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之甍 - xp1024.com
《天平之甍》


正文 引言

鉴真所处的时代,是中国历史上封建文化高度发展的唐代开元天宝盛世。他在中国活动的地区扬州,不仅是唐代经济文化精华荟萃之地,也是当时东方的国际城市,各国文化汇合的一大中心。鉴真学养深湛,在广泛的社会实践中,长期和群众接触,掌握了当时很多的文化成果,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在他的弟子中,也有许多学有专长的各方面的人才。他的东渡传法,实际上是以僧团组织的形式,用集体的力量,把唐代高度成熟的文化艺术,传播到日本去,通过他个人的崇高的德望、深湛的学养和坚强的意志,十分圆满地完成了文化传播使者的时代使命。

小说忠实地描写了这一中日文化交流的大事,生动地创造了许多历史人物的艺术形象,把读者引入一个悠远的古代世界,不但增加了我们对历史的感性知识,也通过这一史实的艺术创造,使我们更深地体会到两国人民悠久深厚的文化关系与友好传统,而鼓舞我们今后为进一步推进这种关系与传统而并肩努力。

这部小说从732年,日本圣武天皇天平四年,唐玄宗开元二十年,日本派遣第九次遣唐使来中国写起,主要通过几个日本留唐僧人在中国的学习、生活和经历,写鉴真渡日事件,有力地表现了古代两国人民友好往还和文化交流所经历过来的艰苦卓绝的道路。为了一个国家的文化建设与发展,许多无名的英雄,付出了重大的代价,好些留学生在异国经年累月,长期苦修,学得了一些知识,而结果却只是葬身大海。留学僧荣睿和普照,为了给祖国聘请传授戒律的高僧,在异邦长期颠沛流离,历尽艰辛,荣睿在中途历经折挫,丧失了生命,而普服则经过了二十年之久,才得最后与鉴真师弟胜利回国。书中还写了别的几位留学生和留学僧所经历的不同的生活和奇特的命运。和这些日本人一起,同时又写了几位随鉴真同行的弟子,只要和师父在一起,任何艰难困苦都在所不辞,如年轻英俊的思托,还有象祥彦那样甚至献出了自己生命的人物。

鉴真法师(688—763)是扬州大明寺律学高僧,他于唐玄宗天宝元年(742)受日本留学僧荣睿和普照的请求,毅然发愿东渡日本,由于当时中日交通的困难,“森森沧海,百无一波”,以及社会上各种阻力,在前后十一年间六次起行,五度失败,航海三次,历尽千辛万苦,而一念不泯,有志竞成,终于天宝十二年(754),和其随行弟子一起,成功渡日。那时候,他已经双目失明,垂垂年老了。他在日辛勤传法,讲解经典,推行戒律,兴建佛寺,传授弟子,十年如一日,对日本奈良时期天平朝宗教,特别是文化的发展,作出了重大的贡献,给后世留下了深远的影响其事迹普遍流传于日本人民中,成为佳话日本文化史学者,至称为日本文化的大恩人,在中日两国人民友好往来与文化交流的历史上,是一位值得纪念的光辉人物。他于日本天平宝字七年(763)在日逝世,今年是他逝世的一千二百周年。

井上靖是日本当代小说家,他的作品有不少是写历史题材的。是他一九五八年的作品,取材于日本真人元开所著《唐大和尚东征传》,写中国唐代鉴真法师渡日传法史迹。

小说最后写到鉴真等到达日本,设坛授戒,讲经传道,修建佛寺等许多事迹,一直到鉴真逝世,把他十年的活动,概括地压缩在短短的章节中;并用从中国送去,后来装饰在奈良唐招提寺大殿甍上的一对鸱尾,象征当时日本文化和唐代文化的血肉因缘,来结束全书。这儿所写的都是佛教的人物和佛教的活动,其中还有梦兆、幻象等等小插话,但我们如果了解佛教文化在日本古代文化发展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便会认识这些宗教传播的故事在文化交流史中的重大意义。

鉴真又精于医药,他在扬州时即常以医药济施贫病,在日本,又有为光明皇太后治病的传说。又据传当时日本医药知识尚低,药物真伪混杂,鉴真能以鼻代目,闻香判辨,鉴定真伪。在日本,曾有《鉴真上人秘方》传世,据说就是他的处方记录。十四世纪以前,日本医道把鉴真奉为始祖。直到德川时期以前,日本药袋上,还贴着鉴真肖像。其对日本医药事业的贡献,也是可以想见的。

通过这些人物形象的生动的刻划,和古代两国政治、社会、文化、生活各方面的风貌的色彩鲜艳的描绘,几次波涛险恶的航海生活惊险场面,作者突出地展示了古代文化使者鉴真法师的崇高的品格和坚强的意志,一种为了完成高贵的使命而不惜牺牲生命的百折不回的精神。如在扬州大明寺接见日本僧人,发愿东渡的场面,庄严肃穆,令人起敬;在第二次航海,随风翻流,过海南岛回扬州途中,面对荣睿的遗体谈话的激动人心的场面,都是以最精炼的笔墨,写出了这位历史人物的精神面貌。

鉴真弟子们的这种文学活动,显然也对当时的日本文学发生了影响。

上德乘杯渡,金人道已东。

戒香余散馥,慧炬复流风。

月隐归灵鹫,珠逃入梵宫。

神飞生死表,遗教法门中。

鉴真弟子中,有长于诗文的,对日本汉文学的发达,也有不少的贡献。他们用汉语传戒授律,使日本僧侣广泛学习,大大普及了汉语知识,而掌握中国语文,使古代日本人民吸收我国文化,得到极大的方便,至今日本汉语音读中,还留着许多“唐音”,这对于中日两国文化的血缘关系,也是很重要的。在传记中,鉴真弟子思托,即以能文著称,著作颇富,作为史传文学的,即有《鉴真和尚传》和《延历僧录》两书,惜今已失传。据考,779年日本淡海真人元开著《唐大和上东征传》,即以思托的《鉴真和尚传》为底本。至今《东征传》中,尚保留着思托《伤鉴真和尚传灯逝》一诗:

远在东汉、魏、晋、南北朝时期,日本就有与中国不断地进行通使修好的历史,公元第七世纪中,日本从原始式的氏族国家逐渐发展成法制国家,即主要以从中国传入的儒家学说与佛教思想为基础,结合本国的传统,建立了自己的文化。远在公元607年,推古天皇朝,摄政圣德太子即遣小野妹子第一次出使通隋,到中国唐代,更每隔若干年就派遣一次规模巨大的遣唐使,其主要使命,除与中国修好外,便是把中国文化学术输入日本,并派遗留学生和留学僧来中国学习。

正文 第一章

《万叶集》第九卷上的这首歌,是一位母亲送儿上此次遣唐船所作。第八卷上,还载有笠朝臣金村这一天送给遣唐使的一首歌:

说着,把一张纸片递给普照,转身走出屋子去了。纸片上这样写着:“道璿,许州人,三十四岁,俗姓卫氏,春秋卫灵公之后,福元寺信算之弟子,又从学于华严寺之普寂。”书法写得很潇洒,富有个性,这是普照第一次见到戒融的笔迹。

傍晚,一候潮水上涨,四条大船便离开难波津港岸。刚一离开,岸上送行的人,都看出船身特别沉,好象会在苇丛中沉下去的样子。每条船有一百五十名左右的乘员,再加装满了路上所需的粮食,留唐时抵充用费的货物,衣科,药材、杂品及送贡唐朝的贡物。只在开船时,送行人发出了一阵呼声,以后,码头上就是一片黯然的肃静。大概化了一刻功夫,四条船才完全开出港外。

“道璿很不错,据说在年轻一辈里是第一流的人物,如果肯去倒很好,不过恐怕不会简单受聘,这样的问题也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向人提出去的。”

大使多治比广成是文武朝左大臣岛的第五子,其兄是县守,曾于养老年间任遣唐押使赴唐。广成历任下野守、迎新罗使的副将军、越前守等职,因此现在付与了渡唐大使的重任。副使中臣名代是镰足之弟垂目的孙子,岛麻吕的儿子。

这是笠金村替一位友人的妻子代作的送郎歌。

二月初,大安寺僧人普照、兴福寺僧人荣睿,出于意外地被提名为渡唐留学僧。二人突然奉召到当时佛教界权威隆尊的地方,问他们有没有渡唐的志愿。二人是初次面接隆尊,在从前,只听过他讲《华严经》,是不能够接近的。

他自己这时候跟三个人稍微有点不同,他是始终在进行斗争的,所以认为在目前也没有什么不同,多年以来,每天跟烦恼自己的色欲做暗暗的搏斗,他想,现在不过换了同死亡的斗争。

他好象有许多特殊关系,普照简直不能想象他这些经典究竟是从哪里找来的。他以抄写义净译经为本职,有时手边没有义净的译品,便象目前这样着手抄别的东西。

一天,海上正将昏暗的时候,普照忽然听到躺在对铺上的戒融问他:

二人从隆尊处出来,在映照早春阳光的兴福寺境内,互相谈论起来。荣睿多少有点兴奋,说话比平时快,他说这次选派准是知大政官事舍人亲王同隆尊商谈的结果。

几十年来,为了防止农民企图豁免课税,争着出家和逃亡的现象,政府已颁布过几十次法令,可都不见成效。问题不仅农民,眼前僧尼的品行,也正在日趋堕落,成为当局的头痛之种。政府有“僧尼令二十七条”法规,规定僧尼的身份和资格,但无实效。皈依佛教应遵守的清规戒律,一条也没有定出来;比丘和比丘尼应受的具足戒,因三师七证不足,无法施行。目下佛教只是自誓受戒,或受三聚净戒,流于放任状态。为了取缔这种佛徒,须从唐土聘请杰出的戒师,施行正式授戒制度。人为的法律已无能为力,必须有佛徒所信奉的释迎的最高命令。谁都明白,目前日本佛教界最重要的,是整顿正规的戒律仪式。趁这次遣唐使出发的机会,舍人亲王和隆尊便决定派两个青年僧侣赴唐。

广成等人漂到苏州,即由苏州刺史钱维正禀报朝廷。朝廷派通事舍人韦景先为接待使,到苏州慰劳使团,然后,使团中被特许的人,从大运河到汴州上陆,再由陆路去洛阳。

荣睿听了隆尊的问话,不加思索,直率同意。普照却迟疑了好一会才开口,他两眼看着隆尊的脸,问到唐去学习什么。他就是那样性格,在一对神情冷漠的小眼睛中,似乎表示这样的意思,哪儿都可以学,干么要冒生命的危险,老远地上唐国去。自己一向在国内也学得不错嘛。他在僧侣中是出名的青年秀才,对秀才这个称号,本人倒并不重视,不过承认自己只是整天不离经案罢了,隆尊用习惯的沉着的口气,对两位不同类型的青年僧侣,说明日本佛教戒律,还很不完备,打算去聘请一位合格的传戒师来日本传授戒律。聘请传戒师得化长年累月的功夫,特别要聘请一位德高望重,学识渊深的人到日本来,可不是容易的事。不过等下一次遣唐使还有十五六年时间,在这个时期内,他们一定是能够圆满功德的。

荣睿说了这样的话,可普照没有作声。他的头脑从来只想自己的事,他对聘请戒师的重大意义,兴趣不大;他主要想的是今后十六年中,自己可以学到多少教典。他好象已实际感到那些教典的分量,在冷漠的目光中,显出和平常不大相同的出神的状态。

门下外省,离遣唐使寓居的四方馆不远,在衙中一室,三人第一次会见了这位有名的从留学生出身在唐为官,同时又是文人的人物。此时仲麻吕年已三十八岁,中等身材,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同真备、玄昉一样,脸上没有表情。见了三人,也没有一种见了同胞的亲切态度,只是简单交代了要说的话。他说,现在玄宗皇帝将还幸西京,如果你们愿意上长安,可以代办交涉,随驾西行。不知你们意见如何。荣睿和玄朗马上表示,请他代办交涉。普照表示要考虑一二天,再作决定,因他从定宾受教,必须请示过师父。

最先会见的是玄昉。玄昉这个名字,他们在日本时已经听说了。此人从学于龙门寺的义渊,专攻唯识,被称为义渊七高足之一,来唐以前,在日已露头角。他在灵龟二年(公元716年)来唐,至今已十九年其间也从濮阳的智周学过法相,玄宗皇帝爱其才学,曾给他晋位三级,恩赐紫袈裟。

闲谈中,普照谈起戒融主张请道璿的事。

扫大伴津之松原,伫侯君兮早归。

闻难波津之来航,未整装兮出迎。

后一首反歌,是赠给送别丈夫的广成夫人的。

四月初二日晨,广成一行自奈良城启行,向忆良歌中所说的难波津出发。使团中大部分人员已早在启航地难波津集合,当天从奈良启行的只是广成一行三十骑,普照和荣睿也在其中。此时各寺院钟声齐鸣,祈祷海路平安。清晨的寒风和绿意渐深的山野,给征人以深刻的印象。

道路穿过大和平原,一直向西北方伸展。一行人经过王子,翻过龙田山,当天在国府过夜。次日从国府起行,近午进入难波故都。此地从九年前神龟元年以来,开始修建离宫,工事现在还在继续,到处在建造大臣的府院。他们经过几处映照在初夏阳光下的工地,不久,进入了市廛栉比的繁华地带。一行人马过了几条桥,走过最后一条时,就感到有潮气的海风迎面吹来,望见左边丘陵带中的难波馆,红墙青瓦,色采缤纷;接着,又望见新罗馆、高丽馆、百济馆等至今已只留下名字的古建筑。丘陵尽处,便是丛生芦苇的海港的一角。

“至少,我们的使命,是值得豁出两条生命的。”

“人的痛苦,归根只有自已明白,一切都得自己去解决,再也没有别的办法。现在我很痛苦,还有荣睿、玄朗都一样在受苦,可是你并不痛苦,是你的命运好,能够免受痛苦。”

“我们三人可以分开乘船,有一条船能够到就好了。”

两人的话,引起普照对业行的关心,他们都说他是怪人,很想去见见他。

这几句话可说得很流利,大概是说出了他的真心话。一边说,一边还抖索着两腿。

业行总是伏在案头,抄写义净的译经,好象这就是他的天职。普照第三次去找业行的时候,业行正把《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写本摊在案头,用原本同样的字体,一字一字地在抄。业行抄经字体,总写得和原本一样,好象临帖。他似乎没有自己的个性,但无昼无夜,一笔在手,不离案头,可能是他唯一的乐趣。

风浪声淹没了戒融后面的话,待外面的喧闹暂时静下的空隙里,好象等着这机会,又有一个声音说了,这会不是戒融,是荣睿。

不知不觉地,又走进了长夏门街的灯火中,前前后后都是拥挤的人群,叫唤声,夹着金属音的伴奏歌舞的器乐声,包围在他们的四周。时不时地,有火花落在他们身边。荣睿在人群中昂然地挺胸走着,他的脸色在灯光中显得苍白。玄朗跟在后面,被四周围的人群推来推去,向前拥去,他的脸映成红色。普照时时抬起冷眼,仰望灯火映红的夜空。他当然也担心大使广成、副使名代、玄昉和真备、道璿的安全,但那在唐土虚度半生,只身回国,自己只见过一面的老态龙钟的景云,总是执拗地恍惚在他的眼前。

“住过几年?”

然后又说:

这样,过了两天,普照又去门下外省求见仲麻吕。仲麻吕态度同上次一样,听普照表示了愿去长安的希望,他轻轻点了一点头,答应去办手续。可能因此次只有普照一人,他顺便问了间普照学业的情况。

从大津浦航海到店有两条航路,到天智天皇朝第五次遣唐船止,都是走壹岐、对马、沿南朝鲜的西岸北上,穿过渤海湾,到山东莱州或登州上陆,然后走陆路南下,然后再从洛阳到长安。但走这条航路,只在南朝鲜属日本势力范围时,才能保证安全,自从新罗统一了半岛,便只好走另外的航路。第六次以后,三次都采取另外的一条航路,即从大津浦西航,过壹岐海峡,出肥前值嘉岛,在那里候上信风,直穿东中国海,漂到扬子江上的苏州和扬州之间的海边。广成他们这次走的依然是这条航路。

严霜满客途,鹤翅长空护我儿。

从筑紫出海的头一夜起,海上虽无特大风浪,但船在外海的大浪中,簸荡得象一片树叶。船员以外,乘客全吃不下饭,象死人似的躺着。这状态连续好几天,其中只有普照一人例外。头两天,他同别人一样难受,到了第三天,头也不痛了,胸也不闷了,端端正正坐着,泰然地顶住了风浪的颠簸,从早到晚,望着身边三位留学僧晕船的痛苦样儿,心里也不好受。

“你在想什么?”

“咱们去见见他。”玄朗说。

第四船终于没有下落。

听着听着,言语中包含的一种感伤的调子,就传染到自己胸头来了。这些话,触发了人人心里原有的感情,只是别人害怕从嘴里说出来罢了。这时玄朗脸色苍白,大家都没认真去听他,常常让他一个人自己去说。

过年以后,从全国各地选拔了九位精进洁斋的僧侣,送到香椎宫、宗像神社、阿苏神社、国分寺、神功寺等处,为祈祷这次渡唐的顺利、平怠海神的威暴,在五畿七道,诵念《海龙王经》;而向伊势神宫以下畿内七道诸神社,派遣了奉币使。

在副使中臣名代的第二船里,乘客比较庞杂,受普照、荣睿邀请渡日的道璿,也在这条船上,学问僧理镜,和伴同理镜渡日的婆罗门僧菩提仙那,林邑国(安南)僧人佛哲和唐人皇甫东朝、袁晋卿,波斯人李密翳等等,济济一舟。外国人中以三十一岁的菩提仙那最为年长,这人渡日以后就归化了日本;以唐乐知名的袁晋卿,年龄最小,十八岁。在唐多年,一事无成的僧人景云搭在判官平群广成的第三船上。

“你为什么来这里,你打算干什么?”戒融又问。

“唔。”

“你想什么?”

他这句话,是把玄昉、真备回国后对文化的贡献,和道璿去日对文化的贡献在做比较,普照不大同意他的想法,便没有作声。

普照心里想,这人说话多没意思。可是过细一想,自己现在对别人的痛苦,确实并不同情,虽也觉得怜悯,但也无能为力,就不想给人去出什么力了。这心思被人说穿了,感到很不愉快。戒融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接着就说:

同普照一样,他也没认真去对待戒融的话。

“也不多了,可是别人总带些成绩回去,什么也没带回去的,大概只有我一个了。”

第一次,普照对他谈起景云可能已经遭难了。这年近五十的老僧,全身都埋在写经之中,听了这话,只是抬起头来,向远处望了望,立刻又恢复无动于衷的表情,对景云的悲运,终于什么话也没说。他不重视景云,也不表示轻视,是一种完全不加关心的态度,叫普照不知如何是好。

“留唐二十多年,只知道几个寺院的名字。他专门出入寺院,抄写经卷,从不上哪里看看,也不眼谁见面,只是抄了很多很多的经。”

进洛阳后,向唐帝献上贡品:白银五百大两,水织絁、美浓絁各二百疋,细絁黄絁各三百疋,黄丝五百绚,细屯绵一千屯,另送彩帛二百疋,叠绵二百帖,宁布三十端,望陀布一百端,木绵一百帖,出火水精十颗,出火铁十具,海石榴油六斗,甘葛汁六斗,金漆四斗等物资。

可是有一会,戒融可听腻了,他把玄朗的话打断,不许他说下去:

到了约四十天之后,首次遇到猛烈的暴风,这以前虽曾遇见过几次小风浪,但这样的大风暴却还是第一次。从近午开始一直继续到第二天正午,一时海水象曝布似的冲进船舱。

又过了不久,一行入马进入了港湾。此处已无往昔与三韩交通频繁时期的兴旺气象,但从苇丛中仍可望见森林般矗立着的几百条船桅。这港湾是几条河流汇合的出海口,在江海汇合的浩淼的水面,散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岛屿和沙洲,丛生的芦苇几乎埋住了整个港湾。船只只能在苇丛和洲岛间出入,从码头上望过去,好象只是在苇丛间穿来穿去。苇丛中还立着许多水标柱,有些柱头上栖息着小水鸟,白色的羽毛映入即将远行的征人眼中。

“我也不了解,也许是个了不起的人,也许是一个笨蛋。”荣睿说。

二十一日晚,海上升起浓雾,航行困难了,暂时抛锚停下。这是最后一夜,以后第一船和第四船都望不见了。从那时起,船上乘员每人配给水三合、干饭一合,作为一天的食粮。

玄朗不知听谁说的,他带点兴奋的神情,对他们说,玄昉捎回日本的经论章疏,有五千卷之多。

“去见过了,真有点怪,可以去见见。”

“我来唐土,首先看到的是饥民,可能你也见到了,从苏州上陆,每天见到饥民,看了心里不好受。”

业行口气迟钝地说。这是初秋天气,气候还不很凉。他却两手捂在膝盖下,轻轻地抖动着身体。

“什么也没有想呀。”

戒融默然听着三人的谈话,最后开口说道:

“你什么也不想?”戒融又问了一句,然后说:“我正在想,我不愿意死,我不想白白送死,难道你愿意死么?我就是不愿意,不愿意。我还想,虽然大家处境相同,可是归根到底,人就是只想到自己,你说是么?”

神代相传大和邦,皇威赫赫何辉煌。佳谶美颂资古兆,自古徂今垂德望。济济人才盈满朝,恩宠独君蒙荣光。世世辅政仰先德,君今奉敕使大唐。洋洋海国风涛靖,诸神宣为护君航。唯我大和社稷神,遥天高翔翼君旁。异国建勋完使命,大伴津上待归航。早日归来其无恙,祝愿旅程长安康。

普照、荣睿两人,搭乘的是判官秦朝元的第三船。同船还有两位留学僧,一名戒融,一名玄朗。戒融是在大津浦开船那天才上船的筑紫僧人,年龄和普照相似,身材魁梧,神态据傲。玄朗年轻二三岁,是纪州僧人,据说最近一年住在大安寺,普照跟荣睿都没见过他,也没听说过他的名字,此人容貌端正,谈吐雅驯,颇有教养。

戒融听了一惊,他想不到对方会说这样的话,便说:

业行正在一间不向阳的南房,伏案执笔。普照走了进去,只觉这屋子又冷又阴。在他对面坐下,再看看周围,才觉得这屋子也不特殊,虽然是不向阳的南房,也不算特别阴森。满屋乱放着一捆捆纸包,不知是古书还是经卷。中间一张小小坐椅,业行端坐在上,好象是一直这样坐着,脸向来客。

普照听隆尊说请一位传戒师得化这样长的年月,暗暗吃了一惊。他想,隆尊的意思,大概认为选聘传戒师先得具备物色人物的学力,而且要聘请杰出的人,还须先与他建立相互之间的关系,作好这样那样的准备,这就得有十几年的唐土生活。想想这一去可以留唐十多年,便有了赴唐的意思,如果仅仅短期留学,可犯不上去拚这条命;既然是长期的,就值得冒一冒险去搭乘遣唐的海航。

起了暴风之后,满船的人都忙着向神佛祈祷,他们对住吉神社、对观世音菩萨许愿。荣睿给同船的人讲《法华经》。戒融仍躺在铺上,普照和玄朗坐起来在旁听讲。发现有些讲错的地方,普照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听着。

第三船为等候顺风,停泊在一个靠近大陆的小岛上,耽搁了一些日子,好容易才漂到苏州已经是八月份了。从筑紫大津浦出发,整整在海上漂了三个多月,其它三条,也在八月中先后漂到苏州海岸。

御驾从洛阳出发,是十月初二,三位留学僧经仲麻吕交涉,特许随驾。进入长安是同月二十日。玄宗还幸途中,曾在陕州停留,为嘉奖刺史卢焕的政绩,亲自在衙墙题字,是风流天子的气派。

《古今和歌集》目录中所收的这首诗,是仲麻吕当时的述怀。

他们因唐廷留在洛阳,不免大为失望,以前的遣唐使都是乘官船一直去长安,到首都长乐驿,受内使的欢迎,出席第一次宴会。以后骑马入长安,等不及在迎宾的四方馆里去恢复疲劳,即上宣化殿朝拜,麟德殿接见,内殿赐宴,然后又在中使的使院中举行盛大宴会——这种在长安京豪华的礼节,广成等已耳闻多次。在洛阳虽也有同样的接待,但日本的使节总是愿意现身长安的出色的舞合,饱享大唐初夏的阳光。

“就是这,”他把下颏向案上一抬:“还有很多呢,开头开迟了,本来是想学一些的,白白化了好几年时间,失败了,人嘛,就是没有自知之明。早知道就好了,反正怎么用功也成不了事,可是现在迟了,不论经典,不论疏解,今天的日本都很需要有一字不苟的抄本,但到现在为止,带回去的全是些潦潦草草的东西。”

只有遣唐使团中最关重要的留学生和留学僧的名单,当年尚未选定,推迟到第二年。原来,朝廷化费巨大资财,甘冒许多人生命的危险,派遣遣唐使团,主要目的是引进宗教与文化,虽也有政治的意图,但比重是微小的。大陆和朝鲜半岛经历多次兴亡盛衰,虽以各种形式影响这小小的岛国,但当时日本给自己规定的最大使命,是迅速建成近代国家。自从中大兄皇子跨出律令国家的第一步以来,还只有九十年;佛教的传入只有一百八十年,政治文化方面,虽已受到大陆很大影响,但一切还比较混杂,没有固定下来,只不过是初具规模,有许多东西还必须从先进的唐国引进。用人的成长来比喻,正在从少年向青年发展的时期;用时令来比喻,仅仅是早春天气,春寒料峭的三月初。

大福先寺是武则天之母杨氏的府邸遗址,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在此建立了太原寺,后改魏国寺,天授二年(公元691年)又改为大福先寺。寺宇宏大,有庄丽的佛塔和伽蓝,僧寮也多。三进院中有吴道子画的,三门两旁,也有吴道子的壁画。

朝廷商议派遣第九次遣唐使,是圣武天皇朝天平四年(公元732年)的事。同年八月十七任命从四位七多治比广成为大使,从五位下中臣名代为副使,并选任与大使、副使合称遣唐四官的判官和录事。判官是秦朝元等四人,录事也是四人。九月,派出使者分赴近江、丹波、播磨、安艺四国,命令各造大船一艘。

从春到夏,普照到郊外寺院里去了三四次,探望在那里埋头写经的业行。

四位日本僧各分配不同寮舍,每人一室,安顿了生活。留学僧出国,朝廷赐给絁四十匹,绵百屯,布八十端,但由唐廷接受之后,生活即由唐廷支给,不必马上把从日本带来的物品去兑换泉币。

“什么也没有想呀!”

玄昉走后,荣睿、玄朗、戒融、普照四人,难得地叙在一起,谈论这位在自己眼前一霎即逝的前辈,大家都显得很兴奋。普照想象玄昉回国之后,在奈良大寺院里,对满堂僧人讲法相宗的教义。他只是觉得这位玄昉,粗眉大眼,很象一位武将,见了自己的同胞,态度傲慢,全无一点亲切味,慌慌张张的神气,没有一点学者的风度。他对大家说了自己的印象,荣睿便说,这就是玄昉的超人之处,他不随便对同胞表示亲切,正是他能在唐成为学僧,享受盛名的原因。

玄昉对这几个新从日本到来的青年僧人,一一亲切问话问他们今后打算学些什么,嘱咐他们好好用功。然后,在寺内转了一圈,给人留下一种匆匆忙忙的印象,回去了。这是一阵狂风突然吹来,又飘然而去的印象。普照很想从这位血统相同、曾经为留学僧,而现在己享有盛名的僧人,多得一些指教,例如留学生活中该注意些什么,应该怎样用功等等,可是匆促之间,并无请教的机会。

那时,真备已把自己带回国去的携带品目录向遣唐使团一一报告完毕,正在向管装运的人交代。他把携带品物的名称,慢吞吞地从嘴里念出来,让对方记在帐上,然后,再把帐单过目,检查有没有记错,似乎并不觉察屋子里还有一个普照。

听说是日本人,玄朗就非见不可。普照虽不知此是何等样人,但认为向这位僧人请教请教三十年留唐的经验,也有用处。

“试探试探,不知他愿不愿意,我倒同他谈过几次话,由我去试探吧,我看他一定会去,为了佛法嘛。”

普照又说了几个人名,他依然暖昧地应了一声:

“我可是有一种想法。”戒融说了。

“我想,等我过惯了唐土的生活,我要用两条腿走遍这个广大的国土,穿着袈裟,讨着布施,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戒融听了他的话,便直率地说:

“可是,你总得选门功课用用功吧。”

荣奋说话之后,普照向正在怕死的玄朗那边的暗中望去,觉得玄朗仆着身子一言不发,倒是最真率的姿态。戒融、荣睿说的虽都是真心话,但象玄朗那样既不表现自己,也不害怕出丑,完全置身事外,虽平时有点反感,但在目前这种境地,却引起了最大的好感。

“你只知道用功就是伏在案头上么?”

“你准备带一些什么回国呢?”普照想了一想,又问。

为了佛法这句话,是带一点幽默口气说出来的。这话说到这儿,晋照也没认真当一回事。他以为不过随便说说,倒是戒融刚才讲到难民的话,才象是戒融说的,有他独特的看法。

玄朗另有自己的想法,他似乎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用稍稍低沉的,掩饰自己心情的口气说:“本来打算用身体健康的理由去提出请求,设法搭这次的船回国的。好容易才息了这个念头,如果这次一起走了,说不定已经丧命了。”

那时,普照又听说,大福先寺里,最近新搬来了一位留学僧。他知道消息第二天,顺便告诉了玄朗。过了一刻,玄朗不知从哪儿探听到了,说这位日本僧人名叫景云,是三十年前独自来唐的,专攻三轮和法相,这回准备趁遣唐使回国之便,搭船返日。

这晚上普照在黑暗中,听到戒融在风浪中说话的声音,从简单的片言只语里也分辨不清他在对谁说话。又觉得他好象在对自己说:

“你不用不高兴,我说的不过是实话。我们换个地位,我也会和你一样,人嘛,本来就是这样的东西。”

普照也听说过道璿是一位律师,见过一二次面,年纪大概还只有三十四、五岁,精通律法,专学天台、华严,据说他日常生活,都是依照华严净行品行事的,颇受部分僧侣的尊敬。

“荣睿,美浓人也,氏族不详,住兴福寺,机捷神睿,论望难当,以瑜咖唯识为业。”根据《延历僧录》所记,关于渡唐前的荣睿,所知仅止于此。同样的,关于渡唐前的普照,我们所知的也只有:“兴福寺僧,一说大安寺僧。”这句不甚可靠的记载。但在《续日本纪》中,还有关于普照的一条:“甲午,授正六位上白猪与吕志女为从五位下,入唐学问僧普照之母也。”这是考证他出身的唯一线索,即普照的母亲是白猪氏,名与吕志女,在天平神护二年(公元766年)二月初八自正六位上赐从五位下。白猪氏的祖上是百济王辰尔之侄,此族人氏,以多与外国有关知名。

留学僧生活是比较自由的。他们首先专学会话,他们中间,只有戒融一人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能讲唐话。洛阳的市容,真是名不虚传的大唐两都之一,日本留学僧感到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城市规模与奈良大不相同,繁华气象也不可比拟。这是东周的皇城,也是东汉、北魏、隋代的京师,历史古老,非日本可望项背。

戒融虽说请到道璿就行了,但普照认为要请道璿,他也不一定就简单接受,把这想法告诉了戒融,戒融便说:

过了两三天,荣睿和玄朗来了,普照也学着戒融的样子,间他们两人,到唐土以来,印象顶深的什么。荣睿端端正正地坐着,微微挺起胸膛,昂然地说:

“我看这个国家,现在已发达到了顶峰。这是我最深的印象,花已开到最盛的时候了。学术、政治、文化恐怕以后就要走下坡路了。我们目前必须尽力得到一些可以得到的东西,有多少外国留学生,象蜂儿采蜜一样,在这个国家的两大都城采蜜,我们也不过其中之一罢了。”

此年闰十一月,冬寒渐烈时,名代等人又从洛阳启程,重新踏上回国的路。那时,玄宗命张九龄草《勒日本国王书》,交名化带去。

昨天从京城出发的大使广成三十余人一队,在码头边与公私送客等告别之后,便分别登上不同的船只,又互相举杯祝酒。

“去过。”

荣睿听了便说:

“戒融?他见到了什么,他就会发怪论,把人搞胡涂罢了。他的长处只是会讲几句唐话,谁知道他有多少程度。”

荣睿每提起戒融就皱眉头。戒融不喜欢荣睿,荣睿也瞧不起戒融。普照又要玄朗回答刚才的问题。玄朗好似有点懊恼,口气吞吞吐吐地说:

又重问了一句:“道璿不行么?”然后又说:“请第一流的高僧,当然不容易。既称高僧,大抵已是八九十岁的老人,老人怎么还能下海呢,在海船上,不消三天就垮了。再等几年,事情也一样,我看请道璿就行了,就去请他吧。”

“我也在想,”荣睿突然发言:“我们今天的经历,以前已有许多日本人经历过来了,成千成万的人葬身在海底里,能平安踏上陆地的恐怕很少。一个国家的宗教和文化,任何时代都是这样培养起来的,都是靠很多的牺牲培养起来的。我们这一次要是留下一条命,以后就得大大的用功。”

三人怀着暗淡的心情,走到正闹春节的异国的街头。延福坊的巷门平时晚上很早就关闭,这一夜却开放着。过了运河渠,沿永泰坊填筑地走去,快到南市时,夜空中映起一片红光,不一会,三人走进了人头汹涌的光亮的街上。普照曾查考过几本书,想了解上元张灯,元宵观灯这热闹的街头行事的出典,因此在拥挤的人群中,一边走一边想起了隋场帝的诗:“灯树千光耀,花焰七枝开”。这举世无双的繁华的节日街头,真如灯树千光坦,花焰七枝开所形容的景象。两句诗和它所形容的街景,渐渐在他胸中引起寂寞空虚的感觉。

普照正担心船会不会翻,听到戒融问他,心里很恼火,对同样的问题,作了同样的回答,好象在黑暗中瞧见戒融似乎要吃人的凶巴巴的脸,和高高耸起的大个儿,正面向着自己。

“庐山之后,准备走遍广阔的大唐,估计总会碰上些什么吧。”

可是过了三四天,戒融来找普照了,一进门还没坐下,就直捷地说,“看样子能行!”然后又补充道:“我已经替你打过交道,以后不管我事了。你们要是决定请,就去正式交涉就是了,这里,他写了一个简历。”

“聘请戒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用不着那么费事,只要积极去办交涉,请一位到日本去,不就成了么?你看,请道璿去怎么样?”

九月,遣唐使广成一行,决定于十一月归国。从那时开始,普照他们常有机会会见几年前来唐,现在学戒归国的人。

他没有一点卑屈的神气,用低沉的声调,说了这样的话。据说他来唐是学习三轮和法相的,但普照发觉他话题一接触到本行,总是尽力避开。

“这个人怎么样?”

尽管如此,普照在船上对他那种反感已经消失了。虽不能明白指出来,总觉得这个人有自己所没有的一种特点。

景云就住在寺内一间小屋子里,正在等候动身的日期。两人去时,景云柔和的脸上微带笑容,请他们坐在旁边的倚子上。他头上已有白发,年近六十,肤色光洁,不象一个老人。虽说身体不好,看来也没病态,脸上也没因用功引起的干枯的皱纹。

“这会儿你在想什么呢?”

日本青年僧进这个寺院不久,又知道这寺院是有悠久历史的译场。约二十年前去世的义净,曾在此翻译《金光明最胜王经》二十部一百五十卷,《胜光天子香王菩萨呪一切庄严经》等四部六卷。现已高寿九十余岁的善无畏,在此译《大日经》,是约十年前的事。知道这个历史后,留学僧都感到很紧张。

“玄昉和行基都是义渊门下的弟子,年岭也差不离。玄昉来唐进了濮阳的寺院;行基在日本却深入民间。玄昉专攻法相;行基却给病人施药,为受难的人祈祷,在没桥的地方造析,上街头讲道。玄昉在外国学法相,学得很深,才学超群,受这儿天子赏赐紫袈裟;行基却站在叫化、病人、受难人的前头,从城市到城市,从乡村到乡村,巡行说法。”

戒融兴奋地,不知不觉地说着说着,忽然就停下来了。别人在他的那种口气中受了压力,谁也没有作声。于是戒融突然笑了一笑,好象有点害羞似的说:

“如此看来,谁个更了不起,就不好说了。”

“想碰上什么呢?”普照问。

入秋以后,普照跟在日本时一样,寸阴必惜,每天伏案用功,学完了在船上没学完的《四分律行事钞》十二卷,又准备学入唐后新发现的法砺的《律疏》,舍不得费时间去看业行,但想到他也许搭这次遣唐船回国,以后没机会见面,有一天,过了正午,到闻名的郊外一个小寺院里去。

他入唐时二十四岁,现在已经三十九岁了。普照见真备生得矮小,风度稳实,象个平凡的人物,如要从他身上,找出与普通人不同之处,那只是在唐生活久了,已不大象日本人,倒有点象唐人,肤色、眼神,都象个气概轩昂的唐人。

戒融带着激昂的口气,说了这样的话,然后又说出自己的想法来。

真备的携带品各式俱全,普照虽不知总的数量,看来是相当庞大的。《唐礼》一百二十卷,《大衍历经》一卷,《大衍历立成》十二卷,《乐书要录》十卷,铜律管一部,测影铁尺一枚,弦缠漆角弓一张,马上饮水涤角弓一张,射甲箭二十支,露面漆四节角弓一张,平射箭二十支……等等。

普照瞧着戒融的大盘脸,心想,这人真可能做出来的。

名代离洛阳前,又从广州都督的报告里,知道判官平群广成第三船的消息。这船漂到了林邑国大部分人被土人杀害了,活下来的只有平群广成等四人。玄宗马上命令安南都护救济生存的人,听到第三船消息时,普照和玄朗谈景云的下落,仅仅四个人活下来,一定不会有那个老僧了。

义净专攻律部,讲授律范,弘布律法,所译经典,均有关律法,因此普照常到业行那儿,向他请教与律法有关的经典,有时借阅业行的写本,有时探听经典的所在和经的内容。

正如戒融所说,他们踏上唐国土地的前一年,正遭受了夏前的干旱和秋后的霪雨,农作歉收,到处流动着成群的饥民,据说是几十年没有的大灾荒。

当使团官员们作为国宾迎入四方馆,每天紧张活动时,同在洛阳,委托给唐廷的留学生和留学僧,均按各人求学的目的和志愿,被分配到相应的寺院。普照、荣睿、戒融、玄朗四人,被送到大福先寺,是按普照提出的请求办的。普照知道这寺院有一位高僧定宾,曾著有《饰宗义记》,注释过法砺的《四分律疏》,因此希望跟定宾修习佛法。关于这些,普照的知识远在其他三位留学僧之上。

“戒融也说过这样的话呢。”

说着,戒融虽不是特地做给普照看,却突然翻过身子,好象在没有一点水米的空胃袋里,要呕出什么东西来,嘴里痛苦地作恶。

任何乘员都分辨不出自己的船比别的船好些还是坏些,即使监督造船的船舶司长官次官也不能分辨,连直接参与锯削木材的近江、丹波、播磨、安艺四地船匠,也是心中无数的。不过各船桅杆都在正中,这是采用的百济船样式,跟船桅不在船中央的唐式不同。日本船匠一向对关系较深的百济船,有蒙胧的信心。

戒融和另外三个日本留学僧,虽同住在大福先寺,却不大来往,只同普照还有些接触,一月一次或两月一次,偶然想起来便互相上寮舍探望。

“这次,你打算回国么?”普照问。

这四位留学僧所搭乘的第三船,紧跟在广成大使第一船后面,他们的后面是第四船,副使中臣名代的第二船殿后。从筑紫出海二十天中,前行第一船和后面的第四船,距离虽相当远,却一直可以望见船影。晚上,互相一次次用灯火打信号。在远离的海上,他般的灯光随着海波的起伏,有规则地忽明忽灭。

“要是在日本有那么多饥民,事情也不好办了。可是在这里,却象天上的行云和黄河的流水,到处流动着饥民,好象是一种自然现象。日本和尚迷信佛典中每一句话,我看是太傻了。佛陀的教义应该更远,更广大,对于那黄河的流水和天上的行云,应该和这一群群流动的饥民结合起来。”

他这话明明是对戒融说的,戒融不知嚷了一声什么,就没再作声了。于是,这个并非可以讨论问题的状态,一直保持到天亮。

大约从第三十天开始,海水变成深蓝色,象油一样带粘性的大浪,一浪一浪袭来,一会儿,把船抬到浪尖上,一会儿,又落到深沟里,除了船员,谁也看不清船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自从海色变蓝,碰上逆风的日子就多了,每次遇到逆风,为了避免随风漂流,船就抛锚,常常停上一天两天,等候顺风。

在大使广成的第一船上,搭上僧人玄昉和吉备真备二人。这两人是早已预定间去的。阿倍仲麻吕当时也预定回国,后来取消了,继续在唐留下。玄昉、真备虽颇负才名,到底是留学的身份,仲麻吕可是唐朝的官,又是玄宗的宠臣,进退就不那么自由了。他曾以故国双亲年迈为理由,奏请回国,没有得到恩准。

“也是学法相的僧人。这回劝他回去,他还不大肯回去,这也是一个一辈子见不到阳光的人。”

普照跟年轻的玄朗谈得多些,当船开始摇晃起来,总是玄朗先开口说话,似乎说说话就好受一些。他说话的口气不象诉苦,也不象独白,声音很低,有一种特别的热情。

过了一会,普照、玄朗告辞退出,离开景云的宿舍,两人身上都感到一阵剧烈的寒冷。景云不是留学僧,也不是留学生,是本人志愿来唐的,在唐怎样过活,都有他的自由,可是一样身上穿着僧衣,却连带一部经典回去的意思也没有,在青年留学僧眼里,觉得这人真是愚蠢得可怜。

四五天后的傍晚,玄朗跑来说:

“你去过长安么?”

问他是什么回事,玄朗说上次在景云那里听到的业行,那位留唐二十几年的僧人,自己已经去见过了,确实是一位怪人。你说他怎么个怪法,不见一见是很难说明的。过了两三天,普照又从荣睿口里听到了业行。

“你在干什么呢?”

夏季阳光渐烈时,普照在戒融住的寮含前,偶然遇见了戒融,戒融很难得地请他进了自己的屋子。照例用他那居高临下的态度,突然问普照到了唐土以后,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普照见他跟船上时一样,又提出问题,本来想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结果还是说了实话:

四船各长十五丈,宽一丈余,每条船各乘一百三四十人,并不显得拥挤。船只由于造的地方不同,形式略有差异。大使广成乘的第一船,中舱较大。副使中臣名代乘的第二船,就窄得多,船中形式位置也不相同。判官们乘的第三船、第四船,几乎都舷靠舷地停泊在一起,船尾的样式全不一样。第三船象一条倒挂的龙,尾巴高高翘起,比第四船高出六尺。

“去年。”说了又补充道:“当然,从前也来过几次,全部合起来大概是四、五年吧。”

普照觉得玄朗现在就在想尚未可知的,几年后回国的事,真没一点丈夫气。

他的脸,是普照到唐以后所见到的,跟唐土最无关系的,完全是日本型的。不仅脸,就是身体也显得瘦小寒伧,是日本到处能见到的那种乡巴佬的样子。普照不问他,他就不吭声,普照渐渐想到自己不该再使他为难了。

玄昉和两位唐僧来大福先寺时,四位留学僧迎接了这位前辈。他来大福先寺,可能因自己要回国了,作为一生最后一次,特地来看看这个洛阳历史悠久的寺院。普照心情激动地瞧着这位日本僧侣中唯一得到紫袈裟,粗眉大眼,身材魁梧,年约五十前后而颇有学问的僧人。

“最近来过一位,名字记不起了,你是他的朋友么?”

语气很不愉快,谈话便停止了。

同时也有传说,同真备一起入唐,现在唐为官的阿倍仲麻吕,这次也要回国,但不久这说法消失了。仲麻吕现在官居左补厥,此职属于门下省,执掌供奉、讽谏、扈从、乘舆等事,由于职守所在,他当然也在洛阳,但普照同这位留学生中出众的前辈,并无见面的机会。

戒融一听,申斥似地说:

船上的人,除普照没有晕船之外,其他的人终于也一个个地从地狱似的苦难中解脱出来,从玄朗、戒融、荣睿和年轻人开始,各隔二三天都得到了解脱。晕船过去了,对唐土怀着热烈想望的玄朗,话却越来越少,整天不说话的情况多起来了。这位象是颇有教养的青年和尚,开始陷入一种莫名的忧郁。戒融似乎也懒了,晕过船后,只是呼呼地睡觉。荣睿几乎整天念“法华经”。普照经常冷眼旁观着这些伙伴,膝盖上片刻不离地放着预定在航海中学完的《四分律行事钞》。

没有话说了,普照提出了几个准备这次回去的人名,说出一个,业行便把眼向普照一望,并不插话,脸上微微显出羞愧的神气。

“你认识么?”

“就是这个老身。”老人说。

“象你这样长期留唐的,还有什么人么?”

他好象谁都没见过,没见过仲麻吕、玄昉、真备那些人还说得过去,看来是不是知道名字也很可疑。不管提到谁,他都显出羞愧的表情,开头普照以为他因为自己所学无成所以感到羞愧,后来看出他的表情与此无关,可能听了这些与己无关的话,有点穷于应付。

每次戒融到普照那儿,普照总是伏案用功。相反地,普照去找戒融时,戒融屋子里一定有客人。客人是各式各样的,唐人之外,也有婆罗门僧,有时也有林邑国僧或是新罗僧。每次总看见戒融正和风貌不同的外国僧人在谈笑,虽然用的大概只是片言只语的外国话。

戒融的出走,没引起多少议论。很多游方僧一路乞人布施,从这个寺院走到那个寺院。戒融有受朝廷供应衣食的资格,却情愿放弃,当然是个问题,幸而事情没引人注意,也胡涂过去了。只有荣睿对他很有意见,认为他的行动太不顾留学僧的身分。

这是这位面貌凶狠,象个妖魔似的旅伴,第一次同他对面说话,上船时只是互相通过姓名和籍贯,以后就晕船了,各顾自已憋闷,更无交谈机会了。

荣睿是上这儿来的一刻前,从扬州来的一位僧人那儿听到这消息的。他报告时脸上现出暗淡的神色,普照和玄朗听了这消息,脸色也暗淡起来了。

“晤,五年,不,去过好几次,合起来大概住过七八年的样子。”

“什么时候到洛阳的?”

“我留唐三十年,也没遇到过特别高兴的事,同留在日本也没什么两样,也许当初还是在日本乡下过一辈子好些。”

大概快五十岁了,小个子,身体瘦弱,已入老境,也不能明确看出多少年纪,风度是很不出色的。

进长安后,三位留学僧分别安排到不同的寺院。荣睿在大安冈寺,玄朗在荷恩寺,普照到崇福寺。大安国寺、荷恩寺都在皇城东边,崇福寺在皇城西,跟两个同学距离较远。

普照对这位仰躺着身子,光把眼睛望着自己的筑紫和尚回答道:

多治比广成第九次遗唐使团从洛阳动身回国,是九月中旬。他们从洛阳到苏州,在苏州分别搭上四条大船,是十月底。

“来得好嘛,要是不来,就不会了解唐国了。”

闰二月二十六日,大使广成入朝拜受节刀。节刀在回国后是要纳还的,受取节刀,表示出使的准备已完,最后接受渡唐大使全权,一候天气睛朗,便须立刻启航。

“这个,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嘛。不过这国度里总该有些什么吧,让我走遍全国,一定会碰上的,不到时候可不能知道呀。”

可能荣睿对玄朗的话也有同感,他说:

普照会见玄昉以后,过了几天,又在广成大使寄寓的四方馆一个屋子里,会见了吉备真备。这一回,只有普照单独一人。真备入唐比玄昉晚一年,是养老元年,从第八次遣唐使团跟阿倍仲麻吕一起入唐的留学生。他专攻经史,也钻研阴阳历算,天文诸学,是盛名不下于玄昉的学者。

上元节夜,普照在自己寮舍里等荣睿、玄朗二人,他们约好夜深同上街头观看盛况。戌时光景,玄朗来了,过了半刻荣睿也到了。荣睿一见二人,马上告诉他们一个消息,去年苏州出发的四条船,出海不久便遇上暴风,其中有一条漂到了越州(浙江省),又重新开到日本去了。

四条船四月初三自难波津开出,经过武库、大轮田泊、鱼住泊、韩泊、柽生泊、多麻浦、神岛、备后长井浦、安艺风速浦、长门浦、周防国麻里布浦、熊毛浦、丰前分间浦等内海港湾,有的只是通过,有的停靠,到同月中旬到了筑紫的大津浦,是本土最后一个海港。因为候风,又停泊了几天。从大津浦开出外海,已是受节刀以后约一月的四月终尽了。

“唔。”

“不不,没有关系,忍一会儿就好了,只要不翻船,总到得了唐土。那时,就可以见见久闻大名的长安城和洛旧城,在那里走走看看,一定有许多感想,能亲服看到大慈恩寺、安国寺、西明寺。我将到哪个寺院里去学习,在那里,有多少该知道的事情,多少该读的经书。一切都可以亲见亲闻,我将吸收全部该吸收的东西,再忍一会儿,再忍一会辛苦就行了。”

约摸费了半刻功夫,观览了南市的盛况,三人便挤出人群,走到积善坊附近比较幽静的暗处,默默地走着。一到暗处,荣睿忽然说出了似乎已憋了好久的话:“四条船有一条到日本,就算不错了,要四条都能平安回国,可只有老天爷特别保佑了。”他又说:

“是玄昉和真备的第一船到达好,还是道璿搭乘的第二船到达好?”

“这漂到越州的不知道是哪一条,能够平安到达的大概只有这条船了。据这船上的人说,另外三条,可能已经覆灭了。”

“上次你来时,抄的是《虚空截求闻持法》,那是二十年前,善无畏在长安菩提院翻译的;现在这本,是他早年在大福先寺翻译的《大日经》,所有密宗的教义,都包括在这里了,这经还没有人抄写过呢。”

荣睿长得又高又大,坚实的身躯向前微屈,带一点罗锅,满脸毛胡子,年约四十,实际只是刚过三十。普照身材比他小得多,体格单弱,年龄也比荣睿小两岁。

普照只是偶尔去找找他,却爱同他相对而坐,初次见面时觉得他有一股阴气,次数多了,便也不觉得了,只有他那种抖动双膝的习气,跟初见时没有两样。

营造平城京已二十五年,一切模仿唐都长安,大体已完成南北各九条,东西各四坊的井然有条的街衢;都城四周,屯集了大量移民;又修建了兴福寺、大安寺、玄兴寺、药师寺、葛城寺、纪寺等以下的四十多座寺院,但高大的伽蓝还显得空洞,经堂里经典很少。

他说了最后一句,背过身子就走开了。

业行暖昧地唔了一声,普照等他再说下去,可是他的嘴闭住了,没有再出声。

其中荣睿晕得最厉害,老是半张着嘴,发出痛苦的低吟,浓眉大眼的脸,一下子变得十分憔悴,令人不忍面对;玄朗也同死人一样,不言不动。

广成大使第一船从苏州出海后一度漂到越州,重新开航,于十一月二十日才好容易到了多弥岛。这个消息传到洛阳,是上元节后约一个月的二月中旬了。

与此前后又听到消息,副使中臣名代的船漂到了南海,全船人员保住了生命。不久以后,名代和他的同行人中,有几个重新在洛阳街头露面,把这消息证实了。普照和荣睿去见了名代,慰问他们的遭难。据说,道璿还在出船地苏州,没有到洛阳来。

立春后约过半月光景,有一天,好久不见的戒融,突然来找普照,照旧用他那种傲慢的口吻,说他打算最近离开大福先寺,托缽云游。普照听了也不吃惊,知道戒融迟早会来这一着,因此也不留他,间他要到哪里去。戒融说,没有目的地。照规矩只好先到五台山,以后再去天龙山,然后转换方向,到庐山去。他说得好象在谈别人的事。

景云说着,似乎忽然想起来,又说:

大使广成等到达洛阳,已是次年天平六年,即玄宗开元二十二年的四月。从到达苏州后八个月,他们不去长安,只在东都洛阳,因为玄宗皇帝这年驻跸洛阳,未归长安,唐的朝廷就在洛阳。

在大福先寺安顿以后,从四月到五月,普照、荣睿、玄朗三人,课余之暇,时间都花在佛地名胜的游览上,目之所接,无不惊奇赞叹,从此觉得日本只是一个小国,奈良城又小又简陋。戒融从四月到五月,也游遍了洛阳的佛地,但总是单独行动,不同他们合群。

戒融现在一心要走遍全唐,不管这国度多么大,普照却不相信会有什么新的东西。他以为要有什么新东西,就在自己不知道的经典中,新的经典正从印度不断传到这国度来,他以为浩如烟海的经典,要比唐土更加广大无边。

墓义余空名,尽忠难尽孝,报恩欲无日,归国知何朝。

以后他说,听说遣唐使团十一月就要回国,要是可能的话,自己也有点想回去。他在初夏刚到洛阳时,还不是这样,自从入了盛夏,又害起在船上害过的怀乡病,总是忧忧郁郁的,完全打不起精神来。普照觉得玄朗的诉苦,比荣睿和戒融的话更真实,听了玄朗的话,他感觉到,入唐还不到半年,在自己的心里,也已经起了对祖国的怀恋。

码头上气象异常,四条海船停靠在与海岸有相当距离的水面,送行的人和看热闹的人拥挤在码头四周,码头入口拦上绳子,只准送行的家属进去,光在绳栏里面已有二千来人,女人特别多,老太太、年轻妇女、孩子全有。绳栏外的观众更多,中间也混杂着流浪人和乞丐。在码头的一片混乱声中,常常突然发出高声念佛诵经的声音。

似乎景云现在的使命,就是把这个老身搬回日本。

景云无限感慨地说,但两人不大明白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四五天后,普照在建春门外送别了行脚打扮的戒融。在早春的阳光下,伊水河的流水已经温暖,河边柳树在和风中徐徐摇曳,是李花待放的时节了,四周已见到一队队的游客。

云影明没波间岛,与君别兮长嗟。

他在初见此人的时候,便觉得这个大头妖精并没有被选作留学僧的特色,只是风貌中带有筑紫和尚中特有的风雅相。

“你看这个人如何?”

那时业行案头,放着一部叫《虚空藏求闻持法》的写本,普照不知这是什么经。从认识此人以来,来过多次,每次见他案头抄写的经卷,大半都是前未闻名的。业行有大量的经卷,几乎都是二十三年前,即先天三年在长安大荐福寺圆寂的高僧义净翻译经典的写本。

次年,开元二十四年春,来唐已两年多的日本留学僧,有两件值得记载的事。其一,是荣睿、普照、玄朗、戒融四人,由大福先寺定宾受具足戒。其二,受戒后不久,戒融出走了。

普照告诉他,自已准备踏踏实实修习律部,同时还负着一个使命,要聘请一位优秀的戒师到日本去,所以先得自己学好,打下基础。

春天来访时,普照不知业行抄写的是什么经卷,向他一问,他照例用迟迟疑疑的口气回答了。从春天以来,抄的不是义净的译品,主要是抄写去年以九十九岁高龄去世的善无畏所译秘密部的经轨,然后又说:

“我们将来能不能平安回国,现在还不能一定呢,说不定现在我们拚命求一点学问,只是为了将来沉到海底里去。”玄朗说。

“不过这是另外一回事,我只是觉得这儿生活着那么多人,其实这些人跟佛教、政治、学术全没关系,他们不过凭着生物的本能,吃饭、睡觉罢了。”

“我嘛,我就是想回日本,日本到底是最好的地方。作为日本人,不在日本到底不能过真正的生活。不管人家如何说,我觉得这一点是实在的。”

这年夏末,街上盛传,从二十二年正月以来,迁到洛阳来的朝廷,不久将迁回西京长安。风传不久,普照、荣睿、玄朗三人,第一次会见了阿倍仲麻吕。是仲麻吕那边突然派了人来,说有事商谈,请他们劳驾到门下外省。到约定的一天,三位留学僧进左掖门,到满街都是衙门的皇城里去。

戒融说的是“象天上的行云和黄河的流水”,荣睿又说是“生物的本能”,普照便说:

出发以前的三月初一,广成拜访了山上忆良,忆良参加过大宝二年第七次遣唐使团,担任少录,有渡唐经验。他是广成哥哥的朋友,由此关系,广成专门去向他辞行。三月初三出发,这天早晨,忆良送来了歌一首,反歌两首,为广成送行。

同年年内,又决定了遣唐使团中的主要人员,发布了正式任命:从知乘船事、译语、主神、医师、阴阳师、画师、新罗译语、奄美译语、卜部等随员,及都匠、船工、锻工、水手长、音声长、杂使、玉生、铸生、细工生、船匠等规定的乘员到水手、射手等下级般员,共计五百八十余人。

同时从苏州出发的这四条船,给留唐青年僧人捎来第一次消息时,是次年开元二十四年(天平七年)的上元灯节夜(正月十五)。在唐无论城乡每年正月半前后数日,家家户户,一到晚上,张灯结彩,通宵达旦,人们在街头游玩。这几天,洛阳街头,每夜灯火通明,有些人家,在屋檐下挂出许多灯笼,也有特制灯架、灯棚,挂满灯笼的。每条街的十字路口,还点着火炬,在照耀如白昼的灯火光中,有唱歌的,有跳舞的。

普照他们到了西京之后,漂到林邑国的第三船上的生存者,平群广成等四人,也到了长安,四个人都完全变了样子。

广成等在长安过了两个新年,于开元二十六年(天平十年)三月,由仲麻吕的斡旋,从山东半岛下船去渤海,同渤海国使同行赴日,又遇到了风暴,漂到出羽国,于次年,天平十一年秋末十月十七日,才到奈良京城。第一船的多治比广成等,到多弥岛是天平六年十一月二十日,交还节刀是在次年,即七年三月。第二船归国入朝是天平八年八月。故第三船的归国,是在第一船的四年半之后,比第二船迟三年多。名代等归国前半年,大使多治比广成已以从三位下中纳言官职去世了。

“对喽,还有一个,有一个叫业行的,在唐也快二十年了。”

正文 第二章

开元二十四年(天平八年),随驾进入长安的荣睿、普照、玄朗等三位日本留学僧,即留长安修学。长安是大唐京师,释教中心,国内外高德硕学,云集于此。自东印度传入新教的达摩战涅罗,也住在长安。密教高僧金刚智三藏,是和普照等同入长安的,他住在荐福寺。吴道玄在景公寺作壁画,也是普照等进长安的一年。开元二十六年在各郡建开元寺,二十七年,在长安建般若台。

普照在祟福寺,按原定目的,专修律部。崇福寺为义学和译场,历史悠久。日照三藏曾在此寺译经;法藏的《起信论义记》也是在此译成的;菩提流志《大宝积经》的翻译,也在此寺完成。不久以前智升还在此完成《开元释教录》的著述。

为普照他们授戒的定宾,他的论敌怀素,曾在此寺弘布四分律宗,因此这寺院间普照也多少有点因缘。普照住在寺里,座右放着法砺的《四分律琉》,及为此书作注的师父定宾所著的《饰宗义记》、灵佑的《补释饰宗记》等经卷,同时也探究对立面怀素的学派,及另一种南山宗学派。荣睿认为普照这种治学方式,有点大面无当,但作为一个纯粹的学徒,普照还是不顾一切地我行我素。

荣睿在大安国寺,专心致力于师父定宾的学派。玄朗在荷恩寺以律为中心,兼修天台与净土。自到长安以来玄朗也埋头苦学了,他着眼于尚未传入日本的净土,也表现了他的个性。他比荣睿、普照二人有令人惊异的明晰的头脑但这一方面也成了他的祸害,他总不能深入于一项专业。

荣睿与普照在长安度过五年多岁月之后,到天平十四年,即唐天宝元年的夏天,突然产生了归国的念头。这种过早的决心出于两个动机。第一是,最近从日本来的新罗僧带来道璿的消息。道璿是天平八年搭名代的船到日本,招请他去日本是作传戒师的,但因僧员不足,不能施行戒法,只能在大安寺讲《律藏》和《行事钞》。

二人听了这消息不能无动于衷,想想到长安已经脚踏七年,从到唐算起,已过了十年岁月,荣睿已年过四十,普照也快近四十了。

荣睿觉得日本至今未能施行戒律,完全是自己的责任,得了那消息之后,请传戒师的事,又在他头脑中占主要地位。普照并非没有感到自己的责任,但认为这个问题不能性急。他现在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来唐十年,在这个国家生活已经习惯,每天专心用功,神情显得更严肃了,他的目光沉静,却多少添了些热中的神情,为情欲烦恼的事,对他已成过去了。

不久,普照意外地受到业行的访问。六年不见,业行更加寒伧了,本来已显得苍老,年纪虽不过五十三四岁,身体却完全是老弱的样子。

他说他是两年前从洛阳移居长安的,住在禅定寺。要是换一个人,同在长安达两年之久,总该有见面或听到消息的机会,但业行却是例外。

业行特地跑来,必有准办的事。不出普照所料,原来他抄经的事最近告一段落,想把这些经卷带回日本去,问问有没有办法。他说得含含糊糊,问了几次,才明白了他的意思。说话的声音低得听不见,但可以听出他心事沉重。义净的译经已全部抄完,现在正在专抄金刚智三藏译的秘密教典,除他近年译品以外,以前的译品不久可以全部抄完了。

“你想回去,要是有便船的话,你一个人也走么?”普照问了。

“当然,一个人也走,越快越好。”

业行回答得很笨,找便船已经不容易,还能说越快越好么。他一向埋头写经,好似从没想过回国,一旦功业完成,便一刻也不犹豫地急着想回国。

又过了几天,普照约荣睿同去禅定寺访问业行。业行正在伏案执笔。跟在洛阳时不同,这儿,他正埋身在自己抄写的经卷中,二人暂时站在门口,不敢马上进去。业行三十年来,一字不苟地抄写了许多经卷,整理得整整齐齐,高高堆在经案周围,象一道墙似的,把自己同世俗世界隔离起来。

“上次遗唐船回国,先托他们带一半回去多好呀。”

荣睿说了这话,业行头也不抬地说:

“能托人当然好,如果这个人在遇到危险时不能投在海里来保护这些经卷,我就不能托他。没有这样的人,没有办法,只好我自己来带。”

虽然口气低缓,却说得异常坚定,荣睿普照也便无言可答。

访问业行后又过了两天,荣睿脸色苍白地跑来,对普照说:

“现在我们应当做两件事,第一件,把业行写的那些经卷带回到日本去;第二件,请几位适当的传戒师送到日本。没有比这两件事更重要的了,我一定要从现在开始全力以赴。”

语气中表现出坚定的决心。普照初访业行时,业行说过,他原想专心学习,化了几年功夫,早知任怎样努力也不会有多大成就,就应该早点动手写经。曾经落在业行身上的,作为留学僧使命观念的转变,现在同样落到了普照身上。但普照的想法不同,他可不愿用招聘传戒师和业行所抄大批经卷,来代替自己学业的成就。

荣睿不管普照如何想法,从此一心物色理想的人物,办聘请传戒师去日的事。他相信只要表示诚意,总有几个人会愿意受聘的。

他说:“得设法找到便船。”

荣睿住的大安国寺中,有一位叫道航的僧人,他是宰相李林甫哥哥林宗的家僧。荣睿设想通过道航,由林宗向李林甫申请,要求帮助备办船只。

普照最后同意了他的方案,他的同意还另有不同的原因。一年左右以来,他对自己的健康状态感到不安,稍稍劳碌一点便非常疲劳,马上发烧,胃口也明显下降。荣睿认为他用功过度了,但普照却认为不单是这个原因。由于对自己身体失了信心,他便不愿与荣睿他们分手,单独留在大陆,能回国还是回国,要等下次遣唐使,还不知要多少时候呢。

以后约一个月中,荣睿把回日本的话告诉身边四个僧人,他们都同意了。其中一人是道航,当荣睿托他办船的事,他忽然动了东游的心念。还有长安僧澄观、洛阳僧德清、高丽僧如海三人,都答应去日本,这几人全是荣睿、普照到长安后认识的。

其中道航答应去日本是出乎意外的,对此行的计划非常有利,不但可以通过他会见宰相,而且道航的师父是扬州高僧鉴真,又可以通过道航请鉴真在大批弟子中推荐几位适当的传道师。道航、澄观、德清、如海虽学律多年,但当传戒师还有不够的地方,必须另找德学兼备的人。

不久,荣睿、普照二人,通过道航见到林宗,再通过林宗会见当朝宰相李林甫。林甫年方四十,他是唐的宗室,出身于下级官吏,结托了后宫的关系,平步青云,登上宰相的高位,当时正是他一生中的全盛时代。他曾被评为“性狡慧,口蜜腹剑”,好弄权术,为后年大唐帝国的衰败,种下祸根。不过这次会见却谈得很顺利,事情简单办妥了。

二人向他提出请求后,他那目光冷淡,口唇峭薄的脸上毫无表情,把视线对着远方,说道:

“你们表面只说到天台山去进香,因陆路不便,改走海道。遇到顺风,就直航日本,假如逆风,漂回大陆,你们有往天台的公文可以证明。”

这样,他当场给扬州仓曹参军事李凑写了一封既象介绍又象命令的书信:“造大船,备粮遣送。”

荣睿、普照决定冬初从长安出发,玄朗当然也和他们同行。业行单独先从长安到洛阳,约定到扬州大明寺和他们会合。他有许多经卷,寄存在各地寺院,必须在运到苏州下船以前,集中在自己手头。

荣睿、普照、玄朗带同三位唐僧,一位高丽僧,离开居留七年的长安,那是天宝元年的冬初。他们先从陆路到汴州,然后下大运河一路向扬州进发。运河两岸,古柳枯黄,河边苇丛已经飘零,是一片萧条的冬景。

在船中,荣睿沉歇寡言,抱着两膝默不作声。他产生了一个新的梦想,可能鉴真本人,会同意东游去日作传戒师,如此事果能实理,再把业行一生所写经卷带回日本,这两件事一举成功,则自己中途辍学回国,就只是小问题了。能从大唐得到这样贵重的收获,他心里十分兴奋,但脸上始终表现沉闷的神情。

越近扬州,普照心里越加沉重,他还舍不得离开唐土,舍不得长安,舍不得崇福寺,也合不得没有翻阅过的无数经典。玄朗一上船便显得激动,对故国的思慕,对航海的忧虑,在他心头交战,他变得十分懒散。

一行人到达扬州,是十月望后。扬州是仅次于长安和洛阳的大都市,这里设有大都督府,常驻淮南道采访使。他们到扬州当天,在投宿的既济寺卸下行装,马上上大明寺去拜访鉴真。

扬州城划分两区:一是丘陵地带的子城,城中云集采访厅以下各项官衙;一是子城南方平地上延伸的方形商市,叫做罗城。大明寺在子城西南,寺内有望衡对宇的大伽蓝,有九级宝塔,是一个大寺。

他们在寺内的一室会见了鉴真。鉴真身后站着三十多位僧人。当时鉴真五十五岁,骨格壮实,身材魁梧,额门开阔,五官端正,天灵清秀,颚骨恢张,显出坚强意志。普照一见这位淮南江左净持戒律,被称为鉴真独秀的大名高僧,觉得很象一位日本的武将。

道航将他们向鉴真一一介绍。荣睿即陈述来意:自佛法东流日本,仅止于弘法,尚无施戒的人,想请大和尚推荐适当的传戒师。荣睿又讲了圣德太子的故事。太子曾预言,二百年后,圣教大兴,现在这气运已将开始了。他又说目前日本有一位舍人皇子,笃信佛法,正热心寻觅传戒的高师。

鉴真听完荣睿的话,马上开口答话。从他那样魁梧的体格,发出来的声音却意外的又细又低,他语气非常真诚,有触动人心的力量。

“据说从前南岳思禅法师迁化以后,托生为倭国王子,一生兴隆佛法,济渡众生。又听说日本长屋皇子,崇敬佛法,曾制袈裟一千袭,布施大德众僧,袈裟上绣着四句诗:‘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以寄佛子,共结来缘。’可见日本是佛法兴隆有缘之国。现在日本来邀清我们,在座各位,看看有人愿意去日本传布戒法的么?”

没有人回答。过了一会,一位名叫祥彦的僧人,出来说道:

“我闻人言,去日本要渡过浩淼沧海,百人中无一得渡。《涅磐经》说:‘人生难得,中国难生’……”

不待祥彦说完,鉴真又开口说道:

“另外有谁愿去的么?”

依然无人回答,于是,鉴真第三次开口道:

“为了佛法,纵使海天远隔,沧海浩淼,也不应恋惜身命,你们既然不去,那末,我去吧!”

满座默然,沉静得象一泓池水,似乎一切都在此时决定下来了。

来客中只有荣睿开场讲了几句,余人都无插言机会。普照觉得自己陷身在奇妙难言的陶醉中。三十余位僧人都深深低下头来,表示愿意随鉴真同行赴日。鉴真一一呼名,被叫到的人一个一个把头抬起来,十七个头抬起来了,鉴真便停止呼名。须臾之间,决定了鉴真同十七名弟子同去日本。

日本僧人出了大明寺,回到寄宿的既济寺去,从大明寺高地眺望市区罗城一带。大运河自南向北,穿过中部,东西横穿二十二条街道。普照记得一句诗,说此地连泥土也是香的。大小河江上二十四桥中的几条桥,和并峙运河岸边的仓库屋顶,以及大小伽蓝,掩覆在浓密的林荫中,在冬阳下发出冷冷的光辉。现在,普照才真正觉得目之所接,都发出一股幽香,他还没有从大明寺一室的陶醉中苏醒过来。

这一行人,立刻从这天开始,以宿处既济寺为基地,动手作回国的准备。过了约半月,业行也到了扬州,跑到既济寺来,两匹马,三个人夫运来了他的行装。

在业行到达的一天,为了避开官厅耳目,四位日本僧、三位唐僧和一位高丽僧,各自分散投宿郊外的寺院。本来四位日本僧渡航归国,已属非法,何况加上鉴真等十八人,道航等四人,总计超过二十名的大群人员擅自赴日,公开是绝难许可的,一切都在暗中进行。

只有荣睿一人留在既济寺,作为联络中心,鉴真也准备马上搬来,普照和业行当天迁到大明寺,玄朗迁到开元寺。

以后,荣睿和普照每天见而,忙着渡海的准备。二人带了宰相李林甫的介绍信,会见了仓曹李凑,决定在扬子江口的新河打造船只。会见以后,知道李凑是李林甫的侄子,林甫把这个仓曹参军的要职安排给自己亲属。李凑还以绘画得名,《历代名画记》中,评他的绘画为“笔致疏落,极其媚态之美”。后年,在林甫死时,他因参加政变失足,贬为明州象山县尉。

他们决定待明年,天宝二年春天,风向顺利时出海,出海之前,屯集粮食,陆续运入既济寺。

鉴真俗姓淳于,在则天武后垂拱四年(公元688年)出生于扬州江阳县,相当于持统天皇二年。

关于鉴真的幼年时期,史书未见记载。武后颠覆唐祚,改国号周,称帝,是在鉴真三岁的时候。其父曾就州大云寺智满禅师受戒,修习禅门。鉴真十四岁时,随父朝拜大云寺,见了佛象,大为感动,求得父亲的允许,决心出家,即拜智满为师,作小沙弥,居大云寺,后来移居龙兴寺。

神龙元年十八岁时,鉴真就道岸律师受菩萨戒。景龙元年二十岁时,立志登巡锡之旅,先入洛阳,后至长安。二十一岁,在长安实际寺登坛,受具足戒。实际寺在朱雀街西,太平坊西南角。三论学者吉藏,曾居住于此,圆寂于此;净土门高德善导,亦曾在此说法。授戒师是荆州南泉寺弘景律师。弘景受朝廷知遇甚厚,则天、中宗朝,曾三度奉诏出山,入宫为授戒师。

青年时代的鉴真,在东西两京研攻三藏。从融济修习道宜的《四分律疏》、《注羯磨》、《量处轻重仪》等;就义威学法砺的《四分律》,以后又就西明寺远智听法砺的律疏;也就长安观音寺的大亮听了砺疏。融济与义威的传记不明,远智和法砺都是西塔宗名识满意的门人,负一代盛名。

开元元年二十六岁时,鉴真初登讲坛,宣讲律疏。不久回淮南。三十一岁讲授《行事钞》、《量处轻重仪》,四十岁讲授《羯磨疏》。先后讲授大律及注疏四十次,《律抄》七十次,《轻重仪》、《羯磨疏》各十次,度人授戒四万余众。

在同荣睿、普照相会时的鉴真,《唐大和上东征传》仅有如下的记载:“江淮之间,独为化主。于是兴佛寺,济化群生,其事繁多,不可具载。”

荣睿、普照将航海准备完成约九分的时侯,迎接了天宝二年。大船预定三月初竣工,待船一造成,只要等到顺风就可以开航了。

进了三月,台州、温州、明州沿海一带,有海盗出没,海道阻塞,公私航行,完全断绝。船虽已造好,还定不出开航的日期。于是,又送走了三月,进入四月。四月末,道航来访,对荣睿和普照说:

“我们这次去日,是为传授戒法。同行的人都是行品纯正的,只有如海一人,素行不检,学行欠缺,我认为不应带他同去。”

高丽僧如海,其为人确如道航所说,但当时,荣睿和普照没有接受道航的意见。此后不久,四位日本僧寄寓的寺院,受到了官方的检查。这是因如海以为将不许他同去,向采访厅告了一状,说道航是海盗头领,日本僧是他同党。

检查后第二天,突然来了捕役,将普照、业行、玄朗三人从床上抓走了。荣睿逃到既济寺池塘里躲开,后来仍被发现,象水老鼠似的逮走了。道航逃进了民家,第二天还是被发现捕去了。

审讯了好久,在既济寺查出了大批海粮,又查出造船的事,都成了问题。荣睿、普照申辩是准备走海路去天台山国清寺,但不予受理。最后查到宰相给李凑的文书,证明他们不是海盗,但仍不立刻释放。如海坐诬告罪,杖责六十,勒令还俗,送回原籍。

扬州方面,要向朝廷请示,处理这四位日本僧人,奏章转到管理外籍僧人事务的鸿胪寺。鸿胪寺又到原来分配四位日本僧人的寺院调查。荣睿和普照原住的洛阳大福先寺来了回音:“该僧自开元二十五年随御驾西去,即不见来。”业行的名字则不知为何,已在名册上销去了。

鸿胪寺据大福先寺报告上奏,不久,廷旨下到扬州,“荣睿等即为番僧,入朝求学,年赐绢二十五匹,四季给服,并曾参与随驾,非为伪滥。今既欲回国,可以放还,宜依扬州向例遣送。”

这一处分,显然有宰相李林甫的好意。荣睿等于四月投狱,放免已在秋八月了。在等到便船以前,仍按例受官厅支给生活费用,待有便船,即由扬州采访使厅令其归国。又,拨给民房一间为四人住宿。

一场意外,渡海计划失败。荣睿、普照二人恢复自由后不久,又私下到大明寺会见鉴真。二人原想再求鉴真东征,鉴真的决心丝毫没有动摇。鉴真说:“别担心,万事往往如此。去日本的事,只消尽量设法求得方便,最后必能如愿。只是原已准备的船只和货物,还是不去动用为好。”于是,便着手作第二次的准备。

鉴真本人决心不变,但主要的同行中,却意外地出现了两个脱退者。一个是道航,他去日本的热情完全消失了,他推说身体不好,收拾行李回长安去了。

另一人是玄朗,他认为搭小船渡海太危险了,还是等下次遣唐船再走。他虽很想回国,但不愿跟同伴们去冒险,便自己上采访使厅申请,要离开扬州,重回长安。荣睿批评他,鉴真和尚尚且不借身命,准备渡海,为什么咱们就不能搭乘小船。但普照劝止了荣睿,在一天晚上,给独自留唐的玄朗饯了行。

席上,又出了一位脱退者,那是业行。他嗫嚅着说,他也想作罢了。与鉴真和尚同船,船上的人都把和尚作为重要人物,他是高德名僧,当然应该特别受到尊重。但这使业行感到不安。他的话没有说完,普照、荣睿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不知他为什么不安,只明白他不愿同走了。两人没有作声,他们知道业行既已出口,他的决心是不可挽回的。

过了两三天,普照又问了业行。业行态度坚决,说明自己不愿同船的理由,他担心船里要是进了水,大家一定去照顾和尚,把那些经卷弃而不顾,象他那样重要的经卷,就不该装在这样的船里。普照听了这话,觉得也有道理,万一真遇到危险,当然不会因救护这些堆积如山的经卷,不去打救和尚。

他将业行的话,转告荣睿,荣睿一想,便说,他也同意业行的想法。

“鉴真和尚是重要的,大批的经卷也是重要的,对祖国来说,两个都同样重要,还是照业行的意见,不要同在一条船上的好。”

又过了三四天,普照到郊外禅智寺,帮助业行运回了行李。业行准备在扬州留下来,等候别的便船。从禅智寺境的一角,可以俯瞰流过高原的运河,只见运河中挤满无数大小船只,舷舷相接,每条船上,船夫们正大声叫唤着,在忙着操作。

这次业行寄宿的寺院,比普照以前所见洛阳和长安两处的寓处,光线都好。业行在此候船期间,一定还要埋头写经,普照看惯业行那种伏在案头的穷相,见了这个光亮的屋子,不禁为业行高兴。

秋天匆匆过去,这年冬天和往年不同,气候分外和暖,扬州没有下雪。

海船的准备正在加紧进行,这次,由鉴真出了八十贯钱作航海费用,他们拿这笔钱买进了岭南道采访使刘巨麟的一条军用船,雇了十八名舟子,又办好了海粮。

从刘巨麟购进军船是十二月,正在这时候,海盗吴令光入寇永嘉郡,江浙沿海频频告警。普照他们觉得很奇怪,刘巨研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要出卖军船。这个人后来以渎职罪丧生。

十二月,大明寺内,顿时热闹起来。随鉴真同行的,以祥彦、道兴、德清、思托为首,连同普照、荣睿共十七人,比前一次减少了。此外是玉作人、画师、胜刻家、刺绣工、石碑工等,连同舟人,共一百八十五人。

这次,鉴真准备的携带品,有经疏类:金字《华严经》一部,金字《大品经》一部,金字《大集经》一部,金字《大涅磐经》一部,其他杂经论疏计一百部;有佛象类:画五顶象一铺,宝象一铺,金泥象一座,六扇佛菩萨屏一具,有佛具类:月令屏一具,行天屏一具,道场幅一百二十口,珠幅十四条,玉环手幅八口,螺钿经函五十口,铜瓶二十口,华毡二十四领,袈裟千领,褊衫千对,坐具千床,大铜盂四口,竹叶盖四口,大铜盘二十面,中铜盘二十面,小铜盘四十四面,一尺面铜叠八十面,小铜叠二百面,白藤簟盘十六领,五色藤簟六领。

此外香料类,有麝香二十剂,沉香、甲香、甘松香、龙脑香、安息香、栈香、零陵香、青木香、熏陆香共六百余斤,毕缽、诃黎勒、胡椒、阿魏、石蜜、蔗糖等五百余斤,蜂蜜十斛,甘蔗八十束。其他杂品,有青钱万贯,正炉钱万贯,紫边钱五千贯,罗幞头二十枚,麻鞋三十双。

准备完毕,军船满载人货,从扬州悄悄开航,是十二月下旬的月明之夜。

扬起船帆,沿江面下,到浪沟浦(江苏省太仓),月色殷红,风色渐紧,掀起大浪。船在海边泊了一夜,因靠岸时受猛浪冲撞,撞破了船头,进了海水。不得已,一百八十五人都离船登岸。不久,潮水又涨到岸上。荣睿、普照、思托三人把鉴真移在乌苉(芦苇)中,鉴真之外,所有的人全泡在水里。通夜寒风凛冽,水冷彻骨。

第二天风息了,修好了船,又重新下海,开到江苏海面的大板山(马鞍群岛之一),浪又大起来了,船无法靠岸,又开到下屿山停泊,在那里过了一个月。

又候到了顺风,船向桑石山(衢山群岛之一)开去,海浪大作,好容易开到桑石山,岸边散布石礁,无法靠船,又不得已后退,但退得又不顺利,船被海浪远远地冲到海心,一会儿又冲回岸边。费了好久时候,结果却坐了礁。船上人好容易有一半离了船,其余一半仍在船上,随船漂到岸边,船碰到岸边,船体断成了几截。

待天亮看时,船上货物全被海浪卷走了,既无食粮,又无饮水,人都站在危崖下的荒滩上,没法登陆。一百八十五人饥寒交迫,在一条狭窄的荒滩上整整过了三天。

三天后,风平浪息,头上望见一片蔚蓝的晴空,煦和的冬阳又光又亮,照着这群狼狈的难民。第四天夕暮,他们被渔船发见了,讨到了一些水米。

第五天夕暮,海上巡逻船来了,向他们问询之后,又开走了。以后又过三天,遭难的人望见一条官船来接。

他们从小岛荒滩移上官船,是从扬州出发后第四十天。一百八十五人坐在官船舱板上,好象逃出了鬼门关,默默无言,目光茫然地望着海面。船前是大小岛屿,多得简直不能叫人相信,海面很平静。正是这同一的大海,曾经把他们的船漂得象一块木片,最后打得粉碎,只剩下了人员漂流到海滩,其他一切全都席卷而去,可是现在,它已意想不到地平静下来了。船上大批货物,已经无影无踪,经卷、佛象、佛具、医药品,都一点也不剩地沉到海底去了。

普照想到,幸而没把业行的经卷带来,要是这次他也同行,则他在大陆上的三十年辛苦,要真正地泡在水里了。

荣睿移到官船后,对普照说:

“鉴真和尚并没有抛弃渡日的心愿,他现在好象要带我们到郧山阿育王寺去,让我们住在那里。他说,我们到了那边,再设法渡海吧。”

普照听了,多少有点惊异,刚刚给救到官船上,保住一命,马上就在想下次的渡海,在全船中,大概只有鉴真和荣睿两人吧。鉴真身披官船上给他的衣服,坐在靠近船头的舱板上,在他背后,坐着永远如影随形的祥彦、思托、道兴等几个人。鉴真之外,余人几乎都是半裸。正月下旬寒冷的海风,使他们一刻也不得安静。这官船满载一群半裸的难民,把他们运送到明州的海岸。

一百八十五人重新踏上大陆的土地。他们从扬州出发,下扬子江,在扬子江口马鞍群岛的几个小岛间白白地漂流了一番,然后,被官船救起,穿过舟山群岛,带到了杭州湾的一角。

他们在海边村子里过了几天。明州太守向朝廷请示安置他们的办法,还得等候上边的指令,过了约二十天才发表命令。大部分人员遣送回乡,单把十七位僧人收留在阿育王寺。

明州这个地方,几年以前还隶属越州,开元二十六年才成为独立的一州,下设郧山、奉化、慈谿、翁山四县。阿育王寺在郧山县治东五十里,是一座古刹。寺后是小山,寺境宽广,竹林茂密,过去曾有庄严的殿塔伽蓝。一百八十年前的建德五年,遭了火灾,现在的堂宇是后来重建的,小而荒凉,已不能想象过去的壮观,但关于这个古寺,还留下许多古老的传说。

这寺里有一座阿育王塔,阿育王寺就是因此得名的。有一个人人皆知的传说,佛灭后百年,阿育王役使鬼神,建塔八万四千座,这些塔都已埋在土中,现在寺里只有一座小塔,据说是八万四千塔中之一。

荣睿和普照都听到过这座塔的来源。晋泰始元年并州西河离石有一个刘萨诃,死后到阎王殿,因生前骑赤马,携黑犬,放苍鹰猎取禽兽,被定为现世罪,但命数末尽,判他回阳皈依佛法,找到阿育王塔。萨诃回阳间出家为僧,到郧山来找阿育王塔。深夜中闻地下有隐约的钟声,从地上掘下去,发现了宝塔,便建造了这座寺院。

塔高一尺四五寸,方约七寸,是一座小塔。普照几次到舍利殿观看这座塔,其中有一次是与思托同去的。思托时年二十一岁,是同行中最年幼的,他特别受鉴真赏识,头脑清明,处事认真,每有见闻,便记录下来。关于阿育王塔,他作了这样的记录:“塔非金非玉,非石非铜非铁,作紫黑色,四面刻《本生经》故事,其相轮上无露盘,中有悬钟。”

思托说塔作紫黑色,普照看来却是淡紫色的。造塔的材料,正如思托所记,果然非金非玉、非石非铜非铁。他每次窥望塔中悬钟,便联想传说中所谓在地下鸣响的,大概就是这口钟了。

普服和思托二人,每有闲暇,便一起在寺院近处散步。这位五官端正的青年僧人,每有见闻,便详细记录下来,似乎这是他自己的使命。

寺东南三里,在一块小小高地的顶边,有佛的右足印,在东北三里小丘的岩石上,有佛的左足印,各长一尺四寸,前宽五寸八分,后宽四寸五分,深三寸,明自显现出足指上的罗纹,据说是迦叶佛的足印。

寺东二里路边,有深约三尺的井,井中有清泉喷出,相传大雨不溢,久早不涸,中有一条鳞鱼(鳗鱼),长一尺五寸,居民说它是守护阿育王塔的菩萨。有福人可以看见它的原形,无福者不能见。有人曾在井上造一屋顶,上饰七宝,忽然井水泛溢,冲走了屋顶。关于此井,还留下许多故事。

寺里还有这样的传说,约百年前的贞观十九年,有敏法师者,率弟子数百人来寺挂单,讲经一月,近处居民每晚来寺听讲。有一晚,听讲的人看到有百来个形状奇异的梵僧,在塔的周围游行。那时听经人看见那小小的塔和绕塔游行的小小的僧人,都自然而然地变成大塔大人。大家觉得好奇怪,告诉了寺里的僧人。僧人说:

“这完全不奇怪,每年四大吉日,远近的人来寺聚会,半夜里都能见到梵僧绕塔游行、诵经、赞佛,举行功德。”

普照对这梵僧绕塔的传说,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一幅小梵僧绕行小塔的图画,比寺中任何传说,都很奇怪地使人有更真实的感觉。

鉴真等十七位僧人在阿育王寺迎接了春天。当春天的阳光照临荒园疏竹的时候,越州龙兴寺邀请鉴真去讲律授戒。鉴真接受了邀请,与荣睿、普照同去越州。归途又巡游了杭州、湖州、宣州,在各处授戒,回到阿育王寺,已经是夏末了。

两人因与鉴真同行,受到了过去从来没有受到过的教育。这是入唐以来,第一次离开了留学僧的独学生活,得到了导师。两人反复听了鉴真同样的讲义,每次都发现新的理解。听律以外,又学了不少东西。越州龙兴寺是鉴真的师父道岸住过的寺院。他们在那里,亲眼见到鉴真日常虔敬的起居行止。在越州开元寺,又亲聆了与鉴真同门的高僧昙一的谈吐。后来又在杭州龙兴寺,会见了鉴真前辈法慎的高足灵一。

回阿育王寺不久,发生了一件事。越州的僧人知道鉴真要去日本,想加以阻止,向州官申请逮捕主谋的荣睿。

荣睿发现形势不妙,躲避到一个叫王丞的家里,不久,还是被官役逮捕了。普照躲在另一民家,却没被人捕去。

荣睿戴上行枷,被押送到京师去,过了约一个月,又回到了阿育王寺。原来他到杭州就病了,保释在外治病,伪报病故,又逃回来了。

受了这次荣睿事件的刺激,他们又积极计划渡日。秋初,僧人法进和两位执事,秘密去福州购买海船筹办海粮。

三个先头队出发约半月之后,鉴真即率领僧人、佣工共三十余人一队,从明州出发。他们离开郧山时,先拜别了阿育王塔,供养了传说中井里的鱼菩萨,巡礼了近处的佛迹,然后圈山到台州。出了郧山,当时明州太守卢同宰及当地众僧,前来迎送,并为在此居留了一年的鉴真等人备了旅粮,送到白杜寺。鉴真在白杜寺,叫人修缮了寺里败坏的宝塔,并劝募乡人,建造佛殿。

然后,他们到了台州,投宿于宁海县的白泉寺。次日,向天下闻名的灵场天台山出发。岭险道远,日暮飞雪,目不能视。第三天又整整走了一天,穿山越岭,到日落时才进了国清寺。

荣睿、普照一到天台山,好象见了久别的故国山河,只见重重叠叠的山峰中,郁郁苍苍地长满了松柏和樟木。

山中有七十二寺。他们投宿的国清寺,在五峰环绕中,不愧为天下四绝之一,是一处笼罩幽玄深邃之风的灵场。两条溪水从寺的两旁流出,汇合寺前。

他们住在国清寺里,整整三天,巡礼了山中的圣迹,从溪谷、高峰和蓊郁的林木中,逐一地露出宝塔和殿宇,壮丽夺目。感到把天台山高名远扬天下的孙绰《天台山赋》,远远没有写出它的雄伟气象。

他们又从天台山出发,出始丰,入临海,连日跋涉于峰峦之间。下山后,又沿灵江前进,终于到了黄岩,又取道沿海大路向永嘉郡进发。出了永嘉,便可以到法进等先头队所在的福州去了。

但在去永嘉的途中,有一晚,投宿在一个叫禅林寺的寺院里,忽然又遇到一件意外。一群官差带着采访使的文牒突然跑来。据官差说,扬州龙兴寺鉴真的弟子,江北名僧灵祐,与各寺三纲众僧合议,决定阻止鉴真赴日,向官厅提出请求,由江东道采访使向各州发文,查询鉴真等所经过各寺的三纲,探明鉴真行踪。当初,鉴真决定去日时,灵祐由予对师父的爱护,是始终抱反对态度的。

他们在禅林寺被扣了十几天,最后,决定从陆路送他们回扬州。当计划失败,很不愉快逗留在禅林寺时,普照却意外地遇见了戒融。

寺僧通知有一日本僧人来访,普照走到寺门一看,门前站着行脚打扮的戒融。戒融在开元二十四年春从洛阳大福先寺出门,已经过了八年了。他肤色浅黑,中年发胖,原来魁悟的体格,比从前更胖了。他和普照他们走的是一条相反的道,正从福州去天台山,走到这里,听到了鉴真的消息,知道中间还有日本僧人,猜想就是他们,特地跑来探问。

“啊,果然是你们。”

戒融先用唐语,以后用日语问:

“你们为什么跑到这儿来了?”

普照见了戒触,分外亲切,对他讲了洛阳别后的大致经历,和多次受阻的渡日计划。戒融严肃地说:

“可怜你们两位,真是太辛苦了。”然后又不胜感慨地说:“捧着宝贝,想回对海的小岛,在大陆海边徘徊流浪,简直是件怪事嘛!”

“你在干什么呢?”普照问了。戒融说:“我可什么也没有干,要干什么还是以后的事。自从和你分手,一直就是跑腿。我看到过沙漠,看到过有蛇游泳的海,以后,要看的还多着呢。”然后又说:“现在,我已不想回日本了。”

“一辈子不回日本么?”

“大概是吧。”

又说:“我既无双亲,又无兄弟,干么一定要回日本?难道日本出生的人,就一定得回日本么?”

普照没有回言。戒融又说:

“难道身上带着日本的血统,就非回日本不可么?”

普照仍不回答。他说不出非回日本不可的道理。自已想回去,那是自己的愿望,问题是在本人的愿望,讲道理是讲不清的。

当时,荣睿正被官差叫去问话,不在寺里,普照想把戒融留住,等荣睿回来。戒融并不怀念荣睿,只留下了话,托他代为问候,便回去了。

戒融刚走一会,荣睿回来了。普照把戒融刚来的事,告诉了荣睿。荣睿一时表示了怀念的感情,马上便消失了,多少有点生气地冷淡地说:“他和我们是无缘的人,我们认为宝贵的事,他都不在心上。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只好让他去走自己的路吧。”

他们再次踏上了扬州的土地。鉴真以寄寓方式仍住在原来的龙兴寺。渡海的队伍到此已完全解散。在一行三十余人中,鉴真只留下了自己的直系弟子,其余的人都由原地接回,普照、荣睿二人在决定住处以前暂时留在龙兴寺。

各州僧俗,闻鉴真回龙兴寺,每天有人来送供养,向他祝贺。但鉴真被送回扬州后,心情郁闷,终日默默,跟谁也不愿见面,特别对好心阻止自己的灵祐,绝对拒绝相见。灵祐为解消师父怒气,每夜从一更到五更,站在他门外请罪,站了六十天,还没有使鉴真动心。各寺僧役实在看不过去了,从中向他求情,才解除了他的怒气。

祥彦和思托二人,重新踏上本来以为一辈子不再相见的扬州土地,又见到了本来以为不能再见的旧知,依然觉得高兴。年轻的思托还有冒险的雄心,抱着去陌生异邦的梦想,但年过四十的祥彦,虽只要跟着师父哪儿都愿意去,心里却未尝不想,如果可能的话,最好不必冒生命的危险到日本去了。一年的流浪,他的沉着的脸被阳光晒黑了,两腮陷落,完全变了形相。

这次事件,受打击最大的当然是荣睿,不但计划挫折,而且觉得前途更加渺茫,使他的精神陷入黑暗绝望的境界。看看一时难有再起的机会,又不知鉴真本人真意如何,心里尤为不安。淮南道采访使责成本寺三纲监视鉴真,不许他再作出国的打算,因此荣睿也不便探问鉴真有没有再度出国的意思。

普照对这次失败,又有另一种想法。他甚至开始怀疑,应不应让鉴真这样的高僧,为去日本冒这样大的险,受这样大的折磨。现在,使他为难的更大的心事,是自己必须马上离开鉴真。一年来与鉴真共艰同苦,朝夕相处,目前要同他分离是很难受的,很想永远留在一起,但自己留在这里,官厅就不会放松对鉴真的监视,只会给鉴真增添麻烦,必须赶快离开。

荣睿和普照决定离开杨州,向鉴真提出的时候,已是到龙兴寺三月以后的事了。鉴真听了两人的提出,想了一想说:

“这样也好,下次你们可以再来,为了弘法,我去日本的决心是不会改变的。”

两人从鉴真处辞别出来,谈论师父叫他们再来的话,什么时候再来呢,他们感到遥遥无期。最后的结论是,一定要等到在人们印象中再没有鉴真去日的想法之后。他们就须等到那个时候。

向鉴真提出的一天,两人入寺后第一次步出龙兴寺的山门,走过杨州街头,到禅智寺去访问业行。禅智寺在子城的一条山岗上,上了山岗再走一里半地。道旁是一带落叶的疏林,春天的阳光散落在没有人烟的郊外山岗。走到禅智寺,业行已在两月前把写好的经卷装了几箱,存在寺里,人却不知上哪里去了。寺僧不知道业行的行踪。他们估计业行写的经卷,不仅仅是放在寺里的几箱,大概他是把自己所写的经,分批存放在各处的寺院里。

第二天,荣睿、普照二人,由祥彦、思托送着,出了龙兴寺。在罗城西墙附近的双桥地方,两位日本僧与两位唐僧依依惜别,是天宝四年二月的下旬。

正文 第三章

荣睿和普照离开他们一向居住的同安郡(安徽省安庆附近),再到扬州谒见鉴真,是天宝七年的春天。为了等待鉴真渡日事件所引起的热潮过去,风声消灭,两位日本僧人在远离京师的扬子江边,已送走了三年岁月。荣睿已快满五十,普照也过了四十五了。

在同安郡的三年,一直是大唐的太平年月,没发生过什么大事,有几次胡人寇边的消息,是事后几个月才听到的。引起注目的,是美女杨太真在三十岁时册封为贵妃;接着是受玄宗宠爱的安禄山兼任了御史大夫;又把天下的岁贡赐给了宰相李林甫;大臣受冤而死者甚多,天宝六年春,荣睿、普照回到久别的扬州前,有韦坚、李适之二大臣的赐死事件。天下一般是平靖的,但来日大乱,正在逐渐酝酿之中。

荣睿、普照蹈上了阔别已久的扬州街头,闻说鉴真在崇福寺,便到崇福寺去拜访。鉴真见了二人,仍用从前那祥安静的口气说:

“来得很好,从那回以来,已过了三年了。这一回,一定能得到佛爷保佑,完成我们多年心愿了。”

此时鉴真已六十有一,但嗓音宏亮,气度雄壮,在两位日本僧人眼里,反而显得年轻了。

荣睿和普照留在崇福寺,悄悄筹划渡海的事,打算在夏天以前作好准备。同上次一样,在新河打造船只,并收集大体和天宝二年同样的携带品。

在荣睿和普照到扬州后十天,决定了同行的人选是:祥彦、神仓、光演、顿悟、道祖、如高、德清、日悟、思托等,加上荣睿、普照,共僧俗十四人,水手十八人,其他申请同行的三十五人,由于上次的教训,这次一切都须加速进行。

五月底,准备已完成了九分光景。荣睿对普照说,还有一件要办的事,是找到业行,把他的经卷装一部分在这次的船上带去。他认为业行大量的经卷,一次全部运走太危险,最好一有机会,就分批托便船带走。这回,要是业行同意,就该带一部分回去。普照赞成荣睿的意见,虽还不知业行本人的意思,但他以为正如荣睿所说,那大批经卷,分几次便船带运,是聪明的办法。现在业行托寺院保管,大概也为了防备盗难和火灾,所以分做几批,寄存在几个寺院里,何况远渡大海,一切委诸天命,全部装在一条船上太冒险,想来业行也不会这样打算的。

不管怎样,先决问题是要找到业行。那天谈话之后,普照马上到禅智寺去,业行的下落还是不明。他把一部分经卷寄存在这里,直到今年,整整三年不见影踪。照他一向的行止,完全推测不到他究竟在哪里,也许在洛阳,也许在长安。

普照到禅智寺去找了一次,无法再找,但过了几天,从大明寺一个僧人口里,听说郊外的梵寺,新来了一个日本僧人。普照推想这日本僧人,可能就是业行,马上跑去探问。

那梵寺在郊外山光寺邻近,这儿和山岗上的禅智寺隔一条大运河,遥遥相对,两个寺院都在运河边上。周围有许多墓地,还有土地祠的白墙。

由寺中人带路,走进梵寺大殿旁边一间屋子,普照第一眼就见到了,每次看惯了的伏在案头的业行的寒伧的背影。

业行回过身来,抬头打量来客。一刹那间,普照见到业行的脸,好象血气上升,显得很怪。原来他口唇四周,沾满了红蓝的颜科,他正在绘画。

案上摊开一张大纸,上面画著正在沉思的观音象,线条很粗笨,好象孩子画的一样,有的地方已涂上简单的颜色。

“在画什么啦?”

代替久别的寒暄,普照直率地问了。业行并未直接回答,说道:

“最近,在抄写仪轨类。”

看看小屋子里,果然摊着许多纸张,画着各种曼陀罗和曼陀罗的一些细部,拿着各种器物的菩萨的右手、宝冠、形状奇特的勺形的坛,以及其他各种东西,画得幼稚拙劣,色彩也施得很笨。

业行说,他预定抄写的经卷,都已完工,不知下次遣唐船什么时候来,在候船期间,决定抄写仪轨类,现在,就是天天干这件事。业行说:

“这是一件大工程,干多久也干不完的。”

案头四周,比以前什么时候都杂乱,有经卷,也有图象,到处散满画坏的图纸。

普照一边翻着业行所写的一本题名《出生无边经法二部》的抄本,一边尽可能不使对方受到刺激,说出自己来访的目的。业行听说要把自己所写的经带一部分上船,一下子脸上怔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

“对,你们说得对,应该分几批托便船带走,没有理由由我自己一个人全部带去,只要能平安带到日本就成,你们如果一定能到日本,那就托你们带吧。”

“能不能一定到也难说,不过,万一船遭到了灾难,要把船上货物扔到海里去,我情愿用自己的身体,代替你的经卷,这一点一定可以做到。”

普照这样说了,他也真这样想,虽不知能否平安到达日本,但自己是准备这样做的。他知道,这位嘴唇染成红蓝的日本老僧,一定要听他这样说了才能放心。

过了三天,业行把装着部分经卷的两口木箱,由唐人运到崇福寺来了,两口箱子都很沉。

那天晚上,荣睿、普照、业行二人,在崇福寺僧寮一间屋子里共进晚餐。谈话中,谈到了玄朗,业行却知道玄朗的消息,虽然只是一点片断。

去年春天业行到长安去,遇见了玄朗,他已娶了一位唐女,有了孩子。遇见的地方是长安市上的街头,两人在街边站下来谈了几句话。不知他住在哪里,怎样生活,只是身上还穿着僧服,可见还未脱离僧籍。业行所知道的仅仅这点,如果换了别人,当然会从玄朗那里问得多些,但这可不能希望业行。

当晚业行喝了一点酒,脸红了,因还得走一里半地,便回梵寺去了。普照送他到大门口,只见他弓着衰弱的腰背,样子象个残废人。

六月初,准备完毕,荣睿和鉴真商量,定二十七日上船,为防泄露风声,决定在当天大家分散,各自分别去新河上船。

此月中旬,江南一带刮了大风,过了二十日,连日都是好天。上船那天,鉴真等到傍晚,带同祥彦、思托,出了崇福寺。荣睿、普照提前出寺,在南门外与鉴真会合,五人沿城墙到扬子江口的运河,走到三叉河,躲在河边的芦苇中,等到天黑,约过了一刻光景,照预定时间,到达相距不远的上船地,那时船上已乘上六十多人。

上次天宝二年开船是月明之夜,这回却是黑夜。船比上次小一些,比之天平五年入唐的遣唐船,连一半也不到,只有简单的舱顶,连屋形的舱房也没有。上船的人纷纷坐在舱板上。

从新河开船,到瓜州镇,进扬子江,东下到狼山。起了大风,船在三座岛屿间来回盘旋。

过了一夜,风息了,出了江口,到越州属的小岛三塔山,歇在岛边等候顺风,等了一个月才转好风,到署风山,又停了一个月,不觉已是十月。

十六日早晨,鉴真说:

“昨晚做了一梦,梦见三位官儿,一位穿绯衣,两位穿绿衣,三人在岸上向我们送行。大概是中国的神来向我们告别的,看来这次一定能平安渡海了。”

此时祥彦、普照二人已经醒来,听到了鉴真的话。

不久,又起风了。自从进了此月,一直遇到逆风,可是现在吹的却是正南风。样彦、普照认为这风一定是和尚梦见的中国神送来的。

船老大决定起帆了。早上,船起了锚,离开停留一个月的署风山海岸,向顶岸山开去。午前,在东南海上望见小岛的影子,大家以为这一定是顶岸山,可是到了中午,岛影不见了。那时大家都感觉是出了海了。到傍晚,又起了大风,一会儿,浪头高起来。海水象墨一样,黑得可怕。到了晚上,风更大了,波浪簸弄着船,好象从山顶落入谷底,又从谷底抛上山顶,一共搭着七十多人的这条海船,已不过是一块木片了。

全船的人不约而同地念起《观音经》来,在念经人的耳朵中,混杂着风浪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听见船老大的吆喝:

“看这样子,船会沉灭的,把所有船货都扔到海里去,快,快扔!”

老大吆喝了还不算,还立刻跑到桅杆底下,动手去提装在那里的船货。几个水手跑过来帮他。

普照坐在业行付托的经箱边,下决心不让扔下海去。经箱上放着很大的栈香笼,老大准备先扔最重的东西,把普照推开,去搬动木箱,知道木箱搬不动,便提起了上面的栈香笼。

船摇晃得厉害,几个水手跌倒了,老大抱起栈香笼,倒在普照的身上,忽听一声咆哮,连忙站起了身子,一条右腿插进普照和另一乘客的中间,普照紧紧抱住老大的大腿,身上冲来了瀑布一样的海水。就在这一刹那间,在风狂雨骤的漆黑的天空中,忽然发出这样的声音:

“不许扔!”

老大吃了一惊,把抱在手上的栈香笼放下了。

“不许扔!”

又发出一声吆喝,老大好象被谁搡了一拳,跌跄着仰天倒下。

“不许扔!”听到这吆喝的,不仅老大一个。后来大家谈到,思托和荣睿都说听到了吆喝,祥彦虽没听清,但确实听到有人吆喝。普照因为太紧张了,记不清听到了什么。

直到半夜,风浪仍未减弱。这一夜又发生了一件怪事,当大伙正跟大风和冲进船内的海浪苦斗的时候,突然听见船老大大声叫唤,叫声夹杂在风浪声中,断断续续地传进大家的耳里。

“这会儿好了。大伙,瞧呀,一位披盔甲,执金杖的大神正站在船头桅杆下。”

大家向船头桅杆下望去,那里只有一片黑暗,什么也没瞧见。可是听了船老大的叫唤,终于稍稍减轻了大家的恐怖。

第二天,风浪小了一点,船还是在浪间摇晃,很快地顺着潮流,毫无目标地向前漂去。照水手说,这是漂到和日本相反的方向去了。现在,谁也不关心去不去日本,只消能够平安找到陆地,去哪里也可以。

第三天。船漂流到蛇群游泳的海里,最大的蛇有一丈多长,小的也有五尺,满海都是游来游去的蛇。普照记起在禅林寺遇到戒融时,听他说见过蛇海,想不到他也到过这样的地方。

过蛇海后三天,又进了飞鱼海。银色的鱼从海面跳起来,闪烁着白白的鱼身,在船前的海空中,一片异样的光色。鱼都有一尺来长,这样地接连了三天。以后五天,天天见到一群群大鸟在海上飞过。有时鸟群落到船上休息,由于鸟的重量,几乎把船都压沉了。人去撵它,反而被它啄伤。

以后两天,又起了大风,船在浪间晃摇,继续向前漂流,船上的人几乎全都躺在舱板上,不能动弹。

只有普照一人,精神还好,他每天给船上人分发生米。思托整天仰躺在舱板上,有时伏过身来,把想起的事,用细字写在卷帖后面。荣睿最怕晕船,尽跟死人似的躺着一动不动。由于晕船和历次渡海的失败,他丧心落魄,整天不说一句话。他这种样子,普照已经见过多次了。

最困难的是没有淡水,嚼着生米,喉头发干,要咽咽不下去,要吐吐不出来,喝了海水肚子发胀,大家都说,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罪。

这样地,一天天过去,后来有一天,看见海里游过丈把长的大金鱼,第一个发见的是样彦。几条大金鱼一直跟着船,在船边游泳。见鱼的第二天,风停息了,在船前,远远地望见了岛影。

风平浪静时,鉴真起来坐在船头上,面向着大海。鉴真一起来,别的和尚也都起来,坐在他的身后。在遥望着水平线的鉴真脸上,普照看到一种依然是凛不可犯的神色。他同平时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默默地不说话。

近午时候,坐在鉴真身后的荣睿,突然说道: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来了一位官人,要我给他授戒。我说:我嗓子干得难受,给我一点水吧。他马上送来了水,颜色象牛奶一样,喝在口里甜美极了。我说:我们船上还有七十多人,大家和我一样,渴得快死了,请你也给他们一点水吧。那官人马上叫来司雨老人,说这事由你来办最方便了,快把水给船上的人。这时候,梦就醒来了。看来,天一定要下雨了。”

大家互相详起荣睿的梦来。

不知是否由于荣睿的梦,第二天午后三时左右,西南方空际出现了雨云,一会儿就扩大到船的上空,落下了大粒的雨点。下雨的时间很短,却是一场倾盆大雨。大家都用碗积了雨水,美美地喝了一顿。第二天,又下了雨,把大家的干渴都治好了。

又过了一天,船靠近一座海岛,有四条白鱼在船前游泳,好象给船引道,船开进一个容得下船身的港湾里。

船上人攀登岩壁,到岛上找水,越过一道山岗,上面长满从未见过的阔叶树,便有一口池塘,大家尽量饱喝了一顿,又用家伙装了水带回船里。

船在此地暂时下了锚,停了四五天,人们又上岛去取水,可是以前那口池塘已经不见。大家说,这一定是神灵点化的池塘。祥彦和思托对这说法似乎也有点相信了。普照却认为那池塘大概只是积起来的雨水,可能土质特殊,很快就吸干了。

季节不觉已进了十一月,十一月应该是严冬,可是一点没有冬天的样子。岛上树木挂满从未见过的果子,有的开着花,地上还长出竹笋,完全是夏天景象。

船在岛边停靠了十四天,才找到能系船的海岸,船上的人都登了陆,分头去找住人的村落。幸而遇到了四个唐人,告诉他们,这儿的土人都要吃人肉的,还是赶快离开的好。

大家急忙回船,把船开进看起来比较安全的港口。到夜里,就有拿刀的土人到船上来,把大家都吓坏了,送了吃的给他们,土人没有说话就回去了。受了一场惊慌,当夜又把船开出港口,重新漂到海上,向白天唐人告诉他们的海南岛方向开去。第三天,就到了海南岛南端振州的一个江口。

到达海南岛的第二天,起了船货,三个老大把业行的经箱搬到阳光强烈的砂滩上。一个老大就坐在箱上喝水。

午后,受到了当地官差的检查,在砂滩上过了一个白天,到晚上大家回到船上去,派人看守砂滩上的货物。

荣睿和普照到此已辨不清地理方向,也不知往后从哪儿取道去日,只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比大唐广土南端更南方的一座岛上,而且是岛上最南端的一个江口。

鉴真和每次处身逆境时一般,不动声色地沉默着。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和意志。祥彦、思托二人也学着师父的样,保持着沉默。以前几次遇到计划挫折时,总是由祥彦、思托二人来安慰两位日本和尚,说,不久之后,还是可以重新设法的。唯有这次不同。池们到了一个意外地方,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也没有因计划遭了挫折,显出伤心落胆的神气,显然是为了他们还不了解鉴真的内心,不敢随便表示自己的意见。

除了他们二人,其他的和尚,显然对荣睿和普照二人很不高兴,从脸上明显表现出来,就为了这两个日本和尚,使自己几次三番遇到这种九死一生的灾难。

刚漂到岛上的两三天中,所有的人,都表现出什么都不想干的懒劲。

第四天,别驾冯崇债从州衙率领四百多名兵丁到来,接他们到了城中。他们进入了一个与以前所见完全不同的城市,所有商店、住宅和官衙的房子,为了防御台风,都造得又低小又坚固,房子四周,长满了从未见过的南方植物,覆盖着浓密的阔叶。空气很干操,人在太阳光下浑身流汗,一到树荫下就非常凉快。

在简朴官衙的石板院子里,冯崇债说他咋夜作了一梦,梦见一人自称是他前生的舅父,现在转生为一个姓丰田的和尚。因为做了这个梦,认为前生的舅父来看望自己了,问他们中间有没有一个姓丰田的。祥彦代鉴真回答,这儿并没有姓丰田的和尚。

“那末,这位大师父就是我前生的舅父吧?”

说着,便请他们住在衙内,特设佛堂,将他们供养起来。

他们就暂时住下来,住了三天,又在太守的花厅里举行了一次法会,请鉴真给官员们授戒。

以后,又正式把他们安置在大云寺,鉴真等三十余人,都进了那座大寺院。大家看惯了大陆上的大寺院,感到这儿的伽蓝和寺境都很寒伧,尤其是佛殿非常荒凉,好象马上会倒塌的样子。

他们在荒寺中迎接了天宝八年。天气一直干早,一起大风,城外沙土地的沙尘,便跟雾气一般落到这满是低矮民居的小城上。鉴真等便督促当地民工,动手建造佛殿。工程从冬天一直进行到干燥的春季,佛殿才竣工。他们乘这机会,从这儿起身,为了准备渡海返回本上,向岛东南部的万安州进发。别驾冯崇债亲自带领八百甲兵,一路护送。

出发的时候,鉴真把原来预备带到日本去的佛具、佛象、经卷,全捐给了留居过四个月的大云寺。荣睿和普照商谈之后,也把业行托带的两箱经卷,赠送给这个寺院。他们考虑以后长途跋涉,无法带去,送给寺里,不失为一种明智的措施,估计业行大概也会谅解的。

请当地人把两口沉重的木箱运到刚新修的佛殿之后,荣睿在回宿处约半里地的归途中,几次在树荫下歇下脚来休息。普照看荣睿的健康状态很不好,到万安州这样的长道,恐怕很难支持。在振州四月,对南方生活很不习惯,荣睿的身休衰弱多了。他吃不下饭,人也瘦得多了。天宝元年第一次打算回国时,普照也跟目前的荣睿一样,对自己丧失健康的身体很没信心,因此放弃了继续留学的计划,可是七年以来,受到异地生活的锻炼,身体倒反而好起来了。相反地,当时身体顽健的荣睿,现在却常常发烧了。

不但普照,就是其他人,也觉得到万安州要四十几天路程,荣睿一定是受不了的。最后,听从鉴真的劝告,荣睿走海道绕行到上船地崖州,由普照陪他同行。

荣睿和普照二人,在鉴真出发后几天,找到便船从振州出发,经万安州到崖州,化了四十天时间。

崖州是海南岛第一城市,两位日本和尚在这里接触了睽别已久的城市空气。他们投宿城内古老的南蛮寺,在那里等候鉴真等到达。

荣睿一列崖州就病倒床上,身体更瘦弱了。普照整天看护着他,一有空闲,便往街市闲走。街头有好些店铺,出卖珍奇的水果,如益知子、槟榔子、荔枝、龙眼、甘蔗、拘莛、楼头等等,大的如钵头或面盆那么大,都有比蜜还甜的果汁,花也有近于原色的各种鲜艳的色采。

鉴真等比预定迟了半个月,才到崖州。他们受到崖州游弋大使张云的隆重欢迎,住在城内的开元寺。普照一听到消息,便带着病中的荣睿到开元寺和他们会合。

他们到崖州以后,便和护送的冯崇债告别。普照从思托那里,听到鉴真一行和自己分别以后,所经过的一路情况。他们从振州出发后四十多天,就到了万安州,见到了奇异的风景,受到当地土人的大头人冯若芳的欢迎,在他家受了他三天供养。冯若芳的生活方式,使他们大惊失色。这家人家接待客人,都用乳头香点灯,一烧就是一百多斤。后来才知道冯若芳的营生,便是每年打劫在近处海面经过的波斯船,夺取财物,掠人为奴。在他家后院,有抢来的红色、白色、黑色、紫色的檀木,堆积如山,其它财物,也同样堆满了屋院内外。他命掠夺来的奴婢,集体居住在他家四周南北三天、东西四天行程内的土地上,那儿都是住外国人的村落。

普照在崖州时,常和思托一起上街。街上居民风俗奇异。男人都戴木笠,女人穿的衣衫象日本和服。人人染黑牙齿,脸上刺花,用鼻子吸水。

郊外有胆唐香树林,清风吹来,香闻五里。另外还有波罗奈树林,思托对波罗奈林曾有这样记载:

“其果大如冬瓜,树似花梨,叶如水葱,其根味似柿饼。”

此地十月种田,正月收稻,盛产蚕丝,每年饲蚕八次,收稻二次。

居留中,自大使张云而下,部下官员,时时轮流来访。张云亲自安排宴席,以优昙钵叶作菜,用优昙钵子供养众僧。他对鉴真说明道:

“这是优昙钵子,这种树只结子,不开花,是一种很奇怪的树。我今天能够见到大和尚,也是一种奇怪的因缘。”

思托坐在树旁,就画了一裸优昙钵树,用文字作了说明:“其叶红色,圆形,径一尺余,子色紫丹,味甘美。”

但住进开元寺的第三天,街上起了大火,开元寺也遭了殃,所有的人都把行李烧光了。

鉴真应大使的请求,担任重修佛寺的工事。除了躺在病床上的荣睿,其他人都忙着办这件公事。他们要建佛殿,讲堂,宝塔等伽蓝,但采办木材,遇到了困难。

振州别驾冯崇公听说鉴真修建开元寺的消息,马上派大批奴隶,各肩大木一裸,送到崖州,三天之内,需要的木材就全部运到了。

寺院在预定日期以前提早竣工。鉴真把剩余的木材造了一座丈六释迦象。新寺落成后,鉴真登坛授戒,讲律度僧。普照好久没见鉴真那种庄严的仪容,不禁潸然下泪。和尚在多年流浪生活中,丝毫没有损伤他的威仪。所到之处,唯以修寺授戒度人为事,真象一位佛陀。

那天,荣睿扶病临场。授戒礼毕,大家走出讲堂时,他对普照说道:

“我刚才从讲堂出来,忽然觉得自己好象在日本奈良大寺,虽然天空、树木、泥土的颜色完全不同,不知为什么,总以为这里就是奈良。”

以后,又激动地说,无论如何,一定要请师父渡日。

荣睿和普照最初从隆尊处接受作为遣唐僧渡唐使命时,曾在兴福寺境内早春阳光下一起谈话,现在普照又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当时二人也和现在一样,面对面站着,高个儿的荣睿俯向普照,普照则仰向着荣睿。

他久久地凝视着荣睿的脸和瘦弱的身子,已经和在兴福寺时完全不同了,只是还勉强保持着高傲激昂的气概。他很想说出自己的想法,明白地说,就是请鉴真作传戒师去日的计划,大概只好到此为止了。大师父已经太老了,要实行这个计划,荣睿的身体也太衰弱了。鉴真虽没有泄露自己的心意,绝口不谈去日的计划。但有一点是明白的,从他平时的谈话听来,丝毫没有想回扬州故乡的意思。从此处渡海到对岸的雷州时,当然得决定今后的行止,可能他的目标,是想就近找到一个去日本的海口。普照深信无疑的是,目前不论鉴真还是荣睿,所需要的是赶快结束流浪的生活,受到官方的照顾。

但他把目光从荣睿脸上移开了,终于忍住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他知道荣睿不爱听自己的话,而且这样说对病友将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又过了几天,鉴真宣布离开崖州。大使张云对和尚恋恋惜别,当他们出发去澄迈县时,亲自送出城外,又叫县官送到船上。

一行人,离开了从漂到振州以来,度过半年多生活的海南岛,渡海北行,过了二天三晚,船到雷州了。

正文 第四章

鉴真一行踏上了睽别已久的大陆的土地,从雷州经罗州、弁州、象州、白州、绣州,又过两江流域的藤州、梧州,再由梧州溯桂江到始安郡治桂林。一路上受到各地官府、僧俗父老的盛大迎送。他们预定从桂林下湘江走水路去江南,当然,这是暂时打消渡日希望以后所选定的路线。从广西、广东方面,也有可能找到去日本的便船,但鉴真没有作这样的打算,荣睿眼看再举的机会越来越远,非常伤心,但普照说服了他,叫他在这时候,应该听从鉴真的安排。

他们到了桂林,才脱离南方的热带气候,感觉已回到了大唐本土。天空和江水的颜色,阳光,也和南方的强烈色采不同,显得又安静又柔和,身体也能感受季节的正常。

他们原定不在桂林多住,但他们刚到,始安郡都督上党公冯古璞,听说鉴真法师到来了,亲自步行出城迎接,跪地膜拜,把他们接待到开元寺安顿。

开元寺佛殿已久不开放,现在为了欢迎法师,特地打开了多年不开的大股。顷刻之间,香满全城。城内僧众,执幡焚香,口唱梵曲,都到开元寺聚会,州县官民人等,也涌到开元寺来,寺内寺外挤满了人众。

都督冯古璞亲自治斋,供养众僧,请鉴真授菩萨戒。又有七十四州官员和赴考的举子,也都上城里来随都督同受菩萨戒。

他们寄居的这座开元寺,始创于隋代,原名化缘寺,后毁于火,又重新修建,到玄宗时才改名开元寺。他们到来时,改变寺名还只有几年。

这样,他们出于意外地,在桂林逗留了三个月。可能由于气候的变化,荣睿自从到了这里,身体已大有好转。

这时候,南海大都督,五府经略采访大使,摄御史中丞等一身戴着几个头衔的广州太守卢焕,特派使者来桂林邀请鉴真去广州。到广州的路同去江南相反,但鉴真却接受了卢焕的邀请,答应去一次广州。同行中也有人不愿走回头路的,但鉴真做了决定,就不得不服从了。

卢焕出身于唐代第一流名门范阳卢氏,以高才和清廉闻名,深受玄宗宠信。十余年前,荣睿和普照从洛阳随驾去长安途中,曾会见过当时身任陕州刺史的卢焕,那时玄宗为了嘉奖卢焕的政绩,还亲自在他衙门里题壁。当然,卢焕早已忘了他们,但两位日本和尚却还认识这位卢焕。

卢焕行文各州县,迎接鉴真一行到广州去,他们离开桂林时,都督冯古璞亲自扶鉴真上船,对鉴真说:

“从此一别,今生难望再见,愿我们在弥勒天宫再见吧。”

他们与居留中多方照顾他们的桂林人士依依惜别。当时荣睿身体不好,正发高烧,由普照、思托、祥彦三人搀扶着,把全身烧得火热的病人搀到船上。

“下桂江七日抵梧州,又至端州龙兴寺,荣睿溘然迁化,大和尚哀恸悲切,送丧而去。”《唐大和上东征传》只有这样一条记载,可能《东征传》的作者是根据思托提供的记录,照抄原文的。

他们沿桂江南下到江边的梧州,又下西江的主流,因荣睿在船上突然病危,中途在端州登岸,投宿于当地的龙兴寺。

当他们由本地官差引路进龙兴寺大门时,死神已落在荣睿身上了。进了寺院,鉴真坐在尸床旁边,而对着荣睿的遗体,好象对活人一样地说道:

“我原为了荣睿的健康,想早日离开炎热地带,准备从桂林直接返问江南。后来见荣睿健康已经恢复,才应广州的邀请,改变回江南的计划,考虑到了广州,可能找到去日本的便船。可是现在,一切都落空了。”

鉴真说话的声音刚停下来,四周围立刻发出一片号陶的哭声。

第二天,把荣睿遗体埋葬在龙兴寺寺后的山冈上,普照在他坟上撒了第一把土,鉴真、祥彦、思托也一一撒了土,这是天宝八年的岁暮。从开元二十一年(天平五年)入唐以来十七年,同行之中,现在只剩普照一个日本人了。他们对鉴真去日本,各有不同的想法,而荣睿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始终使鉴真衷心感动。自天宝元年至今,把一行人投入到渡海去日的险途,还不知何时才能到达。连普照自已,在这八年的流离生活中,也可以说完全是被荣睿拉着走过来的。每当计划受到挫折,普照心里总对请鉴真去日的事发生怀疑,但他的这种想法,每次都被荣睿不屈不挠的意志压了下去,而现在,荣睿已经不在了。

办完荣睿的丧事,一行人出了龙兴寺,受到端州太守的接待,将他们一路送到广州。一到广州,都督卢焕率领僧俗人众出城郊迎,接待极为隆重,请他们住到大云寺。这寺里有两棵诃梨勒树,结实如大枣。他们在寺受种种供养,并被邀登坛授戒。

在大云寺居留期间,普照因荣睿之丧,衷心哀伤,为了排除悲思,每天到近处去游览名胜佛迹。这广州城大体有三重城墙,都督卢焕执掌文武大权,权势不下于玄宗,城厢内外,商贾云集,人烟稠密。郊外荔枝林连绵数里,绿荫中挂满一串串鲜红的果实。普照身入其景,觉得无比美丽。里巷间有人传说,玄宗皇帝因杨贵妃爱吃荔枝,最近还特地派了快骑专使,把这种香味浓郁,饱含甘露的佳果飞送长安。

他也观光了当地的开元寺,那里有一座白檀香木的华严九会雕象,据说是住在此寺的一位胡人,带领六十名工匠,化三十年功夫,费钱三十万贯才造成的,原来准备带去天竺。经采访使刘巨鳞奏详朝廷,奉旨留置此寺。七宝庄严,精美绝伦。

普照又到过婆罗门教的寺院。广州有三座婆罗门寺,住着梵僧。其中一寺,寺内有一口池塘,池面覆盖着青色的莲花。思托曾有关于青莲花的记录:“华叶根茎,并芬馥奇异。”

瞻仰这座有莲池的婆罗门寺时,普照听人说这里有一个日本和尚,已住了半年。引起了他的关心,去了几次,都没见到这个和尚。

一个月中,连去了几次。有一次,在寺院后进,一扇漆着红黄绿三色的小门边屋中,意外地遇见了戒融。两人相见,一下子互相怔住,紧紧握住对方的两臂。戒融也禁不住岁月的折磨,已经显得衰老了,缺了两颗门牙,笑起来象个鬼怪。他说,他听说了鉴真和普照到了此地。普照责问他为什么不找他们。他的样子全变了,只有幽默的口气还是老样子,他说:

“渐渐地,不想见日本人了,既然下决心不再踏上祖国的土地了,所以见到身上带祖国气味的人,也觉得不痛快了。”

可能因为常和梵僧一起,戒融从头到脚都变了梵僧的样子。人瘦了,皮肤发黑了,穿得象梵僧一样鼓鼓囊囊。只在普照把荣睿的死亡告诉他时,毕竟也显出了黯然的表情。说道:

“这是太可惜了!”

说着,又静默了一会。

那天戒融带普照到外国船码头,去尝异国风味。码头在珠江口,那儿有婆罗门船,有昆仑船,也有波斯船。每条船上装满外国货,堆得山一样高,船身都有六七丈吃水。港上见到了狮子国、大石国、骨唐国、白蛮、赤蛮等等从来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的肤色眼色完全不同的外国人,他们大部分都住在船上。

码头附近的街市,接连开设着许多饭馆,里面坐满了客人。两人在一家饭馆里喝了外国酒。谈话中普照知道戒融正打算从海路去天竺。戒融说,我准备走海道去,然后再从玄奘三藏《大唐西域记》的路回唐。戒融讲到玄奘三藏,以及许多唐人僧侣所开辟的往来天竺的道路,和西域旅行记之类的书名,普照都是连名字也没听说过的,这使他深深感到对这方面知识的荒疏。

“咱们都一样,都得在海上受罪嘛!”

戒融说着笑了一笑。普照很想说,同样在船上受罪,却不能相提并论呀。戒融的话引起他的反惑,但身在外国船码头上,耳中听到的是外国话,眼里看到的是外国船,便也不去否定戒融的想法了。

那天,普照又意外地从戒融口里听到了业行的消息。戒融对几年来荣睿、普照所受的辛苦,似乎不很感动,但一提到业行,却极口赞叹了。他没亲眼见到业行,只因为交游广,从那里听到了业行的近况,而且相当详细。业行在洛阳大福先寺,依然在抄写仪轨类经卷。大福先寺很优待业行,供给住房衣食。业行瘦得更厉害了,背也驼了,眼也花了,简直没了人的模样。普照听着听着,似乎见到了这样的业行。

普照只见了一次戒融,几天后又到那婆罗门寺去,戒融已随同梵僧,不知到哪里去了。

鉴真一行在广州度过一个春天。此处虽然是同外国往来频繁的港口,却没有去日本的便船,只好断了从此处渡海的心愿,便经韶州,向江南进发。当他们起行时,广州僧俗各界,盛大欢送,一直将他们送得很远。

溯北江舟行七百余里,到了韶州的禅居寺,因一路在船上不得好睡,大家在寺里好好休息了一会。然后受到韶州官府僧俗的欢迎,移居到郊外的法泉寺。这法泉寺是武则天特地为慧能禅师建造的,禅师已逝世三十八年,方丈中还挂着他的影象。他们在这寺院里住了几天,又移居到开元寺。

移到开元寺后,普照心里想明白了,现在荣睿已死,自己实在已无勇气要鉴真再冒新的危险。而且自己已失掉了日本留学僧的资格,和其他唐僧身份不同,如果再与鉴真同回扬州,官府一定会把他认做嗾使鉴真的人,也许会治他的罪。祥彦与思托,也和普照有同祥的想法。他们认为现在一行人中,这唯一的日本和尚,处境是比较为难的。

祥彦说:“自从荣睿死后,师父从未谈过去日本的事,是不是还准备去日本,或是已经放弃这个打算,我们也很难猜测。我们一切都服从师父,师父要是仍准备去日,我们一定高高兴兴陪他同去,如果他已经放弃这个心愿,要留在唐土,我们也就留下来,在他身边侍候。”

祥彦又说:“我们是这样决定了。照上座的地位同我们不同,不管师父如何打算,你总是要回日本的。”

思托对此虽未特别发表意见但普照知道关于去日本的事,这青年和尚的意见和祥彦是一样的。除了他们二人,其他的人,虽然从荣睿死后,没有什么公开表示,但看来也很明白,他们故意避而不谈去日本的事。

普照唯独不了解鉴真是怎样想的,他绝口不谈,从他那张象日本武士那样表现出强烈意志的脸上,很难猜想他内心的真意。他只知道,现在鉴真准备回扬州。

无论鉴真如何想,普照也知道只要自己离开这一队伍,约束这个小集团的渡日计划马上就会解消,这是大部分人所希望的,祥彦和思托也不会一定不赞成。请鉴真到日本当传戒师,对日本来说自然是一件大事,但是站到高处想一想,硬要把鉴真这样的高僧,去冒生死未卜的危险,这事毕竟是好是坏,就很难判断了。

他又反过来想,自己独自离开了他们,荣睿的死就失掉了意义,八年流浪,一番辛苦,也完全落空了。但在目前,除了选一条自己认定的路,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普照眼前又浮现出了业行,取代了鉴真。业行那庞大的经卷,毫无疑问是必须运到日本去的。不幸的是,他的劳绩的一部分,留在南方的海角,不能送到日本。但他抄写的经很多,为把这些经卷运回祖国,他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

在荣睿死后大约半年之中,普照的这种想法,逐渐在心中成熟起来,但做出最后的决定,是在韶州辗转迁移了三个寺院的时候。那时鉴真的视力正在迅速衰退。师父已经六十三岁了。一行中除了年轻的思托,都好象换了一个人,体力大大衰弱了,面貌变形了,尤其是年老的鉴真,变得更加厉害。普照觉得自己更应该赶快离队,使鉴真可以早日受到官方的照顾。

普照走到鉴真跟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弟子决定在此告别同人,到郧山阿育王寺去,等候日本的便船。不能与师父同行渡日,实在非常遗憾,但弟子深信不能再让师父再遭流离之苦了。”鉴真闭目倾听了普照的诉述,然后睁开眼来,注视着普照说道:

“我发愿赴日传戒,已经数度下海,不幸至今未能抵达日土,但此心此愿,必有一日将会实现。如今,我想先去扬州。长年流浪,大家都累坏了。祥彦身体不好,我的目力也衰退了。看起来只能回扬州去休息一下,以后再作打算吧。重新起行,估计还得一些年月。可是,照呀,你的地位跟我们不同,老这么等着,只是延长留唐的生活,如果有便船,你可以先回去。但想多年同艰共苦,不能同船去日,心中真是难言的遗憾。”

说了,叫普照走近自己身边。普照膝行而前,感到师父握起自己的手。他让师父握着手,低声地啜泣了。

第二天,普照离别了长年生死相共的同伴,独自起旱路向郧山出发。思托给他送行,久久难舍难分,一直走到十里长亭,两人才黯然而别。那是天宝九年夏六月,普服已过了因十五岁,思托二十六岁。

普照到秋尽时分抵达郧山阿育王寺,在路上走了半年,遇到过两件怪事:

第一件事是离开韶州约两月的时候,正向福州进发,以便取道福州,再往温州,然后走天宝三年跟鉴真一起走过的原路,那是到郧山的熟路。

他越过大庚岭山脉,在山岳地带走了两个月,才走到近海的平原,以后就一直是平地了。有一天,过午不久,忽然天空阴霾四布,四周漆黑得象晚上一般,虽在炎夏,却吹起寒风,路边树叶萧萧作响。普照如置身黎明前的薄暗之中,一步也不能前进了,忽然,听到一声叫唤:

“照啊!”

分明是鉴真的叫声,好象就在身边,吃了一惊,向四边望去,却什么也没有见到。

“师父么?”

普照木然地站着,也叫了一声。他想,鉴真为什么能到这儿来呢。这幻觉仅仅一刹那功夫,天空又慢慢明亮起来,当然,哪儿也没有鉴真。他想,难道师父身上出了什么事故吗?如果他知道鉴真仍和两月前一样留在韶州,他就会马上赶回韶州去了。

后来知道,就在这一时刻,正如普照所担心的一般,在鉴真身上发生了事故。

在普照离开之后,鉴真的眼光一天比一天模糊了,东西越来越看不清楚。身边的人劝他请来了一位专治眼病的胡人医师,却一点也不见效果,终于失明了。发生怪事的一天,在普照听到师父叫唤的时刻,也正是鉴真双目失明的时候。

另一件怪事是又过了约一月光景,普照已经过了福州,从福州沿海走向温州。有一天晚上,他在温州一座荒凉的禅寺过夜,天快亮时,梦见了祥彦。祥彦很瘦,普照同他分手时,身体已经很不好,很瘦弱,可是在梦中,他显得更加瘦了。他亲切地坐到普照身前,低声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普照的梦就醒来了。他从床上坐起身来,耳朵里还留着祥彦的声音,心里感到很不安,深深担心着祥彦。

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正是那时候,祥彦在荣睿死后不久,也去身他界了。鉴真失明后,一行人离开了开元寺,巡礼了灵鹫寺和广果寺,到贞昌县,越过梅岭关险道到了岭北,又乘船下赣江,到虔州开元寺,中书令钟绍京隐居于此,邀请他们到他的府邸,立坛授戒。然后又乘船过吉州,准备出扬子江。

天色放明,祥彦忽然从病床起来,跏趺端坐,问思托师父起来了没有。思托告诉他,师父还未醒来。祥彦便说:

“我阳寿已尽,现在要和师父告别了。”

思托禀告了鉴真,鉴真马上起床,设案焚香,将案几端到祥彦面前,叫他伏在几上,面向西方,口念“阿弥陀佛”。祥彦依照吩咐,清朗地念了一声:

“南无阿弥陀佛。”

以后便再也没有声息了。

“彦,彦!”

鉴真唤了几声,祥彦已经坐化了。普照梦见祥彦,大致就在这个时候。

普照到了阿育王寺,为了恢复长期流浪中的疲劳,约休息了整整一月。他在这儿有很多旧识,好象回到家乡一祥,想起长期流浪天涯的日子,好象做了一场噩梦。

恢复了疲劳之后,因曾从戒融口里知道业行在洛阳大福先寺,便上洛阳去探望业行。路过扬州,也没听到鉴真回扬州的消息。

他是在开元二十五年随同玄宗御驾离开洛阳的,十六年后又到了大福先寺。过去的师父定宾已经不在世上了,寺里也再没认识的人了。但听戒融说过,业行住的是不幸的老和尚景云过去住过的僧寮,通过寺僧的传达,业行马上出来了。他比以前又瘦了,见到普照,蓦然地怔了一怔,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故。

普照便在寺内院子里,向他简单谈了从漂海开始,长期流浪的经过。业行一听说自己托运的经卷,已被安放在南方一个无名的小城里,脸色骤变,身子索索地发起抖来。嘴里喃喃不清地嘀咕着,显然是严厉责备的口气。

“尽管是一座无名的小寺,可是这大安寺在振州地方却是数一数二的名刹。你的经卷并没有化成海底的水藻,它还是在唐国土地上,宣扬着佛陀的功德嘛。”

普照向他耐心解释。如果是受别人的责备,普照一定会生气了,但出于业行的口,却没有使他生气。原来答应送到日本去的,可是并未送到,却寄放在几千里外南方的海边,虽然是迫不得已的事,当然也有自己一定的责任。

“我写那些经,是为了送到日本去的。把它放在除佛象以外一无所有的边疆的寺院,当然也不是毫无意义的,但豁出生命写这些经,我是要送到日本去的呀!”

“好吧,等候下次的船,还不知道要多少年月,趁这段时期,那些放在振州大安寺的经卷,再由我来重抄一次,我一定尽我的力量,多少补偿你这次的损失。”

普照终于答应了业行,决心在等船的时间,把全部力量化在这个功课上。他觉得这既为了业行,同时也是自己应该做的事。

他便请业行开了一张留存振州大安寺经卷的目录。带了这张目录又回到郧山阿育王寺去了。路过扬州时,仍没有听到鉴真一行的消息。

在阿育王寺,普照住在一间面对荒园似的竹林稀疏的屋子里,实践对业行许下的诺言,一心抄写经卷。他要抄的仅仅是义净的译经,有的已经找到,有的还不在手边,他把已找到的部分先抄起来。

到了天宝十年的春天,他听到了鉴真回到扬州的消息。

鉴真从荣睿在端州龙兴寺去世之后,不久自己又失明了,在下赣江的船上,形影不离的祥彦又倒下了。这以后的行动,普照是在后来从思托口里知道的。

他们出了吉州,便下赣江,过南昌,经郧阳湖,向江州进发,中途又到了庐山东林寺。东林寺是晋代慧远法师在太元十一年(公元386年)修建的。他曾在此寺设坛授戒。那时,天降甘露,故世人称之为甘露坛。这甘时坛至今犹存。最近,鉴真的弟子志恩律师,还来此寺授戒,当时,天上也降了甘露,这露水润湿了临坛人的衣服,略带粘性,紫色,其味甘甜如蜜。僧俗人等,亲见这个与慧远法师时同样的奇迹,不胜惊叹,都说甘露坛真正名不虚传。

鉴真听到了这个与自己弟子有关的传说,感到特别亲切,在这里住了三天,然后,去浔阳的龙泉寺。龙泉寺也是慧远法师修建的。据说建寺时没有水,法师对天发愿,以锡杖叩地,忽然出现了两条青龙,在立杖处飞升上天,地上立刻喷出三尺高的泉水来。根据这个传说,这寺院便叫龙泉寺。

他们从此地陆行到江州城。江州太守召集州内僧尼、道士、女官和州县官民,焚香持花,奏乐出迎,并供养他们三天。出发时,太守又亲自从浔阳县送到九江驿。鉴真一行即在此上船,与太守告别。

以后,顺大江东下,凡七天,到润州江宁县(今南京),诣瓦官寺,登著名的宝阁。阁为梁武帝所建,高二十丈,经历了三百多年岁月,已略有倾斜,传说某晚起了大风,第二天早晨,见阁下四隅,有四位尊神支持这个宝阁的足迹。此事发生以后,人们便在阁下四隅,造了四神王象。象高三尺,下端入地约三寸,神迹至今犹在。

江宁县有许多伽蓝,现存的有江宁寺、弥勒寺、长庆寺、延祚寺,都是梁武帝修建的,寺容庄严,雕塑精美。他们一一朝拜了这些寺院。

正当他们游览度日的时候,意外地遇到了住在相去不远的摄山山麓栖霞寺里的灵祐,灵祐走到鉴真前仆身倒地,用脸擦着他的腿脚,泪流满脸地说:

“大和尚远去日本,我以为此生不能再见,想不到今天在此相逢。正如盲龟开眼,仰见天日,戒灯重明,消散了笼罩街头的阴沉之气。”

现在,鉴真对这位过去好意的告密人,已经不再生气了。由灵祐的邀请,失明的鉴真移居到栖霞寺。

这栖霞寺自齐永明七年(公元489年)明僧绍舍私宅为寺以来,以三论宗高僧慧布、慧峰等曾居住得名。近年,灵祐之外,鉴真的弟子璿光、希瑜、昙玭等人亦曾在此居住,对鉴真是颇有因缘的寺院。

在栖霞寺住了三天,便下摄山,踏上最后的行程,取道回扬州故乡。船渡过大江,从瓜州到新河江岸,便在平野尽处望见一别数年梦寐怀念的扬州城城墙。他们没有直接进城,先到了郊外的既济寺。这既济寺是第一次计划渡日时作过根据地的,一草一木,都引起鉴真思托无限的感慨。

江都僧俗,闻鉴真回来,都出城夹道欢迎。运河中舳舻相接,也挤满了出迎的舟楫。

这样,他们便进了城,仍住在原来的龙兴寺。鉴真好象并没有经过长期的流浪,跟多少年前一样,立刻在龙兴寺中昂起了他意志坚定的脸,讲律授戒。只有一点同从前不同了,眼窝深深陷落,双目已黯然无光了。

正文 五第五章

普照在阿育王寺,从天宝十年春天到夏天,每天埋头写经。春天时已听到鉴真回扬州的消息,他没有去扬州探望,一则怕自己露面会扰乱鉴真的心境,再则也舍不得写经的时间去旅行。自从着手写经,他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需要时间和精力的功课。足不出户,终日伏案,每天进度还是极为有限。

他听说鉴真在龙兴寺之外,还在崇福寺、大明寺、延光寺等处讲律授戒。听到这消息的那天,他一次次放下写经的笔,从昏暗的室内举目望望光亮的窗外,想象着师父的音容。他从传闻中已知道师父双目失明,但总想象不出师父失明后的面貌。

在继续写经中,并没有去日本便船的消息。但普照自已也不知道,他到底希望有船,还是希望没船,他已不知不觉有点象业行了。他代业行写经,已写了三十多卷,但按照预定要写的数目,还不过一半。他发现自己陷入矛盾的心理,希望在写完其余一半之前,最好是没有便船。这正是业行曾经有过的,在旁人看来是一种优柔寡断的复杂心理。

过了年,普照动身去洛阳,向业行探问义净所译教典中,在阿育王寺找不到的一部分,要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到了大福先寺去访问业行,业行正卧病在床,以前每次去访问,总看见业行在理头写经,只有这次,却不是伏在案头面仰卧在床上了。

普照问义净在景云二年(公元711年)大荐福寺所译《称赞如来功德神咒经》等十二部二十一卷经典抄本的下落。业行告诉他几个可能藏有这些经卷的寺名,那些全是在长安的寺院。普照为了省却跑一次长安,问他洛阳或扬州的一些寺院,有没有这些抄本。业行说:

“不知道。找经典就是难嘛,我常常为了找一部经,在东都西都来回跑几次呢。”

口气中似乎责备普照不该怕苦。以前见面时已觉得业行这个人很别扭,现在变得更厉害了。以前那种看来好似迟钝的和气的神情,现在已从外表上消失了。满脸深刻的皱纹,表现出老人的倔脾气,觉得这位大半辈子留居异邦、写经度日的人,已经走到他应该到达的境地了。

普照知道由于把他所写的两箱经卷捐给了振州大安寺,业行对这件事余怒未消,但现在,普照虽认为业行的固执的怒气,是出于一切以自我为本位的任性,但也不是不可理解的了。捐给大安寺的两箱经卷,确实是业行用心血抄写出来的。

普照又从洛阳到了长安。自从天宝元年准备归国离开了长安,至今已整整十年了。处处事事,都引起他怀旧的心情。他去访问了崇福寺,那是他曾经作为留学僧居住过的地方。跨进寺门,脚头就涌起当时全心全意阅读《四分律疏》、《饰宗义记》等经典的回忆。寺里还有几位旧的相识,大家见普照还留在唐土都大为惊奇。

普照探听到这寺里有他要找的经典抄本,便要求借用。但他已没有留学僧的学籍,又没有取得在唐八年以上可以取得的外国归化僧的资格,因此没有得到许可。

普照考虑通过阿倍仲麻吕的关系,可以得到借用的方便。当时仲麻吕官居卫尉卿,统理武器、武库、守宫三署,是一位掌管器械、文物政令的大官;他又和李白、王摩诘等交游,负一时文名。在普照十年流浪中,仲麻吕正作为朝廷名臣和文士,而日臻显赫的时代。普照曾在洛阳皇城内门下外省会见过仲麻吕,但现在已不象过去那么能轻易见到了,要先通过几位官员,将普照的申请转达给仲麻吕,然后又通过几位官员,把仲麻吕的回音转给普照。为了这次会见,不得不等候了四天。

会见的地点在通过一条平坦坡道的官厅街的一角。仲麻吕依然是十多年前始终无表情的不动感情的脸色,微微侧身而坐,好象在听取普照的申述。以后,大概明白了普照的意思,仍保持原来的姿势重重地点了几下头,便站起身来说今天还有点事,不等来客起身,自己先离开了屋子。

普照看这仲麻吕是一个很冷酷的不大可靠的老头子,可是同见面时的印象不同,第二天,仲麻吕就派一名部下的官员来访问普照,转达了他的答复:一切已照普照的请求办好,而且实际上也确实办好了。

以后,一直到此年夏季,普照便在崇福寺的一间屋子里,埋头抄写《称赞如来功德神咒经》等几部经典。这期间,普照很想知道玄朗的下落,四处托人打听,但终于没有得到消息。

七月,普照在从洛阳来长安的和尚那里,听说日本遣唐船已漂到扬州海岸,四条大船,全部人员,平安到达,这是一个出于意外的消息。同上次相隔二十年的第十次遣唐使团,又派遣到唐土来了。

这时候,普照寸阴必惜地埋头写经。遣唐使既已到达,他们乘船返航归国之期当然也不会很远了,早则今冬,迟到来春,必然要回去的。从现在起,他象受人催迫一般,整天地伏在案头写经。

奈良朝廷决定派遣第十次遣唐使团事,是天平胜宝二年(天宝九年),离上届多治比广成遣唐后二十年。九月二十四日任命藤原清河为遣唐大使,大伴古麻吕为副使,同时也发表了判官和主典的任命。接着,在十一月中旬,又添了一位乘上届遣唐船回国的吉备真备,和大伴古麻吕并任副使。

但藤原清河在内殿领赐节刀,则是过了两年的胜宝四年闰三月初九的事了。那天,光明皇后为大使清河颁赐御歌:“巨舶树多桅,众神送子去韩国。”清河即席奉和:“春野拱御殿,红梅盛日我归来。”

同时,卫门督大伴古慈斐,也为他的族人大伴古麻吕副使,举行盛大家宴饯行。《万叶集》所载:“荣行去唐土,一樽敬候壮士归”一歌,便是那次宴会上多治比真人鹰主赠给古麻吕的作品。

春尽时,从难波津出航的四条大船和五百多名乘员,到当年七月,在宁波附近平安登陆。秋末,一行进入长安。

普照闻悉遣唐使进京,马上去鸿胪寺访问满身带来乡情的同胞,他在那里,会见了清河、古麻吕和真备。

大使清河,容貌端正,举止娴雅,显然是出身于名门望族的人。他向普照问了长期留唐的生活。普照大致告诉了他和鉴真同艰共苦,在此土流离颠沛的情况。他的话对于年龄与自己相近的祖国高官,井没有引起感动。

吉备真备的情况也一样,对此也没表示什么感动。二十年前,普照曾在洛阳四方馆一室中遇见过真备。那时他是留唐学生,正准备回国。现在,他已记不起普照了。在四方馆时,普照曾从真备身上,得到一种类似唐人的气概轩昂的印象,现在已完全感觉不到了,他现在已不过是一位有点傲气的、自尊心很强的不和气的老头子罢了。真备回国后青云直上,官居右卫士督,现在已经年近六十了。他向普照问了几句学习和专攻的情况。普照的回答,并不能使这位祖国大名鼎鼎的指导人感到满意。荣睿在流浪中逝世,戒融在广州见了最后的一面,便说要西游天竺,以后再无音讯。玄朗的情况也一样,他们跟在唐以优秀留学生知名的真备都大不一样。

普照见真备的目光中,隐约地显出轻蔑的神情。当然,他也知道鉴真的大名,但当普照说到鉴真多年辛苦的经历,却连眉毛也没动一动,只是不耐烦地说:

“只要准备得好,使星月风波一切诸力,把船送往日本当然可以过海的嘛,如果不得其道,便永远也到不了日本啊!”

似乎责备他们不该遭难,正是在唐研究过经史,学过阴阳历算的人物,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只有大伴古麻吕默默地听了普照的陈说之后,漫然地说:

“既然这样想去口本,这次就带这个鉴真去吧。”

他好象并不知道鉴真是何等样人,也不知道传戒是什么意义,但听了普照的话,多少有点感动的,却只有他一个人。

这天,普照出了鸿胪寺,难得地在长安街头闲步。他从一个商人口里,听到宰相李林甫死亡的消息,心里发生了无限的感慨。第一次渡航计划曾得到过李林甫的帮助,以后没再见过面,那次会见,好象已经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以后,直到第二年天宝十二年的春天,普照没有离开崇福寺的斗室,终日伏案写经。这其间,曾几次受到此届乘遣唐船入唐的青年留学僧的访问。普照回想自已入唐初期访问景云和业行的情景,现在在青年和尚的眼里,自己也正是和景云、业行一样,是毫无生气的寒伧的人物了。

从年轻的日本和尚口里,普照听到许多新闻。清河朝见天子时,玄宗皇帝赞叹地说:“你们是来自礼仪君子之邦的使臣。”仲麻吕受玄宗之命,陪同使节,游览了供奉儒释道三教典的三教殿,和东西两街一百一十坊中的主要寺院。后来,清河、古麻吕、真备等又参加了唐廷新年贺宴,和新罗使臣互争席次,古麻吕不肯退让,最后在各外国使臣中占了最高的座位。

使普照感慨较深的,却不是日本使臣在长安的出色的活动,而是两月前去世的李林甫,死后又被剥夺了爵衔,据说李林甫有不臣之心,此事到死后才被揭发出来,所以采取了这样措施。从这儿,使人感到政界中有一股不健康的暗流,余波所及,影响了李林甫门下的人。普照记起荣睿在二十年前己险约预感到,在大唐政治文化中,有一种不样的征兆,现在,普照也有所觉察了。

三月,开始听到遣唐使准备回国的风声。据说将于秋初从长安出发去乘船地。而且特别听说,这一次,仲麻吕将结束长期留唐生活,与遣唐使同船回国。

第一次听到这消息时,普照感到必须早作离开长安的打算,同时还得到洛阳大福先寺去见业行,要他作归国的准备。自己也得回阿育王寺,办理离唐手续。幸而预定抄写的经,大部分已抄完了。

普照在离开长安的两天前,去拜访了大伴古麻吕,重新向他说明聘请鉴真去日本的意义。鉴真的赴日,表示把真正的戒律传入日本;戒律的传入,表示在佛教流入日本一百八十年之后,第一次具备了完整的规模。古麻吕默默地听取了普照的说明,便叫普照提出与鉴真同时被聘赴日唐僧的名单。

普照提出了鉴真以外五位唐僧的名字:现在台州开元寺的思托,扬州白塔寺的法进,泉州超功寺的昙静,扬州兴云寺的义静,衢州灵耀寺的法载。这些人都是普照所尊敬的戒律峻严的律僧。思托、法载、昙静是第一次渡航计划以来,多年追随鉴真度过流浪生活的。古麻吕似乎准备向玄宗奏请,正面提出聘请鉴真的事。

普照不及等待古麻吕的奏请,便从长安出发了。他现在认为聘请鉴真的事,可以由遣唐使去办。如果鉴真至今仍有赴日的意思,便一定会接受日本使节的聘请,如果这愿望已经打消了,当然就会拒绝。

普照四月底离长安,他出城到北郊的小山上,最后一次望了望以后不能再见的九街十二衢,远眺围绕在新绿中的街市,下山以后,使直接离开长安而去。

到了洛阳,普照到大福先寺去探望业行,把自己两年来抄写的经卷告诉业行,同时又告诉他,遣唐使船的归国,今年大致可以实现,劝他马上作动身的准备。业行知道损失的经卷已经得到补偿,立刻心平气和,象换了一个人的样子,完全消除一向对普照的不满,表示愿意将自己的风烛残年和大量经卷,听任普照处置。

普照要业行设法把分在各处的经卷,全部集中到扬州的禅智寺,然后和他告别,离开洛阳,立刻返回郧山阿育王寺,在那里等待归国的船期。遣唐船出航的时期一经决定,就有人和他联络。

在阿育王寺的生活,是普照长期留唐生活中最惬心的日子,特别在决定回国,单待船期的时间内,更使他对这儿的生活感到特别舒畅。己经快到五十岁了,比之长安、洛阳和扬州,他更爱好这个没有烦扰的安静的郧山。他喜欢颇有来历而现在又十分清净的小寺院,也喜欢幽静地映照荒园的阳光和摇曳竹林的风声。

正在这期间,有一天,他在院子里遇见了一位客人。他没马上认出这位客人是谁,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地问:

“你是玄朗么?”

玄朗已改了唐装,完全象一个唐人,脸上现出马上会哭出来似的复杂的表情,说明自己是专诚来拜访他的。双方叙了契阔之后,玄朗说明了来意。

“我有一件事来求你。”

青年时代眉清目秀的玄朗的面影已经没有了。他穿的不是僧服,留长了头发,身上虽非十分褴褛,却显出一副凄凉的模样。

普照请玄朗进屋,玄朗便问,还有同来的人,可以一起进来么。普照点点头,玄朗又回到外院,带进了一个相貌平凡、十分拘谨的妇人和两个十岁左右的闺女,这是玄朗的妻子和女儿。妇人笨嘴笨舌地向普照打了招呼,没有进屋,说是孩子们想在院子里玩玩,又走到外院去了。

玄朗的来意,是想带了妻女同回日本,询问能不能有这种方便。

“我身为留学僧,留唐二十年来,所学无成。入唐初年,虽学习了一些东西,已经完全忘光。现在一身所有的,只有肤色面形与自己不同的一个妻子和两个女儿,如果有钱,也可以带些礼物到日本去,可是没有钱,只是一心想回祖国,让妻女见见自己出生的乡土。”

玄朗黯然地道出了自己的心意,普照听了,也无言以对。在留学中丧失操守,剩下一个光身独自回去也还说得过去,可是还带上了妻女,这在玄朗的境地上是很不方便的。即使允许回国,但回去之后,世间的舆论也必然是相当严厉的。

“许不许同船,现在还不知道,我一定给你去尽力吧!”

普照这样答复了他。说明必须在使团到乘船地以后,才能提出申请。为了随时可以上船,叫玄朗和妻女一起去扬州等候,并约定以禅智寺为联络地点。

玄朗是专为此事远道到郧山来的,谈完了话,马上姑起来要走。普照认为多年老友,应该坐下来吃一顿饭好好谈谈,但玄朗神情很不安定,说是住在客店里。

“今天不再奉陪了。”

留下这句话,便匆匆告别而去。

玄朗走后,普照坐在廊下,好久好久地茫然若失。玄朗的立身处世,作为一个留学僧是应该受指责的,但作为一个人,好象也并无可责备之处。自己和荣睿两人,为了聘请鉴真赴日,献出全部身心,长期过唐土生活。如果没有这一事业,那末,自己和荣睿也可能和玄朗一样,相差不过一纸。

而且玄朗和异国妇人结了姻缘,他重视这个姻缘,不肯随便抛弃她们,独自逃回祖国,还是一心想把妻女安置在自己故国乡人之中。普照想,为了玄朗这件事,一听到船期的通知,也应该立刻离开此地。

日本遗唐使团,在决定了离开长安的日期以后,便向玄宗奏请招聘鉴真及其他五位僧人的事。玄宗不反对鉴真去日,但提出另派几位道士与鉴真同去。把道士带到日本去,这对使团是一个难题。玄宗尊重老子,崇尚道教,而佛教以外的教门,在日本是不流行的。

使团寻思无计,只好收回自己的请求,为了不使玄宗扫兴,反而在使团中挑选了春桃源等四人,留唐学习方伎,而把聘请鉴真的事,另行处理。清河等一行,于夏末离开长安,向乘船地进发。途中,清河、古麻吕、真备及与使团同行归国的阿倍仲麻吕四人,到扬州延光寺拜访了鉴真,将经过情况告诉了他,然后由古麻吕说了这样的话:

“一切听任大和尚自行方便。”

意思就是虽然没有得到朝廷正式许可,但只消鉴真有赴日的心愿,现成就有装备齐全的四条大船,可以利用。鉴真慢慢地点了点头回答,自己已五次渡海,都没有成功,这次既有日本的船,当然要了此夙愿。

但是日本使节四人对鉴真的拜访,是一件很不稳妥的行动,扬州城里很快就传开了鉴真将再渡日木的消息,当地官厅对鉴真住进去作渡海准备的龙兴寺,马上布置了严重的警戒。

普照离郧山到达扬州是十月初二,马上到禅智寺去访问业行,业行已把大批经卷分装十几大箱,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可是还没有得到玄朗的消息。

去禅智寺的第二天,普照去访问遣唐使团的宿处,在那里遇见了大伴古麻吕,提出了玄朗的请求,并不如原来想象的困难,很简单地就替玄朗办好了回国的手续。

从古麻吕那里知道鉴真仍有赴日的愿望,准备最近看机会离开龙兴寺,去启航地黄泗浦搭乘遣唐船。普照急于拜见师父,可以帮师父做点什么,但龙兴寺戒备森严,恐怕自己去了会妨碍大事,便决定不去。

乘船的日期一天近似一天,禅智寺还没有玄朗的影子,玄朗一家四口归国的手续都已办好,只要等他们到来,可是这四位客人却毫无音讯。普照很着急,是不是本人认定不会批准回国,还是到时候又犹豫起来,因此不敢露面。四条遣唐船预定十一月中旬在黄泗浦开航,乘船的人最晚必须十月中到黄泗浦。

遣唐使团分三批去黄泗浦,第一批于十月十三日从扬州出发,第二批相隔两天,以后又隔两天第三批出发。业行带了大批经箱乘上了第二批的船。

普照焦急地等着玄朗,准备乘第三批船离开扬州,开船那天,从准备同船的古麻吕处,得知鉴真准备于十九日夜间离开扬州,便改变预定计划,准备与鉴真同走,相差虽不过两三天,但为了等候玄朗,只好焦急地留在扬州。

据古麻吕说,鉴真的弟子婺州的仁干,听说鉴真有渡日之行,准备当夜带船在江边悄悄等候,把鉴真等送到黄泗浦去。

普照在禅智寺一直待到十九日傍晚,终于得不到玄朗的音讯,只好断绝心念,只身走到扬州江边,马上找到仁干禅师的船,但普照到来时,还不见鉴真一行的踪影。他不安地坐在船上,等了约摸一刻光景,江边暗影中好象来了一队人马。普照从船上出来,立在堤上,来的不是鉴真等人,是二十四个沙弥,他们纷纷表示,大师父将渡海东去,在此一别,永无相见之日,特来悄求最后的结缘。

沙弥们来了半刻时辰之后,鉴真一行人才到来了。普照从堤上走过去,在黑暗中报了自己的名字,立刻听到师父的回声:“是照么?”

普照朝发声的方向走去,握住了师父的手,正如天宝九年夏六月在韶州开元寺一室告别时一样,他感到鉴真骨节粗大满是皱纹的手,摸到自己脸上、肩上和胸上,感动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鉴真给等待在江边的二十四名沙弥授了具足戒,然后一起上船,船马上向大江下游缓缓开去。

普照心里怀着无限的感慨,为了和鉴真同行赴日,东下大江,这是第三次了。第一次下船是天宝二年十二月,是一个月明之夜。第二次是天宝七年六月,同今天一样是一个黑夜。从第一次至今已经十年,从第二次以来,也己过了五年了。

普照上船以后,才知道自己向大伴古麻吕提名的五位僧人思托,法进、昙静、义静、法载都随鉴真来了。此外还有窦州开元寺法成等九位僧人和十位同行者。同行中也有胡人、昆仑人、瞻波人。大家几乎都没有行李。鉴真准备了大批携带品,已分成几批,先运到启航地去了。

普照想看看鉴直的脸,也想看看思托、法载和昙静的脸,可是在天亮之前,就只好满足于听听他们的声音了。

破晓时,普照从睡眠中醒来,才见到了鉴真的脸,看不出他是醒着还是睡着,背靠在船舷上,微微地仰头而坐。五年以来,他以为师父一定已老了许多,现在看去却反而年轻了。双目虽已失明,却无丝毫阴沉的感觉。从来那种英武的古武士的风采,已变得更为静穆。六十六岁的鉴真的容颜,是安静而明朗的。

鉴真忽然向相隔一丈多远的普照那边转过脸来,从正面看去,好象非常平静,却依然是鉴真独有的意志坚定的脸色。

“照!晚上睡得好么?”鉴真说了。

“我刚刚醒来,你就看见了么?”普照惊讶地说。

“眼睛不行了,当然没有看见,刚才我已叫了你几次了。”鉴真笑着说了。但普照没有笑,面迎清晨江上的寒风,任眼泪流在脸上,却没有透出哽咽的声音。

“照,你哭了么?”

“没有。”普照回答道。

不一会,其他的僧人们都醒来了。思托已完全失却青年僧人的姿影,他长得体格壮实,举止安详,已具备鉴真门下高僧的风度。法载、昙静也和流浪时期不同,都变得体格健壮,已经认不出来了。普照面对这几位唐僧,想起多年共生活同流浪的荣睿和祥彦的音容,再也不能在此相见,心头感觉分外凄凉。

到了黄泗浦,他们着手将携带品的箱子,分别装上了第二船和第三船。

携带的佛象,主要有阿弥陀如来象,雕白栴檀千手象,绣千手象,救世观音象,药师象,弥陀象,弥勒菩萨象等等。

经卷类数量极为庞大,有《大方广佛华严经》八十卷,《大佛名经》十六卷,金字《大品经》一部,金字《大集经》一部,《南本涅槃经》一部四十卷,《四分律》一部六十卷,法砺师的《四分疏》五本各十卷,光统律师的《四分疏》一百二十页,《镜中记》二本,智周师的《菩萨戒疏》五卷,灵溪释师的《菩萨戒疏》二卷,天台的《止观法门》、《玄义文句》各十卷,《四教义》十二卷,《次第禅门》十一卷,定宾律师的《饰宗义记》九卷,《补释芳宗记》一卷,《戒疏》二本各一卷,观音寺亮律师的《义记》二本十卷,南山宣律师的《合注戒本》一卷及《疏》,《行事钞》五本,《羯磨疏》二本,怀素律师的《戒本疏》四卷,玄奘法师的《西域记》一本十二卷等等。

普照看了思托给他看的携带品目录,知道极大部分经典是自己熟悉的。在唐二十年的前半段,他废寝忘餐地把时间都化在学习这些经典上,只有目录上最后记载的玄奘法师《西域记》,仅仅在广州时从戒融口中听到过书名。

此外,在携带品目录上,记满着以如来肉舍利三千颗为首的各种珍宝、佛具、图象等等名目,特别是“阿育王寺塔样金铜塔一座”等文字,引起了普照的注目。

二十三日,鉴真一行二十四人,分别安顿在四条船上,按照公布的名单,鉴真与随从僧人十四人乘大使清河的第一船,十位同行者乘真备的第三船,业行和普照,乘古麻吕的第二船。

公布名单的一天,普照意外地收到玄朗的来信。这是从扬州来黄泗浦的舟人,受玄朗之托带来的。信中简要说明未如约到禅智寺联系,表示抱歉。自言虽归心如箭,但只是片面的愿望,最后考虑,觉得还是应当在唐终老。据捎信的舟人说,玄朗寄居在扬州西南市场的一家店铺里。

普照把玄朗的信反复读了几次,知道玄朗并没有什么明白的理由,不过自觉无面目见故国父老,便断绝了归国的心念,想想还是应该劝他回日本去。四条船预定十一月中旬开航,如果船期不变,还有足够时间再去一次扬州,将玄朗一家人带来。

普照当即将此意告诉了古麻吕。照古麻吕的想法,一个日本留学僧是否脱了僧籍,所学有无所成,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仅仅因为娶了唐国的妇女,就比那些满脑子装上乱七八糟东西的人,更有资格回国去。

他好象不大了解玄朗害怕回国的理由,他说:

“这傻家伙,不想回去,也就罢了,既然想回去,就去带他来吧。”

普照当即折返扬州,原来以为不会重踏扬州的土地,现在,为了玄朗,又重新到了十月终尽榆槐叶子开始枯黄的扬州。找到玄朗寄居的那家店铺,却没有见到玄朗,原来玄朗和他一家人,在那里住了几天,已于两天前回长安去了。

普照大失所望,忙乱中特地从乘船地赶来,一场辛苦,都落空了。

他打算立刻回黄泗浦,却因路途劳顿,突然发起高烧来,不得不在扬州客店里病倒了五天,躺在床上,心里很着急,等到烧退,马上支着虚弱的病体离开扬州,于十三日回到了乘船地。

他回到黄泗浦时,原来预定分乘第一船与第三船的鉴真一行,都集中到古麻吕的第二船了。原来普照不在时,鉴真一行中发生了一件事,就在他去扬州那天,他们上船之后,不多一会,发来了全员离船的命令。使团中有人提了意见,说假如现在广陵郡官府知道了鉴真赴日的消息,上船来搜查,把他们扣留下来,这对遣唐使来说是很麻烦的事;即使目前顺利开船,如果又漂到唐国海岸,也一样会泄露鉴真赴日的事,还不如现在请他们离船的好。对这样的措施当然有许多不同的意见,但最后,大使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请鉴真他们离船了。

一行人遭到意外的打击,茫然地留在黄泗浦,是古麻吕来搭救了他们。古麻吕自作主张,把鉴真等二十四人,私下收留在自己的船上,这是普照回船前三天,十一月初十夜的事。

普照和业行原乘古麻吕的第二船,因第二船的人太多了,便被安顿在吉备真备的第三船上。

另外一件事,也当普照不在的时候,业行又出了问题。他一定要把自己所带的经卷,放在自己同一条船上,无论如何对他说也说不通。他从第二船换到第三船,那大批的经卷箱,也得从第二船搬到第三船,在开船前忙乱不堪的时候,对舟人实在是件麻烦的事。好几个人同他商量,就是商量不通,最后只好照他的心愿。为这件事,许多同船的人和船上的舟子,都恨透了业行。

普照上了第三船,见业行独自占据了靠近船尾的舱位,周围堆积几十口经卷箱。实际也就是业行在堆满木箱的隙缝里,安置了一个小小的铺位。

十四日晚,普照离开自己的船,到第二船去见了师父和思托,大家不在一条船上渡海,可能各人身上会碰到不同的命运。

十五日夜半,利用月光,四条船同时开航。在大使清河的第一船上,曾经留唐三十六年的阿倍仲麻吕,就是在这晚上,作了“长天漫遥瞩,依稀三笠山头月”的歌。

向祖国开去的遣唐船,按第一船、第二船、第三船、第四船的顺序,离开黄泗浦江岸,开行约半刻时辰,望见第一船前头飞过一匹雉鸡,象突然抛过一件黑色物体,在桅杆那么高的上空一直线地划了过去。江上明如白昼,只有那小小的物体显出一个黑点。只有第一船上很少的几个人望见了这匹雉鸡。船老大认为这是一个凶兆,马上向后面三条船打去灯火信号,四条船同时停下,在江上过了一夜。

十六日早上重新开航,幸而江上风平浪静,过了约一刻时辰,船的队形乱了,改变了第一船和第二船的顺序,但在黄浊的江水上,四条船还是向江口开出去了。

普照和业行所乘的副使真备的第三船,平安到达阿古奈波岛(冲绳),是离开黄泗浦的第六天,即二十日的夜半。在第三天,还在远远的南方,望见第一、第二船的船影,也望见更后面的第四船。但到第四天早晨,船队互相失散,第三船已是单独航行了。

第三船到阿古奈波的第二天傍晚,大使清河的第一船,和副使古麻吕的第二船,在约摸迟了一天之后,先后开进岛上的港湾。

次日,三条船上的乘客,都下船登岛,互相庆贺路上的平安,同时又不安地等候第四船的消息。

又过一天,海上起风了,大浪泼上港边的悬崖,化成白沫,一天中飞来了几次大群的无名海鸟,冲过波涛汹涌的海面。三条船决定留在岛上,等待风浪平息。

乘客每天到岛上去,海上虽起了风浪,天空还是一片蔚蓝,阳光映照着岛上白色的泥土和覆盖全岛的槟榔林,意外地显出了在这时节很少有的晴朗的天气。普照和思托同在岛上蹓步,一直蹓到很远的地方。同过去一样,思托把岛上的风物,随时作详细的记录。

进十二月后不久,一部分乘客改变了船位。因古麻吕那条船搭乘了鉴真一批人,超过了定额,为了避免危险,分一部分人到其它两条船上。鉴真和思托等七人仍旧留在第二船上,另外的人分别搬到第一和第三船上。

同时又把识唐语的人分配在三条船上。业行移到第二船,普照移到第一船。但业行不服从这样的分配,他只肯移到清河的第一船,不肯到第二船。普照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以为第一船是大使的船,船身大,舟人大半有航海的经验,因此要叫他移动,他一定要到第一船。

普照把业行的要求告诉了古麻吕,愿意自己与业行对调。他之所以愿到第二船,因为在回祖国的最后航程中,希望留在鉴真的身边,可以和师父共同享受踏上日本国土的欢乐。

可是当换船的时候,业行又跟黄泗浦那回一样闹起别扭来了,他一定要跟自己的经卷一起从第三船搬到第一船,普照又只好请古麻吕满足业行的愿望,他跟别人不一样,是了解业行重视经卷的心情的。

等到海上的风浪完全平静,己经是十二月初三了。现在只要等候顺风,就可以开航。初五傍晚,普照到第一船去探望业行。业行跟在第三船时一样,占据了靠近船尾的舱面,将自己衰老的身体,埋在高高堆积着的经箱中。

普照约业行一起走到岛上高地,这时候还不知道船何时可开,想乘机和业行见见面。那天,业行和平时不同,非常直率,跟普照一起走上高地,说自己到了这里还是第一次上岸。船已停靠了十天,他却一次也没上过岸,这在普照是颇难相信的,但照业行的脾气,又是完全可能的。从高地顶上俯瞰着夕暮的海面,业行的模样衰老得可怜,在辽阔明朗的背景中,更加无情地突出了业行在唐土劳瘁生活中一副形容枯槁的象相,他不象一个唐人,也不象一个日本人,而是一个佝偻衰弱的老人,冒着拂拂的海风站在高岸的顶上。

他面向海洋用含混不清的嗓音说道:

“我不知你心里怎样想法,我要搭大使的船,并不是为了爱惜自己的生命。我只是想到费了几十年功夫抄写的经卷,假如发生万一,那是无法补偿的损失。我必须把它们带到日本去。要是损失两三位律僧,还可以找到代替,但这些经卷是什么也不能代替的,你说是不是呢?”

业行长篇大论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好象几十年很少开口,这会一下子都倾吐出来了,不断地低低地唠叨着。他似乎认为谁也没有承认他的苦劳,现在,他要对天诉苦了。

他说两三位律僧,可能见到使团对待鉴真他们特别周到,和对待自己不同,所以有些不满吧。

但普照也不能正确判断,到底是鉴真的赴日,还是业行所写一字一句、一丝不苟、堆积如山的经卷,对祖国更有意义呢。后者是一个人化费了毕生精力,放弃了人生的一切所得到的成果,而前者则是以两个人的生命,和许多人的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为代价而得来的,他所能理解的就是如此。

普照忽然想到,这老和尚回到日本将干什么呢。他作为僧人并没有获得特殊的资历,可能也不具备对某一教典的专长,回国后没有人会安排他的出路。业行好象看透了普照这种内心的想法,又接下去说:

“我写的那些经卷,一到日本,就会不胫而走,它们会离开我向四面八方传开去。有多少僧人要阅读,要传抄,要学习,使佛陀的心,佛陀的教义正确地宣扬开去,把佛殿建造起来,把佛法兴隆起来,寺院将变得更加庄严,供佛的仪式也将发生改变。”

他象中了魔似地说下去:

“在阿弥陀佛的大象前,内圈撒上二十五朵鲜花,象征二十五位菩萨。在日本就用菊花或是茶花,上面挂五幅佛幡,象征如来,然后……”

他的嗓门渐渐低下去。普照注意地听着,只晰断续续地听到“伎乐”、“舍利”、“香露”那样的字句,以后就不知道他说什么了。似乎有一种奇妙的,唯有他本人才能理解的飘飘然的情绪,落到了这位回国途中的老留学僧的身上。

太阳下山,海风更加寒冷了。普照带业行走下高地,把他送到第一船跟前与他道别,再看他走过从岸边搭到船舷上的跳板,在船舱中消失了背影。

普照乘的第二船,停泊在第一船前面约二十丈远的岸边,他别了业行,一边在岸边走过去,一边想起自己带业行出来走了一回,结果什么话也没对他说,心里安定不下来,还想再见见他,和他好好谈谈。他一步步向自己的船走过去,心里觉得奇怪,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

第二天早上,海上起了南风,三条船立刻离开了停泊半月的阿古奈波岛。船行不久,领先的第一船忽然搁浅,不能动了,谁也不知道这船搁在暗礁上要多少时候才能脱离。第一船发了信号,招呼第二第三船往前开去。两条船便超过头船向海上开去,见第一船所有乘客都已下了船立在浅滩上,有几十个人在进行离礁作业。业行也站在浅滩上,但普照望不见他。

次日,初七,普照乘坐的第二船到了益救岛(即屋久岛),又在这里候了十天风。十八日从益救岛出发,十九日整天大风大雨,船上人陷入了绝境。到了午后,从浪头上望见了远山的尖端,舟人们说,这可能是萨摩岛南部的山,大家才稍稍有了一点希望。从这一天又到第二天,是二十日的早晨,波浪一直没有平静。鉴真、思托、普照都有过接连数十天更大风浪的经脸,他们没有想到覆船的可能。

二十日拂晓,普照在似梦非梦中,似乎听到业行的叫唤,睁开眼来,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听到的是业行的呼声,但他的确认为是业行的声音。波浪很大,船还是跟一片木片似的在海上漂荡,一会儿被掀到大浪的顶峰,一会儿又落进波涛的深谷,每次落入深谷的时候,普照眼里很奇妙地望见碧蓝的海,透过澄澈的海水,有许多绿色的绵长的海藻在海底游动,看见大叠大叠的经卷,陆续地向海底沉去。经卷一部一部地落入惊心动魄的海水里,沉到流动着绿色海藻的海底里去,一部又一部地,陆续不断地,隔一段时间向海底沉下去,好象永远没完没了,而又是无可挽救的。普照茫然地注视着这个幻象,耳边还好似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业行的声声悲呼。

船一次次被掀到大浪的顶上,又一次次落进波涛的深沟,普照也一次次听见业行的悲呼,眼见无穷无尽的经卷,不断地向透明的海水沉下去,沉下去。

他陡然一惊,不知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世界中。他的耳朵里还留着不表现任何含义,只使人感到悲痛的业行的呼声,眼里也清楚地留下十部、百部经卷在绿色海藻中陆续下沉的模样,和把那些经卷吞下去的透明的海水。

他的心好象冻结了,他重新向四边扫望,船在大浪间缓缓地漂流,浪头还很高,暴风雨已经停止,危险过去了,四周围是奇异地沉寂。在东方透露的曙光下,海面完全和刚才的幻象不同,流动着墨汁似的黑潮。

普照又向舱内望了一圈,鉴真、思托、法进全象失了知觉似的仰卧着,全船投有一个人坐起身来。经过两天两夜同大风大浪的斗争,大家都昏昏地睡过去了。

这天下午,第二船到达了萨摩国阿多郡的秋妻屋浦(萨摩半岛西南部渔村)。

在秋妻屋浦登陆,以副使古麻吕为首的遣唐使团,片刻不留地立即向大宰府进发。普照和鉴真、思托、法进等八位唐僧,比古麻吕稍后一步,也从秋妻屋浦动身,于二十六日进入大宰府。

离开二十年之后,重新踏上祖国的土地,普照的眼中觉得祖国的大自然变得纤小了,山河、森林,平原和散布在大地的村落,都显得特别小巧。空气清新,和大陆比起来,有一股飘渺的香味。

大伴古麻吕完成遣唐使命,回到大宰府,这消息正式上奏,是正月十三日。

普照和鉴真一行干二月初一到达难波。他是二十年前和荣睿一起在难波出海的,现在却独自回来了。在难波,唐僧祟道等来迎。一行于初三日进入河内国。在河内国府,有大纳言正两位藤原朝臣仲麻吕作欢迎使前来迎接。欢迎的队伍中,也有乘前次遣唐船来日的道璿所派来的弟子善谈等人,还有志忠、贤璟、灵福、晓贵等三十余位僧人,向来人殷勤慰问,鉴真周围,一下子变得异常热闹。

次日,初七日,一行离河内国府,经龙田,下大和平原到平群驿,作了一度短短的休息,由欢迎队带路,向京城奈良进发。

鉴真、普照、思托都骑了马,普照在马背上摇晃着,眺望着山麓上的寺院,法隆寺、梦殿、中宫寺、法轮寺、法起寺的宫殿和宝塔,在清新的大气中,沐着日本的静静的阳光。在进入奈良之前,又从四周的林木深处,望见寺院的屋顶。有些寺院是从前就有的,有的是普照留唐时新盖起来的。

一行人进入号称东西三十二町,南北三十六町的奈良城,在罗城门前下了坐骑。正四位下安宿王作为敕使出来迎接,把客人请到下宿处东大寺。在东大寺又有大群人众,出来迎接,其中有武士、有公卿,也有僧人。

一行人由东大寺首座少僧都良辨引导到大佛殿,膜拜了那里高达十五丈的卢舍那佛。这大佛是前年天平胜宝四年四月开光供养的,还没有全部装金,好象只完成了一半。普照记得有人说过,这次清河遣唐使团使命之一,就是去采办装这座大佛的黄金,觉得此说果然不错。

良辨是一个瘦小的,面色冷静没有表情的僧人。他说明塑造大佛的由来,又问唐国有没有这样大的佛像。“没有。”鉴真低声回答了。普照想到鉴真已经失明,反正是见不到这座大佛的,不觉松了一口气。唐国也许确实没有这样大的大佛,但听良辨提这样的问题,心里觉得很不舒服。

大家拜了大佛,出了大佛股,走进寺的客厅,又听了敕令的慰劳词。

第二天,初五,道璿及和道璿同行来日的婆罗门僧菩提仙那来了。道璿是天平八年来日本的,一直住在大安寺西唐院,讲授《梵纲经》和《四分律行事钞》,为弘布律藏打下了基础。天平胜宝三年四月,他与隆尊同任律师,曾作为咒愿师参与了东大寺的大佛开光典礼,在奈良的佛教界,现在是敌一数二的人物了。菩提仙那来日后与道璿同住在大安寺,天平胜宝四年被任为僧正,大佛开光时,由行基的推荐成为导师,在奈良佛教界也是一位处在指导地位的人物。普照见了道璿,又想起了已故的荣睿,和还在唐土的戒融和玄朗。第一个提出来聘请道璿的是戒融,后来由普照和荣睿正式办了交涉。道璿、菩提来了之后,又来了林邑国(安南)的僧人佛哲。佛哲也是和道璿一起来日的,同住在大安寺,大佛开光时也和仙那同时被邀参加,演奏了舞乐。同一天中,右大臣丰成,大纳言仲麻吕及其他藤原氏大官,也都先后到来。

以后,约一个月之间,鉴真等每天接见来客,特别是第九次遣唐使团留学僧中唯一归国的普照,更是忙着接待来访的客人。

普照在唐二十年中,日本政教两界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最使普照感觉惊奇的,是乘上次遣唐船回国的玄昉所遭遇的命运的巨变。

玄昉回国后马上显赫了,天平九年当了僧正,成为佛教界的领袖。与他同时回国的真备也在一年之中,破格地提升了两级,晋级为五位上,次年又授右卫士督。两人均作为留唐归国的新学派而成为日本政界的要人。由于提升得太快了,受到藤原氏部分人士的嫉视,大宰少贰藤原广嗣,甚至为清除真备和玄昉而举兵,战事虽马上平定了,但把真备和玄昉带回国来的遣唐副使中臣名代,却受这次事件的影响遭了不幸,他被认为叛乱者的与党处了流刑,到天平十三年才得到特赦,于十七年在逆境中物故。

玄昉回国后十年中,受到天皇的宠眷,权势大盛,于十七年失势,被流放到筑紫的观音寺,次年,即天平十八年在那里圆寂了。

宗教界本身,在二十年间也起了大的变化。普照去唐时,农民为了逃避课役,纷纷出家,成为一个大的社会问题。以行基为首领的一派,在民间开始具有很大的潜力,因此引起了动乱,扩大到全国各地,僧尼的品行也大为堕落,政府取缔佛徒,成为一件棘手的事,什么法律都没有效力。因此隆尊献策,到唐国去聘请传戒师,以便用释尊的最高命令取缔和淘汰僧尼。

但得到人民支持的行基,后来渐渐有了实力,政府不得不借重行基的力量来整顿宗教界的混乱现象。于是,追随行基的那些流浪和尚,都得到了度牒。天平十七年,曾受政府种种压迫的行基,被任命为大僧正。这行基已在几年之前,即天平二十年中逝世了。

玄昉、行基等权势人物相继去世,于是,菩提、道璿等乘上次遣唐船来日的异国僧人,因才学高超而受到重用了。

现在,佛教界的情势,同普照去唐前完全改变了,普照、荣睿去唐聘请传戒师,原有两种意义,其中所谓防止日本佛教界混乱的政治意义,已经完全不存在了,现在,传授戒律,已纯粹是一个宗教问题了。

普照乘的第二船到后不久,副使真备的第三船也同样地漂到了萨摩国,大使清河的第一船和判官布势人主的第四船,则完全没有消息。

平安回国的第二第三船乘客互相见面,大家总是谈没有音讯的第一第四船,关心他们的安全。

普照对谁也没说,他在第二船漂到萨摩那天早上遇到的,似梦非梦的幻觉,光是自己天天在担心。他想,那天早上,第一船是不是出了重大事故,很可能翻了船,即使没有翻船,业行那些经卷,大概也沉到海里去了。他从自己的幻觉中得出这样不祥的结论,极力不从嘴里说出来。

第一和第四船总是没有消息,二月又匆匆过去了,到了三月。吉备真备现在又以敕使身分,到东大寺来宣布圣旨:

大和尚远涉沧波,来至此国,诚副朕意,喜慰无喻。朕造此东大寺经十余年,欲立戒坛,传授戒律,自有此心,日夕不忘。今诸大德远来传戒,实契朕心。自今以后,授戒传律,一任大和尚。

此后又敕令提出临坛僧侣名单,法进把名单交给了良辨。不久,鉴真、法进、普照、延庆、昙静、思托、义静等均赐位为传灯大法师。

这期间在三月十七日,由大宰府送来了关于第一船的报告,据大宰府派人去阿古奈波岛调查,清河大使的船开往奄美岛后,就没有消息了。报告的内容只有这一句话。

四月初,东大寺卢舍那佛象前建立了戒坛,圣武天皇登坛,由鉴真、普照、法进、思托等为师证,给天皇授菩萨戒。皇太后和孝谦天皇也登坛受戒。接着,又有沙弥证修等四百四十余人受戒。

当天,在举行了空前盛大的仪式之后,时间已经是傍晚了。普照和思托两人,在照长安形式建筑的奈良街道散步,走到朱雀大街,一路经过的寺院,都已开满了樱花,这儿虽不及长安繁华,但街上欣赏樱花的男男女女,人来人往,十分拥挤。

行人们时时回过头来看看他们两人,一个唐僧和一个同唐僧亲密地说着唐语的日本和尚,在行人眼里显得特别稀罕。普照说唐语比说日语更方便,但他觉得自己变得和一般日本人最不同的地方,还不在讲话,而是对事物的感受和想法。同谁在一起,总不如在鉴真面前舒服,同谁说话,也不如同思托、法进他们说话惬意。多年来不惜生命在大陆过流浪的生活,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子,把普照和唐僧紧紧地结合起来了。

天子的受戒礼,在日本还是第一次。以后过了十天,得到了消息,判官布势人主的第四船也到了萨摩国的石篱浦,得了这个吉报,大家对第一船的命运又开始抱了希望。

五月,鉴真把从唐土带来的肉舍利三千颗,西国琉璃瓶,菩提子三斗,青莲花二十株,天竺草履二十双,王羲之真迹行书一帖,王献之真迹行书三帖,天竺朱和等杂体书五十帖等携带品,向宫中进贡。

从那时开始,把鉴真带来的,及以前己进贡的新入国的经疏,在东大寺写经堂抄写。有天,普照到写经堂去,见大批僧侣正在伏案写经。他在一旁坐下,好久不肯离开,回想起长安的禅定寺、扬州的禅智寺,以及洛阳的大福先寺,和许多今天已记不起名字的洛阳郊外的小寺院里,业行驼着背伏案写经的姿影。

从普照所坐的一角中,越过廊下望见一个小院,那儿有一棵山茶花树还挂着几朵迟开的花。室内很黑,花的颜色显得特别殷红,又想起在阿古奈波岛高地上最后一面的业行来。业行曾经喃喃地说过,内圈撒二十五朵鲜花,象征二十五位菩萨。那时他确实说过山茶花。他想到这里,马上有一种既非悲哀,也非愤怒的激情,猛烈地涌上他的全身。他站起身来,悄然地走出了经堂。

大使清河的第一船,在日本好久没有消急。天平胜宝六年的夏天,在长安有了他们遇难的风传。《唐诗纪事》及《全唐诗》所载李白弔阿倍仲麻吕的诗,便是那时作的:“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但到第二年,即天平胜宝七年六月,清河、仲麻吕和其他十余位生还者到了长安。原来他们的船,一直漂到安南灌州海岸,大部分乘客遭到土人袭击,有的病死了,清河和仲麻吕等人,仅以身免。生还者之中,并无业行。仲麻吕又重新留唐做官,清和也作了唐朝的官。

清河和仲麻吕生存的消息,经过四年岁月才传到日本。在唐土,从清河、仲麻吕入长安不久,便发生了安禄山之乱。玄宗皇帝于次年,即天平胜宝八年(天宝十五年),终于蒙尘蜀都。因唐土的大乱,清河、仲麻吕的消息没有很快传到日本。

仲麻吕生还长安时,奈良大佛殿西边的戒坛院也快要落成了。这是前年天子受戒后,于五月初一下旨兴建戒坛院,并立即动工,按照正式规格建造了的戒坛堂、讲堂、回廊、僧房、经藏等建筑。在戒坛院北面,隔一口池塘的地方,建造了鉴真居住的唐禅院。此年九月,这座日本最早的结界净洁之地,全部落成。在戒坛堂里,安装了金铜雕塑的,全身甲胄,作武将形状的四天王象,使这受戒持律之地,有一股威武庄严的气象,映在初入戒院的奈良僧人的目中。

戒坛院落成不久,发生了一个新的问题,有人反对鉴真以三师七证授戒为佛法入门的正式仪式。贤璟、志忠、灵福寺的布衣高行的僧侣,认为日本一向都是自誓授戒的,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地方,他们反对唐僧新传入的授戒仪式。

在兴福寺的维摩堂,召开了一个辩论会来讨论这个问题。

答辩人本来可以由鉴真方面派人担任,派法进、派思托都可以,但他们讲不好日本话,便由普照自告奋勇来担任这名角色。对方虽都是大名鼎鼎的博学之士,但普照却感到有一股勇气去驳倒对方,而且也有驳倒对方的强烈的愿望。

当天,僧侣们闻知兴福寺举行辩论会,大家都涌去,讲堂里挤不下,许多人就围在讲堂的周围。正午,贤璟方面的人入堂,坐在东边,以后,鉴真方面的人入堂,坐在西边。鉴真方面,普照一人,离开众人,独坐前席。辩论一会儿就开始了。贤璟引用《占察经》展开了论点。普照则根据《瑜珈论?决择分》五十三卷,将对方质问住了,贤璟等闭口不答,因为他们回答不出了。普照又两次催促他们,贤璟等依然没有回答,讲堂一时静得同水底一般。普照什么也没有想,不知为什么缘故,这时候,在稍稍仰头坐在微暗堂内的普照眼前,忽然浮现了客死端州龙兴寺的荣睿的面影。

经过这场辩论之后不久,以贤璟为首的八十余位僧人,都放弃了旧戒,在戒坛院受戒。这贤璟后来当了大僧都,奉敕住西大寺,于八十岁圆寂。

此事发生以后,普照声名大盛,便住东大寺,在维摩堂专门讲解开遮、律疏。

天平胜宝七年二月,鉴真受赐西京新田部亲王旧地,营造精舍,号建初律寺。工程进行中,天皇驾崩,营造一时停顿下来。孝谦天皇继承天皇遗志,于天平宝字元年下旨,开始兴建金堂等工程。三年八月落成,由天皇颁赐敕额“唐招提寺”,悬挂山门。

唐招提寺落成后,天皇宣旨,凡出家人必须先到唐招提寺研习律学,然后可以选自己的宗派。寺中聚集四方学徒,讲律授戒,极一时之盛。

当唐招提寺工程正在进行的时候,天平宝字元年七月,大伴古麻吕为参右左大辩橘奈良麻吕等的废立,事败,下狱杖毙,这也算是他应得的下场。次年,天平宝字二年,造渤海国使小野国田守归国,初次传闻唐土的大乱,同时也得到清河和仲麻吕等漂到安南,十余人生还长安,现在两人同留唐为官的报告,详情虽不得而知,但生还者只有十余人,而且都已到了长安。普照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便对业行的生存断绝了希望。既然生还者只有十余人,其中不可能有这个衰老的僧人,而且经卷都已损失了,也不可能想象业行还会活着。

在得到消息的那天,普照遥祭了业行的亡灵,并发愿在城外路边种植果木,作为对业行的供养。他记得长安城的九街十二衢,两边都种着榆树,认为在奈良街上,也应种上果木,使路上行人,夏天可以避荫,秋天可以观赏。

普照这个愿望,不久就实现了。六月,上奏许可。这一年中,他每有余暇,便担当种树的事务。

遣渤海使小野国山守的回国,不但给普照带来了对业行的绝望,同时也给普照带来了一个甍,上面写明送给日本僧普照,只知道是从唐土经渤海送到日本,却不知道到底是谁送来的。

甍是安装在寺庙屋脊两端的鸱尾,这带来的是一件古物,已有一条很粗的裂缝。普照依稀记得这鸱尾的形状,好象在唐土什么地方见过,可是左思右想也想不起来,是在入唐初期度过两年多光阴的洛阳大福先寺,还是以后长期住过的长安的崇福寺,或者是郧山的阿育王寺,总之是见过多次的,也许见过的不是这个鸱尾,只是形状与它相同罢了。

他也想不出是谁把它送来的。如果是唐人,大概不会特别送这样的东西来。在唐相知的日本人已只有玄朗和戒触。不管是谁送来的,看着这个从大乱的唐土,经过渤海送到日本来给自己的这个奇形怪状的瓦制物,总不禁在心里引起很大的感慨。

这鸱尾在东大寺普照住屋门口放了好久,直到第三个月,才由普照送列唐招提寺工程司藤原高房的地方。

唐招提寺主要建筑物大体落成,是在天平宝字三年的八月。普照每次到招提寺,总是抬头望望金堂的屋顶,在这屋脊的两端,就安装着他送去的那唐式的鸱尾。

次年,天平宝字四年二月,菩提仙那向他的弟子们作了最后的遗诫,口里念着阿弥陀佛圆寂了,享年五十七岁。紧接着菩提之死,道璿示寂,享年五十九岁。与道璿有交谊的真备,写了道璿的行状。在最澄的《内证佛法相承血脉谱》中曾引用其文,有“和尚诵‘梵纲’文,诵声另另可听,如玉如金,发人善心,吟味幽昧,律藏细密,禅法玄深”之句。后世视道璿为华严宗初传和禅宗第二传的祖师。与道璿圆寂同日,首创聘请律师,派普照、荣睿去唐的隆尊,也迁化了。

鉴真圆寂于唐招提寺落成后的第四年,即天平宝字七年的春天。弟子僧忍基,梦见讲堂栋梁折断,惊醒过来,认为这是师父行将迁化之兆,便召集众弟子,为鉴真画像。是年五月初六,鉴真结跏趺坐,面西而寂,享年七十六岁。死后三日,头部尚温,因之久久不能入殓。

次年,八年,朝廷遣使去扬州各大寺。各寺僧众,都身穿丧服,面东三日,志哀悼之意。在鉴真长期居住过的龙兴寺,举行了大法事。后来,龙兴寺被毁于火,但鉴真住过的房院,却没有烧掉。

这一年,新罗使节金才伯来朝,他受经渤海国到新罗的唐敕使韩朝采的委托,询问前由唐经渤海国归日的日本留学僧戒融,已否到达。从这件事判断,戒融大概已改变了不重回祖国的志愿,可能在什么时候已回到了日本。另有一个史料,可以视为戒融回国的佐证,在古籍记载中,曾谓天平宝字七年,有僧人戒融,偕一优婆塞自唐乘遣渤海使船经渤海回国,在海上遭遇风暴,船师以优婆塞投海云。

普照歿年不详。戒融的消息传来时,他可能已经死了,如那时尚在人间,则已年近六十了。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