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柱国 - xp1024.com
《天工柱国》


楔子

洪治十二年冬,有陨星雨自天外至,数颗大星落于陈国,民众死伤数百人。

京城钦天监观星台,监正汤显辰见此天象大惊,急摆卦推演。半响后,汤显辰瘫坐于地上,口中喃喃道:“此乃不世出之凶兆,大乱将至……大乱将至……。”是夜,钦天监监正汤显辰从观星台跃下身亡。

第二天一大早,锦衣卫千户高远得到消息,急忙来观星台查看,却见香台上有一锦盒,打开看见两道批语,一道写着:天火来犯,四象皆惊。

另一道写着:朱雀南来,涅槃得生。高远大惊,心想这几句话若传开估计得天下大乱,于是将锦盒藏入怀中,对外则宣称汤显辰系失足跌下观星台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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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故人来访

冬至,观海城西郊。

一位中年汉子在几间茅屋外来回的踱着,因为在屋外站的太久的缘故,黝黑的面庞被北风刮的有点红。

观海城本来地处陈国南端,又临近海边,往常的冬天是很温暖的,但这几天却不知怎的连续刮了几天的北风,昨夜还下了场暴雪。

这里已经好多年没下过雪了。

一阵北风刮来,中年汉子下意识的紧了紧身上那件玄色短袄。脚下的积雪已被踩得凌乱不堪,似乎映衬着他此刻焦急的心情。屋内,不时传来女人声嘶力竭的嚎叫声。他内人自昨夜临盆到现在已有两个多时辰,眼见东方泛白还没有生出来。

正当他自己都记不清是第多少次朝屋里张望时,一声清亮的啼哭声传来。稳婆跑出来喜道:“母子平安,恭喜生了位公子。”中年汉子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这位中年汉子便是钱德,在观海卫百户所任职,领百户衔,从五品。

钱德家三代单传,自他老爹过世之后,便世袭了百户所的官职和屯田。后来他因交恶了汪兴汪千户,被寻了个由头赶出了卫所,屯田也被汪兴霸占,如今靠做些闲散零工养家,一年能寻摸二三十两银子。

他的内人文氏,闺名文秀,本是官宦出身,因其父直言上疏获罪,生死不知,其母携女前往广西寻其长子,结果路上被山贼所截。文氏母亲当场死于非命。只有文氏命大,恰逢钱德率众押盐经过,方才捡回一条性命。

钱德见文氏无依无靠,便劝她随自己回观海城,以图将来亲人团聚。孰料这一路朝夕相处下来,两人情愫暗生,便请媒婆说合结为了夫妇。

看着文氏疲惫的样子,钱德心疼的说道:“夫人受苦了。”

“相公,每个女人都要过这一关的……给儿子取好名字没?”

“就叫钱进吧。咱祖上世代都是军户,没出过读书人。钱进钱进,以后中个进士。”

…………

转眼间春天到了,村中各处泛着绿油油的新意。

这座村庄名唤卧牛村,到观海城也就半个时辰的脚程。村里面总共一百多户人家,多以打渔、晒盐为生,也有很多跑船走私的。总体来说,村民们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钱进百日这天,众乡邻前来道贺。钱德一大早便起来忙乎,置办了十多桌酒席招待相邻,把屋里屋外都给摆满了。

正准备开席的时候,不远处走来几位军爷。钱德定睛一看,原来是百户所的刘虎、王彪几个兄弟,于是赶忙迎进屋里。

一番寒暄之后,刘虎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递给钱德,说道:“百户,兄弟们听说您喜得贵子,便凑了点份子钱,还请笑纳。”

“大伙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百户二字休要再提。”钱德跟刘虎几个是老交情,便接了钱袋交给文氏。文氏抱着儿子不太方便行礼,只微微欠了一下身道了个万福便出去招呼去了。

酒过三巡之后,钱德开口问刘虎道:“百户所的兄弟如今过得咋样?”

刘虎在百户所任试百户,以前也是钱德的左右膀。钱德离开卫所之后,刘虎便管着百户所的大小事务,但一直还是个试百户。见百户相问,他苦道:“自从您走后,那汪千户愈发明目张胆,霸占军士屯田,克扣军饷,弟兄们日子是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呐。”

旁边王彪骂道:“这汪姓狗贼,他恨不得我们全部跑了,就好占我们的田,吃我们的饷了。”这王彪是百户所的一名小旗,手下十名兵士被汪兴全部逼走,如今就剩他一个光杆,对汪兴自然是恨的咬牙切齿。

钱德听了这话心中气闷,便倒了一杯酒自饮。

之前他便是因为出面保几名兵士的屯田,结果反被抽了二十鞭子。现在他人已不在卫所,更拿这汪兴没法。他叹道:“兄弟们的苦处我都知道。这汪千户仗着有人撑腰,素来行事嚣张。我只恨没有保下那几位兵士的屯田。”

刘虎饶有深意的望了一眼钱德,说道:“您无需自责,那几位兄弟现在日子过的不错。”

“哦?他们现在做什么营生?”钱德奇道。

刘虎看了眼周围,压低声音说道:“私盐。”

“嘶……这可是重罪啊。”钱德惊道。

“百户,您还记得一年多前姓汪的曾要我们押过一趟盐不?那就是他的私盐。这厮却骗我们说是官盐,完了连辛苦钱都不给几个。若不是其他百户所的兄弟告知,大伙还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多久。”王彪说道。

听得王彪如是说,钱德记起去年刚收完夏粮的时候,汪兴曾下令让他押盐去往韶州,也正是那次押盐才碰巧救下了文氏。

本来卫所的兵士除了屯田之役,还有押运漕粮、修缮城墙的杂役,可那都是有高祖皇帝颁下的法令约束的。若真如王彪所说,这汪兴便有私役军士之嫌了。

旁边刘虎淡淡的说道:“这厮干这个买卖应该不是一年两年了。”

钱德听了这话不由背脊冒出一股寒意。

要知道这汪兴只是个千户,上头还有卫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等军官,卫指挥使张江还是个正三品的大员。这厮既然敢去贩卖私盐,肯定已得过这些上官的授意或首肯。怪不得这汪兴一直行跋扈之事,却从没受过惩戒。

这时,王彪起身正色说道:“百户,大伙都被逼得快没活路了,不如我们把那些逃走的兄弟都叫回来,大伙一起去贩盐吧?”

钱德侧头望了一眼刘虎,目露询问之色。

刘虎也说道:“百户,来的路上我们几个便商量好了,想请您主事。”

话说到这里,刘虎几个想拉钱德入伙已经再明显不过了。钱德不由皱眉沉思起来。

他打小便与刘虎和王彪认识,家中父辈也都是观海卫屯军的军户,因此交情不比寻常,相互之间也是知根知底。

现如今几人的日子都过得不咋地。钱德自己打零散工,一年的进项还比不上一个马夫,如今家里新添了人口,家里开支已经有些捉襟见肘。刘虎在百户所呆的也不如意,不知道哪天就流离失所。王彪更是到现在还没娶上媳妇。

若不是被逼无奈,他们几个是万万不敢打这私盐的主意的。要知道这贩卖私盐一直为官府所严令禁止,抓到后要杖刑一百,并处罚没全部钱货。那一百杀威棒没几个人熬得过去。

可即便这样仍然有许多人冒着风险去贩卖私盐,无非是因为贩私盐获利颇丰。一斤生盐在观海城进价只要五厘银子,辗转到内地却要卖到三分多,翻了五六倍不止。私盐省去各种盘剥,只卖一半价钱都能赚。

钱德最大的愿望便是希望儿子将来金榜题名。可家中这一副寒酸样子,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攒起钱来。想到这里,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这买卖小心从事,倒是可以做得。”

刘虎等人见钱德终于下定了决心,心中大定。大伙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商量具体章程。

“观海城产盐,盐户私下也多晒盐,进盐不难。”

“销路不愁,只要能够运出去,价钱比官盐便宜,就不怕卖不出去。”

“最难的还是在于运输,官道上面多关卡,需要路引和盐引,盐才能通过,且守卡兵士多吃拿卡要。”

钱德盘算良久得了一计策,只听他笑道:“汪千户既然夺我们的屯田,我们这买卖他怎么能不帮衬帮衬?”

众人不解其意。

钱德给几人分说道:“以后汪千户若要押盐,大伙要抢着帮他押。他运盐,我们的盐也跟着运,官府盘查起来我们就打汪千户的旗号。”

“这主意不错。”大伙纷纷赞道。

“刘虎,那些逃了的兄弟如果愿意一起干就把他们召回来,这买卖里外都需要人。至于你们,恐怕还是要安心在百户所呆着。一来官府和军队查盐你们要及时传递消息;二来咱们虽然打汪千户的旗号,这盐还是得自己押,不能冒失。”

钱德喝了口酒,继续说道:“大伙记住了,所有参与卖卖的人必须是信得过的。刘虎,你对百户所比较熟,联络这事你出面。如果愿意干的,就凑个份子,以后赚了钱就按份子来分红。出了工的,工钱另算。”

“如此甚好。”大家纷纷附和。

第二章 冬至团圆

一转眼钱进快六岁了,钱德的私盐生意也相安无事。

那汪千户见刘虎等人顺从,又得了他们一些孝敬,便把私盐押运的活计全部交给了他们。押的趟数多了,大伙的盐也卖的多,这几年下来都有了一些积蓄。

钱德家新盖了四间瓦房,文氏又给钱进生了个妹妹,小钱进三岁,取名钱宝儿。

那汪千户有了多的本钱,上头也孝敬的多。五年后,观海卫指挥使张江升任广东都司,这汪兴便接替了卫指挥使的空缺。

钱德他们自此更加小心从事,少赚点没关系,关键是稳妥。

…………

这一天冬至,一轮红日缓缓西斜,发挥着余热照耀世间。

冬至对于陈国百姓来说比过年还重要。文氏早早便在家中准备晚饭,钱进则坐在后山一块大石头上发呆。

“自己离开那个世界六年了,父母一定还在为自己伤心吧……”

“女朋友在另一个世界应该已经结婚生子了吧……”

“老家的夕阳,一定跟这里一样红吧……”

六年前,陈国的那场流星雨轰破了空间壁障。一颗陨石顺着短暂形成的空洞穿过,正好砸在钱进身上,他的灵魂就顺着那个空洞飘到了陈国所在的这个空间。

说来也真是命苦,重生之前他本是个普通职员。那天领导让他加了一晚上的班,累得够呛,刚交完报告准备回家补个觉,谁想命运跟他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

“不知道能不能评个烈士,搞个优抚什么的。”钱进自嘲了一下。

自打他能走路起,只要不刮风下雨,每个傍晚他几乎都会来后山坐会儿,一呆就是个把时辰。

这时,一声奶味十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哥哥,爹爹回来了,母亲要我喊你回去吃饭。”钱宝儿在后面扯他衣服。

钱进答应了一声,缓缓起身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背起宝儿往家中走去。

“哥哥,你是在这里等仙女姐姐吗?”

“是啊,仙女姐姐可漂亮了。”

“那你等到没有啊?”

“额……仙女姐姐今天很忙。”

“那哥哥下次碰到仙女姐姐,记得跟她说一声,就说宝儿也想见她。”

“好呢……”

钱进非常疼爱这个妹妹,经常给她讲各种稀奇古怪的睡前故事。宝儿聪颖,总是刨根问底,于是钱进变着法儿自圆其说。

回到家中,里屋传来父母的说话声。饭桌上,已经摆好了五菜一汤,正冒着丝丝热气。今天是冬至,文氏早上还特意买了两只大龙虾加菜。

钱德看着一双儿女回来,满心欢喜,便吩咐文氏开饭。他出去一趟得一两个月左右才能打转,每次回来都是归心似箭。

“老钱,回来了啊。”说话间,钱进已经掰走了一条虾腿放嘴里。

老钱轻拍了一下钱进的头,笑骂道:“猴急什么,坐下吃,等下有正事跟你说。”

说来惭愧,钱进上一世也是快三十而立的人了,算起来比老钱也就小个几岁而已,这“老爹”二字实在叫不出口,每次都是老钱老钱的叫着。文氏私下里跟钱进也说过几次,没啥效果。

不过老钱丝毫不在意,这儿子已经给他太多的惊喜了。钱进三岁那年便说要练字,现如今一手小楷连城里的秀才都赞不绝口。五岁那年,钱进便能通读《子论》。

一家人坐定,钱进突然记起几个月前酿的鱼露应该熟了,于是说道:

“今天菜式这么丰盛,我再加点佐味的。”说完便跑到内屋搬出来一个小坛子,然后又跑到厨房拿来碗碟。

启封后,钱进从坛子里舀出一碗晶莹透亮的酱色果冻状物体。

“这是什么?”文氏奇道。

“鱼露,下饭吃最好。”

老钱用筷子粘了一点放入口中,咂巴几下嘴唇,惊叹道:“果然美味,你是怎么做的?”

“跟城里卖鱼的老王学的。”钱进分说道。

重生之后,钱进发现这个世间许多风土人情与中国明代很相似,却缺少酱油、鱼露这些调味之物,便试着做了一点鱼露,以聊慰思乡之情。为了不让老钱疑心,他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给每个人面前都盛了一碟,说道:“鱼露虽然美味,但不可多吃,容易口干。”

老钱今儿个高兴,从床底下拿出一壶珍藏的好酒,钱进也陪着喝了几口,算是开了酒荤。文氏夹了一大块虾肉放钱进碗里,给宝儿也夹了一块,再给老钱分了一块。一家人其乐融融。

冬天日短夜长,待用过晚饭,外头已经黑乎乎一片。文氏用火折子点上油灯,又忙着招呼瞌睡的宝儿洗涑去了。

老钱搬了把椅子坐钱进对面,说道:“进儿,今日你便满六岁啦,明日便随我去入私塾吧。”

“都听你的。”对于老钱的安排,钱进很少违拗。这几年下来,钱进早已知晓老钱的营生,每天日晒雨淋的,着实不易。

…………

第二日一早,老钱一手提着腊鱼腊肉等物,一手牵着钱进来到了城东的私塾。

现如今钱进身量已拔高到三尺多,生的一张国字脸,两道一字眉横在眉宇之间,面皮略黑。出门的时候,文氏又给钱进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浅蓝色交领长衫,头上戴一顶黑色小方巾,看上去也是小有帅气。

看着儿子一下长这么大了,老钱内心无比自豪。

跟私塾的先生一番交接,钱进拜了夫子像,便算完成入私塾的仪式。老钱准备离开,钱进则送到私塾门口。

“进儿,在学堂一定要听先生的话,下学我来接你。”钱德笑道。

“安心回去吧,老钱。”

看着那个背影越走越远,钱进眼眶有点发酸,心说道:“既然来到了这个世间,便索性好好走一遭,也不枉一家人疼爱。”

第三章 入私塾

学堂里有二十多位学生,小的六七岁,大的十来岁,有的还带了伴读书童。

钱进向先生行过礼,便朝一张空位走去。

这位先生姓王,人称王秀才,约摸五十出头的样子,穿一身青布长衫。兴许平时伙食不错,王秀才长得比较胖,脸上也红光满面,下巴缀着一缕稀疏的山羊须。

他最得意的事情便是门下出过几名进士,故在观海城也是属于有头有脸的人物。能进他私塾的学生一般都是较为聪颖的,要不就是家中有钱,或者是沾亲带故。老钱之前着实下过一番功夫,才得以让钱进入学。

待钱进落座,王秀才介绍了一下他的姓氏和住处,又东拉西扯了一通,大意便是同门之间要互敬互爱。

盏茶功夫后,王秀才开始讲学。

整个私塾分两班轮番授课。按照钱进的理解就是初级班和高级班:初级班开设一些启蒙课程,如《千字经》,基本上就是教学生认字懂礼;高级班则教授《子论》《礼经》《理学》《陈律》等,都是科举书目。

这些书钱进以前大都看过,多半是圣人之言、道德文章。值得一提的是,《理学》是前朝一位大儒开创的,主张“格物穷理”,在陈国很有市场。钱进重生之前多少也涉猎过朱程理学,发现这两套学说主体思想竟然大致相同。

一天时间很快过完。下学的时候,钱进去了趟茅房,便准备回家。他住的比较远,老钱约好到城门口等他,出城后还得走半个时辰才能到家。

这时,一个胖子还有俩男孩把路拦住了。

钱进的目光被那胖子吸引住了,心想这谁家的孩子,营养也忒过剩了,那脸上的肉都把眼睛挤的只剩一条缝了。

“喂,新来的,初来乍到也不来拜码头,知道这里谁最大吗?”胖子身边一名精瘦男孩老气横秋的说道。

钱进听着这话乐了,心说这屁大的小孩居然也会这些黑话。他虽然是六岁的身体,思维却是个成年人,犯不着跟几个开裆裤计较,于是挥挥手说道:“对你们没兴趣,赶紧让开。”

这几个小屁孩一听这话不高兴了。那精瘦小孩似乎是个出主意的,对着胖子说道:“大哥,他瞧不起你。”胖子一听,这是要自己出头啊,于是摩拳擦掌的向钱进走过来。

钱进不想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扣住胖子手臂一个过肩摔便把他抡在地上,然后拍拍手头也不回的走了,剩下他们几个在原地呆若木鸡。

第二天一大早,钱进刚入学堂,发现昨天那三个屁孩等在前面,心想他们莫非是急着找回场子不成。正踌躇间,那三位一起躬身道:“大哥早。”

钱进邹着眉头问:“这是闹哪一出?”

“大哥,昨儿个我们便商量好了,以后尊您为老大。”那精瘦男孩陪笑道。

钱进皱眉说道:“家里送你们来私塾不容易,不好好念书,年纪这么小就混什么黑道?”

“大哥有所不知,我们这学堂有两派,一派官家子弟,一派是庶民子弟。官家子弟经常欺负我们,于是我们几个便拜了把子,平素也好有个照应。”精瘦男孩叫苦道。

“有个叫汪伦的最可恶,仗着他老爹是军营的,下学经常欺负我们。”胖子插嘴道。

“可是卫指挥使汪兴家的?”钱进问道。

“正是。他平素欺负我们最多。”精瘦男孩回道。

汪兴便是以前的汪千户。他这做老子的把老钱他们坑惨了,如今他儿子又出来祸害人。看来这几个屁孩也是受害之人,于是柔声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家中都是干什么营生?”

“胖子叫罗三,家中是盐户;我叫孙豹,家里是跑船的;他叫胡冀中,家中是打铁的。”精瘦男孩指着旁边一个长得比较黑的木讷男孩说道。

“听我一句劝,在这里你们只要把书念好了,就没人敢欺负你们。”

钱进说这话并不是胡乱编造。这里是王秀才的地盘,只要王秀才认可你,便没人敢欺负你。他这把年纪,无心仕途,又不缺钱,图的估计就是小考的时候多中几个秀才了。谁要敢在学堂闹事,他那把戒尺也不答应啊。

见几人还是半信半疑,钱进继续说道:“你们看我的,过几日便有后话。”

接下来几天,钱进经常虚心向王秀才请教功课,偶尔也抄《千字经》。慢慢的,王秀才开始注意到这个新来的学生。

某日,王秀才在钱进背后看到他那一手娟秀的小楷时,连呼“孺子可教也。”

钱进见时机差不多了,便寻了个机会指着汪伦满脸委屈的说道:“先生,他撕我的书当厕纸。”说完这句话,钱进强忍着没把隔夜饭吐出来。要算计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还真需要勇气。

王秀才走到汪伦面前大声问道:“可有此事?”说话间胡子也在抖动。

“……”汪伦一脸无辜。他跟钱进暂时还没什么交集,这会还在纳闷发生了什么事。

“不说话就是认了。”说罢,王秀才捉住他的手拿戒尺在手心狠狠抽了几下。这是个技术活,抽的声音要清脆响亮,又能让学生感觉到疼。王秀才浸淫此道很多年了。

罗三几个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心说老大这本事真的绝了。

汪伦今天无故挨了顿尺子,虽记恨钱进,但也害怕王秀才告诉他家里,于是便忍气吞声。其他子弟见汪伦挨打,心中畏惧,这段时间也消停不少。

罗三等人自此也清静了许多。他们三人家里本来就指望他们能多认几个字,以后不要当睁眼瞎就成。至于功名什么的,也没抱太大的期望。自打汪伦挨打之后便改了性子,当真是发奋图强。

王秀才对此也很满意,这段时间胡子捋断了几根胡须。

第四章 宝儿裹足

转眼间钱进便到了十岁,身量也渐渐拔高。或许是经常跑步的原因,他饭量很大,又跟老钱学了些粗浅的拳脚功夫,长得也比同龄的小孩高一些。

这一天中秋,私塾放假三天。左右闲着无事,钱进便叫上罗三几个在观海城闲逛。自从汪伦事件后,他们几个都成为了钱进的铁杆。

观海城不大,但繁华程度一点都不输于一个府城。正北边是县衙、观海卫、驿站等衙门办差的地方,取北望京都之意;从城东南往西南,是一排很长的店铺,也是观海城最繁华的地方;城西则是各种工坊,大到一个船锚,小到一颗铆钉都可以在这里做出来。

出城南往海边走去,是陈国最大的海港——月港。海岸边上林立着大大小小的船厂,陈国许多水师漕运船只便是出自这里。产自内地的茶叶、瓷器、丝绸、棉布、铁器等物资源源不断的从这里装船运往京城等地,也有一部分被走私船队运往南洋等地。

钱进求学之余,也偶尔出来闲逛,对陈国的一些出产之物、风土人情了解了个大概。按照他以往的经验,要快速的了解一个城市,最快的方法便是在这些大街小巷闲逛了。

他们几个一路上走走停停,逢店必进,但只问不买。那些商家见只是几个少年,也不太搭理。最后,钱进在一家小店买了朵银质珠花,又买了几封绿豆糕,准备带回去给母亲和宝儿。

一上午时间过去了,罗三的肚子早开始打鼓了,几次央求找地方吃饭。看来逛街还真的是个体力活,不知道前世那些女生为啥总是乐此不疲。

几个人在一个小巷里寻了一家店坐下,点了几个菜填胞肚子,其中大半的饭菜都进了胖子的肚子里。

“胖子啊,该减减肥了,太胖对身体不好。”钱进忍不住劝道。

“老大,我这人就是胃口好,吃什么都香。”

“老大说什么你就老实听着就行了。”这孙豹从小最会来事,拍马屁功夫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也不知道他是耳濡目染还是打小就会。

“行了豹子,能吃也是一种福气,你也别欺负胖子了。”钱进前世的时候炸金花抓过一把豹子,记忆特别深刻,因此平时喜欢称孙豹为豹子。

见几人都已经吃完,钱进笑问道:“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在私塾混着吧?”

“老大,过几年我估计会跟家里跑船去。”一说到跑船,孙豹便兴奋起来,目光中带着神往之色,说道:“其实跑船也挺有意思的,做个大海的征服者,当官哪有这行当自在啊。”

“小心官府抓你走私,把你咔嚓掉。”胖子在一旁取笑。

“怕什么,官府一来我就逃到海上,让他们吃我的屁去。”豹子不以为然的说道。

“你呢,黑子,以后想干什么?”胡冀中因为长的比较黑,钱进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黑子。三人中以他最为老实。

“我想跟老大一样,以后金榜题名。”黑子腼腆的笑道。

“额……你咋就认为我想当官呢?”钱进汗颜道。

“老大你不当官当什么?”胖子一张大脸凑过来。

钱进望着三人期待的眼神,心中长叹。前世的时候他只是个小职员,每个月就那么点工资,撑不死也饿不死。若是重来一次,不说要富甲天下,至少不能再穷了。于是他笑道:“其实……我想当个富家翁,以后行遍天下,看遍天下,吃遍天下。”

胖子听了这话有些激动的说道:“那老大以后记得带上我哈。”自从钱进加入这个小团体后,俨然变成了几人的主心骨,而胖子是个死忠。

旁边孙豹一脸不屑的说道:“就知道吃……”

看着这几个从小长大的兄弟在一起瞎胡闹,钱进觉得内心无比安宁。以后的事谁又说得清楚呢,且享受这一刻的安宁吧。

…………

翌日,钱进跟县学告了个假回家中探望。

刚到家门口,便见到宝儿哭着从院子里跑出来,文氏则在后面追赶。宝儿见到他如遇到观世音菩萨,疾步跑到跟前喊道:“哥哥救我。”

钱进将宝儿护在身后,问道:“母亲,可是宝儿淘气?”

文氏长叹一声,说道:“现如今宝儿已经满了七岁,再不裹脚的话脚就长开了。这女人如果不裹脚啊……将来嫁不出去。”

钱进听了这话不免有些火大,倒不是针对母亲。

自从来到这个世间后,周围的人开口闭口都是“三纲五常”,其中尤以“夫为妻纲”为甚。男人娶妻都喜欢缠了小脚的女人。若是女人有一双三村金莲,嫁个好人家自不必说,以后也是好评如潮。说白了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庸。

别的人家钱进管不着,但是自家妹妹断然是不能受此荼毒的,于是他岔开话题道:“母亲,这事等下再说。我快饿死了。”

文氏赶忙去备饭。宝儿则拉着钱进求情,让她别去缠那个疼死人的破布了。

现如今宝儿的身量也开始拔高,扎两根羊角辫,圆嘟嘟的脸上长了一个小酒窝。此刻,她一双樱桃小嘴极为委屈的撅着,脸上两行泪痕还没干。

钱进把绿豆糕拿出来晃了一晃,宝儿终于破涕为笑,一把从他手里抢过。望着宝儿大快朵颐的样子,钱进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同时心中也开始盘算说服母亲的法子。

待用过午饭,钱进搬了条凳子请母亲坐下,然后对宝儿使了个眼色。宝儿会意,便自去灶房收拾碗筷去了。

钱进掏出昨日买的珠花轻轻别到母亲头上,又故意走到母亲跟前仔细端详了一下,口中连连赞道:“母亲果然是端庄秀丽,如今我终于知道当年老钱为啥要娶您了。”

文士听了这话心中很受用,但嘴里仍然笑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这裹脚的事你一个男人别管。”

“母亲,且听我说个故事如何?”钱进陪笑道。母亲一直喜欢看戏,最爱才子佳人的戏码。刚刚一阵搜肠刮肚,他已经想到题材。

文氏回头疑惑的望了一眼自己儿子,没有拒绝。钱进将一双大拇指轻轻搭在母亲两边太阳穴上轻轻揉动,待她放松下来便拉开话匣。

“从前,有个穷小子叫朱重八,他给地主家放过牛,去庙里当过和尚,什么苦都吃过了。正好那会天下大乱,各地义军纷纷揭竿而起。朱重八找了一个机会给一个义军头领当文书,干的很卖力。”

“这个头领家的女儿姓马,长得非常漂亮。马小姐见朱重八为人上进,又很有才能,便喜欢上他了。这个头领也希望留住朱重八效力,便允许他们两个成婚。”

“后面怎么样了?”文氏问道。

才子佳人的戏码果然奏效,钱进看母亲已经入戏,便继续说道:“有一次,义军吃了败仗,四处溃逃。朱重八也受了重伤,如果不及时逃离就会被抓住杀掉。马小姐当即撸起袖子,卷起裤脚,把朱重八背出了战场。这时众人发现,原来这马小姐有一双大脚,于是纷纷笑话她。”

“后来呢……”

“后来这朱重八当了皇帝,他封马小姐为皇后,令她母仪天下。”

“这故事不会是你瞎编的吧?”

“真人真事……”

钱进引用的故事便是朱元璋和马皇后的故事。后世有“露出马脚”一说,说的便是马皇后的大脚。

文氏听了半响不语。儿子的用意她当然明白。女儿裹脚疼的哭,她这个做娘的当然心疼。可是陈国女人都裹脚,不裹脚的话别人嘲笑不说,长大了还难嫁出去。

“进儿,做娘的哪有不心疼女儿的。只是,以后宝儿若是嫁不出去,岂不是害了她一辈子?”

“母亲,都是些害人的旧俗。宝儿若嫁不出去,我这个做兄长的便养她一世又如何?”

文氏听了沉默良久。当年遭遇山贼,母亲便是因为小脚跑不快,又要护着她逃跑,所以才被山贼劫杀。每次想到旧事,她心中不免难受。半响后,文氏叹道:“等你爹回来,你自己去跟他说吧。”

钱进心想,老钱还不都听你的,看来这事基本就这么定了。宝儿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欢呼雀跃。

现如今宝儿也慢慢长大,也得开始考虑她的教育了。只是,陈国的私塾从来不收女子,起因便是因为某位圣人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

大户人家的女子一般会请先生来家里教,但也只比睁眼瞎强一点。老钱和他平时又不在家,家中只有女眷,请先生来家里教是行不通的。

“看来还是得自己亲自上阵了。”钱进心说道。

第五章 新格物学

钱进的私塾生涯还算顺利,到他十四岁那年便参加了观海城的小考,中了个秀才。老钱高兴的合不拢嘴,领着钱进提着鸡鸭鱼肉等物到王秀才家中拜谢。

王秀才也不客气,引父子二人坐下,吩咐书童看茶。寒暄过后,老钱便切入正题。

“王先生,犬子这些年多亏您教化,今日特来拜谢。”

“令郎可造之材,能得学生如此,实我之幸啊。不知百户打算让令郎继续在我这读呢还是另请名师?”老钱在军中并未销籍,故王秀才仍以官职称呼。

“求先生教我。”

“不如及早将令郎送入县学。县学陈昌平教谕与我是故交,我写封信,百户可自去找他。”

“如此甚好。将来犬子若有幸高中,全仗先生之功。”老钱说完就领着钱进拜谢。

“这事也不花什么力气,百户不必客气。”

老钱父子俩拜别了王秀才,便回往家中。文氏领着宝儿在家门口张望,见到父子二人归来,心下大定,疾步走到老钱跟前说道:

“相公,家里来了位先生,说要收进儿为徒。”

老钱急步走入堂屋,见一中年儒生正端坐饮茶,高一米八左右,只是面黄肌瘦,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的样子。

“敢问先生怎么称呼?”老钱抱拳问道。

“鄙人杨应和,忝为观海城副教谕。”这教谕相当于个县里的教育局长,但是属于不入品的官职,副职就更不用说了。

“失敬失敬。先生来意内人已经说与我知晓。现已是午饭时刻,先生不如用过饭再说正事如何?”

“也行。”

于是文氏摆上饭菜。钱进家中生活虽已改善,但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平素一般四菜一汤,今天来了客人特意加了个肉菜。

杨应和平素生活估计也很清贫,都快瘦成麻秆了,面皮也有点黄。钱进看着他老是盯着那碗肉吃,心中有些鄙夷。

用过午饭,杨应和便要求与钱进单独聊聊。文氏收拾好桌子,便领着宝儿随老钱进内屋回避。

这杨应和也不说话,仔细的品着一碗热茶。钱进也不做声,只盯着对面墙壁上一个蜘蛛。等那蜘蛛爬上爬下忙乎了好一阵,杨应和终于打破沉闷。

“嗯,举止稳重,确非浪得虚名。”

“先生收的学费贵不贵?我家贫穷,恐怕付不起拜师礼。”

“噗……”

杨应和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心想这小子原来把自己当成来混饭吃的,便尴尬的说道:“你入县学,学费自有官府承担,我不额外收取。”

“王秀才已举荐我去陈教谕那里入县学。”

“无妨。我不教你功名之道,你依然可以去他那里入学。”

“那先生打算教我什么?”

“天地万物,宇宙运行之理。”

钱进心说你吹牛也不打草稿,开口天地,动辄宇宙,前世的时候那么多科学家都不敢说了解宇宙。既然你这么有学问,且看看你是什么来头,于是问道:“敢问先生师承何门?”

“无门无派。我潜心钻研《理学》八年,自创格物法。”

“可是格物穷理之说?”

“非也,我的理是万物之理,格之造福百姓,主张的乃是经世济民之道;《理学》的理则是道理,无外乎三纲五常之说,谈人欲则色变。”

钱进一听这话有点意思。他最厌烦的便是“三纲五常之道”,没有实用价值,只会禁锢百姓思想。见杨应和提到经世济民,他也比较好奇,因为他以后想干点事都需要钱。于是他起身恭敬行了一礼,说道:“求先生教我。”

“怎么,不继续考我啦?”杨应和笑道。

“让先生见笑了,这年头骗吃混喝之辈比比皆是,不得不防啊。”钱进汗颜道。因为前世见惯了骗人的技俩,重生之后他一时还没缓过来,对人总是留着一份提防之心。

杨应和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天地至伟,蕴无上大道。我辈蜉蝣,当格万物以致知,知后方能御天地之理,为我所用。日月星辰,吾辈格之;山川河流,吾辈格之;为人处世之道,吾辈亦可格之。到集大成时,无物不可格也。”

钱进内心震惊。这杨应和创的格物法虽脱胎于理学,然而已经多少有几分实践论的影子。在当前圣人学说大行其道的环境下,他的思想能够超脱出来,当真是难能可贵。

自打他来到这个世间后,周围的人开口“圣人之言”,闭口“三纲五常之道”。这日积月累下来,他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泥沼,都快要窒息了。今天听杨应和一席话,就好像一个快要溺毙的人突然呼吸到一口救命的空气。

钱进对这杨应和生出相见恨晚的感觉。于是他请出父母亲见证,对杨应和行一拜三叩之礼,然后恭敬说道:“弟子钱进愿拜先生为师。”

杨应和内心欢喜,赶忙扶起:“从今日起,进儿你便是我门下三弟子。你既入我门,当谨记行善去恶,造福百姓。”

“学生受教了。杨师,我既然是三弟子,那大师兄和二师兄是谁?”

“现如今你还不需要知道,总有一天你会认识他们的。咱们这一门的特点就是……好认。”杨应和笑道。

“杨师您老人家如今都收了三个徒弟了,这格物法要发扬光大总得有个响亮的名字吧。”

“现如今理学仍然是正统,传道不容易啊。依你看叫什么好?”

“不如叫新格物学吧。”

“新格物学?……挺好的。”

老钱见自己儿子拜得名师,心中高兴。他留杨应和在家中住宿一晚,同时吩咐文氏准备晚饭,自己则去床底下掏存货去了。钱进则继续跟杨应和请教。

“杨师,现如今这科举考试只重八股,形式呆板。虽然我已中了个秀才,却仍视之为畏途。”

“进儿,你要谨记。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是无根之水、无本之木。格物的本质乃是驾驭,要驾驭你就得先了解它。依我看,这科举乃取仕之道,一时半会也没法改变,进儿若想有一番作为,格之何妨?”

“学生受教了。”

翌日,杨应和辞行。老钱取出五两银子当作钱进的拜师礼。杨应和婉言谢绝,说早已言明不收学费。

钱进一旁笑着劝道:“杨师,这银两也是万物的一种,格之何妨?”

杨应和哈哈大笑,接过收入怀中。

第六章 遇史华德

钱进在家中盘亘几日后,便正式到观海城县学办理了入学的相关手续。白天则听县学先生讲授科举之道,晚上则到杨应和家中研讨格物之法。

杨应和住在县学宿舍,里面除了一张床,一个桌案外,便只有一架子的书值得一提了。现如今他已四十多的人了,还没娶亲。

有一次钱进实在忍不住问道:“杨师,你怎么不娶个媳妇,老婆孩子热炕头,岂不强过现在?”

“讨老婆干嘛,别害了人家姑娘。”杨应和讪笑一下。

钱进见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好闭口不言。

…………

这天早上,钱进准备去喜丰楼吃早茶。喜丰楼在观海城很出名,煲的一锅好粥,做的包子也是汁多肉香。

不一会儿,街上的人开始多起来了。钱进刚喝了一碗稀饭,这时三个金发碧眼的老外,一男二女,也就是陈国人口中所谓的异人出现在钱进的视野里。

有那么一会,钱进错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竖着耳朵听着他们用英语交流。

等他们用完早餐,钱进赶紧出门跟上,不远不近的缀在他们后面。

自从穿越之后,钱进一直没弄清楚这究竟是哪个朝代、什么地界,跟自己重生之前的世界有什么关联。这几个洋人漂洋过海,兴许知道得多一些。

钱进跟了一上午,累的够呛。这几个老外一会进书画店,一会又逛丝绸店,还去了几家民房。钱进心说你们还真能折腾,幸亏自己从小就注重体能训练,不然早累趴下了。

快到晌午的时候,这几个老外终于准备打道回府了。钱进不紧不慢的跟着,准备先摸清楚他们的住处,以后再找个机会去拜访一下。

刚拐过一处巷子转角的时候,他停住了。

对面,三个老外如临大敌。那名男子举着一根烧火棍对着他,两个女眷则躲在男的后面。见是个少年,几名老外愣了一下。那名男子用生硬的陈国话问道:“你是谁,跟着我们有何贵干?”

钱进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根烧火棍,心里面早已狂喊:“火枪?这里居然有火枪……”

似乎意识到钱进没有什么威胁,其中一名年轻的金发女子跟那名男子耳语了几句,估计是要那名男子把火枪放下,以免误伤。

钱进这时回过神来,明白对方把自己当成了宵小之徒,于是脸上堆起人畜无害的笑容,冲他们几位轻轻的招了招手,说道:“我叫钱进……很高兴认识你们。”

“你跟着我们有什么贵干?老实交代。”旁边一个洋娃娃质问。

“不得无礼。”金发女子出言训斥,洋娃娃不吭声了。

“我是珍妮,这是我丈夫史华德,这是我表侄女艾米莉,我们都来自英吉利。”那自称珍妮的金发女子说一口流利的陈国话。

寒暄之后,珍妮热情的邀请钱进到家中作客。反正离的也不远,就在北区的一座驿馆里面,钱进于是同意了。

到驿馆后,珍妮去厨房泡茶。钱进则在史华德对面坐下,眼睛随意的瞥了一眼房间的布置,装饰很西化,布置也干净整洁。

珍妮忙了一会,端了四杯茶出来,问道:“要不要加糖?”

“谢谢,不用。我叫钱进,是县学的秀才。今天多有得罪。”钱进再次致歉并介绍了一下自己。

“前……今……。”旁边洋娃娃复读了一句。

钱进见她发音不准,于是用自己的蹩脚英语纠正了一下:“不是那么说的。你看我,money……钱……come……进,钱进。”

“Money……come……,money money come。”洋娃娃似乎很开心,在客厅里手舞足蹈。

钱进顿时一头黑线,心想老钱只不过是希望自己中个进士,怎么到艾米莉嘴里就变成了一句摇钱咒语。

“艾米莉今年才到观海城,目前正在学习贵国的语言,请你不要介意。”珍妮虽然奇怪钱进会说英语,但还是忍住了没有追问。毕竟陈国也有一些异人,说不定这钱进是跟别的异人学的英语。

不过被艾米莉一闹,屋里的气氛顿时活跃了不少。钱进于是切入正题。

“史华德先生,我今天无意冒犯,只是对你们比较好奇,想了解一下贵国的风土人情,以及你们的一些见闻。”

“我很理解。五年前我们刚到贵国的时候,有很多人围着我们看,把街道都堵住了。”史华德是个健谈的人,嗓音很有磁性。

“史华德是我丈夫,他是一名传教士。我们都很喜欢这个国家,于是便决定在这里定居了。”珍妮在一旁补充道。

“后来,我带着珍妮去了你们的京城。那里很繁华,街边的商店一眼望不到尽头。在京城,我们还见到了你们的洪治皇帝。”史华德提到皇帝的时候,眼神里充满追忆。

“你觉得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钱进忍不住问道。对这陈国的主宰,他自然是充满好奇之心。

“他是一个很自信的老人。我们到了皇宫,贵国的大臣们对我们都很好奇。皇帝虽然也很吃惊,但是他很镇定,问了很多我们国家的风土人情,还赏赐了我们一些珠宝黄金。”

钱进心想,这皇帝还真是败家。要是来一个老外都这么赏赐,那还不把陈国给赏穷了。

史华德继续说道:“其实我最早了解到你们陈国,是因为很多年前贵国有一个航海家带着船队去了我们英吉利,也带去了贵国的丝绸、茶叶、瓷器,这些货物在我们那里很畅销。有人说贵国很富有,皇宫全部是用黄金打造。很多国家的人都相信这个传言,他们驾船漂洋过海,希望来陈国淘金。于是,大航海时代开启了。最后,很多人找到了陈国,但更多的人找到了新大陆。”

钱进内心震惊。史华德所讲跟历史上的大航海时代何其相似。莫非这个世界的人们在财富欲望的驱动下,同样也完成了地理大发现吗?他迫不及待的追问:“后来呢?”

“后来,很多人没有找到黄金,但是找到了很多流行的货物。他们把这些货物运回了自己的国家,赚了很多财富。各国的皇室、资本家无比狂热的参与到海外贸易的投资里面,掀起了大航海贸易时代。就拿我们英吉利来说,贸易收入已经是我们国家财政的主要来源。”

钱进又问了一些关于航线的问题。史华德干脆从柜子里拿出一份简易海图给他一一介绍。不考虑测量水平,这份海图与钱进重生之前的世界地图轮廓差不多。

他一直以为自己穿越到了中国古代,后来发现皇帝的姓氏、年号,还有很多史实对不上。现在看来,这里应该是一处平行宇宙,有着自己独立的发展轨迹,跟钱进重生之前的世界没什么关联。另外,这个世界已经出现了火器,出现了航海贸易,应该跟大明朝所处的发展阶段差不多。

这时,珍妮突然插话:“钱进先生,你是个秀才,可不可以教艾米莉学你们的语言?”

钱进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没听清楚珍妮说什么。

珍妮接着解释道:“艾米莉是我的表妹,去年她父母死于一场瘟疫,没有人照顾,于是我和史华德把她接到了陈国。她在这里没有玩伴,很孤独。”

听到这话,钱进立马想到了宝儿。于是他跟史华德和珍妮建议,艾米莉可以和自己妹妹轮番去对方家中暂住,同时请求珍妮做宝儿的老师。

珍妮对这个方案很赞同。

艾米莉大致听明白了钱进的意思,知道自己马上会有一个陈国女孩子做朋友,因此非常激动。

钱进估摸着老钱快回来了,便抽空回家中把这事跟老钱商量了一下。老钱跟异人没啥交集,便有些拿不定主意,见儿子态度坚决便依了他。

当再次见到艾米莉的时候,钱进看到她穿了盛装迎接。两个女孩儿见面都有些羞羞答答。艾米莉大宝儿一岁,她主动邀请宝儿参观她的剪贴画收藏。女孩儿们虽然语言还有些障碍,但熟悉的很快。

钱进心想她们两位估计是这个世界最早的交换生了,自此也放下了一件心事。

第七章 初闻海战

宝儿的教育问题解决以后,钱进便开始安心温书,准备明年的秋闱考试。

他偶尔也给自己放假调剂一下,去驿馆探望宝儿。罗三几个是自来熟,有一次嚷嚷着要跟钱进一起去凑热闹。没想到这几个小子平时大大咧咧,见了艾米莉一个个脸红的跟猴屁股一样的。

不过艾米莉似乎不关心这些,她很高兴又多了几个朋友。宝儿跟他们几个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相对比较熟络。

……

转眼便到了九月。

这天,钱进正在县学温书。突然,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震的县学房舍簌簌的往下掉灰尘。众人连忙捂住耳朵,有趴桌子底下的,有蹲着的,都吓得不轻。过了一小会,大家见没有声音了,于是纷纷爬起来,拍着身上的尘土。

正当大家以为没事的时候,一声声轰鸣跟连珠炮一样的传来,把众学员吓得四散奔逃。

钱进默数了一下,至少响了八十多声,心说道:“糟了,这是炮轰的声音,莫非有战舰在轰击观海城?”他担心宝儿的安危,拔腿便往驿馆跑。

一路上,到处都是奔逃的百姓,商铺的伙计也在纷纷收拾店铺关门。

钱进赶到驿馆,见史华德一家和宝儿都在客厅坐着,便长长的舒了口气。

史华德示意他不要担心。他稍微收拾了一下,把火枪交给了珍妮防身,又从卧室取出一支望远镜和佩剑,便示意钱进跟着他走。

月港,顾名思义,像一轮弦月。两道山脉如月尖入海,月缺部分便是观海城附近海域。这是个易守难攻的地势,两边山上架好火炮,如果有敌从海上来犯讨不到好处,很容易被包饺子。

史华德带着钱进来到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拉长望远镜查看战况。过了一会,只听他说道:“是尼德兰人的舰队。”

“来了多少艘船?”

“十多艘,这场战斗应该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你也看一下吧。”

史华德把望远镜递给钱进。后者熟练的拉开镜筒,调了一下焦距之后便对着外海观察起来。望远镜这玩意陈国普通老百姓会用的不多,史华德有些诧异。

前方战舰挂红白蓝旗,应该是荷兰人的船,也就是史华德所说的尼德兰人。只见他们的舰队在外海一字儿排开,轮番对着月港炮台发炮,一时间碎石乱飞。有数颗炮弹在月港炮台附近炸响,当即死伤兵士十多人。

月港炮台虽然占了地利,但是大炮数量少,难以对尼德兰舰队造成很大的威胁。钱进在望远镜里面看的着急,心想若观海卫水师出动的话,还有可能压制一下对方。

于是他把望远镜对准卫所水师方向。只见一名军官正在发令聚拢兵士,盏茶功夫后大约聚拢了七八百人。等他们开着二十多条大小快船出海的时候,尼德兰舰队那边已经准备撤退了。

观海卫水师大都是平底船,挂一桅硬帆。而尼德兰人的船都是尖底船,挂三角软帆,跑起来很快。钱进心想这追出去只能吃人家的屁了。

这时,月港炮台那边已经装填完毕,又打出了一发炮弹。

不知道这名兵士是不是祖坟冒青烟了,还是昨夜烧了高香。只见那枚炮弹划过一段抛物线后命中了一艘尼德兰战舰,接着又引爆了舰上的火-药库,那艘倒霉的战舰便在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中沉没了。

“看起来是贵国获胜了。”史华德对这一次海战作了总结。

“史华德先生,为什么您一开始觉得这场战斗不会持久。”

“尼德兰人的舰队很强大,有“海上马车夫”之称。不过他们的主要精力还在南洋那边,在陈国这边暂时不会投入很多舰队。因此,我认为这顶多只能算一次试探,也可以说是示威。”

“您似乎对这场战斗的结局有点意外啊。”

“他们的火炮很强大,射速很快。如果他们冒着船体受损的风险拉近距离再来一番齐射,月港炮台是守不住的。不过他们就算攻下了月港炮台,也要面临贵国陆地上的军队,所以得不偿失。”

史华德不看好观海卫的战力。

钱进虽然知道这是事实,但脸上还是有点挂不住。这十年下来,他已经不知不觉的把自己当成一个陈国人了,当然希望陈国军队强大。

“钱先生,我给您提个建议,尼德兰人的火炮很有研究价值,可以帮助贵国提升火炮制造技术。你们可以尝试把那艘沉船上的大炮打捞上来研究仿制。”

“谢谢您的建议。”即便史华德不提这事,钱进也早已留心。若是他估计没错的话,这尼德兰人的火炮应该就是“红夷大炮”,杀伤力着实了得。

“不用谢我。尼德兰人和我们国家在海上也是竞争关系,我也不想看到他们太强大。”

见战事已定,钱进便随史华德回到了观海城。城中百姓陆陆续续的从家里面出来,到下午的时候整个观海城又热闹如初了。

……………………

第二天清晨,钱进正准备出门,却见老钱和刘虎叔几个等在门口,便奇道:“老钱,刘叔,王叔,你们怎么过来啦?”

“观海卫召集所有兵士回城。你在县学呆的还行吧?”老钱说道。

“你父亲昨日才回来,听说观海城起了战事,很是着急。若不是晚上城门关闭,昨晚上就准备赶过来了。”王彪说道。

“战事持续时间不长,我军大捷。”钱进简单说明了一下当时的战况。

一进屋,老钱几个拿竹瓢一人灌了一瓢冷水,估计这一路赶过来渴的不行。宿舍比较窄小,刘虎几个便等在门外。

“老钱,这次回来待多久?”

“暂时不走了。大伙的家小都在观海城,战事一起出去也不放心。这次观海卫击沉敌方战舰一艘,我估摸着汪兴的捷报今天就会到府城,不日便有官员下来巡查。我们虽只是观海卫的屯田兵将,但若坐实逃兵罪也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钱进想着老钱四十多的人了还是个百户,回军营的话以后还要受汪兴节制。他琢磨着能不能借这次大捷给他捞点军功,于是问道:“老钱,想不想升官?”

“谁不想升官,如今我儿子都有功名了,当老子的也不能太差啊。”

“军功吗,我给你找啊。”

第八章 阅兵典礼

翌日,观海城北城门口,县令李德茂、卫指挥使汪兴等人正翘首以待。

李德茂已经七十多的人了,宽大的青袍官服裹着他瘦削的身体,袍子下面显得有点空荡。现在时节快到重阳了,日头比较毒。李德茂身子微微的打着颤,似乎有些体力不支。

汪兴则正当壮年,一身戎装打扮。因为太胖的缘故,他那一身肥肉把铠甲都挤得有些变形。只见他满脸焦急之色,还时不时的用手搭个凉棚朝北张望。

当众人见到远处影影绰绰行来的队伍时,终于松了口气。

这时已近晌午,广东都司张江终于抵达了观海城,同行的还有广东布政使徐宝禄、广东提司文巽。

按陈国官制,一州设布政使一人,主司民政、税负等事,从二品官职;都司一人,主司兵政(只有守御训练之责,调兵需兵部虎符),管辖区内一干卫所,正二品官职;设提司一人,主司刑名弹劾以及监督职能,正三品官职。凡遇大事,必三司会审,报皇帝定夺。

张都司接到汪兴奏报后,顿时喜出望外。这观海卫是他的发际之地,眼下又有一桩天大的军功,若是能够运筹一番,说不定能到兵部做个侍郎,让兵部里面那帮文官也瞧瞧武夫的能耐。于是他立马便知会了徐宝禄、文巽二人,请他们来观海卫巡查。

……………

一刻钟后,张江等人到了北城门口。

众人忙拱手行礼:“见过张都司、徐布政和文提司三位上官。”

“嗯,让众位同僚久等了。”张江几位示意大家免礼。

汪兴抢出说道:“三位上官,我等已在观海楼摆下午宴,请移步观海楼稍事歇息。”

张江望了徐宝禄、文巽一眼,见他们二位没反对,便笑道:“也行。看来不吃汪指挥使这顿饭,这奏报不好写啊。”众人陪笑。

观海楼高三层,算是观海城最高的一座建筑了。这里是专门用来接待达官显贵的地方,平素也不对外开放。

坐在观海楼顶楼,听着远处海浪轻拍海岸的声音,就着月港海景下酒,确实别有一番风情。

众位官员就座前难免寒暄客套一番。一行人当中属张江品级最高,但是陈国历来是文官要高半级,况且这次观海卫大捷的奏报他还得指望徐、文二人美言几句,于是请徐宝禄坐首位,文巽坐左首位,自己则坐在右首位。其他官员则依次陪同。

几巡酒下肚,徐宝禄端起酒杯说道:“诸位,前日观海卫大捷,毁尼德兰战舰一艘,此乃我朝对异人首次战功。诸位劳苦功高,扬我大陈帝国国威,我敬大家一杯。”

众人忙举杯附和。

“好了,这酒也喝过了,歇也歇息了。卫所的兵士还在太阳底下暴晒,不如我等现在就去军营吧?”说罢,徐宝禄便准备起身。虽然他和文勋两人与这张都司都不大对付,但今天还是给了他面子。现在酒也喝了,是时候干正事了。毕竟与异人开战是大事,朝廷里面还等着奏报。

旁边,汪兴陪着小心说道:“众位上官周车劳顿,不如再用些酒菜如何?等下还有歌舞助兴。”

“陛下日理万机,如此大事理应加急奏报,我等岂可耽误?”徐光禄有些不悦。

“莫要让徐布政和文提司两位久等,还不赶紧去通知卫所准备。”张江不喜自己的下属有些看不清状况,毕竟他也指望徐宝禄和文巽能在奏报里面替他美言几句。

众人起身前往观海卫校场。

中途,县令李德茂跟徐宝禄告假说身体有些吃不消。徐宝禄心说喝酒的时候你还好好的,这会怎么就突然抱恙了,不过念在李德茂一大把年纪,他还是准了。

两刻钟后,众官员到了卫所。观海卫五千多名兵将已经在校场排好队形等待巡查。汪兴一路上极尽点头哈腰之能事,给三位上官引路。

经过兵列的时候,徐宝禄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只见那些兵士有五六十岁的老汉,也有十来岁的少年。整个方阵连齐整都说不上,更不用说精气神了。更为可笑的是,很多兵士的铠甲极不合身,看上去极为古怪。

待众官员在点兵台坐下,汪兴便开始训话。大意便是今天三司大员代天巡查,这是对众将士莫大的恩典,大家要思社稷报效国家之类。

此时太阳甚毒。兵士等待检阅都等了一上午,耐性也磨掉了。汪兴才讲了几句后,下面便有兵士小声议论,像极了苍蝇嗡嗡的声音。没多久这声音便像瘟疫一样扩散,校场上似乎来了五千多只苍蝇。

军营的围墙上趴着很多老百姓。钱进和罗三等人也在其中。

今日观海城来了大官,这是难得一见的盛事,日后吹起牛来也多了些本钱。看这些兵士如此形状,百姓们不免大失所望,不少人对着校场方向指指点点,时不时爆出一阵笑声。

钱进则隐隐担忧起来。观海卫日后若起战事,老钱他们该如何自处,母亲和宝儿的安全如何得以保证?

点兵台上,张江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按惯例,汪兴训完话还要请他说上几句。照这情形,也不用他出场了。

这汪兴平日没少孝敬,他前些年更是多番提携,才让汪兴坐上这卫指挥使的位置。哪知今日这厮这番表现,等于当着众人的面抽他的脸。

“安静……安静……”汪兴开始喝令制止,但收效甚微。此时他已经急出一身大汗,便小心询问道:“众位上官,天气炎热,不如我们进屋内叙话吧?”

“徐布政,文提司,等下汪指挥使还有要事禀报,不如……?”张江虽气恼汪兴不争气,可这观海卫毕竟是他的辖下,于是也开始帮着打圆场。

“不着急。再去看看兵械库。”徐宝禄不买账。

汪兴没法,只得命兵士打开一间军械库的大门。只见里面打扫的比较干净,各种兵器摆放整齐,还算看得过去。

“全部打开……”徐宝禄有些失去了耐心。他心中隐隐担忧,希望接下来看到的情景莫要让他失望,但最后他还是失望了。第一间是做样子的,越往后面就越不堪入目,甚至有几间军械库是空的。

“张都司,这观海卫以后若是吃了败仗,陛下怪罪下来还以为是我徐宝禄短了你的军需。”徐宝禄怒道。

“徐布政消消气,这里面定有隐情……”张江只能委婉应对。

“不必了。海战那天开炮命中敌舰的兵士何在?”徐宝禄对着兵列大声问道。此刻他只想尽快弄清战事过程,写完奏报便算完事。

过了一会儿,一名年老兵士被众兵士从后面请出,约莫六十的光景。只见他远远的冲徐宝禄做了个揖,说道:“军士牛二拜见上官。”

徐宝禄一看是位老丈,说道:“这位老丈,你这么大的年纪,家中子嗣为何不来递补?”

“回上官的话,老汉从未婚娶,又哪来的子嗣啊?”牛二挠了挠他那寸草不生的脑袋,讪讪的笑道。

徐宝禄听得这话有些尴尬,便直奔主题问道:“老丈,可否将那天的战事细说一下?”

这时,汪兴在旁边咳了一声。牛二见状便有些目光闪烁,不敢言语。

徐宝禄侧头瞪了汪兴一眼,怒道:“是不是要本官奏你个阻挠巡查之罪你才甘心?”汪兴慌忙将目光移到别处。

徐宝禄走下点兵台,扶住老汉的臂膀柔声说道:“老丈不必惊慌,我乃广东布政使徐宝禄。恰好我家中还缺一名更夫,待这边事了便随我一同回去如何?”

老汉躬身谢过,便小声将海战那天的情形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徐宝禄越听便越是气不打一处来。

原来,交战那天尼德兰战舰先有挑衅之举,月港炮台曾向观海卫示警,结果层层上报之后却找不到汪兴。这战与不战总得有人发号施令才行,否则兵士们不敢擅动。得亏指挥佥事卫勋果断发令还击,才使月港炮台抢到了一丝先机。

这汪兴的渎职之罪肯定是坐实的。不过,卫所的事自有五军都督府管。眼下观海卫大捷的经过已经弄清楚,徐宝禄也不打算多浪费时间。

唯一令他欣慰的是,这指挥佥事卫勋倒是有些见识魄力。他担心自己前脚刚走,张都司和汪兴这帮人便会以各种名目治卫勋的罪。谁要他比上官还能耐呢?

徐宝禄心思转动,便想了一计,只听他厉声问道:“指挥佥事卫勋何在?”

“下官在。”卫勋上前答道。

“交战那天可有上官命你开炮还击?”

卫勋犹豫了一会,低声答道:“未曾得到军令。”

“未接到上官指令,你擅自命令发炮,该当何罪?”

“末将知罪,愿领责罚。但我观海卫有二十万百姓,不容有失。”卫勋也是有苦说不出,交战那日汪兴和两位指挥同知都不知道在哪里享乐,情况又紧急,说不得他只好越权发令了。

“今日之事暂且记下,来日陛下自有圣断。”

“是……”

徐宝禄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已将卫勋发令之事当众说出,又明言此事陛下会有裁断。张都司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这卫勋了。

此间事了,徐宝禄抚了抚衣袖,冲张江抱了一拳说道:“张都司,本官今日有些乏了,来日再叙。”

汪兴跑出来说道:“下官已于家中备好上房,两位不若今晚在我家中下榻如何?”

徐宝禄冷哼一声,便径直朝卫所大门走去。

“张都司,那本官也告退了。”文巽也准备告辞。

“本官送送两位……”一路上张都司不停的说好话,同时暗示汪兴这边肯定会有所孝敬。

到卫所大门的时候,徐宝禄抱拳说道:“张都司军务繁忙,就不用招呼了。”说罢,便径直出卫所大门而去。文巽在后面急步跟上。

第九章 县衙叙话

出卫所大门没多远,徐宝禄和文巽发现李德茂早已侯在那里。

这李德茂虽然一大把年纪,却人老成精。估计他对卫所状况十分清楚,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明说,去卫所呢又知道是滩浑水,于是干脆推说自己有病。

徐宝禄心下了然,待李县令走近时他故意板着面孔说道:“你这猴精,溜的倒是挺快。”

“老朽这点小聪明,终究还是逃不过二位的火眼金睛啊。”李德茂赶忙行了一礼,陪笑道:“县衙已备好上房,虽然比不上汪兴家的阔气,但胜在干净,两位上官不如今晚便在老朽家中下榻如何?”

徐宝禄本来就打算去县衙暂住的,专等这李德茂来请。一来县衙是皇帝的产业,他住进去没人敢说闲话;二来李德茂是自己的下属,他住别的地方倒显得生疏了。

大家都是明白人,他再拿捏李德茂就显得有点做作了,于是侧头笑问文巽:“老弟,今晚我们便去打他的秋风如何?”

“徐兄,莫取笑他了,等下我怕他一张老脸挂不住啊。”文巽也在一旁打趣。

“嗯,罚他多喝几杯酒,看他下次还敢不敢溜。”

“哈哈……”

…………

到县衙的时候还不到申时。此时离晚饭时间尚早,出门又嫌暑气过盛。

徐、文二人今天都是三更天便起来赶路,到这个点都有些困乏,便各自回房补了个回笼觉。醒来时,日头已经开始西斜。

李德茂早早的便吩咐家中备好了饭,待他二人用冷水敷了面,便引至一座僻静的院子。

院子占地不大,但胜在院墙边长出一颗老荔枝树,将院子里大部分的阳光都挡住了。树下再起一凉亭,亭子下面摆好石桌石凳,布置还算雅致。石桌上,已摆好五六样菜式,多是海鲜素菜之类。

待三人落座,徐宝禄指着身前一个小碟子问道:“这是什么吃食,跟墨汁一样。”

“此物名曰酱油,炒菜的时候放上一点可以提色,吃海鲜的时候蘸一点吃味道更好。据说这是观海城一位秀才偶然制出,才得十坛,全部卖给了观海楼。老朽吃过一次,感觉风味绝佳,于是便求了一坛。”

徐宝禄剥了一只虾,在碟子里面轻轻蘸了一下送入口中,尝过之后不由赞道:“味道确实不错。这秀才真能人也,居然制出如此神奇之物。”

文巽尝了一下,也是夸赞不已。

这酱油便是钱进做出来的。他只晓得大概的做法,因此试了几次才算成功。不过此物最废粮食。他通共才做了十五坛,卖了十坛给观海楼,每坛得银二十两。自此他也算是小有积蓄了。

酒至半酣,徐宝禄开口说道:“观海卫此次虽然大捷,可是本官却比吃了败仗还要寒心啦。军士良莠不齐,军械十存其一,都不堪大用。万一哪天再有敌来犯,观海卫不吃败仗才怪。”

李德茂答道:“两位上官,今天老朽也大胆说几句公道话。老朽辗转已当过五个县的县令,如今其他卫所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自高祖皇帝定鼎天下后,南方卫所久无战事,各卫所军官变着法儿霸占军户屯田,军户无田养活自然是逃走另觅生路。现如今各个卫所的军户如有一半都算是好的。”

徐宝禄虽知道卫所情况不容乐观,却也想听听李县令如何解说,便问道:“我大陈帝国以文治武功立国,边防和地方卫所官军有二百多万之众,照你这么说来能有一百万都不错了?”

“京营和边镇的情况可能会好一些,南方卫所的只怕更严重。现如今留在观海卫的军户也是被军官百般盘剥,或苛以重税,或役以私役,如今人人都以脱了军籍为荣。城中百姓若有女儿嫁了军户便遭众人耻笑。”李德茂唏嘘。

旁边文巽忍不住问道:“那今天这观海卫五千多人是哪里来的?”

“当然是发饷才回来的,还有一些是充数的。逃走的兵士要养家糊口,早就有各自的营生了,卫所不发钱银谁会回来?平时卫所一年也难得发一次军饷,可这汪兴从来没跟我少张口。观海城每年的留存①,差不多五成都给了这汪兴。”李德茂说道。

“依你看来,这些逃走军户的粮饷便是被汪兴吞了?”文巽问道。

“不全是。老朽得知这汪兴十多年前还只是个千户,现如今都已经是正三品的卫指挥使了。观海卫久无战事,他哪来的这么多军功。此中奥妙甚多。”李县令答道。

徐、文二人听得此话,心中都明白李德茂是影射张都司庇护有功了。

文巽忍不住拍案而起道:“既然如此,本官少不得要参这汪兴一本了。”

徐宝禄摇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说道:“老弟,如李县令所言,现如今这卫所便如一个马蜂窝,谁捅谁倒霉。左右我要去一趟京都,还是待我报李首辅后再行定夺吧。”

这时,李德茂的管家跑过来说汪兴求见。

徐宝禄对汪兴实在没什么好脾气,当下便黑着脸说道:“不见,看见这厮便来气。”那管家呆立在一侧,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还是老朽去一趟吧。”李德茂怕管家不能应付,毕竟那汪兴是个正三品的官员。

待李德茂出院子后,徐宝禄倒了一杯酒自饮,骂道:“今日这奏报是没法写了。”

文巽帮他把酒添满,自己也满上,端起敬道:“徐兄心忧天下,这点我不如你。”

徐宝禄也端起酒杯回敬,说道:“老弟,你有你的难处,这汪兴之事你就暂且放一边,寻令堂和令妹之事要紧。”

“人海茫茫,哪有那么容易找到,现如今还在不在人间都难说。”文巽一脸惆怅之色。

徐宝禄思忖了一下,说道:“老弟莫要泄气,吉人自有天相。当年令尊下狱之时,你被贬到桂林府当驿丞,估计令堂和令妹在去寻你的路上走失了,老弟不妨循着这条路线去找找。”

“沿线几个府县的户籍黄册我都查过了,仍是没有线索。”文勋叹道。

徐宝禄与文巽本是知交好友,每逢三司会审时他二人多暗中扶持,再加上徐宝禄的座师李首辅与文巽的父亲文天正也是渊源颇深,因此个中情谊自不必说。见好友情绪不佳,徐宝禄便岔开话题问道:“令尊如今身体如何?”

“虽无大病,但行走不便,且身体已落下很多隐疾,每逢阴雨天便全身疼痛难忍。”文巽答道。

徐宝禄听了安慰道:“令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十八学士案之后,若非令师多方照应,只怕家父早已死在昭狱。家父常常告诫,做人不能忘本。”文巽抬头望天,悲道:“可恨这阉党树大根深,害死了那么多的忠臣良将啊。”

徐宝禄举杯向天敬道:“敬英灵。”

“敬英灵。”文巽亦举杯附和。

二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时,李德茂已经回到院子里,汪兴已被他巧言打发走了。

李德茂端起酒杯各敬了徐、文二人一杯,说道:“两位上官,这观海卫也并不全是庸人。比如这牛二以前可是跟着先帝打过北方蛮子的,又如这指挥佥事卫勋,此人确有几番才能,奈何在朝中没什么根基,因此无甚大的作为。”

徐宝禄听出李县令对这卫勋有回护之意,便劝道:“李县令虽然是一番好意,但我若在奏报中提卫勋之功,反而是害了他。且让他再委屈一段时间吧。”

“观海城是南洋通往我朝的门户,若有异人来犯必首当其冲。汪兴是个酒囊饭袋,靠不住。若是哪天再有敌来犯,老朽只怕还要领着那一百多号衙役去厮杀啊。”李德茂悲声道。

徐宝禄见状,出言安慰道:“李县令暂且忍耐,我和文提司都不会坐视不管。你也忙乎了一天,且早点去歇息吧。”

“那好。两位上官如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李德茂已经上了年纪,精神头确实不大好。

于是众人各回各屋。

注:①留存:地方官署征收钱粮税赋之后,会截留部分用作官员的薪资、卫所的饷银以及其他开支,称之为留存。

第十章 钱进献计

翌日,徐宝禄和文巽早早便起了床。两人昨晚散去之后都是心事重重,这一宿都没怎么睡好。卫所的糜烂不堪,如一块大石压在二人心头。

这时,李德茂过来请他们去用早饭,二人就着咸菜随意喝了点白粥。待用过茶水,李德茂躬身问道:“两位上官,今日行程怎么安排?”

“平日也难得来你这里一趟,今日便去你的县衙坐坐吧。”徐宝禄说道。

“下官领命。”李德茂回道。

徐宝禄是李德茂的顶头上司,去县衙也是应该的,一来是体恤下属,二来也是存了考核之意。

从内宅穿过几道门便到了县衙大堂。只见大堂正中摆着一张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俱全。书案后面竖两根柱子,中间悬一副屏风,上面画大海朝日图,两边则是一副对联,上书“欺人如欺天,勿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县丞、主簿、典吏以及众衙役早已在堂中等候,见到徐宝禄两人纷纷行礼。李德茂吩咐县丞去拿钥匙打开钱粮库和武备库。徐宝禄目光扫过,面露满意之色。

县衙不大,一刻钟便转完了。

李德茂请徐宝禄在县衙大堂上座,左边再加个位子,请文巽落座,自己则坐在县丞平时坐的位置上。

左右无事,徐宝禄心思一转,笑道:“李县令,看你这里治理的也还算井井有条,我们今日便打个赌如何?”

“老朽一把年纪了,徐布政有啥训示尽管吩咐就是,莫要拿老朽开涮了。”李德茂答道。

徐宝禄似乎很乐意见到李德茂吃瘪,继续说道:“今日本官便在你这县衙呆一上午,若是无人来击鼓鸣冤,年底考评我便给你一个上评如何?”

“老朽虽然愚笨,但这点自信还是有的。”李德茂出任观海城县令后,除了对打渔走私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外,其他的都打理的有条不紊。观海城本就富庶,除了些扯皮骂架之事需要在申明亭调解外,人命官司很少。所以徐宝禄要打这个赌,他也乐意奉陪,大家图个高兴吗。

徐宝禄听了抚须赞道:“嗯,有魄力。来人啦,摆上刻漏,便以午时为限吧。”

当下便有衙役取来刻漏摆在堂中。

离午时还有一段时间,李德茂向徐宝禄详细禀报观海城今年的钱粮税赋收缴情况。正说话间,一名衙役进来禀报,说“门外来了个秀才,有要事禀报”。

李德茂听了心里直犯嘀咕。这位秀才大清早的不在县学温书,跑他县衙来做什么?莫非是讼师不成?观海城的生意很多,有了生意自然就有纠纷,便有些秀才不思功名,专门替那些生意人争讼。

想到这儿,他唤过那名衙役小声问道:“人在何处?”

“就在大门外候着。”

徐宝禄一看这架势,估计有好戏上场,便冲门外指了指,笑道:“李县令,既然他有事禀报,快请进来啊。”

“是……”

几息之后,县衙大堂进来一位十来岁的少年,长着一张国字脸,两道一字眉,面皮略黑。这少年便是钱进,他今日是为尼德兰战舰上的火炮而来。

一进大堂,钱进见徐宝禄、文巽、李德茂一众官员都在,便作了个揖,朗声说道:“学生钱进,拜见徐布政、文提司、李县令。”

徐宝禄见是名少年,便有些玩味的问道:“听闻你已考取秀才?”

“是,学生是今年小考中的秀才。”

“那你今年多大了?”

“学生到今年冬至便十五。”

徐宝禄听了顿生惜才之心。自古以来七八岁便中秀才的神童有,可那毕竟是少数。这钱进未及弱冠便已有了功名,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只听他对李德茂笑道:“李县令,看来你这观海城出人才啊。”

李德茂听了这话有些汗颜,脑海里实在想不起自己的辖内有这号人物。其实这也怪不得李德茂,观海城每年小考中秀才的有七八十号人,钱进中榜的时候排名也不靠前。

眼下钱进还在堂下恭敬的站着,徐宝禄记起他与李县令还有个赌约,便问道:“钱秀才,听说你来县衙有要事禀报,是不是这李县令欺压百姓啊?”

钱进狐疑的望了眼李县令,一时弄不明白这些大员在玩弄什么玄虚。这是他重生之后第一次跟官员打交道,也摸不准他们的脾性和作风,便直奔主题说道:“前日我观海卫击沉尼德兰战舰一艘,学生今日便是为战舰上的火炮而来。”

一丝异色在徐宝禄脸上一闪而过。自观海卫大捷以来,人人关心的都是胜败,却从没想过那些沉在海底的战利品。他这次来观海城一为核实观海卫大捷的真假,二来便是寻摸着看能不能把打捞点什么上来。这名叫钱进的少年倒是与他想到一块去了。

徐宝禄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现如今钱进虽然身量与平常人差不多,但脸上还是稚气未脱。也不知道这主意是这名少年自己想到的呢,还是有人授意,于是他不动声色地问道:“既然是为火炮而来,为何不去找卫所禀报?”

钱进听了这话,便感觉这徐布政在踢皮球。自古以来,“官”字两张口,办实事的却不多。他信心满满而来,若是两手空空的回去真有些不甘,便正色道:“学生禀报之事关乎我朝兴盛,说与汪兴还真的不太放心。”

李德茂听得钱进提到汪兴,又说的很郑重,便令其他人等退去,沉声说道:“徐布政和文提司上体圣心,下恤百姓。有什么事你但说无妨。”

钱进理了理思绪,说道:“诸位上官,当日海战学生是亲眼目睹。这尼德兰的火炮射程远,杀伤力足够大,比我朝火炮强了不少。学生以为,应该把那些火炮全部打捞上来,花点时间加以研究并大规模仿制。日后我朝开疆拓土必先以火炮轰之,若有外敌来犯则以火炮守之,敌人将闻风丧胆。”

徐宝禄反问道:“既然你把这尼德兰人的火炮说的这么厉害,为什么反而是我方赢了?”

“一次交战并不能说明实力悬殊。观海卫这次能够打赢,学生觉得一是占了地利之便;二来吗……靠的是运气。海战决胜在于火炮强弱,谁的火炮开炮快,射的远,赢面就越大。此次炮战,若敌我两方都是以战舰对决,我方输的可能性较大。”

徐宝禄听了这话开始沉思。他与异人有过交往,对异人的船只火炮也有研究过,刚刚只不过是想试一试这钱进的底细。一番交流下来,他已知道这钱进说的在理。

旁边文巽说道:“你说卫所不可信,可有隐情?”

钱进一时忘了旁边还有位大员,便朝文巽躬身行了一礼,说道:“禀提司,家父便是观海卫的百户,学生自然知之甚详。”

“哦?说来听听。”文巽也想听听底下人对观海卫的评价。

“文提司,这卫所的情况李县令想必非常清楚,就不用学生多说了吧。”钱进也不想过多谈论卫所的事,毕竟老钱军籍还没销,若是惹来麻烦就不好了。

徐宝禄接过话头:“这一门火炮估计得有一两千斤重吧,你有何方法打捞上来?”

钱进解释道:“学生有一法子供诸位参详。要打捞火炮首先得准备两条大船,两船中间架滑车,滑车的滑轮上面挂上铁索。打捞之时,让善于潜水的渔民先潜到沉船处,用铁索将火炮挂牢;铁索另一端则挂上铁笼子,里面装上差不多重量的巨石块。两边都准备好之后将铁笼子推入水中。这样,就可以把火炮捞上来了。”

李德茂久在观海城为官,也是见多识广之辈,他略一沉思便说道:“徐布政,下官觉得此法可行。”

徐宝禄也不当面评价。他轻轻端起桌案上一碗茶抿了一口,问道:“你既来献计,可有所求?”

“学生并无所求。只是家父在卫所受汪兴的气,我这做儿子的不能不管。诸位上官若是觉得此法可行,便让家父负责打捞之事,看能不能给升个官,实在不行转成庶籍也行。”

徐宝禄皱眉说道:“此事干系甚大,容我等再商量一下……”虽然钱进提的要求不过分,他要做到也很容易。眼下张都司正眼巴巴的等着自己的奏报替他美言几句,可关键是他偏偏不想遂了张都司的意。

钱进听得徐宝禄说要商量,心里不由得冷笑了一下。按照他对官的理解,这几位大员应该是一时半会商量不出个什么的。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他告了个罪便转身出了大堂,走的时候又说了句“有事去县学找他即可”。

待钱进走后,徐宝禄问道:“你们觉得这秀才如何?”

文巽连连点头说道:“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行止见识,是个可造之材。”

旁边李县令则不吭声。徐、文两人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在思索火炮之事,便也没在意。

突然,李德茂侧头盯着文巽看了几眼,诡异的说道:“文提司,下官觉得这秀才……跟您长的有点像啊。”

文巽听得一顿,嘴上却不以为然的说道:“天下长得相似的人物多了去了。”

“嘶……听李德茂这一说,本官也觉得有点像啊,尤其是那两道一字眉。老弟,李县令并不知晓你与妹妹失散的事,他又阅人无数,说不定令堂和令妹的下落真的便在这观海城啊。”徐宝禄略一回想,也觉得是有那么几分像。

文巽听他们两人都这么说,也开始细细回想钱进的样貌。

第十一章 提司寻亲(一)

回县学的路上,钱进有些愤懑。这些大官办事就是不利索,左一个商量右一个研究。那些火炮还不知道是铜的还是铁的,如果是铁炮,被海水一浸就起铁锈。若再被海潮冲走,到时候想找都难。

他这几天一直都在琢磨打捞火炮这事。不论官府有没有想法,他都决定弄几门放自己手上。海战之后,钱进便隐隐觉得这世道并不太平。

说干就干,他当即去找了罗三、孙豹几个。孙豹家是跑船的,让他去找几条渔船还是可以做到的。罗三去联系骡车。胡冀中则随自己去钱庄取了五十两银子周转。他自己回村里找了十几户渔户帮工,并搜集了一些干木料。

钱进在村里小有名气,好歹是有功名在身的人物,又是个神童,说话还比较管用。

等他安排好这一切,已经是晌午了。这一路忙乎,他连家都没回,肚子也饿的直叫唤。眼下正好是午饭时刻,于是他又往家里赶去。

进了院子,文氏正端着一盆青菜出门去洗。看见儿子回来,她略有些意外,问道:“进儿,县学放假了?”

“母亲,有些事须回村里一趟。有饭吃没?快饿死了。”

“正准备做饭呢,你这吃货,一顿都不能落下。”文氏笑骂道。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

文氏做势要打,眼睛却突然瞧向门口。

钱进也转过头去,只见一位穿红袍戴乌纱的官员正扶着大门门框低腰喘气。钱进正寻思这名官员看着眼熟时,那人抬起头来指着自己骂道:“你这猴崽子……让本官追的好苦。”

钱进一看,这不是文提司吗?于是赶忙上前行了一礼,说道:“文提司,这个……学生不知您造访……”话还说完只听身后哐啷一声,回头一看,原来是母亲把菜盆子掉地上了。

钱进心说母亲平时沉稳,今日怎的如此怪异?却见母亲泪眼婆娑缓缓朝文提司走去,口中轻轻唤了一声:“哥……”

文巽听见这一声呼唤,便细细打量文氏。

与妹妹分别之时他已二十又一,而妹妹还不到二八年华,身体才刚长成。现在已过去十来年,文氏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身材面貌自然有些变化,他一时也没有认出。待认清楚文氏的五官样貌,文巽终于确定这是自己胞妹无疑,当下便迎过去,大声哭道:“秀儿,你让为兄……找的好苦啊……”

两人抱头痛哭。

旁边,钱进一时愣在当场。他怎么都没料到今日去了一趟县衙,便牵出一段十几年前的因果来。自打他记事起,文氏便经常将当年外婆遇害经过说与他听,又将外公和舅舅的姓氏籍贯一一告诉了他,嘱咐他成人之后记得寻访。熟料今日阴差阳错,母亲与舅舅竟然在观海城团聚。

待两人情绪稍定,钱进劝道:“文提司,母亲,外头日晒,不如家里坐下说吧。”

两人依言。

进堂屋后,文氏给哥哥找了条凳子让他坐下歇脚,又把钱进拉到跟前说道:“进儿,这便是你舅舅。快行礼。”

“稍等片刻。”文巽侧身整了下衣帽,再转过来时脸拉的老长,骂道:“我这好外甥,今儿硬是把我折腾了一上午啊。”

原来文巽在县衙听李德茂说了那么一嘴后,细细想来钱进的眉眼确实跟自己妹妹相像。他寻了十多年了,也不在乎多花这点功夫,便决定亲自跟过去查探一下,也不用李德茂派人跟着。

结果钱进一上午转的地方就多了去了,一会儿私塾,一会儿又去钱庄,到了村里后又跑了十几户人家。钱进从小就脚力好,而文巽则是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这一路跟过来,把他累的腿都快折了。

钱进见母亲终于寻到亲人,也是由衷的高兴。这十来年,他没少见母亲一个人偷偷的抹眼泪。他整了整衣衫,对着文巽跪下郑重地磕了个头,说道:“侄儿拜见舅舅。舅舅……母亲这些年来甚是想念您。”

文巽早上已经见过钱进一次,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对这外甥还是很满意的。他扶起钱进仔细端详了一下,发现这外甥跟自己确实有几分神似,都说外甥像舅舅,看来这话是有根据的。

一家人有说有笑的谈起这十来年的往事,文氏又问了许多老父的境况。正说话间,文巽突然问道:“怎么不见母亲在家?”

文氏不答,眼泪又忍不住开始往下流。

钱进不忍母亲提起旧事伤心,便说道:“舅舅……外婆已于十五年前为山贼所害。当时我父亲正好押盐经过,侥幸救了母亲一命。”

文巽今日兄妹团聚,心中本来十分畅快,哪知道转眼之间却闻得母亲噩耗,顿时跌坐在椅子上,口中大呼:“可恨阉党……害我家破人亡呐……”一口气没接上来,便晕了过去。

文氏吓得不轻,赶忙掐他人中。钱进则拿了把扇子在旁边扇风。半刻之后,文巽终于悠悠醒转。

钱进心中不忍,便劝道:“舅舅,今儿是个高兴的日子。我想肯定是外婆在天有灵,才让你们兄妹团聚。切莫再悲恸了。”

文氏抹了一把眼泪,想起快中午了自己哥哥饭也没吃,水也没喝,于是叫钱进去城里接老钱和宝儿回来,自己则去张罗饭菜。

准备出门的时候,文巽把钱进叫住,说道:“进儿,你拿我的名帖去县衙跟徐布政说一声,就说‘小弟已得偿所愿’,他就明白了。”

钱进口中答应着,又去厨房抓了把剩饭吃了。这一上午下来,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到了县衙,钱进递上文巽的名帖。徐宝禄听到文巽终于达成心愿的消息,也由衷的替老友感到欣慰,又对钱进勉励了一番。

钱进到卫所的时候,汪兴对于昨日校场之事还在耿耿于怀,偏偏一名兵士帮他收拾桌案之时打翻了油灯。汪兴顿时无名火起,拿皮鞭狠命的招呼那名兵士。听得老钱去告假,汪兴二话没说便扬鞭往钱德身上抽去。

钱德也不怕他,一手攥过皮鞭,一手举起文巽的名帖,喝问道:“提司有事相请,你待如何?”说罢,便摔门而去。

从卫所出来的路上,钱进打趣道:“老钱,您今天真威风啊。”

“你母亲寻得亲人不容易。这汪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得罪他了,大不了我带你们几个迁往内地去。”

“暂时还不用怕他。老钱,且让他再得意几年,日后我帮你好好修理他。”

两人去驿馆接上宝儿,又在城中采购了些酒菜,便往村里赶去。

第十二章 提司寻亲(二)

老钱三人赶到家中的时候,屋门口已经围了很多乡邻。原来乡亲们听说老钱家来了大官,纷纷来瞧热闹。有几个文氏平时处得好的大婶正在厨房帮忙烧火做饭。

见老钱回来,众相邻纷纷让避让。老钱抱拳说道:“众位乡邻,内人与十多年未见的哥哥团聚,今日就不留大家了。改日再请大家吃席。”

乡邻们都很淳朴,钱进平时没少带着宝儿偷吃他们地里的瓜果。虽然偷的时候骂的凶,下次碰到的时候照样会给你塞些吃食在手上。听得老钱分说,他们便散去忙各自活计去了。

老钱几个进到堂屋的时候,文巽正拿着钱进平时抄写的诗稿看。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嗯,小小年纪便有此气魄,不错。”文巽读到精彩处,忍不住赞叹。

钱进汗颜,这不过是他打发时间抄写杜普的一首《望岳》而已,实在当不起舅舅这么高看。

老钱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大舅哥,略有些紧张。只见他整了整衣袖,躬身说道:“下官钱德拜见文提司。”

文巽也是第一次见到姐夫,便收了诗稿,双手一把将他扶起,笑道:“老钱,咱们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不知道啥时候,老钱这两个字已经成了钱德的招牌。不光钱进喜欢这么叫,连他舅舅也喜欢这么叫。

老钱沉吟了一下,说道:“当时下官押盐去往韶州,途中正好救下秀儿。只可惜令堂……若是下官能早一步赶到,兴许能把令堂也就了……”

文巽连忙止住他的话头,说道:“话不能这么说,救下舍妹之恩已经没齿难忘,家父若知晓秀儿还在世上,多半会喜出望外。如今咱们反正都是一家人,我也不跟你客气,以后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见文巽如是说,老钱心下稍定,说道:“那就依大舅哥的。”

文巽又弯腰捏了一下宝儿的脸蛋,笑道:“这是宝儿吧,跟秀儿小时候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舅舅……”宝儿怯生生的叫了一声。

“宝儿真乖,只可惜舅舅今天来得急,没给你带糖吃。”

“宝儿不吃糖,哥哥说吃糖多了会长虫牙。”

几个人听了哈哈大笑。

…………

酒菜备好之后,老钱从床底下掏出一瓶珍藏的好酒。文氏取了些纸钱点燃,放在桌子底下。钱进则在屋外头点燃一挂爆竹。

“哥哥,先请母亲用饭吧。”依陈国的风俗,遇重要的节日或喜事时是要请祖先用饭的。

文巽依言,端起酒杯将酒水缓缓洒在地上,口中念道:“母亲,您在天有灵,庇护孩儿终于寻得妹妹。家中一切都好,父亲现如今也拨得云开见日月。今日我与秀儿一家人团聚,您且用些饭菜吧。”

文氏在一旁听着,眼泪又簌簌的流了下来。

盏茶功夫后,文氏将饭菜又重新收拾了一下。老钱请文巽坐首位,文巽不肯,说道:“老钱,你当家。这首位我不跟你抢。”

老钱也不虚套,便请文巽坐好,帮他把酒杯满上,自己也满了一杯,便要敬酒。

文巽赶忙拦住,端起酒杯起身说道:“老钱,这前三杯酒你别跟我争,我来敬你。一来呢,要敬你救下舍妹大恩;二来呢,要谢你帮我安葬母亲,替我尽了孝道;这第三呢,是要敬你不辞辛劳,养活舍妹还有一双儿女。”说罢,文巽便连续饮了三杯。

“大舅哥,我也要敬你三杯。这第一杯是要敬你不远万里寻亲,方有今日团聚;第二杯酒呢,是要敬你和秀儿兄妹情深;这第三杯酒呢,说来惭愧,我与秀儿成亲之时,只敬了天地,却未拜得高堂,俗话说长兄如父,今日我便想趁此机会补上。”说罢,老钱也喝了满满三杯。

文巽看老钱喝完,笑道:“这事不急,家父现已辞官回江西老家,到时候补上茶酒就是。”

文氏在旁边劝道:“哥,相公,你们两个别光喝酒,多尝尝我的手艺。”

她剥了几只虾在旁边一个碗里蘸一下,分别夹到他们几个的碗里。

“这是酱油?”文巽奇道。

“舅舅怎么知道?”钱进心虚的问道。

“昨日在李县令家吃过,莫非是秀儿你做出来的?”

“我怎么做得出来?是进儿做的。”文氏自豪的说道。

“额……这是在城里老王那里学的,通共才做了一次。”钱进汗颜,心说这些东西以后还是少做为妙,容易穿帮。

“进儿你才艺双全,我心甚慰。不过以后这些奇技淫巧之物还是少钻研为妙,多花点时间在科举之道上。”文巽正色说道。

钱进“嗯”了一声,便埋头吃饭。老钱则与文巽继续唠家常。

“大舅哥,岳父大人现在身体还好吧?”

“父亲身体还行,只是阴雨天就浑身犯疼。”

“我祖上有一副方子,专门治风湿骨痛,到时候大舅哥拿去给岳父试一下?”

“好,那我也不跟你客气了。”

老钱又敬了文巽一杯,犹豫了一会儿问道:“大舅哥,当年岳父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陈年旧事了……说也无妨。十五年前,太监刘轩结党营私,破坏朝纲,残害忠良。父亲当时身为左都御史,冒死弹劾,结果龙颜震怒,当即将家父庭杖三十。群臣不忍视之,乃集体跪谏,陛下仍不为所动,将一百多名跪谏的大臣全部庭杖,当场就杖死十八名大臣,史称“十八学士案”。父亲后来被下诏狱,刘轩又多番加害,幸得李首辅力保才侥幸留下一条性命。”

老钱帮文巽斟满酒,文巽端起一饮而尽,继续说道:“父亲下诏狱之时,我正担任礼部员外郎,被那阉党一并构陷,发配广西桂林府担任驿臣。得亏李首辅多年运筹,才得以将阉党一并剪除,不过那也是八年之后的事了。”

老钱说道:“大舅哥,当年岳母和秀儿欲往广西寻你,却不知你具体下落。后来我也去过江西老家一趟,结果发现老家的房舍已全部被查封。问旁边乡邻,也说不清你的下落。”

“这也难怪,刘轩未倒之前,我恐他加害便一直隐姓埋名。江西老家解封也是刘轩倒台之后的事。对了,母亲现安葬在何处?”

“还在韶州境内,每年清明我和秀儿都会去拜祭。大舅哥若有意将坟茔迁回祖籍,我钱德也算半个儿子,自当尽心尽力。”

“嗯。等此间事了,少不得要麻烦你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第十三章 徐宝禄登门

第二天,老钱早早起床准备宴席。按照村里的习俗,家里有大事就摆个几桌,有需要帮忙的大伙就凑个份子,有喜事的大伙就凑个热闹。

堂屋内,文巽今天难得高兴,便挥毫写了几副对联。钱进则在一边观摩。

“进儿,你也来写几个字看看。”

“额,舅舅,有些拿不出手,您还是饶了我吧。”

“写的不好怕什么,莫要推脱。”

钱进见拗不过,便接过毛笔。略一沉思,便提笔写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文巽皱了一下眉头,说道:“进儿,你这首诗的格式、意境都不差,只是你这个年龄,作的诗却是有些暮气沉沉啊。”

钱进暗暗乍舌。他昨日见母亲和舅舅团聚,心伤自己一个人飘零到这个世间,偏偏又不能对人倾诉。恰好重阳节又快到了,于是他便写了一首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这时,屋外走来几人。钱进一看,原来是徐布政和李县令登门,便赶忙迎进屋里。

“老弟,恭喜你寻得亲人啊。”徐宝禄一进屋,便连声恭贺,完了又返头看了一下李县令,说道:“你别小看李德茂这人精,关键时刻他这眼力劲还是不错的。”

“徐兄,多谢你一直关照在下。等下要多敬二位几杯薄酒,聊表谢意。”

老钱和文氏见来了高官,也赶忙过来行礼。徐宝禄从衙役那里取出二十两银子,递给老钱。李德茂也给出十两银子。

老钱急忙说道:“两位上官光临寒舍已是荣幸,岂敢再让二位如此破费?”

“钱百户,听说你田产被夺,要养活这一家大小也不容易,这些银子你便收下,没人敢说你。”徐宝禄柔声说道。

老钱听出徐宝禄对他有回护之意,便赶忙道谢。

徐宝禄又对文氏说道:“令兄这十来年不容易啊,江西到广西大大小小的府县都跑遍了,到现在也没成个家。不过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文氏侧身道了个万福,说道:“多谢徐布政记挂。家兄说了,您对家兄一直多番照应,民女在这里谢过。”

徐宝禄又转头对李德茂说道:“李县令,你这观海城是个福地啊。看来我以后要多来你这转转。”

李德茂慌忙答道:“徐布政要来自然是下官的荣幸。”

“哈哈哈哈……”

这时酒席已备好。老钱便引徐宝禄等人在堂屋正中这一桌坐下,然后自己坐下首位伺候酒菜。

徐宝禄对老钱说道:“钱百户,你生了个好儿子啊,小小年纪便中了秀才。为何不叫他过来一起用饭啊?”

老钱听得徐宝禄夸自己儿子,心里略有些得意。于是把钱进叫过来,与自己同坐一条长凳。

徐宝禄端详了一下钱进,笑道:“你小小年纪便中秀才,可喜可贺。不过功名之路还很漫长,可千万不要固步自封啦。”

钱进甜甜一笑,应道:“徐布政教诲,学生自当铭记。”

徐宝禄又侧头看了文巽一眼,笑道:“说起来,你舅舅可是当之无愧的神童,他六岁便中得秀才,十二岁便中举人,到十八岁的时候便是状元郎了。当年,你舅舅的大名在京城可是如雷贯耳啊,要不是阉党陷害,你舅舅差点就成了驸马爷咯。”

“徐兄,过去之事不提也罢。”文巽似乎不太愿意被提起那段往事。

钱进心中纳罕,原来舅舅当年这么出名,于是说道:“学生有舅舅一半聪颖就好了。”

徐宝禄摆了摆手,说道:“你年纪尚轻,以后自然有大把的机会。可知本官是哪一年登科?”

“学生不知。”

“本官大你舅舅十二岁,二十才中得秀才,三十那年和你舅舅一同中的进士。哈哈哈……你问问李县令是哪一年中的进士。”徐宝禄准备爆点猛料。

李德茂老脸一红,说道:“老朽不才,五十岁才中的进士。”

徐宝禄说道:“你也很不错了。还有很多生员,七十岁还在备考了。”

钱进听得暗暗乍舌。自拜杨应和为师后,他便决心攻这科举之道,以求混个一官半职,将来若是能够当个县太爷也不错。听徐布政这一说,方知道科举之道比当年的高考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旁边,文巽一脸严肃的说道:“进儿,徐布政是希望你莫要自满,还不快快谢过。”

钱进依言对徐宝禄行了一礼,正色说道:“徐布政今日训示,学生铭记在心,日后定当不负厚爱,快马加鞭。”

“嗯,孺子可教也。”徐宝禄露出满意之色。

“众位上官,酒菜就要凉了……”老钱在旁边劝众人吃菜。

这时,门口又来了几位军爷。

钱进一看,来的是汪兴和他儿子汪伦,后头还跟着几名兵士。这汪兴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知道了文巽寻得胞妹的事。只见那汪兴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下,便径直往徐宝禄这一桌走来,躬身说道:“下官汪兴,拜见徐布政和文提司。今日听得文提司与亲人团聚,特来恭贺。”

徐宝禄“嗯”了一声,便不再答话。文巽则客气的回了一句,也不再理会。他们这一桌已经坐满,汪兴坐也没地方坐,走也不像,便尴尬的立在一边。

老钱虽然对汪兴不喜,可人家毕竟是个客,便对钱进淡淡说道:“进儿,快引你同门去吃席吧。”

汪兴是个脸皮厚的主,见徐文二人那里使不上劲,便笑着对老钱说道:“钱百户啊,你家这么大的喜事也不知会一声。这些年,咱俩可是生分了啊。今天本官带了点薄礼,略表心意。”

说罢,汪兴便从旁边兵士手里接过一个盘子,掀开红布,底下露出十来个银锭,估摸着有一百两的样子。

老钱皱了皱眉头,摸不准这汪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文巽解围道:“汪指挥使,朝廷严令官员之间不得私相授受。你当着我这提司送礼,是何意啊?”

汪兴讪讪的笑了笑,说道:“文提司教训的是……教训的是。”他今日送礼本来就是冲着徐、文二人去的,见这二人都不买账,便将银两收回。

“既然来了,便随便找个席位坐下喝几杯水酒吧。”文巽挥手说道。

钱进于是引着汪兴去屋外头。村里面摆酒席一般都是屋内几桌,屋外几桌。现在屋内坐席已经满了,屋外也只剩院墙边还有一桌空的。因为日头有些晒,所以没人愿意坐这一桌。

“汪指挥使请上座。招待不周,请您多多包涵。”钱进说罢便去吩咐厨房再备一桌酒菜,便回里屋这一桌继续吃酒。对这父子俩,他也是表情欠奉。

汪兴也不说话,随意抽了条板凳一屁股坐下。汪伦则陪坐一侧,几位军士站在身后服侍。待酒菜上来后,汪兴父子两人随意吃了一碗饭,就匆匆告辞了。

路上,汪伦愤愤的说道:“今日这钱德一家实在是欺人太甚,爹爹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你少给我添乱。以后这钱德一家你千万别给我得罪。”汪兴本来就心烦,见儿子还来添乱,更是火大。

堂屋里面,徐宝禄喝得面红耳赤。老钱也不藏私,把床底下藏的那些好酒全部拿了出来。以往他贩盐去往韶州,每次回来都要带上一些当地产的谷酒。这些年钱进也帮着喝了不少,剩的不多了。

几人趁着酒兴,便把打捞火炮的事也给商量了一下。徐宝禄本来就打算把这些火炮捞起来送往京城,当下便决定由李德茂的县衙出钱,老钱他们则去联系渔船、车马、木料、石料等物,明日便开工打捞船只。

第十四章 红夷大炮

第二天中午,老钱找齐了二十多条大小渔船,雇了五十多号人,又从卫所叫了三十多号兄弟,载着徐宝禄、文巽、钱进等人浩浩荡荡的朝尼德兰战舰沉没的地方驶去。同行的还有张都司,以及老兵牛二。

牛二负责指示沉船方位。钱进没有固定的任务,遇到事情就帮忙出个主意。

徐宝禄虽然不喜张江,但还是知会了他一声。他作为地方大员却没有独断大权,但凡有事,三司大员都要写一份奏折呈给皇帝。

这也是陈国皇帝分权的技俩。地方官员遇到大事只能三司会审,谁都拍不了板。因此这所谓“三司会审”到最后就是打嘴仗,谁也赢不了谁,最终决定权就落到了皇帝那里。

按照牛二指示的方位,船队抛锚停下。

一位渔民拿出一根很长的绳线,上面打了很多绳结,末端系一个铁陀。只见那位渔民将铁陀抛下船去,手中则不断的放绳。

几息之后,那位渔民手中的线停止下沉。于是他又提了提绳子,确认铁陀已经沉底后,便将所有的绳线收回船上,再数一数手中的绳结。如此便可以确定海水的深度了。

老钱问道:“怎么样?有多深?”

“约摸十丈深。”

“这个深度潜下去吃得消不?”

“轮番上阵应该没问题。今天村里来的都是好手。”

“行。那先下去两人查探好沉船的位置。”

“好呢……”

两名身强力壮的小伙各抱起一块石头跳入海中。约莫两分多钟后,海面上露出两个头颅来,冲船上兴奋的挥手。众人忙把他们两个拉上船来。

徐宝禄急道:“可有找到沉船?”

“启禀老爷,已看到沉船的桅杆。只是还要往南过去二十多丈。”一名小伙答道。

钱进想了想,说道:“应该是潮汐涌动所致。”

于是船队起锚开往渔民指出的新位置。船上的人手则开始准备滑车石块等物。

一个时辰后,第一门大炮被打捞上来。

整个炮身全部用铁铸造,全身乌黑。炮身长三米左右,口径约十公分,后面有尾珠。大略估计一下,得有四千多斤。

钱进一看,心中大喜,心说这大家伙应该就是这个时代最厉害的杀伤性武器了。他对徐宝禄拱手说道:“恭喜徐布政,这应该便是滑膛炮了。”

“哦?何谓滑膛炮?”徐宝禄不解的问道。

“额,就是……这是学生给这门大炮刚取的一个名字。”

“滑膛炮……这个名字不太响亮。听说尼德兰人都长的红发红面,不如叫红夷大炮吧。”

“这个好……。”钱进尴尬的抹了一把汗,心说要解释清楚滑膛炮估计一天也讲不完了。

大炮浮出水面后,便有渔民下海给大炮两侧固定好数根大型的干木料,然后架在两艘小型渔船中间拖往月港。

打捞总共花了两天时间,除去已经损毁的,共计得到十八门炮。徐宝禄准备将这些大炮走水路运往京城。老钱于是又派人将这些大炮装好船。

待打捞全部完工,李德茂便在观海楼宴请徐宝禄、文巽和张江三人,一来算是庆功宴,二来也是送行宴。此间事了,徐宝禄也准备走海路去往京城了。

席间,张都司低声对徐、文二人说道:“徐布政,文提司,陛下厚爱,着我等治理广东。本官虽然平日多有得罪,但都是对事不对人。如今观海卫大捷已全部查验属实,本官准备即刻草拟奏章递交兵部,不知两位有何可以教我?”

徐宝禄不动声色,说道:“陛下自有明断,张都司该说什么就说什么。”

张江见徐宝禄不表态,也不着急,笑道:“两位同僚,张某不才,有个小小的请求。只要二位的奏章里面提到“观海卫大捷”五个字就算帮了我的大忙,如何?”

徐宝禄笑着说道:“此事不难,便依你。”

“哈哈哈,如此,张某铭记二位之恩,以后定当拜谢。”张都司心情大好。

宴席散去后,文巽私下问徐宝禄道:“徐兄,今日为何依了那张江啊?”

“现在还不能动他。今日动他,就算陛下把他给裁撤了,明日又来个李江。到时候我们两个又要疲于奔命了。”

“那依徐兄之意,这事该怎么奏报?”

“那张江既然说要‘观海卫大捷’这几个字,这个面子还是给他吧。另外,这次打捞火炮老百姓可是出了大力,字眼要尽量往百姓这边靠,不然到时候朝廷的奖赏就直接走兵部那边了。我再跟首辅当面说明卫所状况,请他老人家定夺吧。”

“如此甚好。”

“钱进那里你也解释一声,暂时给他老爹升不了官了……官小有时候也是有好处的。”

“进儿肯定会明白你的苦心的。”

“你这边有何打算?”

“我准备择一个吉日,将母亲大人的坟茔迁往老家,日后也好祭拜。”

“也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要李县令多出点力。”

…………

翌日清晨,徐宝禄的船队出海,准备转道镇江府走大运河北上。文巽则仍然留在老钱家中。

钱进早早的出了门,也不说去干什么。

前几日,他本来打算自行捞取火炮。结果徐宝禄的动作有些快,他一门火炮都没捞着,心里有些郁闷。今天,他准备再去沉船地点碰碰运气,反正之前他都已经联系好打捞所需了。

待渔船行至沉船地点,钱进吩咐众人以安全为要,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就赶紧上来跟他说一声。吩咐完之后,几名村里的小伙各自抱着一块大石头跳进海水中。

潜水是个专业活,水下压力太大,普通人潜入深度超过十米,就会有危险。村里有些渔民从小就练习潜水掏海底的珍珠和珊瑚,抗压能力高于常人。

两分多钟后,潜入水中的几名小伙相继浮上水面。众人将他们拉上船。

钱进问道:“怎么样?找到什么?”

其中一名小伙答道:“船体本来已炸成两截,前几日拆火炮的时候船体又损毁了一部分,搜寻起来有些不便。”

“不着急,你们先休息下。先换另外一波兄弟下去搜一下。”

这时,另外三名小伙已做好准备。钱进又吩咐他们着重搜索一下指挥室和甲板。不到两分钟,这三名小伙相继浮上水面兴奋的喊叫,同时手里挥舞着几支火枪。

钱进大喜,终于有收获了。

待他们上船,钱进接过一支火枪仔细查看。枪管是铁的,被海水浸泡过后略微有些锈蚀。枪身长四尺左右,后端有插火绳的小孔,拿在手中掂量一下,差不多二十来斤的样子。这便是火绳枪了。

有一名小伙是空手上船的。他凑到钱进耳边低声说道:“钱相公,我在指挥室里发现一个箱子。”

“哦?怎么不捞上来?”

“太重……提着游不上来。”

钱进略一沉思,便吩咐道:“你等下再下去一趟,我找人备一根铁索,你只要把箱子困在铁索上面就行。”

“好呢。”

箱子不算太重,几个人使力一会儿就拉上来了,是个木箱子。一名小伙一锤子砸在铁锁上,直接把锁给敲掉了。

钱进上前打开箱子,发现里面装有两个钱袋,还有一架瞭望镜、两把短火枪。钱袋子里面全部都是金币,上面刻着尼德兰皇帝的头像,细细一数,总共有八十二枚。

周围伙计们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金子,眼睛一下就亮了。

钱进深知有财大家发的道理,便说道:“见者有份。今天与事的伙计每人都发一个金币,工钱照发。剩下的由本秀才保管,留待将来村里有事再用。”

大伙纷纷赞同。钱进心说这秀才的身份还是管点用的。没办法,老百姓生来就畏惧官,虽然自己还只是个秀才,但代表的也是皇权。

到下午的时候,钱进这边准备收工。除去金币不说,这次一共打捞了二十几条火绳枪,还有三门子母铳。

子母铳比红夷大炮轻了很多,一门约三百斤重,上为母铳,下为子铳。一个母铳配五门子铳,子铳可以先装好*,交战时一个接一个发射炮弹。

虽然没有弄到红夷大炮,钱进这次也还比较满意,便吩咐伙计们把这些枪炮拉回村里,细细打磨过后再上好油,藏在一个山洞里。

钱进给每位伙计发了一个金币后,还剩余60枚。那两把短火枪和望远镜,钱进则留着自用。

大伙都忙乎了一天,便各自回家。

第十五章 雪夜火锅

过了重阳节后,天地间阴气渐盛。

文巽和老钱便开始商量起灵回乡的事。老钱去请了几位能干的道士主持法事,又请了二十名精壮男子帮工。县衙李县令这边也派了二十名衙役一路护送。选定吉日后,一路人马便往韶州开拔。

按照商量的路线,老钱他们计划先去韶州起灵,再护灵前往江西,走官道的话一个来回也要两三个月的时间。

钱进要参加明年的秋闱,宝儿还小,因此一家人商定文氏和兄妹俩在家等候,等秋闱后再随老钱一同去江西拜见外公。

老钱和舅舅出发后,钱进将一门心思扑在温书上。他找来历年会试头三名的卷子,每天起早贪黑的背诵。

陈教谕对此赞不绝口。

……

离冬至还有两天的时候,观海城便下起了大雪。

钱进穿了件短袄立在宿舍门廊下,静静的看着那一片片鹅毛大雪纷纷落下。天色渐渐转黑,整个天地间却慢慢的裹上一层白色,一点点雪停的意思都没有。

想着有段时间没去杨应和那里了,他上街打了两壶酒,切了四斤生牛肉,让肉贩切好片。陈国是严禁宰杀耕牛的,今天也是运气好,正好碰到屠夫宰杀了一头冻毙的黄牛。

待准备妥当,钱进提着酒肉来到了杨应和的房舍门口,轻轻叩了几下门。几息之后,门开了一条缝,露出杨应和半边脸。

“杨师……用过饭没?”

“还没。”杨应和赶忙将钱进让进屋里,紧接着便关上房门,说道:“有段日子没来了吧。”

“最近家里有点事……”钱进一进门便跺了跺脚上的雪,发现杨应和屋子里也是清冷无比,便问道:“杨师,你这里咋连个火炉都没有啊?”

“房舍太小,再摆个火炉,万一失火我这些书就不保咯。”

“杨师,咱们今天改善改善伙食。”钱进提了提手中的牛肉。

“进儿倒是会享受。”

两人收拾一番来到县学灶房。

今天天寒,灶房已经没人,就剩厨子一个人在吃晚饭。那厨子听钱进说要借用下厨房,又得了他两文钱,便匆匆扒完饭就出去了。

重生之前,钱进是经常给女朋友做饭吃的。到了陈国之后才发现,这里的男人如果下厨会被耻笑,所以他一直没有机会施展厨艺,今天正好可以重温一下。

炉膛里面还有些余烬。钱进把灰烬扒开,又找了一把干稻草盖上面,用吹火筒吹了几下。不一会儿,干稻草便点燃了,他又小心添了些枯柴把火烧旺。

待锅子烧热,钱进放了块猪油在锅子里,把肉贩搭给他的一块牛油放里面煎了,待牛油煎的差不多的时候,又撒了些生姜片和胡椒粉进去,然后倒了几瓢水,只等着水烧开。

杨应和则把衣服下摆搭在腿上,帮钱进添柴。见他手艺这么纯熟,杨应和奇道:“进儿,看你做饭这么熟稔,以前经常烧菜?”

“差不多吧……”

“令堂在家,似乎也用不着你进灶房吧?”

“有段时间我自己烧饭……”钱进回忆起前世的女朋友,便有些暗自神伤。

这时,锅里的水烧开了,钱进将牛肉片洗干净全部倒进去,把锅盖盖上。大约一刻钟后,整个灶房都洋溢着一股肉香味。

钱进从灶膛引出一些未燃尽的柴火放进火盆,又在一侧堆些木炭,正中立个铁架。一切准备妥当,他把一锅牛肉全部盛进铁锅,撒上盐巴放在铁架上继续煮。一个火锅大功告成。

杨应和闻到香气食指大动,便夹了一大块肉吃了,边嚼边说道:“恩……好吃……好吃。很久没有吃过这么香的肉了。”

“若有辣椒,那就吃的更畅快了。”

“辣椒是何物?”

“是一种很辣的蔬菜,经常吃可以开胃,还可以解湿气。”钱进解释道。

重生已经十几年了,钱进发现陈国居然没有辣椒,玉米和番薯等作物。他寻思着以后有机会是不是要去美洲走一趟。根据记载,大明朝的时候这些作物便是洋人从美洲引进的。

“那以后有机会可要尝尝……”杨应和边吃边说道。

钱进把两壶酒在火盆边上热了,两人也不用酒杯,直接用瓶子喝,渐渐的身子也热乎起来。

“杨师,这几年冬天似乎越来越冷了。”钱进叹道。

“确实。我自幼在观海城长大,以前这里很少下雪的。这些年不知怎的,经常冬天要下雪。”杨应和面色凝重的说道。

听杨应和这么说,钱进想起村里面的老人也曾经抱怨过天气。。观海城地处陈国南端,往年是难得一见下雪的。可不知怎的,这十几年来观海城差不多有一半的冬天下过雪,经常有老人熬不过寒冬去了另一个世界。

自从在史华德那里看过海图之后,钱进认为陈国所在的空间是一处平行世界。这里既然已经开启了大航海时代,已经出现了火枪大炮。若是按照前世的历史进程来推断,接下来会有一段非常冰冷动荡的岁月,那就是小冰期。当然,几年的气候反常还不足以说明问题,需要大范围、长时间的统计数据才能印证。

不过,即便证实了气候的反常,他现在也做不了什么。眼下,两人的主要精力还在那一锅牛肉里面,不多会便把一锅牛肉解决的七七八八。钱进又找了一把大白菜下到汤里,两人各吃了一碗。

杨应和平素生活很清苦,往往一个月难得吃一次肉,今天终于饱餐一顿,连呼过隐。吃饱喝足后,他对钱进说道:“进儿,带上没喝完的酒去我的住处,那里还有些下酒菜。”

钱进疑惑的望了杨应和一眼,心说你房间除了书还有什么。当下也不细问,他匆匆把灶房收拾了一下,便随杨应和来到他的宿舍。

杨应和点上油灯,从一只镶铜皮的小木箱里面取出一副绢摊在桌案上。

“这是……地图?”钱进奇道。

“没错。这便是《大陈混一图》的缩略版。”

“杨师,您怎么会有这个?这种地图我估计只有兵部才有吧?”

“说来话长……家父曾经是兵部侍郎,这副图便是家父依照《大陈混一图》缩略而成。”

“原来您父亲也是朝廷的大员啊……”

“家父被奸臣陷害,于是辞官归隐,最后落得个郁郁而终。家父曾言,官场凶险,不是久留之地,所以我这么多年来一直窝在观海城。”

钱进心想,自己外公便是因为进谏而受了八年牢狱之灾,弄了个家破人亡;杨师的父亲被陷害也没有善终。看来,这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一不小心便有性命之虞啊。

杨应和继续说道:“这副地图便是以怒江和冷江作为参照。整个陈国可划分为二京、十四省,二京便是指南北直隶,十四省分别是陕西、山西、山东、河南、浙江、江西、湖南、湖北、四川、广东、福建、广西、贵州、云南。”

听完杨师这席话,钱进觉得好生怪异。这副图的行政区划基本上与明清时期相似,两条母亲河却名怒江和冷江。乍一看上去,这些地名和河流名字倒像是被人生搬硬凑起来一般。

这时,钱进发现这些地图上还有一些用图画或文字标出的脚注,仔细一看有稻谷、小麦、布匹、盐、铁等出产的说明,便问道:“杨师,这军事地图为啥标有各府县的出产?”

“你看的很仔细。现如今这些标注还完成了不到三分之一。就拿我们广东来说吧,虽然面积不大,但是稻谷、茶叶、麻、铁、盐均有出产,海里还有那么多鱼,因此老百姓过的富足。但我陈国这么多老百姓,每天吃的、用的数以亿计,不可不查也。为师希望你日后有机,把每一个省、府、县都标注上它的出产之物,到时候献给朝廷,以造福我大陈一亿五千万百姓。”

“杨师心怀天下,学生佩服。”

“这些并非我所标注,是你大师兄这些年来游历时记下的。”

“哦?杨师,大师兄和二师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啊?”

“还记得为师跟你讲的新格物学不?说来惭愧,我这新格物学只能说是个总纲,要延伸下去才能完整。要想发扬光大这门学科,光靠几人之力是不行的,要发动陈国亿万万百姓。你大师兄深得其中道理,他格的便是山川地理;你二师兄虽然也在朝为官,但各门学科都有涉猎。”

听到这里,钱进已经震撼了。他看向杨应和,此时昏暗的灯光正映在他瘦削但坚毅的脸上,给他整个人罩上了一层黄蒙蒙的光晕。在钱进看来,那是智者的光辉。

他擦了擦略微有些湿润的眼睛,说道:“杨师,您这新格物学其实是一门母学。大师兄格的山川地理,以后便可以叫地理学;农夫种田也是格物,以后可以发展成农学;采矿的以后可以搞一门矿学。等您的新格物学发扬光大时,各门学科都欣欣向荣,我陈国何愁不兴?”

“进儿深得我意。如今,这新格物学总纲的书稿快整理成型了,坐在家里已没有用处,明年春天为师便计划北行传道去了。”

钱进举起酒壶与杨应和对碰了一下,说道:“预祝新格物学发扬光大。”

两人将壶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第十六章 洪治帝崩

翌日清晨,钱进挣扎着从被窝里爬起。昨夜喝了一整壶酒,头略有些疼。

他洗漱一番,到门口张望了一下,发现雪已经停了。路上已经有一些行人往来,地上的雪也被踩得有些融化的迹象。

钱进穿好衣服,准备上街吃点东西。

一路上,虽然已经有些商铺开张,但客人很少,整个街上显得有些冷清。有些突兀的是,所有的商铺、客栈、酒楼,以及百姓的房舍门口都挂着一盏白灯笼。在陈国,挂白灯笼意味着有人老去了。

钱进拉住一名行人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先帝已驾崩了……”

“什么时候的事?”

“信使昨夜才到的观海城,据说是半个多月之前的事。”说完,那名行人便匆匆离去。

钱进驻足沉默。

按理说有人故去是件悲伤的事,可故去的那位就如一尊神邸一样,只见其光芒,却瞧不清样貌。钱进既没有听说他有什么丰功伟绩,也没有见他有什么亲善的举动。唯一出了名的便是他庭杖了一百多名大臣,把外公关了八年昭狱。

自己需要悲伤吗?钱进摇摇头,抬脚便往喜丰楼走去。

今天喜丰楼的生意破天荒的有些冷清。钱进大摇大摆上了二楼,又大摇大摆的坐在平时很紧俏的靠窗座位上,点了碗稀饭和两笼包子,再加一小碟咸菜。两口稀饭下肚之后,火烧般的胃里感觉舒坦了些。

此时二楼就两桌人,不远处还坐着两位,看打扮像是走南闯北的行商,此刻他二人正小声的交谈着。

其中一位说道:“听说先帝三十六岁才登基,满打满算在位二十六年,活了六十二岁,已经算长寿的啦。”

“嘘……先帝岂是你能议论的?小心抓你进大狱。”另一名行商赶忙提醒他别乱说话。

钱进不紧不慢的吃完。临走的时候,他走到隔壁那一桌抱拳问道:“两位仁兄,如今即位的是哪位皇帝?”

那两位行商警惕的看了他一眼,见是个书生,便冲北方抱了一拳说道:“先帝只有一位子嗣,如今即位的是仁武皇帝。”

钱进道了声谢,便出了喜丰楼。

他在街上随意的转着,专挑那些没有被弄脏的积雪踩,不知不觉便到了驿馆外。他咧嘴笑了一下,心说自己是想妹妹了。

推门进去,驿馆的院子里面堆着两个雪人,每个雪人都戴着一顶斗笠,看起来活灵活现的。听到楼上传来宝儿和艾米莉的嬉戏打闹声,钱进的唇角不经意的翘起。

上楼后,钱进轻轻叩了几下门。屋内传来脚踩在楼板上发出的咚咚声。正琢磨着这次是谁开门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映入眼帘的是珍妮热情的笑容。

“哥哥……”

“进哥……”

屋里面跑出来两个快乐的精灵,差点没把钱进给撞倒。自从宝儿和艾米莉熟稔之后,她俩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艾米莉爱屋及乌称呼钱进为哥哥。

“你来了啊。”史华德抬头说了一句,算是打过招呼,接着又开始看他手里那本硬壳纸封面的厚书。

一番寒暄之后,钱进问珍妮:“艾米莉和宝儿两个怎么样?”

“她们两个无话不谈。宝儿已经学会很多日常英语,艾米莉的陈国话也讲得好了很多。”

钱进听了很满意。

这时,史华德已经合上他那本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厚书,把眼镜也摘下搁到桌上,问道:“贵国的洪治皇帝去世了,你知道了吧?”

钱进“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史华德唏嘘不已:“做一个皇帝实在太辛苦了,做一个负责任的皇帝更加辛苦。每天要很早很早就起床,上朝,批很多奏折。皇宫里又有那么多规矩,做皇帝其实并不开心。”

“即便如此,仍然有许多人想当皇帝,他们喜欢大权在握的感觉。”钱进反驳道。

史华德是传教士,在他看来所有的人都是主的子民,即便是大奸大恶之徒也不过是迷途的羔羊,日后总会返归主的怀抱。他在胸口画了个十字,说道:“愿他在天堂安息吧,但愿天堂没有那么多奏折……”

钱进不想跟他谈论皇帝的事。他掏出一支火枪递给史华德,问道:“史华德先生,您那里还有火-药吗?”

自从钱进从沉船上打捞到两支火枪后,每次出门他都喜欢别一支在腿上。没有火-药,这火枪也只能用来吓唬人,当棒槌砸人也可以。

史华德接过那支火枪把玩了一下,问道:“这是从尼德兰战舰上打捞上来的?”

“不错……只是没有火-药,我还从来没有使用过。”

“你的运气非常的好。这是燧发枪,使用起来要方便很多。”说罢,史华德扣动扳机,只见火枪上的燧石在火门上擦出一线火花。

这支火枪钱进也把玩过,对它的结构也很清楚。听史华德的意思,燧发枪还是稀缺品,自己算是捡到宝了,于是问道:“燧发枪在贵国已经大规模使用了吗?”

“应该还没有。我国的军舰每年也会在观海城停泊几次,和贵国做一些交易。据我所知,目前那些水手还在使用火绳枪。”

史华德将火枪交还给钱进。他起身回了一趟房间,过了一会拿了一个牛皮袋和一个木盒出来。

“我这里火-药也不多了。这个袋子里面装了约摸发射十几次的火-药,还有十几颗铅弹。你先拿着用吧。”

钱进接过道谢,又问道:“史华德先生,您刚说贵国的军舰会常来观海城?”

“是的。每次他们靠岸,我和珍妮会通过他们寄些书信回国去。”

钱进心思转动,问道:“史华德先生,可否帮我一个忙,您能不能帮我跟贵国的舰队购买一些火-药?”

“你要那么多火-药做什么?”史华德狐疑道:“火-药可是战略物资,对一般人来说很危险。”

“上次打捞尼德兰战舰,得了些火枪和火炮,我打算用在观海城的城防上。只是,若弄不到火-药,这些火器就都是些摆设。”钱进实话实说。

史华德思忖了一下,说道:“其实火-药的配方最早还是贵国发明的,你为什么不尝试自己配制一些呢?另外,贵国的军队里面应该也有火-药。”

钱进心说自己何尝没有想过自行配制,只是木炭和硫磺都好得到,但是硝石难求啊。况且,那几架子母铳用起*来可不是一星半点,正应了那句话,“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他也想过让老钱从卫所弄一些出来,但是考虑到汪兴不是个省油的灯,只能算了。

最后,史华德答应帮忙跟英吉利的军官商谈一下。

…………

从史华德那里出来后,钱进又去了王秀才那里一趟。每年快冬至的时候,老钱都会一大早领着他出去拜节。现如今老钱还在江西,所以今年的冬至钱进只能单独去拜节了。

到私塾的时候,王秀才还在教书。今天他穿了件灰白色的厚长衫,头上束着白巾,腰间缠着一条草绳。皇帝新丧,上至三公九卿,下到秀才,都要披麻戴孝。

见自己的得意门生上门,王秀才便让私塾的学生自行温习功课,他自己则领着钱进去了堂屋。待坐定之后,只听他责问道:“先帝驾崩,全国大小官员要守孝九九八十一天。你既有功名在身,为何这么不懂规矩?”

“今早出门后才得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准备。”钱进连忙解释。

王秀才点了点头,又问道:“明年的秋闱准备的怎么样了?”

“马马虎虎吧……”

“莫要大意,这一次如果不中,便要再等三年。”

“学生晓得,一直未尝懈怠。”

辞行的时候,钱进又递上五两银子,算是拜节之礼了。

第十七章 除夕新年

年三十这天,陈国还在服国丧。

钱进和宝儿已回到卧牛村和母亲团聚,史华德一家也被请来了。

虽然陈律规定国丧期间不准操办红白喜事,不准看戏奏乐,但村里面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本来也没这么多讲究。再者,观海城离京城十万八千里,陈律有时候也管不了这么远。

厨房里面,珍妮正在跟文氏学习做菜。只见她左手小心翼翼的按住豆腐,右手正准备切的时候,却因为按的力气太大,把豆腐压烂了。

文氏忙给她演示。一块豆腐到了文氏手里,横一刀竖一刀,不一会就变成了豆腐丁。然后,她又拿起一只萝卜,不一会就把它变成了一碗细细的萝卜丝。珍妮在一旁啧啧惊叹。

屋子前面,宝儿和艾米莉正在玩炮仗。这个游戏一般只有男孩子才敢玩,两个小姑娘却玩得不亦乐乎。

史华德则在堂屋跟钱进学写毛笔字。他用惯了鹅毛笔,一支毛笔到了他手里感觉就成了一条泥鳅,怎么拿都拿不稳。钱进只好手把手的教他。

离晌午还有半个多时辰,文氏已经把菜全部都切好,就等着焖炖煎炒炸了。她从灶房出来跟钱进说道:“进儿,你再去村口望一下,看你爹回来没有。”

钱进应了一声,便披了个袄子出门。

路上,前几日下的雪已经结冰,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响。这已是今年第三场雪。

钱进立在村口那个小山包上,一边跺着脚取暖,一边朝着进村的那条路张望。按理说老钱出门快三个月了,算算日子也应该回来了。

等了约摸半个时辰,钱进朝村口瞥了一眼,只见远处缓缓行来一个人影,虽看不太真切,但行走姿势跟老钱有些相像。

待那人走进,正是离家三个多月的老钱。

只见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裹在一件玄色的厚棉袄里面。嘴唇有些干裂,脸上长满了胡子,倒显得多了几分粗犷。脚上的靴子也是长筒的,靴面上还缠着两根稻草绳作防滑用。

这是十多年来老钱出门最久的一次,而且是在这种大雪天气里。以往每次出门,老钱总是能在一些重要的日子赶回来团聚。作为一个男人,做到他这种程度已经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钱进两兄妹能够平安长大,老钱居功至伟。就算钱进脑子里面装满了现代的知识,以后前途无可限量,没有老钱,他可能还没机会使用便沦落到街边要饭甚至饿死的地步。

想到这里,钱进迎上去接过他身后的一个大布包,说道:“爹,终于回来了啊,大伙就等你吃团圆饭了。”

老钱咧嘴笑道:“大雪封路,车马都走不了。我走走停停,愣是走了一个半月。”顿了一会,老钱奇道:“进儿,你刚叫我什么啊?”

“叫你爹啊。”

“好小子,终于肯叫我爹了。”

…………

回到家中,宝儿见爹爹回来,早已兴奋的喊叫起来。文氏听得动静,也从灶房出来,见是父子俩回来,顿时喜出望外。

见到史华德夫妇,老钱行了个标准的脱帽弯腰礼。史华德夫妇也回礼。

钱进在旁边笑道:“老爹,你这个礼还真像那么回事。”

“一边去。有空你也多跟宝儿学学。”

回到家中,老钱第一件事便是打两桶热水泡了个澡。这个把月都在赶路,估计他也没机会洗澡。

等老钱出来的时候,文氏这边也已经张罗好饭菜。待祭奠过祖先,一屋人坐好。这时,钱进说道:“今天我有点好东西给大家尝尝。”

众人见他说的神神秘秘的,忙催他快点拿出来。钱进取出一个酒壶。

老钱问道:“这里面装的什么?”

“谷酒啊……”

众人一听便没了兴趣,这里只有老钱好酒。钱进小心倒了一满杯,对老钱挤了挤眼睛,笑道:“爹,您先尝尝。”

旁边文氏听得钱进管老钱叫爹,心说这娃今天怎么转了性?自己以前好说歹说,这孩子也不听。今天没人劝便自个叫上爹了。

老钱跟平常一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感觉一条火线沿着喉咙直钻肠胃,把他辣的够呛。等辣劲过去之后,隐约感觉一股暖流在胃里面涌起。

“怎么样?”

“有劲……这是什么酒?”

“就是谷酒啊,不过是收过水的。”钱进呵呵一笑。

这段时间天寒,钱进便做了个简易蒸馏装置,最后蒸出两壶50°左右的白酒。因为没有专门的密封设备,酒气跑了很多。不过这种天气,喝一口高度酒,身子也暖和好多。

钱进又要给史华德倒上。史华德忙说不用,作为主的使者,他是不能饮酒的。旁边珍妮没那么多顾忌,自告奋勇的喝了几杯,连呼过瘾。

待用过年饭,文氏便急忙问道:“相公。我爹和哥怎么样?”

“岳父身体还硬朗。他老人家也很想念你,嘱咐我早点带你们娘三回江西住段时间。你哥把岳母的灵柩安顿好之后,便准备在家守孝三年。”

文氏听了,眼圈又有点发红。

钱进见状,便问道:“爹,这一路可还好走?”

“别提了。这段时间北边冰雪成灾啊,车马基本上已经不走了。我从江西出来的时候,有些人家窗户都已经堆上雪了。幸好我跟上了一路行商才顺利回来。”

“官府没想办法赈灾吗?”

“府县这些人烟密集的地方官府还能照顾到,偏远的村落估计顾不上了。”

众人唏嘘不已。吃完饭后,老钱从袋子里面掏出很多吃食,都是江西的特产。文氏专门装了一袋递给艾米莉,又塞了一些给宝儿。

老钱递给钱进两本字帖,说道:“进儿,你外公听闻你喜欢临摹字帖,让我带了两本给你。”

钱进接过一看,一本是《蜀素贴》,一本是《寒食帖》。于是满心欢喜的问道:“这是真迹?”

老钱敲了一下他的头,笑骂道:“你想多了。这是你外公的得意之作。”说罢,他又取出一把长命锁挂宝儿脖子上,说道:“宝儿,这是你外公给你的。”

宝儿轻轻的抚摸着那把长命锁,心中想象着那位从未谋面的外公的模样。

旁边,艾米莉满脸沮丧。老钱又从布袋里面掏出几本小人书来,递到艾米莉跟前。艾米莉终于破涕而笑,拉着宝儿一睹为快去了。

等文氏收拾好之后,众人围着一盆火唠着家常,磕着今年新收的瓜子,不时爆出一阵笑声。

不知不觉夜幕便降临了。村里陆陆续续便有人家点上了油灯,只是那点点灯光与即将到来的浓夜相比,显得格外渺小。

远处,稀稀疏疏的不时传来一阵鞭炮声。仁武皇帝即位以后的第一个新年就要来了……

第十八章 议修炮楼

过了元宵之后,老钱把村里的里长以及一些乡绅请到了家中。

自老钱说了北方的灾情后,钱进心中便有一种莫名的紧迫感。他让村里的老人仔细回忆观海城这十几年来的天气,并作了详细的记录。后来,他又去城里拜会了几位走南闯北的行商,详细了解北方的天气变化。

这十几年来,陈国是每隔个三五年便闹一次天灾,不是冰雪就是旱灾,要不就是洪涝,与小冰期的特征极为符合。

陈国是典型的靠天吃饭。若是风调雨顺还好说,一遇到自然灾害就会导致作物减产。寻常百姓家里是没多少余粮的,若是断了收成,便会变成流民,更有甚者便会揭竿而起,从而演变成农民起义。

历史上几次大规模的动荡都跟小冰期有关,如汉末的黄巢起义,三国争霸时代,明清时代。因为小冰期持续时间很长,待几十上百年过去,老百姓已经十不存一了。

观海城虽位于陈国南端,受的气候影响较小,但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因此,钱进请父亲出面召集里长和村里的乡绅商议修筑炮台的事。

堂屋内,里长听了老钱的提议之后,只是一个劲的抽着旱烟。里长七十多岁,在村里面德高望重,又管着村里面代收钱粮税赋之事,说句话村里面的乡亲都认。钱进与里长都姓钱,算是同宗,平时管他叫爷爷。

此时,里长已经抽了几杆子旱烟了。钱进见他还不表态,便起身走到他跟前说道:“爷爷,修炮台是为了村里的安全着想。您如果觉得不妥,大可以说出来一起商量啊。”

里长轻笑了一下,手拿着烟锅在凳脚上磕了磕,说道:“钱相公,你这么做肯定有你的道理。只是,修炮楼要对付谁?连个人影都没见,你要我怎么去跟乡亲们说这事?”

“爷爷,前几个月红夷不是都打到观海城了,谁知道他们今年会不会又来一次啊。”钱进不敢跟他们说小冰期的事,说了也白说,以他们的认知根本不会理解。

里长指了指观海城那个方向,笑道:“那不是还有观海卫吗?”

旁边老钱听了这句话脸色有些难看。观海卫的战力如何,钱进心里清楚,只是他也要顾及一下老爹的面子,便说道:“虽然有观海卫,但是周边村落这么多,到时候恐怕也难以顾及。”

里长听了不作声,从怀里寻摸出旱烟袋又装了一锅烟点上,屋子里弥漫着旱烟的辛辣味道。旁边那些乡绅也是东一句西一句的,摆在桌上的瓜果之物却没少吃。

钱进看着这些人长叹了一口气。

本来他是打算拿一部分银子出来,这些乡绅再出一部分钱粮和劳力,这修炮楼的事就成了。看那些乡绅的德性,倒像是自己求着他们一样。他真想丢下这事图个清静,奈何都是些乡里乡亲的,若是哪天真被敌寇杀到家门口,他也于心不忍。

里长翘着个二郎腿,手端着烟杆猛吸了几口旱烟,直到那烟锅里的烟丝燃烧殆尽。他将烟锅里面的烟灰磕掉,将烟杆别入腰间,似乎准备起身离开。

良久之后,他又重新翘起二郎腿,问道:“就算你修了炮台,如果来了大股的匪寇,你以为我们村子里面这一百多户人家靠这炮台就能挡住吗?”

钱进一听这事还有戏,便喜道:“爷爷,村子里面不会来大股的匪寇。”

“你就这么笃定?”

“大股的匪寇主要以城市为目标。旁边有个观海城,比我们村里有钱人多了去了。他们到我们这村里来图啥?咱们只要防住小股流寇就行了。”

里长听完,又是沉默不语。

钱进见他犹犹豫豫的便有些火大,便踱至堂中沉声说道:“本秀才之所以提议修炮楼,一不为名,二不为利。村里面这么多乡亲,从小对我多有照顾。万一有寇来犯,烧我们的房子,杀我们的村民,侮辱我们的姊妹,那真是亲者痛仇者快啊。”

里长被他这番话说得一张老脸有点挂不住。他讪笑了一下,说道:“老朽又何尝不知道这修炮楼是为了村里好,只是乡民平时都要种田,县里面有时还会抽调一些民力。最关键的是……这动土动工都需要钱银啊。”

钱进心里笑了一下,原来里长发愁的是银子,便说道:“银两的事您不用太操心。上次打捞战舰有一些收获,我这边先出400两银子用着,不够到时候再商量。爷爷若同意修建炮楼,就帮忙说服乡亲们出工就行了。”

里长一听有钱顿时放下心来,笑眯眯的说道:“人手的事好解决。村子里面一百多户人家,上工的时候一户出一两个壮劳力不就行了?”

“那就这么定了。”

钱进从怀里掏出两张布帛,上面画了两张草图。

第一张图画的是三座炮楼分布图。第二张图则是每座炮楼的建筑格局。每座炮楼分三层:最底下一层用于藏人;第二层是露天的,可架火炮,边缘布置有垛墙、射击孔、炮孔;第三层则是一个阁楼,用于存放火器等物。

按照这样的布局,一旦有寇来犯,村民可以就近找到炮楼躲避,二楼的乡勇可以发炮阻敌,三座炮楼之间还可以相互支援。

里长和众乡绅看得啧啧称奇。老钱也很意外,心说自己儿子啥时候学了这些。

……

开春的时候,观海城的冰雪终于全化了。城里的柳树开始抽出嫩绿的枝桠,似乎寒冬从未来过。

杨应和走了,为了他心中的道去了北方。他把一屋子的书全部留给了钱进,包括《新格物学》的手稿和有一封信,还有那张《大陈混一图》。

信中,杨应和对陈国现在的政治格局作了一番简要分析,大意便是:皇帝刚刚登基,与朝中大臣尤其是首辅的关系处于蜜月期,陈国官场上会比较平和。后面又零零碎碎的写了很多,多是家长里短的事。最后,杨应和对那锅牛肉火锅念念不忘,信中居然有一大段都是在说火锅如何味美。

钱进看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下。杨应和是个温情之人,在钱进面前从来不端架子。一直以来,他们两个都是亦师亦友的关系。虽然早知道杨应和会北行,但分别真的来临之时,他心中还是有几分伤感。

几天后,他寻了个机会将炮楼之事知会了李德茂一声,也算备个案。

李德茂听了之后也没太反对,毕竟有尼德兰战舰炮击月港炮台的事在前,村里面加强一下安防也情有可原,只是提醒他别让有心人构陷罪名。

钱进听了连忙道谢。

李德茂又提醒他秋闱在即,切莫耽误,以免让徐布政和文提司失望。

…………

四月,国丧已过。

村民们刚刚种完早稻,炮楼便正式动工了。

村里面有现成的工匠,只是上好的麻石需要去邻县采购,得多花些力气。钱进将400两银子交给里长居中调度,相关的用工、采买以及其他用度入账即可。

中间史华德来了卧牛村一趟,说联系购买火-药的事谈妥了,总共只能买三百斤火-药。估计这也是看在史华德的面子上,毕竟火-药是战略物资,有钱也难买到。

钱进心想三百斤暂时够用了。有了这些火炮,村里面那些火枪和子母铳便不再是摆设。价钱也不贵,只要50两银子。将银两付清后,钱进又让村里的人运回去妥善保管。自此,他终于放下一块心事。

离秋闱越来越近了,钱进回县学安心备考。

第十九章 初临临海府

仁武元年八月初五,钱进和县学几位同乡结伴赶到了省城临海府,还有两天便是秋闱了。

陈国的秋闱每三年举行一次,一般都安排在农历八月举行。考试分三场,第一场考八股,多是跟《子论》《理学》有关;第二场便是考《陈律》;第三场便是考策论,考的是时事评判。每一场都要考三天。

钱进对于第二场和第三场考试倒是不怕,前世他每天干的都是写报告的事,顶多就陈律麻烦一点,需要背诵。最头疼的还是八股文,此文对于格式要求最为古板繁琐。

这天晚上,刚下过一阵雨,屋里面还有点闷,钱进便推开客栈的窗户透透气。

下过雨后的天空很干净,半空中挂着一轮皓月,空气中隐隐约约的飘荡着桂花的香味。钱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略微清爽了些。

这时,旁边传出吟诵声:

天上月圆,人间月半,月月月圆逢月半;

今夜年尾,明朝年头,年年年尾接年头。

钱进侧过头去看了一眼,只见隔壁房间探出一穿长衫之人,正斜倚在窗台上对月饮酒。他打了个招呼,说道:“这位仁兄,好对子啊。可是一起参加秋闱的?”

那人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也不搭话。他往嘴里灌了口酒,自说自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钱进心说这人不是骂他是个追名夺利之辈吗。他随意瞄了一眼,只见那人长得有点尖嘴猴腮,便没有继续搭话。

…………

第二天清早,钱进在客栈用过早餐,便准备上街逛逛。

还有两天考试,好好放松一下心情才是正理,毕竟接下来三场考试要考九天,挑战的不仅是学问,还有体力。

街上行人还不是很多,倒是有很多小商小贩挑着货担早早的就占据了有利位置。

钱进随意逛了会,看见一间比较大的书店便钻了进去。

店主见有客上门,忙过来热情的招呼。他把钱进拉至角落处,小声说道:“这位相公,一看你就是要高中的面相。我这里有新到的考题,昨夜才放出来的,只要十两银子。”

钱进笑了一下,忙说不用,心里却说这秋闱的考题若是成了烂大街的,他还不如直接回家去得了。

店主虽有些不悦,但是后面又有客进店,他又继续去忽悠去了。

钱进往书店里面扫了一眼,里面很拥挤,只并排立了两个书架。第一个架子上的书多与科举考试有关。钱进略微看了一下,便觉得索然无味,直接走到第二个书架那里去了。

这里倒是给了钱进很多惊喜,里面的书多以野史志怪小说和闺阁情爱之事为主。更令他惊叹的是,上面居然摆着一些农耕纺织之类的书。

钱进找了一本线装的野史小说随意翻看了几页,觉着还行,便决定买下。他左右对临海府是不熟,这两天准备关起门来读闲书。

正当他转身准备去掌柜那里付账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人,穿一件油腻青布长衫,个子较高,嘴上搭着两撇小胡子。此人长得贼眉鼠眼,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极为猥琐,正是昨夜在隔壁对月饮酒的那位仁兄。

两个书架之间并不宽敞,钱进笑了笑示意他先过去。

那人见钱进礼让,面有羞色的说道:“这位老弟,昨夜我酒后失言,多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钱进也不是咄咄逼人之辈,笑道:“兄台客气了。大家都是奔秋闱而来,即是同道中人。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鄙人金台明,从化县人士。”

“原来是金兄。在下钱进,观海城人士。”

金台明随意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钱进,说道:“这本好看。全是白话文,读的不累,文笔也不错。”

钱进接过一看,书名为《柳三娘》,略微翻了一下,里面讲的是一个青楼女子的爱恨情仇故事,于是笑道:“原来金兄对此很有研究啊。”

金台明讪笑了一下,说道:“研究谈不上。这本书我已看过了,比《子论》《理学》有趣。”

“既如此,便谢过金兄了。小弟在此预祝金兄金榜题名。”

金台明抱了个拳,便去找他喜欢看的书去了。

从书店出来,钱进又去了几处热闹的地方逛了下。

不得不说,这临海府与观海城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观海城的工坊、商铺建筑比较多,街上多南来北往的行商。

临海府则是广东的政治中心,城内多高门大院。城正中间就是布政司衙署,旁边依次有提司府、都司府、知府。周边则大都是官员府邸以及一些富商大贾的宅院和商铺。

穷苦人和小商小贩都是从城外郊区或村镇来赶集的。每天天麻麻亮,这些商贩就挑着各式货物来临海府售卖,既换得了一家开销所需,又保证了临海府的日常供给。

钱进看见前面一位老汉正在给人补锄头,便走过去饶有兴趣的观看。

老汉吃饭的家伙是一副挑担,一头装着煤火炉子,另一头则摆着铁砧和铁锤等物。远远的就可以闻到煤火燃烧时夹带的淡淡硫磺味。

那锄头从中间断成了两截。只见老汉用铁钳夹住锄头放在煤火之上,又扔了块长条形的小铁块在一旁,接着便不停的拉动风箱。盏茶功夫后,铁锄和那块用来接缝的小铁块被烧得通红。

见火候差不多了,老汉把两截锄头在铁砧上固定好,又把小铁块接在断口处,接着便开始用力的挥动铁锤。一阵敲击后,锄头断口处已经接好,只是看上去还比较粗糙。

老汉又把锄头夹到煤火上,从旁边一个袋子里抓了把碳粉撒到断口处,接着便奋力拉动风箱直到接口处烧的火红。约莫半刻钟后,他把锄头夹出来又锤了十几遍,直到接口处平整,完了之后便直接扔到旁边一个水桶里了。

只听嗤的一声,水桶里面热气升腾。从桶里取出来的时候,这锄头就算修好了。补锄头的老农满意的看了看自己的吃饭家伙,给了老汉两文钱。

整个过程钱进看的仔细。虽然观海城也有大的冶炼工坊,但是不相干的人都是不让进的,所以他一直没有观摩到这个世间的打铁工艺。

就这么一个补锄头的活计,老汉却使用了热焊接①、正火②、渗碳③三道工艺。钱进不由得对陈国的铸造技术心生向往。

“大爷,生意不错啊。”钱进搭话道。

老汉其实早已经注意到钱进了,笑道:“还行,今天已经接了三个生意,差不多可以打一壶酒了。”

钱进曾经想过要打一柄匕首,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匠,于是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问道:“刀剑可以打吗?”

老汉一听这话便警惕地瞅了瞅四周,压低声音对钱进说道:“年轻人,看你是个书生我才提醒你,这刀剑只有官营的工坊才能打,老百姓打刀剑可是要治罪的。”

钱进与老汉也是萍水相逢,见他为难便转了个话题,问道:“大爷,您这手艺是哪里学来的啊?”

“当然是祖上传的拉,吃饭的手艺都是传子不传女的。”

“那这边打铁的多吗?”

“多啊。这临海府周边就有好几个炼铁大户,有炼铁的自然有打铁的。老汉年轻的时候也打铁,只是现在上了年纪了,才帮人修修补补赚点酒钱。”

钱进道了声谢,在铁砧上放了十个铜板给老汉打酒喝,便回客栈了。

一路上,钱进琢磨着老汉的手艺。看情形,陈国的冶炼铸造技术已经有了相当的基础。只是这些手艺都是代代相传的,外人很难偷师。不然的话,他以后倒是可以考虑开个冶炼工坊。

回到客栈,王刚和几位同乡似乎一直在等候自己归来。来临海府的时候,钱进便是与他们结伴同行的。

那王刚一见到钱进,第一句话便说:“钱老弟,跑哪儿去快活去了,让我们一顿好找。”

钱进感觉这王刚今天热情的有点过分,便问道:“闲逛了一下,可有急事?”

“哥几个本想带你去临海府见见世面,谁知你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王刚说道。

“有位大户人家的公子想结交于你……”另一位同乡插了一句嘴。

钱进心里冷笑了一下,自己两世为人都活了快四五十岁了,还需要你们几位带着去转转?况且,他在临海府并不认识什么富家公子。秋闱在即,他也不想多生事端,便婉言谢绝了。

把那几位同乡打发走,钱进点了些清淡的饮食,便关上门看他淘来的《柳三娘》了。

金台明眼光着实不错。这本书有点像现代的言情小说,读起来不费力,但是对人物感情描写的非常细腻,里面提到的风俗习惯也很多。

一晃眼,两天时间过去了。这两天钱进足不出户,饿了便叫小二送些吃食,累了便躺床上睡觉,终于把这本书看完了。

他伸了个懒腰,舒服的呻-吟了一声。

秋闱终于要来了……

注:

①热焊接:一种金属连接工艺,利用外部热源加热待加工金属工件,然后对工件进行机械加工使其成为一个整体结构件。

②正火:指将工件加热至临界温度并保温一段时间,然后在空气、水、油中冷却的过程。主要作用是提高工件硬度,改善性能。

③渗碳:古代金属表面处理工艺的一种,主要使得碳元素渗入工件表层,提高工件含碳量和硬度。

第二十章 丹桂飘香月

翌日清晨,钱进一大早便赶到了贡院。

贡院面积很大,足足有七千多间考试号舍,是临海府占地面积最大的建筑。每年的这个时候,全广东的秀才便会赶到临海府,参加这三年一度的秋闱。这已经成了惯例,都不用通知的。

贡院门口,站了两排兵士。每名生员进考场前都要被请进门口一间小房子里面搜身,看有没有夹带书籍或者小抄之类的。

不得不说这些生员的作弊方式千奇百怪,有在衣服里子里藏书本卷子的,有做成小纸条纳在衣服下摆的,更有甚者,还有直接写在腿上的。

负责搜身的官差经验都很丰富。不一会儿,便有十多名生员被陆续赶了出来。

钱进瞥了一眼,只见有几名被赶出来的仁兄居然还穿了棉衣,心想这掩饰功夫实在太差,也不看看这么热的天。

搜完身,钱进便跟在长队后面进了贡院。

前面有两张门,第一张门称之为仪门;第二张门称之为龙门,取‘鲤鱼跃龙门之意’。进了龙门,参加秋闱的生员便不许再进出了。

龙门正对面,还有一座略高的台阶。布政使徐宝禄以及十多名官员正站在台阶上检阅。众生员经过台前的时候对徐宝禄他们均行拜师礼。

见徐宝禄在场,钱进低着头冲高台上抱了一拳,便匆匆往自己的考舍走去。虽然跟徐宝禄见过两面,舅舅文巽与他更是知交好友,但是这种场面钱进没打算相认。万一被有心之人告发,他和徐宝禄两人都有麻烦。

钱进拿着自己的号牌一直找过去,在丁酉号房间停下,确认是自己的考房无疑。

他略微往里面扫了一眼,房间很小,两块木板拼在一起就成了床板,供生员睡觉之用。考试的时候就把床板拆下来,一块板子作桌子,一块板子做凳子。这里便是他接下来三天吃喝拉撒的地方了。

一个时辰后,所有的生员都已陆续进场。负责监考的官员敲锣之后,生员便只能呆在自己的考房里面,不得随意走动。之后便有官员分发试卷。

钱进接过试卷一看,考题只有一句话:治国必先齐其家,齐家方能治天下。看到这个题目,他笑了一下,这道题考的就是治国和齐家的辩证关系。自己前世写文章的功底没丢,只是要按照八股的格式写出来着实还得费一番力气。

这几年他左思右考,终于想出了一个笨办法,那就是先把文章写成白话文,再逐句反译成文言文。虽然文章最终读起来会有些呆板,但他好歹也读了这么久的《子论》《理学》,再润一下色的话应付考试应该足够。

时间尚早,钱进往对面一排考房望去,只见那边几位仁兄也已经拿到了考卷。有一位生员见官差走后,便不急不慢的掏出自己的鞋子,将鞋底一层一层的打开。敢情这位老兄居然以小抄作为鞋底,这作弊手段真是令人拍案叫绝。

再看另外几位仁兄,都在作低头沉思状。有一位面目俊朗的倒是显得成竹在胸,钱进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似乎感受到钱进的目光,那位仁兄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了一眼,遥遥抱拳行了一礼。钱进甜甜一笑,也回了一礼,顺便看了一下他的号牌:‘丙巳号’。

待监考官发令做题后,钱进也不着急动笔,先打腹稿。跟所有生员一样,他十年寒窗苦读,今日便要见个真章。作为一个穿越者,他依仗的是自己现代的见识,却也不敢轻视天下的学子。

由于太过专注,有位监考官在他旁边站了一小会,他也没太注意。中途的时候,对面那位鞋底夹带小抄的仁兄被拖了出去,哭的惊天动地。

到第三天中午的时候,陆续便有生员离场。钱进抬头看向对面,那位丙巳号的仁兄似乎也完成了答题,正在细细的校对。另外几位有的还在沉思,有的似乎也答的差不多了。

钱进已经打好底稿。反正还有半日才交卷,他索性将考试的事抛在一边,将随身带的大饼就着清水吃了些,又打了个盹。

养足了精神之后,他把草稿又校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他用小狼毫笔把洋洋洒洒三百多字工整的写到另外一张白纸上,再署上自己的名字,便准备交卷了。

刚起身,正好碰上对面那位丙巳号的仁兄也已经答完。两个人相视一笑,便并排走了出去。

出了仪门,那位仁兄抱拳说道:“在下龙门县廖东临。这位老弟怎么称呼?”

钱进笑道:“在下钱进,观海城人士。看兄台气定神闲,此次必定高中。”

廖东临摆了摆手,笑道:“那倒未必。反倒是老弟你小小年纪便来考举人,真乃神人也。眼下去休息又太早,我准备去溜达一下,老弟可有去处?”

钱进与他并不熟络,又有点劳累,便说道:“这三天下来有点头晕脑胀,等下我便准备直接回客栈休息了。”

廖东临也不勉强,两人匆匆告辞。

钱进回到客栈,倒头便睡。他是真的累了,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早。

剩下来的两场考试,依然是三天一场,中间可以休息一天。

《陈律》主要考法律条文,还有几个刑罚判案的大题,主要看生员对陈律熟不熟,判罚准不准。策论则主要考的是时事,评价生员的时事分析能力。这两门自然难不倒钱进。

待三门全部考完,所有的书生们终于松了口气。秋闱不仅是考的文章,更是考验一个人的体力和心性。九天时间下来,所有的生员都已经身心俱疲,有些体力弱的甚至大病一场。

第二十一章 宴无好宴

贡院,所有参加秋闱的生员均已退场。受卷官将所有考卷归拢,每十份成一封,送到弥封所糊名。誊录所的官员用朱笔将所有考卷重新抄录一份,送到内帘所阅卷。每一道程序都有专门的官员签字画押,出了问题也很容易追本溯源。

这次坐镇内帘所的主考官是翰林院学士林佑堂,副考官则是福建学政沈魁。

林佑堂虽挂了个学士的头衔,但在朝中并没有什么实权。这次被徐宝禄举荐为广东秋闱的主考官,不仅可以出来赚点外快,还可以积累门生资源,他自然尽心尽力。

二人吃了上马宴,便于秋闱前一天住进了内帘所,考试和阅卷期间不得踏出一步。这九天九夜等下来,他二人早已有些迫不及待。收到考卷后,便吩咐官差将考卷抬进内帘所,然后紧闭大门。

……

傍晚的时候,钱进还在梦中与柳三娘相会,门外一阵敲门声把他吵醒。开门一看,又是王刚等人。

钱进揉了揉眼睛问道:“几位同乡,找在下有什么事吗?”

“钱老弟,还记得上次我们说起的那位富家公子不?今日他在登喜楼设宴相请于你。”王刚兴奋的说道。

“我与那位公子并不相熟,请我作甚?”

“一回生两回熟。听老兄一言,与他结交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几人说话间就要驾着钱进往外走。

钱进心说这位富家公子到底何许人也,值得几位同乡这么鞍前马后的跑,他决定去探下虚实。

于是他进屋匆匆梳洗了一下,换了身行头,又把暗夜匕首别在腿上,便随王刚出发。

登喜楼实际上是临海府最大的一家青楼,地处城中最繁华的路段。钱进住的这家客栈有些偏,约莫两刻钟后才赶到。

一进门,便有莺莺燕燕围上来招揽生意。钱进还不到十五岁,虽然身量已经接近成年人,但应付这种场面还是有些稚嫩。

那王刚一板脸,怒道:“这是天字号房请的贵客,莫要耽误我们正事。”那几位姑娘一听是去天字号房的,便识趣的离开。钱进在后面暗暗乍舌,心想今天请客的这位主来头有点大啊。

上楼后,几人穿过好几道回廊,终于到了一处僻静门厅外。房间内,不时传出几名男子的浪笑和女子的娇声求饶声。钱进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

王刚敲了敲门,一位姑娘开门领他们进屋。席间已坐了两位男子,年纪均有二十出头,着华服高冠。主位上却是空的。

那王刚一进门便对那二位恭敬行了一礼,说道:“王兄,孙兄,让二位久等了。这便是观海城的钱进了。”

钱进感觉这姓王的和姓孙的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便随意冲他二人抱了个拳,算是行过礼了。

那孙、王二人见钱进如此倨傲,脸有怒意,正要拿言语挤兑他时,却听里屋传来抚掌声,一男子声音传来:“在下对钱老弟闻名久矣,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珠帘掀起,只见两位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拥着一名华服公子从里屋走出来。钱进瞄了一眼,这位仁兄长的唇红齿白,一双美目顾盼生辉,脑后梳一个长尾辫,手中抚一柄折纸扇,一看就是风雅之辈。

钱进不知他底细,便行了一礼,说道:“不敢当。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苏文盛笑得极为灿烂,手中折扇一收,抱拳说道:“鄙人苏文盛。这次便是与老弟你一同参加的乡试,咱们也可以说是半个同门了。”

“钱老弟,苏兄可是盐运使家的公子……”王刚生怕钱进失礼,便在后头插了这么一句嘴。

苏文盛回头恼怒的看了一眼王刚,转过脸来时却已是满面春风。

他扶住钱进的手臂,边走边说道:“钱老弟,这次请你过来多有唐突,等下我自罚三杯以示歉意。不如先落座吧?”说罢,他将钱进引至客首位,又回头对身边一位女子说道:“小月,今日可要把钱相公伺候好了。”

那名叫小月的女子听到苏文盛吩咐,便如乳燕归巢一屁股坐钱进腿上。

钱进只感觉一股香风扑面而来,熏的他连连打喷嚏,忙说吃不消。这名女子刚刚才和苏文盛从里间出来,他想想便觉得有些恶心。

小月平时见惯了狂蜂浪蝶之辈,见今晚伺候的这位少年对她兴趣寥寥,脸上便不怎么好看。可她偏偏不信邪,又是端茶又是倒酒,一对酥胸在钱进身上时不时的挨一下,当真是撩人之极。

这时,苏文盛已命人倒了满满三杯酒,准备全部干掉。钱进忙说不用如此,那边第一杯已经一口闷。

“苏兄乃真豪杰。”

“苏兄海量……”

旁边王刚几人连声叫好。

钱进不知道这苏公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见他这么豪爽,自己这个做客人的捧个场凑个热闹也没啥,于是也倒了三杯酒,说道:“苏兄,承你盛情款待。我也满饮三杯,以助酒兴。”

说罢,一口气将三杯酒全部喝完。这酒度数也不太高,估计也就30多度的样子,喝起来不难下口。

苏文盛抚掌叫了声好,说道:“钱老弟乃性情中人,我就喜欢结交这样的雅士。估计你还没用过晚饭吧,不如先吃些菜?”

旁边小月赶紧给钱进盛了一碗汤羹。他正好也有些饿了,端起碗来几口就喝完了,也没仔细品尝。喝完之后才感觉有些不一样,比普通的汤要粘,又带一点滑腻的感觉。便问道:“苏兄,这是什么羹?”

旁边那位姓王的华服公子说道:“此羹名为‘黄金髓’,取产自云梦泽的黄金鲤鱼脑髓蒸煮而成。”

钱进暗暗乍舌,心说这道菜没有两百条黄金鲤鱼做不出来。

那位王公子又指着旁边一道菜说道:“此菜名为‘爆炒龙须’,主料必须选十年以上的鲶鱼须。”

……

听那位姓王的公子介绍完,钱进慢慢放下筷子,再也没有食欲。按那位王公子的说法,这一桌菜起码得上了一千两银子,够三四十个家庭维持一年的生计了。他虽然也讲究口腹之欲,但不是这么个铺张浪费法。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起身说道:“苏兄,今日劳烦相请,钱某不胜感激。以后有什么需要钱某效劳的,兄台知会一声就行,我办得到的自然尽心竭力。”

苏文盛哈哈一笑,说道:“钱老弟果然心直口快。且放宽心,苏某只是爱惜老弟之才。今日特来结交一下。”

“苏兄之情,钱某已经记下了,来日再来答谢。我还有些事,便告辞了。”

苏文盛见钱进要走,也不挽留,只是说以后多多走动,便把他送到了登喜楼大门口。

钱进走后,旁边那位姓王的公子说道:“苏兄,这姓钱的小子有点不识抬举。要不要我找人把他给废了?”

苏文盛一听此话大怒道:“没脑子的东西。你可知他外公是谁?”

王姓公子陪着小心说道:“我以为您只是要招揽他而已……不曾知晓他的来历。”

苏文盛望着天空意味深长的说道:“他外公可是前都御史文天正,人称‘天正公’。那可是先帝见了都要头疼的人。”

回去的路上,钱进百思不得其解。

这苏文盛只是有个当盐运使的老豆而已,无缘无故请自己作甚?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只怕他是没安着好心。看他又是摆阔又是美人计的,莫非是有求于自己?

想到这儿,钱进摇了摇头,自己不过是一秀才而已,有啥可求的。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王刚这几个同乡算是把他给卖了,眼下估计还在领苏文盛的赏钱了。

这可真是老乡见老乡,背后捅一刀啊。

第二十二章 金台明的往事

第二天,钱进准备再去书店找两本闲书看。离发榜还有些日子,总要找些事做消磨时光。

一到书店,居然又碰到了金台明。这位仁兄已经占据了书店一角,正捧着一本小说细细品味,脸上还时不时的浮出一丝笑意。

“金兄,来的挺早啊。”钱进轻轻咳了一声,说道。

金台明抬头望见钱进,便把书合上,说道:“钱老弟,你也来了啊。上次那本书还行吧?”

“金兄推荐的书确实不同凡响。那本书我已经看完,现在还觉得意犹未尽。这不,我又来淘书了。”

“看来钱老弟也是性情中人啊。”

“左右无事,不如出去逛逛?”

“正有此意。”

……

每年的秋闱之后,临海府的街上是书生小姐一见钟情发生率最高的时段。

故事里面有很多桥段便是这样:某书生在街上游玩,一不小心飘过来一条手帕,一闻香气扑鼻,原来是某位千金小姐不小心遗失。后来书生和小姐因为手帕又不期而遇,结果一见钟情,成就了一段佳话。

不过金台明和钱进两人遇到这种事的机会似乎很渺茫。

金台明虽然身材修长,可是面相却不太逗人喜欢。钱进虽然长相尚可,但脸上稚气未脱。最关键的是,谁知道那些被风刮起的手帕是不是人家姑娘看准了才扔的?

此时,钱进和金台明两人正有说有笑的行走在大街上。看街上的人来人往,闻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桂花香,连续九天考试所带来的疲累也一扫而空。

快走到布政司衙署时,一条粉红色的丝巾随风飘来,不偏不倚扑在钱进的脸上,一闻还有一股淡淡的女子清香。钱进揭开丝巾,看见迎面追过来一位穿绿裙的小姑娘。

那位姑娘似乎体力有些不支,待追到跟前时已是香汗淋漓,此刻正扶着膝盖喘气。等她抬起头来时,钱进正拈着丝巾的一角在她眼前轻轻晃着,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

那绿裙姑娘一把从他手里抢过丝巾,白了他一眼说道:“登徒子……不知道姑娘家的东西不能乱捡的吗?”

钱进这时才看清这小姑娘的面貌。只见她约莫十四岁的年纪,头上挽着两个双丫髻,脸上白里透红,一双眼睛盈盈如两轮弯月,挺翘的鼻子上此刻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最有趣的是,这位姑娘说话的时候,一对小虎牙就不自觉的露了出来,像极了一只被惹毛的小猫。

正当他反应过来准备说点什么时,那位绿裙姑娘已经走远去追她的同伴去了。旁边金台明冲他挤了挤那双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笑道:“老弟,艳福不浅呐……”

“让金兄见笑了。”钱进讪笑了下。被一个小姑娘称作登徒子,他心里总归是有些不舒服的。

“老弟真乃我辈书生楷模啊……要不要我去打听下那位姑娘的住处,等过几天你桂榜题名时再来相认,岂不是成就一段佳话?”金台明越说越激动,仿佛刚刚拾到手帕的是他一样。

钱进听了无言以对,只得敷衍道:“老弟年纪尚小,暂时不考虑这些。”看来这金台明平时看的野史外传太多了,啥都往书里的戏码去套。

临近中午的时刻,两人瞧见一家生意还算不错的酒楼,大门正上方竖着一块硕大的招牌:醉蟹楼。

此时已过中秋,正是螃蟹肉肥膏满的季节。于是钱进便提议中饭在此解决,金台明虽犹豫了一下也没反对。

进了酒楼,两人找了个偏僻的座位坐下,点了八只螃蟹和几个下酒小菜,一人再来一壶黄酒。两人各饮了一杯黄酒之后,也不客套,便直接对着那几只螃蟹开动了。

钱进对于吃螃蟹没啥讲究,摆在桌面上的那些木棰签子之物他一概不用,全部用嘴。不一会,他已经啃完了三只。邻桌的看他这副吃相纷纷窃窃私语,不过钱进丝毫不在意。

金台明则比较斯文。他先用小锤子把蟹壳敲松,轻轻剥开蟹盖,再用小勺子将里面的蟹黄全部盛到碗中食用,余下的蟹肉蟹腿也借助工具吃的干干净净,剩下的蟹壳之类则规规矩矩的放在旁边的盘子里。

钱进忍不住赞道:“看金兄吃螃蟹真是一种享受啊。”

金台明用毛巾擦了一下手,自己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黄酒一饮而尽,然后重重的叹了口气。

“金兄可是有什么烦恼?”

“老弟,你我一见如故,有些话我也不瞒你。其实我家中也曾经富过,小时候每到中秋之时,家母都会买很多螃蟹。后来家道中落,家里已经好几年没有吃过螃蟹了。”

“莫非兄台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

“说来话长。我平时最喜欢看杂书,临海府大小书店的杂书基本上被我看光了。对于《子论》《理学》,我向来都是嗤之以鼻。好端端的大白话不讲,却非要学那圣人讲古文。因此,老父经常说我不思进取。”

金台明抿了口茶,继续说道:“我自认才情不差,偏偏要争这口气,于是参加了六年前的乡试,而且全部用白话文答题。哪知道主考官说看不懂,我去据理力争,反而被轰出来。后来名落孙山自不必说,家父听说之后更是气得吐血身亡。”

钱进听得唏嘘不已,便安慰道:“金兄是性情中人。我想有很多人对八股的弊端都看的清楚,但是敢用白话文做题的,金兄应当是第一人。说不定几百年后,便是白话文的天下,金兄此举当居首功啊。”

“几百年后我们都已经作古,以后的事谁人又可以知晓。家父去世之后,我便潜心钻研了几年八股文。一来告慰家父在天之灵,二来也想谋个一官半职养活一家老小。”

“令尊听到你这番话,定会倍感欣慰。”

“往事已矣,不提也罢。这次科举不管考的如何,遇到老弟这样的知己便是人生幸事。”

“认识金兄,也是我的荣幸。”

两人举杯痛饮。

钱进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喝得痛快了,上一次还是跟杨应和吃牛肉火锅的时候。现在半年多过去,也不知道杨应和北行到了哪里了。想到他那高瘦的身影,钱进不由得叹了口气。

金台明见钱进满面愁容,不由问道:“老弟可有什么烦心事?”

“我有一位恩师,潜心钻研理学八年,自创新格物法。现在已经北行传道去了。”

“想不到令师也是有大才之人。难怪能够教出老弟这样的学生来。”

“有机会我可以为金兄引见一下。对了,恩师著有一本《新格物学》,金兄如有兴趣可以借去看看。”

“那就多谢老弟了。”

“金兄不用客气,之前你不也荐书了吗?”

“哈哈哈……”

两人越聊越投机,不一会儿便把一桌酒菜解决了。中途的时候,钱进偷偷的把饭钱给结了,令金台明感动不已。

第二十三章 桂榜题名时

五天后,艳阳高照。临海府秋闱终于发榜了。

贡院门口,早已人山人海。钱进和金台明两个人望着榜前水泄不通的人群,叹了口气。

不一会,一声大呼传来:“我中了……哈哈哈……我中了……”。只见一名五十多岁的生员从人群之中挤出,满脸狂喜之色。

当然,更多的考生出来则是表情僵硬,或是仰天长叹。更有甚者,有的已经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钱进两人一开始还有些同情这些落榜的考生,后面也麻木了。快到晌午的时候,榜前的人终于渐渐散去。两人终于看到了那张令无数生员爱恨交加的榜单。

第一名,赫然写着金台明的名字。

金台明看见自己榜上有名顿时热泪盈眶,只见他向天一拜,似乎在告慰其父在天之灵。

“金兄,恭喜中得魁首啊。”钱进也是由衷的替他感到高兴。不得不说,这金台明绝对是个天才。六年前他以白话文交卷,得了个零蛋。一旦他决心攻科举之道,这八股文章对他来说也是信手拈来。若是他有意科举之道,估计早都是进士了。

钱进继续往左边看去,第二名写着廖东临的名字。考试的时候钱进便觉得此人气定神闲,果然是有真才实学的。

第三名,是一个叫王拂生的人。不认识。

第四名,观海城钱进。对于这个成绩,钱进比较满意。科举对他来说只是加重他立身处世的筹码而已,他并不求在这方面如何瞩目,只求过得去便可以。

钱进将榜上所有的名字都过了一遍,没有找到苏文盛。看来,这货逛青楼是一把好手,学识就不敢恭维了。

这时,旁边一位值守的兵士过来行礼,提醒他们明日晚上徐布政将在府上宴请今科举人。

钱进二人忙说晓得了。那兵士依然弯着腰杵在那里不走,钱进恍然大悟,原来这是等着要喜钱了。他身上正好还有二十几文散钱,便全都给了那名兵士,要他打两壶酒给兄弟们喝。

回客栈的路上,二人准备找家酒楼庆祝一下。结果一路寻过去,各家酒楼都说客满。无奈,他二人只好继续往前去找。

今日临海府的酒楼生意特别好。不管考中了的,还是没考中的,都会来此挥霍一番。考中了的,自然是意气风发,激扬文字。没考中的,喝点小酒,发泄一番心中积郁之气,准备三年之后从头再来。有些善于经营的,更是存了结交之意,也好为日后做准备。

两人行至一家叫状元楼的酒家时停住了。金台明指了指门楼上的金字招牌,笑道:“老弟,这家酒楼应景好,不如选这家吧?”

“那就依兄台的了。”

“说好了,这次必须让我来请。”

“放心,这次我绝对不抢。以后我可以逢人便说今科魁首请我吃过饭了。”

两人相视一笑,便一前一后进了状元楼。

进酒楼后,两人发现一楼已经客满,二楼雅座更不用说了。两人已经走了好几家店,都有些乏了。正好过道上摆着一条长凳,两人便坐下边聊边等。

旁边不远那桌坐了四个人,全是书生。听他们交谈,似乎其中有一位生员中了举人,其余三个则边敬酒边说些恭维的话。

约摸盏茶功夫后,他们之中一矮小书生起身准备去方便。经过金台明身边的时候,因为过道多了两人一凳,便显得有些拥挤。金台明这会正在跟钱进说话,一时也没注意到旁边有人要经过。

那矮小书生有些不喜,便故意咳了一声。金台明回过头来,见有人要经过,便抬脚让了一下。

矮小书生大模大样的走过去,轻飘飘的丢下一句话:“落榜之人居然也来状元楼吃酒。”

金台明听了便要理论一番。钱进忙示意他不要冲动,然后叫住那位书生问道:“敢问这位仁兄得了第几?”

“我不曾中得举人。”那矮小书生返头指着他那桌一位中年儒生说道:“但我堂兄中了今科第十名。”说完,脸上布满得意之色。

“……”

钱进听了有些无语。

本以为这矮小书生这么狂傲,至少也是上榜之人,结果连个屁都不是。他坐下不再答话,以免自掉身价。

那矮小书生感觉被人轻视,一张脸涨成猪肝色。打架他占不了便宜,骂人似乎是一把好手。正当他欲使出“三寸毒舌”的功夫时,二楼一群人有说有笑的下楼。

钱进侧头一看,发现廖东临也在其中,且众人隐隐以他为首。想必是他今科得了第二名,众人都存了结交之心。

廖东临也觉察到了一楼这边的状况。他一眼便瞧见了靠墙坐着的钱进,当下就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跟前,说道:“哎呀,钱老弟,恭喜恭喜……为兄知晓你得了今科第四,本欲为你庆祝一番,奈何寻了你一上午都不见人影啊。”

钱进对他这热情劲有点吃不消,便笑道:“该恭喜廖兄才是。”

廖东临注意到钱进旁边还有一位,长得尖嘴猴腮,不免有些疑惑的问道:“这位是……”

“鄙人金台明。”

“可是今科举人魁首?”

“正是。”

“……”

酒楼顿时安静下来。

许多人听得金台明三个字,都朝这边张望。

今天上午发榜,一直没有听到魁首的消息。廖东临也是只知魁首之名,却不知其人。先前他见金台明长相奇特,也没往这方面想。

往年发榜的时候,魁首一旦出现,早已被前呼后拥着去庆祝去了。谁知道今年的魁首这么特别,居然排队等饭吃,也难怪那矮小书生把他二人当成落榜之人了。殊不知,上午放榜的时候,他二人一直在老远的地方等候。

早有人起身让座,廖东临又帮着点了些酒菜。中年儒生那一桌则早已羞的跑没影儿了。

今科魁首在状元楼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多人慕名而来,把一座状元楼挤得水泄不通。钱进二人匆匆用了些饭,便准备离去。这么多人在旁边看着,能吃得下才怪。

这时,酒楼老板跑过来做了个揖,说道:“两位举人老爷光临,令小店蓬荜生辉,今天这顿饭我请了。不知二位可否留下墨宝?”

金台明望了一下钱进,后者摊了一下手,示意他随意。

“那就拿文房四宝来吧。”金台明说道。

见金台明答应,酒楼老板便赶紧命人去取来笔墨纸砚。他这里叫状元楼也并不是浪得虚名,酒楼墙壁上早已题了很多往年魁首的诗句。

金台明走到一块空墙处,回望了一眼众人,便大笔一挥写道:

真读书人天下少;

惺惺作态者甚多。

写完,他把毛笔往盘子里一扔,便扬长而去,剩下一众书生面面相觑。

钱进赶紧跟上,心说金台明原来还是金台明啊。

第二十四章 书生咏叹调

第二日晚上,钱进和金台明两人来到了布政司衙署。负责盘查的官差看过他二人的路引户贴之后,便引他们二人进去。

进了正门便是公堂,后院才是徐宝禄的私宅。那名官差引着他们两人穿过好几道回廊,来到一处庭院便离开了。

整个院子被一口池塘环抱,一条水中廊道直通正中间的一座阁楼,应该是徐宝禄平时在自家办公会客的地方。阁楼正前面是一宽阔的木台,一大半建在水上,上面早已摆好十来桌酒席。阁楼右手边有一处假山,旁边坐着一位白裙女子,身前摆一架古筝,应该是徐宝禄请来助兴的一位歌妓。

廖东临看到钱进二人,老远就招呼他们过去。他那一桌是今科举人前十才能坐的地方,也是等会最靠近徐布政和几位主考官的位置。

钱进两人落座,见昨日中午在状元楼遇到的那名中年儒生也在,便冲他抱拳行了一礼。虽然昨日他堂弟在状元楼曾经出言不逊,但钱进两人也不是小气之人。

中年儒生见状也回了一礼,一张老脸却羞得通红。

廖东临在一旁小声介绍道:“这中年儒生名唤孙岗,永安县人士。”

不一会儿,徐宝禄和林佑堂等人有说有笑的从阁楼出来,众位新科举人全部起身行礼。

徐宝禄走到阁楼正前方抬手虚按了一下,示意大家落座,朗声说道:“诸位十年寒窗苦读,今日一举成名。这人生四大喜事,金榜题名是其一。按惯例,本官备了几杯薄酒略表心意。开席之前,请诸位随我共饮三杯。”

说罢,徐宝禄从家丁早已准备好的盘子里取了一杯酒,正色说道:

“这第一杯酒,敬国君。正所谓‘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诸位以后食君之禄,就要忠君之事,担君之忧。即使入阁拜相,也要牢记这一点,切莫做那千夫所指之事。

这第二杯酒,敬圣贤。圣贤开民智,教化万民。我辈读圣贤书,当为百姓楷模,尊礼守法,切莫做那蝇营狗苟之事。

这第三杯酒吗,不如我们敬林佑堂和沈魁两位座师吧。没有这两位赛伯乐,诸位即便是千里马,只怕也要泯然众人矣。”

众学子举杯附和。

待众人落座,一声悠长的古筝响起,似瀑布从天外而来,似高山连绵不绝。徐宝禄略清了清嗓子,便开始唱道: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

……

这徐宝禄所唱的便是《鹿鸣诗》了。历次秋闱放榜之后,一省布政使都会请新科举人赴鹿鸣宴,唱鹿鸣诗。

徐宝禄的声音浑厚,极富感染力。唱至第二段的时候,众举人亦开始附和。庭院上空回荡着众人的咏唱声,虽无太多平仄,却悠远厚重。

吃了鹿鸣宴,从此便是官家人;唱了鹿鸣诗,以后相互多扶持。

能够唱鹿鸣诗,这是每一个读书人的骄傲,也是每一个读书人的尊严。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即便你权倾朝野,或是富甲天下,也没人敢随意去触碰这份尊严,那将是与天下读书人为敌。

众人唱罢,徐宝禄归入坐席。众位新科举人开始私下交谈,有的已经开始相互敬上酒了。

钱进正在埋着头猛吃海喝,一来他肚子确实饿了,二来还没想好等下怎么跟徐宝禄敬酒。来临海府这么久了,他一直没登门拜访,等下肯定少不了要挨一顿臭骂。

这时,廖东临对金台明说道:“金兄,你乃今科举人魁首,便领着我们去敬一下徐布政和两位座师如何?”

于是众人端着酒杯一起走到徐宝禄那一桌,钱进跟在最后面。一众人正待行礼,那边徐宝禄已经看到躲躲闪闪的钱进,笑骂道:“你这猴崽子,终于肯来见我了?”

众人面面相觑。林佑堂望向徐宝禄,面露询问之色。

徐宝禄指着钱进说道:“他就是我刚才跟你提起的钱进。这猴崽子来临海府半个多月了,也不来见我。估计是避嫌哩。”

钱进连忙上前行了一礼,笑道:“徐布政教训的是。”

所幸的是徐宝禄并未追究他礼数不周,只是问了他几句闲话。钱进见旁边金台明几个端着酒杯等的有些尴尬,便与徐宝禄一一介绍。

介绍金台明时,徐宝禄对他有些许印象,知道这位仁兄曾经交过大白话的考卷。这次金台明中了魁首,徐宝禄自然少不了一番褒奖,称其‘迷途知返,善莫大焉’。林佑堂又点评了一下他的文章:对仗工整,笔锋飘逸自然,是不可多得之作。

接着,林佑堂又对廖东临的文章做了一下点评,说他文章里面藏青云之志,但告诫他勿要急功近利。后面又问了他的籍贯,何时准备去参加会试等。

林佑堂等人对廖东临明显比金台明热心。也难怪,廖东临长了一副好皮囊。这功名之道,不光要写的一手好文章,也要看长相。长得好看的,以后升迁也容易些。

徐宝禄就是个典范。虽然他皮肤略黑,但身高六尺,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顾盼间不怒自威,一看就是个典型的正派人士。

再看金台明,虽然身量也不差,但尖嘴猴腮,初次见面就容易给人奸邪的感觉。这副相貌,以后混官场难免要吃些暗亏。不过这也没办法,谁叫那是天生的呢?

林佑堂点评钱进时,说他文章古意不浓,但胜在格式工整,辩的也很出彩。

众人得林佑堂点评,自然喜不自禁,连声称谢。

林佑堂两人也很高兴。这次秋闱发现了很多好苗子,他们二人有识人之功。以后这些举人自然都是他俩的门生。保不准这些人里面就有哪个能够金榜题名高中进士,甚至状元。

……

鹿鸣宴结束后,林佑堂两位主副考官和众举人纷纷告辞,徐宝禄送至布政司署门外。

钱进本打算与金台明一起回客栈休息,临走时徐宝禄叫住了他,留他住宿一晚。钱进也不客气,再推辞的话估计徐宝禄要发飙了。

今天多喝了些酒,徐宝禄便叫人领钱进去厢房歇息。

钱进一看,这领路的正是观海卫的牛二。上次徐宝禄去观海卫巡查,见这牛二无儿无女,便起了恻隐之心,后来又从牛二嘴里得知了观海卫大捷的内幕,便许了他一份差事。离开观海城的时候,徐宝禄就顺道把牛二一起带上了。

打捞火炮的时候,牛二与钱进就已经认识,一路上两人聊的海阔天空。

当夜无事……

第二十五章 重启海禁

翌日清晨,钱进早早的起了床。昨夜虽然多饮了几杯,但这个酒并不上头。

出了厢房,他径直来到牛二的住处。本想要牛二领着随意逛逛,结果他还躺在床上,鼾声如雷。

钱进一个人在院子里逛了一会,不知不觉来到昨夜吃酒的那处院子。太阳已经初升,院子里的小草上还沾着露珠,太阳一照闪闪发光。院子池塘里面,长满了睡莲,虽然盛开之期已过,但还有一两朵花苞在倔强的崭露头角。

这时,假山后面传来几声女子说话的声音。钱进循着声音找过去,原来是三名女子在垂钓,看年纪都只有十来岁的样子。反正无事,钱进便远远的观看起来。

池塘里面鱼多,肉眼都可以看到很多红鲤在游。不一会,那鱼鳔便一浮一沉,似乎有鱼在试探。早上的鱼儿比较贪吃,没多久那鱼鳔便猛的一沉,而那几名女子还在自顾自的说话。钱进急得大喊一声:“咬钩了。”

那几名女子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提竿时,鱼早已跑没影了。

两名丫鬟装扮的女子生气的说道:“你是谁呀,一惊一乍的,把小姐的鱼都吓跑了。”

这时,两名丫鬟口中所说的那位小姐转过脸来。钱进不由得愣住了,这不是前些日子在街上丢手帕的那位姑娘吗?

那位小姐同样也认出了他,有些吃惊的说道:“怎么是你?”

钱进清了清嗓子,隆重的介绍了一下自己:“在下钱进,观海城人士,昨夜赴鹿鸣宴而来。因多喝了几杯,昨夜便留宿贵府了。”

“你便是钱进?”

“莫非小姐听说过在下?”

“听说过你妹妹钱宝儿。去年父亲回乡后,便跟我说起观海城有位聪明灵秀的妹妹,唤名钱宝儿。我虽神交久矣,奈何一个姑娘家出去也不太方便。”

“小姐莫非是徐布政的女儿?敢问怎么称呼?”

“你这个人,上次乱捡姑娘家的手帕,这次又打听女子的名字。公子可读过礼经吗?”

钱进被这位小萝莉又教训了一顿,不免有点尴尬。那位小姐也不跟他多说,唤过其中一名穿蓝裙的丫鬟小声吩咐了几句,便款款离去。

待她走远后,蓝裙丫鬟对钱进说道:“小姐吩咐,花厅已备下早茶,请公子随我前去吧。”

…………

到了花厅,钱进见徐宝禄正批阅一些奏报,便没出声打扰。约摸一刻钟后,徐宝禄终于忙完。一抬头看见钱进站在那里,便示意他坐下,暖声问道:“贤侄,昨夜休息的可还好?”

“回徐布政,承蒙款待,昨夜睡的挺香……”

“以后便以世伯相称吧……家中可还好?”

“劳世伯记挂,家中一切尚好。”

“嗯,那就好。”

这时,那位小姐也来到花厅,已经换了一身浅红色的绸衫。见到徐宝禄,她甜甜的叫了声“爹”。

徐宝禄听了心中很受用,笑着对钱进说道:“贤侄,这是我女儿徐惠昭,闺名灵儿。”

钱进忙起身施了一礼,说道:“见过徐小姐。”

徐灵儿轻轻哼了一声,不予理睬。徐宝禄心生疑惑,一番询问才知女儿和钱进有一番过节,便笑道:“贤侄莫怪,我这女儿刁蛮任性惯了。”

钱进忙说道:“是在下之前孟浪了,才让令千金不喜。”

其实,徐灵儿也不是真的恼怒钱进,只是初次与陌生男子打交道,她心中难免紧张,便故作恼怒状来掩饰。见钱进道歉,她自己反倒有点忸怩起来。

徐宝禄比较了解女儿,当下也不点破,便唤她和钱进坐下一起吃早点。看桌上的吃食,徐宝禄应该是比较注重养生的,主要是稀饭和包子,偏清淡,也比较对钱进的胃口。

用过早饭,吃过茶水,徐灵儿便回自己闺房了。徐宝禄望着女儿的背影,缓缓说道:“这些年灵儿随我也吃了很多苦头。我平时太忙,也没怎么管她。幸好她懂事,让我少操了很多心。”

钱进不由问道:“怎么不见尊夫人?”

徐宝禄脸上闪过一丝悲色,叹道:“灵儿出生那年,内子便因为难产而去世了……”

钱进听到这儿,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徐宝禄是豁达之人,过了一会便笑道:“灵儿都长这么大了,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这么多年,世伯都没有续弦吗?”

“史华德没跟你说过吗?我是教民,不兴三妻四妾那一套。”

“世伯认识史华德?”

徐宝禄得意的捋了一下胡子,笑道:“史华德是传教士,我入教便是他给我施洗的。这些年来,我们多有来往。”

听得这话,钱进有种被坑的感觉。既然史华德认识徐宝禄,为何还要跟自己提那么一嘴打捞火炮的事?他一封书信就可以解决。

不过细细一想,史华德很有可能是希望自己能被徐宝禄留意。毕竟,若没有舅舅那一层关系,他要接触到这些大员还是很难的。看史华德平日里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摸样,对自己是真心不错的。

钱进记挂着那些大炮的结局,忍不住问道:“世伯,上次那批红夷大炮怎么样了?”

“炮是运到京城了,费了一番周折请陛下和大臣们前去观看操演,哪知老天跟我开了一个玩笑,第一次试射便炸膛了。陛下念我劳苦,虽没说什么,估计心里已有不悦。现如今这些大炮已经运到边疆守城去了。”徐宝禄惋惜的说道。

钱进听得这个消息不免有些失望。大伙废了这么大力气将这些火炮打捞上来,却因为一次炸膛就前功尽弃。世上哪有什么道路是顺风顺水的?

徐宝禄似乎明白他心中所想,便柔声安慰道:“这次还是有好消息的。上次打捞火炮百姓出了大力,陛下准予免除观海城一年赋税。另外……陛下在朝堂之上将汪兴狠狠的骂了一顿,差点就削了他的官职,最后念其祖上功勋,还是让他出任卫指挥使,只是要限期整改卫所。”

钱进冷笑道:“倒真是不痛不痒的。”

“这朝堂之上的事没有那么简单,陛下也要权衡考虑。这一点等你以后入朝为官便深有体会了。”徐宝禄长叹道。

两人各有心事,花厅里面一时出奇的安静。

徐宝禄抿了口茶,淡淡的说道:“我这里还有两个消息,你也参详一下。第一个便是勾军清军令。上次去京城我已将卫所现状呈报首辅,朝堂之上对此争辩的很厉害,尤其是兵部叫的最凶。最后陛下只说令各卫所彻查逃兵,一经查实,则上至千户,下至旗使,皆要罚俸。”

“没用的。卫所已经烂到根了,连我老爹都被逼当过逃兵,更何况那些旗使了。如果要罚俸,人都找不到怎么罚?”钱进摇头说道。

“那贤侄有何良策?”

“卫所这一片死棋已经救不活了,还不如另立新军。”

徐宝禄听了也不议论,只是在厅中一个劲的来回踱着。

朝廷是个庞然大物,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举动,就关系到两百多万将士的身家性命。可这另立新军就更难了,兵部那些大员反对是肯定的,户部多半也会拿粮草之事来攻讦。说白了,你动了别人的奶酪。

钱进当然知道这另立新军绝非易事,他也就姑且这么一说罢了,听不听那是朝廷的事。他问道:“世伯,第二个消息是什么?”

“陛下新登大宝,重孝道,依祖制重启海禁。”

钱进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便如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这个消息才是真的要命啊。

海禁虽然一直存在,但之前从未真的禁绝过,这点只看观海城便可见一斑。重启海禁,等于断了沿海一带走私商户和那些海盗们的财路。这些人上了岸就是商户,下了海便是海盗,都是些刀头舔血的狠辣角色。

最令人担心的还是倭寇。自从杨应和走后,他便经常拿出《大陈混一图》研究,早已在地图上发现了那个曾经给予华夏无数悲痛记忆的岛国。

他一直认为,一个民族的品性与其地理位置有莫大关系。岛国的资源总归是有限的,出海抢夺资源似乎就成了他们的天性。之前有通商的时候还好,这海禁一启,指不定哪天这些倭人就成为倭患了。

看来,这沿海一带要乱了。

第二十六章 袭百户衔

钱进谢绝了徐宝禄的中饭,回客栈匆匆收拾了一下行李,便准备回观海城了。

今天徐宝禄透露的两个消息,让他难以心安。勾军和清军令他倒不在乎,反正卫所已经是这破样了。他想不通的是,陈国的皇帝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发布禁海令。堵不如疏的道理谁不知道?

想到这儿,钱进把长衫下摆往裤腰带上一扎,一路小跑着往观海城赶。半日后,他终于望见了那熟悉的城廓,熟悉的集市,还有那熟悉的人群。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他未在城中停留,便直接回了卧牛村。

此刻离秋收还有二十多天的样子,村里的晚稻已经结穗泛黄,空气中洋溢着泥土的芬芳。新修的炮楼已经有两座完工,剩下的一座也差不多了。

老钱见儿子回来满心期待,张了张嘴想问下他秋闱考的如何,结果看见钱进一副满面愁容的样子,便又把话咽下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老钱语重心长的对钱进说道:“儿子啊,没考中咱等三年再考,有啥关系呢?再说了,你现在都没满十六,以后机会还多。”

钱进回过神来。看着老钱关切的眼神,他心说这天下还没乱呢,自己倒先乱了阵脚。管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于是他收拾一下心情,笑着说道:“爹,我已经中了今科举人,考了第四名。”

“啥……”

“考了第四名……”

“中了?真的中了?”

老钱似乎还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问了两遍,看到儿子肯定的表情才相信这是真的。他狠扇了一下钱进的头,笑骂道:“你这小兔崽子,中了还哭丧着个脸干嘛?”

说完,老钱去房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爆竹点燃,又取出三支高香在神龛上点上。文氏和宝儿也是高兴的合不拢嘴。

乡亲们听到老钱家晚上放爆竹,便有人过来打听。听得钱相公中了举人,便嚷嚷着要老钱办夜酒,吃饱喝足后才甘心回家。村子里已经十几年没出过举人了。

待夜席散去。钱进把老钱拉到堂屋里郑重的说道:“爹,我想袭你的百户衔。”

“啥?”老钱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看儿子表情不像是开玩笑,便说道:“卫所的情况你又不是不了解,当个百户有啥出息?过两天便随我去江西拜见你外公,然后你直接上京赶考去。”

“只是袭个官职而已,不影响赶考的。”钱进解释道。

按陈律,兵将满五十岁便可以由子侄递补。老钱现在才四十出头,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尚早。只是,陈律也没规定不到年龄便不能递补。

老钱想不通的是,儿子居然会对一个小小百户感兴趣。他日盼夜盼,希望儿子能够高中进士,从此彻底改变钱家军户的身份。

对于儿子,他也从来没要求过他什么,基本上钱进想做什么都依。可对于袭百户这事,老钱却态度异常坚决的反对:“这事不妥,没的商量。”

钱进也不说话,知父莫若子,老爹的反应都在他意料之中。待老钱平静下来后,他指了指天说道:“这天下太平不了多久啦,我去考科举,你要在卫所当值,家里就母亲和宝儿两个女子,你能放心?”

老钱狐疑道:“你说这话可有根据?”

“今天从徐布政那里听说,仁武皇帝已下令重启海禁。观海城多走私,这海禁一启,走私户断了生计,少不得便要上岸为害了。本地的走私户根在这里,为害乡邻可能性倒是不大,怕的是倭人。据说他们民智未开,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

老钱对倭人也是略有耳闻,听钱进这么一说也是有点担忧。他是个顾家的人,首先要考虑的便是一家人平安。

钱进继续说道:“我袭了你的百户衔,便继续去京城赶考。你到时候在家里照看,村子里有炮楼在,一般的匪寇还是不怕的。”

老钱不置可否,一个人默默的回房,他需要时间来琢磨这些消息。

第二日早上,钱进再见到老钱时,只见他满眼血丝,神态萎靡,估计一宿没怎么睡。

老钱在神龛上点了三根香,示意钱进在神龛面前跪下,缓缓说道:“进儿,我这百户也是祖宗传下来的。昨夜想了一晚,你也快成人了。家里就我们两个男丁,也该让你挑挑担子了。这百户便让你袭了吧。”

“老爹,你就在家好好陪母亲和宝儿吧,外头一切有我。”钱进听了大喜,又问道:“对了,咱祖上就没传下什么武功秘籍或者家传宝刀之类的?”

老钱见他嘴这么贫,作势便要打,钱进连连讨饶。经这么一闹,家里气氛顿时轻松了一些。老钱正色说道:“秘籍是没有的,宝刀也是没有的。不过,你爷爷倒是传过我几式刀法。”

“还真有秘籍啊?”

“咱老钱家祖上可是跟高祖皇帝打过天下的,能够从尸山血海里面爬出来,没几样依仗怎么行?

说罢,老钱从内屋取出一柄制式柳叶军刀来,缓缓抽出刀身,指尖在上面轻轻弹了一下,嗡嗡作响。

他走入庭院中间,缓缓说道:“这几式刀法都是沙场厮杀中琢磨出来的,没什么取巧之处。这第一要诀便是气势,气势足敌人就胆寒;第二要诀便是下盘要稳,军中厮杀都是群攻,下盘不稳就容易摔倒,一旦摔倒就可能再也爬不起来了;第三要诀是眼睛要时刻注意观察敌方的手腕,手腕是使力的地方,也是你要首先攻击的部位。”

老钱双手举刀过脑,继续说道:“刀法口诀也很简单,分别为劈、砍、刺、扫、剁、缠、扎七个字。看好了。”

只见老钱一改平日老实的摸样,口中大喝一声,一把柳叶刀被他舞得呼呼作响,或劈敌肩,或刺敌腹,或剁敌腕,或扫敌腿,是典型的军中杀敌法,不讲究招式华丽,只求伤敌。

半刻钟后,老钱收刀而立。

钱进看的目瞪口呆,半响才说道:“老爹,你藏的有点深啊……”

这时文氏来至院中,递上一块热毛巾给老钱擦脸,看到钱进这副德行,便笑道:“你爹手里面要没几下功夫,当年怎么英雄救美。”

老钱呵呵一笑,说道:“都陈年旧月的事了,有些年头没练,手有点生。”

…………

两人用过早饭,便来到了卫所。

卫所知事一听钱进要来递补,暗暗乍舌。这些年卫所听得最多的消息便是兵将逃兵役,从来没听说有人主动来服兵役的。于是他将此事报与了汪兴。

汪兴来到官署一看,原来是老钱父子俩,便笑着说道:“哎呀,原来是钱百户和贤侄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呐。”

老钱不答话。

钱进则抱拳说道:“汪指挥使,下官钱进今日特来承袭家父的百户衔,从此家父便不在卫所服兵役了。”

汪兴听了奇道:“久闻贤侄科举文章一流,怎么突然想到来军中递补?”

钱进见汪兴那一副猪头猪脑的样子,心中冷笑,嘴里却叹道:“家父早年劳累,身体有隐疾。做儿子的自然要替父从军了。”

陈国注重孝道,若是不孝是可以被治罪的。汪兴眨了眨眼睛,想不出这里面有啥猫腻,便要那知事给老钱父子俩交换了军册。一切手续办妥后,汪兴问道:“贤侄准备何时来军中履职?

“下官今日便是来报道,不日便将赴京赶考了。”钱进不再跟他虚与委蛇,便扬了扬手中的军册和百户腰牌,笑道:“忘了告诉指挥使,下官已经中了举人。”

汪兴被钱进戏耍,顿时勃然大怒道:“就算你是举人,可军中有军中的规矩,你莫非要将这军令当儿戏吗?”

钱进甜甜一笑,说道:“禀汪指挥使,依《陈律》,军户也可以入京赶考,阻挠举人赴京赶考可是要治罪的哦。”

汪兴一听,气得要命。他当即吩咐那名知事找来一本陈律,果然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这一条。

他只得强忍着怒气,要钱进安排好军中事务交接,便摔门而去。

第二十七章 几手散棋

卧牛村北边,是连绵不绝的山丘,属武夷山脉的分支。一大早,钱进便领着一行二十多人在这些山丘之间穿行着。

根据村里人描述,钱进出生那年的冬至,有一颗陨石落在了卧牛村附近,响声震天。钱进便找了个樵夫做向导,带着一群人去山间搜索,希望能找到这块陨石的踪迹。

快到晌午的时候,负责观察的那名樵夫飞快的从一处山包上爬下来,兴冲冲的跑到钱进跟前说道:“钱老爷,找到了,就在西边一里多地处。”

“嗯。大伙再加快点,到地方就吃中饭。”钱进喊道。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终于来到一处圆形大坑边上。这处大坑面积估计有五亩多,大坑边上早已长满了杂草,中间倒是光溜溜的。

钱进顺着斜坡慢慢滑下去,终于在大坑底部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陨铁。来之前,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找到的是块陨石,那对他没什么用处,只能留给后人做研究去了。

这次运气还不错。看这块陨铁的个头,估计有二百多斤重,表面呈亮银色,要弄回去还得花费一番力气。

钱进吩咐大伙埋锅造饭。众人一番忙乎,做了一大锅肉汤,再伴上从家里带过来的冷饭,吃的也挺舒服。

喝饱喝足之后,钱进走到那块陨铁跟前,内心澎湃,口中喃喃说道:“陨铁兄,终于找到你这个罪魁祸首了。虽然当年砸我的肯定不是你,但绝对是你的兄弟姐妹之一。”他拿出一壶酒缓缓的倒在陨铁上面,既是祭奠在另外一个世界已经消逝的自己,也是宣告自己新的人生开始。

沉默良久,钱进深呼了一口气,便吩咐众人开工。

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抡起铁锤朝那块陨铁上面招呼,只听得一声金铁交鸣声,那陨铁却安然无恙。

钱进面露喜色,看样子这块陨铁纯度应该很高了。最重要的是,这块陨铁很可能是铁镍合金①,看表面白花花的,镍含量还不低。依陈国现在的冶炼水平,是根本没法生产这种合金的,因此这块陨铁的价值就不可估量了。

众伙计轮番上阵,砸坏了好几把大铁锤,终于把这块陨铁砸开。大伙一人分几块,把这些陨铁块全部运回了卧牛村。

……

第二天,钱进领着一位乡民来到了观海城一座炼铁工坊。

工坊里面热火朝天。粗略一看,整个工坊估计得有千多号人。首先吸引钱进目光的便是工坊正中间一个硕大的炉子,高一丈多,此刻炉顶正升腾着红色的火光。炉子旁边,则是一排木制鼓风箱,由牛车拉动,呼呼作响。

钱进来的时间比较好,正好赶上铁水出炉的时候。只见一名中年汉子对着炉腰处的泥封使劲敲了一下,便有红色的铁水流出,顺着管道流进一处方形的池子。

池子旁边,几名汉子拿着木棍飞快的搅动,另外一名汉子则往池子里面撒泥灰。池子里的铁水随着搅拌慢慢凝固。②

本来钱进还想到处逛逛,前面一长衫客截住他的去路,寒声问道:“你是何人,到我这工坊里面有何企图?”

钱进掏出百户腰牌丢给他。那长衫客接过细细看了之后又将百户腰牌恭敬递还给他,躬身行了一礼,说道:“草民王有财,是这座工坊的管事。不知百户到我这工坊来有何贵干?”

钱进摸了摸鼻子,笑道:“王管事莫要紧张。本官今天是来谈点生意的。”

那王有财也是个老麻雀,当即换上一副笑脸说道:“这边不是谈事的地方,百户请随我来。”

王有财把钱进请到外间一处厅房,奉上茶水,然后恭敬的站在他前面,小心问道:“不知百户想谈什么生意?”

钱进不由微微皱眉,他还不习惯别人像个奴才一样的应对他,便沉声说道:“王管事还是坐着说话吧,这样你我都方便。”

王有财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在钱进下首处坐下,只是一半屁股还露在外面。钱进也不想再纠缠这些繁文缛节,便由得他去了。他将茶碗搁在桌上,开门见山的说道:“本官这次来是想请你帮我打造几样兵器。”

王有财听得这句话,似乎整个人都轻松了好多。他之前看钱进脸生,还以为是新上任的军官来索要财物的。见钱进真是来谈生意的,当下问道:“不知百户想要打造什么兵器?我这工坊已在县衙备案,各种兵器都可以打。”

钱进掏出一张纸来,上面画了一把长刀和一柄匕首。

长刀则是钱进依照苗刀样式所画,刀长四尺,刀柄约一尺多。因为刀身较细,形似禾苗,便取名苗刀。此刀双手单手都可以使用,尖端带血槽,可劈可刺。匕首则是钱进依照现代军用匕首的形状所画,一边为刃,一边为锯。

王有财接过图纸仔细研究,又一一问清钱进有什么具体要求,最后说道:“禀百户,这把刀不难打造,匕首虽然要费些功夫,却也难不倒我。”

“王管事先别急,先看看材料再说。”

说完,钱进便要那位村民把陨铁从背篓里面一一拿出来。这次总共只带了30多斤陨铁过来。钱进拿起一块陨铁搁在桌上,问道:“你看这块陨铁可还用得?”

王有财拿起陨铁借着阳光细细端详,脸色也越来越凝重。半响后,他的目光依依不舍的从那块陨铁上移开,说道:“百户,这是上好的陨铁啊,只是……用来打造刀剑有些大材小用了。”

“哦?王管事,此话怎讲?”

“这个说来话长。就拿我们这间工坊来说吧,很多精致的铁器都需要用乌铁③来打磨,不过乌铁容易断,而且不耐用,若是换成这陨铁就大不一样了。草民斗胆问一句,百户那里可还有多的陨铁?”

钱进不置可否,心说这东西金贵着了,就算拿一斤黄金来换他一斤铁也不卖。不过这陨铁对于不识货的人来说,就是个铁疙瘩,既不能吃又不能看。

他俩东拉西扯的闲聊着。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王有财所在的这间工坊一天也能产1000多斤铁,但在广东还只能算个中等作坊,大的作坊一天可产铁3000斤。而且广东炼铁多用木炭,炼出来的铁质量上乘,在陈国比较畅销。

一番交接后,钱进在桌上放了二两银子,问道:“王管事,这次就帮我打两柄苗刀,五柄匕首,你看这些银两和陨铁可够?”

王有财忙说够了。他当即唤来工匠安排打造事宜。两人约定好两日后来取刀。

……

从炼铁工坊出来后,钱进又把刘虎、王彪两人请到酒楼。

待他二人坐下,钱进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水酒,看他们喝完才说道:“刘叔,王叔,又有事情需要辛苦您二位了。”

刘虎两人不解其意,钱进拿出一份手令递到他们跟前。王彪不识字,便把手令递给了刘虎。

钱进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缓缓说道:“两位都是长辈,我也就长话短说了。我陈国沿海一带多走私,这是个公开的秘密。现在陛下重启海禁,我担心倭人作乱。但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现在,百户所的子侄辈也差不多成人了,我琢磨着看能不能把他们召集起来做点事情。”

原来,钱进在临海府听说了重启海禁的事之后,便跟徐宝禄建议成立个情报组织,侦测海盗动向。徐宝禄也同意,便给他签发了一份手令,又着李德茂出些银两作经费。

刘虎沉思了一会,问道:“这人手我可以去召集,但不知贤侄打算如何运作?”

“刘叔不用担心,您只需要居中联络便可。我已经跟李县令说了此事,他会跟本地的行商说好安排我们的人进去。不过,一旦发现敌情,得立马传回临海府。我过几天便要去赶考,此事得辛苦刘叔了。”

“贤侄放心,些许小事,不在话下。”

“嗯,刘叔多把把关,尽量挑些能认字的、头脑灵活的苗子,人数吗……凑够二十人即可。”

注:

①本文描述的是炒钢法。

②铁镍合金:镍对于合金主要起提升综合强度的作用,而不降低钢的加工性能和韧性,同时可以防锈和耐腐蚀。由于陨铁中碳含量很少,因此可能需要做增碳处理。本人非专业人士,欢迎指正。

③钨铁:实际上是早期的钢。

第二十八章 算命先生

两日后的清晨,钱进再次来到了王有财那家工坊。

看茶之后,王有财便请钱进上座,然后又从里屋取出一个长木匣子出来。钱进打开匣子,见里面安放着七个格子,格子里面摆放的正是自己此次打造的刀和匕首。不得不说,这王有财办事还挺细心的。

钱进挑出一把苗刀,在手中掂了掂,约摸四五斤的样子,刀背乌沉,刀刃却雪白发亮,轻轻一弹,发出呜呜的嗡鸣声。

王有财早已搬出一个专门试刀的木架子,中间固定好了半幅盔甲。钱进走入场间,举刀过顶,然后轻轻一劈,那半幅盔甲便从中间整齐的断开,犹如纸糊的一般。

“好刀。”钱进忍不住赞道。

王有财不说话,又从木匣子里取出一柄匕首递过去。

钱进接过把玩了一下。匕首重八两左右,手指在刃口上轻轻一刮,居然蹭出一道血痕来。他对着十米外一块木板一挥,匕首齐根没入。

钱进露出满意之色,笑道:“有劳王管事了。”

王有财躬身说道:“如此宝刀,还请百户为之取名,莫要让它埋没了。”

钱进想了想,便说道:“这两把苗刀就叫风雷I号和风雷Ⅱ号吧,匕首就叫暗夜I-V。”

王有财赞道:“刀势如风,快如雷电,好名字。那就请百户再等片刻。”于是王有财唤人进屋,低声吩咐了几句,来人便取刀出去刻字了。

两人又添了些茶,坐下继续闲聊。

半个时辰后,所有的刀已经刻好字送过来。钱进略微看过之后,非常满意,收入木匣子,便准备告辞。

王有财忙说道:“百户稍等片刻。”说罢便从里屋取出四十两纹银出来。

“王管事这是何意啊?”

“百户莫要疑心,此次打造刀剑,那些陨铁还剩得一些,草民斗胆请百户卖给我。”

按理说,这工坊打造器物从来不会跟主顾讲用了你多少材料,只需按要求交接货物就算完成了契约。先不说这王管事人品怎么样,但做生意还算磊落。钱进不由得对他高看一眼,于是柔声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王管事拿去就是。”

“那就多谢百户了。以后百户有什么需要打造的器物交与草民就是,包您满意。”

钱进听他这么一说,便随口问了一句:“王管事,不知你这里火枪可以打造吗?”

“百户说的可是火铳?不光火铳,铜炮和铁炮都可以做。只是火器比较费时费力,朝廷采买又不多,利润也很一般,还比不上一把菜刀赚钱。”

这王有财是实话实说。商人重利,什么东西赚钱他就造什么。菜刀赚钱是因为家家户户都要用,买的人多了自然就有钱赚。有钱赚的地方自然就有竞争,工坊就会挖空心思提高菜刀的质量。这样,菜刀制造技术就提升了。

而火器最大的买家只有朝廷。朝廷不重视火器的话,这火器制造技术就难以进步了。钱进对观海卫的兵器库也了解一些,目前主要还是以刀剑和弓箭为主,火铳和大炮只是搭配着使用。即便如此,里面那些火器也有些年头了,能不能用还难说。

钱进本想再与王有财商量一下火枪研制的事情,张了张嘴还是打住了。说来说去,一切都需要钱啊。

……

从工坊出来,钱进背着木匣往喜丰楼赶去。

今天他约了罗三几个在那里吃早茶。认识这三位发小已经快十年了,他不日便要启程去京城赶考,下次见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所以便约了今天聚聚。

行到一处算命摊的时候,钱进不由得停了一下。

这算命摊摆的位置不太好,别人算命都是在人多的地方摆摊,偏偏这位算命先生选了个清静地方。看那算命先生,约摸四十岁左右,戴个文士帽,穿一身长衫,下巴上蓄一缕山羊须,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看起来面生的很。

不知怎的,钱进看那算命先生总感觉哪里不对劲。这算命的先生本身看不出来问题,那些吃饭的家什也都不像作假。这时,对面一商户正好开门做生意。钱进豁然开朗:哪有一大清早就出来给人算命的。

想明白这点后,钱进笑了笑便准备离开。那算命先生忙起身,用一口浓重的北方口音说道:“公子请留步。”

钱进刚抬起的脚又停下,返过头来问道:“你是谁?”

那算命先生行至他跟前,轻轻捋了捋胡须,笑道:“鄙人浮世中一算命先生而已,小小微名不足记挂。公子最近可是要北行?不如我给你测个字,算个吉凶如何?算的不准不收钱。”

钱进摸了摸鼻子,正准备拒绝,眼角却瞥见了那算命先生的云头官靴。他心中冷笑了一下,便走到算命摊前坐下,且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那算命先生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钱进拾起桌上一支毛笔,在旁边纸上写了个“火”字。

“便请仙师测一测这个‘火’字吧。”钱进淡然说道。

那算命先生拿起那张纸,略一思量,便说道:“火者,升腾之物。‘火’字中间有一人,左右各一点,也是指人。看来公子利北方,此行必有贵人扶持,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钱进心说自己一路上都在想着火枪之事,便随意写了个‘火’字。假如写个‘水’字,莫非也是有贵人相助?对于算命先生的这番话,钱进也不做评论,他本来就不信算命之说。

他本来是想探一探这算命的来历,哪知对方也是滴水不露,自己还等着赴约,便不打算浪费时间了。于是他放了几文钱在桌上,说了句“有劳”,便起身离去。

那算命先生也不挽留,待他走远后便掏出一个本子,在上面写道:

观海城钱进,洪治十二年冬至生人,洪治二十七年中得秀才,仁武元年中得举人,性格沉稳老练。

写完,算命先生沉默良久,口中喃喃的说道:“南来朱雀,会不会就是这钱进呢?”

…………

到了喜丰楼,罗三几个早已在那里等候。

十年下来,他们几人早已不是当年那几个开裆裤。

胖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胖,只是身量已经拔高。豹子长的最为结实,皮肤被海风吹的黝黑。黑子则还是那么瘦,在三人里面最矮。他们三人,胖子和豹子都已经回家里帮忙,只有黑子一如既往的在私塾里面念书。

三人见钱进来了,忙起身招呼。

“进哥儿,都等你一上午了。我都吃过一轮了。”胖子抢先说道。

“都不知道给我留点,我也没吃早饭了。”钱进笑骂道。

“以后不能喊进哥儿了,该叫钱老爷。”孙豹笑道。

钱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瞎说,以后我还是你们的好大哥。”

孙豹这两年改变了很多,虽然还是那么喜欢拍马屁,但已经沉稳了好多。他年初的时候便开始跟家里跑船,见了很多世面。当然,钱进最担心的也是他,大海无情,说不定哪天运气不好就丢了性命。

钱进又问黑子小考准备的怎么样。黑子腼腆的笑了一下,说道:“老大都已经举人了,我还中不了秀才的话干脆撞墙算了。”

“哦?这可是大喜事啊,此刻应该有酒……”

……

看到几个发小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目标,钱进也很欣慰。人活一世,不求轰轰烈烈,但求活的明白。

分别的时候,钱进又一人送了他们一柄匕首防身,并叮嘱他们轻易不要使用。怀璧其罪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第二十九章 北望京都

翌日清晨,老钱和文氏一大早便起来收拾行李。今天是他们一家启程去江西的日子。

算算路程,到江西走走停停需要一个多月,再加上文氏已十几年没见父亲,他们两口子便决定在江西过了年再回来,也好多尽一下孝道。

文氏已经收拾了一早上了。

其实要收拾的东西并不多,除了一些换洗衣物和轻便物品,大件的也带不上。只是,这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她看着一点点置办起来的,眼看这小半年回不来,她担心家具和器物受潮损坏,便用抹布精心的擦拭了好几遍。

钱进则一大早就到后山找了个隐蔽地方,把他那些陨铁藏了起来。这些陨铁可遇不可求,万一被有心之人惦记上了,那他就损失大了。

太阳出来的时候,一家子该收拾的也基本收拾妥当。文氏已经做好了饭,把宝儿叫醒洗漱。一家人吃过饭便准备出发。

早有乡民挤在老钱家门口张望,老钱父子一一拱手向他们道别,又拜托他们多多照看房舍。

里长把炮楼的账目也送过来了。虽然工程还差些进度,但因为乡民们出工,这劳力不需要支付工钱,主要开支便是石料。因此还剩得一百多两银子。他知道钱进赶考需要银两,所以今天一大早便送过来了。

钱进直接接过银两,笑道:“这些账目我也懒得看了,反正都是给村里办事,爷爷定然不会坑我。”

里长一张老脸通红,忙说道:“钱老爷就会开玩笑,若不是你这次走的匆忙,这明细账肯定要一一说与你听的。”

钱进见他脸上挂不住,忙说道:“都是些玩笑话,钱爷爷莫要当真。这炮楼修起来后,还得安排些人轮值。另外,村外面也要每天安排人手警戒。”

里长拱了下手,说道:“钱老爷有心了。”

这时,门外边传来艾米莉的声音,正是史华德夫妇送她过来与宝儿道别。两个人认识两年多了,虽不说两小无猜,却也姐妹情深。此刻她们二人正拥抱在一起,诉说着离别之情。

过了良久,艾米莉与宝儿分开,又走到钱进跟前,冷不丁的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用地道的陈国话说道:“进哥,听说京城美女如云,你可不要花心啊。你们陈国有句话叫男女授受不亲,刚刚我们已经拥抱过了。你放心,以后你就是我内定的相公了,我会对你负责的。”

钱进尴尬不已。算起来艾米莉已经十三岁多了,正是少女怀春的时候,时间过的好快啊。他走到珍妮面前,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又跟史华德拥抱了一下,双方互道珍重。

外边刘虎和罗三他们也来送行了。钱进又嘱咐刘虎对情报组织多上心,虽然他并不指望这个组织一开始就能起多大的效果,但是指不定就能够发现几个好苗子,以后就是栋梁之材。

旁边罗三脸上挂了几滴眼泪,钱进拍了一下他脑袋,笑骂道:“哭什么,又不是不回来。”

豹子在一旁起哄道:“胖子是想着进哥儿到京城吃香的喝辣的,他只能干瞪眼了。”

众人哈哈大笑……

钱进对着众人鞠了一躬,道了声珍重,便扶着文氏和宝儿进了马车。只听一“啪”声脆响,马夫在那马儿的耳边挽起一朵鞭花,那马车便载着一家四口缓缓的离开了卧牛村。

……

马车里面,文氏和宝儿都很激动。文氏思念老父和哥哥,自不必说。宝儿则是对那陌生的地方很期待,缠着老钱问东问西。

“爹爹,江西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啊?”

“糖葫芦,泥娃娃,那里都有啊。”

“爹爹……人家早都不是小女孩了。”

老钱幡然醒悟,自己居然还拿着小时候哄她的物件来应付她,不知不觉女儿也十二岁多了。他笑了笑便说道:“你外公那里啊,有很多大山,里面有许多野山羊、野鸡、兔子,据说还有大虫了。”

钱进见老钱说起江西的事情,也凑过来听。听说有大虫,并不觉得有何稀奇。陈国多名山大川,森林砍伐的也不严重,山里适合野兽生存。

宝儿听说有大虫,心里有些害怕,便不再言语。

旁边文氏瞪了老钱一眼,对宝儿柔声说道:“宝儿不怕。那大虫啊,平常也很难见到。到了你外公那里啊,要舅舅教你抓竹鸡。以前啊,你舅舅经常带着娘去抓,一次可以抓好几只,可好玩了。”

快行至观海城的时候,马夫“吁”的一声停了马车。钱进掀开帘布一看,原来是李德茂一行人,于是便下了马车。

他行至李德茂跟前行了一礼,说道:“李县令,有劳了。”

李德茂脸上露出不悦之色,说道:“徐布政早已嘱咐我好生照看你一家,你这一声不响的就走了,让我以后怎么交待啊?”

钱进连连告罪,忙说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李德茂不置可否,继续说道:“此去江西,路上也不太平,要是碰上蟊贼,几位多有性命之虞。我带了二十名衙役,就让他们护送你一家去往江西。”

钱进婉言谢绝。观海城通共只有一百多名衙役,护送他一家便要去了二十名,这万一观海城有什么事,他罪过就大了。再者他和老钱俩人,碰上寻常的毛贼还真的不怵。

李德茂见他执意不肯自己派人护送,又见他与老钱二人身后一人背着一柄长刀,便不再勉强。略一沉吟后,他笑道:“我观海城自高祖皇帝立国以来,已出了快一百名进士。你此去京城,切莫丢了我们观海城的脸面啊。”

钱进知道李德茂是一番勉励之意,心里不由得一暖。

这李德茂平时给人感觉奸的狠,今日一席话,钱进方知他只不过处事圆滑一点,这为人为官都是不错的。

拜别了李德茂,钱进护着马车继续往北行驶。不一会儿,便将观海城远远的抛在后面。此去京城,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观海城了。他从不吟诗作对,今天心有所感,写了首歪诗:

太阳从地平线升起,闪耀着炽热与光芒;

回望熟悉的观海城,鸟儿还在轻轻歌唱;

远处炊烟徐徐袅袅,那是生养我的村庄。

脚下的路通向远方,那里有秘密和真相;

闪亮长刀握在手中,心中涌起豪情万丈;

管他魑魅还是魍魉,都给我退散与消亡;

格物致知铭记心上,内心不再恐惧彷徨;

暗夜路虽坎坷迢迢,从此也敢怒视上苍。

烽烟起处群雄涿鹿,君与我创万世辉煌。

(第一卷终)

第一章 旧地凭吊

七天后,钱进一家人到了芙蓉驿。这个时代的马车没有减震系统,文氏和宝儿一路颠簸,到芙蓉驿的时候都有点憔悴,于是一家人便决定在此处停留一天。

芙蓉驿是一处中转驿站,地处韶州县内,往北沿着官马大道①便能直入江西,往西边则有一条小路②直通桂林府。当年,文氏与外婆去往桂林府便是走的这条小路。

第二日,文氏和宝儿体力恢复的差不多了,钱进提出要到当年外婆遇难的地方看看。这十多年来,官府也巡查过,一直没有那伙匪徒的音信。老钱后来经常领军押盐经过此处,多方打探也毫无线索。

外婆被匪徒所害是一家人心中永远的痛,钱进此去一来是想凭吊一下,二来也是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马车行至一处叫草场坡的地方停住了。钱进从窗格里面往外望去,只见前面十几个大汉堵住了去路,其中一黑脸大汉端着一柄环首大刀。

看那些大汉的装扮,也不像当地的农户。周围山高林密,草木茂盛,钱进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感觉,于是取出苗刀和火枪以防不测。

前边,老钱已经前去交涉。若对方只是求财,给些银两也无所谓,毕竟马车里面还有文氏和宝儿两个女子。

马车里面,钱进已经收拾妥当,准备出来的时候看到老钱背后打出‘不要轻举妄动’的手势,便停住了。

老钱冲一个黑脸大汉抱了下拳,说道:“这位当家的辛苦。”

那黑脸大汉身材魁梧,脸上长满横肉,肩上扛一把环首大刀,众人隐隐以他为首。他瞥了老钱一眼,沉声说道:“哪家的?”

老钱笑道:“官家的,此去是会友,还请好汉行个方便。”说罢他递上五两银子给这伙人当酒钱。他刚才跟黑脸大汉说的都是行话,即亮了身份,又表明不愿多生事端之意,已经很客气了。若对方还是不愿意放路,少不得便要动刀子了。

那黑脸大汉接过银两掂了掂,略有些迟疑的问道:“哪个地头吃饭的?”

老钱见他这么问,不由得手心微微出汗。

一般情况下,打劫的很少与官府结怨。他自报官家身份后,这伙劫匪还在问他底细,摆明了是想看他后台硬不硬,能不能一口吃下。于是老钱便把他以前在观海卫的身份摆出来。

“观海卫,百户。”

“哈哈哈……”话音刚落,对面那群匪徒便哈哈笑出声来。

其中一瘦脸匪徒对那黑脸大汉说道:“大哥,他在吓唬咱。卫所的兵将不会打仗,好对付。看马车里,应该是家眷和细软,不如这次我们一不做二不休?”说罢,瘦脸匪徒便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那黑脸大汉略微迟疑了一下之后便握紧了拳头,重重地点了个头。其余人等见老大下定决心,便慢慢向老钱靠拢,欲将他围在当中。更有一名匪徒鬼鬼祟祟行至老钱身后,举刀欲劈。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名匪徒应声倒地。众匪徒也被这声巨响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钱进手中正举着一把火枪,枪管还在冒着白烟。

“老钱,接刀。”

钱进大喝一声,已经从马车里跳了出来,同时将手中长刀抛给老钱,正是他前段时间打造的风雷刀,父子俩一人一把。

那边老钱接刀后,原地一蹲避过一名匪徒的砍刀,手中长刀更是借势出鞘,朝那名匪徒的腿上扫去,只见一道血光闪过,那匪徒的一条小腿齐根而断。

老钱兴奋的大叫一声‘好刀’,接着便如狸猫一样左腾右挪,从那群匪徒的包围圈中跳脱出来,手中长刀顺势一带,又有一名匪徒的腰部中刀,顿时血流如注,眼看是活不成了。

黑脸大汉见自己这边一下子就折损三人,气的哇哇大叫,又见对方手中刀快,便端起环首大刀冲过来朝老钱直劈下去,欲借重刀之势折断苗刀。

老钱侧身避过,乘那黑脸大汉下劈的当口,将长刀换至右手,朝黑脸大汉手腕砍去。只听一声惨叫,那黑脸大汉手腕连同大刀掉在地上,血流如注。

一伙匪徒见老大中刀不免心中胆寒,有几人已经萌生退意。这时,那瘦脸匪徒叫嚣道:“他们就两个人,大伙一起上,把他们都给我宰了。”

众匪徒还在迟疑。他们出来劫道也是混口饭吃,不是出来拼命的。有一两个胆大的跃跃欲试,见旁人没动,便又退回去了。

这时,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那瘦脸匪徒盯着钱进手中正在冒烟的火枪缓缓倒下,眼中犹自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钱进一直在后面策应老钱,同时护着马车这边,以免母亲和宝儿受到伤害。见那瘦脸匪徒鼓动其他人拼命,于是便给了他一枪,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众匪徒早已吓破了胆,纷纷把手中的兵器扔了,趴在地上磕头求饶。钱进早已抽刀站在老钱身边,提防他们下黑手。

老钱提起一名匪徒的衣领子问道:“你们都是什么来路?”

那匪徒战战兢兢的说道:“回老爷……我们……我们都是王麻子的手下。”

“王麻子是谁?”

“他老人家……王麻子据说以前便是这条道上的好汉,在荆州和桂州都很有名。近日他在此地聚拢了百来号人,专挑些行商过客下手。我们只是跟在后面吆喝的,手里没有人命,求两位老爷放过我们吧。”说罢,那匪徒便使劲的往地上磕头。

这时,文氏也下了马车。她本想劝老钱莫要造杀孽,为一双儿女多积阴德。待行至那伙匪徒面前时,一眼瞟见了那倒在地上的黑脸大汉,顿时杏眼圆睁,嘴里喊道:“相公,就是他……当年就是他杀了母亲,化成灰我也认得。”

老钱早已提着那黑脸大汉的领子,怒道:“十六年前,可是你一伙人在此劫杀了一位官家夫人?”

那黑脸大汉脸上痛苦的扭成一团,半睁着眼睛说道:“本大爷……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了,哪里……还记得什么官家夫人?给个……痛快吧。王麻子会……会给我报仇的。”

老钱把黑脸大汉使劲往外一推,手中长刀早已挥出,那黑脸大汉便人头落地,眼睛犹自圆睁。

自打降生以来,钱进印象中的老钱都是非常温和的。今天看他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这反差实在太大。也许,每个人都有逆鳞,老钱的逆鳞便是他的老婆孩子。

众匪徒见黑脸大汉和瘦脸匪徒相继毙命,吓得不敢吱声。老钱又命那些匪徒把上身衣服和鞋子都给脱了,把他们捆蚂蚱一样的捆在一根绳子上。接着,他把文氏劝回马车,又把之前倒地的几名匪徒脑袋砍了下来,似乎熟练之极。

钱进看的暗暗乍舌,忙问道:“爹,这是干什么?”

老钱不紧不慢的说了句:“攒军功啊,我陈国计算军功都是以人头来算的。你当了百户,这些人头正好给你当军功。”

“还是不要了吧老爹,我是去赶考的,要军功没用。你别吓着母亲和宝儿了。”

老钱想想也对,便停止了手中的动作,说道:“此地不宜久留。进儿的孝心你外婆已经知晓,等下便在此处祭拜一下,以告慰她在天之灵吧。”

“嗯。这些绑着的怎么办?”

“押到芙蓉驿,交给官府处理吧。”

盏茶功夫之后,老钱收拾妥当,把那几颗人头摆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钱进朝着西边跪下,口中喃喃说道:“外婆,今日先帮您收些利息。这王麻子吗,我会亲自会他一会的……”

注:①官马大道:陈国的主要交通干道,由京城出发辐射全国,沿路建有驿站。

②小道:连接官马大道的次干道。

第二章 韶州县令

当天傍晚,鸡刚刚进笼,韶州县衙外响起了急促的擂鼓声。

此刻,县令莫无病刚用完晚饭,本想打个盹,听到这阵鼓声异常恼怒。于是他唤来衙役,命将擂鼓之人轰走。

盏茶功夫后,那名衙役回来面有难色的禀道:“莫县令,外头来了个百户,还带着好多人……”

莫无病听了不由思量起来,自己小心经营这韶州县,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啊,这是哪路神仙驾到?他决定亲自去瞅一瞅。

各师爷判官衙役就位后,莫无病定了定神,一拍惊堂木,沉声问道:“堂下何人,为何击鼓鸣冤啊?”

这时,堂中一少年转过身来。只见他一副书生打扮,生得五尺半多,一张国字脸,两道一字眉,脸如刀削,腰间挎一柄苗刀。乍一看普普通通,细看时却感觉英气逼人。

此人正是从草场坡赶回来的钱进。他们一家回到芙蓉驿之后,老钱带着文氏母女回客栈安顿,他自己则驱赶着那十几名匪徒往县衙去交接。

见莫县令一副官腔,钱进摸了摸鼻子笑道:“禀莫县令,非本百户有冤情,而是……莫县令你有事了。”

那莫无病听了大怒,一拍惊堂木喝道:“凭你一小小百户也敢在此大放阙词?”陈国是文官的天下,虽然莫县令只有正七品,但一个百户他还是不放在眼里的。

钱进瞄了一眼莫无病,心说若是一名普通百姓来县衙伸冤,看这架势便已吓得腿软,哪里还说得清一二三?他摇了摇头,说道:“本百户乃观海城人士,广东今科举人,今日是路经贵县赴京赶考。”

那莫无病一听也是奇了怪了。一直以来这些卫所的军户都是些粗野匹夫,怎么今儿个出了个赶考的。他咳了一声说道:“既然读圣贤书,就讲得清道理,你且说说为何击鼓啊。”声量却是已经柔和许多。

钱进也不答话,自去堂外牵着一群人进来,正是今日抓获的那群匪徒。那群匪徒光着脚赶了半日的路,又滴水未进,早已疲惫不堪。如今被钱进一根绳子牵进来,都是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

待那伙匪徒安静下来,钱进沉声说道:“那我就说说道莫县令你为何有事。

其一,莫县令你食天子俸禄,却不忠天子事,你治下出了这么多匪徒却不自知。

其二,天子有令,书生赶考,各府县理应保护,今日我路经贵县,性命却险些丢在这伙贼人手里。

其三,十六年前……前都御史夫人在你境内被匪徒劫杀,你却至今都未破案。你说你……是不是有事了呢?”

那莫无病听得钱进说自己险些被山贼所杀时,差点笑出声来,心说你一根头发都没少,那群匪徒却一个个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待听得钱进说起十六年前那桩劫案之时,他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事发之时他还在忙着科举,出任韶州县令后虽也听人说起过一些当年之事,但也只知道个大概。

正踌躇着该如何决断之时,旁边的师爷朝他暗暗使了个眼色。莫无病心中奇怪,便命堂审暂休,说要去更衣,那位师爷也紧随其后。

这位师爷姓马,也是广东人士,中举二十多年了,因未考得进士,一直在韶州担任师爷,对韶州的事门清。

进得一处偏厅后,莫无病清了下嗓子,沉声问道:“马师爷,你刚刚可有事禀报啊?”

“莫县令明鉴,下官刚刚想起……前些年广东提司文巽也曾来韶州询问十六年前那桩案子。”

莫无病纳罕道:“你是说……这小小的百户跟文巽有交集?”

那马师爷一拱手,说道:“既然他提到那桩案子,那八成是有关系的。”

莫无病听了这番话便开始在厅中踱了起来。事到如今他已经想通了个大概,这百户押送犯人只是顺手为之,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十六年前那桩案子,可偏偏他对此事知之不详。他侧头望了一眼马师爷,问道:“那桩案子,你可有眉目?”

马师爷犹豫了一会,答道:“下官也只是略有所闻。当年天正公下诏狱之时,其妻女前往广西投奔文巽,经过我韶州境内时遭遇匪徒,其妻当场惨死,其女下落不知。听闻文提司前段时间寻得胞妹,这钱进八成就是他外甥了。”

“我韶州虽是连接湖南、广西和江西的中转之地,南来客往很多,但劫匪一般只求财,很少干那伤人性命、杀鸡取卵的事。再说了,天正公的妻女皆是女流之辈,劫匪为何要赶尽杀绝?”莫无病皱眉问道。

“当年天正公树敌较多,其妻女八成是被牵连了……我猜测是过江龙干的,只是在我韶州借个地而已。”马师爷小心答道。

听完马师爷一番解说,莫无病已经了解了个大概,可眼下钱进还在外头等着,若是不给一番说辞,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于是问道:“那依马师爷来看,这钱百户该怎么应付?”

马师爷笑了笑,回道:“莫县令心中肯定早有腹案。想必您也听说过‘北首辅,南天正’这句话吧。当年他二人一人在明,一人在暗,联手扳倒了刘轩一党。“十八学士案”后,天正公早已成为陈国读书人的楷模。如今虽已归隐,但在朝中的声望反而水涨船高。”

“幸亏师爷提醒。”莫县令笑道。

……

县衙公堂,钱进正傲然挺立。

他正纳闷这莫无病这么久也不露面时,门帘掀起,莫无病和马师爷从偏厅出来。

那莫县令一出门就忙不迭地朝钱进迎去,脸上的肉挤作一堆,变成一个难看的笑容。

只见他指着那群匪徒说道:“哎呀呀,差点就冲撞了钱百户啊。百户为民除害,此乃大功一件。你放心,这伙匪徒既然惹下事端,我断然不会放过他们。”说罢,便命众衙役把那群匪徒押往大牢,然后又请钱进偏厅叙话,端的是前倨后恭啊。

钱进也是既来之则安之,且看他说些什么。

那莫无病吩咐看茶之后,便开始跟钱进东拉西扯:“百户这次进京赶考,可是要经过江西?

钱进心里暗笑了一下,这莫县令态度转变这么大,八成是已经知道自己底细。韶州是中转要地,自己可以经韶州转道湖南北上,也可以直接从江西入京。这莫无病偏偏问他是否经过江西,多半是要确认自己与外公的关系了。

想不到自己只提了一桩案子,这莫无病居然联想到自己在江西的外公,那位师爷只怕是居功至伟。他也不说破,淡淡说道:“确实要经过江西。久闻江西多名山大川,我早已心生向往。”

那莫无病“哦”了一声,又说道:“百户刚刚教训的是,我韶州出了这么大的案子,确是我的疏忽。关于十六年前那桩案子,我虽然当时并没有在韶州任职,却也略有所闻……”说完,那莫无病便自顾自饮茶。

钱进终于听到他想要的东西,见莫县令故作深沉,心里不由得觉得好笑。看来不放点饵,这老狐狸是不会透露点干货了,于是他说道:“莫县令如果有什么线索还请据实相告,我虽然只是一小小百户,日后若有幸高中必当厚报。另外,广东提司文巽乃我舅舅,我想他也会感谢你的。”

莫无病见钱进终于自亮身份,便哈哈笑道:“百户瞒我瞒得好苦啊。既然是文提司的事,莫某自当尽力。”顿了一会,他正色说道:“关于十六年前那桩案子,本县令可以肯定不是我韶州境内的匪徒所为。”

钱进听了不由冷笑道:“莫县令打的好算盘,不管是不是你境内匪徒所为,你既然出任韶州知县,怎么都摘不出来吧?”

“百户莫要误会,本县令也是实话实说。韶州多南来北往的客商,刁民干些拦路劫财的事确是有的,我这大牢里面还关押了一些。但是他们只求财,一般不害命。若把人给杀了,那些客商听到消息便宁愿多走些路程,也不会从韶州过了。匪徒也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形。”

钱进不由得沉思,这莫县令分析的不无道理,只是当年到底是何人要对外婆和母亲下毒手了。他突然想到那黑脸大汉提到的王麻子,便问道:“莫县令,你可听说过一个叫王麻子的匪徒吗?”

莫无病一脸茫然之色,转头询问马师爷。

那位马师爷恭敬朝钱进行了一礼,说道:“下官倒是略有耳闻。这王麻子并不是韶州人,倒是经常流窜在江西、湖南和广东等地,听说是个狠辣角色。”

钱进心说自己要找到线索,估计得从这王麻子身上下手了。只是,今天抓了十几号人,估计那王麻子早听到风声逃走。韶州这里到处是山,他往山里一躲就很难找到了。

看来这事只能从长计议。

第三章 天正公(一)

钱进一家出了韶州县之后,便直奔江西。中途又下了几场秋雨,一家人走走停停,终于在一个月之后的早上到了江西省城平昌府。

江西境内多丘陵湖泊,水系众多,其中湖泊又以青湖为最,江西故此得名。按钱进的大师兄在《大陈混一图》所标注,江西出产丰富。稻谷棉麻自不必说,最值得一提的是江西产陶瓷,所制的陶瓷壁薄,色系众多。观海城很多走私往南洋的陶瓷,便是产自江西。

钱进前世的时候经常熬夜加班,很少出去旅游。这一路上景色秀丽,他全身心的投入到大自然,呼吸着未曾污染过的空气,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绿意,心情好不舒畅。

马车进了平昌府之后,老钱便亲自驾车到了城北一处宅院。院墙是泥打的,一座石砌的门墙上方挂着一块木匾,上面写着‘文府’俩字,木匾下方便是正门门洞。看门口的布置,着实比较简单,没有那种高门大院的感觉。

老钱上前轻轻叩了叩门。

几息之后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从屋里面走出来一名老仆。

“吴伯,我们回来了。”老钱走到跟前冲那位老仆笑道。

这名老仆姓吴,老钱上次来江西时便已见过,文氏兄妹从小便唤他吴伯,这些年一直都是他在京都照顾文天正起居。“十八学士案”之后,得亏他精心照顾,文天正才保得一条命。

吴伯眼神不太好,迟疑了一会才认清门口站着的是姑爷。当他看清老钱旁边站着的文氏时,略微有些佝偻的身躯激动得颤抖起来,人早已泣不成声:“十六年了……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文氏从小就把吴伯当家人看,小时候淘气还挨过吴伯的骂。十几年未见,文氏也是两眼通红。她上前搀扶住吴伯的手臂,柔声说道:“吴伯,这些年辛苦您了。”

或许是觉得今天团圆的日子不应该哭,吴伯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转而笑道:“老爷子这几天每天都在念叨,说是算日子你们也应该到了……我说今儿个早上喜鹊叫的这么欢,原来是应在这里。”

文氏又把一双儿女叫到吴伯跟前说道:“这便是娘从小给你们说起的吴伯,还不快快行礼。”

钱进便领着宝儿对吴伯行跪拜之礼,每人都甜甜叫了一声“吴爷爷”,慌的吴伯一把将他们扶起,口中连连说道:“折煞老奴了……快快请起。”

待卸下行李,与马夫结算完车马费之后,吴伯便领着一家子进屋。

整座宅院分为前后两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处内坪,坪内种着许多翠竹,还有一棵硕大的老槐树。穿过坪内石板道,上了二进台阶之后便直达中厅,只见正中悬挂着一副中堂,中堂上方写着“翠竹斋”三个隶书大字。中厅两侧则是一排泥墙瓦房。

此时,文巽正披麻戴孝端坐中厅一条木椅上面,手中拿一本书看,整个人看上去比上次在观海城略微清减了。见到老钱夫妇俩到来,文巽喜出望外,他随意把书往桌上一搁就迎出来,说道:“老钱……秀儿……你们总算来了。”

老钱抱拳说道:“劳大舅哥记挂。路上下了几场雨,耽搁了些日子。”

“哥……父亲呢?”文氏已经十几年没见到老父,此刻已经有些迫不及待。

“父亲起的早,一大早就在忙乎。你们且随我来。”文巽说罢便引着一家人往后厅走去。

钱进边走边留意了一下四周格局。

整个后厅全是土木结构房子。正中间是神龛,上面供奉着文家的祖先牌位。两侧则是正房,大约有四五间的样子。地板全是泥土夯实而成,墙角处还长了些绿苔。看起来,这建筑风格有点像北方的四合院。

一行人穿过几道回廊之后,来到后院一处杂屋,里面传来机杼声。文巽示意父亲就在里面。

文氏抬手欲推门进去,刚够到门沿又把手缩回来。她略微整了下衣服,轻轻推门,同时目光往屋子里面探去。

“爹……”文氏轻轻叫道,眼中泪水却早已涌出,脚步已奔向那位十几年未曾谋面的老人。

文巽示意老钱等人随他一起去前厅等候,好让妹妹和父亲说说体己话。一众人又回到前厅歇息,吴伯则领着老钱将行李等物搬到住处。

……

半个时辰后,文氏扶着一位拄着拐杖但精神矍铄的老人从后厅走了出来。吴伯早已搬了条软凳在前厅正中间摆好,扶老人坐下。

钱进细细打量了一下,老人很瘦,背略有些驼,须发已经发白,虽然面庞还算红润,但整个人看上去已经有些老态,唯有一双眼睛如寒星般闪耀。当看到他空荡荡的右腿裤管时,钱进的心莫名紧了一下。

似乎感受到钱进在打量自己,那位老人的目光迎来,钱进竟生出如芒刺在背的感觉,于是慌忙避过。老人和蔼的笑了下,对着钱进说道:“这便是我那好外孙吧?”

钱进郑重跪下磕了个头,恭敬的说道:“钱进拜见外公。”

文天正对钱进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钱进忙起身走到他跟前,老人家仔细盯着钱进瞧了一会,过了一会满意的说道:“嗯,不愧是我们老文家的种。尤其是这两道一字眉,够硬气。”又问道:“给你的字帖有没有看啊?有何想法?”

上次老钱从江西返乡,文天正让老钱带了两本字帖给钱进,一本为《寒食帖》,一本为《自叙帖》,钱进平日没事便会临摹。这两本字帖均为传世名帖,里面的诗歌已成千古绝唱,书法也是堪称一绝。

见外公相问,钱进答道:“外公,经常看的。寒食本是一节日,要吃冷食,外公是要我今后莫要锦衣玉食;自叙即自序,外公是要我以后经常自省。”

文天正听了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看来你这个今科第四也不是浪得虚名啊。不过,还有一点你没想到。”

“求外公教我。”

“这两本字帖里面的书法奥妙无比,包罗万象,可喻世间繁华。世人入世,机关算尽,不是图名就是图利,却不知真相其实早就在你面前。锦衣玉食虽满足了口腹之欲,且容易助长贪婪;为官者,不知道自省,当回首往事之时,原来那个满腔热血的自己早已不见,只能对月空叹了。”

钱进听了这番话不由沉思。

这些道理,说起来容易,但是做起来很难。钱进自进家门以来,便发现外公生活很节俭,屋子里面也没啥值钱的物件。作为前都御史,门生故旧遍布陈国,他若想要财富,别人还不抢着送上门来?

至于口腹之欲吗,钱进倒是不这么认为。人活一世,吃喝拉撒睡,吃排在第一位。只是,他从来不讲究排场,一块豆腐他也可以吃的很香。

想到这儿,钱进躬身说道:“外公,进儿受教了。”

旁边,文巽担心老父坐的太久,便劝道:“父亲,妹妹一家也在路上走了个把月了,不如让他们先去安顿吧。”

文天正点了点头,便让吴伯扶他起身进房休息。

等外公进屋后,钱进便悄悄问舅舅外公的腿怎么回事。

文巽听了之后,叹道:“当年你外公下诏狱之时,因受刑导致小腿溃烂,狱中又不给医治。你外公便用刑具将溃烂的那部分给活生生的敲掉了……”

钱进听得后背发麻。且不说敲掉一截小腿得忍受多大得疼痛,寻常人看着那副血肉横飞的样子,估计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究竟是什么样的执念,支撑起外公那瘦弱的身体,让他在缺医少药的条件下完成了那次自救。

谁说文人便没有傲骨,古有美髯公关羽刮骨疗毒,今有天正公诏狱断腿自救。

第四章 天正公(二)

钱进一家的到来,给文氏老宅添了许多生气。

文天正也是心情大好。他有文氏和宝儿陪着,得空便指点一下钱进的文章,精神也好了很多。这位铁骨铮铮的老人,在经历了牢狱之灾、妻离子散之后,老天终于开眼,让他得享天伦之乐。文巽看到老父如此变化,心中也是大怀安慰。

这天清晨,钱进早早的醒来,来到了那间杂物房。

房间里面,传来织布机的声音,一下一下的,铿锵有力。自来到文家老宅后,他每天清晨都可以听到这种声音。

门没有关,钱进叩了下门,然后轻轻推门而入。只见外公坐在一架织布机上面,重心前移,然后把全身所有的力气都压在仅剩的左腿上面,带动织布机的踏板。织布机上,已经织出了七八尺的麻布。

自重生后,钱进一直纳闷母亲一个官家小姐为何不请佣人,洗衣做饭样样都是自己动手,敢情这渊源在外公这里。想到这儿,钱进喊道:“外公,歇息下吧。”

文天正回头看了一眼,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又朝钱进招了招手。钱进忙过去把外公抱起,抱到手上时才发现外公的身子原来很轻。他强忍住内心的震惊,将外公轻轻放到旁边的一张软凳上面。

休息了一会之后,文天正笑道:“老了,干不动这活咯……”

“您不要太操劳了,多注意身体。”钱进倒了碗水递给外公,说道。

“闲不住啊……以前你外婆还在的时候,早上经常听到她的织布声……当时觉得这声音特别烦。后来,我去了京都,晚上总睡不着觉,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听惯了你外婆的织布声啊。所以啊,每天早上起来我都得织会布,不然一天都不踏实。”文天正叹道。

钱进担心外公难过,便安慰道:“外公这是思念外婆了……”

此时,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文天正抬头望向窗外,似在追忆往事,又似缅怀他在昭狱的那段岁月。

半响后,他叹道:“可怜半生终蹉跎,十六年空辜负,一夜白头难自顾。想当年我是何等意气风发,本欲一番作为,却不料跟一个阉党就斗了十几年,临到老了,才看透了一些事情。”

钱进奇道:“若不是外公,恐怕这刘轩一党还在猖狂。现如今大江南北说起您哪个不佩服,外公何以有此感叹呢?”

“那都是些虚名。”文天正笑着摇了摇头,又指着那台织布机说道:“还不如一台织布机实在。你可不要小看了这台织布机。咱们陈国啊,身上穿的,晚上盖的,全是女人用一台小小的织布机织出来的。”

钱进挠了挠头,一时不明外公心中所想。不过,这织布机他是打小就接触,卧牛村可以说家家户户都有。

在陈国,缴税赋都是折算成钱银的,但布匹却可以代替,所以几乎家家户户的女人都织布,一来可以解决家中穿衣打被的需要,二来用布抵了税赋之后,家中便可以存些余粮。

文天正似乎没打算给钱进解惑。钱进又陪着说了些家常。杂物房不时传出祖孙俩的爆笑声。

钱进这次来是准备向外公辞行的。现已是金秋十月,一转眼便在外公家呆了半个多月。算算日子,会试是明年二月份,如果步行前往京城的话时间刚好够。

这个时代速度最快的交通工具是马,从京城到广东八百里加急的话,一封书信半个月就差不多到了。其次是船,但是禁海令发布之后海运基本不通,大运河又是枯水季节,又要保证漕运通畅,这个时节想坐船门都没有。当然,还有马车。

说来惭愧,钱进重生之后一直没有学会骑马。学了几次,那畜牲跟钱进似乎天生犯冲,愣是把钱进摔得鼻青脸肿。试了几次之后,钱进学骑马的心思便淡了。至于坐马车,那费用就不菲了,到了京都一切吃穿用度都需要银两,还是能省则省吧。

文天正听说钱进要北行,只是“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又问道:“准备哪天启程?”

“明天一早上就走。”

这半个多月来日日相伴,文天正对这外孙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平日里海阔天空的聊,倒有点像忘年之交。听得外孙要北行,文天正的心里没来由的咯噔了一下,虽有不舍,奈何雏鸟终有独飞时。

他盯着钱进看了那么一会,说道:“进儿……外公并不担心你的科举。只是……假若你有一天身居高位,可敢激流勇退?”

钱进听了笑道:“外公之意进儿明白。说真的,进儿对权力没太多兴趣,只要有点钱花花,到处走走看看就知足了。”

文天正一脸怪异的看着自己外孙,说道:“你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哄我老头子开心啊?”

钱进甜甜一笑,走到文天正背后给他揉捏肩膀,文天正舒服得闭上眼睛。钱进边揉边说道:“外公,进儿说的是真心话。权力越大,责任也越大。若是可以选择,我宁愿长伴外公左右。”

文天正当然知道钱进说的是真心话,他只是搞不明白,人人都恋栈权位,为啥自己外孙对此一点都不热心。听得钱进如此回答,文天正心里很满意,抚着银须笑道:“有外孙如此,夫复何求?”

望着外公脸上的笑容,钱进心里叹道:若是能够选择,自己又何尝不想做个富家翁。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若是小冰期真的来了,只怕没有谁能够独善其身,自己现在不是个孤家寡人,起码得有几分自保之力才行。

为了不让外公察觉他此刻心里的沉重,他嘴里玩笑道:“外公,敢情这外孙和孙子在您这里还是不一样的啊……”

“你这小猴崽子,明知外公疼爱你,故意拿捏外公是吧?”

“呵呵……外公,等舅舅守孝期满之后,让他给您生个孙子。”

“他?雷打都憋不出个屁来。”

钱进不由替舅舅微微捏了一把汗。别看舅舅平在外头那是威风八面,到家里可是胆小的很,外公眼睛一瞪,舅舅那声调就得低下去。想起舅舅那一本正经的面孔,钱进玩笑道:“听说舅舅曾经跟公主有过一腿?”

“是徐宝禄那猴崽子告诉你的是不是……你要想知道,自己去问你舅舅吧。”外公似乎不太愿意提起当年那段往事。

钱进给文天正揉捏了肩膀,又给他揉捏那条早已断了的右腿。老人家行走不便,平日里动的少了,这血气就不畅通。因此,这半个多月钱进每天都会给外公按摩。

十几年了,那断腿处的皮肤早已长拢。钱进让外公把双腿尽量并拢,又找了绳子量了两条腿的长度。他打算给外公做一个假肢,让外公能够重新站起来。

看着钱进在那里忙乎,文天正突然冒出来一句:“有时候我在想,进儿你真的只有十五岁吗?”

钱进眼中一丝慌乱一闪即逝,忙说道:“外公,我可以确定以及肯定的告诉您,过了这个冬至我就十六了。”

……

吃了中饭,钱进便找来工具和木头,准备开工。

他是第一次做木工,脑海里只有一个雏形。木头选的是泡桐木,重量轻,又容易下刀;工具就是一把柴刀和一把锉刀。这个年代没有石膏做模子,只能按照脑海里的模型和量得的尺寸,一刀一刀的把木头挖空。

忙活了两个时辰,钱进抬了抬发酸的脖子和手臂,心说总算完工了。这时,杂物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钱进抬头一看,原来是舅舅进来了。

文巽看了一眼钱进手中的活计,惊异之色一闪而过。钱进笑了笑,说道:“舅舅,正准备晚上去找您辞行的,您倒先过来了。”

“这个是什么啊?”文巽目光仍然停留在钱进手中的物件上面。

“您可以叫它假腿,有了它,外公就可以重新站起来了。”钱进抬手挥了挥手中物件,说道。

文巽目露赞许之色,说道:“进儿你倒是有心了。其实……有你这份心意,你外公便知足了。走,去我书房里面坐坐。”

钱进拍了拍身上的木屑,便起身随文巽进得后厅一处厢房。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副屏风,上面画的便是梅兰竹菊四君子中的‘竹’。屋里面,除了数不清的书之外,便是一整墙的山水字画了,且多以竹为主。

钱进望着那些字画啧啧称奇,问道:“舅舅,这些都是您画的?”

“偶尔为之,上不得台面。”

“您这些字画可千万得保管好啊,等哪天您成名了,这些可都是钱啊。”

“就知道贫嘴,讨打。”

“……”

“对了,外公说您雷打都放不出屁来,到底啥意思啊?您怎么招惹外公呢?”

“……”

钱进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直到舅舅的脸黑一阵白一阵才打住玩笑话,心中连呼过瘾。这时,文巽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放到了钱进跟前。

钱进拿过来一看,那封书信也没署名,便问道:“这里面是什么啊?”

“就是屁啊……”

钱进擦了擦额头上的毛汗,心说舅舅还真是个奇葩。外公才说他“雷打都放不出一个屁”,他这里立马就有所行动,似要为自己正名。他琢磨了一会,笑问道:“舅舅可是要侄儿给公主送信?”

文巽脸涨得通红,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这是好事啊,舅舅要侄儿牵线搭桥就早说吗。咱们一家人那么见外干嘛。”

“仔细管住你的嘴,莫要让别人知道。”

“知道知道,舅舅放心,此事‘出的你口,进得我耳’,保证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要是你偷看……”

“天打雷劈,五雷轰顶。”

文巽听了钱进的赌咒发誓,满意的点了点头。

看舅舅这番表现,钱进笃定他与公主之间是有些猫腻的。不过,今天舅舅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这是可喜可贺之事,钱进虽然嘴里开着玩笑,但其实心里格外上心。

收好书信后,钱进又把韶州遭遇劫匪,还有莫无病的判断告知了文巽。文巽听后只说此事干系甚大,让钱进不要参与,安心准备科举才是正事。说罢便把他赶出了书房。

第五章 十里亭送十里

是夜,钱进在床上辗转反侧。对于十六年前那桩案子,舅舅言辞闪烁,似乎摆明了不让他插手。按理说,舅舅任广东提司,专司刑案这一块,韶州又是他管辖范围,掌握的信息自然是最全的。看来,这事没有那么简单,自己以后少不得要私下查探一番。

第二天清晨,文氏早早的就起来做好了饭,一家人安安静静的吃完。文天正今天破例还喝了点酒。

用过饭之后,钱进便请文天正坐好,从屋里取出那只假腿。昨夜他细细打磨了一番,又垫了一些皮革和棉花,增加舒适度。

“进儿,你这是做的什么物件?”文天正奇道。

“这是假腿,可以让您重新站起来。”钱进将假腿套在外公的断肢上,又用皮绳固定好。一番忙活之后,钱进扶着外公站起来,说道:“外公,您试着走几步看看。”

文天正抬了抬那条断了的右腿,一时还有点不习惯。他扶着门框试着走了一步,心中大喜,便轻轻推了推钱进,示意他不要扶着。

钱进便往后退了一步,眼睛却仔细盯着,以防外公跌倒。

文天正又试着走了几步,或许因为太高兴,步子迈的有点急,差点便要摔倒。钱进赶紧上前扶住,说道:“外公,这假肢装上之后,还要练习一番的。”

“已经很不错了,想不到我临到老了还能自己走路啊。早就听你舅舅说你喜欢钻研这些奇技淫巧之物,今日才知所言不虚。”

“外公,只要能够予人方便,奇技淫巧又如何?”

“看把你急的,我又没说不好。你比你舅舅强多了,他呀就是过于迂腐……”文天正指了指文巽的脑袋,继续说道:“这个假肢啊,以后若能够给那些伤残的将士用上,他们的日子便要好过多了。”

“父亲教训的是……”文巽陪着小心说道。

钱进见舅舅尴尬,忙说道:“时候不早了,外公早点进屋歇息吧。”

“嗯,此去京城,路途遥远,进儿凡事多留心。首辅那里,有空替我去看看他那把老骨头还中不中用。”文天正吩咐道。

“进儿晓得……”

文天正吩咐完,吴伯便扶着他进里屋歇息去了。文巽待老父进屋,便换了个人似的,感觉整个人轻松好多。他瞄了眼钱进,正色说道:“进儿,此去京城,吩咐你的事情切莫忘记……”

钱进嘻嘻一笑,忙说道:“舅舅吩咐的事,侄儿肯定办的妥妥的。”文巽听了满意的点了点头,便往后院忙去了。

钱进与老钱、文氏和宝儿也是一一道别。

老钱说道:“家里一切有我……在京城呆的若不如意,回来便是。”

文氏也是含泪说道:“进儿,天凉了记得多加件衣服。在京城……别太省了啊……”

宝儿还好,在她眼里哥哥是无所不能的人物,上山捉得虎,入海擒得龙,都是被小时候钱进讲的那些故事给毒害的。

现在宝儿已经出落成一名亭亭玉立的青涩少女,皮肤白皙,眉如粉黛,只是脸蛋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圆嘟嘟的,让人很想捏一捏。只见她殷桃小嘴一启,说道:“哥,听说京城女人很多,你可千万别学坏啊。艾米莉可是要我看好你了。”

钱进尴尬一笑,心说自己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小时候给她灌输太多的男女平等观念和女权思想,现在妹妹时刻不忘记提醒他别忘记艾米莉。

正准备出门的时候,文巽牵着一匹白马从后院出来。钱进一看,这马估计上了年纪了,颈上的鬃毛也是稀稀拉拉的,身上还有好几处癞子。不过,马身上似乎刚刷过,倒也还干净。

文巽把缰绳交到钱进手里,说道:“这是二丫,当年它便经常跟我一起去京城。有它陪着,你北上要少走很多弯路。”

钱进看了下马屁股,惊奇的说道:“母的?”

文巽正要解释什么,那匹马似乎不高兴了,冲钱进打了个响鼻,喷了他一脸的唾沫星子,似乎很不满意钱进的无礼行为。

钱进尴尬的用衣袖擦了擦脸,说道:“舅舅,你外甥去京城又不是一天两天,你好歹送些你得意的字画啊什么的。送我一匹老马算什么回事啊,嘿……这马还挺记仇的。”

文巽得意的笑了笑,故作高深的说道:“路上记得好生伺候好了她……有你的好处。”

钱进接过文氏给他打好的包裹,朝大伙挥了挥手,满腹心酸的牵着二丫走了。他又不会骑马,偏偏舅舅让他带着二丫,这一路上少不得要给他吃草喂料,真不知道是人骑马还是马骑人。

……

一人一马行至一处叫十里亭的地方时,停住了。

十里亭本来就是个亭子。从平昌府送客人出来十里,这里就是分手的地方了。此时,亭子里面一位中年书生正昂首挺立。

那书生约摸三十出头,穿青布长衫,头顶束四方平定巾,中等个子,虽长着一副秀气的脸庞,两道目光却炯炯有神。

见到钱进,那书生抬起一条手臂,在他那浓密的胡须上轻轻抚过,口中颂道:“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那中年书生所颂便是出自新格物学。钱进的恩师杨应和著新格物学时,便强调这新格物法要用在善处,所以便把这条写在序言第一句。这中年书生既然知道这句话,那必定是杨应和门下弟子之一了。

钱进把二丫拴在亭柱上,朝中年书生拱了一下手,问道:“敢问是大师兄还是二师兄?”

那中年书生微微一笑,说道:“鄙人宋天学,忝为平昌府教谕。算起来,我应该是杨师的第二个弟子了。”

钱进行了一礼,说道:“杨师经常提起两位师兄,只是我一直窝在观海城,今日才得相见。”当年,钱进拜师之时,就曾询问过二位师兄的事。只是那会杨应和觉得钱进还小,便没有告诉他。没想到今日,二师兄宋天学居然在此等候。

宋天学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杨师前些日子还跟我提起小师弟,说新格物学要发扬光大,这重任还得落在你身上了。今日一见,师弟果然不同常人啊。”

“杨师来过江西?”钱进奇道。

宋天学点头说道。“杨师北行之后,先后在广东、福建等地的书院讲学。新格物学横空出世,有人称杨师为当代大贤。前两个月杨师在江西讲学,我们曾小聚过一次。现在他已前往江苏了。”

听到恩师的学说收到好评,钱进也觉得安慰。他耗费八年才得以著成新格物学,其中的观点自成体系,延伸下去可以指导各行各业,被称呼为大贤一点都不为过。

钱进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听到杨应和的消息了。今日不光听得恩师的动向,还见到了一直未曾谋面的二师兄,心情大好,当下说道:“早知师兄就在平昌府,我应该及早上门拜见了。”

宋天学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边走边说。钱进忙牵着二丫跟上。

一路上,宋天学解释道:“其实师弟你来平昌府我是知道的,只是文老爷子这几天高兴,我便没有上门打扰了。这次与师弟见面,一来是相认,二来……我这几年也写了一部《天工考》,里面各行各业均有涉及。师弟此去京城,看有没有机会献与朝廷。若此书能够推广并造福我陈国百姓,此乃大功一件啊。”

说罢,宋天学从兜里掏出一本书来珍而重之的递给钱进,感觉像送女儿出嫁一般。

“师弟若有空也可以观摩一下此书。这些年我走了不少地方,也请教了很多农夫、工匠,耗费了不少心血才写成此书,里面应该还是有很多可取之处的。”宋天学说道。

钱进仔细的扫了一眼目录,只见里面讲了煮盐、农耕、蚕桑、丝织、冶炼等,当真是一本大百科全书,其价值不可估量。若是陈国能够大力推广此书,国力提升几个台阶都有可能,就看当权的识不识货了。于是,他对宋天学恭敬行了一礼,说道:“师兄嘱托之事,师弟定当不遗余力。”

宋天学听了满意的点了点头。

两个人边走边聊,从官场讲到烤红薯,从各种植物讲到冶炼。这一次谈话,钱进获益良多。不得不说,除了钱进,杨应和和他的几个弟子都不喜欢当官。杨应和是个教谕,宋天学也是个教谕。据说大师兄干脆连官都没做,每天行走名山大川之间,仗剑行侠仗义,令钱进羡慕不已。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出十里地,再走就差不多出了平昌府的地界了。钱进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师兄留步,以后来江西再来请教。”

“嗯,与师弟谈话真乃人生一大快事。下次我们再秉烛夜谈。”

“一定……”

说罢,钱进便把行李往背上一搭,牵着二丫缓缓朝北行去。

第六章 倭寇乍现

夕阳西下,一书生骑着一匹白马在官道上徐徐走着。只见那书生手中举着一根竹竿,竹竿上面吊着一根萝卜,而萝卜……恰好悬在马嘴前方半尺左右。

这名书生正是钱进,那马儿就是二丫。一人一马出了平昌府之后,钱进也想体验一下纵马驰骋的感觉,结果刚骑上马背就给拱了下来。钱进一生气就拿巴掌扇了它屁股一下,二丫很生气,不管钱进怎么拉扯缰绳就是不走。

钱进拉扯累了,便索性不理它,自己背着行李上路,眼睛则不时往后面偷瞄一下。二丫则在后面远远的跟着,一发现钱进转头便马上停下。一人一马就这样僵持了大半天,谁也不肯先低头。

后来到一个村镇的时候,二丫突然跟上来,用头碰了碰钱进的后背。钱进眉开眼笑,转过头来说道:“终于服软了吧。以后听话点,跟着哥吃香的喝辣的。”

二丫也不管钱进自说自话,咬着他的衣服往一名摊贩跟前扯。摊贩面前啥也没有,除了两框萝卜。

“原来你喜欢吃萝卜啊,早说嘛。”钱进笑道。

二丫也‘笑’了,咧着个大嘴,“笑”得很难看。一人一马的感情从两筐萝卜开始。一筐当主食,一筐当零食,总共十文钱。

接下来就好办了,有了萝卜当糖衣炮弹,二丫非常配合,钱进顺利的学会了骑马。只是,二丫似乎很会精打细算,不给吃萝卜决不让骑,也不知道它从哪里学会的。于是便出现了开头的一幕。

一人一马走走停停,现已经到了南直隶省的江苏境内,再走一日便能到镇江府。钱进计划从镇江府横渡冷江,然后沿着南北大运河一路北上,直达京都,沿途还可以顺便欣赏一下江苏的美景。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钱进寻思着得赶紧找个村落投宿。这附近并无驿站,更不用说客栈了。想到这里,他把手中竹竿往后面缩了一点,那萝卜终于进了二丫的嘴里。

“二丫,得走快点了。不然今晚我们只能睡树上了。”

二丫喷了个响鼻开始加速。山风呼呼的吹过,钱进坐在马背上终于过了一把纵马狂奔的瘾。

也不知道舅舅从哪里找来这么一匹怪马,古灵精怪的,这么大的马龄,体力还这么好。

行至一处山坳时,钱进望见不远处半空中飘散的浓烟,心想今天的住处终于有着落了。于是他弃了官道,走小路入村。

村里的路蜿蜒曲折,钱进牵着二丫走了半盏茶功夫后,终于望见不远处山脊上露出来的几角房屋。只是,靠近这个村庄后,钱进居然隐隐生出一种不详的感觉来。

整个村子里面出奇的安静,除了偶尔几声狗吠,居然听不到人声。按理说这会太阳快下山了,在外面劳作的村民们都已经回来,村子里面应该很嘈杂才对。

这时,一缕山风吹过,带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钱进意识到不妙,回头按了按二丫的头,示意它不要出声,然后从背后缓缓抽出风雷刀,独自沿着山边缓缓朝村子里面摸去。

才走了十几步,前面山脊拐角处突然跑出来一名女子,穿蓝裙,手里还拿着个包袱。那女子已经隐隐有些体力不支的迹象,看到钱进便如见到观世音菩萨,三步变作两步朝他跑来,口中连连呼救。

钱进正要询问时,那拐角处又跑出来两名男子,长得比较矮小,身穿武士盔甲,头顶束一个发髻,嘴唇上留着一撮胡须,脚上却什么也没穿,这会正嘻嘻哈哈的朝蓝裙女子追来。

“倭寇?”看这两名武士装扮,钱进脑海里第一时间就冒出来这个词。

那名女子跑的不快,若不是那两名武士存着猫戏老鼠的心思,估计早被抓住了。眼看她就要被追上,钱进早已握刀冲上去。

两名武士见路上多了一人,也是惊得一愣。待看清楚钱进孤身一人时,那两名武士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各自从腰间抽出一柄倭-刀,狞笑着朝钱进缓缓逼来。

趁这空挡,那名蓝衣女子已经跑到钱进身后,大口大口的喘气。钱进盯着那两名武士,口中对那名女子吩咐道:“先别歇,赶紧牵着我的马去村口等候。”

“多谢恩公搭救之恩。”那蓝裙女子道了句谢,便牵着二丫往村外跑去,时不时的回头看一下钱进这边状况。

这是钱进第一次单独正面对敌,此刻他的手心里已经微微渗出了汗。

虽然老钱教了他几式刀法,但他还没时间勤加练习。上次在韶州对敌匪徒时,老钱是主攻,他用火枪一旁策应,再加上那伙匪徒实力也不怎么样,所以也没怎么花力气。

今天情况不一样。看这两名匪徒的架势,应该是上过战场的。钱进本想一人给他来一火枪解决算了,奈何仓促之间给火枪上药已经来不及。

这会,两名倭寇距离钱进已经只剩两丈左右。村里道路狭窄,只能容得下两三人并排通过。左边是一口水塘,不知深浅,掉进去估计一时半会难得爬上来;右边则是一处陡坡。

钱进脑子里面飞快的推演着。他杀敌经验少是没错,但是十几年的锻炼,让他拥有了超绝的奔跑速度。前世学到的生物课知识,让他对人体肌肉和关节发力有了大致的了解。另外,他还看了二十多年的武侠动作片……

此刻,他已经想到破解之法。只见他右手握住风雷刀,起手摆了一个问天式,左手则朝那两名倭寇勾了勾手。那两名倭寇见钱进作这等姿势,早已气得七窍生烟,口中叽里咕噜了几句后,便举刀冲来,欲将钱进立劈此处。

钱进早已提刀迎上。就在倭刀将要临身之际,他左腿蓄力一蹬,整个人便向右边腾起,同时右腿在陡坡上借力一踩,整个人在空中便已经转身。一道白光闪过,钱进已经居高临下从斜刺里扎出一刀。

近身的那名倭寇先前一刀已经劈出,此时回刀招架已经太迟。他本欲下蹲避过,奈何钱进这一刀去势太快,那名倭寇还没作出反应,脖颈便已中刀。

按照之前的推演,钱进本欲乘势偷袭另外一名倭寇的后腰,不料中刀的倭寇脖颈处喷出一道血箭,不偏不倚喷在钱进脸上。钱进此时人在半空中,躲闪不及,眼前顿时血糊一片,只好依照记忆预判一处落脚处跃下。

这边脚刚着地,另外一名倭寇早已举刀劈来。他先前被同伴遮挡,未及时作出反应。现在同伴倒下,他又见钱进不能视物,便想趁此机会斩杀钱进。

钱进强睁开眼,左手抽出小腿上绑的暗夜匕首,架住那名倭寇直劈下来的倭刀,手中风雷刀如毒蛇吐信一般向前送去。

几息之后,钱进眼睛终于能睁开了。两名倭寇已经倒在地上,一名脖子中刀,一名胸前中刀,都已经站立不起,不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想到刚才的场景,钱进后怕不已。

按照他之前的推演,激怒两名倭寇是为攻心;借陡坡完成第一杀是利用地利;从侧面发动攻击,使第二名匪徒被同伴阻挡,此为干预对方人和。但是,他算来算去,怎么都没算到自己会被喷一脸血,差点就此饮恨。

望着那两名倒地的倭寇,钱进并没有什么负罪感。

看情形,村里面多半已经遭遇不测,只是损失大和小的区别而已。想到这儿,钱进把两名倭寇的倭刀收起,然后把尸体轻轻推入池塘。倭刀工艺好,据说在京城能够卖出大价钱,钱进自然不会放过。

钱进摸到前面拐角处,轻轻拉开望远镜查看。

整个村子里面大约十来栋房子,既没有村民,也没有倭寇,有几户人家的烟囱居然还在冒烟。钱进心说奇了怪了,刚刚那两名倭寇难道是从天而降不成?

略微思量了一番,钱近便掏出火枪,装好*之后朝村里面开了一枪。一声巨响之后,从村里面各个角落陆陆续续跑出来很多倭寇,细数一下大概四五十人。

是了,这些倭寇很狡诈,把这处村庄伪装成了一处杀人陷阱,就等着村民回来,然后一个个斩杀。

那名蓝裙女子能够逃脱,估计也是因为那两名被自己斩杀的倭寇见猎心喜,早早就跳出来的原因。

得亏那名蓝裙女子出现,不然钱进一脚踏进这个村庄,后面会发生什么事还真难说。

这真是一饮一啄、因果循环啦。

第七章 一举歼灭

来不及细想,钱进急步朝村口奔去。

那名蓝裙女子仍在村口焦急的等待。待奔到那名女子跟前,钱进喘了口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蚕娘,是这个村里的人。”

“会骑马不?”

“不……不会,但是我会骑牛……”

钱进不待蚕娘说完,急道:“蚕娘听我说。这里来了一伙倭寇,人数估摸着有四五十人左右,如果让他们四处流窜,附近的老百姓估计会死伤惨重。你拿着我的百户腰牌赶紧去镇江卫找官兵过来剿灭。”

说罢,他把自己的百户腰牌,还有一柄倭刀,一起塞到蚕娘手里,然后不由分说将她扶上马背。

蚕娘记挂村里,便颤抖着问道:“恩公,村里的人……怎么样啦?”

钱进盯着蚕娘的眼睛摇了摇头。虽然没有亲眼证实,但是估计村里的人已经凶多吉少。虽不忍告诉蚕娘实情,但此事关系甚大,他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蚕娘心神震动,差点就要从马背上摔下来。钱进连忙扶住她的腰肢。

不远处已经隐隐约约听到倭寇的呼喝声。钱进拉住二丫的笼头,急道:“二丫,这次人命关天。你帮我将这名女子送到镇江府,回来萝卜管够。”说罢,也不管二丫听不听得懂,他猛的一拍马屁股。

二丫长嘶一声,便载着蚕娘往东南狂奔而去。钱进望着那远去的一人一马喃喃说道:“可千万要回来啊,我的小命便指望你们了……”

一支长箭带着呼啸之声,落在钱进一丈开外,箭尾犹自颤动。钱进差点骂出声来,回头一望,只见那群倭寇已经到了一百步开外。这次追出来的约摸有二三十人,隐隐以一名穿红色盔甲的武士为首,中间还夹杂着四五名弓箭手。

钱进背上行李物件撒丫子就跑。对方人多势众,居然还有弓箭手,此时不宜力敌。

那伙倭寇追了四五百步时便停下了,骂骂咧咧了一阵,又回村里去。估计是见钱进孤身一人,便没太当回事。此时夜幕已经升起,他们似乎也不打算再寻别的落脚处了。

钱进远远的缀在后边观察了一阵,确定他们是回村里休息去了,便在村外稻田里找了个草垛钻了进去。

村民收割稻谷以后,喜欢把稻草晒干码成一垛一垛的,以备过冬用。远远望去,一排排的稻草垛一望无际,倒是临时躲藏和休息的一处绝佳场所。

……

一个时辰后,钱进已经养足精神气力。他钻出草垛拍了拍身上的稻草,又借着月光扫视了一下周围,确认安全。

周围一片清冷之色。田里面的水早已干了,只留着许多割剩下的禾墩;远处群山影影绰绰,如同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薄纱。一条官道蜿蜒延伸向远方,在月光照耀下倒也清晰。

也不知道蚕娘现已到了什么地界,这大半夜的让一名女子赶路求援,钱进心有愧疚。只是事出无奈,若是让倭寇到处流窜,恐怕官府知晓之时不知道有多少村庄已被屠灭。希望那柄倭刀能够护她一路平安吧。钱进如是想到。

深吸了几口半夜清冷的空气,他强迫大脑进入最佳状态,又将长衫下摆割掉,做成一副腰带捆在腰间。左右小腿上已分别绑了一柄暗夜匕首和一把短火枪,风雷刀则斜背在身后,一只黄褐色的牛皮袋系在腰间。这便是钱进出门在外的标配。美中不足的是,火枪使用前都要临时装填弹药。

借着月光,钱进在树影下穿行着,一路上小心查探有无暗哨。一刻多钟后,他终于摸到村庄附近。

整个村庄里面静悄悄的,除了偶尔几声虫鸣外,还有路中间一堆余烬偶尔发出的毕剥声。山脚下一条蜿蜒的小路两边参差的建了十多所木房子。村庄后面则是一座小山包。

此时,两名倭寇一人拄一柄倭刀,正站在村庄入口处警戒。估计已经困得不行了,这会他二人的脑袋跟鸡啄米一样的。

看到村中的情形,钱进大感头疼,这伙倭寇倒是会选地方驻扎。若是官兵到此处围剿,他们战可以依小路据守,退可以从后山逃跑。若是让他们逃到山林里面,以后剿灭起来就更难了。一番思忖之后,钱进心生一计,那就是想尽办法拖,一直拖到官兵前来围剿。

定计后,钱进猫腰缓缓后退。至一隐蔽处,他取出火枪,将牛皮袋中的*倒入一些到枪管里面,又打开火枪屁股上一处暗扣,取出一张羊皮和一枚铅弹填入,然后用木棍捣实。火枪杀伤力虽然够,但是用着实在麻烦。

准备完毕后,钱进一手端着火枪,一手提着匕首,缓缓摸进村庄。距那两名倭寇约摸一丈远时,他手中匕首电射而出直贯入一名倭寇胸膛。

另外一名匪徒听到响声,猛地从瞌睡中惊醒。钱进疾步向前,手中火枪抵着那名匪徒的脑袋扣动了扳机。只听‘砰’的一声,那名倭寇应声倒地。解决了两名倭寇,钱进飞身拔出匕首,头也不回的逃离了村子。

屋子里面的倭寇听到枪响,纷纷出来查探,结果连个人影都没见到。一番喧嚣之后,村庄又陷入了安静。

凌晨的时候,钱进又摸进村庄一次,用火枪解决了一名倭寇。这次,那名着红色盔甲的倭寇首领已经暴怒。他率先提刀追出,其他倭寇则尾随其后。

钱进见蛇已出洞,早已风驰电掣般往村口逃去。这群倭寇被钱进折腾了大半夜,这次是动了真怒,一直咬着钱进猛追。

出了村口后,钱进直接跑进了田地。

昨夜看到这些禾墩,还有那些高低参差的田垄,他便决定在田地里面与倭寇角逐。倭人腿短,那些禾墩多少会影响一下他们的速度。而那些田垄,有些地方居然有一人高,因此倭人在田地里肯定快不过钱进。

果不其然,追了约二里地后,那些倭寇的速度已经慢下来。钱进在草垛之间腾挪,一边躲避箭矢,一边选些干稻草倒上*,用火枪的燧石打着。不一会儿,已经有四五个草垛冒起浓烟。

……

至傍晚时,钱进瘫倒在一处田埂上。

从昨夜到现在他粒米未进,滴水未沾,人早已疲惫不堪。这群倭寇已经追了他五十多里地,看架势仍有余力追至此处将他斩杀。

之前有一点是钱进没有预估到的,那就是倭人虽然腿短,但是脚程好。钱进一开始拉开他们一里多地,后面渐渐的被他们追上。

见钱进跑不动了,倭寇那边传来狞笑声,几名弓箭手搭弓射箭。

看着那抛射而来的箭矢,钱进奋力挪动了几步。箭矢恰好落在他刚刚倒地处,箭尾犹自颤动。钱进叹息一声,心说这次看来是栽了。

细想一下自己这十几年还没干成过一件大事,父亲和母亲老了之后缺人赡养,宝儿出嫁后怕被婆家人欺负……真的不想就此死去啊,还有太多的遗憾未了。

钱进强撑起身体,提着苗刀缓缓朝倭寇们走去。左右跑不脱了,那就临死之前再拉几个垫背的吧。

此时,一名倭寇弓箭手已经重新弯弓搭箭,眼看就要射出时却一头栽下,背上还插着一杆羽箭。紧接着,一阵箭雨从倭寇侧后方射来,倭寇立时倒下十来人。

远处官道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钱进朝大路望去,只见一队快马正疾驰而来,细数一下大约二百来人。望着那队人马,钱进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软在田地里。

接下来的战斗毫无悬念,这四五十名倭寇追了钱进几十里地,本身就已经没剩多少战力。马队靠近后,一名军官弃了马匹下田,当先提着一杆长矛朝倭寇杀去。后面的将官也纷纷弃马跟上,弓箭手则远程支援。

战斗持续了一刻钟,倭寇被全歼。

一名将领走到钱进跟前朗声说道:“我乃镇江卫指挥使余大有,你可是观海卫的百户钱进?”

钱进轻轻点了点头,便沉沉睡去。

第八章 倭乱根源

迷迷糊糊中,钱进感觉唇边有水滴入,早已火烧般的嘴唇如遇甘霖。正要痛饮之时,那水却不再滴入,于是悠悠醒转。

他强睁开眼,看见一名兵士正在给自己喂水,便道了声谢,紧接着便挣扎着爬起来,以刀拄地。

身前站立一名长得方面大耳、身材魁梧的将领。只见他身穿红袍官服,外面套着一件光亮的铁甲,头戴尖顶红缨战盔,斜侧面胯一柄战刀和一壶羽箭,身后斜背着一柄长弓。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双虎目,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想必这应该就是镇江卫指挥使余大友了。

钱进正要行礼时,余大友上前扶住他的手臂,说道:“这些虚礼就不必了。你今番太过劳累,切忌沉睡,否则容易伤身体根本。”

钱进连忙称谢。他心中记挂蚕娘和二丫情况,便问道:“余指挥使可曾见到蚕娘和一匹马?”

余大友眼中一道异色一闪而过,笑道:“不用担心。本官已经安排了一辆马车送她回来,现在应该已经回桑木村了。”

听到蚕娘安全,钱进心中稍安。

兵士们正在打扫战场。此次剿杀的倭寇共计53名,其中浪人武士5名。镇江卫这边则是零伤亡,除了一位兵士不小心崴了脚。据说倭寇里面浪人武士最为难缠,这次被钱进折腾得连刀都举不起就被乱刀砍死。

兵士们将财物清出摆放一边,然后便将所有的倭寇全部斩首,剩下的尸体则付之一炬。

钱进看的不由皱眉。这些兵士砍头颅跟砍瓜切菜一样,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虽然这些倭寇都是残忍之辈,但人死账清,再去砍下他们头颅,未免有些不人道。回想老钱在韶州砍匪徒人头的情景,钱进不由得叹了口气。看来陈国兵将对于人头都有一种莫名的偏爱。

余大友是精明之辈。他瞧见钱进目露不忍之色,便沉声说道:“钱百户可知这些倭寇造了多大的杀孽?”

钱进摇头。从昨夜到现在他一直疲于奔命,并无时间打探消息。

“从镇江府到桑木村有五个村庄被屠灭,死伤百姓五百余人,妇女小孩皆无幸免。”余大友仰天长叹道。

钱进听了倒吸口凉气。倭寇之恶前世他就有耳闻,只是今日亲身经历方知这群人有如此凶残。

余大友继续说道:“今日一大早,蚕娘便到了卫所呈报军情。本官看了你的百户腰牌还有那柄倭刀之后,便欲点兵两百前往围剿。结果后面接二连三的有人来报,都说自家庄户被屠。本官还以为来了大股的倭寇,足足点了一千兵将才出发。待赶到此处,方知倭寇只有五十多人。可知此辈生性残暴到何种境地……我余大友对天发誓,若再有倭寇来犯,必杀之而后快。”

钱进一直以为卫所已经彻底腐化,今日方知卫所也有能人。于是他拱手行了一礼,说道:“余指挥使真乃我辈楷模也……”

余大友听了只是笑了笑。他大有深意的望了钱进一眼,说道:“本官赶到桑木村时,倭寇已经人去楼空。本以为他们又去别的村庄作乱,结果到了村口看到那些点燃的草垛,便寻思村民留着稻草过冬,怎会轻易烧掉?于是便一路追赶而来。果不其然,让本官在此处截住了这伙倭寇。另外,村里有五名倭寇已经毙命。若没猜错的话,这些都是你干的吧?”

钱进笑了笑,不予否认。

余大友目露深意,笑问道:“小小年纪便有此等作为,当真乃有勇有谋之辈,不如本官跟兵部递个奏报,你到我镇江卫来如何?别的不敢说,一个千户是跑不了的。”

对于余大友的招揽,钱进倒是有些意外,毕竟两人是第一次打交道。只是,此去京城对他意义重大,一为赶考,二来……对于陈国的官员来说,京城是全国的权力中心,他此去京城需要好生经营一番,也好为日后积累点资本。毕竟,陈国是文官的天下。

想到这儿,他婉言谢绝道:“多谢余指挥使抬爱,只是……我还要去京城赶考。”

余大友听了倒是有些吃惊。此时的钱进虽然穿了半截长衫,但哪里还有点像个书生的样子。这一天一夜下来,他的头发衣衫早已凌乱不堪,脸上也沾了很多泥土,又提着把长刀。余大友之前已见过他的百户腰牌,便先入为主的把他当成一个武将了。

既然钱进此行是去赶考,他便不好再劝说的,便笑道:“那本官便不强人所难了。日后你途径镇江府,倒是可以去镇江卫坐坐。”

钱进第一眼见到余大友时便联想到了观海卫的汪兴,两者官职一样,但是两相比较真是天差地别。他对余大友也是钦佩至极,于是拱手说道:“其实下官对余指挥使也是佩服的很哩。日后定当上门叨饶,到时候指挥使切莫嫌烦啦……”

“哈哈哈……”两人相视一笑,便一同走到了官道上。

这时,一名兵士递给钱进一些干粮和水。钱进双手接过,发现这位兵士就是刚才给他喂水的那位,便谢道:“这位小哥,喂水之恩,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那名兵士双眼通红,对着钱进扑通跪下,悲道:“倭寇杀我全庄人口,我恨不得生吃他们的肉。幸得百户与倭寇周旋,才得以一举围杀。我就是做牛做马也不能报答百户恩情,区区喂点水算什么……

钱进没想到这位兵士遭遇此等不幸,连忙将他扶起,却不知如何安慰。这个时候,什么言语都是空的。

待牛进退去后,余大友叹了口气,说道:“他叫牛进,家住赤岭村,是这次被屠的几个村庄之一。”

钱进之前也挺纳闷,这伙倭寇人数不多,烧杀掳掠一番应该退走才是,不知为何反而向内陆进发。余大友驻守镇江卫,想必知道的多一些。于是问道:“余指挥使,这伙倭寇不知其意图何在?”

“本官猜测……他们应该是迷了路。”余大友沉吟片刻后说道。见钱进仍是一脸迷茫之色,他又解释道:“我观这53名倭寇都没带什么补给,应该是要集结参与什么行动。可能他们走错了方向,既要秘密行事,又缺乏补给,于是便有屠村之事了。”

“集结?迷路?这附近只有一个镇江卫……”钱进只略微一想,便明白余大友所指:“莫非他们本意是要攻击镇江卫吗?”

余大友赞许的点了点头,说道:“你能猜测到这点,已经很不错了。南直隶是富庶之地,倭寇眼馋,却担心卫所牵制。若卫所被灭,他们便能随意行事了。”

“余指挥使调了一千兵力出来,那卫所岂不是空虚?”

“这一次他们已经打草惊蛇,况且卫所那边本官已经派人禀报三司,暂时应该无事。”

钱进心下稍安,吃过一些干粮,恢复了些力气,一名兵士又借了匹马给他。略一整顿后,钱进便随马队一起向蚕娘所在的村庄出发。

之前听余大友说起,钱进才知道蚕娘所在的村庄原来是叫桑木村,因善于养蚕织锦而出名。昨日蚕娘也是从镇江府的织造工坊回来,方才逃过一劫。

到了桑木村,进村的小路上已站满兵士。村庄的空地上,整齐的摆放着一百多具尸体,皆以白布遮盖。

一天多前,这些村民还在有说有笑,谈论着庄稼的收成和隔壁家的糗事。转眼就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蚕娘全身缟素跪在地上,形若枯槁。她的身前摆放着五具尸体,其中一具看身形应该是个小孩。钱进几次想出言安慰,话到嘴边又咽下。

这时,余大友下令将尸体全部火化,以免滋生瘟疫。

兵士们便将尸体一一抬起放在柴火堆上,到蚕娘这里时她早已嚎啕大哭,拦在前面。众兵士不忍,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钱进一掌击在她后颈上,后者随之软倒。

之前匆忙,钱进并未仔细看她容貌。现在才发现原来她也只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皮肤白皙,一头黑发梳了个云髻,眼睫毛很长,尖尖的鼻子挺翘。只是一双小嘴紧闭,昏睡中似乎还在承受巨大的悲痛。

望着怀里的蚕娘,钱进也是束手无策。

这时,余大友在旁边说道:“钱百户若可怜她,便带她走吧。她没了依靠,多半会寻死的。”

钱进忘了这个时代的女子若死了夫婿,多半会自望着怀里的蚕娘,钱进也是束手无策。杀以求名节。‘三纲五常之道’,老百姓谈论最多的便是这妇道,言语是能够杀死人的。

“还是等她醒来再问问她看吧……”钱进叹道。

这时,所有的村民尸体都已经安放好。余大友一声令下,顿时火光冲霄。

钱进在心中默念,但愿他们的灵魂能够安息吧。

第九章 到京都

翌日清晨,蚕娘悠悠醒转,见床边坐着一人,吓得忙捂紧被子。

昨夜余大友记挂镇江府安危,已率兵回卫所。钱进见蚕娘昏倒,家中又遭逢巨变,生怕她想不开寻短见,便在她房间守了一夜。本来这两天也没怎么睡觉,此刻早已支撑不住,便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见她醒来,钱进柔声说道:“你醒了啊?”

蚕娘见是救命恩人,又想到自己亲人惨死的事,眼泪忍不住簌簌的流下来。

“罪魁祸首已全部伏诛,逝者已安息,蚕娘你也可以告慰亲人了。”钱进安慰道。

“可怜我的小石头……他才两岁多……这些贼人怎么下得去手啊……”蚕娘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钱进不怎么会安慰人,此时也是束手无策,只能仰天长叹。

盏茶功夫后,蚕娘已停止哭泣,婉转说道:“恩公,还请你回避一下,我需要梳洗一番……”

钱进以为她要支开自己寻短见,于是说道:“生命可贵,蚕娘切莫想不开呀。”

蚕娘正色说道:“恩公,我们乡下人都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你替我报了大仇,我还没来得及报恩,怎可轻易死去。现在村里只剩我一个人口,我要代全村人而活,日后也好看着那些贼人全部覆灭。”

钱进目露惊异之色。没想到这蚕娘倒是有些见识,自己先前的担忧倒是有些多余了。细想一下,她一个只会骑牛的人,居然能骑着二丫一直坚持到镇江府,也是坚忍之辈。于是他退出房间,自去找了些冷水洗漱一番。

二丫见钱进出来,早已迫不及待的迎过来,一个劲的咧嘴‘笑’。钱进于是把之前还剩下的萝卜全部喂给他,又喂了些精粮和清水。二丫吃饱喝足,便自己在村里面溜达去了。

蚕娘洗簌完毕,又去村里抓了只鸡杀了。

那些倭寇逗留之际,连带着把村里的猪和鸡鸭全部给祸害了,这只鸡估计也是跑到后山才躲过一劫。一大早施施然的从山里面出来,哪知又成了钱进和蚕娘的腹中餐。

待钱进吃饱喝足,蚕娘扑通一声跪下,口中说道:“恩公,蚕娘现在无依无靠,还求恩公收留。”

“你娘家人不能收留你吗?”

“恩公有所不知,我自幼便到了桑木村当童养媳,嫁出去的女子便如泼出去的水。再说娘家并不富裕,肯定是回不去的……”

钱进也是面有难色。昨夜余大友要他收留蚕娘时,他确实动了恻隐之心。若是他并不急着赶考,倒是可以把她送到平昌府外公家里,日后跟着母亲也还方便。只是,现已经快十一月份了,到京都估计还得走两个多月时间。若再往返江西一趟,此次赶考恐怕有些够呛。

蚕娘见钱进迟疑,便一字一句的说道:“恩公前日救我于倒悬,现如今又不管不顾,当日还不如让蚕娘死在倭寇手中……”

钱进听了有些汗颜。陈国果然多烈女,自己若真的不管不顾,只怕又要多一条人命。于是连忙解释道:“姑娘有所误会,我此次要去往京城赶考,你跟着我只怕有些不便。”

蚕娘见钱进口气松动,喜道:“恩公原来还是位老爷,您放心,蚕娘洗衣做饭样样做得。”

钱进见她态度坚决,心说自己一个大男人还这么婆妈,说到底还是怕别人闲言碎语,比不得人家一个弱女子。略微一思忖后他便说道:“带你去京都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路途遥远,蚕娘你可吃得消……”

“多谢恩公……蚕娘并不怕吃苦。”蚕娘听了喜不自禁,又拿衣袖将眼泪擦净。

钱进将她扶起,用衣袖帮她擦了下泪痕,柔声说道:“我过了冬至便十六,日后你我姐弟相称吧。”

“使不得……使不得,恩公是老爷……要折煞蚕娘了。”蚕娘慌道。

“在我这里,人人都是平等的。日后,切莫再提‘老爷’这两个字。”钱进盯着她眼睛仔细说道。

蚕娘早已惊得张大了嘴巴。她从小到大都觉得官老爷是高高在上的,周围的人也是这么认为。今日听得钱进说出‘人人平等’这种惊世骇俗的话,一时还接受不了。

钱进也不期望她现在就能理解。他见蚕娘碗里的饭还没怎么动过,便给她夹了几块鸡肉,说道:“去京城还有很远,你不吃饭哪有力气赶路。以后不要讲这些虚礼,要吃饭就一起吃。”

蚕娘差点又掉下眼泪来,不过这次是感动的。她当了十几年的童养媳,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家里才正眼瞧她。与钱进认识才两日,却待她胜似亲人。

钱进见状忙走出了房门。只怕他继续呆在房间里面的话,蚕娘这饭也不用吃了。

蚕娘用过饭,又炒了一些黄豆和稻米,作为路上干粮。剩下的粮食又给二丫喂了一些,其余的打包作为二丫路上的精粮。钱进看着二丫嚼得起劲,心说这货怎么跟蚕娘一下这么熟络,不都说同性相斥吗?莫非这母马也跟女人一样善变。

……

三个月后的一个早晨。

此时日头已经升起,照在路边庄稼地里的白霜上面,泛出一层晶莹的亮色。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入京的官道上。旁边则是一书生骑白马缓缓跟随。北边不远处,京城永定门已经遥遥在望了。

“吁……”,马车缓缓停住。钱进将银两结算给马夫后,从车上面下来一名女子,还有一男一女两名孩童。

这名女子便是跟随钱进出发前往京城的蚕娘。至于那两名孩童,说来话长。他二人经过山东昌平驿时,见集市一庄稼汉在贩卖儿女。一问才得知去年冰雪灾害,北方小麦大面积减产,很多人家入不敷出,多有卖儿卖女之事。

蚕娘之前痛失儿子,见那双孩童寒冷天连鞋都没穿,当下就心疼得不得了,眼巴巴的拿眼望着钱进。

钱进也是心软之人,见那双孩童也还乖巧,若卖到别的人家多半是为奴为婢,便点头同意了。于是钱进就近请了中人,钱进与那庄稼汉签字画押之后,那对孩童便一起到了京城。

一行人沿着南北大运河附近官道北行。秋冬季节大运河水位低,不然倒是可以坐船,可以省去车马颠簸之苦。钱进在山东境内又病了一次,得亏蚕娘细心照顾,又耽搁了六七天,到京城时便已是三个月之后了。

京城有三大城。靠南边是外城,北边是内城,内城之中还有皇城。

进了永定门便是外城了。钱进把蚕娘几人安顿在客栈里面,自己则去城外转悠了一圈租了一间四合院。一来,离会试还有半个多月,他想找个清静地方备考;二来,到京城来一趟不容易,此次不管能否考中,他都准备多住一段时间。

城外的院子很便宜,半年才一吊钱,不过就是没有城墙保护,算是京郊地区。不过,若是这京郊都不安全,陈国就没有安全的地方了。钱进如是想到。

付了租金之后,他又上街买了些柴米油盐等生活物资。傍晚的时候他把蚕娘三人接回了住处。

一切都安顿好之后,钱进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心说总算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第十章 夜出居庸关

兴许是这几个月奔波劳累的缘故,钱进沾床就睡。

天黑的时候,蚕娘做好晚饭来敲门,见他胡乱的躺着,便轻轻帮他把靴子脱了,然后又艰难的将他身体扶正。当看到他腿上绑着的火枪和匕首时,蚕娘又一一卸下。

此时,钱进双眉紧锁,嘴唇绷紧。他正在做一个恐怖至极的梦。

梦中,他站在观海城城外的海滩上,任凭海水轻轻吻着他的脚板。太阳已经西斜,把月港映得一片通红。宝儿和艾米莉正在海边打水仗,两人你追我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老钱和母亲正坐在不远处看着,满脸笑意。

突然,一支羽箭射来,正中老钱的前胸,鲜血立刻染红了他身前的沙滩。只见远处驶来十多条快船,上面站着的全部都是倭寇。那群倭寇冲下船来后,直接就把宝儿和艾米莉掳上了船。钱进看着倒地的老钱,呼号的母亲,还有正在呼救的宝儿和艾米莉,双目早已通红。

他拔出风雷刀向倭寇冲去,对面却站出来十名浪人武士,任凭他怎么挥砍,却使不出半点力气。这时,一名凶神恶煞的倭寇举刀向他劈来,钱进“啊”的一声大叫,人早已从床上弹起来,把蚕娘吓了一跳。

“老爷,做噩梦了?”蚕娘柔声问道。

钱进此时心有余悸,见到床边站着的蚕娘才知放才只是个梦。他点了点头,冲蚕娘笑了笑。蚕娘见他额头汗涔涔的,便拿热毛巾给他擦。

这时,后院传来二丫的几声响鼻声,还有零星的几声马蹄声。

钱进心生疑惑,平日晚上二丫吃饱喝足后都很安静,今日怎的如此焦躁?莫非有盗马贼不成?

他对蚕娘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便从墙上轻轻摘下风雷刀,然后悄悄的往后院摸去。

这间四合院的院子里面用于住人,后院再另起一间作为马棚,马棚周围则以土墙围住。租下这座院子时,钱进见那土墙有一面已经毁坏一小段,便用些柴火临时挡了一下,准备过几天再修补。

此时,几名年轻人正借着月光蹑手蹑脚的牵着二丫往墙外走去,土墙毁坏处那两捆柴火早已倒在一边……果然是盗马贼。

钱进心生恼怒。他刚从噩梦中惊醒,此时是他心气最为不顺之时,这伙蟊贼又惹到他头上。于是他再也顾不得斯文,当即大骂道:“哪里来的蟊贼,三更半夜的来偷马……活腻歪了是不是?”

那几名年轻人见事情败露,并没有害怕,反而有些兴奋的样子。其中一名十五六岁的华服公子翻身骑上二丫就跑。

钱进不由得大怒。他几步冲出围墙,正好看到其他几人也准备策马离开。

说时迟那时快,他飞身揪住末尾一人的衣襟猛地往回一拽,那人便屁股着地跌在地上,嘴里还痛苦的哼哼了几声。马儿见骑手落地,奔跑的势头也缓了下来。钱进顺势翻身上马,紧紧咬住那几名盗马贼不放。

一行人沿着护城河角逐,很快就到了北城门附近。那几人仍然没有停的意思,继续朝着北边驰去。

钱进不由得有些焦急。北边六十里就是居庸关,那可是有边军驻守的雄关,他半夜三更的跑过去多半要被询问,到时候只怕有口说不清,若是被安个间谍之名就麻烦了。

他略微观察了一下,二丫背上那名华服公子虽然身形瘦弱,但看穿着打扮也不像是缺钱花的人。二丫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平时陌生人靠近它都不乐意,现在倒是跑的欢快,于是他喊了一句:“二丫,赶紧停下。”

听得钱进喊声,那几人之中立马便分出一彪悍后生,掉转马头便朝钱进这边逼近,手中还挥舞着一把柳叶刀,看那架势是要将钱进斩于马下。

钱进当即抽出苗刀迎上去,只听得一声金铁交鸣声之后,那彪悍后生手中的柳叶刀便已断成了两节。钱进这边也没讨到好处,手心被震得发麻。原来这彪悍后生臂力惊人,差点就把他的苗刀给震飞了。

那华服公子瞥见这边的战况,目露异色。只听他长“吁”一声拉住了马头,然后缓缓朝钱进这边行来,眼睛则盯着他手中苗刀。

“你既然使得如此好刀,想必是个英雄了。”那华服公子说道。

钱进细细打量了一下,那华服公子皮肤白皙,额际宽广,面容清秀,一看就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于是拱手答道:“英雄不敢当。还请你把二丫还给我,之前的事便一笔勾销,如何?”

那华服公子笑了笑,说道:“原来它叫二丫呀。本来今天我要到关外赏月,借你的马用完就还。看你英雄了得,不如同去吧。”

“赏月……现在?”钱进听后便气不打一处来,心说这不知道是哪家的败家子,这么冷的晚上跑到关外去赏月。

那华服公子见钱进不答话,也不再询问,调转马头继续往居庸关驰去。钱进则在后面默默跟上。

一行六人策马奔腾在平川上,冷风呼呼的吹过,刮得耳根子有些疼。那华服公子却一点都不介意,口中呼喝之声不断。旁边四人则分散在他四周,成拱卫之势。

到居庸关之时,早有兵将听到动静前来拦截。其中一名守将喝道:“此乃兵家重地。尔等速速离去,否则杀无赦。”

那彪悍后生翻身下马,跑到那名守将跟前耳语了几句。

只见那名守将听后脸色大变,慌忙就要下跪,那彪悍后生立马拦住了他。不一会儿,那名守将吩咐兵士们开关放行。

华服公子领着几人鱼贯出关,守将则领着兵士紧随其后。

钱进看的暗暗乍舌,心说这华服公子应该是大有来头之人。

众人皆以为那华服公子还要继续前行时,哪知他只是略微往前走了几步便停住了。跟随华服公子的那五人,还有那名守将如释重负。

这时,那华服公子回头冲钱进咧嘴一笑,说道:“如此良辰美景,本应该带些酒来的,只可惜出发得匆忙,不然我俩倒是可以共饮几杯,方不负这皓月雄关啊。”

钱进拱手说道:“看兄台也是位洒脱之人,有机会我倒是可以准备点好酒招待,绝对能够喝倒你。”

那华服少年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出来一趟不容易,家里老头子们看得紧,这次出来也是好不容易逮着机会的。”

钱进不由奇道:“莫非兄台家里把你给软禁了?”

“哎,一言难尽。”华服公子一脸黯然之色,过了一会又笑逐颜开,脸色变幻比小孩还快,只听他说道:“我看兄台年纪与我相仿,却能够独行天下,倒是羡慕的紧啦。对啦,还没请教兄台姓氏。”

“在下观海城钱进,此次是来京城赶考的。”钱进答道。

那华服公子听说钱进是赶考的,又多看他几眼,说道:“既然是读书人,此番情境之下不知可有诗赋?”

钱进本来不擅长作诗,见那华服公子邀诗,当即便决定随便扔一首应付他了事,自己就可以快点带二丫回去。

只见他一脚迈出,双手负立,然后又故作沉吟了一番才说道:“那鄙人便以这雄关作诗一首,兄台听好了……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华服公子听后细细回味了一番,过了一会抚掌赞道:“好诗……。兄台之才令我大开眼界啊。只是,我虽然也读过一些书,这阴山、胡马我也听说过,却并未听说过秦汉。还请兄台教我啊。”

钱进一张老脸通红,这首诗本来就是从别人那里搬来的,这个世间也没出现过秦汉两个朝代,别人当然不知道。于是敷衍道:“这秦汉特指古代……是我作诗喜欢的一个手法而已,不足为外人道也。”

华服公子面露了然之色。

这时,居庸关关内响起了一片马蹄声,那华服公子听到后,深吸了口关外寒冷的空气,然后翻身下马,恋恋不舍的把缰绳交给钱进,说道:“今日你我相见也是有缘。家里老头子们来抓我回去了,你还是速速离开吧。”

钱进接过缰绳,拱手问道:“还没请教兄台贵姓?”

那华服公子叹了口气,说道:“一只可怜的笼中鸟而已,不提也罢。”

钱进于是拱了拱手,说道:“既如此,那便后会有期。下次再请你喝好酒。”

……

一个时辰后,钱进终于回到四合院。蚕娘正在做些针线活,见他回来,忙给他热饭。钱进火急火燎的扒了几口,脑子里面还在想着那华服公子说的那句“笼中鸟”的含义。

这时,蚕娘过来好奇的问道:“今天偷马的都是些什么人呀?在这京城附近也敢如此大胆。”

钱进咽了口饭,说道:“都是些怪人,不用理他们。”

第十一章 他乡遇故知

第二天,钱进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昨夜被那个噩梦困扰,后来又被那几个盗马贼折腾到半夜,他下半夜也没怎么睡着,脑海里那个梦一直挥之不去。虽然他知道梦里的情景不是真的,但是他已经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这个梦不止是他的,也是陈国亿万计百姓的。

走到四合院中间,他深吸了几口清冷的空气,伸了长长的懒腰,感觉人也舒泰了好多。

眼下他身量已经拔高到五六尺,相当于现代人一米七五的样子。长时间的锻炼,让他体型非常匀称,虽然没有多少肌肉,但感觉那副身躯里面时刻能够爆发出力量来。这段时间的风吹日晒让他又黑了些,不过反倒添了几分成熟。

钱进拔出风雷刀,轻轻的挽了个刀花,然后便开始习练老钱教的几招刀法。他给这几式刀法取了个很俗的名字——‘钱氏刀法’。遭遇倭寇的经历让他明白,有时候枪也不是万能的。当你子弹打完了,装个药差不多花一分钟的时间,人家的刀早就砍过来了。

正当他舞的兴起时,不远处一个男娃大咧咧的问:“哥哥,你可以教我刀法吗?”

这个男娃就是钱进从山东昌平驿买回来的两个孩子之一,名唤李良,今年八岁,长得略瘦,但是脸型棱角分明,一看就是典型的北方人。他妹妹名唤李香,乳名香香,今年六岁。

钱进没有答他的话,兀自在院中腾挪转移,待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时才收刀站立。

“想学刀法,为什么?”

“等我长大了,我想保护我妹妹。”

“那也得等你长大了再说……这刀用的好可以伤人,用的不好被人反杀了可就大大的不妙。”

“哦……”

钱进见李良满脸迷糊,便继续逗他:“要学也可以,那我问你,这刀是干嘛用的。”

“当然是砍人用的……”

“这就对了嘛,要砍人自然要有力气的,不然你到时候连刀都挥不动,那就只能等着别人砍你了是不是?所以啊,等你哪天有力气了再来问我学刀吧。”钱进笑道。

李良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一个人站在那里发呆。钱进趁机开溜。他自己还是个半吊子,拿什么去教人家,等下误人子弟就不好了。

结果刚一转身,就跟后面一个身躯撞了个满怀,正是从灶房出来喊他们吃饭的蚕娘。也不知道撞到哪里了,把蚕娘羞的满脸通红,转身就逃。

钱进回忆刚刚的软满温香,喃喃说道:“莫非碰了不该碰的地方?”

“哥哥,哪里是不该碰的啊?”旁边李良突然冒出来一句。

“大人的事小孩别问,赶紧带香香玩去……”钱进黑着脸教训道。

半盏茶功夫后,蚕娘从灶房出来,脸上已恢复平静。

“老爷……可以用饭了。”蚕娘喊道。

钱进懒懒的应一声,便跟在她后面进了灶房,嘴里不满的说道:“还是叫弟弟吧……弟弟叫的多亲近啊。”刚说完就感觉不对劲,“亲近”一词可是有多种含义的,不知道蚕娘听了作何感想。

果然,蚕娘脸上又飞满了红霞。她默默的走到灶台前给大伙盛好米饭,又把香香抱起放在凳子上,便埋头自顾自的吃起来了。

钱进心说自己今天这是怎么啦,一大早平白弄出这么多事端。他摇了摇头,走到屋外吹了吹冷风,待心情平复之后又把傻楞在外面的李良提进来一起吃饭。

刚吃了没几口,一双小手端着一碗热汤轻轻放他跟前,汤面上还在冒着丝丝白气。再看蚕娘,满脸娇羞之情。钱进脸上笑意满满,端起汤来吹了几口便滋滋的喝完。

蚕娘连声嗔怪道:“老爷慢点喝,小心烫嘴。”

“再来一碗……”钱进酣畅的叫道。不得不说,蚕娘煲得一手好汤,浓淡适宜,再普通的菜到了她手里都能变出一锅汤来。来京城的路上,钱进的病也是靠着她一手好汤才调理好。

蚕娘接过碗,边舀汤边说道:“老爷喜欢喝,以后蚕娘经常煮就是了……”

钱进听了这句话不由怔了。

前世的时候他也谈过一个女朋友,虽然总体对他来说也好,但是饭是不会做的,衣服当然也是不会洗的,还时不时的闹个小脾气。

蚕娘这句话让他没来由的觉着安心。若是这种生活一直持续下去,其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自己现在还是居无定所,若是会试没中还得谋一份生计,三年之后还得再考。到时候蚕娘跟着自己恐怕要受苦了。

他摇了摇头,匆匆扒完碗中的饭便出了灶房,临走时丢下一句话:“等下去京城逛逛,给你们买几件冬衣。”

身后传来李良兄妹俩的欢呼声。

……

一家四口今儿个是第一次逛京城。

进了永定门没多远,钱进便被一座雄伟的圆形尖顶塔楼吸引住了。

之所以被吸引,是因为这座楼很高,塔底全部以汉白玉围住,台阶很干净,周围也没什么人,因此在这喧嚣的京城里面显得有些突兀。

这里便是天坛,皇帝祭天的地方。

天坛不远处,便是陈庙。里面供奉着陈国开国元老们以及一些功勋之臣的灵位。庙不高,但是面积很大,里面香烟袅袅,显得有几分神秘。香案前,很多善男信女跪倒在那里祈福。

未多做停留,钱进便领着蚕娘她们在外城的正南坊转了转。

盗马贼事件给他提了个醒。京郊也并不是安全的地方,毕竟没有城墙保护。他总有要出远门的时候,到时候家里就剩蚕娘一个弱女子带着俩小孩,若来个蟊贼什么的,那就悔之晚矣。

四人在正南坊的大街小巷里穿行了大约个把时辰,终于找到一座二进院子。

看环境,倒也还算僻静。周边多是官员的府邸,偶尔夹杂着几家商铺,治安想必是不会差的。据守门的老仆讲,这座院子是一位外省官员在京城的别院,平时一年也难得回来住一次,那位官员准许他将院子租出去换些酒钱。

一番商议之后,钱进与那位老仆商定了价钱,又交付了定金,算是把租房之事定了下来。

接下来,钱进领着蚕娘他们来到了京城的商业区,也就是外城最北边与内城紧挨的一条区域,京城百姓称之为前门大街。这里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商铺,街边随处可见小贩和采买货物的百姓,基本上所有的衣食住行所需之物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钱进一眼瞧见了一家衣服店,里面的衣服式样还挺多,门口也是人来人往的,生意应该不错。他当即便决定进去瞅瞅,这时后面突然有人叫道:“钱老弟,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你。”

回头一看,这不是廖东临和金台明两个吗?

第十二章 把酒论英雄

对于在京城遇到金台明几个,钱进虽然有点吃惊,但也是在意料之中。

去年他们一起中榜,又是同乡,按理说可以结伴同行前往京城赶考。后来钱进随父母一起出发前往江西,便没有特意同伴了。算算日子,现在马上就一月份了,还有个把月时间就会试,金台明他们也应该到达京城了。

这个时代比不得前世的时候。钱进依稀记得他上辈子有次刚跟女朋友通电话,女朋友一个命令,他坐个飞机‘哧溜’一下就飞越千山万水了。如今不一样了,从广东到京城,走路差不多要小半年的时间,因此更显得老乡之情的弥足珍贵。

钱进此刻也挺高兴,拉着金台明、廖东临的手说道:“金兄,廖兄,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我们几个也是前几日到的。”廖东临也很激动。他大有深意的望了钱进一眼,笑道:“钱老弟,现在你的大名在京城可是如雷贯耳呀。”

“两位兄台,我跟你们差不多时间到京城,怎么就如雷贯耳呢?”钱进不解的问道。

金台明和廖东临见钱进确实不知情的样子,不由得面面相觑。

金台明开口解释道:“钱老弟,我们才到京城两日,便听说你在镇江府力破倭寇的事。镇江卫指挥使余大友的奏报早已经到了朝廷。据说陛下听了奏报之后龙颜大悦,当即便令擢升你为观海卫千户,更是题了‘少年英雄’四个字赐予你。”

听了金台明两个的话,钱进知道了两个事情,一个就是他升官了,另一个就是他有点名气了。这里面余大友应该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要是换成汪兴的话估计连汤水都轮不到他了。

钱进心说升了官也好,老钱不是一直想光宗耀祖吗,正好也了了他一个心愿。于是笑道:“喜事,喜事呀,不过今天再大的喜事也比不得‘他乡遇故知’,此刻应当有酒。”

此时,蚕娘领着李良兄妹俩一直驻足在不远处,听到钱进升官的消息也是喜不自禁。

她估摸着自家老爷待会要和同乡去酒楼庆祝,于是走过来对金台明和廖东临侧身道了个万福,又对钱进说道:“老爷,我带李良两兄妹逛逛就回去,你和同乡去喝酒吧。”说罢便施施然带着李良他们看衣服去了。

待她们走远,旁边金台明早已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钱老弟,你这啥时候成亲啦?连孩子都这么大了。”

钱进听了这话差点吐血。他一直以为金台明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他这么八卦,估计被那些恩恩爱爱的小书给毒害的不浅。于是笑骂道:“就你爱问……她是我在镇江府救下来的一名女子,所在村庄已被倭寇屠灭,我看她无依无靠的便收留了她。那两个孩子也是我在山东收留的。”

两个人听后愕然,本以为是一段佳话,原来还藏着一段悲剧。钱进见两人尴尬,便抬手作了个请的姿势,说道:“今天我做东,为两位兄台接风洗尘。”

“恭敬不如从命。”两人同声应道。

旁边几位同乡见他们聊的投机,便一直没搭话。其中便有广东秋闱第三的王拂生,还有一位就是第十的孙岗,上次他堂弟在临海府状元楼欲羞辱金台明,结果出了个洋相。至于其余几位,钱进也不熟悉。不过,看这几位都有四五十岁的年纪。

钱进邀这几位老乡同往。那几位仁兄连连推辞,估计是因为年龄有些大的缘故,觉得说起话来有些不投机。钱进也没强留。

三人行至一家叫春风楼的酒楼。左右对京城都不太熟悉,看这酒楼名字也有那么点诗情画意,三人便选定此处小酌一番。

此时已近晌午,这家酒肆生意还不错,基本上客满。包厢是没有的,二楼靠窗的座位也早有人坐了。三人便在二楼选了张靠墙角的桌子坐下,叫过酒菜之后,钱进便问道:“两位兄台,这一路可还顺利?”

“这次也是有惊无险。我和金兄走的是福建到京城的官道,途径浙江的时候那边也是闹倭寇。不过人数不多,且多为财物而来,现如今已经被官兵镇压了。”廖东临说道。

钱进不由皱眉。虽然目前倭寇都是小打小闹,只怕时间一长倭寇就要聚集,到时候祸害的就不是浙江和南直隶两省了。

“我们途经山东的时候,倒是真出了点事。”金台明说道。

“哦,发生了什么事?”钱进奇道。

“这几年山东冰雪灾害严重,路上多饥民,我们在路上被打劫了,后来也是施舍了些财物才得以脱身。听说河南那边更严重,有些农户基本上颗粒无收。朝廷体恤,开了很多粥铺。若是今年再次遭灾,到时候恐怕官府也管不过来了。”金台明说道。

钱进默然。这小冰期的天气变化不定,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冬天特别冷,夏天时常干旱,要不就发大水。希望今年冬天不要再像去年那么冷了,不然老百姓真的可能挺不住。

这时,小二已经端上酒菜。

钱进给金台明二人倒满酒,敬道:“两位兄台,我陈国是靠天吃饭,这第一杯酒便敬天吧。”

“好……”说罢,三人一饮而尽。

不多会,三人便喝完了一瓶酒。金台明酒量稍差,此时脸已有些红,不过话也开始多了起来。钱进感觉这酒口感不错,于是唤过小二,问道:“小二,你们这酒有名吗?”

“这位老爷,您刚才喝的是小店的汾酒,都是从山西运过来的。”这小二眼力劲还可以,见钱进穿着像书生,多半是来赶考的举人,便以老爷称呼。

“那就再来一壶吧。”钱进吩咐道。

“好呢,您等着……”小二用拉得老长的音调吆喝了一声,便去楼下取酒去了。

这时,邻桌一书生说道:“听说京城最近出了个名人,名唤钱进,未及弱冠便能独自斩杀五名倭寇,更是引来卫所兵将将倭寇一网打尽,当真英雄了得。”

钱进听到别人议论自己,不由好奇的瞄了一眼,只见那几位也是书生打扮,似乎也是到京城赶考的。

一阵咚咚咚的楼梯声之后,小二已经取酒上来。

钱进给金台明和廖东临两人满上,问道:“两位兄台现在落脚何处?”

“我如今借住在一远房亲戚家中,也还方便。金兄目前暂住客栈。”廖东临说道。

“两位若不介意,倒是可以去我那里暂住。我刚在正南坊那里租了个四合院。”钱进说道。

廖东临对金台明说道:“金兄,你住客栈也不好温书,我觉得你倒是可以去钱老弟那里叨饶一段时日。”

金台明犹豫了一下。他家里并不宽裕,这一路进京赶考花销不少,钱袋子也差不多空了,住客栈已经有点捉襟见肘。他与钱进也算知交好友,暂住一段日子应该无妨,于是说道:“那就承老弟美意,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出门在外自当相互照应。正所谓‘劝君更尽一杯酒,来日高中必有时’,让我们满饮一杯。”钱进举杯,三人畅饮。

偏偏这时,邻桌一白脸书生似乎吃饱喝足,这会闲着没事阴恻恻的来了一句:“我觉得这个钱进吗,太过爱惜性命,实在当不得“少年英雄’这个称号。”

听得此话,钱进缓缓把酒杯放下,拿眼斜瞟了那书生一眼。只见那人三十左右,着一身粗绸,身高五尺,面皮白净,相貌比较稀疏平常,但一对三角眼格外招人注意。

钱进端起酒杯来到隔壁那桌,微微一笑,说道:“这位仁兄不知怎么称呼。”

那白脸书生见钱进也是书生打扮,想必也是赶考之人,于是答道:“鄙人浙江陈雄。”

“哦,原来是陈兄。你刚刚提起的那个钱进,小弟我也耳闻过。听闻你说他爱惜性命,小弟愿闻其详。”

“看你也是个读书人,岂不闻‘文死谏,武死战’?听说那钱进被区区几名倭寇追得逃了五十多里地,真是丢了我们陈国人的脸面。”

“那依兄台之意,该当如何?”

“自然是应该慷慨一死,既全了名节,又可以激发将士杀敌之心。日后说不定长生牌位还可以进陈庙接受万民香火。”

“哦,那陈兄肯定是不怕死了。”

“那是当然。设身处地,我肯定不惜一死也要跟这伙倭寇搏命了。”

“那我现在便请你赴死如何?”说罢,钱进摁住他的头颅往墙上撞去。

只听砰的一声,那陈雄两眼一翻,便直接晕在地上了。旁边几名陪陈雄吃饭的书生早已吓得胆战心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放心,只是晕过去了。”钱进轻飘飘的丢下一句,也不管周围投过来的目光,便继续喝酒吃饭。

第十三章 斗讼(一)

周边酒客听得动静,纷纷过来围观。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连陈雄那几个同伴都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陈雄就已经倒地不起。

“抱歉,本来一顿好酒,硬是让这厮给坏了心情。”钱进回到自己这一桌后,面带歉意的笑了笑。

“换了是我,恐怕也早一拳头砸过去了。”金台明气道。

“我看这陈雄不是个省油的灯,钱老弟应及早筹划才好。”廖东临说道。

廖东临的担忧不无道理。钱进殴打陈雄已经属于斗殴了,若官府计较,只怕他还要挨顿鞭子。按陈律,徒手伤人最少要挨二十鞭子。若是把别人打成内伤,那就得要挨八十鞭子了。当然,斗殴的两方可以先到顺天府申明亭调解,调解不成再诉诸公堂。

钱进笑了笑,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作甚。”他与这陈雄本无冤无仇,就算被那厮无端辱骂几句也犯不着置气。他引官兵剿灭那伙倭寇是希望百姓少死些人,可恨这厮居然拿大义绑架于他,还说什么立长生牌位。他骨子里面还是一个现代人,哪里容得别人作贱他的性命,即便是说一说也不行。

“钱老弟是有功之人,应该无事。”旁边金台明想了想,说道。

不一会,陈雄醒转。他一手撑地,另一只手摸了下后脑勺肿起的包块,不由疼得‘哼哼’了两声。此刻他头顶的四方巾早已不知去向,头发也披散开来,衣衫更是凌乱不整,哪里还像个读书人的样子。

抬头看到钱进,陈雄终于想起了这个元凶,于是手脚并用爬起来骂道:“你是何人,怎敢随意殴打于我?”

钱进也不正眼看他,冷笑道:“这位仁兄,你刚刚不是说要给我立长生牌位吗?挨了打还不知道原因,真是够蠢了。我看你这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陈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过了一会终于想通了其中关节,指着钱进说道:“……你……你就是钱进?”

“哈哈哈,总算开窍了一回,还有药治。”

“我是个举人,就算对你有所不敬,你也不能随意殴打于我。”

钱进兀自喝酒,不再理会。那陈雄见钱进不答话,脑袋又痛,一张白脸涨得通红。

这时,一胖一瘦两名弓兵①上楼,拿眼扫了一下四周,见这一楼几乎全部是书生,不由得有些头疼。

这些书生以后非富即贵,除非犯了大罪,不然真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当然,天子脚下既然有人报官,他们少不得还要做一番姿态出来,以免丢了皇家的脸面。于是其中那名肥胖弓兵双眼一睁,沉声问道:“刚接到呈报,说有人在此斗殴,可有此事?”

钱进心说这些差人来的挺快的。那陈雄一直晕倒在地,不可能去报官;周围那些看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能性应该也不大。一番排除,那报官的十有八九是这春风楼的掌柜了。陈国商户地位低,斗殴的两方又都是举人,估计这位掌柜两边都不想惹,便干脆报官了事。

想通了这点,钱进指着陈雄说道:“挨打的是他,你们问他吧。”

那陈雄见来了差人,底气也足了。此刻他早已按捺不住,跳至场间指着钱进骂道:“就是他当众殴打于我,劳烦二位给我将他绑至顺天府,我要去告他。”

那两名弓兵听到陈雄这番话,不由皱眉。

他们隶属于南城兵马司,只司缉盗、巡逻等职。南城兵马司还只是京城五城兵马司的一司,没有断案之权。再者,他们的长官只有正六品,人微言轻,上头还有顺天府、锦衣卫、东厂、六部都可以指使他们。

要是这事捅到顺天府那里,到时候上官责怪下来,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于是那名肥胖弓手佯怒道:“屁大点的事就去顺天府,那府尹岂不是要累死?看你也伤的不重,不如去申明亭调解。”

这肥胖弓兵说的也对,顺天府府尹管京城七八十万人口,还有京畿几个大县,一般出了人命官司才会到府尹那里。这么大的京城,每天人来人往的,磕磕绊绊在所难免。斗殴顶多算个治安案件,一般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陈雄既然能够中举,想来也不是无才之人,此刻想不通这些细节,多半是气急败坏了。他与钱进第一次照面,只不过因为说错一句话便挨了一顿暴打,这气一时半会怎么会消。

见这两名差人打算和稀泥,陈雄不由得火冒三丈,当即便捋起袖子准备冲到钱进跟前打回去。旁边的同伴见他比钱进矮了小半个头,冲过去多半要吃亏,便使劲拉住。

结果陈雄那厮依然不依不饶,一边想奋力挣脱同伴,一边指着钱进骂道:“户部侍郎吕颂是我舅舅,我这次不告得你挨几十鞭子,便不姓陈……”

两名弓兵听得此话,心中连连叫苦。

有句俗话叫“不到京城不知官小’,一板砖拍下来说不定就砸中一名大员。这户部乃六部之首,户部侍郎虽然是副职,但也是正三品的大员。这事已经不是他们能管得了。

两名弓兵对视一眼,心中已有计较。其中那名瘦弱弓兵对陈雄拱手说道:“既要诉诸公堂,可三日后自去顺天府交状纸,府尹自有公断。”说罢,他们两个便匆匆离开了春风楼。

陈雄见两名弓兵离去,冷笑道:“三日后便在顺天府请府尹决断,你到时候可千万不要做了缩头乌龟……”说罢,那陈雄便随意把头发束了一下,拍了拍衣衫,便带着几名同伴扬长而去。

金台明面有忧色,问道:“真要去顺天府吗?”

“去是肯定要去的,眼下会试在即,难道我还能逃哪里去不成。两位兄台若有空,到时候去给我做个见证也好。”钱进笑道。

“说这话就见外了……”两人连声说道。

这时,一桌酒菜早已经凉了,钱进三人都只吃了个半饱。碰上这么个恶心事,他们也没心情继续吃下去了,于是便决定离去。下了楼,钱进掏出半吊钱放柜上,说道:“掌柜的,承蒙款待,这是酒菜钱。”

那掌柜的心里有鬼,忙从里间出来做了个揖,说道:“这位老爷言重了,小店招待不周,恶了老爷心情,还请莫要见怪。这顿饭就当我赔礼的,不要钱。”

钱进将钱塞入掌柜的手里,笑道:“掌柜的多心了,你家的酒不错,下次我会再来。”

那掌柜的听得钱进话里头并无怪罪的意思,稍微宽心,于是将钱进三人礼送出来。

…………

三人出了酒楼后,廖东临回他亲戚家住。金台明随钱进去客栈结了房钱,又置办了些冬被,然后一起住进了四合院。

京城的房价便宜,租房更便宜。这间四合院三个月给一吊钱租金,是个二进院落,进了院子后正面是一间主卧加一间厅房,东厢房两间卧房加一间书房,西厢房三间客房,负责看守宅院的老仆住门房。老仆早已言明主卧不能居住,剩下五间房他们几个也足够住了。

钱进和金台明两个叫了辆马车将郊外四合院的行李搬了回来,待收拾妥当,日头已经西斜了。

用罢晚饭后,钱进端坐在书房里沉思应对陈雄的手段。

殴打陈雄之时他确是逞一时之气。陈雄晕倒之时他大可拂袖而去,毕竟一件平常斗殴想必也入不了上官们的法眼。事后他专等陈雄醒来,便是等着他将事情闹大。

都说京城水深,且看自己这一招投石问路能惊起多大水花吧。钱进如是想到。

注:①弓兵:五城兵马司的底层人员编制,负责巡视街道、防火防盗、查户口等职能。

第十四章 斗讼(二)

京城有三大戏和三小戏。三大戏分别是皇帝祭天、状元游城、城隍庙会;三小戏分别是砍头、问吊、斗讼。

对于老百姓来说,三大戏便如看超级大片一样。今年正月初一,仁武皇帝便在天坛举行了他即位以来的首次祭天仪式,还有他的冠礼。京城老百姓远远的观看了这难得一见得盛大场面。

三小戏则如看连续剧一般。京城的西市每年都要砍掉几千颗头颅,那血腥无比的画面绝对比恐怖片刺激多了,如果犯人临刑前再来那么几段南腔北调,那就更出彩。对于争讼,则更像看一部宫廷剧,看着别人争得不可开交,那感觉就是没来由的酸爽。

……

三天后的早晨,虽然天气还比较寒冷,但顺天府官署外早早的就围满了人。好事之人早已将两名举人将要争讼的消息传得坊间尽知。

大堂内,府尹贾终南正哭笑不得的看着那纸诉状。他一个京城府尹,正三品的大员,竟然沦落到审一件打架斗殴的官司。偏偏他还不能不管不问,斗殴的两方一个是户部侍郎的外甥,一个是陛下御笔擢升过的军官。在京城,只要牵涉到皇家的事就都不是小事。

此刻,陈雄一直在堂下小心等候府尹发话。

那天他缓过神来之后才想起陈律“八议’之一便是讲的‘议功’,意思是有功之人不能随便乱告。奈何他已经说出豪言壮语,不告倒钱进便不姓陈,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这几天他也暗中调查过一番,除了陛下曾经给过一道“少年英雄”的批语,钱进在京城并无什么根基。

对于陛下的态度,陈雄也曾仔细分析过利害。陛下登基之时尚未及冠,朝政均由李首辅和太后共同主持。虽然陛下年初行了冠礼祭了天,但权力更迭哪有这么容易。况且坊间经常传闻陛下爱胡闹,那道批语说不定就是胡闹之后的玩物,过眼就忘了。再往坏里去想,陛下应该不会无聊到关心一件斗殴的官司。

此时,府臣、通判等官员还有众衙役均已经就位。贾终南看完诉状,心中已有定论。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惊堂木一拍,厉声问道:“堂下何人,欲状告何人何事?”

陈雄被这声惊堂木惊醒,便慌忙整了下衣裳,躬身答道:“禀贾府尹,学生陈雄,浙江人士,欲告观海城钱进殴打于我之罪。”

那贾终南瞥了一眼陈雄的那副白脸,心中便有些不喜,心说你打架打输了便罢,还无端连累自己多一桩事。不过,他面上还是得做出一副秉公办理的样子,问道:“既然如此,那钱进如今在何处?”

陈雄往仪门外瞅了瞅,正要说钱进畏罪不敢来,要顺天府发海捕文书时,门外头响起一道洪亮的声音:“观海城钱进在此。”

围观的百姓自动分开一条道,钱进从仪门之中沉稳走来。

今天他穿一件深青色棉袍,外面再套一个羊皮裘马甲,头戴一顶四方平定帽,再加上他修长挺拔的身板,这卖相已经吸引得人群中不少目光。

钱进缓缓走入公堂之中,朝贾终南略施了一礼,说道:“禀府尹,学生钱进,前来应诉。”

贾终南看钱进仪表气度不凡,也不由微微点了点头。他见争讼两方俱已到场,当下惊堂木一拍,沉声说道:“陈雄,如今钱进已经到场,你细细将斗殴经过说来。”

听到贾终南问话,陈雄便将心中早已盘算好的说辞道了出来:“禀府尹,我与这钱进素不相识。那天在春风楼他假意来敬酒,结果突发凶性,摁住我的头颅便往墙上撞去。我的几个同伴,还有春风楼的酒客都可以作证。请府尹为学生做主,治钱进一个殴伤他人之罪。”

贾终南听得陈雄这番说辞,心里不由无名火起。

他本来是打算以斗殴罪将此案定性,希望这陈雄上道一点,能够编个像样的理由,这样他就可以将钱进的斗殴罪坐实,然后他再以有功之人不能随意告发的理由居中调停一番。这样就可以小事化了,既照顾了陛下的颜面,又不得罪户部侍郎吕颂。

结果这陈雄这厮一开口便说自己与钱进“素不相识”,后面又说钱进“无故”殴打。连殴打的动机都不讲清楚,自己怎么断案?贾终南气得骂道:“你说钱进与你素不相识,莫非他不远千里来加害于你不成?”

旁边钱进见陈雄一副理屈词穷的样子,便笑了笑,说道:“禀府尹,学生确实曾殴打于他,这罪……我认。”

贾终南听得此话,不由愣住了。到他顺天府的犯人,哪个不是过堂上刑之后才招供。虽然对这钱进还不至于用刑,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认罪这么干脆利落的。

陈雄也没料到,本来还以为少不了一场唇枪舌战。大堂外的老百姓们也开始窃窃私语。金台明和廖东临夹在人群中朝里张望,脸现焦急之色。

“既然你已认罪,那就签字画押吧。”贾终南松了口气,当即吩咐师爷草拟结案文书。

“慢着……”钱进沉声说道。

“莫非还要反悔不成?这里可是有这么多百姓可以作证。”贾终南怒道。

“待听学生把话说完。我确曾当众殴打陈雄,却并非无故。”钱进说道。

“那就容你再解释一番。”贾终南只想快点结案,于是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钱进顿了顿,朗声说道:“我之所以殴打陈雄,是因为他两条罪状。罪一,我此次来京城参加会试,便是希望日后能够报销朝廷。哪知这陈雄竟然公然诅咒我死在倭寇手里;罪二,我因有些军功,陛下亲题“少年英雄”四个字赠我,可这厮竟然妄议陛下所题名不副实。”

听完这番话,贾终南总算明白了个中缘由。这陈雄估计是不忿钱进小小年纪就得了陛下嘉奖而出言不逊。这钱进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不光把这陈雄暴打一顿,还被他借题发挥了一下,扣了一顶“妄议陛下”的罪名给陈雄。

要知道“妄议陛下嘉奖过的人”和“妄议陛下”只多了几个字,差别可就大了去了。这事他若处理不好,到时候随便一个罪名扣下来,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贾终南大有深意的望了一眼钱进,然后二话不说便直接下令将陈雄给绑起来,以免他再胡言乱语。

钱进哪里会这么便宜陈雄,当下拦住说道:“禀府尹,按陈律,我陈国百姓若被指罪,皆可以申辩。”

外面围观的百姓不明所以,见这陈雄状告钱进,自己反而被绑,有许多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贾终南迫于百姓压力,只得命人给陈雄松了绑,同时警告道:“陈雄,本官准许你申辩,你好自为之,切莫再胡言乱语。”

那陈雄本来心虚,此刻已经吓得不轻,便连忙点头。他揉了揉被绳子捆得有些发红的手臂,指着钱进说道:“你身为百户,不思阻敌,却被倭寇追得逃了五十多里地,已经犯了临阵脱逃罪,按律当斩。我可有说错?”

钱进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反正陛下对平倭之事已经有了决断,有什么事往陛下身上推脱就是。若是这陈雄上赶着想死,连皇帝都乱咬一番的话,他也不拦着。于是说道:“关于剿杀倭寇之事,陛下已有圣断,不需你在此多言。”

那陈雄死咬住钱进的逃兵罪不放,继续说道:“陛下一时不察让你蒙骗也未可知。我辈读书人读圣贤书,自当辩明事理,莫说我指责于你,即便要我以死进谏也是义之所在。昔有天正公和十八学士冒死进谏……”

“住口”,钱进听得陈雄提到外公,当即喝道:“天正公人品贵重……他的名讳岂是你这小人能够随便提及的?”

陈雄被钱进这一声吓了一跳。此时的钱进双目圆睁,如同一头择人而噬的恶狼。他嘴皮子张了张,最后选择了闭口不言。

钱进长吸了口气,略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后,一字一句的说道:

“昔日,本百户途经镇江府时,恰逢倭寇作乱。镇江府周边有五个村庄被屠灭,老人、妇女和小孩共计五百余人无一幸免。

他们有的是农夫,专事种田;有的是木匠,只知道盖屋建房;有的是铁匠,铁锅、农具都是出自他们之手;那里的妇女都会种桑养蚕,小孩都长得很水灵。你是举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便是许许多多这样的陈国百姓养活了你。

后来,本百户与倭寇周旋,引镇江卫余大友率兵前来将这伙倭寇全部剿灭,为这五百多名百姓报得大仇。陛下圣明,嘉奖于我,你却像条疯狗一样到处乱咬,欲陷陛下不仁不义,其心当诛。”

说完,钱进长长的舒了口气。他已言尽于此,对于贾终南和陈雄的话不再理会。

接下来就是等了。打了小的,老的总会出来吧?

第十五章 斗讼(三)

公堂之上,贾终南心里已经问候了陈雄的祖宗十八辈。可是恨归恨,这事在公堂之上还得有个定论。如果是桩人命官司,他还可以找个理由压下去再议。一桩斗殴官司,他找什么理由压?

公堂之中,钱进双手负立。来之前他心里已有计较,陈雄这桩案子只不过他随意捡起的一粒小石子,虽然扔到京城这座深潭泛不起多大的涟漪,但总会有些响动吧。只是,不知道最终惊起的是跳虫还是水鸟。

另外,他要给所有人都提个醒。五个村庄,五百多条鲜活的生命,本来有着无限可能,却因为一场倭乱而烟消云散。若是不引起重视,下一次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了。

贾终南一番沉思之后,终于做出了决定。他有直面陛下的权力,事涉皇家颜面,还关系到朝中大员,这桩案子说不得要请陛下旨意了。

一想到这儿,他又开始头疼。仁武皇帝年初才祭了天行了冠礼,等于向天下宣告掌了皇权。实际上,朝中大事目前仍然由李首辅和太后共同决定,陛下则在一旁学习处理政事,平时仍以读书为主。他也摸不准此事应该直接呈报陛下,还是先报与李首辅。

正当贾终南犹豫不决时,门外挤进来三人,一名老仆,再加上两名年轻力壮的小厮。

那名老仆走至公堂之中,朝贾终南施了一礼,说道:“禀府尹,老奴是户部侍郎吕颂的家仆。我家老爷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家门不幸出了个不肖子,他有监护不严之责,待行过家法之后任你处置’。”

说罢,那名老仆便命两名小厮架住陈雄,然后一大嘴巴子抽在他脸上。陈雄一下子懵了,大声喊道:“你一个老仆竟敢打我,我……我要见舅舅……”

“陈少爷,还没完呢,您忍着点。”那名老仆口中称呼陈少爷,是要提醒陈雄他还不姓吕,当然也是说给府尹以及在场诸人听的。

那陈雄估计从小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早已在公堂之中惨嚎起来。老仆虽然年迈,但手底下却一点不软弱,愣是抽了二十下才停住。抽完之后,老仆向府尹行了一个礼,便带着两名小厮离去。

再看那陈雄,此刻他嘴里已经淌出血沫子,正蹲在地上痛哭流涕。围观百姓此刻都已经看明白怎么回事,纷纷对着陈雄指指点点。

对刚才扇耳光那一幕,钱进一直看在眼里,心说这吕颂使的好一招丢卒保车。不过他与这陈雄本就没有深仇大恨,虽然这陈雄口无遮拦,但是从头到尾都是他在吃亏。钱进本来也没打算往死里整他,见他已经吃过苦头,便欲替他开解一番。

这时,外头进来几名兵将,为首一人是名中年官员,约摸四十多岁,穿的是青袍官服,胸前绣的是彪,应该是位正六品的官员。

那名中年官员行至公堂之中,对贾终南行了一礼,说道:“禀府尹,下官乃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李善武。丁尚书托我带句话,说‘我卫所的人岂是那么好欺负的,况且还是有功之臣,掌嘴二十。’”

说罢,那自称李善武的官员命兵士架住陈雄,又是一顿嘴巴子抽起来。陈雄此刻脸上已经沾满鲜血,腮帮肿起老高,嘴里还在含糊不清的骂着什么。

二十下巴掌抽完之后,李善武行至钱进跟前,说道:“丁尚书还说,记得去兵部换军册和千户腰牌’。”

钱进忙行了一礼,回答说已经知晓。李善武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钱进,便带着几名兵将施施然离开了公堂。

兵部派人来是在钱进意料之外的。他离开观海城的时候才袭了老钱的百户职位,与观海卫还有广东都司张江并无太多交集,更不用说兵部的人了。看来兵部这个山头喜欢护犊子,更何况钱进刚给兵部挣了这么大一个脸面。

正当钱进以为这事差不多完了的时候,外头又走进来几个人,为首一人穿的也是青色官袍,约摸五十岁年纪,胡子一大把。他胸前补子绣的是白鹇,应该是位正五品的官员。

那名官员行至公堂之中,对贾终南行了一礼,说道:“禀贾府尹,下官乃礼部仪制清吏司王鹏,奉礼部史尚书之口令给这陈雄带句话,‘此等无父无君之辈,会试就莫要参加了,掌嘴二十’。”

说罢,王鹏便依葫芦画瓢,掌了陈雄二十个大嘴巴。此刻,陈雄已经叫不出声来,只拿眼睛盯着钱进,一双三角眼格外瘆人。如果目光能够杀死人的话,钱进不晓得给他杀死多少回了。

王鹏走之前,行至钱进跟前说道:“史尚书说了,‘员外郎虽然出京为官,但是他的子侄辈在京城也不是随便让人欺负的’,还说‘有空多去坐坐,就当家里一样’。”

钱进连忙道谢。

其实一开始他以为最早会来顺天府的便是礼部了,昔年舅舅文巽便是礼部的员外郎。他参加广东秋闱之后,主考官林佑堂便把所有生员的答卷还有户贴都送到了礼部,所以礼部应该最清楚他的家底。不过这次礼部派来的官员比兵部的要高一个大品级,这里面情份自然不一样。

公堂之上,贾终南表情木然。这吕颂还有礼部、兵部的官员走马观花的来了又去,虽然派来的官员品级都比自己低,也算给了他面子,但是谁都不愿意别人在自家地盘上指手画脚。

看那陈雄已经倒地不起的样子,他在犹豫要不要先将他押到大牢里面去。虽然户部吕颂已经表明态度,说任凭自己决断,但这陈雄若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不记恨自己才怪。

这时,仪门外想起一声高亢尖细的声音:“圣旨到,顺天府府尹贾终南接旨。”

贾终南急步迎出,至堂前跪下,周围百姓及顺天府官员等均照做,同时口中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名小太监还有几名随从缓步从仪门外走进来,跨过门槛后便停下。只见他约摸十五六岁,面皮白皙,眉短额宽,鼻如蒜头,双唇略薄。那名太监站定后,一双眼睛如鹰眼般扫视一圈,目光在钱进这里略微顿了一下,便高声唱道:“传陛下口谕:‘此事到此为止,令陈雄回老家闭门思过三年。’”

贾终南听得圣谕之后,整个人长出一口气,于是长伏于地,口中谢恩道:“谢陛下隆恩……谢公公。”

那名太监传旨后,即命众人平身。

贾终南命人从府中取出一个朱盒作为谢礼。那名太监用手挡住朱盒,径直走到钱进跟前,满面春风的说道:“千户请移步一叙。”

钱进心中狐疑。他并不识得这位太监,但不知怎的,又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两人行至一颗老槐树下。那名太监站定,缓缓转过身来笑道:“千户真是贵人多忘事呀,才几天不见便不记得杂家了。”

钱进心中更加疑惑。他来京城才几天时间,并不认识什么太监,偏偏这名太监还认识自己。他搜肠刮肚的想了一圈,仍是一无所获。

那名太监笑了一下,解释道:“千户,几天前杂家偷了你的马,被你从马背上撵下来,如今屁股还有点疼哩。”

钱进终于想起盗马贼的事。事后他只知道那位华服公子身份不一般,第二天便将这事抛诸脑后了。既然这名公公是传旨太监,那名华服公子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他望了望周围,敛声说道:“这位公公,那天晚上莫非是陛下不成?”

年轻太监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扶着钱进的胳膊说道:“杂家蔡乾,日后咱俩多走动走动。另外,陛下还有赏赐,已送到你住处去了。”

钱进慌忙谢恩。

那蔡乾招了招手唤过几名随从。不多久,一行人便消失在街口。

良久,钱进回过神来,心说这大晚上跑到关外赏月的皇帝,以前大明朝也有一个,莫非这历史重演了不成?

不远处,金台明和廖东临见蔡乾已走,便行至钱进跟前贺道:“恭喜老弟赢了诉讼。”

钱进对输赢早已心中有数,但两位同乡的关切之情还是令他有些感动。

这时,陈雄在几名同伴搀扶下也出了仪门。此刻,他那张白脸已经红肿了大半边,嘴中不时有血水淌出,看着有些瘆人。

陈雄望着钱进咬牙切齿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钱进淡淡一笑,不予理会,便领着金台明两人离去了。

第十六章 少年皇帝的英雄梦

钱进与金台明两人回到四合院的时候,老远就看到蚕娘在门口等待,脸现焦急之色。

“怎么啦,蚕娘?”钱进喊道。

见到钱进,蚕娘急步迎上来,细细打量了一下钱进上下四周,看有没有被用过刑。见完好无损,她方才安下心来,说道:“老爷,你可回来了,今天我右眼皮跳了一上午,还好你没事。”

钱进见蚕娘紧张自己,心中不免有些暖意,于是柔声安慰道:“诉讼已经赢了。外面风大,咱们赶紧进屋再说。”

“好一个郎情妾意啊……可怜我一个孤家寡人。”金台明在旁边打趣道。

钱进作势要打,却听蚕娘“啊呀”一声说道:“老爷,差点把正事忘了,家里来了许多公公。”

三人急步走入厅房。

此时,厅中一名小黄门正端坐饮茶,旁边还站着十来位随从。那名小黄门约摸十四五岁年纪,身量还未长开,但脸上还比较清秀白净。

“劳公公久等,敢问公公贵姓?”钱进上前告了个罪,问道。

那名公公打量了一下钱进,问道:“你可是观海城的钱千户?”

“正是。”

“千户,小的姓苏,在蔡公公门下当值。陛下有旨意给你,不如我们先接旨吧。”

钱进依言跪接圣旨。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下跪了,虽然对这些繁文缛节厌烦,膝盖也有些发疼,但也只能入乡随俗。

苏公公清了清嗓子,朗声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昔有镇江府五百余民众命丧倭寇之手,朕心痛之,恨不能亲往讨伐。今有观海城钱进,代天巡狩,力破倭寇,朕欣慰之。特赏银二十两,狐裘四件,锦五匹,棉布十丈,蓝田玉佩一对,长命锁一对……钦此。”

钱进听得那长长的礼单,不由暗暗乍舌。他与皇帝只有一面之缘,而且还曾出言不逊,实在想不通为啥要给自己这么多赏赐。

领旨谢恩之后,苏公公将钱进扶起,说道:“千户,今天的事陛下都已知晓,特命再给你一道圣旨,以及若干赏赐,以堵众人之口。这可是莫大的恩典呐。”

钱进再次谢恩,又从里屋取出二十两银子当作苏公公他们的跑腿费。

苏公公连忙谢绝,说道:“千户的心意小的心领了。您来京时日尚短,要置办的东西还很多。这往后的日子可还长着了……”

钱进见他态度坚决,便没勉强,又说了些闲话才礼送出门。

…………

回到厅房,钱进搬了条凳子坐下,望着那十几个箱子发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扔的这颗石子,把皇帝都给惊动了。整个事情虽然看似顺理成章,但总感觉哪个关节他没想透。

这时,一缕饭香飘了过来,钱进的肚子忍不住咕咕叫了两声。不一会儿蚕娘从灶房出来喊道:“老爷,开饭了。”

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钱进只吃了两个窝窝头,冬天又冷,现在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看来跟人勾心斗角真的是个体力活。

一屋人坐定后,大伙见钱进双眉紧锁,也不好打扰的,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把饭吃完。用过茶水之后,金台明问道:“老弟可是有啥心事?”

钱进见金台明相问,便把圣旨拿出来给他看:“今天这事透着股奇怪,我虽然有些许功勋,但应该还不值得陛下这么隆重吧。”

金台明将旨意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思忖了一番之后哈哈笑了起来。

“金兄可是瞧出来什么门道?”钱进奇道。

“我道是什么事让老弟茶饭不思,原来是这事啊。”金台明将圣旨摊开给钱进看:“老弟,你看这圣旨上写了‘恨不能亲往讨伐’七个字,后面又写了‘代天巡狩’四个字。你再想想,陛下……刚及弱冠的年纪。”

听得金台明这么一提醒,钱进豁然开朗。怪只怪他两世为人,早忘记了他自己十六七岁时候的摸样。

那天夜出居庸关之时,陛下见他第一句话便是说‘你既使得如此好刀,想必也是个英雄了’。他这个年纪,不正是崇拜英雄想当英雄的时候吗?

倭寇作乱,陛下想的是亲往讨伐,可是被深宫所困,而钱进又正好帮他做了这个事,安抚了他那颗骚动的心。后来,便有‘少年英雄’这四个字了。这四个字既是给钱进的,也是给陛下自己的。

想通了这点,钱进不由得哈哈大笑了一声,说道:“金兄真乃当世诸葛也。”

金台明满脸诧异:“诸葛是谁?”

钱进一时得意忘形,差点忘了这个世界并没有诸葛孔明,于是掩饰道:“野史里面的……金兄没听说过也正常。”

金台明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过了一会又问道:“莫非市面上新出了野史不成?那我倒要一睹为快才好。”

钱进僵住,心说这金台明啥都好,就是爱较真,自己上哪去给他弄本三国?

“那本书是在我外公那里偶然看到的,有机会带给你就是。对啦,金兄会试以后有什么打算?”钱进敷衍道。

金台明叹道:“老弟,不怕你见笑,其实我这次来京城主要是来看看有什么职位空缺的。这会试结果如何,已经与我没有多大关系了。”

“这是为何,以金兄之才,中个进士应当轻而易举的。”钱进奇道。

“中了又如何,陈国的官位历来是僧多粥少,不等个一年半载哪轮得到我。这次出来,家里已经卖了几亩薄田才凑足盘缠。我再不考虑生计,家里只怕要揭不开锅了。”金台明解释道。

“金兄不用如此悲观,我和廖兄一起帮衬一下,度过此关应该不难。”钱进安慰道。

“其实我最大的愿望是找个隐居的地方,过一过‘雨打南窗夜读书’的生活。”金台明自嘲道。

“这个应该不难,以后我来养你便是。”钱进打趣道。

“你说什么”,金台明霍的站起,“钱老弟莫非有断袖之癖?”

“额……误会,我是说等我有钱了,资助你便是。到时候你写了什么好书,我要一睹为快。说不定,咱们还可以借着你写的书发笔小财。”钱进汗颜道。

“原来如此……老弟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对了,刚刚提到陛下,我在坊间听得一些传闻,说陛下今年才行了冠礼,以前都是李首辅和太后掌权。你说……陛下对陈雄案如此关注,会不会是对外释放的一个信号?”

“你是说,陛下通过陈雄案告诉首辅和太后,他开始要权了?”

“正是……”

钱进不由得沉思起来。金台明看问题很准,他既然能够说出来,那八成就是那样的。看来,这小皇帝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不过,自己操这么多心干嘛,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这时,钱进目光瞥到那十几个箱子,脑子里似有一道灵光一闪而过。他急步跑到箱子前,一个个的全部打开……

狐裘四件,大人穿的两件,小孩穿的两件;玉佩一对,给他和蚕娘的;长命锁一对,给李良兄妹的……

刚才听苏公公念礼单时,他便已经觉着有些不对劲。敢情自己来京城才几天,家里住了几口人,男女及年龄如何,陛下心里门清啊。

金台明知道钱进担心什么,便开解道:“陛下既然要赏赐你,肯定要先查清楚你家中的人口,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久闻京城的锦衣卫和东厂厉害,最善长的便是查人和抓人……或许是我想多了。”钱进缓缓说道。

“老弟,你现在圣眷正浓,无需担心太多。即便将来不如意时,来个激流勇退又如何?”

“你们都可以退,唯独我退不了。”想到几天前做的那个噩梦,还有对小冰期的担忧,钱进的心情很沉重。虽然陈国暂时还算安定,但保不准哪天就天下大乱。他来京城就是要好生经营一番,为以后积累自保的资本,岂敢言退?

金台明不解,正欲询问时,钱进笑道:“管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陛下赏赐了这么多,咱们得好好合计一下怎么用。金兄,这二十两银子你先拿着用。”

金台明欲推辞,钱进佯怒道:“你我兄弟一场,可千万不要跟我客气。我才说了要养你的。”

“……”

第十七章 结青丝

晚间的时候,钱进把《子论》《理学》等科举考试的书都搬出来温习,还有不到半个月时间便要会试了。这几个月一直奔波,他功课都有些落下了。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门没栓。”钱进应了一声。

不一会,蚕娘抱着一堆洗干净的衣服进来,整齐的叠在床头。

自从蚕娘来了之后,钱进几乎不用操心家务事,一切均有蚕娘照料。有几次钱进看到蚕娘的小手冻得通红,不免心生内疚,便要帮忙做些家务。说白了,他还不习惯被人伺候。

结果蚕娘说这些活本来便是该她做的,若是让钱进一个读书人干这些粗活,她以后出去都没法见人。钱进也是没法,便只能由她,寻思以后是不是要请几个佣人。

蚕娘轻轻收拾好衣物之后,便施了一礼准备离开。钱进连忙起身拉住她的手,结果入手处一片冰凉,便索性把她一双柔胰捉住,用两只大手给暖和一下。

蚕娘羞得满脸通红,欲用力挣脱,奈何女子力气小,只得任由钱进攥住,满脸委屈的说道:“老爷是读书人,莫非要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不成。”

钱进哭笑不得,看来蚕娘误会自己要轻薄于她。他叹了口气,拉了条凳子请蚕娘坐下,柔声说道:“这么冷的天,陛下赏赐的狐裘为什么不穿?”

蚕娘有些紧张,估计是大晚上的与男子独处一室还有些不习惯,只听她吞吞吐吐的说道:“那衣服太金贵,我怕……弄坏了……就不好了。”

“衣服就是用来穿的,弄脏了再买过新的就是。还有那些布匹和锦缎,该拿去做几件衣裳才是。李良兄妹俩长得快,身上的衣服穿不了多久就短了。还有金兄,总是穿着那件棉袍,上面油花子都有一件夏衣那么厚了,也该给他做几件衣裳了。”

蚕娘听得很认真,心说老爷是个细致人,想的这么周全。待钱进说完,蚕娘答道:“老爷,蚕娘自己便会裁衣,不需请坊市的裁缝。我明天便去买些合用的针线来……”

钱进听蚕娘会动手裁衣,心思不由动了一下。

这个时代的衣服式样虽然也多,但穿起来总是感觉少了那么点精气神,尤其是女人的衣服。男人的衣服也主要以长衫为主,装装风雅还可以,行动起来特不方便。上次遇到倭寇的时候他还得提前把下摆割掉,不然跑着跑着说不定自己就能把自己给绊倒了。

既然蚕娘有这个手艺,以后倒是可以筹划开个裁衣铺,这样她就不用整天钻在柴米油盐里面了。不过这事还是得从长计议,陈国对于士农工商穿啥衣服、用啥布料都很讲究,不能逾制。

想到这里,钱进柔声说道:“听我的,这次还是请坊市的裁缝做。这钱以后我们可以慢慢赚,可千万别把身子给累坏了。”蚕娘虽然舍不得花钱,但见钱进坚持,便只好依了他。

过了一会,钱进又问道:“给你的银子是否还够用?”

“总共还有八十多两,省着点用还够维持大半年的。老爷只管安心温书,到时候我做些香囊拿去坊市卖,京城都兴戴这个。”蚕娘答道。

钱进心说这京城过活比不得在村里的时候,柴米油盐样样都需要买。

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总共带了四百两银子。这一路上吃喝用度,还有二丫经常要吃些精粮,到京城的时候剩了不到一百两,租房时又置办了一些用度之物。这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油米贵啊,幸好还有一些金币可以救救急。

等考完科举,他少不得要谋个生财之道了。不过再怎么着也轮不到蚕娘去卖香囊赚银子。这段时间钱进脑海里已经开始盘算,只是苦于会试在即。

“赚钱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外头一切有我。蚕娘你照顾好家里就行。”钱进吩咐道。

蚕娘点头‘嗯’了一声,又跑到外头找了几根麻绳进来,说道:“老爷以后在京城走动,没几件像样的衣服会被人笑话了去,我先帮老爷量一下身围吧。”

钱进便站起身来任由蚕娘扯线量体。蚕娘轻手轻脚的,反而弄得他痒的不行,便说些玩笑话转移注意力。

“蚕娘,你打小便没有名字吗?”

“我娘家人姓花,因为是要给夫家做童养媳的,便没取名字了。后来村里人叫蚕娘叫惯了,便一直这么叫着。”

“花这个姓好啊,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如何?”

“蚕娘这条命都是老爷救的,老爷说取什么名便是什么。”蚕娘顿了一下,说道。

钱进搜肠刮肚了一番,不一会便想到一个名字:“不如叫花前雪吧?”

蚕娘停下手中的活计,心中默念了一番,笑道:“老爷是读书人,连取个名字都这么诗情画意,我听了这个名字便想起有一年冬天下雪,村里面有颗腊梅开的好艳丽。”

“那便用这个名字如何?”

“都依老爷的……”蚕娘得了名字,还是自家老爷取的名,自然心里喜不自禁。

钱进看蚕娘笑面如花,不由醉了。这是蚕娘离开桑木村之后,第一次笑的这么开心,便打趣道:“蚕娘得了名字,以后再嫁人也有面子了。”话刚说出口他便后悔了。

果然,蚕娘听了这话脸色大变,眼眶中隐隐有泪光流转。

她望着钱进问道:“老爷莫非是要将我许配给别的人家不成?我知道,肯定是白天金老爷取笑了你,你嫌弃蚕娘了,便想找个理由把我打发走。本来我的命就是老爷救回来的,老爷怎么处置都是道理。可是,自从跟了老爷后,我感觉活着才有了盼头,希望就这么能够伺候老爷一辈子。若是要蚕娘走,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钱进听了这些话,不免也有些吃惊。自从蚕娘跟他来京城之后,他一直没闲下来,没想到蚕娘心里藏了这么多心事。

细细一想,蚕娘既然跟了自己,总得给人家一个说法不是?可是,他也拿不准蚕娘愿不愿意嫁给自己,毕竟这事谁没有说开来讲,于是试探道:“若是我以后娶了亲,蚕娘还要跟着我吗?都说女人善妒,不怕主妇到时候欺负你?”

“老爷人品相貌均为上品……以后自然要娶一个人品相当的小姐做媳妇……想来是不会欺负我的。若是蚕娘命苦……遇上一个妒妇,为了老爷我也忍了。”蚕娘断断续续的说道,边说边抹眼泪。

“都想的这么仔细了,看来蚕娘平时琢磨的事情可不少。”钱进见她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便替她擦去脸颊上的眼泪,笑道。

“老爷莫非拿蚕娘寻开心不成?”蚕娘见钱进居然还笑的出来,不由急道。

钱进止住玩笑话。他盯着蚕娘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其实,便是要我娶蚕娘,我也是愿意的。”

听了这话,蚕娘出奇的没有回应。她望着钱进,似要把那张脸的每一个轮廓细节都映入脑海,一双小嘴张了张,似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只说道:“老爷以后切莫再说这样的话来。我一个寡妇再嫁尚且要被人戳脊梁骨。老爷这么好的前程,日后少不得要在官场行走,让别人知道您娶了我,岂不是要被人闲话?”

“管他们作甚?我是为自己而活,又不是为别人而活。”

“老爷能有这番心意,蚕娘已经知足了。自此以后,蚕娘便是老爷的人。只是,这娶亲之事休要再提。老爷可以不管不顾,可是我不能坏了您的名声。”蚕娘急道。

说罢,蚕娘寻了一把剪刀,趁钱进不注意剪下他一缕头发,然后又把自己头上青丝剪下一缕,将两股头发打了个结。

“蚕娘能得老爷疼爱,已是万幸。其他的我都不敢多想,便以这青丝全了与老爷的情分。以后蚕娘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说罢,蚕娘便掩面奔出了房间。

第十八章 国富论横空出世

自从蚕娘表露心事之后,钱进虽然感觉她待自己更为细心体贴,但也明显的感觉到两人之间已经有一条鸿沟,那就是礼。

对此,钱进也毫无办法,要改变一个人的思想谈何容易,或许等自己给蚕娘开了裁缝铺之后,她有了自己的营生便不再这么拘谨。

接下来十几天,钱进足不出户,晨间练习钱氏刀法,其余时间便温习科举考试书目。古人云:‘书中自有颜如玉’。依钱进看来,这书便是老婆,如果几个月不搭理,这感情便要生分了。

幸得钱进自小便把这些书读了几千遍,再加上这几天每天都摇头晃脑的朗诵‘之乎者也’,终于又找回了以前的感觉,把钱进高兴得连呼“古人诚不欺我也”。

正当钱进闭关苦读的时候,陈雄案也开始在坊间发酵,‘钱进’这个名字也成为坊间最热的话题。许多人纷纷打听他的来历,却发现除了知道他是来自观海城的、年龄十六许,以及是个千户之外,其他的一概不知。

……

二月初八,京城迎来了立春后的第一场雨。

这个冬天只下了两场雪,钱进所担心的严寒也没有持续多久。大地也似乎开始暖和起来,有些松柏树居然早早的长出了嫩芽。若无意外,今年应当是一个丰收之年,这对于陈国百姓来说无异于甘霖。

这一天,也是陈国所有举人参加会试的日子。

所有的考试程序与秋闱一样,考试时间依然是九天,考试内容依然是八股文、陈律和策论。所不同的便是:会试由礼部主持,主考官也要高上几个品级。

改国号为仁武后,这是第一次会试。陛下格外重视,钦点了吏部侍郎安如海为总裁①,翰林院大学士郭广明为副总裁②,礼部侍郎李文焕主持相关流程,还有若干人员协助。考题均由总裁选定,一旦出题印卷后,所有出题批卷的官员便不得再同外界往来。

钱进、金台明、廖东临三人早早的就到了内城的贡院门口。

此时,贡院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有官员正在监督搜身。来参加会试的生员已经参加过小考、乡试,对考前这些程序自然熟稔。三人互相劝勉了一番,又约定好汇合的地点,便依次进了龙门。

鸣锣之后,第一场八股文的考卷分发到位。考卷题目便是:“理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意思就是说理学的目的在于导人向善,在于弘扬正大光明,如此方能达到最完善的境界。

看到这个题目,钱进立马便想到陛下年号为‘仁武’。于是,他便以‘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承题,又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发挥了一下,顺带着把皇帝给吹捧了一下……最后结论就是得人心者得天下。

三天后,钱进满脸疲倦之色的走出贡院。见到廖东临和金台明时,发现廖东临也好不到哪里去,两只眼睛乌黑。

金台明倒好,看他神态自若,跟平时没啥两样。三人随便点了些酒菜吃了,然后便各自回家呼呼大睡。

…………

接下来的陈律难不倒钱进,依然是考律条和判案。判案则以一桩命案为考题,要求生员将断案程序、断案依据一一列明,最后还得根据陈律一一列出所犯罪状。这对钱进来说小菜一碟。

《策论》的题目倒是吸引了钱进,考的国库和税赋的关系。

早在平昌府时,文天正得闲便指点钱进科举文章,偶尔也会提及天下大势。有一次文天正便说起了他对国库的担忧,说前些年太仓③岁入银只有两百多万两。钱进当时听了还大吃了一惊,心说皇帝也真够穷的。当然,陈国的税赋大多是以各色米粮、布匹等为主的,银子只是其中一部分。

后来,李首辅入阁拜相,花了三年的时间把全国田亩重新丈量了一遍,把所有的税目合而为一,除秋粮外其他税负全部以银收。这些政令举措有点类似于大明朝的“一条鞭法”,成果也是斐然,陈国也因此得以喘了口气。

钱进前世是学经济的,对西方经济和计划经济两套体系学说都有一些涉猎。于是,策论他便借了亚当斯密④的‘国富论’做标题,把税率和国库收入的关系论述了一下,最后又提了两条技术性的建议:

其一,便是收支两条线,即各省收了税银之后必须全部上缴国库,各地方开支均由国库统一调配。这样,朝廷便可以减少地方贪污,增加国库收入,同时加强皇权对地方的影响力。钱进提出这个建议也是投考官所好,这最大的考官无疑就是龙椅上的那位了。

其二,印大陈宝钞,逐步改银为宝钞流通。发行宝钞的好处在于便于交易,同时也可以增加朝廷金银的储备量。当然,这发行宝钞也必须有一定的经济体量作为支撑。以前在观海城时,市面上便流行钱庄的银票,这是因为观海城南来客商很多,交易发达。内陆省份则不一样,这次钱进自南而北,发现很多地方还有以物易物的情形。

这第一条建议是第二条为前提的。如果不发行宝钞,收支两条线便没有基础,光那些银两的运费就不得了。

当然,一个王朝并不是靠两条建议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陈国最大的矛盾在于民富国穷。当然这里的民不是指老百姓,而是地方豪阀。究其原因,主要还是因为农耕经济最主要的财富就是土地,而经过几百年的兼并之后土地已经集中到少数豪阀手里。这些豪阀想进各种法子拒交税赋,国库怎么能不穷?经过李首辅一番革新之后,库银收入虽有改观,但根本矛盾仍然没有解决,土地依然在财阀手里。

钱进对于自己所答也是信心满满,若是这二十一世纪的经济学说还征服不了这些考官,那只能说他们不识货了。

三科均考完后,钱进回到四合院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胡乱往床上一躺,做他的春秋大梦去了。

……

三天后,贡院内帘所,翰林院大学士郭广明拿着一份卷子呈给总裁官安如海,说道:“安总裁,这份策论您得瞅瞅。”

安如海此时案前堆满了封好的试卷,见郭广明说的郑重,于是问道:“答的如何?”

“下官不敢妄自评论。这篇《国富论》似有李首辅的风格,莫不会是他老人家的弟子不成?”

安如海接过卷子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思忖良久后,说道:“这份策论要么得上上评,要么狗屁不是。为免遗漏贤才,不如先折中给个上评,最后请陛下定夺吧。”

“那就依总裁的……”

注:①总裁:主考官的称呼;

②副总裁:副主考官的称呼。

③太仓:皇宫的库房。

④亚当.斯密:苏格兰经济学家,出生于1723年,著有《国富论》

第十九章 金台明的选择

这天清晨,太阳已经初升。

这十来天断断续续的下了几场小雨,都说春雨贵如油,此刻院子里面那颗老槐树已经长满了嫩叶,一眼望去尽是一片新绿,看着便赏心悦目;屋顶上的瓦片还沾着水迹,有些青苔已经冒出来了;院子里面的泥土还很湿润,经过这段时间的雨水滋润,已经有些嫩草从泥土里面钻出来,上面还挂着水珠。

钱进走到院子里,深呼了一口清晨的空气。今天是会试结束后第五天了,考试的疲累早已一扫而空。他抽出苗刀,一招一式的演练刀法,不一会刀式走快,院子里面尽是刀身划过空气的呜鸣声。

半个时辰后,钱进收刀而立。旁边传来几声抚掌声,钱进侧头一看,原来是金台明在旁观看,于是说道:“金兄,起得挺早得啊。”

“老弟这手刀法是越来越出神入化啊。从此再也没人敢说吾辈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了。”

“让金兄见笑了,都是些花把势而已。金兄可是要出门?”钱进见金台明已经穿上蚕娘做的新衣,便问道。

金台明沉吟一会,说道:“打算去吏部点个卯,然后再看看有什么职位空缺。”

钱进皱眉,想起那天会试出来,自己和廖东临两个都累脱了,而金台明则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心说他该不会老毛病犯了,又交了个白卷吧?于是说道:“金兄,这会试都考完了,你不如等放榜了再去吏部也不迟啊。”

哪知道金台明哈哈一笑,说道:“老弟,不瞒你说,这次会试我压根就没考,进去打了个转就出来了。”

“……”

金台明见钱进一副愕然的样子,解释道:“老弟无需挂怀。这会试对我来说考与不考,差别都不大。我并非那善于钻营之人,即便中了进士谋个县令,到时候也做不惯那蝇营狗苟的事。还不如谋个清闲的差事,闲时便读读书岂不是更好?”

钱进叹了口气,见他退路都想好了,也不好再劝的,于是说道:“人各有志,金兄既然打定主意,不如用过早饭一同前往吧。”

这吏部金台明也没去过,都说衙门的门槛比平常人家的高一截,多一人前去便多一份声势,于是他便点头同意了。

……

两人从前门大街进了大明门,到了京城内城。内城正中便是皇城,皇城周边则分布着京城大大小小的官署衙门,以及豪门大户的宅院。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T字形广场,这里是整个京城的中轴,比寻常街道宽了四五倍不止(此处严禁商贩摆摊)。广场正对面便是承天门,也就是皇城的门户。承天门与大明门一线东侧的区域,便是鸿胪寺、六部、钦天监、太医院等官署衙门的区域了。

钱进和金台明只有在贡院参加会试的时候来过几次内城,对各衙门的所在也不甚熟悉。两人看这些街边的衙署建筑风格不一,于是逢街必钻,逢巷必进,权当游了一趟京城,

行至一处巷子时,一名校官领着五名兵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只见那名校官喝到:“来人止步。”

钱进见他们都是二十几多岁的样子,头戴黑色大帽,身穿青绿锦绣服,腰佩绣春刀,心说这应该便是锦衣卫无疑了。

那名校官走近,将钱进和金台明两人打量了一下,沉声问道:“跟了你们两个一路了,看你们鬼鬼祟祟,肯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跟我们去一趟镇抚司吧。”

钱进心中纳罕,心说这锦衣卫果然不是吃素的,动不动就拿人。自己若真的跟他们去了镇抚司,少不了要吃些苦头。于是他示意金台明不要说话,然后冲那位校官抱了个拳,说道:“这位军爷,我想这其中肯定有些误会。鄙人观海城钱进,此次是去吏部公干,因为迷失了方向,故在此地逗留。”

那名校官听得钱进分说,不由狐疑道:“你便是钱进?可有证明?”

钱进把自己的百户腰牌扔过去。那名校官接过扫了几眼,拱手说道:“原来真的是千户,下官锦衣卫旗使李斌,刚才多有得罪。那吏部拐过这条巷子,再直走两个巷口便到了。”说罢,那名校官便领着属下离去了。

钱进感叹,这名气有时候还挺管用的。

……

两人按照那名校官的指点,终于找到了吏部的官署。

这京城的官署就是气派。整个吏部官署全部以两米多高的青砖墙围住,正门口蹲着两个硕大的石狮子,石狮子后面是一道朱红色的大门,门上面是一块大匾,上书‘吏部’两个金字。

略微往里面扫了一眼,全部是古色古香的木结构建筑,大大小小房舍不下二十间。再看这吏部前面的这条街,可以用门口罗雀来形容,更显得吏部官署的肃穆。

此时,两名粗壮的衙差手胯腰刀分立在大门两侧。钱进两人在石狮子前站定,正欲上前搭话时,那两名衙差喝到:“这是吏部的衙署,闲杂人等快快退去。”

金台明于是上前告了声叨饶,说道:“两位差爷,鄙人乃广东举人金台明,此次是来吏部点卯的。烦请通报一声。”

其中一名脸上长满络腮胡子的衙差看了金台明一眼,鄙夷的说道:“莫说你这副贼眉鼠眼的样子,即便真是个举人,这里也不是你随便就能来的地方,还不速速离去。”

钱进知道小鬼难缠的道理,连忙一人塞了一两银子过去,笑道:“两位差哥,我们从广东来一趟不容易,烦请通报一声。”

两名衙差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银子,露出满意之色。那名络腮胡子笑道:“行吧,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通传一声。”

盏茶功夫后,那名络腮胡子去而复返,说道:“莫说我没帮你们,这吏部里面的大员,寻常人难得一见。我已将此事呈报与文选司的林主事,两位且随我来吧。”

钱进二人连忙称谢,便随那名络腮胡子进了吏部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块石制屏风,上书‘清正廉明’四个大字。从右侧进了正堂,那名络腮胡子领着他二人进了一处角门,又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间偏厅门前。

“林主事就在里面,等下你们机灵点儿。”那名络腮胡子说完就走了。

钱进两人对视了一眼,便轻轻敲响了下门,见里面有人说了句‘进来吧’,于是轻轻推门而入。只见一名身穿绿袍的中年官员端坐案前,手中正拿着一本黄册端详。

那中年官员约摸五十岁年纪,面色红润,长着一对鱼泡眼,颧骨略微突出,下巴上蓄着一缕山羊须。想必这就是文选司林主事了。

钱进两人不敢出声打扰。盏茶功夫后,林主事瞥了两人一眼,问道:“何人是金台明啊?”

金台明忙做了个揖,说道:“禀主事,学生便是。”

林主事见金台明长相不喜,便有些嫌恶的说道:“你的来意我已知晓。只是,这天下的官位都是定数,只有官员被罢免、升迁、辞官或是死了才会有空出。我刚看了一下官册,暂时还没的官缺。”

金台明见林主事这么说,估计这事有难度,又不想无功而返。正踌躇时,钱进捅了捅他后背,从背后塞给他一个钱袋子,里面装了二十两纹银。金台明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钱袋,朝林主事拱手说道:“学生跋山涉水而来,未曾带的见面礼。这里有些许银两,还请林主事笑纳。”说罢,金台明将钱袋子恭敬的放到案前。

跋山涉水拿起钱袋子掂了掂,不动声色的说道:“官缺吗,也并不是没有。只是路途遥远,就怕你不愿意去。”

金台明说道:“一切凭林主事安排。”

那林主事笑道:“现云南相满驿空出一驿丞,你可愿意去?”

“……”

钱进和金台明两人听了这林主事的话,不由当场愣住。

这驿丞实际上就是管驿站的,没品。而且,云南山高林密,多疫病,那里的土司可是一言不合就杀人的,管你是几品的官员。因此,这云南的官缺一直是个冷门,给个县令都没几个人愿意去,更何况还是个驿丞。

金台明气得唇上那两撇小胡子都在颤动。他强自镇定下来,说道:“林主事,下官是广东乡试第一名,还请看在我家里有老母亲需要照顾的份上,安排个就近的差事。”

那林主事早已不耐烦,抓起那个钱袋子就往金台明脑袋上砸去,嘴里咆哮道:“你以为我这里是菜市场吗?”

钱进见情况不对,早已闪身上前接住钱袋,然后扶起金台明往门外走去。到门口时,后面还飘来一句话:“两个土包子,一点眼力价都没有,还做什么官咯?”

第二十章 游食出京

从吏部出来后,金台明气得浑身都在颤抖,脚步也有些踉跄。他自信文采出众,却没想到今日受此奇耻大辱。

“金兄,想开些吧。你之前说的对,这官场就是这样的。”钱进安慰道。

“驿丞……他居然要我去云南做一个驿丞。”金台明悲愤的说道。

“此次是我没想的周全。看那姓林的估计是礼钱给得越多,这给的差事就越肥厚。”

钱进虽然知道去吏部要官肯定需要打点,但没料到这个行情与他设想的差了不少。出门前他算了一笔账,一个县令一年也只有45两银子的俸禄。举人还当不了县令,吏部顶多只能给金台明安排个县丞,或是师爷之类的官职。因此,这20两差不多就是一个寻常差事大半年的俸禄了。

金台明叹了口气,说道:“罢了……驿丞就驿丞吧。钱老弟对我已经仁至义尽,怪只怪那黑心主事,读得圣贤书,却行的苟且之事。”

“刚刚那姓林的把银两砸出,只怕现在回去连驿丞都没有了。”钱进虽不忍雪上加霜,但作为好友还是得提醒一句。

金台明听得此话,脸色黯然。钱进也开始盘算着看怎么活动一下,帮他谋份好点的差事。两人就这么沉默的出了大明门。

到了前门大街,街上也开始热闹起来。这里便是京城的商业街,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商铺分立在街道两侧,路上也有许多摊贩挑着货担招揽生意,空气中弥漫着繁忙的气息。

看着忙碌的人群,金台明突然驻足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林主事本来就是个俗人,是我自己着相了。”

钱进见金台明终于开口说话,不由松了口气。又见他说起‘天下熙熙攘攘’,不由想起乡试前与他在临海府初次见面的情形。想来金台明应该是早已看破世情之辈,若不是为生计所迫,是断然不会出来考这科举求这官职的。

就在这时,前面来了十几队五城兵马司的弓兵、火夫,每队俱由一名总甲领队,所有总甲又由一名吏目率领。只见那名吏目一声令下,这些兵甲便如强盗一般,将那些摊贩的吃饭家伙踢的踢,砸的砸,一时间整个前门大街乱成一锅粥。稍有不顺从或逃逸者,无论男女老幼均以刀背伺候。

钱进两人看的目瞪口呆,忙拉过一名逃跑的男子询问:“老哥,出了什么事?”

那名男子慌忙答道:“五城兵马司的人驱赶游食了……”

钱进与金台明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均是疑惑之色。

约摸半个时辰后,街上的骚乱大约止住了,只有偶尔几声哭喊声。那些兵甲将抓获的百姓驱赶到一起,然后挨个检查户贴,没有户贴的则通通驱赶到一侧。

不一会儿,那没有户贴的人群便聚集了二三百人之多。搜查完毕之后,那些兵士便将这些没有户贴的百姓编成一个长队,然后往城外驱赶,队伍中不乏老人、妇女和孩童。

钱进和金台明两人于是远远的跟上。

将至永定门时,只见其他街道也有百姓结成长队被驱赶出城,到城门口这里已经汇聚成几千人的队伍,多是背着包袱的。

那些兵甲将这些百姓驱赶出城之后便不再理会,只是守住城门口,若有强行入城者,则以鞭子伺候。

钱进两人出了城门口,见城外一片空地上,到处都是被驱赶出城的百姓。于是他们找到一名衣衫样貌尚可的男子问道:“老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五城兵马司的人为什么赶你们出城?”

那名男子三十几许,脸上有一道血痕,估计是挨了鞭子,身旁还站立一名妇人,以及一名七八岁的女童。见钱进两人是书生,那名男子做了个揖,答道:“回老爷的话,这是官府在驱赶游食。”

“这游食到底是为何意啊?”钱进奇道。

“嗨……说白了就是到京城讨生活的苦哈哈。这些年北方隔三差五就是灾年,许多百姓到京城来谋一条活路。天子脚下,总还不至于饿死人。这游食多了,这京城的米价就贵,官府的老爷不想拿出米来平粜①,就会加以驱赶。”那名男子答道。

“那你们以后生计怎么办?”金台明问道。

“回这位老爷的话,一般到了五六月北方收了新麦之后,官府便不再驱赶了,我们依然可以回来做往日的营生。往常都是四月才会驱赶游食,我们也会早早的躲出城去。估计是去年北方冰雪成灾,很多地方短了收成,因此今年的时间提前了。”

钱进见他对京城的状况这么熟悉,于是问道:“为什么不办个户贴,总好过被人强行驱赶?”

那名男子悲声说道:“回老爷的话,并非草民不愿办理这户贴。没有礼钱,草民连那些官老爷的面都见不着。再说了,有那些走门路的钱,草民都可以在城外过活好几个月了。”

钱进听完这一席话,不由沉思起来。这些游食说白了就是没有户口的外地百姓,官府嫌他们占了口粮,不便于管理,所以一味驱赶。钱进自己一直行思着赚钱门路,只是一来会试还没放榜,二来也没有人手,便一直拖着。这些游食里面不乏许多有手艺的人,如果善加利用,倒不失为一大助力。

想到这里,钱进又打听了一下这名男子的来历。

这名男子姓丁,单名一个‘伟’字,本是河南人士,来京城两三个年头了。家中世代种田,闲时帮别人酿酒赚些活钱。因为前些年庄稼收成不稳定,老百姓吃饭都不够,哪里还会拿粮食来酿酒。正好又碰到乡里豪阀霸占田地,他一平头百姓争斗不过,便索性贱卖了田产,携妻带女到京城来讨生活了。

钱进听说丁伟会酿酒,眼睛不由一亮。他在观海城时便做过几壶高度酒,如果正经琢磨一番工艺,再请丁伟来帮忙,倒是可以开个酒坊。想到这儿,钱进说道:“丁老哥,我这里倒是有一个营生可以让你免受驱赶之苦。”

那丁伟听得此话,心中震撼。他一开始以为钱进只是好奇才打听这么多,哪里想到他居然还关心他的生计。他慌忙跪下说道:“这位老爷,若是有这等营生,谁又愿意总是被赶来赶去的。老爷若有用的着草民的地方,但听差遣。”

钱进赶忙扶起,然后又把林主事扔出的那二十两银子递给丁伟,说道:“这二十两银子应该够你一家支撑到五六月份。你到时候帮我在这些游食当中物色一些工匠。到五月底的时候,你便去春风楼等我,到时候我再交代于你。”

丁伟见还没开始干活,钱进便支付这么多工钱,便有些犹豫不敢接。

钱进柔声说道:“去城外租个好点的房子,让你女人和闺女过得好点。”说罢,便把钱袋子塞到丁伟手中。

丁伟一家人慌忙便要跪下谢恩,钱进一把扶住,然后便和金台明两人头也不回的走了。

路上,金台明笑问道:“老弟,你就不怕那丁伟拿了钱便远走高飞吗?”

“我看他面相,也不像是偷奸耍滑之辈。这二十两银子若能分辨他的忠奸,倒也值得了。”

“老弟学识过人,对这些知人用人之事居然也这么熟稔,佩服佩服。”金台明此刻他早已将吏部要官的阴影抛诸脑后。

钱进突然想起帮金台明找差事的事情,心说这酒坊不就缺个管事的吗,就怕金台明嫌委屈。于是问道:“金兄,眼下你这官位还没着落。我这里倒是有个营生,就是有些委屈你了,不知道你可有兴趣?”

“哦?愿闻其详。”

“我打算开个酒坊,专门卖收过水的酒。金兄若得空便帮我做些账目便行,这工钱绝对不比一个县太爷低。”

金台明惊道:“有这么好的差事?老弟居然还懂酒?”估计是见自己有些失态,金台明讪讪的笑了笑,继续说道:“老弟,我并非食古不化之人,只是官场上的事有些做不来。这段时间我白吃白喝你的,也有些过意不去。承蒙老弟看得起,这差事我应承了。”

“兄台见外了。到时候我们再合计一下这开酒坊的事。”

“都听老弟的……”

注:①平粜:指官府开仓平抑米价。

第二十一章 不速之客

三天后的清晨,贡院终于放榜了。

这三天,钱进一直闭门不出,钻在四合院琢磨酒坊的事。

陈国酒的种类很多,谷酒、高粱酒、果酒、花酒、药酒不下三十种。他一开始是打算做高度酒,毕竟在观海城的时候蒸过几壶,也有些心得。结果到北方来之后,发现坊市上有高度酒在卖,浓度接近50度左右,用的是西域传过来的法子。

他在南方没见过高度酒,起先还以为是做不出的原因,后来才知道南方人喝不惯烈酒,北方才是高度酒流行的地方。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北方天寒,老百姓还有守关的将士喜欢喝高度酒驱寒,久而久之就喝习惯了。只是,坊市的高度酒主要成分是乙醇和水,精华物质在蒸馏的时候大都留在了蒸锅里面,这酒的口感就差了。

因此,钱进的初步设想是在现有的蒸馏工艺上再加一道精馏,做出度数超过70度的酒精,然后再与普通酒调配。这样,他就能调配出浓度接近50°、口感也好的高度酒了。

正思忖间,外头传来几声爽朗的笑声。钱进丢下手中的纸笔开门一看,只见金台明和廖东临两个正有说有笑的走进院子,于是问道:“两位兄台,啥事这么高兴啊?”

廖东临见到钱进,笑道:“老弟,我说这天大的喜事上门,你居然还窝在这四合院里面。”

“莫非是放榜了不成?”钱进问道。

“正是,两位兄台均是榜上有名啊。廖兄这次是会试第三名,老弟是第十名。”旁边金台明说道。

听得此话,钱进心里面不由嘀咕。会试结束后他便估摸着这八股文自己大约能得个上评,陈律得个上上评也没问题,估计是这策论没占到优势。兴许那些考官看了《国富论》之后不敢轻下判断,便给了个中规中矩的评判。

不过,中了第十名也不错了。这次他们三位好友中了两名贡生,徐宝禄作为生源地的父母官知道消息后要高兴得合不拢嘴了。

“就是金兄有些可惜了。”钱进不由惋惜道。

“老弟切莫这样说。我这几天想通了之后感觉人都清爽了好多。”金台明笑道。

这时,蚕娘从灶房端茶出来。廖东临经常也到四合院来,知道钱进给蚕娘取名花前雪的故事,便打趣道:“花姑娘,你家公子会试中榜,你不请我们喝酒吗?”

蚕娘刚刚已经听到几人谈话,便道了个万福,笑道:“自家老爷高中,蚕娘当然高兴。刚刚听闻廖公子也高中了,正好是双喜临门。蚕娘现在便去坊市买些酒菜来,一同为两位老爷庆贺了。”

说罢,蚕娘收拾了一下,便欲出门。钱进赶忙叫住她,说道:“花姐,称五斤羊肉回来,再买些青菜,今天我们刷火锅。”

蚕娘答应一声,便出门去了。

来京城之后,钱进做过一次羊肉火锅,大伙吃了以后赞不绝口。在北方,要吃到牛肉是很难的,官府严禁宰杀耕牛,比不得在观海城的时候,市面上隔三差五还是有牛肉叫卖的。

“老弟,你这中了榜也不出去走动走动?多攒些人脉日后也好在官场上走动啊。”廖东临提醒道。

“哎……会试完了还有殿试,想起就头痛啊。”钱进也是实话实说,这科举真是过五关斩六将,真心有些考累了。

“左右还有一个月殿试,老弟多在家准备也好。”廖东临开解道。

“明日自有明日事,两位兄台等下多尝尝我的手艺才好。”钱进笑道。

蚕娘从坊市买回来肉之后,钱进提袖子亲自上阵,做了一锅浓香的火锅。连廖东临都赞道:“老弟,你这手艺都可以做个大厨了。”

“廖兄说笑了……”

待用过午饭,廖东临说要去赴个诗会,邀钱进同去。钱进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作诗对他来说是个第一头疼的事,老是抄袭古人又心中有愧,便婉拒了。

……

廖东临走后,钱进便继续窝在屋里面钻研酒坊的事。金台明不知道又从哪里淘来了一本新书,用过饭便迫不及待的回房观摩去了。李良兄妹俩最近跟坊间的小伙伴玩的很开心,吃过饭便继续玩他们的游戏去了。院子里面只剩下蚕娘在忙些活计,倒显得有些清静。

至下午时,突然听得蚕娘一声娇呼,接下来便没了动静。

钱进以为家里糟了劫匪,于是赶忙提刀冲出,只见蚕娘倒在一名女尼怀里,估计是晕了过去。再看那名女尼,年约四十几许,穿一身褐色素衣,手抚一柄佛尘。

“师太,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钱进担心蚕娘安危,急忙拿话稳住那名女尼。

那女尼瞧了怀中蚕娘一眼,笑道:“看你这么着紧,莫非是你心上人不成?”

钱进臊的满脸通红,急忙拿苗刀朝女尼的腿后跟扫去。那名女尼拿拂尘一扫,卷住苗刀往身前一带,然后快如闪电般的用拂尘手柄撞了一下钱进右手的麻穴。只听当的一声,钱进手中的苗刀便已落地。从出刀,到苗刀落地,总共不到一息的时间。

“高手……”钱进心中喊道。

自钱进出了观海城之后,这是他第一次碰到真正的武道高手,之前他一直逞苗刀之利,倒有些顺风顺水惯了。看着软倒的蚕娘,钱进虽然焦急,但一时也无可奈何。

金台明在屋内听得响声,急忙出来查探。钱进对他不停的使眼色,结果后者不解其意,又看见蚕娘被制,便欲来救。那女尼又是一指点出,金台明随即软倒在地。

钱进不由叹息一声,说道:“师太,到底意欲何为,且划出个道道。”

那名女尼仔细端详了一下钱进,笑道:“恩……比你那只会舞文弄墨的舅舅强多了。”

“舅舅?”

“文巽那小子不是你舅舅吗?”

“师太,可否把蚕娘放下再说话?”

那名女尼一直扶着蚕娘也有些不便,于是便朝钱进递了个眼神。钱进连忙上前扶住,然后把蚕娘抱回房间,又轻轻施了些水在她面上。

蚕娘悠悠醒转,见到钱进关切的眼神,急道:“老爷,家里是不是来了强人?”

钱进示意她不要说话,低声说道:“不用担心,只是来了位师太而已。你等下待在房间里面不要出来……若是我出去了,晚饭就不用给我留了。”

蚕娘点了点头。钱进跑到院子里面,又将金台明扛到他床上。忙好之后,钱进对那名女尼行了一礼,说道:“师太,请厅房里面说话吧。”

女尼点了点头,便随钱进到厅房坐下。钱进又去灶房一顿忙乎,端了杯热茶出来。

“师太,请用茶。”

“嗯……看不出来你这小子还挺细心的啊。比当年那臭小子强多了。”

“额……师太,莫非我舅舅当年曾得罪于你不成?”

那名女尼叹了口气,说道:“一晃眼过去十六年了,可怜我们公主等了她十六年。只是……以前的事谁对谁错,哪里还说得清楚。”

钱进之前也听徐宝禄说起过,舅舅在京城曾跟公主有些瓜葛。看这女尼架势,多半是公主身边的人了,于是询问她底细:“敢问师太法号?”

“贫尼惠静,刚刚多有得罪,还请施主见谅。”

“师太客气了……上一辈的恩怨情仇,晚辈也不甚明了。”

“罢了……我也是近日听公主说起他的一个外甥来了京城,便来瞅瞅。”

钱进想起出平昌府的时候文巽曾经托他转交一封书信,于是急忙回房取出。他这段时间一直忙于会试,又苦于不知道门路,便把这事耽搁了。

“师太,我出平昌府时,舅舅曾经托我转交一封书信给公主。”

只见惠静腾地站起,怒道:“既有书信,为何不早说?”

钱进欲哭无泪,心说你一进来就动手,哪有我说话的机会。

那边惠静双手微微颤抖的接过书信,喃喃说道:“来书信了……来书信了……”

钱进暗暗乍舌,心说舅舅一封破信值得这么激动吗。惠静见钱进拿眼瞟自己,便拿眼瞪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又问道:“二丫回来了没有?”

“二丫?你说那匹蠢马?”

见惠静一副要发飙的样子,钱进忙止住了话头,说道:“师太,请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把它牵来。”

半刻钟之后,钱进牵着二丫进了院子。惠静早已迎出来,对着那匹蠢马又是摸又是挠的。二丫似乎跟她也很熟稔,不时拿头亲昵的蹭她的手。

钱进背对而立,心说自己这段时间对二丫照料的少,可千万莫要被这惠静瞧出端倪来。哪知担心什么就来什么,屁股上忽然一股大力传来,钱进便飞出两米多远,摔了个狗啃泥。

“师太,有话好好说……”

“这鬃毛上都结痂了,你怎么照料的?”

钱进欲哭无泪,怪不得舅舅临行前要他好生照料二丫,他这段时间一忙便给忘了,这眼前报来的也忒快了。

他赶忙从井里面打了两桶水出来,忍受着二丫身上的臭味,还有它的‘嘲笑’,把它身上全给刷了一遍。一顿忙乎之后,二丫也干净整洁起来,有了点骏马的气势。

惠静也忍不住点了点头,笑道:“走吧……”

“去哪里?”

“少问,跟我走便是。”

钱进心说上了年纪的女人不能惹,上了年纪的师太更加不能惹,这翻脸比翻书还快。

第二十二章 安庆公主

“师太,还要走多远啊?”

“……”

“师太,公主今年贵庚啊?”

“……”

“师太,二丫为什么叫二丫啊?”

“……”

“师太……”

“聒噪。”

一路上,钱进喋喋不休的问这问那,把这惠静师太惹毛了。只见她一脚飞踹在钱进屁股上,后者便如飞狗扑食一般飞出两米开外。

“师太,咱能不能别踹屁股?”钱进委屈的说道。

“闭嘴。”

“……”

整个世界清静了。惠静师太深呼了一口气,露出满意的笑容。

两人一马走大明门入了内城,又绕着皇城往东北边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一处僻静所在。

入眼处是一潭翠湖,四五只雪白的天鹅正在湖中嬉戏。湖中间有一小岛,上面长满了柳树,还有许多翠竹。

惠静师太领着钱进走一条湖中小路上了小岛。只见一条石板小路直通向竹林深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处庵门。钱进不由往身后瞟了一眼,发现小岛对面正是国子监的府衙所在。

到了庵门口,惠静吩咐钱进牵着二丫在门口等候,然后她便一个人进了庵门。

钱进观察了一下四周,整座尼姑庵全部以白墙围住,庵门门匾上写着‘白衣庵’三个大字。庵门内是一道木制屏风,上书“红尘止步”四个大字,里面的事物倒是瞧不大清楚,只听见隐隐约约的禅唱声。

左右无事,钱进便拍了拍二丫的马背,说道:“等下机灵点儿,有你的好处。”

二丫不买账,把头撇到一边。钱进本想再给它点颜色看看,想起此刻还隐隐作痛的屁股,只得作罢。

盏茶功夫后,惠静从白衣庵出来,示意钱进跟她走。两人一马顺着庵门左侧一条石径穿过一片竹林,来到一处凉亭,只见凉亭中间一女子面朝湖水而立。

“快见过安庆公主。”惠静师太吩咐道。

钱进虽然没瞧见那名女子正面,但见她身量婀娜,青丝及腰,想必容貌不差。正欲行跪拜之礼时,那名女子已经缓缓转过身来,只见她肤若凝脂,脸如鹅蛋,眉若柳叶,眼如弯月,虽然是素衣寡面,但行止间依然贵气流露。

“叩见安庆公主。”钱进慌忙行跪拜之礼。

“快快请起……”安庆公主朱唇轻启,同时双手虚扶。

钱进起身后,不敢拿目光直视,于是佯作欣赏周边风景。

安庆公主却一直盯着钱进细细打量,似乎要从钱进的眉眼间找出文巽的影子来。即便钱进是两世为人,被这位盯着也感觉老不自在,不一会儿额头竟然有细汗渗出。

似乎感觉到钱进的异样,安庆公主“噗嗤”一声,笑道:“果然是他的外甥,连眉毛都长得一般模样。”

“额……公主见笑了。”

“老爷子身体还好吧?”

“外公在江西修养,身体已经大好。”

这时,几名女尼抬着一张竹桌子过来,还有竹凳、茶壶、炉子、糕点等物。一切摆放周全后,那几名女尼行礼退去。

“白衣庵不能招待男客,就在亭内将就用些茶点吧。”安庆公主抬手请钱进就座。

钱进连忙称谢,便在靠湖下首位坐了。惠静在主位竹凳上摆了个软垫,扶安庆公主落座,又将煮好的茶水倒了两杯,轻轻摆在公主和钱进面前,然后侍立一侧。

“师太也请坐啊。”钱进笑道。

惠静拿眼白了一眼钱进,并不理会。安庆公主笑道:“方外之人,不讲这些俗礼,就听钱施主的吧。”

惠静只得在右首位凳子上侧身坐下,脸却朝着钱进这一边。钱进被这位师太盯着,一时好不尴尬。

“钱施主一路上怕是没少吃惠静的苦头吧。”安庆公主笑道。

“还好……还好……”

“惠静虽然性子暴躁了点,人却是极好的。哎……这些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安庆公主说完,叹了口气。

钱进观她眉宇间淡淡一股郁结之气,不细看看不出来,似乎是多年心结一直没有打开所致。于是说道:“舅舅这么多年一直在各地查探外婆和母亲的消息,一直不得空到京城来。”

旁边惠静怒道:“他若想来,难道还有人拦着他不成?”

安庆公主忙止住她的话头,缓缓说道:“当年先帝有负于文家,他记恨我也是情有可原的。”

钱进虽然对十八学士案略有耳闻,但一直知之不详,外公和舅舅对此也是闪烁其词。不过,他与安庆公主初次见面,自然也不会细问如此敏感之事,于是岔开话题说道:“二丫这次跟我来京城,倒是吃了不少苦头。”

“它是我行冠礼那年先帝送我的礼物,极为通人性。当年,我将它赠与你舅舅,想不到再见之时,它也垂垂老矣。”安庆公主黯然说道。

听得安庆公主说话,钱进脑海里不由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只见舅舅和公主两人在一片花海里相遇,两人欲说还休,郎有情妾有意,旁边还立着一头蠢马。

只是十六载后,韶华老去,再见时斯人是否还是当年之人?不过,舅舅既然托自己带书信给公主,肯定也是希望有所表达的。于是说道:“舅舅曾托我带了一封书信给公主,临行前也曾仔细嘱托,不知公主可曾看过?”

“这正是我疑惑的。书信我是看了,里面却没有只言片语,想必他还是记恨我的。”安庆公主说罢,眼角隐隐有泪光闪过。

钱进听了此话,不免疑惑,于是问道:“公主,那封书信可否给我看一下?”

安庆公主于是将身侧过,从怀间取出一张信笺递给钱进。

钱进接过一看,果真是一张白纸。他回想起出平昌府时舅舅那珍而重之的样子,心说舅舅应该不会让自己大老远送张白纸过来,此中必有缘故。

恰在此时,他注意到信纸上有一水印,想必是公主取信之时,无意间将泪滴在了上面。此时那泪滴浸润开来,隐隐浮现出字迹。钱进见旁边有一水盆,于是将信纸摊在水面上,几息之后,那字迹全部显现出来:

“卿卿吾雯,十六载未见,甚是想念。想我那侄儿狡猾,恐被偷窥,又思雯雯爱哭,不得已将字迹隐去。想来雯雯见到信纸空空如也,定会哭泣,字迹立现。

……

我的心如日月般永恒,即使海枯石烂也不会停止思念你的心。

……”

钱进不小心看得此话,感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连忙说了句“非礼勿视”,便躲到凉亭之外吹风去了。细细一想,舅舅一个提司,对这些传递信息的技俩怎会不熟稔?

惠静师太见状,忙从水盆取出信纸,稳稳呈到公主面前,同时脸侧到一边。

钱进只听得凉亭里面一会传出啜泣声,一会又传来笑声,脑海里面不由浮现出舅舅那张一本正经的面孔来,怎么也想不到那封信是出自他之手。

过了一会,亭子里面消停了下来。惠静过来请钱进到凉亭入座。

“让贤侄见笑了……”安庆公主分说道。

“额……舅母,以后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安庆公主听得钱进叫自己“舅母”,一时羞得满脸通红,面上却强作发怒之态,说道:“我那爱胡闹的侄儿跟你见了一面之后便时常提起你,说你英雄了得。今日一见,却不想果真如你舅舅所说,是个狡猾之辈。”

“您是说陛下?”钱进奇道。

“正是。那天陛下带着几个亲信太监和侍卫偷跑出宫殿,藏在民房里面躲了起来。至晚间时又去你家偷了二丫出来,夜闯居庸关。”

钱进虽然已从蔡公公嘴里猜到了那晚上的大致经过,但听公主说来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他嘴上并不言语什么,这皇家的事他也插不上嘴。现在想来,二丫的表现也合情合理了,如果不是同为皇家血脉的人,它怎么会如此顺从?

……

至傍晚时,安庆公主命人准备了些斋饭作为招待,又去庵内写了封书信托钱进有空带给舅舅。

钱进见桌上有盘竹笋,又见这岛上多种植有翠竹,不免长吁短叹。他曾在舅舅书房见过一副屏风,上面便是画的翠竹。看来,两人真是郎有情妾有意,自己这月老是做定了。

用过斋饭后,安庆公主和惠静两人将钱进送至湖边。

“贤侄,这块玉佩你随身带着,方便你进出城门。”安庆公主说罢便侧身取出一块玉佩来,递给钱进,上面刻着“安庆”两字。

旁边惠静说道:“仔细办好这趟差事,不然小心你的屁股。”

“公主,看这惠静师太老是欺负我,您也不管管。”钱进委屈的说道。

“以后便叫我姑姑吧……惠静是我的分身,见她便如见我。当年,先帝要将我嫁给别人,我便赌咒发誓要遁入空门。奈何六根未尽,只以俗家弟子的身份修行。惠静与我一同长大,便替我出了家兑现了誓言……”安庆公主解释道。

钱进心中纳罕,想不到这其中还有这么多典故。此间事了,他朝公主和惠静师太两人告了声罪,便大踏步往湖外走去。

“以后可常来岛上坐坐……”后头响起安庆公主的声音。

第二十三章 再见苏文盛

从湖中小岛出来后,太阳已经西斜,眼看夜幕就要降临。钱进急步朝大明门奔去,以免被关在城内出不去。

二丫被惠静师太留在了白衣庵。想一想从平昌府出来一路到京城,二丫一直陪伴,这一分别钱进还真有些舍不得。又一细想,有公主和惠静师太照料,二丫多半比在自己家里舒坦。

快到大明门时,守门官正下令兵士将城门关闭。

这京城内城有九道门,每一道城门俱由五军都督府派兵轮值把守。大明门乃这内城的正门,地位更加超然,每天开门、关门俱有定时,负责把守的兵将职位也非常高,至少有一名指挥使。除了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子凭腰牌可以随意出城外,其他人等出城均必须有文书才能放行。

见城门马上就要关闭,钱进急步奔到城门口喊道:“等等,还有人要出城。”

为首一名守将瞥了一眼钱进,喝道:“来者何人,速速止步。”

钱进喘了口气,将公主玉佩递给那名守将,答道:“奉安庆公主之命,出城有紧要公干。”

那名守将接过玉佩细细端详了一下。这皇家的玉佩都有固定的制式,官员和百姓打造玉佩都不得逾制,更不得随意买卖,因此这玉佩做不得假。

再看那玉佩晶莹剔透,似经常佩戴之物,那名守将不由狐疑道:“安庆公主已不理俗事多年,你怎么会有她贴身佩戴之物?”

钱进见那名守将剑眉星目,眼光犀利,不是好打发之辈,又不想公主所托之事被人知晓,到时候损了她的清誉,只好说道:“公主有要事命我出城,干系甚大,还请将军开门放行。”

那守将沉吟了片刻,又打量了一下钱进,冷声说道:“本将把守这大明门也有不少年头了,一年也难得见公主几次。看你也面生的很,这玉佩该不会是你偷来的吧?”

钱进见这名守将油盐不进,不免有些火大。这五军都督府统领全国卫所,自己若报出军籍,依然挺不起腰杆。都说在这京城里面皇家最大,钱进少不得拿话来压他了。

“将军,天色已晚,要不在下去请惠静师太来向你解释一二?”

公主早已言明,惠静便是她的分身,见惠静便如见自己。钱进随惠静师太进城的时候,便见那些守城兵士敛声静气,便果断搬出这尊大佛来。果不其然,那名守将沉吟片刻,便下令开门放行。

钱进拱手道谢,便匆匆消失在城门门洞中。

……

站在前门大街上,钱进回望身后的坚城高楼,脑海里居然涌出拿大炮轰它一炮的想法。钱进摇了摇头,赶紧把这要命的想法摒除,心想若自己若真的干了这事,估计一家人性命都难保。

此时,华灯初上,京城并没有因为夜幕降临而变得冷清。对于京城的纨跨子弟来说,这夜晚正是他们逍遥快活的时候。街道上,多锦衣华服之辈,三三两两的结作一群出入青楼和酒肆之间。

钱进记挂家里,便加快脚步朝四合院赶去。到城西时,钱进瞥见路边有许多同乡会馆,便暗暗留意有没有广东同乡会馆。

京城里面有‘东富西贵’的说法,‘东富’说的是外城城东,这里是南方漕运的终点,多富商大贾;‘西贵’则是说的城西这一片,这里多同乡会馆,里面住的大都是来京赶考的外地读书人,若是他们以后金榜题名自然身份高贵了。

果不其然,钱进在一条街边看到了广东同乡会馆的所在,此时门口已经聚集了四五人,似乎正呼朋引伴准备出外游玩。

钱进见其中一人背影有些眼熟,便留意了一下。待那人转过头来,发现居然是廖东临。

这时,廖东临也看到了钱进,只见他笑着迎过来说道:“老弟,今天邀你去诗会你不赏脸,自己一个人出来莫非是约了相好的不成?”

“让廖兄见笑了,确是有些事,忙到现在才回来。”

“哈哈哈,老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理解……理解。”

钱进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问道:“廖兄,这是准备去哪里?”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今次有位同乡邀请我们几位一同去饮酒作乐,让你给赶上了。老弟,这次可要给为兄一个面子啊。”廖东临笑道。

钱进本欲推脱,奈何今天已经拒绝了廖东临一次,再拒绝的话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便点头同意了。

约摸盏茶功夫后,一辆八匹马拉动的马车缓缓停在了同乡会馆门前。一名老仆走将下来,请廖东临等人上车。众人鱼贯而入。

钱进发现马车里面居然宽敞无比,六个人坐在里面一点都不显得拥挤,里面装饰之物也是奢华无比,马车中间还有一副桌案,上面摆着酒具之物。

廖东临又将车上几人一一介绍给钱进认识,都是今科会试中榜的贡生。钱进也一一抱拳回应,却一个名字都没记住。

“廖兄,看这车马这么奢华,莫非是那相邀之人派出来的?”钱进问道。

“且容为兄卖个关子,到了地方自然知晓。”廖东临笑道。

约摸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下。众人鱼贯走出马车,抬头一看,却是一家名叫“赛人间”的青楼所在。陈国的青楼多是文人骚客饮酒作乐的地方,与妓院还是有很大区别,里面的女子也大都是色艺双绝之辈。钱进喜欢清静,很少来这种地方。

见到廖东临等人下了马车,早已有几名男丁上来引路。

这时,从青楼迎出一名男子,一上来便抱拳作揖,好不热情。钱进看着有些面熟,搜肠刮肚一番终于想起这是自己观海城的同乡王刚。上一次见苏文盛便是他引荐的。既然这王刚出现在这里,那今天的东主是谁便已呼之欲出了。

“哎哟,这不是钱老弟吗?幸会幸会。”那王刚隔老远就看到了钱进,忙过来打招呼。

钱进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那王刚见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也不以为意,忙请众人上楼。众人穿过几道回廊到了一僻静厢房。掀开帘子,赫然便是苏文盛在座,旁边还有两名美姬在旁伺候。

“哎呀,稀客稀客,想不到我和钱老弟这么有缘,居然能在京城相遇啊。”苏文盛一眼就瞧见了钱进,脸上意外之色一闪而过,人早已抱拳迎出。

“苏兄,久违了……”钱进抱拳,算是回礼。

那苏文盛也不觉得钱进怠慢,双手扶住钱进胳膊引他坐在了自己旁边,又引廖东临等一一落座,同时挥手命那两名美姬退去。

“众位同乡,你们以后都是要替朝廷戍守一方的能人。苏某不才,只是一名小小秀才,能够请得众位贵人是我苏某的荣幸。今天又是他乡遇故知,可谓是双喜临门。我先敬大家一杯。”那苏文盛是酒场的老手,又是风雅之辈,只见他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见他豪爽,忙举杯回应。钱进也尝了一口,发现那酒居然是收过水的,便趁众人不注意将酒往身后洒了。

旁边王刚一直伺立一侧,见众人酒杯空了,连忙帮众人满上。钱进瞧见他那副奴颜婢膝的做派,估计是早已投靠苏文盛了。

酒至半酣的时候,苏文盛把手搭在钱进肩膀上,摇头晃脑的说道:“去年与钱老弟一别,已近一载。我一直仰慕老弟之才,奈何老弟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呀……”

“苏兄说笑了……”钱进敷衍道。

“老弟大才,自然是不屑与我为伍的。殿试在即,老弟高中之后多半能去当个县令,而我认识一位贵人,却能给老弟百倍的富贵……”苏文盛借着醉意,凑近钱进耳朵边上说道。

钱进内心震惊,一直以来这苏文盛对他热情的过了头,总感觉他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今天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于是他佯装也有些醉意,问道:“却不知是哪位贵人?”

那苏文盛却并不接话,说完那句话就软倒在座,似沉沉睡去,无论怎么喊都不醒。众人见东主醉倒,自然也不好久留的,于是一同告辞。

出了赛人间之后,钱进将廖东临拉到一边,沉声说道:“廖兄,听老弟一句劝,这苏文盛以后还是少结交的为好。”

廖东临思忖片刻,欲再询问时,钱进已经独自步行离去。

第二十四章 送上门的状元

路上,钱进脑海里面一直在翻来覆去的想着苏文盛那几句话。

算起来,这是他与苏文盛第二次打交道。广东秋闱之时,这苏文盛也参加了科举,还请了他一顿酒。虽然最后不欢而散,但隐约能够听出苏文盛有招揽之意。秋闱之后,他们就再没打过照面,这苏文盛也是名落孙山。

想不到这次他又大摇大摆的跑到京城里面招揽人才来了。若不是身后有那位所谓的贵人撑腰,估计他也没那个胆子和实力。

而且,踩的时间刚好是会试与殿试的接口,开出的价钱也很吸引人,说不定还真有几个蠢蛋会被他说动。若等殿试结束了,所有的新科进士到吏部点了卯,便分派到各地去了,谁还会鸟他?

至于这位贵人招揽人才想干什么,总不至于一起游山玩水开诗社吧?除了谋反,钱进实在找不到其他说得过去的理由。

估计这苏文盛早已经知晓自己与外公的关系,才会三番两次的下力气。朝廷里面有“北首辅,南天正”一说,有这两颗参天大树在,些许蟊贼根本就翻不起多大风浪。若是自己下水,外公多少要受些掣肘。

想通了这些关节,他深吸了口夜间清冷的空气。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啊。沿海一带的倭寇刚冒个头,又有一位不知藏在何处的贵人蠢蠢欲动。而眼下他还只是一个贡生而已,即便知道这些隐患也不能有所作为。总不至于跑到大街上喊一嗓子,说有人要造反了吧?

不知不觉,四合院就快到了,看着窗户里洒出的忽明忽暗的灯光,钱进不由加快了脚步。

……

半个月后,殿试终于开始了,地点便是在皇城的谨身殿。

皇城以京城轴线为中心,大体可分为外朝和内廷两大块。靠承天门这一块以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这三大殿为主体,属于外朝区域;内廷则是以后三宫、东西六宫以及御花园为主体,主要是皇帝和妃嫔的生活区。据传皇城有殿阁9999间,站在皇城的景山上,却看不见任何一间殿阁里面的情形,可见其设计是多么精妙。

一大早,钱进与廖东临两人便相约来到了承天门。望着远处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城墙,还有雄伟的城楼,两个人都有些感慨。

不出意外,考了殿试之后,钱进便不用再头疼八股文了。按照他之前的设想,此次若是中了进士他便准备谋个县令的职位,京城这边再留几间作坊,这样两头都不耽误。可千万别小看这县令,在一个小县城里面那可是啥都一个人说了算。当然,辖区内不能出大案要案,税赋还得按时缴纳。

“钱老弟,你我两人能够走到今天这步,已经够吹他一壶了。”廖东临打趣道。

“廖兄,再接再厉,这次把状元拿下,我等着喝你的好酒。”钱进是真心祝福廖东临的,他们两人一同参加的秋闱、会试和殿试,这情谊已经非同一般。况且这次会试廖东临考了第三名,中状元的可能性很大。

“哈哈,彼此彼此……”

两人相视一笑,便随众位贡生从承天门东侧大门入了皇城。

入眼处便是一条汉白玉砌成的宽阔台阶,足足有九十九层,台阶两侧立着数不清的龙头石柱。台阶尽头处耸立着一座巍峨的木结构宫殿,殿顶四条大脊,檐角飞立着朱雀、青龙、白虎、玄武四圣兽。

想必这就是奉天殿了,也就是皇帝和文武百官上朝的地方。

经过搜查后,便由官员领着众人到了谨身殿。与奉天殿相比,这里气势稍逊,但建筑风格变化更多。殿中间早已摆好了四百多条桌凳,周围肃立着许多锦衣卫。

钱进和廖东临各自按照号牌找到座位坐好。约摸一刻钟后,所有贡生俱已就座,整个谨身殿鸦雀无声。

这时,十来名穿红袍官服的大员从殿外鱼贯而入。为首一名官员约摸六十多岁,穿的是仙鹤补子的红袍官服,戴七梁朝冠,腰配玉带。有见识广的低声说这便是李首辅了。

钱进不由细细打量了一下。

李首辅就是位小老头儿,最显眼的便是他那两条八字形的眉毛,面皮已经有些松弛,须发也有些发白稀疏,但眼神却如鹰眼一般锐利。

就是这样一位矮小的老人,却能够拨乱反正,将太监刘轩扳倒,给病入膏肓的陈国送了一口救命的汤药。

待首辅与其他官员就座后,便有官员请出仁武皇帝。

钱进虽然在居庸关那一晚见过一次皇帝,但因为晚上光线不足,所以不曾看仔细。今天皇帝已经黄袍加身,众人皆敛声静气,更加不好直视的。待众人行礼高呼万岁之后,仁武皇帝便在金椅之上坐了。太监蔡乾侍立在金椅一侧,其他官员则在金椅下首依次坐下。

这次殿试只考策论。考卷发下来之后,钱进赫然发现考题居然是国富论。细细想来,肯定是会试之后考官将自己的答卷呈给了陛下。正好陛下也在苦思如何充盈国库,于是两个只见过一面的人一拍即合,便有了今天的考题了。

想到这里,钱进不由苦笑了一下。他对于科举舞弊向来是嗤之以鼻的,没想到今天自己居然也作弊了一回,而且作弊的从犯便是当今皇帝。这要是传出去,估计也是旷古绝伦了吧。

当然,这卷子还是要继续答的,送上门的肉都不吃,那便是蠢蛋了。于是,钱进便按照会试时候所答策论的框架,再丰富细致了一下,然后又加了几条具体举措,用小楷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多字。

半个时辰后,钱进起身。周围的贡生多还在冥想,有答的快的已经写了一半了。见钱进第一个交卷,他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弄得钱进有些不好意思。

大员们见这么快就有人交卷,纷纷打量钱进。李首辅也瞥了一眼钱进,同时从官员手上要过贡生名册,端详一会之后又不动声色的交还回去。

金椅之上,仁武皇帝虽然正襟危坐,奈何少年心性还不够沉稳,不一会便开始有些不自在,见钱进起身交卷,便朝他挤了挤眼睛投来一个狡黠的眼神。

钱进慌忙避过。开玩笑,这里都是官场上大浪淘沙剩下来的人精,他可不想被瞧出端倪。于是他向金椅上的那位还有众位大员行了一礼,然后恭敬的退去。

出了承天门之后,钱进长出了一口气。今天的遭遇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早就听说当今陛下爱胡闹,想不到自己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便陪他胡闹了两次了。

反正殿试有一上午的时间,现在等廖东临出来时间尚早,钱进便一个人回了四合院。到中午的时候,廖东临风尘仆仆的跑到四合院,请教答题之法,钱进只能敷衍了事。若是以后被人知晓他作弊了,陛下没事,他估计要被天下读书人唾骂了。

……

第二天清晨,钱进、廖东临,还有一位来自苏州名叫毛腾凯的贡生再次被请到了谨身殿。

据传,仁武皇帝本来想将钱进定为状元,却遭到某些大员的反对。理由便是钱进提出的收支两条线实施难度太大,况且钱进答的卷子对仗排比不太工整,古风不浓。

而廖东临的策论便以互市作为主题,强调与周边游牧民族交易,一来可以增加国库收入,二来可以减少边境的骚乱。官员们认为这条建议可操作性很强,况且廖东临写的文章也很工整,便有人力推廖东临为状元。

那位名叫毛腾凯的仁兄则是仪表堂堂,有潘安之美,也被某些大员推举为状元。

对于各位官员的意见,李首辅出奇的没有作声。

这科举是仁武皇帝培养班底的手段,他若当众插手,则有恋栈权位之嫌了。仁武皇帝没有办法,只好再加试一道吟诗作对题,由他亲自出题,一锤定音,以平悠悠之口。

钱进三人到场后,皆弯腰而立,等候仁武皇帝出题。

大殿之中,仁武皇帝起身跺了两步,说道:“三位爱卿皆有治国之才。我便吟几句诗,留一句给你们填,谁填的最快这状元便是谁的。如何?”

“谨遵陛下吩咐。”钱进三人恭敬答道。

于是仁武皇帝故作沉思了一会,便颂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题出完了,这最后一句看三位卿家谁填的最好。”

钱进未作多想,口中便已颂出“不教胡马度阴山”这句来。颂完才想起,这不是自己在居庸关的时候敷衍皇帝的那首诗吗?

第二十五章 新贵

“哈哈哈………诸位爱卿,我说这钱进有大才,你们偏不信。这下可有话说?”仁武皇帝见钱进第一个填完诗词,按捺不住得意之色向群臣显摆。

“陛下圣明。”群臣无奈,只得附议。

“小菜瓜,还不快快宣旨。”仁武皇帝心情不错,命蔡公公宣读圣旨。

钱进听得仁武皇帝称呼蔡公公为小菜瓜,差点笑喷了。但见旁人都是敛声静气,于是赶紧憋住,随群臣跪接圣旨。

蔡公公扫了一眼殿下的群臣,高声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观海城钱氏进者,文章人品一流,特钦点为新科状元,擢升为天子侍讲暨翰林院编修,着赏银千两、二进院落一座,金器十件、玉器五件、绸二十匹……

广东廖氏东临,文章人品上乘,特钦点为新科榜眼,擢升为扬州府府尹,着赏银五百两、金器五件、玉器五件、绸十匹……

苏州毛氏腾凯,文章人品上乘,特钦点为新科探花,擢升为金华府府尹,着赏银三百两、金器五件、玉器五件、绸五匹……

另,今次状元、榜眼均出于广东,广东布政司徐宝禄、广东秋闱主副考官林佑堂、沈魁三人识人有功,原地加升一品。钦此。”

钱进此刻脑袋还是晕乎乎的。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状元,居然就这么砸他头上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仁武皇帝居然用自己随口而来的一首诗做了考题。

一直以来,他格这官场之道最迫切的需求就是能有个官方的身份,这样做什么事就方便很多。到时候随便找个县城当个县令,再开几家作坊,有钱了再搞搞海外贸易(当然是走私),等赚够了钱,什么天灾人祸都不怕了。

现在,仁武皇帝居然给他一个天子侍讲、翰林院编修。天子侍讲还好,可以陪皇帝聊聊天做做秘书,听着也挺光鲜的。至于翰林院编修,天天编书吗?若是官位可以交换,他倒是很想跟廖东临换换。

钱进的想法若是被其他人等知道估计会被气出一升血来。一直一来,入翰林便是所有官员的梦想,也是入阁拜相的首要条件。天子侍讲更加不得了,天天陪着皇帝,那以后的官途还不顺畅?

此时,其他进士的名字早已按殿试名次写到红榜上,就只剩前三名的位置空着。早有吏部的官员将钱进三人的名字抄上,便准备在承天门放榜了。

仁武皇帝见此间事了,便准备退朝,群臣山呼万岁恭送。

钱进三人见皇帝走了,便与朝廷大员一一见礼。这其中便有礼部尚书史学义,吏部尚书王培文。做官做到尚书这个份上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胡子一大把,最年轻的也是五十出头。

史尚书早已知晓钱进事迹,连说了两句“后生可畏”,以示嘉许。王尚书则只是点了点头。

到李首辅这里时,钱进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却什么话都没说。想当年,若不是首辅,外公恐怕早已不在人世。钱进这一躬,是发自内心的。

李首辅虽然比钱进矮了半个头,但却有一股无形的气势,一双眼睛仿佛能够直视人的心底。只听他用浑厚的声音说道:“今天你们出城可以走承天门。记得走慢点,你们这一辈子估计也只有今天这一次机会。还有,陛下许你们游京一日。”

“多谢首辅提醒,学生来日再来拜谢。”钱进躬身说道。

李首辅“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钱进便邀了廖东临、毛腾凯两人一同前往承天门。果不其然,承天门已经大开。

“钱老弟,请。”廖东临示意钱进走前面,眼里却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钱进心中了然。一直一来,廖东临乡试和会试的名次都稳压自己一头,现在自己拿了状元,他多少会有些想法。可是,这殿试也不是自己能够做主的,虽然想安慰几句,却不知话从何处说起。于是他扶住廖东临的臂膀,又拉住毛腾凯的手臂,笑道:“两位仁兄,一起。”

“请……”

“请……”

廖东临和毛腾凯知道钱进礼让,但这规矩还是不能乱的,于是仍请钱进走在前面,两人并排在后跟着。

此时,阳光明媚,春风拂面,钱进三人阔步走在汉白玉砌成的御道上,身上的长袍随着和风拂动。脚下这条路便是整个京城的中轴线,也是整个陈国的中枢。

古人云:“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多少人日思夜想,便是希望能够在眼前这条道上走一遭。而钱进十六岁便将这无数读书人日思夜想的事变成了现实,心中不免生出豪情万丈。

承天门外,已经等候了七八十名衙役,轿马仪仗俱全。为首一名官员迎出,躬身道:“三位新贵,鄙人乃顺天府吏目阮元,奉陛下令主持游京事宜,请轿内更衣。”

“有劳了。”钱进三人抱拳说道。

一番收拾后,钱进从轿子里面出来,已经换上红袍和金花乌纱帽,胸前戴了一朵大红的绸花。这一身装扮钱进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却没想到今日披在了自己身上,不由生出一股梦幻般的感觉。

待三人都收拾妥当,便有衙役在一匹枣红大马侧面放上一条上马凳,请钱进上马。随后,只听“当”的一声,衙役以锣鼓开道,一行人便浩浩荡荡的开始游京了。

这游京的路线也是固定的,从承天门出发,直出大明门,然后在外城由东往西游一圈才算完事。内城多达官贵人,老百姓多居住在外城,这皇帝要彰显圣恩,当然要选在人多的地方。

到大明门的时候,钱进见那名守将眼熟,略一回想,这便是自己从安庆公主湖中小岛出来时拦住自己的那位。

那名守将见到钱进也是面露狐疑之色,只见他略微思索片刻后,便果断冲钱进抱了一拳,说道:“鄙人中军都督府指挥使冷行,恭贺新科状元。”

“有劳冷指挥使了。”钱进在马背上回了一礼。按理说他现在没有履职,只有一个千户的身份,见到这个冷行还得行礼,但是今天皇帝许他游京,便索性张狂一回。

队伍到了前门大街便开始热闹起来。老百姓听得锣鼓声,又看到三名新贵穿着红袍骑着高头大马,不用想便是京城三大戏之状元游街开始上演。一时间,整个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

街边的大妈大婶开始忙活起来,纷纷抓住这三年才有一次的机会,对三位新贵品头论足。

三人中,以毛腾凯看相最佳,年纪也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人群中不时有年轻女子高呼“探花郎”。毛腾凯则抱拳与那些女子一一回应,姿态好不潇洒。

钱进黑着脸走在最前面,虽然有些不爽,但也是毫无办法,谁叫自己来京的路上风吹日晒把脸晒黑了呢,果真是‘一白遮三丑’呀。廖东临则是没什么表情。

行至东边一条街道时,队伍慢了下来。

钱进抬头一看,只见几丈开外一座阁楼上站着一名年轻黄衣女子,手里正拿着一只绣球。阁楼下则站满了人群,刀客、书生、贩夫走卒各色人等都有。

“前边是怎么回事?”钱进叫过一名衙役问道。

“回状元公的话,今天是弘远镖局云老爷子的千金云三娘选婿的日子。云老爷子家里有三个女儿,老大和老二都嫁人了,唯独这三娘好习武,为人侠肝义胆,眼光也高。听说这说媒的都踏破门槛了,云三娘却一个都瞧不上,弄的都快双十年华了还没嫁出去。云老爷子又催促的紧,于是这三娘便说了句‘缘分天定’,便择了今日抛绣球选婿。”

钱进不由多看了那名女子一眼,只见她身量高挑,一头青丝随意拿一股红绳束在脑后,双眉若剑,眼神中带着一股不输于男子的气概。恰在此时,那名黄衣女子也往钱进这边瞅来,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几息之后,钱进这边先输了气势,心中不由冒出来一句“男人婆”。

“烦请跟阮吏目说一下,两队变作一队,加速前行。”钱进吩咐衙役道。

“是。”衙役应道。

游京队伍变换了一下队形,避过阁楼一侧的人群依然向前进发。钱进也催了一下坐骑,准备快速通过。

恰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球状物体向自己飞来。钱进心说要糟,脑海里同时闪过毛腾凯那得意的样子,于是夹紧马腹将身一侧,同时腰胯发力,一记头球便把那个绣球撞到毛腾凯怀里去了。

从球来到进怀,不过一息的时间。那毛腾凯捧着绣球楞在当场,一时半会还没明白怎么回事。

早有镖客迎来,将毛腾凯拉下马来扛到阁楼里面去了。

“阮吏目,这毛腾凯中了探花又抢到绣球,当真是双喜临门啦。左右这京城也游得差不多了,不如就此散去吧。”钱进策马跑到阮元一侧说道。

“陛下到时候问起……”阮元有些担忧的说道。

“自然是游满一圈了。这些银子给弟兄们买酒吃吧。”钱进嘴里说着,手里则递了一个钱袋子过去。

“好说……好说。”阮元不动声色的将钱袋子纳入怀中。

钱进交还了马匹,便急步往四合院赶去。红袍和金花乌纱帽自然是不用还的。

“花姐,有饭吃没?饿死了……”钱进一进门就喊道。

第二十六章 元宝的诱惑

进了四合院,钱进看见金台明与蚕娘、李良兄妹俩都坐在院子里面等候,还有门房的老仆。现在满城皆知自己成了新科状元,看样子早已有人报信回家。

“廖兄呢?”金台明首先开口问道。

“他还有些事,没有与我一同前来。”游京结束的时候钱进邀请廖东临来四合院小聚,结果被一口拒绝。钱进知道他心里还存着疙瘩,便没有勉强。

“饿了吧?先用饭吧。”蚕娘在一旁说道。

半刻钟后,蚕娘从灶房端出七八个菜来,荤素搭配,都摆在一张大圆桌上。

钱进回房换了一身便装,见桌上有一锅鸡肉,便用手拈了块吃了。此时都已经下午了,他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好吃……好吃……”钱进边吃边说道。

“金老爷他们都在了……先去洗手。”蚕娘笑着拍了下钱进的手背。

自从蚕娘表露心事之后,钱进便以‘花姐’称呼她。这些天下来,两个人见面也自然了许多。

“都坐下吃吧。老曹,你也坐下。”老曹便是住门房的老仆,刚来京城的时候,钱进便是从他手里租了这间四合院。

“哎哟,折煞老汉了……您现在可是新科状元。”老曹拒绝道。

“再说以后不给你温酒吃了。”老曹已经上了年纪,怕冷,到立春了还是离不开炭火,又喜欢吃酒。钱进便经常打酒回来与他一起温了吃。

那边老曹听了,只得侧身在下首位坐下。钱进便没再说什么,又请金台明落了座。蚕娘则招呼李良兄妹俩上桌。

金台明给钱进倒上酒,率先开口说道:“老弟,闲话少说,今天是你人生四大喜之一。先喝一满杯。”

钱进依言将杯中酒喝得一滴不剩,味蕾也开始活跃起来,又猛吃了几口菜,感觉腹中的饥饿感稍微缓解了一些。

“老弟和廖兄一个是状元,一个是榜眼,真是可喜可贺。若是廖兄能一同前来,这顿酒就完满了。”金台明叹道:

“想必他是真有事的。”钱进分说道。

“我们几个认识也快大半年了,他的性情我多少了解一些。秋闱的时候,主考官林佑堂便说过他志向不小。这次老弟中了状元,只他怕是有些心结。相交一场不易,咱们还是找个机会劝说一下才好。”

“金兄所言极是,我会和他分说的。”钱进也明白,只是这事也急不得,得给廖东临留点时间。

两人又举杯各自喝了一杯酒。这时,老曹将杯子倒满,起身说道:“钱老爷,老汉我也敬您一个。”

“哎……使不得。家里属您年纪最大,可千万不要讲这些虚套。”

老曹自说自话将杯中酒喝完,黯然说道:“以后再不能陪您喝酒了,今天要多喝点。”

“怎么回事?”钱进听老曹话中似有离别之意,不由问道。

“这栋宅子陛下已经赏给你了,老曹这是担心自己以后的生计没着落哩。”旁边金台明笑道。

“啥?”钱进知道陛下赏赐了自己一栋二进院落的事,却没想到就是现在住的这栋。

“今天上午来了很多公公,跟老曹说这间院子被内承运库买下了,说是陛下赏给了新科状元。还搬了很多箱赏赐过来,都已经放到主卧去了。”金台明解释道。

“我说多大的事啊老曹,如果不嫌弃你就一直住在这里,我给你养老送终。”钱进缓过神来,笑道。

老曹听到此话不由愣了,过了一会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老汉我一个鳏夫……本以为就这么混吃等死,却没想……能够碰到老爷这么菩萨心肠的人,我实在无以为报……”

钱进急忙将他扶起,佯怒道:“老曹,以后家里不兴这套,别动不动就下跪。你不嫌累,我还嫌累了。”

旁边蚕娘“扑哧”一声,笑道:“咱们家老爷就是这么怪的人,外头那一套在咱家里不管用。想当初,老爷跟我说过一句话,叫‘众生平等’。”

老曹听得此话,心下稍安,不一会又开始咂摸“众生平等”是什么意思。这时,蚕娘也端起酒杯说道:“今天是老爷大喜的日子,小女子也要敬一杯。”

“花姐也会喝酒?”钱进不由奇道,同时手里拿酒杯与蚕娘碰了一下。

“会喝一点点。我们村里的人经常要在水田里劳作,容易得风湿,便喝点药酒除湿气。”说完,蚕娘闭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旁边金台明打趣道:“花姑娘真性情也。老弟,你已经金榜题名,和我又算‘他乡遇故知’,不如再与花姑娘来个‘洞房花烛夜’……”

钱进见金台明口无遮拦,急忙拿脚在桌子底下踩了金台明的脚背一下。旁边蚕娘面有苦色,只是一个劲的往嘴里扒饭。

这时,李良也找了个杯子说道:“哥哥,我和妹妹也要敬您一杯……”

钱进直接赏了他一个暴栗,笑骂道:“这么小就想喝酒,赶紧吃你的鸡肉去。”说罢,便给他和李香一人夹了一大块鸡肉。

李良摸着被敲疼的脑袋瓜子,嘴里啃着鸡肉,眼里还有泪花。

“过几天给你找个私塾读书识字去,别成天在外疯了。”钱进对李良说道。

李良重重的点了点头,便继续吃饭。钱进不由细细看了李良兄妹俩几眼,感觉他俩个又长高了些。

现在钱进在京城已经有了固定的居所,是得考虑他们的教育问题了。李良倒是好解决,找个好点的私塾便是。李香是个女娃,也到了启蒙的时候,这私塾又不收,倒是有些麻烦。

钱进心里想着,若是宝儿在就好了,她现在通晓中外,倒不失为一个好老师。也不知老钱他们回观海城没有,若是老钱知道自己中了状元,估计做梦都会笑吧。想到这里,钱进嘴角微微浮起一丝微笑。

旁边蚕娘善解人意,问道:“老爷,思念家人了吧?”

“啊……还好,还好。”钱进连忙敷衍道。

“按理说,新科状元可以回家省亲一趟再上任的。”旁边金台明解释道。

“还是再等等吧,眼下刚刚安顿下来,再说咱们的酒坊要马上筹划了。”钱进分说道。

……………

一桌人不紧不慢的把饭吃完。钱进刚喝了口茶,就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老曹正准备开门应客,钱进示意他坐着别动,然后自己施施然去开门去了。

拉开大门一看,只见门口站立一乡绅模样的中年男子,穿着淡蓝色绸衫,带着一顶高帽,最显眼的便是他额头上一颗肉痣,还有那绸衫上绣的几个硕大铜钱。中年男子身后还跟着一名仆人,手里提着一个木盒子。

见钱进出来,那中年男子便行了一礼,笑道:“这位小哥,敢问新科状元是不是住这院子?”

“正是,你有何事?”钱进狐疑道。

“鄙人乃正南坊坊正杨顺,今日前来一是为了恭贺状元郎,二来也是为了编户的事。烦请公子通传一声。”这名叫杨顺的估计不知道状元郎这么年轻,又见钱进穿的是便衣,于是错把他当成了书童。

钱进也不揭破,略微思量一番,便有计议。

这坊正便相当于现代的街道办主任,平时帮着京城维护下坊间的秩序,还有办理户贴之事,自己以后是要经常打交道的。上次丁伟便是因为没有户贴,被当作游食驱赶出了京城。等丁伟回来,自己少不得要帮他敲定户贴之事,家里几口人也要办户贴。

想到这里,钱进摸了摸鼻子,笑道:“我家老爷出去应酬去了,你的来意我已知晓,等老爷回来我自会禀报。”

那中年男子听得状元不在,便有些失落,眼睛往院子里瞅了一眼,便恋恋不舍的告辞了。钱进则回到院子里面坐下继续喝茶。

结果不到一刻钟,院门又响起来了。这次来的是一位穿华服的老头,身后跟着两名仆人,一人提着一个木盒,看样子挺沉的。

钱进以为来人是要结交自己,便继续冒充书童,推说自家老爷不在家。

结果那老头支支吾吾,细问才知道,原来他家独子不成器,一大把年纪了连个秀才都没中。老头行思着百年之后无颜见祖先,便想将状元郎的那身行头给买下来,聊以告慰先祖。

钱进喜上心头,便将那老头请进屋里,说自己便是新科状元的贴身书童,可做主将那身行头卖与老丈。一番商议之后,两人便以二千两的价格敲定。钱进便去房间将那身带点汗臭味的红袍、乌纱帽取出,连带那朵大红花全部塞给了老头。

礼送华服老头出门后,钱进迫不及待的捧起几个大金元宝,用牙咬了一口,笑得嘴巴都快咧歪了。

接下来,又有附近的高邻,以及一些不大不小的官员前来拜访。钱进将那道木门关得铁紧,任它敲得砰砰作响也不理会,手中兀自抱着俩大金元宝发笑。

院中,蚕娘担忧的问道:“金老爷,我家老爷该不会是魔障了吧?”

金台明叹道:“估计是吧,过两天应该就好了。”

第二十七章 云三娘

送走那名华服老头后,钱进深切感受到财富在民间。一个不起眼的老头,随随便便就拿出两千两银子,只为了买身行头,而皇帝的赏赐也才一千两银子。当然,自己那身行头也是稀缺品,三年才产一套。

得亏那名老头,钱进发了笔小财。自重生到陈国以后,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有钱了,手头光现银就有三千多两。

望着那二十个金元宝,钱进笃定,以后发财就得靠这帮土豪孙子了。老百姓都是些苦哈哈,手里也没几个余钱,每天都在掰着手指头过日子。要知道老钱那时候贩私盐,一年也只有一百多两银子的进项。

……

第二天日上三竿,钱进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眼前似乎还在闪耀着元宝的金色光泽。

“老爷,起来了啊?锅里热了粥。”蚕娘边说边盯着钱进的眼睛瞅,见无异样便放了心。

“花姐早。”钱进打了个哈欠,在院子里踱了一会,舒展了一下筋骨,见屋子里面很安静,不由问道,“金兄去哪里了啊?”

“带着李良兄妹俩去坊市逛书店去了。”蚕娘答道。

“去书店了?”钱进记起李良兄妹俩上私塾的事还没着落,于是有些愤愤的说道,“倒是把家里现成的先生给忘了,昨天我在说李良上私塾的事,金兄居然坐旁边不吭声,回来我得跟他好好说道说道。”

“家里都出了状元了,金老爷这是谦让。”蚕娘笑道。

“这做学问跟教学问可不一样。”钱进边说边提起一只木桶,然后咚的一声扔到院中的井里。当时租这个四合院的时候,钱进便看上了这间院子里有口井,取水很方便。冬天用井水洗菜也不冻手,夏天还可以将新鲜的瓜果冰镇一下。

一阵吱呀声后,钱进催动木轱辘打上来一桶清澈的井水,哗的一声全部倒木盆里,然后把整个脸都浸在里面。

初春的井水略有点凉,几息之后,钱进从水盆里猛地抬起头来,溅起一片水花。旁边蚕娘递了条手巾过来,他便接过擦了把脸。

不一会,蚕娘又去灶房打了碗稀饭,还有一盘肉包子,都摆好放在桌上。知道钱进爱吃包子,蚕娘来京城后便跟邻居学会了,口味不比坊市上的差。

钱进喝了口稀饭,又夹了个肉包子吃了。见蚕娘一直坐在对面盯着自己看,不由下意识的摸了摸脸蛋,问道:“花姐,莫非我脸上有锅黑?”

“老爷比刚来京城的时候白多了。”蚕娘笑道。

“额……对了花姐,商量个事。咱家现在也算小有积蓄了,我琢磨着给你在城南开间裁缝店。”钱进说道。

“老爷,我就想这么天天看着你便知足了,才不要去开什么裁缝店了。”蚕娘娇声说道。

“听我说,花姐,每个人都有存在的价值。你既然有裁衣的天分,那就努力去实现你的价值,将来指不定哪天,每个陈国人都以穿上你裁剪的衣服为荣。”钱进语重心长的说道。

“乡下的衣服我会裁,可是京城达官贵人的衣服我怕做不好。”蚕娘想了想,说道。

“那你以前怎么裁衣服?”钱进问道。

“都会先用纸剪出来式样,然后再比划着做啊。”蚕娘解释道。

“这个容易,过几天我给你画几张图,你先琢磨下。”钱进几口把碗里的粥扒完。

“锅里还有,我再给你添点……”蚕娘说完便拿碗去灶房添粥。

这时,老曹风风火火的跑进来说道:“老爷,外面来了位镖头和一名女子。”

“镖头?我并未跟镖局有什么交情啊。”钱进脑子里面飞快的转着,终于想起昨日弘远镖局云家抛绣球的事。

莫非这云家的人对毛腾凯不满意?可是昨儿个自己可是亲眼瞧见他被抬进弘远镖局的。想到这里,钱进对老曹说道:“就说我出去有事去了……”

话音刚落,一名黄衣女子已经闪身进了院子,盯着钱进冷声说道:“状元郎可是好大的架子啊!”

“三娘,可不得胡来。”一名中年汉子这时也紧跟着进了四合院,见到钱进,便躬身行了一礼说道,“想必是新科状元钱侍讲吧,草民是弘远镖局云英,这是我的小女云三娘。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钱进昨日游街的时候听衙役说起过这云英,起先还以为是个老头,却没想到是个中年汉子,但见他着长袍高帽,身材健硕,举止之间颇有侠气,想必“老爷子”只是坊间对他的尊称了。

此时,钱进手里还拿着筷子夹着一个肉包,于是便起身说道:“云老爷子可曾用过早饭?刚出炉的肉包子来两个?”

“钱侍讲自便,要不草民还是等您用过早饭再说正事?”云英有些尴尬的说道。

钱进听了这话,便将包子胡乱吞下,从厅房一侧搬了两条椅子请云英父女俩坐了,笑道:“家里比较凌乱,让云镖头见笑了。”说罢又冲屋里头喊道:“花姐,帮我倒两杯茶来。”

一番虚礼之后,钱进便在首位坐了,云英坐在侧首位,云三娘坐下首位。蚕娘盈盈端上来三杯茶,道了个万福便退了出去。

云英见蚕娘正是芳华年纪,行为举止又不像寻常下人,便皱眉问道:“钱侍讲年纪轻轻便高中状元,实在是可喜可贺,不知可有婚配?”

“云老爷子说笑了,我刚及弱冠,并不曾婚配。”

云英听得此话,眼中意外之色一闪而过。自古以来中状元的,年纪三四十许已经算是年轻的,怎么也没想到新科状元刚及弱冠。于是他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钱进的眉宇,隐约之间瞧见一缕稚气,不由心花怒放的问道:“不知令尊和令堂现在何处啊?”

“我本广东观海城人士。来京城之时,家父和家母尚在江西省亲。现如今也不知道父母是否已经返乡。”钱进答道。

云英笑了笑,便拱手说道:“钱侍讲,草民无事不登三宝殿。昨日小女选婿,听闻是钱侍讲第一个接到的绣球。今日我便舍了这张老脸前来商量一下成亲之事。”

钱进听得此话,含笑说道:“云老爷子此言差矣,昨日我明明见到探花郎毛腾凯接了绣球,老爷子应该与他商量成亲之事才是道理。”

云英听了,叹了口气,说道:“钱侍讲有所不知,小女言之凿凿,说接到绣球的是钱侍讲。因此,那毛腾凯已经被小女打将出去了。”

钱进听得此话,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毛腾凯被打成猪头的样子,不由拿眼瞥了一下云三娘。此时,云三娘正襟危坐。

昨日钱进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三娘,今日细看才发现她清丽秀雅,容色极美,因为脸蛋瘦削的缘故,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年纪。寻常女子的美丽都带着一股灵气,这位三娘的美丽却是自带三分英气。

似乎感受到钱进的目光,云三娘脸上不由泛起一缕红霞。

钱进于是赶忙收回目光。昨日他将绣球顶给毛腾凯,并非不喜这名女子,而是下意识里的大男子主义作祟,总觉得这婚配之事必然是男求女,而非女求男。再者,坊间都知道,这云三娘自幼习武。自己若真的娶过门,万一哪天发生争吵,这三娘便拿拳脚伺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想到这里,钱进脊背不由冒出一股寒意,更加打定主意不接这门婚事。反正老钱他们远在南边,这婚姻大事要‘父母之命,媒说之言’,少不得便用拖字诀了。于是,钱进抱拳说道:“令爱乃女中豪杰,若娶得回去必是三生有幸。奈何家父和家母远在万里之外,须征得父母同意尚可。”

哪知这话正中云英下怀,只见他喜道:“贤婿既然应下这门亲事,那就一切都好说。我云家吃的便是走南闯北的饭,姑爷可修书一封,老夫亲自跑一趟便是。”

钱进听到云英连称呼都改了,不免心中苦闷,急忙转动脑筋又想了几条不着边的理由推脱。

那边云三娘似乎早瞧出来钱进拒绝之意。她一名女子上门谈婚论嫁,本来就已经掉了身价,结果还被拒之门外。于是抽出腰间短剑,指着钱进悲道:“枉我对你另眼相看,不顾女孩脸面当众将绣球抛与你,结果你不领情顶给别人,今日又如此羞辱于我。看剑!”

钱进本欲闪躲,却见那把短剑悬边眼前一尺开外便已停下。

“休要伤了贤婿。”旁边云老爷子急道。

恰在此时,蚕娘提着一根擀面杖从厅外边跑进来,喊道:“老爷,接兵器。”说话间,便已将擀面杖抛将过来。钱进一把接过,顺手磕在三娘的短剑上,只听当的一声,短剑落地。

三娘盯着蚕娘看了一会,又回头看了一眼钱进,便掩面往院外奔去了。云老爷子告了声罪,跟在后面追出去。

“花姐,我是不是做得有点过了?”良久之后,钱进沉吟道。

“她刚刚盯着我的眼神似乎有些特别。该不会以为我和老爷……有什么吧?老爷要不要追出去看看?”蚕娘有些忐忑的说道。

钱进想了想,说道:“如此悍妇,追出去作甚。”

第二十八章 两封家书

云家父女走后,钱进感觉若有所失。他与云三娘谈不上熟悉,自始自终连话都没说上几句,更谈不上思想交流,维系因果的便只有一只绣球。可是,云三娘临走的时候那一眼,却让他的内心泛起了涟漪。

到了晚间的时候,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草堆里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声。金台明带着李良兄妹俩在京城玩了大半天,回来便早早的睡下了。老曹上了年纪,一般日落便要睡觉。只有蚕娘还在油灯下忙些活计。

钱进搬了条靠椅放在院子里,半眯着眼睛躺在上面,凳脚还摆着一瓶烧酒。夜风拂面,一轮皓月照得院子里如洒了层银霜。

“还在想着云三娘的事吗?”身后响起蚕娘的声音。

钱进早已听到蚕娘的脚步声,见她这么晚还不睡,连忙宽慰道:

“左右无事,喝喝酒赏赏月也是不错的。”

“老爷的心事瞒得过别人,却是瞒不过我的。”蚕娘也搬了条矮凳,靠着钱进坐下。

“那花姐说道说道?”钱进侧脸望了蚕娘一眼,说道。

“我打小以来见过的男子,多将女子视为财货,稍有违逆便拳脚相加。老爷是状元之才,人中龙凤,对女子却格外心软。想必今日云三娘走的时候哭泣,老爷动了怜惜之心了。”蚕娘缓缓说道。

钱进也不辩可否,摸起酒壶喝了一大口,悠悠说道:

“从前有位痴人说过,‘女子都是水做的骨肉,男子都是泥做的骨肉,他见了女子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不堪’,我深以为然。那云三娘也是个性情中人,她既然能够抛绣球选婿,想必也是有自己的主见。今日她亲自上门,我却那般对她,想必是伤了她的心了。”

“那老爷为何不收了云三娘,总好过她将来鲜花插在牛粪上。”蚕娘掩嘴笑道。

“那花姐为啥扔了根擀面杖给我?”钱进反问道。

“还不是怕她伤害于你。再说了,她以后若是进了老爷的门,还不得有个章程?动不动就拿刀拿剑的,太不像话。”蚕娘愤愤的说道。

“花姐什么时候学会这些市井话了?倒有点大妇的摸样了。”钱进扭头奇道。

“还不是跟你学的?”蚕娘嗔道。

“恩,不错,还学会犟嘴了。要不……我过几天便把那云三娘收作大妇,让她好好管教于你?”钱进笑骂道。

蚕娘听了这话,脸色不免有些黯然。她扶起钱进的一条胳膊靠着,良久后才说道:“老爷早点娶了亲也好,以后就有人照顾了,日后开枝散叶,我也就放心了。”

钱进听得蚕娘话中似有离别之意,心中的某根弦没来由的颤动了一下。蚕娘是个心事重的人,他生怕她由于云三娘的事而自责,便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打趣道:“花姐你是我的女人,以后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要跟我生一群小崽子。”

蚕娘羞得拍了一下钱进的手臂,笑骂道:“谁要跟你生啊?没羞没臊的。”

钱进瞧着蚕娘微怒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被惹毛的小花猫,不由痴痴的说道:“这样才乖吗,以后不许动不动就伤心,容易老的。”

蚕娘站起身来坐到钱进怀里,然后呆呆的望着眼前人,似要将那张脸庞整个的映入脑海里。钱进也舒展了一下身体,让蚕娘躺的舒坦些。两人对视了一眼,目光便如磁石一般再也分不开来。

正当钱进忍不住便要吻住那双樱桃小嘴时,怀中玉人突然说道:“老爷,我觉得您还是去开解一下云三娘吧。抛了绣球的女子,想必是再难嫁出去的,再加上老爷羞辱过她,我怕她想不开……”

“正好我有事要去找云镖头商量一下……”钱进本来就要得逞,却被蚕娘出声打断,不由有些恼火。

“敢情老爷今晚坐在这里便是琢磨这事啊?”蚕娘从钱进身上爬起,悻悻地说道。

“哪里有……”

“就是……”

………………

第二天早上,钱进来到了弘远镖局。

隔老远就看到十几面红底黑边大旗,上面写着‘弘远镖局’几个苍劲的大字。中间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木制门楼,门洞两侧各站着一名穿红色短打的持刀大汉。

钱进冲那两名大汉抱了个拳,说道:“两位兄弟,烦请跟云老爷子通传一声,就说观海城钱进来访。”

两名大汉打量了钱进一眼,便分了一人进去禀报。不一会儿,云英急步从镖局里面走出,笑道:“原来是贤婿来了,快请进屋。”说罢,又冲门口那两名大汉吩咐道:“这是三姑爷,以后要小心伺候。”

两名大汉眼中露出惊异之色,忙点头答应。

钱进虽然不喜云老爷子总是以‘贤婿’相称,但此刻有下人在,为了不伤了他的脸面,便由得他去叫了。

进门后便是一个院子,里面很宽敞,东西两侧摆着各式兵器,还有一些大小不一的石锁。院子正前面,便是弘远镖局的堂口。

看茶之后,云英笑道:“贤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啊?”

“额……云老爷子,我今日是来托镖的。”钱进抿了口茶,说道。

云老爷子本以为钱进是为亲事而来,于是有些扫兴的说道:“既是托镖,那便按镖局的规矩来。不知是什么镖?”

钱进从怀里取出两封书信来,一封是安庆公主写给舅舅的,一封是写给老钱的家书。

安庆公主与舅舅一别十六载,她的信自然不能耽搁。舅舅因守孝期未满又不能来京城,估计这会正眼巴巴的等着这边回信了。

另外,他高中状元的消息家里还不知晓,皇帝又指不定什么时候召见他,因此他一时半会不能离京。再加上沿海一带闹倭寇,他担心父母的安全,便想把家人接到京城来住。

云英扫了眼那两封书信,说道:“镖局的规矩历来是按货值收取镖利,贤婿这两封书信……价值却是不好估量的。”

钱进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元宝放在桌上,说道:“这是定金。送信是一码事,还要帮我护送几个人到京城来。”

云英略微思忖一番,便说道:“那就请贤婿将需要护送的人口姓氏、所在地点一一说清。”

“需要护送的人便是家父和家母,另外还有我妹妹。至于地点,需要云老爷子先去江西平昌府文老爷子家里事先询问一番,便会知晓。”钱进解释道。

“令尊和令堂要到京城来?”文英喜出望外的说道。他对这个未来女婿是真心喜欢,若是钱进的父母到了京城,他便可以直接与之商量,到时候“父母之命”下来,钱进估计也只能从了。不过,他并不知晓老钱夫妇俩很少插手钱进的私事。

钱进见他心花怒放,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当下也不点破,只是正色说道:“确是家父和家母要来。这一路上不太平,还请云老爷子多派人手保护,而且不能走沿海一带。”

“这趟镖我接了,贤婿放心便是了。”文英不假思索的说道。

“既如此,那就有劳了。”钱进便欲起身告辞。

“稍等,不知你刚说的平昌府文老爷子姓甚名谁,万一遇到同名同姓的就弄混了。”文英问道。

“便是天正公文天正。”钱进也没打算隐瞒他与外公的关系,左右是要在京城混的,迟早会被有心之人查探出来。再者,镖局的规矩便是不能透露主顾的底细,这弘远镖局能够这么多年屹立不倒,想必也是讲信用的。

文英听得此话,呆立当场。

若是钱进只是个新科状元,他还有信心去促成这门婚事,好歹他在京城也有些背景。可是,人家是天正公的外孙,那就有点有心无力了。

钱进未作更多解释,将元宝及书信搁在桌上,朝文英抱了个拳,便出了弘远镖局的堂口。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西边一座阁楼的窗户轻轻动了一下。

钱进从窗缝里面隐约瞧见一名女子的衣裙。前天,云三娘便是从这座阁楼里扔出了那个代表她一生幸福的绣球。于是,钱进朝阁楼遥遥抱了一拳,见窗户依然没动静,便出了镖局。

阁楼里面,一名妙龄丫鬟喊道:“小姐,小姐,姑爷朝你行礼了。”

“瞎喊个什么劲呀,谁是你姑爷呀。”云三娘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说道。那天回来之后,她便被云英锁在阁楼里面,足不出户。

“便是新科状元呀……姑爷果然是长相人品都不差的。”丫鬟痴痴的说道。

“不要跟我提那个负心汉……”云三娘气闷道,边说边朝那名丫鬟扔了个绣花枕头。

那名丫鬟默默的拾起枕头,又放回原处。屋子里一时有些沉闷。

过了一小会,云三娘似乎想起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就飞奔到窗口,却发现那人已经离去,于是有些失落的坐回到妆台前。

“小翠,要你买的胭脂水粉买了没有啊?”云三娘突然问道。

“还没得空,这两天便去买。”那名叫小翠的丫鬟答道。

“也不知道这些臭男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云三娘愤愤的说道。

这时,阁楼的门开了,云三娘回头一看,发现父亲正站在门口,便委屈的叫了声“爹”。

云英在门口站了一小会,说道:“三娘,这门亲事我看还是算了吧。”

“发生了什么事了,爹?他上门来胁迫你不成?”云三娘不解的问道。

“莫要多问,听我的没错。”云英扔下这句话便黯然离去,任凭阁楼的门敞开。

第二十九章 北首辅

从弘远镖局回来后,钱进心里总算放下了几桩心事。

倭寇之害始终如高悬之剑,不知道何时就会落下。早点把家人接到京城,他就没了后顾之忧,以后做事也爽利一些。

这次顺带着跟弘远镖局扯上了关系,以后有什么财货需要运送的话,就可以委托镖局。至于云三娘那里,虽然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向云老爷子询问,但看情形暂时应该是无事的,顶多是被关起来了而已。

…………

用过午饭之后,钱进跟蚕娘说了声便出了四合院。

来京城三个多月了,他一直没有去拜会李首辅。倒不是他不上心,只是科举没有放榜之前他冒冒然上门,容易给人留下口实。这次他已经中了状元,底气也足了,再者陛下又没召见分派事务,他若再不去拜访就显得有些无礼了。

做陈国的官员是一个苦差,没有休假。每天天麻麻亮,京城的大员们就得在承天门外等候朝会,无论刮风下雨都是如此。

即便作为内阁首辅,也没有例外。除去朝会,他还要处理陈国各地官员的奏章。

先帝在位时,内阁只有建言之责,处理政事最终还是得落在六部。十八学士案之后,李首辅拨乱反正,将阉党一并剪除,自此在朝中声望无与伦比。后来,先帝体弱多病,处理政事都问李首辅的意见,这内阁的地位便逐渐凌驾于六部之上了。

坊间有童谣云:

皇帝坐中宫,坐拥天下民;

首辅领六部,票拟呈天子。

公公执朱笔,批红旨意出。

这‘票拟’说的便是指首辅给官员们的奏章所作的背书,多是些建言献策。皇帝接到这些奏章后,一般都是口授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批复。

因为刘轩一党祸害之深,皇帝和大臣对太监们都很忌惮,这司礼监的地位便江河日下,李首辅的票拟便相当于最终意见。尤其是仁武皇帝即位后,李首辅受封太傅,位列三公,地位更是空前。

…………

约摸一个时辰后,钱进到了李府。

这里是一处依山傍水的所在,地处内城西边的小时雍坊,院子侧对面便是内城最大的湖泊——太液池,院子后面则是一处小山,上面长满了长青树木。

再看那所宅院,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两个硕大的石狮子,三级汉白玉砌成的台阶上面,四根楠木圆柱支撑起一座檐角飞立的木制门楼。门楼两侧延伸出去,全部是青砖砌成的高墙。门楼上方横着一块木制匾额,上面写着‘李府’两个狂草大字。门楼中间则是一道高约三米的朱红大门,此刻正紧闭着,上面镶满了铜钉,还有两个铜质的门环。

钱进整了下衣衫,拉住门上的铜环轻轻的叩了几下。不一会儿,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中年管事。

那名管事打量了一下钱进,问道:“你有何事?”

钱进直接表明来意,拱手说道:“鄙人观海城钱进,奉天正公之命特来拜见首辅,烦请通报一声。”

中年管事听得天正公之名,又将钱进细细打量了一番,说道:“公子来得早了点,首辅此刻应该还在文渊阁理事,往常都是晚饭时候才会回来。左右也是要等,不如随我去东书房吧。”

钱进连忙谢过,便随他从侧门进了院子。京城多高门大院,稍微上了点品级的官员府邸平常是不会开中门的,除非来了贵客。算上天正公与首辅的私交,钱进也只是个后辈,中年管事也做不了主开中门。

穿过两道内门,绕过一道影壁,眼前是一条廊道直通向庭院深处,廊道两侧错落有致的布局着十几座各式厢房、楼阁,间歇处巧妙的堆叠着几座假山,假山周围种了些奇花异草。路上偶尔有几名仆人经过,皆敛声静气,垂首侧立。

看这布局,应该是典型的江南庭院风格了,讲究的便是‘庭院深深,宁静致远’。

与李府相比,钱进感觉外公那座院子不论从规模、布置都差了不止十条街。估计只有徐宝禄那所官邸可以与之媲美。可这里是京城,比不得广东地多,要在京城弄这么大一所宅院,非底蕴深厚者不能为之。

中年管事引钱进在东书房落座,又吩咐仆妇看茶。左右无事,钱进便与他东拉西扯一番。

原来这名仆人也姓李,跟了首辅有十来年了,算是李首辅的远方亲戚。李首辅的子嗣都在苏州老家,这座院子的大小事务俱由他照料。

恰在这时,院子深处隐隐飘来丝竹之声,还有一些女子的嬉笑声,钱进不由奇道:“家中莫非有戏班不成?”

那李管事笑而不语,只说有事摇铃便可,便告了个罪退了出去。

钱进见身前黄梨木茶几上倒扣着一只铜铃,便拿起来把玩了一下,不一会就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于是起身在书房踱了起来。

这间东书房应该是首辅平时会客看书的地方。正墙上挂着一副山水画,画的便是一只吊睛白额猛虎正从一座高岗上下来,因为太逼真的缘故,似乎下一刻那只猛虎便会从画上跃出。

钱进只盯着那一副画看了几息,便生出触目惊心的感觉。陈国山水画最忌讳的便是画猛虎下山,暗喻“虎落平阳”。李首辅博古通今,按理说这么浅显的道理他肯定是懂的,不知道其意何在。

抛开这些思绪,钱进见书房里面还有一道屏风,于是忍不住走了过去。一看才发现这里面摆的全是书,细数一下有二十四橱,每一橱又分为上中下三层。

钱进在书架之间转了一圈,便抽了本《二妖传》读了起来。读了一会觉得故事还挺有趣,便索性拿起书到外间端详。

晚间时分,钱进听得门口有说话声传来,便起身竖起耳朵听着。只听得一阵略有些虚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约摸十几息后,一位须眉皆白的老者着一身朝服出现在了东书房门口,正是首辅李世简。

李首辅打量了一下钱进,又扫了眼他手中那本书,笑道:“怎么样,我这里的书还看得吧?”

“首辅藏书之丰,种类之多,晚辈佩服。”钱进答道。

“你刚中了新科状元,想必读书也不少。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李首辅笑道。

钱进听了这话一时有些措手不及。他是个实用主义者,书非用不读也,这些年琢磨得最多的便是科举参考书目,跟一代大儒比博览群书,他还没自负到这种程度,于是躬身说道:“首辅学识渊博,晚辈自愧不如。”

李首辅笑而不语,走到正中一张太师椅跟前,轻轻弹了弹虎皮靠垫上的灰尘,然后一屁股坐下。可能太师椅过于宽大,李首辅坐上去后,倒像是把整个身体都藏进了椅子里面。

李管事从门外端上来两杯茶,做了个揖便退去。李首辅端起茶杯闻了闻,说道:“我也不占你一个晚辈的便宜。这样吧,我刚刚看你在读《二妖传》,便以这本书为题,你只需随便读一句,我便接下一句,接不上来算我输。如何?”

钱进不由瞄了眼手中那本书。里面讲的是狐妖甲和狐妖乙作乱,恰逢一书生赶考经过狐妖的山洞,便被掳了进去,日日宣yin。后来两只狐妖因争抢书生产生嫌隙,被书生寻了个机会逃了出去。

可能因为最近看得少的缘故,钱进从书房刚拿起这本书时上面还沾了好些灰尘,想必李首辅也有段日子没看了。于是他从正中间挑了一句念道:“如意君安乐否?”这句话是狐妖甲问狐妖乙,那名书生是否安在。

李首辅略微一沉思,便笑道:“可是‘窃已啖之矣’?”这‘窃已啖之矣’说的便是狐妖乙为了将书生占为己有,便对狐妖甲撒了个谎说书生已经被它吃了。

钱进暗暗乍舌。这本书他今天看了一遍,里面的内容顶多能记得个大概。而李首辅已经六十多岁年纪,每天还要处理这么多政事,却能一字不差的记下来,当真是记忆超群之人。于是拱手说道:“首辅博古通今,晚辈佩服。”

李首辅抿了口茶,笑道:“你做的文章我看过,才气是有的。只是年轻人心气傲,又缺乏些韧劲。若是沾沾自喜,只怕以后也要‘泯然众人矣’。”

“多谢首辅提点。”钱进躬身答道。

“先去用饭吧。文老爷子也好久没来书信了,等用过饭你再跟我细说一下。”

钱进依言,便由李管事引着去了后院一座花厅。

第三十章 秉烛夜谈

到了花厅后,钱进左右一打量,发现此处倒像个私密雅间。

正对面是一方榻榻米,上面摆着一张精致红漆小方桌。正中间立着八根圆柱,圆柱之间多有各色帷幔,给这间厅房增添了些许多生气。

不一会儿,便有两名仆妇用木盘端上来七八个清淡小菜,都拿青花碟子盛了,桌上还摆着一壶绿豆酒。

这绿豆酒钱进以前也耳闻过,主产自淮南,以绿豆、山药、牛膝等药材炮制而成,有败火之功效。

约摸一刻钟后,李首辅已经换上一身便装出现在厅门口,见钱进兀自站立,便抬手作了个请的姿势。两人便上了榻榻米盘膝而坐。

“小子啊,也不知道你的口味,几样小菜先将就着吃吧。”李首辅笑道。

钱进将李首辅面前的青花酒杯满上,然后又给自己满上,正色说道:“首辅,容晚辈先告个罪,来京城这么久了才来拜望。”说罢,钱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绿豆酒色泽鲜绿,入口甘甜,喝下去之后感觉一道清凉自喉间直入肠胃,确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李首辅见钱进一口气喝完,也喝了半杯,又夹了块煎豆腐吃了,问道:“文老爷子身体可还健朗?”

“外公身体大好,我出平昌府时他已经勉强可以走路了。”钱进边吃边说道。

“哦?当年……你外公的右腿不是断了吗?莫非这断肢可以重生?”李首辅奇道。

“借了些外物,勉强可以走了。”钱进解释道。出门的时候,他给外公做了一只假腿,也不知道外公现在用的还方便不。

李首辅听到这个消息心情大好,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绿豆酒喝了,话也开始多了起来:

“想当年为了对付刘轩,我与你外公商量着一个在朝堂上攻讦,一个则暗地里联络大臣讨伐。两人都知道出面攻讦的那位必死无疑。你外公是言官,文笔又好,一纸檄文可以将死人骂活,便挑了这最凶险的活计。一晃眼快十八年过去了,现在想起来当年的事情便如在眼前一般。”

钱进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听首辅娓娓道来,仍然感觉当年之事凶险异常。得亏首辅,若是换了个平常之人,只怕外公早已死在诏狱了。他对当年之事一直不甚明了,见首辅说起这事,不由问道:“首辅,晚辈虽然听说过这段公案,对其中内情却是不甚了了。不知可否解说一二?”

“这其中还有一段因果未了结,你就不要来难为我这老头了。不过,你外公现在倒是大把的清闲日子,我可是羡慕的紧啊。若是可以重新来过,我倒是希望当年能与你外公换个角色就好了。”

钱进听了这话,心中疑惑更甚,几个知情之人都对十八学士案闭口不言,似乎其中颇有隐情。于是他暗暗下定决心,日后定要好生查探一番。

酒至半酣的时候,李首辅轻轻的拍了拍手掌。

不一会,从外间鱼贯而入十几名着彩衣的妙龄女子,道了万福之后,乐师、舞女等人一一就位。

只听一声古筝响起,似一滴水珠在春水中荡开。接着便有七八名女子在厅中央翩然起舞,似孔雀开屏,似鱼翔浅底,不一而足,一时间彩带纷飞,香风阵阵。

原来钱进在东书房隐约听到的丝竹之声,便是这些妙龄女子演练时所发。看那些女子一个个面容姣好,一双双妙目都对首辅行注目礼,钱进不由对首辅的私生活浮想联翩。

再看首辅,此刻他正闭目聆听,似乎这京城的喧嚣,还有朝堂的纷争都已经离他而去。

钱进于是不再出声打扰。

…………

几曲终了,屋外已经点灯,这晚饭也用得差不多了。

李管事掌灯在前,首辅在中,钱进在后,三人鱼贯进了东书房。仆妇看茶之后,李管事从外间进来,手里端着一碗不冷不热的汤药。首辅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李管事将一应器具收拾妥当,便躬身退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此刻,东书房已点了四根蜡烛,把屋里照得还比较亮堂。

钱进观首辅面色有些发暗,不由担心的说道:“首辅操持国事,也要爱惜身体。临出门之前,外公便托我转达关切之意。”

“上了年纪的人,哪里能跟你们这些年轻后生比。太医也看过了,都说是湿热之症,降降火就可以了。”李首辅叹道。

钱进喝绿豆酒的时候,便已猜到一二。虽然他不懂医术,但一些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这火症最忌讳的便是劳神,忌食燥热食物。于是劝道:

“这北方天干,南方人总有些水土不服,上火也在所难免。首辅不若跟陛下告个假,回老家修养一段时间。这生养之地的水土与人的五行最为契合,或许将养个把月就大好了。”

李首辅听了此话,缓缓起身,双手负立望着墙上那副猛虎下山图,说道:“固我所愿也,不敢请尔。”

钱进默然,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才好。现在的朝堂俨然以首辅为中心,皇帝也还没有独自理政。若首辅不在,只怕要平白多出许多纷乱来。

书房里一时有些沉闷。

过了小半会,首辅转身说道:“观海卫大捷之后,我便听徐宝禄提起过你。献计打捞火炮,广东秋闱第四,镇江府剿灭倭寇,还有这募兵制也是你提出来的吧?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识,让我这个老朽都对你有些期待啊。”

钱进心中纳罕,原来首辅一直都知道自己。

首辅坐回太师椅上,喝了口茶继续说道:“这次的会试和殿试,你答的策论我都细细读过,这收支两条线虽然推行起来有诸多难处,但如果条件成熟,将来未尝不失为一条治国良策。只是……看你还有许多未尽之言,似乎不给高点价码你还不愿意下水。于是我便索性如了你的意,推举你为状元。”

钱进听得暗暗乍舌。起先他以为自己中了状元纯粹是陛下放水,今天才知首辅也是推手之一。这首辅不愧是人精,连自己所答所想都摸得一清二楚。

只是,首辅有一点还是猜错了。他答题留那些空挡并非是要价码,而是怕自己所答太惊世骇俗了,到时候反而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钱进拱手说道:“晚辈在观海城的时候跟异人打过一些交道,借鉴了一些异人治国的经验,让首辅见笑了。其实,晚辈只求一县令便足以,也没想过要做这天子侍讲,还有入翰林之事。”

“晚咯……本以为点你为状元还要费一番周章,万万没想到陛下偷跑出宫那一晚,你俩还见了一面。果真是因缘际会,时也命也!有这层因果在,日后你入朝议政也顺利很多。等你们这些后辈成为砥柱,我就好早点告老还乡咯。”李首辅有些期待的说道。

钱进心中感叹,原来首辅玩的是金蝉脱壳。

本来他对入朝参政并不太感冒,现在也是赶鸭子上架。眼前这位便是陈国朝堂的中流砥柱,若不请教一番那今天就白来了。于是躬身请教道:“首辅理朝政多年,晚辈却是个门外汉,还请首辅教我。”

首辅沉吟半响,缓缓说道:

“现如今,我陈国便如一口破锅,漏洞百出。防御北方鞑靼要军饷,北辽女真也是蠢蠢思动,东南倭寇又隐隐成患。这一打仗啊,三年的财赋就白瞎了。这还只是外头,内里就更不用说了。每年200万兵士的军饷就够头疼的了,还时不时闹个灾荒,先帝驾崩时又耗去一大笔银子。我便如补锅匠一般左支右腾,长久也是难以为继。若是你能帮陛下赚到银子,以后你在朝堂里面横着走都没问题。”

钱进听得李首辅自诩为补锅匠,不免也跟着唏嘘。当听得赚银子这事时,眼神不由亮了起来。赚银子吗,只要皇帝肯给权给钱,他若不赚个盆满钵满,就枉费了他两世为人的经历了。

李首辅见钱进一副笃定的样子,不由说道:“莫非你已有良策?莫怪我没提醒你,这田亩税赋我已经下过功夫了,虽然也有些效果,但是得罪地方豪阀实在太多,我在朝堂一日还好,若哪天不在了,就什么都难说咯。”

钱进笑道:“首辅应该下围棋的吧。晚辈虽然不才,对这围棋的规矩略懂一二。但凡下棋两方焦灼之时,那就必须重开气眼了。”

“重开气眼?”

“对!那些陈芝麻烂谷的事我没兴趣,索性另开财源。当然此事也并非那么容易,有许多准备要做。比如……这海禁。”

首辅听了这话,沉吟道:“海禁乃祖制,群臣虽然都知道海禁之弊,却无一人敢去触这个霉头。此事……需要一个契机。”

第三十一章 杨梅诗会(一)

与首辅秉烛长谈后,钱进应邀留宿李府。

翌日清晨,李首辅早早的就去赴朝会去了,只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单写了一个“等”字。

钱进心中了然。昨夜提起海禁之事,首辅只说需要一个契机。钱进思量了一下,这事若是能在朝堂之内解决,也不会等到现在了。想必首辅也希望东南沿海一带的局势出现一些变数,他才好借机在朝堂之上发挥一下。

归根结底,朝堂里的大员们早习惯了万方来朝,对这小小倭寇自然是没放在眼里。若不流点血,又怎么能够痛醒他们?只是,上位者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却不知要死伤多少百姓。

想到这里,钱进摇了摇头,心说自己心肠太软,或许根本就不是当政客的料。

…………

回到四合院,钱进听得金台明正领着李良兄妹俩晨读《千字经》,不由会心一笑。本来他还想跟金台明商量一下给李良兄妹俩启蒙的事,没想到他自个主动把这事担了。

钱进索性立在门口听了会。

李良以前读过一年私塾,念的还算顺溜,咬字也挺准。李香的声音奶味很重,经常把“zhi”读成“zi”,听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听了半刻钟,钱进忍不住笑出了声。院子里三人也朝门口望过来。

见是钱进,李香早已按捺不住扑过来,亲热的叫着“哥哥”,眼睛则眼巴巴的望着钱进兜里。

钱进无奈的摇摇头,从兜里掏出两串纸包好的糖葫芦,兄妹俩一人一串,笑道:“我连你宝儿姐姐都没这么宠过,真是怕了你了。”

“钱老弟回来了。”金台明打了个招呼。

“嗯。金兄,有劳了。”钱进抱拳说道。

“左右无事。我看他俩都是好苗子,日后成了才便是我的开山弟子。”金台明笑道。

“花姐呢?”钱进没见到蚕娘,总感觉院子里少了些什么。

“到坊市买裁衣的工具去了。”金台明答道。

“哦?花姐倒是爽利。”他前两日才提起这裁衣店的事,没想到花姐对这事这么上心,看来自己也要加紧物色个商铺了,衣服式样也要赶紧画出草图来。

钱进正准备回屋,将院子留给金台明他们读书。

这时,金台明从袖中掏出一封请帖递过来,说道:“廖兄派人送过来的。”

钱进接过一看,这请帖制作精良,正面居然还烫了金,说的是三日后在城西听风小筑有一场杨梅诗会,单单请了钱进一人,末尾署名是‘雅阁居士’。钱进并没听说过什么雅阁居士,但看那帖子上的字体娟秀,想必也是位雅士。

“廖兄人呢?”

“来送帖子的是名下人。”

“他现在倒是好大的架子。无妨,三日后金兄与我同去,且看看他得了功名之后是否还记得同乡之谊。”钱进是真的有些恼怒了。

殿试之前,廖东临便是四合院的常客,他们三人喝酒吃火锅好不畅快。没想到他中了榜眼之后,架子反而大了,送个请帖都由下人跑腿。

金台明挥了挥手,有些黯然的说道:“老弟自去便是,本来我便不喜这种场合。再说我一举人而已,怕是辱没了他。”说罢,便独自回房去了,只留了个萧瑟的背影。

钱进知道他因廖东临的事伤了心,便不好再勉强的。

这时,旁边一直坐着的李良懵懂问道:“哥哥,先生怎么啦?”

“先带妹妹去玩吧,今天先生只教这么多。”钱进拍了拍李良的头,说道。

李良“哦”了一声,却并没有如往日一般欢呼雀跃,只牵了妹妹的手往里屋走去,估计刚刚的谈话他多少听明白了些。

钱进心有所想,于是叫住李良问道:“想不想吃杨梅?”

李良并没有表现出期许的样子,显然不知杨梅是何味道。这也难怪,杨梅生在南方,北方人想吃新鲜杨梅,得快马加鞭送过来,寻常人家断然是吃不起的。

“好吃吗?”李良奇道。

“保准你吃了还想吃。”钱进想起那酸酸的感觉,不由浑身激灵了一下。

…………

快到晌午的时候,蚕娘提着一个蓝布包回来。见到钱进,生怕把这位祖宗饿着了,于是忙不迭的又去灶房准备午饭。

钱进则帮着生火,一边往灶房里面添柴,一边盯着蚕娘,如痴如醉一般。蚕娘被盯得心里发毛,不由嘀咕道:莫非老爷的魔怔又犯了?

用过午饭,蚕娘正要准备收拾碗筷,钱进二话没说就牵着蚕娘的手到了她的闺房。

蚕娘见自家老爷今日大不一样,一双贼眼老盯着自己身上瞧,眼下又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的心房跳动得厉害,脸上也早已飞满红霞,两只手摆弄着自己的两个辫子。她暗暗打定主意,左右自己已经是老爷的人,若是等下他想要了自己,便从了……

殊不知,钱进此刻正在脑海里天马行空的勾勒一件衣裳。

眼下裁衣店开张在即,他想借这杨梅诗会广而告之。来这杨梅诗会的想必都是些达官贵人、文人骚客,对吃穿之物想必都讲究的。若不趁此机会造一番势,他还不如趁早回家种地去算了。反正还有三天时间,他便打算按照前世的记忆做一条连衣裙。至于模特吗,家里这不现成的一位小家碧玉吗?

约摸半刻钟后,钱进已经心中有数,笑道:“左右这几天没事,便给你裁一身衣服如何?”

蚕娘听得此话才明白自家老爷对自己并无非分之想,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她镇定了一下心神,问道:“老爷打算裁剪什么样的衣裳?”

“眼下天气就要热起来了,不如给你做条裙子吧,反正陛下赏赐了许多绸缎,正好拿来做衣服。”

“我的老爷,可不敢糟蹋了那些布料。蚕娘穿布衣便很自在。”

“花姐,要懂得变通。咱们的裁衣店呀,才不管用什么布料,只要做得好看,有人掏钱来买就行。”

“那老爷将衣服的款式大致与我说说,我先拿纸剪出式样来。”

钱进沉思了一下,便断断续续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嗯,领子要圆领的……袖口要收紧……腰部也要掐紧一下……下摆要过膝盖……”

蚕娘依照钱进所说用粉笔在纸上勾勒线条,钱进则在旁边参详。对于这条裙子,他前世的时候只在网上见过一个摩纳哥王妃穿过,怎么裁剪却是一窍不通。亏得蚕娘心思活泛,把钱进所想大致不差的描了出来。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西斜,两人的肚子都有点饿起来。

钱进走出蚕娘的闺房,冲金台明喊道:“金兄,晚饭不做了,叫酒楼送个食盒过来。”说罢,又钻回房间。

金台明看得这一幕,忍不住抚须赞道:“妙哉,果真是郎有情妾有意。”说罢又冲李良喊道:“徒儿,随为师去酒楼点外卖去吧。”

…………

第二天早上,钱进睁开睡眼,正准备去井里面打桶水洗漱一番。

这时,金台明在背后突然说道:“老弟,莫说为兄没提醒你。这房事之后切记下冷水,否则容易伤身体。”

钱进“哦”了一声,过了一会才听明白金台明的话外之意,不由哭笑不得。反正是越描越黑,他便索性闭口不言。

用过早饭后,钱进继续钻到蚕娘的房里琢磨那条裙子。经过两人一晚上的努力,这衣服式样算是定型了,剩下的便是裁缝了。

蚕娘从箱子里面拿出一块青绿绸缎料子,捧在手心爱不释手。

“剪吧,这料子就是用来做衣服的。”钱进在旁边说道。

两人便抬了条桌子,将那块绸缎料子平铺在上面。只见蚕娘拿尺子在绸缎上比划了一下,又拿粉笔在上面画了许多线条,接着又拿剪刀顺着那些线条剪开。

剩下的事钱进帮不上什么忙,于是他便索性回自己房间补个觉。

至晚间的时候,蚕娘过来把钱进请回自己的闺房,然后拴上了房门。钱进正纳闷的时候,蚕娘已经将这两天的成果展示出来。

钱进望着那件青绿丝绸连衣裙,不由呆了。除了腰部没有收紧外,其他的与他所想相差无几。

“赶紧换上看看。”钱进迫不及待的说道。

蚕娘将那条裙子比在胸前,却有些忸怩,过了一会才说道:“老爷,你先转过身去呀。”

钱进恍然大悟,于是赶紧背过身去。只听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声响起,半盏茶功夫后,蚕娘低声说道:“老爷,可以了。”

钱进转过身来,望着眼前玉人,他不由得产生时空错乱的感觉。眼前不再是以前那个娇小羞怯的花姐,倒像是个知性丽人。贴身的丝绸面料裹着她那凹凸的身体,如浑然天成一般。一身青绿色,更把她衬托得便如一朵出水芙蓉。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蚕娘个子稍显矮小,若是再来双高跟鞋便好了。想到这里,钱进回房取来一双木屐,顺手把自己那个装火-药的牛皮袋取来。高跟鞋暂时没有,手袋也没有,只好先将就着替代了。

“穿上木屐,拿上手袋,走几步看看。”钱进吩咐道。

蚕娘依言走了几步。钱进打量了一番,总觉得还缺少点什么,见桌上还有一截没用完的布料,便挽成一条系在蚕娘的腰上。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钱进满意的说道。

蚕娘走到陛下赏赐的那面西洋镜子前左看右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第三十二章 杨梅诗会(二)

第三日晚上,一辆带篷马车缓缓停在了听风小筑门前。一名少年从马车上跳下来,满脸欣喜的四下张望。

“小李子,你花姐姐下马车,你倒是搭把手啊。”钱进从马车里面探出头来喊道。小李子就是李良,这名字得归功于钱进前世看过的一部宫廷戏。

此刻,李良正好奇的望着门口那对别致的大红灯笼,还有门口站立的那两名侍者,把钱进的喊叫当成了耳旁风。

一个爆栗突然敲在他后脑勺上,疼得他龇牙咧嘴,于是他忙不迭的从马车上取了下马磴摆好。

“把小孩子敲傻了咋办?”蚕娘在一旁嗔道。

钱进笑骂道:“他既然喊我一声哥,我便能管教他。”说罢,钱进跳下马车,然后一个“公主抱”将穿着木屐的蚕娘抱下马车。

赶马的车夫领了赏钱后便自行离开。

钱进帮蚕娘和李良整了一下衣服,又从兜里取了一条白色纱巾递给蚕娘,说道:“花姐,戴上这个吧。”

“干嘛要蒙一条丝巾啊?我们又不是入室行窃。”蚕娘不解的问。

李良在一旁揶揄道:“花姐姐,你今天太美了。哥哥是怕别的男人打你主意。”说完他便马上跳开,与钱进保持安全距离。

“这小子别看平时呆头呆脑的,没想到今天倒是说了句在理话。这读书人里面也有许多附庸风雅之辈,等下招来狂蜂浪蝶咋办?”

钱进不由分说帮蚕娘戴上纱巾,然后行了一个弯腰礼,便捉住她一只小手朝门口走去。李良自然是跟在后边。

门口两名侍者拦住了三人的去路。钱进将请帖递出,然后径自领着蚕娘二人进了院子。

这间院子外头看着不起眼,里头倒是宽敞,廊道里面挂满了灯笼,把这院子照得通亮。

望着院子里那些假山水榭,钱进不由嘀咕道:“这听风小筑的主人莫非也是江南人士?”

正迟疑间,对面一人迎出,待走近一看,却是那曾与自己斗讼的陈雄。钱进正狐疑他怎么会在这里,那边陈雄疾步上前,拱手说道:“未知钱侍讲驾到,有失远迎。”

“这杨梅诗会莫非是你办的?”

“钱侍讲说笑了,小的只是来帮忙打打杂而已。”陈雄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个……往日多有得罪,还请钱侍讲海涵。”

“好说……”钱进对这陈雄也没太放心上,反正上次的诉讼他也没吃亏。不过,上次陈雄在顺天府挨了几十下耳光,如今这行为做派倒是大有长进,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陈雄瞥见蚕娘和李良两人,脸上惊异之色一闪而过,便转身在前边引路。

约摸半盏茶功夫后,钱进三人随陈雄来到后院一处名为“雅风”的大厅。到了门口,陈雄告了个罪,便自去忙了。

钱进略微扫了一眼,发现这处大厅宽敞之极。

屋顶正上方悬着一盏西洋水晶大吊灯,上面点了不下四五十根蜡烛,把这大厅映得如同白昼。

一条珍贵的西域毛毯铺在大厅正中央,毛毯尽头处是一处木制高台,中间用珠帘与大厅隔断开来。

大厅两侧,整齐有致的摆着五六十张红木小方桌,上面摆放了些精致糕点、鲜红欲滴的杨梅,还有一些平时很少见的玻璃酒器。

厅内,已有四五十名书生分成几堆闲聊着,中间夹杂着几名芳华女子。廖东临赫然在列,此刻正被十几名书生围着谈论些什么。

钱进领着蚕娘二人不动声色的选了一张靠门的桌子坐下,顺手拈了粒杨梅吃了,见味道还不错,忙将盘子端给身后的李良。后者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布袋,将盘子里面的杨梅、还有桌上的糕点一网打尽。

有书生瞧见钱进这一桌的情形,脸上露出鄙夷之色。

众人感觉到异样,纷纷将目光投向这边,有戏虐的,有低声说土包子的,各种表情纷呈。其中有些人是认识钱进的,只是遇到这种尴尬的场面,他们都只当没有看见。

廖东临早瞧见了钱进三人,略一皱眉后,他便领着两人来到钱进跟前。

“钱老弟,有段日子没见了。”

“廖兄风采依旧,这么高雅的诗会居然也记得邀请我,老弟真是感激不尽呐。”

“老弟这话就有点酸了。要知道这雅阁居士的请帖难得,我也只得了四五张。这不,首先想到的便是老弟你啊。”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似乎都找不到什么话题,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这时,廖东临身后行出两名书生对钱进施礼,其中一人便是广东秋闱第三的王拂生,还有一人便是广东秋闱第十的孙刚。两人都是钱进的同乡,这次又都得了同进士。

钱进抱拳还礼,问道:“两位同乡,可有官缺下来?”

孙刚答道:“我和王兄都已有着落,都在廖知府下任县令。”

钱进点了点头,心中了然。他认识廖东临也有段日子了,知道他平时善于钻营,估计花了些代价将孙、王两人挪至自己的治下。虽说陈国严禁结党营私,但两个小小的县令平调估计也入不了大员们的法眼。

孙王两人打完招呼后便退至廖东临身后,眼睛微不可察的瞟了一眼钱进身后亭亭玉立的蚕娘。

廖东临也早已瞥见了蚕娘。虽然总觉得有些眼熟,但今天蚕娘穿了那条新做的连衣裙,整个人的气质已经完全不一样,又戴了面纱,施了薄粉,他一时半会也没辨认出来。

“这位姑娘倒是眼生的很,老弟何时收的?”廖东临奇道。

“廖兄认识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知我并没有收罗女子的癖好。”钱进有些不悦的说道。

这时,那几名浓施粉黛的芳华女子远远瞧见蚕娘身上的裙子,忙不迭的从众书生的簇拥中走出。看她们那妆扮,应该都是来自于豪门大户。

这诗会若只有诗,那就显得单调许多。众书生喝酒斗诗,一为显露才华,二来就是为了博得美人芳心了。有这两样在,这诗会才会显得有生气。

这“雅阁居士”显然深知其中道理,因此这次杨梅诗会也邀来了五六名京城的富豪千金。当然,这几名千金也是“千金之意不在诗,而在于婿”了。

只见那几名女子行至钱进跟前道了个万福,眉眼之间顾盼生辉,将钱进细细打量了一下,最后都拿眼睛盯着蚕娘身上那条裙子。

钱进本以为那几名女子至少会与自己攀谈一番,哪知道与那条裙子相比,自己竟然一点都不受待见,他头一次对自己的相貌产生了怀疑。

一名绿裙女子问蚕娘道:“这位妹妹,你这裙子是在哪里买的?”

蚕娘朝那几名女子道了个万福,便不再说话。来之前她已得过钱进的授意,进了这听风小筑之后便闭口不言,以免被有心之人识破身份,到时候引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旁边,钱进咳了一声,笑道:“这位姑娘可是想打听这件衣裳的出处?实话告诉你吧,现如今整个陈国也就这么一件。”

众人听得这条裙子原来这么稀有,不免都有些惊奇。本来还在研究诗词歌赋的一些书生也围拢过来,不一会便在钱进身前聚拢了二三十人,都拿目光打量蚕娘。

蚕娘何曾被这么多人注视过。虽然钱进这两天给她特训了一些礼仪,仪态气质也变样了很多,但此刻她仍有些紧张,一双小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放才好。

钱进拉住蚕娘的小手握了握,便起身对那名绿裙女子说道:“这位姐姐,我也是在观海城的时候遇见了一位异人,见他穿着新奇,便请他为家姐做了这么条裙子。”

那名绿裙女子急道:“你可知那名异人的下落?即使耗费重金,我们姐妹几个也要把他请到京城来。”

钱进见她胃口已经被吊起,便笑道:“这位姐姐莫急,我与那名异人一直有书信往来。那位异人其实也有意在京城开间裁衣坊,我估摸着他不出两个月就会来京城。姐姐还请再忍耐些。”

这时,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什么时候堂堂新科状元对这些女儿家的衣服也这么有兴趣,真是枉读了圣贤书。”

第三十三章 杨梅诗会(三)

钱进循声望去,只见一名中年儒生正傲然立在厅门口。

“老弟,那位是夫子第八十三代玄孙代孝儒,陛下见了他都要称先生,你可千万不要开罪了他。”旁边廖东临提醒道。

钱进不置可否,继续与那几名女子商量联络及裁衣的细节。好不容易抓到几位买家,不把她们几位的银子赚到手,怎能对得起他和蚕娘这几天的劳苦。

那代孝儒见自己一番说辞居然一点回音都没有,一张老脸不由得涨成猪肝色。他抬脚跨过门槛,径直朝厅内走来。众书生见状,自动分开一条道来。

“未出阁的女子不在家学女红,却出来抛头露面,真是不知廉耻。”那代孝儒行至那几名女子跟前直接发难。

这几名女子都是大户人家出身,眼下她们被人骂成不知廉耻,这对于女子来说简直是诛心之言,有面皮薄的眼泪都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转。旁边有书生与那几位女子相熟,本欲出言维护,却忌惮代孝儒身份了得,最后都选择了沉默。

钱进正与那几名女子聊到关键处,却被这代孝儒打断,不免有些火大。他转过脸来骂道:“哪里冒出来的叫驴,想要叫唤也不看看地方。”

陈国的每一位读书人启蒙第一件事便是拜夫子。那代孝儒作为夫子后人,可以说是圣人学说的代言人,地位何其尊崇,却不想今日居然被人骂成叫驴。此时,他满脸通红,双眼圆瞪,眼看就要发作。

钱进却早已换上一副笑脸,上前扶住那代孝儒的手臂道:“哎哟,不知是先生驾临,请恕我无礼之罪。”

代孝儒听得钱进告罪,心中怒火稍微平抑。

有好事之人本以为一场好戏就要上演,哪知道刚刚闻到点火-药味就已偃旗息鼓,不免有些意兴阑珊。

代孝儒抚了抚他那缕美髯,淡然说道:“恕你不知之罪。不过,你才得了状元,须自重身份。大庭广众之下与这些闺阁女子琢磨这些裙钗之物,实在是有失体面。”

钱进也不回应他这番话,只问道:“先生用过饭否?”

“尚不曾用饭……”

钱进又摸了摸代孝儒身上那身绸布长衫,笑道:“先生身上这件衣衫做工倒是精细,这用料也很考究啊。”

“都是陛下赏赐之物……”

“敢问先生的母亲健在?”

“……虽已八十高龄,但身体也还健朗。”

代孝儒虽然被钱进这几句没头没尾的话问得疑惑,但为了气度仍是耐着性子一一回答。

钱进听完,抚掌笑道:“先生乃当代大儒,我辈自然是高山仰止。起先还以为先生是石头缝里面蹦出来的,今天才知先生也是父母生养,也要吃喝拉撒。受教了。”

代孝儒先前的火气本来就未全消,谁料钱进一番虚与委蛇之后,又将他骂成“石头里面蹦出来的”。此时,他已经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正要发作之时,一声古筝如一缕春风拂过众人心头,似泉水叮咚,带着缕淡淡忧伤,又似古刹梵音,庄-严肃穆。只听了半曲,众人心中便如畅饮甘泉,将那烦闷之意一扫而空。就连那代孝儒此刻也是凝神聆听,听到精彩处还忍不住点头称赞。

钱进循声望去,却见厅中高台的珠帘之后隐约有一白衣女子在弹奏。

一曲终了,众人尚在回味。一道银铃般的女子声音自珠帘之后传出:“适才小女子见代先生怒发冲冠,便奏了一曲《菩提清心咒》。不知代先生现在心情平复否?”

代孝儒拱手道:“居士高雅,所奏之曲更如天籁。想来我的心境还是不够坚定,若非居士指引,鄙人差点就犯了‘嗔’戒了。”

钱进扯了扯旁边王拂生的衣袖,奇道:“雅阁居士是名女子?”

那王拂生一副你才知道的表情,却也碍于状元郎的面子,只说了一句:“确实如此。雅阁居士在京中久负盛名,写的一首好诗,弹的一手好曲,但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钱进“哦”了一声。

这时,珠帘后的那名女子继续说道:“既如此,那便请先生入座吧。诸位……也请入座吧。”

一番谦让之后,那代孝儒便在首席坐了。钱进本想继续在靠门那桌混着,碍于众人礼让,便只得领蚕娘二人在那次首位坐了。其他人等也依次就座。

两名侍女将那珠帘拉开。高台之上,一名身着白衣的曼妙女子正端坐一架古筝之前。虽然她身量婀娜,眉目清秀,却以纱巾覆面,因此也瞧不太真切。

白衣女子笑道:“诸位都是文雅之人,还请原谅小女子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如今江南的杨梅熟了,小女子不才,斗胆请诸位雅士一同前来品鉴。若是这些俗物能够引出众位大家的好诗,本居士脸上也有光。”

代孝儒是夫子后人,又是当代大儒,这第一首诗是没人与他争的。只见他沉吟一番,便起身冲高抬处抱了一拳,吟道:“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

众人连忙称赞“好诗”“好句”。

钱进对作诗兴趣欠乏,这会正端着玻璃杯细细品鉴桌上那瓶西域葡萄酒。这酒有点红酒的味道,颜色发红,味道甘甜。不一会儿,他便已经干掉半瓶,还连声称赞“好酒”“好酒”。

喝到畅快处,忽然感觉背后有人用手指捅他,于是想起蚕娘和李良都没喝过这酒,便倒了一杯回头递将过去,却见蚕娘在给他一个劲的使眼色。

钱进回头一看,原来众人都在望着自己。

这诗会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开场几首都是让给有身份的人来作。刚刚代孝儒已经献诗,轮到自己这个状元了。可自从上次他在居庸关给皇帝吟诗之后,心里便留下了阴影,抄袭古人多了总归会露出马脚,还不如不作。于是笑道:“诸位仁兄,我是个俗人,对诗文是一窍不通。你们自便。”

说罢,他便将杯中葡萄酒一饮而尽,脸上已经有些微醺的感觉。

众人不免有些鄙夷,一个状元郎不会作诗谁信呐。

这时,代孝儒身后一青衫儒士走出,冲钱进抱了一拳,便高声说道:“鄙人方仕,师从中原大家梅若亭。斗胆请新科状元赋诗一首。”

钱进回了一礼,说道:“恕孤陋寡闻,未曾听过。”

不远处廖东临见状,急忙跑到钱进身边坐下,低声耳语道:“老弟,这梅若亭是中原理学大家,门生遍布陈国,你切莫得罪于他,否则对你日后官场行走极为不利。”

钱进听了笑而不语。自从准备格这官场之道后,他每天最头疼的便是背诵理学。现如今科举都考完了,那些书本也早已被他一把火烧了。

那方仕听得钱进言语之中有轻视之意,虽有怒意,但碍于雅阁居士面子,便强忍着没有发作。此时,距方仕邀诗已经过去小半会,众人见钱进并无反应,便有许多人等窃窃私语。

一名白衣文士起身走到钱进跟前,低声说道:“钱侍讲,鄙人范无病,师从江南心学大师李道阳。这中原学派平素压我江南学派一头。您是新科状元,又是江南人士,若是在这诗会上被比下去了,我们江南学子也是面上无光啊。”

钱进听了这话,猛灌了一口葡萄酒,又觉得不过瘾,便索性将那酒瓶也操在手中。只见他脚步有些虚浮的跺至厅中,冲高台上行了一礼,说道:“居士姐姐,承蒙款待……我有些话说。”

白衣女子微微皱眉,说道:“新科状元请讲便是,小女子洗耳恭听。”

钱进转身,扫视了一眼众人,笑道:“作诗吗……我是不会的。”

众人皆以为有惊人之语,没想到钱进坦言自己不会作诗,一时间席间嘘声一片。

钱进哈哈一笑,又灌了口酒,拍着胸脯说道:“可是我知道月亮上有什么,地底下有什么。”

代孝儒起身笑道:“古人有诗为证: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众人都知道月亮上有广寒宫,何需你多此一言?至于那地底,妇人都知道那里是阴曹地府。”

“那我问你,你可曾去过?”

“不曾去得……”

钱进哈哈一笑,说道:“适才听先生吟诗,小子突然想到:若是哪天鞑子犯边,不若请先生于阵前吟诗一首,敌兵自退也……”

代孝儒听了勃然大怒,他本欲起身争辩,却突觉胸口发紧,一口老血就此喷了出来。这已经是今日他第三次被钱进气到,已经有些急火攻心了。

众人慌忙来救。一番折腾之下,那代孝儒方才缓过气来。

钱进望着众人,便有些索然无味。可笑这些人每日坐井观天,却还在这里附庸风雅。他不由有些想念起恩师杨应和了,只有和杨师论道之时,他才会有心旷神怡之感。

他摇了摇头,冲台上告了个罪,便走回席间。众目睽睽之下,他冲蚕娘行了一标准的弯腰礼,然后牵着她的小手自厅中走出。

蚕娘知道自家老爷心情不好,便有些恼恨这些在座之人。恰好前几天钱进教的“猫步速成法”已经小成,她便用猫步在毯子上走了起来,姿态好不优雅,惹得众人都行注目礼。

到了厅外,钱进拍了拍李良的头,问道:“给先生和香香带了吃的吗?”

李良拍了拍鼓鼓的袋子,笑着点头。

第三十四章 结复社

三日后的清晨,四合院来了位陌生的访客。

钱进端起茶壶抿了口茶,将对面那人打量了一遍,却发现眼生的很。来人是名年轻书生,约摸二十几许,穿一身青布旧长衫,身材高挑,却很瘦。

“钱侍讲,鄙人李士隐,江西人士。”那青年书生首先开口说道。

“哦,江西哪里?”钱进听得来人与外公是同乡,不由好奇道。

“江西平昌府。”李士隐直奔主题:“钱侍讲,我已经拜入杨师门下,说起来应尊称您一声三师兄。”

钱进听得此话,虽然内心震惊,面上却无表情,只问道:“可有什么凭证?”

李士隐起身颂道:“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钱进听得此话心中大定。这李士隐所颂出自《新格物学》开篇第一句话。钱进出平昌府时,二师兄宋天学便以此句作为暗号。外人即便得了这句话,也不甚明了。因此,这李士隐是自己同门无疑。

他起身扶住李士隐的手臂,脸上也洋溢着和煦的笑容,问道:“杨师收得高徒,实在是可喜可贺之事。却不知李兄排行第几?”

“钱侍讲叫我师弟即可。说来惭愧,来京之前我并未见到杨师,是二师兄宋天学代为收徒的。”李士隐答道。

钱进未听到杨师音讯,不免有些怅然若失。与杨师分别已经一年多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到了何处。本来杨应和就瘦,平时又不大会照料自己,不知道他现下过得如何。

李士隐见钱进不言语,便说道:“宋师兄说你在京城并无太多根基,让我前来相助于你。本欲在京城安顿好了再来拜会,却不想这段时日听到师兄高中状元,前几日又在杨梅诗会上将代孝儒气得吐血。我便忍不住提前来拜会了。”

钱进笑了笑,只问道:“可曾参加会试?”

“在江西之时,我便与师兄坐而论道。师兄尝言,新格物学是一门奇术,格之可造化亿万百姓,我深以为然也。去年江西秋闱,我本来得了个第一,与宋师兄相识之后,我便断了这会试的心思。既有如此奇术,我还去参加会试便有些舍本逐末了。”

钱进拍了拍李士隐的肩膀,却无言以对。堂堂江西秋闱第一,居然被宋天学忽悠来给自己打下手。看来,以后只能对这位师弟好一点来弥补了,于是他问道:“现下安顿在何处?”

“暂住江西同乡会馆。”

“我这里倒是还有几间空房,师弟不如搬来同住?”

李士隐沉吟了一下,说道:“还是别了。京城不比地方,现在师兄又是名人,以后若是被人知晓我与你的关系,恐被人所乘。”

钱进想了想,李士隐说的也有些道理。他来京城没多久,家中人口便已被皇帝打探清楚。这京城多密探,路上随便遇到某个人,说不定就是锦衣卫或者东厂的探子。

想到这里,他从里屋取出两个金元宝,说道:“师弟刚来京城,想必各处用度不少,这些银子你先拿着。”

李士隐也不推脱,拿了元宝便直接塞在衣袖里。

钱进看了大为赞赏。若是这李士隐左右推脱,他不免会生出轻视之心。要知道自己这一门最大的特点便是不讲这些虚礼,该吃的要吃,该拿的要拿。眼下这李士隐的做派倒是有几分杨应和的影子。

李士隐将元宝收拾妥当之后,正色说道:“师兄,来之前我便有一番考虑。咱们门下弟子过少,以后要将新格物学发扬光大,最不可缺少的是人。趁现在殿试放榜还没多久,咱们也应该网罗些有才之人。”

“你有何良策?”钱进问道。

李士隐思索片刻,说道:“落榜的寒门学子才是重点。这些书生举家之力来京城参加会试,落榜之后只怕连返乡的盘缠都没着落。他们多半会在京城寻一门差事,或入豪门当个师爷,或给富商大贾充当账房先生,以图三年之后的会试。”

“依你说,这些寒门学子可能接受新格物学?”

“寒门学子多是农户、匠户、军户出身,却最接地气。新格物学若要发扬光大,能够依仗的便只有这些人。”

钱进听得此话,深以为然。京城多纨跨,整日遛狗斗鸡,每天吃的都是山珍海味,却“只知其味,不知其源”。若是与他们讲什么格物之道,只怕是对牛弹琴。

只是,陈国严禁结党营私,若是被皇帝知晓自己网罗这么多书生,到时候怕是有口难辩。想到这儿,钱进有些担忧的说道:“我陈国禁朋党,到时候朝廷查下来,只怕会无辜牵连一批人。”

“师兄所虑极是。此前我也细想了一下,便以结复社为名最为妥当。复社在陈国由来已久,最早也是方便陛下体察民情。师兄现已成了天子侍讲,到时候自可游说陛下,重结复社。陛下既然立国号为‘仁武’,想必也是希望有一番作为,这些许小事应该不难。”李士隐答道。

听得这番话,钱进对这位师弟的评价又拔高了几分。

眼下正是他缺人用人之际。开酒坊需要人,开裁衣坊也需要人。虽然有金台明和蚕娘帮衬,但蚕娘是女子,金台明也只喜欢野史外传。等丁伟回来,作坊的人手想必是不用发愁的。

现如今他最缺的其实是个参谋。对于朝堂之事,钱进不感兴趣,他最关心的是如何赚大把的银子。可他现在任了个天子侍讲,以后这朝堂之事总要出谋划策。不知道宋天学从哪里给他物色了这么个奇才,真是雪中送炭啊。

“师兄……师兄?”旁边李士隐见钱进发呆,便忍不住叫了两声。

钱进回过神来,笑道:“让师弟见笑了,刚有点走神。我觉得这结复社之事可行,只是这事还得劳动师弟出面联络。到时候师弟将所需花费报个数目上来,银两的事我来解决。”

李士隐听罢,笑道:“师兄不用担心银子的事,结复社花不了几个钱。这些寒门学子用不了多久都能找到自己的营生,咱们只需定期以讲学的名义召集便可。”

钱进听到这里,忍不住抚掌赞道:“师弟真乃神助也。”

李士隐听得钱进赞赏,不免有些脸红,说道:“师兄见笑了。宋师兄尝言,新格物学要发扬光大,这重任得落在师兄头上了。我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哎……咱们门下都是一些不愿做官之人,却单单把我推出来做官。”钱进怅然道。

李士隐听罢,笑而不语。

…………

皇宫内,代孝儒正对着年轻的仁武皇帝哭诉。

自杨梅诗会之后,坊间便盛传他被新科状元气得吐血。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一张老脸挂不住,便强拖着还有些虚弱的身体跪在承天门外,要求面见陛下。

仁武皇帝也是左右为难。一边是夫子后人,一个是自己钦点的状元。夫子后人自然是要关照,可殿试才发榜不到一个月,他若把这新科状元给罚了,那就等于自己扇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小菜瓜,你说这事咋办?”仁武皇帝不想接这个球,直接踢给了蔡公公。

蔡公公绞尽脑汁,左思右想,终于开口说道:“回陛下,代先生与钱侍讲斗的是诗,又没有动武。奴才认为此事还是和解为妙。”

仁武皇帝听了重重的点了点头,对代孝儒说道:“先生,小菜瓜说的很有道理。不如大事化小?”

代孝儒听了这话,顿时声泪俱下道:“陛下,那小子在诗会上对我那是极尽羞辱之能事啊。依我看,这小子除了泼妇骂街,哪里会作诗啊?“

旁边蔡公公听了这话,出言训斥道:“先生莫要胡言乱语,这钱进的诗词才艺可是陛下亲自考定的。岂容你在这里胡言乱语?”

仁武皇帝挥了挥手,说道:“罢了,先生请先退去吧。”

那代孝儒没有得到仁武皇帝的正面答复,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能躬身退去。

见代孝儒走了,仁武皇帝直接问道:“小菜瓜,你说这事该咋办?”

“陛下,您不如再给钱侍讲几个月的假,也算对他的惩戒了,对这代孝儒也算是有个交代。”

“也罢。本来只打算给他一个月的时间玩耍。既然这代孝儒要个说法,便再让钱进玩三个月吧。”仁武皇帝悻悻地说到。

若是让钱进听到此番话,估计他会高兴得跳起脚来。他现在缺的不光是钱,还有时间。

第三十五章 花间坊

第二天,钱进去正南坊物色了间铺面。

这间铺面以前也是做裁缝的,地段虽然一般,但在正南坊算是老字号。之前的老板经营这间铺面也有大半辈子了,比女儿还宝贝。若不是上了年纪准备回乡养老,他断然是不会转手的。

钱进之前也来过好几趟。老板见他是诚心想要盘下这间铺面,便半卖半送要了他一百两银子。

相关的交割文书办妥后,钱进又花了几十两银子将整间铺面修葺一新。最主要的变化是增加了一个小隔间,里面的墙壁上挂了两块一尺见方的西洋玻璃镜面。

钱进打定主意只卖女装。男装反正就那几个式样,女装才千变万化。这小隔间便是给女客丈量身形和试衣服用的。

五天后,一切都收拾妥当。钱进拉着蚕娘的手站在店外观摩,心里面美滋滋的。

“花姐,这万事俱备,还欠一个响亮的店名呀。”钱进笑道。

“老爷满腹诗书,区区一个店名还不是手到擒来?”蚕娘掩嘴笑道。

钱进故作深沉的思忖了一下,笑道:“其实店名我早就想好了,便叫‘花间坊’。”

“花……间……坊……,为什么要带个‘花’字?”蚕娘问道。

钱进刮了下蚕娘的鼻子,笑道:“因为……这间店便是给花姐的,不姓‘花’还难道还跟我姓‘钱’吗?”

“老爷,这可不行……太贵重了。”蚕娘急忙摆手说道。

“花姐都说过是我的人了。你的便是我的,有什么区别?”

“老爷,光天化日之下说这些羞死个人了……”蚕娘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跑回店里。

望着蚕娘那惊慌失措的背影,钱进会心的笑了一下,正欲抬脚走回店里时,却瞥见不远处一名小黄门在远远的等待。

钱进冲他招了招手。

那名小黄门便一阵小跑来到钱进跟前,走近一看,原来是在蔡乾手下当差的苏公公。

“钱侍讲……让奴家一顿好找啊。”苏公公喘了口气,说道。

“公公可是有啥紧急公务?”

“蔡公公让我转告您一声,说代孝儒去陛下那里告御状了。左右也是一些小事,陛下说让您再玩三个月。”

钱进琢磨了一下,也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正好又多了三个月的时间。

“蔡公公有心了,你就说我已知晓,日后必有答谢。”钱进笑着拍了拍苏公公的肩膀,顺手塞了个钱袋子在他手里。

苏公公不动声色的接过,告了声谢便回宫里复命去了。

望着苏公公小跑的背影,钱进心疼得有点牙酸。刚刚他顺手就打发出去一百两银子。手里头刚有点银子,这段时间就已经接二连三花出去四五百两。

当然,这宫里的公公是必须得打点的,而且每个公公都有自己的价码。这苏公公上次去四合院宣旨的时候没接赏钱,估计是嫌二十两银子太少。

钱总是不够用的,得加紧赚钱了。

…………

三天后,花间坊开张了。

街边的左邻右舍,还有附近的一些商铺都来道贺,顺便也看看这间商铺的实力和背景如何。在京城,若没有后台,这商铺是开不长久的。

此刻,钱进正站在梯子上,将一块披着红绸的牌匾挂在店铺门上方。牌匾正中是钱进手书的‘花间坊’三个行书大字,右下角则盖了钱进的私印。

“金兄,帮我看下放正了没有。”钱进喊道。

金台明站门口左右端详了一下,连声说道:“正了正了。”

钱进顺着梯子爬下来,拍了拍手说道:“等下剪了彩,我们就算正式开张了。”

这间裁衣坊是钱进准备送给蚕娘的。一开始他本打算低调点,怕那些奇装异服给蚕娘惹来麻烦。后来一想,反正有一个从来不会出现的异人作挡箭牌,若是以后有人问起售卖衣服的式样来处,他便说这是异人设计的便是了。

“小李子,香香,你们两个等下剪彩的时候把那红绸子拉直一点,大红花要摆到你花姐姐面前。”钱进吩咐道。

李良和李香听了郑重点头。

“金兄,准备点鞭炮。”钱进又冲金台明喊道。

“好叻,包在我身上。”金台明拿了根燃香便走到那挂鞭炮面前。

这时,不远处一名穿黑衣的肥胖大汉领着十几人赶了过来。那名黑衣大汉隔老远吼道:“且慢!”

金台明被这一声吼吓得手一哆嗦,手里那根香抖了一下正好就把鞭炮给点着了,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在店门口响起。

蚕娘也听到了那声吼声,便有些犹豫的望向钱进,后者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于是蚕娘便将那彩绸剪了,将那朵大红花用盘子呈了放到里屋,准备挂到店中。

那名黑衣大汉见这新开张的店面不听使唤,脸色有些难看。只见他一挥手,便有十几名穿各色衣服的混子将花间坊给围了。

“这家店的店主是谁,给我滚出来!”黑衣大汉吼道。

钱进见说话的这位满脸横肉,脸上长着两道浓密的络腮胡子,一看就不像个善茬,便用手在背后给蚕娘打了个手势。后者悄悄进屋取了苗刀还有火枪,以备不测。

“这位老哥,小店新开张,如有得罪,还请担待些。”钱进虽然对这黑衣大汉不屑,却也不想给蚕娘惹来麻烦,因此对这些人面上还过得去。

“谁跟你称兄道弟的。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没拜我王六子的码头,你还想在这条街上开店?”这王六子长得很黑,满脸都是浓密的络腮胡子。看周边邻居的表情,想必对他都是极为忌惮的。

“恕孤陋寡闻,未曾听过。”钱进淡然道。

“你……,”那王六子见钱进不吃他这一套,便恫吓道:“看你面生的很,想必才来的京城吧?告诉你,南城兵马司王指挥可是我亲爹。”

听得这王六子自报家门,钱进终于想起来坊间的一段趣闻。这南城兵马司指挥王武只是个正六品的官职,在这个位子上干了也有些年头了。据悉他因官场不如意,便纵情声色,接连娶了六个老婆。偏偏他那最美的第六房小妾给他生了个最丑的儿子,成了坊间人尽皆知的一大笑谈。

这黑脸大汉既然自称王六子,想必就是王指挥那第六房小妾所生,明明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却又黑又丑,像个中年人。不知道是基因突变,还是那第六房小妾给王指挥戴的绿帽子。

想到这里,钱进轻轻咳了声,明知故问道:“王指挥我倒是略有耳闻,却不知你是王指挥哪位小妾所生?”

那王六子也是个欺软怕硬的料,本来今日只是来花间坊敲打敲打,看有多少斤两。结果被钱进道出他的底细,不由火冒三丈。只见他一声令下,那十几名混子便四散开来准备砸店。

钱进从蚕娘手中接过苗刀,正欲抽刀时,却见一道黄影左突右冲,一把佛尘跟长了眼睛一般,将王六子还有那些混子一一点倒。

来的便是惠静师太。

只见惠静师太将手中佛尘往后一甩,双手合十说道:“钱施主今日开张大吉,不宜见血光。”

钱进将苗刀递回给蚕娘,冲惠静师太施了一礼,说道:“师太教训的极是。今日师太大驾光临,令小店蓬荜生辉,不如先请里屋用些茶吧。”

惠静师太“嗯”了一声,便进了店门,又随手拿了条木椅坐了。钱进瞄了一眼街上动掸不得的王六子等人,便也跟着进了店。

一番忙碌之后,钱进双手奉上一杯热茶,躬身说道:“师太,请用茶。”对这惠静师太,钱进生不出一点造次之心。上次在四合院就吃足了苦头,如今屁股还有些隐隐生疼。

惠静师太笑道:“公主让我来招呼一下,怕有不开眼的宵小之徒来闹事。”

“劳公主记挂,劳师太大驾。”钱进嘴上回着,心里却嘀咕公主为啥知道自己今天开张。

惠静师太一眼瞥见钱进皱着眉头的样子,却不打算为他解惑,只是抿了口茶淡淡的问道:“公主吩咐的事办了没?”

“哪敢不上心,早已安排妥当。”钱进陪笑道。

“嗯,小子不错。”惠静师太称赞了一声,又见蚕娘在一侧伺候,便问道:“这便是你家那位姑娘吧?上次把你打晕,倒是有些不妥了。”

蚕娘道了个万福,说道:“晚辈花前雪。上次之事晚辈并不记得。”

惠静师太细细打量了一下蚕娘,连说了两个“不错”,又从怀里掏了块玉佩交到蚕娘手里,说道:“这是公主赏赐的。”

蚕娘听得是公主之物,惊道:“师太,万万不可。”

旁边钱进赶忙握紧蚕娘那只抓住玉佩的手,又冲她挤了挤眼睛,笑道:“公主赏赐之物,切莫辜负。”

惠静师太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却笑而不语。

两刻钟后,惠静师太起身告辞。钱进连忙跟出,却见店门外跪着一人,年约五十许,身披盔甲。那人见到惠静师太,倒头便拜:“下官南城兵马司王武,拜见师太,拜见钱侍讲。”

原来这王指挥今早穿好盔甲,正准备出门办点差事,结果刚出门就接到奏报,说自己那个最能惹事的儿子王六子被人打了。他本来就对王六子不喜,平时也疏于管教,可越是这样,那王六子就变本加厉的给他惹事,后来他也懒得管了。

幸好这王六子平素都是欺负些游食和街贩,也没出多大的事。可这次不一样,王六子被人打了,这次他若是不管,保准家中的美妾要给他一哭二闹三上吊。

于是,他说了声“晦气”,便领着随从赶到花间坊。结果到了地头发现王六子还有他那帮走狗全都趴在地上动掸不得,一看就是被高手点了穴。

一打听才知道出手的是名师太,他顿时三魂去了两魂。他在京城经营多年,怎能不知那位师太是谁?再看那花间坊的牌匾上还盖着新科状元钱进的印章,他不由叫了一声“苦也”,便索性跪在那里等候发落。

惠静师太瞥了一眼王武,没好气的说道:“怎么,打了小的,老的出来了是吧?”

“下官不敢。犬子冲撞了师太和钱侍讲,理应教训。”

惠静师太满脸厌恶之色,一闪身便将那王六子的穴道给解了,对其余的那些混子也是依葫芦画瓢。

“带上你的混帐儿子回去好生管教。”惠静师太怒道。

“是,下官领命。”王武躬身退走。本以为今次自己官位多半是不保,却没想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他不由长出了口气。再看王六子那一脸丧气样,不由骂道:“回去给我在家里吃斋一个月,门槛都不准给我迈。”

第三十六章 第一桶金

花间坊开张后不久,便来了十几名芳华女子,其中有四五名都是钱进在杨梅诗会上认识的。没想到这几名女子又呼朋引伴,店里面一下来了十几号人。

蚕娘给她们一一量好身围,又将她们的姓氏和喜好一一记下。钱进帮不上什么忙,又要避嫌,便有些索然无味的坐在门槛上望天。

一上午过去了,蚕娘总算忙活完了,又把那些满心期许的女子送到门外。算了一算,今天得了定金600两银子。每一套裙子,不论规格大小,都是按80两一件,定金收一半。

本来钱进还想定价高一点,毕竟京城里头能做连衣裙的除此分号别无一家。后来一想,他做的是长久生意,这些闺阁女子又无收入来源,都是将家里给的月钱攒起来做衣裳的,要价高了怕她们以后没钱开销,涸泽而渔的事他是不会干的。再说了,一件衣服80两,比一般人家一年的开销还多,也不是个小数目。

有了这600两银子进账,钱进心里头好受了点。不过,他也没打算动用这些银两,都是给蚕娘的。

接下来的日子有得忙了。15套衣服,只有蚕娘一个人,满打满算也要一个月时间才能做出来。看来,接下来一段时间自己要和金台明几个一起吃食盒了。

钱进不由得开始头疼人手的问题了。

做什么事都需要人,而且必须是信得过的。不可靠的人来花间坊帮工,指不定哪天就把衣服图样盗走带到别家店里去了。四合院的生活起居也要照料,酒坊开工也需要人。

钱进对那个丁伟一直期望很高。蛇有蛇道,鼠有鼠窝,只有在圈子里面混着,才会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内幕。丁伟到京城做游食也有好几年了,对底层的圈子肯定比自己熟。但愿这个丁伟不会让自己失望,若是他卷了那二十两银子跑了,自己就得重新物色人选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蚕娘每天都在花间坊忙到天黑。钱进帮不上什么忙,便把他脑海里能够想出来的衣服式样全部画成草图。有旗袍、有衬衣、短裤、T恤等,不一而足。

蚕娘闲暇的时候也来观摩。这些衣服式样她从未见过,虽然内心震惊,但先入为主的认为自家老爷是天才,便也没想那么多。

…………

转眼就到了五月底,与丁伟约定在春风楼见面的时间也块到了。

一大早,钱进便到了春风楼。掌柜的认出了钱进,忙丢了手中活计,几步走到跟前说道:“恕草民有眼不识泰山,之前冲撞了钱侍讲。”

“掌柜的,你有什么好得罪我的?”钱进奇道。

“上次您与那陈雄争讼的事坊间早已传开。事发之时,草民……报了官。”那掌柜的有些战战兢兢的说道。

钱进终于想起那天他在春风楼把陈雄给打了,是这掌柜的报了官。事后他想人家经营个酒楼也不容易,便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现在他成了状元,估计这掌柜的怕他秋后算账,于是他笑着拍了拍掌柜的肩膀,说道:“我还当多大个事,掌柜的放宽心就是。”

掌柜的听见钱进不打算追究往事,便连忙称谢道:“多谢钱侍讲不计前嫌。”

钱进听了哈哈笑道:“说起来,我还是沾了你这春风楼的光,不然怎么能高中状元?”

掌柜的得了钱进这番话,心里头也是欣喜无比。要知道一家酒楼不光需要厨艺和好酒,还需要招牌。若是新科状元能够隔三岔五的到他小店喝酒,他还怕生意差了?于是他陪笑道:“钱侍讲若喜欢小店的酒,以后常来便是。别的不说,酒水管够。”

钱进知道掌柜的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却也不揭破,毕竟人家开门做生意也不容易,又问道:“你这汾酒味道还真不错。可是你自家酿的?”

“正是,酿酒也是草民族中的产业。钱侍讲莫非对这酒生意有兴趣?”掌柜奇道。

“这事以后再说”,钱进边说边将丁伟的样貌比划了一下,问道:“这几天可有一名男子在此等候我?”

掌柜的略一思量,记起来这两天确实有名三十出头的男子常来春风楼,每次都是单点一壶酒和几个小菜,且一坐就是一整天,便回道:“是有这么号人,现如今就在二楼坐着。”

钱进急忙爬上二楼,发现丁伟果然在座,心中不由放下一块大石。

丁伟听见有人上楼,转头一看,正是自己苦苦等待了两天的钱进。他当即便起身跪下,哭道:“老爷,草民总算把您给等着了。”

“起来说话”,钱进见到丁伟,心情大好,又问道:“家眷可都回来了?”

“现如今还安顿在宛平县。我记挂着和老爷约定的日子,便先回京了。”

“明日把她们都接回来吧。我那里还有几间空房,住着便是。”

丁伟又要道谢,钱进赶忙扶住,说道:“回来可是指望着你来帮忙的。以后该叫你丁掌柜的啦。”

“老爷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吩咐便是。”

“坐下说。”钱进抬手请丁伟落座,又冲楼下喊道:“掌柜的,再来两壶好酒,外加几个下酒菜。”两人坐定后,钱进又问道:“怎么样,这几个月在外头过得还行吧?”

“托老爷的福,还行。”

“上次被驱赶出京的游食可都回来了?”

“漕运的粮草已经陆陆续续的到了京城。如今风头已经没有那么紧,有胆大的已经回来了些。”

钱进点了点头。这漕运所花时间差不多需要五六个月,上次之所以驱赶游食,估计是因为大运河阻塞等原因而延误了。等漕粮入了京城,北方的小麦也熟了,他的酿酒工坊就有了充足的原料。

这时,掌柜的亲自端着酒菜上楼。

钱进笑着跟掌柜的道了声谢,目送他下楼之后,便给丁伟满了一杯酒,说道:“先喝了这杯,等下有事跟你说。”

丁伟依言饮罢。

钱进整了整思绪,问道:“之前听说你家中本是酿酒的?”

“若说起这酿酒,草民还是能够解说一二的。老爷莫非打算做这卖酒的营生?”丁伟听到酿酒,神态也活泛了些。

“正有此意,却苦于没人帮手。”钱进说道。

丁伟想了想,说道:“酿酒其实利薄,需要走量。据我所知,在京城一斤黄酒只卖10文钱,收过水的烧刀可卖30文。现下京城有人口60万,喝酒的男丁我算他二成,这里就有12万人。平常人一天喝半斤,我算它5万斤酒。若是黄酒和烧刀一半对一半的话,这京城每天光喝酒的流水就有1000两银子。”

钱进听得仔细,示意丁伟继续说下去。

“草民刚刚还是保守的算。另外,戍边的将士也是喝酒的大户。因此,老爷若是想做这酒的营生,放心做便是。只是,这卖酒的商家也多,大家分一锅粥而已。”

钱进皱了皱眉。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听完丁伟这番解说,他才明白这酒市也没那么简单。老百姓对于酒的偏好是五花八门的,没有一个酒坊能够吃独食。

之前他本打算用高浓度酒精与普通黄酒勾兑,既提高酒的度数,又改善口感。现在看来,即便他做出来这种酒,也不过是比市面上的烧刀改善了下口感而已。

钱进想了想,问道:“若是我做出的酒比市面上的烧刀子烈很多,可有钱赚?”

丁伟奇道:“敢问老爷做出来的这酒有多烈?”

“一斤烈酒加一斤黄酒勾兑,度数正好跟市面上的烧刀度数差不多。”钱进解释道。

丁伟心里略微盘算了一下,又问道:“按老爷的说法,您这酒度数是足够高了,却不知得率有几成?”

钱进笑而不答,只用手比了个“八”字。

丁伟盯着自家老爷半响不作声,眼里却全是震惊之色。他是做酒的当然清楚,普通的黄酒不到二十度。若是加一道精馏工序,顶天了可以把度数提高到六七十度。要想再把度数提高了去,就得再加一道精馏工序。可这工序多了,酒汽也挥发的多,得率就少了。

他细细思量了一下,说道:“既然如此,老爷何必再去跟酒庄抢生意?直接卖烈酒给酒庄就是了。”

“哦?此话怎讲?”

丁伟定了定神,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来:“老爷,北方人喜欢喝高度酒,但坊市里除了烧刀子,也没啥多的选择。有了您的烈酒,再与谷酒、高粱酒什么的一勾兑,不光这度数可以种类繁多,连口感也可以调配出来。您造的这酒便如那点金石一般,有化腐朽为神奇之效啊。”

钱进只听了前半段便已明白了丁伟的意思。果然是道不辨不明,经丁伟一解说,这酒坊的经营之道也清晰起来。以后他卖的不再是酒,而是酒精。他要开创一个新的行业,那就是——勾兑酒。

这样一来,他就不用跟酒庄抢生意,因为所有的酒庄都可以成为他的下家。想到这里,钱进忍不住抚掌赞道:“妙啊。你这三言两语就让我茅塞顿开。”

“是老爷的法子妙。”丁伟有些腼腆的笑道。

既已定计,钱进心中大定,又吩咐道:“这酒坊不能在京城里开,你先帮我到宛平县物色一个作坊,再帮我物色四五十号人,都要靠得住的。另外吗,还得帮我再找四五个裁缝。可有难度?”

“人手都不是问题,包在草民身上就是了。”

钱进掏出一个钱袋,里面装了一百两银子,说道:“这些银两你先拿去周转。先把女人和小孩接过来吧,以后便住我的四合院。还有个账房先生带你认识下。”

“都听老爷的。”

第三十七章 有间酒坊

两天后,丁伟一家带着细软住进了四合院。

主卧一直空着,钱进打算留给父母住。东边两间厢房,钱进与蚕娘一人住了一间。西边三间厢房,金台明和李良一人住了一间。李香则一直跟着蚕娘住。

丁伟家三口人,现在只剩一间厢房了,住着有点挤。虽然还有两间门房,但丁伟是钱进要重用的,让他住门房倒是有些不合适。

吃中饭的时候,钱进跟李良商量道:“小李子,晚上跟你家先生睡吧。”

李良听了有些难为情的说道:“哥哥,我在先生房里睡过一晚……先生几天都不洗脚的。臭死个人了。”说罢,他便做出捂鼻子的样子。

钱进不由瞄了眼金台明,虽然他那件油布长衫已经换了新的,但总感觉脸上泛着一层油光,头发也像是几天没洗的样子,便问道:“金兄,冒昧的请教一下,你一般几天洗一个澡?”

金台明此刻正大快朵颐,听得钱进关心他的私生活,便不以为然的说道:“冬天腊月一般一个月洗一次,春夏天差不多六七天一次。有何不妥?”

蚕娘和丁伟家婆姨听得金台明这番话,都强忍着笑意,只一个劲的夹菜吃饭。

钱进抚额长叹,过了一会劝道:“呃……金兄啊。你还没娶亲,这个……还是得讲讲卫生,不然把姑娘都吓跑了咋办?”

金台明哪里不知道钱进打的什么算盘。他拿起筷子欲敲打李良,却被李良机警的躲了过去,又转头对钱进说道:“老弟,我是万万不能让小李子跟我睡的,这愣头青睡觉忒不老实,上次便把我身上踢得淤青。”说罢,他又挤了挤眼睛,笑道:“老弟,其实……这住的问题好办,你跟花姑娘合到一处住便是了。”

旁边蚕娘听了这话臊的满脸通红。她这段时间忙花间坊的事,人都消瘦了些。

丁伟的婆姨将这一切瞧在眼里,心里倒是明白了几分。她把丁伟拉到钱进跟前说道:“老爷,让我家男人睡门房便是了,晚上还可以看家护院。我和我女儿就住一间厢房。”

“哎……也只能如此了。”钱进叹道。家里的人口多了,事情也多了起来,上下左右都要照顾到。

中午饭是丁伟的婆姨做的,全是北方菜,味道也还挺可口。钱进见她也比较通情达理,便跟丁伟商量着将四合院交给她打理,一个月2两银子。

丁家婆姨本姓王,三十出头的样子,模样也还算端庄。听到钱进愿意请她,王氏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丁伟在旁边根本说不上话,看来也是个惧内的汉子。

半天下来,这一大家子相处的都还和睦。最开心的倒是李香和丁伟的闺女糯米,两个小女孩差不多大,又都是贪玩的年龄,这下有伴儿玩了。

吃完中饭,丁伟和王氏去收拾住处了。其他人也都各自休息。

钱进一个人跑到后院的杂物房,对着几块干木料敲敲打打起来。奈何他根本没做过木工,忙活了半个时辰也没做出个啥。

这时,丁伟走进杂物房说道:“老爷身子金贵,可不敢干这些粗活。”

“都是吃五谷杂粮的,有啥分别。”钱进回头笑道。

丁伟瞄了一眼钱进手中那个半成品,一时也没瞧出这是个啥玩意儿,便问道:“老爷是想做什么,草民略懂些木工。”

“哦?不早说。”钱进欣喜的说道。他想做个水箱,然后把靠西边那间门房改造成浴室,这样大伙洗澡就方便多了。其实做个水箱不难,只要一个木箱子,底下再开个口子,用木栓子扣住,不要漏水就行。洗澡的时候,把木栓子顶开便可以淋浴;不用的时候用绳子把木栓拉紧,水便堵住了。

丁伟以前也没做过这个玩意儿。钱进把大概构造跟他说了一下,两个人一起琢磨。到掌灯的时候,两个人终于将木箱子打造出来,又刷上桐油。

一屋子的人都来看稀奇。

钱进冲前来观摩的金台明笑道:“金兄,专为你准备的。”

金台明伸手拉了拉水箱底下那个木塞子,奇道:“这个可以洗澡?”

“等桐油干了,第一个便让你来试。如何?”

众人哄然大笑。

…………

接下来几天,丁伟忙于物色帮工。

第一批到位的是五名女工。蚕娘给每人发了一块麻布,命她们将布剪开,再将剪开处用针线缝起来。没想到这五名女工手脚都挺麻利,盏茶功夫她们都已按照蚕娘的要求完成了考核。

蚕娘望着钱进,满意的点了点头。

“丁掌柜的,这些人都挺不错的。从哪里找来的?”钱进笑问道。

“都是些老伙计家的女眷,知道底细。”丁伟答道。

钱进点了点头,问道:“每人每月5两银子,你觉得如何?”

丁伟呆了一下,急忙将钱进拉到一边,低声说道:“老爷,给多了。一个女工每月顶多给2两银子。”

“我这里不同别处。一来,活肯定是很多的,自然也比别人家累些;二来,这些女人在我这里一年可以挣60两银子,日后在家里肯定也有脸面。”钱进解释道。

丁伟听了这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至于丁掌柜你家婆姨,可知为啥一个月只给2两?”钱进笑道。

“……”

“因为我准备给你每年150两银子,外加酒坊一成的干股。等你赚多了钱,以后要你婆姨往东,她就不敢往西,岂不快哉?”钱进坏笑道。

丁伟见自己惧内的糗事被钱进识破,不免有些尴尬,然而更多的则是感激。本来一年给150两银子已经够多了,没想到的是还有一成干股。他在京城当游食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老板这么阔气。这就意味着以后酒坊赚的钱越多,他的进项也跟着水涨船高。

其实,这只不过是钱进借用了一下现代的股权激励法。丁伟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为了让他与自己牢牢绑在一起,一成干股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果不其然,接下来几天丁伟干活更加卖力。两天后,他便在宛平县物色到一个破旧的老酒坊,只用了50两银子就盘下来了。最妙的是,这间酒坊后边有个天然的山洞,估摸着可以存放两三百个酒缸。

丁伟招募了四五十名男丁,将这间老酒坊修缮一新。接着,酒坊便进入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建蒸馏器。

这蒸馏器说白了就是一口炉灶上加一个釜体,上头再套一个甑体。蒸馏酒时,釜体装满水,下面再用煤火加热。甑体被釜体冒出来的蒸汽加热,里面装的酒液就会挥发,酒汽和水气就会顺着甑体顶部一根长管子出来,冷凝成酒精。

刚蒸出来的酒俗称“酒头”,度数有八九十度,闻着特别香,但喝了容易伤眼睛,所以“酒头”是要抽掉的。“中酒”度数六七十度的样子,是好酒。“尾酒”水味大,还有点发酸,也是不要的。这就是陈国酒坊里面俗称的“抽头去尾”。

即便这样,陈国的酒庄也顶多只能蒸出六七十度的酒,得率也只有六七成。主要原因还是火候把握不够,进入酒的蒸汽太多。另外,“去尾”的时点把握也是靠的经验。

钱进并不比古人聪明多少,只是他更加注重器皿的密封,还有一些小窍门。

酒头他是不会扔的。这玩意儿闻着特香,既然要做勾兑酒精,这些酒头正好可以用来增香,还可以提高度数。当然,不能直接使用,要“放熟”了。

……

一个月后,十个蒸馏器建好了。每个甑体可装酒五十斤,两班的话每天可蒸酒1000斤。蒸馏的原料便是市面上随处可以买到的黄酒。

这天,钱进带着金台明来到酒坊主持开工。伙计们见着老板,心情都很激动,只是没想到老板这么年轻,还是个官老爷。

丁伟躬身道:“老爷,酒坊开张,得先有个名字。”

“就叫有间酒坊。”钱进盘算这酒坊的名字不是一天两天了,名字早已想好。

“好呢。现在已到吉时,请老爷点火。”说罢,丁伟递过一把铁锨。

钱进接过,从旁边炉子铲了一块燃得正旺的煤火送入灶膛。旁边便有几名男丁拉动风箱,不一会那灶膛里的煤便烧得旺起来了。

半刻钟后,有人高呼“出酒了”。

丁伟便赶紧拿了一个陶罐接了。约摸十分钟后,换另外一只陶罐接酒。

此时,整个酒坊里面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香。钱进细细听甑体里面的动静,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便掀开甑体预留的一处小孔,扔了枚卵石下去。

要想出高浓度的酒,酒液便不能沸腾。这枚卵石便是给酒液降温的,为的就是让酒液温度始终保持在八十度左右。

出酒坊的时候,丁伟忍不住问道:“老爷,您刚刚往里头放的是什么?”

钱进塞给他一粒卵石,正色说道:“这就是我们有间酒坊以后安身立命的本钱了。切记不可泄露,也不可假手于人。”说罢,他将扔卵石的时点和要注意的事项都教给了丁伟。

第三十八章 七夕

六月,京城开始热起来了。

眼下是夏粮新收的时节,又是丰收之年,许多豪阀留够存粮之后,多将余粮出粜。市面上的粮食多了,这酒自然也多了,而且价钱还便宜。

秋粮是要交税赋的。因此,钱进打算趁着夏粮丰收的季节多收一些酒,到秋冬的时候酒可是会涨价的。

这段时间,丁伟从钱进那里支了二千两银子,其中二百两用作酒坊日常开销,其余一千八百两则全部采买黄酒,共计得黄酒二十二万五千斤。

期间,酒坊又新添了二十座炉子,每天分两班卯足了劲的蒸酒。整个酒坊里面每天都是热火朝天。

按钱进的盘算,这些黄酒度数只有十七八度,大约可以蒸馏出五万斤度数为八十度左右的勾兑酒精。有了这五万斤勾兑酒精,钱进就有了开门做生意的底气。

市面上的一斤黄酒只卖十文钱,一斤烧酒卖三十文。若是酒庄买酒精回去勾勾兑,只需半斤黄酒和半斤勾兑酒精,就可以做出一斤度数为五十度左右的勾兑酒。口感比烧刀子要好,问起来也更香,里面的营养成分也可以大部分都保留。

价格的话,钱进算了一下账,打算定价80文一斤,这里面还有20文是酒的品质改善所形成的垄断利润。毕竟酒是来喝的,图的是一时爽快,喝完了就没了,价格高的离谱喝的人就少了。

因此,这五万斤勾兑酒精差不多就是4000两的进项,刨去税赋和各项开支,差不多可以净赚1500多两银子,平均算下来就是每月六七百两的纯利。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开作坊不知挣钱难。世上没有一本万利的事,要不然所有的人都去开酒坊去了。好在,钱进养活了这一大帮人,还有了块稳定的收入来源。

花间坊的生意一直很稳定。有皇帝赏赐的那些布料,暂时的主要支出只有人工。第一批连衣裙交付出去,花间坊收银1200两。期间又有六七名女子来花间坊定做衣服。这一个多月下来,花间坊入账1600多两,比酒坊生意好多了。

世上没有永远的暴利。只要是赚钱的生意,别人就会仿制。花间坊不可能一直吃独食,只能不断的推出新的衣服款式,才能保住优势。

这一个多月,钱进和蚕娘又试着把第一条旗袍做了出来,挂在店里面作为压轴货,却不想一直无人问津。

直到一位官妓上门瞧上了那件衣服,钱进才想明白其中所以。毕竟,陈国的女子还没开放到与夜上海那些女人比肩的程度。旗袍大腿处开了条分叉,想来一般女子是不敢穿出去的。而官妓则不一样,她本身就是靠色相吃饭。

钱进只收了她50两银子。一来,这皮肉生意赚钱不容易;二来,也是感谢她慧眼识货,顺带着做些推广。第一条旗袍卖出去。钱进心里也踏实了很多。

……

转眼到了七夕,钱进把一大家子都叫回了四合院。

王氏一早得了钱进示下,采买了许多肉蔬,做了一大桌子丰盛的晚宴。众人围着桌子坐定。钱进打开一壶用自家酒坊里面的酒精勾兑出来的酒,屋子里面顿时酒香扑鼻。

老曹闻到酒香不由食指大动,忙问道:“什么酒这么香?”

钱进给老曹他们都满上,说道:“今天喝自家酒坊的酒,管够。”

老曹早已忍不住,一口将杯中酒喝完,完了还忍不住咂巴一下,赞道:“好酒。”

钱进无可奈何的又帮他倒上,说道:“他们今天都可以多喝,唯独老曹你要少喝点。这酒度数可不低,容易醉倒。”

老曹嘀咕了几句,估计是想找个机会问丁伟要几壶去。

钱进端起酒杯起身说道:“托大家的福,咱们的生意赚钱了。今天又是过节,所以啊,今天谁都别干活了,一起庆祝一下。”说罢,钱进将杯中酒饮尽。

老曹自不必说,丁伟和金台明几个平时也喝酒的。他们几个早就按捺不住,一口将面前的酒喝得一滴不剩,喝完还忍不住回味一下。王氏和蚕娘也小抿了一口。

“好酒……好酒。”

众人忍不住赞道。

钱进又倒满一杯,笑道:“这第二杯酒呢,我要敬丁掌柜和金师爷。你们两位劳苦功高。”

丁伟忙说道:“老爷,可不敢这么说。若不是您出面给我一家办了户贴,又收留我们,我这一家子还不知道在哪个疙瘩窝里面混了。这杯酒必须我敬您。”说罢,他便自顾自的将一杯酒喝完。

前些日子钱进到正南坊坊正杨顺那里专程走了一趟,把丁伟一家三口的户贴给办了,自此丁伟在京城里面也有了正式的身份。别的没什么,倒是把那杨顺给惊到了,堂堂天子侍讲居然操心几个平头百姓的户贴之事。

钱进和金台明也不虚套,两个人都陪着丁伟将酒喝完。

王氏在旁边劝道:“你们先吃点菜,别烧着肚子了。”蚕娘心疼钱进,早已经偷偷的夹了许多菜在他碗里面,又给香香和糯米夹了些。

旁边李良吃醋道:“花姐姐现在都不给我夹菜了。”

蚕娘于是又给他夹了块肉,笑骂道:“都快长成大小伙了还要夹菜。等长大了有你媳妇管。”

钱进又端起酒杯敬金台明,喝完叹道:“这世事难料,当初廖兄、你、我三人在临海府相识,又在这京城相聚,如今却只剩你我两人。他倒好,一声不响的就到苏州上任去了,临走前连顿饭都不请。我就弄不明白了,这状元对他来说比知交好友更紧要?”本来他是打算在廖东临上任之前跟他好好吃一顿酒,把事情说开,结果这段时间忙酒坊的事就给忘了,孰料这廖东临居然一声不响的就离京上任去了。

金台明安慰道:“廖兄有鸿鹄之志,不可以常理度之。”

“算了,不说他了。金兄,我们再喝一个。”钱进说罢与金台明碰了一下酒杯,都干掉了。这酒入口容易。几杯酒下肚,钱进几人都有些面红耳赤。

酒至半酣的时候,蚕娘取出两根红绳,给钱进和金台明一人一根。

“这个可有讲究?”钱进问道。

“我老家那边的人说啊,七夕收到红绳子,这姻缘马上就到了。两位老爷都还没娶亲,恰好店里面还有些彩线,我便缠了两根。”蚕娘解释道。

王氏看着钱进和蚕娘笑而不语。

钱进拿起那根红绳端详了一下,发现做工精细,缠在手上也挺漂亮的,便说道:“宝儿喜欢这些玩意儿,艾米莉也喜欢,花姐得空的时候再缠两根?”

旁边王氏笑道:“老爷,这红绳哪里能随便送人,只送给心爱之人的。”

钱进刚想问金台明怎么也会有一根,看蚕娘娇羞的表情便赶紧止住了话头。估计是蚕娘不想被众人瞧出什么,便把金兄拉过来作掩护了……现在科举也考完了,生意也开张了,看来是时候给蚕娘一个交代了。

想到这里,他望着蚕娘说道:“我已经派人去接家父和家母了,估计他们现在已经启程往京城赶来。到时候我与花姐完婚便是。”

旁边金台明抚掌赞道:“早该如此了。”

“令尊和令堂要来京城?”蚕娘听了这话却有些神不守舍,惊道。

“是啊,我早已托弘远镖局的人去接去了。花姐莫非是要见公婆了,心里担忧?”钱进笑道。

旁边王氏瞧得蚕娘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寡妇的身份遭人嫌弃。这女人家的心事还是女人家最清楚,于是笑着问钱进:“老爷,你们男人都喜欢三妻四妾,到时候您把花姑娘娶回去是做大妇还是做小妾啊?”

“什么大妇小妾的,我只娶花姐一个。”钱进正色说道。

他这番话不是违心之言。蚕娘是很细心很体贴的一个女人,又心灵手巧,人又善良。对钱进来说,娶老婆有这几点便已经足够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越发坚信自己是要娶蚕娘的,什么寡妇不寡妇的,他才不管。

“可知令尊他们什么时候到京城?”蚕娘又问道。

“想必他们已经从江西启程了。若是走水路的话,估摸着这一两个月能到。”

蚕娘只是“哦”了一声,却不再答话。

第三十九章 旖旎

七夕的夜空,是深邃的。

一轮半月悬在空中,皎白如明珠,时不时的有几缕浮云飘过,衬托得整个夜空便如天宫一般。

晚饭的时候钱进喝的酣畅,不知不觉喝了一整壶酒,整个人都有些燥热,便欲到新修的浴房里冲个凉。

等他收拾好衣物走到浴房外时,却看见李良端着个木盆等在门外。

“里面谁在洗澡啊?”钱进问道。

“是先生……已经进去好久了。”李良哀怨的说道。

自从这浴房建好之后,金台明几乎每天都要来冲一次澡,而且每次都要冲两刻钟左右,弄得四合院怨气冲天。

钱进正欲转身离去时,浴房的门突然开了,露出金台明半个脑袋。

“老弟,水箱里面没水了。可否加点水?”金台明讪笑道。

“金兄,适可而止,你就不怕搓掉一层皮吗?”钱进鄙夷的说道。

“再给半刻钟就行,你看,皂角水都没冲掉了。”金台明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说道。

钱进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便走到水缸边打了桶凉水挂在旁边一辆滑车的挂臂上。一阵木轱辘的吱呀声后,他用根木棍顶了顶滑车挂着的水桶,那桶水便哗地一声倒入一个漏斗里。不一会,浴房里面便传来金台明兴奋的叫声。

这浴房有一点不好,就是水箱要挂在屋内,取水却要到屋外。钱进便和丁伟寻思着做了一个滑轮车,外加一个漏斗。要洗澡时,取了水先倒在漏斗里,那水便能顺着一根管子流到木箱里面了。

半盏茶功夫,金台明终于从浴房里面出来了,浑身都是水渍。

钱进凑近看了一眼,丢下一句“你白了很多”便径直走入浴房,不一会又探出头来说道:“金兄,记得帮我把水加满哈。”

金台明不顾斯文的朝浴房里面作了个鬼脸,却还是照办,完了还冲李良说道:“小孩子家家的,洗那么多澡干嘛?”说完,他便哼着不知哪里听来的小曲进了厢房。

屋外头只剩了李良一人。他索性把木盆子放地上,然后一屁股坐里面,脸上写满了委屈。

…………

快到亥时的时候,四合院安静了下来。

钱进搬了条躺椅在院子里面乘凉。现在他在京城可以说已经站稳脚跟,也该琢磨下朝廷里头的事了。

东南沿海一带的倭乱没有形成气候,这倒有点出乎钱进的意料。传到京城里的军报只说东南的卫所与小股倭寇遭遇过,两边各有损伤。一番打探,原来岛国也在混战。

这些年岛国一直处于军阀割据时代。势力最强大的麻生家族统治岛国已有一百余年,现已无力约束地方,加之前几年气候变化无常,岛内民变增多,井空家族、幸田家族两大家族趁势崛起,与麻生家族隐隐成三足鼎立的局势。

若是岛国国内局势发生突变,战败一方恐怕就会到处流窜,而陈国东南沿海一带富庶,恐怕就是他们最理想的逃逸之地了。仁武皇帝发布海禁,想必也是考虑到这一点而防患于未然。

想到这里,钱进琢磨着该进宫一趟了。花间坊和有间酒坊都已经步入正途,他也无太多事可做。皇帝只说要他再玩三个月,也没说从什么时候算起。

现在已经七月了,今年的新科进士和同进士都已经到吏部领了官职赴各地上任去了,他倒成了一个闲人。

…………

正思索间,蚕娘搬了一个小桌子来到院子里,见钱进还在,便问道:“老爷怎么还没睡?”

“我是闲的睡不着。花姐搬桌子出来干嘛?”

“今天是乞巧节,也是牛郎和织女相会之日。都说织女善织艺,女人们都会在一天向织女乞求穿针引线的技巧和灵感。”

钱进心说原来陈国也有牛郎织女,看来这个空间与他前世那个空间还是有许多相同之处。看蚕娘一本正经的样子,他便打趣道:“是不是也可以求姻缘?”

蚕娘笑了一下,说道:“那都是女孩们的事,老爷一个大男人还怕没姻缘吗?”说罢,她又从房里取出果品和针线等物。摆好之后,蚕娘点了三炷香,然后双膝跪下,双手合十,口中也在默念着什么。

等她忙乎完,钱进上前问道:“花姐刚刚求了什么?”

蚕娘笑而不答。

钱进越发好奇,便忍不住追问。两个人便在院子里面追逐起来。蚕娘怕吵醒其他人,连忙摆手讨饶道:“老爷,说出来就不灵了。”钱进逮到一个机会,终于将蚕娘一把抱入怀里。两个人就这么拥着,呆呆的望着天空那轮明月。

“花姐,我刚刚也跟牛郎和织女许了个愿。”钱进满脸虔诚的说道。

“老爷许的是什么愿?”

“我跟牛郎和织女说呀,让我的花姐永远都这么可人,还要跟我生一大串娃。等我们老了,一人抱着一个暖手炉,就看着儿孙们嬉戏。”

蚕娘听了没有做声,似在沉思。

“在想什么呢?”钱进不由问道。

“在想……想好多事。”

“敢不听老爷的话了是不是?还不快快道来。”钱进佯装生气道。

蚕娘趁势挣脱,却站在不远处痴痴的望着钱进,良久后说道:“老爷还记得在桑木村的时候吗?”

“当然记得。花姐想亲人了?”钱进不由关切的问道。

“那一天,我被倭寇追赶。就在我以为万事俱休的时候,老爷如天神下凡,解救了我的性命。后来,老爷要我去镇江卫搬救兵。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一个人骑着二丫大半夜的赶路。现在想来我还觉得不可思议。”

钱进听了,便打趣道:“这还不是你家老爷英明神武,令花姐佩服得五体投地?”

蚕娘不置可否,只说道:“老爷可有发现金先生最近的变化?”

“金兄能有什么变化……你这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这金兄倒是越来越脸皮厚了,洗澡居然能洗一顿饭的时间。”钱进说道。

蚕娘噗嗤一声,笑道:“其实不光金先生,还有丁掌柜他们一家子,门房的老曹,他们自从进了四合院之后都过得很开心。”

“过得好才是好事啊,若是过得不好倒是显得你家老爷没能耐。”

“老爷就是这么个体己人,又不端架子,却不太会懂得照顾自己……我刚刚便是求两位上仙保佑我家老爷无灾无祸,多子多福。”

“不是说出来就不灵光了吗?”

“你听”,蚕娘拉住钱进一只手臂走到院子里那颗老槐树下,说道:“牛郎和织女在说悄悄话了,想必刚刚听到我们说的话了,所以肯定是灵验的。”

钱进忍不住朝天上张望,除了月亮星星啥也没有,一回头却发现蚕娘已经跑回屋里。他不由长叹一声,说道:“哎,连花姐都这么调皮了,以后可该如何是好。”

时候也不早了,钱进又朝天上继续张望了一会,看是不是真的有牛郎织女在相会。过了一会,他眼泪都冒出来了,那天上除了偶尔几朵云飘过,哪有什么鹊桥和牛郎织女的影子。

回房,睡觉。

…………

半夜的时候,钱进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家里只有钱进一人会武艺,所以他的门是从来不栓的。若是有贼进来,他便可以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因为那一壶酒的缘故,今夜他睡得比较沉。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一个柔软的身体钻入了自己的怀里。他强睁开惺忪的睡眼,却发现是蚕娘。

蚕娘只穿了一个肚兜和一条中裤,此刻正紧紧的抱着自己。或许太紧张的缘故,她还有些发抖。

钱进伸手抱住蚕娘,却感觉到入手处蚕娘的后背光滑细腻。他二人自从离开桑木村之后,虽然是郎有情妾有意,却一直没有过肌肤之亲。

这时,蚕娘开口说道:“老爷……自从那天您救了我之后,我的心里便再也离不开老爷了。您……要了我吧。”

钱进听得此话,脑海里如轰然作响。他紧紧拥住眼前佳人,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躯体。

月亮知趣的遮住了眼睛,似乎不忍打扰那如胶似漆的一对。

第四十章 离别

钱进与蚕娘初尝禁果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每天一到晚上,他便催促着众人早些休息,只待夜深人静的时候便偷偷摸到蚕娘的房内缠绵。

这些天,四合院里面的人很默契的养成了早睡的习惯。每天一大早,金台明总是关切的打招呼,“老弟,最近你又消瘦了些”。早餐里面总是有煮鸡蛋,都吃得钱进有些想吐了,要王氏换换口味,她嘴里答应着,第二天早上她照样煮鸡蛋。

感受到四合院奇怪的氛围,钱进有些无奈。

四合院还是太小了,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专等自己溜进蚕娘的房间便竖起耳朵偷听。钱进琢磨着是不是该带花姐出去度个蜜月了。

蚕娘这些日子则很少出门,除非花间坊有什么急事。

钱进观她眉宇间总是带着一股愁意,便每每劝慰;蚕娘却只是笑着应答一下,手里却只顾着缝补一个香囊。

钱进怕她不小心把手给刺到了,便不好再吵着她。

…………

七夕后不久,花间坊推出的连衣裙与旗袍两款衣服逐渐被熟知,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好评,这订做衣服的人也多了起来。

钱进索性在花间坊旁边盘了个店面开了家分号,又请了一名掌柜和二十名伙计。从此,蚕娘便不用再做那些辛苦活计了。

两家店面一家做旗袍,一家做连衣裙。毕竟,这旗袍和连衣裙的受众不一样,大户人家的女子是不屑与官妓一起买衣服的。

勾兑酒在春风楼小范围的推广了一下,反响还不错。有几家酒庄私下找过春风楼打听勾兑酒精的出处。钱进早已授意春风楼掌柜,若有人问起便叫他们直接去找有间酒坊,其余的则全部让丁伟自己去把握。

丁伟的商才还可以,这一来二去的愣是让他谈成了两件大买卖。京城两家酒庄,一家是玉泉坊,一家是刘郎酒坊,每月从有间酒坊合计采购十万斤勾兑酒精,蒸馏的原液均由他们自己提供。

钱进听得这个消息,忍不住连声叫好。算起来一斤酒他可以赚个十文钱的代工费,还有二十文是他的独有利润,每一斤酒便可以赚三十文,一个月的话有三千两的纯利进账。

玉泉坊和刘郎酒坊交付了定金后,钱进便安排丁伟又去盘了一家老的酒坊。前些年由于冰雪灾害,许多老的作坊没有粮食酿酒,便相继断了营生,因此买个作坊不难。

至于人手的话,京城里面那么多游食,每天眼巴巴的等着主顾上门,听得有间酒坊招工,二话没说便挑起家什跟着走。

眼下,花间坊和有间酒坊做的都是独门生意,稳定下来一个月可以有四千多两银子的纯利进账。钱进并不太担心别人来偷师或者仿造,防是防不住的,只需这一年半载的他能跑在前面便算赢了。至于以后,他从来没打算一直干这买卖。若是碰上个灾年,他就算再贪财也不会跟老百姓争口粮去做这酒生意。

转眼到了八月,又是丹桂飘香的季节。

钱进托人采买了一些青花瓷酒壶。这有间酒坊的生意正如火如荼,他也该在京城走动走动了。皇帝那里也曾许诺要请他喝好酒,一直没有兑现。虽然皇帝坐拥天下,好酒自然是不缺的。但钱进向来是守信之人,这答应过的事自然是要做到。

…………

月初这天,屋外下起了小雨。

有间酒坊新收了一千多两银子,钱进一高兴就吩咐把丁伟等人都请回四合院吃饭,这里面便有花间坊的新掌柜范正。

范正是苏州人,四十多岁,人长得很精明,家里以前也是开裁缝铺的,后来因为一桩生意得罪了权贵,便逃到京城来讨生活。

钱进看他不像是偷奸耍滑之辈,便请他做了花间坊的掌柜。这段时间范正隔三差五来四合院,得亏钱进和蚕娘的指点,再加上他以前便是做这个行当的,因此没花多长时间他便将那些衣服图样领会了六七成。

一屋子人坐定。今天大家都准备大醉一场,因此女眷们都在隔壁书房用饭。

钱进见范正只挨着凳子边坐了,便打趣道:“老范,你这半个屁股坐在凳子上,就不嫌硌得慌?”

范正听了,便将屁股往凳子中间又挪了挪。

钱进最怕别人跟自己分等阶,但是要彻底改掉老范这上下尊卑的臭毛病也得花些时日,便只好作罢,又柔声问道:“家眷都已安排妥当了?”

“托老爷的福,在城南租了间宅子,家中老小都已住进去了。”

钱进点了点头,笑道:“明天花间坊歇业一天,等下你多尝尝丁掌柜的酒。”

旁边丁伟搭了条手臂在他肩上,笑道:“老范,到了老爷这里只管安心干活便是,老爷是个善人,不会亏待你的。待会我们兄弟也多喝几个,今晚来个不醉不归,如何?”

范正听了连忙点头。

金台明今天来了雅兴,居然要对对子,只见他拿着个酒壶摇头晃脑念道:“大小子,上下街,走南到北买东西。”

钱进对诗词歌赋都是兴趣欠乏,更不用说对对子了。其他几人都只是识得几个字而已,自然没人响应。

金台明自娱自乐,只见他哈哈一笑,说道:“便用‘少老头,坐睡椅,由冬至夏读春秋’应对,岂不妙哉?”

一阵沉默后,钱进率先发出大笑,连说“好对”,众人也都附和。若是众人都没点反应,等下估计便要看金台明的苦瓜脸了。

酒至半酣的时候,钱进勾着金台明的肩膀说道:“金兄,如今可比去云南当个驿丞舒坦?”

“那还用说。这有间酒坊和花间坊的账目,我这账房先生只需三五日便可完成,其余时间都可以看书写书,岂能不快活?”

钱进不由奇道:“哦?金兄在写书,可否透露一二?”

金台明抚须笑道:“先容我卖个关子,日后自然分晓。”

钱进被他这么一整,便有些意兴阑珊。他见金台明得瑟的样子,略一思忖,便说道:“金兄,我这里也有个对子,不知你可有兴趣对上一对?”

“老弟只管出上联便是,我若对不出,便自罚三杯如何?”金台明正愁没人响应,便有些兴奋的叫道。

钱进摸了摸鼻子,笑道:“金兄豪气,这酒入了你的肚肠正合你意,今日我们罚点别的……若对不出只需告诉我你的书名就行,如何?”

“老弟出对便是。”金台明是自负之人,此时已经有些急不可待。

“好!且听上联,‘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这是一首老对子,答案钱进早已知晓。此时屋外正好下着小雨,有些应景,钱进便搬来考金台明。

金台明双眉紧锁,一番苦思之后仍无所得。钱进几人便不管不顾的豪饮起来。

宴席快散去的时候,王氏端了两盘切好的西域甜瓜上桌。

钱进拿了一块甜瓜吃得脆响,问道:“金兄,这下联可已经有了?”

“……”金台明此刻涨红了脸。

钱进笑道:“老弟我刚刚吃瓜的时候得了灵感,便用‘切瓜分客,横七刀,竖八刀’来应对,如何?”

金台明略一回味,便赞道:“妙啊,‘冻雨’对‘切瓜’,‘东西’对‘横竖’,此情此景,正好应对。”

钱进尴尬的笑了笑,今次他又抄袭了一回古人,自然是有些胜之不武,便岔开话题问道:“金兄现在可否将书名告诉我了。”

金台明讪讪的笑了笑,说道:“其实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平素无事,便将平时四合院的一些琐事记下,书名便是《我与状元郎不得不说的故事》。”

钱进丝毫不介意金台明拿自己写文章,只问道:“金兄写书可是拿来卖的?”

“卖又如何,不卖又如何?”

“若是拿到坊市卖的话,我要分五成。”说罢,钱进伸出五个手指头,眼睛里面冒着绿光。虽然酒坊和裁衣坊都赚钱了,但谁会嫌钱多?

金台明听了这话,无奈的叹了口气。自己这老弟啥都好,就是有些钻钱眼里去了。

宴席散去。

钱进迈着轻快的步子,哼着前世听惯的小曲,径直往蚕娘的屋子里去了。

今天他喝了酒,胆子也大了起来,一改平日偷偷摸摸的作风。

两人自然免不了一番大战。

第二日清晨,钱进打了个翻身,便欲顺手将蚕娘搂进怀里,摸索了一下却发现扑了个空。他陡然睁开眼睛,却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已不见。

第四十一章 重逢

此时已经日上三竿。

钱进喊了声“花姐”,没人答应,便披了件衣服起床。昨夜他劳累过度,起得有些晚了。而蚕娘是个勤快人,往常这个点她早已起床忙活去了。

他走到桌旁倒了碗水喝,却一眼瞥见桌上有张字条,旁边还有个香囊。那张纸条上用略显稚嫩但很工整的笔迹写着:

老爷,家中的银两都锁在柜子里,我拿了二百两。那些衣服图样我也抄了份。老爷,恕我不辞而别,勿念。

钱进笑了笑,心说花姐也开始调皮了,一大早便跟他开这种玩笑。他走到院子里连声喊道:“花姐,花姐。”

没人答应。

金台明从屋里出来,疑惑的说道:“花姑娘不是一大早去花间坊里去了吗?”

钱进预感到不妙,急步跑到花间坊,却没发现蚕娘的影子。老范见东家上门,连忙出来招呼,却只来得及看到钱进疾奔的背影。

回到四合院,钱进直接冲进金台明的房间,扣住他的手臂厉声问道:“金台明,你是不是教过花姐写字?”

金台明自认识钱进后,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气。他拼命想挣脱,奈何力气大不过钱进,情急之中叫到:“是我教的又如何?”

钱进听了这话,整个人便如瘫软了一般。半响之后,他神色萎靡的问道:“教了多久了?”

“我教李良兄妹俩的时候,花姑娘是经常在旁边观看的。有时候她也会问我一些不认识的字。”金台明揉了揉被扯得发疼的手臂,疑惑的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花姐走了……”

“走了,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

金台明思忖片刻,又问道:“最近可曾发现花姑娘有些异样?”

钱进不答话,一个人颓然的回到蚕娘的房间。桌子上,那只红绿相间的香囊正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他小心打开,里面是两缕缠在一起的头发。

刚来京城没多久时,钱进曾经向蚕娘表露心意要娶她,结果蚕娘声泪俱下,说不想因为自己寡妇的身份而坏了他的前程。事后,蚕娘剪了钱进一缕头发,说以青丝结来全了与自己的情分。

后来,蚕娘虽然开朗了许多,可在她的心里始终横着一座大山,那就是世俗。这个世间的女子若做了寡妇再嫁,是要受千夫所指的。蚕娘虽然当了花间坊的掌柜,可是这观念岂是一时半会就能转变得了的?

自打上次蚕娘听得老钱他们要来京城后,便经常有些神不守舍。钱进也没多留心,以为她是快要见公婆了有些羞怯。其实,蚕娘一直是在意自己的寡妇身份的,她不想自家老爷被人背后指指点点。

可是,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去到哪里?

想到这里,钱进冲到后院牵了匹马,也不上马鞍,开了后门便直接骑马冲出去了。二丫走后,钱进买了几匹马,平时给酒坊运送货物。

此时还不到巳时,想来蚕娘一个女人家是走不快的,若是快马加鞭的话兴许还能赶上。

到城门口的时候,钱进不顾守卫高声阻拦,直接策马出了永定门,沿着官道一路向南追去。

一个时辰后,钱进站在一座高岗上。

望着那条一路南下的官道,他喃喃的说道:“花姐,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此时,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一条南下的小道上。

马车里面坐的是两名清丽女子。其中一名正是钱进苦苦追赶的蚕娘,另一名却是弘远镖局的云三娘。她们二人特意选了走小道,怕的就是钱进追过来。若说这其中因果,倒也不甚复杂。

原来,蚕娘之前听得钱进雇了镖局的人去接父母来京,便依样学样。昨天,她一个人悄悄的去了一趟弘远镖局,托镖局的人护送自己一趟。此时,云老爷子南下尚未归来,镖局大小事务都是云三娘拿主意。

云三娘之前在四合院曾经见过蚕娘,加上被钱进拒婚,便对蚕娘有些冷言冷语。待听得蚕娘要离开京城时,她奇道:“怎么突然要离开?是那个负心汉要你走的?”

蚕娘无法,只得将原委一一说了出来。

云三娘听罢,叹道:“也是个苦命人。罢了,老爷子估摸着也快回来了,我也正好出去走走。”

蚕娘自然是连声道谢。

云三娘又问道:“姐姐既然要我送你一趟,可有想好的去处?”

蚕娘默然。桑木村如今已成了一片废墟,回娘家的话肯定要无故遭受许多冷眼。天大地大,她却成了无主浮萍。

云三娘见状,笑道:“姐姐以后可还想见那负心汉?”

蚕娘摇了摇头,含泪说道:“既然打定主意离开,日后自然是不见为好。”

“既如此,那便去个远点的地方吧。送你去观海城如何?”

“观海城不是老爷的故乡吗,日后岂不是要被发现?”蚕娘惊道。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难道没听说最危险的地方便最安全吗?”云三娘望着蚕娘的如花容颜,心中暗道:“那负心汉想必很着紧这位姑娘吧,我索性把她送到最南边,且让他多花些时间去找,这样就报了当日拒婚之仇。若是日后被钱进追问,我就以送蚕娘去了他老家为由推脱。”

两人商定好行程,便于次日一大早就约好在城门口相见,只待城门一开便出发前往观海城。

…………

钱进没有寻到蚕娘,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回了四合院。

望着那间熟悉的房间,他的心里感觉空了好大一块。床上的棉被,还留有蚕娘的体香。闭上眼睛,似乎蚕娘就在房间里面走动,耳边还不时响起她的笑声。

整整三天,钱进把自己一个人关在蚕娘的房间里面,一门不出,二门不迈。

众人都有些担忧,便跟金台明商量要他去劝一下。

金台明叹了口气,说道:“心伤要用心来医,给他些时间吧。”

正说话间,老曹进门说门口来了几个人,说是找钱老爷的。

金台明望着蚕娘那间紧闭的房间,摇了摇头,便随老曹到了门口。来人是弘远镖局的云老爷子,后头还跟着仨个人,年龄不等。

云老爷子率先开口说道:“这位先生,钱侍讲可否在家中?”

“在是在家,不过见客怕是有些不方便啊。”金台明面有难色的说道。

旁边一中年汉子站出来说道:“我进去瞧瞧,自己的娃当了状元也不能不认爹啊。”说话的正是老钱。

钱进北上后,老钱一直带着文氏和宝儿住在文天正家。文氏舍不得离开老父,便一直住到了五月。恰好云老爷子快马来报,说钱进高中状元,一家人自然是欢天喜地。略微修整一番,他们便直接随云老爷子坐船沿着大运河北上。到京城花了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

金台明一听这话,连忙喜道:“原来是世伯来了,这下老弟有救了。”于是他把钱进这几天茶饭不思的事简短的说了下。

旁边宝儿听了,恨恨的说道:“果然不出艾米莉所料,哥哥在京城有了相好的。”

老钱听了一脸黑线,便示意金台明领着大伙先进屋安顿,他自己便去敲门。

“儿子,你爹来了。”

几息之后,门开了。从屋里头走出来一人,满脸胡子,眼眶发黑,只听他声音有些嘶哑的喊道:“爹,你来了。母亲和宝儿也来了吗?”

第四十二章 文氏的决定

老钱见儿子这副德性,不由皱眉问道:“进儿,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把自己弄成这鬼样子?”

钱进笑了笑,说道:“爹,先帮我招呼下云老爷子,我去去就来。”说罢,他进屋换了身干净衣裳,又用匕首把胡子刮了刮,一把冷水敷面后,整个人干净了些。

这几天他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三纲五常之道”如附骨之疽,一时半会是拔不掉的。虽然陈律并无明文说寡妇不能再嫁,但钱进若是娶了蚕娘为妻,肯定会有人背后指指点点,或许还有人在朝堂上拿此事来攻讦。蚕娘正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才选择独自逃离。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女人在经济上是男人的附庸。若女人经济上独立,这声气想必也足了许多。

花间坊开业后,钱进便请了几位女工,开出的价码也比男工高。这是他挑战‘妇道’的第一次尝试。日后,他要让陈国所有的女人知道,只要她愿意走出家门,便可以找到自己的营生。

至于眼下,他首先得把蚕娘找回来。若是连自己的女人保护不了,他谈什么去破除“三纲五常”?

此时,丁伟家的婆姨王氏已领着文氏母女去卧房安顿去了,书房里只剩金台明陪着老钱和云老爷子喝茶。看情形,这云老爷子和老钱相谈甚欢,金台明坐在一边插不上什么话。

待钱进进屋,金台明终于解脱。他告了个罪便自去忙了。

“云老爷子一路车马劳顿,辛苦了。”钱进见云老爷子满面风尘,心里不由一暖。

“钱侍讲见外了。我与令尊相交甚欢,偶尔还能过过拳脚招式,这一路上倒也惬意。”云英拱手答道。

“既如此,那便用过午饭再将剩余钱银与老爷子结清?”此时已近晌午,钱进打算留云老爷子用过午饭再走,以示谢意。

“用饭倒是不必了。还不知道这几个月我那闺女有没有给我惹下什么祸事,既然已经交了镖,我便回镖局去了。”说罢,云老爷子眼色复杂的望了钱进一眼。

钱进咳了一声,生怕他提云三娘的事,于是忙不迭的去蚕娘房里取了二百两银子给他,又和老钱将他礼送出门。

书房里只剩了父子二人。

“爹,这一路没什么波折吧?”

“云老爷子是老江湖了,有他在,又是走的水路,这一路倒是风平浪静。”

“那就好。”钱进笑了笑,又问道:“云老爷子……他没提什么特别的事吧?”

“特别的事?”老钱思索了一下,说道:“除了沿途讲解些风土人情,再不就是切磋武艺,还能有啥特别的?”

“那就好……那就好。”钱进心中大定。想当初云老爷子对钱进张口就称贤婿,钱进生怕他与老钱私下里就把自己的终身给定了。想起云三娘那持剑怒目的样子,他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这云老爷子颇有侠气,我与他有些相见恨晚。咦……刚听他说家里还有个闺女,不知道有没有婚配。若是待字闺中,进儿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爹……您是认真的?”

“当然认真的。”老钱见钱进神色不对,连忙改口道:“我也就随口那么一说。”

“老爹,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云老爷子家的千金武艺可是了得。”

“哦,也是习武之人?”

“是啊,说不定哪天她一不高兴,咱老钱家就断后了。”

“……”

这时,宝儿提着一个鸟笼子进了书房,脸色不悦的说道:“哥,这几只鸟帮我安顿一下。”

“哟,这是谁惹了我们家宝儿啊,哥哥替你出气。”钱进快一年没见宝儿了,自然是喜不自禁。

眼下宝儿眉眼已经长开,身量只矮了钱进半个头,脸蛋红扑扑的,像极了一只熟透的苹果,再加上一条浅绿色的丝裙衬托,更显得亭亭玉立。

宝儿很纠结,心中虽有千言万语,临到嘴边的时候却只说道:“这才一年不见,哥哥却在京城里有了相好……以后我怎么跟艾米莉说啊?”

钱进不由抚额叹道:“小姑娘家家的,知道什么情什么爱?”

宝儿扭头不答话。现在她已经长大了,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也会发脾气。在她的心里,只有艾米莉一个人配得上自己的哥哥。其他的女人想要抢自己的哥哥,她怎么都难以接受。

旁边老钱见这两兄妹正在生闷气,便知趣的退出书房,和文氏整理那些从平昌府带出来的行李物件去了。

书房里一时有些沉闷。

突然,宝儿手中的鸟笼子里面发出几声“咕咕”声。钱进一眼瞥见那里面装了四只鸽子,白色和灰色的都有。或许是怕生,这几只鸽子显得有些不安。

“咦……宝儿从哪里抓来的鸽子?”钱进奇道。

“去年秋收时舅舅帮忙抓的,养了快一年了。”宝儿见哥哥问起这些鸽子,便有些自豪的说道。

“额……舅舅可真是童心未泯啊。”钱进实在无法想象舅舅那么一本正经的人去抓鸟是个什么情形。小时候他便带母亲抓竹鸡,现在又带妹妹抓鸽子。

宝儿突然想起一事,只见她转身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故作神秘的说道:“舅舅托我带给你的。”

钱进了然,这信是给安庆公主的。

“舅舅最近可有什么反常啊?”

“还真有。“宝儿回想了一下,便噼里啪啦的说道:”三个多月前文老爷子也是带了一封信给舅舅。自从那天后,舅舅便一直有些呆傻,饭也没心思吃,笑得也有点邪门,连续好几天都那样,外公骂他也没有用。”

钱进接过信直接收入怀里,问道:“这信你没拆开看吧?”

“本来想拆开的,看在舅舅帮我抓鸽子的份上,我便忍住了。”宝儿吐了吐舌头。

“幸好你没拆开看,舅舅可都是作了记号的。”

“哥哥怎么知道的?”

“山人自然办法。”

“……”

望着那几只鸽子,钱进突然心生一计。若是以后的书信都用鸽子来传递,那岂不是要方便快捷很多,而且又省钱。

想到这里,钱进把李良叫过来吩咐道:“小李子,以后这几只鸽子就归你照看了,记得好生喂养。嗯……还要让它们听你的话。”

李良挠了挠头,问道:“这鸟怎么会听我的话呢?”

钱进本欲赏他一个爆栗,后来一想,这训练鸽子确实是一门学问,李良不知道也很正常。最关键的一条便是要让鸽子认窝,传递书信说白了就是让鸽子在两个窝之间来回。

于是,钱进将自己知道的那半吊子训练方法一一说与李良听。且不说有没有用,试一下就知道了。

李良当下便在后院寻了一处向阳的地方磊了个木箱子,把那四只鸽子安顿了进去,又喂了些苞米。那几只鸽子总算安静了下来。

…………

晚饭的时候,钱进把老范和丁伟几个人都叫回了四合院,并一一介绍给自己的家人。

觥筹交错间,众人把钱进灭倭寇、中状元、开作坊等事都娓娓道来。

老钱听了不由暗暗乍舌。没想到自己儿子出了平昌府之后还与倭寇遭遇过,所幸化险为夷,还升了千户,又得了皇帝嘉许。

不过,老钱对儿子开作坊之事却是暗暗称奇。虽然在观海城的时候钱进便酿过几壶酒,做过几坛子酱油,但那些总归是小打小闹罢了,老钱也没太放心上。没想到这一年多没见,自己儿子居然在京城网罗了六七十号人手,还置办了这么大的家业。

要知道老钱家祖上可从来没做过裁衣酿酒之事,也不知道儿子是从哪里学会这些手艺的。望着儿子熟悉的面孔,他却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用罢晚饭,钱进吩咐老范过几天给父母亲和宝儿一人裁几套夏衣。

到了晚间,钱进便安排父母亲住了主卧,自己那间书房收拾了一下给宝儿和李香住,他自己则住在蚕娘那间房里。

蚕娘走了四天了。

躺在那张熟悉的床上,钱进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门口,期待着下一刻蚕娘便出现在那里。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钱进一激灵,便起身开门,结果发现是母亲站在屋外。

文氏看钱进一脸失望的表情,笑道:“都说‘有了媳妇就忘了娘’,看来果真是如此。怎么,不请我进去坐一下?”

钱进连忙让在一边。

文氏进屋后扫了一眼房内,问道:“那位姑娘之前便是住这间房吧?”

钱进只是“嗯”了一声,顺手倒了碗水给母亲。

“丁家屋里人已经把蚕娘的事大概与我说了一下,言谈之中多有称赞。这女人如果说另一个女人好啊,那肯定差不到哪里去的。我刚刚也看了一下这间厢房,显然也是收拾得很细致的。听说,你还救过她的命?”

“花姐也救了我一命,若不是她搬来救兵,只怕我命休矣。”

文氏叹了口气,说道:“想当初你爹爹也是救了我的命。这孩子也不容易,进儿还是想法子把她寻回来吧。”

“母亲不嫌弃她是个寡妇?”

“寡妇也是人啊。而且,这孩子心善,她离开是替你考虑了。反正这媳妇我是认了。”

钱进听了这话,心中大喜。外头人都以为家里面是老钱做主,殊不知母亲才是拿主意的。

第四十三章 入宫

八月十五的清晨,初升的朝霞映在京城那庞大巍峨的宫殿建筑群上。从外头看去,那闪闪发光的琉璃瓦,还有那些金箔裱糊的雕梁画栋,给整个皇城蒙上了一层氤氲的黄金光泽,也难怪那些西洋人会认为陈国的皇城是由纯黄金打造的。

此时,钱进正随苏公公走在皇宫的宫墙下,身后还跟着二十几名抬着木箱子的小黄门。

望着那些木箱子,钱进心疼得直牙酸。里面那些勾兑酒虽然只值个二十多两,可那些青花瓷酒瓶就花了二百多两。

今儿个是中秋,宫里面传旨召天子侍讲、翰林院编修钱进入宫觐见。旨意是昨晚才到四合院的,同时送来的还有两套绣着紫鸳鸯的青袍官服。

四合院忙乎了一宿,才将入宫所需准备好。三更天的时候,文氏和宝儿母女俩又忙乎了半个时辰,才帮钱进穿戴整齐。

一路上安静的出奇。钱进打了个哈欠,却一下没把控好发出了声音。有几名小黄门在后面小声嘀咕,却被苏公公回头一个凌厉的眼神吓得赶紧闭嘴。

钱进心里面笑了一下,心说昨夜给苏公公的那二百两银子果然没有白打发。

一行人就这么安静的走着,钱进都记不清穿过了多少道门洞,转了多少个拐角。八月的天气有些热,披着那身青袍官服,他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此行的目的地是仁寿宫,也就是仁武皇帝的生母郑太后所在的宫殿,中途还得先去御书房打个转,据说陛下还有些吩咐。

听苏公公的意思,太后召见主要是想看看自己德行如何,毕竟这天子侍讲是要常伴天子左右的。若是让德行有亏的人侍奉皇帝,岂不应了“近墨者黑”那句古语?

穿过一道极深的门洞后,入眼处是一片开阔区域,四周错落有致的布局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宫殿、假山,还有花园。看那些建筑风格,生活气息很浓,想必已经进了内廷的区域了。

钱进的心里没来由的咕咚了一下。马上就要见到陈国的皇帝,还有那位一直辅政的郑太后,他跟陈国亿万百姓一样也会紧张。

命运的安排有时是不可捉摸的。他一个现代人穿越到陈国,信奉的是‘格物致知,造化万民’,而陈国奉行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有的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服务于皇权。

若是给他足够的实力,他不介意将这一切给打个稀巴烂,重塑一个新的陈国。可是,因为外公和舅舅的关系,他又与皇权紧密的结合在了一起,先是和皇帝一起出了趟居庸关,后面又被点了状元,以后还要常伴天子身边。

前边苏公公回头见钱进步子慢下来,便轻轻咳了一声提醒。钱进赶紧摒除这些要命的想法,疾步跟上。前边不远处就是御书房,也就是皇帝平时看书和批阅奏章的地方。

到殿门口的时候,苏公公示意钱进在门口等一下,他先进去跟陛下通报一声。

钱进有些无聊,便打量起门口那两位全身戎装的守卫来,结果发现其中一名看着有些眼熟。

正思索间,那名守卫说道:“钱侍讲,本官乃金吾卫五品带刀侍卫金铎,当值时刻恕不能行礼。”说罢,他又往前走了小半步,低声说道:“得空的时候还请您赏脸一聚,我们几位兄弟都想借您的宝刀一观。”

钱进终于想起,这金铎就是那晚随仁武皇帝偷跑出居庸关的几人之一,自己还曾与他交过手,把他的刀都劈断了。现在大家已经同殿为官,日后少不得要经常照面,他也不好抹了这金铎的面子,于是拱手笑道:“好说……好说。”

这时,苏公公在门口冲钱进招手。钱进于是整了整官服,换上一副肃穆的表情,便沿着殿前的汉白玉台阶进了殿。

御书房内,一位年轻人此刻正一手负立,另一只手则抓着一支大狼毫笔奋笔疾书。此人正是陈国第十四代皇帝赵无极。

旁边蔡公公正小心伺候着,待皇帝写完一张就抽走摊在另一副桌案上晾干,再铺上新的。

钱进躬身立在门口没有出声,趁着这当口儿他细细打量一下了皇帝。

皇帝看上去身材比较瘦弱,比钱进矮了小半个头,皮肤白皙,面目也还比较清秀。

正当钱进纳闷皇帝为何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时,仁武皇帝抬起头来笑道:“钱爱卿来了?”

钱进于是行跪拜之礼。

仁武皇帝走到御书房正中,右手虚抬了一下,示意钱进平身。

待钱进站起,他又走近细细打量了一下,过了一会笑道:“钱爱卿果然英雄气概,不愧是朕钦点的状元。”说罢,他又转头望了望蔡公公,似乎想听听蔡公公的评价。后者连连点头。

钱进躬身说道:“多谢陛下抬爱,只是微臣何德何能当得起这状元,况且居庸关那晚还冲撞了圣驾……”

话还没说完,仁武皇帝抬手作了个“嘘”的姿势,然后诡异的笑道:“那晚什么事都没发生,朕一直在御书房读书到很晚,钱爱卿也没有见过朕。知否?”

钱进口里答应着,心里却嘀咕起来。这事连安庆公主都知道了,实在不知有何必要隐瞒。转念一想,自己马上要去见太后,也有可能这天下人都知道皇帝偷跑出宫的事,却唯独太后不知道。

这时,皇帝眉飞色舞的说道:“那天代孝儒来朕这里告状,哭的那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呀,朕给了他这个脸面,又让钱爱卿多玩了三个月。想想你们读书人也不容易,若是朕中了状元,先玩他一年再说。”

“额……陛下,您若是也去考状元,那叫天下学子情何以堪呐?”钱进尴尬的回道。

“钱爱卿说的极是,朕富有海内,就不去跟学子们去争这状元了。坊间是不是把这个叫……抢饭碗?”

“……”

“对了,钱爱卿可否说下你在镇江府是如何扫除倭寇的?还有你那把宝刀是出自哪里?听说你还开了个酒坊?还会裁衣……”

正当钱进不知从何答起时,旁边蔡公公小声说道:“陛下,该上早朝了。”

仁武皇帝听得一顿,回头一脸不悦的看了蔡公公一眼,冷声说道:“更衣,上朝。”当下便有几名小黄门进书房伺候。

钱进见状便起身告辞,说太后那里还有召见。

仁武皇帝招手示意钱进近身,又低声耳语了几句。钱进连忙称谢。

…………

仁寿宫门外,钱进垂首而立。

距苏公公进去通传已有两刻钟了,却一直不见太后递话出来。此时太阳甚毒,钱进的额头上已经冒起一层细汗,不时有豆大的汗珠滚下,滴在门口的青石板上。钱进索性入定,将全身筋骨放松,因此站的也不累。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位老太监,须发皆白。只见他将手中拂尘一甩,口中说道:“钱侍讲,太后宣你觐见,请随我来吧。”

钱进躬身谢过,便急步跟在那名老太监身后。

进门后,钱进扑通跪下朝珠帘后端坐的华美人影叩了两个响头,口中高呼:“拜见太后娘娘。”弯腰那一瞬间,他用眼角余光飞速的扫视了一下四周。屋内里面只有四五名丫鬟,苏公公也在。

几息过后,珠帘内响起一道慵懒但听着很舒坦的声音:“平身吧……看座。”

钱进谢过,便大咧咧的坐在一名丫鬟搬过来的竹凳上。

凳子还没坐热,珠帘内那位便厉声质问:“听说你初到京城,便与我儿一起游了趟居庸关?”

钱进听得一愣,心说这太后果然不是易与之辈,先前让自己在门外晒了两刻钟的太阳,现在又给自己来个当头棒喝。他若答不是呢,就有欺瞒太后之嫌;他若答是呢,又得罪了皇帝。

所幸出御书房的时候皇帝已经暗授机宜,于是他摆出一副死不认帐的表情答道:“太后,并无此事。刚来京城那会我一直忙着备考,并无闲情逸致出京游玩。”

郑太后听了这话不置可否。钱进只感觉到珠帘内那双眼睛正打量自己,似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看透。良久,郑太后悠悠说道:“文老爷子身体可还好?”

“回太后的话,外公身体还算硬朗,只是行走有些不便。”

“有空替哀家传句话给文老爷子,就说他吃过的苦哀家都记着了。”

“多谢太后。”

“现如今皇帝还没个正形,日后记得多劝谏他。”

“是。”

“好了,哀家也乏了。今儿个是中秋,也没啥好赏你的,听闻你家里还有两个小孩,便带些宫内的桂花糕回去吧。”说罢,郑太后挥挥手,示意钱进可以退下了。

一位宫女将早已准备好的红漆食盒交到钱进手中。紧接着,那位老太监便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钱进拜别。

这次入宫就这么结束了。

第四十四章 隐秘

出宫的路上,钱进一直在琢磨郑太后那些话。

郑太后对他既谈不上嘉许,也谈不上告诫。这些上位者每天把玩弄心术当成家常便饭,说话总是留半截,让你自己去揣测。也正因为这样,才更显得天威难测。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实力太弱小了。或许人家只是把你当成了路边的一只蚂蚱,能够看你一眼已经是你祖宗十八代烧高香积下来的福分。所幸的是,皇帝看起来还比较好说话。

快出承天门的时候,钱进掂了掂手中的糕点盒,心里不由骂道:“真特妈的小气,二百多两银子就买了盒糕点。”

这时,身后远远传来呼唤声。钱进回头一看,原来是蔡公公一路小跑追出来了,于是驻足等待。

待他跑到跟前,钱进问道:“蔡公公,可是宫里还有旨意?”

蔡公公喘匀了气才说道:“钱侍讲……陛下吩咐你明天要来上朝了。”

钱进听了这话,不由哀叹好日子到头了,嘴里却是应道:“劳驾蔡公公了,找个时间请你喝酒。”

“来日方长,日后杂家还得请钱侍讲多多照应。”

“彼此彼此。”

两人以后都是要常伴皇帝左右的。都说伴君如伴虎,指不定哪天就捋了虎须惹毛了皇帝。关键时候若是有人帮忙言语几句,说不定就化险为夷了。

别的不说,且回去与家人过中秋去咯。

…………

钱进走后,仁寿宫那位老太监对几名宫女使了个眼色,于是她们都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那名太监看着宫女们关了门,便拿了把羽扇走到太后跟前轻轻摇着。

约摸盏茶功夫后,老太监估摸着太后想听自己说话了,便开口道:“太后,奴才觉着这钱进有点意思。”

此刻,郑太后正一手托腮斜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看她年龄只有三十几许,玲珑的身躯裹着一身绣着彩凤的深红色长袍,白皙的瓜子面庞上画着淡淡的烟熏,两道细细描过的柳叶眉直指发际,头顶梳一个高高的云髻,两侧分别插着一朵黄金打造的牡丹和一只金蝴蝶,摇拽间便如一只蝴蝶正翩然飞向那朵牡丹。

听到老太监的评价,郑太后一双凤眼微睁,整个人便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她扶住老太监递过来的手从榻上坐起,朱唇轻启说道:“洪公公,此话怎讲?”

这名叫洪公公的太监拱手说道:“我看他学识武功都还尚可,静养功夫也还行,最主要是……陛下喜欢。”

郑太后听罢,“扑哧”笑道:“你这老狐狸倒是心思活泛,皇儿那点小心思逃不过你的法眼。”

“太后圣明。”

“做母亲的哪能不明白自己儿子所想。平时我对他虽然多有责难,可哪一次到了最后不是遂了他的意?他大可不必让这钱进到我这里来做戏。”

“这叫知母莫若子。记得陛下十二岁那年打碎了先帝赐给您的一只玉佩,那一次您把陛下责罚的可不轻,可陛下就是不认帐,事后您反而嘉许了陛下。今日这钱进对出居庸关之事也是矢口否认,奴才认为多半是得过陛下指点了。”

郑太后听了这话点了点头,说道:“当时哀家是要他明白一个道理,这皇帝是轻易不能认错的,即便错了也是在于大臣辅佐不力,不然他以后怎么治理天下?”

洪公公递上一碗用青花瓷盖碗盛着的温茶水。郑太后小心接过抿了一口,问道:“这钱进的生辰八字弄清楚了?”

“回太后,已查清楚了,这钱进乃洪治十二年冬至生人,与陨星雨来犯的时辰差不了多少。”洪公公小声回道。

“陨星雨来犯多半是有劫难降世,却不知这钱进是灾星还是应劫之人。”郑太后面有忧色。

“太后不必多虑,如今距陨星雨来犯已近十七年。这些年我陈国虽然有些小灾小难,但大体还算安定,有没有劫难还不可知。况且,奴才也查过,我陈国洪治十二年冬至出生的人口有两千余人,应该不会恰巧应在这钱进身上。”

郑太后返头怒道:“病入膏肓之人尚且还能蹦跶一段时日,这劫难怎么就不能应在十多年之后?”

洪公公见太后发怒,连忙止住话头。此时屋子里没有什么风,郑太后觉着里屋有些闷热,便欲往外间透透气。洪公公赶忙将珠帘掀起。

太后见茶几上一盆火玫瑰正开得艳丽,便有些欣喜的走近,白嫩纤细的小手轻轻在花瓣上抚过。望着那盆玫瑰,她的心情稍微平复。

住在这深宫之中,不管是一个多么开朗的人,日子久了也会心里面长草。因此,她喜欢穿大红的长袍,喜欢鲜红的花朵。似乎借着那鲜亮的颜色,她的内心也明亮起来。

郑太后见洪公公在一旁不敢言语,不由笑道:“你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哀家的脾气想必你也很清楚,用不着做那副胆战心惊的样子出来。”

洪公公笑道:“太后教训的是。”

“陈国的家底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对这劫难之事哀家是宁可信其有,也不愿陈国的江山有半点闪失。若不是怕引来民变,哀家早都把那两千多人都杀光了。”

洪公公听了这话,背后不由冒出一股冷意。

这东厂如今就操持在他手里。虽然平时他没少干过杀人的勾当,但一下子断送两千多条人命,即便是他也会忌惮。毕竟,那刘轩的下场摆在那里。

他估摸着太后是不是对钱进起了杀心,便试探的问道:“若是杀了这钱进,只怕天正公那里……”

“哀家何曾说过要杀他?”郑太后一脸鄙夷的说道:“当年先帝宠信刘轩,熟料他欲借先帝前往泰山祭天之机行谋反之事。幸得天正公冒死进谏,陛下才改了主意,将祭天的地点改在了天坛。说起来,天正公救了陛下的命,他这点骨血我还不至于去动的。”

洪公公听得这话便放了心。他也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可是一想起十八学士案,还有刘轩倒台时死去的那些人,便不由得脊背发凉。

这时,太后继续说道:“陨星雨来犯后,钦天监监正汤显辰死得蹊跷。锦衣卫千户高远奉命查探,却再也没有回来复命,更显得此事诡异。若是要弄清楚当年之事,还得落在这高远头上。”

“奴才这些年也一直在多方搜捕,只是这高远精通易容之术,又对锦衣卫和东厂的路数了如指掌,所以一直没有建功。”

郑太后脸色不悦的说道:“罢了。高远给我继续找,这钱进也要给哀家盯好了。若是他有什么不轨之心,杀了便是。”说罢,她将一朵玫瑰轻轻摘起,却不小心被花刺扎破了手指。

洪公公慌忙取来一条手巾包扎,心中却嘀咕太后对这钱进的态度到底是杀不杀。伤口扎的不深,轻轻一拂那花刺便掉了,但洪公公明白,太后心里的这根刺一时半会是难以拔除了。

他试探的问道:“太后,如今这钦天监的官员都只会些马屁功夫。依奴才看,要不要请异国的和尚行占卜之术?”

“你是说传教士?”

“正是。”

“现在施行海禁,你倒是给哀家找一个来?”

“……”

………………

钱进回了四合院之后,已近晌午。此时,钱进还不知道太后的一念之间,他的小命经历了一波三折。

将食盒交予李良几个后,他径直入了厅房。酒菜俱已备好,专等他一人回来便可以开席。

钱进倒了一杯酒自饮。

老钱见儿子神色不对,不由关切的问道:“进儿,入宫还顺利不?”

钱进笑道:“还好。太后还打赏了糕点。”一想到那糕点,钱进脸色大变,他疾步跑到院子里将食盒从李良手中夺回,又将他手中那块桂花糕打掉,口中骂道:“外面的东西能随便吃吗,吃死人了咋办?”

李良站在那里一脸委屈。钱进心中不忍,便柔声安慰道:“以后小李子要吃什么,咱自己买就是了。哥哥现在……有银子。”

小李子听得这话不由得破涕为笑。被钱进这么一整,众人反而是越来越糊涂了。

钱进又跟丁伟吩咐道:“丁掌柜,现有的作坊就罢了,若是新开分号不能再用院子里的人口去县衙备案了。你路上给点钱随便拉个乞丐都行。”

丁伟不解,但还是点头答应。

“酒坊的酒精,除了玉泉坊和刘郎酒坊可以卖,其他的商户要买你可以一概不理。给我使劲的囤,一直囤到天寒。”钱进继续说道。

金台明知道钱进此时心气不顺,便问道:“老弟是否在宫里受了委屈?”

钱进笑道:“无事,喝酒。”说罢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回来的路上,他想明白了太后对他的态度,那就是“轻贱”。

第四十五章 朝议

翌日寅时,一轮圆月悬空。

此时,京城的老百姓还在熟睡。大大小小的京官们已经从各自的府邸钻出,或坐着大轿,或步行赶路,渐渐的汇成了一支入朝会的洪流。

钱进也是这支洪流中的一员。

前天夜里因太后召见的事一宿没睡,今晨又要这么早起床,这对于他一个每天睡到自然醒的人来说异常的艰难。宝儿又是捏鼻子又是敷冷水才把他从床上撵下来。

当天边第一缕晨曦照耀大地时,文武百官终于等到上朝的钟声,纷纷持牙牌从承天门左右掖门鱼贯而入,在奉天殿前的御道两侧按照官位品级站好,文官在左,武官在右。

乐起,鸣鞭,鸿胪寺卿高声唱“入班”。

早已习惯这些流程的内阁辅臣、各部尚书、科道官以及一些回京述职的地方大员排好队形沿着殿前的台阶入殿。

钱进也跟在这些大员后面,惹来周边一片艳羡。

奉天殿里面就那么大,而在京为官的何止上千。因此,四品以下的官员是没资格入奉天殿议事的。

钱进是个例外,他要记录皇帝的言行,回答皇帝的问询,职责所在。另外一个例外就是六科的给事中,虽然只有正七品,但可以直接面见陛下,也可以行弹劾之责。

入殿后,钱进发现年轻的仁武皇帝已端坐廊内正中的金台上,各路大员也差不多已分成两边站好。

正当他犹豫着该站哪里时,李首辅轻轻咳了一声,朝金台那边努了努嘴。钱进顺着首辅的目光望去,只见金台两侧也站立了十几名官员,大都是穿着青袍拿着笏板的,中间夹杂着几名穿红袍的官员。

钱进心里不由嘀咕起来。敢情这天子侍讲有这么多人!他起先还以为是个很稀缺的官职。

忍住袭来的失落感,钱进朝首辅拱了拱手,便沿着廊内左侧的台阶爬上金台,寻了个空处挤了进去。旁边几位仁兄投来不太友好的目光。钱进朝他们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这时,鸿胪寺卿黄文涛高声唱道:“再鸣鞭,行一拜三叩之礼。”鸣鞭就相当于鸣礼炮,需要把一根长鞭抽的震天响,端的是个技术活儿。

待三声鞭响过后,众官员皆敛声拜伏于地。钱进也跟着照做,中途他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台下,只望见黑压压的一片乌纱帽。

礼毕,早朝开始。

当下便有户部侍郎吕颂奏道:“禀陛下,如今有漕六省①的漕粮大抵已运抵京、通②二仓,此次南直隶漕粮有130万石,河南28万石,山东20万石,余下江西、湖广、浙江三省漕粮月底便可抵京,江西今年可运漕粮50万石,浙江40万石,湖广22万石。依此推算今年北运的漕粮共有290万石。另,太仓今年入银有200万两。”

这吕颂便是陈雄的舅舅。与陈雄争讼之时,钱进便已听说过吕侍郎的大名,今次却是第一次见到真人。只见他四十几许的年纪,身量中等,面皮白皙,蓄长须,也长了一对三角眼,一看便是精明之辈。

仁武皇帝今年才理政。虽然每日有首辅、国子监和翰林院的大儒教授国事和驾驭之道,可他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哪有那番耐性,再加上国库之事本来就枯燥,他听进去的能有一成便不错了。

因此,听了吕侍郎的这番奏报,皇帝也弄不明白这些粮银是多是寡,便干咳了一声问道:“依吕爱卿来看,今年北运的漕粮和岁银可还足用?”

吕颂迟疑了一下,说道:“陛下,边军的年例、各卫所的折粮银、军士的布花银,还有京营的饷银……一年所出大约130万两,若无别的开销,这银两倒是够了,只是还要给在京的官员发俸,这里就去了三四十万两。大运河每年也需要疏通,所需银钱也不是个小数目。至于岁粮,每年官军的月粮③、九陵卫④、外卫及京营的行粮⑤需320万石,这里就有30万石的亏空,差不多是所有官兵一个多月的粮耗。另外,京城里面的官员也要发粮俸,要想法子补缺。”

听完吕颂这番话,年轻的皇帝总算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妙,稚嫩的脸上开始阴郁起来。他今年行了冠礼上朝议政,却没料到等着他接手的是这样一副烂摊子。

殿中的诸位大员见皇帝不说话,一时也摸不准皇帝的心思,便都不作声。

仁武皇帝的目光在诸位大员的脸上一一扫过,心中不由无名火起。自己出居庸关游玩的时候,你们倒是追的紧;平日说教的时候,你们讲的头头是道;现在需要你们出主意的时候就怂了。

当然,皇帝骂也只能在心里骂,眼下他刚掌朝政,诸事繁琐,还得仰仗这些大臣办事。若是闹出个君臣失和,这对于眼前的陈国无异于雪上加霜。

“梅大家,可有何应对之法?”年轻皇帝的目光在国子监祭酒梅若亭这里停住了。

钱进在杨梅诗会上听方仕说起过梅大家的大名,因此不免多看了老先生两眼。

梅若亭执掌国子监,又是理学大家,年纪虽已过耳顺之年,身体却还健朗,要不怎么能大半夜的把皇帝从居庸关给请回来?不过,他最有特色的便是发白的眉毛垂下几寸,像极了画里面的老寿星。

听得皇帝发问,梅若亭的身体微不可查的哆嗦了一下。不过,为了当得起“梅大家”这一称号,他还是挺了挺腰杆,挪动那极不情愿的身躯向前走了一步:“禀陛下,这钱粮的事一直都是户部在管,老朽不敢僭越。”

仁武皇帝轻哼了一声发泄不满,又问督察院右副都御史孙明书道:“孙御史,你总督十二路漕运运军,就没啥要跟朕说的吗?”

孙明书不到天命之年,虽然是一名文官,但身材比较魁伟。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挺了挺他那个大肚腩,上前奏道:“禀陛下,这漕运之事,微臣只管沿路押运,却是不问收缴之事的。臣……一时也想不到应对之法。”

皇帝听他这话也不好发作的。毕竟人家刚刚才把今年的漕粮运到了京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剩下的六部尚书还有其他科道官,他已经没有兴趣再问下去了,想必都是“不敢逾制”、“尚未想到应对之法”等推诿之语,问了也白问,浪费口舌。

最后,仁武皇帝将目光投向李首辅,眼中也柔和了许多。

皇帝新登大宝的时候,难免有官员欺负新帝没有根基,便是首辅一句话令宵小之徒偃旗息鼓。后来,首辅更是出任帝师,每日传授治国之道,在皇帝心里是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

似乎感受到皇帝的目光,李首辅轻轻弹了弹衣服,轻轻抬脚往前踏了一步。

众人见状,都松了口气。有暗自庆幸不用被皇帝点名的,也有对首辅信心满满的,唯独没有人敢看笑话。陈国的粮银短缺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哪一次不是被首辅轻轻化解?

众人尚在各怀心事的时候,李首辅那边已经奏道:“禀陛下,若是个丰年,每年北运的漕粮有不下350万石,只是去年山东、河南,以及南直隶北部(今安徽)受冰雪灾害严重,北运的漕粮多有挂欠,才会导致漕粮缺额。今年是个风调雨顺之年,有漕六省的秋粮收成应该不错。”

“那依太傅来看,眼下该如何应对才好?”皇帝急于知道应对之法,说话时身子已经有些前倾。

首辅似乎不急着讲出答案。难得今日陛下对这些国事起了兴趣,他若不抓住机会施教一番,那他就不是首辅了。

“陛下,这几年我大陈可说是小灾不断,皇家体恤百姓,多有开仓施救,眼下京、通二仓的存粮不过二、三十万石。可如今六军官兵皆举新漕待饮,若是不发粮饷恐生变故。”

“太傅所言极是。我高祖皇帝定鼎天下以来,便将‘天子御守国门’定为国策。边区苦寒,若是让将士们连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戍守边关?”

首辅对皇帝的应答颇为满意,便说道:“陛下不忘祖训,不愧是‘仁武’之君。依老朽看,今次北运的漕粮应优先确保官军所需。至于京城的粮缺,那也不能小视。要知道每逢灾年,便有许多百姓逃难到京城来,可知这是为何?”

“那是因为京城里面有朕……”

“不错,只要有天子在,老百姓心里就不会慌,毕竟天子脚下总不至于饿死人。不过,若是京城也没有粮食,那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了。因此,老朽恳请陛下发令,火速从有漕六省调运秋粮50万石入京,以解缺粮之急。”

说罢,李首辅又返头望了望朝中的文武百官,笑道:“至于京城官员的俸粮……我陈国遭逢灾年,官员们怎能不替陛下分忧,便以胡椒粉代替半年俸禄吧。”

仁武皇帝听得此话,连呼三个“好”字,当即便命准奏。钱进及各位侍讲笔动如飞,将陛下旨意记录在案。

写完之后,钱进轻轻吐了一口气。

这份差事不累,只需讲皇帝和大臣讲的话拣紧要的记录便可。不过,钱进总算领教了首辅这位“超级补锅侠”的手腕,不光三言两语就把问题给解决了,还给陛下上了一堂课,顺带敲打了一下文武百官:不要以为皇帝年轻就不把他当回事。

注:①有漕六省:山东、河南、南直隶、浙江、湖广、江西六省;

②通:指通州;

③月粮:指官军每月的基本口粮,区别于“行粮”。

④九陵卫:蓟州总督管辖区域,含昌平州、怀柔县、顺义县、长陵等九陵卫。

⑤行粮:指行军途中或在外执行任务时加发的粮饷;

第四十六章 海运之争(一)

一番商议之后,皇帝命此次临时调拨的漕粮由南直隶出30万石,浙江和江西各出10万石,山东和河南两省由于去年遭灾,免了加征的漕粮。又命漕运总督孙明书调派军队运送。

此时离晌午还差半个时辰,仁武皇帝见漕粮的事已解决,兴奋之情难掩。这是他议政以来碰到的第一个难题,也是他解决的第一个问题,即便实际上解决问题的是首辅。

正当他准备命鸿胪寺卿宣“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时,督察院右副都御史孙明书上前一步奏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仁武皇帝本打算今日早早的退了朝,他再去生母郑太后那里拜见一下,顺便再吹嘘一下自己如何英明了得。

不过孙御史既然有事奏报,他还是要表现得大度一些,总不能寒了臣子的心。于是他抬了抬被宽大黄袍笼起来的右手,柔声说道:“孙御史请讲。”

孙明书举着笏板躬身说道:“陛下,大运河过了九月就进入了枯水期,因此每年的漕粮都是来年一二月份起运,最迟八月底到京城。如今马上就到九月,这50万石加急的漕粮恐一时难以运到京城。”

“既如此,为何不走陆路?”皇帝问道。

孙明书面有尴尬之色。皇帝问的这个问题实在是让他无从答起,只要稍微是个会算经济账的都不会这么问。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说道:“陛下,若是走陆路,我这十二万多运军恐怕难以担此重任,需临时征调民力。”

吕颂也上前帮着说道:“陛下,孙御史所言极是。若是走陆路,恐怕征调军民不下50万,车辆马匹更是无算,所耗粮草都不止50万石漕粮。再者,运送一趟漕粮往返差不多要一年,若是临时征调民力,会延误百姓耕种。”

看着吕、孙二人在那里讲的头头是道,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当皇帝不是听这些臣子抱怨难处的,而是要听应对之法。若是什么事都要他这个皇帝来解决,那还要大臣做什么。

只见他从金台之上腾地站起,怒视群臣道:“水陆都不行,那你们说该怎么办?”此时,国子监和翰林院那些大儒讲授的“天子威仪”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古人云:“天子一怒,流血漂橹”。即便仁武皇帝的牙齿还不够锋利,身体也不够雄壮,那也是一头狮子,发起怒来也是能够吃人的。

因此,群臣很默契的又选择了低头不言。奉天殿里一时出奇的安静。连首辅都罕见的没有发表意见,只一味沉思。钱进也知趣的躲在那些侍讲身后,专心拿着毛笔在笏板上鬼画符。

几息之后,工部侍郎杜决打破沉默:“陛下,臣以为这漕粮的缺额倒是不用着急。京营和边镇的官兵们若是省着点用,足够支撑到明年六、七月。届时,山东、河南两省的漕粮提前一月起运,应该正好续上。当然,这一切都是以大运河畅通为前提的……”

“杜工部有话直说便是,遮遮掩掩的像什么样子。”皇帝重新坐回金台上,冷声说道。

本来皇帝心情不悦,杜决是不想出这个头的。

可是,工部管着大运河每年的疏通工程,若是误了明年的漕运,他就算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皇帝砍的。因此,他打算劝皇帝把漕粮之事先放一放,再张口要大运河疏通的工程银子,结果被皇帝一句话给怼回去了。

工部尚书曹鸣见自己的副手没把话跟皇帝说明白,便直截了当说道:“陛下,大运河每年都需要疏通,请陛下准予拨银80万两。”

皇帝此刻已经不想开口说话。漕粮的事还没解决,工部又跳出来要银子,可偏偏他还不能发作的,毕竟人家也是为了国事。

“哼,曹尚书和杜工部打的好算盘。你的工程银子重要,唯独我官兵的粮缺便不是个事?”说话的是兵部尚书丁仪。

丁尚书五十出头,体形高大,蓄美髯,面堂红润。先前他听杜工部说要官兵们“省着点用粮”时便已经有些不悦,只是人家一个侍郎他也不好发作的。如今连曹尚书也跳出来帮腔,他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了。

曹鸣虽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小老头,嘴上功夫却是厉害,只听他慢悠悠的说道:“丁尚书,老朽细细算过,你那漕粮的缺口顶多就是个把月的事,苦熬一下也不难度过。”

“依曹尚书之意,我大陈的官兵要饿一个多月的肚子戍守边关不成?”

“丁尚书误会,适才杜工部已说过,明年河南、山东两地的漕粮会提前一月起运,正好赶上官兵的粮缺。”

“曹尚书怕是有所不知,这漕粮到了京城也需要转运,路上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再者,若是边疆起了战事,这粮缺可就不止30万石了。到时候官兵饿了肚子拿不起刀枪,万一边关有失,曹尚书可是居功至伟啊。”

“丁尚书言重了。若是大运河疏通不力,明年的漕粮到不了京城,诸位同僚恐怕都要喝西北风去。”曹鸣淡淡说道。

“你……”丁尚书哪里料到堂堂工部尚书这么无赖,一句话妄图把这殿里的大臣都拉下水。

这官场上有一个大忌,那就是不能成为所有官员的公敌,否则不论你如何位高权重,那也做不长久。曹尚书就是深知这一点才拿官员的粮俸说事。

丁尚书确实投鼠忌器。这排兵布阵是他的看家本事,可跟人斗嘴皮子他玩不过工部的人,那可都是些靠算计吃饭的人精。不过,在京城里混的久了,谁的屁股也不干净。你既然敢玩阴的,那我就敢来楞的。

他指了指曹鸣,骂道:“别以为没人知道你底细,这河道被你修了又修,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银两都可以堆成山了。”

“哼哼,你兵部的山头也不怎么干净。”

……

钱进在金台之上看着两位尚书你一言我一语的,比泼妇骂街好不了多少,一时惊呆了。

今天他第一次上朝,便亲眼目睹了如此奇葩的戏码。偷偷瞥了瞥金台上的皇帝,他发现皇帝居然也是饶有兴趣地观看,想必尚书骂架的戏码平时不多见。

这时,吏部尚书王培文咳了两声提醒道:“丁尚书和曹尚书且体面些,陛下还在看着了。”

礼部尚书史学义也站出来劝解:“王尚书说的对,两位尚书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切莫丢了圣贤的颜面。”

丁、曹二位尚书碍不过两位重臣相劝,只得罢口,不过两人的脸色却依旧难看。

钱进不由得细细看了王尚书和史尚书几眼。殿试的时候,钱进便已与这两位尚书打过照面,但那时在场的官员很多,他也没来得及多说上几句话。

王尚书一看就是北方人,体形高大,面皮有些黑,虽已过天命之年,却保养的极好。最有特色的便是他的头看着比别人的要大。

史尚书则已经有些老态,脸上的皱纹有如龟裂的老树皮,半尺多长的胡须已经发白,腰后面别着一杆烟枪,若是不穿官服,倒像是一位村里走出来的老头。

钱进对史尚书倒是有些愧疚。与陈雄争讼当日,史尚书便派人来给他壮声势,还嘱咐他多去礼部串门。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忙乎着两间作坊的事,倒把这事给耽误了。丁尚书那里也是,一直没去换千户腰牌和军册。

正当他琢磨着这两天把礼部和兵部的门给串了时,吏部王尚书上前一步奏道:“陛下,两位尚书争论起因无非是国库粮银不足。听闻钱侍讲会试所答策论便是以国富论作题,殿试上的策论更是有良策献上。不如听听钱侍讲有何应对之策?”

仁武皇帝听得王尚书这话有些意外。他撇头望了望躲在几名侍讲身后的钱进,发现后者还在那里发呆,便对王尚书说道:“钱侍讲第一次上朝,对国事还需一些时日才能熟悉,今次就免了吧。”

钱进起先还准备记录一下王尚书有什么惊人之语,哪知道他话锋突然指向自己,一时有些措手不及。要知道一名尚书在朝堂上指名道姓要考他,这里面就耐人寻味了。

他飞快地将与王尚书照面的所有细节回想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王尚书要他当着这么多的大臣建言,多半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若是这国库短缺之事三言两语便能解决,丁、曹二位尚书也不会公然在朝堂上争吵了。

可他与王尚书打照面通共就那么一两次,根本就没什么机会得罪他。唯一得罪他的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点状元之事。

当初,大臣们提名的状元有三名:廖东临、毛腾凯和他自己。

廖东临的文笔出众,钱进一直看好他能够拿状元。毛腾凯文笔也不错,人也长得玉树临风。后来皇帝“作弊”,状元人选就成了钱进,朝中只怕是有大臣心生不满,却又碍于皇帝的面子不好反对。

若是这王尚书是为了状元之事刁难自己,那多半是为了廖东临或是毛腾凯出头了。可一个点状元的事至于让王尚书亲自出马吗?

有如一道电光在脑海里闪过。钱进想起刚到京城时,廖东临曾说过他借宿在京城的亲戚家里。莫非他所说的亲戚便是王尚书不成?

且不管王尚书安的什么好心,廖东临是否参与其中,眼下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想到这里,钱进走下高台,面朝皇帝奏道:“陛下,因为这状元之事,朝中只怕还有些大臣对微臣颇有微词。既如此,微臣少不得要应对一番了。”

“钱侍讲但说无妨,说错了也没关系。”仁武皇帝目露期许之意。

钱进转过身来环视一眼殿中的大臣,笑道:“其实,这50万石秋粮入京的事好办,诸位同僚大可不必因此苦恼。”

第四十七章 海运之争(二)

王尚书听了钱进这句话,眼中狡黠之色一闪而过,轻笑道:“黄口小儿,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且说说有何良策?”

钱进笑眯眯的望着王尚书,似要把他脸上几根眉毛几根胡子都要数清。片刻之后,他反问道:“王尚书就不怕我口不择言,一语说中大家的‘心事’?”

“哈哈……只怕你是装腔作势罢了。”王尚书指了指钱进,返头对旁边几位大臣笑道。

钱进轻笑了一下,对王尚书的激将法不予理睬。

与师弟李士隐相认之后,他二人曾细细研讨过这漕运之事。从高祖皇帝算起,这漕运经过二三百年的发展已经形成了一条庞大的产业链,上到朝廷的大员,下到地方官员、运军、河工以及沿途的商贾等,皆是这条链上的一环。

明面上运到京城的漕粮是290万石。

可老百姓除了缴纳漕粮,还得额外支付转运费,这便是给十二路运军的;官员也要征收各式各样的“加耗米”,比如鼠耗米、船钱米、过江米、过湿米等,这便是给沿路的官员给刮了去;再者,运船一路北上要支付船闸费等,不然管船闸的官吏能让你船毁人亡,这又是一项开支……

粗略算来,这路上的耗费便已不下1000万石。

另外,要保证大运河的运力,每年的疏通银子是一个经常性的开支,少则一年五六十万两;若是碰上黄河决堤,那至少得上百万两了。这又得养肥多少官员啦。

参与漕运的官员成了既得利益者,但也得守住一条底线,那就是保守秘密,尤其是对皇帝。皇帝住在深宫,对漕运的这些门道自然是不清楚的。若是有人不知死活触碰这条底线,那便是大家的公敌,自然要被群起而攻之。

这便是钱进刚刚跟王尚书说起的“大家的心事”了。

王尚书之所以要激钱进,便是因为他已经挖好了坑,专等钱进自己往里面跳。

适才孙御史和吕侍郎已经说的很明白,水路缺水,陆路耗资甚巨。因此,即便钱进有通天之能,在陆路和水路上也变不出个花来,唯一的选择只有提海运之策。可这道理如此浅显易懂,为何没一个人敢提?

一来,兴了海运便等于断了那些靠漕运吃饭的官员财路,便是跟大伙儿作对。

二来,皇帝即位的时候便已经下了禁海令,没人愿意为这事触霉头。

王尚书欺自己年轻,不懂朝政。若是自己一时嘴快提了海运之事,即便皇帝不杀自己,这朝堂里面估计得有一大半官员对自己要起杀心。

不过,钱进也有自己的打算,这海运之事他今日是非提不可。入朝议政本非他所愿,他心中向往的是海外贸易。海禁若是一天不破,他的梦想便只能是空中楼阁。

想到这里,钱进用手指了指东南,对皇帝说道:“陛下,眼前其实就有一条良策,那就是海运。陛下只需遣遮阳海船八百余艘,拨付银两四五万,征调运兵万余人,一个多月便可以将这50万石漕粮运入京城。”

皇帝听了大喜道:“钱爱卿不愧是饱学之士,朕果然没看走眼,有此良策为何不早说?”

王尚书见钱进入毂,嘴角微不可查的上翘了一下。他整了整衣冠,肃容道:“陛下,依微臣来看,这钱进该杀。”

王尚书声音不大,但他这几句话却如巨石投入湖中,虽沉闷却有力。

朝堂里面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纷纷朝钱进和王尚书这边望来,有面露思索之色的,也有轻笑的,也有事不关己等着看热闹的,各种表情纷呈。

仁武皇帝上朝议政几个月以来,这朝堂之上还算和睦,王尚书今日算是开了一个先例。本来,朝堂之上有什么过节吵吵囔囔一下也就过去了,可他王尚书却要以死罪来治钱进。要知道,钱进可是皇帝钦点的状元,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这不是打皇帝的脸吗?

果然,皇帝的脸色很难看。他瞥了一眼王尚书,冷声问道:“王尚书何出此言?即便钱侍讲刚刚说错了什么,朕先前已恕他无罪。”

王尚书似乎早已准备好说辞,只听他振振有词道:“禀陛下,臣要参钱进三大罪状。

罪一,陛下新登大宝的时候就已经发布禁海令,严令“片板不得下海”,适才钱进妄言海运,不遵祖制,有欺君罔上之嫌,只这一条就可以处斩。

罪二,高祖皇帝曾下禁酒令,钱进状元之才,自然是熟读陈律,却在宛平县私开酒坊,此乃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罪三,钱进读的是圣贤书,却在正南坊开了间名为花间坊的裁缝店,所做衣服裸露不堪,实在是有伤风化,枉费陛下栽培。

臣以为,以上数罪并罚,当革去钱进的状元头衔和一身官职,即刻交付大理寺严审。”

“臣附议。”

“臣亦附议。”

……

朝堂里面一下子跪倒二十几名穿红袍的官员,以吏部王尚书、工部曹尚书、杜工部以及漕运总督孙御史为首,连带山东、河南两位布政使也在其内。

仁武皇帝的脸色更加难看。在他看来,这些跪倒的大臣是在跟自己叫板,筹码便是钱进的小命。可他偏偏还不能发作,若是一个处理不好再弄出一桩“十八学士案”,他这个皇帝只怕要被天下读书人的口水淹死。

他再次把目光投向李首辅,希望首辅能够出面化解,哪知道李首辅却眼观鼻鼻观心,似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正当皇帝束手无策时,钱进哈哈一笑,又抚掌三声,连呼“好戏”,惹得朝堂之内的大员们面面相觑。

他冲金台之上的皇帝稽首告了个罪,笑道:“陛下,请恕孟浪之罪,微臣也是见王尚书唱的一出好戏,实在是忍不住赞叹了几声。”

“钱侍讲,这是为何?”皇帝不明所以。

“陛下,微臣今儿个是第一天上朝,本打算退朝之后回家补个回笼觉,晚上再喝点小酒,这一天日子也就打发了”,钱进仰天长叹道,“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想必是因为状元之争时微臣惹恼了王尚书,今次他是来报复微臣了。”

钱进这一招便是以退为进,为的是博取皇帝的同情。要知道这天下毕竟是姓赵的,皇帝不点头,这些大臣跪死了也别想动他半根寒毛。

果然,皇帝听了之后柔声安慰他道:“钱侍讲无需担忧,你是朕钦点的状元,岂能说杀便杀的。”说罢,他又瞪了一眼跪在台下的王尚书几人,对钱进的回护之意再明显不过。

钱进谢了皇帝的恩,转身对跪在地上的王尚书等人说道:“王尚书,你是出于何种目的想置我于死地我是不得而知,但是其他的大臣是怎么想的,我却可以解说一二。”

此时,钱进站立的位置正好在王尚书与皇帝之间,乍一看就成了王尚书对着钱进行跪拜之礼。

那王尚书往侧边挪了挪,口中骂道:“本官与诸位同僚皆是出自一片公心,哪有你说的那些龌龊?况且本官刚刚说的,可都是证据确凿,你就算舌灿莲花也休想逃避。”

钱进懒得与他分说,也有样学样的弹了弹衣裳,正色说道:“陛下,说来说去,都是海运这事给闹腾的。自高祖皇帝定都京城以来,漕运便是京畿的命脉,这几百年下来,更是养活了我大陈上百万漕工,大运河沿岸的府县更是得以繁荣昌盛。”

皇帝点了点头。这大运河的重要性他也明白。

钱进继续分说道:“适才王尚书参我不遵祖制,这罪我认。工部的曹尚书、孙御史想要杀我,我也可以理解。无他,诸位大员担心这海运一兴,就断了百万漕工和大运河沿岸百姓的生计。可京城缺粮是事实,水路缺水,陆路耗资甚大,唯一可行的便是这海运了。既如此,那为何不给这海运漕粮的数额定个上限,这样既保证了京城的漕粮,又不会伤害大运河沿线的百姓。”

这是钱进的分化之策。适才王尚书诱他建言海运,为的便是让诸位大员记恨自己。如今他给这些大员扣上一顶爱护漕工和大运河沿岸百姓的高帽,又建言海运漕粮的上限,这些跪谏的大臣们再无理由与王尚书绑在一起。

皇帝思忖片刻后也觉得此法可行,便说道:“钱侍讲忧心国事,忠心可嘉。诸位爱卿爱护百姓,朕心甚慰。令:将海运漕粮的数目定为30万石,遮洋把总钟山全权负责海运事宜,明年三月春风一起便起运;剩余20万石仍走大运河,由漕运总督孙明书督办,明年一月起运。另外,户部即刻拨付80万两银用于大运河疏通工程。”

诸位大臣高呼“陛下圣明”。

虽然海运一事最终还需要首辅和太后复核,但那已经不是皇帝的事。眼下这结局算是皆大欢喜了,唯独王尚书一人脸有不愠之色。

仁武皇帝见那些个大臣还在堂中跪着,便挥了挥手说道:“王尚书你们都跪了这么久了,都起来吧。”经此一事,皇帝驾驭群臣的能力似有提升。众位大臣依言起身。一场朝堂之上的杀伐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落幕了。

眼下已经是晌午,又折腾了一上午,皇帝已经略显疲态,他挪了挪屁股准备下旨退朝。

钱进瞅住机会上前一步奏道:“陛下,再耽误您一小会,微臣还有事启奏。”

第四十八章 闲话文渊阁

皇帝内心挣扎了一下。若是有人再敢耽误他去仁寿宫拜见生母,他肯定饶不了。可钱进刚替他解决了一桩难题,又是自己点的状元,这里面的情分自然不一样。

“钱侍讲还有何事?”皇帝耐着性子问道。

钱进陪了个笑脸:“陛下,适才王尚书还参了我两条罪名。若是没有个定论,微臣只怕以后寝食难安啊。”

皇帝笑了笑,说道:“朕还以为多大的事了。”又对王尚书说道:“王尚书,钱侍讲家的酒朕已经喝过了,味道还不错,你也可以去买点。至于裁衣铺,几件衣服有什么大不了的。”

钱进赶忙谢恩。眼下他最在意的便是自己的生意,不曾想王尚书居然对他的底细很清楚,想必是已经查探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跟皇帝要了这几句话堵悠悠之口。日后若再有人拿他的作坊说事,他便把皇帝这尊大佛给抬出来。

“此间事了,那便退朝吧。”皇帝起身准备离开。

诸位大臣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皇帝走后,诸位大臣也准备返回各自家中。都忙乎一上午了,大伙儿都是又累又饿。

王尚书此刻依然立在远处不动,脸色阴晴不定。

钱进上前作了个揖:“王尚书,不知下官何处得罪过您老人家?还请指点一二。”

“指点谈不上,没有你钱侍讲能耐。”王尚书丢下这句话便拂袖而去。

钱进心中冷笑一下,也不以为意。左右都是对自己亮刀子的人,日后少不得要有一番较量。

不一会儿,奉天殿里的大臣们走得一个不剩,唯独剩了首辅还立在那里。

钱进上前行了一礼,拱手问道:“首辅可是要往文渊阁去?”

李首辅点了点头,笑道:“小子啊,适才可有怪老夫不帮你说话?”

“不敢。首辅是给晚辈一个历练的机会。”

“你小子……就是太聪明了,跟你说话一点意思都没有”,首辅笑着指了指钱进,接着又指着奉天殿大门:“走,去文渊阁坐坐。”

钱进依言跟在了首辅后面。

两人出了奉天殿大门便往东去,一刻多钟后便到了一片楼阁。

这里便是文渊阁,大约有楼阁二十多座,看上去栉比鳞差、古色古香,是皇帝藏书以及阁臣当值的地方。正阁里面单设了四间值房,里面有首辅的有一间。遇到朝堂之上未决的要务,首辅便是在此处出票拟,再报皇帝和太后共同决断。

两人进了文渊阁,又爬了两层楼梯到了二楼的值房。

早有御膳房的公公提着食盒在门口等候。首辅瞥了一眼那个雕花的红漆食盒,便对钱进努了努嘴,自己则开了门。

钱进左手从小太监手里接过食盒,右手则悄无声息的塞了五十两银子打发他走。

“首辅不吃午饭?”钱进见首辅进门便直奔桌上的奏章而去,便问道。

“上了年纪的人食量小,这中午饭吃与不吃没太多两样。你吃吧。”说罢,首辅便正襟危坐专心处理奏章。

钱进是真的饿了。一来这个点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二来今日跟王尚书还有一众大员斗智斗勇,实在是耗费体力。于是他也不跟首辅客气,不一会便将那食盒里面的饭菜一扫而光。

“去把门关上。”首辅吩咐道。

钱进依言将门关好。他见首辅桌案上的奏折还有一尺多高,便从靠墙的书橱里面挑了本闲书看了起来。

约摸半个多时辰后,首辅已经将桌案上的奏折全部附上票拟。他起身在房间里面走动了一下,又舒展了一下筋骨,才对钱进说道:“怎么样,今日算是见识了一回朝堂之上的险恶吧?”

“首辅说的极是,这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确实是惊心动魄。晚辈今儿个第一天上朝,一时还有些不适应。”钱进合上书本答道。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不以为意。等破了海禁,他便跟皇帝要个旨意专心赚钱去,以后对这朝堂之事眼不见为净。

首辅笑了笑,说道:“老夫也是这么摸爬滚打过来的,几十年下来,看得再清楚不过了。这朝堂之上就那么回事,总逃不过一个‘利’字。”说话间,首辅已经坐回案前。他端起桌上一碗茶喝了一口,望着钱进玩味的说道:“老朽便考考你,今日朝堂之上你瞧出了哪些门道?”

钱进略微思量了一番,便说道:“首辅既然说起这个“利”字,那今日附议王尚书的那帮大臣便是为了漕运之利了。晚辈建言海运,便是动了他们财路,所以他们才要帮着王尚书参我。”

“恩,不错。能想到这一点,看来你小子是做过功课的。若不是你知道进退,提了个海运上限,今儿个怕真的要成个不死不休的局面。”首辅点头说道,又抬手示意钱进继续。

“这点晚辈倒是不用担忧,万一收不了场自然还有您老人家。”钱进笑了笑,继续说道:“不过,今儿个晚辈倒是做了一回案板上的肉,只不过拿刀提称的便是王尚书了。”

首辅目露精光,赞道:“你居然能想到这点,看来老朽先前还有些小看你了。不过,你先前得罪过王尚书吗?”

“除了点状元之事,晚辈实在想不到哪里曾得罪过他。”钱进答道。

“状元之事应该还不至于让他对你起杀心。”首辅想了想,说道:“这些大臣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做事总有个理由。先前老夫还以为他是冲着我来的,抑或是冲着陛下去的,后来想想,也不全是。”

“哦?首辅您在朝中的威望如日中天,也有人跟您叫板吗?”钱进奇道。

首辅“呵呵”笑了笑,说道:“老夫虽然管着钱粮之事,可王尚书的吏部管着全天下官员的考核升迁,自然有人依附,而且还不在少数。况且,王尚书现在还任着副首辅的职,若不出差错的话,下一任首辅多半是他了。”

“这个晚辈倒是第一次听说。”钱进抚额惊道。

“你呀,也别光侍弄着你那两个作坊了,多出去走动走动。不然哪天做了冤死鬼还不知道谁下的黑手。”首辅笑骂道。

“这不想多赚点银子吗?您也知道晚辈手头并不宽裕,在京城里面又到处需要开销。”钱进讪笑着解释了一下,又问道:“您刚刚说王尚书可能冲着陛下去的?这是何解?”

“呵呵……陛下虽然贵为九五至尊,可朝政还得分派给大臣去办,这叫做分权。眼下,陛下信任老朽,王尚书自然得靠边站。可老朽已老矣,再过得几年能够回归故里便是不错的结局。”首辅凝重的看了钱进一眼,说道:“可是你不一样。”

“跟晚辈有何关系?”钱进不解道。

“你不觉你圣眷过浓吗?陛下先是亲笔题字赠你,接着又点了你的状元,在朝堂之上对你也是百般回护。”首辅顿了顿,又说道:“要知道一个普通的京官,一年也难得跟陛下说几句话。”

钱进想了一下确实如此。可这也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他总不能跑去跟皇帝说“咱俩能不能别这么亲密”之类的话。不过,首辅这番话倒是提醒了钱进。皇帝待自己确实非同一般,甚至有点超出君臣的范围了。莫非……陛下有断袖之癖?想到这儿,钱进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首辅哪里料到钱进此刻想的全是龌龊之事。他缓缓走到窗前眺望远处屹立的奉天殿,眼中充满追忆之色,良久后才叹道:“老夫已入朝四十年咯,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了。”

“依晚辈看您老人家是老当益壮。”钱进宽慰道。

李首辅摇头笑道:“老夫总有退隐的一天,可这朝堂之上总得有几个替老百姓说话的人。陛下看重你,若是老夫从旁扶持你一下,再加上天正公的威名,以你的能力日后想不成为重臣都难。”

“额……首辅说笑了,晚辈只想着快些破除海禁,早点出去赚银子去。”钱进摆手说道。

本来入朝为官便不是他的最终目标。当初恩师杨应和劝他去考科举,如今首辅又撺掇他去当重臣。长此以往,他赚钱的目标猴年马月才能实现。只有有了钱,他才有信心应对小冰期的灾难。

首辅对钱进的反应倒是有些意外。这朝堂之上有哪个官员不是想着入阁拜相?为了能够官升一等,又有多少人不是争的头破血流?不过,既然入了朝堂,很多事情便是身不由己的。

首辅笑了笑说道:“海禁的事等下再说……刚刚这些话,老夫既然能这么想,王尚书只怕也这么想的。你年纪与陛下相仿,若是让你成了气候,他王尚书只怕就没得盼头了。”

“王尚书怕晚辈挡他的道?那他大可不必。再说了,他王尚书也不用亲自参我啊,那么多跟班随便找一个不行?参晚辈的理由也这么蹩脚。海禁?陛下既然能立海禁,自然也能废除。禁酒令?如今京城哪个人不喝酒。至于有伤风化,那更是无稽之谈了。”

“这正是老夫不解的地方。现在想想,王尚书参你之事太过招摇了,倒像是做戏给人看的……总之你在京城行走要多留个心眼了。”

第四十九章 另一位穿越者

钱进正待细细询问缘故,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开门一看,原来是郑太后的近身太监洪公公来了。

他是首辅这里的常客,每天下午都会定时来文渊阁取奏章给太后送过去。太后根据首辅的票拟给所有奏章批红,完了之后再将奏章送到皇帝那里走个过场。

洪公公见钱进也在首辅的值房,虽有些意外,不过脸上还是很平常。进屋之后,洪公公径直朝首辅走去,站定后行了一礼:“禀老首辅,太后吩咐老奴前来取奏折。”

李首辅此时已坐回他那条有些老旧的藤椅上。他朝洪公公点了点头表示知晓,又抬手指了指桌案上那堆奏折。

洪公公朝屋外招了招手。当下便有两名小黄门进屋,小心翼翼的将那些奏折盛进备好的木盒,又朝首辅行了一礼才缓缓退去。

钱进本以为洪公公取了奏折就走,哪知道他还是立在那里不动,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定,估计是有什么话要跟首辅说。于是他知趣的退出了值房,顺手带上了房门。

约摸半盏茶的功夫后,洪公公从值房出来,瞥了一眼不远处斜依着一根红漆廊柱的钱进,便冲他招了招手。

钱进会意,三步并作两步走近,问道:“洪公公有什么指教?”

洪公公咳了一声,神秘的说道:“钱侍讲,太后今儿个心情不错,还夸赞了你几句。”

“哦?那敢情好。”钱进仍记着昨日在太后那里的不爽快,但还是耐着性子答话:“不知太后夸赞什么?”

“说你今儿个在朝堂上应对的出彩。”

钱进呵呵笑了笑,说道:“都是些嘴上功夫,实在是当不得太后谬赞。”

洪公公见钱进嘴上顺溜,态度也很恭敬,不免就与他多说了几句家常。本欲再多提点几句,一想起太后那变幻莫测的态度,洪公公叹道:“钱侍讲,以后对陛下的事多上点心,自然有你的好处。”说罢,他唤过两名小黄门一起回仁寿宫复命去了。

钱进在后头回道:“这是做臣子的本分,自当尽心尽力。”

待洪公公下楼后,钱进兀自在值房外站立了一小会。看洪公公欲言又止的样子,多半是有些话不好明说的。不过,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钱进还是听明白了:太后对皇帝很着紧,只要跟皇帝搞好了关系,就等于跟太后搞好了关系。

钱进重新回到首辅的值房,关好门,见首辅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由问道:“首辅,可是晚辈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的地方?”

“小子啊,该怎么说你才好”,李首辅叹了口气,说道:“这朝堂之上你尚且没有站稳脚跟,啥时候又把太后给得罪了啊?”

“不应该啊,晚辈昨日才去仁寿宫拜见的太后”,钱进不明就里,问道:“恕晚辈冒昧,刚刚洪公公是不是传了太后的懿旨?”

“太后让洪公公带话给老夫,说对你要‘善加任用,严加管束’。”

回想起洪公公临走前那晦涩的话,再加上这道懿旨,钱进心里很是不舒服。太后那里不待见就罢了,还对自己处处小心提防,估计是看着外公的脸面才没怎么样,不然自己早都像一只蚂蚁一样给捏死了。可是,自己到京城才多大会功夫,太后这么做总得有个理由吧?

看来,自己要想在京城混下去光有首辅撑腰还是不行,还得抱紧皇帝的大腿。可太后那里一日不放权,陛下即便上朝议政也只是个提线木偶。朝中大臣也多半是看着太后和首辅的脸色行事的。自己的腰杆要硬,得先帮皇帝挺直了腰杆再说。不然今日太后一个旨意,明日朝堂上大臣们攻讦,自己哪有安生日子好过?

想到这里,钱进对首辅鞠了一躬,正色说道:“晚辈自知根基浅薄,所以今日才冒着风险提了海运之事。陛下已经答应,太后那里还请首辅斡旋一下。等海禁一破,晚辈便准备赚银子去。”

首辅摆了摆手,说道:“海运之事还不至于破除海禁,即便老夫出面也不行,必须再点两把火。”

“可是……晚辈是怕来不及了。”钱进急道。

“来不及?”首辅虽然不知道钱进为什么对海禁之事这么着急上火,但以他对朝堂的理解,这事偏偏急不得,最好是水到渠成,不然将来很容易给人留下把柄。

对于钱进这个晚辈,他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也有心栽培。可年轻人有一个通病,那就是性子都比较急躁,若不好好打磨一下,指不定哪天就夭折了,到时候他上哪再去找这么好的苗子?

想到这儿,首辅拉长了脸,沉声说道:“小子啊,做事可别这么毛躁,不然以后有的苦头吃。”

钱进见首辅神色不悦,心里也是在哀叹。如果他是一个平头百姓倒也罢了,可偏偏他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了解小冰期灾难的人。

陈国是一个以农耕经济为主的国家,在气候灾难面前可以说是无解。作为一个现代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无辜百姓死去,他的良心难安,也违背师门教诲。因此,他必须尽可能地多赚钱,将来才不会束手无策。海外贸易可以说是短时间内获取大量财富的一条捷径。这才是他费尽心思破除海禁的初衷。

这个秘密他憋在心里很久了,偏偏还没人诉说。时间越长,他的心里便越着急,可他偏偏什么都做不了,还得耐着性子陪王尚书这些人玩弄权谋。

望着首辅镇定从容的面庞,钱进鸡贼的笑了一下。都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小冰期不就是“天”的事吗,作为朝堂中流砥柱的首辅怎能不分担点?

想到这儿,他朝首辅拱手说道:“非是晚辈毛躁,而是破除海禁干系甚大。说实在的,晚辈有几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不吐不快。”

“但说无妨。”首辅抬手说道。

“不知首辅对这些年的天气如何看待?”

“我陈国这些年可以说是丰两年,灾两年。冬天冷得出奇,夏季时不时的干旱,偶有洪水泛滥……可这跟海禁有啥关系?”

“若是一百年之内都是这种天气,我陈国将如何应对?”钱进单手指天问道。

“无解……那将是亡国灭种之祸。”首辅虽然嘴上说的郑重,但脸上并没有什么惊异之色,这一点倒是令钱进汗颜。果真是在朝堂里面混得久的人,这掩饰功夫那是一等一的好。首辅又问道:“可是……你又凭什么笃定这种天气会持续一百年之久?”

钱进起身踱至房中,双手负立道:“不说别的,就说晚辈的出生之地观海城,村里的老人都说这十几年来气候诡异的狠。本来观海城是几十年难得下一次雪的,可这些年隔个两三年便下大雪。至于北边更不用说了,冬天下的雪能把窗户都给埋咯。不单单我们陈国,异人的国度同样面临这样的气候,他们的占星师称这种天气为小冰期。”

这占星师是钱进随便杜撰出来的,为的是掩人耳目。且不说小冰期这种论断如何惊人,张口就把一百年天气都给预测了的人,那还能是人吗?

首辅听了之后并不言语,只抬手示意钱进继续说。

“至于小冰期会持续多久,晚辈也拿不准。晚辈唯一可以笃定的是,若是小冰期全面爆发,老百姓将无粮可食,朝廷将无粮可济,到时候我陈国便如人间地狱一般,老百姓易子而食,战乱四处而起。等小冰期结束,我陈国能够存活下来的百姓能有一半便不错了。”

说到这儿,钱进伸出一只手掌指天,朗声说道:“晚辈虽然不才,愿经济天下而普渡众生,这海禁是非破不可。”

首辅听完钱进的说辞,神情有些凝重。他将钱进上下重新打量了一遍,良久后才问道:“小子啊,今年多大了?”

“已满十六,今年冬至便十七了。”钱进以为首辅想说自己“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便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上并不浓密的胡须。

李首辅明白自己失态,便讪笑道:“你跟你外公当年一样,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行止见识,让我这老头好生嫉妒啊。”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外公退隐之前,只提醒老夫两件事,这其一便是天气。老夫当年还不以为意,说这天气有什么好怕的。刚刚听完你这番说辞,老夫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了。”

钱进听了这话,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外公那瘦小但坚毅的身躯。要知道预测小冰期的一个要素是需要时间跨度,另一个要素便是地理跨度。

遇到天气异常,寻常人只会觉得不适应,却不会往大的地方去想。外公十多年前便已经开始关注气候异常,莫非他老人家也有什么奇遇不成?

“不知道外公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钱进奇道。

“第二件事……你外公说北边的鞑靼虽然可恨,但已经成不了气候。唯有北辽的女真需要小心提防。若我大陈亡国,必是毁于女真之手。”

此刻,钱进面上虽然波澜不惊,但心里已经翻起滔天巨浪。这小冰期和女真入侵是大明朝灭亡的直接原因,外公别的不提醒首辅,单单只说了这两件事,莫非他也是一位穿越者不成?

第五十章 静公主

钱进定了定神,向首辅说道:“可否请您多跟晚辈说一些外公的事?”

首辅今日已经无事,下午是难得的空闲时光。他挪了挪屁股,选择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靠在那张藤椅上,缓缓说道:“老夫与天正公相识相交已有四十年,现在想想,当年的情形便如历历在目啊。你可知道老夫与天正公第一次相遇是在哪里?”

“晚辈在江西停留时日不长,未来得及听外公细细说起这些。”钱进汗颜道。在文家老宅的时候,一家人怕外公触痛往事,从没人问他的过往。

“当年……我们两个是同一年参加的会试,又是一起中的进士。你外公的文章功底深厚,一举夺了那一年殿试的状元;老夫惭愧,只中了个同进士。发了金榜之后,我与你外公或游山玩水,或坐而论道。那段时间我俩可真是意气风发啊。”首辅的思绪似乎又回到了四十年前,说话时嘴角也是微微翘起。

“外公居然也是状元?”这倒是有些出乎钱进的意料。想来外公一直低调,再者外公中状元只怕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记得的人不多。

“中状元对你外公来说那还不是信手拈来?”首辅笑了笑,继续说道:老夫最佩服的是你外公对治国的一些独到见解。有许多提法老夫甚至是闻所未闻,比如‘工业兴国’、“君主立宪”。老夫后来整顿税制,便是依照天正公所提的‘一条鞭法’而来。”

钱进听得“一条鞭法”这四个字,脑子里有如洪钟大吕响过,整个人腾的从椅子上站起。

一直以来,他怀疑李首辅整合税赋的举措是借鉴了明代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但也不敢笃定。历史总有它固有的演变逻辑,说不定这些举措是李首辅自创的也不一定。今日听首辅道出实情,钱进方知出处是在外公这里。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钱进歉意的笑了笑,仍旧坐回椅子上做洗耳恭听状。

首辅自然是免不了吹胡子瞪眼睛,不过他兴致依旧不减:“天正公尝言,若要经济世人必先安定,无安定便无民生。刘轩一党祸乱朝纲,巧取豪夺,是我大陈第一奸贼。因此,他把一生地精力都花在了对付刘轩一党之上,结果天不遂人愿,最后落得个凄惨下场。现在想来,若是当年老夫与你外公换个角色,我大陈肯定不是如今这个样子啊。”

“首辅过谦了。若是没有首辅出手医治,我陈国断然没有如今这个样子。”钱进出言安慰道。

此时,他心中已经有了定论:外公既然懂得“一条鞭法”,又懂‘工业救国’和“君主立宪”这些理念,那多半是与自己一样是个穿越者了,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穿越过去的。

接下来,首辅断断续续的说了很多旧事,奈何钱进此刻的心境已乱,哪里还听得进去。首辅一个人兴致勃勃地回忆,结果钱进只是“嗯”“啊”回应。不多久,首辅便觉得索然无味,对钱进下了逐客令。

钱进歉意的笑了笑,便起身朝首辅行了一礼准备告辞。

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首辅的声音:“徐宝禄要来京城了,他已经为你准备好了第二把火,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了。”

听到这个消息,钱进刚触及门沿的手又缩了回来:“徐世伯要来京城?这下可就热闹了。”

“到时候自然见分晓。”首辅板着脸,似乎不愿再多说什么。

钱进“呵呵”一笑,朝首辅郑重行了个礼,便一溜烟出了文渊阁。再呆下去,老人家那眼神估计能让自己脱层皮。

…………

出皇城的路上,钱进咧着嘴笑个不停,惹来旁边几名锦衣卫的注视。若不是他披了身官袍,估计早都被请进镇抚司询问去了。

今天虽然被王尚书摆了一道,但他的心情仍然是前所未有的畅快。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快十七个年头了,一直一来他小心守护着自己是穿越者的秘密,如今终于有个伴儿了,而且这个伴还是自己的亲外公。

他有许多问题想问。比如,自己是为何会穿越到这里来?外公又是怎么来的?还有其他的穿越者吗?

可即便有千言万语,那也必须等到自己有机会面见外公才行。在陈国,除了省亲、送子归乡、迁葬,或者生了重病等情况外,官员是不能随意请假的。因此,他现在只能老老实实在京城里呆着。

此时回四合院还早,钱进准备去白衣庵一趟,把舅舅的书信转交安庆公主。

说起来,宝儿他们来京城已经一个多月了,钱进一直忙着各处寻找蚕娘,又要兼顾作坊的生意,便把这事给耽误了。因此,早上出门的时候他特意把书信揣在了怀里。

依旧是那座翠湖,还有湖中那座被翠竹掩起来的湖中小岛,只不过湖边警戒着许多穿白色素衣的年轻女子,一个个持剑而立,为这座小岛增添了一份别样的景致。

一些游手好闲的登徒浪子见这些女子容貌姿色不错,纷纷聚在一堆品头论足,有胆子大的更是隔着一丈多远出言调戏。众女子皆手按剑柄怒目而视,杀气凛然,吓得那些登徒子望风而逃。

钱进在登湖中小径的时候被拦住了。为首一名芳华女子神色不善,正拿剑指着他。

“雅阁居士访客,闲杂人等速速退去。”那名女子斥道。

“哦?说起来我与雅阁居士也是故交。姑娘可否行个方便?”钱进嘻嘻笑道。

“滚……”那名女子不由分说便拿剑刺来,被钱进轻巧躲过。

钱进不由火冒三丈。自己好歹是一名官员,况且这还是天子脚下,可这名女子说刺就刺,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后果。看来,这雅阁居士的身份也不简单,不然怎么能蓄养出这群恶奴?

若是风雷刀在手,他不介意让这名女子长点教训。可自己每天都要上朝,带把苗刀在身上实在不方便。眼下对方有兵器在手,他也有些忌惮。

正犹豫着是不是改天再来拜访公主时,小岛上翩然走出几名女子,为首一人正是轻纱遮面的雅阁居士,惠静师太也并排走在一侧。

钱进如遇救星,隔老远扯着嗓子喊道:“师太,快救救晚辈。这里有人要杀我。”

惠静循着声音望去,瞧见被几名素衣女子拦住的钱进,心下已明白几分。她瞥了一眼旁边的雅阁居士,冷哼了一声,虽没说什么,但是厌恶之色再明显不过:好歹这里是公主的地盘,你的几个下人在这里嚣张什么。

雅阁居士感觉到惠静师太的不喜,不过也不以为意,只拿眼轻轻瞪了那名持剑女子一眼。后者收剑入鞘,给钱进让了条道出来。

钱进嘴上说了句“多谢”,人已经一溜烟跑到师太一侧。

“师太,刚刚好险,晚辈差点就做了剑下亡魂了”,钱进一惊一乍的喊道,见旁边雅阁居士不拿正眼瞧他,便上前行了一礼,笑道:“居士,咱们又见面了。上次杨梅诗会上的葡萄酒很好喝,鄙人意犹未尽。不知居士下次办诗会是什么时候,到时候鄙人还要来捧场。”

雅阁居士如银铃般的声音响起:“钱侍讲犯不着在本居士面前扮酒囊饭袋。上次代先生被你气的吐血三升,如今还在调养呢。”

“呵呵……”钱进尴尬的笑了笑。

雅阁居士不再理会钱进。她朝惠静师太作了个止步的手势,说道:“师太,不用送了。改日再来拜会。”

“静公主,恕不远送。”惠静师太将手中佛尘一甩,便准备回白衣庵,见钱进还愣在当场,不由怒道:“还杵在这里等着人家请你喝酒吗?”

竹林小道上,钱进紧紧跟在惠静师太的身后。适才听惠静师太称呼雅阁居士为静公主,他便存了疑惑。只不过惠静师太走的太快,他一直没逮着机会问。

到白衣庵门口的时候,惠静师太头也没回直接步入白衣庵,把钱进急得在后面连呼“师太”。

“何事?”惠静师太停住,返头问道。

钱进指了指庵门口“红尘止步”那几个大字,又指了指自己。

“公主心情不好,莫非你还要她出庵来见你不成?”惠静师太冷哼了一声,接着又自言自语道:“每次这静公主一来,公主便愁容满面。”

第五十一章 帝王家事

白衣庵内,钱进小心的跟在惠静师太身后。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庵内正中一座硕大的铁制香炉,香炉里面装满了香灰,还插着三支未燃尽的高香。

香炉再往里去便是白衣庵的主殿,里面供奉着一尊一人多高用玉石雕成的千手观音雕像,以及她座下的两位童子。雕像正前方的供桌上整齐摆放着一大两小三个铜制香炉,以及一些果品糕点之物。

主殿两侧布置着五六间厢房,是庵里面的女尼住的地方。此时,庵里面的女尼都在做晚课,因此没人注意到庵内有男客进来。

惠静师太领着钱进走主殿一侧的廊道来到了后院。这里也布置着七八间厢房,安庆公主的厢房在最东侧,门是敞开的。

在门口的时候,师太吩咐钱进等候片刻,她自己先进屋去了。约摸半盏茶的功夫,安庆公主和惠静师太一同出现在门口。

“乖侄儿,你来了。”安庆公主强装笑容说道。

钱进看见公主眼睛略微有些红,眼角还有泪光,心里不由对这个雅阁居士的身份更加好奇,居然能把公主惹哭。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上前行了一礼,说道:“姑姑,请恕侄儿来晚了。”

“先进屋再说。”安庆公主吩咐道。

进了厢房,钱进拿眼扫了一下四周,发现屋里面布置极为简单。里面总共有两间房,一间是卧房,另一间是佛堂。

眼下,钱进站立的这间便是佛堂。只见佛堂正中间的神龛上供奉着观世音的神像,神像前面置一桌案,上面摆放着香烛纸钱等供奉之物。桌案前再摆放一个蒲团,以及一只木鱼。看那个木鱼已经有些老旧,唯有正中间透着股黄亮,想必是日日敲打之缘故。

这里便是安庆公主日日诵经礼佛的地方了。

因为不常在佛堂待客的缘故,屋里面连张茶几都没有。惠静师太临时搬了一张茶几,还有两把椅子过来。

公主抬手请钱进落座,同时满怀歉意的说道:“寒舍简陋,让侄儿见笑了。”

“姑姑见外了。”钱进回了一礼,便在靠门那条椅子上落了座,又侧头望向惠静师太,笑道:“劳烦师太再打盆水来。”说罢,他便从怀里掏摸一阵,取出舅舅的那封书信递给公主。

“不用。”公主叫住刚准备抬脚的惠静师太,转而对钱进说道:“上次的回信我便已告诉你舅舅,他的手段已被你识破了。”

“额……只怕以后舅舅要记恨晚辈,到时候还要劳烦姑姑帮忙说几句好话。”钱进汗颜道。

公主莞尔一笑,轻轻点了点头,初见面时的愁容已不见。

钱进不由瞧的醉了。或许是常伴青灯的缘故,公主的美丽是清新脱俗的,透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却又耐人寻味。这样的女子每日对着佛像诵经,当真是枉费造物主的苦心雕琢。也不知道舅舅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狠得下心让公主苦等了十来年。

旁边惠静师太瞥见钱进盯着公主看,便咳了一声提醒。钱进赶忙将目光从公主脸上移开,心里对远在江西的舅舅连声告罪。

公主此刻正专心读着文巽的回信,没注意到师太与钱进的小动作。钱进想都不用想,信中所写多半是“亲亲”“雯雯”之类肉麻的话,此刻公主脸上浓得化不开的柔情印证了这点。

盏茶功夫后,公主将舅舅的来信折好,放在师太递过来的木盘里面。

“公主,这次可要回信?”钱进问道。

“不必了。你舅舅守孝期只有一年了,到时候他总要回京述职的。”公主朱唇轻启说道。又转头对惠静师太说道:“姐姐,劳烦给侄儿看茶。”

“不用劳烦师太了,晚辈坐坐就走。”钱进听得公主称惠静师太为姐姐,哪里还敢劳动这尊大佛。不过转念一想,公主怕是平时也是这么称呼惠静。今日当着自己的面也这么叫,是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看待了。

惠静不理会钱进,一个人出了佛堂自去招呼去了。公主则关切的问道:“听说今天王尚书在朝堂上把你给参了?”

“不碍事,已被晚辈对付过去了”,钱进奇道,“姑姑倒是消息灵通。”

“我虽然不问世事,但在京城总有一些耳目”,公主秀眉微蹙道,“你以后不光要小心朝堂里面的人,对朝堂之外的人也要多留点心。”

“朝堂之外?”

钱进正欲细问的时候,惠静端着两碗茶从外边走进来,轻轻搁在茶几上,然后一个人出了佛堂守在门口。看来,公主等下说的事异常重要了,不然怎会让惠静去把门?

“静公主想必你已经见过了吧。”公主直奔主题。

“额……说起来也不叫见过面。她到哪里都戴着个面纱,晚辈不曾见过她的真面目。”钱进解释道。

“在京城里面她是不敢取下面纱的”,公主顿了顿,说道:“她是明王之女,算起来也是我的侄女。高祖皇帝曾立下规矩,除非受到召见,外省藩王及男嗣一律不得入京,女嗣可以入京省亲,但必须以纱覆面。”

钱进奇道:“姑姑,您说的这明王可是先帝的亲弟弟?封地在江西的那位藩王?”

“正是。太上皇只有先帝、明王还有我三位子嗣。明王就是我的亲哥哥。”公主解释道。

钱进听了不由暗暗乍舌。都说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子嗣更是一打一打的生。不曾想到了洪治皇帝的父亲这一代,血脉竟然稀薄到这种程度。据传,洪治皇帝本来也没有子嗣的,直到五十多岁才有了如今的仁武皇帝。

公主只有寥寥数语,但蕴藏的信息量极大。若是当年仁武皇帝赵无极没有降生,明王怕是要继承大宝了。可天不遂人愿,洪治皇帝晚年得子,完全打乱了明王的计划。他若还能心甘情愿的做着藩王,估计谁都不信。

怪不得苏文盛要三番两次的招揽自己,估计他身后的那位贵人便是明王了。至于明王到底勾连了多大的势力,自己是不得而知的,只说这静公主便已很不简单。她在京城享有盛名,还得了个雅阁居士的美名,在京城那些附庸风雅的书生当中很有号召力,连代孝儒这种圣人后裔都趋之若鹜。

想通了这些关节,钱进对公主笑道:“姑姑可是要提醒晚辈,王尚书参我可能是静公主授意的?”

“我是女人,对女人还是很了解的。你先前把代孝儒气得吐血,静公主要吓唬你一下也是有可能的。”

钱进心想,若是安庆公主知道苏文盛曾几次招揽自己的事,便不会认为这只是吓唬吓唬了。

当年,舅舅与母亲团聚的消息虽然对外保密,但观海城还是村里的人是有许多人知道的。这苏文盛可能无意中从自己的同乡王刚那里得知了自己的身份,并告知了明王或者静公主,于是便有临海府登喜楼的首次会面。到京城后,苏文盛再次招揽,并隐晦的说出他背后有位来头很大的人物。

两次下来,自己依然是油盐不进。这静公主或者明王估计是担心事情败露,自己又在杨梅诗会上捣蛋,新仇旧恨下来,若是能够让王尚书趁机参倒自己,怕也是少了一个隐患。只不过,为何王尚书要听命于静公主?

“姑姑,王尚书莫非是明王的人不成?”钱进问道。

“这还说不定。当年,先帝没有子嗣的时候,朝中自然是有大臣早早的选择站到了明王那边去了。如今陛下已经登基,这些大臣的态度如何还很难说。”公主叹道。

钱进不由得深深担忧。小冰期降临已经是不争的事实,陈国居然还隐藏着明王这么大个隐患,当真是内忧外患啊。

“首辅知道这些不?”钱进问道。

公主美目注视了钱进一会,笑道:“想必你已经去过文渊阁了,若是连首辅没有算准王尚书的用意的话,只怕是漏算了静公主这个环节。这便是明王把静公主留在京城的用意:不打眼。不过,首辅事多,等他得闲的时候肯定会想到这点的。”

“糟了,那外公留在江西怎么办?”钱进担忧的问道。

“天正公?这点你大可不必担忧。他住在江西本来就是对明王的一种震慑!”

公主这话倒是把钱进给绕晕了。外公已经那么大年纪,行走还不方便,即便他在陈国很有声望,可也架不住明王那么近啊。若是明王想杀外公,这声望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的。

想到这儿,钱进摇了摇头,说道:“不行,我还是跟陛下告假回一趟江西去。”

安庆公主叹道:“具体缘由我不能跟你细说,这是皇室才知道的秘密。总之,你大可以放心便是了。”

第五十二章 未雨绸缪

钱进见公主为难,便不好再多问的。今天公主已经跟自己讲了太多隐秘,这已经是天大的情分了,不然自己猴年马月才能理清这些来龙去脉。

“姑姑,以后切莫再劳神,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到时候您和舅舅拜了堂成了亲,我还等着姑姑给我生个弟弟玩了。”钱进想起刚进屋时公主像是哭过,想必那静公主来这里时说了什么惹得公主伤心,于是出言宽慰。

公主听了这话,一缕红霞飞上脸庞。她嗔怪地瞪了一眼钱进,笑骂道:“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懂得这么多。”

她何其冰雪聪明的人物,怎能不明白钱进说这些是因为静公主的缘故。只听她长叹了口气,说道:“我那侄女啊,虽然只比你年长两三岁,心机却连我这个做姑姑的都赶不上。罢了,不说扫兴的事。”

钱进见公主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也不好再多问的。本来他还想顺势再多问些明王的事,看公主的神情,多半是因为夹在先帝与明王之间难做。

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钱进担心出城晚了,到时候恐又被守城将官刁难,于是他起身告辞。因为这是在庵里面,人多嘴杂,钱进又是个男客,公主不好亲自相送的,便嘱咐惠静送他出庵。

到湖边上的时候,钱进朝惠静师太恭敬行了一礼,说道:“师太,您留步!公主就多劳您照顾了。”

惠静诧异的望了一眼钱进,虽没有说什么,但眼中神情却有一丝异样。一直以来,她因为文巽的事迁怒于钱进,对他很少有好脸色。今日听他没来由的说了这么一句,惠静心中的某根弦没来由的触动了一下。

不等惠静反应,钱进转身朝城外疾步走去。等他赶到大明门的时候,城门尚没有关闭的迹象。

今日值守的仍是那中军都督府的冷行。他远远瞧见一人向城门口奔来,待看清楚来人的面孔时,脸上已经换上一副和蔼可亲的笑容。

“钱侍讲,慢些跑,不着急。”冷行朝钱进便挥手边喊道。

钱进心里疑惑,步子也跟着慢了起来,隔着一丈远就说道:“冷指挥使,有劳了。”

冷行待钱进走近,便拉住他一只手臂将他引到城墙脚下:“说起来,本指挥使与钱侍讲还留有一些误会。”

钱进心思转动了一下,知道他是在说上次城门拦阻之事,便甜甜一笑,说道:“冷指挥使说笑了,下官已经不记得咱俩之间有什么不愉快了。”

“那就好……那就好”,冷行又嘘寒问暖了几句才直奔主题:“本官有个外甥在皇宫里当差,说起来钱侍讲只怕还认识。”

“哦?叫什么名字?”

“金吾卫五品带刀侍卫金铎。”

钱进听了这个消息倒是有些意外。一个是带刀侍卫,一个五军都督府的指挥使,表面上看去似乎没有太多联系,内里却是亲娘舅关系。也许这只不过京官们的盘综错杂关系的一个缩影罢了。

眼下这冷行似乎对自己存了结交之意。想必他已经听到王尚书在朝堂上参了自己又没参倒的消息。这年头多认识一个人就多一条路,反正没坏处。

不过他一个指挥使结交一个天子侍讲倒有些说不过去。换成金铎就不一样了,年轻人好交流些,又都是皇帝身边的人,比较容易走到一块去。

想通这些,钱进哈哈一笑,说道:“说起来我和金兄也是不打不相识,正打算过几日闲下来好生结交一番的。”

“如此甚好”,冷行陪了个笑脸,又朝城门那边作了个请的姿势:“那本官就不耽误你出城了。”

“就此别过。找机会再请指挥使喝酒。”钱进拱手说道。

等他出了大明门,重新感受到前门大街热闹繁忙的气氛,整个人也轻松写意起来。今日终于可以不用理会朝堂里面那些破事了。

…………

回到四合院的时候,西边已经红霞满天。

此时,李良正蹲在门口用根树枝玩着什么,走近一看才发现是群黑蚂蚁。估计他在门口等候自己有段时间了,百无聊赖才逗弄蚂蚁消磨时光。

“嘿……小李子。”钱进突然叫出声来。

李良缓缓抬起头来,木讷的脸上也逐渐换上兴奋的表情。只见他张大了嘴巴,从喉咙里蹦出一声喊叫:“老爷回府了。”

钱进没把李良吓到,结果自己倒是被他这一声喊给吓了一跳,于是佯怒道:“咋咋呼呼的像什么样子。”说罢,便牵着他一只手一起进了院子。

家里人估计是有些不适应钱进一整天不落屋,此刻都在院子里一边闲聊一边等他回来吃晚饭。

见到钱进回来,老钱迎出来笑道:“回来了?”自己的儿子跟那些一品大员一同上朝,他这个当爹的自然是脸上有光。

文氏则端了一碗热茶出来递到钱进手里,关切的问道:“儿子啊,朝廷里的那些人没难为你吧?”有父亲的前车之鉴,她最担心儿子在朝堂上不如意。

“哪能啊,今儿个是我第一天上朝。”钱进笑答道。虽然他在外头跟别人勾心斗角,但进了家门就不谈国事,以免让家里人担心。

宝儿则搬了条藤椅出来请哥哥坐下,又是揉肩膀又是敲腿的,忙乎一阵后才问道:“舒服不?”

“嗯,手法还可以,就是力道还不够,以后要勤加练习。”钱进煞有介事地回道。又对丁伟家婆姨说道:“王姐,准备开饭吧,大伙都饿了。”

王氏应了一声,便去厅房准备去了。

盏茶功夫后,一家人已经围着圆桌坐好,不过主位是空出来的。钱进喊老钱去坐,老钱左右推脱。钱进没法,只好在主位上坐了。

吃饭的时候,大伙也是不吭声。钱进端起一杯酒敬老钱、金台明和丁伟几个,他们也是默默的把酒喝光。

钱进算是瞧明白了。今天他上了一天朝,这官威还没养成,一家人已经把他当成一家之主了。可自己真有那么大变化吗?若是每天都这样相处,那可真是憋得慌。不过,眼下他也没打算去纠正,大伙住一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过段时间应该就适应了。

待用过晚饭,钱进把李良叫到了书房,问道:“小李子,那些鸽子养的怎么样了啊?”

“老爷,养了个把月,已经开始认窝了。”

“嗯,不错。”钱进从兜里掏出半吊钱递过去,说道:“这些钱拿去买糖葫芦吃吧,记得要省着点用。”

李良接过铜钱欢呼雀跃着出去了。钱进汗颜:自己这算不算廉价使用童工?

接着,他又把金台明请到了书房。

金台明摸不准钱进喊他来做什么,见他正奋笔疾书写着什么,也不好出声打扰的。

约摸两刻钟后,钱进停笔问道:“金兄,咱们账上现在有多少银子了?”

“已经有七千多两了”,金台明问道:“老弟可是要用钱,我明天就去钱庄取去。”

“不是我要用钱,是你要用钱了。”钱进笑道。

“我要用钱?”金台明被钱进绕得有些晕:“老弟,你给我的那些工钱已绰绰有余了。”

“是这样的。金兄,你出来已有一年多了,老弟怕你惦记家中老母,准备给你放假回去省亲。”钱进摸了摸鼻子,鸡贼的笑道:“然后再顺便……帮我两个忙。”

金台明听到他前面一句话时,不由想起了家中母亲孤苦伶仃,眼睛也微微有些发红,同时也为自己有这么一位善解人意的东家兼好友感到幸运。待听得钱进说要他“帮两个忙”时,他那双小眼睛转了转,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钱进不待他反应过来,递给他两封信:一封是给观海卫刘虎的;一封是给炼铁工坊的王有财。

今日在朝堂上的经历让他有一种紧迫感,同时也为他的情报不足感到担忧。别人都打上门来了,自己若不是应对得当,差点就要吃了大亏。眼下他已经有点钱了,刘虎的暗夜组织不能再放养。另外,燧发枪作为这个时代最有效的单兵作战武器,他也要开始研究。

虽然钱进在信中已将事情向刘虎和王有财两人交代清楚,可自己这边总要有个人牵头。算来算去,眼下他身边就只有金台明一个拿得出手的人。至于师弟李士隐,那是要留在京城帮忙的。

对于金台明的办事能力,钱进是一百个放心。金台明这人别看平时吊儿郎当的,真要让他认真起来,处理问题一点都不含糊。

钱进见金台明仍是一副疑神疑鬼的样子,便说道:“金兄,你去老家看望母亲之后,记得去观海城一趟。至于我托你的事情,到时候刘虎与王有财会与你一一细说。”

说罢,他又从书房柜子里取出一柄短火枪交给金台明:“这柄火枪留着给你路上防身,到了观海城记得交给王有财,他要拆要砸那都是他的事……你明天再去钱庄支四千两银子带身上,让弘远镖局的云老爷子派人护送你一趟……还要带一对鸽子。”

金台明总算明白了这一去不简单,于是可怜兮兮的问道:“可以不去吗?”

“不行,三天后就要动身。”钱进不容反驳的说道。

金台明晃悠悠的捧着那两封信,还有那柄短火枪出了书房,心中长叹:钱老爷的本性终于露出来了,自己这是掉坑里了啊。

第五十三章 钱进的报恩

三天后的清晨,金台明在大伙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登上了南下的马车。钱进因为要上早朝,未曾送行。

昨天退朝后,他瞅着一个机会跟皇帝说要从文渊阁借些书回去看。

按皇帝的话来说:“朕富有海内,些许几本书算什么,直接送得了”。于是钱进在文渊阁的藏书库一阵搜罗,找了200本野史外传出来,里面还有一些外头难得一见的孤本。

金台明有了这些书比捡了金元宝还高兴,脸上那哀怨的表情终于不见。

美中不足的是,云老爷子因为三女儿一直杳无音讯,无心押镖,指派了一位二当家的护送金台明。

钱进仍然有些不放心。金台明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身边又带了这么多银两,若是路上遇到强人只怕会害了他。于是,他又修书一封给了镇海卫的余大友,请他路上帮忙照应。

金台明走后,四合院似乎少了些热闹,尤其是李良变得沉默寡言了一些。钱进自从把他兄妹俩从山东领回来之后,便一直没怎么管过他们,平日里都是蚕娘照看。蚕娘离去之后,又是金台明管他们的功课,闲时便带着他俩走街窜巷,好不快活。

钱进只好跟宝儿说好话,请她教李良兄妹俩的功课。宝儿的学识教两个小孩自然是没得说的,就怕她年纪太小沉不住气。结果宝儿一口就答应了。细细一想,原来宝儿对京城尚未熟悉,又没什么玩得来的好友,正好可以籍此打发时光。

他之前想当然的以为女孩子都喜欢衣服布料,便带她去过几次花间坊,又把那些衣服图样全部给了她,希望她以后可以帮自己执掌花间坊。可宝儿偏偏不好这口。好说歹说几次之后,钱进便淡了这个心。

…………

金台明走后的第三天,钱进上完早朝之后便跟皇帝告了个假。按理说他这个天子侍讲是要一直跟在皇帝身边的,除非皇帝有什么私事要办。所幸皇帝年纪尚浅,不喜欢一大帮人跟在屁股后面,便欣然同意了。

出了承天门之后,钱进直奔兵部而去。

丁伟已领着十来个壮汉在兵部大门附近等候,旁边还停着五辆黑布裹着的马车,里面装的全是有间酒坊调配的勾兑酒。早上出门的时候,钱进还特意嘱咐了一下丁伟,两人约好会面的时间,以免去的早了被有心之人看见。

见到自家老爷,丁伟上前行了一礼,说道:“老爷,东西都已经准备妥当。”

“嗯,你在此稍等片刻。等下我叫你时你再进来。”钱进嘴里吩咐着,人已经走到兵部大门口。

“两位差哥,观海城钱进特来拜见丁尚书,烦请通报一声。”钱进冲门口那两位孔武有力的兵士说道。

那两位兵士对视一眼,又将钱进浑身上下打量了一下。其中一人说道:“丁尚书早有话递出,若是钱侍讲来了便直接放行,请随小的来。”

不得不说,六部的建筑格局差不多,都以木结构的楼阁为主。兵部这里有主副楼阁十来间,穿过两道大门后便到了兵部议事大厅。那名兵士领着钱进到了门口便打住了。

“钱侍讲,丁尚书就在里面。小的就此告退。”

“有劳。”说话间,钱进不动声色的塞给他二两银子。那名兵士得了银子是自然喜不自禁的离去了。

此刻,议事大厅里面热闹非凡。

丁尚书正端坐在厅内一张太师椅上,老神在在的听着十来名全身戎装的军官争吵。细细一听,争吵的主题原来是为了今年漕粮的分派。起因无非是今年北运的漕粮短了一个月,京营和九边重镇的军官又都不愿意自家吃亏。

约摸两刻钟后,议事厅里面停止了争吵,众位军官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紧接着,那些军官们也没有多呆,一个接一个的从议事大厅出来。钱进略微扫视了一下,发现全是生面孔。

经过钱进身边的时候,那些个军官看着他穿着身绿袍,有轻蔑一笑的,也有眼神带着挑衅的。钱进一概置之不理,直接步入议事大厅,对仍然端坐的丁尚书行了一礼:“下官钱进,拜见丁尚书。”

那些个没有走远的军官听得钱进的大名,不由暗自庆幸适才没有做得太过分:差点就得罪陛下跟前的红人了,人家将来说不定动一动嘴皮子就能让自己吃尽苦头。

丁尚书点了点头,吩咐人给他看座、上茶。

其实,刚才与众将议事的时候丁尚书便已瞧见钱进,本来一盏茶能解决的问题,他硬是拖了两刻钟,也是想看看钱进的心性如何。如今看来,这年轻人倒还算沉稳。想到这儿,丁尚书佯怒道:“本官还以为你打算一辈子不进我兵部的大门了。”

钱进见惯了这些大员们先声夺人的技俩,也不点破,甜甜笑道:“这些日子晚辈俗务缠身。这不,刚一得空晚辈便来拜见了,还准备了二百斤好酒孝敬您,就在大门外。”

丁尚书皱了皱眉,心里头权衡了一下该不该收钱进的酒。这两百斤酒值不了多少银子,可若是给人留下把柄就得不偿失了。《陈律》有明确条文:官员之间不得私相授受。

钱进见丁尚书目光闪烁,知道他对自己还有些不放心,于是说道:“下官开了间酒坊,也不知道这酒好不好。丁尚书若是喝着觉得好,就劳烦您帮忙广而告之,也算帮了下官的忙。”

“好说……好说。”丁尚书点了点头,算是承了钱进的情,又唤过一名主事低声吩咐了几句。

钱进细看那名主事,正是武选清吏司主事李善武。

陈雄案的时候便是他代丁尚书来顺天府给自己壮声势,自己也一直没有当面拜谢过。于是,他起身朝李善武行了一礼,后者也回了一礼。趁这当口,钱进出门吩咐丁伟将那些酒都搬进来,李主事则安排存放之地。

诸事安排妥当,钱进又在丁伟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后者便悄然退去。

“你倒是善解人意”,丁尚书见钱进做事滴水不漏,心里对他又高看了几分:“刚刚出去的那些将官你也瞧见了,每次到我这里来都要讨酒喝。这下好了,下次他们再敢要酒喝,看喝不死他们。”说罢,他又朝李善武说道:“去,把钱千户的腰牌和军册都拿过来吧。”

钱进当即谢过。本来他还想客套一下再提腰牌和军册的事,丁尚书倒是爽快。

两人又拉了些家常,多是丁尚书发问,比如家中人口几何,父母是否健在,是否已有婚配,把钱进的心聊得七上八下的。

正说的兴起的时候,丁尚书长叹了口气,说道:“这些年,我兵部在朝中的地位那是江河日下啊。前几天你也瞧见了,工部的曹老头竟敢在朝堂上公然编排我兵部的粮饷。”

“工部的事晚辈也不甚了了。不过我兵部若是能打几场胜仗,必能扬眉吐气。”钱进虽然知道工部是出了名的贼窝,但他今天与丁尚书相识尚浅。若是他顺着丁尚书的意编排曹尚书的不是,一来会被看轻,二来他对这些大员还不敢交心。所以他两头都不得罪。

丁尚书人老成精,对钱进那点小心思心知肚明。奈何钱进也是两世为人,对丁尚书的试探防的滴水不漏。几番交锋后,丁尚书无奈的笑道:“怪不得余大友对你可是推崇之至啊。可惜你现在成了陛下身边的人,本官就是想挖墙角也挖不动咯。”

钱进汗颜道:“丁尚书抬举晚辈了。若有一天我大陈遭逢战事,晚辈虽然只读过几句书,习过几天武,但也愿意提刀上马,为我陈国征战四方。”

“好……有志气!”丁尚书越发觉得钱进对他的胃口,这样的人才即便不能挖过来,心里头向着兵部也是不错的,况且此人还挂着个千户的衔,名义上也归自己管辖。

他思忖片刻,说道:“钱侍讲入朝时日尚短,本官作为你的上司提醒你一句:要想在这朝堂上混得开,你得先学会站好队。”

钱进心存感激。不过,他现在有首辅罩着,暂时还不需考虑站队这个问题。日后自己有了实力,这个问题也没有必要再考虑了。

两人又东拉西扯一会,钱进便准备起身告辞。丁尚书客气的挽留,并言明他可以随时来兵部坐坐。

从吏部出来以后,钱进又上赶着去了礼部一趟。一来为了答谢史尚书在陈雄案中为自己站台,二来也是借着舅舅的光跟礼部结个善缘。要知道,每三年一届的会试都是礼部主持,且主考官多半是出于礼部,当真可以说门生遍地。

不过,钱进自从进了礼部那一刻起便想逃走了。史尚书上了年纪,话也比较多,且满口的礼仪道德,对钱进也是诸多教导。听了两刻钟之后,钱进再也忍不住,便尿遁出来了。

接下来,钱进带着丁伟又跑了户部和翰林院。

户部是首辅的地盘,自己送酒当然不能漏了此处。不过,首辅平时都在文渊阁理事,钱进只见到了吕颂。

虽然吕颂是个人才,但钱进与他并不熟稔,又跟他外甥争斗过,心里头还有些隔阂。两人聊了些冠冕堂皇的话,盏茶功夫后钱进便起身告辞。

翰林院也不能忽略,毕竟钱进还挂着个翰林院编修的职。不过,钱进只让丁伟进去招呼,自己则在门外头策应。万一被掌院学士郭广明真的拉去做什么编撰,他的好日子就算到头了。

好在郭大学士对钱进那点小心思一清二楚,对送上门的酒也是来者不拒:既然你不愿意干活,那孝敬点酒给同僚喝喝也是理所当然的。

第五十四章 春风楼赏刀

日子每天都这样重复着,上朝,退朝,回家补觉;再上朝,再退朝……如此枯燥的生活,不知道那些大臣是怎么熬过来的。

钱进开始莫名的烦躁起来,可他偏偏连牢骚都不敢有半句,若是让人知晓他怠慢朝政,只怕又有人要跳出来攻讦。也不知道高祖皇帝怎么就定下这么个规矩,所有的大臣一年只有三天公休假:大年初一、重阳,还有高祖皇帝的生辰。

转眼就到了八月底。

这天退朝之后,皇帝在御书房将所有的奏章翻看了一遍,似有些心得,便准备去太后那里显摆一下。

钱进心头暗自高兴。往常这种情形,就没他什么事了。其他那些天子侍讲,还有一些随侍的官员也都松了口气,不过面上却摆出一副恨不能亲随的怨妇神情。

待皇帝走远,钱进施施然走出御书房的大门。金铎在门口朝他使了个眼色,钱进会意,便放慢了步子。

等其他官员走远,钱进抱拳笑道:“金兄,有何指教?”

金铎的身量中等,皮肤黝黑,脸上全是短小细密的胡子,一看就是孔武有力之辈。钱进自信力气不弱,却在夜出居庸关那晚与他拼刀的时候吃了个暗亏。只见金铎笑道:“钱侍讲,今晚得空不?”

钱进记起他上次就想要借自己的风雷刀一观,前几天他舅舅又曾对自己示好。左右都是皇帝身边的人,结交一下也没坏处。于是他心思一转,说道:“本来一直想请金兄喝个酒的,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晚我做东,咱哥俩喝几个?”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金铎是好酒之人,上次钱进送了一批酒进宫,他找了个机会跟皇帝求了一壶,喝完之后仍觉得不过瘾。既然今晚钱进要做东,那肯定是用他自家的好酒。想到这儿,他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钱进瞧见他那神情,心中明白他酒虫作祟,便提议道:“那就约在外城的春风楼如何?顺便让你品尝一下我家里新造的酒。”

“就依钱侍讲的。”金铎喜形于色,过了一会似又想起一事,只听他说道:“我还有一发小,不知今晚可否一同带来?”

“好说。金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钱进与金铎约定好见面之事便出了承天门。经过前门大街的时候,他顺道去春风楼订了个天字号的包间,又嘱咐掌柜的准备些上好的菜式。京城的人好面子,若等下让金铎觉得自己寒酸于他反而不美。

从春风楼出来,钱进直接回了四合院,跟家里人言明不在家中用晚饭,又嘱咐丁伟备好三十斤好酒,再套两架马车以备不时之需。忙好这些之后,钱进直接回房补了个觉。

…………

酉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京城的大街小巷也开始热闹起来。

此时,钱进已经赶到春风楼天字号包间,静等金铎他们上门。掌柜的见他一个人枯等,便上了壶好茶和一些刚炒的黄豆,又陪着说了些话才走。

钱进一个人无聊,便开始盘算起等下的说辞来。

金吾卫与锦衣卫同属皇帝的直辖亲军上十二卫,司保卫皇城之职,平时与锦衣卫一样,负责皇帝的出行、仪仗等差事。本来,金吾卫的地位与锦衣卫是同等的,都是皇帝的亲军。后来,皇室重用锦衣卫,给了它查办官员之职,一时间这锦衣卫声名崛起,成了京城和各地官员闻之色变的机构。

与地方卫所一样,金吾卫将官的军衔也都是世袭的。这皇帝侍卫的选拔首先便要看出身,几乎所有侍卫的先祖都是跟着高祖皇帝打过天下的。其次才是考校武艺。看金铎的样子也不过十六七岁,却能成为皇帝身边的侍卫,想必他家里后台也不小,再者他本身武艺也不错。

正思索间,门口传来笃笃两声敲门声。钱进起身开门,外头来了四个人,为首一人乃是金铎。旁边还有一名穿绿袍的武官,年龄二十左右,眉眼粗旷,举止神态也还沉稳;看他官服上的补子绣着熊,应该是位五品官员。绿袍官员身后还跟着两名小校。

“钱侍讲,久等了。”金铎当先抱拳说道,紧接着便朝那位绿袍官员说道:“这位便是我的发小,锦衣卫的洪门达洪千户。”

钱进心中想道:这位洪千户与自己在军中的官职一样,但人家是锦衣卫的千户,自己则是外卫的千户,这地位当然不一样。于是他笑着行了一礼,说道:“洪千户,久仰久仰。”说罢,他让到一侧,让金铎几人进门。

临到那两位小校进门时,钱进瞧着其中一人面熟。正欲询问的当口,那名小校首先开口道:“钱侍讲,在下李斌,数月前有幸与尊驾见过一面。”

钱进略一回想,记起几个月前自己与金台明去吏部要官的时候迷了路,便是这位李斌李旗使指的路,于是笑道:“原来是李旗使,上次未曾谢过,今日来了正好多喝杯酒。”

本来,洪门达带着李斌纯粹是听候使唤的。他见钱进与李斌与相识,脸上意外之色一闪而过,嘴上倒没说什么。

钱进将四人引到席上。今天他是东主,自然要坐首位的;金铎与自己相熟,便谦让坐了右首位,洪门达则坐左首位。李斌还有另外一名小校则恭敬立在洪门达身后。

“李旗使,还有那位兄台,都坐下吃酒啊。”钱进朝李斌和另外一名小校喊道。

李斌听得钱进要自己坐席喝酒,颇有些意外。他们这些底层兵将很少有机会与上官同桌吃饭;再者,有时候陪洪门达出去吃酒,主人客气一句喊他入席也是有的,当不得真。于是他有些畏惧的朝洪门达看了一眼。

洪门达随意朝李斌瞥了一眼,说道:“既然钱侍讲客气,你们也坐下吃杯酒吧。”

两人于是畏畏缩缩的在下首处坐了。

钱进将这一切瞧在眼里,嘴里却啥都没说。他起身取来一壶酒,给洪门达和金铎满满倒了一杯。走到李斌边上时,钱进拍了拍他肩膀,望着与他同来的那名旗使说道:“李旗使,不给我介绍介绍这位兄弟吗?”

旁边那位旗使当即起身说道:“不敢不敢……钱侍讲,小的名唤牟青。”

钱进笑了笑示意他落座,又给他二人倒上酒。回到主位上后,钱进举杯敬道:“金兄,洪千户,还有两位旗使,我来京时日不长,以后还请关照一二。”

众人嘴上客套几句,接着便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全部喝完。

金铎之前喝过这种酒,所以早有心理准备。洪门达和李斌、牟青则感觉这酒与平常喝的不一样,虽然入口绵柔,但酒入喉咙之后才感觉如有一条火线直入胃里。咂摸一阵后,众人皆赞道:“好酒。”

“早跟洪兄说过,钱侍讲家的酒不一般吧。”金铎在一旁笑道。

“确实如此。比烧刀子要烈,但入口感觉却很柔和。这是什么酒?”洪门达连连称赞。

钱进随意的用“刘郎酒”对付过去,将众人的酒杯又给满上,不一会儿便已经酒过三巡。此时,金铎稍微解了酒馋,眼巴巴的望着钱进说道:“兄弟,刀带来了吗?”

“金兄记挂的事怎敢忘记。”说罢,钱进从腰间解下风雷刀搁在桌上,抬手示意众人可以随意观看。

金铎早已按捺不住连刀带鞘操在手中,缓缓拔出刀身,一道雪亮刀光在房顶闪过。

“好刀。”

“好刀。”

金、洪两人同时出声赞道,目光似粘在那把刀上分不开。金铎把玩一阵后,洪门达又迫不及待的要过去,还不时用衣袖在刀身上抚过。

盏茶功夫后,钱进见他们二人眼中热切之色更甚,便咳了一声提醒:“刀自然是好刀,陛下也如此称赞过。”他今天既然敢拿出宝刀来,自然是明白怀璧其罪的道理。如今他把皇帝抬出来,若是有心之人想要夺刀,得先问过皇帝愿不愿意。

“恕本千户眼拙,这刀身细长,不似我陈国所造。莫非是倭刀不成?”洪门达不解的问道。其他人也望着钱进等待解惑。

“莫非洪千户以为只有倭人才能造出如此宝刀来不成?”钱进笑道:“不瞒各位,这刀就是我陈国铁匠打造。只是打造的时候,我参照禾苗形状作了些改良。”

众人都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眼中意犹未尽的望着那把风雷刀。

“两位不必如此稀罕。等我回了观海城再多打几把来送与各位便是了。”钱进见状说道。风雷刀他自然是舍不得送人的,但是以陈国的打造工艺,造出与风雷刀差不多性能的战刀来也不是难事。比如这灌钢法①造出的刀具也能削铁如泥。

众人得了他这番承诺,自然是喜不自禁。

注:①灌钢法:熟铁条卷成团,中间淋以生铁水,再反复锻打。

第五十五章 刺隐

钱进估摸着差不多了的时候,便劝众人多吃酒菜。

洪门达察言观色,将风雷刀依依不舍的交还给了钱进。一桌人继续吃酒喝肉,天字号房里面的气氛也开始活跃起来。

酒至半酣的时候,金铎已经满脸通红,说话也有些不利索,只见他端起一杯酒晃悠悠的敬钱进:“钱侍讲……日后发达了可莫要忘记提携……提携兄弟一把啊。”

“这话说的。金兄你身在皇宫当差,跟陛下的日子比我长,日后应当多照应我才对。”钱进亦举杯回敬。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兄弟……你来京时日尚短,有些规矩可能还不知晓。”金铎一口喝完酒,叹道:“我只是个侍卫,官做得再大……也不过是个侍卫头子,比不得你们这些喝过墨水的文官啊。咱们陈国……武官见了文官总要矮半个头。”

“金老弟喝的有点多了,切莫胡言乱语。”洪门达是锦衣卫千户,平时谨言慎行,即便喝了酒,他的戒备心还是很重。

金铎此刻哪里还听得进去。他一屁股跌回椅子上,指着钱进笑了笑,转头对洪门达说道:“洪兄,你以为钱侍讲……不,钱千户跟那些只会磨嘴皮的大臣一样么?就连陛下……那晚……对钱千户也是佩服的紧哩。”

话还没说完,金铎似体力不支,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李斌连忙上前服侍。看来,这好酒之人并不一定酒量好。席上总共有五人,唯独金铎一人喝趴下了。钱进摇了摇头,对洪门达说道:“金兄真乃性情中人也。”

洪门达亦摇头叹道:“他打小便是这样,每次喝酒就数他叫的最凶,结果每次都是倒得最快的一个。”

金铎醉倒后,钱进和洪门达两人话也多了起来。两人随意聊了些家常,又一同喝了几杯酒,比刚进门那会又熟络了些。

钱进一直对锦衣卫这个机构很好奇。穿越之前,他经常从影视剧里面看到那些锦衣卫飞扬跋扈,只要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一出现,官员和百姓无不闻风丧胆,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导演瞎编的。他心思一转,问道:“洪千户,咱们锦衣卫现在都做些啥?听人讲,以前锦衣卫可威风了。”

听得钱进发问,洪门达不吭声,一个人倒了几杯闷酒喝,良久后才叹道:“今时不同往日啊。先帝在的时候咱锦衣卫别提有多风光了;如今咱虽然也在皇城站班,但主要还是干些饲养虎豹、巡查街道的苦差,有时还得去疏通护城河。就那些养在笼子里的老虎都比我风光些,至少每顿都有肉吃。”

钱进心中纳罕。若不是听洪门达亲口讲述,他还真不信锦衣卫混的这么凄惨,于是宽慰道:“洪千户跟着陛下自然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唉……陛下今年才行冠礼,如今宫里头都是太后说了算……先帝在的时候东厂那些番子见了锦衣卫那可是要绕道而行的;如今却是咱锦衣卫见了东厂的人要低声下气。”洪门达虽没明说太后重用东厂,但言语之中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眼下两人谈的事情隐秘,钱进抬头看了李斌和牟青一眼,对他俩说道:“金侍卫酒力不甚,劳烦你二人先送他回去休息,门外头已经有马车候着。对了,给你们一人备了两斤好酒带回去喝。”

李、牟二人自然是连声道谢,紧接着便一人扶着金铎的一条手臂把他架出去了。这一切洪门达自然是瞧在眼里。

等李斌他们出门,钱进才凑到洪门达耳边低声说道:“洪千户切莫妄自菲薄。你别忘了太后就这么个儿子,这么大副家当迟早要还给陛下的。”

“钱老弟莫非是听到什么消息不成?”洪门达奇道。

“不曾”,钱进高深莫测的笑道,“纯粹是我的一番推测而已。”

洪门达听了便有些泄气,适才钱进把李斌他们支走的时候,他还以为等下钱进有什么隐秘要道出。虽然老百姓不怎么知道钱进的根底,但洪门达作为一个官二代,多少还是知道他跟首辅与天正公的关系。

钱进看他大失所望的样子,便哈哈笑道:“洪兄莫非以为小弟那番话是诓骗于你不曾?”

“不敢……”洪门达不以为然的说道。

钱进不打算继续吊他胃口,便朝北边拱了下手,正色说道:“洪兄,陛下乃是仁武之君,只是登基时日尚短,心性还欠些沉稳。朝中如王尚书之流欺负陛下年纪尚浅,那是大错特错。要知道陛下可是一国之君,等他掌了大权的时候只消一句话这些人便人头落地了。”

“话虽然不错,可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才掌得了权啊。”

“莫怪老弟没提醒你,眼下才是洪兄向陛下表忠心的时候。等陛下大权在握,洪兄只怕是排不上号了。”钱进已经打定主意抱皇帝的大腿,自然是希望这根大树越粗壮越好,能够帮皇帝拉拢一些势力肯定是没坏处的。

洪门达也是久在京城之人,只是因为过于悲观才看不清前路。经钱进一提醒,他豁然开朗,当下便抱拳说道:“得亏钱侍讲提醒,不然鄙人真的是一叶障目了。”

“不敢当。”钱进帮洪门达满上一杯酒,举杯敬道:“洪兄,以后咱俩多走动走动才是。”

洪门达亦举杯附和:“到时候还要劳烦钱老弟在陛下面前多美言几句才行啊。”

“好说……好说。”

两人举杯痛饮,又吃了些酒菜,接下来这场酒才开始进入正题。

一直以来,钱进对外婆的死心存疑惑。舅舅不准他多问,首辅也要他别多管,似乎其中牵扯着一个大秘密。当然,舅舅他们都是一片好心,可这事一天不查清楚他便无法告慰外婆在天之灵。锦衣卫专门替先帝查办要案,而外婆作为左都御史夫人,她的案子或许锦衣卫知道一些。因此,当见到洪门达那一刻起他便盘算着怎么从他嘴里问到些东西。

眼下时机已经成熟,他略微思忖一番,说道:“洪兄,小弟有件事相求。”

“老弟这话就说的就见外了。”说话间,洪门达一条手臂已经搭在钱进肩膀上:“我与老弟也算是一见如故,不说两肋插刀,只要洪某办得到的,自然是鼎力相助。”

“那我就不跟洪兄见外了”,钱进微微笑道,“我外公是天正公想必洪兄是知道的。十八年前他深陷昭狱,我外婆带着我母亲前往广西寻我舅舅,结果路上被贼人劫杀,凶手一直逍遥法外,我这个外孙也是心有愧疚啊。”说罢,钱进瞥了洪门达一眼,看他反应如何。

洪门达目露沉思之色,几息之后说道:“说起来我比老弟你也就大个五六岁,虽然对那件案子也有所耳闻,但个中详情却不甚清楚。”钱进本以为此事多半没有下文,却听洪门达又说道:“老弟先莫急,我找个机会去镇抚司的案牍库查探一番,看有没有线索。”

“如此,那就劳烦洪兄了。”钱进端起酒杯起身敬洪门达。

“些许小事,不足挂齿。”洪门达举杯跟钱进碰了一下便一饮而尽,口中赞道:“真是好酒。我七尺男儿便应该饮此酒方显豪迈之气,普通的黄酒便是喝一桶也不尽兴啊。”

“洪兄还怕以后没得酒喝?”钱进笑道:“今天来的匆忙,只给兄台备了十来斤带回去喝。日后只要我那酒坊还开着,断不能少了兄台的酒。”

洪门达哈哈大笑,显然是心情极为畅快:“老弟,不如你求陛下来给你个锦衣卫千户当当,日后我们兄弟也好一同出去喝酒吃肉。”

钱进嘴里笑着附和,心里却盘算开来。洪门达这个建议虽然是出于私心,对自己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虽然锦衣卫目前地位低下,可毕竟是皇帝的亲军。自己到时候若是出京行走,有个锦衣卫的身份想必能省却许多麻烦。想到这儿,钱进笑道:“我对锦衣卫倒是向往已久,却一直苦于没有门路。”

“此事不难办。镇抚司的左指挥使与家父乃是世交,到时候我去求他上个折子,你再跟首府美言几句,这事多半能成。”

“既如此,那我就先承兄台的美意了。”

“客气……”

两人又喝了几钟酒。时候已经不早,明日还要准备上早朝,洪门达便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仍不忘提醒钱进要多走动走动。钱进自然是连声答应。

洪门达走后,钱进没多久也出了春风楼。跟来的两辆马车,一辆送金铎回去了,另外一辆送洪门达,他自己则步行回四合院。入秋后的夜晚已经有点凉意,微风拂过,钱进的酒意发散了些,对那充满未知的将来也多了一分信心。

第五十六章 兄妹闲聊

钱进一个人在路上不紧不慢的走着,没走多远,对面一辆马车迎面驶来,赶车的是老曹。

“吁……”老曹把马车停在了路旁。车窗上的帷幔被掀开,露出宝儿楚楚动人但还有些稚嫩的容颜。

“哥,快上车啊。”宝儿冲哥哥眨了眨眼睛,喊道。

钱进望了望自己的妹妹,迟疑了一会才板着个脸登上了那辆马车。

“大晚上的……你一个姑娘家也敢跑出来?”上了马车,钱进第一句话就没什么好脸色。

宝儿吐了吐舌头,麻利地从车厢一侧取出一把苗刀,紧接着又从背后掏出一把短火枪,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若是来了蟊贼,她就一刀把他给咔嚓了,要不就瞅冷子给他来一枪。

钱进不吃她这一套,寻着个空档便拎住了她的耳朵,手上微微用力,宝儿便龇牙咧嘴地喊道:“哥,我都这么大了,你还拧我耳朵。”

“哥是让你长点记性,以后别乱玩我的兵器,没听说过刀剑无眼吗?”钱进松了手,问道:“父亲和母亲都睡下了吗?”

“都还在家里等你回来了。”宝儿答道。

钱进不由叹道:“也不知道爹和娘怎么想的,大晚上的也敢让你跑出来野。”

宝儿吃吃的笑了几声,说道:“哪里能让他俩知道,我是偷跑出来的。”

“……”钱进无力的用手指了指,却发现自己真的是拿这个宝贝妹妹没辙,反正打了骂了都是疼在自己心上。他撇了撇嘴说道:“你也不看看老曹头多大把年纪了,这么晚还把他喊出来赶车。”

“老爷,不碍事。老汉白天睡得多,这会正好精神着了。”老曹在马车外回了一句,同时手里的马鞭舞了个响亮的缏花,马车便缓缓朝四合院驶去。

钱进见状便不再责骂宝儿了。其实,他也不是真的恼怒宝儿,无非是担心她晚上出来不安全。如今宝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流着鼻涕缠着自己讲仙女故事的跟屁虫了。作为哥哥,他难免会担心宝儿会被登徒浪子欺负。

时间过得好快。一转眼,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十七个年头,连妹妹都已经是豆蔻年华了。

马车就这么晃晃悠悠的行驶在京城的青石路面上,再加上钱进今天晚上喝得不少,不一会儿他便有些乏了。宝儿见状便说道:“哥,你先眯会,到家了我再叫你啊。”

钱进点点头,随意的将头搁在妹妹腿上斜躺着,倒也还舒坦。宝儿的一双柔荑恰到好处的搭在他太阳穴上轻轻揉动。不一会儿,钱进便觉得眼皮子直打架,就此沉沉睡去。

约摸两刻钟后,老曹长“吁”了一声,将马车停在了四合院门口。钱进从睡梦中迷迷糊糊的醒来,左右张望了一下:“这么快就到了啊。”

宝儿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指着钱进的嘴巴笑道:“哥哥这么大了居然还流口水……哈哈哈。”

钱进正要用他那身官袍的衣袖去擦拭嘴角,一条雪白的丝帕已经递过来,于是他一手接过丝帕,一边打趣道:“哟呵……宝儿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啊,看来得张罗着给你寻个婆家了。”

“哥哥……宝儿才不嫁人了,哥哥小时候还跟娘亲说要养我一世,如今倒是全忘光了。”

“快下车吧,老曹头都等不及要去寻他的热乎被窝了。”钱进赶忙转移话题。这话他说过不假,但那是为了打消母亲给宝儿裹足的念头。

两人轻手轻脚的从马车上跃下,生怕吵着院子里面的人。不过,丁伟在门房仍然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已经提着灯到门口来招呼。

“金侍卫已经到家了吗?”钱进问道。

“金爷早已经到家了,洪千户那里也安排了妥当的人送回去,酒水都已经送到每位老爷手中。”

“嗯,做得好”,钱进点头称赞,“快去帮老曹头卸一下马车吧”。

丁伟答应了一声,便和老曹一起架着马车去了后院的马棚。他是个细致人,待人接物的事都做得滴水不漏。自从他来了四合院之后,俨然已经成了钱进手下第一大助力,不光把有间酒坊的事打理的井井有条,四合院的事也没少操心。

进了院子之后,钱进首先到主卧跟老钱和文氏打了个招呼,又说了几句体己话才出来。接着,他又去厢房看了下李良兄妹俩。这几天早出晚归,他都没怎么跟俩兄妹说过话。

李香还好,睡觉比较老实。李良正是长个的时候,一床被子被他胡乱踢到一边。也难怪金台明不愿意跟他睡,这一晚上踢蹬下来,身上不淤青才怪。想到这儿,钱进摇了摇头,帮他把被子轻轻盖上。

出了厢房,钱进回到了蚕娘住过的那间房子。这段时间他一直睡在这间房,心中盼望的奇迹却一直没出现。他也曾四处打探,奈何京城六七十万人口,又有谁会注意一个打定主意要逃走的弱女子。

“花姐,你到底去了哪里?”钱进喃喃自语道。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钱进满怀欣喜的朝门口望去,却见宝儿提着一壶茶进来。

“哥,又想嫂子了吧?”宝儿觉察到哥哥眼中的失望神情。这些天她听院子里的人说了很多关于蚕娘的事,了解得越多便越好奇,以至于她都想亲眼瞧瞧这位未曾谋面的嫂子是什么模样。

钱进不答话,转而问道:“你怎么还不睡?时候也不早了。”

“哥哥今天喝了很多酒,我烧了壶茶水给你解解酒。”说话间,宝儿已经拿起一个大碗倒满茶水,冷热正好:“你尝尝,加了蜂蜜的。”

“先放那儿呗。”

“那你要记得喝啊。”

“知道了……”

宝儿见哥哥心情不佳,便没在房里多呆。

等宝儿出去后,钱进轻轻拉开妆台下面的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香囊,里面放着的是他和蚕娘的青丝。自从蚕娘走后,他每日只能拿着这只香囊寄托相思之情。闻着那淡淡的香味,钱进仿佛又见到了那张带着羞涩的如花脸庞。

这时,门吱呀一声又开了,宝儿端着一盆水进来。钱进的思绪被中断,言语之中已经有些不悦。宝儿哪管那么多,端着木盆径直走到钱进跟前,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直接把他鞋脱了:“先洗把脸,再泡个脚,晚上才睡得踏实。”

钱进不忍辜负妹妹的一番好意,只得照做。等他把脚伸进热水里,宝儿搬了条凳子在对面坐下,一个人托着腮帮发呆。良久后,宝儿开口说道:“哥哥,其实你不用太担心花姐姐的。”

“她一个弱女子出门在外,我怎能放心得下?”

宝儿眨了眨眼睛,笑道:“哥哥,可别怪我说你笨。你可是一直把我这未过门的嫂子看低了呢。”

“这是为何?”钱进奇道。

宝儿端起茶壶帮钱进倒了碗茶,看着他喝下去才说道:“这些日子我也听院子里的人说了许多花姐姐的事,依我来看,花姐姐其实是心思聪颖之人,断不会让你轻易找到。另外,哥哥也不用过于担忧,她既然带了银子走,肯定是已经想好退路的。”

“你且细说一下。”钱进听得宝儿如此一说,眼巴巴的等着她的下文。

宝儿鄙夷的瞥了钱进一眼,继续说道:“咱们这位嫂子啊,虽说性子比较含蓄,但却是一等一的聪明之人。你看啊,花姐姐一开始不会骑马,但为了搬救兵,她一个人就能骑马跑到镇江卫;本来她不会写字,金先生教李良兄妹的时候,她在旁边看着看着就学会了;哥哥你画的衣服图样,说真的连我都觉得难懂,可花姐姐愣是没花多长时间就学会了。”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快说说花姐她最有可能去了哪里?”钱进出言打断。

宝儿叹了口气,说道:“这个应该问你啊,我又不是神仙。而且我刚刚都说了,花姐姐是个聪明人,又这么钟爱于你。你难道没听说过,相爱的人会情不自禁的模仿对方吗?”

听得宝儿提醒,钱进思忖片刻便想通了个大概。

正所谓当局者迷,他着急蚕娘的安全,却没设身处地的站在花姐的角度去想问题。花姐是个女子,一个人肯定是不敢出远门的。自己前几个月又去镖局请了云老爷子护送老钱他们来京,花姐有样学样,多半也会请人护送,况且她手上还有银子。

眼下京城里面相熟的镖局只有弘远镖局一家,而且云三娘还与花姐打过照面。若是不错的话,花姐肯定去过弘远镖局了。况且,金台明离京之前便说过云三娘至今未归,花姐多半是请了云三娘,两名女子路上也方便些。

想到这儿,钱进恨恨的骂道:“云三娘啊云三娘,我不过是拒婚而已,你竟然把我的老婆都给拐走了。”

“云三娘是谁啊?哥哥,你在京城到底还有多少相好的,能不能一次说清楚?”宝儿无奈的说道。

“除了花姐一个,其他的真没了。”钱进讪讪的为自己开脱。

第五十七章 我就是来找茬的

宝儿听了钱进的话,面上仍然露出怀疑的表情。

本来一开始她听到自家哥哥有了蚕娘之后便老大不愿意,听院子里的人说了蚕娘许多好话才稍稍改观,没想到又蹦出个云三娘来,她生出有心无力的感觉。哥哥实在是太花心了。

宝儿现在发愁的是到时候如何跟艾米丽解释。艾米丽一家都是清教徒,没有三妻四妾的说话,看珍妮和史华德他们两口子便知道。这便是陈国人与异人看待男女婚姻的不同之处。

钱进见宝儿眉间锁紧,知道她心中所想,只是对于感情的事他自有主张,即便是亲妹妹也不能左右。不过,今天听了宝儿的一番分析,他才真的感觉自己的妹妹已经长大了,而且看事情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不由对妹妹如何筹划将来好奇起来,于是问道:“宝儿,将来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相夫教子呗……”宝儿仍在气头上,话里面火-药味很重。

钱进摸了摸鼻子,尴尬地说道:“跟你说正事的时候你又说这些没边的,算了,你还是早些去休息吧。”

宝儿仍然坐着不动,似在回忆什么,良久后才说道:“其实,我小时候便跟艾米丽商量好了,到时候我们要周游世界,出没于各种舞会,让那些达官贵人为我们疯狂。”

“小时候?说的你好像有多老一样的。”钱进有些无语地说道。看来,宝儿跟艾米丽一起生活了几年,不但学会了异人的语言,同时也接受了异国的文化,很适合做外交官。

只是,陈国现在号称万方来朝,根本不屑于去与异国交流,宝儿空有一身语言天赋却无用武之地。不过,宝儿也才十四岁多一点,他暂时还不想给她分派很多事情。毕竟,大部分的女孩子十四岁的时候还在做梦了。

“重阳快到了,到时候我带你和爹娘上街转转。”说完,钱进也不管宝儿愿不愿意,直接下了逐客令了。

…………

第二天退朝后,钱进没有回四合院。

此刻正是晌午,他肚中有些饥饿,便随意找了家酒楼钻了进去,点了两个菜和一壶酒祭了五脏庙。吃饱喝足之后,他重新进了大明门,来到了吏部的大门外。

自从皇帝陛下点了他的状元之后,他因为生意的事耽搁了去吏部要官册。前些日子,王尚书又在朝堂上参了自己一本,他更加不想去登吏部的那张门。一想起王尚书那个大头,他就忍不住有些头大。

后来想想,他这个天子侍讲若是没有官册在身的话,总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今日无事,正好把这事给办了。

依然是那条清冷的大街,还有那两名粗壮的守卫,不过这次钱进的身上多了一身绿色官袍。

钱进懒得去搭理那两名守卫,施施然便跨过了吏部的大门。那两名守卫虽然感觉来人有些眼熟,但对方是名七品的官员,已经轮不到他二人阻拦了。

进了吏部衙署之后,他直接进了正厅那处角门,穿过几道回廊之后来到了文选司林主事的值房外,一路上居然畅通无阻。上次金台明要官的时候,正是这林主事把他给羞辱了一顿。

门是虚掩的,里面有人在说话。钱进竖起耳朵听了一下,应该林主事与来人达成了什么勾当,正在要好处的关键时刻。他鸡贼的笑了一下,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进屋。

“你是何人,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林主事瞧见钱进身上那身绿色官袍,还以为是吏部的新人走错了门。

“拜见林主事,下官乃是新科状元钱进,这次前来是索要官册的。”钱进开门见山的说道。

此刻,林主事对面坐了一老一少。老的穿了一身绿色绸布长衫,上面绣着许多硕大的铜钱;少的一看就是个猪头,已经胖的不成样子,居然还学读书人穿长衫扮斯文。看这架势,多半是这个老头来给自己的儿子求官的,老头脚边上一个红漆木盒印证了钱进的猜想。

那林主事是知道钱进的大名的,他还知道这钱进跟自己的上司王尚书有过节。不过,眼下这种情境有些尴尬,就好比一对正准备行苟且之事的男女被人当场撞见一样。

林主事定了定神,对那名老者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便准备带着他儿子还有那个红漆木盒起身告辞。

钱进哪里会这么便宜他们,当场便按住老者的肩膀,含笑说道:“这位老丈,本官乃是陛下钦点的状元,官拜天子侍讲、翰林院编修、观海卫千户。你既然来林主事这里有公干,本官自然不会耽误你的事,你且再稍坐片刻。”

那名老者一听钱进这么多官衔,还以为来了个很大的官,便只得听命。此时,他夹在钱进与林主事中间,压力如山,不一会便时不时的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林主事无奈,只得起身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本空白的官册,又拾起桌上一支细狼毫笔,不冷不热地问道:“姓名,籍贯。”

“观海城,钱进。”

林主事刷刷地在那官册上填写上钱进的姓名、籍贯和官职,然后又盖上文选司的印鉴,一本新鲜出炉的官册便大功告成。完事之后,他把毛笔往桌上一扔,冷声说道:“拿去吧。”

“有劳。”钱进若获至宝般从桌上拾起那份官册,又小心地将上面的墨迹吹干才纳入怀中。

屋内几人以为钱进就此离去,却见他从怀中掏摸了好一阵,最后取出一个钱袋子扔林主事的桌上:“里面有二十文钱,是本官特意攒下来给林主事买酒喝的。”

林主事一张老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且不说他的价码远远不止二十文,此刻还有一老一少在场,钱进公然行贿摆明了是要坑他。正当他要把那个钱袋子扔回去时,钱进已经转身往门外走去,抬脚时却故意在老者脚边上的红漆木盒上绊了一下,顿时哗啦啦地散落了一地的金元宝。

“你……”林主事见勾当败露,脸色相当难看。

“哎呀呀,林主事,你索贿啊。”钱进则像个没事人一样,拿着根手指头煞有介事地数着地上的元宝:“一个……两个……二十个,林主事,这些赃银够砍你的狗头了。”

“你哪只眼睛看到本官受贿?”林主事拍案而起,指着钱进破口大骂道。

“人赃俱获,林主事莫要狡辩。”钱进今日前来本只打算拿二十文钱羞辱林主事一顿,结果老天送了这么好一个机会,他若不痛打落水狗便白活了两世了。

听得钱进指控,林主事顿时冷静下来,两眼贼溜溜地转动,似在苦思对策。眼下这种情况确实对他不利,不管他收没收人家的好处,这赃银和行贿的人都还在他屋子里,传出去他有口也说不清。

趁这当口儿,钱进走到老者身后站立了一会,又挪了几步走到那名胖子身后,轻轻拍了拍胖子的脸蛋,接着便摁住他脑袋往旁边一贯,后者便四仰八叉的躺倒在地。钱进则大马金刀在胖子腾出来的椅子上坐下,轻飘飘的说道:“一点眼力价都没有,还出来做官。”

林主事听着这话耳熟,过了片刻终于记起几个月前有一个广东的举人来他这里要官,结果官没要到,临走时自己就是用的这句话羞辱他。当时钱进并没有怎么吭声,所以他一时半会没联想到是这层因果。

也不知道看门的那些守卫是干什么吃的,就这么随随便便把一个外人给放了进来。他做官几十年,在这间屋子里也不知道收了多少好处了,今日居然被抓个现行。

不过,当官当到他这个份上,钱已经赚饱了,哪里结了仇便哪里化解。于是他起身陪笑道:“钱侍讲,这完全是误会。您那位朋友可有好的去处?我这里马上给安排最好的官位给他。”

“哟嚯,终于记起来了啊”,钱进指了指桌上那个钱袋子,说道:“你只需把那二十文钱给吞了,之前的过往咱们便一笔勾销。”

“你……这是故意找茬来的。”林主事铁青着脸说道。

“哎呀,你终于看出来了。没错,我今儿个就是来找茬的。”说罢,钱进直接从桌案上跳将过去,一手摁住林主事的头,一手则哗啦啦的那钱袋子里面的铜板倒了出来:“吃不吃,莫非要本官喂你不成?”

那林主事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哪里是钱进的对手,此时被摁倒在桌上动弹不得。钱进时不时的给他来一耳光,不一会儿他嘴角已经渗出血来,额头上也红肿一片。旁边那一老一少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门外已经有不少官员听到动静前来查探,有几名胆大的欲上前阻止时被钱进一声断喝给吓住了:“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去。”暂且不说洪门达帮自己求个千户的事靠不靠谱,先用这个身份来吓吓人再说。虽然锦衣卫地位不如东厂,可在京城也是没人敢轻易招惹的。果然,门口那些官员露出忌惮的神色。

钱进手上用力在林主事脖颈上一斩,后者软倒在地。接着,他在桌上找了白纸将林主事受贿一事写了个供状,又一番危言恫吓迫使那一老一少签字画押,然后又摁着林主事的手在上面画了个押。

“看来,自己倒是有几分当酷吏的潜质。”钱进吹了吹纸上的墨迹,自嘲道。

第五十八章 致富之道(一)

待供状上的墨迹干了之后,钱进小心的折好纳入怀中。此间事了,钱进准备打道回府。

行至吏部大厅的时候,一名穿红袍的官员挡住了他的去路:“来我吏部闹了事,就想这么一走了之?”

大厅里的官员越来越多,一时半会想要出去还有点困难。钱进不以为意,双手负立道:“怎么,王尚书不在衙署,派你出来了?”

红袍官员身后几人抢出说道:“放肆,见了柳侍郎还敢无礼。来人,给我先打他八十板子再说。”

钱进当即摞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若是这些吏部的官员以为人多就可以欺负自己,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虽然风雷刀和暗夜匕首都没有带上,但他一双铁拳也不是吃素的。

柳侍郎眉头微微皱起。适才有人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应该是把事情的大概告诉了他。他不由得权衡起这利害关系来。林主事卖官的事他是知晓的,可这厮居然这么不小心,让人给当场撞破,还在供状上按了手印。今日若让钱进出了吏部的门,他和王尚书再难逃脱关系。

可若把钱进留下,难不成还能把他杀了不成?且不说是否杀得了,要知道这里可是吏部衙署,要是死了人可是有口都说不清的。况且,王尚书参了钱进的事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若是被有心之人以打击报复之名攻讦,只怕王尚书也是有口难辩。

钱进看准了柳侍郎不敢拿自己怎么样,脸上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情:“柳侍郎,本官殴打了林主事,要不咱们去大理寺走一趟,再把都察院和刑部的同僚也都叫上,咱们来个三司会审如何?”

柳侍郎脸色难看至极,留也留不得,放也不好放,总不能一直僵持在这里。最后,他无奈的挥了挥手。周围那些官员见状只得让开一条道。

“有劳。”钱进搭了个手,便阔步出了吏部的衙署。

钱进走后,柳侍郎来到了林主事的值房,见他还是晕倒在地,便叫人来往他脸上喷了一把冷水。

林主事悠悠醒转,抬头见到柳侍郎等人均在场,当即便扑通一声跪下,哭诉道:“柳侍郎,下官知罪。下官也不曾料到那钱进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进来了。”

柳侍郎也不说话,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则轻抚他那缕浓密的胡须,就这么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良久后,他开口问道:“你跟那钱侍讲可有何过节?”

林主事颤悠悠的说道:“几个月前,他与一个好友来我这里要官,下官见他长得猥琐,又只给了二十两银子的喜钱,便编派了个云南的驿臣给他。”

“他那个好友可有曾去上任?”

“不曾,官册也没要……银子也被我扔回去了……”林主事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真是越老越糊涂啊。”柳侍郎骂道。

先前,他还准备找找钱进的弱点,看能不能居中调停保住林主事这条命。若是钱进的那个好友要了官册没去上任,他便可以大不敬为由拿捏钱进。可人家连官册都没要,等于吏部没有编派官职,说起来还是吏部的不是。

“回去准备几尺白绫,给自己留个全尸吧。”事到如今,他只能舍去林主事这个卒子了。

林主事闻言,顿时瘫软在地上。

柳侍郎朝身后招了招手,当即就有一名主事附耳过来。柳侍郎在他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后者会意,便从外头叫了两名守卫进来将林主事抬了出去。

此时,那向林主事买官的一老一少还在屋内。林主事被押出去之后,那名主事又拿眼瞅了瞅那一老一少,低声询问柳侍郎该怎么处置他二人。

柳侍郎轻声说道:“先关起来吧,再去查查他二人的底细,若是无甚根基,就……”说罢,他对着喉咙那里做了个切割的动作。后者会意,当即又叫人将鬼哭狼嚎的一老一少押了出去妥善处置。

…………

此时,钱进正飞奔在去往镇抚司的路上,脸上全是兴奋的表情。这林主事卖官这么多年,想必家财丰厚,不出差错的话,他马上就能替皇帝赚到一笔意外之财。至于王尚书之流,以他现在的实力还扳不倒这棵大树,索性不去招惹。

镇抚司的衙署不远,就在六部这一片建筑的对面,中间隔着京城御道的延伸线,以钱进的脚力,只需盏茶功夫便到。

今天镇抚司门口当值的是牟青,还有一人钱进也不认得。那牟青见到钱进登门,脸上的神情有些意外。

“钱侍讲,今儿个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快……带我去见你家洪千户。”

牟青见钱进一脸焦急之色,连忙引他到了镇抚司一处偏厅等候,他自己则去通报去了。片刻功夫之后,洪门达风风火火地从门外进来:“钱老弟,有什么好事让你亲自跑这一趟?”说罢,他对牟青使了个眼色,后者行了一礼便出了偏厅,临走的时候顺便带上了房门。

“洪兄,有一桩天大的好事。若是此事办好了,咱锦衣卫说不定就能翻身了。”钱进开门见山的说道。

“哦?是什么好事让钱老弟这么上心?”

“抄家……”钱进把林主事卖官的事大致讲了一下,又把供状拿出来给他看。

洪门达略一沉思便觉得此事可行。他们锦衣卫以前本来就是干查案抄家的事出的名,况且林主事这个案子已经证据确凿,只需上头一道旨意下来即可。毕竟,锦衣卫是皇帝的亲军。

“钱老弟打算要怎么做?”

“洪兄,你只需备几百人马等我消息即可。我现在马上进宫面见陛下。”

两人商量好一些具体细节,洪门达解下自己随身佩戴的千户腰牌给了钱进。因为锦衣卫负责护卫皇宫之事,有这腰牌便能省去许多口舌。钱进谢过,接着便马不停蹄地往皇宫的御书房赶去。

钱进小跑着进宫,遇到盘查就拿出洪门达的腰牌,这一路倒也顺利。等赶到御书房门口的时候,正好赶上陛下要去面见太后。时机刚刚好,再晚的片刻就要去仁寿宫等候陛下了。

“陛下,臣有要事启奏。”钱进在一丈远的地方便扑通跪倒在地。

皇帝愣了一下,紧接着便屏退左右随侍的大臣,自己则打转进了御书房。钱进从地上爬起来悄悄的跟上。

“钱爱卿,朕头一次见你这么紧张的。”年轻皇帝柔声说道。

“禀陛下,微臣此次前来实在是有一桩天大的好事要禀报。”说完,钱进从怀里掏出林主事那张供状。

皇帝将那纸供状细细看完,脸色已经有些难看:“好一个林主事,天子脚下他也敢如此明目张胆。钱爱卿,传朕的旨意,即刻将他捉拿并交付大理寺审问,一经查实定要严惩不贷。”说完,他又狐疑的问道:“钱爱卿,这明明是一桩卖官案,你怎么说是件好事呢?”

钱进呵呵一笑,说道:“陛下,自从您点了微臣的状元以来,臣一直思量着如何报效陛下,尤其是这充盈太仓之事。”皇帝听了这话连连点头。钱进顿了顿,继续说道:“这林主事卖官鬻爵想必不是一天两天了,家中定有赃银无数。臣斗胆请陛下颁旨抄了林主事的家,所得财富用于充实太仓。”

皇帝也是聪颖之人,虽然钱进只有寥寥数语,但他已心领神会。陈国这些年是多事之秋,太仓空虚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这个皇帝做得也没什么意思,用点钱还得找太后哭穷。可即便如此,朝中许多大臣依然过得有滋有味,该贪的贪,该拿的拿。

钱进的建议等于是告诉他:抄家是一条快速致富之道。可眼下他登基时日尚短,朝中大事多仰仗首府和太后主持,若是查抄的太厉害,到时候大臣们联合起来弹劾,他也有些忌惮。

“若是朝中大臣弹劾朕怎么办?”

“怕他个卵。”钱进忍不住爆了个粗口,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在皇帝面前不能如此无礼,紧接着又解释道:“陛下,这天下都是您的,您治理天下那是理所当然,大臣们弹劾那就等同于谋反。”

皇帝仍然有些迟疑不定:“这事容朕先问过太后再说……”

“陛下,微臣有句话早就憋在心里很久了。这事您如果放开了去做,太后对您肯定会刮目相看,到时候自然放心将天下交予您打理;可您若是事事请示,太后那里恐怕就……”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太后希望看到的是一个敢作敢为的皇帝。也正是这番话打消了皇帝的最后一丝顾虑。

“小菜瓜,即刻拟旨:今有吏部卖官鬻爵一案,证据确凿,朕忧虑甚,特命……”皇帝迟疑了一会,侧头问钱进:“钱爱卿,你来主办此事如何?”

“陛下,微臣单枪匹马的难以担当此任。依微臣来看,锦衣卫的洪门达洪千户倒是有些才干……”

皇帝大有深意地望了钱进一眼,接着说道:“特命锦衣卫千户洪门达彻查贪腐之事,如有发现,严惩不贷,钦此!”

待蔡公公拟完圣旨,皇帝又用他的玉玺在上面盖了个大印。钱进小心接过圣旨,轻轻的将上面墨迹吹干。

“陛下,您就等着微臣的好消息吧。”

第五十九章 致富之道(二)

钱进拜别了皇帝,揣了圣旨便往皇城外赶去。等他到镇抚司门外时,洪门达已经聚拢了二百名锦衣卫,只等钱进的圣旨一来便准备开拔,牟青与李斌两位旗使赫然在列。

等钱进稍微喘匀了气,洪门达便急切的问道:“钱老弟,旨意拿到了吗?”

钱进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圣旨递给洪门达。后者细细看了一遍之后,忍不住赞道:“妙啊,老弟这事办的漂亮。”圣旨里面写得明白,是让他洪门达彻查此事。略一思量,他已明白这是钱进举荐的功劳,心中自然是感激万分:“老弟这份恩情……”

“兄弟之间无需见外,林主事的住所都查清楚了吗?”

“那是当然,就在正西坊清河街”,洪门达得意的说道,“老弟可别忘了我们锦衣卫以前是干什么吃的。”

钱进未接话,眼下他和锦衣卫还有许多事要做。

不用多想,自己前脚刚走,吏部的柳侍郎肯定已有所动作,那林主事多半是性命堪忧。说起来,林主事这次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这样的“好人”怎能让他轻易死去。想到这儿,钱进对洪门达说道:“洪兄,等下你派两个脚力好的跟着我,你率众随后跟上。”

洪门达摸不准钱进的想法,不过仍然照做。他唤来李斌和牟青吩咐道:“等下你二人跟着钱侍讲,钱侍讲怎么说,你们怎么做,听明白了没有?”

“是……”

“是……”

二人齐声应道。

钱进从洪门达手里要回圣旨,紧接着便领着李斌和牟青二人朝正西坊飞奔而去。身后,洪门达给二百名锦衣卫作了简短动员后,亦朝着林府出发。

或许是沉寂太久的缘故,今日看到这么多锦衣卫出动,京城的老百姓已经从空气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有胆子大的三三两两聚在街道两侧围观。

…………

等钱进三人赶到清河街的时候,林府的大门已经紧闭,任凭李斌和牟青两人敲得震天响也没人来开门。细细一听,林府内一片嘈杂,不时还有女人的哭声传来。

钱进皱眉,心说道:“莫非来晚了?”他示意李、牟二人停止敲门,然后沿着一人半高的院墙走了一段,终于找到一处地势稍高的地方。李斌和牟青亦紧步跟上。

“搭个手架助我。”钱进朝李斌二人说道。

李斌和牟青两人对视一眼,均是不解何谓“手架”。钱进只得回来给他们演示了一遍。李斌领悟的快,当即便右手腕握左手腕,左手腕又握住牟青的右手腕。牟青亦照做。两人顺利用手搭出一个“井”字。

钱进扶住他二人的肩膀,然后轻轻踩在“手架”上,喊了声“起”。李斌二人同时用力,就这么将钱进轻轻抬起,刚好让他勾着那围墙的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围墙之后,他又冲李斌喊道:“借你随身佩刀一用。”

未做多想,李斌当即解下他那把绣春刀抛给钱进。钱进单手接过,然后选了围墙内一处地势平坦的地方扔了下去,自己也紧跟着跃下。

落地后,钱进抬眼打探了一下四周的情况。这里应该是一处后院,人比较少,还算安全。于是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弯腰将李斌的刀给拾了起来。看来,以后还是要打造些专门的工具才行,若都像今天这样翻墙那岂不是丑死了。

正当他抬脚欲走的时候,李斌和牟青二人也紧跟着从围墙上翻了下来,把钱进惊得下巴都快掉了:“这么快?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就这么过来的啊……”牟青一本正经的说道,又一本正经的演示了一遍。只见他往回走了几步,接着便一路小跑往那围墙上连踩了两步,手上借势勾住围墙边缘,再一用力便成功攀上了围墙。

“厉害啊……”钱进一张黑脸涨的通红。本来他以为这个围墙难爬,便准备让李、牟二人在外头等候,他一人去独闯林府,未曾想洪门达这两位手下这么敏捷,相比之下自己何止是“笨”了。

“走……”钱进转身往院子里走去,正好掩饰住他一脸尴尬。

三人在这座院子里搜寻了一会,毫无所获。正当他们准备去前院抓个人来问时,一名半大的小厮慌慌张张的跑过来,经过廊道时恰好被他们截住。

那名小厮见钱进身穿绿袍,旁边李斌和牟青又穿着锦衣卫的制式官袍,二话没说就逃。

“且慢”,钱进低声喊道,“你家林主事性命危在旦夕,本官奉陛下之命特来解救,还不快快将他的下落道来。”他这一招叫吓死人不偿命,且先镇住那名小厮再说。

果不其然,那名小厮听得钱进是陛下派来的,便止住脚步,又转身行了一礼,说道:“适才林主事已经遣散所有的家丁,如今已随几名官员去后花园商量要事去了。”

钱进听了不由皱眉,心说道:去后花园能有什么要事好商量的,多半是要被料理了,这些吏部的官员果然不是吃素的,行事这么果断迅捷,一察觉不对便立马“切割”。

李斌趁那名小厮说话的当口,几个起落便已跃至他身后,沉声说道:“前面带路。”

那名小厮脸上畏惧,只得依言行事。行至一处石砌的圆形拱门时,那名小厮转身说道:“三位大人,这里便是后花园了……”话还没说完,李斌一记掌刀砍在他脖颈上,后者随之软倒在地。牟青拔出绣春刀小心走在前面,以防有人突然杀出。钱进也拔出了手中的绣春刀,李斌也从护腿上抽出一柄匕首。三人鱼贯朝后花园里面探去。

这处花园面积不大,除去一些花花草草,便数院中一颗老槐树最引人注目,把整座院子的阳光都给遮得密不透风。

此时,老槐树底下,林主事正仰面躺在地上;一名穿绿袍的官员蹲在他后面,手上正拿着一条白绫紧紧勒住他的脖子;绿袍官员旁边则站着四名黑衣人警戒;一丈白绫正悬在他们头顶上一根斜生出来的粗壮枝桠上面,轻轻飘荡着,似一头厉鬼正欲扑向地上的林主事。

钱进只看了一眼场间便已明白大概。估计这林主事知道自己难以幸免,便打算自行了断,结果临到真要死了的时候还是怕了。那名绿袍官员索性亲自动手“帮忙”。

再看林主事,只见他双眼爆出,舌头伸得老长,正是出气多进气少的关键时刻。钱进轻咳了一声,一本正经的说道:“诸位,辛苦了。”

那名绿袍官员被钱进这一声给吓了一跳,手上一松,那林主事得了这一口气,算是又活了过来。不过,眼下他也难受的紧,正捂着脖子剧烈的咳嗽。

趁那名绿袍官员抬头的当口,钱进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此人他在吏部见过,应该是柳侍郎的亲信。看来,吏部果然是打算与林主事“划断”。

钱进不由嘀咕道:自己上门本来就只打算抄抄家发点小财而已,又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吏部至于这么紧张吗。

那名绿袍官员可不这么想。只见他对旁边四名黑衣人使了个眼色,自己则扯住那根白绫继续勒紧林主事的脖子。

林主事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这次他断然不肯再死,此时正拼了老命的挣扎,一只手正好卡在白绫与脖颈之间,阻止那根索命的白绫勒紧自己。双方一时僵持在那里。

四名黑衣人则分散朝钱进三人扑来,手里用的是柳叶刀。这柳叶刀是很普通的兵器,一般的练家子都会使。

见黑衣人步步紧逼,钱进脑海中飞速的推演破敌之策。说起来这是他第二次与人正面对敌,虽然钱氏刀法已经被他练得烂熟,但毕竟对敌经验太少。眼下又是林主事生死攸关的时刻,必须速战速决。对方人数又占优,必须先解决对方一人再说。

想到这儿,他举刀朝一名黑衣人扑去,欲以雷霆之势先震退一人再说。结果还没有与那名黑衣人短兵相接,身旁已飞出两道人影,正是李斌与牟青。

牟青使的是绣春刀,走的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只见他当先便用刀架住一名黑衣人劈砍来的柳叶刀,接着脚底发力,将对方硬生生逼退了四五步。旁边一名黑衣人欲来支援,牟青眼角余光早已瞧见,一脚侧踢出去。那名黑衣人肚腹中招,顿时疼得把隔夜饭都给吐了出来。趁着当口儿,牟青一刀直插入面前这名黑衣人的胸腹之间。

牟青不进反退,直奔先前被逼退的那名黑衣人,一个凌空侧踢踹中了他的下巴,后者随即侧翻倒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便被牟青一刀补上,眼见是不活了。牟青接着便将绣春刀在黑衣人身上擦拭干净,收刀入鞘,静看李斌对敌。

李斌这边走的则是轻巧路线,一把匕首被他使得出神入化,再加上他那灵活的步法,黑衣人虽然气势惊人,却总是挨不到他身体。而李斌则在两名黑衣人中间腾挪辗转,时不时的刺出一刀。不一会儿,那两名黑衣人便倒地不支了。

整个对敌过程花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钱进摸了摸鼻子,笑道:“就这么完事了?”

“完事了。”李斌和牟青躬身答道。

第六十章 致富之道(三)

那名绿袍官员见黑衣人纷纷倒地,脸上满是错愕的表情,手底下也停了下来。林主事趁机从他手里逃脱,踉踉跄跄地跑到不远处的院墙边喘着粗气。

钱进瞥了那名绿袍官员一眼,淡然说道:“那谁……你的同伙都已经挂了,现在该我们说道说道了。”

绿袍官员冷笑一声从地上起来,说道:“钱侍讲,大家同朝为官,没必要赶尽杀绝吧?”

“杀你?”钱进走近那名绿袍官员,微笑着说道:“我怎么舍得呢?不仅不杀你,嗯……还要好酒好肉的招待。”

绿袍官员脸上露出狐疑之色。不过,他既然落在钱进手上,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趁钱进不防备,他疾步向一名倒地的黑衣人跑去,拾起掉落在地上的一柄柳叶刀便要自行了断。

钱进早已瞅见他动作,手上绣春刀一挥,那绿袍官员握住刀柄的手便断了半截,顿时血流如注。钱进摇摇头,对李斌说道:“这刀不够锋利,等我回了观海城送你一柄好刀。”

李斌连忙谢道:“那敢情好,下官先行谢过。”

钱进点了点头,又冲一旁露出艳羡神情的牟青说道:“放心,也少不了你牟旗使的。不过,你先把这两人给我看好了,一定要给我留活口。”

李斌和牟青当即便把林主事两人给绑起来,押到了旁边一处杂物房,顺便给绿袍官员的断手包扎了一下,完了还给他嘴里塞了条破布,以防止他咬舌自尽。

“牟旗使,劳烦你在这里看着他二人,我和李旗使给你家洪千户开门去。记住了,这两人可都是摇钱树,千万不能出差错。”

牟青拍了拍胸脯:“钱侍讲您就放一百个心吧,这事儿我拿手。”

钱进笑着拍了拍他肩膀,便领着李斌朝前院赶去。

一路上,随处可见奔走的丫鬟小厮。看他们神色慌张,想必是林主事这颗大树倒了,他们这些树上栖息的鸟儿也要忙着各处寻找活路。

林主事苦心经营几十年,家中自然少不了些值钱物品。这些家仆也有趁乱打劫的,将一些平日里早已留心的贵重物品悄悄顺走。果真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古语。

等他二人赶到大门口的时候,洪门达已经领着锦衣卫砸门。李斌见状便上前将大门口堆叠的木桌子等物移开,紧接着又拉开大门上的门栓。只听咣的一声,大门被撞开,锦衣卫们如开闸的水一般涌进来。

洪门达也跟着锦衣卫进了前院,见到钱进便问道:“老弟,这里可还顺利?”

钱进点头对洪门达说道:“洪兄,开始干活吧。记住,咱们是为求财而来,切记不要造杀孽。”

陈国每次抄家大案都是人头滚滚,说白了就是皇权借此震慑天下的手段。钱进作为一个现代人,骨子里始终坚持一个道理:那就是“祸不及家人”。虽然眼下他还不能改变传统,但只要是他主持的抄家案,能不死人就尽量不死人。

洪门达这几年难得出来行动一次,本想借着这个机会让儿郎们出来见见血历练一下。见钱进不让杀人,他眉头皱了一下,也不好说的什么,毕竟没有钱进他也分不到这么好的差事。

开工,干活。

当下便有锦衣卫分成几列往院中各处奔去,手中绣春刀都已出鞘。

抄家第一个任务就是要把犯事者家中的人员控制好,一来防止有心之人顺手牵羊,二来也怕有干系的人趁乱逃走。锦衣卫对此道很精通,不出一刻钟便将院中的家眷、奴仆全都归拢好,分成几列站在前院,接着又将所有的人员造册。

经查验,林主事共有妻妾五名,儿子三名,女儿一名。另有管事及家仆一百多人。想不到这林主事一个正六品的官员,居然能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人口,若无别的进项是断然做不到的。

钱进对此行越发充满信心起来。他在院子前面站定,掏出圣旨大声宣读,一来是震慑林府之人,二来也是要证明自己和锦衣卫来抄家的合法性。

宣读圣旨之后,他又朗声说道:“林府之人听好了,陛下乃千古明君,不忍滥杀无辜,尔等只要将林主事窝藏赃银的地点上报,就可各回各家。本官乃新科状元钱进,官拜天子侍讲、翰林院编修。只要你们听话,本官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各位的周全。”

院子里的众人现在还是惊弓之鸟,有胆大的听得钱进愿意保他们,便开始小声嘀咕起来。

自古以来,这被抄家的不论尊卑都没什么好下场。就算能逃过杀头之罪,男的也多半要被充军,女的则为奴为婢,更有被贩卖成官妓的,当真是凄惨无比。钱进的做法,众人是闻所未闻。

洪门达也是皱着眉头问道:“钱老弟,这只怕有些不妥吧。若是把这些人口都贩卖出去,也是一笔不少的收入呢。”

“放心,陛下那里若是问起自然有我。本官今日是来罚款的,不是来杀人的。”钱进老神在在的说道。

“罚款?”洪门达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有些不明所以。

钱进也不想多解释。罚款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办法。陈国喜欢用重典,动不动就杀人,虽然能够起到足够的震慑效果。可如果整个陈国的官僚系统都贪腐,那把人全杀了就没人做事了。

罚款就不一样了。你不是喜欢敛财吗?行,你就慢慢的攒吧。等鱼肥了,咱再来个一网收,让你几十年的努力功亏一篑。

且不说这个,眼下锦衣卫正将林府的人一一唤来询问。两刻钟后,有锦衣卫将盘查结果上报给洪门达。这里的人都不清楚林主事窝藏赃银的地点,连他几个妻妾和儿女也不知道。看来,这林主事行事倒是十分小心。

钱进不由得皱眉。今日他好不容易才说动陛下,若是无功而返,那他就成了一个大笑话了,到时候皇帝那里也不好跟太后交代的。

他心思转动,决定亲自去问林主事,于是朝洪门达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便嘱咐锦衣卫看好院子里的人,自己则领着李斌等人跟上。

重新回到后花园那间杂物房后,钱进与洪门达将林主事单独提到一间杂房审问。

关好门,他开门见山的说道:“林主事,本来我与你是近日无怨往日无仇的,无非是你卖官成瘾得罪了我一个朋友,这口气若不撒出来我钱进也没法在京都这地面上混。你放心,只要你把赃银都交出来,咱们就揭过这一段;若是你不识时务,陛下可是金口说过要严惩不贷的,到时候……可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林主事虽然怕死,但不代表他蠢,光凭钱进三眼两语就想让他相信那也是小看了他。他张了张嘴,愣是憋了好久才沙哑着声音说道:“我……要见了我……儿子再说。”显然,先前他的声带已被绿袍官员勒得受了伤,

钱进与洪门达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让他见一见儿子。大概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林主事的三个儿子被兵士领着来到了杂物房。那三人大的三十多岁,小的十多岁,见到他老爹后都是泣不成声。

林主事也是心有悲戚。听着三个儿子断断续续地将前院发生的事道来,又听说钱进不准备追究家眷,他稍微放了心,于是断断续续地交代了些后事。完了之后,他将自己三个儿子都赶出了杂物房。

现在杂物房只剩下钱进、洪门达和林主事三人。

只见林主事对着钱进扑通跪下,说道:“钱侍讲读圣人书,想必……是不会诓骗我这落魄之人的。藏银的地点……告诉你也无妨,只希望钱侍讲信守承诺。”

“林主事放心便是,我钱进说过的话那可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再说了,接下来还得多多仰仗林主事了……”

林主事也是官场上的老油条,知道钱进等下还要利用自己多拉些同僚下水。可眼下他自己都是砧板上的肉,哪里还管得了别人。他犹豫了片刻,最后指着窗外说道:“银子就在那……老槐树底下。”

“什么?”钱进听了有些哭笑不得。

怪不得林主事选了老槐树作为了结自己性命的地方,估计他是希望自己死后也能每天看着这些财富,即便做了鬼也不冤。

洪门达当即便出门吩咐儿郎们干活。不多久,十个装满了金条的木箱子被挖了出来,大概值个三十多万两。钱进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毕竟林主事也只是个正六品的官,能捞这么多也算不错了。

接下来,钱进的目标转移到那名绿袍官员身上。

问过林主事之后才知道,这名官员姓蔡,是吏部功选司的主事,主司官员考核升迁之事,也是王尚书和柳侍郎的亲信。陈国官员有好几万,每年往吏部的孝敬不少,因此这姓蔡的家底也很丰厚。

钱进不做多想,当即便依葫芦画瓢,与洪门达一同把蔡主事的家给抄了,得赃银六十多万两。

望着那堆成小山的金银,钱进心生感叹:怪不得陈国人人都想做官,原来这些做官的油水都这么丰厚,自己开了两间作坊,累死累活的才赚了大几千两银子。既然你们这么有钱,那就怪不得我了,乖乖接受罚款吧。

第六十一章 拔出萝卜带出泥

接下来三天,钱进和洪门达两人一直窝在镇府司。

林主事和蔡主事两人已被他二人以保护之名请到了这里,实则是为了套取口供。

那林主事是死过一回的人,自然是贪生怕死,口风也比较松,钱进也没难为他,只把他关在了普通的大牢里,一日三餐好酒好肉的招待;蔡主事是柳侍郎的心腹,知道的事很多,但是嘴上也很严实,因此把他羁押在了昭狱,也就是天正公当年被关押的地方。

中途,钱进让洪门达领着去了趟外公当年“住”过的牢房。

整个昭狱有两层,地上一层,地下一层。天正公住过的这间牢房在地牢的最里头,周围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里面说不出来的阴森恐怖,并且与其他号房远远隔开,号称昭狱的“天字第一号房”。自从天正公出狱后,这里再没关押过别人。

就在这不到三平米的地方,外公居然整整被关了八年,右腿的伤口也因此而溃烂,最后他不得不用刑具敲掉感染的部分。看着那已经生锈的铁牢,还有泥地上拧得出水来的麦草,钱进一双拳头差点攥出水来,却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

半柱香的功夫后,他阴沉着脸出了地牢。

两人紧接着又去了上面一层。这里虽然条件也很恶劣,但比起地牢来已经可以说是天堂。蔡主事便是关在这里。为了隔断有心之人的查探,洪门达还特意给他安排了个单独的牢房。

对于蔡主事,自打他第一天进昭狱,钱进便已有了应对之法。这其中的关键还是在林主事身上。只要林主事招供了什么,不论是证据确凿的,还是捕风捉影的,钱进总会渲染一下再透露给蔡主事。洪门达则在一旁添油加醋,时不时地来上那么一句:谁谁谁的家又给抄了。

这蔡主事也是条汉子,不管钱进和洪门达怎么威逼利诱,他都是闭口不言。钱进也不着急,反正你人已经在我手上,怎么拿捏那都看我的心情。

不过,钱进不着急,并不代表吏部不着急。

这两天,吏部派了人专门蹲守在镇抚司门外。柳侍郎更是亲自登门了两次,一则是为了求情,二则自然是为了探取消息。

洪门达如今有圣旨在手,锦衣卫左指挥使那里他也知会过了,哪里还管你是什么狗屁侍郎,二话没说就把他给轰走了。平日里锦衣卫不受待见,今天终于让他扬眉吐气了一回,那感觉别提多酸爽了。

回到镇抚司内,洪门达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将他赶走柳侍郎的事在钱进面前吹嘘了一遍。

此时,钱进正伏案整理林主事的供述。自从接手卖官案之后,洪门达给他在镇抚司单独安排了一间值房,以方便他办事。

听到洪门达吹嘘,钱进心里不由嘀咕了一下:柳侍郎对林主事是采取灭口的策略,对蔡主事就截然不同了啊,莫非自己这回真钓到大鱼了?粗略一算,查抄林主事和蔡主事便已经得银九十多万辆,皇帝那里已经能够交代。当然,谁又会嫌钱多的?

两人自然是加紧审问蔡主事。等到第三天的时候,蔡主事的精神防线彻底奔溃了。

一方面,他有伤在身。镇抚司虽然好吃好喝的“招待”,还请来医生给他治伤,但从不给他睡个好觉。这人可以一天不吃饭,但一天不睡觉的话那可是极为伤神的。

另一方面,钱进的心里攻势也奏了效。林主事招供的虽然是些外围的消息,但蔡主事听得多了自然会有想法,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不过,压垮蔡主事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他误以为吏部不作为。打他进了镇抚司那天起,锦衣卫就严密封锁了两头的消息。蔡主事两眼一摸黑,又没有受过刑讯逼供方面的专门训练,还以为吏部已经把他给放弃了。

听到蔡主事愿意招供的消息,钱进自然是喜不自禁,当即便随洪门达赶到了昭狱。结果蔡主事却提出只愿意单独见钱进。洪门达听了脸色不悦,钱进好言相劝好一会才把他请出了蔡主事的大牢。

看着洪门达走远,钱进关好牢门,笑问道:“蔡主事,为何要单独见本官?”

“哼……看你还是个读书人,我也只愿意跟你说道说道。至于洪门达那个莽夫……我呸……”蔡主事此时正坐在一张书案前。为了方便他招供,钱进特意为他要了这张书案,上面笔墨纸砚均已备好。

钱进笑了笑,心说这便是读书人的清高了,都已经蹲了大狱了,还抛不掉这些酸腐。不过他嘴上却不作评价,只问道:“听说你愿意招供了?”

那蔡主事沉吟片刻,说道:“你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只要我做得到的,自然是尽力满足你。”钱进信誓旦旦的说道。

蔡主事得了钱进的保证,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听说钱侍讲没有关押林主事的家眷……我栽在你手里,自然是不求活命的,但希望钱侍讲能够放过我家人。”

“没问题。我能够满足林主事的条件,自然也能满足你。”

“希望钱侍讲言而有信,不然我到时候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钱进摸了摸鼻子,然后又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蔡主事盯着钱进的眼睛瞧了好一会儿,才用他剩下的左手拿起毛笔颤悠悠的在纸上写了起来。约摸一刻钟后,他已写下了十来个人的名字和官衔,以及他们收受贿赂的对象、数目及时间。

钱进随意扫了一眼,便阴沉着脸说道:“都是些虾米,就没一条大鱼?那柳侍郎能干净到哪里去?”

蔡主事内心挣扎了一会,过了好一会儿才在那张纸上添上了柳侍郎的大名,以及相应索贿事项。

钱进大喜过望,当即从书案上拾起那份供状细细看了一遍。不出意外的话,这一下子他又多了十几个可以罚款的对象,其中一名还是吏部侍郎,正三品的大员。等罚完了这些人的款,他便准备收手。眼下他得罪吏部还扛得住,若是牵连太广的话他以后也难以在官场行走。

这时,供状上一个名字吸引了钱进的目光。此人名叫戴宗,没有官衔。依蔡主事的供述,收受贿赂的这十几人都收了这个名叫戴宗的人好处,而且数目都不少,动辄几万两,连柳侍郎都不例外。

“戴宗是谁?”钱进笑问道。

“他是明王的人……”

钱进听得明王的名字,身躯微不可查的顿了下。从他考秋闱开始,明王的影子便一直挥之不去,先是有苏文盛巧言结交自己,后来又碰到了他女儿静公主。

不过,这蔡主事故意把明王牵扯出来,其用意倒是耐人寻味。眼下,蔡主事完全与外界断了联系,吏部那边指望不上,他虽然表面上已经顺从,但骨子里仍然不服输。他故意写出戴宗的名字,估计是要借明王来震慑自己。

若是不差的话,这蔡主事只怕是与明王的人也有联系。前几天在林府阻击自己的那几个黑衣人,钱进一直觉得他们身份可疑,刀法路数似来自于草莽。想到这儿,钱进微微笑道:“蔡主事这是要劝我知难而退?”

“年轻人刚出道,难免会不知天高地厚,到时候撞的头破血流就悔之晚矣……”蔡主事淡然说道。

“小子先行谢过了”,钱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指着那张供状问道,“我只问你,这供状上所写是否属实?”

蔡主事长叹了口气,萎靡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之前我与蔡主事的约定依然奏效。”说完,钱进将那张供状铺在书案上,让蔡主事重新抄写一遍,但是把戴宗这个人的名字全部去掉。眼下他对明王这个人还没有办法,若是牵扯上他多半会有麻烦。

等蔡主事重新抄完供状以及签字画押,钱进将之前那份收好,然后拿着新抄的这份供状找洪门达去了。

…………

接下来三天,锦衣卫一千多号人全体出动,依照蔡主事提供的人名一一查抄过去。算上从林主事和蔡主事那里罚的款,最后缴获赃银三百四十余万两,吏部柳侍郎的家里也被掀了个底朝天。

三天后,钱进与洪门达就此收手,并将此次所得全部搬运到太仓。

年轻的皇帝看到太仓里面堆满了明晃晃的金银,心里乐开了花,转头问钱进道:“钱爱卿,你说朕该如何赏你才好呢?”

钱进躬身行了一礼,说道:“陛下,这次‘罚款’洪千户可以说是居功至伟,不如先赏了洪千户再说吧。”

“罚款?”听到这个新奇的字眼,皇帝的眼中有些惊异,不过他嘴上却没说什么。他瞥了眼弯腰候在一侧的洪门达,淡然说道:“洪千户祖上跟随先祖打下陈国的基业,朕当然不会忘记。这样吧,就赏你一个指挥同知吧。”

洪门达赶忙谢恩。这下子他赚大发了,一下子从一个从四品的千户升到了从三品的指挥同知。自己在锦衣卫厮混了这么久没有动静,认识钱进没几天就官升两级,看来以后还要多跟他亲近才行。

赏完洪门达,皇帝侧头对钱进笑道:“朕知道钱爱卿喜爱钱财,这样吧,上次你得了状元只赏了你一千两银子,朕一直过意不去。今日再赏你两万两,算是补偿你。”

钱进连忙叩谢,紧接着又自嘲道:“陛下,微臣这次得罪了许多人,只怕不少人会心生怨恨,微臣的小命恐怕有不少人惦记啊……不如再赏我一个锦衣卫的千户当当?”

皇帝思量了一下,也觉得很有道理,毕竟钱进是因为替皇家办事才深涉险境,于是他二话没说便准了。旁边蔡公公自然是连声恭喜。

此间事了,年轻皇帝准备去太后那里拜见。太仓的充盈,让他信心也膨胀起来。这种信心已经足够支撑他向太后要权的决心了。

第六十二章 分道扬镳

出了承天门,洪门达忙不迭地说道:“恭喜钱侍讲得偿所愿啊。”

钱进微微笑了笑,没有接话。今天他和洪门达各有所获,再去讲这些恭维话,那就显得有点虚情假意了。

不过,他刚得了个锦衣卫的千户,却还是个光杆,身边一个使唤的人都没有。眼下他又得罪了一大批人,四合院的安全堪忧。想到这儿,他开门见山的说道:“客气话我就不跟洪同知多讲了,你看……能否借些兵给我?”

“借兵啊……”洪门达迟疑了一会:“老弟有所不知,这锦衣卫不比外卫,都是些二代,你到时候借过去恐难管束。”

钱进望了洪门达一眼,心里有些不爽快。这洪门达他只认识了几天,一开始觉得他为人还不错,办事也利索。如今看来,这人倒是有些不干脆了。

不过,两人毕竟同过一条船的,“罚款”的事已经告一段落,两人也都各取所需,自然是好聚好散,犯不着因为借兵之事再伤了颜面。

但是,李斌与牟青他是一定要争取的。这两人身手了得,在洪门达手下居然只当了个旗使,当真是大材小用。于是,他伸出俩手指头,微微笑道:“就要李斌和牟青俩人,洪同知再拒绝的话我可要翻脸了啊。”

洪门达犹豫了会,最后还是同意了。两人各怀心事,就这么一同回了镇抚司衙署。

进了值房,钱进关上门,将脚搁在桌案上,就那么斜靠着靠椅躺着,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这几天他忙乎卖官案的事,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精神已经极度疲乏。

睡梦中,他隐隐约约又回到了文家老宅,在院子里又见到了正在修剪花草的外公,吴伯则在一旁小心看护者。看情形,外公有了假腿之后已经可以单独行走了。

钱进忍不住叫了声“外公”,紧接着便上前搀扶住。外公慈祥的笑了笑,说道:“你回来了啊,这次想必有许多事要问我吧?”

“外公,孙儿已知晓您的身份,您把孙儿瞒得好苦啊?”

“呵呵……告诉了你又能怎样?”

钱进听了不由沉默了。穿越者的身份,是他最大的隐秘,外公自然也是一样。若是自己没有实力,外公对自己透露身份反倒是有害无益。不过,他有一个问题盘亘心里很久了。

“外公,为什么我们会到陈国来?您又是怎么来的?”

外公叹了口气,说道:“冥冥中自有天数……你既然来到这个世界,自然是因为你前世种下的因果。眼下还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说罢,他一只手搭在钱进肩膀上,就那么轻轻一推。

钱进顿感身上一股大力传来,接下来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良久后,他端起桌上一碗凉茶水猛灌了几口,思绪却仍然沉浸在刚刚那个梦里。梦中的一切皆是虚幻,但外公最后说的那句话却似乎昭示着什么。

或许,留给自己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这时,门外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钱进收拾好心情,起身开门,门外头正站着李斌和牟青两个。

“钱侍讲,洪同知让我俩到这里来,说您有话交代。”李斌躬身说道。

钱进点了点头,把两人请进屋里,看座,略一思忖后说道:“两位旗使,有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李、牟面面相觑,一时吃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牟青没多想便说道:“自然是先听好消息。”

“牟旗使倒是爽快。”钱进哈哈笑道:“好消息是陛下嘉奖了锦衣卫,给你们洪千户升了指挥同知,我也成了你们的千户。”

两位旗使听了连忙起身恭贺。

钱进示意二人不必多礼,接着便卖了个关子:“坏消息便是……我已跟洪同知说了声,把你们两位划到我名下调派。这事本该先知会你二人的,现在问问你俩的想法也不迟。不过,到我这里来,一个百户是跑不脱的。”

李斌和牟青对视了一眼,当即便从座上起来拜谢。

钱进连忙起身将二人扶起,心里面却开始犯嘀咕:一个百户至于这么激动吗?要知道老钱可是当了半辈子的百户了。

不过,他现在缺人,但不代表他什么人都要,有些话还是说开了好。别的不说,这人品是第一位的,来混日子的尤其不能要。于是他笑吟吟的说道:“我这里啥都缺,如今算上你二人,我这个千户所通共就三人,你俩可要想清楚了。”

“千户大可放心,以后我和牟青跟定您了。”李斌躬身答道。

钱进听得李斌称自己为千户,心头不由得泛起一丝异样,脸上却很平静。他故意板着脸问道:“给我个理由。”

“这还用说,跟着千户有肉吃、有官升啊。”牟青比较憨直,说话也比较爽快。

旁边李斌沉吟片刻,解释道:“千户,我二人以前都是边镇的百户,也有些许功勋。家里托了关系把我俩安插到锦衣卫,却一直不受重用。”说罢,他长叹了口气。

“以你二人的身手,在锦衣卫混个百户绰绰有余啊。”钱进不由奇道。

“千户有所不知。锦衣卫的官兵都是世袭的,只有缺员的时候才会从边镇和外卫抽调。虽然这几年锦衣卫没啥正经事可干,可在别人眼里依然是个好差事,以后升迁也快。我二人苦等了三年,依然没有空缺出来,只给挂了个旗使的衔。”

听了李斌这番话,钱进终于明白洪门达为什么不肯借兵给自己了。

其一,按李斌的话讲,锦衣卫的编制是固定的,如果不扩编的话,自己便只能一直“借”。这一天两天还好,若是借的久了就伤脸面。

其二,锦衣卫里面可以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自己这个千户说白了也是“编外的”。若是抽调人手,自然就有空缺出来,京城这么多人看着,难免会有人想尽办法补缺。到时候这些被抽调的人还能不能回去就很难说了。

看来,皇帝又赏了个便宜千户给自己。不过,这一次说什么也要给自己捞点实惠在手上。这几天罚了这么多人的款,若是没人报复是没人信的,总得给自己些自保的实力吧。所幸的是,眼下他已经有了李斌和牟青这两名干将,结果还算不错。至于兵员和编制的问题,抽空再跟皇帝要便是了。

钱进与他俩又拉了些家常,便给他俩分派了第一个任务,那就是保护四合院。查卖官案的这些日子,他担心四合院被有心之人惦记上,便跟洪门达借了几十锦衣卫警戒。现在皇帝那里已经复命,从洪门达那里借的兵自然要换回去,如今只能辛苦李斌和牟青两人了。

二人欣然领命。

待他二人走后,钱进坐在案前沉思。“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话形容洪门达太恰当不过了。在春风楼喝酒的时候,他还曾信誓旦旦答应帮自己去案牍库查外公的卷宗,这几天一忙,再加上他新升了官,估计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看来,自己得空要去案牍库转转了。

且不说这些,来镇抚司好几天了,他一直还没去拜见左指挥使。眼下自己刚升了锦衣卫的千户,再不上门的话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好歹人家名义上管着自己。

左指挥使全名左芳,五十多岁,中等身材,穿一身锦绣飞鱼服。钱进之前在影视剧里面见到的锦衣卫个个都穿飞鱼服,到京城才知道飞鱼服哪里是随便能穿的。

钱进到镇抚司大厅时,洪门达和锦衣卫的几名要员都在,似乎在与左芳商量些机密要紧的事。看左芳的神色不善,似乎刚刚发过火。待他看见钱进,当即便换上一副笑脸迎出来。

“钱千户,恭喜贺喜。这次我锦衣卫得蒙圣恩,你功不可没啊。”

“指挥使过奖了,如今我也是锦衣卫的人,陛下嘉奖,我脸上也有光啊。”钱进陪笑道。

左芳揽住钱进的肩膀,边走边说地说道:“刚刚本官已经责骂过洪同知了。都是自家人,借几个兵才多大的事。等下你便把锦衣卫的名册拿过去,只要你看上的随便挑。”

“那感情好”,钱进笑道,“咱锦衣卫不是可以从地方抽调人手吗,下官准备过段时间便去兵部要人去。也不用太多,两百即可。”

“千户见外了,这本来就是锦衣卫的家事,怎好去劳烦兵部。”

“借东西总要还的,下官已打定主意,兵还是要自己招的好用。”说罢,钱进告了个罪便离去了。

左芳一路送出来,到镇抚司的议事大厅门口的时候便止住了。待钱进走远,他冷哼一声,接着衣袖一甩便回了大厅。

第六十三章 袭杀

钱进施施然出了镇抚司的大门,路上未做停留便往四合院赶去。

说来惭愧,这些天他早出晚归,一直没跟家人好好团聚,生意上的事也没上心。还有两天就重阳了,家里要采买些过节物品,作坊的工匠也要发些银子。

经过前门大街的时候,钱进已经感受到浓浓的节日气氛。

街上的人比平常多了一倍不止。挑着各式货物的挑货郎纷纷抢占有利位置招揽生意,货担的两侧围满了人,正唾沫横飞拿着货物讨价还价。最受欢迎的还是那些卖糖葫芦、泥娃娃、面筋人等小玩意儿的货担,周边总是挤满了半大的小孩。

过节了,大人们不再那么抠门,因此这些个小孩的身上总会有几个铜板。

走到半路上的时候,钱进被几个玩杂耍的给吸引住了。马上就是重阳节,京畿和周边省份的杂耍班子纷纷从各地赶来,为的就是在重阳节这天大放异彩。

街头的杂耍班子会玩的套路不多,无非是翻筋斗、走索、胸口碎大石、魔术、棍棒刀剑功夫之类。若是有一个会喷火的,定会引得满街喝彩。

钱进远远的在人群外观摩了一会,便觉得索然无味,正欲转身时,一名穿灰色布衣的老头拦住了他去路。

“你是……钱侍讲?”老头比捡了银子还激动,眼中闪耀着光芒。

“老丈,您认错人了吧?”对于这名老者,钱进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老头盯着钱进又瞅了一会,笃定地说道:“钱状元,发金榜的那天,老汉便远远的见过您一面,绝不会认错的。”说话间,那老头走近了一步。

钱进戒备地往后面退了两步。眼下他得罪的人不少,这位老头又有些来路不明,还是小心为妙。于是,他示意老头止步,冷冷地说道:“老丈,有何指教?”

老汉讪讪的笑了下,正欲再多唠叨几句时,旁边一些出来采买的百姓也瞧见这边的状况,纷纷围了过来。

钱进不想在路上多耽搁,当下便寻了一处空挡便要逃出去。

老头见钱进要走,急忙拦在前面说道:“钱侍讲莫慌,老汉并无歹意。这几天您查抄官员的事已经在京城传开了。要知道这些当官的平日里作威作福,早就需要人治一下了。街坊领居们知道了都很解气,私底下称您为青天大老爷呢。”

钱进听了老头这话,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这次查办卖官案是锦衣卫出面的,自己虽然也参与其中,但多半是守在镇抚司幕后指挥一下,可一个普通的老头为何对此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想通了这点,钱进对老头的举止外貌留意上了。老头的打扮并无出奇之处,身上也没有携带什么物件,一双手拢在衣袖里,乍一看倒像是出来闲逛的。不过,马上就重阳节了,若是这老头是个普通老百姓,怎么可能手上连个篮子都不提,肩上一个袋子都不背呢?

钱进冷笑一声,一把攥住老头的手臂。那老头也很机警,当下便一腿朝钱进裆部踢来,当真是已阴险无比,钱进只得松手躲避。再看那名老者,只见他在人群中左闪右躲,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围过来的老百姓本来是想一睹状元郎的风采,哪知道情况突变,差点就变成一场谋杀。众人也不是傻子,看那老头最后逃走的速度,一看就是高手。若不是钱进警惕,估计早都横尸街头了。

此时,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钱进不想此事影响过大,到时候传回四合院就不好了,于是他向在场百姓拱了拱手,便走众人让出的一条道离开。

钱进走了没多久,离前门大街只有两条街的一处民房来了一位老者,只见他身手矫健,步子迈得飞快。此人正是那名与钱进短暂交手的老头。

只见“老者”扣了扣木门上的铜环,没多久那张木质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从里面探出一名穿黑衣的大汉。那名大汉见到“老者”,连忙打开门将他请进院子里。

“大护法,得手了吗?”等“老者”一进门,那黑衣大汉便急不可耐地问道。

“老者”摇头叹息了一声。

黑衣大汉不再多问。他将“老者”领进院子偏僻处的一间书房,然后将书案上的一方砚台转了转,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之后,墙壁上开了一扇暗门。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暗门,顺着石砌的台阶向下,来到了一处隐蔽的场所。

这里还比较宽敞,桌案上放着一盏油灯照明,屋子里不光有书,吃穿用度之物也一应俱全。若是一个人躲在这里,估计可以五六天不出门。

进了这间屋子之后,“老者”从桌上端起一壶凉茶猛喝了几口,紧接着便将白胡子和白头发全都扯掉,到后面干脆连面皮都撕下来。等他收拾妥当,整个人已经完全变样,改头换面成了一名年轻书生,看年龄也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

休息片刻之后,这名被称为大护法的年轻书生阴沉着脸说道:“点子有些扎手,需从长计议。”

“大护法,那明王那里怎么交代?”黑衣大汉问道。

“需要交代什么?本护法向来是做事随心,即便是明王也不能左右我。”年轻书生怒道。

黑衣大汉连忙告罪,紧接着便匆匆离去。

…………

回到四合院,钱进发现守卫在附近的锦衣卫果然已经撤去。他在门口站立了一会,过了一会李斌和牟青一人穿了身普通百姓的衣服从街尾钻了出来,远远的行了一礼。

钱进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俩一个眼神。自己新收的这俩百户办事还挺利索的,这才派下任务没多久,他二人便已经就位。

进了四合院,老钱他们都在。

文氏瞧见儿子回来,隔着一丈远便关切的问道:“儿子,这些天没事吧?”

“能有啥事?别人有事还差不多。”钱进笑了笑,走到井边打了桶冷水上来,接着便把整个脸庞都浸在里面。几息之后,他从水里面抬起头来,甩出一片亮晶晶的水花,刚刚被偷袭的阴霾也一扫而空。

“听说,这些天你抄了许多官员的家?”文氏满面忧色,一直等在旁边。

钱进不想家里人担忧,便开解道:“母亲,这次查办卖官案是陛下的意思,孩儿只是照办而已。您放一百个心就是了。”

哪知道文氏听了这话,眼泪便扑簌簌的流了下来,一个人落寞的回房去了。老钱在旁边说道:“你母亲虽然希望你能成才,却不希望你走了你外公的老路啊。当年你外公便是因为太过刚直……”

钱进点了点头。母亲的心意他岂能不明白。只是,这朝堂上还能少了争斗不成,你不惹别人,但并不代表别人不敢惹你。若是没有足够的实力,又想独善其身的话,这本身就是一件两难的事。

老钱知道儿子有自己的主意,便也不好多说的什么。他问了几句闲话,便急忙回房哄文氏开心去了。

钱进无奈的摇了摇头,便准备回房换身衣服去。这几天他在镇抚司连吃饭睡觉都是随便对付,更别提洗澡了。刚跨过门槛时,宝儿在后面叫住了他。

“哥,宫里头送了两万两银子过来,都堆在杂物房里。要不要存到钱庄去?”

“就放那边吧,眼下用银子的地方还多着了,存钱庄多麻烦。你看哪里该用银子的地方,自己估摸着办就是了。”钱进想了想,又说道:“等下丁掌柜和范掌柜的若是回来,叫他俩领些银子给工匠们。马上要过重阳节了,图个喜庆。”

宝儿扑闪了几下眼睛,笑道:“早都已经领完了。哥哥是个大忙人,哪里敢劳您操心这些事啊。”

“哟,你倒是会体会我的心意啊。”钱进打趣了几句,又问道:“小李子他们呢?”

“给他们放假了,估计这会正跟街坊的小子们厮混了。”

“香香和糯米也去了吗?”

“是呢,自从金先生去了南方,这几个毛孩子好久没这么疯过了。”

“由得他们去吧……能够记得回来吃饭就不错了。”

钱进跟宝儿说着闲话,心情也放松下来。这些天,他始终如一根绷紧的弦,再不给歇口气,估计就要断了。

他回房换了身便服,到浴房冲了个澡之后便四仰八叉的躺床上,脑子里一个疑问总是挥之不去。

“奇怪,王尚书那里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第六十四章 擦屁股的事

仁寿宫的朱门外,一名红袍官员正跪倒在大门口。

或许是因为跪得太久的缘故,这名官员的身体轻轻的哆嗦着,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有丝毫不敬。此人正是吏部的王尚书。

这已经是他第六天跪在这里了。

林主事出事的那天,王尚书正在外头访友,等他回到吏部衙署才听说钱进来吏部衙署闹过。不过他也不以为意,柳侍郎应对得也不错,只要林主事一死,即便钱进拿了那张供状,他也可以说成是钱进屈打成招,说不定还可以倒打一耙。可当他听得连蔡主事也断了音讯时,便再也坐不住了。

略一查探,他已知道这次林、蔡两位主事都是栽在了锦衣卫手里。宦海浮沉了几十年,他见多了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可这次的事却透着股奇怪劲。他交恶的只是钱进,为什么把锦衣卫都给招来了?莫非是陛下那里有什么动静,可太后那里难道不管?

几十年在官场打拼的经验告诉他,这次事情没那么简单。他当即吩咐柳侍郎去镇抚司查探消息,自己第二天天麻麻亮就到仁寿宫拜见太后去了。结果不曾想到太后这里吃了个闭门羹。

他的来意已经托洪公公传了进去,结果哄公公一去不复返。王尚书走也不是,想要再进去通传一声也没人帮忙,只能傻愣愣的跪在那里。

眼下是秋高气爽的日子,虽然天气已不那么炎热,但跪得久了,王尚书那张本来有些黑的脸庞也被晒的有些发红。一直到西边的天空火烧云的时候,洪公公才出来说道:“太后有令,命你先回去等候旨意。”

王尚书谢恩,挣扎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站稳,膝盖处疼痛难忍。太后那里虽然有了旨意,他却更加摸不着头脑。先回去?等候旨意?这是要自己继续来仁寿宫跪等吗?

他也不敢做多想,只得先回去了,当晚便请来了太医帮他医治膝盖,感觉略好了些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麻麻亮,王尚书继续去仁寿宫跪着。太后那里依然没有消息,到日落西山的时候又要他先回去等候旨意。接下来四天皆是如此。

一直第四天下午的时候,陛下领着蔡公公和苏公公两位小黄门来了仁寿宫。

王尚书见到皇帝来了,便艰难地挪动身躯让到宫门的一侧,又朝皇帝连续磕了几个响头。皇帝也不正眼瞧他,只在一边停了一下,接着便冷哼一声进了太后的寝宫。

约摸半个时辰后,皇帝从郑太后的寝宫出来,出了宫门便直奔御书房而去,这次是连哼都没哼一声。

正当王尚书吃不准陛下的心思时,洪公公终于给他带来了太后召见的消息。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揉了揉红肿的膝盖,蹒跚着朝太后的寝宫挪去。当官几十年来,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身躯是这么的沉重。

等他见到那张冷艳的脸庞,这六天等待的疲劳和苦闷似一下子全部爆发开来,整个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悲声哭道:“太后,老臣有罪……”话没说完,眼泪便婆娑的流下来了。

郑太后冷哼了一声,骂道:“先帝将吏部交给你搭理,哪知道你却给哀家养出一窝硕鼠来。”

王尚书不敢反驳,依旧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郑太后看了他这模样心生厌恶,便轻斥了一声,后者赶忙忍住抽泣。接着,郑太后朝侍立在一侧的哄公公打了个眼色,后者当即便将寝宫内的宫女全部请了出去,然后又轻轻地将大门给合上。

“哀家且问你,老二那里你收了多少好处?”郑太后寒声问道。

王尚书听了这话便感觉晴空霹雳一般。太后所说的老二就是洪治皇帝的亲弟弟,也就是明王。他终于明白这次太后为什么让他连跪了六天。

明王虽然是藩王,但是一直对皇位心存觊觎。高祖皇帝虽有遗昭,命所有藩王一律不得入京,可这些年明王痴心不改,与京城里的官员多有来往。不光他吏部,其他衙署的官员也有不少人吃过他的银子。

他不由苦笑,想不到林主事一辈子平平庸庸,临到老了愣是干出一桩“大事”,把自己也搭进去了。若是普通的贪腐案,太后可能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明王想要的是皇位,她作为仁武皇帝的生母,又怎能容忍。

“老臣……总共收过他三百两银子。”王尚书一五一十的交代:“五年前,明王死了位小妾,托人到我这里求了篇祭稿。”

“当真就三百两银子?”

“没有别的了……但是老臣驽下不严,下面的人多有收了明王好处的,老臣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三百两银子,就值得你一个吏部尚书亲自出面攻讦一个新科状元?”

王尚书见自己的心事被道破,慌忙拜倒在地上,过了会才颤悠悠地说道:“下面的人收了好处,也有往老臣这里孝敬的……”

郑太后听了气得发颤,过了半晌才说道:“你也老糊涂了,哀家也不治你的罪,回老家去含饴弄孙去吧。”

这几句话轻飘飘的,但在王尚书耳朵里却如当头棒喝。他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地一片,愣了小半会之后,他以头着地,叩谢太后不杀之恩,接着便一步一顿地往门外走去。从背后看去,仿佛他一下子老了几十岁一般。“宦海浮沉三十载,一朝了却君臣恩”。或许这便是王尚书此时的想法吧。

待王尚书离去后,哄公公在一旁小声问道:“太后,为什么不杀了他?”

“你以为我不想吗?勾连藩王,此乃谋逆大罪。可若是杀了他,只怕明王会以为哀家要跟他摊牌了,眼下……还不到时候。”顿了一会,郑太后咬牙切齿道:“先帝一直顾念骨肉亲情,可恨明王一直贼心不死;如今先帝去了,他还想着来欺负哀家孤儿寡母的。”

哄公公见太后盛怒,慌忙跪倒在地上。

良久后,郑太后长舒了口气,心绪似已平复。她一双凤目瞥了地上的哄公公一眼,淡淡的说道:“起来吧……”

哄公公谢恩,又是端茶又是递水好生伺侯着,不过再也不敢言语。牵涉到帝王家事,他避之唯恐不及,又怎敢去乱嚼舌根?

郑太后抿了口茶,悠悠说道:“这次钱进倒是办了件好差事,不光替皇儿查抄了三百多万两银子,连带敲打了一下明王,替本宫也出了口恶气。”

哄公公一旁接口道:“听闻钱侍讲将查抄官员说成‘罚款’,依老奴来看,这‘罚款’二字倒是用的妙啊。”

“哼,这厮猴精着呢。他罚了大臣的款,把差事办漂亮了,完了却要本宫去替他擦屁股,可偏偏本宫还躲不掉……”

“恕老奴愚钝……”

郑太后嗤笑了一声,骂道:“你这老狗,犯不着在本宫面前装糊涂。那些被抓起来的官员莫非就此放过?你当陈律是摆设吗?”

“依太后之言,这钱进确实是奸猾之辈,可王尚书为什么要参他死罪呢?”哄公公终于问出了这个一直盘亘在心里的问题。

“这里面错综复杂,其实也简单。钱进入朝为官只有几个月,当然不值得明王出手。可哀家听说,天正公对这个外孙倒是极为喜爱。若是钱进有什么危难,天正公断然不会坐视。”

“太后,这明王莫非是忌惮天正公不成?”

郑太后转头盯了洪公公一眼,寒声说道:“不该知道的就不要多问,不然哪天脑袋不见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哄公公吓得赶忙闭嘴。

这时,屋外头响起一道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老臣李世简拜见太后。”

郑太后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脸色也好看多了。她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对哄公公吩咐道:“去……快把老首辅请进来。”

哄公公领命,当即便开门把首辅迎进来,看座,上茶。

“有些日子没见,老首辅倒是清减了。”太后一见面便关切的问道。

“上了年纪啦,比不得当年。不过,太仓充实,老臣这下可以回去睡几个安稳觉了。”李首辅呵呵笑道,时不时的捋一捋他那发白的胡须。

“哦?老首辅莫非是说钱进查办卖官案的事?”

“正是……年轻人杀伐果断,比我这老头子强多了。不过,我陈国就需要这样的人才,老头子瞧着喜欢,这不上赶着来替他擦屁股了。”

太后听得李首辅将一件龌龊的事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不由掩嘴笑道:“本宫也正愁这事了,老首辅来了,那本宫就放心了。”

李首辅拱手说道:“陈国的规矩不能乱,犯了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老臣准备即刻知会刑部、大理寺和督察院一声,给来个三司会审。这不来请太后的懿旨来了。”

“老首辅派人递个折子便是了,哪还用亲自跑一趟。”

李首辅笑了笑,沉吟片刻后说道:“太后,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是来替陛下要权的吧?今天他已经来本宫这里请安了,本宫也跟他说了,查办卖官案这事他办的还像那么回事,不过仅此一件还不够。”

“原来陛下比老臣还心急啊”,李首付咧嘴笑了下,继续说道,“老臣其实想说的是……应劫之说。太后,天命本来虚无缥缈,不可捉摸,您可千万不要因为那些神棍的胡说八道断送我大陈一名贤才啊。”

太后冷眼瞧了一眼旁边的哄公公,寒声说道:“下次出去再乱嚼舌根子,小心本宫拔了你的舌头。”接着,她又转过头来对首辅笑道:“不过,老首辅可不是外人。本宫认识老首辅这么些年了,从没听你这么高看过一个人,此中有什么缘故?”

首辅起身朝太后拱了拱手,正色说道:“别的老臣也不多说,钱进与陛下年纪相仿,若是得以重用的话至少可保陈国五十年基业长青。”

太后听得此话,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第六十五章 徐宝禄升官

第二天寅时,钱进正在睡梦与蚕娘相会,突然感觉脸上一片冰凉。他猛地惊醒,却见宝儿拿着个湿毛巾立在床边。

“都快寅时了,还不起床。”宝儿撅着嘴说道。

钱进兀自在床上躺着,犹豫了好一会才挣扎着起床。宝儿端来一盆水,看着哥哥洗漱完,又从衣柜里取来那身绿袍官服。忙碌一阵后,钱进已经穿戴整齐。

宝儿在一旁打量了一会,心里还比较满意,嘴上却抱怨道:“哥哥啊,你也该娶个媳妇了,老是让自己的妹妹服侍也不是个事啊。”

“又没人上赶着你来。”钱进拉长着脸说道:“你说你一个小姑娘,这个点你不睡觉就不困吗?”

宝儿吐了吐舌头,小声说道:“哥哥,要不咱们把艾米莉姐姐从观海城接过来吧?”

“不行。”钱进知道妹妹心里打什么主意。一个姑娘家的,小小年纪正是好玩的时候,却总是学那月老到处牵线搭桥。看来,这个妹妹真是闲的慌,不给他找点事做不行啊。

此时,钱进已经收拾妥当。他摘下墙上挂着的风雷刀,又从枕头底下取出暗夜匕首和火枪交给宝儿防身。披挂整齐后,他施施然出了书房。

昨日在前门大街遭遇那名老头的经历给他提了个醒——京城并不安全。四合院有李斌和牟青照料,暂时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倒是自己,每天在外头行走,一个不小心便要饮恨。一个不起眼的老头,或是一名上街买菜的妇人,都有可能是自己性命的终结者。

等他快走到门房的时候,从屋角窜出来一条黑影,把他吓了一大跳。正当他准备抽出风雷刀应对之时,那条黑影朝着他旺旺的叫起来。

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看,原来是一条半大的小黄狗。钱进自嘲的笑了笑,自己这两天有些杯弓蛇影了。

宝儿出来轻声呵斥了几句,那条小黄狗便摇着尾巴缩回屋角去了。

“哪里来的狗啊?”钱进奇道。

“小李子前些日子在街上捡来的,都饿的走不动了,被小李子给捡回来养着了。”宝儿解释道。

钱进哭笑不得。母亲来京城没多久,便到坊市买了十几只鸡回来下蛋;四合院的后院又养了两匹马,还有一对鸽子;前门又养了条狗。家里都可以开个动物园了。

一路上,钱进思量着今日在朝堂上怎么应对大臣们的攻讦。这些天来,他一直忙于“罚款”的事,也没怎么去打探消息。抄了十多名京官的家,若是这朝堂上一点动静都没有那是说不过去的。

不知不觉,钱进已经来到承天门外。在门房交了风雷刀之后,他紧随大臣们到了奉天殿。

今日的奉天殿透着股冷寂。

钱进在金台上略微扫了一眼便瞧出了端倪。平日里人丁兴旺的吏部,今日来上朝的只有一名右侍郎,还有两名员外郎。柳侍郎自然是还被关在镇抚司的大牢里等候发落。可王尚书去了哪里呢?

依旧是那些上朝前的那些老套路。等所有的官员列队站好,鸿胪寺卿黄文涛用他抑扬顿挫的声调开启了今天朝议的序章。

头一个议案都是兵部的事。

秋天来了,北方的蛮子为了备冬,经常会派出骑兵到中原抢夺一番。即便大陈沿着边境修建了九边重镇和无数的烽火炮台,对上那些来去如风的鞑子骑兵也只能望马兴叹。因此,吏部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提请抽调精锐骑兵进行游击阻截。只有骑兵对骑兵,才能减少鞑子兵速度上的优势。

事关兵家大事,陛下自然是准奏,群臣也无异议。

第二个议案是皇帝自己提出来的。自他登基以来,国库一直空虚,想收买人心都觉得捉襟见肘。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有钱了。皇帝提议给每一位在京的官员发一笔过节费,以慰劳文武百官。细细一算,这一项就得花去三十多万两银子。

朝堂上的百官听了自然叫好,只有钱进一人心疼得牙酸。

这些银子他一开始便替皇帝筹划好用处了。等皇帝掌了权,海禁也破了,他便会提议开启海外贸易。要出海自然是免不了要造海船的,而且要耗费的银子不少。陛下倒好,金口一开,三十多万两银子就这么没了。

朝堂上的事就这么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令人称奇的是,今天没有一个人去提这卖官案的事,也没有人参自己。

钱进想了想,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王尚书今天没来上朝,那多半是处境不妙,或许已经被羁押了都说不定。要知道,没有太后的授意是没人敢动一名正二品的大员的。既然在卖官案这件事上吏部已经落败,又有谁会傻到在这个时候还去触霉头呢?

这时,国子监祭酒梅若亭站了出来说道:“陛下,老臣有事启奏。如今王尚书归隐,吏部尚书一职空缺。臣以为,吏部代天子管理文武百官,尚书一职更是号称天官,因此,非清廉者不能胜任。老臣举荐左都御史范公明出任。”

梅祭酒朝金台上瞅了瞅,见皇帝听得认真,便继续说道:“老臣门下弟子方仕,德才兼备,如今在翰林院出任编修一职,臣举荐他出任吏部清吏司主事一职。”

钱进心中纳罕,原来这王尚书都已经辞官归隐了,怪不得自己查办卖官案期间没什么他的消息。不过,王尚书前脚刚走,这梅祭酒便已经编排吏部的官缺啊,下手可真是快啊。

钱进又细细打量了一下范御史,只见他五十多岁,面皮略有些黄,身量中等,瘦削的身躯裹在那件宽大的红袍下面,看上去极为滑稽。最有特色便是他那两道乌黑的眉毛,寻常人的眉毛都是平着长,他老人家的偏偏往下长。

听闻,十八学士案之后,督察院因天正公而声名显赫起来,上至御史,下至普通官员,人人皆以出自督察院为荣,范御史也不例外。刘轩倒台之后,范御史更是敢于直言进谏,让洪治皇帝都极为头疼。

显然,范御史听到梅祭酒举荐自己也有些意外。不过,能在朝堂上混得久的都不是易与之辈。范御史并没有多言,似要先看看其他官员说什么。

仁武皇帝显然知道范御史的厉害的,估计洪治皇帝临终前便已交代清楚哪些人不要惹。只见他皱眉问道:“诸位爱卿有何建言?”

这时,工部曹尚书上前奏道:“臣附议梅大家之言。另外,吏部柳侍郎牵涉卖官案之中,而侍郎之职又至关重要,臣举荐通议大夫文谙出任侍郎一职。”

诸位大臣你一言我一语的,不多久便把吏部十多个官缺给瓜分完毕。怪不得今天压根就没人攻讦自己,原来他们早都盯着吏部那块肥肉去了。

皇帝听完大臣的奏报,脸色有些阴晴不定。他看了眼范御史,问道:“范爱卿对出任吏部尚书一职可有异议?”

“陛下,梅大家之言老臣不敢苟同。督察院掌言路,虽无甚实权,却至关重要。若是老臣出任吏部尚书,督察院御史一职便空出,接下来由何人接替?若是新任御史为官正派倒还好说;可若是来的是位沽名钓誉之辈,危及的可是我大陈社稷的安定。”

梅祭酒听了面色有些不悦:“范御史,你说的这话我可不爱听。老夫好心好意举荐你,却被你说的如此不堪。你真以为离了你范御史,督察院便不能转动了吗?你还真的自比天正公不成?”

范御史是靠嘴吃饭的,岂能被梅祭酒几句话给轰趴下。那梅祭酒也不是吃素的。两人在朝堂上互相批判,当真是旁征博引,骂人不带脏字。

“两位不用再争了。”李首辅朝金台之上拱了拱手,说道:“臣以为,‘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眼下六部和各科道的官职老是咱们这些京官里面换来换去,也忒没意思,是时候该升调一些地方官员上来了。适才梅祭酒举荐自己的弟子,老夫有样学样,便举荐广东布政使徐宝禄出任吏部尚书一职吧。”

李首辅说完之后,诸位官员出奇地没有言语。

一直以来,首辅是以公正出了名的。虽然首辅的权力大,但那与太后的信任分不开的,同时他也离不开百官的支持。今日李首辅举荐自己的学生,与他一贯的作风不符。莫非李首辅也转性了不成?

朝堂里不少官员在窃窃私语。皇帝咳嗽了一声,止住了朝堂上的纷乱,紧接着他又问道:“莫非是进献红衣大炮那位?”

“正是。老夫这位弟子不仅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而且做官的时间也长,出任吏部尚书足以胜任。”李首辅答道。

“嗯……上次试射红衣大炮的时候虽然炸了膛,但朕还是感念其辛劳的。既然首辅举荐,人品德行肯定不错的。准奏!”

“多谢陛下隆恩。”

第六十六章 首辅的病

徐宝禄升任吏部尚书,钱进是一点都不意外的。他出任广东布政使这些年,辖内百姓过得还算富足,也没什么大的变故发生,每年的考评至少能得个上评。

不过,若是首辅有意提拔徐宝禄,不应该是他亲自开口啊。回想起首辅书房内那副猛虎下山图,钱进心里不由得嘀咕起来:莫非首辅已有退意?这是在推选接班人?

当然,首辅就是首辅,若是他举荐一名弟子还被大臣们说三道四,那他这几十年在朝堂上白混了。果然,梅祭酒和曹尚书等人虽然面色不悦,但也只能默认了。

出人意料的是,接下来首辅一不做二不休,把梅祭酒提名的方仕等人也一一给否了,理由便是卖官案尚未盖棺定论,这么快就商议候补人选似乎不妥。

这一次,梅祭酒等人终于沉不住气了。

在朝堂上混,无非是你敬我一寸我让一尺,说白了就是一种利益交换。你举荐自己的门生出任吏部尚书,我的弟子占个主事的名额都不行?

对于梅祭酒等人的声讨,首辅一点没有退让。

钱进心里疑惑。往常首辅行事倒还中正平和,今日的种种却透着股奇怪。不过细细一想也说得过去。他既然给徐宝禄拉起了大旗,当然不会再让其他官员安插这么多钉子进来。等徐宝禄上位,下属官员的任命自然会有他自己的主意。

最终,这场纷争在首辅的一再坚持下还是偃旗息鼓了。

接下来,又有几名地方大员上了几个奏章。朝堂上的大员们各怀心事,也无心议政,因此便不了了之。皇帝见状便打算退朝。

工部曹尚书突然奏道:“陛下,这次卖官案查办的漂亮。听说从头到尾都是天子侍讲钱进主持的。老臣以为,此等良才应该重赏。”

皇帝笑了笑,说道:“曹尚书之意甚合朕心。朕已经赏了他银子,还给了他一个锦衣卫的千户当。曹尚书以为如何?”

曹尚书内心震撼。他辛辛苦苦爬了几十年才爬到工部尚书这个位子上,而钱进来京城才几个月就成了锦衣卫的千户,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不过,他面上依然笑道:“臣以为,钱侍讲是新科状元,陛下要赏也应该赏个文官给他当,如此方不负钱侍讲的满腹诗书啊。”

皇帝沉思了一下,也觉得曹尚书言之有理,于是问道:“那依曹尚书之言,朕该赏个什么官职给他?”

“依老臣看,如今吏部给事中一直空缺,不如便由钱侍讲出任如何?”

皇帝犹豫了一下,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六科给事中是高祖皇帝设的,到自己这一朝,因为有首辅在,各科道的给事中作用便不再那么明显,因此六科的给事中便没有满员。比如吏部这几年便一直没有设这一职位。

说白了,给事中就是皇帝的近侍,一般由年老者出任,主要为监察六部而设,但只有正七品的品级。按理说,钱进无论才华,还是办事能力,出任给事中一职都足够胜任。可这一官职如此重要,为何曹尚书单单举荐了钱进呢?

想到这里,皇帝定了定神,说道:“曹尚书之言很有道理,只不过得先问问钱侍讲自己愿不愿意?朕不会做那强迫他人之事。”

钱进一直注意着曹尚书这边,听到陛下询问,他当即回道:“陛下,臣资历尚且,不能胜任,还请陛下另寻良才。”

适才他便已经想明白了。曹尚书是阴险狡诈之人,首辅刚刚举荐了徐宝禄,他这边就举荐自己出任吏部给事中。这摆明了是让自己跟徐宝禄去斗啊。

再说了,自己才来京城没多久,若是这么快就身居要职,难免会有人嫉妒。到时候自己只要一个小小的失误,说不定就是被群起而攻之的结果。这便是“捧杀”,讲究的是杀人不见血,却比真刀真枪的更为阴毒。

如此浅显的道理,钱进能明白,首辅岂能不明白?只见李首辅冲曹尚书笑了笑,说道:“此事不妥。年轻人还需多些磨练,切莫做那揠苗助长之事。”

曹尚书阴沉着脸不再说话。

今日朝堂上完全是李首辅唱的主角,把权臣二字诠释了一遍,其他如梅祭酒、曹尚书之流全成了跑龙套的。其他大臣有与首辅交好的,也有坐山观虎斗的,便成了这朝堂上的观众。

一场好戏就这么落幕。

…………

内廷御书房,皇帝赵无极屏退了左右,连蔡公公等近身太监也不例外。御书房里只剩下了钱进一人。

皇帝也不言语,抓起书案上的一支大狼豪笔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不多久,或许觉得今天意境差了点,他将毛笔一扔,在桌上那张白宣上溅起一道墨汁,乍一看倒有点像是一朵梅花,只不过是黑色的。

钱进瞥了一眼皇帝的无心之作,奇到:“陛下,今日为何如此烦闷?”

皇帝叹了口气,说道:“首辅的病加重了。”

“敢问陛下,太医那里怎么说?”

“昨夜首辅不慎晕倒,幸亏家里发现的早……”皇帝黯然说道:“太医说是瘘症,也没好的法子治……”

钱进心中骇然。瘘症就是痔疮,本是一个平常的病症,可看陛下的神情,李首辅这病显然已经不轻了。

回想起他第一次去李府时,首辅便饮绿豆酒,吃饭也不多。看来,首辅是早知道自己的病情的,可他偏偏自己扛着。这一次病发,老人家比不得年轻人,恢复能力差,需要精心调养才行。于是他当即说道:“陛下,首辅需要调养身体,微臣请求陛下准许首辅回苏州老家养病。”

“朕又何尝不知道首辅需要休养。昨天,首辅去了太后那里一趟,言之凿凿说你可以保陈国五十年基业长青;今日,他又举荐了徐宝禄出任吏部尚书。朕已隐隐感觉,首辅……像是在安排后事了。”

钱进也吃了一惊。一来是没想到首辅居然这么看得起自己;二来,今日朝堂上首辅寸步不让,原来他早已知道自己拖不起。

对于瘘症,眼下陈国的医治手段有限,只能用凉性的药慢慢拔除身体里的燥火。他想起前世自己经常吃鱼腥草来降火,于是跟皇帝建议道:“陛下,首辅若是不肯回乡休养,不如去南方求药。有一味草药叫鱼腥草的,或许能解首辅之急。”

皇帝正愁没得法子治首辅的病,当即便唤来蔡公公,急道:“小菜瓜,传旨洪门达,限他二十天之内采来鱼腥草来,违令者斩。”

蔡公公见皇帝心情不好,领了旨意便赶紧准备出宫。

钱进在后头说道:“蔡公公,劳烦你跟洪门达说清楚了,药必须去苏州采,而且必须用老根。”

蔡公公嘴里答应着,人已经飞奔出去。

皇帝看着蔡公公走远,才说道:“朕也想过,若是能直接下一道圣旨让首辅告老还乡那是最好。可是朕也知道,首辅若是没有政事寄托,只怕不出一个月他便会撒手西去。”

钱进点了点头,人活一世,总是需要些精神寄托的。

他拜别了皇帝,当即便去了李府。今天首辅没有去文渊阁,退朝之后便在东书房休养,批阅奏章之事也全托付给了太后。

见到钱进气喘吁吁的样子,首辅将手中的书放下,笑道:“还是毛毛躁躁的啊。”

钱进见首辅暂时无事,心里也稍安了一些。他行了一礼,尴尬笑道:“平日里来的少,让首辅见笑了。”说话间,他打量了一下首辅的脸色,发现确实比平日苍白,便关切的说道:“首辅之于陈国,便如栋梁之于大厦,需多爱惜些身体。”

“呵呵呵……”首辅笑了笑,却不小心岔了气,咳嗽了好一阵才说道:“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钱进连忙递上一杯温茶水,看着首辅喝了两口才将茶碗放回桌上:“陛下已经派人去苏州采鱼腥草去了,到时候自然是药到病除。”

首辅摇摇头,说道:“沉疴旧疾,已非草木之力能够奏效了。”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徐宝禄虽然在朝中根基一般,但为人处世极为老练,到时候有他助你我是放心的。”

“首辅不必劳神这些,眼下多休养才是正理。晚辈虽然不才,说句大言不惭的话,等这海禁一除,到时候晚辈也不会怕了谁。”钱进说这话并非夸海口。等他在海上站稳脚跟,谁还能奈何他?

首辅盯着钱进瞧了半响,问道:“是不是也不用怕陛下了?”

钱进诧异。一直以来,他对皇权从来都欠缺敬畏之心。外公坐了八年大牢,外婆惨遭贼人杀害,恩师杨应和的父亲也没有得到善终,这些都是因果。只是,皇帝对他还算不错。可首辅是怎么瞧出这些来的?

首辅见钱进不答话,便长叹了一声,说道:“罢了……以后的事谁又说的清呢?老夫也不求你什么,只希望你以后行事多为黎民百姓考虑。”

“首辅,就不能跟晚辈说说外公当年的事吗?外婆又是死于何人之手?”查办卖官案期间,钱进托洪门达带着自己去了趟镇抚司的案牍库,却发现与外公相关的卷宗全都不见。因此,他对当年之事更加疑惑。

看首辅的表情,他是知情的。只是,他似乎有难言之隐。钱进也不好为难的他,于是又说了几句体己话便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的时候,首辅开口说道:“当年之事,你外公其实全都知情,等你有空了去问问他吧。”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朝堂里的事无需担忧,老夫就算要走,也会拉几个垫背的。”

钱进躬身行了一礼,又道了声珍重,便出了李府。

第六十七章 高远现身

第二天是农历九月初九,二九相重,是为“重阳”。

这一天,皇帝和所有的官员都不用上朝;京城的百姓们自然也是欢天喜地的过节。按照往常的习惯,今天会有许多百姓去京郊附近登山,或者登塔,晚上则到京城的城隍庙观看庙会。老百姓为了生计辛劳了大半年,自然不会放过如此盛大的节日。

太阳初升的时候,香山的山道上便有许多男女老少沿着土路攀登着。这里位于京城西北郊,属于西山山脉分支,坐马车半个时辰便可到山脚下。

据传,入秋后香山的枫叶便陆陆续续的红了,登高望去仿佛置身一片红色的海洋。山顶还有一座碧云寺,山下还有清泉,当真是一处不可多得的游览胜景。

钱进前世的时候一直想去香山游玩一趟,却因为俗事缠身,一直未能成行,不曾想今日终于如愿。今日四合院的人都出来了,院子里只留了老曹头照看。钱进盛情邀请,老曹头说自己腿脚不便,还不如在家里头自在。钱进也只好随他去了。

到半山腰的时候,一行人停了下来。大人们还好,香香和糯米年纪尚幼,现在已经有些爬不动了。钱进便提议在附近扎营,众人欣然同意。

待寻到一处地势较为平坦的地方后,李斌和牟青当即便分散探查去了。老钱是军营出生,懂野外生存的技巧,埋锅设灶的事便由他负责;文氏母女俩和丁伟的婆姨王氏则开始准备食材;剩下钱进与丁伟、老范几个大老爷们无事可做,便索性观看起山下的风景来。

今天中午主食是烧烤羊肉。食材和调料都已经备好,只等着炭火点燃之后便可以开始烧烤。几个女人围着烧烤的铁架子忙乎着,李良领着香香和糯米在附近欢呼雀跃着,好一副祥和的景象。

大约半个多时辰后,铁架子上的半边羊肉已经烤的外焦里嫩,还不时的滴着油,让人一看便食指大动。

几个男人将羊肉抬到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小方桌上,王氏小心的在上面洒上盐巴和胡椒粉,接着便拿刀将肉切好盛到碗碟里。文氏则将早已准备好的糕点摆上。丁掌柜拿出了有间酒坊的勾兑酒。

一切收拾妥当,李良早已忍不住用手拈了一大块羊肉放到嘴里,结果被烫的连连哈气。众人看了哈哈大笑。

“小李子啊,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的。”钱进边说边赏了他一个爆栗。

“哥,你也来吃点啊。”宝儿喊道。

“你们先吃着,我去去就来。”钱进说完便提起风雷刀往路口寻李斌他们俩去了。

此时,李斌和牟青两人正立在路口警戒,不远处就是登上山顶的主道。

“两位百户,先去吃些酒肉吧。”钱进喊道。

李斌和牟青行了一礼,说道:“千户自用便是,我二人的职责便是保护您和您的家眷,不敢擅动。”

钱进摸了摸鼻子,打趣道:“不吃东西怎么有力气干活。”说罢,他又朝牟青笑道:“跟着我自然是要有肉吃的,眼下肉都已经熟了,再不吃就冷了。牟百户,你说是不是?”

牟青憨憨的笑了笑,心里头却明白,钱进这是在打趣他上次说的“跟着千户“有肉吃”那句话哩。

两人正要分说一下,钱进已经将他俩往烧烤的地儿赶了,于是他俩只得从命。钱进则手扶风雷刀立在路口。

今天他没有穿官服。平日里每天披着那身绿袍,总感觉不自在。今天好不容易出来游玩一次,他特意换了身浅色短打,为的就是爬山方便。

此时已近晌午,来登山的人多半已经到达山顶,要不就已经在半路上野餐,因此主道上没什么人。

钱进站了一会觉得索然无味,便坐在一块青石上煞有介事的欣赏起周边的风景来。

山上的红枫树比较多,还有许多低矮的灌木,是各种飞鸟栖息的场所。景色倒无出奇之处,空气中的气味却闻着舒畅,偶尔有山风抚过,耳边全是树叶的沙沙声,感觉整个人都轻灵了一些。

钱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用心去感受大自然的奇妙之处。

突然,一道格格不入的声音传来,是脚踩在树叶上的声音。睁开眼睛,四五丈外一名书生正信步走来,穿一身白色长袍,背负长剑,皮肤白皙,双眼有神,一头乌发用一根绳子系了随意抛在脑后。

钱进不由暗自赞叹了一声,好一个风度翩翩美公子啊。

那名书生踩着一尘不变的步伐径直朝钱进走来,满脸都是笑意,到一丈远的时候他却停下了。

钱进心生警兆,左手已经按住风雷刀刀柄。

“钱侍讲,又见面了,我俩可真是有缘啊。”白袍书生甜甜笑道。

钱进听得此话,急忙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却并无此人印象。但是,看那名书生的眼神却又隐隐有些熟悉。

“哈哈哈,前几天在前门大街本欲了结你的性命,没想到你倒是挺机警的。”

“你是……那名老头?”

“算你还有点眼力。在京城里我还有些忌惮,在这里你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这满山的红叶为你陪葬,你也死的不冤枉。”

这名书生虽然看着很阳光,但给人的感觉却透着股邪性。钱进当即“铿”的一声抽出了风雷刀。

“早就听说钱侍讲有一把天外陨铁打造的好刀,为了表示对你的尊重,我今天也带了把陨铁打造的宝剑。”白袍书生看了钱进手中风雷刀一眼,然后从背后缓缓拔出长剑,左手手指捏了个剑诀轻轻抚过剑身:“剑为青锋,钱侍讲看好咯。”说罢,白袍书生仗剑朝钱进冲来。

钱进双眼紧盯少年的手腕和步伐,脑海里却在飞快的盘算。这名书生的出手毫无章法,却给人感觉毫无破绽,让他无从下手。这种感觉以往只有对敌慧静师太的时候曾经出现过。看来,今日若是一个不好,只怕真的要成剑下亡魂了。

不过,钱进也不是那么容易服输的人,即便对上的是慧静师太,他也敢提刀上前,更别提眼前这名年轻书生了。

就在两人快要短兵相接的时候,白袍书生已经当先一剑朝钱进胸口刺来,端的是毫无花俏之处。

钱进举刀相迎,欲先将对方兵器磕到一边,结果那名书生招式变化,改刺为上撩。钱进手上来不及变化,只得后退避让,匆匆避过对方朝自己喉咙撩来的一剑。白袍书生继续强攻,接连刺出几剑,每次都是直指钱进要害。

几招下来,钱进竟生出有心无力之感。这名书生的招式里面暗藏变化,每次都可以在招式用老之前变出新的剑招,让钱进招架乏力。

莫非自己真的要报销在这里?

钱进猛攻几刀,紧接着连退了几步,暂时拉开了与书生的距离。钱氏刀法本来就是军中杀敌法,讲究的是一往无前。今日自己未战便已先怯,心境与刀法根本不符。想到这儿,他深吸了口气,将风雷刀高高举起。

“哟呵,这次像那么回事了。好吧,刚刚只是热身,现在该陪你好好玩了。”白袍书生冷笑道。

钱进双手握刀,径直朝白袍书生冲去,临近时身体已经微微下蹲,手中风雷刀已经当先朝他下盘劈出。白袍书生此时则举剑朝钱进胸口刺来。

不出差错的话,白袍书生的剑会首先刺中钱进的胸口。但是,钱进手中的刀也会砍断书生的两条腿。他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打法。

孰料白袍书生高高跃起,避过钱进攻他下盘的刀,手中长剑轻轻一点,钱进左肩已然中招。紧接着,白袍书生双脚落地,手中长剑依然没有闲着,直接朝钱进肚腹上招呼。钱进躲闪不及,眼看就要中刀。

“嘭。”不远处宝儿拿着一柄短火枪,枪口兀自冒着白烟。

因为距离稍微有些远,宝儿又怕伤者哥哥,因此根本就没有准头。不过倒是把白袍书生给吓了一条。

“我草,你居然连火枪都有了。”白袍书生嘴里骂着,手底下也慢了下来。

老钱和李、牟二人听到枪声,也提着兵器赶来,不过远水救不了近火。白袍书生缓过神来,便要提剑再刺。

眼看钱进便要中剑,这时一声“无量天尊”传来,声音不大,却似乎传到了每个人的心里。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山下走来一名中年道士,头上戴着文士帽,手里举着引魂幡,正不紧不慢的走来。

白袍书生看到那算命先生似乎极为忌惮,也不管钱进如何,直接往山上逃了。

待中年文士走进,钱进不由瞪大了眼睛,这不是在观海城给自己算过一命的那名道士吗?

“算命的,怎么又是你?”

“怎么样,贫道算的命还准吧?记住,你还没给钱呢?”中年文士哈哈笑道。

“你到底是谁?”

中年文士抚须笑道:“说起来,贫道与你还颇有渊源。未入教之前,贫道本是锦衣卫的千户高远。”

第六十八章 应劫之说

“锦衣卫百户李斌,拜见高千户。”

“锦衣卫百户牟青,拜见高千户。”

李斌和牟青听到高千户的大名,当即对他恭敬行了一礼。

高远点了点头,叹道:“一晃眼快十七年了,想不到锦衣卫里居然还有人记得贫道。若是不错的话,只怕宫里头还在抓贫道回去吧?”

李斌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旁边,文氏和宝儿忙着给钱进的伤口包扎。今天也是命大,宝儿本来是来叫自己吃饭的,结果恰巧撞见了自己搏命的情景。也得亏宝儿随身带着那把火枪,危急时刻吓了白袍书生一跳。

伤口不深,显然那名书生出这一剑时力道已经有些用老。众人身上并没有金疮药,幸好高远身上带了一瓶。宝儿赶忙将药敷上,片刻功夫后那伤口居然已经止血。宝儿放下心来,又拿了块手帕折好盖在伤口上,紧接着又从衣裙上扯下一条布固定好伤口。

趁着这当口儿,钱进自然是先行谢过高千户的救命大恩。回想起那名白袍书生落荒而逃的样子,他不由好奇问道:“高千户,刚刚那名书生似乎对您极为忌惮……”高远没有自报道号,钱进便以俗世之名称呼。

“哈哈……”高远抚须笑道:“这也难怪,前些日子……贫道将那小子吊打了一个月。”

“你认识那名书生?”钱进惊道。

“认识谈不上,不过他自称是白莲教的大护法。”高远顿了顿,说道:“贫道也是最近在京郊偶遇了他一次,这小子居然自称是真武大帝转世。贫道恼他辱及祖师,便追着他打了一个月。也许是被打怕了,今次他见了贫道就逃。”

“白莲教?在下与他们素无过节啊?”

“也许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吧,白莲教经常干这种事。”

听了高远的一番解释,钱进依然是不甚明了。他来京城时日尚短,如果说与人结仇的话,只有吏部王尚书仇怨较深;还有个陈雄。陈雄那种瘪三自然不可能请动白莲教的大护法;王尚书也不太可能,他是朝廷大员,也是饱读圣贤书之人,应该不会与素称反贼的白莲教勾结在一起。

不过,今天与那名大护法性命相搏,他居然生出一股从骨子里透出的熟悉感。不是因为前几天他假扮成老头与自己遭遇过,而是因为他骂出的那句“我草”。来陈国近十七年了,钱进第一次听到带着家乡味的国骂。

包扎完毕,钱进起身笑问道:“高千户,道家可忌酒肉?前边不远处已备下烧烤,不如……”

高远笑了笑,说道:“酒肉穿肠过,道祖心中留。”

“那晚辈今日就要好生招待一番了。”说罢,钱进便引着高千户到了那处烧烤地。

羊肉还热乎着,酒也烫过了。老钱和文氏感激高远救了儿子性命,一个忙着切肉,一个忙着倒酒。适才他二人见到儿子遇袭,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钱进端起一杯酒敬道:“高千户,先喝了这杯酒再说,看这酒是否当得起那算命钱。”

高千户笑着抿了一口,紧接着便一饮而尽,赞道:“嗯,比烧刀子要绵柔,但又不失烈性,不错,不错……”

钱进赶忙又给他满上,继续敬道:“适才若不是高千户,小子只怕小命难保啊。一杯酒本不足以致谢,但这份恩情小子会记在心里。”说罢,他自己先干为敬。

高远大有深意地瞥了一眼钱进,也满饮了一杯。

接下来,钱进便不再言语,专心伺候高远吃酒喝肉。待酒足饭饱,钱进将他引至先前与白衣书生争斗的地方,不让李斌他们跟着。

“高千户,此行是为了赏景还是访友啊?”走到一颗红枫树下,钱进望着下山处的那条道,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对于高远的救命之恩,钱进自然是心生感激。可他不偏不巧这个点出现在这里,也透着股奇怪。

“哈哈哈……你小子机警得有些过了。”高远抚须笑道:“在观海城的时候,贫道便已被你瞧出破绽;如今,还是瞒不过你啊。不错,这些年贫道一直在寻访你。”

“寻访我?算上今日,我与高千户似乎才照过两次面吧……”

高远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接着两人便踩着地上的红枫叶往前走去。高远首先开口说道:“这话还得从十七年前说起。当时,一场流星雨来袭,钦天监监正汤显辰在观星台正好观测到了这场异象。不过,他当晚就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他是自己从观星台跳下去摔死的。”

“……”

“但凡天有异象,钦天监都会以天机术对之进行推衍,然后报与陛下。可这次,汤显辰显然是推衍出了了不得的灾祸,若是皇帝知道,盛怒之下他汤显辰只怕是要被满门抄斩。第二天清晨,我奉命前去查探,不光发现了汤显辰的尸体,也发现了这两道批语。”说罢,高远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递给钱进,里面有两张发黄的纸条。

“朱雀南来,涅盘得生;天火来犯,四象皆惊?”钱进读了一遍,却不明所以。

高远鄙夷的望了钱进一眼,说道:“念反了……亏你还是新科状元。”

“见笑……”钱进讪笑道:“小子并不懂什么天机术。”

“朱雀、青龙、白虎、玄武是我大陈守护四圣兽,这你总该知道吧?”

钱进点了点头,参加殿试的时候,他便在奉天殿的屋檐上看到了四圣兽雕像,皇宫里面也是随处可见。

“其实,贫道一开始也解不开这几句批语。后来,贫道因为没有回宫复命,被锦衣卫和东厂四处追杀,于是干脆逃到了武当山做了几年的道士。在那里,贫道通过查阅典籍,终于明白了这几句话的意思。”

高远顿了顿,继续说道:“青龙、朱雀、白虎、玄武是我陈国守护四灵,分掌天宫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有‘左青龙、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之说。青龙主甘霖,白虎主杀伐,朱雀主离火,玄武主守护。

‘天火来犯,四象皆惊’意指陨星雨冲撞守护四灵,到时候陈国将会灾难四起,最终会危及中宫帝星;‘朱雀南来,涅槃得生’,若是贫道理解不错的话,是应在南方。适才贫道已说过,朱雀掌离火,有涅槃之说,贫道猜测我陈国将从南边得到复兴的生机。”

钱进耐着性子听高远说完,紧接着问道:“这跟在下有啥关系?”

“大凡大灾之时必有应劫之人。若是按照这两道批语,此次应劫之人应该在南方。因此,贫道在武当山呆了几年之后,便下山四处寻访,这些年踏遍了南方的府县,终于在观海城找到了你。”说罢,高远意味深长的望了钱进一眼。

“莫非高千户以为在下就是那应劫之人吧?”钱进讪笑道。

“起先还不确定,后来贫道在京城转了一圈,听闻了你的一些事,愈发笃定你就是那应劫之人了。”

“哈哈……”钱进本想告诉他天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四灵,又不忍告诉高千户。这些年,他守护了这个秘密十七年,若是让他知道这所谓的天机原来狗屁不是,估计会当场吐血而亡。他想了想,自嘲道:“高千户,你所说的应劫之人今天差点就死了。”

高远“呵呵”笑了下,说道:“贫道知道你不会信,但是太后信……”

“太后?”钱进不由回想起自己第一次面见太后时的情形,当时便感觉太后对自己似乎心存芥蒂,说话也是冷言冷语,莫非是因为将自己当成了那狗屁应劫之人?想到这儿,他不由问道:“高千户,这应劫之人有什么特征?”

“据传,应劫之人必与天地异象同时降临。贫道记得清楚,陨星雨降临之时,恰好那天是冬至……”

“那太后如果将在下当成了应劫之人,岂不是要好酒好肉的供着?”

“你想多了,也小看了皇家的人。他们执掌天下几百年,自信能够将天下掌控于手中。若是知道你是应劫之人,只怕首先便要杀了你。”

“这是为何?”

“纵观每一个王朝,三百年可以说是一个轮回。陨星雨来犯,中宫帝星不稳。这应劫之人说白了就是新的帝星,你说太后要不要杀你?”

“哈哈哈……高千户,你也太看得起在下了。”听完高远这一番解说,钱进不置可否。他是一个无神论者,拥有前世的记忆,拥有远超于这个世间的知识,自然不会信这些预言之说。不过,高远这次找到自己不知有何用意,于是问道:“高千户,您这次找到在下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高远沉吟片刻说道:“也不全是。离家十几年了,这次回来看看,顺便再求证一些事情。”

第六十九章 六眼火铳

钱进听得高远有十几年没回京城,不由暗暗咋舌。且不说应劫之说靠不靠谱,他能够独自背负这个秘密,这份坚忍是寻常人难以做到的。若是可以的话,钱进倒是愿意为他做点什么,一来是报答他眼救命之恩,二来纯粹发乎本心。

“高千户,您的家眷还在京城里吗?若是需要的话,小子倒是可以照看一二。”

“家眷?”高远冷冷的望了钱进一眼,淡然道:“自从贫道拿着这个锦盒逃走之日起,便注定了我的家人没有好下场。”

钱进望着高远,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安慰,良久后才说道:“高千户,且不说应劫之说是不是真的,您这样做对家里人是不是太绝情了点?”

“看来你还不明白真正的劫难是什么”,高远瞥了一眼钱进,沉声说道,“据记载,每次劫难降世都是末世。劫难过后,老百姓能够十户存其一都算好的。”

钱进听了这话心里不由涌起滔天巨浪。从高远提起应劫之事那刻起,他一直都当没当回事,现在想来倒是与小冰期的说法惊人的重合。这些所谓的天机术玄而又玄,莫非萌萌之中真有天人感应?

高远见钱进傻愣在那里,不由嗤笑了一声,说道:“你刚刚与那名书生交战的过程贫道也观摩了一二,说实在的,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能够让你活到现在也真是一桩奇事。”

他捡起地上一根两尺多长的枯枝,继续说道:“那名书生每次出招都留了三分力气,这样他才能有余力变出新的剑招,一旦让他所有的剑招连贯起来,便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所以你才会应对得那么吃力。练武本是用来强身健体的,贫道不奢求你武道上有什么造诣,能够有些自保之力总是好的。贫道今天便传你几招剑法,你且看好了。”

说罢,他缓缓行至一处地势稍缓的地方摆了个起手式,紧接着左脚点出,在落叶上轻轻扫过,划出了一个圆,口中同时说道:“剑法也无甚精妙之处,精髓要义只有一个字,那就是‘圆’。”

高远的剑式极慢,慢得仿佛比普通人的动作还要放慢十倍不止。只见他右手中的那根枯枝在空中缓缓划出一道弧线,似随意划过一池春水,整个人的身体也似一根被风拂过的小草一般轻轻摆动。紧接着,他手中的那根枯枝似乎也跟着带上了一股灵韵,时而轻轻点出,时而轻轻荡开。

钱进看的啧啧称奇。没有吃过猪肉,好歹他也是见过猪跑的人。猜的不错的话,这应该便是太极的精义了。

十几式剑法使完,高远收棍而立,说道:“招式倒没什么,重要的还是意境。”

钱进连忙拱手称谢。

高远摆了摆手,又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书册递过来,说道:“这些年皇家的人一直在抓贫道,若不是有这易容术傍身,还真有些麻烦。也没啥好送你的,这本书你就留着用吧。”

钱进一把接过,眼睛却不自觉地往高远的脸上瞅了瞅。

高远哪能不知道钱进那点心思。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有些无奈的说道:“你呀……贫道既然肯与你相认,自然是以真面目示人。”紧接着又说道:“此间事了,贫道也准备告辞了。以后记得凡事小心,贫道能救得了你一次,难再救你第二次。”

“高千户也要小心些,京城不比外头……”

“放心吧,毕竟贫道以前也是锦衣卫,如今的那些锦衣卫还得喊我一声前辈了。”

钱进点了点头,返身去取了引魂幡过来。高远一手接过,短暂驻足之后便沿着那条铺满了红枫叶的山道下山了。

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钱进叹息了一声,也转身离开。

回到那处烧烤地之后,众人纷纷围过来,都想从钱进这里知道些什么。

钱进只说“无事”,便唤过李斌和牟青两人,说道:“本千户有个不情之请……”

“千户放心,高千户的事我俩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的。”李斌似乎已知道钱进心中所想。

钱进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说真的,我与高千户也是初次见面,但却从心底里敬仰。此人若是死于阴谋诡计,我钱进定然是第一个不放过。”

两人连忙称是。

…………

众人收拾妥当回了四合院。

因为钱进遇袭的事,众人也没有心思再去逛庙会,一家人聚在院子里吃着瓜果点心。钱进则一个人窝在书房里沉思。

今日对敌的经历再次提醒他武力的重要性。这些日子他一直专注于官场,倒把这点给疏忽了,差点就此饮恨。在镇江府对付倭寇的游击战术也不再管用,尤其是四合院有了这一大家子之后。他迫切需要能够正面对敌的凭仗。

想到这儿,他把丁掌柜给叫到了书房。

“丁掌柜,坐。”他拿了个茶碗给倒了碗凉茶递过去,说道:“这次又要麻烦你帮我找些人了。”

“需要什么样的人,老爷吩咐便是。”丁伟腼腆的笑了笑,继续说道:“上次酒坊和裁衣坊招了那批工匠之后,有许多老伙计还时不时的跟我打听,看老爷这儿还要不要人呢。”

“哦?看来我这里还挺吃香的。”钱进顿了顿,说道:“这次需要帮我找十来个上好的铁匠。”

“不知老爷需要打造什么器物,铁匠里面也分种类的。”

钱进略微思忖了一番,说道:“这次遇袭之后,我想了一下,四合院还是需要有些自保之力,不然我出去也不放心。另外,听说北方的鞑子时常会穿过边境烧杀掳掠一番,京郊虽然是相对安全的,但也怕,咱那两间酒坊需要加强防护。你看能帮我找几个会打造三眼铳的铁匠不?”

“三眼铳?老爷,这可是违禁的啊。再说了,老爷是锦衣卫的千户,去军营里走动走动或许就能够弄个十几杆出来。”

“你会错意了。我其实是想以三眼铳为原型打造六眼火铳。其他的事你都不必操心。”

丁掌柜琢磨了一下,便答应明日去打听打听。正准备起身的时候,钱进又吩咐道:“还有一个事,这些日子你再帮我寻摸一下看能不能采买些硝石和硫磺回来,越纯越好。”

“老爷可是要自行配制火-药?”丁伟提醒道:“这硫磺还可以买到,硝石可就难求了。一般在药铺里面也可以采买一些,不过量不多,若是要配制火-药的话,那一丁点是不够用的。”

丁伟说的这些,钱进自然是明白的。京畿附近没有硝石矿,他也是知道的。

眼下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也正是硝民四处采硝的时候。老百姓家的厕所、猪圈、墙根一到秋天便有许多硝石结晶,硝民将这些结晶连土收集起来泡水桶里,结晶之后便是硝了。不过,纯度自然是不够的。要想取得高纯度的火硝,还要用加草木灰蒸煮结晶。

据传,岛国尚未开化的时候,为了得到硝石这种战略物资,居然发动了所有的居民建造茅厕。等那些茅厕储满了屎尿之后铺上茅草,过个半年那茅草上便结满硝了。

一番商议之后,钱进命丁伟从附近的硝民手里采买硝石。这东西自然是多多益善,除了造火-药,还可以用来冰镇饮料。

丁伟走后,钱进又把宝儿叫了进来,将高远送的那本易容术转送了给她。女孩子家家的,不是最喜欢化妆吗,正好随了她的意。

宝儿最近除了当李良兄妹俩的先生,也确实无甚事可做。她只翻看了那本册子两眼,便满脸委屈的说道:“哥哥,你这是要我变成千面女妖吗?”

钱进笑骂道:“给我好好学,就当哥哥派给你的活。若是易容之后连我这个哥哥都认不出来,有赏。”

宝儿没法,只好满腹心酸的走了。钱进看着那窈窕的背影,心里却在琢磨今日高千户是否以真面目见的自己。

事情都安排妥当后,钱进又派李斌回镇抚司替自己告了一个月的假。这次遇袭,别的好处暂且不说,正好有机会躲避上朝了。本来告假这事归吏部管,可这段时间他与吏部关系紧张,要知道吏部还有十几名官员在大牢里了。

第七十章 赵无极登门

接下来几天,钱进足不出户,对外则宣称养伤,实则在琢磨六眼火铳的设计图。

陈国军队装备虽然以冷兵器为主,但三眼铳已经有一定的分量。京城三大营就有一营全部装备三眼铳。这种兵器在十米之内的杀伤力非常客观,而且对敌的时候可以连着发射三次,用完之后还可以当锤子砸人。但这铁疙瘩也有不足之处。一来是射程太短了,二来重新装填火-药也很麻烦。

钱进打算依照左-轮手枪的外形,将三眼增加到六眼,发射时仍然以火绳点燃火-药。枪管加长到七寸,一次装填之后可以连发六次,填充物用铁珠子和猪皮,可以实现十丈之内杀伤力全覆盖。至于重新装填火-药他从来没考虑过,如果六连射之后还有站着的敌人,用刀估计就能解决了。

三天后,丁伟找来十几名名铁匠来四合院,却都是打农具的,能造火铳的却一个都没有。

看着丁伟犯难的神色,钱进也不好多说的什么。这能够打造三眼铳的铁匠若是这么好找,陈国的兵器估计早都全换成火器了。他唤过一名年纪四十几许的黝黑汉子,问道:“这位老哥,怎么称呼?“

“老爷,小的名叫田力,山东人。”

钱进点了点头,问道:“我要打造的器物需要将熟铁片卷成管,你能行不?”

那名叫田力的汉子想了想,说道:“这位老爷既然要把铁片卷成管,想必要打造的是火铳了。卷成管倒不难,难的是要将铁管里头钻通,还要打上孔。”

“哦?看来你懂得还蛮多的啊,莫非你以前做过火铳?”钱进来了兴趣。

“做是没做过,但俺见过那玩意儿。打小以来俺就有个毛病,见到啥新奇玩意儿都爱捣鼓两下,老爷若是能让小的琢磨一段时日,这事兴许能成。”田力一板一眼的说道。

旁边另一位铁匠见状笑道:“老田,就你那两下,已经不知道炼坏人家多少物件了,还出来忽悠,不嫌臊了。”

旁边几人似乎都知道田力的名声,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钱进倒是觉得这个田力有些意思。他不怕炼坏多少物件,怕的是请来的人连犯错的勇气都没有。眼下金台明已经回广东去了,钱进也写了封信带给王有财。信中他把燧发枪的原理和工艺一一告诉了他,期望他能够将第一把燧发枪造出来。可这事也是有风险的,也许让金台明带去的几千两银子花光了,枪还是造不出来。

若是这田力有喜欢琢磨的狠劲,再加上自己悉心指点,说不定无心插柳柳成荫呢?

想到这儿,钱进将丁伟唤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就要那个田力了,剩下的你找几个老实点的给他打下手。”说完,他便起身回书房继续忙乎设计图去了。

丁伟听得愣了一会,显然也没料到这田力居然入了自家老爷的法眼。不过,自家老爷肯定有他的一番道理,不然也不会在游食出京的那天相中了自己。于是,他在请来的十几名铁匠中间选了三人,其他的则一人打发了两斤买酒钱让他们走了。

田力见东家一没打发赏钱,也没给句准信,心里便有些低落。正当他准备收拾吃饭家伙走人时,丁伟叫住了他,笑道:“恭喜你了老田,我家老爷相中了你。以后好好干,老爷自然不会亏待你的。”说完丁伟又掏出二十两银子给他安置家小,嘱咐他三天后去有间酒坊找自己。

老田感觉今日撞了大运,二话没说便接过银两走了。

丁伟看着那急匆匆离去的身影,脸上笑意一闪而过。自从他成了四合院的人之后,便有样学样从钱进那里学到了这识人的法子。若是老田拿了银两走人,说明自己和老爷都看错了人,银两损失不打紧,关键是看清楚了这个人。当然,若是他能如约去有间酒坊,自然是要重用的。

…………

三天后的下午,钱进的六眼火铳草图终于完成。这几天他劳心劳力,肩膀上的伤口也时好时坏,把宝儿急的骂了好多回。

诸事完毕,钱进将草图端详了一下,觉得还算满意。

此时,院子里有些安静,他心里好奇,便推开房门来到屋外张望了一下,院子里只有宝儿一个人在水井边洗衣裳。

钱进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便在院子里踱了起来,时不时的跟宝儿扯几句闲谈。正当他习惯性的准备舒展一下筋骨时,肩膀上的刺痛提醒他如今还是一名伤员。

宝儿见到哥哥龇牙咧嘴的样子,忍不住嗔怪道:“都是有伤在身的人,也不知道爱惜自己。”嘴上虽然这么说,人却已经进她自己的房间取药去了。

片刻功夫后,她从房间出来,搬了条凳子让钱进坐下,又打了盆热水给他擦洗伤口。换上新药之后,又重新包扎了一遍,完了还狠狠的剜了一眼:“下次再这么乱来,别想我来伺候你了。”

钱进笑了笑,问道:“父亲和母亲去哪儿了?”

“父亲去云老爷子那里喝酒去了,娘亲和丁掌柜屋里人去坊市去了。”

钱进心里不由嘀咕起来,老爹这成天跟云老爷子混在一起不是办法啊,指不定哪天这酒一喝得高兴就把自己给卖了。一想到这儿,他对那个拐跑了蚕娘的女人恨得牙痒痒的。

他在院子里又走了几圈,便觉得索然无味,于是准备出去溜达一下。

刚踱至门口时,却见牟青慌慌张张的从门外跑进来喊道:“千户,大事不好,陛下来了……”

“什么?”这可有点出乎钱进的意外,想不到一国之君居然屈尊到自己的小院子里来了,他心思一转,对牟青吩咐道:“赶紧迎接。”紧接着,他又吩咐宝儿赶紧烧茶。

望着那婀娜的背影,钱进心里隐隐感觉哪里不妥,于是也跟着进了灶房,在锅底抹了一些锅黑涂在宝儿脸上轻轻抹匀。

宝儿是个爱干净的女孩,哪里容得脸上涂这些腌臜之物。她以为哥哥是在瞎胡闹,当即便要用手巾擦拭。钱进赶忙唬住她,说这是易容术的初级功夫,要想把易容术练得登堂入室,就得自己先习惯了。反正不细看也不明显,只是显得皮肤有些黑,宝儿也只得由它去了。

出了灶房,钱进老神在在的躺在院子里那张靠椅上,对自己防狼的计策还算满意。

约摸半盏茶的功夫之后,仁武皇帝赵无极穿着一身便装出现在了四合院的院子里,旁边只有蔡公公和金铎跟着,李斌和牟青两人隔着老远等候吩咐。

钱进当即拜倒,正要行礼时被拦住了。皇帝双手将他扶起,同时关切的问道:“钱爱卿,你的伤怎么样了?”

“劳陛下挂记,已无大碍。”钱进起身搬了条凳子请皇帝坐了,自己则站在前边小心伺候。

皇帝见钱进肩膀上还缠着布带,便说道:“钱爱卿也坐,你有伤在身,无需讲这些虚礼。”

旁边蔡公公察言观色,便去廊下搬了条凳子搁在皇帝下首处。钱进一屁股坐下,问道:“陛下今日突然造访,微臣惶恐。”

“今日有些烦闷,特意出来透透气。令尊和令堂呢?”

“都出门去了……”

说话间,宝儿已经端了茶水和糕点上来。蔡公公见院子里有一张方桌,便费了些力气移过来,等宝儿将一应之物摆好,他又从怀里摸索出一根银针在茶水里探了下,确认没有下毒之后才请皇帝享用。

“若是钱侍讲都要加害于我的话,这天下就没有好人了。”皇帝有些不喜的望了蔡公公一眼,见宝儿立在一旁,奇道:“这位是?”

“她是我妹妹,从小野惯了,一天不打便要上房揭瓦。”钱进暗自庆幸给宝儿抹了些锅黑。

此时宝儿还不知道皇帝的身份,见哥哥将自己说的如此不堪,脸色便有些难看,给钱进上茶时故意手一抖,将水洒在了桌子上,紧接着便随意道了个万福就回房去了。

“你看,我没说错吧。”钱进指了指匆匆离去的宝儿,说道:“看我等下不收拾她。”

第七十一章 皇帝的允诺

等宝儿进了屋,钱进转头对皇帝说道:“陛下,寒舍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啊。”

“赏你的银子都干嘛去了啊?还有你开作坊不也挺赚钱的吗?”皇帝佯怒道。

“陛下,您这可就冤枉我了,你看我开作坊要养活一大帮人,家里面每天一睁眼就要花银子。我好不容易挣这点家当容易吗?”

旁边蔡公公打趣道:“陛下,要不您把钱侍讲搬到太仓里住着得了,他就是一貔貅,只进不出的主儿。”

皇帝听了这话觉得有道理,当即“准奏”,

钱进连连讨扰,说道:“陛下,您把我放太仓没用,得把我放出去。刚蔡公公都说我是只貔貅,若是不能为您赚来万贯家财,我都觉得辱没了貔貅的名声了。”

“你想到京城外边去?”皇帝奇道。

钱进点了点头,正色说道:“陛下,微臣不是那争权夺势的料。赚银子倒是有一手,您别小看了我那两个作坊,短短几个月的功夫便已经赚下大几千两银子。等天气冷了,我那酒坊囤积的好酒便能卖个好价钱,赚个万八千两的不在话下。还有我那裁衣坊,每个月的流水养活手底下这些人那是绰绰有余啊。”

“哦?你的生意这么赚钱,就不怕朕眼红?”皇帝笑道。

“哪能呢,陛下坐拥天下,怎会看上我这小本生意。”钱进笑了笑,继续说道:“陛下若是能给我百把万两银子的本钱,只需两年,微臣便能给您连本带利翻一番。”

“钱爱卿不是在说笑吧?百把万的本钱,两年翻一番?你可知道我陈国一年的进项也只有200万两银子。”旁边蔡公公惊道。

钱进腼腆的笑了笑,说道:“微臣说的没有半句虚言,不过陛下您先得给钱、给权。要知道我这生意可是要动别人财路的,到时候银子没赚着,小命倒先丢了。”

皇帝见钱进不像是玩笑话,脸上不由一滞,隔了好久说道:“你有这份心朕已经很欣慰,只是一百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这些日子首辅抱病,母后已经开始让朕帮忙批阅一些奏折,但涉及到库银进出的事朕依然做不得主。”

“陛下,这事微臣也知道急不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钱进本来就是跟赵无极透个风,让他心里也好有个底,万一哪天机会成熟了,大家都不至于太仓促。

眼下太阳已经有些西斜,钱进估摸着皇帝也该用晚膳了,便问道:“陛下来微臣家里一趟不容易,不如晚膳就在这里解决吧?微臣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一手火锅倒是还做的可以。”

“火锅?那是什么?”

钱进也不多解释,只说道:“陛下稍坐,微臣家里还有些羊肉,不出半个时辰就有火锅吃了,到时候您自然分晓。”

“钱侍讲还会做饭?那朕今天倒是要开开眼界。你快去忙吧,朕在这里等着便是。”说完,皇帝便一屁股坐下。

钱进添了些茶水和糕点之物,告了个罪便去灶房忙乎去了。宝儿自然是跟着帮忙。肉是现成的,只需切好便是。幸好宝儿从小跟哥哥吃惯了火锅,对这一切也都熟稔,不然以钱进目前的伤势,这切功一项便是万万做不来的。

约摸两刻钟后,钱进将炉子木炭等物准备好,紧接着又端了一盆滚烫的羊肉汤出来,都摆在那张小放桌上,切好的生羊肉片和洗好的青菜放在一旁。

皇帝夹了块生羊肉片便要放入嘴里,钱进急忙将下火锅的方法讲了一遍,自己再演示一遍。

皇帝听了解说更是跃跃欲试,拿起筷子便夹了一块肉烫了放进嘴里,细细品尝之后连连点头。蔡公公却在一旁急的抓耳挠腮,按规矩皇帝所有吃的都必须他查验了才能享用。

“小菜瓜,你也来吃一口,朕便当你已经查验过了。”皇帝拿着筷子指了指那锅热气腾腾的汤。

蔡公公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钱进便递了双筷子过去,笑道:“放心吧蔡公公,毒不死你的。”蔡公公见状只得接过筷子夹了一块尝了,片刻之后两眼放光的说道:“妙啊,此物下酒最好。”

“那就请陛下再稍等片刻,微臣便去取好酒来。”片刻之后,钱进从老钱房里面寻出一瓶自家酒坊出的好酒。只有老钱喜欢用好酒瓶盛酒,无事时便提着瓶子去云老爷子那里窜门。

仨人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你一筷子我一勺子便开动起来。皇帝对这种吃法新奇不已,也学着那江湖人士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把旁边警戒的李斌和牟青看的目瞪口呆。院子里面一时好不热闹。

这时,金铎从屋外头进来,看到院子里这番景象不由愣了一会。他内心挣扎片刻之后,便缓慢朝那桌酒肉移过去,犹如瞧见了猎物的狼一般。钱进瞧见他那副德行,便笑着说道:“金兄原来也在,正好陪陛下来喝两杯。”

金铎对皇帝拱手说道:“陛下,臣一直在屋外头警戒,刚刚闻到院子里有酒肉香味飘出来,便进来查探一番。既然陛下无事,微臣便告退了。”说完,他微不可察的吞了口唾沫,然后准备转身离开。

皇帝叫住了他,说道:“今天是这座院子的主人是钱侍讲,朕也是做客的,你就放开些吧。”

金铎听了这话便如天籁,当即便喜不自禁的加入。吃的差不多的时候,皇帝白皙的面庞已经有些面红耳赤,只见他哈哈笑道:“钱侍讲,今日朕也过了一把绿林好汉的瘾,这肉不错,酒也很够劲道,不如趁此机会朕和你们三个结义如何。”

蔡公公听了这话吓得扔了筷子便跪到地上,连磕了两个响头之后说道:“我的爷爷啊,您这不是折杀奴才吗?万一被太后知道了,我这脑袋便只能给您当夜壶了。”

钱进略微思忖一番,说道:“陛下,蔡公公说的有道理。咱们怎么陪陛下玩都行,唯独不能让陛下去担负不君不臣的骂名啊。”

皇帝听了默然不语,脸色也有些难看。这些道理他自然是懂的,刚刚说结义也纯粹是一时兴起。他恼怒的是自己贵为一国之君,却做什么都要束手束脚。片刻后,他叹了口气,只说道:“吃肉……”手里的筷子却搁在了桌子上。

钱进见状便朝李斌和牟青两人打了个眼色,两人会意,便紧赶着把桌子上都收拾干净。钱进这里又上了壶好茶。

皇帝端起茶杯轻饮了一口,对钱进说道:“钱侍讲,朕今日前来其实是有些话要问你的……”

旁边蔡公公朝金铎使了个眼色,后者便带着李、牟两人悄然退出,四合院里面只剩下赵无极、钱进和蔡公公三人。

钱进拱手问道:“陛下尽管问,微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起身走到了院中那颗老槐树地下,轻轻的在树干上击了一掌,老槐树巍然不动,有一两片发黄的树叶轻飘飘的落了下来。皇帝对自己这一掌不太满意,有些尴尬的说道:“你觉得朕是一个明君吗?”

钱进汗颜,这是不是明君你心里难道没谱吗?何必来难为我这个做臣子的。不过面上却依然笑着,说道:“陛下,您如果觉得是那就一定是,您如果觉得不是那便不是。”

“你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啊,莫非连你也要跟朕打马虎眼吗?”皇帝面色不悦的说道。

旁边蔡公公打了个圆场:“陛下,钱侍讲其实是想说:陛下您如果用心做一个好皇帝,那便自然是好皇帝了。”

“嗯,有道理。”皇帝踱了几步,继续说道:“朕既然定国号为仁武,当然不希望百年之后只有寥寥几笔载入史册。朕虽不敢比肩高祖,但也希望以仁治国、以武定国。”

“那真是我大陈天下百姓之福了……”钱进瞅着机会送上这句恭维话。自古以来千穿万穿,唯有马屁不穿。

皇帝点了点头,过了会儿叹道:“朕其实挺羡慕钱侍讲的,我俩年纪相仿,你却已经有了不少功绩,而且你哪里都可以去的。朕就不一样了,守在这皇城里面,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若是可以的话,朕倒是愿意与你交换。”

“您可千万别啊,陛下,这话传出去微臣只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钱进虽然无语,也只好耐心说服:“陛下,每个人都有自己位置。您的位置是在陈国的龙椅上,微臣只是一个小小的侍讲,要是这么换了,天下岂不是要乱套?”

“这便是做皇帝的悲哀,你们都可以天高任鸟飞,唯独朕却像一只金丝雀,就是出来一趟散散心,也得小心防患那些大臣们的弹劾啊。”皇帝顿了顿,继续说道:“首辅极力举荐你,朕对你也是很欣赏。不如咱们君臣联手开拓一个盛世出来如何?”

“陛下有心,微臣自当尽力辅佐。”钱进恭敬答道。

“如此甚好。”皇帝顿了顿,继续说道:“另外,当年你外公的事虽然朕知道的也不多,但先帝亏欠文家是事实,希望你不要心存芥蒂,朕自然是不会亏待你的。另外,姑姑与文提司的婚事我也会一力促成。”

钱进连忙称谢,心理却想:眼下皇帝这话还只能听一半,只要太后一日不放权,皇帝始终只能做个牵线木偶,看来自己也要帮着下点功夫才行。

第七十二章 好一顿板子

皇帝在四合院用完晚膳之后也没久坐,眼看夜幕降临,他与钱进又说了些私密话便回宫去了。片刻之后,宝儿从屋里出来,笑问道:“哥,刚那位是不是陛下?”

“你操这份心干嘛?赶紧做饭去。”钱进训道。

“问一下也不行?你是不是怕我到时候入宫当王妃,见了本宫要三拜九叩啊?”宝儿一边打趣一边学戏里面的王妃做派,一双白嫩的小手各捏了个兰花指。

“再瞎说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送回观海城去?”钱进是真的有些生气了。自己的妹妹怎么开玩笑都行,唯独与皇家的人扯上关系不行,更别提入宫做什么妃子。

宝儿很少见哥哥这样生气,于是她吐了吐舌头,赶紧去灶房做饭去了。

没多久,老钱他们也都回了四合院。老钱第一句话便问:“刚刚出去的那位是谁啊。四合院外全部是守卫,吓得我和你娘还有丁伟家的都不敢回来。”

钱进赶忙安慰,解释道:“那是皇帝,刚吃完火锅才走的。”

众人听罢都不言语,显然对这消息都很震惊。自古以来,寻常百姓能够见到一省布政使都已经不错了,皇帝那是高高坐在宝座上的,平头百姓一辈子都别指望远远的看一眼,想不到他今日居然来了四合院。

钱进对此也不想多解释什么,一屋子的人也不再多问。

…………

三天后的清晨,钱进的伤口明显有好转的迹象。

本来只有一寸深的伤口,却因为钱进这些时日思虑过甚,伤口总是有些反复。若不是高远留下的金疮药有奇效,只怕还需拖些时日才会好。

用罢早饭后,钱进打算去酒坊转转。不用上朝就是这点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用跟朝堂上那些大员磨嘴皮子。

前几天听丁伟讲起,那位名叫田力的铁匠如约赶到了酒坊。丁伟也不用钱进吩咐,直接在酒坊旁边新起了一座铁器坊,置办好一干器具后,他又在外城东边的坊市采办了一千多斤福建好铁。

陈国各省其实都产铁,但是北方铁多用煤冶炼,而福建和广东一带的铁则是以木炭冶炼。煤里面多硫,炼出来的铁做寻常铁器倒没什么,若是用来造火铳,特别容易炸膛。木炭炼出来的铁就不一样了,不光杂质少,而且性柔,这点只要懂行的铁匠都知道。

还没走到大门口,院子里那条小黄狗倒先朝着外面吠起来。钱进连忙喝住。

自从小李子把小黄狗领回家之后,给他取了个很土的名字叫“小黄”。这狗还算勤恳,看门护院是一把好手。这些日子,它也终于弄明白了院子里真正的主人是谁,见到钱进也会摇尾巴。

这时,一名身穿墨绿色锦缎的公公进了院子,看穿着打扮应该是在宫里头有些地位的;后面还跟着十多名小黄门,每人手里拿着一根木棍。那名公公看样子有五十多岁了,皮肤有些苍白,双鬓夹杂着许多白发,看样子多半是个劳心劳力的主。

钱进对这些个公公突然造访有些意外,问道:“诸位公公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你便是钱侍讲吧?”领头那位瞧了钱进一眼,扯着公鸭嗓问道。

“正是在下,想必公公也是初临寒舍,不如先去屋里用些茶水吧。”说罢,他抬手作了个请的姿势。

“不必了。杂家姓罗,忝为内廷副总管。今日是奉太后懿旨而来,办完差事就走。”说罢,这位姓罗的副总管一挥手,便有十几名太监冲进院子里将钱进给制住。

老钱等人见状便要上来帮忙。钱进连忙制止,同时冷声问罗公公:“罗总管,先把话先说明白了也不迟,一上来就动手似乎不妥吧?”

“哼……钱侍讲才做过的事,这才几天便忘了。前些日子撺掇陛下喝酒吃火锅的时候倒是忘乎所以了。”罗总管扫了院子里一眼,淡然说道:“太后命我杖你二十棍,这院子不错,就在这里行刑吧。”

那些小黄门听到罗总管发令,当即便上前将钱进按倒在地,其中一名体型稍状的小黄门将木棍高高举起。

钱进见行刑的这位脚尖向外,心里顿时觉得不妥。

宫里头杖责最多,也最讲究,若是行刑者脚尖朝外,意思就是放开了打;若是脚尖朝内,那便是悠着点别打坏了。自己只不过跟皇帝喝了点酒,太后若要责罚,这二十杖应该也差不多意思了,可这罗总管明显是要把自己往死里整啊。

丁伟是通世故的。他瞧见自家老爷马上要挨打,当即便去杂物房取了一千两银子出来打点,希望这些公公们能够杖下留情。结果他刚到院子里就被钱进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了。

二十杖责钱进自信能够熬的过去,可一千两银子难赚。况且,这姓罗的一看便不是什么好鸟,就算使钱也不一定管用。正思索间,行刑太监已经一棍子抡下来,带着呼呼的风声砸在钱进屁股上。

钱进吃痛,却憋住一口气没有发出声音。

文氏从没见过儿子受这苦头,当即便要冲过来护住,却被老钱死死拉住。宝儿不忍直视,抱着母亲哭泣。

钱进心中默数着木棍砸在自己屁股上的啪啪声,心头却出奇的平静。外公当年也受过杖责,今日自己算是体验了一把他当年的滋味。

待二十响过后,钱进返头对罗总管笑道:“公公今日之恩,来日必有厚报。”说罢,他头一歪便晕过去了。刚刚他一直憋着口气,说话这会中气外泄,人也支持不住了。

罗总管见状冷笑一声,说了句“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便领着手下出去了。

众人慌忙将钱进抬进房间。文氏找来剪子将钱进屁股上沾满血水的中裤剪开,却见屁股上已经皮开肉绽,当即便晕了过去。老钱吩咐宝儿将文氏扶回房间,又吩咐丁掌柜赶紧去请郎中,自己则找了块干净的布沾了热水在钱进的伤口上轻轻擦拭,却不知从何处下手。

片刻功夫后,丁掌柜领着一名中年游方郎中进了院子。那名郎中进屋之后瞧见钱进的伤口,不由微微皱眉。他取出随身带的一个酒葫芦满饮了一口,紧接着一口喷在伤患处。

钱进“啊”的一声痛醒,却因屁股上痛得厉害不得不继续趴在床上。

游方郎中也不理会钱进龇牙咧嘴的表情,吩咐老钱取来一个干净的瓷碗。他自己则不紧不慢的取出一个白瓷瓶,倒了一碗黑色粉末在碗里面,紧接着用酒和匀了。等那些粉末全部变成黑乎乎的粘稠物时,那名郎中便一点点的糊在那伤患处。

钱进只感觉屁股上传来一股清凉。他返头打量了游方郎中几眼,却发现此人却极为眼熟。敷药完毕后,游方郎中示意老钱等人先去屋外等候,他这里还有几句嘱咐。众人依言一一退去,屋子里只剩下他与钱进两人。

“算起来这是我第二次救你了。”游方郎中开口说道。

“高千户?”钱进听得声音,早已辨认出这是在香山上救过自己一名的高远,于是欣喜地说道:“家里面怎么恰巧请了你来医治我?你不怕太后抓你吗?”。

高远指了指自己身上那脏兮兮的长袍,又指了指脸上那些胡须,说道:“这都是易容术的功劳了。”

紧接着他又说道:“这些日子我扮作游方郎中在京城四处转悠,刚恰巧看到了罗总管进了你院子。此人也算宫里头的老人了,为人极为阴险,他到你院子里多半没有好事。果不其然,罗总管刚走,你院子里的人便去请郎中了。”

钱进心中感激。高千户显然不会漫无目的的在京城转悠,估计主要目的还是要保护自己。他坚信着汤显辰的那两道批语,花了十七年苦寻自己,又怎么会让自己白白死掉。想到这儿,钱进眼角微微有些湿润,又不想被高远瞧见,只是低头说了句“大恩不言谢”。

高远冷哼了一声,说道:“你无端端的去招惹太后干嘛?她紧张皇帝,生怕身边的人把他带坏了。你却上赶着劝皇帝去喝酒。”

“你都知道?”

“……”高远不想解释,一解释就说明他这些日子的确在四合院附近出没。

他在木箱子面寻摸一阵,取出了一个黄纸包搁在桌子上:“这些药都是外敷的,早晚换一次。你这次伤了筋骨,只怕要半个月才能下床,三个月之内不能乱动。”

“高千户这是要走,不如在家中用饭吧?”

高远顿了顿,只说道:“等这些药都用完了,我会再来的。”说罢,他背起木箱子消失在了门口。

高远走后,钱进心里头没来由的袭来一股失落感。良久后,他唤了李斌进屋。着他去宫里面打探消息。

果不其然,这次蔡公公和金铎两人也挨了板子。金铎是后来才一起吃火锅的,只领了二十板;蔡公公因为没有劝诫,领了四十板。不过,两人都是些皮外伤,外面看着吓人,实则休息个七天半月就痊愈了。

第七十三章 一切为了钢

挨了二十大板之后,钱进是喜忧参半。

忧的是自己实力太弱小,一顿板子说来就来,跟打小孩屁股一样没的商量;喜的是他这顿板子等于是替皇帝挨的,这往后的君臣情分自然更不一样了。总体来说,他这顿板子挨的值。

高远出自武当,对治跌打损伤颇有心得,配的药也有奇效。十天后,钱进休养得当,终于可以在搀扶下走路了。本来以他的体魄,这伤还可以好的再快些,奈何前些日子白莲教大护法留下的旧伤刚好,这里又添了新伤。

清晨的时候,钱进吃了些清粥和包点之后,便唤来了丁掌柜。

丁掌柜自从来了四合院之后,每天早出晚归。看着他脸上的疲惫之色,钱进虽心有不忍,却也无可奈何。

“丁掌柜的,最近酒坊可还顺利?”

“老爷,酒坊的事如今已经无需太操心,铁匠坊才是伤脑筋的。这万事开头难,需要采办的物事很多,还得去宛平县衙备案。”

“忙不过来就要请人。我刚刚想了下,咱们这个铁匠坊不同于一般的作坊,不光需要铁匠,还需要陶匠、木匠、泥水匠。”说罢,钱进从怀里掏出来一本书,正是出平昌府时二师兄送的那本《天工考》的拓本。

考上状元之后,钱进本来想寻摸一个机会将此书献给皇帝或首辅。奈何皇帝什么都得听太后的,这些日子首辅又抱病在家。再者,就算朝廷拿了这本书去,很有可能直接扔到工部去考证。这些日子耳闻目睹,钱进对工部曹尚书的为人算是彻底灰了心。

丁伟家里以前算是个小地主,也读过几年私塾。他只翻看了几页,便神色凝重地将那本书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良久后,他叹了口气说道:“老爷,我对此书里面讲的农耕、冶铸、蚕桑等技艺多半是耳闻过的。这是一本奇书,里面讲述的不光门类齐全,而且过程细致。”

钱进点了点头,说道:“这本书我本来打算献给朝廷的。可首辅病重,我不敢让他再劳心劳力;朝廷里面那些大员争权夺势是一把好手,对于农、工、商向来是嗤之以鼻的。恰好我们的铁匠坊要开张,这本书上面又细细讲了冶铸之法,你找个时间给田力细说一下,看对他有没有什么益处。”

丁伟躬身领命。

钱进继续说道:“还有两件事得辛苦你亲自跑一趟。”

“老爷吩咐便是。”

钱进思忖了一下,说道:“我想让你带些人手去山东南墅和河北邢州走一趟。南墅产石墨,当地人以前用它做过墨汁。你帮我去搜寻一下,能够在那里开个矿最好,最不济也要先弄个几百斤回来。还有,邢州那边的瓷器很有名,你与我在那边寻摸些上好的陶土回来,若是能够从那里请回来几个陶匠最好。”

“老爷莫非要扩充酒坊不成,如今咱们酒坊的陶瓮暂时还够用。再说了,咱们酒坊也有几个会烧陶的,老爷何必舍近求远?”

“这酒生意跟老百姓争口粮,不是长久之计。咱们的生意做得越大,到时候可能就有许多百姓因此饿肚子。”钱进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要造的也不是陶瓮,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

丁伟点头答应。自家老爷行事总是透着股神秘,作为帮手他也不好问的太多。

“这段时间你就多操心下铁坊的事吧”。钱进思忖了一下,问道:“酒坊那边有靠得住又懂生意的人选没?你这里不能一直混在酒坊里面啊。”

丁伟琢磨了下,说道:“有倒是有一个,好像念过几年私塾,做事做人都不错。”hejiu

“叫什么来着?”

“此人名叫吴巨,老家江西的。”

“哦?明天领过来见一面。”

“是……”

“马上就十月了,酒坊现在屯了多少酒?”

“已经四十万斤了。现在酒坊里面所有的酒缸都已经屯满,俺们怕到时候屯不下,如今只做刘郎酒坊和玉泉坊的生意。”

钱进听了这个数字还比较满意。两间酒坊每天能够蒸酒五千斤,规模已经可以陈国排得上数一数二。还有一两个月天气就要变冷了,他根本就不用担心卖不出去。每斤随便加个10文钱,这四十万斤酒精就能给他赚个一万五、六千两银子,再加上查卖官案皇帝赏赐的两万两,已经足够自己开启下一步的计划。

“嗯,你先去忙吧。这次出远门,你从酒坊抽调些人手出去。记得跟家里好好说下,我担心你女人到时候每天问我要人哩。”说罢,钱进朝丁伟挤了挤眼睛。

“好嘞……”丁伟红着脸答应。

等丁伟走后,钱进继续趴在床上休息,思绪却天马行空般驰骋起来。还有个把月就冬至了,算算日子自己来到陈国也快十七年了。这个世道你光有银子没用,还得有足够的武力作为凭仗。眼下自己这个天子侍讲还没有一点实权,宫里头的太后又时刻盯着自己,似一把利剑悬在头顶。

之所以要丁伟亲自跑这一趟,是因为钱进准备用粘土和石墨烧制坩埚。生铁陈国早已具备小规模生产能力,但钢这种东西却极为稀缺。若是自己可以将石墨坩埚造出来,那就可以将铁水加热到1600多度,可以少量生产液态的钢。

陈国目前是不会坩埚炼钢的,自己也是前世的时候偶尔看过一些文献才略知一二。当然,这种石墨坩埚很小,一次冶炼最多能炼十斤。炼出来的钢铁因为数量稀少,只能被用来做工具钢。

打造六眼火铳的工艺很繁琐。将铁板卷成筒之后,还得经过钻膛、打磨、攻丝、钻眼等工艺,这些都离不开工具钢。若是能够首先将工具钢生产出来,他便拥有了领先于这个时代的火枪生产工艺。

…………

当天深夜,钱进吩咐人去了一趟江西同乡会馆,请来了师弟李士隐。

这位师弟来京城之后,他只见过一次。后来李士隐为了复社的事到处奔走,钱进这边也忙于朝堂上的事,两人便都没有联络。

进了钱进的卧房之后,李士隐看到自家师兄趴在床上,眼角微不可察的抖了两下,显然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受了杖刑。他叹了口气,寻了张椅子坐下,说道:“想不到几个月不见,三师兄居然遭了大难。”

“不碍事”,钱进笑了笑,问道,“师弟最近过得如何?银两可还足用?”

李士隐正待细说一番的时候,书房门开了。宝儿端了一壶茶进来,还有一些糕点,摆放整齐之后她道了个万福便出房门了。

“还行。我这段时间联络了不少寒门学子。他们报效朝廷无门,如今在一些豪门大户里充当些小角色。听闻结复社的事,他们也都很上心,毕竟这也是接近陈国权力中心的一条门路。”李士隐饮了口茶,继续说道:“若是哪天陛下赏识,说不定还能赏个恩科进士。”

“哦?那师弟还蛮吃香的啊。”钱进打趣道。

“吃香谈不上。这里面的人也分三六九等,有喜欢钻营的,有思报效社稷的,也有混吃等死的。”李士隐有些无奈的说道。

“师弟无需惆怅,有些事不在于人,而在于朝纲。以眼下朝廷的这套纲常体系,无论一个多么有抱负的人,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也难免成个钻营之辈。眼下咱们只需物色一些人品尚可、又懂些技艺的学子便可。”钱进耐心解释道。

说话间,钱进从床头拿起《天工考》的拓本递给李士隐,说道:“这本书乃二师兄所著,你可以先影印个几十本,到时候选些合适的人相赠。”

李士隐接过端详了一下,疑道:“既是二师兄所著,我贸然赠出,会不会有负他的一片辛劳?”

“二师兄在平昌府赠书之时,早已言明此书要赠与朝廷。后来我细想了一下,他在书里面写的都是些农工蚕桑之事,朝廷多半对此不感兴趣,还不如在寒门学子中间传授,说不定能收奇效。”钱进解释道。

李士隐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紧接着将书收入怀中。

“杨师和几位师兄有什么消息吗?”钱进问道。

“还不甚明了。”李士隐顿了顿,说道:“前些日子我也去东城找了些行商打听,却并无所得。”

“希望杨师没有出什么事就好。”钱进有些担忧。

“杨师天纵之才,应该不会是福缘薄浅之人。”李士隐宽慰道。

“希望如此吧……”

第七十四章 我需要造反吗?

两人聊了些家常,钱进把名下几间作坊的底细也跟李士隐说了下。毕竟他来四合院的次数不多,有必要让他对自己的家底了解一些,也方便他以后便宜行事。

李士隐刚来京城的时候便提议钱进网罗些人手,如今知道了他生意上的事,稍微联想一下便知道这位小自己七八岁的师兄所图不小。他皱了皱眉,问道:“三师兄,有句话本来我也不该多问,可憋在心里又难受。”

“自家人,还这么忸忸怩怩干嘛呢?”钱进趴在床上侧头问道。

李士隐沉吟了一下,说道:“师兄如今已入朝做了京官,短短几个月又有了两间作坊,这在外人看来已经是很了不得了。可师兄如今对冶铸也有了兴趣,这我就有点看不明白了。莫非……”

“莫非我要造反是不是?”钱进笑道。

“……”李士隐被说破心中所想,讪讪的笑了下,没有接话。

钱进朝李士隐招了招手,后者连忙上前搀扶。两人费了一番力气,钱进才颤悠悠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紧接着,他扶着床沿走动了几步,见李士隐还扶着自己的臂膀,便返头说了句“不碍事”。李士隐又小心扶着钱进走了几小步,确认是真的无碍之后才返回椅子坐下。

“有个事情这天下还只有三个人知道。”钱进一语惊人。

李士隐愣了一下。显然接下来将要听到的是了不得的机密,他作为师弟,连功名都不要了前来投奔钱进,知道这个秘密也是早晚的事。于是他起身抱了一拳,正色说道:“愿闻其详”。

“这事只有首辅、外公,还有我知道。”钱进对李士隐的反应还比较满意,便一五一十的将他对小冰期的担忧及应对举措都讲了出来。这事如果说给第三人听,估计他第二天就得进昭狱,罪名便是妖言惑众,或许还要被安个谋反的罪名砍头。李士隐是自己的同门,也是将来的左右膀,早点让他明白自己将来要走的路是必要的。

李士隐显然需要点时间消化刚刚听到的信息。钱进也不着急,一个人扶着条椅子走到桌边上倒了碗茶喝了。良久后,李士隐抬头问道:“师兄是不是说这天下根本不需造反,只要小冰期持续一些年头,我陈国便会烽烟四起?”

“正是!”

“那师兄打算如何自处?”

“我吗,其实一直挺发愁这个事的。”钱进叹了口气,说道:“眼下皇帝待我还不错,若是我们君臣联手,熬过这小冰期或许不难;可你也知道人心难料,皇帝现在是还没个定型,等他有了自己的主见,到时候就不一定听得进去我的建言了。再者,太后那里对我也一直提防。”

钱进顿了顿,缓缓说道:“眼下陈国就跟一块长了霉的馒头一样。可一块发霉的馒头,就算烂了一半也是他赵家的;若是有人愿意把发霉的部分清理干净再还回去,他就不一定愿意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师兄所言极是,可这烽烟一起,我陈国一亿五千万百姓就要遭殃了。”李士隐面有忧色。

“你放心,皇帝目前对我还算不错。我打算趁着这个空档做几年生意,到时候自己有了依仗,别人怎么出招咱都接着便是。”钱进满怀信心的说道。

“师兄打算要我怎么做?”

“人,我现在很缺人。对于这工坊的事,工匠们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以还是需要读过书的人。你帮我物色一下,看有没有混的不如意的,又懂些技艺的,关键还是要看人品。”

李士隐点头,表示自己会尽力做好这件事。

钱进开了柜子门取了五百两银子出来,说道:“中秋和重阳都没有跟师弟一起过节,这次一并补上,剩下的你自己估摸着用度便是,以后我会定期给你安排银两的事。”

李士隐谢过,紧接着便趁着夜幕带着银两,还有那本《天工考》走后门出了四合院。钱进吩咐李斌暗中护送,直到他安全到了同乡会馆才回。

…………

两天后,是丁伟准备前往山东的日子。

这天清晨,他先是领着吴巨来院子里做了交接。诸事交代清楚后,他和酒坊四十号工匠在院子里分成四排整齐站好。

钱进示意吴巨给众人每人倒了一碗自家酒坊出的酒。钱进自己也端了一碗,旁边宝儿赶忙说道:“哥哥,你伤还没好,不能喝酒。”钱进笑了笑,说道:“没事,酒能活血,伤好的更快。”

他蹒跚着走到院子前面,对着众人举杯说道:“兄弟们,能喝咱酒坊出的酒的人,都是爷们。此行需要二个多月的时间,或者更长。你们只管放心,只要有我在一天,你们的家小便衣食无忧。大伙随我干了这碗壮行酒吧!”说罢,他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干了……”

“干了……”

众人感受到钱进的恩义和豪迈,也都端起酒一饮而尽。

钱进吩咐宝儿取来自己的驾贴还有暗夜匕首,珍而重之地递给丁伟,叮嘱道:“此去山东,官府上的人好歹要卖我锦衣卫的面子,应该不会为难你们。若是碰到些许蟊贼,大伙只管操家伙干,干死了我替你们领赏去;若是碰上大股蟊贼,切记保命要紧。”

丁伟红着眼睛接过驾贴和匕首,哽咽着说道:“老爷,此行必不负您所望。”

旁边糯米将打好的包袱递给丁伟,甜甜地说到:“爹爹,早去早回,我和娘亲都在四合院等你回来。”

丁伟摸了摸小糯米的头,又跟王氏交代了几句,便大踏步的朝院门口走去。其余人等也都跟在他身后。

钱进扶住宝儿的手一起走到院门口目送。小李子和香香也跟在一侧。

自从这些工匠到了酒坊之后,钱进吩咐丁伟给每人发了几十两的安家银子,平时每月的工钱也都按时发到位。因此这些工匠家里多置办了马匹,差一点的也买了骡子。收拾妥当之后,丁伟朝钱进抱了一拳,便领着几十人的马队浩浩荡荡往南边出发了。

街边的左邻右舍纷纷出门观看,有人在小声询问钱侍讲这又是做哪门子生意去了。钱进对这些不予理会,等那队带着自己希望的人马消失在街角,他转身准备回院子。

旁边李良突然来了那么一句:“哥哥,等长大了我也要走南闯北去。”

“你再多吃几年饭再说吧。”钱进赏了他一个爆栗。

回到院子里后,老钱叫住钱进,问道:“进儿,你如今到底在做什么生意啊?我和你娘亲如今都有些看不透你了……”

钱进笑答道:“爹,反正你只需要知道我没干犯王法的事就行了,生意上的门道太多了,我一时半会也难得跟你讲清。”

“哼,你现在是有什么事只跟宝儿说,连我这个做爹的都挨不上边。”老钱气呼呼的说道。

“爹,我看您这是闲的,要不我给您弄个锦衣卫的百户当当?”钱进无奈的说道。

“那敢情好。只怕……有些不合规矩吧?”老钱笑嘻嘻的问道。

钱进叹了口气,心说自己还得回镇抚司找冷指挥使说说这事去,不然家里面只怕要不得安宁。本来爹妈老了就是儿子养,偏偏自己摊上个闲不住的爹。

第七十五章 又现黑衣人

第二天早上,苏公公独自来到了四合院。皇帝担心钱进的伤势,又不好惊动的太后,只好私底下授意他前来探视一番。

此刻,钱进正趴在床上痛苦的呻-吟着。苏公公前脚刚进院子,他这边得到消息后便使劲崩坏了几处伤口,中衣上已经浸出了几道血印子,看上去有些瘆人。过了好一会儿,钱进才返头问道:“苏……公公,招待不周。陛下……可还好?”

“陛下无事,只是被禁足了,一个月之内不得出皇宫一步。”苏公公凝视着钱进的伤口,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良久后他才将目光从钱进的屁股上移开,小声问道:“千户,你之前可曾得罪过罗总管?”

“不曾,说起来那天他来四合院,我还是头一次见他。”钱进心说这苏公公眼力劲还可以,一下子便已发现了蹊跷。前些日子,罗总管手下打的那二十大板,那可是一点水分都没掺。

苏公公思忖了一下,最终却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如今他还只是个小黄门,上头还有洪公公、罗公公这些上司,唯一的差别就是离皇帝近一些,以后前程还算不错。

他心思一转,问道:“千户,要不要请太医前来诊治一番?”

“太医们自然是要给宫里头的贵人们问诊的,我皮糙肉厚,暂时还用不着。”钱进谢绝。

苏公公还以为钱进是不好意思,又好言相劝了一会,说这是陛下旨意如此,又说这杖伤不可小视,需要对症下药,等等。奈何钱进坚持己见,他最后也没勉强,在怀里摸索一会掏出了个白瓷瓶子搁在桌上:“陛下惦记千户的伤势,托奴才带来些伤药。”

“劳烦苏公公替我谢过陛下。”说罢,钱进朝宝儿打了个眼色。宝儿会意,从柜子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二百两银子递给苏公公。

苏公公连连摆手,说道:“千户此番受苦,陛下已经知情。日后千户自然是要飞黄腾达的,奴才怎好再要千户的打赏。”

“跟我见什么外啊,你们在宫里头也不容易,上下都需要使钱,可别嫌少啊。”钱进咋咋呼呼了几句。苏公公抵不过钱进一番盛情,便接了银子纳入怀中,又说了好些体己话才走。

苏公公走后,宝儿关上房门,指着钱进的屁股气道:“好好地又作践自己一次,这不伤口又流血了。”说罢,她小心拿起苏公公带来的那瓶药,对着钱进晃了几下,问道:“宫里头的药应该效果不错,要不要试试?”

钱进赶忙出声制止:“宫里头人心叵测,谁能保证这药没被人动过手脚?”

宝儿打开瓶塞,屋子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清香。她轻轻吸了吸鼻子,连说了几句“好香”,紧接着笑道:“陛下应该不至于加害你吧?”

“小心一点总是好的。这药从内承运库取出,再交到苏公公手中,中途不知道转了几道手。”钱进怕宝儿不知厉害,又补了句:“以后这宫里头赏赐的东西,都得留个心眼。”

宝儿点了点头,将瓷瓶塞好重新搁回桌上,又取来高远开的伤药,用酒和了之后给钱进敷在伤口处。

…………

这一整天,钱进无所事事。

丁伟走了之后,钱进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虽然相识才几个月,但这些日子有他在,钱进对作坊的大小事务不用怎么操心,跟甩手掌柜差不多。如今来了个吴巨,虽然也是自家酒坊的人,可双方都需要一个熟悉的过程。

这或许是每一个生意人刚开始都会面临的难题——缺人。

入夜后,钱进觉着有些无聊,便央求宝儿给他读书解乏。宝儿从小就喜欢听故事,钱进养伤的这段时间她也经常给他读书解乏,于是爽快地答应了。钱进于是一边听着妹妹银铃般的声音,一边吃着新出的甜瓜,感叹这小日子好不惬意。

今天宝儿读的是一本人妖相恋的外传,故事婉转凄切,宝儿读着读着便入了戏,感叹书中那只母妖的悲惨命运,连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钱进不禁有些无语,心说这女娃跟男娃的情商就是不一样,明明知道那只是个故事,竟然还能读出眼泪来。正欲出言开解的时候,门外边突然传来一道沉闷的响声。

钱进心中警觉,便给宝儿打了个眼色,后者连忙从床头取出短火枪对准门口。

几息之后,门吱呀一声开了,还带着一股秋后的冷风进屋,但门口却并没有人。宝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端着火枪的手指也捏的有些发白。

“不用惊慌,是贫道。”门口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正是高千户。

钱进示意宝儿将火枪放下,同时对门外边说道:“高千户,请进。”

今晚高远穿的是一身夜行衣,进门之后他径自走到桌前倒了碗茶水喝了,回头见钱进床头摆着甜瓜,还有宝儿陪着念书,气便不打一处来:“外头都闹翻天了,你倒好,居然还有这闲情逸致。”

除了高远进门之前那声响声,钱进并没听到其他什么动静:“高千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高远不答话,一个人又出了趟房门,返回的时候手里提着名黑衣大汉,看那软绵绵的样子,应该是才毙命不久:“今晚上你家院子里来了二十多号黑衣人,都已经被贫道出手解决了,如今都堆在你家后院的马棚里,你到时候自己去料理吧。”

“那老钱他们有没有事?”钱进急道。

“都被迷晕了”,高远将手中那名黑衣大汉扔到屋外,回来又倒了碗茶水喝了,感觉跟一天没有喝过水似的,完了之后又说了句:“对方这次显然所图甚大,连你家那只小黄狗都给迷翻了。”

钱进听得乍舌。这些日子他在家里养伤,已经有点乐不思蜀的味道,一点都没觉察到那不知藏在何处的敌人已经对自己亮出了獠牙。

今晚若不是有高千户在附近,只怕自己一家人全部要遭殃了。虽然他之前便吩咐过李斌和牟青巡视四合院,可他俩人也不可能不吃饭不睡觉,因此四合院的安全还是存在漏洞。再者,若是对方人多,他二人显然应付不过来。

钱进吩咐宝儿赶紧去各个房间查探。宝儿正待出门时,高远叫住了她,并从身上取出一个瓶子,用指甲盖挑了些黄色粉末出来,说道:“此药解迷香最好,放鼻子底下问一问便能奏效。”宝儿赶紧掏出丝帕接了。

等宝儿一出门,钱进这边便问道:“高千户,可知这些人是什么来路?”

“来人身手一般,身上也干净的很,找不出什么能够证明身份的物件,兵器也全部都是用的柳叶刀。”高远抱着双手,眉头皱出一个大大的“川”字。

“又是柳叶刀,又是黑衣人。”

“哦?看来你知道一些来龙去脉?”

钱进不答话,将自己这一年的过往仔细回忆了一遍。王尚书在朝堂上攻讦自己,有理有据;白袍书生对自己的刺杀,也是江湖上平常的买凶杀人案。若不是自己查卖官案时无意中知道了明王的事,只怕自己到了阴曹地府也算不出来真凶是谁。

可明王为何对自己一个小小的侍讲动了杀机?是因为苏文盛招揽自己不成?恐怕没这么简单。

钱进想起安庆公主那句话:“天正公留在平昌府本身就是对明王的一种震慑” 。且不说外公到底有何手段让明王如此忌惮,若依公主所说,明王只怕是对外公不敢下手,只好拿他的家人来开刀了。

若是没猜错的话,只怕外婆的死也与明王脱不清干系。他既然今日敢对天正公的外孙下手,那十八年前怎么就不可能对都御史夫人下狠手呢?也难怪舅舅和首辅都对当年之事闭口不提,眼下自己能拿一个藩王怎么办?

看来,自己是时候要去静公主那里走一趟了。明王不在京城,能指使王尚书和白袍书生的只可能是那个女人。都杀到家里来了,若是自己没什么动作,只怕别人还以为自己好欺负的。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是十多名提着灯笼的太监。高远见状便闪身躲在衣柜后面。

进屋后,为首一名太监先作了个揖,问道:“小的姓黄,你可是钱进钱侍讲?”

“正是,这么晚了黄公公到家里来有何贵干?”

那名太监躬身答道:“早上苏公公前来探视,如今还没回宫复命。小的奉陛下之命前来问一声,看钱侍讲这边知不知道他的下落。”

“不知,早上苏公公来了之后坐了半个时辰便走了呀。”

“小的知道了,这就回复陛下去。”

第七十六章 一地狼藉

黄公公没在四合院久呆。不过,他带来的这个消息让钱进心情更加沉重。今夜既然有这么多黑衣人对四合院下手,而苏公公恰巧在这个时点失踪,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虽然与苏公公只打过几次交道,不过平心而论,他待自己还算不错。若不是今日出宫到四合院来送药,只怕也不会遭此大劫。

“治伤药?”一道电光在钱进脑海里闪过。他紧盯着桌上那个白瓷瓶,隐隐已察觉到苏公公出事的原因。

高远见状便拿起瓶子打开瓶塞,轻轻扇了些气味到鼻子边上:“奇怪,既然是治伤的药,怎么可能这么香呢?”

等瓶中发散的香味稍减,他又仔细闻了闻,片刻之后已明白所以:“这是化尸水,只需沾在伤口上,整个人便会化成一滩脓水。化尸水辛辣,怪不得要用这么浓烈的香味遮盖。”

钱进胸口起伏不定,良久后才恢复平静:“看来,这些人倒是挺看得起我啊。据我所知,这化尸水也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奇药吧。”

“这种毒药在宫里头出现过。不过,宫里面宫女太监不下五千人,你找谁查去啊。”

“高千户是想说今晚这事已经是一件无头公案?”

“哈哈哈……他们既然把事做绝,岂能给你留下破绽。”

钱进定了定神,先前被怒气搅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些。回想苏公公今日来四合院的神情,他应该是不知道药里面有问题的,多半是中途被人调了包。

对方这次可谓是双管齐下,一方面以化尸水毒害自己,另一方面出动黑衣人狙杀四合院的人。自己是万幸没有用那瓶药,黑衣人也被高远轻而易举地灭杀,可以说是万幸。

钱进深深的吸了口气,心情异常的沉重。这次对方布局之精密,杀伐之果断,让他这个两世为人的穿越者应对起来都有些力不从心,今日完全是被动挨打的局面。

“嘿,瞧你那泄气样,这两下就让你蔫了?”高远鄙夷的望了钱进一眼。

“让高千户见笑了。这次对方的目标显然是首辅和我外公,我是被他们给气到了。”钱进定了定神,说道:“陈国如今积病缠身,可偏偏有人一门心思要抢那个王位。”

“看来你也不蠢吗,居然能将今夜的事联想到明王那里。”高远笑了笑,说道:“‘北首辅,南天正’,如今首辅抱病,能不能挺过这一关还难说;若是再把你一家给杀了,天正公估计也会心伤而死。这两棵大树一倒,我陈国就真的是国运难测咯。”

“高千户知道明王的事?”

“你这话就说的那啥了。明王要反那是公开的秘密,只是他没反之前,却偏偏无一人敢说。毕竟那都是皇帝和明王两叔侄的家事。”

钱进本想从高远嘴里再多问些外公的事,后来一想自家外公的事还要去问别人,这说出去都没人信。

此时,宝儿已经将解药给老钱他们闻了。不过众人依然沉睡,只有老钱一个人醒来。宝儿将四合院的情形跟父亲说了下,后者表情凝重的来到了钱进的房间。

高远已经将来犯之敌全部剪除,久留的话恐生事端,毕竟他是太后要拿的人。没多久,他告了个罪,一转眼便消失在门外。

“爹,已经无事,你早点歇息去吧,明早还有许多活要干。”钱进不想细说什么。

“这还叫没事啊?脑袋都差点没了。”老钱拔出风雷刀气呼呼的出了门。

钱进对宝儿笑了笑,说道:“快回去睡吧,今夜已经无事。”

…………

第二日清晨,花间坊范掌柜被请到了四合院。

这范掌柜与丁伟算是钱进的左膀右臂,可钱进觉得老范做事有些娘,所以平时用丁伟多一些。

等老范赶到四合院,钱进给他发了三道指令:

其一:立刻派人通知吴巨,将酒坊里面的酒全部查验一遍,严防有人下毒或者放火;

其二:抽调二十人回四合院帮忙;

其三:即刻去弘远镖局请云老爷子派镖师保护四合院与两间作坊。

半个时辰后,酒坊的人到位;钱进也已经穿戴整齐,重新披上了那身青绿官袍。

钱进首先吩咐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昨夜死掉的黑衣人全部枭首,完了之后拿木匣子盛好分别送到了顺天府和南城兵马司,剩下的尸体则拉到城外付之一炬。自己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贾终南这个府尹,还有南城兵马司的王指挥都是干什么吃的。

本来人死者为大,钱进是不屑这么做的。奈何昨夜高远为了全歼那伙刺客,动手的时候都是直接捏碎喉骨,到时候若是被仵作查验出来有些麻烦,还不如枭首来得直接。

紧接着,钱进让人抬着自己去了一趟镇抚司。李斌和牟青分在两侧紧紧跟随,都耸拉着个脑袋。今天早上他俩听说了四合院的事,吓得半天不敢说话。钱进一路上没说话,自然不是怪罪他们,而是实在没有心情。

到镇抚司大门后,钱进闻到空气中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顿时明白高远昨夜为何说“外头闹翻了天”。他吩咐众人放下软椅,自己柱了两根拐杖独自进去了。

洪门达此时正指挥锦衣卫兵士搬运尸体,部分是锦衣卫的,其他则全部是黑衣人。

粗略数了一下,昨夜锦衣卫损失了接近两百人,黑衣人这边则有一百五十人左右。府衙的院子里面到处都是鲜血和打斗的痕迹,地上随处散乱着兵器和一滩滩的血迹,由此可见昨夜交战之惨烈。

洪门达见到钱进,睁着通红的双眼打招呼:“钱老弟,有段日子没见了。”

“损失大不大?”钱进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

“哎……”洪门达长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昨夜这些死士突然杀进镇抚司,一百多当值的兄弟全部遇害。后面冷指挥使紧急召集全部锦衣卫回防,宫里又抽调了部分金吾卫,才将这伙亡命之徒全部斩杀于此。”

“可曾查清楚这伙人的身份。”

“不曾。”洪门达幽怨地望了钱进一眼,紧接着说道:“他们是奔着卖官案羁押的那十多名官员来的。”

“柳侍郎他们可有活下来?”

“死的一个不剩,连带三司会审的那些卷宗也全部毁于一旦。”

钱进拍了拍洪门达肩膀,说了句“节哀”便朝大门走去。

本来,钱进还想质问一下洪门达,为什么京城有这么多黑衣人,他一个指挥同知却浑然不觉。后来想一想还是算了,毕竟他自己也是锦衣卫的人,这个时候再去说这些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

皇城的宫墙下,钱进拄着拐杖一步一顿的走着,空气中回荡着拐杖敲击在地板上的声音,还有他沉重的喘息声。

上一次入宫见太后还是八月十五的事,那会有苏公公领着,如今却只有他一个人。望着两旁高耸的宫墙,还有不远处深邃的门洞,钱进略微加快了步伐。

今天,他有些话要替自己,替苏公公,还替全天下的百姓,去当面问一问太后。

等他走到那座熟悉而又陌生的红漆大门跟前时,屁股上的伤势似已崩开,只感觉粘乎乎一片。

守门的太监听说钱进要拜见太后,又看了他的千户腰牌,便火急火燎的去里面通传去了。

片刻之后,洪公公端着拂尘出来,将钱进打量一眼,小声说道:“千户也应爱惜自己,你看你伤口都开裂了,这样去见太后也不妥啊。再说了,眼下太后还在气头上了。”

“苏公公回来没有?”钱进冷声问道。

“今早在一条巷子里发现了他的尸首,死状惨烈……”

虽然早已猜到苏公公遭遇不测,可真正确认他的死讯时,钱进仍然有些唏嘘。一个十来岁的小伙,昨日还在四合院与自己聊天,一转眼人就没了。

钱进重新扶稳了拐杖,也不理会洪公公的阻拦,径直朝仁寿宫的正厅走去。

洪公公连忙阻止,却听到厅房里面传出一声冷喝:“让他进来。”

第七十七章 质问太后

钱进听清楚刚刚那一声冷喝是出自太后。他拄着拐杖,忍着伤口处传来的剧痛,几步走到仁寿宫大厅,却见太后正端坐在一张雕花的红木椅子上饮茶。他松开拐杖,双手虚抱了一下,沉声说道:“有伤之人,恕不能行礼。”

郑太后眼睛微眯,似仍在回味手中香茗的味道,良久后才慢悠悠的说道:“怎么,吃了二十板子,心里有怨气?”

“不敢……今日我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问太后。”钱进顿了顿,说道:“是替天正公他老人家问你的。”

旁边洪公公听了这句话色变,用拂尘指着钱进说道:“大胆,对太后说话也敢如此不敬?”

太后伸手对哄公公挥了挥,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则缓缓从椅子上站起,笑吟吟的说道:“既然是替天正公来问,那哀家就必须正视了。你说吧,恕你无罪。”

钱进对太后今日这番做派倒是有些意外。愣了片刻,他一字一句的问道:“静公主在京城搅风搅雨,太后为何任其作为?”

“静公主这两年在京城的动作,哀家心里也清楚;贿赂些官员,哀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哀家也不想这么早跟南方那位摊牌,奈何你查办卖官案的时候已经让静公主察觉到危险。十七名京官啊,花那么大的代价,杀的一个不剩,哀家也真是服了。不过杀了也好,省的哀家手上又沾了血腥。”

钱进咽了口唾沫,对这些上位者的行事风格有些侧目。他含恨而来,结果太后轻飘飘的几句就把他打发了:敢情昨晚镇抚司和四合院遭袭的事,起因还在自己身上。

不过,今日他来仁寿宫可不是来纠缠这些的。自打第一次见太后,他就隐隐感觉到太后对自己存了提防之心,想必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应劫之说。今日既然吃这么大苦头来了仁寿宫,不妨把话给说开了,免得以后死得不明不白。

“太后,您那二十板子可是差点要了微臣的小命啊,还有昨日陛下命苏公公送来的那瓶伤药里面,可是掺了化尸水的……微臣入京时日尚短,不知哪里曾恼了太后;若是为了那应劫之说,微臣可以即刻返乡,从此不再踏入朝堂一步。”

“化尸水?”太后听到这门毒药的名字,不禁秀眉微蹙。

旁边洪公公插了句嘴:“怪不得昨夜库房也死了位小太监。他与小苏子一个取药,一个送药,现在两人都死了,那问题应该是出在中转的路上了。”

“不能查一查他二人昨日接触过哪些人吗?”钱进问道。

洪公公拂尘一甩,说道:“皇宫这么大,太监这么多,两名当事的太监都已死去,只怕已无从查起。”

钱进心里嘀咕了一下,果然与高远的说辞一致:化尸水的事已经成了一件无头公案。他偷偷瞄了眼太后,却见她白皙的胸口起伏不定,显然动了真怒:“洪公公,你身为内廷总管,宫里头出现了这种奇门毒药,你竟然不知情?若是哪天这药让陛下沾了一点,你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洪公公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头紧紧贴在地上,口中连连说道:“老奴这就去查……这就去查。”

钱进对洪公公印象还不错,在文渊阁时还得过他的提醒,见他被太后责难,便帮着转移太后的注意力:“太后,微臣觉得那罗总管倒是有些可疑。前些日子,那二十板子他可是下了狠手啊。若没那二十板子,这化尸水也没用武之地啊。”

“哼……”太后怒斥道:“那是哀家吩咐下去的,为的是让你长点记性。身为臣子,不劝皇帝勤政爱民,却哄他喝酒吃肉?”

钱进赶忙闭嘴,既然是太后授意,底下人也是看脸色行事,估计太后下旨意的时候心情不好,罗总管看脸色行事,便对自己下了重手了。这太后也忒护犊子了,连皇帝吃顿酒都管,他不禁对皇帝的处境有些担忧。眼下,太后既然把这事揽下,他再说道已没有意义。

过了一会,太后脸上怒气稍微平抑,对洪公公说道:“这宫里头是该好好查查了。也不知道哀家那小叔子到底安插了多少人进来。洪公公,这个差事若是办不好,你也可以回老家了。”

“是……”洪公公领命,却依然趴在地上不敢起来,声音也有些颤抖。

太后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那应劫之说,首辅也曾劝说。哀家也不是迂腐之人,看在首辅和天正公两位的份上,若是你能好好辅佐陛下,哀家也愿意赌你不是那应劫之人,如何?”

“那最好不过。微臣喜欢的是银子,什么狗屁应劫,太扯蛋了。”钱进笑嘻嘻的说道。

“你先别得意,哀家会一直盯着你。若是你有什么不轨之心,休怪我翻脸无情。”太后寒着脸,继续说道:“还有什么屁,一次全放了。”

“额……”钱进听得太后爆粗口,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说道:“太后,四合院昨晚被袭的事想必您也知道了。自从卖官案之后,微臣的脑袋一直提在裤腰上,每天也睡不踏实。如今微臣虽然当了个千户,手底下却无一兵一卒。太后您发发慈悲,给我千把号人吧。”

“睡不踏实?你这不好端端地站在哀家面前吗?听贾终南说,你还送了十几颗头颅到他的衙署,你小子能耐啊。”

钱进心虚,只得连声告罪。

正当他以为要兵的事黄了时,太后那边继续说道:“不过,既然这是陛下答应你的事,哀家也不好拂了他的美意。这事哀家准了,不过却只能给你五百人。等养好了伤,你自去找兵部的丁尚书商量抽调兵员的事吧。”说罢,太后重新坐回椅子上,却再也不正眼瞧钱进,送客之意明显。

钱进听得只给自己五百人,心里头不满。奈何这是皇家的赏赐,他若再言语这事,等下说不定这五百人的编都保不住。得,五百就五百吧,总好过自己一个光杆。他咳了一嗓子,拱手说道:“太后,微臣还有一事,是替死去的苏公公求的。”

“怎么,想当老好人?”太后斜着眼看了眼钱进,淡淡说道。

“毕竟,他是因为给微臣送药而死。”钱进肃穆而立。

“好吧,这小苏子哀家也是看着乖巧,才派到陛下身边去的。如今人没了,宫里面也不会太刻薄。洪公公,这事你看着办。”说罢,她对洪公公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平身了。

洪公公从地上爬起来,口中连连答应着。

钱进顿首谢恩,正准备往厅外走的时候,太后皱眉说道:“看你眼下这德性,等下出去别人还以为哀家不体恤臣下。洪公公,去把车辇准备一下,送钱侍讲出宫。”

洪公公和钱进两人听了这话都愣了一会。坐太后的车辇出宫,还是一个臣子,这是宫里头从未有过的奇事啊?

太后见两人不动,当即暴喝道:“还不快去。”

洪公公吓得一激灵,赶紧搀扶着钱进出去。钱进也顾不得屁股上的伤势了,车辇一来,他立马便爬上去趴着,也不跟洪公公打招呼。车辇里面挂着彩色的轻纱,坐垫上绣着五颜六色的彩凤,车厢里一股隐隐的清香直往鼻子里钻。

钱进不由得嘀咕起来:“太后今儿个到底是演的哪一出?”

…………

待钱进和洪公公走后,仁寿宫内,一名着玄色素衣的宫女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年约三十几许,乍一看与太后倒是有五六分神似。她往屋外头张望了两眼,也不行礼,直接对太后说道:“太后对这钱进倒是格外开恩啦。”

此刻,郑太后正拿着把剪子修剪窗台上那盆红玫瑰。听得那名宫女相问,她手中的剪子停了下来,眼睛却望着窗外,说道:“打了人家板子,自然要给点甜头的。有何不妥?”

“太后不担心他就是那应劫之人吗?”宫女问道。

“如今我陈国的劫难也不少了,多一个不多。首辅是忠义之人,既然他说钱进能保陈国国祚昌盛五十年,那哀家愿意赌这一回。”

“那既然他要一千锦衣卫,太后为何只给五百?”

太后返头望了那名宫女一眼,笑道:“云衣,你跟我这么多年算是白活了。这人啊,你不能一次把他给喂饱了,不然哪有冲劲去干活?”

那名被称之为云衣的宫女若有所思,片刻之后点头说道:“那太后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自然是开门放狗了。”太后哈哈笑了笑,说道:“静公主这次在京城搅风搅雨,大臣们又多隔岸观火之辈。这钱进哀家看着也是个不安生的货,正好用他去对付静公主。”

“太后高明。”云衣恭维了几句便退到屏风后面去了,临走的时候小声嘀咕了一句:“那也不能让一个臭男人坐你的车辇出宫去啊。”

第七十八章 首辅的棋局

一到承天门,钱进便重新坐回了自家的躺椅,由酒坊的工匠抬着往回赶。

且不说这是不是太后的借刀杀人计,他确信自己还没嚣张到能够乘着太后的车辇走街穿市的程度。到时候朝堂上满朝文武一齐声讨,皇帝也保不住自己的脑袋。

经过宣北坊的时候,钱进转道去了趟听风小筑。

昨夜京城里面这么大动静,静公主及所有的随从已经隐去,门口也站满了锦衣卫。钱进亮出锦衣卫千户的腰牌,简单说明了一下来意。那些守卫见是镇抚司的上官,便恭敬放行。

钱进只让两人跟随,然后拄着拐杖进了听风小筑的大门。

整座院子很安静,也很干净,没有一点烟火气息,似乎院中所有人凭空消失了一般。望着这座幽静深远的院子,还有那间名为“雅风”的大厅,钱进心生感慨:几个月前,他便是在此处参加了静公主主办的杨梅诗会。

说起这个女人,钱进总共与她见过两次面,每次她都戴着面纱,说话也只有短短两三句。可以说,他与静公主并无太多交集,可对方依然在昨夜对自己痛下杀手。

这让钱进很恼火,也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还是太过柔和了。查办卖官案的时候,钱进并未对柳侍郎等人如何,涉及到明王的时候他也把蔡主事的供状隐藏了。他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充盈国库,并不想跟明王有什么瓜葛。

可对方不这么想。王尚书在朝堂上攻讦的时候直接给自己定了个死罪;白袍书生在香山偷袭也是为了取自己小命;昨夜竟然出动二十多个黑衣人,妄图一举狙杀四合院所有的人。可以说,招招致命。

说到底,重生之前的行事风格还在影响着他,那就是太过柔和了。若是不能改掉这个习惯,以后将会处处被动。

未多作停留,钱进出了听风小筑,心里已将静公主列为头号需要清除的敌人。

…………

接下来,钱进安心养伤。

每天撅着个屁股,虽说日子很清闲,但长久下去也不是个事。这次他没有再折腾自己,该忌口的不吃,能趴着就绝不走动。忍受着伤口愈合处钻心的痒,第九天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像个正常人一般下地走路了,前提是不能有剧烈的动作。

这天早晨,钱进用过早饭便直奔李府而去。算算日子,锦衣卫从苏州采鱼腥草也应该回来了,只是不知道首辅用了之后药效如何。

李府门前站了许多锦衣卫。或许是因为时候尚早,又或许是忌惮锦衣卫,此时并无什么人前来探望。

一名百户上前查探了钱进的千户腰牌之后,躬身行了一礼便走开了。钱进扣了扣大门上的铜环,几息之后门吱呀一声开了,现出李管事有些憔悴的面容。

“公子,你来了啊。”见到钱进,李管事欣喜的打招呼。

“首辅的病怎么样了?锦衣卫可有送药过来?”钱进关切的问道。

李管事朝门外张望了几眼,把钱进请进来。合上门之后,他小心说道:“药是前几天才送过来的。听说锦衣卫采药回京途中折损了好些人手。”

钱进心生不妙。这静公主居然连首辅的药都打上了主意,莫非明王已经准备摊牌了?想到这儿,他三步并作两步往东书房赶去。

首辅正躺在他那张垫着虎皮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本线装书看。见到钱进,他朝茶几旁努了努嘴。

钱进走到茶几前自己倒了杯水喝了,然后寻了一张椅子坐下,眼睛却不自觉的往首辅身后挂着的那幅猛虎下山图看去。

半柱香功夫后,首辅合上书,笑道:“如今咱爷俩一个是伤员,一个是病夫,真是有意思啊。”

钱进微微笑了笑,问道:“听闻南方采来的鱼腥草已经运抵京城,不知是否有效?”

“服了几天了,似乎还有些效果,身子也没那么沉重了。”首辅挪了挪身体,却因为身体无力,感觉如陷在太师椅中一般。钱进连忙起身询问他需要什么东西。首辅喘了两口气,用手指了指茶几上一个搪瓷碗。钱进连忙将碗递到他手中,中途瞥了一眼,碗里面盛的是参汤。

首辅喝了参汤之后,面色红润了些。他指了指碗中,说道:“鱼腥草性凉,似我这等久病之人,需搭配参汤水才行。”

“原来首辅对这鱼腥草也知之甚详,恕晚辈先前孟浪了。”钱进汗颜道。

首辅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其实,治国便如熬药一般,重病需用虎狼之药,但也得搭配些温和的手段。当年,统一税负是老夫当年下的一剂猛药,为此老夫不得不与朝中势力暂时妥协,甚至还让了好些官位出去。朝堂里面就是这个理,你要做点事,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钱进虽然懂得首辅说的道理,却不知他具体指何事,于是问道:“首辅认为晚辈查办卖官案做得过了?”

“卖官案你做得并无不妥之处,正好成了老夫即将为朝廷准备的这味猛药的药引子。”首辅摇头说道。

钱进起先对首辅这番话不以为意,片刻之后回过神来,惊道:“首辅这是打算要将京城的官场给清洗一遍?”

首辅点了点头,良久后说道:“我陈国积病缠身,是时候治一治了。官员是陈国的根本,也是烂得最深的地方。老夫自知命不久矣,不过就算老夫要死,走之前也要带走一批人,还朝堂一片空明。到时候你和徐宝禄两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将大陈再细细调理一番,五十年之内应该无虞。”

钱进听得首辅像是安排后事,心中不是个滋味。不过,他最惊诧的倒是首辅的棋盘里面,自己竟然也有一席:“首辅抬爱,晚辈应付官场之事还有些力不从心。”

首辅望了钱进一眼,呵呵笑了下,说道:“当年,你外公有一次曾说他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这些日子老夫细细观察你,发现你与你外公有颇多相似之处。若是猜的不差的话,你也是从那里来的吧?”

钱进听了这话一时有些措手不及。穿越者的身份是他最大的秘密,却不曾想首辅他老人家只通过自己的言谈举止便发现端倪,最主要是外公先前透漏了他的身份。既然外公选择相信首辅,钱进也不会例外。望着首辅那苍白消瘦的面孔,钱进缓缓点了点头。

“果然。要知道,京城里面跟你差不多大的子弟多半是泡在烟花柳巷之中,要不就是遛鸡逗狗。你倒好,一来京城就捣鼓了两个作坊,还狠狠杀了吏部的威风。怎叫人不生疑?”

“首辅谬赞了。还请您替晚辈保守秘密。”钱进有些心虚,决定以后跟这些人精打交道一定要谨言慎行。

首辅哈哈笑道:“带到土里面你还不放心?”

钱进宽慰道:“首辅有了这些药调理一番,应该无碍。”片刻后,钱进记起李管事进门说的话,于是问道:“听说这次锦衣卫采药回京的路上折损了人手?该不会是明王动的手吧?”

首辅点了点头,叹道:“明王处心积虑几十年,这宫里面,朝堂里面早已布下他的许多暗子,采药的事走漏风声也是在所难免的。”顿了顿,首辅问道:“你下过象棋没?”

“略懂一二……”

“象棋一开局,双方拼杀的都是小卒子。夜袭镇抚司,狙杀苏州采药回来的锦衣卫,还有黑衣人夜袭四合院,这些都在老夫与太后的意料之中,为的是先拼掉一些卒子,双方的车马炮才好上场啊。”

“原来首辅和太后一早都知道静公主要发难的事,亏得我前些日子还去质问太后……”钱进心生感慨,口中喃喃的说道:“可是,若对方是为了拼掉我们的老相呢?”

“你以为老夫这些日子不上朝,是躲在这里清闲来了?”首辅指了指钱进,笑道:“老夫久病之人,拼就拼掉了吧。至于你外公,明王是不敢动他的,只能对付他身边的人。不妨跟你说了吧,你外婆去世,便是明王动的手。这次老夫怎会重蹈覆辙?”

首辅顿了顿,显然长时间的说话让他体力跟不上。休息片刻之后,他继续说道:“那天晚上老夫本来是请了慧静师太镇守四合院的,只不过因为你院子里藏了个高手,她便悄然退去了。”

钱进听了百感交集,师太若是镇守四合院,他的安全是不用担心的。他感慨的是:这些年来,外婆的死因如笼罩着一层迷雾,相关人等一直闭口不谈。今日,他终于听到了真相。明王,这个一心为了皇位的人,想不到连妇孺都忍心杀害。

良久后,他注视着首辅的眼睛,缓缓说道:“外公到底有什么让明王如此忌惮?”

“哎……本来这话你不该问老夫的。老夫命不久矣,你外公要怪罪便怪罪吧。”首辅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二十年前,北辽女真二万铁骑偷袭山海关,对敌的只有你外公一人。据传,你外公当时念了一段祷文,天上就降下光束,将那二万铁骑全部化作灰烬。”

钱进嘴巴张的老大,似在听首辅讲述一个久远的神话故事,良久后脸上仍然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他怎么也没想到外公居然拥有这样的能力。

第七十九章 人头滚滚

出了李府之后,钱进的脑海里一片乱糟糟的。

对于外公所召唤的光束,钱进不会真的认为是什么神仙法术。每个阶段的文明对无法解释的现象总是怀着一种莫名的敬畏,这种敬畏会让他们将之神化,就好像原始人会将雷电理解为天神发怒一样。

且不说文天正掌握的是什么手段,钱进想不通的是:外公既然有这样的能力,为何仍然让自己陷于昭狱八年;外婆被匪徒劫杀,母亲和舅舅流离失所,他为何不闻不问?若是有谁阻拦,大不了念一段祷文,召唤天上的光束灭杀就是。

对于这点,首辅也不明所以,唯一能够给出解释的只有外公一人了。

…………

就在今天清晨,京城关闭了九门,城内的清洗开始了。

没有首辅和太后的手谕,任何人不得进出京城。锦衣卫、金吾卫,还有镇守九门的兵士是这次清洗的主力军。从清晨到黄昏,京城里到处都在捕人,哭声震天。

从黑衣人夜袭镇抚司那天起,今天刚好是第十天。按照首辅的话讲,如果有官员心向明王,这九天时间已经足够他们去投靠了。朝廷不怕他们去投靠明王,怕的是他们留在京城祸害。

京城关闭九门的时候,驻扎在京畿附近的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也全部出动,不过却隐去了动向,没有人知道他们行军到了哪里。居庸关、紫荆关、山海关,还有宣府、大同等关隘重镇的守备力量比平时多了一倍,为的是防备北方鞑靼、辽东女真可能发动的偷袭。

从京师往南的官道,沿途各卫所在半个月之前就已经得到了消息,严密注视沿途的军队动向。一旦发现明王部署的军队,不论花费什么代价,一定要死死拖住。

一支两千人的骑兵队伍早在半个多月之前便往南开拔,迎接下一任新任吏部尚书徐宝禄进京。

完成这些部署之后,首辅的布局便发挥它应有的威力。不论是皇宫内的公公和宫女,还是在京为官的大员,只要与明王有过瓜葛,先抓起来再说。这里面有不少官员是早就被记录在案的,只等首辅一声令下,立刻便被羁押进了刑部大牢。

所有人犯必须经刑部尚书刘隆、都察院左都御史范公明、大理寺卿陆川三名大员会审才能定。或许是平日里杀的犯人太多了,这三人身上总飘荡着股阴森森的味道,没事的时候官员们多半会对他们敬而远之。

这次,他们作为陈国公器冷血的一面完全展现了出来。人犯一旦招供,家中无论男女老幼,即刻押往西市口处决,罪名便是谋逆。

这里面当然少不了一些被屈打成招的。可在高效运转的国家机器面前,他们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也没人有时间理会他们。要知道,每天需要过堂的人犯不下千人,刑部、大理寺、镇抚司的大牢加起来也容不下这么多人。

到第五天的时候,京城西市口已经砍掉了五千多大好头颅,刽子手的宽背砍刀都砍得开了卷。为了保证第二天行刑的效率,刑部严令所有的刽子手晚上必须磨刀,否则论以重罪。

出人意料的是,这次各科道的尚书、御史、侍郎们一个都没有被牵连进去,处决的的多半是些主事、主簿、吏目。这些官员的官职不高不低,又有些实权,收起银子来胆子也大的狠。静公主便是看准了这点行事。

当然,这些被惩办的官员怎么可能没有往上面递银子?若不是那些大员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惯着,下面的人怎么可能这么肆无忌惮?可若是把这些的大员也给杀了,陈国官场的柱石便倒了。

首辅不愿意看到这个局面。对于一个久病之人,第一便是要去掉那些腐坏的内脏,防止疾病逐渐蔓延到骨架和中枢。至于那些被清洗掉的官员,国子监即刻加选一批,明年春闱恩科补录一批,这空缺也就填上了,时间上也差不离多少。

还有一点,首辅是个重情之人。与这些大员在朝堂上争斗了几十年,老则老矣,也不希望这些大员一把年纪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代孝儒和一些平素与静公主走得近的“雅士”逃过了一劫。这些喜欢附庸风雅之辈多半不清楚静公主的底细。事发之后,碍于夫子颜面,首辅只命人将代孝儒斥责了一顿,并责令面壁思过。至于其他人等,永不录用。

…………

当肃杀开始在京城弥漫的时候,钱进钻进了四合院,潜心钻研火枪以及相应工具的设计草图。

这几天,他总有些心神不宁。

丁伟被派往山东寻觅石墨矿去了,也不知道路上安全否。自从钱进听到赴苏州采集鱼腥草的锦衣卫被劫杀的消息,他便隐隐有些担忧,心中期盼着静公主对自己这支工匠队伍不要上心,也希望丁伟能够机灵点,能够避开静公主。

高远这几天已被请进了四合院。

外面风声紧,钱进担心他在外面出事。一个人的功夫就算再高,可面对几十上百人的时候,就算是一头牛也会被拖死。再说了,锦衣卫有火铳、三眼铳,血肉之躯与之对抗无异于螳臂挡车。

对于慧静师太夜探四合院的事,钱进选择了闭口不提。高手之间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吧。

这天,他忙乎了一上午,设计图依然是错了再画、画了再错,书房地上已经扔满了废掉的宣纸。正当他一把抓起桌上那张画了一半的宣纸扔掉时,手掌无意间将桌上那方砚台打翻在地。只听叮当一声,砚台应声断为两截。

钱进听得声音便有些好奇,于是拾起一截砚台细细查看,结果发现那方砚台居然是石墨制成,而且纯度还挺高。

略一琢磨,他用石磨将这方花了二两银子淘回来的砚台直接碾成了粉末,又到坊市淘了些做咸鸭蛋的粘土与之拌水搅成糊糊,两者调配好之后放入煤炉里面烧。

经过几次摸索,他居然成功制得了一根铅笔芯。

欣喜之余,他又找来根细木棍切成两半,木片中间各掏个凹槽,再将那根铅笔芯放进凹槽中固定好,一支简易铅笔大功高成。至于橡皮擦,用馒头烤一烤便可以凑合了。有了“铅笔”和“橡皮擦”,以后画草图就方便很多。

钱进找来张白宣和裁衣坊惯用的木尺,细细勾勒六眼火铳的轮廓尺寸,并标注好尺寸和注解。画好整体轮廓图之后,他又画了分解图,每根枪管的正面、侧面、切面全部都有。

钱进忙于勾勒的时候,高远一直在旁观摩。等那幅图大功高成,高远忍不住说道:“弄了半天,原来你小子在琢磨火器啊。”

“高千户,可千万别小看了这张图。等这件大杀器打造出来,那白莲教的大护法见到我就得跑了。”钱进捧着那幅图,哈哈笑道。

“稀罕什么,以前工部有一名官员著了本《神器谱》,里面的物件比你这里齐全多了。”高远鄙夷地望了钱进一眼,不以为然的说道。

“当真?高千户可知道那人的下落?”

“那名官员因为得罪了人,被锦衣卫拿住下了大狱,如今生死不知。”

钱进扯住高远的肩膀,痛心疾首的说道:“一个天才就这么被你们扼杀了。若是此人不死,我陈国的火器远不止如今这个水平。”

“外面砍了那么多官员的头,也没见你言语一句。一个名不见经传之人死了,你倒是着紧得很啦。”高远奇道。

钱进不理睬高远的冷嘲冷讽,逼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时间过去太久,名字已经不记得了。”高远又回想了一下,嘀咕道:“好像那人自称‘天机士’。你有机会去镇抚司的案牍库查查,应该有他的记载。”

虽然没有得到神器谱作者的下落,钱进依然是满心欢喜。著《神器谱》的人估计找不到了;可若是能够找到他写的这本书,那可是大功一件,自己以后也不用这么辛苦了。想到这儿,钱进满心欢喜的说道:“今日请高千户喝两斤酒。”

…………

正南坊,一名中年文士轻轻敲响了四合院对面一座不起眼宅院的大门。一名管家打扮的大汉开了门,把他迎了进去。

进屋后,那名中年文士将脸上的胡须和颜料全部清除掉,露出一张英俊少年的脸庞来。若是钱进在这儿,定能认出此人便是在香山袭击他的白袍书生。

“大护法,可能出城去?”管家模样的人问道。

白袍书生在桌上拈了粒枣子吃了,咀嚼片刻后吞下,便往身边一张床上一躺,大咧咧的说道:“出不去了。”

“那可如何是好?这关在京城里面保不准哪天就有兵士上门查探啊。”

“慌什么?”白袍书生不喜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都教了你多少遍了。咱们偷袭过钱侍讲的四合院,官兵怎么都想不到我们藏在这。哼……若不是让你早早地盘下这间院子,小爷我如今能这么悠闲。”

“还是大护法有先见之明……”管家模样的人恭维道。

白袍书生啐了一口,眼睛望向窗外,喃喃地说到:“这次赚了,明王这次付的银两够本大护法招兵买马了,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咱就……”

第八十章 徐宝禄抵京

十天后,山东威海卫附近的一座小渔村。

这里只住了十几户人家,村里人平时以出海打渔和晒盐为生,平日里也很少跟外人来往,日子过得倒也祥和。就在今日早晨,一条海船驶进了小渔村的简易海港。

这是一条战船,长约四丈,木结构,挂的是二桅硬帆,船身上开了二十多个炮口。

海船抛锚停靠了半日,却并无一人下船。村民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船,与村里那些小渔船相比,这条船可以称之为庞然大物。有不少村民在岸边对着海船指指点点,旁边还有十几个半大的孩童嬉闹。

太阳快西斜的时候,一名华服青年走到船边上,掏出一支望远镜朝不远处的官道上张望,似在等什么人来。

此人正是钱进在京城偶遇过的苏文盛,不过自从那次相遇后,此人便如石沉大海一般,不曾想今日却在这里出现。

又等了半刻钟左右,三里开外的官道上影影绰绰行来一队人马,苏文盛见了不由大喜过望。他一声令下,便有兵士放下小船,四五十名兵士划船靠岸,并按队形排好。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排好队形之后也无一人喧哗,显然他们将要迎接的是非常紧要的人物。

等官道上那队人马走近,众人才瞧清楚这一行的装扮。

打头的是两辆四匹马拉动的马车。整个车厢全部蒙着厚重的黑布,也看不清里面的状况;寻常人家的马车车轮全部都是木结构,这两辆车的车轮却是精钢打造而成;车厢壁上居然还裹了一层铁皮。

马车前后有二十多名白衣女子拱卫,个个颇有姿色,不过都是一脸肃杀之气,每个人背上都背着一柄长剑。

到了海边之后,赶车的马夫长“吁”了一声,将马车停住。紧接着,一名青衣女子掀开黑布,从马车上跳将下来。细细看去,这名女子身量婀娜,双眉若黛,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尽管面上蒙了一层素纱,但依然遮挡不住她冷艳的气质。

见到青衣女子下了马车,苏文盛连忙迎上去,躬身说道:“静公主,一路辛苦。”原来这苏文盛一直等候的便是明王之女静公主。自夜袭镇抚司之后,静公主便如人间蒸发一般,再也寻不着她的踪迹。不曾想,十天后她居然出现在八百多里外的威海卫。

听得苏文盛问候,静公主只微微点了点头,一双美目却将所在之处查探了一番,确认没有危险之后,她才缓缓说道:“接应的时间挺准。”

苏文盛正待回话,静公主已行至后面那辆马车处,对着车厢行了一礼,说道:“舒老,到了海边了,请您上宝船。”

几息过后,一名蓬头垢面的老者从马车里钻了出来。略一看去,这名老者已经六十多岁,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头发散乱,似乎有几十年没洗过澡了,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老者下了马车之后,深吸了几口海边咸湿的空气,紧接着他径自走到一名白衣女子跟前,将其一把揽入怀中,哈哈笑道:“二十年了,老夫终于出来了,重见天日的感觉真是美妙啊。”白衣女子虽然不喜,却知道老者是公主看重的人,于是只得任其胡作非为。

苏文盛见老者举止放浪,不由皱了皱眉。他瞅了瞅静公主的神色,小心说道:“公主,诸事已毕,不如上船吧?”

“陈雄已经出发了吗?”

“五天前便已北行了。”

“京城布下的暗子可都潜伏好了?”

“些许小事,公主放心便是。”

静公主点了点头,说道:“这次你们二人有功,回去必有赏赐。速去准备开船吧。”顿了顿,她望着不远处观望的那些村民,说道:“这些村民已经知道我们的行踪,不要留活口。”

苏文盛口中答应着,眼睛却不自觉的望着静公主,良久后才不舍的朝海船走去。

半个时辰后,海船披着漫天的彩霞起锚。

静公主一个人站在船尾。望着渐渐远去的小渔村,还有那升腾的火焰与浓烟,她眼神里满是寒意:“郑家婆娘,李老头,估计你们谁都没想到,本公主花这么大的代价,便是为了从镇抚司救出舒老吧。还有我那位好姑姑,在你眼里……亲兄妹还比不上一个侄子吗?”

…………

同一天,一支由锦衣卫护送的车队抵达了京城。

这支队伍很奇怪。行走在最前面骑着白马的是徐宝禄,身后跟着的八辆马车里面却坐着二十多名异人,史华德一家也赫然在列。

四个月前,徐宝禄便已写信告知首辅回京述职的事。海禁重启后,原来与广东有贸易往来的异人做不了生意,便纷纷到徐宝禄的布政司衙署抗议。徐宝禄也是没法,这些人杀也杀不得,放着不管又不甚其烦。于是,他索性修书一封,请首辅定夺。

结果半个月后,他收到首辅的八百里加急文书,命他即刻将这些异人全部安全带到京城,其他一概不管。

徐宝禄隐隐猜到首辅的意图。他将首辅来信的事与这些异人商议,没想到这些异人对于能够见到陈国最有话语权的官员充满期待,当即便同意北上。正好史华德一家在布政使司做客,而他又是给先帝施洗过的传教士,一同前去京城的话说不定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于是徐宝禄盛情邀请了他们。

史华德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也有好些年没故地重游了,他欣然接受了徐宝禄的提议。几人里面最高兴的便是艾米莉,一路上她念叨得最多的便是“终于要见到自己的相公了”。

一路上,徐宝禄不时的给这些异人介绍陈国的风土人情,还在苏州游玩了两日,路上也耽搁了些时日。这些异人也是惊异于陈国的地大物博和秀丽河山。

行至河北境内时,锦衣卫指挥使左芳率领的二千多人马终于迎到了这支车队。徐宝禄虽然是一省大员,却还没到要锦衣卫的指挥使亲自迎接的程度。正欲询问时,左芳却已经对他行了跪拜之礼,同时恭贺他荣升吏部尚书。

徐宝禄心生疑惑,一问才知道京城正在大清洗。作为一名官场里面混了二十多年的老麻雀,他已经预感到首辅的状况不妙。于是,接下来的时日,车队的人除了吃饭睡觉,每天都是日夜兼程的朝京城赶路。

等他们一行赶到京城的时候,城内的大清洗已经进入尾声,京城九门也已经重开。

徐宝禄吩咐左芳将所有异人带到鸿胪寺安顿,自己则马不停蹄的往李府赶去。当他在东书房见到首辅形同枯槁的面容时,一时间悲从心来,当即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哭道:“恩师,您受苦了。”

首辅只是笑了笑,唤来李管事,说道:“你去把钱小子叫来。有些话一次讲明白了省事。”

第八十一章 首辅殡天

李管事赶到四合院的时候,钱进正准备出门。

眼下还不到未时,他准备去酒坊转一下,顺便再去看看铁匠坊建的怎么样了。见到李管事气喘吁吁的样子,他的心脏没来由的紧了一下,问道:“李管事,首辅他老人家可还好?”

李管事摆了摆手,喘了几口气才说道:“是……徐布政到李府了,首辅着我来……请你过去。”

“徐世伯到京城了?”钱进这段时间心里一直有些颓丧,听到徐宝禄进京的消息大喜过望,连忙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尚未安顿下便去拜见首辅了。”李管事回道。

钱进皱了皱眉,心中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当下便同李管事一同赶往李府。这段时间他的杖伤虽然已经愈合,但行走得快一些便有些生疼,此时也顾不得这些了。

到了李府,钱进一眼瞥见坐在太师椅中的首辅,见他暂时无碍,心中的担忧稍稍减轻。徐宝禄正恭敬地立在太师椅一侧,手中端着一碗汤药细心伺候首辅服食。

钱进没有出声打扰。等徐宝禄喂完药,他上前一拜,躬身说道:“首辅身体可大好了。”又朝徐宝禄行了一礼,问候道:“徐世伯,一载未见,学生甚是想念。”徐宝禄点了点头,似乎心情不佳。

首辅望着钱进微微笑了一下,又朝徐宝禄招了招手。两人对视了一眼,于是一同上前听候首辅训示。

“今儿个……你们两个都来了,老夫……心里高兴,正好一起吃个晚饭,也算是给宝禄接风了。”首辅说完这几句话,呼吸有些急促。

徐宝禄和钱进连忙答应。两人都劝首辅少说话,多休息。

“自个儿的身体自个知道。”首辅顿了顿,望着钱进说道:“徐宝禄是老夫的门生,算起来他也是你的座师,今日老夫厚着脸皮收你做我的门生,你看如何?”

钱进听得有些意外。旁边徐宝禄扯了扯他的衣袖。他缓过神来,当即跪在地上对首辅行三拜九叩之礼:“学生钱进,愿拜首辅为师。这些日子您老人家言传身教,学生早有拜师之意,却恐唐突了您。”

“呵呵呵……老夫收得你二人为门生,此生无憾了。”首辅抬了抬手示意钱进起身,却因为手上没有力气,只抬起了半尺便又垂下。

这时,李管事从屋外头端了十几道精致小菜进来,一一摆在茶几上,又拿出三个小酒杯和一壶绿豆酒搁在一旁。

钱进见状急道:“首辅,您身体不适,切莫再饮酒。绿豆酒虽然性凉,您现在的状况却依然喝不得呀。”

首辅轻轻笑了下,说道:“今日是我们师徒仨团聚的日子,老夫高兴,谁也别拦着我。”说罢,他示意李管事尽管倒酒。

李管事犹豫了片刻,只得从命。他倒好酒之后,小心递到首辅手里,又给徐宝禄和钱进各倒了一杯,接着便恭敬退出书房,轻轻合上了门。

首辅端着酒杯闻了闻,却不言语,似在追忆往事,良久后才说道:“往后,我陈国便拜托你二位了。以后不管有什么难处,想想老头我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说罢,首辅将杯中酒饮尽。

接下来,首辅询问了一下徐宝禄在广东的近况,精神头似乎越来越好,脸上隐隐有红光浮现。

徐宝禄见状大惊。他是过来人,知道这是老人家回光返照的迹象,当即便对钱进使了个眼色。钱进会意,借尿遁出去了一趟,对等在门口的李管事小声说了几句,嘱咐他尽快把消息递到宫里头去。

李管事服侍首辅十多年,听得首辅时日无多,眼泪扑簌簌的留下。不过,他也明白事情耽搁不得,略一擦拭了一下眼眶便朝门口奔去。

等钱进回到书房的时候,徐宝禄正给首辅的碗里夹一些重口味菜。首辅吃了几口,笑道:“老夫这两年忌口,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钱进见首辅吞咽困难,连忙给他舀了一小碗鱼汤,小心喂他全部喝完。半柱香之后,首辅示意自己已经吃不下了。

两人一顿忙乎,将茶几收拾干净,然后垂手站立听候首辅的训示。若不出意外,这可能是首辅这一生最后的一次谈话了,显然至关重要。

首辅稍作休息,对徐宝禄说道:“你在官场上也打拼了二十多年,出任首辅老夫是放心的。唯独有一点需要提醒你,这做官吗,一味的中庸也不能成事,有时候也需要些杀伐震慑人心。”

接着,他指了指钱进,笑道:“这小子看着像个书生,做起事来却有着股狠劲。一个卖官案,愣是让他给扒了三百多万两银子出来。若是你二人联手,将来何事不成?”

徐宝禄惊异地望了钱进一眼。显然他才入京,尚未听到卖官案的消息。

首辅休息了片刻,对钱进说道:“老夫其他的倒是不担心你,却要求你一件事。”

“不敢,首辅您吩咐便是。”钱进慌忙答道。

“将来若是皇家对不住你,请你看着老夫的薄面,看着天下苍生的份上多忍让一些。”说罢,首辅拿手指了指天。

钱进一时不解,思忖片刻后才明白首辅意指外公召唤光束的事。这段时间钱进也分析了一下,那所谓的光束多半是类似于激光一般的武器。当年外公便是凭着这件大杀器,轻松灭掉了北辽二万骑兵部队。若是外公百年之后将这件大杀器传到自己手里,想必是会有人忌惮的吧。且不说这事是真是假,眼下首辅这个状况,他只得应下来再说。

接下来,首辅又对朝中大员一一作了点评。

“梅祭酒虽然是个老学究,却还有几两骨头。”

“工部的曹尚书贪婪,心里却还是有个度。”

“兵部的丁尚书是个忠义之辈,只不过是缺少些机会。”

“翰林院的郭大学士是个可信赖之人。”

……

钱进和徐宝禄两人一一记下。能混到一二品大员的官员,学识能力都是不差的,只不过在官场这个大染缸里熏染了几十年,最后都不是原来那个“满腔热血酬知己”的学子了。

首辅絮絮叨叨的说了小半个时辰后,人已经有些支持不住。钱进便提议将首辅移至卧房,首辅点头同意了。等钱进轻轻抱起首辅的身子,却发现他原来这么轻,抱在手里跟棉絮一般。

两人帮衬着将首辅挪到了卧房之后,服侍他躺下,本欲再劝他安心静养,却发现他已经睡去,于是心下稍安。今日说了这么久的话,首辅的精气神已经透支。

徐宝禄见首辅的呼吸声时有时无,并且细而无力,知道首辅已经难以为继。他给钱进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出了房门。

“首辅的家人没有来京吗?”徐宝禄一出门便问道。

“晚辈这几个月也时常来李府,却一次都没见过首辅的家人。首辅重病,莫非他家里未曾得到消息?”钱进也有些纳闷。

正说话间,门外头有人高呼“太后驾到”。徐宝禄连忙领着钱进迎接。不多会,太后和陛下两人出现在走廊的一端,身后只跟了洪公公和两名太医。

“首辅怎么样呢?”太后走到徐宝禄跟前时停下,问道。

“回太后,只怕首辅的时日不多了。”徐宝禄小声回道,紧接着又说道:“刚刚已经睡下了。”

太后一脸凝重之色,吩咐太医赶紧为首辅诊治。

这时,屋里头传来首辅的声音:“是太后来送老夫了吗?”听说老人家要走的时候,这听力是出奇的好,估计首辅也是这般。

太后听到首辅的离别之语,眼角有些湿润。她背着众人在门口伫立了一小会,片刻后她擦了擦眼角,推门而入。皇帝自然也跟在身后。洪公公则站在门口等候,同时轻轻的带上了门。

钱进瞅着这个机会跟旁边一位太医请教首辅到底是什么病症。要知道寻常痔疮虽然麻烦,但还不至于病死人,只有大出血时才会危及生命。那名太医犹豫片刻后才说是毒疮,也就是所谓的“癌”。听到这个解释,钱进长叹了口气:这病已经非草木之力能够奏效了。

约摸一刻钟后,太后和皇帝两人从首辅的房间出来,脸有悲戚之色。行至徐宝禄跟前的时候,太后吩咐道:“徐首辅,早点准备首辅的后事吧,所有的用度花费都从宫里出。”

徐宝禄听了这话,赶忙领旨谢恩。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太后刚刚称自己为首辅,心说道:“莫非太后与首辅刚刚已经将下一任首辅敲定了?

是夜,徐宝禄和钱进两人守在首辅房中,不敢离开半步。

…………

皇宫,太后一个人坐在仁寿宫,也不要人陪着,就那么望着天外发呆。当年,若不是首辅力挽汪澜,她和皇帝孤儿寡母的,只怕早都死于明王之手了。可以说,没有首辅,就没有她和皇帝的今天。因此,今日在首辅的卧房里,她让陛下对着首辅叫了声“亚父”,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明她的心意。

突然,一道流星划过,把她惊得花容失色。没多久,便有钦天监的官员来报,说有相星陨落。太后沉默良久,望着李府的方向喃喃说道:“首辅他老人家……去了。”

江西平昌府。文天正这天用过晚饭之后便一直心神不宁。本来他平时习惯早睡,今日却怎么都无法入睡。他把吴伯唤了起来,两人坐在院子里说些往事。

一抬眼,天边一道绚丽的流星划过长空,正好被天正公看见。他伫立片刻,抬起钱进为他打造的假腿走了几步,叹道:“老兄弟,是你仙去了吗?这些年苦了你了。你放心,老夫要不了多久就过来陪你了……”

第八十二章 尸未寒,敌踪现

首辅走的时候很安详,就好像熟睡了一般,脸上还挂着欣慰的笑容,又好似放下了千斤重担。

一直以来,他希望自己归隐山林,或采菊东篱下,或垂钓翠湖边。可惜,这个愿望一直未能实现,但是今日他老人家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假如世间果真有神明的话,这也是对他的一种恩典吧。

有的人相识了几十年,却依然形同陌路;有的人只认识几天,却已经是莫逆之交。钱进与首辅之间就属于后者。虽然老人家去了,钱进却没有一滴眼泪,反而有些欣慰,心里头反复说着一句话:安心去吧,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徐宝禄此时也是感概万分。这些年,他在官场上起起伏伏,每次失意的时候总有一双手将他从泥泞中解救出来;遇到难以决断之事,首辅总是可以避重就轻,给他指出一条明路。昨夜,太后竟然将下一任首辅之位传给了他,想必是首辅临终前的重托。可以说,没有首辅,就没有如今的他。

对于后事,首辅留有遗训,只允许吊丧,却不能大操大办。他老人家操持国库几十年,每天都在为陈国的国库开销绞尽脑汁,临到走了也不愿意再浪费国库的银子。

徐宝禄作为一名官场老手,其卓越的处事能力便在此刻体现出来。

首辅的家眷不在京城,他便自领了治丧总管的职务。待为首辅擦洗完身体、换上寿衣之后,紧接着他便将李府上下五十多人唤到一处,报丧、迎客送客、端茶送水、上香添油、挂幔守灵等诸多事务均有专人。

众人忌惮徐宝禄新任首辅的身份,不敢造次,领了事务之后便分往各处。

钱进琢磨着李府内人手有些不够,便要李管事拿自己的千户腰牌去花间坊找老范,紧急抽调三十几人前来帮忙。中途,他从李管事那里知晓首辅并无什么积蓄,便从宝儿那里支了一千两银子作为备用。

诸事准备妥当。

第二日清晨,首辅的灵柩已经停在了李府的前厅,厅房各处也挂上了许多白灯笼和引魂幡。徐宝禄和钱进全身披上缟素,立于灵前静等着前来吊丧的人上门。

俗话说,人死账清。即便首辅在朝堂上与人有过恩怨,那也是为了公事。如今人已经仙去了,若是仍记着同朝为官的情谊,前来吊唁一下,便等于将过往一笔勾销,也好让首辅走的安心。

不过,京城大清洗刚刚结束,对首辅心生怨恨的官员肯定不在少数。徐宝禄也拿不准等下会有多少人上门。

出人意料的是,第一个登门的竟然是太后和陛下,而且两人都穿了一身素衣。

徐宝禄和钱进赶忙将她二人迎至灵前,同时心里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太后亲自前来吊丧,等于是给满朝文武一个态度:你们来不来那是你们的事,只要你们不怕秋后算账。

太后上完香之后便坐在徐宝禄准备好的一条软椅上,面若寒霜的盯着前门方向。皇帝也坐在一侧,神色有些不善。

太后和皇帝去了李府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刻钟后,李府的门前开始热闹起来,不断有车马停靠。

第一个前来吊唁的是梅祭酒。老祭酒拜见太后和皇帝之后,当即扑倒在首辅的灵前,声泪俱下,将首辅的生平和功勋一一道来。不愧是中原理学大家,他哭诉出来的竟然是一篇文采极佳的祭文,至动情处,甚至以头触地。

徐宝禄跪在首辅灵前还礼,见梅祭酒悲痛,且不说他是真情还是假意,赶忙起身扶起,同时说道:“梅祭酒还请爱惜些身体。”

梅祭酒以袖拭泪,踉跄着从地上爬起,垂手站立一侧。

紧接着,翰林院郭大学士、工部曹尚书、兵部丁尚书、礼部史尚书、督察院范御史等大员一一上门,似约好了一般。

范御史望着首辅的画像,泣不成声,口中喃喃重复着几句话:“悲哉首辅,国失栋梁;哀在世简,吾失挚友……”其情之切、痛之深,连太后和陛下也为之动容。

各科道的大员登门吊唁之后,其他京官自然仿效。李府一时间竟然人满为患。徐宝禄担心太后和陛下安危,便跪请两人先回宫去,以免有刺客突袭。太后回宫之后,徐宝禄又吩咐仆人伺候茶水酒饭。

七日后,首辅的灵柩移往报国寺,待停满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可起灵回苏州了。

…………

首辅的头七还没到,紫荆关外二十多里处,一队人马在草地上疾驰着,为首的是一名身穿锦衣短袍的青年,面皮白皙,长着一对三角眼。

此人便是曾与钱进争讼过的陈雄。自从他挨了几十大嘴巴子之后,便曾扬言报仇。杨梅诗会的时候,他还曾与钱进照过一面。那一次他虽然面上恭敬,实则是恨不得将钱进杀之而后快。奈何静公主严令不得多生事端,他才将这口气忍将下来。

京城大清洗之前,他便按静公主的吩咐出城安排接应事宜,等静公主一行安全撤往山东之后他又领着二十多人前往关外。

关外的风冷,却冷不过他此刻的心情。他望着远处的草原,喃喃说道:“钱进,终有一日,我会亲手割下你的头颅,还要做成一个酒壶。不,要做成夜壶。如此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半个时辰后,北边一处高坡上现出一队人马,细细看去竟然是蒙古鞑子的骑兵。

陈雄见到这队人马,脸上浮现一缕笑意,朝身后的人马一扬手,一行人快马加鞭朝高坡驰去。等他上了高坡,对面一名黑脸虬须大汉骑着枣红马走出,身上披了重铠,只见他抱拳说道:“我乃瓦剌王子阿古拉,在此已恭候先生多时。”

陈雄将马挺住,也抱了一拳说道:“浙江陈雄,此次奉静公主之命特来拜会王子阁下。”说罢,他朝阿古拉身后望了一眼,见漫山遍野的都是骑兵,人数约摸有三四万人,便笑道:“王子阁下莫非是准备奇袭京都?”

“正有此意。”阿古拉哈哈笑道:“只等先生带来京城的情报,我五万草原劲旅便准备出动。”

陈雄笑了笑,摇头说道:“王子阁下莫非以为诺大的一个陈国,岂能是你这区区几万兵马便能拿下的?”

阿古拉听得陈雄嘲讽之意,脸色有些不悦。他旁边的几名将领准备冲出,杀一杀陈雄的威风。

阿古拉连忙拿缰绳拦住部下,寒声说道:“素闻明王有大志,又韬光养晦了这么多年,只需挥兵北上便可将京城一举拿下。先生何必大老远跑到草原来与本王子见面?”

“王子此言差矣。明王不动,不是不想动,而是暂时还不能动。来的路上我便听说首辅已经归西,只是京城三大营也已经不知所踪。若是所料不差的话,京城已经张开了罗网,就等着王子您上钩。因此,鄙人此次面见王子,是来阻止您出兵的。”

“李首辅归西了?”

“正是。这老头临到死了居然还来了招大清洗,害静公主折损了好些人手。”

阿古拉鄙夷地望了陈雄一眼,说道:“听闻李首辅乃治国之能臣,你一位先生,怎能对一代大贤如此不敬?”

陈雄笑了笑,说道:“鄙人怎么做,还轮不到王子来指教。别忘了,若是李首辅在,你阿古拉便永远只能在草原上喝西北风。”

阿古拉冷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说道:“既然陈国已经布下埋伏,那我阿古拉也不吃这眼前亏。就此告辞。”说罢,他一扬手,身后的骑兵便开始缓缓后撤。

陈雄也不阻拦,阴恻恻地来了这么一句:“王子若是想要成事,便等着明王的好消息,到时候里应外合,何愁大事不成。”

阿古拉呵呵笑了下,说道:“那便等先生的好消息了。”说罢,他调转马头追赶他的亲随去了。

第八十三章 入主文渊阁

首辅的丧事料理完毕后,徐宝禄与钱进在李府随便找了个地方和衣睡下,这一睡就是大半天。徐宝禄本来一路北上,还没来得及歇口气便赶去见首辅最后一面,这些日子又几乎没怎么合眼,人早已累脱了。

至傍晚时,徐宝禄睁眼第一件事便是李府这一大家子的安顿问题。

李府这座宅子是先帝赏给首辅的,到时候皇家要不要收回去还是个未知数。徐宝禄虽然已经荣升首辅,可若是常住在李府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待此间事了他便准备搬到广东同乡会馆去。因此,李管事和五十多名仆人,以及常住在李府的那个戏班子的去留必须有决断。

两人在东书房用了些斋饭之后,便开始商议。钱进见徐宝禄面有难色,便提议道:“世伯,首辅去了,不能人走茶凉,这些人若是愿意,晚辈养他们便是。”

“那些仆人帮着干点活还可以,可戏班那十来位年轻女子如何处置?”徐宝禄问道。

“晚辈其实也没想好,到时候再说吧。”钱进笑了笑,说道:“倒是那些女子是何身份,晚辈一直有些疑惑。”

“都是首辅收留的一些落难女子而已,别想歪了?”徐宝禄有些不悦地说道。

“那就好办,若是她们愿意学一门手艺,晚辈正好开了间裁衣坊,就在正南坊。”

“你开作坊的事我也听首辅说起过。你说你来京城几个月,怎么净琢磨这些事了?”徐宝禄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若不是晚辈有几间作坊,李府这些仆人怎么安顿?”钱进含笑反问道。

徐宝禄叹了口气,说道:“也只能如此了。”

钱进喝了些茶,打算把破除海禁的事跟徐首辅商量个章程出来。海运之事太后和陛下都已经准奏;李首辅又曾说过徐宝禄来京城便是他准备的第二把火,至于这把火要怎么烧,李首辅却从未说起过。于是,他将几个月前与李首辅商议破除海禁的事说了下。

徐宝禄闻言思忖了一番,片刻之后连连抚掌赞道:“妙啊,不愧是恩师的决断。”

见钱进面露疑惑之色,徐宝禄笑着解释道:“四个月多之前,有许多异人因为海禁之事曾到广东布政使司交涉,我当时也难以决断,便给首辅去了封书信。首辅回信里只说将这些异人全部带到京城,却没说如何处置。如今听你一说,我倒是已经明白了首辅的用意。”

“世伯是说让这些异人入京,好让太后与官员近距离了解他们?”

“正是。我陈国号称天朝,眼高于顶,看不到异人的长处。只有让太后他们走近了看,知道别人也有我朝需要仿效的地方,这海禁才有破除的可能。这几天我找个机会促成一下此事。”

“这破除海禁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世伯不多休息两天?”

“国事耽误不起。”徐宝禄对着那副猛虎下山图沉默了半响,良久后才说道:“首辅半生辛劳,如今他老人家去了,我辛苦点又算得了什么?”

钱进听了这话不由得也有些伤感。

首辅生前最大的期望便是归隐,如今西去了,他这个做门生的自然得想办法成全。略一思忖,钱进起身对徐宝禄说道:“世伯,如今您兼着吏部尚书的职,晚辈正好跟您告个假。等明年春天一来,晚辈便打算将首辅的灵柩送回他苏州老家安葬。”

徐宝禄返头盯着钱进看了片刻,点头说道:“世侄有心了。如今我尚未入朝,确实有些走不开。”

两人又商量好起灵的日子,还有相应的人手配制。

…………

第二天清晨,一场明争暗斗正在奉天殿上演。

早有人得到消息,徐宝禄将出任内阁新一任首辅。一个地方大员直接出任首辅,这在陈国也是头一遭。

王尚书归隐后,内阁副首辅的位置一直空缺;李首辅仙逝,首辅的位置也空了出来。朝堂之中不少大员满心期盼,这段日子也经常去太后那里说项,明里暗里的法子都用了,为的就是争这两个位子。

大臣们的这些心思,太后心里自然清楚。

陛下新登大宝的时候,有大臣跳出来说陛下年幼不能打理好朝政,更有甚者还有人说要迎接明王入京。那会是李首辅杀了几个出头鸟才压下。

如今,太后威势已然养成,又岂会让朝堂的权力更迭出现变故?因此,今日太后破天荒的参加了早朝,为的就是堵住众位大臣的嘴巴,为徐宝禄接任首辅之事站台。不光是首辅,副首辅的位置太后也拟定了人选,直接点了翰林院大学士郭广明出任。

徐宝禄趁热打铁,递上了一份吏部补录官员的人选。黑衣人夜袭镇抚司的时候,将柳侍郎一干人等杀了个干净,吏部都快成了个空壳。昨夜,徐宝禄心中一盘算,将补录官员的名单造册,今儿个一上朝便呈给了太后。

新任首辅的第一份奏章,太后自然要给些面子。另外,吏部如今已经成了徐宝禄打理的地方,太后也不会多加干涉,只象征性地划掉了几个名字,其余的一概准奏。出任吏部左侍郎的便是钱进参加广东秋闱的主考官林佑堂;右侍郎依然由安如海出任。

这右侍郎本无甚实权,安如海又是个老学究,因此平安度过了这次大清洗。徐宝禄也不想给人留下任人唯亲的骂名,便决定干脆由他继续出任右侍郎。

对于徐宝禄的这份官册,群臣虽有怨言,奈何有太后帮着说话,最后也不了了之。

太后深知打一棒子要给个甜枣的道理。

接下来,她又钦点了六十多个人名,多是前些天大臣们去仁寿宫跟她提起过的。虽然当时她没表态,但其实心里一直有本谱。若是确实有些才华的,她也不拦着。一来算是给这些大臣们一个补偿;二来,也是为了填补大清洗后的官员空缺,以实现朝堂的平稳过渡。

如此安排之后,得到好处多的自然是暗自窃喜;没有得到实惠的也只能怪自己去太后那里走动的少了。

这样一来,徐宝禄在朝堂之上总算有了立足之处,接下来他需要办几件大事才能彻底站稳脚跟。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他已经早早地备下了,只等着鸿胪寺的折子一到皇宫,他便开始发力。

退朝之后,徐宝禄去了文渊阁。

望着首辅呆了几十年的值房,还有桌案上高高堆起的那些奏章,徐宝禄心里没来由的冒出来一句从钱进那里听来的口头禅: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天若要塌下来,就让我徐宝禄先撑着吧。”

第八十四章 艾米莉寻夫

第二天清晨,史华德一家来到了四合院。

自从来到京城后,他一家与二十多位异人都被安排住在了鸿胪寺礼宾院,把鸿胪寺卿黄文涛给忙坏了。无他,这些人都是新任首辅徐宝禄带到京城来的。况且,锦衣卫左指挥使将这些异人引到鸿胪寺时,更是点明史华德是替先帝施洗过的,他一个正四品的官员,怎敢不好生伺候?

艾米丽在鸿胪寺住了三天便呆不住了。

同行的这些异人当中有几位年轻的军官,长得也挺英俊帅气。这几位年轻军官坐等天朝的召见,无所事事,又见艾米莉姿色绝佳,于是便每天都围着艾米莉转,今天邀请她去见识一下陈国的“商业街”,明天又提议去郊外秋游。

艾米莉不胜其烦,便缠着鸿胪寺少卿李少保去找钱进的住地。她的陈国话很流利,李少保听得清清楚楚,这位洋妞找的正是新任首辅的同门、今年的新科状元。内心震撼之余,他好言相劝,把钱侍讲正与徐首辅一同主持老首辅丧事的事情告诉了她。

艾米莉无法,只得耐着性子等候。到第八天的时候,她得到消息,钱进已经回家了。于是她一大早便梳洗打扮,胡乱用了些早餐,便扯着李少保和史华德夫妇寻“夫”去了。

钱进此刻还在睡梦中。

徐宝禄休息一晚第二天便可以精神奕奕地去上早朝,他可不行。如今他“杖伤未愈”,需安心静养一百天,算算日子到如今才休息了二十多天。况且,他还在“长身体”。

李少保领着几人到了四合院之后,便在院中安心等待。

老钱一家子见到史华德一家自然是欣喜异常,看茶倒水不在话下。艾米莉没有见到钱进,一双大眼睛不住的询问宝儿。

宝儿会意,便朝钱进的房间努了努嘴,眼神也有些躲闪。自己哥哥有了相好的事,她实在说不出口,也担心艾米莉伤心。

钱进在蚕娘的房间正睡得香,听得屋外热闹非凡,还以为是来了串门的。昨夜,他回来时老钱便已说起过,这几天不断有人上门,期待能与他见上一见,多是些攀交情送好处的。

他有些烦躁,便拿枕头捂住脑袋,片刻之后,却发现自己已然无法入睡,于是穿了一套中衣就睡眼惺忪地开了门,准备将来人赶出去再说。结果一出门,一道靓丽的身影正立在门口,趁他不防备,直接一跃便跳到他身上,两腿勾在他腰间。

李少保瞧得暗暗咋舌,心说这当朝的红人原来是个好色之徒,将来肯定成不了大气候。不过,想归想,他面上依然沉静,上前一步说道:“钱侍讲,本官乃鸿胪寺少卿李少保,今日登门是为护送史华德先生一家而来。如今人已送到,本官便告辞了。”

钱进闻着一股清香,正眼一看,发现面前之人是艾米莉,当下便有些尴尬。不过,他好歹当了人家好些年的哥哥,抱一抱也没什么。

听到李少保说话,他示意艾米莉先下地再说,又捏了捏她脸蛋,打趣道:“你最近都吃什么啦,长这么重?”紧接着,他打量了一眼李少保,抱拳说道:“李少卿,有劳了。用过早饭吗?不如在我这儿再吃点?”

李少保见到钱进跟艾米莉“打情骂俏”,更加笃定钱进是一名好色之徒,于是客套了几句便告辞了。

钱进对李少保匆匆离去没怎么在意,径直走到史华德跟前给了他一个深深的拥抱:“史华德先生,又见面了。”紧接着他又走到珍妮跟前单膝屈下,吻了吻她白嫩的手背,笑道:“珍妮小姐,您越来越漂亮了。”

珍妮笑着回了一句:“一年多不见,学会耍嘴皮了呢?”

“哪有的事,这不见到你们太高兴了呗。”钱进打着哈哈说道。

丁伟媳妇见来了客人,便炒了些新收的葵花籽,闻着喷香。众人坐在院中那颗老槐树底下磕着瓜子喝着清茶,说着这一年多的往事,四合院的上空不时有笑声飘荡出。钱进就那么吃吃地望着院子里的人,听着众人的欢声笑语,这段时间心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放松了。

约摸半个时辰后,宝儿拉着艾米莉神神秘秘地进了她的卧房,似要商量什么“机密大事”。

珍妮望着离去的那一对可人儿,脸上浮满了笑意。良久后,她返过头来跟钱进说道:“艾米莉已经十五岁了,按你们陈国的风俗,到了十六岁就可以嫁人了。”

“十六岁还有许多好玩的没玩过,还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没去过。那么早就抱着个娃,天天操心柴米油盐的事,多没意思啊。”

“唉……”珍妮叹了口气,说道:“艾米莉这孩子大了,心里也有了自己的主见。这些日子我算是看出来了,她喜欢你。”

钱进之前听宝儿说艾米莉的事情,每次都是敷衍过去。今日珍妮相问,他不得不正视。略微思忖一番,他红着脸回道:“珍妮小姐,艾米莉小时候经常跟我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蟹,淘气的时候还被我打过屁股了。”

珍妮一双美目盯着钱进瞧了一会,知道他这是婉言拒绝,于是不再言语。

文氏对艾米莉知根知底,她又与珍妮交好,也不希望这么好的一个洋妞媳妇跑了,便打圆场说道:“珍妮小姐,进儿如今也还不满十七,等他俩再大个一两岁再说不迟啊。”

刚说完,艾米莉从宝儿房间里面气冲冲的跑出来,脸上还挂着泪痕:“我已经不小了,已经可以选择自己爱的人了。进哥,我的眼里容不下别人,只有你……”说罢,她哭着往院子外奔去。

文氏和宝儿怕她想不开,连忙追出去。钱进回想起刚刚艾米莉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长叹一声,心说道:这缘分多了也不是件好事啊。

史华德看了钱进一会,将他那副水晶打磨的眼镜搁在桌上,说道:“钱进,我向来不关心别人的私事,但艾米莉的事我不能不管。你是不是已经心有所属了?”

钱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蚕娘的下落一直不明,他心里一直愧疚。再加上明王一直在南方窥伺,外婆的大仇也没有报,他自己手上到如今还什么凭仗都没有,根本没有心思顾及自己的终身大事。蚕娘自然不一样,那是水到渠成。

史华德见钱进面露男色,便知趣地不再提此事。

约摸一刻钟之后,文氏和宝儿扶着艾米莉有说有笑地进了院子,令院子里众人暗暗称奇。钱进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心说这娘俩该不会是一个卖儿子,一个卖哥哥了吧。

第八十五章 给太后的信

中午,史华德一家留在了四合院吃饭。文氏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广东特色菜。虽然没有海鲜,艾米莉他们也吃得有滋有味。

小憩片刻之后,钱进将史华德请到了书房小坐。他自己则在桌案上铺了一张干净的白宣。略一思量,他拾起桌上一根细狼毫笔在纸上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封信,信中内容全部以正楷字书写。待墨迹干了之后,他将那封信盛到了史华德面前。

史华德狐疑地望了一眼,小心接过信纸。信中如是写道:

最尊敬的太后阁下:

八年前,臣携妻入朝觐见先帝。今日再临京城,先帝却已蒙主的召唤进入理想国度。回想先帝音容笑貌,臣心有戚戚。

这些年,臣蒙圣恩暂住观海城。有异人问及:先帝如何?太后如何?臣皆如是答道:先帝仁厚,乃不世之明君;太后高雅,更有沉鱼落雁之姿。如今,先帝与太后的荣光早已在异国散播。异人仰我大陈之繁华,思先帝之仁德,慕太后之风姿,往天国朝拜之人川流不息。

奈何去年大陈重开海禁,自此朝拜之路断绝。臣思及如此,每每惶恐不安。为先帝计,为太后计,臣恳请太后重开朝拜之路。顿首!您永远忠诚的史华德。

史华德看完信后,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这是要以我的名义给太后写封信?能告诉我理由吗?”

钱进笑着在书房中踱了几步,反问道:“史华德先生,您在陈国生活了八年,可曾听闻过这么一句话: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和尚?你竟然把我比作和尚?”史华德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不悦的说道。

“史华德先生,我并没有不敬之意,只是打了个比方。您是一名传教士,播散主的福音是你的使命;和尚礼佛诵经,每天做的都是帮人消灾解难之事。在陈国人眼里,你们确实没什么分别,唯一的区别便是:你们信仰的神不一样。”钱进耐心解释道。

史华德不答话,仍在思索钱进刚说的这些话。

钱进见状继续说道:“这次异人来京城的目的我已经听徐世伯说了。要通商可以,可必须得先把这海禁给破了。要知道,海禁可是陈国开国皇帝立下的规矩,当今太后和陛下重启海禁那也是依祖制而行。若是要太后答应通商,她的压力也不小,您至少得给她一个足够的理由是不是。”

“你说的理由便是这封信?”

“远远不够。”钱进笑眯眯的说道:“这封信顶多只能让您有机会面见太后。只有面见了太后,你才有机会把异国的所见所闻一一陈述。太后听了异国的新鲜事,自然会心生向往。你再趁热打铁把通商一事说了,这破除海禁的事便有一半的可能性了。”

“可你这信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是跟通商有关的啊?”史华德不解地问道。

“额……史华德先生,这个您可能对陈国的风俗还有些不习惯。你若是想要一个东西,你就越不能说的那么直白。要含蓄……知道不?”钱进笑着解释道。

“万一……太后看了这封信盛怒,到时候该如何是好?”

钱进走到史华德跟前,指着那封信说道:“信里面都说了,你是先帝接见过的人,还给先帝施洗过。就凭这一点,太后是不会拿你怎么样的。再说了,你把太后的美貌夸赞得全世界都知道了,她还好意思问罪于你吗?”

史华德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只是一时半会想不出关键。不过,对于钱进他还是信得过的,最终他还是答应了这件事。

又坐了片刻,他带着那封信起身告辞,领着珍妮和艾米莉一同回了鸿胪寺。钱进送到了门口。望着那远去的一家子,他心说道:这次太后应该会给史华德一个面子吧,别的要求不多,只需开放一个通商口岸便行。

傍晚的时候,钱进准备去广东同乡会馆一趟,将海禁之事与徐宝禄再商议一次。

刚到门口,他瞧见一辆带蓬马车缓缓朝四合院这个方向驶来。

“吁……”马车在四合院门口停了下来,一名金发女子带着两个包袱下了马车,不是艾米莉又是谁?

“你怎么回来了?”钱进望着艾米莉手中的包袱,奇道:“这是准备搬家吗?”

“是啊。我准备过来和宝儿一起住。”艾米莉提着包袱有些吃力,便冲钱进喊道:“过来帮忙啊。”

钱进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上前抓起她手上那两个包袱往院子里面走,脸色却有些不自然。想起今日艾米莉跑出院子的情形,还有母亲和妹妹与艾米莉一同回来时的笑容,他总感觉这是透着股奇怪,于是沉声问道:“鸿胪寺住的不方便?”

“当然了。那么多男人住里面,多不方便啊。听宝儿说你这里还有专门洗澡的地方。”艾米莉边走边观察钱进的神色,生怕他赶自己走。

宝儿在院子里听到动静,早已迎了出来。经过钱进身边时,她吐了吐舌头,却不敢正眼与哥哥相对。

钱进知道她俩打的什么主意,也不点破,将包袱放到宝儿的房间之后便出了房门,临走时丢下一句话:“要住这里可以,到时候可要干活哦。”

艾米莉见钱进没有赶自己走,心中自然是无比高兴。

…………

半个时辰后,钱进来到了徐宝禄所在的同乡会馆。听闻这里是广东一位富商开办,为的就是方便广东学子赴京赶考,总共有上房四十间,跟现代的招待所一般,吃住都可以在这里解决。

此时,徐宝禄正一个人在房间里面小酌。桌上摆了三个小菜,旁边还有一小壶酒。见到钱进来访,徐宝禄举杯问道:“世侄用过晚饭没?不如陪我喝几杯?”

“正有此意。”钱进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掏出一个青花瓷酒壶,搁在桌上:“酒算我的。”

徐宝禄打开酒壶闻了闻,眼神亮了起来,本欲唤来小二多点几个小菜,钱进已抢先说道:“世伯只管坐着便是,刚上楼的时候晚辈已经叫过菜了。”说罢,他端起酒壶给两人都倒了一杯酒,举杯敬道:“世伯,这段时间辛劳,晚辈陪您喝一个。”

徐宝禄依言,喝过之后连声赞道:“好酒。只怕喝了你的酒之后,再喝别的酒便没什么滋味了。”

“世伯放心便是,只要您想喝酒,晚辈这边管够。”钱进笑道。

徐宝禄孤身一人在京,除了公事,处理完政事之后也没什么好的去处,正好今日钱进前来作陪,他心里一高兴,便多喝了几杯。两人推杯换盏,不一会儿都有些面红耳赤。

吃了些菜之后,钱进将写信给太后那件事道了出来,也好让徐宝禄有个心理准备,万一太后问起,他也可以应对。

片刻之后,徐宝禄略连说可行。他望着钱进大有深意地说道:“怪不得恩师经常夸赞于你,今天看来你的确当得起。这拿捏人的心思,你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世伯谬赞了,我这是些小技俩,上不得台面。”钱进顿了顿,继续说道:“关键的一步还在世伯您这里。”

“哦?说来听听。”

“您想想,史华德到太后面前吹嘘一番之后。依太后的习惯,必小心求证一番才是,看看这异人到底有何长处。到时候,世伯这里还得拿出些干货才行。”

“哈哈哈……想不到你小子居然已经想到这一步了。”徐宝禄心情大好,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接着说道:“不瞒你说,这次来京的异人里面有我另外一位好友,名字就叫窦玛力。他虽然是一名传教士,但天文、数学等无一不通。有他在,太后定不会失望。”

“不如办一个酒会,咱们陈国和异人那边各出几位能人异士,给他们来一个思想的碰撞。到时候再请太后和陛下一起做个见证。”钱进提议道。

“此法甚妙。”徐宝禄脸上兴奋之情难掩,片刻之后似乎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异人精通天文数学,我大陈虽然对此也有涉猎,但并不专注,到时候恐失了太后的面子。”

钱进从怀里变戏法一般掏出一本书递给徐宝禄,正是二师兄宋天学所著的《天工考》:“此书一出,只怕异人不佩服不行。”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到时候若是异人向世伯求这本书,晚辈有个条件。”

“世侄请说。”

“必须在陈国呆满十年才行,而且必须签订契约。”

这本《天工考》可是说是一本大百科全书,里面涉及到冶炼、农业、轻工业等方方面面,在如今这个世界其价值不可估量。若是此书传到海外,只怕会对陈国不利。

前世的时候,便有M国处处刁难自己的国家。只要是先进的工艺,M国全部对国人实行技术垄断。今日自己完全有理由这么做。

徐宝禄将《天工考》只翻看了几页,便已发现此书的价值。若不是事关酒会成功举办和陈国的颜面,他甚至都不想拿出此书。良久后,他沉声说道:“此书价值的确不可估量。可世侄为什么约定个十年的期限?”

钱进笑答道:“十年之后,我陈国若还停留在此书的阶段,那还不如便宜了异人。”

徐宝禄点了点头,说道:“你放心,异人极为注重契约,到时候他们求书的时候我再应对不迟。”顿了顿,他又问道:“举办酒会没有问题,可这语言的交流倒是有些麻烦。听闻你有个妹妹会说洋文?”

“额……世伯,莫非诺大的一个陈国,莫非连几个会说洋文的都找不到?”

“不是找不到。是你家既然有此等良才,我又何必舍近求远?”徐宝禄哈哈笑道。

钱进虽然百般不情愿宝儿去抛头露面,可碍于徐宝禄的面子,他最后勉强答应。谁叫自己提了酒会这么一档子事呢?

第八十六章 初见窦玛力

第三天下午,宫里头来人把钱进叫到了仁寿宫。

钱进心里头嘀咕:莫非那封信被太后瞧出端倪来了?要知道写那封信的时候,他特意用正楷字书写,即便太后怀疑,光凭字迹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麻烦就麻烦在史华德的毛笔字写的贼烂。早在观海城的时候,钱进就曾经手把手的教过他。奈何他习惯了用鹅毛笔书写,练了半年多还是写的歪歪扭扭,后来果断放弃了。

不过,钱进早已想到了这一点。如果太后问起,或者要验证笔迹,史华德大可以托辞说这封信是花了二两银子请人写的。不过,史华德毕竟是一名异人,太后应该不至于过于为难,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吗。

眼看仁寿宫马上就要到了,钱进使劲摇了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担忧给抛下。

不远处,洪公公正站在仁寿宫的门口朝这边张望,见到钱进当即换上一副笑脸迎上来:“千户让杂家一顿好等。走快一些吧,太后都等不及了。”

钱进故意将脚步放慢,行走间也带上一股迟滞之感,略微一拱手,问道:“洪公公,太后今天的心情可还爽利?”

“先别问这么多,太后已经等候多时了。”洪公公一旁催促道。

钱进点了点头,随洪公公进了仁寿宫的前厅。太后、徐首辅、梅祭酒、郭大学士、史华德,还有鸿胪寺卿黄文涛都在。

钱进匆匆与郭大学士照面过几次,只是没有说过话。今日才算正式认识。只见他四十出头的样子,穿一身红色官袍,身形高大,皮肤白皙,留着长须,长着一对鱼泡眼,似长年没有睡好觉一般。

还有一名异人钱进从没见过,此人穿着身燕黑色及膝长袍,戴着顶高帽,留着大胡子,戴着副金边眼镜,看年纪应该有四十出头。

钱进躬身朝太后行了一礼,又朝在座的官员各施了一礼,说道:“太后万安,召见微臣不知有何吩咐?”

太后抬手从旁边茶几上取来一张纸,笑道:“听闻殿试的时候你写了一手狼豪小楷,老首辅多有称赞,你再看看这一手字怎么样?”

洪公公用了一个盘子盛了那张纸端了过来。钱进只一眼便已认出那正是三日前自己帮史华德写的那封信。

他强掩住内心的慌乱,拿起那封信佯装端详了一下。片刻之后,他将书信放回盘子里,又拿眼瞥了一下徐首辅和史华德,这两人此时正坐在太后下首处喝茶,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这事你自己弄出来的,还是你自己收场最好。

钱进定了定神,恭敬说道:“太后,此人这一手书法行笔流畅,笔锋圆润,没有几十年功力只怕练不出来,微臣自愧不如。”饶是钱进两世为人,也差点笑出了声。这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吗?

再看徐宝禄,此时他正紧绷着嘴唇,似乎下一刻就要爆笑出来。史华德则板着脸,一双眼睛紧盯着地上的金砖地面。

“算你识货。虽然你是今科状元,却也不能故步自封,到时候免得让异人比了下去,传出去说我大陈无人。”顿了顿,太后抬手虚指下首处那名大胡子异人,说道:“这位传教士先生名叫窦玛力,泰西国人。”

钱进连忙上前拱手行了一礼,说了句“久仰”。那位被称为窦玛力的胡子大叔也起身行了个脱帽礼,紧接着也不管钱进乐不乐意,张开一双臂膀给钱进来了个熊抱,差点没让钱进背过气去。

客气几句之后,太后示意钱进落座,紧接着说道:“这次异人来我陈国朝拜,诸位不可怠慢,所有的用度开销皆由鸿胪寺操办。”

“是。”黄文涛起身领旨。

紧接着,太后又吩咐道:“徐首辅提议的酒会便在谨慎殿举行。梅祭酒,郭大学士,到时候你二位分别从国子监和翰林院挑选一些贤才出席。到时候哀家和陛下也会出席。”

梅若亭和郭广明连忙起身领旨。

此刻,钱进想给徐宝禄竖个大拇指。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说辞,太后居然这么爽快的答应举办酒会。

正当钱进以为没自己什么事的时候,太后盯着钱进打量了一会,说道:“钱侍讲,这都二十多天了,你的杖伤可都好了?”

“回太后,外伤已经好利索了,只是筋骨还有些疼痛难忍。”

“那正好,这段时间你也不用上朝,陪窦玛力和史华德两位传教士先生好好在京城转转。”

“额……是。”

此间事了,太后不再说话。徐宝禄等人连忙领着史华德和窦玛力行礼告退。

出了仁寿宫之后,徐宝禄故意放慢了脚步。钱进会意,连忙几步跟上。两人与其他几位官员拉开了些距离之后,钱进问道:“徐世伯,太后这次倒是挺干脆的啊。”

“有何不妥?异人来陈国朝拜又不是第一次。”顿了顿,徐宝禄寒声说道:“以后这种欺君的事切莫再犯,若是让太后知晓你诓骗于她,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是,晚辈下次再也不敢了。”

“嗯。这次与异人交流的事,你多上点心。若是能给大陈涨些颜面,太后一高兴,指不定给你升个官都有可能。”

钱进微微一笑,说道:“这点请世伯放心。晚辈若是不能让窦玛力先生长些见识,我自己再去领二十大板去。”

徐宝禄点了点头。快出承天门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往文渊阁理事去了。钱进则一个人优哉游哉的出了承天门。结果还没走多远,一眼瞧见郭大学士正在前边等候。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上前拜见。

郭广明见钱进行礼,冷哼了一声,说道:“亏你还记得我这个掌院学士。自从你入朝为官以来,连翰林院的门都没迈过吧?”

“郭大学士,晚辈本欲及早上门拜见,奈何太后赏了我二十板子呀,这不到现在还没好利索了……”

郭广明听得眉头微皱,也不待钱进说完便将他话打断:“你在不在意那个编修的职,我不稀罕,别人上赶着求我。不过,我大陈历来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你自己掂量着办。”

“掌院严重了。小子并非不敬,只是对着那些浩如烟海的书籍便发晕。”钱进笑着解释道。

郭掌院鄙夷地望了钱进一眼,嗤笑道:“亏你还是状元出身……罢了,不说这个。”他顿了顿,正色说道:“听闻你与异人打过交道。我问你,若是让你与窦玛力先生论道,你有几分把握取胜?”

钱进想了想,答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晚辈不敢说一定能取胜,让他们对我大陈刮目相看倒是能够做到。”

“你有何凭仗?”郭掌院奇道。

“且容晚辈卖个关子。”钱进笑答道。

第八十七章 翰林院

钱进与郭掌院边走边聊。

本来钱进对老学究有一种深深的忌惮。孰料郭掌院对天文、地理、文史、艺术、医术等都有涉猎,聊起天来引经据典,倒也有趣的很,让他这位从现代穿越而来的人都有些汗颜。

两人在皇城外沿着御道延伸线往南走了一段,再往东边行了半刻钟,便到了一处古色古香的木房子跟前。庭前有两棵百年老柏树,树中间夹着一道青石板路,往里走便是翰林院的正堂,繁复的屋角下垂立一块半米多长的红漆木牌,上面用金字题了翰林院三个大字。

自高祖鼎定天下以后,这里便成了陈国储备人才的地方。能够入选翰林更是一种莫大的荣耀,翰林院的庶吉士更是有“储相”之称,端的是贵不可言。因此,翰林院对于点翰林之事慎之又慎,不光要人品端正,学问也必须纯粹,能够出口成章最好,主要职责便是修史编撰、起草诏书,有时候还要陪皇子皇孙读书。

相较而言,国子监则相当于陈国的最高学府。据说满员的时候有学子八千,平时讲经授义,同时兼理陈国各地学政之事。

钱进顶着个翰林院编修的官衔,却没在这里坐过一天班,也难怪郭掌院会恼火。这也怪不得他,若是让他在翰林院呆着,几年之后顶多能谋个高位。可陈国最不缺的就是官员,京城大清洗之后割掉了一批,皇家的恩典一开,新一波的官员便如雨后的韭菜一般长出来了。

此时,钱进正站在翰林院那块金字招牌底下观摩。

郭掌院在一旁问道:“怎么,到了院门口都不进去看看?陛下点了你的翰林,你却几个月不来坐班,院中的人颇有微词。若不是你上次送过来那批酒,估计他们都要去告御状去了。”

“有这么严重?那我再送几百瓶过来压一压。”钱进正色道。

郭掌院脸色一沉,骂道:“凭你多少好酒,也封不住翰林院两百来号人的嘴。请吧!”说罢,他袖子一挥,便率先往院内走去。钱进赶忙跟上。

首先步入的便是翰林院的正堂,左侧为读讲厅,右侧为编检厅;穿过内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宏大的庭院,里面错落有致地栽种着几颗合腰粗的槐树,庭院两侧分立着两座庙,分别为昌黎与土谷二祠,以及待诏厅、和典簿厅等建筑,这里是内堂;内堂之后还有后堂,里面大小建筑十余座。

郭掌院领着钱进在院中转了有小半个时辰,才算把翰林院逛了个大概。钱进一直跟在身后,眼睛却被院内随处可见的精美木雕和建筑,还有历代翰林出身的大儒所留题字给吸引住了。

两人回到正堂,郭掌院笑着说道:“怎么样,这翰林院可还逛得?”

“岂止是逛得?学生已经是震撼了。”钱进恭维道。

“哈哈哈,别的不敢吹嘘,若是要比书多,整个陈国也比不上我这里。甭管它什么书,只要叫得上名字的,都可以在这里找到。”郭掌院抚须笑道:“你若是愿意,我便给你安排间值房,以后不论早晚都可以来。”

“如此甚好,学生先行谢过了。”钱进拱手说道。他突然对入翰林院没那么排斥了。不说别的,若是想找些书籍查证,翰林院的藏书库绝不会让人失望。

郭掌院对钱进的言谈举止还算满意,》便领着他去了右侧的编检厅。

一开门,钱进便被里面繁忙的景象给惊住了。怪不得外头并无多少人走动,原来人都到了这座厅房。只见里面摆着五十多张桌案,每张桌案之前立着三四位官员,有抄写的,有核对的,不一而足。厅房两侧,立着十几座两人多高的书橱,旁边架着木梯。若是有官员需要查找书籍,便有人按着编号去书橱查找。

一名穿绿袍的中年官员见到掌院,便上前搭话道:“郭掌院,《大陈会典》已编撰完成八千五百册,太后寿诞完成九千册应该不在话下。”

郭掌院满意的点了点头,示意那名官员退下。他走到厅中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诸位臣工稍作休息,且来认识认识这位同僚。”

众官员闻言都望向钱进,又看着面生,都拿眼询问郭掌院。郭掌院却眼观鼻鼻观心,任由钱进独自应对。

钱进小声抱怨了一句,便打了个哈哈,朝着众官员拱手说道:“鄙人钱进,给大家行礼了。”

众人闻言便七嘴八舌的嚷嚷起来,有不满的,也有好奇的。两名上了年纪的老学究上来扯住钱进,问道:“钱编修,你上次送来的酒味道不错,怎么只送了两百斤?”

钱进汗颜道:“这两位前辈劳苦,晚辈回去便再送一千斤过来。”

两位学究闻言喜道:“那感情好。你就不怕我们把你喝穷了?”其他人等听到有酒喝,也都围了过来。大伙你一言我一语的,厅房里面顿时热闹无比。

钱进招架不住,连忙说道:“不碍事……不碍事。只要你们喜欢喝,晚辈天天送都行。”说罢,钱进望向郭掌院,希望他能解一下围。

郭掌院笑而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看钱进被围的水泄不通,便咳了一嗓子,说道:“钱编修今次是第一次到翰林院来,大伙放过他吧,不然以后他都不敢来翰林院,大家想喝酒也找不到人了。”

众人一听有理,便纷纷散开。

钱进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裳,走到郭掌院跟前说道:“掌院,今日逛也逛了,与诸位臣工也认识了,晚辈这就告辞。”

“不急不急。”郭掌院拦住钱进,说道:“太后不日便要举办酒会宴请异人,正好翰林院也在编撰《大陈会典》。我思量了一下,正好编检厅分了经、史、子、集、道经、工技、农艺、医卜等科目,每一科出一人,想来应该足够了。”

钱进心说一个人的力量果然还是渺小的。自己画个火枪的草图都花了小半个月的时间,翰林院几百号人,连数千册的书都可以编出来。听徐宝禄说过,那窦玛力涉猎甚广,天文地理数学无一不通;自己若是单枪匹马的,应对起来确实有些麻烦。有了翰林院作为依靠,再加上二师兄所著的《天工考》,应付异人已经足够。看来,这次来翰林院是个明智的选择。想到这儿,他冲郭掌院躬身说道:“但凭掌院吩咐。”

“嗯。你反正无事,一应联络事宜就有你来操办吧。”郭掌院吩咐道。

“学生领命。”

郭掌院思索了片刻,便从这些官员之中点了十名出来。待他们都走到跟前,他对钱进说道:“这些位同僚便是参加酒会的人选。你先与他们熟络一下。”接着,他又对这十人当中的一位中年官员说道:“林侍读,你先带钱编修去后堂找一间上好的值房安顿下。以后他会经常来坐班,大伙的酒也不会断了。”

那位林侍读喜形于色,便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道:“钱编修,请随我来。”

钱进本来一开始心情还不错,听得郭掌院把自己当成个免费供应酒水的,也不答话,苦着个脸跟那位林侍读走了。

中途,钱进打听了一下这位林侍读的出身。说起来,他也是广东人士,与自己算是同乡,全名林若海,洪治二十二年的进士,这次编撰的《大陈会典》,他主修农技。看来,郭掌院看似漫不经心的安排,却极为细心。

两人一路上聊了些家常,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后堂一处院子。林若海找了间靠东边的房子,又问了一下钱进是不是满意。

钱进略微扫了一眼,见屋内还算干净整齐,便点了点头。此间事了,钱进到前厅与郭掌院和众官员道了个别,又言之凿凿以后一定会经常来坐班,才被放出了翰林院的大门。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回头望了一眼,嘀咕道:鬼才会常来了,来一次得脱层皮。

出了翰林院,钱进在翰林院附近徘徊了一阵,决定去一趟御道延伸线对面的鸿胪寺。

一刻钟后,钱进走进了鸿胪寺的大门。门房的守卫见他面生,出言喝止。钱进直接将千户腰牌扔过去,那人看清上面的字之后,吓得忙不迭地迎出来,拜倒在地:“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上官。”

“起来说话。”

“是……敢问上官有何吩咐?”

“有一位叫窦玛力的,带我去见他。”

此时,窦玛力正在礼宾院的院子里跟史华德打撞球。这项运动有点类似于高尔夫。旁边还有十多名异人观摩,男女都有。钱进在一旁看了一会,甭管谁进了球,都是卖力的鼓掌,旁边那些异人也跟着附和。结果两人兴致越来越高,又打了两局才算完事。

一刻钟后,史华德领着窦玛力来到钱进跟前。隔着一丈远,窦玛力那双有力的臂膀便已经张开,准备再给钱进一个热情的拥抱。钱进赶忙后退了两步,说道:“窦玛力先生,咱们今日已经拥抱过了,不如握个手吧?”

第八十八章 谋定而后动

窦玛力见自己热脸贴个冷屁股,便有些尴尬的收回双臂,脸色很难看。钱进瞧在眼里,心说这位窦玛力先生见太后的时候是不是也要拥抱一下,太后又会如何应对。不过,人家远来是客,钱进也不好伤了他的脸面,便主动伸出双手扶住他的手臂,含笑说道:“听徐首辅说过,窦玛力先生学识渊博,今日特来拜会。”

“不敢当……听闻阁下乃是当朝的状元,幸会幸会。”窦玛力的陈国话讲的有些生硬,比史华德差了不少。

钱进将窦玛力单独请到一边,开门见山地说道:“阁下这次前来,可是为了通商之事?”

“不全是……”窦玛力虽然在仁寿宫见过钱进一面,但彼此之间并不熟悉,因此摸不准他问这话到底是何用意,毕竟通商是国事,一名状元的关心似乎远远不够。略微思忖,他含糊说道:“陈国地大物博,京城又是帝都,鄙人这次来京城打算好生瞻仰一番。”

“阁下千里迢迢来到京城,莫非就是为了看看风景、赏赏楼阁?”钱进勾住窦玛力的肩膀,边走边说道:“通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等太后哪天高兴了,那还不是一句话?”

“……”

钱进见窦玛力不答话,知道他仍有防备之心,于是准备换个话题。

今日他之所以来鸿胪寺,一是与窦玛力认识一下,到时候在酒会上也算是个熟脸;二来,太后虽然说过不计较应劫之说,但“女人心海底针”,指不定哪天她记起这事,或是陈国真的有灾难降世,自己的小命仍然不保。他寻思着,异人既然能够新大陆,其天文学必有长足之处。要知道,没有太阳和北极星的指引,即便有了罗盘,茫茫大海上也很可能失去方向,甚至走反了都有可能。因此,钱进打算借窦玛力之口,跟太后好好说道说道:这天上压根就没有什么神仙,所谓的应劫之说纯属子虚乌有。

想到这儿,钱进走到窦玛力面前停住,问道:“窦玛力先生,可曾听说过日心说?”

“日心说?”窦玛力侧头望了钱进一眼,奇道:“莫非状元阁下也知道?要知道泰西国的学者发现这一宇宙真理的时间也不长。”

“自然是知道的。”难得窦玛力对这个话题感兴趣。钱进起先还有些担心他是一名神棍,对自然学说嗤之以鼻。要知道,前世的时候便有一个叫布鲁诺的就是被教会烧死在火刑柱上。

钱进在怀里掏摸一阵,取出一张纸来,上面用铅笔画了一个发光的圆圈,旁边则依次画了六个小圆,都绕着中间那个发光圆圈运转。任何一个读过小学的人都知道,这便是太阳系六大行星的示意图了。另外的三颗行星之所以不画,是因为眼下完全没有必要。再者,目前的观测手段也难以发现。

钱进将那张纸递给窦玛力,说道:“窦玛力先生,不瞒您说。这张图是我在一位异人手中所得。他不光发现了日心说,还在太阳周围发现了六个球体,分别为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我按照那位异人所描述的画了幅草图,初次见面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幅图便当作见面礼吧。”

窦玛力显然是识货的。他拿着那副草图端详了一下,良久后才用不可思议的眼光望向钱进,说道:“这太神奇了……太神奇了,那位贤者是怎么推算出来的?”

“不知。”钱进不打算多做解释。反正窦玛力问什么,他都扯到题外话去,为的就是吊足他的胃口。

过了片刻之后,钱进又问道:“贵国可有星象占卜之术?”

“又倒是有,不过那都是占卜师的技俩。我作为一名传教士,日夜沐浴主的神辉,又何需借助那些小道?”窦玛力有些不屑的说道。

“若是太后让你占卜国运,你当如何应对?”钱进问道。

“若主的福音得以广播,又何惧灾厄?”窦玛力反问道。

钱进大有深意的望了窦玛力一眼,发现这人不太好忽悠。本来他还想循循善诱让窦玛力在酒会上跟太后解释一下:这世间并无什么应劫之说。没想到这个神棍倒是有自己的小算盘,他作为一名传教士,时刻以传教作为自己的使命。看来,不撒点饵,他还不愿意上钩。

钱进心思一转,说道:“窦玛力阁下,鄙人愿意说动太后在京城修建一座教堂,你意下如何?”

“阁下不愧是我等教民的福音。若是教堂能够建成,鄙人也愿意跟太后说一说,这灾厄确实是神棍蛊惑人心之语。”窦玛力呵呵笑道。

“成交。”钱进张开手臂,与窦玛力来了个“深情”拥抱。

史华德在不远处站着,见钱进与窦玛力两人似在密谋着什么,也不出声打扰。等到两人商量好事情,他才上前搭话道:“窦玛力先生,刚刚我们那一局不分胜负,不如再来一局?”

“那最好不过了。”窦玛力此时的心情似乎不错。

钱进见他二人对上了,便告了声罪,一个人迈着轻快的步子出了鸿胪寺。

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史华德叹息了一声,扶着球杆说道:“钱进先生是我未来的妹夫,窦玛力阁下若是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不妨尽些绵薄之力。”

窦玛力顺着史华德的目光望去,良久后才说道:“你对我们刚刚的谈话内容就没有一点兴趣?”

“你们谈了什么无关紧要。”史华德顿了顿,说道:“你只需知道一点,对于通商一事,徐首辅和钱进都是支持的。这也是你我希望看到的吧?”

“不错。自从陈国实行海禁之后,泰西国国内的瓷器、茶叶、丝绸极为缺货,教皇和贵族们都怨声载道。若是钱进阁下能够打开这个局面,我帮助他一下也是应该的。”

史华德拍了拍窦玛力的肩膀,笑道:“这是徐首辅和钱进的主场,你我只需当好配角就行。来吧,再来一局,眼前的球场才是你我的主场。”

“借用一句陈国的话,奉陪到底。”窦玛力哈哈笑道。

…………

江西同乡会馆。

李士隐正一个人在二楼的厢房内写着什么,手边则是一本册子,上面写了一些人名。

自从异人使团来到京城后,李士隐预感到钱进会有一些动作。通过这四五个月的观察,他已经掌握了一批资质不错、人品也还尚可的寒门学子,这会正在编辑造册。花名册上已经有三十六个名字,分成了天地人三等。天字号的自然是上上之人选,地字号的次之,人字号的最末。每个人都有一小段的评语,比如籍贯、性格、擅长等。

突然,门口传来敲门声。李士隐将花名册藏好之后,起身开门。门口站着一位七八岁的男童,一看便是寻常人家的子弟。

那名男童打量了一下李士隐,问道:“这位老爷可是姓李,江西人士?”

“你找那位姓李的老爷何事啊?”李士隐不动声色的问道。

男童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字条,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速来春风楼天字号房一聚。”

李士隐认出那笔迹是钱进的,便掏了十个铜板递到男童手中,笑道:“有劳了,书信我自然会转交给那位李姓老爷的。”

男童得了十文钱的赏钱自然是喜出望外,一转眼就跑没影了。李士隐重新拿出那份名册,珍而重之的纳入怀中。

半个时辰后,李士隐被春风楼掌柜引到了天字号包房。此时,钱进正斜倚在窗台边看街上的人来人往,似没注意到门口进来了人。

李士隐见状咳了一声,抱拳说道:“三师兄,久等了。”

钱进其实早已经注意到李士隐的到来。他刚刚一直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发呆,思绪却飞到前世带女朋友逛步行街的情景。似乎只有望着那熙熙攘攘的人群,感受他们的嘈杂,他才觉得自己是鲜活的,也不想从那种情境中抽身出来。

转过头来,钱进示意李士隐落座,他也随便找了条椅子坐了:“师弟最近可好?”

“还行。”李士隐直入主题,将那份册子递给了钱进,说道:“上次师兄让我物色的人选,都在这里面了。”

钱进接过册子仔细查看了一遍,不由对李士隐的准备工作大为赞赏。若是在前世,就凭李士隐的细致,绝对是可以出人头地做一番事业出来的。他轻轻将册子在手上拍了拍,过了一会儿还给李士隐,说道:“师弟,有劳了。没想到你今天给了我一个偌大的惊喜。”

“没什么,比不得师兄在朝堂上的明争暗斗。”李士隐听得钱进赞赏,脸色略微有些红。习惯使然,他还是谦虚了几句。

钱进继续说道:“这次异人使团来京城,太后已经答应举办一次酒会,到时候估计会有一番文斗。谁胜谁负倒无关紧要,关键是怎么让太后点头开放通商口岸。”钱进把自己这段时间忙活的事情给李士隐大概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若是不差的话,这一次太后和大臣们对异人的好奇心将会空前,我到时候再提议国子监和翰林院与异人展开长期交流,互通有无。开放通商口岸还有不确定性,但是与异人的交流应该不成问题。届时,你推荐的这些人选我也会一并推荐到国子监入学。”

“师兄似乎对开放通商口岸很热心,莫非您对海外的生意也有兴趣?据我所知,那生意虽然获利颇丰,但一个不好兴许小命就没了。”

“高风险高回报,我需要在短时间内多赚银两,冒点风险也值得。”顿了顿,钱进又说道:“推荐入国子监的名额不能只有这三十六人,不能做得太明显了,得选一些充数的人。”

第八十九章 堪舆全图

接下来三天,钱进成了鸿胪寺的常客,美其名曰“奉旨办差”。

太后说过,这几天要陪好窦玛力和史华德两位。钱进正好借这个机会请教些异国的风土人情,还有航海途中的惊险故事。

不得不说,窦玛力是一名敬业的传教士。在泰西国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名高级神职人员。大航海时代开启之后,人们的视野也开阔起来。教皇索马斯听闻在东方有这么大的一个国度,人口更是以亿计,便琢磨开来:若是主的光辉能在东方大陆播撒,他作为教皇岂不是大功一件?于是,他给窦玛力下了指令,命他前往东方传教。

窦玛力秉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开启了他的东方之旅。结果他的主有一天打了瞌睡,差点让他把小命都给丢了。当他经过非洲好望角的时候,一场风暴袭来,差点让他所在的船队全部倾覆。窦玛力虽然绝望,但危难时刻仍然不忘请求主的垂怜。万幸的是,风暴持续了一天一夜,船队也只剩下他所在的这条船,圣恩终于降临,他终于等来了风平浪静。

钱进听得窦玛力这番奇遇,在一旁也是唏嘘不已,同时也对自己未来的航海之路充满了担忧。好在他的神经足够粗大,前一会儿还面有忧色,等到史华德来邀请他参加撞球比赛的时候,他早已把那些担忧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所谓的撞球,有点类似于高尔夫,只需在规定的杆数内将球撞进门就算得分。场地只需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球门也只需半尺宽。

窦玛力、史华德、钱进三人采用三局两胜制,轮番上阵。起初钱进还有点手生,玩了一局后就掌握了基本的规则和技术,玩得也是不亦乐乎。

一上午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中午饭就在鸿胪寺的膳堂解决,都是些北方菜。钱进是早就习惯了,窦玛力和史华德在京城呆的时日尚短,还有些不适应这么重的口味。

用完饭之后,窦玛力邀请两人去他的房间坐坐。两人也不客气,进屋后便各自寻了一张椅子坐下。钱进左右扫视了一眼,发现屋子里陈设很简单,除了一张床,以及桌椅板凳,就只有一个火炉子了。眼下天气还不算冷,火炉子没开,屋子里还是有些冷清。看来,这“外宾”住的地方倒是有蛮简陋的。

窦玛力从床底下掏摸一阵,取出一个红木箱子来。他打开箱子,小心取出一张折好的羊皮纸摊在桌上。

钱进只一眼便看出来那是一张地图,上面的轮廓与他前世见过的世界地图惊人的相似,且图上画满了等间距的经纬线。他强掩住内心的震撼,问道:“窦玛力先生,这幅图是何人所作?”

“这些年窦玛力游历世界,也参考了许多航海家的海图,耗费十几年才绘出这幅《堪舆全图》。”史华德在旁边解说道。

钱进盯着那张图凝视半响,眼神之中热切之色越来越浓。若是有这样一张图,再加上一两个有经验的航海家,这世界上还有哪里去不得?他抬头望着窦玛力,甜甜笑道:“阁下,这幅图能否割爱,要银子的话您开个价。”

“这幅图送给你就是了。只不过,原稿我要留着,你可以临摹。”窦玛力笑道。

“送给我?这么好的事?”钱进奇道。

窦玛力点头再次确认,似乎送出的只是一个寻常物件。他当然清楚这幅地图的价值,但他也明白这幅图对陈国的价值。若是陈国愿意开放通商口岸,这幅地图便价值立现。这样陈国就可以更快的加入到大航海的时代,他也可以藉此为自己的国家争取一些利益。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只不过,陈国绝大部分的官员目空一切,自认为陈国是世界的中心。要促成陈国开放通商口岸,非开明之士不可为之。通过这几天的交往,他对钱进的为人和学识均赞不绝口,因此才会把这幅耗费他十几年心里的地图拱手赠出。

钱进没有谦让。他小心将地图卷起,装入旁边一个纸筒里面封好,又朝两人拱了拱手便告辞。

他要以最快的时间将这幅地图临摹好。

…………

第二天清早,翰林院编修林若海来到了四合院。

算起来,钱进刚拜访翰林院没几天,并且与郭掌院明确了酒会人选的事。此时林若海前来,钱进也拿不准他的意图,心说道:莫非是翰林院抽调的人选出了什么变故?

看茶入座之后,钱进与之寒暄了几句,说道:“林编修,第一次来四合院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

“钱侍讲莫客气。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告。”

“哦?请说……”

“上次郭掌院提名了十位人选参加三天后的酒会。昨日,人选的事稍有变动……”

钱进心说果然如此。

要知道,能在酒会上与异人交流那也是一次露脸的机会,官员们自然趋之若鹜。若是能够博得忙堂喝彩,太后和陛下看着高兴,不说加官进爵,这赏赐自然是少不了的。可这次来陈国的异人差不多都是精英,只看窦玛力便知道,若是一个不好,丢了皇家的颜面,只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想到这儿,钱进奇道:“不知是谁要这名额?”

“前翰林院编修方仕,梅祭酒的门生。”

“原来是他啊。”片刻之后,钱进已经记起这方仕曾经参加过静公主的杨梅诗会,还曾言语挤兑过自己。况且,京城大清洗之时,那些与静公主走的近的人也都受了牵连,仕途基本无望。

“这方仕莫非又被启用了?”钱进奇道。

林若海点了点头,说道:“据说梅大家到仁寿宫去了一趟,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泪的,就是希望给他这位得意门生一次机会。”

此时,钱进心里如同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心说道:这梅大家倒是会钻营,连这么个空挡都要钻,就不怕坏了老子的大事。可眼下太后既然已经答应,他也不好说的什么,只能寄希望这方仕有些真才实学。

“方仕出任翰林院编修的时候,是参与的《大陈会典》哪一块?”钱进问道。

“经史子集。梅大家是中原理学大家,方仕拜了他为师,在理学这一块倒是有些造诣,差不多得了梅祭酒六七分真传。”林若海答道:“京城出事之后,他一直赋闲在家。”

“嗯,知道了,有劳林编修。”既然已经知道了方仕的底细,他到时候应对就能有所准备。

理学是科举考试内容之一,基本上所有的学子从入私塾那天起便要读这本书,在陈国地位斐然。且不说异人对这一套学说体系有没有兴趣,酒会时间就那么长,若是让这方仕一顿夸夸其谈,他的计划就要被打乱了。可眼下他也没有办法,太后都没说什么,况且他挑选的那三十六名寒门学子还要举荐到国子监入学,此时也不好得罪的梅祭酒。

此时暂时作罢。钱进到内屋取出两壶好酒出来递给林若海,说道:“林编修第一次来,也没啥好招待的,送你两壶酒先喝着。”

林若海脸上换了一副欣喜的表情,当即一手一个。他举了举那两壶酒,微笑着说道:“既如此,我也不叨扰了。钱侍讲若有什么差遣,但凭吩咐。”

“客气了……”

等林若海走后,钱进将宝儿和艾米莉唤了出来。

彼时,两个小姑娘正在屋子里琢磨蚕娘留下的那些衣服图样。宝儿无甚兴趣,就当是陪着艾米莉瞎胡闹;艾米莉却视若珍宝,还找来些衣料裁剪,忙得不亦乐乎。

钱进汗颜,心说道:若是艾米莉不介意的话,倒是可以让她拜蚕娘为师。

宝儿本来打算给艾米莉展示她新学的易容技巧,被钱进打断,她嘟着一双殷桃小嘴,脸上写满了不乐意,问道:“哥哥,有什么好事?”

“确实有天大的好事,你们俩不日就要进宫面见太后和陛下了?”

“啊?入宫做什么?”宝儿奇道。艾米莉也张大了眼睛,不知钱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钱进叹了口气,说道:“三天后,宫里头要举办一场酒会,邀请了史华德和窦玛力他们。徐首辅举荐,要你到时候出任翻译之职。”

“翻译?”宝儿张大了嘴巴,惊道:“太后凶不凶?陛下可否好说话?”

“陛下你不是已经见过了吗?放心,他们又不是妖怪,不吃人。只要这差事办好了,说不定太后还有赏。”

“我去我去。”艾米莉唯恐天下不乱,在一旁有些兴奋的说道。八年前,史华德进宫的时候,她还是个半大的小孩。这些年经常听史华德说起,她对皇宫早已心生向往。

钱进皱了皱眉。他真不愿意让她二人出去抛头露面。奈何徐宝禄已经举荐过了,再者出任翻译需要对洋文和陈国话两种语言精通,宝儿和艾米莉两人确实是不二人选。

想了想,他决定还是让她俩进宫一趟,权当见过世面了。一来,这差事不累,毕竟史华德和窦玛力两位传教士都是会说陈国话的;再者,若是到时候酒会起了变故,她二人作为翻译还可以临机应变一下。当然有个前提,她二人必须女扮男装才行。两人都是可人儿,若是引来狂蜂浪蝶,那就麻烦了。

待钱进面授了些机宜之后,她二人都回房准备去了。

钱进叹了口气,在院中伫立了片刻,紧接着他仰着脖子朝院中那颗老槐树喊道:“高千户,你三天两头上房爬树,累不累的慌啊?”

此时,高远正盘膝坐在老槐树一根盘曲的枝桠上,表情欠奉的回了一句:“三清在上,我辈既然向道,自当亲近天地自然。”或许是坐的有些久了,高远决定下来走一走。只见他如猿猴一般在枝桠间跳跃,几息之后已经落地。

“高千户,你说的那应劫之说到底有没有那回事啊。”

“有没有又何必在乎,只要你依照本心行事便可。”

钱进听得高远这番说辞,几近崩溃。他这些天来做的准备,便是为了将应劫之说彻底击倒。可高远这十八年来一直笃信大灾之年必有应劫之人。不知到时候高远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不会怪罪于自己。

第九十章 激辩(一)

第二天下午,谨身殿。

这一天艳阳高照。

皇帝和群臣早早的自奉天殿退了朝。宫里头的太监和宫女一大清早便起来准备,将谨身殿布置妥当。

殿里的金砖地面已被擦洗得光鉴照人;一条半米多宽的红色羊毛地毯自殿外延伸而来,直达殿中的雕镂金漆宝座下首处,与殿内朱红的主色调辉映;宝座的正上方是一块明黄色的巨型牌匾,上书“德被四海”四个苍劲的大字;牌匾两侧是朱红色的雕梁,上面以金粉装饰了各种腾空的龙;宝座正前方是金砖砌成的九层台阶,以汉白玉栏杆隔成四道,栏杆的柱子上雕刻有朱雀、青龙、白虎、玄武四圣兽,皆作腾飞状;地毯的两侧,整齐布置了四十多张黄梨木做成的矮脚长条茶几,上面摆放好了果品酒器。

约摸丑时的时候,群臣沿着殿外的云龙石雕拾级步入谨身殿,在宝座正前方分成两列整齐站好。

不多久,鸿胪寺高唱“恭迎太后、陛下入殿”,群臣跪倒在地。

太后与陛下自大殿后门款款步入正殿。登上金台后,洪公公命人抬来一张金椅放在宝座一侧,请太后落座;皇帝自然是坐在宝座之上。虽然目前太后掌权,但“牝鸡司晨”历来是朝中大忌。太后深知这一点,群臣更加不允许。

今日是异人使团入朝觐见的大日子。

皇帝早已得到消息,此时已经有些摁捺不住,坐在宝座上不停朝殿外张望。平日里,他连皇宫都难出去,每天见到的不是大臣就是宫女太监。对于见到那些黄头发绿眼睛的异人,他自然是期待已久。太后今日也穿了她最喜欢的朱红色,暗喻喜庆之意。她见皇帝有失庄重,便轻咳了一声,一双凤眼斜睨过去,吓得皇帝赶忙摆正身子,脸上也换上一副肃穆的表情,紧接着右手虚抬示意群臣平身。

礼毕。群臣各自转过身去,背对背朝地毯一侧走去,面朝宝座站好,动作整齐划一,似演练过无数回一般。

鸿胪寺卿黄文涛行至殿前行了一礼,躬身问道:“太后,陛下,可否宣异人入朝了?”

“宣吧。”太后挥了挥手,说道。

“领命。”黄文涛行了一礼,转身在殿前站定,吸气,一道洪亮的声音向殿外传出:“宣异人使团入朝觐见。”

殿外,钱进与鸿胪寺少卿李少保领着异人使团一直在等候,宝儿与艾米莉两人则紧紧跟在钱进身后。

今日来的异人以传教士、军官、商人为主,多来自泰西国、不列颠、弗朗基等国。窦玛力和史华德因为与徐宝禄交好,被推为使团代表。听到殿内召见,钱进转身朝窦玛力等人笑道:“太后召见,诸位随我等入殿吧。”

众人会意,纷纷带着早已准备好的礼物随钱进登上了入殿的台阶。入殿后,异人使团随钱进一同跪倒在宝座正前方,行三拜九叩之礼,同时异口同声的说道:“恭祝太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后和皇帝对异人使团以朝臣之礼觐见甚为满意。入宫的路上,钱进早已跟窦玛力和史华德言明,陈国乃礼仪之邦,注重这些繁文缛节,因此跪一跪表明姿态非常重要。本以为窦玛力会反感,孰料他说“若是能够在陈国布道,兼能开放通商口岸,区区下跪又何妨。”异人注重实在这一点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群臣见到异人使团下跪,也都微微颔首,天朝情结得到了极大满足。

皇帝的目光被两位金发碧眼的年轻女子吸引,似乎忘记了台下还跪着二十来号人。黄文涛斜眼瞧见他的神态,赶忙咳了一声提醒。太后眉头微皱,提醒道:“异人不远九万里来陈国朝拜,陛下切莫失礼。”

“都平身吧……”皇帝慌忙喊道。

接下来,是异人使团进献宝物的时候到了。

弗朗基国使者是一名中年男子,穿着海军军官服,戴着白色假发。他进献的是一对燧发短火枪,并言明这是他们国内最先进的火枪,同时还有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彩钻;史华德深知陈国皇室喜欢珊瑚,不知从何处搜刮了一座极为稀有的红珊瑚;其他人等也多有进献,多是珠宝之类。

太后和皇帝看得这些奇珍,连连点头。群臣的目光也被宝物所吸引。

鸿胪寺卿将各国使团进献的宝物、数量一一唱出,造册。唯独到窦玛力这里的时候,他是空着手的。

有大臣开始窃窃私语,望向他的神色已然不善。陈国是礼仪之邦,你既然是来觐见的,岂有空手之理?

窦玛力却淡定自若,等各国使团的宝物进献完毕,他行至殿前行了一个弯腰礼,说道:“太后,陛下,请止住大臣们的喧哗,因为……我的礼物世所罕见。”

“哦?”太后奇道:“这世上可还有哀家没有见过的宝物不成?”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太后阁下没有见过也不稀奇。”

“那哀家倒要看看,你接下来将要展示的是什么宝物。”

“太后明鉴,微臣是欧罗巴泰西国的传教士,以播散主的荣光为使命,素来亲近主神。接下来,我将请主神降下神辉,供太后和陛下一观。”

钱进眉头微皱。先前他与窦玛力说好,入殿后要多拍拍太后和大臣们的马屁,这往后的事才好办。他这是要闹哪一出?居然还要请来神辉,不知道是什么江湖骗术。且看看再说。

太后虽然知道窦玛力是传教士的事,但并未曾听说他还有请来神迹的本事。她决定先瞧一瞧再说。

皇帝也是头一次听说异人有这本事,当即下旨道:“那就请窦玛力先生赶紧降下神迹一观。”

“请太后和陛下稍等片刻。为了方便展示,鄙人还需借两样东西,一面镜子和一张屏风。”窦玛力回道。

旁边蔡公公见,连忙唤过一名小黄门低声吩咐了几句。不多时,几名小黄门抬了屏风进来摆在殿前,还有一名小黄门递了一面玻璃镜子过来。

“大殿遮挡,神恩无法降下,还请这位先生拿着镜子到殿外将阳光折射进来。”窦玛力笑着跟那名小黄门说道。

“就依窦玛力先生所言。”太后的兴致也提了起来,当即吩咐道。

那名小黄门依言跑到殿外,将镜子对着屏风。此时日头正好,一道阳光自殿外射来,借着镜子的反光正好照射在屏风上。

窦玛力见一切准备妥当,便老神在在的从怀里取出一物,通体以玻璃制成,却分成三菱的形状。不是三菱镜又是什么?

钱进已经知道窦玛力的把戏,却并不点破。

窦玛力将三菱镜对准那束光,屏风上立时显出七道光束,分成红橙黄绿蓝靛紫七色,与彩虹的颜色一般。

有群臣瞧见这等异象,当即惊呼“神迹显现了……神迹显现了。”众人也都凑过头来观看,见到屏风上那些奇幻的光芒,也都大惊失色。

陛下瞧见群臣这等反应,也忍不住想上前观看,却见太后没有动作,他只好忍住。

此时,太后脸色变幻。她见过陨星雨降世,见过雷电引发宫廷大火,却从来没听说过这所谓的神迹就这么摆在面前供人观摩。所有人都能看到的还是神迹吗?

窦玛力见太后不吭声,便躬身说道:“还请太后移步一观,方知鄙人所言不虚。

太后迟疑了片刻,含笑说道:“既如此,那哀家便见识一下。”说罢,她扶住旁边洪公公递过来的手,款款移步到殿中。窦玛力将手中三菱镜对准光束,方便太后观看。

良久,太后银铃般的笑声响起:“确是神迹无疑,哀家也曾在雨后的空中看见过。”她朝殿中诸位大臣与异人使团说道:“诸位异人的心意哀家已经瞧见了,都请落座吧。你们不远万里送来各种奇珍,哀家也不好吝惜的,等酒席散去都有赏赐。”说罢,她又重新回到金台之上坐好。

左侧,徐首辅朝窦玛力和史华德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异人使者们互相谦让了一番,便相继落座。徐首辅、梅祭酒、郭掌院以及各部尚书等大员们也都一一坐好。当下便有宫女和太监端着酒水和肉蔬进来。

太后不知道从哪里听来异人好葡萄酒,于是便将宫内珍藏的葡萄佳酿拿了出来。等宫女们帮诸位大臣和异人使者的酒杯一一满上,她端着酒杯说道:“我朝自高祖鼎定天下以来,德布四方。异人入朝,乃我大陈威仪之体现,诸位好生招待,切莫怠慢。”说罢,她以袖遮面,将那杯红艳艳的美酒全部饮下。

第九十一章 激辩(二)

不过,太后和陛下是不可能有机会知道酒坏了。皇家的人,不论什么吃食,都会由宫里的太监尝过,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会享用。大臣们没有这种待遇。但是,这是太后赏赐的御酒,甭管多难喝,即便是马尿也得喝下去。

众人观看了神迹,品尝了“五味酒”,“主菜”开始上场。

礼部史尚书轻轻弹了弹他那身红色官袍,走至殿中朝金台之上行了一礼,紧接着转过身来,手上多出来一份文稿。异人来朝,这是难得的盛事,史尚书执掌礼部,司仪制,掌祭祀科举,今日怎少得了他的戏份。

只听史尚书振振有词,声音虽老迈却不失浑厚,大意概括起来便是几句话:天朝强盛,德被四海,异人来朝;君王用德,群臣效命,盛世可期。

大清洗已过去一段时日,但群臣依然谈之色变。如今各科道虽已紧急补录了一批官员,但大伙儿做事仍然有些战战兢兢,唯恐哪天就被锦衣卫带走。史尚书作为两朝元老,显然已看出此中利害:一个失去了锐气的朝廷,就好似被拔掉了利齿的老虎,虽看着吓人,却也只能吓吓人而已。因此,他借着异人来朝的机会,一来大肆对皇家歌功颂德一番,二来巧妙点出了朝廷现在需要上下一心,如此才保得基业长青。

太后早已听出了史尚书的用意。她也正好需要有大臣站出来缓和皇家与大臣们的关系。听完史尚书的说辞,她当即抚手赞道:“好一个君王用德、群臣效命,史尚书这番话正好说出了哀家的心里话。当赏美酒三杯。”

当下便太监端着托盘过来,史尚书谢过太后和陛下恩典之后,便将盘中满满的三杯酒一一饮尽。至于那酒是什么味道,怕只有自己知道了。

太后顿了顿,又开了金口:“群臣劳苦,哀家心里也清楚。这样吧,前些日子陛下赏赐了些安家费,今日哀家做主再拿出三十万两银子赏赐各位。”

群臣自然是叩谢圣恩。

就在史尚书慷慨陈词的时候,宝儿同声将史尚书那篇精彩的文稿翻译给在座的异人听。今日她与艾米莉都是秀才打扮,穿的是普通的交领长衫,戴着文士帽,可即便这样仍然掩盖不住两人的清丽可人。不少年轻官员纷纷打听“他”俩的来历,连异人那边也有一些人窃窃私语。

史尚书不愧是老学究,行文对仗工整,平仄押韵,却又不失飘逸,没有一定的八股文功底只怕还翻译不出来。亏得宝儿从小跟着钱进学习《理学》和《礼经》等书,总算将文稿的意思大致不差的翻译了出来。

只是,窦玛力等人仍然觉着有些奇怪,这话里行间跟今日的酒会有毛关系?

第一道“菜”尝罢,第二道“菜”准备登场。

异人来朝,朝廷自然要展示一番天朝的底蕴:泱泱大国,诸子百家,只需九牛一毛便能让你们这些异人心服口服。

前翰林院编修方仕此时早已按捺不住,他弹了弹衣冠,起身准备奏请太后开启与异人的学术交流。自被静公主牵连之后,他每日借酒消愁,跟授业恩师梅若亭也多有抱怨。梅大家不忍心爱徒就此消沉下去,便跑到仁寿宫替他求了这个露脸的机会,以便今后重新起用。

钱进对这方仕看不顺眼。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这货给人的印象就是头发情的叫驴。杨梅诗会上他为了在静公主面前图表现,拿自己当垫脚石,逼着自己献诗。今日他虽然已经落水,钱进也不想太过于得罪梅祭酒,但添些堵总可以吧?另外,今日的葡萄酒已经有些败兴,既然今日开的是酒会,又岂能无好酒?他的酒坊生意又岂能放过如此大好机会?不广而告之一番那就枉费了他两世为人的经历。

于是,趁着方仕整理衣冠的当口,钱进已抢先一步行至殿前,拱手说道:“太后,陛下,我大陈乃礼仪之邦,适才已经喝了葡萄美酒表示对异人的敬意。可我大陈的酒,当以烈酒为粹;异人使团来朝,自当以烈酒招待。微臣早已备下酒水,就在殿外等候。只等太后一声令下,就可进献上来。”

“哦?哀家对饮酒倒是没什么心得。”太后侧头问皇帝赵无极:“陛下,你上次去钱侍讲家……吃了火锅喝了烈酒。味道如何?“

赵无极尴尬的笑了一下,含糊说道:“钱侍讲家的酒……味道还不错。”

太后瞥了一眼赵无极,似有些恨铁不成钢,紧接着转头对钱进说道:“既然陛下都觉得你家的酒不错,那就请进来吧。”

钱进朝蔡公公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便领着二十多个太监出了大殿殿门。一炷香的功夫后,每一位太监手上都抱着两个青花瓷酒壶进来;用银针查探之后,每位太监又小心舀了一勺尝了,确认无毒方才搬到诸位大臣与异人使团的跟前。

“上酒。今日钱侍讲请客,诸位臣工和异国的贵客不用客气。”太后笑着吩咐道。

有大臣端起酒杯小心抿了一口,初始还不觉得怎么样,片刻后才感觉一道火线顺着喉咙直入胃里,端的是爽辣至极,入口却又绵软。

“好酒……”

“酒不错……”

众人纷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称赞之声不绝于耳。异人那边却没什么反应,可能一时还有些喝不惯。再者,他们今日来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喝酒。都已经入殿小半个时辰了,这通商的事还没人提起。

酒过三巡之后,方仕终于寻着一个机会,上前奏道:“太后,陛下,臣本有罪之人,蒙圣恩参加了今日这个酒会。微臣不才,对理学一道却有些研究。微臣请太后和陛下准许我藉此与异人讨教一番。”

赵无极询问太后的意思,获得首肯后当即大袖一挥,说道:“理学乃我朝根本,正好与异人互通有无。准奏。”

宝儿将皇帝的意思翻译给窦玛力等人听。窦玛力和史华德懂陈国话,他俩自然是不需要翻译的。其他的异人则有些为难,他们只懂航海和贸易,对这些学说一窍不通。一番商议之后,异人使团推选窦玛力出来与方仕论道。

窦玛力走出桌席朝金台之上行了一礼,转身对方仕也行了一礼,说道:“这位方先生,鄙人不才,愿陪你尽尽雅兴。”

“好说。”方仕做了个请的手势,紧接着说道:“我大陈上下五千年来圣人辈出,若是一一搬出来,显得我朝欺负尔等。这样吧,鄙人师从国子监祭酒梅大家十数年,对《理学》一道略通一二,今日我便以此道请教一二。”

顿了顿,他朗声说道:“理,即天道。周天诸星与万物皆有一理,人间百态亦各有一理,此为分殊。理,亘古不变,实存至今,乃万物运行之根本法则。我等只需去人欲,修炼自身,方能存天理,达到天人合一的至善境界。窦玛力先生,我讲的比较浅显,不知您有何见解?”

宝儿从头到尾翻译了一遍。

窦玛力思索片刻,笑道:“方先生说的理乃天道,与我教其实略有相同之处。只是,我等教民信奉的是主。主创造了日月星辰,用泥土创造了世间万物。对于教民来说,主是万能的。我等只需诚心侍奉主神,死后便可以升入天堂。”

“窦玛力先生此言差矣。天道不可捉摸,我等需格物穷理方能达到至善境。你的教义却将‘理’归结于一个神仙,信仰主神就得到大自在。说句难听的,有纵容教民懒惰之嫌。若是百姓都去信仰你的教义,那他们还会耕种吗?不耕种能有饭吃吗?况且,你的教义是死后才升入天堂,也就是得到大自在;而我的‘理’只需在今世修养,即可将自身融入天理之中,达到理欲合一的境界。”

群臣听得方仕这番言语,均颔首表示认同。不得不说,这方仕在理学一道上确实有过人之处。

窦玛力笑着摇了摇头,片刻后说道:“方先生怕有所不知。近两百年来,我泰西国学者云集,数学、天文、航海、炼金、文艺、宗教等学科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繁荣。这些学者有许多都是主的子民。若是按你的意思,他们信仰了主,就不能有任何成就吗?”

方仕对泰西国的历史并不了解,但钱进多少知道一些。窦玛力所说的应该是他们国家的文艺复兴。只不过,这一段时期的大繁荣却是与宗教对立的。

任何宗教都有愚民的嫌疑,对于泰西国的教廷而言尤其如此。但,历史总是向前的。当第一个人发明了望远镜的人朝天空张望时,教廷的神学体系便有瓦解的危机。教皇还有属下的神职人员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地位动摇,便相应修改了部分教义,于是出现了一个教义与自然科学的相对平衡。就拿窦玛力来说,他自己本身是神职人员,却又精通几何数学。

方仕不知道这些,还在苦思应对之法。

第九十二章 激辩(三)

若是要击败一个人,自然是需要了解对方的弱点。

方仕对异人所知甚少,这就注定了他从一开始就已经败了。这也是陈国大部分臣子们的困境,空有傲视天下的霸气,却无相应的本钱。反观窦玛力等人,自从他进入陈国的那一天起,就虚心向陈国学习,并且交好徐宝禄等陈国官员。这就是差距。

钱进笃定方仕已经憋不出个像样的屁,于是行至殿前说道:“窦玛力先生,方兄。对道的理解可以有多种,却可以殊途同归。我陈国也并不只有理学一道。听闻江南一带便有心学流派,主张理存乎心中,人人都可以称为圣贤;广东一带新起的新格物学,更是主张格万物以致知,知后为我所用。窦玛力先生如有兴趣,我等以后还可以再交流。”

此时,不光异人着急通商的事。钱进也担心论道的时间过长,等下太后和陛下回宫,这通商的事还没谈起,那今天这场酒会岂不是白忙乎一场?另外,他也不忘给自己的师门小小的广告了一下。如今新格物派人丁单薄,正是需要扩大影响的时候。

正当钱进准备将酒会引至下一道“菜”时,方仕指着他鼻子骂道:“你又算得了什么,在这里大放阙词。你又懂什么理?”他刚刚与窦玛力论道之时没有占到便宜,恰巧钱进出来打圆场,便有些不乐意了。

钱进返头冷眼看了方仕一眼,心中不由无名火起。有一种人,对付外人屁本事没有,打压自己人却是一把好手,这方仕显然就是此类人等。

“方兄,你刚刚的论道我听得仔细。那你跟我说说到底什么是理。”钱进寒声说道。

“理乃天道,最是不可捉摸。我等读圣贤书,自然需要格物穷理。你中状元的时候,莫非没有考过《理学》吗?”方仕鄙夷地说道。

“你说理不可捉摸,那就大错特错了。日月运行的轨迹,钦天监的官员发现他们的规律,于是有了天文;河流山川的走势,工部的官员将之等推衍出来了,于是有了地理;老百姓顺应四季的变化种出粮食,这就是农耕;铁匠把矿石炼成农具兵器,这便是冶铸……理其实早已在你的身边,你却把它说得那么玄乎,倒是有些舍本逐末了。”

“放肆!”左侧的桌席上,梅祭酒听得钱进这番说辞,当即起身指责道:“理为宇宙万物之起源,是天道,岂有你讲的这么粗俗不堪?居然还一口一个理,莫非你想比肩圣贤不成?”

钱进正待说“人人都可以成为圣贤”之时,徐宝禄已经闻出了火-药味,当即起身劝解道:“梅大家,我这师弟性子有些急,您可千万别计较。”接着,他朝金台之上行了一礼,说道:“太后,陛下,今日异人使团朝拜,我等不妨先听听他们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准奏。”太后脸色有些不喜。显而易见,刚刚论道的时候,方仕已经输了一筹,适才他只不过想找回些颜面罢了。

徐宝禄听得太后旨意,不经意间给窦玛力使了个眼色。后者随即取出一本册子,还有一张地图,珍而重之的呈上。早有太监接过,小心献给太后观摩。

“此乃何物?”太后瞥了一眼那张地图,问道。

“地图名为《堪舆全图》,乃微臣这十几年来精心绘制;书册名为《几何原本》,也是微臣这些年演算所得。”窦玛力回道。

钱进上前恭敬说道:“太后,陛下,正好大殿里面有屏风一张,何不将这张地图展开来观摩一番?”

“也好。”太后吩咐了蔡公公几句。他当即领着两名小黄门将那幅《堪舆全图》在屏风上摊开,一人扯住两个角。

陈国作图多以名山大川为参照,经纬线尚未采用,也就是说所需标注的地点无法精确。若是要描述某个地界,通常会描述成“某某山往东(南西北)几百里”,诸如此类。若是有窦玛力这幅世界堪舆全图就方便多了,只需按经度纬度描述即可。

太后望着那密密麻麻的经纬线,表情凝重的走下金台,注视半响之后,她问道:“窦玛力先生,我陈国在这张地图的什么方位?”

“就在此处。”窦玛力指着地图最右侧的一块区域说道。但凡作图的人都有一个习惯,那便是会以自己的祖国为中心画图,这也无可厚非。他这幅图的中心是欧罗巴,也就是钱进所知的欧洲,因此陈国的位置便有些不打眼。

太后不关心这个。她此时方知除了陈国,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大的区域。与整个世界相比,陈国倒是显得有些渺小了。

窦玛力趁热打铁,将泰西国、欧洲、好望角、地中海等位置一一指出,最后才指着陈国东边一块广袤的陆地说道:“太后,这里就是新大陆,也是目前各国的航海家最喜欢冒险的大陆。据说那里有黄金无数。陈国若是有意,说不定可以在那里占领一块疆土,此乃开疆拓土之功啊。”

太后沉吟了半响,并未答话,紧接着她又指着那本书册问道:“此书有何用处?”

“这本书的用处非常广泛,最直接的用处便是测量。有了这本书,贵国甚至可以准确预测‘天狗食日’,也就是日食的具体时间。”窦玛力耐心解释道。

“当真?”

“太后若是不信的话,微臣可以即刻推衍一次。到时候若是不准,太后砍我的脑袋就是了。”说罢,窦玛力掐指一算,将他早已推算出来的下一次日食时间报给太后:“明年五月初一巳时三刻,当有日食一次。”

梅祭酒听了这番话,当即嗤笑道:“太后,钦天监的官员尚不能准确预测天狗食日的时间,他一个异国的和尚又何德何能?老臣觉得他多半是妖言惑众之语。此等妖人应当早日驱逐。”

“太后。臣可以作证,窦玛力先生确实准确预测了去年的一次天狗食日。”徐宝禄起身说道。

太后重新坐回金台上,环视群臣说道:“异人好远游,见识多,哀家信。”顿了顿,她又问窦玛力:“不知先生可能预测大劫难?”

窦玛力沉思片刻,说道:“太后,臣不知您所说的劫难是指什么?我教的典籍里面确实有大劫难的记载,到时候整个世界将会被汪洋淹没,但是那已经是四五百年后的事情了。”

钱进听得此话,心中大定。

若是所料不差的话,窦玛力所说的大劫难便是先知所说的世界末日,教廷的典籍里面确实有记载,不过在钱进的前世已经被证明是虚言。本来前些日子他旁敲侧击想借窦玛力之口给太后说一说应劫之说的荒缪,没想到窦玛力居然这么上道,一个人引经据典就把这事给办了。

果然,太后听了此话长舒了口气,似放下了千钧重担。一直以来,应劫之说是她心里的一个刺,即便老首辅出言开解,可事关陈国国祚,她又怎敢掉以轻心。今日听了窦玛力一番话,她方才放下心来:是了,谁还管得了五百年后的事。

钱进琢磨着异人使团这边的火候已经够了,要开放通商还得给太后足够的信心才行,徐首辅此时也差不多该登场了。

只见徐宝禄整了整衣裳,施施然行至殿前,正色说道:“太后,陛下,我陈国乃天朝之邦,典籍学何止千万。臣这次自南方来,便搜罗了一本《天工考》。据传,这本书乃我陈国一名教谕所作,里面农耕、蚕桑、冶铸、煮盐等技艺都有详细记载,可以说是一本大百科全书。异人来访,正好可以互通有无。”说罢,他将钱进给他的那本《天工考》书册恭敬呈上。

太后接过书册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皇帝则兴趣寥寥,象征性的翻看了一下。趁这当口儿,艾米莉也将《天工考》的概要用英语、弗朗基语等语言同声翻译给异人使团。虽然她的陈国话没宝儿精通,但异人的语言却会好几种。这都是得自史华德和珍妮的真传。

“嗯,给窦玛力先生等人传阅一下,让他们也看看我陈国一个教谕所著的书。”太后凤颜大悦。

窦玛力接过书册后象征性的翻阅了一下。早在几天前,钱进便已与之探讨。窦玛力坦言,此书若是传到欧罗巴,将会引发空前的反响。不过,太后此时似乎在等着他的反应。于是他咳了一声,正色说道:“太后,陛下,此书可以用宝典来形容。若是得以推广,陈国成为世界的中心都有可能。”

不待太后说话,郭掌院也上前奏道:“太后,陛下,翰林院正在编撰的《大陈会典》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册,我估摸着太后寿诞之前便能大功告成。若是异人想学,只怕十年时间都不够啊。”

徐宝禄估摸着火候够了,朗声奏道:“太后,陛下,此次异人来陈,一为朝拜而来,二则为开放通商。自去年海禁开启之后,异人国内产自我大陈的瓷器、丝绸、茶叶等物极为短缺,泰西国、弗朗基、不列颠等国的皇室对此极为关心,特命窦玛力等人前来交涉。臣以为,若是与异人通商,一来可以互通有无,二来我陈国国库也可以充盈。此乃一举两得之举。”

第九十三章 靴子落地

此时,朝堂上那帮老臣终于明白了徐宝禄和钱进的“良苦用心”。众位大臣品着美酒,听着激情四射的论道,看着窦玛力演示的“神迹”,好不惬意。孰料,这场酒会在徐宝禄等人的牵引下,逐步演变成了破除海禁的一道利剑。

海禁是高祖定下的规矩,那是祖制,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要明目张胆的破除,那便是违制。最主要的,这海禁一除,漕运就有了威胁。或许这便是某些大臣们此刻的想法。

果然,梅若亭作为国子监祭酒,中原理学大家,圣人学说的集大成者,他首先站了出来,声泪俱下的控诉道:“太后,陛下,徐家小儿狼子野心,他和异人精心编了这么个局,就是为了诓骗您二位啊?与异人通商之后,这海禁便等于名存实亡。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岂能儿戏?”

工部曹尚书也跳出来说道:“太后,徐宝禄这是欺君啊。前几个月,新晋状元钱进便打过这海运的主意。如今,他们两个又把异人使团带到京城来,目的便是这海禁,其亡我大陈之心昭然若揭啊。”

听得梅祭酒和曹尚书这番提醒,朝中大臣又不少醒过神来。

是了,他们还吃着漕运的好处,若是这海禁一除,到时候有漕六省北运的漕粮走海路怎么办?顿时,朝堂里面跪到了一大片元老,多是声讨徐宝禄和钱进的。有大臣声泪俱下,或是以头触地,竟然磕出了血印子,看着着实吓人。

钱进望着此番情景长叹了口气。他终于可以理解为什么首辅归天之前要带走一批人了:庸臣误国,这些人即便都杀了,也是罪有应得。只是,首辅最后还是心软了。

太后望着跪倒的群臣,两弯柳叶眉皱了皱。异人的长处,她已经见识了一二;世界的广袤,她今天也窥见了一斑。为了陈国国祚的延续,为了大陈的江山永固,她对通商的事心动了。况且,以前陈国不也造过大船出海远洋吗?

正当她欲好言劝解诸位大臣时,钱进已经抢先一步说道:“太后,陛下。大臣们怕是有些误解。这通商之事并不是一次全部开放。微臣以为,我大陈可以在南边先试着画一个圈,几年之后便可以收奇效。”

“画个圈?那你以为画在哪里好?”太后自放下应劫之说的包袱,对钱进看着越来越顺眼。听他将试点通商口岸之事说成画圈,她觉着这说法新奇。

钱进察言观色,奏道:“观海城乃南洋诸国赴大陈的门户,微臣以为设在那里好。”

“哦?你这是出自公心还是私心啊?”

“呵呵……公私都有。”

太后不置可否。虽然钱进说的在理,可如今朝堂上还有那么多跪着的大臣需要打发,她还得准备一番说辞。

徐宝禄估摸着这事已经成了一大半,只是还需要添最后一把火。他略一思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正色说道:“太后……陛下……开放通商口岸对我大陈有百利而无一害。若是我大陈能够走出国门,将来开疆拓土、不世功勋啊。”

“臣附议。”

“臣亦附议。”

……

户部新任尚书吕颂、督察院御史范无病、刑部尚书刘隆、大理寺卿陆川,以及吏部的安如海、林佑堂等人亦跪倒在地,请求对开放通商一事准奏。

徐宝禄既然下这么大力气开放通商,怎么可能不联络一些党羽?

吕颂作为老首辅的班底,自然是站在徐宝禄这边的。再者,他如今已经领了户部尚书的职,每日操心国库之事,倍感压力,这开放通商与他有利。范无病、刘隆和陆川三人是大清洗的主力,得罪的官员不少,自然也是与新任首辅绑在一起。至于林佑堂等人,他与徐宝禄交好,又都是吏部的人,自然是站在徐首辅一边。

徐宝禄出任首辅的时日尚短,但能网罗到这些位大臣的支持已经不易。

还有些官员则选择作壁上观,这里面便以史尚书为首。他已经一大把年纪,准备过几年安稳日子,到时候也好告老还乡。兵部的丁尚书则是有些犹豫不决,这通商口岸一开,倭寇便名正言顺的进来了。可是,他又隐隐有些期待,倭寇若是进来,他就有的仗打了。

太后看着殿前跪倒的群臣,脸色阴晴不定,暴喝道:“如今异人使团的诸位都在,你们都是朝廷的重臣,如此做派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群臣见太后盛怒,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不情不愿的起了身。有大臣朝梅祭酒和曹尚书等人打眼色,询问下一步该怎么办。

太后此时已经打定主意力推通商。她整了整思绪,片刻后朱唇轻启道:“异人使团入朝,实为开放通商口岸而来。今日一番交流,哀家已知异人颇有长处,与异人通商利于国祚延续。若是祖宗怪罪,有我担着。诸位可还有异议?”

“太后圣明。”徐宝禄等人当即恭维道。

曹尚书迟疑片刻,上前奏道:“太后,即便这通商口岸要开,那也不能选在观海城啊?”

“那你觉得放在哪里好?”郑太后冷声问道,言语之中已有不满之意:“哀家刚刚可是亲耳听见你反对通商之事。”

“刚刚是老臣愚钝,臣以为第一个通商口岸应该设在……山东威海。”

“曹尚书变得真快。”兵部丁尚书冷声说道:“通商口岸设在威海,与京城虽相聚八百里,可若是骑兵突袭的话也只需一天一夜的时间。到时候京畿的防卫该怎么办?这通商口岸自然是离京城越远越好。”

曹尚书见通商之事已经无可阻挡,便想趁机捞点好处,把这通商口岸争取过来放到他的山东老家。奈何他先前叫的凶,如今被丁尚书这么一挤兑,竟有些理屈词穷。

太后见诸事已定,便准备先行回宫休息。今日与群臣争斗,她已经有些疲乏。

“徐首辅,哀家先回宫了,你好生招待异人使团,再将通商之事拟个章程出来。”

“是……恭送太后。”

群臣也纷纷跪送太后回宫。陛下也回御书房了,是被太后“请”走的。今日的酒会,他的心思大部分都在异人使团那两名年轻女子身上,后来见到宝儿和艾米莉气质不俗,又有些心痒难耐。幸亏他行事隐秘,没有被钱进瞧见。

钱进此时终于放下心来。通商口岸一开,他到时候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去做海外贸易,算是扫清了前路第一道障碍;再者,今日又把《天工考》献给了太后,算是圆了二师兄一个心愿。

他找了个酒杯倒满,走到窦玛力跟前说道:“阁下,通商之事已定,诸位不如随我一起敬陈国的大臣们一杯?”

“那是应该的。”窦玛力爽朗的笑道。

待钱进领着窦玛力等人来到陈国大臣们这一边时,梅祭酒等人板着个脸,衣袖一挥便扬长而去。不少大臣跟随,一时间这谨身殿竟然走了一大半大臣。

钱进不以为意,走到徐宝禄跟前说道:“首辅,通商一事若是您力挽狂澜,今日只怕还要多些波折。”

“这是老首辅的遗愿,本官即便得罪些人也要一力促成。”徐宝禄仰天长叹,紧接着又吩咐道:“此事虽已告一段落,但后面还有些事要办,你赶紧写个折子,有什么要求一并呈上,到时候自有我去与太后和陛下禀报。”

“一切听首辅调度。”钱进举杯一饮而尽。

此间事了。异人使团自然要与留下的大臣们庆祝一番。

钱进伸手朝宝儿和艾米莉竖了个大拇指,赞道:“今日这差办的不错。”

宝儿吐了吐舌头,有些夸张的说道:“今日才算见识到朝廷里面的风风雨雨。”顿了顿,她细细打量了自己一番,问道:“今日我这身没人瞧得出是个女子吧?”

艾米莉扶住宝儿的身躯左瞧右瞧,说道:“应该看不出来。”

钱进望着她俩胸前微微隆起,无奈的说道:“都随我回院子里去吧。”

三人刚出谨身殿大门,前面一名穿红袍的官员拦住了去路,正是兵部的丁尚书。

“丁尚书,有段日子没见了吧,上次那酒觉得怎么样?若不够的话晚辈再送些过去。”钱进笑着上前行了一礼。

丁尚书对钱进的玩笑话不为所动,好一会儿才说道:“这通商之事定下了,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大陈为什么要施行海禁?”

“愿闻其详……”

“陛下新登大宝的时候,我大陈说不上安定。北边有鞑靼,辽东有女真,海上有倭寇,内里有明王。沿海是富庶之地,这倭寇肆掠也有些年头了,之所以重启海禁,便有阻断倭寇的缘故。如今是因为他们国内斗的不可开交,才消停了些。今日已经敲定了通商之事,倭寇也可以趁机来我大陈作乱。你可想好了应对之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说了,通商口岸开放之后,倭寇若是想来陈国通商,自有陈律约束;若是这些倭寇不按规矩来,晚辈第一个不同意,自然是杀之而后快。”顿了顿,钱进换上一副笑脸,说道:“今日正好有事与丁尚书禀报。我如今得了个锦衣卫的千户,手下却无一兵一卒。太后已经答应给我五百兵士,要丁尚书想办法。”

“我哪有什么办法,兵都在五军都督府。”

“只要三百……”

“三百也没有……”

“一个兵一斤酒,如何?”

“成交!”

第九十四章 你们可还好?

回到四合院之后,钱进并未停歇,将准备奏请徐首辅和太后的奏章写好。通商之事告一段落,接下来便要趁热打铁要扩大战果了。

这首要的一件事便是结复社。师弟李士隐这几个月四处奔走,联络了一批寒门学子,许诺他们将来可以入复社报销朝廷。这事如果拖的太久,有损李士隐在那个圈子里的声望。

这第二件事,便是办大学。这个想法他是今天突然想出来的。前些日子李士隐举荐了三十六名寒门学子,钱进本打算通商的事定了之后便将他们全部送入国子监,可今日看了梅祭酒这番做派,他立刻抛弃了这个想法。若是能够兴办一所大学,同时聘请窦玛力等异人讲学,将来再把恩师杨应和、二师兄宋天学等人全部请过来讲学,那将是何等振奋的场面。

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兴建教堂。这事先前他已经答应了窦玛力,自然不能失信于人。

诸事已毕,钱进搬了条躺椅就那么躺在老槐树底下,嘴角流淌着笑意。十年寒窗苦读,今日终于建功。只要这通商口岸一兴,观海城以后将会称为陈国与异人贸易的核心。到时候只需征收一部分关税,收上来的银子就够县令李德茂数的。

到时候,钱进只需再上一道奏折,以皇家的名义将茶叶、瓷器、丝绸三种畅销品的生意做起来,一年给太仓赚个两三百万两银子又有何难?

宝儿端了碗茶水搁在躺椅旁边的茶几上,一眼瞧见钱进憨笑的样子,不禁有些无语:“哥,这通商的事能把你乐成这样?”

“还记得你豹子哥不?”钱进转头望着宝儿说道:“那小子喜欢出海。有一次罗三胖子吓唬说官府的人来了会把他抓去咔嚓掉。豹子说官府的人来了他就躲到海上去。”

“现在他不用担心官府的人来捉他了。”宝儿在观海城驿馆的时候,孙豹他们几个也经常会来找她玩,现在分别也有一年多了。她叹了口气,说道:“也不知道他们三个怎么样了?会不会已经娶亲了?”

钱进凝视着南方,目光也逐渐迷离起来:胖子,豹子,黑子,你们可还好吗?

……………………

吕宋国,马尼拉,一艘满载着货物的一桅海舟缓缓驶离港口,缓缓朝着北边的陈国出发。

孙豹也是这艘船上的一名船员。

他父亲孙老五和几位叔伯都是靠常年出海打渔谋取生计,一年也会做一两趟走私的生意,家里也还算殷实。可陈国的规矩就是这样,就算你家财万贯,这士农工商的等级是早就定死了的。因此,他家里面使钱送他去王秀才的私塾里面读书,以图将来混个功名光宗耀祖,日后娶妻生子也有脸面。

自从钱进赴京称赶考之后,孙豹便淡了功名的心。原因便是,他觉得读书这个行当是需要天分的。钱进刚来私塾那一年,他也下过苦功,把千字经里面的字全部认熟了。可越到后面,他发现与钱进的差距越来越大,即便他彻夜不休也无法超越,后来索性放弃了。

为了此事,孙老五那藤条使劲抽过几次,可孙豹似铁了心一般再也不愿意进学堂,偏要学那出海的事。家里面拗不过,便只好随了他。

早点出来谋生计也好,毕竟那能够考取功名的都不是一般人。他老爹是这样想的。

这一天风和日丽,孙豹和他的爹爹叔伯们将陈国偷运过来的茶叶、瓷器、白糖等物换成了黄金和香料等货物,正准备朝陈国开拔。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这一趟生意能够赚个两三倍的银子,够家里面支出好几年了。

孙豹坐在船头,迎着海风,一边逗弄着围绕海舟飞舞的海鸟,一边把玩着一柄匕首。

进哥儿,读书你最强,做生意你就没我厉害了。他这么想着,嘴角轻轻的扬起。

就在他不经意朝前方一瞥时,一艘海船突然映入他的眼帘,挂红白蓝旗。没过多久那艘海船就变成两艘、四艘,待只相隔二三里时,孙豹终于看清了那些海船的真面目。

“尼德兰人的舰队,快掉头回海港。”孙豹声嘶力竭的朝后方忙碌的人喊道。

话音刚落,尼德兰舰队的旗舰船首炮已经开炮,炮声隆隆,在孙豹前方的海里面炸响,溅起一丈多高的浪花。船员们听到炮声,知道大事不好。奈何他们的海舟只是普通的渔船改装而成,速度和转向性能与战舰相比天差地远。

半刻钟后,尼德兰战舰已经逼近。战舰上有人拿着喇叭用半生不熟的陈国话朝海舟喊着,大意便是投降不杀。

“怎么办?他们似乎清楚我们的来路。”海舟上都是渔民,此时已经六神无主。

孙老五出海多,是这帮人的主心骨。大伙家里都上有老、下有小,若是把性命丢在异国他乡,家里面就再难维持下去。他略一思忖,对大伙说道:“对方知道我们是陈国人,想必是为求财。钱可以慢慢赚,千万别把性命丢了。”紧接着,他走到船首,向尼德兰战舰挥舞着双手喊道:“我们都是渔民,不要杀我们。”

话音刚落,尼德兰战舰那边砰的一声枪响,孙老五两眼圆瞪,仰面倒在地上。

“爹……”孙豹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急忙上前扶住老爹,又将衣服扯下来半边堵在那汩汩冒血的伤口上,望向尼德兰战舰的双眼已经通红。

“快……快逃命去吧。”孙老五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钱袋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交到孙豹手里,接着便没了动静,眼睛仍然圆睁。

尼德兰战舰此时已经逼近,并且有船员抛出了勾索,有些身手敏捷的已经沿着绳索攀附过来。陈国人多走私户,他们是奔着船上的钱货而来。

就在这时,两架土炮轰轰响了,那些攀沿过来的尼德兰兵士当场便有十多人掉进海里。硝烟散去,赫然是孙老五的几个兄弟。他们见孙老五死去,便也豁了出去。那土炮里面装的全是铁砂,远距离杀伤力为零,但近距离却是噩梦。

尼德兰舰队的首领起先便笃定这是一艘民船,没有任何反抗能力。见到属下伤亡十多人,他不由火冒三丈,当即下令舰队开炮。

轰轰轰……海舟上的人被炮弹近距离击中,几无幸免。

孙豹被炮弹的冲击力掀翻,耳朵也被震的嗡嗡响,迷迷糊糊见到他一个伯伯过来,在他耳边大声喊:“快逃……”说罢,便不由分说将他推倒了海里。

孙宝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他的脑袋已经完全不听使唤,完全凭着本能行事。一刻钟后,他在一里多外浮出水面。回头望去,海舟已经面目全非,并且燃着熊熊大火缓缓下沉。

“爹……我会为你们报仇的。”孙豹朝尼德兰战舰凝望了一眼,接着便抓起一块不知从哪里飘过来的木板,嘴里咬着钱进送给他的暗夜匕首,缓缓朝海港方向游去。

…………

桂州府衙。

知府李卫正在审问一伙犯人,都是夹带私盐的,为首的一人肥头大耳,眼睛快眯成一条缝了,此人正是罗三。

罗三家里是煮盐的,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过日子尚可。只是,这盐户也都是受官府管辖,煮多少盐,卖给了谁,都必须详实禀报。钱进还在观海城的时候,偶尔曾说起过私盐生意,这罗三便留上了心。

几个月前,便有快马将钱进高中状元的消息传回了观海城。他琢磨着兄弟一场,自己也不能混得太差,于是叫了一伙同乡干起了私盐买卖的生意。结果出师不利,盐刚运到桂州附近,便被官府的人抓了起来。

“吃了这么多苦头,还不认罪啊?你说你早点认了罪不好?交了罚金,你便可以自行离去,本官也省事。”李卫小心品着手里那碗茶,也不正眼瞧堂下。

罗三和他的同伙今天都被用了刑,屁股上都是殷红一片。可他偏偏是个认死理的,棒子可以挨,罚金不能交。这也怪不得他,这次贩盐的本钱都是借的,被官府抓住等于血本无归,若再交罚金,他从哪里去弄这么多银两来?

“给我继续打,每人再加二十板子。这个胖子是主谋,杖五十。”李卫见罗三等人油盐不进,便失去了耐心。

府衙里面顿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板子声,还有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在观海城的时候,罗三虽然平日里经常被孙豹欺负,但是个有仇必报的角色。今日他已经挨了五十板子,眼下又有五十板子要来,若不是他肉多,寻常人只怕早就熬不过去了。可即便这样,到第八十板子的时候他也吃不消,便狞笑着朝李卫吼道:“李老头,今科状元钱进可是我的发小,你就等他来摘你脑袋吧。”说罢,脑袋一歪就晕过去了。

李卫本欲回县衙内宅。前些日子他刚收了个姿色不错的填房,正是乐不思蜀的时候。听得胖子的咆哮,他不由迟疑了一下,拿眼朝旁边那位师爷瞄了一下。

“他说的没错,今科状元确实叫钱进。”那位师爷说道。

“哼,即便他是状元又怎样,天高皇帝远,他管不着我这里。”李卫一甩衣袖,径自离去。

…………

观海城,县学。

一名黑瘦高挑的年轻人他一边踱着步,一边振振有词,手里还拿着一本泛黄发旧的《礼经》。去年春闱的时候,他参加小考夺了第一名,如今已经入了县学,如今正在准备明年的乡试。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进哥儿,你一个人在京城可还好?明年的秋闱,老弟我定当不负你所望。”

第九十五章 对面的邻居

第二天清晨,四合院来了十几名大头兵,为首的乃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四方脸,浓眉大眼,脸色红里透黑,一看就是长期风吹日晒的。

那名年轻人见到钱进,自报家门说道:“下官葛云,乃京城三大营之五军营的百户,今日特来拜会。”

钱进此时一身寻常布衣打扮,脚上拖着双布鞋,要形没形,要风度没风度。他本打算收拾一番去翰林院转转,将兴办大学的想法与郭掌院通个气。毕竟,这办大学需要场地,同时也需要借助翰林院丰富的藏书。国子监那里不指望了,只能寄希望于郭掌院。

听得葛云回话,他回想了一下,似乎从没见过这号人。他打量了一下,这葛云和他带的兵都是戎装打扮,腰间都挎着柳叶刀,都是些孔武之辈,于是沉声问道:“你找本官何事?”

说话间,老曹头从门口进来,说道:“老爷,这些个大头兵都说是来投奔您的。”

“投奔我?莫非是丁尚书叫你们来的?”

“禀千户,下官哪有那福分认识兵部的丁尚书。”葛云红着脸回道:“昨夜下官接到紧急军报,命我率三百兵士速到千户这里领命,其他的下官都不知情。”

钱进心下大定,看来自己当光杆司令了的苦日子到头了。只是,这次欠丁尚书这份人情大了。

“都吃过早饭没?”

“回千户,我等三更接到军令,五更进城,如今还没……”

“到我这里来,别的且不说,酒肉管够。”钱进示意众人先喝点茶水,自己先去房间换了身长袍。待收拾妥当,他示意众人将兵器盔甲卸下,紧接着说道:“葛云,即刻传令众将士分批进城,不准带兵器穿盔甲,目标春风楼。午时在宛平县有间酒坊汇合。”

“是。”葛云当即叫过来一名兵丁吩咐了几句,后者小跑出门去了。

钱进从屋里取出来一百两银子交给葛云,说道:“春风楼的掌柜与我相熟。你去将那里包了,嘱咐他早早准备酒菜。兄弟们在兵营过得苦,今日只管敞开肚子吃喝。记住,不许酒后闹事,违者以军令处置。”

“是。”

葛云一挥手,便领着十几名兵士出了院子,果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老曹头还站在院子里等候吩咐。钱进琢磨了一下,笑道:“老曹头手上有事没?”

“老爷,您可千万别因为我年纪大就不敢使唤,老头我最近都快闲出病来了。”

“院子里能有多少事要忙的,这么大一家子人都在。您该吃吃,该喝喝。”顿了顿,他说道:“走,随我出去逛逛。”

“好嘞,那我去套马车去。”

“要什么马车啊,就在院子附近转转。”

老曹头不明所以,却也不好多问,只好紧紧跟在钱进身后。

出了院子门,钱进领着老曹头直奔对面那座四合院而去。他注意那座宅院不是一天两天了,看那座院子人口稀少,应该没人常住,于是寻摸着将它盘下来。

眼下四合院的人口越来越多,大伙住一块已经有些不便,尤其是艾米莉来了之后。对面那座院子不错,一来与四合院挨的近,平时也好有个照应;二来,那座院子格调也还淡雅,也是座二进院落,钱进打算将它作为自己在京城置办的产业。毕竟,皇帝赏赐的院子那是随时都有可能收回去的。

笃笃笃,老曹头扣了扣大门上的铜环。半响后,一名管家模样的壮汉开门。他打量了一眼老曹头,寒声问道:“有什么事?”

老曹头拱手做了个揖,笑道:“这位管事,我家老爷是住你对面的,今日特来拜会高邻。”

壮汉目光移到钱进脸上,神情怪异至极。

钱进怕老曹头说不清楚,便也拱了拱手,说道:“这位兄台,你家老爷可在。鄙人今日登门是想问问他是否愿意出让这间院子,价钱……”话还没说完,那名大汉丢下一句“这院子不卖”,便砰的关了门。

钱进摸了摸鼻子,心说这邻居好不懂礼数。不过,对方既然不卖院子,他也不愿做那强买强卖之事。

今日吃了一鼻子灰,他心情有些不爽利。沿着门前这条道走了一小段,街角不远处有个烫煎饼果子的。平日里吃惯了丁伟家婆姨做的早饭,今日正好换换口味。

煎饼摊子老板约摸三十出头,背略有些驼,面相是个老实人。他媳妇也是寻常农妇打扮,在一旁帮顾着卖豆腐花,旁边还带着个总角的闺女。

“这位老爷,要几套煎饼?”那老板见有客人上门,笑着上来招揽生意。

“给我二人一人来一套,再来两碗豆腐花。”钱进指了指他自己和老曹头,紧接着便就着摊前摆放的木桌坐下。

“好嘞,您稍坐片刻。”煎饼老板冲他媳妇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打了两碗热腾腾的豆腐花搁在桌上,手脚倒还麻利。

钱进闻着喷香,吃得爽快,三下五除二便全部吞进肚里:重生到陈国之后,这还是他头一遭吃煎饼果子。

“老板手艺不错。贵姓?”钱进出声赞道。

“老爷叫我孔老四就行。俺是山东人,带着媳妇孩子来京城讨生活也有两年了。”

钱进点了点头。这孔老四估计也是一名游食,能够在京城讨口饭吃便已经不错,只看他闺女身上那件小棉袄上的补丁数量便知道。他摸了摸口袋,掏出半两碎银子搁桌上,跟老曹头交代了几句便起身走人。

没走几步,孔老四从后面追来,气喘吁吁的说道:“老爷,使不得。只需十文钱即可。”

“剩下的都是赏你的。天气要冷了,给你闺女买件新衣吧。”

“老爷,我孔老四虽然干不得苦力,但也是凭手艺吃饭。这银子,您还是收回去吧。”

钱进有些尴尬,这送银子给人居然还有人不要的,看来这孔老四倒是有几分骨气。他望着孔老四笑了笑,说道:“今天是我做的不妥。这银子我收回。”他接过银子,重新掏了十文散钱递过去。

孔老四接过钱,又鞠了一躬,便准备回他的摊子前忙乎去了。

钱进想起一事,便叫住他,手指着自家对面那座院子问道:“你平时在这条街上做生意,可知道那座院子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孔老四皱眉回忆了片刻,说道:“小的倒是没有特别留意。只是感觉那座院子里很少有人进出。偶尔出来一次,都是大包小包的采买。”顿了顿,孔老四似想起一事,说道:“老爷这么问我倒是想起来了,那座院子里似乎没有女眷。”

“女眷不出门有什么稀奇的?”

“老爷,住这么大院子的人家,家中的女眷总会出门溜达溜达。小的来这里也有好几个月了,却一次都没瞧见那院子出来过女人。”

钱进听得这话,眉头微皱。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刚刚开门的管事那副神情。寻常人家的管事都是极为圆滑之辈,可刚刚开门那名大汉的眼神却透着股邪性。

这时,孔老四家的闺女奶声奶气的说道:“爹爹,你怎么骗这位哥哥呀,囡囡以前就见过一个蒙面的姐姐去过那个大房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钱进听到面纱这两个字,面前不由浮现静公主的身影。这女人不知道跟自己结了哪门子仇,二话没说就杀上门来。如今远遁,他心里一直憋着口闷气。

他走到孔老四闺女跟前缓缓蹲下,柔声说道:“囡囡,那位姐姐长得什么样?你什么时候见的她?”

“囡囡也记不清什么时候见的了。她蒙了面纱,看不清楚。不过,囡囡觉得,那位姐姐肯定很漂亮吧。”

“长得漂亮的姐姐并不一定是好人。”钱进笑着刮了一下囡囡的鼻子。紧接着,他面沉如水,朝街角不远处喝道:“李斌牟青,给我出来。”

几息之后,两道普通百姓打扮的身影从一处巷子钻了出来,几步跑到钱进跟前:“千户,有何示下?”

“你们两个锦衣卫的百户,竟然还比不得一个七八岁的小孩。”钱进训斥道:“静公主曾经来过这条街,你二人不知情?”

李斌和牟青两人面面相觑。李斌上前一步说道:“禀千户,我二人并没有见过静公主。就算她站在跟前,我俩也不一定认得出啊。”

钱进想了想,这确实有可能。他二人跟自己的时日尚短,不清楚静公主的底细也很正常。不过,究竟是什么人让静公主屈尊降贵前来相见?这院子里莫非还有什么大人物不成?他当即吩咐道:“李百户,你拿我的千户腰牌速去春风楼找一位名叫葛云的,命他领一百兵士火速赶到四合院。牟百户,你随我来。”

“是!”

“得令。”

钱进匆匆回四合院取了风雷刀和短火枪,短火枪已经上好火-药灌满铁砂。出院子前,他朝老槐树丢下一句话:“高千户,都已经有人摸到家对面了,你也不管管。”

“贫道只管得了四合院的安危,至于外面得事,贫道不想管,也管不了。”高远此时正抱元守一,能回应钱进一句已经不错。

钱进摇了摇头,心说世外高人就是难使唤。

第九十六章 三百勇士

牟青正堵在对面那座院子的大门口,见钱进出来,他上前行了一礼道:“千户,这院子里面没啥动静啊……”

“没动静?该不会都在里面吧?你去后门堵着,一有人出来就给我盯着。”

“是!”

两刻钟后,李斌和葛云领着一百名兵士迈着整齐的步子呼呼地跑过来,在钱进跟前站定,齐声说道:“见过千户。”

“都免礼。”钱进一挥手,众兵士便纷纷散去,将这座院子围的水泄不通。紧接着他又吩咐李斌道:“去敲门,不开门就给我把门卸了。”

“是!”

李斌敲了一会门,见没什么动静,便果断领着几名兵士将门踹开。众兵士蜂拥而入。

出奇的是,院中一个人都没有。

钱进在院中查探了一会,轻轻推开了一间书房的门。里面陈设简单,唯有靠墙边一个古色古香的书橱还入得眼。他轻轻吹了吹书橱上厚厚的灰尘,抽了一本随意翻看了一下。

书都是新的。这院子里住的人估计是将这些书充门面,要不就是掩饰身份。

片刻过后,李斌与葛云两人进了书房,禀道:“千户,院中各处都查探了,一无所获。”

“后门有什么动静没有?”

牟青摇摇头,上前说道:“下官已经问过街坊邻居,这座院子刚刚并没有人出去。”

“没人出去?难道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钱进有些不悦。本来以为今日会有重大发现,结果召集了这么多人手,却连一根毛都没扑到。

李斌寻思了一会,说道:“会不会是……地道?”

钱进思忖一番,觉得李斌说的有理,便吩咐众人道:“给我小心查探院中各处有没有机关。”

兵士们得令纷纷四散开去,不一会儿便将院子各处翻了个底朝天,却仍然一无所获。

正郁闷时,一条小黄狗出现在门口,见到钱进不停的摇晃尾巴,却因为忌惮周边那些大头兵,不敢上前。这条狗是小李子从外头捡回来的,每日大骨头伺候,如今已经长了些个头。起先它对钱进敌意满满,得亏了两根肉骨头,现在它已经温顺了许多。

钱进思忖一番,计上心来。他将小黄唤了进来,带着它在书房各处转悠了起来。

小黄是典型的田园犬,没有经过追踪方面的训练。起先它还以为钱进是要与之玩耍,因此极为配合的绕着他的腿转圈圈,同时卖力的摇动尾巴。

钱进摇了摇头,心说自己对它要求还是太高了。正当他已经不抱希望时,小黄的鼻子嗅了嗅,似发现了什么,紧接着走到那个书橱边上闻了闻,狂吠起来。

众人大喜过望,几下就将那个书橱移开,一张暗门现了出来。牟青上前猛地一踹,只见木屑横飞,那张暗门应声碎成了四五块。

小黄一“马”当先,沿着暗门的空洞处灵巧地钻了进去,不一会门洞深处传来它“兴奋”的叫声。李斌和牟青两人对视了一眼,将门洞扩开,也一前一后钻了进去,片刻之后他们回头喊道:“千户,里面别有天地。”洞穴里尽是他俩的

钱进大喜,弯腰从门洞钻了进去,走了一段石砌的台阶,里面豁然开朗起来——居然是一座大厅。

大厅里面很乱。椅子、箱子被随意的翻到在地上,显然这间屋子里的人走的时候很匆忙;地上居然还四处丢弃了一些小黄鱼(黄金)。

钱进嘴角轻轻上扬。这些小黄鱼被扔在地上,显然逃走之人的拖延之计,为的是让自己这边的人争抢。

“千户,这处厅房也不大,并无所获。”李斌上前禀道。

钱进在厅房里扫视一眼,目光被厅房靠墙处一尊盘腿肃立的泥胎佛像给吸引了。他上前瞅了瞅,返头问道:“你们谁知道哪个教派是信阿弥陀佛的吗?”

“禀千户,陕西的白莲教信阿弥陀佛。”葛云回道。

“白莲教不是信白莲圣母吗?”

“回千户,这阿弥陀佛乃无量佛,被白莲教尊崇。教民多以结莲舍的形式来组织,在西北地区教民很多,故此曰‘白莲教’。”

钱进点了点头。这白莲教他前世的时候也听说过,极为邪异。老百姓被蛊惑之后,信奉来生有极乐净土,打起仗来悍不畏死。

今日,他千算万算,没想到白莲教竟然把根据地扎到自家门口来了。若不是今日自己无心撞破,只怕为祸不小。

怪不得黑衣人夜袭四合院那晚,他们能够不声不响的摸到院子里来发动偷袭。大清洗过去,他们居然还潜伏在这里,其心叵测。只是,静公主与白莲教又有何瓜葛?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那曾与自己交过手的大护法是否住过这个院子?

恰在此时,一名兵士不小心碰了下那尊阿弥陀佛,结果佛像背后传来一道极为悠远的声音。

“还有地道?”钱进奇道。

几名兵士小心将佛像挪开,一条刚好够一个人通过的密道现出。洞壁的泥土还新鲜,显然这条密道开完的时间不长。只是,要破土动工,这些挖出来的泥土去哪里了?

李斌与牟青两人点燃火折子,一前一后进了洞,手中绣春刀都已出鞘。众人敛声静气,生怕惊着洞里面隐藏的敌人。

盏茶功夫后,他俩心事重重的回来。见钱进询问,两人都摇了摇头。

“不碍事。今日发现白莲教的窝点一处,也是大功一件。还有,这间院子本千户做主,就给众位兄弟们歇脚用吧。”顿了顿,钱进望着地上散落的小黄鱼,笑道:“白莲教的人对咱们不错,连过活的银两都给咱备下了。葛云,这些金字交给你处置,去置办些家居物品来。”

“是。”葛云欣喜地说道。今日他投奔钱进而来,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他并不知晓钱进为人怎么样。透过此事看来,新的上官待底下人还不错。

“都上去吧。”钱进吩咐道。

片刻功夫后,地底大厅只剩下钱进、李斌、牟青三人。

“里面可是有什么蹊跷?”钱进转身询问。

“禀千户,下官只走了十丈多远,发现了一个大秘密。这佛像背后的密道居然还连通着另外一条密道。”李斌思量了一番,说道:“下官想起一个传闻,说皇宫里有条密道直通城外。该不会是这条吧?”

钱进听得此话,嘴巴张的老大。

这间院子位于正南坊,离城墙的距离不算远。不出意外,白莲教的人应该是从这条密道逃出去了。若真的如李斌所说,这条密道直通城外,那可就大事不妙了。要知道,京城固若金汤,若是被敌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密道里面杀进城内,那些高墙城楼便形同虚设。再者,自己的四合院就在对面,若是敌人从这条密道杀出,自己一家人将首当其冲。

“先把这里堵上。你二人晚上再进去查探一番,看是不是通到城外的。”钱进吩咐道:“先把弟兄们归拢,往有间酒坊开拔。”

“是!”两人齐声答道。

半个时辰后,众人将这座院子收拾妥当。在春风楼吃早饭的兵将早已得了葛云消息,都纷纷朝四合院赶来。

不少街坊邻居听到这边的动静,都纷纷出门围观,不少人以为钱侍讲今日又准备去抄家去。

钱进也不多解释,将三百大头兵聚拢后便分作三列朝宛平县进发,整个路程全是用跑的。

三大营是历来是戍守京畿的主力。这些大头兵本就有些心高气傲,见钱进一副书生打扮,更加以为这新任的上司好欺负。一路上,不少士兵窃窃私语,目光不时在钱进的后背上游移。

钱进也不出声,一个人跑在队伍最前面。

一开始,兵将们还有闲心观赏路边的风景。待三刻钟后,不少兵丁已经气喘吁吁。再看钱进,气息沉稳,步伐稳健。大头兵们虽然不服气,但人家实力摆在那儿,于是收起了几分小视之心。

有间酒坊到京城也就不到半个时辰的距离。

酒坊的代掌柜吴巨眼神还不错。他远远瞧见一波人马开来,待走近时才发现是自家掌柜来了,于是小跑着出酒坊迎接。

“老爷,今日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吴巨笑脸相迎,待看清楚钱进身后的队伍,皱眉道:“老爷,这些人是?”

“他们都是我的属下。”钱进停住步伐,气定神闲的说道:“咱酒坊里面可还有勾兑的酒?搬一缸子出来。”

“好了,小的这就去准备。”

钱进转过身来,朝那些正在喘气的兵将喝道:“都给我站好咯。才跑这么点路就累成这样,亏你们还是三大营出来的。”

一阵纷乱之后,三百兵士站好队形,虽然还有些不齐整,但也勉强看得过去。吴巨叫人抬了一大缸酒过来,搁在酒坊门前的空地上。

钱进等兵士们不再出声了,气喘匀了,说道:“大家想必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今天我就不多讲了。唯一需要说明的一点,在我的千户所咱别的不说,你们唯一需要记住的一点:无条件、绝对服从我的指令,否则将被驱逐出去。”

第九十七章 酒精考验

这些大头兵起先还以为这次出来纯粹是执行军务,完事之后便回三大营复命,不曾想自己已经被划到锦衣卫,而且上司还是位嘴上没毛的年轻人。当下便有不少人开始议论纷纷,有庆幸自己祖坟冒青烟入了锦衣卫的,也有不服气的,还有静观其变的。

众兵士的反应都在钱进的意料之中。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要想管好这些人还得下一番功夫。若是到时候出了洋相,恐怕丁尚书那里会笑话了去。

钱进咳了一声,冷笑道:“怎么,到我的千户所来还辱没了你们不成。你们现在是锦衣卫不假,可若是达不到我的要求,本千户保证你下一刻就得滚蛋。”

葛云见状便上前打圆场说道:“千户,兵士们不懂规矩,下官替他们赔不是了。”

“葛百户,你也不用替他们说好话。等下我就让你们知道,别人就是想来我这里,本官还不答应了。”钱进拔出了风雷刀,手指在刀刃上轻轻弹了弹,嗡嗡作响。

李斌和牟青知道钱进要以刀立威,便找人取来半幅盔甲,一人扯住一边。

钱进走至两人跟前,举刀过顶,只听嗡的一声,盔甲被风雷刀毫不费力的劈成两半:“此刀名为风雷,刀势如风,快如雷电。”

紧接着,钱进又吩咐吴巨取来一块木板放好。他自己则站在一丈远处,掏出火枪对准木板扣动了扳机。只听“砰”的一声,硝烟散去,木板上一米见方内焦黑一片,密密麻麻地布满铁砂。

“此乃燧发火枪,比你们神机营的火绳枪好使很多。”钱进吹了*口,重新将火枪收起。紧接着,他又取出暗夜匕首,对准木板一挥,刀刃齐根没入:“此匕首名为暗夜,可杀人于无形。”

葛云和兵士们久在军中,每天接触最多的便是这些兵器,不过军中最常见的仍然是柳叶制式军刀。刚刚钱进这么一演示,有不少兵士开始眼热起来:这三样兵器只需拥有一件,以后在军中怎么吹牛都吹不破了。

钱进要的就是这番效果。他摸了摸鼻子,笑道:“刚刚忘了跟大家说了,这三样兵器以后是咱们千户所兵士的标配。”

“什么?”

“这么贵重的兵器人人都有?”

不少兵士听了觉得不可思议。自古以来宝刀难求,眼下陈国的宝刀要么在皇宫,要不就是在军营的将官手中,大头兵们怎配使用?那柄短火枪的珍贵程度就更不用说了。

“千户莫要诓骗我等。即便千户大方,可这么多宝刀,你从哪里弄来?”一名高个兵士问道。

“不用多久,你们就会信了。不过,眼下你们还得向我证明一下你们的能耐。这第一道关,那便是……喝酒。”钱进指了指身后那个大酒缸,说道。

众兵士均面面相觑。没有军务的时候,他们在兵营里面最大的消遣便是斗酒,一人喝个二三斤没问题。葛云也摇了摇头,心说千户这是肉包子打狗了,拼啥不好,非要拼酒。

刚刚说话那名高个兵士自高奋勇的走到酒缸面前,拿了一个海碗舀了满满一碗喝下肚。一碗不过瘾,又舀了一碗喝了才抹干净嘴唇,施施然回到队列中去。

接着,又有十几名兵士忍不住酒虫作祟,纷纷围到酒缸前痛饮,场面一时间乱糟糟的。

钱进也不加以阻止,干脆背过身去,仍由那些大头兵作为。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那一缸酒便见了底。几名大头兵打着酒嗝,走到钱进跟前说道:“千户,这酒好喝,再来一大缸也不够俺们喝的。”

“后面便是酒坊,只要你们能喝,里面的酒够你们喝几年的。”钱进笑道:“不过,我家的酒岂是这么好喝的?”

刚说完,最先喝酒的那名高个兵士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没多久,接二连三那的便有兵士栽倒,酒坊前边的空地上躺倒了一大片,好不壮观。

葛云皱了皱眉,问道:“千户,这些兵士不胜酒力,该如何是好?”

“酒坊里面暖和,将他们都拖进去吧。醉倒的兵士醒酒之后自己去领罚。”

“该如何处罚?”

“每天早晚绕着酒坊跑三十圈,半个月后我再来考。到时候过不了关的自己收拾包袱走人。”钱进指了指吴巨,说道:“吃的住的都找吴掌柜要。”

“是……”

接下来的日子,酒坊附近多了一道奇观。每天天麻麻亮,便有三百名兵士光着膀子喊着号子在酒坊周边的泥路上奔跑。自从被钱进的酒醉倒之后,他们心里头多少有些接受这名上司了。不为别的,兵营里的人喝酒喝输了自然要认罚,这个理到哪里都说得过去。况且,那酒似乎还挺好喝的,他们隐隐感觉自己以后可能再也喝不惯别的酒了。

钱进暂时将这三百兵士的事抛到脑后。他吩咐酒坊的伙计送了五百斤勾兑酒给兵部,以答谢丁尚书帮忙抽调兵士之恩。

紧接着,他又去镇抚司跑了一趟,找左指挥使要兵饷和官服。虽然他是个编外的千户,可太后已经点头了,他要粮饷也是名正言顺。本来他也可以自己养,可这三百条汉子每天的吃喝不是个小数目。再者,若是自己养的兵,那岂不是变成了私兵?若是被太后知道了,只怕是有些麻烦。

左指挥使听得钱进管自己要钱银,那脸色甭提多难看。可又没法,他又不敢抗旨不尊,便出难题说要一个月才给支一次。钱进哪里有空三天两头的跑镇抚司,最后两人折中成了四个月一支。

等钱进走后,左指挥使将桌案使劲掀翻,桌上的书册洒了一地。洪门达听到动静,便吩咐几名贴身护卫来收拾妥当,他自己则扶着左指挥使手臂,悄声问道:“指挥使,您这是生哪门子气啊?”

“还不是给那钱进给闹腾的。打从他进镇抚司那天起,从来都没把我当回事,你说我气不气?”左指挥使返头看了洪门达一眼,骂道:“说起来,这条狼还是你给引进来的。”

“指挥使说笑了,我哪有那胆子。查卖官案的时候,他可是拿着圣旨堂而皇之的登门。”洪门达抱了一拳,继续说道:“这钱进自从首辅殡天后,太后和陛下那里都挺赏识,眼下也算是个红人。您老就别给自己寻不自在了。”

“现在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不曾?”左指挥使自知洪门达说的在理,可又偏偏服不下这口气。

“不敢,您先消消气再说……”洪门达出去端了碗茶进来,小心搁在桌案上,紧接着缓缓退出了左指挥使的值房。

左指挥使还在生闷气的时候,钱进转道去了趟广东同乡会馆,将昨日起草的那封奏折珍而重之的交给了徐宝禄。

徐宝禄将奏折看完,说道:“这结复社和建教堂的事都不难,可开办大学的事,所需的银两不少啊。”

“讲课的学堂用翰林院的,第一批入学的学生也只有几十人,所耗银两应该不成问题。”钱进顿了顿,又说道:“晚辈还有个请求。窦玛力必须来学院给学子授课。”

“既然你已经想的这么细致了,我这里倒是不成问题。这样吧,明日我就进宫一趟,将这几件事都当面呈报给太后,请她定夺吧。”

“大恩不言谢……”

“说哪里话,这都是为了陈国。”徐宝禄想了想,又问道:“通商口岸之事已定,你下一步作何打算?”

“晚辈准备等开了春,便将老首辅的灵柩送回他苏州老家安葬。等此事一了,我便南下做生意去了。”

徐宝禄听了摇头,说道:“世侄的心意不错。其实,有件事想跟你说很久了。我辈读书之人,自然是希望能将才干卖与帝王家。你倒好,一入京城便开始做生意。这朝堂上的事你多少也操心一些啊。”

“世伯无须担心。如今朝堂里面有您坐镇,些许宵小之辈也不敢造次。”顿了顿,他说道:“至于我为何要做生意,到时候世伯您自然知道,晚辈也需要求证一下。

徐宝禄狐疑地望了钱进一眼,点了点头。

…………

往西边去的官道上,一队十多辆马车组层的车队正缓缓前行着,人数大约三十多人。

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西下,车队准备找个地方打尖歇脚。也不知道马车里面装了些啥,老沉老沉的,车队经过,土路上留下两道深深的沟痕。

第二辆马车内,一名白袍书生正斜躺着,一只手不时从身边一张矮脚方桌上拈起一枚枣子吃。此人正是与钱进交过手的白莲教大护法。今日登门拜访之后,大护法隐隐预感到不妙,于是匆匆取了青锋剑,走地道逃走。

“幸亏我反应得快,不然昨日差点就让钱进给逮个正着。”大护法唏嘘道。

旁边一名大汉陪着小心说道:“都怪属下办事不利,属下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对我们的院子打上了主意。”

“与你无关。”大护法思忖了一番,说道:“我怀疑静公主将我们的行踪泄露了。”

“不至于吧。我白莲教虽然自成一教,可与明王如今还有些相互利用的价值。”

“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多留个心眼。”

“是……”

第九十八章 密谋

这天晚上,外城城东一座私邸内,六七名官员正在一处花厅小酌,国子监梅祭酒、工部曹尚书、督察院副都御史孙明书赫然在座。

今日请客的是一名叫禾笠的盐运使,总管天津长芦盐政。长芦本是陈国四大盐产地之一,所产的盐洁白纯净,是盐中的上品。这禾笠把控着长芦盐的分派,五六年下来早已肥的流油,出手也极为阔绰。朝廷里的官员都卖他几分面子,不然也不可能请动梅祭酒等人。

酒席下首处,十多名着彩绸的歌妓正踩着丝竹之声翩然起舞。也不知道这禾笠从哪里搜罗来这么多绝色美女,身段样貌皆数上品。众官员无心酒菜,陶醉在那纷飞的水袖,还有歌妓们宛若秋波的眼神之中。

一曲终了,禾笠起身抚掌,连说了三个“妙”字,同时眼神在梅祭酒三人的脸上不动声色的扫过。

众官员回过神来,也跟着抚掌,却似意犹未尽。

“梅祭酒,曹尚书,孙御史,不如先用些酒菜吧?”禾笠察言观色,示意那些歌妓上来倒酒。一时间桌席上莺声燕语,香风阵阵。倒满酒之后,那些女子在桌席的空档处坐下,专心服侍三位大员。

众位官员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相视一笑,也没有推辞。大家都是明白人,酒场上逢场作戏也都是老手。禾笠从天津过来请客,肯定是有事相求。这酒可以喝,但事情还得估摸着办,可以说是两不误。

禾笠是个会来事的。他恭恭敬敬朝诸位大员做了个揖,说道:“诸位大员,下官常驻天津,总督长芦盐政,本应时常来京拜见,又担心给诸位添了麻烦,因此平日里走动的不多。今日趁此机会,我自罚三杯以示敬意。”说罢,禾笠端起桌上摆好的三杯酒一饮而尽,却依然面不改色。

曹尚书笑道:“禾运使打点的是皇家的生意,端的是贵不可言。我等身为朝廷重臣,若是与你来往过于密切,确实会有人说闲话。这罚不罚的就见外了。来,我等也回敬一个吧。”曹尚书领头,三位官员都端起酒杯小抿了一口。

一旁伺候的歌妓们忙将各位大员的酒杯满上。众人又吃了些山珍海味,唠叨了些无关痛痒的话。

酒过三巡之后,禾笠沉吟片刻,说道:“下官虽然久在天津,却也听得前段时间京城里死了不少官员。你说老首辅这临到仙去了还要做这得罪人的事,下官是有些不明白啊。”

孙明书“呵呵”冷笑了两声,说道:“禾运使莫非是有什么不满?要知道这新任首辅也是李首府的得意门生,你就不怕你刚才这番话传到徐宝禄那里?再说了,大清洗的事太后也是首肯了的。”

“酒后之语,当不得真……当不得真。”禾笠打着哈哈说道:“下官只是担心,若再来一次清洗,咱们朝廷的根基……便没了。诸位大员倒好,都是两朝功勋之臣。像我这种不善钻营之人,若是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脑袋就可悬咯。”

“禾运使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这里都是聪明人,听得懂你的话。”梅祭酒人老成精,知道禾笠是有话要说。

“梅祭酒真不愧是理学大家。”禾笠笑着说道:“老首辅已经西去了,可新首辅是他的门生,这朝廷里的格局等于说还是老样子。若是让那徐宝禄成了气候,只怕我等永无出头之日啊。诸位,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曹尚书哈哈一笑,指了指禾笠说道:“禾运使,今日莫非是希望我等出头,去扳倒那徐宝禄?此举真是愚蠢至极。且不说太后和陛下什么心意,这徐宝禄三把火还没烧完,你就沉不住气了?”

“曹尚书教训的对,下官也是为将来计,先听听各位上官的示下。”说罢,他朝屋内打了个响指,伺候在一旁的歌妓道了个万福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一名中年仆人端着三个锦盒过来,恭敬盛到梅祭酒等人的跟前。

“禾运使,这是何意啊?”孙明书问道。

“这次下官进京,匆忙之间备了点薄礼,还请诸位笑纳。”

曹尚书小心打开面前的锦盒,一颗氤氲的夜明珠呈现出来。夜明珠本来就是奇珍,可这一颗却有婴孩拳头那么大,世所罕见。也正是这等奇珍,禾笠对今日这顿酒宴信心满满。

曹尚书强掩住震惊之色,拿眼神询问梅祭酒和孙明书的意思。孙明书倒是有些眼热,可梅祭酒那里没有动静,这会儿正眼观鼻鼻观心。两人见梅祭酒不说话,于是咽了咽口水,将锦盒重新盖上。

酒席上的气氛一时有些冷场。

片刻后,梅祭酒起身说道:“老首辅尸骨未寒,我等却在这里说道他的不是,这事做得有些过了。”他起身整了整官袍,扶正官帽,一个人独自出门去了。

曹尚书和孙明书见梅祭酒离去,也不好久留,找了个借口紧跟着出门。

一时间,酒席上只剩下禾笠一人。

菜还是热的。禾笠端坐在酒席上,这味山珍吃一口,那道海鲜尝一尝,似乎梅祭酒等人的离去并未影响他的食欲。

中年仆人在一旁询问道:“禾运使,梅祭酒他们该不会把今天的话说出去吧?”

“怕啥,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做做样子罢了。”禾笠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仰脖子饮尽,笑道:“每个人都有一个价码,梅祭酒还顾念些与老首辅同朝为官的情谊,可若是价码足够高,他今日就不是这番说辞了。曹、孙两人好贪,所以他俩好办,给他来个仙人跳,到时候就得乖乖听话了。”

“那禾运使今日岂不是徒劳无功?”

“这事急不得。”禾笠返头望了中年仆人一眼,笑道:“本官今日只是在他们心里留下一个火种而已。只等哪一天机会来了,他们自然而然便会成为我的棋子。”

“那我就坐等禾运使大功告成之日。”

禾笠端起一杯酒递到中年仆人手中,说道:“这一天应该不会让明王久等的。来,咱哥俩走几个,别辜负了这桌酒菜。”

中年仆人摆了摆手,说道:“还是别了。如今我既然是仆人身份,就要有仆人的做派。为了保住我这条命,静公主出动了一百多名死士,为的就是将镇抚司牵涉卖官案的官员杀个干净。如今千万要低调些,切忌辜负公主一番苦心。”

禾笠不再勉强。顿了一会,又说道:“你这条命能够保住,还得多亏钱侍讲。说来也怪,这厮查卖官案的时候难道就没发现你的存在?要知道,给吏部那些官员送银子可都是你出的面。”

“这事我也没想明白。若是说蔡主事那帮人守口如瓶,我是不信的。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姓钱的将此事压下了。这是其一。”中年仆人沉思片刻,说道:“其二。静公主离京的时候吩咐,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将钱进干掉。可这小子如今才正七品的官,能有多大能耐?”

“公主行事自有她的道理。不过,你这差事难办啊。夜袭镇抚司那晚,白莲教出动了二十多条好手,却连他一根毛都没碰到。看来,此人不好惹!”

中年仆人叹道:“此事无需担心,我已经留下了后手。只是,戴宗这个名字已经不能再用,如今我已改名为宗明,便是为了方便走动。”

禾笠举杯敬道:“宗兄隐忍,是成大事之人。”

“彼此彼此……”

…………

禾笠与那名叫宗明的仆人密谋的时候,钱进正在急赶着去广东同乡会馆。徐宝禄托人请他过去一趟,有急事召见。

如今已经十月中旬了。北方早已下过几场雨,果真应了那句一阵秋雨一阵凉的话,夜风刮在身上已经有些凉意。

钱进一路上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心中咒骂道:是哪个孙子在咒我?

自从徐宝禄升任首辅后,会馆单独留置了几间僻静的居室给他。钱进熟人熟路,径直去了他的书房。此时,徐宝禄正端坐案前拿着一本书看得仔细。

钱进小心合上门,轻声走到案前找了条椅子坐下。

“来了啊?”徐宝禄也不抬眼,拿着一本奏章递过来。

钱进小心接过那本今日才递上去的奏章,一眼瞧见那上面有朱笔批的字句,便一字一句的看了起来。良久后,他忍不住赞道:“妙啊,本以为会有些曲折,想不到太后那里竟然都同意了。”

徐宝禄合上书,笑道:“高祖皇帝在世的时候兴了复社,太后立志中兴,觉得应该把这老祖宗的规矩给拾起来。至于建教堂之事,也不是多大个事,就是一块地加一个庙,太后既然觉得异人有可取之处,断不会在此事上面难为你;至于大学之事,太后也认为很有必要,还拨了一万两银子作为经费。”

“首辅出马,自然是立竿见影。”

“少说这些没用的,抽空把这几件事都办了。”

“得令!”

第九十九章 明王府

十天后的一个晌午,江西饶州府。

这里明王的领地,位置紧邻鄱阳湖,北上穿过南康府,经湖口重镇后便可直达冷江。辖内鱼米丰硕,良田何止百万顷,更兼有铜、铁、煤、银等出产。值得一提的是,饶州府景德镇生产青花瓷,也是饶州府一块主要的财税来源。

不过,明王自从受封为饶州府的藩王之后,不光没有财税缴纳上贡,朝廷每年还要倒贴许多粮银。因此,朝廷虽然在这里也设了布政司等三司衙署,这些个官位却从来不受待见。

听闻有官员曾开罪了明王,结果第二天早上被发现头都没了。于是后来的官员只得与明王虚与委蛇,对辖地内的事也是装糊涂,混上一两年便另谋高处了。

这天,鄱阳湖内驶来一艘二桅木质战舰,到鄱阳县后便靠岸。船上当先下来的是一名青衣女子,以纱覆面。

上岸的那一刻,她返头望着湖边上林立的水寨,还有不远处一个巨大的船坞,心里百感交集。

这艘船上载着的便是静公主一行。自威海卫登船入海之后,他们乘着北风南下,自 入冷江,又辗转西行了一段时日,如今总算到了明王的封地。这一路船不停岸,也花了差不多二十天时间。

苏文盛走到一旁,手中折扇一展,满面春风的说道:“公主,上岸了,您再也不用戴那个面纱了。”

“本公主的事,需要你来操心吗?”静公主冷言回道:“赶紧吩咐下去,请舒老下船。今日必须赶到明王府。”

“是。”苏文盛吃了一鼻子灰,却并不觉着难受。

自从他见过静公主第一面起,虽然一直未曾见过庐山真面目,却已惊为天人。平日里总是有事没事上前搭话,尽显风流本色,奈何静公主不吃这一套,从没给过好脸色。若不是看着他办事也还殷勤,他老爹又是广东盐运使,估计连话都懒得搭。

不多会,舒老也已经下了船。

他望着湖边上一派繁忙的景象,微微颔首道:“嗯,不错,老夫临到老了,还能大展拳脚,此生无憾也。”

静公主上前行了一礼,说道:“舒老,父王耕耘饶州几十载,方得如此景象。只等您的火炮大展神威,父王便再无顾忌。”

“朝廷无道,平白将老夫囚禁了二十载,只因《神器谱》被列为反书。如今老夫的家人已都不在,我便反了又如何。”

“有了您的投奔,父王如虎添翼,大事可期。”

一名身着明光铠的军官领着几十号人朝港口这边赶来,见到静公主便扑通跪倒在地,禀道:“未知公主驾到,卑职迎接来迟。”

“车马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吗?”

“都已经备下了,只等公主一声令下。”

“不错。”静公主转身对舒老说道:“请舒老再辛劳半日,今日便可到明王府,父王正翘首以待。”

“那就前面带路吧。”

…………

夕霞满天的时候,静公主的车队终于到了明王府。

这里是一处山庄,又有点像一座城,背面靠山,入口处是两座池塘,取依山傍水之意。大门是一座恢宏的门楼,上面一块硕大的牌匾上草书“明王府”三个大字;门楼两边延伸出近五米高的城墙,将整座山庄包纳在内。周边山高林密,再加上雾霭升起,显得云山雾罩,深不可测。

明王早已得到禀报,知晓了舒老的到来,此刻正领着世子殿下以及众多门人清客在城门口迎接。

静公主下了马车后,当先跪倒在地:“父王,孩儿幸不辱命。”

“不错。”明王点了点头,径直朝舒老走去。

舒老下车后,见一穿黄袍戴金冠之人朝自己走来,年约五十许,肤色白皙,庭方面阔,双目有神,心说这便是明王赵安了。于是跪倒在地,抱拳说道:“蒙明王搭救,老儿舒炼不远万里前来答谢。”

明王知道舒炼顾及颜面,不肯直说投奔之事,于是抚须笑道:“二十年前,天机士的大名本王便已知晓,奈何山高路远,今日才能一见。若不嫌弃,本王愿以国士之礼相待,舒老便在我这里颐养天年如何?”

“多谢明王!”舒炼拜倒在地。

赵安双手将舒炼扶起,又将立在一侧的世子拉到跟前说道:“这便是犬子赵平。”

舒炼当即欲拜倒在地。明王一把拦住,同时对一旁杵着的世子殿下呵斥道:“还不快见过舒老。”

世子赵平本有些不情愿,心说自己贵为世子,一个糟老头儿也要他拜。奈何拗不过他老爹,只得微微欠了一身行了一礼。

赵安本欲出言训斥,见周边门客都在瞧着,便又换上笑脸,说道:“舒老一路舟车劳顿,稍事修整后便去吃接风宴吧。”

“小老儿先行谢过了。”

当即便有仆人领着舒炼去住处更衣洗面。明王等人也都回府。

待众人散去后,静公主领着二十多名女侍也回了府里。望着熟悉却又有些清冷的闺房,她缓缓摘下面上的白纱,露出绝美的容颜。只是,若是细看的话会发现她脸上又一块伤疤,乍一看还以为是一朵菊花。

静公主坐在妆台前,轻轻抚摸着那块伤疤,久久不语。

一名女侍上前问道:“公主,王爷已经备下晚宴,燕儿先服侍您梳洗一番吧。”

“那是男人的事,我一女子去凑什么热闹?”

“公主,到时候王爷……只怕又要责怪您了。”

“我在京城呆了两年,这次回来他连句辛苦了的话都不肯说,心里只有他那个草包儿子。”

那名自称燕儿的女侍听了不敢接话,出门准备公主沐浴的香汤去了。

静公主一一取下头上的金钗等物,一头青丝随即披散开来。她拿起妆台上一柄象牙梳子轻轻梳理,不知不觉的,两行清泪自她一双美目中夺眶而出。

燕儿领着两名仆妇进来,准备好一应沐浴之物之后,轻轻说道:“公主,请更衣沐浴吧,今天的香汤用的是您最喜爱的月季花。”

“嗯,你们都退下吧。”

“是!燕儿在门外等候吩咐。”

静公主轻轻擦干眼泪,解下身上的罗裙轻纱,将她白皙曼妙的身躯沉入那洒满了月季花的木桶内,似要将全身的疲累与辛酸吸尽。

良久后,她将脸颊从水中探出,已重新换上肃穆的表情,心头却在自语:钱进不死,当为本公主之大敌。”

…………

今晚上的明王府灯火通明,接风宴便在招贤厅举行。

舒炼换上了一身深绿色锦袍,又梳洗了一番,灯火辉映下也容光焕发起来。

明王自然是坐首位的。舒炼坐左首位,世子陪坐一侧。同席的还有两名谋士,分别是朱同和李志两位,看上去四十几许,都是相貌平淡无奇之辈。

赵安为舒老引见了两位谋士。几人寒暄客套一番之后,赵安当先举杯说道:“今日舒老驾临,本王如有神助。来,诸位随我同饮三杯,为舒老接风洗尘。”

“敬王爷!敬舒老!”

众人饮罢,明王又拿筷子夹了些山珍海味到舒老碗里。舒炼也不客套,大口吃了起来。二十年牢狱,他每日吃的是发馊的米饭,眼下山珍海味在前,他自然是要大快朵颐,同时也想看看明王是不是真的礼贤下士。

世子赵平在一旁看的倒胃口,阴沉着脸不说话。

吃了个三分饱之后,舒炼奇道:“怎么不见公主殿下?这一路行来,静公主多番照顾,老儿本想借此机会拜谢一番的。”

明王迟疑了片刻,笑道:“公主劳累,今日已然睡下。明日再谢不迟!”

“原来是这样子啊。那等明日再说。”舒炼眼神闪烁,对明王这一家子似又了解了几分。他自己倒了杯酒,起身敬道:“小老儿这番逃脱苦海,多亏了明王。今日我便借这酒席敬您一杯,日后小老儿这把骨头便卖给您了。”

“却不知您这把骨头有几斤几两?”旁边朱同笑道。

“呵呵……明王既然敢请我来,自然明白老夫的能耐。就拿火铳大炮来说,老夫若说自己第二,便没人敢说自己第一。”舒炼自顾自的将酒饮下。

明王点了点头,笑道:“前几年当朝首辅徐宝禄缴获了一批异人的红衣大炮,不知舒老可能仿造?”

“红衣大炮?”舒炼沉吟了一番,问道:“可有这大炮的实物?”

“那是自然。徐宝禄那次共缴获了十八门火炮,本欲献给仁武皇帝,结果试射的时候炸了一尊,如今都运到辽东守城去了。本王多番曲折,收了一门在手上。”

“既然有实物,老夫便能造出来。”舒炼信心满满的说道。

“好。本王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从今往后,舒老便是我的第一谋士,银粮管够,只需尽快仿造出红衣大炮来。”

“好说……好说。”

朱同和李志见舒炼被明王赏识,虽然心有不甘,但看着明王的面子,两人都来敬酒。明王轻轻抚掌,当下便有丝竹之声响起,十多位年轻貌美的歌妓款款而来。

酒席上的气氛也开始活跃起来。

第一百章 静公主的前世今生

众人饮酒作乐正尽兴的时候,招贤厅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口站立的是静公主。

此刻,她已经不再蒙面,身上披着一席雪白的绸衫,衬托得肌肤如雪,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用一根绳子绾了披在肩上,犹如刚出浴的仙子一般,只是一张俏脸布满寒霜。

苏文盛的眼神如磁石一般被吸引住了。多少次在梦中,他曾臆想过那张面纱下的容颜,却依然云遮雾罩而不可得,今日他终于得偿所愿。静公主的美就好似清晨的雪山披着初升的朝霞一般,冷冽中带着炫目,令人流连忘返却又不敢直视。

明王此时正拉着舒炼的手说些家常,见到静公主到来,脸色一沉:“进来连门都不敲,还懂不懂礼数?”

静公主听到明王的训斥,身形不由一滞,片刻后她鼓起勇气说道:“父王,孩儿这次从京城回来,有重要情报需要禀报。”

“有事禀报也要等到明天。”明王寒着脸斥责道:“没看见本王正在给舒老接风吗?”

“父王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争皇位吗?可即便李首辅故去,陈国的朝纲已经在徐宝禄的操持下逐渐稳固。您如今已经过了天命之年,还要隐忍到什么时候?”静公主一字一句说道。

这些话已经在她心里憋了许多年,本不想捅明王的软肋,可看见父亲依然不温不火的筹划着,再加上平日里的委屈,她今日终于忍不住吐出心里话。

明王要反那是朝野尽知的秘密,可好事之人等了一二十年也没见他动静,坊间的说书艺人甚至给他取了个“不动明王”的绰号。

其实明王也有他自己的打算。

一直以来他都隐身着。他自己的名字叫赵安,儿子取名叫赵平,女儿静公主取名赵静。若是三人的名字连起来读便是“安、平、静”,也是向先帝表明不争的态度。

如今明王的亲哥哥,也就是洪治皇帝虽已驾鹤西去,可朝廷正统是他的侄子。他若是一反,恐怕要承受千夫所指的骂名。再者,这陈国的江山姓赵,明王也是赵家子孙,他也不想争的头破血流,到时候即便打下来江山,那也是一副烂摊子。

他要的是兵不血刃。只要争取到陈国绝大部分官员的支持,他再来一招逼宫,到时候得到的将是一座完完整整的江山。可老首辅临终前来了招大清洗,让他在京城里的布局付之东流。

这些都是明王心头的刺,可静公主今天这番话等于将这根刺又扎进去一些。他腾的站起,胸前起伏不定,似乎下一刻便要如一头猛虎一般暴起伤人,却又碍于有外人在场不好发作。

片刻后,明王凭借多年的养气功夫平静下来,转头对舒炼笑道:“舒老,今日时候也不早了。你一路劳顿,便早些休息吧。”说罢,他离开宴席,背着手朝门口走去,经过静公主身边的时候瞪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

众人知道明王不悦,连忙起身相送,一场宴席就这么不欢而散。

…………

第二日,赵静早早的便起了床。

昨夜顶撞了明王,她差不多一夜没合眼,心里头思量着如何缓和父女俩的关系,又担心她在京城落下的暗子是否妥当。

明王府三面环山,所有的庭院布置都与皇宫相仿,只不过规格要小了许多。这会,赵静正驻足在“内廷”的后花园旁。花田里面种的都是月季,虽然已是深秋,却依然阻挡不住那些花苞的盛开。

“静公主,起的好早啊。”苏文盛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赵静本来已瞄准了一朵盛开的粉红月季,正准备采摘的时候听到苏文盛的声音,一双小手触电般的缩回。

“有事吗?”

“哦,小生知道静公主昨夜心情不好,整晚无心睡眠,这不出来闲逛一下,却正好撞见了公主。”说话间,苏文盛已经走下花田,小心将赵静心仪的那朵月季摘了下来,正欲献出的时候却发现赵静已经不见身影。

苏文盛摇头笑了一下,将那朵刚采摘的花朵扔回花田,折扇一展便施施然离去。

摆脱苏文盛的纠缠之后,赵静心不在焉的走着,路上的仆人行礼,她也只是轻轻点头。

一刻钟后,她来到了世子住的东宫,想跟赵平说说体己话。世子赵平虽然玩劣不堪,对赵静却是极好。

这其中还有一段缘故。

当年,明王妃第一胎诞下男嗣,赵安高兴之余又担心朝廷忌惮,便将这名男婴取名赵平,送到了一百姓家中喂养。为了不让朝廷怀疑,他领养了一名女婴顶替,对朝廷谎称诞下的是公主。洪治皇帝一高兴,便给这位“公主”赐名赵静。三年后,真正的静公主出生,等她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明王又使了些手段,让假的静公主销声匿迹,真正的赵静才浮出水面。

因此,这赵平其实是赵静的亲哥哥。

世子赵平一直在养父家中居住,直到十来岁才被接回来,也就是明王打定主意要反的时候。本来他与明王就没什么父子感情,再加上明王对他要求甚高,因此赵平对明王除了害怕就是忌惮,却唯独对这位妹妹交心。

当然,明王这番操作也少不了打点宗人府的那些官员。也正是如此,才瞒过了洪治皇帝,连安庆公主也不知情,误以为赵静比钱进大个几岁,殊不知赵静如今其实还不到十七岁。

错乱的关系让赵平选择了沉沦,不过妹妹回来,他心情舒畅,一大早便起来练剑。

赵静驻足在门口,又仆人见她前来便欲行礼,被静公主一个眼色止住。她观看了一会,忍不住抚掌赞道:“世子的剑法越来越出神入化了。”

赵平听到妹妹的声音,便将长剑抛到剑架上,接过仆人递过来的汗巾擦了擦额头,笑道:“妹妹昨夜睡得可还好,气消了没?”

“在下人面前还是不要叫我妹妹吧,传出去不好。”赵静走进院子,将哥哥细细打量了一下,良久后才笑道:“哥哥最近的功课有没有长进?父王最近有没有责骂你?”

“唉,别提了,还不是老样子。在他眼里,本世子只怕是不如一滩稀泥了。”

“哥哥也不要气馁。这书读的多了,你以后就能明理,也能看得更远。”

两人边走边聊,赵静将她在京城听到的奇闻趣事也说了些,惹得世子不时爆出大笑声。

快行至东宫书院的时候,赵静忍不住问道:“如今教授功课的还是以前那位先生吗?”

“嗨,早被我寻了个由头赶走了。如今新来的一位先生倒是有些奇特,据说是父王抓回来的,名叫杨应和。”顿了顿,赵平又说道:“他来了快大半年了,却一字未教,每天总是翻来覆去的那两句话,‘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我的耳朵都快起茧了。”

“一字未教?那父王为什么还留着他?”

“父王说他是旷古之圣贤,有大才。唉,真不知道父王怎么想的,平日里总是搜罗些奇人异士,当作贵宾一般奉养。在我看来,这些人多半是来混饭吃的。”

“旷古之圣贤?那我倒要见识见识。”

“如今就在书房,我带你去。”

两人又行了一段路,来到东宫一处学堂。这里便是世子学业的地方。此时,一名高瘦的长袍中年儒生正端着一本书看。赵静便示意赵平不说话,两人立在不远处驻足观看。

良久后,这名儒生突然哈哈大笑一声,抚须赞道:“知行合一,方得至善境,进儿诚不欺我。”

赵静听得这句话,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她缓缓行至儒生跟前,问道:“不知先生说的这知行合一出自哪里?你说的进儿又是谁?”

儒生见是一名年轻貌美女子,虽有些意外,却也很快镇定下来,笑道:“这句话乃是我的乖徒儿随口说来,鄙人今日才琢磨出这句话的意思,适才有失礼之处,望请见谅。”

“先生的乖徒儿是不是钱进?今年的新科状元?”赵静沉声问道。

“你怎么知道?”

“本公主当然知道。这厮在我的诗会上放浪形骸,还口口声声说他知道‘天上有什么,底下有什么’。”

“如此看来,公主想必是见过我那乖徒儿了,他如今可还好?”杨应和以为钱进与这位自称公主的女子交好,便开始打听钱进的近况来。

“他能有什么不好,活的可滋润了。”

自杨梅诗会后,赵静便将钱进视为生平大敌,无他,只因钱进纵酒后说他知道“天上有什么,地下有什么”,寻常人听了这句话当然不会作多想。可钱进不知道的是,赵静听得懂。

十七年前,陈国陨星雨来犯之时,赵静的前世本是一名模特,却因一块拇指大的陨石香消玉殒,并且重生在了明王府。刚刚她听杨应和念出的“知行合一”这句话时便已经心疑,一打听才知出处又是钱进。

“这厮真是打不死的小强,本公主几次三番动手都没有杀死他,到时候等他成了气候,只怕会阻碍父王的大业。”静公主如是想到。她打量了杨应和几眼,计上心来:“这位杨先生,以后你就在明王府安心住下吧,本公主会时常来讨教。”

第一百零一章 狂蜂与浪蝶

还有三天就冬至了,京城的天气已经转寒。早上起来,屋檐下的水沟,还有放在屋外的木盆里面时常会结满冰。

钱进时常望天兴叹。今年是个丰年,要预判明年的气候,这个冬天是关键。若是今年冬天冰雪成灾,九、十月份种下的冬小麦压根就发不出芽,老百姓明年就没有收成。

无奈,预测天气凭陈国目前的技术手段难以实现,只能寄希望于老天爷大发慈悲。

早在十天前,京城第一次霜冻的时候,钱进便吩咐有间酒坊将囤积的勾兑酒精分批出售,定价一百文一斤,少一分不卖。经过这几个月的广而告之,有间酒坊的勾兑酒精已经颇具口碑,时常有酒庄上门求购,奈何钱进有严令,一斤都不许放出去。

粗略算了一下,这四十万斤勾兑酒精差不多是四万多两银子的进项。花间坊每个月也有七八百两银子进账,用来维持四合院和几间作坊的开销足够了。算上皇帝先前赏赐的两万两银子,钱进差不多有六万多两银子在手上。有了这些银子,他的心里总算踏实一些了。

南方对于冬至格外看重,比过年犹有过之。

这天早上,宝儿和艾米莉撺掇钱进跟他们一起上街置办些货物,同行的还有李良兄妹和糯米三个孩子。一行人欢天喜地坐着老曹头驾的马车去前门大街扫货。

好在家里就有裁衣坊,四合院的衣服从来都是定做的。今天宝儿和艾米莉穿的都是花间坊出品的碎花小短袄和绿色长裙,里面则是一件红色高领线衣。她俩身量高挑,穿着这身装扮,更显得清新脱俗。可惜牛仔裤还做不出来,不然两个现代女郎将要横空出世。

路上不时有行人打量宝儿和艾米莉俩人。钱进一开始还拿眼瞪回去,后面实在忙不过来,最后也只能由得别人看去了,就当为花间坊的冬装广告一下吧。

李良他们一人得了两根糖葫芦,以及一些小玩意儿,如今心满意足的跟在身后。

一行人走走停停,半个时辰后将前门大街逛了个大概。钱进的手上已经抱满了各式物件,见宝儿她们还在一个劲的将采买之物往自己怀里塞,只好将手上的货物先送回马车。

街上人多,老曹头将马车停在了前门大街入口附近的一条小巷子,这一来一回也花了他一刻多钟。

当他赶回约定地点时,却并不见宝儿她们的身影。他心里一沉,心说宝儿和艾米莉她们都是女子,李良他们三个都是半大的小孩,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前些日子,便有一名贼人扮作老汉在此处偷袭过自己。

街上的人很多,嘈杂之声不绝于耳。他在人群中疾步穿梭,片刻功夫后终于看见前边有不少人围做一圈。他拨开人群,正是宝儿她们,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下。

不过,宝儿她们的处境似乎不妙。一名长满络腮胡子的大汉领着十几人堵住了她们去路,两名异人军官似要帮她们解围,奈何对方人多势众,一时僵持在那里。

钱进看着那名大汉面熟,片刻之后终于记起他叫王六子,是南城兵马司王指挥的小妾所出,平时最爱欺负街坊邻居。花间坊第一天开张的时候,这王六子便带着人来“捧场”,结果被慧静师太轻松打发走了。

“哼!王六子,你老爹把你放出来,不是让你继续为恶的吧。”钱进边说边将苗刀抽出,眼神不善。

那王六字循声望来,早已认出来人是如今朝堂上的红人、当朝首辅的同门师弟钱进是也,脸上的横肉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巴,片刻后说出了一句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话来:“本少爷看这两位妹妹孤零零的,恐有歹人欺负,便充当了一回护花使者,与你何干?”

钱进哭笑不得,盯着他瞧了片刻,始终难以将“护花使者”四个字与眼前之人联系起来。

旁边围观的百姓见王六子吃瘪,大感痛快,都聚在不远处观看。也有不少人认得钱进,知道他是游过街的状元,纷纷叫好。

钱进将苗刀搁在肩上,缓缓踱至王六子身后。上次王六子去花间坊闹事吃了个大亏,这次又被钱进撞上,他一个七尺男儿愣是被吓得两腿跟筛糠似的。他旁边的那些伙计认识钱进,也都退至一旁不敢说话。

“跪下!”钱进一脚踹在王六子膝盖窝上,后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六子虽然行事鲁莽,却也知道钱进如今是锦衣卫的千户,还查抄过不少官员。因此,他虽有不忿之色,最后还是没有反抗。

钱进行至王六子面前,用刀鞘抬起他下巴,冷笑道:“给我个理由,不然你就去镇抚司自领八十杖吧。”

王六子将脸侧到一边避过,憨笑道:“千户放过我这一回,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下次?本千户才到京城几个月,你就已经犯在我手上两次了。”钱进指了指宝儿他们,笑问道:“我的妹妹,也需要你来‘护花’吗?”

王六子听得此话,嘴巴张的老大,心中已将自己咒骂了一千遍:今日出门撞到铁板了,惹谁不好,非要惹那当朝红人的妹妹。

今天他领着十几个伙计出来闲逛,这个摊前拿一串糖葫芦,那个摊前拿个小泥人,却都不给钱。

正玩的兴起的时候,他无意间撞倒了李香。宝儿和艾米莉过来理论,王六子哪里见过如此清丽的女子,便欲打听她俩的底细。不巧的是,两名异人使团的军官今天也出来溜达,见艾米莉被人纠缠便过来帮忙。王六子是个地头蛇,见来的是两名异人,才不管他们是不是陈国的贵宾,准备动手先揍一顿再说,结果被钱进撞个正着。

他讪笑了一下,说道:“不知者不罪,这次是小的不对,还请千户……大人不记小人过。”

钱进心生厌恶。这王六子每天无所事事,为害街坊邻居,自己管得了一次管不了第二次。他本欲知会王指挥一声过来领人,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这王六子长得五大三粗的,冲锋陷阵估计是一把好手。眼下自己的锦衣卫缺人,不如将他收了过去好好管束,就当为街邻除了一害。

于是他将苗刀收入刀鞘,沉声问道:“你这身板,不去兵营当兵怪可惜的。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自去镇抚司领八十杖刑,要么……给本千户当兵。你自己看着办吧。”

哪知道王六子想都没想就回道:“当然愿意去千户的手下当兵。千户,求您收留。”

“别人都将当兵视为苦差,你倒好。不再多想一下?”钱进奇道。

“不用想了。我这腌臜货色能给千户当差,我那老爹估计高兴来不及。”

钱进想了想,那王指挥的南城兵马司确实没啥前途,若是王六子能进锦衣卫,倒是条好出路。可他的千户所不收那些混日子的人,王六子若是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

王六子见钱进默然不语,赶忙解释道:“千户不要误会,小人长得这副德行,素来为父亲不喜。若不是我娘着紧,小的被扫地出门都有可能。若是能到千户手下当差,自此也不用再看我老爹的脸色。”顿了顿,他有些委屈的说道:“小的欺行霸市,有一多半是为了气我父亲……”

钱进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意外。看来,家庭对一个人的性格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王六子因为相貌不喜,估计是从小缺少父爱,性格才会逐渐扭曲。若是能将他好好整治,倒不失为一善举。他摸了摸鼻子,笑道:“既然如此……你先回家跟你父亲好好说道说道。若是王指挥同意,你就拿着本千户的信物去宛平县找葛云葛百户吧。”说罢,他从身上取下暗夜匕首递给王六子。

王六子大喜。他小心接过匕首,又对着钱进郑重磕了三个响头才起身,临走的时候走到李香跟前摸了摸她的小脸蛋。

钱进看着他离去后,返头问宝儿:“不是叫你们原地等我吗?”

宝儿委屈的说道:“街上人多,一个没注意香香就跑没影了。”

钱进蹲到李香跟前柔声问道:“香香,以后出来一定不能乱跑,外面很多坏人知不知道?”

“香香知道了。刚刚有个人的竹篓里有两只红眼睛的白兔子,非常好看。香香追着追着,一转眼就不见宝儿姐姐了。后来就被刚刚走掉的胖子叔叔给撞了一下。”李香叽叽喳喳的将她刚刚的遭遇讲了一遍。

“兔子?”钱进起身四处张望了一下,哪里还有背兔子的人。看来,这王六子今天倒是无心做了件好事。眼下静公主虽已撤离京城,可谁知道她有没有布下暗子。自己倒是不怕,可若是四合院的人被要挟那就不妙了。

钱进抛下这些思绪,与那两名异人军官打了个招呼,说道:“今日之事,本千户必有答谢。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鲁昂,英吉利人。”

“艾奇逊,来自弗朗基。”

两人穿的是深蓝色的海军军官服,戴着宽檐帽,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鲁昂长得比较壮实,个子比钱进矮了小半个头,头发是金色的;艾奇逊与钱进差不多高,身材修长,眼睛是那种宝石一般的蓝色。

钱进点了点头,转身领着宝儿等人打道回府。

“千户,鄙人在酒会上见过令妹,便再也忘不了她的身影。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可不可以邀请我去你家里做客?”艾奇逊红着脸说道。

“去我家?做什么?”钱进言语不善:“想打我妹妹的主意,没门。”

第一百零二章 惊现UFO

钱进领着宝儿等人又逛了一会,把这次出来要采买的货物买齐全了,多是些胭脂水粉、小孩的玩具和零嘴之类,老曹头那辆马车都快塞不下了。

宝儿心细,这次不光给四合院的几个小孩买了冬至礼物,连带给工坊里面的工匠也置办了一份,东西不在于贵重,心意到了就行。钱进是个大条的人,哪里会想到这一层。

鲁昂与艾奇逊两人仍然贼心不死紧跟在后面,见钱进始终绷着个脸,他俩脸上挂不住,便与艾米莉说了几句话匆匆告辞了。异人极重绅士风度,说话也是彬彬有礼,可钱进不知怎么的,见他俩人就窝火。

诸事准备妥当,老曹头举起马鞭轻轻绾了个缏花,马车缓缓朝四合院驶去。车子里面已经坐不下了,钱进只好领着宝儿等人紧跟在马车后面。

后边不远处,一名农夫打扮的年轻男子从一条巷子里探出头来,脸上斜斜的一道细长刀疤,看着瘆人。望着那缓缓离去的马车,他猛地将背后的竹篓子扔在地上,惊得里面两只白兔乱窜。正当他准备悄悄跟上钱进等人时,一只大手搭在了他肩膀上。年轻男子吓得不轻,回头一看,一名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正站在他一侧。

“刚刚你的行事我都瞧见了,心思倒是有独到之处,知道拿兔子引诱那个小女孩。可是你运气差了点,被王六子那瘪三给坏了事。”中年仆人说道。

“宗明大哥说的何尝不是。本来我只需将那名女童诱走,再设计将钱进的妹妹和那名异人女子引过来捉住,到时候还怕钱进不上钩?今天算他命大,不然我爹的大仇就可以报了。”刀疤年轻男子说道。

“林老弟莫急,这钱进能活到现在,并且短短几个月就有如今的场面,岂能是这么容易死的。要知道,不光你爹林主事的仇要报,还有柳侍郎、蔡主事等十多位官员都是间接死在钱进的手上。我已经联络好他们的子嗣,到时候一同行事更加有把握。”中年仆人拍了拍刀疤男子的肩膀,笑道:“要干大事,光靠你一个人是不成的。大伙一同出谋划策岂不是更好?”

“那就全凭宗明大哥调度。”刀疤男子拱手说道。

…………

冬至到了。

今天是钱进十七岁生日,也是文武百官不用上朝的日子。

老钱一大早就起来收拾,将四合院收拾的干干净净。钱进也给新收的那三百锦衣卫,还有所有的工匠全部放了个假,只留了值守的人,其余的想回家就回家,想吃酒喝肉也不拦着,想逛窑子的自便。

一大早,小糯米便坐在四合院的门槛上张望,盼望着丁伟突然出现在街口。今日是个阴天,屋外有些冷。钱进心生不忍,若不是他吩咐丁伟前去山东寻找石墨矿,小糯米估计这会就可以坐在她爹的肩膀上欢呼了。

“想你爹爹了吧,小糯米。”钱进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笑道。

小糯米像个大人一般侧头望了钱进一眼,问道:“哥哥,你说爹爹他今天能回来吗?”

“额……这个哥哥也不知道。算算日子,应该也快回来了吧。”

“那爹爹会给我带礼物回来吗?”

“你爹爹……他会带宝贝回来。有了这些宝贝,哥哥就可以保护小糯米不被人欺负了。”

“嗯。那我再等等吧。”

这时,小李子欢呼着从院子里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使劲摇着,李香则在后面一个劲的追着。到门口的时候,小李子一把拉起小糯米,说道:“走,出去玩去。”

“别跑远了,记得回来吃饭。”钱进还没来得及吩咐几句,三个小孩便已经欢呼着跑了出去。

钱进摇头苦笑了一下,唤过李斌好好盯着三个小家伙。正当他返身进院子的时候,高远突兀的出现,把他吓了一跳。

“高千户,您走路能不能带点响动,怪吓人的。”钱进一惊一乍的说道。见高远身上背着行囊,奇道:“这是要出远门吗?”

“据说云南有一位剑客,剑术极为了得,贫道打算去会他一会。”

钱进一把扯住他手臂往屋里走,结果高远纹丝不动。他只好作罢,说道:“今儿个是冬至,您哪儿也别去。”

“还是免了。每日大鱼大肉的,贫道也吃的腻了,出去换换口味去。”

“那您走了,我的安全怎么办?”

高远侧头望了钱进一眼,怒道:“教你的剑法,也没见你练过几次。贫道莫非要一辈子跟着你不成?”

“这个……晚辈不介意。”钱进甜甜笑了笑,继续说道:“这冬天腊月的,您也四十好几了,就不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再说了,打打杀杀不健康。”

“只是切磋而已,放心吧。”

“那您总得告诉晚辈,您是去找谁切磋啊,以后我好去寻你。”

“告诉你也无妨,那人的名字叫墨冰云,擅使快剑。”

“什么……”钱进一时愣在当场。

出平昌府时,二师兄宋天学便说起过:大师兄墨冰云喜好游山玩水,整日出没于名山大川之间,并且写得一手好字,使得一手快剑。没想到高千户要去寻的居然是大师兄。两人与钱进的关系匪浅,这比武的时候刀剑无眼,万一伤了哪个都不好。

钱进急欲留住高远,结果就这么一会的功夫,高远已经不见了身影。他摇了摇头,心说高手总是让人不省心,但愿他们两个比试的时候能够悠着点。

暂时将这些思绪抛开,钱进返身回院子帮忙。

今日他摆了二十桌酒席,邀请京城的亲朋好友团聚。徐宝禄自然是在邀之列,反正他一个人在京城也无甚去处。翰林院郭掌院、礼部史尚书、兵部丁尚书、户部吕颂吕尚书、督察院郭御史、座师林佑堂等人,还有窦玛力、史华德等人也都会到场。安庆公主不理俗世,托慧静师太出席。为恐朝堂上有人议论,钱进早早的便去皇帝那里将宴席之事报了个备。

重生到陈国整整十七年了。若是计划顺利,钱进开了春便不会在京城久待。也不知道下一个冬至他会不会在京城里面,有些恩要答谢,有些情要还。不过,能够以正七品的官职,邀请到这么多大员来家里作客,钱进算是头一个,也够他吹嘘几年了。

第一个登门的是徐宝禄。

进屋后,他劈头质问道:“马上就要年底考评了,你这几个月来上朝的日子加起来还不到一个月,让本首辅很难办啊。”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钱进将徐宝禄请到主厅,又是上茶又是倒水,等他脸色转晴才笑道:“晚辈本就不是那块料,也不想让世伯难做。”

“那你做做表面功夫也行啊,非要给人留下口实。”

钱进不想争辩。恰好慧静师太登门,帮他解了围。

“师太,有日子没见了。公主可还好?二丫可还好?”

慧静师太也不答话,目光在那颗老槐树上停留了片刻,片刻后才笑道:“公主托我来看看你。”

钱进知道她在搜寻高远的踪迹,也不点破,躬身将她请进了主厅。

徐宝禄远远瞧见师太,早已起身迎出来,拱手说道:“师太,有礼了。”

“方外之人,怎敢当的首辅如此大礼。”师太也客气的回了个礼。

两人寒暄了几句,奈何一个是当朝首辅,一个是佛门出家人,实在是缺少共同话题。钱进夹在中间,走也走不得,只好陪着两人说些玩笑话活跃气氛。

恰好郭掌院出现在院门口,同行的还有林若海等翰林院众多同僚,人数不下三十人。

钱进心里暗骂了一句:这是吃大户来了吧。虽然心疼那些好酒好菜,他却不得不陪着笑脸全部迎进来,一一安排妥当。

约摸一刻钟的功夫,邀请的客人陆陆续续到场。钱进吩咐那些帮工的端酒上菜,还请了个戏班子奏乐助兴。自从李首辅仙去之后,他家里那些仆人还有那个戏班子被全部接收了过来,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晌午时分,酒席开始。钱进和老钱一一上前敬酒,众人自然少不了一番客套。待酒过三巡,钱进端着酒杯走至院中,朗声说道:“今日过节,不谈国事,不说恩怨,一切都在酒中。”说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徐宝禄笑骂了一句:“这小子家里就是造酒的,大伙可千万别担心喝穷了他。”

众人哄笑,也都将杯中酒饮尽。

钱进端着酒杯走到窦玛力跟前,笑道:“窦玛力阁下,您的教堂修的咋样了?”

“太后给了教民一块地,只等春天暖和了便可以动工。另外,太后和陛下恩典,已册封我为翰林院学士,日后便在你开办的大学授课。”窦玛力起身答道。

“那咱们今天岂不是要喝几个?”

窦玛力犹豫了一会,最后还准备触犯一次教条。他在胸口划了个十字,请求主宽恕他的罪行,紧接着端起酒杯回敬。恰在这时,他的目光突然呆滞起来,手中的酒杯也掉在地上。只见他用手指着天,口中喃喃道:“神迹……主再次降下神迹!”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道椭圆状的光迹停留在空中,周边还发出炫目的光晕。没多久,那道光迹居然匪夷所思的在空中高速移动起来,其轨迹完全不可以常理度之。

“飞碟,这里居然有飞碟。”钱进忍不住叫了起来。

似乎在回应钱进,那道轨迹突然在空中打住,同时闪出一道刺目的亮光,紧接着缓缓朝南边而去了。

第一百零三章 带我走吧

正在吃酒的大员们几时见过如此诡异的天象,此刻全都仰着头发出惊叹,翰林院郭掌院更是大呼:“客星降临,此乃不世出之异象。”连慧静师太那么不苟言笑的人,此时也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天上,神情凝重。

钱进前世的时候经常听到关于UFO的报道,却从未见过实体,想不到今天居然亲眼目睹了一回,内心早已翻江倒海。他紧盯着云端的发光球体,似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引着向前迈去。

光球的速度很慢很慢,似乎跟人行走的速度差不多。钱进知道那是因为距离太远,实际上它的速度已经远超人类的极限。

钱进抛下在座的宾客,循着光球的轨迹缓缓出了院子。

大街上,酒楼里,桥上,还有各处民房里,老百姓们察觉到异象,纷纷仰着脖子朝天张望。那个光球已经超越了他们的认知,有许多百姓直呼此乃神仙降世,更有人说这是灾星降世。

仁寿宫,郑太后听得宫女和太监们的惊呼,本欲出来训斥几声。等她出了正厅大门,却见所有的人都仰着脖子朝天上看,全然不管手上的活计。她忍不住循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待瞧见云端的光球时,她眼睛里面满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时隔二十载,太上复出了吗?”太后喃喃说道。

御书房,仁武皇帝赵无极正在查看郑太后批阅过的奏章,突然听到金铎一声惊呼。他本欲训斥几句,却见金铎手脚并用的从外头爬进来禀道:“陛下,天降异象……快出来看啊!”

蔡公公瞥了金铎一眼,嘲笑道:“金侍卫,慌什么!没看见陛下在看奏章吗?”

赵无极是了解金铎的。这货就是个愣,刀驾到脖子上也不会皱眉,今日这番模样倒是有些奇怪。他扔下奏章,几步走出御书房大门。等他望见天空中夺目的球体时,他的身形凝住了。

“陛下,天降异星,快随杂家找个地方躲躲吧!”蔡公公此时也瞧见了空中的光球,虽然害怕得腿肚子抽筋,但他还是没忘了提醒皇帝躲避。

赵无极根本不理会,他紧盯着空中,口中喃喃说道:“灾星?福星?我陈国将去往何处?若是亚父还在世就好了!”

光球还在继续朝南移动。

钱进紧跟在后面追赶,不知不觉便已出了永定门。等他追到城门外一处小山包上时,发现自己与那光球的距离并未缩短,于是只得放弃追赶,眼睛则仍然一眨不眨观察光球的动作,生怕它下一刻就消失不见。

似有感应一般,光球也停住了。它就那么悬停在空中,没有任何动作,也不发出一点声音。

钱进与光球隔着万里高空对望。不知怎的,从光球现世的那一刻起,他就隐隐感觉自己之所以穿越到陈国来,与那光球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出于试探的心理,他朝天上突然吼了一嗓子:“既然你有办法送我来这里,想必就有办法送我回去!带……我……走……吧……”

光球没有回应,似一个死物一般。

钱进自嘲地笑了一下,心说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就算真的能够回到前世,想必那里已经物是人非。再说了,如今他在陈国已经不是孤身一人,有爹娘要赡养,有妹妹需要照顾,还有那么多工匠跟着自己讨生活。

他狠狠地踢了一脚山包上的一个土疙瘩,转身准备打道回府。眼下四合院还有众多宾客,他这么一走,显然有些失礼。

恰在此时,光球动了。不断有氤氲的光辉从它身上扩散开来,一闪一闪,似有着固定的频率,还伴随呜呜的嗡鸣声。紧接着,一道夺目的光束射出,直奔南方而去。

钱进看的目瞪口呆。他还没回过神来,那个光球又发出了三道夺目的光束,分别朝正西、正北、正东三个方向电射而去。

西去的官道上,一名中年儒生身穿长衫,头戴斗笠,手执引魂幡,且哼着不知名的歌谣缓缓行进着。此人正是今晨与钱进分别的高远。他准备经河南入陇西,再转道贵州入云南,去寻觅那名叫墨冰云的剑客。

一道光束从他头顶上划过,遥指西方。

高远驻足了片刻,口中喃喃说道:“四极平,中州兴;四极动,中州亡!”

江西鄱阳县,明王赵安正领着“天机士”舒炼观看船坞和水寨,一并商讨红夷大炮的仿造之法。此时正是晌午,天空一轮艳阳高照。突然,一道光束自北而来,令太阳都黯然失色。

舒炼与众门人清客从未见过此等异象,脸上满是震惊之色。

舒文盛最先缓过神来。他当先拜倒在地,口中高呼:“异象显现,此乃改朝换代之征兆。王爷若是举事必势如破竹。”

此时,明王赵安正望着那道南去的光束,心中悲愤:天正公,是你召唤太上出来警告本王吗?你都半个身子入土的人了,何必紧咬着我不放?

其他人等听得舒文盛的话,也都纷纷跪倒在地,口中大呼:明王万岁万万岁!山呼之声此起彼伏,回荡在鄱阳湖畔。

明王转身示意众人平身,脸上也已经换上光鲜的笑容。

静公主此时也在跪倒之列,她望着那南去的光束,秀眉微蹙。

平昌府,文家老宅。

文天正与文巽父子俩正在院子里对弈。两人旗鼓相当,各执黑白二子在那张棋盘上杀得不亦乐乎。

吴伯也在一旁观看,虽然他并不会下棋,但看着文家两父子杀得难解难分,他没来由的感觉高兴。不经意间,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恰巧就望见了那道那道自北而来的光束,指着空中颤抖着喊道:“老爷,少爷,快看!”

天正公缓缓抬头,已经有些浑浊的双眼里面竟然有泪光闪现。他当即吩咐文巽取来果品香烛之物摆好,屏退两人,站在院子里对着天空深深的鞠了一躬,哭道:“太上,这是您最后一次来巡视我大陈的国土吗?我大陈还能得到您的庇护吗?”

…………

客星降世的消息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持续发酵着,说书艺人奔走于各个茶楼酒肆,讲述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各种解释,生意好得出奇。

钦天监的官员这三天也忙坏了,他们用卦象、观星术、天机术等各种方法推衍,争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客星降世乃祥瑞之征兆。奏报早已经送进宫里去了,太后和皇帝手里各有一份。

郑太后只瞥了一眼钦天监送过来的锦盒,也懒得打开去查看其中的批语。关于光球的来历,先帝早就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又何须再看批语上那些废话。

客星降世后,当即便有许多老臣进宫奏报,且异口同声的说这是大陈兴旺之兆,曹尚书、梅祭酒、孙明书等人更是借此机会提出让皇帝全面理政。

这几天太后也累了。每天处理那些奏章本就已经耗去了她大部分心力,现在还得好言宽慰这些大臣,不要再去折腾什么客星降世的传闻。毕竟,朝堂上还有那么大小事务需要处理。

望着被打发走的大臣们,她叹了口气,心说道:可能真的要皇儿挑起担子来了,做母后的能帮他一时,帮不了一世。

自从亲眼目睹了UFO之后,钱进选择了低调。这个时代的认知水平,并不会联想到那可能是地外生命体的飞行器。所幸的是,冬至那天大家都被异象吸引,没人注意到有这么个年轻人满大街地追着“客星”跑,还大喊大叫什么“带我走吧”。

至于飞碟的来历,外公应该知道一些,因此钱进并不急着去求证什么。要知道,能够在空中做出那等运动轨迹的飞行器,又岂是现在的他所能理解得了的。

好在老百姓每天都有生计需要操持,再重磅的消息也是有热度的。到第三天的时候,京城里的生活又复归平淡。

酒坊里面的勾兑酒精已经卖了一小半了,四合院每天都有白花花的银子进账。若是今年冬天不出现气候异常,钱进打算留一部分银子买粮食,一部分作为日常支出,其余的全部用作火器生产和南下做生意的本钱。

令人欣喜的是,今天丁伟终于从山东南墅返回,并且带回来四百斤上好的石墨矿,以及两百斤河北邢台出产的白粘土。

问及路上有没有遭遇黑衣人的截杀,丁伟说他们出京城后便直接前往邢台,在那里逗留了一些时日,这路上也还太平。至于南墅的官府,那里的县太爷看了钱进的千户腰牌之后,早已吓得屁滚尿流,生怕锦衣卫上门找事,哪里还敢为难,还白送了一座矿。反正那些黑不溜秋的“石头”也没什么用处。

锦衣卫的官服和军饷也都到位了。三百新丁穿上崭新的黑色长袍和大帽,脸上都洋溢着喜色;王六子也还听话,早早地便去宛平县找葛云报了个到。只是那饷银就有些可怜了,除去每个月的粮米,一名锦衣卫每年只有十两银子的俸禄,令钱进唏嘘不已。当兵打仗的,哪天就不知道丢了性命,这点银子能干啥?买副好的棺材都不够。

且抛开这些不说。如今诸事妥当,只等着铁坊大干一场了。

第一百零四章 第一把刀具

接下来的一个月,是钱进一生最为专注的时光。安排好四合院的事情后,他索性住到了铁坊,与田力一同精研燧发枪工艺。

金台明已经带着另外一柄短火枪回观海城去了,如今还没有音讯;信也带给王有财了,里面详细交代了仿造燧发枪的事情。若是时间充足,一年两年后钱进相信王有财能够琢磨出燧发枪的整个工艺。

可钱进等不起了。客星降世在别人眼里那是异象,可钱进总觉得那是一声发令枪响。至于谁是参赛的选手,钱进不得而知,反正可以确定赛道上必有他的一席。等开了春之后,他便准备前往南方了。

六眼火铳的图纸早已有了,钱进给它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六转神机;燧发枪的整个加工工艺,钱进也已经在脑海里理清了思路。只需把枪管打造出来,不论是六转神机还是燧发枪都成了一半。

对于枪管的材质,钱进选择了铁而不用铜。据传弗朗基国铸造大炮喜欢用铜,钱进听了之后忍不住牙酸,那可都是铸造铜币的原料啊。可没办法,铁炮虽然铸造便宜,却容易炸膛,兵将们不敢用。钱进如今还没奢侈到用铜来打造枪管的程度,再者,用铜造出来的火枪还能叫枪吗?

生铁,因为含碳和杂质太高,虽然获得了一定的刚性,但极容易脆断;陈国用炒铁法出产的熟铁,因为含碳量较之生铁少了许多,可以满足反复锻打和加工的需要。可熟铁性柔,这就决定了它具有良好加工性能的同时,还需要借助一定的方法提升强度。

在陈国,用得最多的便是渗碳法。既然是渗,就说明加工出来的器件含碳量并不均匀。可即便这样,所打造出来的器件表面含碳量已经获得提升,实际上已经部分获得了高碳钢。这其实是一种表面硬化技术。

至于热处理技术,正火、退火、回火、淬火技术在陈国都已经使用,只是火候全凭经验掌握。

令钱进欣慰的是,田力已经能够熟练将铁板卷成枪管雏形了。若是偷点懒,只需将枪管里面钻通磨光,再在枪管外壁钻出一个眼用来插火绳,火绳枪的雏形便出来了,再将六根火铳固定起来,六眼火铳便成了。

可钱进要的不止这些,田力也不甘心于此。

自从拿了钱进那柄燧发短火枪去钻研后,田力已经将其构造及所有的零件熟记在心里。那把枪若是拆了可惜,他后来又送还给了钱进,并坦言以目前的手艺他还仿造不出。

钱进也知道燧发枪难造,不然早都在欧罗巴国家大规模使用了。

主要原因便是击发装置形状过于复杂,需要极高的锻打技术,光凭手工就能加工出各种粗胚件。另外,需要用到锉刀、钢锯、钻头、丝转等金属加工工具,加工出来还要镀铜,不然容易生锈。最难莫过于弹簧片,因为要多次变形,弹簧片需要用钢,而且还需要烤蓝防锈蚀。可钢材在陈国仍然极为少见。

对于这些,钱进也只知道个大概,并没亲手操作过。

磨刀不误砍柴工,钱进首先学的便是制造坩埚。工坊里面的陶匠会烧制陶罐、陶碗、酒壶,对于坩埚却一无所知。钱进亲自上阵,将筛选出来的石墨矿精研成细粉,再与白粘土加水搅拌和匀。

坩埚虽然带一个“锅”字,其实更像个坛子。第一个坩埚成形阴干之后,烧的时候却碎了。钱进想了一下,觉得还是火候没掌握好。石墨粉虽然导热快,可要做成一个坛子形状,关键还得靠白粘土里面的氧化铝烧结塑形。

后来,坩埚粗胚入了炉膛之后,钱进吩咐一开始温度不要太高,不然粗胚表里温度不一容易开裂;粗胚硬化固形后,钱进吩咐工匠鼓风,慢慢提高炉膛内温度,烧了约有半个时辰后才加大火。

失败了四五次之后,钱进已经基本掌握了烧制规律,并成功制得了第一个石墨坩埚。等坩埚冷却之后,丁伟提着坩埚边上的提手轻轻敲了几下,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于是奇道:“老爷这是打算用这个坛子腌酸菜吗?”

“你家老爷琢磨了两三天才捣鼓出这东西,你居然用它去装酸菜?”钱进笑骂道。

“这天下估计也只有老爷会用石墨矿烧制坛子了。”丁伟憨憨的笑了下,问道:“老爷打算用它做什么用?”

“有没有用还难说。田力那里的铁条打出来了没?”

“已经准备妥当了。”

“那行。剩下还有三个坛子要烧,你也来练练手。”

钱进提着那个烧制的坩埚出了陶坊,来到了田力的铁坊。

这里占地约有一亩多,墙以青砖砌成,并开了一些通风眼,里面空间极大。正中间是一个砖砌的火炉,上方一根烟囱直通屋顶排烟,火炉用的是木制风箱,以畜力带动;紧挨着的是一个水池,可用来给烧红的铁器淬火,若是不小心失火,水池里面的水还可以救火;靠大门一侧是加工坊,是铁器加工成形的地方,铁砧、铁锤等器具一应俱全;靠里边则是堆放材料的区域,中间以砖墙隔开,一边堆放煤块,一边堆放生铁疙瘩。

此时,田力手里正拿着一根筷子粗的铁棍对着空中端详着,看有没有弯的地方。

“田大师,东西都齐备了吗?”钱进一边打趣着,将手上的坩埚小心搁地上。

田力瞄了一眼地上那个新奇物件,回道:“都好了,只等老爷示下。”

钱进走到跟前,一一检视桌上那些各式形状的细铁棍、锉刀、刮刀、长条细铁片等物件。之前他已将需要打造的铁器形状、尺寸等一一说明,没想到这田力领会的快,于是忍不住赞了一句:“不错,等这些工具造出来之后,你上哪里都可以有饭吃了。”

“老爷说笑了。看到老爷想出来的这些物件,外面的天地我已经不稀罕。”田力正色说道。

“说这些还太早了。”钱进笑了笑,吩咐道:“先打造一把锉刀吧。”

“好呢。”

田力拾起桌上一铁片交给钱进。钱进接过细细端详了一下,这块长方形铁片长约十寸,宽约五寸,厚约两寸,只是铁片末端齐根磨成了尖形切口。他吩咐田力将石墨坩埚放到炉子里,自己则将铁片已木炭粉糊住,外面再包一层白粘土,密封好。一切准备妥当,他把手上这个疙瘩放到石墨坩埚里面立好,盖好陶盖。

“拉风箱,开大火。”钱进吩咐道。

旁边一名帮工的伙计开始驱策拉风箱的骡子。半个时辰后,钱进用钩子揭开陶盖,只见石墨坩埚里面已经通红一片。他找来钳子夹出那块被粘土和木炭粉包裹的铁片,扔到地上敲开,紧接着又夹着那块铁片扔到旁边的水桶里。

只听嗤的一声,木桶里面升腾起了一阵水雾。

钱进将铁片从水中捞起来洗净,表面看那块铁片除了脏一些,并无多大变化。可实际上,经过渗碳处理,这块铁的硬度已经极高,不过它的脆性也提高了,还需要回火。于是,他用铁钳架着铁片在火苗上满满烘烤了一刻钟。

田力准备了一些白铜粉,还有一盏简易酒精灯,酒精用的就是有间酒坊蒸酒时的“酒头”,度数有八九十度。

钱进将那块铁片用磨刀石打磨了一下,一直到它颜色发亮,紧接着便示意田力点燃酒精灯,并将盛放铜粉架在酒精灯上烘烤。等白铜粉发红的时候,他自己则夹着铁片放在铜粉上烘烤。

这便是烤蓝,用工极为讲究,若是不均匀,需要重来。

不多时,铁片一侧开始“生长”一层蓝色薄膜。等铁片一侧全部长满铁蓝,他又将铁片翻过来依样画葫芦。此时,钱进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田力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眼睛直直的盯着铁片上发生的变化。

“幸不辱命,第一件刀具制作成功。有了这把铲刀,便可以在锉刀粗胚上刻纹。“钱进擦了把汗水,说道。

接下来,钱进将锉刀固定在木板上,用铲刀斜斜的比在锉刀刀面上,然后挥动小铁锤。锉刀有三面,每一面都已经打磨得光亮。钱进需要做的就是在每一面刀面上用铲刀刻画一百多道纹,每一道纹与锉刀成30度角;完了之后,还需依照先前纹理,成90度再刻满一百道纹理。这样,锉刀才会形成许多细齿。这样,锉刀才可以在铁器上精磨了。

“幸不辱命,第一件刀具制作成功。有了这把铲刀,便可以在锉刀粗胚上刻纹。“钱进擦了把汗水,说道。

接下来,钱进将锉刀固定在木板上,用铲刀斜斜的比在锉刀刀面上,然后挥动小铁锤。锉刀有三面,每一面都已经打磨得光亮。钱进需要做的就是在每一面刀面上用铲刀刻画一百多道纹,每一道纹与锉刀成30度角;完了之后,还需依照先前纹理,成90度再刻满一百道纹理。这样,锉刀才会形成许多细齿。这样,锉刀才可以在铁器上精磨了。

第一百零五章 皇帝又溜号了

锉刀造好之后,钱进休息了半日,继续打造钻具。

要知道,铁片卷成管型后,内里却是不规则的。这种枪管若是装上*铅字,一来容易卡住,二来也容易炸膛。因此,需要将枪膛钻透,并且用刮刀镟膛打磨光滑。这里就需要用到钻具了。

陈国目前火铳的产量极低,主要原因便是钻具容易折断,且钻头磨损严重。一个熟练的工匠一天能够将铳管钻几寸长,一杆枪管居然要耗时一个月才完成,其生产效率可想而知。

钱进在陈国现有钻具的基础上,依然采用了渗碳处理,使得加工性能大为提升。钻头是三棱尖刃的,并且前段部分用手摇砂轮细细磨出两刃麻花形状,为的是方便钻出的铁屑排出。六转神机的枪管只有二、三十公分长,钱进所打造的钻具可以轻松满足需要。

接下来,钱进又花时间将小钢锯、刮刀、手钻、攻丝刀具等一一打造出来。小钢锯只需将规则的长条薄铁片用锉刀磨出锯齿,之后放入坩埚进行渗碳处理,最后再用砂轮磨刃、烤蓝。刮刀是三棱的,枪管被钻具钻通后,将刮刀伸入枪管内旋转,枪管里面便很光滑了,铅子射出来就没有阻碍。手钻利用的是木柄上绳子的扭力带动钻头,最难造的就是钻头,这里依然是用坩埚渗碳和正火回火进行处理。

至于攻丝刀具,实际上是两块铁板分别开刃后再热焊接而成,中间留了一个方孔,孔的边缘都已经打磨锋利。热处理成型后依然是渗碳进行硬化处理。

七天后,钱进所需要的刀具基本都已经造出来了。

为了庆祝,他和田力、丁伟、吴巨几个在铁坊里面摆了张小方桌,叫了几个食盒,一人提着一个酒壶兴致勃勃地吃了起来。望着身边摆着的那些刀具,钱进大感欣慰。

前世的时候,钱进便听说过一句话,刀具是整个工业的牙齿,机床则是整个工业的母机。穿越到这个世界,机加工工业基础可以说是零。有了这些刀具,钱进已经具备了领先于这个时代的技术基础,那感觉甭提多豪迈了。

“老爷,下一步可以造六转神机了吧?”田力红光满面的说道。别看他身材高大,可喝酒却不太擅长,今日是钱进相邀,他才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钱进举起酒壶与他们几个碰了一下,问丁伟道:“丁掌柜,你前几天采办的桑木到了吗?”

“按老爷的吩咐,求了两根有年份的桑木,而且都是干木,可以马上用。木匠也已经请好了。”丁伟回道。

“嗯,那我们下一步就可以造机床了。”钱进笑道。

“老爷,机床是什么东西?”田力奇道。

“那是打造火铳的神器。目前陈国钻铳都是工匠用皮带带动,速度太慢了。有了这个机床之后,钻这火铳可以手摇操作,一个时辰就可以钻出一根枪管,而且基本不会钻歪。”钱进解释道。

田力长大了嘴巴,惊道:“老爷,您若是造出来这机床,只怕有心之人会偷师啊。”

钱进听了哈哈笑道:“我还巴不得了。若是有人能够造出这个机床,我何须花这些力气。”他起身走到盛放那些刀具的桌案前,眼神里面放出夺人的光彩:“我从来不怕人来偷师,那是因为我总会比别人快一步!”说这话他绝对有这个底气。等木质机床造出来之后,他下一步就会研发真正的机床,以确保技术垄断优势。

“老爷智机过人,我等佩服!”丁伟拱手说道。

钱进摆了摆手,说道:“这些恭维话你们就不用说了。听闻,异人工匠早就造出了精密的钟表,可我陈国呢?对异人的技术一概视为奇技淫巧。我真的是心痛啊!”

“观海城通商口岸开通,老爷居功至伟。到时候与异人互通有无,应该为时不晚啊!”吴巨劝慰道。

“希望如此吧!”

几人正喝到尽兴的时候,一名工匠领着一名绿袍官员进来,说是来找钱千户的。钱进抬眼一看,这不是梅祭酒的门生方仕吗?他与方仕本没有什么交情,可今日这方仕一脸焦急之色,似有话不方便说。

钱进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起身随他走到铁坊门外。

出门后,钱进有些意外。此时,外头正站着十几名官员,都牵着快马,为首一人正是国子监祭酒梅若亭。他思量了一下,梅祭酒等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莫非京城里面出了什么事了?于是,他几步走到梅祭酒跟前行了一礼,甜甜笑道:“哟,今天是什么风把梅大家吹到我这小作坊了。”

梅祭酒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别跟老夫打马虎眼。我问你,陛下是不是到过你这铁坊?”

听了这话,钱进脑海里第一时间想到皇帝夜出居庸关的事。看梅祭酒等人的神色,莫非这次皇帝又溜号了?可梅祭酒这群人兴师动众跑到铁坊里来,大有兴师问罪之意,感觉便是他将皇帝藏起了一般,这感觉有些不爽。他定了定神,回道:“梅大家,下官这些天一直在作坊里面,并未见过陛下!为免耽误时间,下官建议您还是去别的地方找找!”

梅祭酒盯着钱进的眼睛看了一会,又进了铁坊四处查看一番,确定皇帝不在此处。他返身出门,经过钱进身边的时候说道:“别人都以为你在家里将养杖伤,没想到你倒是清闲,藏到这里尽琢磨这些奇技淫巧之物。”

钱进不答话。

方仕将马牵来。梅祭酒翻身上马,领着一群人急匆匆朝北方去了。

钱进在后头高声喊道:“走好,不送!”

丁伟几个此时也已经出了大门。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等阵势,都有些后怕不已。只有丁伟是随钱进见过些世面的,面上也还淡然。

“老爷,出什么事了?这么多大官到铁坊来,莫非是抓人的?”田力问道。

“抓人是没错。可他们抓的可不是一般人!”见田力和吴巨两人面上都有些惧怕,他又开解道:“放心吧,这些大员操心的是国事,与咱这小作坊无关。继续喝酒!”

几人被梅祭酒等人扰了兴致,再喝那酒已经少了许多味道。冬天日短也长,如今太阳已经有些西斜,夜幕也逐渐升起。

钱进虽然知道皇帝有偷跑出宫的“前科”,可事关陈国国祚,他仍然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酒菜吃罢,丁伟几个将桌上收拾了一下,开始琢磨机床的事。眼下陈国的测量水平底下,要保证机床的加工性能,一是要保证木料质地坚硬,这桑木是首选;二来,还得保证加工出来的机床足够直,摇柄也必须足够圆,钻具的锥柄与摇柄连接必须紧密。

正商量的热火朝天的时候,门外进来几人,其中一人进门后自说自道:“钱侍讲,快准备些饭菜,朕有些饿了。”

钱进返头一看,一时不由愣在那里:这坑爹的皇帝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之前他曾信誓旦旦说并未见过皇帝。可梅祭酒前脚刚走,皇帝便来了铁坊,说出去他是百口莫辩啊。

“我的个祖宗啊,陛下……您怎么又跑出宫来了?”钱进上前行了一礼,哭笑不得的说道。他朝皇帝身后扫了一眼,正好瞧见金铎与蔡公公两人躲避他的目光,不由气道:“蔡公公,金侍卫,你二人好大的胆子啊。”

“这个……不关他二人的事,是朕下旨命他们随我一同出宫的。”皇帝背着手笑道。

钱进见皇帝帮着说话,不好再责骂他俩,便吩咐丁伟赶紧骑马去县里面买些热菜回来。皇帝一进门就嚷嚷着饿了,估计还没用过完膳了。

“陛下,这次出宫……又是为何?”钱进拱手问道。

“朕有些闷了,出来散散心!你该不会是不欢迎吧?”皇帝大咧咧的找了张椅子坐了,全然不顾这是谁的地盘。

“哪里敢啊。刚刚梅祭酒已经到过微臣的铁坊了,微臣是怕梅祭酒他一大把年纪的,若是在外头吹久了风,恐生风寒啊!”钱进笑着解释道。

“让他们再多找会,朕散了心自然会回去的。”

皇帝似乎很享受与大臣玩“猫捉老鼠”的游戏。钱进听了只得作罢,心里巴望着皇帝用完晚膳就乖乖的回宫,太后那里他也好交代。若是一个不好再被太后打一顿板子,他找谁哭去。

铁坊里面并无招待的茶具等物。皇帝坐了一会便有些无趣,正好桌案上又摆着那些刚加工好的刀具。他起身走到案前,拿起一柄锉刀在手上把玩了一下,奇道:“钱侍讲,你这些天莫非在研究这些新奇玩意儿。”

“回陛下,研究谈不上。微臣也是一时手痒才弄出了这套工具。”钱进汗颜道。

皇帝将锉刀搁回桌案上,又一一拿起钢锯等物把玩了一会,却不明所以,过了一会便兴致全无。

钱进瞅机会走到蔡公公和金铎两人身边说道:“蔡公公,金侍卫,陛下要出宫你们要拦着啊。到时候太后怪罪下来,你我有几个脑袋够砍的啊!”

“可不是吗!可陛下要出宫,我二人怎么拦得住啊!”金铎苦着脸说道。

自打因为皇帝吃火锅而受了杖刑之后,钱进与他二人关系又进了一步,毕竟是一同吃过苦头的。眼下皇帝是赶不走的,得想一番说辞让他自己乖乖回宫。他们三人低声耳语了几句,终于想出了一条计策。皇帝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得让他知道难处。

一颗钟后,丁伟已经提着食盒从县里赶回来。钱进收拾好桌子,将彩蝶一一摆好,屋子里只留蔡公公、金铎,还有几名近身太监伺候。

丁伟出了铁坊之后,直接去找葛云去了。宛平县离京城虽然不远,可皇帝微服出巡,这安全还是要保障的。

第一百零第六章 鞑靼骑兵现

铁坊内,钱进与蔡公公、金铎三人小心的侍奉皇帝,只求这位祖宗吃了饭就赶紧回宫里去。葛云接到指令,早已命麾下三百锦衣卫披挂整齐,将铁坊围的水泄不通。丁伟给葛云传完话,便马不停蹄的去找宛平县令去了。

若是皇帝无事,自然是皆大欢喜。皇帝要是闪了个腰扭了个脚,钱进作为铁坊的主人自然是难辞其咎,可他宛平县令也好不到哪里去,这里可是他的辖内。钱进吩咐丁伟到了县衙之后只需传递消息,其他一概不管,一概不问,让他自去想办法。

皇帝吃惯了宫里头的饭菜,嘴刁的很,今日这些山野小菜倒是对了他的胃口。不一会儿,那几个菜碟便被他一扫而光。酒是再也不敢让他喝了。上次陪皇帝吃了个火锅吃了顿酒,钱进便挨了二十杖,如今想起屁股还有些隐隐生疼。

“果然到钱侍讲这里来没错,朕早已没了初来时的烦闷。”皇帝用钱进准备的粗茶簌了口,心情大好。

“陛下若是有什么烦心事,您召唤一声,微臣陪您去御书房说话解解闷,何必劳您这么大老远的跑来啊。”钱进躬身说道。

皇帝沉默了一会,叹道:“自从亚父去了之后,朕感觉肩上的担子重了起来。回想起来,亚父每遇大事都能沉着应对,朕若有亚父一半才能,陈国何愁不兴。前些日子,朕将亚父批阅过的奏章全部找来,希望能学得亚父手段之皮毛。今日看了一下午的奏章,朕感觉脑袋有些发沉,便出来透透气。”

“陛下思念老首辅,此乃人之常情,可也要爱惜身体啊。”蔡公公在旁边劝解道。

皇帝扫了蔡公公一眼,并不接话。片刻后,他缓缓行至门口,仰天叹道:“如今我大陈还算太平,可北边的蛮子、辽东的女真隐隐成患,还有我那叔叔在南边窥视。客星降世后,朕总感觉有一头恶狼在远远的窥视,梦中时常惊醒。”

蔡公公与金铎两人第一次听皇帝诉苦,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

钱进想了一想,笑道:“其实陛下用不着如此大的压力。微臣送您一句话,这‘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国事确实繁琐,微臣也知道一二。可人力有时而穷,陛下只需学会将手头的事分给臣子们去做,您只需学那装睡的老虎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臣子们惧怕,做事就不敢不用心了。”

“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这话倒是有些新奇。”当皇帝的最忌讳别人知道他心中所想,因此赵无极平日里难得跟人说上几句心里话。今日吐露心声,他似乎轻松了不少。

如果说夜出居庸关的时候,赵无极对钱进的欣赏只是羡慕他英雄了得,一个人就能拖死一群倭寇。查办卖官案之后,他已经感觉到钱进能够为他分忧解难了。今日偷跑出宫之后,他领着蔡公公等人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不知不觉的就到了钱进的四合院。待打听到钱进不在家,他居然有一些失落,之后更是找到铁坊来了。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与钱进年龄相仿,说话也自在些,没那么多君臣之嫌;又或许,是因为钱进极少去争什么。每次看到朝臣为了芝麻绿豆大的事争的面红耳赤,他就感觉头疼。钱进从来不要什么,钱自己赚,赏赐也是凭借功劳争取的。

这真是满满的正能量啊!

就在皇帝陷入沉思的时候,一匹快马朝铁坊这边驰来,身后还跟着一百多名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衙役,手里还举着火把。钱进会心一笑,心说这揽事的高个子终于来了。

几息功夫后,马匹上那名着绿袍的官员翻身下马后直奔皇帝这儿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臣……宛平县令……刘福才迎驾来迟!”

刘福才已过不惑之年,面相端正,只是肤色略黑。他听到皇帝到了宛平县的消息,当即惊出一声冷汗。皇帝喜欢偷跑出宫的事他也耳闻过,不想今日被他撞上。躲是躲不过的,若是皇帝在自家地头上出个什么事,他怎么都摘不出去。

皇帝并不接话。他侧头望了一眼钱进一眼,眼中嗔怪之色再明白不过了。

钱进赶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指天说道:“陛下,微臣绝对……绝对没有把您来宛平县的事透漏出去。”

“好了!朕今日出来也有些时辰,是时候回宫了。”皇帝说完,当即龙行阔步朝来时的路上走去。

蔡公公高声唱了一句,“摆驾回宫”。钱进朝守卫在附近的葛云使了个眼色,后者一挥手,三百锦衣卫分成两列紧紧跟在皇帝身后。

刘县令领着一百多县衙缓缓跟在锦衣卫身后。这来都来了,自然要把皇帝送回城里才放心,说出去好歹也是功劳一件。

恰在此时,地上微不可查地传来振动。初始不明显,片刻过后已能感觉到地上的砂石在轻轻抖动。

刘福才当即伏倒在地,将耳朵贴在地上听了一会,面色也越来越凝重。他几步跑到皇帝跟前禀道:“陛下,大事不好,有大队骑兵正朝这边靠近。”

“莫非是三千营的骑兵?”钱进奇道。

“眼下是蒙古鞑子打荒的时节,微臣恐怕来者多半是偷犯京畿的鞑子骑兵。这里一马平川,只有钱侍讲的酒坊后山地势高一些。为以防万一,微臣恳请陛下到山上躲避。”

钱进当即问道:“边关不是有九边重镇把守?为何鞑子还能偷进来?打荒又是何意?”

“钱侍讲,蒙古鞑子打荒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每年冬、春两季他们都会偷跑进来,掳虐一些人口货物便会离去。他们的骑兵来去如风,有时候边军反应不及,让他们溜进来也是常事。来不及细说了!”刘县令解释道。

钱进略一思忖,便将丁伟和吴巨唤了过来,吩咐道:“丁掌柜,赶紧带我的千户令牌进城找徐首辅,将这里的情形说与他听,首辅自有判断。吴掌柜,赶紧吩咐所有的工匠将酒坊能拆的门板都拆下来,所有能装酒的葫芦都找出来灌满酒精,全部运往后山,要快!”

紧接着,钱进走到赵无极跟前说道:“陛下,军情紧急,回京似乎来不及了,不如听刘县令的,赶紧上山躲避。微臣手下三百锦衣卫,刘县令一百多衙役,还有酒坊一百多名工匠愿誓死护得陛下周全。”

“就听钱侍讲的!”皇帝此时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酒坊旁边只有一条小道,往南通往宛平县,往北则直通京城永定门,周边民居甚多。按理说,鞑子打荒都是选在远离京城的地界,以避免与京畿三大营遭遇。可今日这帮骑兵为何偏偏朝京畿开进?

一刻多钟后,皇帝已随钱进等人避往后山。钱进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来的骑兵是三千营的。

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钱进借着月色朝通往宛平县的小道上望去,只见黑压压的一群骑兵已经逼近,人数约八千余众,只需盏茶功夫后便可到山下。看那些骑兵的装饰,以及呼喝之语,可断定是鞑子骑兵无疑。

山上,所有的火把都已熄灭,所有的人皆敛声静气。众人巴望着这些骑兵是借道的。到时候京城的官兵出动,鞑靼骑兵虽有好几千人,那也不够官兵杀的。

这时,赵无极凑近钱进,低声说道:“钱侍讲,可否借你的宝刀一用?”

蔡公公听了这话,吓得脸色煞白:“陛下,您万金之躯,可千万不敢行那奇险之事。”

钱进思量了一下,最后还是将随身佩戴的风雷刀解下递给赵无极。对方人多势众,若是没有遭遇还好;来犯之敌若是察觉到山上躲避了人马,这几百号人还不够塞牙缝的。有了风雷刀在手,赵无极的安全便多一份保障。

此时,鞑靼骑兵已经到了酒坊门口。几名壮汉从马上下来,凑到酒坊大门口朝里张望了一下,见酒坊里面空有炉膛里的火光,却并无人影。他们回到队列禀报了几句,当下便有一名秀才打扮的人出列,几步跑到酒坊门口查探。

钱进一直压低了身子观察鞑靼骑兵的动静,看那些鞑靼兵的行事,顿时大感不妙。这些骑兵似乎是有的放矢。莫非他们已经知道皇帝在此的消息?可皇帝来作坊才多长时间?敌人的耳目这么灵通?不应该啊!

等他借着月光瞧清楚那名秀才的身段模样时,顿时已经明白了几分。是了,这名秀才正是曾经与自己争讼的陈雄。

说起来,钱进与陈雄也只打过几次照面。争讼之日,陈雄曾在顺天府门口扬言要自己好看。后来,杨梅诗会上钱进还见过他一次,那会还以为他已经将仇恨放下。不曾想他为了报仇,居然将蒙古骑兵都引到这里来了。莫非是静公主的后招?

钱进侧头望了一眼赵无极,心中满是歉意:皇帝这次是恰好被波及了。

陈雄见酒坊里面没有人影,没地方撒气,便找来一支火把点燃了酒坊旁边堆放的柴堆。这座酒坊本来便是丁伟从上一任掌柜手里买下来的产业,已经有些年头了。那些木质门廊、门柱见着明火就着。不一会儿,酒坊四处便燃起熊熊的大火,火光映得周边的景象一览无余。

钱进望着陈雄扭曲的脸庞低声骂道:“他奶奶的,这货是打算断我财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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