天朝悲歌·石达开 - xp1024.com
《天朝悲歌·石达开》


正文 第一章 石达开扬威那帮村

清朝道光二十七年(公元一八四七年),上距鸦片战争七年,下离太平天国金田起义四年。莽莽神州,风云激荡,沉沉睡狮,犹在酣眠,这是一个中华民族开始沉沦,仁人志士奋起图强的时代;一个民不聊生,天怒人怨,积薪傍火,一触即发的时代。天雷轰轰,天火熔熔,一场山崩海啸,一场地裂火喷,席卷大半个中国,改变华夏神州命运的大风暴就在眼前。

贫瘠的广西山区,星火点点,是这场大风暴的风眼。虽然有一些草莽好汉,千百成群,抗拒官府,学那梁山英雄,干些劫富济贫、打家劫舍的勾当,究竟不成气候。谁也不知道,真正掀起这场翻天覆地大风暴的英雄人物之一,这时仅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他就是广西贵县的石达开,未来的太平天国翼王,太平天国革命中最为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

广西万山丛簇,听那十万大山、九万大山的名称,便仿佛领略到群山钻天,巍峨惊人的气势,惟有省内东南部稍有丘陵平野夹杂在群山之中。这中间有个浔州府,因为境内有条浔江而得名,管下四县,从北到南,乃是武宣、平南、桂平和贵县。太平天国起义圣地金田村,便在府城桂平县之北约五十里的地方。贵县西北部有一块号称“北山里”的地方,是浔州、柳州、南宁、思恩四府交界的山窝窝,青山绵翠,峻岭斧削,乃是大瑶山的余脉,就中最高峰镇龙山海拔1140米,因此这一种地方称为龙山地区。幸亏南北平行的两山之间有一座平坝,一条清清的龙山河横穿坝间,浇灌若干田亩,养育了一方百姓。沿河稀稀落落分布着十多个村庄,就中有个那帮村,东南距县城近百里,离最近的墟集奇石墟也有二十多里,真正是个穷乡僻壤。恰恰就在这个穷山村,出了个举世闻名的奇才——石达开。

石达开出生于道光十一年(公元一八三一年),小名亚达,长得身材高大,气宇非凡,白净的长脸上突出一双明亮有神的眸子,高颧骨,方下巴,显出他的刚强性格。究竟读过书,也能写诗,豪犷之中不乏儒雅之气,因此被乡亲戏称为“白面书生”。他家祖上是从广东惠州府和平县迁来的客家人,祖父和父亲都给地主家放过牛,做过雇工,后来贩牛积了钱,在山坡下盖了一座四合院,买了三十多亩田,还雇了长工,俨然是个小地主了。当地僮族居多,母亲周氏便是僮家姑娘,达开是独养子,还有三个姐姐,二姐也嫁给了僮族。父亲石昌荣望子成龙,让达开搭在奇石墟大地主刘大先生刘垂道家塾中读书,希望他能应试中举,光大家门。可是达开识字之后,只爱读兵书史籍,骑马击剑,弄枪使刀,偏不喜八股文章。一次童子试都不曾参加过,老父大失所望。父母相继去世之后,更没人管束他了。他虽年轻,却因识得字,生性豪爽,仗义疏财,又常常外出经商,结交江湖好汉,见多识广,往往帮助穷哥儿们抗租抗粮,反对财主家霸占渠水,因此成为一方的人望,被尊称为“相公”,而地主们却讨厌他惹事生非,只为他年纪还轻,不把他放在心上。

达开的三个姐姐都出嫁了。重阳后的一天,嫁在三十里外五山镇的大姐跨了一头小毛驴,挽了一个蓝花布包袱来探望小弟。恰巧达开上奇石墟赶集去了,大姐闲不住,把老屋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不多一会,只听得户外有人喊:“石相公回来了!”大姐急步出屋,只见达开一马双驮,身后坐着一个圆圆脸、穿了花花袄的年轻姑娘,浓眉黑眸,光采亮丽,双手攀住达开束在灰布长衫外面的浅蓝布腰带,脸上红扑扑地似羞却喜,未到家门口就一跃而下,朝大姐含笑一瞥,羞答答地向人丛里一闪,回家去了。

达开下了马,一名长工出来牵了马去马棚中饮水,达开笑着大踏步过来喊道:“大姐,好久没见到你了,正思念着哩,等久了吧?”

“我也才来。”大姐笑着和兄弟进大门,穿越过道,进了客堂间,解开方桌上的包袱,说道:“你看,大姐给你带来了一双新布鞋,两双布袜,你还在长高,鞋样又放大了些,穿上试试看合脚不?”

达开穿上新鞋,正好一脚,开心笑道:“大姐做的鞋,还能有错?妈不在了,全靠大姐照应我了。”

大姐叹了口气,作古正经地说道:“亚达,你坐下来,大姐今天特地来跟你说件正经事。你都十六足岁了,至今光棍一个,谁来照管你的生活衣着?你瞧屋里乱糟糟的,东西到处乱放,大姐一到就给你收拾了一下,人家一眼就料定这里缺少一个当家主妇,大姐今天就是特地来给你提亲的。”

达开感动地说道:“大姐,你真好,可我已有了心上人,不必再给我提亲了。”

大姐道:“刚才我已看到了,和你一块儿骑马回来的不是本村黄玉昆家的闺女黄春娥吗?上回我就跟你说过了,亚春家太穷,黄玉昆种刘家几亩地,养不活一家人,还要时时出外打短工,门不当户不对,何况那亚春性子太野,姑娘家不会针黹生活,却好使枪弄棒,哪会侍候男人?”

达开道:“大姐,你不知道,自从你上回说过之后,亚春也在学着织布,织的僮锦好看得很,人人都夸她心灵手巧,刚才就是陪了她去墟里卖布的。”

大姐道:“亚春学会了织僮锦当然好,究竟她还小,才十五岁,悟性好,可是家境太差了。大姐相中了五山镇上一份大户人家。家有良田二三百亩,囤里的粮食吃不完,手中的银钱使不尽,家中男仆女佣长工佃户,应有尽有,又比我家富裕多了。”

达开忙摇手道:“大姐不必说了,我知道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瘟神温老财家,还有个亲戚在县城开当铺,是吗?这个温老财重利盘剥穷人,发的昧心财,我就瞧不起!”

大姐叹口气道:“亚达啊,你瞧不起人家,可温家却看中了你哩。说你年轻轻有出息,若是招做了女婿,是个好帮手。所以特地托媒人来找我作合,还说闺女陪嫁的妆田就有五十亩,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事。爹妈若在,必定乐坏了,你可别使性子,等到新媳妇过门,你就现现成成地享福了。”

达开嗤笑道:“大丈夫出人头地,当凭自己去闯荡,想依靠丈人家享福,那真是没出息,兄弟不稀罕!黄家虽穷,却是清清白白,比温家强多了。”

大姐见兄弟不依,又恼又伤心,眼泪汪汪地叹道:“爹娘死得早,大姐好不容易把你带大。如今你长大了,竟不听大姐的话,任性胡来,错过这门亲事,多可惜!”

达开过来蹲在大姐身边,按着她的双膝央求道:“大姐别难过,兄弟样样听你的,惟独亲事是终身大事,合得来,虽穷也乐;合不来,就是金子打床,银子铺地,也苦恼得很。姐姐是爱护小弟的,难道要我一辈子不快活吗?”

大姐抚摸着兄弟铁板般结实的肩头,瞅他一脸英气,隐隐然尚存些微稚态,不由得长叹一声,怜惜地扶他起来道:“小弟,你长大了,可是在姐姐眼中你还是个孩子。你本应该听姐姐的安排,办了温家的婚事。你既不愿,姐姐也不能勉强,免了惹得你终身苦恼。我知道你和亚春已经难分难舍了,那就索性成全了你,替你去黄家说亲,你看可好?”

达开喜得拍手大笑道:“大姐啊,我就知道你会成全我的。”

正说得高兴,忽听得户外人声嘈杂,是本村甲长熊亚奎的声音在喊:“亚达兄弟,奇石墟刘大先生看你来了!”

大姐道:“是刘垂道来了,黄鼠狼拜年,不安好心,你耐着点性子,别和他当面下不去。”

刘垂道是北山里的大地主,佃户完租时,专以特大的斗斛剥削农民,穷人送他一个“刘大斗”的浑号。

达开嘀咕道:“怪,他来找我干吗?”快步出屋,便见户外场坪中央,一匹花斑马上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财主,蓝绸长袍,玄缎马褂,瓜皮帽下脸无三两肉,面有八字须,傲然紧盯着达开,身旁围着十来名家丁,斜背着鬼头刀,也是神气十足。见达开出屋,亚奎笑嘻嘻地说道:“亚达,快过来!刘大先生抬举你来了!”

刘垂道摸了摸胡子,开口道:“亚达,和你说一件事,你听着。近来各地土匪猖獗,打着天地会的旗帜,叫什么大头羊、大鲤鱼、山猪箭,又有一个叫张嘉祥的更是厉害,时时窜扰四乡八镇,我们北山里虽则地势偏僻,也不能大意,所以请示县大老爷批准,合境十三村联合举办团练,委我大先生为团董。念你从小在我家借读,看你长大,也有些才干,抬举你做个委员,那帮村每户出一名团丁,由你带队,平时在村中操练,每隔三五日去奇石墟集中训练,遇有匪情,随时听从本团董调兵上阵,不得违抗,听清了吗?”

达开冷冷地瞅着刘垂道,微微笑道:“多蒙大先生抬举,其实那帮村尽是穷乡亲,庄稼活儿够忙的,谁有闲功夫操练?说实话,我们并不担心土匪,却怕团练扰民,耽误了庄稼活,那真是雪上加霜,穷上加穷。大先生,我看那帮村的团练就免了吧!”

刘垂道怒道:“胡说!县里动了文书,谁敢不依?别人都怕土匪,你是个有身份的人,为什么却不怕,你讲讲这个道理!”

达开哈哈大笑道:“这还不明白,我家虽有几十亩地,日子过得还不错,可是哪比得上你大先生家有千亩良田,满屋满囤的粮食,他们能从我们村子里抢走些什么呢?”这时村中有些乡邻在旁边看热闹,达开喊道:“乡亲们说说看,你们家中有什么怕被土匪抢走的?”

村民们哄然大笑了,纷纷喊道:“大头羊他们才不抢穷人哩,财主家睡不着,我们可睡得稳!”

刘垂道恼羞成怒了,八字须一抖一抖,厉声道:“石达开,好不识抬举!告诉你,团练不办也得办,不出团丁的,每户罚银十两!”

“办不到!”达开大喝道,“那帮村不办团练,也不交罚银,谁也休想强迫我们!”

刘垂道勃然大怒,挥手大叫道:“来人,把石达开带走,不答应办团练不放人!”

“你们敢!”达开抄起场坪边一条扁担,摆开了搏斗的架势,喊道,“来来来,你们有种的过来试试我石相公的厉害!”

达开的堂兄弟石祥祯、石镇吉也挥拳大吼:“不准动亚达一根毫毛!”

甲长熊亚奎是达开的把兄,性情温和,连忙劝解道:“刘大先生莫要动怒,办团的事以后再商量吧,不忙,不忙!”

忽听得锣声当当,原来是黄春娥奔入达开屋中,抢过一面锣来,一面猛敲,一面奔出屋来,这是村中遇有外来侵犯紧急集合抗御的信号。刘垂道吃了一惊,还不曾定下神来,村民们已经纷纷执刀持棒从四面八方奔向石家门前,亚春的爸爸黄玉昆、达开的另几个堂兄弟石凤魁等,和其他许多乡邻,大喊大嚷着把刘垂道包围了起来,吼道:“谁敢动石相公,休想活着回去!”

力大无穷的石镇仑提了两座沉重的石锁飞步赶来,每座石锁足有七八十斤重,凡人单手休想提挪得动,镇仑将石锁往刘垂道马前一放,叫道:“谁敢在那帮村放肆,先尝尝我这对石锁!”

那马,还有那伙家丁都吓得缩回了脚,生怕把脚砸扁了,连五六岁的娃娃、亚春的侄子黄贵生也扛了锄头奔来呐喊助威。

刘垂道见众怒难犯,寡不敌众,慌慌张张只是乱喊:“反了,反了!”

熊亚奎怕把事情闹大,急忙乱摆着手,喊道:“乡亲们不要胡来,亚达没事,你们让开一条路,送刘大先生回去!”

达开见刘垂道扫了威风,也乘风落篷,喊道:“乡亲们,谢谢你们,达开没事了,让他们回去吧!”

于是村民们嘻嘻哈哈闪开一条路,刘垂道又怒又羞,喃喃骂道:“别太得意了,后会有期!”耷拉着脑袋,拍马回奇石墟去了。

众乡邻犹在场上围住石达开,嘲笑刘垂道今天大败而逃。黄玉昆道:“这个老狐狸今天吃了亏,不会甘心,小心他再使坏心眼算计我们。”

亚春举起铜锣轻轻敲了一下,甜甜地笑道:“不怕,这面锣一敲,那帮村众人一心,包管把他们都赶走。”

玉昆究竟是四十岁的人了,思虑周到,说道:“亚达虽然在村子里不怕刘大斗那帮人,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出了村赶墟上集须得小心。”

石镇仑提起石锁晃了两下,说道:“不要紧,有我们一块儿去!”

熊亚奎不愿得罪刘垂道,劝道:“乡亲们算了吧!刘大先生是多年的乡邻,不要结冤太深,伤了和气,庄稼人还是太太平平过日子的好。”

达开冷笑道:“亚奎哥,只怕我们要太平,刘大财主不给我们太平哩!”

亚春见众人陆续散去,将锣送回达开屋中,正欲回身离去,大姐跟了进来,笑吟吟地握住亚春的手,拍拍她那肉鼓鼓的手背笑道:“春妹子,刚才我都瞅见了,幸亏你敲锣聚众,才把刘大先生一伙人吓走,有你在亚达身旁照应,做大姐的也放心了。”

亚春羞怯怯地低下头,忸怩着叫了一声:“大姐!”

大姐拉她坐到身旁,悄悄问道:“亚春,别害羞,告诉大姐,你喜欢亚达哥吗?”

亚春瞥了大姐一眼,低下头红了脸,只是格格发笑,大姐道:“傻丫头,说呀,干吗只是笑?是不喜欢亚达吗?”

“不!”亚春猛地抬眼喊了起来,这一喊,喊出了她心底的声音,她还想喊下去:“我喜欢亚达哥,我喜欢,我喜欢他!”可瞧见大姐嘻嘻地望着她笑,忽然害羞起来,将圆圆的脸庞伏在双手中,又是一阵清甜悦耳的笑声,她那天真烂漫的少女神态,惹得大姐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大姐抬起亚春的脸,郑重地说道:“春妹子,大姐和你商量的是你们的终身大事,不要笑了。既然你喜欢亚达,亚达也喜欢你,希望你俩始终相爱,照顾好亚达,白头到老不变心,你能做到吗?”

亚春也收了笑容,点点头道:“大姐,你放心,不论今后怎样,我会永远和亚达哥在一起,服侍他,爱护他,甚至为他而死!”

大姐急忙捂住亚春的嘴,皱眉道:“好端端怎么说了不吉利的话!”

亚春忽然流泪了,说道:“大姐,我也不知怎么的,大概我太喜欢达哥了,我要把我最宝贵的一切都奉献给他。这不过表达了我的爱心,谈不上吉利不吉利吧。”

大姐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道:“妹子,你在这里坐一会,我去向你老爸提亲,准备准备,明年春上就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好吗?”

亚春忽然羞答答地喊道:“别,别去和爸说,他不知道我们心里的事,怪难为情的。”

大姐噗哧笑道:“傻丫头,连大姐不常回村来的都看出来了,你爸怎会不明白,不过等着男方提亲罢了,你若是真拦住我,我就回五山镇去了。”

亚春羞上眉梢,挽住大姐的胳膊,又推又拉,央求道:“大姐,别走!”

这时达开回屋来了,疑惑地问道:“大姐要回家了。”

大姐笑道:“亚春不让我回家哩,你陪她坐一会,我去去就来。”

过了不多一会,大姐喜洋洋地从黄玉昆家回来,进了门就拍手笑道:“大喜大喜,亚达,我到你丈人家去提过亲了,明年春三月间,你和亚春请我吃喜酒吧!”

正文 第二章 洪秀全开创上帝会

那帮村去贵县县城中途有个村庄,名唤赐谷村。村中有一户客家人,姓黄名为政,祖上从广东花县迁来,勤劳垦荒,居然发了家。这时,正有两位表兄从广东来访。一位是洪秀全,原名仁坤,这一年三十三岁了;另一位名唤冯云山,比秀全小一岁,都是广东花县人。两人都曾读书应举,可惜屡试屡蹶,连个秀才也不曾取到手,只得屈充乡间塾师,各自教几个顽童糊口。偏是秀全志趣高大,鸦片战争之后,目睹国势危弱,清室昏聩,层层官员贪污腐败,惟知苛捐重税,残虐百姓。洋人则在广州横行霸道,洋烟充斥,白银大量外流,国贫民困,农村凋敝,民不聊生,便有推翻满清重振汉家衣冠的想法。

可是理想虽高,却无从着手,镇日里在家中喃喃自语孟老夫子的话以解嘲:“故天将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友人嘲笑道:“仁坤,你成天念这段孟夫子的话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大任会降给你这个穷教书的?”

秀全道:“老兄别小看人,我这个塾师与众不同,我是要干大事的。中国积弱不振,险象环生,非有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人来担当挽救国家的大任不可,区区就有这个抱负。我若上台,一不要皇帝,因为秦朝以前没有皇帝,那时的三皇五帝是神不是人;二要杀尽贪官污吏;三是罢去一切苛捐杂税,与民更始;四则废去八股,由我来开科取士,凡是读书识字的人都算秀才,都可以应试举人,月月有米有肉供给,还发十两银子膏火钱,使他们可以赡家活口,专心读书,哈哈,大丈夫不当如是吗?”

友人听了,都说:“洪仁坤想当秀才想疯了,连皇帝都不要了,若是县衙门里知道,看不捉到官里去。”

家人都劝秀全休要胡思乱说,以免惹祸,秀全闷闷不乐,和冯云山说了,云山笑道:“你的抱负虽好,却需脚踏实地,满清二百年统治哪能就凭你一个人,说推翻就推翻了?唐太宗和明太祖起兵时,都是手中有兵有将,才能举大事。你呢?总须有志同道合的人聚少成多,蔚为一股势力,才能历尽艰难,逐步成事,切莫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秀全叹口气道:“哪里去找志同道合的人?”

云山笑道:“我不就是一个吗?”

秀全苦笑道:“你我至亲,又是见解相同,可以无话不谈;别人,你还不曾说推翻满清,就说我疯了,还能谈得下去吗?”

云山沉吟道:“此事性急不得,且慢慢的等待机会吧。”

就在道光二十三年(公元一八四三年)秀全第三次去广州考试落第回家之后,无聊之余,偶然翻阅了几年前从广州基督教传教士处得到的一套九卷本《劝世良言》,这套书是把西洋《圣经》的主要内容融合中国文化而编释的。当时不曾注意,这次又重新拿出来细阅。心中忽然触动,急忙邀了冯云山来,说:“云山啊,洋人到中国来传教,居然也有不少人信了教。我想,我们何不也用基督教传教的名义,暗暗宣传反清的道理,你看可好?”

冯云山连连拍着前额,喜道:“表哥这个想法很有意思,这可是个好办法!”他大致看了一下《劝世良言》,说道:“不过基督教是洋人办的,传教要受洋人辖制,如果知道我们利用基督教反清,一定不会答应。不如利用他们的形式,另外创办一种宗教。基督教的独一真神是上帝,上帝的儿子是耶稣,我们这个教也可以有上帝有耶稣,可是我们不叫基督教,另外取个名称,他们就管不着了。”

秀全脱口而出道:“那末就叫拜上帝会吧。”

“好,就叫拜上帝会,比基督教更好懂。”

洪冯两人仔细读完了《劝世良言》,翻来复去,琢磨了又琢磨,修修改改,变成了洪冯拜上帝会的教义,云山仍觉不满意,说道:“洋人传教,信教的人不过是受一回洗礼,按时去教堂做个礼拜,还可以得到洋人施给的小恩小惠。有那邪恶小民,倚仗洋势,欺压官府良民,得到的好处多,自然入教的也就踊跃了。可是我们传教,能用什么吸引人入教呢?”

洪秀全道:“不难,天下信佛的人那么多,无非为了求菩萨保佑今生,造福来世。我们不相信轮回来生之说,可以宣传今生今世入了拜上帝会有如何如何好处,迷信鬼神的人自然就会听我们布道了。”

云山摇摇头道:“这还不够,充其量不过是个普通信徒罢了。你若号召他们去造反,去推翻清朝,赶走鞑子,那就会把他们吓跑了,很少有人会跟我们走。因为知道我们不过是一介草民,手中无兵无势,不过是白日作梦罢了。”

“那末怎么办呢?”

云山平日天文、地理、兵书、史书无所不读,不慌不忙道:“坤哥,我们现在犯难的事,千百年前的古人都已有了解决的办法了,叫做‘神道设教’。你还记得秦朝末年陈胜、吴广起兵的故事吧?陈吴二人不过是押了九百名丁壮去远方戍边的小吏,大雨误了期,必将与戍卒一同斩首,于是想到不如带领众人造反,又怕他们反对,便在鱼肚里塞了一块白布,上面用红丹写了‘陈胜王’三个字,吴广又偷偷伏在草丛中,装神弄鬼,学狐狸叫:‘大楚兴,陈胜王!’众人以为陈胜果然上应天命,便拥戴陈胜、吴广为首,起兵反秦。后来刘邦举兵反秦,也造了一段神话,说他曾经杀了一条拦路的蛇,后来一个老婆婆当道夜哭,说是她的儿子白帝子化为蛇,被赤帝子杀了,显得刘邦上应天命以鼓动人心。我们何不也学古人的样,以神道设教,使相信鬼神的教徒,心悦诚服地跟我们举大事。”

秀全大喜,两人关门闭户窃窃商议了多日,胡诌了一段神话,说是洪秀全做了一场古怪的梦,梦中成为上帝的第二个儿子,耶稣的胞弟,奉上帝之命降凡斩妖,主宰天下,为民造福。两人又去广州礼拜堂,学会了基督教的种种仪式,并且熟读了《圣经》中《旧约全书》和《新约全书》,洋为中用,将鼓吹贫者安分守己维护现存制度的基督教,改变为灌输叛逆思想唤起群众觉醒,以致力于推翻满清皇朝的拜上帝会。这两位创教的先知先党,虽然志同道合,年龄相若,可性格各异。洪秀全举止端方,面容严肃,平常正襟危坐,目不邪视,走起路来迈起八字方步,俨然是一位遵礼守法的道学先生。冯云山则精明干练,博学多才,做起事来机敏沉毅,坚忍不拔,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秀全是理想家,未免有些迂执;云山是实干家,能将理想化为现实。虽然性格不同,却相辅相成,合作得很好。

拜上帝会在洪秀全老家花县官禄佈村传教之初,隐去反清的本意,只说天下将有大劫大难,洪秀全是上帝次子的化身,来人间为救世主,劝喻众人入教,可以消灾难,登天堂。可是乡亲们都当他们疯了,一个平平凡凡从小看他长大的洪仁坤,怎么突然变成了上帝的儿子?洪秀全出师不利,有些泄气,冯云山笑着劝他:“家乡的人都认得我们,说不得假话,不如到远处别人不知底细的地方,方才会有人相信。”洪秀全想起了广西贵县赐谷村有几家表亲,便在这一年的九月,第一次来到赐谷村黄为政家。可是这里的乡邻也清楚洪冯二人是黄家的表亲,说什么也不相信秀全是上帝的儿子下凡,有的乡绅还说他们谣言惑众,意图不轨,他们只得停止了传教活动。秀全不能长住黄家,只得回广东去。云山却不死心,他要去别处另辟天地,没有洪秀全在旁,也许更能使传教带上神秘色彩,使人更易信服。

当洪秀全在道光二十七年八月重来广西——也就是本章故事开头的时候,冯云山已在桂平县紫荆山地区站住了脚。他身无分文,脱去长衫千辛万苦当雇工,做苦力。在山中农民和烧炭工中间宣传劝人为善的教义,并且竭力渲染洪秀全奉上帝之命下凡诛妖的神话,竟然在紫荆山和山南金田村一带发展了三千多名教徒。当然只有杰出的农民领袖杨秀清和萧朝贵才知道拜上帝会的最终目的是推翻满清统治。云山学识广博,风度谦和诚笃,又善于将拜上帝教与儒家经书融会贯通,赢得了桂平县大冲村地主曾玉珍的信任,聘他为塾师。云山有了教书的职业作掩护,更能周旋于地主、富户之间,向有钱人传教。

洪秀全去大冲村曾家与冯云山会了面,又同去紫荆山与众多拜上帝会会员相见,那些虔诚的信徒欢喜得几乎发狂了,纷纷匍匐在教主足下乞求降福。洪冯二人成了拜上帝会万众一心团结凝聚的力量源泉和崇拜的偶像。秀全为了进一步扩大拜上帝会的影响,带领教徒在紫荆山周围乡镇发动捣毁庙宇神像的运动,加深了教徒对上帝的崇拜和对洪冯的信赖。云山和秀全商量,欲举大事,仅靠紫荆山和金田村的教徒还不够,此时天地会起义已在广西全省展开,他们决定乘机向附近各县扩展影响,建立新的拜上帝会活动基地,于是在重阳节后首先回到了贵县赐谷村。表弟黄为政和表妹黄宣娇——就是后来的洪宣娇,热情地款待了他们,为政兴奋地说道:“你们若在贵县传教,最好先去北山那帮村找石达开,这个人虽然只有十六岁,却是个奇才,人称‘石相公’,最近刚刚做了一桩哄动本县的大事,赤手空拳竟然斗倒了北山大财主刘垂道。那胆量,那气魄,可了不起,若是说得他入会,必是个好帮手。”

秀全将信将疑道:“十六岁的少年,竟有这等能耐,倒要亲眼去看看。”

云山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初生之犊,勇气百倍,正是成大事的时候。唐太宗李世民劝父亲李渊起兵的时候,不是也只有十八岁吗?我们明天就动身去那帮村访晤石达开吧。”

正文 第三章 访豪杰,冯云山三说石相公

广西气候炎热,农事收割早,家家打谷场上忙忙碌碌,脱了粒的谷子簸扬翻晒之后都进了仓,田间可见一担担挑了谷子赶路的庄稼汉。地主家进城缴纳田赋,佃户则留下少数口粮,其余都向地主家完租。这些都忙完了,才有一段农隙时间,纷纷赶墟上集,卖了谷子,换回布帛油盐日用之物,或者为儿女完婚。至于许多连口粮都熬不到明年夏收的穷汉,则只能吧嗒着旱烟管,望着新谷发愁叹气了。

石达开和黄亚春的婚期定在明春三月,一来二人年纪还小,二来不及准备。大姐为达开送给女家一笔丰厚的聘礼,包括银两、绸布、谷米和首饰。亚春的姐姐和邻居小姐妹帮着亚春赶绣衣裙嫁妆,达开也雇了木匠在家中打造新房家具,石黄两家一片喜气洋洋。

这天午前,秋云纤纤,阳光艳艳,亚春捧了一大碗南瓜糰子来到达开家中,进了内房,腼腆地笑道:“达哥,这是新米磨粉做的南瓜糰子,你不喜甜食,加了点盐,爸叫我送过来尝尝。”

达开笑道:“还用尝吗?一定好吃。”

亚春早已取了筷子过来,喊道:“别用手抓,会粘住的,喏,筷子,看你饿了吧。”

达开连吃了两只,只是喊:“好吃”,又拣一只塞到亚春嘴中,笑道:“别只看我吃,你自己也尝尝。”

亚春躲开了,笑道:“这是给你的,家里还有。”

达开不依,说道:“你的嘴小,嚼起来,模样很美,我就喜欢看你嚼东西。”

亚春益发难为情了,忸怩着遮住了嘴只是发笑,达开一把搂住他,将糰子塞进她鲜红的嘴唇中。亚春这才浅浅地咬了一口,细细嚼了起来,埋怨道:“吃东西有什么好看的,每天在一起还看不够?”

达开大笑道:“不够,不够,究不能整天在一起,到了明年三月把你娶过来,那时候才真的看个够哩。”

亚春又喜又羞,啐道:“到时候我才不上你家来哩,让你干着急。”

达开嘻笑着又要和亚春厮缠,忽听得长工进来通报:“相公,有两位来客求见。”

“是什么人?”

“他说见了面自会明白。”

达开让亚春回家,随即来到客堂间。只见来客一高一矮,却不认识。矮的那个脑袋特大,身穿蓝绸夹袍,多排纽一字襟坎肩,头戴西洋金丝草帽,帽檐压得低低的,足穿浅口中式皮鞋,袖口翻转,露出雪白的一段内袖,似是商人模样。高的那人黑布短打,是个跟班。达开诧异,正欲动问,那个矮子先察看四周无人,忽然脱去草帽,嘻嘻笑道:“石相公可认得我张钊吗?”

“大头羊!”达开惊异地差点叫出来,他万万想不到独霸浔江上下,被官府称为“艇匪”的天地会堂头大头目张钊,竟会到他家里来。机敏的石达开立刻想到,是不是大地主刘垂道派人扮作大头羊来试探他,抓住把柄便去县里告他通匪,于是冷笑道:“我不认得大头羊,不论你是真是假,都给我赶快离开!”

张钊捋起左袖,左臂上顿时露出刺上的一头青色大头羊,张钊放下衣袖,嘿嘿笑道:“不假吧,大头羊正是鄙人。”他又和跟班的拍拍身上,说道:“你放心吧,我们赤手空拳,不带兵器,是诚心诚意来拜访你的。”

达开道:“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你们若是想来请我入伙,那就打错了算盘。我石达开顶天立地大丈夫,怎会跟了你们去浔江上面拦船打劫,做那没本钱的买卖,忒羞辱了人!去,去,快走吧!”

张钊自己坐了下来,用草帽扇着风,笑道:“老弟弄错了,我们天地会以反清复明为宗旨,专和官府作对,浔江上面劫富济贫不过是造成声势,叫官府顾此失彼。现在浔州府已有了好几支天地会起义人马,声势不小。你我都是汉人,听说你石相公在本地颇有声望,虽然年轻,却挫败了大地主的威风,很使我们钦佩。不过你人单势孤,恐怕难敌有财有势的地头蛇,何不加入本山堂,做一方首领,有了天地会做靠山,就不怕任何人了。”

达开缓和了脸色,也坐了下来,沉吟道:“我小时候,也常听得人家把天地会反清复明的英雄故事,说了许许多多,可是现在你们的行径离开当初的宗旨太远了。这很使我失望。你们远道而来,在舍间用过午膳,就请回去吧,免得招人猜议。”

张钊见说不动达开入伙,怅怅失望,匆匆吃了午饭就告辞骑马走了。

张钊才走不久,又来了两位客人,都是中等身材,三十多岁年纪。一概身穿洗白了的旧夹袍,快要穿烂了的圆口布鞋上满是尘土,一个瘦脸露颧,髭须稀少,神情肃然,有些木讷拘谨。另一个圆脸浓须,谦和洒脱。看上去都是穷读书人,也许是个塾师。达开对塾师向来颇为崇敬,便邀入客堂坐了。问了姓名职业,两人果然都是教书先生。长脸老气的名唤洪秀全,圆脸大胡子乃是冯云山。云山的塾馆就在桂平大冲村曾家,本县赐谷村还有亲戚,特地慕名而来拜访的。达开豪爽好客,见他两人走得累了,都饿着肚子,便吩咐献茶做饭。云山又讨了一盆水,两人抹过脸,饮了茶,恢复了精神,然后闲聊起来。从广东说到广西、中外古今无所不谈。石达开很少读书人的朋友,见两人学识渊博,特别是冯云山滔滔善谈,闻所未闻,不禁相见恨晚。饭罢,冯云山转入正题,说道:“石相公正气凛然,日前大挫北山大财主的威风,已经传遍了浔州府。自古英雄多从少年出,可钦可敬,不知那位财主可曾再来寻找麻烦。”

达开笑道:“那个刘垂道吃了一次亏,还敢再来讨没趣?”

云山道:“不然,此辈财主阴险毒辣,决不肯就此认输,相公须得加意小心。”

“不用担扰,本村众人一心,力量不小,姓刘的就是带了三五十人马来,也管教打得他们落荒而逃。”

云山笑道:“相公少年英雄豪气如虹,自然是好,可是刘某人若是把别个村庄的团练都办了起来,手下的团丁就多了,贵村究竟人少势单,就是打成平手,也不免造成伤亡,对乡亲们不利。最好能联合外乡志同道合的人,互为声援。那时候,足下所倚仗的就不仅仅是那帮村的乡亲,声势大了,谁敢来侵扰,这才是诸葛亮联吴抗曹的上策,不知相公以为如何?”

达开笑道:“那当然好,可是和谁联合呢?不瞒你们说,刚才恰有天地会头目大头羊来找过我,劝我加入他们的山堂,成为一方首领。”

洪秀全在旁正襟危坐,默默静听了多时。这时急忙问道:“你答应了没有?”

“没有,我对他说,‘你们没有按照天地会反清复明的宗旨行事,霸占浔江,拦船抢劫,令人失望,我是堂堂大丈夫,怎可混到你们绿林队伍中去。’”

秀全和云山相互会意地笑了一笑,放下了心,秀全道:“明朝亡了两百多年,天地会反清是好的,复明就没有必要了。就是反了清也该另立朝廷,反清复明的口号其实过时了。”

达开道:“我看天地会几个山堂的起义人马,都没有远大的抱负,不过带领穷人们起来造县大老爷和地主老财的反,劫富济贫就是好的了。有些只管打家劫舍,反而伤害穷苦百姓,成了流寇。官军一到,打不过,就散了伙,好没出息。”

云山道:“相公既然不曾加入天地会,可曾想到联合其他方面的力量?”

达开发愣道:“当前浔州府除了天地会和地主团练,难道还有别的势力?”

“有,有!”秀全和云山同时回答,秀全道:“有个新创立的拜上帝会,你听到过吗?”

达开迟疑道:“什么?上帝会?是洋人到广西来传教了吗?”

云山道:“不,拜上帝会不是洋教,是我们中国人自己办的教,现在桂平紫荆山和金田村一带已经有几千人信了教,将来信教的人还会越来越多。”

达开不信,瞅着洪、冯喃喃道:“奇怪,这个拜上帝会听也不曾听到过,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信它?”

云山道:“确实是有那么多人入了教。因为天下将有大灾大劫,无可逃避,惟有万能上帝,可以保佑民间众生。拜上帝的人无灾无难,逢凶化吉。不拜上帝的蛇虎伤人,难逃大劫!此是天意,相公不可不信。”

达开大笑道:“我可是不信神不拜佛的人,更谈不上拜上帝了。谁知道上帝是个什么样人物!你们大概要我信奉上帝,联络拜上帝会以对付财主劣绅吧?这可办不到!”

秀全听了,皱眉不悦,云山正色道:“上帝乃是宇宙之间独一真神,主宰天上人间万灵万物,他的长子便是西洋基督教所信奉的耶稣,上帝还有第二个儿子,已经命他降生中国为救世主,斩尽人间一切妖魔鬼怪,拯救万民,主宰天下。拜上帝会上应天命,前途无量,相公若欲与财主团练对抗,不可不以拜上帝会号召一方。”

达开益发摇首不信,说道:“先生越说越玄乎了,难道真有上帝之子降凡救世?你把他请来与我看看!”

云山站起来恭敬地指着洪秀全道:“这位大哥便是拜上帝教教主,皇上帝的次子,请贤弟过来重新见礼!”

秀全依然严肃地兀然端坐,等待达开过来参拜。他在紫荆山和金田村,杨秀清和萧朝贵等笃信神道的信徒,听说他就是拜上帝教教主、天父的次子,莫不虔诚顶礼膜拜,谁知石达开却哈哈大笑道:“绕来绕去,弄了半天,原来两位先生不远百里而来却是和我闹着玩的!大概以为我石达开年少可欺吧,这可错了。我尊敬先生们是博学宏儒,不指望你们说了一通神话,什么上帝的儿子降凡。别人信,我却不信,只当你们是说笑话吧。今天你们累了,且在此歇息一晚,谈些中外古今奇闻异事消遣,可不要再提拜上帝教了。”达开离开客堂去吩咐厨夫准备晚饭,秀全皱眉道:“云山,我们恐怕是徒劳往返了,不料这位少年见识如此超群,我们的这一套说法全不管用,奈何!”

云山笑道:“我却喜欢这个肯用脑子,卓然不群的少年,若是入了教,必是个得力帮手。今晚索性宣扬反清复汉的道理,料想必能打动他。”

秀全担心道:“初次见面,不知真心,就说反清,不太早了吗?”

云山道:“我细细观察了这位相公,不是寻常之辈,看上去也是个深藏反清思想的豪杰。晚饭后,待我拿话来试探他。”

用过晚饭,达开亲自掌了一支油灯,送洪、冯到客房中歇息。三人坐下来,又海阔天空地闲谈起来。谈了一会,云山转过话题道:“刚才白天谈到了天地会,虽然现在队伍不少,可惜离开原来的宗旨了。”

“是啊。”达开道:“大头羊,大鲤鱼之流,早把反清复明置之脑后了。”

云山道:“幸而现在出现了真正反清的有志之士。”

“是什么人?”

“你赞成他们反清吗?”

“当然赞成。”

“为什么?”

“嗨,这还用问!”

“你可愿意和他们见面?”

“当然。”达开不耐烦了,“快告诉我吧,那些真正反清的人究竟在哪里?”

云山眯了眼不慌不忙地抚摸着浓黑的胡子笑道:“老弟,不瞒你说,真正反清的人,就是浔州府的拜上帝会。”

达开恼了,霍地站起来道:“想不到说了半天,二位又拿拜上帝会来耍我了!我可不是被你们逗着玩的,恕不奉陪了。明天一早请回去吧。”说完拔腿便往外走。

秀全愕然,云山慌忙上前拦住道:“贤弟,不是和你说笑,你不想想,我们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和你取笑?我们两个是像游手好闲油头滑脑之徒吗?”

达开停住脚步,瞪大了眼疑惑地瞅着云山,摸不清他们究竟是什么样人。云山紧接着又道:“老弟,你真以为我们不远千里从广东来到广西,就为的是宣传拜上帝会的道理?洋人传教,教会靠富人捐助,阔气得很,到中国来的传教士都过着王侯般的生活,而我们两个不过是穷书生,是靠做苦力糊口,才能在紫荆山开辟了拜上帝会的局面。你想一想,是什么样伟大的理想,驱使我们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坚持下来?”

达开觉得自己太鲁莽了,眼前两位教书先生也许是不寻常的人,不由得缓和了口气,说道:“我石达开是个豪爽汉子,你们到广西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爽爽快快直说罢。”

还不等冯云山开口,憋了半日的洪秀全,突然如一头怒狮,猛跳起来冲着达开喊道:“兄弟,造反!跟我们一齐造反!推翻满清,重建中华!”

达开心灵猛地受了震撼,这样的话,他是第一次听到,可是立即唤醒了他深深潜伏心底的民族意识,他感到似有一股热流冲入心窝,涌上眼眶。他竭力冷静下来,谨慎地问道:“你们二位书生,怎么会想到这个上面去?”

洪秀全怒发瞋目,似乎是在向千军万军宣讲咆哮:“想想我们的国家,沉沉腐败了多少年,不过糊了一层纸,粉饰太平,遮人耳目,现在这层薄薄的纸、被英国人鸦片一战捅破了。赔了款、又割去了香港,中国人的脸面扫尽了。我几次去广州,看到珠江码头边一船船鸦片堂而皇之地运进来,毒害了中国人,又运走了一船船外流的白银,钱贱银贵,苛捐重税,农村贫困,民不聊生。而满清皇帝荒淫无耻,视我亿万士民为奴隶,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能坐视洋人侵凌,国家贫弱,百姓困苦吗?我们两人就是为了推翻满清,振兴中华而到广西来寻找志同道合朋友的。我们汉唐时代的历史多么辉煌!我们的国家,曾经是世上最最强大最最繁荣富足的,可是由于满清的腐败统治,如今一落千丈,血性男子,汉唐子孙,应该起来为反清救国而不惜牺牲身家性命。紫荆山一带的烧炭工和农民都皈依上帝会,为举兵起义蓄积力量。你石相公,堂堂大丈夫,志向不凡,还不该奋身而起,和我们一同共成大业吗?”

热血在石达开周身沸腾,热泪在他的眼中滚动。好像是华夏祖先在呼唤他,国家民族大义在号召他,突然,达开激动地向秀全和云山兜头一揖,说道:“达开爱国不敢后人,愿以此身追随左右,为反清救国死而无悔!”

正文 第四章 救云山,石达开初逢宣娇女

当晚,洪秀全参照基督教仪式,为石达开举行了加入拜上帝会的洗礼。长条小桌一张权当神台,点了两盏油灯,供奉清茶三杯,以祈上帝降灵。然后在带来的一张黄表纸上,书写了信徒石达开的姓名、年岁、籍贯,点火焚化,使达上帝天庭。秀全立于桌旁,云山引达开立于桌前,秀全庄严问道:“石达开,汝愿加入拜上帝会,为之奋斗终身吗?”

“愿。”石达开朗声答道。

“拜上帝会惟一真神为皇上帝,入会之后,不当再拜其他邪神,汝能做到吗?”

“弟子能做到。”

“入会之后,汝能恪守天条,服从教主约束吗?”

“能。”

立愿之后,云山命达开跪下,秀全从一大盆清水中取水一杯,徐徐浇灌在达开的头顶上。一边灌水,一边喃喃祈祷:“皇皇上帝,念汝真诚,洗净以前罪恶,除旧生新。”从这时候起,石达开就是受过洗礼的拜上帝会新教徒了。云山示意达开起立,嘱他将已经化成神水的清茶喝了下去,并解开上衣,掬取盆中圣水自行洗涤心胸,以表示皈依上帝,洗净内心。达开并不信神,为了谋求完成反清大业,才不得不听从洪冯二人的摆布。然而在受洗礼的过程中,真的似有神灵点化了他,仿佛一颗心静到极点,也纯到极点,从过去的岁月飞向崇高圣洁的未来,而须发银白的上帝真神似在星光闪烁的天空向他招手:“石达开,吾以回天救世的大任授与尔,尔当敬遵天父天兄之命,追随天父之子洪秀全推翻满清,光复神州,不得三心两意,半途而废。”达开被感动了,泪水盈眶,激动不已,暗暗地念着:“我会的,我会这样做的!”达开这才感觉到宗教有意想不到的感化力量,他已不知不觉全身心的投入到拜上帝会旗下,融为一体,浑然无间了。

洗礼完毕,云山道:“贤弟现在就是拜上帝会的人了,教主洪先生是天父的第二位太子,以后你就称他为二哥吧。”

达开恭敬地称了一声:“二哥!”

秀全取出他所写的宣传拜上帝会经义的诗文:《百正歌》、《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原道觉世训》等授给了达开。云山道:“贤弟目前传教,只能宣传教规教义,争取贵县一带乡民踊跃入教,切莫轻易泄漏反清的宗旨,就是骨肉至亲也不能让他们知道,以免万一走漏出去,惊动官府,引起他们注意,以后传教就困难了。”

秀全和云山在那帮村住了几天,为达开规划了向四乡八镇传教的计划,又应达开之请,亲自为那帮村第一批教徒黄玉昆、黄春娥、石祥祯、石凤魁、石镇吉、石镇仑等人举行了洗礼,达开也曾劝说把兄熊亚奎入教,可是亚奎为人稳重,怕入了达开的教,得罪刘大先生,推说不信洋教,拒绝了。洪冯二人离开那帮村后,云山依然回到大冲村教书。秀全留在赐谷村黄为政家,潜心写作传教诗文。达开则由近及远,先本村广泛发展教徒,一个月后,那帮村信教的已有一百多人,达开又奔走本县其他各村各镇,陆续也有二三百人入了教。每月初一、十五都齐集那帮村周家门前大场坪,举行升旗朝拜仪式,称为“拜会”,由达开宣讲拜上帝会的道理和严明的会员纪律——“天条十款”,并讲解教主所写的经义,特别是《原道觉世训》中的一段:“阎罗妖乃是老蛇妖鬼也,最作怪多变,迷惑缠捉凡间人灵魂。天下凡间我们兄弟姊妹所当共击灭之,惟恐不速者也!”拜上帝会所说的“妖”,意义广泛。除惟一真神皇上帝外,其他一切神道谓之邪神,都贬称为“妖”,一切贪官污吏,地主劣绅也是“妖”,满清皇帝更是“大妖头”。不过这时候还没有公开反清,所以入会教徒只知拜上帝会是穷苦百姓的救世主,凡把穷人踩在脚下作践欺虐的都是“妖”。受苦受难的民众,怎不把翻身过好日子的希望,寄托在拜上帝会身上。

石达开自立山堂办教的消息传到奇石墟,大财主刘垂道十分惊恐。暗暗把熊亚奎召到家中,拉拢他,叮嘱他劝说那帮村人脱离拜上帝会,阻挠达开势力的扩张。亚奎回村后,暗暗劝说乡邻不要入亚达的教,又差人在拜上帝会会员举行“拜会”时,肆意嘲弄,大喊大闹,双方几乎动起武来,把兄弟俩开始有了裂痕了。

刘垂道见熊亚奎制止不了石达开,便想出了一条毒计。他跟亚奎说:“石达开三代放牛娃出身,怎会想到弄出个拜上帝教来,定是幕后有人教唆,可知道是谁吗?”

亚奎想了一下说道:“两三个月前,曾有两个教书先生到那帮村来,在亚达家住了几天。他们走后,亚达就办起了拜上帝教,恐怕那两个塾师是这个教的头目吧。”

刘垂道喜道:“是了,是了,知道这两个人在哪里教书吗?”

“听说一个姓冯的在桂平县大冲村曾家教书,还有一个姓洪的是教主,曾在广东教过书。”

“擒贼先擒王,知道那个姓洪的住在哪里?”

“不知道。”

“好,你再打听。现在先把那个姓冯的抓起来,我认得桂平县的王秀才王作新老先生,他是位有身份的乡绅。请他送一份禀呈给桂平县衙门,告发拜上帝会聚众滋事,意图不轨,县大老爷一定会把那个姓冯的送进监牢,然后再去捉那姓洪的。”

十一月二十八日晌午,达开刚从外乡传教回来,和长工们在田头踏看苗情,忽见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马上坐着一个身穿黑衫黑裤的年轻姑娘,英爽俏丽的鹅蛋脸上,有一双水灵灵风流迷人的大眼,风风火火,吆喝得马前鸡飞狗跳,从达开身旁擦肩而过,直奔石家大院门前,方才停下马来。达开见有来客,反身回到打谷场上,恰和下马的姑娘打个照面,却不认识,疑惑道:“姑娘找谁?”

那姑娘和达开年纪相仿,匆匆将达开打量了一番,说道:“我就找你石相公!”

“姑娘是谁?”

“嗨,多年不见,怎么忘了二姑家的大妹子了?二姑今年四十大庆,邀你去吃寿酒,快跟我走!”

达开确实有个二姑妈嫁在远村,已经多年没有往来了。便道:“荒唐,荒唐,我把二姑的寿辰都忘了,已经晌午了,吃了饭走吧,我还要准备寿礼哩。”

姑娘默不作声,跟了达开进屋,来到内院客堂间,忽然掩上门,说道:“亚达哥,我奉教主之命前来送信,云山哥被捕了,请你速去赐谷村,商议设法营救。”

达开大惊,问道:“云山哥究竟怎么被捕的,人在哪里?知道吗?”

“听说是被桂平县一个姓王的秀才告他聚众谋反,关在县牢里,你到了我家就知道了。”

“姑娘是谁?”

“我叫黄宣娇,教主是我的表哥。”

“原来是宣娇妹妹,你怎么知道我有个二姑?说得活灵活现的,竟被你蒙住了。”

宣娇抿嘴笑道:“傻瓜,你不是在入会前把家世都告诉了教主了吗?竟忘记了。”

两人匆匆吃了午饭,达开去黄家告诉亚春,云山被捕,自己出门营救,说不定十天半月不能回来,有人来问,就说上二姑家拜寿游玩去了。然后回屋牵出自己的大灰马来,和宣娇上马挥鞭,心急火燎,把马催赶得几乎四足腾空,飞也似于傍晚来到赐谷村。

走近黄为政家,达开便觉得笼罩在一片忧郁惊恐的气氛之中,大门紧闭着,宣娇一连三下轻轻叩了几次门,他的大哥隔门轻轻问道:“谁!”

“是我,小妹!”宣娇回答。

为政打开门,又轻轻问道:“来了?”

宣娇点点头,引达开牵马进门,随手闩上门,自有小童将马牵去拴了,宣娇这才为二人介绍见礼,又问:“坤表哥没事吗?”

“还不曾,不过时时担心,已让他搬到后园子里去住了。”

为政兄妹引达开穿过前院内堂,打开后园门,乃是一片菜圃,靠墙边有两间堆存柴草杂物的茅屋,腾出半间来给秀全隐藏,以防官府上门捕人。为政先敲了两下门,轻轻说道:“表哥,石相公来了!”说着,推门进屋,秀全正躺在稻草堆里的一块窝铺上,默默出神,猛见为政兄妹与达开进来,喜极一跃而起,握住达开的手说道:“好兄弟,你这么快就来了,快想办法救你云山哥吧。”

屋中没有桌椅,都坐在草铺上,达开问了云山被捕经过,秀全道:“今天特地托宣娇妹子请你来,因为云山下狱,我必定也是他们捕拿的目标,不便出面了,只好请你去一趟桂平。不过你不能去探监,去了包管被捕。这次是大冲村曾家差家中管事来送信的,你就去大冲村找曾玉珍先生吧。”

达开道:“二哥放心,有了曾先生这条门路,我就有办法了,明天一早就上路,我想是能够把云山哥救出来的。不过二哥现在处境也危险,目前不宜再留在广西,还是先回广东避一避吧,待云山哥出狱了再回来。”

黄为政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无奈坤表哥不听。”

秀全道:“云山尚在狱中,我怎能抛弃他独自回去。”

达开点点头道:“是啊,二哥的心意我理解。就再留几天吧。但是也不能多留,等我从桂平回来,营救云山哥有了眉目,就赶快走吧。”

秀全叹了口气,不再作声,宣娇瞟一眼达开,抿嘴笑道:“亚达哥有本事,坤表哥听你的话了哩。”

黄为政瞧瞧妹子,又瞧瞧达开,看出妹子对达开似有好感,他笑了一笑,这两个年轻人是很好的一对,妹子十六岁了,该找婆家了,但不知达开配亲了没有。

次日,宣娇一早起来,用白面粉替达开摊了几张烙饼,悄悄塞给了他,顽皮地笑道:“别把石相公饿坏了!”

“谢谢妹子!”达开注意到宣娇对他格外亲热的眼神,可是他的心中早已被亚春占满了,没有想到宣娇另有儿女之情。

达开单骑匹马离开赐谷村北上了,秀全和为政兄妹天天计算达开的归程,盼望他带回来云山释放的消息,宣娇的芳心更像是随了达开一块儿走了。人在家中,却坐立不安,魂不守舍,天天向大门外悄悄张望,等待达开归来。到了第十天上,达开终于兴冲冲赶回赐谷村来了,偏偏宣娇不在门口,听到约好了一连三下敲门声,宣娇如脱弦的箭,飞也似赶到门边,屏住猛烈的心跳,侧耳听了一听,又是轻轻三下敲门声,于是拔闩开门,先打开一道缝隙,瞧见果然是达开笑嘻嘻站在门外,宣娇心荡神欢,亲热地叫了一声:“达哥回来了!”

赶紧让他牵马进门,急问道:“事情办成了?”

达开点了点头,“有眉目了。”

宣娇噘嘴道:“今天才回来,把我等得急死了。”

“真对不住,我也急着想早早回来报信哩。”

宣娇还想说几句体己话,可是哥哥为政也赶出来了,说道:“石贤弟快进去说话吧。”

他们又来到后园草房秀全住处,三人围坐在草铺上,静听石达开的叙述:“大冲村曾二先生是个好人,云山哥多亏他差人去县衙花钱打点,送菜送饭,不曾吃苦。对小弟也很客气,就留住在他家中。听他说,县里已审过一堂,原告王乡绅状告二哥和云山哥以宣传西洋上帝教为名,弃祖灭法,谣言惑众,聚众谋反。云山哥当堂驳斥,引经据典说是中国自古以来就崇奉上帝,古来经书中有很多地方提到上帝,并呈上传教的各种经书为证,说明拜上帝会以儒家思想为本,劝人为善,实在大有益于世道人心。原告挟嫌诬告,纯属荒谬之词,请堂上驳回。王乡绅不服,说是洪、冯二人不在家乡广东传教,却不远千里跑到广西来煽动愚民,可见谋反是真,传教是假。云山哥驳他,洋人涉洋渡海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传教,难道也是蓄意煽动教民谋叛朝廷吗?可见只应问传教是否真正劝人为善,而不应以传教远近来武断。”

秀全道:“云山说得好,不知堂上判了没有。”

达开道:“当时王作新在堂上一口咬定拜上帝会谋叛,案情重大,知县不好当堂判决,只得先行退堂,以后再审。”

为政道:“有这个姓王的作对,知县官既不敢宣判云表哥无罪,又不能胡乱判他有罪,不但证据不足,而且还会牵连几千无辜教徒,弄不好,官逼民反,他的乌纱帽也就保不住了。这个案子恐怕要拖延下去,云表哥关在牢中受苦了。”

达开道:“当时小弟也想到这一点,便请曾二先生邀请众绅士联名上书县官,为云山哥辩冤。二先生颇有顾虑,不想牵涉到这件大案当中,怕惹出是非来。我竭力为他譬解,如果坐视不救,以致云山先生被屈打成招,或者抵死不招毙于狱中,则拜上帝会的谋反嫌疑难以澄清,诸位延请云山先生教书的乡绅,岂不也与‘谋反者’有了瓜葛?王作新如果再挟嫌控告你们‘通匪’,诸位乡绅还能说得清吗?曾二先生听了突然醒悟过来,拍案而起道:‘足下的话开我茅塞,鄙人一定联合众乡绅上书营救。’我来时,这封联名公禀已经送到县里去了。告人的只一个王作新,保人的却有好多位乡绅,做县官的大概不会胡乱判案了吧。所以你们尽管可以放心。”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达开又高兴地说道:“我还去桂平县牢中见到云山哥了。”

众人益发惊异,宣娇道:“好险啦,你没有被抓进牢里吧?”

达开笑道:“没有,我扮作曾府家人,又送了些银子给管牢的,让我大摇大摆进去和云山哥密密地谈了好一会。”

“云山没有受苦吧?”秀全急问道。

“没有,他听说曾二先生答应联名上禀,很高兴,他说,上一堂问案时,知县官本已相信他的辩词,无奈王作新作梗,才不得不推迟再判。他嘱我转告二哥,此案有了转机,二哥可以放心回广东,以免王作新不肯甘休,再逼迫县衙捕人。万一教主被捕,王作新又将大作文章,县官也说不定借此机会向上报功。案子闹大了,二哥性命难保,云山哥更难获释。劝二哥为拜上帝会着想,赶快离开贵县,越快越好,留得青山在。待云山哥无罪出狱后,将来仍可以回广西来,那时传教就无人说话了。”

为政也道:“云表哥说得有理,他的案子还不曾了结,坤表哥留在这里提心吊胆,实在危险。今晚上准备些干粮,明天一早上路回广东吧。”

达开也道:“最好,最好,明天我送了二哥再回那帮村去。”宣娇瞪了他一眼,用命令的口气说道:“达哥,你急什么,初次来我家,住几天再走!”

为政也客气地说道:“对!送走了坤表哥,石贤弟再多留几日叙叙。”

秀全叹了口气说道:“既然云山也劝我早回广东,我只得顾全大局,勉强从命。明天一早就动身吧。”

第二天黎明,秀全带了盘缠和干粮,由为政和达开送了一程路,取道贵县县城搭船由水路经浔江、西江回广东花县去了。

回黄家的路上,达开再三告辞,说是家中只他一个主人,出门时间太久了,诸多不便,还有许多拜上帝会会员须得联络,以后再来拜访吧。为政乘机笑问道:“贤弟虽然年纪还轻,可是家中不能没有主妇,何不早早娶一门亲主持家务,也好有个帮手。”

达开笑道:“不瞒吾兄,小弟已经订了亲了,就是本村黄玉昆家姑娘,明年三月就要完婚了。”

为政暗暗叫苦,本想招达开为妹夫,落了空了,当时不动声色,说道:“既然贤弟急于回家,不好阻拦,且回去喂了马再上路吧。”

为政到家,吩咐小童为石相公饮马喂料,立即来到宣娇屋中,说道:“妹子,不济事了,石达开订了亲了。”

“听谁说的?”宣娇如遭春雷炸顶,心惊神呆,猛跳起来喊道。

“刚才路上我用言语试探,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说是明年三月成亲,女方就是邻居黄家闺女。”

宣娇满腔热望,忽如堕入冰凉冰凉的深渊,泪珠儿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伤心地喊道:“他骗了我,他骗去了我的心。我只以为他是个单身汉,把整颗心都寄托给他了,他却说订了亲,一定是骗人。他没有订亲!我要跟他到那帮村去看个究竟。”

为政叹道:“妹子,达开不会骗你,是你自己一片痴心,不曾弄清楚。我本想向坤表哥打听,可是他正在危难的时候,怎好先谈男女婚事。幸而现在试探明白了,你们俩又不曾正式表达过爱慕之情,就当没有这回事。以后达开为了教会的事,还要常来常往,见了面千万别露怨艾之情。你有意,也许他并不曾觉察哩。此刻他就要走了,待我去送送他,你满面泪水,就不要出去了。”

宣娇唰地擦去了泪水,断然道:“我为什么不出去?让他看到我的泪水,让他问我,我才好把我的心掏给他看。”

正闹着,小童奔进来道:“马料早喂过了、石相公等不及告别,骑马回那帮村去了。”

为政与宣娇急忙奔出去追喊,只见远处尘土飞扬,石达开回身抱拳向他们遥遥道别,转身一挥鞭,豪迈潇洒地拍马向西疾去。宣娇泪流满面,恨恨地喃喃道:“这个不懂事的石郎,辜负了我的一片真情!”

正文 第五章 忍辱负重,多情女助侠义郎

冯云山下狱之后,北山里的刘垂道抖起了威风,派人到处游说拜上帝会是邪教,官府不容,办教的冯二已经捉拿归案,就等秋后处决,凡是加入拜上帝会的,若不赶紧退出,早晚也没有好下场。经他这么一煽惑,有那胆小怕事的,便不觉惶恐嘀咕起来,找人商量:“哥啊,加入拜上帝会,真是会砍头吗?”胆大的人说:“呸!狗嘴里掉不出象牙,那都是刘大斗家狗腿子放出来的谣言,是和我们穷汉作对哩,别理他,我不信,你也别信!”

终究还是有些会员不再上那帮村参加“拜会”了,还暗地里透风出去:“我退了会了。”

刘垂道一手打击拜上帝会,一手大办团练,说是:“加入拜上帝会脑袋不保,加入团练却能保家卫乡,将来捕匪有功,还有赏赐!”于是贵县拜上帝会参加拜会的人渐渐少了,参加团练的人渐渐多了。就连那帮村也有了三五十名团丁,平时操练,你操你的,他操他的,每逢拜上帝会‘拜会’之日,团丁也集中到奇石墟去耀武扬威,互相对立,互相辱骂,就差不曾动武了。失去了洪秀全和冯云山的指导,少年石达开独力支撑贵县全局,十分吃力,然而他遇事镇静不慌,遍历各个村镇,将冯云山被诬的真相告诉众多会员乡亲。到了赐谷村附近的时候,便住在黄为政家,由宣娇陪他去各村安抚会众。这个多情的姑娘始终未能忘情于达开,她指望多和他共事,显出自己的才干,也许能使达开回心转意。达开渐渐觉察了,每当和宣娇单独相处,宣娇有意表露爱慕之情时,便岔开话题。宣娇有时候恨恨地用手指戳着他的额头道:“你这个死脑筋!”达开则装痴作傻,嘻嘻地笑着道:“我的脑筋哪有妹子灵巧!”

看看已经进入第二年(道光二十八年)的三月,达开与春娥的婚期来临,冯云山仍无释放的消息。从大冲村曾家带来的消息说,云山已经写了状纸,上诉到浔州府衙门,可是仍然石沉大海,杳无下文,官官相护,历来如此,拜上帝会的前景一片阴暗。

婚期临近,达开的大姐住到那帮村来帮助兄弟料理吉日喜事,刘垂道那一伙人放出谣言说:“姓冯的快要定罪了。一旦判决下来,浔州府各县各村都要捉拿拜上帝会的人,首先就要抓石达开去下牢,与其办婚事,还不如办丧事吧。”石家兄弟听了,怒不可遏,都来找石达开求战,说道:“这口恶气咽不下去了,我们越忍让,刘大斗越逞威风,不如聚齐了上帝会哥儿们,开到奇石墟去捣毁刘家的庄院,看他还敢小觑我们。”

达开道:“使不得,使不得!官府劣绅正在找上帝会的岔子,冯先生还在狱中,吉凶未定。我们万万不可轻举妄动,闹出事来正好给他们有了藉口,告到县里,对我们不利,也给冯先生添了罪名。”

石镇吉道:“达哥平常办事有决断,怎么现在受了团练的气反而怕事了。”

达开道:“临大事要有海样的度量,我们如今要紧的是要保全拜上帝会,受些气是小事,现在忍着,将来自有出气的时候,到时候我会带领你们跟他们算总帐,大大的出一口气!”

这时黄玉昆父女也过来劝大家冷静,春娥的外甥贵生也跟了过来,忽然冒出了一句:“我刚才看见熊奶奶家降僮了,好热闹!”“降僮”即是“关亡”,是巫术的一种,降僮的人称为“僮子”,实即巫师,据说可以召请亡魂附身,与生人对答。

众人问是怎么回事,玉昆道:“去过熊家的人说,熊大爷新过世,他家请了巫师来。供上香烛糕果,巫师打了几个哈欠,手舞足蹈,便有大爷神灵附身,和家人拉家常。说他平日行善好佛,阎王让他做了阴间掌管生死簿的判官,叫家人多行好事,自有好报。又说拜上帝会是邪门歪道,阎罗爷不喜欢,凡信教的死后都得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熊奶奶是亚奎的堂婶,大概是亚奎买通了巫师叫他胡说八道,诅咒拜上帝会。”

众人又轰地勃发了怒火,纷纷揎拳捋臂,要去先揪巫师,再找甲长亚奎理论。玉昆连忙拦住道:“降僮是我们广西僮家人世世相传的风俗,巫师又是代神布道,无论在穷富人家,都是受尊敬的,得罪了巫师,就会开罪了那么多的僮族乡亲,万万不可。”

石镇仑道:“我却有个巧法儿,他们能降僮,我们就不能降僮?这降僮的遮眼法,我也会,待我们也大开门庭,供上香烛,我来装神弄鬼,把刘大斗、熊亚奎和团练们痛骂一顿消消气。”

黄玉昆道:“与其那样骂来骂去,还不如装作天父上帝降凡附身,安慰众信徒,勿信谣传,勿失志气,自有天父天兄神灵保佑。”

众人都嘻笑喝采:“黄叔好主意!说干就干,马上去取香烛来,谁来扮上帝!”。

达开喝道:“休得胡闹,上帝是可以假扮得的吗?普天之下,只有我们人神合一的教主——上帝的第二位太子洪二哥才可代天父天兄传话,谁也不能自作主张降僮,亵渎了天父天兄,侵犯了教主的尊严,谁若违反,就把他从拜上帝会中除名。”

石家兄弟们吓得耸肩缩颈,都道:“哎呀,达哥,干吗这么认真,我们是说说玩笑的啊!”

人们散去了,惟有春娥留在达开身边,两天之后他们就要作新郎新娘了,可是周围气氛那么阴郁压抑,把喜气完全冲淡了。春娥见达开昂首踞坐,犀利的目光注视堂屋外寂寞的天空,犹在默默沉思,不禁悯然坐到他的身旁,说道:“达哥,自从冯先生出了事,洪先生又走了,你仿佛换了一个人了。”达开收回视线,疑惑地凝视着未婚妻,春娥继续说道:“达哥,你变得老成了,话少了,气度也大了,轻易不动怒,像个老先生了,每日里尽是独自沉着头想呀想,你肩挑千万斤,无人为你分担,我怎不为你心疼。”

达开握住春娥的手说道:“亚春,你是我的贴心人,只有你深知我现在为了拜上帝会忍辱负重的痛苦。我们就要成亲了,可是我的前途难测,万一云山哥不能出狱,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岂不害了你的一生,所以越是喜日近了,我越是觉得惶恐。我想,最好我们把吉日推迟,等到云山哥出狱了再办吧!那时候才能定下心来安享新婚的快乐。春妹,你答应吗?”

“不!”春娥红红的圆脸上露出了非常坚决的神色,“达哥,我早就向大姐说过,我愿将我最珍贵的一切奉献给你,直至为你而死。不要犹豫,不要忧伤,让我们快快活活成亲吧,朋友之交,尚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何况是夫妻!”

达开宽慰地叹了口气,挽住春娥丰满的手臂说道:“去看看我们的新房吧,不知大姐为我们布置得怎么样了。”

两天之后,达开和春娥成亲了,在忧患重重的日子里,一切从简,除了达开胞姐家的亲人外,没有通知远村的其他亲友,赐谷村的黄为政兄妹也没有得到邀请,达开有意回避了宣娇,怕她不好受。宣娇知道达开在三月完婚,但不知是哪一天,心中凄酸,暗暗悲泣。等到达开婚期过后,方才有人传来消息,宣娇又是一阵伤心,却怨达开为何不邀她去观礼,也好亲眼看看新人究竟是什么天仙下凡,把年轻豪迈的石达开迷住了。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这一年的八月底,宣娇第二次飞马来到那帮村,达开正和几十名教徒在门前场坪上耍刀弄棒,练习武艺,宣娇在马上大呼道:“达哥,云山哥出狱了!”

众教徒欣喜狂呼,达开扣住络头,扶宣娇下马,问道:“见到云山哥了吗?”

“还不曾,他才出狱,还得休养哩。”

宣娇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走,达开跟到内堂,宣娇吩咐掩上门,悄悄说道:“达哥,云表哥被押解回原籍,已经从桂平县城搭船下广东,我们见不到面了。”

“哎呀!”达开恨恨地跺足道,“既然无罪就该释放,县官必定是顾全王作新的面子,才判了个递解回籍。”

宣娇道:“曾二先生派来报信的人说,乡绅们联名告到浔州府,云表哥也上告到府里,知府认为王乡绅小题大做,批给县里再审,恰巧知县换人,新任县官传王作新到庭对质,姓王的拿不出拜上帝会谋反的证据,怕在法堂上丢面子,躲开了。新县官当堂判决云表哥释放出狱,押回广东原籍,大概还是给姓王的留些面子。听说云表哥在狱中得了一场大病,同时被关的卢六竟已死在狱中,云表哥也需要乘此机会回家休养,但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回广西来?”

“会来的,我想他和洪二哥都会回来的,只要风头一过。怕什么?而且这里拜上帝会不能没有他们,不来,我还要专程去把他们请回来哩。”

“我哥哥说,我们这里有你达哥在,拜上帝会幸而不曾散去,不知紫荆山那边怎么样了?云表哥在那边花了不少心血,好不容易才打开了局面,如果散了伙,就是两位表哥回来,也难收拾了。”

达开也忧虑道:“只听得云山哥说紫荆山杨秀清、萧朝贵是个人才,不知能否带领信徒们度过难关,我也曾想到那边去看看,可是不认识他们,去也无用。这里贵县幸而坚持下来,也有你宣娇妹子的一份功劳。”

宣娇撇撇嘴道:“还说什么功劳哩,新婚大喜,连杯喜酒也不请人喝,瞒得文风不透,早将功臣丢在脑后了。”

达开歉然道:“妹子别多心,不是存心隐瞒,委实是环境恶劣,团练屡次向我们挑衅,都忍住了,所以不想张扬,除了胞姐家,其余一概未请。还怕喜日那天,团练来闯喜堂闹事哩,幸而平安过去了。”

宣娇嘻嘻地凑近了瞅着达开笑道:“说说老实话,也怕我心里难受吧。”

达开情不自禁握住宣娇的手,恳切地说道:“宣妹,你是个少见的好姑娘,你对我一片真心,我怎么不明白?若不是和亚春订婚在先,我早已向你求婚了。可是我不能抛去亚春,只得辜负了你的好意,心中一直非常内疚,所以不想再让你伤心。好在你一向豪爽大度,会原谅我的,凡是入了拜上帝会的都是兄弟姐妹,我们就作为志同道合的好兄妹,常来常往吧。”

达开刚欲松手,宣娇却紧紧用另一只手握住了他,含了一汪泪水凄然笑道:“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了,你始终不肯碰我一下,甚至不曾表露一点心意,今天有你这些话,我死也瞑目了。你是个好男儿,大丈夫,亚春有了你,太幸福了!可惜我遇见你太迟,只能把一辈子的忧伤藏在心底了。”她松了手站起身来,忽然猛拭泪水,大声命令道,“走,带我去见新娘!”

达开兀自坐在那里愣愣地瞅着宣娇,心中翻腾着难言的惆怅,怜惜她,敬慕她,多么好的一位才貌俱全能共大事的姑娘,想爱,却不能爱她。他长叹一声,刚刚站起来,春娥一身粉红衫裙,春风满面地推门进来,笑道:“家中来了贵客,达哥也不让我见见!”

宣娇一把握住春娥的双臂,仔细打量了一番,笑殷殷地说道:“好一个年轻标致的新嫂子,恭贺你大喜了,你猜猜我是谁?”

春娥腼然笑道:“达哥没有别的女客,一定是赐谷村的宣娇姐姐!”

“嘿!嫂子好聪明,你猜对了!”宣娇跳着笑道,“可惜今天急着来报喜,不曾带得贺礼,下次补礼吧。”

达开这时才回过神来,笑着过来道:“宣妹,亚春比你小,你们两人姐妹相称吧,不要叫嫂子了,她不敢当哩。”春娥道:“是啊,我们就认作干姐妹吧,别再嫂嫂、嫂嫂!我年纪轻轻,可承受不起。”

宣娇更高兴,拍手道:“我们今天也学男人样,结拜个姐妹吧。达哥,去取香烛来,还要酒,拜天盟誓之后,应该痛饮一番!”

正文 第六章 孤立求援,韦昌辉逢石达开

石达开夫妇当晚留宣娇在家中住了下来。新结拜的姐妹俩抵足而眠,絮絮不绝地轻声笑启少女们心底的芳扉。次日正是九月初一日,北山数百名拜上帝会会员一大早就赶到那帮村来举行“拜会”,达开邀宣娇一同参加,首先向会员们介绍:“这位同胞姐妹是真主的表妹,特地来向大家宣布一件大喜事!”

众人兴奋地高呼:“天父上帝万岁!天兄耶稣亦万岁!真主与我们同在!”

宣娇高兴地向众人挥手喊道:“多谢诸位兄弟姐妹,我要告诉你们,我们最受尊敬的布道师冯先生战胜了妖蛇财主恶绅的诬告,由浔州府台和桂平知县判定无罪,已经平安出狱了。”

众人又发狂了般蹦腾踊跃高喊:“天父天兄佑我冯先生斩尽妖魔,为民除害!”

于是齐唱赞美诗:“上帝佑吾万民!”

奇石墟的会员平日受刘大斗的欺凌最深,此时纷纷攘臂呼道:“刘大斗欺人太甚,说是一旦冯先生定罪,就要把我们拜上帝会信徒一个个抓进监牢。现在冯先生无罪出狱了,我们何不将大队人马开到奇石墟去责问刘妖魔,将他送进县牢,治他个造谣恫吓的罪!”

有人喊好,有人却道:“官官相护,刘大斗还不是前衙进,后衙出,不伤一根毫毛!不如当场一顿痛打,捣毁他的臭窝,让他血流满地,心痛一辈子!”

众会员赛如发了疯,憋了好久好久的气,恨不得一鼓脑儿都向刘垂道的头上泼去,脚步纷杂,都喊“走,走,上奇石墟去斗刘妖!”

忽听得一声断喝:“站住!”声音不响,却如惊雷猛炸,震慑得人人屏息静气,脚步儿像钉住似地,原地死死吸住了脚下的黄土地,谁也不敢挪动半步!又好似大将军登台发下了号令,旌旗一扬,万众肃立,仿佛天也屏气,地也无声,天地万物都在静听石大将军的将令!

达开幽幽的悲愤的语声似从万山深谷游丝般穿隙越涧却又沉重得如同万千斤重的岩石传到众信徒的耳中,压上他们的心头,“拜上帝会的信徒们,皇上帝怜悯华夏神州遭劫,派他的第二位爱子,耶稣之弟降凡斩妖救民,一切妖魔鬼怪不甘死亡,都在作临死前的反扑,不论他们怎样使尽阴谋诡计,他们终是注定要被干干净净地从这个世界上消除掉的,冯先生不是出狱了吗?这就是皇皇上帝发大威力给我们后生小子的昭示,我们应该感激天父,赞美天父,为冯先生祝福。可是胜利还刚刚开头,有些兄弟就忘了入会时发誓遵守的《天条十款》,忘了我们拜上帝会的严明纪律——一切行动都要服从头目的指挥!受教主的重任,我石达开就是贵县拜上帝会的大头目,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独自行动。可是刚才你们做了什么糊涂的事!你们想想,去把刘垂道打一顿出气,会招来什么样的后果?或者是没完没了的互相械斗,就像打冤家一样,也许打了几辈子也不会有个结果。或者给妖魔劣绅告状的藉口,搬了官兵来抓人。不!我不允许这样盲目行动!我们拜上帝会自有远大的目标。我们奉天父天兄和真主之命,尽力扩大会员,团练闹他们的,我们传我们的教,扩大我们的声势,终有一天我们的力量可以壮大到压倒一切,拯救全县、全府、全省乃至全中国,刘垂道算什么!不过是一条癞皮狗,不在我们的眼中,暂时放他一放,以后时机到来,我们一踩足就能将他踏扁。古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小的地方要忍才能成大事,我跟你们讲了许多次,怎么今天你们还想随意行动!”

在达开锐厉目光的凛凛神威面前,犯了过错的一些会员低下了头表示惭愧。达开继续道:“我们要有严明的纪律,不然,一哄而上,一哄而散,如同一盘散沙,还能成大事?我们农民吃亏的就在不能团聚成一股力量,而拜上帝会则由天父天兄和真主授给我们一种神力,使我们紧紧凝聚在一起,穷苦百姓就不怕别人的欺侮了。今天有些兄弟不守纪律,犯了天条,初次从宽处分,都跪到会旗下面去忏悔,保证下次决不再犯!”

忏悔过后,达开又道:“冯先生在狱中受尽折磨,得了一场大病,现在暂时回到广东家乡养病,病好了就会和真主一块儿回广西来的。刘垂道这次败在我们手中,不会甘心,一定还要造谣生事,胡说八道,你们回去后,可以分头转告今天不曾来的乡亲们,让大家明白,团练如果造谣,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反驳。”

这一着棋果然被达开料中了,刘垂道后来命各村团练散布谣言,说是拜上帝会被官府禁止了,姓冯的也被押回原籍管束。幸亏拜上帝会会员事先心中有了底,士气不曾受到沮丧,把团练的谣言都一个个批驳得灰溜溜的烟消云散。贵县拜上帝会由于石达开的努力,终于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坚持下来了。

当时“拜会”散去,外甥贵生收下会旗交给姑妈春娥带回屋里去了。宣娇埋怨道:“达哥,你也太小心了,大伙儿要去挫挫刘大斗的威风,就让他们去闹一闹又何妨。”

达开正色道:“宣妹,别人急躁糊涂犹可说,你是会中的骨干,是我的好帮手,应该想得周到些,弥补我疏漏的地方,怎么也跟着别人起哄,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就明白了。三国时诸葛亮北出祁山,向魏国的主帅司马懿挑战,准备得了胜仗就进攻长安,谁知司马懿只守不战,诸葛亮派人送一幅女人的头巾给司马懿以羞辱他,当时魏国的将军们耐不住了,都劝主帅出兵,不可受辱,可是司马懿却忍受了,他料定蜀道艰险,粮草转运困难,诸葛亮粮草接济不上,必定不战而退,后来诸葛亮死在五丈原,果然不曾前进一尺就退兵了。司马懿用兵胜过诸葛亮,这在孙子兵法上叫做‘不战而胜’。兵书上说:‘凡用兵之法,百战百胜,不算希罕,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最最好的。’(“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对付刘大斗这种人也是同样的道理,可以在将来不战而胜的,何必现在闹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呢?”

宣娇听得出神,用爱慕的眼光望着达开道:“达哥肚子里有这么多学问,将来带兵一定能打胜仗!”

达开笑道:“治国平天下的学问都在我的腹中哩,何止是带兵打仗!”

宣娇忽然叹了一口气,达开疑惑道:“宣妹怎么啦?”宣娇脸一红,眼中几乎浮上感伤的泪花,这么好的如意郎君,却无福享受!她急忙止住泪水,掉头向屋里走去,说道:“达哥,我该回去了!”

转眼秋尽冬逝,道光二十九年的春天来临了。这是一场掀天动地大风暴的前夕,一切促成这场大风暴的因素都在平静的表面下,暗暗地潜流涌动。三月中,冯云山托民信局带信给赐谷村黄为政,说是:“病躯渐愈,但思念众多兄弟姐妹,特别是紫荆山区,不知近况如何。深恐数载心血,付诸东流,盼弟等得便前往山中探望,并函告究竟,以慰长想。”

达开正与宣娇及黄家子弟去县城东南各村镇巡视归来,读了云山的信,说道:“紫荆山是拜上帝会的发祥地,这个阵地不能丢,我也正想去和杨秀清、萧朝贵取得联络,有了云山哥的信,进山就更方便了,否则还以为我们是衙门中的捕快去探听山中虚实哩。”

为政道:“很好,我们一块儿去吧,此去水路多,不用骑马了,步行到县城换船,可以经过浔州府城直下大黄江口,那边有个市镇,名唤新墟,是个水陆大码头,广东人也有很多来做买卖的,新墟西边几里路就是紫荆山的门户金田村,可惜紫荆山不曾去过,又且山势险要,路径陡窄难行,且到了金田村再找人带路吧。”

宣娇道:“路在脚下,有什么为难的,我陪你们一起去,包管不会迷路。”

为政道:“妹子又要胡来了,此去深山,食无食处,住无住处,八成是风餐露宿;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多有不便,还是留在家中,说不定有各方来人来信,也好有人接待。”

宣娇噘起嘴道:“人家花木兰女扮男装还从军打仗哩,我进山去看看都不行?大哥也忒小看人了!你若不让我去,我就一个人去,你走你们的,我走我的,看谁先找到杨秀清。”

为政没奈何,只得和达开商量道:“我这个妹子,志比天高,可惜投错了个女胎,定是送子观音送错了门户了。她既要去,没人阻拦得住,就让她去吧。”

达开瞅着宣娇笑道:“宣妹的脾气我也是知道的,就一块儿去吧,一路上我会保护好她的。”

宣娇撇撇嘴道:“我带上防身宝剑,到时候看我的武艺吧,谁要你保护,你把我当作弱不禁风的小姐了?”

三人次日一早束扎妥当,略带了些路费干粮,乘那朦朦曙色,迈步上路。日高时分到了贵县县城,并不耽搁,立即在水码头搭上去西江的班船。三百来里水路,滩多水急,好在船主人久走西江,熟悉每一块礁石,在险滩处亲自掌舵吆喝“左舵,右舵!”如临大敌,把一座笨重的客船使唤得像一条轻柔柔的水蛇似的,在众多礁石中绕来绕去。过了一重又一重险关,然后抹去一身大汗,换上徒弟掌舵,去船头吸着旱烟管歇息了。

傍晚时分,船抵大黄江口的新墟。三人舍船上岸,找了一家前带茶馆的干净客店住下,达开询问店伙计,可识得去紫荆山的路径?伙计道:“紫荆山是个穷山窝,山势又险,很少有人进山,小人也不曾去过,只知南山口离金田村不远,客官到了金田村再问吧。有时山中有烧炭工挑了紫草木炭下山来镇上贩卖,客官明儿到街上找找,等他们卖完了木炭带路进山就更省事了。”

次日早晨,三人用过早饭,在茶馆找了靠街的座头,泡了一壶茶,等待紫荆山烧炭工下山来。可是这天偏偏无人卖炭。三人扫兴,正欲付了茶钱,去金田村问路,忽见五六名头扎黑布,身穿灰布行褂的官兵,扛了长矛,胸前圆形标志内印上“大黄江巡检司”六个大字,押了一位身穿团寿绸袍和玄缎马褂的老乡绅,从金田村方向过来进了新墟镇,迳自带进了茶馆斜对面的巡检司衙门。巡检是县里的从九品官,是清代正从十八品官中最低级的官员,犹如唐宋管治安的县尉,他的职务是“掌捕盗贼,诘奸宄,凡州县关津险要则置。”大黄江口的新墟正是控山临江的交通要隘,县城远在六七十里之外,所以设了这所巡检司,负责一方治安。

那位乡绅被押进衙门时,茶客们都惊异地纷纷拥到店门口去观看,七嘴八舌议论道:“怪,金田村韦老先生年高德劭,可算是个大财主,怎么也给抓起来了。”猜了好一会,也不知犯了什么罪,一个瘦长个子茶客道:“我认识巡检司的文书,我去打听一下。”

过了一会,瘦长个子从拥挤在衙门口的人群中钻了出来,像个得胜将军似地,得意地回到茶馆说道:“嘿嘿,韦老先生要破财了,巡检老爷罚他三百两银子,老先生说是冤枉,只肯出一百两,说来说去,哪里顶得过巡检老爷!不缴银子就不放人,老先生无奈,只得差人回去取银子了。”

茶客们道:“哈,你这个探事的,讲了半天,韦老先生究竟为了什么事吃冤枉,也不曾弄清楚。”

“清楚,怎么不清楚!”瘦长个子争辩道,“这位韦元玠老先生,也是我们僮族,家有良田五六百亩,真个是万贯家财。可是有财无势,他的儿子韦正,号昌辉,读过几年书,却是秀才也不曾到手,常受同村乡绅秀才的欺侮。韦老先生平时省吃俭用,这时发了狠,花钱为韦正捐了个监生,指望他考举人,成进士,扬眉吐气。大概也忒高兴了,捐了监生之后,就在门楣上挂了一块‘成均进士第’的匾额,不料被冤家悄悄磨去‘成均’二字,涂上红漆,然后来到巡检衙门告发。巡检老爷乘机敲他一记,说他蔑视朝庭,妄称进士,不但破了财,还丢了脸,这个亏可吃得不小。”

为政听了道:“什么叫‘成均进士’?”

达开道:“似通非通,我也不懂,不过才捐了个监生,就挂什么进士匾来炫耀乡里,看来也不是个安分之徒,不值得同情。时光不早了,怎么还没有卖炭的出来?”宣娇又到街上转了一圈回来道:“听人说,今天恐怕不会有卖炭的出来了,不如就动身去金田村问路吧。”

店伙计道:“金田村的韦老先生等银子送来就要回村,他是个热心人,你们等一会儿和他们一起走吧,他一定会派人给你们指点路程。”

不多一会儿,只听得蹄声哒哒,两匹马如飞来到巡检衙门门前,马上一主一仆,主人二十五六年纪,中等个儿,白净面皮,绸袍坎肩,瓜皮小帽,他正是韦昌辉。仆人背了个大包袱,里面大概就是那三百两银子了。主仆下马之后,从人群中挤进衙门去了,过了不多一会,扶了韦老先生出来,昌辉道:“家中轿子就要到了,且到茶馆去歇会儿吧。”

店伙计赶紧张罗了一副座头请韦氏父子坐了,又泡了一壶上等好茶,摆了两碟瓜子花生,掌柜的亲自上来招呼道:“老太爷和大先生辛苦了,今天的茶点算是小店孝敬的,为老先生压惊。”

韦元玠长叹一声道:“难为掌柜的,多谢了!”

邻座熟悉的朋友纷纷过来和韦氏父子打招呼,为他们抱屈,老人默默不语,韦昌辉狭长的脸上透着十二分精明,虽受了极大的屈辱,却丝毫不露于色,只是淡淡地说道:“没什么,不过稍稍误会罢了,会讲得清楚的,乡邻还是乡邻,朋友还是朋友,鄙人不会放在心上。”

于是引起了一阵阵慨叹和敬佩,韦府的轿班抬了一顶蓝布竹轿停到了茶馆门前,韦昌辉扶老太爷站了起来,准备上轿。店伙计引达开等来到昌辉身边,说道:“大先生,这两位先生和一位小姐要到紫荆山去,不认得路,相烦府上指引一二。”

昌辉诧异地瞅向达开一行,男的长袍小帽,都是读书人装束,女的长得十分俊俏,也是富家小姐模样,不知为什么打听去紫荆山的路,紫荆山可是个穷窝窝,听说有人在宣传拜上帝教,莫非……?他又细细打量达开和为政,心中暗暗思忖:“莫非传教的就是他们几个,因为山中穷烧炭的岂能懂得‘上帝’是张三还是李四?必是外边进去的,可是他们既是传教的,怎么不认得进山的路?或是传教者的朋友吧?”他过去听说有人在紫荆山和金田村一带宣传拜上帝教,曾经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认为那是穷汉们在胡闹,后来听说拜上帝会的市面做得大了,从桂平到贵县都有人在信教,便不免有些惊异。今天受了村中冤家的捉弄,勾起了往日所受的种种欺辱,渴望报复,他自己人单势孤,斗不过人家,何不把拜上帝会这股势力拉过来,为自己报仇雪恨。

就这么刹那之间,韦昌辉的主意已定,立刻满脸笑容,拱手向达开他们招呼道:“鄙人韦昌辉向来好客,今日初交,一见如故,我们结伴同行吧,可是不曾请教尊姓大名。”

为政和达开自报了姓氏,为政又指着宣娇说道:“这位是舍妹,家居无聊,拟往紫荆山一游,相烦指点路径。”

昌辉道:“好说,好说,可惜不曾多备马匹,就请黄小姐骑马,我们三人安步当车,且谈且行吧。”

于是韦老先生启轿当先,宣娇与韦仆骑马随后,昌辉陪为政、达开沿了浔江支流蔡村江缓缓西行,但见两岸丘陵缓缓起伏,蔗地,稻田,绿野纵横,一座座村落散居于树丛竹林之中。约行八里,便见莽莽群山挡住去路,昌辉指着形似犀牛的最高峰,说道:“此岭名唤犀牛岭,岭下的村庄便是金田村。岭后与紫荆山的风门坳遥遥相对,风门坳是紫荆山南边的门户,有一条紫水从山中流了出来,经过风门坳汇入蔡村江,所以要去紫荆山,必须沿了紫水从风门坳进山,别条路是没有的。”

达开道:“多谢韦君指点路径,请侍奉老先生进庄,弟等告辞了。”

昌辉笑道:“且慢,且慢,进紫荆山哪有这等容易,进了风门坳尚有十多里的悬崖峡谷。听得卖炭的人说,这十多里峡谷十分险要,十分难行。现在日已当午,恐怕走不出风门狭谷天就快黑了,还能去游山玩水?既至敝庄,也须让兄弟略尽地主之谊,今晚在舍间住上一宿,明天我觅个山里人给你们带路岂不是好?”

达开因韦家是个大地主,必不与拜上帝会友善,不想去韦家借宿,为政却已答应,说道:“达开兄弟,既然韦大先生一片热情,我们只得从命了。”

达开无奈,向韦正拱手道:“抱歉得很,打扰了!”

韦老先生的轿子一直抬进内院去了,宣娇在韦家门前下了马,也过来道:“达哥,常听得云山哥说金田村如何如何,今天到了这里,不可不细细一游。”

昌辉听了,微微一笑。达开见韦家宅第甚是气派,高大的灰色围墙一眼望不到头,房屋数进,门楼高耸,两扇黑漆大门兽环铜钉,金光灿灿,门掘上进士第匾额已经除去,空留下一片痕迹。门前有一座广场,场中央树了一根旗杆,上面悬了一幅“国子监生”的长旗,临风飘荡,似在向乡邻告诫:“此宅主人非同一般。”广场面临清澈见底的蔡村江,江底满是由紫水从紫荆山中冲积下来的鹅卵石,孩童们赤了脚在江中鹅石上戏水,从空旷的水面望过去,益发可见韦庄的显焕。

昌辉引三人进了庄门。门厅、轿厅一应俱全,门厅角落躺着那块惹祸的进士匾,“成均”二字显然已被凿去涂抹过了。昌辉怒向下人道:“快把它拿去烧了,还放在这里惹人生气!”

进二门第一进是一座宽大的三合院,向南一排大厅,高爽亮堂,雕花槅扇,十分精致,东西两列厢房,也坚实轩敞,宣娇赞道:“好像样的院子!”

昌辉叹道:“像样的堂屋,有钱就能办到,可是有钱无势,徒然受欺,宅舍再好,又有什么意思!”

于是吩咐下人准备酒菜,然后邀达开等人进入客厅坐了,掩上门,郑重地说道:“敝村偏僻,而又人心险恶,少有至交。今日巧遇诸君,可算有缘,想留诸位在舍间盘桓数日,以尽地主之谊,不知肯赏光否?”

宣娇口快,说道:“不行,我们还要去紫荆山有事哩。”

昌辉正欲拿话试探,笑着道:“我看诸位不像是去山中游览,究有什么事情要办,可以见告否?”

为政道:“既是观赏山景,又顺便探访两位朋友。”

昌辉笑道:“只怕是去寻访拜上帝会中的朋友吧?而且这两个朋友还不曾见过面。”

达开见昌辉不似恶意,又且躲闪不了,便爽快地说道:“不错,被你说对了,可是你怎么知道?”

昌辉大笑道:“如果是旧交,必定来过紫荆山,还用问路吗?而且我还知道,你们和拜上帝会的传教师冯先生很熟悉,是吗?”

达开等人益发惊异,达开道:“足下难道也认得冯先生?”

“不!”昌辉叹口气道,“我若早认得冯先生,也不致受人欺侮了,我现在正想找他,你们能给我介绍吗?”

达开道:“先生为什么想找冯先生?”

昌辉道:“说来诸位也许不信,我韦昌辉今天可以剖心沥胆对天起誓,我诚心诚意要求加入拜上帝会,想求冯先生为我引荐。”

达开严肃地盯住韦昌辉道:“先生是一方财主,家道富厚,不知为什么想加入拜上帝会?”

昌辉激动地说道:“为什么?还用说吗?今天我家在新墟镇上所受的羞辱,你们都是亲眼目睹的吧,这还不过是我家许多年来所受欺辱陷害的一次。我家虽然有钱,可是家中无人做官,没有功名,又与官衙没有交情,再则又是僮族,打官司都吃亏。平常我都忍了,可是今天把我老父抓去,使我忍无可忍,不得不仰仗他人来保护自己,保护家人,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寻拜上帝会的缘故。如果能够办到,我愿意拿出一大笔银子供给拜上帝会使用,请你们给我帮助。”昌辉说到后来已经泪水盈眶,哽咽不能成声了。

达开和为政兄妹都被感动了,然而达开想得深,这样一个大财主,今天因为受了欺侮而要求人会,日后会不会后悔而中途变心呢?正在沉思如何回答,韦家男仆忽然匆匆奔了进来,站在厅门外面喊道:“大先生,县里又派人来催缴粮赋了!”

“胡说!”昌辉勃然大怒,猛跳起来,拉开厅门大叫道,“去,去,告诉他们,我家的粮赋早已完过了,还来催什么粮,不是胡闹吗?”

“是啊,家人也跟他这么说,还是我押了谷子从水路进城的,是钱老大的船,可以证明。可是催粮的头儿要我家拿出粮单来。小的跟他说,那天完粮时人多口杂,我家谷子过了称进了仓,却不曾给完粮单,我当时问收粮大爷要粮单,他却板了脸,问我:‘谷子呢?’我说:‘早进了仓了。’他蛮不讲理,把我赶走。刚才我又说,我们家里明明白白完过粮的,我家大先生也上县里去过了,怎可再要我们缴一次粮?”

“那他怎么说?”

“他说没有粮单不算数,必得照缴,否则县大老爷动了怒,算你家抗粮处分,府上大先生就得吃官司了。”

昌辉满脸充血,发狂般挥着拳头向达开他们喊道:“各位看到了吧,这就是我韦昌辉现在过的日子!乡里欺侮我,县里坑害我,我曾经去县里求见知县大老爷,可是我没有功名,门上把名帖扔了出来。我又送了一份厚礼给县丞二太爷,礼收了,却还是派人来催粮,我现在要是手中有把刀,不是杀了我自己,就是杀了那个催粮的混蛋!”

达开也为昌辉所遭受的迫害感到震惊了,他同情地劝道:“昌辉兄,冷静下来,先塞些钱把催粮的衙役打发走,大丈夫能屈能伸,以你的身价,不可为这件小事毁掉自己。”

为政也劝道:“官场的事,确实叫人痛恨,然而又无可奈何,反正是破财消灾就是了,看开些吧。”

昌辉听从达开的劝告,稍稍冷静下来,吩咐仆人道:“去帐房支五两银子给县里催粮的,譬如是送瘟神吧,就说过些时有了空,大先生亲自去县城面商。”

仆人走了,昌辉道:“现在诸位大概可以明白,兄弟为什么急于要寻冯先生引我加入拜上帝会了吧?”

达开道:“吾兄处境令人同情,可惜冯先生回广东养病去了,稍等几个月才能见面。”

昌辉性急难忍,说道:“远水不救近火,我现在是度日如年啊。我想你们几位必定也是拜上帝会的人,就请你们收我入会吧。”

为政不敢作主,达开道:“吾兄不是一般信徒,你是个有声望的人,入会仪式应当格外隆重,由教主或是冯先生亲自给你主持洗礼。见到了我们,你已经踏进了拜上帝会的门槛,就耐心再等一等吧。”

正文 第七章 达开宣娇双探山,却道是天父

天兄同“降凡”

韦昌辉钦佩石达开的谈吐风度和杰出的见解,想不到拜上帝会中有这样的年轻奇才,可见拜上帝会绝非乌合之众,要求入会的心情就更加迫切了。次日一早起来,宣娇像孩子似地急于要去看看紫荆山,一再催促找人带路,昌辉命仆人出去带了两个猎户回来,名唤罗大、罗二,是兄弟两个,到了厅上,参见了昌辉等人。昌辉道:“这几位贵客欲去紫荆山看看,着你们带领进山,务必小心谨慎,不得稍有差池,回来之后,自有赏赐。”

罗氏兄弟连声称喏,说道:“紫荆山南有风门坳,西有白马山、双髻山,纵横百把里,小的们也只在近处几座山头行猎,不知贵客打算去哪些地方?”

达开踌躇道:“我们打算寻访两位朋友,一位叫杨秀清,还有一位是萧朝贵,但不知道他们的住处,你们所说过这两个人吗?”

罗大、罗二摇头道:“我们猎户,只在深山丛林中布下陷阱,隔几日去取出落阱的野兽,兼带猎些獐鹿野兔,并不过问山中的事,你那两位朋友竟不曾听说过。”

为政苦笑道:“原以为紫荆山地方不大,一问就知,竟不曾问个清楚,现在只得去了再说。”

罗大道:“办法还有一个,山中常有烧炭工担柴挑炭,下山贩卖,我们兄弟俩这就进山,路上碰见了卖炭的就叫他们上韦府来,当面问个明白,然后再进山不迟。否则荒山野岭,无处落脚,既怕迷路,又防野兽,到时候进退两难哩。”

昌辉笑道:“我正欲挽留诸位在舍间多住几日,一时进不得山,真是天赐良机,且安心住下来探听明白了再动身吧。”

达开毅然道:“当初云山先生无亲无友亦无向导,身边又无分文,单身闯入紫荆山,打开了偌大的局面。我们受先生之托,去看看那边近况,怎能畏难而退?走!天下无难事,不相信紫荆山的老虎就把我们吃了。”

宣娇也不耐烦道:“走走走!哪有那么多计较!”

昌辉笑道:“也好,反正干粮都已准备下了,但望早去早回,我在家中恭候大驾!”

达开等辞别昌辉,跟了罗氏兄弟,从村背后一条小径来到犀牛岭下。但见一条小溪淙淙汩汩地从陡峭的两山之间流了出来,岸旁有一道才可容人的石坡,绵延远伸,罗大道:“这条小河便是紫水,沿河走去就到了紫荆山的南口风门坳了。”

他们缘溪鱼贯而行,峰回水曲,豁然开朗,乃是两山之间一片开阔的丘陵旷野,丘陵尽头又是层峦叠嶂,较之犀牛岭更是巍峨雄浑。遥遥望去,半个天空都被绵绵群山遮挡得郁郁葱葱,青翠透天际。傍着紫水又行了一阵,忽觉呼呼山风从一座山口呼啸倒灌而出,摇撼得林木披靡,起伏俯仰如波涛汹涌,罗大道:“这座山口就是风门坳,小心被风吹上了天!”

为政道:“果然好大的风!”突然一阵飓风奔腾卷来,宣娇一个踉跄,几乎跌进了紫水,幸亏被走在后面的达开一把拽住,宣娇乘势倒在达开怀中,呻吟道:“达哥,扶了我走吧,我怕掉到河里去。”

达开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中豪杰,也怕起风来了?”

罗氏兄弟在前引路,为政紧跟在后面,也被风吹得脚步不稳,自顾不暇。宣娇乘机挽住达开,偎在他的肩头一步步向风门坳走去。可怜她无缘与达开相伴终身,能有这样的机会在荒山旷野中亲热一会儿,已觉稍可自慰了。达开搂着宣娇也不觉有些心荡神移。两人本都有些感情,只为礼教束缚,尽量克制,今日宣娇一番挑逗,几乎难以自持。可是为政就在前边,怕他回头瞧见,颇有些尴尬。于是在宣娇耳畔轻轻说道:“你好些了吗?可以不用扶了吧?”

宣娇就势吻了他一下,撒娇道:“不!我跟你两个人一直走到天涯海角去!”

达开终于轻轻推开了她,悄悄道:“别让你大哥瞧见了。”

“哼!胆小!”宣娇放了达开,噘了嘴道,“我不相信你就不要我,总有一天你会降伏在我的面前!”

忽然前面有了喊声:“卖炭的人来了!”只见前面从风门坳走出来一老一少两副担子,挑的是木炭柴草,罗大在前面喊道:“老人家,有两位贵客要向你们问讯哩!”老汉挑着担子继续飞快地往前走,嘀咕道:“问个啥,老汉赶路要紧,没得闲!”恰恰就挑到达开和宣娇面前了。达开两手一拦,说道:“老汉,歇歇吧,借光问个讯,认得杨秀清和萧朝贵两位大哥吗?”

这话真灵,老汉瞪大了眼瞅着达开和宣娇,又回头望望为政,索性放下了担子,亲切地反问道:“看上去,你们是冯先生的朋友吧,冯先生到哪里去了,他好吗?”

“是啊,我们是冯先生的朋友,冯先生在监牢里被折磨病了,回广东家中养病,病好了就回到紫荆山来看望你们。”

老汉擦擦眼,说道:“冯先生是个大好人,吃了那么大的苦,要救我们穷汉脱离苦海。听说他被人害了,下了狱,我们都伤心得不想活了,也想下山去和坏蛋们拼命。后来听说他没事,放出来了,可是又不见上山来,真主也不曾来,大伙儿又慌了,不知拜上帝会还办也不办?”

“办、办、办!怎么不办!”宣娇叫道。

达开道:“我们就是奉了冯先生之命,前来紫荆山探望你们的,拜上帝会还是要办下去,现在山上的人心安定了没有?”

“安定了,安定了!”年轻的烧炭工抢着道,“多亏了杨大哥和萧大哥,他们诚心诚意,感动上帝,天父天兄先后降凡,天父附在杨大哥身上,传言大众安心信教,一应妖魔蛇怪自会消灭,半途抽身者雷轰电劈,不得好死。后来天兄耶稣又附在萧大哥身上显圣,叮嘱众信徒一心信仰真主,真主是上帝第二位太子降凡,跟了真主自有好日子过,三心两意者,必遭天罚,死无葬身之地。”

达开听了吃惊,杨萧二人竟在拜上帝会中玩起降僮的骗术来了,虽说为情势所迫,不得不假借巫术稳定人心,可是一个自称天父,一个自称天兄,都凌驾于教主洪大哥之上,教主的威信大大降低了,将来洪冯二人回山,杨萧若是也用起这个邪术,假传天父天兄附身,命教主跪在他们面前听训,这个拜上帝会将成个什么局面?

这时猎户罗大、罗二告辞进了风门坳去了,为政返身过来,听了烧炭工的话,将信将疑道:“杨萧二人竟能感动天父天兄降凡!”

“怎么不是!”老汉唾沫飞溅夸赞道:“天父天兄降僮时,大伙儿起初有些疑惑,后来天父天兄常常指点出某人某月某日干了什么亏心事,令他本人招供,分毫不差。当堂责打大棍,毫不容情,大伙儿都服了。每逢天父天兄降凡,人人又敬又畏,都跪在天父天兄面前听训,比见了真主和冯先生还惧怕三分,这是老汉亲眼目睹的一点不差。”

年轻的烧炭工道:“先生们是想去找杨萧两位大哥吗?可不好找,紫荆山地盘大,乡亲们住得散,炭窖也有好多座,冯先生不在了,他们常到各处去传教,你们进了山,说不定十天半月也找不到他们。”

为政和宣娇听了发愁,问达开讨主意,达开毫不犹豫地说道:“回去吧,不用进山了,云山哥要知道的今天都问明白了,可以回去复命了。”

宣娇望着风门坳轻轻叹息道:“朝思暮想紫荆山,原打算可以畅游一番,就这么回去,太扫兴了。”

达开道:“以后我们还会有机会来的,何必今天急着进山,出来时间太久了,不能放心。”

回到金田村,达开等本打算和昌辉打个招呼就回新墟,昌辉好客,怎肯放他们就走,再三恳留他们住了两天,达开答应回去后便写信给广东,到时候,云山先生自会来金田村与昌辉见面,昌辉欢喜不尽,临别时,直送到新墟,眼见他们登船离埠,方才挥手道别。

达开一行溯江上行到贵县县城,起岸步行回赐谷村,一路上达开闷闷不乐,为政兄妹再三叩问,达开只是摇头叹气,宣娇道:“我猜得透达哥的心事,一定是怕韦昌辉不可靠,也怕杨秀清和萧朝贵爬到教主头上,野心难制,可是吗?”

为政道:“不错,我也在琢磨这两件事哩,韦昌辉究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今天想利用我们,说不定明天就反悔了,至于杨萧二人闹降僮的把戏,虽说救了眼前一时之急,日后怎么办呢,不能不令人担忧。”

达开长叹道:“我的心事,你们都说对了,韦昌辉加入拜上帝会,如果云山哥答应了,眼前扩展了我们的势力,大有好处,日后的事,只能多加预防。至于杨萧二人假扮天父天兄降凡,那就非同小可,这两个人如果有野心,将来用天父天兄名义,压在教主洪二哥的头上,事事都由他们作主,我们这个拜上帝会成了他们二人的天下,那还得了?想像一下,他们装神弄鬼,扮作天父天兄附身时,在场的人都得跪下听训,我就受不了。所以决定不进紫荆山,就是这个缘故。”

宣娇笑道:“我们去了,他们恐怕不会在我们面前胡弄人了,怕我们戳穿他哩。”

为政道:“但望这是他们二人的权宜之计,等到坤表哥和云表哥回来后,就不会再耍弄这种把戏了。”

达开道:“难说,难说,我现在心中很悲哀,我们的事业还刚刚开头,就已有了不祥之感,仿佛有一重庞大的黑影遮住了光明前途,也许从此撕碎了我们的伟大理想,我盼望教主和云山哥早日回来,把紫荆山的局面扭转过来,决不能让杨、萧二人把我们的事业毁了。”

为政道:“那么回家后赶快写封信给云表哥吧。”

回到家中沐浴更衣,用罢晚饭,宣娇铺纸磨墨,催促达开写信。达开将一腔忧虑都泻落在信笺之中,谈到韦昌辉,也谈到杨秀清和萧朝贵。特别是后者,他将卖炭老人的话如实转告,希望洪冯早日回广西来扭转局面。夜深人静,信写完了,达开长叹一声,搁笔道:“宣妹,我现在的理想都寄托给了拜上帝会,万一我们的会受了挫折,被野心者篡夺了去,我一定拥护二哥和云山哥将它夺了回来。宣妹,你也有这个决心吗?”

“达哥,我当然永远和你在一起,你不要太忧伤了。”宣娇握住达开的手说道:“看到你那么难过,我的心也疼了。我想有云表哥在,事情恐怕不致于坏到那个程度,他们大概不久就会回广西来的,艰苦的日子快熬到头了,应该高兴才是。”达开笑了,拍拍宣娇的手背道:“还是你想得开!不早了,回屋睡吧,家里人在等你了吧,还怕我石达开把你拐走了哩!”

正文 第八章 “真主”洪秀全回紫荆,杨秀清天父附身显威风

盛夏过去,中秋将临,洪秀全和冯云山终于再度来到广西,他们在春间接到石达开和表弟黄为政联名的复信,亦喜亦惊。喜的是紫荆山和贵县的拜上帝会幸而坚持下来,不曾有多大的损失,而且还有金田村的大地主韦昌辉愿意献财入会;惊的则是杨萧二人竟然假托天父天兄附身,迷惑大众,将巫术引进了拜上帝会,使纯正的上帝教变了质,成了杨萧之辈可以随心所欲玩弄的歪门邪道。对于他们这种手法,是承认还是不承认?若是承认了,杨萧二人在拜上帝会中的地位便将凌驾教主之上,将来若以天父天兄附身的形式左右会中一切大事,教主不是成了架空的傀儡?倘若指出杨萧二人所作所为全是骗人的勾当,那么拜上帝会必将威信扫地。杨秀清和萧朝贵也可以反过来揭穿他这个天父之子化身的神话也是假的,结果是与杨萧同归于尽。

洪冯两人商量了又商量,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云山道:“我们回到紫荆山后,如果杨秀清他们依然像过去那么驯服,当然再好没有,万一发现他们有野心,仍然用天父天兄降凡的骗术,来篡夺拜上帝会的领导大权,那末我们宁为玉碎,毋为瓦全,不如放弃紫荆山,另外开辟新的活动地盘。不过从头做起,再多花三五年时间罢了。”

秀全连连摇头道:“放弃紫荆山太可惜了,哪里再去找这么好的地方。”

云山道:“放弃紫荆山当然可惜,但是我们崇高的反清大业,若是被野心者篡夺了,那损失更是无法相比,为了革命前途着想,应该不惜割去这块毒瘤。”

秀全仍不同意,说道:“杨萧二人处在群龙无首人心涣散的日子里,不得不采用天父天兄附身的办法,以稳住军心,说来情有可原。现在还不能断定他们一定坏到哪里去,等我们回到紫荆山观察动静再说吧。”

云山道:“坤哥,回去观察一番当然可以,但在这种大是大非问题上,你不能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畏畏缩缩,养痛贻患。一旦回到紫荆山,见到了杨萧,他们必定告诉你幸蒙天父天兄降身才度过难关,那时你一张口就得表明态度。如果默认了,就无异牺牲反清事业的长远利益,来换取目前一时的苟安无事。”

秀全无话可辩,只得说道:“长远的事渺茫得很,谁也看不透会走到哪一步,目前的事,纵然杨萧他们再跋扈,也不敢否定我这个教主的身份吧?只要他们承认这一点,我就委屈一点也无妨,将来反清成功了,坐天下的总是我,而不是他们,无论他们篡夺了多少权去,终是我的臣下,那时候以上制下对付他们两人,还不容易吗?”

云山道:“坤哥,你把历史看得太简单了,把君臣两字也看成是一成不变的了。古来强臣压主甚至逼宫篡位的事情还少吗?王莽是一个,曹操、曹丕父子更是众人皆知的吧?我痛心的并非仅仅为你教主的地位将被剥夺,更痛心的是数载辛勤开辟的反清事业将要断送在他们手中,我这个心情你能理解吗?”

秀全敲敲额头道:“头痛,头痛,想不到碰到这样棘手的事。反正你的身体还不曾完全复元,须要再休养一阵子,让我们冷静,下来再仔细斟酌一条良策来对付吧。”

到了初夏时分,石达开和黄为政又写信来催他们回广西。度过炎夏,云山的身体比较强健了,于是在中秋时节搭乘西江班船回到广西,先在大黄江新墟上岸,经金田村访晤了韦昌辉,为他举行了参加拜上帝会洗礼,然后去紫荆山。一别年余,恍如隔世,到了风门坳的时候,云山感叹道:“前度刘郎今又来,但不知山中成了什么光景了!”

他们走过十几里的风门坳悬崖峡口,风吼猿啼,樵夫猎户,一切如旧。但他们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见到杨秀清和萧朝贵时,会是什么光景。他们熟悉山中路径和各村山民,不太费力就打听到杨秀清仍在平在山,萧朝贵则去了东乡。他们先往平在山窑场,那边山凹凹里有几座炭窑和几十户穷苦的山民,平时务农,困时烧炭,此时木柴进窑,已经升火封窑,窑前窑后不见人影。云山猜想众人必都集中到窑旁草棚下听秀清讲道了,便与秀全来到棚前,果见棚内黑压压挤满了人,却像矮了一截,原来都跪在地上。正诧异,忽听得有人说话声,似是杨秀清的声音,秀全连忙三脚两步跨进棚内,只见一个精瘦精瘦,漆黑漆黑、三十左右年纪,却已额有皱纹,蓄了八字浓须,头裹黑布,身穿黑布短褂裤的男子,坐在一株大树桩上,在众信徒面前扮演天父降身。此人便是紫荆山山民领袖之一杨秀清,他正在信口胡说,忽然一眼瞥见秀全来到。此时的秀清已非往日可比,他早已盘算过了,既然已用天父附身的降僮术骗得了众山民的信任,就是教主洪秀全来了,他这个天父角色也要继续扮演下去。表面上以洪秀全来号召信徒大众,他则以天父的身份忽神忽人,掌握会中实权。现在忽见秀全来了,一阵惊慌之后,打定主意乘此机会戏弄一下秀全,给他个下马威。于是用天父上帝的口气喝问道:“门口站着的是何人?见了吾天父上帝为何不下跪见礼?”

便有近处几个烧炭工偷偷拉扯秀全的长衫道:“真主,天父降凡了,快下跪吧!不然天父要发怒了。”

洪秀全不提防杨秀清恰在这个时候降僮,且又毫不客气地要他下跪,不禁又羞又怒,云山拉了他愤然退出草棚。秀清在里面看得清清楚楚,今天原不过吓唬一下洪冯,使他们知道自己已是天父身份,非复昔日的山民首领了。既然他们退出了草棚,就趁风落篷,不想做得过分,因为还要利用秀全的教主身份以号召大众。于是哼哼唧唧,含含糊糊地自己收场道:“原来是吾儿秀全远道而来,必定劳累非常,可以免礼了。尔等众小听了,吾派吾儿降世为尔等真主,众小尔们要一心扶主,不得大胆,他出一言是旨是天命,遵旨是顾主,逆旨便不是顾主,顾主享福在高天,不顾万载受永苦。”接着又唱了一些似通非通的“天父诗”,然后又打了一个哈欠,说声:“众小好生侍候真主,吾去也。”

云山与秀全在棚外仔细听了,秀全悄悄道:“此人还算顾全大局,既然他表面上仍然尊戴我,就不要拆穿他吧,谅来他不敢对我怎样。”

云山冷冷地说道:“此人手段厉害,又打又拉,却又不曾拉破情面,彼此心照不宣罢了,且敷衍一时再说吧。”

秀清降僮“醒”来,信徒们告诉他“真主驾到!”秀清慌忙从大树桩上站起来,说道:“二哥在哪里?二哥在哪里?”

有人指向棚外,说道:“真主和冯先生一块儿来了!”秀清迈出棚来,见刚才朝地顶礼膜拜天父降凡的“众小”们都涕泪交下跪在洪冯二人面前,哀哀泣泣又喜又悲地哭道:“久不见真主和冯先生的面,想煞弟子们了!”

秀全和云山感动极了,秀全为信徒们——摩顶祝福,说道:“天父天兄降福,保佑尔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云山也道:“真主和我击退一切妖魔蛇怪,终于又回到紫荆山来了。天父天兄昭示我们,拜上帝教过了这一道劫数,将会一帆风顺,尔等放心吧,真主回来了,我也回来了,众小将有好日子过了!”

于是众小齐呼“天父天兄万岁!真主万岁!”

秀清见了这等光景,心中不禁一震,自从去年四月玩弄天父附身的巫术以来,一年多了,总以为众小都将洪秀全和冯云山淡忘了,不料他们见了面依然有这样强烈的感情,看来完全取而代之还不到时候,只能利用秀全这块教主的牌子逐渐提高自己的权威,扩大势力。于是喊着:“二哥,云山先生,今天总算把你们盼回来了!”大踏步向前握住两人的胳膊,泪汪汪地说道:“自从云山先生出了事,二哥又回了广东,山上人心惶惶,我和朝贵难支大局,不知如何才好,幸亏天父天兄降凡,安抚众小,才度过了难关,现在你们回来了,真是侥天之幸,我们拜上帝会合当中兴了。”

秀清这番话既有做作,也有真情。云山冷冷地注意着他,发现杨秀清的眼神中已无过去的恭顺和尊敬,只剩下了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的得意与虚伪之情。秀全却被秀清的泪水打动了,感伤地说道:“贤弟,难为你了,紫荆山拜上帝会所以能坚持到今日,贤弟和朝贵功不可没,天父天兄会赐福于你们。”

“谢谢二哥体谅我们的一番苦心。”秀清很高兴,他本来有些心虚,不知他那装神降僮的手法,当洪秀全和冯云山到来时会不会引起一场冲突,现在秀全感激他,便承认他代天父发言是合法的了,他又转而试探云山的态度,说道:“云山先生,紫荆山的拜上帝会是你开辟的,你走后,我和朝贵勉强维持下来了,你看看我们的工作做得怎么样?”

云山道:“我们走得累了,且到你的家中歇会儿,喝杯水再谈吧。”

“是,是,我疏忽了。”秀清最忌惮云山,知道他不比秀全好使唤,必有一番争论,心中七上八下,引洪冯来到他的家中,妻子见教主和冯先生临门,急忙唤了儿女们过来叩头。山中多竹,山民房屋都是以竹编的篱墙糊上了泥,竹门、竹窗、竹床、竹凳、竹桌,无一非竹,此外一无所有。秀清出身贫苦,以种田烧炭为生,年轻时也曾与萧朝贵为巨室富户做过运送财物的保镖,去过广州,见过世面,为人颇有才干,小时候也识过些字,居然无形中成了平在山一带的山民首领,萧朝贵则是山中东乡的山民首领。秀清从水缸中舀了两碗水给洪冯二人喝了,妻子又打了一盆水给他们洗脸抹身,换了一身干爽衣服,方才坐定下来细谈。云山先细细询问了山中别后情况,秀清道:“今年春间,有一股天地会几百个弟兄,大概被官军追赶急了,从西边双髻山口进来,我和朝贵集中了拜上帝会众小防备冲突,我又亲自去拜访天地会首领,对他们说:‘拜上帝会和天地会是弟兄,本该好好招待,无奈山中太穷,拿不出东西来,连粮食都困难,一山养不活二虎,还是请贵会出了紫荆山另觅山头吧。’那伙人见这里实在也穷,又见我们有了防备,客客气气地走出风门坳去了。”

云山点头道:“这件事处理得很好,我过去讲过了,对于天地会和官军的交火,我们谁也不帮,也不要得罪天地会,客客气气,敬而远之,因为他们虽然和我们不在一条反清的道路上,可是他们东走西扰,分散了妖头们的注意,牵制了官军兵力,对我们发展拜上帝会有好处。”

“是啊。”秀清道:“我就是按照这个意思应付天地会的,后来又来了一批,也是这样把他们打发走。”

秀全道:“我们身在广东,心系广西,很惦念山中教友,不知能维系住否,今天回来看了,总算放了心了。”

秀清感慨道:“当初确实困难啊,人心都散了,几个月过去,我和朝贵束手无策,准备散伙了。”顿了一下,忽又傲然得意地说道:“幸亏天父上帝伸手拯救,于去年四月降附在小弟身上显圣,天兄耶稣又于去年九月降附在朝贵身上显灵,才把人心安定下来。”

秀全默然不语,云山严肃地盯住秀清说道:“天父天兄不轻易降凡显圣,二哥和愚兄不在,他们两位老人家才不得不来人间附身显灵,以安抚众小。现在我们都回来了,天父天兄如有什么圣谕,必将仍然经过真主二哥来传达,我想他们今后大概不会再附身到你和朝贵的身上了吧。”

云山的话是给秀清一个明白无误的警告,所谓天父天兄附身的神话,既往不究,今后不许再度发生,不容篡夺教主洪秀全代上帝的发言权。秀清静静地听了,微微一笑,他料到秀全软弱好对付,虽然心中不乐意,也只能逆来顺受,云山则严正刚烈,一定会挺身出来制止他玩弄的降僮术。秀清心中有了准备,眨了两下微微鼓出的眼睛,从容道:“先生说得有理,二哥和先生回来了,当然天父天兄也放心了,不过天父降凡时,兄弟只是个僮子,天父来无形去无踪,我毫无知觉,哈哈,一切由不得我作主啊!”

云山深沉地瞅着秀清道:“贤弟,我们拜上帝会的共同事业是推翻满清,重建中华。要实现这个伟大的理想,要求每个人都顾全大局,精诚团结,不然,毁了我们的事业,没有一个人能从中得到好处。你说是吗?”

“当然,当然。”秀清勉强笑了一笑说道:“兄弟也正是这个意思!”

正文 第九章 摆脱杨萧跋扈,洪秀全重访达开

洪秀全和冯云山在进紫荆山前,写了便函托韦昌辉差人送到贵县黄为政和石达开两处,说是去了紫荆山后便来贵县相晤,为政、宣娇和达开翘首企待,不料久久不见洪冯来临。原来此时天地会起义大小数十股,活跃于两广和湘桂边界,声势不小。活动于广西南宁府的张嘉祥一股,聚众千余人,打起“劫富济贫”旗号,于七月间由横州北犯,赛如猛虎出山,进展神速,直抵贵县覃塘圩,距贵县县城不过四十里,离那帮村也只得六十里光景。按照这般秋风扫落叶的兵势,不需几日就可拿下浔州府,省城桂林也将受到威胁了。广西巡抚劳崇光慌忙调兵围剿,派南宁协(相当今日的旅)副将(旅长)盛钧从南宁北上尾追,浔州知府顾元凯、副将李殿元驻兵贵县,防堵东路,广西提督所属提标营从三品游击段炳南和宾州知府刘继祖则扎营宾州甘塘墟,以防张嘉祥北进,形成了合围形势,战云密布,道路阻塞,洪冯两人只得推迟南下。

那张嘉祥剽勇善战,是广东高要人,少年时在贵县米店做过佣工,后来加入天地会,三年前聚众数百人在广东合浦起事,被清军围攻,屡蹶屡起,屡起屡蹶,去年躲到钦州十万大山,只剩下了二十九人,不料今年又再度出山,避实击虚,越过无人防守的镇龙山西上,奔袭甘塘清军,杀死清军游击段炳南,知府刘继祖仓皇逃回府城,全省震动。广西清军兵力微弱,无力应付遍地起兵的天地会,巡抚劳崇光只得命副将盛钧前往甘塘招降张嘉祥,答应赦罪授官,张嘉祥本就无意反清,从不曾打出“反清复明”的旗号,不过是流寇罢了,当时觉得有利可图,便投降了清政府,改名张国梁,从此成了农民起义军的死敌。

张嘉祥投清之后,道路恢复,已是晚秋时节了,洪秀全与冯云山离了紫荆山来到贵县,由黄为政兄妹陪了从赐谷村步行来到那帮村。春娥已在今年年初养下了男孩荣科,此时正抱了孩子去娘家串门回来,忽见宣娇姐陪了真主降临,喜极惊呼,便要向秀全屈膝行礼,宣娇慌忙摇首示意,过来附在她的耳边道:“不要声张!”

春娥领会了,点点头,微笑着引他们进屋,疾步先进内室喊道:“达哥,真主和冯先生来了,宣姐哥妹也来了,快出来迎接!”

达开大喜,急忙奔出卧室,喊道:“二哥,云山哥,可把我盼苦了!”说罢兜头一揖,一年多来身处逆境所受的种种委曲,都从眼中夺眶而出,化成了滴滴英雄泪。

秀全扶起达开,唏嘘道:“贤弟,苦了你们了!”

云山哈哈大笑道:“玉不琢不成器,历经磨难,方见俊杰本色,一年多不见,贤弟显得更加魁伟,更加深沉了。”

为政兄妹也与达开相见,为政道:“目前团练势力不小,暂时不要让他们知道教主与云山哥的身份,以免意外。”

宣娇也笑道:“到了那帮村,保护两位表哥的重任就落在达哥的身上了。”

达开笑道:“请放心,到了那帮村,万无一失。”

为政又道:“张嘉祥这小子,本来是县城米店的小伙计,现在成了天地会的大首领,带兵杀到本县覃塘圩,闹得人仰马翻,鸡犬不宁,赐谷村颇受了些惊吓,你这里怎么样?”

达开笑道:“承蒙张嘉祥拾举,派人到那帮村来邀我与他结盟,或者借道北上,杀出妖兵重围。”

宣娇笑道:“我料达哥不会答应。”

“当然不答应。”达开挥手道,“我跟来人说,我们拜上帝会只知念经拜上帝,不懂打仗的事,我们谁也不帮,你不要到那帮村来,我也不碍你们的事。”

云山笑道:“答复得好,对于清妖和天地会的争斗,我们严守中立,让他们去打得头破血流。”

“然后我们就趁机起兵!”达开大笑道。

“对了,对了,这就是我们的策略。”秀全与云山都笑道。

“想不到张嘉祥这小子竟然投降了,可耻,可耻!”达开道,“将来若是在疆场上给我遇上了,可得好好教训他一顿!”

众人进了客堂,春娥差人送水送茶,又忙忙碌碌准备贵客们的酒菜住宿,宣娇从春娥手中接过婴儿一边逗乐,一边陪了春娥忙来忙去,笑话家常。

客堂中气氛严肃,达开聚精会神地静听云山叙述去年获释和回籍经过,然后谈到这次回广西首先去金田村会见了韦正——韦昌辉。

达开道:“韦君是个有财无势的大地主,本来是决不会接近我们拜上帝会的,只为吃了亏,才想借重我会来对付欺侮他的人,我们目睹过他被官府恶绅欺辱得愤不欲生,确是真情,已在写给你的信中提到了,只是担心他究竟不是我们一路的人,他没有反清的愿望,不过一时气愤,才想投靠我们,只怕气愤过去了,又改变了主意,那时候,他已入了会,若在我们内部有个心怀异端的人,那可是心腹之患。”

秀全道:“我看韦正一心皈教,诚心可信,又肯捐献大笔银子,很了不起啊!将来举兵反清,无论造枪铸炮,招兵买马,哪里少得了银钱,所以和云山商量了,已经给他施了洗礼,以后是一家人,就不要疑虑了。”

达开叹了口气,闷下头不则声。云山笑道:“贤弟思虑过人,举大事是应该想得周到些,我细细观察了韦正,与乡里仇人闹得势不两立,情绪十分激昂,要求加入我会,主要是保护家门,免受侵害,看不出有什么别的不良意图,将来得势后,也可能会倚仗我会之势,报仇雪恨,这就看对方是什么样人,倘若是无恶不作的土豪劣绅,严惩一下,未尝不可。”达开道:“就怕我们将来举兵得胜后,他跟我们不一条心,祸起萧墙,防不胜防。”

云山赞许道:“贤弟遇事冷静,处处从全局着想,虑事深远,愚兄十分钦佩,但是我们目前正需广收会员,扩张势力,做好起义准备。穷苦百姓固然是我们的忠实信徒,有钱的富户中也有爱国志士或者对官府不满的,都应该广为招纳,才能壮大我们的声势。三国时曹操说过:‘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广招贤才,方能成大事。我们现在的信徒以穷苦小民居多,今后也要招纳读书人和地方绅士,我们举兵和清军作战之后,这些人若不站在我们这边,就必定站到满清一边和我们作对,我们就孤立了。今后革命的成败,就在于少树敌,广招友,若是做不到这一点,乡绅士民都跑到官府那边,我们的处境就困难了,古人说:‘水清则无鱼,’你明白这个意思了吗?”

达开道:“云山哥的点拨,使小弟豁然开朗,举大事不计小节,只要目前愿为拜上帝会效力,就该收留,至于今后,大权在我们手中,我想任何中途变节的人,总不会跳出如来佛的掌心。”

云山笑道:“贤弟毕竟想透彻了。”

“那末紫荆山那边的光景怎样?”达开又问道。

为政心事重重,不等洪冯开口,先摇头道:“不妙,不妙!”

秀全心事重重,装了一筒筒旱烟,默默地只是吧嗒吧嗒吸着,云山沉静地说道:“贤弟,二哥和我忧虑的不是金田村的韦昌辉,而在于紫荆山的局势,果如你信中所说,杨萧二人玩弄降僮术,一个称天父附身,一个说天兄降凡,令人难堪。我先后找他们谈过,暗示他们,过去天父天兄附身的事不必提了,大家心照不宣罢了,现在二哥回到山中,请他们自重,不必再闹这套骗人的把戏了,当时他们都答应得好好的,可是过不了几天又玩弄起这套手法来了,有时看见他们哈欠上身,准备装神弄鬼了,我和二哥赶快离开,有时躲避不及,只得站得远远地,他们却用天父天兄的口气责令我们跪下听训,为了维护天父、天兄在信徒中的威信,我们只得跪下。这还不算,朝贵和他的堂弟朝隆不睦,竟假装天兄附身,命二哥亲自责打朝隆,二哥不肯,朝贵竟威胁说:‘洪秀全弟,尔若不听天兄的话,自己尚且自打屁股。’后来还是我说了几句,才自不了了之。”

达开愤然道:“我早料到杨萧二人耍弄了降僮术,必不肯再居二哥之下。那就离开紫荆山到贵县来吧,不要受他们的气了。”

云山道:“还是应该以团结为重,不能公然决裂,那对拜上帝会的打击太大了。我们这回南来,打算多住些日子,主要发动紫荆山以外地区扩大拜上帝会势力,壮大我们的声势,使起义准备工作进行得更快些,也无需仅仅依靠紫荆山一个地方。当前广西各路天地会人马纷纷起义,清军奔走镇压,穷于应付,正是我们拜上帝会准备举兵的大好时光,可惜我们目前的兵力太少,必须大大扩充,紫荆山现有二三千人,贵县也应该达到几千人的规模,再加上金田村韦正,平南县胡以晃、蒙得恩等几处地方,如果合计达到一二万人,声势就浩大了,天地会中如有志同道合的正派人,也可以招纳他们入会,将来时机一到,就可以团营举兵。”

达开兴奋地高举双手仰祝上苍道:“感谢天父天兄,盼望这一天尽早到来吧!有了真主亲临那帮村,人心震奋,要求入会的人一定更多了,我一定要拉出几千人的队伍参加团营!”

秀全赞叹道:“我们会中人人都像石贤弟这样忠勇果敢,何愁大事不成。”

宣娇这时抱了孩子进来,抿嘴笑道:“达哥,真主夸奖你哩,将来你手下有了几千人,该是个大将军了。”

达开笑道:“我并不是为了想当大将军,不过愿出死力拥护二哥举兵,推翻满清,驱走鞑虏,还我灿烂辉煌的中华盛世,就心满意足了。”

云山豪情澎湃,充满自信地说道:“只要我们齐心合力,众志成城,中华盛世一定会到来的!”

谈完了正事,闲话起家常来,云山道:“上次我和二哥来时,石贤弟还不曾成家,时隔一年多,连孩子都半周岁了,岁月流逝,令人吃惊,我们得抓紧起义准备,不能再虚度光阴了。”

春娥忙完了家务,这时进来从宣娇手中接过孩子,抱着他向秀全叩头道:“孩子亚荣叩见真主,愿真主踢福。”秀全抱过亚荣,为他摩顶祝福道:“亚荣亚荣,石家之荣,天父佑尔,天兄护尔,长大之后,为国柱石!”

孩子在秀全怀中跳着蹭着,咿咿哑哑,好似在和真主对话,逗得大伙儿都乐了。秀全把孩子还给春娥,宣娇又接过去逗他嬉笑,云山向为政道:“大表弟,宣表妹豆蔻年华,人才出众,你做哥哥的怎不留心为妹子攀一门好亲?”

为政望望妹子,苦笑道:“双亲早逝,我做大哥的怎不关心小妹的事,无奈她眼界太高,说了多少亲,她都看不上眼。”

宣娇瞟了达开一眼,说道:“我这辈子不嫁人了,我的婚事不用大哥操心。”

云山何等机警,瞅见宣娇似怨似艾瞥向达开的神情,似已明白了几分,便劝慰道:“姑娘家哪有不出嫁的,大概缘分未到吧,缘分到了恐怕推也推不了哩。”

宣娇不爱听,拉了春娥往外走,说道:“去看看晚饭准备好了吗,赶了几十里路,肚中饥饿了哩。”

洪冯等人在那帮村住了两天,忽接到南边郁林州博白县山民首领黄文金差人来下书,要求率领所部五六百人加入拜上帝会,清真主和冯先生去博白为他们施行洗礼,宣讲教义。秀全大喜,便和云山商量次日动身去搏白建立新的拜上帝会活动基地。不料时近傍晚,宅门外忽然来了两位生客,一个黑壮粗鲁,高鼻厚唇,一个白瘦文雅,淡眉细眼。黑壮的那人约近三十岁光景,中等身材,黑布包头,穿一身黑布短褂裤,腰束阔布汗巾,赤脚草鞋,后面还带了两名跟班,也是黑布包头,赤脚草鞋,腰挎长刀。为首的黑汉一脚踢开石宅大门,喊道:“石达开在家吗?”

门内院子里有两个长工坐在长凳上搓草绳,见黑汉粗野,便瞧不起,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呼叫相公的大名!”

那个白面文雅的人赶紧上来招呼道:“相烦通报,有两位老友来访石相公。”

长工这才转首向客堂喊道:“相公,有客!”

达开出屋,只认得白瘦的人乃是韦正、韦昌辉,那黑汉面相刚强,却不认得,秀全和云山跟了出来,不约而同地吃惊道:“萧朝贵来了!”

正文 第十章 南下追踪“真主”,萧朝贵欲娶宣娇

原来萧朝贵和杨秀清自从洪冯二人南下,甚不放心,一则王作新一流恶绅控告冯云山失败后,极不甘心,生怕拜上帝会势力扩张后、穷人得势,富人遭殃,于是联络了一些顽固的乡绅地主,大办团练,窥伺机会,欲置拜上帝会于死地,会中首领洪冯二人的安全当然十分可虑;二则洪冯此次重回紫荆山后,杨萧二人时时耍弄降僮术,对他们的一言一行横加干涉,不如杨萧心愿的,便以天父天兄附身的形式推翻他们的决定,以致秀全缩手缩脚,每办一事不得不先请示天父天兄,一切都由杨萧二人作主。即是杨萧之间也有矛盾,天兄附身时,秀清不得不向朝贵下跪,听从他的训示,丝毫不敢反抗,而秀清天父附身时,朝贵也给还他的面子,反正紫荆山中杨萧二人霸占了拜上帝会的统治大权,一会儿你训我,一会儿我训你,一片混乱,哪有秀全和云山开口的余地。杨萧知道他们心中不满,只怕下山之后,将总部移到贵县石达开处,一去不回,那他们就失去了挟洪冯以号令拜上帝会的大权,一旦举兵反清,攻城掠地,得了江山之后,主宰天下的威权就不在他们的手中了,这可是野心极大的杨、萧二人所不能容忍的。他们密商之后,由杨坐镇紫荆山,萧朝贵则下山经金田村约了韦昌辉同来贵县石达开家中促请洪冯回山。

当时洪冯万万想不到萧朝贵会跟踪下山,秀全惊愕得说不出话,云山却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淡淡一笑,且看朝贵如何开口。朝贵粗野惯了,并不觉得今天来得过于突兀,惹人惊异,依然毫无顾忌地喊道:“二哥,我来迎你回山!”

韦正则恭敬地上前躬身一礼道:“小弟向二哥和云山哥请安。”

云山扶起了昌辉,秀全皱了皱眉向朝贵道:“我才下山,事情还未办妥,怎么就回山去?”

云山笑道:“朝贵别性急,先来见个礼,这位是这里的主人石达开兄弟,年轻有为,是贵县拜上帝会的首领。”

朝贵毛茸茸的大手抓住达开瞅了一会,大笑道:“好年轻的首领,听说熟读兵书,文武全才,可了不起,我可是不识诗书的粗汉,包涵,包涵!”

达开见朝贵雄壮豪迈,果然有草莽英雄的气概,只是旁若无人,稍欠沉着,如以楚汉相争时的将帅来比拟,亦不过是舞阳侯樊哙之流,匹夫之勇罢了,绝难与三军统帅坚忍沉毅的齐王韩信相比,况且自作主张来逼教主回山,更是无礼,心中虽然不快,也只得敷衍道:“久闻萧哥英名,想不到今日来到草舍,荣幸之至。”说罢便掉过身去向韦昌辉拱手道:“金田初逢,多蒙热情款待,令人难忘。今天我们已是会中手足之情,将来患难相共,时日正长,愿我们共相劝勉,为拥戴真主,誓死不二。”达开这番话一半是提醒韦昌辉,入了上帝教就不能三心二意,一半也是说给萧朝贵听的,让他知道除了紫荆出,还有广大上帝教徒是竭诚效忠洪秀全的,他们若想篡夺真主的大权,必须三思而行。

昌辉虽与朝贵尚是初交,已觉是个暴戾专制的人物,对教主并不怎么尊重,他初初入会,尚无地位,两面敷衍,概不得罪。达开虽比他年轻了八岁,因是他入会的引荐人,也十分客气,连连拱手道:“老弟少年老成,识见过人,兄弟佩服之至哩。”

达开引众人进入客堂坐了,尚在寒暄,宣娇闻声去冲冲地赶了过来,认出是韦昌辉,还带了个黑脸仆人,宣娇快活地笑语道:“原来是贵客临门,韦大先生来了。”

昌辉拱手笑道:“黄小姐,可不敢当,别再称我大先生了,愚兄也是在教的了。况且今天贵客也不是我,而是这位紫荆山的萧兄萧朝贵。”

宣娇瞅着朝贵发愣,忽然抿嘴笑道:“原来是鼎鼎大名的萧首领,我还以为是韦兄的跟班哩。”

朝贵常居深山,极少见到标致的姑娘。今天突然遇见活泼俊美的宣娇,穿一身葱绿色大襟衫、蜡染的彩裙,天足上穿一双大红绣花鞋,几疑是天仙一般。眼花缭乱,魂灵儿也被勾出了窍。宣娇嘲笑他的话,并不曾听了进去,韦正称她小姐,必是未曾出嫁的姑娘,天缘巧合,不可错过,冒冒失失瞅着宣娇只是傻笑,却不知怎么开口。为政觉得不妙,他听表兄说过,萧朝贵妻室亡故,留下一个男孩,十九是想娶宣娇为继室,宣娇怎肯嫁他,这事不能让朝贵开口,于是喝住宣娇道:“傻妹子,少给我疯,就要出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快去帮着春妹安排款待客人吧。”

宣娇机敏,也知道朝贵不怀好意,赶紧嘻嘻地笑着,一扭头,走开了。朝贵痴痴地望着宣娇的背影,喃喃道:“好个标致的姑娘,真的要嫁人了吗?”

“是啊,”为政道:“已经订了亲了。”

朝贵叹了口气,默默不语,心中却在盘算,女孩尚未成亲,还可挽回,有天兄降凡这个法宝,何愁宣娇不到手!

达开机灵,惟恐朝贵又使出天兄降凡那话儿出来,趁云山与韦正谈话的时候,说是出来安排酒食,悄悄找到宣娇说道:“宣妹,你走开后,萧朝贵仿佛丢了魂似的只想着你,说道:‘好个标致的姑娘,真的要嫁人了吗?’大概对你很有意思哩。”

宣娇格格笑道:“又黑又粗,像个野人似的,也想吃天鹅肉?随他怎么想吧,我可不睬他!”

达开忧虑道:“只怕他又使出天兄降凡的手法,用天兄耶稣的口气,逼你嫁他。”

宣娇恼道:“不管他用什么法儿,我宁死也不嫁。”宣娇怨嗔地用手指点着达开的额头道:“都是你不好,当初要是嫁了你,什么烦恼也没有了。自从见到了你,别的男人都不在我眼中,萧朝贵更只能给我喂马,我这颗心还在你的身上,宁可一辈子也不嫁人。”

达开叹了口气道:“宣妹,是我害了你了,我怎么才能还你这份情呢?”

宣娇果断地说道:“娶了我吧,人家两姐妹嫁一个男人也有的是,我会和春妹和睦相处的。你娶了我,萧朝贵就死了心了。”

达开吃惊道:“好大胆的主意!宣妹,你何必牺牲自己,天下胜过我的男人不是没有,何必这么自苦?”

宣娇含泪道:“我就是要你,我就是要你!”

达开叹道:“现在不可能了,萧朝贵恋上了你,不会放过你,现在先把眼前这道关度过再说,如果朝贵又玩天兄附身,我们就如此如此……。”

宣娇叹了口气,说道:“多亏你想得出。明天我想设法早早脱身回赐谷村去,省得烦恼,你若是想着我,常到赐谷村来陪我。”

达开安慰道:“我会来看望你的。”

春娥的外甥黄贵生正在石家玩耍,达开叫他过来,叮嘱了几句,仍然回到客堂间,听见朝贵在和秀全、云山商量回山的日子,秀全的意思去了博白再回山,朝贵却不答应,说是最多再留两天就得回去。云山道:“就是回去,也不能住到紫荆山去,因为与山外联络不便,而现在正是拜上帝会需要发展的时候。”

韦正趁机道:“那就住到金田村舍间去吧,房屋宽敞,会友往来,不愁住处,而且离紫荆山近,萧杨二哥有事,迈腿就到,不知二哥和云山哥肯委屈否?”

秀全道:“如此最好,愚兄也是这个意思。”

朝贵觉得金田村就在紫荆山边上,有事可以随时下山,或者将洪冯召上山去,假托天父天兄附身,发号施令,便答应了,说道:“这件事我依了,可是你们也要依我一件事。”

“什么事?”几个人同时担心地问,隐隐猜出恐怕和宣娇的事有关。

朝贵难得地微微咧开大嘴一笑,果然开口道:“你们知道我去年死了老婆,留下个小男孩叫有和,无人照顾,都劝我再娶个当家的,可是一来忙,二来穷,就耽搁了,我为拜上帝会耗尽心血,兄弟们也得为我出出主意。”

秀全道:“这个当然是应该的,愚兄过去疏忽了,今后替你留意着些。”

朝贵道:“无需今后留意,眼前不就有一位极其合适的姑娘吗。”

众人面面相觑,为政恼道:“眼前的人,你虽中意,无奈已许配了人,这就不必提了,过了三五个月一定为你选配一门美满姻事。”

朝贵不悦道:“小小婚事,你们也要推托,是瞧不起我萧朝贵吧?”

洪冯二人都知道宣娇不曾许人,云山意思,男婚女嫁必须两相情愿,朝贵不该仗势压人。秀全则认为宣娇反正要嫁人的,与其嫁别人,不如招朝贵做个表妹婿,拉拢萧朝贵来对抗杨秀清,于是与为政耳语了几句,劝他允了这门亲事。达开在旁边干着急,生怕为政答应了,宣娇定将抵死不从,势必闹出人命来。幸亏为政拿定主意只是摇头,说是妹子的事,他做不得主。秀全无奈,云山笑向朝贵道:“贤弟,婚姻大事性急不得,水到渠成才能白首到老,你就耐心再等一等吧,也许还能找到更好的姻缘哩。”

萧朝贵是火暴性格,本是紫荆山上饱受苦难的穷汉,幼年为地主家抗活时,吃尽了苦头,几乎被打断了腿,由此养成叛逆性格,早晚要想报仇,长大后,烧炭种地,做牛作马,怨天怨地,却想不到造反上去。经冯云山一开导,便如静止的火山开始苏醒,熔岩涌动,只待喷出山口,干一番掀翻满清的惊天动地大事业来,若说拜上帝会中反清最为坚定的英雄,朝贵是数一数二的,除了洪冯便是他和杨秀清了。可惜自从为了拯救上帝教,不得不以天父天兄降凡来鼓励士气,安定人心之后,纯正无瑕一身正气的心灵,便为巫术的邪气所沾染,权术、野心、傲慢、狂妄,渐渐侵蚀了他,今日的萧朝贵除了仍是坚贞不二的反清斗士之外,变得骄横专制令人见而生畏了。他见众人不理会他想娶宣娇的愿望,便又拿出了看家本领,连打了两个哈欠,闭上眼,手舞足蹈,哼哼唧唧,含含糊糊,说些奥妙难懂的话,忽然睁开眼来,大概神已降身,口齿清晰地说道:“胞弟洪秀全过来,静听天兄耶稣开示。古人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婚,可怜尔弟萧朝贵一心灭妖,床前脚后,孤身一人……。”

说到这里,为政心中猛跳,下文必是“天兄”要下圣旨命宣娇嫁给萧朝贵了,他急得汗流浃背,手足无措,明知萧朝贵在捣鬼,却不能戳穿,难道就这样胡乱定了妹子的终身大事,可是宣娇是万万不愿意的。他向表哥秀全乞求帮助,可是秀全已经跪在朝贵足前听训,心中却很欣赏萧朝贵快刀斩乱麻,请出天兄来定娶宣娇不舍。为政又向云山乞求,云山皱起了眉头,无可奈何,又望望达开,达开只是微笑。眼看“天兄”将要点名喊到黄为政跪到他的面前逼婚时,忽听得客堂外面一个孩子在惊慌大喊:“不好了,他们打起来了,他们打得好凶!”

达开大惊道:“不好,莫非团练又跟我们弟兄开仗了,我得赶快去调兵!”说罢就往外走。

朝贵惊得跳起身来,忘了自己正扮着“天兄”,不曾送神回天便仓皇跟了秀全等人一起抢出屋外,大声问道:“在哪里打?快带我去!老子今天亲自上阵教训那些妖头妖丁!”

云山等人都蒙在鼓里,还以为真是团练知道拜上帝会首领在这里聚会,特地前来挑衅。谁知达开拧了一个孩子(贵生)的耳朵,又拍打着骂道:“谁教你在这里乱嚷嚷,鸡儿斗架,也大惊小怪,快给我走开!”

刚才按照达开的吩咐,春娥先放了一群鸡到院中,宣娇则带了贵生在堂外窃听里面的谈话,守到朝贵装神弄鬼,便推了一下贵生,孩子就大声叫嚷起来。

众人会意地一笑,知道是达开布下的解围之计,朝贵又羞又恨,疑惑是达开跟他过不去,变着法儿羞辱他,却见院子里果有一群鸡在互相追逐,又见达开恨恨地把孩子打哭了,想来确是孩子惹事,石达开哪有胆量来碰他!事已如此,不好意思再装神弄鬼了。

次日,朝贵说要看看北山一带的地理形势,达开借了两匹马,邀韦正也一同去附近几个村镇巡视了一遍,朝贵向达开道:“这里山多人穷,大财主却也不少,老弟花一把力,定能将穷汉们鼓腾起来。”

达开道:“前一阵为了云山哥出事,团练造谣挑衅,要想吃掉我们,费了好大劲才守住了营盘,不曾被搞垮。现在二哥和云山哥都回来了,天地会又在纷纷起义,这个时机太好了,加一把劲,北山一带可以出千把人,贵县全县二三千人足有把握!”

朝贵拍拍达开的肩膀夸奖道:“好兄弟,究竟读过诗书,胸有大志,你有了几千人,将来起兵的时候,可以自成一军,那时候,我和你肩并肩去冲锋陷阵。你知道我是个粗人,识不得诗书,秀清哥识过两年字,幸亏不曾还给老师,能哼哼天父诗,是我们紫荆山中的秀才,他是个稳坐中军帐调兵遣将的军师诸葛亮,我萧朝贵有自知之明,只可当冲锋陷阵的张飞,可惜肚中缺少些兵法,听说你熟读兵书,那时我荐你也充先锋,做我的帮手,我是左路先锋,你是右路先锋,一人一颗斗大的先锋印,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攻城夺地,打下我们拜上帝会的新江山,把鞑子赶回关外去,他们从哪儿来还是回哪儿去,把我们堂堂中国再振兴起来,你看可好?”

达开被朝贵的爱国豪情所感动,觉得此时精神抖擞唾沫横飞的萧朝贵显得朝气蓬勃,壮志凌霄汉,豪爽可爱,不似昨天装神弄鬼时那么可厌了。于是笑道:“他日得能与萧兄并肩作战,驰驱中原,直捣北京,当是人生快事幸事!”

正文 第十一章 准备起义,犀牛岭下六王结盟

金田村韦庄今天人员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虽不曾张灯结彩,那上上下下脸上兴奋喜悦的神色,却也烘托出一片喜庆气氛。韦府家丁骑了两匹快马,守候在风门坳口,又一人骑马守在犀牛岭下,但等天父化身的杨秀清下得山来,便快马飞报,以便拜上帝会首领们出了庄门恭迎,这排场,大概和满清皇帝出巡回銮,群臣恭迎御驾也就差不多了。

秀全、达开等一行那天从贵县来到韦庄之后,朝贵差贴身随从上紫荆山报信,昨天才接到杨秀清的回批,一准今天午前下山。云山一早将达开召到卧处,掩上门密谈道:“达开弟,你知道为什么大老远把你邀到金田来吗?”

“是为了认识一下杨兄,商量今后起义的事吧?”

“这也是个目的,不过主要凭借你和昌辉两股新生力量,改善我们拜上帝会的上层领导。”

“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我们上层领导,表面上是四人,二哥是教主,当然以他为首,可是自从弄了所谓天父天兄降凡,大权都在杨萧二人手中了,要改变这个局面,惟有扩大上层领导,把你和昌辉引了进来。这样,二哥和我就不孤立了,今天等秀清来了,我们六人就歃血结盟,结为兄弟,使二哥身边多两个真心拥护的人,这个意思你明白吗?”

达开沉吟道:“小弟明白兄长的苦心,不过拥护二哥的人再多,他们一旦天父天兄附身,还不全听他们了吗?”

云山叹道:“我这也是尽人事罢了,天父天兄附身,已是不可推翻的了,只有这样修修补补,稍稍限制他们的权力,他们总不见得时时事事都闹天父天兄附身吧。况且今日拜上帝会的上层首领,即是他日打下江山,二哥坐上龙廷之后的左辅右弼,二哥身边多了你们二位,就不会事事都被他们两人操纵了。”

达开心情沉重地说道:“小弟明白了,今日结盟之后,定不辜负兄长的厚望。”

云山取过两只茶杯,洒了两杯茶,递过一杯给达开,说道:“除了等一会公开盟誓之外,我还要以茶代血,先和贤弟私下里立下誓言。”

达开诧异道:“还要立什么誓?”

云山道:“二哥是神,也是人,拜上帝会是他创立的,反清起义是他提出来的,这就了不起,可是他也有不足之处,我在,可以原谅他的疏忽,随时提醒他,帮助他。可是愚兄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大概不会长寿,你不要笑,我虽说不出有什么根据,但总有这种感觉,况且将来举兵作战,随时都有战死的可能,你年轻得多,我若不在人世了,你当继承吾志,竭诚尽忠辅佐二哥,不论什么情况,决无二心,决不中途而废,你能起誓吗?”

达开道:“我愿云山哥长寿,好有人引导我,怎么无端说起这种不吉利的话来了?”

云山坚持道:“你不要管吉利不吉利,望你能够立誓。”达开只得举杯慷慨道:“遵云山哥的嘱咐,定当辅佐二哥,忠心不变,若有反悔,不得好死!”说罢将茶一饮而尽。

云山愣了一下,勉强喝下茶,怆然道:“贤弟怎么立下这么重的誓言?但望不会实现,不会的,决不会有这种祸事发生,天父天兄,保佑真主二哥,保佑达开兄弟吧!”

达开究不如云山的深谋远虑,想得那么周详,经云山这么一说,恍恍惚惚也觉感受到了令人沮丧心惊的不吉之兆。拜上帝会上层的矛盾冲突竟有那么尖锐吗?他究竟是核心圈子外的人,无法想像,委实无法想像未来的事,他摇了摇头,尽量将这种不吉的预感从脑中驱除了出去。

日头高高升上了犀牛岭的时候,快马先后来报,杨首领已经下山,出了风门坳,又到了犀牛岭,稍过一会,秀全为首,与云山、朝贵、达开、韦正齐集庄门外广场,迎候秀清。稍顷,杨秀清骑了韦府带去的灰鬃马,后面跟了十名年轻雄壮的烧炭工,安详沉着地从村后紫水边上转到路口上来,也是黑布裹头,黑布短褂裤,赤足草鞋,也许为了与众不同,肩上覆了一条黑布披风,大概是老奶奶的围裙改制的,风一吹,披风飘展,犹如帅旗招扬,眼不大而锋芒凌厉,话不多而心计内含,萧朝贵的心事都在脸上,杨秀清则尽在腹中,叫人捉摸不透。达开见了,不禁暗暗赞叹,“不料紫荆山中出了这样一位颇有大将风度的人物!”

在众人面前,秀清特意尊隆“真主”秀全的地位,下了马,疾趋上前,屈一膝向秀全见礼道:“小弟向二哥请安!”

秀全慌忙扶起了秀清,说道:“兄弟少礼了,快过来见见两位新兄弟。”

云山引韦正、达开过来与秀清厮见,秀清细细打量了他们,微笑道:“好极了,两位都是读书先生,我们拜上帝会正缺知书识字的人,打仗光靠蛮力不行,治国更需书生,朱元璋出家当过和尚,不是重用了许多文臣武将才得了天下的吗?”

云山笑道:“今天邀石韦两位兄弟聚会,也就是重视文才的意思。”

朝贵嚷道:“秀清哥,你看韦正弟这座庄子多气派!”又上来悄悄附耳道:“将来起兵时,大营设在这里正合适。”

秀清点头不语,昌辉又引老父韦元玠上来拜见了秀清,秀清客气地称他老先生,说道:“多有打扰!”朝贵又过来悄悄道:“我已叮嘱过老先生,二哥是他们的真主,得好好照顾,老先生很听话。”秀清仍然点头不语。

韦正父子引秀清等人,庄前庄后看了一遍,不但房屋众多,而且庄外尚有大片荒滩,可以屯兵扎寨,果然是设立大本营的好地方。韦元玠嘱咐儿子好生款待,告罪回进内院去了。是时韦宅正厅槅扇洞开,议事的太师椅都已分左右两列排好,间隔放着茶几,居中一座自然是教主洪秀全坐了,其余众人,石、韦是后进,且又年轻,不在话下,云山虽是开创拜上帝会的元勋,但现在杨萧已是天父天兄化身,他也只得谦让,三人互相推让了一会,朝贵豪爽,说道:“别文绉绉的了,就按年齿大小入座吧!我比冯杨二兄都小,不客气,我先坐了。”于是一屁股在左首第二把椅上坐了,说道:“来来来,云山哥坐我的上手,秀清哥坐到对面首座上去,还有两位也照这个法儿坐吧。”

众人都笑道:“很好,还是萧兄弟爽快!”

达开自忖年纪最幼,就在朝贵下首坐了,韦正笑了一笑,坐到秀清肩下,原来这一年(道光二十九年,公元1849年),洪秀全实年三十五岁,冯云山三十四岁,杨秀清和萧朝贵都是二十九岁,不过秀清略长两个月,韦昌辉二十六岁,石达开才十八岁。这是韦、石两人,第一次参加拜上帝会的上层核心会议,既感到新鲜,也有些拘束,对于洪杨等四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小心翼翼,静静地观察捉摸,不敢轻易发言。

仆人端了盘子献上茶,昌辉命他将所有落地槅扇都关上了,厅中光线稍稍暗了下来,一刹那的寂静,显得空气庄严凝重。云山是实际上的会议总提调,他示意秀全“可以开会了。”秀全清了清嗓子,兴奋地说道:“奉了天父天兄的昭示,我们今天聚在这里议事,这是拜上帝会非常重要的一次会议,经过兄弟们六年的苦干,我们在浔州府站稳了脚,有了几千名教徒,还在不断扩大,并且影响到了浔州府以外的地方。天父降灵,清妖盘踞宇内二百年,气数已尽,黎民百姓受尽灾难,已经忍无可忍。天地会在广西各地纷纷起义,拖得清妖顾此失彼。张嘉祥虽然叛降了妖官,其他仍在与妖兵作战的还很多,正是我们聚兵起义的大好时机,我们朝思暮想渴盼的就是这一天,我们历尽千辛万苦九死不悔坚持下来也为的是这一天,时机来了,决不可错过,决不可坐等,我们要抓住它,不让他溜走。今天商议两件大事,请云山弟先谈聚兵起义的打算。”

秀全今天精神饱满,谈得眉飞色舞,显出他那革命理想家,鼓动家的本色,在座的人都被他那乐观情绪感染了,会场空气活跃起来。云山一向沉稳潇洒,今天也显得兴奋而庄重,字斟句酌铿锵有力的从他口中宣布一个个惊天动地的大计划,说道:“二哥讲了聚兵起义的时机已经到来,这六年,我们前三年在传教打基础,后三年妖孽作怪,所以受了挫折。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要珍惜时间,一天也不能虚度,不能再让光阴从我们手中滑过去,现在我提出目前要做的几件大事:一起义时间打算定在明年春末夏初;二起义的聚兵目标是三万人,至少亦应有一二万人;三今后发展教徒对像除了穷苦大众外,要加意招纳开明的有反清志向的士民富户;四改变与天地会不相往来的宗旨,要争取反清意识较浓比较正派的天地会首领加入拜上帝会,甚至如艇匪大头羊张钊之流,只要改邪归正,也欢迎他们站到拜上帝会旗帜之下,服从我们的指挥;五立即延聘博学多才的人士,起草大批规章条例,例如军制、官制、圣库制度,以及如何参照古代井田制度,使耕者有其田的田亩制度等等,极费功夫,必须尽早准备,否则一旦团营起义,一切无所适从,便将一片混乱。且先想到这几点,请诸位弟兄商议。”

达开听了,暗暗钦佩云山高瞻远瞩,谋画周详,贯穿少树敌、广招友的战略思想,切合当前实际,不愧是军师之才,韦正也点头赞叹,佩服云山的才干。谁知朝贵冒冒失失喊道:“云山哥,你讲的那几条,这个制度,那个制度,我也不懂,你说该办,那就办吧,天地会那伙人,靠得住的少,别上他们的当。那个大头羊,霸占了浔江,专门抢劫行旅客商,罪大恶极,老百姓怨声载道,这号人该千刀万剐,怎么也容他入会,岂不把拜上帝会的声名败坏了!”

云山笑道:“大头羊这种人反复无常,今天和清妖交火,明天说不定就会受了招安,反过来和我们交战。我们将来团营举兵,应该化敌为友,才能壮大声势,腾出手来专门对付妖兵。大头羊他们若是中途变了心,把他们清除出去就是了。”朝贵仍然叫喊,“不行,不行,大头羊这号人万万招不得!”

秀全没办法,朝贵不答应的事,不能勉强,不然他会搬出天兄降凡,没法治。秀全瞧瞧秀清。秀清听了云山的讲话,一直在冷静地思考琢磨,他虽然不服秀全,但对于启蒙教师冯云山还是尊重的,知道他的学识才干胜于自己,所以颇为欣赏云山对于聚兵起义的部署。这时见秀全有意要他出来调和,却觉有些为难,因为朝贵脾气暴烈,不给情面,他是领教过的,你有天父作靠山,他也有天兄作法宝,不能和他顶着干,于是转个弯儿说道:“收纳大头羊的事现在为时还早,大头羊自己是否肯来也不一定,团营之后再斟酌当时情况决定吧,只要对我们举兵有利的事,我看都可以办。”这番话明明是偏向云出的,但也给朝贵留了面子,朝贵不作声了。

秀全又征求韦石二人的意见,两人都说好,达开道:“起兵反清,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们贵县几个得力的头目如秦日纲、林凤祥,见面就催我快请真主发兵,不然团练要动我们的手了。所以我赞成明年春末夏初团营起义,不能再迟了。”

昌辉也道:“金田村左近都知道我韦某加入了拜上帝会,原来的冤家更加忌恨我,说不定又想先向我下手,还是尽早起兵吧。”

不料朝贵又跳起来道:“我们本来不是讲好,等到妖兵和天地会打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的时候才举兵吗,现在还没有到时候哩,为什么就早早地决定团营的时间了?”

云山解释道:“从现在到明年四五月间还有大半年哩,那时候广西妖兵受到天地会的重重打击,元气大伤,是很好的动手机会。究竟清妖是百足之虫,虽死不僵,如果天地会得势,广西丢失的城池太多,吓破了北京满清大妖头的胆,从外省调动军队来广西,把天地会的兵势压下去,抽出兵力来对付我们,就困难了。另外现在各州县地主团练兵力一天天扩大,经常向我们教友挑衅,虽然告诫众小尽量忍耐,但忍受有个极限。那时候如果民愤暴发,自发聚集起义,不但难以成功,损失也大,所以我们应该走在众小前头,把分散的教友团结起来,及时发动起义为好。”

朝贵仍然不住摇头道:“不妥,不妥,还是不要把起义时间定死了,万一到时候又有意外发生,团营不起来哩。”

“那当然可以临时改变。”云山道。

秀全刚想开口,秀清已经不耐烦地说道:“我也主张尽早起义,但是时间可以提得笼统些,就定为明年之内吧,具体时间,到时再议。”

朝贵不再言语,秀全道:“关于准备聚兵起义的事,就刚才商定的事分头去办吧。现在还有第二件事要议,这可是件喜事。今天在座的都是我们拜上帝会中,肩负天父天兄授予重任的最紧密的兄弟。我们有兄弟手足之情,尚无兄弟手足之名。今当起义反清在即,我们兄弟关系应当更加团结在天父天兄之前,为推翻胡虏,重建中华,献出毕生的力量。我们用什么形式,来向天父天兄表达我们手足之情呢?”

“拜把子,拜把子!”朝贵叫道,这在当时社会中,特别是会党中,拜把结盟是非常流行的。

朝贵这一喊,正巧道出了秀全和云山的本意,云山笑道:“朝贵弟主张我们今天结拜为兄弟,这个主意很好,我赞成!不知秀清弟和韦石两弟意下如何?”

昌辉和达开不先表态,静等秀清开口。秀清明白洪冯二人的用意,但是无论秀全身边增加多少新弟兄,绝不可能削弱他的权力,他不反对,但是想得很深,担心按年龄结盟,排在云山之后,这一排列形式如果固定下来,也应用到未来的官爵权位上去,让他屈居云山之下,他是不能容许的,所以沉吟了一下,问道:“拜把子的主意很不错,是按年龄大小排列长幼次序吧?”

秀全道:“是的,拜把子都是按年龄称兄弟的。”

秀清犀利的目光,紧紧盯住秀全和云山两人,问道:“那末这个兄弟次序,以后也应用到其他方面吗?”

秀全还没有领会秀清问话的用意,云山接口道:“不,按年龄长幼不过用在结盟上罢了,今后其他方面,如带兵打仗,治理国事就不应该论年龄了。”

秀清点了点头道:“这很好,再问问韦、石两位兄弟吧。”昌辉笑道:“惭愧得很,承蒙诸位兄长提携,小弟肚肠嫩,愧不敢当。”

达开道:“小弟年纪最幼,但反清爱国的志气不敢后人,愿上帝降福中华,追随诸兄完成革命大业。”

秀全喜道:“既然都同意按年龄结盟拜把,我来宣布一下称呼次序,天父长子为耶稣基督,愚兄为上帝次子,你们仍称我二哥,云山行三,秀清行四,朝贵行五,昌辉行六,达开行七。彼此之间以哥弟相称,愚兄则称诸弟为‘胞’,称三弟为云胞,四弟为清胞,五弟为朝胞,六弟为正胞,七弟为达胞。”

于是众人起立,韦正吩咐庄丁进来搬去座位。庄丁摆上供桌,点上香烛,供了鲜花,放了六只酒盅,斟上酒,然后提来一只体壮冠红的大公鸡,抹脖放血,沥在六只酒杯中,杯中顿时红红的成了一杯血酒。庄丁拧了死鸡下厅,云山司仪,喝道:“歃血结盟大礼开始,请盟主就位,其他结盟兄弟亦就位!”

于是洪秀全领头面向供桌站在前列,其余各人云山、秀清、朝贵在前,韦正、达开居后,依次立在盟主身后。云山又道:“盟主领读誓词,众兄弟同时自报姓名宣誓。”

秀全从长袍口袋中掏出一张誓词,带头庄严宣誓道:

拜把结盟人洪秀全、冯云山、杨秀清、萧朝贵、韦正、石达开,同心反清,义结金兰。虽为异姓兄弟,实胜同胞手足。彼此患难相共,富贵同享,誓为反清事业献身到底。亲密无间,永不变心,若违盟誓,愿受天谴。

秀全领读一句,众人跟读一句,宣誓完毕,云山道:“诸位兄弟请各饮血酒,以表忠诚不二。”达开举杯一饮而尽,心情激动,热泪盈眶。刚才他已与云山私盟在先,现在又和诸首领结为兄弟,从此正式进入拜上帝会的上层领导核心,义无反顾地把全身心献给神圣的反清救国事业,这是石达开一生中的重大转折。今日结盟的六位兄弟,日后起义都称了王,六王结盟,进一步推动拜上帝会的反清斗争。

正文 第十二章 金田誓师,太平天国锦旗升空

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日(公元一八五零年一月十一日),桂平县金田村韦庄宅前广场上人头拥集,喜气洋洋,广场旗杆上原来不伦不类的“国子监生”旗帜早就除了下来,还不知会悬挂什么新的旗号上去。旗杆前方搭了一座三尺高的平台,台旁插了五面彩旗,都用绳索卷缚着,不知旗上绣的什么字。十尊钢炮昂首向空,排列在紫水岸边。石达开率领贵县上帝教徒从白沙墟乘船东下,前往金田团营,浔州协副将李殿元奉命去境外与天地会徒作战去了,恶绅王作新带领团练协助县官在桂平城外江边开炮轰击,阻挠舟师前进,并打算枪炮齐下,将石达开部全数歼灭在江中。达开早有神算,预先飞报萧朝贵与韦昌辉率部从金田南下接应,此时水陆两路南北夹攻,区区兵勇怎能招架得住,县兵率先溃退,王作新也只得仓皇逃遁。这时达开和宣娇在南门外江边上岸,听见萧朝贵的大嗓门喊道:“七弟,还有宣姑娘呢?”

达开与宣娇迎上前去,见是朝贵与韦正同来,达开道:“多亏五哥,六哥接应,杀退了团练,可惜让妖绅王作新逃走了。”

朝贵道:“不要紧,这个妖绅迟早会死在我们手里。”又向宣娇笑道:“你可知愚兄和六弟今天这一战,一半为了七弟,一半也是为了你呀!”

昌辉凑趣道:“是啊,一点不假,五哥说,宣姑娘是上帝会的真命公主,娇娇滴滴、可不能让她受了惊吓,赶快出兵去接应吧。”

宣娇脸一红,啐道:“刚才还在打仗哩,就拿妹子逗笑了,你们看我全身戎装,哪一点输给了男人,什么娇娇滴滴!”

朝贵见了宣娇就没了魂,可是脸色依然那么严厉,用命令的口气说道:“宣姑娘,把你那支娘子军带到我这边来,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打起仗来,我在头里冲锋,你们娘儿们只消在旁边呐喊助威就是了,又光鲜,又省力!”

宣娇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五哥啊五哥,你打仗时光顾到照护我们娘子军,还能指挥打仗?还是不在一起的好。我是贵县人,和七哥的贵县兵马在一起,亲亲眷眷姐姐妹妹都熟了,况且我不喜欢和你五哥在一起,脸一板,吓得死人!”

朝贵尴尬地说道:“原来你们眼中我竟是那么凶狠不近人情,怪不得宣姑娘不喜欢我。”转过身训斥达开和昌辉道:“你们怎不早说,早说了,我就改了,也免得惹宣姑娘生气!”

韦正嘻嘻笑道:“小弟和五哥相处,倒觉得是挺随和的,并不怎么严厉,宣姑娘若是遇见了秀清四哥,那才是真正的严厉哩。”

朝贵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道:“阿们!原来也有人替我讲公道话。”

于是达开指挥部下弃舟登岸,还有五十里路光景,与萧、韦两部结阵而行,次日上午抵达金田村。

朝贵告诉达开,“村中已有了四五千人先来团营,一向在永安州一带活动的天地会首领罗亚旺,也带了一千多人前来金田投奔,三哥替他改名罗大纲,是一个了不起的勇将。他来了,我们都很高兴,可笑天地会中艇匪大头羊张钊也到金田村来打算投奔,可是看到我们刚开始团营,局面不大,又后悔了,推托回去商量,一去不回。”

达开道:“大头羊这种人反覆无常,还是不来的好。”

达开遥见村外空旷地上扎了无数营盘,杂乱的旌旗随风飘扬,上帝会信徒漫遍旷野,或在操练,或在鼓炉铸造枪炮,忙忙碌碌,一片兴旺气象。忽见一棵大杨树上绑了一名年轻信徒,旁边一位四十来岁身材雄壮满面虬髯的大汉在大声责骂:“这小子,你不是在找死!我来金田之前,就再三告诫你们,投奔了上帝会打江山,要服从上帝会的天条军纪,你怎么竟敢抢了民间财物,丢了我罗亚旺的面子,你自己说该杀不该杀?”

“罗大哥,你杀了我吧。”那人哭道,“我犯了军规,杀了我,也好警诫兄弟大众。”

这时有几个头目模样的人向大纲求情,大纲一挥手道:“既然你知错了,死罪可免,活罪难恕,把大小头目都唤了来,当众鞭打二十,让大伙儿牢牢记住,入了上帝会,就得严守军纪,一点不能含糊!”

达开道:“罗大纲果然可敬,天地会中也有英雄好汉!”

罗大纲见南边路上来了大队人马,欣然来到路边高高举起紧握的双手,遥向朝贵,达开等招呼道:“贵县兄弟们来了,我罗大纲欢迎你们!”

朝贵指着达开向大纲道:“这位就是贵县首领七弟石达开!”

“啊唷唷,久已耳闻贵县有个石相公,原来还是这么年轻!”大纲呵呵大笑道:“快进村去歇息吧,杨首领大概已在等着了。”

达开笑道:“我也久闻罗兄的英名,今后我们是一家人了。”

他们进了村,杨秀清出庄门迎接,说道:“七弟,路上辛苦了,与妖兵作战了吗?”

达开道:“在桂平城外打了一仗,幸有五哥,六哥接应,把妖兵打退了,可惜让那个狗秀才王作新跑了。”

秀清打量一下达开身旁一位陌生的戎装姑娘,犹是白布裹首,尚在服丧,达开道:“她就是真主的表妹宣娇,贵县女兵队头目。”

秀清不住点头赞许道:“果然是女中豪杰,是黄为政的妹子吧?”

宣娇道:“怎么不见两位表哥?”

秀清道:“金田是起义中心,容易为妖官们注目,不安全,他们已经转移到花洲胡以晃家中隐藏起来了。”

达开诧异道:“以晃哥不是也决定扯兵团营了吗,怎么容得真主去安身?”

秀清愣了一下没有作声,朝贵忙道:“不用担心,过几天我去花洲看看,若有危险,接回来就是了。”

达开不便再多说,终觉此事蹊跷。团营誓师正需教主亲临现场,接见各方首领,却将他和三哥送到危险地方,究竟是何居心?难道是要假手妖兵除去眼中钉,以便可以独揽大权吗?这些话他怎敢讲出口来,也不敢和宣娇私议,怕别人窃听了去,但看得出宣娇也是很不满意的,也许这件事朝贵事先并不知道,是秀清一人所为,想来犹觉寒心。

昌辉邀请达开和宣娇两家人住进庄中客馆内,其余众人一概在庄外扎下营盘,战士与家属分开居住。过了两天,朝贵去花洲探望洪、冯,回来说是那边平安无事。

谁知一向集中兵力企图扑灭天地会的清朝广西巡抚郑祖琛,接到浔洲府禀报,拜上帝会近月来有异常举动,往往数千人大部队举家迁移,目标为桂平县金田村,似有团营起事迹象。这位老官僚虽则镇压天地会久而无功,但嗅觉是极灵敏的,他觉察拜上帝会已非一般宗教组织,军事行动的严密,远非天地会乌合之众可比,他下令浔洲知府顾元凯和浔洲协副将李殿元密切戒备,务必阻止各地教徒向金田集中,并伺机进剿,一举扑灭。又印发告示,在各地通衢要道张贴,晓谕“解散胁从,擒治首恶。”那李殿元探听到集中在金田村的上帝会信徒已达七八千人,不敢贸然进剿,只守住浔江沿岸紧要渡口,防止梧州、郁州(博白、陆川)和广东高州等地教徒向金田团营。

这时,平南县的捕快,侦察到花洲山人村有上帝会的教主隐藏在武秀才胡以晃家中,因为常有人从金田来探望,且禁卫森严,非同寻常。知县倪涛得悉后想独占大功,也不通知协台李殿元,便亲自率领县衙捕快和地方团练四五百人于黎明时分突然袭击花洲山区,打算直逼山人村,活捉上帝教主。不料花洲守御严密,进不得山去,反被胡以晃率领大队教徒出击,将捕快团练一举击退。云山听说妖官带兵来攻,知道身份泄露,不能再在花洲安身,以晃劝他们赶紧回金田去,料定绿营官兵必定还会再来进犯,可是洪冯身不由己,不得秀清许可,他们不能回去。以晃差家丁向金田飞报,请求秀清派兵接应真主回驻金田,谁知秀清并不在意,说是金田比花洲目标更大,更危险,如今团练已被打退,且在花洲暂住些时再说。家丁回去禀报了,以晃大怒,但无可如何,洪冯两人相对叹息,只得将生死置之度外。

平南知县倪涛兵败回衙,一份禀帖送给浔洲知府,顾元凯又惊又喜,既然探听到了上帝会首脑的下落,只要活捉了解到桂林抚台衙门,境内“会匪”平定,不但保住了乌纱帽,还可以立功。于是咨请副将李殿元发兵两千人,远道奔袭四面皆山、峰隘险要的花洲山区,切断了与金田村的交通。以晃带领信徒凭险扼守,不断击退官兵的轮番进攻,处境十分危急。秀全写了手谕,由以晃派人黑夜里潜行出山,急奔金田村求救。这回朝贵、达开都要求领兵驰援,秀清这才派遣先期来金田团营的平南鹏化山区上帝会首领蒙得恩,领兵三千前往花洲破敌,他们由金田过五峒峰,杀散守隘兵壮,向官军发起进攻。李殿元急命开炮轰击,蒙部佯退诱敌,清军追击中伏,大败而逃。蒙得恩率兵追击到官军扎营的重要据点思旺镇,焚烧了大批营帐草棚,杀死巡检张镛,胜利解了花洲之围。十一月二十五日恭迎洪冯胜利返回金田,这一役谓之“迎主之战。”

杨秀清率众人出庄门迎接教主,在大众面前依然毕恭毕敬,躬身行礼道:“小弟等向二哥三哥请安。”

秀全无话可说,云山怕彼此有了嫌隙,说道:“金田团营多亏诸弟支撑,才有今天这样轰轰烈烈的局面。”

这以后几天,一边等待远道来归的弟兄,一边商议起义之后需要解决的几个重大问题:定国名为“太平天国,”国主不称“皇帝”,称“王”,因为三皇五帝是神不是人,凡人不得称帝。太平天国国主称“天王”,以拜上帝会教主为天王。军制分为前、后、中、右、左五军,各设主将统领兵马。鉴于拜上帝会天条已不适用于军事行动,由云山另拟了五条简明易记的军纪。并且将扯旗誓师的日子定在十二月初十日。

这天上午辰时正,韦庄广场上信徒荷枪执刀列队林立,观礼的家属和本地村民喧喧杂杂,不计其数,十门大炮同时轰响,庄门大开,一队队手执藤牌腰刀的牌刀手大踏步出庄门,拱卫在平台周围,头戴冲天冠,身穿蟠龙黄袍足穿薄底乌靴的洪秀全,坐了黄布竹轿从庄内行馆抬到平台边下轿,由四名牌刀手扶上平台。其他结盟诸首领冯云山、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依然平常装束,随后缓步出庄门,站立在平台两侧。于是司礼官胡以晃朗声高呼:“太平天国升旗誓师大典开始,现在升旗!”

四名护旗手把一面白绸长三角旗扯升上旗杆,只见旗上绣了斗大的七个黑字:“真天命太平天国”,威风凛凛地在空中招展,宣告太平天国的成立,宣告中国历史上一次伟大的农民革命运动的正式开始,广场上军民同声欢呼:“太平天国万岁,天王万岁!”

胡以晃又高呼:“天王宣旨!”

天王洪秀全兴奋激动地高声道:“拜上帝会兄弟姐妹们,父老乡亲们,太平天国在今天诞生了,我们的宗旨是推翻满清,复兴中华,使人人有田耕,有饭吃,有衣穿,同享天堂生活。我很高兴,多少年的梦想成为现实!感谢天父天兄的赐福,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我们的信徒将按军制编为前后左右中五军,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正式的兵士。要学会打仗,严守纪律,遵守头目约束,同心合力,不得临阵退缩!你们能做到吗?”

兵士们同声呐喊:“能做到!”

天王又道“我现在宣旨,以四弟杨秀清为中军主将,五弟萧朝贵为前军主将,三弟冯云山为后军主将,六弟韦昌辉为右军主将,七弟石达开为左军主将!”

广场上一片沉默,一则大伙儿不知道对于各军主将应该欢呼什么,二则不理解他们尊敬的冯先生为什么位在杨萧二人之后。

胡以晃立刻又宣呼道:“天王授旗!”台侧五面彩色长旗解去绳索,一一舒展开来,各主将陆续登台领旗,绣上“中军主将杨”的红旗授给秀清,黄旗授给朝贵,盖旗授给云山,白旗授给昌辉,也都各各绣上各军主将姓字,最后一面紫色绣上“左军主将石”字的军旗授给了达开。达开满含热泪从天王手中接了过来,转交给四名左军护旗手,今后他将在这面大旗下指挥将士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振兴中国,中华历史将要开始新的一页,他石达开也将在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光辉!

正文 第十三章 圆明园中,咸丰帝惊闻恶耗

太平天国金田起义的最初欢乐之后,接着便是在被围困和不断突围转移中,遭受将近一年的苦难和牺牲。清政府原来为了镇压广西天地会蓬勃起义而派往广西的钦差大臣李星沅、广西巡抚周天爵、广西提督向荣,立刻将兵锋转向集中在金田地区的太平军,展开了围攻和反围攻的恶战,太平军当时兵力万人,广东高州凌十八部欲来金田团营,途径郁林州(今广西玉林)被清军拦江阻断,退回广东。清军初时以向荣一军为主,可用兵力只六千人,后来又调来广州副都统乌兰泰,然而兵力亦不过增至七八千人,虽然对太平军取围攻态势,迫使太平军在物资匮乏的情况下,一再突围转移,然而并未能歼灭太平军主力。

咸丰元年(公元一九五一年)二月初八日太平军由金田、江口墟突围至武宣东乡,后来又摆脱尾追合围的清军,于是年四月二十二日顺利突围至象州东部的中平、百丈一带,此处为象州与永安、武宣、桂平、平南、修仁五县的交界处,离广西省城桂林只三四百里。省城中此时只有防兵数百人。一年前,天地会首领陈亚贵就是从这里转往修仁、荔浦直逼桂林的。因此全省震动,巡抚周天爵隐瞒不住,只得以四百里快递向北京清廷报警,五月初二日递达皇帝夏宫圆明园内奏事处。

北京城内紫禁城房屋密集,每逢夏季,暑热难当。按照祖宗朝的老例,每过立夏,皇上带了六宫后妃和全班军机大臣及六部九卿衙门的值班人员,前往城外圆明园避暑,直至立冬方才回城。这一年是皇帝奕詝登基的第二年,他是道光老皇帝的第四个儿子。前三个皇子都早逝了,皇四子成了长子。去年老皇晏驾之后,顾命大臣开启乾清宫正大光明金字匾额后的立储小铁箱,取出道光老佛爷在道光二十六年六月御笔所书立储御旨,上面写着:“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因此顺理成章地继位为清朝第七代皇帝——咸丰皇帝。

新君登基之初,自有一番励精图治的气象,他首先改组了军机处,罢黜了结党营私不甚听话的领班军机大臣穆彰阿,以原任军机大臣蒙古族正蓝旗人赛尚阿为首席军机大臣,最近又派他前往广西督师。宫中生活也较俭约,妃嫔亦不多。此时,日后成为慈禧太后的兰儿尚未进宫,宫中也未立皇后,只以原来皇四子房位中忠厚端庄的钮祜禄氏瑞芬为贞贵妃,统摄内宫,即是日后的慈安皇太后。

五月初二,清晨,军机大臣照例在勤政亲贤殿早面,是时朝政粗安,惟有广西“匪情”最使朝廷关心,二十岁的皇上面对着侧匐在御座前、彩花地毯上的大臣们,首先问道:“没有听到广西有新的战报来吗?”

白发苍苍的领班军机大臣祁窩藻已做了十多年的军机,耳朵有些背,又走了神,茫茫然,不曾听清。皇上耐心地又问了一遍,窩藻叩头道:“自从金田会匪于二月初窜往武宣东乡之后,尚在该处负隅顽抗,已被官军四面合围,但等各路援军赶到,必可一鼓就歼。”

皇上颇为得意地说道:“地去广西文武大臣不甚得力,陆续添兵添将,贼势反而越来越猖狂了,朕这次下了决心,不但以军机领班赛尚阿充任钦差大臣亲往广西督兵,并以八旗老将都统巴清德、副都统达洪阿协办军务,又调遣四名总兵带领京营八旗和各省绿营六千人去广西,连同该省原有兵力,可达两万多人了。这还不算,又立即拨给饷银三百六十万两。这样的决心在本朝承平时期,恐怕是很少有的吧。”

“皇上英明!”众军机同时连连叩头道。他们心中明白,前任钦差大臣李星沅几次上奏请饷、皇上只批了八十万两银子,提督向荣本来答应兵士打了胜仗,每人赏银一两,李星沅到了广西,手中无银,减为三钱,兵士都不肯打仗了。这次,皇上一下子就批给三百六十万两,自然是破天荒的举措,可见皇上平定广西“会匪”的决心了。

奕詝清秀文弱的长脸上绽露了更加得意的神采,祁窩藻道:“古代帝王,处大事必须大魄力,始可成大功,陛下此番也可算是大手笔,直可媲美前代英主。”

奕詝更加高兴了,闲闲地说道:“赛尚阿是在四月初十日出京的,不知什么时候可到桂林?”

祁窩藻答不上来,回头示意一溜儿跪在身后的军机大臣们,跪在最后近门帘处的“挑帘子军机”彭蕴章接口道:“自京师去桂林七千四百六十里,水陆通扯日行百二十里,总须两个月左右可到。”

彭蕴章以工部侍郎初入军机,皇上瞅了他一眼,欣赏他头脑清楚,遇事留意,蕴章从此深得圣心,不几年就人阁拜相,升了大学士。

“两个月后,广西剿匪局势当可改观了。”皇上很有把握地说道。

“是,那是一定的。”众军机又叩头道,少说话多叩头是做军机大臣的诀窍。

军机早面散后,皇上乘软舆回到“天地一家春”寝殿,那是圆明园四十景之一“九洲清晨”建筑群内三十处独立殿阁中的一处。从圆明园中路南大门“大宫门”过石桥经“贤良门”进园,前为“正大光明”正殿,是举行大朝会接见群臣的地方,东为“勤政亲贤”偏殿,即是接见军机和少数臣下的便殿。两殿背后是一座碧波荡漾的前湖,前湖北面即是九洲清宴殿,东为“天地一家春”、西为“乐安和”,是帝后居住的地方。后来兰儿进宫,做了懿贵妃,就住在“乐安和”。

“九洲清宴”之后,又是一座风光绮丽烟波浩渺的后湖,水面较之前湖更为宽广寥阔,由此往北而东而西,倚山引水,曲折变化,茂林深处,掩映着片片亭台楼榭,一步一景,蔚为大观。难怪清代帝后,自雍正皇帝开始建园以后,多愿常驻圆明园避暑消闲颐养,而不愿留在城内局促狭窄的皇宫。

当时奕詝从勤政亲贤殿回到天地一家春,贞贵妃瑞芬见皇上笑容满面,步履矫健,笑问道:“今天军机早面有什么喜事,乐得皇上这么高兴?”

奕詝笑道:“今天军机上,众大臣都夸我是英主哩。”

贞贵妃抿嘴笑道:“皇上本来就是英主嘛,还要臣下来夸!”

奕詝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做了一件得意的事,一定要别人夸了,才有兴头。虽帝王亦不能免。这一回我下了决心非平定广西会匪不可,不但把首席军机大臣赛尚阿挂了钦差大臣印信派到广西督战,还特地回城去,大开乾清门,将祖宗朝命将出征的尚方宝剑‘遏必隆刀’赐给赛尚阿带去,遇有不听话的部将可以先斩后奏。我给他带去好多名八旗将官,给他权,给他兵,又给他大批兵饷,这些银子是前任钦差做梦也想不到的。哈哈,我这样做,很有古人登台拜将的味道吧?”

贞妃不知古人登台拜将是怎么回事,但是想像皇上在庄严的乾清门前,当着广场上那么多王公大臣,把“遏必隆刀”赐给赛尚阿,这情景一定很壮观很动人,皇上高兴,她也高兴,嫣然笑道:“可惜在乾清门赐刀拜将的时候,不曾让奴才去瞧瞧,皇上那时候一定是很威风的。”

奕詝大笑道:“当然威风!等到广西会匪平定,赛尚阿凯旋回京缴还‘遏必隆刀’,朕在中南海大开丰泽园,举行庆功宴,那个场面将会更热闹,更威风!”皇上得意极了,又道,“我本以为自己命苦,自幼丧母,才登大位,就遇上广西遍地的天地会造反,又突然冒出来一个拜上帝会,洋不洋,中不中,比天地会更狠,闹得人心烦意乱。赛尚阿这一去,定能扭转局面,我的苦命想必也会否极泰来,可以让我安然高枕而卧,做一个太平天子了。”

皇上说得高兴,猛抬头,忽见御膳房四名司膳太监捧了饭盒鱼贯进了殿门,不禁笑道:“怪道觉得肚饥,原来还不曾用早点哩。”

早膳后,年轻的皇上认真批阅各地奏折。午后小眠起来,兴致较好,推窗眺望后湖,只见艳阳斜悬蓝天,湖面风吹涟漪,波光闪闪,皆是丽日余晖,遥望远处西山峰峦连绵,林木蓊然,苍翠欲滴,山林深处掩藏着无数天然秀色和精致的殿阁山房,今年还有多处不曾游过。正思召唤丽妃、玫嫔等与贞贵妃一同游园,忽见内奏事处太监跪送进来一份紧急奏折,奕詝取过匆匆一阅,不觉呆了、乃是广西巡抚周天爵的紧急奏报,上帝教会逆贼已于四月二十二日由武宣东乡向北突围,窜往象州东部的中平,百丈一带,向荣、乌兰泰两军正赶往中平以北迎头拦截,以防逆贼骚扰省城桂林,云云。从奏折的口气看来,会匪恐怕不是被迫突围,而是蓄意向北进犯桂林,赛尚阿却需要两个月之久才能到达桂林、增援兵马也在途中!奕詝急忙走到屏风前观看军机处绘制的《广西东部山川形势》,从象州东部到桂林中间只有修仁、荔浦两个小县,一定无兵把守,他想起了去年天地会匪首陈亚贵也是从象山东部奔袭桂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侥幸平定,这次上帝会更比天地会凶悍能战,向荣与乌兰泰在东乡围攻多时,都挡不住他们的奔窜,就能保证必能守住通往桂林的要道吗?万一桂林不守,万一匪徒窜入湖南,蔓延各省,怎么得了?皇上失了耐心,破口骂道:“混蛋,广西文武大臣统通是混蛋!钦差就要到了,他们却出了乱子了,一定要严办!”奕詝体质原本虚弱,刚登大位,尚无经验,经受不了这样的惊涛骇浪,忽觉一阵眩晕,两眼紧闭,倒在御座上,心里却挺明白,听得清是贞贵妃在他身旁轻轻摇撼他,呼唤他:“皇上,皇上,你不舒服了吗?”

奕詝挣扎着张开眼来,凝了凝神,一跃而起,喊道:“不要紧,广西又出事了。可是赛尚阿就要到了,援军也快到了,会把那些逆贼消灭的,会彻底消灭的!瑞芬,你放心,我好了,没事,——快叫军机!”

正文 第十四章 群英反杨,太平军分道扬镳

咸丰皇帝惩办广西文武大臣的谕旨,由军机处拟妥,铃盖了军机印信,由兵部飞马递到桂林。周天爵革去广西巡抚,由邹鸣鹤继任,向荣拔去三眼花翎,交部议处。钦差大臣李星沅已于四月十二日病故,免议。正当桂林城中人心惶惶,惟恐太平军前来攻城时,太平军却在象州中平、百丈一带扼险据守,按兵不动,坐以待困。太平军这番难以理解的战略失误,帮了清军的大忙,将官们个个松了口气。太平军眼看军火粮食一天天的消耗,补给困难,不能再死守下去了。当他们得悉清廷下了决心,派遣首席军机大臣赛尚阿带了援军来广西督师,早晚将要发起总攻,便决定突围转移。此时清军正由北西南三个方向朝太平军步步紧逼,唯一退路是向东经武宣东乡回到紫荆山和金田老区,于是当赛尚阿六月初四日抵达桂林那一天的夜间,太平军开始突围,萧朝贵与韦昌辉殿后,不断击退向荣和乌兰泰部清兵的尾追,石达开率罗大纲为前锋,击溃桂平团练的堵截,当场击毙桂平劣绅王作新,进入了紫荆山区。浔州府地域好比一个大田字,浔江拦腰一束,若以金田村为中心,画成四个方块,浔江以北左上方块为武宣县城及紫荆山区,右上方块为江口,新墟及花洲,鹏化两个山区,也包括浔江北岸的平南县城,下面两个方块,左为贵县,右为桂平县。如今太平军转来转去,又回到西至武宣东乡东至金田、江圩和花洲、鹏化山区的老根据地来了。

赛尚阿在桂林接到前线关于太平军又回到金田老区的战报,笑向军务帮办巴清德道:“逆贼大概知道老夫亲临桂林,所以吓得赶快收拾起破烂逃窜了!”

巴清德道:“这几个毛贼,能成什么大事?都是前任大臣平庸无能,才让他们猖狂一时,中堂大驾一到,他们便只有逃命的份了。”

趁前线局势暂时平静,赛尚阿召集重要将领向荣、乌兰泰等人及新到的都统巴清德,副都统达阿洪及长瑞、长寿等四总兵,在桂林举行军事会议,在座的将官几乎清一色是满蒙族人。那时候清廷自皇帝以下,一则以为汉族将领作战不力,二则不愿重用汉人带兵——这是清代开国以来的祖训。议事厅中高悬了金光闪闪的御赐“遏必隆刀”,使每个进厅的将军,不论怎么桀傲不驯,亦不免肃然陡生一股寒意。

议事开始之后,赛尚阿严厉地瞅了一眼原在广西的几员旧将,训斥道:“此番逆贼在象州顽抗一个多月,弹尽粮竭,狼狈东窜,如果当时众将通力配合,及时堵截,必可置贼人于死地,一鼓而歼灭。却不料追堵不力,纵令贼人从容转移,尔等深受皇恩,位至提镇,不觉得有愧于心吗?”

向荣、乌兰泰等瞥一眼堂上高悬的“遏必隆刀”,俯首不语。他们明白,这个时候若有谁不服训斥,出口顶撞,很可能就拿这把刀来杀一儆百。赛尚阿本来很满意“会匪”在他到来时退兵东撤,给了他很大的面子,也解除了对于桂林的威胁,让他可以给皇上立刻递送一道战局松动的奏折,定能使皇上感到宽慰。开场白吓唬几句,不过是官场上一套惯用的手法,施一番下马威罢了。于是咳嗽一声,缓和了口气说道:“这件事由本大臣担待下来,不予追究了。望尔等体会皇上忧国忧民的圣意,出死力打好下一仗。幸赖皇恩浩荡,我们现在兵多了,兵力两万多人,比贼人多了一倍还不止,兵饷也多了,再打不好仗,就无颜以对皇上了。因此,我要求——。”

说到这里,赛尚阿停住口,严厉地注视众将,将军们知道钦差大臣要下命令了,唰地起立静听。赛尚阿继续道:“我下令,以都统巴清德协同向荣一军七千余人为西路军攻打紫荆山,占领整个山区,以副都统达阿洪协同乌兰泰一军一万余人为东路军,攻打江口思旺和花洲、鹏化一线贼军,与西路军会师于金田、新墟,务必全歼逆贼,不令逃逸。这一仗,要求三个月内完成,届时老夫将专案保举有功人员,不但开复原有处分,还将加官授爵,可是,”赛尚阿又重重地咳了一声,厉声道,“若有作战不力,贻误军情的,亦将严厉惩办,决不容情。”赛尚阿挥手命众人坐下,说道:“大家说说,这个仗怎么打法,三个月平贼有信心吗?”

向荣、乌兰泰等领教过太平军的勇敢顽强。从紫荆山到花洲,群山险峻,易守难攻,若要全歼,谈何容易。而且派了巴清德和达阿洪来军中,名为协助,实是夺权。因此心中不悦,微微冷笑,默默不语。达阿洪蔑视地睃了他们一眼,昂然禀道:“回中堂的话,逆贼已如强弩之末,秋天的蚱蜢,挨不了几天了。如今中堂亲临广西督师,有兵有饷,何愁逆贼不平!我看三个月是绰绰有余了。可是能不能做到就要看士气了。士气高不高,则全看带兵的肯不肯真心打仗,带兵官首先把精神振作起来,舍生忘死,同心协力,还会再让逆贼轻易地从我们眼皮底下溜走吗?”

这番话明明是冲着向荣、乌兰泰他们说的,八旗都统、副都统是皇家的心腹,向来瞧不起统带汉兵的绿营提督、总兵。广西提督向荣虽则气红了脸,却尽量忍耐着不曾发作。乌兰泰也是副都统,他可不买达阿洪的帐,顿时翻了脸冷笑道:“既然达副都统说有人放走了逆贼,想必有凭有据,就请中堂派员彻查。查实了,就赏他一刀遏必隆,若是查不实,这个诬告的罪名可也是不小的吧?”

达阿洪也怒道:“这还用查吗?各人心里有数。”

巴清德较为稳重,忙解劝道:“今日用心剿贼,可不要伤了和气。”

赛尚阿也觉得达阿洪太鲁莽,将帅之间未出兵就先有了嫌隙,到了战伤之上岂不互相牵制误了大事。于是用温和的口气说道:“老夫说过往事不究,又谈它作甚。今日你们共同讨贼,就好比同舟共济,若在船上齐心协力,必可稳渡彼岸。若在船上吵吵闹闹,可就麻烦了。军事会议就此结束,望各自回去部署进兵,老夫当静候诸君捷报。”

高悬在头颈上遏必隆刀的威胁,加官封爵的许愿,新旧将领之间的排挤竞争,使得桂林军事会议之后回到紫荆山和江口墟一线的清军将官面目一新,旧将向荣、乌兰泰等拼命争一口气,新将达阿洪等则想处处显出高人一等,因此这一回的战争不像过去那样围而不攻,而是真刀真枪拼性命干起来了。偏是太平军在屡次突围转移之后,军心涣散,斗志低沉,又加以凭藉山坳的天险,以为清军插翅难度,因此守卫紫荆山的兵力不足,被巴清德和向荣部队从西口双髻山攻入紫荆山区。此时太平军各军主将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率领主力在东线防御清军乌兰泰部的进攻,他们以为紫荆山天险,万无一失,将家属、辎重安置在山中各村,由冯云山和宣娇陪了天王洪秀全驻守山中,万万不料清军从双髻山攻了进来。幸亏巴清德妒忌向荣立功,以“切勿冒险深入”为借口,阻止他迅速继续进兵,才使山中太平军有了撤退的时间。当时云山召来宣娇说道:“双髻山丢失,山中守不住了,快传齐女兵护送家属撤出风门坳去吧。”

宣娇悲愤交加,怒道:“我军盲目行动,不断突围转移,又不断受困。病伤多,又无粮食医药,盐也没有,火药也没有,家属中老弱多,饿死了多少人,又病死了多少人了!我大嫂也病死了,七哥的儿子荣科也发烧了,我真不知四哥带的什么兵!这回去新墟见了他,一定要和他理论,问他奔来奔去还有个尽头没有?”

云山劝道:“时事如此,不要责怪了,且先度过了目前的局势再说。”

云山又吩咐将士护送天王和辎重撤出紫荆山,但在东山口留下一部份兵力,阻止清军突破风门坳与乌兰泰会师。

宣娇将家属暂时安顿在金田村、匹马赶来新墟见石达开。达开既管打仗,又兼管圣库,凡是打仗缴获的军械器物,和行军途中从各地财主富户家中取得的粮食钱财,一概交到圣库来。军中所需一切钱财物资,亦由圣库供给,所以十分烦忙。幸亏由黄玉昆总其成,达开不过挂个名罢了。但是军中缺粮缺盐缺硝缺药,圣库不能解决,都找到达开头上来。达开屡次劝告秀清改变战略,跳出山区,以免处处受困。秀清不听,却说:“广西本来多山,在山里扼险据守,还可以抗御住妖兵的攻击,到了山外平原,无险可守,众寡不敌,不是等着挨打吗?”

宣娇好不容易在新墟一座大庄院里见到达开,老丈人玉昆正在向女婿诉苦:“往日还有胆大的商贩贪图重利,翻山越岭偷运盐硝粮食接济,虽然为数不多,究竟不无小补。如今四面被困,一概断源了,每天有出无入,支持不了几时了。将士们天天拍桌瞪眼吵闹,如何是好?”达开愤愤地说道:“只有跳出山区去才有活路,可是四哥不听!”

这时宣娇推门进来,喘吁吁地喊道:“四哥不听就造他的反!”

达开喜道:“宣妹,听说双髻山丢了,正担心你们的下落,都撤出来了吧?”

宣娇道:“撤是撤出来了,都安顿在金田村,可是牺牲也够大的了。病死的,饿死的,光是我们赐谷村就有几十口人,那帮村也有十来个人。我家大嫂死了,荣科也病了,发高烧尽说胡话,春妹愁坏了。新墟是个大镇,一定有好医好药,你快找个医生,带上药去金田村看看,迟了恐怕也不行了。”

达开叹道:“幸亏我们几次突围转移途中,家属不曾遭到妖兵的突击,否则后果更不堪设想。孩子病了,只能让他病吧。他若命大,自能抗了过去。若是抗不过去,只能随他了。起义以来,几乎每天死人,我不能只顾自己的孩子!”

宣娇道:“七哥,你怎么变得这般铁石心肠了,家属中生病的孩子多着哩,将来他们长大了,不都是我们太平天国赤胆忠心的后代!你带了医生和药去,不光救荣科、也救别的孩子,你能忍心坐视不救吗?”

达开立刻命人去镇上找请医生,他和宣娇骑了马先去金田。途中,宣娇道:“七哥,自从大嫂死后,侄儿们交给了堂婶们照顾,我无依无靠,和春娥妹子住在一起,我现在真正是你们家的人了。”

达开苦笑道:“如今天天打仗,一家人也不能团聚,要等打进了县城,才能住在一起,那才真是一家人了。”

宣娇道:“不是说男归男行,女归女行,夫妻也不能住在一起吗?”

“那是怕有些意志不坚的士兵带了家眷逃跑,所以暂时把他们隔开,我们当主将的不受此限。就是士兵们将来连打胜仗,夺了一些大城市,军心稳固了,也可以取消这个规定。”

他们进了金田村,洪、冯、韦、石几家眷属都住在韦庄,门口有女兵把守。两人下马进门,宣娇将达开引到春娥房中,只见荣科平卧在床上,额上覆了冷手巾,不时手足抽动,春娥坐在床前暗暗垂泪,见达开进屋,那泪珠儿顿如泉水般涌将出来,猛扑到达开身前,抓住他呜咽道:“达哥,快想办法救救荣儿吧,他不行了。许多孩子都是像他这样发高烧抽筋,不几天就过去了。”

达开心中酸楚,抚摩着春娥的肩头道:“亚春,不要急,我们太平天国所致力的是反清救国的大事业。目标虽大,力量却有限,以少击众,不能没有牺牲。愿天父天兄保佑先逝者进入天堂,我们活着的人举起先烈的旗帜继续战斗下去,把生死看得淡些吧,不要只想到一家一户亲人的生离死别,要想到我们终于举起了真正的反清起义的大旗,没有个人的牺牲,哪有反清事业的成功!”

春娥把眼泪擦在达开蓝布短挂前襟褂、哽咽道:“这个道理我怎不懂,可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不行了,那比揪我的心还疼!”

宣娇嗔怪道:“七哥也真是,见了面不说请了医生来了,却噜噜苏苏讲一番大道理。春妹,你放心吧,七哥已差人去找医生,很快就能带了药来了。”

春娥这才转忧为喜,埋怨道:“达哥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还不快去看看自己的儿子。”

达开含着疚意上前,俯首注视着昏迷消瘦、不住抽动手足的儿子,取下湿巾,摸摸额头和太阳穴依然滚烫滚烫,他贴着憔损的小脸蛋轻轻唤了两声,并无知觉,不禁心酸叹道:“孩子,你忍着些,熬过了这一关吧。”

春娥接过湿巾、浸在脸盆中搓了一把,绞干了,递给达开又给孩子敷了上去。等到达开由宣娇陪同去探望了别家病孩归来,医生已经带了药囊来了,宣娇急忙和达开进了韦庄,领医生来为荣儿诊治,不料还未踏进卧房,便听见春娥一声撕肝裂肺的惨叫:“天啊,荣儿去了!”

达开心惊神骇,热泪上涌,刚欲迈步进屋,又兀然止住,长叹一声,向惊呆了的宣娇说道:“我不进去了,看了心里难过。死者草草掩埋,生者望你慰解,战事在身,顾不得许多了。”

达开转身急步离去,犹听见春娥的悲嚎和宣娇的痛心呼喊:“苦命的荣儿!”

八月初二日,向荣所部清军又攻占了紫荆山风门坳,与乌兰泰军完成了对新墟太平军总部合围的态势。捷报传到京中,清廷上下一片乐观气氛,皇帝奕詝兴高采烈,提笔赋诗,寄到广西嘉奖三军。

太平军在强敌压境之下,处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艰难,看来又到了必须突围的时候了。这大半年来,都在不断的转移突围之中度过,转来转去,山穷水尽又回到了金田誓师的原地,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军心涣散,士气不振,看不到有什么可以挽救太平军命运的奇方妙策。见了这等浓重的悲观情绪,天王在新墟背后的莫村下旨,教导将士:“千万莫慌”,坚信天父天兄力量,一定会灭绝妖魔。萧朝贵代天兄发话,严厉批评部份将士“各为私,不忠心。”杨秀清也扮天父下凡安定众心,号召将士“有志顶天报国,遵令奋勇诛妖”。可是将士们已经不信天父天兄这一套假话了,杨秀清的威信降到了最低点,军中上层酝酿着向秀清权威挑战的一股巨大的暗流,只待公然爆发出来。

在清军步步紧逼下,太平军于八月十六日深夜,趁月色皎朗,漫山银辉迷朦,开始又一次的突围。他们翻过大山向龙,奔向鹏化、花洲一路,不料在思旺附近的官村岭被向荣部队追上。幸亏接连两天大雨,向军追得匆忙,来不及携带帐篷雨具,枪炮火药火绳都打湿了,难以作战。雨刚停,朝贵、云山与达开率领三四千人分三路向清军猛扑,前后夹攻,向荣大败而逃。太平军侥幸摆脱了向军的追击,火速攀越险山恶岭,来到靠近大同江边的穷僻小村大旺墟,这里东与梧州府的藤县,北与平乐府的永安州(今蒙山县)为界,大同江下游与濛江相汇可通浔江。太平军万人分散在各个村落觅食,总部设在大旺墟一家小地主的宅院中,一无粮食,二有追兵,必须立即决定全军向那个方向进发。

生死攸关的军事会议,在院中北屋客堂中沉闷的进行。屋中一张八仙桌,几把靠椅,洪秀全居中面南,其余结盟五兄弟围桌坐了。只听见杨秀清独断的声音:“现在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有沿着大同江水路进入浔江,或者东向西江去梧州、广东,或者西向平南、桂平去贵县。”

朝贵咕噜道:“四哥好没主意,广东妖兵远远胜过广西,去广东不是自找苦吃?至于去贵县,兜来兜去,还是跳不出个浔州府,我都厌烦了。况且沿路须经平南、桂平,处处有团练,处处有妖兵拦截。大江之上遭到阻拦,妖兵夹岸一开炮,死路一条,这个计划行不得。”

达开也顺势道:“我们金田誓师,是要驱逐满清,恢复中华。不应只在浔州府穷山窝里,和妖兵捉迷藏打来打去,又回到了原地,白白牺牲了许多兄弟,动摇了大伙儿的信心和士气,起义大半年,总在被围困之中,缺粮,缺盐,缺军械弹药,兵员也越打越少了,至今仍不过一万来人,这个局面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我赞成五哥的意见,不去广东,也不去贵县,应该避实击虚,另外打开一番局面,一步步逼近满清大妖头的老窝,这样才能壮我声势。广招天下有志反清的血性男儿人我军中,练成一支十万、数十万的兵马,横扫几千里,才是我们的目标。”

秀清瞪了达开一眼,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且说说怎样打开局面。”

达开道:“从大旺墟向东不远,大同江边有一座市镇,名叫大黎,是藤县管辖,从那里抄山路可去永安州。沿路必无守兵,得了永安再往北不远就是广西省城桂林了。我们一路招兵,一路北上,到达桂林时可有二三万人马。省城可攻则攻,不可攻则再挥师北上,进入湖南湖北,到了武汉我们至少可有十万人。那时顺江而下,可取南京,等到平定江南,巩固了后方,然后挥师北伐,直捣满清心脏,这才使我们太平军英雄志士们有了用武之地。”

达开这番话听得秀全、云山频频点头,昌辉觑了秀清一眼也小心翼翼地说道:“七弟之言,甚有见解,四哥不妨斟酌。”

秀清恼道:“七弟、你怎么知道从大黎可取永安?”

朝贵代答道:“是听罗大纲说的,他在永安州境内活动过许多年,山川地理熟悉得很,他的话不会错。”

云山道:“古人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不妨把罗大纲找来,听他说说可有道理。”

达开出堂屋向东厢喊了声:“大纲!”罗大纲探首出来,达开向他招了招手,大纲明白必是商谈奔袭永安的事,便兴冲冲大踏步过来,随达开进屋。

云山问道:“大纲、你以为有把握轻取永安州吗?”

“当然有把握!”大纲叉手瞪眼吹胡子道,“这条道我罗大纲闭了眼不知走了多少回。那山虽险,在我看来不过抬腿就过去了。荒山野岭,少见人烟,大军过去,谁来阻挡?永安城中驻兵极少,到了城南平坝上的黄村,离城就不过四十里地了。近了城,只消在城门外一阵咋呼,当官的就都跑了,谁也不来守城,往年我就是这样拿下永安州的。嘿嘿,今番我充先锋,若不得永安城,割下我的脑袋当尿壶!”

秀清皱眉道:“罗大纲,现在妖兵处处堵截尾追,还能容你像过去那样从从容容地翻山过岭,还不是半路上就把你追堵上了。退一步,就算你占了永安,能守得住吗?那里靠近省城,妖头蛇魔不会又调重兵来围攻?那时候,既不能北上桂林,又无别的地方可去。穷山沟养不活我们这么多将士和家属,还是去西江下广东为好!”

朝贵道:“下广东不如去永安!”

达开也道:“应该去永安!”

秀清瞪眼道:“我决定了,不去永安!罗大纲,你下去吧,没你的事了!”

朝贵道:“四哥,这一回事关太平天国存亡,可不容你一个人作主了,我们各走各的路吧,你去广东,我去永安!”

达开也站起来道:“我随五哥去永安。”

秀清拍桌道:“你们忘了当初金田结盟是怎么说的,怎么半途就变了心了?”

朝贵道:“这不是变心,这是因为不能跟了你把太平军都断送了。”

秀全慌忙解劝道:“兄弟之间,坐下来好好商量,怎么可以各走各的路!”

云山道:“也好,我看两方面意见都可实行。不妨请五弟、七弟带领罗大纲、秦日纲等部三千人为北路军攻打永安州,其余各部为南路军随二哥去南边。看哪一条路顺当,先得手,再合成一路。至于家属辎重,也可分成南北两路随军同行。”秀全、朝贵、达开、昌辉都说:“先分后合,这个主意好,就照这么办吧!”

秀清无奈,只得勉强道:“好吧,我们就从这里分军!”

正文 第十五章 迫嫁西王,宣娇痛别石达开

八月二十七日凌晨,北路先锋军罗大纲部五百人饱餐出发。次日,北路军全军续发,达开与林凤祥率一千五百人为头队,中间是宣娇的女兵队护送家属辎重,萧朝贵与秦日纲率千人殿后。

荣儿死了之后,宣娇命士兵在韦家祖坟边上匆匆掘穴掩埋,上面竖了一块木牌,上书“荣儿之坟”,以备达开有朝一日衣锦还乡时重新迁葬。春娥伤心痛哭了三日,抹抹眼泪向宣娇道:“宣姐,妹子现在无牵无累了,给我一把刀,跟了你当女兵,替荣儿报仇!”今天她也雄赳赳地挎了腰刀,与宣娇并肩站在村头待发。自从荣儿临终那天一别,夫妻俩不曾再见过面,达开率队伍经过时,回头瞥见她俩,挥手喊道:“永安见!”宣娇与春娥也挥手道:“永安见!”头队人马急速消失在延伸向龙的羊肠小径中了,女兵队与家属相继出发,大队人马奔向大黎。

南路军在杨秀清指挥下,拘集了一批小船,水陆并进,南下濛江口,准备进入浔江,前往梧州广东另辟天地。

达开率领头队人马进入藤县之后,不断有穷苦农民呼亲唤友前来投军,有的是拜上帝会会员。不半日便有了二三百人,行近大黎镇时,忽又有一庄稼汉在田间放下锄头,带了个十四五岁的大男孩从田头上飞奔过来,大喊着:“等一等,我们要投军!”达开停住脚步,等那人近前,却是个年近三十的壮汉,粗布短褂裤,赤脚泥腿,虽是种田人,却颇有几分秀气,便问道:“你想投军?”

“是的,我等了多少日子了。”

“是啊!”那个眼睛大大虎头虎脑的大孩子也道,“我们都把脖子望酸了,今天总算等到了。”

达开笑道:“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兵马,你不怕投错了主吗?”

“不怕!”两人同时答道:“你们是拜上帝会的太平军,是穷人的救星。我们也是入了上帝会的,我们村上还有好多人都入了会。你瞧,他们都奔过来投军了。”

果然又有二三十人奔了过来,达开笑问道:“原来都是一家人,你叫什么名字?识字吗?”

壮汉道:“我叫李秀成,在书塾里做过帮工,所以识得字。”那孩子插嘴道:“秀成哥识好多字,他读过,还会跟我们讲长坂坡上的赵子龙哩。”

达开喜欢这个大眼睛男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玉成,今年十四岁。”

“好吧,我收下你们了。”达开高兴地说道:“陈玉成太小,到圣库上去管粮食,其余同村的人编在一起,由李秀成作两司马,等会儿发兵器给你们,跟我去攻打永安州,我们是太平天国天王陛下的太平军,要把满清皇帝揪下马,穷人才有好日子过!”(“两司马”是太平军中管辖二十五名士卒的小头目)。

新兵们同声欢呼:“天王万岁!”“我们有好日子过了!”

这两个投军的庄稼人,想不到日后成了太平天国后期的顶梁柱,陈玉成封英王,李秀成封忠王。此时谁能料到?第二天,达开率军翻过横亘在面前耸入云霄的大瑶山余脉。女兵队宣娇与春娥等也帮助随军妇女老幼翻过了大山,她们的担子和打仗一样艰苦。第三天,太平军进入濛江平坝。河水汩汩,翠绿满野。在黄村稍息之后,队伍继续向永安进发,半路上忽有一骑太平军兵士从北边疾驰而来,在马上大呼道:“报告主将!罗将军攻下了永安州!”——这天是闰八月初一日,离开大旺墟才不过三天!又过了五天,南路军也掉头向北来到了永安州,他们途中连遭清军和团练堵截,无法南下浔江,正在进退不得的时候,忽接朝贵与达开遣人来报:“克复永安!”全军大喜,秀全吩咐秀清急速北上。秀清威信全失,然而又无他路可走,只得怏怏下令回军,于闰八月初六日与北路军会师于永安州。

永安是太平军攻下的第一座城市,能够跳出穷山恶岭,摆脱清军围攻,安安稳稳进入城市来休整兵马补充给养,建立一些立国的军政制度,上上下下都感到欢慰喜悦。永安城虽不大,却得天独厚,处在万山夹峙的一大片绿油油的平坝之中。东西十至三十里。南北延伸近百里,而与藤县的平坝相接,共延伸二百里。濛江从北到南贯通其中,直至浔江边上,因此地方富饶,为太平军从弱转强,奠定了物质基础。而地形险要,只要守住了南北两头要塞,即可封锁清军进攻的道路,使太平军有可能较长时期的坚守永安。

天王进入永安后,和各军主将都有了自己的住所,既是公馆又是衙署,天王、云山、秀清、达开、昌辉的家眷都团聚了,宣娇因为大哥黄为政在金田起义前被平南县恶绅王作新害死,也住到达开家中。朝贵到了永安,生活安定下来,急急于娶妻成家,因此也有了一套像样的宅院。

天王御前会议,于会师的第二天在天王“行宫”中举行,行宫即是原来的县衙,大堂成了议事所。只不过把刑具和差役用的红黑水火棍挪走,换了几把太师椅,县大老爷的案桌依然放在原处,蒙上一块黄布,就算是御案了。洪秀全穿上了惟一的那件黄龙袍、众主将们没有官服,仍然穿着深色短褂裤,头上各裹了一块黄布,脚上则都是布鞋了。杨秀清和萧朝贵仍然是赤脚,因为觉得赤脚舒服。议事之前,秀全与云山商量过,既然建了国,二哥做了天王,各个结盟兄弟也应有个封爵。随征的拜上帝会大小头目,屡破强敌,也须论功封赏,才能维系人心,所以首先就考虑封爵授官的事。杨秀清、萧朝贵等盟弟封侯太小,都应封王。封什么王呢,云山想来想去,五个弟兄,要打破古代按地域封王的惯例、如楚王,赵王,那就称东西南北王吧,还有一个就称“翼王”。至于谁是东王,谁是南王,按理,云山在创立拜上帝会方面功绩最大,年龄又在五兄弟中居长,应封东王,可是云山顾全大局,谦让秀清、朝贵居前,秀全也觉得杨、萧二人有野心,不如云山淡泊名利,只能委屈云山了。两人又商量发布一道檄文,号召普天下士民,聚到太平天国旗下,推翻满清政府,他们拟了一份草稿,那便是《奉天讨胡檄》。

御前会议开头进行得很顺利,先论功行赏,杨秀清为左辅正军师,封东王,萧朝贵为右弼又正军师,封西王;冯云山为前导副军师,封南王,韦昌辉为后护又副军师,封北王;石达开为翼王,羽翼天朝。后来非结盟的功臣中,胡以晃最先封了豫王,秦日纲封了燕王,以后愈封愈多。然而初封五王始终位在诸王之上,他们的族中兄弟都被尊为“国宗”,如石祥祯称为石国宗,韦俊称为韦国宗,杨辅清称为杨国宗。

御前会议又定了官制,军师和主将之下设丞相、检点、指挥、将军、总制、监军、军帅、师帅、旅帅、卒长、两司马等十一级。胡以晃、黄玉昆、蒙得恩,林凤祥,秦日纲等都做了殿前检点、指挥和将军,罗大纲虽然勇而有功,东王嫌他不听话,只给他做了个监军,黄宣娇也当上了指挥。又读了《奉天讨胡檄》,说明太平天国“创建义旗,扫除妖孽,廓清中夏,”的宗旨,鼓动汉族民众共击清军,“务期肃清胡氛,同享太平之乐。”杨秀清等也无意见。接下去又谈了一些别的事情,却忽然争吵了起来。并且惊动了“天父降凡”,最后议事结束时,除了天王本已称万岁,又决定了东王称九千岁,西王八千岁,南王七千岁,北王六千岁,翼王五千岁。诸王从议事厅散出时,秀全面如死灰,神情震颤,几乎认不得回到“内宫”的门径。因为九千岁去万岁仅仅一步之隔,不等进了天京,他已感到秀清威势的熏逼,他的日子不好过了。秀清阴鸷傲慢,朝贵心满意足,云山心情沉重,韦正则面含微笑,小心侍奉秀清出了天王行宫。达开忧郁地和朝贵并肩出来,朝贵拍拍他的肩膀,咧开大嘴笑道:“宣娇听你的话,你先劝劝她,嫁给我西王八千岁,还嫌亏待了她吗?”

达开冷冷地说道:“五哥今非昔比,做一个西王妃当然光采,就看宣娇肯不肯了。”

“不怕她不肯!”朝贵猛一挥手,大踏步转身走了。

达开回到家中,宣娇正和春娥在宽敞的大厅中忙忙碌碌,那里集中了城内几家裁缝铺子七八名裁缝,为首领们缝制袍服,达开兼管圣库,春娥进城无事就揽下了这份差事。她们瞧见达开神情凝重,猜想又发生了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情,急忙迎了出来。达开道:“亚春,关照裁缝,停下手,先缝王服,等着穿哩。”

“封王了吗?”两人惊喜地问,“七哥,你封了什么王?”

达开带他们进内院,边走边叹道:“封王了,我封的是翼王,他们是东西南北王。”

“这不很好吗,”宣娇道,“大概杨萧两个人排在前边了吧?”

“不错,而且四哥封了九千岁,五哥八千岁,我也是五千岁了。”

“哎呀,七哥是五千岁了,比千岁还多了四千岁哩!”春娥惊喜道。

进了上房东屋,宣娇埋怨道:“杨秀清这个人封了九千岁还得了吗?是谁的主意?怎不阻止?”

达开解去裹头的黑布,坐下来又叹息道:“谁的主意?当然是四哥的主意,二哥坚决不同意,三哥也不赞成,说道:‘古来封王只称千岁,没有多加的,明朝大太监魏忠贤把持朝政,人称九千岁,那是他那一伙同党吹捧他,甚至称他九千九百九十岁,却并非官家所封,不足为训,’五哥嘻嘻哈哈,倒是无所谓,我也说:‘历代王爵称千岁,已成定例,我们反对满清,要连一切繁文褥节都反掉,不能反而定得更加繁琐复杂了。’”

“奇怪!”宣娇道,“你们都反对,怎么还是依了他呢?”

达开叹道:“有什么办法呢,你忘了他有天父降凡这一招吗?他见大家激烈反对,忽然一阵哈欠,天父附身,喊道:‘秀全吾儿过来听旨!’二哥气得满面通红,只得从御案前走过来跪在四哥面前,我们哪里还坐得住,也都一个个跪下‘天父’道:‘秀全,尔坐江山、谁的功劳最大?’二哥只得说:‘清胞功劳最大,朝胞,云胞也好。’‘天父’又道:‘既然知道秀清功劳大,为什么不封九千岁?’二哥叹了口气,回头望望三哥,三哥示意他答应下来,二哥只得道:‘遵天父吩咐。’谁知四哥还不罢休,又用‘天父’口气问道:‘既然秀清封了九千岁,高出众弟兄之上,分封诸王不该都受东王节制吗?’

“五哥在旁跳了起来道:‘不行、四哥太欺侮人了,大家一般弟兄,谁该受谁节制?就为了四哥一个人专断,才打了那么多败仗!’四哥又用‘天父’口气说道:‘朝贵不听话,是想自己打自己屁股吗?’二哥没奈何,只得说道:‘悉遵天父旨意吧。’‘天父’这才回天。四哥睁开眼来装模作样连忙扶起二哥,说道:‘刚才天父降身了吗?说了些什么,小弟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封王诏旨上就这样定了下来:‘以上诸王俱受东王节制。’”达开说到这里,悲怆的大声道,“宣妹,想不到我石达开毁家献身,参加拜上帝会反清起义,却遇上了这样可悲的场面,刚才看到二哥跪在装神弄鬼的杨秀清面前,我恨不曾带刀,否则手刃这厮,为太平天国除一大害!”春娥着急道:“七哥,你可不能这样鲁莽,那可坏了大事。”宣娇道:“难怪七哥,当时我若是在旁边,也会火冒万丈,手痒痒的要把杨秀清干了的。”

达开望着宣娇,忽然犹豫道:“宣娇,今天议事时也谈到了你,天王授你为女兵指挥,是仅次于丞相,检点的大官,大概也相当于三品了。”

宣娇道:“我不想做官,给我当丞相也不希罕。”

达开道:“宣妹,你不要难过,真的要让你当王妃哩!”

“是萧朝贵那小子吧?”宣娇跳起来道,“我不干!”

达开叹口气道:“这回恐怕你顶不住了。进了永安城,五哥急想娶妻成家,缠住二哥定要娶你,二哥答应了,四哥也插一手,他们谈好了,先由四哥认你做妹子,将黄宣娇改名为杨宣娇,再由二哥把杨宣娇认作胞妹,改名洪宣娇,然后嫁给五哥,于是三人都联成亲戚了。”

宣娇大怒道:“天下有这等荒唐的事,背着本人,三方面自己做交易,五哥固然如愿以偿,二哥也想利用我趁此拉扰五哥对付四哥,四哥则也利用我拉拢五哥,哈哈,三个大男人,都想从一个女人身上得到好处。好啊、好啊,让他们全都做梦去吧,我就是不答应,看他们怎么奈何我!”说罢大哭着,奔回对屋自己卧房中去了。

达开默默垂首叹息,春娥道:“宣姐怪可怜的,孤苦伶仃,无人为她作主。当初在那帮村时,我就察觉她恋着你,曾经劝你也娶了她,我们姐妹和睦相处,有何不可,大户人家三妻四妾多着哩。偏是你书呆子气,说与我从小恩爱,不能委屈了我,又说宣姐是个有才能的奇女子,也不能委屈她,说怎么也不肯。当时若是和宣姐拜过堂,生米煮成熟饭,五哥和二哥,四哥也就不会在宣姐身上打主意了。现在你看怎么才能帮宣姐一把,终身大事,本人不愿,还能蛮不讲理的非嫁不可吗?”

达开道:“我们这个拜上帝会,说是入会弟妹人人平等,其实等级森严,比满清官场还厉害,满清皇子都叫‘阿哥’,大阿哥,二阿哥,没有封王称千岁的,我们却弄出八千岁,九千岁来,还天父天兄降身,叫天王跪在臣下面前!自古权臣当道,如王莽、曹操,对于亡国之君逼宫篡位,尚且顾全体面,遮人耳目,哪有堂而皇之叫帝王公然跪在臣下面前的?还未开国,就出现了亡国之兆,岂不叫人痛心。宣娇的事,他们三人商量好了,还容我插嘴?好在五哥这个人心直口快,心眼儿比四哥好,嫁过去未必受苦,你过去劝劝她勉强应承了吧。”

春娥迟疑道:“我拿什么话来劝她?还不如你自己过去吧,她就要出嫁了,做了西王妃,难得见到面,更不可能私地里说说知心话儿了。七哥,你还不趁这个最后的机会过去和宣姐作一番长谈,也算是话别吧。”

这几年,达开对宣娇内心深深爱恋,外表竭力克制,心情矛盾,常常陷入痛苦之中。今天议事厅中,忽然作了宣娇下嫁西王的决定,从理智上,他认为这个结局对于宣娇来说并不坏,但从感情上,不但宣娇一时不能接受,他也陡觉失落了至珍至爱的心上人,心中空空荡荡,恍恍惚惚,悔恨,惆怅,而又无可如何。他向宣娇转述天王的决定时,表面冷静,其实心中隐隐作痛,痛处似在滴滴淌血,他还要在春娥和宣娇面前隐瞒这份痛苦。现在春娥把往事说穿了,他感激妻子的宽宏大量,体贴入微。他歉意地站了起来,穿过中间客堂,推开紧团的西屋,又轻轻掩上了门,回身过来站到宣娇床前。宣娇犹伏在床上哀哀啜泣,听见进门的脚步声,知是达开进屋,哭得更凶了。达开长叹一声,坐到床沿上,抚摩着宣娇抽泣颤动的肩头,劝道:“宣妹,不要哭伤了身子,还是冷静下来想想吧。”

宣娇一骨碌坐了起来,哭着道:“你冷静,你是天下少有的冷君子!我的心中一蓬火,烧得红红旺旺,偏是碰上你这颗冰冷冰冷的心,害得我如今无路可走。当初若是你答应娶了我,何致于有今天!”

达开握住宣娇的手,叹道:“是我辜负了你,可是我也有苦衷,希望你原谅!”

“我不原谅,我不原谅,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你!”宣娇捶打着达开宽厚的肩背,猛然把达开扳过身来,面对面抱紧了,说道:“七哥,我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不是嫁,就是死,不会再和你一起了。让我们最后亲亲吧,再没有机会了!”

她狂吻着达开宽阔的脸庞,用手抚摩他的浓眉,他的微耸的颧骨,他那象征坚忍不拔的方方的下巴,说道:“我喜欢,我喜欢你的一切,你的胸怀,你的志向!”她又把手伸向衣里抚摩他那坚实的胸脯,迷朦着泪眼说道:“七哥,答应我最后亲一亲吧。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要把我最珍贵的先献给你。我本来想守着你,直到最后,可是现在不可能了。”

达开怀着歉意任宣娇周身抚摩,他也感到有些恍恍惚惚,被宣娇火样的热情所陶醉了,然而素来尊重礼教大节的达开迅速清醒了过来,他不能趁宣娇一时感情冲动而玷污她一生名节。这不但伤害了心爱的宣娇,也伤害了结盟的义兄。他徐徐推开宣娇,说道:“宣娇,留下个清清白白的好印象,让将来慢慢回味吧。否则,会为了今日的鲁莽而后悔终身。”

“不会,我决不后悔!”宣娇又搂紧了达开喊道。

忽听得屋外有人喊道:“天王驾到!”

两人吃了一惊,同时抽回了手,宣娇怒道;“二哥又是来逼嫁的,我不理他!”于是又面朝里躺下去了。

达开迅速扣好衣上钮子,匆匆开门出来。春娥也已从对屋出来,悄悄问道:“劝过了吗?”达开叹口气,摇了摇头。两人匆匆迎出二门,见天王穿着便服和南王走了进来,两人下跪见礼,秀全扶起了他们问道;“宣娇怎么样,答应了吗?”

“劝是劝过了,她哭得很伤心,还不肯哩,二哥三哥再去劝劝吧。”

进了内院,春娥轻轻在西屋门口喊道:“宣姐,二哥、三哥看你来了。”里边没有声音,春娥推开门,瞧见宣娇仍然侧身朝里床躺着。秀全、云山进屋,春娥掩上门与达开退到东屋等候,达开叹道:“二哥亲临劝嫁,宣妹恐怕只能依从了。”

过了好长一会,秀全、云山开门出来,重又带上了门,达开夫妇迎出屋来问道:“答应了吗?”

秀全点点头,云山附耳道:“宣娇没有答应,但也不再反对,算是默认了。赶快为五弟准备成亲的排场吧。”

他们二人走后,西屋又传出来宣娇绝望的嘤嘤哭声。三天后,一顶花轿把改姓为洪宣娇的新娘从翼王府“娘家”抬到东王府转了一圈,再去天王府转了一转,然后抬向西王府,从此洪宣娇就成了西王妃了。

正文 第十六章 决死沙场,南王悲失天国梦

永安城中太平军喜气洋洋,清军大营自钦差大臣赛尚阿以下,却灰心丧气,惊惶失措,一道道告警奏折急递到北京圆明园中,皇帝每天和军机大臣商议的便是怎样应付广西太平军的咄咄进逼。永安失守后,已经降旨将钦差大臣赛尚阿革职留任,都统巴清统、达洪阿一概革职调回京中,向荣摘去顶戴、花翎,戴罪自效。可是在堵截太平军突围战斗中,清军又在大峒岭全军溃败。新调去的长瑞、长寿四名总兵全部阵亡。乌兰泰一军只剩了几十个人,太平军突破重围,竟于咸丰二年二月二十八日奔袭桂林城下,乌兰泰在城外将军桥中炮身亡。军事前景一片阴暗!

“赛尚阿在干什么?官兵都到哪里去了?逆匪竟至如入无人之境!”皇上震怒了,军机大臣们匍匐在圆明园勤政亲贤殿中,战战兢兢,说不清“逆贼”如何这等厉害,官军这等无用,只得连连叩头:“喳喳喳!”奕詝余怒不息,痛斥道:“赛尚阿使朕失望,永安失守后已将他革职留任,为何仍然不思振作,看来他不会带兵,不能指望他扭转局势。把他撤了吧!换谁去合适?”

军机大臣们心中咯噔,这样的局势,换谁去都一样,有了尚方宝剑,有钱有兵的首席军机大臣都闹得丧师失地,还能找到更合适的人?老迈的祁窩藻回首目示年纪较轻的军机彭蕴章、穆荫等人,指望他们出个主意,可是推荐带兵大臣,责任重大,万一将来兵败出事,皇上追究下来,保举的人也会受累,因此一个个默不吭声。窩藻无奈,只得叩头道:“目前委实没有适当人选,不如将赛尚阿降四级使用,着他戴罪立功吧。”

皇上无可奈何,恨恨地说道:“姑且如此吧,军机赶紧拟一道上谕,着赛尚阿及向荣等全力堵截逆贼,务必肃清于广西境内,若被漏网窜入湖南,朕惟赛尚阿是问,决不宽容!”

赛尚阿在广西阳朔驻地接到军机廷寄的严旨,心惊胆战。当四月初一日太平军从桂林解围北上,桂林城终于保全了,赛尚阿本该高兴,他却如临末日,两眼发黑,因为太平军舍去桂林北上,必将进入湖南,湘江平原利于长途奔袭,恐怕连长沙也危险了,他预感到皇上将要拿他开刀,必须找个替死鬼以推卸责任。当他进驻省城桂林后,上了一道参折,参劾广西巡抚邹鸣鹤和广西提督向荣,说他们畏敌怯战,不听军令,只知空守省城,不肯全力出击,以致贼军从容北上,贻祸无穷云云。皇上赫然震怒,谕旨下来,邹鸣鹤革职,以藩司劳崇光继任广西巡抚,向荣革职留任,以观后效。向荣受了委屈,索性托病留在桂林城中养病,不理军务,清军上下一片混乱!

然而太平军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们在永安时,经过一段休整后,冯云山和石达开主张立即继续北上,进入湘鄂大地和长江流域,与清军争夺中国的心脏地带,那里的胜利才能给清廷以致命的打击,并取得富饶的根据地以继续北伐。杨秀清却不采纳,他满足于永安舒服的日子,以为孤军北上并无把握,如此因循了许多日子。被清军收缩了包围圈,粮食弹药渐渐接济不上,占领永安初期的优势完全丧失,只得于二月十六日向东越过丛山峻岭突围,不料遭遇了清军的前堵后追。后军秦日纲指挥失误,被清军乘雾强占制高点龙寮岭,将太平军将士家属二千余人逼入狭谷中,惨遭屠杀。统率前军的萧朝贵,石达开赶紧回师援救,决心死中求生,大峒岭一战,全歼清军主力,才得以杀出包围圈,化险为夷。然而杨秀清又高估了太平军的攻城力量,在桂林城下几番攻坚,都被清军击退,白白浪费了一个多月时间。

太平军撤离桂林之后,顺路收拾了桂林北面小小的兴安县城,没有停留,四月初六日,水陆并进,继续北上。两百余艘舟船行驶在湘江中,天王与其他五王在舟中举行了一次御前会议,他们根据从湖南侦察回来的消息,湘江从湘桂边界,一直到省城长沙,水陆两路畅通无阻,又值湘江水涨,水路三日可达长沙。湖南省内军队大多调来广西作战,省城驻军不多,城墙也因年久损坏,正在分段拆修,原任湖南巡抚骆秉章奉旨卸任,新任巡抚张亮基尚未到任,省城处于无人负责状态。诸王听了,都欣然笑道:“这个清妖,合该气数尽了。”石达开兴奋地说道:“这确是奔袭湖南的最好时机,我们沿途不要恋战,直趋长沙。攻入省城后,立即分兵攻占其他城池,扩大声势,牵制妖兵,然后进兵武昌,溯江而下,这长江富饶之区,就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了。”

朝贵嘲笑道:“七弟究是读过兵书的,说得有头有脑,蛮有道理。就怕到时候,兵势千变万化,由不得你作主。”

达开道:“战场风云固然瞬息万变,但是好比夜间行路,只须认定了北斗星,就不致迷路了。”

云山也道:“七弟说得不错,我们都没有打过仗,经过逐步摸索,心中也逐渐明亮起来。现在天父天兄指引我们一条通向反清胜利的大路,目标就是奔袭长沙。我们不要沿路耽搁,错过了克敌致胜的良机。”

没有人提出不同的主张,这条奔袭长沙的进兵方针就确定下来了。云山又笑道:“金田起义以来,多烦几位贤弟充当前锋,这一回水路为主,就让我带领前锋军吧。”

朝贵笑道:“我喜欢当前锋,三哥别抢我的差使。”

昌辉也道:“三哥还是与二哥、四哥坐镇中枢为好,让小弟也当一回前锋吧。”

朝贵摇头道:“六弟不能独当一面,还是我来。”

云山摇手道:“你们都不要抢,这回我一定得当前锋,下次轮着你们吧。”

达开瞅着云山坚决的神色,十分诧异,起兵以来,云山总是运筹帷幄、居中谋划的时候居多,打前锋都是朝贵与达开的事。不知这一次何以这样固执,忍不住劝道:“孙子兵法上说:‘兵者诡道也。’曹操作了注解说:‘兵无常形,以诡诈为道。’就是说打仗的时候,敌我双方都要想尽办法以假象欺骗对方,或者‘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使对方猝不及防而遭受损失。由水路直下湘江,固然较翻山越岭来得顺畅,但是江面行舟,大军暴露于敌人之前,万一有了埋伏,走避不及,必蒙损失,亦不可以大意。三哥还是辅佐四哥,居中策划,这一回由小弟充当前锋吧。”

云山不快道:“贤弟等莫非以为愚兄只不过是个文弱书生,不堪领兵作前锋吗?”

众人不敢再争了,秀全道:“既然云胞坚决要求,就依了他吧。派两支得力的兵马由云胞指挥。”

秀清想了一下说道:“罗大纲常作先锋,这一回让他歇息,改作后队,换上殿前左一检点林凤祥,殿前右二检点李开芳同去吧。”

御前会议散了,傍晚船泊荒村,诸王散去,达开送云山归舟,云山邀他登船小饮,说道:“今天一聚,愚兄便当领军先行,下次相会恐当在长沙城下了。”

南王府亲兵摆酒上来,达开停杯问道:“刚才会上,小弟不明白三哥为什么一定要充当前锋。江面之上,看似平静,实则危险万端,意外袭击随处可以发生,三哥不能疏忽大意。”

云山抿了一口酒,抚摸浓黑的髭须道:“七弟,江面行军的风险,愚兄未尝不知道,可是一个人若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还有什么可怕的!”

达开益发惊骇道:“三哥怎么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云山将酒一饮而尽,又斟了一巡,叹道:“我有这个想法,已非一朝一夕了。拜上帝会本是个圣洁纯正公而无私的反清组织,我和二哥梦想,有朝一日,能够建立一个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田同耕,富贵同享的大同社会,也就是丰衣足食人人平等的天国。可是自从天父天兄降身之后,私心膨胀,邪说横行,全被野心者所操纵,天王委曲求全,忍受了莫大的耻辱,我们的天国梦荡然无存了。现在打仗的时候,彼此联合对付妖兵,幸而相安无事。若是一旦得了天下,少不得又会争起权来。那时候二哥的日子将会成个什么样子?实在不堪设想!我不忍目睹将来我们一手所创的太平天国走上了分裂衰败的道路,还是现在爽爽快快从沙场上求得解脱,一死百了,什么也见不到,什么也不用我烦心了。呵呵,七弟,这就是我今天坚持要作前锋的缘故。”

达开惊呆了,愣愣盯住眼前这位坚忍沉毅,顾全大局不计名位的诚笃长者,忽地掷杯喊道:“三哥,你不能这样消沉,太平天国可以没有我石达开,却不能没有你南王。诸王之间内部团结,多亏你在调和。你在一日,尚可弥缝裂痕,消解矛盾,你若不在,如何是好?看在全军将士高涨的反清热情,看在全中国有多多少少渴望我们援手的穷苦大众份上,你打消轻生的想法,保重自己,也保全我们得来不易的胜利局面吧。”

云山凄然道:“七弟,你记得在金田韦庄的时候,你我以茶代血的誓言吧?今天邀你密谈,是再一次郑重拜托你,将来如果四弟逼迫二哥太狠时,两人图穷匕见,必定闹出一番大变故来。六弟为人深沉莫测,我还看不透他。那时希望你能说服五弟,帮助二哥度过难关,你能做到吗?”

达开道:“当然能做到。可是我不希望将来会出现那样糟糕的局面!”

达开百般劝解,云山总是摇头叹息。忽又停杯高歌:“风萧萧兮湘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歌罢惨然抚杯长叹,达开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难止。上弦月斜照湘江,朦朦胧胧,江面上腾起一股幽蓝幽蓝的轻雾,远山近林,茅舍三五家,尽在淡淡月色笼罩之中。达开推杯告辞,云山欲命亲兵提了南王府的大灯笼相送,达开道:“不用了,月色尚好,正可踏月返舟。”

达开忧郁地回到自己的座船,翼王妃春娥告诉他,“刚才你们开会时,宣姐来过了,穿一身黑袄黑裤,仍然那么标致,却总是闷闷不乐。我问她为什么总喜欢穿黑色衣服,岂不丧气,她说她的心早死了,穿丧服正合适。”

达开叹道:“她还是想不开,自从婚后,她总是避开我。有时遇上了,知道她在悄悄注视我,我想上去和他交谈,她却又避开了,大概还是在恨我吧。”

次日一早,云山座船插到最前头去,船头上黄三角旗随风飘拂,便于将士辨认,果真带了林凤祥、李开芳两军充作前锋军去了。达开改与朝贵殿后,他们方在兴安东北界首镇与清军的追兵交上火的时候,云山座船已经到了全州城外的江面,全州守军七拼八凑不过七八百人,州官不敢惹动太平军,吩咐四门紧闭,不许施放枪炮。但望太平军擦城而过,保全城池。却不料一名炮手,见江中一艘座船上插了一面黄旗,知道必是太平军中王爷,顿时起了贪功之心,贸然放了一炮,巧巧地中了云山的座舱。那时的土炮又叫劈山炮,前膛装上火药,再灌进无数葡萄似的铁弹丸,炮弹落地,不能攻坚破城,那霰弹炸了开来,杀伤力却很强。云山身中三四处弹丸,浑身是血,顿时人事不知。在陆上行进的头队先锋林凤祥见城上妖兵居然开炮挑衅,伤了南王,那还得了:立刻命船中人员上了东岸躲避,南王也被抬上东岸茅舍中抢救。凤祥一面差人禀报后边船上的东王,一边在城外架起大炮轰城,全州之战就这么意外地发生了。天王和东王立誓非踏平全州城决不收兵,达开击退追兵,赶到全州,探视云山。云山虽已敷上伤药,究竟血流太多伤势太重,面色惨白,精神萎顿,吃力地向达开道:“求仁得仁,死于疆场,正是我所求的。你去和东王说,不要为我之故,顿兵全州城下,误了进兵长沙的战机,就讲是我南王的嘱咐,赶快向北进兵!”

达开涕泣哀伤,别了南王,来见天王和东王,劝说他们听从南王的意见,忍小恨而顾大局,迅速收兵北上,东王哪里肯听。全州是广西门户,城大而坚,易守难攻,太平军用云梯攻城,城上用烧滚的桐油拌粥,往下浇泼在攻城将士身上,攻防两方死伤都很惨重。太平军最后在西门外挖地道,炸毁西城城墙,才将全州攻下,已经耗费了十一天。这十一天中战争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湖南举人江忠源最早在家乡新宁县办理团练,镇压天地会,有了一点名声,因此调往广面军前效力,助守桂林有功,被保举为候补知府。太平军从桂林撤兵,向荣托病不理军事,他的部将总兵和春等人一路尾追“恭送”太平军北上,江忠源是最后一支无足轻重的追兵。到了全州城下,他趁太平军全力攻城,悄悄带领所部一千二百名楚勇(当时团练参军的民兵称为“勇”,湖南于战国时代为楚地,所以江忠源的老湘军初创时称为楚勇。)绕到全州东北十里处湘江上蓑衣渡东北狭窄的水塘湾布下了埋伏,专等太平军钻入圈套。他的家乡新宁县紧邻全州,江忠源此举,一来防卫家乡免遭进攻,二来想突出奇兵,得一头功。偏是碰上了不懂军事的杨秀清,“遂使竖子成名”。

全州撤围后,秀清改以朝贵为前锋,他们两人仍然相信上一回的探报,以为湘江畅通无阻,连探路和肃清水面障碍的先锋船队都不派,二三百号舟船一拥而入湘江,行不多远,便到了蓑衣渡口。那里江面辽阔,不见动静,转入三里外的水塘湾后,忽见江面陡然收窄,江中钉了许多木桩,歪歪斜斜横亘了无数粗大的树木,完全堵塞了航道。太平军先头将士正在诧异,西岸密林中炮声忽起,一发发炮弹击中江心兵船,太平军将士家属死伤累累,江上秩序大乱。朝贵急忙下令将兵船连成浮桥,在西岸架炮轰击清军伏兵,一面派人除去水中树木。然而清军居高临下,占据了优势,枪炮连发,怎容得太平军从容清理航道。幸亏达开率领的后军从陆上赶来增援,击退近岸的清军。鏖战两昼夜之后,东王只得下令全军弃舟上了东岸,改从陆路进兵,所有船舶一概焚毁,粮食辎重全部丢弃。死伤将士家属在千人以上,是太平军军兴以来,损失最为惨重的一次战役。湘江东岸本来是由清军总兵和春檄令叛贼张国梁(张嘉祥)前往堵截的,也许是张国梁不敢抵挡太平军主力,迟迟不曾合围,给太平军留下了一条退路。

南王冯云山随船养伤,也一齐中了埋伏。他的伤口化脓,日益恶化,湘江西岸清军的炮轰。将他从高烧迷糊中惊醒过来。他猛跃下床,踉跄着踏上船头,挥臂高声大呼:“中了妖兵埋伏了,快快还炮,快快还炮!”

话未说完,一发炮弹落到船侧江心中,船身晃荡了一下,云山猛地跌倒在地,后脑狠狠地撞击在甲板上,亲兵急忙扶他起来,已是嘴角流血,声息全无。

达开赶到东岸松林中,那里密密松柏翠叶相交,拱卫着太平天国的一位巨人,一位伟大的完人,静静躺在厚厚的落叶层上。他依然怒目圆睁,斗志昂强,好似在喊:“快快还炮,快快还炮!”

达开屈膝跪下为他合上了眼,涕泣道:“三哥,你安息吧,小弟一定继承你的遗志,奋斗不息!”

正文 第十七章 西王殉国,长沙城宣娇复仇

太平军祸不单行,才失了创教者和擎天柱南王冯云山,又在七月甘九日于长沙攻城战中,失去了猛将萧朝贵,相距不过四个多月。

太平军于蓑衣渡焚舟登陆后,翻山越岭,奔袭一百里外潇水与湘江汇合处的永州府城零陵县,若是得了零陵城,仍然可以取水路顺湘江而下长沙。可是太平军在全州和蓑衣渡两地耽误了十多天,清军已经做好了防御准备。湖南提督鲍起豹率军驻扎永州,这倒也不在乎,一旦太平军扑进城去,说不定会把他们吓跑。无奈欲攻府城,须先越过城南的潇水,此时潇水泛滥,浮桥难搭,太平军几次进攻,都近不得城,清军总兵和春又已从南边追赶过来,太平军只得撤军南下道州,然后又辗转四百里,于七月初三日攻占湘东南重镇郴州。郴州是个大地方,水路由郴水向西北入耒水可达湘江,陆路则北上安仁、攸县、醴陵,可由东路抄袭长沙侧背。太平军曾在道州逗留了两个月,一面整休补充给养,一面扩军,湖南天地会也纷纷举兵响应,将士和家属都以为在郴州亦将停留较长时期。洪宣娇做了西王妃之后,东王不让她再带领女兵,而经过无数次的突围转移,女兵也牺牲了不少。永安突围之后,女兵队就无形解散了。宣娇住进了郴州临时西王府,想来又将在这座大屋子里闲上两个月,实在无聊,她命侍女取出腰刀来。多时未用,腰刀已经锈迹斑斑了,她细细的擦磨去了锈斑,用油布抹拭了一遍,揩干了,就势舞了一会,长叹一声,不禁回忆起和石达开并马出那帮村,在白沙墟竖旗起义时的光景。

萧朝贵去天王行宫议事去了,这对勉强凑合在一起的夫妻,成亲以后由于朝贵的忠诚热爱,事事依顺,宣娇无可指摘,只得压下对于达开的怀恋,将就着和朝贵在一起过日子。虽无欢乐可言,却也不曾有什么波折。她撇下刀,侍女收刀入鞘,宣娇头发微微散乱,由侍女为她梳理了一番。宣娇揽镜自照,镜中一个二十出头的姣姣佳人,眉目俊秀,英气外溢,本想招一个如意郎君,并肩跃马杀敌,不料到头来嫁得一个并不知心的莽大汉。虽然他换上了王爵服饰,身穿黄布袍,腰束黄绸带,头裹黄布。婚后受她的管束,脚上也穿了布袜,比在紫荆山时的庄稼汉装束神气多了。但他究竟缺乏英武儒雅之气,而这正是宣娇所追求向往的——这只能在达开的身上寻觅到。

宣娇犹在揽镜出神,朝贵匆匆回府进了内院来了,贴身跟班照例呼喊:“西王八千岁回府!”朝贵轻声叱责道,“吩咐你们别喊,别喊,莫惊吓了王妃娘娘!”

朝贵进屋,兴冲冲地喊道:“宣娇,好事儿,好事儿!”

宣娇懒懒地放下铜镜,嗔怪道:“什么好事,大惊小怪,八千岁到了顶了,莫非要爬到东王头上去了?”

朝贵道:“嗨嗨嗨,看你扯到哪儿去了!告诉你,后天我就要带兵去打长沙了,可痛快!”

“怎么才到郴州三四天,还不曾换口气,就要出发了?”

“刚才接到探报,妖兵在衡阳驻扎了重兵,防我从那里进兵,长沙东路却无兵把守,空虚得很,所以我自告奋勇去当先锋。”

“哎呀,我的五哥,先锋一向是罗亚旺(大纲)、林凤祥他们充当的,你这个八千岁怎么担当起先锋的角色来了,你忘了南王殉国的事了吗?”

“嘿嘿,宣娇,你怎么提那些过时的晦气话来?”

“派你当先锋,大概兵马多,怕罗亚旺他们指挥不了吧?”

“不,这回只带两千人。”

“什么?”宣娇吃了一惊,“长沙那么大的省城,你带两千人去能破得了城吗?难道奔袭几百里,就为了赶到长沙城下放几炮吓唬吓唬?”

“人不在多,我一炮就能吓得妖兵逃得精光,包管拿下长沙!”

宣妖又好气又好笑,指着朝贵额头道:“我说你这个人,打仗勇虽勇,却缺少心眼。两千人拿下长沙城?你以为长沙妖兵都是泥塑木雕的!为什么不问四哥多要些兵?我们在蓑衣渡损失了不少人,但是在道州招到了一万多新兵,现在足有两万多人了吧,还舍不得让你多带些兵?”

“四哥说这是偏师,两千人出其不意定可制胜了。人多了,兴师动众反而使妖兵有了防备,况且一路上还可再招兵,至少也可招到一两千人,他不肯多给。”

“原来是这么回事!”宣娇陡然一股寒意落下心头,霍地站起来道,“四哥嫌你现在不和他一条心了,怕你功大,夺了他的权,是想借刀杀人,让你到长沙去送命哩!你不好开口,我去找他讲讲这个理!”

朝贵慌忙拦住道:“宣娇,别,别,我和秀清是紫荆山的赤脚老哥儿俩,我是他的臂膀,没有我冲锋陷阵,他那么个文不能动笔,武不能动刀的人怎么能当得上军师大元帅,他少不了我,怎么想到害我?别去闹,惹人笑话,我且先去打头阵,兵不够用,再差人回来要。”

“你后天出发,那么我们大军隔几天出发?”

“大军不去,二哥、四哥依然坐镇郴州。四哥怕我多心,特别向我解释,所以不发援军,一来是为了牵制住驻扎衡阳以南的大股妖兵,使他们不敢轻动,以减轻我们先锋军的压力。否则大军一发,各路妖兵立刻尾追到长沙城下,突击计划就全落空了,这话很有道理。”

宣娇怒道:“只有你这个傻瓜才相信四哥的鬼话!试想,区区两千人,又无援军,教你拿下长沙城,城中人再少,几千人总是有的,你的兵一出现在长沙城下,各地妖兵就会赶回长沙来围攻你。四哥不是明明要置你于死地吗?我们既然成了家,就望太太平平过日子,我不想被姓杨的害成寡妇!”

朝贵矍然惊觉了,搔头摸腮,瞅着宣娇咕噜道:“不错,不错,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死不得,死不得!我去找四哥商量。”急走几步,想迈出门槛,却又犹豫着缩回了脚,摇头苦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萧朝贵领了先锋状,怎可反悔,又要添兵,这个口不好开。算了,算了,老子命大,炮弹不会朝我身上打,你在家里不用发愁,只消早晚为我祷告天父天兄保佑,必然平安无事,待我夺下长沙城,为你选一座最好的官第等你来住。”

朝贵带兵走了,宣娇心里悬挂终不放心,说是夫妻感情平淡,遇到可能大难临头的事,终究有些牵挂。她终日呆愣愣地屈指计算朝贵的行程,该拿下哪座县城了,想像他孤零零两千人独行千里去攻打长沙城,便不觉忧虑不安。到了第五天上她终于忍不住了,吩咐西王府侍卫备轿。她脱下黑袄黑裤,换上紫红绸窄袖紧身戎装,短袄大襟开在左边,以示与清朝的旗装有别,这是太平军中的通行服式。宣娇乘了黄布竹轿,由待卫前后护从来到翼王府。通报进去后,翼王妃春娥穿一身宽大的红色袄裤,出来迎接。春娥腹部微微隆起,又有了身孕了,迎住宣娇便欲屈膝请安。宣娇慌忙拦住,轻声道:“妹妹,你有喜了?”春娥含羞点头。两人携手入内,宣娇道:“七哥好大的架子,也不出来接我!”

春娥笑道:“你错怪他了,他找四哥去了。”

“有什么军国大事,单单去找他?”

春娥将宣娇引入内厅坐了,侍女献上茶,春娥道:“五哥不是去打长沙了吗?七哥不放心,去找四哥,要求再带一支兵马去增援。”

宣娇喜道:“姐姐今天就为这件事来和七哥商量,不想承他关心,竟也想到这上面了。春妹,你说四哥像话吗,只给五哥两千人去打长沙,又不发援军,坐视不问,不知是什么居心!”

春娥道:“姐姐别恼,且等七哥回来看怎么说。”

宣娇笑着抚摩一下春娥的肚子,说道:“大概有五个月了吧,行军路上可得当心。我上次不就是在蓑衣渡口爬山突围时小产了的,今后山路少了,你能坐轿尽量坐轿,好让幼翼王平安降世。”

春娥格格一笑,问道:“宣姐,你呢?”

宣娇叹口气道:“这回连个影子也没有,也好,有个三长两短,干干净净。反正他已经有了前妻生下的儿子有和,今年七岁,有人传宗接代了。”

春娥道:“宣姐,你是个豪爽的人,怎么也说丧气话。”

宣娇道:“这一回我有预感,怕没有好结果,不然,我今天也不来了。”

谈了一会,听得人报:“翼王五千岁回府!”便听到达开的声音:“西王府娘娘来了?”达开进了中门,遥遥瞧见宣娇,两人视线相接,不禁惊喜地互相细细打量。宣娇永安迫嫁之后,两人不曾单独相会,今日重见,百感丛生。达开踏进厅内,先开口道:“宣妹,想不到你今天会来,太好了。”

宣娇含泪叫了一声:“七哥!”默默垂首无言。

春娥道:“宣姐也是为了五哥攻打长沙的事,不甚放心,来和你商量的。”

宣娇这才抬起头来问道:“去找过四哥了?”

达开愤愤地说道:“上次决定五哥带兵两千人突击长沙时,我就向四哥提出,带去的弟兄太少,又无援军,恐不妥当,四哥不听。我想想五哥处境终是危险,刚才又去东王府向他要求,由我带领五千人增援,四哥反而发了脾气,说我自作主张,不听节制,毫无商量余地,只得退了出来。”

宣娇怒道:“四哥太不讲道理了。七哥,求你帮助我,借给我两千人,让我带了去援助五哥。”

达开吃惊道:“宣妹,你知道没有四哥的将令,不能擅自发兵。况且那些带兵的将军们,纵然是我的本家兄弟,也不肯胡乱跟了你走。他们明白将来东王翻起脸来,除了治我翼王的罪,他们统兵官也逃脱不了干系。宣妹,这是做不到的事,三哥不在了,我若再和四哥闹翻,这局面就难以收拾了,目前大敌当前,只能忍耐着些,好吗?”

宣娇悲愤道:“七哥,我不为难你,我去找二哥!”

达开忙劝道:“军令的事,天王也管不着,何必去使二哥烦心。”

宣娇不听、也不告别,使性子噔噔地出了翼王府,上轿去行宫求见天王。秀全今非昔比,虽在打仗之时,行宫中除了元配夫人王后赖氏之外,又有一群年轻的妃嫔,都是十六七岁的山村姑娘,走一路就多一两名。东王尽是挑选品貌姣好的姑娘送给天王享乐,使他无心过问政事。南王不在了,群臣谁敢谏阻?宣娇到来时,天王正和妃嫔们在说笑消遣,听得侍臣来报“王姑求见”,不知为了什么事,扫兴地勉强踱到外边“偏殿”。宣娇也不行礼,就喊道:“二哥,四哥作弄五哥,派他去打长沙,只带两千人,又不发援军,不是将他往死里送吗?你该管一管,莫把妹婿断送了,我可不依!”

秀全大吃一惊,这件大事他一点也不知道,想发几句牢骚,又止住了。因为是他自己下的诏旨,发兵征战的事,诸王皆受东王节制,怨不得东王自作主张。面对御妹焦急的神情,他慢吞吞地安慰道:“宣胞,不要着急,朝胞有能耐,向来以少胜多,不用为他担心。”

宣娇怒道:“怎能不担心?七哥也觉得五哥处境危险,今天去要求四哥让他带领五千援兵去长沙,四哥不答应,不是存心要把五哥推到绝境上去吗?二哥,这件事只有你出来说话,才能让四哥改变主意,求求你快把四哥召来吩咐吧。”

秀全叹了口气,这个傻丫头,在一起这几年,还不知他和东王的关系!他尴尬地沉吟了一会,敷衍道:“宣胞,你放心回去吧,见到清胞我会和他说的。”

看到天王为难的模样,宣娇心冷了,这才想起了天王并不能管住东王,无人可以替他作主了,她绝望地回到西王府,听天由命,一日复一日地等待长沙前线的消息。

八月十一日午前,一骑快马慌慌张张从长沙前线赶到东王府前下马。东王随即召集北王、翼王议事,一面下达行军命令,一面去天王府禀与天王知道。全城将士奔走呼唤,都说西王在长沙中炮受伤,东王有令,大小将士快快回营,明天一早开拔去长沙为西王报仇!

翼王石达开与王妃春娥一同赶到西王府,宣娇迎了出来,见达开夫妇面色凝重,心中已凉了半截,忙问道:“长沙有报事的回来了吗?”

达开从容道:“大军要出发了,特来通知贤妹快作准备。”

“为什么忽然又这么匆忙?”

达开不语,随宣娇进了内厅,宣娇见春娥眼中泪水打转,知道不妙,急问道:“七哥,别瞒我,五哥死了吗?”

“没有,你不要胡猜。”达开安慰道,“他乡军攻打长沙南城,亲自在城外妙高峰上督阵,被妖兵炮弹击中。他受了些伤,不要紧的。东王下令全军开拔去长沙为五哥报仇,料你必定心急,请准东王,命石镇仑带领五百名将士,明天一早先护送你出发去长沙探望。”

宣娇咬牙切齿道:“该死的清妖,夺去我南王,又欲害我西王!春妹,莫哭,我也不哭。为西王报仇要紧,等不到明天了,现在立刻就走!”

达开道:“好,好,我去吩咐镇仑,将士做饭饱餐后,就启程,宣妹,你也赶快准备吧。”

宣娇惨然道:“准备什么,还不是说走就走!”

八月廿三日,宣娇跃马横刀,与石镇仑的护卫军五百人驰抵长沙城南统兵官林凤祥的营中,凤祥出帐迎接西王妃,宣娇兀坐马上、威严地问道:“凤祥哥,西王还活着吗?。”

凤祥叹了口气说道:“西王中炮,铁弹洞穿前胸,第二天就归天了。天热,等不得娘娘驾到,备了上等棺木先成殓了,灵柩安置在十里外的石马铺,我陪娘娘去祭灵吧。”

宣娇不下马,也不掉泪,咬咬牙道:“先不忙祭灵,报仇要紧!西王在哪里中的炮,我就在哪里向城里还炮,西王中一炮,我还它十炮!凤祥哥,搬两尊炮到妙高峰上去!”

凤祥迟疑道:“娘娘,妙高峰上太危险,妖兵看见山上有人就开炮。娘娘在我这里、我要保护你的安全,你若再出了事,我没法向天王交代!”

宣娇怒道:“凤祥哥,我不仅是为夫报仇,也是为天国全体将士报仇,妖兵固然杀死了我丈夫,但更令人痛恨的是,他们杀死了带领太平军将士奋勇杀敌的西王八千岁,将士们这个仇该报不该报?”

在场的林凤祥部和石镇仑部将士们,都热泪横溢地喊道:“我们要为西王八千岁报仇!”

镇仑道:“凤祥哥,我远道奔来,不曾带炮,你借我两尊炮,出了事,我来顶!”

凤祥是一条紫红色面皮的大汉,勇而有谋,伙伴们戏称他为“关老爷”。当时一摆手道:“西王的仇恨谁不想报!为了西王遇害,我们不知向城中发了多少发炮弹泄恨。我不过是怕娘娘受伤,既然娘娘如此坚决,我顾忌什么,弟兄们,赶快搬两尊炮上妙高峰!”

大炮运上了妙高峰,凤祥与镇仑护随了宣娇上到峰顶,凤祥道:“娘娘快下令吧,放完了十炮就撤,让妖兵来不及还炮!”

宣娇一身黑衣黑披风,刚欲挥手下令,忽见南门城墙上人头簇簇,搬上了一尊泥塑木雕的城隍菩萨坐像,面对城下太平军营盘,旁边还有一个红顶大官在指挥。原来是清军湖南提督鲍起豹听说太平军袭击长沙,奉了钦差大臣赛尚阿的檄令,(赛尚阿跟在太平军的屁股后面,从广西赶到了长沙来),带兵奔回长沙守城,却畏惧太平军的威势,知道必有大军压城,所以下令将城隍庙中的城隍老爷搬到城头上来帮助守城,恰巧被宣娇她们瞧见了。宣娇一挥手,喊道:“瞄准城头上的妖神,放!”

“轰,轰!”两发炮弹将城隍泥像炸得粉碎,鲍起豹等大小官员慌忙下城逃命,炮手又装上弹药,宣娇再下令:“放,追着放!把那批妖官轰死,为太平天国西王复仇!”

十炮轰毕,宣娇意犹未尽,镇仑与凤祥急忙劝说王姑步下山来,跨上马,挥鞭遥指长沙城:“尔等大小妖头听着,大军即将开到,快去向北京主子报信吧。满清气数已尽,伐之而兴的将是太平天国!”

正文 第十八章 率师北上,岳阳楼翼王吟诗

长沙城南石马铺,太平军大营驻地,将士进进出出,一片忙乱景象。

东王大军三万余人,于八月二十八日开到,新组成的“土营”集中了从道州、郴州招来的矿工,在城外相度地势,向南城方向,挖掘地道,埋设炸药,引爆炸城。虽然城墙被炸坍了一大段,但是缺口处立刻又被清军拼死堵塞,连炸两次都未能冲进城去,太平军面临严峻的形势。

自从萧朝贵突击长沙至今一个月,清军回师援救长沙,托病已久的向荣和悍将张国梁等都赶到长沙城下,太平军死敌江忠源也率部入城助守。城内外清军云集,约有五万之众,计有三巡抚、两总督、两提督、十总兵。钦差大臣赛尚阿已经奉旨革职拿问,新任钦差大臣兼湖广总督徐广缙更是庸懦无能,逗留在衡阳,不敢近长沙,如此庞杂的军队无人节制,纷乱不堪。新任湖南巡抚张亮基束手无策,再三敦请以诸葛亮自比的湘阴举人左宗棠出山。虽是幕中“师爷”,却助他调度军事。因此城中防守井然有序,城外清军则以多压少,对太平军形成反包围的态势。清廷严旨催促,要将太平军全歼于长沙城下。

今天已是十月十八日,太平军攻城一个多月,毫无进展,驻军湘江西岸的翼王石达开,决心打破相持不下的危局,他忧心忡忡地渡过架设于江中“水陆洲”上的浮桥,拍马来到石马铺,先见协守中军的北王韦昌辉,说道:“六哥,攻城无效,大军应该撤围转移了,我和你去见四哥说说。”

昌辉道:“近日我为他事去过中军大营,四哥为了攻城不下,也觉进退两难。继续攻打下去,实无把握。撤军吧,西王之仇未报,这口气咽不下去,西王妃就第一个不答应,她还三天两天去催四哥加紧攻城哩。因此,我虽也想向四哥进言撤兵,却蓄而未发,恐怕碰他的钉子。”

达开道:“事机危迫,不容再延,我先去见宣娇,先说服了她,才能使四哥决心撤兵。”

宣娇和几名贴身侍女住在一家民宅大院中,由西王府亲兵侍卫,见达开到来,烦躁地先问道:“七哥,哪一天才能攻下长沙城?我可等得不耐烦了,我们的将士都变成熊包了,炸开了一丈多宽的城墙缺口竟然冲不进去。”

达开进屋坐下,说道:“不是我们的将士不中用,大概遇上了城中临敌不惧的高手,虽然对阵为敌,我却佩服他们,看来不能再指望依靠挖地道来攻城了。”

“那可怎么办?云梯不是更不管用吗,还有在桂林试过的吕公车,反而被妖兵推倒,白白损失了我们多少将士,还有什么攻城的好办法?”

“没有了,没有了,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撤军!”

“我不答应!”宣娇嚷道,“不能让五哥白白死了,必须打下长沙城为他报仇。七哥,怎么你也泄了气,半途而废了?”

“宣妹,你错了,只有目前保全实力,避实击虚,转移攻击目标,拿下全中国,才是真正为五哥报了仇。现在图一时痛快,不惜重大牺牲,使全军大伤元气,那是愚蠢的自杀行为。宣妹,你应该从长远着想,保住我们的太平军,将来为西王报大仇,而不应因小失大,斤斤拘泥于目前的小仇。现在我准备去向东王进言撤军,你若不答应,东王必定顾忌犹豫。所以我先来劝说你,这不是我们兄妹之间平常的闲谈,而是事关革命大局,我代表数万将士求你了!”说罢,躬身一揖。

宣娇陡然清醒过来,泪花泛泛,欲流又止,哽咽了一会,终于断然道:“七哥,我听你的,舍小仇而报大仇!走,我和你一起去见四哥。”

他们连袂来到设在一座祠堂里的东王大营,秀清刚才接见了兼管土营的殿左一指挥蒙得恩,说是第三条地道已经挖通,正在往里送炸药,布引线,明日午前可以完成,东王下令明日正午爆炸。又召集林凤祥、李开芳等部将,布置头二三队冲城敢死队,及大批接应兵马。他们走后,秀清犹在判事房中蹀躞徘徊。前两次炸城失败,他没有把握这回定能成功,若是又失败了怎么办?还能在敌人内外夹攻中继续僵持下去吗?他也想到撤军,可是他是个生性倨傲的人,撤军无异承认自己指挥进攻失败,这将影响他的威信。他不愿轻易作出这个决定,而且从天王以下,都强烈要求为西王复仇,特别是西王妃宣娇,这一股复仇情绪使他不能不对撤军慎重考虑。他熟悉三国故事,好像上,也有一段曹操用兵进退两难的事,临窗沉思了好一会,才想起了是曹操向汉中进兵,与刘备兵马在阳平关相持了两个月,进退不得。那天傍晚用膳时,夹了一筷鸡脯肉,曹操的牙齿不好,嚼了好久也嚼不烂,吐了又可惜,恰巧部将来请示当晚的口令,他随口答了一声:“鸡肋”!秀清不禁长叹一声。不错,这座长沙城,攻之不下,弃之可惜,不也正如曹操咬那嚼不烂的鸡肋的感觉吗?这时,侍卫来报:“翼王五千岁与王姑求见!”

“传他们在听事处(议事厅)相见!”秀清猜不透宣娇为什么和达开同来。他缓缓步入厅中,达开和宣娇起身见礼,秀清摆了摆手,一同坐下之后,冷冰冰地问道:“七弟,西岸没有战事吧?”

“西岸无事,东岸攻城久而无功,却令小弟不安。”

“为什么?”秀清厉声道,“攻城的事自有愚兄指挥,何必要你操心!”秀清原就铁板的脸更加拉长了。

达开壮了壮胆,侃侃谈道:“我军进攻长沙本是攻其无备,乘虚奔袭,现在屯兵坚城之下,内有强敌,外有重兵,处于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已经失去原来攻城的意义。我围长沙城,妖兵则反包围我军,两次炸城成功,却无法突入,可见守城妖兵的顽强,纵然有第三四次爆炸,也不一定就能侥幸。而我军长期被围,军中缺少炮药油盐,将士死伤了,亦无法补充,妖军则可源源不断补充兵员给养。敌处优势,我处劣势。孙子兵法主张用兵速战速胜,‘兵贵胜,不贵久。’久则使军队疲惫,锐气挫伤,再高明的人也无法挽回危局。四哥,我们现在到了必须撤兵的时候了,只有撤军才能化被动为主动,变劣势为优势,现在立刻撤兵尚可维护体面,若在妖兵发动总攻下被迫退兵,那就狼狈不堪,危不可言了。时机紧迫,愿四哥三思。”

秀清被达开的话触动了最忌讳的地方——个人的威信与全军的体面,他沉思着,不能不承认达开的话是正确的,战争形势已到了非撤不可的危险地步。早撤可维持体面,迟则一败涂地更无威信可言,他沉下头痛苦地盘算了好一会,终于抬起头来掩饰道:“撤军的事愚兄早在考虑之中了,可是西王之仇未报,宣妹不会说我忘了金田结盟,生死同心的义气?”

宣娇道:“四哥,你撤军吧,七哥已经为我譬解过了,我不能只图眼前痛快,使全军处于绝地。撤吧,撤吧,越快越好,拿下全中国,才是真正为五哥报了大仇!”

秀清趁机转弯道:“宣妹想通了,这事就好办了,刚才蒙得恩来说,第三条地道已经挖通,明天炸城,若再冲不进去,后天一准撤兵。可是湘江东岸已经被妖兵围困,只能从西岸撤兵了。七弟,命你将后军改作前军,带领全军北上,可是从哪一路进兵,还须斟酌。”

达开道,“北上途径,小弟已仔细推敲过了,一条是陆路,经过益阳向西北,从常德取荆州,攻打襄阳、洛阳、威胁龙京;另一条是水路,经益阳向东北入洞庭湖取岳州,那里有吴三桂反清时留下的大炮,可以为我所用,顺江而下,先取武昌,再夺南京,然后分兵攻取湖北、安徽、江西、和江浙,有了巩固的后方根据地,便率师北伐,直捣北京妖窝,天下就可以大定了。以小弟之见,陆路关山险阻,行军不便,补充给养也较困难,水路则便捷得多。从武昌下驶,不过一个月光景便可取下南京,还是以走水路为好。”

秀清一向不愿别人胜过自己,更不愿重要决策由他人来作决定,当即冷冷地说道:“这些,愚兄也想到了,只怕水路无船,也是空谈。”

达开笑道:“我不信洞庭湖中无船,也许被妖兵拘去看管住了,可以设法夺了过来。小弟去了岳州,必定能组成一支庞大的水师,迎接二哥和四哥。”

秀清依然摇头,说道:“究竟走哪条路,待我考虑决定后再告诉你,一切都得听我将令行事,不要自作主张。”

宣娇道:“四哥,妹子闲着无事,跟了七哥去打前锋,早一天看看洞庭湖上的岳阳楼吧。”

秀清注视着宣娇俊俏的脸庞,忽然想起西王死了,她是个寡妇了,不觉心中一动,说道:“宣妹,打前锋危险,你以后就跟了四哥一起行军吧,中军护卫的人多,不致于有差失。”

宣娇笑道:“我换上戎装出征,也背一支枪,还要找着妖兵开火哩,怕什么!我和翼王妃是结拜姐妹,在一起熟了,你的王妃和新纳的那些小老婆,我一概不熟悉,还是和翼王妃一起走吧。”

达开觉察秀清在打宣娇的主意,不禁为她担心,又不便出面阻止,幸亏宣娇拒绝了,秀清无奈,悻悻地说道:“好吧,随你的便吧。”

宣娇略略收拾了日用衣物,带了侍女亲兵,随达开来到湘江西岸回龙潭翼王府。达开立刻命部下在水陆洲另搭浮桥一座,以便大军撤兵时加速通行。

次日绵绵细雨,终日不停,太平军仍按计划于正午实行第三次爆破,虽然炸坍了南城一大段城墙,仍被清军奋力堵住,太平军死伤了不少人,不得不又撤了下来。秀清沮丧地下达了当晚深夜撤兵的命令,并通知了翼王。

雨夜昏黑,清军不防太平军在这个不利行军的时候转移,等到次晨发觉,太平军已经去远了。达开又建议由韦昌辉和秦日纲的后军分出两支小队向南,然后折而向西,清军果然被迷惑了,一路追到湘潭,不见了太平军,方才明白上了当,再回过头来追赶。向荣怕被皇帝问罪,急忙率军尾追,却中了埋伏,被杀死了副将一名,向荣心惊胆战,只得远离太平军,不敢逼近。

翼王前军来到洞庭湖边资水和湘江汇合处的临资口,击溃了把守湖口的两千名团练,清除了水中堵塞航道的木桩、沉船和巨石,湖中船夫听说太平军来到,纷纷驾了民船和为公家运输煤米的商船,踊跃投军。

十一月初三日,翼王水陆大军进兵岳州,清军湖北提督博勒恭武不战而逃,太平军虏获了城内大批军火粮食,也得到了吴三桂留下的巨炮。更可贵的是,又得到了停泊岳州的几千条湖船,船夫和纤夫也参了军,立为水营,一支庞大的拥有五千艘大船的水师果然建立起来了,在日后的反清战争中起了巨大的作用。

天王和东王的中军还在途中,翼王趁难得的间隙,与王妃春娥陪了王姑宣娇,登临北门城楼上闻名天下的岳阳楼游览,但见飞檐三层,拔地凌霄,巍巍峨峨,气势恢宏。

宣娇道:“好大的气魄,可惜房屋太破旧了,只怕是年久失修了。”

达开道:“幼时读北宋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就已经仰幕这座‘岳阳天下楼。’我军驱走胡虏,天下太平之后,我当捐资重修岳阳楼,他日陪你们再来游览,必定精采焕发了。”

三人拾阶登楼,闲人都已被侍卫驱走,楼士大厅中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张张茶桌,并无游客。达开道:“这里原来必是个茶楼,游客如云,才显得楼中生气盎然,如今空无一人,不免扫兴。”

春娥道:“这也是侍卫的小心处,才克岳州,难保没有妖人行刺,不可不防。而且游客多了,挤来挤去,还能容我们细细赏玩吗?”

达开笑道:“这话也有道理。游客虽无,四壁题字却不少,我读过唐朝杜甫的一首《登岳阳楼诗》。找找看,一千多年了,不知还在否?”

找了一会,却是宣娇眼尖,指着东墙叫道:“有了,有了,在这里!”

达开顺手望去,却不是杜甫原题,而是后人照录的,达开笑道:“我也太傻了,岳阳楼几度兴废,古人笔迹哪里还保存得住。”

于是徐徐朗诵杜诗:

吟毕,笑道:“若是杜子美今日重生,见我率了战船数千艘来到岳阳楼下,比他老病孤舟光采多了,必定说一声:‘后生可畏’吧。”

宣娇笑道:“杜甫潦倒一生,怎能和七哥相比。”她拉了春娥去回廊上观看湖景,忽然叫道:“七哥,快来看,好一个洞庭湖!”

达开踏到廊上,凭栏遥望湖景,只见近处帆樯云集,条条船上都有头裹黑布的太平军健儿在舞刀使枪。他的座船上飘扬着一面黄绸大旗,乃是“真天命太平天国左军主将翼王石”,威武而肃穆。远处波涛涌动,浩渺雄浑,直欲掀天宇,动山岳。

达开豪兴大发,不觉大笑道:“好个洞庭湖,三国时鲁肃曾在湖中训练水师,造了这座楼作为阅兵台,不想千余年后我石达开也在岳阳楼上检阅将士练兵了。大丈夫生此乱世,不当建奇功,立伟业,率领艨艟水师东下江南,北定中原吗?”

宣娇、春娥都高兴地说道:“七哥正是这样的奇男子,伟丈夫!不想北山窝里那帮村出了个大将军!”

达开满怀豪情地大笑了,那笑声震撼宇内,似乎洞庭湖水也跟着上下掀动了。

正文 第十九章 皇帝闻警,曾国蕃侥幸出山

咸丰二年(太平天国壬子二年)岁尾,奔腾呼啸的朔风,挟着蒙古大沙漠上的滚滚寒流,直灌北京城,一场冰晶玉洁的雪珠,叮叮咚咚敲打着千家万户的门窗,接着昼夜不停撒下了满天飞旋的鹅毛大雪,吞噬了整座北京城。到处银辉满眼,凛凛皑皑,寒意直透万户千家。地上积雪被车马行人踩成泥泞一片,一夜北风紧,全冻成了滑溜溜的冰道了。皇宫中上玉泉山取水的双马套车,也步步艰难,几乎误了宫中供水的时间。紫禁城中殿阙宫瓦和树梢檐角处处积上了厚厚的银雪,无数太监在扫除各处庭院和通道的积雪,不时停住大扫帚,呵呵热气,喊一声:“今年特别冷!”宫中供应暖气的庞大的地下管道,加足了柴火,才驱除了窗户中钻进来的深深寒意。

不但气候酷寒,人心比严冬更寒。从皇城到街头巷尾都已被南方战事连连失利的警报惊呆了。十月十九日长沙侥幸解围之后,十一月初三日失岳州,十三日失汉阳,十九日失汉口,眼看武昌也将不保。传说太平军进抵武昌江面的战船,有几千艘之多,人马迅速扩大到几十万,也不知是从那儿冒出来的。向荣率领官军两万多人追到武昌城下,却隔着太平军攻城的堡垒,无法挽救武昌的命运。自从太平军起事以来,坏了督师文武大臣无数。头一个钦差大臣李星沅,被太平军拖得又愁又急,一病呜呼;第二个钦差大臣赛尚阿因为调度无方,劳师耗饷,非但没有平定广西会匪,反而把乱事蔓延到了腹心的湖广地区,被革职拿问到京师来,由大学士、刑部尚书三堂会审,定了死罪,眼看就要绑到菜市口去杀头了。至于督抚大臣革职问罪的有前后任广西巡抚郑祖琛、邹鸣鹤,前任湖广总督程矞采,武将问罪和阵亡的更是无其数。这回武昌若是失守,又不知有多少人倒楣了,人人都不忙过年了,而在窃窃议论战局的前途。

三堂会审的奏折,放在养心殿西暖阁御案上已有两三天了,赛尚阿曾是首席军机大臣,皇上登基后的心腹,派他去广西平定匪乱,给他遏必隆刀,给他兵,给他钱,原想借重他的威望,早早平乱回京。不想越陷越深,猖獗的“发匪”(太平军蓄发,官方称为“发匪”,民间则称“长毛”)竟至攻到了武昌城下。三堂会审时,赛尚阿跪在案前痛哭流涕说:“武臣之间不和,互相攻击,坐失战机,又往往临敌畏缩,甚至夜间遇敌,则灭灯息鼓,以避发匪,臣不忍以御赐遏必隆刀杀一儆百,以致辜负圣恩。”皇上有些可怜赛尚阿了。他到了广西,还是尽忠尽职的,大局坏到如此地步,能叫他一个人担当吗?只要皇上在三堂会审判语:“论大辟。”(死刑)后面,朱批一个“可”字,赛尚阿就人头落地了,可是他犹犹豫豫提不起这支笔来。

皇帝奕詝这一阵被南方丢城失地的连连奏报惊吓得手足无措,可怜的皇上今年才二十一足岁(巧得很,和石达开是同年)。登基几个月就闹拜上帝会起兵,折腾了两年,非但未曾平定,反而越来越近中原腹心地区,威胁到了他的宝座。他心旌悬悬,寝食不安,身在养心殿中,两耳时时谛听窗外,若是听到疾促的脚步声,便以为是武昌失守的奏折来了,他在等着它,却又不想它来,希望武昌也能像长沙那样,成为大清江山的中流砥柱,顶住“发匪”的进攻,他甚至许下心愿,这回一定要重赏守城有功的官员,——上回长沙守城的奖赏太薄了。

十二月十三日午后,皇上小眠起来,惦念着武昌战事。先到养心殿西暖阁,看看有无武昌来的奏章。才坐下来,便有内奏事处太监送来一份湖南岳州以四百里加快递来的奏折,具名是湖广总督徐广缙。他是在太平军离开岳州去武昌后,进驻岳州的。奕詝皱了皱眉,武昌战火险恶,这个徐广缙不去武昌督师,却逗留在岳州有什么事启奏。不料打开奏折一瞥“事由”,却是:“为飞奏武昌失守,巡抚常大淳以下文武全数殉难,仰祈圣鉴事。”奕詝大惊,武昌陷落虽在意料之中,满城文武全都死难,却给了他极大的冲击。他眼前一暗,仿佛夕阳西坠,暮霭北来,把整个养心殿都笼没在阴暗中了。武昌失守文武殉难的悲惨之事难道就是大清朝前途的缩影吗?他神经震颤,呆愣愣地默坐了好多时候,脑中空空,无悲、无怨、无忧、无怒,好似进入了另一个无人无我的空空世界,假如就这么痴痴木木地生活下去也好,省却许多烦恼,然而一抬眼,朔风吹着雪花满院飞舞,毕竟又回到了存在无数烦恼的大千世界。皇上的悲,皇上的怨,皇上的忧,皇上的怒,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谁想像得到做皇帝的有这么多的忧愁苦恼!头疼啊头疼,怎么扭转目前的危险局势呢?首先必须严办丢失武昌的人,可是巡抚以下都殉职了,这些官员将给他们褒奖,以奖励誓死守城的地方官,惟有徐广缙远在岳州,隔岸观火!

“这个可恶的徐广缙非处死不可!”皇上拍案骂道,“否则督抚大臣还有谁肯守城?”

皇上立刻在养心殿中召见军机大臣,君臣相对叹息,匆匆做了几项决定,徐广缙革职拿问,湖南巡抚张亮基继任湖广总督,又以武将之中惟有广西提督向荣一军由广西尾追太平军至武昌,立功最多,忠勇可恃,在朝廷无人可为钦差统兵的不得已情况下,降格以求,任命向荣为钦差大臣,统率与太平军作战的各路官军,同时下旨沿江诸省督抚大臣加强戒备,以防太平军由水路东下。

做了这些应付眼前的决定后,奕詝默默沉思了一会,忽然问道:“赛尚阿近在狱中说些什么?”

首席军机大臣祁窩藻叩头道:“听说他常在狱中叹息说:‘若是动用了遏必隆刀以肃军纪,当不致落到今日的地步,’”

奕詝道:“这也不尽然,合数省兵力,几百万粮饷,竟然平定不了穷山村中冒出来的股匪,难道用遏必隆刀杀几个临阵退缩的统兵大员就能彻底改变局势了吗?这两日,朕看了三堂会审赛尚阿的供词,一再思索,不得要领。他虽说了很多话,却不曾解答官兵为什么一败再败的根本原因。这个问题不弄明白,官军还会再败下去,我们能有几座像武昌那样的大城,经得起丢失啊!”

“是啊,丢不起了啊。”祁窩藻又叩头道。

其余军机大臣也跟了叩头,说道:“是啊,是啊,不能再丢失了!”

皇上沉吟了一下,喊道:“彭蕴章!”

“臣在!”蕴章心惊胆战,这个时候被皇上使唤,定是差去南方送死。可是蕴章猜错了,皇上心情沉重地说道:“你去刑部大牢提审赛尚阿,就以朕的意思问他,究竟官军失利的根本原因何在,如何才能扭转危局、压制贼氛,若他说得有理,朕将赐恩宽赦。”

“喳,臣立刻就去!”彭蕴章叩头道。

军机大臣都以为皇上有意赦免赛相的死罪,派彭军机去提问,不过遮人耳目的形式罢了。谁知他们猜错了,年轻的皇上确实想要找到挽救清室危亡的灵丹妙药,赛尚阿督师一年,深知军中弊端,若是好好朝皇上提的问题想想,一定能总结出一条使官军脱胎换骨的条陈出来。赛尚阿的话可能事关军国机密,知道的人愈少愈好,奕詝加意吩咐道:“彭蕴章,尔去刑部,单独提审赛尚阿,左右一概回避,赛尚阿的话由尔亲自记录,切勿假手他人,复旨时可单独请起。”

“喳,臣明白。”蕴章又碰头道。他知道此事关系重大,退出养心殿后,立刻驱车至刑部衙门,由该部司官安排了一间密室,单独传讯了赛尚阿,两人密谈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回到养心殿复旨。

殿中只有君臣二人,虽是单独召见,仍然保持了君臣的礼仪,皇上高踞高背蟠龙御座,蕴章俯跪在下,奕詝急不可待地问道:“提审赛尚阿,他说了些什么?”

蕴章小心翼翼地奏道:“经臣口宣上谕,赛尚阿颇能领会,但是心存顾虑,说是本朝开国两百年,承平已久,诸事积弊亦深,平时因循粉饰,如今一旦暴露,对症施治,不能不下重药,说了出来,言辞不免激切,恐有逆耳之处,因此赛尚阿不敢言,臣亦不敢传,伏望陛下恕罪,方敢据实陈奏。”

奕詝道:“国家到了这么危机四伏的时候了,朕渴欲改弦更张,倾听臣下之言,以救时局,尔与赛尚阿应尽忠直言,方是为臣之道,何必顾虑?”

蕴章磕了几个响头,说道:“臣叩谢皇上隆恩。赛尚阿首先奏言,‘臣细细想来,官军失利,实不在于一将一地之得失,而由于整个八旗与绿营暮气太深,官气太重,将骄卒惰,难以言战。官军勇敢作战舍生忘死不如贼,吃苦耐劳士气不衰不如贼,行军神速长途奔突不如贼,同心合力团结如一不如贼。虽然也有奋身杀贼立功的人,究竟少数,不足以挽回大局。当兵的只知拿饷打仗,一旦无饷或赏银少了便不愿作战;当官的则只为了保顶戴和身家性命,或彼此争权闹意气,打仗反而放在第二位,如此军队岂能克敌制胜。’”

皇上倾耳细听,脸色却渐渐难看起来,眉峰频蹙,打断了蕴章的话说道:“八旗与绿营真是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了吗?除了他们,朕又能依靠谁呢?”

蕴章道:“赛尚阿也想到了这一方面,他启奏皇上,‘今日灭贼,必须倚重地方士绅办的团练,士绅与团勇都是为了保卫家乡而战,入团亦非为了饷银生计,遇贼则更是拼命阻截围攻,奋不顾身,比官军顽强得多。举人江忠源在家乡举办团练,称为“楚勇”,在广西蓑衣渡口拦击发匪,立下大功,又在长沙守城中,城墙随破随堵,若不是他的楚勇,长沙早已不保’。所以,赛尚阿托臣奏请皇上,今后惟有大办团练,以团勇逐渐替代八旗、绿营为主力,才能建立一支生气勃勃的军队,担当平定发匪的重任。”

皇上合目静听,似在斟酌赛尚阿的建议是否可行,又听得彭蕴章继续说下去:“赛尚阿还说:‘发匪一路骚扰,一路扩军,所招纳的多是农村贫苦农民和矿工,如果大办团练,能将这些人都招为团勇,编为军队,则原来盲从发匪的人将转而为朝廷效力。因此,办团练一则为了强兵;二则可以与贼人争兵源。兵源在我,则发匪无能为力;三则团勇兵饷概由地方自筹,兵力强大可以出省作战的,才由户部酌拨兵饷,这样,朝廷可以有限兵饷维持更多的兵勇。’一举三利,似可采择。臣意各省督抚无力兼顾团练之事,不妨另选在籍三品以上官员充当本省团练大臣,才能将分散在各府县的零星团勇训练成一支可用的大军。谨将提审赛尚阿的问答,录为供辞,恭请皇上圣鉴。”

奕詝接过蕴章双手呈上的笔录,虽然赛尚阿的陈述颇有见地,终觉远水救不得近火,并不将挽救大清江山的希望寄托在团练身上,他略略翻阅了一下,说道:“很好,团练之事就先从湖南省试办吧,军机可以看看湖南在籍官员,有谁可以出任团练大臣的?”

蕴章叩头道:“原礼部侍郎曾国藩是湖南湘乡人,现在丁母忧在家守孝,似可下旨以他为湖南全省团练大臣。”

奕詝道:“曾国藩这个人很讲究理学,立后大典还是他主持的,但不知书生是否能带兵,且先下了谕旨再看他办事如何吧。其余沿江各省,军机上亦可以提出团练大臣人选,候朕圈定。”

蕴章退下之后,第二天一道以曾国藩帮办湖南全省团练的廷寄谕旨,就由兵部差官飞快地递往长沙巡抚衙门去了。至于赛尚阿,皇上挥笔朱批,将他释放出狱,发交直隶总督差遣,不久又调回京城协办城防,侥幸免于一死了。

却说礼部侍郎曾国藩是京中有名的理学家,很得皇上器重。咸丰二年挑选各省乡试主考,皇上钦赐曾国藩为江西主考。京官清苦,往往入不敷出,一任主考,可得棚费二三千两银子,不但弥补了亏空,且可在家乡买田造屋了,这也是皇上调剂他的恩意。国藩于六月二十四日出都,由门生李鸿章送到芦沟桥,方才分手。不料行到安徽太和县境内的小池驿,正逢家中男仆赶来京中报丧,却道是江太夫人病故。国藩大恸,只得放弃学差,换了孝服,于八月二十三日赶回湖南湘乡白杨坪家中哭殡,上了奏折报忧,他是道学先生,决心服丧二十七个月方才回京做官。

这时候,太平军西王萧朝贵突击长沙失败,大军由郴州续发,正开始新的攻城战斗。长沙城内外士民家口纷纷逃难,就连远在百里之外湘乡白杨坪附近的乡绅地主们也惶惶不安,以为一旦长沙失守,沿湘江一带地方的城镇乡村都不免为太平军所侵扰,富户必然落得倾家荡产,陆陆续续逃走了不少。曾家五弟兄,国藩居长,守灵哀祭之余,除了老二国潢里里外外安排家事外,其余国华、国荃、国葆三兄弟时常聚在国藩书房中议论时局。国华告诉大哥,本县知县重视团练,已经礼聘教书讲学的罗泽南先生去县城训练团勇二三百人,好友李续宾、李续宜兄弟是罗先生的门生,成了团练的骨干,他也准备去参加。国藩道:“这很好,面对逆匪猖獗,只有号召乡人团结一心,训练成一支能够勇敢作战的乡勇,才能保卫家乡,不然坐受宰割,或是消极逃避,都只能助长贼势。”

过了几天,国华进城参加县里团练去了,国荃、国葆来到大哥书房,神秘地抽出几张石印的文书,放到桌上,笑嘻嘻地说道:“大哥,你瞧瞧这是什么?”

国藩伏案瞅那上面一张标题是:

不觉大吃一惊,慌忙用桌上的一叠稿笺遮住了,斥责道:“你……你们怎么把贼人大逆不道的狂吠乱言,都带进家中来了!我家世受皇恩,一门忠孝,怎可看这些东西!快快拿去把它烧了!”

国荃笑道:“莫慌,莫慌。兵法云,打仗讲究个知己知彼,大哥就譬如做了一军主帅,探子得来的敌人文书,你也闭上眼不看,说是怕污了双目。也许那文书中有重要线索可以打胜仗呢,你也不看?”

国藩叹口气,说道:“你们也太淘气了!”于是移开稿笺,将那《奉天讨胡檄》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忽然默默地不作声了。国葆顽皮地笑道:“大哥,怎么样,这篇文章不坏吧。他用民族大义,打动我们汉族士民的心,号召起来跟他们一起造反。我和九哥(国荃,大排行第九)都被感动了,你呢?”

国藩长叹一声说道:“感动的话,不能说,不能说啊!身为汉族,很容易被这些以民族大义为幌子煽惑人心的话所打动,可见发匪营中有人,知道利用民族仇恨来举兵谋反。可畏,可畏!我家所受皇恩深重,自然不会听信草泽匪徒的盅惑之言,别的士绅之家就难说了。特别是科举落第或是仕途不得意的人家,只要发匪打了几次大胜仗,占了许多城池,难免没有人改换门庭,投靠他们。或为他们出谋献策,或为他们领兵打仗,朝廷就更加危险了。北宋时代,辽金两国所以突然崛起,固然武功强盛,而重用了许多很有才干却不得意的汉人,有着莫大的关系。发匪这一篇檄文。是离间满汉关系很厉害的一着棋啊。”

国荃笑道:“大哥莫急,且再看了下面两篇文书再说。”

国藩看那第二篇是《救世安民谕》、第三篇是《救中国人民谕》,都是由太平天国“左辅正军师东王杨、右弼又正军师西王萧”联衔发布的,读了之后,不觉拍案大喜道:“朝廷有救了!”

国葆故意问道:“何以见得?”

“你们看!这下面两篇文字,满纸上帝耶稣,什么‘上帝降凡主张’,什么‘天兄耶稣降凡拯救’,什么‘天王奉天诛妖’,什么‘速即反戈替天诛妖’,荒唐,荒唐!我们中国士大夫能信这个吗?他们那个所谓‘拜上帝会’哄骗穷山僻村的无知愚民,居然裹挟了一些人到处流窜。以为也能使通都大邑的士绅跟他们作乱,那就大错特错了。中国士大夫历来信奉儒家思想,与洋教格格不入,发匪以上帝耶稣来诱说,适得其反。看了《奉天讨胡檄》,也许还能触动极少数人的民族情绪,可是一旦看了他们搬弄上帝耶稣的文书,就会嗤之以鼻,断定他们不能成大事。而且这两篇东西一概鄙俚粗俗,文字不通,满纸‘斩妖’、‘诛妖’,令人生厌。可见他们不过是一群愚昧小民,其中或有一二落第书生。乡村冬烘塾师,一辈子不曾读通诗书,才胡诌出这样的文字来,贻天下人笑话。这一来,愚兄放心了,发匪纵然乘朝廷措手不及,得逞于一时,只要全国士绅拥戴朝廷,明白事理的乡民也不跟他们走,他们注定是要失败的。”

国荃道:“大哥的话一针见血,发匪鼓吹洋教,又听说批斥孔孟之道,妄称孔圣人为孔某,并且禁止夫妻同居,又不许有私家财产。这些倒行逆施的事,不但使士绅之家望而远避,就是平民百姓,只要有一口饭吃,也断不肯去投靠他们。这些长毛实在太愚蠢了,他们怎么不学学明太祖朱元璋推翻元朝统治时,广延天下英才的高明手法。”

国藩恼道:“九弟,你怎么替发匪惋惜起来了。”

国荃笑道:“哪里,兄弟只是骂他们愚蠢罢了,不过他们虽然不能成事,却给官绅百姓带来极大的灾难,这个局面不能让它长此下去。大哥既然忧国忧民,何不以在籍侍郎登高一呼,举办全省团练,保境安民,以与发匪抗衡?江岷樵(江忠源)不过区区一举人,以团练从军,他带的楚勇已经成为一支劲军,誉满湘中。岷樵也从候补知县连升数级,保举了四品道员,前程未可限量。大哥若是练成一支湘军,为朝廷平定发匪,不但乡里感德,为万民造福,皇上也会格外褒赏,封公封侯都在迟早间罢了。”

国葆也道:“大哥出山吧,带小弟们救乡里,打长毛,大小也搏个前程。”

国藩抚摸浓黑的胡须,缓缓摇首道:“不,大哥一生倡导理学,一言一行都得合乎礼教,守孝二十七个月是不能少的,你们不要来怂恿我。何况我为在籍侍郎,非罗罗山(罗泽南)辈可比。我若出山,必须皇上明旨敦促,给我以举办全省团练的全权,可以专折奏事,才不致为地方掣肘,现在还不到时候。”

兄弟之间闲谈,说过也就算了。不料到了十二月十三日,果然接到湖南巡抚张亮基转来的军机处廷寄上谕,命在籍侍郎曾国藩“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通称“团练大臣”、国藩仍想在家终制,以友人郭嵩焘及诸弟的敦劝,终于毅然出山,去长沙训练湘军,担负了挽救清室于危亡的重任,从此成为太平军的死敌。

正文 第二十章 千里东征,石达开扬威华夏

清朝咸丰三年,亦是太平天国癸好(即癸丑)三年,公元一八五三年正月初二日,数九寒天,朔风凛冽,太平天国水陆大军十万,携带家属亦有数万人,号称五十万,自武昌陆续出发东征。战船五六千艘,每船配有管长一名,圣兵六名,牌尾三名,总计水兵十名。旌旗飘飘,锣鼓锵锵,震荡得山谷轰鸣,江水沸扬,舳舻相接,漫天蔽江,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何等威武,何等雄壮!

水师中间一艘高大的楼船上,飘扬着前军主帅“真天命太平天国左军主将翼王石”黄绸大旗,楼面甲板上放了两张高背大椅,江上狂风呼啸,寒气逼人,椅上披了虎皮褥子,王府侍卫数人佩刀环卫,中间坐着裘袍风帽一身通黄的翼王石达开和身披织金缎百子图“一扣钟”灰鼠皮斗篷的王妃春娥,她的身后站了两名侍女伺候。春娥在武昌攻城战时养下了第二个孩子,因为太平军连战连捷,取名“胜科”,已经满月了。王室之家,今非昔比,虽然春娥奶汁充足,仍然雇用了奶妈,把孩子交给了奶妈哺乳。

达开潇洒儒雅,神采焕发,放眼望去,一艘接一艘,装置了大炮载满了士兵的先锋船舰,正在顺风顺水下驶。那上面的战将有天官正丞相秦日纲,指挥罗大纲,赖汉英(天王妻弟)。他的视线又移向夹岸,青山茂林,水湾村舍,北岸陆师有春官正丞相胡以晃的兵马,南岸陆师则由地官正丞相李开芳、天官副丞相林风祥统带,尽是太平军的精英,金田起义以来百战之余的良将,都由他翼王统一指挥。他已经召集众将举行过东征会议,下达水陆各路兵马的行军路线,北路军主攻蕲州、安庆、和州、江浦,南路军主攻九江、池州、铜陵,芜湖、太平,水师则主攻湖北广济县老鼠峡及对岸下巢湖的清军第一道江防,安徽小孤山江面的第二道江防,当涂县大小梁山之间的第三道江防,力争于一个月内先头部队会师南京。

当翼王离开武昌时,与东王、北王率领众将至关帝庙行宫向天王辞行,天王殷殷叮嘱他道:“达胞,天父天兄佑吾,吾弟此行必能成功。望你善抚将士,爱恤士民,城下之日,不妄杀,不扰民,吾当在此听候捷音。一旦拿下南京,便发驾东行,预料相见之日不远了。”

辞出之后,东王与北王送至江边码头,东王执了翼王的手说道:“七弟,我以全军精锐交付与你,反清大业,成败在此一举。清妖虽然一败再败,究竟主力未丧,沿途妖官层层设防,亦须留意,攻破南京,当为吾弟庆功!我与六弟的后军亦将随后启行,为吾弟声援。”

翼王道:“四哥放心,我军先声夺人,妖兵纵然顽抗,亦不会有大的战斗,四哥但等捷报吧。”

北王也执了翼王的手嘻嘻笑道:“七弟,你这一回的先锋军可不比西王那时候的二三千人,你统带了六万大军,又分南北两路陆师,中间水师浩浩荡荡,且不是仅仅攻打一个城池,沿江大码头九江、安庆、芜湖,南京等处几十个地方都靠你们去收拾,确确实实是任重而道远。五哥不在了,这副重担非你来挑不可,六哥只能眼睁睁羡慕你建立不世的功勋,哈哈!老弟登船吧,南京见!”

达开心绪激奋,回想生平志向远大,自幼酷爱史籍与兵书,渴望有朝一日也能为当世的良将,推翻清朝,重整汉家衣冠。今日担当六万大军的主帅,率军东征,眼看半壁江山即将光复,多么令人高兴,他豪情勃发,不禁低低吟哦起岳飞的《满江红》,“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岳飞收复中原,填写《满江红》时,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而他——翼王石达开,还只二十二岁哩!

春娥瞟了一眼达开,嫣然笑道:“七哥好兴致,在做诗了?”

达开笑道:“我是在吟诵民族英雄岳飞的一首词哩,你听说过岳飞吧?”

春娥笑道:“岳飞大战金兵,谁不知道,可惜他被秦桧害死了,若是他活到现在,可不会有人害他了。”

达开愣了一下,忽然苦笑道:“是啊,现在我们太平军将士,都是在继承岳少保未竟的事业。我们的时代和南宋初年大大不同了,反清建国是我们上上下下一致的主张,岳少保冤死的悲剧,绝对不会再现了。”

江水滔滔,长空寂寂,惟闻风声水声,直送翼王的水师东下。两天之后,兵临黄州城下,这里是北宋苏轼曾经贬谪过的地方。现在江边尚留有“东坡赤壁”遗迹。水师先遣船上炮声隆隆,打破了大江之上两天来的宁静。才闻炮声,黄州城内官兵就逃散一空,这是一场没有战争的战争。接着是北路军胡以晃部攻克了蕲水,与水师在蕲州会师,胡以晃上帅船见了翼王大笑道:“翼王殿下,这一路打来如入无人之境,不曾见到一名妖官妖兵,这哪里是打仗,只在赶路罢了。”

达开亦大笑道:“满清大妖头气数尽了,看来我们跳出浔州山区,闯荡到这么广大的天地中来,路是走对了。”

接着,水师来到广济县境老鼠峡和对岸的下巢湖之间,这里江面较窄,清军寿春镇总兵恩长统带绿营兵三千多人架起大炮驻守两岸,翼王命令水师开炮轰击,南北两路陆师则绕到清军背后发起攻击。一阵掩杀,清军淬不及防,几乎全军覆没,那位总兵大人无路可逃,投江自杀。两江总督陆建瀛奉旨担任钦差大巨,率兵驻守下巢湖三十里外的龙坪,听说官军溃败,也逃回南京去了。

这以后南路军不费力气拿下了九江,清军两千多守兵一哄而散。过去不远是诗人陶渊明曾经做过县令的彭泽县,水师几十个侦察兵上岸去看看,就把城中官兵都吓跑了。太平军舍去彭泽,来到清军江防要塞小孤山。江中孤峰兀立,与南岸彭浪矶相对。江水流到这里,突然被孤峰突石阻束,形成瓶颈状态,汹汹江水争先恐后向这条狭窄的航道中涌去,形成湍激澎湃的急流。据说,海潮到了这里,都被挡了回去;因此元朝年间在山上立了一根铁柱,上铸:“海门第一关”五字,可见这是一处极为险要的江上门户。若有不怕死的勇士守在山上,枪炮齐放,水师要拿下它,是要经过一番恶战的。达开亲临甲板指挥战斗,王妃春娥不放心,也披了斗篷站到船头上来,提心吊胆地观战。太平军的战船行近孤山,罗大纲奋不顾身站在船头上指挥战士向山上发炮猛轰,然后驶船靠近山脚。一船船兵士们,像猛虎似的登岸向山上扑去。实在奇怪,山上本该早就发炮轰船的,却声息全无,不见动静。达开喃喃道:“大概也都逃光了!”

不多一会,只见弟兄们登上了山顶,举枪挥旗高呼:“翼王殿下,我们拿下小孤山了!”

原来带兵防守小孤山的安徽臬台(按察使)张熙宇听说太平军将到,已经逃到桐城去了。

达开吩咐将船靠上前去,向兵士们挥手祝贺,春娥松口气道:“上帝保佑,我还以为会有一场血战哩。”

达开想上小孤山一游,春娥拦住道:“弟兄们刚登上山,还不曾细细搜索,说不定还有来不及逃走的妖兵,万一狗急跳墙,不可不防。还是等到打下了南京,约了宣姐再来游玩吧。”

正月十七日,北路军进抵安庆,才一交锋,守军七千人便四散溃逃。胡以晃率军进城,安徽巡抚蒋文庆吞金自杀,总兵王鹏飞带领残部逃往桐城。这以后几天中,太平军顺江而下,清兵非逃即降,连克池州、铜陵、芜湖,才在当涂县城西南三十里处东梁山与对岸西梁山之间,遇到了清军福山镇总兵陈胜元的抵抗。东西梁山隔江对峙,合称天门山,临江陡立,航道较窄,亦是一处江防要地。翼王善于集中兵力于一点而突破,他估计清军防守重点在东梁山,命令水师战船循东航道而行,集中炮火轰击东梁山上的守军。山上清兵被太平军的威势所吓倒,略略发了几炮敷衍,便纷纷溃逃,陈胜元中炮落水而亡。这以后太平军一路顺风,南岸克太平州,北岸下和州。正月二十九日,南路林凤祥、李开芳部,率领陆路先头部队进抵南京西南郊,扎营二十四座。次日,李开芳带领数百人占领雨花台,在报恩寺塔上安置了大炮,炮口对准城中。同一天,水师罗大纲的先锋战船,亦已赶到南京江面。自武昌出师以来,水路全程一千四百余里,为时恰恰一个月。用兵神速,尽在翼王掌握之中。

翼王率水师大队于二月初三日驶抵南京,战船数千,布满了从江心洲南端大胜关直至下关仪凤门外的江面,威威赫赫,绵绵密密,东眺西望,不见尽头,这是太平军兵力的极盛时期。楼船下锚泊定,立即命侍卫分头传令,水陆众将明日来船上部署分兵攻城,他与王妃站在甲板上观看庞大的水师阵容。武昌出师时,战船绵亘于漫长的江面,如今拥挤在一起靠泊,益发显出多得无法计数,不觉为之陶醉,豪迈地向春娥道,“如此堂堂水师,何愁不控江扼湖,使长江为我禁区,洞庭、鄱阳为我内湖,沿江一带城市都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春娥笑道:“金田扯旗时,何曾想到有这一天!”

达开道:“想不到的事情还有哩,明天军事会议开过之后,就要攻城了,不消几天就可以拿下南京城!”

忽见一艘大船挂着王府黄旗,徐徐驶了过来,船上数名王府侍卫,大喝大叫着排开众船,驶近了楼船,一位身穿明黄色绣花袄裤的贵妇人从舱中探身出来,侍女为她披上黑色披风,仰首向楼船上的翼王夫妇招了招手。春娥也立即挥手笑迎,说道:“七哥,宣姐来了!”

达开笑笑挥了挥手,即命侍女下楼船扶西王妃跨过船来。宣娇迈步上楼,喊道:“老天,老天!这一个月的水路,憋得我难受极了,今天才算舒舒身子!”又埋怨道:“你们这艘楼船多舒服,也不邀我过来活动活动。”

达开道:“宣妹,过几天拿下南京城,要多大的房子就有多大的房子给你住,只怕你住不了。”

宣娇道:“且慢说进城以后的事,我今天是特地过来向你请战的。永安突围之后,把我供作了王妃,没有好好打过仗。攻打南京城,也算我一份,让我上岸去指挥一个炮兵阵地,把妖兵打得落花流水,等到破了城,我也跟了头队弟兄,一块儿进城去活捉大妖头!”

达开大笑道:“宣妹还是这个豪爽脾气!可我不能答应你,若是你一旦被弹片擦伤了,怎么向二哥、四哥交代?他们问我‘谁让你命令西王妃上战场的,’我怎么回答呢?”

“就说是我自己要去的!”

春娥来给丈夫解围,笑着劝道:“宣姐,不但七哥不敢答应你上战场,下面的将军们哪个敢收留你这位自告奋勇的王妃娘娘?说不定还要派一队藤牌手把你团团保护起来。那样,你也看不到前面的南京城了,还能放炮吗?”

宣娇也笑道:“做什么王妃,真不如原来在贵县做姑娘时自由自在。”

达开夫妇邀宣娇进了前舱坐下,达开道:“宣妹,这次离开武昌时,二哥曾经关照过,打下南京城,要为西王、南王选留两座像样的王府。还说,要封南王的儿子冯小云为幼南王,西王的儿子萧有和为幼西王。世世代代,尊隆西王和南王后代的地位,以表示对于开国功臣的追思,将来的西王府一定会格外辉煌。”

宣娇撇撇嘴道:“萧有和究竟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虽然看在死人的面上想欢喜他,可是隔了一层肚皮,就是欢喜不起来。现在他小,交给仆妇照顾,不用我烦心。将来到了十七八岁成了亲,算是王府的主人,恐怕不见得事事听话,就有气受了。那时候我就住到尼姑庵去,青灯古佛一卷经,了却残生,谁叫我的命苦哩!”说罢怨嗔地朝达开睃去,眼圈儿红红的,竟是伤心起来了。

达开低下头默默无言,心中却为宣娇惋惜。春娥瞧瞧两人都不说话了,知道他们又勾起了辛酸苦涩,而又永远无法弥补的旧情,也不禁为之叹惜,勉强笑了一笑,岔开道:“宣姐想得太多了,孩子再大,也是小辈,还不是听大人的话,何况你又是王姑,若是萧有和大了不孝,请天王把他叫去训一顿,还不乖乖地服罪了。”

宣娇又狠狠地冷笑道:“刚才我不过说说气话罢了,我宣娇天不怕地不怕,还能为了一个毛孩子去做尼姑?那时候我先把有和打一顿家法板,再撵出了王府,看谁能说个‘不’字!”

达开这才收拾起感伤的心情,打叠起精神说道:“宣妹放心吧,有和这孩子很老实,哪会有那样忤逆的事情发生,不要无事寻烦恼了,从武昌到南京一千多里江面都在我们掌握之中了,还不该高兴!”

次日早晨,三军主将齐集翼王楼船前舱举行军事会议,水师将领秦日纲、罗大纲、赖汉英先到,大胡子罗大纲上了甲板就叫道:“殿下,水师这回打到南京,没事干了。我们这些旱鸭子成天坐在船上都闷坏了,该让我们上岸逞逞威风吧?”

达开笑道:“攻城的时候,当然用得着你们上岸主攻。可是别以为水师没事了。镇江、扬州还要去收复,才能巩固南京的外围。武昌以下这许多城池我们都是一扫而过,因为兵力有限,没有分兵驻守,得了南京,还要抽出人马回过头再去西征,能离得开水师吗?”

罗大纲拍拍脑袋道:“我这副特大的身坯,猫在船舱里,实在是委曲了。”

秦日纲嘲笑道:“这事好办,给你造一条特别高的楼船就是了。”

达开道:“大纲莫急,今后水师交给唐正才管,用不着你们陆师整天呆在船上,临时奉了军令出兵,须走水路的才乘船去。我料定今后满妖头也会建立一支水营来和我们争夺长江,所以水师还须大大加强,要有大船,可以装载重炮和大批士兵,冲击妖舰,也须有机动灵活的多浆小船,便于冲锋陷阵,无风的时候也能逼近敌船,纵火焚舟。因此,今后要从陆师中挑选勇敢的懂水性的弟兄到水营中去。陆营和水营好比太平军的左右翅膀,缺了一个就飞不上天了。”

罗大纲咂吧着大嘴,似乎在回味翼王的训示,一拍大腿,喊道:“殿下,我通了,两个翅膀,一个不能折。我的部下也有懂水性的,我罗亚旺不自私,先从我的军中挑选吧。”

正说着,胡以晃从北岸渡江过来了,他破家从军,掩护过教主和南王,又是平南县教徒首领,是拜上帝会的大功臣,所以封他为众丞相之首——春官正丞相。太平军的官制与历朝不同,初期五王才是真正掌握军政实权的宰相,东王则是首相,至于其他春夏秋冬诸官和天官地官丞相不过徒有丞相之名,实际是带兵将领的最高官衔罢了。以晃上了楼船,此刻非昔日在花洲山人村可比,太平天国的封建等级制度非常严格,众将见了诸王都得长跪请安,以晃也向翼王行了礼,又与秦日纲等见礼之后,方才以平稳的口气询问道:“殿下,这回南京攻城,有我们北路军的份吗?”

翼王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次之。我们这一路来,妖官妖兵早被我军吓破了胆,士气涣散,谁再肯卖命守城?长沙攻城失败的事绝不会再现了。只须地道挖成,炸药一响,城就破了,无须大军攻城。北路军不必过江来了。”

“是,遵殿下将令!”以晃老练沉稳,并不想和他人争功攻城,反而闲闲地和翼王说起北路军攻入安庆的经过。

南路军林凤祥、李开芳是最后到来的,两人都只有二十七、八岁,李小于林一岁。林凤祥是贵县起义元勋,声名早著,李开芳原在杨秀清手下,常与林凤祥并肩作先锋,因为克复武昌时有功,秀清偏护私人,将他升为地官正丞相,反居凤祥之上。开芳好露锋芒,不如凤祥沉稳,见了翼王便拍着胸部叫道:“殿下,我已在雨花台报恩寺塔上架起了大炮,一声令下就可轰城,攻城的事由我们南路军包了!”

日纲、以晃、微笑不语,罗大纲却跳起来道:“不,不,你们走陆路,累了,歇歇吧。攻城小事一椿,交给我们水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什么包不包的!”

李开芳还要争,翼王挥手阻止,命众将进舱议事,达开简略回顾了武昌出师以来的战争得失,褒奖了有功将士。然后,凌厉的眼锋环视了一下众将,厉声道:“现在我命令:进攻南京之战即日开始,命水师进攻北城仪凤门(此门在秦淮河口,处于今挹江门与定淮门之间,后改名兴中门),南路军进攻南城聚宝门(今中华门),要求十天内占领全城。得手后,以城中鼓楼为界,分别搜索肃清城内残余和隐藏之敌,务求保障天王进城时绝对安全。妖军士气涣散,毋须过多兵力助战,北路军负责扫清江北岸江浦、六合一带残妖,巩固南京北岸防御。至于城内各个衙署,都须在天王驾临前肃清奸细修饰整洁,以备天王与百官使用,此事着令赖汉英办理。以上命令立即执行,不得延误!”

众将肃立道:“遵翼王将令,立即执行!”

翼王一摆手,众将坐下,纷纷问道:“殿下,拿下南京之后,下一步打哪里?是北伐吗?”

翼王道:“不,下一步先把镇江、扬州拿下来,巩固南京外围。”

罗大纲因为是半途从天地会过来的,虽然战功显赫,东王只给他做个指挥,比丞相低了两级,他却不在乎,只要有仗打,就来了劲,当时乐得眉开眼笑,大胡子一耸一耸,抢先道:“翼王殿下,打镇江、扬州有我的份吗?”

李开芳也争着道:“殿下,还有我哩!”

翼王笑道:“别争,今后的仗有得打哩,南京安定之后,就要抽出凤祥、开芳、大纲三军去攻打镇江、扬州,什么时候出兵以后再定。依我看来,镇扬之战也算不得大仗,向荣那个老混蛋从广西跟到武昌,打不过却总是缠得你不得安宁。这一回料他也会为满大妖头卖命,赶到南京来和我们胡缠,这次可不能放过他了,否则心腹之患,威胁太大。诸位兄弟准备消灭妖兵这股主力吧,不把向荣干掉,无论北伐西征都有后顾之忧。”

胡以晃连连点头道:“翼王英见,在武昌时,东王谈起拿下南京便出兵北伐,恐怕先须歼灭了向荣妖军,才能有足够的兵力北上。”

罗大纲咧开胡子嘴傻笑道:“向荣妖兵有两万多人,我们先锋军水陆合计六万人足可对付他了。这个老冤家,这一回可要送他去见阎王了!这样的大仗,打起来才痛快。”

秦日纲道:“虽然痛快,究竟妖兵人数众多,还有那个叛贼张国梁在里面,攻打起来也须费点精神。”

翼王道:“当然,困兽犹斗,必须做好恶战的思想准备,大意不得。今天先大致说说,向荣是否跟了过来还不清楚。来了,如何打法,等东王来了,商议之后再定。眼前先把南京城完完整整地拿下来。弟兄们进了城,不许纵火,不许掳掠,要知道南京城可能作为天王和百官的驻地,百姓都是我们的子民,要加意爱护。”

众将都道:“明白了,一定遵令行事。”

次日南北两路土营士兵分头开挖地道,二月初十日上午,仪凤门附近炸药首先引爆成功,炸毁城墙两丈多宽,预先埋伏在城外静海寺一带的罗大纲部头队敢死队五百人,奋勇冲入缺口。进城之后,分兵两路,一路向南冲向鼓楼,一路沿城墙根东进,以切断清军官员东逃出城的退路。他们经鸡笼山至小营,准备两路会师于大行宫两江总督衙门,活捉总督陆建瀛。东路的敢死队冲得快,当他们由小营向西至督衙后门黄家塘时,恰巧遇见陆建瀛坐了八抬绿呢大轿,从后衙出来,打算经东面的太平门逃出城去。太平军士兵欢声大呼,一把揪出吓得发抖的陆建瀛,赏他一刀,砍断了头。这时南京城中尚有旗兵和绿营兵五千多人,本来商定由江宁将军祥厚率旗兵守北门,陆建瀛率绿营兵守南门,现在北门破了,陆建瀛被杀,南城各门的守兵亦纷纷逃散。林凤祥、李开芳率士兵架起云梯登城,打开城门放大队入城。北路二队人马,亦由秦日纲、罗大纲等率领攻进城来,南北两路将士,合力攻破了死守在原明故宫的旗营防城,杀死将军祥厚,各军逐街逐屋搜索出了不少隐藏的清军残兵,次日全部占领南京城。

翼王出了安民告示,并下令各军撤至城外,一来必须占领外围险要据点,拱卫南京,二来免得兵多扰民。只有赖汉英带领少数士兵入城维护治安,派兵驻守各处衙署。二月十七日,东王与北王的后军水师,护卫天王御舟来到南京,天王召见了翼王与各路将领,嘉勉他们的战功。东王当时决定林凤祥、李开芳、罗大纲三支人马在两天内开拔,进攻镇江,占领后由罗大纲驻守,林、李两军渡江攻取扬州,然后在扬州待命,所遗南京城内阵地由秦日纲率军接防。

次日,翼王陪了东王、北王进城巡视,登上太平门和聚宝门城楼,眺望城东紫金山和城南雨花台一带形势,又由赖汉英引路,一一察看了两江总督、藩台(布政使),臬台(按察使)等衙门原址,当即决定以总督衙门为天王府。

二月二十日,天王御驾自仪凤门进城,龙凤日月旗数十面开道,特大锣鼓二十对在马拉彩车上缓缓行进,鼓手蓝衣红腰带,红布裹首,挥舞飘着彩带的鼓槌,敲得锣声鼓声震天撼地。城中留下的居民,都被吸引了开门探首张望,胆子大的,便拥聚到街旁,鹄立观看。锣鼓之后是一条用五色洋绉扎制的彩龙,是在武昌准备下的,分段扎成装船,到了南京下船时拼装,全长足有十来丈,太平军战士中,很多人从小在农村中舞过龙灯,舞来配合默契,腾卷如飞。这后面是藤牌手五百名,手执藤牌腰刀,乃是天王的御林侍卫军,一色灰布衫裤,黑布裹首,草鞋绑腿;挺胸阔步,昂首向天,自是胜利者英气勃勃的姿态。藤牌手之后是一队妙龄少女,提了一对对细纱宫灯,上书“天王府”三字。然后是一名壮汉棒了一面长三角形黄绸大旗,白蜡竿顶装上箭镞形的链首,下垂短缨,绸旗两旁为锯齿形锦带腰,自上而下,直至尖端相交,绸旗正中绣上斗大的黑字:“真天命太平天国”。大旗后面是一顶象征天子威仪的黄盖伞,伞后十六名轿夫抬着一顶灿烂耀眼的金顶黄缎龙轿(赖汉英命城中匠人将两江总督的绿呢大轿匆匆改成)。轿中坐着龙袍龙冠、玉带围身的天王洪秀全,然而遵照东王的命令,为保安全,轿帘垂下。天王在轿中昏天黑地,围观的百姓,也不知轿中的天王是个什么模样。后来太平天国大权掌在东王手中,政令军令一概出于东王府,天王深居简出,拱手虚位,以致城中百姓,只知有东王,不知有天王,恶意污蔑的人便造谣说,天王并无其人,有时坐轿出行的,不过是一尊木雕偶像罢了。

天王龙舆之后,是几十顶黄绸小轿,那是王后赖氏娘娘和幼天王福瑱,还有许多妃嫔乘坐的。在这以后,又是一条彩龙,又是一队龙凤日月旗。然后是一千名太平军将士,半数步兵,半数骑兵,雄纠纠,气昂昂,举行正式的入城仪式。队伍中间,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是东王杨秀清、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还有巾帼英雄洪宣娇。

诸王和宣娇之后,又是一大批诸王眷属的轿舆。翼王骑在马上左顾右盼,大街两旁观看的人群中有人啧啧议论:“这位穿黄袍的王爷这么年轻!”

“嘘!他就是翼王,别瞧他年轻,却是五十万大军的统帅,从武昌一路东下,势如破竹!乖乖,可是个了不起的大元帅。”

“是啊,是啊,两江制台平时那么威风,刚刚逃出衙门,就被喀嚓一刀了。”

“现在汉人当家了,但望天下从此太平了!”

翼王心潮起伏,“不错,我们千战百战,总算打出了一座汉人和各族同胞当家的江山,(太平军中有许多广西壮族和其他民族,韦昌辉就是壮族),然而任重道远,得了南京,才不过是第一步。”他望望骑马在前的东王,两肩高耸,肩背僵直如铁板一块,凝凝然,昂昂然,好像他的威严的后背也能显出无尽的威风,叫人侧目而视。达开叹了口气,不禁暗暗自语:“太平天国的前途就看他的了!”满天喜悦的心情忽地里蒙上了一层忧郁的阴影。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商议北伐,三王对立

正当秦日纲军接防南京城南防务的时候,向荣率领的清军一万五千人也从武昌水陆兼程赶抵南京江面,在大胜关西南的板桥镇登岸。翼王得报后,立即命令秦日纲派兵堵击,清军且战且退,绕道城南四十里外的秣陵关,转往城东二十里的沙子岗,进入孝陵卫以东的紫金山区。那殿后的张国梁却返身过来,挥刀喝住清兵,死守住一座山麓,开枪还击,再不肯退了。太平军架炮猛轰,山上也开炮还击,鏖战一个时辰,太平军前哨部队人少,只得撤回沙子岗,请兵再战。

这天正是天王进城的日子,御驾已经进了仪凤门,将近鼓楼了,一骑快马由紫金山前线如飞而来,快马上坐着一名十六岁的年轻军帅,踟蹰着下马伫立道旁,不敢惊动车驾,见主将秦日纲骑马来到面前,立刻喊道:“丞相,有要事禀报!”秦日纲料想有了敌情,策马来到道旁询问究竟。达开回首见那年轻军官,一双大眼极其机伶,虎头虎脑不脱稚气,想起了是两年前从藤县去永安途中投军的大孩子,姓名大概是叫陈玉成吧。后来吵着不肯在圣库办粮食,让他隶属秦日纲部下,作战勇敢异常,升了军帅了。秦日纲三言两语将陈玉成打发走了。回到翼王身边,悄悄道:“向荣这个老狗,来意不善,在紫金山和我们炮战了一个时辰,不肯后退,大概是打算在那里扎营和我们长期对着干了,这可是个后患。殿下,再给我一万人马,把他们包围起来消灭了吧。”

翼王点了点头,纵马上前,和东王并肩道:“刚才前线来报,妖兵在紫金山和我炮战一个时辰不肯后退,看来是准备在那里扎营了,发动一场大战,把他们干干净净消灭了吧。”

东王沉吟道:“且慢,今天进了城先安顿下来,明天辰时你与六弟齐集天王府议事,有好几件大事须作决定,到时候再说吧。”

昌辉询问前线发生了什么事,达开说了大概,昌辉道:“打,非把他们打跑不可!”

当天诸王恭送天王洪秀全进了由两江总督衙门改成的天王府。时间仓促,只在门额上糊了一张黄纸,上书“天王府”,又在门廊下悬挂了四幅黄绸,每幅上朱笔大书五字,乃是:“大小众臣工,到此止行踪,有诏方准进,否则雪云中。”(雪云中即是云中雪,太平天国隐语指“刀”)。大门外有御林侍卫数十人带刀警卫,一切都是草创气象。

天王与后妃进府之后,东王向宣娇道:“西王府人口少,目前没有合适的衙署可作府址,且先到我府中暂住几时,以后再觅新址吧。”

宣娇知道秀清不怀好意,撇撇嘴道:“承情了。我与翼王妃是结拜姐妹,性情相投,过去住在一起惯了,还是住到翼王府去吧。望你东王九千岁顾念朝贵旧情,赏我几间草屋存身就感激不尽了。”

秀清知道宣娇话中有刺,心中不悦,板了脸,掉头便走,带了眷属,前往夫子庙附近瞻园路上原藩台衙门的临时东王府去了。昌辉安慰道:“王姑放心,四哥才进城,忙不过来,过一阵有了合适的房屋,一定会拨给西王府的。”

“哼!”宣娇冷笑道:“我才不担心呢!”

南王遗属由赖汉英差人引导前往旧臬台衙门改作的南王府,剩下了北王与翼王。南京城中三个大衙门都有了主了,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翼王暂且住到通济门内大中桥西斛斗巷、清初靖逆侯张勇的故居,北王也住在附近另一处公侯旧居,中间仅仅隔了一条文思巷,三家眷属在斛斗巷分手,翼王与北王相约,明天在御前会议上,一定要力争出兵,把向妖的主力歼灭。

次日一早,翼王约了北王,各带了侍卫仪从二百人,改乘黄绸大轿,来到天王府。同时,东王的仪驾也浩浩荡荡来到了,十副大锣鼓开路,一面黄绸大旗前导,乃是:“真天命太平天国劝慰师、禾乃师赎病主、左辅正军师东王杨。”士卒七八百人前后拥护。东王杨秀清威仪非凡地坐在十六抬大轿中,犹觉不甚满足,因为他这副仪仗,比了昨日天王进城时的銮驾逊色多了。九千岁比万岁不过一步之差。他要在军民心目中,竖起自己高大尊严的形象,仪仗中也要有龙,也要有旗,还要有更多更大的锣鼓,更大的轿舆。这以后他都做到了,而且更胜过了天王出巡的仪卫。

这时诸事草创,天王府一切因陋就简,不过将总督衙门议事厅的匾额蒙上一层黄绸,上书“金龙殿”三字,就算是天王临时的正殿了。屋内陈设本就简单之至,梁上悬了一块“皇恩浩荡”的金字匾额,梁下几把太师椅和茶几,现在也把匾额蒙上,改写成“天恩浩荡”四字,感谢天父天兄,引领他们走上反清胜利的辉煌之路。诸王朝见的礼仪,在永安拟定朝规时,分成两等,东、西、南王是站着见驾,而北王与翼王是跪着见驾的。所以到了南京以后,诸事上了正规,各王奏章上就按这个规定写着:“小弟杨秀清立在陛下暨小弟韦昌辉、石达开跪在陛下,奏为某某事。”西王、南王牺牲后,只剩下东王一人享受着这份站着见驾的优礼了,可见东王的地位非同小可。东汉末代皇帝——汉献帝优礼权臣曹操,也只是“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拜还是要拜的,但不需要报出自己的姓名罢了。封建王朝所赐给大臣的尊礼不过如此,再进一步就是篡位了。

天王洪秀全初登大位,很不好意思坐受诸王的参拜,好在议事厅东暖阁的红木大炕和摆设依旧,天冷,又烧了两盆红红旺旺的炭火,阁中暖融融的。三王进了议事厅,秀全迎出东暖阁来,东王站着,拱手道:“小弟秀清向二哥请安。”

北王和翼王刚欲屈膝跪下见礼,被天王拦住了,说道:“自家兄弟,免礼了,厅中空空荡荡,冷得很,到暖阁里来坐吧。”

秀全进暖阁上炕盘腿坐了,东王等散坐在太师椅中,秀全高兴地说道:“金田起义两年多,行程几千里,一直在和妖兵打仗,没有一个安身的地方做根据地,今天总算在南京安顿下来了。唐朝末年有个农民起义的英雄叫做黄巢,南到广州,北至长安,几乎打遍了全中国,可惜没有一个固定的后方,虽然把唐朝拖得精疲力尽,走上了灭亡的道路,他自己也失败了,还被后人称为‘流寇’。我们现在不能走黄巢的老路,应该建立首都,作为后方基地。我的意思就将南京定为太平天国的首都,名称我也想好了,就称为‘天京’,贤弟们意下如何?”

北王不住点头,却不开口,他要先听听东王的意见,然后左右逢源,翼王正在沉思,东王已经说道:“定都的事,小弟早已放在心中,本来是想打下北京城,方才建为首都的。二哥既然想在南京定都,也未尝不可。不过就怕定都南京之后,将士们以为已经到了小天堂,就不想再北伐了。我们辛辛苦苦,终不过是半壁江山。所以小弟的意思,不妨先将南京定为临时的京城,仍然称为南京,‘天京’这个称呼很好,将来留给北京城吧。”

天王听了很不乐意,他知道东王喜欢自作主张,他讲的话,十九是要反驳的,他转过脸道:“那末正胞、达胞的意思怎样?”

昌辉还在犹豫,达开道:“二哥归纳了黄巢失败的原因,是由于没有一个巩固的后方根据地,确是这样。他们几十万乌合之众到处流窜,没有信仰,没有目标,最后由于内部分裂失败了。黄巢的失败足为后人引为教训。我赞成立刻建立一个牢固的周围有一大片富饶土地的根据地,南京可符合这个条件。当然北京更好,可是要拿下北京还需相当时日,不如先把南京定下来。有了首都,将士们就有了向心力,依小弟愚见就叫它‘天京’也可以,将来拿下了北京,我们不可以搬家吗?”

昌辉也道:“小弟也是这个意思。从金田出来,拖了无数老小眷属,打了两年多仗,如果仍然没有歇脚的地方,恐怕人心要散了,不如就以南京为天京吧。光复了北京之后,把‘天京’的名义赏给北京就是了,省事得很。”

秀全见秀清不再言语,就道:“那末就定下来以南京为天京吧。还有一件事要办,这个总督衙门虽则房屋不少,究不是王宫格局,给军民看了也不像样,须得重新收拾一番,愚兄并不主张奢华,总须像个王宫的体制。”

秀清道:“这个好办,索性拆去重建,再把附近民房扩并些进来,造得气派大一些,将来少不得会有洋人来天朝朝拜,王宫事关对外观瞻,花些钱也应该。”

昌辉笑道:“这一路上我们从各地藩库缴获了不少金银,钱是花不完的。不过要限时在年内完成,明年正旦就可以在新宫举行大朝会了。”

秀全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清胞军政事务繁重,禀事的人多,也须有个像样的王府,一块儿动工修建吧。”

秀清道:“藩司衙门虽有三百多间房屋,可惜格局沉闷;气派不大,我想换个地方之后再动工。有人告诉我,清妖江宁将军府是原来的明故宫,气魄大,殿阁楼台都是现成的,园子也大,准备去看看,如果合适就搬过去。”

秀全道:“正胞、达胞都住下来了吧?还有南王,西王两家呢?”

达开乘机道:“南王遗属住在原来的皇台衙门,西王妃宣娇一家暂时还没有住处。”

“那可不行。”秀全道:“如果清胞迁往将军府,留下的藩司衙门就改作西王府吧。”

“这样最好。”北王、翼王都道。

秀清没法,只得掩饰道:“是啊,我正想给西王府选择一处上等的地方,以慰五弟在天之灵,待我搬走了,就请西王妃一家住进去吧。”

秀全还想问问军事方面的事,但那是东王的权力范围,便小心翼翼地说道:“清胞,南京拿下来了,下一步的仗怎么打法,你定下来了没有?”

“定下了。”秀清独断地说道:“但等李开芳和林凤祥攻下了镇江和扬州,就派他们领兵北伐!”

达开诧异地望一眼东王,不明白他为什么毫不考虑近在城外清军向荣的威胁,忍不住抗声道:“四哥,妖军一万多人兵临城下,离城不过一二十里,随时都可以对天京发动攻击,再攻近些,炮弹就可以打到城里来了,这个心腹之患没有消除之前,恐怕不宜出兵北伐吧。”

昌辉也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把向妖赶走,无论北伐西征都有后顾之忧。我们住在天京城中也不能安下心来。到时候,天天忙着和城外的妖军打仗,还顾得上别处战场?”

秀清不悦了,脸一板,厉声道:“什么远虑近忧!你们想到的,我早就想到了,北伐是我们的既定方针,这一路来妖官妖兵闻风丧胆,一个月就从武昌打到南京城下,可见妖军已无抵抗能力,不乘他们吓破了胆的时候,乘战胜的高昂士气,北伐灭妖,更待何时?南京到北京和武昌到南京的路程差不多,因为是陆路,准备花上两倍三倍的时间,三个月也可以打到北京城下了。等到北京拿下来,蛇无头不行,什么向妖、张妖,一夜之间就会逃得精光,还用我们费力去打吗?这叫擒贼先擒王。放心吧,向荣这个妖头,是我们手中败将,只会远远地盯着我们,却不敢近城来交战,我正要牵制住这支兵马,省得跟在北伐军后边捣乱,让他们死搁在南京城外不是很好吗?何必大惊小怪!”

达开大声道:“四哥太轻敌了。我们从武昌东下,以全军十万之众搏击一城一地的区区守军,当然吓也把他们吓跑了。可是现在不同了,我们的兵力,要分散守城,要西征去重新夺回安庆、九江、武昌等大城市,至多只能拿出两万多人北上,去对付几倍于我们的妖兵,北方有清妖满蒙和黑龙江的马军,行军比步军快速得多,交起火来我们占不了便宜,不一定有必胜的把握。万一途中吃了亏,岂不把积蓄几年的精锐之师,白白断送了,所以北伐之事,目前还不到时候。”秀清沉不住气了,恼道:“是我四哥轻敌,还是你们怯敌?依你七弟之见,什么时候才能北伐?”

达开毫不畏惧地侃侃谈道:“小弟愚见,若欲兴师北伐,首先须无内顾之忧。现在向妖之军虎视耽耽在我卧榻之旁,而沿江上游各座城市,我们一路东来都不曾派兵驻守,一旦妖军恢复了元气,也可以对我天京形成大包围形势,仅仅断我粮食来源这一点,就使我们非与妖军争夺盛产粮食的江西、安徽和湖广不可。所以北伐之前,一须歼灭妖军主力向荣的兵马,过去我们攻城夺地,攻不下就走,没有力量歼灭妖军的主力,以致他们跟踪来到南京威胁我们。用兵之道,与敌作战,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只有歼灭了敌军主力,才是决定性的胜利,这是一。其次,北伐之前先须恢复和巩固我军对长江中下游湖广、江西、安徽等省的控制,有了这一大片连成一气的土地,我们方才能够做到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地步。明太祖朱元璋从安徽濠州起兵,过江夺得南京后,起初也很孤立,后来花了十一年时间,西平湖广、江西,东定江苏、浙江,方才出师北定中原,一鼓而下北京,灭了元朝。明太祖的战略稳扎稳打,足可为我们所借鉴,还望四哥三思。”

达开说完了,昌辉止不住抚掌道:“七弟说得好,俗话百足之虫虽死不僵。妖兵原来被我们打昏过去,现在回过气来,又重新占领了沿江城市,他们从长江一路下来直至南京城下,无所不在,我们怎能安心分兵去北上冒险呢?小弟之见还是先肃清南京近郊和长江一带妖兵,最最妥当。等到我们的兵力发展到二十万的时候,以十万守备南方,十万北伐,那才万无一失。”

秀清的脸色非常难看了,他想反驳,却实在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其实他是私心在作怪,永安封了九千岁之后,篡位的事就时时在他的脑中萦绕,只等时机,便把天王赶下位来。到了南京,地决心出师北伐,只待拿下北京,立下不世功勋,人心向了东王,他就顺水推舟地逼迫天王让位。这番话怎可以向翼王他们透露?因此狼狈尴尬,越发怒气咻咻地向天王道:“二哥,北伐的事,本来也是你和很多老兄弟们主张的,你说说吧。”

天王确实主张过北伐,但不如翼、北二王所考虑得那么周到,现在他很倾向暂缓北伐,可是东王的脸色那么难看,明明是威胁自己赞同他的主张。倘使自己附和了翼王的意见,恐怕东王翻起脸来,闹得他下不了台。为了息事宁人,他依违两可地说道:“北伐事关重大,斟酌得仔细些有好处,今天这件事就谈到这里,还是由清胞权衡利害得失,统筹决定吧。”

秀清凌厉地睃了达开一眼,徐徐站起来道:“那末还是维持原来决定,一旦拿下扬州便即北伐!”

说罢,向天王躬身一揖,辞出暖阁,翼、北二王也只得跟了出来。不然,东王会怀疑他们在天王面前说些什么对他不利的话,那就惹祸了。

三王出了议事厅,走了几步,秀清忽然回顾达开道:“七弟一路东下,辛苦了,南京城防的事以后交由六弟接办吧,你就在天京好好休养一阵。”

达开明白,秀清夺了他的兵权,将他闲置在南京城中了。

正文 第二十二章 逞淫威,北王挨打

东王杨秀清在藩司衙门住了三天,就迁往江宁将军府去了,留下的藩衙改作了西王府。洪宣娇成了这片三百多间房屋的主人。翼王闲着无事,与王妃春娥伴送宣娇进府,屋前屋后大致察看了一下,宣娇作恼道:“四哥好没计较,原来不给房子,一给就给几百间,我要这么多房子干吗?不要,不要,我只要小巧玲珑的一座院子就行了。”

达开笑道:“别发愁,一来,王府的排场是少不了的,什么参护厅,承宣厅,听事处,文案房,管事房,仪仗房,大小客厅,轿厅,以及男女下人的住房,就要占了不少地方。现在一般男女分馆居住,还可以把亲友熟人家的女眷接过来住在前院。譬如赐谷村的族中姑嫂,那帮村的石家、黄家亲亲眷眷,还有上帝会老兄弟们的家属,胡以晃的,林凤祥的,秦日纲的,赖汉英的……,哈哈,这一来,还怕住不了?闲来也有姐妹嫂子们陪你说说话儿,岂不一举两得。”

宣娇笑道:“七哥好主意,就这么办吧。”

春娥也道:“我家虽然房舍不多,也准备请几家女眷来住,将来如果有了大房子,我想办个刺绣馆,招上一批巧手绣花女工,专绣王侯冠服,就不会闲得无聊了。”

宣娇进府之后,果然按照达开的主意,邀了许多知己的女眷住到府中,本来冷冷清清的一座大屋子,居然也时时欢声笑语,生气勃勃了。这些家属生活安定下来,不再忧愁遭到清军的围攻袭击,或者缺粮缺盐,病死战死。然而心情并不舒畅,因为除了诸王可以与妃妾同居,无论是国宗、丞相和立了大功的大将,都不能夫妻相聚,有人偷偷私会被发觉了,就被东王处死,而东王自己则已经陆续纳了不少小妾了。

天王进城之后两三个月中,天京城中热闹而又紧张。说是热闹,一是搬家占房忙,二是兴师出兵忙。除了几座王府之外,自丞相、检点以上的大官谁不想在天京城中占一座大小不一的府第,享受一下小天堂的生活。而各式各样的衙门,例如诏书衙、删书衙、总圣库,总圣粮、典天牢、典油盐、典买办、铸铜炮、织锦匠、总药库、印书坊等等,无不伸手要房子。相中了一处,住了几天不合适,又搬家。于是天京街上搬来迁去,一片繁忙,亦是京城一景。广西老弟兄久别重见,便问:“有了房子了吗?”答道:“有了,在某处某处。”对方说:“那地方不行,还有好的,我带你去看,明天就搬!”这时候,很多老弟兄都把打仗的心思花在占房享受上了。太平天国实行总圣库制度,一切缴获归公,不许个人有私产,杜绝了掳掠抢劫贪污腐化,惟一可以归私人享受的便是房屋园林和室中的陈设了。

兴师出兵也忙,太平军二月二十二日占镇江,以罗大纲、吴如孝留守,林凤祥与李开芳渡江,二十三日占扬州,留下指挥曾立昌、陈仕保守扬州。林、李大军奉东王将令,于四月初一日率军回到天京,与春官副丞相吉文元同往天王府叩见天王请训。东王也参加了接见,天王命令他们出师北伐,东王具体指示道:“你们率领九个军合计两万余人,重新编组之后,立即渡江由浦口北伐,北方妖兵空虚、沿途不要停留,不要贪图攻城夺地,抢时间打到天津扎住,派人南下报信,我会指派援军前来合攻北京。告诉众弟兄,好生打仗,凡是参与打下北京城的,每人赏给监军袍帽,以示荣宠。你们这两万多人是我军的主力,广西出来的老弟兄已经不多了。这次拨给你们三千人,是各军中老弟兄最多的。今日天朝丞相六人,你们北伐军就占了三名。我东王全副希望都寄托在你们身上,切切不可辜负了。”

林凤祥等感动地说道:“悉听天王圣谕和东王将令,即使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拿下北京城!”

东王又道:“林凤祥虽是副丞相,但是指挥稳健,能够照顾全局,即以林凤祥为北伐军的主帅,李开芳和吉文元俱要受他的节制,不得有违!”

开芳与文元躬身道:“遵令”!

四月廿七日,东王又遣派春官正丞相胡以晃,夏官副丞相赖汉英、殿左一检点曾天养率军万人,乘船一千多艘西征,目标第一步先拿下安庆、南昌,然后续发援军,再去收复武昌。这一批西征军不但人少,而且广西老弟兄只得七百人,可见此时太平军的兵力已经捉襟见肘。当时南京对岸的浦口、六合都在清军占领之下,以一个孤零零的南京城,十万将士,而要打遍天下,既要北伐,又要西征,又要对付近在城郊的清军,困难显然是很大的。然而东王藐视这一切,他准备北伐西征同时进行,西征如果占不了大城市,那就虏获大批粮食以接济天京的军民需要。

轰轰烈烈的两批远征军出发之后,南京城本可以安静一个时期。不料到了五月中旬,驻扎在紫金山区的向荣“江南大营”乘太平军抽调大批人马出征的机会,发动猛攻,兵马压向南京城。炮声隆隆,呐喊声震天动地,北边占领了离朝阳门(今中山门)仅仅六七里的孝陵卫,南边打到了七桥瓮,这里距通济门仅七八里,是秦淮河由北而西大弯处的战略要地。太平军无险可守,南京城处境十分危险。朝阳门内就是明故宫将军府,东王住在府中不得安逸了,天天炮声闹得他心烦意乱,好像炮弹已经落到将军府中。如果清军再进一步,很可能一炮就能送掉他的性命,这才感到城外清军的可畏了。他在翼王面前曾经一再说了大话,蔑视向荣的妖兵,现在清军迫近,威胁这么大,使他丢尽了脸面,这股气无处可出,恼羞成怒,便都发泄到了北王的头上。因为北王负责城防,有辫子可抓。他命东殿承宣官召北王来到东王府,昌辉知道祸事临头,今天这一关不好过。见了秀清,小心翼翼地请了安,正欲询问何事见召,秀清已经抹下脸来,喝道:“六弟,尔知罪吗?”

昌辉慌忙跪下道:“小弟肚肠嫩,办事不周,望四哥指点。”

秀清道:“我将城防大权交付与你,你却放任不管,以致妖兵占了孝陵卫,又占了七桥瓮,炮弹打到了我东王府,万一我亦中弹升天,天父天兄能饶恕你的罪过吗?”

昌辉知道炮弹并不曾打进城来,明明是东王和他过不去,找个借口罢了,只得低声下气道:“小弟该死,回去一定加强城防,把七桥瓮和孝陵卫夺回来”!

秀清冷笑道:“你的过失还不仅仅这一点,你的部下,北殿承宣官张子朋奉派跟了胡以晃西征上江,却为了争夺船只,仗了你的势力,殴打水营兵士多人,水营指挥唐正才告到了我这里,已有多日了,张子朋违反军纪,仗势欺人,你知罪吗?”

“是,小弟约束不严,回去之后一定好好管教。”

昌辉嘴里柔声柔气的认错,心中其实不服,张子朋犯了军规已有多时了,本来决定降职处分,现在旧事重提,显见是存心和他为难。

东王却冷笑道:“说得好轻飘!愚兄执掌军法,不能因你是结拜兄弟便徇情包庇,两罪并发,合当责打军棍二百。来人!把北王拖下去打!”

“且慢!”昌辉叫道:“小弟虽有过失、但不致到了该受杖责的地步,望四哥体念结盟之义和王爵的体面,免打了吧,小弟定然改过就是了!”

东王高傲地横目斜睨了昌辉一眼,他觉得此人平时在他面前低声下气,毫无骨气,不如翼王的刚严不屈。他不敢轻易羞辱达开,怕他奋身抗拒,事情闹大,不好收场,而昌辉逆来顺受,打了他,戏弄了他,不会遭到反抗,于是又冷笑一声,厉声道:“愚兄为天朝执法,六亲不认,不能免打!来人,快快拖下去打!”

走过来四名东殿掌刑司杖,两人将昌辉揿伏在地上,褪去下衣,两人执了红黑军棍,交替着一五一十打在昌辉白嫩的屁股上,虽说二百棍,其实嘴里喊得快,打得少,看在北王面上,下手留情,不过责打了三五十下。昌辉屁股已经红一块紫一块,皮开肉绽,疼痛难当,羞辱不堪,心中默默发誓:“杨秀清啊杨秀清,今日杖责之仇,他日非报不可!”

杖责完毕,司杖兵扶他起来,替他穿上下衣,昌辉忍住羞疼,依然不露声色地向东王跪谢道:“谢四哥堂杖,小弟回去定当改过。”

秀清有意杖责昌辉,一来为清军迫城找替罪羊,二来树立自己的无上权威。杖责已了,他扶了昌辉起来道:“贤弟休怪愚兄无情,治国带兵,不得不严厉。”

“是啊,是啊,四哥是为小弟好,小弟肚中明白。”

昌辉忍住疼痛一跷一拐回府去了,秀清又召来已封了顶天侯的秦日纲,责怪他的部下不曾守住城外防线,不顾他是广西老弟兄,立了无数汗马功劳,下令责打了一百军棍,并且严厉地对他说:“若不夺回七桥瓮,你就提了脑袋来见我!”

秦日纲含恨在心,也一瘸一拐地走了。回府后,不敢在家养伤,急忙出城督战。他屁股疼痛,骑不得马,蹲在大轿里,抬出了城东南的通济门,督率部将李秀成、陈玉成等,一阵密集的炮火之后,挥兵奋勇冲杀。小将陈玉成第一个冲入七桥瓮,李秀成继之而入。敌将张国梁虽然剽悍,亦抵挡不住太平军这股拼死的勇气,撤回到秦淮河以东阵地。太平军夺回了七桥瓮这块战略要地,虽然想再把清军赶回紫金山去,却遭到张国梁的顽强抵抗,鏖战了两天,没有进展,只得隔了秦淮河与清军对峙。孝陵卫也夺不回来。这局面相持下去,给天京造成极大的威胁。

昌辉忍着棒伤回府,一面请医敷药,一面着人在北王府对面搭起了一座五丈多高的望楼,上为平台,四周围以红色护栏,楼分三层,每层派兵士五人看守,昼夜瞭望,如遇清军进攻,白天挥旗,或是吹奏号角,夜里悬灯示警,各门守城将官便奔往北王府前听令,后来东王府中也造了一座望楼,通城如临大敌。

至于那个惹祸的张子朋,不待北王严加管束,已被东王杖责了一千大棍,几乎毙于杖下。东王府成了阎王殿,凡奉召的将士进府,都心怀惴惴,惟恐受责,即使尊贵如翼王,每次听到天父下凡,也要惶悚流汗,惟恐东王又会假借天父名义,使人难堪。

昌辉受杖之后,回家将息了几天,疼痛稍稍好些,仍然不能坐卧,他心中愤怒,急欲报仇,差心腹承宣官去翼王府密告达开:“北王殿下受了东王的杖责,养伤在家。”

达开骇然激愤,便乘轿前来北王府慰问。昌辉不能起床,请翼王内室相见,只见昌辉俯卧在床,呻吟道:“贤弟,羞辱煞人,恕我不能起床,失礼了。”

达开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把六哥打成这样狼狈?”

昌辉讲了杖责经过,气愤地说道:“四哥仗势欺人,太无道理。秦日纲由他直接指挥,吃了败仗,却怪罪我。至于张子朋打人,不过是寻常事件,不过教训一顿,最多降一级罢了,却小题大做,也怪在我的头上。他的眼中把我们结盟兄弟看作一般士卒,要打就打,要骂就骂,这日子还能过吗?所以约了你来替我出个避祸的主意,否则总有一天被他打死。”

这时北王妃吴氏王娘从床后转了出来,和翼王见了礼,也恼怒地说道:“我们北王倾家献财,起义造反,单是我家韦庄熔造枪炮的大炉就有十二座,一心一意跟了天王举兵打江山。事成之后,不想封王封侯,但愿过个无忧无虑的太平日子。却不料东王竟这么反目无情,可怜把北王打成这个样子。他出生以来几曾吃过这样的苦?还是个六千岁的王爵哩,这个东王简直无法无天了!我劝北王,不如离了天京,找个深山古庙隐居修行吧,也省得日日担心。翼王殿下,你们是结拜弟兄,快替北王想个避祸的办法吧。”

达开愤然道:“不想东王如此蛮横无礼!我们彼此同朝为王,都是天王陛下的臣子。自古天子礼重大臣,凡是有道明君,从不当廷用杖,责打大臣,何况同是王爵!此风不可长,他打滑了手,以为我等可欺,时时找岔子打人,还有好日子过?六哥六嫂放心,此时六哥不能起床,就是能行动了,也不便出外活动,免得四哥起疑。让小弟去见二哥,商量个约束四哥的办法,今后不许他再责打结盟诸王,他没有这个权!”

昌辉又呻吟了一下,摇摇头道:“老弟,二哥的处境你还不明白吗?凡是他答应的事,四哥定要推翻。二哥说东,他偏要西;就是二哥同情我,又有什么用?依我的意思,不如我俩联合起来,还有秦日纲,他也挨了打,一定也恨四哥。我们三个人的兵马就远远超过了东殿的部下,不如突然把东王府包围起来,把四哥软禁了,罢去了他的一切权力,由你我两人分掌天朝军政大权,这才能真正的避祸,也为天朝前途和万千将士造福,七弟,只有这条路可走!”

达开吃了一惊,他虽痛恨秀清专权跋扈,究竟不曾想到发动兵变来除去他,沉吟着仔细推敲了又推敲,说道:“为了天朝大局,除去东王这一祸害,未尝不可。可是没有天王明诏,名不正,言不顺,如果东王部下不服,举兵反抗,兄弟之间互相残杀,元气大伤,徒然为亲者痛仇者快,这个场面我是不愿看到的,其次,事先没有得到天王允可,虽然他会感激我们为他除去了东王的威胁,但也可能对我们擅自发动兵变抱了忧虑,担心我们又是第二个杨秀清。那时候,如果他翻起脸来不认帐,下一道密诏,把我们两个人也除去了,就好比春秋时代齐国的二桃杀三士,不仅我们三王同归于尽,太平天国的革命事业也就完了。所以若要除杨,必须取得天王的密诏。二哥是个大度量的人,他已经习惯于关起门来享受,把天下事全交给东王处置,只有危及他的王位了,他才肯奋然起来和我们联合,而现在还不到时候。六哥,暂时忍耐一下吧,我看四哥野心无边,绝不会长此甘居天王之下。终有一天,他要想在名义上也爬到天王的头上,二哥忍无可忍,才会主动来找我们为他解救,那就到了君臣联合除杨的最佳时机了,而现在还不是时候!”

昌辉叹息道:“七弟,你说的很在道理,我没有想得这么透。你知道我是挨了大棒的,而你没有,所以你能冷静下来思考,我却度日如年,恨不能明天就手刃了杨秀清这厮。天哪,没有办法,只能耐心等下去,不知哪一天又有大棒临身。七弟,你也得小心侍候那个魔王,要是你也挨了大棍,就会觉得奇耻大辱非报不可,一天都等不下去了。”

达开怒目如炬,咬牙握拳,似乎要向何处挥拳猛击过去,然而又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渐渐松开了手,默默地辞出了北王府。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抗淫欲,洪宣娇行刺东王

翼王府原是清初靖逆侯的私人园第,所以房屋格局不像两江总督和藩、臬两司衙门那么呆板沉闷,中门以外,千篇一律全是幕僚吏员的办事用房,中门以内才是女眷的住处。翼王府则两跨五进,后附园林,中路为正房,东路为小院幽径,用粉墙花窗隔断,楼阁亭台,玲珑雅致,欠缺的是房屋间数究不如大衙门多。此时天京初创,百废俱兴,天王府已开工扩建。东王府中正在草拟各王府设立六部尚书的官职,这是有史以来最古怪的官制。天王手下没有中书宰相,没有六部九卿衙门,京内外官员一切奏章都须通过东王府,十之八九都由东王奏明处理了。朝中决定大政方针,官制军制的变动,人事的升迁奖罚,都由东王奏明天王“取旨”,而天王非批不可,有人以为“取旨”就表示权在天王而不在东王,那是太天真了。每个王府都有六部尚书,权责含糊混乱,不过是有意架空天王成个傀儡罢了。这么一来,人员却是少不了的,按照东王府几个心腹谋士的计划,今后东王府办事人员将达三千多人,北、翼二王府也将各约二千人,因此未雨绸缪,又要选择王府新址了。东王的将军府极其宽敞,本来无需再建新府,然而东王怕妖军的炮弹打进府中来,所以也命令下属为他另觅新址建府,因此天京城又多了大兴土木一景。翼王从北王府回来,门上侍卫禀报说:“西王娘已经来了一会了,正在等殿下回府哩。”

达开不知宣娇什么事找他,平常她来都是在东跨院中赏景闲谈,便从回廊步向东跨院来,早有侍女在廊下等候,屈膝禀道:“王娘陪伴王姑在春秋阁等候殿下!”

春秋阁在最后一进的月洞门内,原名梦香阁,是翼王住进来后改名的,是一座二层楼的楠木建筑,楼上做了达开的书房,楼下则是延见至亲好友的客厅。这次攻占南京,清朝两江总督和许多司道大员死了不少,珍藏的古今书籍流落在外,有很多进入达开的书房。因为科举不中,而对儒家四书五经和孔夫子极端仇恨的天王洪秀全,又下诏宣布搜禁焚烧孔孟诸子百家妖书邪说,“凡一切妖书,如有敢念诵教习者,一概皆斩。”这一行动足可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前后相映,不过时代不同,秀全只焚书,未曾掘坑活埋哓舌的书生,还算是文明的了。一时间,天京城中人心惶惶,谁还敢公然藏书,不是冒险悄悄藏之密室,便是一担担的挑到天朝搜书衙去焚烧,当时有人私地里作诗纪实:“搜得藏书论担挑,行过厕溷随手抛,抛之不及以火烧、烧之不及以水浇。读者斩,收者斩,买者卖者一同斩,书苟满家法必犯,昔用撑肠今破胆。”又写道:“敢将孔孟横称妖,经史文章尽日烧。”这中间也有不少好书由搜书衙献到达开王府。后来实在闹得太不像话了,举国上下岂可无书,达开和昌辉向秀全和秀清进言纠正,才改焚书为删书,设立删书衙,将“诗云子曰”改为“古语云”,“孔子”改为“孔某”将古书胡乱删改,弄得不伦不类,不尴不尬,草草收了场,大失人心。

达开踏入春秋阁,见宣娇忽又穿了一身黑地绣花大襟衫裙,语言激动,神色异常,春娥则含了一汪泪水频频劝说,达开诧异道:“宣妹,你在等我吗?家中发生什么事了?”宣娇惨然道:“我是来跟你诀别的,生离死别就看明朝!”

达开骇然道:“究竟出了什么大事,七哥给你作主!”春娥愤愤地接口道:“四哥不怀好意,要打宣姐的主意。”

“真的吗?”达开吃惊道。

“不错!”宣娇咬牙切齿道:“那个杨秀清人面兽心,进南京城前就已有了十多个小老婆,进了城连占带掳,小老婆多到三四十人,又用男女平等的名义,举办了女科考试,把女状元傅善祥和榜眼探花都关进了府中,做了小妾,据说还用珍珠加上五光十色的宝石串成一顶连皇帝都不曾有过的夜光珠罗帐,挂在傅善祥的床上,讨她的欢心。很多人都说东王府中珍宝堆得到处都是,他不要的才送到天王、北王府和你这里,这个人完全变了,一心只往邪路上去。前天又派承宣官到西王府来,下帖邀请我去游东王府。我知道这个东王府不能去,男的进去挨棍子,女的进去被奸淫,没有一个能逃得过的。我拒绝了,他却纠缠不休,再三再四,今天终于露出了凶相,那承宣官说:‘如果西王娘不肯赏脸,天父就要亲自降凡召王娘去东王府了。’我知道逃不过这一关,答应明天午后去。”

达开悲愤地叫道:“不,你不能去,就住到我这里和春妹作伴,四哥那边由我应付堂堂天朝,为了匡救天下受难的兄弟姐妹,才吃尽千辛万苦打江山,难道连我们自己的姐妹都保不住?四哥进城之后堕落得很厉害,只知淫乐享受,争夺权势,把结拜兄弟都当作奴隶来凌辱,又欺负到你西王妃的头上来了。不要怕,我一定要保护你!”

宣娇道:“七哥,你不要和四哥闹翻,你现在还斗不过他。天朝事业兴衰寄托在你的身上,我们失去了南王、西王之后,决不能再失去你,那样,姓杨的将更加猖狂了。这个人是我们天朝的大害,天王拱手,百官听命,让我挺身而出除去这个祸害吧!”宣娇霍地从腰间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说道:“进了东王府,我就觑机会用这把匕首手刃了杨秀清,哪怕东殿将士乱刀齐下把我砍成肉泥,只要杀了杨秀清为天朝除害,我死也含笑。我明天过去将计就计除去这个大凶大恶,若是行刺不成,我就自杀,决不受辱!”

春娥抱住宣娇流泪惨呼道:“宣姐,我不忍心看着你去虎口冒险,还是藏在我们这里不要去了。”

宣娇抚摸着春娥的脸庞,替她抹去泪水,安慰道:“春妹,别哭,你看姐姐都不哭!我是当今刺杀杨秀清最最合适的人,上无老,下无小,没有牵挂,也没有人会为我受牵连。我们为太平天国的革命理想奋斗至今,眼看我们的理想将要坏在这个人的手中,还不舍身救国?怎能犹豫?”

达开悲痛地跺足道:“想不到我们天朝才在南京定都下来,许多人就醉生梦死,贪图享乐,一步步地腐化了。当初金田起义时代艰苦奋战一心为革命的精神,已经大大地衰退了,这样下去,不是要走明朝末年李闯王进京后失败的老路吗?我看不惯,实在看不惯,可是向谁去诉说?天王自己也没有金田誓师时那样的英雄气概了,那时他是一头以惊天动地的吼声唤醒世人的猛狮,一位开创反清革命事业的救世主。而如今他成了东王手中驯服的绵羊,吼声听不见了,任凭东王摆布。天下到处都在打仗,反清事业是否能最后成功,还很难说,他却关起门来只顾自己享乐,听任东王去胡作乱为。难怪蓑衣渡作战前,南王那么悲观,他已看透了二哥和四哥的为人,他不对革命前途抱希望,我当时以为他太悲观,而现在我自己也悲观起来了。宣妹,虽然你勇烈可佩,也该想个万全之策,东王府警卫重重,东王会见他人时,身边都有亲兵侍卫,怎容得你拔出匕首来近他的身?”

宣娇凄然道:“姓杨的召我去,与接见别人不同,他要干见不得人的事,一定吩咐贴身侍卫退下,只留下我们两个人,好宣泄他的淫欲,乘他动手动脚妄想搂搂抱抱时,拔出匕首,一刀割断他的咽喉岂不省事得很。”

“不,你想得太天真了。”达开道,“秀清做过保镖,稍会几下拳脚,也沾染了江湖上一些恶习,缺少一个革命者无私忘我光明磊落的正派气质,现在虽然酒色掏空了身子,对付你一个孤身妇人,还能抵挡几下。只要你头两刀不曾刺中要害,他一声喊,侍卫奔了进来,你的除害计划就会落空。那时他脸一翻。你的命就没了,何必打草惊蛇,轻易断送自己,令亲人为你痛惜呢?”

宣娇道:“这个我也设想过了,当然不会冒冒失失就拔出刀来,如果行刺不成,我会巧妙地保护好自己,这个到时候我会随机应变。万一我的计划全都失败而死在了东王府,不要为我难过,可以去告诉二哥,我是怎么死在东王府的,将来你们有机会声讨杨秀清时,也就是为我报了仇了。”

宣娇说完了,终于忍不住悲愤的泪水,抱住春娥叹息啜泣了。

这时候东王杨秀清正为北伐和西征军的节节胜利而昂然得意,南京城外清军的进攻被打退了,他的眼光又投向了北方和西方。林凤祥、李开芳和吉文元的北伐军,从四月初六日在浦口登陆,击破了清军的堵击,经滁州、凤阳、亳州、节节胜利,捷报回京,说是已在五月初七日克复河南归德府城。据侦察,山东和河北一带清军兵力空虚,归德府城商丘以北四十里刘家口即是黄河渡口,一旦渡过黄河,便可直捣北京。而西征军胡以晃、赖汉英部也已于五月初四日占领安庆,五月十八日兵临南昌城下,如果攻下南昌,安徽、江西全省便都在掌握之中,天京的粮食来源可以充沛无缺,并可进而攻取武昌,那么整个长江中下游也都在太平军控制之下,天京孤立的局面就完全打破了。军事胜利使他志得意满,人说饱暖思淫欲。秀清绷紧的神经一朝松驰下来,便又在小妾群中寻欢作乐,玩厌了,又思念起宣娇来了,愈是难以到手的女人,他愈是如饥似渴的非要弄到手不可,甚至不惜声誉以天父降凡来恫吓宣娇就范,幸而宣娇知趣,答应到东王府来与他幽会,他一早起就在判事房中迫不及待地望着日影渐渐西移,过午之后,门上承宣官禀报:“西王娘驾到!”

秀清大喜,忙道:“请西王娘内花厅相见!”

秀清整整衣冠,摸摸下颏上几绺短须,今天早晨特意修饰过,以讨宣娇喜欢,现在又对镜子照了一照,虽然不过三十三岁的人,已经黝黑而苍老,他叹了口气,这是无法补救的了。他急步前往内花厅廊下等待,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优礼。一会儿,听得一阵呖呖笑语:“这个将军府好气派!”便见宣娇容貌俏丽如花,带了四名侍女一阵风似地走了进来,说道:“四哥,好自在!”

秀清欢喜得失魂落魄,平常铁板的脸早已收了起来,居然也嘻皮笑脸地打趣道:“府子虽大,却太冷清!”

宣娇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人心不足,忘了紫荆山上的苦日子了,有这么多标标致致的姑娘们陪伴,还觉冷清?”

“唉,你还不知我的心?”

宣娇笑而不语。秀清挥手道。

“今天我们兄妹难得相会谈些家常,两府下人都回避了。”

于是东王亲兵退出了中门,西王府侍女也到东廊下等待侍候王娘回府。

秀清邀宣娇进了内花厅,掩上门,笑嘻嘻地说道:“我的好妹子,你可把四哥想煞了。”

花厅中临窗安了一张巨大的,三面绕以象牙围屏的,紫檀木嵌宝如意榻,榻上铺了黄缎锦褥,可以会客,可以坐卧。厅中一张红木大理石圆桌,几把玉石圆鼓凳,四角高架茶几上陈设了虏获来的各式珍奇古玩,壁上悬挂了一幅天兄耶稣圣像。宣娇踏进花厅一眼瞥见南窗的卧榻,便明白秀清选在这里和她相会的用意,她迅速一闪身,挪到圆桌那头站定,冷笑道:“四哥好没正经,朝贵尸骨未寒,你想念我作甚?”

秀清笑嘻嘻地说道:“这里没有外人,我们敞开了说罢。我喜欢你,你又寡居了多时了,何不以我所有,济你所无,堂堂正正住到我的府中来,我把原配老婆废了,立你为东王妃,享不尽的荣华,使不尽的威风,岂不两个人都快活了。妹子,你就依了我吧。”

“如果我不依呢?”宣娇又冷笑道。

“你会依的,你会依的!”秀清一步步绕着圆桌进逼过来,大笑道:“宣娇啊宣娇,我这里一道道门户都有侍卫把守,你既来到府中,就休想再脱身回去。我们是金田起义的老兄妹了,不比后来掳到手的姑娘们,不从我就绳捆索绑迫她听话,再不然则一顿鞭打,最后仍不得不由我随心所欲的摆布。对于你,我不会使用这些手段,我们还是两厢情愿地做夫妻吧。”

宣娇并不曾后退,有心等秀清过来下手,只是敷衍着道:“什么两厢情愿,不过是你自己在胡思乱想。不论怎么样,我不会听你摆布,我洪宣娇是什么样人,你还不明白?”

秀清又涎着脸靠近来道:“唉呀,宣娇,我们拜上帝会信奉洋教,不禁寡妇再嫁,你何必死心眼儿为五弟守寡。乘了年纪轻轻不图个快活?算了,算了,别让四哥猴急了,先成了好事吧!”

说罢,抢上一步,搂住宣娇便要为她宽衣解带,就在花厅象牙榻上干那活儿解馋。宣娇趁机从腰间拔出匕首,大喝一声:“杨秀清,看刀!”

此时宣娇若是悄悄将匕首从秀清的背后插入心窝,这位九千岁东王必然死在牡丹花下,糊里糊涂做个风流鬼魂。可惜宣娇蓄积已久的愤怒,此刻如同火山爆发不可遏止的从一声大喝中表达了出来,这一喝,手中的刀在空中悬荡了一刹那,而为淫欲陶醉得心荡神飞的杨秀清猛然惊醒过来,本能地松了搂抱的手,朝后一避,连挥双手道:“宣娇,别,别耍刀,有话好说。你要什么条件,先拜堂,后成亲都可以,就是别耍刀弄枪的,吓死人!”

这个杨秀清奸淫惯了掳来的民间妇女,遇上一些烈女,身藏利剪防身,在那紧要关头,曾经戳得秀清皮破血流,吃了苦头。今天见宣娇拔出匕首,以为她也是被迫性急拿出刀来自卫,却不曾想到竟是存心谋刺。宣娇失去行刺的机会,心中懊丧,见秀清昏头昏脑不曾识破她的动机,便将错就错掩饰道:“请我来游园子,怎么大白天就动手动脚,不害羞,你把我洪宣娇看作是什么女子了!过来,别骇怕,这刀是我防身,不是杀你的,你不是要问什么条件吗?我来告诉你!”

秀清胆怯道:“我不敢过来,怕你那把刀。”

宣娇瞪眼道:“你不过来,我可要回去了。”

“你回不去,中门以外都是我的卫士!”

宣娇倏地跳到门口,挡住了秀清开门出逃的路,冷冰冰地说道:“你的卫士虽多,可是在这间屋子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我有刀,而你没有刀,你虽会几下拳脚,我们在金田村已经比试过,你斗不过我。我不跟你闹着玩了,乖乖地送我回去吧,顾全你的面子,我跟谁也不说,就当这事不曾发生过。若是你不肯罢休,还想吃天鹅肉,姑奶奶可不客气了,动起手来,最多鱼死网破,我死,你也活不成,你自己去琢磨琢磨值得吗?”

秀清见宣娇一脸杀气,完全掩盖住了原来的美貌,手中的利刃明晃晃地在他眼前发出逼人的寒光,他的淫兴打消到九霄云外,知道今天被宣娇戏弄了。依他的脾气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宣娇抗拒他的意愿,非死不可。眼前他却处在下风,呼喊侍卫无人听到,拼斗起来,刀刃无眼,虽然不致于被宣娇杀死,那伤势也定然不轻。如果宣娇拼死自刎,死在他东王府,闹得满城风雨,又如何向天王和北、翼二王辩解。本来淫意霍霍,眼中的宣娇是个绝色佳人,恨不能一口吞了下去。如今淫兴全无,骇意如冰水浇头,眼中的宣娇腾腾杀气,无异一座恶神,这时候,既不能得到她,就不如快快送她出府,好似沾了一手湿面粉,尴尴尬尬,洗得越快越好。他打定了主意,忍住怒意央求道:“好妹子,四哥跟你闹着玩哩,怎么就当真了?快收起刀,我一定送你回府。”

宣娇嘻笑道:“收刀容易,你走在我的前头,一直把我送出大门,上了轿,这件事就算了结。这一段路,不许你东张西望,不许做手势喊人,不许回头,不许奔逃,不许侍卫近身,若有一桩,我就拔出刀来捅了你。尊贵的东王,就算跟小妹玩一场游戏,把这场游戏有始有终玩到底吧。”

秀清没奈何,苦笑道:“好好好,今天老哥哥倒崩在小妹子手中了,让我长了见识,认得你是一朵带刺的香花,是一个中看却不好惹的洪宣娇。”

宣娇大笑道,“既然服了输,那就乖乖地走到前头带路吧。叫你走就走,叫你停就停!”

于是秀清乖乖地开门出屋,宣娇将匕首藏入腰间,紧跟在后面出了内花厅,呼唤四名侍女跟她出来。出了中门,亲兵上来护卫,秀清挥手命他们退下。亲兵瞪大了眼发呆,东王从来不兴送客,今天怎么同西王娘一同出来,说是送客,却又走在西王娘前边,说是出巡,又不曾下过准备仪仗的命令,东王脸板板,西王娘气昂昂,不知今天府中出了什么事。宣娇一直“押”着秀清出了东王府大门,秀清站住了,他气呼呼地想,今天被宣娇耍够了,送出了大门,该可以止步了,然而宣娇仍然在他身后甜蜜蜜地说道:“四哥,你不把我送上轿吗?”

秀清没办法,只得再迈步上前,走到停在街上的西王府黄绸大轿边上,轿前轿后有西王府的二百名侍卫站在那里等待王妃上轿,到了这里,宣娇安全了。她顾全东王的面子,嘴角挂着嘲讽的微笑,说道:“四哥,劳你远送,谢谢了!”

秀清不得不遮人耳目,拱手答道:“宣妹上轿吧,日后再见!”

侍女掀起轿帘,宣娇俯身入轿,拍了一下扶手板,轿帘放下,十六名轿夫同时抬起轿来,侍女齐声宣呼:“启驾回府!”侍卫启步,轿子安然离开了东王府。这时候,秀清默默返身进了东王府,心中恼恨宣娇,却无可奈何。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挽败局,石达开初次西征

宣娇回府之后,惟恐翼王夫妇悬念,差侍女送了一篮江西南丰贡橘到翼王府来,是西征军赖汉英在南昌前线搜罗了贡献给天京诸王的。翼王夫妇正在担心宣娇的安危,接到蜜橘,虽未附信,猜测她行刺未成,已经安然离开了东王府,次日春娥打轿去西王府探望宣娇,才知刺杨经过,回来与达开说了,不禁惊叹宣娇的胆略和智慧。

不久,北王伤愈可以下床行动了,以后几个月中,杨秀清虽然多次天父下凡,中层文武官员时时有被责打的,总算没有凌辱北翼二王和天王,亦不曾对宣娇怀恨报复,暂时相安无事。

前线军事除了南京城外较为平静外,北伐军和西征军都连遭挫折。北伐军五月初在归德刘家口渡河不成,清军又追击上来,于是被迫远离了河北的目标,不断西行,直至在郑州和洛阳之间的汜水县再觅渡口。林凤祥和李开芳商量,如果这里仍然渡河不成,那就回到湖北去和西征军汇合吧,这个计划倘若实现,北伐军不致遭受无谓牺牲,西征军则加强了力量,整个战局都将改观,大大有利于太平天国局势的稳定。可惜天不佑北伐军,他们终于在汜水渡河成功,占领对岸的温县,向北进攻怀庆府,这里北临山西,离开河北已有五百里之遥了。北伐军不但没有估计到渡河的困难,而且违背了东王临行“中途切勿停留,到了天津扎住”的命令,竟然围攻怀庆五十六天,贻误了战机。林凤祥等于五月中旬从开封西行时,曾多次差人回京禀报,说明北伐渡河困难,请求发兵援助,但天京无兵可派。北伐军于七月廿七日从怀庆撤围之后,进入山西境内,天京城中无不嗟叹忧虑,这支太平军的精英,转战千里,无援军,无粮草供应,天天打仗,天天伤亡,老弟兄不断减少,新弟兄战斗力不强,兵员逐渐少了下去,还能支持多久?

这天是八月中秋,翼王约了北王去见东王拜节;说道:“四哥,北伐军进退两难,即使速发援军也不见得就能扭转战局。这是个无底洞,攻取北京,非有十万兵力不可,增援一两万人,无济于事。他们以少数兵力,打遍了北半个中国,发动了北方捻军大起义,牵制住了不少妖兵,也使满清大妖头吓得昏头转向,现在继续北上,寡不敌众,不如撤回来吧。”

北王也道:“林、李各军老弟兄多,都是我们太平军的无价之宝,把他们保存下来吧,明知没有力量拿下北京,何必作无谓的牺牲!”

东王两眼一瞪,厉声道:“怎么知道是无谓的牺牲?凭什么就断定没有拿下北京的希望了?我还准备派援军去哩。”

“哪里还派得出援军?”达开诧异道。

“扬州曾立昌一军孤立无援,被妖兵四面围困,朝中派不出兵去打救,不如放弃扬州,把他的一万多人抽出来去增援北伐军。”

北王、翼王都惊异得说不出话来了,想不到东王会出此下策。达开忍不住抗声道:“四哥,撤出扬州守军北援是下策,万万要不得!扬州是镇江的屏藩,镇江又是天京的东方门户,撤了扬州,镇江亦危险了。失了扬州,而曾立昌那一万多人并不能解林、李之围,势必两头落空,太不值得了,还望四哥慎重考虑。”

秀清不耐烦道:“扬州的重要,我还不知道吗?你们不明白我这是以退为进,先让妖军空欢喜一场,等到别处战场松动了,再抽出兵力把扬州夺回来还不容易?”

昌辉道:“就算撤了扬州守军,那个曾立昌也不是个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才,比林、李二人差远了,应该换个合适的人,否则会误事。”

秀清刚愎,从不肯承认自己处事不当,强调道:“广西出来的得力干将除了北伐军外,都在西征军中,怎能抽得回来?现在西征军打得不顺手,胡以晃困守安庆,妖兵就在十五里外的集贤关,竟然连吃败仗,跨不过去,几次命他收复庐州府城合肥都做不到;赖汉英带兵攻打南昌已经三个月了,炸城三次,却攻不进城,不能再把大批人马闲搁在那里,我已命他们从南昌撤出来,赖汉英回天京来听候处置。现在需要加强西征军的统率,目标是收复安徽庐州,收复武昌。七弟,我正要找你商量,你来了很好,现在决定派你去安庆指挥西征军,看看需带多少弟兄去?”

达开想不到来劝东王撤回北伐军,却被他差往西线。他在京中闲久了,带惯了兵,久离兵营,实在思念戎马生涯。西线战事不利,他也很着急,今天东王请他出征,正合乎他的心愿,当即郑重地起立道:“西征军久无进展,小弟愿去安庆改变这个现状,目前京中兵力无多,带六千人去就够了,什么时候启行,请四哥指示。”

秀清屈指计算道:“今天是八月半,给你五天准备,够了吗?”

达开思索了一下道:“请四哥立刻就下调兵令,水营准备船舰,粮台装运粮草,限四日之内完成,一准八月二十日启行。”

达开回府告诉了王妃春娥,请她准备一同出京,春娥却道:“这次出京打仗,不必一家人都去,战场之上你又不一定留在一个地方。过去从金田出来,天天打仗,天天翻山爬岭,还拖着个孩子,倒也过去了,现在来到天京安居下来,却不想再过那种不安定的生活了。东王给你送来了几名小妾,都还老实,你随便挑两个带在身边服侍吧,我若一走,这个翼王府就没有了主人了。”

达开的几名小妾确是杨秀清陆续挑选了送过来的,北王自己会找小老婆,用不着东王代劳,翼王却耿介得很,东王为他纳妾,他都一再推让才受了下来。这时达开歉疚地说道:“把你撇在天京城中,不能朝夕相见,实在有愧于心。”

春娥抿嘴笑道:“放心去吧!我不会吃醋的,你还不明白吗?”

达开笑道:“当然,你是个大贤大德的王妃。当初在那帮村时,我没有选错人吧?还记得那次大姐从五山镇来家时,我们从奇石墟一马双驮回家,那时候无忧无虑,多快活!”

春娥红了红脸,甜蜜地惘然回忆起少女时代的往事,格格一笑,含羞道:“你都是五千岁王爵了,还提那少男少女相亲相爱的事,不害羞!”

“羞什么?我俩之间亲密相爱的往事我会永远记在心上,是再也磨灭不了的。”达开一把搂住春娥亲了一亲,笑道。

达开从小妾中选了宋氏、于氏跟他出京。在天王府陛辞之后,出征那天,春娥一早起来,命下人煮了精细早点让达开饱餐了,督率侍女为达开穿上簇新的王服,头戴雕龙绣凤,粘贴金铂的兜鉴式金冠,冠额绣上双龙单凤,中嵌“翼王”金字,盔顶竖一小黄伞盖,周围悬挂珠珞,身穿六龙黄龙袍,足穿黄缎方头靴,都是翼殿“典天袍”衙门精工绣制的,穿戴之后,神采焕然。春娥看了欢喜,说道:“今天大将军出征,真想送你到江边水营码头,看着你上了船扬帆远航,船头上依然飘着那面翼王大旗,才痛快!”

正说着,忽报:“西王娘驾到!”

语声才停,宣娇已经踏进内院,喊道:“七哥,我为你送行来了!”

达开迎了出来,说道:“宣妹,这两天忙着出征,竟不曾向你辞行。”

春娥也跟出来道:“宣姐,刚才还在说,很想送七哥去江边,看看那大军远征的宏大场面,可惜我们妇人家送出大门都不行。”

宣娇笑道:“为什么不可以,走,快换一身衣服,我们一块儿送七哥去江边,今天除了东王,北王和百官都到江边送行,热闹得很哩。”

他们三顶大轿,两府侍卫仪仗前呼后拥来到仪凤门外江边码头,百官骑马乘轿已经聚在接官亭边为翼王送行,少刻北王一顶黄绸大轿也如飞而来,昌辉下了轿,见宣娇也在,说道:“王姑好兴致!”

宣娇笑道:“我就欢喜赶热闹!”

昌辉把达开拉到旁边,悄悄说道:“四哥这次把你差走,不会是嫌我们在京中常常反对他的主张,放在眼前讨厌,索兴打发到外省去吧?”

达开想了一下说道:“我看不致于吧,西征军确乎需要扭转局面。就算是存心打发我走,也好,只要有利于天朝的事,我什么事都愿干。”

昌辉笑道:“你比我想得开,很好。如果我也被差出京来,就到安庆来看你。”

达开大笑道:“你太悲观了,何致于到那个地步。”

达开上船,百官散去,春娥与宣娇犹并肩站在江边眺望飘扬着帅旗的翼王座船,与六百艘战舰威武浩荡地向上江驶去。春娥为丈夫自豪,宣娇则满怀惆怅,这样一位英武儒雅的青年将军却不是自己的如意郎君!

南京至安庆六百里水路,适逢东风和畅,吹得风帆鼓鼓西扬,又有纤夫牵引,于八月廿三日傍晚抵达安庆码头,春官丞相胡以晃和从南昌撤下的国宗石祥祯,率文武百官到码头迎接,以晃道:“安庆兵力太少,打不开局面,殿下来了就好了。”

翼王问祥祯道:“南昌的人马都撤下来了吗?”

祥祯道:“都撤下来了,韦俊、曾天养两军已经回到皖南,即可渡江来安庆,赖汉英带领最后一批人大概迟几天才能到。”

待众将到齐后,翼王召开了军事会议,沉重地问道:“此番南昌攻城和进军皖北都失败了,你们可曾明白失败的道理?”

以晃、汉英都道:“兵太少,不够用。”

祥祯与汉英不睦,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这一点点兵马根本就不该进攻南昌,何况指挥不当,错过了好多克城的机会。”

汉英怒道:“指挥有什么不对?我那几千人攻城打援,支撑了多少时候,容易吗?你们两支援军临末了才来,又不肯通力合作,怪谁?”

祥祯还要反驳,达开一挥手止住了,严厉地说道:“没有打好仗,要找真正的原因,才能败一次,进一步。吃了败仗,只知互相埋怨,还能学会打仗?奉劝诸君,要好好学习兵法。古人用兵之道,十则围之,五则攻之,要有超过敌人的兵力,才能围困它,以少胜多的战例当然也有,那是凭智慧,凭勇气,凭制造假象,是在运动过程中,突然奔袭,而且敌人是非常脆弱的情况下才能做到。如果一旦突击失败,就必须立刻撤兵转移,侥幸犹豫必然吃亏,桂林、长沙和南昌攻城的教训应当牢记在心。”

“你们都说兵少,多有多的打法,少有少的打法,总之有一条道理必须牢牢记住,就是‘集中兵力于一点而突破之’。兵多了,遍地开花,等于不多,势必一事无成。兵少了尤其要注意撙节用兵,用一个军,一个师,甚至三百五百人都要算一算,我这批兵力是否用在刀口上?遇到别处战场缺少兵力的紧急情况,怎么办?是大家喊兵少,谁也不肯抽兵援助,结果大家都打不好仗,还是服从大局,暂时舍弃我这里到口的肥肉,抽出兵力,支援别处战场,集中优势兵力先攻下另一座城池,然后回过头来再来收拾那块曾经舍弃过的肥肉?这就考验我们的‘将才’达到什么程度。”

“西征军这几个月的仗没有打好,不要灰心丧气,我来了,会引导你们走上正确的作战道路,我们的目标一是皖北,皖南,二是九江、武昌,拿下皖北,巩固天京外围,开辟我军粮食基地,是当前首要任务,同时分兵攻下九江、武昌。我命令:春官正丞相胡以晃和秋官又正丞相曾天养,领兵一万五千人,拿下集贤关,取桐城,克庐州。然后,胡以晃驻守庐州,抽出曾天养一军西上湖广。国宗石祥祯、韦俊亦领兵万人,沿江上驶,先拿下九江,由林启容驻守,然后攻取湖北黄州、汉阳、武昌。如果皖北兵力不够,祥祯应收缩战线,抽出兵马,合力拿下庐州,然后皖北的大批兵力源源西上。这样,我们以有限兵力,两万多人可以当作四五万人来使用,同时拿下庐州和武昌。这就是我说的‘集中兵力于一点而突破之’的具体实现,无论北上或西进的主将,都应服从本爵军令,不分彼此,通力合作,有功者受上赏,违反军令,作战不力者,亦将以军法从事!”

众将凛然起立道:“遵殿下将令,必定合力拿下庐州、武昌!”

这以后半年中,皖北和上江两处战场都按翼王的意图进行,皖北一军攻破集贤关的清军堡垒后,进占桐城,击毙清朝安徽团练大臣、工部侍郎吕贤基,翰林李鸿章随贤基回安徽原籍办团,带了合肥团勇头目刘铭传、周盛波等也参加了桐城之役,狼狈退回合肥西乡,太平军进围合肥。这时楚勇首领江忠源奉命出任安徽巡抚,带了二千余人赶来庐州守城,城内外兵力达到一万多人。合肥城大,围城困难,翼王急从湖北前线调回韦俊一军增援庐州前线。此时石祥祯和韦俊已经攻占九江,由林启容率兵驻守,即又进兵湖北。日后成为太平军劲敌的曾国藩,尚在湖南衡阳造船练兵,石、韦大军势如破竹,先后攻下了田家镇、黄州、汉口和汉阳,直抵武昌城下。城中只有守兵二千多人,正欲开始攻城时,接到翼王的命令,石祥祯立即收缩战线,退守黄州待命。韦俊的兵马赶到庐州后,协助胡以晃和曾天养发动总攻,前后历时三十四天,终于咸丰三年岁尾十二月十六日攻下了庐州城,杀死藩司以下许多官员,悍敌江忠源投水自杀。

庐州之役结束后,太平军占据了皖北和皖南大片富饶地区,建为西征军的根据地,这是天京西部屏障和主要粮食来源。翼王留下因功封为豫王的胡以晃驻守庐州,抽调曾天养、韦俊等军回援湖北,第二次占领汉口、汉阳、武昌已在囊握之中,并分兵进取湖南,连克岳州、湘阴、长沙北部的靖港和西边的宁乡,距长沙只七十余里,太平军形势一片大好。

翼王又在安徽,实施开明的有异于天京的仁政,他没有拆散士民家庭,不实行男女分馆;也不搜禁焚除孔孟诸子百家书籍,允许私人经商,实行较轻的税率,避免关卡重复征税、以利商货流通;对地主乡绅区别对待,除作恶多端顽固不化的反动地主外,吸引开明士绅成为太平军的助手。并且开科取士,为知识分子开辟出路,以达到少树敌,广纳友的政治策略,分化敌人阵营,扩大了太平天国的社会基础。太平天国定都天京后,曾经颁布过《天朝田亩制度》,打算实现“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的理想社会,然而这种绝对平均主义的空想,严重挫伤了农民的积极性,告示才出,就遭反对。达开在安徽仍然实行照旧交粮纳税制度,以安定人心,《天朝田亩制度》只是一纸空文。因此东殿心腹幕僚中有人向东王密告,翼王在安徽蔑视天朝法令,自行其事,树立自己的威信,有独霸一方的野心,不可不防。

东王想了一下,说道:“安徽还在打仗,局势不曾稳定下来,为了争取绅民拥护我们,可以宽容一些,翼王是个聪明人,他采取的办法,有他的道理,不要随便非议。”

然而东王究竟是个胸襟狭窄,惟我独尊惯了的九千岁,不说不注意,经心腹一旦挑唆,便对翼王有了戒心。到太平天国甲寅四年(咸丰四年)三月间,西征军节节胜利,清军已被打得落花流水,无力招架,时机成熟,翼王可以从安庆召回了,于是命顶天侯秦日纲往守安庆,同时征召翼王回京。

达开在安徽实施新政,人心欢悦,街市繁盛。他也欣然欲将安徽建成太平天国统治下的模范地区,并且等待湖北前线拿下武昌的捷报。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接到东殿承宣官专程送来的天王诏书,征他回朝辅政,又带来东王书信一件,大意是天京城防吃紧,望即回朝代替北王加强城防,而且朝中公务浩繁,亦须吾弟协助云云。达开询问天京城外战争情况,来人说道:“妖兵从孝陵卫西进,离开太平门和朝阳门只有一二里了,东王府中了炮弹,已经做到汉西门内朝天宫西侧的新址去了。”

达开吃惊道:“不想妖兵威胁天京,到了这个地步了!”

承宣官道:“就是殿下的王府,靠近通济门也太危险,而且房屋狭小,容纳不下翼殿那么多人。朝天宫东侧的新翼王府刚刚修建完毕,是将现成的上江考棚(举行安徽乡试的地方)和贴邻一座私宅,一座邢氏‘绿园’扩并成的,殿下回京就可以搬进新王府去住了。那里和东王府只隔一条街,都在西城汉西门内,离妖兵阵地远得很,绝对安全了。”

达开正色道:“我们不能只为自己的安危着想,要使天京城内百姓人人安全,都不受妖兵炮火威胁就好了。”

承宣官被打发走了,达开召来已被封为卫天侯的岳丈黄玉昆和心腹曾锦谦、张遂谋,命他们安排随从,准备回京。这三个人一合计,觉得事情蹊跷,玉昆道:“天京城防虽然危险,有东王、北王在也就足可应付了,征召殿下回京,莫非还有别的缘故。”

锦谦和遂谋是达开的智囊,都道:“恐怕东王骇怕殿下在外日子久了,深得人心,独树一帜,和他对抗哩。”

翼王突然愣了一下,然后背了手望着窗外凝思了一会,悠然叹道:“此身既已献给反清大业,到哪里都一样,只可惜壮志未酬,半途而废!”

正文 第二十五章 达开回京,三王密议抗杨

翼王返抵天京,携了小妾宋氏、于氏回到大中桥西斛斗巷旧王府,王妃春娥带了孩子胜科笑容满面地迎到中门来,见了翼王,命胜科向爸爸磕头,胜科却迈动小脚喊着:“爸爸,爸爸!”直扑到爸爸怀里,达开一把抱住孩子,举了起来亲了又亲,大笑道:“不见孩子半年多,已经会走路了!”

宋氏、于氏向王妃屈膝行了礼。春娥陪了达开进内,笑道:“七哥,新王府建好了,正等着你回来搬家哩。”

达开放下孩子,笑道:“我离京的时候才开工,究竟是现存的房子改建,好快!”

春娥道:“爸爸一起回来了吧?老人家身体好吗?”

“回来了,身体很好,他离开总圣库后带兵打仗,居然打得机智勇敢,立了不少功劳,已经封了卫天侯,此刻在外院歇息,晚上请他进来用饭吧。”

进了内房,留在家中的小妾们一起过来请安,散去之后,春娥吩咐侍女拿了她的名帖,去西王府邀请王姑来赴晚宴,又向达开道:“宣姐听说你就要回京,很高兴,在等着你回来哩,反正爸爸是自己人,邀她一起来叙叙吧。”

达开正也思念宣娇,说道:“很好。这几个月东王没有和她过不去吧?”

“没有,上帝保佑,这件事大概就算过去了。”

傍晚,宣娇乘轿过来了。天朝服饰制度,王妃的冠服大致与诸王相同,西王妃本亦可以穿戴龙凤金冠,黄龙袍,黄缎靴,但她喜欢自由自在,平时出门爱穿艳丽的汉装。今天穿了一件玫瑰红金线粉蝶穿花大襟绸夹袄,袖上、襟上也是几道金线梅花镶边,又爱男子气,不喜穿裙,下穿一条鹅黄缎云纹铺地碎花长裤,恰恰罩在一双软底绣花鞋上。广西山乡女子出门见山,每日里走山路,又须下地劳动,缠足少,天足多,风气所及,连富户家女孩儿也少有缠足的。宣娇、春娥都是天足。宣娇今日出门,披了一件金线黑丝绒斗篷,头戴绣花纱罗帷帽,显得英武而娇媚。翼王听说宣娇来到,与春娥一同迎了出来。多时不见,忽睹宣娇如此妩媚英爽的打扮,而又俊眼红唇,美不可言,似乎周身散发出一股不可抗拒的魅力,不禁看得呆了。宣娇见达开忘形地死盯住自己打量,抿嘴一笑,心中十分得意,心想:“看来七哥依然不能忘情于我,他敌不住我的魅力!”于是爽朗地笑道:“半年不见,七哥认不得小妹了?”

达开慌忙收回了神,尴尬地笑道:“宣妹这身打扮,又英武,又标致,看得我都眼花缭乱了。”

宣娇伤感地噘噘嘴道:“你今天才发现小妹的魅力吗?你还不如姓杨的识人哩!”

达开又尴尬地笑了笑道:“是啊,是啊,贤妹的美貌与生俱来,还用我夸赞吗?”

春娥事事佩服宣娇,陪了她一路进内院来,笑道:“宣姐的美是常人所不及的,什么服饰穿戴在你的身上,都好看得很。”

宣娇解开斗篷交给随身侍女收了,挽住春娥笑道:“春妹老实人,也拿姐姐取笑了。”

晚宴设在春秋阁中,黄玉昆也应邀入席,都是在那帮村时的熟人,所以相见不拘礼节。侍女斟酒之后,宣娇举杯道:“今天七哥和黄老伯回京,应该由我设宴洗尘,现在反而叨扰了,借酒祝愿,请两位同饮此杯,事事昌顺。”

两人饮了酒,道了谢,达开道:“出门半载,不知京中可有什么新闻?”

宣娇道:“有,第一件大新闻,自你走后,一把火忽地把新修成的天王府烧了,这个你听说了吧。还有哩,今年正月又重新动工了,地方比原来又大得多,二哥没处存身,带了他那四十多名妃子,暂时住到北王府去了。好在北王府也是新建成的,就在天王府南边不远的中正街,地方宽敞,足够住了,你回来了倒省事,跑北王府,就连天王府也见到了。”

达开笑道:“天王住到北王府去,我倒不曾听说。这把火不知是谁放的?八成是妖头的奸细吧?据反正过来的庐州知府说,南京城中有清妖的奸细,时时有情报密送出去,对我们朝中大小情况了如指掌,东王杖打北王,他们也知道,听到这个消息,令我毛骨悚然。去年攻下南京时,城中有些下层官吏没有逃出去,都被我们重用了,也许他们身在天朝心在妖,这次回来,一定要好好查一查。”(后来果然查明处死了一批私送情报的奸细)。

众人叹息了一会,宣娇又道:“听得天京城中最近纷纷传说,北伐军打到天津时吃了败仗,退回到河北阜城,又被妖兵围困起来了。东王派去的曾立昌援军,一路打到临清,只差三百里没法会师,却又莫明其妙一枪未放就全军覆没了。这是最近发生的事,恐怕你们还不知道吧?你问问北王就明白了。”

达开吃了一惊,说道:“东王放弃扬州,派兵把曾立昌部一万人接了出来,又加上京中和西征军的一部份,一共一万五千人,从安庆出发去援助北伐军,我是知道的,本听说进展很顺利,怎么一下就垮了?这一来北伐军完了,多好的老弟兄们,百战余生,却断送在错误的指挥下,东王该可以死心了。”

“不!”宣娇道,“昨天我去见二哥请安,东王刚从他那边离开,我问为了什么事,二哥说:‘曾立昌的援军从临清垮了下来,曾立昌死了,东王打算把秦日纲从安庆召回,派他再举兵出发去援助北伐军。’二哥没有答应,说是为了北伐,死了那么多弟兄,不能再把秦日纲往火里送了。东王大发脾气,拿出两道现成的诏书来‘取旨’,一道是晋封日纲为燕王,一道命日纲回京来听候训示,然后领兵北伐,逼迫天王在诏书上盖用金玺,二哥没法,只得照办,东王才虎了脸走了。二哥告诉我的时候,还气恼得很,说道:‘宣娇,等到日纲应召回京,想办法透个意思给他,叫他阳奉阴违,保存实力,千万不要听东王的话,一批批精兵强将都断送了,靠谁来保卫朕的江山!’二哥现在才算明白不该北伐,可是已经迟了。”

翼王耸动了一下浓眉,托着方方的下巴,凝思了一会,说道:“日纲决不能再领兵北援了,这件事交给我办吧,他到京来必来见我,我会和他密商,自有办法对付东王。”

于是话题集中到东王的专权跋扈,玉昆思虑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用在家乡时的称谓向达开道:“亚达,我不想做翼殿刑部尚书,还是让我到安徽去带兵吧。”

达开笑道:“丈人年纪大了,带兵辛苦,回京当文职官,安安逸逸,不是很好吗?”

“京中供职虽然安逸,可是东王霸道,他手下的人也骄横得很,不好弄。我当刑部尚书,执法严了,难免得罪人。得罪别人犹可,得罪东殿上下可就麻烦了,何必呢,那时候你也为难,还不如去外省,远离了是非地,可以避祸。”

达开沉吟了一下说道:“丈人太过虑了吧。奉公执法,我想东王总不致于横加干涉,何况我这里也少不了你。翼殿上下二千人,你就是翼殿的总管。你在,我就省事多了。丈人,你就勉为其难吧,有事我替你顶着就是了。”

玉昆猛饮了一口酒,重重地放下酒杯,叹道:“东王这个人我算是看透了,他连北王都能打,还能放过别人?你如果一定要我留在京中,就给我换个差使,做礼部或是工部尚书吧。”

春娥也为爸爸求情道:“七哥,爸爸为难,你就答应了吧。”

“好吧。”达开勉强答应道,“我去和四哥说说,上层人事调迁,都需通过东王府‘取旨’才能变动。”

次日,翼王去东王府禀到,只见庄严巍峨,好气派的一座新王府!黄墙环绕,耸入云霄,足有两层楼那么高,绵绵亘亘,一眼望不到头,据说周围有六七里之宽。房屋九进,后有巨大的亭园,豪奢非常。面对黄泥巷的高大门楼,层檐翘角,金碧辉煌。门上画了一龙一虎,门前竖了一座日出东山琉璃照壁。栓马桩上正有几匹杂色鬃马俯首甩尾,等候主人差使。翼王升阶进门,承宣官引翼王进入二门,来到一处宽大的船形厅房,即是议事大殿,名为“听事处”。两面镶嵌玻璃,以防外间有人窃听,这是东王每日接见东殿心腹丞相尚书议事的地方。承宣官引翼王向右转入一座内院,中有花厅一座,窗槛涂了黄色,望板画了龙凤,桌椅也漆上黄色,并用黄缎铺垫,是接待诸王密议军国大事的所在。承宣官请翼王进厅坐了,入内通报。不一会东王身穿八龙龙袍,头戴凤帽,足穿八龙黄缎方头厚底靴,沉缓有力地踱进厅来。太平天国官员见面时,下属对上级不行打躬作揖和叩头,惟行长跪,诸王之间则不甚讲究礼节,翼王见了东王,拱手道:“四哥,小弟回京给你请安来了!”

东王为了北伐援军溃散,心绪恶劣,命翼王坐下之后,淡淡地问了几句西征情况,便命他接手天京城防的事,说道:“我和北王说过了,他会和你交接的。”

“北伐军有消息吗?”达开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

“有人告诉过你了吗?”秀清警觉地问,他猜测翼王是否已和北王会见议论过了,也许两人都对他不满。

达开从容道:“小弟昨天刚回来,朝中情况隔膜得很。”

秀清猜疑地向达开凝视了一眼,方才不经意地说道:“北伐军打得很好,曾经打到离天津只有十里的静海县扎住,完成了我下达的命令,所以奏请天王下旨,封林凤祥为靖胡侯,李开芳为定胡侯,吉文元为平胡侯。现在他们暂时回到直隶阜城迎接援军。”

秀清这番话,掩饰了北伐军惨败的真相。原来北伐军于去年八月进入山西,横扫晋南平阳(临汾)、霍州、沁州和潞安府,进入河北邯郸以北四十里的临洺关,接连攻下深州、沧州,九月廿七日攻占静海。然而清军胜保、僧格林沁部队和地方团练前堵后追,太平军连续作战,又无后方支援,兵士减员严重。出发时两万多人,沿路又招纳了不少新弟兄,一路伤亡,一路溃散,到静海时只剩下了七八千人。被清军两万多人围攻,寡不敌众,无援、无粮、又无寒衣,战死、冻死、饿死了不少人,只得于今年正月初八日突围南下、二月十二日撤到河间府的阜城县,又被清军四面包围,丞相吉文元阵亡,北伐军处于极端危险的境地。

“曾立昌的援军不是一路打得很顺利吗,他们会师了没有?”翼王又问道。

东王默默垂首,脸上忽然显出一股怒容,然而咬咬牙又忍住了,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曾立昌沿路招兵,又有捻军加入,发展到了十万人,乘黄河断流时渡过河去,一路打到山东临清州,离开阜城只有三百里,可惜林凤祥他们在围城之中,不知道援军北来,否则全军突围南下,一定能和曾立昌会师。”

“是啊,太可惜了,现在曾立昌怎么样了,还能北上吗?”

达开故意问道。

秀清瞪了达开一眼,忽然恨恨地大声道:“曾立昌死了!”

达开想听下去,秀清却怒气冲冲,紧锁了严峻的下颚,不作声了,而对曾立昌的怒气犹在胸中起伏,不愿再多泄露一分。事实是曾立昌到了临清,本该立即向北去解阜城之围,那末两天之内就可与林凤祥等会师,北伐面貌可以改观。他们错过了这个机会,花了十几天时间攻下了临清州,这一延宕,被清军赶来围攻,那些新附弟兄多数是饥民,不守军纪,掳掠饱了,不愿往北打仗,一哄而散。偏偏曾立昌又无主意,竟被裹挟了一同南下,退到江苏丰县,手下只剩了寥寥二三千人,又遭清军围攻,不慎落水而死。怪不得东王不愿讲出曾立昌一枪未发,而十万大军悉数溃亡的真相。

达开见东王愤然不愿再说下去,关于黄玉昆调职的事不便提起,于是起身告辞,秀清道:“还有一事让你知道,已经通知秦日纲回京,并封他为燕王,着他回安庆带领第二批援军去接应北伐军。”

“人马从哪里调拨?”

“就从西征军中抽调一万多人出来,从舒城北上。”

“西征军不是削弱了吗?”

“这个你不用管,愚兄自有铺排。”东王瞪了翼王一眼,断然道。

翼王不再言语,默默地从东王府退了出来。几天之后,主管建造王府的佐天侯陈承瑢来请翼王迁入新王府,达开兴致勃勃地带了家属官员来到新居,但见也是一道黄墙围绕,门楼高耸,门上也是彩绘了龙虎形象,门前亦有照壁,大致与东王、北王府相似。但没有东王府那样高峻森严宽广的气魄。陈承瑢陪他们从大门进去,第一进房屋西为参护厅,负责率领侍卫亲兵拱卫王府,东为承宣厅,专司收发文牍宣达命令,赞引宾客,第二三进为翼殿日常执事的典官部门,如典翼库、典买办、典翼袍、典翼舆、典绣锦、典柴薪、典旗帜、典医药等等,第四五进为翼殿六部尚书分房办事。第六进为翼王听事大殿及两侧花厅,第七进为仪仗、兵器、袍服、粮食、及日用杂物等等库房,宅后为马棚,这一部份房屋是就原来安徽乡试的考棚改建的。安徽省原从江南省分出,因在江苏上游,故称上江考棚。房屋结构本来狭窄简陋,这次完全推倒,按照翼王西征前批准的图样重建。果然格局开朗,气象一新,翼王与玉昆看了都较满意。从第一进承宣厅后面的甬道进入东园,方是王府内宅,占地十多亩,是合并考棚贴邻著名的邢氏“绿园”和做过一任道台的王氏私第扩建而成。园中有池数亩,环堤垂柳浓浓翠翠,与清澈沁人的碧水融成一片醉人的澄绿,可以吟诗,可以纵酒,故称“绿园”。乾隆年间,江宁知县袁枚曾经假座绿园宴请新进诸生,袁枚是当时风流才子,字子才,晚年别号随园老人,擅长诗文,他看中了这座园子宴客,可见景色不凡。达开与春娥携同家人由陈承瑢引导进了园子,迎面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遮住了满园春色。假山两旁各有一座牌坊式的便门,左曰“摩云”,右曰“追日”,承瑢引众人从右手入内,乃是一条长廊,廊壁嵌了一群碑石,上用端楷雕刻了翼王选录的诸葛亮《前后出师表》与岳武穆《满江红词》等历朝诗文。长廊尽头乃是一片玉石栏杆围绕的平台,抬眼四望,豁然绿荫天地。池也,亭也,山也,楼也,都在密密的翠竹垂柳和松柏掩映之中,似烟似雾,如仙如幻,偶见檐角池滨,忽隐忽现,妙不可言。仿佛池中有岛,岛上有亭,对对鸳鸯戏水,双双灵鹤翱翔,走前几步,正欲瞧个仔细,却又垂柳障目,景色一变,犹如玉人以扇掩面,益发引人遐思。翼王不禁赞道:“绿园!果然名不虚传!”

陈承瑢道:“原来的绿园,水木亭台为主,房厦不多,现在按照殿下的意思新建了几座殿阁。”

春娥四下里张望,诧异道:“怎么见不到那些新屋,我们住在哪里?”

承瑢狡黠地笑道:“翼王娘,给你一目了然,就不希罕了,我会带你们去找到的。”

翼王夫妇都开心地大笑了。

迁居的次日,燕王秦日纲奉召来到天京,翼王设宴邀北王、燕王来新居小叙。游园之后,三人徐步踏上池边画舫,两名年轻苗条的江南船娘,头扎花巾,腰束藕白色绣花围身,足穿葱绿色绣花鞋。一人用竹篙撑船离岸,一人划桨拨水,唱着软软糯糯的南方小曲,缓缓驶向池中堆土而成的离岛。湖面空灵,环堤皆绿,清风徐来,水波微漾,观鸳鸯戏水,听歌声鹤唳,不觉心旷神怡,俗气全消。北王笑道:“翼王好自在!我那个园子虽也大,却是湖面太小,又且杂乱无章,这个陈承瑢,该打屁股!”

燕王笑道:“别打了,陈承瑢早被东王打过屁股了!”

昌辉想了一下恨恨地说道:“我想起来了,是有这回事。我和日纲被责之后,就挨上陈承瑢,老四这个人,太霸道了。”

船靠离岛,三人上岸,岛不大,杂花遍地,五彩斑斓。古槐数株,树冠庞大。阳光从树隙中淡淡地洒落下来,留下灿灿暖意,抖下一片清凉。树上鸟巢二三,老鸟护雏,不时飞进飞出,添上温馨的生气。槐树环抱中,筑有盔顶双檐六角亭一座,是为“绿波亭”。早有侍女在亭中侍候,酒肴亦已摆上了亭中的大理石桌,亭外两名司炉童子正在搧火温酒热菜,翼王邀北、燕二王入席坐了,举杯道:“日纲,我和北王等你多日了,水酒一杯,为你洗尘。”

北王也举杯道:“还要贺你晋封燕王,当今我们三王之外,封王的就只以晃和你了。”

日纲慌忙起立举杯一饮而尽,坐下道:“多谢二位殿下的盛情,其实我心里明白,胡秀才封豫王是为得了庐州,我却无缘无故加封燕王,不过是抬举我,哄我带兵北上去送死罢了。”

北、翼相视而笑,翼王道:“日纲,派兵北伐是一件不得人心的错误决策,可惜林凤祥和李开芳已经陷入绝境,第一批援军曾立昌又一败涂地,白白断送了性命。你是第二批了,你想过能够挽回危局吗?”

日纲摸摸胡子,骂道:“屁!林凤祥他们熬不了几天了,天大的本领也救不了他们。都是被东王害苦了!不知东王为什么出此下策?”

昌辉冷冷地说道:“东王是想挽回自己的面子,他是死马当活马医,何尝把将士的性命放在心上。”

侍儿斟了一巡酒,达开挥手命左右退下,瞅着日纲问道:“东王的出兵命令已下,你将作何打算?”

“我正在为难呢。”日纲举杯猛饮一口,叹道,“说实话,我实在不想出兵,不能把那么多英勇的弟兄们往火坑里送,可是又想不出怎样应付过去。东王那付严厉的神气,怎容得我违抗!出兵是死,不出兵也是死,所以踌躇不决。今天虽是来拜贺翼王殿下乔迁新居,实则是想向两位殿下讨主意,请你们教我一个好办法。”

翼王道:“日纲,天王差王姑宣娇传出密旨,命你保存实力,切勿带兵北援,以保全大批将士,望你坚决执行。”

日纲踌躇道:“有了天王的密旨当然是好,可是怎么应付东王的将令?”

翼王熟悉皖北地理、用筷子沾了酒,在桌子上点点划划道:“这是安庆,北边是桐城,再北是舒城,从舒城往东北是庐州,妖兵在那一带安了不少营头,想夺回庐州。你不妨装模作样从安庆出兵,出兵之日就写禀贴报告东王,然后慢慢地经过桐城来到舒城,然后就往后撤,退回安庆,再打禀贴给东王,就说:‘北路妖兵甚多,兵单难往,’这样东王的军令遵守过了,天王的密旨也奉行了,就是东王心中不快,也拿你无可如何。”

北王笑着道:“这叫作阳奉阴违。等你抽军回到安庆,林凤祥和李开芳的苦战大概也快到头了,北伐军都不存在了,还派什么援军,这事不就不了了之了吗?”

日纲大笑道:“两位殿下好主意,一准照这样办!请转告宣娇王姑,请她回奏天王,谨遵陛下密旨,决不有违!”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天父降凡,东王责打天王

燕王秦日纲回到安庆以后,果然按照翼王和北王的教导,大张旗鼓地领兵北上。行到舒城杨家店,遇上了清军。太平军若是真想过去,凭他们那股撼山动地的锐气,一阵冲杀也就过去了。然而日纲从容镇定,为了遮掩部下的耳目,命令开炮轰击,清军还炮,炮战了整日。日纲看看可以应付交差了,便和部下几员大将说:“前路妖兵太多,我们兵少,且先回安庆去再商进止。”

将军们也都知道曾立昌全军溃败,北上凶多吉少,谁愿作无谓牺牲!齐声拥护燕王殿下的决定,不损一兵一卒,依然浩浩荡荡回到安庆。一道禀帖递到天京东王府。

东王自从秦日纲回去发来出兵的报告之后,心中高兴。料想秦日纲带兵有经验,手下精兵强将甚多,此一去,必不会再蹈曾立昌的覆辙。一路打过去,至少能将北伐军从危城中拔救出来,还能替他捞回一点面子。虽则北伐军不曾攻下北京,但是能够打到天津,也就很不错了。不料没过几天,情况突然变化。这天午前,秀清在判事房(即清朝官场的签押房)中一边闲闲地漫步跪着,一边听一位男装女官站在旁边读着一件件禀帖。这位女簿书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正当韶华凝翠艳色迷人的时光,体态娇小玲珑,眉目俊秀,服饰也别出心裁,穿戴的是唐代文官打扮,软翅纱帽,葱绿色绣花袍,一双三寸金莲套入红缎靴中,走起路来自然袅袅婷婷,显出女性的本色。她便是天京城中有名的女状元傅善祥。连同榜眼、探花,名为东殿女官,实为小妾,而善祥尤其得宠。她喜金石、书画,秀清称她为女学士,藏在后园花木浓翠的紫霞坞中,白天掌管文牍,夜晚轮值伴宿,因此风流之名传遍天京城中。天朝除了天王殿试之外,诸王生日也都开科取试,名曰东试,北试,翼试。新科中举的人很多,日久都被世人遗忘了,惟有东王取的女状元至今流传。

傅善祥读完一件禀帖,东王点点头表示许可,或是“知道了”,摇头自然是不准,需费斟酌批复的则说:“交翼王!”等到翼殿拟了批文,再送到东殿来给东王看过盖了印,交北王会阅,然后发出。如此读了十来件,善祥口乾了,秀清也听得疲倦了,走过来托着善祥的香腮,笑问道:“累了吧?看看还有什么要紧的念一念,不要紧的你就瞧着办吧。”

善祥看了手中的禀帖,知道东王关心北伐的事,说道“是燕王发来的战报,恐怕要念一下吧?”

“你念,你念!看他们打到哪里了?”

不料善祥娇声叫道:“殿下,燕王退兵了。我念给你听:‘我军兵抵舒城,为大队妖兵所阻,冲杀数回,不得北上。委实北路妖兵甚多,兵单难往,谨先撤回安庆,听候后命。’”

东王脑中突然轰地一下,惊得发呆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夺过秦日纲的禀帖,那双粗犷的暴眼横扫竖瞄。他识字不多,大意却还明白。一点不错,是秦日纲退兵了。他一蹬足,把禀帖摔到地上,恨恨地骂道:“这个秦日纲,好大胆,敢违抗我的军令!”

善祥徐徐拾起禀帖,说道:“燕王作战一向勇敢,恐怕是有难处,曾立昌的十万人不是一下子就垮了?”

“不许提曾立昌!”

东王火上脑门,瞪了一眼爱姬,吓得善祥慌忙住了口。东王平时何等宠爱,不料一下翻起脸来,如此凶恶,不禁心酸委屈,想来女人不过都是东王的玩物。嘟哝了薄薄的樱唇,盈盈欲泪。瞧着东王不再吩咐,便一步步退出了判事房,回到紫霞坞大哭了一场。

善祥走了之后,秀清竭力遏住怒火,冷冷地思考,秦日纲果真是被迫撤军的吗?看来不像,曾立昌当时都曾顺顺当当地从舒城经六安北上,秦日纲怎会才一交锋就退了下来?必是背后有人指使,这个人,除了天王,还能有谁使他敢于对抗东王的军令?他想起那天为了命令日纲北伐的事去天王府“取旨”,这位天王就很不愿意,一定是他暗地里指使秦日纲这样对抗的。秀清越想越觉得是真实无疑,越想越嫉恨恼怒,一双阴鸷的目光凝视着窗外,仿佛望穿了天王府,看到了那个在他掌握之中的天王,“哼!我为他日夜操劳,打下了这座江山,让他稳稳当当做天王,他却忘恩负义,竟敢与我对抗!”他蔑视地想,“我要让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他叫来一名承宣官,命他去传唤天王府女官杨水姣到东殿来问话,此人是被秀清收买了安插在天王府的心腹。水姣来后,被带到听事处船形大厅,东王道:“杨水姣,怎么好久没有来禀报天王府的动静了?”

谁知杨水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诉道:“奴婢早想来了,谁知被天王陛下打了五十大棍,下不了床,今天还是一跷一拐来的。”

“为什么打你?”

“燕王从安庆回来,见过东王之后,便去见天王,奴婢悄悄隐藏在殿外窃听他们说些什么,好报与殿下知道。谁知被人瞧见了,报与天王。燕王走后,天王便命人将我抓去审问,为什么胆敢窃听君上讲话,受谁指使?奴婢不招,就将我打得皮破血流,好不狠心!殿下,你救救奴婢,脱离苦海,调到东殿来吧,不然要被天王打死了。”

“那末你可曾听清天王与燕王说些什么?”

水姣其实什么也不曾听清,为了表功,想当然地胡说一气道:“只听见说打仗,打仗什么的,还提到东王殿下。”

“听到讲北伐的事吗?”

“听到了,还谈了好多时候。”

东王怒气勃勃,料定是天王指使秦日纲抗拒北上,第一个想法是立即把秦日纲调回天京来治罪。可是自从曾立昌的援军覆灭以后,北伐的事极不得人心,又拿不出什么抗命的凭据,若是治日纲的罪,天王和北、翼二王一定会出来为他讲话。不如直截了当拿天王来出气,杀杀他的威,叫他下次再不敢和自己作对。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东王摆起了全副仪仗,前往天王府,说是“天父降凡了!”那仪仗,前后侍卫亲兵一千多人,荷枪佩刀,或骑马,或步行,以十对大锣开道,接着是几副似通非通的官衔牌,“劝慰师圣神风”,“禾乃师赎病主”、“左辅正军师”、“真天命太平天国东王杨”,然后是各色绣旗百余面,又是绒彩鸟兽数十对,随后是洋绉五色巨龙,长约二十余丈,高约一丈多,比天王进城时的彩龙又长大得多了。那龙舞将起来,犹如天龙行空,张牙舞爪,吞云吐雾,只见龙,不见人,呼呼生气,直可驱风唤雨,游天耀日,灵灵霍霍,腾腾跃跃,倏然破空而去。一队鼓乐紧跟在舞龙之后,吹吹打打,这便是有名的“东龙”。奏乐过后,紧接着一队队的提灯、提炉,都由穿着彩色服装的妙龄少女款款提行,这后面是一桿黄绸大纛,旗上绣着“真天命太平天国东王九千岁杨”,这是东王特意仿照天王御用的“真天命太平天国”龙旗,并突出了“东王九千岁”几个字,使人们印象中有东王只差天王一步的感觉。大纛后面才是一抬黄缎金顶大轿,由五十六名轿夫抬着(按规定天王轿夫六十四人,东王只可用四十八抬大轿,而东王还嫌太少)。那顶大轿前后绣上龙凤彩纹,大到像一座小屋,轿内左右各立了一名童子,捧着拂尘和描金茶壶。清朝慈禧皇太后乘坐的圆顶金辇,高一丈五尺,饰以镂金龙凤,由六十四名太监抬着。东王的金顶大轿与之相比,也就差不多了。大概是有意和历史开玩笑,这两名童子被戏呼为“仆射”——这可是古代宰相的官衔,太平天国本着对历朝封建的叛逆精神,简直把古代宰相踩在脚下当奴仆看待了。不过他们自己订的官制,等级的森严,封建气息的浓厚,更超越了前代。大轿之后是东殿丞相、尚书等官员数百人骑马随从,然后又是一条巨龙,在鼓乐敲打声中凌空狂舞而进。迤逦来到天王临时行宫(即北王府)前停下,承宣官上前叉腰大呼:“天父降凡,快唤天王接旨!”

旧天王府火灾后,今年正月刚刚开始重新扩建。天王仍暂住在北王府,昌辉将中路正屋让给了天王,他的一家人及北殿官员局处右路各进房屋,平时从边门进出。天王若有要事相召,则在中门之外有腰门可通。把守行宫大门的是天王府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黄门官,银须过腹,足有二尺之长。见东王今日又来“降凡”,慌忙奔入内宫奏与天王知道。东王到天王府来“降凡”已有多次,对天王不是训斥,就是处罚,连天王身边的妃嫔也不放过。因此听说东王又来闹那个“天父降凡”的把戏了,人人震恐,个个心惊肉跳。天王乍听之下,眉头皱在一起简直解不开了。前些日子王姑宣娇进宫来,说道:“翼王、北王已和燕王约定,北伐援军到了安徽舒城就折回来,请二哥放心。”

秀全高兴了一阵,忽又担忧道:“达胞和正胞他们有没有说是我的意思吧?”

“不说是陛下的意思,燕王怎能下定决心抗拒东王的将令呢?”

“糟了,糟了!”秀全大惊道,“万一日纲露了口风,清胞要把我恨死了。”

无论宣娇怎么慰解,秀全总是忧心难解,今天听说东王忽又“天父降凡”,不禁联想到秦日纲抵制北伐的事,必是被秀清知道,前来兴师问罪了,这一关可难逃脱。杨秀清这个人,翻脸无情,什么事干不出来!他急忙命老黄门道——“快去禀告东王,朕在金龙殿(即北王府的议事大殿)等待天父降凡,你见过了东王,立刻就去北王府,就说东王来府降凡,请北王马上到金龙殿来迎接天父。”

昌辉正和小妾们在园中赏玩盛开的杜鹃花,忽听黄门老汉来报,暗暗吃惊,平时东王也常到天王府去演那一出“天父降凡”,有时无聊得很,不过是代秀全管教众多的年轻妃嫔。有一次,“天父降旨”说:“狗子一条肠,就是真娘娘,若是多鬼计,何能配太阳。心中无鬼是娘娘,心中有鬼罪难当。”又说:“服事夫主要虔诚,如若服事不虔诚,一该打,颈硬不听教,二该打;起眼看丈夫,三该打;问王不虔诚,四该打;躁气不纯静,五该打;讲话极大声,六该打……”一共讲了十该打,吓得后宫妃嫔个个魂灵出窍,以后见了天王低首垂目,大气不透一声,如同泥塑木雕一般,惹得天王乐趣全无。碰到这些哭笑不得的事,不过事后与北王闲谈时,埋怨东王目中无人,不近人情,连天王的家事都管起来了。今天东王才进门,天王便差黄门官慌慌张张来通知他去金龙殿,可见情况异常。昌辉是何等机敏的人,暗暗沉思道:“是了,是了,一定是秦日纲撤军的报告来了!东王一股怒气无处可泄,找到天王出气来了。”对于东王“天父降凡”时的凶残霸道,昌辉每一想到便心有余悸,惟恐去了金龙殿,惹祸上身,正在犹豫,黄门官又跌跌冲冲奔来禀道:“北王殿下,不好了,‘天父’要打天王陛下,府中百官求情都无用,殿下快去吧!”

昌辉吓了一跳,毕竟平时与天王感情不错,不容多想,拔腿便穿过腰门来到金龙殿前,只见殿中黑压压跪了一屋子人,‘天父’杨秀清昂然高踞在雕龙镂凤的天王沉香木宝座上,可怜的天王穿戴着金冠龙袍,却俯首贴耳地跪在秀清足前,一言不发。昌辉心中惴惴,急忙跪到前边靠近天王的地方。东王斜睨了北王一眼,继续胡说八道:“朕天父身在高天,洞察世间万事万物。心中无鬼朕喜欢,心中有鬼罪难当。朕派尔秀全为人间之主,无论男女老少众小,皆是尔的子臣,今百官为尔求情,实不知尔的罪过,秀全尔知罪吗?”

天王微弱的声音说道:“小子知罪。”

“向百官说说尔犯了何罪!”

听得出天王轻轻叹了口气没奈何地说道:“小子打了女官杨水姣五十大杖,实是不该。”

“哼!”“天父”又道:“尔不但打了女官杨水姣,还打了石汀兰、杨长妹、朱九妹,尔到了南京,作威作福,不是太过份了吗?现在杨水姣被你打坏了,已在东王府中调养,石汀兰等三人亦应调往东王府,免得被你毒打。明白了吗?”

“小子明白,即时就办!”

“至于尔秀全,”“天父”狞笑道,“既然知罪,亦应受杖。尔对天父心常真,金龙殿里容尔身,尔对天父心作假,难上高天难脱打。来人,给朕杖责吾儿秀全四十大棍!”

可怜的天王又怒又怕,战战栗栗,料想今天难逃一番羞辱。他忍无可忍,便想跳将起来一把揪住杨秀清大吼一声,骂道:“好一个姓杨的,你一个烧炭工,我将你抬举到今日的地位,你却假扮天父戏弄于朕,丢那妈,给我滚开!”然而秀清身后站着一群心腹侍卫,个个身高力壮,就是天王府中也是人人惧怕东王,谁能为他卖命?他悲哀地又想不如一头撞死在秀清眼前,给他添上个逼死君上的罪名。然而要死也难,一来下不了决心,俗话说好死不如恶活;二来只怕撞得头破血流,不死不活,今后如何当朝为天王?何况后宫还有那么多如花如玉的妃嫔,如何舍得割弃?

东王见天王不声不响,又不求饶,益发怒气冲冲,喊道:“东殿司杖兵哪里去了,怎不下手用刑,是对朕天父不敬吗?”

司杖兵怎敢责打天王,何况不明白东王是真打还是假打,因此迟迟不愿动手。此时被东王逼得不敢再拖延了,惹恼了东王,也是死路一条。只得拿了红黑大棍,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依然不敢下手。天王吓得魂飞魄散,天王府众官员自国舅赖汉英以下齐声号啕大哭,再一次哀求道:“望天父开恩,饶恕了天王这一遭,以后再不责打女官了。”

“天父”狞笑道:“秀全罪过不小,怎能轻易饶恕。”

昌辉兔死狐悲,恨不得一刀捅死了眼前这个戏弄天王的奸雄,他决心舍死保护天王,将来联合天王来对付秀清,除了天国的心腹大患。于是也放声哭道:“天王虽然有过,小子韦昌辉愿代天王受杖,恳求天父宽赦天王,以便治理国政,将刑杖打在昌辉的身上吧,昌辉死而无怨。”

秀清本来不过吓唬一下洪秀全,使他下次不敢擅作主张,违反自己的意愿,做戏做到这个火候,差不多了。由北王出面哀求,正可乘此收场。于是瞅了昌辉一眼,说道:“既然韦正愿代秀全受杖,秀全的四十棍姑且免了,今后不得再责打女官,凡事尔若想不周全,多与尔清弟商酌才是。尔弟秀清为国辛劳,天朝若是没有秀清,能行吗?”

“不能行。”

“既知不能行,以后事事与尔清弟商酌,不得自作主张,明白吗?”

“明白了。”秀全侥幸逃脱一顿大棍,魂灵刚刚归了窍,“天父”的训话,只得忍气吞声敷衍。他瞥一眼身旁跪着的韦正,今天多亏了他,不能让他真的代己受杖,于是恳求道:“正弟代小子受过,于心不忍,还望天父格外开恩,也免了正弟的代杖吧。”

谁知“天父”不置可否,忽然闭上眼哈欠连连,含含糊糊道:“唔,你们好好干吧,朕去了!”

“天父”闹了一场归天了,东王伸了伸懒腰,睁开眼来,乍见满屋子的人跪在地上,似乎刚醒过来,恍然大悟道:“是天父降凡过了?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二哥快起来,快起来。”

东王慌忙俯身扶起了天王——没有东王亲自扶一把,他还不敢起来。

东王大摇大摆地出了天王行宫,依然摆了全副东殿仪仗,打道回府。天王和北王默默相视。北王安慰道:“二哥累了,且先进内殿养息吧。”

天王叹口气,点点头道:“今天多亏你了,你也回去吧。”

两人同时离开了金龙殿,都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倾吐心事。因为东王安插在天王府的心腹太多了,对于东王的怨愤,深深镌刻在他们心头。

正文 第二十七章 五马分尸,北王杀兄媚杨

“天父降凡”之后几天,北王韦昌辉轻装简从,只带了十名侍卫,骑马来到翼王府,翼王大开正门迎接,笑道:“六哥怎么轿也不坐,骑马来了。”

昌辉笑道:“连朝阴雨,今日放晴,出来散散心。坐轿气闷,还是骑马爽快,老兄弟还讲什么排场!”

达开也道:“是啊,今后,平常外出是可以不用大场面了。”

两人循夹道进了内院,昌辉道:“你那湖中的离岛清静得很,我们仍到岛上品茶赏景去吧。”

达开料想北王今天行踪诡秘,必有要事相告,便命侍女带了一壶茶,乘画舫来到岛上。进了绿波亭,侍女斟了茶,翼王挥手命她退下,说道:“六哥,今天出游,恐怕未必全是为了散心吧?”

昌辉向亭外张望了一下,见四周无人,侍女已经下到船中等待,便长叹一声,说道:“老弟,你听说四哥假借天父名义,要打二哥吗?”

达开大惊道:“却不曾听说,那是为了什么?”

昌辉说了经过,达开沉默了半晌,忽地竖眉怒目以拳击桌道:“杨秀清欺人太甚!”

昌辉俯身过来轻轻说道:“我今天过来,就是和你商量这件事。上次我挨了打,你来看望,我就提出由你我二人,再加上秦日纲,三人的兵马联合起来包围东王府把东王罢黜了,以根除祸患。那时你说还不到时候,因为须有天王密诏,方才师出有名,而天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肯轻易给我们密诏除去东王的。这一回二哥受的刺激极深极重,一定把姓杨的恨之入骨,趁热打铁,向他提出君臣联合除杨,总该是时候了吧?”

达开熟思了一会,摇摇头道:“天王几乎挨了打,一定对杨又恨又怕,可以试探一下他的态度。不过目前关键还在于发动反杨的兵力,我们两人的直属部队,如韦俊、韦以德、石祥祯、石镇仑等,都在西线,留在天京的不多,秦日纲又调到安庆去了。天京城外兵马归东王的族弟杨辅清指挥,如果我们从城外抽调自己人进城来袭击,这一路上风吹草动,就会被发现,怎能轻易进城?所以依小弟之见,目前除去杨秀清的时机仍不成熟。”

昌辉不耐烦道:“七弟,你思前顾后,顾虑也太多了。那末你说说看,须在什么情况下,才能把杨秀清除掉?”

“我的意见,一要取得天王除杨密诏,二要我们两人中有一人能脱身去京外领兵,然后突然带兵乘夜进入天京城,包围东王府,逼迫杨秀清下台,二者缺一不可。”

昌辉想了一下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我们现在没有出京的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不妨灵活变通一些,就由秦日纲带兵来京,里应外合,一样可以除去那个姓杨的。”

“秦日纲带兵虽勇,有时不免粗心,总觉不甚放心。”

昌辉不悦道:“七弟,你没有吃过姓杨的苦,不知道事机的紧迫,他这回要打二哥,是我求了情,寄下了我的一顿杀威棒还不曾打哩,不知何日又会降临到我的身上,所以事情进行得越快越好。今天和你谈过了,我回去就和二哥去说,取得密诏后,立刻差心腹去安庆见日纲。”

达开道:“六哥,既然你定要一试,那就先探明天王的态度。他这个人缺少决断,虽然受了奇耻大辱,未必就肯冒险和杨对敌。因为维持现状,仍可做他的天王,若是失败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连性命都贴了进去。我们两家也是这样,因此不可不慎,你去见天王,太显目了。天王府中耳目众多,传到了四哥耳中,即使不知谈话内容,也惹他起疑,不如托宣娇进府去悄悄转言,可以不露痕迹。”

“那也好。”昌辉道:“拜托七弟妹(春娥)去和王姑说一说,尽量说服二哥下决心。只要密诏下来,就派人去安庆见日纲。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拼却性命和杨秀清斗一斗,总比被他打死痛快一些。”

昌辉在翼王府饮酒叙谈了一会,方才辞去。达开回到内院和春娥说了,春娥担心道:“北王太鲁莽,这可是性命交关的大事!毛毛躁躁,太危险了。你怎不劝他耐心再等机会?”

“我劝了,他等不得了,你要体谅他骇怕再挨打的心情,实在是度日如年啊。我料想天王不会就这么爽快地答应,不过安安北王的心罢了。明天你就去和宣娇说一说吧,六哥一定急着等回音哩。”

过了几天,宣娇来翼王府,密密地告诉达开夫妇:“进了二哥行宫,身前身后总少不了有几个女官跟着,也不知谁是内奸,好不容易把她们甩开了。和二哥谈了一会,二哥心事重重,只听不语,我急了,说道:‘二哥,他们在听回音,倒底行不行,你得开口啊。’你猜他怎么说?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不行啊,太冒险了,那个人不是轻易推翻得了的。与其除恶不成,反受其害,还是忍受下去吧。’二哥为难得很,不要勉强他了。”

翼王心情沉重地叹道:“是不能轻举妄动啊,北王那边我会去告诉他的。可叹我们建国才四年,内部竟分裂到这样。当年的盟誓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宣娇道:“二哥太懦弱了,你和北王撇开他,自己动手吧。东王府又不是铜墙铁壁,不要顾虑太多,早下手早太平!”

达开沉痛地说道:“我们迟早会动手的,纵然家破人亡,也在所不计。这不仅是为了维护天王的威权,更要紧的是,不能让杨秀清把我们亲手缔造的太平天国毁了!”

北王听说天王不愿意下手除杨,不禁沮丧叹息,愤愤地向翼王道:“二哥太不中用了,害怕东王到了这个地步!当初我在金田村时,就因为受到官府和乡里恶绅的排挤陷害,为了保全家门,才参加了拜上帝会起义反清,那时有教主和上帝会诸弟兄帮助我,生活在拜上帝会的大家庭中,团结一心,互依互助。谁知如今定都南京,我们温暖的大家庭却变了,变得异常地冷酷无情。受到东王迫害,天王竟不能为我解忧,我感到太孤独了,又好像回到金田村的时代,日日生活在忧惧之中,朝不保夕。我预感那个人迟早会再找我的岔子,他连天王都要打,还有什么兄弟之情!哼,我等着吧,等着再有大难临头,可是只要有一口气,只要机会来了,非除去杨秀清这个恶棍不可!”

达开安慰道:“六哥不要太忧虑了,万一四哥和你过不去,赶快差人和我说,我会赶来解救。”

昌辉握住达开的手道:“七弟,东王霸道,天王难以自保,我们两人只能联合起来自救了。你的好意,使我感激。可是这只能秘密地进行,不能让那个姓杨的觉察。否则他会为了拔除我们对他的威胁,而毫不容情以莫须有的罪名先向我们下手的。”

达开走后,昌辉夫妇忧忧郁郁地熬到了这一年的八月,忽然又是大祸临头,这天,东王把北王召去,一脸怒气,严厉地责问道:“国宗韦立在外欺压良民,胡作非为,你知道吗?”

韦立是昌辉的堂兄,在家乡时也是殷实富户,少不了也有重利盘剥佃农的地方。昌辉带兵,合族从军,他也跟出广西,一家人死了一半。他好不容易留下性命,总算到天京后封为闲散国宗,位在检点之上,没有多大本事,却识得几个字,安插在删书衙,居然删改起孔圣人的书来了。他习性未改,仗着北王的威风,好占便宜,谁知正好碰上东王的虎牙!当时昌辉不知韦立犯了何事,惹得秀清火气如此之大,一定是韦立的祸闯大了,急忙跪下道:“小弟肚肠嫩,不曾管教好族中弟兄,望四哥指点。”

秀清脸色铁板冷笑道:“恐怕不是管教不好,而是有意放纵他们为非作歹吧?”

“小弟不敢,小弟不敢!”昌辉慌忙分辩道,“其实小弟与韦立很少见面。”

“这个我不管,此刻韦立在我东牢之中,我把他交给你,由你发落,事完了,写个帖子给我知道就是了。”

秀清傲然离去,留下一股阴森森的杀气,使昌辉木然长跪,心惊胆战地不敢起立。忽听得脚镣嚓啷啷一步一响走近花厅来,昌辉才醒过来,站起身子踏出厅去,恰见韦立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地被东牢的兵士押了过来,看见堂弟韦正,还以为是保他出狱的,连忙跪下哭道:“兄弟,哥哥冤枉,快救救我吧!”

见到这个给他惹祸的堂兄,昌辉怒气直冲,顺手一巴掌,骂道:“好不晓事的东西,在外胡闹,还喊冤枉?把他交给北殿侍卫,看我收拾你!”

韦立大吃一惊,不料兄弟也翻了脸,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却不敢作声。

昌辉把韦立押回北王府,此时天王府已扩建完成,天王迁往新宫去了,北王府依然回复原来的排场。北王下轿进府,便吩咐承宣厅:“速速开听事处,把韦立带进堂去,侍候本军师升堂审问,不得释放,也不许任何人前来求情!”

那个韦立,北王府中承宣官们谁不熟悉,听说有事犯在东王手中,惹得北王殿下生气,都为他捏一把汗。韦立央求道,“不得了啦,殿下动气了,老兄弟们快给我送个信给老太爷(韦元玠)和王娘,托他们快出来讲个情!”

昌辉迳自来到听事处大殿,拍着案桌大呼:“快带韦立上殿!”

可怜韦立知道韦正惧怕东王,少不得轻罪重判以讨好杨秀清,几十几百大棍是决计逃不脱的。因此拖着沉重的铁镣,有意慢吞吞一步分作两步走,希望内院赶快有人出来搭救。然而堂上一叠连声地狂呼催促,内院还没有人出来,韦立不得不进了殿,见韦正满脸杀气,两旁司刑兵士早已执了大棍侍候,韦立吓得浑身发抖,扑通脆在地上,哀求道:“好兄弟!”

“混帐,还敢称呼兄弟!”

“不,不,殿下,求您看在同祖面上,饶恕我这一遭,免打了吧。”

“你惹恼了东王,可见事体非小。快从实说明首尾,待我发落。”

“我说,我说。”韦立结结巴巴地说道,“进了天京,好的房子都被人占去了,还是俊弟(韦俊)指点我占了一所小小的院子,不过七八间屋。我是国宗,自有随身的侍从仪仗,哪里够住!前些日子我相中了汉西门内一处大宅院,有房屋三十五间,是清妖一个道台的住宅。破城时,老道台一家大半自尽死了,那宅子被我军一名管骡马的天朝典官占了。他用不了那么多房子,我送他几样珠宝,和他对调了屋子。”

昌辉听来不过是一件小事,不知东王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其中必有缘故,便问道:“调屋的事果真是两厢情愿吗?”

“不瞒殿下,那个典官见我是北殿国宗,本不情愿,可是不敢得罪,只得答应了。”

“原来是你强占别人的屋子!”

“殿下,真正强占的不是我,我刚刚在那家大门上贴了‘国宗韦府’,准备第二天搬进去时,却不料有人抢先一步,撕去我的纸条,赶走那名典官,强占了那座屋子。”

“是什么人?”

“是东殿一位小王娘的家人。”

昌辉大吃一惊,原来是韦立惹上了东王的小妾,不禁拍桌怒道:“好大胆,必是你得罪东殿的人,快说!”

“殿下,这不能怪我,是他们占了我的屋子,第二天我搬去时,当然不答应,两下里打了起来。我们人多,把他们赶跑了。后来,东王就派人把我抓去关进了东牢。实在不是我的过错,求殿下看在嫡堂兄弟面上,向东王求个情把我放了。或是稍稍打几棍子给东王平平气,那所房子我也不要了,让出来给东殿小王娘的家人,认个错,总可以了事了吧?”

昌辉听了,又气又急,韦立竟敢和东王宠妾家人抢房子,还打了他家的人,怪不得东王这么恼火,他把韦立交给我办,明里是照顾我的面子,实则是要借我之手杀人,免得他被人议论是他东王杀了北王的堂兄,说出去不好听。这件事非杀韦立不足以平东王的气,我能忍心杀自己的堂兄吗?族中人岂不把我骂死了!然而不杀能行吗?他进恨两难,不由得拍桌大骂:“韦立,你这个该死的糊涂虫,你竟替我惹了祸!你以为偌大的案子,打几下棍子就能敷衍过去了吗?”

韦立哭道:“殿下,我不该给你惹祸,不能使你为难,你就放手打吧,打几十下,几百下都由你。”

“哼!”昌辉急得浑身冒汗,白皙的脸上由红转青,擂着桌子厉声道:“韦立,放明白些,别想还能活命,你今天非死不能赎罪!”

韦立放声大哭了,连连碰头道:“殿下,救救我吧,打多少棍子都可以,只给我留一口气,一家老小还指望靠我过日子哩。”

昌辉额上青筋突出,心脏猛烈跳动,满脸油汗,神情紧张到了极点。他恨恨地咬着牙暗想,纵然杀死了韦立,解了东王之恨,但不能表明我对他的忠诚恭敬,仍会使他怀疑我平日教唆亲属部将蔑视东王,仇视东王,才致于发生抢屋打人的事。那么怎么办呢?他迅速转动心机,惟有在“杀”字上用极刑,对韦立五马分尸,虽然对不起这位堂兄,也将为世人所咒骂,但是一定能使东王欣然,以为韦正是个胆小无用的人,对他东王畏惧如此之深,何必还用忌惮警惕。姓杨的放松了防范,将来才能伺机下手。昌辉打定了主意,用残忍的目光逼视着韦立,厉声道:“韦立,你咎由自取,休怪我无情。你死之后,你的眷属我会照顾的。”说罢大喝道。“来人,把韦立推出去五马分尸!”

韦立大惊,索性一屁股坐在水磨方砖上,挥着眼泪鼻涕,指着昌辉大骂道:“好一个奸险无情的韦正,我犯了什么大罪,你要把我五马分尸!无非想讨好东王,讨好那个小妖精,就把自己的堂兄五马分尸。你这个韦氏门中的败类,我今天和你拼了!”

说罢爬了起来,带着脚镣手铐便向韦正冲去,韦正迅速起身避开,大呼道:“带走,带走!”说罢转身便往屏风后面走去,谁知老父韦元玠由童子搀扶了拄着拐仗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身后跟着北王妃吴氏,拦住他的去路,怒道:“我听了多时了,韦立是我的胞侄,罪行也不过如此,你怎么可以拿他五马分尸?你将来还想进韦氏宗祠吗?快快改判,打他几下就是了。韦立和人家占房互殴,两方都有不是,你执掌的什么刑法,竟判他死罪!竟是五马分尸!”

昌辉皱眉道:“爸爸,这里是儿子处理政事的地方,家属不得进殿,您老人家怎么闯进来了?韦立的事,儿子也是不得已,慢慢再和您说,您就别过问了,快回内院去吧!”又怪三妃道,“怎么你也出来了,天朝的事,不许女人过问,快扶了老爸进去吧。”

韦立见两位救星来了,更是号哭着大喊道:“二叔,弟媳,快救救我,昌辉要把我五马分尸去向东殿献功哩!”

昌辉怒向司刑兵士道:“快把韦立带下去,谁不执行,就要谁的命!”

元玠也发怒了,大喝道:“住手!谁敢带我侄儿走!”

说罢跌跌冲冲便向韦立奔了过来,一把抱住侄儿呜咽道:“大侄子,你若死了,我怎么对得住我那死去的大哥,昌辉现在高高在上,已经六亲不认了!叔叔和你一起去死吧。死了干净!”

昌辉跺足道:“你们去闹吧,莫不是想闹得我这条命也搭了进去,大家有什么好处?”

吴氏王娘过来劝老人放手,司刑兵士也来拉扯韦立,韦立扳开老人的手,哭道:“叔叔,我想穿了,还是让我去死吧!我死了,保住韦氏一门,死也值得。”又跪下来向元玠诀别道,“侄儿死了之后,侄儿一家全托叔叔和弟媳照应了。”

韦立终于被带走了,元玠望着侄儿踉踉跄跄远去的背影,心痛如割,一阵眩晕,昏厥了过去。北王府外广场周围人山人海,观看北王府用刑。读过史书的人知道,古代有五马分尸的酷刑,却从未见过。他们踮足伸颈从人缝中观看。只见人犯韦立的头和手足被绑在五匹马上,行刑士兵马鞭一甩,五匹马惊跳起来,各自向前奔逸,一声惨号之中,韦立尸骨分裂,血肉横飞,顿时惨死了。府内,国伯韦元玠,也在同一个时辰因脑溢血,再也没有醒过来。昌辉在老父灵床旁捶胸痛哭道:“我该死,我不孝,我杀了堂兄,气死了老父!我是韦氏门中的不孝子孙。天朝昏暗到了这个地步,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岳丈蒙辱,翼王面斥东王

韦立五马分尸惨死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天京大街小巷,也传入了翼王府,翼殿刑部尚书卫天侯黄玉昆听到之后,心头震惊,脸色突变,急忙命人去北王府打听,回报说如此如此,果是事实。玉昆呆了半晌,叹了口气,来到判事房报信。

翼王伏案握笔,正在批阅各地来的禀帖,玉昆进屋后,掩上门,神色仓皇地说道:“北殿国宗韦立,被北王五马分尸处死了!”

达开猛一惊,如同巨雷震耳,手一抖,笔头在禀帖上涂了一个墨团。他领兵作战,即使处于劣势,也从容镇定,脸不变色眉不皱,但是丈人带来的这个消息却使他心寒神骇,举止失常,放下笔,忙问道:“是真的吗?听谁说的?为了什么事?”

玉昆坐下道:“我已派人去北王府探听过了,果是事实。起因是为了韦立和东王小妾家人争房斗殴,被东王关押起来交给北王处置,北王竟将自己的堂兄五马分尸处死了。听说国伯韦元玠老先生为救韦立不成,一气之下,也突然中风而死。惨啊!这位北王也太残忍了。”

达开靠在椅子上垂目凝思,喃喃自语道:“北王为什么这么做呢?东王最多暗示要对韦立重重处分,打一顿棍子也就是了,何必定要处死!更没有必要五马分尸,这个刑罚早已废止的了。他为什么这么做?”

玉昆道:“大概是想讨好东王,为自己开脱纵容亲族嫌疑。”

“是的,是的,还不仅如此。”达开一跃而起,说道,“北王好手段,他是以牺牲韦立为诱饵,骗取东王的信任。这好比打仗,用一小队士兵为诱饵向敌人挑战,然后佯作败北,诱使敌人追击,将他们引入我军的布袋阵中,一鼓而歼灭之。嘿嘿,北王好手段,好手段!他是先示人以弱,然后出其不意地袭击,置人于死地。北王没有读过兵书,他这一套却正合乎兵法的道理。然而他做得太过份了。只要杀死韦立就可以了,何必还要五马分尸!也许这正是他的聪明处、只有做得这样骇人听闻,才能使东王对他深信不疑。这毕竟太残酷了,我是决不愿干的。”顿了一下,忽然问道:“丈人,你觉得北王是怎样一个人?”

“他在东王威势之下想尽办法保全自己,既使人同情,又使人觉得他太残忍,这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

“是啊,想不到北王阴柔之中,竟还有这样凶残的一面,太过份了,太过份了!”

玉昆忽然忧郁地说道:“殿下,我要求离开天京或是调开刑部,你至今没有和东王说过。韦立之死,令我胆寒,你快替我去说说吧。”

达开大笑道:“丈人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北王那样残酷无情的人吗?我也不会像北王那样惧怕东王。你放心吧,若是你出了事,我一定替你顶着,无论须要作出什么牺牲,我也会保护你不受伤害。尽管高枕无忧就是了。”

玉昆叹道:“东王不识几个字,处事野蛮,缺少人性,什么残酷无情的事都能干得出来,我岂能安然无忧。我细细想过,要逃脱东王的迫害,只有一条路,就是离开天京。自你从安庆回来之后,西征军节节失败,一败于湘潭,再败于岳州,又败于城陵矶。现在石凤魁和黄再兴又轻易放弃了武昌,六十多岁的老弟兄曾天养也战死了,他可是我们太平军的一员名将。东王派燕王去收拾残局,恐怕他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但望东王再请你出山,那时候我们就脱离祸海了。”

翼王频频蹙眉,以拳击额道:“据各地军情禀报,现在我们遇到的妖兵,不是满大妖头不堪一击的旗兵和绿营,而是湖南地主乡绅办的团练,号称湘勇,十分顽强,他们的头子叫作曾国藩。他们有六百斤至一千斤的洋炮,比我们的炮火厉害,所以我们吃亏了。当然我们的指挥官也有失误,兵力太分散,也是个致命伤,这是个老毛病,怎么就是改不好。东王挫辱天王、北王,不过是我们内部的事,前线连连丧师失地,却使我担忧。武汉以下的沿江要塞,若再有一二处失利,这个局面就危险了。古人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当我们应该一致对付妖军的时候,东王却总在我们内部闹事,真是徒唤奈何!”

这番谈话之后,幸而太平了半个多月,又是菊花盛开的重阳时节了。忽一日,东殿承宣官送来一角公文,封固在一只绘了龙纹的大信封内,郑重交代道:“奉东王九千岁面谕,此案非办不可,翼王殿下不可徇情庇护。”

翼殿承宣官慌忙递入判事房,翼王正与翼殿吏部尚书曾锦谦、工部尚书张遂谋谈论西线战局,承宣官递上东殿来文,将东王的话如实转述了遍,翼王皱眉道:“什么要紧的案子,这么慎重!”

及至拆开看了,不由得骇然发愣。原来燕王府一名马夫名唤曹二,坐在府前台阶上与人闲聊,恰巧东殿一名典官骑马路过,此人与马夫同龄同族,还长了一辈、俗称“同庚叔”,两人在乡间戏耍取乐惯了,现在同庚叔做了官,便拿起了架子,骂道:“狗崽子,怎么不向老叔起立敬礼。”

那马夫笑骂道:“才做了几天官,就学会骂人了,不记得在乡里一起到人家院子里偷果子吃吗?”

那典官恼羞成怒,回去加油加酱,禀奏东王,说燕殿马夫不向同庚叔起立敬礼,还骂东殿典官是贼。东王大怒,将马夫发交翼殿刑部审讯,务必重重惩办。谁知刑部尚书黄玉昆审问之后,不过是一场取笑,于是秉公办理,将马夫训斥了一番,释放了事。那名典官又托人写了禀帖,指控翼殿刑部尚书黄玉昆,抗拒东王诰谕,竟将曹二放了。东王当即口嘱女簿书傅善祥在典官的禀帖上写了批语,铃了“东王之章”,又面嘱了数语,着落翼王严办玉昆。达开见那上面娟秀的笔迹写着:

<small>翼殿刑部尚书,卫天侯黄玉昆抗拒东殿,纵放重犯,着接革去卫天侯,责打三百大棍,以示警诫。</small>

<small>燕殿马夫曹二蔑视东殿,出语不逊,立即处以五马分尸极刑。</small>

<small>以上两点望达开胞弟立即执行。</small>

<small>燕王秦日纲驭下不严,亦责大棍一百,留在回京时用刑。</small>

达开惊怒道:“东王发疯了!卫天侯秉公断案,凭什么重罚他?马夫没有错,怎么可以五马分尸,这份批谕不能执行!”

曾锦谦和张遂谋取过公文看了,都咋舌道:“东王简直无法无天了,当然不能照他的办,不过也得好好想个办法应付,最多过了两三天,东殿承宣官就要来催问了。”达开愤然道:“不怕,东殿承宣官来催,不理他。东王自己出面催问,我当面去回答他,我不是北王,不会被他吓倒!”

曾锦谦劝道:“殿下当面和东王顶撞,恐怕要吃亏,不如联合北王,两家侍卫亲兵就有一千多人,乘夜突袭东王府,把东王除了,为天朝去一大害!”

张谋遂也道:“殿下,锦谦此计最好。若要避祸,非有大决断不可,殿下不必犹豫!”

达开断然道:“当此西线吃紧的时候,天京决不能自相残杀,酿成内乱,否则前线军心离散,妖兵长驱东来,天京城中玉石俱焚,断送了反清革命事业,我们发动内变的都将成了历史罪人。不行,我不能出此下策!你们去请卫天侯把马夫放了,命他速速离开天京逃命。”

曾锦谦叹道:“殿下真是古道心肠,这可是千钧重担!东王要起人来怎么办?”

“这个你们不用管。注意,不要让卫天侯知道东王的批示。”

曾、张两人走了,一会儿,黄玉昆赶了来,问道:“殿下,燕王府马夫既然无罪释放,为什么又吩咐他速速逃命?必是东王和你说了什么,或是移文过来要他的命,快拿给我看!”

达开搪塞道:“实在没有移文,不过让马夫逃命,省得将来纠缠。”

“我不信,你瞒了我。”玉昆怒道,“若是马夫须要逃命,我也必受重罚,大概你怕我不好受,一个人顶着,不肯告诉我。这可不行,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能连累你,快拿东殿来文给我看。”

达开无奈,只得将东王批谕递给丈人,玉昆看了,并不惊骇,沉思了一下,冷笑道:“我就知道东王不会放过我,可是我是个宁死不受辱的大丈夫,决不容忍他的棍子打到我的身上。你放心,我也不会使你为难。现在我去把曹二放了,至于我的事,你本来不想告诉我,就不必过问了。”

达开急问道:“丈人,你打算怎么办?有我给你顶着,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玉昆嘿嘿惨笑道:“没事,没事,我这就去把马夫放了,让他逃到安庆去找燕王吧。”

玉昆走后,达开心神不安,不知丈人打的什么主意,于是回进内院告诉王妃春娥,春娥一听就哭着叫道:“哎呀,爸爸是想寻死哩!他是个烈性子,他不会逃走的,那会带累了你,东王一定问你要人。快差人去救他,说不定此刻已经上吊了!哎呀,我的天,你怎么竟想不到!”说罢又是号啕大哭。

达开也慌了,急忙来到外院,就说卫天侯身体不适,命四名侍卫快去侍候,日夜分班,寸步不许离开。谁知不多一会,一名侍卫慌慌张张奔来判事房禀报:“卫天侯的房间关得紧紧的,舐开窗纸望进去,他老人家已经上吊了。我们慌忙踢开了门,奔上去把他解救下来,幸亏救得快,总算救活了,还骂我们害了他,说非死不可。”

达开跺足道:“何必哩,何必哩。你快回去和卫天侯说,请他到内院去,我有事和他商量。他若不肯,你们四个人抬也要把他抬进来。”侍卫才转身要走,达开又喊住道:“卫天侯的事,府内府外一概不许乱说,谁漏了嘴就打断谁的腿。”

侍卫喏喏连声走了。达开叹息着回进内院,说与春娥听,春娥眼泪直下,呜咽道:“爸爸一生受了多少苦,从不曾想到要死,这回是可恶的东王把他逼得无路可走了啊!爸爸来了,就把他留在我们身边,由我来照管,否则他还会寻短见的。可是救了爸爸,只怕东王迁怒于你,怎么好呢?”

“春妹别伤心了,东王那边我会应付,你只照管好老爷子就是了。”

玉昆被侍卫们软求硬磨请到了内院,春娥扑上去抱住父亲跪下来哭道:“爸爸,妈妈去世早,你把我们几姐妹带大多不容易,如今该享享荣华安乐,你却怎么轻生了?天大的事有女婿顶着,您千万别再想不开了。就在女儿身边住下去,让女儿好好侍奉您老人家,您若撇下女儿,岂不教我伤心死了!”

玉昆也落泪道:“都以为赶走了满清大妖头,穷汉们就有好日子过了,谁知我们天朝出了个咬人不见血的恶魔,只怕我们再求那样下田种地,收获赶墟,青黄不接揭不开锅的愁苦日子,都不可得了。那时候农闲下来,还可以合家走亲串门,苦中作乐,官府地主把我们逼急了,也可以起来造反,我们拜上帝会不就是造反成功了吗?可是现在东王威风霸道,有谁敢反抗他?北王见了他吓得屁滚尿流,将自己的堂兄五马分尸,以讨好东王,保全自己。若是真的敢说一个不字,东王立时把你打得死去活来。整天有个阴影罩住你,折磨你,随时都可羞辱你,置你于死地。孩子,还是让爸爸死了好,活着提心吊胆,比死还难受,死了一干二净,就不致连累你们了!”

“不不不!”春娥摇撼着父亲痛哭道,“若是大难临头,女儿和您一块儿死,可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不要自己苦恼了,女儿绝不会让你自寻绝路!”

达开也过来劝道:“丈人想得太多太偏了,女婿不是北王。东王威风过头,迟早总有倒台的一天。就不能再忍一忍,熬过这难堪的日子吗?古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是忍一忍吧。不要为我担忧,东王那边我会应付过去的。春妹也别哭了,吩咐厨子备酒为丈人解忧。”

玉昆暂时被留住在内院,东殿承宣官来催问过两次,都被翼王嘱咐门上挡了回去,说是:“翼王殿下身子不适,且过些时再说。”又过了两天,乃是十月初五日,承宣官来禀:“东王有请殿下赴东殿议事。”

翼王料想必是为了马夫一案,东王亲自出面来催了,冷冷一笑,将上回东殿移送过来的东王批谕藏入胸前,备下仪仗,乘轿来到东王府。承宣官引入内花厅,就是上回洪宣娇谋刺秀清的地方。少顷,东王缓步踱入厅中,面无怒意,却温和地与翼王互相拱手致礼,说道:“七弟,请坐吧,愚兄要和你商议一件事。”

达开微笑道:“四哥不必客套了,是为的燕王府马夫一案吧?小弟已将四哥的批谕带来了。”他从胸前取出那件批文,抗声道,“四哥总理国家大事,不该过问这些芝麻小事,何况据翼殿刑部查明,燕殿马夫与同庚叔、东殿典官自小在乡间嬉笑戏耍惯了,当时两人相遇不过玩笑逗乐,是那典官有了官架,怀恨在心,加油加酱,欺骗东王。小弟认为马夫无罪,燕王与翼殿刑部尚书黄玉昆更无罪,有罪的是那个诬陷好人蒙蔽东王的东殿典官。为了四哥批示责打黄玉昆三百大棍,他不愿受刑,竟然悬梁自尽。”

东王大惊道:“他死了吗?”

“还好,总算救下来了。这份批文,小弟窃以为批得不当,今天当着四哥的面把它毁了!”说罢将批文一撕两半,两眼炯炯瞅着秀清,准备迎接他的一场暴怒,一场针锋相对的对抗。

东王先听说马夫一案,不觉一愣,他已把这件案子忘了,继而见翼王侃侃而谈,说明了原委,才知自己受了蒙骗,此时恼的是自己部下的典官,及至达开撕毁公文,本是犯了目无东王的大罪,可是秀清却不动声色,徐徐取过撕成两半的批文,再一撕,扔到地上,说道:“七弟撕得好,有魄力,愚兄佩服你。原批取消,不必再谈了,这个典官我会狠狠教训他的。”

达开正诧异今天东王怎么换了一个人,这么讲理性了?忽听得秀清神色严肃地说道:“七弟,今天早晨接到秦日纲的战报,半壁山已经失守了,妖兵就要进攻田家镇,局势十分危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湖南人曾国藩,他练的湘勇和过去的妖兵大不一样,我们在他手中打了许多次败仗,丢了岳州,丢了武昌,战死了曾天养,损失了许多战船,长江水师的优势完全丧失了。我派韦俊,石镇仑、韦以德从芜湖率领援军赶到半壁山助战,谁知又败了,石镇仑和韦以德也阵亡了。看来,湘军锐气正盛,秦日纲抵敌不住,万一田家镇再失陷,妖兵就可以直下九江,安庆,太危险了。七弟,天朝成败在此一举,愚兄再三思量,惟有请你出镇安庆,指挥西征军与湘勇决战,决不能过九江一步。望你即时回去收拾,明天便乘船启行,天京已无兵力可拨,只能调拨镇守太平府(今安徽当涂市)的石祥祯一军六千人,和驻扎池州府(今安徽贵池县)的赖裕新部四千人去安庆,再从安庆抽调石镇吉部四千人同行,现只有凭你的胆略和军事才干,去挽回危局!”

达开听说西线战场如此危急,而且自己的堂兄勇将石镇仑也战死了,不禁悲愤含泪,慷慨决然道:“四哥放心,小弟明天就启行,决心为战死的弟兄们向妖军讨回血债,把战局扭转过来!”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咸丰帝纵欲“四春”,曾国藩否极泰来

已经过了咸丰四年的立冬季节,天气逐渐转寒,本该是清朝皇帝回转紫禁城的时候了,可是到了十月二十三日,皇上奕詝仍然留在圆明园中,皇后钮祜禄氏瑞芬一再提醒皇上可以回城了,因为他身子骨单薄,经不得园中风大,时时感冒,可是皇上一再拖延,不肯回城。皇后忠厚,皇上夜晚召幸妃嫔,她从不过问。所以这半年中皇上夜间行动异常,竟毫不觉察,只感到皇上日渐清瘦了些,还以为是国事辛劳,不以为意。丽妃以下那些原来得宠的妃嫔,却个个觉得皇上到她们房位过夜的日子,越来越稀少了。她们碰在一起叽叽呱呱,互相冷嘲热讽,以为对方得了宠,而把自己冷搁了,结果发现谁也没有得到皇上的宠爱,于是由丽妃和懿贵人叶赫那拉氏兰儿扯了头,一齐到皇后寝宫“天下一家春”来诉说,皇后也觉奇怪,命宫中首领太监取了敬事房的“临幸录”来查看,这半年中确有大半日子是一片空白,问了司录太监,那太监跪在地上只是碰着响头道:“奴才该死,实是皇上不许登录,奴才不敢违拗。奴才该打!”

皇后厚道,说道:“既是皇上嘱咐,没你的事,下去吧!”

司录太监走后,懿贵人抢着道:“依奴才之见,定是皇上有了新欢了。奇怪的是为什么要偷偷摸摸藏起来,这里面必有缘故,须得查查清楚。”

丽妃是宫中第一美人,心中更是不服,说道:“哪里来的妖精把皇上迷得让我们空守冷宫,查明白了,我倒要去会会她们,看看有什么胜过我们的地方。”

皇后道:“皇上的事,你们别管了,既然他不愿让大家知<dfn>?99lib?</dfn>道,我们只装糊涂就是了。”

懿贵人却不依,派她房位的首领太监安得海,到圆明园和东邻的绮春园、长春园三处八十八个景区,一处处查访,发现圆明园中四处地方有太监严密把守,说是房屋危险,不让外人进内,那四处乃是武陵春色、杏花春馆、狮子林、平湖秋月。安得海兴冲冲地回来禀与懿贵人,兰儿即时来到天地一家春奏明皇后。“这四处必是皇上藏娇的地方,别人不让进去,皇后还不能去?娘娘,到那四个地方去看看吧,也带我们去开开眼界,到底从哪儿觅来的天仙美人,竟又见不得人!”

皇后笑笑,温和地说道:“皇上的事,不要随便过问,待我问了皇上再说。”

兰儿喜欢出人头地,兴冲冲地前来向皇后报功,却不料扫兴而回,心中暗暗埋怨,“好个没火气的娘娘,皇上的魂灵都被妖精勾去了,她却毫不在乎!”

原来去年正月,太平军从武昌顺流而下,连克九江、安庆、芜湖、南京,金田村中一场熊熊烈火,烧遍了半个中国,京师震动,人心惶骇,皇上与军机大臣相对叹息,除了发下一道又一道谕旨,处分责骂丧师失地的清军将领,并且十万火急调兵遣将,在南京和扬州城外建立江南、江北两座大营,以扼堵太平军的攻势外,实在束手无策。不料太平军却又派兵北上,一步步向京师进逼,当太平天国北伐军绕道山西,进入直隶临洺关,并且一直打到天津的时候,这位自叹命苦的皇上几乎急得发疯了,他想起了明朝末年闯王李自成,也是从山西入直隶而打进京师,逼得崇祯皇帝上吊的。他绝望了,所有发兵堵追,又派惠亲王绵愉为奉命大将军,科尔沁旗郡王僧格林沁为参赞大臣,倾京师所有满蒙八旗兵力,抵御来犯的太平军,他以为都不过是迁延时日,大清江山已无可挽救了,他悲观地仰天长叹:“迟早不免一死殉国,还是及时行乐吧。”可是京都园林早就游遍了,宫中妃嫔相处几年,也都玩腻了。酗酒吧,他又不胜酒力;只是日日长叹,夜夜纵淫。妃嫔玩厌了,就玩宫女,封了不少低品嫔御——“常在”、“答应”,仍不满足,仍觉得没有可意的美人儿。这种末日来临前的享乐情绪,他不会在军机大臣面前流露,但是在管理宫中事务的内务府满大臣文谦面前,却毫不掩饰,文谦为他出了主意:“皇上,南方出美女,苏州,扬州美女都是天下有名的。可惜扬州被长毛占去了。苏州、常州一带都还在官军手中,若再迟一步,也被长毛占了。失去东南财富固然可惜,而失去江南美女更是无可挽回的憾事。奴才去过一回江南,见识了苏州一带的女子,那才当得上是真正的美人儿,个个水灵灵白嫩嫩的,真个是一笑百媚生,看一眼就能把人的魂灵儿也勾了去了,我们八旗女子实在无法相比。皇上若有了江南美女伴驾,什么烦恼都可以抛去了。”

奕詝被说得心痒痒的,恨不得就有江南美女出现在眼前,想了一想,却又迟疑道:“江南美女虽好,朕也听说过了,可是祖宗朝规矩,宫中后妃嫔御只许从八旗女子中挑选,却不许汉女入宫。况在国家危难之时,朕正该卧薪尝胆,平息内乱,不该采纳汉女,惹人议论。”

“这个也不要紧,高宗(乾隆)时的香妃不也就是维吾尔族人吗?祖宗朝也有变通的办法,汉女入宫,只要升入旗籍就可以了。现在各个王公府中娶的福晋大多是旗籍,侧福晋(姬妾)往往是汉女入了旗籍的。实在是汉女长得美,讨人喜爱,宗人府睁眼闭眼也就允许从权办理了。王公如此,皇上自然不必顾虑了。”

皇上道:“打仗的时候,这样做究竟不好。况且朕想多纳几个汉女,统统封做妃嫔,不免也太张扬了,皇后面前说不过去。你派人去江南,不多不少,采选四名顶顶美貌的选回京师来,城中内宫狭隘,容易发现,都悄悄地安置在圆明园中,每人一处。”

于是文谦差内务府一名司官,带了几名太监,一道密旨,悄悄出京去江南苏州府办皇差。为的是战争时期,不许府县声张,花了两个月时间明察暗访,恰巧扬州府也收复了,于是从苏扬二地二十几名标标致致的民女中挑选了四名顶儿尖儿,年龄都在十六岁左右,正是豆蔻年华绝妙时光。回到京中,从侧门进入圆明园,按照皇上事先的指派,分别安置在富有江南风光的武陵春色、杏花春馆,狮子林、平湖秋月等四处,竟然无人知觉。文谦陪皇上一处处景点召见了四名美女,果然个个天姿国色,娇雅迷人,实非宫中妃嫔可比。皇上大喜,为美人们各取了一个雅号以便称呼,乃是武陵春、杏花春、牡丹春、海棠春,通称“四春”。奕詝得了四春,如获至宝,夜夜轮宿在四春处,难得敷衍宫中原有的妃嫔。这时候正是咸丰四年三四月间,长江一带城池又一个个沦陷在太平军手中,并且占了湖南岳州,包围了长沙。北伐军虽然从天津向南撤退到直隶阜城,但援军已经攻占了山东临清,队伍多达十万人,气势比了第一批北伐军更是浩大。皇上白天为国事愁得焦头烂额,晚上便一头栽入四春的怀抱,纵情淫欲,以逃避苦恼。这四春亦是良家姑娘,被内务府司官暗访到了,被迫离去父母,入宫做了皇上的玩物,也不知哭了多少回。见皇上夜夜浸淫在她们芙蓉帐中,身体逐渐消瘦,惧怕皇后发现了,受到惩罚,便劝皇上保养身子,少往她们那边走动。皇上哪里肯听,以致半年之后,闹到丽妃和懿贵人等去向皇后告状。

皇上一向尊重皇后敦厚端庄,仪态优雅,心地善良,虽然夜间同房的时间不多,但是一日两餐是必定在一起用膳的。傍晚时分,也陪皇后在园中散步小憩,即使妃嫔众多,恩爱未尝稍衰。今日午膳时间已近,未见皇上入宫,大概他在批阅各地奏章耽搁了。又过了好一会,司膳太监来张望过几次,都被值殿太监打发走了,说是:“皇上还在忙着哩,”又过了片刻,皇上终于兴致勃勃地踏进天地一家春殿门了,疾步穿过宽广的庭院,来到面南的正殿,廊下值殿太监掀帘喊道:“皇上到!”

皇后闻声,从寝阁出来迎接,笑道:“皇上治理国事,简直废寝忘食了。”

奕詝大笑道:“今天有大喜事!曾国藩把长江要害田家镇拿下来了!这一回长毛一败涂地,曾国藩的奏折还说,不久就向九江进军,长毛已无招架之力。眼看南京不日就可恢复,天下可就太平了。”

国藩在捷报的奏折中确实得意地写着:

<small>逆贼经屡次大创,前后焚毁逆船约计万余号,长江之险,我已扼其上游,金陵(南京)贼巢所需米粮油煤等物,来路悉已断绝,逆船有减无增,东南大局,似有转机。臣等一军,以肃清江面直捣金陵为主。</small>

瑞芬不识地理,不懂得一个小镇竟会那么重要,想来皇上必有道理,便道:“这一阵,老是听皇上回宫来说:曾国藩呀曾国藩,怎么一个文官竟有那么大的能耐!从长沙杀到武昌,又快杀到南京了;长毛那么厉害,僧亲王都屡屡吃败仗,他却把人家打得落花流水,真奇怪!”

“是啊,是啊,我原来也不把曾国藩放在心上,给他一个湖南全省团练大臣的头衔,只指望他保卫乡里,不受长毛侵扰就很不错了。他出师第一仗,就在长沙靖港吃了个大败仗,朕发了脾气把他交部议处,想不到现在竟成了大清朝的中流砥柱,扭转战局的栋梁了。刚才看了曾国藩的捷报之后,立即召集军机商议下旨褒奖,所以回宫迟了。”

“奖赏曾国藩些什么啊!”瑞芬很感兴趣地问道。

“奖赏的东西可多啦,一则夸奖他运筹决胜,调度有方,二则赏穿黄马褂,还有白玉搬指、翎管、小刀、火镰等好几样东西。”

瑞芬抿嘴笑道:“好了,好了,曾国藩立了这么大的功,官也不升一个,尽赏些小玩意儿!”

“克复武昌,朕已赏了他兵部侍郎衔,可是二品顶戴了。”

“那不过是个空衔。”

奕詝四顾无人,轻声笑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这是朕的驭下之法,要等到曾国藩拿下南京才能给他一个实缺巡抚。好比养猫,白天不能喂饱,夜里才肯捕鼠。若是喂饱了,就成了懒猫,夜间不愿捕鼠了。养猫与驾驭大臣是一个道理,祖宗朝就是这样做的。”

饭后,瑞芬想问皇上关于夜间行踪诡秘的事,可是她是个宽容大度的人,对于妃嫔之间争风吃醋,竟然羞于启齿,况且皇上正在高兴头上,不能扫他的兴,话到嘴边,却留住了。

那位被皇上皇后如此热烈议论的湘军主帅曾国藩,此时正在田家镇休兵暂歇,补充军火粮食、修补战船,补充兵员,安排下一步的进军部署。湖南提督塔齐布统带陆军驻兵南北两岸,国藩自从武昌出师便以一条拖网大船改建为座船,和他同船的有主持文案兼管营务的湖南举人李元度,也是多年旧友,水师统领则是李孟群、杨载福和彭玉麟。

十一月初八日,已经过了冬至,江上寒风呼啸,没遮挡地在船头上肆意咆哮,阵阵寒意无所不钻地从棉帘窗棂缝隙处透入座舱中来,国藩穿上皮风帽和大毛裘皮袍褂,舱中生了炭盆,方觉寒气稍减。他召来部将罗泽南议论兵事。这位比国藩大了三岁的乡间教书先生,今年四十六岁,本来只靠教几个顽童糊口,却不料时来运来,以办团练起家,因攻克武昌有功,已经保举到浙江宁绍台实缺道台。他们正商量决定“先剿北岸(九江对岸小池口),次清江面,然后渡江,以图攻克九江”的作战方针。李元度带着一身寒气掀帘进来,身后跟了两名听差,捧了一大堆御赐物品。元度小国藩十岁,处在师友之间,为人潇洒,不拘小节,湘军惟有他敢于和国藩开玩笑。他捧了兵部大信封,啪地放到舱中矮桌上,放肆地嘲笑道:“涤公,这回大概是真的官运来了!您瞧,又是军机廷寄上谕,又是这么多赏赐,皇上这回不会亏待您了。”

国藩瞪了他一眼,说道:“次青又要胡说了。”

他用竹刀拆开烙了火漆的里外两层信封,泽南拘谨地坐在一旁目不邪视,元度则早已肆无忌惮地站到国藩身旁俯身读了起来:

曾国藩、塔齐布运筹决胜,戮力同心,麾下战士皆转战无前,争先用兵,皆由曾国藩等调度有方。览奏之余,实堪嘉慰。曾国藩着赏穿黄马褂,并发去狐腿黄马褂一件,白玉四喜搬指一个,白玉巴图鲁翎官一枝,玉靶小刀一柄,火镰一把,交曾国藩祗领,以示优奖。

国藩默默一目十行,扫了一遍军机处转录的上谕,已知大概,心中寒意比舱外的朔风还凉。自从出省作战四个月来,夺回无数重要城池,牺牲了无数湘军将士,连他自己的老命也几乎贴了进去。克复武昌时,上谕着他署理湖北巡抚,不几天又收回成命,另下一旨:“曾国藩着赏给兵部侍郎衔,办理军务,毋庸署理湖北巡抚。”此番攻下半壁山和田家镇,这两处何等重要的长江要塞,竟只赏给一些无关紧要的物件,他不由得暗暗倒抽一口寒气。

“朝廷太薄情了!”李元度却已忍不住在大叫了,“涤公,退回去!退回去!那些赏物都不要他!湘军立了这么大的战功,死了多少湘军好弟兄,古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如今万骨枯了,一将功成了,却连个实缺总督、巡抚或是钦差大臣的名义都不给,教您如何去指挥手下的一品提督二品总兵?黄马褂有什么希罕,搬指、小刀更是胡弄人的,赏给当兵的弟兄们都不讨好,定会讨一声骂:‘地摊上都能买到的杂拌儿,却当作御赐物件来赏人!好不恼人’哼,涤公,记得《后汉书·吕布传》中有一段话吗?是说曹操论吕布:‘譬如养鹰,饥即为用,饱则飏去。’皇上大概把您当作了吕布,是怕把你喂饱了不肯卖命打长毛哩!”

这话说到国藩的心坎儿上,然而也只说中了一半。国藩何等涵养,面且对朝廷谨慎小心,一切不满都往肚里咽,从不敢肆意发泄牢骚,当下说道:“次青不要胡乱猜测,朝廷自有道理,田家镇不过是个小镇,不拿下九江、安庆,朝廷是不会给重赏的。我们为人臣的,受大清深仁厚泽二百余年,国家有难,理应舍命杀贼,就是白衣终身,也不该有怨言!”

罗泽南也是一位道学先生,究竟官小,不如国藩那么顾忌,也因涉足官场较久,阅历渐深,不免为国藩不平,不紧不慢地说道:“按理说,克复武昌,是件振奋人心扭转全局的大事。连我这个区区候补知县,都有赖涤公的保荐,连升三级,做了实缺候补道台。而涤公却依然故我,仅仅赏了兵部侍郎衔,其实丁忧前就是礼部侍郎,可说是立了这许多大功,至今一官未赏,连向荣那样的粗人都早已做了钦差大臣,为什么涤公就不能当呢?恐怕还是朝廷忌惮汉人掌握兵马大权吧!”

元度愤愤道:“湘军有今日的局面,是容易的吗?去年三月岳州一战,四月靖港一战,初出茅庐的水师几乎损失了一大半。涤公伤心得要投江自尽。后来回到长沙,舟泊湘江岸畔,湖南巡抚骆秉章到码头拜客,就在涤公隔壁那条船上,有人告诉他:‘曾侍郎的座船就在旁边。’骆抚台鼻子出了一声冷气,掉头就走,败军之将,谁也瞧不起。长沙城中从骆抚台以下都主张解散湘勇,说是花了那么多兵饷,耗费了那许多国帑,打造了战船两百余条,添制了那么多枪炮,原来不经一打!这些风风雨雨幸亏都被涤公顶住了,创业如此艰难,却不蒙朝廷体察,想来真教人寒心。”

国藩皱眉道:“次青不要发牢骚了,过去的事提他则甚!根据探报‘发匪’已派伪翼王石达开到了安庆。此人狡悍异常,去年年初从武昌顺水而下,打破南京,就是此人为帅。据说,他是长毛军中善于用兵的,不可小觑。且坐下来商量一下怎么进取九江,也许会有一场恶战!”

正文 第三十章 秦日纲丧师失地,石达开再度西征

翼王石达开临危授命,情况紧急,撇下王妃春娥和众多姬妾,带了翼贵丈黄玉昆和心腹曾锦谦、张遂谋等人,几乎赤手空拳来挽回西线的败局,于十月初八日抵达安庆。带领安庆文武百官到码头迎接翼王的,是金田起义老将胡以晃,还有达开的堂弟、国宗石镇吉。以晃因克服庐州有功,封了豫王,后来太平军抽出不少人马西征,庐州兵力单薄,被清军重兵所困,在舒城一带拦腰切断了从安庆至庐州的交通。东王不自问天朝兵力短绌,无力为庐州解围,反怪以晃作战不力,削去他的豫王爵号,降为“护天豫”。这是太平天国新创的王以下,侯以上的新爵位。命以晃改守安庆,庐州交由天京派去的援将周胜坤、陈宗胜驻守。

以晃迎候翼王下船,说道:“殿下,西线局势不妙,是该殿下出马的时候了。”

翼王道:“田家镇没事吗?”

“还在我军手中!”

达开点了点头,说道:“只听说曾国藩造了许多新船,胜过我们的水师,却不曾见过,有缴获到安庆来的吗?”

“有,有!殿下看那边就是,还是石祥祯在湖南靖港一战大捷时缴获来的。”

以晃带了达开向上游走不多远,便见帆樯林立的众多船舶中,突出地碇泊着几艘黄澄澄油漆尚新的长大战船,在冬日温煦的阳光下静静地躺着。石镇吉为翼王解释道:“这是妖军最大的兵船,称为‘快蟹’,每船有桨十四对,用浆工二十八人,橹四支,用橹工八人,安炮九门;这是第二号大船名为‘长龙’,有桨八对,橹两支,安炮七门。这两种船的船身庞大,安炮多,所以炮火威力大,就是转身不甚灵活,主要作用是远程轰击,屯放辎重,供士兵食宿休息。这是妖军的舢板船,船上没有篷舱,只安炮四门,但有二十几把浆,船身轻快,便于近距离作战,这些船据说都是妖军在衡阳船厂打造的。”

舢板原称“三板”,古来筑泥墙时以板护泥(今犹如此),逐块上升,这种模板每块高二尺,船高三板即六尺者称“三板”(舢板),高八尺者称“四板”,明代以来水师中最小的战船通称“舢板”,也叫“划子”,装上炮位的则称炮船。

翼王望着威武坚固、大小相济的清军战船,沉思破敌之法,过了一会,心中豁然明悟,点点头道:“很好,我明白了。曾国藩为什么要打造几种大小不一的兵船。我们的兵船,过去大都是用民船改建,船身简陋,究竟只宜运兵,不合军用。以前妖军没有水师,我们可以独霸长江,所向无敌。现在他们有了新的战船,我们水师落后了,水师失利,陆军当然就吃亏了,非赶紧打造新式战船不可。上回离开安庆回京前,我曾下令开办一座船厂,打造新船,不知现在怎样了?”

以晃答道:“船厂开工了三个月,打造了几十条大船,比妖军的长龙稍小一些,有浆七对,橹两支,安炮六门,又造了一批轻便舢板,都停泊在下游不远的江面上,随时可以出动。”

“那再命令船厂日夜开工加紧赶造。另外,一两天内将有一座大木筏由东殿承宣押送来安庆,这座木筏有二十几丈长,上面扎了木城,城内有了望台,安了不少炮位,配备守兵二三百人,这是一座水上堡垒,威力很大。木筏来到之后,再仿造几座,将来可以用它来对付妖军的水师。要扭转长江前线战局,非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师不可。”

“是,我马上命令船厂赶造。”

众人回到码头边,翼王又问道:“这里有从半壁山回来的伤兵吗?”

“有,多得很!”镇吉道:“不用找,您瞧码头那边就站了多少受过伤的弟兄。”

旁边走过来一个穿着素红袍的师帅,胳膊包扎了吊在颈脖子上,操着广西口音叫道:“翼王殿下,半壁山这一仗打得太窝囊了,我们两万人竟打不过几千妖兵,死了多少老弟兄,国宗镇仑哥也战死了,他可是我们那帮村的大力士!”

镇吉道:“达哥,你还认得这个那帮村的小弟兄吗?”

达开和黄玉昆这才认出他是那帮村的邻居,金田团营时还是个大孩子,此时也不过十七八岁,达开抚摸着他的膀子道:“你是老任家的小三吧?”

“报告殿下,我现在的大名是任广发!”

“广发!你知道镇仑哥是怎么死的?”

广发忽然呜咽起来,伤心地说道:“那天半壁山本被我们重新夺回来了,可是妖兵竟然也不怕死,一批批地反扑过来。他们的洋炮厉害,镇仑哥可不怕,他已被弹片炸伤了好几处,浑身是血,仍然挥刀大喊着:‘没有半壁山,就没有田家镇,没有田家镇,天京就危险了!弟兄们,为了保卫天京,跟我上!’我跟在镇仑哥后面,向妖兵冲去。一炮打来,我急忙上前掩护,镇仑哥猛地推开我。偏偏就在这一眨眼,那颗该死的炮弹炸伤了镇仑哥的胸膛和我的这条胳膊,等我痛醒过来,镇仑哥已经昏倒在地上,胸口的血嘟嘟地直往外淌,我不顾自己的伤,急忙割下衣襟,包扎了他的伤口,背起地寻找地方歇息。镇仑哥道:‘别管我,快把妖兵的冲锋压下去!’就在这时候,国宗韦俊见战争激烈,情况危险,抽身下了山,带了他的兵马回田家镇去了。镇仑哥见阵脚大乱,人马纷纷撤退,问明缘故,不禁急得大喊:‘回来,快回来!’可是有谁听他的!镇仑哥一气之下,满口喷血,就这么归了天了!”说到这里,广发大哭了。

达开戚然道:“镇仑哥死得壮烈,我们会永远记住他!”

广发又道:“就在这时候,妖兵乘机包围了还在前边冲杀的燕王,燕王和殿前检点李秀成将军被前后夹击,抵挡不住,只得也退回了田家镇。殿下,半壁山就这么丢掉了,丢人哪,我们太平军从来没有临阵脱逃的事,这个仗还能打吗?”

翼王怒目严蹙,冷峻的下巴愈加显得威严无比,那怒火似乎一触即发。他的严厉逼人的目光和黄玉昆、曾锦谦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两人都微微向他摇首示意。韦俊是北王的兄弟,翼、北二王正要联合对付东王,若是将韦俊押解到京中论罪,得罪了北王,对联合反杨极其不利。何况韦俊正在协守田家镇,战场生死一发的时候,临阵逮捕了他,韦俊的部下惟恐也将受到惩罚,军心涣散,势将影响战局。达开也完全理解到这一点,威严的目光徐徐缓和下来,说道:“广发,你的伤势怎样了,能再上战场吗?”

“能!”广发霍地挺胸立正道,“殿下别管我的伤,我是护送镇仑哥遗体到安庆来安葬的,我要再上前线去为镇仑哥报仇,那帮村没有孬种!”

“好样的,小三,我为你高兴!”

“报告殿下!”小三一本正经地抗议道,“我的大名叫任广发!”

翼王笑了说道:“师帅任广发,从现在起你是军帅了,过几天跟我上前线去!”

“是,殿下!”

以晃陪翼王等人进了城中行营,达开进了判事房,铺纸提笔,即时写了三道札谕,第一道命日纲坚守阵地,切勿轻易出击。他估计田家镇铁链锁江,工事坚固,只要不盲目出击;妖军是难以攻破的。第二道札谕发给在江西北部作战的冬官正丞相罗大纲,命他速往九江沿岸布防,万一田家镇失守,便移师渡江,坚守九江对岸的小池口,以为九江屏障。第三道札谕给九江守将检点林启容,命他加固城防工事,储足可支半年的粮草弹药,以防妖军攻城。

札谕写毕,交给以晃道:“你快差人将这三道札谕分送出去,希望日纲在田家镇能多固守一个时期。这里加紧赶造一批兵船和大木筏,去和妖军水师决一死战,只有击败妖军的水师,才能巩固江防,恢复丢守的沿江城市。”

以晃道:“造船确是当务之急,不过妖兵水营战船大小搭配,取长补短,无瑕可击,要取胜并非易事。”

翼王道:“如何对付妖军水师,我已有破敌之计。到时候我会狠狠教训他们的。”

以晃摇头不信,说道:“欲破妖军水师,谈何容易,殿下莫非在安我们的心吧。”

玉昆道:“我军初次占领武昌时,士气旺盛,弟兄们个个如出山猛虎,顺江而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是自从碰上了曾国藩的湘军,吃了两次败仗,士气衰落,就此一蹶不振。石凤魁手中有两万人,竟不肯坚守待援,轻易放弃了武昌。刚才任广发说的韦俊临阵脱逃,都是士气不振的表现。所以半壁山之战,才会发生两万人战不过几千妖兵的怪事。士气不扭转,再振多少援兵都无济于事。”

张遂谋也道:“西征军中十之七八是新兄弟,打赢了仗就来了劲,打输了就垂头丧气。军中士气低,主要是新兄弟扯了腿。曾立昌兵溃临清,也是这个道理。燕王纵然要想坚守田家镇,恐怕也很难。”

曾锦谦道:“殿下手谕虽然下给了燕王,但是不可寄予过高的期望,要作田家镇很快就会失守的准备。试想半壁山和田家镇隔江对峙,江面突然在这里收窄,地势险要,当中用铁链六条、竹缆七条横断江路、一头架在田家镇上,一头架在半壁山的岩石上。妖兵竟然冒了枪炮危险,用烧红的铁斧把半壁山那头铁链砍断了,可见胆气过人。我军虽然又将断了的铁链架在临时搭起的木排上,以炮船看守,可是丢了半壁山,岸上没有火力阻击,妖兵还是容易把半壁山那头的铁链砍断。断了铁链,妖军水师就会直冲而下。我军的水师已损失大半,赶造新船弥补不了那么多,也应该征集一些民船。新旧搭配,迅速组成一支新的水师,赶往九江应敌,迟则要吃大亏。”

以晃道:“九江无险可守,我已作了最坏的打算,加强安庆的外围工事,准备妖军水师攻来时,死守安庆城!”

翼王大笑道:“你们都太悲观了,怎可放任妖军越过九江冲到安庆来决战?不,九江不能失!九江不失,曾大妖头决不致来犯安庆。我们要作好出征的准备,征集民船和赶造新船的事可以同时进行!”

不料才过七天,石祥祯和赖裕新刚刚带领部下乘船来到安庆禀到,田家镇方向突然疾驰来一艘太平军的战船,船头船舱都有烧焦的痕迹。战船才靠岸,一名管长满脸污黑,身上袍服也被烈火烤成一片焦黑,噔噔地跳上岸去,一面喊着“完了,完了!”一面直奔翼王行营报警。承宣官急忙引他进了判事房,管长伏地大哭道:“殿下!田家镇丢了!半壁山铁链被妖兵砍断,妖军舢板突破缺口,冲到下游武穴,再回过头来乘着东南风上驶到田家镇江边,投射火弹火箭,将我军五千艘兵船一烧而空。小人奉了燕王之命,死命冲出火海,来给殿下报信。”

翼王吃惊道:“燕王现在哪里?还有国宗韦俊呢?”

“他们都带兵退回黄梅去了。”黄梅县就在九江对岸约一百里处。田家镇失守得这么快,确使翼王惊异,他询问了田家镇之战经过,命管长且先退下。

胡以晃、黄玉昆及众将正在判事房中议事,祥祯、镇吉都道:“事急了,九江之战,迫在眉睫,让我们赶紧带领部下去九江增援吧。”

黄玉昆道:“妖军得了田家镇,锐气正盛。燕王去了黄梅,林启容守九江,势单力孤。祥祯、镇吉带兵去增援,正用得着。不过目前局势危急,人心浮动,非殿下亲自去前线坐镇指挥不可。”

曾锦谦和张遂谋也道:“殿下本来就打算去九江前线,现在是时候了,万一妖军越过九江,事情就难办了。”

正说着,又有冬官正丞相罗大纲手下一名尉官,驾了快舟飞驶前来报信,承宣官引入判事房,跪见之后,禀道:“十月十四日凌晨,九江江面发现大批被烧毁的我军兵船和将士尸体顺流而下,十分骇人。罗丞相料定田家镇已经失事,惟恐无人报信,特差小人前来禀报。”

翼王道:“田家镇确实已经丢了,罗丞相现在哪里?”

“已经渡江去小池口。”

“很好。”翼王随手写了一道札谕:“望坚守小池口,若黄梅有失,小池口孤军难守,可退守湖口待援。”交给报信的尉官回去交与罗大纲。

达开站起身来,走到墙上挂着的一幅军用地图前,沉思了一会,转身向众人道:“田家镇虽然丢了,但是九江对岸的黄梅县和小池口,尚在我军手中,这一支四万人的队伍对清军是个很大的威胁。有他们在,妖军是决不敢贸然进攻九江的。九江林启容勇敢而思虑周密是一员良将,把九江交给他,我很放心。城中兵力不缺,无须增援,目前关键是要寻求与妖军水师决战,一举而击溃它,才能扭转危局。我们还有时间再造出一批新式兵船和大木筏。至于士气,这几天我巡视了几座兵营,老弟兄磨拳擦掌,都向我请战,要求出兵去夺回武昌,为牺牲的弟兄们复仇;新弟兄因为前线节节败退,本有畏战情绪,经我一一开导,他们相信我有破敌的良策,信心大大增加了,也踊跃求战。不过士气可鼓不可泄,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气竭思归)。’为将者要善于驾驭士气,不可挫伤。如果过早出兵,到了九江前线,却迟迟不见妖军到来,日子一久,弟兄们的一股锐气消磨掉了,士气必将低落,再鼓动起来,终究不如最初的时候了。所以兵法对于敌人是‘避其锐气,击其惰归。’而对于自己的将士则是发扬其朝气,避免其惰气,你们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可以知道大可不必仓皇出兵了。”

众人都笑着道:“殿下不但精通兵法,而且善于运用到实际作战中去。刚才这段话,果然精辟,有独到之见。古人作战也未必这样讲究过的。”

达开又指着地图道:“然而我们也不能大意。你们看,九江与小池口以下二十里处江心有一块沙洲,称为‘江洲’。大江从这里岔开为南北两航道,南航道经过九江东面的盔山和梅家洲,越过鄱阳湖通往长江的颈口,便是湖口县城。目前我军水师必须守住江洲西端的长江分航处,不让妖军水师到湖口来。请以晃立即派出一小支水师,护送一座大木筏去小池口,交给罗大纲指挥。小池口在一日,他们守一日。这座大木筏犹如一座小城堡,横泊在江中心,四周用炮船保护,足可拦截妖军水师。”

以晃道:“我这就回去铺排,命他们明天一早启行。”

夜深人静,达开擎着烛灯,犹在军事地图前沉思,选择敌军水师的最佳阵地。他那粗壮有力的手指从九江、小池口之间缓缓地向东移动,经过南岸盔山、梅家洲、湖口,再向东移,到江洲东端南北航道汇合处的八里江,在这里停留了好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又向西移了回来,他的手指停留在鄱阳湖口,绕着狭窄的湖水入江处,画了几个圆圈,终于停住不动了。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慷慨江湖,翼王定计破敌

太平天国甲寅四年(清朝咸丰四年)十一月十日,朔风凛冽,掀卷起满江波涛,数百艘兵船载运了太平军将士一万四千人,浩浩荡荡,顶风破浪,从安庆码头西上。前队是新造大小战船二百余艘,然后是翼王的座船,是一条新打造的多舱帅舰。再后是民船改建的炮舰和大批运兵船,最后殿以巨大的水上城堡大木筏两座,由数千名纤夫奋力拉着整个船队逆水行舟,像蜗行似地一步步向上游驶去。冬日温和的阳光,被西北风吹得充满了萧索的寒意。同样是猎猎的军旗飘扬,同样是震天撼地的锣鼓声,与去年正月从武昌下驶夺取南京时相比,总觉一个是如日初升,一个是萧萧入暮。一幕悲壮的人间史剧过早地收场,才升的太阳忽然急剧下沉。一位力大无穷的英雄托住斜阳,猛力将它向上提起,又提起,力求再现艳阳当头的灿烂辉煌。这位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便是太平天国卓越的军事家石达开!他不顾寒气袭人,风帽裘袍,正坐在船头上,前后瞻顾他所率领的将与敌人决一死战的舰队。虽不十分庞大,却极其精锐。船头上年轻的弟兄们,个个精神抖擞,满怀激情,揎拳举臂,角力摔跤,士气十分高昂。达开在码头上临行前和许多士兵交谈过,询问他们此次出征的感受,竟没有一人有壮士一去不回的悲壮情怀,而只是笑呵呵地大谈:“打个大胜仗到武汉过大年!”那么洒脱,那么自信,全不把威风一时的湘军放在眼中。达开宽慰地想:“士气可用了,只要指挥得当,一定能让曾国藩知道太平军的厉害。夺去的城池,一座座夺回来!”

出征前,他得到战报,秦日纲、韦俊与李秀成退兵黄梅后,还有一个常胜将军、殿前检点陈玉成,本来镇守田家镇上游蕲州沿江阵地,屡次击败湖广总督杨霈的兵马,成了田家镇北方陆路屏障。田家镇丢失后,他也只得率兵退回黄梅。那杨霈想捡个便宜,命部将领兵追了上来,吃陈玉成施个回马枪,杀得大败而逃。果如达开所料,曾国藩立即命湘军罗泽南、塔齐布领兵攻打黄梅,进驻小池口的罗大纲闻讯急忙向北增援,进抵只离黄梅二十里的濯港。无奈此时秦日纲军大败之余,军心动摇,不敌如猛虎出山的湘军,已经放弃黄梅,退到东边安徽宿松县境内。罗大纲探悉秦军东撤,也于十一月初九日从濯港撤回池口。翼王接到罗大纲的禀报后,料想小池口孤军难以坚守,立即下令出兵。“和妖军真正决战的时刻就要到来了!”舰队在缓缓西上,迎住扑面的寒风,翼王从容镇定地想。

太平军水师越过小孤山,又行了七八十里,已是十一月十四日的近午时分。忽见一座巨大的沙洲横亘江中,长江分为南北两航道,橹工呼道:“快到鄱阳湖了,这是江洲。”

翼王与以晃、玉昆等闻声,从舱中出来,聚到船头观看,遥见北航道北岸有一村落,问橹工老大,答道:“这就是八里江,从那里入长江恰好八里远近。”

复行十余里,南岸危崖壁立,中多孔隙,江水冲激,声若洪钟,众人都道:“湖口石钟山到了!”原来湖口有上下两座石山,城北临江的是下石钟山,城南者称上石钟山,合称双钟。转眼江面豁然开阔,烟波浩渺,漫无边涯,滔滔清流从左侧奔涌入江,举眸南望,湖水茫茫,虽越百十里犹不见其涯际,这便是天下闻名的鄱阳湖。正有太平军的兵船停泊于湖口东西两处江面,旗杆上悬挂了一幅显眼的黄绸大旗:“冬官正丞相罗”。

玉昆道:“罗大纲从小池口撤退到湖口来了!”

便命兵士用旗语传令水师战船下锚停泊,翼王座船带了十来艘舢板,继续向左驶入鄱阳湖口。但见浩浩湖面,惟有此处突然收束如瓶颈,东岸古城兀立,即是湖口县城。岸畔码头,平时商旅辐辏,帆樯林立;现在正当战时,停靠的民船很稀少了,也碇泊着一批太平军的战船,当是罗大纲的部下。遥望对岸,杂树森森,茅舍隐隐,橹工指点道:“那便是梅家洲,往日荒凉得很,现在之有些人家。”

座船刚刚下碇,一员魁梧雄伟,满面虬髯两鬓微白的大将,从岸上高峻的石阶飞奔而下,跨上翼王座船大喊道:“翼王殿下,我老罗终于把你盼来了!啊哈,胡秀才,黄老弟都来了,好极,好极,这出戏有看头了,快把曾国藩这头骡子治一治吧!”

未等翼王开口,聚集在帅船上的胡以晃、黄玉昆等人都围着大纲笑道:“小池口丢了吧?这么嘻嘻哈哈,还当你是打了个大胜仗了哩。”

“呸!这时候还打得了胜仗?”大纲哇哇叫道,“殿下,你说说,燕王都退兵了,我还和妖兵在小池口死拼吗?把我拼死了,谁来为殿下打曾大妖头?”

翼王笑道:“大纲的话不错,带兵打仗要见机行事,不作无谓的牺牲。如今决胜的战场不在北岸小池口,而在南岸九江至湖口一线。大纲退兵正合我意,不知曾大妖头和妖兵来了没有?”

“林启容刚差快马来报,曾大妖头的座船今日午前刚刚抵达九江城外,陆师还没有出现,水师的前锋,则早在得了田家镇之后就开到了九江来了,和我军水营在小池口外交锋了两次,打算越过九江到湖口来,被我军新建兵船和大木筏的炮火打回去了。现在我们水陆两军都撤到湖口来,敌军的水师恐怕也要夹了尾巴跟过来了。”

“很好,我正要等着与他们决战哩。”翼王从容笑道,“曾国藩既然来了,他们的陆师也就快到了,好戏快开场了。趁这个空隙当口,卫天侯,请你派个承宣官赶快渡过鄱阳湖,换上快马,去把林启容找来开个军事会议,限他明天巳时初刻(上午九时)赶到!”

大纲道:“这个地方我熟悉,从县城渡过湖去,对岸就是梅家洲。这洲原来是一片沙洲,后来和陆地连在一起,好像老鹰守在鄱阳湖西口。老鹰身子在九江,颈脖子在盔山,那张尖尖的嘴则伸进了湖中,正对着东岸的县城。从梅家洲去九江城有一条大道,大约五六十里光景,快马加鞭,不消一个时辰就到了。”

玉昆立刻用翼王名义写了一道手谕,钤上小印,着翼殿承宣即时下了舢板,渡湖前往九江去了。

翼王与参谋人员由大纲陪同登岸,住进了县衙,作为翼殿行营,大纲搓着手道:“殿下,我留在湖口是专为等你的大驾。你来了,不用都挤在湖口这座小城里,梅家洲那边无人把守,让我移营过去吧。”

“不急,明天开过军事会议,再移营也不迟。”

翼王喜欢游览名山大川,虽在大战迫在眉睫的时候,而潇洒一如往日。他命大纲引导,与众幕僚同游下石钟山,山上半山亭、怀苏(苏轼)亭、江天一览亭等台阁玲珑,树木苍翠清幽,遥望对岸庐山五老峰,云遮雾绕,若隐若现。俯瞰鄱阳湖,连天碧浪,气象万千。清清湖水,从石钟山下汹涌卷腾,一泄入江,道不尽千古风流事,唱不完历朝兴衰史。

翼王不胜感慨道:“湖口控江扼湖,果是兵家必争之地!这座鄱阳湖阅尽了人间沧桑,三国时代东吴大都督周瑜驻节柴桑口(今九江市),就在鄱阳湖中训练水师。后来周瑜死了,鲁肃从刘备、关羽手中分得了长沙郡,才在洞庭湖中操练水师,岳州岳阳楼本是鲁肃的阅兵台,可惜湖口没有周瑜的遗迹。”

以晃笑道:“说不定我们足下的江天一览亭,就是当年周瑜的阅兵所在哩。”

曾锦谦道:“若干年后,湖口必定会多了几处古迹,供后人凭吊。”

众人诧异道:“古迹还有新造的?”

锦谦笑道:“那便是太平天国翼王点将台,和太平军与妖军大战时的军事故垒。”

众人大笑道:“说得是!后人看今,正如今人吊古。”

达开道:“鄱阳湖的故事多得很。元朝末年,反元起义军纷纷崛起,长江一带就有陈友谅、朱元璋和张士诚三支人马。其中占据湖广和江西的陈友谅最强,却不料朱元璋以弱敌强,和陈友谅的水军决战于鄱阳湖,陈军拥有许多三层的艨艟大舰,朱军都是小船。但是朱军奋勇杀敌,纵火焚烧敌船,陈军大败,朱元璋一胜定乾坤,开辟了明朝的天下。这也是军事史上以弱胜强的一个范例,管教今日鄱阳湖也成了曾国藩水师的葬身之地。”

以晃也读过些史书,说道:“当初陈友谅的水师是从南昌入鄱阳湖,迎战朱元璋,两军相遇于湖中的康郎山,才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水战。现在妖军的水师都在大江之上,怎么会葬身到鄱阳湖中来?”

达开微笑道:“今日游山,且先尽情赏玩鄱阳美景,留下这道哑谜,明日军事会议上再与诸君斟酌。”

次日巳时未到,林启容从九江城拍马来到梅家洲东岸,换船渡江,进谒翼王。启容今年三十三岁,也是广西老弟兄,黑瘦精干,处事沉着,遇惊不慌。所以去年翼王初次西征时挑选他作了九江守将,果然成了太平军中一员名将。达开见启容来了,问道:“九江城下有妖军出现吗?”

“还没有哩,曾大妖头既然来了,他们不会太迟,大概三五天内都会来送死的!”

翼王笑了一笑,询问锦谦道:“人马到齐了吗?”

“军帅以上都到了,正聚在议事厅中等候,地图也张挂好,殿下可以去了。”

翼王金冠龙袍,快步进入议事厅,众将官肃立迎候,翼王居中坐了,左右各排了两行座位,检点以上坐在前排,后排是年轻的指挥、将军和军帅等,与会的一共有二三十人,达开摆手示意众人坐下,环顾众将,个个精神饱满。他满意地微微颔首道:“今天召集诸弟兄来议事,你们心中必定明白,与妖军的一场生死决战就在眼前。我们聚在一起,就是要商讨这个仗怎么打法?妖军一时侥幸,得意忘形,九江不过作为跳板。他们的野心是要夺取安庆和天京。因此,我郑重告诉弟兄们,以湖口为界,只许前进,决不允许后退一步!我们的战争目标,不是仅仅守住九江和湖口,而是要经过这场决战,大踏步向前收复田家镇,收复黄州,收复武昌!可是妖军水师挡在我们前面,怎么办?”

“消灭他们!”众将军轰然叫道。

“对,消灭他们。可是目前妖军船大船多,而我们损失了近万艘战船。敌强我弱,还能消灭敌人的水师吗?”

将军们向来凭勇气打仗,翼王这一问,便都顺口答道:“管他强不强,大不大,近距离火攻,一向是我们的看家本领。用我们的舢板船贴近了他们的大船,去放火烧船,还怕他们不投降!”

翼王道:“妖军的舢板比我们多,容不得我们逼近。你们必定都见过螃蟹吧?它有一对强壮有力的大钳,是用来钳物取食和攻击对方的,四对细细瘦瘦的脚,是用来快速爬行的,大小配合起来,才能取长补短,行动自如。”

大纲笑道:“我明白了,殿下是把妖军的水师比作螃蟹吧,比得好,比得好!”

翼王道:“是啊,蟹螯是妖军的大船,蟹脚是妖军的小船,把螃蟹的八只脚都折断了,它还能走吗?”

“明白了!”以晃点头道,“好主意,把妖军的舢板船先除掉,再收拾他们的大船;可是他们能乖乖的让我们把他分隔开来消灭吗?”

石镇吉道:“我也曾想到这个主意,可是怎么才能把他们分隔开来,却没有好办法,只好作为一种空想。”

大纲也不住摇头道:“空想,空想,虽是好主意,却行不通,曾大妖头没有那么蠢。”

翼王道:“这确实是一道难题,今天召集弟兄们来,且不忙先下命令,请你们和我一块儿商量个好主意。对于怎么分隔妖军的大小兵船,我也苦思了好多日子,怕只隐拿鄱阳湖来做文章,请大伙儿各抒己见,集思广益。”

于是黄玉昆、曾锦谦、赖裕新和年轻的将军们,提出了各种各样分隔清军兵船的设想,几乎是一致的意见,就是要将清军舢板小船,引到鄱阳湖来,把它封锁在湖中,使江上的大船成为没脚的螃蟹,任凭太平军水师去摆布。但是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却又是面面相觑,拿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

翼王这才煞住了众人的议论,说道:“战国时代,魏国侵犯赵国,围困了赵国的首都邯郸,赵国求救于齐国,齐国不发兵救赵,却出兵直趋魏国的首都大梁,魏国将军只得被迫放弃对邯郸的围攻,回师抵御齐国入侵的兵马,这就解了邯郸之围。这是古代战史上有名的‘围魏救赵’之计。道理很简单,就是兵法上的‘攻其所必救!’我们现在亦反过来运用这条兵法,‘诱其所必攻!’一步步把水陆妖军都诱集到鄱阳湖口来,使舢板船心甘情愿地进入我军湖内袋形阵地。”

翼王见众人听不明白,起身命他们聚到壁上悬挂的地图前,指点着道:“这里是九江城,是曾国藩志在必得的地方,是妖军首先必攻的地方。这就得看林启容的了,启容,你能守得住吗?”

“殿下放心!”启容道,“妖军休想动我九江城分毫。”

“很好!再设想,如果妖军久攻九江不下,而九江以东的梅家洲,正处在扼守鄱阳湖口的战略要地,若是拿下这个地方,就可孤立九江,进而夺取湖口县城。这之后,他们就可以撇下九江,顺流而下夺取安庆,有这许多好处,他们不会自然而然地想到移师去攻取梅家洲吗?”

“会的,会的。”石祥祯道:“这也是他们攻其所必攻的地方。”

“再设想,他们虽想夺取梅家洲,却被我们打退了,曾国藩不会想到动用水师舢板船进入鄱阳湖,东西两侧水陆同时夹攻梅家洲,以求打破僵局吗?”

“啊!妙啊!妙啊!”众人同时发出惊喜的欢呼声,“原来殿下用这一连串‘诱其所必攻’的锦囊妙计,诱使妖军水师进入鄱阳湖口。”

翼王豪迈地笑道:“是啊,剩下来的就是收紧布袋,让他们的大船搁在江上任凭我们摆布了!”

以晃想了一下,说道:“怎能保证他们必是小船进湖,而不是大船呢?”

大纲道:“妖军的大船是老爷,行动又笨,冲锋陷阵都差小船,才不会让大船进湖来哩。”

玉昆犹豫道:“也许地们的舢板只进来一部份,那就美中不足了。”

“不要紧。”达开断然道,“我自会有办法诱使妖军舢板,争先恐后地一起抢进鄱阳湖来。”

翼王威严地扫视了众将一眼,忽然历声道:“林启容听令!”

“林启容在!”

“命你率领所部坚守九江,不得放弃一寸土地。此番与敌决战在水面,但成败关键在陆上。而九江城之战是第一关键,守住九江,我们打胜仗就有了七成的把握。失去九江者斩!”

“是,启容遵令!”林启容微含笑意,信心十足地肃立道。

“罗大纲听令!”

“老罗听着哩!”

“命你散会后,立即率领所部渡过鄱阳湖,防守梅家洲。预计妖军攻击九江不下,将移师东进攻击你军阵地。无论敌人炮火多么猛烈,都要以最猛烈的炮火将他们压住,使他们感到非动用水师入湖攻击不可。此战事关重大,不可忽视,违令者斩!”

“知道了!”大纲咕噜道。

“石祥祯听令!”

“祥祯在!”

“命你带领所部立即渡湖把守梅家洲东侧,自湖口至以南四十里处的大姑塘一线,一则防御妖军水师登岸,二则与罗大纲南北呼应,攻击梅家洲清军之背,若梅家洲滨湖沿岸有失,亦斩!”

“祥祯遵令!”

“军帅任广发听令!”

任广发吓了一跳,这许多大将在前,想不到翼王会有将令给他,左顾右盼,不敢相信在叫自己,玉昆捣了他一下,才大声应道:“任广发在!”

“命你统带民船改建的小炮船五十艘,停泊在鄱阳湖口西岸,一旦发现妖兵舢板船一涌而入湖内,便向他们发炮,然后一面佯作败退,一面发炮还击追来的妖船,如果他们停下不追,你们也停下来向他们炮轰。如此打打停停,将妖船引到四十里外的姑塘,弃船上岸防守,便记你们一功!”

“广发遵令!”

众将暗暗佩服,原来翼王殿下用这条妙计,诱使鱼儿深入湖中。只听得翼王又道:“赖裕新听令!”

“裕新在!”

“命你统带舢板,夜里迫近敌船鼓噪纵火,目的在于扰乱敌人的军心,使他们积恨在心,志在复仇。一旦遇有机会,便不计得失,窜入鄱阳湖中寻求报复。但等敌军舢板入湖,湖口重新封锁之后,便以我军舢板向他们的快蟹,长龙大船发动决定胜负的夜袭,务求将他们的水师全部歼灭,具体总攻时间,听候后令!”

“是,裕新遵令!”

翼王发布完这些命令,沉吟着继续环视众人,诸将以为发令已了,松了口气,渐渐活动起来,年纪最轻的石镇吉却叫了起来。

“殿下,怎么把我忘了?”

翼王笑道:“别急,差使是有一件,而且很重要,就是封堵湖口航道。这件事必须掌握分寸,恰到好处,你能做到吗?”

镇吉咕噜道:“怪了,怪了,既然要哄妖船进湖,怎么又封阻航道,航路不通,他们还能进来吗?”

翼王见众人也都疑惑不解,笑道:“你们知道上,诸葛亮用的空城计吗?孔明失了街亭,赵云的救兵不曾到,司马懿的大军却杀过来了。他无可奈何冒了一次险,把城门大开,坐在城楼上弹琴,邀请司马懿登楼饮酒。司马懿料想城内必有重兵埋伏,是孔明用计骗他入城,立刻下令退兵。这就说明打仗要靠智谋,要懂得敌人的心理。一座城池,对方应守而不守,必定以为内中有诈。现在敌我两军交战,鄱阳湖是我军的后方,应该严兵把守,如果将湖口敞开了,敌人定然怀疑是我们设下埋伏,引诱他们中计,轻易不敢进来。我如设防严密,将湖口封阻了,他们反会一再前来攻打,一旦打通了,便会毫无顾虑地冲进湖来,这个道理明白了吗?”

众人都笑着道:“殿下英明,打仗时果然人人都有戒心,以己之心,度敌之心,湖口还是暂时封锁的好。”

镇吉叫道:“殿下,我明白了,这防守湖口的差使交给我吧,这一出似真却假的戏,我一定把他演好。”

达开也笑道:“很好,防守湖口航道和县城就由镇吉担当,不过对于我们引诱妖军入湖的作战意图尚须保密,勿让士兵们知道。不然,就会露了马脚。什么时候该守,什么时候该放,由你亲自掌握。”

镇吉道:“是,我一定把这件事办得天衣无缝,不露痕迹。”

一场决定太平天国命运的大战即将展开,与会诸将的表情却是那么轻松,那么自信,因为翼王已经为他们订下了一张严密的进军时刻表。知己知彼,计算精密。然而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对手曾国藩和地的湘军毕竟是非同寻常的强敌。

九江,湖口之战的结局,真的能如翼王所料吗?

正文 第三十二章 谈笑风月,国藩挥师东下

十一月十五日月夜,九江城外的这段长江——浔阳江上,不闻琵琶幽咽之声,亦无商旅寂寂夜语,惟有清军无数庞大的快蟹、长龙兵船和轻巧矫捷的舢板船,杀气腾腾地碇泊在江岸,直至湖口西侧的梅家洲,和北航道八里江一带,太平军的兵船相形见绌,退守鄱阳湖口及其以东江岸,浔阳江上尽是清军水师的天下……

一艘高大华丽,船舷加阔的帅船,停泊在九江城西,兵部侍郎衔湘军统帅曾国藩和主管营务处的幕僚、候选同知李元度正在舱中饮酒叙谈,心情十分闲适。天冷,门上装了厚厚的棉门帘,舱中放了炭盆,元度掀起舷窗,略略窥望了一下舱外的月色,便又放了下来,啧啧赞道:“今夜好月华!少时读白香山的《琵琶行》,每每神往于九江城外的浔阳江,恨不能也到此一游,寻觅诗中幽美感人的意境。现在身临浔阳江上,却是一片战时景象,且又寒气逼人,连赏月的雅兴也没有了。”

国藩抚摸了一下浓浓的络腮胡子,笑道:“白诗翁写《琵琶行》,抒发商人妇的悲思,其实是写他自己贬官九江的牢骚。大凡失意的人,才能感受到那种凄凉失落的苍茫感,此时此地的我们是万万体味不出来的。”

元度灌下一小杯茅台酒,哈哈大笑道:“涤公此时是当今世上最得意的人了,半壁山和田家镇接仗时,你着实紧张了一阵子。得了田家镇,才轻松了。从田家镇放船到九江来,你一路上吟诗谈笑,好洒脱,好得意!那年你中了进士回家乡来,也不过说:‘侥幸,侥幸!’何曾有今天这样的兴头。”

国藩喝了一匙鱼汤,抹去胡子上的汤汁,嘿嘿笑道:“中进士不过是个人入仕的初步,田家镇一战则事关国家大局,发匪一败涂地,水师被我大量歼灭,陆军纵然是强悍的秦日纲和四眼狗(陈玉成因眼下有疤,被清朝官方称为‘四眼狗’)也都溃不成军,九江以下不会再有大的战斗了。犹如秋风扫落叶,九江、安庆都可唾手而得。如果没有意外,年内可以打到南京,这场叛乱就可完全平定。怎不教人‘漫卷诗书喜欲狂’!”

元度斟了酒,举杯道:“涤公,来,干一杯,祝您攻下南京,封侯拜相,为天下读书人扬眉吐气!”

国藩又快活地嘿嘿笑道:“次青又要胡说了。为人臣的急君父所急,义不容辞,天下太平之后,便当回乡守完先太夫人的丧礼,什么加官晋爵,我是想也不去想的。”

元度笑了一笑,转过话题道:“逆匪石达开昨天带了一批长毛到了湖口,又派兵进驻梅家洲,却没有增兵九江,您看他是什么用意?”

国藩道:“石达开聪明也不聪明,他以为九江能守得住,不必增援,太大意了。秦日纲手下精兵强将甚多,都守不住一个黄梅县,那个无名小卒林启容,怎能敌得住我湘军塔齐布、罗泽南、胡林翼三路雄师,这是他的不聪明处。那梅家洲扼守鄱阳湖口,是个战略要地,谁占有了,谁有利,本来我是想等陆师来了,先抽一支人马把梅家洲占领下来。现在被石达开抢先了一步,这是他的聪明处。不过也没关系,拿下九江之后,水陆两路夹攻梅家洲,是不费多大力气的。”

三天之后,湖南提督塔齐布,率领所部六千绿营兵,从上游黄梅县渡江至九江城西,奉国藩之命移驻九江城南。又过了两天,湖北按察使胡林翼,亦带领两千黔勇,从田家镇赶到九江来,驻兵九江西门。尚余浙江宁绍道台罗泽南的湘勇五千人。待所守黄梅阵地交付与湖北总督杨霈的兵马把守后,将于十一月廿一日从黄梅渡江,至九江城东五里外的白水港,对九江城形成三面包围之势。估计泽南午前可到,国藩命元度分别通知三员主将,于是日中午在座船上举行进攻九江的军事会议,并在舟中午宴。

近午时分,胡林翼先到,他是湖南益阳人,号润芝,仅小国藩一岁,矮矮小小,长了一副大头冲额的寿星头,翰林出身。本在贵州做道台,带领黔勇出省助讨太平军,因为才识超人,为国藩所敬重。会见时如老友相处,无话不谈,凡是军务大计,往往同他磋商之后才定,认为他有独当一面的才干,此时已是三品臬司,湖口之战以后不久,又升了湖北巡抚,以湖北兵力物力支援国藩与太平军作战,成为可以与曾、左(宗棠)、李(鸿章)三位“中兴名臣”并论的晚清名臣。

曾、胡与李元度刚刚交谈了一会,塔齐布也来了。他是武一品提督,穿戴的是红顶花翎石青地麒麟补褂,金光闪闪,十分威武。论官品,他比国藩还高,但他是部将,又是国藩一手提拔的,所以恭恭敬敬向国藩打了一躬,国藩也谦虚地还了礼。刚坐下,忽听得东边岸上炮声枪声呐喊声响成一片。国藩座船在城西江面,罗泽南渡江登岸处却在城东五里,众人出舱探望,却瞧不清楚。林翼道:“必是罗山先生渡江,被发匪伏击交火,半渡而战,立脚未稳,恐怕要吃亏了。”

塔齐布道:“待我上岸发兵援救。”

国藩摆手道:“不用。区区埋伏,罗山足可应付,等些时候,必然可到。”

过了一会,枪炮声渐稀,终于平静下来,又过了好一会,才见罗泽南用绑带裹了右臂,驾了小船来到,众人惊问道:“罗山先生受伤了吗?”虽然罗泽南已是四品道台了,老朋友仍欢喜按他在乡间教书时的习惯称呼他,以表示亲热。罗泽南苦笑道:“长毛埋伏在白水港西岸,被我军打退了。可惜伤了一些弟兄,我这条胳膊也被弹片擦伤,幸亏未伤到骨头。保住这只手,将来,我还想赶考哩。眼下虽然得了官,究不如科举清高。”

元度嘲弄道:“罗山先生今年该是将近半百的老人了吧。”

“哪里、哪里,我才四十六哩。”

“算了吧,罗山先生。”元度又嘲笑道,“先生将来百年之后,请涤公写一篇墓志铭:‘罗山先生者,湘阴诸生也。’不也很清高吗?”

国藩笑斥道:“罗山先生德高望重,别拿他开心。时间不早,还是开始议事吧。”

国藩书生本色,虽然身为三军统帅,并没有别的将帅那么威严独断,以致部下不敢仰视的架势,他完全以商量口吻,在众人的议论中逐渐融汇成一个统一的意见,即是作战命令。他先说了开场白:“自从衡州出兵,无论湘潭、靖港之战,岳州、武昌之战,半壁山、田家镇之战,每次战前会议都觉小心翼翼,考虑各种不同的作战方案,衡量其利害得失,有时争论得面红耳赤,而犹对战争的结果并无十分把握。所以会议之后,开战之前那段时间,往往心情沉重,悬悬惴惴,惟恐哪一点考虑不周,以致全盘皆失。惟有今天的会议,我却觉得心中很轻快,从来没有这样的踏实感。嘿嘿,也许我也犯了胜则骄的兵家大忌了吧?”

塔齐布道:“不,涤公用兵向来慎而又慎,如今逆匪已如秋后之蝉,挣扎不了几天了。破九江已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之势,实在无需多加讨论。只要区分一下各军防地,攻城方向,决定协同攻击的时间就可以了。”

罗泽南也道:“逆匪秦日纲、罗大纲那么凶悍,都被我们打得一败涂地,九江之战实在无需费神,但等涤公区分就是了。”

胡林翼却沉吟着道:“今天九江发匪出城伏击,似有不甘束手待毙之势,也许不是个好兆头,他们不会据城顽抗吗?”

“嗨,胡臬台!”塔齐布道,“你从田家镇来,却不知我们在黄梅交仗的光景,秦日纲那伙人都不是肯轻易认输的。初时也着实抵抗了一阵,被官军的炮火和勇敢吓慌了,还不是拔腿就逃!九江城区区埋伏,算得了什么。”

国藩笑道:“看来九江城比田家镇好打多了,不用我多哓舌。攻城的步骤准备分作两步,第一步是试探性的,由塔军门抽出两千人马与胡臬台联合进攻九江西门,如能一鼓作气攻下最好。不然,则第二步分兵四门同时进攻,必可一举破城。”

塔齐布大笑道:“涤公也太看重九江城中几个毛贼了,何用第二步!我与胡公一鼓便可下城。”

林翼沉静地微微一笑,细声道:“那样当然最好。”

元度提醒着:“涤公,莫忘了四门围攻,北门还没有官兵哩。”

“怎么没有,命驻守小池口的湖北副将王国才,带领一千人来北门攻城就是了。”

“还有,第一步的攻城时间,定在什么时候?”林翼问题。

“给你们四天时间准备攻城器具,就定在十一月廿六日凌晨开始攻城吧!”

隔日,国藩命元度上岸,去胡、塔两军检查攻城准备情况。元度在塔齐布营中吃得酩酊大醉,由两名跟班搀扶了,踉踉跄跄地下了船来。国藩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皱眉道:“次青,你又醉了。他们准备得怎样了?”

“很好,很好!”元度大着舌头,含含糊糊地说道,“都……都准备好了,十……十架云梯,五……五百名敢死队!”

国藩知道元度喜开玩笑,大声道:“次青,你醒醒,这可闹不得玩儿!果真准备妥当了?”

“当……当然,炮……炮声一响,就拿……拿下九江城,你你……你等着吧。”

元度歪歪斜斜地被搀进了他的卧舱,才倒在床上就呼呼睡熟了。国藩吩咐跟班替元度脱去袍服靴帽,盖上被子,亲手为他掖紧了,才回到前舱。秉着烛灯在军事挂图前站了一会,检查明日攻城的军事部署,觉得无懈可击,才安心地伏案写下当天的日记,然后回到卧舱入寝。

军旅生活使国藩非常警醒。天朦朦亮,听到后舱有人走动,便推被而起,一声咳嗽,自有两名亲兵进舱为他穿衣着靴,匆匆盥洗完毕,隔舱元度也闻声起身过来了,国藩道:“昨晚塔军门也醉了吧。”

“没,他是洪量,比我能饮,就是舌头大了些。”

“胡闹,临战怎可痛饮?你不劝阻,连你自己也大醉而归,多不好!论军纪是该受罚的。”

元度嘻嘻笑道:“我也曾劝塔军门不要饮酒,他说取九江算得什么大事,闭了眼也能拿下来。那酒也实在好,酒香入鼻,我可拿不定主意了。本说只小饮两盅,红了脸不好见涤公。谁知塔军门用激将法与我比酒量。嘿嘿,中了他的激将计,大败而归。等到拿下了九江,再去和他比试比试!”

猛听得一声炮响,元度叫道:“听,打起来了,必是长毛开炮还击了!”

炮声隆隆,接连不断地轰轰轰轰,几响、几十响同发,震天撼地,简直没有间歇的时候,国藩侧耳听了一会,皱眉道:“这炮,好似是几十门同发,这样密集的炮火,攻城牺牲必重,快差人去看看!”

一名传令兵上岸拍马向城西驰去,国藩命人端了两把椅子,与元度坐到船头上,观看究竟。耳闻炮声不停,又响起了一阵阵士兵的呐喊声,却分不清是哪一方的。国藩眯细了三角眼,紧紧地盯住岸上,想能捕捉一些战争进展的迹象,可是什么也看不到。

“恐怕攻城不很顺手吧?”国藩开始有些担心了。

“不要紧,他开他的炮,我攻我的城,攻城还能没有牺牲?”

炮声不停地轰轰响着,天光大亮,厨夫端了饭盘把早饭开到前舱,两碗稀饭,一碟麻辣乳腐,一碟油炸花生米。元度道:“涤公,用早饭吧。”

国藩起身进舱,一语不发地低头吃着稀饭,忽听炮声停了,国藩猛抬头,手一震,筷上夹着的一颗花生米滴溜溜滚落到了舱板上,愕然问道:“是攻进城了吗?”

“大概是吧,是说破城不难。”

两人匆匆扒完粥,抹把脸,又回到船头座位上,等待战场消息。片刻之后,传令兵拍马奔驰回岸,元度不等他下船,就大着嗓门问道:“破城了吗?”

“没有。”传令兵边喊边奔下船来报告,“禀大帅,长毛炮火厉害,城垛上守兵抵死顽抗,攻城的弟兄十道并进,虽然前仆后继,仍然破不了城,冲上城楼的也被他们杀了扔下城来。交火一个时辰,死伤了一百多人,塔军门和胡臬台只得下令暂停进攻,准备重新补充了人员,先用炮火轰城,扫清城头,然后架梯再攻。塔军门嘱标下禀报大帅,今天非拿下九江不停手!”

国藩点点头,“唔”了一声,说道,“下去吧,我知道了。”

这天清军一共攻城三次,都被太平军打退了。元度颇为扫兴,国藩却沉得住气,反而譬解道:“今天攻城之战本是试探性质,并未出全队作战。今晚召集诸将,部署四面攻城,长毛兵力分散,火力就不会像今天这样集中,必可一鼓而下。”

谁知那守城的林启容并非等闲之辈,料定清兵今天攻城失败,必定发动四面总攻,于是连夜在城外挖了护城壕沟,宽深各三丈多,人掉下去,不死亦伤,沟外又遍植木栅、铁蒺藜。十二月初一日,清军四门总攻,精锐齐上,却较上回更为狼狈,掉进壕沟被踩踏蹂践的,被枪炮和擂木巨石击中的,被铁蒺藜刺坏的,死伤累累。国藩坐在船头上,听取各军一拨拨差官的战况报告。

“禀大帅,塔军门进攻西城,尚未得手,参将童添云中炮阵亡,死伤将士约两百人。”

“禀大帅,湘勇进攻东城,被长毛枪炮滚木齐下,抢登不成,已死伤将士一百多人。”

“禀大帅,胡臬台进攻南城,将士登城受阻,已死伤八九十人。”

一批批的战报,全是不吉不利的坏消息。李元度在旁只是摇头咋舌,国藩合上眼,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傍晚各军收兵,九江城依然在太平军手中,将士们死伤合计竟达七八百人,都是各军的精华。

夜间,水陆将领军事会议在国藩座舱中进行,除了陆师众将外,又到了水军统领李孟群和彭玉麟,孟群是官僚出身,此时保举到四品道台,玉麟是湘军嫡系,科举无成,以布衣从戎,称为“文生”,统带水营屡立战功,此时刚保举到正五品同知。还有一位水军统领杨载福(后来改名杨岳斌)是行伍出身,此时已保举到副将,正在武穴养病。

烛影摇晃,气氛沉闷,统兵官们一个个神情沮丧,无人说笑,只是静静地听着主帅曾侍郎的讲话,与首次会议的轻松乐观情绪迥然不同。

“我们的兵力完全能将九江城拿下来,可是为了一座孤城,不值得花费太大的代价。”国藩不怒亦不忧,也不责怪,只是淡淡地说道,“这次我们攻城较为匆忙,攻具尚未齐备,不如将九江暂时搁一搁,留两支兵马驻扎九江城下,腾出一部份兵力移师东进去攻打无城可守的梅家洲,等到梅家洲和湖口县城都拿下了,再回过头来收拾九江城也不迟,这是‘越寨进攻’战术,也可称为‘舍坚攻瑕’这样的改变打法,想和诸君共同商酌。”

众人边听边点头,胡林翼道:“涤公所见甚是。早几天攻下九江固然好,一来使沿江大城尽归我有,不使留下孤城牵制我兵力,阻碍我航路;二则打通江西省城南昌至长江的通路,使我军粮饷军械弹药的接济可以就近仰给于江西,但伤亡太重却不值得。不如暂时把九江放一放,只要把梅家洲和对岸的湖口县拿下来,依然可以顺江而下直捣金陵,至于打通南昌饷路……。”

林翼话未说完,水师统领彭玉麒插话道:“打南昌饷路,交给我们水师吧,现在长毛在鄱阳湖停泊了一座大木筏,筏上筑城安炮,封住了进湖的航道。只要涤公一声令下,水师就全力打通鄱阳湖经赣江直达南昌的航路,以后江西粮饷接济就畅通无阻了。”

李孟群是玉麟的上司,不愿他抢在前面邀功求战,冷冷地说道:“打通南昌饷路固然好,可是梅家洲和湖口县城像一双手卡住鄱阳湖的脖子,不把梅家洲和湖口县城夺过来,还谈不上打通饷路。”

玉麟轻蔑地瞅一眼这个暮气沉沉的官僚,他不是湘军出身,当初曾国藩在衡阳创办水师,商调广东、广西水师官兵,广西巡抚委派知府李孟群招募水勇一千名来湖南助战,不想创办湘军水师的元勋一个个战死了,他的官位高,才轮到他执掌水师将印,保举做了道台。其实他不懂兵事,全靠杨载福和彭玉麟在指挥作战。玉麟紧接着道:“李观察说的是,不拿下梅家洲和湖口县城,难以打通饷路。水师弟兄见陆师开战了,一个个磨拳擦掌,跃跃欲战,让我们水师打进鄱阳湖,一边侧击梅家洲之背,一边攻向南昌,两个任务,一块儿完成。”

李孟群又是冷冷一笑,彭玉麟分管舢板小船,大船本由杨载福管,载福不在,由他自己指挥,他已打定主意,决不冒险命大船跟着进湖,看你彭玉麟的舢板船怎能又攻梅家洲,又打通南昌的航道。元度平素知道杨、彭与李不睦,也曾向国藩进言,将这位不懂水战的道台调走,国藩碍于广西巡抚的面子,不便一下子就摆脱,这时觉得他们二人又在抬扛子,便不让他们再说下去,询问道:“陆师诸将还有什么主张?”

泽南道:“涤公移师梅家洲的意思很好,泽南愿去。”

林翼也道:“林翼奉涤公檄调经田家镇来九江,没有经过什么恶战,梅家洲那边让我去出把力吧。”塔齐布嚷道:“你们都走了,岂不是留下我这一军在九江城下晒太阳?”

国藩笑道:“莫争,莫争,留在九江的兵马不是没事干,那林启容定会派兵出诚来时时扰乱,大仗没有,小仗不会少,若是不在九江留兵,林启容岂不可以出兵援助梅家洲,两下里前后夹攻,官军要占梅家洲就费力了。塔军门,你和王协台(王国才)就留在九江吧,梅家洲方向,由润芝和罗山两军担当陆路进攻。同时水师进兵鄱阳湖,攻击梅家洲的侧翼,两路夹击,必可轻取梅家洲。在这同时,水师可抽出一部份兵船追剿湖内匪船,直上南昌,打通饷道,士兵无饷无粮,军心必乱,此事至关重要,务必办到。今天军事部署到此为止,至于夺取湖口县城,回师九江,下次再议。”

元度道:“还要订一个水陆协同进攻梅家洲的时间。陆师何时可以开始攻击?”

林翼与泽南商量了一下,说道:“陆师可于四天之内完全进入盔山阵地,随即发动攻击。”

元度道:“第五天是十二月初六日,水师来得及吗?”

玉麟瞥一眼迟疑未答的李孟群,说道:“发匪石达开来到湖口以后,每天晚上派小船纵火骚扰我军兵船,打了就跑,惹得将士夜不安宁,早已准备报复,随时可以冲击鄱阳湖口!”

“涤公,那末就定于十二月初六日水陆同时进攻梅家洲和湖口吧?”元度道。

“很好!就照刚才议定的事办。”国藩抚摸着络腮胡子,又沉思着问道,“还有什么想不到的事吗?”

都说:“没有了,想到了再请示吧。”

这边清军胡、罗两部六千余人开始向梅家洲以南八里的盔山阵地移动。那边罗大纲和石祥祯也早已作了充分准备,他们昼夜赶工,筑了两座土城,四周密密地排了三层炮眼,营外又掘了几道壕沟,沟内安了地雷,上面砍树伐木虚虚地架搭在壕沟上,木上钉满了铁蒺藜,沟外十余丈的地带栽满了尖尖的木桩和木竹签,较之田家镇防御更为严密,一切安排就绪,静等清军来攻。

翼王石达开坐镇湖口行营,每天收到探事从九江前线侦察得来的战报,满意地看到一切都按照他的作战计划在进行。九江之战告一段落,清军移师东向,达开命大纲与祥祯加强戒备,同时由下石钟山上的瞭望哨监视清军水师行动,如发现进攻迹象,随时禀报。

十二月初六日,随着梅家洲方向的隆隆炮声,清军长龙大船也驶近了鄱阳湖口,将炮筒对准了太平军大木筏,太平军筏上和两岸的大炮同时向清军兵船猛轰。翼王由胡以晃、黄玉昆等随从,来到下石钟山的江天一览亭中观看炮战,交战了一个时辰,清兵频频伤亡,难撼太平军水上城堡的分毫,清军兵船退下去了。翼王也下了山,大笑着向以晃等人道:“张网等鱼,它却进不了网!”

以晃笑道:“这却难,它击不坏我们的大筏,总不成自己把它拖走吧?”

玉昆等都大笑了,这真是一场奇怪的战争!

梅家洲方向炮声渐渐稀少下来,罗大纲差人前来禀报:“妖军第一次进攻已被打退,毙伤敌人两百多人。”

过午之后,忽报清军快蟹巨船出现在湖口,开炮轰击大筏,翼王懒得去看,在行营中潇洒地哼着诗词听炮声,过了一会,瞭望哨士兵来报:“大筏被炮火击中火药箱,筏上起了大火!”

“弟兄们烧伤了没有?”

“右半边筏上的木城烧着了,弟兄们游水上岸来了,左半边木城上的弟兄还在狠狠地开炮。”

“上去看看!”

达开带了随从登上江天一览亭,但见湖上浓烟滚滚,火焰飞腾,大筏左半边木城也烧着了,在它倾倒以前,望楼上和木城中的太平军士兵壮烈地坚持到发出最后一炮,然后纵身跃入湖中,还有两名弟兄则悲痛大筏被毁,不愿逃生,大呼着:“翼王殿下,太平军弟兄们,向妖军讨还血债!”然后悲壮地跃入火中自焚了。达开热泪夺眶,剑眉怒扬,猛挥手,向传令官道:“快去炮兵阵地,命令国宗石镇吉,各炮集中目标齐轰妖军西首第一艘快蟹,伤其十舰,不如毁其一舰!”

顷刻间,上下石钟山上五十门江岸大炮对准那艘快蟹兵船猛轰,船上清军管带慌了手脚,赶紧掉头逃避,却已迟了,一炮炮接连中了几炮。一炮开花,就是一二百颗葡萄大的铁弹,杀伤力极大,可惜攻坚的威力却小,破不了城,本来也炸不沉船,偏是太平军弹如雨下,船上无处不中炮,恰恰一发击中了火药库,轰然引发了漫天大火,霎时间满船烟火,船上官兵无处可逃,纷纷跳江逃生,烧得焦头烂额的都葬身在火海之中,浮尸遍江。坐镇在稍远处旗舰上的李孟群见势不妙,急忙下令退兵,太平军的炮火已对准了西首第二艘快蟹船,不一会,也炸死炸伤了不少清兵。其余几艘一边还击,一边退出了交火线。由李孟群率领,依然回驻到梅家洲外的江面上,犹然惊魂不定。这时梅家洲清军陆师的进攻也失败了,第二天太平军分三路出击,一路从江边绕出盔山背后,进攻清军左翼胡林翼部。一路埋伏于东边柳林之中,另一路石祥祯所部由鄱阳湖边的大姑塘北上攻击盔山清军右翼罗泽南部的后背。三路进兵,炮声、厮杀呐喊声更比昨日激烈,清军阵地岌岌可危。胡、罗两军却也顽强,拼死鏖战终日,才打退了太平军的进攻。李孟群更加观望不前了,生怕水师进湖登岸,没有陆师呼应,必被歼无疑。

太平军的大筏被焚沉没之后,石镇吉指挥部下连夜将老朽民船装上砂石,凿沉了拦堵住鄱阳湖口大半个航道。只在梅家洲一侧,留下仅可容纳两艘舢板并行的狭窄孔道,虚虚地拦下两道篾缆,诱使清军水师舢板来入圈套,但不知清军中计也否?

正文 第三十三章 火烧浔阳,翼王大破清军

过了两天,清军水师统领彭玉麟乘了一艘长龙兵船在湖口外面巡视了一周,觉得可疑,向侍立在侧的舢板营官萧长捷、黄翼升和孙昌国等说道:“长毛为什么留住这条航路不堵,莫非有诈?”

萧长捷这个人向来大大咧咧,勇而少谋,说道:“长毛自己的兵船也要从湖中进出,怎不留出一条路来,若说有诈,为什么又将大半个航道都堵塞了,岂不太蠢?”

黄翼升也道:“是啊,标下也以为未必有诈。梅家洲那一边岸上长毛的火炮不如石钟山上的多,大人若不放心,且先派几十条船进湖去试探,若是无事,再派大队进去把航道直接打通到南昌,亦是一功。”

彭玉麟道:“可以试试,若发觉有诈,赶快退兵出来,我另在湖外排下一二十条长龙为你们声援。哪一天进湖,待请示了大帅再定。”

当天夜间接到曾国藩水上行营通知,次日(十二月初十日)凌晨梅家洲陆师将再度发动攻击,命水师进湖上岸助攻。玉麟随即命令萧长捷、黄翼升统带舢板四十艘将士六百名入湖配合陆师作试探性的进攻,任务完成,立即退出。

这天黎明时刻,萧长捷等率领舢板船队小心翼翼切断鄱阳湖上竹缆进入内湖,驶过了湖口县城的炮火威力圈,不见太平军动静,却闻得梅家洲岸上双方交战的枪炮之声越来越密集,萧黄两人将舢板一字儿排开,船头转向湖外,向岸上开炮乱轰,却不登岸助攻,准备万一太平军炮火厉害,便向湖外逃去。岸上守军事先奉到主将石祥祯的命令:“只在妖军登岸时开炮阻止,若是仅仅开炮,随他妈的去吧。”因此清军轰了半天,岸上并无反应,萧长捷觉得脸上无光,黄翼升主张登岸试攻,他却怕死,说是兵力太少,无济于事,坚决不允。这时岸上清军胡林翼、罗泽南部再次进攻受挫退回,炮火暂停,清军舢板正拟退出,却见湖内停了太平军百十艘民船和若干炮船,正欲扬帆离去,萧黄两人合计,无功而返,无甚光采,不如击毁这批船只,亦可报功。于是掉转船头追了上来,贴近了之后,一面开炮,一面投掷火箭喷筒,烧得太平军船队火焰熏天,对方虽亦还炮,却软弱无力,船只着火之后,船上兵士船工一个个扑通扑通跳下湖去潜水逃走,湖面上泛起一片鲜血,可见死伤之重。萧长捷和黄翼升洋洋得意地回去报功,其实船上受伤的人并不多,水面上的血迹不过是将预先备好的猪羊血洒向湖中罢了。

清军水师这次入湖试攻,轻易地得胜而回,足见湖内太平军水师不堪一击,不可能有什么阴谋虚诈的鬼计,胆也大了,彭玉麟立即向行营曾侍郎请求派兵船入湖打通南昌航道,国藩鉴于梅家洲两次进攻受挫,甚为扫兴,只得让陆师暂时缓一口气,批准水师入湖打通南昌饷道。

十二月十二日(公历1855年1月29日)一早,彭玉麟慎重地出动了舢板船队的半数兵力六十艘入湖,仍由萧长捷和黄翼升统带,其余六十余艘留在江上护卫大船,玉麟的用兵不能说是不周到了。萧长捷等大队舢板入湖之后,行驶不远即遇到太平军一群炮船挡住去路,不紧不慢地开炮向清军轰击过来,萧长捷遮眼瞭望,约计有五十来艘舢板,有了昨天轻易取胜的经验,他哪里把敌船放在眼里,随即照老办法,下令逼近敌船纵火。谁知太平军这批舢板船速却比昨天的快,你快,他也快,你慢了,他也慢。而且行一阵就停下来向清军猛烈开炮,阻止他们继续前进。原来船上军帅任广发,又奉到翼王的锦囊妙计,若是清军舢板全队入湖,可将他们诱往湖中深处,若是仅仅来了部份舢板,则须边退边阻,不让他们顺利前进,以诱使清军全队增援入湖。那萧长捷被太平军炮船所阻,打又打不走,退又不甘心,而且军令在身必须打通南昌饷道,两军兵力,六十比五十,以众击寡,没有退兵的道理。他与黄翼升商量了,赶紧派一艘快艇回去向主将要求增援,以便围歼敌船。玉麟问明太平军兵船不过五十艘,以多击少谅来不会吃亏,而且在曾侍郎面前夸下海口,不打通南昌航道无法交代,于是命令营官孙昌国率领剩下的六十余艘舢板全部进入湖中追击太平军的炮船,但等敌船消灭之后便即回至江上。

原来翼王修改了诱敌计划,针对敌军舢板不敢一次全数进湖的怯敌心理,故意先用一些破旧船只,配备精通水性的士兵,引来清军纵火焚烧,壮了他们的胆,今天才敢全军入湖来作战。翼王此时与参谋幕僚坐在半山亭中饮酒观战,命两名侍卫点数入湖的清军船数,一直点到了一百二十四艘,翼王举杯大笑说:“妖军舢板船尽入我湖中了,大功即将告成,请诸君同饮此杯预祝!”

黄玉昆,胡以晃,张遂谋、曾锦谦等人兴冲冲地一饮而尽,都道:“殿下神机妙算,岂是曾国藩所能仰望。”

翼王掷杯道:“胜利在望,开始行动吧!”

于是石钟山上信号旗挥动,石镇吉部下水师迅速用民船连接起来,从梅家洲直至沉船的巨大木桩处搭起两座浮桥,配以强大的炮火,封锁住湖面的缺口,惟有本军的船只可以随时打开浮桥通航。任广发见清军舢板全数入湖,精神振发,下令边战边退,诱敌至四十里外的大姑塘,这里正好有一座三面环抱的港湾,炮船立即驶入湾内,湾口半岛上的太平军炮台一阵猛烈的炮火将追踪而来的清军兵船击退。萧长捷本意是直驶南昌,便由孙昌国的水营又护送了一程,到了青山镇,离开南康府不远了,那里有江西省的地方巡防船,萧长捷与黄翼升率领六十艘舢板继续前进,孙昌国率其余水营返航。

不料傍晚时分行抵湖口时,湖面缺口处已被封锁。不是冤家不碰头,避进大姑塘的太平军五十艘炮船早已回航在这里等着他们,岸上、船上群炮齐发,轰得清军将士魂灵出窍。他们惊骇的是被封堵在湖内回不得外江,军心既乱,手足无措,一边匆忙开炮抵抗,一边呆呆地瞅着拦湖的浮桥,试着想冲过去,却不可能。就在这乱糟糟的当儿,已有好几艘舢板被击沉了。孙昌国只得下令撤退,掉转船头向内湖逃去,追上萧长捷的船队,同往南昌,从此在江西内河飘荡,与外江大船隔绝。螃蟹的脚被砍断,天才军事家翼王石达开的军事计划经过巧妙周密的部署果然实现了!

就在封锁了湖口的同时,赖裕新统率的舢板炮船,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大白天迅速驶近了,停泊在湖口附近的清军大船,纵火焚毁了几艘长龙,一艘快蟹。余船没有舢板保护,仓皇启锚逃往梅家洲外水师大营,赖裕新扫清了当晚夜袭的航路,并不追击,且先收兵,命将士们饱餐一顿,但等夜色浓黑,便即向清军发动决定敌我胜负的关键一战。这时,军帅任广发突然越过封锁线来到赖裕新的眼前,递上翼王殿下的手谕:“特许任广发参加夜袭突击队,望予铺排。”

裕新知道广发要为石镇仑报仇,命他统带先锋第一船,说道:“靠近了妖船就狠狠地纵火,烧得越多越好,不但为镇仑报仇,也为普天下反清的人们扬眉吐气。翼王殿下告诫我们,打完了今夜这一仗,还要把兵船开到九江城下去攻打曾大妖头的老营,也让你打前锋!”

广发乐得挺胸大叫道:“多谢检点,一定活捉曾大妖头,献给翼王殿下!”

入夜,星空暗淡,冬月寒索,惨惨寂寂,不时被乌云所遮没。太平军八十余艘舢板从湖口城临江沙洲锚地誓师启航,分两路进攻南北航道的清军水师。赖裕新亲自指挥进攻南航道梅家洲江面敌军水师大营,任广发带领先锋第一船,悄悄行驶在船队的最前沿,除了划船的哗哗水声,船上将士屏息静气,绝无其他声息。西行不久,便见浓浓夜色中出现了黑黝黝的庞大的清军舰队,有几艘船上闪亮着灯光,言谈咳嗽之声清晰可闻。“到了!”任广发心头猛烈地跳动着,吩咐船上士兵准备火具,“向内侧灯光最亮的快蟹船靠上去!”他料想那必定是清军的指挥船,其实是几个营官聚在一起赌钱。

就在这时候,清军船上一阵惊惶,有人发现了太平军的突击舢板,急喊道:“长毛!长毛炮船来了!”于是清军船上大乱,没有了舢板船的保护,大船笨重,无法对付太平军小船的袭击。他们白天已经领教过了,听说长毛又来夜袭,一个个吓得魂都没了,官兵们纷纷涌到船舷边来探望,旗舰上的水师统领李孟群嘶哑着喉咙大喊:“开炮,快开炮!”

就这一刹那,任广发抛出了第一枚火箭筒,熊熊烈火立时烧着了敌船的篷帆,随着这第一掷,无数道灼亮的火球、火箭投向了清军战船,本来杈杈枒枒、漆黑一片的梅家洲岸上也陡然鼓声震天,万火齐发,几千名太平军将士如崇山峻岭般巍巍峨峨矗立在江岸上,兴奋地呐喊着,将各种火具投掷向岸下的敌船,浔阳江上烈火焰焰,亮彻天际,照见炮手们手忙脚乱地从前膛填塞了炮弹,慌忙开炮,谁知炮口朝上,不曾瞄准,炮弹上了天,盲目乱飞,不知落到哪里去了。也不知谁闯了祸,一炮未曾打好,竟落到自己一条长龙船上炸了开来,炸死了船上管带,士兵伤了一大片,纷纷哇哇大骂。彭玉麟在另一艘快蟹船上见开炮无效,喊道:“长毛靠近了,开炮无用,快开枪,停止放炮!”

等到清军醒过来开枪时,浔阳江上已成了一片火海,烧着了清军的桅杆,船航,船舱,满船大火,营官无处可避,一个个跳海逃命。几十艘快蟹、长龙和运兵船葬身在火海之中。李孟群胆战心惊,撇下船队,首先逃往九江老营,其余未被烧着的兵船也纷纷西上逃命。彭玉麟的座船被火箭烧着了,他镇静地命部下一面扑火,一面开枪射击纵火的敌船,也打伤了一些太平军士兵,无奈众船都已西逃,他也只得下令冲出太平军的包围圈,驶往九江。

国藩已在傍晚接到陆师进攻梅家洲太平军阵地再度失败,官军舢板船队被封锁在鄱阳湖内,留在湖口附近江面的快蟹及长龙数艘也遭焚毁的战报,不禁惊愕嗟叹,焦虑徬徨。湘军水师是他一手创办,离开快速的舢板船队,火力虽大却很笨重的大船将会遭到什么样的命运,他是一清二楚的。入夜以后,只听得江上水师官兵声声惊呼,他和李元度踏入船头观察,遥见东边二十里外,天际一片骇人的红光,火舌在那边升腾翻卷。

“不好了,长毛又在火烧我们的战船了!”李元度叫道。

“完了,完了,两载心血,全付东流!”

国藩掩面回舱不忍再看,元度又看了一会,回进舱来,说道:“梅家洲那边还在烧,官军的兵船却已陆续撤退到这儿来了,这个李孟群,指挥不当,误了涤公大事,应该革职!”

国藩长叹一声,说道:“也不能全怪李道,……这个石达开,我们这么多人竟不能识破他的诡计!”

舱外人声鼎沸,梅家洲和八里江两处水营的兵船尚未烧着的,或者是被烧糊了侥幸逃出来的,一艘艘都撤退到九江城下水师老营来了。李孟群丑媳妇只得见公婆,约了彭玉麟来见曾侍郎请罪,言辞之间隐隐暗示舢板被堵入内湖,罪不在他。玉麟却落落大方,并不推卸责任,摘下水晶顶戴,请求处分,孟群也只得照样除下了暗蓝顶暖帽。

国藩沉静地说道:“舢板被隔入内湖,事先未曾料到,自属疏忽,待到战事结束,兄弟自会向朝廷请求处分。你们把暖帽戴上,切勿因此战吃了亏而乱了主意。今夜这一战,发匪得手后,还会再来进攻,须小心防备,赶紧想办法用迎火船抵挡长毛的舢板,着了火就放它们淌到下游去,不能再让他们火攻我们的大船了。至于陆师,”他转向元度道,“水师失利之后,胡、罗二军没有必要继续留在梅家洲了,命他们仍回九江来吧,我们把水陆两军都集中到九江来也好,可以彼此掩护。”

李、彭两人退去之后,国藩在前舱与元度默默相对,半响,忽然嘿嘿笑道:“次青,你与我相交多年,可知道京师老友曾经嘲笑我,百年之后可谥为‘文韧公’,皆因愚兄别无所长,但遇挫折,从不气馁,往往柳暗花明,又逢生机。这一次虽然输给了石达开,来日方长,一时胜负,不可作为定论。他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哩。”

这边翼王石达开带领行营众参谋登上江天一览亭,观看太平军勇士火烧清军战船,就在通天的火光中,翼王大笑道:“火烧浔阳,大破妖兵,生平壮志,如今聊酬一二。”

曾锦谦道:“待到妖军水师全歼之后,可在石钟山上勒石纪念,庶可千古流芳。”

胡以晃道:“岳武穆写过一首千古传唱的《满江红》词,今夜满江战火照浔阳,江上亮如白昼,殿下何不也赋一首《满江红》,把大破湘军渲染一番,定能鼓舞士气,振奋士民爱国之心。”

翼王笑道:“目前战事远未结束,且不忙填词。前已命驻军安徽宿松的燕王进军湖北,收复黄梅,锦谦可即再写一道训谕,通报今晚大捷,命燕王尽快西进,准备收复武昌。另外,梅家洲的妖军不会再向我军进攻了,明天把罗大纲召来,乘热打铁,要给曾国藩再放一把火,送他回老家。”

曾国藩与石达开加紧调兵遣将,以进行另一场决定性的战役,三天之后,罗大纲抽出两千兵力,带了一批新造的大小战船渡江夺回了九江对岸的小池口;国藩派遣副将周凤山率兵渡江反攻,被罗部击溃,大败而回。国藩急调胡机翼、罗泽南两军从梅家洲回师九江,以增强九江城外清军的兵力。翼王则命罗大纲率领全部兵力增援小池口,以石祥祯接防大纲留下的梅家洲阵地。显然,双方这一切部署,石达开采取的是攻势,曾国藩则只能改采守势,这和一个月前的战场形势恰巧颠倒了过来。对国藩的打击还不仅仅是水师的失利,江北岸也败耗频频。燕王秦日纲率领韦俊、陈玉成、李秀成等部收复了黄梅,正在继续西进,目标必然是武昌。国藩忧心忡忡,日夜受着对于战争前途焦虑的煎熬。他的残余水师苦苦地守在九江城下,明知太平军还会再来进攻,没有舢板保护的大船处境危殆,可是他不能向上游撤退。守在这里硬挺,还能防止太平军水师进入湖北,若是未经再战就退兵,既不甘心,也难以向朝廷交代。

李元度劝他:“涤公,长毛迟早还会再来偷袭,你在江上太危险了,还是上岸住到罗山先生营中去吧。”

国藩瞪眼道:“次青,你这是教我临阵脱逃吗?若说危险,我有将士们的兵船一道道地把我保护在当中,发匪来攻,他们首当其冲,比我更危险,我若一走,将士们军心动摇,还能坚守下去?”

元度笑道:“涤公真是道学先生,你若悄悄上岸,座船上的一班随从仍然留下,灯也照常点着,谁知道你不在了?”国藩使劲摇头道:“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谁说无人知晓,偷偷摸摸的事我不干。况且现在刮的是西北风,长毛若是纵火,我们在上风,他们在下风,风吹火回,反而烧着他们自己,历来战争,常有纵火反而自焚而致大败的事,就是这个道理。”

“那么为什么我们水师在梅家洲江面被烧得焦头烂额呢?”

“那是李道和玉麟他们大意了,夜间不曾出哨戒备,被长毛逼近了放火,所以吃了亏。这次命他们派出巡哨船停泊在下游半里处,一旦发现匪船靠近便放炮报警,我们大船上炮火的威力大,数百门大炮同时轰击,震也把他们震昏了,怕什么?我不相信我们的水师已经到了无法招架的地步了。”

元度依然坚持道:“涤公,你大概是在壮我的胆吧?长毛兵船的勇敢是有目共睹的,他们船小,目标小,江面那么广阔,又是黑咕隆咚的夜间,炮火不易打中。纵然击沉了一半,剩下一半的小炮船贴近了我们,就足够危险了。涤公,还是小心为上,听我的话,上岸去吧!”

国藩皱眉道:“次青,不要再说了,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谁知事出意外,就在他们争论的第二晚,咸丰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公元1855年2月11日)深夜,元度已去睡了,国藩尚未就寝,忽然从北岸小池口方向悄悄地急驶过来数十艘舢板船,满载火攻器具,那是罗大纲指挥的太平军江北舰队,船帆被朔风吹得鼓鼓的,顺风顺水如箭一般直指清军水师,一眨眼就到了九江城下,清军不防备西北方向会有敌船偷袭,船上官兵一个个睡得死熟,连个哨兵也没有。大纲一声令下,千支百支火箭筒和浸上硫磺焰硝油脂的一捆捆柴草,火花般密密地掷向了清军快蟹、长龙大船,等到官兵被炙热的火势和熏人的烟味惊醒时,已有许多船着了火了,喊叫声和冲天火光惊动了帅船上的随从,弁兵刘盛槐第一个从瞌睡中跳了起来,推开国藩的舱门喊道:“大帅,兵船着火了,长毛打过来了,快走吧!”

国藩正靠在床上默默养神,睁眼一看,果见红光映窗,烟气扑鼻,惊问道:“不是有巡哨船吗,怎么一下子就烧起来了?”

“回禀大帅,是从小池口方向来的长毛放的火,大帅快走吧,我驮你上岸去!”说罢替国藩穿上鞋,驮着便要出舱,国藩挣扎着怒道:“刘盛槐,放下我!船在人在,死也不愿离开!”

正僵持着,李元度一边穿衣,一边闯进舱来,喊道:“涤公,快走,不但小池口的长毛打过江来,梅家洲的长毛兵船也摸了过来放火烧船了,你不见满江满天都是火光。我们的兵船只顾逃命,一艘艘都向上江逃去了,你还等在这里干吗?”

国藩踏出靠江岸的舱门,迎面一阵热气,熏得脸上发烫。他赶紧走到船头上放眼看去,果然火光蔽天,漫江红透,火仗风势,风助火威,他辛苦经营的大半数水师兵船,都被发狂的火舌贪婪地吞噬得桅倒舱坍,船身崩裂,只剩下一堆堆翻腾呼啸的熊熊烈火了。那火舌伴随着浓烟滚滚升空,犹如云堆浪涌,气势凶险,一个大火团中又涌出了一个个小火团。炸裂开来无数鲜红的火焰窜向天空,忽明忽暗,翻卷飞腾成一片片黑里透红,红里泛黑而又变紫的奇异诡怪的骇人景象。四下里只闻得将士惨呼惊喊声,零星的枪弹呼啸声,船板被烧炸裂开来的哔哔剥卜声和船体轰然坍塌声,而未烧着的船上,正有一群群敌兵跳上船去与官兵白刃搏杀,厮杀呐喊声,呼唤投降声,扑通跳水逃命声,震耳欲聋。国藩心痛神骇,喃喃地叫道:“完了,我的湘军,我的水师,我的心血!”

国藩惨呼着,他心疼,他悲愤,他绝望,老泪纵横,撩起袍裾纵身便要跳下江去自尽,元度一把抱住,嚷道:“涤公,湘军靠你,国家不能没有你,你不是要做‘文韧公’吗,怎么可以轻生?走,再迟,火势就要烧过来了。上岸去罗山营中,再从头修复水师,还可以和石达开较量,为什么就认输了?”

国藩清醒了,喃喃道:“对,我不认输,我还要再创水师。石达开休想使我一蹶不起!刘盛槐,不要驮我,让我自己走,可是舱中还有许多机密文件,来不及带走了,让大火把它烧了吧。千万不要落到发匪手中!”

曾国藩由李元度和刘盛槐护持着登岸,才走几步,忽然上游一枪射来,从国藩耳边擦过,元度忙呼“趴下!”盛槐急将国藩按倒,扑在他的身上掩护,又有两枪擦空而去,过了一会没有动静,盛槐爬起来张望,却不料一发枪弹正中他的胸前,惨呼一声,倒下去就咽气了。元度爬到盛槐身边,轻轻喊了两声,已无动静,摸了一手的血,已是死了。

“有救吗?”国藩急问道。

“没救了。我们快爬着上岸吧,不要站起来,我来扶你!”

元度搀扶着国藩迅速爬上岸去,避入罗泽南的营中。

只差片刻时间,从梅家洲方向冲过来一艘太平军先锋炮船摸近了国藩座船。

“就是它!”船上的任广发喊道:“据俘虏说,曾大妖头的妖船是一艘拖网大船改建的,比别的船都大,一定是它,靠上去,活捉曾国藩!”

任广发纵身跳上了座船,几个弟兄一齐跟上去,国藩卧舱中的灯光还亮着。广发踢开门,闯进去一打量,床上蓝花布被布枕,全是乡间常见的,他愣了一下,莫非这是曾国藩幕中师爷们的卧舱?他识字,随意翻动矮几上的信件文牍,件件都有曾国藩的名字,他高兴得跳了起来,喊道:“不错,这是曾国藩的卧舱,这些公事带回去给殿下看!”

忽然一只巨手压在他的肩上,一口广西乡音豪爽地响在耳边:“任广发!你给镇仑报了仇了,你俘获了曾国藩的座船,可是怎不去搜查曾国藩这个人在不在船上?”

广发一回头,兜鍪金盔,素黄袍戎服,一位巨人站在他的眼前,广发热泪夺眶而出,欢呼道:“翼王殿下,你也来了!”

翼王微笑着向身旁的赖裕新瞧了一眼,说道:“主将带头冲锋,是我们太平军的优良传统,我和赖检点的船就跟在你的后边,这艘确是曾国藩的座船,应该记你一功。”

“谢谢殿下,我这就去别个房间搜查曾大妖头。”

“不用去搜查了,我和赖检点去查看过,曾国藩逃了,他的水师丧失了,长江上下又是我们太平天国的天下!”

正文 第三十四章 风雨满京,君臣密谋除杨

太平军湖口大捷的消息传到天京,满城一片欢腾,对于年轻的翼王与曾国藩斗智斗勇,竟能起死回生扭转必败的战局,纷纷发出衷心的赞叹和感激,天京的危机解除了,翼王,翼王!满天京官员平民都在议论这位年才二十三岁的军事天才,把他看作太平天国的英雄和救星,神话般的人物!连东王杨秀清私底下也对部下称赞石达开是个人才,但是他把这番功劳归于自己,因为是他有眼光选派翼王出征的。

天京翼王府中当然也是一片浓厚的喜庆气氛,王妃春娥欢欢喜喜地等待达哥报捷的家书,宣娇也心心挂念,不时差侍女来翼王府探问动静。达开太忙了,直到俘获曾国藩座船,给湘军水师以最后致命一击的捷报传来,才附来一封家书,简略到只有五六十个字。

妖军水师被我歼灭,仗打赢了。火烧浔阳之夜,不亚于火烧赤壁,痛快极了,为我高兴吧。

思念家人,并望转向西王妃问候起居。

这封家书,字字如明珠美玉般发出耀眼的光采,彷佛每个字都凸现在她眼前跳着舞着,奏出一支雄武欢快的翼王破阵乐。春娥命侍女把送信的翼殿承宣叫进了内厅,听他从头至尾,叙述翼王两番火烧战船大破清军的每个细节,一再询问翼王的起居生活,身体健康,直到满意为止。她似乎自己也置身在浩渺壮丽的江湖古战场上,为太平军每场战斗提心吊胆,忽喜忽忧,忽悲忽乐,终于像听评话似地听到了一部书的美满结局,她太高兴了,命承宣留在府中,等她写信回复。随即更换袍服,打轿去西王府,将达开的信给宣娇看了,又详详细细讲述了达开湖口和九江大捷的经过,宣娇听得如醉如痴,叹道:“要是我跟了七哥一同出征多好,这场大战一个接一个战役,险而又险,终于在险中取胜,英雄用武之地太多了,林启容、罗大纲、石祥祯、赖裕新都打得很好,就是那个任小三,也勇敢得很,讨人欢喜。”

春娥笑道:“任小三从军时还是个孩子,想不到竟很能打仗。”

宣娇将信又仔细看了一遍,想像达开执笔写信时是怎样一副豪迈得意的模样,不由得开心地笑了,说道:“这场胜仗打下来叫人放心了。看上去不久就会收复武昌,到那时候七哥总该可以回来了吧?”

“是啊!”春娥也快活地说道,“在外面打仗究竟辛苦,是该回家来歇息歇息了。”

这以后,喜讯接连而来,这一年的除夕,太平军秦日纲部从黄梅西进占领广济,又进占蕲州、黄州,武汉在望。太平天国乙酉五年(亦即清朝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正月,湘军主力罗泽南和胡林翼、王国才两军奉曾国藩之命回援湖北,九江解围,城下只余塔齐布一军象征性地驻守,表示这位倔强的湘军统帅不甘心溃败,还想卷土重来,而他本人在九江无事可干,已于正月十二日移驻南昌。二月十七日太平军第三次占领武昌,从武昌至天京沿江所有城池又重新掌握在太平军手中了,翼王二次西征战绩辉煌,为太平天国立下不朽的功勋。

过了一个月,又有翼殿承宣官带了几名侍卫回京禀见王妃,说是奉翼王殿下之命,恭迎娘娘去安庆。春娥读了达开手书,知道他在武昌收复之后,安顿好了军事部署,已经带了石镇吉、赖裕新两军和胡以晃及她父亲玉昆回到安庆,大概可以安定一个时期。春娥与达开少年夫妻,别离半载,思念已久,武昌收复后本以为可以团聚,却不料仍然不能回京,未免失望。可是犹豫了又犹豫,却又不打算去了,因为军旅生活本就难保安定,身为统帅,哪里紧张去哪里,与其在外独守空帏,何如仍然留在京中照管好王府,且有宣娇姐姐为伴。于是修书一封,从达开几房姬妾中选了比较老成的刘氏和年轻活泼的马氏,命承宣官护送前往安庆。

果然不出春娥所料,仅仅半年之后,达开就又离开安庆前往湖北督师,然后又转往江西打开新局面,先后占领了八府五十县,杀得通省清兵溃不成军,曾国藩狼狈不堪,是翼王军事天才充分发挥的又一个辉煌时期,这一去就又是半年才回到天京。

原来太平军第三次攻取武昌,击毙湖北巡抚陶思培之后,新任湖北巡抚胡林翼和晋升二品布政使(藩台)衔的湘军罗泽南重新振作起来,曾国藩又命水师修复打造了一批战船,力图收复省会武昌,在武昌东南外围崇阳、蒲圻一带与太平军韦俊所部进行了激烈的拉锯战,双方都死伤了不少人。楚军扩充了兵员,湘军则凭藉他们从广州向洋商订购来的较为厉害的火炮,虽然仍是前膛先填火药,然后灌入葡萄大的铁丸,以火药引发的劈山炮,可是炮身巨大,制造精细,因而杀伤力也大,是太平军所及不上的,每次交火,往往占了上风。至于更先进的洋炮,一颗炮弹重达几十磅至一百多磅,六十四磅炮弹就能炸开武昌城,被称作炸炮,或叫过山炮,英国女王却不准卖给中国人,惟恐中国人反过来用它来对付洋人。太平军在炮火上吃了亏,人数虽多,大多是新弟兄,战斗意志和纪律都不如湘军,所以韦俊的二三万人却应付不了一万多人的罗胡联军,节节招架,节节失利,丢掉了不少险要阵地,再不设法扭转局势,武汉就要暴露在敌人面前而天险可守了。求援的禀报飞达安庆翼王行营,达开决定再度发兵援鄂,于九月中旬率领护天豫胡以晃、卫天侯黄玉昆、春官丞相张遂谋、夏官又副丞相曾锦谦、国宗石镇吉、检点赖裕新等统带陆师二万余人及水师大批兵船自安庆西上,在黄岗南岸的武昌县(今鄂城)舍舟登岸,经咸宁县直趋崇阳,歼灭罗泽南部一千余人,收复崇阳。无奈韦俊兵败蒲圻,未能按计划南北夹击,消灭清军主力。达开重新审察战场形势,决定与其旷时费日与清军在鄂南相持不下,不如改变战略,施行调虎离山计,攻其所必救。这时曾国藩坐镇南昌,如果移师攻入清军防御薄弱的江西,曾国藩受到威胁,必然会将罗泽南的湘军撤回江西援救,鄂南和武昌的压力也就大大减轻,而且得了江西,从湖北到安徽、江苏可以连成一片,好处甚多。

翼王石集军事会议,宣布改变作战计划,文武军佐一致拥护这一避实击虚、化被动为主动的英明决策,达开当即拨出四千兵力加强韦俊的部队,亲自统率主力一万余人于十月十五日自湖北通城突入江西,至第二年(咸丰六年)三月,不到半年时间,席卷大半个江西,由于争取到天地会和当地起义民众的合作,兵力也飞跃地发展到了十万人,江西全省震动,与湖南、湖北等省的交通联络也中断了,曾国藩困守南昌孤城,悲愤焦虑,无计可施。他手下两员大将,塔齐布早在去年八月因久战无功,忧愤病死,罗泽南则远在湖北,国藩无兵无将无饷,虽然拚凑了几支零星兵马,无奈都不经一打。他五次密派心腹化装去湖北向罗泽南求救,泽南眼看武昌旦夕可下,不忍舍弃,拖延未允。国藩气愤极了,只得奏请皇上出面下旨调罗泽南回援江西。不料此前泽南心怀内疚,急于攻下武昌以赴国藩之难,已在三月初二日攻城中被太平军炮火击毙,因道路阻梗,国藩还不知道。

翼王威震江西,曾国藩则束手无策。以致他在湖南湘乡家中的老父,急得派国藩的胞弟曾国华去湖北哭秦庭,乞求胡林翼火速派兵援赣,林翼顾全大局拼凑了四千人马交给国华带领了去急救江西。

正当南昌省城唾手可下的时候,翼王却接到东王发下的天王诏旨,说是妖军江南、江北两座大营威胁天京安全,必须集中兵力予以拔除,命翼王立即率军回师天京破敌。翼王此时带领主力离开江西战场,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可是既奉诏旨怎能不回军,影响江西胜局也只能不顾了,此时护天豫胡以晃已经病故在临江府。他请岳丈黄玉昆代他主持江西军事,带领石镇吉及原留在湖口的石祥祯诸军二万人,偕心腹参谋张遂谋、曾锦谦自临江府(今江西清江县)驻地出发,经过丰城、乐平、进入皖南。罗大纲正在这一带作战,也奉天王诏旨回天京破敌,于是一同东进,于四月十五日到达天京城外,随即与先期抵京,已经摧毁清军江北大营的秦日纲部联合作战。翼王用计先进攻清军所必救的七桥瓮,秣陵关,溧水一线,断其通往苏浙的饷路,清军江南大营统帅,钦差大臣向荣被迫抽调守卫孝陵卫大营的兵力前往援救,展开了激烈的反复搏斗。翼王乘虚攻打清军大营,向荣兵力淘空,惊慌失措,只得又令悍将张国梁回师援救,顾此失彼,已经难于招架了。经过一个月的鏖战、终于在五月十八日彻底击破清军江南大营,击伤张国梁,向荣仓皇逃往丹阳,这个与太平军作战五年的死敌,畏惧皇上处分,又急又忧,一病不起,不久就呜呼哀哉了。

铺排好天京外围新的防御阵地之后,翼王偕张遂谋、曾锦谦跨马由前线回京,他吩咐侍卫先去看看秣陵关,再经七桥瓮进城。这两处战斗最激烈的地方,血染芳草,断垣残垒,遗尸遍地。正有当地乡官带领乡民在那里掩埋尸体,清扫战场,翼王默默凭吊,黯然无言。虽说自从金田起义以来,牺牲了无数老弟兄,但在一场战争中,同时损失了他最最亲近的两位战友——冬官正丞相罗大纲,在秣陵关伤重不治而死,国宗、提督军务石祥祯英勇战死在七桥瓮,使他怆然涕下。祥祯是石家兄弟中颇为杰出的人才,善于作战,有大将风度,而又勇猛刚烈,为清军所畏惧,号称“铁公鸡”,他和张国梁在七桥瓮一战,惊天动地,激烈非凡,后人为之编了一出京戏,即名《铁公鸡》,因此世间称激烈的战斗场面为“三本铁公鸡”,可惜这么年轻就死了。罗大纲的死也很可惜,他从天地会投奔过来,谨守教规军规,带兵作战勇往无前,立下无数功勋。湖口之战后,林启容封了忠贞侯,却漏封了他,而无怨言,不幸死在这个小小的战场,不值得啊!

达开心情悲伤,策马由通济门入城,脑中却始终萦绕着一个疑问,这次回京发动攻击时,城外敌我双方阵地依然和他前年十月出京时一样,为什么东王要他离开那么重要的江西战场急急赶回天京来呢?张、曾二人知道翼王此时的心情,但是他们也无法解释这个奇怪的疑点,只能譬解为东王不懂军事,随心所欲,胡闹!可是这样的说法并不能使翼王满意。

达开一行进了城,便见大街两旁,家家们前摆上了香案,炉中青烟袅袅,香绕全城,听见了远来的马蹄声,很多人家开门探望,惊喜地呼儿唤爷出来观看,喊道:“翼王五千岁殿下凯旋回城了!”

遂谋笑道:“殿下,天京百姓摆了香案迎接您回城哩。”

锦谦不信,他知道东王忌才,不会允许百姓这样做,而且百姓也不会预先得悉翼王何时进城,难道真是东王府事先关照的吗?他试着向一位老人问道:“老人家,你们摆这香案为了什么啊?”

老人犹豫着向两旁张望了一下,没有别的官员,便小心翼翼地轻轻答道:“这是东殿承宣大人吩咐下来,家家户户摆香案,恭祝东王九千岁殿下大破妖军!小民们愚味无知,只晓得是翼王和燕王两位殿下在领兵,多谢殿下了!”

锦谦吃了一惊,朝翼王看看,却是脸色严峻,默不作声,拍马向前去了,锦谦拱手谢过老人,夹一下马肚,驱马赶了上来。行到朝天宫东首王府巷前,翼王命张、曾两人先回巷中翼王府,他带了侍卫越过朝天宫,来到汉西门内黄泥巷东王府照壁前下马。门上黄门官奔进内院通报,达开徐徐拾级而上,忽见龙凤大门上换了一副大红洒金对联,细细看去却是:

且不说这副对联将太平军万千将士舍生忘死、杀贼报国的功绩全归到东王一人名下,令人不满,而那“东王万岁”四字更使翼王猛然一惊。虽然东王早已处处凌驾于天王之上,有不臣之心,但总还要遮遮掩掩,避人耳目。如今公然在门联上标出他潜藏在心底的图谋,而肆无顾忌,可见他的野心已经到了不想掩盖的地步。虽说门联是东殿执事官员所写,但这么一件大事,谁有胆量瞒了东王悄悄地贴出来?再一细看,字迹娟秀,必是女子所写,但又不像是女状元傅善祥的笔迹,大概是女榜眼或是女探花所书,闺中弱女子,不得东王同意,她们敢这么胡写吗?

翼王由怀疑、愤懑而惊骇,心情沉重,为国事而忧虑,全然忘却此来何事。黄门官来请他入府,才猛醒过来,大踏步进了内花厅,心想凭他湖口大捷,转战鄂赣,大破江南大营这许多战绩,对于一位凯旋的大将军,明清皇帝尚且举行隆重的庆功仪式,东王至少也该表现出一番热情的接待吧。谁知东王怕他因功而骄,故意将他冷搁在花厅中好一会,才缓缓踱进厅来,略带笑意,淡淡地说道:“七弟辛苦了,坐吧。这回愚兄下决心击破妖军江北、江南两座大营终于大功告成,朝中官员都说是定都天京以来最为壮观的丰功伟绩,这话说得不错。从今以后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放手征伐四方了。当然贤弟和日纲听从愚兄调度,将士用命,也可嘉许。”

达开心头凉凉的,对于秀清将所有战功揽于自己一人的骄横做法,极为反感,但是丝毫不能表露出来,只是凄然道:“踏破妖军江南大营这一仗,拼得很厉害,连伤了罗大纲、石祥祯,还有燕王部下的夏官丞相周胜坤,可惜得很,望能给予追封。特别是大纲,战功最著,似可追封为王,以慰死者英灵,而激励全军将士。”

秀清想了一下说道:“一场大战,难免不牺牲一些老弟兄。对于罗大纲,这几年确实亏待了他,生前不曾封王,就在死后追封吧。”后来罗大纲被追封为“奋王”,他为反清革命事业奋斗至死,终于得到了一个能够褒彰他一生功绩的恰当称号。

翼王继续道:“如今天京城外的妖军主力已被摧毁,我军无论在气势和数量上都远远超出敌军之上,这是乘势进军常州和苏州的最好时机,预料不会有大的战斗。得了苏南,则浙江也在我掌握之中了,苏浙两省富饶甲天下,无论粮食、财源都可为我所有,好处甚多,望四哥不要错过了。”

这番话本是最好的军事决策,秀清却听不进去,摇了摇头,说道:“江南虽好,无奈目前武昌形势紧张,韦俊孤军退守武昌,难以长期坚守,几番写禀来讨援军,无兵可发。现在妖军江南大营已破,我命秦日纲去收复句容、金坛,以巩固天京和镇江外围,你在天京稍稍休息一下兵马,月底之前启程去解除武昌之围吧。”

达开不悦道:“小弟出师江西,即为了诱使湘军回援南昌,以减轻武昌的压力。据报那个最凶悍的湘军头目罗泽南已被我军击毙在武昌城下,正有数千湘军由曾国藩之弟曾国华带领,从湖北进入江西境内,目前武昌前线妖军攻势已经减弱,小弟之意,还是得了江南再援武昌为好。”

秀清不耐烦了,一挥手,说道。“此事已定,无须再谈,你已累了,且回去歇息吧。”

达开怏怏辞出东王府,回到家中,王妃春娥携了儿子胜科欣喜出迎,满以为七哥久别重逢,会神采飞扬欢快地进府来高声谈笑,却不料达开神色黯然,勉强朝妻儿微微一笑,将胜儿抱起来亲了一亲,便即放下,说道:“出京一年多,孩子都不认识了。”

进了内房,春娥细细打量达开略现憔悴的容颜,心疼地说道:“七哥,你黑了许多,也瘦了些。这次回家该好好调养一下身子了。”

“不行啊,四哥差我月底之前带兵去解救武昌之围,今天是五月十九,在家中住不了几天了。”

“哎呀!”春娥失望地叫道,“四哥也太不近人情了,一场大战打得这么凶狠,将士们也该好好休整,怎么立刻催着出京了!”

达开默默不语,沐浴更衣之后,回到屋中依然坐在临窗书案前茫然出神,嘴里啧啧诧叹,喃喃自语却听不清说些什么。春娥问道:“七哥,自你带兵离京攻打妖军大营,我就每日里心挂城外,先是罗丞相受了重伤抬进城来,没两天就不行了。听说临终前已经人事不知了,忽又睁开眼来问:‘秣陵关拿下来了没有?’有人告诉他,‘拿下来了!’他咕噜了一句,‘告诉五千岁,老罗死不了,等我再上战场……’谁知还未说完,昏昏沉沉地眼一闭就过去了。又过了几天,祥祯哥也没了。”说到这里,春娥呜咽着伤心起来了。

达开搂着春娥为她抹去脸庞上的泪水,唏嘘道:“大纲和祥祯为国献身,我也难过得很。我已请求四哥为他们追封,以安慰在天之灵。你不要悲伤了,定都以来,不断地打仗,常常死人,我们的统兵将官身先士卒,牺牲的也多。往后还要打仗,正不知还有多少老弟兄会离开我们,这是不可避免的事。记住他们的功勋,为他们杀敌报仇就是了。”

春娥突然抬起泪汪汪的眸子,惊问道:“你把爸爸留在江西,他不会单枪匹马去冲锋陷阵吗?”

达开安慰道:“爸爸打仗勇敢,但是做事谨慎,他代我主持全省军政事务,不用亲自领兵冲锋,你放心就是了。”

春娥这才叹了口气,忽而歉然笑道:“你看我好糊涂,大将军凯旋归来,应该办酒庆贺,怎么反而伤心起来了。”

达开叹道:“不庆贺也罢,打赢了仗,本该高兴,却高兴不起来。”

春娥惊异道:“我正想问你哩,破了妖军大营,朝中上下都欢喜得发狂了。你回家来,却不见有笑容,是为了哀悼死者,是为了打仗疲劳,还是去了东王府,四哥和你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达开长叹一声,说了所见所闻和心中的疑问,说道:“你在京中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只听宣姐说北王又挨打了,宣姐还说四哥仍然常常去天王府闹他的‘天父下凡’。有一次半夜去敲天王府的宫门,宫人睡熟了,等了好一会才开门。四哥进宫去大发雷霆,说是‘为何久久不开朝门?真是该打!’可怜天王和赖王后半夜匆匆起来,迎驾也迟了,‘天父’发威,又要责打天王,天王夫妇伏地请罪,这次幸而免了。问是什么事,却好笑,不过是为宫中挑选妃嫔的事,实在是无理取闹,宣姐还猜测,吸大烟的人夜里精神好,不想睡觉,莫非东王也抽上鸦片了?”

达开愤愤地跺足骂道:“可恨,可恨,我们天朝怎能容留这样一位野心家继续猖狂下去。好在我现在手中有兵,忍无可忍也只能采取大决断了!”

春娥惊问道:“你决心除杨了吗?”

“我不能一个人单干,明天先去和六哥商量,再约秦日纲—他正在句容督师,准备攻打金坛,我们三个人联合起来,再请天王下一道讨伐的密诏,必能除去这个天朝的毒瘤!”

是夜,达开与春娥一夜情意绵绵,又娓娓细谈家常和在外征战情况,次日早晨,起身较迟。漱洗早膳后在绿园中漫步赏景,一年多不在家中了,倍觉花树茂密清丽喜人。换上金冠龙袍,本拟按礼节往见天王,却又觉得还是先会见了北王,谈出个头绪来再去天王府为好。正踌躇间,忽报北王驾到,达开大喜,急命大开中门迎接。却见北王身后还有佐天侯陈承瑢,他是天王府的总管,一切奏章诏旨都通过他上奏下达,是天王洪秀全的心腹,达开见了益发欣喜道。“六哥,你看我衣冠整整正要出门去府上拜会哩,不想你和承瑢一块儿来了,再好没有了。”

“贤弟如今名震天下,连连奏捷,正该愚兄登门拜贺!”

承瑢也笑道:“翼王把天京朝野百姓都迷住了,人人都说翼王,道翼王,说您是人间奇才,古今少有!”

达开大笑道:“承瑢真会取笑,不过侥幸罢了!”

邀入绿园内书房坐了,献上茶,达开挥手屏去下人,掩上门说道:“六哥,小弟奉四哥之命,月底之前必须离京去湖北武昌前线,为日无多,有一件要事须与六哥商量。”

昌辉苦笑道:“愚兄昨晚亦应四哥之召,去了东王府,说是贤弟将去湖北,命我代你去坐镇江西,也是月底之前要走。愚兄已多年不曾出京带兵,早不走,迟不走,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我们两人都支走,你说怪不怪?所以特地邀了承瑢同来,也有一件要事奉商。”

达开愣了一下,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四哥早已有心要举大事。本打算北伐成功,撵去天王,自登龙位。偏是北伐军在去年四月彻底覆灭,林凤祥和李开芳先后在连镇和冯官屯被俘,送到北京遇害了,这对四哥是个重重的打击。他为了挽回面子,急于要办一件大事,好让部下歌功颂德,然后以此为藉口逼迫天王让位。所以不顾江西前线的损失,命我回师打破妖军江南大营,取胜之后,目的达到,东王府大门上公然贴出了一副‘东王万岁’的对联。又嫌我们在京妨碍他的手脚,立刻又赶我们出京,东王篡位恐怕就在下个月了,六哥你说是吗?”

“不错,我也是这个看法,除了‘东王万岁’那副门联外,在殿宅旁侍从馆门上贴的另一副门对就更露骨了。那上面写着:‘参拜天父永为我父,护卫东王早作人王’。东王肚中时时想念的就是逼宫篡位。他准备把我们打发走了,就对二哥下手,我们不能坐视不救,今天就是来和你商议,天京城下你和日纲手中都握有重兵,回戈一击,除去姓杨的,岂不易如反掌,贤弟意下如何?”

达开慨然道:“小弟也是这个意思,就等天王的密诏了。这一点须请承瑢密劝天王下旨,拿到密诏,再约日纲,事不宜迟,总在三五日内动手!”

承瑢道:“两位殿下进宫时,殿上人多,不便密谈,这事包在我的身上。有这么多蛛丝马迹,说明东王早晚就要篡位。我想天王纵然优柔寡断,到了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也该下定决心了吧。”

北王道:“那么今天晚上听候佳音,就请二位到时候来舍间杯酒叙谈吧。”

当天,达开一个人关在书房里,默默地思考如何带兵进城除去杨秀清。城门口凭翼王的命令当可通行,但是东王府戒备森严,只可智取,不可力攻,以免伤害自己的弟兄,这倒是一个难题,他设想了几种方案,还须再加斟酌。

傍晚,他匹马简从悄悄来到北王府,昌辉邀入内院密室,少顷,陈承瑢也来了,昌辉急问道:“密诏带来了吗?”

承瑢苦笑道:“有辱使命,我们的天王小心过了头。听了我转奏二位殿下的意思,虽然心中也很想把东王除去,但是提起笔来又放下,踌躇再三,还是不曾落下一个字。他说目前不下密诏,彼此心照就是了。但请二位殿下在江西和湖北做好准备,万一东王逼得急了,天王退无可退,那时必定下密诏给二位殿下带兵来京勤王。直到我临来时,还在密劝天王,可是无用,目前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二位殿下放心,将来如果东王发动事变,我一定差可靠人员带了密诏前来江西和湖北,请你们接旨后以最快速度回天京来救驾。”

北翼二王相视叹息,天王过于谨慎,失去了目前最为稳妥的除杨机会,去冒今后不测的危险,实在可惜。达开道:“六哥,江西路近,将来必定你先奉诏进京。下手时务望以维护天朝大局为重,切勿大开杀戒。只除去杨氏四兄弟,即秀清,润清、辅清,元清四人,其他将士都是天王的臣下,太平天国百战之余的精英,一概不要杀害。请六哥约束部下,不要杀得手滑,使局面不可收拾,天朝的损失就太大了。”

昌辉心中不悦,但竭力掩饰了嘴角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冷笑,淡淡地说道:“七弟放心,这些道理我怎么不明白,到时候我自会掌握恰当的火候,使得有利于保卫天王,巩固天朝。”

达开见昌辉回答的口气含糊而不坚决,不觉担心起来,但又不能表示对昌辉的不信任,只得微笑着道:“将来如接密诏,湖北路远,待我回京时,六哥必已大功告成,诸事拜托了。”

“那还用说吗?”昌辉得意地说道,“如果现在动手,一切当由贤弟与日纲为主,愚兄只需带几百名侍卫,摇旗呐喊罢了。若是今后奉诏,江西路近,愚兄义不容辞。进得京来先与东王较量,事成了,弟等为我祝贺,事若不成,贤弟当为我复仇。”

达开愀然道:“六哥不必悲观,有了天王密诏,还有不成事的吗?万一有个闪失,弟当继六哥之志,蹈汤赴火在所不辞。”

这是天京事变前,北翼二王最后一次聚会,因为结成反杨同盟,同仇敌忾,利害相共,畅谈除去杨秀清暴政后,天京将出现人人心情舒畅,尊奉天王,和衷共济的新局面,未饮酒就都为之兴奋而陶醉了。

回到翼王府,王妃春娥见达开面有酒意,且又神情亢奋,问道:“拿到密诏,就要动手了吗?”

“不!密诏未曾拿到,但是也快了,杨秀清专制朝政的日子不远了。”

于是说了刚才在北王府的叙谈经过,和对于北王可能滥杀无辜的担心。春娥道:“也难怪,北王平时受够了东王的肮脏气,到时候总要发泄出来,只许他杀杨氏四兄弟,恐怕做不到。不过北王平时脾气柔和,我想不致于滥开杀戒吧。”

“但愿如此,我远在湖北,一时赶不回来,只能凭他的良心了,我想有天王约束,也许不致于杀戮太多吧。刚才忘记和承瑢说了,不过他也吃过东王的棍子,到时候恐怕报仇心切,火上加油,更是坏事。还是托宣娇将来见机行事,如果北王杀人太多,她就进宫去请天王出面阻止。”

“宣姐近几日病了,我前天去望过她,还躺在床上,你们一年多不见了,回京了,也该去看看她。”

“明天上午我先去见天王,下午和你一块儿去探望宣娇吧。”

天王很重视翼王这位凯旋大将军不寻常的朝见,大开金龙殿,命天王府中百官至天朝门内迎谒引导。甬道两旁宫人吹奏细乐,(天王府中没有太监),气氛热烈,金龙殿旁御香缭绕,御林侍卫列班欢迎。天王升入殿中华丽巨大的沉香木宝座,座后宫女执扇侍立,翼王肃立殿前,引赞官赞唱行礼后,天王命设座请翼王坐下,很感兴趣地询问了几大战役的经过,着实嘉勉了好一会,达开方才辞别下殿。

午后,达开独自骑马来到西王府探望宣娇,门上通报出来,说是西王娘抱病,请翼王进内室相见。达开快步进入王妃寝阁,只见宣娇头裹黄巾,恹恹损损,拥了一条龙凤绣花薄被,斜靠在雕花高架大床上,达开惊讶道:“宣妹,你怎么病了?”

宣娇喜道:“七哥,终于把你盼来了,我没有什么大病,只是寂寞无聊,茶饭无心,懒得出门。”

达开坐到雕花五屏镜台边一把花梨木长靠椅上,侍女献上茶,退了下去。宣娇笑道:“怎么不和春妹一块儿来?她也不舒服了?”顿了一下,抿嘴笑道:“春妹心肠好,怕不是真的病了吧?”

八面威风大将军,在聪明伶俐而又直言无讳的宣娇面前竟然支支吾吾,只是嘻嘻笑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宣娇疼爱地瞅着达开说道:“七哥,你也憔瘦些了,打仗辛苦了。一回又一回的捷报,把天京城都乐疯了。多么盼望你早日回来啊。可是一去一年多,不见个影子,说是领兵回京就在城外打仗。时时上你府中等待,你倒好,学了古人过门不入,盼得我好苦。这回仗打完了,该可以在京中多住些日子了吧?”

达开叹道:“不,东王着我月底之前就出京去湖北督师,北王也被差往江西,在京中住不了几天了。”

宣娇一掀被子,坐了起来叫道:“杨秀清把你们都限时限刻赶出京去,真是打算谋朝篡位了吗?”

“恐怕是这样了,种种迹象都说明他正紧锣密鼓,一旦我和北王出京,就要逼二哥让位了。”

“那你们怎不帮二哥一把?”

“我们商量好了。”达开如此这般告诉了宣娇道,“我今天一来探病,二来托你密切注意天京局势。万一下个月发生事变,北王带兵回朝乱杀一气,你就赶快入宫请二哥出面阻止,万万不可伤了我天朝元气。”

“哎呀!你担心得对”宣娇拍着床板叫道,“北王这个人,在金田村报复那些与他为仇的乡绅土豪,也是杀人不眨眼的煞神,手段何等凶狠,那时因为我们同情他,所以并不觉得。进了京来他受东王的侮辱,说也说不完,换了别人总要顶撞几句。东王部下不是有个老弟兄为一件小事挨了一顿大棍,他不服叫喊:‘打妖魔也不是这么打法!’被东王立时杀死了。北王挨了打却从不吭一声,依然对东王百般顺从,别看他表面恭顺,若是一朝得意报复起来,恐怕天京城要血流成河了。与其事后请天王出面,也不一定管用,何不现在就防止,不把密诏递到他的手中,由你一个人赶进京来,不就稳稳妥妥了吗?”

“办不到啊!”达开叹道,“北王路近,到那时天王被东王逼急了,命在旦夕,怎不盼勤王兵马到得愈早愈好。九江离武昌前线,上下水要多千里路程,相差好几天功夫,不可能请天王舍近求远啊。”

宣娇懊丧道:“那也没有办法,只能求上帝保佑了,到时候我会记住你的嘱咐,尽力而为,你放心去好了。”

“是啊,京中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托付了。”

宣娇盯住达开嫣然笑道:“你今天来就为了这件事吗?”

“不,不,是为了惦记你,特地来探望你的。”

“那你坐得那么远,拘拘束束干吗?”宣娇拍拍床沿道,“来,我太孤单了,坐到这里来陪我谈谈,再过几天就又要出京了,还不和我亲近一些。”

达开犹豫着走了过来,才坐到床沿上,宣娇一把搂住了他,说道,“你这个人哪,还是在那帮村时那副书呆子模样!”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天京事变,北王杀杨复仇

出乎意料,太平天国丙辰六年(即清朝咸丰六年,公元一八五六年)六月,天京城在平静如常的气氛中度过了,天王洪秀全在宫中日夜提心吊胆地受着煎熬,不知哪一天,杨秀清会闯进宫来,或以天父名义传召他去东王府逼他让位。他的耳目只有佐天侯陈承瑢,两人每天见面,天王都要悄悄问一句:“没事吗?”承瑢则摇头示意他安心,两人都猜不透东王在耍弄什么计谋。

其实东王并没有闲着,他命翼王和北王出京督师后,还不敢立时向天王下手,防备二王半途里得讯后杀回京城来解救。翼王兵马在黄州一带受阻,花了一些日子击溃了拦路的清军,推迟到七月上旬才能抵达武昌前线,北王则早已到了江西临江府驻地。东殿兵部尚书侯谦芳提醒东王,必须派遣心腹部队去江西监视北王的行动,以防他奉了天王的旨意突然率师回京,东王连连点首称是。恰巧族弟杨辅清带兵在京,他知道秀清即将篡位,朝中或许会有一番争斗。他明哲保身,极想离开天京,以避开这场动乱,便向秀清讨了这份差使,带领所部兵马去江西东北部,堵住北王回京的道路。辅清出京之后,东王忽又不放心近在肘腋的秦日纲和陈承瑢,日纲正带兵攻打金坛,此人是员勇将,手下精兵甚多,可以利用,只须吓唬一下,他就不敢动了。同时也吓唬一下陈承瑢,警告他不要站在天王那边和自己作对。于是在七月初九日那天早晨他在东王府中又扮演了一番“天父降凡”的把戏,玄秘奥妙地惊呼道:“秦日纲帮妖,陈承瑢帮妖,放火烧朕城了矣,未有救矣。……朝内诸臣不得力,未齐敬拜上帝真神。”

“帮妖”就是通敌,若依天朝军法,必定杀头无疑,可是东王只拉弓不放箭,命人将“天父诏旨”传遍京城,不但承瑢知道了,燕王府中留守官员,也急急转禀给金坛前线,与清将张国梁作战的燕王,两人惊惶自不必说。可是秀清白费了心机,两人惊惶之余,自觉不为东王所容,更把自己的命运和天王拴在一起,死心塌地帮助天王对付东王了。

东王看看一切布置就绪,东殿“典东袍”衙署也已在赶绣新天王登基用的圆规纱帽式双龙双凤金冠,九龙黄缎袍,以及九龙黄马褂,金靴等等,至于仪仗则可把天王那副拿了过来,不必另置,他选了七月廿二日这天动手了!

这天一早,洪秀全起身之后,便觉耳鸣眼跳,心头怔忡不安,实在是与众多姬妾轮番鏖战,体质日渐虚弱了,他挂念东殿那头的举动,猜测这是不祥之兆,与赖后一块儿用早膳时,说了他心中的忧虑,赖后顿时急得眼泪汪汪,放下筷子,说道:“快找陈承瑢进宫来,把密诏递送出去吧,何必一定要挨到让老四先动手呢?”

秀全叹口气道:“等他先动手,我再下诏就师出有名,杀了杨秀清,后世的人也无可指摘了。”

用完早膳不久,陈承瑢忽然仓皇进来奏道:“陛下,东殿来人,说是‘天父降凡’,传天王速去东王府领旨,不得延误!陛下,此去凶多吉少,万一东王心怀不测,逼你让位,你就照我说的办法,拖延到他的生日,但等勤王兵到,必可有救。”秀全知道大祸临头,心中发慌,急忙吩咐道:“承瑢,快,快备下密诏,待我回来用印。”

天王匆匆备了仪仗赶到东王府内花厅,只见厅中东殿百官跪了一屋子,东王两眼微闭,嘴中念念有词,双手不时舞动,大概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知道天王到来,便睁开眼来喝道:“朕下凡已经许多时候,你怎么才来,该打吗?”

秀全慌忙下跪道:“小子奉旨急忙赶来,不曾耽延,望天父恕罪。”

“天父”哼哼哈哈了一阵,转入了正题道:“秀全,尔与东王都是我的儿子,东王有天大功劳,何止只称九千岁?”

天王暗暗吃惊,只觉浑身冒汗,噩运终于降临到头上来了,在“天父”威逼之下,不能不敷衍道:“东王打江山,亦当是万岁。”

“天父”还不罢休,又问道:“东世子岂止是千岁?”

秀全答道:“东王既是万岁,世子亦便是万岁,且世代皆是万岁。”

“天父”达到了目的,高兴地打了几个哈欠,说道:“朕回天了。”

天王伏地恭送“天父”归天,秀清睁眼醒来,假装茫然不知,慌忙扶起天王,说道:“是天父又下凡了吗?说了些什么?”

天王呐呐地不愿说出口,旁边侯谦芳凑上来道:“启禀东王,刚才天父降凡说东王功大,不应只称九千岁,天王陛下已经答应加封东王和东世子都是万岁。”

秀清假惺惺地说道:“二哥,真是这样吗?小弟当得了吗?”

“是这样。”天王无可奈何地说道,“贤弟功高,完全当得了。”

“哦。”秀清不再谦让了,说道,“那么定个加封的日子吧,总得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是吗?”

“是啊。”天王竭力镇静下来,说道,“这可是件大事,要让天朝臣民都知道。所以要好好筹备一番,不可马虎,我想这个日期嘛,太近了来不及,也不应太远,八月廿五日(公历9月23日)不是贤弟的生日吗,就定在那一天,既为贤弟加封,又为贤弟庆寿,一举两得,可好?”

秀清喜道:“很好,就定在八月廿五日吧。”

天王走了之后,聚在东王周围的东殿百官议论纷纷,东殿工部尚书傅学贤道:“天父下凡,可惜不曾吩咐,天王陛下立刻让位,那要爽快得多。”

东王微笑道:“尔等不知,天父自有道理。”

侯学谦道:“是的,先加封,后让位,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加封那天,就请天王让位,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别人无可指摘。不过把加封大典定在八月廿五日,太迟了。夜长梦多,恐怕不甚妥当,万一天王后悔了,差人调兵来京,那就麻烦了。”

东王沉吟道:“这倒是要防止的,就传我的命令,自今日起不许天王府中官员出京,着各城门守门官严密盘查,不得疏忽。”

众官散去之后,惟独女簿书傅善祥犹在厅中,蛾眉微蹙,欲言又止,东王执了她的纤手问道:“女学士,等我登基做了万岁,就封你为王后,你高兴吗?”

善祥忧思重重,说道:“妾身只觉可虑,未见可喜。”

“为什么?”秀清不悦道。

善祥突然跪下道:“北王、翼王与殿下同时起兵,约为弟兄,如果殿下把天王拉下来,他们能不仗义为天王举兵吗?特别是北王平日受殿下责打最为严厉,他不会乘此找机会报复?外有强敌,内有纷争,一旦四分五裂,天朝前途就不堪设想了。东殿众官欲想攀龙附凤求自身的富贵,全不为国家为殿下着想,妾身冒死进言,愿殿下再思三思!”

东王大怒道:“北王、翼王都受我驱使,名义上同为王爵,实不过是部将,怎敢与我为敌,谁若妄想举兵反抗,立时可以号召他们的部下归顺天朝,他们能成得了大事?我正欲举大事,上下欢欣,你却来扫我的兴,难道你是受了天王的指使阻挠我登大位吗?”

善祥涕泣道:“殿下是反清的民族英雄,天朝的顶梁柱,妾身因此献身于殿下,以助完成反清大业。今殿下不顾强敌未灭,而先热衷于内争,后果不堪设想。妾身为爱殿下而剖心沥血相劝,想不到不蒙体察,反生猜疑,只能一死以明心迹。”

说罢站起身来一头向厅柱撞去,秀清急忙上前阻挡,已经血溅花砖,哀哀地倒在秀清怀中。秀清连忙用袍袖为她掩住伤口,叹惜道:“善祥,我不过随便说说,你怎么当真了?快来人,去请医官来!”

善祥勉强鼓足了最后一丝力气,惨笑道:“不要请医官了,殿下能听从我的忠言,就死而瞑目了。”

善祥死了,秀清含泪为她拭去脸上的血迹,抱住她一步步走向内院,他后悔对善祥太严厉,以致使自己的宠姬惨死。然而他不能采纳善祥的忠告,从紫荆山以来他就不甘居人之下,现在惟我独尊的局面就要实现,他能舍弃吗?他在心中默默祷告:“善祥,你为我而死,待我登基之后,当追封你为王后,请原谅我的过失吧!”

天王狼狈地回到宫中,不一会儿,两名差官领了天王勤王密诏从金龙门匆匆出来,跨上快马,从容来到仪凤门。这两个人身穿素红袍,头戴狮头兜鍪,中间缀着。“北殿承宣”红字职衔,大摇大摆出了城门口,直向江边码头驰去。北王在江西督师,常有奏报书信递京,北殿人员出入城门,无人怀疑。此人到了码头,取出北王紧急征船札谕,水师营官不敢怠慢,立即拨出一艘十六桨双橹大船,又派了大批纤夫,扬帆拉纤,急将差官连人带马送往皖南东流县,一人舍舟登岸,另一人仍乘船继续上驶至武昌附近上岸,拍马驰往洪山前线翼王行营宣旨。

原来这两名差官都是天王府的御林侍卫,承瑢在北王出京前向他讨了两份“北殿承宣”帽衔,缝在“殿前御林侍卫”上面,轻易地混出了城门。北王于七月廿八日接到天王密诏,兴奋极了,当即将江西全省军政大权仍交与翼贵丈黄玉昆主持,他带领早已部署好的三千名心腹将士,和前来宣旨的御林侍卫,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自临江府启程,日行四百余里,第二天便到了赣东北的饶州府城鄱阳县,这里原为清军所有,是北王来江西之初攻占的,后来杨辅清调来江西,就驻兵在饶州府城以东的乐平、浮梁(今景德镇)一带,东王原意是差辅清密切监视北王,堵住他带兵进京的道路,辅清则不过是出京避祸,在天朝诸王内争中袖手旁观。此时他正在饶州以南的广信府作战,韦昌辉顺利地从饶州进入皖南,在东流县弃去马匹派人看管,乘了太平军水师战船,恰遇江面上括起劲疾的西南风,兵船昼夜不停的顺风顺水下驶,于八月初三日午夜抵达天京。北王带领三千将士登岸,命御林侍卫依然以北殿承宣名义前往叫关,其余人员屏息静气,放轻脚步,带了两架云梯疾速跟上,转眼来到仪凤门前。城门早已关上,以前在清军江南大营逼近天京城时,城上戒备森严,四角岗楼昼夜监视城外动静,现在打垮了清军,前线远在一百多里外的丹阳。金坛,岗楼虽然还在,值夜的人却早已入了梦乡,只有三四名看守城门的值夜士兵在城楼上闲聊。侍卫提了灯笼在城下大声叫喊:“守关弟兄们,开门,快开门,北王有紧急军情奏报!”

守夜士兵们正欲争着下楼去开城门,却被一名卒长喝住,探身向城下喊道:“妈的,半夜里大呼小叫,快滚开,不到天亮不开城!”

侍卫也骂道:“小子,你耽误了军情,可要你的脑袋。”

那人真的摸了一下后脑勺子,喊道:“半夜开城须得奏明东王九千岁殿下,你等着!”

话未停音,已被身后的士兵手起刀落,砍作了两段,就这一刹那,忽从城墙内藏兵洞中出来一名旅帅,带领几十名士兵,迅速打开了门锁,搬去撑门的大木梃,格格地打开了城门,说道:“北王殿下的紧急奏报耽误不得,快请进来吧。”

原来东王平时杀人打人太多,将士本人或者亲友受过残害的,都对东王心抱不满,陈承瑢事先疏通好了把守仪风门的旅帅,他的堂兄就是被东王杀死的,他估计北王必是深夜带兵进京,已经有好几夜彻夜不眠地等待着,今晚听到城楼上叫喊,便大开城门迎接北王将士入城。

北王一行衔枚疾走,由御林侍卫提灯在前,此时他已将帽额上的“北殿承宣”职衔扯去,仍然露出了“殿前御林侍卫”六个显赫的字眼。新月如钩、街坊黝黑,幸亏有御林侍卫的灯笼在前引路,而将士们又习惯了夜间行军,练就了一双夜行眼,四更敲过来到了鼓楼边。北王心急,若到天明,进东王府就困难了,偏偏这时候前边传来了有人说话声:“这一圈巡完了,天也快亮了,太平无事,回去睡大觉吧。”

“上边参护大人说,东王加封万岁的日子就快到了,吩咐小心点儿,为防有人捣乱。其实没事,自从天王进了城,强盗小偷都不见了,还怕什么?”

北王急忙挥手命将士停住脚步闪在暗处,先让御林侍卫一个人去对付。只见前面灯笼盏盏,上面糊着“东殿参护”官衔,七八个东殿士兵由远而近走了过来,见有人提灯夜行,便大声喝道:“什么人?胆敢夜行犯禁?”

侍卫不慌不忙道:“天王府御林侍卫,奉天王旨意,有要事公干!”

一名头目提灯照了一下侍卫帽额和灯笼上的官衔果然是天王府,仍然怀疑不信,喝问道:“虽是天王府的,可是东王有令,严禁天王府官员出城,你从北边过来,敢莫是出城通风报信后回城来的,快实说!”

侍卫笑道:“这会儿天京四门都关得严严的,我能插翅飞进城来吗?确是南王妃有病,天王命我去探望,耽搁时间久了。”

头目的官衔是“两司马”,管辖二十五名士兵,当下想向东王邀功,便道:“不管你怎么说,跟我们去东王府走一趟,见了东王九千岁,自有发落!”

事急了,北王一挥手,伏在暗处的北殿兵士立即扑上去包围了东殿巡逻兵,还不曾醒悟过来,已被一刀一个,呜呼送命了。北王命将尸首移往小巷,带领队伍加快步伐向南,终于在天光尚未露晓前赶到了东王府前,按照预先部署的计划,分兵三路,一路三五百人带了云梯顺着高耸的围墙摸向东王府后园,一路两千人分头包围府门东西两侧驻有一千名东殿侍卫将士的侍从馆,北王亲自带领五七百人攻打黄泥巷正门。仍由御林侍卫独自提灯上前叫门,门前灯光灿亮,大门虚掩着,因为东王常常半夜摆驾出门,门官不敢偷懒睡觉,听到叫门声,咕噜道:“难道是哪里的紧急边报来了?”

打开门来却认得是御林侍卫,诧异道:“兄弟,怎么天不亮就来传旨了?”

侍卫道:“老哥哥,不好了,天王得了急病,眼看不行了,要请东王殿下快去天王府见上一面,迟了就见不到了。”

门官见情况紧急,说道:“兄弟,你在承宣厅等一会,我即刻进内禀报。”

门官返身入内,北王一挥手,北殿士兵一涌而入,将门官一刀捅死,门内虽有侍卫数十人在值夜班,可是天快亮时睡意最浓,一个个低下头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听见有人敲门,睁开眼见没事,又睡过去了,及至北殿将士进门,匆忙拔刀还手,究竟寡不敌众,一会儿就都被杀死了。

北王吩咐御林侍卫赶快去天王府报信,他带领两百人直闯内院去擒杨秀清,其余北殿士兵早已扑向门内左首的参护厅,住在里面的二三百名东殿将士惊醒过来,仓皇摸取兵器抵抗,怎来得及,大多束手被杀,少数徒手格斗或是侥幸摸到了刀,赤膊挺身厮杀,也遭北殿士兵包围,一个个被杀害了,只有一个逃往中门报警。东王府隔绝内院与外衙的中门两旁有两大间参护室,日夜有一名将官带领一百名士兵分班守护,外间格斗呐喊声传了进来,将军急忙唤醒了所有士兵执刀戒备,忽见前厅一名侍卫赤了膊浑身是血奔了进来报信,说是北王带兵打进来了。将军大惊,立时分拨二十名侍卫与报信者一同进中门去向东王禀报,请殿下速从后门出王府暂避,或是登上望楼击鼓召唤王府宅旁的一千名侍卫亲兵前来援救。将军命其余八十名士兵摆开阵势守住中门,虽说并不能敌得过北殿的大队人马,但是可以舍命救主,尽量拖延时间,使东王能及时逃脱。俄顷之间,北王已经杀气腾腾地带兵冲了进来。将军拼却一死,挥刀大叫道:“北王,你为什么深夜带兵闯入东王府,可知道东王府内外有几千人守卫,可不是好惹的,识时务的,快快退出!”

北王取出密诏,说道:“我奉天王密诏,因东王阴谋篡位,逼封万岁,今夜只捉拿东王一人,其余将士一概无罪赦免,今北殿、翼殿大军数万已经兵临天京城下,东殿将士都是天王的臣民,切不可为东王卖命,自取灭亡。你们快快放下武器,回进参护室,本军师决不加害。”

将军迟疑道:“我不信有天王密诏。”

“你过来看吧,保证不伤害你的性命。”

将军亲自过来看了,低下头沉思了一会,说道:“北王,我可以让你进去,但是你要保证不伤害东王一根毫毛,东王的事,只能由天王决定,等我们看到东王平安无事才能放下兵器。”

北王骨溜溜转了一下眼珠,说道:“好,我答应你的要求,保证东王无事,你们可以带了兵器回到参护室,切切不要出来,以免和北殿弟兄冲突。”

将军下令部下回屋,这时北殿后续部队杀尽了外间参护厅的东殿将士,陆续赶了进来,北王留下两百人看管两侧参护室,暗暗吩咐如此如此。他带兵闯入中门,寻觅东王寝处。

杨秀清此时正在后园留香阁中拥了爱姬如意熟睡,报警的侍卫不知东王宿在何处,只得在园中大声呼叫:“九千岁殿下,不好了,北王带兵打进来了!”

留香阁中值夜侍女闻声急忙唤醒了东王,秀清侧耳细听,果然是有人在叫喊,疑惑道:“北王尚在九江,前日还有禀帖来,怎么就会打进府中来了?”

他慌忙推开如意,匆匆穿衣起床,命将叫喊的侍卫带了过来,见其中一人浑身是血,这才相信了,跺足骂道:“这个可恶的韦正,胆敢与我为敌,捉到了,非五马分尸不可。”

时间紧迫,不容多想,且先出府暂避,再调集部下精兵来活捉韦昌辉,他带了这批侍卫便向园中一角的后门走去,不料走不多远,忽见有人从高峻的后墙上悬绳攀援下来,侍卫叫道:“不好,北殿的人翻墙过来了,殿下快上望楼吧。”

秀清这时才着了慌,他明白击鼓召兵已经远不济急,可是又无别路可走,只得由侍卫保护着奔往园中另一角的望楼,楼高五丈,分三层,每层有五名士兵看守,日夜瞭望,有警则击鼓,无事则敲更,当清军逼近城郊时,望楼起了很大作用,现在人员未撤,却仅仅是个更楼了。东王奔至望楼,侍卫喊道:“望楼上众小听着,东王亲临望楼巡察,快下来迎驾!”

望楼上士兵慌忙下楼跪迎,侍卫扶东王登上三楼,立即击起石兵鼓,“咚咚咚,咚咚咚!”急骤的鼓声在夜空中嗡嗡回荡。若在平时,一眨眼便有府内侍卫奔来应召,再过一会儿,宅外的千名侍卫也会全副武装赶来听令,可是今晚府内传卫早被杀绝或是禁闭在参护室中,府门外侍从馆的侍卫也正与北殿士兵展开生死搏斗,因为佐天侯陈承瑢此时从天王府赶来,宣达了天王的旨意,瓦解了东殿的军心,听从天王召唤,放下兵器,当他们缴出兵器之后,立时被北殿兵之围杀干净,或者遗尸街头,或者抛尸秦淮河中,顺水流入长江。

东王在望楼上不见援兵,却见火把通明,一彪人马簇拥着金盔戎服的北王得意洋洋地来到望楼下,仰首向上喊道:“四哥,小弟给你请安来了,二哥有事和你商议,快下楼来吧!”

秀清怒骂道:“韦正,尔兴师动众,闯入我府中,是想造反吗?”

昌辉嘿嘿笑道:“不敢,不敢,是奉了天王诏书来收四哥的兵权。”说罢,取出密诏扬了一扬,又藏入怀中,喊道,“四哥,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的威风也享尽了。今日穷途末路,东殿侍卫都被消灭了,你下楼来束手就擒,去天王府向二哥请罪,也向我北王跪下请罪,尚可饶你不死。不然,嘿嘿,今天就是你的末日了!”

秀清大怒,骂道:“原来二哥和你串通一气了,好阴险,好狡猾!我东王明察秋毫,却倒栽在你们手中!天朝内外全靠我在支撑,你们若是杀了我,也就是毁了天朝,你们就不想一想吗?”

昌辉益发得意地大笑道:“杨秀清,你不听众言,胡乱兴师北伐,断送大批英勇将士,大大削弱了我军的力量,不然长江以南各省早就在我军手中了,还用得着与妖军无休无止地厮杀!你又以下犯上,欺辱天王,竟敢逼封万岁,谋朝篡位,罪大恶极。你专制朝政,残害群臣,被你无辜杀死的忠勇将士不计其数,神人共愤,将士离心。你的罪恶数也数不清,还想贪天之功,实在厚颜无耻。你若死了,正是天朝的大幸,连狗都不吃你的肉!杨秀清,毋庸多言,若不下楼受擒,本军师就要下令放火烧楼了,难道你临死时还要连累众多将士跟你一块儿送命吗?”

秀清依然倔强地大骂道:“韦正,你放火吧,休想哄我下楼,我死了,自有我的部下为我报仇,你决不得好死!”

昌辉大怒,喊道:“放火,烧死这个罪该万死的恶贼!”

几十支火把聚燃在一起,顿时把望楼烧着了,杨秀清双目如炬,昂然不屈地仰天大呼道:“天父天兄为我作证,我东王对反清大业有功无罪,叛徒韦正,你烧,烧死我吧,将来历史自有定论!”

侍卫们不忍心东王被害,犹然希望天王能宽恕他,何况他们也不愿一同葬身火海,于是几个人上去冷不防把东王抬了起来,不管他怎么叫着骂着挣扎着,一步步抬下楼来。望楼上所有人员都下来了,东王刚被放下地来,翼殿士兵立刻上去将他两手反绑,昌辉狞笑道:“杨秀清,你欠天王、欠我的债太多了,今天一总请你归还吧!”

于是下巴微抬,一名北殿士兵跨上一步,从秀清背后猛挥一刀,东王的头颅顿时被砍了下来,骨碌碌滚到北王足旁,犹然怒气未泄,怒目圆睁,刚发毕张,朝着昌辉大喝道:“今天我死,明日你死!”

昌辉毛骨悚然,慌忙掩面回身,怒喊道:“把奸贼的头颅悬挂到天王府前示众!”

东殿侍卫跪在东王头前哀哀大哭,忏悔不该把东王抬下楼来。北王手一挥,北殿士兵一涌而上,把这二十几个人也一齐杀死。又遵北王吩咐,四散开来搜查府中每一座房屋,不分男女老幼,无论文武官佐,姬妾侍女,见一个杀一个,东王妻儿和五十四名小妾,还有无数被奸淫而怀了孕的妇女都杀得一个不留。至于中门参护室中那八十名东殿侍卫也在一番搏斗之后,统统被杀死了,霎时血溅王府,横尸遍地。只有东殿尚书傅学贤等少数几名官员初时隐藏起来,待北殿士兵奔向后园,急速逃出了东王府,振臂一呼,聚集了城中数千东殿将士在街上筑垒与北王对敌,欲为东王报仇!

然而东王杨秀清毕竟已经死了。这位在洪秀全和冯云山创办拜上帝会过程中作过相当贡献,以后又率师打出广西浔州山区,夺取了清朝半壁江山的东王九千岁,终于被他自己的私欲和野心断送了!

此时曙光初露,已是八月初四日的凌晨了,这一夜在天京城中所发生的骇人巨变,便是震惊中外的“天京事变”!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大义责韦,翼王夜奔安庆

翼王石达开是八月初六日在武昌洪山前线接到天王密诏的,洪山近在武昌大东门外,清军占领洪山之后,居高临下,作为攻打武昌的前沿阵地,对武昌威胁很大。翼王大军与城内守将韦俊内外夹击,对洪山及其以南三十里鲁家港一线的清军阵地展开猛攻,清军守将是已故湘军罗泽南的学生李续宾,作战十分顽强,但在翼王大军一个月的攻击后渐渐招架不住,眼看即可一举击溃,解除武昌之围,却奉到天王密诏,知道东王逼封万岁,不能耽搁,只得将兵马交与石镇吉统带,轻装简从,偕同张遂谋和曾锦谦匆匆离开武昌。这时翼贵丈黄玉昆也从临江府赶到鄂南兴国州来与翼王相会,经过九江,于八月十五日抵达安庆暂驻,料想北王必已先期回京,须先了解京中情况,再定进止。

这时韦昌辉已杀死东王多日了,天京城中各种消息不断传来,都说是东王被杀,悬首示众,东王一门和东殿侍卫都被杀光了,燕王秦日纲也从金坛前线回到京城,帮助北王镇压起来反抗的东殿将士,目前天朝大权都在北王手中。

翼王听了亦喜亦忧,既为杨秀清之死而欣慰,又为北王滥杀无辜而忧虑,他接到京中许多官员的禀帖,盼他早日回京,安定秩序,可是西王妃宣娇差人送来一份手书,拆开看了,无头无尾,只是寥寥十六字:

<small>前门驱狼,后门进虎,暂勿进京,以免意外。</small>

翼王妃春娥也差翼殿侍卫送来一包秋衣和食物,信更简单,只写道:

<small>家中上下安好,勿念,余由来人面禀。</small>

达开单独召见了侍卫,详细询问了他们所见所闻的天京事变经过,侍卫禀道:“当晚北王带兵三千进京,佐天侯协助,开了仪凤门放进城来,杀了东王一家之后,一把火把东王府烧了三日三夜,变成一堆瓦砾,无人敢救。东殿尚书傅学贤举兵反抗,在街上相持了两日,有的被佐天侯哄散了,有的被杀了,街上到处是血淋淋的尸体。西王娘曾经进宫去请天王出面制止,天王含含糊糊,北殿的人依然到处抓人乱杀。我们府中和西王府都平安无事。王娘嘱咐,殿下暂在安庆留下,千万别回京去。因为北王正在滥杀东殿的人报仇,殿下进京,不劝不好,劝则惹恼了北王,还是暂缓进京,待风波平定了再说。”

达开默然叹息了良久,才嘱咐道:“你回去告诉王娘,我在这里很好,暂时不打算进京。刚才你说的那些话切不可与外人说。”

侍卫唯唯,回天京去了。达开与玉昆、锦谦等人说了,也各惊叹道:“不料北王残忍凶险到了这个地步,殿下还是在安庆观察一个时期再作决定。”

谁知过了几天,忽然又从天京传来惊人的消息,说是北王用计,以天王诏旨号召东王部下出来自首可以免罪,许多人信以为真,却被一个个软禁了,到了八月廿三日以后,一齐反绑了手,接连两天成批成批的屠杀,一共杀死了二三万人,抛尸秦淮河中,顺流入江,惨不忍睹,天京成了恐怖世界。

翼王听了,忍无可忍,拍案而起道:“北王残忍无道,天王不予制止,我不入京,谁能阻止,立刻备船!”

黄玉昆等劝翼王忍耐,说道:“北王杀人都杀疯了,不要和他正面冲突,免遭不测。”

翼王道:“朝政坏到这个地步,比东王在位时更不如了,我不能只顾个人利害,坐视不救。”

翼王与玉昆等匆匆登船下驶,于八月廿八日抵京,迳自来到天王府求见天王,秀全立即在内殿延见达开,说道:“达胞,你怎么今天才来,我盼了多日了。天京情况你大概知道了些吧?清胞诛死之后,此事本可了结,不料正胞报仇心切,滥肆杀戮,头一晚交锋时杀死了一些东殿侍卫,尚可原谅,以后就不应该了。”

达开气愤地责问道:“六哥杀了几万老弟兄,都是朝中精英,这个损失太大了,虽说是他下的命令,二哥怎不制止?”

秀全叹气道:“我怎不阻止,不然最后那批两万多人早就被杀了。无奈正胞今非昔比,对清胞仇恨太深,我的话听不进去,还是全被杀死了,连我也震惊得很。你回来了很好,你去劝劝正胞吧,人杀够了,可以封刀了。”

达开觉得天王很可怜,刚去了一个篡位的东王,又来了一个专横跋扈的北王,他辞别天王,匆匆来到北王府。昌辉听说达开来了,不如过去那样亲热地出迎,却摆出一副傲慢得意的架势,站在听事处旁东花厅内等着翼王向他请安。翼王先已满腔恼怒,又见昌辉一脸傲容,更是不满,勉强遏住怒意,抱拳向北王道:“六哥,你今非昔比了!”

“哈哈,你也觉察到了吗”?昌辉邀达开进厅坐下,说道,“七弟,这回诛杨可是冒了天大的危险,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我们还能活着见面,不容易啊。”

达开冷冷地说道:“是不容易,可是你不觉得杀人太多了?”

昌辉大笑道:“生死搏斗,还能不杀些人?”

“可是六哥,你太过份了,当初我们不是约定只杀杨氏四弟兄吗?”

“七弟,你年轻,还不脱书生气。俗话斩草除根,杀人灭绝。当今东殿势力滔天,满朝文武,很多出自东殿门下,我在他们包围之中,不杀他们,他们死灰复燃就会杀了我。不是愚兄夸口,若不是我采取这样严厉的断然措施,天京城中能有今天这样太平吗?他们有枪有炮,首先对准我,然后是天王,再后是你。如果他们反扑成功了,你这次回京就成了自投罗网,因为天王和我都被他们杀害了,掌权的是东党余孽,你若回京岂不也成了他们刀下鬼,还能这么自在的和我说话?老弟,不要书生气,杀人的事,有时候是万万免不了的,古人也说‘除恶务尽’,难道连这个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算了,算了,起义诸王,死了三个了,除了天王,只剩下你我二人,不要伤了和气。在京住几天,就回武昌去吧,把武昌拿下来,就在那边驻守一个时期,然后再回安庆。今后朝中有我,京外军事由你指挥,我们二人通力合作,不会再有东王这样的人来掣肘了,一定能把朝政治好。”

达开不听昌辉的花言巧语,愤愤地说道:“六哥,头一晚杀人多了些,尚可说是他们在抵抗,以后陆陆续续,杀了几万手无寸铁的人,就完全没有必要了,这使天朝大伤元气,也使京外将士人人震骇寒心,这可不是二哥下的旨意。过去说四哥专横,随意杀人,那也不过杀了几个人罢了,哪像你现在这样来了个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天啊,一杀就是几万人,你太过份了,死了的都是我们天朝百战之余的精华。现在京内外人心恐惶,军心混乱,敌人也将乘机向我军反扑,你应该尽快采取措施弥补,一是立刻下令禁止捕人杀人,二则发布文告引咎自责,善抚遗属,保证恢复天京秩序。对于东殿将士一概不究,以安军心民心,否则天朝大局就要断送在你六哥的手中了。”

昌辉盯住达开大笑道:“好一个翼王,原来我北王犯了这么大的滔天大罪,亏你提醒,不然我还睡在梦中自以为得意哩。七弟啊,七弟,前年我就和你说过,饱人不知饿人饥,你不曾受过杨秀清的杖责,我却受过多次,那种当众扯去裤子,伏地挨打的耻辱,是常人所能忍受的吗?为什么翼贵丈宁愿自尽也不肯受杖呢,就是把受侮辱看作比死还难堪。可是常人不能忍受的我却装出了笑容忍受了。好多年了,我忍受,就是为了今天的报复,你知道吗?为什么要阻止我报复?”昌辉满眼泪水,挥舞着拳头冲到达开面前叫着喊着,似乎是发疯了。

达开顶住了他那疯狂的嚣叫,厉声道:“六哥,冷静,莫激动!我理解你受侮辱与报复的心情,可是你报复得太过头了,把报仇泄怨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这就是大错特错了。”

昌辉难以忍受达开的一再指摘,突然脸一板,厉声道:“七弟,杨秀清恶贯满盈,受了天罚,无人敢替他出头说话。你却老远从武昌回来,替东党向我兴师问罪。天王密诏你回京诛杀杨秀清,你却替东党来责问我。哈哈,难道你也是东党?”

翼王猛吃一惊,怒道:“六哥,你竟血口喷人,想走四哥的老路,专制朝政不容人开口吗?我是顾全大局,也为你六哥本人利害着想。劝你赶紧停止杀人,收拾人心,尚有可为,你却一意孤行,听不进去,实在使我失望。好吧,话不投机,就不说了,愿吾兄珍惜天国前途,好自为之,告辞了!”

达开怒冲冲地走了,昌辉在他身后一声狞笑,一招手,过来一名承宣官,昌辉吩咐道:“立刻传令四门,不许翼王出京!另外,通知燕王即来议事!”

翼王怒气填胸,愤愤地回到府中,不曾注意今日王妃没有出接,等到踏进绿园内院,侍女掀帘道:“殿下到!”却见宣娇从屋中出来接他,说道:“天京大乱,千叮万嘱请你不要回京,你却怎么冒险回来了。快进屋来,春妹病在床上哩。”

达开进屋,果见春娥斜靠在帐中,面色蜡黄,他上前坐到床沿上执了她的手问道:“春妹,得了什么病?上次捎信来时还说合家平安。”

春娥低下头呐呐地说不出口,宣娇过来附耳道:“自你五月底出京后,春妹就有喜了。本是件好事,谁知碰上了北王领兵进京,乱杀一气,东王府一把火烧得三天三夜才熄,那火势,照得天空通明,你这里离东王府最近,看得人人心惊,春妹又怒又急,惊动了胎气,小产了,小产也就罢了,偏是又闹了血崩,正在服药调理,还不能下床哩。”

达开叹道:“不想北王造孽,连累我断送了一个胎儿。”

宣娇和春娥都急着询问达开为什么进京来,见过了天王和北王没有,达开说了与北王冲突的经过。

宣娇道:“坏事了,坏事了,北王这个人气量狭窄,毫无容人之量。过去受东王压制,看不出来,现在得势了!那一番报复的残忍劲头,莫说亲眼目睹,就是听听也叫人心里发麻。你今天得罪了他,他已经说你是东党了,决不会饶你。不要在家中停留了,快走吧,迟了,城门一闭,就休想走得成了。”

春娥也心慌落泪,哭道:“我的天啊,在他的虎口里,你怎么不能忍着点儿,现在只有快走,不要迟疑了。”

达开犹豫道:“今天虽然和北王闹了意见,狠狠地责备了他,究竟我不是东党,他也清楚,我想他若是脑子清楚,决不会向我动手,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对付我。”

宣娇喊道:“你这位大将军,指挥打仗头头是道,怎么轮到自己性命交关的事却糊涂了。如今城中都是北王的天下,你只有少许侍卫,怎能和他对抗!你只有出京了,有兵在手,他才奈何不得你,走走走,快走!”

达开握住春娥的手,摇头道:“要走,我也得带了春娥一块儿走,她病了,怎能丢下她!”

春娥泣道:“七哥,不要管我,快走吧,有你在外,他们未必敢害我家。”

宣娇催道:“大丈夫一言而决,怎么可以婆婆妈妈,误了大事。”

这时天色暗了下来,厨子开了晚膳过来,宣娇道:“七哥,赶快饱餐一顿,吃了饭就和黄老伯他们上路吧。”

达开终为春娥的安全而忧虑,勉强扒了几口饭,放下筷子道:“我到外面去和丈人他们商量一下。”

达开来到外衙,玉昆、锦谦和遂谋听了,都劝达开非走不可,锦谦道:“走之前,最好先换了便装,使人认不出来,北王狡猾,说不定已经下令防止殿下出城了。”

正商议间,忽然门官进来禀报:“燕殿马夫曹二求见殿下,说有紧要大事禀报。”

达开诧异道:“一个马夫,能有什么大事见我。”

玉昆道:“这个曹二大概就是上回东王下令将他五马分尸,殿下开恩放走了的。现在燕王和北王一鼻孔出气,说不定曹二知道了什么动静来给殿下报信,不可不见。”

曹二被带了进来,向翼王长跪请安,先谢了上回救命之恩,然后道:“今天小人随燕王去北王府,才到王府门前,便见好几位北殿差官骑马回来,门上的人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差官答道:‘急事嘛,还不快办,现在各城门官都知道了,这一来翼王插翅也飞不出去了。’”

翼王点头道:“果然如此!”

曹二又道:“燕王从北王府辞出,回到本府的时候,对我说:‘喂好马,夜里还要骑它!’过了一会儿,侍卫们纷纷传说半夜以后要和北殿联合行动。”

“是冲着翼殿的吧?”玉昆问道。

“还用问吗?”达开道,“我明白了,曹二回去吧,别给旁人知道了。”

曹二走了,达开终于下定了决心,断然道:“不能不走了,天黑了就从挹江门旁翻城出去吧。那里离江岸近,却不如仪凤门的引人注目,等到追兵上来,我们已上了船了,到了安庆我就大张旗鼓申讨韦昌辉,非把他拉下来不能救天朝!”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回师靖难,万众欢呼翼王秉政

翼王从天京缒城出奔的当晚,北王与燕王带兵袭击翼王府,不料翼王不在府中。韦昌辉恼怒惊恐,立时将翼王妃春娥从病榻上拖了起来,逼她说出翼王藏处。春娥大骂昌辉丧心病狂,残害无辜,昌辉大怒,将翼王妻妾小儿全都杀尽。秦日纲亲自带兵出城追赶,不见翼王踪影。次日,昌辉派兵全城搜查,甚至在天王府前狂妄叫喊,说要进宫搜查,天王恐怕昌辉假藉搜查名义加害于他,也派宫中御林侍卫登上宫墙,执刀架炮,不许北殿士兵近宫。双方僵持了两日,还是陈承瑢出来打圆场,说他知道翼王并未躲入宫中,十九是去安省(安徽省)聚兵了,北王这才撤兵。但是逼迫天王下诏悬赏,凡取得翼王首级的,重赏黄金六百两,封丞相,天王无奈,只得依从。经此惊骇,天王益发觉得北王飞扬跋扈,更胜于东王,懊悔不该引狼入京。

翼王那夜与黄玉昆、张遂谋、曾锦谦缒城逃出天京,乘船回到安庆以后,即差承宣官带了训谕去武昌前线,命石镇吉率领援鄂的四万大军回师皖南,进京讨韦靖难。

达开在积极组织讨韦大军的同时,也时时忧虑京中合家的安危,明知韦昌辉不会放过春娥她们,却又希望侥幸出现奇迹,春娥能够死里逃生。回到安庆的第二天,达开正与岳丈黄玉昆在行营判事房中商量调拨兵马钱粮讨韦的事,门上承宣来报:“天京西王娘差人来见殿下。”

翼王顿时脸色发白,心酸泪涌,叫道:“春妹不在了!”

玉昆也满含泪水,说道:“快传西殿差官进来。”

西殿差官进来跪见翼王,达开急问道:“快说,翼王娘怎样了?”

“禀报殿下,翼王娘合门遇难了。”

差官从发髻中取出宣娇写的密信,叙述翼王一门遇难经过,并说已将春妹及家人遗体买棺入殓,暂时安葬于绿园的东北角,待他回京后再筑墓迁葬。玉昆哀悼女儿被害,泪流满面,大骂韦昌辉该死。达开含泪仰天祝祷道:“春妹,悔不曾带你一同出京,你为我遭遇不幸,我决不饶恕韦昌辉那个恶贼,我要国恨家仇一齐报!这一天会很快到来的,你等着吧!”

这时清军乘太平天国内乱,加紧军事进攻,天京外围从金坛进攻句容、溧水,皖南则围攻屏障浙江杭州省城的宁国县,守将陈玉成作战失利,向翼王求援。翼王顾全大局,发兵先解宁国之围,于九月初六日率师渡江至南岸池州(今贵池县),与武昌东下的四万大军会师之后,经青阳、泾县而至皖浙边境的宁国。从宁国至芜湖不过二百里路程,这也是对天京城中的韦昌辉施加压力,昌辉急忙调秦日纲率军至芜湖抵御,然而京外太平军将领不满韦昌辉所作所为,都聚到翼王“讨韦靖难”的大旗下,昌辉十分孤立了。翼王上书天王,要求处死昌辉,否则他将带兵回朝杀韦。天王正畏惧北王的凶横,也想藉翼王的声威,除去隐患,于是在十月初五日当昌辉进宫逼迫天王再降诏旨,号召京外将士擒捉翼王立功时,埋伏的御林侍卫一涌而上,将昌辉反绑了砍下头颅,专程送到宁国请翼王验看,果然应了东王临死时的诅咒:“今天我死,明天你死!”昌辉一家老少也被天王派兵杀了。

达开解了宁国之围以后,于十一月初三日率领精兵五千返抵天京,城中军民受够了北王令人恐怖的酷政,渴望翼王回京执政,家家户户自发地燃香迎贺。达开策马先去王宫晋见天王,两人相对唏嘘,秀全道:“达胞,经此一番大乱,朝中被韦正糟蹋得不像样了,连你家中也蒙受祸害,使我十分难过。”

达开道:“韦正杀杨之后若即收兵,本是好事。无奈包藏祸心,蓄意残害异己,滥杀无辜,想继东王而专制朝政。小弟一门受害事小,合朝元气大伤,却令亲者痛,仇者快。幸亏二哥一举除了这个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如果从此上下一心,选贤任能,国事犹有可为。”

天王明白达开的意思是要求承继东王的大权,将朝政放手给他去治理。东王在位时有两大特权,一是以左辅正军师的身份指挥全军,二是位在诸王之上,一切朝政概由东王统摄,天王就是这样被架空了几年。现在东王、北王先后毙命,这位憋了多年窝囊气的天王要伸伸头做一个真正有权有势的君王了,怎肯再让翼王独断独行。翼王回京之前,朝中百官就联名奏请加封翼王为“义王”,正军师,提理政务,统率全军,可是天王却对臣下说:“主是朕做,军师也是朕做,今后不再设军师一职了。”所以听了达开的话便说:“达胞说得是,今后朝政要仰仗贤弟了,朝臣已经联名上了本章,请求加封贤弟为‘义王’,我也同意了。封王诏旨过两天就下,至于军师一职,因为担任正副军师的诸王都不得寿终,军师名义不甚吉利,我决意把它废了,另外再将贤弟的‘左军主将’称号改为‘通军主将’,这是当前全军最高地位了,贤弟可以当之无愧!”

太平天国避天王洪秀全讳,“全”改为“通”,“通军主将”即是“全军主将”。

达开静静听了,心中了然。东王以左辅正军师指挥全国,所以自称“本军师”,不称“本爵”,主将不过是个虚衔。现在东王、北王先后丧生,却不让翼王补缺,加上军师称号,明明是天王用他而又忌他。这次回京是应天王的敦促,总以为君臣上下可以融洽无间,共理国事,不料才一见面就显露了两人之间存在一道无形的鸿沟,达开一腔热情顿时寒了。他是个心高气昂的人,岂愿在天王疑忌防范的情况下掌理朝政,当时沉吟了一下,说道:“二哥,小弟此番回京,只在为广大无辜而死的将士伸张正义,恢复天京秩序,安定人心。至于个人荣誉,已经足够,不敢再受‘义王’的称号,请二哥切莫为此颁发诏旨。现在尚有一件事必须就办的,便是肃清韦党余孽,此次京城大屠杀的元凶固然是韦正,这个人对天朝犯下的罪恶太大,死有余辜。而秦日纲和陈承瑢助纣为虐,亦是大屠杀的主犯,这两个人若在,京中不得太平。小弟前在宁国请求二哥处死这两个人,二哥已答应了,不过难以下手。希望小弟回来后自己处分,小弟准备明天就将他们处决,请求二哥谅察。”

陈承瑢是天王心腹,自从国舅赖汉英病故之后,沟通朝中上下,为天王耳目,全仗承瑢,那秦日纲对天王也很忠顺,都因对东王仇恨太深,才帮助北王大杀东殿将士以泄愤。天王本想保全他们,对达开敷衍拖延,想事过境迁,不了了之。翼王则怕天王有了秦、陈二人为助,他在京中更加孤立,天王既能轻易杀死北王,能保不在什么时候也对他下手?君臣二人互相猜忌,翼王要求非杀秦、陈不可。天王瞅一眼刚强坚决的达开,心中也浮漾起一丝畏惧,看来这位年轻的小老弟,已非昔日可比。这几年磨练下来,好似一把开了口的纯钢宝刀,锋利无比,凛然不可侵犯,对谁都是威胁,如今他带兵在京,拗不过他,只得牺牲了秦、陈二人以求妥协,于是点点头道:“好吧,此事你瞧着办吧。”

翼王辞下殿来,才踏上甬道,便见从回廊上过来两个壮壮大大黑不溜秋年约五十左右的高官,面相略似天王,也穿了相当丞相一级的金冠龙袍,可是形象猥琐,语言粗俗,乃是天王的长兄洪仁发与次兄洪仁达。天王自幼家贫,老父因小儿子秀全悟性稍好,全力供他读书,两个哥哥都下地种田,直到金田团营那年才放下捏了几十年的锄头,来到金田村。后来太平天国定都南京,这两个愚昧无知的难兄难弟,也就突然威风起来,穿上龙袍,被封做国宗了。天王知道这两个哥哥没有才能,只让他们当个闲散国宗,不给实职。这两个宝贝在杨秀清当政时,尚能安份守己,不敢胡来,秀清也从不拿正眼瞧他们,现在不但东王倒了,北王也倒了,对这位年才二十五周岁的翼王便不甚放在心上。

“嘻嘻,我们的儿子还比他的岁数大哩。”哥儿俩商量,“今天石达开回朝执政,我们也该到他面前露露脸,拉好关系,以后弄个实缺差使,也有肥水可捞。”

他们守候在殿旁,见达开下了殿来,便一起上前拱手道:“翼王老弟,恭喜你功成名就,气壮如牛,当年长坂坡上赵子龙也没有你这等威风。现在你被公推为义王,哈哈,这乃是王中之王,可够光采的了,莫忘了这可是我们哥儿俩扯的头。”

达开冷冷地答礼道:“多谢两位国宗,承蒙众官见爱,愧不敢当,我已向二哥推辞掉,二位不必操心了。”说罢转身便走。

仁发慌忙上前拦住道:“莫急,莫急,老弟常年在外,难得碰头,今晚我们两位老哥哥做东,请你来舍间吃一顿便饭,叙叙家常,菜不好,饭吃饱。”

达开皱皱眉道:“二位见谅,实在是刚刚到京,忙得分身不开,家中都还不曾去过哩,领情了。”

仁达拍手大笑道:“这可是华容道曹孟德巧遇关云长,我们俩正闲得发慌,在这儿等着给你帮忙哩。以后有什么国家大事支应不了,就来找我们俩,不是胡吹,没有干不了的事,一切包在我俩身上。”

仁发也道:“是啊,是啊,你瞧我们俩人的福相,没有干不好的事。”

达开又好气,又好笑,眉头越发皱紧了,说道:“小弟愚钝,怎敢有劳两位国宗大驾,取笑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出宫而去。

仁发兄弟俩望着翼王傲然远去的背影,怒骂道:“好个不识抬举的混小子,竟敢在老哥哥们面前摆臭架子,走,去告诉天王,要他的好看!”

达开骑马回翼王府,才进王府巷,心便揪紧了起来。过去每次回府,总有一个温暖的家在等着他,贤淑的王妃,顽皮可爱的儿子,娇丽的姬妾,而如今一门被害,绿园空荡荡。想像春娥被害那一晚的惨状,想到绿园东北隅那许多冷冷凄凄的墓冢,他的心冰凉冰凉,哀伤悲痛极了。他记起了过去读的《五代史》,后周开国皇帝郭威在未登基前,领兵出镇在外,合门家眷留在京城开封。不料一朝之间,被政敌将他合家杀得一个不留,后来他带兵“清君侧”,杀向开封,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时,想必也是他此时这样凄酸惨痛的心情吧?古今相隔近千年,情景何等相似,而他枉读史书,竟不曾吸取古人的教训,将合家早早带往外地,后悔已经晚了。

终于望见绘画了龙凤的大门,幸存下来的翼殿典官、侍卫数十人跪在翼王马前哭道:“殿下,终于盼到您回来了。王娘不在了,幼翼王也不在了,府中部属也大多被害了,北王虽死,杀戮我家的凶犯还有人在,殿下回来要替我们作主。”

翼王凄然道:“起来吧,杀人的主犯一个也逃不了。但是不能效韦昌辉那样逢人便杀。冤冤相报,不是国家兴旺的气象。”

翼王下马进府,曾锦谦迎了出来禀道:“殿下,朝中文武百官都聚在听事大厅中迎谒殿下,就请去见一见吧。”又踏上一步轻声道,“秦日纲与陈承瑢都已捕捉到了,听候殿下处置。”

达开点了点头,大踏步先往听事处来,百官齐刷刷地跪了满屋,呜咽泣道:“天朝不幸有变,死难满城。朝野日夜盼望殿下回京平乱,幸亏殿下出师讨伐,才将北王除了,实是天朝官民的大救星,今天见到殿下,说不尽的感激,天朝终于有救了!”

达开感动地请百官起来,含了一眶热泪说道:“不幸的事件过去了。除了秦日纲和陈承瑢二人助纣为虐,滥杀无辜,罪不容赦,已经派兵逮捕,即将处死外,其余北殿、燕殿和佐天侯部下参与作乱人员一概不究。东殿遇害人员一概平反,他们没有罪,东王有过,但也有功,不可一概抹煞,朝中更不曾有过什么‘东党’,这是北王诬害捏造的。今后不论翼殿、东殿、北殿、燕殿官属部下,都该抛弃过去的恩怨,团结在太平天国大旗下,勤理国事,重振天朝声威。满清大小妖头见我们天京发生动乱,无不欢呼称快,以为天朝从此一蹶不振,听任他们攻打灭亡了。哼!他们是在白日做梦!今后我们要把仗打得更凶,国事也治理得更加上下和洽,井井有条。古人说,众志成城,我们京内外还有许多杰出的文官武将,只须万众一心,还有做不到的事吗?”

众文武满含热泪,围在翼王周围,争先倾吐心中的热望:“翼王殿下,朝中百官已经公举你为义王,新的属官印信、袍服、仪仗,正在草拟具体的规定,都将比东王享有的地位还要高出一头,你是王中之王,是朝中的大主宰。请你统摄朝政,我们都愿听从你的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达开感动地抱拳道:“感谢众官的厚望,‘义王’的称号愧不敢当,我决不在这场乱事中为个人谋取好处,刚才已向天王陛下恳辞‘义王’称号。至于治理朝政,我义不容辞,会将这副重担挑起来,望众官不分是哪一殿的旧人,与我通力合作,是会把国事治好的。”

众官散了之后,达开急急进了绿园,果然物是人非,气象肃杀,与往日的欢乐温馨迥然不同,再则天气寒冷,已是大雪节气,黄叶满地,百花凋残,一切景象似乎蒙上了一层灰蒙蒙哀苦凄凉的阴影。园中的妻妾孩儿和侍女们都不在人间了,凄凄寂寂,不见人影,唯有芳冢枯草来迎接他了。他浑身寒栗,又不禁悲泪上涌,哀哀戚戚地往园中东北角走去,只见松柏丛丛,亭亭盖盖,却不见墓地,达开诧异。原来是宣娇防备韦正再来搜查,特意将坟墓安置在密林之中。达开走近松林,方见林中新坟累累,一人席地哀哀而泣,乃是翼贵丈黄玉昆,正为女儿春娥之死而哀痛。陡见一座大坟前竖了一块木牌,上写“翼王妃黄氏之墓”。达开一阵心酸,泪水滚滚而下,急忙披树入林,扑向墓前,喊着:“春妹,春妹,我好悔啊!”却不料悲痛过甚,一阵眩晕,竟仆倒在春娥墓前。玉昆慌忙上前扶起,劝道:“亚达,春娥虽死,却幸天日重光,你大任在肩,不要过分悲伤了,我扶你去歇息吧。”

正说着,忽听得宣娇的喊声:“七哥在吗?”。

玉昆道:“在这里哩。”

宣娇进了松林墓地,见达开满脸泪水,闭眼扶额,正由玉昆搀着,宣娇叹口气道:“难怪,难怪,死得这么惨,谁不痛心。好了,坟已上过了,哭也哭过了,合城上下都在想望你翼王五千岁的风采,等你大施仁政,把满目疮痍的天朝治理好,可病不得啊。快出去休息吧,现在没有你闲下来养病的时光。”

达开噙了满眼泪水,一步一回头离开了松林墓地。他们来到内院,只见已有几名陌生侍女在卧室中掸除尘埃,收拾房间,宣娇道:“你这里主子、下人一个不剩了,我带了两名厨娘,几个丫头来服侍,多少也像个家庭。”

达开谢过了宣娇,闷闷地坐在那里,心境惨然,默不作声。宣娇又劝慰了一会,玉昆转过话题,问道:“刚才朝见天王,他说了些什么,该给你加封军师称号了吧?”

达开一声冷笑,忽又仰天长啸,叹息道:“我天朝开国才六年,难道这么快气数就尽了吗?为什么尽出现君昏臣霸种种不祥之兆哩?”

玉昆、宣娇都惊问道:“天王究竟对你怎样了?”

“他再三求我回京,我今天回来了,本该授我以朝政大权,他却没有来由的对我猜忌起来,不肯授我军师,只给我‘通军主将’的虚衔,好小家子气,却说群臣公举我为义王,准备下旨。我要的是君臣融洽无间,能给我施展怀抱统率举朝文武的实权,我已经是王爵了,换一个‘义王’的美称,不过是个形式,有什么意思,所以当时就推辞了。总之,这位天王从当前事变中,不吸取正面教训,选贤任能,兴利除弊,革新朝政,却从反面处处防备,不信任臣下,今后还能推诚共处吗?”

宣娇皱眉嘟哝道:“这个二哥,真不像是个有道的明君。”

玉昆劝道:“亚达,既然回朝了,只得忍着性子,以国事为重,把朝政治好,别的就不要计较了。当今朝中除了你,还有谁能担起掌理国事的重任,你若撂下担子,天朝就不堪设想了。”

“是啊。”翼王又叹息道,“我的心情很矛盾,依我的脾气,合则留,不合则去。可是统顾全局,又不能一走了之,只得忍口气留下来,且看以后的光景吧。但愿天王不要再有什么惹人不快的猜忌举动发生了。”

用过晚饭,玉昆回到前衙去了,卧室中只剩下了达开与宣娇二人。烛影摇红,光线暗淡,这本是夫妻相处密谈的温馨好时光,可是他们两人却不是夫妻,不觉都有些尴尬。达开坐在窗前低头不语,宣娇坐在镜台前忍不住先开口道:“七哥,你不是带出去两个小老婆,怎不带回来,也有个伴。”

达开叹气道:“刘氏和马氏都留在安庆,这样的局面,今天不知明天事,还是让她们呆在外省的好。”

宣娇抿抿嘴,欲言又止,她们俩少年相恋,只为达开与春娥订婚在先,以致蹉跎了十年,无法结合。现在春娥遇害,虽是不幸之事,却为他俩了却宿愿扫除了障碍,因此宣娇心中一则以悲,一则以喜,可是目前春娥亡故才两个多月,达开和她自己都是热爱春娥的,感情上的悲伤犹未消除,两人结合的事难以启齿。她沉吟了一下,试探着道:“七哥,你身边没有人当家照应可不行,是否需要先纳一房小妾陪伴你。”

宣娇话未说完,达开就断然挥手道:“宣娇,别提了,春妹死得凄惨,使我十分内疚,此时此刻,我只想独居终身,再休提女人的事了。”

宣娇轻轻叹息了一声,站了起来说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孤独,我也孤独。以后每天日间我来帮你照管家务,陪你解除寂寞。夜间回西王府,可好。”达开也站起身来,握住宣娇的手,吻了一下说道:“宣妹,多谢你处处体贴我,你的心情我怎不理会,可是目前我什么也不想,只能暂时难为你两头跑了。”他把‘暂时’两字说得特别加重了语气。

宣娇从达开忧伤而又爱恋感激的眼神里理解了他的意思,她深深地得到了安慰。她想,她们终究是会相聚在一起的,何必争在朝夕,何况达开刚刚执政,过早地和自己结婚,一定在京中引起哄动,难免有人(包括天王)拿这个题目做文章来攻击他,对他们两人都不利。于是抚摸着达开的手,叹道:“死者不可复生,只能看开些了,不要悲痛伤身。我虽两府之间来往,好在还近,不用为我不安。什么时候你体贴我不用跑来跑去了,你就告诉我吧。”

正文 第三十八章 被逼出京,英雄佳人终成眷属

太平天国诸王内讧,鹬蚌相争,真正得利的渔翁并不在天京城中,而在两千多里外的北京紫禁城内,即是那个被太平军称为满清大妖头的咸丰皇帝奕詝。这一两年他内外交困,诸事不利。先是曾国藩兵败湖口,原以为倚仗湘军,南京指日可下,太平军早日可平,不料昙花一现,立成泡影。接连下去,武昌第三次失陷,沿江一带又是“长毛”的天下。进入咸丰六年三月江北大营先被击破,五月,辛苦经营三载的江南大营也全军崩溃,钦差大臣向荣病死。奕詝天天愁战事失利,愁兵饷不继,各地统兵官一个个伸手向朝廷索取饷银,开口就是几十万两,苛捐杂税开捐卖官,仍然无济于事,皇上焦头烂额,沮丧绝望到了极点,虽然这年三月懿贵人叶赫那拉氏兰儿为他生下一个皇子——奕詝的独生子载淳,即日后的同治皇帝,宫中添了一点喜庆气氛,但是兰儿的野心也随之而起,晋封为懿妃之后仍不满足,不时缠着皇上,非要讨个懿贵妃的封号不肯罢休,更惹得奕詝心烦意乱,惟有与圆明园中美貌如花的四春夜夜纵淫,以求得在春宵帐中暂时的快活与安宁。

不料到了这年九月初二日,也就是天京大屠杀后的第七天,奕詝时来运转,清廷御前侍卫大臣肃顺兴冲冲地捧了一份奏折来到皇上寝宫“天地一家春”东暖阁,大声嚷道:“皇上大喜,金陵长毛内讧了,浮尸满江,血流成河,眼看是一场大屠杀,他们的末日到了!”

奕詝急忙取过奏折看了,乃是统率扬州江北大营的钦差大臣、都统德兴阿奏称:

<small>据派驻观音门总兵陈世忠禀称:八月二十五、二十六等日,见有长发尸骸不可数计,由观音门口内</small>

<small>漂流出江,内有结连捆缚及身穿黄褂者。当经探得</small>

<small>金陵逆贼内乱,自相戕害。首逆杨秀清已被杀死,并杀杨逆党羽多人,复与各营所报俱符。</small>

奕詝读罢喜道:“金陵城中早有探报,说是杨贼与韦贼互相猜忌,似不久必有并吞之意,现在果然如此。古来逆贼作乱虽然得逞于一时,往往因内讧而分崩离析,一败涂地。看来金陵长毛的日子不长了,谢天谢地,大局可有转机了。”

肃顺道:“逆贼内争,必定互相调集兵马火并,似可命军机处将德兴阿的奏报抄发给有关各省督抚和统兵大臣,命他们密切观察各省逆贼军情动静,一有异常调动,随时奏报。”

“很好,这真是天赐良机,快叫军机。”

军机大臣文庆、彭蕴章、穆荫等人立刻被召集到勤政亲贤殿来,君臣喜气洋溢,已有多时没有这样轻松欢悦的气氛了,说太平天国天京事变,是送给清政府的一帖起死回生丹和续命汤也不算过份。当时决定由军机拟旨,谕令鄂赣皖苏各战场官兵乘太平军内乱无暇顾及指挥战事的有利时机,大举进攻,“克复上游,即可移师东下,由九江而至安庆,由安庆而至金陵。”

过不了几天,又得到奏报,太平军翼王回到金陵后与北王闹翻出走至安庆,合门被杀云云,奕詝益发欣喜,立刻亲自提笔在给曾国藩的谕旨中加了一段:

<small>闻石达开与韦逆不睦,颇有投诚之意。倘向曾国藩处乞降,应如何处置之法,亦当预为筹画,经权互用,以收实效。</small>

皇上在做一场美梦,他猜度石达开到了走投无路之时,正是招降的大好时机,若能招降了石达开,这场大叛乱也就可以平定了,所谓“经权互用”就是暗示可以笼络石达开以高官显爵。那位曾国藩居然以为达开会向他乞降,在复旨时奏道:

“石逆若归命投诚,当令其献城为质,乃为可信,不敢贪招抚之虚名,弛防剿之实务。”

皇上也在曾国藩的奏折上以朱笔批道:“尔等主见,甚属允妥。剿抚固应并用,尤重先剿后抚,可随时审其机宜好为之。”

君臣一唱一和,煞是热闹。各个战场的吉利消息也源源不断汇总到北京紫禁城来,十一月廿三日,太平军放弃武昌和汉阳,湘军水陆大军东下,连克蕲州、黄州、黄梅,水师直抵九江,将江面上太平军的兵船全部焚毁俘获,湘军李续宾一军八千人屯兵九江城下,马步军占领了九江对岸的小池口,又恢复到两年前翼王湖口大捷以前的军事对阵态势了,可是今日的太平军正处在分裂的危机中,而湘军则恢复了昂扬的气势。

懿妃兰儿瞅准了皇上这一阵心情特别好,正是自己讨封的大好良机。此时天寒地冻,圆明园中寒风飕飕,宫殿分散,又无取暖的地下烟道,皇上不得不离开心爱的四春,回到了比较暖和的城内皇宫,夜间没有四春陪宿,依然由原班妃嫔轮流入侍。兰儿的机会来了。在床第之间,先让皇上一阵满足,然后搂紧了皇上撒娇道:“奴婢为皇上养下了皇子,只赏给个妃子称号,人家丽妃只养个公主,早就是妃子了,皇上待奴婢可不公道。”

皇上气喘吁吁地说道:“丽妃进宫早,不能和她比。”

“为什么不能和她比,奴婢不依。”兰儿疯狂般风荷摆动,呶呶不休地说道,“以前说是战场失利,皇上心境不好,不谈封赏的事,现在长毛倒楣了,官军到处打胜仗,皇上一天到晚乐呵呵地,还不该给奴婢赏个贵妃!”

奕詝腾云驾雾,好不快活,不断和兰儿亲着嘴,说道:“你这个妖精,就知道在这个时候讨赏,好吧,就封你做懿贵妃吧。”

兰儿大喜,却无法在被窝里叩头谢赏,便更加搂紧了皇上,给他一个长长的香吻。从此兰儿成了懿贵妃,当皇上几年之后驾崩时,儿子载淳登基,她就摇身一变成了西太后。

到了第二年——咸丰七年五月中旬,皇上日夜巴望的更大的喜事终于发生了。几天之中,先后接到两江总督何桂清,安徽巡抚福济,江北大营钦差大臣德兴阿的加急奏报,都说是:

伪翼王石达开已于五月十一日(即公元1857年6月2日)带兵数千出金陵南门,由江宁镇以西的铜井镇渡江经无为州至安庆,到处张贴伪示传谕各贼,察其词意,因洪逆疑忌过甚,惧害脱逃。

皇上狂喜,召来肃顺,大笑道:“天也长眼,朕的苦运大概可以到头了。洪石两逆内讧,石逆无路可走了,快派人去招降。石逆在贼中地位甚高,又极高傲,不要指望他会主动乞降,还是着令福济派人去安庆当面说他归顺朝廷吧。只要他肯降,可以破格赏他做一省巡抚,再封他做伯爵,赏穿黄马褂。”

“封侯爵也可以,”肃顺笑道:“一个侯爵收买一个石达开,太划算了。”

“对!就封侯爵!”皇上也兴致勃勃地说道,就好似石达开已经归降到京师来了,就站在他的殿前,“再赏他个头品顶戴,赏他双眼花翎,凡是汉大臣的荣耀,他都有。”

“那末再赏他个侯爵‘世袭罔替’(世代继承),如果儿子多,再赏几个世袭轻车都尉(三品),骑都尉(四品)。”

“石达开的部将很多,投诚过来了也赏他们做总兵、副将,掉过头去打洪逆,打下金陵,还可有赏。”

君臣二人说得兴高采烈,仿佛天下立可太平了。后来安徽巡抚福济派人去向达开招降,达开大怒,把那人杀了,清廷的招降梦成了泡影。

清朝官员的奏报确是事实,翼王忍受不了天王的猜忌排挤,终于从天京出走了。原来君臣二人好好歹歹敷衍过了年,自从东王、北王被杀之后,朝中只有翼王一人掌权,百官拥戴,天王无法自己过问政事,事事仍得由翼王处分了才报与他过目,也不过是形式罢了。翼王觉得天王并无治国才能,有了大事请示他,提不出什么好主意,仍得由他作决定,几件事情下来,便懒得再向天王请示。这光景又和东王当权时一般模样了。趁着天王的不满,王兄洪仁发、洪仁达不断在天王耳边嘀嘀咕咕,加油加酱诉说翼王的不是。说他专横独断,目无天王,若不削弱他的权柄,这么闹下去,野心越来越大,还有谁能制止得了他,洪家的天下岂不就断送给石家了。天王听听也觉心惊,又怕削去翼王的大权,会惹得他不满,若是反戈相向,岂不反而激成事变,祸患莫测。于是犹豫又犹豫,熬到了五月初头,终于忍不住了,不顾后果如何,也不和谁商量,就下了一道诏旨,封王长兄洪仁发为安王,王次兄洪仁达为福王,与翼王共掌朝政,凡有奏章必须三人联名。

天王府宣诏官携了诏旨来到翼王府宣旨,达开听了,默默无言。天王猜忌他早在意料之中,但派了这两个宝贝来和他共事,却出乎意料,说明天王只知保全自己的王位,不惜搅乱朝政,牺牲国家利益,到了何等昏聩的地步!他冷冷一笑,说道:“明白了,臣奉旨就是了。”

他回身进了听事大厅,厅中聚集了朝中文武百官,刚才正在聆听翼王抗击清兵蚕食太平军阵地的军事部署,见翼王神态凝重地回进殿来,纷纷问道:“天王陛下有了什么旨意?”

翼王冷冷地说了诏旨内容,众人大哗道:“怪事,怪事,天朝向例无功不封王,这两位王兄无德无能,不堪封王,更不能掌理国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是拿国家大事胡闹吗?”

翼王道:“诏旨既下,不能不奉行。”

众人道:“纵然殿下奉旨,我们也不理会那两位王兄,他们若知趣就该知难而退。”

正说着,安福二王穿着簇新的金冠龙袍,腆着个大肚子进厅来了,朝翼王和众官拱了拱手,嘻嘻说道:“幸会,幸会,本王爷上任来了!”

有人驳斥道:“两位国宗错了,我们天朝只有天父称爷,其余不论天王和诸王,一概不得称爷,你犯了朝规,该罚!”

仁发慌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道:“该死,该死,才开口就闹了笑话,包涵包涵!”

仁达也道:“天朝的规矩也忒多,我们种田出身的人怎么弄得清楚?”

又有人驳斥道:“广西老弟兄,十有九个是种田做工出身,怎么就个个懂得道理?”

两兄弟只是嘻嘻笑着,搔耳摸腮,支支吾吾,无言可答。翼王皱了皱眉,向安、福二王说了声:“我还有事,告罪了!”随即抽身出了大厅,黄玉昆和张遂谋等跟了出来,百官一哄而散,再无人理会那两位王兄,安王和福王恨恨地骂道:“可恶,可恶,狗眼看人低,告诉天王去!”

玉昆等跟随达开进了判事房,一个个愤愤不平,都说天王猜忌心太重,以私害公,如何能让两位愚蠢不堪的王兄掌理国事,达开叹息道:“天朝不幸,竟发生了这样痛心的事,我虽忠贞为国,而仍不蒙鉴谅,现在领悟到屈原为什么要对国事绝望而投江自尽了,可是我非屈原,决不自杀,实在忍受不下去了,惟有一走了之。”

玉昆劝道:“殿下,你一走,天朝就分裂了,再作最后一番努力吧,不要去睬那两位王兄,把他们冷搁在一边就是了。”

这以后的一段日子,达开尽量不和仁发、仁达见面,所有须向天王取旨的奏章虽然并列了翼王、安王、福王的官衔,却并不和他们商量,只盖翼王六寸长三寸宽的金印,就送往宫中。这是例行公事,平时过不了两天,天王看了之后,就会由掌玺官盖上三寸六分见方的‘旨准印’,送回翼王府颁发,可是这一回只有奏章送入宫中,却迟迟不见用印发回,玉昆等人都觉不妙,恐怕宫中又在酝酿进一步排斥翼王的举动。达开心情愤懑,每日里与众参谋商议出走的事,宣娇知道了,自告奋勇去见天王,天王知晓宣娇必是为达开作说客,拒而不见。宣娇回来见了达开,愤愤地骂道:“只知道古代多的是昏君,想不到我天朝也出了这么个糊里糊涂的昏君,眼看要把太平天国断送了。”

达开冷笑道:“二哥才不糊涂哩,他把自己的王位抓得紧得很,生怕别人来夺了去,国家的事倒是次一步了。”

到了五月初九这一天,天王终于向翼王发动了一次导致最后决裂的狠狠一击,他命‘典诏命官’将积压的翼王奏章原封不动地送回翼王府,说是没有安王、福王的大印,天王不能批阅准奏。玉昆接到这一大叠奏章,向遂谋、锦谦道:“无可挽回了,这是明明要逼翼王殿下出走。不能再劝阻了。”

他们一同来见翼王,达开静静地听了他们的诉说,异常冷静地说道:“二哥逼我出走,分裂的责任在他不在我,全军全民都会明白是他逼我走的。得人心者昌,失人心者亡,我为二哥痛惜,他受了小人包围,怎么竟昏聩到这个地步。既然如此,我不能再在朝中执政了,你们按照原来的出京计划,赶快部署下去。为了顾全大局,只带原来跟我进京的五千人出京,其余在京兵马依旧各守阵地,防御妖军乘机进攻。明天我们一起去南门(聚宝门,即今之中华门)外向将士宣讲反清复汉的道理,后天也用这个名义出城,使天王他们不作防备,我们出城后就将人马带到城西,经过江宁镇,当天就可以到达江边的铜井镇渡江去安庆。”

这天,达开与众人紧张忙碌地部署出京诸事,傍晚,他带着一身憔悴,满脸忧愤进了绿园内院,宣娇迎着他,爱抚地打量着他的脸色,叹口气道:“决定离京了?”

“你知道了?”

“是的。不能再尝试作一次挽回吗?当面去和二哥开诚布公谈一谈,将国家民族大义和他说说清楚,在那帮村时,他给你作洗礼,现在你也可以弄一盆水向他兜头浇下去,使他清醒清醒。”

达开凄然道:“他是教主兼天王,岂不知国家民族为重,可是私心蒙蔽了他,他昏了,再说也是白费事。我的火气已到了无法遏制的地步,到了宫中吵了起来,肯定会被他害了。不能和他见面,还是客客气气地出走,留个日后说话的余地。”

宣娇只是摇头叹息,她舍不得达开出京,才相聚又分离,正不知何日才能相会。

夜间,达开在烛灯下伏案执笔,宣娇坐在桌旁陪他,说道:“你打算写一道给二哥的告别奏章?”

“不,和他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为了免得各地军民猜疑,我要光明正大地将此番不得不出走的苦衷公诸于世,等我写好了给你看。”

达开提起笔来,还未写下一字,已经泪水盈眶,他愿为之奋斗毕生的反清大业不幸中道崩裂,他所参与缔造的太平天国不再是精诚团结而陷入支离破碎之中,他将被迫离开这座反清基地,这不是他所情愿的啊。定都四年来,天京与他呼吸相共,他为之拼死苦战,为之喜,为之忧,一旦舍弃,怎能不黯然神伤。当初金田起义时,怎会想到有这样争权内讧,分崩离析的境地呢?他一边流泪,一边写下了一首哀怨求全的五言告示:

写完了,搁笔长叹。宣娇取来看了,也恻然感伤,说道:“七哥,我本不愿你离京,可是二哥逼得你非走不可,你且先到安庆等待消息,究竟是生死盟友,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达开摇了摇头,忽见烛光爆裂,惊讶地站起身来说道:“宣妹,天已很晚了,你还没有回府去?”

宣妹明眸流睇,妩媚地抿嘴一笑,上前去用红巾替达开拭去脸上的泪痕,说道:“你呀,这么迟了还要赶我回去?快要分手了,还不留下我吗?”

达开望着宣娇脸颊红扑扑的,黑亮的眸子几乎汪出水来,掩饰不住她那火热的爱恋的感情,也许就会像大川决流,火山爆发般的流露出来,他一阵内疚,上前紧紧搂住了她,说道:“宣妹,不要回去了,你我的姻缘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了。自从春妹逝去以后,我就想到我们的结合是非常自然的了,我心中隐藏着爱慕你的感情仍和少年时那么强烈,我竭力遏制住它,一是为了思念春妹,一是免得遭人议论。现在春妹归天已快一年了,而我又将离开天京,不必再有什么顾忌了。这许多年我和你若即若离,太伤你的感情,今后要好好弥补,不但今晚明晚都请你留下来和我同度春宵。还要求你后天和我一同出京,从此我们再也不要分手。我们都还年轻,失去的岁月不多,而未来的时光却绵远而灿烂,宣妹,让我们携手共享欢乐的未来吧。”

宣娇俏丽的脸颊,被幸福陶醉得更加红艳艳的了,她倚偎在达开强壮的胸前,颤抖着声音说道:“七哥,我们相思十载,今晚才能如愿以偿,多么艰难啊!惟其艰难,才愈觉得可贵。七哥,七哥,我快活得要哭了。”

达开抚摸着宣娇柔丽的面庞,说道:“哭吧,哭吧,为我们十载才圆的爱情,为了我们国家的不幸遭遇,哭吧!”

宣娇却止住了哭,抬起头来嘟哝道:“你偏偏又拿国事来扫兴!”

“好了,好了,不谈这个了。”达开笑道,“春宵苦短,蜡烛也要燃尽了,快快上床睡吧。”

宣娇低下头,忽然羞怯起来了,推开达开背转身道:“十年都等了,却又急起来。”

达开扳过宣娇的身子,先除凤冠,再解香罗带,一件件的卸下袍服衣衫,宣娇又喜又羞,不断嘻嘻笑着,朦朦胧胧,恍恍惚惚,被达开抱到了床上……。

一夜风流,春宵易过。次日醒来,宣娇又恢复了清醒的头脑,搂着达开说道:“七哥,我想过了,明天你出京,我还是留在家中的好。京中少了你,二哥一定手忙脚乱。如果百官请求,再加上我也去宫中劝导,那时二哥可能回心转意把你请回来,岂不比我跟你出京的好?”

达开听了只是摇头,说道:“宣妹,你太天真了,二哥能照你的意思做到吗?我现在离不开你了,你若不跟我走,二哥又不邀我回京,我们岂不从此又分隔在两地了!苦恋了十年才相聚,为什么又轻易地放弃呢,你不太傻了?”

“七哥,你的事业的根基在天京,不在外地,你不能到处游荡做一棵无根的树。树再大,失去了根基,也会枯萎的。我爱你,不是单纯男女之爱,我爱你是为了你有英雄气概,所以处处为你的前途着想,你不能使我失望。”

达开犹豫道:“到那时候再作决定吧,但我不希望失掉你,你一定要回到我的身边来。”

第二天清晨,太平天国丁巳七年(即清朝咸丰七年)五月十一日,宣娇恋恋难舍地在翼王府绿园送别了达开,他带领玉昆、遂谋、锦谦和随从侍卫骑马出南门,率领翼殿兵马五千于铜井镇渡江经和县、无为州去了安庆。宣娇也回到西王府去了,两夜温情,一旦离别,更使她千种离愁,万般思念,俱上心头,不知何时再能与达开相聚。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哀哀我心,宣娇祭江

翼王出走的当天午后,王兄洪仁发、洪仁达欢天喜地的进宫来向老弟天王报告:“好了,好了,石达开那小子被我们挤走了,刚才南门守门官来禀报,他带了一伙人出城,集合了大批人马,向西去了,这一下省得陛下烦恼了。”秀全吃了一惊,怒道:“好糊涂,我不过削去达胞的权柄,并不希望他出京,不料他的性子竟是这么刚强,说走说走,今后朝政谁来主持?”

“陛下放心,有我们两位老哥哩。”仁发、仁达拍着胸脯道,“我们可不想坐你的龙廷,陛下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

“呸!”天王又怒道,“你们不懂政事,又不懂兵事,只能做达胞的助手,哪能独当一面!妖军打到天京城下,你们能抵挡得了吗?况且如今人心都向着达胞,他这一走,势必带走京内外一大批兵马,天朝江山靠谁来支撑?”

两位王兄结结巴巴道:“这也不能怪我们,是……是你逼得他走的。”

“我哪里料到他会走呢?”秀全懊悔不及,说道,“快追,把他追回来,不能让百官说是我把翼王逼走了!”

“是是是!我们就去追!”

“不!谁要你们追,叫蒙得恩,快叫蒙得恩带人去追,好言好语,一定要把达胞请回来,要快!”

春官又正丞相蒙得恩原是广西桂平县鹏化山区拜上帝会首领,是朝中仅有的金田起义元勋了,在同辈中年岁最长,今年五十岁了。因为得罪了东王,不得重用,定都天京后,只派他管理女营。天京事变后,封为“朝长”,也是个虚衔,现在要追翼王,只有他和翼王够得上交情。蒙得恩奉旨后,急忙带领两百名士兵出南门追赶,天王翘首等待,直到天黑了许久,才见蒙得恩汗淋淋地入宫复旨道:“不中用了,我们一直追过了江宁镇,又追到铜井渡,当地乡民说翼王早在今天晌午时分就渡过江去了,约摸带走了五千人马,大概是他原从皖南带进京来的。陛下,不能再去追了,我带去的弟兄中,也有一半人不肯回来,渡江投奔翼王去了。”

秀全无可奈何道:“既然追不回来,只得罢了,可向百官说明,并非朕逼迫翼王出走,分裂之责,在达胞不在朕!”

得恩劝道:“安、福二王掌握朝政恐怕难以胜任,百官也不服,既然陛下有意追回翼王,何不再派人带了诏旨去安庆请他回来。”

“他既不满于我,恐怕派人去请,也不见得肯回来吧。”

得恩沉吟道:“陛下恕我直言,翼王此番出走实有苦衷,是因为加封安、福二王共同掌政而起,若是诚心请他回来,只有革去安、福二王爵位,由翼王独自秉政,再由百官联名恳求翼王回京,也许他能回心转意。”

秀全觉得罢去安、福二王太失面子,犹豫不允,接连几天朝中无人掌政,安、福二王如没脚的螃蟹,昏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百官纷纷上了奏章,请求天王罢去安、福二王,迎请翼王回朝执政。天王无奈,只得认了输,下旨罢黜安、福二王,革去王爵,改封天安、天福,又听从蒙得恩的建议,铸了一块“义王”金牌,连同天王征召翼王回朝执政的诏旨和百官恳请翼王回朝的禀帖,差宣诏官带往安庆去见翼王。谁知几天之后,仍然把那块“义王”金牌带了回来,说是翼王讲的,皖北清军蠢蠢欲动,须在安庆坐镇,不能回朝。

秀全又找得恩商量,说是仅派差官宣旨,有欠慎重,须派元勋老弟兄前往才能请得动,拟派蒙得恩亲自去安庆敦劝翼王回朝,得恩道:“天王旨意,翼王都不领情,我这副老面子,恐怕也不管用,不过我可以推荐一个人去作说客,或许能说得动他。”

秀全问是谁,得恩道:“便是西王妃、王姑洪宣娇,除她之外,别无第二人可行。”

秀全点头道:“看来只能由她出面了,快把宣娇请进宫来。”

几天之后,宣娇带了侍女、侍卫和几大箱日用衣物,来到了安庆翼王行辕,达开听说宣娇来到,大喜道:“宣娇果然不使我失望,来到我的身边了。”

他兴冲冲地迎了出来,见宣娇一身官服,金冠龙袍,煜煜灿灿,别是一番华贵气象,笑道:“宣妹,果然把你盼来了,你难得穿官服,越发华丽好看了。”

宣娇与侍女进了仪门,抿嘴笑道:“今天是为天王办公事,所以特地穿了官服,我是钦使,你可得格外尊重。”

达开愣了一下,微微皱了皱眉。自有行辕士兵挑了衣箱陪同侍女先往内院,达开邀翼贵丈玉昆一同进了判事房坐下,说道:“宣妹,你何苦为二哥作说客,你岂不知我出京后是决不再回去的。”

宣娇责备道:“这是什么话,你在京中受了二哥的气,被逼出走,大家都同情你,过失在二哥不在你。可是你走了之后,二哥醒悟了,革了两位王兄的王爵,让你独自秉政,不会有人掣肘了,你原来要求的也不过如此,为什么还不答应?”

达开浓眉紧蹙,叹口气道:“我已经心寒了,二哥猜忌心重,迫于百官的要求,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继任,所以温言好语来哄我回京。我性情刚直,不会和他合得来,早晚还会闹翻,与其再次不欢而散,不如现在让我在京外松快松快,过一段快活日子再说。”

宣娇驳斥道:“七哥,你的气还不曾消哩,你还在赌气,可是你是拿天朝的命运在做赌注,这一场赌下来,你和二哥都不会是赢家,赢家定是坐山观虎斗的满清大小妖头,你一向头脑冷静,怎么现在糊涂得连是非得失都模糊不清了,黄老伯,你说是吧?”

玉昆瞅着达开劝道:“亚达,你就听从宣娇的劝告吧,我们事业的根基究竟在天朝,离开了天朝,我们算是什么呢?”

达开不悦道:“离开了天京,我们就不能另创局面吗?现在响应我的号召愿意依附在我旗下的不下二十余万人,远远超过天京的人马,连杨辅清都归附我,与我联合作战,妖军不论哪支军队,湘军也好,楚军也好,绿营八旗也好,都不是我的对手,有这样强大的兵力,何必还要回去委曲受气?”

宣娇怒道:“七哥,你真是变了人了,不想想你离开了天京,还能到哪儿找到这么稳固的后方补给基地,今天东,明天西,能持久吗?岂不成了黄巢一般的流寇了?”

达开也发怒了,说道:“宣娇,你怎么把我比作流寇,初占武昌的时候,我就设想除了顺江而下取南京,也可溯流而上取四川,四川是天府之国,自古以来在四川建国的王朝有好几个,东塞夔门,北堵栈道,妖军休想入我四川。唐末五代十国的时候,南方各地也建立过好几个国家,我们在去四川之前也可以攻打别的省份,一来开辟新局面,二来帮助天京牵制妖军,我的心中哪有一丝一毫的流寇思想。”

玉昆劝解道:“我知道亚达决不会走流寇的道路,宣娇也没有说你怎么样,不过为你担心罢了,我看今天不要再争下去了,让亚达今晚好好想一想,明天再商量吧。”

达开先收了怒容,笑着向宣娇道:“宣妹,你来了,是天大的喜事,刚才我的火气大了一些,莫怪,莫怪!远道而来,且先去内院歇息吧。”

宣娇想不到达开不听他的劝告,反而向她发怒,含了一汪委曲的泪水,起身道:“既然你不听忠言,我何必还留下来,我的船还在江边,让我回到船上去住,等你改变主意。”

在场没有外人,达开赶紧拦住宣娇陪罪道:“宣妹,都是七哥的不是,原谅我这一回吧,你若下船,我也到船上去陪你可好?”

宣娇见达开发急了,不觉心肠软了下来,噗哧笑道:“好啊,你上了船,我就吩咐船工,夜里悄悄直放到天京去,看你还犟也不!”

达开大笑道:“怪不得二哥要派宣妹来请我,原来比十万大军还厉害!”

宣娇也笑了,玉昆乘机说道:“好啦,没事了,和和气气进内院去吧。”

达开陪宣娇进了内院,先由小妾刘氏、马氏带了孩子出来向宣娇请安,达开然后引宣娇来到一间整洁精致的内室,室中华美的床帐衾褥和高大光润的紫檀木家具,光采夺目,宣娇啧啧赞道:“不想安省还有这样讲究的房间摆设,简直和京中没有什么两样。”

达开咧开了嘴笑道:“这是特地为你准备的,我虽然出了京,一颗心却无时无刻不在你的身上。”

“算了罢。”宣娇抿嘴嘲笑道:“两个小老婆,左拥右抱,还想着我?”

达开急了,说道:“我可以对天起誓,你摸摸我这颗心。”他拿起宣娇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说道,“你摸,你摸!”宣娇甩开手,格格地笑弯了腰,说道:“大将军也会胡说。不论你怎么讲,这张床都给人家睡过了,我不要,至少也得把被褥换去。”

达开悄悄附在宣娇耳边说道:“我从不让刘氏和马氏睡到这张床上,都是我到她们屋里去睡的,尽管放心好了。”

“不。”宣娇坚持道:“我自己带了被褥来,都换上去吧。”

达开过来搂住宣娇笑道:“你带了被褥来是准备在安庆和我一块儿相伴下去了,还骗我要回天京哩。”

宣娇叹口气道:“冤家,你不知我的心情多矛盾,既离不开你,又不愿瞅着天朝受到损害,我可以为你而死,你就不能依了我的请求吗?”

达开央求道:“我的好妹子,这件大事且容我从长计议,好不容易把你盼来了,让我们快快活活享受一番吧。”

说罢,一阵热烈的长吻,堵住了宣娇丰腴红艳的嘴唇。

第二天,玉昆来和达开商量,江西是翼殿最大的地盘,必须保住,才能壮大声威,供应三军的给养。安省有翼王自己坐镇,江西虽有林启容和赖裕新驻守,但是九江又被湘军围困,启容坐守孤城,顾不到江西别处的事,何况他并未向翼王表忠,大概仍然忠于天王,不甚可信;赖裕新独力难支,江西州县已经丢了不少,必须去挽回过来,他打算带领一万人马去加强江西的兵力。达开觉得岳丈考虑得很周到,江西的地盘是他辛苦经营得来的,万万丢不得,立刻就同意了,并且嘱咐他,万一江西告急,请速来报信,他当亲自提兵来救。

这以后的日子里,宣娇天天催达开回京,达开嬉皮笑脸敷衍,只是不走,宣娇觉得达开全无诚意,心中苦恼,几次三番说要回京去向天王复旨,都被达开阻拦。宣娇究竟心爱七哥,怎舍得两下里分离,若回天京,定难再出京来,因此柔肠寸断,进退两难。

看看到了这一年的九月间,忽接翼贵丈黄玉昆差人来紧急求援,说是江西军情不妙。虽然曾国藩死了老子,告假回乡守孝,但是湘军不断扩充兵力,入赣的湘军人马越来越多,除了罗泽南的旧部李续宾是主力外,又多了与罗泽南同辈的老湘军王錱、刘长佑部,还又出现新建成的曾国藩胞弟曾国荃的吉字营,以及萧启江、张运兰等部,势极凶猛,赣江西岸的瑞州府城高安已经失守。临江、吉安两座府城也已被围了许多个月,粮弹均缺,形势危急,望速发兵援救。翼王接报吃惊,正与参谋曾锦谦、张遂谋商议出兵,突又接到天王的求援诏旨。

自从翼王出京,天王任命蒙得恩为正掌率,爵同王位。主持朝政,新一代脱颖而出的将领陈玉成为又正掌率,李秀成为副掌率,陈玉成和韦俊在湖北安徽一带活动,李秀成则驻兵皖北。清军乘天京内乱,攻占句容、溧水,又围攻镇江,天京告急,所以天王派急使来召翼王援救。

翼王接旨后怎肯再回京师,他命锦谦拟一份奏章回复天王,建议放弃长江上游,调回李秀成、陈玉成、韦俊兵马解救天京之急,他则决定进军江西、浙江,以分散清军江南大营的兵力,减轻天京压力。

达开回到内院向宣娇道:“你命家人收拾收拾,后天我们一块儿离开安庆,恐怕不会回来了。”

宣娇已听说天王派人来告急,喜道:“是决定回天京了吗?”

“不,天京无须我去,我们是去江西。我已写信回复天王,调陈玉成、李秀成回京就行了。”

宣娇不悦道:“救兵如救火,天京城中渴望你去救急,你却推给了别人,自己带兵跑到江西,这说得过去吗?”

“不,你不明白这也是我的用兵之计,我到了江西,解了吉安、临江之围,就去攻打浙江,浙江是妖军江南大营兵饷财源所在,我军一到浙江,他们必定分兵去解救,这不就等于是帮了天京的大忙了吗?”

宣娇郁郁含泪道:“远水不救近火,你这是在敷衍,我明白你是终究不肯回京,看着它陷落也不肯伸手去救了,你好狠心啊。”

“用兵之法,有虚有实,有缓有急,你不懂!”

宣娇伤心落泪道:“跟你好说歹说都无用,你只要我一个人,却不要天京城中满朝文武百姓,你不想想如果天朝亡了,你这个太平天国的翼王还算是哪一门子的王啊?”

“哈哈,”达开笑道,“那时候正可甩掉这位天王,自立朝廷,更痛快。”

“哼,你痛快,我伤心!我丢不下天京城。你去江西吧,让我留在安庆等你有朝一日回心转意。”

“不行,我的兵马一走,别人的部队就会填空进来,安省的地盘就不是我的了,你留在这里还能和我相会吗?”

宣娇这个铁铮铮的女中英豪面临爱情与事业的两种抉择,终于无所适从——休说她舍不得抛下心爱的七哥,而达开也不会让她回天京,无可奈何啊,她终于哀哀地啜泣了。达开坐在她的身旁抚慰道:“别为那位昏君伤心了,不值得啊,太平天国迟早会断送在他的手里。还是欢欢喜喜地和我一起去开辟新天地吧。”

宣娇哭了一会,抬起泪眸说道:“好吧,我跟你去江西,可是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回来!我要写一篇告别奏章,装进竹筒里,明天到江边祭告天父上帝把它带到天京城下,让二哥知道,我的心里也好受些。”

达开为宣娇拭去泪水,说道:“很好,各尽各人的心吧,明天我派侍卫用一顶大轿把你送到江边,祭告过了就回来。”

入夜,宣娇把达开赶到马氏屋中去睡,闩上房门,独自在灯下凄凄戚戚写了一道哀婉凄恻的本章给天王,叙述对天朝的向往,对天京被困的忧虑,和不能回京的无奈,最后含泪写道:“今世已了,愿来生化作男儿,再为天朝驰驱杀敌!”

写毕,用油纸层层封裹,塞入竹筒封固了,筒上用刀刻了“天王亲启”四字。望着竹筒,悲悲切切地呜咽了好一会方才卸妆入寝。一夜乱梦,时时惊醒,次晨早早起来,匆匆漱洗过了,达开也起身过来,嘻笑着便要打开竹筒观看本章,说道:“看看你写些什么?”却被她喝住道:“这是我写给二哥的,不用你管。”

达开事忙,用过早膳,便去前衙料理出师江西的事,宣娇脱下翠绿绣花常服,换上素黄袍,头裹黄绸,侍女惊讶道:“王娘今天怎么这样装束,难道去哪里打仗?”

宣娇叹道:“丫头,你们不懂,天朝遭难了,我要去江边祭祷天父天兄保佑,只有这样的打扮最合适。”

四名侍女准备了祭江的香烛供品,装进两只红漆多层提盒中。宣娇亲自携了竹筒,分乘了一顶大轿,四顶小轿,由二十名亲兵骑马护卫,出了安庆南门,来到江边僻静处停轿。宣娇下了轿,眺望江水浩瀚,全不见江南岸的山峦林舍,大江滔滔东去,势不可当。当年随达开东下取安庆、克金陵,何等兴奋,何等威武!今天临江凭吊,却心情灰暗,一步步走下江岸,便好似一步步走向坟墓,她神情庄严肃穆,流了一夜的伤心泪,今天不再流泪了。太平军壮士英勇赴义是不兴出泪的。侍女和亲兵事先得到翼王的密密嘱咐,寸步不离王娘。十名亲兵在岸上布防,十名快步下了岸坡,在江水冲浸沙滩处一字儿排了开来,两名侍女拎了提盒,两名左右搀扶了王娘下坡。宣娇见了这等阵势,恼道:“别扶我了,王娘在广西打妖兵攀山越岭寻常事,还在乎这一点点斜坡?”

侍女道:“殿下吩咐,王娘出门,一定得搀扶好,不许松手。”

宣娇没奈何,来到江边停下,侍女打开提盒,摆下几盆果品,取出香炉烛台,点上香烛,宣娇将竹筒交与侍女,取香在手,默默仰天祝祷道:“天父天兄在天之灵,天朝不幸发生内乱,妖军乘势进迫,情势危急,望天父天兄大发慈悲,饶恕杨、韦诸小子的罪过,保佑天朝度过难关,并且降下擎天栋梁之才,扶持天王洪秀全平定妖孽。小女子洪宣娇无能为力,只能在此哀求天父天兄可怜我一片诚心,降福于秀全、达开和众小吧。”

祭祷完毕,宣娇取回竹筒,步至江边,向众人道:“你们闪开,我要投放竹筒了。”

可是侍女依然紧紧搀扶住她,亲兵也依然守在江边不走,都道:“殿下吩咐,江水无情,必须保护王娘平安无事。”

宣娇暗暗恼怒:“七哥啊七哥,难道你已明白我今天来到江边,是决意投江自尽以摆脱无法解开的死结吗?我爱你,我也爱天朝,我无法从中选择,只有一死了结,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呢,你虽为了我好,可是徒然增加了我的痛苦。”

她不管侍女、侍卫怎么死死护住她,依然捧了竹筒迈步向前,俯身向江中放下竹筒,默默祝祷:“江水,江水,把我的本章带到天京去吧,把我这颗热爱天朝的心也一块儿带到天京去吧。”

她弯下腰顺着投放竹筒的姿势,便将整个身体向外倾斜,打算一跃入江,顺水而下,回到她那么思念的天京,让灵魂得到安息,可是双臂被侍女勾住了,前边也有亲兵拦护着,而竹筒却远远地漂向下游去了。她无法投江自尽,只得回直了身子,怒道:“我要把竹筒推得远一些,让它们顺着江心激流早一点漂到石头城下,你们干吗大惊小怪,我的腰腿工夫好得很,能掉到江中吗?”

宣娇无可奈何地又回到了城中行辕,第二天就不得不和刘氏、马氏一起随了翼王大军的行动而一年又一年过着漂泊无定的行军生活。

正文 第四十章 转战浙闽,翼王受挫

翼王兵马进入江西后,驻军抚州府城临川,第一个目标是解救赣江西岸的临江、吉安两府,黄玉昆在那里指挥一场几乎绝望的垂死战斗,大军欲渡赣江,可是没有兵船,民船也都被湘军拘集到西岸去了,虽从小港中抓到了一些小船,却又被湘军内河水师不断在江上巡逻的炮船所击毁,翼王从临江府东岸的樟树镇试图强渡赣江不成,又继续南下,七天之中行军二百里,直到吉安府东岸的吉水都强渡不成,临江府在十二月初八日陷落,黄玉昆英勇战死,达开锥心痛惜,但已无可补救,他辜负了春娥生前愿望,不该让岳父处在最危险的前线。

这时年近岁暮,达开与宣娇沮丧地在抚州度过太平天国戊午八年的新春,忽又接天王的求援诏旨,天京守军无力抵御清军的强力进攻,已在十一月中放弃镇江、瓜洲,天京对岸的江浦也岌岌可危。清军又逼近京郊,李秀成所部与清军于十一月廿四日以后在孝陵卫至秣陵关一线连连激战,形势危急,望翼王念在反清大义,速速回师援救。翼王在江西被湘军所压制,大部份城池都已丢失,九江、吉安两座孤城也只在早晚间。此时浙江地方兵力薄弱,是打开新局面的好去处。接到天王诏旨后,达开决定再施“围魏救赵”之计,率军进入浙江,夺取清军所必救的杭州,那是江南大营的饷源所在,必定全力分兵援救,可以减轻天京的压力,也可乘此开辟翼殿兵马在浙江的根据地,可谓一举两得,同时由杨辅清进军福建,两人通力合作,建立浙闽根据地,形成与天朝抗衡的一支独立力量。宣娇为了达开终于能为天王分忧,着实高兴了一阵。

翼殿大军于是年正月从抚州、建昌经江山、常山进入浙江,浙江巡抚惊惶失措,赶紧向各方告急,江南大营钦差大臣和春果然抽出五千人马,驰往浙江堵击太平军进攻杭州的道路,江西的湘军和绿营兵也纷纷跟踪而到。达开计划先取战略要地衢州,而后直扑杭州。谁知清军守将总兵饶廷选甚是骁勇,百方防御,顶住了翼王最初的攻势,而各路清军数万人迅速云集衢州城下,并且分散堵住了太平军往北往东奔袭杭州的关隘要道,打破了翼王的作战计划。

清廷鉴于浙江局势严重,兵马庞杂,互不服气,无人统一指挥,不得不又想到了在湖南湘乡家中守孝的曾国藩。当时国藩是为了不满清廷的猜忌才赌气回乡为老父竹亭公奔丧守孝的。清廷因太平天国内讧,官军乘机分兵进攻,连连得胜,收复了不少失地,军事上颇有起色,以为正可藉机摆脱兵权过大为清室隐患的曾国藩,立即批准了他的丁忧奏折,让他回乡守孝三年。现在浙江吃紧,入浙的湘军不服别人调度,只得于五月间下了一纸谕旨,征召国藩出山援浙。国藩回乡已久,气也渐渐平了,静极思动,接了谕旨,毫不推辞,立即赶到江西前线。谁知尚未带兵入浙,浙江局势已经缓和下来,原来太平军在衢州城下鏖战三月,并无进展,翼王与部下商议之后,不得不下了退兵的命令。

翼王战地行营设在衢州城西南四十里处后溪镇上一家乡绅宅院里,房屋不够用,随从官员和侍卫亲兵都分散在镇上祠堂、商栈、民宅中办事住宿,战地生活只得如此。时近七月,夏日余威犹在,院中两棵蔽阴的香樟树枝叶纹丝不动,知了在树上咋呼,叫得人心烦。宣娇坐在客堂一张红得发亮的竹躺椅中,前后门敞得大大的,依然不见有穿堂风过来,宣娇摇着一把团扇,心情和达开一样烦躁,本想攻下杭州,和天京连成一片,便有了回转天京的希望,不料屯兵坚城,打了三个月还在衢州城外,太使她失望了。初到后溪时,她也曾时时换上戎装,跨马挥刀,跟了达开去前线督战,无奈敌人十分顽强,打到哪里,他们堵到哪里,达开用尽了智谋,只石镇吉一军在衢州东南的处州府占了一些地方,却对大局无补,主力大军并不曾向杭州迈进一步,后来达开就不让宣娇再去前线冒险了。

这天傍晚,达开从前线督师回来,一身大汗走了进来,只是喊热,小妾刘氏、马氏赶紧过来为他除去袍帽短衫,赤了膊,侍女端来一盆井水,绞了手巾把子,由马氏替他擦了身,换上干净的白纺绸衫,然后与刘氏退了下去。另一名侍女切了一盘西瓜捧了进来,是用吊篮放在井中凉却的,宣娇陪达开吃着西瓜,四名侍女站在旁边轮流为二人打扇。宣娇望着达开沮丧疲累的神色,关切地问道:“今天又交了一仗吧?”

“是啊。”达开吃完西瓜,擦了嘴,隔了好一会才闷闷地说道:“这个仗打不下去了,弟兄们拼命猛攻,把城墙炸坍了十几丈,眼见冲进去了,无奈妖军狡猾,城里又挖了一道壕沟,挡住了去路,重新又把缺口堵住了,倒是死伤了不少弟兄。”

宣娇惶惑地说道:“我真不懂,我军湖口大捷收复武昌的时候,所向无敌,一座座城池的收复,简直不用打仗,多么威风。为什么这回从安庆出师,在江西打得很吃力,到浙江来,几万大军拿不下一座衢州城,究竟什么缘故,我实在想不透。”

达开也困惑地说道:“我也觉得诧异,我还是我,可是打仗却越来越费力了,难道我已是江郎才尽,再不能指挥大战了?”

“不!”宣娇叫道,“你的才华是用不尽的,无人可以比得上你。”

“我也是这样想,可是眼前的事实是残酷的,打不赢仗,就说明我军不比妖军强。天哪,为什么竟有这样的变化,把我的一切计划都打乱了。”

“据说粮食已经不很充足了,是吗?”

“就是粮食充足,也不能再在这里无谓的打消耗战了,盲目作战是必须避免的,我已下令退兵了,明天就走。”

“仍然回江西吗?”

“不,江西回不去了,九江、抚州、建昌都被妖军夺去了,林启容战死了,九江城中一万多军民被妖军杀得一个不留,只剩下一座吉安城,眼看也守不住了,我决定去福建。”

“七哥,你发疯了!”宣娇叫道,“福建那地方又苦又穷,干吗上哪儿去受罪?”

“你不知道。”达开耐心地解释道,“福建西部虽穷,东部却比较富庶,那里的妖军兵力薄弱,杨辅清已在闽西北占据了浦城、建阳等一大片地方,我们去了,有了立足的地方,两下里合起来有十万人,可以大有作为。那里交通闭塞,闭关自守,湘军很难打得进来。”

宣娇听着听着,忽然泪水涌了上来,连忙低下头来,却已被达开瞧见了,惊问道:“宣妹,你怎么伤心起来了?”

宣娇含泪叹息道:“我伤心的是一则离开天京越来越远了;二则想到你这位盖世英雄被逼出京之后,事事都不如意,竟不得不去福建那块绝地。到了那个交通闭塞的地方,湘军打不进去,你也很难打出省来,今后难道一辈子局局促促地在福建过下去吗?这可不是我所想望于你这位大将军的。英才埋没,不得施展,怎不教我心酸!”

达开感伤地握住宣娇的手,劝慰道:“宣妹,不要难过,事在人为,我们还有十万人马,穷乡僻壤都有穷苦百姓响应我们,得道多助,待时而动,让部下在福建休养一个时期再打出省外去,我的天地终是广阔的,无论多少妖兵也拦挡不住。”

第二天,翼王大军从衢州前线撤退,击溃了清军的追兵,迅速挥师南下,越过仙霞岭上的仙霞关进入福建,谁料杨辅清受了天王的拉拢,答应将东王的中军主将称号授给他,所以决定脱离翼王回朝。当七月初七日翼殿前锋部队刚刚抵达浦城时,杨辅清便已率领所部放弃所有占领的县城,从闽赣边界的邵武、光泽通过杉岭上的铁牛关,一路冲破清军的重重围堵,攻下泸溪、金谿、安仁、万年等县,进入景德镇,回到天朝去了。他放弃的县城立即被清军占去,翼王兵马不得不为重占闽西北与清军展开艰苦的战斗,无异雪上加霜。

翼殿大军中有不少是江西各地的天地会和农民起义军,成则风起云涌,败则烟消云散,闽西北山区本来就贫瘠缺粮,几万人的军粮哪里供应得上。何况还要饿着肚子成天打仗,军心不稳,战斗力严重削弱,连福建地方绿营兵都抵敌不过。进入八月中旬,仅余的一座孤城邵武也在清军环攻中难以坚守了。一些意志不坚的将领见了这等光景,不愿跟了翼王再在福建受苦,纷纷自由行动,一起又一起的把队伍拉走。连国宗石镇吉也与达开闹了意见,不听指挥,拉开人马向邵武以南的地方活动,达开直接指挥的部下只剩了三四万人。而曾国藩奉到朝旨,改援浙为援闽,他本人正由广信府(今上饶市)西边的弋阳县南下建昌途中,积极檄调湘军入闽,打算与浙闽总督管下的绿营兵合围,全歼太平军于邵武,达开在这最最困难的情况下召开了军事会议,决定全军撤离邵武。

达开回到内衙将撤军的消息告诉了宣娇,宣娇对于恶劣的军事局势早已作了思想准备、平静地说道:“是该早撤了,还是回到江西去吧,杨辅清不是转移成功,到了景德镇了吗?七哥,不要犹豫了,也走铁牛关这条路线北上皖南吧。”

“不,现在不行了,湘军已有了防备,那条路走不通了。”

“不见得吧,杨辅清出了铁牛关后,也碰上湘军,把他们打败了就过去了,我们的兵力比辅清强,还怕冲不过去?”

达开冷冷地说道:“宣妹,实在和你说,那条路是捷径,到天朝管辖下的景德镇只有四百里,杨辅清选择的路线是对的。可我不想去,我不能一事无成丧师失地回去丢脸,更不能再去受天王的窝囊气,我这一生是决不回天朝去了。”

宣娇耐着心思劝道:“七哥,切莫再赌气了,虽然你心高志昂,想独创局面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可是天京事变以后两年来,形势大变,今非昔比。这一个多月来,我反复琢磨为什么现在打仗不顺手,原来前后变化太大了。当年你指挥湖口之战,天朝的全部水陆兵力和那么多出色的将军都听你指挥,将士们打仗为爱国热情所驱使,一个个舍生忘死,士气高昂,粮食也充足,又有稳固的大片后方基地作依靠,军心安定,所以你能够专心指挥打仗,军事天才可以充分发挥,当然连打胜仗。可是现在怎么样呢?我们孤军作战,没有后方可以依靠,没有天朝的兵马可以配合作战,没有兵员补充,没有粮食供应,将士转战千里,兵员越战越少,士气越来越低。七哥,你纵有天大的本领,怎能驱使饿兵、疲兵去打比过去强大得多的湘军?何况我们队伍中还夹杂了不少天地会的人马,纪律很差,前天把大批队伍拉走的花旗军首领林彩新就是其中一个。能指望他们像我们老弟兄一般舍身报国吗?现在连本家弟兄镇吉都和你疏远了,你也该冷静重新决策了。我看不要再和二哥闹意气了,只有回到天朝才能恢复过去的声威,不回天京,就回皖南也好,不要再固执了。”

达开沉默了一会,说道:“宣妹,你说的很有道理,今非昔比,我也感触很深,时常细细思量,确如你说的那样,昔日我军的优势如今都成了劣势,如何能打胜仗?我们变,妖军也在变,一支支新的湘军不断在冒出来,我们变弱了,他们变强了,今后的仗是更加难打了,我不想再逐鹿中原,避开妖军主力,到四川去发展吧。那里是天府之国,地广民富,蜀道艰难,过去在蜀中偏安立国做皇帝的,东汉初年有公孙述,三国时有刘备,五代十国时有前蜀王建,后蜀孟知祥。我石达开不能争霸中原,还不能割据四川称王称帝吗?宣妹,我打算撤出邵武,南下闽西南,然后从长汀进入江西南部,再往湘南,转往湘西进入四川,你耐心再等等吧,将来你就是新蜀国的皇后了。”

宣娇叹口气道:“你真想得远,还在福建挨饿哩,就想到去四川做皇帝了,我可没有做皇后的福份。既不能离开你独自去天京,就只能跟了你东南西北去闯荡,总觉心头空空荡荡渺渺茫茫,天天怀着一颗朦朦胧胧的希望填塞这份空虚,但希望往往落空,正不知会落到什么结局。”

达开笑道:“跟了七哥,还怕没有个辉煌的前程吗?”

宣娇却忧郁地笑不起来,暗暗叹了口气,吩咐侍儿道:“收拾收拾,明天又要上路了!”

正文 第四十一章 镇龙山下,洪宣娇魂断故乡

翼王大军撤出邵武后,突破了清军的围攻,经闽赣边界武夷山区的泰宁、宁化等县而达汀州府城长汀县。一路上山雨绵绵,山路泞滑,粮食短缺,士卒饥困狼狈,怨声载道,除了战死之外,因饥饿而倒毙山径沟壑的也时时可见,军士离心的现象更加严重了。石镇吉带领胞弟石镇常和部将曹广依等两万多人,依然远远避开翼王,而自由活动在长汀东边的连城一带。达开在长汀驻兵数日,命人去召唤镇吉归队,说是不归队就杀了他,镇吉更加不愿回来了。传令的承宣官从连城回来说:“国宗不肯回来,说是此身虽然在外,却不敢丝毫背叛翼王,反可牵制妖兵为殿下一臂之助。”又说,“在连城国宗兵营中还见到贵生兄弟也在那边。”

贵生便是已故翼王妃春娥的外甥黄贵生,已故翼贵丈黄玉昆的孙儿,此时已是十五岁的少年了,达开命承宣官退下,忧郁地向宣娇道:“众叛亲离,连贵生这孩子都离开我这个最最亲近的舅舅了。春娥若在,不知会怎么痛心,难道都以为跟了我翼王毫无前途了吗?”

宣娇劝道:“镇吉他们离开你也是不得已,总不成都挤在一起饿肚子,让他们自己去寻觅粮食分担困难不是很好吗?我看他们都能吃苦耐劳,离开你并非受不起艰苦,恐怕是为了离开天朝以后,茫无目的,没有了奔头,我若是一般将士,也会为了这一点而断然离开你的。还是赶快去江西吧,不然万众离心,纷纷舍你而去,那才无药可救哩。”

九月二十三日,翼王放弃长汀,越过大隘岭,乘虚攻占八十里外的江西瑞金县城,太平军战士久在山区苦熬,下了山来,忽见瑞金周围水网密布绿油油的一大片平野,犹如锦绣一般的江南水乡,不禁纵声欢呼,精神顿时振奋起来。宣娇也与达开下了轿,尽情欣赏眼前的平原秀色,宣娇道:“七哥,你看弟兄们那么兴奋欢喜的模样,我们总算从困境中走了出来,是该早一点回到江西来啊!”

达开笑道:“我说过我翼王石达开是倒不下来的,不必再为我担心了。”

翼王于十一月底攻克了赣粤边界的南安府,和附近的南康、崇义县城,将行营设在南安府北的池口镇,此时南有石镇吉的兵马在攻打广东境内的南雄县城,东有重新归队的花旗军林彩新围攻信丰县城,牵制了清军的兵力,翼王决定乘机在南安休整士马,安度春节。

没过几天,辕门外忽然来了一名密使,化装成长袍小帽背了青布褡裢的小商人,说是奉杨国宗(辅清)之命,从景德镇前来下书。门官将信将疑,搜他身上并无利器,引他先见了翼殿宰辅张遂谋和曾锦谦,来使从发中蜡丸内取出密信,果然盖了中军主将的印信,遂谋等回身进内,将信递与翼王看了,却是辅清劝他回师北返。

现天朝重振军威,陈玉成已于七月收复庐州,击毙了前在湖口统带妖军水师的安徽布政使李孟群,李秀成于八月收复浦口,并踏破江北大管。十月初八日陈李联军二十万人于皖北三河镇大破妖军,击毙湘军焊将李续宾与曾国华,收复舒城、桐城,解了安庆之围,妖军丧气,皖北大定。闻殿下已进入赣南,望乘此良机,取道吉安北上,辅清愿执戈为殿下前驱,以图湖北。

翼王放下信,在判事房中踱步徘徊,半日不语。锦谦问道:“殿下,杨国宗信中之意,您以为可行吗?”

达开断然道:“辅清此信颇有见地,可是我羞与哙等为伍!”

汉高祖猜忌楚王韩信,将他贬为淮阴侯,上朝列班时,只能与过去的部将舞阳侯樊哙等同站一处,因此郁郁不肯入朝,说是“羞与哙等为伍!”今天翼王也不愿降尊纡贵,与过去的部曲杨辅清、陈玉成、李秀成等并肩而战。张遂谋理解翼王的心情,他也是坚决反对翼王回朝的,说道:“殿下所见极是,何况自从殿下出京后,天王先授蒙得恩为中军主将,现在又改授给杨国宗,不是明明取消了殿下‘通军主将’的称号了吗?天王如此无情,何必还要眷恋。不过今天密使送了信来,传说开去,军中必定有人主张响应辅清而班师回朝。军心一乱,今后进兵就人多口杂,难以划一了。”

“这事好办,你命承宣传集各统兵官即来大营议事,决定今后进兵方向。”

一场激烈的辩论之后,决定经过了湘西进军四川的战略目标,达开命遂谋给辅清写了回信:

<small>赣省湘军云集,北上不易,将由南安前往湖南,下趋鄂省,以取上游之势。日后若有合兵破敌之机,当再函商。</small>

达开回到内院,将辅清来信的事告诉了宣娇,宣娇惊讶道:“这么一件大事,也不仔细斟酌,让我帮你推敲一番,就这么匆匆决定了。那个张遂谋,还有曾锦谦,都不顾大局,一味怂恿你自立门户,好让他们做大官,听了他们的话,必然误事。”

达开辩解道:“遂谋他们赤胆忠心为我图谋大事,跟了我吃了不少苦,并无私心,不要对他们有偏见。所以先作了决定再和你说,因为你总是主张我回朝去,怕你阻挠。”

宣娇不悦道:“我现在仍然主张你有机会就应该打回天朝去,辅清送来了这么个好机会,为什么轻易放弃了?你是把我当外人了,我可不是一般的妇女,由着男人说怎么就怎么,惹恼了我,也会自带一支兵马杀回天朝去。”

达开忙搂住宣娇道:“不,不,千万别有那个想法!我们十年爱慕,好不容易才结合在一起,恩恩爱爱,再不分离了。你若走,我岂不抱恨终身,你就没有一点留恋吗?”

宣娇泪盈盈地叹息道:“想到竟有一天我会和你分手,便觉心酸悲痛,我岂愿走到那一步,最好当然是一块儿回朝。现在我依了你去湖南入川,若是不如人意,进不了四川,你可得依从我带兵回朝。七哥,答应我吧!”

达开心软了,脸贴着脸为宣娇擦去泪水,说道:“这一回去湖南,若是又碰了壁,进不了四川,就由你作主,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宣娇转悲为喜,捧了达开英武强悍的脸庞吻了又吻,说道:“七哥,我心爱的七哥,我怎么舍得离开你,我们永远在一起,回到天朝去再干一番事业吧。”

太平天国己未九年(亦即咸丰九年,公元1859年)二月初三日,翼王放弃赣南,率领大军穿行山径小道之间,以疾风迅雷之势,横扫湘南,绕过清军坚守的永州,直扑湘西重镇宝庆府,于四月二十二日进抵府城邵阳城下,先后与大将傅忠信、赖裕新率领的另外两路人马会师。由于沿路投军者踊跃,全军兵力又达十万人左右,对宝庆府城形成合围之势。

此时湘军多在外省与太平军作战,省内兵力空虚,只有广西布政使刘长佑一军支撑门面,怎敌得过十万太平军的猛攻。如翼王加紧攻城,在敌人援军未到前很可能拿下宝庆,打通由湘西或湖北入川的道路,就是绕过宝庆,那里山径纷杂,可以入川的路径甚多,清军防不胜防,也可顺利进川。无奈翼王在宝庆城下,等待迟到的赖裕新一军,迁延了一些时日,又防清军前堵后追,没有迅速绕过宝庆西上。到了五月初,清军援兵已有三万多人云集宝庆,太平军攻城打援,已无优势可言。

翼王攻打宝庆,是为了进入四川的战略意图,早为清廷所觉察。先是翼王答复杨辅清“下趋鄂省,以取上游”的密信被江西巡抚耆龄的部下搜去呈报了朝廷,随后湖广总督官文又紧急奏报:“探知湖南贼势将窜入蜀,请令曾国藩带兵赴川东夔州(今奉节县)一带,择要扼守。”

皇帝奕詝接报后惊惶失措,他熟读历史,知道四川是天府之国,又是最容易被叛乱者割据的,于是急忙于五月间下旨给在江西抚州的曾国藩。

官文奏请饬曾国藩迅赴夔州一摺,本日已谕令川督有凤派兵扼要严防,惟该省兵力恐不能当此悍贼,着曾国藩即日统带江西、湖北等兵由楚江前赴四川夔州扼守,以据两湖上游之势,倘贼踪窜至,即可有备无患。

曾国藩这一年中被翼王大军的行动牵着鼻子走,翼王兵马到哪里,清廷就命国藩援到哪里。先援浙,继援闽,其实一处都无需去,现在又要援蜀了,国藩心情烦懑,怎肯胡乱奉旨,于是敷衍了事的奏复:

<small>臣所部兵勇为数无多,若令由鄂赴蜀,应须兵力稍厚,乃可携以入峡。臣拟先驻湖北宜昌等郡,如贼果入川,再行酌量前进。</small>

皇上不满意曾国藩的敷衍塞责,又急急连下两道谕旨给已经启程前往湖口,准备进入湖北的曾国藩。

曾国藩虽先驻宜昌等处,仍当侦探贼情。如宝庆一带未能遏其入川之路,即当亲督兵勇赴蜀,以便调度堵剿事宜,未可迁延贻误。

这里清廷君臣在书面往来纠缠,另一路援军已于六月中旬渡过洞庭湖,按照湖南巡抚骆秉章的指示,悄悄来到宝庆城东北蓝田,准备进攻太平军较为簿弱的北路,并威胁正与城东南刘长佑部作战的翼殿赖裕新一军的侧背,这支兵马便是常在湖北、安徽作战的湘军李续宾的余部,续宾在安徽三河集被陈玉成击毙后,由他的胞弟续宜统带,现在的官衔是四品道台。

此时翼王正准备以主力围攻刘长佑部,打算解除了刘部对攻城的牵制,便集中力量破城。六月十九日午后,忽有探马来报:“禀殿下,城东北蓝田一带,出现一支妖军,探明是湘军李续宜部,约有万把人。”

达开诧异道:“李续宜不是被陈玉成打死了吗?”

曾锦谦道:“打死的是他的哥哥李续宾。”

达开一声冷笑,说道:“乳臭小儿,残兵败卒,什么李续宜,从未听说过,也敢来与我对仗!锦谦,命令北门各军注意抵敌,待我收拾了姓刘的,再转过去送他去见死了的哥哥。”

六月廿六日,达开亲率主力猛攻城东南的清军,那刘长佑已与李续宜商定了明守东南,暗攻西北的作战方略,士兵有了援军,信心也高涨起来,拼死抵抗了两天,竟然相持不下。达开愤懑烦躁,下令挑选精悍士兵组成突击队,限令三日内攻破敌营。不料李续宜率领马步军渡过资水,乘虚进攻太平军城北营垒,等到翼王得讯,急命赖裕新率军赶往援助时,所有北门营垒均已被李军攻破,城内外交通恢复,翼王攻取宝庆的计划受到严重挫折。

达开这才发现自己错误地判断了敌情,清军主力竟然不在东南,而在西北,为了挽回战局,决计与李续宜决一死战。六月二十八日夜,翼王挥师渡过资水。次日黎明,太平军四万余人重重包围了李续宜的一万多名兵马,宣娇知道进川成败在此一举,也换了戎装与达开一同渡过资水督战。正午,达开下了总攻击令,众炮轰鸣,硝烟四起,厮杀声惊天动地,达开向宣娇道:“今日以多击寡,必胜无疑!”

宣娇见两军鏖战激烈,心情焦急,不顾达开拦阻,挥刀拍马冲向敌阵,达开慌忙命一队侍卫上前掩护。正在此时,忽听得背后喊声大起,乃是李续宜用兵狡猾,早已派出精锐兵马绕到太平军后侧,一边冲杀地们的后路,一边放火焚烧太平军后方营盘,掳掠对方眷口。达开见状,立刻分兵抵御,这也是两军对敌常可遇见的事,若是广西老弟兄,决不会慌张失措。无奈军中很多是刚在湘南入伍的新兵,不曾参加过紧张激烈的大战,一见敌人从后路杀来,心先慌了,不管翼王和各级统兵将领怎么呼喊,甚至挥刀砍死了几个临阵脱逃的新兵,还是潮水般地突围而逃,清军趁势前后夹击,呼杀声震天骇地,太平军人无斗志,如风扫落叶,纷纷溃退。宣娇见败局已定,痛心绝望,举刀拍马向清军冲去,准备战死沙场,摆脱那无法解开的情结。侍卫亲兵急忙纵马上前拦住去路,一人下马扣住王妃战马的络头,强使马头调转,又在马肚上奋力一拍,那马如箭般驮了王妃冲向前去,在亲兵护卫下突围而出。赖裕新见大势已去,急忙保护了翼王杀出重围,狼狈回到城南大营。清点人马,战死和溃散未曾归队的不下万人,宰辅曾锦谦战死,赖裕新的老母也被清军掳去,宝庆城外西、北两路阵地全被清军夺去了。

入夜,城南一座密林中阴森森的祠堂内,翼王召开的紧急军事会议刚刚结束,各路统兵官神情沮丧地跨马离去。翼王回到月洞门内庭院清幽的小屋中,已是午夜时分。宣娇犹然对灯呆坐,神色憔悴,泪痕犹在,达开长叹一声,愤愤地敲着自己的额角骂道:“怎么今天落了魂了,眼睁睁到手的胜仗给丢了!”

宣娇神情呆滞,好似还没有从日间战场上突然而来的致命一击中回过神来,她怔怔地望着达开问道:“七哥,我不懂,怎么今天竟会败得这么惨?”

达开又用拳头猛敲额头,说道:“如果今天是和曾国藩对阵,我必定聚精会神,慎思熟虑,以求万无一失,可是对手是个无名小卒李续宜,我太轻敌了,我忘记自古以来‘骄兵必败’的教训。该死,该死!这一战下来,损失太大,宝庆攻不下,四川也去不成,我的入川计划全落空了。”

“避开宝庆从小道入川不行吗?”

“迟了,现在是妖军占了上风,他们会前堵后阻,封住我们入川的道路,我军新败之余,士无斗志,弄不好会陷入埋伏圈中全军覆没。刚才开了军事会议,没有人敢说能冲过敌人的封锁去四川,连一向大胆的赖裕新也劝我先去广西再说。”

宣娇珠泪猛涌,叫道:“天哪!我们好不容易从广西打出来,如今一事无成,又要打回广西去了!七哥,回天朝也罢,入四川也罢,全无指望了,我刚才是该冲入敌阵和他们同归于尽,侍卫为什么要拦阻我,为什么使得我现在不死不活,进退两难!”

达开劝道:“宣妹别伤心,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候。此刻广西形势很好,因为我们太平军把妖军主力牵制住了,广西妖军顾此失彼,天地会起义的势头比过去更加蓬勃了,我们的家乡浔州府还建立了‘大成国’。镇吉虽然没有来宝庆会师,可是他在攻打桂林,无异为我们进入广西铺排道路。此番回去不是以广西为目的地,好比打仗负伤了,我们回广西去养好伤,还是要打出广西来的。胜败兵家常事,不要消沉,湖口之战时,妖军猖狂一时,不是眼看要打到天京,却被我扭转过来了?我的信心还没有丧失,你千万不要绝望。”

宣娇泣道:“不论你怎么说,我已经完全绝望了,我们甜甜蜜蜜而又苦苦涩涩地相聚了两年,也许前世的情缘已满,该到分手的时候了。”

这一夜,达开搂着宣娇哄着劝着,可是宣娇泪水未断,死意已定,朦朦胧胧睡着了,犹为恶梦哭醒。

次日清军李续宜部渡过资水东进,与刘长佑部会合,继续攻击太平军,湖南巡抚骆秉章下了密谕,欲将石达开部太平军全歼于宝庆城下。翼王终于结束了宝庆之战,于七月十六夜撤离宝庆,进入了广西全州、兴安境内。湖南湘军萧启江率兵一万多人跟踪追去,可是他们将围攻桂林的石镇吉一军误认为即是翼王的主力,所以将兵锋转向桂林外围与镇吉交战,却让翼王兵马从容地进入广西腹地庆远府,在府城宜山县一带歇兵驻马,休整部队。

第二年(咸丰十年)二月,是翼王三十虚年寿诞之期,当地民众纷纷前往翼王府祝寿,这是宝庆兵败之后,翼王军事生活较为安定的时期,达开心情也比较好。三月间,曾与宣娇及文武将佐张遂谋等同游庆远府城北门外的北山白龙洞。山势巍峨峻拔,郁郁葱葱,气势非凡,登顶眺望,全城景物一览无遗。山腰古木森森,环抱一洞,洞口高敞,洞外颇有摩崖石刻,皆是浮雕佛像和前人诗文,其中不乏佳作。进洞之后,则幽深曲折,寒气逼人,钟乳下垂,形状瑰异,目不暇接,如入仙境。洞内也有宋明以来石雕碑刻,翼王等徘徊欣赏,兴味盎然。于是在山上席地而坐,饮酒笑谈,似乎人间已无兵争之事。

宣娇自入广西后,心情忧郁,时时抱着厌世的情绪,周围一切都不感兴趣。对达开也从热恋而落入极端失望的境地,感情危机时时潜伏,一旦冲决最后一道感情维系的细链而爆发,那就不可收拾了。所以虽则同游白龙洞,其实目无所见,耳无所闻,神情淡漠,无处不感触,无处不忧伤。堂堂太平天国翼王,数十万大军的统帅,如今穷途末路,只能率领残兵败将,在这个穷荒偏僻的地方躲僻清军的兵锋,岂不令她悲酸伤怀,何时是个了局?

达开比较旷达,对前途依然充满了信心,他摆脱了时时烦扰他的军心涣散、部下离队回朝、粮食短缺的困扰,苦中作乐,即席写了一首极有气势颇能体现民族英雄风度的好诗,也是留传至今的翼王惟一的一首真诗。

众文武元宰张遂谋、地台右宰辅石蔡亲、户部大中丞萧寿釭、吏部尚书孔之昭、精忠大柱国朱衣点等人纷纷赋诗唱和,(此时翼王已改变了原来天朝的官制,自定一套官名了)。

回城后,达开又为白龙洞题壁诗写了序文:

<small>太平天国庚申十年,师驻庆远。时于季春,予以政暇,偕诸大员巡视芳郊。山川竞秀,草木争妍,登兹古洞,诗列琳琅,韵著风雅。旋见粉墙刘云青句,寓意高超,出词英俊,颇有斥佛息邪之概,予甚嘉之。爰命将其诗句勒石以为世迷仙佛者警,予与诸员亦就原韵立赋数章,俱刊诸石,以志游览云。</small>

张遂谋命人雇了高手巧匠书写诗文,刻于洞左石壁上,高约三尺有余,宽约四尺半,诗书刻俱佳,为翼王留下珍贵的史迹。

庆远赋诗之后不久,广西敌我形势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清廷鉴于大批太平军进入广西,而天地会等起义军亦此仆彼起,原任广西巡抚剿办不力,乃改派刘长佑接任广西巡抚。长佑是湘军元老江忠源的部下,接任后,改变作战方针,先平各地零星起义军,再与太平军决战。翼王在广西的友军逐渐被刘长佑军击溃,形势孤立,而粮食奇缺,军心离散,分往各地筹粮的部队往往遭到地方强悍的团练所阻击,一败再败。非翼殿直属的兵马见形势不利,纷纷离队,宰制傅忠信等首先率领所部“出江回朝”,由赣入皖,投入到李世贤麾下;后旗宰辅余忠扶的部下杀了忠扶,离队归朝,但沿途不断受阻,全军覆灭;天地会花旗军数千人也离队辗转投入到忠王李秀成的部下。而对达开打击最大的是石镇吉一军进攻百色失败,于三月十五日解围撤兵途中,被土司团练沿途追杀,将士星散,石镇常先被杀,石镇吉、黄贵生拟回庆远依附翼王,不幸在距庆远二百里处,被安定土司俘获,解往省城桂林遇害。石镇吉虽然未和翼王在一起,但行军始终互相呼应,牵制清军,掩护翼王主力,起了相当作用,镇吉覆没,达开更孤单了。

在这重重打击的恶劣形势下,刘长佑集中兵力于四月间向庆远发动进攻,达开衡量弱不敌强,没有交战就于四月十九日撤出了庆远府城,为了摆脱清军的追击,不断向南宁方向转移。半路上听说忠王李秀成仿效翼王的围魏救赵之计,先与左军主将李世贤奔袭浙江,占领了杭州城,调动清军江南大营张玉良一军一万多人,远道援救杭州,李秀成在城墙上遍插旌旗,却甩下一座空城,悄悄回师突击,与英王陈玉成配合,打破江南大营,悍敌张国梁兵败丹阳,在南门外策马渡河时落水而亡,钦差大臣和春服毒自杀,李秀成率师占领常州、苏州,成绩辉煌,天朝中兴,李世贤封了侍王,杨辅清也封了辅王。翼殿老弟兄得悉后悄悄议论,跟随翼王已无指望,建功立业还应回到天朝,于是由右一旗大军略扩天燕彭大顺、精忠大柱国孝天豫朱衣点、观天燕童容海等一再敦促翼王在广西招足新兵,“出江回朝”,翼王不从(“燕”和“豫”是太平天国后期王以下,侯以上的爵位)。这天行到将近南宁的宾州地方,各军不肯上路,翼王正在诧异,彭大顺、朱衣点等六七十名将领来到翼王营帐前长跪泣别,说:“时势如此,不得不出江回朝,请求殿下给一条生路,否则都将全部丧生在广西了。”

彭大顺等都是忠心耿耿的翼殿心腹兵马,他们被迫离队,依然充满了对翼王的眷恋之情,翼王长叹一声,说道:“士各有志,我不能强留你们了,好好去吧,到了天朝,不忘努力杀敌,并为我问候京中同袍,说我翼王终有一天还是要打出广西去的。”

彭大顺等泣道:“愿殿下保重,我们去了。”

他们起身又向王妃宣娇叩别,宣娇默默地噙了一汪泪水望着他们各自上马,率领数万人马掉头向北而去。刹那间,宣娇忽然腾身上了一匹无鞍马,纵马大呼:“等等我!”

达开大惊,忽忙吩咐侍卫拦阻,恰巧那马因为背上无鞍就骑上了人,觉得不舒服,蹦着跳着不肯上路,侍卫赶上去制服了马,达开也赶过来掩饰道:“宣妹,不用送他们了,下来吧。”

宣娇竭力忍住泪水,望着远去的将士背影,忽地翻身下马,奔回营帐中,呜咽哀泣道:“我再没有机会回去了,我只能死在广西了。”

达开跟了进帐来,劝慰道:“宣妹,自从庆远出来,天天行军,没好住,没好吃,你瘦得多了,不要再伤心糟塌身子,熬过这一关,有了好身体,才能打出广西去。”

宣娇依然呜咽道:“我不存任何指望了,我生在广西,就死在广西吧,我不可能和你相伴到底了。”

达开为宣娇拭去泪水,握住她的手无言相对,他现在只剩下天台宰制赖裕新一军的一万多人,而且饥饿疲惫,前有清军阻拦,后有追兵,必欲置他于死地,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经过整整一年,南宁、武缘(今武鸣县)、宾州(今宾阳县)一带转战流离,翼王兵力已经非常衰弱,连府县的地方武装都抵敌不住了,只得于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清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六月初九日,冒了酷暑,仓皇引兵从思恩府宾州撤退到了贴邻的故乡贵县。如果功成名就,衣锦荣归,回到贵县故乡的土地上,本是梦寐以求的事。可是他们现在带领一支败兵残卒回到故土来乞求起义的乡亲为他们掩护,沮丧伤感的心情可想而知。宣娇和达开并辔纵马奔驰在宾州至贵县的山间小道上,当进入贵县境内的时候,望着右首巍巍峨峨直耸云霄的镇龙山,宣娇感慨道:“悠悠十载,我们又回到生我育我的龙山地区来了,只是兵败回乡,羞见江东父老啊!”

达开扬鞭大笑道:“胜败兵家常事,宣妹不要自馁,汉高祖刘邦几次被楚霸王所窘,连父母都被捉了去,后来不是转败为胜,成了汉家四百年的天下!今天我是尚未走运的刘邦,可不是兵败乌江的楚霸王啊!”

宣娇凄然笑道:“你倒是很想得开。”

故乡父老并不计较他们的成败,依然以欢迎凯旋英雄的热情,夹道欢迎昔日那帮村的石相公,今日太平天国的翼王回转家门。

他们进了县城,以城中水源街粤东会馆为王府,依靠北边农民起义军“大成国”占据的浔州府城桂平为屏障,暂时苟安下来。当天“大成国”的大将李福猷等前来设宴为翼王接风,嫁在五山镇的大姐也骑了小毛驴赶进城来见兄弟,她家在达开离乡北上之后,受团练的迫害,不得不全家逃避他乡,两年之后,贵县又有农民起义,才回到五山镇去。姐弟相见,恍如隔世,听说春娥被害,大姐伤心不已,达开又介绍宣娇与大姐相见,也不胜感叹。当天人来人往,着实热闹了一阵,夜间,达开回到内房,见宣娇坐在灯下发呆,达开酒意醺然,笑道:“好多天没有睡个安稳觉,这里是浔州府地界,思恩府的妖兵不会过来了,放心早早安睡吧。”

宣娇叹息道:“是啊,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又回到生长我的地方来了,路都走到头了,是该放心了。”

达开见宣娇神情异常,吃惊地安慰道:“宣妹,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将息一阵,这里‘大成国’有好几万义军,今天认识了他们的一员上将李福猷,过去见过面,也是本县老乡,有才气,是个好把式,有他们的帮助,我们又可以峰回路转,逢凶化吉了。”

宣娇淡淡地说道:“我很疲劳了,今天让我们睡个好觉,明天我要去赐谷村祭扫祖坟,看望大伯大婶,你事忙就不必去了。”

达开笑道:“初到这里各方应酬,是忙不开身,明天由侍卫护送你去赐谷村,早早回来,过几天得闲了,我们一块儿去那帮村看看。”

入寝之后,宣娇搂住达开,突然泪汪汪地一阵狂吻,问道:“七哥,我们恩恩爱爱在一起有多少时候了?”

达开也抚摸着宣娇柔滑的肌体,算了一下说道:“我们从丁巳七年五月出京在安庆相会,从那以后没有一天分离过,已经整整四年有余了。”

宣娇含泪道:“相思十载,换来四年恩爱,太短了,太短了!何况又多在忧患之中度过。现在妖军处处威胁,今天不知明天事,让我们好好珍惜相聚在一起的每一刻时光,过一天,少一天,今夜再纵情享受一宵欢乐吧!”

于是肌肤相亲,口吻相接,搂住达开狂放地如醉如痴,如胶如漆,不可分舍,达开也给她热烈地回报,安静下来之后,宣娇忽然又哭了,说道:“七哥,好好记住今晚的欢乐吧。”

达开诧异道:“宣妹,你今晚怎么了,快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们相聚的日子还长着哩,别老是今晚今晚的,不要胡思乱想了。”

宣娇把泪水擦在达开的脸庞上,叹道:“没什么,不过总觉心里不痛快罢了,疯狂一阵,心里好受些。”

第二天早晨,宣娇换了一套无龙无凤的素黄袍和素黄靴,天热,头戴一顶细竹片编扎成裹了黄绸的僧帽式凉帽,向达开道:“我去赐谷村了,你自己保重!”

说罢,忽又泪水盈眶,带了侍女,掉头便向门外走去。达开愣了一下,好似预感到一股不祥之兆,急忙赶出会馆大门,宣娇已经跨上马由侍卫簇拥着,扬鞭催马哒哒地远去了。达开欲思派人去把宣娇追了回来,却又觉得无缘无故,惹人猜议,也使宣娇不快,闷闷地回进馆中,张遂谋拿了安民告示来请他过目,接着县中亲朋好友不断前来拜会,军中将领则来请示分兵出驻附近县镇,筹集粮食,招募兵员的事,忙了一上午,就将刚才宣娇伤感的事忘了。不料才过正午,忽然一名侍卫从赐谷村拍马赶来,慌慌张张地禀报道:“殿下,不好了,王娘在祖坟前自刎升天了!”

达开大惊,连喊:“糟了,糟了!”一阵眩晕,竭力镇定下来,命随从带了宣娇大殓需用的金冠龙袍,急急跨马赶到赐谷村。宣娇亲人已经将她的遗体安放在黄氏祖屋的大厅中,达开疾步进厅,见宣娇脸色如常,双目未瞑,嘴角微抿,好似带着满怀遗恨等着他的到来。达开跪到宣娇灵床前,替他合上双目,痛哭道:“宣妹啊宣妹,壮志未酬,使你含恨而殁,我誓将进入四川,完成素志,以慰你的在天之灵,不然,我亦将与你重聚于天界,来世再为圆满无憾的夫妻!”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大渡河畔,石达开英雄末路

宣娇离世后一个月,苦难的咸丰皇帝奕詝在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之后,于咸丰十一年七月病逝于热河避暑山庄,小皇子载淳继位,改元同治,两宫太后垂帘听政,进入了同治时代。又六个月之后,翼王率领部下终于打出广西,进入四川东南的石砫厅(今石柱县),距长江南岸五十里,距重庆府亦只四百里,打下重庆,省会成都就无险可守了,时为太平天国壬戌十二年(清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正月二十二日。

宣娇薨逝之后,清军进逼浔州,杀了“大成国”平浔王陈开,余部三万多人由大将李福猷率领投入翼王麾下,达开依靠这支生气勃勃的生力军,重新振作起来,面对清军的围攻,决定立即突围,杀出广西。他于八月初辞别大姐,率领四万多人的队伍离开贵县,兼程北上,途经柳州府融县浮石圩时,中了清军道员刘坤一(刘长佑族叔)的埋伏,受伤落马,清军上前擒拿,幸亏被侍卫亲兵抢救回营。九月十八日,经过融县东北的怀远县,进入清军防御薄弱的湖南西部,击败湘军席宝田、刘岳昭部,由南而北,直穿整个湘西,于十二年的大年初一到达湘鄂边境龙山县,经过五昼夜抢渡边界河酉水,进入湖北来凤境内,与石镇吉的部将曾广依部会合。广依在百色兵败后,率领镇吉余部数千人进入贵州,转战于川鄂边界一带,部队发展到了几万人,听说翼王出江北上,特地占领了来凤县城,一边休整,一边迎候翼王大军的到来。

翼王过河登岸,见到了前来迎接的曾广依部兵马,欣喜过望,广依跪迎在翼王足前,流泪道:“百色失利之后,与国宗失去联系,只得带领余部三千多人进入贵州,历尽艰险,侥幸保存了这支兵力,今天总算盼到了殿下,愿随殿下开疆辟土,万死不辞。”

翼王出了广西沿途不断扩充兵马,与曾广依部会师后,主力达到十多万人,声威壮大,又恢复了翼殿兵马的兴盛时期。翼王高兴地慰勉道:“广依,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百色蹉跎,不幸镇吉遇难,你能在艰险的环境中保存了国宗的这支人马,很不容易,也为我们入川开辟了道路,可喜得很,待我们在这里休整些日子就进川吧。”

广依将翼王与众大员迎入城中行馆住下,翼王询问川中清军防御情况,广依禀道:“殿下可惜来迟了两年,若在宝庆会战结束后就挺进四川,那时这里有李短鞑(即李永和)、蓝大顺等从云南入川的起义军几十万人,攻占了川南、川西许多城镇,并且分兵在川北、川东活动,妖军疲于奔命,决无阻拦殿下大军的力量。到了去年四月,大妖头骆秉章从湖南调到四川来做总督,用计分化了起义军,逐个击破,现在李、蓝他们连连挫败,退到川西嘉定府(今乐山地区)一小块地方,不可能给我们什么帮助了。”

翼王沉吟道:“是错过了一次好机会,可是当时宝庆周围妖军众多,必然拦堵,入川是不容易的。往者已矣,来者可追,我们不是已经到了四川的大门口了吗,来凤往西紧靠四川的酉阳州,抬腿就过去了。”

广依道:“现在不那么容易了,骆大妖头得悉殿下大军从广西沿了湘西北上,必然是冲着四川来的,而酉阳州首当其冲,已经调集一批绿营兵在酉阳、黔江一带布防,因为过了酉阳、彭水就是涪州(今涪陵),那里离重庆只有百把里路,就是四川的腹心地带了,大小妖头十分惊惶,殿下进川还得费些周折。”

这时张遂谋取出地理图摊在桌上,翼王看了,将手指从来凤向北直插湖北利川县境,然后转向正西,说道:“既然妖军在酉阳有备,我们避实击虚,就从来凤经咸丰、利川,进入西边的四川石砫厅,那里紧靠江边,渡江过去就是忠州丰都县,打它个措手不及,等到骆秉章发现,我们已经翻山越岭,旌旗直指成都了!”

众人都说是条好计,翼王下令道:“事不宜迟,也不要休整了,明天就全军北上!”

翼王挥师入川,果然不费力气就拿下了石砫城,问了当地百姓,说是:“城外不远有个渡口,名唤羊肚溪,属丰都县管辖,平时有渡船往来,听到大军来到,都拘集到北岸去了。”

翼王亲自带了文武僚佐前往羊肚溪察看,果见江水滚滚东流,却不见一艘船舶的影子,看那川江江面,虽处上游,仍很辽阔。翼王命人立刻从石砫通往丰都县城南岸的小河三江溪中征集了几十艘小船,派出精壮士卒,强渡北岸。无奈清军早有戒备,丰都城濒江而筑,驻扎了一队炮船,来往梭巡江面,炮轰太平军渡船,纵有一二艘上了北岸,兵少势寡,后援不断,也被北岸清兵包围杀害了。太平军强攻数日,不得渡江,翼王只得转而从陆路西上,进攻涪州,以取重庆。

太平军石达开部进入四川,震动了四川总督骆秉章,此人字籲门,是道光十二年进士,(比曾国藩还早了八年),做过侍讲学士,道光三十年就做了湖南巡抚,论资历和曾国藩同辈,论才干却平常,做湖南巡抚时,全仗自称“老亮”(诸葛亮)的幕僚左宗棠一力调度,人称“二抚台”。去年奉调为四川总督以平李永和、蓝大顺之乱,便又带了湘军将领刘蓉到成都来做幕僚,保荐他当了四川藩司。秉章年已七旬,年高气衰,更加倦于政事,刘蓉还只四十多岁,精力正旺,秉章一如在湖南时重任左宗棠,将四川制台衙门中一应军政事务都放手托付与刘蓉料理,名为藩司,实则也是个出谋定策的“二制台”。刘蓉与曾国藩同乡,又是儿女亲家(刘女嫁与国藩长子纪泽),湘军初期,刘蓉由办团练而领兵作战,咸丰五年因为胞弟刘蕃战死,送丧回乡,又丁父忧,一直不曾再出来从军。这回是骆秉章三顾茅庐把他请出来的。到了成都,刘蓉建议派人打入起义军中,用金钱官职分化离间,诱使李、蓝的部将唐友耕等叛降过来,大大削弱了起义军的实力。这次翼王刚从湖南进入湖北来凤,探马报到成都制台衙门,秉章惊惶焦急,立即召请刘蓉到签押房中商议。秉章道:“果然不出兄弟所料,石达开来了!此人在长毛军中最为凶悍,虽然在宝庆一战中碰得头破血流,大败而逃,几乎被刘坤一部活捉了,仍然不可小视。川江漫长,处处须防,稍不留意,便容易出漏子,前已下令沿江船只尽数拘往北岸,使长毛插翅难渡。我还在想,长毛纵然无船,可以自己打制新船,南岸江边如有堆存的木材,应该赶快运走,来不及抢运的,就放火烧掉。石达开既然进了川,决不肯轻易退兵,敌我决战事关川中大局,万一失误,川中百姓必遭蹂躏,通省文武将佐的顶戴前程也都遭殃了。兄弟年迈,诸事仰仗老哥统筹,若有紧急情况来不及请示看稿,你就以我的名义全权指挥。”

刘蓉拱手道:“多蒙籲公厚爱,事机紧迫,敬当从命,如今沿江船舶都已拘集北岸,石逆不得渡江,必然沿江西走,故今后制胜之道,一在以水师炮船巡江,陆师严守北岸,不使偷渡;二则速调陆师加强南岸诸城戒备,使攻城不下,继续沿江西走,然后觅一袋形阵地,北守南攻,聚而歼之,此一劳永逸之法也。”

秉章抚掌笑道:“妙,妙!石逆志在必得成都以成割据之势,犹如飞蛾投火,虽知火能烧身,仍往火光处扑去。他明知官军处处设防,决不肯舍而他往,总存侥幸之心,处处抢渡,以为或有成功之望,我们利用他这种愚蠢的心理,张网以待,必可有成。”

刘蓉也笑道:“籲公说得好,当今敌我形势,正可以‘飞蛾投火,张网以待。’八字来形容,不过这张网必须厚实严密,才能网住石达开这头凶悍咬人的大虫。现已飞调副将唐友耕驻守重庆,兼防涪州,此人是从李、蓝逆军中招降过来的,骁勇能战,让他先顶头阵,这只是网的一面,欲破石达开,这点兵力远远不够。还需咨请湘军和黔军、滇军前来助战,本省的兵勇团练也需开赴沿江布防,就是如此严密,这张网还有漏洞。”

“漏洞在哪里?”秉章惊问道。

刘蓉命文案上取来一幅四川全省地图,摊在炕几上与秉章一同观看,手指从石砫开始,沿江上移,从涪州、重庆、江津、合江,一直指向叙州府的宜宾县,说道:“这一带都是汉人居住地区,府县官比较得力,稍可放心。可是宜宾以上乃是川江上游的金沙江和它的支流,沿江地方既有州县官府,也有土司辖地,土司贪财,如果得钱买放,就功亏一篑了。”

秉章用放大镜仔细端详了川江上下,忽然笑道:“老哥考虑得很对,官军防守宜宾以下,足可无虞,石达开自从和洪逆分裂出走以后,兵力大不如前,穷途末路,决难冲过官军的阻挡,他在这一带无孔可入,不会死心,必然溯江而上,想通过土司属地,渡过江河支流,袭我成都后背,这倒是厉害的一着,幸亏老哥提醒。不过也有办法,土司贪财,就一手赏他重金,一手示之以威,若是放过石达开,就削去世袭领地,他们只能乖乖地听从我们的指挥了。”

刘蓉笑道:“籲公可谓洞察秋毫,石达开只能束手就擒了。”

秉章叹道:“这个石达开,是个人才,可惜投错了主子,他若仍在南京,决不致落到今日的地步,他这一走,两败俱伤,洪逆气数也快尽了。安庆已在去年八月克复,涤生兄(曾国藩)现在总督两江,督办四省军务,正准备以湘军围攻南京贼巢,建立新的江南大营,眼看平定逆乱,名标青史了。”

刘蓉笑道:“涤生兄虽然功绩不少,若无籲公在湖声的全力支持,决难成功,而且放走了石达开,还需籲公来收拾,若论本朝中兴功臣,籲公也是无须谦让的啊!”

两人都得意地纵声大笑了。

果不出秉章和刘蓉所料,翼王在羊肚溪渡江不成,转而沿江西上攻打涪州,清军唐友耕一军及由湖南入川的湘军刘岳昭部,和其他几支川黔兵勇陆续赶到涪州城下拼死抵御,太平军猛攻十天不能破城。翼王无奈,只得掉头攻打涪州与重庆之间的蔺市镇,不料唐、刘两军乘机渡江,由北岸抄在太平军之前,将重庆城防卫得严严实实,翼王无隙可乘,继续沿江西上寻觅渡江机会,却又被清军所逼,难以接近渡口。十万大军转战川滇黔交界处,意图迫使清军兵力分散,乘虚渡江,然而清军越战越多,云南、贵州都有援军前来助战。直至这一年的五六月间,太平军占领了叙州府的长宁县,北边不远就是府城宜宾以东六十里处的长江,翼王决定在这里发动第二次渡江作战,可是两支最大的清军唐友耕和刘岳昭部又赶来阻拦,双方激战了半个多月,未能如愿,这以后清军切断了李福猷和翼王主力的联系,集中兵力对付达开。

翼王于十月初五日进驻宜宾西南约七八十里处滨临横江的横江镇,宜宾以上直至青海玉树巴塘河口的这段长江名为金沙江,横江是金沙江南岸最后一条支流,发源于贵州威宁境内,水流湍急,春水上涨时期,从横江驾船入金沙江,瞬息之间可以直冲北岸,清军虽有炮船也无法阻挡。可是此时正是严冬枯水时期,险滩暴露,小船难以冲上北岸。翼王到了横江镇,见此处距金沙江边只有二十几里,是个理想的渡江地方,虽则水浅,仍决定进行第三次渡江战斗,在横江中征集了几十条小船,组成一支渡江突击队,他亲临两江交汇处向船上手执盾牌深通水性的勇士们讲话:“勇敢的弟兄们,天父上帝保佑你们,一往无前登上北岸去!上岸后立即接应大军北渡,那里距成都不过五百多里,打进成都之后,将授给你们每人‘检点’军衔,功高者封侯爵,并有赏金,以后你们将在四川过上天堂生活,胜利就在眼前,去吧!”

小船一艘艘鱼贯驶入长江,迅速分散开来,奋力划向北岸无人处冲去,快近岸边,忽然岸上众炮齐轰,无数清兵突然出现在岸坡上向小船开枪,滚木垒石齐下,小港中又窜出十几艘清军炮船,纷纷向小船开炮,小船无力还击,被打得七零八落,或沉或毁,不得登岸。船上勇士大半牺牲,翼王只得命令鸣锣收军,准备将小船改为炮艇,明日再战。不料大批清军又及时赶来拦击,切断了太平军渡江的去路,双方激战多日,相持不下。翼王愤愤地退兵横江镇以南二十余里的双龙场,挖壕筑垒,作长久打算,清军唐友耕、刘岳昭等部也踉踪而下,扼守横江两岸,阻止太平军北渡。

元宰张遂谋和大将赖裕新、曾广依劝翼王暂且退兵,遂谋道:“我军渡江,只能攻其无备,乘虚而渡,现在妖军防守如此严密,犯不着和他们相拼,他们有后援供应,我军则孤军深入。弹药粮食都感缺乏,不宜和妖军在这里久战,就是打赢了,北岸还有守军,江上有炮船,渡江仍很困难。”

翼王沉吟了好半晌,才恨恨地说道:“我岂不知孤军远道奔袭,只宜蹈虚乘隙,不宜强攻,然而三次渡江不成,这口气岂能咽得下去?况且从宜宾往西不远折而向南的金沙江,沿岸悬崖湍流,就是渡过江去也是一片荒凉不毛之地,远离川中腹地,并非是我要去的地方。横江这一带离成都最近,是最理想的渡口,让弟兄们在这里过冬,并把李福猷召唤回来,等明年春水涨了,我还是要扫平这些妖军,再次渡江北上。”

遂谋等见翼王坚持,不敢再谏。此时四川总督骆秉章的军师刘蓉据报叙州府横江一线军情紧急,官军进攻了二十多日,伤亡惨重,太平军仍坚守不动。特此赶到宜宾,召见了清将唐友耕、刘岳昭等,听说石达开大兵屯驻双龙场,很有再度渡江的企图,便又拿出锦囊妙计,吩咐如此如此。唐友耕等回到横江后,便派人混入太平军内部,用官职金钱诱使一部份将领投降朝廷。这些叛将又献计说,翼王大营在双龙场,后山有一条秘密小径,并未设防,可以乘虚攻入,他们愿为内应,弄得好,可以活捉石达开。唐友耕等大喜,一面禀报刘蓉,一面准备偷袭。到了约定的十二月十二日黎明,清军从后山攻入太平军双龙场大营,叛将到处纵火鸣锣击鼓,呼喊:“官军打来了,不得了啦,快快投降逃命吧。”翼王大惊,慌忙命曾广依率兵抵敌,可是山前清军也已攻了进来,前后夹击,太平军大乱,赖裕新在慌乱中冒死率军阻击,终究军心已乱,全军溃败,翼王仓皇撤兵,由李福猷断路,向南奔驰四十里方才摆脱清军的追击,在横江上游燕子滩渡江进入云南昭通府境内。检点人马,损失一万多人,只剩下七八万人了,大将曾广依也在这次战役中为叛将杀害,翼王痛惜不止。

达开犹不死心,又派一支人马打回四川叙州府,不久就被清军击退,仍然回到云南。此时达开入川无望,又不甘心在云南久驻,徬徨苦闷,不知所从,为了搜罗粮食,不得不继续向南进军,以维持部队的生存。他们在昭通府城外遭到云南提督福升统带的滇军赶来堵击,太平军长期远途行军,且又饥饿疲劳,竟不能退敌破城,达开在坚城之下,愤懑忧虑,然又不肯承认失败,每日里愁思苦想,思索摆脱困境的良策。

这时又是一年的初春时节,漫山遍野金黄色的迎春花,和尚未开花枝叶翠绿的云南黄馨,灿烂夺目。达开在营外赏花解闷,不觉勾起了对于宣娇的回忆。今年已是太平天国十三年,宣娇归天已快两年了。她生前爱花,如看到满山黄艳艳的迎春花,该会多么欢喜。可是她看到我至今依然局促在云南东北角这块小小的穷山僻壤,仍然进不了四川,又会多么失望。他摘下几株迎春,在青山旷野之中仰天祝祷:“宣妹,我辜负了你的期望,转战两年,并未实现素志,望你在天之灵,保佑我化险为夷,顺利进入四川吧。”

他将迎春花投入一条小溪之中,含泪祝告道:“清清溪水,拜托你把这束鲜花带入长江,转入大大小小的江河溪谷,带入广西浔江,献到龙山脚下的宣娇墓前,说我石达开思念她,永远地思念她!”

达开热泪夺眶,坐在溪旁,看那溪水淙淙地把迎春花带向远方,怔怔地不觉发呆了。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忽听得侍卫轻声禀道:“殿下,有三名云南秀才等候在营门外求见。”

“他们有什么事吗?”

“说是有安邦定国大计献与殿下。”

达开起身回到设在一座民舍内的行营,见门外有三位老人长袍马褂,恭恭敬敬地向翼王一躬到地,说道:“昭通府生员谒见殿下。”

达开邀他们进门在客厅内坐了,问道:“先生等下顾,不知有何赐教?”一位银须拂胸的长者拱手道:“窃闻殿下自湘鄂入川,已经一年有余,尚在川滇黔三省交汇处徘徊,既然难以入川,不知何以不愿在云南境内开疆辟土,自帝其国,其故安在?”

达开道:“这个道理显而易见,四川为天府之国,占据四川可以立国,而且交通闭塞,以一丸泥塞栈道,又一铁链锁住夔门,妖军无法入侵。云南则不然,土地贫瘠不足以供养大军,而与四川、黔、桂交界,山虽险,但不如蜀道的易守难攻。四川邻近中原,得之足以号召四方,故自古为英雄豪杰割据之邦,云南则太偏僻,得之不足喜,非我所愿也。”

又一位鹤发扶杖的老者道:“殿下此言差矣,四川自汉以来,虽有公孙述,刘备、王建、孟知祥之辈乘中原动乱,窃据四川为帝,但地近中原,朝廷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一旦中原粗安,便遭灭国之祸,虽有天险,不能抵挡外来的侵犯,享国较长者亦不过三四十年。可云南远离中原,地方险僻,朝廷鞭长莫及,历来采取了羁縻的政策,汉晋时代为蛮荒之地,固不必说。唐玄宗以来,先封了云南王,然后有了南诏的国号,后称大理国,以迄于宋末,为朝廷所礼重,享国绵远,前后五百余年,岂是四川所可比拟。虽不如四川之富裕,但亦足以立国。大理时代,文化灿烂,可见一斑。今殿下已临云南,机遇天降,时不可失,草野之见,愿殿下深思。”

另一位骨格清奇的老翁拱手道:“即不论四川与云南两省何者宜于立国,就以两省现状而论,官军云集四川,殿下暂时不可能入川,何不先在云南立足,再图后举?本省有识志士痛恨朝廷腐败,仰慕殿下英雄盖世,渴望重见汉家衣冠,无异大旱之望云霓,望殿下勿使全省百姓失望!”

达开听了,感动地拱手道:“老先生博学鸿儒,忧国忧民之心,使学生深为钦佩,至于是入川还是留在云南,我当根据诸位的剀切之言,仔细考虑。”

三位老先生走了,张遂谋走了过来,说道:“殿下,这三位秀才的话很有见地,目前进川太难,不如就在云南找一块地方安顿下来,可进可退,这是上策。”

达开沉吟道:“他们的话确实代表了云南广大士民的肺腑之言,我正在想,就留在云南也可以。”

谁知第二天营门前又来了一位中年人,面团团蓄了两撇浓须,穿了蓝布长衫,戴一顶敝旧的瓜皮小帽,自称姓吴名崇儒,是乡间整师,求见翼王。他身后,还带了一个穿着黑布短衫裤瘦猴儿一般的跟班。翼王见此人虽是塾师,却气宇不凡,并无冬烘之气,且又带了跟班,甚是诧异,问道:“先生此来何事见教?”

吴崇儒道:“晚生此来,是为殿下献上一条入川的妙计。”

达开不信,淡淡地说道:“入川并非易事,吾已为此竭尽心力,不知阁下还有什么高见?”

崇儒道:“殿下可知道四川有条大渡河吗?”

“四川江水甚多,但除了长江和宜宾以西一小段金沙江可以渡江进入四川腹地外,其他支流小港都对我渡江无用,所以不曾细问。”

崇儒道:“可惜,可惜,晚生此来,就是献计从大渡河过河,直扑成都。”

“这里只有金沙江,大渡河在哪里?”

“要去大渡河,必得先过金沙江,经过宁远府(府城西昌)的越嵩(今越西县)、冕宁县境就到了。”

这时张遂谋知道有人献计去大渡河,急忙捧了地图进客厅来,喊道:“殿下,大渡河不能去!”于是将地图摊了开来,说道:“殿下,您瞧,我们此刻处在金沙江东岸的昭通府,必须走几百里路去江边找渡口,这并不难。可是过了金沙江,必须向北穿过八九百里荒无人烟的穷山险谷,又是土司领地,才能到达大渡河边。那些土司一向仇视汉人,见了我们大队人马,尤其疑忌,不可能放我们过去,即使过了河,又有八九百里路程才到得了成都,中间若有一处受了阻挡,就过不去。这是一块险地、绝地,万万去不得!”

翼王沉吟道:“出人意外的从大渡河出击成都,给妖军措手不及,不失为一着好棋,可是太偏远了,风险太大,不是容易能去得的。”

崇儒道:“殿下和大人不必忧虑,这些事情晚生都仔细考虑到了,我特地带来一个有用的人为殿下效力。”他指着那个黑衫汉子说道,“此人姓于行三,常到宁远府和大渡河一带做买卖,也常为当地土司经手贩运土产,很得他们信任,他也崇拜殿下,说您是汉人的救星。有他作为向导,定可安然抵达大渡河边。”

达开喜道:“于三,你常去大渡河,可知道沿途有无妖军驻防。”

于三垂手肃立禀道:“回殿下的话,此处昭通府去宁远,可在西南两百里外的米粮坝(即巧家厅)渡过金沙江,再向西一百四十里经白果湾向北行两百多里到西昌,从那里走越嵩大路到大渡河边的大树堡,路好走,是府县宫去成都的大道,免不了有官军驻扎,可是人数不多,若不走大道,则走冕宁小路,直到大渡河边的紫打地(今名安顺场)渡河。两条路都通过土司的领地,紫打地是番族松林土司王应元的领地,田坝则是夷族土司岭承恩的领地,小人跟他们都很熟,我去一说,包管让路。”

达开笑道:“听你这么说,去大渡河竟是十分轻易。”

于三禀道:“这条路,小人一年走上好几回,确实算不得艰难。”

“很好。”翼王向那人道,“你们先回去,待我们商量一下,明天此时来听回音。若是决定去时,大军人多,一个向导恐怕不够。”

崇儒道:“向导好办,于三认识当地土人,只须给些银子,找几百人都好办。”

崇儒带了于三走了,翼王笑道:“遂谋,你看去大渡河之事可行吗?”

遂谋仍然坚持道:“去不得!大渡河终是一块人迹罕至的险地,沿途无处筹粮,千里裹粮,能带几何?万一妖军阻拦,或是受了围困,粮食断绝,还能作战?我看这位来人不像塾师,那个于三尤其油滑,说不定是妖官指使来诱我们上钩的,岂不危险!”

翼王大笑道:“遂谋过虑了。昨日有三位秀才来劝我立国云南,今日又有塾师来献计经大渡河袭取成都,人心向我,毋须过虑。至于说险,履险境如平地,翻山越岭正是我太平军的本色,妖军以为大渡河那边太险了,非常人所能飞越,必定不作防备,我们就偏向那边去,出乎他们意料,才能攻其无备,顺利渡河,一旦渡过河去,成都就在我们掌握之中了。”

遂谋摇头道:“殿下仍太乐观,大军一旦行动,难以长期保密,如果成都方面骆大妖头觉察到了,赶派大军前堵后攻,那时进退两难,不可不虑。”

“你说的也有道理,可以命福猷打着我的旗号,分兵伪装去川东南渡江的模样,以牵制妖军的主力,等我们到了大渡河边,他们再调兵已来不及了。”

达开不听遂谋劝阻,召开了军事会议,决定由大将李福猷领兵两万人进入贵州然后向川东南酉阳州一带活动,以牵制清军;另以宰辅赖裕新统兵一万余人为前锋,渡过金沙江北趋大渡河,扫清沿路守兵,为大军开路,翼王自领本军四万人继进,向导于三等二百余人随军同行,先走大路,如大路阻塞则改走小路。

太平天国癸开(癸亥)十三年(清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二月,赖裕新与李福猷分军先行,三月初四日,达开率军在米粮坝渡过金沙江向北挺进。

不幸正如张遂谋所料,那个来大营献计的吴崇儒,正是刘蓉手下一名幕僚,为了贪图功名,不惜冒了生命危险,奉命前来献渡江计,诱使翼王进入刘蓉在大渡河南岸紫打地布下的袋形阵地。该地北为大渡河,西为松林河,东为大渡河的另一条支流南丫河,又称老鸦漩,南为峻岭马鞍山,松林河西为土司王应允的领地,紫打地东南为土司岭承恩的领地,若是太平军一旦误入紫打地,三面河流,北有清军堵击,南为土司塞断来路,东西两边河流亦有土司布防,太平军就陷入绝地了。吴崇儒说动了翼王,兼程赶回成都向刘蓉报告,刘蓉虽则欢喜,但军情瞬息万变,不能深信。又听说贵州境内出现了石达开的旗号,正向川东南酉阳州移动,因此捉摸不定,反而派了唐友耕等军赶回重庆防备。及至二月底先接到大渡河北岸雅州府官员的喜报,说有长毛数千人自大树堡渡过大渡河向川西北而去,骆秉章和刘蓉大惊,石达开果然从大渡河这条路线而来,这几千人可能是他们的先锋部队,但不知为什么不等齐大队来袭成都,难道是被打散了的零星部队?正猜疑间,又接到宁远府越嵩厅同知周岐源和参将杨应刚的详细报告,才弄清楚是石达开部将赖裕新所部一万余人,渡过金沙江沿大路奔向大渡河,经官军于中所坝及白沙沟一带伏击,赖裕新被滚木垒石压死,残部突围至大树堡,用布匹连接船只搭为浮桥,渡河而去。骆、刘二人确定赖裕新是为石达开打前站,达开亦将向大渡河而来,于是急忙命令唐友耕调头,日夜兼程赶回大渡河北岸设防,又派遣得力官员迅速前往大渡河南岸,向大路沿途各地土司赠送银两礼物,命令各派士兵把守大路上所有关隘路卡,逼使太平军只能从小路走向紫打地。另又专派官员两名,向紫打地周围最关紧要的两个土司——王应元和岭承恩各馈赠白银一千两和马匹等各色礼物,晓以利害,务必各守领地不让太平军通过,将来所得长毛军中钱财概归他们所有,不然世袭领地就难保了。两人凛然遵命,不敢违抗。这两名官员又奉刘蓉之命,留在王应元、岭承恩家中监视其行动,以防被石达开收买。这一切都安排好了,便专等石达开来入圈套。

可叹翼王对赖裕新之死和清军的防御布置都毫无所知,他渡过金沙江,本打算循大路北上,可是处处关卡都被清军和土司堵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闯过了几处隘口,终于被悬崖恶岭之间的垒石滚木所阻,死伤了不少将士,委实无法再前进了,翼王敏感地觉察到清军已有戒备,唤来领路的于三,厉声问道:“于三,你说大路上妖军不多,怎么现在防守得如此严密,难道是你走漏风声,向妖军通风报信了吗?”

于三慌忙跪下叩头道:“小人怎敢,委实过去并没有这么多人防守,或许是赖将军先锋部队来到之后才引起官军注意的。”

“赖将军现在哪里?”

“小人不知,十九是从小路过去了,小人原说还是走小路妥当。”

达开与遂谋商量,此时退兵回去,心有不甘,又猜想赖裕新部一万多人,决不致败在区区防兵手下,也不会丢开大军,先行渡过大渡河去,大概也从小路上过去了。便命于三带路改从小路疾趋大渡河,既然清军已知太平军来到,必然处处设防,必须在清军防堵之前赶到紫打地。这边翼王的大军如飞蛾扑火,加速向大渡河前进,重庆府唐友耕的清军,也日夜兼程赶向紫打地对岸安庆坝张网以待,一个是一步步不知不觉走向最后埋葬四万大军的坟墓,另一个则是一步步兴高采烈迈向活捉石达开升官发财的福地。三月二十七日,太平军历尽艰险,终于通过了悬崖峭壁之间只有一人一马可过的天险“铁宰宰”隘口,傍着左边的一条湍急的小河,进入一片开阔的山间坡地。于三兴奋地说道:“殿下,到了,到了,这山叫马鞍山,这条小河叫松林河,王土官就住在对岸,这片坡地就是紫打地,再过去不远就望得见大渡河了。河岸边有一条小街住着二三百户人家。”

翼王大喜,便命部下就地扎营歇息,他带了随从张遂谋、曾什和等赶往大渡河畔,只见对岸空空荡荡,并无清兵,翼王仰天抚额道:“天助我也,毕竟可以渡河入川了。”

便命觅船渡河,士兵们沿岸寻去,竟不见一艘渡船,急唤于三,却不见了,达开知道有诈,遂谋派人分头去找,过了一会,有人来报:“眼见于三从松林河铁索桥上攀援到对岸去了,说是奉殿下之命去见土司,所以无人阻挡。”

达开跺足骂道:“这个于三,分明是奸细,快追!”

“殿下,那桥板被抽去了,只剩了铁练,桥对面有一群士兵带枪守着,难追。”

遂谋道:“殿下,不能等,我们自己扎船过河吧。”

达开怒气冲冲,命唤众将前来听令,一会儿,一名承宣带了一个老汉前来禀报:“殿下,好奇怪,街上家家户户空空的,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位老汉。”

达开询问老汉,禀道:“三天前,土司王老爷下了命令,全村的人都得带了粮食搬过松林河去躲一阵,一颗粮食也不许留给大军,老汉有病,不愿远走,才悄悄隐藏了起来。殿下,这里三面是河,除了大渡河和松林河,东边十几里处还有一条南丫河,滩险水急,说是乌鸦也飞不过去,又称老鸦漩,这可是块绝地啊,谁把你们带到这块绝地来了?不要渡河了,快快退兵逃命要紧,西边松林河的铁索桥拆去了,东边南丫河上现有一座凉桥,桥那边也有土官岭老爷手下的士兵把守着,若是把铁宰宰那座关口再一堵,你们插翅也飞不出去了。渡河的船被王老爷拘走了,眼看对岸官军早晚就到,来不及渡河了,阿弥陀佛,快走吧,老汉信佛,不忍心见大军这么多人困在这个地方受罪啊,一颗粮食没有,就是饿也要饿死了。”

达开与遂谋默默相视,达开命人赏了老汉几两银子,让他回去。

达开虽处绝境而志气不衰,恨恨地说道:“可恶,可恶!我们果然中计了,既已到此,岂可轻言退兵,我军从金田誓师以来,碰到了多少危险,也遇到过妖军多少次围困,眼看绝无希望,可是众人齐心,就一次次化险为夷。这一次也要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船就连夜砍树编扎木筏,有几艘,放几艘,明天一早先抢过一批人渡到对岸去占领了滩头,然后陆续过河,就不怕妖军赶来围困了。”

遂谋道:“只能如此了,不但要抢在妖军到来之前渡河,而且粮食无处可筹,也非尽快渡河不可。”

翼王选了街上姓赖的一家较为宽敞的宅舍住下,众将陆续来到,翼王下了迅速砍树编筏明早渡河抢滩的命令,各军将士立即行动了起来。傍晚五王娘潘氏产下一子,翼王大喜,难中得子,以为是吉祥之兆。

谁知天不佑翼王,当夜天气剧变,乌云垂地,暴雨倾泻,翼王彻夜难眠,躺在床上,忧心忡忡地静听风声雨声,将士多数露宿,又少雨具,如何经受得住风雨的冲刷,又担心山洪暴发,无法渡江,愁思百结,无以自解。不由得暗暗思量,自从被迫出京以来,凡事多不如意,又不听从宣娇和众部将之言回京与天王和好,任性怄气,决裂到底,以致一误再误,落到今日这样的困境,好不后悔!若是大雨耽误渡江,被妖军抢先到了对岸,那就全盘皆输。天刚露出一丝曙光,达开披衣起床,推门望天,大雨仍然哗哗下个不停,忽然听得街上人声嘈杂,将士们纷纷叫嚷,“不好了,大渡河发大水了。”

翼王急急取了房主家一顶斗笠,披上桐油雨披,快步出门,却见张遂谋也是蓑衣斗笠匆匆撞了过来,说道:“殿下,听说大渡河山洪暴发,我们快去河边看看。”

到了河边,果见波涛汹涌,咆哮如雷,河水比昨日陡涨了一丈多高,十分骇人,又有士兵来报:“松林河也涨大水了。”

翼王叹道:“命运不济,一至于此!”

遂谋命人把昨天那位老汉找了来询问,老汉道:“往年此时,大渡河十分平静,还没有到发大水的时候,这次雨势太猛,所以山洪暴发,过一两天雨停了,水就退了。”

翼王稍稍放心,命令部下冒雨扎制木筏,不要停手,但等雨停水退,便即渡河。谁知还未离开河边,又听得侍卫叫喊:“殿下,快看,对岸有人,是妖兵!”

达开大惊,放眼寻去,果有三三两两的清军出现在对岸,一霎时就是一大群,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江岸,是清军唐友耕部昨晚连夜赶到,从紫打地对岸的安庆坝,一直向东布防到老鸦漩对岸的绵巴湾,堵住了太平军抢渡的去路,太平军面临绝境了!

达开知道大势已去,为了渡江入川,他已心力交瘁,当此绝境,不想再作徒劳的挣扎了,是他把四万弟兄领进了这处绝地,害了他们,他自疚,后悔,惟有一死以了残生。他拔出佩剑向遂谋道:“我已到了大渡河边,不能渡河,是天丧我也。待我死后,你领了将士们与妖军谈判,保住弟兄们的性命,自寻生路吧。”

说罢,抬起宝剑便欲自刎,遂谋一把夺下了剑,泣道:“殿下,对岸虽然出现了清军,尚未到决无挽回的地步。岂可轻生,您若有个短长,众人岂愿独活?”

身旁的将士们都哭道:“殿下带我们突围吧,您若不在,我们都不想活了!”

达开长叹一声,插回佩剑,挥手道:“不哭,不哭,快回去扎筏子,水退了就渡呵!”

又过了一天大雨才停,三月三十日大渡河水开始下降,翼王派了一千名勇士乘木筏抢渡大渡河,可是对岸清军防守严密,密集的弹雨倾落在船筏上,勇士们不死便伤,无法靠岸,筏子在河心打转,被激流冲荡,船体碎裂,将士们纷纷落水,达开只得下令收军。

翼王掉转头,率军从来路的隘口突围,却被土司岭承恩的木兵用巨石和大树塞断了铁宰宰隘口,张遂谋带头冲击,被士兵在山上放枪,遂谋中弹身亡,牺牲了无数将士,仍冲不出去。以后翼王又集中五千名勇士向大渡河作又一次抢渡,也全部牺牲。再掉头抢渡松林河也不成,松林河上的铁索链也早被土司王应元下令砍断了,岭承恩则偷袭了太平军在马鞍山下的粮库,抢走了所有存粮,全军断粮,只得宰马为食,没几天也吃完了。马氏夫人绝望自尽了,新生的婴儿也饿死了,每天都不断有大批士兵饿死,这情况实在难以再坚持了。四月二十二日晚上,达开命两名侍卫护送王娘刘氏带了儿子定基于深夜翻山出逃,临行时,他抱着八岁的定基说道:“孩子,记住你的爸爸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你快随两位叔叔去找李福猷大叔,请地兴兵为爸爸复仇雪恨,若是复仇不成,你长大了,也要记住满清大妖头是我们的死敌,一定要打倒他!”

刘氏泣道:“这里太危险了,殿下和我们一块儿走吧!”

“不,我要与将士们共存亡,你带了定基为我石氏留下一脉香烟,望你善抚孤儿,成我素志,快走吧!”

刘氏母子挥泪走了,达开又向其他几房姬妾说道:“我军支持不下去了,到了紧要关头,我将赴难而死,你们也当为我殉节,不使妖军羞辱你们。”

众王娘都呜咽道:“殿下放心,我们一定走在你的前头。”

清军知道太平军粮尽弹竭,无力抵抗,于四月二十三日上午向紫打地发动进攻,松林地土司王应元与清军都司谢国泰渡过松林河由西向东,参将杨应刚与田坝土司岭承恩率兵由马鞍山居高压下,扑向小街上的翼王行营。太平军虽然饥饿无力,仍然拼死抵抗至正午时分,只剩下了八千人了。达开提刀率众沿了大渡河南岸突围东走,行了十余里,来到一处叫作“利济堡”的地方,却又被老鸦漩的激流所阻挡,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王娘吴氏、胡氏、潘氏等五人携了两个孩子哭着向翼王跪别,然后一个个投入激流中自尽,将士们投河而死的也不下两千人。翼王掩袖不忍细看,领了残兵继续南走,来到鸦漩河上的凉桥,早被清兵和士兵封住桥口,不让突围。翼王愤极,振臂大呼道:“早晚一死,拼死冲过桥去尚有生路!”

翼王带头挥刀冲上桥去,却不幸被清军枪弹射中右腿,如泰山崩塌般倒在紫打地的土地上。“天啊!想不到我石达开今日命丧大渡河边,咎由自取,夫复何言!”他力尽势穷,悲愤地挥刀自刎,被宰辅曾仕和夺去,痛哭着为他包扎伤口。猛然间,翼王想起了金田村六王结盟那天,南王冯云山与他私下密誓尽忠辅佐天王,他当时宣誓道:“遵云山哥的嘱咐,定要辅佐二哥,忠心不变,若有反悔,不得好死!”后来由于天王猜忌,他被迫出京,从此抛弃了天王,违背了誓言。“报应啊!”他喃喃地凄然忏悔,“我不该辜负了南王的重托,后悔无穷!”

转眼清军四面合围,翼王不幸落入了清军参将杨应刚的手中,后来又被唐友耕半途劫去,掠为己功。刘蓉得讯石达开被俘,亲自赶来大渡河北岸审讯,翼王昂然大谈太平天国的辉煌事迹,刘蓉和唐友耕押送翼王去成都,翼王在骆秉章的大堂上,蔑视地瞅着秉章道:“今生你杀我,怎知来生我不杀你?”

此话如一声霹雳,满堂皆惊,震得秉章胆战心寒,无言可答。

杰出的一代政治家和军事家——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于清朝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五月十二日从容就义了,享年才三十二周岁。天京事变后,天王与翼王两败俱伤,达开死后第二年的六月十六日,天京被湘军曾国荃所攻占,天王洪秀全先已服毒自尽,忠王李秀成和幼天王先后被俘遇害,太平天国覆亡。民间对于天朝诸王俱已淡忘,惟独热爱翼王,而又怜惜他英年早逝的悲剧下场,盛传他仍然活在人间,他是在紫打地突围前夜和刘氏王娘一块儿由当地老汉作响导,悄悄从无路可走的悬崖绝壁间攀藤附葛,逃出了紫打地。若干年后,翼王旧部有人在长江渡口遇到过他,也有人在深山凉亭里看见过他,怀着对于太平天国盛世的眷恋和对于天京事变的遗憾,回忆往事,无限神伤,依然为了重新燃起反清之火而仆仆风尘。而当年去了成都遇害的仅是他的替身,清军方面纵然有人识破,为了邀功,却无人说穿。

叹往事,烟消云散已百年,正高歌金田誓师,湖口大捷,却偏逢天京事变,川西末路。世事沧桑如一瞬,管它真真假假,怜怜惜惜,但留下一个活生生的翼王在民间,为天下训,为后人戒!愿翼王在天之灵安息,阿门!

正文 后后记

<er top">一</h3>

写毕《石达开》最后一章“大渡河畔,英雄末路”,悠悠黯然搁笔。时当斜阳西悬,满室温煦,而心境惨伤,叹息良久,不禁想起了晚清诗人龚自珍在《己亥杂诗》最后一首中写的:

吟罢江山气不灵,万千种话一灯青。

忽然阁笔无言说,重礼天台七卷经。

龚自珍为当时万马齐暗时代国事无望自身潦倒落拓而感慨,我却为一代杰出的军事家和政治家、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不幸遭遇而感叹惋惜。当他湖口大捷,克武汉,平江西,破曾国藩的湘军如摧枯拉朽大有作为之际,意气风发,英雄盖世,忽逢天京事变,从此天国分裂,蹉跎万里,何其悲壮!

其实自从洪秀全以神道设教,自称天父第二子,耶稣之弟,创立拜上帝会、以发动群众之后,杨秀清假扮“天父降凡”,并藉以篡夺了拜上帝会的领导权,然后金田起义,南王、西王先后殉国,北伐全军覆没,天京事变,诸王自相残杀,乃至翼王被逼出走,忠王李秀成力挽狂澜,天京陷落,种种惊天动地可歌可泣之事,皆可以“悲壮”二字来概括。

<er h3">二</h3>

历史悲剧出故事,而悲剧如此集中在太平天国革命短短十余年中,胜过以往多次的农民起义,为文艺工作者提供了丰富的创作源泉。我曾打算为太平天国写一部长篇历史小说,因手头尚有其他题材的写作而暂时搁置。今年香港天地图书公司为拙著《李鸿章》《龚自珍》出了海外繁体字版,并约写《石达开》,此正是我的宿愿,适逢拙著百万字的唐代系列长篇《长河落日》将于此时杀青,于是欣然允诺,自1994年6月16日动笔,着手撰写我的第九部长篇历史小说,由夫人李梓慧、次女永君帮我誊清,至11月10日完稿,历时四个多月,其间正值上海百年未有的酷暑,未尝一日中辍,日日为翼王喜,为翼王悲,亦为太平天国诸王之间种种矛盾冲突导致国家分裂衰败而扼腕痛惜,不觉秋日之已至。

此时,湖南文艺出版社闻悉我在撰写《石达开》,亦商定交由他们出简体字版,使海内外读者都能重温太平天国辉煌的革命历史和翼王石达开的光辉史绩,1995年正值太平天国金田起义一百五十周年,谨以此书献给一百五十年来为振兴中华民族、挽救国家于危亡的英雄烈士,他们的煜煜史迹,将光照人间,永垂不朽!

<er h3">三</h3>

本书以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英雄一生的悲壮事迹及与洪宣娇之间相恋的悲欢离合故事为主线,着重写太平天国诸王之间矛盾冲突的起因、激化、爆发及其后果,对于清廷方面咸丰皇帝奕詝、湘军统帅曾国藩等也用了相当笔墨来刻划。

写太平天国诸王之间的矛盾冲突确实是令人痛心的事,往往一边写,一边叹息,然而这些都是历史真实,不容掩饰,因此我笔下的天朝诸王与前人评价或有不同之处。

我认为历史小说作者既要创作可读性强富于情趣使读者兴味盎然的文学作品,又要在大纲大节上正确对待历史,只有透过现象抓住事物兴衰得失的关键问题,才能真正写好写活人物,做到以史为鉴,知往戒来,否则淡化矛盾,隐去真相,以为英雄人物一好百好,甚至无限拔高美化,那么写出来的人物必然都是虚假的不可信的,在空中飘飘摇摇,一阵风就可以吹得无形无踪。

<er h3">四</h3>

石达开是世所公认的杰出的军事家,然而现在留下的史料过于简略,仅仅说达开打了某些胜仗,没有富于魅力的细节,就不足以显示一位指挥官的军事才能。湖口一战,是太平天国在湘军强大的水陆协同攻势下节节败退时的扭转乾坤一战,是达开生平得意之笔,史料记载也极粗疏,很难使人相信用兵谨慎的曾国藩怎么会将它用以保护水师大型兵船的全部舢板小船进入鄱阳湖,而被太平军分隔,并且火焚了它在浔阳江上笨重的“快蟹”“长龙”大船,导致湘军一败涂地。

作者仔细分析当时两军对峙情况及地理形势,层层剖解当时敌对双方可能与必然采取的军事行动,用两万字篇幅描写了翼王用一连串“诱其所必攻”的妙计,导演了这出气势磅礴的湖口大战,步步深入地托出了石达开的军事才能如何在湖口大捷中达到了巅峰状态,这一战如写得空空洞洞,苍白无力,则全盘皆亏,如果写出了浩大的声势、壮观的火烧浔阳的场面和石达开与曾国藩处处斗智决胜,一步步引人入胜,则全盘皆活,军事家石达开亦跃然纸上了。

同样,关于天京事变当夜,北王韦昌辉如何能率兵进入守卫严密的天京而且袭杀了东王杨秀清,清人笔记有好几种传说,有谓昌辉白天进京,东王请他饮酒,酒席上被昌辉亲兵所杀,都荒唐不可信。作者花了两万多字合情合理地写出了天京事变前后经过,至于铺排这一事变的伏笔,则从第七章杨秀清闹“天父降凡”就开始了,相信会使读者感到兴趣。

<er h3">五</h3>

洪宣娇是本书的女主角,在太平天国中她是个知名人物,留下的资料不多,传说却不少,以致对她的本姓都有不同的说法,且又不知所终,这就为写作者留下丰富想像的余地。本书将洪宣娇写成一位英武豪爽正直而又富于感情的巾帼英雄,有她刚强的一面,也有她浪漫的一面。

她与石达开是广西贵县同乡,两家的村庄相距不远,同是拜上帝会会员,宣娇又是洪秀全的表妹,洪秀全与冯云山曾往那帮村访晤石达开,达开与宣娇必定早已相识,那时两人都只十五六岁,所以将宣娇写为达开少年相爱的伴侣,后来不得已而下嫁西王萧朝贵,西王死后,翼王妃又为韦昌辉所害,达开与宣娇因而有了大段悲欢缠绵生死之恋的故事,我想,这样构想,也许是比较合乎情理的。

<er h3">六</h3>

太平天国反清起义虽然失败了,它的影响却是深远的,在长达十四年的反清战争中,全国各地农民起义风起云涌,动摇了清廷统治基础,私家军队性质的湘、淮军先后崛起,朝廷兵权实际落入汉大臣的手中,以曾国藩、李鸿章为代表的汉大臣逐渐在清政府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为清室覆亡开辟了道路,太平天国功不可没,翼王的光辉亦将永垂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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