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唐风 - xp1024.com
《天宝唐风》


第1章 苍玉为名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要到哪里去?”

一个月来,李苍玉每天都来到同一个地方,问自己同样的三个问题。

这个地方,在秦岭之中,太白山上。

这三个问题,李苍玉曾经有过非常简单明了的答案:我是升斗小民李苍玉,我的父母把我带到这个世上,我正在奔向坟墓的旅途中奋力挣扎,只为留下一丝曾经苟活的印迹。

现在这三个问题,全都没有了答案。

因为一夜之间,李苍玉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

公元2019年,变成了大唐天宝十年。

城市里熟悉的高楼大厦与忙碌的车水马龙,再也见不到了。身边只有巍巍秦岭与茫茫大山。李苍玉再也不是那个朝九晚五的都市上班族,他变成了一个在丛林里讨生活的少年猎人,阿狼。

阿狼的母亲已经过世两年,父亲不知是何人。因此,这位十七岁的少年甚至连姓氏都没有,人们仅以“阿狼”来称呼他

已经活了三十年的李苍玉曾经所拥有过的一切,也全都没有了。父母,亲人,女友,同学,工作,信用卡,按揭中的窝居和夏日救命的空调……

一夜之间,全都没了。

足足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李苍玉也没有从巨大的心理落差当中完全的恢复过来。

巍巍秦岭,千山竟险。太白山雄峙苍穹傲视群峰,一览众山小。

北风啸起,有雪落下。

李苍玉举目望去,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此刻他有一种感觉,自己就如同那亿万雪花中的一瓣,很快就要迷失在这一片浩浩茫茫的万古大山之中,就如同自己从来就没有存在过。这难以言喻的卑微与无边无际的迷茫,如一柄利剑刺入了他的内心深处,让他感觉到一阵发自于灵魂的痛楚与恐惧。

情不自禁的,李苍玉伸手握住背在身后的畲(shē)刀,将它拔了出来双手紧紧握住。他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的缺乏安全感,竟需要拔刀在手用以壮胆。

畲刀是宋代朴刀的先祖,在大唐民间非常常见。人们用它来砍柴斩莿,清障开路。

李苍玉的这把畲刀粗糙而笨重,插在地上矮肩半尺,刃宽半拃前阔后窄,刀身略弯通体黝黑,刀柄约占三分之一。除了日常使用,万一遇到猛兽,少年阿狼还要靠它来活命。

在李苍玉的记忆里,天宝大唐正处于盛世的巅峰,国富民强万国来朝。大唐帝国的子民,是天下异邦诸胡眼中最值得羡慕和尊敬的“唐人”。这个伟大的时代,是后世许多华夏子孙心目中永恒的自豪与梦寐的向往。

可是,这跟少年阿狼又有什么大的关系呢?

生在这大山之中,除了刀与弓的茹毛饮血,阿狼的生活好像再无别的选择。除非能够彻底的走出这片大山,否则阿狼时刻都要抱紧这把畲刀,与之相依为命。

所以,自从阿狼能够拿起这把刀的第一天起,他就从未停止过习练刀法。

李苍玉有幸“继承”了阿狼的这一项技能,同时也保留了勤练刀法的习惯。

迎着风,顶着雪,李苍玉双手握紧沉腰下跨,迎风拧身连斩数劈,嘴里也发出一阵阵的怒吼。

若有内行之人眼见此景定会评判,李苍玉的这一把刀虽是使得颇得章法,但他更像是在拼命的进行发泄,仿佛要把身上最后的一丝力气都用光。

最终他瘫坐在了雪地上,气喘吁吁,却仍是感觉心中失落空洞烦躁无比。转眼看到雪地里有半截树枝,他将它捡了起来,开始在雪地上写写划划。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李苍玉一边在雪地上写划,一边吟诵起来——

“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

优美的诗歌,果然拥有安抚人心的神奇力量。李苍玉失落而狂躁的心情,竟在此刻平静了许多。

许多美好的回忆,就如同海上升明月,渐渐浮现于脑海之中。

这首李白的《短歌行》,曾经是李苍玉儿时学过的,没想到时至今日也能记得这么清楚。记得那时候他的爷爷奶奶都还在世,再加上父亲和母亲,一户人家居然有四个教书匠。不约而同的,他们还都喜欢李白的诗。于是暑假的很多个星光灿灿的夜晚,年幼的李苍玉都会在自家那个栽种了葡萄藤的小院子里,跟着四位教书匠一起读诗怀古。

静谧的夏夜,浩淼的银河,华采的诗篇与温馨的院落,构成了李苍玉人生当中最美好的童年记忆。

最近这些日子里,李苍玉就是靠着这些回忆和思念,来支撑自己的精神世界。若非如此,他一点都不怀疑自己会因为这无边的迷茫与极度的无聊,变成一个神经病。

“阿狼哥!阿狼哥!”一个少年人的呼喊声从山路边传来,“你果然又跑到这里来了!”

李苍玉扭头看去,是表弟高栝来了。

高栝十四岁,从小和阿狼一起长大几乎形影不离。他身材本就比较矮小,如今穿着一身毛茸茸的兽裘踩着厚厚的积雪而来,就像是一团毛球正在雪地上滑稽的打滚前行。

“栝弟,有事吗?”李苍玉挥刀扫平了雪地上的那些字迹,站起身来继续练习劈砍。

“呼、呼!”高栝走到近前喘了几口气,说道,“明天就是你的成丁礼了。我爹让我来问你,你想好自己的姓名没有?”

“姓名?”

李苍玉略微一怔,收住了刀势。

明天就是正月十五,阿狼年满十七岁的生日。按照这一片地方的风俗,年满十七岁的男儿必须要举行成丁礼。

其实按照中华传统,男子二十行“弱冠之礼”标志成年。但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百姓当中十六七岁成丁甚至当爹的,都十分常见。举行成丁礼的意义十分重大,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少年从此变成了男人,可以成家立业了。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又哪能没了姓名?

“栝弟,难道就连你爹——我的亲娘舅,也不知道我爹是何许人吗?”李苍玉问道。这的确是个大问题,至少要搞清楚自己这辈子应该“姓”什么吧?

“我不清楚。”高栝摇头,“不过我爹说,既然不知道该姓什么,那阿狼哥不如就取用国姓好了。”

“国姓,李?”李苍玉心中微微一动,如此巧合?

高栝说道:“我爹说,好多胡人来了大唐自取汉名都用国姓。胡人都用得,汉儿还用不得吗?”

“这真是太有道理了。”李苍玉忍俊不禁的揉搓他毛茸茸的皮帽。

高栝嗬嗬的憨笑,“阿狼哥,你准备给自己取一个怎样的名?”

“苍玉。”李苍玉毫不犹豫的说道,“从今以后,我就叫李苍玉!”

“苍玉?听起来怪怪的……”高栝一脸蒙圈的样子,“我还以为会是大毛、二木啊,三河之类的。”

李苍玉转头看向浩茫的群山,轻声自语:“孟春之月,日在营室……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天子居青阳左个,乘鸾路、驾仓龙、载青旗、衣青衣、服仓玉!”(仓,同苍)。

“啊?”高栝很愣,“阿狼哥你在念叨什么?”

“我家里不是有几本我娘留下的书么?我念的,就是那些书里面的句子。”李苍玉心想,这一段来自于《礼记》的拗口古文,我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当年我出生的时候我爸喝多了酒,随手搬起身边的那本《礼记》一翻,再随手择了书里的两个字就给我取了名。后来有一次我跟他呕气的时侯还曾经吐槽过,‘你当年怎么就没拿那张充话费的帐单,给我取名呢’?

高栝直挠头,“阿狼哥,我记不住这些。不如你自己当面去跟我爹说吧?”

“也行。”

“那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李苍玉将他一把拽住,嘴角上扬的一笑,“来都来了,陪我练一通拳!”

“哈哈!”高栝咧嘴大笑,双手一叉腰挺起肚子,摆出一个非常欠揍的嚣张造型,“阿狼哥,你又想找揍?”

“谁揍谁还不一定!”

李苍玉气乎乎的一把拍掉高栝头上的皮帽,把大刀往雪地里一插,脱掉身上厚实的兽皮大祅,大吼一声,“来!”

“来就来!”高栝也甩掉了身上的厚裘,“先说好,打输了不许哭!”

“我呸!”

兄弟俩马上打斗成了一团。

彪悍的体魄和强劲的身手,是猎人在丛林之中讨生活的第一号本钱。所以,这样的练武从来就不会是花架子,否则就是轻视自己的性命。

身动风响拳拳到肉,兄弟两人就像是雪地里狭路相逢的两头猛兽,生猛而凶残的相互厮杀,俨然就是以命相搏。

人不可貌相。

十四岁的高栝身材矮小一脸稚气,但是天赋异秉力大无穷。这家伙学什么都慢,唯独习武之悟性,极大的超乎常人。

李苍玉很快就被高栝放翻在地,全身多处酸痛无比。

高栝嘻嘻哈哈的把李苍玉从雪地里拉起来,替他拍打身上的残雪,“阿狼哥,以后别再跟我打了。这一个月,你都输了不下四十次了!”

“这次不算,下次再来!”虽然不是第一次被揍得满地找牙了,但李苍玉仍旧十分的羞愤。

凭什么啊,我可是你哥!

我比你高一个头!

我博古通今!

我学富五车!

我还比你帅!……

不过身上被揍疼了,心里就没了那么多别扭,连神经质都被治好了。

一个月来,这就是李苍玉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消谴活动。

既能强身健体,又能排忧解愁。

所以,尽管每次李苍玉都被高栝打得丢盔弃甲,但仍旧乐此不疲。

何以解忧?

唯有找揍。

第2章 人生如戏

山中气候多变,很快便是大雪纷飞彤云压顶。天地一片黯淡,仿佛夜晚提前降临。

这种时候没人还敢在大山里晃荡,李苍玉和高栝一起下山回到了村子里。

村子地处太白山脚下的秦岭密林深处,背靠绝壁依傍山溪,住了有三十多户人家,全是猎户。和大多数的大唐村庄一样,这里有男女老少和阡陌田地,有房屋水塘和鸡犬相闻。不同的地方在于,这个“村庄”不仅在大唐的地图上找不到,也没有官府任命的里正和保甲这些“村官”,进行日常管理。它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地名,猎人住户们简单明了的称它为“猎园”。

这里的村民猎户,曾经都是普通的大唐良民,却因为各种不得已的原因背景离乡,躲进了深山里来以打猎为生。这是一群没有了“身份”的人,他们自给自足自生自灭,不缴赋税不服徭役,自然也就享受不到什么大唐盛世的荣光。

李苍玉记得,书本中管这些人叫“逃户”,意思就是不在官府管控之中的黑市人口。逃户是官府清查与捉拿的对象。一但被捕,轻则罚款并强制谴返原籍,重则判处流放充军。

兄弟俩顶着大雪跑进猎园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了一群人正凑在堆放柴禾的大户棚下,仿佛是在闲聊。有三姑六婆也有七叔八伯,气氛很是热烈。其中有一个男人身材高大异常健硕,声音也特别奔放,名符其实的鹤立鸡群。

他就是高栝的父亲,李苍玉的亲舅舅,猎人王高玉。

在猎园,高玉拥有的这个“猎人王”的头衔,已经能够说明一切问题。他就是这里至高无上、说一不二的领袖。

有人喊了一声“那小子回来了”,然后所有人都把眼光投向了李苍玉。高玉也朝他们走了过来。

李苍玉心头一紧,高栝更是叫出声来,“不好,要挨揍!”

风雪天不入山,这是大山里的猎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写下的铁律。高玉向来又是一个极为威严的领袖同时还是兄弟俩的家长,想来今天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高玉的步子迈得极大,配上这高大健硕的身形,势如奔马。

李苍玉几乎感觉到一股有如实质的压迫感,迎面而来。自己还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像高玉这样的气势逼人。

“爹……”高栝的声音都有些瑟瑟发抖。

“阿舅。”

李苍玉心里隐隐有些紧张发毛。毕竟自己只是钻进了别人的皮囊里,冒名顶替的侵占了别人的生活。这样的处境难免让人有些做贼心虚之感,往往越是熟悉的人越能带来精神压力。尤其是舅舅高玉,他那双犀利而明亮的眼睛里透出的光芒,总让李苍玉有一种如芒在背的不祥之感。

高玉停在了二人身前,高大孔武的身板不苟言笑的国字脸,不怒自威。

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劈头怒斥,只道了一句:“你大哥捕来一头野猪在正在剥洗,你去帮忙。”

这话显然是对高栝说的,他口中的“你大哥”就是他的长子高锋,弱冠年岁已经娶亲。

“逮到野猪啦?”处于惊吓状态的高栝,立马撒腿就跑,“爹,我马上去!”

高玉没发话,李苍玉很自觉的没有开溜。

阿狼从出生起就没有父亲,正是高玉抚养他长大成人实际履行了做为一名父亲的职责,同时他也拥有做为一名父亲的威严。李苍玉没理由,不对他报以最起码的尊重。

“你跟我来。”高玉没有多话,转身朝猎园旁边的一座小树林子里走去。

李苍玉默默的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林子,踩着积雪七弯八拐的走了有一两里远,两人在一处孤坟前停下。

坟前有一处简陋的木碑,但是碑上刻的几个字,却是铁钩银划飞扬凌厉。

——高犀娘之墓。

高犀娘,就是阿狼的亲生母亲了。

高玉伸手抚摩着木碑,表情严肃到冷峻,眼神深邃而复杂,“明日,便是她的受难之日。”

几乎是下意识的,李苍玉双膝跪了下来,磕头。内心深处,竟然不由自主的涌出无数的怀念与悲伤,似乎眼泪都要不受控制的滴落下来。

磕完头后,李苍玉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仿佛刚才那一刻是被“鬼上身”了。他不由得暗暗心惊,思忖着,肯定是身体里还残留了许多属于“阿狼”的东西。他的思想、他的记忆包括他的感情,虽支离破碎,但并未消亡!

高玉双手剪背长久的凝视木碑上的那几个字,沉默如砥。

李苍玉也长久的跪着,表面平静,脑海里面却在翻江倒海。仿佛这一刻,两个人的灵魂正在进行进一步的融合。许多关于母亲高犀娘的记忆,正在不断的复苏。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肌肉都在隐隐的发生膨胀,仿佛“两个人”的力气都在进行叠加。

这种事情,近来发生了许多次。每次都让李苍玉有一点很强的聊斋入戏感。

“你起来罢!”高玉总算发声了。

李苍玉站起了身来,看到一个青色的小布包递到了眼前。

“按照你娘的遗愿,这个东西,须在你成丁之时交给你。”高玉说道。

李苍玉有点意外的伸手接过,打开布包一看,心中顿时……大惊!

这是一块玉。

一块比烟盒略小,雕有麒麟花纹的青玉!

李苍玉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块玉。那天自己应好友所邀去他家中做客,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品鉴这块品相不凡的古玉。当时,李苍玉见到这块古玉感觉特别的奇怪,无论是眼神还是心神都像是被它死死的吸住了一样,一连数晚梦中所见全都这块神秘的古玉,以致神思恍惚有如着魔。

终于有一天李苍玉突然陷入昏迷,苏醒之后居然就变成了大唐的阿狼!

一切毫无逻辑,一切都无法解释,但这就是事实!

“一块玉,竟把你吓成这样?”

高玉的声音不愠不火,却让李苍玉浑身打了几个激灵。

“我只是奇怪,母亲怎会有这样贵重的东西?”李苍玉尽量让自己平静一些,问道,“阿舅知道它的来历么?”

高玉摇头,“这恐怕只有你娘才会知道。”

李苍玉拽着那块玉,心中思绪万千。

“你想好姓名没有?”高玉突然问道。

“我听阿舅的就用国姓。并请阿舅,赐我苍玉为表字。”李苍玉说道,“从今以后,我就以字行于世。”

请长辈赐字,是弱冠之礼的重要程序,一般都由德高望重的长辈来进行。李苍玉,这是在拐着弯的讨好了一下老舅。

“李苍玉……听起来,还不错。”高玉低吟了一声算是准允,却话锋突然一转,“成丁之后,你就该马上成亲。邓老六家的姑娘不错,长得水灵人又勤快还很富态,定是好生养。”

“啊?”李苍玉猝不及防。心想刚才他们一群人聚在柴棚里,应该就是在商量这件事情了,难怪还有三姑六婆对我指指点点笑哈哈。

“阿舅,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高玉的声音凛凛一沉,“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你无父无母,难道我这个娘舅还做不得你的主?”

“阿舅抚养我长大,待我视同己出有如生父,当然做得我的主。”李苍玉说道,“我只是觉得自己穷困愚昧太过差劲,可别耽误了人家大好的姑娘。”

“胡说,男儿就该早日成家,方知立业。想当年我十七岁就已经生下了你锋哥。”高玉明显是有点不悦了,“适才我与众人商议,猎园上下一致认定你与邓家姑娘颇为相配。你却在此妄自菲薄扭扭妮妮,成何体统?”

“阿舅……”李苍玉咬了咬牙,“我可不想窝在这山沟里过一辈子!”

“你说什么?”高玉浓眉一拧,声音也沉肃了几分。

李苍玉深吸了一口气,“阿舅,其实我一直都想到山外去走一走,看一看。趁年轻,或许还能打拼一番有所成就。”

“这与成亲,并不冲突。”高玉耐着性子,“成亲之后,你只管在外闯荡经营,家有贤妻殷勤打点。男主外女主内,千古以来皆是如此!”

“阿舅,大丈夫何患无妻?我现在真的一点都不想成亲。”李苍玉说道,“愿做鲲鹏飞万里,不学燕雀恋子巢。还望阿舅体谅成全!”

高玉顿时一脸的错愕,“这些鬼话,你从哪里学来?”

李苍玉讪讪的道:“家里有几本书,我娘留下来的……”

高玉信了他才有鬼。他瞪大了眼睛,很不可思议的看着李苍玉。

陌生!

这个自己亲手抚养长大,向来不肯读书只知舞刀弄剑、大口吃肉、胸无点墨的阿狼外甥,几时学会了出口成章、巧舌如簧?

……另外,他不是还偷看过邓家姑娘洗澡么?

李苍玉当然看不到舅舅此刻光怪陆离的内心世界,他只想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把婚事给拒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是万恶的旧社会啊!

“阿舅,强扭的瓜儿怎会甜?诗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我觏之子笾豆有践。确实是邓家姑娘非我所求,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定是无从谈起!”

这种时候,除了口才,还得有演技。

李苍玉诚意满满的扑通跪在了雪地里,“万望阿舅,体谅成全!”

“别叫我阿舅!”高玉恨得牙痒痒,“现在你长本事了,你是我舅!你是我亲娘舅!我来给你做外甥!”

李苍玉作痛心疾首状,“阿舅,你先别生气。古有云……”

“闭嘴!老子不想再听你背《诗经》!”

“其实,我家里还有一本《楚辞》……”

“滚!”

“阿舅息怒,子曰……”

“……我滚!”高玉大步就走。

呵!

咱可是中文系的!

家里还有四个教书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李苍玉站起身来,不紧不忙的拍打身上的残雪,“戏子不可怕,就怕戏子有文化!”

第3章 八百里秦川

回到猎园,雪已停歇,炊烟袅袅。

往常这时候,李苍玉早就钻进了舅舅家里等着蹭饭吃了。猎园并非世外桃源,这里的生活很是清苦,大家对食物的追求还停留在“裹腹”的初级阶段。舅母做的烙饼和羹汤,已经是猎园公认的“顶级美食”。

阿狼没有夭折于饥饿,至少有一半功劳属于舅母。

李苍玉已经蹭饭一个月,竟然也从这些原始而粗励的饭菜里,品出了一丝久违的妈妈的味道。

但今天李苍玉有点不敢去蹭饭,毕竟是把舅舅给怼怒了。李苍玉还从来没见过有谁,敢粗声跟高玉说话的。在山高皇帝远的这个小小山村里,高玉简直就是神明一般的存在。

“我真是个猛男。”

“然而,猛男今天好像要挨饿了……”

李苍玉灰溜溜的躲进了自己家里。

三间破败的草庐,曾经就是阿狼和他母亲高犀娘相依为命的住处。

什么叫“家徒四壁”,看这座草庐就知道了。

稻草和兽皮铺成的床塌,一几一柜一箱笼,再无家具。

北风呼啸时,草庐千疮百孔的墙洞能够奏起一首命运交响曲。若是下起大雨,那就真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了。

“就这光景,我还能娶媳妇?”李苍玉挠了挠头,“大唐的女孩儿,该是有多勇敢?”

一阵翻箱倒柜,李苍玉好歹找到了一包盐巴和半截入冬之前存下的干肉。灶台没有,锅更不可能存在,地面上挖了个坑再围起石头就是厨房。那几块石头已经被打磨得很光溜,母亲高犀娘在世的时候经常用它们来烙饼。

好在柴禾倒是不缺,李苍玉升起了一堆火,用瓦瓮盛来半瓮的白雪再将干肉塞了进去,管它三七二十一就这么一顿煮了起来。

在没有锅盆碗灶和其他食客的情况下,李苍玉毫无展示超时代厨艺的兴趣。

一阵风起,命运交响曲如约奏响。

李苍玉浑身一哆嗦,情不自禁的坐得离火堆近了一些。

“人的适应能力真是无穷无尽。这样一个鬼地方,我是怎样住满了一个月的?”李苍玉四下打量自己的这个狗窝,“明天好歹要把墙上的破洞给补了,屋顶也该整饬一下。三天两头的去舅舅家蹭饭也不是个事,我得自己攒点粮食……见鬼,我怎么会有了这样的念头?”

李苍玉自己都愣了,难道我已经接受了现实,打算在这里过一辈子了?

情不自禁的,李苍玉拿出了那块麒麟古玉。

入手温润,雕纹精美,上好的和田玉。就算不是价值连城,那也是千金难求。

李苍玉一向对自己的眼力颇有信心,这也是好友邀他前去品鉴的原因所在。

那么问题也就来了,如此家徒四壁的一户人家,怎么会拥有这么一块价值不菲的和田玉呢?

穷成了这样,高犀娘也没有将它拿去换钱改善生活,莫非这块玉有着什么重大的特殊意义?

一边煮着干肉,李苍玉一边把玩着玉玦思考着问题,并试图再次感受一下这块玉的“神奇力量”,看能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

结果,徒劳。

李苍玉再也没法从这块玉上面感受到任何的异恙。他不禁满怀幽怨的揣测,这块蠢玉怕是还要再修炼一千多年,才能攒够足以坑人的洪荒之力。

“阿狼哥!”

一个冒失鬼闯了进来,手里还担着两个大陶碗,“我娘叫我来给你送饭!”

“我……”李苍玉指了一下正在慢慢化雪的瓦瓮,再一看高栝手里热气腾腾的肉汤和香喷喷的烙饼,“还不快拿来!”

“嘿嘿,我听说你今天把我爹给气怒了?”高栝坐到李苍玉身边来将食物递给他,居然是一副大快人心的二货嘴脸。

“他有没有说什么?”李苍玉一边滋溜着肉汤一边啃着烙饼,真香。

“他说等你明天行过了成丁礼,就宰了你。”高栝扬眉瞪眼,努力做出一副恐怖的表情。

“吓唬谁呢!”李苍玉反倒是放下了心来,“宰人又不是杀猪,还挑什么节气不成?老舅也就是嘴硬心软!”

“嘿嘿,我也是这么觉得。”高栝摸着冻红了的鼻子偷笑,有那么一点贼兮兮的凑了近来,小声道:“我出门的时候听到我爹和我娘小声的商量事情,我就悄悄的偷听了一下。”

“他们说什么了?”李苍玉笑了,熊孩子真是欠揍,万一他们打情骂俏呢?

“说你的事情。”高栝说道,“我爹说既然你长大了,就该让你遂了自己的心愿出去闯荡。我娘不肯,说你连个户籍都没有,万一到了山外被官府捉了去充军,将来他们到了地下都没法向你娘交待。”

“然后呢?”李苍玉微微一怔,老舅居然被我说动了?

“然后我爹就发飙啦!”高栝绘声绘色的道,“他说我娘头发长见识短,还说愿做什么飞,什么不学燕雀?”

“噗!”李苍玉一口汤就喷了出来,“愿做鲲鹏飞万里,不学燕雀恋子巢?”

“对对,就是这么说的!”高栝当场愣住,“阿狼哥,难道你当时也在偷听,我怎么没有瞧见你?”

“当然没有!”李苍玉板脸一瞪,“后来呢?”

“后来我娘就哭了。我就赶紧溜了。”

李苍玉点了点头,心中暗暗的叹息,儿行千里母担忧,舅母还真把我当作是自己的孩子了……

兄弟俩聊了没多大一会儿,高栝就扯着哈欠爬上了塌,三分钟不到就呼呼大睡了。

至从高犀娘去世以后,高栝就成了阿狼的小尾巴,几乎昼夜形影不离。李苍玉对这个便宜小表弟的感觉也还不错。要不是有他作伴,生活早就寂寞到了残忍的地步。

暂无睡意的李苍玉,借着火光读起了《楚辞》。

家里的确是有几本这样的书籍,想来当初高犀娘也曾有过“望子成龙”的奢望。毕竟大唐的书可不便宜,以他们的家境能置办起这样几本厚厚的经典手抄本,几乎已是拼光了家底。

但是很可惜,这几本书几乎就没被人动过。一个月来李苍玉闲得无聊,大体都翻看了一遍。虽然繁体竖排没有标点的书看不大习惯,但好在李苍玉早在学生时代就已经把它们给吃透了。现在就当是温故而知新,消磨时光罢了。

每逢观书必动笔,这是李苍玉保持了二十多年的一个习惯。看到手抄本的字迹还算不错,该是盛行于大唐时代的“褚体小楷”,李苍玉一时技痒也想练一练字。没有纸笔,他就从火堆里找了一截柴禾,用烧黑了的一头在地上写写划划。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读到这一句,李苍玉心中恍如灵犀一闪。

活回十八重走青春,不就是我曾经最遥不可及的那一个梦想吗?……既然都回不到原来的世界了,那我是不是应该接受现实,好好的过完这一辈子?

虽然我现在家徒四壁一事无成,但是哥们现在的人生可以开挂啊!——千年后的都市精英和熟知历史的中文系才子,还能干不过古人?

万一走上人生端峰了呢?

万一还就乐不思蜀了呢?

一个月来,一直处于咸鱼状态的李苍玉,心里居然有了憧憬:我得赶紧离开这座闭塞的大山,去山外看一看真正的大唐世界!

次日清晨,天公作美未见风雪。

几乎是在猎园所有人的陪同之下,李苍玉登上了太白山。

到这时李苍玉才意识到,“成丁礼”是一件多么庄严的事情。

半山腰上有一处较为平坦的石台,突兀的延展外伸横亘在悬崖之上,宛如天然形成的一处神仙修炼的道场,猎园的人称它为“仙峰顶”。

李苍玉的成丁礼就在这里举行。

高玉负责主持礼仪,首先是要祭祀天地神明。他让李苍玉跪坐在石台边缘的香炉几案旁,低头就可以看到下方的百丈山谷。

幸好李苍玉没有恐高症,不然当场就能给吓晕了。

在猎园一百多人的郑重观礼之下,高玉拿出了一篇制式祭文,朗声诵读起来:“惟大唐天宝十年,岁在辛卯,正月十五,上元天官……”

生活需要仪式感。

眼下,李苍玉就在经历他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仪式之一。舅舅把祭文念得慷慨激昂,围观群众的情绪更是庄重肃穆。在他们的感染之下,李苍玉情不自禁的有些心情悸荡,神思飞扬。

下面的那一条怪石嶙峋的山谷,其实是一条赫赫有名的秦岭古道,叫作斜谷。

千百年前,诸葛亮和姜维曾经多次从这里挥师出兵,直捣岐山北伐中原。

千百年后,有一个叫李苍玉的小子正在俯视那些先人的足迹,回想那些关于他们的历史故事。

出了斜谷,就是华夏文明的发祥之地,八百里秦川。那里还有一座名叫长安的城池,它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城市。从周文王筑设丰京定都于此,到现在成为大唐帝国的都城,千百年来,它一直都是华夏文明之渊薮。

远远眺望着这片苍茫的大地,李苍玉感觉眼前那些飘渺的云山,都像变成了一幕幕惊心魂魄的历史,和一张张曾经在这片大地之上谱写历史华章的脸谱。

姜子牙,秦始皇,刘邦项羽,曹操刘备诸葛亮,西施昭君和貂蝉……现如今,则是到了唐明皇李隆基的天宝时代。

李隆基,杨玉环,李白杜甫,杨国忠!

安禄山,还有四年之后就将要爆发的——安史之乱!

许多英雄草莽,美人如玉!

那些金戈铁马,荡气回肠!

“八百里秦川……”

“我会在那里,写下李苍玉的篇章!”

第4章 诗与酒与远方

李苍玉来了大唐这么久,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还是拥有一点“幸运值”的。因为他这辈子的生日,恰好就是上元节。

大唐以道教为国教,按照道教的“三元说”来讲,“上元天官紫微大帝”诞生于正月十五日,“中元地官清虚大帝”诞生于七月十五日,“下元水官洞阴大帝”诞生于十月十五日。

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

大唐因此将正月十五日定为上元节,七月十五日为中元节,十月十五日为下元节。这个习俗,一直保留到二十一世纪。

谁都想在正月十五上元节这一天,求个全年的好彩头。因此上元节成了唐人最重视的一个节日,甚至远胜春节。

李苍玉的生日刚好就在这一天,因此他一直都是猎园人们心目中的“福气宝宝”。再者他今年还举行了成丁礼,礼成之后还要举行宴会。这样的宴会对猎园的人来讲,本身就是一场难得的盛事。

为了这场宴会,高玉一家可是准备了大半年的时间。他们不仅很早就开始省吃俭用的积攒食物,还从大山之外买来了许多的果子和酒水,专门用在成丁礼这天。

唐人说的“果子”,就是各种各样的糕点小吃。这对于食难裹腹的猎园人来说,绝对是一种奢侈的享受。至于酒就更不用说了,饭都难吃饱,谁还有多余的粮食去酿酒?

除此之外,今天还煮了一头刚刚捕获的野猪。按勺分米的猎园人,今天全都可敞开肚皮来吃肉。

用高玉的话来讲,“今日之事,堪称猎园所有人来此定居之后,第一盛会。”

傍晚时分,猎园的几口大锅煮好了肉,架起长条的案板摆满了果子和酒水。那些结着冰棱的树枝上挂起了各家自制的花灯,虽然简陋,但也一派喜气洋洋。女人和孩子穿上了他们珍藏在柜底的最美衣衫,男人则是盯着那些盛酒的瓦瓮垂涎欲滴。

当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芒消失在山巅之时,猎园中响起一阵锣鼓之声,上元节的狂欢夜,开始了。

李苍玉见识到了从未见识过的,猎园人的另一面。

这些隐居在穷乡辟壤的人们,平常总是很忙碌,很清苦。为了食得裹腹、衣能蔽体,他们常年累月的辛勤劳作,生活非常的艰苦。但在今日,他们欢天喜地敞开胸怀,来尽情的享受生活了。

那些搬着大瓮喝酒的男人,李苍玉原本以为他们除了打猎吃肉、睡老婆打孩子,别的都不会。没想到他们把酒喝到了兴起的时候,还会列起队挥起剑,敲着瓮唱着歌,跳起粗犷而雄浑的军舞来。

他们的妻子儿女都来围观,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着火光和笑容。她们说这是《秦王破阵舞》,是糙老爷们儿的舞。他们一年也难得跳一次。

实话实说,这些家伙们的唱腔真不怎么样,舞步也有些蹩脚和零乱,一点都称不上整齐划一。但恰是这些男人醉酒后的嘶声怒吼和天然不雕饰的狂野,让李苍玉隐约感觉到了一种,心灵的震撼。

这样的嘶吼和狂野,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深植于唐人血脉之中的——尚武精神?

酒是浊酒,“一壶浊酒喜相逢”的那个浊酒。

它的名气虽大,但其实非常廉价并且难喝,有点像敞放太久了的啤酒味道。尽管如此,李苍玉也跟着大家一起喝了不少,隐约也感觉到了一丝醉意。一时兴起,他也加入了这些糙老爷们儿的队伍之中。

挥刀拍瓮,引项高歌。虽然中二,但很欢乐。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这舞,粗糙狂野。

这歌,雄浑奔放。

这群糙老爷们,让围观的女人们霞飞双颊,美眸泛春。

有剑有酒,岂能无诗?

《秦王破阵舞》在一片大笑声中收场之后,几个穿着大红冬袄的女子在一片喝彩声中登场了。其中就有李苍玉的舅母一个,她怀抱着一面琵琶。另有两个与她差不多同龄的女人,一人拿埙,一人横笛。

李苍玉开了眼界。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舅母还会弹琵琶,并且还弹得非常的好。那个吹埙的大娘更是深藏不露,以往她都是一天到晚的洗衣服,李苍玉几乎没见过她做别的任何事情。吹笛子的那个更令人称奇,那是一个整天蓬头垢面只会砍柴扫地的寡妇,平常毫无存在感。

悠扬清冽的琵琶,古朴悲凉的陶埙,还有轻盈灵动的竹笛,被三个普通到寒酸的妇人,奏出了天音妙曲。

喧闹顽皮的孩子和那群高歌乱舞的糙老爷们,竟然,全都归于一片宁静。

音乐,果然是人类共同的语言。

李苍玉不知道她们奏的是什么曲子,但真切的感觉到,那些音符仿佛一个个的全都飞进了自己的心里,在与灵魂交响。

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还有另外的某种震撼。

这些人们在隐居到猎园之前,肯定都曾有过不同的生活和际遇。现在,他们无一例外的都是那么穷困和潦倒。但是,这并没有抹煞他们对音乐的热爱,和对浪漫的追求。

李苍玉感觉,自己对“唐人”的精神世界,似乎有了更大的好奇。

曲乐奏到妙处之时,一个年轻女子在大家的众望所盼之下,羞涩的走了出来。

李苍玉可认得她,她就是表哥高锋的妻子,陈鹂娘。

陈鹂娘少言寡语一天到晚只知忙于家务,典型的农村家庭妇女。她长相平平毫不起眼,属于扔进人群中很难一眼认出来的那种普通女子。与之形成了强烈反差的,是她丈夫高锋极其俊朗的五官与挺拔英武的身姿。在李苍玉看来,无论是按大唐的标准还是21世纪的审美指标,高锋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帅哥。

高锋和陈鹂娘,向来极其恩爱,相敬如宾。

所以有时候李苍玉会禁不住想,高锋究竟看上了陈鹂娘哪一点呢?

此刻,随着曲风转换,原本羞涩不安的陈鹂娘昂然抬起头来,脸上和眼中竟然全是自信和骄傲的神彩。她放开歌喉,吟唱起来——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好!!”

糙老爷们儿们发出了大声的喝彩。

这是猎园今晚仡今为止,最大的喝彩之声!

李苍玉顿时惊呆,真正是人不可貌相!

陈鹂娘的唱腔,绝对称得上“天籁之音”。一首王昌龄的边塞诗竟被她一介女流,唱出了慷慨激昂的热血豪情!

大唐的诗,都是可以用来唱的,所以才叫“诗歌”。谁写的诗被传唱得最多,谁就最受世人推崇。王昌龄就是如今大唐最著名的诗人之一,他的诗家喻户晓闻名遐迩,素有“诗家夫子”之称。若以21世纪的标准来衡量的话,王昌龄就是如今风行天下的大明星。

“再来一曲!”

在众人的呼唤声中,陈鹂娘神彩飞扬,歌喉婉转。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好!”

一阵疯狂的喝彩声雷鸣响起,都打断了陈鹂娘的吟唱。

今晚的气氛,到达了热烈的顶点。

李苍玉赞叹不已,居然是李白的传世名篇《梦游天姥吟留别》!——我最喜欢的唐诗之一!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如果说诗家夫子王昌龄是风靡天下的大明星,那么人称“谪仙人”的李白,就是方今天下首屈一指的天皇巨星。

因为蒸溜技术尚未普及,大唐的酒基本上都很淡。

但是,莫道大唐无烈酒。

眼下,陈鹂娘婉转的歌声与谪仙人的千古名篇,就如同香醇而劲烈的美酒,让在场所有人如痴如醉。

李苍玉看到了站在人群中一脸温情微笑的高锋,他的神情完全可以用“骄傲”来形容。他仿佛明白,高锋为什么会看上陈鹂娘了。

李苍玉记得自己曾经不止一次的在书上看到过类似这样的描述,说大唐是一个文化极度繁荣的时代,诗歌的创作和发扬尤其“趋于鼎盛”。哪怕是乡间僻野的五尺孩童,也以不识诗歌为耻。若是一名女子能把诗歌吟唱得漂亮,那她就是一位宛如耀眼明星的才女。

唐人对才华的欣赏,近乎于偏执。才女,必然是人见人爱,奇货可居。

李苍玉仿佛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混在大唐,没有文化简直寸步难行!……还好我是中文系的,家里还有四个教书匠!

玩得正嗨的时候,高玉走到了李苍玉身后一拍他的肩膀,“来。”

舅甥俩走到了一个远离喧闹人群的火堆旁,各自坐下,高玉开门见山的道:“长安,你可愿去?”

“愿去!”李苍玉答得毫不犹豫,安史之乱还有四年。趁盛唐还在,必须去长安看看!

“约在十日之后,猎园会到山外出货一次。你锋哥带队,到时你跟着一起去。我让栝儿与你作伴同行。”高玉说道,“大小事宜我都已经铺排妥当,来和我们做交易的将是一位长安的客商,彼此颇为相熟。你们兄弟俩人,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去长安。”

李苍玉点点头,“我听阿舅安排。”

“你没有户籍,独自在外行走会相当困难。暂时栖身于商旅之中,至少能在京城寻得一片立锥之地。往后如何造化,全凭你自己去努力。”高玉拿出一封书信递给李苍玉,“去了长安,记得把这封信拿去递给仪王府的徐慎元。”

“仪王府?徐慎元?”李苍玉多少有点惊讶,舅舅居然还能和京城的达官贵人搭上关系?

“徐慎元是我故交,你只管投信,旁的不必多问。”高玉淡淡的道,“就当是,帮我一个忙。”

“阿舅言重了。”李苍玉忙道,“我定会亲自把信,送到徐慎元的手上。还有,我一定会照顾好栝弟!”

“好。”高玉站起身来,用力拍按了一下李苍玉的肩膀,“愿做鲲鹏飞万里,不学燕雀恋子巢——别忘记,你自己说过的话!”

第5章 少年行

十日后,晴。

猎园今天异常的紧张和忙碌,因为将有大事发生。

险峻严寒的秦岭大山与迷宫一般的茂密丛林,一年四季有超过一半的时间完全被冰雪覆盖,危险嗜血的野兽无所不在,这使得“猎园”几乎与世隔绝。外面的人想要完好无损的自己走进来,几乎是不可能。于是每隔一段时间,猎园就会派出一队精壮的猎手运着兽皮、野味和药材这些山货,去找山外的商人进行秘密交易,从而换回柴米油盐这些生活必须品。

猎园的人管它叫“出货”,这关乎猎园每一个人的生死存亡。

毫无疑问,出货就是猎园的头等大事。

今日将要出货,从黎明时分开始各家各户就全都忙活了起来。他们拿出了自己家里的山货一一交给高玉清点造册,然后整齐装载上了六辆驴车。十余名即将出山参与出货的精壮猎手,正聚在一起检查刀剑和车马等物,一丝不苟。女人们忙前忙后的给这些英雄般的猎手打点行装、准备干粮,殷勤倍至。

李苍玉和高栝则是各自背着一个大大的行囊,站在舅母柳氏的面前,听她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大体重复的话语。

“阿狼,你们可千万要小心,别忘了你们没有户籍,可别被官府的人抓了去。”

“栝儿,你到了山外一定要听阿狼哥的话,休得调皮捣蛋,可曾记下?”

“新靴子该换就换别省着,千万别冻坏了脚。年纪轻轻受进了寒气可不好,穿坏了我再给你们做。”

“蒸饼够了吗,要不我再去给你们做几个?”

……

“娘,你快别说了!”高栝有点不耐烦了,挠着头讪讪道,“你都快说了一个时辰,全是一样的话……”

“你闭嘴!”李苍玉斥了他一声,再对柳氏长揖一拜,“阿妗只管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栝弟!”

阿妗即是舅母的口头称呼,也叫妗子,妗妗。

“好,好……那我就不说了。”柳氏眼眶儿都红了,四下一张望,突然塞给李苍玉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快拿着,别让你舅舅看到了!”

一包铜钱。

“阿妗,这不可以!”李苍玉连忙把布包推回去。

“快拿着,去了长安多买些吃食。”柳氏情急之下眼泪都流下来了,低声急语道,“你们兄弟俩都还在长个子,记得一定要吃饱!听话,记住了!”

说罢,柳氏转身就走了。

一边走,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

高栝贼兮兮的凑过来看那钱袋子,“阿狼哥,去了长安点买点酒喝怎么样?”

“叭!”

李苍玉一巴掌拍在了高栝的皮帽上,“熊孩子,就是欠揍!”

“嘿嘿嘿!”高栝一阵傻笑的讨饶。

李苍玉远远看着舅母的背影,心中叹息一声……这钱,我怎么花得下手啊?

“你们两个,怎么还在磨蹭?”高锋远远的冲他们呼喊,“清点装备,马上出发!”

“好!”

李苍玉和高栝马上忙碌起来,对随行装备进行最后的清点。高锋忙完了自己的事情对两个弟弟不放心,又亲自走了过来逐一检查他们的所有装备。

一边仔细检查,他还一边不厌其烦的说道:“想要走出大雪山,除了刀具弓箭、食物饮水和御寒之物这些必备之物,还有许多零碎的物件,一个都不能少。因为任何一个细小的疏忽,都有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这片雪域,天生就是这样的无情和凶险。”

“就拿这枚金针和羊肠线来说吧,假如不小心被冻得坚硬似铁的树枝刮伤了脸,如果不马上缝合伤口再缚好防冻药,伤口翻出的皮肉很快就会被冻死,整张脸也就得废了!”

“因此面巾也绝不能少,至少要三副。万一湿了,马上更换!”

“记得一定要把耳朵蒙好。我们已经有四个人被冻掉了耳朵。四个!”

“虽然猎园这里也冷,但毕竟还有房子可以遮风避雪。出货途中露宿雪地寒风肆虐,那种严寒你们简直无法想像。尤其夜间绝对泼水成冰,想撒尿都得憋着不能离开被窝。否则,后果你们自己想像一下!”

高锋向来豪爽奔放不亚其父,但此刻他就像他母亲一样的婆妈唠叨。一件一件清点那些琐碎的东西时,他绝对认真到了苛刻的程度。

李苍玉和高栝非常认真的在旁边学着,不敢错过任何细节。因为他们都想好好的活着走出大山,身上的零件一个也不能少。

清点完毕时高玉走了过来,对李苍玉道:“中元节,你最好能亲自回来祭奠你的母亲。”

李苍玉抱拳,“阿舅放心,若无特殊情况,我一定回来。”

高玉点点头,不再多言。

半个时辰以后,一切准备就绪,大家也都吃罢了早饭。

高锋翻身骑上马,扬手一挥“出发”。李苍玉这一行十余人跟着他,护着六辆满载山货的驴车,朝前走去。

围观送行的一百多名猎园人,此起彼伏的喊着“平安归来”这样的话语,依依不舍一路相随。

大有一种男儿离家远征,家人十里相送的味道。

秦岭太白山,四季冰封雾雪塞路,危险重重无法通行。为避免事故发生,官府采取强令“封山”,只有在盛夏的季节才会开山允许通行。

猎园的出货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因为他们是黑市人口,他们的交易都是走私行为。为了避开官府的辑查,雾雪越大出行反倒越安全。出货的路线就是猎园的生命线,一路上还得应付猛兽侵扰,因此向来只有最为出色且最值得信任的猎手,才有资格加入出货队。以往每一次都是高玉亲自带队出货,数年来从无一次差错,猎人王的头衔并非浪得虚名。最近一两年,这项任务才交给了高锋。

事实证明,年方弱冠的高锋干得不比他父亲差多少。

李苍玉不由得回想,我当年二十岁的时候,好像还在大学校园里打着篮球玩着游戏,和谁谁谁在食堂里相互喂饭无脑秀恩爱吧?

想到这些,李苍玉除了怀念,还有羞愧。

出货队里,没有闲人。

李苍玉和高栝在四个老猎手的带领下,负责在前方清理积雪砍伐树枝搬运石头,为驴车货队的通行开路。道路非常艰难,经常需要大家肩挑手扛的把货物和驴车扛出一段路,再又重新装货出发。

这真是累毙了!

李苍玉有好几次差点虚脱,但全都挺了过来。所有人都在咬着牙根历经艰辛,自己再无任何理由去做一名生活不能自理的巨婴。

道阻且长,昼行夜寐。

一路上李苍玉不止一次的想到李白的那首《少年行》,“银鞍白马度春风”、“笑入胡姬酒肆中”,那是何等的惬意。只不过,那都是出身于贵族官宦之家的少年。平民家的少年,还不是推车搬货累成狗,无酒无肉啃馍馍?

“呵,好诗!”

“咱可是中文系的!……四位教书匠,可不许打我啊!”

终于有一天,出货队在一个山坳中暂时停下不走了。高锋说,这里就是约定交易的地点,最迟明日对方就会赶来完成交易。

李苍玉如释重负。他感觉,自己在这数日行程当中吃下的苦头,可以敌得过自己前世三十年所受之苦的总和。但同时,自己好像也有了一种真正“脱胎换骨”的重生之感,对未来的生活也有了更多的渴望与奋斗的激情。

他甚至许下了一个心愿:总有一天,我要让舅舅一家人离开这座冰封的大山,去山外过上好一点的生活。

再或者,是猎园的所有人!

第6章 兄弟三人

当晚,一向习惯了在疲惫中早早入睡的猎手们,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围火而坐。李苍玉也没了困意,感觉像是周末一到,生物钟也就跟着放了假。

高锋拿出仅有的一些上元节没有喝完的酒,以瓮煮温,让大家小酌一杯。猎手们个个笑开颜,就像是过了个节一样。

最高兴的莫过于高栝。

李苍玉才发现这家伙原来是个酒痴,蹲在瓮边用手扇着风去闻飘出的酒香,也能眼冒绿光口水长流。到了分酒时,李苍玉把自己那份让给了高栝,把他高兴得手舞足蹈,看那架式都有了叫亲爹的冲动。

“你怎么不饮酒?”高锋坐到了李苍玉身边来。

“我没酒瘾,栝弟喜欢就让他好了。”李苍玉答道。

高锋笑了一笑未有多言,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递给李苍玉。

又是铜钱?

李苍玉一愣,“锋哥,我有钱。”

“你有是你的。这是我爹叫我给你的,拿着。”高锋说道,“记得别让二弟知道,省得他口无遮拦说给了我娘听。”

“这……”李苍玉感觉,这话怎么如此耳熟?

“别废话了,赶紧收起来。”高锋直接将钱包塞进了李苍玉的怀里,说道,“长安米贵天下闻名,总有用得着钱的地方。不要枉费了我爹的一番心意。”

李苍玉沉默无言,点了点头。

“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高锋说着,将自己所用的弓从背上取了下来,“拿去,做个纪念。”

“锋哥,这绝对不可以!”李苍玉正色拒绝,“这可是你新婚之时舅舅赠你的新婚贺礼,家传之物!”

“什么传不传的,就是一把弓。”高锋不以为然的笑笑,“兄弟之间何须客气,你快拿着!”

“锋哥,我真的不能要!”李苍玉认真的道,“我去了长安,怕是很少有机会再用到弓。你在猎园,却能派上大用场。”

“莫非是瞧不上?”高锋一皱眉,“嫌它模样穷酸,去了长安给你丢人?”

“不……”李苍玉苦笑一声,“多谢锋哥,我收下了!”

“来,拉两把试试看,合不合手。”高锋拍李苍玉的肩膀。

“行!”李苍玉拿着弓站了起来。

看到李苍玉要试弓,众猎手都围观了过来,个个神色怪异,还透着一丝紧张。高栝则是呵呵傻笑,“阿狼哥你还是别试了,这把弓……”

他的话还没落音。

李苍玉沉喝一声,将弓拉满!

“噗!……”高栝嘴里的酒直接喷了出来,“这怎么可能?!”

李苍玉收回弓喘了两口粗气,这弓真是硬!

刚刚突然一下用力过猛,李苍玉涨红了脸,眼前貌似还有点金星乱冒……定住神时扭头一看,锋哥正两眼发直的瞪着自己,众猎手也全都错愕万分如同见鬼。

“怎么了?”李苍玉一脸懵逼。

“阿狼哥,你、你拉开了这把弓?”高栝几乎是跳了过来,瞪圆了眼睛大呼小叫,“你知不知道,你是猎园第三个将它拉开的人?”

李苍玉一愣,“不会吧?”

“会。”高锋轻吁了一口气,说道,“另外两个,就是我和我爹。”

李苍玉直接愣住,心想前段时间我经常会有身体力量无缘无故自行增长的奇怪感觉,后来渐渐习惯了也就没当回事。难道不知不觉之间,我已是判若两人?

这时高锋说道:“阿狼,这一路过来推车搬货,我时常见你使出惊人的力气,这才想到将这把弓送你留作纪念。却没想到你的臂力竟然强到此等程度,真是令人惊叹!”

李苍玉不知作何解释了,好在锋哥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于是抱拳拜谢:“多谢锋哥赠弓,我一定万分珍惜!”

“兄弟之间,不用客气。”高锋很是淡然。

这时一名老猎手上了前来,说道:“你们可知,牛戴牛?”

李苍玉摇头。

高锋道:“我仿佛也听家父提到过‘牛戴牛’的字眼,却也不知详情。”

“牛戴牛,是制弓匠人的说法。”老猎手一本正经的说道:“众所周知,牛角经常被用来制弓,依品相参差有不同的说法。如果那对牛角宽逾三尺(一米左右)又兼纹路均匀、质地上乘,那就是难得的珍品。在弓匠一行来讲,这样一对牛角的价值已经相当于一整头牛,因此称为‘牛戴牛’。一般来说,不是手艺非凡的弓匠是不会轻易拿牛戴牛角来制弓的,因为,怕会糟塌。再者,牛戴牛角必然会配之以上品的柘木,再加上弓匠非凡出众的手艺,三年乃成旷世宝弓。那绝对是百金难求啊!”

“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连高锋都有了大开眼界之感,“听你讲来,这把弓正是牛戴牛所制?”

“不错。”老猎手说道,“当年你爹携它从军于边塞,弓下冤数无数。等他卸甲回归猎园,这把弓就成了猎人王的象征。”

高锋不以为然的笑笑,“我只知它看似平平,却是很硬。”

“那不是一般的硬。一箭射出,百步之外可穿杨!”老猎手用惊奇的眼光,看向李苍玉,“你是猎园第三个能够拉开这把弓的人。我记得你以前也就是寻常的气力,怎会短短时日如此暴增?……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李苍玉怔了一怔,连忙把弓递回给高锋,“锋哥,这把弓太珍贵了,我不能要!”

“莫非要我出尔反尔?”高锋脸色一变,“如此做法,你是要与我恩断义绝不成?”

“锋哥言重……小弟错了!”李苍玉连忙收回弓来,拱手长揖,“兄长见谅!”

“嘿,少来这套!”高锋咧嘴一笑,“改天回到猎园,给我带上两壶长安的好酒便是!”

“一定!”

“我也要!”高栝大叫起来,“阿狼哥,我也要长安的好酒!”

“你想都别想!”高锋连忙说道:“阿狼,你可得严加盯防别让他滥饮。这厮一但喝醉,怕是连亲爹都不认识了!”

高栝连忙叫屈,高锋一巴掌就捂在了高栝脸上,“叫你折腾!”

高锋的巴掌大,高栝又瘦小,这一巴掌捂下去高栝整张脸都看不到了。高栝滑稽的跳脚挣扎,高锋就是捂着不放。

兄弟俩像老鹰抓小鸡的一阵闹腾,惹得众人大笑。

李苍玉轻轻的吁了一口气,脸上漾起笑容。虽然夜间泼水成冰的冷,但心里很暖。

次日早饭方过,有七八辆马车逶迤开进山谷,往山坳里行来。

众猎手都很兴奋,“来了,吴东家他们来了!”

李苍玉听高锋他们说起过,吴东家本名叫吴本立,家中三代都是在长安东市做生意的商人,主要经营布帛皮毛这些衣料,经常也在京畿一带的州县乡野走商,只要是赚钱的日常杂物都予买卖。

高锋说,猎园曾经和许多商家做过交易,但很多都是做了一两次就不敢再继续,或是直接被官府给查封了。唯有吴本立坚持了四五年从来没有出过任何岔子,生意还在越做越大。

李苍玉心想,记得马克思说过,只要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资本就敢铤而走队。走私的利润固然很大,但想要在京畿一带天子脚下吃下这碗饭,需要的不仅仅是过人的胆量,还要有过人的手段。

这个吴本立,想必不会是一个简单之人。

少顷过后,吴本立的马车走到了近处,高锋和几位老猎手上前相迎磋商,相互都是颇为熟悉的老朋友架式。交谈不过片刻,双方就正式开始交易。大批的山货从驴车上搬了下来堆积在一起,由吴本立带人一一点算。吴本立那边也卸下了车上的布帛粮米等物,由高锋带人进行盘点。

李苍玉还是头一次见到“以物易物”这么原始的大宗交易。双方办事都很熟络也很爽快,没有太多的斤斤计较和讨价还价,交易进行得非常顺畅。

忙到午时大体妥当,高锋才把李苍玉和高栝带到了吴本立的面前。

“吴东家,就是他们两个。”高锋抱拳而拜,“以后,就要烦请东家多加照拂了。”

李苍玉就近打量了一下吴本立,四十出头貌不惊人,但眼睛非常有神。若非知道他是商人,定会以为他是个博学的书生。因为他身上有一股很浓的书卷气息,言谈举止颇为儒雅。

“既是猎人王的子侄,吴某义不容辞。”吴本立打量一番李苍玉和高栝,点点头微笑,“不错的小伙子,很精神。”

“那就,拜托了!”高锋很少像这么殷切,再对吴本立抱拳拜下。

“份内之事,不必客气。”吴本立仍是淡淡微笑,“你们,跟我来吧!”

“好。”李苍玉和高栝应了一声,准备走。

高锋双手搭上他二人肩头,眼眸深深凝视,“你们,多加保重。”

“锋哥放心。”

再要走,高锋仍未松手,“阿狼,别忘了中元节。”

李苍玉认真的点头。高栝蓦然红了眼圈,“哥,我们会回来的!”

“傻小子!”高锋又一把揉在了他脸上,“走吧,记得要听你阿狼哥的话。”

“嗯!”

高锋这才放了他二人,随吴本立去了商队那边。

高锋驻立良久,直到李苍玉和高栝随着商队走了,这才发出长长一声叹息,“想我兄弟三人,十余年间从未长久分离。今日这一别……还真是很不习惯哪!”

第7章 惊不惊喜

李苍玉和高栝跟着商队沿着山谷一路前行,伙计们都是步行或者驾车,只有大东家吴本立是坐在一辆有厢壁的马车里。大家彼此还不相熟,一路上也没有过多言语,渐渐就走出了山口。

视野豁然开朗,天气也变暖许多。

李苍玉感觉,自己就像是一脚踏进了某个魔法传送门,瞬间完成了在两个世界里的穿梭。刚刚还是千山暮雪,无花无草只有寒;转眼就是绿野萋萋,春风已开二月花。

“这里就是大唐的,八百里秦川大地!”李苍玉想要牢牢记住,自己看到山外这个大唐世界的第一个瞬间。

很明显,所有人都因为走出了山谷神情轻松不少,连马儿的步履都轻快了许多。大东家吴本立也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换作步行。他走在商队的最前面,满是一副郊游踏春的悠闲神态。

行出三四里路便见到了官道,官道的两旁都是田野,已经可以看到早春劳作的农人。宽大的官道上车马不绝行人如织,其中不乏奇装异服赤发碧眼骑着骆驼的胡人。驼铃声声,洒下一片从丝绸商路上带来的古老烟尘。

商队最终在一处离官道不远的邸店停了下来,吴本立说今天就在这里投宿。

大唐的丝绸之路举世闻名,它就像是一条涓涓不息的甘泉,无声无息的滋养着大唐帝国,再又将大唐的辉煌和文明散播到全世界。凡丝路周边的州县和城池,无不贸易发达、经济繁荣。邸店,就是专门给商人服务的民办旅馆。这里除了提供住宿和饮食还是重要的交易场所,有专门的牙人居中促成交易,相当于商业中介。

商队刚刚抵达,就有了五六个牙人上前来和吴本立攀谈磋商。最终吴本立选择了其中一个牙人做中介,把自己刚刚从猎园收来的山货列了个单子交给他,让他去寻找买家抛售;再又委托他帮忙去采购一批当地特产,准备带走。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李苍玉跟着商队走了才半天,就已经涨了不少见识。别的不说,光是这邸店里的商业套路,自己若能学会学精,财源滚滚绝非难事。

稍事安顿后,吴本立让一个叫“陈六”的伙计,把李苍玉和高栝叫到了自己跟前。

老板终于面视新员工了。

行商之人讲究和气生财,吴本立时常是一副人畜无害的面善模样,话也不多。简单询问之后,他就说道:“二位小郎君,我很乐意卖猎人王的情面,让你二人在我这里栖生。但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们得要先行签下契书才行,这也是官府定下的严规。现在,你们就过来按个手印吧!”

说罢,伙计陈六就递上了两张现成的契书和印泥。

高栝心智单纯,上前就要按指印。李苍玉连忙拉了他一把,“大东家,我可以先看一眼契书么?”

吴本立和陈六都露出好笑的神色,“你能识字?”

“多少认得几个。”李苍玉对他们的鄙夷见怪不怪。毕竟大唐时代的文盲极多,何况自己还刚刚从穷苦闭塞的大山里走出来。这样的人不是文盲,仿佛都有那么一点不合理了。

吴本立不以为然的点了一下头,陈六将信将疑的把契书递给了李苍玉看。

李苍玉一字一句仔细看完,当场笑了,“大东家,你这玩笑是否开得有点大了?”

吴本立眉头一皱,脸色不是太好看。

陈六不乐意了,“你何出此言?”

“这可是卖身契。”李苍玉抖了抖那份契书,“我兄弟二人若是签押下去,终其一生只能为奴为婢,就连子子孙孙也不得幸免。”

“呃……”陈六愣了一愣,小心翼翼道,“大东家,你是不是拿错了?”

吴本立拿过契书一看,呵呵的笑,“一时大意,还真是拿错了。你二人是猎人王的子侄,吴某断然不会让你们卖身为奴。陈六,雇佣契书可能是忘记带了。你去取来笔墨现行书写两份。二位小郎,就让你们受雇于吴某充作部曲,意下如何?”

“如此最好,多谢大东家。”这一下,李苍玉答应得很干脆。

高栝一脸蒙圈,有区别吗?

要说“部曲”这词谁都不陌生,带兵的人都会有部曲,一般都是私人雇佣的心腹亲随。但是大唐法律意义上的“部曲”,却是专指一个社会群体。他们一般是以契约的形式,暂时受雇于人。他们和奴婢、娼妓这些人一样,都隶属于“贱籍”人仕,俗称为……“贱人”。

相对于贱人,士农工商则是“良人”。

大唐,是一个等级非常森严的社会。很多时候,贱人的社会待遇比牲畜强不了多少。并且律法有严令,良贱之间不得通婚,否则良人要自动落入贱人阶层。贱人的子孙后代也全都是贱人,不能科举不能作官没有土地,只能依附于他人求得生存,永世也难翻身。

但是同为“贱人”,部曲和奴婢、娼妓却也有很大的区别。关键在于,只要征得雇主同意解除契约并且另外谋得正常的生计,部曲就可以回归到“士农工商”的良人阶层当中。但是奴婢和娼妓想要归为良人,官府就要进行非常严格的审核,想要得到批准相当的困难。这比起农村户口转为北上广的大城市户口,要困难许多倍!

没怎么离开过大山的高栝,傻傻分不清这些重要的法则。但是从小“文史不分家”兼而修之的李苍玉,对大唐的这点事情却是门清。

吴本立笑呵呵的深看了李苍玉两眼,明显是感觉到了意外。

李苍玉估计吴本立此刻该是有着某种侥幸心理,他把自己和高栝当成了没见过世面又不识字的文盲糊涂蛋。奴婢契书一但签下,他就等于白赚了两个年轻力壮终身免费的劳动力,岂不美哉?

果然是无奸不商。

但李苍玉不打算当面戳破,斤斤计较了。

寄人篱下,难得糊涂。这是出门在外最起码的觉悟。

少顷过后陈六取来了笔墨纸砚就坐在一旁书写,李苍玉看他那个滑稽的抓笔姿态就一阵担忧。果然,陈六形如便秘的抓着笔纠结了半晌之后,弱弱的问道:“大东家,契字怎么写?”

“那边有现成的,你就不会看一眼吗?”吴本立满脸的鄙夷,觉得他丢人。

李苍玉上前一步,“大东家,不如我来写吧?”

陈六反应贼快,“来来来,笔给你,你来写!”

“你这个不学无术的混帐东西!”吴本立都气乐了,“你口叙吧,让他执笔。”

李苍玉接过笔坐了下来,陈六在旁口叙,他挥笔就写。

刚一下笔,陈六就惊叹了一声。吴本立也是好奇凑过来一看,“这字!……你继续!”

李苍玉心中暗自一笑,那你可看好了,我非但识字,还会写字!

在四位教书匠的严格要求之下,我从小修炼书法,楷书练的是“瘦金体”。这个字体,可是几百年后大宋王朝最有出息的那位帝王,陛笔亲创。唐人,谁曾见过?

随着李苍玉笔走游龙,吴本立脸上的神色越来越诧异,最终变成了大大的惊喜。

“月钱……”陈六念到这里转头看向吴本立,“大东家,月钱多少?”

“先打住!”吴本立几乎是急不可待,“快,契书拿来我看!”

李苍玉只好将写了一半的契书给他。

吴本立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轻轻的吹了几口气让墨汁干涸,然后瞪大了眼睛细细观瞻。渐渐的,他目露精光满面红光,竟还哈哈大笑起来:“好字!好字!真是好字!”

李苍玉冷笑了一声,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咱可是中文系的,家里还有四位教书匠!

“大东家,月钱,刚说到月钱。”陈六小心翼翼道:“像他这样新来的一般是七百钱,对吧?”

吴本立全然不予理会,仍是死死盯着那张纸笺,“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一个山野小郎,竟能写出此等……哦抱歉,李郎君,我并非是瞧不起你。吴某生平最爱书法,见到你这一笔好字,那是着实的喜出望外、激动万分哪!”

“大东家过誉了。”李苍玉淡淡的道,“其实,我也就是闲来无事了便在雪地上胡乱笔划,随便写写。我从来都不知道,我这笔字究竟写得怎么样?”

“胡乱笔划,随便写写?”陈六的脸都涨红了,这小子真能装蒜!

好气哦!

第8章 赳赳武夫

吴本立对李苍玉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殷勤的说道:“李郎君,吴某有个不情之请。你能否将这副墨宝赠送于我,留做一个纪念?”

“墨宝?”李苍玉笑了,“大东家,这只是半纸契书。”

“墨宝,绝对是墨宝!”吴本立信誓旦旦,转头问陈六,“你月钱多少?”

“一千一百钱,大东家。”陈六眼冒精光,这是要加薪的节奏?

“苍玉,你一千二!”吴本立说得斩钉截铁,“你初来乍道,陈六可是跟了我六年多了。你意下如何?”

这下连称呼都改了,吴本立直接称呼了李苍玉的表字,显然是把他当作了一位文化人来对待。

“大东家……我我我!”陈六的脸顿时变成了苦瓜样,如同瞬间遭受了一万点暴击伤害。

“你闭嘴!”吴本立斥了一声,转过脸来笑眯眯的对李苍玉道:“苍玉,你就赏个脸帮个忙,再写一份契书吧?”

李苍玉没办法,只好写了。

写完之后又行签字画押,吴本立几乎是一把抢了过来。左看看半张契书,又看看完整的那一份,他喜不自胜。突然又道:“苍玉,还有你表弟那份,也请你一并写了画押吧?他的月钱……唔,方才你也听陈六说了,新来的一般都是月钱七百。何况你表弟年纪还小,连中男都算不上。在东市,十八岁以下的小工一般都是充作学徒只管吃住不给工钱,有的还要自己掏钱学手艺。但是看在你的份上,我每月给你表弟八百钱如何?”

“八百钱?”高栝惊喜大叫,“我们家一年到头也攒不下这么多铜板!……那得买多少酒啊,哈哈哈!”

“笑个屁!”李苍玉板起脸来喝斥,“不许买酒,否则打死!”

“噢……”高栝仍是嘿嘿的笑,挤眉弄眼,真是乐坏了。

“哼!”陈六的脸都要绿了。

“陈兴华,你哼什么哼?”吴本立板起脸来喝斥,“你若能写出这样的好字来,就凭你跟了我六年,我立刻按照九品官员的薪俸付你月钱!”

原来陈六的大名,叫陈兴华。

“两千一?!”陈六惊叫一声,后又摇头长叹,“算了,我练一辈子也写不出这样的字来……”

李苍玉心里则是敲了一下黑板——九品工资两千一!

吴本立殷勤的凑到李苍玉面前,“苍玉,能者多劳,你就再写一份吧?”

“好吧,我写。”李苍玉只好又写下了高栝的契书,并叫他画了押。

吴本立将第三份契书小心翼翼的捧起,吹干了墨,又是大眼瞪小眼的欣赏了好一阵,这才将三份纸笺都用防水的厚油纸仔细包起,如获至宝的贴胸放好。

那表情,绝对称得上是……美滋滋!

李苍玉看着他那副模样都乐了,心想别看吴本立只是个商人,竟然对我写的字如此看重,想来他是真爱书法,也懂书法。

唐人,果然是识文化,重文化。

莫非,曾经非常鸡肋的中文系,真是要咸鱼翻身走向人生巅峰了?

当天,众人就在邸店里住了下来。十几个伙计住了三间房,吴本立独自住了一间。

因为大东家的特别器重,李苍玉这个新来的薪水居然比资深老员工陈六的还要高,这让伙计们惊诧之余多少也有些嫉妒。因此大家都不怎么搭理李苍玉,有那么一点孤立的意思。

多年混迹于职场的李苍玉,对这种事情早就见怪不怪淡定得很。不遭人妒是庸才,相比于办公室里的心机裱们,这些靠卖苦力为生的大唐伙计已是相当淳朴。假以时日稍稍用心,一点都不难相处。

另间房里,吴本立借着烛光将那三份契书翻来覆去的看,一脸美滋滋的笑容,“千余钱就雇得这么一人,这回真是捡着宝了!”

“等回到长安,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书房里那几幅难登大雅的字贴取下来。再叫李苍玉给我写几幅挂上去,岂不美哉!”

“对!改天我得找两个真正的书法大家,好好替我鉴赏一下。看李苍玉的这一笔好字,究竟成色几何?”

次日。

牙人的办事效率,那叫一个奇高。

一大清早,吴本立雇的那个牙人就把他几车的山货都给卖掉了,价格还很可观。同时牙人还拉来了一大批当地的土特产,并自带劳力装车完毕。等大家早饭吃完就已是钱货两清,牙人带着数百佣金千恩万谢的离开。吴本立没费多大力气,就完成了一次钱滚钱的商业运作,马车上新添了许多的铜钱和丝绢。

大唐以铜钱做为主要货币,用作上等衣料丝绢也是货币的一种,并且还是如同美元一样的“硬通货”。按目前的市价,一匹丝绢可以兑换到两百铜钱。

接下来,商队将要返回长安。

就在大家刚刚走出邸店准备出发的时候,不远处蓦然间烟尘滚滚马蹄震震,走来大队的骑士。很多人都从店里走了出来围观,路上的行人也都驻足观望。

那些骑士们走的是官方驿马和军队专用的“驿道”,和官道之间隔了有一片田垦。

李苍玉跳到了货车上举目眺望,滚滚烟尘之中有旌旗飘飘。马上的骑士们金甲红袍披坚执锐,凛凛威壮气势不凡。另外还有一些人,是被捆缚了双手在被押送前行。

若大的一面将旗迎风招展,上面写着一个耀眼的“高”字。

这时,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高将军!一定是高仙芝将军!”

人群立刻爆发出了惊人的欢呼之声。明显,高仙芝在民间拥有极高的人气。

对面的骑士们显然是注意到了邸店这边的动静,有一名骑士得令之后,策马走得靠近了一些,大声道:“好让众位父老乡邻知晓:安西四镇节度使加特进,金吾卫大将军同正员高仙芝将军,于去岁天宝九年奉天子诏远征朅师国。高将军千里袭敌大获全胜,俘虏朅师国国王及其贵族卿相一百七十余人,正欲回朝献捷!”

“好!”

“万岁!”

“圣人万岁!”

“大唐万岁!”

“高将军威武!!”

百姓们欢呼如潮。

高仙芝那边的将士,也都高举刀枪大声欢呼,以示回应。

越来越多的人奔涌了过来,一时间欢声雷动震荡于野。

李苍玉站在马车上定定的看着,心里莫名的激动,隐隐间仿佛热血都要沸腾起来。他不由得想道:汉朝有句特别提气的话千古传诵,叫做“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眼前此景,则更像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壮哉,我汉唐!

大东家吴本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李苍玉的身边,抬手指着高仙芝那边,说道:“大丈夫,当如是!”

李苍玉不由得笑了,他这是在引用当年刘邦见到了秦始皇车驾时,口出豪言的典故。

吴本立见李苍玉笑,于是问道:“怎么,苍玉难道没有此念?”

李苍玉跳下了车来,说道:“大东家说得没错。好男儿就该报效国家,沙场建功。”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吴本立秀了一波文化,然后自嘲的笑了笑,“吴某一介商旅读书不多,但也知道当年周文王的重臣闳夭和泰颠,都曾是猎户出身。如今以苍玉之才,也难保他日不成就一番丰功伟业。”

“哈哈!”李苍玉直接笑出了声,“大东家真是说笑了。我只想鞍前马后的追随大东家,但求讨个安逸的日子过活。山里的生活实是太清苦了,我可不想再回去。”

“呵呵!”吴本立饶有兴味的点头而笑,不再多言。

高仙芝的骑兵队伍,在百姓的欢呼声中滚滚前行。

围观之人越来越多,路都堵塞不通了,商队也只好暂时停步。

李苍玉又爬到了马车上,久久驻目而观,心中思潮澎湃。眼前的将士凯旋、万民欢呼,和四年之后的安史之乱、山河破碎,在他的心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有时候,无知即是幸福。像李苍玉这种洞察先机的泥菩萨,内心的困苦根本无从倾诉。

‘难道要我告诉这些百姓,四年后安禄就要造反、大唐天下将要大乱?——区区一个贱人竟敢口出狂言惑乱人心、咒我大唐,暴打一顿再扭送官府!’

‘难道去找皇帝和大臣打小报告,说四年后安禄就会造反、大唐天下将要大乱?——大唐不是没有忠臣检举揭发安禄山的谋反之心,著名贤相张九龄和一代名将王忠嗣都曾这样做过。然而,安禄山的势力更胜往昔;贤相与名将都已在忧愤之中黯然离世!’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想到这些,李苍玉的心里一阵凉气直冒,眉头也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

吴本立颇为有心的留意着李苍玉的神色变化,此时不由得心中一叹:此子内秀非凡卓尔不群,绝非池中之物!

此刻的李苍玉,心中也是重重一叹:赳赳武夫公侯干城——何不为公侯?!

第9章 谒京师

商队终于启行,望长安而去,但并非是马不停蹄直奔长安。

吴本立是一个极其精明的商人,他制定的行商路线绝对是奔着“利润最大化”去的。从歇脚的驿站到长安最多不过百余里路程,但是商队走了七八天,离长安城还有六七十里。

期间商队辗转迂回落脚多次,或在华阳、蓝田这样的京畿县城之中,或在偏远荒辟的乡野村落。每到一处都会有一场“钱滚钱”的商业运作,商队的马车上渐渐堆满了铜钱和丝绢。

最开始李苍玉很想早日见识一下长安城,但后来他不着急了。像这样跟着吴本立一路行商穿州过县又下乡,还真是增长了不少见识。对于大唐的社会风貌和风土人情,他有了一个非常直观的认识,这绝对是任何书籍当中都学不到的。

以目前李苍玉对大唐的感受,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一个“富”,一个“礼”。

富,是指百姓的生活之富足。对此最有具有权威说服力的,就是米价。

李苍玉见过京畿华原县米店里的明码标价,“斗米十二钱”。

如果说杜甫的诗句“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听起来有些抽象,那么“斗米十二钱”就非常直观了。

一斗米,十二斤左右。

那也就是说,在京畿华原这种物价相对较贵的地方,差不多一枚铜钱就能买到一斤米。纵观历朝历代,这样的物价都是很便宜的。如果按照21世纪的物价来进行一个粗略的折算,大唐现在的一枚铜板应该不低于三元人民币的购买力(不妨超市看看去,三块钱一斤的米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按此计算,大唐最低品衔的九品官月薪两千一百钱,那就相当于六千多人民币。当然这只是“基本工资”,官员一定还有别的福利和收入。

李苍玉现在月薪一千二,陈六一千一,高栝八百。如果平均折算为一千的话,他们这些大唐社会最底层、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打工仔,平均也有三千人民币的工资,还能包吃包住。

至于“礼”,李苍玉的感觉更为明显。

至从走出大山以来,李苍玉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是在县城还是乡野,他遇到的人都是彬彬而有礼。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绝对称得上是“和谐而文明”。

城市之中,秩序井然一派繁荣,无论士庶无论汉胡,无不追求文雅、推崇才学。吟诗作赋的人无处不在,就是在路边玩耍竹马的小儿,也会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比拼谁能背诵的诗歌最多,谁写的字最好看。

哪怕是行走在乡村辟野,随便遇到一个田间劳作的老农与之交谈,人家也是磊落大方热情好客。不经意的就能从某间农家小院内,传出幼童们朗朗的读书之声。那是大唐兴办的“乡学”学堂,在为中华民族扫除文盲,培养下一代的人才。

若是听到哪个淘米洗菜的妇人随口唱出“至此长裙当垆笑,为君洗手做羹汤”,那也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若是驻步欣赏叫上一声好,那妇人也绝对不会因为“礼教大防”而花容失色仓皇逃蹿,反倒会落落大方的回你一礼,“多谢郎君夸赞。”

李苍玉认为,这些寻常百姓,应该最有资格作为“唐人”的代表来发言。他们所表现出来的胸怀之包容与宽广,性格之大气与磊落,大概就是大唐时代的民族风貌与民族精神的冰山一角。

这让李苍玉,感触极深!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胸怀和这样的性格,这样的民族风貌与民族精神,在后来一千多年的历史长河当中,再也很难见到。

商队跨过了渭水,终于就快要到长安了。

在长达半个多月的行商旅途当中,大东家吴本立对李苍玉是越来越喜欢,越来越来越器重。不光是因为李苍玉能够写得一笔好字,更因为他的聪明能干。

毕竟心里住着一个混迹职场多年的白领精英,李苍玉只是稍稍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职业素质和各项才能,就已经让吴本立这个相当“识货”的精明商人,刮目相看惊喜连连。

在离长安还有十余里的邸店最后一次歇脚时,吴本立叫李苍玉和高栝脱下了原来的猎人兽裘,各自换上了一身缊袍和圆领麻布衫。这样一来,兄弟俩人就变得和陈六他们差不多模样了。这种模样的雇工,东市应该是数以万计,一点都不打眼。

高栝很喜欢自己的新衣服,但也有点担忧,于是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东家,这衣服得要多少钱?是不是要从我们工钱里扣啊?”

吴本立哈哈的大笑:“小郎勿忧,这些行头都是我这个大东家,理应为你们置办的。不扣工钱。”

缊袍的外层是麻布,里面填充了一些鏁丝的下脚料或是混杂了芦花、柳絮等物。在棉花大为普及的时代到来之前,缊袍就是寻常百姓最常穿着的御寒冬衣。

虽然李苍玉知道缊袍和圆领麻布衫不大值钱,但是东家能够管吃管住就不错了,从来就没有“管衣”的道理。这多少也算是他的一番心意,于是李苍玉也表达了谢意。

转过头来再看看自己和高栝换下的那两件兽裘,早已是毛茸茸、乱糟糟又脏兮兮。如果只是奔走四方忙于商旅,倒也无伤大雅。但要是走进了繁华的长安,来到了富庶的东市……估计吴本立都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们跟他认识!

再要出发时,李苍玉习惯性的将那把弯背大畲刀绑好,扛在了后背。吴本立见了便问他:“你还背着它干什么?”

“习惯了。”李苍玉笑笑,“大东家认为不妥的话,我便放下。”

“大唐民间不禁兵器,倒也没什么不妥。”吴本立上下的打量了他一番,笑道:“仿佛颇有一番男儿威壮。既然习惯了,那你就背剑入长安吧!”

李苍玉呵呵的笑,吴本立真是一有机会就要秀一波文化,他这是在引用“苏秦背剑”的典故。

苏秦是战国时代赫赫有名的纵横大家。相传他起于微末游说六国之时,防身的宝剑一直是倒背在后背,剑尖指在肩头的位置。他这一个独特的背剑方式不仅成为了中华剑术的一个招式名称,也有了励志勤奋的寓意。

“好啊,那我就背剑入长安。”李苍玉笑了,励不励志的不重要。做为一个不想做咸鱼的年轻人,任何时候都不能忽略了对逼格的追求。

商队继续前行。

未见长安城,先遇终南山。

古有云,百二河山,终南最胜。

风景奇秀的终南山就是长安帝都的后花园,还是佛道宗教的繁盛之地,同时还是名人雅客最喜欢的隐居之地。在此隐居的名士,很容易就能将他们的才气与贤名传到京城的王侯耳中,从而平步青云走上仕途。因此,“终南有捷径”。

继续前行,李苍玉终于见到了世界四大文明古都之一,长安城。

终南蕴灵秀,八水绕长安。

终南之畔的长安城给李苍玉的第一印象,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威壮!

据百二河山之险,举天下形胜所在,莫如关中。巨大的长安城池,则如同一头从天而降的洪荒猛兽,凛凛然盘据在关中最为险要的核心地带。大有一股睥睨苍生、唯我独尊的狂野霸气!

谒京师,有人如寻梦般渴盼,有人如朝圣般虔诚,也有人会生出“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枭雄之志。

但对于李苍玉来说,所有的激动和感慨仿佛都已是多余。自己对大唐长安的情怀,早在学生时代捧读书籍之时,就已经无声无息的融入了灵魂与血魄之中。

眼前的宛如初见,不过是无数次梦牵魂萦之后,命中注定的一次把酒相逢。

一身布衣的李苍玉,就这样背着他的乡村铁剑,如同浪迹天涯的游子回归祖宗的家国那样,一步一步走向了普天之下最辉煌的,那一座城。

第10章 醉墨龙跳

长安的城墙,竟然有四层楼那么高。李苍玉抬头去看时,几乎仰疼了脖子。城头之上的旌旗迎风招展发出猎猎之声,戍卫的士兵身上穿着鲜艳明亮的铠甲,一个个挺拔威武,手里的刀戈剑戟熠熠生辉。

走近了看,这座城更显得祲威盛容,威仪卓著。

巨大的长安城,规划工整有如同象棋的棋盘。北面是皇城,朱雀大街从皇城的朱雀门由北向南贯穿全城,有如汉界楚河。一边是万年县,一边是长安县。城中有许多围墙圈出一块一块形如棋盘格子的独立小区,称为坊。

坊间相隔的街道非常宽阔,最宽的朱雀大街大约有一百五十米宽。街道的路面压得坚实而平整。络绎不绝的马车辚辚而行,衣着光鲜的人们往来不绝。

史籍有载,这座城里现在住了不下于一百万人。它是如今这个地球上,最大的城市。

虽车水马龙,但井然有序。

虽人潮涌涌,但安宁祥和。

李苍玉看到了很多戴着襆头、穿着锦袍、悬着佩剑的翩翩公子。他们或在兴趣盎然的谈诗论赋,或在议论今年的春闱科举之事。又或者三五成群的相约,要去往平康坊一展风流。更有许多明眸晧齿雍容华贵的窈窕仕女,她们无拘无束行走在杨柳依依的河堤边,一个个的光鲜美艳优雅大方,一个个的都自成一道殊艳靓丽的风景。

长安的人们给李苍玉的第一印象,是自信而潇洒。他们的身上都带着一股自由奔放的气息,散出发勃然奋发的激情。

李苍玉觉得,这或许是时代赋予他们的独特气质,也是文明留在他们灵魂之中的烙印。

每一个人如此。整座城池,亦是如此。

“原来,这就是长安。”李苍玉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莫名的发出了一声,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轻笑,“不管你欢不欢迎。现在,我来了!”

商队走了很久,终于进了东市。

东市位于长安东北离皇城不远的繁华地带,占地面积很广,相当于两个坊。这里几乎什么都有得卖。与之一街相连、位于长安西北的西市,网罗天下奇珍并且更富胜名。但凡长安的人们想要购物了,首先想到的便是东市或者西市。由此,便有了“东西”这样一个词汇的由来。

东市的市场区划也如城池一般工整,卖米卖粮食的是一块肆区,卖马卖鞍的是另一个肆区。吴本立的铺面位于东市的西南隅,这里几乎全是卖布帛的。铺面临街之处当然是门店,后面则有帐房、厢房、偏舍和仓库。

商队回到店铺之后稍作休息,吴本立便叫陈六这些伙计们去清理刚刚从外面拉回来的货,却把李苍玉单独叫到了一处,对他道:“苍玉,有件事情我要跟你谈一谈,请到厢房来。”

“好。”

厢房一共只有三间,一间是吴本立本人亲自住的,一间用作接待贵宾。

最后一间厢房,也就是李苍玉现在走进的这间屋子里,装点颇为古典雅致,有很多的书籍和字画。宽大的梨木坐榻上摆放着一整套精致的茶具,房内轻轻飘盈着一股幽然的檀香。

“这里是我的书房。”吴本立说道,“平常若无我的准许,谁都不得入内,包括我的夫人和子女。”

早已经习惯了东家这副虚张声势之做派的李苍玉,点了点头便无动于衷了,只是正在盯着墙上那些书法字画在看,差点笑出了声。

——写的神马玩艺儿?

吴本立非但没计较李苍玉的无礼,还变得精神抖擞,“苍玉觉得,这些字画如何?”

“挺好。”李苍玉忍着没笑,“大东家,你找我有什么事?”

“不着急。”吴本立指着那些字画,说道,“不如,你先帮我品评一下这几副字画?”

“无法评说。”李苍玉摇头。

“为何?”吴本立挺好奇。

李苍玉一本正经,“因为我既不想说谎,也不想让大东家受到刺激。”

“哦?”吴本立一愣,但马上醒悟了过来,“我明白了!”

他走上前,把墙上的四副字画全都扯了下来,非常粗暴的一阵狂扯乱拽,将它们撕作了粉碎。

拍拍手,吴本立很潇洒的道:“如此,可好?”

“大东家,你疯了?!”李苍玉大声惊叫。

“怎、怎么了?”吴本立吃了一惊,莫非那其中有价值连城的珍品?!

“多好的画轴,多好的纸张啊!那背面还可以书写,为何要撕掉?”李苍玉发出了痛心疾首的穷之呐喊。

大唐的纸,可不便宜。上好的白蜡硬黄纸做成的字画卷轴,那就更贵了。

“……”吴本立眨巴着眼睛无语凝噎的片刻,突然像打了鸡血一样忙活起来。

不消片刻,他抱来了一大捆空白的卷轴,整整齐齐堆放在了李苍玉的脚跟前,再拍拍手,挺盛情的问了一声,“喜欢吗?”

李苍玉觉得,此刻自己必须表现出穷人应有的觉悟,于是既惊叹又欢喜的连连点头。

“都归你了。”吴本立也很配合的表现出了富人的慷慨,“随便写,写完了还有!”

“哇,真的?”李苍玉惊叫,“写什么?”

“……随意!”吴本立眨巴着眼睛,“先来抄一首李太白的诗作,怎么样?”

“快,笔墨!”

“好嘞!”吴本立喊完这声就想抽自己的嘴巴子——我怎么学上了陈六的腔调?

看着吴本立像个打杂小厮一样的跑前跑后,甚至帮他磨墨蘸笔,李苍玉死死忍住没有笑出猪声。

看看,有文化,是一件多么牛逼的事情。

不就是想忽悠我写几副字嘛,看在你这么狗腿的份上,成全你一回!

“大东家,抄写哪首?”

“等等,我先去找本诗集。”

“不用了。”李苍玉笑笑,“你就说,李太白的哪首诗你最喜欢?”

“当然是……”吴本立有点不可置信的眨着眼睛,莫非你全能背诵?

李苍玉也眨着眼睛看着他,别瞪了,中文系最强技能就是背书!

“《蜀道难》!”吴本立一狠心,点了李白这首篇幅较长的传世名篇。

李苍玉微微一笑正要下笔,停住了,“小楷,大楷,行楷,魏碑,汉隶,行草还是狂草?”

“这……”吴本立惊叹到了不安,“这个,你看着办!”

其实吧,魏碑汉隶和狂草,我全都不会!

满心怪笑的李苍玉,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太白的诗作向来飘逸如仙气势磅礴,《蜀道难》更是势拔五岳欲倾城,但又篇幅较长,惟行草相得益彰。”

“那就行草!”

李苍玉摆足了架式,奋笔开写。

挥毫似电,奔如雷霆!

蛇行千里,醉墨龙跳!

光看到李苍玉写字的这副惊人气势,吴本立就有一副心惊肉跳热血奔涌之感,额头上竟然冒出一层汗珠。

宛如行云流水,李苍玉写完收笔。

“大东家,请赐教。”

“啊?……这个……好!”吴本立竟然惶惑难定:对这笔字,我竟然完全没有鉴赏能力!

“既然大东家喜欢……”李苍玉再提笔,在卷轴上加写了题拔,“那我就厚颜敢请大东家,惠存如何?”

“哎呀,真是太客气了!”吴本立惊喜不已,拱起手来连声道:“在此谢过,谢过苍玉!”

李苍玉眨巴着眼睛,“大东家,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吴本立正在美滋滋的收拾卷轴,闻言一愣,什么事?我怎么忘了?

李苍玉看到他这副懵逼的样子很想问一句:大东家,令尊贵姓?

“咦……我竟想不起来了!”吴本立的表情好挣扎。

“大东家,不着急。”李苍玉的友情提醒来得很是时候,“不如我先退下,改天再说也是一样。”

“那……好吧!”吴本立一脸苦笑。

李苍玉心中好笑,借口和谎言最容易被自己遗忘了,尤其是在计划得逞沾沾自喜的时候。

吴本立正在拍着额头,记性越来越差了,要补肾!

李苍玉则是趁热打铁,“大东家,我想请半天假出去一趟,办点私事。”

“去吧!”拿人手短的吴本立答应得干脆之极,“如果不认识路,叫陈六同去给你带路。长安城极其巨大,出一趟门不亚于穿州过县。我不限你时辰,你尽快赶回来便是。”

“多谢大东家,我带表弟同行即可。”李苍玉拱了拱手,“告辞。”

李苍玉走了。

吴本立拿着那副字左看右看,脸上的表情好不神奇。

“这真的是《蜀道难》?字体真够奔放,我竟大半认不出来……还是要请名家鉴赏!”

李苍玉到外面叫上高栝,兄弟俩在陈六等人羡慕嫉妒恨的围观之下,兴冲冲的出了门。

这大好的一座长安城,是值得第一时间好好逛上一逛的。

顺便,再去仪王府给高玉代送一封书信。

第11章 高贵的猪圈

李苍玉带着高栝在东市好好逛玩了一圈,看中了不少好东西,说好中元节的时候买了带回去送给家里人。高栝嚷嚷着要买点酒喝,被李苍玉训骂了一顿乖乖作罢。

对于舅舅和舅母分别塞给自己的那点钱,李苍玉无论如何也不敢乱花。虽然它们加起来都只有四五百文钱,还当不了自己现在的半月工资。但如果放在猎园,这可能就是舅舅全家老小共同节衣缩食省吃俭用一整年,才能攒下来的一笔“巨款”。

拿来买醉?

那还不如直接买点毒药吃掉!

不久后兄弟俩出了东市的东门,一路径直往北去往兴宁坊。

兴宁坊,十王宅。仪王李璲,就住在这里。

皇帝李隆基在这兴宁坊建起豪宅和围墙,把他成年的儿子们圈了起来统一豢养。最初这里被称为十王宅,后来因为住的皇子越来越多改称“十六王宅”。但长安的百姓仍习惯称它为十王宅。

在长安,没人不知道十王宅。这里是京城除了皇宫之外最高贵的居民区,没有之一。

李隆基当年是通过一系列宫庭政变抢夺了政权,登上的皇位。自己做出了榜样,他自然就会担心自己的娃儿们势力过度膨胀,玩一些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坑爹把戏。于是,他给自己亲生的儿子们赐王爵给厚禄,让他们尽情吃喝玩乐享尽人间一切繁华。唯独不给他们任何实际权力,严禁他们与当朝重臣结交,更不许他们参与任何重大国事。

一言以蔽之,让他们诸事不管,只管幸福如猪。

所以李苍玉一直都觉得,十王宅应该是古往今来最华丽也最无情的一道政治猪圈。李隆基矢志不渝的要把他的孩子们当成猪来养,自然他的孩子们也不敢辜负了老爹的殷殷期望。当安史之乱爆发,国家有难需要皇子们挺身而出的时候,他们要么把一身上好的猪膘乖乖献给了叛军任其宰割,要么猪头猪脑猪身猪尾巴的把整个国家都整成了一个猪样。

兴宁坊到了。

李苍玉很想高唱一首《猪之歌》,为免当街被打死,忍了。

艺术总是难免为现实而折腰。

坊门处,可是站了两排腰悬佩刀的公人。

这样的公人每坊皆有,是受聘于县衙专门在各个里坊之间,掌管大门督察治安的城管小吏,称为“不良人”,领头的叫“不良帅”。相比于寻常的里坊,兴宁坊的不良人数量多了将近两倍,盘查也更严密。

李苍玉和高栝排着队上前,不良帅见他二人是生面孔颇为警惕,亲自上前询道:“出示户籍。”

二人没有户籍,但李苍玉来时早有准备,便出示了二人受雇于吴本立的契书副本和东市市署堪发的牙书,这些就相当于是劳工证和临时身份证。

“东市雇工。”不良帅上下的审视二人,“来兴宁坊何干?”

“专程拜访仪王殿下。”李苍玉直言不讳。

“仪王?”不良帅皱眉,再度严格审视二人,“所为何事?”

李苍玉将信拿出,“送人所托,送信。”

“打开。”

李苍玉笑了,“我倒是没意见,就怕仪王殿下知道了,不痛快。”

“……”不良帅拧眉沉思了片刻,很识相的眨了眨眼睛,只道:“你们可曾认得去往仪王府的路?”

“不认得,正准备找人打听。”

不良帅招了一下手,“马三,派车,送他二人去往仪王府。”

“诺!”不良人马三应了诺,牵来一辆马车,“两位,请登车。”

“多谢!”李苍玉拱手谢过,心想这或许是针对王府的特殊安排吧!……才不信世上有这么好的城管哩!

马车前行,不紧不慢。一路上李苍玉看到了许多金碧辉煌的大宅子,斗拱飞檐的建筑风格,怎一个气势恢弘了得。那些要么是达官显贵的宅第,要么就是兵甲护卫的亲王公主府。

“到了,两位请下车。”

马车终于停下,李苍玉和高栝下了车来,对马三拱手拜揖,“劳烦阁下相送,多谢。”

不良人马三“嗯”了一声,却没有离去的意思。李苍玉好奇的看着他,马三直言道:“除非仪王殿下另作安排,否则我怎么把你们带进来的,还得怎么把你们送出去。这是规矩。”

“多谢。”李苍玉点点头,防火防盗防十王宅飞进妖蛾子,这逻辑真没毛病。

“入夜坊门就将关闭,你二人莫要耽搁。”马三说道,“坊门关闭之后,坊内四处游走的闲人若被武侯撞见,便会视同贼盗捉拿下狱。切记!”

不良人和武侯都是受聘于官府的小吏,两者的地位和职能略有相似,都管治安。区别在于,不良人更像是城管,武侯更像是片警。

“多谢提醒!”李苍玉再度拱手拜了一揖,这城管,貌似还真是挺不错的。

二人走向仪王府的大门。门口有十二名士兵站岗,清一色的明光甲,猩红袍。每人腰间都佩有横刀,手里还握着仪仗画戟。

这些应该就是大唐的仪仗兵,他们面容俊朗气质良好,连身高都是统一的六尺(折合一米八,唐朝一尺三十公分)。

二人走到近前,有一名士兵迎了上来,一抬手将他二人脚步止住:“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在下李苍玉,这是我表弟高栝。”李苍玉再将二人的身份证明递了上去给那士兵看,然后拱手施了一礼,“请问仪王殿下府上,可有一位姓徐讳慎元的先生?”

“先生?”士兵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将证件还给了他们,问道:“你找他,有何贵干?”

李苍玉将信拿了出来,“在下受人所托,将一封书信带来交给他。”

“你受何人所托?”

“自然是徐先生的故人。”

士兵拧眉看了李苍玉片刻,仿佛是对徐慎元有那么一点顾忌没敢再多问,只道:“你说的那位徐……先生,是仪王府的祭酒。他是仪王殿下身边最为亲近之人,轻易不可惊动。你的信,我可以帮你转呈给他。”

李苍玉一想,这也未尝不可,于是将信交给了他,“那就拜托了。”

“等等。”士兵看了看李苍玉,“按规矩,但凡王府来访之人,都要奉上拜贴。”

李苍玉扬了扬眉梢,“何谓拜贴?”

士兵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转身回去拿来笔笺,“那就临时填写一份……你会写字么?”

“好像会。”

李苍玉接过纸笺来刷刷几笔填好,递回去。

那士兵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你真是东市雇工?”

“不然呢?”李苍玉摊摊手,难道要我告诉你,我是一位貌似青铜的王者?

“……”士兵有些无语,只道:“先在此地侯着,徐祭酒兴许会有话语通传出来。”

“多谢。有劳。”

士兵转身回去送信了,进门的时候不无羞愤的回瞪了李苍玉一眼,嘴里小声的碎碎念,“这年头,就连东市雇工都练书法了,在王府当差却无这等条件。”

好气哦!

李苍玉耐心的等着。高栝一双眼睛就瞪着那些仪仗兵,把其中一个都盯得有些毛了,“看什么看!”

“铠甲……好漂亮!”高栝呐呐的道。

“这叫明光甲!”士兵有点拽拽的样子,“别看了,休说是贵,有钱也买不到。”

高栝惊讶不已,“阿狼哥,真的吗?”

李苍玉点点头,“铠甲是朝廷重要军备,民间严格禁止。他说得没错。”

“那是不是当上将军,就会有了?”高栝问道。

那些士兵直接笑出了声。

“哼!”高栝有点羞恼,“总有一天,我要当上将军!”

李苍玉拍拍他的肩膀,“别生气,我相信你。”

高栝立马就咧嘴笑了。

这时门从里面打开了,士兵们马上肃然站直目不斜视。因为不光是进去通报的那名士兵回来了,同行的还有一个穿着绛袍、头戴进贤一梁冠的中年“男子”。

准确的说,应该是宦官。

“这位就是仪王府徐祭酒。”先前那位士兵引荐道:“徐祭酒,就是他们两个,李苍玉和高栝。”

李苍玉微微一怔,难怪他听到我称呼“先生”觉得奇怪,原来徐慎元竟是一名宦官!

他不是仪王的心腹,王府的大人物吗,怎么亲自出来见我了?

【那么,祝各位猪年快乐!】

第12章 仪王府

在李苍玉的印象里,“宦官”这个在21世纪早就绝迹了的神秘生物,总是与阴暗、狠辣与恶毒这样的字眼脱不了干系。尤其是唐朝中后期的宦官,连废帝弑君都如同儿戏,说他们是历朝历代宦官中的“喂哎屁”都是一种贬低,那简直就是“喂哎屁中屁”。

此刻,宦官徐慎元那双笑眯眯的眼睛就如同一台扫描仪,已经在李苍玉全身上下看了数个来回,也不说话。李苍玉全身的汗毛都要竖了起来,隐隐感觉有一股隐恻恻的凉风在抱着他打转,真像是瞬间进入了灵异空间。

“两位小郎不必局促。”徐慎元总算说话了,声音虽然有点怪倒也不算特别难听,他道:“既是故人子侄远道而来,徐某理当略尽地主之谊。正好我也还有一些话语,想要转请二位捎带过去说给那位故人听。不如就请二位稍移贵步,与徐某小酌一杯如何?”

听到徐慎元要私下款待二人,一旁的士兵都脸色微变,尤其是那个炫耀过铠甲的士兵更是有些惶恐不安。

李苍玉看在眼里悟在心头,看来这徐慎元还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这些威风凛凛的士兵全都很怕他。

“恭敬不如从命。”李苍玉很干脆的答应了,因为傻子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徐慎元主动发出的邀请。

“好。委曲二位在此稍侯片刻,容某回府稍做准备。”徐慎元笑眯眯的点了一点头,双眼又在李苍玉身上来了个详细大扫描,这才转身回去。

王府的大门关上时,李苍玉暗暗轻吁了一口气,心想:常言道居移气,养移体,和这种有权势的人打交道果然不容易。他们随身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气场,还都练就了一双洞悉人心的眼睛。反过来,我在气势上完全被压制,还根本看不懂对方的任何言行……这种感觉,真是不爽!

思及此处,李苍玉将高栝拉到一边,小声叮嘱道:“稍后你不可胡言乱语,不得任性造次,一定要按我说的去做。明白吗?”

高栝点头,“我知道,他是京城的大人物。一句话说得不好,那是要砍头的!”

“倒也没那么夸张。”李苍玉笑了笑,“但是出门在外谨言慎行,总不为过。”

“嗯,我一定听话!”

徐慎元进了王府之后,快步如同小跑直朝王府的正宅大厅而去。

大厅深处,有一部乐工正藏身于屏风之后吹奏音乐,美艳婀娜的舞伎正在堂中翩翩起舞。

在一片莺歌燕舞与丝竹漫妙之中,仪王府的主人,仪王李璲头枕着一位丰姿妖娆的碧瞳胡姬,懒洋洋的仰躺在卧榻之上,嘴角噙着一丝古怪的笑容,手里拿着李苍玉的那份拜贴,目不转睛的在看。

用“漂亮”来形容一个男人似乎不大恰当,但三十而立的仪王李璲绝对当得起这两个字。

堂中那些正在跳舞的舞伎在嫉妒胡姬之余,也在费尽心思的想要多看李璲几眼。她们的眼神当中除了对王的敬畏与奉迎,更多的是女人对男人的思慕。

胡姬拿起一盏金杯饮下小口,低下头来含情脉脉的吻到了李璲的唇上,将酒水渡到了他的口中。李璲嘴角那一抹古怪的笑容立马绽放开来,道了一声,“一笔好字。”

“哼……”胡姬极尽妩媚的幽怨一嗔,如法炮制再要喂酒。

这时徐慎元走了进来,扬了一下手,所有的乐工和女子全都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主仆之间早有默契,眼下不用徐慎元细说,李璲已是一副心知肚明的表情。

他懒洋洋的坐了起来,颇怀玩味的扬了扬手里那份拜贴,“徐慎元,你这位故人子侄,倒是写得一笔好字。”

“那殿下的意思……”徐慎元小心翼翼的问。

“今晚念奴斋将有一场盛大的诗酒之会。你先带他兄弟二人过去,吃着玩着,也侯着。”李璲像一只波斯猫那样软绵绵的爬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晚些时候,本王要亲自去会他一会。”

“老奴明白了。”

“那就去吧……”李璲拖着长长的尾音,如同刚刚睡醒。

徐慎元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李璲独自一人背剪着双手,在宽敞华丽的大厅里来回踱了几步。他脸上的笑容始终未散,此刻却是变得既玩味又邪魅,还冷不丁的呵呵一笑,“这就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李苍玉和高栝等了片刻,一辆马车从王府侧门开了出来,徐慎元走下了车来。

二度相见,徐慎元明显和气了许多,他笑眯眯的招呼道:“二位小郎,请登车随我来吧!”

李苍玉忙道:“我等小民,岂敢与祭酒同车?”

“无妨,无妨。今日只论故交,不问俗礼。”徐慎元一团和气笑眯眯的,“二位,快请吧!”

李苍玉拱了一下手,“如此……便就失礼了。”

徐祭酒挥了一下手,车夫拿起两匹绢给了驾车送客的马三,说道:“仪王有赏。”

马三顿时大喜,连忙下车对着王府大门拱手长揖:“小人拜谢仪王殿下!”

李苍玉和高栝顿时惊叹,皇族出手真是阔绰,马三这趟没白跑!

三人陆续登上了马车,朝前行去。

王府的马车挺大,坐了三个人仍显宽裕。徐慎元也不怎么说话,就一个劲笑眯眯的盯着李苍玉看。

盯得李苍玉心里一阵发毛……一个老太监,老这样含情脉脉的瞅着我干什么?

高栝仿佛是记住了李苍玉的话,一声不吭连眼睛都不乱看,从未有过的乖巧。李苍玉觉得这个第一次离开大山的熊孩子,这会儿可能是有点怂了。平民百姓生来自带“畏官”的天然属性,这倒也不难理解。

马车走了许久仍未停下,李苍玉问道:“徐祭酒,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稍安勿躁,马上就到了。”徐慎元仍是笑眯眯的,不肯多言。

李苍玉也就懒得再问。虽然眼前这个宦官让他有点捉摸不透,但总不至于会有什么恶意。原因很简单,兄弟俩人都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去算计。

这时,街上突然传来一阵惊哗声,百姓们好像是在仓皇的奔走让道。还有两记铜锣声响起,徐慎元连忙吩咐车夫:“快,靠边避让!”

李苍玉不由得惊叹,谁这么大排面,连王府的车驾也要避让?

他撩起车帘往外一看,一大队人马排得整整齐齐正从街心走过。排头有几名骑士和提着铜锣的小厮开道,后面跟着十几个盛装艳抹的婀娜仕女排成了一长列,个个像走t台秀一样的齐步跟随。她们每人手中都捧着托盘,上面盖着金雕银底的盖子,或是提着黑底朱纹的精致漆屉,一个个的小心翼翼又恭敬虔诚。

“请问徐祭酒,这都是一些什么人,要去做什么?”李苍玉好奇的问道。

“她们呀……”徐慎元饶有深意的笑了笑,“这是赶着去兴庆宫进献美食。”

李苍玉恍然大悟,明白了。

兴庆宫位于距离东市和兴元坊都不太远的兴庆坊,它曾经是唐玄宗李隆基在做亲王时的府第,称帝之后他将其大规模扩建,让它成为足以比肩大明宫和太极宫的一个宫殿群。李隆基很多时侯都住在这里,因此兴庆宫又被称为“南内”。

近年来李隆基的生活越来越奢侈,尤其是在饮食方面极其讲究。他的皇子公主和大臣们为了投其所好,争先恐后的给他进献美食。李隆基还特意任命一些宦官成为“采食使”,专门负责这件事情。

李苍玉记得史料上曾经有过这样惊人的记载,那些进献的美食当中,有的一盘菜就要耗费长安十户中产之家的财力总和!

李苍玉琢磨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想透,那种菜会是用什么东西做的,难道还能是真正的龙肝凤髓?

或者是,史书有了刻意的夸大?

看着大街上那个庞大招摇的献食队伍,李苍玉不由得寻思:难道皇宫里还能没有厨师?……史书骗没骗人我不知道,但李隆基真的是已经奢侈到了令人费解的程度!

马车终于停住了。

李苍玉刚刚掀开车帘准备下车,扑面而来一股极其浓郁的香味,差点把他冲回了马车里。

“这里是……”下车之后,李苍玉有点发愣。

徐慎元淡定无比的微笑,“平康坊。”

李苍玉顿时风中凌乱:他一个太监,这是要带我们去逛青楼?

第13章 香径春风

大唐时代,狎妓非但不属下流,反而还是一种风雅的时尚。

平康坊就是大唐天下最负胜名的红灯区,没有之一。

在长安,一个仕子要是没有到过平康坊,大致就相当于一个大学生连网游都没玩过。无论是达官显贵、文人墨客还是闾里侠少,家里不养几个歌舞伎子那就是穷酸和老土的表现。但凡有几分风雅之心的人,出游也好饮宴也罢,必有伎子相随左右。就连大唐的皇帝,都有在平康坊赐宴众臣的记录。

“家家之香径春风,处处之红楼月夜”,大唐的妓几乎无处不在。她们和诗、酒、剑的关系从来都是密不可分,因此还演绎出独特的“大唐妓文化”,引得许多历史学者孜孜研究。

虽说早就有了入乡随俗的觉悟,但李苍玉此刻仍觉十分不妥。别的不说,熊孩子高栝看着周边那些妖娆妩媚的风尘女子,早已是满脸通红目瞪口呆,像是魔怔了一样。

于是他对徐慎元说道:“徐祭酒,我兄弟二似乎不大合适来这种场合吧?”

“李郎君不必误会。”徐慎元很淡定的说道,“平康坊虽是天下风流之渊薮,但这里是……南曲。”

“南曲怎么了?”高栝愣愣的问了一句。

李苍玉冷冷的瞪着他,“你是不是很感兴趣?”

“没、没有!”高栝顿时慌了,脸也更红,“我只是……好奇问问!”

徐慎元不以为然的呵呵直笑,说道:“高家小二郎,你是头一次来长安吧?”

高栝很老实的点头。

“难怪如此紧张。”徐慎元笑道,“想必你是听说过平康坊,以为这里只是经营皮肉生意了?”

高栝直愣神,“难道不是吗?”

“只有没来过长安的人,才会对平康坊有着这样的偏见。”徐慎元说道:“其实平康坊分为北曲、中曲和南曲,只有北曲那些不入流的妓子才以出卖皮肉为生。中南二曲则是极为风雅之地,绝非你想像中的那般不堪。此二曲的女子固然姿色殊艳,但真正让她们得以立足的,却是一身的才艺。她们除了能歌善舞,还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有不少才华横溢的伎子写出的诗赋,半点不输扬名当今的文人墨客。她们甚至能够指点赴京考生的学业,助其金榜题名一飞冲天。”

“好厉害!”高栝顿时满面羞愧,我都不认识几个大字!

李苍玉则是笑了,看到没,某些岛国老师,跟平康坊的这些名符其实的老师比起来,简直弱暴了好嘛!

徐慎元抬手一指前方的一幢豪宅,说道:“中南二曲的最胜之地,便是这高士云集诗赋如锦的念奴斋。今晚这里就将举行一场盛大的诗酒之会,我请二位来此一为饮宴叙旧,二为观此盛会。”

李苍玉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一看,果然看到了豪宅上“念奴斋”三字,心中不由得好奇: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千古流传,“念奴娇”这个词牌名和念奴斋会有什么关系呢?

“二位小郎君,快请吧!”徐慎元催促起来。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李苍玉拱手一礼,转头瞪了高栝一眼,示意他守点规矩不要乱来。

三人刚刚走到门口,一位风姿绰约的艳丽女子就连忙迎了上来,款款下拜:“贵客临门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叶假娘,多时不见了。”徐祭酒一副老熟人的口吻,笑眯眯的道:“今日将有诗酒盛会,徐某特来观摩。这两位都是徐某的故人子侄,你可不能怠慢了。”

李苍玉听到“假娘”两个字就联想到了“妈妈桑”。其实她们还有一个挺惊悚的俚称——爆炭。

“祭酒只管放心,念奴斋几时又让你失望过呢?”叶假娘转过身来对李苍玉和高栝各自款身下拜,“叶假娘见过两位恩客。”

“在下有礼。”李苍玉回了一揖。

高栝一脸通红的傻傻愣着,眼神就在叶假娘半露丰耸的酥胸之上飘飘忽忽。

叶假娘看到高栝这副模样顿觉婉尔,走上前来笑吟吟的看着他,突然对着他一挺胸,“好看吗?”

高栝中了这一记波动拳仓皇后退两步,抓耳挠腮无地自容,就差鼻血横流了。

“莫非是小时候没有吃饱?”叶假娘笑得花枝乱颤。

这下,就连夜店老客李苍玉都有些无语凝噎了——难怪叫爆炭,真能燃烧!

“你这贱妇,就知欺负初哥儿,连徐某请来的贵客也不放过。”徐祭酒骂归骂但仍是笑眯眯的,“休得再闹,快去给我们派个雅间。”

“遵命,即刻就办。”叶假娘道,“三位恩客,请跟我来吧!”

李苍玉跟在徐慎元身后走进了念奴斋。入眼所见,红袖招招绿腰柔,莺歌燕舞满堂春。但是这些姹紫嫣红与金碧辉煌带来的感观刺激,都不如斋内的那一股“冲天香阵”。

女人身上的脂粉香和香炉里燃起的檀香,还有来自人们腰间所佩香囊的多种香料味道,一古脑儿充斥在一起,香得一塌糊涂。李苍玉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进了一家香水加工厂?

“太香了!”高栝惊叫一声,直接打了个大喷嚏。

“这位小初哥儿好生有趣。”叶假娘笑嘻嘻的道,“等你再长大一些,我就找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姐姐,收了你的童子之身。”

高栝顿时面红耳赤。李苍玉则是自叹不如,不愧是平康坊的专业级车手,一言不合就当众狂飙,业余老司机表示服了!

“你这妖妇,休要口无遮拦。”徐慎元将她支开,如同一位合格的导游那样,对李苍玉和高栝说道,“长安人最爱香料,尤其是达官显贵和仕子美人们,简直可以说是嗜香如命。你们可曾听说过一个名叫香莲的女子?”

兄弟俩都摇头。

徐慎元说道:“香莲的母亲从小就给她喂食各种香料,她长大后全身都能自然散发出一股奇特的香味,走到哪里都有蜜蜂和彩蝶一路相随。就因为这一身异香,香莲成了长安城著名的香美人。上门来找她提亲的富绅才子,都要排成了长龙。”

“女人不香,男人不爱。”叶假娘笑嘻嘻的道,“天下最香的女人都在这里了,还有最香的闺房。”

“休要听她吹嘘。”徐慎元说道,“不过这念奴斋确实非比寻常的香。两位小郎君,你们可知这是为何?”

李苍玉想起了在书上见过的一些野史,便道:“莫非是在彻墙的泥灰里,掺上了名贵的香料与珍稀的麝香?”

“咦,倒是挺有见识!”叶假娘上下的打量一身寒酸扮相的李苍玉,好奇的问道:“小郎君,你定是出身于高门大姓之家吧?”

“在下出身寒微,区区一介山野黔首。”李苍玉笑笑,“让叶假娘见笑了。”

叶假娘微微愕然,很识相的不再发问。

大唐极重门第,很多郡望显赫血统高贵的子弟虽然家道中落,但仍然享有很高的社会声望,历来是王公贵族之家择偶通婚的首要之选。这种人是最不容小视的,说不定他今天还破衣烂衫穷得要饭,明天就一飞冲天官居显位。

叶假娘在平康坊干了这么久,没少见过这种寒鸦变凤凰的事情发生。此刻她的心中就在寻思,这个扮相寒酸的小郎君既然能和王府的祭酒结交,来路绝对不简单!

第14章 天赐良机

越来越多的人不停的涌进念奴斋,大约都是奔着今晚的诗会而来。

李苍玉看那些人一个个的衣冠华贵举止不俗,想必非富即贵又或是当世之才子。其中会不会有,闻名于史的大人物呢?

于是他问道:“徐祭酒,请问今日将是何样的盛会,都有哪些名人要来?”

徐慎元还没说话,泼辣辣的叶假娘抢先答道:“今日诗会是由高适和岑参二人发起,定有不少名人要来。”

李苍玉心中一亮,高适和岑参这两位确实鼎鼎大名,写过不少脍炙人口的边塞诗。

“无礼妇人!”徐慎元斥了一声,“岂能直呼高士之名讳?”

“我怕说了表字和雅号,他们不知道嘛!”叶假娘像个小姑娘一样的扮了个鬼脸。

“岂有此理!”徐慎元有点要发作的意思。

“祭酒息怒。”李苍玉出来打圆场,“她说得没错,我们还真不知道这两位高士的表字和雅号。”

“小郎君真会说话。”叶假娘妩媚一笑,两眼放光的看着李苍玉,“似你这般相貌周正嘴儿甜甜,向来最能讨得女子欢心。说说,你家中都有几房娇妻美妾了?”

“过奖。”李苍玉淡定得很,“其实,我还是处男。”

“噗……哈哈哈!”叶假娘当场爆笑,引得周遭之人都张望过来。

高栝迷茫不已,“这很好笑吗?”

这下,就连徐慎元都没能忍住笑出了声,连忙摆摆手示意大家赶紧走,别再当众胡闹了。

叶假娘却故意落后了两步,香喷喷的凑到了李苍玉身边,“喂,你不会真的还是处男吧?”

李苍玉双手一摊,“你不会还要我交出证据吧?”

“嘿嘿嘿!”叶假娘一阵怪笑。

高栝怔怔的看着叶假娘,满头雾水的幽叹了一声,这究竟有啥好笑的?

还是猎园好,山外的娘们儿都是疯癫的!

四人进了一间挺大的雅室,装簧极为富丽奢华,铜香簋里燃着贵比黄金的龙涎香,整间房内香气悠然令人沉醉。

“这里是仪王殿下最喜欢的雅间。”徐祭酒说道,“二位,觉得如何?”

“仪王?”李苍玉微微一愣,“徐祭酒,这恐怕不妥吧?”

徐慎元笑眯眯的道:“实不相瞒,仪王殿下今日也将亲临此会。安排二位来此饮宴,原本也就是仪王殿下的意思。否则,我一介老奴岂敢造次?”

“这……”李苍玉满副不解,“乡野黔首难登大雅之堂,又岂敢与仪王殿下同宴共饮?”

“不必妄自匪薄。实则是,仪王殿下看到了你写的那一份拜贴,对你的书法颇为欣赏,这才有意屈尊结交。”徐慎元饶有深意的微微一笑,“如此天赐良机,你可要好生把握。”

李苍玉不由得微微一怔,徐慎元这一番看似轻描淡写的话里,实则信息量巨大。

在如今大唐这个等级森严、尊卑鲜明的时代里,平民子弟想要咸鱼翻身的改变命运,那是难于上青天。

每年,都有许许多多的才子名仕来到长安成为“京漂”,目的就是想要图得一官半职走上仕途。摆在他们面前的道路无非两条:要么自食其力的去参加科举谋得出身,要么紧抱王公贵胄的大腿得到他们的引荐。当年李白京漂多年,都没少遭受冷遇甚至是污辱。接连碰壁之后,总算有玉真公主把他推荐到皇帝李隆基的面前。否则,这位千古大才就连充当“御用文人”陪皇帝和贵妃玩乐的机会都不会有。

按照时下大唐人们的价值观,谁不想攀龙附凤,谁不愿结交当朝权贵?若能遇到对方主动伸出橄榄枝,那绝对是祖坟冒了青烟,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自幼研习文史的李苍玉,对当今大唐的这点事情实在是太过了解。虽然自己现在并无一丝“抱大腿”的心思,但既然馅饼都已经砸到了头上,李苍玉再傻也知道该怎么做。

“既如此……”李苍玉拱手一揖,“那我兄弟二人就斗胆在此,恭候仪王殿下大驾光临!”

“好。”徐祭酒微笑点头,“叶假娘,珍馐美酒、丝竹美人只管取来。这两位可是仪王殿下的座上之宾,你看着办。”

“奴家必不敢有丝毫之怠慢!”叶假娘欣然应过,不无惊讶的深看了李苍玉几眼,翩然退出。

“请入座。”徐祭酒笑呵呵的,说道:“仪王殿下有令在先,两位只管在此尽情吃喝尽情玩乐,一切不必有任何的拘谨。”

“仪王厚恩,令在下汗颜,无以为报。”李苍玉说道,“就怕我兄弟二人未曾见过世面,不知风雅不识大体,到时冒犯冲突了仪王殿下。”

“李郎君,又在妄自匪薄了。”徐慎元笑眯眯的看着李苍玉,那双眼睛却精亮精亮,“旁的姑且不论,你那笔字徐某可是亲眼见过的。仪王对此,也是颇为欣赏。”

李苍玉顿时汗颜,无言以对!

人贵有自知之明,李苍玉很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是练过一点书法,前世没少用来装逼炫耀泡美媚,今生拿来糊弄吴本立那样的业余人士,仿佛也是绰绰有余。但要真正遇到个中行家,恐怕就有贻笑大方的可能了。

时代不同,人们各方面的才能绝对不可同日而语。在如今的大唐时代,诗赋和书法是文化之主流。假如在念奴斋里挑一个女子出来比拼诗赋之能,绝对能秒杀21世纪的大多数人。反过来,在21世纪叫一个中学生和李白探讨英格利希或者牛顿定律,保证让这位千古奇才落荒而逃。

所以李苍玉从来就没打算真要凭借书法卖弄或是诗词剽窃,在长安扬名立万。弄虚作假早晚穿包,把别人当傻子的自己才是最大的傻子。以己之短攻彼之长的强行硬尬,那更是井底之蛙才会去干的蠢事。

“怎么,莫非李郎君莫对自己的书法缺乏信心?”徐慎元饶有深意的笑问道。

“确实……难登大雅之堂!”李苍玉苦笑起来,“仪王殿下和徐祭酒,恐怕都要大失所望了。”

“年纪轻轻却能谦虚谨慎,倒也难能可贵。”徐祭酒呵呵直笑,说道:“实不相瞒,仪王殿下自幼拜得名师,其书法之造诣早已是炉火纯青,更兼见多识广,因此向来眼界极高。”

李苍玉很清楚,徐慎元绝对不是在装腔作势的替他主人胡乱吹嘘。

书法和诗赋历来深受大唐文化界的重视和推崇,皇帝李隆基本身也是这方面的高手和专家。仪王李璲在这样的大环境里长大,家中又有皇亲老爹的亲自督导,他这位从小就无所事事只能醉心于琴棋书画的皇子,想不成为个中高手恐怕也是极难。

再者史书有载,李隆基的皇子大多都是书法大家、丹青圣手或是音乐达人。

想到这些,李苍玉更加汗颜,我还杵在这里丢什么人?要不赶紧开溜吧……

“但你也大可不必紧张。”徐慎元显然是看到了李苍玉的忐忑与不安,笑眯眯的安慰起来,“既然殿下看中了你的书法,那就证明你必有过人之处。既来之则安之,何如?”

“……也好!”

李苍玉还能说什么,难不成真的拔腿就溜?

好歹先混一餐饱饭!

第15章 瓷娃娃

不久,一群青衣小婢提着食盒依次的进来了,珍馐美食摆满了各人的案几。一名姿色非常妖冶的胡姬,擎着一个金雕托盘款款走来。盘中放着银的瓷的玉的各式精美酒具,各有半杯酒水盛放其中。

“有请恩客品酒。”胡姬跪坐下来,汉话说得不太标准,但是声音软软糯糯娇滴滴的,别有一番撩人风情。

这其实就是让客人们品尝之后,挑选合适的酒水。

高栝差点一下就蹿了出来,被李苍玉狠眼一瞪总算是给按了回去。

“客随主便。”李苍玉说道,“徐祭酒,请!”

徐慎元笑眯眯的点头,“高昌葡萄酒,如何?”

“甚好。”

胡姬娇娇的应了声,呈上美酒各自给他们斟了一杯,然后就扭摆腰肢的下去了。想必念奴斋的女子分工都是十分明确,这名胡姬大约只是一位负责卖酒的服务生,余下之事她一概都不管了。

徐慎元笑眯眯的举起酒杯来,“两位不必拘谨,咱们不妨一边饮宴,一边叙谈。请先满饮此杯。”

“徐祭酒请。”

高栝早就等不及了,此刻便如同听到了发令枪响的百米健将,瞬间就彻底的放飞了自我。

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李苍玉真想捂脸宣布,我跟这熊孩子不熟!

“故人叙旧,随性便是极好!”徐慎元呵呵直笑。

李苍玉也笑着轻叹了一声,谁叫他是我弟呢,由他去吧!丢人就丢人好了,一会儿我可能比他丢得更狠!

这时,叶假娘领着一大群女子进来了。一个个的环佩叮咚姹紫嫣红,婀娜多姿美艳之极。

没少逛玩夜店的李苍玉,此刻只觉眼前一阵瞭乱,心中一片惊叹:念奴斋,真不愧是大唐京城的第一会所。这其中随便挑出一名女子,大约都能成为那些网红们的整容参照物!

女子们进来之后,非常默契站成了三列,齐齐的矮身施礼,“拜见恩客。”

高栝正在往嘴里塞一块鹿肉,这时张着嘴巴筷子生生的停住,任由半片鹿肉落在嘴里,嘴角边涎水直流。李苍玉很是温情的伸过手去轻轻推了一下他的手肘,总算让那片鹿肉落进了他嘴里。

高栝连忙一抡袖子擦去嘴角的口水,嗬嗬嗬的一阵怪笑。

那帮女子大约都是瞧见了,无不低头婉尔。唯有站在第一列最后的一名女子没能忍住“哧”的一下轻笑出声。

“放肆!”叶假娘当场怒了,“滚出去,自领责罚!”

李苍玉微微一怔,好严厉!

“罢了。”徐慎元倒是大度,笑眯眯的道,“叶假娘,来介绍一下这都是一些什么女子。”

叶假娘当然知道该向谁介绍,总不是对徐慎元这个老油条。于是她走到了李苍玉的身边,笑嘻嘻的道:“好让郎君知道,这头一列是歌唱奏乐的倡儿,中间那一列是伺宴把酒的伎子,最后一列是献舞献艺的优伶。郎君但凡喜欢哪一个,只管开口让她留下伺候。”

虽然世人常把“娼妓”混为一团视为同一类人,但在大唐的平康坊这还真不是一个概念。每个行业都有它的内部规则,倡伎优伶,这或许就是平康坊的“四大种群”。

另有一点很重要,眼前这些女子虽然都是风尘女子,但绝对不是给钱就能睡。这样的女子倒是有,在北曲。

想得到眼前这些姑娘的垂青,就必须要能打动她的芳心让她心甘情愿。谁要是敢霸王硬上弓,视同犯罪。这些女子虽然低贱,但都是有籍在册的官奴婢,接受官府的管理并向官府交税,同时也受到官府的法律保护。

这就是平康坊的一大特色,也是这里最重要的一条游戏规则。谁要是敢越了雷池,纵然有权有势官府治不了他的罪,最终也会落得一个臭名远扬的狼狈结局。对于达官显贵们来说,名声这东西远比金钱和美色重要得多。所以,很少有人会去挑战平康坊的这一条“游戏规则”。

吃不到嘴的才是最好的,这或许也是中南二曲的风尘女子“身价百倍”的重要原因。

李苍玉看着这些女子眼睛好一阵眨,心想:讲真,这些妹子我全都想要,最好是每人一晚轮着来。但今天毕竟是别人买单,那个人还是仪王李璲……对,我要矜持,我要清高,我要视美色如粪土!

于是他对徐慎元拱了一下手,“徐祭酒,还是等仪王殿下亲自来了,再作主张吧?”

“怎么,这些女子你都不喜欢?”徐慎元淡然道,“叶假娘,再换一批。”

“诺。”叶假娘二话不说,挥挥手就要将这些人带走。

李苍玉忙道:“徐祭酒请不要误会,实则是仪王殿下未曾亲至,在下不敢擅作主张。再者实话实说,在下出身寒微,从未见过此等场合,因此不知如何区处。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徐祭酒海涵。”

“直人快语,好。”徐慎元笑呵呵的点了点头,“既如此,也不必强人所难。叶假娘,就让她们暂且退下。等仪王殿下大驾光临,再唤她们前来伺候。”

“好是好,只不过……”叶假娘眨巴着眼睛,“无有曲乐,岂能成宴?”

“倒也在理。”徐慎元点了点头,“那就叫最后那一个琵琶女留下。”

叶假娘应了诺将所有女子带走,只留下了第一列最后一名女子,就是刚刚没忍住笑出了声的那个女子。此刻她明显有点紧张和忐忑,“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走到堂中先后向三人施礼。

待她转到面前时,李苍玉才看清这女子的面容,心中不由得叹息一声:最多也就是上初三的年纪吧,真是万恶的旧社会啊!

不过她小小年纪仿佛已是长开了,面容娇美身段儿也是不错,身上非但没有半点风尘之味,反倒有些“腹有诗书其气自华”的闺秀气质。尤其她那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是漫画里的人儿,扑闪扑闪的如泣如诉,很是一副我见犹怜的可人模样,就如同一个让人捧在手心里,也生怕摔碎了的精致瓷娃娃。

“小女子婵娟,祝恩客万寿。”瓷娃娃婵娟对李苍玉说话了,声音清彻通透,却带着一股明显的紧张与惶恐。

徐慎元这个老油条显然是有点不悦了,“你若不愿在此伺候便就退下,休要扫了我等酒兴!”

瓷娃娃吓得跪倒在地,“恩客恕罪,小女子刚从宫中教坊来到念奴斋,不太识得此中规矩,若有冒犯,万请恩客恕罪!还请恩客千万不要将小女子赶走,否则……”

李苍玉心里直替这姑娘叫苦,你怎么能渴望一个太监,对你生出同情之心呢?

果然,徐慎元老大不爽的将杯子在矮几上一顿,“还不退下!”

“祭酒息怒,岂能因为一名无足轻重的小伎,坏了兴致?”李苍玉出来打了个圆场,对那瓷娃娃沉声一斥,“还不弹你的琵琶去?”

“诺……”瓷娃娃连忙转到了屏风后面,稍作调整便弹拨起来。

曲乐一响,原本有些愠意的徐慎元,脸上立马露出一丝愉悦之色,“琵琶倒是弹得可以!……两位小郎君,来满饮此杯!”

“徐祭酒请!”李苍玉举杯一饮而尽,心说我总不能像这老太监一样,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只有高栝对这方才的变故丝毫不予关心,只顾一顿狼吞虎咽。李苍玉转头看他一眼,这货的肚子都要吃圆了,还在一个劲的往嘴里猛塞。

他可真算是够本了!

徐慎元饶有意味的看了李苍玉几眼,微笑道:“李郎君虽然出身山野,但却谈吐风雅见识不凡。不知李郎君,师从何人呢?”

李苍玉心中微微一紧,这是要刨我的老底了?

思忖片刻,李苍玉答道:“在下自幼家贫,无钱以作束脩之礼。仅仅识得三五个大字,也是家母生前所教。”

“生前?”徐祭酒略显惊讶,“那……令堂?”

“两年之前,已然故去。”

徐慎元微微一怔,“那令尊呢?”

李苍玉笑笑,“我生下来就没有父亲。”

此时,原本弹得好好的琵琶,突起一阵纷乱之音!

李苍玉一怔,这姑娘怎么回事?

徐慎元则是甚是不满的“咝”了一声眼看就要发飙,李苍玉连忙一举杯:“徐祭酒,请!”

“……请!”

李苍玉暗替那瓷娃娃吁了一口气,虽然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圣母婊,但是做为一名男人,对漂亮女孩儿必须要抱有最起码的英雄救美心。

否则,注孤身吗?

第16章 梨园子弟

酒过三巡,仪王李璲仍是没来。

窗外天色已在渐暗,再晚一些各坊的城门就将关闭。宵禁的长安主街道上会有金吾卫往来巡逻,一般不会再有人敢在夜里晃荡在长安的大街上。但是里坊内部就管得没那么严了,各家各户把大门一关,夜生活妥妥的丰富多彩。尤其是平康坊,太阳落山后这里才会真正的精彩起来。

眼看这天色渐晚,李苍玉不由得有些担忧起来,便道:“徐祭酒,仪王殿下大约什么时候能来?再晚一些坊门关闭,我们兄弟俩人就将无家可归了。”

“稍安勿躁。”徐慎元大不以为然的道,“殿下既然有了许诺,那就一定会来。兴许是有事情耽搁了,晚些时候定会来的。”

“也好……”李苍玉只好点了点头,心想仪王不是一般人,自然不用担心什么金吾卫,更不用担心叫不开里坊关闭的大门了。至于我和高栝,大不了在这里睡一夜……万一有艳遇呢?

方才一下出现那么多女神级的美人儿,李苍玉要说不动心那绝对是骗人的鬼话。他下意识的瞅了一眼那屏风,但马上又扭过了头来,我怎能这么禽兽,她才多大年纪?……咦,我好像也才十八!

怪大叔都快忍不住要笑出声,十八岁的荷尔蒙,真是暴躁啊!

徐慎元全然不动声色,却把李苍玉这一点点的小动作全都看在眼里,说道:“倘若殿下来得晚了里坊大门关闭,你兄弟二人在此安睡一晚也是无妨。因此,你大可不必担心无家可归。”

“……不用了!”自知暴露的李苍玉一阵汗颜,连忙岔开话题,“徐祭酒,有个问题我想请教一下,不知这念奴斋有何来由呢?”

“这个可就有得说头了。”徐慎元淡然道,“简而言之,念奴斋就是念奴本人的产业。”

“那念奴,又是何许人也?”李苍玉多少有些惊讶,原来念奴真有其人,她就生活在天宝长安,她还在平康坊开了一家很牛的夜店。这里不仅有高适和岑参这些名扬天下的大才子频频光顾,连仪王这种皇子也是她店里的常客!

徐慎元侃侃而道:“念奴,本是出身于朝廷教坊的一名歌伎,因为歌唱极为出色,被选入了梨园得伴圣驾。但凡听过念奴歌唱之人,无不惊为天籁之音身心皆醉。再者念奴其女颇具姿色,就连圣人都曾亲口称说,此女妖丽、眼色媚人。这些年来念奴陪伴圣驾颇得欢心,早已不是普通的梨园子弟。圣人专门为她创设一个新的内廷五品官职进行敇封,号为——歌者供奉。”

听到这些,李苍玉真有些惊呆了。

天下皆知,唐明皇李隆基开创梨园,收尽天下最出色的音乐人和舞蹈家,专门陪他和杨贵妃娱乐。正因此举,李隆基成为了后世“娱乐行业”的宗师鼻祖,但凡从事这一行业的人无不以“梨园子弟”来自居。

让李苍玉惊讶的是,原本属于“下九流”的贱籍倡女,竟能被封为五品官——虽然是宫廷内部的虚官并无多大实权,但那也是五品官的级别啊!

大唐的五品官可不小,一州之长史(相当于副长市)和大理寺正(相当于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也就这个级别。再者五品对大唐绝大多数官员来说,都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分水岭。理论上讲,五品官的儿子将来可以直接当官,这叫作“门荫”。

因此,大唐的五品以上官员被称为“通贵”,三品以上则称为“显贵”。传说中的封妻荫子、福泽后代,基本上只有“五品通贵”以上级别的人物才能真正办到。

“念奴,竟是五品通贵……”李苍玉几乎无语凝噎,都是贱籍同胞,为何念奴就能如此优秀?原来,唐朝的歌星也是这么有前途的?

“歌者供奉专属念奴,天下独一份。”徐慎元笑眯眯的说道,“现在你知道,念奴斋是一处什么样的所在了?”

“知道。”李苍玉点了点头,谈笑无白丁往来有鸿儒……念奴斋,这里可不是什么陋室更不是普通的风月场合。

这里是,京城的达官显贵和名流大腕的汇聚之地!

又过一阵。

京城夜未央,平康坊内灯火辉煌曲乐声声。念奴斋内,响起了一阵喝彩声响起。

仪王怎么还没来?李苍玉有点犯愁了。

“大约是高适和岑参他们到了。”徐慎元站起了身来,“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下去,和他们认识一下?”

“不用了,徐祭酒。”李苍玉回答得干脆,“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仪王殿下就好。”

徐慎元也没勉强,点了点头,“那我失陪一下,去去就来。”

“徐祭酒只管自便。”

徐慎元走了。

李苍玉心中轻叹一声,虽然我对高适和岑参有那么一点好奇,但是“贱人”的身份摆在这里。公然上前一阵跪舔的话,那未免也太过丢人现眼。

“阿狼哥,我、我……”高栝突然传来一阵哀号。

李苍玉转头一看,那家伙捧着一个大肚子翻倒下去躺了个四仰八叉,“我肚子要裂了,我不行了!我、我得躺会儿!”

李苍玉满头黑线,“你也太拼了吧?”

“只怪这酒菜实在是……我头好晕!我、我得睡会儿!”

不到三分钟,高栝就发出了如雷的鼾声。

屏风后面又传出一声轻笑,李苍玉这才想起原来那里还有一个弹琵琶的小姑娘呢!

“喂,你叫婵娟是吧?”李苍玉唤道,“能否找来一床被子,给我兄弟盖上?”

“诺。”

婵娟马上放下琵琶,就在房间的壁橱里搬来一床大被子,和李苍玉合力一起给高栝盖上了。

“多谢。”李苍玉就近打量了她一眼,五官真是精致无比,脸上嫩得似有一层光韵,怎么看都像个瓷娃娃。

“郎君不必客气。”婵娟被李苍玉盯得双颊通红,连忙低下头小声道,“郎君还听曲子吗?”

李苍玉眨了眨眼睛,“弹了半天,你也累了。要不坐下陪我喝一杯?”

“郎君恕罪。乐舞优伶是不能陪恩客喝酒的。”婵娟小心翼翼的道,“如果郎君需要的话……”

“那就罢了,其实我也没这爱好。”李苍玉无所谓的呵呵一笑,“只是见你来了半天滴水未进,你就不口渴吗?”

“我……”婵娟有点好奇的抬头看了一眼李苍玉,刚好与他视线一接,慌忙又低下了头。

“我不渴……”

李苍玉也不觉有点好奇,这小姑娘咋一点都不配合,一点都不专业呢?莫非还真是新来的?……算了,瞧她这副可怜样,我都不忍心撩她了。

“那你在这里呆着吧,渴了就饮、饿了就吃,不必拘谨。”李苍玉左右觉得有些无聊,便往外走,“我去外面看看热闹。”

“郎君请留步!”婵娟突然一下有点慌了,“郎君能不能……不要走?”

李苍玉眉头一皱,下意识的看了看高栝,“别怕,我兄弟睡着了雷都打不醒。再说了,他只对酒有兴趣。”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婵娟睁着那双扑闪闪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李苍玉,一副欲言又止,难于启齿的表情。

“你是怕叶假娘责罚你,轻慢了客人?”李苍玉笑笑,“放心,不会的。”

正说着,叶假娘居然从外面进来了。

李苍玉不由得一愣,这家伙属曹操的吗?

婵娟见到叶假娘进来明显有点害怕,连忙走到了一旁低头站着,动都不敢动。

“咦,徐祭酒呢?”叶假娘貌似好奇的问。

李苍玉前世在社会上混了那么多年,别的功夫没有,倒是练就了一副辨真查伪的好眼力。眼下一看就知道叶假娘是在装,她肯定是看到徐祭酒已经走了,这才进来的。

但李苍玉没戳穿她,只道:“他下去和高适等人打招呼了。有事吗,叶假娘?”

“哦,这个嘛,呵呵……”叶假娘赔着干笑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小心翼翼道,“有件事情,我想和郎君商量一下。”

“说吧!”

“有位贵客,指名道姓要婵娟过去,弹奏琵琶……”叶假娘满副难堪的样子,“我已对他讲明婵娟今日不再有空,但那位贵客就是不依不挠,眼看就还要大发雷霆不可收拾。所以……”

“把人带走吧!”李苍玉的同情心还没有泛滥到见一个怜一个,妄图拯救所有失足女子的地步。再说了“换场子”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夜店最常见的套路,根本不足为奇。

说罢李苍玉就朝外面走去,“正好我也听腻了曲子,想到外面看一看热闹。”

“哎哟,郎君真是宽宏大……”叶假娘一句马屁没拍完,李苍玉的人影都已经消失了。

婵娟低着头,轻轻发抖。

“过来!”叶假娘瞬间变了脸色,“你今天最好识相一些,休要再把自己当作什么大家闺秀。否则,你永远别想有好日子过!”

“诺……”婵娟的眼眶已经红了,但都不敢大声说话。

“扫把星就知哭丧,找死吗?”叶假娘厉斥一声,“赶紧收拾一下,跟我走!”

第17章 纸醉金迷

夜色愈深,念奴斋里的热闹就更进一层。

李苍玉走出雅室来到走廊外,远远就听到一楼的大厅里传出一阵阵的曲乐与喝彩之声。

什么叫做歌舞升平,什么叫做纸醉金迷,此刻往念奴斋里看一眼就全知道了。

李苍玉自认不是什么刚正耿介、一尘不染的道德真君,但这一路走过去他实在是碰到了太多,锦衣玉带的达官显贵和美艳妖娆的伎子。他们或许优雅而洒脱,但“玩物丧志”这四个大字仿佛也是写在了脸上。

前世刚刚走入社会时,李苍玉也曾一度迷失在夜店之中。他无可救药的爱上了啤酒与猎艳的味道,几乎夜夜都会前去光顾一番,就连每天上班的时候,耳边仿佛都有疯狂的dj在咆哮。

结果就是,他刚刚博得“夜店王子”的光辉称号,人生的第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就玩丢了。

酒色娱乐,就是男人的du品。只有不断的加大剂量,才能持续的享受它带来的快感。男人一但沾惹上瘾,要想做到收放自如、不被奴役到玩物丧志,真的很难!

古往今来无数英雄豪杰败在它的手上。现实生活当中,每个人的身边也一定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就拿当今皇帝李隆基来讲,他本是一位极富才华、极有胆魄的年轻人。在历经一番腥风血雨的登上帝位之后,也是励精图治、大有作为的一代英主。大唐正是在他的带领之下,迎来了亘古未有的盛世巅峰。可是现在,步入晚年的李隆基只顾享受杨玉环这位大美人带给他的黄昏之恋,老父少妻携手徜徉在音乐和舞蹈的艺术海洋之中,沉醉不知归路,君王不再早朝。

士庶玩物丧志,无非是碌碌无为或是自毁前程。

君王玩物丧志,带来的却是国家和民族的灾难!

这些信息就像是魔鬼一样,很不友好的从李苍玉的脑海里冒了出来,将那个好不容易复活的“夜店王子之魂”瞬间击了个粉碎。他不由得想到,今天我能走进念奴斋的大门,无非是因为别人的一场施舍,我却因此飘飘然的满脑子艳遇幻想……

“呵,贱人李苍玉!”

“这么没志气,你何不滚回大山?”

虽然他的脚步仍在继续前行,但越来越感觉,自己和身边这些浮夸的男女与炫烂的乐舞,格格不入。

二楼的凭拦边已经站了很多人,一同围观下面那一场诗酒盛会。李苍玉扫了一眼粗略估算了一下,楼上楼下的,在场不下千人。

大厅居中位置,坐班乐伎正在倾心弹奏,一名女子歌喉婉转的唱着——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歌词正是高适的传世名篇——《燕歌行》。

李苍玉淡然一笑,唱得倒是不错,很专业。但也正因为太过于专业,反倒失去了真挚的感情。相比之下,还是猎园陈鹂娘的歌声更能打动人心。

但是楼下那些人,仍旧听得如痴如醉。一曲罢了喝彩声四起,更有不少人捧上了一捆捆的丝绢堆上台去,就像现在的舞台上有人献花一样。

很快,那位歌姬的身前就码下了一人多高的层层丝绢,有如围墙把她圈了起来。

这才叫,挥金如土!

李苍玉有点瞠目结舌,不觉说出口来:“莫非那是念奴?”

“当然不是。”旁边一名年轻的公子哥儿不屑的说道:“高适岑参虽是才名远播,但他们还真有点不大够格。要想念奴亲自来此登场献艺,除非是……”

那公子哥儿上下打量了李苍玉两眼,见他褞袍在身一副贫寒扮相,脸上神色顿时变作不屑,扬了一下手摆过脸去竟然不再言语。

他旁边的人还笑他,“瞧你,跟什么人都能扯上一气。”

狗眼看人低。

李苍玉懒得跟这种人一般见识,继续朝楼下观望,便在人群里见到了徐慎元。他正和几个锦衣文士坐在一起,相互谈笑劝酒,仿佛很是享受。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李苍玉知道,那就是属于徐慎元的圈子,自己只能远远的看着。以贱人之身贸然介入,只会充作小丑任人耻笑。

李苍玉相信,无论任何时代,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都会有所原则。这个原则就是——你对我来说,有什么用处或者是意义?

别怪世态炎凉或者人心世故,人本来就群居的动物,群居的意义就在于互帮互利。这是人类从刚刚学会直立行走的时候,就开始代代相传的生存法则。

所以,历来是锦上添花远多于雪中送炭,更少见无缘无故的帮助与施舍。

那么,徐慎元为什么要对我如此优待,就连仪王李璲也要伸出橄榄枝呢?李苍玉想到了这个问题,难道仅仅是因为舅舅高玉的一点故交,再或者是我那一笔难登大雅之堂的所谓书法?

正思忖着,楼下的徐慎元离开了坐席与他的友人拜别之后,往楼上走来了。李苍玉便往楼梯口迎了一步,徐慎元一眼瞧见他就绽出了笑容,远远的就挥起手打了个招呼。

之前奚落李苍玉的那两个公子哥儿不由得脸色一变,相互递了个眼色,悄无声息的溜走了。

徐慎元走上来,笑容可掬的问道:“李郎君,酒菜可曾吃好?”

“有劳祭酒盛情款待,我已是酒足饭饱。”李苍玉拱手拜谢。

“你觉得,这诗酒之会如何呢?”徐慎元又问。

李苍玉笑笑,“我对诗词曲赋之类,并非太懂。”

“来,来来。”徐慎元颇有兴致的将李苍玉唤到扶拦边,抬手指着楼下,“看到没有,乐塌东南角那个穿着一身亮白色胡服,手里正拿着酒壶的那位,就是岑参。他是高仙芝的幕僚,刚刚随高仙芝一起从西域回朝报捷献俘。昨日圣人在麟德殿设宴,召见了他们这些有功的西军将士。席间,圣人对岑参的边塞诗作那是大为赞赏啊!”

“他旁边那位着玄衣戴幞头蓄长须的,就是高适。他刚刚奉命去了燕地给安禄山送兵,回京交令时凑巧就与岑参遇到了一起,这才有了今日的诗酒之会。”

“挨在高适身边那位体态单薄的灰衣男子,好像是叫……杜甫,对,杜甫,字子美。他与岑参高适都是好友,刚刚被圣人擢为翰林待诏。”

李苍玉微微一惊,那人就是杜甫?

徐慎元对杜甫不以为然倒是不奇怪,因为杜甫死了将近半个世纪才真正成名。现在的杜甫不说籍籍无名,至少远不如岑参和高适混得好。再说大唐的“翰林”根本就不值钱,所谓“翰林待诏”说白了就是李隆基身边的“御用文人”,没事捉来填个诗写个赋拟个诏书,运气好能填上一个小官的空缺,仅此而已。

当年李白也曾担任过翰林待诏,但早已离职。“安能折腰摧眉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谪仙人已经满世界游山玩水去了,杜甫却才刚刚一脚踏上他当年的旧途。

徐慎元兴致勃勃,一口气把今天来的才子名士介绍了七八个,有些是李苍玉闻名已久,有些却是从未听说。

李苍玉听了一阵便觉有些兴味索然,毕竟自己和那些大诗人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虽有欣赏但还谈不上渴望与崇拜。就如同自己当初对待那些影视明星的态度一样,或许会喜欢听他们几首歌、看他们几部电影,但自己从来就没有追星的习惯。

等徐慎元滔滔不绝的说够了,李苍玉才抓住时机的问了一句,“徐祭酒,这诗会大约开到什么时候,仪王殿下怎么还不来呢?”

徐慎元仿佛是被提醒到了,眨了眨眼睛,“殿下素来喜爱高适的诗作,今日之会也是早有所盼。这样吧,我去王府跑一趟去把殿下请来。你在此安心稍待,如何?”

“好!”

徐慎元说罢就走了,李苍玉目送他出了念奴斋,忍不住吁一口气。

这种地方,还真是不大适合“贱人”李苍玉。他不由得自嘲的笑了笑,有朝一日待我辉煌腾达,我会亲自邀请楼下那几位重临此地再开诗会——还有李白!

观看了一阵诗会,李苍玉越觉靡靡浮夸索然无味,便打算回房去看看高栝。行走片刻到了另一个雅间门口,他听到屋内传来一阵怒骂——

“贱婢,不识抬举!”

“老子出钱买你初夜,便是你八世修来的福份。你竟敢推三阻四,莫非是看不起老子?”

又听得一名女子边哭边诉:“恩客请自重,小女子没于掖庭籍在教坊,来此只为奏乐……”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

听得李苍玉心里一颤,下手真狠!

紧接着房里一群人开始帮劝:“崔中侯喝多了,快坐下歇息片刻!”

“就是,何必为了一名小伎大动肝火,败了酒兴!”

旁人不劝还好,劝了几句那人越发火大,“宫里的人?呸,吓唬谁!——老子叫你弹!”

“嘭——”

一声大响,某个物件撞破窗户纸冲出来摔在走廊上,砰然作响动静很大。

一面琵琶。

李苍玉一看,怎么如此眼熟呢?

“我的琵琶!”

“大胆,老子叫你走了吗?!”

女子不管不顾的拉开了门,要去捡那琵琶。李苍玉就在门口,刚好和她站了一个对脸。

——婵娟!

第18章 如狼似虎

相视的一瞬间,李苍玉顿觉触目惊心!

眼前这个瓷娃娃般的小姑娘,窈窕纤弱衣发凌乱,原本娇美的面容因为左脸有一个肿起的掌印几乎完全变形,嘴角带血,眼中有泪。

在她身后,则是大步而来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方框脸铜铃眼,两撇眉毛就像是用猪鬃笔书写狂草时提笔刷上去的一样,粗大凌乱根根倒竖,如同两道正在燃烧的黑色火焰。

暴怒追赶的巨汉和受伤逃跑的瓷娃娃,一副生动而残忍的美女野兽图。

也就是在李苍玉和婵娟触目的这一瞬间,那个状如野兽的暴怒男子踏步已至,肆无忌惮片言不发,抬脚就对着婵娟的后背,猛踩过来!

瞬息之间李苍玉根本没有思考,几乎是出自本能的右手揽在婵娟腰间,脚下发力身躯一扭将她挪开。

“嘭——”

一记沉闷的大响,那个野兽男一脚踩到了李苍玉的腰背上。

两人踉跄朝前扑去,眼看就要跌落楼下。李苍玉急忙伸出一臂死死抱住楼栏的柱子。两人挤作一团总算没有掉下去,但婵娟的后背已经硌到了栏杆之上,疼得惊叫了一声。

李苍玉受了这一脚,感觉自己整个内腔都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岔了气!

他扶着楼栏大喘气,心中想道……

这人肯定练过,下手太过狠辣!

要不是我这副身体早在山林里被打磨得皮粗肉糙,现在怕是已经飞到了楼下!——万一踢到身体纤弱的婵娟身上,又当如何?!

世上,总有这等人渣!

既是人渣,就根本不会给你一丝一毫讲道理的机会!

李苍玉的牙关紧紧咬在了一起,身体微微发抖。

婵娟近近的看着他,分明看到那双原本清亮的瞳眸渐渐变作冰冷,渐渐杀气喷薄!

一转身,李苍玉将婵娟挡在身后,冷冷的看着眼前那个宛如暴怒狂熊的野兽男,沉声道:“阁下,是要在此杀人吗?”

“区区一个贱婢,杀便杀了又能怎样?”野兽男怒目圆睁的上下打量眼前这个穿一身灰旧缊袍的穷酸小子,脸上的暴戾气息越发浓厚,“哪来的贱奴,给老子滚开!”

此般情景,虽腹有万言、口若悬河又有何用?

中文系的buff显然已是没了一丝用处。

李苍玉决定,用另一个身份跟他说话。

双拳一握,劈叭作响!

他用这个声音,做出了回答。

整个人瞬时间气势大盛,如同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婵娟藏在李苍玉的身后,双手捂着脸,眼泪扑簌而下。

此刻她只有一个感觉,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灰暗的荒凉。唯有这位少年的身后,还有一缕人间的阳光!

“贱奴竟敢挑衅,当真找死!”暴怒男的身上斗然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嗜血气息,一记猛拳就朝李苍玉脸上挥了过来。

李苍玉双眼微微一眯,他那一拳看似霸道而威猛,但比起雪豹和野狼这些天生的丛林杀手来,实在太慢!

猛一扭头便躲过来拳,错身的一瞬间李苍玉逮准对方空门,左手一记勾拳狠狠击中了他的腹中丹田。对方无可避免的弯腰低头,李苍玉右手一拳照着他空门大开的方框脸,重重打落下去。

这种人,就得打他的脸!

野兽男硕大的头胪像重锤一样撞到了地板上,闷声大响。他都没能叫出声来,只能是捂着肚子缩成一团,白眼直翻大肆呕吐,吐出一大片酒臭薰天的污秽之物。

婵娟目瞪口呆!

看着眼前那个气势张扬、战意澎湃的少年背影,她鬼使神差联想到了凶残嗜血的恶狼。对方那个比他高了半头、壮了一圈的大汉,就像是被恶狼扑食、一击封喉的大肥牛,顷刻间只是轰然倒地!

一切发生的太快,屋里的人开始都没反应过来。这时见状全都大惊大怒,七八个大汉冲了出来,七手八脚的先去扶了那个受伤倒地的男子。另外还有两人从屋里搬出一捆长刀来,很快就发到了每个人的手里。

李苍玉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不下十人,清一色的大唐横刀……他们是军人?!

“快走!”李苍玉一把拽住身后的婵娟,使劲往旁边一推。

婵娟踉跄退开数步,刚好脚边是那一把摔坏了的琵琶。她弯腰将它抱了起来,泪雨婆娑的看着李苍玉,摇了一下头,异常坚定的说了三个字,“我不走。”

“快走!”李苍玉沉声咆哮,“去叫我兄弟!”

婵娟这下没有犹豫,一扭身就朝李苍玉他们那间雅间跑去。

她这一走李苍玉就没了顾忌,一个人想要脱身倒是不难。他一双眼睛四下乱转寻找开溜路线。可这时楼上楼下的人都被惊动了,很多人纷纷朝这边拥挤过来看热闹,早把楼梯过道全都挤了个水泄不通。

念奴斋里顿时一片大乱,连诗酒大会都戛然而止。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传出打斗之声的这个方向。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涌来看热闹。

李苍玉不由得苦笑起来,完蛋,逃跑路线全被围观群众给堵了!

武打片果然比文艺片更容易大卖。

受伤的野兽男差点被李苍玉两拳给打个半死。他被人扶起后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张嘴就是一记歇斯底里的怒吼:“宰了他!”

两个壮汉挥着横刀,寒光片闪的朝李苍玉杀来!

李苍玉刚有了一个闪身躲避的念头,忽听得脑后传来一记宛如猛虎的怒哮!

“吼!——”

一个瘦小的身影,裹挟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势,宛如从天而降的雷霆,落在了李苍玉的身前。

一言不发快如骤风,瘦小的身影冲进了刀光剑影之中。

瞬息之间拳起脚落,两个持刀的壮汉被放倒在地,吭都没能吭一声,立马昏死过去。

一击罢了,高栝握着双拳喘着粗气,双眼如同充血般通红的看着余下的那些大汉。

那一群牛高马大手握兵刃的汉子,竟然当场面如白纸,噤若寒蝉!

此刻,这个瘦小的家伙就像一只饥饿已久,刚刚舔食到了鲜血的下山猛虎,嗜血狂暴到无以复加!

李苍玉惊呆了……这真是我的小表弟,那个酒囊饭袋似的熊孩子?

难怪锋哥千叮万嘱叫我别让他喝醉!

原来他喝醉了,是这副样子!

“敢打我哥,要你的命!!”

充满野性与狂暴的一声怒吼,高栝像一发炮弹一样,愤怒的冲向了那一群持刀的汉子!

李苍玉也只好跟着一起上去了,对方毕竟人多势众又有兵刃,可别让他们伤着了高栝。

在山里时,兄弟二人没少练拳对打,李苍玉从来都不是高栝的对手。但时至今日李苍玉才真正意识到,原来他一直都在放水。这个熊孩子的功夫之强,真的是已经超乎了自己的想像!

凌空一记旋风踢脚,高栝将一个大汉直接放了风筝抛下楼。好在那人运气不错落到了舞台的那一大堆丝绢上。

与此同时高栝跳到了扶拦上稳稳站住,目前送那汉子掉落下去撞塌丝绢满地乱爬,他挥舞双臂发出了一阵“嚯嚯嚯”的仰天大笑。

这声音,要多魔性有多魔性!

数百上千的围观群众几乎全都感觉,一阵诡异的寒意从心底散发出来,都惊呆了。

李苍玉突然大喊一声,“栝弟小心!”

高栝如同背后长眼,双腿一弹就在窄小的扶拦上就地跃起,一柄钢刀从他方才的脚腂位置飞切而过。他宛如猿猴飞快的凌空一记翻身稳稳落住,同时快如闪电的一掌切出,正中了那大汉持刀的手腕。

咔嚓一声脆响,这手腕多半怕是要废了。大汉大声惨叫横刀跌落,高栝右手三指快如闪电硬如铁钳锁住了他的喉结,他双眼当场爆突而出,再也叫不出来。

所有人发出惊叫,除了惊叹于高栝的武艺之强悍,另外……这是要杀人了吗?!

“不可伤人性命!”李苍玉大喊一声。

高栝恍然一怔像是回了魂,瞬间化钳为掌,一个重重的大耳刮子扇在了那汉子的脸上。

汉子如同被一只法力无边的如来大佛掌给扇着了,扭脖张嘴吐出漫天的血水和碎牙,翻身倒下重重落在地上,当场就不动弹了。

与此同时,李苍玉也一脚放倒了一人,那两个汉子几乎是头并头的倒在了一起。

兄弟站了个背靠背,不约而同的互问了一声,“可曾受伤?”

“如狼似虎,真壮士也!”

人群之中发出这一记惊叹,众人回首一看,竟然是高适!

第19章 岂有此理

世人只知高适出身渤海高氏名门望族并且才华横溢,却很少有人知道他早已家道中落并且屡次科举不中。多年来他穷困潦倒颠沛流离,曾一度还以种田为生。后来他流浪到燕北边塞,做了幽州节度使张守珪麾下的一名幕僚,算起来还是安禄山的“战友”。

从那时候起,高适的诗作才渐渐开始扬名于天下。

因此,众人只当高适中一个风雅文人,听到他发出这一声侠之赞叹,无不惊讶。

只有岑参见怪不怪微微一笑,“仲武兄时常行走边塞多与侠少结交,可曾认出这两位少年的武艺路数?”

“除却彪勇更则怪异,杀气更是极重,我未曾见过。”高适摇头,“老弟莫非是瞧出了端倪?”

高适四十六七岁,比岑参大了将近十岁。

岑参深有感触的轻叹一声,“我也有很多年,没有见到有人使出这出手剑了。”

“出手剑?”高适和他身边众人,一同发出发惊咦声来。

“出手剑,早年间曾流传于西军之中。它虽以‘剑’为名,但实际却是一整套实用性极强的博杀功夫,不仅是有剑术、枪法和拳脚,甚至还有马上杀敌的功夫。”说到此处,岑参有意卖个关子,“诸公可知,这出手剑源自何人?”

杜甫一直沉默只作倾听,好像没有任何的存在感。此刻他轻轻的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口来。

“蜀汉名将马超,马孟起。”高适呵呵一笑,“老夫可曾猜对?”

“仲武兄果然博学广识。”岑参点了点头,“马孟起勇武盖世,少年成名之时就自创了一套武艺教习给他军中的精锐,就是这出手剑。从此,西凉马家军威风八面,几乎无敌于天下!”

“从那以后,出手剑就一直在西北一带流传。历经数百年的传承、演化与精进,它已经成为军中极少数的精锐,方能掌握的强悍战技!”

说到此处,岑参满怀忧思,“某行走边塞漫游河朔十数年,还只在一个人的军队里,见过有人会使出手剑。”

“谁的军队?”

岑参摇了摇头,长长的叹息,“不可说,不可说。”

众人却全都默契的不再询问。

因为他们全都明白了,岑参说的是谁。

杜甫却冷不丁的冒出一句,“岑公所言,莫非是王……”

高适瞪了一眼,杜甫才恍然回神收住了嘴。

这时,厅堂不起眼的某个小角落里有两个人正在低语交谈。几乎所有人都跑去看了热闹,唯有他二人不动如山。

一个是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黑黑的脸盘方方正正,一把美髯约长尺许,目色深沉如水。另有一个青年,生得剑眉薄唇却有一双惺忪睡眼,仿佛永远有一股挥之不去醉意留在脸上。

两人都是一样的身躯健硕孔武有力,身上还隐隐自带一股惊人煞气。哪怕他们坐在那里安静到木讷,也让人感觉这就是两把暂收于刀鞘中的杀人快刀!

“没想到朝廷的羽林军竟已堕落至此,实在令人扼腕叹息!”中年男子摇头,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这不算什么。”青年则是轻哼了一声,“你刚来长安不久,还没见过光天化日之下欺行霸市抢劫百姓,甚至贩私盗墓、杀人越货的羽林军。”

“……”中年男子双眉紧皱的沉默了片刻,说道:“倒是那两个布衣少年身手不凡,使的还是早年的西军精锐‘先登死士’,才会的出手剑技。你当留意此二人。”

“是。”

“我先走一步。”中年男子站起身来,双目炯炯的看着青年,“你切记不得张扬造次,只须密切关注那两位少年。”

青年郑重点头,中年男子无声无息的走了。

青年人拿起一壶酒,脸上那股惺忪醉意仿佛更盛。他恍若无事的混进了人群里,也一同看起热闹来。

此时楼上的打斗已近尾声。那十余大汉有一半躺翻呜呼哀哉,剩下还能站直的几个人虽然极不甘心,但都缩手缩脚不敢再战。

李苍玉和高栝身上都已经满是斑斑血迹,但没有一滴是属于他们自己的。

叶假娘已经把婵娟藏了起来。此时她就站在离兄弟二人不远处,瞪大眼睛像是懵了一样,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一大群穿着青衣的带刀公人涌进了念奴斋,大声高呼:“哪来的贼人在此滋事?——武侯办差,闲杂退散!”

大唐的片警闻讯赶来了。

李苍玉眉头一拧,走到了叶媚娘的面前,沉声道:“叶假娘,今日之事想必你是心知肚明。倘若见官,你须得给我二人做证。”

“啊?……啊!”叶假娘着实被李苍玉这副杀气腾腾的样子给吓着了,想来这件事情也是因她调走婵娟而起,她只得惶惶然的点头,“好,好说!”

这时,那个野兽男扶着墙站起身来,大声高喊:“贼人在此,贼人在此!赵老四,快将他二人捉起来!!”

李苍玉心头一紧,武侯居然是他的熟人……莫不是要凉?!

一群武侯朝楼上冲了上来,围观群众纷纷避让。

这时,人群中有个声音高高响起,“两位休要反抗,先跟了武侯走这一趟!”

众人扭头四望,谁喊的,谁喊的?

人呢?

李苍玉也听到了,其实不用别人提醒他也知道这时候是绝对不能反抗的,否则性质可就不止“打架斗殴”那么简单了。

眼看着那些武侯气势汹汹的奔了上来,李苍玉咬牙沉声说了一句,“叶假娘,你可别忘了,我兄弟二人是仪王殿下的座上之宾!”

“啊?对对对!”叶假娘慌忙点头如捣蒜,“郎君只管先去,奴、奴家知道该怎么做!”

李苍玉不再多言,也招呼了高栝叫他不要造次反抗。

一群武侯约有二三十人纷纷上了前来,将李苍玉、高栝和兽野男那一群人都给铐上了铁锁链子。

野兽男虽然是被铐上了,但全不以为然,还恶狠狠的盯着李苍玉沉声骂道:“贱奴,你死定了!”

李苍玉才懒得理他。

“闭嘴!”有个武侯喝斥了一声,野兽男果然乖乖的闭嘴了。

李苍玉一看,就是那个赵老四,野兽男的熟人。

李苍玉不由得心中冷笑,这年头,真是戏子如官,官如戏子!

武侯们押着这一群打架斗殴的人,走出了念奴斋。

就在此时,念奴斋的对街处有两辆马车先后停下了。

前面那一辆富丽堂皇贵气非凡,后面那一辆清漆油亮精致温婉。

后面的马车被人撩开了车帘,露出一张杏眼桃腮的美人脸蛋来。她朝念奴斋张望了两眼,秀眉顿时颦起,连忙走下车子。

几乎是在同时,前面那张马车的车帘也被人撩开了,同样是一张极为漂亮的脸蛋,却属于一个男人。

“徐慎元,这是怎么回事?”马车里传出仪王李璲慵懒的声音。

坐在车辕上的徐慎元连忙跳下车来,走到窗边恭谨道,“老奴这就亲自前去打探。”

说罢,徐慎元就连忙跑向了念奴斋。

“居然会有人跑到念奴斋来寻衅生事,搅了本王的雅兴!”仪王李璲拍了两个巴掌,突然神经质的大笑几声,“哈哈哈,这真是个意外的惊喜!”

后面那张马车上的美人已经走了过来,貂裘雪白雍容华贵,玉面玲珑芳华绝代!

她走到了仪王的马车窗边,拱手拜下小声道:“殿下息怒,我这就前去料理清楚。”

“本王不怒。只是可惜来得晚了,没能赶上亲眼一见。”仪王已经放下了车帘,依旧用他懒洋洋的腔调说道,“你猜会是哪来的狂徒敢在你的地盘撒野呢,念奴?”

“……”念奴轻轻皱眉沉默了片刻,小声道:“念奴不知。”

片刻后徐慎元去而复返,满头大汗惊惶难定,“殿下,李苍玉和高栝,被武侯捉走了!”

马车内顿时一片诡异的沉默。

徐慎元和念奴却感觉非常的惶恐不安,连忙低头弯腰丝毫不敢乱动。尽管马车里的人,并没有看着他们二人。

“岂、有、此、理!”

这一声大喝,仪王李璲时常慵懒如猫的声调,斗然高亢!

第20章 一夜牢狱

武侯们架着刀拖着铁锁链子,把李苍玉一行人带到了万年县的大牢,分批关押。

牢里本就关着一些人,突然一下来了十多个显得很挤。李苍玉和高栝被塞进了一间特别逼仄的小牢房里,人都站不直。里面潮湿发霉,一旁已经躺了两个囚徒也不知是死是活,只闻到他们身上一阵臭气薰天。野兽男那一群人则是关在他们对面的大牢间里,有几个伤得厉害的还得到了狱卒们的包扎与治疗,这明显是优待了。

嘈杂吵闹了一阵后,牢里渐渐安静下来。

李苍玉和高栝背靠背的坐着,警惕着对面的那些人。野兽男等人显然也是累着了,也都蹲坐安静下来,但仍旧虎视眈眈的盯着李苍玉这边。

李苍玉冷静下来,晃了晃手上的铁链不由得好笑:这就是我来到长安的第一天,市井王府的走了个遍,秀完书法秀武艺,又是莺歌燕舞又是锒铛入狱。

啧啧,不拿来写成小说可惜了,这情节真够丰富曲折的!

“你们这两个贱奴,知道会怎么死吗?”对面那个野兽男说话了,闷声声如同从牙缝里蹦出的字眼,“到了这里,老子有一百种方法弄死你们!但你们别着急,老子要慢慢的玩,玩到你们哭天喊地但求速死!”

高栝顿时大怒,李苍玉一把将他拽住,“穷叫唤的狗不咬人,不用理他。”

“就是!”高栝一听就乐了,“嚷什么嚷,有本事打开牢门咱们接着干!”

“知道你们住的是什么牢房吗?”野兽男的酒劲仿佛是过去了,变得冷静了许多,“等你们饿得跟他们一样爬都爬不动的时候,就知道我们的厉害了。”

李苍玉和高栝看了看旁边躺着的那两个半死之人,都已经是皮包骨头。

“莫非这是饿牢?”高栝愣了一愣,“阿狼哥,饿死该是这世上最惨的死法了吧?”

“对你来说,恐怕是。”李苍玉不以为然的笑笑,“别怕,咱们好酒好肉的日子尽在后头,你只须担心别被撑死就行。”

对面传来一阵冷笑,双方都懒得再斗嘴,陷入了长久的冷战期。

折腾一天累了个够呛的李苍玉,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过了许久,一记洪大磅礴的鼓声仿佛从天上滚滚而来,将李苍玉惊醒。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第二记鼓声再度响起,让他的脑子彻底清醒了。

就从这一刻起,或远或近的鼓声开始不绝于耳。

“报晓鼓?”李苍玉记得,好像在书上看到过。

长安的人们习惯把“报晓鼓”称为咚咚鼓。每天的五更三点,长安皇城太极宫承天门的城楼之上,第一记报晓鼓响起,陆续会敲三百声。随着第一记报晓鼓响起,各条大街上的鼓楼也会陆续敲响,城中的百余所寺庙都将撞响晨钟。沉睡的长安城将被唤醒,文武百官奔赴皇城办公或是上朝,百姓也就此开始一天的生计。

报晓鼓响,天就要亮了。李苍玉他们已经在牢里被关了一夜。

对面那群人也都醒了过来,野兽男变得有点焦躁不安,开始大叫,“来人,来人!怎么把我们关了一整夜,这他娘的怎么回事?”

“就是,我们还要赶着进宫当职,这岂不是要误了大事!”

“哈哈!”高栝兴灾乐祸的笑了起来,“误了宫里的差事,怕莫是要杀头吧?”

李苍玉也笑,“杀不杀头的不知道,狗血淋头肯定再所难免。”

高栝兴高采烈的大叫起来,“不许放人,不许放人!我们还要多住几天!”

李苍玉更乐了,熊孩子真是缺心眼!

野兽男等人都没了心情和李苍玉他们斗嘴,拍着牢门急切大叫,“来人,快来人!开门,放我们出去!”

“不许放,不许放!”

他们嚷嚷了好一阵,牢里其他的囚徒都被烦透开始漫天骂娘,总算有几个人走进了牢房里来。

野兽男顿时来了精神,“赵老四,快把我们放出来!”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赵老四的神色分外的冷清,只道了一声,“你最好别吵。”

野兽男顿时一愣,“怎么回事?我舅舅他……”

“闭嘴!”

赵老四沉喝一声直接打断了野兽男的话,转身走到了李苍玉这边,挥了挥手,“打开牢门。”

狱卒上前乖乖打开了牢门,再又解除了李苍玉和高栝身上的锁链。

野兽男等人目瞪口呆全程围观,竟没有一人说出一句话来。

赵老四站在牢门外看着李苍玉,抱拳一拜,“两位,你们可以走了。”

“凭什么?!”野兽男终于按捺不住,大叫起来,“赵老四,你是不是收了谁的黑钱,在这里胡作非为?你可得惦量着点,我舅舅……”

赵老四走到野兽男面前拿出一张文书,挥手一抖将它展开,亮在了野兽男等人面前,“看清楚了,万年县明府君亲手签发的书令。下吏不过是听命行事,岂敢擅作主张?”

明府,就是唐人对县令的尊称。

“这、这怎么可能?”野兽男等人全都惊呆了,“我舅舅哪会偏袒这两个……”

赵老四狠狠瞪了野兽男一眼,总算让他将“贱奴”二字给生吞了回去。

李苍玉算是听明白了,野兽男的舅舅,就是这万年县的县令——怪不得他进了牢里,也敢这么嚣张!

“老实呆着,休得造次!”赵老四颇含警示意味的喝斥了一句,转过身来对李苍玉抱了抱拳,“两位,请吧!”

“稍等。”李苍玉呵呵一笑,走到野兽男的牢门前,“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你……”野兽男硬挺着脖子,但眼中已是泛起了一丝惧意,“你想作甚?”

“不打不相识嘛!”李苍玉笑笑,“在下李苍玉。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我……”野兽男不敢直视李苍玉的眼睛,眼珠儿乱转吞吞吐吐,“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李苍玉笑出了声,“孬种!”

“你!……”野兽男顿时气煞,他身后的人也蠢蠢欲动。

赵老四拔出腰刀就在牢门栅栏上一顿猛击,“退回去!蹲下,全都蹲下!”

“赵老四,你这个混蛋!小人!”野兽男大骂。

“还不闭嘴!”赵老四也是怒了,大吼一嗓子,“再敢造次,全都关进饿牢!”

所有人都老实了。

赵老四收刀回鞘,再对李苍玉抱了抱拳,“劳烦阁下就此离开吧,莫要让我等下吏为难。下吏,在此谢过!”

“客气。”李苍玉笑了笑,抬步朝外走去。

野兽男等人目送李苍玉兄弟俩大摇大摆的走远,虽气得直咬牙也不敢再叫嚣了,只是一个个的在心里盘算——这两个贱奴,究竟是什么人?!

走到监牢门口时,李苍玉停了一下脚步,“赵武侯,你能否告诉我,那人姓什名谁,是什么身份?”

“……”赵老四明显在犹豫。

“我知道你和他们是朋友。”李苍玉淡淡的道,“但你不说,别人也会告诉我。”

“他叫崔安庆,羽林军中候。其他人也都是羽林军士。”赵老四毫不犹豫的就说了,说得还挺详细,“他舅父是万年县的县令,薛荣先。”

李苍玉眨了眨眼睛,“中候是多大的官?有多大的权力?”

“中候是正七品下的中军仪仗护卫官,并无多大实权。但……”赵老四停顿了一下,“中侯和司阶、司戈、执戟合称为四色官,都是大将军身边的心腹亲随。”

“多谢。”李苍玉点了点头,心想这梁子算是结下了,我总该弄清楚对方的来路和底细。

“请……”赵老四一句多话也没有讲。像他这种底层小吏向来最为懂事,神仙打架岂能掺合,凡人最好是有多远离多远。

刚刚走出监牢李苍玉就觉得眼前一花,高栝则像是条件反射一样,往后退了两步。

一个妖艳火辣的女人出现在了他们眼前,“快,登车!”

叶假娘,她身后就停着两辆马车。

“去哪里?”李苍玉问。

“总不会把你们给卖了。”叶假娘急急的招手,“赶紧登车,还嫌不够招摇吗?”

李苍玉一想,未经审讯就私放囚徒,这种事情的确是不宜张扬。于是就拉着高栝一起登上了马车。

叶假娘则是登上了另一辆,两辆车儿立刻就开走了。

第21章 有妖气

李苍玉等人的马车刚走,监牢对街的暗角处走出来一个睡眼惺忪的健硕青年。武侯赵老四朝青年这边跑了过来,在他身前低头纳拜。刚要说话,那青年一挥手,“我都看到了。”

“是……”赵老四不敢多言。

“害我白忙一场,整夜没睡。”青年扯了个大大的哈欠,说道,“那个女人,是念奴斋的人?”

赵老四答道:“没错,是念奴斋的叶假娘。”

青年露出玩味的笑容,“有点意思了。”

两人聊了没几句,又有三辆马车开到监牢那边停下,走下来一名衣着艳丽的妇人和两个青衣武侯。

“驴刀疤?那老小子来干什么?”赵老四惊叹一声,轮着眼珠子,仿佛明白了什么。

青年脸上的笑容更盛,“这下,更有意思了。”

两人观望了一阵,很快就看到崔安庆一行人都从牢里走了出来,飞快的钻进马车里走了。

“这算什么?”赵老四大惑不解。

青年笑了笑,“看来念奴能够成为五品供奉,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歌唱得好。”

赵老四似懂非懂,“难道是念奴先救了那个李苍玉,后又救了崔安庆?……可这是为什么呢?”

“这就是她的过人之处了。”青年笑着摆了摆手,扬长而去。

赵老四长叹一声,“京城不好混,真想回村去种地啊!”

马车载了李苍玉和高栝走了许久,仍未停下。

高栝一路好奇的对着车外张望,“阿狼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李苍玉笑笑,“去一个,有很多漂亮小姐姐的地方。”

“平康坊?”

李苍玉一巴掌拍到他脑壳上,“就知道你惦记着平康坊!”

“我没有!”高栝摸着脑袋哭丧起脸,“除了平康坊,还能是哪里?”

“这不是到了吗?”李苍玉呵呵直笑,掐了一把高栝的脸,“稍后别乱说话,听我的。”

“明白!”

马车停住,兄弟俩人下了车来。抬头一看,这是到了一幢豪宅前。

与一般达官贵人的豪宅不同的是,这家的“高门”却没有刷上与之匹配的“朱漆”,门楣上方也没有悬挂牌匾,所以连主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

叶假娘走到二人身边,“跟我来吧!”

既来之则安之,李苍玉也懒得多问,便跟着上前了。

叶假娘上前拍门,过了片刻门被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胖妞来!

李苍玉第一时间联想到了……日本相扑!

高栝的嘴巴张成了一个圆圈,惊叫一声,“我的娘啊!”

“混小子,别见人就叫娘!”胖妞当场一瞪眼,雷声虎吼,“本姑娘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儿子!”

李苍玉暗笑不已,连忙拱拱手,“姑娘息怒,姑娘息怒!”

“哼!”胖妞气乎乎的甩过脸去。

李苍玉触目惊心的看到,她脸上洒落了一层的香粉。

叶假娘笑嘻嘻的道:“聂食娘,大清早的哪来这么大脾气,哪个不长眼的招惹你了?”

“这下面做事的人,越来越不像话了!”胖妞聂食娘气乎乎的吼道,“吩咐好的今晨送来三十斤羊肉,全要新鲜的。结果只来了二十斤,竟还有一半的腌肉!真是气煞我也!”

“好了好了,别为这种小事生气。”叶假娘拍抚她的胸腹安慰了一阵,说道,“斋主唤我们来的。”

“噢,就是他们?”聂食娘转头看向李苍玉和高栝,如同虎视眈眈,“害得姑奶奶起个大早亲自下厨,就为了招待这两小子?”

“呃,嗬嗬嗬……”李苍玉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干脆傻笑一阵算了。

于是高栝也跟着“嗬嗬嗬”,还嗬个不停。

“两傻子……”聂食娘很无语的样子,猛一扭身往里走,“跟我来吧!”

李苍玉只觉身边像是刮起了一阵旋风……好家伙,难不成是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成了精?!

高栝呐呐的小声道:“阿狼哥,这就是你说的漂亮小姐姐?”

“闭嘴!”李苍玉瞪圆了眼睛,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很绝望啊!

叶假娘落后两步凑到李苍玉身边,小声道:“你二位听好了。这位聂食娘虽是府里的厨娘,但历来极受斋主信任。府里另有三名女子,都是斋主的心腹。稍后你们可得收敛着点别冲撞了她们。知道吗?”

“斋主?”

叶假娘眉梢一扬,“就是我们念奴斋的主人,大东家!”

念奴?

李苍玉点头笑笑,终于要见着活的了!

一行人走进府里。

这宅子颇大,内里的精致婉约却与外面的高门大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李苍玉一路走过去没有见到特别奢华壮气的建筑,也没有五颜六色的华丽铺陈。

精致的水榭亭台,只上了清亮的漆色,细碎小石铺成的小道极富田园风格。修剪如盆栽的灌木并不整齐,偏有一股灵气盎然。花圃之中那些淡雅的花朵并无姹紫嫣红的惊人之貌,李苍玉一种都认不出,却分明感觉到了它们的独特与珍贵。

如果要用四个字来容易这座宅子,李苍玉只能用“独具匠心”。行走于此间,李苍玉有一种穿越时空了的感觉。仿佛这里不是瑰丽磅礴的盛唐长安,而是温婉细腻的大宋江南。

“到了。自己过去。”聂食娘抬手朝前方花圃间的那个亭台一指,然后气鼓鼓的扫了李苍玉和高栝一眼,“还要害得姑奶奶,去给你们搬饭!”

“呃……嗬嗬嗬!”兄弟俩这次笑得很整齐。

李苍玉心里更在琢磨:“搬”饭?……怎么又有一种穿越到了《水浒》世界的感觉?

“过去吧!”叶假娘朝前指了指,“斋主就在那里。”

兄弟俩朝前走了数步,拐过一道遮眼的花草,便见到了一个浑身雪白,安安静静坐在凉亭里的女子。

她捧着一本书,正读得专心。李苍玉看到这副情景,第一时间联想到了《红楼梦》和林黛玉。

可是当她放下书转过脸来时,李苍玉的脑海里却立马想到了《封神演义》和苏妲己!

“神仙姐姐……”高栝失神叫出了声。

李苍玉没说话,只在心中轻叹:这是一个仅用一双眼睛,就把妩媚演驿到极致的女人!

叶假娘已然上前拜见她的主人,兄弟俩站在亭外五步之处。

“关了一夜想必是饿了,过来准备吃饭。”念奴的声音听不出她有什么情绪,但字字都像是有着自己的生命力,能够透入人的心扉之中。

大唐天下第一女歌星,果然有着一副得天独厚的绝妙嗓音。

李苍玉上前拱了一下手,“多谢斋主。”

“多谢……”高栝低着头,声音居然有点发抖。

念奴笑了。

刹那间,那双眼睛勾魂夺魄!

“小壮士生猛如虎,在我念奴斋大杀四方威风凛凛。”她说道,“怎么现在,如此胆怯?”

“我、我……”高栝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李苍玉笑笑,“兴许是天生万物,一物降一物。”

“你果然很会说话。”念奴淡淡一笑,“都坐吧!”

两人各在副矮几前,正对着念奴坐下。叶假娘站到了念奴的身后,低眉顺目,从未有过的安静和谦恭。

这时聂食娘来了,左右双手各托着一个斗大的盘子,上面堆满了饭菜酒食。

她却走得四平八稳。

原来这就是“搬饭”,李苍玉心中啧啧赞叹,这个词还真是用得传神,中文系的表示佩服!

兄弟俩人的桌前,立刻摆满了食物。南鱼北羊,唐人日常生活当中最为崇尚的两味佳肴到齐了,此外还有清蒸的整鸡,油炸的果子,整瓮的美酒,大碗的米饭。

“阿狼哥你真是神机妙算!”高栝两眼精光乱冒,“好酒好肉的日子,这么快就来了!”

李苍玉有点目瞪口呆,光我这桌子的食物就至少得够三个人吃了!……聂食娘果然是个干大事的人!

念奴的桌前只放了一套琉璃的酒壶和酒杯。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却只是独自小酌了一口,“敞开吃吧,不必拘谨。”

高栝放飞自我的时间,又到了。

李苍玉拿起刀子割了一块羊肉,左右看了看,貌似只是简单的用水煮熟了一下,无甚出奇。

入口一嚼。

香!

那真是香到骨子里去了,居然还有一丝久违的辣味!

李苍玉不由得惊叹的看向聂食娘,这果然是一个合格的吃货!

“看什么看?”聂食娘冲他扬眉瞪眼,“三十多味佐料十几道工序,才能制成这一碗羊肉。宫里的御厨,都多次来向本姑娘讨教!”

李苍玉顾不得许多了,马上也开始放飞自我。

念奴不紧不慢的独自小酌,静静的看着兄弟俩在那里风卷残云,脸上还始终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仿佛欣赏别人吃饭,对她来说还是一种享受。

终于,兄弟俩都吃圆了肚子,并且很没出息的打起了饱嗝。

“饱了?”

“饱了。”

“那付帐吧!”念奴突然说道。

李苍玉一愣,“付什么帐?”

“吃饭,难道不用给钱的吗?”

“……”李苍玉眨了眨眼睛,这话真没毛病。

于是他开始掏钱袋,“好吧,多少?”

“不用掏了,你身上带不了这么多钱。”

“那是多少?”李苍玉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妙,这是要被痛宰的节奏?

念奴微微一笑,那双眼睛顿时妖气大盛。

“十万钱。”

第22章 少年不穷

十万钱?

你以为人人都是李隆基吗,一顿吃穷十户人家?

李苍玉先是懵了一下,然后就乐了。心想你要是说一百钱,我可能会扣扣索索的把帐给付了;你要说一千钱,我会有点慌张……十万钱?那我只能呵呵了!

旁边的高栝差点一下弹坐起来,急忙伸手去扣嗓子眼。

李苍玉连忙将他拉住,“你做甚?”

“十万钱?这哪能吃得起!”高栝惊叫道,“我得赶紧把它吐出来!”

“哈哈哈!”聂食娘发出了猛笑,简直震荡山谷百兽皆惊。

叶假娘也笑了,唯独念奴没笑,只是淡淡的看着李苍玉,一副静候下文的姿态。

“不就十万钱吗?”李苍玉双手在桌上一拍,“取纸笔来,我要打欠条!”

聂食娘马上道:“谁准你打欠条了?”

李苍玉双手一摊,“十万铜板该有多重,十万丝绢多大一堆?谁还能随身带这么多钱招摇过市?”

“更没人带这么多钱去坐牢。”念奴不禁婉尔,“食娘,取纸笔来。”

“哼!”聂食娘跺脚离去,整个凉亭都像是晃了三晃。

李苍玉在她背后喊道,“麻烦聂姑娘顺手带两个盒子来。没吃完的,我要打包带走!”

“无赖!”聂食娘气乎乎的走了。

李苍玉冲对面的念奴和叶假娘笑了笑,“这么贵的饭,不吃完可惜了,对吧?”

“还有你们打架造成的损失,也一并结算。”念奴淡淡的说道,“砸坏的门窗桌几,杯碗碟盘,还有我替你们在官府代缴的罚铜,共计三万钱。”

高栝都要急哭了,“这钱不是应该找姓崔的他们去要吗?事情是他们挑起的,我阿狼哥是为了救你们店里的姑娘才和他们打起来,他还受了伤哩!”

“栝弟,别吵。”李苍玉不慌不忙,“无所谓,十三万就十三万吧!”

十万钱和十三万钱,有区别吗?

有区别吗?

“你倒是爽快得紧。”念奴对着身后摆了一下手,“去吧!”

“诺。”叶假娘应了声,连忙走了。

李苍玉眨了眨眼睛,又要整什么妖蛾子?

片刻后聂食娘就回来了,又是左右手提了个满满,一边是笔墨纸砚等物,一边是两个食盒子。她怨气森森的瞪了李苍玉两眼倒也没说废话,先把两人的食几给收拾干净,该打包的都打了包,然后就将笔墨纸砚摆了上来。

“括弟,磨墨。”李苍玉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还拿起一根牙签来剔了剔牙。

念奴的表情一直淡如清风拂镜湖,始终波漾不惊。

墨磨好了,李苍玉拿起狼毫小楷笔沾了沾墨,不由得啧啧叹道:“真是好笔好砚,多少钱?我一并要了。”

“你你你……”聂食娘气煞,“这可是斋主书房里的宝贝,你别太过分了!”

“你喜欢的话,送给你。”念奴却是很平静,“十几万钱的大生意都做成了,我不在乎这点小头。”

“还是斋主慷慨大气。”李苍玉斜瞟了聂食娘两眼,胖姑娘顿时瞪圆了眼睛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下笔开写了。

李苍玉决定要把中文系的技能发挥到最强,于是一笔一划的把瘦金体写得极其认真。

写到一半,李苍玉抬起头来,“敢问斋主高姓大名?”

“念奴”显然是乳名,或者是优伶取用的艺名。

“你就写,欠了念奴斋的钱。”念奴淡然道,“我的姓名,我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李苍玉略微怔了一怔,“好吧!”

正要继续书写时,叶假娘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另一名女子。

婵娟。

李苍玉抬头多看了她们两眼,婵娟那姑娘脸上都青肿了一片,好好的一张漂亮脸蛋完全走了样,真是有够凄惨的。

一不留神,笔上的一团墨落到了纸笺上。李苍玉连呼可惜,“只好重写了!”

“叶假娘,说吧!”念奴的声音不轻不重的响起,“收了崔安庆多少钱?”

叶假娘顿时大慌,连忙跪倒在念奴面前,从头上拔下一支金玉簪子,“斋主饶命!就一枚簪子……就这个,全在这儿了!”

“此人收了崔安庆的贿赂,坏了念奴斋的规矩。正因她中途把婵娟带走,才就有了你们的那一场斗殴。”念奴的表情颇有一些严肃,对李苍玉道,“你可以让她,和你一同承担所有的赔偿。”

“算啦!”李苍玉无所谓的笑了笑,“她坏了规矩要怎么罚,是你们念奴斋的事情。架是我打的,男人大丈夫一人做事人一人当,犯不着拉一个妇人垫背。”

“嘁!十三万钱,你赔得起吗?”聂食娘发出了不屑的冷笑,“斋主一番好意,你还不懂得领情!”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李苍玉发出了无比自信的冷笑,说不定我哪天就捡个戒指,里面还住着个白胡子老头呢!

聂食娘蔑笑不已,念奴不动声色。

叶假娘却是激动得一塌糊涂,转过身来就给李苍玉磕头作揖,“多谢李郎君宽宏大量!”

“起来。”念奴冷冷的道,“回到念奴斋自领惩罚。休要再让我发现,你败坏斋内的规矩!”

“是……”叶假娘爬起身来,小心翼翼的将那枚簪子递到念奴的桌几上。

“拿走!”念奴冷斥一声,“我见不得这等俗气的东西!”

“是、是……”叶假娘拿起簪子,落荒而逃。

李苍玉顿时觉得画风很是诡异,一个开夜店的老板娘,入眼所见还不都是俗气的东西么?

这时婵娟走了上来,对着李苍玉就一膝跪了下来,以额贴地,“婵娟拜谢恩公救命之恩!”

“起来,起来!”李苍玉连忙道,“你受伤不轻,回去歇着吧!”

婵娟却是不理,只在地上磕头不停。

直到念奴说了一句,“起来吧!”

婵娟这才停住站起了身来,乖乖站在一旁。

“你可知,那个崔安庆要强买婵娟的初夜?”念奴显然是在对李苍玉说话。

李苍玉点了点头,自己的确是听到了。

“婵娟不答应,崔安庆动手打人,然后就有了你们的斗殴,是这样么?”念奴问道。

李苍玉再点了点头,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念奴斋的规矩,向来是郎情妾意,你情我愿。”念奴说道,“如果有两名男子同时喜欢上了一名女子,那就只能通过比斗的方式择出一名优胜者,得而有之。一般来讲,男子要么比斗诗文要么比拼酒量或是财力,但你们却选择了比武,这倒也未尝不可。现在,既然是你胜出了……”

李苍玉越听越不对劲——这念奴咋这么多戏呢?

“等一下!”他一挥手,“事情恐怕不是斋主想像的那样!”

念奴眨了眨眼睛,“你是想说,你并不喜欢婵娟?那事情就好办了,我将她交给崔安庆便是。她现在是不愿意,但迟早,她会愿意的。”

婵娟立刻吓得发抖。

“不行!”李苍玉未假思索,“那是个疯子,他会打死人的!”

“那你就是,愿意买下婵娟的初夜了?”念奴又道。

“……”李苍玉无语了一阵,这个坑,挖得好!

他看了看婵娟,行吧,谁叫我是个英雄呢!

英雄,生来就是要救美人的。

“多少钱?”李苍玉作挥金如土、大义凛然之状。

“四万钱。”念奴淡淡道,“前前后后,一共十七万。”

“凑个整,我给你二十万!”李苍玉的光棍胆气一发不可收拾,反正迟早都是要捡到戒指的!

他坐了下来开始提笔书写欠条,也就别整什么规规矩矩的瘦金体了,一笔张狂的行草就这么挥了过去。

一边写,他一边说道:“但我有个要求,从今天起婵娟不能再去平康坊。”

“否则,你一文钱也别想得到!”

聂食娘当场就怒了,“小子,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答应你。”念奴一口答应。

反倒是李苍玉一愣,这么干脆?

婵娟在一旁深深的低下了头来,也不知道她是在笑还是在哭。

高栝都要被吓得魂不附体了,凑到李苍玉身边小声道:“阿狼哥,四万钱都能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婢,娶回家里当小妾了,她却只陪你一夜……”

“慌什么,咱不差钱!”李苍玉瞪了他一眼,熊孩子,知道什么叫逼格吗?

就是拼了命也要装到最后一刻,死了也要装得无怨无悔!

装着装着,就有了!

第23章 光彩生门户

欠条写好了,李苍玉将它放到了念奴面前的桌几上。

念奴拿起来看了一眼,仿佛没什么表情,“字,倒是写得不错。”

李苍玉淡定得很,“斋主还有其他的戏……事情吗?”

念奴眨了眨眼睛多看了李苍玉两眼,抬手一指旁边的婵娟,“以后她会留在我府里,安静的等着你。就看你,什么时候能把钱还清了。”

李苍玉看了婵娟一眼,她已经深深的低下了头,脸都看不到了。他不由得笑道:“斋主就不怕我溜之大吉,一文钱也不还给你么?”

“仪王的座上之宾,必是高洁之士。”念奴拿着那张欠条,淡淡的微笑,“又怎会干出这等下作之事?”

突然就提到了仪王……

李苍玉心里冒出若干个问号,信息量好大啊!

“你们可以走了。”念奴突然下达了逐客令。

“告辞。”

李苍玉提起一个打包好的食盒,顺手再揣上了笔和砚台,大步朝前走去。高栝将另一个食盒扛到了肩上,一溜烟的小跑跟上。

聂食娘急了,“斋主,真就让他们这么走啦?”

念奴全不以为然,端看着那份借条,淡淡一笑,“安排下去,有请仪王殿下,念奴斋一叙。”

就像是齐天大圣洗劫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宴那样,李苍玉扛着大包小包走出了念奴的豪宅。他非但没有表现出半点背负了巨额借款应有的绝望和恐惧,反倒像是一个刚刚中了彩票的暴发户。

高栝就像是孙悟空用毫毛变出的小猢狲,也背了个包袱跟在后面,却是一脸的苦逼神色,嘴里不停的在念叨,“一千二加八百,两千。两千乘以十二……算了还是乘以十吧,两万。呜呜……居然要二十年才能还得清!”

李苍玉好奇,“你在念叨什么?”

“我在算,咱俩要多久才能还清二十万钱的欠帐。”高栝的两道眉毛都要撇成了一个标准的八字,他竖起两根指头,“居然要二十年,二十年!”

“……”李苍玉满头黑线,你这数学大约是……算了肯定不会是体育老师教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吐槽了!

“阿狼哥,这可怎么办哪!”高栝真急了,眼泪花儿都要出来了,“要不咱们溜吧,躲回大山里再说?”

“没出息!”李苍玉在他头上揉了两下,笑笑的安慰他,“慌什么,你哥自然有办法!”

“什么办法?”高栝轮着眼睛,可怜巴巴的问。

“不用多问,你信我便是!”李苍玉哈哈的大笑,扛起包往前走,“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我才不信哩……二十万钱,我的天哪!”高栝连连在额头上拍了几巴掌,紧了紧肩上的包裹提步跟上,仍是低声的碎碎念,“一月两千,一年两万……天生我材二十年,千金……什么嘛?”

完全凌乱了。

李苍玉走在前面找人问了个路,才知道这里是紧挨着平康坊的宣阳坊,往东出了坊门便是东市,路倒是不远。

他回头一看,高栝还在哭丧着脸瓣着指头在那儿算帐,便觉得又好笑又有点心里过意不去,便走了回去搭上他的肩膀,温言细语的道:“栝弟,你说我们算不算是穷人?”

高栝连连点头,这毫无疑问嘛!

“按你的算法,我们要二十年不吃不喝才能把这笔钱还清。那还不如说,我们根本就还不清。”李苍玉笑笑的说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她总不至于杀了我们吧,你慌张什么?”

高栝眨巴着眼睛,一副仿佛觉得好像、大概、也许有点道理的样子。

“其实吧,欠了钱的才是大爷,债主巴不得我们早点有钱还帐,说不定还会想办法帮助我们早日发财。”李苍玉笑道,“等我们发达了,二十万钱根本不在话下。又何慌之有?”

“咦……”高栝愣了一愣,“仿佛真的很有道理!”

李苍玉更乐了,“所谓债多不急虱多不痒,十万是欠二十万也是个欠,再多一点又何妨?——万一哪天急缺钱用,只管来找念奴就对了!”

“……”高栝张圆了嘴巴愣了半晌,“怪不得你刚才那么大方,人家只要十七万你还给凑了个整!”

李苍玉哈哈大笑。

“阿狼哥,你是不是准备赖帐?”高栝说道,“你说实话,你根本就没打算还钱是吗?”

“胡说!”李苍玉板脸一瞪,“英雄好汉的事情,那能叫赖帐吗?”

“那叫什么?”

“那叫……”李苍玉一本正经的说道,“一诺许他人,千金双错刀!”

高栝连连轮起眼珠子,“虽然我听不大懂,但为什么,我总感觉你是在胡说八道?你就是想赖帐对不对?”

“熊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李苍玉当场气乐了,挥起巴掌就要抽他脑门。

高栝撒腿就跑,“你不能打一个刚吃饱饭的孩子!”

“站住!”李苍玉哈哈大笑的在后面追赶,“你跟谁学的这些鬼话?”

“我娘说的!”高栝边跑边叫,“刚吃饱的孩子不能打,不然长不高!”

“熊孩子,你给我站住!”李苍玉笑得喘不上气都没力气追赶他了,大声叫道:“难怪你这么矮,全是老舅打的!”

“所以我不能再被打了!”高栝却撒腿跑得更欢了,半点没有停住的意思。李苍玉只好提步再追。

兄弟俩便在这宣阳坊里追赶打闹起来。突然,跑在前面拐角处的高栝像被人施了个定身法一样的,生生站住了。

李苍玉先是好奇的一愣,然后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前方的里坊大道上,斗然出现了一大批五颜六色的骑士,像一道洪流遮住了前进的道路。

李苍玉连忙走上前一看,这批骑士至少有五百骑,分成了五列正在并排前行,几乎将整条大道都塞满了。每一列骑士穿同一色的衣裳,队伍因此显得非常的鲜明和整齐,有如严格彩排后的专业仪仗马队。但这其中居然有一多半的人,是年轻漂亮的女子。她们都穿着华丽耀眼的宫廷盛装,梳起了贵族仕女的雍荣发髻,每个人的身上都戴满了闪闪发亮的金银珠花。

彩衣飘飘香风阵阵,珠光宝气奢贵无极!

大路边已经站了许多的路人,啧啧围观。更有一些闾里恶少似的青年,全神贯注的死死盯着那些马队的身后,一个个的就像等着发令枪响的赛跑选手。

李苍玉很好奇,就向旁边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施礼之后攀谈起来。

这老者以“抄书”为生,正准备去东市卖他抄好的书籍。李苍玉就问他,眼前这都是些什么人?

老者轻声的叹息,“在这宣阳坊,除了杨氏五门,谁还能有如此阵仗?”

杨氏五门?

李苍玉想起来了,杨国忠和杨贵妃的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合称“杨氏五门”。他们现在,可算得上是富贵无边、权势滔天了!

“我的!还给我!你他娘的找死!”

这时,对街的几名闾里恶少突然争斗了起来。先是大声吵骂,马上还动起了拳头打了个尘土飞扬、鼻血四溅。

李苍玉愕然,“请问老先生,这又是干什么?”

“还能是干什么?”老者不屑的冷笑了一声,摇摇头,“杨氏五门出游,那些女子无不穿金戴银极尽奢华之能事。马匹颠簸,她们身上的首饰经常会掉落下来。但她们也懒得回头去捡,于是就有了这些恶少整日守在这大街上,专捡杨家人掉落的首饰。据说最便宜的一件,也能卖个四五千钱。那还能不大打出手么?”

“阿狼哥,我也去!”

李苍玉一把拽住他的脖襟将他死死拉住,“你要敢去,就滚回老家别再跟着我!”

高栝哭丧着脸,“咱们不是欠了……”

“不许顶嘴!”李苍玉沉声厉喝,“要么回家,要么别动!”

高栝乖乖的不敢乱动,也没吭声了。

旁边那老者呵呵的笑道:“谁还不盼个富贵呢,郎君不必责怪令弟过深。老夫若还年轻力壮,兴许都会上前争抢一番呢!”

“老先生说笑了。”李苍玉笑了笑,说道,“让他们抢吧,咱们不稀罕!”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这年轻人还算不错。”老者点头笑了笑,“但是现在整个长安的味道都要变喽,家家户户都不想生儿子了,都盼着能生个漂亮女儿。将来若能送到宫里得蒙圣宠,那才叫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一边念叨着这些,老者一边发出无奈的叹息之声,抱着他的书慢慢的朝一边走去。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李苍玉不由得想起了,白居易的这一首《长恨歌》。

原来,诗里说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

李苍玉的眉头皱起,也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么,“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又还会远吗?

第24章 拱金山

兄弟二人扛着大包小包来到了东市南门,市坊大门仍然紧闭。

大名鼎鼎的东西二市在朝廷市署的统一管理下,上午都是坊门紧闭不做生意的。此刻已经快到中午,坊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和车马,大约都是京城各地赶来的商人、小贩和顾客。

李苍玉不由得想到了白居易的那首《卖炭翁》,里面有一句“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大约就是描述的眼前情景。只不过现在的社会环境和治安情况远比“卖炭翁”时代的要好,至少不会有“黄衣使者白衫儿”来当众打劫。

一阵鼓响,东市的坊门被市署的不良人打开,东市终于开市了。

李苍玉和高栝混杂在大批的人群之中走进东市,大有一种当年春运之时挤赶火车的感觉。两人一路来到西南角的布帛区,“吴氏布帛行”的门店里面刚刚走进了几位客人正在挑货购物。兄弟两人便转走库房,叫开了商行的后门。

正是午饭时分,开门的陈六手里还担着一碗饭。卜一见到兄弟二人,他就没好气的道:“头一天就没了人影,我还以为你们另谋高就不回来了呢!”

“怎么可能!”李苍玉笑嘻嘻的道,“我们兄弟两人去拜访了一位长安的亲戚,好一番盛情款待,左右留着不肯放我们回来。不过我们可没忘记兄弟们,这不,赶着午饭的这个点,带回许多的好酒好肉给兄弟们加餐!”

一听这个,陈六等人都来了精神,一群伙计七八人都担着一个饭碗围了过来。李苍玉问道:“大东家呢?”

“大东家有事去了县衙。”陈六急道,“你这包的一些什么,快打开我们看看!”

吴本立不在,那就开始放飞吧!

李苍玉用一个比较中二的姿态打开了包袱,“各位观众,好酒好肉!”

“哇——”

“羊肉!”

“肥鸡!”

“鱼、有鱼!还有酒!”

陈六等人果然十分配合的发出了惊喜的尖叫,有两个家伙把饭碗都扔到一边,上来就要争抢酒肉。

“等一下!”李苍玉大叫一声,伸手将包袱给遮拦起来。

陈六等人很是不爽的看着他,大约以为李苍玉会提什么条件,或是要收钱之类。

李苍玉笑呵呵的道:“凉了。油腻的东西,最好蒸热了再吃。”

“这种小事,交给我!”陈六顿时来了精神,如同大将军指挥作战那样指派开来,“你,去烧火!你,去打水!你,去把那些猪食倒掉!今天咱们托了苍玉兄弟的福,不吃猪食改吃人饭了!”

伙计发出了一片欢呼声,全都放下饭碗,忙前忙后的折腾开来,把两位老厨娘都撇开了不让她们帮手。

老厨娘有些忿忿,“这帮懒驴,今天倒是勤快上了。”

陈六对李苍玉的态度立马好转了数倍,赔着笑脸问道:“苍玉兄弟,你们那位长安的亲戚想必挺有钱吧,他是干什么的?”

“一般般,是个生意人。”李苍玉一本正经的说起了瞎话,“很多年没往来了,其实,不是太熟。”

“哦……”陈六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点了点头。

高栝心疼不已,悄悄把李苍玉叫到一旁说道:“阿狼哥,干什么全分给他们吃了?”

李苍玉笑笑,“栝弟你要记住,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出门在外一定要懂得结好于人。多个朋友多条路,知道吗?”

高栝挺认真的点头,“好像很有道理。”

“做人不妨慷慨大方一点,有好东西要懂得与别人分享。久而久之,朋友就多了。如果只是自己藏着掖着偷偷的独享,是会被人孤立和排斥的。”李苍玉揉了揉他的头,“陈六他们朝夕和我们相处,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对他们好,他们以后也会对我们好的。”

“嗯,我知道了!”

很快,满院子飘起了肉香味。虽然商行的伙食并不算差,但这样的大鱼大肉也是很难见到的。陈六等人无不狂咽口水,都围在了厨房边。

“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一惊,原来是吴本立回来了,脸上好像还有一丝怒容。

李苍玉连忙上前,“大东家,我从亲戚那里带了点酒肉回来,分给大家……”

“哦……”见到李苍玉,吴本立的神色立刻和缓了许多。他呵呵笑了笑,“那你们,吃着喝着吧!”

说罢吴本立就走进了书房里,把自己一人关在了房里。

众人都看出来了,吴本立心情是不很美丽,因此都安份了许多。

过了一阵菜都蒸热,酒也温好了。在一片刻意压制的欢呼声中,李苍玉开始给大家分酒分肉。

书房里的吴本立正一肚子闷气的躺在榻上,闻到屋外飘来的香味不觉咽起了口水,“怎会这么香?……对了,尽顾着办事和生气,我都还没吃午饭。”

陈六很狗腿的捧着一碗肉和一盏酒送到了门外,“大东家,你要不要吃一点?这肉可真香啊,酒也是极好的!”

吴本立肚子里顿时咕噜一阵叫,但又有点抛不下面子去和伙计们争食李苍玉从亲戚家里带来的那些残酒剩饭,于是道:“叫厨娘去给我新做一份饭食。”

“是,大东家。”陈六应了一诺走开几步,想了想又走了回来,说道,“大东家你不尝一口么?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吃的羊肉哩!”

竟敢在我面前吹牛!

吴本立干脆起身推开了窗户,看着外面那一群如同猪拱食般狼吞虎咽的伙计,发出了一阵富人特有的高冷笑声。

“你们呀,真是没吃过好东西。”吴本立指着外面那群人,说道,“要说羊肉,天南地北再加上若大一个京师,我只认一品仙。”

“大东家,什么是一品仙?”众伙计们很配合的问起来。

“都没听说过吧?这一品仙可是大来头啊!”吴本立啧啧的道,“记得去年,我应邀去了王公府中赴宴——哦,这个王公,就是长安首富王元宝了。”

“哇——”伙计们发出了一阵惊呼。

李苍玉暗暗好笑,吴大东家又要开始他的脱口秀了。王元宝这名字听着很熟,记得在书上看到过。据说正月初五迎财神的这个习俗,都是王元宝首创的。

“那日正值王公大寿,他儿子特意从宫中请了来御厨,专只做一味菜。”吴本立说道,“就是一味羊肉,当今圣上品尝之后曾经亲口赐名‘一品仙’,意思就是吃上一口,那美得就像是成仙了一样!”

“据说这一品仙的羊肉,用了三十多种作料,其中不乏远从异域千里迢迢运来的珍贵香料,再历经十几道工序秘制而成。当时御厨只肯做了五斤肉,我们赴宴的每人只分到了一小块——就这么一小块啊,还不如巴掌大!”

吴本立说着还用手指比划起来,“你们知道这一小块羊肉,值多少钱吗?”

众伙计整齐的摇头。李苍玉和高栝对视一愣,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十金!”

“哇!”伙计们惊叫不已,“大东家,这不可能吧!”

连李苍玉也吃了一惊,唐人说十金,就是指十斤铜。正常来说一贯铜钱六斤出头,十金岂不是一千五百文以上?!

“哼,要不说你们没见识,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吴本立很傲慢的摇头而笑,说道,“五斤羊肉,王家付了整整四百金的报酬给那御厨。算起来,一两肉就要五金(一斤十六两)。我们每人最多也就分到了二两!——那不就是十金了?”

“哇!”伙计们又一阵惊叫。

一边叫,他们一边狂啃羊肉,感觉就像是把它们当成了“一口仙”。

饥肠辘辘的吴本立,看着他们这副该死的吃相一个劲的暗咽口水,心中不由得有些忿忿起来,咬了咬牙,他又道:“一肉十金不算什么了,还有更贵的!”

“据说,那御厨也是跟别人学来的手艺。真正上贡给圣人吃的一品仙,却不是御厨做的。”吴本立说道,“真正的一品仙,是宫外有人进食献上去的。你们知道,那人是谁吗?”

“谁呀?”伙计们一边吃嚼一边漫不经心的问,“真香啊,这羊肉!”

吴本立再度猛咽了一口口水,脸色一正大声道:“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唱的内廷歌者供奉,念奴!”

还真是!……李苍玉当场一愣,当时我和高栝那桌上,差不多摆了十斤羊肉啊,没吃完带回来的都有四五斤!

“哦,念奴!……这鸡肉好像不比羊肉差啊,鱼也很好吃!”

“念奴是谁?……这酒真不错,来干一杯!”

“你们,你们……真是一群猪样的人!”吴本立有点无语了,“井蛙不可以语于海,哼!”

说罢,大老板傲娇的甩手关上了窗户。

李苍玉和高栝已目瞪口呆。他们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一群猪样的人”,感觉他们就是在狂拱一座金山啊!

一餐饭,十万钱。

好像……还是打过折的了?

第25章 贼

当天下午,李苍玉算是第一天真正上班了。心情不佳的吴本立一直藏在书房里没出来,老员工陈六空前热情的带着李苍玉兄弟俩,走遍了门店仓库熟悉了里里外外。除了一个帐房先生今日不在,店里的其他人都正式和他们俩打过了照面。

高栝全程郁郁寡欢心不在蔫,李苍玉知道这小子是在心疼那一顿天价酒肉,估计心都快要碎成了二维码。说实话李苍玉自己也多少有点心疼,但那些东西都快要变成米田共了,伤心又还能有什么用呢?

李苍玉发现,自己现在的心态已经变得出奇的豁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重生的缘故。在他看来,比起失去的父母亲人和恋人朋友们来说,眼前这点钱财根本就是无足轻重。

钱财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道理谁都讲得来,但也许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能够真正领悟到个中的深意。

傍晚时分,咚咚鼓响,东市歇市了。

大家吃过了厨娘已经做的晚饭,这一天基本上就结束了。大东家吴本立开始盘帐,陈六等人或聚在一起聊天闲谈赌一赌小钱,或三两相约出去买酒寻快活了。除非大东家另有事情吩咐,否则大家直到明天中午之前,都没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这不禁让李苍玉感觉,长安的生活节奏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闲散和缓慢。连一个小小的打工仔都有充足的私人时间来挥霍,一点都没有都市大忙人的感觉。

但是这样的生活一但习惯,想不当一条咸鱼也难。

虽然李苍玉来到长安才两天,对于自己的未来还没有一个特别清晰的定位。但自己千辛万苦的走出大山,绝对不是为了来长安做一条咸鱼。更何况不久的将来这世道就将大变,谁还能继续咸鱼下去呢?

李苍玉心中一亮,想到了吴本立的那个书房——既然现在这么闲,何不多读一点书来充实一下自己?

想了一想,李苍玉拿起刚刚从念奴那里顺来的那一块砚台,走向了吴本立的书房。

在文房四宝当中,砚的历史最为悠久,几乎与中华文明同生同在。李苍玉对砚台稍有一点品鉴能力,他早早就认出了念奴用的是一块“澄泥砚”,这可是四大名砚之一,到清朝就差不多断代绝产了。物以稀为贵,这面砚台到了21世纪绝对是天价古董。只是不知道,它在大唐时代能值多少钱?

吴本立爱写字,将砚台送给他再找他借几本书看,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想着这些,李苍玉敲响了吴本立的房门。

“大东家,还在忙吗?”

“苍玉啊?进来吧!”

李苍玉推门而入,看到吴本立正坐在一张堆满帐薄的桌几前,拍着脖颈晃了晃胳膊,一副劳累疲倦的样子。

“大东家的帐,还没有盘完吗?”李苍玉上前问道。

“刚完。坐吧。”吴本立看到了他手中的砚台,“你这是……”

“这是我亲戚送我的一面澄泥砚。”李苍玉对着他坐下,将砚台摆到桌几上,“大东家见多识广,我想请你帮我品鉴一下。”

“赤色澄泥砚?”吴本立有点惊讶的深看了李苍玉几眼,拿起那面砚台仔细端祥了一阵,神色渐渐变得十分严肃,“了不得,了不得!”

李苍玉微微惊讶,“如何了不得?”

吴本立翼翼将砚台放下,说道:“澄泥砚号称大唐四大名砚之首,赤色澄泥砚则是品相最好,向来只作为贡品进献给皇宫——苍玉,你那位亲戚是什么人?”

李苍玉微微一怔,“一个生意人。”

“那一定是个了不得的生意人。”吴本立眼放精光,沉声道,“至少,他和皇族的关系不浅!”

“哦?”李苍玉心中微惊,看来吴本立还真是识货。念奴时常出入皇宫又与皇帝李隆基的关系很近,她能得到这样的砚台不足为奇。

吴本立指着那砚台:“这砚台上所雕的花纹,你可认得?”

“佛教飞天。”李苍玉答得很肯定,这个不难认出。

吴本立笑了,“大唐以道教为国教,却为何会在贡砚上雕刻佛教飞天的花纹呢?”

“莫非是……”李苍玉顿时想到了一个名字——武则天?!

“看来你是猜到了。”吴本立微微一笑,“这块砚台,至少是五十年前进献的贡品。当时在位的那一位君王,除了酷爱文史和书法,还特别的推崇佛教。至从她退位,飞天赤色澄泥砚就再没有人制作和进贡了。现在除了皇宫里或有少量存品,市面上也就仅仅只有一些,她当年给予心腹重臣或是身边女官的赏赐,据说上官婉儿就曾经收藏了不少这样的贡砚。但是五十年过去了,这样的贡砚已如凤毛麟角一般稀少……苍玉,你可知道,它价值几何?”

李苍玉惊讶的摇了摇头,心想:难怪聂食娘说它是“斋主书房里的宝贝”,看来我还真是低估了它!

“若是一面崭新的赤色澄泥砚,绝对是千金难求。”吴本立正色说道,“可惜有人暴殄天物已经拿它用过了几次,打个折扣,它至少还值六七百金!”

六七百金?

一百多贯?

十几万钱?!

李苍玉目瞪口呆,念奴那么轻描淡写的就将它送给了我,为什么?!

“苍玉,你那位亲戚,不简单哪……”吴本立饶有深意的笑着。

“他可能……不大识货,见我喜欢就随手送我了。”李苍玉只能这么掩饰了,尽管他自己都知道,这个借口真是有够拙劣。

吴本立不以为然的点头笑了笑,“兴许是吧!”

“大东家若是喜欢。”李苍玉将砚台轻轻往前推了一下,“我送给你。”

“这不行。”吴本立拒绝得很干脆,“君子不夺人所爱。这砚台既是亲友相赠,你当好生保留。”

“大东家所言即是……在下惭愧!”李苍玉只好收回了砚台,心想吴本立奸是奸了一点,倒也不算太坏。换作是别的人想要贪图这块珍贵的砚台,都不会跟我说那么多的实话。

“对了,苍玉。”吴本立马上转换了话题,“你会不会做帐?”

太会了,我可是做过两年的财务工作。中文系的就是一块砖,哪儿缺了往哪儿搬!……李苍玉摇了摇头,“我可以学!”

吴本立顿时面露喜色,“好,我教你!”

李苍玉疑惑道:“大东家,店里不是有帐房先生吗?”

“别提那厮!”吴本立顿时来了气,“今天上午,我已经将他扭送了官府。你别说出去,我嫌丢人!”

“发生了什么事情?”李苍玉这才明白,原来吴本立今天一直气乎乎的,就是因为这事。

“想想真是令人气煞!”吴本立越说越气,“那厮去年进京赶考没能及第,盘缠用尽流落街头。我见他是个可怜的读书人便好心收留于他,让他在我这里安心住下好好温书,以备明年再考。后来,我还委以他帐房重任。没想到那厮趁我外出走商,我夫人也因生病没有守在店里,居然贪污我数万钱拿去平康坊逍遥快活!……你说,世上怎会有这等人?”

“确实过份!”李苍玉点了点头,商人有钱但社会地位低,因此积极主动的向文化界靠拢,就成了是他们的一个惯性。早就听说长安的富商向来有“赞助考生”的优良传统,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长安首富王元宝。据说他经常和其他几位富商一起比拼,看谁赞助的考生在科举当中名次最好,及第最多,这在历史上都传为了一段佳话……吴本立真可怜,他也赞助考生,却遇到这么一个坑货!

“罢了,不提他!”吴本立马上摊开帐薄,殷勤的说道,“来,我教你如何做帐。”

李苍玉笑道:“大东家,你就不怕我也贪污你的钱款?我可没那书生那么傻,搞到了钱我是会携款潜逃的,不会等着你来抓我去官府。”

“哈哈哈!”吴本立仿佛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大笑一阵后他果断一挥手,“别说废话了,来吧!”

李苍玉笑了笑,点点头,“好。”

此刻,念奴斋内。

仪王李璲拿着李苍玉写的那张欠条看了一阵,表情古怪似笑非笑,“念奴,你这是什么意思?”

“有了这一纸欠据,念奴以后再要与他如何接触,都是名正言顺。”念奴淡静的说道,“殿下再有任何差谴,也就只管吩咐便是了。”

李璲轻飘飘的将欠条扔到桌上,“你是不是在拼命的猜,那小子是什么人?”

“念奴只知道,他是仪王殿下的座上贵宾。”念奴道,“这难道还不够吗?”

“很好,本王就是欣赏你的识大体,懂分寸。”李璲满意的笑着点点头,“你认为那小子,为人怎么样?”

念奴的表情顿时变得丰富起来,还伸出一枚葱葱玉指。

“一个字,贼!”

第26章 倾盖如故

仪王李璲当场一愣,“怎个贼法?”

“殿下,你可得替我做主啊!”念奴轻轻皱眉,稍稍展露了一下她的娇憨之态,“就凭这一纸区区二十万钱的欠条,那小子就海吃了一顿聂食娘亲手做的一品仙,还顺走了我的飞天赤色澄泥砚!”

李璲的嘴巴顿时变作了一个圆圈,“就是上次,本王送你的那一品武朝贡砚?”

“我自己都没舍得常用呢!”念奴作苦大仇深之状,“还有啊,他买下了我店里一位姑娘的初夜,却不让她再去平康坊了,非叫我把她当祖宗一般贡养在家里,否则他就赖帐不还钱。殿下你说,世上哪有这般道理呢?”

“哈哈哈!”仪王李璲癫兮兮的拍着桌子大笑起来,“小子不错,有几分本王年轻时的风彩!”

念奴见李璲心情不错,趁机说道:“另有一事,念奴想要禀报。”

“讲。”

念奴说道:“念奴斋里那一场打斗不过是突发事件,双方此前并无深仇大恨。于是念奴认为,此事不宜扩大张扬,否则对谁都没有好处。因此,我在救出李苍玉之后,也将崔安庆从牢里救了出来。”

仪王李璲轻轻皱了一下眉,“仅此而已?”

“万年县令薛荣先,是崔安庆的舅父,也正是他手下的人抓捕了殿下的座上之宾。念奴已经与他达成了共识。”念奴说道,“薛荣先自知冒犯了殿下,因此想要带着崔安庆一起,来当面来向殿下请罪。”

“不必了。”李璲很是随意的挥了一下手,“这种事情传将出去,还说我仪王仗势欺人。”

“殿下睿智。其实薛荣先也有这一层考虑。”念奴不动声色的道,“他说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小事情,大可不必牵扯到殿下本人身上。因此他提议补偿李苍玉一番,就当是向殿下赔罪了。”

李璲的嘴角轻轻往上一扬,“这个薛荣先,倒是颇懂分数。”

“那赔偿的细则……”

“我才懒得管。”李璲又癫兮兮的笑了起来,“那个臭小子运气不错,好像又要捡到便宜了。他那一架,打得可是真不亏啊!”

“殿下别只顾着笑。”念奴又不失时机的娇嗔起来,“好处尽归了那小子。我这里若大的损失,该去找谁呀?”

李璲笑得一脸灿烂,伸手抚了一下鬓角的长发,“放心,你一定不会亏本。”

“那我不管。念奴是个商人,向来只认实打实的好处。”念奴说道,“殿下难道不应该,给我一点补偿嘛?”

“好好好,你说怎样就怎样,可否?”李璲摆出了皇子的气派,开出了一张空头支票。

“那我可要狮子大开口了?”

“说吧!”

念奴脸上顿时漾起一抹妖娆笑意,“我要一副,荣王殿下亲手所作的,仕女图!”

“念奴啊念奴,你还真敢想,这下本王都要去替你跑腿了!”仪王当场就笑了,“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念奴顿时欣喜不已,“多谢殿下!”

“要说我那六皇兄,荣王殿下,真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主。一天到晚足不出户就知写写画画,竟也还成了一代名家!”李璲摇头直笑,“本王自己都想不通,既是一母同胞,为何我与六兄会是截然相反的性子?”

“龙生九子嘛!”念奴的心情也变得大好起来,“京城盛传,荣王殿下的画作足以比肩吴道子、不输阎立本,尤其以仕女图最为擅长。念奴可是觊觎许久,这回终于是要得手了!”

“这件事情你处理得不错,就当是给你的奖励吧!”李璲轻松的笑道,“说到我那六皇兄,他的生辰就快到了。给他献上一份什么样的生辰贺礼,还真是伤透了我的脑筋。我那六皇兄什么都不缺,本王左思右想,总算思得一物可作贺礼——这还得请你帮忙。”

念奴忙道:“殿下吩咐便是。”

李璲笑吟吟的道:“我先问你,大唐天下有三绝,是哪三绝?”

“殿下能不能考一个难一点的?”念奴笑了,“天下皆知大唐三绝,裴旻的剑,李白的诗,张旭的字。”

“此事就与张旭有关。”仪王李璲道,“我那六皇兄酷爱书法,尤其对张旭的草书爱到了骨子里。因此我想拜托念奴姑娘,去请动张旭替我六皇兄手书一份,贺寿贴。”

“这等小事,殿下金口一开,还不是手到擒来?”念奴好奇的问道。

“你有所不知。”李璲苦笑起来,“这张旭人称张癫,性情古怪颠三倒四,绝不可按常理揣摩。本王好些个兄弟姐妹都曾向他求字,结果多半是碰壁之后一笑了之。再说现在张旭已经退居洛阳,就算本王肯诞着脸去开这个口,也不方便离开长安城。”

“明白了。”念奴微笑的点点头,“念奴,尽力而为。”

三日之后,入夜不久。

陈六等人一如往常的在吹牛、小赌或喝酒。

高栝左手捧一本《千字文》右手拿一根筷子,坐在书房窗外的柴墩上,正借着月光和房内的灯光在地上写写划划。那脸上的表情,俨然就是一个强权统治之下生无可恋的苦娃。

苍穹之上,繁星点点晧月一轮。

李苍玉坐在书房里做着帐,偶尔瞟一眼窗外那个凿壁借光的高栝,心下一阵婉尔的想道:今晚这夜色之美,大约就如同小表弟此刻的心愿。他一定很想和陈六等人一同前去玩乐。

他真是想得美!

正如《月亮与六便士》所言,为了让灵魂受益,一个人每天应该做两件不喜欢的事情。就好比我真的烦死了每天做帐,但为了能赖在书房里读书,我只能接受。

半个时辰以后,吴本立亲自担着一盏厨娘刚刚炖好的甜羹进了书房来,“苍玉,还在忙?”

“刚刚弄好。”李苍玉连忙起身相迎,“怎敢劳烦大东家,亲自送羹?”

“顺便而已,不值得大惊小怪。”吴本立笑眯眯的拿起帐本来看,不停的点头啧啧之声赞不绝口,“苍玉,你真是个人才啊!这才三天的时间,你就能单独做帐了。想当年我可是学了一两个月,没少被家父臭骂。”

李苍玉谦虚的笑了笑,心说我也就是怕吓着你,这才故意多学了几天。这原始单一的收付记帐法,对于一位21世纪的财务人员来说,简直如同小学生作文一般。改天若有必要,我教你阿拉伯数字和借贷复式记账法呀?

“苍玉,坐。我有话同你讲。”吴本立满副兴致盎然。

李苍玉坐了下来,“大东家,有什么事情?”

“这些日子以来,你也看到了。”吴本立说道,“我虽是一个东市的商人,但很多时候我都在关中各地四处走商。东市的店铺,一般都由我夫人代为执掌。但是近年来我夫人的身体每况愈下已是不堪劳碌,儿女又都各自有了家业帮不上我。因此我一直都想寻得一位得力之人,帮我掌管东市的店铺。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李苍玉多少有点意外,“大东家,我才来几天而已。”

“《史记》有云,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我的眼光是不会错的。”吴本立面带微笑自信满满,“你一定能行!”

李苍玉一见着吴本立秀文化就有点忍不住想笑,说道:“大东家,要不晚一点再说吧?好歹让我再熟悉一段时间。”

“原本我也不想操之过急。”吴本立说道,“但是过几天我就要去一趟东都办事,至少一个月才能回来。我夫人的病又暂时没有起色,所以只能勉强你来帮我这个忙了。”

李苍玉沉吟了片刻,一点头,“既然大东家信得过我,那我就姑且一试。”

“好!”吴本立大喜,“从今天起,你和你表弟就搬来厢房住,书房即是帐房,任你自由使用。你的月钱增加到两千文,就从这个月开始算——来,这是店面、库房、钱柜和书房的钥匙!”

一大把铜钥匙,沉甸甸的塞进了李苍玉手里。他不由得愣了半晌,我是不是看起来太老实了,他居然会这么信任我?

吴本立朝窗外看了一眼,呵呵直笑,“叫你表弟也到书房来吧,笔墨纸砚随便用,犯不着如此清苦的凿壁借光。传了出去,别人还要说我吴本立不尊重读书人呢!”

“我来了!”高栝撒欢就跑。

李苍玉摇头直笑,“他算哪门子读书人?”

“好了,不必跟我客气。”吴本立笑眯眯的道,“以后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中一样。记住了?”

李苍玉点点头,“多谢大东家!”

当晚吴本立就当众宣布了,李苍玉就是本店新任的帐房先生。当大东家不在的时候,李苍玉就是这家店里说一不二的大掌柜。

然后,在陈六等人羡慕嫉妒恨的围观之下,李苍玉和高栝就搬进了厢房里来住。这是吴本立给他手下“总经理”的标志性优待。

这一间厢房,比八个伙计住的侧房还大,内里的陈设更是完全没有可比性。光说这软榻的被褥,都是蜀地丝缎做的面,纩和羊绒填的里。

纩就是蚕丝絮,用来做丝绢的材料。可以这么理解,这身下垫的身上盖的都是一捆捆的美元。

虽说大唐的商人社会地位不高,曾经也有法律明文禁止商人不得公然穿戴绫罗绸缎。但是私底下,天宝商人的生活质量真是出奇的高。

高栝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惊奇又兴奋的四下参观了一阵,美滋滋的抱着那些美元睡觉去了。

按理说李苍玉也应该高兴,因为别说是在猎园,哪怕是前世自己也没有享受过这么奢侈的生活。

“但是为什么,我一点兴奋都没有呢?”李苍玉枕着双臂和美元,仰望着窗外的星空,“难道大唐,真的需要一个来自于未来的……帐房先生吗?”

第27章 野性的呼唤

三天以后吴本立当真动身去了洛阳,临走时就一句“苍玉,都交给你了”,别的话都没有多讲,挥一挥衣袖只带走了两名伙计做随从。

这哥们真是心大!

李苍玉都觉得好笑,我这么穷的一个人,还背负巨债,他就真不怕我把他的店给卖了?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李苍玉无可避免的成为了吴氏布帛行的老大。陈六告诉李苍玉说,东市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年轻的大掌柜。

可别小看这小小的一个布帛行,店里每天进出的资金流水能够高达数万、甚至数十万钱。因为店里售卖的商品,很多都达到了“奢侈品”的级别。

东市,原本就是以长安的富人为主要客源。

如果在地图上用笔,把东市和皇城太极宫、大明宫和兴庆宫这三座宫殿群连线起来,刚好就能圈起长安城的整个东北角,这里就是大唐天下最顶级的高档住宅区。除了皇帝、王子公主和皇亲国戚,还有很多的宰相重臣和富豪名流都住在这一带。

虽然长安的西市衔接了丝绸之路、广纳四海客商、天下万物无所不卖,是普天之下商品最齐全、名气也最大的集市。但长安的王公贵族和富豪名流更喜欢逛东市,因为这里的高档货品更加符合他们的身份。

这就是东西二市的区别之所在。

这一日快到午饭时分,店铺还没有开门,却听得有人在猛拍店铺的大门。

李苍玉正在书房里捧读一本《汉书》,听到陈六上前应门,“谁啊,还没到开张呢!”

这时一个粗犷的男人声音说道:“瞧好了,你店门旁贴了一张朝廷的征兵告示,你可不许撕掉,更不许别人撕掉。”

“军大哥,告示不都是贴在市署公示牌那边吗,今天怎么……”

“少废话,今天就贴这里!回头我再来看时,倘若不见了这张告示,唯你是问!”

“是是是……”

李苍玉有点好奇,便放下书本走出来瞅了一瞅,看到几名军士正在不远处的另一家店旁,如法炮制的敲门、贴告示。

“这些军汉,当真嚣张!”陈六在李苍玉身边小声的报怨,“这年头谁还当兵?把我们当傻子不成!”

李苍玉眨了眨眼睛,“当兵怎么了?”

“我说大掌柜,你不是在开玩笑吧?”陈六都乐了,“你可是猎园的人,你还不知道现在只有蠢猪才会去当兵吗?”

“蠢猪?”李苍玉一把将他拧到了书房里,“来来来,你今天不跟我说清楚为什么,你这只猪今天就别拱食了。”

“好好好,我说,我说!”陈六苦笑不已,“还真是今非昔比,我这胳膊完全拧不过大腿了!”

“少废话,快讲!”

陈六只好说了,“如今这大好的日子都有得过,谁愿意吃苦受累的去当兵?偶有几个想去边关扬名立万的,那也是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去了能当官,能够分到军功。一般的小卒只能是提着脑袋去玩命,根本和军功沾不上关系。运气好的能一直活着吃点军饷,关键是那点军饷还不如我在东市做雇工呢!运气差的就不用说了,客死异乡不得还家,最要命的是朝廷还不承认你为国捐躯了,竟连抚恤金都没有,死了都白死!”

“为什么不承认?”李苍玉眉头紧皱。

“这还不简单?”陈六双手一摊,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抚恤金那可是钱哪,有钱自己拿着花不好么,为什么要给别人?再者隐瞒阵亡人数,带兵的将军们才能逃避战败的惩罚,或者更加有利于向朝廷邀功请赏!……换作是我,我也这么干。反正死的是别人,不干我屁事!”

李苍玉知道他是在说气话,因此没和他计较,只道:“难道朝廷就不知道这些事情吗,为什么就没有人管?”

“我又不是宰相尚书,你问我,我问谁?”陈六撇嘴笑了起来。

“说人话!”李苍玉脸一板,“你还想不想吃饭了?”

“官官相护,大家都睁一眼闭一眼,有财一起发呗!”陈六马上换上一副十分狗腿的嘴脸,“大掌柜,你们猎园不是有当过兵的人么?你这么聪明,不是应该早就能想到的吗?”

“滚蛋,拱你的食去吧!”

“好嘞,小的去也!”陈六笑哈哈的走了,“大掌柜,你就在这儿侯着吧,我替你把饭送来。”

李苍玉闷吁了一口气,心想,陈六说的这些事情倒是在书上见过,当时只是有一个粗略的印象,认识并不深刻。现在听他这么一说,还真是有了一种“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感觉。

如此说来大唐的百姓不愿当兵,一部份原因大概是日子好过了,百姓们不愿意再去吃苦冒险,但这绝对不会是主要原因。大唐立国百余年,百姓的日子一直都还过得不错,民间积极参军,渴望沙场建功封妻荫子的尚武精神,一直都在发扬光大。

为什么到了现在,就变成了这样呢?

看来更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军队和朝廷的腐败,让有志参军、沙场建功的热血男儿,没了盼头寒了心!

天子脚下都没几个人愿意参军报国了,地方州县的武备只会更加松驰。偏偏大唐有八九成的兵马都布置在了边关,兵权完全掌握在节度使的手中,俨然快要成了他们的私人武装部队。

难怪安史之乱爆发之时,安禄山的铁蹄能从燕北长驱直入一路杀进关中,一路上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几乎没有遇到任何象样的阻力!

李苍玉一边思索着,一边不由自主的走到了店门外,站在了那一张告示之前。

告示是用非常标准的褚体小楷书写的,字很漂亮。但李苍玉现在全无心思欣赏什么书法,他甚至没有看懂告示上具体都写着什么一些什么。只是皱着眉头死死盯着那告示上的白纸黑字,思绪却是飞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喂!”

身边突然传来一声喊,把李苍玉给吓了一弹。扭头一看,身边站着一个高大孔武的青年,穿着一身胡服戴着一顶束发单梁冠,生了一双惺忪睡眼,脸上好像有股醉意始终挥之不去。

“阁下是否喝多了?”李苍玉有点不爽。任谁被人这么吓了一弹都会恼火。

“我像是喝酒了吗?”青年反倒是笑了,“倒是你,站在这里瞪着告示看了半天,是要把这墙都给瞪穿吗?”

你管得着吗?

李苍玉懒得理他,秉诚着和气生财的商人精神,一言不发的朝店内走去。

“喂,怎么走了?”青年在他身后喊道,“我不识字,你来跟我说说,这告示上都写了一些什么东西?”

李苍玉一愣,对啊,告示上写的什么?

于是他又走了回来重新看着那告示,说道:“朝廷为金吾卫征兵三百名,凡京城良家子年十八岁以上中男,体貌端正身体强健,无作奸犯科之记录者,皆可前来应募……每月军饷一千钱,另有四季军服与例行赐赏。”

金吾卫?

这是负责长安和皇宫治安的京城警备部队,从来不会走上边关的战场。

李苍玉眨了眨眼睛,原来不是征兵发往边关去做炮灰。这待遇果然不高,每月只有一千军俸。

“金吾卫一下招这么多新兵,倒是少见。”那青年说道,“难道是因为刚刚更换了大将军的缘故?”

李苍玉正准备问他更换了哪位大将军,陈六刚好担着饭来了,“大掌柜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快进屋用饭吧!”

“这么年轻的大掌柜?”那青年上下打量了李苍玉几眼,笑道,“你们要不要去参军,有兴趣的话咱们一起去啊!”

“别说笑了,军俸一千,傻子才去!”陈六冷笑不已,“我在这里当个跑腿小厮每月都有一千一百钱,我们大掌柜可就……”

“闭嘴!”李苍玉喝斥了一声,拿起饭来准备往屋里走。

“小卒,当然没什么来头。”那青年仍不死心,在说道:“你既能识文断字,说不定能当上军官呢?——那你就是士人,不再是商人了!”

士农工商,这四个字的确是太有说服力了!

陈六都愣了一愣,走到了屋外来对那青年道:“别傻了,官是那么好当的?”

“不试,怎么知道没机会?”青年笑呵呵的说着,眼睛却看着屋里的李苍玉。

李苍玉也笑了一笑,“我连去金吾卫应募的资格都没有,又何谈当官?”

那青年明显一怔,“你不是……良家子?”

“行行,你别说了,赶紧走吧、走吧!”陈六像轰鸡鸭一样的开始赶人。

“哎呀,真是可惜,可惜了!”青年一边退走,一边碎碎念,“我听说新任金吾大将军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好像叫什么……李光弼!”

“大将军又不管咱们的饭,关我们什么事?”陈六一个劲的轰人,“赶紧走、赶紧走!”

“等一下!”李苍玉突然大喊一声,“金吾大将军,叫什么?”

“李光弼……好像是吧,我应该没有记错。”那青年一脸懵逼的样子,“怎么,你跟他很熟?”

李苍玉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不认识。”

那青年终于被陈六给轰走了。

李苍玉闷哼一声,“妈的,我居然是一个贱人!”

呵,真是贱哪!

明明是好男不当兵,当兵的都是蠢猪。

明明自己还是个贱人!

却还在拼命的琢磨参军的事情!

饭都吃不下了。李苍玉一个人躲进书房里,生起了莫名其妙的闷气来。

他仿佛真的听到了心底里传来一个该死的声音——“我要去参军!”

为什么?

完全没有理由!

李苍玉自己都觉得好笑,参军有什么好?

除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当官的机会,仿佛再也没有别的任何好处!

可是为什么,心底那个声音,就像是广袤的丛林对绳索捆缚之下的孤狼,发出的野性的呼唤?

哪怕是捂着耳朵,它也会不停的响起?

为什么听到这个声音,自己的声音会发抖?

身体也在颤抖?

是否灵魂也在发出焦躁不安的战栗?

就像是狼闻到了血的味道!

“李、光、弼!”李苍玉深呼吸了一口,咬牙恨道:“这个名字,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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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我的天哪

李光弼和他的金吾卫,在长安出名了。名气之大,让陈六这一群丝毫不关心军政大事的一等咸鱼,也开始在晚上的卧谈会上谈论有关他的话题。

说的都是李光弼今天又抓了哪些,在长安作奸犯科的羽林卫军士。

金吾卫的职责就是负责京城的治安,捉贼就是他们的老本行,这似乎没有什么可值得惊奇的。但是羽林卫是禁军,是皇帝的嫡系部队。这些年来大唐国内异常安稳,对异族的战争又全由节度使包办了,禁军光是享受着优渥的待遇却从无战事,除了陷入疏懒和荒废,还逐渐的堕落与腐败。

长安商人圈子里早就有个公开的秘密,只要肯出钱就能买到禁军的军籍。这东西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免除兵役、免除赋税和徭役,行商在外可以免除很多的盘查麻烦,更加有利于和各级地方官府打交道。

吴本立就有羽林军的军籍,这个李苍玉是知道的。他隔几天就派一个伙计穿上军服到军营里替自己点一下卯,凑人数的参加一下队列训练。这就是吴本立做为一名羽林军士,所须履行的全部职责。

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

因为禁军是天子嫡系,向来没人敢管。别说是地方官府,就算是宰相和王公也从不敢过问。官越大的人越胆小,谁会拿这种“小事”打狗欺主,去寻皇帝的晦气呢?

既然大家都不管,金吾卫也就理直气壮的,从来不管。

于是京畿一带,禁军军士横行市集强买强卖,欺男霸女杀人越货,也就变得司空见惯了。李苍玉那天在念奴斋碰到的崔安庆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肆无忌惮的就敢当众打人,甚至是挥刀杀人。

这些人甚至都已经形成了固定的团队与规模,长安的百姓将他们称为“禁军侠”。原本“侠少”是一个褒义词,用在他们身上无非是因为长安人对他们又恨又怕,敢怒而不敢言。

但是李光弼上任金吾卫大将军之后,先是一口气裁汰了自己麾下的三百金吾卫冗员,开榜征召良家青壮,精挑细选的重组部队。然后,他立刻就拿横行于西市的“禁军侠少”开了刀,第一次出手就抓了二十多人。马上又四面出击接连抓捕了六十多人,大部分都是羽林卫的军士。因为武力拒捕,打斗之下还有了死伤。

长安的百姓欢呼雀跃拍手叫好,一时间李光弼的大名如雷贯耳。

但是李光弼这一大耳刮子,也直接就扇到了羽林大将军王承业的脸上。王承业跑去向皇帝李隆基告刁状,结果李隆基反倒治了王承业一个“御下不严”的罪过,罚了他半年的俸禄。

就一下,李光弼更出名了。

每每聊到此处,陈六等人都会发生一阵“圣人英明”的欢呼,仿佛自己不再是长安的一等咸鱼,而是大唐的股肱忠臣。

就这样,李苍玉每天都听到“李光弼”这个有毒的名字。

在毒发身亡之前,李苍玉总算逮到一个稍有空闲的上午,匆匆出了门。这一次他连高栝都没有叫上,只带了飞天赤色橙泥砚,来到宣阳坊,敲响了念奴家的大门。

门被打开了。

熟悉的吨位,熟悉的嗓门,“你咋又来了?今天府里不管饭!”

“嗬嗬嗬……”李苍玉一见到聂食娘都忍不住想傻笑,都快要形成了条件反射。

“傻子!”聂食娘转身就要进去。

“等一下!”李苍玉将她叫住,正了正脸色,“我找你们斋主,有重要的事情要谈。”

“不是来吃饭的?”聂食娘仿佛很警惕。

李苍玉淡淡一笑,“我不是叫花子。”

“管你是什么,不是来吃饭的就好。姑奶奶今天不想伺候人!”聂食娘冲他一挥手,“进来吧!”

又耍芭蕉扇!……李苍玉又嗬嗬嗬的傻笑了几声。

“瞧你长得怪机灵的,却笑得这么傻里傻气!”聂食娘一个劲摇头,“斋主不在,我领你去见婵娟吧!”

“斋主不在?”李苍玉一愣,“那算了吧,我下次再来。”

“等等,你不是来找婵娟的?”聂食娘瞪圆了眼睛。

李苍玉双手一摊,“我找她干什么呢?”

“还不就是干,男人和女人那点事?”聂食娘轮着眼珠子,满副“我能懂”的表情。

李苍玉都乐了,“我下次再来吧!”

“等等!”聂食娘又将他叫住,“你真是来谈事的?啥事呢?”

“抱歉。”李苍玉淡然一笑,“这件事情,只能跟你们斋主谈。”

“那行,你进来吧!”

耍我?李苍玉眉头一拧,你不是说你们斋主不在吗?

“别愣了,我带你去见晓心语。”聂食娘说道,“我们斋主时常都在宫里,一个月能有三四天回家就不错了。斋主不在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是交待给晓心语。明白了吗?”

“哦?……嗬嗬!”

“真傻子!”

两人前后脚的进了府,聂食娘叫李苍玉依旧在那个凉亭里等着,没过片刻她就带来了一位穿着胡服男装的大姑娘。

李苍玉打量她几眼,这姑娘虽不惊艳倒也长得周正,浑身一股浓郁的书卷气息,气质洒脱而干练,眼眸之中时常透出与年龄不大相符的精明与果敢。

“姚晓儿见过李郎君。”姑娘上前一拱手,主动先行了礼。

李苍玉回了礼,“聂食娘却称呼姑娘为晓心语。是我听错了吗?”

“你没听错。”聂食娘在一旁大喇喇的说道,“姚晓儿是她自取的闺名,只因她聪明过人,仿似能读出他人的心中之语,因此我们都叫她——晓心语。”

“原来如此。”李苍玉点头笑了笑,“晓心语,蛮好听的。”

“称呼不重要,李郎君乐意就好。”晓心语淡然微笑的道,“不知李郎君大清早的来到府上,有何贵干呢?”

“我是来还东西的。”李苍玉将砚台拿出来,端端正正摆在桌几上,“怪我一时轻狂,无礼夺走了斋主所爱。今日特来退还,并郑重道歉。”

“飞天赤色澄泥砚?”

“是的。”

晓心语笑了,“李郎君,我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的好。请直接说事吧!”

“咋啦?”聂食娘大叫一声,“这砚台莫非还不叫事?你难道不知,它可是……”

“退下。”

晓心语轻道一声,聂食娘瞬间收声,缩着手耷起头,灰溜溜的小跑闪人了。

厉害角色!李苍玉心中轻道了一声,能被念奴用为大管家的姑娘,果然有她过人之处!

“李郎君,请讲。”

“那就不浪费时间了。”李苍玉自嘲的轻笑一声,“所谓还砚虽然不假,但的确也只是登门的借口。我是来请你们斋主,来帮我一个忙的。”

晓心语似笑非笑,“你就认定,我们斋主会帮你?”

“我没有任何把握。但我愿意一试。”李苍玉说道。

“看来那是一件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晓心语的眼睛似乎真的亮了一亮,“你也是商人,应该知道规矩。你有什么东西,拿来做为交换的吗?”

“没有。”李苍玉答得干脆之极。

晓心语的表情顿时变得颇为诡秘,“我有。”

“你有?”李苍玉满头雾水,“什么意思?”

“来人。”晓心语发了一令,“把东西拿来。”

一名男子——准确的说又是太监——抱着一个颇沉的红色漆盒走了过来。他将漆盒放到了晓心语的桌几上,然后悄无声息的退到了一边。

李苍玉大惑不解的看着她,心想:念奴不愧是梨园子弟当中的翘楚,现在连她府里的人,戏都这么多了。

“这红漆箱子里面的东西,是你的。”晓心语神秘的微笑着,“你愿意拿它,来换我们斋主帮你这一个忙吗?”

“我不记得我有这么一个箱子。”李苍玉笑了,“所以,我愿意。”

“你不先看上一眼,再作决定?”晓心语的话充满了诱惑的魔力,像极了捧着魔盒的潘多拉。

李苍玉也挺好奇,“那就看一眼吧!”

晓心语干脆利落的就把盒子打开了。

一片金光闪闪,晃瞎人眼!

“波斯金币?!”李苍玉惊叹了一声。

对这东西,李苍玉可是不陌生,前世今生都曾见到过。所谓波斯金币,其实是罗马帝国的金币。只是唐人习惯把丝绸之路上过来的异国富商,都称为“波斯商人”,这个名称就相当于“超级有钱的异国商人”。

波斯商人带来的波斯金币和银币,就像大唐的丝绢一样可以直接当作货币来流通,并且是“很硬很硬”的硬通货。

“这里有五百枚波斯金币。”晓心语盖上了箱子,“想必你应该知道,它们值多少钱?”

“至少三十五万钱,仅按黄金折算的话是这样。”李苍玉说道,“但是波斯金币向来含金量极高,制作又非常精美,再加上物以稀为贵,是很多富贵人家渴求的收藏良品。因此,这五百枚波斯金币的价值,将远不止三十五万钱。往后,它们还会变得越来越值钱。”

“这么多的波斯金币,居然同时出现在同一个箱子里。”晓心语仍在神秘的微笑着,“再居然,它们都是属于你的。你作何感想?”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记得我有一个这样的箱子。”李苍玉说道,“我还是希望,你们斋主能够帮我那个忙。”

“你就不想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晓心语反倒是好奇了。

“我不想知道。”李苍玉的表情都已经变作了淡漠,“我也不想再重复。我只是希望,你们斋主能够帮我一个忙。”

晓心语的手轻轻的拍着那个红漆的箱子,轻眨眼睛的沉吟了片刻,“说,什么事?”

李苍玉深呼吸了一口,说道:“我希望你们斋主,能够帮我弄到一个户籍,我想成为良家子。”

“好,我答应你。”

说罢晓心语就站起了身来,头也不回的走了。那名太监上前来抱起了红漆箱子,也跟着一起走了。

李苍玉目送那个红漆箱子走远,心中在发出喃喃不休的穷之哀号:钱哪!那么多的钱哪!

那是命哪!

我的天哪!

第29章 相逢一杯酒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与“巨款”失之交臂的李苍玉没过多久就坦然了。一想到不久就能得到户籍成为正式的“大唐公民”,心里还隐隐的兴奋。

不过他心中的疑窦,也就越来越多:念奴把我从牢里救出来,这可以理解,毕竟我是仪王的座上之宾。可是再一联想到那天的天价酒饭,信手给出的珍贵砚台,还有“挖坑”似的逼我买下婵娟的初夜,再加上今天的这一大箱子波斯金币。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李苍玉还没有自信到傻缺的程度,断然不会认为这是念奴在表达什么无私的爱意。实际上李苍玉一直都认为念奴这个人,非常的不简单。大唐天下那么多的才子名仕拼尽了浑身解数想要混个一官半职都是罔然,念奴凭借贱人的身份却在皇帝那里谋得了一个五品官职,岂是光凭几嗓子就能唱得来的?

有其主必有其仆。今日见识到了晓心语的厉害之处,李苍玉更加认定念奴的强项,恐怕还不是唱歌和颜值。

这样一群身份微贱的女子,能在男权的世界里混得这么风声水起,令大多数的男人都只能望其项背,这绝对不是光靠姿色和才艺就能做到。否则,平康坊里随时能够跳出成千上万的“歌者供奉”。

真是一群厉害的女人!

李苍玉暗自啧叹着,走到了宅院的大门附近。冷不丁的身边刮起一阵旋风,然后响起了一个虎吼似的声音,“咋就走了哩?”

李苍玉“嗬嗬”了两声,“事已办妥,自然该走。难不成,你想留我吃饭?”

“行啊,没问题!”聂食娘爽快之极的一挥手,“跟我来吧!”

李苍玉一愣,“你不是说今天不管饭吗?”

“姑奶奶改主意了,行不?”聂食娘老大不耐烦的嚷道,“你一个大男人磨叽个甚,还怕我煮了你不成?”

“那……行吧!”李苍玉嗬嗬道,“老规矩,吃不完的我要打包!”

“给你一头整猪带回去,成不?”

李苍玉下意识的打量了一下胖姑娘。

“小子,你想死吗?!”聂食娘抡起了钵盂大的拳头。

“好汉饶命!”李苍玉哭笑不得。

他意识到,自己恐怕是遇到了大唐第一个,他惹不起的人!

聂食娘带着李苍玉,径直走到了一片炊烟袅袅的院子里。

“厨房?”李苍玉一乐,“倒也省事。”

“妹儿,出来吧!”聂食娘大吼一嗓子,“看我把谁给牵来了!”

李苍玉满头黑线,这姐们儿是中文系的硕士吧,这词儿用得!

从屋子里跑出来了一群的“妹儿”,但李苍玉一眼就在她们当中看到了婵娟。

她就像是一颗闪亮的珠珍,混在了沙砾当中。

“滚回去干活儿!”聂食娘很霸气的一挥手,除了婵娟其他的妹儿都回了厨房里。

婵娟稍稍惊讶了片刻,连忙上前来拜倒在地,“拜见恩公。”

“起来。”李苍玉上前伸了一下手以示相扶,说道,“不要动不动就行此大礼,我受不起。”

“救人性命有如再造父母,恩公受得起。”婵娟站起了身来,微微一笑。

这还是李苍玉第一次见到这姑娘笑,好看自不必说,这神采风貌已经是判若两人。

李苍玉以前见过的那个婵娟,总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羞涩到自卑,紧张到无地自容。现在的她,虽然卸去了一身华丽的衣裳与漂亮的妆容,只是素面朝天一身厨娘的粗砺打扮,但整个人都有了精气神。

就如同,她以前只是一副挂在墙上的美人图,虽然精致如瓷娃娃、漂亮到令人惊叹,但终究只是一件死物。现在画上的美人儿在一片仙光绽闪之中,已经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站在了自己的眼前。

“你俩瞪来瞪去的,瞪够了没有?”聂食娘非常不解风情的吼叫起来,“妹儿,他就是来吃饭的,赶紧亮一下你新学的手艺。”

“嗳!……”婵娟略略慌张的应了一声,“恩公请稍侯,我马上取来酒饭伺候。”

李苍玉眨了眨眼睛看向聂食娘,“她现在,是你手下的厨娘?”

“姑奶奶亲传的手艺!”聂食娘无比自豪,“你可知道,皇宫的御厨想跟姑奶奶学艺,都是拜求了许多时日?”

李苍玉轻吁了一口气,学了聂食娘的厨艺,婵娟以后不愁没有生计,至少不用再去平康坊讨生活。

还行,我总算干了一件人事!

“喂,小子!”聂食娘突然凑得近近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和她……那个?”

李苍玉的嘴角抽动了几下,“我都不惦记,你惦记什么?”

“咋的,问一下能死啊?”聂食娘又虎吼起来,“大男人扭扭妮妮,姑奶奶最是看不惯这种臭德行!”

李苍玉哭笑不得,“那要不你借我二十万钱,先把欠帐给还了?”

“小事一桩嘛!”聂食娘哈哈大笑,震荡山谷,“妹儿啊,日子定了,就今晚!”

满屋子的厨娘又全都钻了出来。

李苍玉石化当场,“我就随口一说……”

“真巧,我也是啊!”聂食娘哈哈大笑,“你们再滚一次,通通回去干活!”

李苍玉无语凝噎,我低估这位学姐了,她至少是中文系的博士!

“小子,来吧!”聂食娘把李苍玉领进不远处的一间房内,“今天就便宜你一回,让你在姑奶奶和婵娟的闺房里用饭。”

李苍玉一看,这闺房还真是够粗犷的,非但没有胭脂水粉和铜镜鲜花之类,反倒是摆着许多的蒸笼、碗勺和菜刀等厨具。

“还有铁锅?”李苍玉来了大唐这么久,第一次见到这东西。

铁锅在宋朝才开始全民普及,大唐的人们做饭主要是“烤煮蒸烙”这些方式,但并非真的没有铁锅。史书有载,一代女皇武则天就曾经很喜欢吃铁锅炒的菜。只不过大唐的铁锅数量极少,基本上只有王公贵族的家里才会拥有。

“小子,你挺识货嘛!”聂食娘自豪的大笑起来,“这玩艺,就是宫里的御厨来学艺的时候,特意孝敬给姑奶奶的!”

李苍玉对她竖了一下大姆指,问道:“婵娟和你一起住在这里?”

“咋了,你不放心?”聂食娘说道,“有姑奶奶在,没人敢欺负婵娟!”

李苍玉笑笑,“那晓心语呢?”

“呃……”聂食娘轮了轮眼珠子,“她那不叫欺负,那是……管教!”

“哦,我懂了!”李苍玉哈哈的笑。

这时婵娟进来了,吃力的提着一个若大的食盒。李苍玉连忙上前搭了一下把手,“你弄这么多,我哪里吃得下?”

“吃不完的,可以带走呀!”婵娟说道,“就怕恩公嫌弃,我肯定不如食娘做的一半好吃。”

李苍玉笑了,“我从不挑食。”

“那恩公就多吃些……”

“哎哟喂,这郎情妾意的,我都不好意思瞧了!”聂食娘哈哈大笑的往外走去,“你俩乐着吧,姑奶奶替你们把风去了!”

婵娟的脸顿时变作绯红,但她并没有显露出太多扭妮不堪的小女儿之态,只是手脚麻利的把菜肴酒饭等物,一一从食盒里拿了出来,整齐的摆到了食几上。

满满的一大堆,比那天李苍玉吃过的还要大份!

李苍玉都乐了,“婵娟,我那天是刚从饿牢里放出来,但我不是每天都住在那里啊!”

婵娟没忍住“哧”的轻笑了一声,跪坐到李苍玉食几侧面,拱手揖道:“请为恩公把盏。”

“不用了,我自己来。”李苍玉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说道,“别一口一个恩公的,我听不习惯。叫我苍玉就好。”

“岂能直呼恩公之名?大不敬也!”婵娟说道。

李苍玉笑笑,“我没有名,只有字。”

婵娟不解,“男儿岂会有字无名?”

“我从小就只有乳名,连姓都没有。”李苍玉笑道,“因为,我都不知道我父亲是谁,哈哈!”

“……”婵娟一时无语,微微一笑,“恩公……李郎君,真乃洒脱大气之人!”

李苍玉拿起另一个杯子给倒上了酒,递到婵娟身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请!”

婵娟犹豫了一下,双手拿起酒杯,平平的举起,“李郎君好风采,婵娟先干为敬!”

两人喝下了一杯酒。

李苍玉拿起刀来割了一块羊肉吃,虽然和聂食娘做的比起来还稍有差距,但味道已经相当不错了。他点头赞叹了几声,说道:“看来你在厨艺方面颇有天赋,凭这手艺你以后至少衣食无忧。往后你只管好生过你的日子,至于我买的那个什么东西,你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婵娟的脸更红了,并且低下了头去。

心性再如何淡定,“初夜”这种事情对她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来说,终究是羞涩之极。

李苍玉笑笑,“你看这样子就知道,我肯定还不出那二十万钱。”

“郎君不必多言。婵娟知道,郎君只是出自一番善心,想要搭救婵娟脱离火海。”婵娟拱手长揖的拜了下来,“郎君高洁大义、坦荡磊落,令婵娟佩服。请受婵娟一拜!”

“不必如此多礼。我一个粗野之人,还真是有点不习惯。”李苍玉笑了笑,拿起刀子继续割肉吃,说道,“拜来拜去的多麻烦,还不如拿起酒杯痛痛快快的喝两杯!”

婵娟起了身来,拿起酒壶替两个杯子斟满,双手举起其中一杯,眼神从未有过的清澈,认真的看着李苍玉。

“相逢一杯酒,胜赋十万言。苍玉,婵娟敬你!”

第30章 女妖精

酒足饭饱,李苍玉离开了念奴家的豪宅。

婵娟一路相送,始终落后李苍玉身后两步相随。

虽然葡萄酒的度数不高,但喝得多了也会稍感上头。走出豪宅大门时,李苍玉稍感醉意的回头看一眼婵娟,这姑娘霞飞双颊美眸如弘,三分醉意给她平添了几许妩媚。

“郎君一路走好。婵娟拜送。”她款款下身施礼而拜。

“你做的菜蛮好的。”李苍玉笑着挥了挥手,“走了,你回去吧!”

门吏上前,关闭大门。

大门在慢慢的掩合起来。

婵娟脸上的一抹笑容,在慢慢的绽放。

春天已经正式统治了长安城,暖风吹得游人醉。

李苍玉带着三分醺然酒意,嘴里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踩着轻飘飘的步子一路往前走。

“呀,忘记打包了……”李苍玉猛的一下想起来,不由得嗬嗬直笑,“总不至于回去再敲门吧,多难为情?”

“罢了,下次再来,哈哈!”

春风未能吹得酒醒,却把李苍玉的心情吹到莫名的美妙,连五音不全的歌喉都肆无忌惮的放飞了开来——

“岁月流淌,历尽沧桑。”

“昨日辉煌,今在何方?”

“我思我想,亦歌亦狂!”

“才闻欢笑,又见泪光……”

路人纷纷侧目。

“这人是否疯掉了?”

“唱的什么玩艺儿?”

“如此扰邻,是否报官?”

李苍玉好尴尬呀,连忙闭嘴落荒而逃。匆匆转入里坊街道时,冷不丁的旁边突然倒下一面墙来!

轰然大响,差点被活埋!

“我靠!”李苍玉吓了个魂不附体,瞬间酒全醒了!

断墙里走几个工匠模样的人来,冷冷的看了李苍玉几眼,说了一声,“没死。干活!”

“轰——”

又是一长截围墙倒了下来,尘土飞扬砖石乱飞,几乎把整条街道都给淹没了。

“妈的!”李苍玉好不气愤,“这里坊大道,可不是你们一户人家的!如此拆墙,是要杀人吗?”

话音刚落片刻,断墙缺口处有如天降彩云,突然出现一片五颜六色。

待尘灰散云李苍玉定睛一看,竟是一群盛装女子。

“这里坊大道,还就是我家的!”

便着这一记骄蛮的女声落地,对面的那群女子走了过来。走在头前的那位大约是个三十出头的贵妇,脸蛋儿生得极是妖媚,体态更是丰硕妖娆。一身姹紫嫣红的宫庭盛装,长长的裙摆由两名侍女小心的托着。挽仙髻,贴花钿,点朱唇,浑身上下珠光璨灿,眉宇之间盛气凌人。

俨然一副,女王派头。

李苍玉眨了眨眼睛,宣阳坊住了很多的高官权贵,眼前这娘们儿恐怕不太好惹!

“大胆庶人,竟敢直视虢国夫人,好不知死!”侍女发出了厉斥之声。

“虢国夫人,杨贵妃的三姐?!”李苍玉微微一惊,好奇之下再度将她详详细细的打量最一番。

美艳贵气,妖冶跋扈!

中文系的李苍玉,第一时间用八个字来形容了一下眼前这位,在历史上鼎鼎大名的贵妇。

虢国夫人已经走到了李苍玉身前五尺处,表情漠然眼神冷冽,“小子,你再看一眼,人头落地。”

李苍玉呵呵一笑,“夫人这一身光耀万千的打扮,不许人看,岂不浪费?”

“大胆!”

这一下,还有几名带剑的甲士从她们身后冲了出来。

“慢着!”虢国夫人扬了一下手,上下一打量李苍玉,嗤笑一声,“这小子色胆包天竟无一丝惧意,倒也新鲜!”

色胆?

李苍玉当场愕然,天地良心,老子对你毫无兴趣,纯粹只是出于好奇才多看了几眼!

“小子,报上名来。”虢国夫人似笑非笑的看着李苍玉,那神情就像是在逛动物园一样的倍觉新奇有趣,她道:“兴许我会发个善心,把你收进府里做个小厮。”

收你大爷!

李苍玉毫不犹豫的转身一顿狂奔,如同身后有一万头草泥马在追杀。

“混帐!”侍女怒了,“来人,把他捉来!”

“罢了,正事要紧!”虢国夫人笑着摆了摆手,“去,督促他们赶紧搬家拆院!”

“诺!”

一群人再度涌进了那户宅院,将里面的住户像鸡鸭一样的轰赶了出来。很快,数百名工匠一齐动手,对院内的围墙房屋一阵乒乓打砸。

被赶出来的住户,每人怀里抱着一些古琴书籍等物,呆呆的站在大街上。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房子,被拆了个七零八落。

一名侍女走上前来,将两张纸片往他们身前一扬,“以后这里就是虢国夫人的宅院了,你们不得再来。这是夫人赐给你们的田契地契,你们另行安生去吧!”

那些住户们拿着两张纸片,一言不发,默默的走了。

李苍玉跑了一圈又绕了回来,离得远远的混在了围观的人群里,听他们在议论纷纷。

“这京兆韦氏好歹也是满门仕宦的当世望族,竟就这样被人强夺了祖屋?”

“有什么办法,那可是虢国夫人!休说是京兆韦氏,就算是当今的皇族,谁又敢惹她?”

“就是!我听说上元节的时候,杨氏五宅出门夜游,在西市和广平公主的车驾撞到了一起,双方都不让路起了争执。那杨家的家奴好不张狂,竟挥起鞭子把广平公主抽下马来!驸马程昌裔上前去搀扶公主,竟也被抽打了好几鞭。那广平公主可是圣人的亲生女儿,向来颇为得宠。杨氏一个家奴就敢挥鞭抽打公主和驸马,这这……这可真是骇人听闻哪!”

李苍玉想起来了,自己在书上也见过这样的记载。

其实更惊人的不是这家奴敢打皇族,而是广平公主跑到皇帝李隆基那里告状之后,李隆基虽然处死了那个狗胆包天的家奴,但也把驸马程昌裔的官给罢了,让他永世不得再入皇宫!

昏官断案,各打五十大板。

原本是受害一方的公主和驸马,受到的惩罚反而更重!

李苍玉不由得轻叹一声,心想:这杨家人看来真是要上天了!

拆迁进行得异常迅猛,虢国夫人亲自监看了一阵,打起排场乘车离去。围观群众纷纷的低声窃骂,“这杨家人,迟早要遭报应!”

李苍玉走了出围观的人群,朝东市而去。

他一路走一边寻思,其实杨家成为历史上的大反派,最主要的原因,是杨家出了一个祸国殃民的奸相杨国忠。但是现在的杨国忠还没有当上宰相权秉还不算太大,所以他暂时还坏得不太具体、不太出色。

眼下长安的百姓对于“杨家人”的仇恨,其实有很多都是来自于虢国夫人。

虢国夫人,她的骄奢淫逸在历史上可是出了名的,像那天的盛装出游掉落满地金钗和今天这样的强买强卖,那都是小小的日常操作。她和同族兄弟杨国忠勾搭成奸,早已是长安公开的秘密。此外还有传言说她和皇帝妹夫李隆基眉来眼去,还经常大半夜的跑进宫里。

李苍玉更是想起,有野史说她喜欢把美男子捉到府里,就像西游记里的女妖精抓小和尚去进补似的,一顿享用之后,再将其随手扔掉。

“刚刚真是危险,还好我跑得快!”李苍玉心有余悸的摸摸自己的脸,“干嘛长得这么好看,惹事!”

回到布帛行正巧是快要开店的时辰,众人给大掌柜留了一份丰盛的午饭。李苍玉酒足饭饱自然是吃不下,高栝拿过来三下五除二就给舔了个精光。

众人无不愕然,这小子怎么这么能吃呢?还光吃不长个子!

店门打开,陆续有了客人进门。李苍玉这个大掌柜不用守在门店柜台边,除非是来了贵客或是有了大笔的生意,才会亲自相迎。一般的时候他都在书房里读书。

大唐的书很贵,所以寒门很难出大儒。吴本立的书房里少说也有四百卷书,这绝对算得上是一笔巨大的固定资产。不过很多书都是买来充一充门面都还是崭新的,就好比李苍玉现在看的这套《汉书》。

《汉书》用了许多生僻的古字和古词,算是史书里面比较晦涩难懂的了。李苍玉此前还没读过这本书,现在时常读得咬牙恨。这要是有个博学的老师可以去请教该多好,早知道带个百度来了。

“把你们主人叫出来!”门店那边突然传来一个傲慢的女声。

李苍玉冷不丁的一激灵,立刻想到了那个狗仗人势的侍女,“大胆庶人,竟敢直视虢国夫人……”

“女妖精,这么邪门?!”

陈六慌忙跑到了书房来,“大掌柜,你赶紧出来!”

李苍玉一把将他拧进房来,压低声音道:“不做她生意,轰走!”

“啊,为什么?”

“别废话,快去!”

陈六跑到门店那里,听他道:“几位贵客实在抱歉,我们东家刚好出了远门!”

“叫你们东家夫人出来也可以,总之不能是你们这些跑腿的杂厮伺候。”

“东家夫人……她病了!”

“掌柜总会有吧?”

“掌柜……他碰巧也病了!”

“哈哈!”那些女人大笑起来,“真的是好巧啊,东家出去了,夫人和掌柜就一起病了,哈哈哈!——我们走吧,别打扰人家的好事了!”

“几位好走,下次再来!……记得一定要再来啊!”

李苍玉在书房里一阵咬牙挠头,我终于知道陈六为什么干了这么多年,还只拿这么一点工资了。

这不就是个傻缺吗?

第31章 拿起剑,去战斗

一连数日,李苍玉基本都是在书房里度过。

这期间,他最大的收获不是读完了一整套《汉书》并将疑难之处全部记录了下来,以备他日请教别人。而是,高栝现在至少会写《千字文》上面所有的汉字了。

虽然写得相当难看,但李苍玉仍旧觉得成就感满满。

陈六他们又聊起了有关李光弼的新闻,这次不是他如何抓捕禁军侠少,而是一则负面新闻。

东市是高档商业区,这里的酒肆从来不缺达官显贵的身影,就是碰到宰相和大将军这类人等也实属司空见惯。最近的东市酒肆中,就广为流传这么一件事情:说李光弼这人实在是刚正到有些古板,甚至有些不识时务了。他仗着现在有了一些名气,皇帝好像也挺器重他,居然把挑衅的矛头指向了张旭!

张旭,天下公认的“大唐三绝”之一。虽说文无第一,但要论及草书,张旭号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这是一位国宝级的大人物,连皇帝李隆基都对他颇为仰慕,并且礼敬三尺。

因为张旭年纪大了,朝廷特许他带着官职在洛阳闲居,白给俸禄不让他上班,就像是用“特殊津贴”给这位国宝老大爷养老。

巧不巧的是,张旭挂的这个官职,就是金吾卫长史。

理论上讲,金吾卫长史是金吾大将军手下最重要的文职,总揽军中一切文事内务。但金吾卫除了长史还有许多的文职官员,处理那一点本就不多的内务,绰绰有余。张旭已经在洛阳闲居了三四年,也从来没有听说金吾卫因为缺了他这个长史,而生出什么乱子。

但是东市的酒肆里却有传言说,是李光弼向皇帝提出强烈要求,现在金吾卫正在组改,长史必须到任就职。李隆基没办法,只好派了使者去洛阳搬请张旭。结果张旭直接提出“乞骸骨”——辞职不干了!

这让皇帝很没面子,也让大臣们觉得李光弼实在是过份了,怎么能这么不识时务的,去刁难一位国宝级的老人家呢?

天宝时代,文臣武将已经开始有了比较清晰的分野,唐初那种出将入相的现象渐渐的是越来越少见了。好男不当兵,人们已经开始有了一点“重文轻武”的观念。

因此,在目前大唐子民的眼里,虽然李光弼将军也算是个人物;但跟“三绝”之一的张旭比起来,他的逼格还真是差远了!

一时间,人们对李光弼的非议之声传遍了朝野内外,乃至于李苍玉在东市的小角落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了。

李苍玉的心里却在琢磨,虽然史书记载,李光弼的确是一个极为刚正不阿之人,但他真的刚正到了犯傻的程度吗?

虽然自己还没有踏入官场,但是对于大唐目前这官场的风气,李苍玉是有所了解的。别的姑且不论,光说大唐的首席宰相李林甫,他的存在就已经能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李林甫何许人?

大唐的普通臣工和子民或许知道,他已经当了十几年的宰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世权臣。但政治就是禁脔,真正能够了解当今朝堂内幕和李林甫真实为人的,又有几人?

好在,李林甫死后的那些史官和历史学者,不用担心禁脔的问题,并且旁观者清。他们的记载和研究,能让后世的读史之人,对李林甫有一个比较全面和清晰的了解。

李苍玉就从书本上,对李林甫有了许多的了解。在他看来,李林甫就像是一只法力无边的万年蜘蛛精,他织出的超级大网几乎控制了大唐的每一个官员。

朝堂之上,只要不是李林甫的人,基本别想谋得高位;只要是对他产生了威胁的人,轻则贬官流放重则家破人亡,甚至连皇族也不能例外。哪怕皇帝李隆基发出了求贤令在普天之下遴选人才,在李林甫的暗中操控之下,最终也只得来一个“野无遗贤”的荒唐结果。

天下文武,谁也别想逃脱李林甫的掌控,谁也别想动摇李林甫的地位,更加别想挑衅李林甫的权威。如今,骄悍如安禄山坐拥大唐天下三分之一的兵马,并且深得皇帝恩宠,那也只能乖乖趴在李林甫的脚下,丝毫不敢造次。杨国忠凭借虢国夫人和杨贵妃的裙关系得以发家,也一样的投靠了李林甫乖乖的做起了小马仔。

经过李林甫多年的调教,大唐的官员都已经变得很识相,很老实了。

但是边将出身正气凛然的李光弼好像偏不信邪,他非要在长安搞出一点动静来瞧瞧。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样的李光弼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偏偏,他还一耳光甩到了羽林大将军王承业的脸上。

不难推测,没有李林甫的首肯,王承业不可能捞得到“羽林大将军”这样的肥缺。他就是李林甫麾下的另一个马仔。

如此一来,逻辑就通顺了。

李苍玉因此判定,李光弼已经是人红是非多。他这个“金吾卫大将军”,怕是干不了几天了。

想到这些,李苍玉心里不由得一阵瓦凉……我刚想去投奔他呢!

如果现在这长安城里还有一个人值得自己去“投奔”的话,李苍玉认为,这个人一定就是李光弼!

郭子仪、李光弼,这两个人的名字总是同时出现。

郭子仪在历史上的名气绝对是如雷贯耳,他功高盖世而不震主,享尽一世荣华富贵得了善终,子孙后代也是恩荣无限。他被后世的无数士人奉为完美的“臣之楷模”,竟相仰望与效仿。

李苍玉固然也敬重郭子仪,但郭子仪现在不在长安。

再者,郭子仪的最强项是他的为人处世之道。单单站在将军的角度来讲,李光弼才称得上“纯粹”二字,他的战力才是当世最强!

李光弼究竟有多强,只需一例就可以证明:史书将他与孙武、吴起、白起和韩信相提并论。并且还补充了一句,“孙吴白韩”的德行操守还都不如李光弼。

乱世即将到来,诗歌、书法、美酒和逼格都不能对抗灾难。李苍玉想要在这乱世当中活下来,他还想在这乱世当中写下属于自己的篇章。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拿起剑,去战斗!

在这之前,他先要学会怎么战斗。

他还不能一个人去战斗。

刚好,李光弼又离得这么近。

所以,李苍玉毫不犹豫的想要和李光弼站在一起。

现在眼见李光弼都快要变成泥菩萨了,李苍玉的心里不由得有些苦闷。于是他钻进了书房里,铺开纸拿起笔,开始一顿狂写。

这个老办法果然奏效,在挥霍了吴本立几十张上好的白腊硬黄纸以后,他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又能安安静静的坐下来读书了。

陈六突然又闯了进来,“大掌柜,来大生意了!”

“那天轰走的人?”李苍玉很警惕。

“不是,不是!”

李苍玉放心了,漫不经心的依旧翻书,“什么大生意,难不成有人要买你的贞操?”

“啊?”陈六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急道,“大掌柜你就别调侃我了,是真的!有人要买一百斤橦布!”

唐人说的“橦布”,就是棉布。

现在大唐中原的棉花大部分都是草棉和木棉,不太适合用来织布,只被当作观赏性花卉。但是西域高昌和南诏国、林邑国这些地方的一些棉花可以织布,并且当地也有了一些这方面的独特技艺。因此大唐的橦布基本只能依靠远程进口,但是数量极少

因此橦布相当珍贵,远比丝绸还要贵得多。

用这种贵得要死的棉布做成的衣服叫作“白叠子”,那是一等一的奢侈品。

陈六摆出一副猪哥的嘴脸来,“大掌柜,来的是几位姑娘。其中有一位特别的漂亮!真的很、很漂亮,漂亮得不得了!”

“瞧你那点出息!”李苍玉都乐了,“跟他们说过价钱了吗?”

“我说了。”陈六回道,“一匹绢帛一两橦布,她们居然没讲价,就要一百斤!……我的个亲娘啊,一百斤、斤、斤!”

李苍玉笑了笑,“走,看看去!”

第32章 辜负胸中十万兵

李苍玉走到了铺面附近,看到店里的伙计全趴在门框和窗户边往里面张望,不禁觉得有点好笑。

春天来了,店里这些单身小伙的荷尔蒙真是一个比一个暴躁。

“都不用做事了?”

“啊,大掌柜!”

这群家伙一窝蜂全闪了。李苍玉也不禁好奇,那得是多漂亮的女人,让店里所有的人都秒变猪哥跑来围观了?……好吧,高栝兴许是个例外,别人趴窗他也跟着趴,标准的熊孩子属性。

李苍玉刚走进铺子里,那些家伙又悄悄的溜了回来,继续围观。

店里其实有十几个客人在光顾,但李苍玉一眼就瞧见了婵娟,她实在是太显眼了。

李苍玉顿时心里一别扭,原来那些猪哥是在围观婵娟!

一个虎吼似的大嗓门最先响了起来,“哟,这小子居然还是个大掌柜,真是瞧不出来啊!”

亭亭玉立的大美人儿婵娟走上前来,款款施礼,“见过李郎君。”

一群伙计当场惊呼,“哇!那个大美人儿在拜我们掌柜!”

高栝动了动嘴,想起李苍玉的吩咐,忍住没说。

“婵娟不必多礼。”李苍玉回了她一礼,看向最后那一名陌生的女子。

陌生的女子生得也是眉清目秀,她的手还搭在一个让李苍玉觉得很眼熟的红木盒子上面。

“这位是夏兰姐。”婵娟连忙替他介绍,“她和斋主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

“婵娟,你该挑紧要的说。”夏兰上前来两步,微笑的审视着李苍玉,“我是念奴府上的帐房先生。她的钱,全都归我管!”

“真巧,我也是帐房先生。”李苍玉笑了一笑,“三位贵宾,请到客室奉茶。”

“我就不去了!”聂食娘大喇喇的叫道,“你们家的那个小猴子呢?”

“小猴子?”李苍玉一愣。

“就是那个又矮又小尖嘴猴腮,吃饭却如饿鬼投胎的小不点玩艺儿?”聂食娘说道,“把他弄出来,姑奶奶得派他点用场!”

李苍玉的表情当场凝滞:栝弟,你好可怜啊!

正躲在门后悄悄围观的高栝撒腿就要跑,被一群无良的伙计给当场捉住,推推攘攘就给弄了出来。

“小猴子,你跑什么?”聂食娘一把拎住高栝的衣领,“姑奶奶要去果子行逛上一逛,见你挺能吃的便找你搭伴一起去吃个痛快。咋的,还不乐意去啊?”

“乐意乐意乐意!”高栝顿时大喜,这种事情简直太乐意了。

众人都乐了。

李苍玉拍拍高栝的肩膀,“去吧,可别撑死,记得活着回来!”

“嗬嗬嗬……”

“小猴子,跟我走吧!”

聂食娘很粗暴的一把将高栝拎了过去,两人走了。

李苍玉看着他俩的背影就一阵好笑,心说我要是跟他们俩个站在一起,那我就成唐僧了。

再加上身边这两个美人,那我就是“御弟哥哥”!

在一群荷尔蒙指数蠢高的猪哥们的幽怨偷窥之下,李苍玉将夏兰和婵娟请到了会客室。众猪哥一阵唏嘘,只得黯然退去。

李苍玉拿出了吴本立收藏的那一套只用来招待贵的茶具,叫厨娘烧旺了一个炭盆架上铁架子烤起铜炉,没多久就冒出了氤氲的热汽。

天宝时代,喝茶还没有全民普及,但已经在富人阶层非常流行,是一件风雅而且比较奢侈的事情。长安的贵人们喝茶自有一套十分完整而复杂的“茶艺”流程,少了哪一个环节都像是落了下乘。

水烧好了,李苍玉烫洗了三副翠绿雕花的茶碗茶盏,从鎏金鹤纹的纯银茶笼里取出茶叶简单一冲泡,递给两名女子一人一杯。

“陕州的碧润明月,请慢用。”

夏兰可是见过世面的,她当场笑了,“如此饮茶,头回见到。”

“可有感想?”李苍玉笑而问道。

“虽然我并不精通茶艺,但也见过东家饮茶。”夏兰说道,“光是器具,你就少了十余样。整套流程,被你省去九成。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茶艺。”

“把简单的事做到复杂,是追求;把复杂的事做到简单,则是务实。茶艺与饮茶,其实是两回事。前者重在艺,后者重在饮。”李苍玉端起茶盏小酌了一口,说道:“我相信二位出门多时都已经口渴了,所以,还是让你们尽快喝到茶水比较好。”

夏兰一笑,“你真不像一个十八岁的人。”

李苍玉也笑了,就因为我是大叔,才会这么温柔体贴大方幽默富有爱心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婵娟没说话,拿起茶杯浅酌了一口,讶道:“茶水之中不既不加盐加醋也没有放花椒,这我也是头回喝到。”

“这样才可以每日饮用。”李苍玉说道,“就如同粟稻这些主食一样。虽然寡味,但永远不会吃腻。”

“此论颇为中肯。”婵娟饶有兴味的打量着那盏茶,“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未尝不是此理。”

李苍玉不由得多看了婵娟两眼,看来她的确是读过不少的书。不光是出口成章,此刻她凝茶思考的模样,真的可以用“知性”与“睿智”来形容。

这样的气质只能有一个来源,那就是读书破万卷。

夏兰也喝了一口茶,未置可否,只道,“我们可以开始谈正事了吗?”

婵娟连忙站起身来,“婵娟先请回避。”

夏兰没表态,算是默认了。

李苍玉对她点了一下头以示失陪,起身对婵娟道:“我请你到书房稍坐片刻,如何?”

“甚好!”婵娟神色竟然有些欣喜。

李苍玉领着婵娟到了隔壁书房,将她那盏茶也一并取来了,对她道:“委屈你了。”

“不委屈。”婵娟看着满屋子的书,喜悦溢于言表,“我有许久未曾读过书了,我能看一看吗?”

“随意就好。”李苍玉点头笑了一笑,“我先失陪。”

婵娟微笑的目送李苍玉离开,然后欣喜的走到了书架边,宝石般的眸瞳里绽放出异样的神彩。看着那些书,她就像是遇到了久别的亲人一样。

不经意的一瞥,她看到旁边的书桌上摆着的一本翻开的《汉书》,旁边还散落了许多李苍玉写过的一些练笔草稿,以及镇尺、笔搁和带墨的笔竿、砚台等物。

桌面是标准的男人式凌乱。

婵娟婉尔一笑,上前准备收拾一下桌几,却看到李苍玉心情郁闷之下,横七竖八写的许多练笔草稿。

“好漂亮的字啊!”婵娟好奇的拿起来一看,眼中的神彩顿时变得更加的精彩,她不禁吟诵出声来,“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智……诸葛亮的《诫子书》不稀奇,但这种楷书字体我还真是从未见过,真有新意!”

“泱泱千年亿万文士,能在书法上做出此等创新的能有几人?……此君真是天赋神奇,不可思量!”

婵娟脸上的神色已然变作了惊喜,小心翼翼的将这一张纸稿放到一边后,她又拿起了另一张,“这又换作了行草!……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如此好诗!意气风发豪情万丈,真不愧我大唐男儿!……想不到他竟有此等才学,竟怀此等大志!”

接连又看了好几张,婵娟的脸上都泛起了激动的红晕,“男儿未际风云会,辜负胸中十万兵!……此君胸怀大才却栖身商旅,真正是龙游浅滩、虎落平阳。有此苦闷,情理之中!”

婵娟忍不住拿起笔来,沉思了片刻,挥笔写下了两行字,“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我一介女流,并无磅礴之胸襟。希望太白先生的诗句,能够勉励于他!”

将那些散乱的废稿收拾整齐之后,婵娟拿起那本《汉书》,看到汉书下面压着的厚厚一叠纸稿,是他摘抄下来的一些不认识的字和不懂的难点。

“他读书还真是认真,抄下的这些笔录全是《汉书》中的难点,应该是准备去向别人请教……但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未带百度嘛麦批’,《汉书》里面有这段话吗,我怎么不记得?”

婵娟好奇的寻思了好一阵也是没个结果,索性不想了,端端正正的在桌几边坐了下来,“那我就,帮他一下!”

纤纤玉手拿起笔,脸上泛起一丝恬静的微笑,她在李苍玉的纸稿上面非常认真的书写起来。

会客室里,夏兰将一叠文书递到了李苍玉的面前,“按个手印吧!”

李苍玉拿起来一看,是京畿蓝田县县衙堪发的,收纳逃户重新成为良民的正式文书。上面清楚的记载了李苍玉的姓名、年龄与体貌特征,籍贯写的是“京兆府蓝田县”。另外还有“重给三十亩土地”这一条最为重要的批示。

按照大唐的国家制度,“士农工商”都是要分配土地的。这四大阶层的“良人”一但失去土地,那就只能成为猎园人那样的逃户和流民,再或者沦为部曲奴婢那样的贱人。但也有一种特殊情况,京畿人口极多、王公贵族们又占去大部分的田土,很多良人包括一部分官员都分不到土地,但国家却承认他们享有“名义上”的土地。

大唐时代,良贱之间最重要的一个区别,就是有没有国家“承认”的土地。一个贱人挥起锄头跑到荒郊野外去挖两亩地出来然后宣布主权,这非但改变不了身份,还会成为官府严格抓捕的对象。

李苍玉和猎园的人都在此类,这就是传说中的——逃户。

“你运气不错,朝廷这几年很重视逃户问题。各州各县都把收拢逃户当作政绩。”夏兰说道,“但说实话,很多地方也就只是为了做一做政绩,不会真心善待收拢的逃户。很多回来的逃户非但分不到田,还要每年向国家缴纳一千五百文税钱。”

李苍玉皱了皱眉,“这么说,我这三十亩土地来得很不容易了?”

“你以为呢?”夏兰笑了笑,“土地就是命根。这三十亩田,就是某人的半条命。”

“谁?”

“你猜?”

第33章 大纨绔

李苍玉沉吟了片刻,“崔安庆?”

“你很聪明。”夏兰仍是笑了笑,“原本崔安庆和他舅父想用一箱黄金来了却恩怨,没想到你还提出了多余的要求。”

李苍玉道:“我的想法是,拿这些黄金来换我的户籍。”

“照你的说法,就是应该把黄金退回去了?”夏兰这下是真的笑了,“送出了手的东西,别人还好意思拿回去吗?”

两人心知肚明,这箱黄金并非真的是给李苍玉这个微不足道的“贱人”,其实是送给仪王的。既然送出去了,就断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也对!”李苍玉深呼吸了一口,心想看来非但是没有了却恩怨,这梁子反倒越结越深了!

“别想那么多了,按手印吧!”夏兰说道,“等这文书再从蓝田到京城走上一趟,你就是大唐的良民了。”

于是李苍玉按上了手印,夏兰将东西收拾好,说道:“仪王殿下托我来捎个口信,叫你明日去他府上走一趟。”

“知道了。”李苍玉点点头,你不说我也会去的,我有太多的疑问要从他那里寻找答案了。

“至于这一箱黄金。”夏兰伸手拍了一拍那个红漆盒子,“够买一百斤橦布吗?”

“足够了。”李苍玉简单给她算了一帐,“一百斤橦布,按我们给出的价格是一千六百匹绢,也就是三十二万钱。那一箱波斯金币有五百枚,至少值三十五万钱。如果拿到金银行去兑换的话,兴许可以换到四十万钱。如果是黑市,就更多了。”

“够就行。”夏兰笑了笑,“如果有多余,就当是我们斋主给你的额外打赏。”

财大气粗!

李苍玉都懒得矫情了,只道:“那就多谢了。如果你直接用波斯金币结算的话,那就只能按七百文一枚来算。”

夏兰也是“财务人员”,一听就懂,当场就笑了,“你大可以按八百文结算,这样你自己就能落下更多的金币。你们大东家就算知道了,也是无可厚非。”

李苍玉笑了笑,“大东家待我不薄。”

“好,那你自己看着办。”夏兰看来并没有爱管闲事的习惯,只道:“去叫你的伙计,把橦布装车吧!”

李苍玉到外面叫上了陈六等人,打开仓库的大门,亲自点算和称量橦布,然后将它们装上了车。计算下来要收45555枚金币作为货款,李苍玉直接在帐本上记了四百五十六,等于自己贴了半枚金币到公帐上面。

其实刚才夏兰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那五百枚金币并没有退回去。但现在,已经只有四十四枚是属于李苍玉了。

换句话说,夏兰把原本属于李苍玉的钱还到了李苍玉的手上,顺手带走了一百斤橦布,还做下了一笔“打赏”的人情。

清高的装逼,是一件多么需要代价的事情啊!

李苍玉忍不住长声叹息:夏兰这姑娘,还真是个玩钱的高手!

好在,户籍的事情总算是落实了。

钱以后有的是机会去赚,搞定户籍才是真正的人生大事。

李苍玉还是很开心的,老子终于不是贱人了!

交意的事情快要料理结束时,聂食娘和高栝回来了。高栝的肚子又吃圆了,而且抱回来好大一个包,里面居然全装的果子零食。聂食娘说是留给高栝慢慢吃的。

这两人相逢恨晚,已经变成了一对好“吃友”。

三人告辞而去,李苍玉将她们送到店外。他分明看到,婵娟这姑娘看向自己的眼神当中,多了一些以前不曾有过的异样神彩。

李苍玉直纳闷,我没撩她啊,难道是真是因为春天来了?

稍后,李大掌柜依旧躲进书房里,两耳不闻窗外事。

当他走到书桌边时差点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这也太整洁了!

连那些准备扔掉的废稿纸都被整齐的叠放到了一起,李苍玉好奇的动手翻了翻,刚翻到第二页就停住了。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他当场惊讶不已,“真没想到婵娟这姑娘竟能写得一笔这么漂亮的行书,颇有几分王羲之的神韵!”

更让李苍玉惊讶的是,她这一行字是写在“男儿未际风云会,辜负胸中十万兵”的下面。

“她竟用这种方式来劝慰与勉励我……倒也恰到好处!”李苍玉不禁笑了,“这真是有点意思!”

翻到下一张稿纸,李苍玉吃了一惊。这是他无心之下随手抄默的一首鬼才李贺的千古绝唱,但李贺现在都还没有出生。一不留神,自己就干了一回自己向来鄙视的剽窃之事。

“男儿何不带吴钩……她在这里仅仅加注了一个字,壮!”

壮气磅礴的壮!

雄心壮志的壮!

为君壮行的壮!

一瞬间,李苍玉就从她这一个“壮”字里面,悟出了千重意味。

“汉字就是这么神妙。唐诗则是把汉字的神妙,发扬到了寄意无穷的极致。”李苍玉的脸都有些红了,“但她仅用一个壮字,就读懂了我想要表达的全部意思!……这姑娘绝对读书破万卷!她对汉字的领悟之深、运用之妙,绝对远在我之上!”

稍后李苍玉翻开汉书,并习惯性的拿起笔准备做笔记时,他看到自己之前记下的那些疑难之处,全被一笔娟秀的小楷做了批注。

李苍玉不认识的字,都给出了同音字做标注并做出了释义。他不知道的典故和不解的疑难,已被一一解释清楚,既言简意赅又清楚明白。

李苍玉一页一页详细看过了自己的所有笔记,心中渐渐变作震惊。直到他看到“未带百度嘛卖批”那一列用来发泄郁闷的句子,被她加了划线……

他不禁摸了摸脸,怎么有种火辣辣的的感觉?

“我可能记错了。其实,我应该是体育系的……”

次日一天早,李苍玉安排好了店里的事情,直接去往仪王府。

兴宁坊的不良人再次见到李苍玉就如同见到了财神爷,“来来来,快上车,我送你去仪王府!”

几个人还争抢了起来。

到达仪王府门口时,前方刚好也有一辆清漆油壁车刚刚停住。车上走下一名美人来,让那驾车的不良人浑身紧绷,目瞪口呆。

李苍玉也是一愣神,“念奴?!”

念奴仍是一身白衣如雪,面带微笑的看着李苍玉,“你来拜访仪王殿下?”

“是的。”李苍玉点点头,我早该想到的,念奴和仪王必有私交。

“那就一同去吧!”念头淡淡道,“红绸,去送拜贴。”

马车上跃下一人来,抱拳一应诺,干脆剔透的一记女声,“是,斋主。”

李苍玉这才发现给念奴驾车的车夫,竟是一名穿着胡服男装的女子,腰还挎着两把剑。

准确的说应该是两把“障刀”,它是大唐标准制式的“四刀”之一,比最为常见与普及的横刀略短,适合近身搏斗,也适合女子使用。

那姑娘的神彩也如同是一把刀剑,星眸剑眉不施脂粉,干脆利落英姿飒爽。当她从李苍玉身边经过时,颇为警惕的将他上下一打量,宇眉间满是冷冽与肃杀之气。

李苍玉感觉她那两道眼神就像是从灭火器里面喷出来的,汹涌澎湃带着彻骨的寒意,让人感觉像是走到了一座寒风凛冽的冰山之旁。

这妹子一定剑法极高,并且杀过人!

念奴似笑非笑的看着李苍玉,“你在害怕?”

李苍玉皱了皱眉,“我为什么要害怕?”

“很多男人第一次见到她,都会害怕到骨子里。”念奴淡淡的笑了一笑,“你难道不是?”

李苍玉笑笑,“看来晓心语洞察人心的绝技,并非是斋主亲自传授?”

“自然不是。”念奴也笑笑,“我只是一介倡女,除了唱歌别的什么都不会。”

李苍玉呵呵一笑没有接话了,心说你可能是没有聂食娘那样的厨艺,没有晓心语的洞察人心,更没有夏兰的精明理财和红绸的过人武艺。但这四名奇女子全都死心塌地为你所用,这就是你的过人之处!

过了片刻,王府里走出一人来,正是专门负责接待宾客的王府祭酒,徐慎元。

“二位竟然同时到了,甚好。”徐慎元很热情,“殿下命我前来迎请,二位,请随我来吧!”

“多谢徐祭酒。”

这一次,李苍玉终于见识到了仪王府的内里乾坤。他感觉就像是走进了一个富丽堂皇的世外桃源,美不胜收异香扑鼻。府中的房屋多是采用斗拱飞檐的建筑形式,这是大唐最为典型的建筑特色,一眼看去就让人感觉飞扬磅礴气势不凡。装饰用的水榭楼台则是异常的精致与奢华,其中有些地方竟是以价比千金的沉香木为亭,檀香木为栏。

李苍玉觉得,这样的宅子才配得上“荣华富贵”这四个字。

仪王显然才刚刚起床不久,李苍玉进去的时候还看到有一队侍婢走过,手里各自托着脸盆等物。

徐慎元安排他和念奴在客厅里奉茶坐等了片刻,还没见到有人现身,却先听到大门外传来一个扯哈欠的声音。

“哈哈,本王疏懒惯了,你们莫要见笑。”

念奴早已起身,迎倒在了厅堂中央,“念奴拜见仪王殿下!”

李苍玉显然是来不及这样做了,只好起身拱手一拜,“李苍玉拜见仪王殿下。”

“都不必多礼,坐吧!”仪王的声音听起来很是随和,并没有预想中的那般高高在上威风严厉。

李苍玉瞟了他几眼,仪王看起来不过是三十岁上下,相貌英俊风度倜傥,气质温和举止慵懒。

李苍玉第一时间联想到,这一定是个不拘小节、泡妞无敌的大纨绔!

第34章 疯狂的王爷

刚刚落坐,仪王李璲就喊道:“徐慎元,酒呢?菜呢?一盏清茶,莫非就是王府的待客之道吗?”

“殿下恕罪,是小奴失职,马上就来。”徐慎元连连应诺,小跑出去招呼了一声。一队儿漂亮的婢女马上就排作一串走了进来,美酒佳肴也很快就摆满了三人身前的案几。

李苍玉直纳闷,这都是些什么菜,我怎么都认不出来是什么做的?

屏风后面悄然来了一群乐工,奏起了悠扬悦耳的音乐。厅堂中间也来了几名美姬翩翩起舞,三名温柔似水的清丽小婢分别坐在三人的身边,轻盈娴熟的摆放碗碟拎壶倒酒。

“念奴,李苍玉,来,陪本王饮了这杯清晨开胃酒。”仪王先举起了杯子。

二人举起杯子,“殿下,请!”

一杯方才下肚,念奴突然走到堂上拜倒在地,“念奴特来请罪,还请殿下责罚!”

李苍玉微微一惊,怎么回事?

“念奴,快起来说话。”仪王李璲仍是非常轻松随和,说道,“什么事情,让你如此紧张?”

念奴站起身来,朝旁边瞟了李苍玉一眼。

李苍玉很自觉,“仪王殿下,我还是先行回避吧?”

“不用了。”仪王李璲大不以为然的挥挥手,笑吟吟的道,“念奴,说吧!”

念奴拱手拜了一礼,说道:“前番殿下吩咐,让念奴请来张旭的拜寿贴。念奴办事不力未能成功,特来领罪!”

“原来是这件事情?”仪王李璲呵呵一笑,摆摆手,“我知道你尽力了,不怪你。只是没想到那个张旭居然连圣人的面子也不给,一纸上书乞骸骨,死活不肯来长安,哈哈!张癫就是张癫,本王算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李苍玉心中微微一凛,这么说,皇帝李隆基下旨让张旭来长安赴职,根本就不是李光弼的原因,而是……念奴?!

大唐的歌者供奉,果然能量巨大!

“念奴惭愧……”念奴低下头来,拱手拜道,“念奴一定想到别的办法,替殿下筹备贺寿之礼。”

“不用啦!”仪王很是大度的笑了笑,说道,“若有好礼,自然最佳。实在拼凑不出,本王就带这一张嘴前去贺寿。我那六皇兄荣王殿下,一向随和大度,从来不会责怪于我。”

李苍玉只在一旁静静旁听,并未插嘴。

“咦?”仪王李璲的声调一变,“李苍玉,你的字很有特色,说不定能够讨得荣王喜欢。不如,就请你来替我手书一份拜寿贴吧?”

“啊?!”李苍玉当场懵逼,“殿下,这可万万使不得!”

念奴笑了,“殿下你看,他的脸都红了。”

“哈哈!”仪王李璲大笑,“厚颜如你,也会脸红?!”

李苍玉好尴尬呀,摸摸了脸,“可能是因为,还没有厚到家吧?”

“胡扯!”仪王李璲笑骂一声,说道:“你在念奴府上写欠条的时候,怎没见你如此谦虚呢?”

“嗬嗬!”李苍玉只好用一阵傻笑来应付了。

“徐慎元,笔墨伺候!”仪王李璲突然大喊一声。

“啊?”李苍玉惊叫一声,“殿下慎重!纵然在下不怕丢人现眼,殿下你……”

“让你写你就写,何来许多废话!”仪王李璲老大不耐烦的道,“念奴,研墨。”

“是……”念奴应了一诺,笑吟吟的看着李苍玉,说道,“殿下心中自有分数,你只管写便是了。”

“好吧……”李苍玉把心一横,就是,他都不怕丢人,我还怕什么?!

徐慎元铺纸,念奴研墨,一切皆备。

李苍玉拿起笔来,“殿下,写什么好呢?”

“你看着办!”仪王李璲很是随意。

依着我,就给你写个hapyy birthday!……满心古怪的寻思了片刻之后,李苍玉写下了一副瘦金字幅。

“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念奴在一旁念了出来,说道,“苍玉,这南山之寿的典故可是取自《诗经小雅天保》?”

徐慎元也问道:“可是,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嗯。”李苍玉一本正经的点头,你们都有文化,你们说是那就是吧!其实这两句在后世早就烂大街了好吗?

待墨汁稍干,徐慎元小心翼翼的将字画捧到了仪王李璲的面前。

仪王李璲看了一阵,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徐慎元,小心收好。这就是本王将要进献给荣王殿下的,拜寿之礼!”

“……”李苍玉都懒得抗争了,反正我是不要脸了,你随意!

三人各回原位继续饮宴。待酒过三巡,念奴就起身告辞,仪王李璲也没有相留,由她去了。

李苍玉正准备开口问一些问题,仪王李璲先开口道:“李苍玉,本王听说你还在东市干那个雇工的营生?”

“回殿下,正是。”

“别干了。”仪王李璲道,“来本王府上,给你挂个衔职。早晚陪我饮酒赏舞聊些书法,岂不美哉?”

李苍玉当场一怔,挂个衔职?瞬间升级为士人?!

徐慎元连忙道:“还不拜谢仪王殿下?”

李苍玉却怔着没动。

虽说能够成为士人,但是天天关在这高贵的猪圈里陪仪王吃喝玩乐,真的会有趣吗?等到灾难来临时,我也凭着一身猪肉去求生和抗敌吗?

仪王李璲打量着李苍玉,“怎么,你不乐意?”

“多谢殿下一番美意。”李苍玉拱手道,“只是在下还有诸多俗务纠缠,一时还脱不开身。因此……”

徐慎元都惊呆了,“苍玉,你可得想清楚啊!”

“罢了,人各有志。”仪王李璲居然没有生气,只是不以为然的淡淡一笑,“本王听说,你愿意用一箱黄金换来一个良人身份。如此看来,你对自己将来的前程早就有了一番计较。你可否对本王说一说,你是如何打算的?”

“……”李苍玉犹豫一下,这要是说出来,可就真是当着面打仪王李璲的脸了!

“说吧!”仪王李璲的兴趣更盛,“本王只是好奇而已,绝对不会生气怪罪于你。”

“我打算……”李苍玉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仪王李璲的脸色,见他一副笑吟吟的样子,壮起胆来说道,“去金吾卫投军。”

仪王李璲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拍案而起大叫一声——“混帐!”

李苍玉当场一懵,“殿下恕罪!”

徐慎元也连忙帮劝,“殿下息怒,息怒!”

“岂有此理!”仪王气得声调都变了,“莫非本王府上的官职,还不如一个军卒值钱?”

说着,这家伙居然高高举起一个白瓷酒杯,作势要摔。

李苍玉连忙躲闪,“不不不……殿下不是说了,人各有志?”

徐慎元连忙上前抱住仪王李璲,“殿下快住手,这可是陛下御赐的越窑白瓷啊!”

“我管他白瓷黑瓷!”仪王李璲气得大叫,“小子你给我站住,我要砸死你!”

当我傻啊!

李苍玉连忙躲到了房梁柱子后面,大声道:“殿下可是答应过,绝对不会生气怪罪于我!”

“呸!本王说话从来都不算数,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仪王李璲高高举着那酒杯,一边推攘着徐慎元,一边努力的瞄准,“出来,你给我出来!”

李苍玉脑仁都疼了,怎么遇到这么个疯货!这哪里像个王爷啊!

对峙了片刻,仪王李璲突然重叹一声,“罢了,兴许真是人各有志,这种事情不值得生气。你出来吧!”

呸!傻子才信了你!

李苍玉躲着没动。

“徐慎元,点派五十甲兵,将这小子给我捉来。”

“别别!”李苍玉只好站了出来,苦笑不迭的直抱拳,“殿下,我错了。你大人大量,莫要跟这个小民一般见识。”

“本王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般不识抬举的人。”仪王李璲长吁了一口气,脸色倒是和缓了许多,只道,“说说,你为何要去金吾卫参军?莫要告诉本王你不知行情,时下还能有几个人愿意去从军当兵的?”

李苍玉为难上了,我总不能跟他说,是因为四年之后的安史之乱吧?

“倏——”

一个白闪闪的东西飞快朝李苍玉脸上袭来,他吓了一跳,凭着本能飞快的扭头一躲。

“叮咣!”

一个白瓷杯子落在地上,摔了个稀碎。

“哎呀,本王的御赐越窑,白瓷酒杯!”仪王李璲又大叫起来,“你为何要躲?!”

不躲,用脸接住吗?

李苍玉满怀警惕的看着仪王李璲,这厮好阴险啊!

“哈哈!”仪王李璲突然又大笑起来,“徐慎元,你看这小子,还真是有几分意思!”

李苍玉可不想再陪仪王李璲胡闹下去了,抱拳一拜,“殿下若无其他事情,李苍玉就请告辞。”

“呵,还生气了,这么不经逗。”仪王李璲伸手抚了一抚鬓角的一束长发,恢复一副王爷该有的模样,认真说道:“本王跟你说三件事情,你须得一字不差,牢牢记住。”

李苍玉皱了皱眉,“还请殿下明示。”

“这第一件……”

“倏——”

“倏倏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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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饱汉不知饿汉饥

一个白瓷碗,两根筷子,居然还有一只鞋!

李苍玉这下有所防备,一伸手将那只白瓷碗给稳稳接住,并躲过了另外三件东西的袭击。

“嗬,果然身手可以!”仪王李璲惊叹了一声,“难怪崔安庆那十几个羽林军,被你们打得满地找牙!”

李苍玉不动声色,双手捧着将那只碗对着徐慎元递了一递,“殿下,这御赐的越窑白瓷,怕是比黄金还要值钱吧?”

“在本王眼里,这世间只有一样东西值钱。”仪王李璲笑着道,“那就是……你猜是什么?”

我哪知道你这疯掉的脑袋里都想的一些什么?

李苍玉摇头。

仪王李璲就像是川剧变脸一样的,突然一下满副严肃,“这第一件事情……”

李苍玉下意识的一耸肩。

仪王李璲冷冷的看着李苍玉。

李苍玉只手拱手一拜,“殿下恕罪。殿下请讲。”

“打架这种事情,实在是太无趣了。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方能称之为侠。”仪王李璲说道:“你以后,不得再有打架斗殴这种不入流的市井行为。”

“好。”李苍玉点头,心想我还十八岁的孩子啊,这货三观真不端正!随便杀人是不对的!

“但是!”仪王李璲沉声一喝。

“?”李苍玉一愣,这货怎么一惊一乍的?

“念奴斋那一场架打下来,仪王的座上之宾算是出名了。本王就算不想认你这个朋友,也是没了选择。”仪王李璲十足大尾巴狼的闷哼道,“所以你以后就多了一层身份,仪王的朋友。你明白吗?”

“……”李苍玉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点了点头。心想我怎么感觉他这逻辑这么奇怪呢?哪有一个王爷强行硬尬,非要认一个平民小子做朋友的道理?

“所以,你以后少惹事。”仪王李璲沉声道,“但是,也别怕事!”

“了解!”李苍玉点头,磨叽半天,就这一句对了我的胃口!

“第二件事情。”仪王李璲好不容易正经了片刻,突然又嘿嘿一笑,“念奴长得漂亮吗?”

“啊?”李苍玉头一次感觉自己的脑容量不够用,这思维跨度也太大了吧?

“问你话!”

“漂亮。”

“忘记她的长相。忘记她是一个倡伶。最好是连她是个女人都忘掉。”仪王李璲认真的说道,“你只需知道她是一个识大体、懂分数、讲义气,非常值得深交的一个人,这就够了。”

“……了解!”李苍玉点点头,他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了,叫我千万别对念奴动任何的歪脑筋,并要与念奴好生的相处。

“你可以走了。”

李苍玉一愣,“殿下,不是还有第三件事情吗?”

“本王现在,又不想说了。”仪王李璲斜眼看着李苍玉,一副“不服气你来打我啊”的招揍表情。

“……”李苍玉无语凝噎了片刻,从怀里拿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纸条交给徐慎元,说道:“有请殿下,收好此契。”

徐慎元将纸条拿给仪王李璲,他展开一看,当场笑了,“又是欠条?”

为什么是“又”呢?

“啊……”李苍玉自己都觉得尴尬了,硬着头皮一点头,“嗯!”

“区区五百波斯金币,值得这么大张旗鼓吗?”仪王李璲一边轻描淡写的说着,一边信手将那纸条撕成了碎片。

“殿下,你……”李苍玉愕然。

“李苍玉,你这个矫情的毛病可不好,本王不喜欢。”仪王李璲撇着嘴,挥动右手一根指头,左右直晃,“既然钱给了你,你就该拿着好好的去花。”

“殿下,有道是无功不受禄。”李苍玉道,“殿下厚待于我,那是殿下的情份。在下感铭肺腑之余,总不能白占好处一声不吭。纵然殿下施恩不忘报,李苍玉不敢忘了自己的本分。”

“话是在理。本王也向来欣赏恩怨分明的厚道之人。”仪王李璲道,“但你记住了,本王从来不会亏待了自己的朋友,更不会跟朋友斤斤计较。无论他是贵人还是寒士,只要本王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从来都是义不容辞。就算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又何况区区钱财身外之物?”

李苍玉“哦”了一声点点头,两肋插刀,听起来跟真的一样,你自己信吗?

这时徐慎元走近了一些,说道:“苍玉,殿下绝无虚言。就拿你的户籍和田产之事来讲,这种小事让我拿着殿下的贴子出去走一趟,一顿酒饭的时间就能全都办好。你用得着那么大费周章,跑到念奴府上去求人吗?”

李苍玉点点头没有搭话,心想事实确实如此。很多对他们来说只是动一动嘴皮子的事情,却是平民之家几代人的努力也无法完成的攀爬。但问题是,我有什么理由开口向你们索取?你们又是因为什么理由,这么乐意的帮我呢?

“这家伙就是矫情!”仪王李璲还在那边碎碎念,“折腾来折腾去,到最后无非是把左边口袋的钱换成了右边口袋的橦布,还有户籍田产和欠条乱七八糟的一堆糊涂帐……啊呀,算得本王脑袋都疼了。你到底嫌不嫌麻烦,直接照单全收拿去花天酒地不好吗?不好吗?你是不是跟钱有仇,你这个傻小子!”

李苍玉无语之极,这家伙就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不知饿汉饥!身为一名皇族亲王,真的是心里一点逼数都没有!

李苍玉越想越气愤,这货太能装逼了,我竟完全不是对手!

好气哦!

真的是好气哦!!

仪王李璲开始唉声叹气,“吵得本王脑袋都疼了,你走吧走吧,本王想清净一会儿!”

李苍玉却没有走,拱了一下手,“临走之前,我可不可以问殿下几个问题?”

“不可以。”拒绝来得异常干脆。

李苍玉尴尬得表情都凝固了。

徐慎元连忙走上前来,往前面摆了一摆手,“苍玉,先走吧,我送你出府。”

李苍玉只好点了点头,对仪王李璲拱了一下手,“殿下,李苍玉告辞。”

刚走出没两步,仪王李璲突然又大叫一声,“回来!”

李苍玉都快要炸毛了,“又怎么了?”

“我拜托你,下次再来的时候,可不可以先换一身行头?”仪王的表情充满了难堪和鄙夷,“好歹你也是本王的座上之宾,被人看到你这副扮相,本王会被笑话的!”

“我也想打扮得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但问题是……”李苍玉两手一摊,“我没钱!”

“喔嗬,你这小贼!好处尽让你得了,现在居然还有脸哭穷?你居然还敢跟本王顶嘴!”

在这个疯狂的王爷二度发疯之前,李苍玉拔腿就跑。

徐慎元在后面追,“苍玉,等等我!”

跑这么远,应该不会有杯子砸过来了吧?李苍玉停了下来,等着徐慎元。

徐慎元气喘吁吁,也苦笑不迭,“苍玉你别见怪,仪王殿下就是这么一个诙谐的性子,他绝无恶意。等时间长了,你就明白了。”

“我倒觉得仪王殿下……挺有趣!”李苍玉呵呵的笑,那厮虽然古怪荒唐,但总比那些一天到晚板着一张臭脸高高在上的人物来得有趣。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去金吾卫投军呢?”徐慎元说道,“休要怪我把话说得难听,那金吾卫的一个五品将军,走出去还不如我一个王府的七品祭酒有排面。你图的什么呢?”

李苍玉无法向他解释,只能沉默闭嘴。

徐慎元有那么一点苦口婆心之意,劝道:“如今天下大治,人人崇文,武将的地位早已大不如前,就连市坊小儿都不屑参军。你既有才学又写得一笔极为漂亮的好字,这百般难得又有仪王殿下器重于你。你若从文,绝对是前途无量啊!”

“多谢徐祭酒良心相劝。只是……”李苍玉貌似深沉的悠然一叹,“长趋蹈匈奴,左顾凌鲜卑,确是我儿时就有的理想。大唐男儿,难道不应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曹子健写的《白马篇》确实怂恿了不少热血男儿前去从军,但是大唐真不缺你这么一个兵!”徐慎元都苦笑起来,“我劝你还是好生想一想,莫要辜负了仪王殿下的一番美意。”

李苍玉打蛇上棍的问了起来:“徐祭酒,仪王殿下为什么要对我,如此美意厚待呢?”

徐慎元淡然一笑,“殿下必有他的道理。我一介老奴,不敢妄自揣摩。”

“我觉得很奇怪啊!……”李苍玉做百思不得其解之状,“这若大的长安城里人口百万,天下名士多如牛毛。我李苍玉一介山野刁民,出身微贱身无长物,何德何能让仪王殿下对我格外看重?”

徐慎元只是笑笑,“殿下素来礼贤敬士,又特别重视义气。苍玉你年纪轻轻才学出众书法奇妙,又兼身手非凡侠气凛然。这些全都正对了殿下交友的胃口。他会器重于你,我倒是觉得一点都不奇怪。”

滴水不漏,口风真紧!

李苍玉一时间竟然没词了。这些大人物身边的机要人员,个个都是嘴巴牢靠。徐慎元能成为一个亲王的心腹宦官,想来早就把“管好嘴”这门功夫修炼到了炉火纯青。

两人已经走到了王府门口。

李苍玉心中有还十万个为什么想问,但一时之间好像都不大好开口了。不管是仪王还是徐慎元都像是有满肚子的秘密,但都是守口如瓶滴水不漏。

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第36章 我是谁?

李苍玉走出了王府的大门。

“苍玉,投军之事,我建议你万要三思。”徐慎元又强调了一下。

“我会慎重考虑的。”李苍玉只好如此说了。扭头看去,不良人的车子怎么不见了?

“苍玉稍等,我让王府的车送你出去。”徐慎元笑眯眯的摆了一下手,一辆华丽的马车慢慢的驶了过来。

“上车吧!”

“那就多谢了!”

李苍玉只好一脚踏上了王府的马车,刚一把掀开车帘准备钻进去,突然叫了一声“我去”,像是受到偷袭一样飞快跳下车来!

门口的士兵们像是条件反射一样,齐刷刷的同时拔刀出鞘,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

这白光一阵爆闪,让李苍玉瞬间冷静了下来……这些人还真是训练有素!

徐慎元挥了一下手,那些士兵又全像机器人一样整整齐齐的归刀入鞘站回原样,连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仿佛他们从来就没有动过一样。

“徐祭酒,这不好吧?”李苍玉摊开双手,苦笑不迭。

徐慎元笑呵呵的将李苍玉叫到一边,小声道:“区区小婢,不足挂齿。苍玉又何须大惊小怪呢?”

李苍玉摸了一下鼻子,还好,没有流鼻血。

没错,马车里面,有一个女人。

一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女人。

一个仅仅披了一身火红纱罗,浑身上下纤毫可见,五官长得异常妖娆,一颦一笑都是妩媚之极的异国胡姬。

嗯,腿特别白!

胸还特别大!

“徐祭酒,这个女人我不能要。”李苍玉说得异常坚定。

徐慎元问道:“为什么?”

“因为她太漂亮,太诱人了。”

徐慎元眉头一皱满脸迷茫,那表情仿佛在说:恕我无法理解,难道现在的男人都换了口味吗?

李苍玉微微一苦笑,“她这么漂亮又这么诱人,必然是殿下宠爱的女人,至少是曾经宠爱过的女人。李苍玉虽是个山野刁民,但也知道朋友妻不可戏。这是绝对原则问题,我绝对也不能要!”

“你恐怕是想多了。”徐慎元呵呵直笑,“区区一名胡姬,些许钱财就能买来的玩物而已。殿下将她赠送于你,就如同你赠送殿下那份拜寿贴一般。礼尚往来,何必见怪?”

其实李苍玉早就知道,大唐的贵人相互之间赠送姬妾来玩耍,实属平常。这既上升不到法律的高度,也不会触及什么道德的底线。

唐朝两性关系的“开放”,历来是宋朝以后的道学家们口诛笔伐的对象,仿佛骂得越起劲就越能彰显出他们自己的高尚。就如同现代人也在骂他们是一群祸国殃民的假道学、伪君子一样。

“脏唐臭汉”,中国人最值得自豪、外国人都表示认可与钦佩的汉唐盛世,却一直戴着这样一顶奇怪的蠢帽子。

从来就没有真正完美的时代,从来没有哪个人能够经得起挑剔。

偏偏挑刺和指责的成本又是极低,贬低他人的同时仿佛又能间接的拔高一下自己。

所以我们的历史和我们的人生,总是在一片骂声之中艰难前行。

李苍玉最初也曾有过类似的思想,毕竟从小就在接受这样的思想灌输。但随着阅历的增长,尤其是读的史书多了,他渐渐有了一些自己的清晰的觉悟。他认为,不同的时代,人们的三观肯定是不同的。强行拿现代人的三观去衡量和要求古人的行为,这除了表现出自己刻舟求剑式的愚蠢,还会暴露出自己内心的偏狭与阴暗。

道理是这样没错。

但这并非意味着,李苍玉能够坦然接受“赠妾”这种事情——‘万一哪天仪王李璲看上了我的女人要拿去玩一下,我怎么办?’

‘我可以理解和宽容古人的思想与行为,适当的入乡随俗也可以接受,但我无法强迫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模一样。’

于是李苍玉正色说道:“殿下大度海量胸怀,李苍玉自是佩服。但我这人生来比较古板,无法接受跟与他人共享姬妾这种事情。所以殿下今日之赐,请恕在下绝对不能接受。若有得罪之处,李苍玉改日另行登门致歉。告辞!”

说罢,李苍玉没再给徐慎元讨价还价的余地,大步流云头也不回的走了。

徐慎元的表情愣了半晌,无奈的苦笑叹了一气,转而又是点了点头,“确实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年轻人!”

稍后徐慎元回到了王府内,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详细禀报了一番。

仪王李璲已经慵懒的侧身躺在了榻上,胳膊肘儿支在膝盖上,手里捏着一杯酒,闻言呵呵的一笑,“形大于神者,迂。神大于形者,智。”

徐慎元道:“殿下睿智,老奴也觉得他胸中有沟壑,深藏而不露。”

“小小年纪却有这般的修为,罕见。”仪王李璲喝下了那杯酒,再度呵呵一笑,“这真是越来越好玩了!”

“殿下,那名女子……”

“随便找个人送了吧!”仪王李璲扯了个哈欠,“本王送出去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李苍玉走到新宁坊的坊门口时,那些不良人都奇怪的看着他,怎么步行出来了?

李苍玉没工夫招呼他们,因为有一个人正对着走来。

一个像剑一样凌厉的女人。虽然她走得很平稳,表情也很淡漠,但李苍玉分明感觉到她咄咄逼人的气势。

“斋主要见你。跟我来。”

李苍玉点点头,红绸,这个女人难道跟天下的男人都有仇吗?

两人前后脚的走到了那一辆清漆油壁车旁,车上传来念奴的声音,“上车。”

李苍玉便就准备登车,却感觉,红绸的眼神就像是钢丝清洁球一样,正在自己的脸上来回的摩擦。

“我的脸没洗干净吗?”李苍玉忍不住问道。

红绸仍是那样看着他,非但没回话,连表情都没动过一下。

白长这么漂亮,不会是一头僵尸吧?

李苍玉无奈的摇头笑了一笑,进了马车里。红绸跳上车,非常娴熟的驾车前行。

车厢挺大,李苍玉和念奴相对而坐,中间还能放一条对酒当歌的矮几。

“任何接近于我的男人,红绸都会视作敌人严加防范。”念奴淡然道,“你别怪她,她只是在尽忠职守。”

李苍玉不以为然的淡淡一笑,“斋主不妨说一些,我感兴趣的话题?”

“好。”念奴倒也干脆,“我想知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李苍玉眨了眨眼睛,“这与斋主有关系吗?”

“有。”念奴道,“我总该关心一下,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能够还上?”

借口!

李苍玉笑了一笑,“放心,很快。”

“怎么,不能说吗?”念奴追问。

“我要去金吾卫投军。”李苍玉说了,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什么?”念奴如同听到了这世上最令人不可思议的一个笑话,当场就笑了,“投军?”

“投军怎么了?”李苍玉的眉头一皱,“就这么值得你们所有人都反对和笑话吗?”

“如此说来,殿下也曾反对?”

李苍玉没说话,真是懒得解释,解释也是无用。多一句,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殿下的反对,居然也没能让你改变主意?”

“我为什么要改变主意?”李苍玉反问道,“我自己的事情,难道我自己还不能做主吗?”

“……”念奴被呛了一记,一时无语。

“如果我什么事情都要受人摆布,永远活在别人的安排之下,终其一生只为了活成别人想要的样子。那么到了最后我还会不会记得——我是谁?”

念奴秀眉微颦,“李苍玉,我并无恶意。”

“我知道你们都没有恶意,我也没有什么可值得你们去算计。但正因为你们对我过份关心,我才觉得非常的不安。”李苍玉说道,“斋主能不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念奴摇摇头,“我知道的比你还少。”

“……”李苍玉有点无语,又遇到一个守口如瓶滴水不漏的!

“你不相信我吗?”

“相信。”李苍玉长吁了一口气,“请停车。”

车子没有停。

李苍玉看向念奴。

念奴有点无奈的微微一笑,“红绸,停车。”

车子停住了。

李苍玉道了一声“告辞”,下车大步而去。

红绸发出了一记凉气森森的闷哼之声,“斋主,这小子如此不识好歹,为何还要对他这么好?”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颇识好歹的俗人。”念奴淡然道,“像他样有所坚持的年轻男子,已是很少了。”

“……”红绸沉吟了片刻,“斋主若是喜欢,红绸这就去把他擒来。”

“胡闹。”念奴不禁婉尔,“哪里谈得上喜欢,最多是三分欣赏七分怜惜,就像家姐看待聪明又顽皮的小弟那样。”

“难得遇到一个让你看得顺眼的男子。何不将他……”

“驾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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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矢志不渝

时近中午东市快要开市了,李苍玉鬼使神差的没有回店里,而是一路走到了崇仁坊,紧挨皇城的地方。

每年的春闱科举考试之后,这里将会放榜宣布科举的成绩。于是就有了许多高中的士子大雁塔题名赋诗,御花园折桂探花。然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但是今天,这里只摆了一张书案,杵着几个昏昏欲睡的兵丁,竖了一块一人来高的牌坊——“金吾卫募兵处”。

李苍玉站在三十步远的一颗杨柳下,静静的看着这块牌匾。

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仪王李璲及其一系人马的过份关爱来得那么突兀,李苍玉左右问不出答案,心里也就懒得死死的纠结没再琢磨了。

因为很多问题,只有“时间”才能给出唯一的标准答案。

但是今天的经历,却让李苍玉联想到了曾经的人生。

记得那一年高考在填报志愿的时候,李苍玉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下了这一段话——“以爱之名,我要阻止你。这是我们人生道路上所能遇到的,最神圣的敌人,和最慈悲的杀手。”

“苍玉,听爸爸的话!”

“苍玉,你要相信你妈绝对不会害你!”

“苍玉,你爷爷奶奶活了这么多年,不会看错的。你就是适合读中文系……”

但是天地良心,当年的李苍玉宁愿上体育系,也不愿意读中文系。他甚至没想过要读文科,虽然他在小学初中的时候,就拿腻了各种作文奖和书法奖项。

实际上,相比于诗词曲赋,学生时代的李苍玉更喜欢把各种玩具和小电器,拆成碎片再组装起来。如果多出几个零件也能用,那就会是他最大的快乐。他迷恋数学物理,迷恋化学实验,迷恋电脑,迷恋篮球,迷恋各种野外的冒险。他还迷恋用拳头教小流氓做人,从来不会喋喋不休的跟他们讲道理。

最终李苍玉读了中文系。

很多年后,曾经的抗争和不甘以及后悔,都变作了过眼云烟。李苍玉开始每天都为升职为加薪为车为房展开各种廉价而徒劳的奔忙,根本没空再去思考这些无关人民币的问题。

直到有一天,李苍玉三十年的人生毫无征兆的戛然而止。他才终于有了一些空闲,站在大唐的太白山上,回想和思考那些问题。

最终他发现,自己在前世,就如同没有活过一样。

因为那三十年,他一直活在别人的安排、眼光与议论之中,早就习惯了屈从、妥协与放弃。曾经或许存在过的理想,早就在“听我的话”、“时机不对”和“还有一些东西没有准备好”当中烟销云散。

到死,自己竟连一次矢志不渝的追寻都没有。

这样的人,应该最有资格被称之为“咸鱼”。

现在,这条被腌了三十年的老咸鱼,站在了金吾卫的募兵处。

“当一切都已准备妥当的时候,事情早就不是它最初的模样。”李苍玉迈开脚,走向了募兵处。

“嗬,终于来了一个!”

“还是踩着放饭的点来的,真是猴精啊!”

那几个昏昏欲睡的兵卒甚至扯起了哈欠,“户籍拿出来,快点!”

户籍?

好吧,有些东西还是准备一下的好……

“我忘带了,先来问一下。”李苍玉觉得自己很机智,说道,“招兵大概什么时候结束?”

“捣什么乱,滚蛋!”那几个兵卒那大不耐烦的挥挥手,“走,吃饭去!”

他们扬长而去。

李苍玉愣在当场。

靠!————

李苍玉心里斗然升起一个十万八千丈高的“靠”字,你们怎么能这对待我!

你们难道没看出来,我是一个有理想的人吗?!

“喂!”

似曾相识的一声大喊在耳边响起,李苍玉真想跳起来给他一套打脸组合拳。

“又是你?!”两人异口同声。

李苍玉瞪着那个天生一副醉兮兮模样的猥琐家伙,“你是不是有病?”

“有点咳嗽,正准备去东市药行买点药。”那家伙居然说得一本正经,“这不,又碰巧遇到你了。”

“又?”李苍玉心里正是老大不爽,没好气的道:“你就是成心的吧?——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我就住在崇仁坊。”那家伙信誓旦旦的朝另一方指去,“真没骗你——要不去我家喝两杯?”

“……没兴趣!”李苍玉闷吁了一口气,今天真是晦气!

李苍玉正要走,那家伙一把将他抓住,“一回生二回熟,咱们去喝两杯吧?”

“我忙得很,店里正要开张!放手,快放手!”李苍玉哭笑不得,“两个大男人当街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那家伙死拽着不放还嘿嘿的怪笑,“缘份啦,咱俩多有缘份!喝两杯吧,去我家喝两杯!”

“改天!”李苍玉大声喊道,“改天再喝!”

那家伙仍是不松手嘿嘿的笑,“改哪天?”

“后天!……大后天!”李苍玉满脑门黑线,我随口一说的客气话,你还当真?

“不行,就今晚。”那家伙说道,“咚咚鼓响后,我去你店里找你。”

说罢他就松开了李苍玉,背剪着手大摇大摆的走了。

“……”李苍玉无语之极,这厮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难道我看起来很像阿基吗?!

你大爷的!

一定是早上起床姿势不对,今天尽遇疯子了!

心浮气躁,满脸不爽,李大掌柜就这样回到了布帛行,一头钻进了书房里。众伙计别的本事没有,历来练惯了察颜观色,因此都不敢上前来触霉头。

只有高栝捧着一大碗饭给送了进来,轻轻放在一边,也没敢吭声。

李苍玉正坐在那儿生闷气,看了李栝一眼,这家伙正在呆呆的站着,左手抠右手,满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李苍玉再看了一眼那碗饭,不由得笑了,“你把它吃了。”

高栝毫不犹豫的将饭搬了起来开始一顿狂扒,李苍玉都看不到他的脸了,只看到飞舞的筷子尖儿,听到“咣咣咣”的一阵声响。

李苍玉连忙去倒来一杯水,还没来得及放下,这家伙果然吃得噎着了。

“快喝水!”

高栝连忙拿起杯子一饮而尽,“这要是酒该多好!”

刚说完,他马上露出一副害怕的表情,“阿狼哥,我就随便说说……”

“不随便。”李苍玉微微一笑,“今晚带你去喝酒。”

“啊?”高栝惊诧不已,“阿狼哥,你是不是在说梦话?”

“栝弟……”李苍玉轻吁了一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严厉了?”

“没有啊!”高栝连忙说道,“阿狼哥都是为了我好,我知道。”

都是为了我好……怎这么耳孰呢?

“栝弟,跟我说说。”李苍玉问道,“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当将军!”高栝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我一定要穿上那种漂亮的铠甲!”

李苍玉微然一笑,“其实,我也是。”

“真的吗?!”高栝大喜过望,“那我们一起去当将军!”

“不是良家子,就连参军的机会都没有。何谈将军?”李苍玉说道。

“是哦……”高栝的神色顿时黯淡了下去,“那怎么办?”

“我已经快要成为良家子了。”李苍玉如实说道。

“我知道。”高栝点点头,“聂食娘告诉我了。”

“你生我的气吗?”李苍玉问道,“我没有让你也一起,也成为良家子?”

“不。”高栝说道,“我知道你是用一整箱黄金去求人,才换来一个户籍和三十亩田。如果哪天我也有了一整箱黄金,我也去换!”

李苍玉笑了笑,“你都还没有成丁。你的户籍只能跟你爹绑在一起。”

“对哦,我都忘了……”高栝挠挠头,“那就把换来的户籍和田产,给我爹!”

李苍玉拍拍他的肩膀,微笑道:“那还有你娘,锋哥和猎园的那么多人,他们怎么办呢?”

高栝楞住了。

“栝弟,我们兄弟俩一起努力,让猎园所有人都变成有户有田的良家子。”李苍玉问道,“好不好?”

“好!”高栝大声的答应。

李苍玉点了点头,“那得需要很多钱,还需要很多人帮忙。”

“阿狼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熊孩子从未有过的懂事模样,说道,“你是让我立志,干一番大事业!”

李苍玉欣慰的笑了,点头。

“其实,我早就有了自己的志向。”高栝认真的说道。

“说来听听?”

高栝看着李苍玉,认真说道:“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李苍玉不由得愣住,折腾了半天,我的心灵鸡汤全都白灌了?

“阿狼哥,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我就跟着你,哪里也不去!”高栝说完这句,拿起了碗筷朝外走去,“我去洗碗了。”

李苍玉竟然无语以对,这个熊孩子,也会思考这种问题了?

他突然感觉到,心中许多的焦躁与愤懑,正在飞速流逝。

转过头来,他看到书案上的那一叠草稿,最上面的那张纸上写着两列字。

“男儿未际风云会,辜负胸中十万兵”。这一列,写得潦草狂乱,飞扬跋扈。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这一列,则是娟秀优美,温润如玉。

李苍玉拿起那张纸笺,脸上渐渐浮现出一抹笑容。

并非是全世界,都在提出反对。

我有人懂。

有人支持。

这他妈的,就是幸福!

第38章 唯一时代

傍晚时分,店里开始清理货物准备关门,李苍玉则开始盘帐。

一切如昨,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李苍玉感觉自己,已经经历了来到大唐后的第一次“大起大落”。

就在今天,他真正有了自己的人生定位,有了一个“以爱之名”也无法阻挡的追寻目标。

他不想再当咸鱼。他决定矢志不渝。

这种日子,应当浮一大白!

所以李苍玉做帐的时候把高栝叫到了身边,让他今天不用在店里吃饭。无论那个醉兮兮的猥琐男来不来,兄弟俩今天必须出去奢侈一回,喝酒去!

帐还没做完,猥琐果然来了,在那里一个劲的砸店门,“开门,开门!我是你们大掌柜的朋友!”

李苍玉一个劲好笑,请问你知道大掌柜姓什么吗?

伙计连忙去开门,把这位得罪不起的“大掌柜的朋友”请了进来。

李苍玉叫高栝给他沏了一杯茶,“先坐会儿,我还有点事情没忙完。”

“好说。”猥琐男笑眯眯的担着茶饮了一口,“咦,这个茶好特别啊!”

“咦,你这个字写得不错嘛!”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哈哈哈!”

李苍玉直咧牙,这货好烦哪!

连高栝都有些看不过眼了,“我哥在盘帐,你安静一点。”

“小兄弟,别这么凶嘛!”猥琐男笑嘻嘻的道,“我是你哥的朋友,知道不?”

“朋友个屁!”高栝是个直性子,“我哥都不认识你!”

猥琐男一急,“哦哟!谁说不认识?”

“那你说,我哥姓什名谁?何方人士?”

猥琐男笑嘻嘻的,“在下郝仁,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呀?还有令兄,高姓大名呀?”

“好人?哈哈哈!”高栝大笑,“你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李苍玉无法忍了,“你们两个,都给我出去!”

这两个家伙灰溜溜的出去了,李苍玉总算落得个清净,花了点时间把帐给做好,然后走出了书房来。

高栝和那个“郝仁”,居然已经勾肩搭背的聊成了火热。

“栝弟,今晚咱们一定要狠狠的喝个痛快!”郝仁放声大笑,“哟,你哥来了。”

栝弟?叫得这么亲热……

李苍玉有点无语啊,这两人怎么满副相见恨晚的模样?

“阿狼哥,郝大哥人很不错!”高栝上前来笑哈哈的说道,“他说请我们去胡姬酒肆,酒肉管够!”

李苍玉笑了,于是你就果断投靠他了?

“走吧!”

三人结伴出了门。

店里的伙计们一个个的羡慕嫉妒恨,你看我们大掌柜,隔三岔五的就有人请他好酒好肉,有人送他金币,还有美女上门拜他!——他才来长安几天哦?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了!

各种纠结与郁闷之后,他们开始满怀期待的等着大掌柜回来——可能会像那天一样,给我们打包带来好酒好肉哦!

以李苍玉这些日子以来的了解,东市是长安的高档商业区,客流量并不如西市来得那么猛烈。放眼整个东市,最有人气的就是胡姬酒肆。

下午一但开市,那些养眼又奔放的美艳胡女,穿着热辣性感的异族服装,在自家酒肆门口奏起美妙的音乐跳起勾魂的舞儿,吸引和拉拢往来的客人进店消费。但她们还就只是跳舞和卖酒,最多和相熟的酒客饮上一两杯。这一点和平康坊的女子截然不同。

到了晚上东市的坊门关闭,胡姬酒肆就是整个东市最热闹的地方。除了住在东市的客商经常来此小聚饮宴,更加不乏才子名士和达官显贵的身影。

三人结伴走到了东市的西北角,这里连成一片的都是酒肆。

“去哪一家?”李苍玉问郝仁,这家伙一看就是这里的常客。

“跟我来。”

郝仁还卖起了关子,背剪着手神模神样的走到了前面,最终在一家挂着一面“三勒”牌匾的店前停下。

“二位小兄弟,可曾知道何谓三勒?”郝仁问道。

高栝的第一反应,是仰头看向了他的表哥。

李苍玉笑了笑,“我曾听说,三勒是指摩勒、毗梨勒、诃梨勒。这是三种植物的果实,可食用可入药。用这三种果实酿出的果酒特别美味,号为三勒浆。这应该是从波斯传入的酿酒之法。”

“不愧是东市的大掌柜,果然见闻广博。”郝仁乐了,笑道,“其实波斯三勒酿酒传入中原之后,我们唐人依照此法造出了许多种的三勒浆。但无论怎样模仿怎样改进,永远超越不了从遥远西域,千里迢迢运来的正宗三勒浆。”

“这家就是正宗?”李苍玉看着那个“三勒”的牌子,心想从那么远的地方运来的酒,一定超级贵!

郝仁神气兮兮的呵呵一笑,上前敲门。

坊门半闭之后全城宵禁,胡姬酒肆和平康坊都是关起门来营业。这是所有长安人都知道的规则和潜规则。

门打开了,出来一名浑身如同包裹在火焰之中的红装胡女,浓眉大眼深框碧瞳,长长睫毛都打了卷,生得妩媚而野性,异常美艳。

“郝仁,你来了!”胡女张开双臂,给了郝仁一些极为热烈的拥抱,还在他脸上一阵亲吻。

李苍玉当场愣住,我一直都以为,相比于平康坊来说胡姬酒肆的风味会清淡许多……这姑娘,却比爆炭还要更能燃烧啊!

高栝满副紧张,看那模样都想躲到李苍玉身后。

“哈哈,松开、松开!”郝仁大笑,对李苍玉道,“别见怪,这是我相好。康娜姬,快来见过我两位朋友。李苍玉,高栝。”

李苍玉和高栝这才释然,与康娜姬见过了礼。

“娜姬”是唐人对胡人女子惯用的称呼,意思大约相当于“漂亮的女子”。

康娜姬领着三人走进酒肆,肆中已经有了十余名酒客,分别坐在矮小栅栏分隔开的一格格的小间内饮酒。正厅当中有两位满脸虬髯大须的男子在演奏音乐,郝仁说那就是康娜姬的父亲和叔叔。

“他们是西域康国人?”李苍玉问道。

“是的。”郝仁道,“来长安十几年了,还从来没有回去过。”

李苍玉点点头,“康”姓是长安胡人当中较为常见的一个姓氏,它出自于西域康国,属于昭武九姓之一。

康娜姬将三人领到一处小间内坐下,相邻的小间有人置起了屏风,看不见人。于是康娜姬也问他们,要不要置屏风。

郝仁大咧咧的一挥手,“你都不该有此一问,我从来不置什么屏风。赶紧给我们上酒上肉才是正事!”

“知道啦!”康娜姬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踩着舞步边唱边跳的就走了,像一个舞动的火焰精灵。

李苍玉仿佛明白,为什么胡姬酒肆的生意这么好了。有这样奔放开朗、热情洋溢的胡姬,很轻松就能感染到店里的每一位酒客,让他们忘记忧愁开怀畅饮。难怪李白在长安的日子里,也多半都是在胡姬酒肆当中消磨时光。

“他们,还有康娜姬。”郝仁指了指厅上正在演奏音乐的两个胡人男子,说道,“做梦都想着成为一名真正的唐人。”

“他们来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户籍吗?”李苍玉问道。

“那不重要。”郝仁笑着摇摇头,“户籍对他们来说,根本不叫事。只要没有作奸犯科,他们在长安经营酒肆一段时间后,很容易就能申请到商人户籍。”

李苍玉不禁好奇的问道:“那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郝仁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只有这里发生了彻底的改变,他们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唐人!”

李苍玉微微一怔,脑海突然涌出了海量的信息。同时他也明白,郝仁以手指心,是什么意思了。

大唐的胡人有很多很多,长安城里就有不低于十分之一的人口,是胡人。他们当中绝大部分人最大的奋斗目标,就是成为一名真正的“唐人”。

但是他们渴望的,绝对不是一纸“户籍”。

能说汉语能识汉字,接受大唐的风俗、读懂大唐的文化,从内心深处把自己也看作是一名唐人——这样的人,只要你说自己是“唐人”,那你就是。

有没有户籍,根本就不重要。

不以外表、种族和血缘来区分族别,而是从“文化”层面来进行判断,这就是大唐时代独有的民族政策和民族观念。

正因为大唐有着这样开放的国家政策与包容的社会风气,才让无数的胡人融入到了中华民族当中来。其中不乏留名青史的功臣与大将,名人与才俊。他们除了给大唐带来世界各地的财富与智慧,还在不断的开拓大唐的胸襟与眼界。

现在,罗马帝国的金币,威尼斯的玻璃、大刀士革的弯刀,波斯的美酒、印度的僧侣、于阗的画师、龟兹的乐工、日本的学子、新罗婢昆仑奴……云集中原,为唐所用!

敞开胸怀拥抱世界的大唐,也正在笑傲于世界之林。大唐的文明已经散播到了世界各地。许多的“唐人街”将从现在开始,流传千年而永不磨灭。

现在就是中国在整个古代历史时期,唯一一个,在全方位整体上领先于世界的辉煌时代。

唯一。

但是这个辉煌的时代,很快就要因为一场“安史之乱”,而走向彻底的终结!

想到这里,李苍玉禁不住闷哼了一声。

“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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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先登死士

酒很快就来了,整整一大瓮,至少二十斤。

郝仁把三条长几并在一起,形成了一张矮脚的方桌。这就叫“拼桌一醉”,颇有一番江湖儿女的豪爽之气。这刚好也是李苍玉喜欢的喝酒方式,撸串灌啤酒还不都是这样的吗?寻常那样的一人一几隔着老远坐着,各吃各的各喝各的,文雅是文雅了,但总有不尽兴的感觉。

康娜姬切来了满满两大盘的清蒸肥鸡和烤羊腿,陆续又上了几味果子点心和腌菜。看这份量确实是瞅准了三人都没是没吃晚饭来的,大有聂食娘的风采。

康娜姬倒上了四大碗酒。

李苍玉看那陶碗粗犷十足,一碗差不多就能装下一整瓶600毫升左右的啤酒。

“我先敬两位贵客。”她端起碗,咕咕的仰头就饮。

李苍玉和高栝举着酒碗瞪圆了眼睛,眼睁睁看着康娜姬把若大的一碗酒喝了个干净,惊呆了!……这就是喝水,也不能这么快吧?

“来,和我也喝一碗。”郝仁拿起大瓮,又给康娜姬倒上了。

“好啊!”

康娜姬又喝下了一大碗,脸不红气不喘,跟没事人一样。

李苍玉和高栝呆愣了半晌,这才举起碗将那碗酒给喝干了。

酒的味道确实很好,度数也不高。但是这样的狂饮,让李苍玉感觉到肚子胀得厉害。

康娜姬已经放下酒碗,像个没事人一样,跑到厅中跳舞去了。

她飞速的旋转,结着铃铛的裙角飘飘飞扬,很好看。

“这就是胡旋柘枝舞吗?”李苍玉问道,从来只在书上见过,今天终于见到了“真人原版”。

“没错。她就是东市跳得最好的。”郝仁挺自豪的看了看他的女人,举起酒碗,“来来来,快满上,咱们三个先干一碗!”

这一碗下去,李苍玉感觉肚子都快炸了。高栝也捧着个圆溜溜的肚子叫苦,说看着好肉流口水,就是吃不下。

“我和康娜姬每次都是先喝三碗,再开腔说话的。”郝仁哈哈大笑,“你们酒量真是不行,得要多练一练!”

对此李苍玉不得不服气,这点酒精度数确实不算什么,就是平常没有喝惯过,这肚子一下撑不开适应不了。

“来,我带你们看一点好东西。”郝仁站起身来,“走走活动一下,撒泡尿就能继续喝了!”

李苍玉和高栝都起了身,跟着他朝一旁走去。

经过那两位奏乐的胡人身边时,郝仁亲热的和他们打了招呼,然后对李苍玉说道:“他们一家人,都特别仰幕能诗擅赋,书法出众的汉儿。我刚刚看到你的字写得很漂亮。如果你愿意在墙壁上题写诗文留下墨宝,并且得到他们的认可与赞许,你以后来喝酒大概都不用花钱了。”

“有这么好的事?”高栝大喜,“阿狼哥,你赶紧写吧!”

“写你个头,你以为谁都能写吗?”李苍玉笑而骂道,“东市的酒肆向来卧虎藏龙。敢在这里留下墨宝的,无不是书法大家或是诗家圣手。一般人,谁敢在此丢人现眼?”

“卧虎藏龙?哈哈,说得好!来来,我领你们看一下。”郝仁来了精神,将兄弟俩领到一处墙壁边,指着那墙上的字得意洋洋的道,“看,写的什么?”

李苍玉一看,还真是吃了一惊!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郝仁已经念出了声来,哈哈的大笑道,“想不到吧?这里竟然还有李太白留下的诗文墨宝!”

李苍玉惊叹的点点头,“确实惊喜!”

郝仁问道:“你很喜欢诗赋?”

“还算可以。”李苍玉点点头。

“你书法不错,又爱诗赋,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大掌柜。”郝仁说道,“那你还跑到金吾卫募兵处问长问短,为什么?”

李苍玉微微一怔还没说话,高栝不假思索道:“我哥肯定是想去金吾卫当将军了!”

李苍玉这回没有教训高栝,却是乐了。不就是出来寻开心的么,酒肆里面无非就是醉话连篇,哪有那么多顾忌!

“当将军?”郝仁一笑,对李苍玉道:“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你并非良家子,连兵都不能当?”

“我哥就快成为良家子了!”高栝很自豪的样子,“他一定会当上将军的!”

“真的?”郝仁挺惊讶的样子。

李苍玉笑了笑算是默认了,不想当将军的小兵不是一个好掌柜!

“由贱入良可不容易,你挺有能耐嘛!”郝仁笑了起来,“这是好事,得要庆祝!——来来来,再饮三大碗!”

李苍玉和高栝顿时怕了,“还是再走两圈再喝吧!”

郝仁哈哈大笑。

与李苍玉等人的座位相邻的屏风内,一个黑脸长髯的中年男子,和一个容貌颇为俊朗的黄脸短须男子,正举杯对饮喝下了一杯三勒浆。

“果然好酒。”黑脸男子道,“都护回到长安已有多时,未来可有打算?”

黄脸男子微微一笑,笑容之中仿佛有一丝苦涩,“正在听候发落。”

黑脸男子表情微微一变,小声道:“都护凯旋,盛扬国威。发落,这将从何说起?”

“有人弹劾,说我在军中贪墨了大量的战利品。”黄脸男子轻笑一声,“也罢,求之不得。总好过功高震主,不得善终!”

说罢,黄脸男子猛饮下一满杯的酒。

黑脸男子也默默的陪他喝下了一杯。

“你又是怎么回事?”黄脸男子问道,“好好的节度副使当着,是为大唐的一面国门。怎么突然就托病辞官,不做了?”

“都护见谅,此事不宜在此细说。”黑脸男子拿手指了指外面,岔开话题,“外面的两个小子,就是那天在念奴斋打架的少年郎。”

“会出手剑的那两个?”

“对!”

黄脸男子顿时来了精神,“我得出去看看!”

“不着急。”黑脸男子拦了他一下,神秘一笑,“我今天约了都护来此,一为饮酒叙旧,其二,也正是要亲自观察一下这两个奇异的小子。”

“确实奇异。”黄脸男子道,“至从王将军离开朔方军,他麾下的神秘精锐先登死士,就和出手剑一同消散,几乎全没了综影。没想到时隔多年,长安冒出这两位能使出手剑的少年。”

黑脸男子则道:“这出手剑虽说传自东汉马超,但历经数百年颇多遗失,传至我朝则是零散不堪难于成形。好在有尉迟敬德、秦叔宝和薛仁贵这些盖世虎将,先后将出手剑加以完善和改良。尤其到了近年,我大唐三绝之一的裴旻大将军,出力最多。他是王将军的好友。正是王将军出面请他鼎力相助,这才有了出手剑的重放光彩!”

“我也听说,出手剑虽是沿用旧名,却早已不是当年模样。”黄脸男子悠然长叹了一声,“想想真是令人唏嘘啊!王将军,出手剑;朔方军,先登死士……唉!”

“事已至此,喟叹也是无用。”黑脸男子压低声音,说道,“我一直都在猜想,那两位少年是否和当年消散的,先登死士有关?”

“怪不得,你对那两个少年兴趣这么浓厚。”黄脸男子好奇的道,“莫非你是想要通过这两位少年,找回当年的那些人?”

“或可一试呢?”

“这个……或许真的,可以一试!”

半夜里,酒肆的客人有一半都回了客房休息。

李苍玉等人跑厕所都不知道跑了多少回,奇迹般的喝完了那一整大瓮酒。

然后,新的一大瓮又搬上来了。

李苍玉已经感觉有些飘了,看来今天真得大醉一场不可——也罢,人生得意须尽欢,勿使金樽空对月。那就狠狠的大醉一场!

堂中的两位胡人大叔歇息片刻用了一些酒食,将先前弹腻了的箜篌和琵琶放到一边,拿起了一样新乐器。他们说这是我们新学的胡琴,今日拿来献丑,希望客人不要见怪。

李苍玉一见到那个“胡琴”眼睛就亮了,“二胡?!”

他心中顿时浮出现一位白花苍苍的老人,坐在葡萄藤的园子里,闭着眼睛忘情的拉着那一把老旧的蟒皮二胡。老人的身边还有一个小孙儿,调皮的摆弄着另一把二胡,硬是把老人拉出的忧伤曲调整成了滑稽的模样。

老人去世已有十年。他的孙儿也有了十年没有再摸二胡。

再见二胡,千年之外。

李苍玉的心里,满满的都是回忆和感慨。

“你们叫它二胡?……我听说那是刚刚从契丹传入不久的胡琴,所以一般都叫他契丹琴,中原会奏的人可不多。”郝仁好奇的问道,“你会演奏?”

“会啊!”多喝了几杯又正在兴头上,李苍玉抛去了平日里的矜持,一口就承认了。

两位胡人大叔立刻站起身来,热情洋溢的邀请李苍玉演奏一曲,好让他们膜拜学习。

那就来吧,今天高兴!

李苍玉兴致勃勃的抱着一面二胡坐了下来。心中一回想,多年未经操练,至今还能清晰记住的曲子还真是不多了。与此刻自己的心境最为相符的,也就只有这一曲《战马奔腾》了!

“音乐是人类共同的语言。乐由境起,境由心生。音乐要想要打动别人,首先要从内心深处最先打动自己。”这是老爷子曾经的教诲。

李苍玉闭目,瞑神,开始幻想曲中的意境。

这一闭眼,酒劲就无可抑制的拼命上涌起来。

恍惚之间,李苍玉感觉自己真的已经置身于一片刀光剑影血火河山的大战场。热血的男儿骑着怒意的战马挥舞着煞雪的大刀,悍然无惧的冲向了宛如洪流滔滔的敌群之中!

不成功,则成仁!

心动,意动,身动,手动。

《战马奔腾》,从二胡的弦丝之间,宛如惊洪奔泄而出!

第40章 冲天杀气

音乐响起的第一瞬间,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浑身轻轻一颤,仿佛灵魂都被那一面二胡给紧紧拉扯住了。

两位胡人大叔惊喜万分,连忙恭恭敬敬坐到了李苍玉的身边,小心翼翼的仔细观察他手上的一切动作,脸上的神情有如朝圣。

早已疲累回到内屋歇息的康娜姬,听到音乐立刻从里屋跑了回来。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被音乐牵动了拉绳的木偶,无法自制的又跳起了胡旋舞。她的舞步从未有过的飘逸与迅捷,就如同一朵正在怒放的火莲。

已经喝到半醉的郝仁,脸上的醉意突然一扫而空。他微眯双眼定定的看着忘情演奏的李苍玉,眼神之中精光奕奕,仿佛还有一丝杀气在隐隐迸射!

屏风突然被搬开,黑脸和黄脸走了出来。

怎么出来了?

郝仁顿时讶然,走到他们身边,“有事?”

“我一定要亲眼看看这小子!”黄脸沉声道。

“你们也感受到了?”郝仁小声道,“虽然我从来没有听过,但我肯定这是一首军曲战歌。它竟让某,禁不住热血奔涌,杀意沸腾!”

“曲风固然昂然激烈。但真的不是谁都能奏出此等,万马奔腾纵横沙场的磅礴之势,还有辟兵万里的冲天杀气!”黑脸的双眉微皱,“这小子,心里究竟装的是一些什么?”

“我却听出了他的敢战之心、敢死之心,还有坚硬如铁的必胜之心!”黄脸的汉子轻哼了一声,“这小子……绝不简单!”

郝仁愣了半晌,“二位,他只是一个十八岁的东市雇工。你们对他的评价,是否太过夸张了?”

“这小子,我要了!”黄脸的说得斩钉截铁,仿佛李苍玉就是柜台里的一件商品,而他已经付过钱了。

黑脸的冷笑一声,“你还在听候发落。”

“……”黄脸的表情一变,恼火的瞪着黑脸的,“李光弼,你什么意思?”

“高仙芝,我就是在正告于你!”黑脸的李光弼呵呵一笑,“这小子,是我的!”

“凭什么?”高仙芝冷笑。

“就凭,李某现在是金吾卫大将军!”李光弼信心满满,“而他,一心正想着加入金吾卫。”

“那你喊我来作甚?”高仙芝很郁闷的瞪着他。

李光弼手抚长髯,气定神闲,“为了让你嫉妒我。”

李苍玉如愿以偿的喝了个蠢醉,喝到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喝酒还是在喝水了,只知道担起碗来往肚子里一顿猛灌。灌到最后终于是不行了,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往哪里倒头一栽,呼呼啦啦的就是一阵漫天狂吐。

刚好就吐了李光弼一满身,喷得那叫一个均匀,就像浴室里的花洒一样。

“他、他怎么对着人吐了?”李光弼郁闷的大声叫喊,很不像一个镇定自若的大将军。

“果然是杀气冲天!”高仙芝兴灾乐祸的大笑,“兴许是你太黑了,他没注意到你站在那里。”

“这……!”李光弼掠起衣角疯狂的抹脸,哭笑不得,“这个混球!真正是岂有此理!”

高栝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不光喝了满肚子的酒还塞了满肚子的肉,早在一旁吐得满地打滚人事不省了。

“什么都好,就是酒量太臭。”郝仁挠着头苦笑,“天快亮了,醉成这样。我们把他俩送回去吧?”

“只好这样了。”李光弼无奈的摇头苦笑,“都护,来搭把手?”

“我正在听候发落,没空。”

李光弼冷笑,“堂堂的二品大都护,如此小器!”

高仙芝咧着嘴无奈的摇头笑了笑,“走吧,走吧!堂堂的二品大都护,今天要被当作仆人使唤了!”

郝仁一把将高栝提了起来扛了上肩头,李光弼和高仙芝左右搀起李苍玉。一行人离开了三勒酒肆,任由康娜姬等人捂着鼻子收拾残局。

正当黎明时分,东市里倒是没有什么闲人走动,连值勤的武侯都偷懒睡觉去了。

李苍玉醉了个乱七八糟,隐约感觉自己好像是在走动。他眼睛眯开一道缝往旁边一瞧,当场一惊,“哇,你是谁?你怎么这么黑啊!……呜哇、吐!”

李光弼很机智的一掌把李苍玉的头,推得扭向了另一边。

高仙芝惨惨被喷,和李光弼一样的均匀。

李光弼惊叹不已,“果然是杀气冲天!”

高仙芝抹脸,大怒,“李老黑,你混蛋!”

李光弼淡定无比,“呵,说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你信不信我跟你拼了?”

“来呀来呀,多时不曾与都护切磋了!”

两人把李苍玉一扔,撸起袖子就要干开!

郝仁躲在后面死死忍着不敢笑出声,脸都憋红了。老虎要打架,也没人敢上前帮劝。他只觉得吧,这两位当世虎将万一真的因为“被喷”而干起架来,那才真叫一个好玩!

吐爽了的李苍玉早在地上躺了一个销魂的卍字形,睡得死沉打起了震天响的呼噜。什么高仙芝李光弼啊单挑啊冲天杀气啊,此刻全都不如一个枕头来得实在。

李大掌柜和高栝这一觉睡结实了,直到中午要开饭了才被陈六给叫醒。好在店铺里上午一般没有什么事,不然大掌柜今天就算是严重“渎职”了。

听说大掌柜睡醒了,伙计们一窝蜂的跑来慰问,像是探望病号一样。还纷纷感动不已的说,大掌柜都醉成了那样也没忘记店里的兄弟,真是够仗义!

李苍玉完全不记得了,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六告诉李苍玉说,早上那三个人把你们送回来之后,你那个姓郝的朋友特意多跑了一趟送来好大一包酒肉,说是大掌柜反反复复唠叨了一百多次,一定不能忘了给店里的伙计打包。

我有说过吗?还一百多次?

三个人送我们回来的?

不是只有郝仁陪我和高栝喝酒吗?

李苍玉一脸懵逼,我靠,居然喝断片了!

好在是年轻身强体壮,李苍玉和高栝起床后活动了一圈,喝了不少水吃了一顿饭,精神和体力就都大体恢复了。

李苍玉努力回想昨天晚上的事情,大抵只记得自己拉过二胡,后面的事情就都不记得了。恍恍惚惚的想起有一个黑脸的汉子好像出现过,但他姓什么名谁干了些什么,那就真的是全都不记得了。

问高栝,他连李苍玉拉过二胡不知道。

这是李苍玉遇到过的,史上最严重断片事件。好在没有失身……至少理论上,应该,大概是没有的!

下午,李苍玉才把婵娟留下的汉书笔录看了不到三页,陈六跑来报告说那个“五百金币”又来了,说要找大掌柜。还有一个与她同来的女子,长得很漂亮。

李苍玉心中不由得一喜,“请她们到客室奉茶。”

“不用麻烦了,我对你的茶没有兴趣。”夏兰径直走到了书房来,这里本来就紧挨着店铺的门脸。

李苍玉起身,朝身后望了望,婵娟呢?

“别看了,婵娟没来。”夏兰说着递给李苍玉一个布袋子,“这是你的户籍的田契,都办好了。”

“这么快?”李苍玉心中暗喜。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叠的纸笺契书还有一个户籍册本,这就是他在大唐的“新身份证”了。

“看你样子,应该是不会回去种田了?”夏兰说道,“那你有没有兴趣,把你的三十亩田产交给我来打理?”

“有劳夏兰姑娘,真是多谢了!”李苍玉毫不犹豫的将袋子递回给了她,只留下了自己的户籍本册。

“你果然猴精。”夏兰接过了袋子。

“过奖,过奖。”李苍玉笑道,“斋主那么多的田产还有念奴斋若干产业,夏兰姑娘翻覆手之间处理得井井有条,我还是很佩服的。”

“实不相瞒,正是斋主下了令,让我帮你把田产之事给解决。”夏兰淡然如同例行公事一般的说道,“告诉我,你的田打算怎么收租?”

“斋主的田是怎么收租的,我就怎么收。夏兰姑娘酌情处置就是,不必问我。”李苍玉心想,我就知道会是念奴吩咐过了,不然夏兰哪有理由帮我?

“每年给你三千租金,半年一付如何?”

“我要米。”李苍玉说得斩钉截铁。

万一灾难降临,黄金也好铜板也罢,那都是浮云。有米的,才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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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张癫

“可以。”财大气粗的夏兰根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只道:“我姐姐还在外面等我,告辞。”

“你还有姐姐?”

“你见过的。”夏兰淡然道,“在仪王府。”

“红绸?”李苍玉眨了眨眼睛,她是夏兰的姐姐?……原来陈六说的是她,不是婵娟。

“你满以为是婵娟来了,对吗?”夏兰笑了笑,说道:“你应该是哪里得罪了我姐,她说不想见到你,所以没有进来。”

“这个嘛……”李苍玉有点小尴尬的摸了摸下巴,正好我也不想见到那个冷冰冰的僵尸女。于是主动调转话题,“对了,婵娟怎么没来?”

夏兰说道:“她回宫里了。”

“宫里?”

“她原本就是皇宫掖庭局的人,籍属教坊司的一名宫庭乐工。”夏兰说道,“斋主看中了她的琵琶技艺,于是将她从教坊带了出来。也就是我们斋主神通广大,才能让她时常逗留在宫外。但是隔三岔五,她还是要回去报道点卯的。”

李苍玉皱了皱眉头,“夏兰姑娘,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我不一定回答。”

李苍玉轻轻皱了皱眉,“婵娟是不是某位大臣家的女儿,因为父辈犯罪才被罚没掖庭,成了一名教坊的乐工?”

夏兰眨了眨眼睛寻思了片刻,说了三个字,“应该是。”

“应该?”

“告辞。”

李苍玉呵呵的一笑,这小娘们好像变得和她姐姐一样,也开始对我不太友好了。

无所谓。我不是波斯金币,做不到人见人爱。

婵娟的事情,我以后当面去问她本人。

与此同时,数百里开外的东都洛阳,思恭坊内的大河边。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纵身跳进了河里,扑通大响水花四浅。

岸上一共只有两个人。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一个六十余岁的拄拐老人,都被吓得大叫起来。

“老师!”

“张癫!!”

落水的白发老头在水里扎了个猛子,居然浮了起来挥舞着双手哈哈的大笑,“颜真卿,吴道子。你们这两个坏家伙,有本事下来捉我啊,捉我啊!”

中年人即是颜真卿,他哭笑不得的急道:“老师,春寒料峭洛水冰凉,你老赶紧上来!”

吴道子则是敲着拐杖哈哈的大笑,“张癫啊张癫,多年不见,你真是越来越癫了!……赶紧上来,老夫要和你痛饮一百杯!”

“呸,才不上你们的恶当!”张癫气乎乎的道,“你们就是奉命来捉人,想把老夫捆到长安去的!”

“怎么可能?”颜真卿拍着额头苦笑不已,“最多也就是请!……学生确实是奉了圣人之命,专程来请老师去往长安!”

“不去!宁死不去!”张癫挥舞着双手,“你们赶紧滚蛋吧,不然老夫就沉下去再也不起来了!”

“蠢人!”吴道子一脸鄙夷的看着颜真卿,“不会说话,你就少讲两句!”

“我……我怎么了?”颜真卿无比冤枉。

“看我的。”吴道子笑咪咪的道,“张癫,你还记得剑南烧春吗?”

张癫一愣,“就是那个剑南道每年只向宫中进贡二十斛的,大烧酒?”

“对。就是那个天下独一份的烧酒,只能用小盏慢饮的,天下最烈之酒。”吴道子笑眯眯抬手一指颜真卿,“颜真卿藏了两坛,就在长安。”

“我、我哪有?”颜真卿急了,小声道,“我一个小小侍御史,圣人哪会赐我这么珍贵的酒?”

“先骗去长安再说……你是不是老实过头了?”吴道子恨得牙痒痒。

“休要骗我!”张癫大声叫道,“有此好酒,颜真卿那个笨蛋早就带到洛阳来巴结老夫了!”

“……”两人面面相觑。

颜真卿冷笑一声,“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们走吧,老夫不想再看到你们了!”张癫大喊一声,一个猛子扎了下去,不见了人。

颜真卿大急,“老师!”

“别叫了。”吴道子叹息一声,“你忘了他还有一个太湖精的浑号?淹不死的!”

“那冻坏了怎么办?”颜真卿担忧不已,“老师已经年逾花甲了啊!”

“太湖精下雪天都游泳的,这也是他只愿住在洛阳的一个重要原因。这里河道众多,他每天都可游泳和垂钓,其乐也融融。”吴道子笑道,“看来你这趟差事是要办砸了,圣人那里如何交待?”

“哎!……圣人责骂倒也罢了。”颜真卿摇头长叹,“只叹我颜真卿身为大唐臣工,不在朝廷效力,却为了他人一己之私跑到洛阳来,当了一介跑腿小厮、无聊说客!”

吴道子哈哈的大笑,“清臣,你就别报怨了。老夫也是年逾花甲的老东西了,还不是圣人一句话,就满天下去跑腿?”

“我听说,圣人想看蜀中嘉陵山水之盛貌,于是派你去往蜀地写生?”颜真卿问道。

“没错。”吴道子点点头,“老夫正要启程去往蜀地,正好遇到你,便就随你一同来了洛阳。虽说是同辈之人,但张癫也曾指点过老夫的书法,算得上是老夫的老师之一。我和他都是老东西了,此一别不知还有没有相见之日。其实,我是特意前来与他拜别的。没想到他见了我二人直接就跳到了河里!……哈哈,这个张癫!”

“吴老先生不必伤感,你们一定还会再见的。”颜真卿正了正脸色,拱手道:“此处临近北市,我请吴老先生过去小酌一杯,再作商议怎样拜请老师。如何?”

“老夫从不拒酒,何况是清臣请客——快走!”

两人虽然都是名满天下的一代翘楚,但都罕少在洛阳出现。于是他们一路走至北市直到进了一家酒肆,却也没人认出他们,挺不容易的落得了一个清净。

酒肆中已有不少食客颇为嘈杂,相对僻静的厢房早就没有了。两人只好在大厅里找了个位置坐下,点了酒菜聊些闲话。

临席十步左右位置,仿佛是三个商人,正在高谈阔论的聊说书法之事。颜真卿略感好奇,于是稍稍关注了一下,只听他们说道——

“吴本立,我们都知道你是长安第一能吹牛的人。”一个瘦条条的男子笑道,“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能在书法上有何高深造诣?你竟还委任他为帐房先生兼任掌柜,你是不是疯了?”

“我承认我爱吹牛。但二位看看吴某,像是疯了吗?”吴本立不无自豪的微笑着,说道,“吴某行走天下数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还真就没见过像他这么惊才绝艳的少年。吴某自己都觉得,让他做这个掌柜那都是屈才了!”

“惊才绝艳?屈才?”另两人大笑起来。

“啧,既然你们不信,那来比比!”吴本立拍拍手,“来人,去我客房把《蜀道难》给我请来!”

随从马上应诺去了。

吴本立自信满满的笑着,“老陈,你别只顾着笑话我。你手头可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来跟我比上一比?”

“呵,我那宝贝,就怕拿出来吓着你了!”瘦条条的老陈说道,“不信你问老王!”

才子名仕凑在一起喜欢比斗诗文,商人则是喜欢比斗墨宝藏品。眼下他们这算是“斗”上了。

第三人老王呵呵的笑了笑,两边都不得罪的老好人模样,说道:“我记得昨天吴大东家拿出来的那本帐本,上面的楷书字迹让王某颇感惊艳,只是一时忙碌忘了请问。不知吴大东家现在,可否赐教一二呢?”

“赐教不敢,因为那不是我写的。”吴本立更加来劲了,“实话实说,那也是我家那位十八岁的新掌柜写的!”

颜真卿有了一点好奇,“十八岁?”

吴道子点点头,“我也听到了,有点意思。”

老王道:“吴大东家,能不能把你那个帐本再给我看看?”

“帐本就懒得再去拿了,我这里还有更好的。”吴本立倒是大方,从怀里拿出小心收藏的李苍玉最初写的那半纸契书,说道:“这应该是他写得最认真的一回了,你请过目。”

这下吴本立倒是没有瞎吹,半纸契书是李苍玉第一回秀书法,自然比枯燥的写帐本要认真多了。哪怕是后来他写的另外两份成品契书,也远不如这半纸契书写得好。

老王拿过来一看,“哎呀,还真是比帐本上的字漂亮多了!这个字体,真是犹为新奇啊!”

老陈也凑过来一看,“咦,确实不错!”

吴本立得意洋洋的大笑起来,“看来不用《蜀道难》出场,我就已经赢定了!老陈,趁着还没下赌注,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哈,我是真怕吓着你,才一直没有亮家伙!”老陈也拍了一下手,“来人,去把颜真卿的书贴给我取来!”

“颜真卿?!”吴本立和老王同时发出了惊叹!

在颜真卿以前,大唐一直以王羲之的书法为主流宗派和模仿对象。但在颜真卿横空出世以后,他的楷书和行书,就成了大唐时代的书法之正统。

人人学习,人人膜拜。

“怕了吧!我可是花了大价钱,好不容易才托人请来的,颜真卿的手书真迹!”老陈胜券在握的呵呵直笑,“原本我也不想如此张扬炫耀。都怪吴本立,咄咄逼人!”

“哈哈哈!”临桌十步开外的吴道子,当场拍着桌子笑弯了腰,“乱了,乱了!这世道乱了!颜真卿居然也卖字了!”

“怎么可能!”颜真卿的脸都红了,咬牙低声道:“你知道我的,宁愿饿死也绝不卖字!——那是赝品,赝品,绝对是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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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半纸书贴

“颜真卿”这三个字,在酒肆里引起了一番不小的轰动。不少人好奇的围了过来,等着观摩老陈即将拿出来的那一贴“颜真卿手书真迹”。

吴本立多少有点怂了,急道:“颜真卿的字,不是号称千金不卖的吗?你从何处买来?”

“这你管不着!”老陈得意洋洋,“趁着还没下赌注,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这时,两人的随从都将书贴取来了。店小二拿来一张干净的大毡布铺在了地上,然后将两份书贴都小心翼翼的铺在了毡布上,任由大家围观。

“哇,果然是颜真卿的真迹!”人群发出了一阵骚动。

颜真卿的字天下人都在学习,那是再也熟悉不过了。看到那题拔上加盖了颜真卿的私印,于是都认作了真迹。

李苍玉写的那一份《蜀道难》,直接被人无视了。吴本立觉得很没有面子。

老陈哈哈的大笑,“看来胜负已分!颜真卿就是颜真卿,谁也比不了!”

不远处“活的”颜真卿,正在恨得直咬牙,“气死我了!”

“清臣,你要冷静!你一定要冷静!你万万不可冲动!”吴道子哈哈直笑,与其说是在劝慰,还不如说是在煽风点火。

颜真卿果然噌的一下就弹坐了起来,扒开人群直接走到了那两份书贴旁边,指着那“颜真卿真迹”大喝一声,“赝品!”

众人一惊,老陈更是愕然,“阁下红口白牙可不要胡说,这绝对是颜真卿的手书真迹!”

“颜真卿从来没有写过这一纸书贴!他更加没有,用书贴来卖过钱!”

“你怎知道?!”

旁边钻出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来,呵呵直笑道,“他当然知道了。因为他就是颜清臣本人哪!”(颜真卿字清臣)

“哗!”

人群发出了一片惊叫。

“真的假的?”

“他就是颜清臣?!”

颜真卿一言不发,拿起那篇“颜真卿真迹”,“哧啦”一声就给撕了!

“啊!”老陈大声惊叫,几乎跳了起来,“我可是花了三百金买的!你赔,赔我钱来!”

“赝品,一文不值。”颜真卿冷冷的道,“再敢公然败坏颜某名誉,决不饶你!”

“你、你真是颜清臣……颜先生?”众人惊讶不已。

“颜真卿很了不起吗,我为何要冒充他?”颜真卿都懒得理他们了,却把眼神落在了桌上的那半纸契书上。

神色微微一动。

吴本立这下够机灵,他连忙将那契书拿起来,恭恭敬敬的递到了颜真卿面前,“还请颜先生赐教!”

颜真卿将它拿到手上细细观瞧了一阵,嘴角漾起一丝奇怪的笑意,说道:“何人书写此贴?”

“是我店里的掌柜,名叫李苍玉,现年还只有十八岁。”

“你店在何处?何名?”

“长安东市,吴氏布帛行。”

吴道子挤了过来,“清臣,给老夫看看!”

众人一阵好奇猜疑,这位老人又是谁,仿佛与颜真卿极为相熟?

人群中总算有人认出了吴道子,惊道,“这位长者,莫非是有天下第一画师之称的……吴道子吴老先生?!”

“呵呵,老夫就是吴道子,但不是什么天下第一画师。”吴道子笑呵呵的道,“清臣,这个字写得有点意思,老夫想拿回去看看。要不你想个办法,替老夫达成这一心愿?”

“不敢、不敢!吴老先生喜欢,只管拿去便是了,只管拿去!”吴本立简直受宠若惊,反正家里还有一个“活的”李苍玉,要写多少书贴那都不是难事啊!

“好意心领,但强取豪夺绝非我二人之所为。”颜真卿正色说道,“颜某愿意现场手书一贴,来换你这半纸契书。阁下可愿否?”

“啊?!”幸福来得太突然,吴本立一时都懵住了。

众人惊叹不已,不会是真的吧?

老王倒是反应得极快,“快快快,笔墨伺候!”

老陈可就急了,“那我呢?你刚刚可是撕了我的……”

颜真卿一扭头看向他,“颜某没有把你扔进大牢,你当知足!”

“是、是……颜先生教训得是!颜先生息怒!”老陈当场就怂了,不敢再有半分多言。

因为他想起来了,颜真卿不光是鼎鼎大名的书法家,还是当朝的侍御史。文武百官见了他心里都要怵上几分,因为侍御史的本职工作,就是专司弹劾不法官员。

一个商人?

颜真卿怕是都懒得动手,否则哪里还有他老陈废话连篇的机会?

片刻之后文房四宝已经到位,颜真卿坐了下来,拿起了笔。

整个酒肆里的人,几乎都来围观的来了。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颜真卿气定神闲的写下了八个出自《易经》的大字,“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围观的酒客惊叹不已,“真是颜清臣,颜先生!”

“错不了,错不了!”

“这才是如假包换的,颜清臣真迹啊!!”

“与君共勉。”颜真卿将书贴交给了吴本立,“千万别让我知道,你将它卖了。”

“不不不!我吴本立对天发誓,绝对不将此书贴卖出!我一定将它传至子孙后代,千秋万世!”吴本立都激动得浑身发抖了,“有逾此誓,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围观众人更是惊叹万分——颜真卿的手书真迹,换来一个十八岁少年的半纸书贴!

这绝对是轰动一时的惊天大新闻啊!

“告辞。”

颜真卿拉上吴道子,两人走出了酒肆。虽有不少人围观,但大家对他们二人都极为尊重,纷纷主动让开了道来。

两人费了一番力气寻到一个僻静之处,如释重负的相视一笑。

吴道子拿着那半纸契书反复的看了一阵,说道,“年轻人写的字虽然笔力欠佳火侯不足,但胜在字体独特,可谓是画中有字,字中有画。虽说张癫的书法已臻化境,世间无人能及,但他向来颇爱猎奇求新。万一让他看到了这份书贴,还不眼前一亮?”

“颜某对于此类轻佻媚艳的字体,向来没有好感可言。”颜真卿淡淡的道,“但颜某也认同吴老先生的观点,老师一定会对此十分好奇。”

“清臣,世人皆知你的书法,行的是方正大气、雄浑强劲的路子,一如我大唐之国风。由此,你的字也才会成为大唐书法之正统。”吴道子笑呵呵的道,“但你莫要忘了,我大唐还有虚怀若谷、包容万千的广博胸襟。”

颜真卿闻言微微一怔,连忙正色拱手对吴道子拜下,“吴老先生教训得极是,确是颜某心胸狭獈,有失偏颇了。惭愧,惭愧!”

“老夫随口一说,你不必如此小题大做。”吴道子扬着那半纸契书,笑呵呵的说道,“老夫在想,依着张癫那个嗜字如命、也嗜怪如命的癫狂性子,再加上我们两人的百般怂恿,他会不会亲自跑到长安去,要找那个叫李苍玉的小子当面讨教呢?”

颜真卿呵呵直笑,“看来,还是吴老先生足智多谋啊!”

“彼此彼此嘛!”吴道子也是呵呵直笑,“天下智谋之士,所见略同耳!”

长安。

至从户籍到手的那一刻起,李苍玉就开始盼着吴本立早点从洛阳回来。只待签下解聘文书再到市署办理了相关手续,自己就是真正的良家子、自由身,可以去金吾卫报名参军了。

至于高栝,他既没有户籍也不符合招兵的要求,身高和年龄都没达到,自然不能和李苍玉一同去金吾卫。但兄弟两人也早就商量好了,在没有更好的去处和安排之前,高栝就暂时留在吴本立这里“打工”。反正李苍玉一有空就能回来照拂于他,想来问题也是不大。

一连等了好几日吴本立仍然没有回来,却是等来了发薪的日子。

这绝对是店里所有人最开心的一天。

李苍玉早已得到一切授权管理店中大小事务,发薪自然也归他管。这天清晨早饭刚过,店里的伙计和厨娘都喜滋滋的在帐房外面排好了队,等着李苍玉挨个的叫他们进去领工钱。

刚要开始的时候,店里来人了。

众人都有点吃惊,原来是吴本立的妻子童夫人来了。与她同来的,还有她的内侄,童成式。

陈六一看到童成式就一阵鄙夷的咧嘴,悄悄告诉李苍玉说,童成式以前也曾在店里做过半年的帐房,但所有人都恨他。因为他除了克扣厨房的火食让大家饭都不吃饱,还变着法儿的罚没大家的工钱,得来的钱全都充了自己腰包。平常他也是趾高气扬呦五喝六的,为人极不厚道。后来大家都向大东家诉苦,有的一气之下还甩手不干了。大家东没办法,只好叫他“老爆炭帮洗胯”了。

李苍玉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老爆炭帮洗胯……滚蛋呗!”陈六眉飞色舞,一副“我很有才”的样子,“怎么样,我写的诗不错吧?”

诗?

要不是有这么多目击证人在场,李苍玉真想活活弄死他!

童夫人和童成式的来历很明确,就是赶来发薪的。

一直以来店铺的事情都是童夫人在管,近两月她才因为身体不好,很少来店里。由于前不久发生了帐房先生被扭送官府的事情,现在吴本立又不在,童夫人会突然跑来亲自发薪,倒也在情理之中。

李苍玉果断让贤请童夫人来亲自发薪,这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就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了。李苍玉还没有“愚忠”到,只认吴本立不认老板娘的那份上。

于是,童成式拿着本子一个个念伙计的名字,童夫人亲自掌钱过手,伙计们依次按过手印了领工钱,一切倒也进行得有条不紊。

“李苍玉、高栝!”

兄弟两人被排在了最后,而且同时被叫了进去。

“叮”、“铛”,两声脆响,两枚波斯金币落在了桌上。

童夫人用她那张带着病态潮红的干瘦脸庞对着李苍玉,眼神冷冷,面无表情的说道:“这是你兄弟二人的工钱。画押,拿走。”

李苍玉再傻也能一眼看出,这童夫人绝对是来者不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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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金麟岂是池中物

李苍玉还没有发话,高栝当场急了,“夫人,这钱数不对啊!”

“哪里不对?”童夫人冷冷道。

高栝拿起那两枚金币,说道:“我哥一个人的月钱就有两千,我还有八百呢,少说也得要四枚波斯金币!”

“什么两千?”旁边的童成式拍着帐本说道,“明明白白写着,一千二!”

帐本上确实还是写的一千二。给李苍玉的工钱涨到两千,暂时还只是吴本立的一句口头承诺。李苍玉不想和他们惩口舌之争,等吴本立回来一切自然就明白了,于是道:“栝弟,是一千二。”

“那也不对啊!”高栝急道,“我们加起来两千的工钱,两枚波斯金币哪里够?”

“谁说不够?”童夫人冷冷道,“拿到黑市上去卖,说不定还不止两千了。”

说不定?

李苍玉点点头,笑了,“栝弟,走。”

“慢着!”童夫人突然唤道。

“夫人还有事?”

童夫人翻开另一册帐本,指着其中一页,对李苍玉道:“这笔交易,怎么回事?”

李苍玉一看,就是五百金币买一百斤橦布的那一笔。

“钱货两清,这笔交易没有任何问题。”李苍玉说道。

“好一个钱货两清!”童夫人喝斥了一声,沉沉道,“人家明明是用五百枚金币,来买一百斤橦布。你的帐上却只有四百五十六枚金币。还有四十四枚,你就落入了自己腰包吗?”

李苍玉再度笑了,说道:“夫人,我是按波斯金币的最低市价七百钱,来做的结算。我已经最大程度的确保了店铺的利益。至于那四十四枚金币,确实是在我这里,但跟店铺没有关系。那是我的朋友私下愿意馈赠给我的。其中还有半枚金币,由我私人补贴进了公帐里,不信夫人可以自行计算一番。”

“好你个贼人!”旁边的童成式大叫起来,“分明就是贪污,还敢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来人哪,来人,将这贼人捆绑起来,扭送官府!”

伙计们听到吵闹都挤到了门外来观望,但一个都没动,反倒是忿忿的瞪着童成式。

童夫人扫了外面一眼,低斥了一声“你别吵”,再对李苍玉道:“李苍玉,谁跟你说的,波斯金币的最低市价是七百?”

李苍玉深吸了一口气,“出门右拐五百步有金行,波斯金币拿到那里去,品相最差的一枚也可以兑换到七百钱,平均不低于八百。夫人方才也说了,拿到黑市兴许一千钱都不止。这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童夫人冷冷道,“吴氏布帛行既不是金行,也不是黑市。在这里,波斯金币结帐只按六百计算。如此算来,一百斤橦布,他那五百金币还稍嫌少了一点。不过嘛,生意做的就是回头客。橦布可以稍微算得便宜一点,收他五百金币勉强说得过去。”

“六百?还回头客?”李苍玉都乐了,吴本立真倒霉,讨这么个婆娘!

“你笑什么笑?”童成式在一旁怒道,“生意人,就讲究一个贱买贵卖。都像你这么做生意,全都趁早关门别干了!”

李苍玉明白他们的意思了,醉翁之意不在酒。无非就是想趁吴本立不在,鸡蛋里挑骨头的要把自己这个新帐房给轰走。挪出了位置,好让给童夫人的内侄童成式重新走马上任。等到吴本立回来,生米已成熟饭!

这种烂俗又无脑的内斗戏码,曾经的李苍玉在职场上早就看腻了。尖酸刻薄又不讲理并自以为演技精湛的小丑,大约就是这世上最丢人现眼的演员。如果和他们飙戏,简直就是污辱自己的灵魂。

麒麟,又岂能与土犬争吠!

李苍玉不再辩解,果断从自己睡的厢房里拿来一包金币往桌上一扔,“数一数。”

童成式当真拆开了钱袋,一枚一枚的去数金币了。

高栝恨得直咬牙,拳头都捏了起来。

李苍玉揉了揉他的头,“栝弟,咱不差这点钱。乖。”

“嗯……”高栝极度不甘的闷哼一声,慢慢松开了拳头。

李苍玉心里暗替童夫人和童成式叫了一声“命大”。就在刚刚这一瞬间,高栝恐怕真是动了杀心。

“姑母,没错。四十四枚,一枚不少。”童成式数完了,如实汇报。

童夫人冷冷道,“李苍玉,你好像不适合继续管理店铺的帐房了。把钥匙交出来吧!”

求之不得!

李苍玉一句辩解也没有,直接把钥匙往桌上一扔,“我也觉得,童成式比我更加合适管这个帐房。”

屋外的伙计和厨娘们闻言,全都惊讶又气愤的议论吵嚷了起来。很显然,他们对于“童成式管帐房”这件事情,极为抵触。童夫人和童成式则是相当尴尬,不止是因为伙计们的集体抵触,更因为他们发现,自己此番的来意,好像是早就被李苍玉给看穿了。

这就如同,两个掩耳盗铃的人,被人当场给捉住了。

童夫人想要强行挽回一点颜面,于是道:“李苍玉,念你初犯,此事我就暂不与你追究了。”

“多谢夫人宽宏大量。”李苍玉淡定如初,还笑容满面,“不如夫人好人做到底,把雇工契书还给我们,再给我兄弟二人写上一份解聘书约,放我们走人。如何?”

“好啊,我来执笔!”童成式巴不得彻底赶走这个强劲的竞争对手,省得吴本立回来了又有变故。他急忙道:“姑母快去把盖印章找来吧?”

童夫人怒瞪了童成式一眼,转过头来对李苍玉道:“李苍玉,我知道大东家很欣赏你。但你不要得意忘形。别忘了,你只是一个连户籍都没有的逃户。没有了店铺的收留,你就是一条丧家之犬!”

高栝眼看就要暴起,李苍玉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栝弟,你去收拾行李。我们马上就走。”

“……好!”高栝恨恨的瞪了那两人几眼,转身走了。

童夫人和童成式同时脸色骤变,一阵恐慌……这小子,难道还要杀人吗?!

陈六那些伙计们连忙跟着高栝一起走了。帮忙的帮忙,劝慰的劝慰,纷纷都是气愤和不舍。

“夫人,念在大东家对我兄弟二人也算有恩的份上,我就不和你们斤斤计较了。”李苍玉依旧面带微笑,平静的说道:“但我也劝夫人不要再口出恶言,免得他日不好相见。”

童夫人和童成武没来由的有些心里发慌,这个穷小子,哪来的胸有成竹和居高临下?

童夫人憋了半天,说出一句,“自古皆是,小庙容不下大佛。你要走,我不拦你。”

“你总算说了一句像样的话。”李苍玉淡淡一笑,“如果不是为了等大东家回来当面辞行,我早就走了。雇工契书和解聘书约,有当然好。没有,其实也无所谓!”

童夫人沉默了片刻,找来了李苍玉和高栝的两份雇工契书,再吩咐道:“童成式,题写书约。我来盖印。”

“好!”童成式说罢就拿起了笔。

“多谢夫人。”李苍玉接过了雇工契书收好,再道,“还请二位让一让,我得收拾一下我的东西。”

童夫人四下看了看这书案,“这里还能有什么东西,是属于你的?”

“我的书稿,我全都要带走。”李苍玉指了指童成式,“还有他用的这笔,这砚,都是我的。”

“笑话!”童成式冷笑,“你一个大山里面走出来的穷小子,还会有钱买笔墨纸砚?”

“我是没钱买,但有人愿意送。”李苍玉淡淡微笑,“恕我直言,你们那几个臭钱,还真的是买不到这样的笔砚。”

“你说什么?!”童夫人和童成式同时惊怒。

李苍玉指着那砚台,“飞天赤色澄泥砚,见过吗?前朝女皇御用的砚台。”

他突然飞快的一伸手从童成式手中抢过了笔来,直把童成式吓得一愣。

“宣州紫毫诸葛笔,鼠须制成,又称鼠须笔。只有宣州诸葛氏一家能造此笔,每年只向宫中进贡一百支。市面之上,根本买不到。”李苍玉说罢,将笔放到了砚台边的搁笔上。

童成式像狗见了骨头一样猛扑过去,抓住毛笔捂住砚台,大声叫道:“这分明就是我姑丈的东西!”

“无所谓,你说是就是吧!”李苍玉哈哈的大笑,“记得一定要亲手交到你姑丈手上,他会告诉你真相。切记,莫要贪污哦!”

“你胡说什么?!”童成式怒了。

“住口!”童夫人喝斥了一声,拧眉看着李苍玉,“这些笔砚当真是你的吗?你哪来的钱买这么贵重的东西?”

“欢迎查帐。欢迎扭送官府。”李苍玉漫不经心的说道,“但也别怪我没提醒,我这人脾气不好,耐心有限。大东家的面子,也很有限。真要撕破了脸……呵呵!”

这一声魔性的“呵呵”,让童夫人和童成武的脸色都变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苍玉开始旁若无人的清理书案。他拿起婵娟做过注解的那一沓笔录,和自己写过的一堆草稿。一张不剩的将它们全部叠好,整齐的卷成了一捆,用绳子绑成了一个大纸轴。

然后他说道:“现在我要将它们带走。谁有意见?”

童夫人有点不敢确定的,摆了一下手,“你……带走吧!”

“两份解约书,有劳。”

很快,李苍玉就拿到了两份加盖了印章的解约书。

高栝背着两个大包袱,扛着李苍玉的那把畲刀和牛角弓,正在外面等他。陈六这群伙计和厨娘们也都在。有的忿然,有的难过,都在默默的等着给他们兄弟俩送行。

李苍玉走出帐房,众人正准备上前安慰他一阵,却都愣了。

他非但没有大家预料之中的愤懑与伤感,倒像是一个刚刚重获自由了的囚徒,双臂一展、引项长吁!

如释重负的——笑了!

金麟岂是池中物。

老子,去也!

第44章 宛如新生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

“阿狼哥,去哪?”

好像不怎么押韵哪!……诗性大发的李苍玉就这样被残忍的拉回了现实。他看着一脸天然呆的高栝,心里不由得犯起了愁来。

按照原计划,高栝现在应该是留在布帛行里,伙同陈六那些人过上一段无人看管自由放飞的生活。但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现在李苍玉倒是如愿以偿的可以去参军了,但高栝怎么安排呢?

兄弟俩就在东市的大街上且走且行,李苍玉一路都在寻思对策。长安举目无亲,来了个把月好像也没结识几个靠谱的人。仪王和念奴,请他们去收留一下高栝可能问题不会太大。但李苍玉心里有总一股强烈的天然抵触,不想去找他们。

原因?李苍玉自己也说不清楚。

或许是因为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彼此本不该有交集却偏偏有了许多莫须有的交集。太多的未知与不合理,让李苍玉无法做到信任他们——怎能将栝弟,交给连自己都不信任的人呢?

剩下认识的人,好像也就只有郝仁了。但是这个貌似猥琐的家伙一样神秘兮兮,李苍玉至今也没搞明白他是个什么人,是何来历作何营生,为何就要主动靠近?

若大的长安城人口百万,李苍玉才不相信两次的相遇和拼桌一醉,全都是巧合。不管对方是否有恶意,这交情似乎也还没有好到,去请他收留栝弟的那个份上。

“阿狼哥,我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高栝突然说道。

李苍玉不禁好笑,这家伙说话的腔调真是越来越像我了,“说呗!”

“我虽然不能参军,但说不定可以去金吾卫做个杂役火夫呢?”高栝说道,“那些大衙门里面,总该会有不少这样的人吧?”

李苍玉眼前一亮,咦,长智慧了!

“好,咱们去金吾卫打听一下!”

高栝咧着嘴嘿嘿直笑,很开心,“反正阿狼哥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

“好,不分开!”李苍玉心里多少有点感动,他知道我出了门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金吾卫投军——这就是兄弟啊,所作所为都是在替我着想!

兄弟俩人先跑到东市的市署把手续给办了,这下李苍玉正式成为了“京畿蓝田”的良家子,户下还有田产三十亩。高栝的手续没办,暂时保留了雇工的身份。不然他就会成为童夫人所说的“丧家犬”,住不了客栈出不了城门,运气不好碰到个不良人或是武侯要查证件,立马就会逮进大牢里,说不定还要发配边疆去充军。

报名参军晚一两天问题不大,解决高栝的“身份”问题,倒成了李苍玉心中的首要之事。

办完手续已是中午,兄弟俩第一次在东市奢侈了一回,自己花钱在路边的小吃摊上吃了一顿午饭。大号的羊肉蒸饼——也就是肉包子,十文钱才能买三个(相当于十块钱一个了),送一碗骨头汤。高栝一边喊着好贵,一边猛吃了六个。李苍玉只吃了他一半,真是尽力了!

吃完饭刚要去结帐时,高栝伸出手来,“阿狼哥,这个给你。”

是那两枚金币。

“那两个姓童的真的是好黑心啊!”高栝气乎乎的道,“不光扣我们的工钱,给的金币都还要打孔!”

李苍玉拿起来一看,果然每一枚金币上面都被打了一个很小的孔。他不由得笑了,“哈,传说中的穿穴钱!”

“阿狼哥,什么叫穿穴钱?”

“这就是。”李苍玉晃了晃那金币,说道,“有些贪婪的小人见了金币、银币甚至是铜钱,都会想办法在钱上面凿孔取下一点金属来。虽然每次取的很少,但是日积月累聚少成多,他们就能赚上一笔。”

“那这些钱还能用吗?”高栝担忧道。

“能。”李苍玉笑了笑,“但黑市里肯定不会有人要了,因为没人会收藏一枚坏钱。拿到金行去也只能换到七百钱,最差品相的就是这种穿穴钱了。”

“狗——日——的!”高栝跳脚大骂,脸都气红了。

“你跟谁学的这种蠢话?”李苍玉大笑,唐人可不兴这么骂人的。

“跟你啊!”高栝说道,“你好几次说梦话,都是这么骂的!”

李苍玉当场愣住,原来孤好梦中……骂人!

李苍玉第一次拿舅舅和舅妈给的铜钱付了帐,想了一想,又多买了六个羊肉蒸饼包了起来,塞给了高栝叫他拿着。这小子能吃也能饿,下一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必须要防患于未燃。

付钱的时候李苍玉看到小摊的招牌下面结了一个吊饰,有许多长长的红色丝绦,不由得心中一动。于是他找老板讨来两根长一点结实一点的红色编织麻线,将那两枚金币穿了起来,兄弟两人一人一枚戴到了脖子上。

“栝弟,这是咱们来了长安凭本事挣的第一笔钱。留着别花了,做纪念!”

“好,我听阿狼哥的!”

兄弟俩离了东市,径直去往崇仁坊的金吾卫招兵处。

一路上李苍玉心里总有一股悸动的情绪,很像当年第一次踏进大学校门时的那种感觉。记得当时自己想的是,不知道我们这校园大不大,班上的女同学漂亮不漂亮,食堂的菜是不是合胃口,篮球场上会不会高手如云然后我被狂扁……充满了好奇,恐慌,期盼和天真的幻想。

时隔多年,李苍玉自认为早已在社会上练出了‘心若冰心天塌不惊’的老流氓情商。却没想到,会再次拥有这样的心情。

这或许就是,命运发生转折的时刻才特有的,宛如新生的悸动。

金吾卫招兵处还是老样子,一案一牌几个昏昏欲睡的兵丁。

兄弟两人走上前。

“又是你?”

“这次没赶着饭点来啊,哈哈哈!”

“又是刀又是弓的挺像那么一回事,看来是要动真格了。户籍带了吗?”

李苍玉还没说话呢,这几个闲到了蛋疼的家伙先聊了个火热。他没有急着拿出户籍来报名,却道:“请问金吾卫除了招兵,还招不招杂役和火夫?”

“你是不是又想捣乱?”执笔坐在书案边的兵丁或许是个小校,老大不耐烦的道,“我们只管招兵,火夫杂役不归我们管!”

“那我问一下总行吧?”李苍玉道,“要是招火夫和杂役的话,我这兄弟就去应聘。我也就报名参军。”

“参军还带这么个拖油瓶!”那小校笑了,说道,“火夫杂役隶属后勤,军中自有文职官员去管,我们真不知道。你要是想打听,自己去金吾卫衙门找人问吧!”

李苍玉闷吁了一口气,“金吾卫衙门在皇城之中,我哪能进得去?”

“那我们就爱莫能助了。”小校说道,“倒也不是没办法,等你正式成为了金吾卫的一员,或许就有机会进到金吾卫衙门里了。”

“或许有机会?”李苍玉抓住了关键字眼。

“就算是金吾卫的人,你以为是谁都能进皇城吗?”旁边的小兵笑道,“我们几个,就从来没进去过!”

这货还挺自豪!

李苍玉有点无语了,这可怎么办?

“废什么话,你到底要不要参军?”那小校不耐烦了,“今天就是招兵的最后一天,再过半个时辰我们就回去了。”

最后一天?

李苍玉心头一紧,高栝连忙将他拉到一边,说道:“阿狼哥你赶紧报名吧!”

“那你怎么办?”李苍玉纠结得不行。

“我就在这里等你。”高栝说道。

等?

李苍玉说道:“等我干什么?等到什么时候?”

“我……”高栝显然是没想好,吱唔道,“我等你领我去当杂役火夫!你不来,我就一直等!”

“你是不是傻?这完全没谱的事情,能等吗?”李苍玉寻思了一阵,说道,“走,我带你去东市租个客房。你要等也在那里等!”

“不要,那得花钱!”高栝争辩道,“我就在那边的屋檐下等你!”

“不听话,揍你!”

“……”高栝愣了一愣,把手一伸,“你给我钱,我自己去。只有半个时辰招兵就结束了。这一来一回的,怕来不及。”

李苍玉犹豫了一下,把剩下的四五百文钱都给了他,郑重叮嘱道:“一定去租客房住,知道吗?每天都来这里等我,知道吗?”

“嗯!”高栝催道,“阿狼哥你快去报名吧,不用管我了。”

李苍玉朝募兵处走了几步,仍不放心,又走回来说道:“万一真遇到什么麻烦,你就去找徐慎元或者聂食娘帮忙。知道吗?”

“好!”高栝答应得信誓旦旦,“快去报名,快去!”

李苍玉走出几步,又回来了,“栝弟……”

“你怎么婆婆妈妈的?我走了!”高栝一甩手,撒腿跑了。

李苍玉突然感觉心里很酸……这小子其实还是蛮懂事的,他生怕自己拖了我的后腿!

第45章 仕宦当作执金吾

汉光武帝说过,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到了大唐时代,金吾卫的地位仍然不低。他应该就是京城长安,最重要的一支军队了。

长安城的十二个城门,由金吾卫把守。城内纵横二十余条主街道,由金吾卫昼夜巡视维持治安。每天唤醒长安城的咚咚鼓由金吾卫敲响,皇城城门的开启和关闭由金吾卫掌握。进出皇城办公或者上朝的官员人等,必须要经由金吾卫的严格搜身与检视。皇城的各个城门和街道,也全由金吾卫负责戒严。皇帝出行时的大队仪仗里,金吾卫一定是走在最前面负责清街开道。

里坊居民区负责治安的不良人和武侯,也是隶属于金吾卫的下级“片警”和“城管”。

金吾卫,就是京城的“秩序”。

李苍玉终于如愿以偿的成为了金吾卫的……“预备”一员。

金吾卫的工作如此重要,没那么容易就正式上岗。

李苍玉被带到了崇仁坊的一座大院里,这里是金吾卫临时征辟的一个新兵营地,已经安置了一些最近招来的兵卒。据说新任大将军李光弼定下了新的选兵规则,新卒必须要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训练,并且考核合格之后,才能正式成为金吾卫的“彍guō骑”。

李苍玉对彍骑还是有所了解的。在府兵制崩坏以后,除了各大节度使的兵马之外,彍骑就是大唐朝廷的主要兵员。

从府兵到彍骑,其实就是从义务兵到雇佣兵的转化。

按照制度,彍骑的编制有十二万人,分别隶属于南衙十二卫,每卫一万人。十二万兵马有近一半驻守在京城。

南衙十二卫彍骑再加上北衙禁军的左右龙武卫和左右羽林卫,这十六卫人马组成了大唐中央的主要军事力量。

曾经人们眼中的“彍骑”是荣誉的代表,因为他们直接受聘于天子,直接效忠于朝廷。百姓们尊称他们为“侍官”。

但是既然天子禁军龙武卫和羽林卫都腐败了,彍骑自然也不甘落后。理论上的十二万彍骑,差不多有一半是吴本立那种“只挂名不上班”的水货。再加上大唐的百姓都不大乐意当兵了,兵员的征招变得很困难。为了达成征兵指标,只好无论良莠见兵就收。因此彍骑当中有许多的市井混混和流氓无赖,名声渐渐变得很坏。

于是,“侍官”这个词就变成了骂人的话,专门用来污辱那些为非作歹的军汉。

所以,李光弼上任之后才会大刀阔斧的裁减金吾卫冗员,宁缺勿滥的重新招收兵员。

原计划要招三百人的,李苍玉在这个“收容所”里却只见到四十多个新兵。按照彍骑的特殊编制,十人一火,五火一团。这里勉强算是一个“新兵团”,由一个复姓欧阳的校尉统领,并且负责一个月的新兵训练。

李苍玉到的时候刚好遇到晚上的饭点。火头军推着车子送了饭来,大桶的稀饭和蒸饼,还有酱咸菜。

李苍玉不由得乐了,我仿佛是与饭有缘哪!

但好像没人来给他饭吃,竟连搭理他的人都没有。新兵们以火为单位凑在一起大吃特吃,欧阳校尉这样的军官则是躲进了自己的官署里,美滋滋的吃小灶去了。

李苍玉一看这情况不对,我的军旅生涯哪能以悲惨的挨饿做为开端呢?

于是他果断拦住一辆送饭的车子,“劳驾,给我来一份。”

三名管着饭车的火头军,虽然见着李苍玉面生,但也知道他是新兵,不然肯定进不到这里来。于是他们用例行公事的腔调,说了一个字,“碗。”

“我没碗。”李苍玉道,“我刚来,上面还没有发放装备给我。”

“无碗则无饭,这是规矩。闪开!”

“喂!”李苍玉仍旧拦着他们,“能不能不要这么死板?没有碗我大不了不喝粥,给两个蒸饼也好!”

“不是我们死板。是我们怕死。”火头军冷冷的道,“新来的大将军给我们定下各项严规,不见碗不放饭,过了点不放饭。现在我们要是给了你两个蒸饼,回去就得吃军棍。你要再敢寻衅,我们往上头一说,你也得吃军棍!”

李苍玉一愣,我去,这么严?!

“劳驾让让!”

李苍玉只好让到了一边,饿一顿总好过被军棍暴打出翔。真没料到金吾卫的规矩,这么严!

仔细一回想,史书上好像是特别强调过李光弼“治军极严”。

我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呢?……我怎么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呢?

“你!新来的那个,背刀的!就你!”一声大喝从旁边传来。

李苍玉扭头一看,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油腻大叔,戴着围裙撸着袖子,手里提着一把大菜刀。

想干什么?!

李苍玉下意识的就伸手去捉背后的大刀,“什么事?”

“过来,帮我砍骨头!”

“啊?!”李苍玉当场愣住,砍骨头?

“你不是背着大刀吗?不砍骨头还能作甚!”油腻大叔老大不耐烦,“快点到厨房来,别磨磨蹭蹭的!”

李苍玉仿佛是听到了理想发出的咯吱碎裂之声,老子背剑入长安何等的励志又霸气……给你砍骨头?

咦,厨房?

那必然有好吃的了!

“来了!”

李苍玉跑进厨房里,看到老大几盆的羊骨头。

“新卒就别想吃肉了,现在能有羊骨头炖汤就很不错的了。”厨房里只有油腻大叔一个人。他显然是累着了,抹了一阵脸上的油腻和汗泥坐到一边的柴堆上,挥起菜刀一指,“快砍哪!”

“我……还没吃饭!”李苍玉做出一副可怜又讨好的样子。

“哦。”油腻大叔一副“关我鸟事”的表情,“快砍哪!”

李苍玉恨了个牙痒痒,从背上抽出大刀,双脚开立站了一个相当霸气的姿势,宛如刚刚带着开挂神器闯进了新手村的青铜王者,冷冷道:“有没有吃的?”

“呵,吓唬老子?”油腻大叔冷笑的用手指弹着他的大刀菜,“厨房里面能吃的东西当然多的是。有种,你就吃。”

“什么意思?”

“这厨房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有数的。”油腻大叔说道,“哪怕是少了一两米,咱们两个都得吃军棍。”

我去!

李光弼,你个死变态!

油腻大叔催促道:“赶紧砍骨头!入夜掌灯之前没砍完,咱们两个都得吃军棍!”

“为什么是我?!”李苍玉叫道,“我才不砍,我又不是火头军!”

“现在是了。”油腻大叔哈哈的大笑,“欧阳校尉刚刚答应我的,让我随便挑一个人进厨房来帮忙。这所有人当中只有你背了把大刀进来,我不叫你叫谁?——赶紧干活吧,我看你就是一个天生的厨子!”

“好,我砍!”

李光弼,你个死变态!

心中怒骂一声,李苍玉猛的一刀砍了下去,粗大的羊骨干脆利落的断成了两截,半人高的木墩砧板都颤了三颤!

把旁边的油腻大叔吓了一弹,“喔嗬,你练过?”

现实怎会如此骨感?

我砍!我砍!我砍!

死变态!死变态!死变态!

双臂狂轮刀光飞闪,羊骨节节碎去,肉屑漫天乱飞。

油腻大叔瑟瑟发抖的往后退,“我的个亲娘啊,这个人不能惹!”

掌灯之前,李苍玉还真的把所有的骨头都给剁好了。油腻大叔暗暗惊愕,因为这个规矩纯粹是他编出来忽悠新兵的。往常他花半天的时间能剁完这几大盆骨头就不错了,现在居然不到一个时辰就被人干完了!

刁斗响起,营地里燃起了火盆。除了负责巡逻的人,士兵们都回了各自的营房里严禁外出严禁喧闹。

厨房里却仍有做不完的杂事。

油腻大叔跑到厨房门口贼头贼脑的张望了几下,掩上门溜到李苍玉身边,往他手里一塞,“快吃!”

鸡腿?!

李苍玉饿着肚子干了这么久的活,这会儿居然见着了鸡腿!

十秒钟,搞定!

“我的眼光不会错的,你就是一个天生的好厨子。”油腻大叔好像是开始喜欢李苍玉了,笑眯眯的道,“以后你就跟着我干吧,我不会亏待你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加鸡腿?

心情好复杂啊,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欧阳校尉带着几个亲随出来巡营的时候,专门审视了一下李苍玉这个新兵,见了油腻大叔还挺客气的叫了他一声“张大厨”。

新兵团的最高张官欧阳校尉,发给了李苍玉一些军服被褥之类的基本生活装备,语重心长的对他说,“跟着张大厨好好干,有前途!”

李苍玉欲哭无泪,现实还能再骨感一点吗?

李苍玉发现,油腻大叔在这个新兵团里好像挺有面子。除了自己之外,另外还有三个新兵(就是开始送饭的那几个)发配到他手下听他使唤,主要负责烧水劈柴和送饭这些没技术含量的体力活。

张大厨别号“张赌”,这当然是因为他爱赌。

吃了鸡腿的李苍玉在和张赌的闲谈中得知,他是金吾卫的一名老杂役,干了有十年了。据他自己吹牛说,金吾卫上上下下的人没有他张赌不认识的。

杂役虽然不是正式的彍骑,享受不到“免租、免税、免徭役”这些特殊的军人待遇,但好歹也是受聘于军队,担着大唐帝国的铁饭碗。其实杂役要比彍骑自由得多,很多军法不会强加到他们身上。什么时候他们不想干了,像部曲一样的解聘即可走人。

想当将军却当了火头的李苍玉,做出了一个悲壮的决定——好好的干好这个“厨子”的工作。

必须要在大唐的军队里,发挥优秀的锣丝钉革命精神!

好吧,其实主要是为了哄好张赌,为了栝弟能够落脚金吾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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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闪闪发光

是金子,在哪里都会闪闪发光。

虽然中文系和猎人阿狼的技能派不上多大用场了,但李苍玉曾经也是一位开得来车下得了厨的经济适用男。军营的厨房里炊具作料齐全,张赌甚至还有一口号称“全金吾唯一”的铁锅。

李苍玉展示超时代厨艺的机会终于来了。

第二天中午,全团四十多号人都吃上了这辈子没见过的蛋炒饭,外加每人一碗羊骨冬瓜汤。

李苍玉可不单纯只在秀厨艺,同时也是变向的秀了一把他“文史兼修”的扎实功底。

蛋炒饭,也是有历史的。

其实蛋炒饭至少在隋朝就有了,当时号称“碎金饭”,是越国公杨素的最爱。后来随着杨广下江南,这种炒饭传到扬州风行一时,成了著名的扬州炒饭。但是现在有锅的人家都是极少,会炒这种饭的厨子就更少了。很多人“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必去高档酒肆吃上一碗贵得令人吐血的扬州炒饭。

这吃的不是饭,是人文情怀,是公侯逼格。

李苍玉这一手碎金饭,果不其然的惊艳到了号称“金吾卫第一大厨”的张赌,也惊艳到了全团每一个人。那些普通小卒就不用说了,家里条件好的有几个会跑来当兵,多半是穷得吃不上饭了被迫跑来参军。他们今天不仅是吃上了饭,还是王公级别的人才能享受到的碎金饭,一个个吃得碗都不用洗了,舔得那叫一个干净。欧阳校尉甚至亲自跑到了厨房来说,以后这种饭未经上峰允许,不可以炒给全团的人吃了。大将军李光弼早有训示,穷奢极欲这是不对的,是要坚决杜止的!——以后每天给我炒五斤就行了!

李苍玉心中暗骂狗官。张赌也是暗暗鄙夷,说每天五斤你吃得下吗?无非是拿来请客巴结那些上官,或是偷偷打包带走去哄哪家的姑娘。

张赌算是内行。虽然他全程围观了李苍玉的操作,也自忖无法将“碎金饭”炒得像他那么完美,于是他开始不厌其烦的找李苍玉讨教“碎金饭”的窍门。

绝技在身的李苍玉很轻松的就享受到了一些特权,比如和张赌一起出去买菜。

第二天下午,李苍玉就坐上了张赌的驴车离开了军营,准备去往东市。他特意叫张赌绕了一点路来到皇城放榜处,金吾卫招兵的摊子果然没有了。然而,高栝也没在这里。

李苍玉心里郁闷上了,这熊孩子,说好的叫他在这里等我,跑哪里去了?

李苍玉甚至还找了一圈,就是不见人。张赌又在催,没办法只好回头再来看看。

可是买完了菜回来,依旧不见人。

次日,也是如此。

李苍玉开始有点着急和担心了,这个熊孩子啊,可千万别惹什么祸出什么事——倒不担心他被人欺负,可别把别人欺负得太狠了!

李苍玉决定,明天再见不着人,就想办法抽身去一趟仪王府,请徐慎元帮忙找人。虽然主观上不太想靠近仪王府,但是为了栝弟的安危着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了。

东市,果子行。

“给你!这个给你!这个也给你!”

聂食娘把三个超大的包裹压到了高栝的背上,让他变成了一座行走的果子山。

“太不仗义了!”高栝大声叫屈,“你就不能扛一个吗?”

聂食娘哈哈的大笑,“我是个姑娘,你是个爷们,扛包这种事情当然就得你来!”

“说得对,我是大老爷们,扛就扛呗!”高栝咧嘴笑笑,说道,“等一会儿吃过了羊肉大蒸饼,我还得去布帛行。你就在蒸饼铺等着我行吗?”

“天天去盯梢,你不嫌烦哪?”聂食娘老大不耐烦的说道,“那家欠你多少工钱,姐姐我给你就是了。”

“那不一样。”高栝将挂在脖子间的穿穴金币拿出来给她看了看,说道,“我哥说了,这是我们来了长安凭本事挣的第一份钱,不能花。我算了算,他们至少还得给我两枚这样的钱才算够!……七百一个,四个,两千八,这回肯定没算错!”

“死脑筋,就知道认死理!”聂食娘大咧咧的道,“那你直接进去讨要不就行了吗?”

“大东家吴本立还没回来,我不想去跟那个讨厌的童成式说话!”

“咋的,你还怕他呀?”

“嗯,是怕。”高栝恨恨的咬咬牙,“我怕我没忍住宰了他!”

“这小玩艺儿,还挺凶恶!”

两人走到了蒸饼铺,叫了十八个大蒸饼,开始风卷残云的一顿狂吃,直把那小铺的老板都惊吓到了。

“小猴子,吃完了你就赶紧去,我就在这里等你。”聂食娘说道,“你不是说你哥跟你约了地方,叫你每天去碰头吗?你怎么都不去?”

“我得准备好两样东西,再去见他。”高栝笑嘻嘻的说道。

“哪两样啊?”

高栝抹了一把嘴,说道:“我先得讨得两个穿穴的波斯金币,像这样拿红绳子串了,送给婵娟姐姐一个。然后,我就带她去见我阿狼哥,他一定很高兴,嘿嘿!”

“哟,还是个小情种啊!”聂食娘哈哈的大笑,“那还有一个金币呢?”

“反正不是给你!”

“姐姐我也不稀罕哪!”

高栝嘿嘿的笑,“我得留着,给我媳妇!”

“嗬,有看上的姑娘了吗?”聂食娘哈哈大笑的好奇问道,“说出来,姐姐我去帮你弄到手!”

“现在还没有。”高栝拿起一个蒸饼来狂啃,含糊不清的道,“这种事情,我还得问我阿狼哥的意见。”

“你咋什么事情,都问他啊?”

“那当然,他是我哥!”

稍后高栝就去了吴氏布帛行,像以往每天那样,隔着稍远悄悄的蹲守。

过了许久东市都快要歇市了,布帛行门口行来两辆马车停住。高栝兴奋的跳了起来,“总算回来了!”

他刚要冲过去找吴本立要钱,却听得里面传来一阵吵闹。

“陈六,人呢?”

“大东家,我不是站在这里吗?!”

“我问你,李苍玉人呢?”

“这……”

陈六凑到吴本立耳边,开始一阵密报……

高栝躲在门外悄悄的看着,看到童成式从里屋迎了出来,“姑丈,你老人家总算是回来了!”

从来都是脾气极好的吴本立,拿起手边一匹麻布,劈头盖脸的就朝童成式砸了上去了,“混帐贼厮!驴样玩艺!谁叫你来的?”

“谁叫你来的?!”

童成式瑟瑟发抖,“是姑母……”

“老子早该休了那个臭婆娘!”

“滚——给老子滚出去!”

“不许你再进我家门!更不许你来我商行!再让老子见着你,打断你四条腿!”

童成式连滚带爬的逃出了吴氏布帛行,拔腿就跑。高栝从暗处冲出来一脚就将他放翻了,拖住墙角暗处好一阵暴打,直把童成式打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

这声响惊动了吴氏布帛行的人,吴本立和陈六等人都跑了出来观望。

童成式趴在地上抱着脑袋哭诉,“打人啦,打人啦,救命哪!——姑丈,救救我!”

吴本立直接无视了童成式,见到高栝一阵大喜,“高栝,你哥去哪里了?”

“我不告诉你。”高栝拍拍手走到吴本立面前,把手一伸,“我是来讨工钱的!”

“什么工钱?”吴本立满头雾水。

于是高栝就开始展示他的神童级数学才能了,说一个穿穴钱七百,二七一十四,三七三十一,四个两千六,不对两千八……

“反正,你还得给我两个这样的穿穴钱!”到后来高栝自己说累了,把脖间的金币拿了出来秀给吴本立看。

“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吴本立哈哈大笑,“我给你一百金币,你带我去找你哥,如何?”

“不要!”高栝说得斩钉截铁,“我哥说了,这钱是我们凭本事挣来的!我就要两个穿穴钱,多一文钱我都不要!”

“好,你等着。”吴本立都笑了,走到童成式身边,“说,那四十四枚金币,可是全归你贪了?”

“我我没有……”

吴本立一脚就踢了上去。

“在、在厢房坐榻的右下角空隙里!”

“滚!滚到你姑母那里去!”吴本立恨道,“把今天这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全跟她讲!”

童成式连滚带爬的跑了。

稍后吴本立就把高栝客客气气的请进了商行里,从坐榻下找来了那四十四枚金让高栝收下。高栝非得只要两个穿穴钱。

吴本立没办法了,只好挑了两枚金币,现凿了两个孔然后交给他。然后请他带自己去找李苍玉,高栝就是不答应。

“高栝,你要是没地方去,就继续留在我这里做事。”吴本立只好开始曲线救国,耐心的说道,“你放心,就算你哥不在这里了,我也会好好待你的。”

“我不稀罕!”高栝表现得超有骨气,“我现在每天吃得好、喝得好、玩得好,我干嘛还要回到这里来,给你做牛做马?”

“那……”吴本立实在没招了,“算了求你了行吗?你行行好,帮我一个忙,带我去见你哥?”

陈六等人也都纷纷上前来帮劝。

说得高栝有些耳根子软了。他想了想,说道:“那我得回去先问问我哥。他要是愿意见你,我就带你去见他!”

“好好好!”吴本立大喜,“见了你哥,一定要好好说啊!……你就告诉他,是我错了,是吴氏布帛行对不起他,让他大人勿计小人过!现在吴本立请他回来继续当掌柜。他想要多少月钱都行,如果有其他的条件我也都答应。只要我能办到的,全归他说了算!”

第47章 女人心

入夜不久,军营里升起了火盆,操练了一天累成狗的新兵们,呜呼哀哉的躲进了营房里不再出来。李苍玉则是坐在火灶边,借着火光复习婵娟留下的那些笔录,时不时的还用木棍在灰堆上比划几下写写字。

李苍玉现在很庆幸自己被张赌抓到了厨房里来,这样他至少不用浪费极多的时间去参加那种废材级别的新兵操练。比如站队列,比如扛石锁,最忍受不了的就是打掌和练枪。

那是拳吗?王八打架都比这好!

好多新兵连马步都还站不稳,一枪扫出去能把自己放倒了。那个欧阳校尉比划过一回了就任由这些新兵一顿瞎练再不多管,纯粹就是在磨洋工混日子。

李苍玉心中都为李光弼叹息,虽然他一心想要改变金吾卫的不堪现状,但好像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条心。像欧阳校尉这种不负责任的基层军官肯定还有不少,毕竟京城军队的整体风气已是懒散和腐败,这样的现状短时间内很难改变。更不是他李光弼一个人就能改变的。

看了大约有七八页笔录,张赌回来了,满面红光喜滋滋。李苍玉不用问都知道他今天赢钱了。

“今天手气真不错!”张赌凑到李苍玉身边,笑嘻嘻的道,“欧阳校尉今天倒霉透顶,一个人输了五百钱,哈哈!”

“哦。”李苍玉懒得搭讪,继续看着自己的笔录。

张赌讨了个没趣,仍是笑呵呵的也没在意,谁叫李苍玉现在是他的“授业恩师”呢,还得向他继续讨教碎金饭的做法。他说道:“明天咱们得去东市买一点好酒好菜回来。欧阳校尉说了,有上峰将要带着北衙禁军的一些军官前来检阅新兵。咱们得提前早做准备。”

“检阅?”李苍玉都乐了,“就那群站都站不直的熊货,也值得检阅?”

“无所谓嘛,那些当官的,又不是当真来检阅的。”在金吾卫混了十年的张赌,显然是怪不怪了,漫不经心的说道,“最近咱们的大将军李光弼出了点风头,北衙那些整天闲着没事的军官,就说要来金吾卫参观参观,学习学习。还不就是打着幌子跑来大吃大喝一顿,然后拍屁股走人。回去之后再天花乱缀的一顿胡吹,乌烟瘴气的一顿折腾,完事之后写封奏表往朝廷上面一递。这不就是恪尽职守、奋发图强,有政绩了嘛?升官发财,妥贴得很!”

“……”李苍玉好一阵无语,看来张赌这个老油条近十年真不是白混的。京城军官们惯玩的这一套形式主义和官面把戏,早就被他看穿了一切。

军队如此腐败,军官如此废柴,难怪安史之乱爆发的时候,京城兵马不堪一击!……天宝盛世啊,表面异常繁荣,内里已在腐烂!

想了许多,李苍玉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我还真是拿着火头军的饷,操着大将军的心!

“小小年纪,像个老夫子似的叹什么气!”张赌说道,“今天赢了钱,明天请你小酌一杯。早点睡!”

“知道了。”李苍玉应了一声,继续看他的《汉书》笔录。心里还在琢磨,这只有笔录没有原书也不是办法。等发了军饷,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东市的坟典行,买一套《汉书》来……据说很贵,不知道一个月的军饷够不够呢?

次日吃过了早饭,李苍玉就和张赌驾着牛车出发了。欧阳校尉特批了两千钱的伙食费,专为招待今日前来“参观学习”的北衙禁军的军官们。他还特意嘱咐李苍玉,千万要好好的炒一锅碎金饭。

李苍玉心想,放心我一定好好炒,还会给你们加上独门的特殊作料。正好最近被厨房的油烟薰得喉咙不舒服了,痰多,很浓的那种。

两人出了门,依旧绕走皇城放榜处。这一次李苍玉隔着老远就看到了高栝,那熊孩子正在金吾卫摆案桌的地方,双手撑地的倒立行走,一个人玩得乐不可支。

李苍玉又好气又好笑,跳下车来朝他跑去,刚想趁着他不注意一脚踹他屁股蛋上,熊孩子一个蝎子吊尾就先踢了过来。要不是李苍玉闪得快,当场就要被他踢中脑门。

“阿狼哥!”高栝翻过身来,喜气洋洋的大声喊道,“你终于来了!”

“混蛋,你还敢笑!”李苍玉恼火的骂道,“叫你每天在这里等我,跑哪里去了?”

“啊哟,这个当哥哥的好凶啊!”不远处传来一个虎气森森的声音。

李苍玉扭头一看,那边的一排杨柳树下正走来两个人,聂食娘和婵娟。

“阿狼哥你别生气。”高栝嘿嘿笑的讨好,凑近了来往李苍玉手里塞了个东西,“快拿着,送给婵娟姐!”

李苍玉一看,是两枚穿了红线的波斯金币。再一看他脖子上,原来那枚还在。

“你从哪里搞来的?”

“吴本立那里啊,他不是还欠我们工钱吗?”高栝眉飞乐舞的把昨天的经历跟李苍玉说了,尤其说到暴打童成式的时候,那叫一个手舞足蹈的开心。

李苍玉真不知道该骂他还是该夸他,说他聪明吧,他又莽撞的打架了,还害得自己担心这么久。说他熊吧,他又挺聪明,不光是果断投靠了他的吃友把自己照顾得不错,还知道等吴本立回来了再去讨工钱……另外,暴打童成式这件事情,时机把握准确,下手轻重拿捏到位,干得还挺漂亮唉!

“算了,你没事就好!”李苍玉长吁了一口气总算是心头大石落了地。转头再看向正在走近的婵娟,数日不见,这姑娘好像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高栝急急的小声道:“阿狼哥,快,快把这个红线金币送给婵娟姐!”

“干嘛?”

“我娘说过的,红线是可以用来拴住女人心的!”高栝嘿嘿的笑着小声说道,“快、快送婵娟姐!”

“咦,你古怪心思蛮多嘛!”李苍玉将一枚金币塞回给了高栝,说道,“既然这样,你也拿一个送给聂食娘吧?”

“啊?”高栝大惊失色,“那不行!我都吃不过她!”

李苍玉大笑,“那你留着以后送给别的姑娘吧!”

“小猴子,你是不是在说老娘坏话?”

“没、没有!没有!”

聂食娘和婵娟走到了近前。

“阿狼哥,你快给啊!”高栝都急了。

聂食娘哈哈的大笑,“李苍玉,你弟弟还真是替你操碎了心哪!”

貌似只有婵娟不明就理,好奇的看着他们三个人。

“婵娟,送给你。”李苍玉伸出手,递上了那一枚穿着红线的波斯金币。

“这……”婵娟的脸一下就红了,有点犹豫。

“婵娟妹儿,快拿着啊!”聂食娘大咧咧的道,“月老的红线故事肯定听过吧,千里姻缘一线牵!这以后,你就是李苍玉的人儿了!”

“不、不!”婵娟顿时慌了,连忙摆手,还后退,“我不能拿!我绝对不能拿!”

李苍玉微微一愣,这可不是矜持了,而是强烈的抗拒!至于反应这么大吗?……她的心里是不是有什么障碍?

高栝和聂食娘也都愣了,“怎么了?”

“没什么……反正,我绝对不能拿!”婵娟满脸通红,眉眼低垂,但是态度非常坚定。

李苍玉笑了笑,“别听他们胡说,就是一件小小的礼物。你帮我做了那么多的《汉书》注解,算我答谢你的。收下吧?”

婵娟抿着嘴,一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很尴尬,也很纠结。

“给点面子。”李苍玉仍是笑着,轻松的说道,“这可是我这辈子,头一回给姑娘送东西。你要是不喜欢转身就可以悄悄扔了,但也请你先拿着。行吗?”

婵娟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拿起了金币,轻声道,“多谢李郎君……”

“哈哈哈!”震荡山谷的笑声,“成了!”

李苍玉把高栝拎到了一边,“你这几天去了哪里?”

“聂食娘那里啊!”

李苍玉瞪着他,“是不是因为那里,有许多漂亮的小姐姐?”

“不不不!”高栝连忙道,“是因为那里,有许多好吃的!”

“……”李苍玉一愣,没毛病,符合他的行为逻辑!

高栝说道:“阿狼哥你放心,我没有白吃白住。我去她那里做了火夫,挑水劈柴这些重活全归我干了。我跟她说好的不要工钱,管吃管住就行。什么时候你那边可以让我过去了,我立马走人!”

李苍玉一琢磨,这还真是很妥当!……他自己去找的聂食娘,这和我去找念奴还真不大一样。熊孩子比我想像的聪明,也比我混得滋润啊!

“那行,你就先待在聂食娘那里。”李苍玉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有空我就回去看你。”

“好,你一定要来!”高栝喜滋滋的道,“要常来!看不看我不要紧,一定要看婵娟姐!”

聂食娘哈哈大笑,“你还真是个好弟弟啊,一心就盼着你哥早点娶嫂子吗?”

婵娟倒没有太多的扭妮羞涩和难为情,只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李苍玉想和她好生聊聊,但有这两个家伙在场显然是聊不痛快。再加上张赌又还在等着,于是道:“婵娟,改天我再来找你,当面向你求教《汉书》。”

“不敢言教……”婵娟连忙施了一礼,犹豫了一下,说道:“婵娟,随时恭侯李郎君。”

“好,我先走了。”

“阿狼哥,等一下!”高栝连忙又将李苍玉叫住,将吴本立转告的话,说给了他听。

“你就跟他说,我绝对不可能再回去了。”李苍玉说道,“再者我也没那闲心要跟吴氏布帛行斤斤计较,叫他不用来找我。”

“行,我就这么说!”

第48章 张癫驾到

仪王府。

仪王李璲今日难得的没有躺着,而是站着。他也没有在厅堂里赏舞听曲,而是在书房之中手执画笔,非常认真的在临摹一副仕女图。

念奴在旁边给他调墨抚纸,徐慎元时不时的替两人添些茶水递个东西,打一打下手。

“好。”随着这一声好,仪王李璲放下了画笔,退后两步观瞧起来。

“殿下的丹青之术,看来已不输荣王多少了。”念奴称赞道。

“不行,不行。”仪王李璲撇着嘴摇头,“得其形而未能得其神,比起我六皇兄来,我还真是差远了——徐慎元,拿去烧了!”

“别,不能烧!”念奴忙道,“殿下,把你临摹的这一副画作,也一并送给我吧?”

“烧——”

“是……”徐慎元连忙动身,小心翼翼的拿走了仪王李璲刚刚费了好几个时辰才画好的这一副仕女图,一边走一边叹息的摇头,“真是可惜啊!”

“殿下仍是这般追求完美。”念奴也只得苦笑。

“毫无关联。”仪王李璲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说道,“我只是学一学,学过了自然要烧掉。我可不敢让这世上,多一份荣王仕女图的赝品。万一让我那六皇兄知道了,他非得数落我三天三夜不可。”

念奴忍不住笑了,“你们兄弟二人,还真是有趣。”

“我那六皇兄什么都好,就是太唠叨了。”仪王李璲说着拿起一个杯子来,一边比划一边说道,“我告诉你,你都不会相信。当他举起酒杯要与人劝酒之时,滔滔不绝能从三皇五帝诸子百家说到今年雨水收成如何,让人胳膊都举酸了,眼睁睁看着杯中之物渴到嘴唇起泡。好好的一杯清晨开胃酒,他能让你喝到大半夜里去——这样的狠人,就问你怕不怕?”

念奴再度笑了。

仪王李璲又懒懒的坐了下来,“你今日来,只是为了取仕女图吗?”

“还有一件小事,将要禀报殿下。”念奴说道,“李苍玉的表弟跑去投靠聂食娘,做了一名火夫。我因此得知李苍玉投军去了,刚刚成为了金吾卫的一名新卒。准确的说,是新兵团里的一名火头军。”

“火——头军?!”仪王李璲拖长语气惊叫了一声,“世上哪会这样的怪胎,放着唾手可得的官爵俸禄不要,跑去当火头军?他以为他能成为第二个薛仁贵吗?”

“殿下,要不要去知会金吾卫大将军李光弼一声,请他代为照顾?”念奴问道。

“不可。”仪王李璲道,“李光弼这个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脾气怪得很。你不去知会还好一点。否则,他兴许还会故意去整那小子一顿,以示自己不向权贵低头。”

“那该怎办?”念奴问道,“就任凭他自生自灭吗?”

“真要是有了什么重大的危险,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仪王李璲眨了眨眼睛,“但是,让他自己去闯荡一番碰一碰壁,也未必是坏事。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方能知道天高地厚。看着吧,最终他还是要来我府上,乖乖的就任王府闲官。”

“我看……未必!”念奴说道。

仪王李璲好奇的一愣,“何以见得?”

“直觉。”念奴说道,“女人的直觉,向来很准。”

“呵!”仪王李璲笑了,“你对他,仿佛很上心嘛?”

“殿下吩咐的事情,念奴不敢不上心。”念奴答道。

“那小子还真是个怪脾气,仿佛是在有意疏远本王。”仪王李璲说道,“既然如此,那就盯着他,也离他远点。除非他自己找上门来,否则没有重大之事不要主动靠近他。”

“明白。”念奴说道,“殿下,还有一件小事,张旭来长安了。”

“哦?”仪王李璲顿时兴趣大起,“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只知道,他昨天进宫面圣了。”念奴说道,“好像是他的学生,侍御史颜真卿将他请来的。”

“哈,那本王可得去碰一下运气了。”仪王李璲笑道,“徐慎元,想办法安排一下。本王要与张旭,见上一面!”

此时,东市。

李苍玉和张赌买好了菜正准备驾车回返军营,看到前面急冲冲走来一群人,旁边还有许多人围观,像是来了一群大人物。

李苍玉心想,这长安城里留名于史的名臣大将和诗人才子,多如牛毛。这会是哪位呢?瞧瞧!

于是他叫张赌等一下,自己挤进了人群朝里面观望。

一行有十余人确实是一群大人物,李苍玉看到了他们身上穿的各色官服和奢华锦袍。但主角却是一个身着寻常服色,须发皆白的老人家。他急冲冲好像又还有点气乎乎的背剪着双手走在最前面,腰上挂着一个酒葫芦来回的晃荡,特别的显眼。

突然,老人打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瞪着身后那些人,“颜真卿,你烦不烦?你身为朝廷命官,正经事不去干,跟在老夫屁股后面干什么?”

李苍玉一惊,颜真卿?居然是颜真卿!

细下一看,被那老者喝斥的中年人身材颇为挺拔,生了一副浓眉正脸的大气面孔,连眼神和表情都透出一股子浑然天成的庄重之气。一眼看去,就让人联想到“正气凛然”这四个字。

他就是颜真卿!

王羲之以后,最有影响力的书法大家!

写天下第二行书《祭侄文稿》的那位!

李苍玉心中唏嘘不已……《祭侄文稿》,今何在?!

“老师,你不能去啊!”颜真卿满副为难的表情,恭恭敬敬的对那老人拱手长揖拜下。

他身后的一群人也都跟着拜了下来,纷纷说道:“老师,你不能去!”

“张长史,你不能去啊!”

李苍玉再度吃了一惊,颜真卿的老师,张长史……张旭?!

这位老人家,就是草圣张旭?!

要说楷书行书,中国历史上的名家极多,层出不穷。但毕竟是文无第一,就算是最有影响力的王羲之和颜真卿,那也是各喜各爱众说纷芸。

但要说起草书,张旭绝对是历史公认的史上最牛。前无古人,后有来者也是寥寥,与之齐名的怀素和尚,还都是他的隔代学生。放在如今的时代来讲,张旭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书法家,连颜真卿都是他的学生。

放眼如今的大唐文化界,能在名气上与之抗衡一下了,大约也就只有李白一人而已了!

“国宝。绝对是名符其实的国宝。还是活的!”李苍玉禁不住暗暗啧叹。

国宝张旭这时却怒了,像个小孩子一样的跳了起来大声骂道:“你们这些笨蛋,再敢跟着我,我就一头栽倒、撞死在地!”

一片惊哗之声,颜真卿等人都懵住了!

张旭趁机撒腿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哈哈大笑的叫喊——

“老夫就要去!”

“没人能阻止老夫!”

颜真卿等人犹豫迟疑了一下,连忙小跑跟上。

李苍玉很好奇,很想跟上去看看。但是张赌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挤进人群里来将李苍玉一把拽住,“别看热闹了,快回去。再耽误便来不及做晚饭,这可是真要吃军棍的!”

李苍玉没办法,只好跟着张赌走了。

吴氏布帛行里,高栝大摇大摆的坐在柜台上,晃着脚尖,一边吃着一碟儿果子,一边听着吴本立在那里唠叨个没完。

“大东家,你别再唠叨了。”高栝说道,“我哥说了不想见你,就一定会不会见你。他这个人心胸宽大的很,不会跟你们计较的。放心吧!”

吴本立一脸苦笑,这完全不是计较不计较的问题啊!好好的一位财神爷、即将名扬天下的少年书法家,明明是我家里的一名雇工,现在就这么飞了!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哎!”吴本立秀完这一波文化,真快哭了。

“到了、到了,应该就是这里!”

店外忽然传一片嘈杂声,很多人涌来过来。

吴本立当场吃了一惊,“我最近没犯事啊!”

正要出门一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突然一下就跳了进来,差点把吴本立给撞翻了。

“老人家,你……”话说到一半吴本立突然愣住了,因为他看到了站在店外的颜真卿!

他慌忙迎了上去,拱手长揖就差把手抵到地上了,“恭迎颜先生大驾光临!”

颜真卿理都没理他,连忙绕开走到了张旭身边,不管不顾的将他死死抱住,“老师,这使不得,这万万使不得!快走,快跟我走!”

吴本立惊呆了,“老老……老师?”

颜真卿的老师?!

“你放开,快放开!……颜真卿你这个笨蛋,快放开老夫!”张旭奋力挣扎,无奈终究是年老力衰挣脱不得,他急忙大叫道,“这位店东,你店里可有一位叫李苍玉的娃儿?”

吴本立一愣,“有啊!……原先有!”

“原先有?”张旭和颜真卿都是一愣,颜真卿也松开了他。

“现在,人已经走了。”吴本立可怜兮兮的摊开双手,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去了哪里?”张旭急忙追问道。

“我不知道。”吴本立摇头,抬手一指柜台,“他知道,他是李苍玉的表弟。兄弟俩人时常在一起!”

高栝对这些人一点兴趣都没有,仍是坐在柜台上吃他的果子。

张旭连忙走到柜台边,笑嘻嘻的问:“小兄弟,你能不能……”

“不能!”

张旭一愣,“为什么不能?”

“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高栝很牛气的居高临下瞪着这位老人家,“来这么多人,是要打架吗?来来来,我替我哥先会会你们!”

张旭哈哈的大笑,“我一个老头儿,打什么架呀?”

“那你找我哥,想要作甚?”

颜真卿连忙要上前阻拦,但已经来不及了。

张旭双手一叉腰,仰起脖子大声的喊了出来——

“老夫,要拜他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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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狗官欺人太甚

布帛行里的人,当场疯了一半去。

颜真卿以手掩面摇头叹息,像是自己干了什么见得不人的事情。其他的一些张旭的徒子徒孙们则是拍手叫苦,又各自好笑和难堪,乱成了一团。

按理说“拜师”是纯属私人的事情,别人管不着。

但张旭是国宝,是大唐文化界的泰斗,是大唐的一面重要旗帜。他要拜师那可就不是私事了,那会是整个大唐文化界的大事。它甚至可以上升到国家大事的高度,因为大唐的文化正在影响全世界两百多个大小国家!

现在大唐的泰斗要拜一位十几岁的小娃儿为师,学书法!

这不就成了国际笑话吗?

颜真卿这些人更加无法接受——那李苍玉不就成了我们师爷师祖了?!

吴本立的反应最夸张,他张大了嘴仰起头来,宛如中了魔咒一样的目瞪口呆,喃喃念叨,“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高栝晃着腿看着眼前这群奇怪的人,嗬嗬的笑,“拜我哥为师,那我就是你师叔了。”

“师叔,你老人家好哇!”张旭毫不犹豫的就叫了,“师叔能不能告诉我,师父他去哪里了呀?”

他的徒子徒孙们真是快要疯了,颜真卿急忙上前来拉着张旭就走,“老师,闹够了就赶紧走吧!”

“谁闹了?”张旭大喝一声,还发起了火,“老夫活了这把岁数,除了写字再无所长,也再无所好。如今眼看着就要埋进黄土了,好不容易遇到一种能让老夫眼前一亮的新字体,老夫就想学!这哪里不对了?!”

“古有训,学无长幼能者为先。老夫想学新字,自然就要拜师。这又哪里不对了?”

“书法有灵!书法有魂!书法就是一种精气神!无有超然的心胸与眼界,写出的字就会失了精神与灵气。似尔等这班俗人,胸中只有势利,眼中只有俗礼,终日活在无趣窠臼之中。纵然每天都在勤练,也终究只能写得一些有皮无骨、有形无神的俗套笔画。”

“何谈建树?何谈登峰?”

“越说越气!你们这些不争气的东西!”

“竖子不足与论!滚滚滚,通通的滚!”

张旭就像是一挺装满了子弹的加特林重型机关枪,毫不留情的把他的一班儿徒子徒孙,喷了个尸横遍野鸦雀无声。

“这老头儿骂人好厉害呀,真可怕!”高栝惊叫一声,连忙跳下柜台往外跑去,“不跟你们玩了!”

“快、快拦住他!”张旭急得跳脚大叫。

这些个文弱的书生们哪里拦得住泥鳅一样的高栝,他一下就溜出了布帛行。

“快追,追他回来!”张旭连忙往外追去。

这个张癫哪!!

颜真卿等人苦笑不迭,但也只好提步跟上。张旭毕竟年纪大了,这些徒子徒孙们只敢小心伺候着,生怕让他摔着了、撞着了。

高栝撒腿逃跑,张旭一干人在后面追逐。

前面不远,聂食娘和婵娟正在等着高栝。他跑上前去气喘吁吁,“走走,快走!”

“咋了,有人追杀你?”聂食娘回头看去,当场吓得大吼一声,“好家伙,你惹大祸了!这么多人追你,还有当官的!”

“别说了,快走快走!”

高栝和聂食娘撒腿就跑。

婵娟却是站着没动,喃喃的低吟了一声,“张大师,颜先生?”

张旭一阵风似的就从婵娟身边跑了过去。颜真卿不经意的朝旁边看了一眼,突兀的停住了脚步,“你是……”

“小女子应该未曾见过先生。”婵娟侧过了身去。

“多有冒犯,姑娘恕罪!”颜真卿连忙站直了身子,拱手对婵娟拜了一记。

“颜御史你在作甚?快追呀!”一群人跑过。

“哦,来了!”颜真卿好奇的多看了两眼,往前走去,仍是满面狐疑,“真的是我认错了吗?”

婵娟轻吁了一口气,待这些人都走远了,她才不紧不慢的朝前走去。

颜真卿突然又回来了。

婵娟站住了没动,并无害怕只是好奇。

天下尽知,如果这世上还剩下一位正人君子的话,那他一定就是颜真卿了。

颜真卿喘匀了气,规规矩矩的对着婵娟一拱手:“姑娘莫要生疑,颜某并无歹意。颜某只想请问姑娘一声,是否和刚才跑过的那位少年,熟识?”

“确是认识。”婵娟说道,“颜先生,找他有事吗?”

颜真卿长吁了一口气,再度拱手一拜,“颜某肯请姑娘,帮我一个忙。”

金吾卫新兵营地。

李苍玉倚在厨房的门框上,喝着一碗刚刚熬好的甘草水,优哉游哉看着那些新兵们训练。

有几个家伙练累了,趁着欧阳校尉不在溜到了厨房边上来,“苍玉,喝的什么好东西,给我们也来点?”

“渴了那边有水。”李苍玉道,“我这是化痰止咳的药水。”

“哟,你还懂医呢?”士兵们舀了水喝,悄悄偷懒的躲进了厨房里,“有没有吃的,给我们来点?这一天到晚的这么猛练,哪有力气呀!”

“东西多的是,有胆你们就吃。”李苍玉把张赌的话复制了出来。

“嘿嘿,算了算了!”士兵们都很识趣不敢造次,却对李苍玉百般讨好,“苍玉兄弟,你做的饭菜真不错。下次再给我们弄一点碎金饭吃呗?”

“我倒是想啊,反正做什么饭菜,都是一样的做。”李苍玉笑道,“但是上峰不允许,我有什么办法?”

“娘的,狗官!”

“就准他自己躲在营房里大鱼大肉!”

“咱们每天,就是一干两稀。早晚饿得前胸贴后背!”

士兵们啐骂起来。

李苍玉对这些人没什么特殊的好感,但终究是同一类人,多少也有那么一点臭味相投和同命相怜。于是道,“我给你弄点吃的,你们可不许说出去?”

“好好好!”

“我们发誓!发毒誓,绝不说出去!”

李苍玉每人给他们弄了两个煮鸡蛋。这其实是张赌在买菜的时候“以权谋私”,从菜贩子那里勒索来的“回扣”,专门留给自己和李苍玉加餐和消夜的。

士兵们大喜,狼吞虎咽就吃下了鸡蛋,匆匆又跑回了校场训练去了,生怕被欧阳校尉抓着。

李苍玉收拾了一下痕迹,依旧倚在门框上看他们蹩脚的训练,啧啧的摇头,“一群熊货!”

晚饭过后天黑之前,李苍玉弄了一大堆锅碗盆瓢和食材去到水井边,准备大肆清洗一番。明天就有禁军的将佐来参观学习并大吃大喝了,他和张赌得从今天晚上就忙起,不然无法确保明天能够整出足够的饭菜来。

那几个吃了鸡蛋的小卒,趁着营地还没有掌灯静营,都跑来帮忙。左一句苍玉兄弟右一声苍玉大哥叫得那叫一个亲热,忙前忙后的也都很积极上心。

李苍玉不由得笑了。这些家伙熊归熊,心眼倒是都不坏。

小人物之间的友谊,有时候就是来得这么简单又自然。

欧阳校尉其实还是蛮负责的,但仅限于宴请军官这类的事情。大半夜的时候李苍玉和张赌正带着另外三个火头军,甩开膀子忙得满头大汗,欧阳校尉亲自来视察了。除了视察他还大力的赞扬和鼓励了李苍玉这些人,并且破天荒的每人赏了一小块茶饼。

“大家辛苦了,辛苦了!明日将有四十余位北衙禁军的将佐前来我营巡视。这是一件大事!这关乎我们金吾卫……”

欧阳校尉站在厨房里,好一番滔滔不绝、屁股端正、立场坚定又伟大光明的演说。李苍玉等人只能站直了傻傻的听,直到灶膛里的火都快熄了,他才肯走。

欧阳校尉刚走,张赌就将那一小块茶砖扔进了灶膛里,“打发叫花子,当我老张什么没见过!屁事不干尽瞎耽误功夫,真是个刮躁的鸟人!”

李苍玉都懒得吐槽了。以后一定还会经常见到欧阳校尉这种官僚作派十足的家伙,如果不能改变他们或者弄死他们,就只能强迫自己去适应他们——但是,绝对不能变得跟他们一样的面目可憎!

通宵达旦,李苍玉和张赌等人,总算准备好了应付那些军官们的饭菜。花了足足两千钱买来的食材和酒水,还贴了许多军营里现有的东西进去。美酒美食摆满了四十多条军用案几。

那帮军官还来得挺早,早饭时间刚过就都骑着马来了。每人戎服在身高头大马,还都带了随从,一个个的气派威风得不行。

欧阳校尉早叫新兵们站好了队伍表示欢迎,自己也亲自上前迎请。然后就叫这些新兵们开始表演训练,军官们像模像样的开始了“参观”和“学习”。

好吧,说成是看杂耍或者看猴戏可能更准确一点。因为那些军官们时常发出哄堂大笑,一个个乐得东倒西歪。欧阳校尉也跟着笑,反正自家养的猴子嘛,应该就是用来逗趣的。

同时欧阳校尉还派了人跑来厨房传话,“赶紧加饭加菜,多来了一百多名军官随从!”

草!

这个字,就是现在厨房里每个人的心声。

但是没办法,只能是赶紧的又忙活了起来。

猴戏看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欧阳校尉就带着那些军官们直扑主题,喝酒腐败去了。还接连派了好几个人来催,叫赶紧准备好随从的饭菜——要是误了中午用餐的时辰,军法伺候!

狗官欺人太甚!

正在忙得昏天黑地的李苍玉,终于忍不住要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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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番头

“哈——吐!”一口浓痰,吐进了蛋炒饭里。

张赌看见了。其他的三个火头军也看见了。

他们愣了片刻,默默的走到了锅边。

“哈吐、哈吐”声不绝耳。

李苍玉顿时乐了,果然,团结就是力量。

这锅里的饭,瞬间就多了半斤!

军官们坐下来喝酒腐败可没有随从什么事,他们必须等着和新兵们一同吃午饭。那些人要么眼巴巴的站在军官身后伺候着,要么就百无聊奈的跑去看新兵训练了。

“喂,你们当中谁是番头?”随从有人大声喊道。

新兵们一个比一个愣,“什么是番头?”

随从们哈哈大笑,“真是一群田舍儿!”

田舍儿算是大唐的国骂之一,差不多相当于“乡巴佬”。

正在厨房里疯狂炒饭的李苍玉感觉自己也受到了污辱,于是悄悄问十年老油条张赌,“番头是个什么官职?”

中文系毕竟不像百度那样博学。

“不是官职。”张赌说道,“这是彍骑当中才有的说法,番头就是一群士兵当中,武艺最高、胆略最强、最能服人的那一个!”

哦,兵王的意思!

“田舍儿,让我们来教一教你们,怎么做番头。”随从们仍在那里叫嚷和挑衅,“这头一件事情,就得是能打!”

“瞧瞧你们这一个个弱不禁风的,绣花的姑娘也能放翻你们!简直给我们男人丢脸!”

“金吾卫就都是这种货色?”

“李光弼不是号称名将吗,他手下怎么会有你们这群孬兵?”

“真是丢人现眼,哈哈哈!”

李苍玉算是听出来了,这些随从不光是冲着新兵们去的。此前李光弼抓了不少的“禁军侠少”,金吾卫和北衙禁军之间早就结下了梁子。今天这些北衙禁军的将佐前来“参观学习”,动机恐怕并非单纯,或许就是奔着“砸场子”来的。如果没有那些军官的授意,这些随从肯定不敢如此胡作非为。

耗子急了还咬人,那些新兵们再熊也受不了别人如此羞辱。他们当中马上就有几个跳了出来,“你们有什么本事,敢在这里瞎叫唤?”

“哟喝,出来几个有种的了!”那些随从们来了劲,“我们没什么本事,刚好可以一个打你们十个!”

“呸!”

“放屁!”

新兵们骂作一团。

“不服?来较量一下!”其中一名随从当场就扒去了身上的外衫,指着叫得最凶的三名新兵,“你们三个,一起上!”

“娘的,揍他!”

立刻就干上了!

北衙的军官们就在不远处的地方饮宴,早把眼前这一幕看在了眼里,但都熟视无睹的没人来管。欧阳校尉也就装作没有看见,只管一个劲的劝酒。

李苍玉的大灶和油烟窗就对着校场,也是看了个真切。跳出来的三名新兵当中,倒有两个吃过自己给的鸡蛋,一个叫唐杰,一个叫温鹏,都是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京畿农家子。

能成为军官亲随的,就算不是什么绝顶高手,也绝对不会太弱。一个随从打三个新兵,就如同一头成年的田园犬对上了三只刚孵出来的小鸡,胜负毫无悬念。

那随从下手还挺狠,三个新兵都躺在地上起不来了,唐杰还被一拳打破了眉骨,流得满脸是血。

“这么不经揍?”那随从用脚尖挑着唐杰,“还有没有人敢出来较量一下?”

新兵们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噤若寒蝉都不敢动。

欧阳校尉忍不住跑了出来,大声喊道:“你们这群废物全都别动,不要再给老子丢脸了!”

早就憋了满肚子气的李苍玉,把大勺往锅里一摔,“混蛋!”

张赌连忙劝他,“不关你事,只管炒饭!”

新兵们又气又恨,但又都不敢动。欧阳校尉骂骂咧咧的跑了回去,继续喝酒饮宴。

那些随从全都哈哈的大笑起来,“果然是一群废物!”

“这满营的废物招来干什么?我大唐的军粮拿来喂狗,也比喂这些人强吧!”

“有道理、有道理!——喂,那边的火头军听着,你们以后不用做饭了!”

“金吾卫的新兵,全都改吃屎了!”

“哈哈哈!”

李苍玉把菜勺一摔,“我去你妈的!”

张赌四个人拼死都没能拉住李苍玉,他像一发炮弹那样的冲了出去。

众随从和新兵们不约而同的扭头看了过来,一个穿着围裙浑身油腻的家伙,像一匹愤怒的烈马飞奔而来。

“苍玉?”新兵们愕然不已。

随从们则是笑得更猛了,“一个火头军?”

“好像来势汹汹哦!”

“真是吓死我了!”

“哈哈哈!”

李苍玉过去先把倒地的唐杰拉了起来,再将身上的围裙解了下来往旁边一扔,对那些随从们道:“你们这帮喊着要吃屎的杂碎,谁是番头?滚出来!”

“他娘的作死!”随从们当即大怒!

刚才暴打过三名新兵的那人当即冲了出来,二话不说就对着李苍玉一个大鞭腿踢了上来。李苍玉异常迅速的一个缩身躲过,顺势身体往下一矮,飞快的一个扫堂腿就刷了出去。

随从猝不及防当场凌空翻起摔了个脚朝天,李苍玉一个凌空抽射,这个一百多斤的汉子竟生生的被踢飞,落入了那一群随从当中,当场撞翻了好几人!

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众人反应过来,李苍玉已经一抬手指向了那些随从,“这种废物,莫非就是你们的番头?”

“好!”

“打得好!”

新兵们突然爆发出猛烈的欢呼之声。

李苍玉发现,自己的力量仿佛又是爆涨了。方才使出的一脚抽射之力,比起那天在念奴斋几乎是翻了倍!

正在喝酒吃肉的军官们这下都被惊动了,全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随从们则是集体暴怒,立刻有三个人一拥而上对李苍玉拳脚相加。

李苍玉心里早就憋足了火气,这下终于可以淋漓尽致的发泄出来。他一拳击出,正中一名随从的面部。那家伙当场倒翻在地,张口就吐血,还带着碎牙!

另外两人大惊失色,稍一愣神,全被李苍玉踹飞,重重的翻倒在地。

此刻李苍玉自己都有点惊奇,近日来寄身于商行最多只是健身而已,并未严格操练武艺,为何精进至此?眼前这三个人其实武艺不弱,换作是以往自己恐怕打一个都吃力。但此刻身处他们三人的猛烈围攻之下,自己竟然游刃有余很是轻松!

那三人呜呼哀哉,全都起不了身来。

李苍玉看了看自己的拳头,仿佛是被对方的牙齿磕破皮流出一点血来,啧啧的道,“大唐的军粮,真的喂了不少牙尖嘴利的土狗!”

“岂有此理!”随从们更加暴怒。

李苍玉猛然握拳大喝一声,“不服再来!”

近百随从,居然没有一人再冲上前来。

新兵们热血沸腾,一同挤到了李苍玉身边来大声叫喊——

“这就是我们番头!”

“苍玉兄弟,就是我们番头!”

“我们有番头啦!!”

欧阳校尉和那些军官们全都走了过来,“你们干什么?”

“全部住手!”

那三个随从都被拖了回去,每人一副惨相,向他们的主子告刁状去了。

欧阳校尉气冲冲的跑到李苍玉面前,大声怒吼道:“李苍玉,你好大的胆子!”

“多谢校尉夸奖!”李苍玉大声吼了回去,“李苍玉有胆从军,就有胆杀敌!”

“你!……你大胆!”欧阳校尉大怒,“来人,将他拖下去,重打五十军棍!”

李苍玉怒目圆瞪大喝一声,“你——敢!!”

声如虎吼!

势如奔雷!

欧阳校尉竟然当场被吼得怔住了,瞪大眼睛看着李苍玉,连眼神都变成了空洞。

那个新兵们一个个激动得直发抖,“苍玉真有种!”

“是番头!”

“番头真有种!”

正在这时,北衙军官当中走出了一人来,“欧阳校尉,你等一下!”

李苍玉扭头一看,双眼顿时眯起,他今天也来了?老子一头扎在厨房里,竟然没有看到他!

真是冤家路窄!

念奴斋里揍过的那个羽林军中侯,崔安庆!

“崔中侯?”欧阳校尉好奇的问道,“你有何指教?”

“我认识此人。”崔安庆走到了李苍玉面前,背剪着双手的看着他,满脸都是仇恨与狰狞,冷冷道:“我还跟他,有点帐要算上一算!”

李苍玉漠然的看着他。

“你够黑心的。”崔安庆凑得更近了一些,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沉沉说道,“五百金币都嫌不够,还要抢去我三十亩良田。”

“随时还给你,老子不稀罕!”李苍玉说道。

“老子也不稀罕。”崔安庆沉声道,“我只在乎,我们之间的深仇大恨,该要如何了结!”

李苍玉冷哼一声,“看来,你还没有被打服?”

“你少在这里虎假虎威。真正能打的那个是你弟,但他现在没在这里。”崔安庆冷笑,“你不是有仪王做靠山吗,怎么轮落成金吾卫的火头军了?”

李苍玉冷笑一声,“关你屁事!”

“呵!”崔安庆的表情顿时变得异常精彩,仿佛是发现了一个令他无比惊喜的大秘密,“看来你是得罪了仪王,于是就被他扫地出门,变成了丧家之犬。对吗?”

“你很机智。你猜对了。”李苍玉都乐了,摊开双臂,“来啊,动手,弄死我!”

“贱奴受死!”

一声大吼,崔安庆斗然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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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出匣猛虎

几乎是那天在念奴斋同样的招式,崔安庆一记暴拳正对着李苍玉的面门打来,速度和力道却比那天醉酒强了许多。李苍玉的反应也同样变得更快,闪身躲拳,左勾拳击中他的膻中,右臂一记势大力沉的重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这种人,就得狠狠的打他的脸!

崔安庆嘭通一头撞倒在了地上,脸上中拳处皮开肉绽,鲜血飙出,当场就昏死了过去。

他的随从大喊了起来,“中侯!——兄弟们,揍他!”

“小卒打军官了!”

“金吾卫小卒,打我们军官了!”

“一起上,揍死他!”

一大群禁军将佐和他们的随从,纷纷冲了上来!

欧阳校尉抱头鼠蹿。

站在李苍玉身后的新兵们,发出一阵惊人的怒吼声——

“兄弟们,保护番头!”

“跟他们干了!”

一场群殴,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里坊街道的拐弯处走来一行数人。

走在最前面的就是高栝和聂食娘,两人都是左手提一包右手揣一个羊肉大蒸饼,一路走一路嚼,落得满地的油星和肉屑。

跟在他二人身后的,是张旭和颜真卿。

张旭今天精神头仿佛特别的好,满面红光精神抖擞,但时不时的舔舔嘴咽一两口唾沫,“这饼真香啊!……清臣,早叫你也买几个蒸饼。老夫还没吃早饭呢!”

颜真卿忍俊不禁,“老师,走在大街之上公然嚼食,岂是大臣名士之所为?”

“清臣,你就是太古板了。”张旭撇了撇嘴,“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不吃饭,难道活活饿死?”

颜真卿苦笑了一声,“老师,学生是一名御史。监察百官之仪表容态,也是学生的职责所在。学生总不能……”

“好好你别说了,老夫饿着就是!……真是烦死了、烦死了!”

跟在他二人身后的,则是婵娟。

她走得很慢,脸色也不是太好,还时常显露出一抹难受的表情。

颜真卿心细如发,他停下两步落在婵娟身边,说道:“姑娘若是不舒服,颜某雇车送你回去如何?”

“不用了……多谢颜先生!”婵娟低下头来,脸有点红。女儿家总有不舒服的时候,被人说穿多少还是会有些尴尬。

聂食娘把蒸饼往高栝手里一塞,“给你,我不吃了。我看看婵娟妹儿去。”

“我会被撑死的!”高栝抱了满怀的大蒸饼,溜到张旭身边,“怪老头儿,快帮我吃两个!”

“你帮我挡着那个姓颜的!”张旭飞爪逮住两个蒸饼,躲到高栝身后一顿狂嚼起来。

“好!”高栝很仗义的拦在了颜真卿面前。

颜真卿实在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老师慢点吃,可别噎着了!”

一行人且走且行,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嘈杂的打斗声响,颇为骇人。

“拜托诸位,照看张老!”颜真卿拔腿就朝吵闹的方向奔去。

“这个清臣啊,至从当上了御史。”张旭一边啃着蒸饼,一边絮絮叨叨的吐槽,“真是越来越喜欢管闲事了!”

“不对啊!”高栝惊叫一声,当场就把满怀的蒸饼都给扔了,“我阿狼哥就在那里!”

他一溜烟的撒腿就跑,很快就追上了颜真卿,朝前狂冲而去。

颜真卿吃了一惊,这小子貌不惊人,却好快的腿脚,好猛的气势!

聂食娘和婵娟也都吃了一惊,张旭也顾不得啃蒸饼了,三人结伴朝前跟去。

军营中,场面逐渐失控。

群殴最容易把冲突不断升级,因为很多人都会难免有一种“法不责众”、“抓不到是我干的”这种乖戾心思作祟。再加上此前早就结下了梁子,北衙禁军的人不知道有多恨金吾卫。现在他们一个个下手都挺狠,金吾卫的小卒根本不是对手,至少有一半人被打翻在了地上,还没少见鲜血。

既然是被逼急了,金吾卫的小卒也开始以死相拼。但他们并没有配备作战用的杀伤性兵器,于是手边抓到什么就用什么,砖头瓦片釜瓮饭盆一个劲的就朝对方砸。禁军也被惹毛了,不少人开始拔刀!

凡大唐将士,每人必配一把横刀。当然,预备新兵除外。

群殴瞬间升级,变成了随时可能闹出人命的械斗!

李苍玉一见情况不妙,撒腿就往厨房跑。禁军以为他要逃命,有六七个人对他展开了追杀。不料李苍玉又从厨房里出来了,手上多了一把黝黑粗糙的大畲刀。禁军一看他那把刀粗野无比颇为骇人,不由得当场都怔愣一下,停住了脚步。

李苍玉双手握住长长的刀柄,竖刀而起蹲身下沉,一言不发冷眼看着追杀而至那些人,心里莫名其妙的冒出许多的信息,仿佛有一个人在他心底发来悠远的吟唱,“沉如山,静似岳,目深如渊卑身敛气。敌侵乃骤,身动如风。不守反攻,剑疾如电……”

禁军们隐隐感觉有些心里泛寒,眼前这小子虽然不动不躁也没有咆哮吼叫,但他沉而握刀的这个姿势……怎么看,怎么危险!

军营极不起眼的柴屋处,郝仁抱着双臂站在一堆柴禾后面,时常醉意朦胧的那双眼睛当中,骤然间精光迸闪,“敌侵乃骤身动如风,不守反攻剑疾如电!……出手剑,逆剑拔杀式!”

“怕莫是要惹出人命来!”一个闪身,郝仁的身影立刻就消失了。

因为李苍玉的气势实在太稳,并且隐隐透出一股莫名的凶相,羽林军士们心中好不犹豫一时都不敢上前,狐疑的议论起来——

“这是什么破刀?”

“畲刀,农户人家用的。”

“田舍儿!竟拿这种劈柴的破刀跟我们打,找死!”

禁军们亮出了清一色的横刀,斗然之间仿佛是胆气大涨。

李苍玉冷笑一声,“你们就是一群待劈的废柴!”

“混蛋!”

“宰了他!”

“上!!”

高栝已经跑到了营地的院子外。虽然是租用的一座普通的民用仓库大宅,围墙只有一人高,无奈高栝个子太矮看不到院子里的动静。颜真卿的身材却是高大,一眼就瞅见了院中的模样,当场惊道一声,“流血械斗?!”

高栝当场急了,一个退步跳身就抓住了墙头,翻身一跃落入了院子里!

“阿狼哥!!”

虽然人多杂乱,但李苍玉神奇的隔着老远听到了这一声喊,当场大吃一惊分了神,“哧啦”一声胸口被划了一刀,衣衫破去皮肉翻开,鲜血直流!

草!

疼痛刺激了李苍玉胸中的愤怒与杀意,大喝一声将畲刀奋尽全力劈砍而下。方才刺伤了李苍玉的那名禁军还没来得及完全收起刀势,仓皇间只得引刀硬扛,却听得“锵啷”一声,那一柄价值不菲的优质横刀,竟被这山村铁匠打造的廉价畲刀,当场砍作了两截!

禁军大惊失色!

李苍玉顺着挥刀之势,腾空一记翻身大鞭腿踢中了那人的脖颈。只听“咔嚓”一声响,那人像一根早已腐烂不堪的木桩轰然倒地,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了几下,翻着白眼不动了!

“杀人哪!”禁军们大叫起来,同时凶性大发,“宰了他!报仇!”

数人挥起刀,开始疯狂的围攻李苍玉,比之当初凶恶了数倍不止!

——这显然是动了杀心!

“阿狼哥,我来了!!”

高栝如同饿虎扑食从天而降,飞起一脚踢中了一人的后脑门,那人同样也是一头栽倒在地,没了动静!

“你怎么来了!”李苍玉又气又急!

“哥,你受伤了!”高栝当场红了眼睛,双拳握得劈叭作响,仰脖发出一记野性十足的怒啸之声,不顾一切的对着那几个挥刀的羽林军杀了过去!

空手入白刃。

猛虎下羊群!

李苍玉都来不及出声制止他了,不过是瞬息间的功夫,高栝就放倒了四个人。他还夺来了两把横刀,左右双手各执一兵,挥得一阵刀光剑影,有如片闪梨花朵朵怒放。

那剑光所到之处,无不是一片血雾弥漫惨叫大起!

“啊啊啊——伤我哥!”

“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他就像是完全入魔了一样,整个人和那两把横刀融为了一体,像一台开到了最大马力的绞肉机,杀进了禁军的人丛之中……

李苍玉脑袋里嗡的一响,这下真的出大事了!

但是没什么比栝弟的性命,更加重要!

李苍玉一咬牙,提起畲刀大踏步的追上了高栝。兄弟两人三把刀,像两头出匣的猛虎杀进了人群之中。

大半瘫倒在地的金吾卫新兵全都傻了眼……这好像不是普通的斗殴,而是屠杀了?!

颜真卿站在院墙外,彻底惊呆了!

张旭气喘吁吁的小跑过来,“清臣,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面是聂食娘扶着婵娟,隔了稍远。

“杀人了。”颜真卿深吸了一口气,“高栝和……李苍玉,杀人了!”

“那还不进去阻止他们?!”张旭当场跳了起来,就要往大院门口跑。

颜真卿急忙将张旭死死抱住,“老师万万去不得!一两百号人正在械斗,双方都已杀红了眼!现在过去,岂非送死?!”

“我不管,放开老夫、放开老夫!”张旭急得大叫,“李苍玉不能出事,不能出事啊!”

稍后不远处的聂食娘和婵娟闻言大惊失色,慌忙朝这边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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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死神降临

婵娟听到说“李苍玉杀人了”这句话时,当场脸就吓白了。她跑到颜真卿和张旭面前,一脸的惶恐嘴唇发抖,仿佛千言万语想要说,却是无从开口。

在场三人都有些惊讶和担心,这姑娘本就身子不舒服,现在仿是一副受了极大刺激的模样,可别支撑不住晕倒过去,或是失去控制做出什么过激之举。聂食娘更是站到了她身侧将她挡住,就怕她突然一下跑到大营门口。

可是婵娟并没有。

她强作镇定的深呼吸了两口,对着张旭和颜真卿双膝跪了下来,“拜求张大师和颜先生,救一救李苍玉和高栝!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磕起头来。

她这一举动令在场在三人都有些吃惊。

聂食娘脱口而出,“妹儿啊,你整日里闷不作声,却是这般情深意重啊!”

张旭连忙上前一步来扶婵娟,温言细语道:“姑娘快快请起,老夫定会想尽办法,搭救李苍玉兄弟二人!”

“多谢张大师!”

颜真卿站在张旭身后没动,却是自语一声,“这姑娘的忍字功夫,该是练到家了。临大事而有静气,也是殊属难得!”

正当这时,众人身后骤然传来一阵激烈的马蹄之声。他们扭头一看,大批的戎装骑士结群成队,张打着一面大旗,飞速冲向了军营大院。

宛若惊飙,去势如风!

一般浑身天成的彪悍之气冲天而起,里坊街道各处的百姓皆来围观,但都隔得远远丝毫不敢靠近,打从心底里对这些人有一股子惧意。

“老师,不用担心了!”颜真卿轻吁了一口气,说道,“金吾卫白泽营的精锐越骑来了!”

骑兵,就是冷兵器时代的最强兵种。越骑,则由大唐骑兵当中最为能骑善射的顶尖高手组成。如果再加上“精锐”二字,那便不必言说了。

“白泽营的越骑?”张旭冷静了许多。这位离开京城已有三四年的金吾卫长史,作思索状的喃喃念叨起来,“那领兵的郎将好像是叫叫叫……”

颜真卿深吸了一口气,“就是人称京师第一猛将的,郝廷玉!”

院中,禁军已经死伤了十几个,四溅的鲜血遍地的惨叫。

他们终于怵了。

身为天子禁军,他们平日里真是横行惯了,没几个人敢招惹他们,更没见过李苍玉兄弟俩这么凶残的狠角色。

兵败如山倒,其实是因为恐惧摧垮了斗志。

当下就有大部分的禁军,哇呜大叫的落荒而逃。有几个胆大的抵抗了几下之后,全都不敢再与交锋,跟着其他人一窝蜂的就往营地外跑。

于是就出现了这么一副惊人的画面:禁军一百多号人,被李苍玉兄弟二人带着十几个金吾卫的蹩脚新兵,在后面大肆追杀!

颜真卿亲眼看到了这一幕,不可思议的惊叹道:“这莫非就是书中所言,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张旭居然哈哈哈的大笑起来,“有种、有种,老夫非常喜欢!”

聂食娘和婵娟站在他二人身后,错愕无语的对视了一眼,仿佛都想说:这是真癫哪!

前追后赶的一群人冲到院门口,突然就像是一滩流水撞上了一堵大墙,全都定住不能动了。

百余骑兵宛如铜墙铁壁列阵在门口,清一色的银白间红的明光战甲,雪亮的战袍雪亮的盔缨。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上面绣着一个栩栩如生的神兽,白泽!

李苍玉刚冲出营门口突然就感觉,一股磅礴气势有如惊涛骇浪一般,几乎要将自己完全淹没。再定眼一看,这一队骑兵竟然整齐到连马匹的色泽鬃毛都是一致。那些士兵每人身上都有一股不怒自威的肃杀之气,就像是一柄柄出鞘的杀人快刀,整齐的摆满了整条街,令人腿肚发软不寒而栗!

“放下兵器抱头蹲地,否则格杀勿论!”宛如滚滚奔雷的怒吼!

整齐的兵甲嚯嚯声,一百多挺弩全部端了起来,对准了军营的大门!

早已斗志溃散的禁军当即全都扔了兵器,一个个乖乖的抱头蹲到了地上,动作相当的整齐标准。全都不敢乱动分毫,像一窝有待拔毛下锅的鹌鹑。

李苍玉身后的新兵们也是一样的瞬间怂了,慌忙扔掉了手中的家伙,学着禁军的模样抱头蹲在了地上。

“栝弟,快跑!”李苍玉使劲推了高栝一把。

“阿狼哥,我……”高栝显然是不肯走。

“我不会有事,但你绝对不能被抓住!”李苍玉又急又怒,瞪圆了眼睛低声沉吼,“把刀扔掉,快跑!——混蛋,你听话快跑啊!!”

高栝终于是恨下心来,扔掉刀转身就朝军营里跑去。

一片嚯嚯声,一百多挺弩全都对准了高栝的方向。

李苍玉扔掉大刀,摊开双臂对着那些弩,“我打的架,我杀的人!那只是一名吓坏的百姓小儿,不关他事!”

又一片嚯嚯之声,所有的弩又都对准了李苍玉。

李苍玉当场感觉,迎面一股有如实质的冲天杀气滚滚而来,铺天盖地无边无际。

如泰山之崩!

如海啸之临!

毫无抵抗力,毫无生还的机会!

“绝望”二字斗然从李苍玉的心底里升起来……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杀气”!

这就是“死定了”的感觉!

那些骑兵们并没有放箭。

其中却有一骑斗然人立而起,那战马扑扬双蹄长嘶一声,斗然如同弹簧一般暴弹而起,一人一马再有一把丈长的马槊,竟然浑如一体,像一道飓风那样对着高栝逃跑的方向,袭卷飞掣而去!

李苍玉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白驹过隙”,这一骑之快,如电霹雳!

他眼睁睁看到高栝跑进了大院里,正在翻墙而逃。但那骑三五个喘息就追了上去。马上那名骑士大喝一声挥槊刺出,那一人高的一方夯土之墙瞬间崩塌了一个大缺口。那马匹的灵性也是惊人,就在它的主人挥槊刺出的一瞬间,宛如龙吟的“咴”声一记怒嘶,借着一槊刺墙之力四蹄腾空而起,神如龙啸天枢直接从土墙上飞跃了过去!

名符其实的,天马行空!

李苍玉真是开了眼界!……难道我是在欣赏电影特技吗?这是人类能够做到的事情吗?!

他这一念头方才落定,那一骑又从塌陷处回来了。马儿轻松的小跑,骑士的马鞍上已经多了一个人,四肢垂落无声无息,显然是非死即晕。

看那身量,定是高栝!

李苍玉当场大惊失色,“栝弟!!”

“不得擅动,否则射杀!”那百余骑兵居然喊得如此整齐。

李苍玉怔怔的站着没动,双眼已经瞪到了最圆,瞪得眼睛都疼了,死死盯着那一位,有如死神降临的恐怖骑士。

直到那骑士走到最近,李苍玉才看清了那人的面孔,“郝仁?!”

这份惊愕,李苍玉真有点无法形容!

“是的,我是郝仁。一个很好的好人。”郝廷玉仍是那副醉意惺忪的猥琐表情,一抬手就将高栝从马鞍上扔了下来,“活的!”

李苍玉连忙伸出双臂接住,“你到底是谁?!”

“乖乖蹲下别动!”郝廷玉拍着马大摇大摆的走了,轻飘飘扔一句,“本将,金吾卫左郎将,郝廷玉是也!”

蹲着的那群禁军居然发出一片惊悸的骚动,“郝廷玉!”

“居然是号称京师第一猛将的,郝廷玉?!”

“怎会遇到他?真是倒霉!”

那匹马迈着轻蹄左右甩动着尾巴,郝廷玉松垮垮的骑在马背上,颇有节奏的轻轻摇晃,像是一个走马章台寻花问柳的悠哉大嫖客。

这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猛将,换马战河阳的……郝廷玉?!

李苍玉看着那厮,怎么看怎么觉得猥琐之极、混蛋之极、装逼之极……还有,变态之极!

总之不像好人!

院墙外的另一侧,颜真卿长吁了一口气,“京师第一猛将,果然名不虚传!”

“喂,小猴子不会有事吧?”聂食娘惊问道。

“应该不会。”颜真卿说道,“白泽营的一百精锐越骑想要杀他,真是易如反掌,大抵轮不到郝廷玉亲自出马。如今,只是生擒过去而已!”

聂食娘道:“小猴子打架很厉害的,一个瞬息就被活捉啦?”

“那也得看,他遇上了谁!”颜真卿呵呵的一笑,“打架厉害与作战神勇,那是完全的两回事!”

第53章 强者为尊

长安城的人口实在是太过密集,崇仁坊发生流血械斗的消息,很快就被一传十、十传百,闹得满城风雨人人皆知。

很多百姓,都跑来围观。崇仁坊原本又是紧挨皇城,围观之人中难免有许多的当朝官员。

张旭闷哼了一声,“老夫也得过去看看,顺便跟那郝廷玉说道说道。”

“张大师,你老人家现在不宜过去!”婵娟突然说道。

众人惊疑,扭头看向她。张旭问道:“为何?”

婵娟连忙拜了一礼,说道:“恕小女子斗胆妄言,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张大师如果去找郝廷玉说道,岂非是被敌对之人看在眼里,授人以柄投鼠忌器?或有心怀二志之人,趁机构陷张大师与郝廷玉因私废公,事情恐怕还会变得更糟!”

“咦,小女娃儿考虑得甚是周全。”张旭惊讶道,“老夫一时着急,竟然失察了!”

“姑娘所言确是在理。老师,你现在不宜现身。”颜真卿说道,“我可以过去看上一眼!”

“你?”

颜真卿点点头,“学生虽然不是金吾卫的人也不是禁军,管不到军队里的事情。但学生是御史,管得了京城的所有将官!既然亲眼目睹了事发之过程,学生就绝对不能置之不理!”

“颜先生睿智!”婵娟连忙拱手拜下,“若能保得苍玉兄弟二人当下之周全,事后也好再想办法施予营救!”

“这姑娘真是冰雪聪明!好,颜某这就过去!有劳二位姑娘,代为照顾张老。”颜真卿对聂食娘与婵娟拱手一拜,不再迟疑大步朝那方走去。

“嗬!老夫有那么没用吗?”张旭气鼓鼓的,“该是老夫照顾这两位小女娃儿才对吧!”

聂食娘嗬嗬一笑,“老先生,万一你老人家走不动了,我能把你背回去。你能吗?”

“老、老夫……”张旭说不出话来了,只剩一对儿眼睛尴尬的连眨。

另一边,李苍玉抱着晕厥的高栝蹲在地上,看到颜真卿快步走了过来,站在了郝廷玉的马前。李苍玉不由得好奇,他怎么来了?

“颜先生?”郝廷玉倒是认得他,连忙翻身下马抱拳一拜,“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不敢言教。”颜真卿回了一礼,说道,“颜某身为殿中侍御史,方才又目睹了械斗之过程。这件事情,我必须参与!”

郝廷玉皱了皱眉,走近了几步,小声道:“末将奉劝颜先生一句,还是莫要参与的好。这件事情,恐怕没有颜先生眼前看到的,那么简单。”

“郝将军一番好意,颜某心知肚明。”颜真卿说道,“但颜某职责所在,不敢有逾。”

颜真卿大名鼎鼎,除了他的书法,还有他的耿介为人。郝廷玉想必也是有所知晓的,他沉默了片刻,说道:“颜先生,想要如何参与?”

颜真卿拧眉正色,说道:“本官,会据实向御史台提起诉讼,弹劾今日参与斗殴与械斗的所有将官。本官现在要与郝将军一同查实,所有这些涉案之人的姓名,官职。”

李苍玉一听,高招,颜真卿是在帮我们!

今日之事就怕“私了”,因为这帮禁军的后台,远比我们这些新兵硬多了!如果被爆光得越厉害,长安的舆论越汹涌,对金吾卫就会越有利!——就算我们杀了人又能怎样?是对方找上门来主动挑衅最先动手,对方是全副武装的将官兵卒一百多人,还最先动了刀子;我们是手无寸铁的预备新兵四十余人,为求活命拼死反抗。

——光凭这一点,我们就占理!

郝廷玉却是为难的眉头紧皱,低声道:“颜先生,这样一来事情可就闹得太大了,恐怕圣人都会被惊动。到时,怕就真是无可收拾了!”

颜真卿笑了一笑,“郝将军以为,就算颜某不参与,这件事情就会那么容易的被收拾么?”

郝廷玉当场一愣。

李苍玉就蹲在不远处听了个真切,看到郝廷玉那个憨样都替他着急,便道,“让颜先生提起诉讼,总好过先被别人告了刁状!”

近旁看管的士兵大喝一声,“你这犯卒,没你说话的份!”

“我自言自语,你管得着吗?”李苍玉讪讪的道,“我就知道,我遇不到什么好人!……更遇不到什么聪明的好人!”

“大胆!”士兵怒喝。

“闭嘴。”郝廷玉斥了一声,又好气又好笑的瞪了李苍玉两眼,“你也最好闭嘴!”

李苍玉却是放了心,那厮明显不笨,只是脑子里面也长满了肌肉,从而导致脑浆运行受滞,一时没想通而已!

“既然如此,那就有请颜真卿,跟我们一同走一趟了!”郝廷玉果然答应了下来,一挥手,“一半人留下善后。另一半人,将这些犯卒通通押走!”

训练有素的白泽越骑立刻兵分两路,忙碌起来。留下的骑兵分作了两列,将禁军和金吾卫新兵围在了中间,开始押送前行。

李苍玉刚准备把高栝背到背上一起走,这小子醒了。李苍玉松了一口大气。

“阿狼哥,那个人好生厉害!”这是醒来后的高栝说的第一句话。

“那就不是个好人!”李苍玉恨恨的啐骂了一声,“能走吗?”

“能……”高栝刚一落地,连忙捂着脑勺一阵左摇右晃,“哥、哥”的叫唤起来。

“哥搀着你!”

李苍玉恨得牙痒痒,那厮竟敢打我栝弟的脑袋!……本来就不灵光,再打出了问题,我跟你拼命!

周遭已经有了许多的百姓士人在围观,议论纷纷。

李苍玉搀着高栝慢慢朝前走,不经意的扭头一看,在人群中看到了聂食娘和婵娟。

两人都是非常担忧的神情,在跟着队伍在一同前行。婵娟的脸色非常苍白,一副既惊骇又难过的样子,俨然就快哭了一样。

李苍玉咧嘴一笑,示意“我们没事”!

“哥,你流了好多血!”高栝指了指李苍玉的胸口。

我靠!

李苍玉伸手一摸,真的好多血!

“干嘛提醒我,疼死了!”

“哎呀,我头晕了!”

“栝弟,扶扶扶我!”

李苍玉仰天就朝地上躺了下去,闭眼装死,不动了。

高栝急得大叫,聂食娘和婵娟也想冲过来,却被骑士长槊一挥,就给死死拦在了外面。

郝廷玉骑在马上离得不远,又是一阵好气又好笑,“小子真能耍宝!……倒也机灵!”

颜真卿就在他旁边,拱手道:“郝将军,理当救治伤患为先,不可再行增加伤亡!”

“颜先生所言即是。”郝廷玉发了一令,“来人,速将那人抬回营地就近安置,务必严加看守。速叫医药博士赶来,全力予以救治!”

“诺!”

几名骑士得了令,下了马来抬起李苍玉,平稳无比的朝营地奔去。

婵娟和颜真卿交换了一个眼睛,和聂食娘一起也朝营地跑去。

高栝既担心又气愤,恼火的瞪着郝廷玉,“你真不是好人!你打我!”

郝廷玉哈哈大笑,“我如果不是好人,你早就变作了尸体!”

高栝突然没话说了,摸了摸脑勺,还在疼。

旁边的一名骑卒冷冷道:“小子,如果不是我们郝将军手下留情,你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郝将军?”高栝直发愣,“我只知道他叫郝仁,是一个只会喝酒吹牛的家伙!”

“那是他逗你呢!”小卒笑了笑,小声道,“他可是京师第一猛将,我们金吾卫的左郎将,郝廷玉!”

“难怪这么厉害!”高栝摸摸头,“我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他就将我逮到马鞍上,一巴掌就给抽晕了!”

精锐的办事效率,果然是奇高。

李苍玉被抬进去的时候,悄悄眯着眼睛看了看,大院里已经没有了一个人影,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

大院周遭都已经被严格戒严,好奇心都快飞上天了的长安群众,怎么也看不到大院内的任何动静了。

受伤的士兵已经被分开安置。

禁军的伤兵像犯人一样被锁在库房里,自生自灭中。

金吾卫的伤兵,则是幸福的享受到了这些前辈精锐们的紧急救治,并且还得到了一些鼓励。

——虽然你们本事不大,但胜在团结一致,勇气可嘉!

李苍玉被抬进来的时候,简直享受到了英雄级的待遇。除了新兵们的百般仰慕与关怀,还有精锐前辈的精心救治与挨个慰问,他连装晕都装不下去了。

“小子,你真有种!”

“好样的,干得漂亮!”

“我们大将军,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李苍玉顿觉画风诡异,我难道不是带头打架并且动手杀人,给金吾卫带来了巨大麻烦?

或许,这就是李光弼率领之下的,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唐军”,所独有的军队氛围?

——勇于亮剑,强者为尊的世界!

【请记得要收藏起来!】

第54章 面具

入夜之后不久,宛如死寂的营地里有了一些动静,禁军的伤兵被带走了。

李苍玉没心思去打听个中细节,因为他正在享受一番鲜血淋漓痛不欲生的酸爽。

——缝针!

胸口的那一道疤,其实颇为狰狞。当时因为激烈战斗之中肾上腺疯狂分泌起到了一些麻醉作用,李苍玉没觉得有多疼。后来慢慢冷静,他才感觉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宛如刀割!

缝起针来,更是痛不欲生!

大唐的医药博士可没有那么多先进的医疗设备,连最基本的麻醉都没有。上来就是拿酒泼洗伤口,然后就叫人摁着这个大活人,在他身上来回的戳孔,穿针引线。

李苍玉很想效仿关云长来一场酷毙的割骨疗毒面不改色,但真的是做不到啊,做不到!

好几个人按着他,他也疼得浑身直抽筋。嘴里被压着一根木棍,快把牙齿都咬断了。

完毕之后木棍刚刚抽走,李苍玉就凄惨的大叫起来,“缝缝缝个锤子!我日你仙人板板,这下舒服惨了!”

怎会突然飙出了这种奇怪的话?不光是在场其他人,连李苍玉自己都是一阵懵逼,这真是谜之哀叹。

医药博士恐怕早就见怪了各种暴走,淡定无比的用近似新闻联播的口吻说道:“记得来金吾卫药舍找我换药。拆线之前不得沾惹生水不得乱动撕裂伤口,否则后果自负。”

说完,他扔下一瓶药就走了。

张赌连忙感恩戴德的把那医药博士给送走了,临出门时还没忘往人家手里塞了些东西。

李苍玉躺在榻上,浑身宛如虚脱,真是眼皮子都不想再动一下了。

“小子,你别不知好歹。”张赌回来坐在李苍玉榻边,说道,“这军队里的医药博士可是稀少金贵得很,就算是个将官,也不一定有机会让他们亲自来伺候,绝大多数人受了伤都是自生自灭。从军几年若能活下来,都能变成半个医士。颇为难得的是,他还多送了你一瓶伤药。这恐怕是上面有人特别吩咐过了,你一个小卒才能有这样特殊待遇。”

李苍玉眼神空洞生无可恋的看着墙顶,心中喃喃道:我特么造的什么孽,干嘛不去仪王府当个好吃懒做、吃喝嫖赌的闲官?

张赌倒是分外的关心,小声问道:“饿了吧,老张去给你炒个碎金饭吃?”

李苍玉一秒就想到那“半斤”作料,恶寒摇头。

“那喝点稀的羹汤怎样?”张赌仍是殷勤得很,“至少也该是渴了。”

李苍玉实在是半分力气也没有,仍是呆滞的看着房顶,都懒得应答了。

“别装死了,吱个声?”

“吱……”

门外的白泽越骑喊了声,“李苍玉,有人来看你。三个姑娘。”

“你不识数啊,这哪有三个人?”虎气森森的声音。

那越骑笑道:“你一个能算两。”

轻微的骨骨声响起,也不知聂食娘是在咬牙,还是捏拳头。果然她还是有着识相的优点,没敢对越骑发出虎啸。

李苍玉顿时乐得笑了,扯得伤口好一阵疼,“老张,扶、扶我坐起来!”

“哟嗬,你这臭小子,有女人来你就不装死了!”张赌好不来气,但仍是小心翼翼的将李苍玉扶得坐了起来,在他后背塞了一床军被给叠着。

“苍玉,我们可以进来吗?”很文静的声音。

张赌啧啧声,“这定是个小美人儿,听这声音都能让人醉了去。”

“废什么话,快去请人家姑娘进来。”李苍玉努力的振作一下精神,摸摸脸,心想我现在会不会很憔悴啊?流那么一点血应该不会脸色苍白,应该不会影响到我的颜值吧?

张赌上前去开门。门刚被拉开,他骇然后退了一步,“这门外面,咋又长出一堵墙来了?”

“想死吗?!”聂食娘肚子里早憋着气了,一扭身挤进屋里来,气乎乎的吼道:“你是谁啊,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张赌显然是被震惊到了,如同受审的犯人老老实实的答道:“我是这里的厨子。苍玉是我弟兄,我在这里照顾他!”

“厨子?”聂食娘冷笑不已,“长得这么丑,也敢当厨子?”

“我!……”张赌竟然无语以对。

“咳!”李苍玉清了清嗓子,“拜托二位,到外面去交流厨艺行吗?”

“交流厨艺,他也配?”聂食娘非常傲骄的一扭头,朝外走去,“姑奶奶给你煮了乌鱼汤,你赶紧趁热给喝了。”

“咦,乌鱼汤可是好东西!”张赌颇感惊奇,“适合受伤了的人喝。”

李苍玉冷冷看着他,“你是不是也想来一碗?”

“哦,我出去,我马上就出去!”张赌笑哈哈的出去了,还没忘掩上门。

只剩下婵娟站在那儿了,手里拎着一个食盒。

她走了过来,安安静静的在李苍玉的塌前坐下,轻手轻脚的取出汤瓮汤盅倒了一碗鱼汤,热汽腾腾的。

双手呈到了李苍玉面前,“快喝吧,还热的。”

李苍玉伸出一只手接住,看了看她的眼睛。

这姑娘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如泣如诉。

李苍玉竟然神奇的,一秒就读懂了。

默契,真的是一件不可言状的神妙东西。

李苍玉很早就想和婵娟好好的谈一谈了,现在又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仿佛有了更多的话讲。

但是眼下,两人竟然没有了太多的言语。一切仿佛也不用再明说,双方各自能懂。

李苍玉喝下了汤,很美味。

“还要吗?”

“要。”

聂食娘的厨艺没得说,李苍玉连喝了三大碗,鱼肉也都吃了。

婵娟开始收拾碗盅,边说道:“你只须安心养伤,别的不必顾及。你应该不会有事的。”

“何以见得?”李苍玉问道,“我可是杀了人,惹了大祸。”

婵娟淡淡一笑,“这件事情归根到底,是禁军和金吾卫之间的矛盾,是羽林大将军王承业和金吾大将军李光弼之间的较量。就算天塌了下来,自有大人物顶着。你不必过分忧愁。”

“谁告诉你这些话?”李苍玉问道。

婵娟迟滞了一下,“听人说的。”

李苍玉知道她在搪塞,至此心中一亮,这瓷娃娃般的小姑娘,深藏不露,聪明啊!……想想其实不奇怪,她都能帮我注解汉书,想必早已熟读历史。常言道读史明智,就是能够通过借鉴历史上的兴亡得失,看透眼前事物的表象,读懂其中隐藏的事实。

这就叫,真知酌见。

“现在外面,都在风传你的名声。”婵娟突然又道。

李苍玉笑笑,“没这么夸张吧,刚刚才发生的事情,瞬间就让我臭名昭著了吗?”

“不是今天的事情。”婵娟道,“你莫非还不知道?”

李苍玉眨了眨眼睛,“知道什么?”

于是婵娟就把吴本立在洛阳遇到颜真卿,用半纸契书换来一贴颜真卿手书真迹的事情,跟李苍玉说了。

我靠!

李苍玉心里顿时就骂开了,吴本立这下发达了,不行,我得找他分钱去!……唉不对,这好像不是重点!

“你是说,我写的那半纸契书,换来了颜真卿的一篇手书真迹?”李苍玉有点不大相信了。

婵娟肯定的点头。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行!!”李苍玉脸都红了,这不好比就是,拿小学生作文去跟世界名著相提并论了吗?

“这是真的。”婵娟再度肯定,“但这不算什么。有关于你的事情,还有更为惊人的。”

“……”李苍玉都无语了,心里斗然冒出一系列不好的信息:总不会是我突然就出了名,要被招为驸马了吧?那不行不行,大唐的驸马可不是人干的活!想想那薛绍就知道了,毒打之后活活饿死狱中,剩下就是老婆被人睡,钱被人花,娃被人打,下了地狱也是满脑壳绿油油的!

“张旭看了你那半纸书贴,决定……”婵娟迟疑了一下,“拜你为师!”

我!……

李苍玉斗然惨叫了一声,“疼疼疼!”

这一激动,扯动了伤口。

“快躺下别动了,让我看看!”婵娟急忙跪行上前几步,把手伸到了李苍玉的胸口位置。

真是渗出了血来。

她的手轻轻发起抖来,眼泪无声的掉落,“对不起……”

“不关你事的。”李苍玉嗬嗬的笑,“快打住,打住。我最怕女人在我面前流眼泪了。”

婵娟没有理会,怔怔的盯着那伤口,执拗的流着眼泪。

“这……”李苍玉都感觉有点浑身不自在了,“既然是看了难受的东西,干嘛要一直盯着看呢?”

“我竟然还会伤心。”

“证明我还活着……”

“这真好!”

李苍玉微微一怔,这姑娘究竟经历过一些什么事情?

“躺下吧,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纱布有些挪动了。”婵娟扭过头去抹了一下眼泪,再转过来时,脸上已经没有了太多的悲戚之色,反而带着一丝笑容。

李苍玉看着她这笑容,却感觉比看到她流泪,还要更加的心情复杂。

这样的笑,无关悲喜,无关心情。它只是一种形如面具的表情。

这样的面具下面,往往隐藏着无以言说的苦难与辛酸。

李苍玉很想知道,她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但又怕揭痛了她的伤疤,给她凭添更多的痛苦……算了,改天找别的知情人打听去!

于是他沉默不语的躺了下来,任由婵娟耐心细致的替他重新处理伤口。

过了许久,婵娟都料理完了,轻道了一声,“谢谢你。”

李苍玉微微一怔,“这话不是应该我说么?”

“我该走了。”婵娟站起身来,认认真真的给李苍玉施了一礼,“我谢你,不问之恩。”

【收藏啊啊啊!写个锤子啊仙人板板的……】

第55章 不可一日无权

深夜,念奴斋。

仪王李璲已是半醉,闭着眼睛靠坐在一个大枕头上。身边有三个美人儿伺候,一个捏肩一个揉脚,还有一个将螓首枕在他的大腿上,奉献出自己的一对美峰,招呼他那只无处安放的右手。

徐慎元惦着脚尖走了进来,小声道:“殿下,念奴到了。”

仪王李璲睁开了眼睛。徐慎元挥一下手,三名女子全都识相的悄悄退下了。

念奴进来,拜倒在堂,“殿下急召,念奴俗务缠身匆匆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过来,坐。”仪王李璲罕有的表情严正,也没有过多的废话,只道,“你在宫中,可曾听到了什么风声?”

“今日械斗之事,宫中已有消息传了进去。”念奴说道,“但是圣人恐怕还不知情。他和杨贵妃在梨园待了一天,未曾出来。”

“圣人身边还有一个高力士。他的消息,向来最为灵通。”仪王李璲道,“你猜他会不会,将此事报知圣人知晓。”

“不会。”念奴答得很肯定。

“何以见得?”

念奴淡淡一笑,“边关上万人死伤的战况,也未必会传到圣人耳中。这区区百余人的械斗……”

“两码事。”仪王李璲道,“事关北衙禁军,那可是天子御率,圣人的亲勋部队。”

“念奴窃以为,这仍旧不足以惊动圣人。”念奴说道,“前番羽林大将军王承业与李光弼就已经闹过一回,圣人也曾着手处理过了。这同样的事情再报一次的话,连高力士都会极不耐烦,又何况圣人?”

“言之有理。”仪王李璲的表情顿时舒缓了许多,“念奴,本王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

“殿下谬赞。”念奴说道,“碰巧我那义姐今日在宫中伴驾多时,有她点拨,念奴才能如此肯定的作答。”

“你何时有了义姐?”

“刚刚不久。”念奴微然一笑,说道,“舞者供奉,谢阿蛮”

“呵!”仪王李璲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念奴说道:“因为圣人和杨贵妃都非常喜欢她的凌波舞。贵妃还将自己最喜爱的一对玉臂环赐给了她,称她为红粟玉臂友。”

“有意思!”仪王李璲笑了起来。

“现在,满朝文武绞尽脑汁的万千钻营,还不如杨贵妃的一个表情。念奴也是为了安身立命。”念奴淡淡道,“虽然圣人对念奴的歌声还算赞赏,但杨贵妃本人,更加喜欢舞蹈。舞者供奉谢阿蛮,或许会对殿下有所用处。”

“念奴,你让本王怎么谢你呢?”仪王李璲笑道,“以身相许可好?”

“殿下真能说笑!”念奴笑了起来,“不知殿下近日可曾听说,关于李苍玉的另外消息?”

“耳朵都快起茧子哪!”仪王李璲撇撇嘴,一副十分嫌弃的表情,“那小子还真是个十足的怪胎,什么怪事都能摊到他头上。千金不卖字的颜真卿,居然会用一贴手书换他的半纸契书。那张癫更是出格,竟然要拜他为师——现在满京城都在风传这两件事。那混小子,算是出名喽!”

念奴淡淡一笑,“不知殿下以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嗯……”仪王李璲沉吟了片刻,“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还请殿下详解?”

仪王李璲坐直了一些,认真说道:“闻达于公侯,这固然是好事。将来要给他谋个一官半职,那也就名正言顺了。最难能可贵的是他攀上了张旭这一根高枝,那可是连圣人都礼敬三分的当代一绝。真要有了张旭的助力,这小子定然身价百倍。再要平步青云,也就不难了!”

念奴点点头,“那坏处呢?”

“坏处亦是明显。”仪王李璲道,“他今日参加这一场械斗,还担纲主谋亲手杀了人,就已是摆明竖敌于北衙禁军。王承业现在既要安抚麾下的怒火,也要寻回北衙禁军的颜面。他或许一时奈何不了李光弼,但要收拾一个小小的李苍玉,那还是轻而易举的。就算是张旭,也保他不得。当年李邕号称天下第一名士,大唐士庶谁不敬仰,那是何等的风光。还不是某人一个念头,他就惨死在了杖责之下?”

“殿下所言极是。”念奴深以为然的点头,“名声固然有用,但在权力面前,真的是不堪一击。”

仪王李璲诡奇一笑,“念奴,你似乎走神了?”

念奴微微一怔,“殿下是说……”

仪王李璲伸手抚了一抚鬓角的那一抹长发,悠然道:“若非重大国策,圣人早已不思过问。这朝中大小事务,尽在一人之掌控。就算是李光弼和王承业,也丝毫逃脱不掉那人的掌心。今日之事,既然不会闹到圣人面前,那就一定会落到那人的手上!”

“宰相李林甫?”念奴轻轻皱起眉头来,“殿下是想……”

“但凡只要步入仕途,那小子就一定绕不开李林甫。”仪王李璲道,“与其让他自己傻头傻脑的撞上去,还不如趁他扬名之时,我们主动将他……推上去!”

“念奴明白!”念奴拱手应了一诺,寻思片刻,说道:“就让李苍玉以念奴之义弟的身份,出现在李林甫的视线之中。如何?”

“不妥。”

念奴微微一惊,很是意外。

“记住。”仪王李璲很认真的说道:“李苍玉是本王的杵臼之交,莫逆之交!”

“……是!”

金吾卫新兵军营,落入了严格的军事管制之中,任何人不得私自外出,百步之内都不许闲杂人等靠近。这俨然已是一座临时的监狱。

但是杀人者李苍玉却在这监狱之中,离奇的过上了离退休老干部才有的,优渥与闲散的生活。

从火头到番头,仅仅是一字之差,待遇却是天壤之别。

每天早上还没起床,张赌就已经替李苍玉安排好了营养早餐。馎饦、散子、偃月混沌、芝麻胡饼、各式蒸饼蒸饺蒸丸子,还有肉汤鱼汤骨头汤,每天不重样。

李苍玉长知识了,好些个流行于大唐民间的经典美食,以前只在书上见过,现在终于吃到了嘴里。

原来馎饦就是面片儿汤,加酸加辣加炸酱都很相宜,再放入几颗青菜便是绝配。散子就是各类油炸面食,油条豆浆实在太过经典。偃月混沌原来就是饺子,这一味美食的历史之悠远令李苍玉感到了惊奇。芝麻胡饼像是烧饼,但是里面塞了精心调制的羊肉馅,烤得那叫一个香喷喷,隔着老远都能让人流口水。出炉的时候再刷上一层香油撒上芝麻,入口一嚼哪里是“美滋滋”就能形容,李苍玉简直爱死了这味道。

入营第一天曾经拒绝给新兵李苍玉放饭的那三个火头军,现在争着抢着给番头送饭。

早饭罢后,“囚犯”按例要出来放风。那些负责看守的越骑,简直仗义到了违法的地步。他们非但是给李苍玉弄来了笔墨纸砚还有书,甚至还专门给他配备了一名老师,就是婵娟。

每天上午,李苍玉都会和婵娟在那颗大柳树下一起读书,顺便虐狗。

婵娟这姑娘,真的震惊到了李苍玉。

曾经李苍玉以为,自己应该算是背书相当牛逼的了,毕竟从小就有四位教书匠的严格要求与各种调教。但跟婵娟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婵娟除了知识非常之渊博、尤其熟读了历史,记忆力更是异常的惊人。

一本市面上刚刚出来的新诗集,两人一同开读。李苍玉读到哪一页,她就能背到哪一页。

过目不忘,原来世上真的是有这种人!

到了午饭时分,聂食娘的大餐就会驾到。同时她还会送来高栝的消息,因为她每天也会去给高栝送饭。

据她所言,高栝住在金吾卫的监牢里就没清醒过,每天都有人去找他喝酒,去得最勤的就是郝廷玉。他现在的名气也不小了,金吾卫人人皆知他就是那个使双刀、战百人的“小虎爷”——他还有了这么一个新绰号,据说是郝廷玉起的。

李苍玉唯一担心的事情,现在都不用担心了。于是他心安理得的养伤、读书,顺便虐狗。

一连如此,过了竟然有十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太平盛世天子脚下,百余人的械斗十几条的性命,这本该称得上是一件大案要案。但是外界出奇的宁静,仿佛那一日的流血械斗和十几条人命只是一场电影,演完即告散场。或许会有一些人始终记得其中的某些人物或是情节,但大多数的人已经将它淡忘了。

金吾卫的每个人都得到了严令,不得再议论那日械斗之事。王承业和禁军那边也陷入了诡奇的沉默,没有一个人再跳出来提及此事。就连御史颜真卿发起的讼诉,也是如同泥牛入海再无音信,他本人还被御史台派到了外州去公干。

事若反常必有妖。

李苍玉几乎每天都会和婵娟讨论这件事情。最后二人不约而同的认定,一定是有能量奇大之人,挥手将这件事情给强行压下去了。

这里可是京城。

在京城能做到这一点的无外乎两人,皇帝李隆基,宰相李林甫。

能让王承业、李光弼和颜真卿这三人同时都闭嘴,让所有人都不敢再公然议论此事的,除了他们两个,再无其他人。

——你认为惊天动地?

——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小孩儿的把戏!

那天在军营门口面对白泽越骑时,李苍玉感觉到了空前的绝望。匹夫之勇,真的是无足挂龄。这不是玄幻与仙侠的世界,面对那一百多把弩,任谁都得变刺猬。

现在,李苍玉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理念——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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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闻达天听

伤口终于拆了线,李苍玉的左胸口多了一道歪歪扭扭的蜈蚣疤。他不下一百次的吐槽那位医药博士的缝针手艺,虽说伤疤是男人的勋章,但这样的勋章明显影响到了我……胸部的颜值好吧!

婵娟又回了宫里。

李苍玉有了一个明确的想法,一定要让婵娟摆脱“宫奴婢”的身份,成为良家子。两人以后的关系怎样,那是另说。光就眼前而论,到哪里去找一个这么好的语文老师?

一个不收补课费的,不罚站、不骂人、不叫家长的,知性温柔、身材不错、特别关心学生的,还特别年轻、特别漂亮、特别有默契的女老师。

——难道不应该天天陪在自己身边吗?

李苍玉的逻辑越来越通顺,这真是没有一点毛病!

他都忍不住想要准备好一张新的欠条,又去找念奴了。初夜能买,那大活人肯定也就能买了。“赎身”这种事情,在平康坊应该是比较的喜闻乐见了。

但是李苍玉现在,理论上还是一名等待审判和处罚的“犯罪嫌疑人”,寸步不能离开军营。并且有消息传进来说,虽然御史台没有正式受理这一次的械斗之案,但也通过其他的名目,处理了几位级别较高的禁军将领,大约就是这次事件的幕后主使。

羽林大将军王承业,倒是什么事情都没有。李苍玉因此不怀好意的揣测,这家伙会不会拉了手下的人出来背锅?这样的操作在一个比较腐败的权力集团内部,那是再也平常不过了。

李苍玉再又听说,被他一拳打翻的崔安庆嘴歪了几天没吃下饭,却也没死。他因此有些后悔,早知道是今天这种“杀了也是白杀”的状况,当初就真该趁混战之际,补他一刀。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样的仇家留着性命,那或许就是个隐患!

欧阳校尉至从那天抱头鼠窜之后再也没见人,李苍玉怀疑他是不是一溜烟顺道,蹿回鼠窝里去了?

除此之外,最近金吾卫内部好像就没了什么动静,治军极严的李光弼,暂时还没有动手处罚谁。

李苍玉一琢磨,按理说,一群苦兮兮的的新兵,被人找着茬儿打上门来欺负到吐血,不拼死发起反抗还能怎样?难不成真要打不还手,直到被人活活打死了,才算是恪守了军纪?

但李苍玉一想到自己和高栝,心里就有点打鼓了。高栝可不是新兵,他是翻墙进来打架的“刁民”,他还杀了人。不知道李光弼会怎么处理?

按正常程序,金吾卫是执法部门,他们抓的一般人犯通常是交到县衙处理。重大案犯,则会押送大理寺。

要是到了这两个地方,那高栝可就死定了!

至于自己?

万一上头有人非要金吾卫交出一个“典型”来进行处理,借以平息一下禁军那边的怒火,那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拿刀的火头军”了!

虽然仪王李璲说过“别惹事也别怕事”,但事情迟迟没有出来一个结果,李苍玉的心里也多少也有了一点打鼓。

这天中午,聂食娘没有送来美食,害得李苍玉差点饿了肚子,临时煮了一碗饺子算是草草对付。

事有反常,李苍玉心里再添一丝忐忑……不会是栝弟出了什么事吧?

李苍玉开始恨透了这种“等候他人宣判”的感觉。大丈夫,真的不可一日无权!

快到晚饭时分,军营里罕见的驶进了一辆,女子乘用的清漆油壁车来。

李苍玉很眼熟,那就是念奴的专车!

车上没有走下来人,却有一名越骑招招手把李苍玉叫了过来,也不说话,就指了指车子。

李苍玉上了车,车上就只有一个人,晓心语。

“走。”

从马车驶出军营直到抵达念奴府上,全程,晓心语也就只说了这一个字,她甚至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偶尔的视线一触,李苍玉就有一种心思被她看穿的感觉。他不禁暗暗啧叹,这小妞的眼神简直就像黑客病毒一样,只要惹上,电脑用户的各种信息,就会无声无息的全都传送到黑客手上!

进到府里,夜色已是降临。

晓心语领着李苍玉走向,一栋正有亮光的宅子。

隔了大约还有三四十步,李苍玉就听到一个虎气森森的声音,“小猴子,你这口水都要用剪刀,才能剪断了。不如你就先吃吧,干嘛非得等你哥一起?”

“那不行,我必须要等我哥!”

李苍玉心头一大喜,“栝弟!”

“阿狼哥!!”

高栝激动不已的冲了出来,隔着老远跳了起来给了个飞扑。李苍玉欢喜不已的将他一把抱住,兄弟俩笑成了一团。

“没事吧?”

“没事!”

这心里的阴霾,瞬间就一扫而空了!

“斋主。”晓心语说了第二句话。

李苍玉扭头一看,念奴带着红绸和夏兰,正一起走过来。

“来了?”念奴的脸上似乎有一层,若有若无的笑意。

李苍玉点点头。

“该是饿了,先来吃饭吧!”

李苍玉一怔,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呢?……我二十万还没还呢!

“放心,今天斋主请客,不收饭钱。”晓心语淡淡一笑,说道:“再说了,你前面的帐还没有还清,没资格再打欠条。”

李苍玉直轮眼珠子,没错,这就是个黑客!

——真黑!

原来念奴和她的四婢都还没有吃饭,李苍玉不仅享受到了一餐美食,也见识到了聂食娘的真实实力。

总的来说,饿极了的高栝,勉强能和她的日常状态一战。

念奴则是让李苍玉感觉……挺奇怪。

她云淡风清的尝了一两勺,就停住了。但她会时不时的看着聂食娘和高栝这两个大吃货,像比赛一样的在那里狼吞虎咽。这两人的动作越是夸张和滑稽,她脸上的表情越是轻松和有趣。

李苍玉真觉得好奇了,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怪人,喜欢看别人吃饭?

饭罢之后,众人全都退下。连高栝也到屋外“赏月”去了,虽然他赏个十万八千年也吟不出一句“明月几时有”,但还真是像模像样的背剪着双手,仰头看着月亮。顺便,打着饱嗝。

“今天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讲。”这是念奴的正式开场白,“但在此之前,你必须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李苍玉点点头,“斋主,你问吧!”

念奴问道:“你为何执意要从军?”

李苍玉想了想,便一本正经的复述了一回,那天用来对付徐慎元的话,“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捐躯赴国难,视死勿如归。这是我的理想!”

“好,我相信。”念奴笑了一笑,“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外。”

李苍玉的脸一下就红了……婵娟看到就看到了吧,干嘛还要说给念奴听?

“我给这首诗编上了曲,唱给圣人听了。”念奴淡然道,“圣人很喜欢。问是何人所作?”

李苍玉惊异的“呃——”了一长声,很有一股周星星的传统风味。

念奴很淡定,“我便如实回答了圣人,说是一个叫李苍玉的年轻人所作。”

李苍玉挠了挠头,“然后呢?”

“然后圣人就问,是不是那个颜真卿换书贴,张旭喊着要拜师的李苍玉?我回答说是。然后圣人就说……”

念奴说到这里打住了,摆出了一副“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那种表情。

李苍玉不自由主的配合了她,深吸一口气提到胸腔憋住了。

念奴却拿起了茶杯,喝茶。

喝茶?

她居然喝茶去……了!

李苍玉差点没一口气憋死,“接下来怎样?”

念奴淡定无比的说了一句,“圣人说,我大唐真是人才辈出。不错。”

“啊?”李苍玉一愣,闻达天之后的剧情,不都是平步青云么?

“没错。圣人就是这么说的。”念奴很肯定。

李苍玉轮着眼珠子,难道我拿错了剧本?!

“想不明白?”念奴笑了一笑,“你觉得你的才华,比栖身于节度使幕府的岑参如何?比辞官离京的李太白如何?”

李苍玉干咳了一声,没有回答。

……好尴尬呀!

“如果你认为,圣人会因为你出了几次风头就给你一番破格提拔的话……”念奴呵呵一笑,“那你真的是太天真了!”

李苍玉深呼吸了一口,点点头,“这话虽然颇为打击人,但我知道,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残酷的现实?”念奴笑了,“说一说,你的见解?”

李苍玉想了一想,说道:“圣人早将大半的朝政交给了宰相李林甫来处理,尤其是人事任免这一方面,皆由李林甫一人定夺。圣人就算有心想要提拔一两个人,那也得征求李林甫的意见。不是圣人作不了主,而是圣人对他自己亲手任命的宰相,有着最起码的尊重。就算因此错过了一些人才,圣人也不在乎。反正,大唐最不缺的就是人才!”

“你竟如此深知内情?”念奴有点惊讶了,“一般的京城官员,可都未必能看得如此透彻!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苍玉摊了摊手,“东市酒肆里听来的。那里各个都是人才!”

第57章 三国

连李苍玉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在胡说八道。

但念奴只是用一种“我就静静看你表演”的眼神看着他,既不斥责也不戳破,表情近似于家中的大姐姐被调皮的小弟,气到了无语那样。

李苍玉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呵呵的笑,“斋主,还是你说吧,你说。”

“你很有能耐,一夜之间闻达于公侯。”念奴淡淡的道,“但你也很能惹祸。现在京城有多少人想你死,你知道么?”

李苍玉点点头,“知道。”

“你想过怎么活命吗?”念奴问道。

李苍玉仰起头来四十五度,看着头顶漂亮的飞雁烛台,“大不了,躲回大山。”

“好生说话。”

李苍玉尴尬的干咳了一声,心想,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念奴摆明是在真心帮我,否则他真没必要让皇帝也听到我的名字。闻达于公侯又哪里比得上,闻达于天听呢?

“还请斋主救我!”李苍玉拱手一拜,很诚恳,很老实。

念奴总算露出一抹稍稍满意的笑容,那表情仿佛在说——看来你心里还是有点逼数的!

“现在给你两条路选。”念奴说道,“第一条,你已经拒绝过了。”

去仪王府做个闲官?

李苍玉微微一怔,直接问道:“那第二条呢?”

“投靠李林甫。”

李苍玉的眉头顿时深皱起来。

的确,大唐的臣工几乎没人能够逃脱,李林甫这只万年蜘蛛精的掌控。尤其是京城的官员,要想好好的在这里混下去,更不敢与李林甫作对。严格来讲,就算是李光弼和颜真卿这样的忠正名臣,现在也是乖乖的臣服在李林甫的淫威之下,不敢出格。

但是……要我去投靠李林甫?!

“这不行!”李苍玉果断拒绝了。

念奴并不惊奇,淡然问道:“为什么?”

李苍玉思忖了片刻,反问道:“我想先问斋主一句,为何要我投靠李林甫?”

“你冒犯的可是天子禁军。惹下这么大的祸事,整个天下都只有两个人能够保得了你。其中一位就是皇帝陛下,我已经去试探过了,他根本没空管你。那就只剩另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李林甫了。”念奴淡然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听起来,是没有什么不对。”李苍玉道,“但是仔细一想,这很不对。”

“哦?”念奴略感惊讶,“那我倒是好奇了,不如请你,指点一二。”

“这个……谈不上指点。”李苍玉笑了一笑,说道,“我想请问斋主,李林甫今年高寿?”

“……约近七十。”念奴眨了眨眼睛,显然也是开始认真思考了。

“七十。”李苍玉微然一笑,“人活七十古来稀。”

“就算李林甫的在位时间不会太长了。”念奴说道,“但你现在不去投靠他的话,你立刻就会完蛋。”

“是吗?”李苍玉呵呵一笑,“那我也最多只能做到,避开他不与他作对,就像李光弼和颜真卿那些人一样。但要我去公然投靠他,在他的提携之下得以辉煌腾达,那我宁愿躲回大山。”

念奴的眉头轻轻一皱,“为何你对李林甫,如此反感?”

这话说得李苍玉微微一怔,他不由得想起来一些重要的事情。

其实很多历史上的名人,都是在他死后多年,人们才对他有了一个更为清醒的认识。比如杜甫,他现在根本就没有太大的名气。在众多盛唐诗人当中,他最多只能算是中等。历史上的杜甫真正成名,是在他死了五十年以后,因为宰相大诗人元稹读了他的诗集。

“著名奸相”李林甫,其实也是一样的。

后世,人人谈起李林甫,无不一致认定他是大奸臣。但实际上,现在的李林甫名声并没有坏到哪里去。他是权欲极强迫害了不少人,但政治斗争哪朝哪代没有,就算是姚崇宋璟张九龄这样的著名贤相,也有清算政敌的时候。

但是放在当前来讲,李林甫悄悄干了一些什么,民众真的很难知道实情。就好比,李苍玉是通过读了史书,了解到了李林甫的真实为人。但他却无法知道离自己很近的那个欧阳校尉,背底里都干了一些什么违法乱纪的勾当。

李林甫真正成为奸臣,是因为安史之乱的爆发一手毁了盛唐。人们反过来进行思考才认识到,宰相李林甫要为安史之乱负上很大的责任。

现在的李林甫在大唐子民的眼中,根本就不是什么“奸臣”,而是一位颇有能耐、颇有威望的当世权臣。除了那些被李林甫整垮打击的政敌,人们对李林甫的评价普遍还是比较正面的。

正因如此,念奴才会对李苍玉“反感李林甫”,感到不解。

李苍玉不得不好好的组织一下语言,来好好的解释一下了。

于是他说道:“我读《汉书》,书中有云‘在贱望尊者惑’,大人物的思想和行为,不是我这种升斗小民所能够揣摩得透的。我只是本能的觉得,李林甫的身边很危险。我不想靠近。”

“危险?”念奴皱了皱眉,“这从何说起?”

李苍玉说道:“李林甫拜相十余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竖敌众多。我在军中听说,他现在只要出门,都必须要有金吾卫的兵马前后开道警戒。他都七十岁了,还能在位多久?一但他倒下,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还年轻,我可不想主动凑上去为他殉葬!”

“……”念奴顿时陷入了沉思之中。

李苍玉说的“竖敌众多”、“金吾卫开道”这种事情,早在长安人人皆知,念奴当然知道。其实另外还有许多传言,说李林甫因为害怕仇家报负,在卧室的夹层里装了铁板和机关,专防刺客。每夜睡觉他都要偷偷换几个地方,连家人也都不知道他究竟睡在哪一屋。这些普通民众不知道的,念奴也知道。

寻思了片刻,念奴说道:“除非你真打算退回大山。否则,你必须要在官场上找一座真正的靠山做为依靠。我和仪王虽然可以照顾到你,但我们两人都没有真正的实权。”

是的,实权!

李苍玉抓住了这个关键字眼,心想:仪王是尊贵,念奴是有能量,但都没有真正的实权。说得难听点,他们两个人本身都只是皇权的“寄生物”。我自己要想有所建树,可以把“寄生物”当盟友,但绝对不能再寄生在寄生物的身上!

当今朝堂之上,李隆基虽然全权委托了李林甫临理国政,但也没让他真正一家独大。大玩政治平衡,一直都是李隆基的拿手好戏。

李林甫是大唐“吏治派”的典型代表,他是干掉了以“张九龄”为代表的文学派,才真正崛起的。现在又有了杨国忠为代表的“外戚派”正在崛起,对李林甫的位置发起了冲击。另外,一直都还有大量的边将节度使形成了“军武派”,在对李林甫进行钳制。

吏治派、外戚派和军武派,三国鼎立各相搏杀,李隆基居中当裁判。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操作,李隆基把大唐的整个国家玩弄在鼓掌之中。大唐也一直都在繁荣昌盛,没出什么乱子。所以李隆基才有了大把的时间去陪杨贵妃游戏人间,他这个的皇帝真是当得惬意无比。

但是吏治派李林甫就快完了,杨国忠的外戚派也是一只表面繁荣的垃圾股。所以李苍玉的思路,一直都清晰得很!

“我还是坚持,从戎。”李苍玉果断说道,“就算京城真的混不下去了,我也宁愿去边疆军镇,征战沙场!”

“你竟如此固执?”念奴皱眉,俨然有了一丝丝的火气。

李苍玉拱手拜了一拜,“斋主,人各有志。”

念奴深呼吸了一口,脸上的怒容瞬间消散不见。她点了点头,“还好,我特意把你找来,问了这一场话。”

李苍玉疑惑道:“斋主言下之意是……”

“实不相瞒,仪王命我去找李林甫,替你打通关节。”念奴说道,“等械斗杀人的风头过了,就让你在李林甫的荫庇之下,谋个一官半职。”

李苍玉点了点头,“多谢斋主,如实相告。”

“不用谢我,我什么都还没有做。”念奴说道,“械斗杀人的风头还没有完全过去,负责训练你们这些新兵的欧阳校尉,刚刚才被撤了职,送回老家种田去了。”

李苍玉心头一亮,如果非要在金吾卫这边抓个典型出来进行处理,平衡一下禁军那边的怒火的话,那个始作甬者欧阳校尉的确是要负上很大责任。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御下不严、处理失当,区区几个小卒的比武斗殴,根本就不会酿成流血械斗。再者,这样的杀一儆百,也能起到严肃金吾卫军纪的效果……李光弼这一手,处理倒是挺漂亮!

“还有一事。”念奴说道,“你打算怎么处理,张旭的事情?”

李苍玉顿时哭笑不得,“无论怎样,我都不会让他拜师!”

念奴也笑了,“但你何妨,做他的学生呢?”

李苍玉眉梢一扬,眼睛一亮,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不错,看来你早就想好了。”念奴微微一笑,“仪王那边,我先去替你回个话。其实,他对你可算得上是仗义了。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他的好意。你可得自己想好,接下来该要怎么应付!”

李苍玉脑海里立刻闪过无数的杯子、饭碗、筷子和鞋,顿时头大起来。

那个疯王爷!

他究竟想要干嘛?!

第58章 阿姊

念奴今天似乎谈性甚浓,刚好李苍玉也还有许多的问题要向她请教。于是两人换了个地方,来到了那一日初见的凉亭里。

已是暮春时节,凉圃周围的植圃之中已是百花吐蕊,芬芳宜人。穹顶之上玉盘如镜,照得人间一片仙光飘渺。

聂食娘送来了两味水果当作消夜小吃,蔗浆与樱桃酥酪。

蔗浆就是甘蔗榨的汁。这东西目前在关中可是稀罕物,每年都要从南方运来大量的甘蔗存进各个富户人家的地窑里,专为享受这一口甘甜的蔗浆。

看到樱桃,李苍玉就情不自禁的想起了“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樱桃和荔枝一样,也是外地进贡的珍贵水果,有钱未必买得到。每年进贡而来的樱桃,皇帝先要拿去祭飨宗庙之后,再赏赐给品级够高的官员或者宠臣们吃。

酥酪则是极受唐人欢迎的高档乳制品,有点像酸奶,但却是蒸熟了来吃的。二者完美融合红白相间酸酸甜甜,不仅是大唐的著名美食,也是历朝历代许多文人墨客笔下的宠儿。

当这两味有钱也未必就能买到的美味小吃,用精致的餐具摆到了自己眼前时,李苍玉想起了两句诗,就像是为眼前的美食量身定制的一样。他实在是忍不住要卖弄一把了,“蔗浆自透银杯冷,朱实相辉玉碗红。”

“嗬,你还会吟诗啊!”聂食娘笑哈哈的道,“听起来很不错,但为何只有两句?再来啊!”

“我……”李苍玉的表情好尴尬,后面的不应景了,知道不?

“你就别难为他了。”念奴笑了笑,“指不定又是从东市酒肆里听来的。”

“啊,对对对!”李苍玉连忙点头,拿起酥酪樱桃一阵吃。这东西酸酸甜甜的又带着一股天然的乳香和水果清香,可比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水果酸奶味道好多了,尤其女生一定会相当爱吃。

“婵娟一定会很喜欢这个酥酪樱桃。”李苍玉都没琢磨,下意识的就说了一句。

“你错了。婵娟不吃樱桃。”念奴突然说道,“她非但不吃,连看都不想看到。”

“哦?”李苍玉颇感意外,“为什么?”

“何不见了面,去问她本人呢?”念奴道。

李苍玉寻思了片刻,“斋主,我有一事请教。”

念奴看着李苍玉,“你很想知道,婵娟的故事?”

李苍玉点头,“我还想赚了钱给她赎身,让她成为良家子。”

念奴笑了。

李苍玉头次见到,念奴笑得这么干脆。虽然没有笑出声,但她眼睛里面流露出来的,都全是坦然和舒畅。

此时,一旁的聂食娘和夏兰也流露出了好奇的表情。李苍玉看在眼里觉得奇怪,难道连她们也不知道婵娟的故事?

“婵娟,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念奴平静的说道,“但如果你真想让她成为良家子,那就不是钱的问题了。”

李苍玉微微皱眉,“那还需要什么?”

“创造奇迹。”

李苍玉心头一凛,“什么意思?”

“我会让你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李苍玉好奇心大起,“有必要这么讲究吗?”

“很有必要。你记住,不要到处找人去打听婵娟的事情。”念奴淡淡的道,“如果,你希望还能够再见到她的话。”

李苍玉微微一怔,有这么严重?

“你们也一句都不许打听!”念奴突然严厉的下令。

“是,斋主。”聂食娘等人都乖乖的应了诺。

李苍玉皱着眉,“斋主,你这样只会让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强。”

“你就不能偶尔的,安份一次吗?”念奴说道,“你总该相信,我自有我的道理。我一定不会害你。”

李苍玉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心想看来婵娟的事情,比我想像中的要复杂啊!

“至于赎身之类的事情,你暂时就不要幻想了。”念奴好像有一点嘲讽的在笑,“不如先想办法,把钱还了吧!”

“呃……好!”李苍玉又埋下头去吃酥酪樱桃了。

“聂食娘,去把东西拿来。”

“是。”

“哇,还有好吃的!”高栝乐了。

李苍玉直好笑,“我真替你肚子难受!”

高栝嘿嘿的笑,“不用担心的,它习惯了!”

聂食娘去而复返,拿来一个挺精致的红木盒子,盒子上面有篆文的一个“宣”字,看来是个装笔墨纸砚的文房盒子。

李苍玉将它打开一看,里面放着很眼熟的两样东西,飞天赤色澄泥砚,和那只鼠须诸葛笔。另外还有墨锭、镇尺、笔搁、水碟这些全套的文房物件,甚至还有一枚镌刻极为精良的金镌玉私印。此外还备了一摞宣纸,和几个精致的纸轴。

“上次,你是连哄带骗强取豪夺。”念奴调侃的微笑道,“这次,我正式将它们送给你。”

“它们,怎么又回来了?”李苍玉很好奇。

“吴本立满天下的找你,最终会找到我这里来,应该是不奇怪吧?”念奴说道,“这本就不是属于他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很正常。”

李苍玉点点头笑了,“他还真是不死心!”

“答应我,别再把它们弄丢了。”

李苍玉微微一怔,“好……”

“如此夜色,你不想写点什么吗?”念奴抬头看了看天空,“很快你的墨宝就会千金难求了。提前赏个脸,如何?”

“斋主莫要说笑。你看,我脸都红了。”李苍玉笑道。

高栝看得认真真的,“阿狼哥,没红啊!”

“……”李苍玉瞪着小表弟,不知作何表情才好。

念奴都忍不住笑了,“酝酿一下,写点什么?”

“好吧……栝弟,研墨。”

中文系的李苍玉,终于被逼上了绝路。

他站起身来四处看了看,搜罗枯杨的寻思着应景的诗句,很有一种“七步诗”的入戏感。

怪只怪这个时代真的太讨厌了,牛逼的诗人像批发似的扎堆出现,导致抄诗都是那么困难。后世在诗才方面能和盛唐诗人抗衡的,真就不多了!

花圃里的几株海棠,突然就帮李苍玉解决了问题。

好吧,只好难为,才情惊绝了一整个大宋的,苏东坡先生了!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连诗题《海棠》,都不用改。

刚写完,李苍玉就说道:“东市酒肆里,听来的。”

念奴走到画轴边仔细的看,看得很认真,还用她独有的清丽嗓音轻轻的诵读了一番。然后她固执的摇头,“这可不是听来的。”

“真是听来的!”李苍玉哭笑不得。

“不许和我争!”念奴还瞪了他一眼,“小心收起来,放到我的书房里去。”

“是。”

念奴的心情仿佛变得大好,她走到了亭外,来到花圃边上看着那几株盛开的海棠,反复的吟诵,“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多美的海棠啊!”

“恋此清光不寐,孤帏想也情多。欲凭广寒高处,问霓裳,一曲待谁歌。”李苍玉也轻声的低吟了两句,“月下美人,似乎更美!”

“李苍玉。”念奴突然唤了一声。

站在凉亭里的李苍玉,走过去了一些,“斋主,何事?”

月下美如狐仙下凡的念奴,安静的看着李苍玉,眼中似乎没有一丝的杂质,说道:“你可以叫我一声,阿姊,来听一听么?”

阿姊?

这是唐人对姐姐的一个叫法,与阿舅、阿妗类似。一般来说,姊只是用来称呼有着血缘关系的姐姐,不像“姐”那样,陌生女性见了叫一声某某姐,这是司空见惯的。

李苍玉觉得挺奇怪,“斋主为何,突然……有此想法?”

“宛如聊天,随口一说。”念奴挺淡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李苍玉多少感觉有点别扭,确实叫不出口。一来自己没有随便认姐姐的习惯,再者,自己的心理年龄都三十了,可比念奴大多了好吧!

于是这件事情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悄然揭过了。

当晚,李苍玉就睡在了高栝住过的火夫房里。

这家伙一如往常的,睡着了就把被子全给掀了,哪怕是大冬天也是一样。以往李苍玉总是相当的嫌弃,今晚却不知为何,就是睡着了都会心里惦记着,那家伙可别又掀了被子冻得着凉了。于是一夜醒来许多次,专给高栝盖被子。

清晨时分,兄弟两人就都起床了。吃过了早餐,就登上马车离开了念奴家。

虽然已经获得了实际上的人生自由,但李苍玉理论上还是一名犯罪嫌疑人,正在等着金吾卫的处理方案。高栝也一样,他还得回到金吾卫的大牢里,继续他的酒肉生涯。

等马车回到府里,念奴也登上了车,径直去了仪王府。与之同行的,仍是驾车的红绸。

“斋主,你真想认那小子做义弟吗?”红绸一边驾着车,一边问道。

“不想。”念奴回答得很肯定。

红绸很纳闷,“那为何,昨夜……”

“一时兴起而已,并无深意。”念奴说道,“此事,不得再提。尤其是在仪王面前,一个字都不许提!”

“诺!”

第59章 毕业

回到军营的李苍玉,开始干一件大事。

——准备束脩,拜师之礼。

张旭的事情闹得这么沸沸扬扬,想必不会不了了之。

虽然李苍玉还没有接触过张旭其人,但这个小老头儿人称“张癫”,他的任性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什么俗礼常法对他来说都是浮云。他一生与酒为伴嗜酒如命,多半的时候酩酊大醉,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但张旭也真有任性的资本。他在历史上与后来的怀素和尚合称为“颠张醉旭”,一同被后人封为“草圣”。他又与贺知章等人合称“吴中四友”、“饮中八仙”,还和李白、裴旻并称为大唐三绝。

这样的一位笑傲中国文化界达千年之久的神话级大佬,李苍玉可没那个脸,真敢当人家的老师。但若出言拒绝或是逃避,又太过傲骄和矫情了。反过来拜他为师跟他去学书法,想必是万全之策。

姑且不说张旭惊人的名号能给自己带来某些有用的光环,本身就爱好书法的李苍玉,也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敬仰张旭。如果真能得到这样一位名师指点,那也算是一场幸事。虽然书法不是自己的最大追求,但人活着总得有点业余爱好不是?

要拜师,就得有束脩之礼。张旭不是想学瘦金字吗,李苍玉就打算送给他一本自己手作的瘦金字贴。从基础笔法到自己的书写经验一一详细呈上,最后还得抄写一份盛行于书法界的经典范文,《千字文》。

李苍玉觉得,拿这个东西当作束脩之礼,肯定比送金送银送腊肉得体多了,应该能够讨得老人家的喜欢。

这时的新兵营已经恢复了日常训练,上峰临时指派负责看守的两名白泽越骑的小军官,来管理与训练这些金吾卫的新卒。

这一下,新卒们的训练质量可就真的上去了。从最基础的队列、跑步、力量训练,到个武艺层面的搏击、枪术、刀法。每一个步骤都教得十分到位。同时,要求也十分严格。

值得一提的是金吾卫的士兵不练弓箭,而是练习一种名叫“擘张弩”的单兵弩,需要两只手才能完全拉开,射程可达惊人的两百步。弓箭想要练好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弩却可以速成,连一个妇人扣动班机都能轻松射杀一名大汉,因此弩是大唐的管制兵器,民间不许持有。金吾卫考核达标的要求是四发中二,一般认真训练的人都能达到。

大唐军队里的弓兵都是以集体攒射大面积杀伤为主,真正能够用好弓的只是少部分高手。对于维护治安的金吾卫来说,弩显然更为实用。

在那两位白泽越骑的军官还没担任“教官”的时候,李苍玉就和他们混得挺熟了。两人一个叫萧晋轩一个叫姚瑞祺,都是出身于军武世家,祖上两三代人和族中的叔伯兄弟,大多都是军人。他们从小练武底子深厚,长成之后随父兄一同投军于边塞,打过仗杀过人立过功,硬是凭着自己的刀枪杀出了一条人生新路,从平民变成了军官。虽然只是八品旅帅这种低级武官,但他们都还很年轻。现在回了京城在天子脚下用职,将来晋升的空间和可能性都挺大。

在大唐的军队里,像萧晋轩和姚瑞祺这样的年轻人很多。有的是出身军武世家,有的是“好任侠”的平民子弟,还有一些是读过书的书生。他们的人生报负就是杀敌建功封妻荫子福泽后代,这也是大唐“尚武”的最直接表现形式。虽然现在世风日下像他们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但不代表就真的没有了。

这样的人,才是大唐军队真正的核心战力与中流砥柱。

李苍玉的初步人生规划,就是成为像他们这样的人。

所谓志同道和,李苍玉和他们的关系处得很好。

之前一起吃过蛋一起打过架的唐杰和温鹏,现在成了李苍玉的“脑残粉”。他们这三个新卒时常带着张赌从外面弄进来的酒肉,混到萧晋轩和姚瑞祺的军官宿舍里,一起偷偷的喝个小酒扯个闲淡,五个人的关系越来越好,私下里都是称兄道弟。

李苍玉的伤终于慢慢痊愈,也跟着一起参加了训练。虽然都是一些很基础的东西,但是获益甚多。有道是‘行远自迩、登高自卑’,任何行业的大能都是从打牢基础开始的。就如同书法练字一样,一撇一横的基础笔划练好了,才有最终的笔走游龙。

重新开启的一个月新兵训练,让李苍玉对大唐军队里最基础的东西,有了一个切身又全面的认识。

到这时,流血械斗的那一页仿佛已是完全的揭了过去。无论是军营之中还是长安的街头巷尾,都没有什么人再谈起那件事情。

新兵训练结束了,该是大家正式加入金吾卫,分派“工作岗位”的时候到了。新兵们都开始兴奋的议论纷纷,因为即将到来的兵员分配,将直接关系到所有人的待遇和前程。

最好的去处当然是分配到翊府,去执行皇宫的安全戒严任务。但翊府不是谁都能进的,它基本上只招收世家子弟兵。也就是说除非是官员后代,否则基本上没戏。

剩下的岗位就是把守长安九大城门或者是巡视街道,不同的区域和岗位,待遇和地位各自有所差异。最无聊的就是被派到了武侯铺去当武侯,就如同是“下放”到了地方派出所去当了片儿警。

像萧晋轩和姚瑞祺这样的白泽越骑,那就不是新兵们所能幻想的职位了。他们是金吾卫最高级的兵种。每当天子出远门的时候,他们就会张打特殊的旗帜,走在队伍的前列。

每逢这种时候他们就会有一个新的称号,“引驾佽飞”。

引驾佽飞除了负责开道清街,还是代表国家尊严的高级仪仗兵,同时还是皇帝出行的重要保镖。这就不是光凭“根正苗红”的世家身份就能争取到的了,必须还要有真本事、有硬功夫、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否则真要遇到什么事,谁来护驾?

但是皇帝毕竟很少出远门。在没有护驾任务的时候,这些精锐越骑就不是引驾佽飞了,而是金吾卫的“王牌特警”和京城的“反恐特种部队”。像那天发生上百人的流血械斗,就得是他们来出手镇压。事实证明他们也的确是牛逼,禁军的百多号人其中不乏军官,见了他们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半点都不敢得瑟。

这样的精锐越骑在金吾卫一共有八百人,编成了四个府,以他们担任引驾任务时张打的旗帜来命名,分别是白泽府、朱雀府、辟邪府和玄武府,每府有一位五品郎将做为统领。其中“白泽府”在护驾任务当中走在最前,在金吾卫内部的地位,也是位居四府之首,他的统领就是号称“京师第一猛将”的,郝廷玉。

提到郝廷玉李苍玉就来气,那厮根本就不是好人!

但是听说,负责新兵验收和岗位分配的还就是他。

李苍玉暗暗恨得直咬牙,这货怕莫是故意来恶心我的!

一大清早天还没亮,兴奋到睡不着的新兵们就都起床了,纷纷开始鼓捣前一天派发下来的新装备。一个个的先把头发扎起来束了一层抹额再戴上武弁纱笼冠,换上了土黄色的麻布新军服,披上了犀皮甲,脚下是军用皮靴,一个个的神气得很。至于兵器,暂时每人只发放了金吾卫标志性的“朴头枪”,再人手一把横刀,一把障刀。像擘张弩这种特殊兵器,必须得是训练或者是执行任务的时候才会配发。

李苍玉很早就想要一把横刀了,它在历史上的名气实在太大,通常意义上说的“唐刀”就是指横刀。这种刀的铸造技艺已在中国失传,但日本人学了过去发扬光大,成就了世界名刀“日本刀”。横刀与日本刀最明显的区别在于,横刀是完全笔直的。

李苍玉曾经逛过武器铺,看到过市面上的横刀,每把售价大约在一千五到两千出头……太贵,没买!

现在李苍玉的心愿终于达成了,他得到了一把茶色木鞘的横刀。据老兵们讲,市面上卖得挺贵的那一类横刀,只是在外表上下足了功夫,有钱人买来做装饰的意义更大,军队特制的横刀则是实用为主。同样是横刀,如果是拔出来干架的话,市面上的漂亮刀儿遇到了军刀,那几乎就是一片废铁。

但是李苍玉拿到了这把梦寐以求的横刀却很失望,不是它不好,而是自己用惯了那种又笨又沉的大畲刀,现在根本用不习惯横刀——太轻,也太短了!

于是李苍玉固执的又把那把畲刀给扛到了背上,惹来袍泽们的一阵耻笑,说你这刀刃都砍得坑坑洼洼快要变成一把锯了,你还留着它作甚?

李苍玉冷笑,我用它砍断过禁军的横刀,你们要来试一试吗?

于是他们纷纷服软,番头就是惹不起,惹不起啊!

吃过张赌替这些新兵们做的最后一顿早饭,大家就都站好了队列,等候上峰将官的到来,也等候着命运的一次重要安排。

李苍玉心里也比较憧憬,这好不容易从新手村毕业了,下一站会是哪里呢?

第60章 大明宫

郝廷玉来了,一身戎服佩刀,带了一名随从,骑着他那匹可以行空的雪花大马。与之同行的还有十几位将佐,大约都是前来领兵的长安城门的城门郎这类人等。

李苍玉看到郝廷玉那副神气十足的派头,再联想到他此前装作“郝仁”时的癞皮模样,心里就忍不住来气——这厮真能装!

郝廷玉仿佛是完全忽略了李苍玉,来了就直接开始干活,很快就将四十多个新兵交给了那十几个将佐,分别都给带走了。唯独把李苍玉留到了最后一个,脚都快要站麻了。

郝廷玉走到了光竿司令李苍玉面前,上下打量他,最后盯住了他背后那把畲刀,满副嫌弃的表情,“那是什么玩艺?”

“我的刀!”李苍玉没好气的答道。

“取下来!”

李苍玉瞪了他一眼。

“这是命令!”郝廷玉气牛轰轰的,“这么丑的刀,你还想带到皇宫里去,给金吾卫丢人吗?”

皇宫?

李苍玉一激灵,立刻把刀取了下来。

郝廷玉拿着那把像砍得像锯一样了的大刀,嗬嗬的大笑了几声,“都这样了,你还舍不得扔?”

“用顺手了。”

郝廷玉点点头,“我先替你保管,走吧!”

说罢他就对身后招了招手,他的亲随牵来了那匹雪花马,和另一匹枣红马。

郝廷玉问道:“会不会骑马?”

“……”从来就没骑过马的李苍玉,看着那匹强健油亮的高头枣红马眼馋无比,但没吭声。

“那就从现在开始学吧!”郝廷玉嘿嘿的坏笑了两声,自己翻身上了马。

他的随从把马牵到了李苍玉身边,把缰绳对着他一递。

李苍玉刚接过缰绳,那枣红马突然昂首一咴,仿佛是在表达它的嘲讽。

李苍玉好不气恼,京师第一猛将在我面前装逼也就算了,你个小畜牲也敢瞧不起我?

翻身,上马!

还没坐稳,那枣红马突然就像着了魔一样,猛然抬起前蹄昂然站起,怒声长嘶。

李苍玉猝不及防,当场被它掀了下来,惨惨摔落在地。

郝廷玉和他的随从哈哈大笑,那匹枣红马像个打架得胜了的小孩子一样,欢快的绕场小跑起来。

靠!

李苍玉顿时火大,对着那匹枣红马就冲了过来。

枣红马仿佛有意迎接挑战一样,居然也不逃跑,仍是那样好整以暇的小跑等着他。李苍玉这次是跳起来骑上马,第一时间紧紧抓住了马鞍上的铁环和鬃毛。枣红马发疯似的前扑后跳,奋蹄狂奔又突然急刹,使尽了浑身解数要把李苍玉给掀下来。

李苍玉被颠了个头昏眼花,东倒西歪的姿态也很窘迫,但始终挂在马背上。

随从都看得心里发慌了,“将军,那可是金吾卫最烈的马。让一个不会骑马的人来驯它,不会有事吧?”

“放心,不会。”郝廷玉笑笑,“要是连一匹马都收拾不了,他还怎么去收拾那些骄兵悍将?”

随从微微一惊,“将军是说,这个新卒将要成为将官?”

郝廷玉淡淡道:“有朝一日,兴许会吧!”

正说着,一声轰然大响,李苍玉惨惨被摔倒在地。这次摔得好像有点狠,他趴着半天没动。

随从准备上前查看,郝廷玉一伸手将他拦住了。

李苍玉晕头转向的趴着,感觉骨头都要散架了,内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仿佛是有呕吐的冲动。

歇了片刻总算是回过了神来,李苍玉慢慢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冷冷的看着那匹正在得意洋洋四处小跑的枣红马。

畜牲,我还治不了你!

他迈着沉稳的步子朝枣红马走过去,不急不徐,每一步都如同丈量好了的,全是一长度。

那枣红马仿佛是意识到了某种危险,突然加快了步子奔跑起来。李苍玉就侧转身对着它,把自己当作一个圆心,依旧保持此前的步幅对着它走。在它跑过柴垛之时,李苍玉突然一个蹿起加速,踩着柴垛高高跃起飞扑而下。

他没有骑上马鞍,却是双臂死死的抱住了马脖子。

枣红马大惊失色,惊声嘶鸣的疯狂扑腾起来。

李苍玉心中大喜——看来《动物世界》也有靠谱的时候!

记得某一期讲过,老虎豺狼猎食的时候,最惯用的招式就是扑咬咽喉。因此就算是被人类驯化了的马匹,也最害怕脖子遭到袭击,这是历经数千上万年遗传下来的,动物本能。一但脖子遭到袭击,就会惊慌失措、信心崩塌!

马匹疯狂的挣扎,李苍玉奋尽浑身力气死死匝着不肯放手。一人一马像摔跤一样的扭打起来。

这下连郝廷玉都有些面容失色了,“这马发狂了!”

“将军,这万一被跺上一蹄子,可就完了!”随从惊声叫道。

“快去,拦下他!”

正说着,轰然一声大响烟尘飞扬,李苍玉和那匹马一同猛摔在地。

两人连忙跑了过去一看,李苍玉仍旧死死抱着马脖子,直把那匹枣红马勒得口吐白沫,一个劲的猛甩尾巴。

“快放开,你要杀了它吗?!”郝廷玉大声吼道。

李苍玉松开手,站起了身来。枣红马也翻身爬起,惊慌失措的跑到了一边,随从连忙过去安抚于它。

李苍玉感觉手背一阵刺痛,抬手一看,磨破不少皮流出了血来。

“如此驯马,闻所未闻!”郝廷玉惊诧的上下打量李苍玉,“小子,你够狠的!”

“畜牲而已,就不用跟它谈什么以德服人了。”李苍玉拍了拍身上的泥灰,舀了水洗了洗伤口,从容说道:“现在,我应该可以开始练习骑马了。”

郝廷玉一挥手,“牵过来。”

枣红马又走到了李苍玉面前,宝石般的大眼睛都透着一丝惶恐。当李苍玉走到它身边时,它还怯怯的往后退缩了半步,浑身绷得像一把弓一样。

李苍玉接过缰绳,轻柔的抚摸它的脖颈,直到它紧绷的肌肉有所放松,才翻身骑上了马。

稳了,再也没有一丝的躁动。

“郝将军,走吧!”李苍玉看着郝廷玉,“不是要去皇宫吗?”

郝廷玉盯着李苍玉看了好几眼,吐了一句“你牛”,翻身上马朝前而去。

李苍玉骑在马上心里琢磨着该要怎么发动呢,貌似电视里演过的,是要夹他的肚子,还是拍他的马屁?

试着双腿轻轻一夹,枣红马果然迈开蹄子跟着郝廷玉走了。

李苍玉呵呵的笑,懂了,这是一档起步!

随从也骑上了另一匹马跟到李苍玉身边,对他道:“这匹马极为骄烈,罕少有人能够将它驯服。历来只有我们李大将军一人敢骑,你是第二个能够驾驭它的人。”

李苍玉一怔,郝廷玉这不是坑我吗?回头一定要找他算帐!

三匹马前后错落走得不紧不慢,朝大明宫而去。

李苍玉一边骑行一边向那随从讨教骑术窍门。说起来倒也不难,难的是熟练掌握驾轻就熟,这显然需要时间慢慢去积累。

大明宫,丹凤门到了。

五重大门,兵甲林立。高大的城门上面建有丹凤楼,其巍其娥,气势磅礴。

李苍玉曾经只在书上看到过它,考古界声称丹凤门的规模之大、门道之宽、马道之长均为隋唐第一,誉它为“盛唐第一门”。另外丹凤门的五个门道也是古代都城城门的最高规模,因此“五门”也就成了都城国门之代称。

这里是大明宫的主要出入道口,每逢朝廷有大事发生,必在这里兴行大典宣告万民。无论是皇帝出行还是百官上朝,再或是诸国使臣觐见大唐皇帝,必由此门而入。

这里是长安城中的地标建筑,是大唐帝国的一个重要象征。它身后的大明宫,则是大唐子民心目中的一个精神图腾。

守备丹凤门的就是金吾卫的彍骑,他们严格的检查了三人的军籍,哪怕是他们熟识的金吾卫郎将郝廷玉也没有放过。再又仔细查验了郝廷玉持有的出入符契,这才放行。

三人牵着马,走进了大明宫。

第一脚踩上这片雄伟宫殿的石砖之时,李苍玉有一种如梦如幻的错觉。曾经他参观过西安的大明宫遗址,他清楚的记得介绍资料上是这么说的:大明宫是世界上最大的砖木结构宫殿群,它的面积相当于三个凡尔赛宫,四个紫禁城,十二个克里姆林宫,十三个卢浮宫……

但当时李苍玉看到的,却只有宫殿地基留下的巨大石墩。辉煌雄伟的大明宫早已在数次兵乱之中毁于一旦,只有下一堆残砖碎瓦和萋萋野草,无声的叙说大唐帝国曾经的辉煌与历经的劫难。

三人走到了下马桥。

马蹄声声,踏响光洁平整的大明宫地砖。

那马蹄之下轻扬抖落的,仿佛就是历史的尘埃。

李苍玉站在略高之处,隔着一个比足球场还要大很多的平坦石底大广场,远远的看到了大明宫的正殿含元殿的入口,那里就是金吾卫敲响报晓鼓的钟鼓楼。

高大耸峙,宛在云端。难怪报晓鼓响起之时,有如从天而降滚滚雷落。

李苍玉深为感慨,忍不住轻吟了一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桥上正有几名官员正在错肩路过,其中一人脚步稍停,对着李苍玉微然一笑,然后又走了。

李苍玉觉得奇怪,便问随从,“请问那人是谁,为何要对我发笑?”

随从笑了,说道:“你刚才吟诵的,不就是他的诗句吗?”

王维?!

李苍玉看了看那人走远的背影有点无语,心想这个时代究竟是怎么了,为何会有那么多的千古大才,同时降临?

大明宫,应该就是最容易见到他们的地方了!

第61章 争蒲团

过了下马桥,就是金吾卫的左仗院与右仗院。这里,就是金吾卫的大本营之所在了。

三匹马都交给了随从牵走,郝廷玉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就算是金吾卫的一员了。所有点滴都要学会,都要记住。现在告诉你第一条,金吾卫的所有公厩马匹都由骑曹参军严格管理。若无公派之事不得私用,公事用完之后即当交回。”

“知道了。”李苍玉看着那匹自己骑过的第一匹马被牵走,好像还有点舍不得,便问道:“如果要买一匹这样的马,要多少钱?”

“买?”郝廷玉笑了一笑,“一般的民用马匹售价,约在数千到数万钱不等。像这种的话……有价无市!”

“莫非还是纯种的汗血宝马?”李苍玉如此问道,毕竟这就是古代最著名的马了。

“纯种的汗血宝马数量稀少并且体形修长狭小,不便驮载全副武装的骑兵,因此并不适合军用。那一匹是西域良种的焉耆马,大唐骑兵的首选良驹。”郝廷玉说道,“金吾卫时常将要充作圣人仪仗,因此尽选天下良马充于厩中。那一匹焉耆马,就是从皇宫内苑监当中选来的上上之品。它每月消耗的马料养护等花费,当于一名七品官员的俸禄。就算送给你,你也不会愿意养的!”

李苍玉顿时无语了,这就跟好车费油一个道理了?……我是真穷啊,是时候想办法多弄一点钱了!

郝廷玉带着李苍玉,走进了左仗院。进出的人好像都是文吏打扮,纷纷和郝廷玉打招呼。

李苍玉不由得想起了“左文右武”之说,莫非这里是金吾卫的文职人员的办公场所?

“到了。自己进去吧!”郝廷玉在一处官署前停下,冲李苍玉挥手。

“长史署?”李苍玉看到那牌子不由得一愣,金吾卫长史,那不就是……张旭么?

“愣什么愣,快进去啊!”郝廷玉说道,“办完了事情赶紧出来,我在这里等你。”

“等一下,我得先准备一下。”李苍玉连忙把身上的包袱取下来,一阵翻腾。

郝廷玉在一旁看得纳闷,搞什么鬼?

李苍玉将精心准备好的《千字文》拿了出来,再将包袱往郝廷玉怀里一塞,“替我拿着!”

“哟,你个小兵卒子,我可是……”

没说完,李苍玉已经走进了长史署内。

大唐的长史身为大将军的第一文职佐官,他在一支军队里的地位,大约就相当于“政委”和“参谋长”的总和,算是仅次于大将军的第二号人物。

大人物往往都是深宅大院,隐藏得很深。长史署的面积就不小,一路走进去竟有五重院落。每层都有长史属官的公署,每层都有士兵把守一一查验李苍玉的军籍,然后又一一放行。

张旭就在最里层的公署院落里,百无聊奈的饮着一壶酒,写了几个字,不时的吟叹几声,“官署如囚笼,果然还是洛阳呆着舒坦哪!……那小子怎么还不来?郝廷玉真是个办事不力的饭桶!”

户外响起门吏的声音,“张长史,有小卒李苍玉前来拜见。”

张旭大喜,连忙拿起一个蒲团方方正正的摆在了大堂中央,又理了理自己的发冠和衣带,这才道:“叫他进来!”

李苍玉双手捧着那《千字文》走了进来,还没打上招呼,就看到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头儿正对着一个蒲团要下跪。

李苍玉连忙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抢在老头儿之前跪在了那蒲团之上,双手高高举起那《千字文》,“肯请张长史收李苍玉为徒,教我书法之道!”

张旭猝不及防双手都撑在了李苍玉的肩上,差点就和他一头撞在了一起。

李苍玉又道:“肯请张长史,笑纳晚辈的束脩!”

张旭总算站直了,一眼瞅见了纸轴上用瘦金体写的《千字文》三个字,当场大喜,一手就抓了过来。

他刚要把卷轴展开来看,李苍玉已经在正儿八经的磕头行拜师之礼了,“学生李苍玉,拜见老师!”

“咦,你个滑头的小娃儿!仗着手脚麻利,竟然跟老夫争抢蒲团!”张旭哈哈的大笑,“既然你都抢赢了,好,那老夫就收下你了!”

怪老头真爽快啊!

李苍玉心中大喜,一本正经的磕头行完了拜师之礼。

张旭也不矫情,坦然接受了李苍玉的跪拜。待到礼成,他才说道:“李苍玉,老夫生平教人无数,有的正式行过了拜师之礼,有的则是有其实而无其名。老夫从来不在乎这些门户之见与名份礼数,但既然你已经行过了拜师之礼,那你就是老夫正式的学生了。不出意料的话,你也应该是老夫今生最后的一名学生。”

李苍玉心里多少有点激动,“这是学生的荣幸!”

“别扯这些没用的。起来,快起来!”张旭一秒钟恢复了张癫本色,急忙道,“快来告诉老夫,你自创的这一门新字体是如何命名的?想要修习,该要用到什么样的笔墨纸砚?都有一些什么讲究?”

李苍玉有点忍俊不禁,站起身来说道:“老师,这字体名曰瘦金体,学生也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

“何方高人?”张旭惊讶问道。

李苍玉两手拍拍分开一摊,示意“那人已经没了”,“我也只是照着一份字贴自己练习的,从来没有见过那人。至于名讳,学生只知道他姓赵!”

倒也不算骗人!

“姓赵?”张旭陷入了冥思苦想状,“老夫可不记得,世间有这样一位大师……莫非是隐匿世外的高人?”

李苍玉认真的点点头,“兴许是吧,兴许是吧!”

“姓赵,知道就好了。既是世外高人,想必他也不会在意什么门户之见。”张旭喜笑颜开的道,“这个字体苍瘦有力锋芒毕露,颇多笔划宛如刀锋竟可斩金断铁。隐约间似有王字的一番风骨却又创新极大,更与时下盛行于大唐的方正圆润之字体截然两样,宛如自成一派。真是别具一格,殊属难得啊!”

“老师好眼力!”李苍玉点点头,张旭说得是真没错。

宋徽宗赵佶做皇帝不怎么样,但在艺术方面确实是个难得的天才。但他也不是一生下来就创造了瘦金体,他先是学习了褚遂良等人的楷书,再融合百家之长,凭借自己过人的艺术天赋才创造了“瘦筋”这一门新字体。后来人们为了表示对帝王的尊崇,才将“筋”改称为“金”,于是才有了瘦金体。

赵佶学习的褚遂良,而褚遂良传承的就是书圣王羲之。这也就不奇怪,张旭能看出瘦金当中有着“王字”的风骨了。

张旭越说越兴奋了,连忙就在桌上铺开了纸,从林林满满的笔架上挑出一支长锋细瘦的毛笔来,问道:“苍玉,用这个笔练习瘦金可好?”

李苍玉一看,大师就是大师,一眼就能看出门道。他点了点头,“长锋紫毫勾线硬笔,那是最好不过!”

“那就开始吧!”张旭动手就要去搬砚台,“从现在起,你就跟在老夫身边先充作一名书令使,哪里也不用去了。等过些日子,老夫自然另有安排。”

“老师,等一下!”李苍玉连忙说道,“要练字也不急于一时,郝廷玉将军还在外面等我,说……另外还有一些事情。”

“郝廷玉?”李旭放下笔,眨了眨眼睛,“那个饭桶,找你有什么事?”

饭桶?

李苍玉乐了,“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吃饭吧!”

“怎么,老夫这里难道还没饭吃吗?”张旭不满的嚷了起来,“来人,去把外面的郝廷玉叫来!”

“诺!”门吏应了声,马上就去了。

“有什么事,就让他在这里说!”张旭碎碎念了几声,又拿起笔来对李苍玉一递,“来来,你先写几个字给老夫瞧瞧!“

“好。”李苍玉伸手去接笔。

张旭瞧见了他手背上的伤痕,一把将他手腕抓住,急道:“伤成这样了,还怎么写字?怎么弄的?怎么弄的?”

“刚才……驯马!”

李苍玉如实的,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跟张旭说了一说。

张旭听着听着,眼睛都瞪圆了,“这样的一双书家妙手,拿去驯马?还伤成了这样?”

正说着,郝廷玉进来了,规规矩矩的抱拳拜在堂中,“末将郝廷玉,参见张长史。”

“郝廷玉,你干的好事!”张旭气急大骂,“老夫叫你去把李苍玉请来,你却将他的手伤成了这样,连笔都抓不稳了!你说,你是不是存心想要气死老夫?”

“啊?”郝廷玉一脸窘态,连忙小心翼翼的赔笑,“这……这不关末将的事情啊!”

“不关你事,那关谁事?”张旭越说越气,“干了坏事还不认帐,你真不是个好人!……老夫,早晚得要治你!”

李苍玉在一旁连连点头窃笑不已,对,是得治!狠狠治他!

郝廷玉的脸皮都快抽筋了,但又丝毫不敢顶撞张旭这一位执掌军纪、司责赏罚的长史,更不敢得罪一位连皇帝都敬让三尺的国宝老人,只能是诞着脸赔着笑,小心翼翼的抱拳道:“张长史,末将知错了。你大人大量就饶过末将这一回吧?末将认错,领罚,补偿!什么都行,你老说了算!”

“你先带他去见医药博士,小心把他的手给治好。”张旭说道,“千万小心,一定要好生治疗,不能落下一丝的遗症!这可是不是一双普通的手,知道吗?”

“知道知道,末将知道了。”郝廷玉连连点头,小心翼翼的赔笑伺候,一副十足狗腿的模样。

李苍玉心中一阵暗爽,小样儿,你也有今天?

第62章 黑面神

张旭教训了郝廷玉一顿,又拉起李苍玉的手仔细端祥,老脸都皱了起来,絮絮叨叨的念,“都伤成了这样,这样了,流了很多血吧?是不是很疼?”

李苍玉至从成年以后,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这样像小孩子一样的呵护了,一时还真是有点不适应,连忙道:“老师,不打紧。我皮粗肉糙的习惯了!”

“哪能习惯呢?不能习惯!”张旭气鼓鼓的道,“老夫特许你歇养几日。待手上的伤势痊愈了,再来老夫这里公干。你已是金吾卫的兵卒,可以住在军营里——叫郝廷玉替你安排!”

“是是,末将安排,一定安排!”郝廷玉唯唯诺诺。

李苍玉暗笑不已,“老师,倒是不用麻烦郝将军了。我还有个弟弟在长安,我想租个房子,带他一起住。”

“自己弄个窝也未尝不可,但是长安租房可不容易。”张旭说道,“要不你就带上你兄弟,一起住到老夫家里来吧?反正空房多得很!”

“不敢叨扰老师,学生自己会安排好的。”李苍玉很感慨,都说他是张癫,但我怎么觉得他非但不癫,人还特别好呢?

“好,那你就先去忙活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老夫!”张旭活像一位老爷爷,在依依不舍的送别自家的乖孙儿,“记得,伤好了就早点回来陪老夫啊,知道吗?”

“好。学生就先告辞了!”

张旭突然又瞪向郝廷玉,“他现在已经是拜入老夫门下的学生了,老夫不许你再欺负他。听到了没有?!”

郝廷玉简直就是落荒而逃,一边跑一边喊,“是是,听到了,听到了!”

李苍玉走出长史署,一边好笑,一边又忍不住回头多看了张旭两眼……慈眉善目,须发苍苍,真像我家里那位早已去世的老教书匠啊!

郝廷玉站在长史署外,拧着眉,咬着牙,不怀好意的看着李苍玉。

李苍玉非但不怕反倒是乐了,这家伙怎么让我想起了,小学时代跟我在放学之后约架于小树林的小胖同学啊?

“你神气了。”郝廷玉恨恨道,“现在有张长史替你撑腰了!”

李苍玉走到他面前,呵呵一笑,“幼稚。”

走了。

郝廷玉的眼睛顿时瞪大,“幼……稚?!”

他几个大步就追了上来,“小子,你怕是忘了你的身份!我可是……”

“老师!”李苍玉撒腿就往长史府跑。

郝廷玉连忙回身将他拉住,“别,别,咱们有话好好说!”

“哼!”李苍玉冷哼一声,“谁叫你以官压人?”

“不论官爵,我也可以轻松收拾你呀!”郝廷玉得意的冷笑,“要不,过两手?”

“小孩儿才会成天打架。”李苍玉傲骄的扭头就走,“哼,幼稚!”

郝廷玉简直就要抓狂了,“拼酒!”

“好!”李苍玉一口答应,正愁晚饭没有着落!

郝廷玉突然想起被喷得满脸花的李光弼和高仙芝,当场打了个寒颤露出惊悚的表情,“还是算了,不能和你拼酒!”

“哈哈,一看就知道你酒量奇差!”李苍玉大笑,“完全不是对手!”

郝廷玉叉腰,摇头,叹息,苦笑,竟是说不出话来。

“对了,我栝弟呢?”李苍玉问道。

“正要带你去见他。走吧!”

李苍玉还以为郝廷玉会引他去金吾卫的牢房,不料他又把雪花马和枣红马牵了出来,说是要出宫赶一趟远路。

原来高栝早就不在牢房了。

李苍玉好奇道:“你不是说,非公派之事不得使用军队的马匹吗?”

“对啊!”郝廷玉认真真的道,“等你成为了我这样的将官,朝廷自然也会给你配给马匹。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还不用自己掏钱喂养。”

“……”李苍玉无语,真是防不胜防,又被这货成功的装逼一次!

二人走出皇宫时,宫门就宣告关闭了。

李苍玉感觉一阵饥肠辘辘,折腾了一天都到黄昏了,午饭还没落肚,于是道:“既然是要赶远路,就先找个地方买点吃的。”

“我也饿了。”郝廷玉从马鞍上挂着的布囊里摸出几团东西,递给李苍玉一些,“嚼点军粮,先垫着。”

李苍玉接过看了看闻了闻,像是风干的猪肉。一嚼,味道居然还不错!

“赶紧走吧!”郝廷玉勒马前行。

“去哪里?”

“敦义坊!”

敦义坊可是真远,从万年县横穿朱雀大街到了长安县,几乎横跨了半个长安城。幸亏二人都骑了马,也幸亏郝廷玉是金吾卫的将军,不用担心被巡逻的金吾卫活捉,还能叫开已经关闭的坊门。

走到敦义坊,都已是半夜了。

李苍玉都快饿得头眼昏花了,这长安城实在太大了!

二人来到一座普通的民居院落面前,郝廷玉拍响了门板。

一名四五十岁的男子打开了门,见了郝廷玉就和气的打招呼,“郝将军来了?二位,请进!”

李苍玉进去时发现,这名男子的左臂衣袖是扎在腰带上的。

男子不以为然的笑笑,“小伙子,进去吧,大将军等你们许久了。”

“大将军?”李苍玉顿时愕然,李光弼?

正在这时,里面传来一声喊,“阿狼哥!”

“栝弟,你怎么在这里?!”李苍玉分外惊喜,连忙大步迎上。

兄弟俩又来了一个飞扑似熊抱。

“大将军,收我做了他的部曲!”高栝告诉李苍玉。

“部曲?!”

李苍玉更加愕然,这可就是名符其实的“部曲”了!

断臂男子呵呵的笑,“这位小兄弟,以后就是我们的袍泽了。”

李苍玉看着他,“你也是……”

男子点点头,“这院中有六个像我一样的弟兄,都曾是大将军的麾下。大将军从不纳养妓妾,但他走到哪里,都会带着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伤残老军。”

“……”李苍玉沉默了半晌,看看高栝,真怕熊孩子某一天也变成和他们一样!

“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郝廷玉在那里喊道,“还不快来拜见大将军!”

李苍玉深吸了一口气,“来了!”

踏上台阶走进正堂,李苍玉抬眼就看到一名魁梧雄壮的黑脸男子负手站在堂中,目光如炬长须飘飘,不怒自威凛然如山,宛如一尊从天而降的黑面神!

第一时间,李苍玉联想到了老舅高玉——类似的气场,好强!……似乎比老舅还要强了许多!

但李苍玉又觉得眼熟……似乎在哪见过?

“李苍玉,见过大将军。”一板一眼的行礼。

李光弼仍是负手站着,一言不发。

李苍玉也只好抱拳站着,没有动。

“郝廷玉,你们先用膳。”说完这一句,李光弼居然走了。

李苍玉觉得诧异,郝廷玉却是见怪不怪,“不是饿了么?快来吃饭吧!”

“阿狼哥,我陪你再吃点。”高栝嘿嘿的笑。

饿坏了的李苍玉一时也没多想,揉了揉高栝的脑袋,兄弟两人就坐在了一条食几边开始吃饭。

李光弼家里的火食还真不像一位三品大将军,比起念奴家里那是有多远,差多远。就几个大蒸饼馅儿还不多,酱咸菜和盐水菜叶汤,没了!

就是吴本立家中的伙计,都比这吃得好!

李苍玉再审视这家中的摆设家具等物,怕是普通的长安中产阶级生活标准都没有达上,都快要简朴到了寒酸程度。而且屋里丝毫没有女性存在的痕迹,乍一眼看来简直就像是一座军营宿舍。

不久三人吃完了饭,李光弼也没再出现。

李苍玉就和郝廷玉闲聊,问他,大将军怎么住在这里?他的家中,怎会如此简陋?

“大将军沉毅朴素,不喜浮华。”郝廷玉小声的说道,“当年大将军的先父死于河源大捷的凯旋归途,大将军当即子承父业少年从军。从那以后,大将军就再没离开军营一步,想必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这栋宅子地处偏辟又显寒酸,京官谁会来住?也就只有我们大将军看得上了!”

李苍玉点点头,“那他的家人呢?”

郝廷玉凑得近来,用更小的声音说道:“夫人去世不久,大将军就托病辞官了。但前不久朝廷又征招大将军为金吾大将军,于是他就孤身一人来了长安为官。”

有了这一番提醒李苍玉总算想起来了,史书上有过记载,李光弼的夫人去世之后,他的顶头上司朔方节度使安思顺非常的器重他,想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续弦。但是李光弼却干脆来了个托病辞官,非但是没娶他女儿,还远远的离开了朔方军!

最初李苍玉很不理解李光弼为什么这么做,就算对妻子感情再深不愿续弦,那也犯不着辞官回家吧?

后来李苍玉通过了解更多史料方才得知原因,归根到底,是因为王忠嗣!

王忠嗣何许人也?

用“盛唐第一名将”来形容他,不为过。

王忠嗣的父亲阵亡疆场,他被皇帝李隆基收为义子养在宫中长大。但他没有贪图享受,反而勤奋刻苦的练就了一身文韬武略。弱冠从军,王忠嗣平突厥败吐蕃,二十年罕有败绩,战功赫赫当世无人能及,乃至官拜四镇节度使,成为大唐第一号封疆大吏,连安禄山也不可望其项背。诸如李光弼、郭子仪、哥舒翰和仆固怀恩这些名将,都曾是他军中的将佐。

但是诸多将佐当中,王忠嗣最看好的却是李光弼,说终有一日继承他衣钵的,就是李光弼。二人的私交也一向极为要好,非他人可比。

后来王忠嗣被李林甫联合安禄山等人整垮,从四镇节度使被贬成了一个偏远小县的县令。若不是大将哥舒翰的苦苦跪求,李隆基还会杀了这个他亲手抚养长大的义子,替他开疆拓土立下盖世之功的忠臣大将。

王忠嗣被贬官之后,前来接替他的就是安思顺。安思顺和王忠嗣一样,也很器重李光弼。但安思顺是李林甫的亲密党羽,还是安禄山的堂兄。这两人,恰是栽害王忠嗣的直接凶手。

此情此景,李光弼又怎会去娶安思顺的女儿?

两年前,小小县令王忠嗣仰郁而终,年仅四十四岁!

李光弼非但没有续弦,还直接辞官离开了朔方军,眼不见为净!

今年的李光弼,刚好也是四十四岁。虽然王忠嗣的年纪只比李光弼大了两岁,但李苍玉相信,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除了袍泽兄弟之情,还有一份师生情份在。

当年读书的时候理顺了这些事情,李苍玉对李光弼就有了更多的了解。

今日,终于看到了真实的李光弼。

李苍玉觉得,那一尊黑面神,真是个纯爷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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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特命游徼

当夜李光弼都没再出现,伤残老兵就安排李苍玉和郝廷玉住了下来。

李光弼家里真的就像是军营一样,连客房都是长条的军用大统铺。李苍玉和郝廷玉、高栝三人住了一间房,每人一床被子,李苍玉睡在最中间。

李苍玉几乎一夜没睡着。郝廷玉那个该死的呼噜,简直能把薄薄的墙板都给震碎了。

次日黎明李苍玉还在迷糊,高栝一骨碌翻身就起来了,匆忙往外跑。李苍玉好奇,便也起身跟了出去。

来到庭院一看,原来高栝是在练习骑马。李苍玉也见到了那六个伤残的老兵,有的缺胳膊有的瞎了眼睛断了腿,但居然都在晨练。就是断了腿的两个,也在坐着举石锁,坐着练箭。

大将军李光弼在一旁练拳,纵横捭阖虎虎生风,大有横扫千军之势。

李苍玉看着那拳,怎么如此熟悉?……对了,和我与高栝使的拳法一样!

李光弼一眼瞅见了李苍玉,收住拳势,“过来。”

李苍玉走了过去,抱拳拜礼,“见过大将军。”

“忽!”

冷不丁的,李光弼出拳了!

李苍玉下意识的一闪,更加下意识的左勾拳击出,再接下来就是右手的重拳直击敌人伸出的头胪,就如同两次打翻崔安庆那样!

但是这一次,他的勾拳却是击中了一片铁板。错愕定睛一看,李光弼竟然用他的手掌接住了自己一拳,同时他的一只脚已经朝自己胸腹之间猛踢而来!

李苍玉大惊,连忙提起右膝去硬抗。

“嘭”的一声大响,挡到是挡住了,但是李光弼这一脚的力道实在是太大了,李苍玉单脚根本站立不稳,踉跄后退。

李光弼闪身如电大步跟进再续一脚,李苍玉惨惨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阿狼哥!”高栝在一旁大喊了一声。

李光弼猛然扭头瞪他一眼,他顿时收声,乖乖的继续练习骑马去了。

“起来!”李光弼沉沉的道,“你不是很能打吗?来,攻击我!”

李苍玉身上倒是不疼,显然李光弼已是大大的手下留情。不然他刚才那一脚踹中心窝或是抽中脑袋,自己就是丢了命都有可能。他咬了咬牙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上下打量李光弼,心里寻思着进攻之法。

这会儿,李苍玉感觉就真像是武侠小说里说的那样了,李光弼就站在那里没动,乍一看起来他全身上下都是可以攻击的罩门。但是,自己就是不敢轻易出手,因为他的那些罩门,看起来都很像是危险的陷阱!

李苍玉心里直嘀咕,这回算是遇到真正的高手了!……还是和我使用同一种功夫的高手!

“出手!”李光弼大喝一声。

李苍玉一咬牙,硬着头皮上了。

三招,被放倒在地!

再上,再三招,又被放倒在地。

这下真有点被打疼了,李苍玉躺在地上喘气,半晌没起来。

李光弼走了过来,抓住李苍玉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面对着面,对他说道:“你已是一名金吾卫。往后务必勤加练武严于恪己,休要徒逞匹夫之勇!”

“知道了,大将军。”李苍玉吁了一口气,估计他最多还只使出了三成本事!我这武艺,真是还得苦练!

“洗洗干净,来吃早饭!”

说罢,李光弼就大步走了。

高栝连忙跳下马跑了过来,“阿狼哥,你没事吧?”

李苍玉笑笑,“没事,大将军跟我切磋武艺而已。”

“我刚来的时候,也被打了好几顿……”高栝心有余悸的小声道,“那些老兵都好厉害的,真的!别看他们伤残了,我却连他们一支手都打不过!”

李苍玉看了看那六个老兵,不由愕然!

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哪!

稍后一行人到了前堂吃早饭,稀饭,蒸饼,油炸散子。

待餐具收走之后,李光弼就将李苍玉叫到了身前,正式对他说道:“往后你表弟就跟在我身边了,哪里也不会去。你若想看他,尽管来此。”

“是。”

李光弼道:“你怎不问我为何要收你表弟,做了部曲?”

李苍玉道:“大将军,必有道理。”

李光弼毫无表情,“他很危险,他需要约束。”

“……”李苍玉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两次斗殴,高栝都像发狂了似的。第一次自己还勉强叫住了他,没有伤人性命。第二次,他就挥执双刀杀出了一个“小虎爷”的名号……那第三次、第四次呢?……我对这个小表弟太过宠溺,或许他真的需要一个像李光弼这样的人,好好的调教他一番!

“至于你,你也是一样的很危险。”李光弼说道,“但我希望,你能从此自我约束。否则,我会亲自执行。”

“我会加强自我约束,大将军。”李苍玉深呼吸了一口,点点头。

李光弼停顿了片刻,再道:“昨日见了张长史,他对你有何安排?”

“张长史,叫我暂时做他的书令使。”李苍玉如实答道。

李光弼道:“你可知,书令使是做什么的?”

“知道。”李苍玉点了点头。

书令使不是什么官职,大抵就相当于现代军队里,军事首长身边的司机、警卫员、通讯员和文秘这一类助理人员。

常言道宰相门房七品官,书令使虽然没有品衔在身,但历来不容忽视。他们除了可以直接影响到长官的决策,同时也能跟在长官身边学到许多的东西。大唐有好些个名臣大将都曾是书令使出身,比如已故的宰相刘幽求和苏味道,他们都曾经做过名将裴行俭身边的书令使。

时下就有一句俗语,叫做“文有校书郎,武有书令使”,就是说这两个看似很低微的职务,其实都是不错的起家之选,对于士人将来的前途大有益处。

“张长史对你分外器重,这是好事。但你也不要忘了自己的本份所在。”李光弼说着拿起手边的一个木盒子,往李苍玉面前一推,“拿去!”

李苍玉打起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有一面铁质的令牌和一个折本文书。令牌的正面是阳刻的“金吾”两个大字,背面则是“京畿之内,金吾所禁。奉敕游徼,纠察不法”。打开折本文书,里面写着李苍玉的姓名,加盖了金吾大将军的官印,原来是一份任命李苍玉为“金吾游徼”的正式任免书。

“大将军,这是……”李苍玉不知道,金吾游徼是干什么的。

“不懂的,去问郝廷玉。”李光弼淡淡道,“你可以走了。”

“是。”

李苍玉拿着木盒子走出了厅堂,郝廷玉已经牵着那两匹马在外面等他了。

高栝依依不舍,“阿狼哥,你要经常来看我啊!”

“我会的。”李苍玉拍拍他的肩膀,微笑,“你就乖乖的在这里跟着大将军学本事。要听话,知道么?”

“你放心,我会的。”高栝点头,再又小声道,“阿狼哥,一定要来看我啊!记得给我带好吃的!”

李苍玉笑了笑,“好!”

二人牵着马出了门,李苍玉马上就问郝廷玉,金吾游徼是做什么的?

“金吾卫上下一万多号人,金吾游邀就六十人,全是大将军亲自任命的。”郝廷玉也拿出了一面同样的令牌,“其实这令牌后面的十六个字,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京畿之内,金吾所禁。奉敕游徼,纠察不法!”

“就是说,但凡京畿之内的任何不法犯罪之事,金吾游徼都可以管?”李苍玉问道。

“没错。”郝廷玉收起令牌,说道,“但是偷鸡摸狗那一类小事就别管了,不然还养着下面那些武侯和不良人做什么?”

“明白了!”李苍玉心中暗喜,原来金吾游徼是专门办理,京畿之内所发生的“大案要案”——国家级的重案组成员嘛,大约就是这意思没错了!

“长史身边的书令使,大将军特命金吾游徼!以后你有得忙喽!”郝廷玉兴灾乐祸的笑了起来,“我估计,你会连喝花酒的时间都没有了!”

“这么夸张?”李苍玉心头一紧。

“往后你就知道了。”郝廷玉哈哈的笑,“走吧!”

“去哪里?”李苍玉翻身骑上了马。

“长史给你放了假,随你去哪里。”郝廷玉说道,“趁有时间,赶紧把住处家生安排好吧!”

“有道理!”李苍玉不由头心头一愣,我没钱啊!一文钱都没有了!

郝廷玉挥鞭策马正要走。

“等一下!”李苍玉将他叫住,“我当了一个多月的兵了,我的军饷什么时候发?”

“关我什么事?”郝廷玉撇着脸,“你跟了谁,去找谁要啊!新兵都是这样的。”

李苍玉挠挠头,“先借我点应急,领了军饷我再还你。”

郝廷玉哈哈一笑,拿起一个钱袋来递给李苍玉,“就带了这么多,凑合先花着吧!”

李苍玉打开钱袋子一看,波斯银币,大约二十枚。每枚可以抵换一百多文钱。

“便宜你了,原本是给我女人准备的,她就喜欢波斯银币。”郝廷玉说道,“记得还我哦!要还一样的银币,每十天利息一枚银币!”

“你怎么不去抢?”李苍玉忿忿。

“还给我!”郝廷玉板起臭脸,一副黑心不良地主老财的架式。

“行了,给你利息!”李苍玉哭笑不得,又道,“这马匹怎么办?”

“金吾游徼都是有马匹配给,外出公干的。”郝廷玉说道,“所以我昨天才跟你说了那些马匹管理办法。忘了吗?”

“你早就知道了?”

“废话,我是什么人!”那厮得意洋洋,“不想自己掏钱给他喂食的话,就赶紧送回金吾马厩吧,我先走了!”

“喂,它今天早上喂食了没有?”李苍玉大声问道。

“没——有!”长长的回音。

我靠!

第64章 刮目相看

李苍玉骑着马去往东市。

这马是真饿了,半道上李苍玉停下两次勒紧马肚带,不然自己在马鞍上都要骑不稳了。无奈只好先让他啃了几口路边的青草垫上一垫。

路太远,李苍玉清早出发赶到东市的时候已近中午,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的商人小贩,在等着东市坊门开启。

李苍玉牵着马往里走,一名老农叫住了他,“小伙子,给你的马买一点豆料吧?”

李苍玉一听正好,“老人家,怎么卖的?”

“我这是用炒熟辗好的黄豆,和切碎的牧草绊成的上好豆料,专门喂马的。我卖的便宜,一文钱一斤。”老农说道,“一会儿拖到了鞍马行,转眼就是翻倍的价钱了。”

“行,给我来十斤。”李苍玉心想长安的马料都要赶上京畿的米价了,真不便宜啊!

“我这可都是上好的豆料,你怎不多买一些?整车买了去,我也省得拖进市集了。”老农一边说着一边就动手给他称豆料了,还念叨,“这么好的马,你可得喂点好些的豆料。不能有太多的青草,不然是要跑肚拉稀的。光吃豆子也不行,容易胀气中毒。”

李苍玉心里一阵窘,倒是长知识了。买一车,说得容易啊!

老农说道:“这十斤豆料,也就只够它吃上一顿的。”

李苍玉说道:“就是见它饿了,现喂一顿。老人家你再帮忙给弄点水,别把它噎死了。”

“行,我替你喂好它。”老农倒是热情,马上就忙活开了。

枣红马吃上了心爱的豆料,嚼得一阵嘎嘣脆,时不时的甩起尾巴,倒是开心得很。

李苍玉在心里啧啧声,这一匹马的食量差不多相当于六七个成年人,果然是养不起啊!想必他在金吾卫马厩里吃得更好,难怪郝廷玉说它一个月能吃掉一个七品官的俸禄!

“羊,我的羊啊!!”

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哀号,人群也发生了骚动。李苍玉扭头一看,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正死死抱着一头羊,不肯松手。另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壮男子,则是牵着拴羊的绳子用力在扯。

两人争抢之中,另有两个青壮男子又各自牵起了一匹羊,将要离开。那老头儿连滚带爬跑过去抱着羊大声哭号起来,“我的羊,别抢我的羊!”

“号什么号!”最先动手的青壮朝地上扔了一把铜板,“给你钱便是!”

旁边几人忿忿不平的小声议论起来,“又是那几个闾里恶少!”

“十几文钱就要买三头羊,这和明抢有何区别?”

“你小声点……”

李苍玉有点看不下去了,正想上前教训一下那几个恶少。突然一想,对——我现在是金吾游徼,执法人员了!虽然郝廷玉说过“偷鸡摸狗的小事别管”,但我总不能眼看着有人抢劫也无劫于衷吧?

这时坊门被打开了,很多人往东市里走。也有一些人留在这里继续围观议论纷纷,那三个人抢了羊就快要离开了。

李苍玉几个大步就走到了他们近前,将他们拦住,“站住。把羊放下!”

“我们花钱买羊,碍你何事?”最先动手的那个青壮显然是他们的领头人,咬牙低喝道,“滚开!”

“别怪我没警告你。”李苍玉冷冷道,“钱拿走,羊放下。否则,后果自负!”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几名恶少显然是心虚犯急了,大叫几声,“弟兄们,揍他!”

这是要袭警?还是袭击国家高级警务人员!

李苍玉乐了,早上打架输了一场,正好现在找回点自尊!

嘭嘭叭叭几声大响,三名恶少倒有两名被打倒在地,呜呼哀哉的惨叫不已。李苍玉正想把第三个也放倒,人群这时分开了,冲进七八个看管东市坊门的不良人来。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此斗殴!”

李苍玉将怀中的铁牌掏出来一亮,那些不良人顿时骇然,如同小鬼见了阎王那样,慌忙齐刷刷的抱拳拜倒,“小人不知上差驾到,多有得罪!肯请上差恕罪!”

“恕尔等无罪。把那三个人绑了,送交市署。”李苍玉收起令牌,“他们当街强买强卖他人牲口,在场皆是人证,地上的铜板就是物证。”

“小人遵命!”

那些不良人一拥而上,将三名恶少都给扭翻在地捆绑起来,还不停的骂咧——

“不长眼的东西,连金吾游徼也敢动手去打!”

“真正是活腻歪了!”

那三个恶少则是哭丧不已——

“真是倒了血霉了,竟然遇上金吾游徼!”

“金吾游徼怎么连这种小事也管啊?”

李苍玉乐了,“不是警告过你们么?不听话!”

“你也没说,你是金吾游徼啊!”恶少都快哭了。

“闭嘴!带走!”不良人恭敬无比的抱拳请辞,把三个恶少给带走了。

“好!”

“抓得好!”

人群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卖豆料的老农对李苍玉一个劲竖大姆指,“金吾郎,你真是好样的!那几个恶少时常在这附近作恶,坊门的不良人以往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今日想必是不会再放过他们了!”

李苍玉呵呵的笑,这铁牌子,还真是挺好用的!

“金吾郎,那十斤豆料就算老夫送你了!”老农乐滋滋的道,“往后得闲,还要劳烦你常来这里逛上一逛。有你在,那些恶少就不敢再来惹事喽!”

“那不行,必须给钱。”李苍玉说罢掏出一枚银币来,“老人家你可别害我执法犯法啊!”

“波斯银币?”老农一愣,“才十文钱的东西,我身上可没那么多铜钱可以找还给你啊!”

“我替他付!”

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响起,随即就有十枚铜板递到了老农手里。

李苍玉扭头一看,“陈六?你怎么在这里!”

“嘿嘿,昨天和几个弟兄去平康坊玩了一夜。”陈六和店里的三四个伙计都在。

他们羡慕不已的上下打量李苍玉,又看了看他身边的那匹马,啧啧道:“大掌柜,这才一两月没见你就飞黄腾达,做了金吾游徼了?”

李苍玉问道:“刚才你们看到了?”

“那可不,太威风了!不愧是做了我们大掌柜的人物,真了不起!”陈六等人激动不已,“大掌柜,去我们店里坐会儿吧?大东家成天的到处找你呢,我们这些弟兄也都挺想念你的!”

“我还有事,改天吧!”李苍玉笑道,“下次遇到,再还你钱。”

“就凭咱们的交情,这几个小钱提都不要提!”陈六艳羡不已的看着李苍玉,“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早知道我也跟你一起去投军了!”

“兵员还没招满,说不定你还有机会呢!”李苍玉牵马前行,笑着挥挥手,“我有事,先走了!”

“大掌柜,你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啊?”

“租房!”

李苍玉牵着马来到了东市的柜坊邸店行,这里就相当于一个金融与贸易中心。柜坊可以进行各种金银货币的兑换,可以寄存贵重物品还可以存钱,俨然就是钱庄的前身,银行的雏形。邸店就不用说了,这是每个城市都会有的商业贸易中心。东市邸店的牙人个个神通广大,但凡你想要买什么东西找他们准没错。市面上没有的,他们从黑市也能替你淘来。

李苍玉走进一家邸店找了个牙人,打听租房的信息。

牙人见李苍玉牵了匹好马,开口就说道:“崇仁坊有一套深宅良居正要出租,主宅两层大小房屋八间,偏厢二十余间。每月只要六千五百钱。郎君以为如何?”

“只要”六千五?……李苍玉不动声色,“还有吗?”

牙人翻了一阵本薄,又道:“宜阳坊有一栋挺阔气的大院,是某位秩仕京官的产业。现在空留出来将要出租,每月八千五。”

李苍玉的脸皮抽动了几下,宜阳坊可是念奴和虢国夫人那样的土豪住的地方啊!

“我住户不多。有没有,小一点的?”

“哦!”牙人一副“我懂了”的表情,又翻了一阵本薄,“在东市东面的常乐坊,挨着长安城门的位置,有一户小别院,不大,住三五个人特别合适。有个小池塘但是没有马球场。每月一千八百钱,每半年交付一次。”

说罢,牙人把本薄合上了,“郎君,这是小人手里最小的一套房了。”

“……”李苍玉无语了,心想要不我还是向李光弼学习,去城南偏辟的地方租个房吧?或者干脆住到军营里去?

“我再四处看一看吧!”

“郎君走好。”

李苍玉走出了这家邸店。心里一阵酸溜溜的想,难怪历史上留下这样的典故“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连大诗人白居易京漂多年都一直买不起房,还不停的搬家,到处找便宜的房子租住。

李苍玉有点不死心,正想到另一家邸店再问一问,突然后方传来一阵喊,“苍玉、苍玉!可算是让我找着你了!”

李苍玉扭头一看,吴本立正朝这边跑过来,身边还跟着陈六。

李苍玉不由摇头笑了,“你到处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苍玉不要误会。我知道你有大好前程了,我是真心替你高兴,我也不会勉强你再回布帛行。”吴本立气喘吁吁了好一阵,双手奉上一个红木盒子,“但是这东西原本就是属于你的,我一定要当面交给你!并且向你,郑重致歉!”

四十四枚金币?

李苍玉一乐,好,来得正是时候。

可是接过来打开了一看,里面至少有两百枚金币!

第65章 长安新生活

李苍玉合上了红木盒子。

“这是什么意思?”

吴本立拱着手,赔着笑脸,“想必你也知道了,我用你的半纸书贴换来了颜真卿的手书真迹,此前你还给我写了一份《蜀道难》。连番占了许多的大便宜,吴某思来良心不安。现下这些许黄白之物不成敬意,就当是……吴某人奉上的润笔之资吧!”

李苍玉说道:“我的字,不值钱。就算是润笔,你也该去找颜先生。这么多的润笔费,我是真不敢收。传了出去,别人要笑掉大牙!若是让我老师知道了,也会骂我。”

“令师……”吴本立抓住了关键字眼。

“你见过的,张长史。”李苍玉淡淡的道,“说实话,我倒是很想收下这笔钱,因为我穷,正缺钱。但我刚刚拜了张长史为师,算起来颜先生也是我师兄。他们两位可从来都不卖字的,若是让他们知道我四处卖字滥收润笔,定会骂我唯利是图辱及师门。所以,我只拿属于我的四十四枚金币。余下的,好意心领,你收回去吧!”

“苍玉,你这……”吴本立有点急了,“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

陈六走过来将李苍玉拉到一边,小声道:“大掌柜,其实是夫人和她内侄开罪了你,大东家一直心有不安。现在你又做了金吾游徼,大掌柜就更加慌张了。这润笔你若是不肯收下,大东家肯定辗转反侧昼夜不安。大掌柜,你就当是做一做好事,勉强收下吧?”

李苍玉眨了眨眼睛,“真是这样?”

“若有假话,不得好死!”陈六发起了毒誓。

“别这么夸张,我信你就是了。”李苍玉笑了笑,转过来对吴本立道,“那我就暂且收下。等我回去问过了老师,他老人家要是有意见,我再退回来。到时候可就没得商量了。”

“好,好好!”吴本立大喜,拱手弯腰拜下九十度,“真是多谢了!”

李苍玉都乐了,哪有强迫他人收钱,还感动成这样的?

吴本立和陈六没敢多作打扰,千恩万谢的走了。

李苍玉轻吁了一口气,心想真是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我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金吾游徼连品级都没有,就把大老板吴本立吓得寝食难安了。这笔钱与其说是书贴的润笔,还不如说是谢罪的赔款。有了权,来钱就是容易啊!……咦,难道我要腐败,我要堕落了吗?

李苍玉想想,自己都乐了。

再度走进那家邸店,李苍玉把红木箱子往柜台上一放,“常乐坊的那个小别院,我租了。”

牙人自然欢喜,当即又劝说道:“此院即租也卖,郎君何不直接将它买下?”

“不买,只租。”李苍玉很果断。别说我穷,就是再有钱我也不买房。四年后就是安史之乱,买下房子留给叛军来强占洗劫吗?

稍后牙人就带李苍玉,去往常乐坊看房。随行他还带了三名匠人,李苍玉就地就可以提出各项改造意见,只要不大体破坏房屋,那些匠人现场就可以做下标记,即日便可动工。

常乐坊与东市只有一街之隔,北面是道政坊,再往北就是李隆基喜欢住的兴庆宫了。说起来这位置也不算偏辟,离李苍玉上班的大明宫也不算远。

一行人没用多久就到了小别院。这里位于常乐坊靠东的位置,属于长安城的地势之高处,稍有那么一点点偏辟,感觉上有点像是郊外的小别墅。如果站得稍高一点,就可以看到高大威武的长安城墙。

因为皇宫是坐北朝南,所以长安的民居都是坐东朝西,不可冲突了王气。小别院整体是一个坐东朝西长方形,约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四周有一人高的夯土墙圈起。按大唐的建筑风格来讲,这面积算是比较小的了,也比较符合律法规定的“良人宅基地,每三人一亩”。

牙人告诉李苍玉说,这里是一位洛阳富商的别院产业,时常租给来京赶考或是求官的士人学子。此前这里就住的一位考生,在此温书半年多以后今年春闱高中了进士,几天前才搬走。所以这屋子不光干净,还吉利。

李苍玉对这些不大关心,他四处走走看了看。

这里的确像是一个书生士人住的地方,院子里挺干净,小花圃里种了一些淡雅的花花草草。四间屋子的主宅,正厅里铺了土砖备了屏风,此前的住户还留下了一个香炉和两条矮几。两边就是主卧和书房,再有一个类似凉亭的雅阁建在小小的水塘之上,大约是一个夏夜纳凉冬季赏雪的好地方。里面摆了几盆花草墙上还题画了几行诗句,颇显几分风雅味道。

主宅的后面还有两栋小厢房位列左右,一则客房一则仆人厨子住的仆房。另一条横的屋子则是厨房和柴草杂间以及马厩,四栋房子像是四个人坐着打麻将一样的方位摆设,中间夹出一个带着半个小池塘的天井来。李苍玉观察了一下,这池塘还有一口活水从夯土墙外流淌进来,又从屋前的小水沟里流走。因此池塘的水还算清冽,不时还能看到青蛙和小鱼的身影。

“我租了。”李苍玉马上就交了半年的租金,再又道,“我还得定制几样家具,你们一并替我办好。”

牙人遇到这么爽快的客人自然是喜欢,“郎君要什么家具,只管吩咐,保证让你满意!”

“那可未必。”李苍玉笑道,“我要的家具,可能是你们未尝打造过的。”

“哦?”

“有纸笔吗?我来画给你们看!”

于是李苍玉画下了高脚有靠背有扶手的太师椅,这个坐着读书写字才叫方便又舒服,与之配套的当然还得有高脚书桌。李苍玉早就受够了矮几坐榻,坐久了特别难受不说,可别有一天坐成了罗圈腿。

另外他还订制了几张高脚靠背的坐椅和方便随搬随用的圆凳,主宅的那张离地不过半尺的卧塌必须拆了,这院子里有池塘多少会有一些潮,必须睡高脚的大床才行。

李苍玉一口气定制了十几样新式家具,连放鞋子的鞋架和衣厨帽架没放过。直把那几个匠人看得目瞪口呆。

“能打出来吗?”

“我们……试试!”

李苍玉给了他们一些钱去买材料,又预付一些工钱,“不懂的就问我。只管好好做,做好了另行有赏!”

“多谢郎君!”

李苍玉再又吩咐一些修复院墙裂缝、整饬花圃杂草之类的小事,四处左右看了看,心里不由得想道:终于有我自己的书房了,我得去买书,再添置一些笔墨纸砚。这地方最大的好处就是安静,适合潜心攻书。还有床褥被子脸盆毛巾一切日用之物,都要置办。

钱哪,得多挣点钱!

对了,万一以后有一两个客人来呢?所以,至少还得请个做饭的厨子,再请个打杂跑腿的仆人。万一我不在家,也好有人照应。

好吧,貌似最缺的,是一个女主人!

长安新生活,就此开始了。

李苍玉现在无比感激张旭给他放了几天的假,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处理安顿生活的这些琐碎之事。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苍玉不停的奔波于东市和常乐坊之间,有时为了买到便宜点的东西,也会跑远一些到西市去。足足花去了四十枚金币,他总算把自己这个小窝打造得勉强满意能够入往了。真要按着性子来,两百枚金币能够全花了进去。

李苍玉现在回头想想,自己当初真是想得太天真了,光凭郝廷玉那里借来的二十银币能干成什么事?到头来估计还得老老实实住到金吾卫兵营里去。

“忠于理想,面对现实。”李苍玉正式入住小窝的第一晚,就在自己的书房里给自己题写了这八个字。

再牛逼的人也离不开吃喝拉撒。一屋不扫,又何以扫天下?

李苍玉决定想法子赚钱了。天底下最大的两个集市就在身边,最有购买力的人群也在身边。想要赚钱,最好的法子不外乎经商。

但是律法明文规定朝廷公职人员不许经商,这样的人偷偷跑去经商也会遭到他人的嘲笑与鄙视。虽然自己可以当背后老板找人合作,但这种事情毕竟还是瞒不住人。

张旭老爷子不光是自己的老师,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他的态度犹为重要。

李苍玉决定,先去找老爷子探一探口风。

正好手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这天清晨李苍玉把小窝的门一锁,骑着枣红马就去了大明宫。

交付马匹的时候,面对李苍玉这位“公车私用”达数日之久的大胆新人,管理马匹甲杖的骑曹参军居然一句废话也没多说,反倒是客客气气的告诉他,以后要用马匹尽管来领,不必客气。

李苍玉心里顿时就有谱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谁叫自己是大将军特命的金吾游徼和长史的学生呢?

走进长史署,李苍玉远远就闻到了一股子浓烈的酒味。不用问,老爷子又在上班时间公然酗酒了。其他人居然也都见怪不怪,显然他们早就已经习惯了。

这大唐天下万千臣工,除了已经卸职而去的李白,估计也就只有张旭一人,敢这么干了!

第66章 小蛮腰

长史署里面,有三个书令史正在伺候。两人帮着整理各类文案,另一人则是替张旭研墨递纸打下手。

老爷子撸起了袖子,一手拿着纸一手拿着笔,正在站着练字。显然他的心情不是太好,两撇白眉时常皱起,腮帮子也是气鼓鼓的老大不开心。

李苍玉这才意识到,唐人写字的习惯一般是左手将纸张卷成了轴,右手握笔,凌空悬肘的这么写。当然也有伏几写书或是放到地上、挂到墙上的来写的,但不是主流。这样的习惯,和他们没用高脚桌有很大关系。

但是凌空悬肘的写法,要想练好瘦金字是很难的。因为这个字体的顿笔实在是夸张了一点,熟练掌握了关系不大,初学那是真有难度。李苍玉当即就想到,我该给老爷子也定制一套那样的书桌的,方便他写字。年纪大了,坐久了也不会那么累。

张旭的见到李苍玉来了,如同见到了一个救星那样大喜过望。他连忙把身边研墨的那名书令使轰走了,招呼李苍玉道:“苍玉,你总算是来啦!快来快来告诉老夫,这个凤头撇究竟该要如何来写?老夫琢磨几天了,总也写不好。”

李苍玉呵呵直笑,凤头撇顾名思议,就是那撇头有如凤头一样,算是瘦金体当中最有特色的一个笔画了。宋徽宗本身是个画画的高手,要不他也不会想出这么魔性的笔划。

“老师,这个笔划确实不好写。你老人家得先坐下来,把纸铺到几上。用镇尺压稳纸张。”李苍玉上前,先给张旭做了个书写示范,“老师你看,首先露锋下笔偏向左侧写一个顿笔,之后迅速右转拉出笔锋再顿笔,然后写一个竖撇——完成!要点是两次顿笔,书写要连贯起来。撇画中锋行笔写出一个婀娜细柔的小蛮腰,收笔之时略微压笔,慢提出锋。”

“哈哈,漂亮漂亮,这凤头撇真漂亮!”张旭大喜,竖起大姆指连番称赞,兴奋的道:“来来,让老夫也试一下!”

李苍玉就起身把位置让给了张旭,老头下笔一写,当即就撇起了脸,“不好看!”

李苍玉说道:“老师,左点的这一顿笔略微重了一点,显得有点不协调了。”

“哈哈!”张旭大笑,“苍玉,你写的是凤头撇;老夫写的,是呆头鹅撇!”

“哈哈!”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张旭也不在意,笑呵呵的,“老夫再来!”

这一次他的点划写得比上次到位多了,但是撇画行笔的时候忘了轻重,李苍玉连忙喊道:“小蛮腰、小蛮腰!”

“哎呀,忘了!”张旭呵呵直笑,“老夫上了年纪,早忘了小蛮腰长什么样了!”

李苍玉忍俊不禁,老头儿真欢乐!

张旭又练了好些次,进步十分明显。老人家毕竟是大师级的书法家,基本功极其扎实,很多东西都是一点就透一学就会,这正常得很。

看到自己写了出标准漂亮的凤头撇,张旭乐了,“好,好,老夫以后就照这么写!”

“老师,歇会儿。”李苍玉道,“你老人家上了年纪,每天不要伏案时间太长,要多注意休息。”

“好,听你的。”

张旭笑眯眯的招呼书令使过来收拾笔墨纸砚,然后将李苍玉叫到一旁的会客室里,师生二人坐了下来,安排人沏茶。李苍玉特意吩咐不加作料只喝原味,张旭则是加了姜和盐。

张旭心情不错,乐道:“老夫觉得,吴道子最适合练这个瘦金字。”

“为何?”李苍玉问道。

张旭笑道:“这个瘦金字,字中有画,画中有字,很是好玩。创造这个字体的赵先生,想必也是个青丹好手。其中许多笔划,都是有如丹青勾线藕断丝连,吴道子才是个中好手啊!老夫多年来只是写惯了草书罕少书写楷体,这许多的顿笔一时还真是不大习惯哪!”

“老师所言在理。”李苍玉心中啧啧赞叹,大师就是大师,一下就看出了端倪!

“要老夫讲来,这瘦金字好玩多过好用,一般人怕是接受不了,也很难修练到家。但老夫却是真的很喜欢,就因为它字中有画,画中有字,特别好玩。”张旭说道,“老夫不知道别人练书法是为了什么,老夫写字,除了日常使用的文书和书信之类,其他时候都是在玩。不拘一格随心所欲,抛却桎梏直抒胸意,这样写字,才叫好玩!”

玩?

李苍玉笑了,不乏有人习惯把“艺术”拔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最好是让大多数的人都看不懂,仿佛这样才能彰显出自己高人一等的审美和格调。但张旭这样的书法大师,却只是随心所欲的——玩!

“苍玉,你的家生安排得如何了?”张旭颇为关心的问道。

“大体差不多,能够入住了。”李苍玉道,“学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多数时候只会待在金吾仗院。家中只是一个落脚之地,简单一点的好。”

“那也不能过份简单。有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张旭说道,“你也成年了,该找个好女子替你主内,如此你方能安心主外。那日见过的婵娟姑娘,老夫就觉得她不错。小姑娘知书达礼又落落大方,对你也是颇为关爱。你不妨上一点心哪?”

“有劳老师费心了,学生会上心的。”李苍玉点点头,心想许多日子不曾见过婵娟,还真想去会她一会了。

“哦,对了,这里有个东西你看一下。”张旭要起身去拿,李苍玉就站了起来,在他的指引之下找到了一份请柬。

“真是愁人哪,仪王三番五次的邀请老夫过府一叙,老夫一直推说没空。”张旭说道,“现下又发来了请柬,还叫老夫带上你这个新收的学生,一同过府饮宴。苍玉你说,如何是好呢?”

仪王……那个疯货!

李苍玉也觉得有点头大,想了想,问道:“老师为何不想去呢?”

“倒也不是老夫对仪王,有什么成见。”张旭说道,“只怪这长安的王公实在太多了。老夫今日答应了仪王,他日定然会有别的亲王和公主人等连番邀请。老夫又岂能厚此薄彼?这要是都答应了,老夫一年到头也就不用干别的事情,只管在王公家里醉死算了!”

“是这道理。”李苍玉呵呵直笑,“我看仪王,也就是想求老师一副字而已。不如老师趁现在有空就写上一副书贴,再由学生带上老师的墨宝去仪王府走一趟。如此既偿了仪王的心愿,又不会牵连过深引起其他王公的嫉妒。老师以为如何?”

“好,如此甚好。”张旭一听就乐了,“来人,大——笔墨伺候!”

这一下就来了三名书令使伺候笔墨,墨水是一整桶,超级大提斗的毛笔有两三尺长,铺在地上的大宣纸更是有一人高一丈长。四个人分别脱了鞋子站在了宣纸的一角充当了镇尺。

张旭一口气喝下了整整半壶酒,笑哈哈的问,“苍玉,写点什么好呢?”

李苍玉想了想,笑道:“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老师,如此可好?”

“哈哈哈哈!”张旭大笑,“好极,好极!”

喝完了剩下的半壶酒,张旭脱掉鞋子跳到大宣纸上,搬笔蘸墨就开写了。

这个字就真是写得,龙飞凤舞鬼神莫测了。连李苍玉都觉得,自己真是没有足够的鉴赏能力来品评这副字。

最后张旭的署名是“张癫”,叫人搬来一颗斗大的私印,拿刷子刷了印泥,叫李苍玉搬起那私印盖了上去。

“好了,痛快、痛快!”张旭哈哈的大笑,“苍玉,咱们别在这鸟笼般的官署里磨蹭了,陪老夫上终南山玩耍去!”

“老师,学生倒是想陪你老人家去终南山游玩。”李苍玉道,“但学生现在身兼金吾游徼之职,怕是很难走得开呀!”

“金吾游徼?”张旭听了一愣,眨了眨眼睛,“李光弼不是托病不出了么,怎还任命你做了个金吾游徼?”

“托病不出?难怪大将军没在官署里接见我,却把我叫到了他家里去。”李苍玉有点意外,“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呢?”

张旭挥挥手叫那三名书令把笔墨书贴等物拿了出去,再将李苍玉叫过来坐下,说道:“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和禁军之间的矛盾。前番那一场流血械斗,吃亏的尽是禁军,人家怎会甘心呢?于是就有人四处使力,扬言要严惩械斗的杀人凶手,就是要针对你和你表弟高栝。大将军挺身而出将这件事情给扛了下来,上书自陈御下不严引咎辞官。圣人不予批准,他便托病不出,如此方才平息了禁军那边的怨气。不然的话,你们兄弟二人恐怕没那么容易免罪脱身哪!”

李苍玉当场愕然,难怪李光弼还把我栝弟收为了部曲……

“不乏有人劝李光弼,犯不着这样做。但李光弼却说,大将军之事,何能让小卒顶祸受殃?”张旭啧啧的赞叹,“李光弼啊,他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特别正直,特别仗义!老夫,还是很敬佩这条汉子的!”

第67章 卖字三诀

中午,李苍玉就在长史署吃了一顿午饭。唐人一般是早晚两顿饭,但是朝廷为在官署当职的官员提供一顿免费的午餐,称为“会食”。

会食的火食很不错,有肉有汤有蔬菜,但禁止饮酒。只不过张旭根本不理这些约束,他非得拉着李苍玉陪他喝了一点小酒,心情美得很,哈哈大笑不绝于耳。

另外几名书令使都对李苍玉说,你该早点来陪长史才对。最近这段时间长史整天愁眉苦脸,几番扬言官署如牢笼,又闹着要乞骸骨回洛阳。

李苍玉趁着老爷子高兴,便试探的问道:“老师,有人找学生一起做点小生意,填补一些花销。学生原本也是不愿意的,但奈不过那人反复游说。因此学生先来请问一下老师,这妥当吗?”

“做生意?不妥、不妥!”张旭连连摆手,“你是金吾游徼,哪能去经商呢?倘若被人发现,立刻就被革职永不录用!”

李苍玉撇了撇嘴,还好我先问了!

“你缺钱吗?”张旭眨了眨眼睛,“对了,老夫怎能忽略了这件大事,你初来长安无有根基,定然是很缺钱花的!”

“这个……”李苍玉有点小尴尬,“也还好了,够花,够花。”

“不够,哪能够呢?”张旭很固执的说道,“老夫想起来了,长史署得要给你补发一个月的新兵俸禄,稍后你就去把它领了。老夫另外再给你一千贯钱,你拿去慢慢花!”

“一千——贯?”李苍玉惊叹一声,一百万钱!我没听错吧?

“是不是不够?”张旭有点疑惑,“那两千贯可以吗?”

李苍玉当场傻眼,老爷子也太大方了吧!

“不行!我怎能要老师的钱?”李苍玉当场严辞拒绝,“这万万使不得!学生是有那么一点点缺钱,但学生会想办法自己赚的!”

“你这孩子,跟老夫穷客气什么?”张旭不悦了,板起脸来气鼓鼓的道,“老夫一大把年纪了,有钱没地方花。正愁许多钱财将要带进黄土,平白的浪费。你帮忙替老夫花去一点,也不正好吗?!”

李苍玉苦笑,“老师,你可以留给你的儿孙啊!”

“咦,不留!”张旭大摇其头,“儿孙若是无能,突然得了一笔横财就会好逸恶劳花天酒地,变得更加无能。儿孙若是有本事,也就用不着老夫留钱给他们。”

李苍玉竟然无言以对,说得很有道理,老爷子的性情真是非一般的豁达!

“两千贯就这么定了,老夫这就去给你拿钱!”

“不行,绝对不行!”李苍玉连忙拉住老头儿,苦笑不已的道,“老师,你就不怕我也变得好逸恶劳,花天酒地吗?”

“你?你没那么容易被惯坏的!”张旭哈哈的笑,“老夫的眼光是不会错的!”

“总之,就是不行!”李苍玉也固执上来了,“老师,你说别的我都听。但这次我不能听你的话,我得坚持己见!”

“你这孩子,哎!”张旭也是无奈了,转了转眼珠子,说道:“既然不要老夫的钱,那你总会要老夫的字吧?”

“老师是说,要我去卖字?”李苍玉有点愕然,“你老人家不是,从来不卖字的吗?”

“谁说不卖?”张旭笑了,“不卖字,老夫哪能半辈子游手好闲还吃香喝辣?”

“啊?”李苍玉愕然,难道传说都是假的?

“颜真卿才是真的不卖字。但你看他,穷成什么样子了?家里的夫人病了,他都没钱替她治,还得临时写个书贴拿去换药。何苦来哉?”张旭呵呵直笑,说道,“颜真卿之为人,清心寡欲、刚正无私、光明磊落之极。世间,怕是罕有人及。”

李苍玉点点头,“确实令人敬佩。”

“敬佩是应该的。但人各有志,没必要盲目效仿。”张旭笑呵呵的道,“你看李太白,他游历天下从不营生,为人还特别的慷慨大方乐善好施,一月花去数十万钱那是稀松平常事。他的钱从何而来?还不是有人愿意花重金买他的诗文,或是请他题写墓志铭一类。你可曾见过,有人以此来嘲讽或是攻讦李太白吗?”

“还真没有。”李苍玉摇头。

“谁规定了文人就一定要清贫如洗,谁还不要一口饭吃呢?”张旭说道,“坟典行里的若干书籍,还不是那些抄书公整日在抄?沿街摆摊卖字卖画的人,亦是不少。在老夫看来,文人卖字就如同农夫卖菜、艺人卖艺,不偷不抢亦不诓骗,这根本就是无可厚非。能够凭借自己的才学换来荣华富贵,那更是本事!”

李苍玉乐了,“卖字卖到最高境界,大抵就是像老师这样,王公贵族主动上门来请了吧?”

“哈哈哈!”张旭大笑,“其实老夫年轻的时候,也是主动卖过字的。但不是因为缺钱,而是老夫想知道自己的字,究竟价值几何?后来嘛,就没干过这种事情了。那些王公贵族请老夫去写几个字,润笔总是给得十分丰厚。老夫若是不收他们还会生气,想必是因为他们不想落得个吝啬小器,不尊重名士的坏名声。所以老夫早就养成了来者不拒的习惯,倒也能够省去一番客套寒暄推来让去,那多矫情!”

“哈哈!”李苍玉也乐了,“老师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怎么,你也想卖字?”张旭越发的乐了,“卖吧,卖吧!别学颜真卿那个大傻瓜,死要面子活受罪!”

“其实,学生都已经卖过一笔了。”李苍玉就把吴本立奉上两百波斯金币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对张旭说了。

“这钱该收。那吴本立得了一份颜真卿的手书真迹,真不算亏。”张旭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虽然老夫不反对你卖字,但也得有所讲究。”

“还请老师训示。”李苍玉拱手问道。

“老夫没那么古板,谈不上什么训示,只是一点自己卖字的经验。”张旭笑眯眯的道,“苍玉,你也算是自成一派小有名气了。首先,你不能主动去卖字。其次,你不能见谁都卖。最后,你不能卖得太勤。凡此三条无论犯了哪一条,你的字都会掉价。记住了吗?”

“学生记住了,多谢老师指点!”李苍玉真是乐坏了,老头儿真是个妙人,太有爱了!

“老夫困了,打个盹。”张旭扯起了哈欠,“你去玩吧,不用管老夫了!”

李苍玉连忙移开矮几坐榻,搬来被褥等物,招呼张旭在榻上睡下了,然后轻手轻脚的走了出来,掩上了门。

没想到老爷子这么大度豁达,李苍玉的心情真是美得狠!

虽然经商是不大可能了,但卖字却被大开了绿灯,还得到了张大师真传的“卖字三诀”!

——好,从现在开始,我要好好卖字,天天向上!

稍后李苍玉就领了一个月新兵俸禄,一千钱。长史署的人告诉李苍玉说,长史署的书令史的俸禄是一千五,以后每月就按这个标准发放了。

然后李苍玉又去了右金吾仗院,想找郝廷玉把钱给还了,但他人不在,听说是出去办什么案子去了。执事小吏知道李苍玉是新任的金吾游徼之后,便叫他去游徼署正式报道,领取游徼专用的一些装备。

游徼署不是一个正式的衙门,里面的人品级不定,既有郝廷玉这样的五品郎将,也有李苍玉这样的普通小卒。这里就像是一个“特别行动组”,六十名金吾游徼来自于金吾卫的各个不同部门,大抵都是一些实际办事能力挺强、尤其在刑侦方面有所特长,并且获得了大将军李光弼亲自认可的人。

金吾游徼还有一份颇为丰厚的特殊补贴算是兼职薪酬,每月两千五百钱。这比一名九品官员的法定俸禄还高。由此也可见得,金吾游徼的工作之特殊与重要。

李苍玉顿时感觉压力挺大,需要刑侦技能?……我只看过几百集柯南算不算啊?

游徼署的日常负责人是游徼帅,由一名从三品的金吾将军兼任,但他今天也不在。于是李苍玉就在署吏那里先录了名册,领了一些装备,改日再来正式拜见游徼帅。

所谓装备,就是特制的春夏军服各两套、两双皮靴和两根腰带,另有绑人的绳索几套和金吾卫特制的仪刀一把,障刀两把,以及隐藏在军靴里的锋利靴刀四把。

仪刀顾名司义是仪仗用的,它近似于横刀但比横刀漂亮华丽了许多,同时也很实用。李苍玉原来的普通军用刀具此时便都上交了,算是装备升了级换了代。

另外还有一样大杀器,擘张弩!

配铁矢六十枚。

署吏给李苍玉安排了一个小小的单人房做为私人宿舍,并叮嘱李苍玉说,除非是特别事件,否则一般不要带弩出行。另外如果是公干时间出门,最好是穿上游徼制服,因为随时可能遇到案件需要处理,制服将会有利于办事。当然,这不是硬性规定,微服私访也未尝不可。

这就是“游徼”的一种重要工作方式,游走四方,随时随地纠察不法。

李苍玉在宿舍里试穿了一下游徼制服,挺合身。

这制服几乎是从头到脚的纯黑色,仅在衣领、袖口和帽沿镶了一点点的红边,李苍玉觉得还挺好看,至少比普通小卒的那种土到掉渣的土黄色军袍好看一百倍,也比书令使千篇一律的灰色圆领麻布团衫强多了。

这样纯黑的玄衣玄裳,在大唐这个崇尚缤纷多彩的国度算是少见了,但它却与金吾游徼庄重严肃的工作性质颇为吻合。倘若是夜间出去秘密办差,还能起到“夜行衣”的作用。

制服的左胸口和纱笼武冠上,还各自刺绣了一个金色的“佽非斩蛟”图案,点缀得挺好看。佽非是春秋时代的一名勇士,传说他曾经力斩蛟龙。以往但凡金吾卫的士兵都称作“佽非”,后改称“佽飞”。

佽非斩蛟的图案,就是金吾卫的标志。

换装完毕的李苍玉,找到一面大铜镜来照了照……呵,这个月薪四千的男人,真是帅得过份!

我几乎都要认不出我记几了!

——去看婵娟,可好?



第68章 活金山

于是决定,去看婵娟。

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皇宫的官署下班都挺早,一般不会超过下午四点钟,有的吃过午饭就可以开溜了。

张旭午睡过后李苍玉又陪他练了一会儿字,聊天时探了探口风,老爷子说你想出去玩那就去吧,我这里没什么事了。

李苍玉真是越来越喜欢这老头儿了,于是果断开溜。

既然骑曹参军都说了要用马尽管来领,李苍玉也就懒得再客气,照例牵出了那匹枣红马,临走时还让它吃了个饱。

“今天天气真好!”李苍玉走出大明宫时心情一顿美丽,左右一看,没人,更不会遇到王维之类的大佬,于是念了起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婵娟苍玉,天生佳偶……啧,如此顺口,毛病没有!”

既然是主动去看人家姑娘,就不能空着手去。这不是有点小钱了嘛,李苍玉决定去给婵娟买个珠花首饰,应该挺合适。现在离东市关门还早得很,于是骑上马果断先奔东市。

一身玄衣玄裳的制服,骑着一匹油亮高大的好马,李苍玉行走在东市颇为引人注目。尤其是一些丰韵少妇和情窦初开的小姑娘,都颇颇对他侧目。市场上一些小偷小摸和欺行霸市的肖小之辈,看到李苍玉远远的望风而逃。市署的不良人和武侯遇到他,那更是小心翼翼的恭敬无比。

搞得李苍玉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呵,这一身制服真能唬人!

来到珠宝行,李苍玉精挑细选的买了一枚镶了珍珠的精美金钗,花了六千多钱。这是以往那个东市雇工半年的工资。

不心疼,绝对不心疼!

李苍玉转念又一想,夏兰、红绸还有晓心语朝夕与婵娟相处,顺便给她们也买点礼物吧,也好让她们对婵娟好一点。这些人跟着念奴眼界应该挺高,于是李苍玉给她们三人每人买了一匹上好的蜀锦缎子去裁衣裳,又花了一千五百钱。

聂食娘以往没少照顾栝弟,貌似最应该送礼物,给她送吃的那是最恰当不过了。于是李苍玉又转道果子行,买了两大包的零食果子挂到了马背上。原来这东西也不便宜啊,这个几文那个十几文,也花了四百多钱。

李苍玉不由得感慨,长安的生活水平还真是蛮高的。就买这几样小东西,八千钱就没了,相当于两万多人民币啊!

至于念奴?

李苍玉不知道送她什么合适,她好像什么也不缺,貌似只对书法作品比较感兴趣。那就一会儿到了她家里再看情况。

驮着满满的礼物,李苍玉去了宜阳坊。刚到坊门前时,他远远看到几位同样制服的人骑着马从里面走出来。他正要看个仔细,对面有人先打了招呼过来,“哈哈,不错嘛!”

郝廷玉?

李苍玉拍马上前,“我刚去右仗院找你,说你不在。怎么来了这里?”

“你发了军饷,急着请我喝酒吗?”郝廷玉上下打量李苍玉,呵呵直笑,“看你这一脸桃花灿烂,大约是赶着去约见哪家的漂亮姑娘吧?”

这家伙的眼神,有毒呀!

李苍玉笑了笑,“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准备找你还钱。”

“回头再说吧,先去忙你的。”郝廷玉也未多讲,“我们得要回去叙职了!——走!”

他们一行几人先走了。

李苍玉骑着马到了念奴府上,上前拍门,开门的却不是兼职门吏的聂食娘,而是一名宦官。

“郎君好生面熟,请问有何贵干?”宦官上下打量李苍玉。

“上次我们见过的,你忘了?”李苍玉笑笑,“那天,你搬着一箱金币。”

“哦,是你呀!”宦官惊讶瞪大眼睛,“前后判若两人,我几乎认不出了!——请问你找哪位?”

“婵娟姑娘在吗?”李苍玉乐了,别说是你,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我自己了!

“在,郎君请进吧!”宦官招呼了一声,一人上前牵过了李苍玉的马匹去安顿,另有一名小宦官搬起他带来的那些礼物,乖乖跟在了身后。

“斋主可在?”李苍玉又问。

“巧得很,斋主刚刚回来,把四婢都招了过去安排某些事宜。”宦官说道,“郎君要见斋主吗?我领你去主宅。”

先跟主人打声招呼,这是起码的礼数。李苍玉道:“那就有劳了。”

到了正堂前,李苍玉远远看到四婢正站在那里,好像在听念奴训话。李苍玉便叫那宦官稍等片刻再行通报,不料念奴已经看到李苍玉,主动喊道:“苍玉,是你来了吗?”

李苍玉只好走进了正堂内,“正是在下。见过斋主。”

“哗哇,了不得!”聂食娘惊叹起来,“这一转眼,灰溜溜的小麻雀,变成乌黑黑的大凤凰了!”

晓心语当即训斥了一声,“怎么说话的?”

聂食娘立马认怂收声了。

夏兰也道:“人家现在可是金吾游徼了,当心他把你抓到牢里,饿个十天八天的。”

红绸没说话,但也多看了李苍玉几眼。

念奴眉目念笑的上下打量李苍玉,说了一句,“这身衣服,还算相配。”

“你们就别取笑我了。”李苍玉连忙从小宦官那里搬过东西来,“给你们带了一些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然后一一的发过去。

聂食娘大喜,“哈哈,你还真是会挑东西啊,这全是我爱吃的果子!”

李苍玉乐了,有什么是你不爱吃的吗?

晓心语和夏兰接到蜀锦缎子都挺惊喜,“我们也有份?”

“这缎子不错嘛,你还挺有眼光!”

“承蒙照顾,应该的。”李苍玉将最后一匹蜀锦递到了红绸面前。

她倒是接了过来,淡淡的说了句,“何处发来的横财?”

李苍玉笑了笑没有答话,却对念奴道:“对不住了,斋主。我不知道送你什么好,所以……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你还真是不怕得罪人呀?”夏兰说道,“光是讨好我们有什么用呢?得罪斋主,你可算完了!”

念奴不以为然的笑笑,“你来了,就是最好的礼物。”

“啊?”李苍玉一愣,什么意思?貌似信息量挺大?

“别紧张,不会吃了你。”念奴笑了,“我好不容易偷得空闲出一趟宫来,正准备派人去寻你。”

“斋主找我有事吗?”

“有。”念奴说道,“前番你送我一幅墨宝,我忍不住将它带到了宫里去炫耀。结果呀,一不小心被人抢了。”

“抢……了?”李苍玉愕然。

“然后,我又抢回来了。”念奴自己都乐了,笑道,“那一首《海棠》我不知道有多喜欢,哪会拱手让人?”

李苍玉笑了,“斋主,你就不要逗我玩了。到底有什么事呢?”

“简而言之,有人要买你的书贴。”念奴说道,“最好是,你亲手所作的诗赋。”

“谁呀?”李苍玉问道。

念奴笑笑,“这你就不必多问了,总之不会亏待于你。”

“不行,我必须问清楚。”李苍玉笑道,“我老师刚刚传授我卖字三诀,不能主动去卖,不能见谁都卖,不能卖得太勤。凡此三条,我一条都不敢违备。”

“张长史光就教你这些了?他还真是心疼徒弟,既怕你缺了钱花,又怕你坏了名声。”念奴笑了一笑,说道:“好吧,是舞者供奉谢阿蛮,我的结义姐妹。”

“既是斋主的姐妹,我义不容辞。”李苍玉道,“还请斋主,赐笔墨一用。”

“不着急,这次出宫我能在外面待个四五天。回去之前,你把书贴给我就好。”念奴挥了一下手,“夏兰,记得拿两百波斯金币给李苍玉润笔!”

“是。”

“斋主,用不着这么多!”李苍玉都有点不好意思。

“绝对用得着。”念奴挺固执的说道,“那个吴本立不是给了你两百金币吗?往后,你的书贴润笔绝对不能比这个价低。如果不是因为谢阿蛮是我的好姐妹,我收她三百金币,一枚都不能少!”

“吴本立的事情,这么快就传开了?”李苍玉有点好笑,怎么感觉念奴像是我的经济人呀?

“这是文人雅事,一段佳话,你不必介怀。”念奴说道,“既然有颜御史用亲笔手书先替你打了头阵,现在你又成了张长史的学生,往后你的名声只会越来越大。再加上你的字体的确是遍观天下只此一份,这就叫物以稀为贵。我现在怎么看你,都怎么觉得你就是一座活生生的金山!”

金山?还是活的!

李苍玉乐了,“以后但凡卖了书贴,我与斋主对半分!”

“呵呵!”念奴罕有的笑出了声,“你有此心,我很开怀。但这些钱全都由你拿着,我分文不取。”

李苍玉连忙说道:“斋主哪能平白的奔波忙活呢?这也太不近人情了,不合理。”

“合理。”念奴淡淡的道,“兴许会有那一天,我会来求你帮忙。到时候,你别拒绝就好。”

“……”李苍玉略感意外的沉默了片刻,“好!”

念奴又道:“我正准备去一趟仪王府,你要一同去吗?”

李苍玉眨了眨眼睛,“斋主过去,是有事情吗?”

“不算什么大事。”念奴说道,“过两日,便是仪王一母同胞的皇兄,荣王殿下的寿诞。仪王曾经交办我一些寿诞事宜,我得过去向他汇报一二。”

李苍玉心里嘀咕,按理说我也正要去一趟仪王府,把老师的书贴给他。但我现在不想去啊,我是来找婵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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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上邪》

事实证明,李苍玉的礼物没有白送。

就在他有点为难的时候,晓心语从旁说了一句:“斋主,今日不妨带红绸与婵娟随行伺候。我们几个就留在家里,着手准备荣王寿诞所需的应用之物。”

“可以。”念奴答应得很干脆,然后笑意浓浓的看着李苍玉,“你意下如何?”

“咳,那就……”又被看穿了的李苍玉,感觉有点小尴尬,“去吧!”

念奴笑了,“聂食娘,先带他去见婵娟。半个时辰以后,我们出发。”

“是,斋主。”聂食娘应了诺,对李苍玉道:“走吧,我带你去见婵娟妹儿。咦,这样你都不脸红,厉害啊!”

“君子坦荡荡。”李苍玉两手一摊,满副理所当然,“我为什么要脸红?”

“哈哈!”聂食娘大笑,“看来你不光是身价涨了嘛!”

李苍玉啧啧暗叹,这姐们儿骂人,都不用带脏字!

驾车的红绸提醒道:“斋主,再过半个时辰,坊门恐怕就要关闭了。”

“无妨。”念奴笑道,“不是有一位金吾游徼在这里吗?”

李苍玉呵呵直笑,看来我这一身新皮,用处还挺大!

稍后李苍玉就跟着聂食娘来到了后厢别院,发现,婵娟已经没和聂食娘同住一屋了,而是住进了另一个单独的房间里。

这房间虽然不大但挺雅致,屋外有一圈小篱笆,里面种了一小片花草。窗帘处,还悬了一串用红丝串联起来的玉石片。

一但风起,玉石片就会相互撞击发出叮咚悦耳的声音。唐人把它做占风铎,或者惊鸟,这其实就是最古老的风铃。

但是大唐的风铃并非是用来装饰,它一向与佛法、祈福、解厄和风水脱不了干系。

“小……”聂食娘喊了一半停住,仿佛是觉得再称呼李苍玉为“小子”有点不太合适,改口道,“金吾郎,你知道惊鸟悬于西南方的窗下,有何用意吗?”

李苍玉被问住了,这还真是自己的知识盲点,于是道:“还请姑娘赐教。”

“嘿嘿!”聂食娘小声道,“其实我也不懂,我是问了别人才知道的。”

“你就直说不行嘛?”

“你这人,跟姑娘说话咋这么没耐性呢?”聂食娘瞪了一眼,再道,“别人说西南方的窗下,那是‘巨入艮坤,田连阡陌’。婵娟是在为你祈福哩,盼着你早日升官发财!——好家伙,这一招还真是灵验,哈哈哈哈!”

这一阵奔放的大笑,想不惊动婵娟那是绝对不可能了。她推门走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了李苍玉,当下眼睛就亮了。

“老规矩,你俩玩吧,我去替你们把风!”聂食娘很仗义的转身就走了。

李苍玉走到婵娟面前,“近来还好吗?”

“挺好的。”婵娟上下的打量李苍玉,脸都有一点红了,“好看。”

“意思是我以前,就不好看吗?”李苍玉笑道。

“以前的褞袍和戎服,确实不好看。”婵娟微笑,“别站着说话了,屋里坐吧!”

两人都很坦然的走进了屋里。

李苍玉无比庆幸这是大唐时代,不用顾忌太多的礼教大防与授受不清。就算真发生了什么、就算传了出去,人家也只会觉得这是花前月下的风流佳话,断然不会有什么满嘴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娼的假道学,跳出来说三道四。

婵娟的屋子里面布置得很简单,除了生活必须品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但非常的干净和整洁,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味道。另一边向阳临窗的书案上,还整齐的摆着两本书,和文房四宝。

“最近读的什么书?”李苍玉很自然的走向了那个书案。

这样的开场白似乎很不解风情,但却是两人最为关注的共同话题。

不料婵娟连忙跑到了书案边,将她写过的稿纸一把抓起来藏到了身后,脸都红了,吱唔道:“斋主那里借来的……《史记》!”

李苍玉一本正经,“那是《史记》的笔录吗?拿来我看看!”

“不是、不是!”婵娟一边说一边后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连忙扭过头去,“我是做了一些笔录,都压在书下面。你自己去看吧!”

“不行、不行,我就得看你手上的那一份!”

李苍玉步步向前。

“这个真不是!”

婵娟步步后退。

李苍玉继续步步紧逼,终于是让婵娟没了退路,靠到了墙上。

李苍玉突然伸出双臂来,两手撑在墙上,像是把婵娟给完全的罩住了。

“苍玉,别闹了,真的不是笔录……”婵娟低下了头,羞涩又无力的哀求。

李苍玉将珠花轻轻插到了她的发髻上,然后就松开了双臂。

“送给你的。去照一下镜子,喜欢吗?”

婵娟惊喜的睁大了眼睛,脸上的笑容就像是突然有一朵花儿绽放开来。她连忙跑到一旁的铜镜前照了起来。

“我……”

她怔怔的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似乎浮现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仿似在笑又仿似要哭,“很……“

她有点吞吐,“喜……欢!”

李苍玉趁她不注意,一把就将她手上的书稿抢了过来,“哈哈!”

“哎呀!”婵娟惨叫一声,连忙来抢,“快还给我、还给我!”

“写的什么,我看看嘛!”李苍玉哪里会还给她,高高举起看了一页。

啧,原来这姑娘在练习瘦金字。

此前在军营里养伤一起读书的时候,李苍玉倒是教过她几回。这姑娘本身练过褚遂良和王羲之的字,底子非常好,再加上悟性极佳,因此学得还挺快。

她写的是一首,极为古老,但是极为经典的汉代情诗——《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李苍玉念了出来,哈哈的笑,“写得不错嘛,很快就要青出于蓝了!”

“苍玉,你欺负人!”婵娟真是有点哭笑不得,急道:“你再这样,我……我出去了!我不跟你说话了!”

“我哪敢欺负你呀?”李苍玉连忙把书稿递了回来,但是飞快的抽去了表面的一页将它揣进怀里,“呶,还给你!”

“你!……”婵娟羞愤的跺了一下脚,又无可奈何的笑叹了一声,“算了,送给你吧!”

李苍玉嘿嘿的笑,“那头钗,就当是给婵娟姑娘的润笔了。扯平,扯平!”

“你才挣了几个钱,就这样乱花?”婵娟将头钗取了下来端祥了几眼,说道:“我一个官奴婢,用不上这么贵重的东西。以后不要再买了,知道吗?”

“什么奴婢,听着都刺耳!”李苍玉有点不高兴了,板起一张臭脸来,说道:“以后再也不许说这么矫情的话了,知道吗?”

“苍玉,我真不是矫情。”婵娟认真的说道,“我是官奴婢,不是一般的奴婢。我的身份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老子从来不信这种邪!”李苍玉大咧咧的冷笑一声,“我不管你有什么身世,我一定让你变成良家子!——还是尊贵无比的那一种!”

“苍玉,你不要这么孩子气……”

“这是爷们儿说的话!——你得记住!”

李苍玉的口气稍有一点冲。

婵娟当场就怔住了,然后低下头,轻声道:“我会记住的,你不要生气……”

李苍玉顿觉心中一软,还有一点酸楚与自责之感,连忙道:“婵娟,我没生气,这个……我不该凶你。我很报歉!”

“你不用解释的,我懂。”婵娟抬起头来,眼中尽是温柔的微微一笑,“你这时候过来,想必还没有用过晚膳吧?我去替你……”

“别,你别动!”李苍玉呵呵的笑,“今天我们一起去仪王府,吃大户!”

“仪王府?吃大户?”婵娟一听就乐了,“怎么回事?”

李苍玉就告诉她说,要和念奴等人一同去仪王府,各自都要办一些小事。

“王府那种地方……我不大方便一起去吧?”婵娟有些犹豫。

“非常方便!”李苍玉呵呵的笑,“仪王那个人,没有架子很好相处。一起去吧,没问题的!”

“那……”婵娟仍是犹豫了一下,终于是点了一下头,“请你出去一下,我换身衣服。”

“好,我等你。”

李苍玉出了房间还替她掩上门,走到了篱笆外。

聂食娘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咋这么快呢?”

“你怕是想歪了。”李苍玉冷笑,“我像是那么快的男人吗?”

“那可说不定!”聂食娘笑道,“外强中干的男人多了去!”

这姐们儿还挺污啊!

李苍玉笑了一笑,说道:“我若真是贪图一时之欢,大可以去平康坊。虽然大钱没有,但这点小钱我总是不缺。”

聂食娘貌似有点不理解,“那你……图啥呢?”

李苍玉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婵娟,是要住到我这里的人。”

“看来你还真是上心了?”聂食娘仿佛有点惊讶。

“不然呢?”李苍玉笑了笑,“我不管你们怎么看的,我与婵娟,确实心有灵犀。人一辈子,很难遇到一个这样的人。”

“小小年纪,说话倒像个老夫子一样!”聂食娘都乐了,“就凭你,也能懂得什么叫一辈子吗?”

李苍玉淡然一笑没有辩白,只在心中说道:没人,比我更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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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清水出芙蓉

婵娟梳了一个新发髻,换了一身衣服出来了。上身是水红色的交领襦衫,下身是浅蓝缀花的齐腰裙,束了一条金色的丝绦腰带。非常典型的传统汉服,也是大唐女子最常见的装扮。

这一身衣服并不华丽,甚至不太新,头发也是简单的随云髻,但却与婵娟端庄温婉的气质极为稳合。上襦的浅淡水红,则是给她平添了一丝生动与妩媚。

李苍玉看到她这样子,心里说不出来的舒服……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我理想中的女子该是什么类型。现在看到婵娟我才明白,应该就是她这个样子。

颜如玉,腹有千秋。

弃俗媚,丽质天成。

温婉而不矫揉,明媚而不刺眼。

“真好看!”聂食娘脱口赞叹,“金吾郎,你早该给婵娟妹儿买一点胭脂水粉的呀,那就更漂亮了!”

“不用。”婵娟微然一笑,说道,“我从不用脂粉。”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苍玉点点头,“这样,很好!”

“哟,你俩这就开始一唱一合了!”聂食娘撇撇嘴,“走吧,斋主那边怕是都在等着了!”

李苍玉和婵娟并肩走在后面,李苍玉时不时的看着她,看得她都有点难为情了。

“你看路,别摔着了。”婵娟小声说道。

“送你的发簪为何不戴上?”

“大半夜的,容易丢失。”

“丢了再买新的。你戴上!”

“你不要闹!”

李苍玉凑得近了一些,吸了吸鼻子,“你带香囊了吗?”

“没有啊!”婵娟还有一点紧张,“怎么了?”

“那我怎么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我……我怎知道!”婵娟的脸一下就红了,“你讨厌了,能不能好好的走路?”

“我的两条腿没停过,一直在走啊!”李苍玉呵呵的笑,又凑过来闻了两下,不是错觉,是真的是有一股近似奶香,但又不全是的淡淡香味!

“你……离我远一点!”婵娟尴尬得很,小跑两步走到了前面去。

李苍玉轻吸了两下鼻子,香味没有了!……果然是少女的天然体香啊,可比那些贵比黄金的龙涎香好闻多了!

三人来到前宅正厅,念奴也才刚刚准备好,一辆马车正在驶过来。

李苍玉先看到了那辆马车,可不是念奴平常坐的那一辆清漆油壁车了,它的四闱都有浓墨重彩的绘画装饰,车沿还坠了彩绦,华丽之余还别有一番高雅格调。

再一看念奴,也不再是平日里惯常的一袭简约白衣。她换上了一身大红团金花的宽袖直领坦胸襦衫,内里穿着一个紫色金纹的裹胸,长长的裙摆拖曳及地,肩上还捥着一条宽长又飘逸的粉色披帛。这发型也换成了盛行于贵族的双环望仙髻,缀了金丝簪了玉钗。再又眉贴花钿,双唇抹朱,戴了两串翠绿镌金的耳环,半露的酥胸上还伏着一条颇具胡风的玛瑙珠玉项链。

李苍玉心中暗自赞叹了一声,原来念奴美艳起来,竟是这样的光芒万丈!

这样的念奴,足以担当“盛唐美女”的代言人。

人们印象中的大唐美女大多是胖子,这来自于一些画作与陶甬传递的信息,但这其实只是大唐惯用的,艺术夸张的手法。放眼看世界的唐人审美很健康,他们哪会欣赏痴肥如猪的肉球,更不可能愚蠢到捧着一双畸形的小脚如痴如狂。

唐人,是以“丰”为美。

何谓“丰”?

男子之丰,高大挺拔,富态豪迈。

女子之丰,珠圆玉润,匀称性感。

眼前的念奴就是这样。

她不瘦。

但她的肉,都长在男人最希望她有肉的地方。而且有得恰到好处。

“走吧!”念奴很是自然的走上前来,对李苍玉与婵娟道,“今晚我们当以游玩为主。稍后去了仪王府,大可不必拘束,一定要玩得开心一些。”

李苍玉笑笑,就那疯货,我有什么可拘束的!

“是,斋主。”婵娟很温顺的应诺。

“来,我们登车。”念奴伸手牵上了婵娟的手腕往马车走去,回眸对李苍玉一笑,“有劳金吾郎策马前行,为我们三人开道了。”

李苍玉感觉就像是被她的眼神给电了一下,顿时啧啧暗叹:还好我心里有婵娟了,不然哪里招架得住!

——还真的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啊!

难怪风流天子李隆基都说,“此女妖丽,眼色媚人”。

李苍玉骑上了他的枣红马,红绸架起了马车载着念奴与婵娟,一行人出了府门往兴宁坊去。

金吾游徼的身份确实管用,宜阳坊关闭的坊门没用李苍玉发话,自动就打开了。能在这里看大门的不良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识相。谁叫这里尽是住了一些类似虢国夫人那一种,喜欢半夜出门玩耍的权贵呢?

街道上有一队队巡逻的金吾卫,都是骑着马打着灯笼,但凡见了行人都会要管。如果是倒霉的平民被抓起来暴打一顿再扔进监狱,实属正常。李苍玉一路上过去遇到了三拨人马,但是没有人来查问于他,彼此还打了招呼致以战友的热情问候。

只有叫开兴宁坊的坊门稍稍麻烦了一点,毕竟这里有十王宅,管理一向比较严格。但也就是李苍玉出示了游徼令之后,再说了一句“公干”,就获准放行了。那个开门的不良人还认识李苍玉,就是第一次驾马车送他兄弟俩去仪王府的马三。

马三虽然没有多说废话,但他频频用谄媚的表情和恭敬的动作,来传递一个信息——大佬,罩我!

坐在马车上的念奴都笑了,“这家伙,还挺能狐假虎威的。”

“斋主,他这样滥用职权,会不会有麻烦呢?”婵娟问道。

“你倒是挺会替他担心。”念奴微笑道,“权力,就是拿来用的。只要不越过雷池犯了众怒,大可无虞。”

“权力……”婵娟的眉头轻轻皱起,轻轻叹息了一声。

念奴拉过她的手来轻轻的拍了一拍,“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婵娟点了点头,努力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会过去的。”

“你跟他说了吗?”念奴小声的问,生怕外面的李苍玉听到。

婵娟摇了摇头,“他想问,但没有问。”

“他还真是沉得住气。”念奴说道,“现在他心里,一定有着诸多的疑问。换作是一般人,早就忍不住四下打听,非弄清楚不可了。”

“他的确与众不同。”婵娟说道,“那一日在念奴斋,他抱开我,自己被崔安庆踢了一脚,然后他将我挡在身后……当时我就有一种感觉,我愿意从此永远站在他的身后,再也不出来了!”

念奴微笑,“你真幸运,遇到一个肯为你去战斗的男人。”

婵娟低下头,“但是,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幸运的人。”

念奴轻拍了一下她的手,“别想太多。今天要开心一些。”

仪王府到了。

李苍玉下马,上前投递拜贴。

眼力好记人准,是王府卫士的一项职业技能。士兵当中有人一眼就认出了李苍玉来,“是你?”

“对,是我。”李苍玉笑笑,“好久不见。”

那士兵突然大笑起来,对他的袍泽们说道:“我就说吧,肯定不是东市雇工,肯定不是!”

“一个雇工,哪能写出那么漂亮的字来?哈哈哈!”

“……”李苍玉很无语,值得这么开心吗?

依旧是祭酒徐慎元出来迎接,他就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那样,“哟,苍玉来了?当上了金吾游徼,果然是英武不凡哪!”

“几位快请入府吧,仪王殿下已经等候多时了!”徐慎元上前延请。

李苍玉心想,念奴显然是提前知会过仪王了,不然难保来了不扑空。那家伙,肯定是平康坊的常客。

一行人进了王府。

府里早就准备好了一场丰富的酒宴,还有一场百戏表演。

百戏以杂技为主,还有角抵也就是摔跤表演,以及见证奇迹时刻的:幻术。

正堂外面搭了个台子,有一些人正在那里练习喷火杂耍这一类把戏,大约是在为正式开演而热身。

李苍玉见到这情景就乐了,一向莺歌燕舞的仪王今天换了口味。这家伙真是个职业大玩家!

正堂中央奏起了一首明快的龟兹舞曲,有一个大胡子的胡人仿佛是在跳胡旋舞,突然一停弯腰拜下,同时双手摊开,手里就多出了两盆花。

仪王李璲不屑的啧了一声,显然是见怪不怪,嗤之以鼻。

不料,那两盆花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的生长起来。并且结出了新的花蕊,慢慢长大,乃至怒放开来!

“哇呀!”仪王李璲很没有亲王形象的怪叫了一声,“这个好,这个好!——本王有赏!”

就连见证了许多奇迹时刻的李苍玉,都有点瞠目结舌:我靠,怎么做到的?

“退下领赏去吧!”

仪王李璲挥了一下手,煞有介事的看着李苍玉,大“呵”了一声,“还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啧啧,做得好大的官哪!”

金吾游徼,根本就不是官……李苍玉有点牙痒痒,这货一见到我就寻晦气!

忍了,先和念奴等人一起见礼再说。

“坐吧,都坐!”仪王一眼就瞅到了眼生的婵娟,“咦,这位姑娘,好似未曾见过?”

念奴道:“殿下,她叫婵娟。”

婵娟连忙上前一步:“小女子婵娟,参见仪王殿下!”

仪王李璲颇感兴趣的样子,“抬起头来,让本王看看!”

李苍玉不能忍了。

他一个大步就迈了出来,挡在婵娟身前,将她遮拦得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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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王的骄傲

李苍玉的这一动作,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仪王李璲当场就瞪圆了眼睛,“小子,你想打架吗?”

李苍玉做大喜之状,“好啊!”

念奴早就见怪不怪,婵娟却是明显受到了惊吓。

仪王李璲拍了一下矮几仿佛是要发怒,脸上却尽是坏笑。他抬起手来一指徐慎元,“去点五十甲兵来,让这个爱打架的小子,打个够!”

徐慎元当然知道仪王这是例行耍宝,只是站着呵呵的傻笑,没有动。

李苍玉哈哈的笑,举起张旭的书贴纸轴来说道:“殿下,你都不先问一下我来此何干,就叫找人打我。你可不要后悔呀!”

“咦?”仪王李璲盯着李苍玉手上的纸轴,“拿来,本王看看。”

李苍玉笑道:“殿下刚才还要找人打我呢,五十个!”

“好,本王给你赔个不是。”仪王李璲拾阶就下,依旧笑容满面,根本没有一丝尴尬可言。

“殿下,你可是亲王啊!”李苍玉道,“一句话就完了?”

“徐慎元,去给这小子取五十匹绢!”仪王李璲把脸一板,“行了,快拿来,不然本王可就改主意了!”

徐慎元这下动了。

一万钱跑腿费,顺利到手!

您的金吾快递,请签收!——李苍玉乐了,把纸轴拿到了仪王李璲面前,“殿下,得找个宽敞又干净一点的地方,方能铺开。”

“好,去书房!”仪王李璲兴趣大起,“念奴,你们也一起过来观赏吧!”

“诺。”

念奴应了诺,看到婵娟一脸的错愕之色,对她笑了笑,“是不是和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婵娟瞥了一眼走在前方的李苍玉和仪王,小心的点了点头。

“男人有时候也会像小孩子一样的,喜欢胡闹。”念奴淡淡的一笑,“习惯就好。”

书房里,仪王李璲亲自动手挪几搬案忙得不亦乐乎,整出一大片宽敞的空地。李苍玉小心的将这副一人高的纸轴在地上铺展了开来。

“别人……笑我太疯癫!”

“我笑别人……看不穿!”

仪王李璲念完之后,放声哈哈大笑,“张癫,不愧是张癫!好!”

这家伙围着纸轴来回的转圈,换了各个方位不停的端祥,目露精光面泛喜晕,简直逐渐进入了狂喜状态。

“这一纸书贴,在本王所见之内,可算是张癫的上乘之作。想必他书写此贴之时,酒已喝到妙处,心情亦是颇佳!”

“好!当真是极好!”

李苍玉在一旁撇嘴,心想,虽然我也喜欢书法,但无论怎样也不会如此痴迷。归根到底,古人的娱乐项目还是太少了。尤其是仪王李璲这样的高级“宅男”,能让他感兴趣的东西,更是少之又少。

念奴挪了几步来到李苍玉身边,凑在他耳边小声道:“这两句诗,是你想出来的吧?”

李苍玉微微一怔,连忙摇头。

“休要瞒我。”念奴低声窃笑,“张长史虽是癫,但不狂。他哪里会指说仪王疯癫?”

被实锤了……

李苍玉好尴尬呀,左右转着眼珠子,只好偷笑一阵了。

“李苍玉,快来,帮本王一起将它收起来!”仪王李璲仍是欣喜不已的样子,“往后这半年本王都有事做了。我要将它好生装裱起来,每日欣赏,每日临摹!”

李苍玉一边帮忙收着纸轴,一边说道:“殿下,狂草重在‘意’。就算能够临摹到一模一样,能够得其神髓吗?”

“你说得对,狂草最难得其神髓。所以历来,其他书体的大家都不少。唯独张癫,却只有一个!”仪王李璲道,“但是你也看到了,连张癫都夸了本王疯癫。只要肯用功,说不定有遭一日,本王也能窥得其神髓之一二呢?”

李苍玉差点当场笑喷,疯癫也能成为骄傲的资本?早知道我夸得狠一点了!

收好了书贴,仪王李璲仍是余韵未了的惊叹连连,“大手笔啊!足以传之后世的无价之宝!”

“本王,该要如何给张癫润笔呢?这可真是头疼啊!”

他一转眼看向念奴,“念奴,你来给本王出个主意?”

念奴摇头而笑,“殿下恕罪。念奴见识短浅,出不了这个主意。”

“徐慎元,你说!”

徐慎元更是不肯说。

仪王李璲看向李苍玉,“小子,你讲?”

李苍玉一本正经,“要不就随便给个百八十斤的……”

“你开什么玩笑?”仪王李璲立马打断他的话,“两百金也就三十几贯钱!”

“我是说,黄金!”

“我!……”仪王李璲当场就要跳起来,“你想让本王去卖身吗?!”

李苍玉哈哈大笑,其他人也都忍不住闷头暗笑。

仪王李璲自己也乐了,点点头,“徐慎元,明日就将本王那一对和田玉麒麟,送到张长史府上去。”

“是。”徐慎元应了诺,又对众人道,“那一对玉麒麟,也是殿下收藏的心爱之物。在和田玉饰当中,它可称得上是极品,千金亦是难求啊!”

李苍玉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殿下很喜欢和田玉吗?”

“没错,本王一向很喜欢。”仪王李璲心情大好,随口一答。

李苍玉真想把自己那一块和田玉拿出来,当场请他品鉴一番,顺便再问他一些问题。

但是……忍了。

在场人太多,今日这时机仿佛也不太对。

还是以后再说吧……

稍后,仪王李璲就招呼众人到了前厅入席饮宴。原本红绸和婵娟都推辞不肯入席,但仪王李璲心情大好连说无妨,今日不论尊卑只要高兴。

菜式丰富而精致,酒更是好酒,乐工和百戏伎工也都开始了表演。今晚的气氛确实轻松而愉快,大家的心情都很不错。

仪王李璲频频向众人敬酒,自己也喝了不少,很快就有了微醺之态。他拿起一杯酒走下了堂来,到了李苍玉身边,指着他嘿嘿嘿的一阵怪笑,“小子,你眼光不错!”

李苍玉充愣,“殿下何意?”

“难怪本王送你胡姬,你都不要。”仪王李璲笑眯眯的指向了婵娟,“原来你早已金屋藏娇,抱拥如此绝色!”

婵娟连忙低下头来,脸都红了。

李苍玉正了正脸色,“殿下,你可别吓着她了。”

仪王李璲瞬间秒懂,他挤挤挨挨的凑到李苍玉身边坐下,小声道:“不是买来的爱妾?”

李苍玉摇头。

“那就是心上人了?”仪王李璲咝的吸了一口气,十分八卦的问道:“哪家的姑娘?”

“……”李苍玉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没有回答。

“本王去问念奴。”

李苍玉拉了他一把,小声道:“官奴婢。”

“你是不是犯傻?”仪王李璲当场脸色一变,“你要是敢娶一个官奴婢,非但丢掉公职前途尽毁,自己也会变成奴婢!”

“小声一点!”李苍玉再拽了他一把,“这事以后再说吧!”

“你可别犯浑!”仪王李璲瞪了李苍玉两眼,站起来走了。

李苍玉扭头看了看婵娟,她正和念奴凑在一起小声的聊着天,仿佛是没有留意这边。

于是,暗吁了一口气!

屋外的杂技表演仿佛是很精彩,王府里的很多人都在观看,时时爆发出一阵喝彩之声。李苍玉便站起身来走到婵娟面前,说道:“婵娟,我们去外面看百戏吧?”

“这……不好吧?”婵娟看了看仪王李璲,怕擅自退席不礼貌。

“没事,来吧!”

念奴也微笑点点头示意无妨,婵娟这才站起了身来。

李苍玉把手对她一伸,示意要牵她的手。

念奴看着,红绸看着,不远处的仪王李璲也在看着。

婵娟的小脸儿红扑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把手伸了过来。

李苍玉握住她,微然一笑,牵起她朝外走去。

“这小子,是在公然挑衅本王!”仪王李璲都乐了。

待李苍玉二人走出了厅堂,他将念奴唤到身边,“念奴,那个婵娟,是何来历?”

念奴淡定的答道:“回殿下,婵娟是一名内教坊弹琵琶的乐伎。念奴将她借了过来,充作清倌人。”

清倌人,就是指风月场所卖艺不卖身的艺伎。这样的清倌人在平康坊差不多能占到半数,多是靠才艺吃饭。

“如此说来,她和你当年的经历颇为相似?”仪王李璲道。

念奴微笑,点点头。

仪王李璲眼中微微闪过一道精光,“那一日李苍玉在念奴斋与人斗殴,是否就与这名小女子有关?”

“是。”

仪王李璲轻抚了一下鬓角的那一抹长发,会心一笑,“如此,本王似乎明白了!”



第72章 二王之后

夜色迷蒙,星河灿烂。

能到王府来献艺的百戏班子,只会是当世一流水准。各种表演都十分精彩,引得围观的人群时时叫好。婵娟也看得十分投入,脸上有了许多以往没有的欣欣神彩,连眼神也时时在笑。

婵娟欣赏百戏,李苍玉就欣赏婵娟。

她兴奋起来想要和其他人一样拍手叫好,却发现手被人抓得死死的。

握多久了?

婵娟一转眸就触到了李苍玉的眼神,他正定定的看着自己,脸上的笑容就如今晚的春风一般暖人。

“你看我作什么?看百戏呀!”婵娟小声的说道。她稍稍用力试着把手抽回来,发现根本不可能。

“百戏哪有你好看?”李苍玉笑了笑,“我还从来没见过你,像现在这么开心的笑过。”

“今晚,我的确很开心。”婵娟微笑,“我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开怀过了。真的,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我可什么都没有做。”李苍玉道,“你要感谢这如画的夜景,这瑰丽的王府,还有这精彩的百戏。”

婵娟笑了,“那你可以放开我的手吗?”

“不可以。”李苍玉非常不讲道理的一瞪眼,“就从现在开始,一刻也不能放。”

婵娟稍低下头,沉默了片刻,轻吁了一口气,仿佛是做下了某个决定,抬起头来认真的看着李苍玉,“我有话同你讲。”

李苍玉点头微笑,这就是我最喜欢婵娟的地方,有矜持的羞涩,无矫揉之造作。

更加,有着自己的主见。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牵着婵娟的走,走向了王府的水榭楼台。

仪王李璲与念奴正好从厅中走出来观赏百戏,看到他二人离开的背影,仪王李璲不由得怪叫了一声,“那小贼想干什么?他把我的王府当成什么地方了!”

“殿下大可放心。”念奴笑道,“一个去了平康坊也能片叶不沾身的男子,又哪会随意胡来呢?”

“咦,念奴,你为何处处护着这小子?”仪王李璲坏笑的轮起了眼睛,“莫非……”

“殿下,又何必取笑念奴?”念奴神色顿时黯淡了几分,淡淡说道,“其实殿下应该能够想到,我是如何看待于他的。”

“本王的无心之语,莫要在意。”仪王李璲道,“难得今夜如此开怀,不值得提起任何伤心之事。念奴,来随本王一起观赏百戏吧!”

李苍玉和婵娟走到了沉香亭,并着肩坐了下来。

四周很安静。

今晚的星星真的很亮,水榭楼台各处也点了灯笼。随风轻漾的湖水泛着微光,将半池的睡莲拥入怀中。轻吟的水浪之声,就如同它为沉睡的花儿哼起的催眠曲。

两人都很默契的没有说话,仿佛都在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李苍玉知道,他今天会知晓一些他一直都很想知道的事情。但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一向比较温婉矜持的婵娟,今晚对于自己的诸多孟浪行为表现得过份的宽容。

她似乎已经……在心里做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而这个决定,未必就是自己希望得到的。

“苍玉,如果有可能……”婵娟终于开口了,“我希望抛弃所有的过往,也不要任何的未来。我只要,时间能够永远停在一刻。”

有才的女子,多半都是如此的感性。

十八岁的“文青”李苍玉,也很喜欢这种调调。但是他的心里毕竟还住着一位两世为人的成熟大叔。在欣赏与怜惜婵娟之余,他有着更加实际的想法。

“你的过去,我已经无法参与。”李苍玉说道,“但我已经决定,负责你的现在,还有未来。”

“苍玉,今天我要告诉你的是……”她停顿了一下,嘴唇轻微的翕动却没有说出声,表情当中也平添了一丝苦楚。

李苍玉皱了皱眉,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头,“如果它会令你十分难过,那就不要说了。”

婵娟很自然的将头轻轻倚在了李苍玉的肩上,表情非常的坦然和恬静。她轻声,但很坚定的说道:“但是,我一定要告诉你。”

李苍玉侧过脸来,凝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她,“那就说吧!”

“在我十一岁那年,我就以为我已经死了。”婵娟秀眉微颦,说道,“这些年来,你是唯一一个让我感觉到,人间还有温情存在的男子。”

“那一年,你被配没掖庭,对吗?”李苍玉问道。

婵娟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李苍玉心中也在默默的计算,回忆和思考。李隆基拥有的这一座瑰丽磅礴的皇宫内廷里,住了不下十万人。除了少数高高在上的嫔妃,大部分都是一些为皇室服务的“工作人员”和陪李隆基玩耍的梨园教坊的艺人,以及宫女和宦官。

其中就有很多生活在内廷最底层的宫女,是因为家中有人犯罪受到牵累,而被罚没成为了官奴婢,统一囚居于掖庭局。

沉默良久后,婵娟说道:“掖庭局,大约就是这世上最黑暗,也最缺乏人性的地方了。”

“我也曾经听到过这个说法。”李苍玉将她搂紧了一些,说道,“住在掖庭局的人,都是一些对人生彻底绝望了的苦命女子,和心里扭曲的宦官。他们每天都像驴子一样的拼命干着皇宫里最脏最累的活,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欺凌虐待甚至随意的杀死,死后就像垃圾一样的被拖出皇城,扔到不知道哪个乱葬岗去。住在那里还不如被流放千里发配充军。那些地方至少还有正常的人。但是掖庭局,几乎没有。”

婵娟的身体都有些紧绷了,仿佛是想要缩成一团,“最可怕的是,你身边的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无从发泄的怨毒与仇恨。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突然毫无征兆的爆发。你也会想不通为什么,那些人就一定要欺负你,毒打你,甚至是……要杀死你!”

“初到那里的时候,曾经有一位与我同龄、亦是同命相怜的女子和我成为了朋友,甚至亲如姐妹。有一天就因为闲聊时的一句话不投机,她突然就把我推到了水里死死压住我,想要淹死我。我拼命挣扎总算逃脱了……然后,她就自己跳河自杀了!”

“她在水里泡了三天,才有人将她捞起来,裹了一床破衾,就这么被拖走了……我因此做了整整半年的恶梦!半年!”

“别说了。”李苍玉感觉心里突然被猛然扎了一根针进去,紧紧拥着她,“我一定要让你离开那个人吃人的鬼地方!一定!”

“这就是今天,我要与你说的事情。”婵娟道,“苍玉,你做不到的。不要去试,那会害死你!”

李苍玉眉头一拧,“如果我一定要试呢?”

婵娟淡淡一笑,“唯有一死,与君相诀。”

李苍玉第一次见识到了婵娟的刚强。他只能是皱起了眉,咬紧了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答应我,好吗?”婵娟将一只手抚到了李苍玉的胸口,“你这里已经有了一道伤疤。我不希望,你再受到任何的伤害。更不希望,那是因为我。”

“要我答应你,至少你要给我充足的理由。”李苍玉道,“告诉我,为什么?”

“……”婵娟低下头去,陷入了沉默。

“如果我愿意,我能打听得到。但是,我更加想要听你亲口告诉我。”李苍玉道,“无论是多么悲惨的过往,无论是多么残酷的现实,我都希望,我们能够一起去面对。如果你信得过我,就请告诉我。”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值得婵娟去信任的人,那就一定是李苍玉。”婵娟说道,“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把我仅有的一切,全部都给你。无论是我的人,我的心,还是我的命。”

“全是我的。”

“还有你的未来,和你的人生,也全是我的!”李苍玉闷吁了一口气,沉声道,“现在就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一切!”

婵娟静静的,出神的望着星河灿烂的夜空,眼角有两滴泪水无声的滑落。

李苍玉抹去她眼角的泪痕。

“你想哭,就尽情的哭出声来。”李苍玉道,“哭痛快了,就尽情的说。”

婵娟露出一抹无奈的微笑,“你知道,二王之后吗?”

文史兼修的李苍玉,当然知道“二王之后”。

简而言之,就是指前隋的“杨”姓后人,和武则天的“武”姓后人。

隋朝的皇族与唐朝的皇族,都是出身于关陇军事贵族,相互之间还有姻亲关系。二者之间既是代替也是继承,有如“内部政权交接”。所以历来都是“隋唐”合称。

武则天建立的周朝与李唐之间的关系,则是更为紧密。当今天子李隆基,正是武则天的亲孙儿。

因为政治上的延续性与血统上的亲近感,杨武二家虽然早已“亡国”,但仍旧享极高的政治待遇和社会地位。李世民就娶过杨广的女儿,李隆基更是把武惠妃宠上了天。要不是因为武惠妃的骤然离世,恐怕都不会有后来的杨贵妃。

于是就有了,杨武二姓合称为——“二王之后”!

李苍玉顿时眉头一拧,“你姓武?!”

“我姓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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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胸有激雷

婵娟姓杨,前隋皇室的杨。

以李苍玉对隋唐历史的了解,前隋皇族的杨姓在唐朝只有一脉存留并成为“二王之后”,那就是隋炀帝的孙子、齐王杨谏之子,杨政道。

隋末大乱江都之变,杨广与他的儿子都被叛臣宇文化及所杀。杨政道是遗腹子幸运的躲过了杀戮,后跟随祖母萧皇后流落于四方诸侯之手,最后栖身于东突厥被尊为隋王。李靖平定东突厥之后杨政道得以归唐,得到了李世民的优待,并得了一个善终。

杨政道生了一个很优秀的儿子,那就是杨崇礼。他在武则天时代就做了高官,在李隆基手下则是担任太府少卿二十余年,专门主管国家财政。因为杨崇礼为官极为清廉又特别能干,因此极受李隆基信任,一直工作到九十多岁才秩士退休。

杨崇礼有三个儿子,同样也非常优秀。李苍玉看过史书之后对他们印象最深的是,不是他们三人的才华与政绩,而是一向惜墨如金的史书,不约而同的称赞他们兄弟三人相貌堂堂风度过人,是闻名于当世的美男子。

这三位帅得惊动了历史的兄弟,分别叫杨慎矜、杨慎名和杨慎馀。

在杨家兄弟三人当中杨慎矜的才干最为出众,于是他子承父业的接替了父亲杨崇礼的官职执掌太府,管理国家财政事务。由于工作能力出色,品貌又十分的出众,杨慎矜颇受皇帝李隆基的器重,官职地位逐渐水涨船高,成了当朝一员重臣。

但是杨家三兄弟出仕的年代,大唐的朝廷已经是李林甫在只手遮天。李林甫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嫉贤妒能,他日夜都在担心某些有才干的大臣得到了皇帝的重用,威胁到他的地位。杨慎矜等人迫于李林甫的淫威也曾一度臣服,但终究是木秀于林,仍旧没能逃脱被构陷残害的命运。

就在四年前,杨慎矜被污陷“复隋谋反”之罪,兄弟三人一同被李隆基赐死,亲族多被杀害、流放或是罚没为奴。

前隋皇族杨氏一脉,就此退出大唐的历史舞台。

刚刚李苍玉从婵娟那里得知,她在“十一岁那年”家中遭逢大变被罚没掖庭。如此一算来,大约就是四年前。

杨氏被灭门,婵娟被罚没掖庭,时间上也完全吻合了……

“我祖父,讳崇礼。我父亲,讳慎矜。”婵娟平静的诉说,声音当中无悲无喜,仿佛是在叙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我们杨家,被灭族了。”

原来是杨慎矜的女儿。

李苍玉深呼吸了一口,紧紧揽住她的肩,“你还有兄弟姐妹吗?”

婵娟木然的摇头,“我亲眼看到,我的父母在我面前服下毒药,七窍流血相拥而死。一群乱兵冲进府中见男丁就杀,见女婢就抢。三百多人的鲜血,染红了我家中的每一个角落,四处都是我熟悉的人留下的尸体。我的兄长和弟弟们说是被流放,但还没有走出家门,人头就被那些乱兵割了下来,拿去请赏了。”

“只有我和几个未及成年的亲族姐妹,一起被扔进了囚笼当中,像是牲畜一样的被运进掖庭局。没过多久她们就都死了……只有我,还在苟延残喘!”

李苍玉只是想像了一下那个画面,心脏就开始剧烈的紧缩和骤动,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置身其中的婵娟,是怎样才能熬了过来?

李苍玉想要伸出双臂将婵娟完全抱入怀中,紧紧的抱住。但他刚刚才有一点动作,婵娟马上道:“不用担心,我没事。”

李苍玉收回了双臂,仍像当初那样揽着她的肩。他看到,婵娟竟然没有流眼泪。

她出奇的平静。

“杨家被灭族之后,同时被清洗与贬黜的官员多达上百家。皇帝还下旨,凡我杨家亲族无论亲疏,终生不得入仕不得为官。”婵娟说道,“苍玉,普天之下,谁的本事又能大得过皇帝的旨意呢?”

婵娟的过分平静,让李苍玉很担心。任谁提及这样悲惨的身世,都会伤心痛哭甚至崩溃。

这样的反常让李苍玉认定,现在不能再给她增添任何一丝的压力了!

于是他点了点头,平静的说道:“我知道了,我会慎重考虑的。”

“不是考虑,你必须答应我。”婵娟说道,“不要妄图去改变我的身份。那非但是徒劳,还会害死你。答应我?”

“……”李苍玉双眉微皱的,凝神看着婵娟。

婵娟也看着他,眼神很清澈,但眉宇之间流露出来的,却是异常坚定的神色。

李苍玉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拒绝,她转身就能去寻短见——“唯有一死,与君相诀”!

于是李苍玉决定,撒下这辈子仡今为止,最大的一个谎言。

“好,我答应你。”

“眼神骗不了人,你在说谎。”婵娟说道,“苍玉,你要怎样,才肯听我的劝?”

“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没有说谎?”

两人都没话说了。陷入了一阵沉默当中。

夜风逐渐转凉,云层遮蔽了满天的繁星。池塘里开始了刮躁的蛙鸣,甚至有了蚊虫开始袭击二人。

“我们回去吧!”婵娟像个没事人一样,淡淡的微笑,“躲在这里许久了,颇为失礼。”

“好,回去。”李苍玉拉着她的手站起身来,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认真的答应你,不去涉险,不干傻事。你也要答应我,以后有什么事情都不要再瞒我,好吗?”

“……好。”婵娟点头。

眼神骗不了人,这姑娘在撒谎。

李苍玉轻吐了一口气,为什么我们两个人,一定要这样骗着对方?

什么时候,我们之间才不需要这种善意的谎言?

“苍玉!”婵娟抬出一只手来,伸出指食在李苍玉的眉间轻轻的抹了一抹,“不要像个老夫子一样,总是皱眉头。你才十八岁,知道吗?”

李苍玉都乐了,“你才十五岁,就学会老妪的说教了。”

“这样才对,笑起来多好。”婵娟拉着李苍玉的手晃了一晃,“来,跟老妪走吧!”

来时如沐春风,李苍玉牵着婵娟。

去时胸有激雷,婵娟牵着李苍玉。

一路行来,李苍玉一边努力的收拾心情,平缓情绪。

犯不着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那只能表明自己的虚弱和浅薄。

回到王府前宅正堂的时候,李苍玉的脸上又恢复了此前轻松自如的神色。

转眼一看婵娟,她也是。

两人,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你们来啦?”念奴远远的冲他们打招呼,“快来尝尝刚刚呈来的果子,味道很好的。”

“来了!”

两人走上前,念奴亲手拿来两碗面食点心,递给他们每人一份,“王府的厨子手艺很不错的,尝尝这槐叶冷淘。”

李苍玉一看这碗里的东西,像是很细的红薯粉,但却是非常鲜艳透亮的碧绿之色,上面还盖了一层煮熟的鱼片,还略有一些乳白的汤汁。

“这槐叶冷淘是夏日宫中朝会,燕飨群臣之时惯用的一味宫庭美食。”念奴说道,“它是用槐树的汁叶与面粉做成的,一般都是泡在凉水之中用作消暑的美味。王府的厨子却很大胆的给它淋上了一层鲜美的鳜鱼汤汁,味道真的很独特!——快尝尝!”

李苍玉听着都来了口水,一尝,啧啧果然不错!

呼哧呼哧,几口就吃完了。

“晚饭尽顾着喝酒没吃什么东西,我都饿了。”李苍玉道,“还有吗?”

“没有了哦!”念奴呵呵直笑,“你去正厅里找点别的东西吃吧,多得很。”

“来,我的给你吃。”婵娟把碗递过来。

“不用了,我们一起到正厅里去找东西吃。”李苍玉拉了一下她的手,“走。”

“我不饿,你替我把它吃了吧!”婵娟把碗往前一递,“你先进去,我在这里陪一陪斋主。”

李苍玉看了看她二人,接点点头,“好,那我先进去了。”

二女一直目送李苍玉走进正厅,立刻就被仪王李璲叫到身边喝起了酒来。

“又喝酒,不吃东西。”婵娟微笑着叹了一口气,“给他槐叶冷淘,又嘴硬不要。”

“他倒是挺会疼人。”念奴淡淡一笑,“你就赶紧吃了吧,鱼汤凉了可就腥了。”

“好。”

片刻后,念奴突然问道:“你……告诉他了?”

婵娟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隐藏得不错,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念奴说道,“如此沉稳出人意表,真不像是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

“还不是被斋主一眼就看穿了?”婵娟笑道,“就他那点道行,也就只能骗一骗寻常人等。”

“他毕竟还很年轻,见的世面也不多。”念奴也笑了一笑,说道,“能够做到这样,已是殊属不易。”

要说今日这王府之中,“世面”见得最多的就是念奴了。在这方面,就是超级宅男仪王李璲也不能与之相比。

婵娟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婵娟。”念奴却有意郑重的唤了一声,“你有没有一种感觉,这个男子……终有一日,会创造出某些奇迹来?”

“我……”婵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斟酌了片刻,反问一声,“斋主为何会有如此感觉?”

“胸有激雷,面似沉湖,可拜上将军!”念奴微然一笑,“就凭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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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美丽的邂逅

或许是因为得了张旭的那一副好字,仪王李璲今天的兴致特别高昂,拉着李苍玉不停的喝酒。

李苍玉今天刚好想要试一下借酒浇愁的滋味,于是来者不拒,陪他一顿痛饮。

到后来仪王李璲算是彻底喝趴了,被徐慎元带人抬进了卧房。李苍玉一点事没有,反倒是越喝越清醒。

他自己都奇怪,我的酒量莫非和我这力量一样,也会自行增长?

念奴和婵娟看了一阵百戏走到厅堂,四下一看,只剩了李苍玉一个人还在那里自斟自饮。婵娟正要上前劝阻,念奴拦了她一下,“你不妨先去休息,我上前与他说几句话。”

婵娟点了点头先走了,念奴走到了李苍玉的身前来。

“婵娟呢?”李苍玉四下一看,不见人。

“很晚了,她先回了客房去歇息。”念奴道,“你明天还要起早去官署,还不睡吗?”

“我还不困。”李苍玉说罢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给我也来一杯。”

李苍玉怔了一下,另外取来一个干净的杯子倒了一杯酒递给念奴,“斋主,请。”

“看来你还真的是,一点醉意都没有。”念奴笑了一笑,“请!”

两人喝下了一杯酒。

李苍玉又给两个杯子满上了,“斋主是不是想要,跟我说一点什么?”

“请。”念奴举杯。

两人一连喝了三杯。

李苍玉脑海里的思维越来越活跃,连眼睛都越来越亮了。

念奴在李苍玉的对面坐了下来。

李苍玉看着她,真是一个超级尤物级别的美人。尤其是当她面对一个,喝多了酒的男人的时候。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何要将你和婵娟,强行拧在一起?”念奴说道。

“想过。但我不想知道确切原因。”李苍玉道,“我只看重事实。我和婵娟,已是不可分割。”

念奴皱了皱眉,“你要娶她为妻?”

“没错。”李苍玉答得毫不犹豫。

念奴深呼吸了一口,丰满的胸脯都来了一个大起落,“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那么斋主意料中的事情,又是什么呢?”李苍玉问道。

“你刚才还说,你不想知道的。”

“你可以不说。”

念奴又深呼吸了一口,“婵娟的父亲,当年曾对我有恩。”

“那你为何没有将她,推到某些权贵的身边。”李苍玉道,“就好比,仪王殿下?”

“充作无聊时的玩物吗?”念奴淡然一笑。

李苍玉顿时无话可说。

细下一想,能让婵娟离开人吃人的掖庭局来到内教坊成为了一名琵琶乐工,然后又从教坊被“借”了出来,做了念奴斋里的一名卖艺不卖身的艺伎。比起身在皇宫连生命都没有保障,婵娟的命运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婵娟毕竟是“谋反重犯”之女,身份太过敏感。在自己的能量范围之内,念奴应该是真的已经尽力了。

“命运,就是那样惊人的相似。”念奴说道,“若干年前我也就是婵娟这么大的时候,同样是因为家道中落,不得不栖身于平康坊。所不同的是,那时候我身边还带着一个弟弟。他当年还不到十岁。”

“弟弟?”李苍玉眉头一拧,这就是你要我,叫你阿姊的原因?

“当年我是唱歌的清倌人,在平康坊待了整整两年,被人欺辱殴打了无数次。”念奴说道,“每次,我都会回去和我弟弟抱头痛哭。有一天他偷偷的跑了过来看我,亲眼看到有人打我。他忍不住冲上前来要保护我,结果就是……被人当众活活的打死了。”

“打……死了?”李苍玉愕然睁大了眼睛。

“是的。”念奴轻轻点头,“他就在我的眼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的鲜血,都溅到了我的脸上。”

“谁干的?”李苍玉问道。

念奴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只道:“婵娟真幸运,她第一次被人打,就遇到了你。很巧合的是,你们打架的那个房间,正是当年我弟弟惨死的地方。”

李苍玉更加惊讶,“你把那地方买了下来,还将它更名为念奴斋?!”

“没错。”念奴说道,“我总认为我弟弟还在,他不会离开我。别人也告诉我说,冤死的人会经常徘徊在他死去的地方。于是两年前我被封为歌者供奉不久,我就把那里买了下来。”

李苍玉眉头紧皱,“我长得像你弟弟吗?”

“一点都不像。”念奴笑了笑,说道:“只不过是你为婵娟打架的事情,让我联想到了当年我弟弟的死。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让我重新回到那一天,那该有多好。我就是忍辱从了那个混蛋,也不会让他为我去死!”

李苍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于是倒了一杯酒,“请!”

两人又一口气连喝了三杯。

“太平盛世,什么人能够如此大胆,当众将人活活打死?”李苍玉问道。

“在权贵的眼里,我们这些贱人的性命算什么?杀了,那也就是杀了。”念奴摇了摇头,笑了,“太平盛世又怎样?就算律法追究起来,他们也最多缴罚一点赎铜而已!……苍玉,我们就是活在这样一个,不会有公平的世界里!”

没错,这就是等级森严的大唐。贵贱分明的法律。

李苍玉深呼吸了一口,点点头,“最后,是婵娟的父亲帮你了吗?”

“是的。”念奴说道,“如果不是他的出面阻止,我那天也会一样的死于非命。他还出钱替我弟弟收尸下葬,我会永远感激他一辈子!”

“他还把你送进了宫廷教坊吗?”李苍玉问道。

“不是他,是荣王。”念奴深呼吸了一口,勉强的露出一抹微笑,“荣王,是仪王殿下一母同胞的兄长,他与婵娟的父亲有些交情。有一次荣王听说了我的事情,又得知我的歌唱得好,于是就把我举荐到教坊成为了一名宫廷歌者。再后来我就被选入了梨园,得伴圣驾。”

李苍玉点了点头,“难怪,你对荣王的寿诞之事,如此上心……”

念奴淡淡一笑,“荣王与仪王是截然相反的性子,他很少出门在外招摇,为人雅量温和、心胸宽广又乐于助人,在京城人缘极好。算是圣人的众多皇子当中,人物风评最好的一个。”

李苍玉回思了一番史书的记载,李隆基的子女可不少,好像是有三十一个儿子、二十九个女儿。在他这么多的儿女当中除了后来称帝的太子,其他的史书记载都很简略。对于这个荣王,李苍玉的印象就比较淡薄。只是隐约记得,这也是一个生儿育女能力极强的人物。他的子女之众多,几乎和他的父亲不相上下。

“过几日荣王寿诞,我想邀请你一同前往。”念奴突然说道,“你意下如何?”

李苍玉顿时笑了,“那是京城权贵们聚会的时刻,我一个小小的金吾游徼跑去凑什么热闹?”

“你现在可是张长史的高足。”念奴说道,“荣王殿下一直十分欣赏令师的书法,前番仪王殿下不是还让我帮他弄一份令师的墨宝,当作贺礼吗?可惜我失败了。”

李苍玉笑了一笑,“老师年纪大了,除非他自己主动愿意去。否则,我不想给他老人家添麻烦。”

“好吧……”念奴微笑的点了点头,“今天跟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不要对我有什么误会。我是把你当作弟弟来看待,但是,我绝对没有把你当作是他的替身。请你相信。”

“明白。”李苍玉点了点头,再倒了一杯酒,“无论怎样,斋主对我百般照顾,还让我结识了婵娟。我得谢你!”

念奴笑了,“婵娟身份如此特殊,很可能会让你惹上麻烦。你就一点都不怪我栽害了你,反倒还谢我?”

“会有人把它看作是栽害。”李苍玉淡淡的道,“但那个人,绝对不是我。”

“其实最初,我只是单纯的想让你们两人,有一场美丽的邂逅。”念奴说道,“若能让她将自己的最宝贵的东西献给你,也不枉你冲冠而怒,为她一战……然后如果你愿意,就让她一直当你的外宅。”

外宅,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包养在外的小三情妇。

李苍玉说道:“我会娶她为妻。”

“没可能的。”念奴轻叹了一声,“我们这样的女人,能够做到良人的小妾或是外宅,并得到一个善终,便已是人生最大的幸事。就算我已经是五品歌者供奉,在世俗的眼中我也仍是一个下贱的倡女,难登大雅之堂,难嫁良人为妻。”

“我不信这个邪。”李苍玉冷笑了一声,“婵娟必能成为苍玉之妻。不是外宅也不是小妾,是正妻!”

“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念奴问道。

李苍玉把杯子一举,“这酒,你还喝不喝?”

“喝!”

于是两人喝完了这一杯。

“天色不早了,斋主早点歇息。”李苍玉起身,拱了一下手,“李苍玉告辞!”

转身大步就走。

念奴凝视着李苍玉的背影,闷吁了一口长气,“事情,怎会变成了这样?”

“真没想到,这看似滑头的小子,竟然还是一头犟驴!”



第75章 失踪人口

次日黎明咚咚鼓才刚响,李苍玉就已经穿戴洗漱完毕了。身为一名新人,早一点赶去上班是最起码的觉悟。

他正准备骑上马,徐慎元走了过来,手里还抱着一包东西。

“苍玉,别忘了带上这个。”徐慎元双手将那个包裹奉上。

李苍玉想起来了,那是他昨天从仪王那里敲诈来的“跑路费”,五十匹绢。

“这么早,有劳徐祭酒费心了。”李苍玉拱手施了一礼,说道,“我现在要去官署应职,不大方便带上它。不如就请徐祭酒代我将它交给婵娟姑娘。并劳驾转告她说,快要到了换季的时候,让她去置办几身新衣裳……嗯,顺便帮我也置办几身。”

这么说的话,婵娟会容易接受一点了。

“徐某乐意效劳。”徐慎元笑眯眯的应承了下来,再道,“昨日殿下高兴之余,有件事情忘了跟你讲。殿下想让你在后天随他一同去往荣王殿下府上赴宴,为荣王殿下拜寿。”

“这个嘛,我得先回去问一问我老师。”李苍玉答道。

徐慎元微微一笑,“张长史若肯去,自然最好。张长史若是不肯去,苍玉又何妨走上一趟呢?想必,对你也是没有坏处的。”

“嗯……再说吧!”李苍玉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微笑拱手,“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一步。告辞!”

“好走。”

李苍玉出了仪王府走到兴宁坊门口,先吃了一份最爱的羊肉胡饼和豆浆解决了早餐问题,便骑上马直去大明宫。

此时天都还没有大亮,一路上不时还能看到灯笼。那大约都是赶着去大明宫上班的官员,九成都是骑马的,有的还有一个仆人帮忙在前牵马引路。走到丹凤门口时,李苍玉还看到一大批的金吾卫骑兵,分作四前左右四队,团团的护着一辆马车走了过来。门口附近的官员尽皆回避,给这一队人马让路。

这样的排场当朝只有一人,李林甫!

李苍玉不由得心中想道,他倒是来得挺早。记得听金吾卫的人说过,他数十年如一日的都是这时候抵达皇宫,风雨无阻。

都说李林甫是大奸臣,但他恪尽职守的优点却不能不承认。无论是担任什么官职,李林甫都先会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得十分到位,甚至是出色。这就是李隆基重用于他的先决条件。

李苍玉先去了左仗院点了个卯,张旭老爷子才没这么早来。于是他又去了右仗院准备拜见主事的金吾将军,却听说他去上朝了。

然后李苍玉就到了游徼署,这里已经有了不少人,清一色的金吾游徼制服。郝廷玉也在,看起来他还是这里的重要负责人。将军不在,就由他主事。

看到李苍玉过来,郝廷玉就召集众人给他们相互做了一番介绍,算是“欢迎新同僚加入”。简简单单三言两语便就完成,众游徼各自都在郝廷玉那里领了令书,奔赴职事而去。

对比起其他地方的拖拉和懒散,游徼署的干脆和务实,让李苍玉有种耳目一新之感。

李苍玉没有领到令书,于是问道:“郝将军,给我也派个差事吧?”

“身为金吾游徼,你就是想偷懒也是困难。”郝廷玉道,“昨日跟我一起办差的几个人,今日都另有要事分派出去了。我身边缺人手,你今天跟我去宜阳坊办差。”

“什么差事?”

“边走边说吧!”

李苍玉先去左仗院请人帮忙在老爷子那里告了缺,便骑着马,和郝廷玉以及他的几名部曲随从,一同离开了大明宫。

能直接交办给金吾游徼的,都不会是小案子,多半会与当朝的高官或是皇亲国戚有关。能让五品郎将郝廷玉来亲自接手的,更不是寻常之事。

路上郝廷玉简单给李苍玉讲了一下案情,就是三日前有一名千牛备身失踪了。上峰下达了严令,务必要在七日之内结案,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苍玉心中暗暗一惊,千牛备身,这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啊,难怪上峰下达的命令如此严厉!

千牛卫是直属于皇帝的保镖部队。其中的千牛备身官职虽然只有六品,但却是执掌千牛御刀直接跟随在皇帝身边的,“御前带刀侍卫”。这种官职可不是一般人就能担当,首先父祖辈上得有宰相尚书这种级别的大员,或者是皇亲国戚。再者对人物的相貌外表有着极高的要求,同时还得武艺出众,颇具才学。

简而言之,能做到“千牛备身”的,无不是文武全才的官二代男神。这样的人前途也是极佳的,不少千牛备身后来都做到了州官刺史甚至宰相尚书。因此,千牛备身一直都是官宦子弟的入仕之良选。

“那一位失踪的千牛备身叫裴誉,年方弱冠,出身于闻喜裴氏大族,刚刚才成亲不久。”郝廷玉说道,“他岳丈叫韦会,是当今圣人的堂外甥,来头不小。此外闻喜裴氏在朝中挡任高官的亦是极多。这件事情虽然还没有公开,但影响已是极大。我们如果不能在短期内破案,必然遭受严惩!”

李苍玉不由得暗吸了一口凉气,金吾游徼的两千五百钱高薪,看来不大好挣哪!

郝廷玉带着李苍玉到了宜阳坊,去了韦会的次子,韦仲昌家里问情况。

原来几日前韦仲昌过生日,把家人都请了过来一同饮宴,自然不会少了他的妹夫裴誉。此时裴誉的新婚妻子韦氏已经身怀六甲,行动有些不便,于是宴罢之后就留在了她二哥家里住宿一晚。裴誉因为当晚还要当职护卫,于是就赶着坊门还未关闭早早辞行去了宫里。

就这一走,裴誉就失踪了!

郝廷玉已经查问了两天,裴誉一向与人为善并无仇家,事先也没有任何奇异的征兆,该找的地方该问的人也都已经问过了,就是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

太平盛世天子脚下,一个大活人平白的失踪,已是奇事。何况裴誉还是出身名门的御前带刀侍卫,本身更是身怀武艺,失踪几日竟然毫无线索,这事就更加蹊跷了!

韦仲昌还很年轻,但已经官拜京兆府正七品司录参军事,手中颇有实权。眼看着妹夫失踪、身怀六甲的妹妹哭成了泪人,韦仲昌也很着急。于是他特意请了假留守在家中,专门配合金吾游徼查案找人。

郝廷玉例行问了一些问题,答案都和前两次一样。

毫无头绪,韦仲昌和郝廷玉都有些愁眉苦脸。除了加派人手大海捞针似的四处找人打听查问线索,一时间仿佛也没有了特别好的办法。

李苍玉琢磨了一阵,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于是他向韦仲昌问道:“请问韦参军,你妹夫裴誉成亲之后,可曾纳妾?”

“他刚刚与舍妹成亲,又怎会纳妾?”韦仲昌很奇怪的看着李苍玉,“你怎会问起,这么奇怪的问题?”

李苍玉不以为然,再问道:“那令妹怀孕多久了?”

“半年。”韦仲昌好像还有点不耐烦了。

李苍玉转过头来对郝廷玉道,“郝将军,我们不妨派人到平康坊,去找一找。”

“你什么意思?”韦仲昌当场就有点恼了,“我妹夫哪会是这种人!”

李苍玉淡淡一笑,“韦参军不必恼怒。妻子怀孕半年,家中又无小妾,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男人,这莫非还不能理解吗?”

“就算……”韦仲昌小心看了一下四周,没有旁人,他才压低声音说道,“就算裴誉按捺不住跑到平康坊去嬉乐了一场,那也不至于失踪这么多日子吧?”

“有道理。”郝廷玉道,“但是,这也不失为一条寻找线索的路子。我马上派人去平康坊,调动那里的武侯与不良人查问情况。”

“郝将军,还请……”韦仲昌苦笑,“隐蔽一些,隐蔽一些。”

“我明白,参军放心就是。”郝廷玉点头笑笑。

名门大户,都特别在乎名声。趁新婚妻子怀孕出去嫖娼,这多少也算是一件丑闻了。

其实李苍玉的心中,还有另一个更加怪诞的想法。但是,除非真正得到了查实,否则绝对不能乱说。

于是他道。“将军,可不可以派几个人给我,让我也出去查探一番?”



第76章 敲山震雌虎

韦仲昌和郝廷玉都好奇的看着李苍玉。

“你还有别的线索?”

“暂时没有。”李苍玉道,“只是去查探,或许就能找到一些新的线索呢?”

郝廷玉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我给你一份文书,你凭它可以任意调动宜阳坊的武侯与不良人,配合你查探。”

“多谢将军。”李苍玉接过了文书,再对韦仲昌和郝廷玉抱了一下拳,“在下先行告辞。”

李苍玉走了。

韦仲昌好奇的看着他的背影,“郝将军,此何人?先前为何从未见过?”

郝廷玉答道:“新来的金吾游徼,李苍玉。今天第一回跟我出来办差。”

“李苍玉?”韦仲昌有点愣神,“这个姓名,为何如此熟悉?”

郝廷玉呵呵一笑,“前番颜御史手书换贴、张长史嚷着要拜师的,可不就是他了?”

“想起来了,就是他!”韦仲昌惊讶道,“我听闻他现在已是张长史的高足?原来他还做了金吾游徼!”

“没错。”

韦仲昌一击掌,“你怎不早说呢,好歹也让我找他求一副字啊!”

郝廷玉都乐了,“韦参军,还是先把你妹夫找到再说吧?“

“咳,也对,也对……”

李苍玉离开了韦家,却没有急于去武侯铺征调人手,而是骑着马不急不忙的从韦家出发,走向宜阳坊的坊门门口。

如果失踪的裴誉急着赶回宫里,他肯定会走离皇宫最近的东坊门。

总共有三条路线,连接着韦仲昌的家和东坊门。

李苍玉把三条路线都走了一遍,其中有一段路让他感觉甚为熟悉,因为自己去念奴家里的时候就经常从那里经过,那比较近。但是走到一个地方时李苍玉哪怕走一截远路也一定会绕道而行,因为他曾经差点在那里被活埋,他还在那里遇到过一个“吃人”的女妖精,虢国夫人。

但是急着回宫的裴誉,未必会绕行!

李苍玉不由得暗自笑了,莫非野史上记载的那些传闻是真的,虢国夫人真会把街上看到的“帅哥”抓回府中,偷偷的享用?

他再一细下寻思……

虢国夫人是个寡妇,出了名的水性杨花。她虽然有了杨国忠这个姘头,但杨国忠自己还有不少的妻妾。三十如狼的年纪,她哪会知足?

裴誉是千牛备身,大唐版的男神,妻子怀孕半年家中没有小妾。二十岁的年纪憋了这么久,估计他看书时见到一个女字旁都能来劲。

大唐的民风又开放。

如此,干柴烈火一拍即合,真的是一点毛病都没有!

李苍玉都有点佩服自己了,原来文科生的逻辑,也能这么强的!

但是猜归猜,李苍玉还得要找到证据才行。于是他来到坊门口叫来一名不良人问话。

李苍玉对他道:“我现在问你的话,你若敢泄露出去半个字,脑袋搬家。”

“是是,小人必定守口如瓶。”看大门的不良人见到了金吾游徼,本就如同小鬼见了阎王。再经这么一吓,差点就要跪了。

“我问你。”李苍玉道,“最近三天以来,虢国夫人离开宜阳坊几次?”

不良人努力寻思了一阵,摇摇头,“近来春光颇好,早些日子她总是频繁外出踏青游玩。但是近几日,她仿佛是没有离开宜阳坊。”

李苍玉点了点头,“那杨国忠呢?”

不良人顿时瑟缩起来,有点不敢说话。

李苍玉猜想,他未必是在惧怕杨国忠,而是现在虢国夫人与杨国忠的奸情还没有完全公开。前番虢国夫人在宜阳坊强买下那一栋韦家的新宅,就是为了和杨国忠做邻居。此人身为本坊的不良人一定知道内情,但他不敢胡说。

“说!”李苍玉低喝了一声。

“杨……他已有多日没来宜阳坊。”不良人小心翼翼的道,“小人听闻,他刚刚在别的地方置了一座新宅,那墙泥之中都掺了麝香,隔着老远都……”

“行了。”李苍玉点点头,“去吧,没你的事了。”

“小人告退!”不良人挺紧张的样子,“游徼放心,小人万万不会在外面失口乱言。”

李苍玉绝对相信他的话。除非他自己不想活了,否则他就到处乱说去。

稍后李苍玉又去了宜阳坊的武侯铺,从这个“地方派出所”抽调出了三个人来,交待给他们一件差事。

去虢国夫人的府上,搜查一名杀人的凶犯!

这些武侯哪里敢去,纷纷推脱。李苍玉也知道,他们恐怕连虢国夫人家的府门都进不去。但仍是一番威逼利诱,他们也只好硬着头皮去走一趟了。

李苍玉躲得远远的,偷偷看着。

那三名武侯壮着胆子来到虢国夫人的府门前,拍响了门。过了半晌,才有人来应门。

“劳驾,我们是宜阳坊的武侯,奉命前来查问……”

“滚!”

“嘭——”大门就被关上了。

李苍玉远远看着都乐了,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打草惊蛇的效果!

那三名武侯像霜打了的茄子回到李苍玉面前,“游徼恕罪,我等无能……还没进门,就被轰出来了!”

“再去。”李苍玉冷面寒霜,“这一次凶悍一点。别忘了,你们是代表大唐律法的武侯!”

“我们……不敢!”三名武侯是真的怂了,“万一闹得不好,我等会被府上的家奴活活打死!”

“放心,我包你不会。”李苍玉正色道,“他们真要敢动手,我马上调来金吾卫的精锐越骑来保护你们!”

反正吹牛又不用交税。

“真的?”

“游徼莫要欺骗我等!”

“大胆!”李苍玉低喝一声,“还不快去?!”

三名武侯只好又壮起胆子,再拍响了府门。

“怎么又是你们?”开门的门吏都怒了,“小小武侯,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劳驾……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前来查问一个走脱的杀人凶犯。”武侯小心的说道,“那凶犯极其残暴,唯恐趁夜躲入了贵府府中。万一让他伤到了谁,那可就不妙了……”

“府上多有百十人的护卫,不劳尔等费心!快走,不然乱棒打出!”

三名武侯又灰溜溜的跑了回来,个个哭丧着脸。

李苍玉阴沉着脸,“再去。”

三名武侯都要哭了,“游徼,我等就是脱下这身公服不干了,那也是万万不敢再去了!”

“那户人家的家奴,可是寻常之辈?”

“他们连当朝驸马都敢打,我等算是什么东西?”

李苍玉想了一想,“那你们退下吧!今日之事,不得对任何人说起。否则,后果自负!”

“不劳游徼叮嘱。”武侯苦笑不已,“我们巴不得所有人,都赶紧把这事给忘了!”

待这三人走后,李苍玉瞅了个没人的空当,自己跑上前激烈的拍门,然后又飞快的躲了起来。

再度开门的家奴果然怒气冲冲,几个人一起提着棍棒出来的。

李苍玉躲在暗处偷笑,今日就玩它一出敲山震雌虎,看你还能不能躲在房里一个劲的爽歪歪!

那几个家奴出来之后就没再回去,一直守在门口,虎视眈眈的盯着整条街道。

李苍玉耐着性子,躲在暗处安静的观察。

过了至少有两个时辰午饭时间都过了,李苍玉的肚子已是饿得咕咕叫,虢国夫人家的府门总算被打开了。从里面驶出一辆马车来,急急的望东门而去。

李苍玉连忙骑上马,远远的尾随。

那辆马车穿街过巷绕了好大几个圈子,终于在一个辟静的街角处停下。从上面跳下来一名男子,畏畏缩缩急急忙忙的就朝一旁的小巷子里钻。同时那辆马车,则是向另外的方向快速行去。

李苍玉拍马就跟上了那名男子!

男子扭头一看发现李苍玉正奔着过来,拔腿就狂奔。

里坊街道里行人不少,李苍玉的马匹反倒不大好行动,一不小心就能撞到路人。

李苍玉转念一想,那人百分之九十九,就是裴誉!我又没有目击他犯罪,追他干什么?

只要他能回去,这件案子自然不了了之,我们金吾卫能够向上面交差不就行了?只是一棕风流韵事罢了,好奇心却能害死猫!

于是李苍玉干脆勒住了马,转身回头走去。

那男子跑出一阵发现来人没有追他了,反倒好奇的回过头来窥看……那个穿着一身游徼制服的家伙,已经骑着马走了。

“此人,倒是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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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胜造七级浮屠

李苍玉饿坏了,一路搜寻食物,总算见到一家开设在里坊内的民家小酒肆。他下马过去一问,有炖烂的羊肉和热在蒸笼上的大蒸饼,连忙叫了一大份海嚼起来。

刚吃了一半,店里又来了一人,径直走到李苍玉对面坐了下来。

李苍玉看到他那模样都吓了一跳,原本该是白白净净挺帅气的一个小伙子,大大的黑眼圈脸有些浮肿,看那样子就像是几天几夜没睡觉了的肾虚公子。

“快给我来一大份这样的羊肉。”肾虚公子有气无力的道,“有没有人参或是鹿茸炖好的汤?”

李苍玉都乐了,“你就别难为这家小店子了。”

“哎……”肾虚公子长叹一声耷下头,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李苍玉一边吃着没停,一边暗自好笑,心想大致可以确定,这位肾虚公子就是裴誉了。我不追他,他反倒主动来找我。有点意思!

没多久店主人就把食物送了上来,肾虚公子出手倒是大方,直接给了人家一大把波斯银币,然后说这店子今天他包了,关上店门别再让别的客人进来。不听召唤,店主人也不要再出现。

两人各自猛吃了一顿,都饱了。

这位肾虚公子仿佛是恢复了一点气力,用他的黑眼圈对着李苍玉,说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稳了,肾虚公子就是裴誉。

“一路查问,总有线索。”李苍玉敷衍塞责了一番。

总不至于告诉他,自己是根据后世的唐人写的虢国夫人的野史轶闻,来进行推测的吧?

“多亏了你!”裴誉苦笑,闷吁了一口气,“不然,我肯定要被废了!”

李苍玉愕然,“真这么厉害?”

“你以为呢?”

两人都是一副“男人能懂”的表情。

李苍玉乐了,“我是不是要恭喜你,成功脱离了虎口?”

“酒后犯糊涂,哎!”裴誉叫苦不迭,“完了完了,全完了!”

“光叫苦有什么用?”李苍玉道,“你还是好生想一想,回去了该要如何交待吧!”

裴誉哭丧着脸,“她叫我……实话实说。”

“问题是,你敢吗?”

“我当然不敢了!”裴誉苦着脸叫道,“我好不容易才当上千牛备身,我妻子身怀六甲,我那老丈人简直穷凶极恶!……最可怕的是,这件事情圣人必定亲自过问。我是真的死定了!”

“这时候才知道害怕,早干什么去了?”李苍玉冷笑了一声。

“你以为我愿意?”裴誉两手一摊,满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承认当时我喝了点酒有点心猿意马,一眼见到她时确实动了一点花花心思。但我是在宫里当差的人,知道她是什么人物,我哪敢去招惹她呀?她倒好,只是当街瞅了那么一个对眼,就把我当作壮丁一样的捉了去。这一弄就是好几天,简直不把我当人!”

“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李苍玉实在忍不住哈哈哈的大笑起来。

“笑吧,笑吧!”裴誉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命都快没了,我也懒得要脸了!”

李苍玉笑得肚子都要抽筋,好不容易停了下来,摆了摆手道:“丢命?那倒不至于。”

裴誉来了一点精神,“你有办法救我?”

“你是急糊涂了吧?”李苍玉笑道,“你又没犯下什么滔天大罪,谁会杀你?”

裴誉两手一摊,“我岳丈啊!”

李苍玉咝了一声,“这么凶恶?”

“大名鼎鼎的韦会,你不会没听说过吧?”裴誉苦笑叹气,“京城有名的爆脾气、大嘴巴。把门一关,皇帝都敢骂!”

“这么狠?”李苍玉啧啧摇头,“那你自求多福吧!”

“要不,你帮我个忙?”裴誉可怜巴巴的看着李苍玉。

李苍玉把脸一板,“我一个小小的金吾游徼,能帮你什么忙?”

“你帮我撒谎啊!”裴誉小声说道,“就说,你是从歹人手中将我救回来的。我俩串通好一样的说辞,这事不就过去了吗?”

“你这用词不当。这不叫串通,得叫……编排!”李苍玉一本正经。

“是是,编排,编排!”堂堂的六品千牛背身,前程似锦的世家公子裴誉,满副狗腿的连连点头,“你就帮一帮我吧,我定会报答于你的!”

“别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李苍玉越觉好笑,说道:“你岳丈那里呢,我倒是可以帮你糊弄一下。但上峰要是问起,我只能实话实说。这假的毕竟真不了,金吾卫全是办案的高手,随便一查便水落石出了。”

“这样啊……”裴誉低着头琢磨了一阵,“这样也行。总之,先把我岳丈和夫人那边应付过去再说。”

“最后如果穿了帮,你可别怨我?”李苍玉友情提醒道,“尤其是圣人那边,你得自己想办法应付。”

“不怨,不怨!保证不怨!”裴誉来了精神,“现在我们就先编排一番说辞吧!”

然后这家伙就开始滔滔不绝的胡说八道了,李苍玉全程旁听几乎就没插过嘴。

大体情节就是:那一日他去宫里的路上,看到了几个形迹可疑之人仿佛是在偷盗。这位正义感爆棚的千牛备身仗着酒性,果断上前查问,不料着了对方的道被药麻翻了,然后被人绑了起来,蒙着眼睛关在一间小茅屋里好几天。幸好有金吾游徼某某明察秋毫循着蛛丝马迹将他救出,期间还发生了激烈打斗。某某游徼神勇无比以一敌五,贼人纷纷落荒而逃,云云。

连歹人的特征、关人的地方、李苍玉打架用的招式,裴誉都给设计周全了。

李苍玉啧啧赞叹,这家伙真是个写小说的天才啊!

“就这样,你看行不行?”裴誉充满期待的问道。

“这么多,我一下哪能记得住?”李苍玉道,“不如你再说一次?”

“我!……”裴誉当场就要崩溃。

李苍玉笑道,“要证明一个人是否说谎,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他重新复述一遍。”

裴誉恍然大悟,“有道理,有道理!我们不如直接将它写下来,两人背个滚瓜烂熟?”

“睿智。”李苍玉又笑了,“佩服,佩服!”

两人又捣腾了一阵,编排好了说辞。裴誉仍不放心,左思右想又发现了破绽,“不对啊,我这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不是有内伤吗?”李苍玉笑道,“这眼圈都全黑了!”

“真的?”裴誉摸着脸吓了一跳,连忙道,“那你赶紧揍我一顿!”

“啊?”李苍玉一愣,这么变态?

“快,快揍!”裴誉急不可待,“最好是对着我眼睛这里也来一下。”

“不好吧?”李苍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下手很重的!”

“没关系……啊!”

那家伙捂着脸蹲了下去,“别打脸!”

“抱歉,我没有瞄准。再来啊?”

“别打脸啊!”裴誉胆战心惊的站了起来,“瞄准、瞧准一点,我!……”

那家伙又蹲了下去,这次捂着眼睛。

“这下准了吧?是不是很疼?”李苍玉很关心的样子,“我教你一句话吧,骂出来会痛快一些——日你仙人板板!”

“日你仙人板板!……”裴誉泪流满面睁不开眼睛,“不够啊,再来!身上也要!”

“真的要?”

“我要啊,你倒是快一点!”

我靠,这么贱!

真的是好变态!好变态哦!

李苍玉索性把他摁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

“停、停!可以了!可以了!日你仙人板板板板板……”这家伙疼得浑身直哆嗦,“真是要了卿命了!”

李苍玉打得自己手都疼了,一个劲的甩指头。

店家听到动静过来一看,当场目瞪口呆。

李苍玉一挥手将店家赶走,再将裴誉扶起来一看,这位兄台好像在哪里见过,有点眼熟?

“你看我这样子,还算逼真吗?”裴誉要死不活的问道。

李苍玉认真的点头,“绝对逼真,怕是连你亲爹都一时认不出你了!”

“哎……那可以走了,送我回去吧!”

“回哪里?”

“只要不是岳丈那里,都行!”

“去韦仲昌家里可好?”李苍玉道,“你妻子在那里,正好我上司也在那里。我可以一并交差。”

“可以……”裴誉都快要哭了,“我要请假,我要养伤,至少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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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游徼很忙

念在裴誉快要被打残了的份上,李苍玉大发慈悲的让他骑上了马,自己牵马步行。韦仲昌家离此并不太远,没多久就到了。

这里正有不少的武侯和不良人在进进出出,大约都是来向郝廷玉汇报一天的侦察情况。卜一眼见到被打成了猪头的裴誉,他们都以为是金吾游徼捉来的人犯,纷纷上前请问,要不要帮忙把人捆起来押走?

李苍玉一一将他们挥走。裴誉时不时的遮住脸,真是没脸见人哪!

等到裴誉进了韦仲昌的家门,这一家人都惊呆了!

“妹夫,你回来了?”

“夫……夫君?真的是你吗?”

“呜呜,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郝廷玉也惊呆了,“我等百余人查了几天,没有半点蛛丝马迹。你出门一趟,就把人找来了?”

“运气,运气。”李苍玉给他递眼色,示意回去再说。

郝廷玉心领神会,即刻便就告辞而去。韦家人忙于招呼裴誉一时也没多余的心思来找他们问长问短,便客客气气的把他们送出了家门。

临分别时韦仲昌这位手握实权的七品京官,还主动对李苍玉拱手拜礼,一则感谢他找回了妹夫,二则有意结交,希望李苍玉有空能来府上小酌一杯。

李苍玉应付了一番,便和郝廷玉骑上马,离开了这个鸡飞狗跳的韦家。

“哎呀,这事总算是了结了!”郝廷玉如释重负,喜笑颜开的看着李苍玉,“你可真是一员福将啊,以后就都跟着我吧!”

“先把钱还你。”李苍玉将他的钱袋原封不动的还给他,另外给了他一枚金枚,“这是利息。拿去吧,不用找了!”

“哟,这有钱人就是不一样!”郝廷玉半点没讲客气,美滋滋的收下了利息,说道,“要不以后还是我跟你吧?这样发财快一点!”

“可以!”李苍玉大言不惭的一口答应,“以后你就做我亲随好了。”

“小卒放肆!”郝廷玉摆起了官威,“我可是堂堂的五品郎将!”

“回去告诉我老师,你又欺负我!”

“……”郝廷玉的脸皮直抽筋,“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

李苍玉义正辞严,“谁叫你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老是以官压人!”

“我……糟老头子?”郝廷玉气煞,“我还只有二十八岁!二十八!”

“我十八。”

“……”郝廷玉觉得这天没法聊下去了,“回仗院交差!”

二人回到金吾仗院,已是晚饭时分。金吾将军正在官署里,专程坐等裴誉一案的案情回报。

郝廷玉叫李苍玉赶紧写下一份断案陈辞,以备上交泄报与查验,自己则是先去了将军那里口头汇报。

李苍玉就坐在游徼署里动笔开始写了,格式之类的还不太懂,只好一边请教书令使,一边试着来写。

他心里斟酌了一番,此事关乎韦家、裴家两个大仕族的声誉,又与炙手可热的虢国夫人有关,这书面材料,还是得要按照裴誉的小说版本来写的。至于实情,该知道的人自然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曾经读了那么多史书,又在职场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李苍玉心里这点逼数还是有的。

期间郝廷玉两次过来观望,见李苍玉还没写好,也没催,还叫人给他送来了一份晚饭。叫他先吃饱了肚子,不着急,“慢慢写,好好写”。

这提示已经很明显了,李苍玉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星月满天之时,李苍玉总算是将正式汇报的断案陈辞给写好了。郝廷玉便带他去见金吾将军,当面陈叙。

很少有哪个将军会在官署里守到这等时候,这也足以见得这件案子的受重视程度。

郝廷玉还告诉李苍玉说,现在大将军托病不出,金吾卫暂时就由这位金吾将军全盘负责。

这位将军,名叫李岘,是皇族宗室。他的父亲是战功卓著的信安郡王,李玮。他祖父是张掖郡王李琨;他曾祖父,则是李世民之子,吴王李恪!

论辈份,金吾将军李岘是当今皇帝的堂侄,和仪王李璲是平辈。

李苍玉心中不禁一阵唏嘘,当年李世民曾经亲口说过,李恪各方面都与他最为相似,曾经也动过心思想要立李恪为太子,但被长孙无忌所阻,最后把江山交给了李治。

一百年的历史证明,就连李恪的子孙,普遍都要比李治的子孙更加优秀和出众。

当年李世民死后,长孙无忌就干掉了李恪以绝后患。李世民听信长孙无忌之言所选中的乖儿子李治,娶了他的女人武媚娘,还和武媚娘一起干掉了长孙无忌。此后武媚娘还改唐为周,杀了李家的无数龙子龙孙。

李世民在天有灵,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后悔当初的决定呢?

郝廷玉把李苍玉带到了将军署,见到了金吾将军李岘。

李岘四十出头的年纪,可算是仪表堂堂。但与威风凛然的李光弼不同,他是一番儒雅风度,更像是一名文官。

见礼过后,李岘打量了李苍玉一眼并未多言,先看了一阵断案陈辞。

看罢之后,李岘不动声色将陈辞收起,“说实情。”

李苍玉毫不犹豫的就照实说了。

听完之后,郝廷玉和李岘都露出了“男人”才有的那种奇怪笑容。

“这要是传了出去,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整天没事就去宜阳坊晃荡了?”郝廷玉说道。

李苍玉一阵偷笑,有想法,我看好你!

“休得胡言。”李岘低斥了一声,“此事不得半点声张,这是军令!”

“诺!”二人都抱拳领命。

沉默思忖了片刻,李岘再度上下打量了李苍玉几眼,说道:“李苍玉,这件事情你处理得不错。金吾卫,会按照例行的办法给你记功。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属下告退!”

李苍玉走出将军署,轻松的吁了一口气。

刚刚李岘说按照“例行办法”来记功,想必就是按照小说版本的那样,来公布案情了。

这京城之中,果然雷区遍布。以后,须得更加小心才是!

郝廷玉很快也出来了,在宿舍里找到李苍玉,对他道:“喝酒去?我请客!”

“不去了!”李苍玉有点疲惫的说道,“这一天忙下来,真是有点够呛。我都懒得回家了,就在这宿舍里睡一晚罢了!”

“有这么累?”郝廷玉不怀好意的笑道,“你不会也被捉了去吧?”

“别乱说,小心犯了军令。”李苍玉笑道,“要不你去试一试吧?你这么健壮,应该最合她胃口!”

“罢了,我还想多活几年!”郝廷玉也乐得笑了一阵,“我也在自己的宿舍里将就一晚好了,刚刚将军又交待了下来,明天还得早起去办案子——你得跟我一起去!”

“又有案子?”李苍玉一阵头大,金吾游徼果然很忙!

“这若大的长安城百万人口,汉胡杂居龙蛇混杂,哪天不发生一点事?”郝廷玉伸了个大懒腰,“只有累死的游徼,没有办完的差事!”

“这么多事要办,我手边都没一个供我使唤的人!”李苍玉叫道,“我要亲随,我要扈从!”

“你自己都是一个小卒,还……”

李苍玉摆出了“长史学生”的嘴脸。

“好吧,暂时准你在金吾卫内部挑选两名白身小卒,做你的亲随!”郝廷玉有点哭笑不得的摇摇头,“临时的,临时!”

“那我要两个熟人。”李苍玉道,“和我同一期新兵营里出来的,唐杰和温鹏!”

“你看着办吧!”郝廷玉道,“以游徼署的名义发两份调令文书过去,直接把人叫来听用就是了!”

“好,我现在就去办!”李苍玉有点小兴奋,这下咱也不是光竿司令了。

“小子,真能得瑟!”郝廷玉扯着哈欠,走了。

李苍玉马上就回游徼署,在值班书令使的帮助之下写了两份调令文书,明天一清早就能发出去。

然后他就回了宿舍,洗漱脱衣上床盖被,一闭眼。

——睡吧,养足精神。

明天又是忙碌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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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特殊命案

李苍玉满以为,睡在军营里能省去早上赶路的时间,可以多睡一会儿懒觉。然后他发现,文科生的思维逻辑果然还是不够严谨。

——那几百声咚咚就响在耳边,神才能继续睡懒觉哦!

于是他满怀幽怨的爬了起来,一边穿着衣服一边碎碎念,“我还只有十八岁啊,我还在发育长身体,我需要充足的睡眠……啊!呼!”

大哈欠差点扯破嘴。

“你还在那里念叨什么?”郝廷玉在外面拍门了,“赶紧出来操练!快点!”

还要操练?

李苍玉哭丧起脸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金吾游徼这份工资还真不好挣!

屋外响起一串脚步声,其他人大约都在急急忙忙的奔赴校场。

李苍玉没办法,只好速度洗漱了一番,也来到了校场上。

右仗院的校场并不大,这毕竟是在皇宫里,寸土寸金。李苍玉到了一看,已有上百人在进行训练,以举石锁这样的力量训练为主,也有一个靶场有人在练弩,还有一些人在练习赤手搏击。

李苍玉留意了一下那些人的赤手搏击,有点跟自己的拳法类似,但像是“简化版”或者说是“弱化版”,其中有许多杀伤力大的招式,被弱化或者是直接省去了。

郝廷玉一身短打劲装走到李苍玉眼前,努嘴示意练拳的人,“眼熟吗?”

李苍玉点点头。

“大唐军队专有的,普世拳法。”郝廷玉说道。

李苍玉笑了笑,“头次听说。”

“哦,我刚给它取的名字。”郝廷玉一本正经,“意思就是,普通小卒都必须练习的军拳。”

李苍玉斜眼瞥着他,这货又开始装了!

“从今天起,你每天跟我一起训练。”郝廷玉却半点不像是在开玩笑,“这是军令。”

“为什么?”

“军令是用来执行的。”郝廷玉板起了一张臭脸,“来吧,出拳!”

“我又不傻!”李苍玉直接乐了,跟京师第一猛将单挑,我神经病啊!

郝廷玉才懒得废话,直接发起了攻击。

——猛烈一拳,直击面门!

李苍玉当场一骇,这厮好阴险!

好不容易扭身闪过,郝廷玉又是一脚扫了过来。有了上次被李光弼踢倒的经验,李苍玉没敢再去硬扛了,闪身后跳堪堪躲过。郝廷玉得势不饶人,连环腿踢得那叫一个快,简直有了幻影!

李苍玉只得一避再避,根本没空还手。

郝廷玉半点也没有相让的意思,一路把李苍玉逼退了十几步远,攻势还越来越猛。

渐渐的有了一些军卒过来围观,啧啧的道:“终于有个人,能和郝将军对练了!”

“就是那个新来的游徼吧,新兵营里杀人的那个?”

“看来是有点真本事,至少闪过了这么多招!”

郝廷玉突然凌空跃起,像一枚出弦的利箭飞快朝李苍玉的胸前空门袭来。李苍玉有点退避不及了,只好架起双臂勉强一挡。这一下可就惨了,郝廷玉这一脚简直有千钧之力,李苍玉当场连退数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臂麻木简直失去了知觉!

“你疯了!”

好不容易站稳,李苍玉揉着手臂叫骂起来。

郝廷玉才不理会,又是同样的一招凌空飞踹猛击而来。

妈的,还来劲了!

李苍玉有点火了,拼力扎稳下盘,同样的架起双臂奋力一挡。

剧痛!

但是,没退!

就在郝廷玉落地的一瞬,李苍玉扎成弓马步的后腿斗然发力,一力横扫千军的大鞭腿朝他踢去!

围观军士大惊,“好快!”

“这还能反击!”

“厉害!”

郝廷玉的反应,更是快得出乎李苍玉的预料之外。他横起左手,用前臂稳稳挡住了李苍玉这一击,顺势一记右钩拳就朝李苍玉面部击来。

李苍玉感觉这一脚简直就像是踢在了钢筋水泥柱上,无暇多想,眼前已有一拳袭来!

不及思考,李苍玉几乎是出自本能的左臂向上一抡朝旁边扫去,刚好将郝廷玉击来的一拳横着挡了开来。那拳风就挨着脸过去的,像是有实质一样刮得脸皮直颤。

这一瞬,郝廷玉的胸前空门开了!

出拳,是肯定没他快了。他的左臂正闲着,说不定还会顺势反击。

李苍玉急中生智,“哈噗”,一口唾沫就喷了出去。

“喂!”

郝廷玉当场被喷了个满脸花,连忙后退使劲去擦,“你干什么?岂有此理!”

众军士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以弱敌强,就得兵不厌诈。”李苍玉揉着生疼的手臂,笑道,“这要是在外面遇到贼,你还不就中招了?”

“好小子,有你的!”郝廷玉倒也没生气,只是有点郁闷的擦着脸,“这么能喷,看来真是你的独门绝技!”

“哈哈,知道就好!”李苍玉大笑了一阵,说道,“你也别怪我,我哪是你的对手?不使点花招,刚才就得被你打哭!”

“你的拳法是有点生疏,还需苦练。”郝廷玉走上前来,认真说道,“但是你的力量,真的是令我惊讶。很少有人能够硬扛我的凌云坠,你却接连扛住了两次,第二次非但没有后退还能伺机反击。这很难得,你有一个练功夫的好身板!”

李苍玉眨了眨眼睛,“那一招我好像也会,是叫凌云坠吗?”

“怎么,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郝廷玉有点好奇。

李苍玉摇了摇头。

“逆剑拔杀式呢?”

李苍玉仍是摇头。

“那你知道,出手剑吗?”

李苍玉眨了眨眼睛,“听说过,马超发明的军用剑术。”

郝廷玉笑了,“看来,你比我想像的还要无知。”

李苍玉“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我找我老师去!”

“喂喂,你回来,回来!”郝廷玉连忙上前将他抓住,有点哭笑不得,“看来,我很有必要跟你讲解一下,什么是出手剑了。”

然后,李苍玉就知道了出手剑的来龙去脉和前世今生。他不由得心中暗暗惊诧,我这一身功夫,都是老舅和锋哥换着来教的。锋哥的武功,自然也是从老舅那里学的——莫非老舅曾经还是王忠嗣麾下的先登死士?!

“剑圣裴旻曾经也担任过金吾卫大将军,可惜,他现在已经在不在人世了。”郝廷玉说道,“他生前致力于改进和创新军用技击之法,出手剑能够重放光彩,多亏了剑圣。我听说他晚年曾经收了一名孤儿做了关门弟子,将一身剑术倾囊相授。只可惜剑圣死后,他的弟子也就没了影踪。不然的话,我们能把出手剑的剑术,更加完善。”

“难道出手剑的剑术,还不够完善吗?”李苍玉暗自琢磨,我也就只会使上几招,名称不知、要领模糊、技法更是生疏。至于它完不完善,就更没谱了。

“出手剑全套的武艺当中,唯一没有完善的就是剑术。”郝廷玉说道,“剑圣本就是以剑术见长,想来也是博大精深,哪会那么容易就编出一套适合普通人练习,并能速成的军用剑术?当年还没有完成这一步,剑圣就因病过世了。偏偏剑术又是我大唐步兵最重要的一门搏杀功夫,因此……颇为遗憾!”

两人聊了一阵,又各自挥举了一阵石锁练力量。有道是一力压百巧,对金吾游徼这样的执法人员来说,力量就显得犹为重要了。

李苍玉的一身猛力真是连自己都吓倒了……好像又增长了!

待到文武百官都快要赶到宫里来上班的时候,李苍玉等人便开始洗漱更衣吃早饭。稍后就到了游徼署里,仍是郝廷玉主持“晨会”给众多金吾游徼分派任务。

郝廷玉仍旧没有给李苍玉另派私活,而是对他道:“发生在京城的普通案件,大多都有由万年县衙或者长安县衙直接处理了。今天我们两个受大理寺重托,得去调查一棕命案。这件案子非常特殊并且事关重大,目前还处于严格保密之中,你切记莫要对外宣扬。准备一下,我们出发!”

李苍玉点了点头,能让金吾游徼直接查办的,果然都不是一般的案子!

稍后李苍玉去了一趟左仗院列行去点卯和留话,却发现张旭居然在。

“老师来这么早?”李苍玉挺意外。

老爷子扯着哈欠,“昨晚喝多了,早早便睡下。一觉醒来迷迷糊糊的就出了门,也不知道怎的就跑到了皇宫来。老夫还在丹凤门外躺了半个时辰,这咚咚鼓才响呢!”

李苍玉差点笑喷,“老师,你老人家得注意身体。一大早的露水重,可别受了寒气!”

“哎呀,有个乖徒儿来关心老夫,可真好呀!”张旭呵呵直笑,“看你行色匆匆,今天又要出去办差吗?”

李苍玉说是。

“那郝廷玉也是,也不让你歇一歇。”张旭嘟囔道,“老夫还想带你一起,去终南别院小住几日,好好的练一练字呢!”

“改天吧,老师。一定有机会的。”

“对了,荣王发来请柬,说是他的寿诞,特邀老夫和你一起去赴宴。”张旭满副为难,“你意下如何?”

李苍玉苦笑,“老师也看到了,我都忙成了这样……”

“正好老夫也不想去!”张旭顿时乐了,“老夫这就想办法回绝掉!”

“老师,时间不早了,郝将军还在等着。学生就请告退。”李苍玉拱手长揖拜下,“学生没能陪伴老师,对不住老师了!”

“去吧,好孩子!”张旭呵呵直笑,“注意身体,别累坏了。有空就到老夫这里来!”

“好,学生告退。”



第80章 异国死者

骑着马离开皇宫,郝廷玉把李苍玉带到了熟悉的崇仁坊,来到了隶属于鸿胪寺的典客署。

虽然郝廷玉还没有讲今天这案子的具体详情,但李苍玉已经不难猜到——和外国使节有关!

鸿胪寺,本就是主管外交的国家机构。典客署,则是鸿胪寺用来招待异国使臣的一个大型“国宾馆”。

这种地方发生了命案,势必影响到国家外交和大唐的国际形象。毫无疑问这是一件大案子,难怪会要大唐最高级别的“警察”金吾游徼来插手查办。

李苍玉一行共有六七人进了典客署,但最终只有他和郝廷玉进入了典客令的官署内先问案情。余下的几名部曲随从,都只留在了外面等候。

这件案子的保密程度,不是一般的高。

典客署的最高长官是典客令,官职七品,复姓欧阳五十余岁。得知金吾游徼来了,他连忙亲自出迎,恭恭敬敬的将郝廷玉和李苍玉请进了官署内。

现在大唐如日中天,在异邦诸胡当中享有极高的声誉,数百个国家都对大唐派出了使臣前来修好、通商或是求学。圣人最在乎的就是“名声”二字,对这些异国使臣和学子无不优待有佳。现在却在国宾馆里发生了人命案子,可想而知欧阳令有多么的恐惧和焦急。

“事情已经发生了,欧阳令不必过份急躁。”郝廷玉劝了他一阵,再就问起了案件详情。

原来死的是一个日本的学子,汉名叫陈生。尸体于昨天黎明时分在西市被武侯发现,据长安县衙的仵作验尸,是被利剑一击封喉而死,剑上还带了毒。长安县衙发现死者身份之后,觉得案件不简单,于是马上就上报了主管京城大案要案的大理寺。大理寺于是委托金吾卫派出得力干员,专办此案。

稍后日本使节通过典客署向鸿胪寺提出要求,要将尸体运回典客署由他们自己进行看守,并按自己的传统习俗予以祭奠。

按大唐的司法制度,案情还没有得到查明是不能带走尸体的。鸿胪寺又不好直接拒绝了日本使节,只向上好汇。于是圣人很快就得知了此案,并下达了严令务必在七日之内抓到凶手予以严惩!

又是七日……李苍玉心中苦叹一声,都跟七有仇是吗?

“介绍一下那个死者,陈生。”郝廷玉再问道。

欧阳令说,陈生的本名叫中臣合渚,是在十八年前跟随第九次日本遣唐使来的长安。那一次日本国派出的副使叫中臣名代,他们是族亲。这些年里,陈生一直留在国子监太学读书,想要考取大唐的进士,但考了几次都失败了。

十八年!……李苍玉不由得心中暗自思忖,据我所知,国子监的太学,以往一般只是招收王公贵戚的子孙做学生,是大唐的最高学府。但开元盛世以后的太学,却破格招收了很多的异国学子入学读书。皇帝李隆基还特别下令,给这些异国学子发放优厚的“助学金”,好让他们衣食无忧的安心学习大唐文化。

大唐的太学,应该可以算作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所国际化大学了。

这里主要是修习儒家经典,同时也注重学生的诗赋才能的培养。这些学生当中最出名的当属日本学子“阿倍仲麻吕”。他十九岁就来了大唐,苦学多年之后还真的考上了进士,并且能诗擅赋才华出众,和李白王维等人都结成了诗友。

大唐的进士可不好考,难度大,名额少。若能考取进士,便可算作是一个文人的毕生荣誉与过硬文凭,将来的仕途也会相对光明许多。

阿倍仲麻吕在长安已经呆了三四十年,现在已是官拜三品秘书监,皇帝李隆基亲自给他赐名——晁衡。

想到这些,李苍玉问了一句,“这个陈生在太学一蹲就是十八年非要考上进士不可,莫非是把阿倍仲麻吕当作了榜样?”

“没错、没错!”欧阳令连忙道,“这位金吾郎,仿佛是对日本遣唐使颇为了解嘛?”

郝廷玉也好奇的看着李苍玉,那表情仿佛是在说,你怎么知道的?

“酒肆里好像有人谈起过……略有耳闻,略有耳闻。”李苍玉敷衍了过去。

郝廷玉再问道:“那这个陈生还有什么亲人朋友在长安吗?他可曾与人结怨?”

“这人,除了读书仿佛别的事情都不怎么干。平常少言寡语,进出也不怎么和别人说话。”欧阳令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他三十好几了也没有娶亲,只在平康坊有个相好,隔三岔五的会去看她。此外,他身边就只有一个伴读是跟他从日本一起来的,原名叫渡边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的汉名叫赵复行。”

“赵复行人呢?”

“正守着陈生的尸体哭呢!”欧阳令道,“两人名为主仆,实如兄弟,关系非比一般的亲密。”

郝廷玉点了点头,再次问道:“你再好好的想一想,他可曾与人起过什么冲突?哪怕是小小的冲突,也不要放过。”

欧阳令寻思了一阵,一拍手,“数日前,他在署里闲谈之时曾与一名新罗的学生朴丰之,起过争执。两人是太学的同窗,一开始是讨论《诗经》有了分岐,后来不知怎的就扯到了两国的国家大事上去。陈生说新罗每年都向日本进贡,是日本的属国。朴丰之却说,我们新罗明明只是大唐的属国……这一来二去两人就高声争吵了起来,后来被我们几个署官给劝散了。”

“后续呢?”

“好像,没有什么后续了。”欧阳令说道,“类似这样的争论,颇为正常吧?两人毕竟还是同窗每天都在一个学堂里修学。想必也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而闹到杀人吧?”

“好像?想必?”郝廷玉笑了一笑,“是线索就不能放过,我们得要先把这个朴丰之找来问一问话!李苍玉……”

“将军!”郝廷玉刚要下令,李苍玉却抢先道,“我想先去看一下尸体。”

郝廷玉愣了一愣,点头一笑,“可以,那你负责查看尸体,我去找那个朴丰之问话!”

于是两人分作两班,各自办事。郝廷玉还将自己的部曲分了两人给李苍玉,好有个照应。

李苍玉带着两人,去往陈生的灵堂。

灵堂里有十几个身着黑衣的日本人,个个精神疲惫,看来都是替陈生守过夜了。其中有三个还是僧侣,在念着经咒。

陈生的尸体被摆放在屋子中央,穿一身黑色的寿服,头朝北方,双手合掌而放,胸口还放着一把驱邪的剃刀。尸体旁边摆了一张小几,上面放一碗水,一碗饭,饭上还竖插着一双筷子。

李苍玉大致扫了一眼,一点不难看出,日本的葬礼与中国的传统葬礼,有许多的相似之处。

日本受中国的文化影响,真的是极大。当年汉光武帝刘秀见到日本使臣矮小,就赐给他们一枚金印“汉倭国王”,从此他们被称为倭国。

数十年前的高宗时代,倭国在与大唐的白江口一战中惨败,从此他们臣服于大唐,并开始派遣唐使来大唐朝贡与学习。了解一些中国的文化之后,他们觉得“倭”字贬义太重,请求大唐改赐国名。于是就有了一代女皇武则天,正式赐其国名为——“日本”。

凭现在的航海技术,中日之间的海路非常的危险。海难频频发生,但并没有阻止日本的学唐之路。到现在天宝十年,日本已经派出了九批遣唐使。

每一批遣唐使少则一两百人,多则五六百人,无论是大唐的政治制度还是文化传统,乃至小到生活细节的桌几碗碟,日本都全方位的学习并仿造大唐。

日本的第一个世界文化遗产“平城京”,就是效造大唐的长安城来建造的。直到今天,日本的奈良都还保留了许多的“唐式建筑”。

看到眼前这一间充满唐式民俗风格的灵堂,李苍玉不禁感慨:虽然我难以对日本人提起好感,但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确是一个非常擅长学习的民族。现在他们用大化革新来确定了儒学的统治地位,并开始全方位的向大唐学习。后来他们学欧美列强,用明治维新富国强兵,把中国这个老师打翻在了地上。

但是我们当中的许多人,除了一些标榜爱国的盲目憎恨,还剩下一些什么呢?

许多人看到一些明明是唐朝风格的东西,却以为是“日本国粹”。须不知,就连日本的民族服装“和服”,都曾经是三国时代从吴国传入的吴服。

甚至不乏有人把我们传统的汉服,都认作是日本的民族服装。

我们正在努力向世界上的优秀者学习。但我们这个世界文明古国的文化自信,却因不学无术而显得有点缺乏。好像我们现在特别擅长于遣忘自己的历史,习惯用嗤之以鼻来对待自己的传统文化,却诡异的迷恋于异国从中国学去的文化元素。仿佛只要是外国的东西,那就都是高大上的。

李苍玉因此而想道,如果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了我身边的唐人,他们是会觉得可悲,可笑还是可耻呢?

第81章 神探苍玉

灵堂里的日本人想必都在长安住了许多年,除了汉化程度较高,对大唐的一些东西都比较熟悉。

他们不认识李苍玉,但认得李苍玉身上那一套金吾游徼的制服。

于是李苍玉一来,灵堂里的整个气氛都有些变了。和尚停止了念经,坐在堂间守灵的人都抬头看向他,有的充满期待,有的焦急有的悲愤。

跪在尸体边哭诉的那个男子,应该就是欧阳令说的“陈生”的伴读赵复行了。他快有四十岁了,但是没有蓄须很白净,生得一副文弱无力之相,眼睛都已哭肿神情十分的哀伤。

见到李苍玉,赵复行就跪行过来对着他磕头,“肯请大唐上差,为我家主人鸣冤作主!”

连连的磕头,把地板都砸得砰砰响。

“起来,我需要验看尸首。除你之外,其他人等都请先行回避。”李苍玉并未多言,直接下令。

满屋子人都默默的退了出去。两名部曲左右站在了尸体脚头。

李苍玉表面镇定心里多少有点打鼓。虽然都已经动手杀过了人,但那是极度紧张之下未经思考的冲动行为,其实自己对“尸体”还是有那么一丝天然的恐惧感的。再者自己并非是专业的刑侦人员,对于“验伤”这种事情的了解,仅限于来自于一些侦探小说和影视剧……

但是管不了这么多了,尸体是一定要看的。不是有一句话么,“尸体不会说谎”!

于是李苍玉按捺住内心的不安,上前,揭开了盖在死者脸上的那一块白布。

眼珠暴出,七孔流血!

我去你妈的!……李苍玉差点被骇了一跳,怎么会这样?

赵复行连忙上前来将白布盖上,说道:“县衙的许作说,我家主人是被毒剑刺中了咽喉。因为毒素见血封喉,内部血流积压阻滞,死后就从七孔之中挤了出来。”

李苍玉强作镇定,“再揭开,我要看他的伤口。”

赵复行犹豫了一下,再将白布揭开。

李苍玉强忍着不适凑近了看他喉间的伤口,果然是整个喉咙都黑了,伤口处更是乌紫一片,隐约都可以看到内里变黑了的骨头。此外,伤口处的一些淤血已经隐约泛出了臭味。

“什么毒?”

“许作没说。”

“还有别的伤口吗?”

“没有,就是这一击致命。”

李苍玉点了点头,心想这真是一次目的性非常明确的刺杀,一剑刺喉都嫌不够,还要淬毒以保万一。凭自己练剑的经历来看,对方的剑术至少不在自己之下。因为,自己想要极度精准的一剑刺喉,绝对有难度,何况还是在夜里动手?

另外对方的心理素质也不是一般的强,这毕竟是杀人哪,不是宰鸡!——还是在天子脚下,人多眼杂的西市那种地方!

寻思了一阵,李苍玉叫来一名郝廷玉的随从,让他骑马跑一趟,去把验尸的那名许作叫来问话,另外也叫发现尸首的目击者一同带过来。另一名随从,李苍玉则叫他去查问陈生在平康坊的那个相好,最好是能将她带到这里来问话。

安排妥当以后,李苍玉重新回到典客署。郝廷玉也刚好走了过来,大步飞云走得很急,“马上搜捕朴丰之!”

“怎么回事?”

“他失踪了!”郝廷玉道,“有人说,案发当晚正是他约了陈生一同去西市喝酒。陈生死后,他就一直没有回来,学堂也没有去!”

欧阳令当场神色大变,“不会吧,仅仅因为一场口角,就能杀人?!”

“没说是他杀的,但他确有重大嫌疑!”郝廷玉沉声道,“苍玉,你先在这里守着,我回游徼署一趟,马上发出金吾通辑令,海捕朴丰之!”

“好!”

郝廷玉风风火火,骑上马就走了。四名随从留了下来,暂时听令于李苍玉。

县衙的许作这些人要赶过来总得需要一些时间。李苍玉便叫上了欧阳令带路,先去陈生的房间看一看。

虽说是大唐的“国宾馆”,但陈生这样的人在这里都住了一二十年,他的房间俨然已经变成了他的家,因此典客署没有钥匙,欧阳令都打不开门。

李苍玉在门外看了一阵,“那个赵复行有钥匙吗?”

“应该也没有。”欧阳令说道,“他们两人各住一间房,主仆二人的房间是挨着的。”

说罢欧阳令就指向另一间房,那里就是赵复行的房间,相对小一点。

“要不我把赵复行叫来?”

“暂时不用。”李苍玉,“我先自己看一看。”

他又走到了陈生的房间门口,眼神落在了那把大铜锁上。

很干净,非常的干净。

与之相隔只有十几公分的上方棱角处,却是落下了一些薄薄的灰尘。

“陈生是不是非常爱干净?”李苍玉问道。

“咦,你怎么知道的?”欧阳令说道,“这些日本人都非常的爱干净,每天早上别人都还没起床,他们就在院子里打井水,开始洗洗漱漱了。陈生尤其如此,他每天都会亲自趴在地板上里里外外的擦得干干净净,那地板,都光亮得如同镜子一般。劝他别这么辛苦让仆人去做,他还说这是修行。你说这人怪不对?”

“这就对了。”李苍玉指了指那个门棱,“他死了两天两夜了,这门棱上就落下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但是这个锁,却是非常的干净!

那也就意味着,在陈生死后的这两天里,一定有人动过这个锁。甚至有可能是拿着陈生的钥匙,打开过这个门!

“回灵堂!”

李苍玉带着欧阳令和四个随从,再次回到灵堂,直接问道:“陈生可有留下什么随身的遗物?比如说,钱袋,钥匙之类的东西?”

“有,都在这里。”赵复行将一个盘子托了出来,上面盖着黑布。

李苍玉将黑布揭开一看,果然有一串钥匙,一共就三枚。于是问道:“这都是些什么钥匙?”

赵复行肯定是认识的,于是他一一指认,“这是他的房间钥匙,这是太学学馆的私人储物柜的钥匙,这是他房间的书柜钥匙。”

“他房间的钥匙,一共有几把?”

“就这一把。”

李苍玉心中一亮,“你能确定,就这一把?”

赵复行作思索状,“我能确定。这锁还是主人派我去买的,当时就一把钥匙。”

“好。”李苍玉微然一笑,“欧阳令,从现在开始没有金吾卫的命令,所有人不得随意进入这间灵堂,也不得随意离开这座灵堂。你本人,亲自在此留守。”

欧阳令一愣,“什么意思?”

“你别问,执行。”李苍玉点了两名随从叫他们留下陪着欧阳令,自己带上另外两人重新回到了陈生的房间。

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一进门,李苍玉就闻到了一股很淡,但是很奇怪的味道,像是某种草药。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李苍玉问。

两名随从用力的嗅,“没有啊!”

李苍玉一醒神,忘了我曾经是猎人!……有句老话,猎人的嗅觉比野兽还要灵敏。

这话虽然有点夸张,但也说明了一个事实,在从林中讨生活的猎人除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确实还需要最大程度的发挥嗅觉的作用。很多野兽都会有它特殊的味道,它们留下的尿液和粪便,也是追踪或是回避他们的重要线索。

在没有高科技辅佐的年代里,人们只有不断的强化自身的感观能力来适应这个大自然。科技不断发达给人提供了许多的便利,但同时也会让人自身的某些能力逐渐的退化。古代斥侯和一些江湖高手运用的“索骥之术”,是现代侦察技能的先祖。这类高手的感官能力之强,在现代人看来几乎就是不可思议的“超能力”。

李苍玉现在这副身体的感观能力,虽然还没有达到“超能力”的水准,但也确比一般的人强了不少,否则他可能早就葬身于丛林野兽之腹了。

李苍玉循着那味奇怪的草药味道,慢慢走到了上锁的书柜边。

书柜很大,有一人多高。展开双臂一量,两次刚好到头。

再一看那把大铜锁,同样也很干净没有灰尘,显然也被人打开过了。

李苍玉打开锁,揭开书柜的门。

里面果然摆满了书纸等物,甚至还有一些古老的竹简。

“把这些书,全都搬出来!”

两名随从马上动手去搬,李苍玉一本一本的去闻,都不是那股草药的味道。最终所有的书都被搬出来书柜空了,那股味道从书柜里飘出来。

“把书柜搬开!”

两名随从试着搬一下,居然纹丝不动。奋尽全力,仍是不动!

三人都是愕然,“怎么回事?”

李苍玉趴到地上一观察,整个书柜和这个地面已经死死粘住了!

“为什么要把书柜,死死粘在地板上?”李苍玉拧眉问道,“读书人爱书,把书全都整齐的码到书柜里,这可以理解。但他经常要看书的,上这么大一把锁不嫌麻烦吗?这里可是鸿胪寺的典客署,莫非还能有贼跑来偷他的书?”

“对啊!”两名随从都很惊讶,“这是有点反常!”

李苍玉眉头一拧,“去书柜隔壁的那个房间!”

“没钥匙啊!”

“破窗,撬锁,怎么都行!”

三人走出房间来到隔壁房门口,发现,这里就是那个仆人赵复行的房间。

撬窗而入!

“一股草药味!”

“这下我们也闻到了!”

定睛一看,在与隔壁书柜相对的位置,这里也有一个同样的大柜子!

李苍玉顿时乐了,那么多侦探小说和电影电视真没白看,我都快要变成一个神探了!



第82章 刺杀

李苍玉等三人进屋查看,最先盯上了那个大柜子。果断撬开大锁,里面也有几本书,但多半是一些衣物。他们将东西挪了出来,李苍玉敲那柜子后背的木板,咚咚响,中空的!

仔细一找,还有一个小孔,约有筷子尖那么大。

这也就不奇怪,这间房子里的药草味道,会飘到隔壁去了!

李苍玉仔细观察之后,拿刀子轻轻的戳了几下柜子的背板,轻松就戳出了大洞,看到了对面房间的摆设。

“原来这柜子后面都没有了墙壁!”随从惊讶不已。

李苍玉点点头,“如果我猜得没有错,这两个柜子以前都是可以移动的。只是最近,才被人用胶粘了起来。”

“他们为什么要在自己的房间里,搞这样的一个暗门?”随从不解的问。

李苍玉道:“当然是因为,他们要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随从惊讶道:“莫非这主仆二人,有龙阳之癖?难怪陈生这么大岁数了也一直没有娶妻!”

李苍玉冷冷一笑,“两间房子,仔细的搜!”

“是!”

但是,除了李苍玉找到一个藏在浴室的小药罐子,再也没有别的价值的线索。

虽然经过了反复的冲洗,但这药罐子的味道仍是很大。李苍玉觉得这或许会是一个重要的线索,于是小心将他收拾起来。

正在这时,派出去的随从回来了,将验尸的仵作和第一时间目击尸体的武侯带了过来。李苍玉直接把他们叫到了身前来问话。

难得的是,在这个没有拍摄设备的时代里,官府自有一种留存现场的办法——画图。

仵作把图了一起带了来,给李苍玉看。这就不是唐人喜欢的艺术夸张的画风了,而是相当写实的手笔。虽然谈不上精致,但至少把现场的大体形势勾勒了出来。

李苍玉仔细观瞧了一阵,发现死尸所躺的这处地方血迹出奇的少。问那最初发现尸体的武侯,他说,当初他们也怀疑那地方不是杀人现场,而是有人将他背到了那地方再弃尸。

“那第一杀人现场找到了吗?”

“正在找!”

李苍玉把仵作叫到一边,给他闻那个药罐子。

“味道很杂,好似煮过好几次药。”仵作摇头,“完全判断不出这罐子里炖过什么药了。”

李苍玉寻思了片刻,“放一瓢清水进去,煮。想办法捉两只老鼠来!”

手下人依法照办。

没多时水煮开了,散发出浓浓的药味。李苍玉叫他们继续煮,煮到最后剩一点浓汤水最好。

抓老鼠费了点工夫,但很快也到手了。

待到药水放凉,李苍玉叫他们将药水灌进了老鼠肚子里。没多久,那老鼠果然七窍流血而死!

众人大惊!——这罐子煮过毒药!

经验丰富的仵作细下一辨认,连忙道:“金吾上差,没错!就是钩吻之毒,和陈生所中之毒一样!”

李苍玉问道:“钩吻可是一种草药?”

“没错。”仵作道,“它又叫山砒霜,烂肠草,长安附近就可采摘得到。一些歹人常用它提炼毒药害人!”

“严守风声,不得泄露!”李苍玉沉声道,“仅只如此,还不足以判断赵复行就是杀人凶手,但他已经有了重大嫌疑。我们要紧紧盯着他,再找证据!”

“诺!”

正在这时,守在灵堂的欧阳令派人来说,秘书监晁衡来了,要求进入灵堂祭拜死者陈生。因为李苍玉之前下达过严令,所以欧阳令未敢擅自作主。晁衡也很守规矩,先来传递了请求。

阿倍仲麻吕来了?

李苍玉倒是觉得他来得正好,于是亲自去了灵堂。

阿倍仲麻吕已经五十好几了,但精神头还算可以并不十分显老,一眼看去颇为儒雅。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他是日本人,大约所有人都会把他认作是一名典型的儒家仕大夫。

“金吾游徼李苍玉,见过秘书监。”李苍玉上前参礼,这可是一位三品大员,和金吾将军平级的人物。

“不必多礼。”阿倍仲麻吕打量了李苍玉两眼,有点好奇,“你叫……李苍玉?”

“正是……”

“多次听闻你的高姓大名,今日总算得睹真人。想不到,你竟如此年轻。”阿倍仲麻吕笑容可掬。

“徒有虚名,让秘书监见笑了。”李苍玉拱了拱手。

“不必见外,叫我一声先生即可。”阿倍仲麻吕淡淡微笑,说道,“数日前我去拜访仪王殿下,有幸看到了你留下的墨宝。果然颇为独特,难怪仪王殿下对你颇为激赏。”

“仪王?”李苍玉有点好奇,“先生与殿下相熟?”

阿倍仲麻吕点了点头,“此前我曾有四年的时间,担任仪王友。”

“难怪!”李苍玉颇感意外。

仪王“友”的这个友,可是大唐亲王府的一个五品官职,职责就是日常陪同亲王学习和劝谏,取“亦师亦友”之意。

“我与令师张长史,也是朋友。”阿倍仲麻吕淡淡微笑道,“只是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里,以这种形式见面。想那陈生也与我结识多年,数日前我还与他在太学讨论过诗赋文章。今日,却已是人鬼殊途。”

“生死有命,晁先生也不必过份哀伤。”李苍玉伸手延请,“晁先生要想祭拜的话,就请吧!”

“多谢。”阿倍仲麻吕还拱手谢过了李苍玉,就提步朝灵堂走去。

李苍玉却一闪身走到了他的前面,“晃先生勿怪。此地仍处在金吾禁制之中,还是让我在前引路吧!”

阿倍仲麻吕略微一愣,宽容的点头笑了一笑,“也好。”

两人前后脚的走进灵堂,堂中的日本人见到阿倍仲麻吕都激动不已,有的还跪倒在地哭出了声来。

在这些“唐漂”的日本人眼里,阿倍仲麻吕毫无疑问是他们的主心骨,也是他们努力学习和模仿的偶像,甚至是可堪膜拜的神明。

阿倍仲麻吕努力的安抚他的族人们。

李苍玉一双眼睛,却一直死死盯着跪在尸体旁边的赵复行。

李苍玉发现,他一眼看到阿倍仲麻吕走进灵堂,整个人都紧张了片刻,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常。

但他的这副平常,在李苍玉看来实在是太不平常了——你身为陈生的奴仆,有什么理由不来阿倍仲麻吕面前来哭诉跪求一番?当初你见到了我这个金吾游徼,不都把头磕得砰砰响吗?

到了最该磕头哭求的时候,你为何如何淡定?!

李苍玉马上眼神示意身边的两位随从,叫他们提高警惕。他们这些人都是跟随郝廷玉办差多年的老手,经验丰富,当下就心领神会。

阿倍仲麻吕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把这些日本人都一一劝慰安抚下来。然后,他准备上前祭拜陈生。

李苍玉陪着他上前,很巧妙的站在他的身体左侧,隔在他和复赵行身边,左手很自然的搭在仪刀的刀柄上。

表面一切平常,内心却是万分警惕!

阿倍仲麻吕上前几步,走到了离尸体只有三步之遥的地方,双手合十以佛教之礼参拜。就在他的腰弯下去刚要停住的时候,李苍玉发现,跪在尸体旁边的赵复行,动了!

他宽大的黑色祭服袖子,有了一个非常轻松的抖动!

几乎是在同时李苍玉闪身而上挡在了阿倍仲麻吕身前,同时刀已挥出。

“咣当”一声火星四射,一样铁质暗器正正的击中了李苍玉的仪刀!

警惕中的随从反应仍比李苍玉慢了半拍,但也迅速拔刀而出直扑赵复行。

原本生得白净羸弱的赵复行突然一下变得异常灵活,如同一只机敏的猿猴迅速弹起飞速后撤,同时朝地上猛砸一物。

“嘭——”一声大响,浓浓的烟雾顿时充满了整座灵堂。

紧接着就是“咔嚓”破窗之声,赵复行蹿了出去!

“伊贺忍术?!”

阿倍仲麻吕和在场的好几个人日本人,同时惊叫出声。

“你们留下,保护晁先生!”

李苍玉自己,提刀就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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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挖坑能手

李苍玉追出来的同时,守在户外的随从反应也快,马上也开始围堵赵复行。同时典客署的戍卒也参与了行动,一时间还多了几把弓对着赵复行一顿射。

但是赵复行这个伊贺忍者的动作实在是太灵敏太快了,典客署的普通驿卒只是负责日常安保和站个仪仗,几乎没练过什么武艺,哪能射得中他?

眼看着赵复行蹿上了房梁,就要逃走。

“弓箭给我!”

李苍玉几乎是从驿卒手中抢过了一把弓来,搭弓上箭,瞄准!

——手感极佳!

这是一把大唐步兵寻常备配的长弓,比“猎人阿狼”以前在丛林里用的自制弓箭,可真是好用多了。

箭术,毫无疑问就是猎人阿狼在丛林里讨生活的,第一号本钱。虽然久未操练,但这门技能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的,永远也不会忘记。别说是这么大的一个人,就是天空的飞鸟,以往也没少射!

“倏——”

那一箭,那一箭……

“啊!——”

用这一声惨叫,作了最好的注脚。

紧接着,那个影子就从房梁上悲惨的摔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重重的闷响。

“上,抓活的!”李苍玉把弓朝旁边一递。

“上差真是好箭法!”驿卒接过弓来目瞪口呆,“万一射中了要害,这还能活命吗?”

“没有万一。老子想让他膝盖中一箭,就不会射到的地方去。”李苍玉冷冷一笑,“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捉人?”

“是!……是是!”

随从和驿卒们一拥而上,将摔昏在地的赵复行逮了个正着,绑得结结实实的抬了起来。

众人一看,他的左腿膝盖骨透出了一枚箭头。那枚箭直接从后他的后膝弯里射穿了过去,鲜血淋漓。

——看着都疼!

李苍玉叫人搜他的身,再也没有别的可疑之物。阿倍仲麻吕和欧阳令等人,也都从灵堂里出来了,团团把赵复行包围成一圈。

“赵复行疯了吗,为何要刺杀晁先生?”欧阳令和一群日本人,都十分的愤慨与不解。

阿倍仲麻吕虽有一些惊魂未定,但大体风度未失。他走到李苍玉面前,拱手一揖,“多谢游徼,救命之恩!“

“晁先生不必客气,这是我的本职份内之事。”李苍玉回了一礼,淡然答道。

阿倍仲麻吕好奇的看着李苍玉,“方才那一瞬间,万一那枚暗器击中了游徼自己,又该如何?”

“仓促之间,无暇细想。”李苍玉呵呵一笑,“现在想来,确实有点后怕。只能说,我运气还算不错!”

“少年人,胆大心细临危不惧,身手敏捷更兼大将风度,真是难能可贵!”阿倍仲麻吕颇为赞赏的微笑点头,“你是怎样判断,他将要意图不轨呢?”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李苍玉道,“晁先生,诸位,我现在必须要把赵复行关押起来进行审问。还请诸位守口如瓶,在案情大白之前,不要将刚刚发生的事情散布开来。”

“好,好!”众人都答应了。

“押走!”

李苍玉就近叫欧阳令叫了一间安静的屋子,把赵复行抬了起来。

赵复行显然是摔晕了,但并无大碍。将他膝盖上的箭头一拔,他就惨叫惊醒过来。

李苍玉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说,你把新罗学子朴丰之的尸体,藏在哪里了?”

赵复行明显一愣,在场的欧阳令和随从们也都愣住——怎会突然这么问?!

难道不是应该问他,为何要私自淬炼钩吻之毒,为何要刺杀阿倍仲麻吕,为何要谋害了自己的主人吗?

“你不说,我来替你讲。”李苍玉冷笑一声,说道:“你和你的主人,关系非止一般的亲密。但你主人却是个花心大萝卜,他除了在平康坊有相好,还要勾搭朴丰之。于是你一怒之下,趁他二人外出幽会之时将他二人杀死。事后你将你主人的尸体扔在街中,却把朴丰之的尸体藏了起来,顺便嫁祸于朴丰之。”

“随后你就回来,将两间房的柜子都胶粘了起来,以免往日的丑事败露。”李苍玉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俨然就是胖胖的神探狄仁杰再世,“我说得,对不对?”

原本以为身边会响起“大人果然深不可测”的声音,不料却是赵复行的一记怒骂——

“放屁,一点都不对!”

“我不对,来来来,你来讲!”

赵复行当场怔住,满副“上当了”的表情。

李苍玉笑了,掉坑里了吧?

“无论我说得对不对,你刺杀阿倍仲麻吕总是不争的事实,总之你死定了。”李苍玉淡淡的道,“伊贺忍者,跟着陈生来了大唐潜伏十八年,应该不会只是为了刺杀阿倍仲麻吕。否则的话以往机会应该更多,今天金吾卫在此严加戒备你却不顾一切的出了手……难道说,忍者智商原本就是这么的差劲?”

“休要冷嘲热讽。”赵复行淡然道,“算你猜对了一样,我以前的确是伊贺忍者,陈生就是我的家主。我随他一同来大唐只是为了保护他,伺候他。那个阿倍仲麻吕,他必须死!”

“我只管抓人,才懒得关心你的刺杀动机,那是大理寺的份内之事。”李苍玉笑道,“再说这只是你们日本人自家的事情,关我屁事!”

赵复行突然激动的大叫起来,“都是日本人,他身为大唐三品高官,为何就不能关照一下我的主人?主人考了四五次进士都没能及第,他就不能向上举荐一次吗?”

“说什么不能因私废公,必须凭借真才实学夺取进士之位,不能让唐人瞧不起日本人,我呸!”

“如果不是阿倍仲麻吕的万般不近人情,主人也不会被逼得几近疯狂迷失本性,竟连平康坊的女人都迷上了!到最后,居然连那个丑陋低下的新罗男人,也不放过!”

“反正主人死了我也没想活,杀了阿倍仲麻吕,带他下去一同找我主人赔罪,岂不正好!”

李苍玉呵呵直笑,我不想知道,他非得说!忍者是不是有着,见坑就跳的坏习惯?

——偏偏我又是个挖坑小能手,啧啧!

李苍玉招了招手将随从叫到身边,“二位兄弟再辛苦一趟,去西市,召集那里的不良人和武侯,在发现尸体的周边酒肆邸店这类地方,搜找朴丰之的尸体。”

“好。”

“不用麻烦了!”赵复行看来是自知必死也就无所谓了,淡淡道,“我把他切成了碎片,埋在了一家名为‘龟兹黄昏’的胡姬酒肆院子外面的,大槐树下。”

有够变态!

李苍玉啧啧摇头,“埋在大槐树下,有什么特殊用意吗?”

赵复行阴恻恻的道:“魂魄不归,不得投胎!就算变成了鬼,也只能徘徊在大槐树的阴影之下!”

李苍玉对他竖起了大姆指,“我很欣赏你,你真是变态中的王者!”

欧阳令在一旁做着手书笔录,一阵筛糠似的发起抖来写不下去了,“金……金吾上差,我……我们要不要,把……把那株大槐树,给锯锯锯……”

“我只关心捉拿凶手寻找证据,其他的你看着办吧!”李苍玉淡然一笑,走到屋外来到了阿倍仲麻吕的面前,将审问的结果,单独的简单的对他说了一下。

阿倍仲麻吕喟然长叹,“陈生虽然资质不佳,但胜在专注努力。我曾不止一次的劝他,不如转而攻读明经科。但他就是不肯,非要考得进士不可。”

“相比之下,贴经墨义的明经科确实容易多了。进士科,更需要天赋和灵气,真的是不可强求啊!”李苍玉点点头,“我记得,我好像听到过这么一句俗语,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没错。在大唐的科举应试中,进士的确最难。三十岁考取明经科,都算是年纪大的了。熬到五十岁考中了进士,那仍可算作是年轻。”阿倍仲麻吕双眉紧皱的摇头,“但是,就算屡试不中,这也值得自暴自弃,还值得因此而去杀人吗?……老夫,真的是想不通啊!”

李苍玉说道:“在先生看来,那或许是小事。但在某些偏执者看来,那可能就是足以击垮信念、毁灭人生的大事了。”

“偏执?……”阿倍仲麻吕长吁了一口气,点点头,“你说得没错,就是偏执!”

李苍玉再道:“其实这件案子目前正处于严格保密之中,是先生的族人通知先生前来祭拜的吗?”

“你是怀疑,赵复行还有帮凶?”

“没错。”

阿倍仲麻吕点头微笑,“看来你非但是心思缜密精悍能干,还相当的认真负责,真是一位称职的金吾游徼。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不是我的族人通知我来的。是圣人把我叫到宫里,亲自告诉我的。”

“这样,我倒是放心一些了。”李苍玉轻吁了一口气。

“余下,就是大唐的司法之事了,我不宜再介入其中。”阿倍仲麻吕说道,“虽然我们都是日本人,但既然身处唐国,一言一行就都该遵守唐国的律法章程。金吾郎,做你该做的事情吧,老夫先行告辞了!”

“先生好走。”李苍玉拱手相送,不由得心想,这个阿倍仲麻吕倒是颇明事理。

要是所有人都能明白事理,不那么偏狭和固执,这个人世间肯定会变得美好许多!



第84章 大理寺

再次回到押人的房间里,李苍玉看了看萎缩在墙角的赵复行,挥了一下手,“人犯押走,移交大理寺。我们,收队!”

“收队?”随从们都轻松的笑了起来,“这个词,很是讨喜!”

欧阳令把李苍玉一行人送出典客署的时候,一拜再拜,既感慨又惊叹,“如此迷案,半日之内火速得破。金吾上差,真乃是当世神探哪!”

李苍玉都乐了,你如果奉上一句“大人英明卑职佩服”那才真叫应景!

不过嘛,大唐的“大人”只是用来称呼“父亲大人”或是“母亲大人”这样子的。有些影视剧真是害人哪,拍哪个朝代的戏,都非得按清宫剧的套路来。还好我是中文系的,家里还有四个教书匠,这才没有见了官就叫大人。不然别人还以为我到处认爹呢!

此时,大明宫。

三位当朝重臣,宰相李林甫、大理少卿韦见素、金吾将军李岘,正从宣政殿里走出来。

虽各怀心思,但不约而同的面沉如水。

李林甫走在前面,大理少卿韦见素和金吾将军李岘自然是落在后面,三人都是一声不吭。

李林甫斗然一停脚,韦见素和李岘连忙停步,同时拱手拜下一副“聆听指示”的恭敬模样。

“三日之内破案,擒得凶手。辛苦两位了。”李林甫不动声色的扔下这两句等方面,云淡风清的走了。

剩下韦见素和李岘在那里面面相觑了好一阵,敢怒又不敢言。

过了许久待李林甫走远了,李岘才郁闷的吁了一口气,“圣人交待下来,还只说是七天。”

“李将军,我劝你,还是以李相公说的时日为准吧!”韦见素也轻叹了一声,说道,“除了一些军国大事,圣人近来已经很少过问具体的政务了,都是李相公在一力打理。今日却突然亲自过问起一棕小小的谋杀案,还特意将我们三人都叫到宫里来当面训示,实属诡异哪!”

“我猜测,这或许和几日后的朔望大朝会有关。”李岘说道,“据闻,到时会有诸国使节入宫拜会大唐天子,递交国书、拟定邦交大策。却不料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发生了异国学子在京城被杀的案件。”

“原来如此,老夫的消息还真是闭塞啊!”韦见素惊讶道,“此等大事,必然是由李相公亲自安排的了?”

李岘笑笑,“你说呢?”

“哎……原来如此!”韦见素恍然大悟,“如果不能赶在朔望大朝之前查明真相抓到凶手,这起血案势必在诸国使臣当中造成极坏的影响。事关圣人颜面,也难怪他李林甫如此着急,如此上心。”

“然后他就把担子,压到了你我二人肩上。”李岘冷笑一声,“到时若能办好了差事,功劳当然是他李林甫的。若是办砸了,你我二人就等着倒霉吧!”

“算了,徒说这些也是无用!”韦见素急急的一挥手,“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忙活起来,尽人事听天命吧!”

二人正要走,一名宦官从后面小跑着追上来,“李将军、李将军!”

二人回头一看,只见宦官手中提着两个食盒。

“圣人口谕,李将军办案得力,劳苦功高。”宦官说道,“这两份贡果,就赏赐给李将军,和他麾下那一位破案的游徼吧!”

“臣李岘,拜谢圣人恩赐!”李岘接过了食盒。

宦官走了。

韦见素满头雾水,“李将军,这案子还没破呢,圣人怎么就先给赏赐了?”

“韦公难道没听清楚,适才传令宦官的口中言语?”李岘笑了一笑,说道,“这是前一棕案子的赏赐。”

“就是千牛备身失踪一案?”

李岘点点头,饶有深意的看着韦见素,“那个千牛备身裴誉是韦会的女婿,应该也是韦公的族亲晚辈吧?”

“虽然同是出身于韦氏家族,但韦会那一脉是属龙门公房。老夫这一脉,是属南皮公房。”韦见素不无自豪的道,“我们韦家千枝万叶,不同公房的族亲除非搬起族谱来仔细对比,否则辈份还真是一时扯不清楚了。”

李岘一边笑着,一边提着那两个食盒走了,“韦家,出人才啊!”

韦见素奇怪的轮着眼珠子,“什么意思嘛?”

李苍玉一行人离开典客署便分作了两路,他自己带两名随从负责将人犯押往大理寺交差,其他人则是去往西市,率领那里的武侯与不良人寻找朴丰之的尸首。

大理寺和金吾卫的关系一向十分紧密,二者就几乎每天都有许多的“业务往来”。

金吾卫破案抓人,大理寺审案判罪。再加上对大理寺的判罚进行二次审核的刑部,和监督百官的御史台,构成大唐的司法系统之主干骨。

金吾游徼押着犯人到大理寺移交,实属司空见惯。所以李苍玉来到大理寺的时候,并未引起太多关注。

李苍玉只想赶紧移交了犯人领了文书,好回金吾卫交差。但寺吏却说大理少卿刚刚从宫里回来,正在召集大理寺上下举行重要的会议,让李苍玉稍等片刻。

竟然无人接待,李苍玉只好百无聊奈的坐在大理寺的候堂里等着了。他心里盘算着,稍后回了金吾卫一交差,今天应该就没什么事了。下午还有大把的时间,我可以去老师那里玩会儿,下了班可以去看婵娟,还可以给栝弟买点好吃的送去。那家伙前段时间跟着聂食娘混,总是好吃好喝。如今在李光弼那里火食可差,他肯定馋坏了……

等了许久李苍玉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大理寺的官僚们还没有散会,也没人提起“会食”的事情。

李苍玉不禁腹诽,开会还能当饭吃吗?真是的!……你们不吃,好歹也给我这个兄弟部门的客人安排一顿工作餐吧!

好不容易熬到他们散会,大小的官员几十人从议事厅里走了出来,个个神情严峻还在低声窃议。

“三天破案,这不是要人命吗?”

李苍玉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这些人给盼出来了,连忙迎上来,“请问我来移交人犯,该找哪位开办文书?”

“别添乱,现在谁还有空管你这种小事?”一名官员老大不耐烦的挥挥手,“先把人犯押回你们金吾卫的监牢里关着吧!”

李苍玉很郁闷,什么态度?

那些人直接无视了李苍玉,仍是各怀郁闷的讨论——

“大小事情尽皆放下,所有人全力督办此案。这件案子有这么重要吗?”

“不就一个小小的谋杀案吗,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李苍玉一听,又有谋杀案?大理寺上下还集中开会讨论,看来死的人又不简单哪!

这时有人低叫了一声“少卿来了”,这些官员这才闭了嘴,各怀不满的怏怏散去。

李苍玉抬头一看,议事厅里走出来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五十多岁半老头,文质瘦弱不紧不忙,神情凝重心事重重,眉头都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大理少卿,大理寺的二把手,四品官,着绯色官袍……李苍玉心里一寻思,这也算是一员当朝大员了。但这人倒是面善,像是一个“没脾气的老好人”。

于是李苍玉果断迎了上去,抱拳一拜,“金吾游徼李苍玉,见过大理少卿。”

“哦……”大理少卿韦见素正在琢磨事情,被打断了思路抬眼一打量李苍玉,“金吾游徼,你有事吗?”

李苍玉把自己的来历简单一说。

韦见素当场瞪大眼睛,“你是说,日本学子陈生被杀案的凶手,抓到了?”

大理寺卿这么高声一叫,刚刚散去的几十名官员一窝蜂又涌了过来。

“凶手?凶手何在!”

李苍玉对着绑成了棕子扔在墙角的赵复行一指,“在那里,是一个日本人。”

一群人呼啦围了上去,看观赏珍稀动物一样的强势围观赵复行。

“我们刚刚得知案情,金吾卫就破案了?这怎么可能!”

李苍玉恍然,原来他们说的“谋杀案”就是指陈生一案!

——那你们这些鸟人,刚才态度还那么恶劣!

韦见素联想到李岘说的诸国使臣大朝会之事,庆幸激动不已,“凶手是日本人?还好,还好!”

李苍玉扒开人群走进去,把赵复行从地上提起来,一挥手,“我们走!”

“金吾郎,你这是干什么?”韦见素惊讶道。

李苍玉摊一摊手,“适才你们不是叫我别添乱,把人犯押回金吾卫监牢里先关着吗?”

“是谁?是谁?”韦见素板起脸来大声喝斥,“身为大理寺臣工,竟敢公然渎职,莫非是不想干了?!”

那些官员瑟缩成一团,没人敢出来应茬。

韦见素发了一通官威,又转过来拱了拱手,对李苍玉笑眯眯的道,“金吾郎,他们不懂事,多有怠慢。老夫大理少卿韦见素,在此代表大理寺上下,向你赔罪。如何?”

“不敢、不敢。”李苍玉连忙抱拳回礼,却是眉头一皱,“只是等了个把时辰,我都快饿死了……”

“你们都是怎么办事的?”韦见素的再一次官威大发,把属下这些人骂了一通,然后再道:“金吾郎,来老夫的官署里用餐——不用客气,快请!”

说罢,韦见素又对那些官员们喝斥起来:“尔等竟敢怠慢公职,险些误我大事,今日不得享用会食!尔等立刻,各自回署面壁思过,辛时之前各交一篇悔过书来,不得有误!”



第85章 终南桃花

大理少卿的小灶火食果然不错,李苍玉毫不客气的吃到了打嗝。他的眼光没有错,或者说记忆没有出错,韦见素这个小老头儿的脾气还真是好。这样一个堂堂的四品大员,对自己这样一个白身小卒也是和颜悦色、用心款待。

当然,一个主要原因是李苍玉帮了他一个大忙,把杀害陈生的凶手给送了来。就连这件事情韦见素也没有保留的告诉了李苍玉。换作是一个城府深沉之人,才懒得跟你一个小卒说这么多,我自己去请功领赏不就行了吗?

在李苍玉的记忆里,韦见素这个人也是一位留名于名的人物,主要事迹是在安史之乱前后官拜宰相。他对这个人最大的印象就是,生性比较敦厚善懦。历史上的奸相杨国忠正是看中了他这一性格特点,觉得他易于掌控或者说好欺负,于是将他推上相位,做了自己的应声虫。

不过,也正因为敦厚老实与人为善,马嵬驿兵变之时那些哗变的士兵都没有对韦见素下刀。这也足以见得,韦见素真是个全民公认的老好人。

闲谈之下韦见素又得知李苍玉是张旭的学生,此前的千牛备身失踪一案也是他所破获,不由得既惊且喜刮目相看。

“老夫对张长史一向极为仰慕,数年来不惜重金四处求购令师的墨宝,可叹我福薄一直未能如愿。没曾想今日有幸得遇张长史的高足,真令人喜出望外啊!”韦见素来了精神,马上就请李苍玉留下墨宝一副。

李苍玉连忙婉拒,说自己方才拜入恩师门下几天而已,哪有资格四处涂鸦丢人现眼?

韦见素哪里肯依,果断请来了文心四宝,还亲自动笔去研墨了。

这老实人一但认了死理倔起来,那也是蛮可怕的。

李苍玉想起老师交待的“卖字三诀”和念奴说的“不能低于这个价”,不由一阵好笑,心想这韦见素可能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老实宅男,肯定还没听说过我的近来事迹,我总不至于主动开口索要两百波斯金币的润笔费吧?看来今天,非得做一趟亏本的买卖不可了。转念一想韦见素这小老头儿人还不错,将来或许还会当上宰相,就当是一个友情投资好了!

于是李苍玉答应了题字,心里还寻思好了一首应景的唐诗。韦见素见李苍玉挑了一支画画用的勾线笔还颇为惊奇,待他一下笔,就惊艳到了!

“咦,这个字体真是好生独特,老夫生平仅见!”他惊叹着念出声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真是好诗、好诗啊!!”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的,李苍玉的脸皮明显变厚了许多。一首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提前数十年面世,诗题还被他删改为《终南桃花》。

“赠韦少卿”一类的题跋写罢,李苍玉还加盖上念奴给他定制的私印,“在下献丑了,有请韦少卿赐教。”

“哎呀,不愧是张长史的高足,老夫哪有资格赐教啊!”韦见素眼睛发亮惊喜万分,如获至宝小心翼翼的捧起书笺,“如此墨宝,老夫要好生装裱起来,每日欣赏、每日临摹!”

李苍玉愕然,有必要这么夸张?

“韦少卿,在下还有公务在身,就请告辞了。”

“唔,好走,好走!……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真是妙哉、妙哉!妙不可言哪!”

李苍玉有点哭笑不得,好吧,你老人家慢慢乐着,我先走了。

“这字体真是好生独特,哈哈哈,老夫今天真是得了一件宝贝呀!”韦见素抬头一看,“咦,人呢?……小伙子,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

稍后李苍玉领了大理寺公文回书,这便回了金吾仗院。郝廷玉还没回来,李苍玉心想自己毕竟是跟着他一起出去办的案子,结案文书还是等他回来让他上交好了。计功也好请赏也罢,都不能撇开了顶头上司郝廷玉自己一人独吞。人在职场,这是最起码的觉悟。

于是李苍玉先到左仗院去了张旭那里,却惊讶的发现,好些个书吏都在长史署外面悄悄的围观。

原来,张旭喝醉了,正在长史署里面跳舞唱歌呢!

哼得不知道是什么小曲儿,跳得是歪歪扭扭的胡旋舞,自己一人乐得一塌糊涂!

李苍玉顿时傻了眼,老头儿今天真是玩大发了!

“去去,看什么看!”李苍玉连忙将那些笑歪了嘴的书令使们轰走,自己走进署内将门掩上。

“老师,老师,你停一停!”

“哦哟哟!嘿嘿!”张旭哪里停得下来,转圈转得可乐了。

忽一眼看见李苍玉,张旭大喜停止转圈,却是一阵头晕眼花站立不稳,李苍玉连忙上前将他扶住。

“怎么回事,这墙这屋子怎么都在打转转?老夫……头晕,晕!”

“老师,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呢?”李苍玉也是哭笑不得,连忙扶他坐了下来。

张旭歇了半晌总算是回过神来,看着李苍玉咧嘴呵呵直笑,“好徒儿,你回来啦?老夫今天得了一件宝贝,准备把它送给你和婵娟姑娘做为定情之信物。你说好是不好?”

李苍玉乐了,“老师就因为这事开心吗?”

“那当然,这种事情最值得开心了。”张旭笑哈哈的道,“老夫的儿孙都不在身边,时常想念难免心酸。但至从收下你这个学生,老夫似乎感受到了一些久违的天伦之乐。那天见到了婵娟姑娘,老夫就想啊,要是有生之年能见到你们二人成亲,那可算是美了!”

李苍玉心中顿时有一种,阔别十年之久的温暖之感,点点头轻声道:“老师,谢谢你。”

“话说回来,你给老夫送了束脩,老夫却一直没有给你见面礼,这真是不合时宜啊!——快,扶老夫起来!”

李苍玉连忙将老人家扶起,张旭小心翼翼的搬来一个锦盒,将它一打开,里面躺着一对儿晶莹剔透的玉麒麟!

李苍玉当场愕然,这不是仪王送给老师的吗?

“实不相瞒,这是老夫那一副字,从仪王那里换来的润笔。”张旭笑哈哈的道,“这王府的东西,就是精致啊!——看看,喜欢吗?”

“老师,这太贵重了……”

“你这孩子,就说,喜不喜欢?”

“喜欢!”

“喜欢就好!”张旭把盒子盖了起来,笑哈哈道,“但是,老夫现在可不能给你。改天,你得带着婵娟姑娘来老夫府上吃个便饭。到那时候老夫再当着你们两人的面送给你们,嘿嘿!”

李苍玉轻吁一口气,微笑点头,“有时间,一定来老师府上叨扰。”

“千万别说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张旭认真道,“老夫就嫌府上冷清了不够热闹,你们得常来,知道吗?——要不今天就来吧?老夫这就回去,安排晚宴!”

正说着,有书令使来报,说金吾将军唤李苍玉过署说话。

李苍玉倒也想去张旭府上陪他一陪,但眼见有事只好推说下次,这便跟着书令使来到了金吾将军李岘的官署里。

“李苍玉,过来。”李岘笑容可掬,将一个食盒摆到了几上,“前番你侦破了千牛备身失踪的案子,这是圣人赏赐给你的贡果。”

李苍玉连忙道:“这是将军该得的赏赐,属下哪敢贪享?”

“本将自有一份,你就不用客气了。”李岘挺和气的说道,“可别小看这一盒贡果,这可是千里迢迢日夜兼程,经由驿站从岭南一路送来的。你快拿走,趁它还新鲜赶紧享用。”

难道是荔枝?

李苍玉接过盒子来轻轻一嗅,果然像是荔枝的味道!

“多谢将军!”

“去吧,快把它吃了。”李岘并未多言。将军自有将军办事的分数,他连陈生的案子也没有当面问起。

走出将军署,李苍玉正看到郝廷玉满脸不爽的从外面回来。

“郝将军,我正要找你。”李苍玉迎了上去。

“咦,抱的什么?”郝廷玉耸动鼻子使劲的嗅,“好独特的清香味道,似是某种水果?”

“不是,不是。”李苍玉笑道,“你怎么才回来?”

“累死我了!”郝廷玉一个劲的吁闷气,“老子亲自带人满长安的贴海捕文书,搜查朴丰之。忙活了一整天毛都没捞着一根,到现在午饭都还没落肚。你小子真够坏的,偷奸耍滑留在典客署不肯走,还早早的溜回了官署。现在还捧着一堆好吃的东西在这里冷嘲热讽,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将军?”

“当然有了。”李苍玉乐得哈哈大笑,将大理寺的公文回书往他胸口一拍,“陈生的案子已经了结了,就等着你回来向将军汇报呢!“

“什、什么?”郝廷玉简直被吓到了,连忙拆开大理寺的公文回书一看,当场惊叫,“这怎么可能?”

李苍玉笑道,“办成了这么大一件大案,我现在请半天假没有问题吧?”

“……没问题!”郝廷玉像打量怪物一样的盯着李苍玉,“你小子,究竟怎么做到的?”

“具体,你去问你的随从吧!”李苍玉道,“我的两个随从,怎么还没来?”

“或许明天吧!”饥肠辘辘的郝廷玉又盯上了李苍玉手中的盒子,“打开,装的什么我看看?”

李苍玉撒腿就跑,呸,猥琐男哪配吃荔枝?

拿去和婵娟一起分享,还不是美滋滋!

第86章 出身与血统

重回张旭处,李苍玉要分一半荔枝给他吃,老头儿坚决不要。

“这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贵妃贡果,我一个老头儿吃什么?”张旭笑道,“赶紧拿去送给婵娟吧,她定当喜欢。”

李苍玉都乐了,老头儿比我还上心呢!

“老师,那学生可就去了?”

“去吧,赶紧走!”

两边都打过招呼了,李苍玉果断溜之大吉。他心里规划了一下行程,从大明宫出去先过东市,给栝弟买点好吃的和换季的衣服。再去念奴府上把荔枝送了,然后快马加鞭去往大将军李光弼的府上!

牵上枣红马,照例喂了个饱,说走就走。

刚走到下马桥时李苍玉见到一熟人,差点把“猪头兄”三字喊出了嘴。

“是你呀?”裴誉也瞧见了李苍玉,连忙将他拉到一边,一脸苦笑的道,“圣人召我进宫,定是要问当日之事。我当如何?”

李苍玉经他一提醒,不由得想到,将军李岘从宫里替我带来了御赐的贡果,赏的还是荔枝,细下琢磨,仿佛是很有深意啊!

荔枝,可是李隆基动用了传递国家重要公文和军情的驿站,派快马从岭南运来的,每次不知道跑死多少马,每次送来的量还都不多。除了杨贵妃专享,其他人真的很难有机会吃到。

换句话说,荔枝几乎已经是打上了杨贵妃的“私有标签”。

李苍玉心想,虢国夫人就是杨贵妃的三姐。李隆基专用这一款“杨氏贡果”来当作赏赐,是否意味着他已经知道了案件之内情,并用了一种十分隐晦的方式,在叮嘱金吾将军李岘和我李苍玉,该闭嘴时且闭嘴呢?

——这真的是很有可能啊!

想通这些,李苍玉说道:“早前我们两人可就说好了,只帮你应付一下你妻子和你岳丈。倘若圣人问起,谁还敢欺君不成?“

“哎呀,死定了、死定了……”裴誉呜呼哀哉的走了。

李苍玉再一想,一盒荔枝吃不吃真的无所谓,既然它背后隐藏有重大干系,我还是稳妥一点不要带到念奴那里去了。万一被宫里的杨贵妃等人知道,还以为我将那件事情在四处宣扬!

于是李苍玉果断回头,把荔枝带到游徼署往郝廷玉怀里一塞,“郝将军,你和弟兄们分着吃了吧!”

郝廷玉打开一看,两眼直冒精光,“荔枝?居然是荔枝!小子你知道不知道它有多珍贵……”

话没落音,李苍玉已经没了人影。

郝廷玉直溜口水,果断先剥了两颗来吃,然后把食盒往桌上一放,“弟兄们,赶紧都过来!”

将军李岘正好来了游徼署,手里同样也抱着一盒荔子。见状心中已是了然,他不由得呵呵一笑,“好小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觉悟!——郝廷玉,这里还有一盒,拿去一并分给弟兄们享用吧!”

郝廷玉直愣神,“今天究竟是什么好日子?”

“发现人才的好日子。”李岘笑了一笑,说道,“遍观天下,能文擅武者不知凡几,擅长破案和抓贼的人,可是不多啊!金吾卫不比别的衙门,真的很需要李苍玉这样的特殊人才。往后你须得多加用心,好生指点于他。”

“属下遵命。”郝廷玉领了诺,又小声的嘟囔,“那小子鬼精鬼灵,破案有如神助。往后,怕是让他来指点我还差不多!”

李岘呵呵直笑,“他是连破了两起大案,但其中颇多运气使然。哪怕他是天纵奇才毕竟也还年轻,不懂的地方还有很多。少不得,需要你这种经验丰富的前辈来指引。”

“将军放心,属下一定尽心尽力!”

李苍玉离开大明宫去了东市,买了许多高栝爱吃的东西,又替他买了几套换季的衣物,一并装上马背,转道去了宜阳坊。

一到这里,李苍玉心里就忍不住有点打鼓:我搅了虢国夫人的好事,那妖精不会报负我吧?

绕道、绕道!

到了念奴府上,发现她家里正热闹。原来是请来了一帮儿裁缝,正在给众人量体裁衣。

念奴见到李苍玉就连忙将他招呼了过去,“你来得正好,我正在发愁该去哪里找一个与你身量相当的人,替你裁衣。过来吧,自己让裁缝给你量一量。”

李苍玉走过去一看,厅堂里放着好大一堆橦布,可不就是当初夏兰从吴本立那里买来的那一批货吗?

“眼熟吗?”念奴笑道,“本该都是属于你的,现在分给了我们大家一起做衣裳。”

李苍玉笑了笑,“好东西就该大家一起分享,这没所谓。婵娟呢?”

念奴将他叫到一边,拿出一份书信递给他。

李苍玉拆开一看,是婵娟的笔迹。

她回了宫里去了教坊安心学琵琶,说以后不会再来念奴府上了。还叫李苍玉“英雄莫念温柔乡,男儿当展鲲鹏志”。

李苍玉看完之后,将信折好放进了怀里,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你不会怀疑,是我将她送走的吧?”念奴问道。

“这无关紧要。”李苍玉淡淡的道,“婵娟固然温柔体贴,但她更是一个极有主见之人。她既然这么做了,就定有她的道理。我会尊重她的决定。”

“……”念奴顿时愕然,“你……若是难受,不妨咆哮一番,发泄出来也好。”

“我的确有点失落,但还犯不着咆哮,更不需要发泄。”李苍玉微然一笑,说道:“我知道她为什么躲起来不见我。但终有一日,我们会再见面的。”

“你理智得不像是十八岁。”

“难道我该大哭大闹一场?”

念奴顿时笑了,“你若真是这样,我倒也不用担心什么了。”

“除却生死无大事,没什么可值得担心的。”李苍玉说道,“斋主,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你等一下!”念奴皱起了眉头,“你真没事?”

李苍玉都笑了,“我能有什么事?”

念奴犹豫了一下,说道:“你知道婵娟的父亲,当年是怎么遇害的吗?”

李苍玉点了点头。

“你真知道?”念奴满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哪怕是当朝臣工,真正知道内情的恐怕也没有几个。”

李苍玉说道:“他父亲是被人陷害致死。”

“那你可曾知道,都是哪些人陷害了他父亲?”念奴再问。

李苍玉淡然一笑,“总之,没有一个是我能惹得起的。”

“或许你真的知道,但我还是要明白的告诉你。”念奴正色道,“李林甫,王鉷和杨国忠。这三人可算是主谋。”

“然后呢?”

“宰相李林甫和杨贵妃的族兄杨国忠,想必是毋用多说了。”念奴道,“你可知王鉷是何许人?”

李苍玉道:“京兆尹王鉷,当世仅次于李林甫的第二权臣。长安谁人不知?”

念奴皱眉,“那你可知,王鉷之父与婵娟之父是表兄弟?”

李苍玉沉默不语,心想这我当然知道,史书上记载得很清楚。不仅如此,我还知道王鉷最初多亏了他表叔、也就是婵娟之父杨慎矜的引荐,才得以辉煌腾达。但王鉷很快就投靠了李林甫转而凌驾于杨慎矜之上,还背后给了杨慎矜一刀!

“李林甫是当世第一权臣。但王鉷,才是真正飞扬跋扈谁都不敢招惹的那一个。”念奴再道,“他有一个儿子叫王准,人称七郎,经常欺负李林甫的儿子李岫,李林甫还劝他儿子莫要声张,莫要记仇。王准当众羞辱了圣人的爱女永穆公主和驸马王繇,公主夫妇还反过来盛情款待了他一番,生怕从此结仇。”

“王鉷一个儿子尚且如此嚣张跋扈,你现在又身负公职名声远扬极受关注,婵娟又怎敢时时驻留在你身边,岂非是公然给你招祸?”念奴算是说出了大实话。

李苍玉一皱眉,“斋主怎会对王鉷的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

“因为他儿子王准,就是打死我弟弟的那个人!”念奴用深呼吸来压抑情绪,“苍玉,对不起。当初我真不该为了自己的一时情怀,贸然就把婵娟推到了你的身边……”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不用道歉。”李苍玉道,“缘份这东西,真的是没有道理可讲。如果喜欢一个人也需要摆清若干理由、权衡万千利弊,那一定不是感情,而是交易和苟且。如果后者就是我的追求,那我更应该出现在平康坊,而不是这里。”

念奴怔住了,无言以对。

李苍玉淡然道:“你没有做错什么,婵娟更没有错。你们都是好人,好人都应该有好报。”

“我就无所谓了。”念奴轻叹了一声,说道:“但像婵娟这样出身极其高贵的女子,本该是生来就拥有光鲜的生活和完美的人生。却不料家中遭逢如此大变,实在令人唏嘘万分!”

李苍玉点了点头,正如念奴所说,按照大唐时兴的门第血统论来讲,婵娟的出身的确是当得起“高贵”二字。

大唐等级非常森严,或者说根本就是一个“身份制”的社会,婚姻尤其讲求门当户对。除了“五姓七望”这几个老世族拥有极高的社会地位,另有弘农杨氏、汾阴薛氏、京兆韦氏、兰陵萧氏和闻喜裴氏等等一些贵族,门第不俗并且名臣辈出,还与皇族联姻极多。

李苍玉记得曾经看过大学者李寅恪先生的一本书,尤其提到大唐的“李武韦杨”这一个婚姻集团,就是指盛唐以后的皇族李氏、武则天周朝的武氏和弘农杨氏、京兆韦氏之间,彼此联姻极多俨然形成了一个特定的集团。

当年李隆基失去武惠妃之后,身边的人急于给他找“替补”,第一前提就是血统门第要对打。能在“李武韦杨”婚姻集团的内部找到合适人选,则是最佳。

杨玉环就出身于弘农杨氏,杨慎矜一族也是,婵娟当然也是。

真要细究起来,婵娟比杨贵妃的出身和血统还要更加高贵。因为她们这一族不仅出身弘农杨氏,还是身负前隋皇室血脉的“二王之后”。

“斋主说得没错。”李苍玉淡淡微笑,说道,“如果不是因为家族生变,婵娟现在恐怕早就许婚给了某位皇子皇孙,或是嫁给了某位贵族公子。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山野小子,对她痴心妄想?”

念奴轻轻皱眉,“我可不认为,你是什么山野小子。”

话里有话?

李苍玉凝神看向念奴,“那么,我是谁?”

第87章 伏波惟愿裹尸还

念奴索性把李苍玉请进了她的书房里,看来是要密谈一番。

一个书香浓郁的房间,里面摆满了书籍,也挂了许多的字画。李苍玉大致看了一下,这可就不是吴本立书房里的那种货色了,无一不是出自名人手笔。

李苍玉写的那一副《海棠》,则是被摆在书案之上,看来念奴刚刚还翻看过。

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了念奴的身份,光看这一个书房,定会以为是她是一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

“坐。”

念奴直入正题:“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真实身份?”

“确实有过。”李苍玉如实答道,“曾经我也想要求证,却总是受阻。后来我就不想知道了。”

“为什么不想知道?”

李苍玉淡淡一笑,“如果他们想让我知道,早就告诉过了。既然刻意隐瞒,那就意味着他们并不想认我这个亲戚。我又何必涎皮赖脸的非要弄清楚不可呢?”

念奴面露一丝惊讶之色,“看来,你的心中已然有数?”

李苍玉一抬眼看着念奴,“斋主不妨,也说一说你自己的想法?”

“我……”念奴深呼吸,“我也仅仅是猜测。我知道得不多。”

“说说何妨?”

“我怀疑……”念奴轻皱眉头,压低了声音,小声道:“你是仪王的亲侄儿。”

李苍玉丝毫不觉惊奇,“然后呢?”

念奴继续道:“仪王今年三十一岁,在诸皇子中排行十二,其生母是刘华妃。刘华妃一共替圣人生下了三个儿子,除了仪王,还有皇长子庆王李琮和六皇子荣王李琬。”

李苍玉眉头微皱,“你是怀疑,我是庆王或者荣王之子?”

“我毫无证据,只能是猜测。”念奴道,“尤其庆王,他身为圣人的长子,却一直与太子之位无缘。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李苍玉眼睛一亮,“据闻,庆王早年打猎之时曾被野兽袭击,伤了面部严重毁容?”

“没错!”念奴说道,“庆王爱游猎,你联想到了什么?”

“没错,我是猎户出身。我舅舅号称猎人王,我母亲在世之时也能弯弓射箭,是一名女猎手。”李苍玉呵呵一笑,“这是一个不错的联想,但要说我就是庆王之子,未免牵强。”

“我可没说,你可能是庆王的儿子。”念奴说道,“我想说的是……荣王!”

“何解?”李苍玉眉头一皱,难怪她会邀我去荣王府上赴宴,徐慎元好像也提过……

“荣王殿下,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念奴说道,“他有五十多个子女,其中有好几个都是普通民女所生,甚至有两个是平康坊的伎子所生。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当年庆王游猎受伤,刚好被你母亲所救。然后荣王因此结识了你的母亲……”

“好了,到此为止,不必再说。”李苍玉道,“我母亲已经不在人世,关于她的事情我不想妄加猜测,这是对她的大不敬。再者就算你的推论是正确的,就算我是荣王的儿子又能怎样?——他那么多的子女,恐怕自己认都认不全。多一个少一个他也就无所谓。他无所谓,我就更无所谓了!”

“你怎能无所谓呢?”念奴惊讶道,“如果是真的,那你就是李氏皇族……”

“于是呢?”李苍玉笑了,“我是不是应该屁颠颠的跑去认爹,然后住进十王宅旁边的百孙院里,从此变成一个混吃等吃没羞没臊的纨绔子弟?”

“……”念奴愕然,无语以对。

“斋主,今天的话我就当你没有说过。慎重起见,我们也不要再对旁人有所提及。但我还是要感谢你,对我坦承相待。”李苍玉拱了一下手,“为表谢意,请借笔墨一用。”

“……”念奴轻轻皱眉,稍稍的叹息了一声,“我来替你研墨。”

李苍玉记得,自己可是答应过念奴,要写一副字送给她义姐谢阿蛮的。现在到了书房,正好。

挥笔,李苍玉又让王涯的一首《游春曲》提前几十年问世了。

“万树江边杏,新开一夜风。满园深浅色,照在绿波中。”念奴吟诵了一遍,明显感觉这首诗,远不如《海棠》那般令她心动……或许,他只是在草草应付!

尽管如此,念奴仍旧小心翼翼的收好了纸轴,说道:“稍等,我让夏兰给你取润笔。”

“不必了。”李苍玉将一个钱袋放到了书案里,“这里有一百波斯金币,加上斋主答应我的两百润笔,刚好能够赎回我的欠条。”

“苍玉,你这是……”念奴愕然的看着李苍玉。

李苍玉淡淡一笑,“如果不够,我再写一副如何?”

“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念奴轻叹了一声,起身去,找来了李苍玉写的那一张欠条,“拿去吧!”

李苍玉当场就把欠条给撕了扔进了废纸篓里,再道:“我再留书一封,斋主若得方便,替我转交给婵娟如何?”

念奴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可以。”

李苍玉再次挥笔书写。念奴以为他会写下一些私人的情话,因此还避眼不看。不料,李苍玉却写下了一首《塞下曲》,不遮不掩的拿给了念奴。

“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谴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定天山!”念奴读完,惊叹道,“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李苍玉淡淡的道,“婵娟喜欢这一类诗歌,我就写了一首送给她,如此而已——斋主保重,苍玉告辞!”

“你……”念奴呼一声,李苍玉已经走出了她的书斋。

她推开窗,看着李苍玉大步离去的背影,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不要走……”

李苍玉走到前宅,牵马要走。聂食娘惊讶叫道:“咋就走了?你都还没有量体裁衣呢!”

李苍玉微笑道:“橦布做成的白叠子太过奢侈,连我们将军都未必穿得起。我一个金吾游徼要是把它穿在身上,出入皇城未免太过招摇。因此,好意心领。”

“你这人……”聂食娘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转而问道,“你家小猴子呢,咋这么久没见人了?”

“他最近忙。有空,我叫他来看你。”李苍玉牵马就走,“告辞了。”

“咦,他今天怎么,这么不对劲呢?”聂食娘小声的嘟囔。

红绸看了几眼,一言不发的走向书斋,远远看到念奴急忙的收起窗帘。她不由得眉头一拧,连忙走进书斋一看,念奴像个没事人一样。

“红绸,有事吗?”

“斋主……”红绸犹豫了一下,“那小子没叫裁缝量体裁衣。”

“哦,随他好了。”念奴很平静。

红绸皱了皱眉,试探的问道:“斋主,你们是否不欢而散?”

“休得捕风捉影。”念奴的脸色沉了一沉,“这种事情,不是你该管的!”

“斋主息怒,红绸知错……红绸告退!”

出门后李苍玉骑上马出坊而行,又到了绕行的地方,前方那个街道转角处出现了大队车仗。

眼熟!

——虢国夫人!

李苍玉连忙掉马就走——隔了几天这妖精肯定是又饿了,又跑出来抓小和尚了!

——真的是好危险啊!

骑在马上的虢国夫人一扭头正好瞧见了李苍玉的背影,不由得惊咦一声,“金吾游徼?……他为何见了我掉头就跑?”

“夫人,要不要将那人捉来问话?”

“不必了。圣人有召,赶紧进宫!”

李苍玉小心翼翼的避开了虢国夫人的车仗,心有余悸的离开了宜阳坊,拍马赶往敦义坊。

赶到李光弼家里时,天又黑了。这次用不着郝廷玉领头,李苍玉自己就叫开了关闭的坊门,拍响了李光弼家那一扇生了苔藓的老旧木门。

“小郎君,是你呀!”开门的仍是那个独臂老军,他笑容可掬,“来得正好,快去后院看看!——马匹交给我,你径自前去便是!”

李苍玉好奇心大起,快走到到后院。到了一看,已经有十几个人围成一圈在观望。除了李光弼和他身边的几个伤残老军,好像还多了几位面生的客人。在他们围成的圈子中央,好像是有两个人在比武。

拳拳生风招招到肉,拼得那叫一个龙争虎斗。

其中一个,可不就是栝弟!

李苍玉十分惊讶,连忙也挤了进去观战。李光弼刚好就站在他对面,看了他一眼就没再留意,只去关注比武了。

李苍玉发现,和高栝比武的只是一个少年,年纪大约就和高栝差不多。但他身材远比高栝要高大,并且满副少年老成之相,每招每式都收放自如俨然一副大师风范。转观高栝,却有点越战越急的样子。

“嘭——”

一声大响传来,高栝被那少年一脚踢飞,惨惨的摔翻在地。

“不服,再来!”高栝还没爬起身,就大声叫道。

众人都笑,“又翻了!”

那少年拍了拍手看着高栝,“兄弟,你的功夫真的很不错,堪称某之对手。只不过,你好像有点太过急躁了。”

“少废话,再来!”

高栝跳了起来又和那少年战成了一团。不多时,又被打翻在地。这一次是脸先着地。

李苍玉正要上前看一看,那少年却已经将高栝搀扶了起来,“兄弟,你没事吧?”

“不服,不服!再来,再来!”高栝抹了一把脸,大声叫喊。

“你不是他的对手,到此为止吧!”李光弼淡淡的道,“输给浑瑊,一点都不丢人!”

李苍玉愕然一惊——浑瑊?!



第88章 少年英雄

羞恼的高栝一眼见到了李苍玉,顿时喜出望外大叫一声“阿狼哥”就来了一个飞扑。

李苍玉哈哈大笑给了他一个熊抱,“栝弟,最近好吗?”

“好得很!”高栝刚才的不快顿时抛到了九宵云外,连忙将浑瑊拉了过来,说道,“阿狼哥,这是我的结拜兄弟。浑瑊!”

结拜兄弟?……李苍玉真有点惊讶!

“栝弟,这就是你经常提起的表兄?”

“对对对!”高栝连连点头。

“既是你的兄长,便也就是我的兄长!”浑瑊单膝下拜抱起拳来,一本正经的行了一个男儿礼,“浑瑊,拜见兄长!”

“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李苍玉真有点没想到,既惊且喜,“你们什么时候结拜兄弟的?”

“今天!刚刚!”高栝笑道,“我们两人打了一架,觉得很过瘾,于是结拜了兄弟!”

浑瑊也笑,“结拜完了,再打!”

“我总输给他!”高栝道,“阿狼哥,他真厉害!”

“一山还有一山高,栝弟,你以后要跟浑瑊兄弟多学着点。”李苍玉道。

浑瑊连忙说道:“其实栝弟的功夫很强,就是实战经验不够丰富,另外这脾性嘛……”

“毛糙粗心,对吧?”李苍玉呵呵直笑,“他打小这样,缺心眼!”

“啊,我真的缺心眼吗?”高栝直发愣。

“浑瑊,来正堂。”李光弼走了过来,“你们兄弟俩聊完了也过来,我有话对你们讲。”

“是!”

浑瑊先走了。

高栝拉住李苍玉,激动的小声说道:“阿狼哥,我的结拜大哥真是太了不起了!真的!你知道吗,他也就只比我大几个月,居然已经是五品将军!”

李苍玉呵呵一笑,“准确的说,是五品折冲都尉。这是地方军府最高长官。现在大唐的地方军府已是形同虚设,所以他这个官职,可以视作为虚官。不过以他的年龄能做到五品将官,真的是非常的了不起!”

“对对,就是折冲都尉!你怎么知道的?”高栝惊讶道。

关于浑瑊,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一点!……李苍玉揉了揉高栝的脑袋,“我还知道,浑瑊的父亲是朔方名将浑释之,武艺极其高强。浑瑊十一岁就跟随他父亲去从军了,当时的朔方节度使还嘲笑他‘带了乳母一起来没有’?结果呢,次年,十二岁的浑瑊就立下了跳荡军功。你可知,何谓跳荡?”

高栝摇头。

李苍玉道:“这是大唐计算军功的一种方法,跳荡,是最高等级的军功。这意味着浑瑊率领一小部份人马,打败了数倍于他的大队人马,并且击杀或是俘虏对方的大将。便是常言道——万军丛中取了上将首级!”

“哇!……十二岁?真的是十二岁?!”高栝惊呆了,表情变得很傻,“两年前,我还尿过床呢!”

“没错。这很难令人相信,对吗?”李苍玉再道,“接下来的两年里,浑瑊再次屡立战功。南破贺鲁部,收复石堡城,收复龙驹岛,这些著名的硬仗他全都参加了。每战必定身先士卒,勇冠三军无人不服!圣人闻得其名,专程将他召至长安,钦封他为五品折冲都尉!”

“对。”高栝点头,“他这次来长安,就是因为圣人专程召他来当面授官。他顺便就来探望了李大将军,我俩这才认识的。”

李苍玉颇为感慨,“我想,除开凭借祖上的福荫而得官的勋贵子弟,浑瑊应该就是我大唐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五品将官。并且,他的官职完全是凭借一刀一枪杀出的军功,换得来的!”

“阿狼哥,我……”高栝一脸不可置信的惊喜,还有了一些强烈的渴望神采。

“说。”

“我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高栝说道,“我想和他一起去朔方!”

李苍玉凝神看着他的小表弟,“你真这么想?”

“真的!特别想!”

“可别是一时冲动。”

“不不,真的不是!”高栝连忙道,“你知道我的,作梦都想穿上那种漂亮的铠甲!现在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我要成为浑瑊那样的人,一定要!”

“一定?”

“一定、一定、一定!”

李苍玉沉思了片刻,蹲下身来,双手扳着高栝的胳膊,“虽然我很舍不得,但我同意你去。我还想和你一起去!”

“那太好了!”高栝惊喜不已,“我们三个一起去朔方!”

李苍玉道:“还是先问一问大将军的意见。”

“好!”

兄弟俩回到了正堂,李光弼在和浑瑊仿佛是在等着他们。

“兄弟,你快过来。”浑瑊有些欣喜,“大将军同意,让你和我一起回朔方军镇了!”

“真的?”高栝惊喜不已,连忙拜倒下来磕头,“多谢大将军成全!”

李苍玉懂了,原来这两个小子早就私下商量过了……

“光是我同意了,可不算数。”李光弼说道,“高栝,别忘了你还有父母兄长。”

“呃,这个……”高栝仰头看着李苍玉,“阿狼哥,你说怎么办?”

“我倒是没意见。”李苍玉道,“千里从军不是小事。阿舅和阿妗那里还有锋哥,好歹也该先去知会一声。”

“兄弟,没关系。”浑瑊道,“我陪你回家一趟,也好拜见你的父母和大兄。当面请问,他们若肯,我们就一起去;他们若是不肯,那就……过几年再说。如何?”

“好!”高栝一口答应。

李苍玉讶然的看着浑瑊,真是少年老成,既有主见又想得周到!……栝弟认了一个好义兄啊!

“既已谈妥,你俩先下去。”李光弼道,“我和李苍玉,还有话讲。”

“是。”两小子先走了。

李光弼看着李苍玉,“你最近如何?”

“回大将军,一切正常。”李苍玉直言道,“我就跟着郝将军,在慢慢适应金吾卫,学习怎么做一个金吾游徼。”

“不用谦虚,我足不出户都听说了你的大名。”李光弼淡淡的道,“破了两棕大案子,连圣人都特意给了你赏赐。”

李苍玉有点愕然,刚刚才发生的事情他就知道了?……倒也不奇怪,虽是托病不出他毕竟还是金吾卫的正印大将军,应该每天都有人及时的来向他汇报工作!

“看来,你很适合做这个金吾游徼。”李光弼道。

李苍玉深呼吸了一口,“大将军,我也想去朔方!”

李光弼拧了拧眉,“你金吾游徼做得好好的,连李岘将军都对你分外看重,想要栽培你一番。为何突然又要离开?”

“其实我来投军,最直接的想法就是想要沙场建功。”李苍玉道,“如今做了这个金吾游徼,虽然也能为朝廷略效绵力,但终究不是我的初衷。”

“那你一开始,为何不直接去朔方投军?”李光弼问道。

李苍玉苦笑了一声,“不瞒大将军,有两个重要原因。其一,当时我身边还带着栝弟,他连户籍都没有,离京远行诸多关卡根本过不去。实际上在投军之前,连我自己也都没有户籍。其二……因为金吾卫,是大将军你在招兵!”

李光弼眉头轻轻一拧,“那如果不是我招兵呢?”

“实话实说,我未必会去!”李苍玉道,“禁军也好彍骑也罢,在百姓的眼中都已腐化堕落,连‘侍官’这个往日的尊称,都变成了骂人的词汇。我李苍玉虽是不才,却也不肯与之为伍!”

“你能如此直爽,不错。那我也就实话实说了。”李光弼道,“那一日你们兄弟俩在念奴斋打架的时候,我就在场。当时我刚来京城,受郝廷玉之邀去观摩那一日的诗酒之会。当时我见你兄弟二人使出了出手剑技,便联想到了昔日王忠嗣将军麾下早已消散的先登死士们。”

李苍玉微一皱眉,“大将军是想借由我们兄弟二人,找回先登死士?”

“没错。”李光弼道,“他们全都是战场上一等一的战士。换句话说,他们也全都是危险的杀人高手。就算他们不愿再次回归军队,也不应该就此销声匿迹隐伏在民间,他们应该处在朝廷和官府视野之中,接受必要的监督和管制。你已是金吾游徼,你应该能懂这个道理。”

“是,我明白。”李苍玉点头,这个理由确实很充分。先登死士是战场上的一流杀人机器,如果潜伏到了民间脱离了官府的视野和管控,万一作起恶来,那后果也将是难于设想!……李光弼这位金吾大将军,真的不是一般的负责啊!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你舅舅高玉就是当年的先登死士之一。”李光弼道,“并且不排除他身边另外还有,别的先登死士。对,就在你们猎园!”

李苍玉深呼吸了一口,“大将军想要怎么做?”

“我会让高栝,先将我的一封亲笔书信捎过去。”李光弼说道,“见信之后,先看一看高玉本人的态度。如有可能,我希望高玉重回朔方军。如果他不愿意,至少也该做回良民,不要再藏在太白山中当逃户猎人。若得机会,我希望你也劝一劝你阿舅。”

“明白。”李苍玉点头。

“再说你的问题。”李光弼道,“你想和高栝一起去朔方军,我这不能同意。”

李苍玉愕然,“为什么?”

“我另有安排。”李光弼道,“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你稍安勿躁,先安心的做好你的金吾游徼。”

“大将军!”李苍玉抱拳,正色道,“我既然主动投军于金吾卫,就是信得过大将军你。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安排,我都会认从。但我还是要提出唯一的一个请求!”

“讲。”

“让我去边关,上战场!”

李光弼眉宇微沉,眼中闪过一道奕奕精光,然后,他非常难得的在李苍玉面前微然一笑。

“可以。”

第89章 宫中召见

当晚,李苍玉就住在了李光弼家里。

他把带来的大包零食和衣物给了高栝,高栝高兴不已,马上就穿上了新衣服,还和浑瑊一起分吃果子去了。李苍玉还把自己剩的一些波斯金币全给了高栝,叫他回去的时候多给家里人带点用得着的东西,记得要留一半以供自己今后花销。

高栝说什么也不肯收,说钱都给了我,你怎么办?

李苍玉就说,我现在每月能有四千月俸,还有了别的赚钱法子,再也不会缺钱花。你以后别太委屈自己了,该吃的吃、想买的买。另外“金银散人心聚”的道理,李苍玉也对高栝说了不少,叫他出门在外要大方慷慨一点。钱财方面宁愿吃点亏也别去贪图小便宜,否则会让人鄙视瞧不起。

好说歹说,高栝总算收下了金币。

不过,李光弼不允许李苍玉现在一起去朔方的事情,高栝知道后有些怏怏不乐,都没心情再吃零食,早早就趴着去睡了。

李苍玉和浑瑊却聊了许多时,越发觉得这小子少年老成,见识不凡。看来人的阅历和成熟度,真的不光只是和年龄有关,更重要的还是环境和经历。

浑瑊出生于铁勒九姓中的浑部,他高祖父曾经是浑部的大俟利发(部落酋长),在贞观年间内附了唐朝。从此,他们家族就以浑为姓,世代担任皋兰州都督,镇守大唐这一块部落杂居之地。

浑家堪称军武世家,代代出将才。浑瑊的父亲浑释之就是一位勇冠三军的猛将,曾与李光弼一同效力于王忠嗣麾下,冲锋陷阵一把好手,立下赫赫战功无数。

浑瑊,就是典型的将门虎子。

只不过,这一只小老虎的成年也实在太早了一些。据浑瑊自己所说,他还刚刚学会拿筷子,他父亲就把他推上了马背。他刚刚才长到一把横刀那么高,就已经能用弓箭射下树上的鸟雀。他通篇背下的第一篇文章不是大唐幼龄普及读物《千字文》,而是《孙子兵法》!

十二岁啊,李苍玉想想自己也是觉得好笑,我那时候大约是在读小学或是初一吧?人家浑瑊就能率领精锐骑兵冲锋陷阵,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了!

有时候,真正的历史远比小说和电影,还要更加令人觉得难以置信。

因为敦义坊离大明宫比较远,次日黎明时分咚咚鼓还没有响,李苍玉就起床了。四下一看,浑瑊还在熟睡,却不见了高栝的人影。

那小子去了哪里?

为免吵醒其他人,李苍玉轻手轻脚的离开了客房四下找了找,却在马厩边发现高栝正蹲在那里,仿佛是在喂马。

李苍玉轻脚走过去,隐约听到小声的抽泣声。

栝弟……在哭?

李苍玉停下了脚步。

高栝用手抓着马料,一把一把的扔进食槽里。扔几把,就挥袖抹一把眼泪。

“栝弟……”李苍玉走过去,轻唤了一声。

“阿狼哥!”高栝连忙站起来,使劲的抹脸,展颜一笑,“我知道你要赶早去官署,我在替你喂马!”

李苍玉走到他身前,伸手搭在他肩膀上,“为什么要偷偷的哭?”

“……”高栝低着头,不说话。

“是在这里受了什么委屈吗?”

“不是。”高栝小声说道,“虽然我很想和义兄一起去朔方,但一想到从此就要和阿狼哥分别,以后再要相见不知是何时。我就……有点难过。”

“……”李苍玉一时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是温言劝慰,“栝弟,我们一定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高栝点点头,眼泪却一个劲的流。

“你就快要成为一名战士了,不能轻易流泪!”

“嗯……”

稍后李苍玉漱洗了一番,匆匆就要骑马离开。高栝一直将他送到门口,仍是依依不舍的看着他。

李苍玉何尝又舍得这个贴心的小表弟,只不过是一直硬着心肠没有表达。牵马出门时他回头一看,高栝就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他,眼泪就在那里无声的流。

李苍玉也有点忍不住了。

他走回去,张开双臂,“栝弟,来让哥再抱一下!”

高栝一把扑上来死死抱住李苍玉,呜呜的哭,“阿狼哥,我好舍不得你!”

“栝弟,好好保重自己!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和浑瑊一样的出类拔萃!”

李苍玉骑上马,身影很快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高栝站在门口,挥袖抹去眼泪,“阿狼哥,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分别的滋味,真不好受。李苍玉快要走到大明宫时,才好不容易抚平了情绪。

曾经作为一名独生子,李苍玉对于“兄弟姐妹”之间的亲情相对比较陌生。今日和高栝的分别,却让他切身的感受到了什么是“兄弟”。

现在李苍玉觉得,真正的兄弟绝不是血缘与利益的简单关联,而是真正的心意相通、肝胆相照,

就像栝弟那样的。

稍后李苍玉进了皇城,照例先去了游徼署点卯,然后就到了校场上。

郝廷玉都已经练出了一身猛汗,貌似有点不满,“你来迟了。”

“昨晚住在大将军那里,有点远。”李苍玉一边说着,一边更衣。

郝廷玉也没问李苍玉是去干什么了,只道:“你孤身一人,何妨就睡在仗院宿舍,每天也好多一些时间练习武艺。”

李苍玉一想,倒也有点道理。自己租的那个小别院,自从装修好了以后都还没有睡过一晚。工作这么忙,眼看着栝弟也快要离开长安了……我还租它干嘛呢?

正在寻思,郝廷玉扔了一把弓过来,“听说你箭术不错,今天就让我见识一下吧!”

李苍玉握着弓笑了,“这还真是我的强项!”

“是吗?”郝廷玉冷笑一声,挥手,叫他的随从牵来两匹马。

“骑射?”李苍玉顿时有点傻眼,“我才刚刚学会骑马!”

“少废话,上马!”

李苍玉今天可算是惨了,这就好比是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来练习百米跨栏,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偏偏郝廷玉又是一个极度冷血又残暴的教练,他骑马跟在李苍玉身后,用鞭子把他的马抽得跑到飞快,然后叫他拉弓射箭。

李苍玉双手抓着马缰和鞍环都嫌骑得不够稳,哪里还能松开双手射箭?郝廷玉才不管这些,大声的怒喝甚至辱骂,最后还拿起了一根大棒来威逼。

李苍玉恨得直咬牙,拼命夹紧双腿,壮起胆子急匆匆的弯弓射箭。

呵,别说是射准,那箭能落在靶子方圆十步之内都算不错了!

好几次,他还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骑射,其实是一项很高端也很危险的技术活,大唐的军队里每年都有不少人因为从马背上摔下来,致残致死。

郝廷玉凶残归凶残,诸多技巧和他自己的心德,还是毫无保留的都告诉了李苍玉。不过他的教授方法也是一样的简单粗暴,就是不管李苍玉能不能记住,一古脑儿的通通说完!

一场训练下来,李苍玉浑身湿透,腿肚都在打颤。

“这就是你的强项?除了吹牛,你还能会点别的什么!”郝廷玉冷笑不已,大步走了。

李苍玉坐到地上喘了一阵粗气,混蛋,总有一天我会叫你闭嘴!

稍后到了游徼署,今天李岘来得挺早亲自主持了“早会”,给大家分配了任务。今天没有什么大案要查,李岘很大方的给郝廷玉和李苍玉派了一个闲差,“自由巡徼”——就是爱干嘛干嘛去!

大约就相当于是放了一天假,应该是在奖励二人此前连破了两棕大案。

郝廷玉美翻了。会议刚散,他就邀李苍玉一起去东市喝两杯,想必他也有些日子没见他心爱的康娜姬了。李苍玉却没答应,说游徼署这边闲了,长史署那边却有事做。郝廷玉知道他身兼双职也就没再勉强,便独自逍遥快活去了。

李苍玉去了长史署,得知张旭今日告了病缺根本没来,长史署也没什么事情要派给他去做,愿意的话就留下打杂。

李苍玉这才想起老爷子昨天说过的,要想办法推掉荣王府的邀请,请个病假果然是个不错的主意。

这么宝贵的空闲时间,打杂是不可能打杂的。李苍玉来到了校场,练习骑射。

从早晨到午饭时分,马都换了三匹,李苍玉没有停止过练习。期间也真的摔下来过几次,好在骑速不快只是磨破了衣服擦伤了皮肉,没有遭受什么严重的伤害。

李苍玉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又吃过了午饭,正准备再去继续练习,他要的两个随从总算是来报道了。

唐杰和温鹏,他们能被游徼征用都十分的兴奋,这就好比是从地方派出所,直接被调用到了公安部。李苍玉也挺高兴,好歹也不是光竿司令了,今后出去办差也有了照应和帮手。

他正在找人给唐杰和温鹏办理手续、安排住宿的时候,将军李岘将他叫到官署,挺郑重的说道:“宫中来了使者宣你入觐,圣人要亲自召见。收拾体面,马上随使者一同去往兴庆宫!”

李苍玉有点惊讶,“将军,请问是什么事情,圣人要召见属下?”

“圣人的事情,我哪敢多问?”李岘皱了皱眉,沉了沉嗓音,“应该不会是坏事。但你也要谨慎一些,不要乱说话。”

“是,属下知道了。”

“快去准备吧!”

第90章 鱼跃龙门

李苍玉跟着宫里派来的宦官使者,来到了兴庆宫。

相比于太极宫的古朴恢宏与大明宫的瑰丽磅礴,面积小了许多的兴庆宫显得更为精致和典雅。至从李隆基登基治世以后,他更喜欢住在兴庆宫,这里也渐渐成为了帝国新的政治中心。

李苍玉见到了,李隆基执政初期修建的那一座“勤政务本楼”。

这里,可算作是李隆早期勤政奋发的标志。当年,年轻的大唐皇帝经常天都没亮就来了这里,事必恭亲的处理国家大事。大唐能够步入前所未有的辉煌盛世,勤政务本楼见证了李隆基的功不可没。

李苍玉也看到了兴庆宫的“夹城”,这是李隆基专为自己修建的一条专用通道,它把兴庆宫与大明宫以及曲江池连接了起来。

步入晚年的李隆基,再也不像年轻时那样勤政了。尤其是有了杨玉环以后,他已经很少亲自主持朝会,却经常带着他的爱妃行走在夹城之中,轻松潇洒的往返于是大明宫的梨园和曲江池的皇家园林之间,痴迷的享受着音乐舞蹈和黄昏之恋。

宦官使者带着李苍玉在宫里一路步行走了挺远的一段路,来到了兴庆宫宫殿群的北门入口。李苍玉抬头看见,那个门的名字叫——跃龙门。

那宦官还打趣道:“不少人从这趟门内出入一趟,即刻将平步青云身价百倍。金吾郎,你猜你今日会不会有如此好运呢?”

鱼跃龙门吗?李苍玉出于礼貌的笑了笑,没有搭言。

过了跃龙门,宦官将李苍玉带到了南熏殿前,这里就是皇帝李隆基下了朝会之后休息,和私下接见大臣的地方。

宦官叫李苍玉在殿外等侯宣召,自己先进去通报了。

李苍玉等了没多时,见到殿内走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身着绯色官袍是个五品以上官员,另一个则是一身三品以上官员才准穿的紫色官袍,超级胖,至少有那个绯袍官员两个宽。

紫袍,巨胖?……李苍玉顿时联想到了,安禄山!

他下意识的往旁边的廊柱旁移了两步,避开他二人的视线。然后他看到,绯袍官员毕恭毕敬的扶着那个紫袍大胖子,慢慢的走下宫殿的台阶。

“东平王,这台阶有点陡,你慢着点。”绯袍官员的语气谦恭到谄媚。

李苍玉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东王郡王,就是安禄山了!

大胖子安禄山伸出右臂让绯袍官员搀着,左手则是用力提着自己那个快要耷到了膝盖的超级大肚子,一步步小心的走下台阶。呼哧呼哧举步维艰,李苍玉看着都觉得累……人类,怎能胖成这样?

“杨御史,真是有劳你了。”大胖子的声音十分粗犷,笑哈哈的道,“老夫这一身肉,当真是碍事啊!”

杨御史?……李苍玉一怔,莫非是杨国忠?

“哪里,哪里。”杨御史也笑哈哈,“东平王这样的福态,那是别人做梦都盼不来的呢!”

大胖子哈哈的笑,“这次老夫能够兼任河东节度使,也多亏了杨御史在圣人面前替我美言哪!老夫,不会望了杨御史的恩情的!”

李苍玉的眉头皱起,安禄山兼任了河东节度使?再加上原本就握在他手中的范阳与平卢,他从现在开始就是三镇节度使了。

李苍玉记得一组数据,大唐天下总兵力一共五十七万,其中有近五十万分布在边境九大节度。如今安禄山一人占了三个节度使,手中总兵力已经不下二十万!

反观京城,只有六万多鱼目混珠的彍骑驻守,再就是一些早已腐败堕落的禁军。这些豆腐渣军队和常年征战在边塞的军队相比,简直就是绵羊比之猛虎。别说是安禄山,就算是任何一个节度使起兵造反杀将过来,京城也难以招架啊!

李苍玉心中叹息不已,李隆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哪来的超人自信,这所有的节度使都不会怀有二心?……看来京城真的不是久留之地,我得早点离开这里去往边镇,扎根在军队里才是王道!

正寻思首,李苍玉隐约感觉背后有人。突然扭头一看,一抹艳丽的身影突然消失在了树林灌草遮蔽的转角处。

是谁?

片刻后入内禀报的宦官出来了,李苍玉迎了出来。

“你躲这里作甚?”宦官奇怪的看了李苍玉两眼,“圣人召你丹墀觐见。记得卸剑脱靴目不斜视,千万注意礼仪不得冒失。”

丹墀,一般就是指皇帝接见大臣的地方。

李苍玉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到了宫殿入口入,李苍玉交了剑坐下脱靴子的时候,看到宫殿左侧走出一片五彩缤纷的车仗。

李苍玉微微一怔,很像是虢国夫人的车仗?……她怎么从那地方走出来了,莫非刚才是她在树林里窥视我?

车仗朝前经过安禄山和绯袍官员身边时停了下来,车里走下来一个女人跟他们打招呼,果然是虢国夫人!

那个绯袍官员,九成就是杨国忠了!

“你张望什么?别磨蹭了快一点!”宦官一个劲的催。

李苍玉不再观望,脱了靴对着门口放置的大铜镜整了整衣冠,随宦官走进了丹墀。

丹墀内置了两个大屏风,李苍玉停在了屏风外,宦官走进去再次通报。

李苍玉听得里间传来一阵男人的笑声。

“哈哈,晁衡,你的棋艺似乎退步了呀!”

“陛下,臣一直都不是你的对手。鲜有获胜,那大约也是陛下有意相让吧?”

李苍玉心中一亮,莫非是阿倍仲麻吕在陪李隆基下棋?

“陛下,金吾游徼李苍玉带到。”宦官入内通报。

“唔,叫他进来吧!”李隆基的声音,听起来倒是不显老,颇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味道。

“宣——金吾游徼李苍玉,丹墀觐见!”

李苍玉走了进去,一名宦官拿来一块蒲团摆在了丹墀中央。他飞快的扫了一眼,见到丹墀正北方的大御榻上正有两人在对奕。其中一位是早前见过的阿倍仲麻吕,另一位须发灰苍穿着一身褚黄龙袍的,必然就是当今皇帝李隆基了!

李苍玉在那块蒲团上跪拜下来,“臣李苍玉,拜见陛下。”

大唐的一位普通农民,见了皇帝也可自称为臣。若非正式朝会这类重大场合,一般时候大臣来面圣也犯不着山呼万岁。诸如此类许多细节,李苍玉可都是认真了解学习过的。

“免礼平身。”李隆基说道,“上前五步,让朕看看。”

“臣遵命。”

李苍玉站起身来,朝前走了五步。眼睛老老实实的看着皇帝李隆基的御榻前的那几级陛阶……这就是“陛下”一词的由来。臣子面君之时不得直视君王,只能看着陛阶。

“呵呵!”李隆基笑了两声,“还不错。”

李苍玉心里直嘀咕,这三个字,算是什么意思?

阿倍仲麻吕似乎也轻笑了两声,说道:“陛下,臣说得没有错吧?这位金吾郎生了一副好仪表。”

李苍玉这才明白,原来是在议论我的长相……莫非李隆基也是外貌协会的?

“李苍玉。”李隆基说道,“朕方才知道,你曾经救过晁先生的性命。说一说,你想要什么赏赐?”

赏赐?

李苍玉心里亮堂了,果然如李岘将军所言,今天是好事临头了!……但,适当的推诿客气应该还是必须的!

于是李苍玉拱手一拜,说道:“回陛下,臣只是做了一些份内之事。臣不敢受赏。”

“呵呵!”李隆基又笑了,“李苍玉,你也不必过谦,近来你的大名可是四处传扬。连朕在深宫之中,都知道你写得一笔好字拜了张长史为师,听过你写的‘男儿何不带吴钩’的诗歌,还知道你连破了两棕大案。尤其是日本学子被杀一案,你仅用半天时间就将其破获,令人叹为观止啊!”

阿倍仲麻吕在一旁帮腔,“陛下,确实令人惊叹。这位金吾郎,是个难得的人才啊!”

李苍玉心中暗喜,阿倍仲麻吕真是个好同志,不枉我替你挡下那一记飞镖!

“晁先生,那朕该如何赏赐这位金吾郎呢?”李隆基问道。

阿倍仲麻吕呵呵直笑,“陛下莫要说笑,臣岂敢僭越?”

“说说何妨呢?”李隆基的口吻颇为轻松,只道,“既然他救过你的性命,朕就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阿倍仲麻吕拱手拜下,认真说道:“陛下,依臣愚见,似李苍玉这般既有文学之才又有实干之能的青年才俊,就该有个合适的职务,让他更好的为大唐效力,为圣人分忧。”

“你的意思是,封官?”

“这个……还请陛下定夺。”

李苍玉心里打起了咚咚鼓,封官固然是好事,可千万别把我拨成什么“翰林待诏”。李白那样的大佬都在这个位置上碌碌无为最终拂袖而去,我才不要做什么陪皇帝玩耍的御用闲人啊!

“李苍玉,那朕让你进翰林院如何?”

李苍玉心里狠狠一堵,连忙抱拳道:“陛下,臣刚刚才进入金吾卫。臣觉得,金吾游徼这个职务就很适合微臣。”

“哦?”李隆基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惊奇,“如此说来,你不想做翰林待诏?”

“臣……的确不想!”李苍玉实话实说了,心里打鼓……不会治老子一个抗旨不遵之罪吧?



第91章 大唐贵人

李苍玉仿佛是有点多虑了,他非但没有被拖出去砍了,还听到了李隆基的哈哈大笑。

“这小子真是有点意思。朕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不愿进翰林院的!”

阿倍仲麻吕也笑了笑,“陛下说得是,如今不知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要挤进翰林院。不过,大概也是人各有志吧!”

李苍玉暗吁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没说治我的罪……阿倍仲麻吕说的倒也是实情。朝堂之上有李林甫只手遮天,如今除开科举之路,留给大唐士人的晋升之路真的是窄之又窄。尤其是对那些白身名士而言,能够成为“翰林待诏”得以陪伴圣人简直梦寐以求,最终成功了的也是凤毛麟角。比如杜甫,他可是京漂苦熬了很多年,才刚刚成为翰林待诏。

“如此说来,你愿意继续做这个金吾游徼了?”李隆基问道。

“回陛下,正是!”

李隆基神情轻松似笑非笑,仿佛轻描淡写的道:“既是人各有志,那朕就封你为做个中候四色官,继续留在金吾卫吧!”

“臣,谢陛下隆恩!”

“你退下吧!”

李苍玉退了出来,心中暗喜,长吁一口气……就从现在开始,我也是一位有品衔的大唐武官了!

巧不巧的是,皇帝封给李苍玉的官职,和他揍过的崔安庆一样——正七品下,中候。

理论上,金吾卫的中候要在每天黎明时分,张打起旗帜行走于皇城各门。中候走到哪里,哪里的城门就开启,哪里的钟鼓就敲响。这有点像是“升国旗”的旗手。

但实际上,据李苍玉的了解,金吾卫的中候一般只是安排属下去办这类差事,很少亲历亲为。平日里中候根本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做,可以算作是一个颇为体面的“闲官”。

再者,严格按编制来讲金吾卫一共只需要六名中候(左右金吾卫各三名)。但是现在算上李苍玉本人,至少有了十个。本来事情就不多,人员还严重超编,于是中候就成了闲得不能再闲了的闲官。

但是闲归闲,中候的待遇可一点不差,四色官向来还都是大将军和将军这一类大佬的亲密心腹。因此,中候向来被视为武官中的“美差”。当然,李苍玉还兼有“金吾游徼”的职事。相比之下,这更像是他真正的本职工作。

李苍玉走出殿门正在穿鞋的时候,适才领他来的那位宦官也跟了出来,手上还拿着一卷文书,“金吾郎,恭喜你被圣人钦封为中候四色官。在下奉圣谕,将要携这一份敕书带你去往吏部和武部,即刻办理相关手续,并领取官凭告身。只待这些事情办完,你可就是七品官身了。”

李苍玉连忙致谢。

南薰殿近旁,便有吏部和武部开设在兴庆宫的官署办事处。这皇帝金口一开就是不一样,下面的官署办事效率那真叫一个奇高。从宦官带着李苍玉离开南薰殿到办完所有的“入职手续”,一共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这还包括了挑选合身的朝服、常服和戎服等好几类专用官服的时间。另外金吾卫中候还有特制的铠甲兵器等物,需要回了金吾卫再去武库领取。

待遇方面,正七品下的京官每月固定月俸四千五百钱。同时,每年还有四十石碌米——这便是俸禄。

此外七品在职官员还有田产,五顷五十亩,其中有两顷五十亩的永业田。永业田的意思就是,哪怕某天李苍玉挂了也不用交还给国家,可以传之于子孙。

这要是真能得到田土,那李苍玉毫无疑问就是一个封建大地主了,从此抱紧土地混吃等死一生无忧。不过长安的王公大臣实在太多了,田土实在不够分。于是李苍玉的田产暂时都被折算成了禄米来发放,每亩两升。

办手续的官员告诉李苍玉说,万一哪天朝廷手中有了闲田,李苍玉再要得到实授田产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得授田产划分在京畿的可能性比较大。

李苍玉由此联想到自己从崔安庆那里“讹”来的三十亩田产,可不就是在京畿蓝田县么?当时觉得那三十亩田可真不少,现在自己居然有了五百五十亩田产!……好吧,暂时是“理论上”有了这么多田。

对于这类东西,李苍玉没有太多的高兴可言,他只是有了一个粗略的概念——大唐的官员待遇真好,官员的所有收入还都不用向国家交税。我以后应该不会再为生活而发愁就是了!

真正让李苍玉高兴的,是自己的“身份”由民变成了官。自己已经从原来的庶人世界,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正式步入了大唐的政治体制之内!

怀揣着崭新的官凭告身,提着一大包新的官服,李苍玉走出了兴庆宫。回头看看一那座“跃龙门”,李苍玉不由得微微一笑……贱人李苍玉,良人李苍玉,官员李苍玉!

真是,恍然如梦!

在宫门外正要去牵马的时候,李苍玉遇到了阿倍仲麻吕,他也来这里牵马准备回去。

李苍玉主动上前,拱手致谢。

“金吾郎,你不用谢我。”阿倍仲麻吕笑容可掬,“你的官职,是你自己从圣人那里争取来的。前提是你很能干,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这也多亏了,晁先生在圣人面前替我美言。”李苍玉拱手再拜,“多谢晁先生。”

“不必客气。”阿倍仲麻吕淡淡的微笑,“你救我性命,我都没有这样三番五次的致谢呢!”

李苍玉笑了笑,说道:“其实,那真是我的本职工作。若是有个什么闪失,那罪过可就大了。”

“金吾游徼,的确是一个很辛苦也很有风险的职事。”阿倍仲麻吕说道,“方才你其实能得到高雅清闲的差事,为何不好好的珍惜呢?”

李苍玉说道:“诚然金吾游徼吃力又危险,但我觉得这份职事挺适合我。这可能与我性格有关吧,我是一个闲不住的人。真要我去翰林院整日闲坐舞文弄墨,高雅是高雅了,但我可能会活活憋死在那里。”

阿倍仲麻吕哈哈的大笑,“年轻真好啊,精力充沛、干劲十足。”

两人都骑上了马,一路并行且走且聊。

阿倍仲麻吕提到了几日后的大朝会,到时会有诸国使臣一同汇集前来拜见大唐天子。他还暗示说,圣人对于李苍玉的迅速破案和案件的处理结果都很满意,龙颜大悦之下破格将李苍玉从一介白身直接拔擢为七品京官,也就顺理成章了。毕竟,这件案子关乎大唐的国家形象和他这位盛世天子的颜面。

李苍玉心里却在寻思,诚然会有阿倍仲麻吕说的这些因素,但我却感觉这份官职是一个由量变引发的质变。在这个量变的过程当中,老师张旭、颜真卿、念奴、李光弼、李岘、郝廷玉还有阿倍仲麻吕,甚至包括第一个给我润笔费的吴本立,或许还有仪王李璲,他们都帮了我不小的忙!

与阿倍仲麻吕在岔路口拱手拜别的时候,李苍玉在心里对自己说道:记住这些人的姓名,他们都是我在大唐遇到的贵人!

回到金吾仗院,李苍玉立刻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满嘴酒气的郝廷玉刚刚从外面赶回来,他抢过李苍玉的官凭告身看了两眼就大叫起来:“这小子了不得,一天没见,就从白身变作了七品四色官!”

有人取笑道:“郝将军,是你带着他办的案子,如今他升了官你怎么没动静呢?”

“少跟我来这套。人是我带出去的没错,但案子确实是他独自担纲来破的,轮不到任何人抢他功劳。”郝廷玉大咧咧的摆手,“本将心胸宽广得紧,才不吃你的挑拨离间……不过李苍玉,这请客喝酒总是免不了吧?”

李苍玉笑道:“先等你把酒醒了再说吧!”

“是谁如此大胆,敢在仗院饮酒?”身后传来一声低喝,众人回头一看,是将军李岘来了。

众人全都噤声暗笑,郝廷玉连忙上前赔着笑,小声道:“将军息怒,我在外面喝的,外面喝的。”

李岘似怒似笑的瞪了郝廷玉两眼便没再多说,而是走到了李苍玉面前来,看了看他新领的告身和那些官服,说道:“恭喜你,李苍玉。”

“多谢将军!”

“若有烧尾宴,可别忘了本将。”李岘呵呵一笑,走了。

烧尾宴是盛行于京城官场的习俗,若有人入仕得官或是得以晋升,一般都会请来亲朋好友举行一场宴会以示庆祝。“烧尾”有多重寓意,其中之一就是说鲤鱼跃龙门的时候被天火烧去了尾巴,从此便能化身为龙腾云驾雾,有平步青云之意。

众人都欢呼大叫起来——

“烧尾宴,烧尾宴!”

“请客、请客!喝酒、喝酒!”

郝廷玉叫得最欢,“念奴斋、念奴斋!”

李苍玉自己也乐了,连忙道:“请客喝酒没问题,但是念奴斋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念奴斋多好!”郝廷玉大声道,“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你别嚷!”李苍玉连忙将他拉住,苦笑着小声道,“我……没那么多钱!”

“啊?”郝廷玉大惊,“你那么多波斯金币,就花完了?”

李苍玉两手一拍,“一个不剩。”

“你还真是一个……大大大败家子啊!”郝廷玉挠挠头,“罢了,我借钱给你。老规矩,利息啊!”

第92章 艳福不浅

看到大家的兴致都这么高,刚好又到了下班后的晚餐时间,李苍玉也不好扫了他们的兴,于是就“被迫”的借了一笔钱,准备请他们出去腐败一番。

按理说烧尾宴最该把张旭请来,但老人家刚刚才请了病假告缺,只得作罢。李苍玉去请将军李岘,不料他又临时有事急匆匆的已经离开了官署。郝廷玉说,改天你再专程宴请李将军和张长史吧,今天就我们这些弟兄们出去好了。没有这些长官大人物们在场,我们也更加放得开。

李苍玉对他十分鄙视,“难道你今天还真想干点什么荤事?看我不去找康娜姬告密!”

郝廷玉哈哈的笑,“瞧你说的,我是那种人吗?……兄弟,看在我借钱给你的份上,不告密行不行?”

“不行!”李苍玉阴恻恻的冷笑,“我还要去向你家里,向你妻子告密!”

“妻子?”郝廷玉满不在乎的笑笑,“我都不知道我妻子是谁,你找谁告去?”

李苍玉一愣,“你没娶妻?”

郝廷玉懒洋洋的道,“我就只有康娜姬这一个相好,她给我生了个女儿,都快十岁了。”

李苍玉愕然,这家伙才二十八岁,女儿就快十岁了。到他这个年龄的五品官员却未娶妻,在唐人当中也算罕见了……其中必然有故事呀!

关乎隐私,李苍玉也没再多问。

大家都换回了平服稍稍收拾了一下,郝廷玉也提前安排好了官署值班和巡逻一类事由,这便呼朋唤友聚齐了三十多号人。浩浩荡荡的杀出仗院离开了大明宫,直奔平康坊而去。

名为“烧尾宴”,这其实就是一场临时兴起的同僚聚餐。原本李苍玉也没想搞得多么郑重其事,如果不是郝廷玉带头嚷嚷,像这样的聚餐他都不想发起。自己只是得了一个小小的七品中候而已,在长安真的只能算是芝麻绿豆官。如果站在丹凤门城头往下扔一块板砖,随便都能砸中一个五品以上大员。

三十多号人当中有一半人是金吾游徼,都是跟李苍玉相对较熟而且刚好又在官署里的。另有李苍玉和郝廷玉的几名随从,唐杰和温鹏自然也在。李苍玉还特意将此前在新兵营结识的两名玄武营越骑小军官,萧晋轩和姚瑞祺也请来了。除了郝廷玉,李苍玉在金吾卫当中最要好的哥们就属这四位了。

他们四人看到李苍玉得封官职都很高兴。萧晋轩和姚瑞祺还表示,整天在玄武越骑营除了训练就是训练闷得发慌,真想到游徼署来找点事干。李苍玉就开玩笑说,你们不介意的话就学唐杰和温鹏来当随从啊!

萧晋轩和姚瑞祺却认真答说,“好,我们正有此意!”

李苍玉都愣住了,连忙摆手,“我开玩笑的。你们可都是越骑精锐还是我的前辈,这不行、不行!”

“没关系。”他二人说道,“游徼署不比别的地方,从来不论资历只论实干。你连破两棕大案声名远扬,连圣人都对你褒奖有嘉,我们都很羡慕也很服气。你若肯带携我们,说不定哪天我们也能成为金吾游徼,到那时你可还是我二人的引路师长。我们对你感激都来不及呢!”

李苍玉忙道:“别开玩笑了,你们可都是官身,哪能给人做随从?”

“若论品级,你现在可比我们两人都要高了。”他二人笑道,“官身做随从这不很正常吗?郝将军官居五品,还经常给大将军牵马坠镫呢!”

“不提我行吗?”郝廷玉在一旁瓮声瓮气,“李苍玉,既然他俩主动愿意,你就收下好了。身边多两个精悍的老兵照应,不是坏事。再说游徼署也正缺人手,将军正准备去找大将军商议,想要增设一批金吾游徼。他二人既然有心想要加入,时机也是刚好。”

萧晋轩和姚瑞祺大喜,“你看,郝将军都发话了!——苍玉,你就帮一帮忙,带我二人入行吧?”

“既然你们不嫌弃,那就只好委屈你们一段时间,先做我的随从了。倘若真有金吾游徼的增设名额,到时我再为你们争取。”李苍玉一口答应了下来,只在心中暗笑,要我带你二人入行?我自己都还是新手!

“多谢!”二人大喜。

平康坊到了。此前徐慎元已经给李苍玉科普过了,去北曲的必然是直奔主题的去嫖娼;去南曲或许也会有人要嫖娼,但大体是以高雅娱乐为主。

一行人直奔南曲。

李苍玉一点都不想去念奴斋招摇,但拗不过郝廷玉等人的强烈要求,只好应允。

平康坊南曲,再高雅也仍是风月之地,李苍玉其实并不太想来这里。倒不是因为理学道德绑架了他十八岁的荷尔蒙,而是他没觉得,这么爽的地方会很容易让自己乐不思蜀玩物丧志。如果往后一直都是这样的太平盛世,李苍玉并不介意从此过上没羞没臊的生活。只要钱袋子和肾功能允许,他愿意每天陶醉于平康坊。

男人一生,求的不就是江山与美人么?

身为男人,虚伪远比好色更加可耻。

但问题就在于,这样的生活再美好也最多只能延续四年的时间。那么四年之后,习惯了没羞没臊的大嫖客李苍玉又该怎么混呢?

念奴斋到了。

进去之前,李苍玉特意说道:“弟兄们,今天大家只管开怀畅饮,好吃好喝一概管够。但有一番丑话我要说在前头,酒宴我包了,别的我不管啊!”

众人都哈哈大笑,说规矩我们都懂,历来是管吃不管嫖!

于是一行三十多人,涌进了念奴斋。

一群公职人员下班之后成群结队逛夜店,在别的时代或许会骇人听闻,但在大唐长安实属司空见惯。但三十多人的队伍也确实庞大引人注目,李苍玉等人刚进去就引来了许多人的侧目而视,马上就有好几位假娘上前来招呼。

李苍玉便跟她们商量要一个超大的雅间,最好是能容纳三四十人一起饮宴的那种。正说着,一名艳丽的女子挤进了人群里来,彪悍的冲其他几位假娘挥手,“去去去,这是我的熟客!”

这女子便是叶假娘了,李苍玉第一次来的时候接待过他的。其他的假娘都悻悻退下,看来叶假娘在这里还混得挺好很强势。

“熟客?”郝廷玉当场就笑了,“说说,他来过多少次了?”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叶假娘仍是那样的火辣辣和放得开,她笑嘻嘻的道,“倘若泄密,下次再来他可就不要我了。”

众人哈哈大笑。

李苍玉皱眉又撇嘴,“我什么时候‘要’过你了?”

众人笑得更凶了。

“哎哟,小冤家,这种事情就要不要当众来说了。”叶假娘连忙将李苍玉拉到一边,小声道:“今晚你的一切花销,全归我包了。”

“不用……”

“郎君对我有大恩,就这么说定了!”叶假娘说完这些,又热情的去招呼郝廷玉等人了。

李苍玉笑笑,我只记得当初在念奴那里打欠条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没必要拉妇人垫背”,免了她一场责罚。叶假娘这个十足风尘的女子,倒也还仗义……

叶假娘带李苍玉这一大群人上了楼,直接用上了两个雅间,将中间的滑板门拆卸下来临时拼成了一个超级大包间,就是再来三四十人都容纳得下。不用李苍玉去点单,叶假娘就亲自替他安排好了大量的好酒好菜,连前来歌舞献艺的伎子也都是出类拔萃的。

很快,就是一片酒肉飘香管弦声声,莺歌燕舞活色生香。

念奴斋可是长安的“顶级会所”,一般人还真是消费不起。别说是唐杰和温鹏这样的小卒,就连姚瑞祺和萧晋轩也是头一次来。见到这副场面他们不禁啧啧惊叹,这得花多少钱啊?

郝廷玉就哈哈的笑,“甭管多少钱,反正今天有人全包了。至于晚上能不能有姑娘侍寝,可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说罢,他就把席间劝酒的一位漂亮姑娘唤到了身边,像老熟人一样的将胳膊搭到了人家姑娘的腰肢上。那姑娘一副巧笑倩兮颇为受用的欣然神色,俨然就是王八绿豆看对了眼。

李苍玉鄙夷不已,这厮还真是一点都不像是当朝五品大员,更加没有一丝一毫的高手风范,俨然就是一个五毒俱全的平康坊常客!

姚瑞祺和萧晋轩看到郝廷玉做出了这样生动形象的示范动作,马上开始现学现用的效仿起来,分别叫了一位姑娘到身边来陪酒。

李苍玉暗自笑笑,既是专程出来玩乐,你们高兴就好。

这时,又有两位特别漂亮的姑娘走进了雅间里,引得众狼一阵强烈嘱目。但她们却专程落到了李苍玉身边,左右为他劝酒。

“熟客就是不一样啊!”郝廷玉在一旁酸味十足的啧啧不已。

那两个姑娘显然是得到过叶假娘的“特别指示”,听闻郝廷玉的话非常不回避,还都一个劲的往李苍玉身上腻了上来。一个娇嗔嗔的嚷着要和他喝交杯酒,另一个趁其不备,熟练无比的在他脸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口红印。

郝廷玉等人都哈哈的大笑,“李中侯,左拥右抱,艳福不浅嘛!”

李苍玉有点哭笑不得,和她们喝下了一两杯酒就连忙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席,想要找个地方洗一洗脸。

虽然自己并不排斥夜店的各类玩法,但这里是念奴斋……李苍玉本就不大想来这里,更不希望自己是现在这副模样。

他叫住一名跑堂的龟奴,叫他取来一盆水洗脸。

那水浇到脸上的时候,李苍玉心里情自不禁的就在想:不知道婵娟回了宫里,有没有再受苦?念奴知道我来了她的店里腐败,不知又该作何感想?



第93章 趾高气扬

准备回去的时候,李苍玉在楼道的转角处碰到一个熟人。

大理少卿,韦见素。

这还真是个意外啊!

按理说,唐人狭妓不算丑事,官员来念奴斋这种地方风流潇洒更是司空见惯。但韦见素向来是一个以“老实面目”示人的传统儒家仕大夫,还是个执掌刑律的大理少卿……关键是这老头儿还满是一副“刚刚很爽”、“回味无穷”的古怪表情,这可就让人感觉,有点怪怪的了!

眼下李苍玉避之不及的和老头儿刚好站了个对脸儿,不知道该打招呼呢,还是该装作没有看见呢?

“是你?很巧嘛,呵呵呵……”韦见素倒是表现得比较淡定,但是老脸通红笑声也比较尴尬,“朋友相约,我来应付一场。喝了两杯,这便准备回去……你刚来?”

这大约是李苍玉经历过的,最尴尬的聊天了。他都不知道怎么接话,灵机一动,他说道:“在下奉命,来此微服私访调查一些事情。”

“哦,莫非这里有大案发生?”韦见素的眼睛却亮了,还机警的四下观望了两眼,“来来,找个地方,我们坐下聊一聊。”

“……”李苍玉真是哭笑不得,是我的错,我不该随便忽悠老实人!

韦见素还真是现租了一个小雅间把李苍玉请了进去,摆了几味果子小菜和淡酒,只是没有叫伎子相陪,非要扯着他聊上一通不可。

不知不觉,相逢于风月之地的两人之间,仿佛已经增添了一层充满神秘气息的“男人友谊”。

关于案子,李苍玉只能是满嘴胡言的应付一阵。不过稍后他就明白,韦见素为何对他的“微服私访”如此关心了。

原来那一棕日本学子被杀案,得了好处的可不止李苍玉一人。金吾将军李岘和大理少卿韦见素都因为“办事得力”,受到了圣人的表彰和奖赏。李岘是皇族宗室本来就和皇帝比较亲近,历来也很受皇帝的信任和器重,他受到这类表彰和奖赏并不稀奇。

韦见素可就不同了,有李林甫在上头,他这样的“老实人”是很难在圣人那里露脸的,就更别提当面得到圣人的表彰和奖赏了。于是韦见素就觉得,李苍玉是一个能够给他带来好运的人。由此,他这位主管司法工作的大理少卿会对李苍玉手中的案子分外关心,也就不奇怪了。

两人聊了一阵子虚乌有的案子,李苍玉始终以“暂时没有太多线索”来搪塞。韦见素非但没有知难而退,转而又跟李苍玉扯到了书法和诗词。

李苍玉有点无语……老头儿“事后”难道不应该疲惫不堪,只想早点回去休息吗?

韦见素除了是一位高官,还是一位典型的大唐书生,尚儒学,喜诗歌,爱书法,并且水平不低。他称赞了一阵李苍玉写的那首《终南桃花》,又道:“老夫还真是后知后觉啊!原来你的书法,就是近来扬名于京城的瘦金体。惭愧惭愧,老夫可拿不出那么多的波斯金币,给你润笔啊!”

李苍玉真是乐了,笑道:“韦少卿这么说可就见外了。以后公职上的事情,韦少卿能够对我多多指点,我就感激不尽了。”

“是吗?……这个好说,说好!”韦见素闻言一喜,“虽然你是金吾卫的人,但大理寺与金吾卫向来亲如兄弟密不可分。若有老夫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啊!”

“多谢韦少卿。”李苍玉暗笑不已,这老头儿真是太实在了!

“李郎君才学出众书法又好,若能入仕为官,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啊!”韦见素笑眯眯的道,“不知李郎君有没有想过潜心攻书参加科举呢?老夫家中颇有藏书,于科举之事也是小有心德……”

李苍玉忍着没笑,“韦少卿,其实……我已经是金吾卫七品中候。”

“啊?”韦见素一愣,眼珠子直轮。

李苍玉就将皇帝封他官职的事情,简单一说。

“哎呀,由白身变官身固然是好,但仍是可惜!”韦见素惊声叹息道,“圣人钦封官职,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千载难逢的良机,你怎的偏偏就要了一个七品武官?就是去做翰林待诏,也比七品中候更有前途啊!”

李苍玉笑了笑没有辩驳,心想韦见素的看法大约就代表了现在大唐官场的“主流价值观”——文官优于武官;陪圣人玩耍的闲人,前途无比光明!

“不过人各有志,也是强求不得……”韦见素替李苍玉婉惜了一阵,倒也表现得颇为大度,只道:“话说回来,许多人寒窗苦读数十载,也难科举得中。就算是榜上有名的那些人,要想混个边州小县的九品官也是争得头破血流。现在吏部那边挂着名排着队,等候官职分派的进士都是不少。你还不到二十岁就从一介白身做到了七品京官,这已经是许多仕人奋斗一生,也遥不可及的梦想了。”

这话李苍玉听了舒服,马上就敬了韦见素一杯酒。

“年轻人,文武双全前途无量啊!”韦见素乐呵呵的笑道,“不知李郎君,娶亲了没有?”

李苍玉一愣,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回韦少卿,还没有。”

“咦?”韦见素的脸上显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老夫冒昧,请问李郎君……郡望何处?”

李苍玉差点笑出声,心想据我所知唐人谈婚论嫁,郡望门第和血统出身是首要考量的因素。尤其韦见素这种出身于名门大姓的人,尤其把“门当户对”看得极重——当面问我郡望,莫非是要给我作媒?

“在下,寒门子弟。”李苍玉如此答道。

韦见素的表情明显怔住,满副遗憾的神色也难于掩饰,后来干脆摇头叹息说出了声来,“可惜,可惜!真是可惜了!”

李苍玉却是大不以为然,笑道:“韦少卿,这有什么好可惜的?”

“没什么,没什么。”韦见素一点都不专业的用笑哈哈来掩饰,“来,饮酒,饮酒!”

两人喝了点酒,李苍玉便准备找个借口离开,毕竟郝廷玉他们还在那边。正在这时,楼道间传来一阵嘈杂之声,还有一个男人高声叫嚷——

“叫他们滚,通通的滚!今天念奴斋的雅座,全由我一人包了!”

李苍玉和韦见素同时一愣,何人如何猖狂?

李苍玉准备出门看看,老实人韦见素稳妥得很,示意他不要动,自己将窗户揭开了一角悄悄往外面张望了一下,当场惊道:“是他!”

“谁?”

韦见素放下窗户,表情已是换作了“大理少卿”的满副严肃,沉声道:“七郎。”

李苍玉眉宇一沉,“京兆尹王鉷之子,王准?”

韦见素点点头,“看来你知道他。”

李苍玉深呼吸了一口点点头,念奴亲口告诉过我,王准在这里打死了她的亲弟弟!……他怎么还来这地方?

“喊话的那人是王准,他身边还有其他人,都不是善茬。”韦见素道,“其中就有他叔叔王銲,还有他父亲的密友邢縡。这两人早年就已经是京城最为著名的两大恶少,王准的这一身坏习气大半都是跟他二人学的。王銲还凭借他兄长的权势,谋得了一个户部郎中的五品官职。”

李苍玉点点头,王銲,邢縡……这两个人的名字,我可不陌生!

“苍玉小友,我们今天这酒怕是喝不痛快了。”韦见素的表情有点难堪,“为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们不如就此散去,改日再聚。”

李苍玉有点愕然,连堂堂的大理少卿,也怕了这几个恶少?

韦见素仿佛是看出了李苍玉的疑虑,苦笑的小声道:“光是一个王准,就敢当众调戏公主并欺辱驸马,何况他两个师父都还在场?……苍玉小友,听老夫的话,我们把这雅间让给他们便是。千万不要因为这一点小事,惹上天大的麻烦!”

李苍玉点了点头示以“理解”的微笑,“好。”

两人打开门走了出去,看到楼上各个雅间里的人都走了出来,正在急匆匆的各自下楼而去,如同躲避瘟疫一般。

对面的楼梯口处站了几个人,其中有三个最为打眼。一个是趾高气扬的年轻公子哥儿,应该就是王准。另两个衣着华贵貌似中年,想必就是王銲和邢縡了。

王准对着那些朝他看过来的人大声喊道,“看什么看?快滚!”

“走走,快走!”韦见素慌忙将李苍玉拉住,往另一个楼梯口走去,远远避开王准等人。

就在这时,李苍玉看到郝廷玉走到了王准等人面前。

“王公子,我们兄弟难得出来玩一趟。”郝廷玉客客气气的对他拱了拱手,“不如宽宏大量,留两个雅间给我们,如何?”

“你是何人?”王准老大不爽的上下打量郝廷玉。

他身后的一位中年笑道:“七郎,这位是金吾卫的郝廷玉,号称京师第一猛将。”

“第一猛将?”王准满副嘲讽,冷笑不已,“那是多猛?”

李苍玉看到,有不下于一百种方法在一秒钟之内干掉王准的郝廷玉,此刻忍气吞声,“七郎,给个面子?”

“七郎是你叫的?”王准突然拔高声调,脸色一沉,“给面子是吧?可以!”

“啪——”

一个大耳刮子,甩在了郝廷玉的脸上!

郝廷玉,竟然没躲!

第94章 同仇敌忾

李苍玉立马就要冲上去,韦见素死死将他拦腰抱住。可怜这小老头儿几乎拼尽了洪荒之力还把全身都压在了他身上,仍被李苍玉步步拖行。

韦见素只好求饶一般低声急语:“别冲动!别冲动!千万别冲动!……倘若造次,今天你和老夫还有郝廷玉,我们都得死!——都得死!”

王准张开自己打人的手掌,对着它吹了吹气,“脸真硬,打得我手都疼了。”

郝廷玉的脸上留下了几枚指印,但他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如初。

但是李苍玉隔着许远,却仿佛看到了身上喷出有如实质的……杀气!

“面子已给,还不滚?”

“告辞。”郝廷玉转身就走。

走的时候,他还用力将他的两名随从扳转了身来,像押解一样的将他们拖走了。

天知道郝廷玉这时候,内心经历了多少场毁天灭地的战争。

李苍玉瞪圆了眼睛在喘粗气,拳头捏得骨骨作响。

“走吧,快走!”韦见素奋力的拉拽李苍玉,却发现这小伙子一对脚掌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样,根本就是纹丝不动。他都顾不上四品大员的尊严了,苦苦哀求起来,“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快跟我走吧!”

李苍玉深呼吸了一口,“走!”

两人下楼时,正遇到叶假娘急匆匆的跑上来。她一眼见到李苍玉那副神色,当下就慌了,“李郎君,你这是……”

“没事。”李苍玉舒展了一下脸色,用平静的口吻说道,“你去招呼一下我的弟兄们,叫他们到念奴斋外面来,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他们。”

“好……好好!”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叶假娘很有点胆战心惊。那天,她可是亲眼目睹过李苍玉打架的。

“另外,不要告诉你们斋主,我今天来过。”

“好、好!”

两人走出了念奴斋,韦见素如同逃过一场大劫那样抹着冷汗长吁一口气,“苍玉小友,今天的事情,你就当它没有发生过好了。真的,听老夫一句劝……不要耿耿于怀!”

“好的。”李苍玉淡淡微笑,只是点头。

“……”韦见素沉默了片刻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好道:“老夫不便在此久留,这便告辞了。改日得闲,我们再叙。”

“韦少卿好走。”李苍玉与之拱手拜别。

韦见素急匆匆的就走了。

李苍玉看了他的背影两眼淡然一笑,老头儿人倒是不错,就是太善懦太胆小了。

虽说老实讨人喜,但人善被人欺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李苍玉一直都想做个好人,但他从来不会容忍自己,成为一个人见人欺的老好人。

——哪怕是欺负自己的哥们,那也不行!

没多时,郝廷玉等人都出来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愤怒,所有人的眼中都透着杀气!

这根本不像是一群逛玩平康坊的快活男人,反倒像是一队刚刚喝下了断头血酒,将要去攻占敌人壁垒的死士!

李苍玉就喜欢和这种有血气的男人做朋友,因为他们有着男人该有的样子。

“弟兄们,此处不是言语之地。”李苍玉上前,对他们道,“跟我走。”

“好。”异口同声的答应,没有一人表示疑义。

一群人骑上马离开了平康坊,去了常乐坊。

沿路过来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看门狗都大肆吠叫。狗的某些感观比人要敏锐得多,尤其是对“杀气”这种东西。

至从小窝装修完毕之后,李苍玉还没有住过一天。他曾幻想过家里来的第一位客人该是婵娟,两人会很享受这里美妙的二人世界。却未想到家里来的第一批客人,竟是这一窝五大三粗杀气腾腾的军汉。

一群人再加上一群马统统涌进李苍玉家里的小宅院,很挤。

“委屈弟兄们了,家里什么都没有。”李苍玉道,“只能现打两壶井水给大家解渴。”

“井在哪?我们去!”唐杰和温鹏很懂事的忙活去了。

李苍玉将他们都请到了正厅里,蒲团坐椅什么的肯定是不够了,大家随意的席地而坐,满满一屋子人。

接下来就是一片死寂,没人说话。

在这群人当中,郝廷玉的官职最高,资格最老,本事也最大。但大家都知道他的个性,不像是那种典型的“领袖人物”。

今日的宴会因李苍玉而起,现在大家又到了李苍玉的家里。隐约间,众人像是把李苍玉当作了主心骨,在等着他先发话。

李苍玉心中酝酿了一番,说道:“弟兄们,我能不能斗胆说两句?”

“没事,你说吧!”郝廷玉倒是平静,像个没事人一样。但他脸上的那几枚指印,哪怕是灯光昏暗大家也都看得很清楚。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李苍玉脱口而出的八个字,瞬间点燃了大家的情绪。有人一拳头砸到了地板上,“刚才就该动手,干了那群狗娘养的!”

“现在干回去,也是不晚!”

“干了他们!”

一时间群情激昂吼声不绝,所谓同仇敌忾,莫过如此。

“闭嘴!”郝廷玉沉声喝斥,又不满的对李苍玉“啧”了一声,“你说这些干什么?”

李苍玉淡然一笑,不说这些,我哪知道这群人究竟齐不齐心,究竟有多少凝聚力?

“弟兄们,稍安勿躁。”李苍玉举起双手来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冷静,说道,“对方是什么人物,想必大家都知道。此仇必报,但绝不在今天。手起刀落血溅五步固然畅快,但后果却也是不堪设想。我们不是江湖草莽,我们是金吾卫的执法者。”

最后一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冷静了不少。

但仍有人议论道——

“不在今天,那是什么时候?”

“千万别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对!那些人就该马上去死!”

“抛开今天的事情先不讲。我们在金吾卫干的这些年,见过他们犯下的那些该千刀杀的畜牲事情,还少吗?”

“那几个混帐东西,才是真畜牲!”

群情激昂,大家又吵了起来。

郝廷玉明显有点烦躁不安了,“大半夜的,吵什么吵!”

李苍玉却出奇的冷静,他几乎在观察在场的每一个人。

虽然没有形成明确的组织,但他感觉现在这屋子里的人已经是一个“团队”。既然是团队,就会有各种不同的角色,各种不同的想法,甚至不排除有“心存二志”之人的存大。

人心永远隔着肚皮。

李苍玉和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还不是太熟。

接下来,他却准备要干一件有可能要掉脑袋的事情。

此时此刻,李苍玉绝不容许自己,轻易就把性命交负在不了解、不信任的人身上!

【18点还有一章,大家收藏,投票】

第95章 绝对秘密

众人吵了一阵,郝廷玉咆哮两声他们才安静下来。

李苍玉说道:“弟兄们,争吵解决不了问题。人在气头上,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来。这样,现在先委屈大家在我这蜗居之内将就睡上一晚。等到一觉醒来,大家都冷静了,我们再来细作商议。弟兄们,觉得怎么样?”

毕竟都是金吾卫的“执法人员”有着职业的理智,虽然余怒未消,但大家都纷纷表示了赞同。

于是李苍玉一一安排他们去了各个房间歇息。好在天气已是暖和,虽然被褥不够,大家挤挤勉强也能凑合一晚。

待将众人安顿之后,李苍玉才把郝廷玉请到了自己的卧房里来,要和他“抵足而眠”。

郝廷玉还有心情开玩笑,“喂,小子你可别乱来。我只对女人有兴趣!”

“放一百个心。”李苍玉笑了笑,“就算我对男人有兴趣,也不会看上你。”

“嘁,你的眼光有问题!”郝廷玉懒洋洋的躺在了李苍玉的高脚床上,还故意翻腾了几下,“这个睡榻倒是有点意思!”

李苍玉弄来两小壶酒,递给他一壶,“悄悄喝。人多不够分,刚才没敢拿出来。”

郝廷玉摘开酒塞子一闻,“哟,陈酿新丰酒!……小子你真够奢侈的!”

“得了便宜就不要卖乖了。”李苍玉笑道,“原本是给人家姑娘准备的,却被你这个粗人给糟蹋了。”

“灌醉了才好下手吗?”郝廷玉哈哈大笑,“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你不懂,那叫情调。”李苍玉拿起酒瓮和他对碰了一下,两人沽沽的一阵牛饮,这就喝了半瓶下去。

“真是好酒!”郝廷玉长长的吁气,仿佛是要吐出满胸的郁闷。

“酒的确是个好东西。”李苍玉摇晃着酒壶,说道,“它对于男人来讲,可以是朋友、仇人、媒婆和知己,也可以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和杀人如麻的快刀!”

“呵,小小年纪,哪来这许多的感慨?”郝廷玉笑了,“不过,你的书肯定读得比我多,我就编不出这么顺溜又肉麻的鬼话来。就凭这副腔调,想必你以前没少哄骗天真无知的小姑娘。”

“喜欢杀人吗?”李苍玉突然问道。

郝廷玉淡淡一笑,“以前喜欢。”

“现在呢?”

“至从离开朔方军回到长安,有了康娜姬和女儿每天陪着……”郝廷玉又长长的吁出一口气,“但我,仍旧喜欢杀人!”

李苍玉呵呵一笑,“只是不敢了吗?”

“小伙子,别想激我。”郝廷玉满不在乎的笑了笑,“我承认你很有才。但这方面,你还嫩了点。”

李苍玉无所谓的笑了笑,“那如果我告诉你,我要亲手干掉那几个混蛋。你也一定不会相信了?”

郝廷玉眉头一皱,看向李苍玉,“你说什么?”

“你明明听清楚了。”

郝廷玉愣了片刻,“嘁”的冷笑一声,“我倒是忘了,你一向酒量奇差。这才半壶酒下肚,就开始说胡话了。”

李苍玉淡淡一笑没有辩驳,和他撞了下酒壶继续饮酒。

——只在心中说道:等着瞧,我说到做到!

“喂,小子你不会是认真的吧?”郝廷玉突然又叫了起来,“就因为这一巴掌,你就要杀了他们所有人?……你不会真有龙阳之癖吧!”

李苍玉笑道:“刚刚不是说了么?就算有,我也不会看上你。”

郝廷玉开始正色看着李苍玉,“你究竟想干什么?”

李苍玉说道:“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情,那也是一群该死之人。金吾游徼,应该都会赞成这个观点。”

“没错。他们恶贯满盈,长安仕民无不希望他们早日落下十八层地狱。金吾游徼,对他们的罪行了解得更多。”郝廷玉说道,“但这,不能是你动了杀心的理由。”

虽然郝廷玉总是一副调儿郎当不靠谱的样子,李苍玉却从来不认为他是笨蛋。

笨蛋怎么可能成为李光弼的心腹爱将,笨蛋怎么可能成为金吾游徼,还是游徼中的领袖人物。

“如果我说,我就是想要为民除害,你也不相信么?”李苍玉笑着回答道。

“一定还有别的理由。”郝廷玉不再开玩笑了,“你信不过我,才不肯说。”

“……”李苍玉沉默了片刻,“给我一个,信得过你的理由。”

郝廷玉略微一怔,沉吟了片刻,说道:“除非哪天我们一起上过了战场,那才会有真正的信任可言。”

李苍玉点了点头,“我有很多条理由,要干掉那一群败类。其中有一条,是为了兄弟;另一条,是为了女人。”

“女人?”郝廷玉好奇。

“一时说不清楚。”李苍玉道,“以后你会明白的。”

郝廷玉长吁了一口气,摇摇头,“没用。你斗不过他们的。你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

末了,他又用绝望的口吻补充了一句,“有王鉷在,没人动得了他们。满朝文武包括李林甫在内,都只能捂着鼻子默默忍受!”

“我一向很有自知之明。”李苍玉说道。

“这就好。”郝廷玉笑了起来,“证明你还有救。”

“我的意思是,我会赢。”

郝廷玉愕然。

“酒没了。睡觉!”李苍玉翻身就躺了下去,闭眼就睡。

郝廷玉拧眉看着李苍玉几眼,也躺了下去。

没多久,郝廷玉的呼噜声就响了起来。

李苍玉却睁开了眼睛,心中不由得好笑,这哥们心真大!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郝廷玉毕竟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经历过无数生死的人。他一定不会忘记今天的耻辱。但这点小风小浪对他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来讲,还构不成太大的冲击。

其实,李苍玉也没把今天的事,当作什么特别的大事来看待。纵然兄弟受辱纵然怒火中伤,但也犯不着真要动了杀人之心。

每个人的心里,都一定会有不可与人分享的绝对秘密存在。

此刻李苍玉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心里在想的事情,就不能告诉任何人。郝廷玉应该是一个可供信任之人,但这和信任没有任何关系。

王鉷,必须死。

他羽翼遮蔽之下的王銲、王准这些人,也一个都不能活。

理由?

可以是,为了给郝廷玉雪耻,为了给念奴报仇,为了给婵娟的家族翻案,为了给长安的百姓除害,为了给大唐国家剔除一个癌变的毒瘤……

——也可以是,为了让王鉷成为垫脚石!

一个人站的高度,处决于他脚下踩的东西。

有的人,生来就站在巨人的肩膀之上。

有的人,则是一路踩着别人的尸体,向上攀爬!

京兆尹王鉷,恶贯满盈臭名昭著的当世第二权臣。

会是不一块不错的,垫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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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特殊任务

次日黎明,大家都很早就起来了,匆匆要赶往大明宫去当差应职。这种时间,显然不适合用来商量昨天的事情。于是大家都很默契的没再提起。

姚瑞祺和萧晋轩私下对李苍玉说,要不要叮嘱大家一番,不要将昨夜的事情四下宣扬?

李苍玉说不用。昨天王准打的不光是郝廷玉的脸,而是昨天在场所有人的脸,甚至是整个金吾卫的脸。我相信这些弟兄们心里都有数,不会去乱讲——再说了,如果有人非要去宣扬,叮嘱又能管用吗?

两人一听,还真是这道理。这种事情,懂事的人不用叮嘱,不懂事的人再怎么叮嘱也不管用……十八岁的李苍玉,怎么比我们还要先想明白这个道理呢?

众人回到仗院之时,咚咚鼓才刚刚敲响。

校场训练,挥汗如雨。

现在李苍玉觉得,金吾卫的人应该就是长安最勤劳的一批公职人员,因为他们要永不懈怠的守卫帝国的京城,从黎明到黑夜。

李苍玉依旧练习骑射,郝廷玉没再亲自监督他,而是挑了几个人和他练拳。

那几个人全被揍得挺惨,郝廷玉下手可不轻。

李苍玉算是看出来了,虽然郝廷玉嘴上不说,但心里其实还是憋了一团无从发泄的怒火。想想,李苍玉也很替郝廷玉不值……这么牛逼的一位沙场虎将,无缘无故就被好逸恶劳的纨绔子弟当众甩了耳光,还不能吭声!

再往深处想,浴血杀敌战功赫赫的国家功臣,恪尽职守戍卫京城的一员虎将,却被一个对国家毫无贡献的权贵恶子当众羞辱,当事人不敢吭声,连大理少卿那样的人物也都不敢出面说句公道话,反面拼命的劝着息事宁人……这个国家究竟怎么了?

世态如此,难怪越来越少的人愿意从军报国,越来越多的人去争着抢着去拥抱权贵的大腿。

训练过后,依旧是将军李岘亲自主持晨会给大家分派任务,看来他还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情。

包括郝廷玉在内,所有人都得到了新的任务指派,唯独李苍玉被空闲了下来。待众人散后,李岘将李苍玉单独叫到了官署。

“今天,你跟随本将出去办一件特殊的任务。”李岘说道,“你我二人带上一份贺寿之礼,去给荣王殿下拜寿。”

李苍玉的眉头顿时皱起,“请问将军,我们是代表金吾卫前去贺寿吗?”

“只是私人行为。”李岘道,“本将是皇族宗室,荣王是本将的堂兄弟。这你应该知道。”

李苍玉道:“既然是私人行为……将军,不如你另外选派一人做随从。”

李岘倒是没有生气,只是好奇的看着李苍玉,“你不想去?”

“回将军,不想。”

“为什么?”

“我不喜欢那样的场合,我也根本应付不过来。”李苍玉面无表情的说道,“我更希望,去做一点金吾游徼该做的事情。”

李岘皱了皱眉,“你真不愿意去?”

“回将军,不愿意。”

李岘还真是脾气好,只是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好吧,本将不勉强你。任务已经分派完毕,你今天……依旧自由巡徼吧!”

“谢将军宽宏大量,属下告退!”李苍玉走了。

李岘摇头笑了笑,轻叹了一声,“真是一个傻小子!”

这样一个小插曲,让李苍玉的心里堵了一堵。他隐约感觉,李岘大概是知道了一些什么事情;再有可能,根本就是荣王或者仪王让他这么做的。

……难道荣王真是我亲爹?

想到这事,李苍玉心里真不是滋味。

在帝王的时代里,皇族的身份无疑是尊贵的光环。

但李苍玉却觉得,光环是那样的虚妄,枷锁却是那样的真实。

皇帝李隆基的嫡女广平公主和她的驸马够尊贵了吧?一个杨家的家奴就敢当众挥鞭抽打。事后家奴倒是被处死了,但杨家的主人没事,驸马反倒被罢了官!

皇帝李隆基的长女永穆公主嫁给了王繇,王繇的母亲是唐中宗第三女,父亲是神龙政变的功臣驸马王同皎。这两位够尊贵了吧?结果还不是被王鉷的儿子“七郎”王准当众欺负。夫妻二人非但没敢报怨没敢告状,还反过来宴请了王准一番肯求“化敌为友”,可怜巴巴的息事宁人。

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玉真公主,和李隆基的关系非常之亲密,算是皇族当中名气最大、地位也特别尊崇的一个。史书有载,她在皇族家宴之上都不敢坐到上首,见到杨氏三姐们来了急忙忙就要让座的。

还有更尊贵的国之储君太子李亨,频频被权臣李林甫构陷打压,两次因为受到妻族的牵连而被迫休妻离婚,连老婆都保不住!

太子和公主尚且如此,李苍玉可不觉得一个“野生”的皇孙能牛逼到哪去。

皇族,尊贵?

——尊贵个球!

李苍玉觉得,李隆基时代的皇族,真是悲催到家了。这家伙就怕“玄武门”之类的事件再度上演,因此不遗不力的压制皇族的势力,越是血缘亲近的越压制得厉害。从而导致皇族的威望不断削减,皇族的势力不断缩水。

皇帝始作甬者带头打压太子和皇族,权臣李林甫揣摩帝心不遗余力的大力追随,其他的权贵们也争先恐后的一致效仿,乃至于“欺压皇族”似乎都快要成为了权贵圈里流行的“时尚”。仿佛欺负皇族越得力,就越能表达自己对皇帝的忠心。

乃至于现在,竟连一个宠臣的家奴都敢挥鞭去抽打!

史上,怕是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加荒唐、更加混帐的“时尚”了。

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哪个皇子还能有所作为?哪个皇孙还能拥有真正的王者胸怀和王者霸气?

难怪安史之乱爆发的时候,李隆基的嫡子嫡孙们一个比一个废柴,一个比一个混帐!

更加难怪,往后的李氏皇族再难重兴大唐!

因一己之私,而废宗族之望——单就这件事情,李隆基就应该跪到李家的宗庙里去请罪!

所以,李苍玉宁愿当一个没爹没妈的野小子,也不愿意涎皮赖脸的往荣王李琬的跟前凑。就算荣王真是自己的亲爹,那野生在外的李苍玉,也比圈养在十王宅百孙院里的高贵蠢猪,幸福一百倍!

既是没有公职派谴,老爷子张旭也依旧病缺之中,李苍玉又去了校场继续训练骑射。

有了扎实的箭术功底,李苍玉练起骑射来远比一般人要容易得多。起初他连靶子都找不着,现在练了几天,虽然准头仍是不够但上靶已是没有问题。最重要的是,这种“高难度”的训练,让他的骑术精进非常之快。

午饭时分,两名新随从姚瑞祺和萧晋轩就带上铺盖,来了游徼署报道。他们二人本来就是郝廷玉麾下的小军官,临时借调到游徼署来就像是从卧室到客厅走这么一趟,简单得很。

午饭过后,李苍玉就带着四名随从离开了仗院,径直离开了皇城。

“李中候,我们去哪里?”四名随从第一次出来办差,都挺兴奋,不约而同的问起。

“去办一件,特殊的任务。”李苍玉说道,“在任务开始之前,我必须要郑重叮嘱你们一件事情。”

“中候请讲!”

李苍玉深呼吸了一口,沉声道:“泄密者,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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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杀怪计划

唐杰和温鹏这两个新卒显然有点被吓到了,当场目瞪口呆。连萧晋轩和姚瑞祺这两个沙场舔过血的老兵也有点惊愕。

“什么任务,如此严重?”

“任务详情,只有加入的人方得知情。”李苍玉说道,“谁要现在退出,还来得及。一但踏入,便再也没有回头路。”

四人面面相觑。

李苍玉耐心的等着。

“干了!”萧晋轩和姚瑞祺不愧是杀过人见过血的狠人,当下和李苍玉来了个击拳,“我们信得过你,金吾游徼干的事情,至少不会祸国殃民!”

“我们也干了!”唐杰和温鹏也咬牙应承,“番头是个重义气的人,跟着你干,不会有错!”

“不瞒四位,我也正是看中了你们几位都是明是非、重义气的好汉,才会叫你们一起。很好,你们没让我失望!”李苍玉点点头,“但这件事情比较特殊,我暂时不太方便向上汇报,只能秘密进行。因此我们需要一个临时的据点,就定在我家里。兄弟们认为怎样?”

“没问题!”

“好,那现在就先去我家,详细商量一下行动计划!”

一行五人辗转来到了李苍玉家里。这地方本就有些偏辟,最大的好处就是安静。

进屋关上门,李苍玉再对他们说道:“我想你们也都猜到了,事情就和昨天掌掴郝将军的事件有关。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利用自己的职务便利,死死盯住一个人!”

四人闻言非但不惊,反而面露喜色,“死盯七郎王准,收集他的罪证!——为民除害,这是好事!”

“不,是盯王銲!”李苍玉说道。

四人微微一惊,“打人的好像是王准呀?”

“我没说错,你们也没有听错,就是盯王准的叔叔,王銲!”李苍玉说道,“从现在开始不分昼夜,无论王銲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与谁有了交谈,我们都要全部收于眼底并详细记录下来。尤其需要密切关注——他身边的道士!”

“道士?”

“没错!”李苍玉脸色一沉,“兄弟们,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

李苍玉点点头,拿出纸笔来:“现在需要详细分派一下我们每个人的任务,安排盯梢的班次。我们来一边商议一边将它写下来,这样更方便我们理解透彻,记得也清楚。每人牢牢记住之后,我再将纸张烧掉。”

“李中候真是个精细人,办事如此干练清晰。由你指挥便是,肯定没问题!”

“对,跟着你干,准没错!”

“你就直接发话吧,弟兄们都信得过你!”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李苍玉便给四人分派任务。虽然他们都是新手,但李苍玉相信最起码的盯梢肯定没有问题。自己则是以居中指挥为主,不时还要去仗院应付,现在还不能让上峰知道这些事情。

任务分派完毕之后,四人都理解得不错,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李苍玉又叮嘱他们一些需要注意的分寸,四人这便分头办事去了。

李苍玉揉了揉紧绷的头皮,轻吁了一口气。心想,算算时间,王銲也该干那一件混事了,希望史书没有骗人。

李苍玉很有自知之明,王鉷能成为当世第二权臣,他的精明和强干是毋庸置疑的。假如自己直接拿王鉷当对手冲他下刀,估计自己死上一百次也不嫌够。但幸运的是,王鉷却有一个既狂妄得不像正常人类,又弱智得不像正常人类的好弟弟王釬,他将要干下的那件混事的愚蠢程度,简直可以编入吉尼斯世界纪录。

那件混事,刚好可以把王鉷带进地狱!

李苍玉想得很清楚,就算自己不出手,王鉷也会完蛋。但这就好比在网络游戏当中,一只令全服所有高手都退避三舍的老怪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眼前,但是已经残血奄奄一息,谁砍下最后一刀,他就会向谁狂爆银子和装备……

“呵!”李苍玉拔出那把漂亮的仪刀来看了看,弹了弹它锋利的刀刃,“不砍这一刀,我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但是这么多的银子和装备,自己一个刚刚走出“新手村”的菜鸟是根本吞不下的。强行要吞的话,要么瞬间撑死,要么引来高手夺宝当场被秒杀。

再者王鉷这只老怪毕竟不简单,哪怕残血将死了,自己这个穿一身新手装备的菜鸟贸然凑上去,也有被他一口气吹死的巨大风险。

李苍玉需要帮手。这个帮手既要拥有杀怪的神器,又要能替他抵抗别的高手前来夺抢装备。

如果把现在大唐朝堂之上的权势论资排辈的话,李林甫第一,王鉷第二,杨国忠第三。

笼统来讲,王鉷和杨国忠都算是李林甫的“马仔”,但马仔之间也有竞争和矛盾。杨国忠最想做的事情当然就是继续往上爬,挡他在前面的人刚好就是王鉷。李苍玉记得很清楚,就在去年,杨国忠在和王鉷争夺御史大夫职务之时落败,从那时候起就已经对王鉷恨之入骨。

想要王鉷死的人很多,但有动机、有胆量并有实力杀死他的人,唯有杨国忠一人!

历史也正是如此演绎,王鉷最终会死于杨国忠之手,并被他取而代之。

史书没有白读。此刻,李苍玉的思路竟是如此的清晰。

王鉷必死,但不能仅仅便宜了杨国忠一个人。

李苍玉决定搭上这一趟历史的便车,玩一次曲线救国——去叫杨国忠来打怪,自己躲在旁边等着捡装备!

四个随从出去跑腿办事了,李苍玉一边耐心的在家里等着消息回报,一边努力思考和演绎,进一步的丰富和充实行动计划。

“杀怪计划”每一步都不能错,否则自己这个“菜鸟小组”会瞬间团灭!

到了傍晚时分,萧晋轩和温鹏回来向李苍玉报告说,他们已经成功锁定了王銲的行踪正在死死盯住,对方没有生疑。但王銲今天下午并没有特殊的举动,也没见到他身边出现什么道士。

“继续盯,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容易有结果。”李苍玉道,“按计划,你二位先去好好休息,到了时辰再去换他们回来。”

“好!”

次日黎明,李苍玉照例去金吾仗院应职,他的四位随从则是留下了三位继续进行轮流盯梢的任务,只带了温鹏一人在身边做幌子。

天公作美,游徼署一连数日都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案子,偶有几个案子要查李苍玉也好办法脱身于事外,和大部分的金吾游徼一样都只是“例行外出游徼”。他正好利用了这个职务之便,把王銲盯了个死紧。

终于到了这天的半夜里,唐杰匆忙快马来报,说他们发现有一名道人进了王銲府中,待了约有一个时辰便离去,走得相当的匆忙并且十分恐慌。萧晋轩已经跟紧那个道士找到了他的落脚之处——问,如何处置?

李苍玉惊喜不已拍案而起,“立即拿下,秘密关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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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王者之相

李苍玉立马动身,和唐杰快马而出。唐杰提醒说要不要换上金吾游徼的制服,李苍玉说不行,现在的行动要以“隐秘”的方式来进行。

两人很快来到了那道人的落脚之处,萧晋轩和温鹏正在盯着。

那道人姓曾,曾经在洛阳嵩山修行颇有一点名气,一般人称***,也有人遵他一声曾天师。

李苍玉藏在暗自观察了一阵,能和王銲结交的道人果然不是一般角色。***住的可不是空门道观,而是一户豪门大宅。看那规模架式,一点都不比念奴的宅第寒酸。

“他进去多久了?”

“约有一个时辰。”

“中候,现在动手吗?”

李苍玉摇头,“现在不行,他这府里人多眼杂,容易走漏风声。我们只在外面盯着,只要他出门,立马拿下!”

“那万一他不出门呢?或者是,前赴后拥的许多人一起出门?”

李苍玉冷冷一笑,“那也总有单帮的时候!”

五个人耐心的守候着,一直到了黎明时分,院府的后门悄悄的打开了。一人一骑匆匆忙忙骑马就走。

“就是他!***,没错!”

“从自己家里出门,他怎么也鬼鬼祟祟的悄走后门?”

天助我也!

李苍玉眉头一拧,“委随上去,辟静处动手拿下!”

黎明时分,天黑人少。

五个孔武有力的军人要拿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道人,几乎没废吹灰之力。萧晋轩一掌切中他脖颈,那道人都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栽倒在地,众人还怀疑是不是下手太重给打死了?

“放心,死不了!”

众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巨大黑口袋子,将那道人一古脑儿的装了进去,横在马背上,赶在天亮之前将他逮到了李苍玉的家里。

弄醒。

“你、你们,你们是何方的歹人!”***惶恐不已的看着眼前四个身强力壮的家伙,吓得满脸煞白嘴里都哆嗦不清了,“太平盛世天子脚下,你们可知该当何罪?”

李苍玉进屋去换上了一身金吾游徼的制服,走到了***面前。

***当场傻了眼!

“知道我们是谁了吧?”李苍玉蹲到面前,脸上是冷冷的微笑,“盯你很久了。今日落网,有何话讲?”

“贫……贫道方外之人,一向安分守己与世无争!”***急道,“你们无凭无据,为何抓我?”

“是吗?”李苍玉不急不忙,淡然道,“昨日为何去王銲家中?”

“朋友相邀赴宴饮酒,这有何不对?”***义正辞严。

李苍玉道:“那为何又匆匆离去?”

“吃完酒,自然就要回家!”***答得是滴水不漏,“难不成还留在别人家中过夜?”

李苍玉再道:“那为何又要黎明时分,偷偷潜逃?”

“……”***的嘴唇颤抖了几下,急道,“贫道想要外出云游!”

“呵呵!”

李苍玉笑了,“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否则,你就等着给王銲当替死鬼吧!”

“替……死鬼?!”***脸色大变,“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你自己心中有数。”李苍玉扔下这个包袱,不再多言。

任由他***脸色千变万化,在那里猜测不休。

其实一开始李苍玉并无十分把握,事情会否按照史书记载那样的去发生。但是现在***的种种形迹表明,他心中一定怀有巨大的恐慌——历史如实上演的可能,即将得到证实!

“你还有大约,一刻钟的时间考虑。”李苍玉道,“天亮之后,我就要去游徼署报道。一但我将你移交给大理寺,王銲那边得知事发必然有所动作。到时候他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你可就死定了!”

“你……你无凭无据,你可别想吓唬我!”***嘴唇直发抖。

李苍玉看出来了,这家伙的心里防线已经快要崩溃,不过是在做最后的负隅顽抗而已。

他再次蹲到了***面前,说道:“我吓不吓你,并不重要。审案,可不关我事。我只是在提醒你,没必要给别人当替死鬼。你若执意如此,谁也救你不得。你自己看着办吧!”

***紧咬嘴唇,显然内心在进行剧烈的思想斗争。

李苍玉等人,耐心的等了片刻。

一道黎明的曙光透过窗棱,慢慢的落在房间的地板上,一寸寸的往***身上爬近。

***盯着那一道曙光,像是把它当作了吃人的毒蛇一样。额角的冷汗,一滴滴的慢慢下落。

最终,那一抹晨曦落在了***的膝盖位置。

李苍玉拍腿站起身来,“时间到了,带他走!”

“等一下!”***突然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我、我说!”

“说什么?”

“王、王銲把我召去,要让我为他相面占卜。他想知道,自己有没有……”

***惊慌万状的看着李苍玉等人,豁出去似的将四个字吼了出来——

“王者之相!”

李苍玉心中一块大石瞬间落地——妥了!

王銲这人有多么作死呢?

帝王的时代里,“星相巫卜”这一类迷信活动是为大忌。唐律明文规定,“凡官宦之家,星相医卜不得入门”。针对观星这一类玄之又玄的古代占卜术,律法也有规定“天文玄远不得私习”。

历来,因为巫蛊占卜而落马的宫中后妃与高官大臣,数不胜数。远有汉朝的巫蛊之案,近有李隆基废除王皇后。包括婵娟的父亲杨慎矜的落马,也与“星相占卜”有关。

无论是读史书的时候还是现在,李苍玉都无法理解王銲的思维逻辑。他也不撒泡尿照一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仗着有个权臣兄长,谋了个吃闲饭的五品官,成了一个横行于长安闾里之间的“土霸王”,居然异想天开的幻想自己有没有王者之相。

自己心里yy一阵也就算了,关键是他还敢去找“专家鉴定”——这简直就茅坑里点灯笼嘛!

天知道这哥们脑袋里都装了一些什么,才让他膨胀到了这种智商炸裂到可以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的程度。

听到***说出这番话,萧晋轩等人都很惊诧,“李中候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有熟知内幕的线人,前来密报。”李苍玉淡淡的道,“***,你以为一切都是神不知、鬼不觉吗?……你是修道之人,理当懂得,抬头三尺有神明!”

“谁、是谁!谁告的密!”***失魂落魄的叫道,“一定是香儿!没错,就是他!”

李苍玉心中一亮,但不动声色,“要不说你们胆大不知死,这种掉脑袋的事情,也敢当着别人的面来商量。”

“果然是他,那个贱奴!”***惊叫道,“早知今日,我就不该把他献给王銲!一刀杀了,永绝后患!”

贱“奴”?

香儿不是女人,是个男的?

***将一个叫“香儿”的男人献给王銲……这信息量还真是有点大啊!

“啧啧!”李苍玉直摇头,“***,你可真是一点都不像个出家人。开口闭口的就要杀人,居然还与王銲共享**!……咦喏,真是想想都觉得牙齿发寒!”

“贫道!……”***一时语塞,急道,“贫道并无此好!只是那王銲喜欢,我便在我的徒儿当中寻了一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小道童,将他献了上去讨好一番!——贫道家中尽是娇妻美妾,贫道万万没有**之癖!”

精神防线一但崩溃,还真是什么都说了。

众人都乐了,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反复澄清自己的兴趣爱好!

李苍玉将四个随从召到一边,小声吩咐叫两人留下看守,另两人继续去盯着王銲的家。尤其要盯住,那个叫“香儿”的小道僮!

说罢,李苍玉就要走。

***还叫了起来,“喂,不是要把我移交大理寺吗?”

“你就乖乖待着吧!”萧晋轩上前,将一块破麻布狠狠的塞进了他嘴里。

李苍玉骑着马,直奔大明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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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一条富贵

来得有点晚,李苍玉错过了今天的晨练。郝廷玉在游徼署里见到李苍玉,简直一阵不爽。

“小子,你才坚持了几天?”郝廷玉道,“是不是以为自己已经骑射大成,天下无敌了?”

李苍玉笑呵呵的,“郝将军息怒,昨夜因为出去办了件案子,直到清晨方才结束,这才耽误了训练。下次不会了。”

郝廷玉好奇的看着他,“什么案子?”

“不是什么大案,暂时也没有明确的头绪。”李苍玉捂得很严实,只道,“待我再去调查一番,有了眉目,再行汇报。”

郝廷玉狐疑的眨着眼睛,“你最近神神叨叨的,究竟在鼓捣一些什么名堂?”

“总不会是干坏事。”当着许多人的面,李苍玉只能打起哈哈,“别唠叨了,赶紧开会吧!”

晨会过后,李苍玉因为“有案子要查”因此没有被派给新的任务。他去了一趟右仗院,发现老爷子张旭还在休病假仍旧没来上班。据知情人透露,老爷子住到了终南山的私家小别院里去,每天都有当世文魁去他那里,陪他饮酒赋诗舞文弄墨,日子过得好不快哉!

好吧,这样的名流聚会,自然也少不得名妓相随。

李苍玉是又好笑又羡慕,不知道老爷子的身板还硬不硬朗,消不消受得了那些娇滴滴的佳人?也不知道都有哪些名仕会去造访老爷子,能结交一下也是不错——以前的贱人李苍玉没这资格,现在咱可是圣人钦封的七品官身,还是草圣的高足,好歹也算是个半调子京华名士了。

等忙完了眼下这棕案子,我得抽空去老爷子那里玩两天!

离开仗院,李苍玉来到了大理寺,专程拜访大理少卿韦见素。

毕竟有了一层“神秘友谊”,韦见素再次见到李苍玉倒是显得亲密熟络,但也有些心有余悸,见面就问:“李中候,那夜的事情,最后怎样了?”

“息事宁人而已,韦少卿就不必再担心了。”李苍玉左右看了看,有文吏在他的官署里伺候。

韦见素心领神会,叫那些文吏们都先退下了,关上官署的门,置茶相待。

“苍玉小友,今日又有什么好事要照顾老夫呀?”没了闲人,韦见素的称呼都改了。

听这口气,他还真把李苍玉当作了一位福星。

李苍玉笑道:“别说,我还真有一条升官发财的大富贵想要献下。就怕……”

韦见素眉头一拧,“怕什么?”

李苍玉凑近了一些,小声道:“就怕韦少卿胆小,不敢取!”

一招戳中痛处!

韦见素当场脸色一变,“胡说!胡说!但凡关乎国家法度之事,我韦见素岂是胆小懦弱之辈!”

李苍玉忍着没笑,“韦少卿,事情当真非同小可。你可得想清楚了!”

韦见素微微一惊,“何样大事?”

李苍玉淡淡一笑,“事先我得先问一个问题,韦少卿务必如实相告。否则这一条富贵,我是打死也不肯说的。”

“好,你问!”韦见素当真来了精神。

李苍玉小声问道:“不知韦少卿,与御史中丞杨国忠,私交如何?”

“这个……”韦少卿满腹狐疑,“这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

“还算可以,还算可以。”韦见素模棱两可的回答,表情多少有点难堪。

可以到了什么程度?李苍玉根本不在乎。

如果韦见素为了顾及“名士”的名声,而当面否认他攀附了杨国忠,那他就是撒谎——若无私交,历史上的杨国忠又岂会将他推举为宰相?

现在既然韦见素肯于承认,这才有了进一步合作的可能!

于是李苍玉说道:“不知,以韦少卿对杨中丞的了解,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这个嘛……”韦见素作思索状,“我虽与之略有私交,但这还真是不太清楚!”

李苍玉用两根指头,在矮几上做了一个“往前爬”的动作。

韦见素当即恍然,“对,谁都想要往上爬!”

“那么,现在机会来了。”李苍玉说道。

韦见素骇然一惊,“你、你是说,王……”

“明白即可。”李苍玉道,“我这里有一桩案子,即有可能会牵涉到阻挡杨中丞的那个人。但我没敢轻易动手,那个人实在太不简单。除非是有杨中丞出手……”

韦见素胆小的本色当场表现了出来,惊讶万分道:“苍玉小友,你可别乱来!你可知那个人的权势有多大?他有多受圣人倚重?”

“我当然知道。”李苍玉淡淡的道。

“我看你知道得未必很清楚啊!”韦见素急切的小声道,“那个人除了是京兆尹,还身兼御史大夫。光这两样就足以权倾朝野了,但这还不是他最大的能耐。你可知,他身兼二十余使?”

“使”,是直接听受皇帝指派,专事专办的“至高特派员”。他不受三省六部的管制,不受寻常律法的约束,只向皇帝一个人负责。“使”,是李隆基时代最有特色也最有实权的官职。

“我知道得很清楚。”李苍玉答道,“那人兼任的使职之一户口色役使,主管全国的户籍人口。很多阵亡在前线的将士,他不给予销户,让死人也要继续缴纳田税。有的人家为国家贡献了好几位烈士,非但得不到抚恤,还被一次性逼交几十年的田税,不得已只好弃田而走成了逃户。你可知,这寒了多少将士之心?这让大唐损失了多少良民户口?”

猎园的许多人,就是这样的遭遇!

韦见素微微一愣,“你怎如此清楚?”

李苍玉淡淡一笑没有答话,再道:“那人还兼负支度营田使,主管全国的农税征收。那一年国家大富,皇帝下令免除百姓一年租赋,他却变着法儿的从百姓那里另外征收苛捐杂税,结果比实际该要缴纳的租赋,还要交得更多。”

“这些钱财没有成为国家的税收,除了一部分落入了他自己的腰包,其余都被拿去塞进了圣人的内帑,用作私用。他还专门给圣人营造了两个巨大的仓库,一个叫琼林库,一个叫大盈库,那里面全都塞满了四处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其实,谁要是没事就给我一大笔钱花,我也会特别喜欢他。所以圣人对他特别的喜欢,特别的信任,特别的倚重。乃至于他们家族的气焰,都要凌驾到了皇族之上。”

韦见素更加惊讶,“这些事情,你也知道?”

“那当然,我可是金吾游徼。调查,就是我的本职工作。”李苍玉继续道,他还兼任私京畿采访使,掌管京畿范围以内所有的刑狱,并监察所有京畿州县的官吏。所以他儿子才会那么嚣张,因为京城的王法,都是随了他家的姓!”

韦见素咝咝的直吸凉气,“既然你知道,光是这三个使职就让他有了这样大的权力。他却身兼二十余使,权力该要大到了什么程度?岂是你我能够扳动得了的?”

“你我,当然扳动不了。”李苍玉道,“这不是还有杨中丞吗?……他想要取那人而代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你……你好大胆!”韦见素有点慌了,“这种话,可别乱说!”

李苍玉心里却是笑了,我若猜得不对,他才不会如此慌张。看来韦见素跟杨国忠的关系,还真是非常亲密!

“既然韦少卿如此胆懦,前怕狼后怕虎,估计是难于成事。”李苍玉叹息了一声,起步就走,“素闻杨中丞却是个胆大心细之人,足以与谋。我何不直接去找他呢?”

李苍玉这才走出了两步,韦见素慌忙动身使了一个守门员侧身扑球的经典动作,死死抱住了李苍玉的小腿。

“别走!别走!……有话好好说!一切好商量!”

李苍玉真是乐了。

老实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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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富贵险中求

韦见素慌忙将李苍玉拉住,好好请他坐下,非要他将这件案子的详情,仔细的说上一说。

李苍玉故意推却了一阵,以一种无可奈何的态度,说道:“这件案子,还仅仅处于萌芽初发的阶段。现有的证据,并不充足。”

“证据不足?”韦见素急了,“那你跑来说这么一通,还吓唬老夫,意下何为?”

李苍玉笑了笑,“我是这么想的。如果韦少卿愿意加入此案,并能请动杨中丞参与进来,那我才有足够的底气继续调查下去。否则的话,光凭我这小小的金吾中候,是根本无法继续彻查下去的。”

韦见素的表情十分严肃,“若是一般的小事,非但动不了他们分毫,还会搭上你自己的性命。这你可得想清楚了!”

韦见素说得很有道理,李苍玉心里也很清楚,光凭那一名道人的片面之词,别说是撬动王鉷,怕是想伤他弟弟王銲的分毫也不可能——毕竟口说无凭,人家来个抵死不认帐怎么办?

“那如果是……他们聚众谋反呢?”李苍玉语出惊人。

韦见素当即骇然,“谋反?这不可能吧!”

“如果,我将他们抓了个现行呢?”李苍玉再次扔出了一枚重镑炸弹。

“你!……你当真有了真凭实据?”韦见素惊诧不已,“抓了现行,这么大的事情京城怎么没有半丝风声?”

李苍玉两手一拍摊开,“我说了,如果。”

“啊?”韦见素瞪大眼睛,“你是在戏弄老夫?”

“韦少卿,你冷静。”李苍玉道,“这次我来,只是提前知会你一声。下次我再来,说不定手中就有了真凭实据。”

“说不定?”韦见素冷笑摇头,“我就当你今天没有来过好了,你赶紧走吧!”

李苍玉站起身来准备往外走,“如此说来,韦少卿是信不过我了?”

韦见素沉默了片刻,说了一句,“除非你有了真凭实据,摆到我的眼前!”

李苍玉笑了笑,他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老实人也有狡猾的时候。这倒也可以理解,毕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就让他一个四品大员草率对我表态,这的确不现实。

人家是老实,但不代表人家傻!

“好,我一定会拿出真凭实据。”李苍玉说道,“那时候,韦少卿又当怎讲?”

韦见素拧眉沉思了片刻,“倘若当真如你所言,拿出了那样的真凭实据……老夫这个大理少卿,理当联合御史中丞,一同前去禀明圣人!”

李苍玉点点头,他这个话答得倒是圆满,大理寺主管司法,御史台主管监察百官。负责大理寺具体工作的少卿韦见素,和实际主持御史台工作的杨国忠,就这件案子去汇报皇帝——合情合理。

这也正是为什么,李苍玉特意要找到韦见素来搭线杨国忠!

换句话讲,韦见素这等于就是表了态——等你捉到了他们谋反的真凭实据,我就叫上杨国忠一起去“组队杀怪”!

妥了。

“在下告辞。”

李苍玉一句多话也不再讲,直接走了。

韦见素暗暗抹了一把冷汗,“这小子真是胆大包天。他就不担心我去找王鉷告密吗?”

“但是告密,好像没什么大的好处啊!最多整死一个小小的七品中候,这小子为人好像还不错,我没理由整死他啊!反倒是,如果我卖友求荣的事情传了出去,我韦见素这一世的名声也就毁了!”

“但如果不告密,万一那小子真的揪到了重大证据,我岂不是就要立下天大的功劳?”

思及此处,韦见素眼中精光直冒,“如此说来,还是不告密的好。反正我现在也没有承担任何的风险,将来不说稳赚至少不会赔本!……这小子,说不定真是我命里的福星哩!”

韦见素在官署里自言自语的时候,李苍玉已经骑上马奔向了自己家里。

这趟案子的风险程度之高,李苍玉心知肚明。单就眼下来讲,曾道人失踪的事情,迟早引起王銲的注意。万一被他查到曾道人是被自己私下密捕了,自己这个“杀怪小组”必然顷刻团灭!

还有韦见素,假如他跑去向王鉷告一个密,同样是顷刻团灭!

但,从来都是,富贵险中求!

李苍玉早就站在韦见素的立场之上仔细分析,又揣摩了他的性格,料定他不会去告密——不能武断的说百分之一百,至少九成不会!

至于曾道人的事情,那就只有自己多加小心,严密防范了。

眼下正是风险最高的时期;等熬过了这一段,便就是回报最大的时候!

李苍玉回到家里,曾道人安然无恙,他稍吁了一口气。

随从报告说,他们盯着王銲,见王銲家中今天多人出入,却没见到那个俊俏的小道人香儿。

李苍玉问他有什么异常举动?

随从答说,好像没有。今天到现在为止,王銲连门都没出。

李苍玉决定,先把曾道人悄悄的关押几天。一但王銲四下找不着人,必然心慌意乱,毕竟他“谋反”的口实就落在曾道人的身上。

一但他慌起来,那就不难捉住他的马脚了!

李苍玉继续在家里蹲守,等消息。但他没闲着,叫上随从一起动手在厨房后面的柴堆处挖了个大坑,做成了一个地下密室,把曾道人藏到了那里面去。上面再铺上盖板锁上铁链压上柴禾,隐蔽得很。

一直监视到第三天的晚上,随从才传回急信说,王銲急匆匆的出门了,随行带了三四十个部曲随从,还都带着兵刃,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随从一群人当中,并没有那个“俊俏的小道人”。

王銲带着这些人,去了他的死党邢縡家里。没过多久,七郎王准也像他叔叔一样,带着一群打手去了邢縡家中。紧接着就是大院紧闭防备森严,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

李苍玉心中暗喜,王銲这个“脑容量不足”的家伙真是后知后觉,居然三天之后才知道曾道人失踪了,到这时候才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你们分为两组。一组负责死盯邢縡家宅,另一组在此看守曾道人!”李苍玉说道,“我要趁夜亲自去走一趟,看能不能把那个叫香儿的小道人给捉来!”

李苍玉牵着马正要走出家门,冷不丁的身边起了一丝冷风,一个人影幽森森的闪现在他身后。

“小子,你还真是不想活了!”

第101章 狗洞将军

李苍玉骇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的就要去拔刀!

那个影子的动作简直快如鬼魅,李苍玉的手还没抓着刀柄,他一掌就将他的刀柄末端死死摁住,出不了刀鞘。

“是我。”

李苍玉当即长吁了一口气,只觉心脏剧烈跳动,“姓郝的,你混蛋!人吓人,要吓死人的!”

“大胆,我可是你将军!”那家伙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大言不惭的道,“注意你的措词,注意你的态度!”

“少来这套,我恨不能一刀抹了你!”李苍玉深呼吸了几轮好不容易平缓了心情,说道,“大半夜的,你来干什么?”

“该我问你才对。”郝廷玉懒洋洋的道,“大半夜的鬼鬼祟祟,你想做甚?”

李苍玉义正辞严,“身为金吾游徼,当然是去做一些替天行道的事情!”

“你得了吧!”郝廷玉冷笑,“就你们这几个三脚猫,怎么送命的都不知道。还替天行道,不如先替自己把坟挖好!”

看他神色,李苍玉知道他多半已是猜到了内情,于是讪讪的道,“不如,郝将军助我等一臂之力?”

“这个嘛……”郝廷玉摸着下巴,一副讨价还价“给点好处”的猥琐神态,“我得考虑一下!”

“少废话,快走!”李苍玉才懒得跟他墨叽,骑上马就跑。

“喂,等我一下!”

李苍玉猜得没错,郝廷玉已经猜中了大半内情。身为自己的顶头上司每天都在他眼皮底下晃荡,郝廷玉再要无所查觉,那除非他真是个业余的笨蛋。虽然他一直没有说破,但也一直都在暗中观察。

两人策马奔跑了一阵,先将马匹藏好,然后潜伏到了王銲的大宅外面。

“李苍玉,为何一开始不告诉我?”郝廷玉小声问道。

李苍玉没说话。

“娘的,你信不过老子?”郝廷玉挺气愤。

“当然不是。”李苍玉道,“我不是跟你说了么,等调查有了眉目,我再向你汇报。”

“少跟我来这套。”郝廷玉咬牙低声道,“难道老子就那么不值得信任?难道老子还不如你那四个新手随从能干?”

“……”李苍玉沉默了一阵,“我怕连累你。”

“……”郝廷玉也沉默了一阵,说道,“我还怕连累你呢!”

李苍玉微微一惊,“你最近也在查?”

郝廷玉冷冷一笑,“你以为,老子真会白白被那混球甩一巴掌?”

“你查到了什么?”

郝廷玉小声道:“王銲,邢縡,王准,还有几个高官二世祖已然结成了一个团伙,他们以邢縡的家宅为大本营,身边聚集了两百多名绿林匪客与市井游侠,配备了不少兵器。这些人行为诡密,不知在鼓捣什么东西。说,你这边查到了什么?”

李苍玉便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查到的信息,与郝廷玉做了交换。

“他们还真是不知死活!”郝廷玉惊讶道,“我以为,他们聚众是为横行闾里,最多干一些欺男霸女的不法之事,没想到竟有造反的迹象!”

“现在我们需要,一个知道他们核心内情的直接证人。”李苍玉再将自己想要亲手出手擒拿小道人“香儿”的事情,对郝廷玉说了。

“就凭你?”郝廷玉冷笑不已,“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是省省吧!——我进去,你放风接应!”

“喂,你行不行?”

话没落音,郝廷玉像一只魅影幽灵那样,已经翻身跳进了王銲家的院子里。

李苍玉暗抹了一把冷汗,希望他不会出事!

不过话说回来,凭他的身手,成功率应该会比自己要高一些!

等人的滋味最不好受,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李苍玉守在外面放风,简直度秒如年。

眼看着都快要到了黎明时分,再过一会儿就要天亮了,郝廷玉仍然没有出来。李苍玉有点焦急了……不会是失手了吧?

这时,前方围墙的转角处,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动。李苍玉小心的摸过去一看,那里一个很小的狗洞,在被人用力的刨去洞边的夯土。

李苍玉模仿了一下夜间的蛐蛐叫声,这是金吾游徼惯用的暗号。对面也发出了类似声音。

李苍玉连忙趴过去,“喂,你怎么钻狗洞?”

“人捉到了,被他们查觉正在搜索全院!你快帮忙!”

李苍玉连忙拔出刀来,奋力的凿墙。郝廷玉连连叮嘱,小声一点,小声一点。

这时李苍玉听到了,院子里传出的大声叫喊,“你们搜那边!我们这边!”

他连忙道:“要不放弃人质,你先跳墙逃出?”

“少废话,快点刨洞!”

——沃日!

李苍玉急了,开足了马力死命的凿洞。还真不能小看了这大唐朝代的夯土墙,真是太结实了。

“咔嘭”一声,李苍玉的刀都撬断了!

——完蛋!

“看到了,在这边!”院子里传来一阵疾呼,“来人,快来人!”

李苍玉急道:“把人扔出来,我接着!”

既然已经暴露,郝廷玉也就顾不得许多了,把捉来的人质往院墙外一扔,李苍玉总算接住。

“噗噗噗——”一片箭矢射到夯土墙上的身影。

“你快跑,我自有脱身之计!快跑!”郝廷玉冲着狗洞喊了一声,一闪身就没了人影。

这个狗洞将军,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苍玉咬咬牙,果断扛起人质就跑。

所幸那“香儿”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个子玩艺儿,已被打晕,身体轻得很。李苍玉扛着他飞奔到藏马的暗处,先用黑布袋子将他装了个严实,急忙提按到了郝廷玉那匹马的马背上,自己也蒙上了面,牵马挥鞭就跑。

王銲家的府门大开,冲出十几个悍奴提弓带箭,对着李苍玉的背影一阵咆哮放箭。

李苍玉伏在马背上死命的逃!

好几枚箭矢,擦着头皮抹过!

——真是太玩命了!

“当当当——”一阵激烈的剧响,里坊间的武候和不良人,敲响了示警的铜锣,四面八方冲出来不少的人。

蒙面奔逃的李苍玉心中一阵叫苦,眼看这龙王庙,就要被阴沟发来的大水给冲了!

一念未定,后背斗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李苍玉险些坠落下马。

——中箭了!

死死抓住马鞍的铁环,总算没有摔少下马。李苍玉急中生智连忙策马转进一条里坊小胡同,看到一户人家的院墙不高,心中暗自祈祷:马儿,马儿,全靠你了!——你也让我学一回郝廷玉,飞翔起来吧!

加速,夹腹,斗然勒缰踏蹬而起!

那一匹整日陪伴李苍玉的枣红马,似乎真是领悟到了李苍玉的心声,宛如愤怒的低嘶一声扬蹄跃起!

最近的骑术,真没白练。

枣红马真如腾云架雾一般,载着李苍玉跃过了那一堵低矮的夯土墙。

郝廷玉的那匹马怕是早就干惯了这种事情,它驮着香儿轻松自如的就跳了进来。

“何方歹人,擅闯我宅?”一声低喝传来。

——院中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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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老鼠见猫

李苍玉抬头一看,是一名中年男子,貌似颇为眼熟……

想起来了,念奴斋中见过的,岑参。

顾不得许多了,只能是赌一把!

“岑先生救我!”

李苍玉扯掉了自己脸上的蒙面黑巾,背后插着一枚箭,颇为狼狈的滚鞍下马。

岑参正在院子的水井边洗漱,也亏得他是上过战场见过世面的人,换作是一般人遇到这般情况,怕是早就吓得惊声大叫了。听到李苍玉说那一声,他冷静又警惕的上前了两步看了个真切,“你是很面生,怎会认识我?”

“我是金吾游徼李苍玉!……张旭张长史的,门生!”

“是你?!”岑参惊讶一声,“前日我还在终南山陪张长史饮酒,谈到过你!”

“岑先生,长话短说——帮我!”

院外已经传来了一阵武候和不良人的呼喊之声。

岑参深呼吸一口,上前牵住马缰,“快跟我来!”

他将李苍玉带到后院马厩边,先将小道人藏好,将两匹马拴到了自家马厩里。然后趁着李苍玉一个不注意,突然一把捂住他的嘴,一手就将他背后的箭给拨掉了。

李苍玉瞪圆了眼睛死死咬牙没有大叫,却有一种疼到了撕心裂肺的感觉,简直灵魂都要离体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呵,一箭拔出带肉二两。”岑参看着那枚箭头,还有心情说笑,“在西军混了几年,别的手艺没学到,拔箭还算内行。”

沃日,这还叫内行!……李苍玉真是欲哭无泪!

“趴到柴堆上!”岑参说这完这声,自顾转到了屋里去。

李苍玉发现他家里好像也没有别人,就他一个。这回他跟随高仙芝回朝献捷,估计家眷没有一起跟到长安来。

李苍玉趴着,岑参果断麻利的剪破了他后背的衣衫,清理了血污,又给他的伤口撒了许多的药粉止住了血,再用干净的纱布给他包扎起来。

这药粉撒上去,李苍玉又疼了个呲牙咧齿,感觉半边身子都要麻木了。他起身后艰难的拱了一下手,“多谢先生。”

“换上衣服,我在前宅等你。”岑参再扔给他一件圆领衫团衫,自顾先走了。

李苍玉喘了好一阵粗气才缓过神来,心想,从过军的文人就是不一样……换作是碰到一个韦见素那样的家伙,我今天算是完蛋了!

换上衣服,李苍玉收拾了仪表,努力调整好状态,走到了前宅。

水井边的大树下,岑参居然掌起了灯笼,摆好了围棋的棋盘、坐蒲和茶水等物,在等他。

李苍玉会心一笑,坐到了他对面。

两人开始对弈。

“大恩不言谢。”李苍玉一边落子,一边说道,“在下,来日必有厚报!”

“如此,便就见外了。”岑参云淡风清,轻松落子,平静的说道,“岑某在张长史那里见过你的瘦金千字文,也试着临摹了几笔,颇为有趣。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能在书法上独辟奚径自成一家,殊属难得。不得不让岑某,对你有所敬服啊!”

“惭愧、惭愧!”李苍玉一边落子,一边说道,“瘦金字,字体颇有些轻佻,笔划间锋芒毕露隐有杀伐之气,很难为世俗所喜,更不会成为大唐书法之主流。最多,也就只能被一些偏爱之人拿来聊作娱玩而已了。”

“咦?”岑参不由得眼前一亮,“你能如此客观的评价自己的书法,真是难得。”

“人贵有自知之明。”李苍玉笑了笑,“其实我日常之中,很少用到那个字体的。书写不便捷,也太过卖弄。”

“不错,少年人当中,已经少有你这样的识得谦逊之人。”岑参微笑道,“岑某仿佛是明白,张长史为何会对你这个小徒儿颇为偏爱,时时挂在嘴边念叨了。”

两人聊了没几句,岑参家的大门就被人砸响了,“开门!开门!武候辑察,速速开门!”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岑参走上去打开了门。

一下冲进来六七个武候,“可有见到一个骑马负伤之人,闯进院中?”

“某与好友彻夜在此对弈,倒是听到了户外传来的示警之声,却没见到什么闲杂之人闯入。”岑参冷静的回道。

几个武候走进来四下张望了一阵,盯到了李苍玉。

“你,站起身来!”他们大声喝斥。

李苍玉慢慢的站了起来,伸手入怀。

“别动!”武候以为他要掏什么暗器之类,大声喝斥,还都拔出了刀。

李苍玉将金吾游徼的令牌亮了出来,满脸不爽的喝斥,“扰了我的雅性,念在你们公务在身,还自罢了。竟然还敢对我拔刀!”

众武候当场一愣,慌忙拜下,“不知游徼在此,多有冒犯!”

“滚!”

一群武候唯唯诺诺的拱手作揖,仓皇而逃。

岑参关上门走回来坐下,呵呵的笑,“嚣张的武候见到游徼,却宛如老鼠遇着了猫。这还真是有点意思。”

“一切多亏了先生。”李苍玉轻吁了一口气,说道,“万一被捉了现行,我身上就算揣了十块铁牌子,那也是罔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岑参小声问道,“袋子里的那个人,又是什么来路?”

“我正在查一件紧要的案子。那个人,是一个重要的证人。”李苍玉说道,“一切说来话长,总之,这个证人绝对不能有所闪失,必须由我带走!”

“现在外面风声这么紧,你怎么能将人带走?”岑参皱眉沉思了片刻,说道,“不如这样吧,你若能信得过我,就将证人暂时藏在我这里。反正岑某也是闲来无事,最近哪里也不去,就守在家中替你看守这个重要证人。”

李苍玉沉思,命都是对方救的,还有什么信不过?

“在下绝对信得过先生!”李苍玉拱手一拜,却疼得直咧牙。

“你不要乱动!”岑参呵呵直笑,“这是西军的伤药,止血生肌效果极佳,就是疼!”

李苍玉咝咝的吸了一阵凉气,问道:“先生怎会闲来无事呢?你和高将军一起回朝献捷,还没有得封新的官职吗?”

岑参呵呵一笑,表情颇有些郁闷,“谈何容易!”

四个字,道尽辛酸。

李苍玉也在心中为他叹息,岑参可是含金量极高的进士出身,曾祖是太宗朝的宰相岑文本,父亲也做过刺史,他本身还是才名远播的大诗人。

按理说,岑参应该很容易在官场上,混到风声水起。

但是李林甫把持的大唐朝廷,偏偏就属岑参这样的人,最难出头。

因为李林甫最忌惮的就是岑参这种既有出身、又有功名、并有才华的士人。这样的人一但受到皇帝的赏识,那就有可能会冲击到他李林甫的地位。

于是李林甫一直都在大力鼓吹提拔没有文化的胡人做边将,这就是安禄山等辈得以发达的前提。

朝廷之上,凡是不归顺于李林甫的大臣,一律都要排挤打压解决掉。这就使得许许多多像岑参这样的有志有才之辈,报国无门,只能转投到节度使的麾下去做幕僚。这样一来,朝廷的官员质量不断下降,阿谀奉诚之辈和附庸于李林甫的党羽,相继弄权青云直上。

真正有才能的人不为国家所用,却流落到了节度使的麾下,沦为了节度使的私有家臣。

大唐,不光是兵权、财权在不断的被节度使吸纳而去,人才的流失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国家朝廷因此不断衰弱,节度使因此不断壮大……

安史之乱的爆发,偶然之中,早有必然!

第103章 怛罗斯的号角

武候和不良人的搜查持续了大半天,貌似没有停歇的迹象。

李苍玉倒也不着急,耐心的和岑参下棋。

到了中午,岑参居然亲自下厨煮了几样小菜来解决午饭问题。李苍玉一尝,味道居然还不错。

“岑先生,你还真是深藏不露啊!”李苍玉笑道,“你一位名仕,竟也练就了一手好厨艺!”

“你是想说,君子远庖厨吗?”岑参不以为然的笑道,“在长安,倒是行得通。到了边塞,那里只有军人。再要摆弄这一套,岑某早就被人扫地出门了。”

李苍玉点点头,“有诗云,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军队应该是一个,能让人爱上吃苦的地方。”

“你也喜欢李老(李颀)的诗歌?”岑参眼睛一亮,“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岑某对李老的边塞诗歌,那是喜欢得紧呀!”

李苍玉笑道,“我记得李老还专门给我老师写过一首诗,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

岑参哈哈大笑,“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前日我们还拿这首诗,打趣过令师呢!”

两人相谈正欢,大门又被拍响了。

“武候辑察,速速开门!”

两人神色微微一变——怎么还敢来?莫非是发现了什么破绽!

“人藏好了么?”李苍玉小声的问。

“应该没问题!”岑参回道,“我去应门,你小心应变。”

岑参上去开门,两三个武候站在门外。却不是先前的那般盛气凌人,而是小心翼翼的弯腰抱拳行着礼,“先生恕罪,游徼恕罪!小的不是刻意前来滋扰,却是这位金吾……”

话没说完,一个穿着一身游徼制服的家伙就大喇喇的闯了进来,“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个游徼,敢在公职时间躲藏起来与人对弈!”

李苍玉当即哭笑不得,除了郝廷玉这个装逼惯犯,还能有谁!

“呵,是你小子!”郝廷玉冲那几个武候挥了挥手,“滚蛋,没你们事了。”

“小的告退……”

几个武候灰溜溜的走了,郝廷玉的随从关上门把守住了门口。

“郝廷玉,见过岑先生。”郝廷玉倒是认识岑参,先与他见礼。

虽然自己是五品官,岑参只是一介幕僚,但胜在岑参是天下名士。这方面,郝廷玉倒是从不托大。

“郝将军?京师第一猛将!”岑参呵呵直笑的回礼,“幸会、幸会!”

郝廷玉走到了李苍玉面前上下打量,“你小子,还好吧?”

“要不是岑先生救我,算是交待了。”李苍玉苦着脸,“吃了一箭,流了好多血!”

“哈哈哈!”

郝廷玉居然大笑起来,“那些饭桶居然也能射中你?”

——沃日!

李苍玉真的快要被气死了,“你还好意思讲?什么京师第一猛将,就是个狗洞……”

“好汉不提当年勇,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郝廷玉大咧咧的摆摆手。

“狗洞?”岑参笑了起来。

郝廷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岑先生,别听这小子胡说。我堂堂的五品将军,哪会去钻狗洞呢?”

李苍玉和岑参都大笑起来。

“笑吧,笑个够。”自觉坦白的郝廷玉一点难堪的意思也没有,只道:“人呢?”

“在后院。”

郝廷玉正要走,李苍玉将他拉住,“等一等。先想好,怎么撬开他的嘴?”

郝廷玉眨了眨眼睛,“你有良策?”

“我觉得,那小子应该不会怕官。”李苍玉说道。

“有道理。”郝廷玉会心一笑,“他只会怕匪!心狠手辣的匪!”

李苍玉意味深长的笑,“那交给你去审他,应该再合适不过了。”

郝廷玉一瞪眼,“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我堂堂的五品将军……”

“赶紧先去换身衣服吧!”

于是,郝廷玉就去了。

岑参呵呵直笑,“这位郝将军,真是个妙人!”

“他是我见过的,最不像将军的将军。”李苍玉笑道,“他也是我到目前为止,交到的最好的朋友!”

岑参点点头,“这样的将军,边关有很多。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郝将军当年也曾是朔方军的一员。”

李苍玉问道:“不知岑先生,还会不会再回安西?”

“目前,还不清楚。”岑参说道,“高将军回朝之后,一直都是麻烦在身。如果他还能再回安西,岑某身为他的幕僚肯定会随他同去。如果连他都去不成了,岑某也就只能另做打算了。”

李苍玉仔细回忆自己读过的史书,心中蓦然一亮:高仙芝,肯定还会再回安西。

因为,怛罗斯的号角已经吹起。

几个月以后,怛罗斯之战就要打响!

关于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怛逻斯一役,大唐和阿拉伯两国的参战人数和伤亡数字,历来颇多争议。但有一点无可怀疑,这一战,大唐惨败给了阿拉伯。

大唐的安西军精锐,在这一战当中几乎损失殆尽。虽然安西很快就恢复了兵力,但那些百战余生的老兵、真正让大唐称霸西域的安西军,再也回不来了。

“岑先生,如有可能,我想和你一同,随高将军去安西!”李苍玉突然说道。

岑参很惊讶,“你?……为什么?”

李苍玉笑笑,“因为,我是一名军人。”

岑参笑了,“你年纪轻轻就已是七品京官,还是张长史的高足。留在京城,你的前途简直无可限量。何苦来哉,要跑到边关从军?”

“京官也好,高足也罢。我仍旧是一名军人。”李苍玉只是笑了笑,“军人,生来不就是要战场杀敌的么?”

“你把战场,想得太简单了。”岑参呵呵直笑。

“或许是吧!”李苍玉道,“那我更应该去见识一下,真正的战场!”

岑参不再发笑,表情慢慢变得严肃,“你当真想去?”

“绝对想去!”

岑参点了点头,“若得机会,我会在高将军面前,替你陈述。”

“多谢岑先生!”

两人又聊了一阵,郝廷玉审完香儿出来了。一路神采奕奕,“招了!那小子真不经吓,我才切了他半根脚趾头,就全招了!”

岑参愕然,“还真没见过这样的金吾游徼!”

“岑先生,请不要大惊小怪。”郝廷玉凑上来,笑嘻嘻的道,“非常事,非常法。”

李苍玉笑了,“叫你去审问,真是一个英明的决定。”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可是你的上峰!”郝廷玉没好气的道,“吃了箭伤,骑马肯定是不行了。能坐马车么?”

李苍玉稍稍活动一下试了试,“问题应该不大。”

郝廷玉点点头,“稍后我去弄一辆马车来,你坐在车里,我们要把那小子带走。”

“去哪里?”

郝廷玉凑得近了,小声道:“玄武越骑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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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妖怪所化

李苍玉恐怕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在新兵营外面对玄武越骑的情景。那是大唐朝廷真正的暴力执法机器。当郝廷玉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是死神的化身!

李苍玉看出来了,死神哥们想要出狠手了。但现在时机明显还不成熟,他有些心急了。

但是当着岑参的面,李苍玉又不大方便跟他细说。

不久,郝廷玉将马车调了来,小道人也被装了进去。李苍玉谦逊有礼又感激不尽的辞别了岑参,离开他家却未登车,只将郝廷玉叫到辟静无人之处,沉声说道:“不能去越骑营!还是去我家!”

郝廷玉拧眉,“为什么?”

“皇宫里和军营里,都是人多眼杂,你生怕别人不知道,是我们绑了小道人吗?执法犯法,该当何罪?”李苍玉道,“再者说了,光凭这两个道人当证据,根本不足以定他们的罪!”

“所以我要出兵,去捉他们的现形!”郝廷玉说道,“我已经问得很清楚了,邢縡家里聚集了不下两百人,还私藏有铠甲。呵——铠甲!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李苍玉当然知道,尚武的大唐并不禁止百姓持有兵器,但像陌刀、弩和铠甲,那是受到严格管制的。假如私下藏有批量的铠甲,那就可以视同谋反。这就好比现在某个团伙组织,非法持有了大批的枪械,管你是用来干什么的,绝对是重罪!

“你想得太简单了!”李苍玉当头泼了郝廷玉一盆冷水。

郝廷玉微微一怔,“怎讲?”

“你以为,先后发生了曾道人和香儿失踪的事情,他们还能不引起警觉?”李苍玉道,“万一他们将兵器铠甲转移,你去扑了个空——呵,如何解释?”

郝廷玉眨了眨眼睛,“好像,还真是很有这个可能!——那我们费尽周章的捉来这个证人,有何意义?岂不是弄巧成拙!”

“可以是打草惊蛇,也可以是敲山震虎啊!”李苍玉道,“你想想,如果他们是一群谨慎又理智的人,会想到用这样一种愚不可及的方式去谋反吗?——两百人,他们要占领一个里坊都困难,何谈整个京城?”

“确实蠢得令人不可思议!”郝廷玉都乐了,“你猜他们的计划是什么?——先攻占东市二市,抢到足够的财宝用来招兵买马。然后再去杀掉龙武卫、羽林卫的大将军抢夺禁军兵权,最后是杀掉李林甫清君侧——这不是痴人说梦嘛!”

李苍玉早在史书上读到这些的时候就笑了个嘴抽筋,现在却因为有箭伤死死忍着不能笑,真是难受死了!

“我突然觉得好无趣啊!”郝廷玉呵呵直笑,“我们的对手,居然是一群傻子!”

“你错了,他们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对手。”李苍玉正了正脸色,认真的,小声的说道,“王鉷,他才是我们的对手!”

郝廷玉微微一惊,“小子,你野心够大的!”

“你以为,你能绕开王鉷干掉你的仇家王准吗?”李苍玉冷笑一声,“是我野心大,还是你太天真?”

“放肆,我可是你的上峰……”

“闭嘴!性命攸关的时候,你就别跟我装了!”李苍玉没好气的低喝一声,再道:“听我说,这两个关键的证人还得再藏上几天。等到他们六神无主、狗急跳墙,我们再去抓现行。这样,才算稳妥!”

郝廷玉拧眉沉思了片刻,“那万一,他们就此放弃了行动呢?”

“就算错过了这次机会,还有下次。怎么也好过你带兵过去扑一场空,然后把自己的性命搭上!”李苍玉眉宇一沉,“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郝廷玉皱着眉头寻思了好一阵,看向李苍玉的眼神渐渐发生了变化,“小子,你跟我说实话。”

“什么?”

“你是不是妖怪所化?”

“郝将军,你老人家就别说这些废话了,赶紧动身去我家!”

虽然里坊间仍有搜捕在进行,但有京师第一猛将开道,身后还跟着几骑游徼随从,李苍玉的马车根本没人敢于盘查。

唯一难受的是,大唐的马车减震效果可不是太好。开始走在平整的里坊大道上还好,后来上了小路,车辘轳滚一圈李苍玉的箭伤就疼一回,真不知道是怎么熬到了家里的。

所幸,这里平安没事。

两个证人可不能关在一起,萧晋轩等人又去挖了个新坑把小道人藏了进去。他们笑称,春天嘛,就该刨地播种。

郝廷玉帮李苍玉换了一回伤药,说幸亏箭手学艺不精箭头也没有淬毒,只是伤了一点皮肉而已,年轻人气血旺,用不了几天就能好了。

“看来,我非得告个病缺不可了。”李苍玉道,“现在我已经跟你说了,理由你去替我想。”

“请假是求人的事,懂吗?哪有像你这么嚣张的!”郝廷玉不满的叫道,“赶紧,行贿!”

伤口一阵阵疼的李苍玉,哪里还有精神跟他扯淡,只道:“你赶紧回游徼署,还有很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办。”

郝廷玉满不在乎,“我今天的任务,就是搜查被掳的小道士。”

“我拜托你,动一动脑子。”李苍玉都想叹气了,“难道你回去就交待一句,没找着人,就行了?”

郝廷玉微微一愣,“那要不然,还能怎么说?”

“你这样的职务之便不去好好利用,真是太可惜了。”李苍玉说道,“你应该尽量的夸大其辞,说应该是有一个训练有素、组织严密、谋划精细的神秘组织,目的明确的绑架了香儿。据排查,香儿的师父曾道人,有可能也是被这伙人一同绑走了。这消息一公布,那伙傻子还能不急红了眼?——然后你再派出心腹,昼夜死死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剩下就是守株待兔,如此而已了!”

“你小子,果然是妖怪所化!”郝廷玉无可奈何的摇头笑了笑,“得了,谁叫本将向来都是心胸宽广从谏如流呢,现在就,再次采纳你的忠言吧!”

李苍玉都无力吐槽了,轻趴趴的躺了下去,“姚瑞祺,代我送一送将军。”

“喂,哪有开饭的时分赶人走的道理!”郝廷玉急道,“酒呢?菜呢?快说,你把新丰陈酿藏在哪里?”

“没——有——了!”

第105章 放长线钓大鱼

郝廷玉走了,临走时李苍玉叫他把马车留下。

没吃着酒宴的郝廷玉很是有些忿忿,说,你小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小小的一个七品中候还想要放长线,钓王鉷那样的大鱼。你胆大包天执法犯法,掳来两个道人做了鱼饵不算,还要把我这个堂堂的五品将军,当成了鱼钩鱼线来戏耍!

李苍玉呵呵的笑,这个比方倒也生动。钓鱼可是一个技术活,想钓大鱼当然得用好钩好线!

现在长线钩饵已经撒了出去,李苍玉要做的就是坐等鱼儿咬钩。

在那之前,李苍玉得要养足精神。昨天折腾了一夜没睡又负了伤,李苍玉躺下美美的睡了一觉。

醒来时,已是月上梧桐梢。伤口虽然还疼,但精气神恢复了不少。

吃了一点随从准备的饭菜后,李苍玉问他们:“你们有谁,能找到大理少卿韦见素的家?”

“我知道。”萧晋轩道,“中候要去拜访他?”

“嗯。”李苍玉点点头,笑道,“郝将军说得没错,要钓大鱼,除了要有合适的鱼饵和鱼钩鱼线,还得要有一根上好的鱼竿。”

随从们都笑了,“那中候不就是渔夫了?”

“不,我不是渔夫。”李苍玉淡然笑道,“我只是一个,托着腮坐在岸边,等着炖鱼喝汤的闲人。”

“那谁是渔夫?”

“当然是……对这条大鱼最感兴趣的那个人!”李苍玉呵呵直笑,“现在不必多问,过阵子你们自然就知道了。去准备一点礼物,我要去趁夜前去拜访,大理少卿韦见素!”

“是!”

长安城南,韦家。

从大唐开国时起,累世名门“京兆韦氏”就频频与皇室联姻,韦家也出了不少的宰相名臣。到了如今的天宝时代,便应了那一句俗语“城南韦杜,去天五尺”,韦氏家族的兴旺几乎达到了巅峰。

官居四品手握实权的大理少卿韦见素,无疑是现在的韦氏家族颇有代表性的一个人物。

熟悉韦见素的人都知道,他除了是一个热衷于官爵名位的当朝大员,还是一个注重名声人畜无害的老实人。他会对李林甫、杨国忠这样的权臣新贵俯首贴耳,也会对家中最卑贱的仆人和颜悦色。除此之外他不喜女色不爱财宝,专爱瀚墨沉迷丹青,总幻想着成为张旭或者吴道子那样的当世名流。

不过,他在书法绘画这方面好像是缺少了一点天赋,无论怎么努力,始终没有取得太大成就。成名成家,更是遥不可及。

——但这是别人对他的评判,韦见素自己可不这么认为!

晚上,韦见素兴致勃勃的钻进书房一阵鼓捣,将李苍玉写的那一首《终南桃花》临摹了好几遍,最终挑出一副最令自己满意的,左看右看喜笑颜开,好不得意。

“老夫绝对是天赋异秉,如此新奇的字体,不肖几日便尽得精髓!”美滋滋的孤芳自赏了一阵后,韦见素觉得不够过瘾。

这种时候,必须要有“识货”之人来分享自己成功的喜悦。于是韦见素果断派人,去将他女儿韦幼娘唤来。

韦见素老妻已逝,子女又多已成家立业另居在外,唯独剩下这个小女儿韦幼娘尚未及笄还陪在他身边,因此韦见素对她分外的宠爱。

韦幼娘也没有辜负了他的一番父爱,除了自幼孝顺恭谨颇具名门闺秀的风范,还在他父亲的影响之下喜爱上了书法与绘画,并且造诣不俗。

“可能,只是可能……幼娘的天赋,比老夫要好一点!”韦见素时常如此想道,“不奇怪嘛,虎父无犬女。对,就是这样!”

没多久韦幼娘就来了,站在门外一丝不苟的先行礼施,“孩儿拜见父亲。”

韦见素见到自己这个懂事又乖巧的女儿,就打从心眼里喜欢,忙道:“幼娘不必多礼,快进来看看为父刚刚临摹的这一副字。”

“是,父亲。”

韦幼娘走进书房来。

“快看!”韦见素不无得意。

韦幼娘看了两眼,用手捂住了嘴,不敢笑。

“你这孩子!”韦见素当即老眉深皱,“难道为父写的,就那么不堪吗?”

“父亲……进步很大!”韦幼娘如此说道。

虽然女儿措词足够委婉,但韦见素仍是深受打击。他怏怏的坐了下来,“或许老夫,真不适合书法之道。”

“父亲不必气馁。”韦幼娘跪坐到了韦见素的身侧,替他捏起了肩膀,温言劝道,“女儿倒是觉得,这个字体父亲不练也罢!”

“为何不练?”韦见素皱了皱眉,“这么独特的字体,为父若能练成,岂不是成名成家有望?”

“女儿拙见……”韦幼娘小心翼翼的道,“父亲是当朝四品少卿,日常书写文字极多,不时还要给圣人写奏疏。但这个字体太过妖娆与殊艳,隐约又有杀伐之气,与大唐国风不符,亦与父亲的官职身份不符。并且,这个字体又极难练就。父亲又是何苦呢?”

韦见素微微一愣,“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字体一点不实用?”

“大体如此。”韦幼娘说道,“不可否认它的独到与异美之处,但女儿觉得,它被拿来娱玩欣赏的用处,仿佛是更大。就如同张公张长史的狂草一般,那不是一般人能够欣赏,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模仿的。”

“咦?”韦见素惊叹了一声,喃喃道:“听你这么一说,仿佛真是这般道理。难怪他俩能成为师徒呢,原来竟是一路人。你可能还不知道,这副字便是张长史的学生送给老夫的!”

“李苍玉嘛!”韦幼娘低笑了两声,“父亲,你都已经对女儿说过很多次了。”

“噢噢……老了,老了,记性不好!”韦见素拍着脑门呵呵直笑。

“近来,他的名气似乎挺大?”韦幼娘小声道,“女儿藏在深闺之中,却也频频听到他的大名……”

“那的确是一个独特无比的年轻人啊!不可小视,不可小视!”韦见素感慨了几句,忽然觉得有些异样,扭头看向他的宝贝女儿,竟是腮边泛红。

“呵呵,幼娘!”韦见素突然笑了起来,“你在想什么?”

韦幼娘愕然间满脸通红,“父亲,女儿没想什么呀!”

“想来你也快到及笄之年,为父,也该给你许配人家了。”韦见素笑眯眯的说道。

“父亲,你若再说这种话,女儿不理你了!”韦幼娘有点生气的收回了手,不给韦见素按肩了。

“你这孩子。”韦见素笑呵呵的道,“不许配人家,难道你要一辈子守着为父这个糟老头儿?”

“母亲早早不在了,兄姊也都婚配在外。我当然要陪着父亲了!”韦幼娘说道,“不然的话,父亲多孤单啊!”

“真是我的好女儿。”韦见素笑眯眯的拉住韦幼娘的手,轻轻的拍了拍,“说实话,为父也舍不得将你嫁出去。但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为父也不能误你一世啊!”

“……”韦幼娘低下头,沉默不语。

“我京兆韦氏,当世名门。为父理当给你挑选一户,配得上娶你的人家。”韦见素作沉思之状,“弘农杨氏门第非凡,近年也是兴旺无比啊!老夫闻得御史中丞杨国忠有一子,名叫杨暄……”

“父亲!”韦幼娘突然惊叫起来,“那杨国忠歪门邪道品行败坏,臭名早已闻于天下。他儿子杨暄更是不学无术好逸恶劳,品行之坏直追其父。这样的人家虽是出身名门一朝得势,早晚也将衰落颓败遗臭万年。父亲又怎会想到,前去攀附呢?”

韦见素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幼娘,你一向知书达礼,怎能用这样过激的言辞来评说杨中丞父子呢?”

“女儿据实以论,字字肺腑!”韦幼娘拜伏在地,“不当之处,请父亲恕罪。”

“……”韦见素一时陷入了无语。

正在这时,府丁前来禀报,说——金吾中候李苍玉,前来求见。

韦见素当即瞪大了眼睛,拜伏在地的韦幼娘也抬起了头来。

父女俩惊讶的对视一眼,“大半夜的,他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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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名门大户

既然是以私人的名义主动前来拜访韦见素,李苍玉不得不颇费了一番心思。

像京兆韦氏这样的名门高官之家,普遍崇尚儒学,特别注重一个“礼”字。可不是礼物的礼,而是《礼记》的那种礼。

首先,李苍玉准备了书写工整措词谦逊的拜贴,直言自己是寒门晚辈,冒昧前来叨扰心中颇为不安。实在是有万分紧要之事请求当面聆听韦公教诲,云云。

与拜贴一同奉上的,另有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

李苍玉还下了马车,在府门外站了个目不斜视规规矩矩,耐心的等着主人的回应。

韦见素和韦幼娘在书房里,一同看了李苍玉奉上的拜贴和礼物。

韦见素拿着那拜贴细细的看,“幼娘你说得没错,你看李苍玉自己写的这份拜贴都没有用瘦金体,而是规规矩矩的褚体小楷。”

“父亲,他奉上的这份礼物可算是用了心。”韦幼娘说道,“有一盒湖州的顾诸紫笋,这可是风靡于京城名流之间的当世名茶;还有一套曲阳名窑出产的精美白瓷茶具。”

韦见素点头笑了笑,“这样的礼物既不廉价寒酸,又不会因为过份奢贵而沾惹了铜臭,饮茶又是贵族青睐的风雅之事。看来这小伙子除了博学多才精明强干,还非常懂得礼数,的确是非常不错。只是可惜啊……”

“父亲,可惜什么?”韦幼娘问道。

韦见素将拜贴拿给韦幼娘看,“寒门晚辈!……寒门!”

“父亲,寒门怎么了?”韦幼娘不以为然的道,“依女儿看来,这若大的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名门贵公子,但真没几个有真才实学,更无任事之能。一个个的就知道鲜衣怒马吃喝玩乐。”

“你这孩子!”韦见素摇头笑了笑,“罢了,现在不与你细说。可不能让人家久等了,为父得要前去待客。”

“父亲,我也去!”韦幼娘刚说完就后悔了,连忙低下头,双颊泛霞。

“不可以。”一向溺爱女儿的韦见素此刻却是严肃起来,“名门闺秀,岂能半夜出会男客?”

“父亲教训得是,女儿知错了……”韦幼娘连忙拜伏在地,“女儿这就回房,抄写《女则》。”

“念你一时语失,惩罚还自罢了。”韦见素立马又软下心来,“乖乖在这里候着,看会儿书。待为父去会一会那李苍玉,稍后回来再与你叙谈。”

“女儿遵命。”韦幼娘乖巧的应诺,“父亲快去吧,别让客人久等了。”

韦见素呵呵直笑,“来人,薰香更衣!”

李苍玉在大门外纹丝不动的站了许久,箭伤都作痛起来。萧晋轩上前来小声道:“中候,不如上车歇会儿?”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傻站着?”李苍玉苦笑,小声道,“没办法,这种大户人家最讲究门第礼数。我一介寒门下官前来拜访名门高官,最首要的就是态度谦卑礼节到位。不然,都有可能吃上一份闭门羹。那岂不是白来一趟,误我大事?”

萧晋轩有些忿忿,小声道:“小老儿这么久还不出来,莫非还梳妆打扮去了?”

李苍玉暗笑,“别说,还真有可能!”

等了多时,韦府总算派出了一名老管家来正式接待李苍玉,迎他入府。走过了韦府的几重深深庭院,李苍玉这才见到韦见素本人端坐在客厅里。

李苍玉早就知道,韦见素从不刻意托大是个随和之人,只不过回了家里众多家人奴仆看着,他也不能坏了豪门大户向来的礼法规矩。没有亲自出迎只在客厅等候,这便符合了名门对寒门、四品官对七品官的待客之道。

李苍玉停在客厅门外拱手拜下,“李苍玉拜见韦少卿。深夜打扰多有冒犯,还请少卿恕罪!”

韦见素笑吟吟的迎了上来,拱手回了一礼,“苍玉小友,私下里就不必如此客套了。请入厅一叙。”

李苍玉闻到了他身上的一股檀香味道,新换的衣服上连个褶皱都没有,头发胡子也梳了个整齐,可见这小老头儿刚才还真是梳妆打扮去了。

“韦公,真是风度翩翩光彩照人哪!”李苍玉不由得笑而赞道,“在下一介寒门小吏,哪配韦公如此盛情相待?”

“咦,这话见外了。”韦见素笑眯眯的道,“我并非在意你的出身与品衔,而是敬你才学品行。请入座。”

两人在客厅里分宾主而坐下,铜炉里燃起了薰香,仆人呈上了好茶,屏风后面奏起了悠扬的丝竹妙曲。

“苍玉小友,老夫府上只有几位老乐工,未曾豢养歌伎。”韦见素道,“若有不周之处,还要请你多多海涵!”

大唐的仕宦贵族往来交友,歌伎舞伎前来席间助兴,差不多是“标配”。韦见素向来有“不好女色”的名声在外,但李苍玉却清楚的记得那天在念奴斋碰到他的情景,不由得暗暗好笑……小老头儿,还挺能装的。

好吧,这根本不是今天的重点。

李苍玉说道:“韦公容禀,最好是连丝竹都免了。在下此来,是有要事相商。”

韦见素微微一怔,想起了李苍玉那天去官署拜访他的情景,点了点头,“既如此,请移步书房。你我密谈。”

“韦公请。”

两人前后脚来到书房,刚进门韦见素愕然一怔,又拍脑门……忘了女儿还在这里!

韦幼娘正坐在那里看书,突然见到韦见素领了一名男子进来也是微自一惊,然后就与李苍玉对视了一眼。

李苍玉虽是懂得尊重名门的礼数,但毕竟是个现代人,当下并未觉得有什么异样之处,还礼貌性的冲她点头微笑了一下,心中不由得想到了婵娟。

两人都生得很漂亮,并拥有大家闺秀的书卷气质。不同之处在于,婵娟是精致婉约如同一个温润内敛的瓷娃娃;这位姑娘却是五官轮廓分明,神采比较飞扬,身材也相对高挑丰腴一些。再加上这一身华丽缤纷的贵族服饰,让她看起来更像是一位典型的大唐美女,充满了盛世帝国的时代气息。

韦幼娘瞬间脸红,连忙低下头挪开了视线。然后她放下了书本,转过身来对李苍玉款款施了一礼,“见过郎君。”

“在下有礼。”李苍玉也拱手回了一礼。

韦见素一看,既然两人都已经打过照面了,那也就没什么好纠结,索性大方的引荐起来:“苍玉小友,这位是小女幼娘。女儿,这位就是张公的高足,金吾中候李郎君,表字苍玉。”

两人再礼节性的相互施了一礼,韦幼娘便请告辞离去。她虽是有些羞涩与惊讶,但大体仍是不卑不亢也不慌不乱。走出书房经过李苍玉身边时,她还特意停步,扭头看了李苍玉一眼。

李苍玉发现,这姑娘的眼中充满了好奇与审度,似乎还有某种异样的炽热?……好吧,常年深藏于闺中的小姑娘,突然见到了陌生的男子,有这样的反应挺正常!

第107章 公私双赢

韦见素在一旁瞧了个真切,也未表达出任何的不满,还笑吟吟的送走了女儿,这才关好门请李苍玉入座。

李苍玉心中暗自庆幸韦家虽是注重礼法的当世名门,但好在大唐并没有假道学盛行。不然的话,刚才这一次偶遇就有可能闹得很不愉快,甚至传得沸沸扬扬坏了人家姑娘的名节。

韦见素对方才的事情只字不提,直入正题说道“苍玉小友,有何见教,请说吧?”

“小子岂敢在韦公面前言教?”李苍玉拱了一下手,说道“韦公还记得,那一日我在韦公官署说过的事情么?”

“当然记得。”韦见素来了几分精神,“莫非,这么快就有了结果?”

“结果,暂时还没有。”李苍玉话锋一转,“但是,确实有了很大的进展。”

“哦?”韦见素好奇道,“怎讲?”

李苍玉说道“如果事情发展顺利,我能将王鉷的至亲,抓一个人赃俱获。”

韦见素微微一惊,“怎样的,人脏俱获?”

“当然是……”李苍玉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谋反之罪,人赃俱获!”

韦见素“咝”的吸了一口凉气,“这种事情,你可千万别开玩笑?!”

“韦公,我还年轻,我可不想这么早就把自家性命给断送了。”李苍玉平静的说道,“若无把握,我根本不会再来找你。”

“你有几成把握?”

“七成。”

韦见素瞪大眼睛,“那剩下还有三成呢?”

李苍玉微然一笑,“剩下还有三成可能,他们中途放弃,我一无所获。”

“那还不是要白白的赔上性命?!”韦见素惊讶不已。

李苍玉知道,小老头儿“胆小”的毛病又发作了,于是道“如果他们中途放弃,我自然也会收手打住,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尽在掌握,收放自如而已。”

“你有把握,首先立不败之地?”

“有。”

“真有?”

“确实有。”

韦见素眨巴着眼睛,看来仍是有些犹豫不决。

李苍玉淡淡一笑,“韦公,我信得过你,才来找你。你可别逼我,直接去找杨国忠。”

“不不,事情如此重大,你总得让老夫好好的思忖一番吧?”韦见素有点急了,说道,“依着你的意思,我是时候去找杨中丞汇报了?”

“准确的说,是密报。”李苍玉说道,“在我出手的前昔片刻,我会再次派人前来秘密的通知你。到时,你一定要立刻联合杨中丞马上进宫,向圣人禀报。时间上,必须严丝合缝不能出现半点差错。”

“为什么要这样?”韦见素惊讶的道,“如此大案,难道不应该提前报知圣人,由圣人亲自下令处置才对吗?”

李苍玉心想,历史上发生这件案子的时候,李隆基知道只是王鉷的傻弟弟王銲谋反,于是他给了王鉷自保的机会。李隆基非但是让王鉷亲自带兵去“平叛”,甚至在人赃俱获之后,也给了他机会,让他与弟弟王銲划分界线用以自保。岂料王鉷不肯,这才触怒了李隆基赐他一死。

但是现在历史已经出现了一些细微的错位,万一王鉷幡然醒悟最后没有被赐死呢?那么,就算我们最终办死了王銲和王准等人,还不是要被王鉷残酷报负?

——我岂能把自己的生死,寄托在别人的一念之间?!

于是李苍玉对韦见素说道“韦公难道忘了,圣人对王鉷有多偏爱,有多倚重?现在毕竟不是王鉷亲自谋反,万一圣人有心保他,让他将功折罪。最后王鉷没死,死的恐怕就是我们了。”

“这……这,这的确有可能!这真的很危险!”韦见素的额头上都溢出了一层冷汗,灯光照耀下有些发亮。他惊诧道,“但是谋反这样的大事,你一个金吾中候,有权私自惩处吗?”

李苍玉淡然一笑,“韦公应该听说过,当初我还是一名新卒之时,与羽林军发生流血械斗的事情。”

“对,老夫知道。”韦见素点点头,蓦然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说,把这桩谋反的案子当作是民间的治安问题看待,直接由金吾卫派兵镇压?”

“这有何不可?”李苍玉两手一摊,“是不是谋反,当然得是镇压之后找到了相关的证据,才能定性。金吾卫只管镇压和抓人。事后如何审理,那就是大理寺与御史台的事情了。”

韦见素老眉深皱的沉思了良久,终于是点了点头,“你这个办法,倒是可行!”

李苍玉微微一笑,“韦公明鉴。反正是对方不动,我方不动。一但他动,那就是人赃俱获。韦公就等着向杨中丞通风报信,即可。”

“咳,不能叫通风报信……吧?”韦见素有点小尴尬。

“抱歉,在下措词不当。”李苍玉笑了一笑,说道“韦公是大理少卿,这些都是韦公的职责份内之事。”

“就是,就是嘛!”韦见素呵呵直笑。

李苍玉也是呵呵直笑,心中暗道一但扳倒了王鉷,肯定是如同历史上的那样,会有杨国忠取而代之。到时王鉷留下的无数权柄都需得有人接手,杨国忠和韦见素近水楼台先得月。但我和郝廷玉直接参与了平叛,自然不能少了我们的一份……组队打怪然后瓜分战利品,就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虽说手段不够光明,但王鉷这个“老怪”早就对“光明”免疫了。现在这样若能成功,既是为国除奸也能自我实现,于公于私双赢之事,何乐而不为?

两人又细细商议了一阵,韦见素越说越兴奋,声称要联合杨国忠多去搜集王鉷的各项罪证,以备他日一鼓作气将他彻底扳倒。

李苍玉心想,杨国忠可算是王鉷的同门师兄弟和亲密战友,同时也是一对死敌。两人早就知根知底。这样的罪证,估计杨国忠随便就能举出成百上千例,还用得着刻意搜集?

这样的角斗,证据从来都不是问题。

问题就在于找到一个合适的突破口——现在李苍玉送来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突破口!

两人终于谈好了各项细则,夜色已深,李苍玉告辞离去。

兴奋之下的韦见素亲自把李苍玉送出了书房和客厅,还没有留步的意思,看样子还想亲自送他出府。

不料,韦幼娘却突然出现在了客厅的大门口。

“幼娘,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入睡?”韦见素有点惊讶,也有了一点指责的意思。之前偶遇也就算了,现在怎么还主动跑来了呢?

韦幼娘连忙拜下,“父亲容禀,女儿有个不情之请……”

韦见素皱了皱眉,“先待为父送走了贵客,回来再讲。”

“父亲,那时可就晚啦!”韦幼娘左看看韦见素,右看看李苍玉,眨了眨眼又咬了咬唇,壮起胆来说道“女儿其实是想……肯请李郎君,留下一副诗文墨宝!”



第108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

大抵新生事物都是可喜的,比如积雪消融的新春,霞光万丈的清晨,呱呱坠地的婴儿。

再比如,情窦初开的少女。

李苍玉可不傻,还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过来人。韦幼娘的神情举动已经表明——本姑娘对你有兴趣!

莫非大唐的女子,血管里都有着热情奔放、敢于表达的勇敢基因?李苍玉如此想着,转头看向韦见素,意思是遵循他的意见。

韦见素有点难堪,连忙将韦幼娘拉到一边,小声道“幼娘休得胡闹!”

“父亲,这怎么胡闹了嘛?”韦幼娘有点不满的小声嘟囔,“难道只准少卿索字,不许女儿求诗吗?父亲,你好霸道哦!”

“怎、怎么能叫索呢?”韦见素忙道,“为父与他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早已结成了忘年之交……”

“反正我知道,你老人家没有给他润笔。”韦幼娘以手掩唇吃吃的偷笑了两声,“女儿可是听说过,他的墨宝最少也要两百波斯金币的润笔呢!”

韦见素当场老脸通红,“哎呀,你这孩子……”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李苍玉离得并不远,其实听到了。心下也是一阵婉尔,干脆说道“韦少卿,请借笔墨一用。”

“这可如何使得?如何使得?”韦见素很尴尬,那表情仿佛是在说之前的润笔,老夫都还没给呢!

“无妨。”李苍玉淡淡微笑,“承蒙令爱看得起,李苍玉愿意献丑,奉上拙作一副。”

“嘻嘻,真好!”韦幼娘兴奋的眉开眼笑,“父亲,你看,人家李郎君多大方、多磊落呀!”

韦见素无奈的苦笑一声,点点头,“是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苍玉小友,这便要委屈你再次移步书房了。”

“韦少卿,请。”李苍玉对他拱了拱手,又对韦幼娘拱了拱手,“韦姑娘,请。”

韦幼娘款款回礼,“李郎君请!”

三人回了书房,韦见素铺纸,韦幼娘研墨,忙得不亦乐乎。李苍玉看见自己之前写的那一副《终南桃花》就正正当当的摆在书案之上,不由得心中暗笑好吧,风格必须保持一致,这次还是得要委屈白居易了……

正琢磨着,韦幼娘突然道“李郎君诗文华美才情纵横,不知……应和作诗如何?”

李苍玉微微一愣,小姑娘真能折磨人,居然还要即兴命题作文?

韦见素都觉得有些过份了,“幼娘,休要强人所难。”

李苍玉淡然一笑,“在下,姑且一试吧!”

韦幼娘顿时面露欣喜,“父亲,看到没有,人家可有把握了!”

“你呀,真是越来越胡闹了。”韦见素苦笑,“苍玉勿怪,确是老夫对她疏于管教了。”

“韦少卿言重了。姑娘,请出题。”李苍玉看出来了,韦见素对他这个宝贝女儿,不是一般的溺爱。

“好!”韦幼娘应一声,学着她父亲的样子作沉思状来回踱了几步,走到窗边,欣然一笑,“今夜月色真好。李郎君,不妨以月作诗。”

李苍玉呵呵一笑,这有何难?

“好。”

“等一下,还有别的要求哦!”韦幼娘脸上泛起一抹古灵精怪的笑意,说道,“以月为题,但诗文当中不能出现月字。”

李苍玉的脸皮微微抽动,“好……”

韦幼娘脸上的笑意变得更加诡秘,这模样简直可以用“诡计多端”来形容了,她道“还要有,漂亮的女子,凄婉的爱情,和古老的神话!”

李苍玉不动声色,缩在大袖下的手却情不自禁的握成了拳……你信不信我一口盐汽水把你喷个满脸花?

“幼娘,真是胡闹!”韦见素都有点生气了,“哪有出题这般苛刻的?……苍玉,你休要理会!”

“父亲……”韦幼娘委屈的撇嘴,撒起娇来。

韦见素瞬间没了辄,又将她拉到一旁连哄带劝。

李苍玉暗暗咧牙,真是一个磨人的小丫头片子!以月为题,还要有漂亮的女子、凄婉的爱情、古老的神话……奶奶个熊的,老子给你讲一个天蓬元帅调戏嫦娥然后打下凡间投了猪胎的故事,可好?

……咦,嫦娥?

有了!

那对父女俩仍在一旁讨价还价的嘀咕,李苍玉已经挥笔写下了一首李商隐的《嫦娥》。

“韦少卿,韦姑娘,请赐教。”

父女俩闻声惊讶的走过来,往纸面上一看,当即欣喜又愕然,齐声将这首诗诵念了起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好,好……真是好啊!”韦见素惊叹不已。

韦幼娘连忙道“父亲,这首《嫦娥》归我了!”

“好吧好吧,就归你。”

韦幼娘抬头看向李苍玉,眼神炙热毫不避讳的直视李苍玉的眼睛,脸上的神彩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惊喜和仰幕,款款拜了一揖,“多谢李郎君赐下墨宝。”

李苍玉暗吁了一口气,小丫头,没别的妖蛾子要整了吧?

“姑娘客气了。”李苍玉还了一礼,“韦少卿,天不早了,在下就请告辞。”

“等一下,老夫亲自送你出府。”韦见素走上前来,伸手去拍抚李苍玉的后背。

这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示以亲近的寻常动作。但是刚巧,韦见素的手掌就碰到了李苍玉背后的箭疮。

李苍玉当场“呃”的惊叫浑身一弹,表情异常痛苦。

“啊,怎么了?”韦见素吓了一跳。

韦幼娘也吃了一惊,连忙走上前来,满副担忧的看着李苍玉。

“没事,没事。”李苍玉咝咝的吸着凉气,摆手苦笑,“校场训练的时候,后背受了一点小伤。”

“有伤你怎么不早说,还一直站了那么久?”韦见素惊讶道,“来来,快躺下,老夫府上有医郎,让他替你瞧上一瞧。”

“不用了,不用了。”李苍玉连忙拒绝,哪能让他知道我受的是箭伤?

“要的,要的!”韦见素坚持。

韦幼娘也一起帮劝,还要动身去请医郎。

“二位,真的不用了。些许小伤根本不妨事。”李苍玉勉强挤出笑容,拱了拱手,“韦少卿,在下告辞。”

“好吧……老夫送你!”韦见素心有余悸的看了看李苍玉的后背,“回去后一定要好好治伤好好休养,千万别落下病根啊!”

两人前后脚的走出了书房厅堂,往前宅而去。

韦幼娘转动着眼睛寻思了片刻,急忙朝另一旁跑去。

两人走到了门口相互拜别,韦幼娘急匆匆的小跑而来,“李郎君,请稍等!”

李苍玉心头一紧,这么快就想出了新花样?!

韦幼娘小跑上前,有些气喘吁吁,双手捧上一个青花瓷的药瓶,“这是专治外伤的好药。请李郎君收下。”

“咦,对对!”韦见素也连忙道,“苍玉,这个药效果真的很好,你快收下吧!”

“既如此……多谢了!”李苍玉接过了药瓶,拱了拱手,“二位请留步,在下告辞了。”

“好走。”

李苍玉登上车子立马就趴下了,疼了个呲牙咧嘴,心中一阵碎碎骂,这个糟老头子真是坏得很!

马车徐徐开走。

父女并肩站在门口目送,直到它远去。韦见素转身要走,却发现宝贝女儿仍是怔怔的看着马车离去了方向。

韦见素不由得苦笑一声,“幼娘,人已经走了。”

“哦……”韦幼娘仍是怔怔的站着,没动。

“幼娘,该回去歇息了。”韦见素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哦……”韦幼娘这才转过身来慢慢的朝回走,却低着头喃喃的念叨,“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韦见素愕然怔住,苦笑连连,又拍了拍额头,“怎会变成这样呢?”



第109章 一剂猛药

回家之后,李苍玉赶紧趴下,叫随从帮忙处理了一下伤口。韦家送的那个药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李苍玉心想他们总没理由毒害我,于是叫人涂上。

别说,还真是挺管用。

涂上之后冰冰凉凉,明显没那么痛了,血也止住了。

接下来,李苍玉打算好好的在家里歇几天。至从当上金吾游徼,自己连回家的机会都快没有了,现在正好有了一点闲时来读一读书,缓一缓最近的疲累身心。

当然更重要的是,让“风声”好好的酝酿几天。曾道人和香儿接连失踪,尤其是香儿还是被劫走的,再加上郝廷玉刻意散布的假消息,王銲那边肯定会惊慌失措,有所动作。

在家里安安静静的歇了有三天,李苍玉的伤大有好转,韦家送的药效果确实不错。最为难得的是,李苍玉感觉自己一直被工作与生活捆绑的思绪,也跳出了束缚变得更加的清晰了。

就拿眼前的“王銲谋反”一案来说,历史的巨轮滚滚前行必然会走到这一步,自己原本只是一个冷眼旁观者,心血来潮之下轻轻的顺手推了它一把。巨轮的行驶轨迹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只是在某些极小的细节之处,多出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异样。

也许只是,车轮上多沾惹了一粒微尘。或者,只是自己下手的地方多了几枚指纹。

但它,毕竟是和以前不同了。

“亚马逊的一支蝴蝶扇动翅膀,会在美国的德克萨斯形成龙卷风。”李苍玉如此想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大唐的历史因为我的介入,而完全变成另外一副模样呢?”

这天傍晚,下了班的郝廷玉来了。

李苍玉暗底里笑称,汇报工作的来了。随从们也都偷笑,说中候你真是非比一般,五品将军为你跑腿,四品少卿被你当枪耍,接下来肯定还有更惊人的!

郝廷玉大约也是想到了这回事,进门就老大不爽的碎碎念,“老子堂堂的将军,跑来给你通风报信!——赶紧,好酒好肉,不然没完!”

“别报怨,好酒好肉早给你备着了。”李苍玉笑呵呵的,叫随从们去取酒来。这几天自己呆在家里,闲来无事也享受了一下小资生活,好吃好喝的置办了不少,不差郝廷玉这一顿。

郝廷玉这才气顺了不少,问道“伤怎么样?”

“恢复得还不错。估计用不了一个月就能骑马了。”

“一个月?你想得美!”郝廷玉说道,“最多十天,你得回游徼署。”

李苍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还能是什么事?”郝廷玉正了正脸色,说道“最几日我散布消息之后,一直盯着王銲那边,果然动静十分频繁。他们每天都派出许多人,寻找和打听两个道人的下落。他们当中可是有不少的绿林人物与市井游侠,消息路子很广。我都担心,他们会不会查到这里来?”

“你的意思呢?”李苍玉问道。

“再给他们添一把火。”郝廷玉道,“索性来个匿名告发,说他们要谋反!”

“……”李苍玉陷入了沉思,良久后,说道“这样做,未尝不可。但是这样一来,对你我二人而言,可就捞不着什么好处了。”

郝廷玉微微一怔,“怎讲?”

“如果有人告发,由朝廷发令前去调查和镇压,那还关你我二人什么事?”李苍玉说道,“到头来就算能够成功扳倒王氏一家,我们却是白忙了半天,为他人做嫁衣。”

“倒也是这个理……”郝廷玉点点头,“虽说一样能够为民除害、报仇雪恨,自己却是连根毛也捞不着,确实不划算!”

李苍玉微微一笑,可不就是这个理了。就算我不出手,王氏也要完蛋——这么好的发达机会,岂能白白错过!

酒肉来了,饥肠辘辘的郝廷玉立马开动。一边吃他一边说道“这几天不少人来找你。”

“什么人?”

“仪王府的祭酒徐慎元。来了两趟。”郝廷玉说道,“问他也没说是什么事,后来留下话,叫你得闲去仪王府一趟。”

李苍玉点点头,“还有呢?”

“还有个姑娘!”郝廷玉挤眉弄眼表情夸张,“长得倒是蛮漂亮的,随身带着剑,两把剑,冷若冰霜脾气古怪,也是什么都不多说,只是找你。”

红绸?她找我作什么?

李苍玉再道“没有了吧?”

“还有就是,张长史派了个家奴来找你。”郝廷玉说道,“留下话说,若是休沐空闲,不妨到他的终南别院去玩耍几天。记得要带上婵娟姑娘一起去——喂,婵娟是谁?”

婵娟……

“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我掐死你!”

两人笑闹了一阵,李苍玉养伤不好喝酒,就叫随从陪郝廷玉喝了个痛快。这家伙半醉之下有点膨胀起来,叫嚷着要去平康坊寻快活。

李苍玉就劝他,现在非常时期,你还是多费点心神盯着王家。他们随时可能有动作。并与他约定好每天至少两趟往来,互通消息。

正在闲叙,郝廷玉的一名随从快马而至,报告说,刚刚王鉷去了王銲家里,但是没待多久就走了。走的时候怒气冲冲,王銲还追出来大声吼叫了一声,“我的事情,不必你管!”

“看来是有变故了。”郝廷玉的酒顿时醒了大半,扭头看向李苍玉,“你怎么看?”

李苍玉心中暗自寻思,史书有载,王銲这个作死的活宝一边享受着他哥带给他的荣华富贵,一边又很嫉妒他哥哥。反过来,王鉷这人虽然官品不行害了不少人,也给大唐国家带来了不少的祸事,但他在自己家里的为人却是出奇的好。他很孝顺母亲,并且非常的疼爱王銲这个弟弟,已然达到了溺爱、骄纵的程度。

一言以蔽之,王銲就是一个被他哥哥给惯坏了的傻大愣。

“很有可能,王鉷已经有了一点察觉。”李苍玉说道,“他回去劝说王銲,但王銲不听。兄弟俩人起了争执,王鉷拂袖而走。”

“如果这是真的……”郝廷玉皱起了眉头,“那么王鉷,又是怎么听到风声的?”

李苍玉立即联想到了韦见素和杨国忠!……会不会有这种可能,韦见素去向杨国忠密报,杨国忠做起了墙头草,向去先王鉷通风报信了?——以杨国忠的小人品行,这样做的可能性简直极大!

所以,这是李苍玉预料之中的事情!

李苍玉心中暗自思忖,我与韦见素说白了只是泛泛之交,他未必信得过我,同样我也未必就会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完全交到他的身上。我虽然是找了他合作,但并未将核心的内容告诉他——比如我已经抓了两个道人!

并且,我还叫他先去找杨国忠密报。

如果杨国忠老老实实等着一起组队打怪分战利品,这固然是好。

但杨国忠能够走到今天,靠的绝对不是诚信和人品,而是奸诈和投机。虽然他心里很想取王鉷而代之,但绝对不会轻易冒险。先去向王鉷通报一下风声,万一最后“打怪”失败他还能置身事外——这绝对符合他的行为逻辑!

但是,杨国忠又绝对不会和盘托出,毕竟他内心最为真实的想法,仍是干掉王鉷!

“看来,事情有麻烦了。”郝廷玉说道,“王鉷都出面了,王銲还会一意孤行,铤而走险吗?”

“依我看,可能性反而增大了!”李苍玉说道。

“何以见得?”

“性格。”李苍玉说道“如果王銲是一个安分守己的理智之人,肯定不会生出这等荒唐的想法。再加上王銲一向对他哥哥不满,兄弟俩人起了争执,王銲还跑出来追骂一番。由此可以见得,王銲就算心里还有所犹豫,被他哥哥这么一激,他反倒会把心一横,蠢干到底!”

“王銲对王鉷颇为嫉妒和不满,这倒不是什么秘密。京城很多人都知道。”郝廷玉道,“问题就在于,王鉷大权在握,他有的是办法提前阻止。”

李苍玉淡然一笑,“那么,如果王鉷只是隐约听到一丝王銲要干坏事的风声,但并不知道王銲是要谋反呢?”

“哦?”郝廷玉惊咦了一声,若有所思道,“有点道理!如果王鉷知道了弟弟要谋反,那就不是到府训斥与劝诫,而是直接采取强硬手段立刻制止了。谋反可是诛连之罪,王鉷身为当世权臣,哪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李苍玉拍了一下巴掌,呵呵一笑,“我们要感谢那个通风报信之人!他差不多是给王銲下了最后一剂猛药——催他速死!”

“问题是,那个人——他是谁?”郝廷玉眼神灼灼的盯着李苍玉,“臭小子,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现在还不可说,过不了几天你就知道了。”李苍玉呵呵直笑,伸手示意萧晋轩扶他起身,又整了整衣服,“现在你我二人都有得忙了。光是在这里猜是没有用的,我要出去一趟,得到一些求证。王銲那边随时可能会动手,请你亲自出动将他死死盯住。这种时候,容不得半点疏忽!”

“喂,你去哪里?”

“时间紧迫,回来再跟你细叙!”



第110章 赶着相亲

再访韦府,李苍玉没有像上次那样站等许久,韦见素很快就亲自迎了出来。

名门大宦,主人亲自出迎,这规格已经相当于接待达官显贵或者是长辈级别了。

“何敢劳驾,韦公亲自出迎?”李苍玉适当的客气了一下。

“苍玉不必客气。”韦见素握住了李苍玉的手腕以示亲昵,“老夫正要找你,将有重要的事情和你商议。”

两人走进了韦府,直去书房。

正宅后面的一幢绣楼上,小丫鬟蹬蹬的跑上了楼,气喘吁吁,“幼娘,幼娘,那个人又来了!”

“韦幼娘”并非是正式的姓名,唐人惯用家中的排行来作称呼,“幼娘”的意思就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无论尊卑,都可以这么称呼她。同理,大名鼎鼎的“公孙大娘”也不是一位老妈子,她只是家中排行最大的女儿。

韦幼娘正在专心致志的练着书法,被吵到了有点不爽,“休要咶躁!”

“嘻嘻,幼娘!”小丫鬟一脸诡笑,“那我可就走了哦,你不要后悔哦!”

“都叫你别吵了!”韦幼娘被打乱了心神,无奈的放下笔,“你看,这个夜字写得可丑了。”

小丫鬟凑过来看了两眼,笑嘻嘻的道,“碧海青天夜夜心,都写了这么多次了还嫌不够呀?”

“你懂什么,书法没有捷径,就是一个字,练!”

“哦!”小丫鬟笑嘻嘻的道,“那如果有老师当面指导,会不会效果更好一些呢?”

“那当然!”韦幼娘脱口而出,突然一下醒悟过来,“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嘻嘻!”小丫鬟怪笑连连,“我是说,你碧海青天,夜夜心念的那个人,又来啦!”

“小婢,讨打!”韦幼娘凶巴巴的扬了一下手,脸上却是神彩飞扬,“真来啦?去了哪里?”

“和主人急匆匆的去了书房,大约是有重要的事情商谈。”

“快,快去给我准备一下!”韦幼娘连忙道,“等他们谈完了事情,我得……”

“洞房花烛?”

“呸!看我不活活打死你!”

书房里,韦见素的神色有点紧张,刚坐下就说道“苍玉,出事了!”

李苍玉很淡定,“什么事?”

“那杨、杨国忠……”韦见素一脸菜色苦笑,急乎乎的拍着手,“可能去告密了!”

“我知道。”李苍玉淡然道,“王鉷今天已经去了王銲家里,兄弟俩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哦?”韦见素惊讶道,“你怎知道的?”

“山人自有妙计。”李苍玉道,“我来找韦公,也恰是为了此事。”

“还请苍玉赐教?”韦见素满副忐忑不安,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模样。

“不敢言教。”李苍玉道,“先请韦公告诉我,你是如何对杨国忠讲的?最好是原话一字不漏的告诉我。”

“这个……”韦见素作思索状,认真的回忆了一阵,说道“我是这么说的现在有人怀疑王鉷之弟王銲,纠集了一大批不法之徒意图不轨,正在对他进行暗中调查。”

有人怀疑?

意图不轨?

暗中调查?

李苍玉揪住了这三个非常重要的字眼,“韦公能够确定,这是原话?”

“绝对能!”韦见素说道,“在去找杨国忠之前,这些措词我可是反复斟酌了许久。杨国忠为人毕竟猾头,我不能一下全对他说了。万一他害怕惹祸上身先去告了密,我们岂不是都要完蛋?”

李苍玉呵呵直笑,果然,胆小的老实人也是有优点的。办起这种事情来就是一个字——稳!

“我都没有在他面前,提起你的名字。”韦见素再次补充道,那表情仿佛是在说——你看我多仗义,没有出卖你吧!

“韦公办事,果然稳妥。”李苍玉道,“如果是这样的一种情况,那事情就好办了!”

“好办?!”韦见素惊诧道,“这都已经打草惊蛇了,随时有可能惹火烧身,怎的一个好办可言?”

“如此说来,韦公是要退出吗?”李苍玉淡淡道,“现在,的确还来得及。你就当我没有来过,对其中内幕全不知情即可。就算最后惹祸上身,李苍玉也绝对不会出卖你!”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韦见素有点尴尬的苦笑,小声道,“我当然信得过苍玉了。只是,你就不觉得现在很危险吗?”

“确实有点危险。”李苍玉道,“从来都是富贵险中求。想要扳倒别人自己上去,哪有不冒点风险的道理?我想杨国忠心里肯定也是有了这样的顾忌,才悄悄跑去告了一半的密。”

“一半?”

李苍玉点点头,“既然韦公会对杨国忠有顾忌,没有将实情和盘托出,甚至没有提到我的姓名。以杨国忠之为人,他哪会对王鉷没有半点顾忌呢?我猜想,杨国忠去告密的时候肯定也是语蔫不详捉风捉影,甚至没有提到韦公的名字。否则,王鉷就不会单单只是跑去教训王銲,而是直接来找韦公了!”

“咝——”韦见素深吸了一口凉气,神色紧张的点了点头,“对,对!以王鉷之凶悍,如果让他知道消息是从我这里传出去的,首先就是将我抓过去严刑拷打,问个清楚明白!”

李苍玉看他吓成那副样子,心中是既好笑也好气果然参与到这种事情当中来的人,相互之间都没有真正的信任可言。我信不过韦见素,对他大有保留;同样的韦见素信不过杨国忠,杨国忠是最想弄死王鉷的人当然也谈不上什么信任……层层怀疑,层层蒙骗!

呵呵,这就是传说中的——勾心斗角了吧!

“苍玉,那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韦见素的额头都有了冷汗,表情也有些惊恐。

李苍玉淡然说了两个字,“稳住。”

“怎样,才算是稳住了?”

李苍玉道“韦公就当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道听途说了一些消息便可。就算杨国忠或者王鉷亲自找到了你,你也死死咬住这一底线不得放松。这样,你至少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如今看来,也只能这样了。”韦见素抬袖抹了抹汗,咬咬牙认真一点头,“老夫就打死也不松口,死死稳住!”

“韦公若能稳住,我们大事可成。”李苍玉说道,“经过王鉷这么一激,王銲已经处于暴走的边缘,随时可能动手。一但他动手,我们就羸了!”

韦见素当即苦笑起来,“那得多久啊?老、老夫这心里,真的是……”

好紧张,好害怕对不对?

李苍玉暗自好笑,平静说道“三天之内!”

韦见素惊讶瞪大眼睛,“如此肯定?”

一点都不肯定,只是为了宽你的心!……李苍玉心中如此想,表情却是异常坚定,“韦公,请相信我!”

韦见素深呼吸了几口,眉头一拧重重点头,“好,老夫这次就豁出去了——我信你!”

嗯,信我者,得永生!

李苍玉心头暗笑,这便起身告辞。韦见素照例亲自相送。

二人走到门口,又遇到了韦幼娘。

为什么是“又”呢?……李苍玉看着那个精心打扮过了的小姑娘,颇觉眼前一亮!

——这副扮相,莫非是赶着要去相亲?



第111章 西河剑器

韦见素也感觉有些惊讶,“幼娘,大半夜的你怎么把舞衣给穿上了?”

李苍玉这才明白是舞蹈服装,不禁多看了几眼,这套衣服确实非常的好看,是典型的大唐宫廷盛装的风格,色彩缤纷炫烂夺目,还有那么一点小性感……这姑娘小小年纪,发育得还真是不错!

“父亲容禀。”韦幼娘的脸有那么一点红,“女儿刚刚学成了一套舞蹈,还从来没有在人前展露过。今日恰好有贵客到府,女儿就想……献丑一回!”

李苍玉不由得好笑,按照大唐时下的风俗,仕宦之家但凡招待客人,没有歌舞助兴那还真是寒酸的表现,就好比现在谁家里来了客人连wifi都没有差不多意思——但是你堂堂的大小姐亲自抛头露面的献舞,这真的好吗?

果然,韦见素连忙将他女儿拉到了一边,“幼娘,你真是胡闹!”

“父亲,女儿又哪里胡闹了嘛?”韦幼娘的小嘴儿嘟得老长,撒起娇来,“是你叫女儿自幼学舞,这些年来却从来只是跳给你一个人看。看了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女儿好苦闷哦!”

“啊?”韦见素一愣,“你是嫌你爹不懂欣赏吗?”

“不是啦!”韦幼娘捂嘴吃吃的笑了几声,“多听一听别人的意见,终归是好的吧?就好比,父亲不也时常希望,能够有人来欣赏和品评你的字画吗?”

“……”韦见素愣愣的眨了眨眼睛,小声道“但你也不能大半夜的,跳给一个年轻的男子看啊!”

“这有什么关系嘛,又不是孤男寡女,父亲你不是也在吗?”韦幼娘一本正经,“一个跳舞一个鉴赏,就如同父亲写好了字叫女儿过去品评一样的,多么简单的事情嘛,如此而已。父亲你想到哪里去了?”

“好吧、好吧,老夫说不过你!”韦见素终究是溺爱小女,没撑过几时便败下了阵来。他回到李苍玉身边,摊手苦笑的道“苍玉,你看,这……”

“在下一介寒门小吏,怎敢让令媛献舞?”李苍玉总不能一口答应,连忙摆手拒绝,“不妥,这真的是很不妥!”

“没关系!”韦幼娘走过来,眼神之中充满了欣喜与期待,说道,“李郎君,你才学出众风采卓然,鉴赏能力想必也是超凡脱俗。我一直都希望,能有你这样的才子来品评一下我的舞蹈!”

才子?

李苍玉笑而不语,以往好些个这么称呼我的妹子,最后都……好吧,我已经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好多年!

“在下愧不敢当。”李苍玉拱了一下手,“实话实说,于舞蹈而言,在下确是一名门外汉。丝毫不懂门道,也根本谈不上鉴赏。”

“不懂……也好!”韦幼娘根本不在乎的样子,仍是笑容满面,“就当是一名普通的看客,看完之后的第一感觉如何,这仿佛更有说服力!”

“……”李苍玉和韦见素无语的对视一眼,得了,看来咱们俩人都说服不了她了!

“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三人回到正堂,李苍玉和韦见素分宾主而坐,也另置了茶水果子佐伴,家里的乐工也来了。

韦幼娘,拿着一把剑,走到了堂中。

“父亲,李郎君。”韦幼娘双手握剑行了一个武士礼,“小女子将献之舞,名曰《西河剑器》!”

李苍玉微微一惊,“韦姑娘,莫非公孙大娘的弟子?”

韦幼娘神秘一笑并不回答,拔剑出鞘捥于肩后,左手捏了个剑诀做了个起手势。

音乐,起!

霎时间,原本温婉娴静的大家闺秀韦幼娘,仿佛是变了一个人。她随着音乐快速的跳跃舞动起来,腰肢柔软步伐轻盈,偏却手中的宝剑一撩一刺都是刚猛劲烈,肩上的宽大披帛与华丽的舞衣却又轻盈飞舞。

剑光,倏忽凌厉。

美人,翩若惊鸿。

李苍玉惊叹不已,真没想到,一个人的独舞也能产生这样震撼的视觉效果。韦幼娘和那把剑,刚柔相济到浑然天成,宛如漫天炫烂的一场花雨当中,落下了一道道金光闪闪的雷霆霹雳。

曲终,舞罢!

韦幼娘有点气喘,抱着剑对李苍玉拱手一拜行了个军礼,“请李郎君赐教!”

李苍玉站起身来,拱手还了一礼。

此刻,恐怕真的只有杜甫的诗句,才能准确的形容!

于是他说道“韦姑娘之舞,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啊?”父女俩同时发出了惊呼,韦幼娘急道“多好的诗呀,待我去取纸笔!”

“千万别。”李苍玉连忙道,“这是我曾经听到别人吟出的一首诗,其中的几句。在下才疏学浅,无以形容韦姑娘的绝妙舞姿。因此斗胆将他人的诗作借取而来,聊以表达。”

“请问李郎君,那是谁人诗作?全诗如何?”韦幼娘既好奇又惊喜的问道。大抵她也觉得,这几句诗实在是写得太漂亮了。用来形容自己的舞姿,也是莫大的赞美。

李苍玉心中暗笑,这是二十年后杜甫的诗!……貌似,又得用上那个万能回复了!

“这是在下,在东市酒肆无意中听来的。”李苍玉一本正经的道,“那里时常有一些人醉后乱涂或是狂歌,具体是谁,我也一时说不清了。全诗,更是记不得了。实在抱歉!”

“那我也要把这几句写下来,自己悄悄的欣赏也好!”韦幼娘笑嘻嘻的跑向了书房。刚跑出几步,她又匆匆回来了,“李郎君,你可别走呀,等我回来,要等我回来哦!”

“……好。”

韦见素笑呵呵的走到了李苍玉面前,“苍玉,小女一向顽皮,让你见笑了。”

“无妨。”李苍玉微笑道,“令媛多才多艺,令在下十分钦佩。”

韦见素歪着头看了一眼韦幼娘离去的方向,突然凑近了一些,小声道“苍玉,你有没有想过把自己的户籍,编入赵郡李氏的族谱之中?”

李苍玉微微一愣,赵郡李氏,战国名将李牧的后代。这是大唐最为著名的“五姓七望”之一,当世第一等的高门……老头儿什么意思,让我找个赵郡李氏的人认亲戚然后编入他们的族谱当中,借以拔高我自己的门第?

“没有。”李苍玉回答得很干脆。

韦见素的表情有点小尴尬,“你何不,考虑一下呢?……时下,这么做的人可不少。其中不乏名臣大将。”

李苍玉早就知道韦见素说的这回事,大唐有不少当上了高官的人,都会想办法拔高自己的门第,与高门联姻最为常见,这样至少可以拔高后代的出身。有的人会直接改变自己的郡望,掩耳盗铃把自家强行编入高门族谱。另有一些人就是瞎编,也要编出一套出身高贵的“祖宗”来。

就连皇族李氏都强行认了“老子”做祖宗,武则天称帝时也号称自己是周公姬旦的后代。

这就是大唐时代的普世价值观,把郡望门第看得极重。

在唐人眼里,一个寒门第子就算做到了宰相,那也仍是寒门子弟,别人不会认同你的“高贵”。反过来,一个出身高门的子弟就算是穷得快要没裤子穿了,人家也认为你血统高贵。

在唐人看来,拼钱、拼权和拼爹那都是落了下乘,只有拼祖宗才是王道!

李苍玉不由得呵呵一笑,“我不会这样做的。”

“哎……”韦见素一脸的尴尬,摇头叹息了一声,絮絮的小声道,“那真是可惜了,可惜了……”

正在这时,韦幼娘带着丫鬟拿着文房四宝,兴冲冲的回来了,见这情形不由得好奇,“父亲,李郎君,你们在聊什么?”

“韦公,韦姑娘,时辰不早,在下告辞了。”李苍玉拱了一下手,转身就走。

“老夫送……”

“不必相送,韦公请留步!”

“喂!”韦幼娘惊呼了一声,愣愣的看着李苍玉大步离去的背影,颦蹙低语,“等一下嘛……为何要走得这么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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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越骑集结

三日后,早晨。

李苍玉吃过早饭又换了药,刚刚在书房里坐下拿起一本《战国策》,郝廷玉的一名随从快马而来,飞奔跑进李苍玉家中。

“见过中候!郝将军命我前来传令!”那随从抱拳一拜,然后正色凛然道,“令——萧晋轩、姚瑞祺,迅速归返!白泽越骑,全营集结!”

萧晋轩和姚瑞祺如同条件反射一样的浑身一弹站作笔直,抱拳应声,“诺!”

李苍玉瞬间忘了背后的伤势,弹坐而起,“出事了?”

“在下不知。”随从严肃无比,“郝将军另有话语令在下传达,但是……”

李苍玉皱了皱眉,“你直说就是。”

“郝将军命令我,原话复述……中候勿怪啊!”随从有点尴尬的苦笑了一声,说道,“郝将军言语臭小子,你混水摸鱼、辉煌腾达的时候到了!别装死了,赶紧和他们一起来白泽越骑营!”

“那还等什么!”李苍玉把书往桌上一扔,“牵马!赶紧!”

萧晋轩连忙道“中候,你伤势未愈,不适合骑马。”

“必须骑马!”李苍玉急道,“你见过坐马车去抓贼的金吾游徼吗?别废话了,快去把马牵来!……刀,我的刀呢?”

“中候,你的刀……”萧晋轩和姚瑞祺一同嘿嘿的笑,“不是断了么?”

都怪那个狗洞将军!……李苍玉咧了咧牙,“不管了,等到了越骑营再去临时借用一把!”

萧晋轩和姚瑞祺连忙去牵马。李苍玉还是叫他们把马车准备上了,因为终于是时候把那两个道人送到越骑营去了。

另外李苍玉没有忘记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他仔细叮嘱了唐杰和温鹏,叫他们分别拿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拜贴,化作两班,分别去往大理寺官署和韦府,去找韦见素并当面奉上拜贴。

必须“当面”,李苍玉反复强调!

拜贴上已有暗示,韦见素见贴便能明白该要怎么做!

刚动几下,李苍玉就觉得后背一阵疼。他咬了咬牙,脱掉衣服叫随从用绷带把自己的身体捆了好几圈,尽可能的防止伤口绷裂。

然后骑上了马……感觉,还行!

一行人分作几路,全都开出了李苍玉的家。

白泽越骑营的驻地就在崇仁坊,难怪那一日新兵营事发,他们来得这么快。这里距离李苍玉家里倒也不是太远,距离王銲一伙人的窝点则是更近!

李苍玉和萧晋轩等人刚进军营,大营的门就被关上了。

里面,早已阵列好满营的越骑骑兵,就差萧晋轩和姚瑞祺两个了。

另外,还有二十余名金吾游徼,以及众军官的随从近百人。

那一天晚上去了念奴斋的金吾游徼,一个不缺,全在!

一共三百多人,分作了不同的班次阵列整齐。

李苍玉下马的时候,郝廷玉就已经朝他走了过来。

“你行不行?”

“当然行!”

郝廷玉微然一笑,点头。

李苍玉心中略感欣慰,终于,这家伙不再像是一个玩世不恭的章台大嫖客,他的笑容里充满了自信和冷峻——这才是京师第一猛将,原本的面目!

“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郝廷玉招了一下手,他的一名随从双手捧着一把大刀走了过来。

李苍玉顿时,眼前大亮!

“我的大畲刀?!”

“可别污辱了它。”郝廷玉接过刀来,递给李苍玉,“拔出来看看?”

李苍玉接过刀,入手一握时,手感就明显不同——这刀柄可不是当初自己胡乱缠上去的麻布了,而是换成了熟铜和牛皮的交织包裹。除了握感极佳,也相当的美观和耐用!

“咣啷”一声拔刀出鞘,几乎在场所有人侧目而视,不少人脱口而出,“好刀!”

在场大半是军武行家,无不见识深远,单凭这一声宛如龙吟的出鞘之声,已是不难作出判断。

李苍玉心中狂喜,细细观瞻。

整刀的大小尺寸和自己以前用过的差不多,难能可贵的是就连重心都控制得恰到好处,正合自己的用刀习惯。当然最棒的地方就在于,这把刀的选材和做工,简直可以甩畲刀十万八千里!

刀身宛如镜面,吹毛断发。

就连刀鞘的做工,也精致到了艺术品的程度——那什么康熙战刀,比起它来简直弱暴了!

“哪来的?”李苍玉惊喜问道。

“五品以上京城将官专有的特权,可以叫朝廷的军器监,专门定制特型兵器。我在那边有熟人,便请动了几位高手经办,动用数十工匠尽选上好资材,专为你量身定做了这一把有钱也买不到的旷世宝刀。”郝廷玉淡淡一笑,说道,“现在归你了。凡旷世宝刀必当留名于世,快给他取个名字。”

李苍玉呵呵直笑,“龙傲天,可好?”

“呸!”郝廷玉无比嫌弃,“亏你还是个读过书的人!”

“咳……”李苍玉自己也笑了。

他拔刀出来仔细看了看,那冰冷寒冽的刀锋让他情不自禁的想到了,那晚翩若惊鸿的韦幼娘,和震撼人心的《西河剑器》舞。

“刀名,惊鸿!”

郝廷玉这才点点头,“老子头一次行使这项持权,就便宜了你这臭小子。记得要摆上一桌好酒谢我!”

“我不会感谢你的。”李苍玉凑近了,小声的笑道,“我那宝贝仪刀,还不是因为你这狗洞……”

“号令!——”郝廷玉突然扯起嗓子大吼一声,李苍玉连忙退开,满脸鄙夷的直捂耳朵。

……这混蛋!

“白泽越骑营!——全体上马!”

“诺!”

“金吾游徼,全体上马!”

“诺!”

李苍玉也准备上马,但现在后背有伤不想背剑。他观察了一下,发现这把大刀的佩剑璏环是个活页扣。他试着将刀往马鞍的铁环上一挎,刚好!

呵,设计还挺科学!

这以后骑马的时候就不用一直背着大刀了,人能轻松不少。

李苍玉翻身上马,试了一下,马上的空间相对较大,就算是单手拔刀也不是问题。

郝廷玉也翻身骑上了马,他的随从将一柄将近四米长的马槊递到了他手上。

李苍玉看着那马槊,艳羡无比!

俗语道“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枪术本就是武术中最难练精的。马槊远比一般的枪要长很多,光是槊头就有五六十公分长。那基本上就只有武艺高强又膂力过人的猛将,才会用它当兵器!

再者,马槊本身也极为难得,并且造价极高。一般的枪基本就用的普通木竿,马槊必须选用上等的柘木来制作,光是用油浸泡制作材料就得一两年的时间。柘竿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细蔑和葛布,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生漆。每裹一次干透一次就得数月,层层包裹层层干透,直到这槊身用刀砍上去能发出金属铿锵之声,才算合格。

一把槊的制作时间,从来不会少于三年。成品率,不到三成。很多将门之家,一把马槊都是代代相传用上几十甚至上百年!

马槊,李苍玉基本不幻想自己能用上它了。那玩艺儿可就真不是自己想学,就能学得到的了。他下意识的握了握刀柄,还好我有惊鸿了,手感真好!——用这种略带弯势又相对较沉的大刀骑马冲砍,可就比又直又轻的横刀方便顺手得多了!

“大将军将令!”郝廷玉在那里大声嘶吼了,“兹有不法之徒群起集结,意图祸乱京城、伤害百姓!凡国法不容,金吾必咎!——儿郎们,随我前去,擒贼平乱!”

“吼!——”众将士大声嘶吼以应诺。

李苍玉算是听清楚了——大将军将令,这意味着,眼前这个出动白泽越骑营和金吾游徼的命令,是李光弼发出来的!

“出发!”

时隔多日,金吾卫声名赫赫的白泽越骑营,再次出现在了长安市民的眼前。

上一次,李苍玉是被围剿的对象。

这一次,他策马奔走在郝廷玉的身边!

长安的百姓立刻避道相让,并站在街边围观。

“金吾越骑,真是威风凛凛!”

“这又是哪里出大事了?否则不会出动越骑!”

“还是白泽营的越骑,京师第一猛将郝廷玉的麾下!”

“还有许多金吾游徼也一起出动了,看来真是大事!”

李苍玉不经意的看到,在前方街道人群当中有一辆正在靠边避让的清漆油壁车,相当的眼熟!

车窗撩起,里面露出一张芳华绝代的脸庞来……念奴!

经过马车旁边时,两人之间相隔不过三米,四目相对了一瞬。

念奴微微皱眉,仿佛是颇为惊奇又颇为担忧。

李苍玉面无表情,平静的转过了脸去,继续前行。

“这小子,还真是没心没肺!”驾车的红绸脱口而出,十分忿然。

“你要他怎样?”念奴淡淡道,“停下马来,和我寒暄半个时辰?”

“你没见他那表情?”红绸忿忿道,“仿佛就是不认识斋主一般!”

“算了,少说两句。”念奴放下了车帘子。

红绸眯了眯眼睛盯着李苍玉的后背,低声自语,“小子,你等着!”

【说两句题外话】

相信能够看到这段话的朋友,都是对这本书颇有兴趣的,或者是跟读了我多年的老书友,对于本书的风格和我的写作习惯,都有了一定的了解。

《天宝唐风》的风格之于起点,是比较小众的。作为一名初到起点的写手,我也没有太大野心,希望这本书能够按照我的想法顺利写完,即可。

我一直都认为,写历史小说,是需要一点情怀的。功底与水平怎样另说,家国情怀、人文情怀和民族情怀,三者总是抛不开。

历史需要敬畏,古人也需要尊重。

我知道我这想法很古板,在快餐小说盛行的今天这样的想法也并非十分可取。但我仍旧固执的这么做了。之前发过一篇作品相关《写在十五万字》,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当时有感而发,事后冷静一想……这些东西貌似不怎么值钱了,在乎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来起点看书的都是图一乐,谁在乎你这个哦?

于是删了。

时至今日,本书的成绩算是不太理想的,但是在我预料之中。既然是按自己的想法来写的,自然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

无所谓,认了。

反正也是无法迎合畅销市场了,我就按现在的节奏和风格,这么写下去。

我相信,总有朋友会喜欢的。

总会有人,和我一起见证和描绘这一纸辉煌又悲凉的大唐画卷,一起经历这一场灵魂放逐于千年古外的慷慨人生!

我的野心不大。

等到那一天,当这一卷画卷描绘完毕,当那一世人生盖棺定论,能有朋友说上一声“值”,我就赢了。

……

本章,是《天宝唐风》最后一章免费的公众章节。

明日在起点中文网,上架销售。

喜欢的朋友,帮忙定阅一下正版。你的每一个定阅都很重要,这或许就决定了这本书能写多长,能写到多精彩。人都是情绪化的动物,我也不例外。万一真的应者寥寥,我的写作情绪肯定也会受到很大影响。这是一句大实话,毋庸讳言。

至于不喜欢的朋友,只能是拱手拜别,后会有期。

人生,总有某些时刻惊人的相似。

曾经在写《极品驸马》的时候,我的灵魂与黑夜同行,当时有三百袍泽随我征战荒凉,陪驸马走完了那一段历史。

让我看看,时至今日,还剩几人?



第113章 格杀勿论【求定阅求支持】

就在李苍玉等人刚刚走出白泽越骑营的同时,兴庆宫里,也有两个人快步如流星的走进了南薰殿。

杨国忠和韦见素。

最终,杨国忠被召进了丹墀内面圣;韦见素,暂时只能候在书房外面听宣。

“你说什么,王銲谋反?”皇帝李隆基的声音不算十分高亢,但站在户外的韦见素都听见了。

皇帝的下一句是“叫韦见素进来!”

韦见素入了丹墀,老老实实的拜伏于地山呼万岁。

“免了,起来说话。”李隆基的心情显然不美,闷声道,“韦见素,你怎知道王銲要谋反?”

“回陛下,臣身为大理少卿司法刑律,收集各路情报是臣的职责份内之事。”韦见素将早已打好的腹稿,照本宣科的说来,“最初臣也不认为,那会是谋反。毕竟太平盛世天子脚下,谁会如此胆大妄为?但是现在臣不得不信,也不得不来惊忧陛下如实汇报了——王銲确实是在聚众谋反,贼巢就在邢縡的家中,另有七郎王准参与。他们聚集了两百余人,马匹百余兵器无数,另外还配备了铠甲。”

“还有铠甲?!”李隆基的脸色再度凝重了几分,沉声道,“你敢肯定?”

“这天大的事情,臣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万万不敢惊动陛下!”韦见素拜倒下来。

李隆基看到韦见素两股战战一直发抖,老实人的本色显露无疑——这样的人,借他百八十个胆子也不敢妄言欺君!

这时,安静站在一旁的杨国忠仿佛自言自语的低声念叨“王銲是户部郎中,邢縡是鸿胪少卿邢寿之子,七郎王准也个五品京官。这三人既未被贬也未蒙冤,好好的日子过着,为何突然就会想到要聚众谋反呢?”

声音不大不小,李隆基可算是听着了。他一点都不难听出杨国忠的弦外之音——莫非背后,有人指使?

“韦见素,平身。”李隆基当即下令,“来人,去将御史大夫王鉷唤来!”

杨国忠面不改色,嘴角轻轻往上一扬。

这一表情,恰好落在了正在爬起身来的韦见素眼里,不由得心中突突他这是什么表情,莫非是在耍什么诡计?

派出来宣人的中宫使者还没有走出南薰殿,御史大夫王鉷的马就停在了殿外,大步而来。

“臣王鉷,求见陛下!”

丹墀内的李隆基顿时眉宇一沉,“来得还真是时候!”

杨国忠嘴角的那一抹笑意愈浓,韦见素顿时恍然,一定是杨国忠来的时候,又去给王鉷通风报信了!

王鉷被宣进了丹墀,匆匆扫了杨国忠和韦见素二人一眼,连忙拜君。

“不必多礼。”李隆基几乎面无表情,“你有何事?”

王鉷的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

以往皇帝见到他,可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甚至笑脸相迎,今日却是……

“臣有事禀报。”王鉷只得规规矩矩的拜言道,“臣听闻,有人举报臣的胞弟王銲谋反。臣特来请罪!”

“你有何罪?”李隆基不动声色。

“臣……治家无方,致使家中出了王銲和王准此等骄悍顽劣之辈,臣有罪!”王鉷说道,“但是臣万万不敢相信,他们会起兵谋反!”

在场的人都听出来了,与其说王鉷是来请罪的,还不如说他是来给弟弟和儿子开脱辩解的!

“你不相信?”李隆基仍是不动声色,点点头,“其实,朕也不相信。”

“陛下圣明!”

“但是,证据确凿!”李隆基突起高亢之音,“你作何解释?”

王鉷愕然一愣,“臣……”

“莫非你当真,丝毫都不知情?”李隆基沉声问道。

王鉷苦恼不已摊开双手,“陛下,臣真的是一无所知啊!”

“一无所知?”李隆基冷笑一声,“朕才刚刚接到举报,你就跑来澄清,你还敢说,你一无所知?!”

王鉷愕然瞪大眼睛看向杨国忠,连忙道“回陛下,是杨中丞告诉微臣消息的!”

“杨国忠,可有此事?”李隆基问道。

杨国忠站出来拱手拜道,“回陛下,确有此事。臣是御史中丞,出了这等大事理当先向上峰长官御史大夫汇报。不过当时王大夫未在御史台官署之中,臣又担心事发突然太晚禀报会坏了大事,于是一面派人通知了王大夫,一面急匆匆的进宫前来面圣禀报。”

李隆基点了点头。

王鉷暗吁了一口气。

杨国忠的嘴角微微一动,突然又说道“陛下,其实早在数日之前,臣就已经提醒过王大夫了。当时臣说,令弟最近的举动似乎有些异常。大夫公务繁忙之余,不妨也多多关心一下家人。”

李隆基顿时声音一沉,“王鉷,可有此事?”

“这……”王鉷顿时惊惶起来,“这,确有此事!”

“事后,你又是如何处置的?”

“臣亲自去了胞弟家中找他问话,却未见任何异常。”王鉷连忙辩解道,“臣担心他有事瞒我,百般逼问。将他逼急了,还跟我大吵了一架。最终就是,不欢而散!”

“仅此而已?”李隆基的怀疑之意,一览无疑。

王鉷连忙拱手拜道“回陛下,臣万万不敢欺君!”

站在一旁宛如局外之人的韦见素,这时心中恍然大悟——杨国忠真是太阴险了,王鉷这下完全中了他的奸计!

皇帝正在怀疑王鉷是否参与、是否幕后指使,王鉷恰好就在这当口匆匆跑来求见。这本身,就很容易让人怀疑他心中有鬼!

现在杨国忠仿佛是轻描淡写的一说,王鉷却承认了在弟弟谋反之前与他见过面——你自说自话是逼问和吵架,别人就信了?

谁知道你们兄弟二人关起门来,商量了什么?

——这就叫,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果然,李隆基再也压抑不了胸中的愤怒,一掌拍在了几案上,“王鉷,你好大的胆子!枉费于朕对你如此器重,如此信任。你竟然纵容家人谋反,还知情不报!”

“陛下,臣没有!臣真的是毫不知情啊!”王鉷终于慌了,连忙拜倒在地一个劲的磕头,“肯请陛下相信微臣!臣愿意亲自前去调查清楚,回来再向陛下禀报!”

李隆基陷入了沉默和思考。

眼前这个局面其实不难判断,姑且不论王銲是否真的谋反了,至少王鉷是没有谋反的。

很简单的一条理由,他如果要谋反,还会在这种时候跑到皇帝面前来送死吗?

李隆基抬眼看了一下杨国忠。

杨国忠心领神会,连忙拱手拜道“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即刻查清事实真相。倘若真有叛乱发生,理当尽快平定以免祸害京城。倘若没有,也好早早还给王大夫及其家人一身清白。”

韦见素一愣,这家伙怎么见风使舵这么快,又反过来给王鉷说好话了?……莫非其中,又有阴谋?

李隆基点了点头,“王鉷,这些年来,朕一直对你信任有嘉,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现在朕给你机会,让你以京兆府的名义派出人手前去调查清楚。先告诉朕,倘若你弟王銲当真谋反了,你当怎样?”

“吾弟……定然不会谋反!”王鉷急道,“这其中应该有误会,或是有人刻意栽赃陷害。臣一定会调查清楚,禀明陛下!”

杨国忠当即不满的“啧”了一声,“王大夫,莫非你是在指谪下官和韦少卿,搬弄是非陷害令弟?”

“是与不是,一查便知。”王鉷跪在地上,也不无凶戾的冷哼了一声,“真的假不了。这假的,毕竟也真不了!”

“陛下,你看,这……”杨国忠摊开双手,苦笑不已。

李隆基却是面不改色,“王鉷,你先去吧!”

“臣告退!”王鉷匆匆起身而去,临走时还没忘了怒视杨国忠一眼,忿然抚袖!

杨国忠作苦大仇深之状,“我做错什么了?做错什么了?”

韦见素在一旁闷不作声,只在心中道别装了。这个时候他若还没看出来你是在故意陷害他,那他就不是当世权臣王鉷了!……不过这个王鉷也真是太凶悍了,当着陛下的面也敢拂袖发怒!

片刻后。

李隆基唤了一声“高力士。”

“臣在。”静静站在一旁的大太监高力士,上前应诺。

“朕命你率领禁苑飞龙骑兵,和杨国忠、韦见素一道,前去查看案情。”李隆基说道,“倘若真有叛乱发生,即刻平定。重要的涉案人等,尽量活捉。但是——若有敢于反抗者,格杀勿论!”

“臣,遵旨!”

金吾卫大队的骑兵在长安城里前进,因为是白天街上行人较多,走得并不是很快。郝廷玉有点着急,准备要派出前队开道,加快行进速度。

李苍玉却将他劝住,“宁愿慢一点!”

“为什么?”郝廷玉不解,“我们这么大的阵势,万一让他们听到消息跑了怎么办?”

“放心,不会。”李苍玉小声道,“那是一群早就脑子坏掉了的乌合之众,根本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如果他们还懂得什么叫敬畏,什么叫天高地厚,还会以这种蠢到令人发指的方式,来造反吗?”

“倒也在理。”郝廷玉呵呵直笑,又道“但你这样拖延时间,用意又是何在?”

李苍玉神秘一笑,不答。

郝廷玉有点气愤,扬了扬他的兵器,“不说?看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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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虎将,马鸣从天降!【求定阅】

李苍玉早就对郝廷玉的装腔作势免疫了,不以为然的笑道,“你会不会钓鱼?”

“鱼钓我还差不多!”郝廷玉的表情满副稀奇古怪,“有那闲功夫,我还不如去平康坊寻个快活!”

“别小看钓鱼,这真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李苍玉呵呵直笑,说道,“当你想要钓一条大鱼的时候,你一定会煞费苦心的做足一切准备。但大鱼往往又相当的狡猾和谨慎,轻易不会上钩,否则它长不到这么大。这种时候,最需要的就是——足够的耐心!”

郝廷玉左右看了看,凑近了一些小声道“你有几成把握,我们能钓起那条大鱼?”

“一半一半。”李苍玉微然一笑,淡淡道“要么是,我们成功之后炖上一锅上好的鲜汤,美美的吃喝一顿。要么就是,它就把我们拖下水里,撕成碎片再吞进肚子里。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这哪里还是鱼?”郝廷玉眨着眼睛,“分明就是一条大鼍!”

鼍,鳄鱼!

“这个比喻,相当的到位!”李苍玉呵呵一笑。

——王鉷,还真像是一条祸害大唐的史前巨鳄!

“巧得很!”郝廷玉指了指自己衣襟上的,金吾卫徽标。

两人会心一笑。

——佽非斩蛟!

邢縡家中,一群人正在检查刀剑,披挂铠甲,收拾马匹。

还有几个人,在捧着酒碗提着羊腿大吃大喝,说先要攒足了力气一会儿才能大干一场。

“等到中午东市打开了坊门,那里的财宝就都是我们的了!”

“还有美人!东市酒肆里的胡姬,个个漂亮又风骚!”

“要说咱们干完了东市,下一个地方就得去平康坊!那里的美人,才更多!”

“蠢货!等打下东市有了钱,招兵买马又有了人手,再去夺了龙武卫和羽林卫的兵权,整个长安都是我们的!——还愁平康坊的小妞不到手?”

“就是、就是!”

一群人聊得火热,个个兴高采烈眼冒金光,仿佛人生巅峰已经在对他们招手。

王銲、王准和邢縡则是凑在一起,小声的商量着一些事情。

这时,突然冲进来一个人,大声叫道“主人、主人,大事不好了!”

众人一看,是邢縡的一名家奴。

邢縡大步上前,“何事惊慌?”

“小人方才看到,有大队的金吾骑兵正在朝这边开来!”家奴惊慌失措的喊道,“莫非,就是来围剿我们的?”

“金吾卫?”

这三个字,让院子里的人一下炸开了锅。

“他们怎么来了?”

“是谁走漏了消息?”

“呸,金吾卫的那几只软脚虾算什么东西!我等纵横江湖这么多年,几时遇过对手?

“没错、没错!就那些个吃闲饭的侍官儿,我等哪一个不是以一挡百?”

“好得很!小爷这一身盖世武艺正愁没地方使唤,来几个金吾侍官儿给小爷试刀,恰是好极!”

侍官,长安人专门用来辱骂军人的词语。大抵相当于“白吃皇粮又没卵用的军痞”这个意思。

院子里的市井游侠和绿林匪客,非但不怕,还一个个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敢情对面来的不是朝廷的正规军、金吾卫的执法者,而是一串串的经验值,一堆堆的装备和财宝。

“好!”邢縡一看众人信心爆棚斗志昂扬,当场大喜,“离东市坊门大开还有时间,刚好就拿金吾侍官儿开刀练手!——兄弟,你看呢?”

王銲左看看,右看看,郑重一点头,“好!——贤侄,你以为呢?”

王准拔出了腰间的佩刀来,哈哈的大笑,“试问京城之内,谁敢挡我王七郎!——我亲自带人,上前厮杀!”

“贤侄,不可、不可!刀剑无眼,你岂能亲身犯险?”王銲连忙道,“你是我们的统兵大将,不要图逞匹夫之勇。运筹帷幕,决胜千里,才是……”

“呔!——”

院外传来的一声大喝,打断了王銲的话。

“院内众人听好!”

“我乃金吾卫左郎将郝廷玉。奉命率军,前来稽查不法!”

“速速打开院门,接受调查!”

“所有人放下兵器,跪伏于地,不可擅动!”

“敢有逃逸者,以流寇逃犯论处!”

“持械反抗者,格杀勿论!”

院子里顿时谩骂四起,再度炸开了锅,好多人已经拔刀出鞘,大声吼叫着要“宰了外面那群不知死活的侍官儿!”

王銲和邢縡正要商量两句,王准提着刀就朝前冲去,“好儿郎,随我来!——杀光这群侍官儿!”

大呼大叫顿时响成了一片,这一群绿林匪客和市井游侠,兽血沸腾的举着刀剑涌到了王准身边,冲向了大门口。

王銲和邢縡都瞪大了眼睛,不约而同的说了一声,“行不行哦?”

院门,打开!

院外,三百骑布列成了一个扇形攒射之阵。

刀甲生辉旌旗猎猎,铜墙铁壁杀气森森!

“起弩!”郝廷玉一声大喝。

三百挺弩,齐刷刷抬了起来,全部瞄准了大门口的位置。

当日李苍玉见到这般情景之时,心中顿时升起一阵绝望,以为死期降临!

此刻,王准这一群乌合之众从里面冲了出来,刚刚还宛如烈火燃烧的气焰,当场就熄灭下去。

王准第一个死死定在了原地,浑身发抖手脚发软,几乎连刀都要抓不稳了。

他身后的匪盗与游侠也没好到哪里去,刚刚还一个个的扯长了脖子叫嚣不已,这下全都没了声。好些人脸都吓白了,两股战战几乎要逃。

“金吾警示!”郝廷玉大声道,“所有人立刻放下兵器,抱首跪地。否则,格杀勿论!”

三百人齐声大吼“放下兵器,抱首跪地!”

“放下兵器,抱首跪地!”

“最后警示!”

“放下兵器,抱首跪地!——否则,格杀勿论!”

“七、七郎,现、现在……怎怎怎么办?”身后的人牙齿磕得砰砰响,在王准耳边问。

院里也传来了王銲的声音,“七郎,怎么样了?要不要帮手?”

“不要!”

王准的狂劲突然像疯了一样的蹿升上来,大吼一声,“杀啊!”

举着刀,就冲了上去!

奇怪的是,他感觉身后一阵凉嗖嗖。回头一看,居然是所有人都站着没动,就他一个人冲了出来。

“你们这些混蛋!”王准停住脚,拿刀指着身后的人,愤怒的大骂,“好,好得很!就让你们看着,本将先去斩了敌军大将!”

李苍玉刚准备扣动班机,射死这个早该死了十万八千次的人渣败类,身边突然响起一声惊人的马嘶,郝廷玉连人带马,人立起来。

——死神降临!

李苍玉条件反射的就想到了,那天在新兵营门口见过的那惊人一幕。

现在,郝廷玉再度化身死神,一人一马如电霹雳,朝王准冲了上去!

“郝廷玉来也!”

“郝廷玉!”王准也是狂到没边了,这个时候还拿刀指着郝廷玉,“那一日在念奴斋,大爷就该摘了你的脑袋!”

“蠢贼,受死!”

那一骑风驰电掣,宛如魔神下凡从天而降,将一柄长达四米的大马槊捅进了王准的胸膛。至少有三十公分的槊头从他后背穿透出来,鲜血四溅!

王准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当场双腿软跪瞪圆眼睛,扔了手中的刀,双手抱住了马槊。

“喝!——”

郝廷玉暴吼一声,将马槊奋力挺起,直把王准的尸身高高举上了天!

“再有持械反抗者!”

“有如此例!”

李苍玉慢慢放下了弩机,看着郝廷玉的背影轻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他胸中的一口恶气,现在总算是完全发泄出来了!

无愧虎将之名,郝廷玉果然有种,竟敢当众挑杀王准!

——很好,我就认这样的兄弟!

那一群横行闾里的江湖匪客和市井游侠,几时见过这等场面,又哪里遇到过郝廷玉这种真正的沙场虎将。眼前这一幕让他们当场崩溃,至少有一半人扔下了刀剑跪倒在地,呜呼哭号的大叫“饶命”。另外胆大一些的人则是豕突狼奔的冲回了院子里,手忙脚乱的关上了大门。

大声喊叫着——

“完了、完了!”、“坏了、坏了!”

“我军大将被斩了!”

王銲和邢縡大惊失色,“七、七郎,死啦?”

“死了,死了!”

“死得不能再死了!”

郝廷玉横槊一摆将王准的尸体朝旁一扔,大声怒吼道“速速投降!否则,一概格杀!”

三百军士齐声大吼,“速速投降!否则,一概格杀!”

院子里的人慌乱无比,又不敢贸然逃出去,只能是关上了院门挤成了一团,惊慌失措的一阵商量。

“现在怎么办?”邢縡的脸都白了,“兄弟,早叫你约上你兄长王大夫一起起事。有他坐镇,我等也不至于这般势单力薄!”

“你以为我不想吗?但他从来都不会听我这个弟弟的话!我若告诉他,他非但不会帮我,还会骂我!”王銲的嘴唇在发抖,“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不如,杀出一条血路,逃吧!”

“不能出去,不能啊!”邢縡惊慌无比,“我刚才看了一眼,外面至少架起了三百挺弩机。谁要敢逃出去,当场就要被射成刺猬!”

王銲的身体开始发抖了,“那、那怎么办?”

“这么大的事情,你兄长肯定会知道消息。”邢縡干咽唾沫,紧张无比,“现、现在,只只能是,守死院子不动,等等、等你兄长来救我们了!”

“……”王銲牙关紧咬沉默了一阵,脸上冒起一阵戾气,狠狠的啐道“呸,他才不会管我死活!”

“那怎么办?”

“打开后门,杀出一条血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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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巨鳄的愤怒

院内那些人慌乱不堪七嘴八舌商量的时候,郝廷玉把马槊往随从手上一递,转过脸来对李苍玉咧嘴一笑。

那笑容,真叫一个舒展!

李苍玉悄悄对他竖了个大姆指。

“李军师,现在怎么办?”郝廷玉对李苍玉用上了一个新称呼,小声道,“冲进去干掉那群杂碎,活捉王銲和邢縡,妥是不妥?”

李苍玉笑了一笑,说道“对付这群杂碎,最好是零伤亡。对方有弓箭,贸然冲进去少不得有兄弟要中箭,不划算。像这样的瓮中捉鳖,最好的办法就是守三放一逼他们出逃,再利用我们的弩机优势进行伏击截杀!”

“呵,看来你还读过兵书!”郝廷玉笑了。

李苍玉笑而不语,兵书暂时还没怎么读过,倒是《三国演义》里面没少用这样的法子坑人,比如孙策活捉太史慈。另外我还看了那么多的历史军事类的小说和影视剧,想不记住几招也难啊!

“你说的有道理。那帮杂碎已经吓破了胆,肯定会要逃跑。”郝廷玉说道,“前门他们肯定是不敢来冲了,多半会走后门,或许还会有人要翻墙逃走。我分别派出两队骑兵用弩机守住南北院墙,再亲自带人去后门伏击截杀。你有伤在身,就尽量不要参加战斗了。我派姚瑞祺和萧晋轩率领一整队骑兵交给你,驾起弩机守住前门即可,出来一个射杀一个,出了事我负责。就这样!”

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郝廷玉就照这样飞快的下了令,然后各班人马按令行事,迅速分开。

一整队越骑五十挺弩机,以逸待劳的对付一个小小的前门,的确是绰绰有余了。

李苍玉看着郝廷玉的背影笑了一笑,这死嫖客,其实也蛮仗义的!

训练有速机动性又强的金吾骑兵,片刻时间就把邢縡家的大宅院三面死死围住,唯独后门不见守兵。郝廷玉在他后门的街道转角的两个道口各埋伏了一支人马,只等他们冲过来,统统就要变成活靶子!

“主人,除了后门,其他地方都被弩机死死盯住了!”家奴向邢縡汇报。

“那还等什么,赶紧突围!”邢縡急不可待,“再等片刻,怕是连后门也要被堵上了!”

王銲一咬牙,大步就走,“跟我来,冲出去!”

众匪客和游侠一窝蜂的涌向后门,动静可不小。

李苍玉在正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心头暗笑真是胜之不武啊!……眼前这群大笨贼,应该会刷新古往今来所有造反者的智商下限!

王銲和邢縡带着人一窝蜂的冲出了后门,发现没有金吾卫的人把守顿时大喜。一窝人顿时分作了两群,有的向里坊街道北面逃去,有的则是向南。还有几个脑子懵掉了的家伙急惶惶的向北跑了几步又向南跑,犹豫不决在中间蹿来蹿去,你撞我、我推你乱作了一团。

很快,惨叫声响起!

那些跑到了街道拐角处的逃犯,迎面就遭受了一场箭雨洗礼!

这可不是普通的箭矢,而是精铁特制的弩矢,近距离射击能够轻松洞穿人的身体!

郝廷玉带的人堵住了街道的两个拐角之处,把这群逃犯当成了靶子一顿猛射。片刻功夫就有上百人毙命!

邢縡跑得最快也最倒霉,头一个冲出去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变成了刺猬。王銲体态较胖跑得慢反倒是运气好了,看到前方倒下一片自己人,吓得裤子都湿了,连滚带爬的往回跑,带着一群人又钻回了大院里,再也不敢冒头!

郝廷玉并未下令追杀,只是骑着马提着马槊,踩着淋漓的鲜血慢慢往前走,大声道“检查尸体,没死透的补刀!堵住后门,冒头者一概射杀!”

“诺!——”

郝廷玉骑着马走到了后门口,用马槊敲打后门的门板,大声道“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解除兵器出来投降!时间一到,本将攻杀进去,片甲不留!”

院子里顿时吓起一片哭声,王銲哭得最凶,几乎是捶胸顿足的漫天哭号。

“大哥!大哥!你在哪里?”

“你快来救我啊!”

这时候,王銲终于想到他大哥王鉷了。

李苍玉守在前门,隐约听到了院内传来的各种动静,心中暗吁一口气,表情变得比较放松。

就在这时,前方街道处突然出现大批的人马,正朝李苍玉这边开挺而来。

“中候,来人了!”萧晋轩小声道,“像是县衙的官差,还有武侯和不良人!”

“县衙官差?”李苍玉眉头一皱。

“中候,是王鉷!”萧晋轩惊讶道,“他是京兆尹,有权调动县衙的人手!武侯和不良人虽是隶属我们金吾卫,但平常都是听从地方衙门的调配行事……来的人不少啊,至少有两百人!”

李苍玉已经看见了,骑着一匹大黑马走在最前方的那人,穿着一身紫色官袍特别显眼。他身后还有另外几个穿着各式官袍的人,其他的就是公人打扮的官差和武侯人等。

王鉷骑着马渐渐走近,脸色也在渐渐变化。直到他看到躺在血泊里的王准,当场大叫了一声滚落下马,几乎是爬到了王准的尸体身边,大声叫喊“我的儿啊!”

他身后的官员和公人同样大惊失色,其中一人还大步跑到了李苍玉等人的面前来,厉声斥问“是谁!是谁杀了七公子?!”

公子,唐人对王公贵族之子的特有尊称,那不是谁都配得上这一称呼的。

李苍玉冷冷的看着他,“金吾执法,他武力抗拒,还妄图刺杀金吾将佐。我军依法,将其就地毙杀!”

“我在问你!”那官员声色俱厉,“是谁杀了七公子?”

李苍玉怒喝一声,“我——们!”

在场的金吾郎一同瞪向他,个个目如喷火!

那官员顿时怔住了!

“谁杀我儿?谁杀我儿!”王鉷悲愤欲绝的从地上爬起来,抽出了腰间用作装饰的佩剑,指着离他最近的一名金吾士兵,“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剑尖就要刮到了脸上,那士兵稍稍往后仰了仰脖子避让了一下,王鉷突然一剑就刺穿了他的脖子!

一切发生太快不及阻止,李苍玉当即大惊,怒吼一声,“起弩!”

余下的金吾士兵无不大惊大怒,瞬间驾起弩机瞄准了王鉷!

王鉷亲手杀了一人,双眼充血简直快要变作了通红,他挥着剑大声叫嚣,“我要报仇!报仇!来人哪,给我杀光他们!”

这下,连刚刚大声质问的那个官员都慌了,“别动,别动,都别动!王大夫,这万万使不得!”

那些官差和武侯等人哪敢和金吾卫动手?听闻此令,这下还真是全都没动!

“你滚开!——”王鉷一脚就将那官员踢翻在地,直接提着剑对着李苍玉大步而来!

“你是头领?一定是你下令杀戮我儿!”王鉷整张脸几乎都要扭曲了,就像是一只疯狂暴走的野兽,张牙舞爪就对着李苍玉挥剑刺了过来!

看得出来,王鉷并无武艺。

此刻,李苍玉至少有一百种方法将他干掉。但他只是冷静的避开了这一剑,还挥手暗示萧晋轩等人——不要动!

闪开之后,李苍玉一板一眼的说道“王大夫,你已犯下杀人之罪,杀的还是金吾执法人员,在场所有人都是人证。现在金吾游徼李苍玉以律法之名,正告于你放下兵器束手就擒,随我去往大理寺听候发落!”

这段话就是大唐版的——“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说的每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都已经眼红暴走的王鉷,哪会理会李苍玉的这些废话?

一击失手,他马上调转身来,又对他刺出了一剑!

李苍玉再次闪身避过,“王大夫,请你冷静!——你这样的冲动,只会害了你自己!”

友情提示,相当温馨。

但李苍玉的冷静和温馨,反倒让王鉷更加的愤怒,“混蛋,你给我站住!——我要杀了你!”

第三剑将要刺出之时,院内传来了王銲绝望的哭号之声,“兄长,救我!快救我啊!”

王鉷手中的剑生生的停住了,“銲弟?是我銲弟!”

王銲不敢冒头,只能趴在门缝边对外瞅着,一个劲的大喊“兄长,金吾卫把整座院子团团包围,郝廷玉随时就要冲进来杀了为弟!兄长,你快叫他们撤走、撤走啊!”

“好,好,銲弟你别怕,为兄马上来救你!”王鉷急急的回应。

李苍玉一听到他这话,笑了!

——管你是不是参与了谋反,有这句话,你就已经犯下了“包庇谋反重犯”的大罪!

“兄弟们,都听到王大夫刚才说的话了吗?”李苍玉大声问道。

金吾卫的人恨不得当场将王鉷撕成碎片,这时全都愤怒的大吼,“听到了!”

王鉷,根本不当回事!

他哈哈的大笑,“小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光凭这区区的小伎俩,就想对付老夫?”

李苍玉淡然一笑,“我们不是东西,是金吾执法者!”

“执法者?”王鉷冷笑一声,“在这京城,老子就是王法!”

“弟兄们,都听到了吗?”

“听到了!”

王鉷的脸皮直抽筋,到这时才认真打量了李苍玉两眼,“小子,你莫要找死。现在老夫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李苍玉淡然微笑,“还请王大夫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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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那一剑,举世皆惊!

王鉷想要凑近一些说悄悄话,李苍玉却偏偏往后退,与他保持距离。

王鉷恨得牙痒痒,站住了恼火的瞪着李苍玉,沉声道“你撤去包围,自顾散去。余下之事全都不必再管。老夫非但饶你不死,还保你做个五品京官!”

“弟兄们,全都听到了吗?”李苍玉大声道。

“听到了!”

“你!……”王鉷这下是真的气煞了,“老夫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撤,还是不撤?!”

就在这时,院内传来一阵打杀之声!

王銲杀猪似的大叫起来,“兄长,救我救我,快快救我!郝廷玉他们杀进来了!”

几乎是在同时,稍远的街道转角处又涌来了大批的人马。

这次,是清一色明光战铠,旌旗明艳身全副武装的——骑兵!

“飞龙禁军!”当场有人惊叫出声。

——皇帝派来了兵马!

李苍玉则是第一时间联想到了一个人——高力士!

在北衙禁军当中,除了早已不堪大用的羽林卫和龙武卫,还有一支真正的精锐皇家部队,人数不多只有千人左右,名叫“飞龙禁军”。这个名字的来源是因为皇帝有一个私人的大马场名叫“飞龙厩”,它掌控着所有北衙禁军的马匹,从而变向的掌控整个北衙的禁军体系。

李隆基再挑选了一批上等的战马和真正的百战勇士,组成了一支只为他本人服务的精锐骑兵,号为“飞龙骑”,也称飞龙禁军。

这是北衙,唯一一支真正有战斗力的军队。

据说,这是天底下装备最好的军队,也是俸禄最高的军队。

据说,飞龙骑的战斗力,丝毫不亚于郝廷玉麾下的白泽越骑!

统领这支精锐骑兵的人,就是李隆基最信任的心腹大太监,官拜骠骑大将军的——高力士!

大唐的骠骑大将军从一品品衔,是武官的最高级别!

对于鼎鼎大名有着“千古贤宦”之称的高力士,李苍玉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唯一、绝对、永远的效忠于皇帝李隆基!

他或许会对王鉷十分客气,礼让三分。但他绝对不会被王鉷吓倒!

王鉷这下也是真急了,他再度把剑高高举起,对李苍玉咆哮吼道“老夫最后问你一次,撤还是不撤?”

“恕难奉命!”李苍玉大声回吼!

“我杀了你!!”王鉷挥剑,对着李苍玉怒刺而来!

李苍玉一闪身,再次躲过!

院内一片惨叫大起,王銲还在那里发疯似的哀号求救。

王鉷眼看着滚滚而来的飞龙骑兵,突然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感觉。他提着剑浑身发抖,双眼充允的咬牙怒骂,“混蛋!混蛋!……都是混蛋!!”

高力士看到了这边的情景,快马而来大声疾呼,“王大夫,休要造次!”

李苍玉心中猛然一亮!……王鉷,借你一物,助我名动天下,或是死无全尸!

他翻身骑上了马,居高临下的看着王鉷,“王大夫,天子禁军来了,请你自重,莫要再有冒失冲动之举。”

王鉷眼看着高力士带兵步步靠近,连杨国忠和韦见素也在,他心中的绝望和愤怒已然膨胀得快要爆炸,却无处发泄。听闻李苍玉的言语,王鉷就像一个突然沾上了火星的汽油桶,斗然爆发!

“你这蝼蚁一般的贱奴,竟敢在老夫面前如此张狂!”

吼完这一句,王鉷再一次提剑,朝李苍玉刺去。

这一次,李苍玉骑在马上。

这一次,李苍玉的手,握住了刀!

霎那间,寒光绽闪,惊鸿出鞘!

那一剑,快如闪电,刺破苍穹!

那一剑,如龙奔啸,惊天动地!

“啊!!”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王鉷的惨叫声几乎要惊破了天际!

——他执剑的那一条胳膊,齐着肩膀被削飞而去!

鲜血喷溅,漫天洒下。

王鉷,轰然倒地!

这一刻……就像是时间都停止了一样。

所有人,目瞪口呆表情凝固!

只剩王鉷趴在地上发疯的哀号,滚地打滚。

走到了近处的高力士,杨国忠还有韦见素,全都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李苍玉。

他们看到……

李苍玉将那把,第一次出鞘见血的惊鸿,慢慢的归入了鞘中。

稳如山岳面无表情,他例行公事的说了一句——

“京畿之内,金吾所禁。奉敕游徼,纠察不法!”

高力士抬手对着李苍玉一指,“此何人?!”

“狠人!”杨国忠明显还处于震惊之中,不假思索的就说出了这两个字。

“回高翁!”韦见素浑身直哆嗦,但没忘了好生回话,“那就是金吾游徼李苍玉,就是他最先发觉了王銲要谋反,并向下官举报!”

“高翁”,这是高力士特有的一个尊称,来源于皇子公主们对他的尊称“阿翁”。也有人叫他“高爷”,这来自于驸马和其他皇族宗室们对他的特殊尊称(唐人没有逢人称‘爷’的习惯)。

“李苍玉?又是他!”高仙芝皱了皱他发白的眉毛,下了马。

众人都一同下马,跟着高力士朝王鉷走来。

王鉷捂着冒血的肩膀,痛得死去活来的打滚,几乎快要晕厥过去了。

高力士看了两眼,沉声道“速速抬走,送治御医!”

“诺!”

飞龙骑兵马上上前,先将王鉷给弄走了。王鉷这时,都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高力士朝李苍玉走来。

李苍玉连忙下马,抱拳而立。所有金吾郎也都下了马。

高力士拧眉看着李苍玉,“为何伤人?”

“执法受袭,被迫自保。”李苍玉回了八个字。

“你莫非不知,他是何人?”

“知道。”

高力士轻吁了一口气,点点头,“等着,听候发落吧!”

“是。”李苍玉应了一诺,二话不说。

高力士反倒是好奇了,“你为何不予辩解?”

“事实胜于雄辩。”李苍玉答道,“方才众目睽睽之下,王大夫亲手杀了一名正在执法的无辜金吾军士,又妄图贿赂在下,想让在下纵放他的胞弟王銲逃蹿而去。在下不允,他气急败坏之下数次挥剑想要杀我。如此不依不挠,在下只能被迫反击。”

“你仍是辩解了。”高力士似笑非笑。

李苍玉拱手,低头小声说了一句,“既是高翁给的机会,我当珍惜。”

高力士不由得一笑,饶有兴味的上下打量了一番李苍玉,“这小子,有点意思。”

正在这时,大门被打开,郝廷玉大步流云的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个满裤裆屎尿齐流,嗷嗷求饶的家伙,王銲。

一眼见到高力士,郝廷玉略微吃了一惊,连忙把王銲朝旁边一扔,上前来抱拳而拜,“末将郝廷玉,参见高翁!”

高力士左看看郝廷玉,又看看李苍玉,心中仿佛是明白了许多事情。他不由得叹息了一声,“你们两个小崽子,还真是不知死活啊!”

郝廷玉连忙看向李苍玉,还对他挤眉弄眼,仿佛是在问“怎么办怎么办”?

李苍玉上前一步抱拳拜下,“小子死活不足挂齿,唯愿高翁垂怜,不要祸及了其他的金吾袍泽。他们都是奉命行事,前来纠查平息当前的‘谋反’一案。”

谋反二字,被李苍玉特别强调了。

高力士不动声色,“是不是谋反,可不是你说了算。”

“高翁教训得是。”李苍玉说道,“金吾卫只负责查案捉人,收集证据。审讯定刑,不在我等职责之内。”

高力士再次上下打量李苍玉,“你,多大了?”

“回高翁,虚岁十九。”

“还不到二十岁!”高力士笑了,“这些年,你都吃什么长大的?”

“这……”李苍玉不知如何回话。

高力士淡淡道“莫非,是熊心豹子胆?”

“……”李苍玉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抱着拳低着头,不吭声。

他眼角余光看到,郝廷玉那个二货居然在偷笑!

高力士冲他身后的人挥了一下手,“去吧,收拾一番。”

飞龙禁军全盘而动,分散各自收拾残局去了。

郝廷玉抱拳拜道“金吾卫如何去处,还请高翁示下。”

“金吾卫,先行收兵回营。”高力士说道,“至于你,还有这个小子,随我进宫,随时听候陛下亲自询问吧!”

“是!”

高力士走到一边,和杨国忠私下说话去了。

韦见素好不容易瞅到这个空儿,溜到了李苍玉身边,急道“接下来怎么办?怎么办?”

郝廷玉就在附近,当下不由得愕然他居然还做了韦见素的军师?!

李苍玉轻吁了一口气,小声对韦见素回道“接下来,韦公就回府多烧几炷高香,求祷去吧!”

“啊?”刚刚受到了惊吓的韦见素,现在满头雾水,“求祷?”

“没错,求祷。”

“求……求什么?”韦见素很认真的问道。

李苍玉看着这个老实到好玩的小老头儿,不由得笑了,“求,李苍玉不死!”

“……”韦见素十分愕然!

李苍玉呵呵直笑,凑近了小声道“我若不死,证明我那一刀砍的是该砍之人,既不犯法,也不会有人回头报复于我。韦公,这下明白了?”

“噢,对对对!”韦见素连拍了三下脑门,“老夫这就回去,买一车好香日夜不停的烧!老夫要叫上幼娘和府里所有的人,一同为你,诚心求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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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胆大包天

高力士和飞龙禁军全面接管了现场,进行善后清查。白泽越骑由副将带领先行收兵回营,郝廷玉和李苍玉都留了下来。

现场留下了一百四十多具尸体,只有一具是属于金吾卫,就是被王鉷杀的那名军士。

对此金吾卫众将士都颇为悲愤,李苍玉也有些自责,他对郝廷玉道“是我的错。你把人交给我,我却没有带好,白白让一个兄弟送掉了性命。”

“算了,当时事发太过突然,也不能怪你。”郝廷玉说道,“再说了,你不是已经给他报仇了么?”

李苍玉闷哼了一声,“我真想一刀削了他的脑袋!”

“别说傻话!”郝廷玉压低声音,“光是砍掉他一条胳膊,就已经是够吓人了。真要杀了他,咱们所有人都得给他陪葬——大唐律法可是讲得清清楚楚,三品以上大员,就算是犯了十恶不赦的死罪,那也只能由皇帝亲自赐死于家中,都不上刑场的!”

李苍玉没有回话,只在心中道你说的这些我当然知道,历史上的王鉷也正是被皇帝赐死在家里的,包括杨慎矜也是。三品大员只有皇帝才能杀,正是出于这一层考虑,我才没有当场一刀宰了那厮!

此时,杨国忠与高力士也在一旁商议。

“高翁,那小子真是个狠人!”杨国忠侧目看了看不远处的李苍玉,小声道,“这些年来,几乎没人敢于直视王大夫一眼,他却一刀砍去了王大夫的整条胳膊!……这不是狠,简直就是愣!”

“愣吗?”高力士淡淡微笑,“依我看,那小子非但不愣,还聪明得紧。那一刀,他可是想清楚了才砍下去了。”

杨国忠眉头一拧,“还请高翁赐教?”

高力士笑了一笑,说道“杨中丞,无论是在地方州县还是在朝堂之上,你见过独臂的臣工吗?”

杨国忠顿时恍然大悟,“高翁所言即是!我大唐礼仪之邦,向来极为重视官员的仪表。别说是重度残废,就是长相不雅都过不了吏部‘身言书判’的那一关……如此说来,王大夫,这次真的完啦?”

高力士笑而不语。杨国忠心里那点小九九,早已是司马昭之心,又何须当面点破呢?

“说来也是啊!”杨国忠仿佛挺替王鉷婉惜的样子,连连叹息道,“王大夫身兼御史大夫、京兆尹还有二十余使职,各部官员都要排着队等他批处公文,有的甚至要等上一个月。现在王大夫连写字的右手都没了,往后还怎么处理那么繁重的公务呢?”

高力士仍是微笑不语。

杨国忠的表情都在放光了,高力士一点都不难看出,他已经在对王鉷即将空出的那些职位,垂涎三尺!

“杨中丞。”高力士突然唤了一声。

“啊……在!”杨国忠连忙拱手应诺。

“圣人对王大夫,一向非常的器重。王大夫的生死去留,只有圣人才能做出决断。”高力士不愠不火的说道。

“是,是,这个当然,这个当然!”杨国忠唯唯诺诺,额角不禁有一丝冷汗渗出……被他看穿了!

“话说回来。”高力士又呵呵的一笑,“圣人对你,也是寄予厚望啊!”

这个暗示已经非常明显,杨国忠不禁心中狂喜,连忙拱手再拜,“多亏了高翁的提拔和栽培!”

郝廷玉朝他们这边瞟了两眼,小声道“一看他俩,就是在坐地分赃!”

李苍玉淡淡一笑,杨国忠现在一定特别感激,我砍下的那一刀!……虽说王鉷此番在劫难逃,但只有我才知道历史会如此发展。在杨国忠看来,我可算是帮了他的大忙!

李苍玉对杨国忠的了解,不可谓不多。

杨国忠这个人,臭名昭著一身的坏毛病,但有一个优点不得不承认,那就是,他很有自知之明。

历史上的杨国忠得势之后,曾经有一句名言大意如此我知道我将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有我要及时行乐!

杨国忠一向非常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他得势之后稳固自己的地位的方式,不是效仿李林甫嫉贤妒能,反倒是提拔了很多人帮他一起控制整个朝堂。这些人固然良莠不齐,主要是为了达到他拉帮结派的目的。但是无可否认,其中也出了不少真正的能臣。

在这一方面,杨国忠是要略强于李林甫的。

李林甫的性格是,蛋糕只能他一个人享用,谁多看了一眼都要打死;杨国忠愿意和别人一起分着吃,一边吃还要一边喝酒,大家及时行乐痛快就好!

李苍玉远远看着杨国忠,心想和小人打交道也有一个好处,他们特别注重“利益交换”。现在我帮了杨国忠这么大的忙,他一定不会少了我那一份蛋糕!……当然,主要我还得要靠我自己主动去争取!

过了许久,善后工作才算结束。

高力士下令,班师回宫。李苍玉和郝廷玉被飞龙骑“押解”而去,但并未捆绑拘禁,只是解除了铠甲和兵器,骑着马一路随行。

高力士亲自拿着李苍玉那把刀,仔细看了几眼,意味深长的道“真是一把好刀啊!”

杨国忠赔着笑,“高翁好眼力,这确实是一把好刀!”

“宝刀,配英雄。”高力士将刀入鞘,直接扔给了杨国忠。

杨国忠双手接住刀,当场一愣……然后马上就醒悟了!

他拍马落后了几步停在了李苍玉身边,问道“你的刀?”

“是的。”李苍玉点点头。

杨国忠饶有深意的看着李苍玉,还颇为友善的对他笑了一笑,“我暂时,先替你保管。”

“多谢杨中丞。”李苍玉拱了一下手。

杨国忠没再多言,拍马上前而去。

郝廷玉迷惑不解,小声道“他什么意思?看上你的刀了?”

“他哪会看上这种东西。”李苍玉淡淡一笑,心中说道高力士刚才说“宝刀配英雄”可能是在暗示他,让他把我拉拢过去!……按理说我一个七品小官,不值得杨国忠拉拢。但是在王鉷的案子上,我却是举足轻重!

莫非高力士也认定王鉷要完蛋,杨国忠即将要堀起?……想想这倒是不奇怪,高力士是李隆基最信任的心腹,他一定知道此刻李隆基心中,对王鉷和杨国忠两个人的真实态度!

高力士这个人,话很少,但好像从来没有一句废话……这真是一个,让人猜不透的人啊!

进了皇宫,李苍玉和郝廷玉被带到了飞龙骑的营地,软禁起来。

两人被关在一间营房里,非但没受什么虐待,这些飞龙骑兵对他二人的态度还挺和善。到了开饭的时候,还给他们送来了丰富的大餐。

“可惜军中禁酒,没有酒水送来。”郝廷玉笑道,“这种时候,最适合痛痛快快的大醉一场了!”

李苍玉笑道“你就不怕朝廷治我们一个死罪?”

“怕个屁,这些日子以来我也是左右寻思,早就想通了!”郝廷玉满不在乎的道,“换作我是以往的脾气,那天在念奴斋我就已经剁了王准。但人活得越久,就越有了顾忌。我不能不替那天在场的其他兄弟,还有康娜姬母女多想一想。当时算是忍过了,但事后我是越想越火大。胸中这口恶气不发泄出去,我怕我会把自己活活憋死!——与其我死,那还是王准先死了的好!”

“好想法,我赞成!”李苍玉哈哈大笑,这个逻辑真是一点毛病都没有!

“话说回来,我宰王准是为了报仇雪恨。”郝廷玉问道,“那王鉷可没得罪过你,你为何要砍他那一刀?”

“他追着我刺了五六剑,还杀了我一个兄弟,难道还不许我还手一次吗?”李苍玉淡然道。

“鬼话!”郝廷玉直撇嘴,“都这时候了,你小子还不肯跟我说实话吗?你早就联合了许多人,计划多时了吧?连韦见素都在听你支使!”

“怪只怪……王鉷实是在树大招风又作恶多端,想要他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李苍玉道,“我最多只是玩了一些穿针引线、顺水推舟的小把戏。”

“这还小把戏?”郝廷玉笑着摇了摇头,“你小子,大约就是我见过的,胆大最大的人了!”

此刻,仪王府中。

一向慵懒如猫的仪王李璲,听完念奴和徐慎元说的一番话后,当场从坐榻上惊弹站了起来,瞪大眼睛“那小子,真是胆大包天了!”

“确实耸人听闻!”徐慎元也是满副惊骇,“他竟然一刀,砍翻了王鉷!”

念奴牙关紧咬静默不语,脸色一片发白。

“苍天……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愣头青?”仪王李璲仰天长叹,直摇头,“死定了、死定了!”

“殿下……”念奴犹豫了一下,说道,“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救他了吗?”

“没有。”仪王李璲摇头,表情绝望,“那王鉷何许人?……别说是王鉷,就是我们这些亲王公主跟王鉷的儿子王准闹了矛盾,那吃亏的也是我们!”

“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念奴道,“这次,是王鉷的弟弟和儿子,谋反!”

“……”仪王李璲陷入了沉默,双眉紧皱,表情异常严峻。

徐慎元小声的对念奴说道“就是平常,圣人都不许亲王公主参预朝政。现在还涉及到了谋反这样的大事……殿下,就更不方便出面了!”

“这次,本王实在是无能无力了!”仪王李璲闭上了眼睛,再度摇头。

念奴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说了一句——

“那荣王殿下,可否出手相救呢?”



第118章 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仪王李璲闻言,不动声色。

但是他的眼神斜视了过来,像两枚钉子那样,落在了念奴脸上。

念奴连忙低头纳拜,“念奴多嘴,殿下恕罪!”

仪王李璲从未有过的严肃和凝重,背前起手,慢慢的踱起了步子,陷入了沉思。

念奴和徐慎元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喘。

“徐慎元。”

“在。”

“备车。荣王府!”

念奴感觉心脏一阵狂跳,浑身都轻轻的颤了一颤。

仪王李璲走到了念奴身边,低沉着嗓音,说道“今日事,不得泄露半句出去!”

“念奴,遵命!”念奴十分谦恭的拜倒在了地上。

仪王李璲弯下腰轻轻抚了一下她的手肘,示意她站起。

“谢殿下……”

仪王李璲凝视着她,平声静气的问道“你还真的,把他当成了你的弟弟吗?”

“念奴不敢!”念奴连忙低下头,“念奴,万万不敢!”

“呵!”仪王李璲轻笑了一声,“知道就好!”

“是,念奴谨记!念奴万万不敢忘了分寸!”

仪王李璲饶有深意的微然一笑,“来人,更衣。”

“殿下,念奴就请告退……”

“你得去办一件事情。”仪王李璲突然说道。

“还请殿下吩咐。”

仪王李璲长吁了一口气,“虽然未必会有用,但不妨一试……你去找一下你的义姐谢阿蛮,让他去贵妃那里,说两句好话吧!”

“是,我马上就去!”念奴急欲要走。

“等一下!”仪王李璲突然又将她叫住,走到她面前,眼神十分犀利的看着她,“那个杨婵娟,还留在你府上吗?”

念奴微微一惊,“杨”婵娟?……显然,仪王李璲已经知道了她的底细!

“回殿下,她已经回了皇宫教坊司……”

仪王李璲点点头,“别再把她弄到宫外来。否则,害人害己!”

“是,念奴谨记!”

“你可以走了。”

稍后不久,荣王府中。

荣王李琬除了有一手堪称大家手笔的绝妙丹青,还在音乐和书法上有着不俗的造诣。他还十分的擅长打马球,爱饮酒能赋诗,可以说完全继承了李隆基的才华横溢与风流倜傥。

正因如此,在诸多皇子和公主当中,荣王李琬算是比较能讨皇帝李隆基喜欢的一个。在大唐士庶的眼中,荣王李琬也算是比较有影响力的一个。

仪王李璲来的时候,荣王李琬正在专心致志的吹笛子。他身后围着十几个美娇娘,全都听得十分陶醉的样子。

仪王李璲看到这副场景没来由的有些恼火,冲那些女人直摆手,“退下,都退下!”

“十二弟?”荣王李琬停止了吹奏,好奇的看着仪王李璲,非但没生气反而还笑,“你是专程跑来,扰我雅兴的吗?”

“六哥,出大事了!”仪王李璲凑到李琬身边,小声的低语了一阵。

荣王李琬顿时瞪大眼睛,“……不会吧?”

“这种事情,小弟还敢拿来开玩笑吗?”仪王李璲一脸苦笑,“那小子,还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啊!”

“王鉷!……”荣王李琬深吸了一口气,一拧眉,“走,书房密谈!”

兄弟俩人进了书房,闲杂人等一概退散,掩上了门。

“六哥,李苍玉的事情,你打算一直这么瞒下去吗?”仪王李璲问道。

荣王李琬微微苦笑,“前几日我过生辰,不是叫他来么?他自己不肯,我有什么办法!”

“说起来,终究是你,当年负了高犀娘……”仪王李璲小声的说了一句。

“闭嘴!”

“是!”

荣王李琬的表情变得多少有一点尴尬,调转话题说道“他砍掉了王鉷一条胳膊?”

“没错。”仪王李璲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听说,连肩膀都被削了一片去,真是想想都疼……那小子,真是胆大包天,下得了狠手啊!”

荣王李琬眨巴着眼睛,“这性子,怎么一点都不像我呢?”

“……”仪王李璲十分无语,哂笑了两声,转过脸去。

“咳……”荣王李琬再度尴尬了一回,说道“现在,丢了胳膊的恐怕不止王鉷一人啊!”

仪王李璲一激灵,“六哥的意思是说,李林甫,也失去了一条臂膀?”

“难道不是吗?”荣王李琬说道,“这些年来,王鉷极受圣人器重,势力不断膨胀。但是无论他怎样的嚣张和狂妄,在李林甫面前,王鉷始终保持谦卑和谨慎,一直都耐心的充当着李林甫的副手。正因如此,就算王鉷那个糊涂儿子王准欺负了自家的儿子,李林甫也只是规劝自家的儿子,叫他以大局为重,不要因为一点小事而坏了两家的交情。现在倒好,冒出个不怕死的李苍玉,一刀就把王鉷给劈了!”

“小弟,一时还真没往这深处想。”仪王李璲面露一丝惊愕之色,“如此说来,李苍玉这一刀砍下去,不光是废了王鉷,也把李林甫也给得罪惨了?”

“可不就是了?”荣王李琬重叹一声,“不是叫你好好的看着他么?怎么让他惹出这样的大祸来!”

“我……我!……”仪王李璲两手直摊百口难辩的表情,好不着急,“问题是,那根本不听啊!——他宁愿自己跑去投军,也不屑做我王府的属官。这种混球,你拿他有什么办法?”

“你……你!”荣王李琬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不会把他捆起来吗?”

“呸!要捆你捆!”

“还敢呸我?”荣王李琬扬起了手来,“你这混小子,几天不打你……”

“娘,你在天之灵快来看一看,六哥又要欺负我!”仪王李璲夸张的大呼小叫起来。

“闭嘴,快闭嘴!”荣王李琬都要气乐了,“都三十而立了,还像小时候一样!”

“嘿嘿!”仪王李璲怪笑了两声,说道“六哥,现在说这些都没用。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那小子被圣人一刀剐了,或是被李林甫报负打击而死?”

“这……”荣王李琬面露难色,“近年来杨国忠蹿升非常之猛,李林甫时时感觉如芒在背,因此王鉷也就成了李林甫用来牵制杨国忠的一枚重要棋子。现在王鉷已废,倒台已是必然。因此朝局必然大变,杨国忠或将就此崛起,成为足以匹敌李林甫之人。”

仪王李璲眨着眼睛,“六哥,我在跟你商量李苍玉的生死问题,你瞎扯这些干什么?”

“这怎是瞎扯呢?”荣王李琬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凡事不都有个前因后果千头万绪吗?不理清这些头绪,不做足充分的准备,贸然就跑去救人,和抱薪救火有什么区别呢?”

“……”仪王李璲无语以对,好吧,谁叫他生就了这样的性子呢?一杯清晨开胃酒,能喝到大半夜去的人!

荣王李琬说道“十二弟,你也知道,这些年来李林甫和我们兄弟三人,关系还算不错。”

“知道。”仪王李璲淡淡道,“李林甫还曾经在圣人面前提过,要改立我们的大哥(庆王李琮)为太子。结果因为大哥已被毁容,就此作罢。说到底,他也只是为了拉拢我们兄弟几人,来一起对付太子而已!”

“话虽如此,李林甫终究不是我们的敌人。”荣王李琬说道,“现在王鉷即将倒台,李林甫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这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一大变故。偏偏这一变故,还是李苍玉一刀砍出来的!……哎呀,他的性子,怎么一点都不像我呢?”

仪王李璲直咧嘴,“六哥,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话?”

荣王李琬轮着眼珠子,“你说,要是让圣人知道李苍玉的事情,圣人会怎么办?”

“把你阉了,以儆效尤。”

“……”

“哈哈哈!”仪王李璲看着李琬那副古怪表情大笑起来,“我早就说过,不是不报,时辰未到!现在知道后悔了吧?叫你处处留情,叫你始乱终弃!”

“我……我哪有?”荣王李琬连忙争辩道,“当年我与高犀娘,那也是两情相悦好不好?只是没想到她的性子那么刚烈,知道我是皇子之后非但不喜,还扭头就走!”

“那真是我见过的,最有个性的女子!”仪王李璲也摇头直叹,“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可以寄托终身的男子,却不料,只是一个家中妻妾成群、儿女也成了群的风流浪荡子!……可叹高犀娘那么好的一个深情贞烈女子,真是时运不济、遇人不淑、祖坟风水不好啊!”

“你……你能不能,不把话说得这么难听?”荣王李琬的表情好尴尬,好尴尬。

仪王李璲一脸怪笑,“六哥,你好歹也该有那么一点,愧疚之心吧?”

“废话……”

“那好歹也该,适当的弥补一下吧?”仪王李璲说道,“现在眼前就有一个好机会。你已经当过了负心郎,可别再当狠心爹啊!”

“哎!……可能真是如你所言,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荣王李琬苦笑一声,“罢了,反正早晚也是要穿帮的。走吧,进宫……求见圣人去!”



第119章 高力士的审问

仪王和荣王兄弟两人同乘一车来到了兴庆宫,正好遇到了高力士正从内廷出来。

朝野皆知,高力士既是皇帝李隆基最为忠实的奴仆,也是他的一个“身外化身”。同时在李家皇族内部,高力士又看着皇子公主们长大。所以对皇子公主们来说,高力士又像是家中的一位长辈。“阿翁”这个尊敬又亲昵的称呼便由此而来,意思大约相当于“老爷子”。

二王上前正要拱手下拜,高力士连忙快走了几步将他们拦住,笑呵呵的道“二位殿下,就不必对老奴如此客气了。”

仪王李璲和荣王李琬相视呵呵一笑,高力士这人向来就是这样,谦虚谨慎从不倨傲。尤其是在私下的场合里,他的温和与谦卑会让人忘记他原本的身份,让人感觉他就是一个与世无争的慈祥老人。

“阿翁。”荣王李琬还是客气的拱了一下手,问道,“不知圣人,现在是否有了空闲呢?”

“怎么,二位殿下想要求见圣人?”

“正是。”

高力士皱了皱眉,将二人请到辟静处,小声道“圣人现在心情不是太好。老奴奉劝二位殿下,还是莫去为好。”

荣王李琬和仪王李璲都面露惶色,“那可如何是好?”

“二位殿下,有何要事?”高力士道,“老奴,倒是可以倒为转达。”

高力士办事向来以稳妥著称,兄弟两人倒是对他放心,只是感觉有点羞于启齿,因此都各自犹豫。

高力士看他二人脸色,不由得呵呵一笑,“若有难言之隐,老奴也就不再多问了。二位殿下,不妨改日再来。”

“阿翁请留步。”荣王李琬见他要走,连忙将他请住,尴尬的苦笑一两声,小声道“小王确实是有一件,不便张扬的私事,现在正不知该要如何处置为好。既然阿翁不是外人,小王正好肯请教阿翁赐教一二。不知阿翁,意下如何?”

高力士笑眯眯的,“殿下信得过老奴,是老奴的福份。”

荣王李琬轻叹了一声,“事情,是这样的……”

如实相告。

高力士一直耐心的倾听,神色没有片刻变化。听完之后他仍是淡定如初,只是问道“如此说来,二位殿下进宫,是想为李苍玉求保?”

“正是。”荣王李琬拱手拜了下来,“还望阿翁赐教。”

“那你们,更不能去求见圣人了。”高力士认真说道。

荣王李琬和仪王李璲顿时脸色大变,“莫非,李苍玉已经被处决了?”

“错。”高力士淡然道,“他非但没死,还好吃好喝的被人伺候着。”

“那接下来,小王该要如何应对?”荣王李琬问道。

高力士呵呵直笑,伸手抚了抚荣王李琬的肚子,“殿下只管把心装在肚子里,就当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即可。”

“……”荣王李琬和仪王李璲,顿时愕然。

高力士压低了一点声音,小声道“事关谋反,又牵涉到王鉷。荣王殿下最好是速速离宫,就当从来没有来过。”

仪王李璲顿时醒悟,“六哥,你好像还是……京兆牧啊!”

荣王李琬瞪大眼睛,“你不提醒我都忘了!……原来,我还兼着一个京兆牧的官职!”

李隆基将他的儿子们圈养在十王宅养膘,但还是授给了他们不小的官职,只不过没有让他们实际赴任,称为“遥授”。就好比荣王被封为京兆牧,是京兆府的最高行政长官。但实际掌权的却是京兆府的二把手,京兆尹王鉷。

“就是嘛!”高力士呵呵直笑,“虽说荣王殿下只是挂了个虚职,但终归是王鉷名义上的顶头上司。这谋反的案子可非同一般,殿下还是尽量避嫌的好。至于李苍玉……大可放心!”

有了高力士的这句话,兄弟俩人都像是吃了下定心丸!

“多谢阿翁!”荣王李琬如释重负的拱手拜了一礼,又道,“另外小王还要劳烦阿翁赐教,这李苍玉的事情……小王该去禀明圣人知晓么?”

高力士呵呵直笑,“圣人现在每天都很忙,就不要拿这种小事去烦他了……老奴知道了,不就行了吗?”

“对对,对!”荣王李琬暗自大喜,“既如此,我兄弟二人多有打搅,就请告辞了!”

“快走吧,快走吧!”高力士笑呵呵的,就像是一位老人,在送走来自家院子里玩耍的隔壁顽童一样。

兄弟两人登上车,迅速离开了兴庆宫。

不约而同的,长吁了一口气!

“六哥,高力士的话向来最为可信。”仪王李璲心有余悸的道,“看来李苍玉,是有惊无险!”

“这便最好。”荣王李琬点点头,说道,“高力士这回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啊!”

仪王李璲笑了笑,“从小到大,他帮我们的次数还少么?”

“好人哪!”荣王李琬哈哈的大笑,“没事了,没事了。去我府上,痛饮一宿!”

仪王李璲的表情顿时凝固,“我不想跟你喝酒!”

荣王李琬皱起眉头,“为什么?”

“一整宿下来,你最多让人喝下三杯。”仪王李璲一脸的怪笑,“这就是你说的,痛饮?”

“我昨天,刚买了两名绝色新罗婢。”

“走走走,三杯就三杯!”

高力士送走了两位皇子,径直登车去了飞龙骑军营,来到了关押李苍玉和郝廷玉的营房里。

高力士居然会亲自过来,李苍玉多少感觉有点意外。

郝廷玉正在惊奇之中,高力士笑眯眯的对他道“郝将军,我有一些事情想要私下问一问李苍玉。稍后,我也会问你。”

“末将先行回避!”郝廷玉很听话的先走了。

房内只剩下两人。

“坐吧,不必拘谨。”高力士自己先坐了下去。

李苍玉也坐了下来,拱手,“不知高翁,有何赐教?”

高力士的神色很是平常,眼神更是柔和,问道“先说一说,你身为金吾游徼,为何要执法犯法,私自绑走那两位道人?”

针对这件事情,李苍玉根本没想过能够瞒得过,因此也早就准备好了应对之策。于是他说道“回高翁,是因为在下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对王銲和曾道人先起了怀疑。又怕打草惊蛇,因而才出此下策。在下有罪,愿意领罚!”

高力士不置可否,再道“在绑得了两位道人之后,既已经得知王銲要反,为何不直接向上峰报道,而是转道去找了大理少卿韦见素?”

“……”李苍玉沉默了片刻,“还是那个原因,怕打草惊蛇。”

“你信不过你们金吾卫的将军,还是大将军?”

“我信得过他们!”李苍玉道,“但我怕打草惊蛇之后,他们被杀人灭口!”

“难道就不怕连累韦见素吗?”

“在下已经先与韦少卿事先约好,除非我能抓到王銲的现形。否则,他就当是什么都不知道。”李苍玉说道,“但如果是汇报给上峰……这一点,就做不到了!”

“这么大的事情,你一个小小的七品中候竟然全部扛到自己肩上。”高力士淡然道,“你难道,就不怕死吗?”

“怕。”

高力士笑了,“但你更加认定,富贵险中求?”

“……”李苍玉没再辩解。在这种大师级的权谋高手面前,自己这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好嘛!

高力士说道“圣人已经下旨,让宰相陈希烈、御史中丞杨国忠和大理少卿韦见素,三人联合审理王銲谋反一案。你有什么要对他们说的吗?”

李苍玉心中一激灵,光从李隆基选定的这个审案组成员来看,分明就是要把王鉷往死里办!——高力士的来意我明白了,他是在暗示我,让我协助杨国忠等人,一同办死王鉷!

高力士的暗示,无疑就是皇帝心中的真实想法!——好得很!看来李隆基,已经决定放弃王鉷!

“回高翁,在下有很多话要对他们说!”李苍玉拱手,说道,“除了案发之时王鉷到场之后意图收买在下、包庇王銲、又当众杀人的种种行径,还有他此前滥用职权造下的许多罪孽,民间百姓对他的无比痛恨!”

高力士微然一笑,点了点头,“你可知道,你方才说的这些话,我都会一字不差的转述给圣人知道?”

“是,在下知道……”

高力士再道“那你还有什么话,是想对圣人说的吗?”

“……”李苍玉沉默了片刻,心中怕莫是有上百万句话想要对李隆基讲,包括安史之乱,但……能说吗?

“回高翁,没有了!”

“好。”高力士微笑的点了点头,“你出去,把郝廷玉叫来。”

“在下告退。”

李苍玉走到了房外,郝廷玉急急迎上来,“什么情况?”

“先别多问。”李苍玉道,“进去,轮到你回话了!”

郝廷玉愣了一愣,“一年到头的审别人,现在轮到自己被审了!……我该怎么说?”

“如实照说就是!”

“喂,难道真的不需要串供吗?”

李苍玉都乐了,“废什么话,快进去!”

郝廷玉只好走了进去,在李苍玉刚才坐过的地方坐了下来。

“郝将军。”高力士道,“适才,李苍玉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我也就不再重复询问。我只问一句,你有什么话是想对圣人说的吗?”

“有!”郝廷玉一下就坐直了身体,先将那天在念奴斋与王准冲突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了一遍,然后道,“都是我的主意,是我咽不下这口恶气想要报仇雪恨!李苍玉是我的属下,他是‘被迫’和我一起去绑架那两个道人的!”

高力士看着郝廷玉这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乐得笑出了声。

然后一言不发,走了。

郝廷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嘛!!



第120章 坐地分赃

高力士走了。

李苍玉回屋,郝廷玉一脸蒙逼的看着他。

“我见高翁出去的时候,一脸灿烂的笑容。”李苍玉有点好笑,“你是从平康坊的优伶那里,学会了逗趣吗?”

“逗趣?”郝廷玉的脸皮都要抽筋了,简直无语以对!

“喂,你为何这种表情?”李苍玉笑道,“你对高翁,都说了一些什么?”

“说个屁!”郝廷玉一翻身躺到了军榻上,“睡觉!等死!”

“等死?”李苍玉呵呵直笑,哪有那么严重,等着领赏还差不多!

就这样,李苍玉和郝廷玉被关在飞龙骑营房里,好吃好喝的圈养了五六天。期间没人再来看他们,自然也就无法知晓外界的消息。

李苍玉倒是不心慌,但等待的滋味也最是难熬,尤其是在身边除了一个壮汉,别的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好几天没喝酒了的郝廷玉更是坐立不安,不时嚷几句“要么就早点给个痛快”之类的废话。

终于这天早上,军营里来了几名公人,要把李苍玉带到御史台的问话,却把郝廷玉给落下了。

“这是什么道理?”郝廷玉很羞愤,“我是他的上峰——我是主谋!明摆着,我才是主谋!”

李苍玉笑着安慰他,“大人物往往都是最后才登场,你稍安勿躁!”

“等一下!”郝廷玉将他死死拽住,“这一次,咱们怎么也得统一口径!”

“你都说了好几天了,累不累?”李苍玉苦笑,“那两个道人往上面一交,咱们那点事情,上头早就摸得清清楚楚了。照实说吧,串供只能找死!”

“小子……”郝廷玉有点欲言又止,“绑架证人、私设公堂,这样的执法犯法,你一个七品中候扛不起的!我好歹是五品官,律法对五品以上通贵,有‘八议’减刑之法。算下来,我最多把官丢了。如果罪名落在你头,你怕是要掉脑袋啊!”

李苍玉微微一怔,“那天你对高翁说的,就是这些?”

郝廷玉没有直接承认,只道“听我的,就说这件事情,是我主谋。”

“……”李苍玉一下就沉默了。

“小子,你就偶尔听一回上峰的话,能死?”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你也不会。”李苍玉微然一笑,“绝对不会——告辞,走了!”

郝廷玉气急败坏,跳脚大骂,“混蛋!混蛋!!”

李苍玉跟着公人到了御史台,恰好是中午,大官儿们都去吃饭休息了,叫李苍玉在一间房里候着,下午再问案。

李苍玉只好等着了。

过了没有片刻,有人敲门。李苍玉觉得好笑,居然还有人敲门?

这里差不多就是一个临时关押犯人的囚室,门外非但有公人把守还上了铁锁,难道我该说……

“请进?”

一片铁锁哗哗响,门被打开了,韦见素走了进来,身边还带着一名公人提着一个大食盒。

“中午,该用膳了。”韦见素笑眯眯的,“苍玉,你还好吗?”

李苍玉哭笑不得,“别的都好,就是几天没洗澡了,难受!”

“来来,先把饭吃了。”韦见素满面春风笑容可掬。

那公人将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来,李苍玉一看,整只的蒸鸡,羊骨炖汤,大肉馒头,时令蔬菜还有酱菜和果子。

“韦少卿,这可是五品以上官员才有的会食。”李苍玉可是见识过的。

韦见素笑眯眯的道“老夫自己也还没吃。就在这里一直等着你来呢!”

说罢他摆了摆手,送饭菜的公人出去了,门也掩上了。

李苍玉心里都笑了,看韦见素这样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劲头,王鉷的案子已有九成胜利的把握!

“来,别客气,快吃。”韦见素亲自动手,瓣了一个大鸡腿递给李苍玉。

加鸡腿?

“多谢韦少卿,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李苍玉呵呵直笑,拿起就吃。

韦见素自己也开动了。他是个典型的斯文人,吃起饭来筷子尖尖儿最多打湿一厘米。

一边吃着,韦见素小声说道“这案子,基本上已经尘埃落定。王鉷,死定了!”

“这么快?”

“快是快。但是……还真是不容易啊!”韦见素长吁了一口气,小声道,“因为有李林甫,在不断的给陈希烈和杨国忠施压。我也被叫去,教训了好几次。”

李苍玉点点头,现在最不希望王鉷倒台的,应该就是李林甫了。他们两人合作多年,把整个大唐的朝廷把控得死不透风。假如王鉷倒台,李林甫简直要丢掉半壁江山!

“但是没用!”韦见素话锋一转,说道,“这次,就连一向唯唯诺诺毫无主见的陈希烈,都硬起了脖子,非要秉公办事不可!”

李苍玉笑呵呵的点头,论地位,“左相”陈希烈的地位仅次于右相李林甫。但实际上,陈希烈只是李林甫精心挑选的一只应声虫摆设。平常大家见得最多的情景就是,李林甫办公的地方门庭若市,官员往来络绎不绝。陈希烈那边却是门可罗雀,他一天到晚只管扮成一个泥胎菩萨,负责打盹就行了。

但是这一次,陈希烈这个泥胎宰相终于捞着了机会,能够摆脱李林甫的控制办一回大事,他还能不珍惜吗?

至于韦见素和杨国忠,那就更不用说了。

皇帝李隆基选派这样的三个人来负责审理王鉷一案,他的用心其实已经摆得非常明白了——王鉷必须死!

“苍玉……”韦见素凑近了一些,表情好像有那么一点窃喜,“老夫听说,这次案子办成之后,杨国忠会荣升为御史大夫。他留下的御史中丞之位将由老夫来接任。”

大理少卿和御史中丞,从品衔上看不出太大的差别。但玄宗一朝的御史中丞那都不是等闲之辈,一般都会兼任许多的“使职”,实权比大理少卿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可以说,能够担任御史中丞的,基本上都可算作是皇帝李隆基的宠臣,和手握实权的权臣。

“是吗?”李苍玉作惊喜状,一拱手,“那就真的,恭喜韦少卿了!”

“哈哈,为时尚早,为时尚早!”韦见素连连摆手,“老夫还听说,上头还会对你予以特别嘉奖。”

“是吗?”李苍玉仿佛有点兴奋,又仿佛有点难为情的样子,“怎么个……嘉奖之法?”

“这个……老夫就不大清楚了。”韦见素笑眯眯的道,“总之,绝对不会亏待了你!”

李苍玉呵呵直笑,组团打怪结束,坐地分赃开始!

就看,我能分到一些什么好装备了!

对了……

“那郝廷玉呢?”李苍玉问道。

韦见素皱了皱眉头,“他虽然也立了功,但是他执法犯法,私自绑架了那两个道人,却也不得不咎。”

“什么?”李苍玉一愣,“还没有问案,怎么就定罪了?我还没有上堂陈述啊!”

韦见素呵呵的笑了一笑,“苍玉,你也就是来走个过场。”

“……”李苍玉明白了。

所谓“御史台审案”,只是一个表面功夫。真正的博弈和战斗,却不是在这里发生。

一切,早就大局已定。

分赃,已乎都已经内定清楚了。

“那郝廷玉,不会倒大霉吧?”李苍玉问道。

“倒霉?”韦见素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他立了那么大的功劳,怎么可能倒霉呢?至少也是功过相抵,不升不降嘛!另外再想办法补贴他一点金银财宝,这总该是没有问题的。”

“那就好……”李苍玉吁了一口气,那个家伙,还真是在高力士面前说了自己是主谋!还好不会因此倒大霉,不然我看你到哪里哭去?

大傻冒!

仗义到脑子坏掉了的,大傻冒!

吃过了饭,韦见素就走了。临走时还笑眯眯的嘱咐李苍玉,叫他上堂之后,上面问什么就答什么,别的一句都不要多提。

李苍玉心领神会,这就跟开卷考试一样,照着标准答案抄一通就妥妥的完美毕业了!

半个时辰之后,公人将李苍玉带到了御史台的公庭。

公庭之上,左相陈希烈坐在首位,御史中丞杨国忠和大理少卿韦见素分列左右。

但是问案的,却是杨国忠。

问的问题只有简单的几个,一是王銲请曾道人私下替他占卜,说他有天命的事情;二是王鉷那天赶到之后,如何杀死的无辜军士,又如何的收买李苍玉,如何妄图纵放他弟弟王銲逃走。

总之,罪名都已经拟好了,问的只是——细节。

这样的毕业答辩,傻子才不及格!

于是李苍玉充分发挥了自己中文系的特长,绘声绘色的说了个精彩纷呈。

杨国忠时时点头赞叹,显然是很满意李苍玉的答辩。

陈希烈也很满意。

韦见素满意到老脸笑开了花。

“陈相公,不如今天,就问到这里吧?”杨国忠象征性的,向宰相陈希烈请示。

“本案至此,都已查清。是可以结束了。”陈希烈站起了身来,还点头对李苍玉笑了一笑颇为赞许的样子,“老夫先走一步,进宫向圣人禀报。”

“恭送陈相公。”

陈希烈走后,杨国忠走到了李苍玉面前。

李苍玉到这时才认真的打量了他一两眼……这厮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辛苦了。”杨国忠也没什么特殊的表情,语气也是平常,“回去之后好生休息养足精神……稍后,再和郝廷玉一起去办一件大事!”

李苍玉拱了一下手,“请问杨中丞,是何等大事?”

杨国忠呵呵直笑,旁边的韦见素也跟着笑了起来。

“抄家!”



第121章 疯女人

离开御史台之后,站在大门外,李苍玉深呼吸了一口。

空气的味道都不一样了,仿佛带着一股铜钱的味道……不对,是波斯金币和古玩玉器的味道!

当杨国忠说出“抄家”那两个字的时候,李苍玉几乎看到了他眼睛里冒出来的两个词左眼金银,右眼财宝!

王鉷要倒台了,他的罪名当中肯定不会少了“贪赃枉法”这一条。抄家这种事情必不可少,并且大家都心中有数——但凡参与抄家的人,都是“内定”派去发一笔横财的。

这是古往今来早就约定俗成了的潜规则,非但不犯法,就连皇帝也会默许。别人,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

抄别人的家或许还会有点心里过不去,但是抄王鉷,李苍玉简直正义感爆棚!

“回家,洗洗干净,先好好的睡一觉!”李苍玉高举双臂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养足精神,抄家发财!

骑着马回到家里,李苍玉远远就看到唐杰和温鹏站在院子外面,愣愣的看着屋子里面。

“你们怎么站外面?”李苍玉拍马过来。

“中候,你回来了?”二人惊喜,“没事吧?”

“当然没事!”李苍玉下马,“问你们呢,怎么都站在院子外面?”

“屋里……来了一个惹不起的女人!”唐杰苦笑,小声道,“她说是你朋友,专程来找你。我们说你不在,叫她改日再来。”

“那女的冷冰冰,凶巴巴。一言不和,居然就……”温鹏说了一半,惭愧的低下头。

唐杰咧着牙,“把我们轰出来了!”

我靠!

“一个女的?把你们两个都轰出来了?这是要鸠占鹊巢!”李苍玉瞪大眼睛,“你们可是金吾郎!”

唐杰小声,可怜巴巴,“打不过,有什么办法?”

“打?”李苍玉愕然。

唐杰也低下了头,还心有余悸的摸着自己的脸,“我们两个,都被她打了!”

“……”李苍玉无语之极,出门打老怪,自家的窝倒被人给端了!

李苍玉大踏步走进去,正堂里没人,书房也没有,却在水塘边的小侧屋见到一个浑身火红的女人站在池边,带着两把剑,正在看着那个一无所有的池塘入神。

红绸?

“你回来了。证明你没死。”她背对着李苍玉,说道。

“这不废话吗?”李苍玉一向和她不太对味,有点没好气的道,“难不成我借尸还魂?”

她仍是背对着李苍玉,“斋主为了你的安危,差点跑断腿。”

既然提到了念奴,李苍玉的语气便缓合了两分,“你们斋主派你来,总不会是为了打架吧?”

“不是斋主派我来的。”

她转过了身来。

冷若冰霜,却一身火红的胡服男装,反差巨大,让人感觉十分诡异。

“那你有何贵干?”李苍玉问道。

“我来,就是想问你两个问题。”她说道,“第一,那天你去斋主府上,都对斋主做了一些什么?”

“哪一天?”李苍玉有点摸不着头脑。

“就是带着许多礼物,去的那天。”

“那天?”李苍玉有点愣神,“说了几句话,我就走了——难不成,我还会欺负她?”

“你就是欺负她了!”红绸双眸之中都泛出了一阵寒意,“你走后,斋主一直闷闷不乐。这些年来,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她,如此伤感!”

“……”李苍玉非常无语!

“第二个问题!”她又道,“为何至从那日之后,你再不踏足斋主府上?街上遇到了,也视作陌生之人?斋主究竟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要如此凉薄待她?”

李苍玉更加无语了!

和女人讲道理,恐怕会是这世上最累的一件事情!……所以,李苍玉也不打算辩解!

“你说怎样,就是怎样吧!”李苍玉吁了一口气,摇摇头,“现在,请你离开我家!”

“不问清楚,我是不会走的。”红绸冷冷的看着李苍玉。

李苍玉又有了那种,钢丝清洁球在脸上摩擦的感觉。

他忍不住道“我和斋主的事情,关你屁事?”

红绸的脸上,居然泛现出一丝……笑容!

然后,她慢慢的拔出了一把剑,“既然无法说服于你,那就只有打服你了——拔剑吧!”

沃日,这真是个疯女人!

李苍玉摇头直叹,“老子从来不跟女人打架!……你爱待在这里,那你就待着吧!整栋栋院子都送你了!”

惹不起,老子还惹不起吗?马上有钱了,老子另去找个大点的地方住!

李苍玉转身就走!

“站住!”

一声清斥,然后李苍玉就听到脑后传来一阵风响!

他连忙大踏步朝前一闪,“哧”的一声尖锐的剑器破空之声,就在自己脑门顶上掠过!

李苍玉下意识去摸腰,这才想起自己的仪刀早就断了,惊鸿还在杨国忠那里被保管。

“中候,接刀!”

唐杰凌空扔来自己的横刀,李苍玉刚刚伸手接住,迎面那个鬼魅一样的女人飞快的就刺来了一剑,直指他的心窝!

李苍玉只好再次大步后撤,“哧啦”一声,胸口的衣服都被划破了,还好没有被伤着。

“疯女人,你来真的!”李苍玉有点恼了,“虽然老子没有打女人的习惯,但是……”

剑光如流星,如疾电,如连绵细雨,迎面铺天盖地一般袭来。李苍玉只能是闭上嘴巴用心应对……果然是高手!

两人在院子里你来我往打斗了数十招,红绸突然纵身一个后跃,稳稳的站在了一根篱笆桩子上。俯身剑尖指着李苍玉,一条腿还像蠍子吊尾那样的朝后面仰着。

唐杰和温鹏顿时看呆了,禁不住脱口而出,“太厉害了!”

“没出息!”李苍玉没好气的低骂了一声。

就在这时,红绸突然一个凌空坠落,仿佛是把全身之力都集中到了剑尖之处,像一枚炮弹那样朝李苍玉的疾刺而来!

这一幕,似曾相识……李苍玉顿时想到了那天在校场和郝廷玉比武。

——凌云坠!

不同的是,郝廷玉当时用的是脚,而经绸用的是剑!

这肯定没法用双臂再去档了……除非有盾牌,否则这一招根本无法抵挡!

李苍玉只能侧身跳去躲闪,同时挥起手中的横刀,妄图把剑朝一边格挡而去。

“当”的一声,刀剑相交的瞬间,正错身掠过的红绸,居然借这一碰之力凌空踢出一脚,狠狠落在了李苍玉的后背上。

“呃啊!”李苍玉当场惨叫一声,朝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你真像个女人!”红绸落地,冷笑不已,“我下手已经很轻了,你还这样大呼小叫!”

唐杰和温鹏大惊失色,连忙上前一看,惊叫“不好!”

“中候,后背流血,定然是伤口迸裂了!”

“快进屋,缚药治疗!”

李苍玉疼得直抽筋,喘着粗气咬牙恼火的瞪了一眼红绸,再也懒得理她,朝屋里走去准备治伤。

温鹏气恼的说道“我们中候是纠察不法、因公负伤!他很忙,没时间和你这种不讲道理的女人胡搅蛮缠!——好走不送……不对,快滚!”

红绸有点愕然,当场呆立……

伤口是真疼,李苍玉回屋就趴到了床上,两名随从连忙拿来剪刀、纱布和药粉等物,急忙替他治疗。

红绸站了一会儿,悄无声息的走了。

“中候,伤口真的是又裂开了。那女人什么来头?剑术如神,但人却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李苍玉苦笑,“别说什么像不像的。那就是一个疯女人!”

“没错,那真是个疯女人!”

“中候,这个药快用完了。”

李苍玉“哦”了一声,韦家这个药效果的确不错,缚上就不怎么疼了。改天再去找韦见素要一点。

治过了伤,李苍玉又吃了一点随从准备的饭菜,弄点水擦了一下澡,困累无比的就趴着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苍玉还在昏睡之中,温鹏慌忙跑进了他的卧室里,“中候,不好了,那个女人又来了!”

“妈的,有完没完!”李苍玉这下真是火了,“骑马去仗院,叫百八十个兄弟来给我弄死她!”

“苍玉,何必要发这么大的火呢?”

屋外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

念奴?

李苍玉有点发愣,“去,请她们到正厅稍坐。把我衣服递过来。”

片刻之后,李苍玉穿戴整齐洗漱罢了,来到正厅。

念奴坐在那里,一往如常的恬静又优雅。红绸则是站在她身后,仍像是一座冰山杵在那里。

“冒昧打扰,苍玉不会怪罪吧?”念奴笑吟吟的,站起身来主动先施礼。

“斋主客气了。”李苍玉回了一礼,“只是这里太过简陋,都没有什么可以招待贵客的东西。”

“我看这地方就挺好。长安,很难找到这么清幽安静的住处。”念奴淡淡微笑,说道,“昨天红绸过来捣乱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的伤,没事吧?”

“没事。”李苍玉微然一笑,看了红绸一眼。那女人就像什么事都和她没关系一样,仍是那副谁都欠了她钱的表情。

“红绸,过来。”念奴唤道。

“是。”红绸应了一诺,走到念奴身边。

“跪下。”

红绸微微一愣,乖乖的双膝跪倒在地。

“是对着苍玉跪!”

红绸愕然摇起头来,吃惊的看着念奴。

念奴说道“苍玉,你现在也是官身了,但我看你身边连个伺候饮食起居的丫鬟都没有,这很不合适。”

李苍玉眨了眨眼睛,然后呢?

念奴将一份书笺递到了李苍玉面前,“从今天开始,红绸就是你的奴婢了。这是她的卖身契,请收好!”



第122章 报应不爽

“斋主!”红绸大惊失色,“这怎么可以?”

“或者,我把你卖到边关最贱的妓寮里去!”念奴的声音突然变得冷若冰霜,“自己选!”

红绸顿时泄了气,瘫坐下去。

李苍玉笑了,接手拿过那一纸卖身契看了看,原来红绸曾经也是宫中的官奴婢。

“红绸,还不拜见你的主人?!”念奴沉声道。

“慢着。”李苍玉道,“斋主,我听说红绸和夏兰姐妹两,当年可都是从小陪着你一起长大的。现在你就这样拱手送人了,当真舍得吗?”

“你说得没错。”念奴说道,“我们儿时就是好朋友,后来我家道中落,她们姐妹俩也被罚没宫中成为官奴婢。我做了歌者供奉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她们重新找了回来。”

“君子不夺人所爱。”李苍玉微笑着把卖身契递了回去,“再说了,这个女人我真的无福消受。”

念奴拧了拧眉面露苦色,“苍玉,就当是帮我一个忙,收留她可以吗?”

李苍玉微微一皱眉,“此话怎讲?”

“书房说?”

李苍玉点点头,好。

二人进了书房,掩上门。

念奴说道“苍玉,你应该也有好朋友,如同兄弟一样的那种。”

李苍玉点点头,“有。”

“那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了。”念奴说道“好兄弟和好姐妹是不同的。好兄弟可以一生一世,但女人终究都会另有归宿。我希望我的好姐妹将来能够过得好一点。”

李苍玉问道“红绸跟着你,难道过得不好吗?”

“只是暂时的。”念奴说道,“我现在虽然还算风光,但歌者供奉归根到底也就只是梨园子弟,是皇室的一个玩物。说不定哪天皇室就不喜欢我了,或者是我老了唱不动了,到那时我就会变得一无所有。别说是照顾她们,恐怕会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李苍玉皱了皱眉,听口气,念奴怎么有一种交待后事的味道?

“斋主,最近是遇到什么大麻烦了吗?”

“没有。”念奴说道,“只是身在梨园这几年,我实在是见多了曾经风光的优伶,在失去了皇室宠爱之后一再沉沦,甚至沦落为最低贱的妓女,或者是孤独终老。所以,我有必要提前为将来做一番准备。其中就包括,安顿好府里的其他人。”

李苍玉点点头,这个理由倒是说得过去。

像念奴这样的梨园子弟,可能会风光一阵子。但是再好听的歌声,也总有听腻的时候。偏偏李隆基又是一个凉薄之人,玩厌了就果断扔掉是他一惯的风格,才不会讲什么感情。包括对待名臣大将,他也是如此。乃至于马嵬驿他果断放弃杨玉环,亦是如此。

念奴再道“红绸与夏兰与我情同姐妹,夏兰已经有了爱郎,我正在想办法还她自由之身,让她和爱郎双宿双栖而去。只有红绸,她除了一心想要跟着我,别的地方都不肯去。我是真没办法了,才想到用这样一个法子请你帮我,收留于她!”

李苍玉苦笑一声,“帮忙倒是没问题。但我怕哪天我睡着之后,脑袋都没有了。”

“放心,绝对不会。”念奴笑了一笑,说道,“红绸虽然处事欠妥有些偏激,但那都源自于她的极度忠诚。她本身并不讨厌你更谈不上仇恨,只是对我有些过份关爱了,才会有这些过激举动。往后只要你善待于她,她也一定会对你忠心耿耿的。”

李苍玉笑了一笑,“斋主,我是不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开罪于你了?”

念奴的脸色微微一变,“何出此言?”

“那要不然,红绸为何要来找我的麻烦?”

“……”念奴的眼睛扑闪扑闪眨了一阵,“那是她误会了。”

“哦。”李苍玉应了一声,“那我就暂时帮你收留她吧,斋主什么时候想她了只管叫她过去,或者直接把这一纸卖身契拿回来,她就又是你的人了。”

“不,她永远是你的人。”念奴长吁了一口气,“跟着我和跟着你,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我这样的主人,随时可能把她再卖出去。”念奴笑了一笑,“你却绝对不会,把自己的侍妾拿出去和别人分享!”

李苍玉怔了一怔,侍妾?……好吧,唐人的奴婢和侍妾之间,貌似是没什么太大的区别,除非是主人看不上她!

“你这府上,实在太冷清了。”念奴说道,“你得想办法添一点人。最好是,找个大家闺秀早点成家。”

“成家?”李苍玉笑了一笑,“我暂时还没想过这件事情。”

“没想过?”念奴笑着眨了眨眼睛,“我却听说,韦见素的幺女儿对你一见钟情颇为倾心。这莫非是假的?”

“什么?”李苍玉愕然一愣,“这是哪里传出的小道消息?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怎么就听说了?”

“怎么,自己招惹过的姑娘,这么快就不认帐了?”念奴的笑容变得灿烂起来,“人家姑娘听说你砍伤了王鉷又被飞龙骑抓走,非常的担心,跪在家里替你诚心求祷两天两夜,直到人都跪得晕了过去。这件事情,现在已经很多人都知道了。”

李苍玉不由得瞪圆了眼睛,我随口一说,韦见素还真的买香求祷了?……那韦幼娘怎么和他爹一样的老实认死理呢!

“看来,你是真不打算认帐了?”念奴吃吃的笑了起来,“哎,男人哪……”

“我、我没招惹她啊!”李苍玉连忙辩解道,“斋主你是知道的,我心里只有婵娟!”

念奴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严肃,“婵娟,我还是那句话。最多是有遭一日,她做你的外宅。不是我非要坚持,而是,客观情势如此!”

李苍玉皱了皱眉,心想,等到我再扳翻了李林甫和杨国忠这两个大奸贼,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你可知,真正想让杨慎矜死去的人,是谁?”念奴问道。

李苍玉微微一怔。

“现在王鉷的下场,与当年的杨慎矜颇为相似。”念奴悠悠然的长叹了一声,“这或许真的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李苍玉明白了。

现在王鉷之死,表面看来是杨国忠、韦见素和陈希烈这些人在努力。但实际上却是得到了皇帝的授意。那么念奴就是在说,当年真正想要办死杨慎矜的……也是皇帝李隆基!

“那个韦幼娘我知道,她会是一个不错的妻子。你应当把握机会。”念奴说道,“婵娟那处,你尽量做到不辜负她就是了。精卫填海夸父逐日,有些事情真的是勉强不来的,你不要太固执了。”

李苍玉轻吁了一口气,“我想见婵娟。”

“现在不行!”念奴拒绝得毫不犹豫。

“必须行!”

“……”念奴双眉微皱,无奈的摇了摇头,一副“我真是怕了你”的表情,然后又点了点头,“我去想想办法!”

李苍玉笑嘻嘻的连忙拱手,“多谢斋主,多谢了!”

念奴说道“你是想让婵娟亲眼看到,王鉷被处决吗?”

李苍玉笑了,“果然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聪明过人的斋主啊!”

“少贫嘴!”念奴站起身来,轻吁了一口气,“我要走了。红绸,可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好好待她,知道吗?”

“知道,知道。”李苍玉连连点头,“只要她不动手杀我,我一定善待于她。”

“以后小心一点,不要老是受伤。”念奴微微一笑轻叹了一声,“走了。你好好歇着养伤吧,不必送我。”

李苍玉还是把念奴送到了院子外面,直到她登上了车。

红绸就站在旁边,皱着眉,满副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

“红绸。”念奴掠起车帘来,柔声道,“帮我好好照顾他。尤其,不要再让他受伤了。”

李苍玉直撇嘴,难不成我还需要一个女人的保护?

红绸闻言表情微变,咬着嘴唇,艰难的点了点头。

念奴又道“苍玉,红绸当年可是剑圣裴旻的关门弟子。她留在你身边,一定会大有用处的。”

李苍玉愕然一惊,看向红绸。

红绸冷冷的转过了脸去。

马车开动,念奴走了。

李苍玉看着红绸,这疯女人居然是剑圣的关门弟子?……貌似听郝廷玉提起过!

“看什么看?”红绸没好气的低斥了一声,一扭身朝屋里走去。

“放肆!”李苍玉大呼小叫起来,“有你这么跟主人说话的吗?”

“我可没承认,你是我主人!”

“那可由不得你,我有白纸黑字的卖身契!”

红绸突然停住脚,转过身来冷气森森的瞪着李苍玉。

李苍玉心里一紧,这娘们儿真凶!……明显是欠收拾!

对,必须收拾!

“红绸,去烧水。”李苍玉不动声色的拿出了主人派头,“老子,要洗澡!”

“好。”

出乎意料之外,红绸答应得非常干脆,径直就朝厨房走去。

唐杰和温鹏连忙凑上前来,“中候,一定有阴谋!”

“她肯定会在水里下痒粉,让中候浑身发痒,痒得骨头都想挠烂了!”

“不对不对!她会趁中候洗澡洗得正舒服的时候,突然一剑对着中候的下面……”

沃日!

“闭嘴,闭嘴!”李苍玉的脸皮直抽筋,这两个混蛋,怎么不去写小说呢?



第123章 鸡飞狗跳

貌似,红绸还真的乖乖烧洗澡水去了。别看这是个姑娘,干起活来还真是不含糊。大斧子抡圆了劈柴嘭嘭声,干净又利落。池塘里用大木桶打水一手提一桶,走得四平八稳。把唐杰和温鹏这两个干惯了农活的大男人,都看得一愣一愣。

他们连忙跑到书房里来向李苍玉报告。

“中候,赚了赚了!这女的绝对一个顶仨,真能干活!”

“别看她不壮,原来是属螃蟹的,骨头里面全是肉啊,真有力气!”

“废话!人家那一身武艺你以为白练的?”

“说得也是啊,那天一巴掌直接把我抽飞了嘿嘿嘿……”

李苍玉正在专心读书,听这两个家伙在这里一个劲的瞎扯,好不气恼,“你们这两个怂瓜,怎么专涨敌人威风灭自己志气?”

“中候,事实如此啊……”

“技不如人,得服气啊!”

“再说了,她很快就是你的女人了。咱们涨涨她的威风,不也就是替中候长脸吗?”

“就是就是。一会儿中候洗洗干净了,大振夫纲把她给睡了,那不就是自家人了嘛!”

“哈哈哈,是的是的!”

李苍玉真是气乐了,“滚出去!”

“是是,我们滚,滚!”

这两个家伙刚刚滚出去不到一分钟,突然又大呼小叫的跑进了书房。

“中候,不好了!那那那……”

“你个结巴子,我来说——中候,那那那个女人,飞到隔壁院子里去了!”

“娘的,你敢学我?笑话老子!”

“我没有啊!”

李苍玉只觉得脑壳一阵青疼,鸡飞狗跳的,我这家里还能不能住人了?!

“看看去!”

三人走出了书房,忽然听得隔壁传来一阵惊悚的怪叫声,“哪来的飞贼,竟然偷我家的桃花?”

“还是个女飞贼!站住,你站住!”

“爹,她飞到隔壁家去了!”

墙头现出一个红色影子,飘然如柳絮般落回了李苍玉的院子里,扛着一大株桃花枝,大摇大摆的朝澡堂走去。

“……”李苍玉无语石化,脑门上都快要冒出了黑线。

唐杰和温鹏,“真能飞啊,太厉害了!”

一老一少两个男子气乎乎的跑到了李苍玉的院子外面,“喂,我说,这位高邻!青天白日的你们怎么翻墙入院,公然抢劫啊?”

“我们辛辛苦苦种的桃花,好不容易开了几株,你们喜欢只管过府来看,何必要砍了去呢?”

李苍玉都没脸过去应付,背对着他们小声吩咐道“过去应付一下。要好言相劝,赔点钱让他们闭嘴!”

唐杰和温鹏没办法,只好出去跟人家道歉赔小心去了。

李苍玉自己去了澡堂一看,红绸面无表情的坐在一个热气氤氲的大澡桶旁,一片片的桃花花瓣扯下来,又一片片的往澡桶里扔。

“你干什么?”李苍玉没好气的质问这个无法无天的惹祸精。

“你要的洗澡水,好了。”红绸脸都没转过来,冷冷的道。

李苍玉直咧牙,“你问你,为什么要跑到隔壁人家,去偷砍桃花?”

“洗澡哪能没有花瓣?”红绸理所当然的道,“你这家里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我就只能自想办法。”

“……”李苍玉无语凝噎了一阵,“大老爷们儿洗澡,用什么破花瓣?”

“老娘从来没有伺候过大爷们儿!老娘只知道斋主都是这么洗的!”红绸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你爱洗不洗!老娘不伺候了!”

蹭蹭几步,红绸出去了。

李苍玉摸着下巴,大老爷们儿,老娘……呵,对仗工整,没毛病!

李苍玉试了一下水温,正好。好几天没洗澡了,身上真是腻得慌。

于是他脱了衣服,迈脚进了澡桶。伤口不能浸泡,于是他只是蹲坐着让水没到腰部。

舒服!

貌似有几个花瓣也不错嘛,传说中的洗香香!

李苍玉伸手一捞那花瓣,突然“嘎古”一声怪叫,水里跳出一只……青蛙?

“啊?”李苍玉一愣,这显然是刚放过去的,不然这青蛙早该死了!

“嘎古嘎古”那青蛙惊慌逃走,一路怪叫。

好吧,这可能是个意外……

继续洗香香。

伸手一捞,咦,这是什么东西?

生姜?

还有桂皮?

突然“哗啦”一声响,一条巴掌大的鲫鱼惊慌的浮出水面甩动尾巴,然后就翻起了肚子眼看不活。

溅起的水花,洒到了李苍玉的伤口上。

疼疼疼!

这水里,肯定是放了盐——尼玛,这是要煲一锅好汤?

李苍玉怒了,“红绸,你给老子进来!”

红绸还真是乖乖进来了,一眼看到李苍玉站在澡桶里,蓦然转过身去,“不要脸!”

李苍玉双手一捂蹲了下来,“出去,出去!”

“老娘岂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那你就杵在那里,不许动!”

“呸!老娘偏要出去!”

然后,她就出去了。

李苍玉仰头看着天花板,无语长叹,我得把这疯女人赶走,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还是婵娟好啊,柔情似水又懂我心!

午饭时间到了,红绸做的。

李苍玉和唐杰、温鹏看着每人身前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玩艺儿的玩艺,都不敢动筷子。

李苍玉努力辨认了一番,貌似有鱼,但快要煮成了豆腐渣,还是黑色的。

估计就是殉难于澡桶的那一条……

“中候,我们……没胃口!”

“对对,我们早上吃多了,还不饿!”

李苍玉呵呵直笑,“好巧啊,我也是!”

红绸阴沉着脸看着唐杰和温鹏,“老娘生平第一次煮饭,你俩竟敢不吃?”

“红绸姑娘,我们是真没胃口……”

“来,来拔剑吧,用你们的剑来说服我!”

“吃吃,我们吃还不行吗!”

红绸又转过身来看着李苍玉。

“看什么看,我是你主人!”李苍玉派头十足,“你敢威胁我,立马送官府,痛打八十板,流放三千里!”

“是,你是主人,你有这权力。”红绸冷笑一声,“你也有权从今天开始,一直饿着肚子不吃饭!”

“……”李苍玉的嘴角抽动了两下,我该顺便把聂食娘也要过来的……

熬到了下午,李苍玉的肚子一阵咕咕叫。本想叫唐杰或者温鹏去煮点东西来吃,不料这两个家伙吃坏了肚子,除了争抢茅厕别的事情都干不了。于是只好亲自动手炒了个蛋炒饭凑合填肚。他暗自庆幸,还好老子置办了铁锅神器,还会几手厨艺!

红绸出去了一趟,李苍玉也没问她做什么去了,反正也不怕她跑掉——跑掉了更好!

晚饭之前她回来了,神情轻松表情愉悦,走路有点摇晃,脸上有了一抹迷离腮红,还不顾形象的打了几个嗝。

酒香,肉香,李苍玉都闻到了!

尼玛!!

李苍玉实在是无法忍受了,“红绸,你给我过来!”

“喝多了,过来不了。”她醉醺醺的左摇右晃,“睡榻……榻在哪里?”

闯进李苍玉的卧室,她扑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

“我的床!”李苍玉愣愣的看着她,“喂,这是主人的床,不是你睡的地方!”

红绸老大不耐烦的闷哼了几声,扭过脸去,继续呼呼大睡。

小样儿,我还治不了你!

现在老子就要,大振夫纲!

李苍玉气鼓鼓的走向床边,白光一闪“刷”的一声疾响,一枚剑尖就指向了李苍玉的裆部。

距离不过两寸!

“再敢过来,阉掉!”

李苍玉的脸都要绿了,连忙小心翼翼的往回退。

“……头好晕啊,别吵我,我要睡觉了!”

然后,她开始脱衣服。

李苍玉看着她……深藏不露啊,还挺大!

身材真好!

她转过脸来看到了李苍玉,停止脱衣,握起了剑。

握起了两把剑!

李苍玉连忙退出了房间,仰天长啸无语凝噎……我怎么收留了这么个怪胎?

不行,必须弄走!

大爷我马上就要发大财了,怎么也不缺这么个怪胎做侍妾!

当晚,李苍玉忍辱负重,在书房将就睡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清早,李苍玉就端坐在正堂,把红绸叫了过来。

他用主人的口吻,十分正式的说道“红绸,我决定把你卖掉。”

“你说什么?”红绸又惊又怒的瞪圆了眼睛,“我这么好的侍婢,你竟然要把我卖掉?”

李苍玉眼角直跳,真没看出你哪里好!

“我要把你,卖给念奴。”李苍玉尽量保持平静,将卖身契朝她一扔,“你回去吧!”

红绸看着那张落在地上的卖身契,愕然怔住。

“拿上卖身契,离开我家。”李苍玉挥手朝外一指,“马上,立刻!”

“……”红绸皱着眉,双眸泛寒,冷冷的看着李苍玉,没有动。

“没听清楚我的话吗?”李苍玉提高了嗓门,“再不走,把你卖到边关最贱的妓寮里去!自己选!”

“我选妓寮。”

李苍玉愕然一怔,“你说什么?”

“我不会再回去的。”红绸冷冷的道,“如果你非要卖了我,那就随意吧!”

“你们不是情同姐妹吗?不是除了念奴,你谁都不愿意搭理吗?”李苍玉大惑不解,“为什么不肯回去?”

“这你管不着!”

“……”李苍玉一时陷入了无语,心想她不像是那种会开玩笑的人。既然是念奴托付的人,我哪能真的把她卖到别处呢?……莫非老子注定,要败给这个不讲道理的疯女人?

寻思了一阵,李苍玉找到了一个台阶,“你要留下,也可以。但要答应我三个条件。”

“别说了,我全答应。”红绸果断得不行,“侍寝是吗?来吧——来卧室,就现在!”



第124章 史上最强女仆

李苍玉还没表态,一旁观战的唐杰和温鹏欢呼雀跃,还跳起来击掌。活像是,他们的中候打了一个大胜仗凯旋归来。

李苍玉无语望苍天……这屋子还有没有正常的人类啊?

“来不来?”红绸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不来,可就过时不候了。”

就这副砍人的架式,李苍玉能提起性致才有鬼了!

“老子要不要睡你全凭兴趣,还用得着提条件?!”李苍玉冷哼一声,正色道,“三个条件你听好了!第一条,从今天开始你睡到侧房去。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进我的卧室!”

“好。”红绸大不以为然的一口答应,“还有呢?”

“第二条,老子叫你往东,你不许往西,必须完全服从我的命令!”

“只要不是伤天害理违备良心或是对不起斋主的事情,我都听你的。”红绸答应得很爽快,“再说,第三条。”

“第三条……不许你再挖空心思的整我!不许四处惹祸!”李苍玉道,“暂时,就这三条!”

“就这点小事,一点都不难。我全都答应了。”红绸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拿起卖身契又放回了李苍玉面前,瓮声瓮气的说道“主人,老娘先告退了!”

老娘告退?……唐杰和温鹏在一旁笑得直抽筋。

李苍玉一脸的郁闷,“等一下!”

“主人可是想吃早饭了?”

“老子不吃你做的饭!”李苍玉正了正脸色,“我命令你挥剑抹脖子,你会不会?”

红绸沉默了片刻,“会。”

“……”李苍玉微微的怔了一怔,这小娘们儿挺能较真的。

挥了挥手。

红绸退了下去。

李苍玉如释重负,定时炸弹,应该暂时稳定了……

果然,红绸难得的消停了三四天,没再惹祸也没再跟李苍玉斗气。

她骑着马接连出去了好几趟,从念奴那里搬来了许多的衣服,又从市集采买了许多她自己需要的生活用品。她还自己叫来了两个工人,把一间原本简陋寒酸的小小侧房,装点得颇为亮堂漂亮起来,有了几份闺房的味道。

李苍玉在家休息了几天,伤势也有所好转。

这天清晨,李苍玉正准备去院子外面的郊野跑一跑步活动筋骨,三匹快马从远处驰来。

郝廷玉带着两名随从来了。

李苍玉心头一喜,莫非是抄家的时辰到了?

“看你精神头不错,伤好了?”郝廷玉跳下马来,上下打量李苍玉,“特意来通知你,后天一定要回仗院。有好差事!”

李苍玉哈哈的笑,“抄家对吗?”

“咦?”郝廷玉作好奇状,“我才刚刚从李将军那里得到命令,你怎么知道的?”

李苍玉呵呵直笑,“我比李将军还更早知道,你信不信?”

“御史台问案的时候,就有人告诉你了?”郝廷玉眨了眨眼睛,“我说你那天被带去审问,再也没回来。我还以为你被就地处斩了呢!”

“乌鸦嘴!”李苍玉啐了一声,问道“朝廷宣旨判罚了吗,王鉷什么罪行?”

“王鉷赐死家中,王銲腰斩于东市街口。王氏亲族,男的流放岭南,女的罚没为官奴婢,家产全部充公!”郝廷玉扬眉吐气的长吁了一口气,“上头还特意指派我们两人前去执行王鉷的死刑,并负责抄家。另有杨国忠和韦见素负责监督。”

好得很!

李苍玉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要是能让婵娟亲眼见到王鉷被处死,那就再好不过了!——王鉷身为杨慎矜的表侄,受了杨慎矜的恩惠提携才发达起来,最后又背后捅刀踩着杨慎矜的尸体上位。这样的人,就该有这种报应!

“喂,把你家里的酒全都拿出来!”郝廷玉心情颇好,大声嚷着就往屋里走,“今天非得大醉一场不可!”

红绸像个鬼魅一样突然飘了出来堵在了郝廷玉面前,“哪来的莽汉,吵什么吵!”

“呀哈!”

郝廷玉怪叫了一声,上下打量红绸,哈哈的大笑,“小子,我说你怎么归心似箭,藏在家里好几天不冒头,原来是金屋藏娇啊!”

李苍玉和红绸异口同声骂道——“藏个屁!”

郝廷玉先是一愣,然后就呵呵的一阵笑,“明明是个大美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屁啊!”

“你这莽汉,莫非是要讨打?”红绸怒了。

“红绸,休得无礼!”李苍玉上前斥了一声,“这是我好兄弟,金吾卫左郎将郝将军。还不快向郝将军赔礼认错?”

“京师第一猛将,郝廷玉对吧?”红绸冷笑一声,“学了个半调子的出手剑,在朔方军浪荡了几年,就敢回长安号称第一猛将?不知羞!”

“……”郝廷玉愕然瞪大了眼睛。

李苍玉也愣了一愣,“半调子”出手剑?……貌似她是有资格说这种话,因为当年剑圣裴旻还没有完成出手剑就过世了。但是红绸,却是尽得真传的关门弟子!

郝廷玉将李苍玉拉到一边,“这小娘们儿什么来头?”

李苍玉眨了眨眼睛,“要不你拿剑跟她比试一场。比完,你就知道了。”

“剑?”

“对!就比剑术!”李苍玉来了精神,“红绸,拔剑,痛扁这个莽汉!”

“我!……”

郝廷玉刚喊出一个字来,红绸就像一道红色的闪电那样袭杀到了郝廷玉面前!

李苍玉闷头暗笑,约法三章生效了,真听话!

郝廷玉连忙闪避,心里瞬间明白——这是个用剑的绝顶高手!

毫不犹豫的,京师第一猛将拔出了他的佩刀,和红绸战成了一团!

郝廷玉胜在身材高大力量占优体能充沛,又经历过战场的洗礼,心志坚定经验丰富。但红绸的剑术更加娴熟精妙,加上身形灵巧飘如鬼魅,还非常聪明的保持距离绝对不与郝廷玉发生硬碰硬,因此两人你来我往斗了上百回合,仍是平分秋色胜负不明!

李苍玉在一旁观战,心中大呼过瘾!

这特么的才是真正的高手对决啊!……红绸确实厉害,居然能和郝廷玉打个平手!

“不打了!”郝廷玉突然退跳回来,气喘吁吁,“小娘子厉害,剑术远胜于我!”

“你说什么?”李苍玉有点惊讶,“远胜?”

“没错。”郝廷玉认真的说道,“恰如小娘子所说,我的确只学了半调子的出手剑。最弱一环,就是这剑术!”

红绸漫不经心的归剑入鞘,转身就走了。

“小娘子请留步!”郝廷玉连忙呼道。

“老娘叫红绸!”

“红绸姑娘!”郝廷玉正儿八经的抱拳一拜,“请问,你和剑圣裴旻是什么关系?”

“先师的名讳,岂是你随口就能提的?”红绸冷哼了一身,转身就走。

先师……

郝廷玉愕然愣住。

李苍玉走到他身边,看着他,“被打傻了?”

郝廷玉朝红绸一指,“她是你什么人?”

“刚买来的侍婢。”李苍玉呵呵一笑,“身材还算不错,对吧?”

“……”郝廷玉满脸错愕的神色。

“走吧,喝酒去!”

“喂,哪里买的?”郝廷玉追上来,连声急道,“这样的侍婢,给我也来几个!十个八个多多益善啊!”

李苍玉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就昨天逛东市,碰到个牙人,一万钱就卖给我了。”

“这么便宜?”郝廷玉瞪大眼睛,“我出十万钱,你再卖给我?”

李苍玉冷笑。

“二十万钱?”

李苍玉不理。

郝廷玉深呼吸了一口,“后天抄家,我得的东西全部归你!”

李苍玉大笑,“红绸你听到没有,原来你身价这么高啊,哈哈哈!”

红绸没现身,从屋里扔出一句话来“我已经怀了你的骨肉!”

郝廷玉愕然当场,“昨天买来的,今天就怀上了?”

“没骗你。”李苍玉两手一拍,“我向来就是,枪法奇准!”

“不卖就不卖!别把我当傻子!”郝廷玉很气愤,又叹息,“老子怎么就没这运气!”

李苍玉笑了一笑,“你看上的不是她的人,是她的剑术,对不对?”

郝廷玉点点头,“出手剑,只剩剑术一环没有最后完善了,这是剑圣当年留下的一大遗憾。不知道红绸姑娘能不能……”

“老娘没兴趣!”红绸在屋里大声喊了出来。

李苍玉撇了撇嘴。

郝廷玉直愣神,“真没见过,这么强势的侍婢!”

“我也没见过。”李苍玉认真真的点头,“这小娘们儿,应该就是大唐最强势的侍婢了!”

郝廷玉深以为然的点头,然后又摇头,“史上最强才对!”

李苍玉派两个随从出去买来大批现成的酒肉,就在家里好好的招待了一回郝廷玉。

痛痛快快的畅饮了一番,直到深夜。

然后两人挤到了李苍玉的大床上,仍旧一人抱着一坛好酒喝个不停。

“真他娘的痛快!”郝廷玉猛灌了几口,呼喝喝的傻笑,“还记得那天,我们也是这样躺着喝酒的吗?”

“记得。”李苍玉点头。

“那天你说,你会赢?”

李苍玉呵呵的笑。

“当时,老子以为在听天书!”郝廷玉摇头笑了一笑,“直到我用马槊把王准那个混蛋捅穿,我才真的信了!”

李苍玉笑道“当时,是不是就像第一次睡女人那么爽?”

“那可不!”郝廷玉哈哈大笑,“话说回来,你那个史上最强侍婢,模样还真是挺俊,身材更是好得不得了。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那就是个男人婆,艳福个屁!

李苍玉的心里很羞愤老子这辈子,还是处男呢!



第125章 宛如初恋

次日一早,李苍玉叫两个随从先回了仗院去点卯,从今天起他们就得住宿舍了,因为自己明天就要结束休假正式回去应职。

因为红绸的一次误伤,李苍玉原本大为好转的伤势又有所复发。早饭过后他尝试着骑了一下马,稍有一点不适勉强还能忍,于是他准备出门一趟。

“你去哪里?”红绸出去问道。

“主人的事情,是你该问的吗?”李苍玉骑上了马,“乖乖看家,等我回来。”

“你是不是去找斋主?”红绸问道。

李苍玉好奇的看着她,什么时候变了我肚子里的蛔虫?……哦,可能是念奴跟她讲过。

“我和你一起去。”红绸连忙跑去牵马。

随便吧!

两人出了门,李苍玉走得慢悠悠,像是闲游踏春。一向急性子的红绸也不催,还时不时的瞅一眼他的后背,想必是知道李苍玉为什么走这么慢。

闲得无聊,李苍玉想聊几句,于是唤了一声,“红绸。”

红绸拍了一下马走到近前,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李苍玉很无语,为什么别人的女仆都是又乖又萌又听话,我的却像是一头没有感情的冷血僵尸?

“记住,下次我再叫你的时候,你必须要答应。”

“唔。”红绸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

“这不对。”李苍玉道,“你必须说——在,主人有何吩咐?”

“没这习惯。”红绸冷冷道,“这种呆憨侍婢到处都是,三四万钱一个随便买。不要把我和她们相提并论!”

李苍玉眨了眨眼睛,意思是说你是独家限量款?

貌似,还是有点道理!

得了,随你!……等老子有了钱,再去买几个又乖又萌的大胸女仆!

稍后两人到了念奴府上,开门的是聂食娘。

聂食娘瞧见了红绸没啥反应,敢情红绸平常跟其他人的交情也都很淡。倒是见了李苍玉,她惊喜的大叫一声,“哟喝,了不得!咱们的少年英雄来了!”

李苍玉不由得笑了,“聂食娘,怎么我每次过来,你都要给我换不同的称呼?”

“身份不同了,必须改口啊!”聂食娘笑哈哈的道,“你现在可是官身了,还是名扬京城的少年英雄,我哪能不对你客气点呢!”

李苍玉呵呵直笑,这姐们儿就是耿直!

“斋主在吗?”

“正在凉亭那边练嗓呢,我领你们过去吧!”

李苍玉和红绸跟着聂食娘走向去过几次了的凉亭,远远就听到一个通透又嘹亮的歌声,唱的正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这是李苍玉第一次听到念奴唱歌,真有一些被惊艳到了。

那一字字,仿佛有了自己的灵魂一般能够自己钻进别人的耳朵,又钻进心房之内。

李苍玉没想到,世上真的能有人类,光凭自己的一副嗓音就能唱出一支乐队的效果来。

盛唐第一歌女,真是名符其实!

得知李苍玉等人到来,念奴便结束了练嗓。

“唱得真好。”李苍玉直言不讳的当面夸赞,心里还想能多听一会儿才好,这可是皇帝和贵妃这些人才有机会享受的待遇。

“最近疏于练习,退步很多。”念奴淡淡微笑,“或者是,我的嗓子在一天天的老去。”

“怎么可能?”李苍玉笑道,“你现在,正是女人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有些东西,不光是和年龄有关。心老了,它就会跟着老。”念奴微笑道,“你是文人,应该能懂。写出的诗赋文章,会随心境而变化。”

“我可不是什么正经文人。”李苍玉都笑了,“最多只会一点附庸风雅的小小伎俩。”

“嗯,你是挺不正经的。”念奴貌似不经意的说了一句,又瞟了一眼红绸。

红绸依旧面如僵尸,但露出了一抹好奇的神色。

李苍玉知道她在猜测什么,笑道“其实我有时候,也蛮正经的。”

然后念奴就懂了,笑了。

红绸皱了皱眉,满头雾水。

“你是来问,婵娟的事情?”念奴问道。

李苍玉点点头,“一个很好的机会,明天我能参与执行王鉷的死刑。”

“据我所知,有韦见素和杨国忠从旁监督?”念奴问道。

李苍玉只得承认,“没错。”

“当年,杨国忠也曾参与杨慎矜一案。”念奴说道,“怎能让婵娟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呢?”

“……”李苍玉顿时陷入了沉默,其实这一点自己也早就想到了。但,就算不能让婵娟亲自见到王鉷去死,能和婵娟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念奴面带微笑的看着李苍玉,也是静默不语。

片刻后。

念奴起身,“跟我来吧!”

李苍玉顿时心中一喜,婵娟在府里?!

念奴亲自带路,只有李苍玉一个人跟了来。两人前后脚,一步步朝厨房所在位置走去——婵娟曾经就住在那里。

李苍玉忽然感觉有心跳加快,不由得自嘲好笑……初恋的悸动?

这可不是老司机该有的表现啊!

到了。

果然,是那一座清幽雅致的小院,连风铃的位置都没有变化。

念奴微然一笑,然后就走了。

李苍玉轻轻拉开篱笆走了进去,门从里面关着。

都快中午了,莫非还在睡觉?

原本想要伸手去敲门,却听到屋里传出轻微的哗哗水响之声。

这是在洗澡?

李苍玉不由得暗自一笑,故意轻咳了一声。

“谁呀?”果然是婵娟的声音。

“我。”

“苍玉!!!”

婵娟的声音里,明显透着浓浓的惊喜,还有一点慌乱,“你、你稍等一下,稍等!”

“不急,我在院子外面等着。”

李苍玉走到了篱笆圈外,慢悠悠的蹓跶,耐心等着。

过了一阵,穿了一身漂亮新襦裙的婵娟从里面出来了,反身就把门给关上了。

李苍玉呵呵直笑,明显是有点难为情,不想让我再进屋。

她走了过来。

“婵娟。”

“苍玉……”

两人凝视着对方的眼睛,都在用眼神认真的叙说一件事情我好想你!

李苍玉伸出手,婵娟很自然的把手递了过来。

然后两人牵着手并肩走着,漫无目的。

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两人却出奇的沉默了好一阵。

“明天,王鉷将被处死。”虽然这话有点大煞风景,但李苍玉还是先说了这件事情。

婵娟只是轻轻的点了一下头,并无太多表示。

“我负责司刑,并抄家。”李苍玉再说道。

婵娟的脚步一停,连连的深呼吸。

李苍玉暗骂自己冒失……这应该是让她联想到了,自己家里当初被抄家的情景!

“王鉷确实该死,我都很想亲手杀了他。”婵娟说道,“但据实而论,他的家人,尤其是那些女眷和奴婢,都是无辜的。”

“我知道。”李苍玉点点头,“但世道和律法都是如此安排,一视同仁,非人力所能更改。”

“苍玉,我肯定是不能去到现场了。”婵娟说道,“替我给王鉷捎一句话,好吗?”

“好,你说。”

婵娟深呼吸,脸色都有些苍白了,轻声道“就说……杨氏及受牵累的十余官宦之家,上千冤魂,已在黄泉路上恭候多时!”

李苍玉默然的点了点头……这大概就是,婵娟所能想出来的最恶毒的话了!

婵娟努力的收拾心情,让自己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苍玉,我听说置办了一个新家?能领我去看看吗?”

“好啊,走!”

“等一下,我不能就这样出去抛头露面的。”婵娟连忙道,“不如,你找斋主借一辆马车?”

“可以!”

两人找到念奴,她正在和红绸聊天,夏兰、小心语和聂食娘也都在,众女不时笑得前俯后仰。

“聊的什么,这么开心?”李苍玉上前问道。

“红绸的厨艺。”念奴说罢,忍不住掩嘴而笑。

夏兰也笑,“我跟她做了快二十年的姐妹,还头一次知道她会做饭!”

“我的个亲娘啊,居然也有人敢吃?哈哈哈哈!”聂食娘笑得特别奔放。

小心语则是道“李郎君心里是不是在想,要是能把聂食娘也借过去就再好不过了?”

李苍玉真想给她竖个大姆指,但是当众承认想挖墙角这种事情多少有点不厚道,于是只是笑了笑。

“聂食娘,苍玉那边正缺人手,你就带几个厨娘杂役过去,帮衬一段时间吧!”念奴却道,“反正我时常也不在府里,你闲着也是闲着。”

“是,斋主。”聂食娘应了诺,转头又对李苍玉呵呵的笑,“这往后,又得改口称呼你主人啦?”

“随意,随意就好!”李苍玉心头暗喜,念奴真是太仗义了……唐人不是以丰为美嘛,我这身上正好还缺点肉。现在好了,眼看着我就要变帅了!

稍后念奴安排了两辆马车,把婵娟、聂食娘和三个厨娘杂役都给装了进去,一并送往李苍玉府上。

红绸自然也跟着一起回了。

临走时夏兰一直送到了府门口,还把李苍玉请到一边,小声道“你可不许欺负我姐姐!”

李苍玉哂笑一声,“她欺负我还差不多吧?”

“她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凶。”夏兰的表情有点小忧伤,低声道,“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嫁到洛阳去了,很难再见到我姐姐。我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几乎从来没有分开过,就连配没掖庭时也都在一起。她经常拼了性命都不要,来保护我的。我姐是一个面冷心软之人,特别的重感情……她现在虽然不吭声,但心里一定特别难过。你若有心,就偶尔劝慰她一下,可以么?”

李苍玉微微的怔了一怔,点了点头。

夏兰深深作揖,“多谢李郎君,拜托李郎君了!”



第126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马车停在了小院的门口,李苍玉伸手牵着婵娟下了车。

“好幽静。”婵娟好奇的张望,“想不到喧闹的长安城中,还有这般桃源住处!”

聂食娘则是道“地方倒是不错,就是小了点。我说……主人,你咋不把旁边的地方都一起买下来,拓成一个大宅子呢?”

李苍玉听出来了,她这主人还是叫得有点不顺口。笑了笑说道“就这么个小地方,我都还是租来的。”

“咋了,你应该不缺钱啊?”聂食娘笑道。

“跟钱没关系。”李苍玉笑道,“地方是不大,但是住下我们这些人还是没问题。要不要拓建,以后再说吧!”

“嘿嘿!”聂食娘怪笑,“婵娟妹儿,你以后可就有家了!”

婵娟的脸稍稍一红,也未反驳,轻轻拉了一下李苍玉的手,二人走进了院子里。其他人和聂食娘一起去了后院,忙着去安顿闲杂之事。

两人最先到了书房。

婵娟看着高脚桌椅颇为新奇,上去试坐了一下,当即就笑了,“真好,这样坐着写字可算是方便又舒服多了。你都置办了一些什么书?”

“大半是史籍。”李苍玉说道,“暂时还不到一百卷,有时间我再置办一点。”

“早年我曾去过王鉷家里,他的藏书还真是极多。有很多,还是市面上见不到的孤本。”婵娟说道,“明日之后,那些书还不知将要流落何处,命运怎样。虽然王鉷有罪,但书是无辜的。”

李苍玉笑了,“别人抄家,都拼命搜刮金银财宝。我抄家,却拖几车书回来吗?”

“顺手嘛!”婵娟笑道,“再说了,有些传世孤本、名人墨迹,未必就比那些古玩玉器廉价。”

“有道理。”李苍玉点点头,“明天我会留意。”

“我都好久不曾握笔了。”婵娟说道。

“来试试?”

李苍玉刚要去拿文房四宝,婵娟连忙道“现在不了,我想再四处看看。”

于是李苍玉领着她在院子各处看了看,小花圃,池塘,正堂,然后就到了卧室。

“好奇特的睡榻!”婵娟看着那一张庞大的高脚床都笑了。

她试着坐了一下,一伸手,却摸到了一根挺长的头发。

李苍玉愕然,懒人的惩罚,我应该好好铺一下床的……

婵娟拿起那根头发看了看,眼睛都笑弯了。

“红绸的。”李苍玉苦笑一声,说道,“但是,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苍玉。”婵娟看着李苍玉这个古怪的表情,越发好笑,“你身边,确实需要人照顾。”

“我跟她没什么。那天她喝醉了酒……”李苍玉直咧牙!

妈的,好像越描越黑了!

婵娟掩着嘴,一阵窃笑起来。

“我根本就,一点都不喜欢她!”李苍玉认真的说道,“我要把她送回去,她却不肯……”

婵娟脸上的笑容更加奇怪了,仿佛是在说——那就是承认睡过了?

先睡,然后嫌弃?

“苍玉,你不要这样。”婵娟说道,“虽然红绸的脾气是怪了一点,但她的确是一个很善良也很忠诚的女子。”

不能再解释下去了,李苍玉只能是苦笑,“好,你说得都对。我听你的。”

“苍玉,你不要误会。”婵娟连忙说道,“我不是在指责你,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好一点。诚然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但我也并非不通情理。从小我就见多了,但凡我大唐仕宦男子,家中若无几房侍妾,那都是要被人笑话的。虽然我很想和你双宿双栖,但你也知道,我不可能时常与你朝夕相伴。因此,若能有人时常在你身边照顾……”

“婵娟。”李苍玉突然打断她的话,“我心里,只有你。”

“……”婵娟一时无语以对,轻轻的点了点头。

“如果你愿意,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李苍玉说道,“虽然它小了一点,寒酸了一点,但也一样能够遮挡风雨,怡养身心。”

“苍玉,至从被罚没掖庭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从来没有幻想过,我还能有家。”婵娟说道,“红绸和夏兰还可以想办法恢复良人身份,但是像我这样的官奴婢,是不配有家的。”

李苍玉眉宇一沉,“我看未必!”

“听我说完,可以吗?”婵娟轻声道。

李苍玉点点头。感觉婵娟每次用她温柔的语调问“可以吗”的时候,自己总是想不出任何的理由来拒绝。

婵娟深呼吸了几口,认真的说道“但是现在,我有家了。无论是现在的池塘小院,还是将来的高门大户,在婵娟的心里,有苍玉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李苍玉顿时想到了苏轼的词——“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有家,有人,合在一起就是家人。

他坐到了她的身边,问道“那如果有一天,我从军远征于边塞呢?”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李苍玉将手,将她揽入怀中。

婵娟轻轻的依靠在他肩膀上。

李苍玉心里,除了温馨,还有无比的踏实和满足。

好像此前,自己的心里一直就有着一块莫大的空缺。忙碌起来还好,一但独处,总会感觉空落落的。现在,终于被填满了。

又好像,此前自己的一双脚始终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有如浮空虚腾。现在自己终于落回了地面,脚踏实地,心里也安稳了。

“无论是谁,都必然需要一个心灵的港湾与慰籍。否则,他这一生都只能用孤苦来形容。哪怕他创下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丰功伟绩,也仍是孤苦无依。”李苍玉说道,“我很幸运,因为我有了婵娟。从此往后,我不再孤苦!”

“可是,苍玉……”婵娟的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我能给你的,真的不多!”

“只要你一直乖乖的待在我的心里,这就足够了。”

“我会一直在。除非哪天,你不要我了……”

李苍玉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吻她。

婵娟闭上了眼睛,两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抱住他,回吻。

……

后院处,聂食娘等人忙了个满头大汗,总算把仆房和厨房这几处地方打点清楚了,然后开始准备饭菜。

“我的个亲娘啊,这厨房里还真是什么都没有。”聂食娘气喘吁吁,“这单身汉的日子,都是怎么过的哩?”

红绸在一旁冷冷道“窝在官署从不回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便就如此过。”

“哈哈!”聂食娘笑道,“往后可就不一样了,他有家了,有媳妇了!”

红绸朝主宅瞟了一眼,若有所思。

“别看了。”聂食娘笑道,“郎情妾意,能熬到现在才动手,很不容易了。”

“……”红绸皱着眉,很无语的样子。

“你也是迟早的事。”聂食娘仍是笑哈哈,“别杵在这里吃干醋了,赶紧骑马去一趟集市,买点食材佐料来。不然今晚,咱们都得喝稀饭!”

红绸颇为不屑的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聂食娘撇撇嘴,“我要是李苍玉,我也选婵娟。”

“你说什么?”红绸突然又转了回来,死死瞪着聂食娘。

“哈哈哈!”聂食娘大笑,“还真是吃醋了!”

“呸!”红绸恨意浓浓,“这世上配得上让我吃醋的男人,还没生出来!”

“在我面前嘴硬有什么用?别瞪眼了,赶紧跑腿买菜去!”

然后红绸就去了。

聂食娘呵呵直笑,“斋主那边总是阴盛阳衰,几乎全是女人和宦人,一天到晚的闷得很。这一户人家啊,还真是既得有男人还得有女人。男人和女人到了一块,这日子才会有趣!”

黄昏。

炊烟袅袅,美食的香味从后院透过窗棱,飘进了李苍玉的卧室里。

两人不约而中的咽了一口唾沫,然后都笑了。

“聂食娘,她们一定会笑话我的……”婵娟蜷缩着身子,伏在李苍玉的胸膛上。

认真倾听他有力的心跳。仿佛,是想离他的心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李苍玉的手轻抚她如丝缎般的后背,说道“我们的事情,他们管不着,更没资格笑话。”

“苍玉。”婵娟用小指头儿,调皮的轻轻扣着他下颌的短短胡茬,说道,“我今天完成了,我最大的一个心愿。”

李苍玉微然一笑,轻吻她的额头。

“疼吗?”

“还好……”

“饿吗?”

“饿!真的是,好饿好饿!”

两人都大笑起来,“那就赶紧吃饭去吧!”

聂食娘等人,全都安安静静的在后院等着。主人都还没吃,他们一个个的饥肠辘辘也只能耐心等着。

红绸偷了一块羊肉来吃,被聂食娘当场发现,还教训了几句。

红绸都没翻嘴,因为她要忙着舔指头。

终于,李苍玉的身影出现了。

“聂食娘,饭菜好了吗?”

“早就好了!”聂食娘大声回应。

李苍玉抡圆了胳膊一挥,“赶紧搬来!”

“看来真是饿急了!”聂食娘小声的嘿嘿直笑,“原来古人的话也未必就准。瞧瞧,这不就有人饿着肚子,也拼命的思那个啥?”

“你在说什么?”红绸满头雾水。

“叫你读书,你要练武。”聂食娘哈哈的大笑,“别愣着了,赶紧给主人和夫人上菜!”

“夫……人?”红绸瞪大了眼睛。

“可不?”聂食娘笑道,“就这么半天的功夫,咱们就有夫人了!”



第127章 人生的重要功课

夜晚,星河灿烂,蛙声一片。

李苍玉和婵娟坐在书房里,一起读书,练习书法。

一盏高烛,夜光清凉如水,都映在婵娟甜美的笑容里。

李苍玉的心灵,从未有过的安宁,温暖,和满足。

婵娟说,这是她这辈子仡今为止,过得最好的一天。

李苍玉觉得,这句话该自己来说,才对。

忽然一个黑影从屋顶落下来,“嘭嗵”一声掉进了池塘里,把所有人都惊动了。

李苍玉连忙跑出来一看,红绸正从水里爬出来。

池塘并不深。但她仍旧很是狼狈。

聂食娘到了池边拉她,大声问道“你怎么掉池塘里了?”

“我……我到屋顶看星星,不小心睡着了!”

众人一阵无语,又各自好笑。

“她以前也这样吗?”李苍玉笑着,问婵娟。

“见过几次。”婵娟轻笑的点头,“她总是喜欢一个人爬到屋顶上,呆呆的看着星空,一看就是大半夜。”

“这是什么毛病?”李苍玉都乐了。

“她特别孤独。”婵娟小声道,“她杀过很多人。”

“为何要杀人?”李苍玉问道。

婵娟将他拉回书房,小声道“以前红绸的父亲是一名军人,曾经跟随裴旻大将军在河北征战,立了一些功劳,回来当了一个小官。裴旻还特别喜欢红绸,于是将她收为了关门弟子。”

“不料,红绸的父亲被同僚陷害,被处以了极刑。红绸当年十五岁刚刚许了人家准备成亲,结果却落得一个家破人亡,自然成亲也是无望了。”

“官差前来抄家的那一天,红绸逃走了。她提着两把剑,孤身一人杀进了仇人家里,三十多个牛高马大的院丁也没能拦住她。最后她将仇人的头胪割了下来,还将那户人家所有的成年男丁全部杀了,一个没留!”

“然后红绸就提着仇人的人头回来投案自首了。当时这件事情很轰动,很多人说红绸是孝女,律法不该对她处以死刑,于是她才捡了一条命,和她妹妹一起配没掖庭罚为官奴婢。红绸这个名字,就是掖庭取的。”

李苍玉点了点头,大唐对“孝”看得很重,史书上记载了大唐好些个像红绸这样为父报仇的例子,最后都是网开一面没有被处以死刑,有的甚至还受到了嘉奖。这算是大唐的一个“时代特色”,对孝道的重视,有时甚至要高于法律。

另外大唐的“侠”风也十分浓郁,李白的诗作“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抚衣去,深藏身与名”就是生动的写照。

按时下的标准来衡量的话,红绸就是典型的“侠女”,还是顶尖的那一种!

“原来,她也曾经有过婚约。”李苍玉笑了一笑,那哥们儿可真勇敢!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婵娟小声道,“我听说,她曾经也是一个很开朗很热情的单纯女子。就从家中发生剧变,她的婚姻也毁了之后,又在阴暗的掖庭里住了几年,整个人才变成这样的。”

李苍玉点了点头,换作是我,我可能也会变成这样!

“我听说,她在掖庭也杀过好几个人,都是欺负她妹妹的宫女和宦官。后来就再也没人敢惹她们了。”婵娟说道,“再后来斋主将她们姐妹俩从宫里赎买了出来,她对斋主非常的感激,从此就死心塌地的跟了斋主。斋主也把她们姐妹俩当成亲人看待。我还真是没想到,斋主会把她送给你呢!”

“要不,我还是把她送回去吧?”李苍玉说道。

“既是斋主的一番心意,红绸本人也愿意留下,那还是别了。”婵娟笑了一笑,“你放心,我真不会吃她的醋。以后你再出去办差,不妨把红绸带在身边,多少也有个照应。”

“嘁,我一个大男人,难道还需要她的保护?”李苍玉冷笑。

“还嘴硬。”婵娟轻轻的刮了一下李苍玉的鼻子,“你看看你,上次答应过我的不再受伤,这才几天没见,后背就伤成了那样?”

“小伤,不碍事。”李苍玉嘿嘿的笑,“一点都不影响我的发挥。”

婵娟初时没反应过来,后来变得一脸通红,“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不能。”李苍玉正色道,“和你在一起都绷着脸一本正经了,那我的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我的人生还有什么狗屁意义?”

婵娟顿时笑了,“不雅!”

李苍玉突然拦腰将婵娟抱了起来。

“讨厌了,人家还要读书……”

“去床上读。”李苍玉嘿嘿笑,“我们一起认真学习,人生的另一门重要功课!”

次日黎明李苍玉就醒来了,婵娟像一只小猫儿那样,在自己怀里睡得很熟。他小心翼翼的挪动生怕吵醒了她,但她仍是醒了。

“苍玉,这么早醒呀?”她像梦呓一样的呢喃。

“我得去仗院办差了。”李苍玉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好好休息,多睡一会儿。乖乖等我回家。”

“嗯。”她都没有睁开眼睛,脸上的笑容甜甜的。

李苍玉的嘴角漾出一丝微笑,如果每天早上醒来都能看到这样的情景,该多好!

迅速的洗漱收拾了一番,李苍玉牵上马准备出门,却在门口见到了红绸。她抱着剑,仿佛在这里待了很久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李苍玉问道。

“睡不着,出来走走。”红绸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清,“你这地方,我住不惯。”

“你也可以住回斋主那里去。”李苍玉说道。

“……”红绸咬牙沉默了一阵,说道“我若回去,会让斋主失望。任何让她不开心的事情,我都不想做。”

“这就是宁愿选妓寮,也不愿意回去的原因?”

“对。”

“就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红绸眨了一下眼睛,“但我留在这里,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做。现在不会告诉你的,所以不必问。”

“好吧,你随意。”李苍玉骑上了马,“你我二人心里都清楚,你并非真是我的奴婢,我也不是你真正的主人。斋主只是暂时把你寄留在这里,你愿留则留愿走则走,你也可以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个前提,不要伤害到我的家人。”

“家人?”红绸皱眉。

“暂时还只有婵娟一个。”李苍玉笑了一笑,拍马而去。

红绸长吁了一口气,“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真的只需要睡上一夜,就能成为家人?……呸,鬼话连篇!”



第128章 平步青云

李苍玉回到金吾仗院,受到了英雄一般的欢迎,尤其是游徼署的这些哥们儿一个比一个的热情,连金吾将军李岘也都对他笑脸相迎。

李苍玉见到李岘有点不好意思,连忙道“将军恕罪,我不是有意隐瞒于你……”

“还好你隐瞒了。”李岘很大度的呵呵直笑,“假如你早早的如实向我汇报,我还真不知道该要如何处理。如实上报给圣人吧,无凭无据打草惊蛇,一但王鉷出手,倒霉的可能还得我们这些人。不上报就更不行了,谋反这么大的事情谁敢包庇?”

“将军真是大人大量。”李苍玉拱手而拜,“属下佩服。”

“不用夸我。”李岘笑道,“因为你们立下的这场奇功,本将也是受到了嘉奖的。这不,熬了多年的从三品,即将被升为正三品右金吾卫大将军同正员。”

从三品是将军,正三品,大将军!

李苍玉一笑,连忙道“那以后,可要改口称呼大将军了!”

李岘也是呵呵直笑,“按理说左右金吾卫应该是有两位大将军,但两军从来都是合而为一的办事,为了避免令出多门让属下无所适从,朝廷一向只设一位金吾卫大将军,再若增设就是我这样的——同正员。意思就是,视同大将军一样的品级和待遇,但并不实际履行大将军的职权。因此,金吾卫仍是尊奉李光弼大将军为尊,本将仍是辅佐于他。你明白了吗?”

“属下明白。”

李岘微笑点头,“真是后生可畏啊!”

李苍玉眨了眨眼睛,“将军何意?”

“你可知道,朝廷将要对你如何嘉奖?”李岘问道。

“属下不知。”李苍玉的心里也砰砰跳起来了——到了分装备的时候了!

“虽然命令还没有正式下达,但据可靠消息,会把你的品衔极大提升。”李岘说道,“你的官职是金吾卫中候,散官本品是从七品下,对不对?”

“没错。”李苍玉点点头。

大唐的官制其实很容易理解,和现代类似,除了实际授予的官职(如中候、将军),还有“散官”也称为“本品”,这就相当于现代的科级、厅级这个意思,代表一个官员的级别。

只不过大唐的散官分了文武,各有二十九阶之多。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只按照正常的升迁途径,官员每升一阶散官,需要四年的时间。”李岘说道,“在这四年里他还不能犯错,多少还得有点政绩。那如果是从,从七品下到正六品上,你算一算需要多少年?”

李苍玉心中稍稍一算,惊讶道“中间隔了七阶,足足需要二十八年!”

“没错,二十八年。”李岘呵呵一笑,“但你只用了不到二十八天。这可真是名符其实的,平步青云啊!”

李苍玉呵呵的笑,“运气,那都是运气。”

“就算真是运气,那也足够惊人了。”李岘笑道,“正六品上,距离五品就只有了一步之遥。但是这一步,对一般来说,恐怕比那二十八年的努力还要更加艰难。因为五品,是我大唐官员的一个重要分水岭。上了五品就是通贵,就会拥有许多的特权,可以封妻荫子。李苍玉,我还得努力。”

“属下,其实没想这么多。”李苍玉笑了一笑,小声道,“我只是想要,为民除害!”

“不管你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总之,这次你办成了一件惊人的壮举。”李岘也长吁了一口气,同样压低了声音,“满朝文武,想要王鉷死的人至少占了半数。但是谁都不敢动,你一个小小的七品中候偏却动了。本将,真是服了你!”

李苍玉哈哈的笑,“将军,你再夸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好,不说了。”李岘笑呵呵的道,“去和弟兄们汇合一下,好好准备一番。早朝之后圣旨就会正式下达。你和郝廷玉负责带人去抄家,本将带人去往东市法场,监斩王銲!”

李苍玉嘿嘿的笑,“王鉷府上,将军有什么看上眼了的东西吗?”

“哦?”李岘也会心的笑了,“这个嘛……随意,由你安排。”

“将军你还是发句话吧,怎能是由我安排呢?”李苍玉连忙说道。

“就这样吧,不必再言。”李岘点点头,“你办事,我能放心。”

今天游徼署的人都像过节一样的高兴,连训练都免了,兴高采烈的凑在署里聊天打屁。郝廷玉又煽动起来,说今晚必须再去念奴斋,这回一定能痛痛快快的畅玩一番——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再来捣蛋试试?!

众人无不大笑,又拿那天郝廷玉被扇了耳光的事情来打趣。郝廷玉自己都不避讳,众人说他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正他就一句话。

“老子已经把他给捅了!”

不得不说,这也是一件足以震动京师的大事。毕竟,王准那是一个连皇族都敢欺负的著名恶少。郝廷玉亲手将他做掉,一是勇气惊人,二是大快人心。

快到了中午的饭点,早朝散去,圣旨终于下达。

除了正式宣判王鉷一干人等的处罚决定,也对一些人宣布了奖赏。在此之前各种小道消息早已走漏。不出意料之外的,杨国忠果然接替了王鉷留下的御史大夫这一空缺职务,并兼领了他留下的二十余使职当中的大多数。

新一代的权臣杨国忠,已经呼之欲出。

韦见素则是接替了杨国忠留下的御史中丞之职,同时还兼任了京兆尹和京畿采访使这两个极其重要并且极有实权的重要职务。小老头儿这回也算是飞黄腾达,赚了个盆满钵满。

金吾卫的人当然也得受赏,但是李光弼并未提及,将军李岘擢升一级终于转正为大将军同正员。

郝廷玉,维持原来的职务不变,象征性的给他加了一阶散官。勉强也算厚道。

至于李苍玉,正如李岘预料的那样。散官本品提升到了正六品上,职务也换成了金吾卫司阶。

平步青云,直接省去了二十八的奋斗!

杨国忠和韦见素仿佛也是急不可待,几乎是和宣旨的天使同时赶到了金吾仗院。宣旨刚刚完毕,他们就催着出发,急忙要赶往王鉷府上去抄家。

李苍玉心里好笑,人为财死,可以理解。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去抢钱嘛,谁还能不心急呢!



第129章 阴司派来的恶鬼

金吾卫派往王鉷家里执行任务的,几乎是那天参与平叛的原班人马,白泽越骑营和三十多名金吾游徼悉数到场。

韦见素悄悄告诉李苍玉说,这是杨国忠特意安排的。他这用意很是明显,出了力的都有好处。别的人再想要分一杯羹,那就得看他的脸色了。

李苍玉心想,这倒是非常符合杨国忠的性格。这个家伙能在短短几年的时间之内,从一个连吃饭都成问题的破落户混到今天的地步,除了运气因素和裙带关系,他也是有他的本事的。

杨国忠善长敛财,这一点和王鉷一样,都是通过各种不正当的方法搜刮民财,供皇帝挥霍,从而赢得皇帝的信任与重用,同时也丰满自己的腰包。

但两人的不同之处在于,王鉷出身名门向来自视非凡,为人处事实在太过狂妄,也太过抠门。除了皇帝和李林甫,王鉷似乎谁也没放在眼里。他敛来的钱财也好掌握的权力和资源也罢,基本都是自己一人独享。

杨国忠却是一个出身名门的破落户,从小就混迹于市井之中,吃喝嫖赌坑蒙拐骗那都是拿手好戏。这样的人有一些显著特征,擅长钻营投机取巧,还有那么一点“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论称分金银”的江湖气息。同时,揣摩人心也是他们必修的功课。有了这门功课做基础,杨国忠再想要向上奉迎帝心、向下收买人心,那也就都不难了。

简而言之,杨国忠是一个“很接地气”的聪明混蛋。在这一点上,霸道又抠门的王鉷跟他比还真是差得太远了,输得不算冤。

一路走向王鉷家里的时候,李苍玉就在寻思这些事情。最终他总结出一点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都不是泛泛之辈,绝对不可小看!

更不能轻敌!

王鉷家到了。

巨大的宅院,富丽堂皇不输皇宫,令人叹为观止。王鉷的家人都已经被集中圈押起来,他本人也提前被飞龙禁军秘密押进了府里。

三品以上官员皆由天子赐死,执刑之地一律选在——厨房!

李苍玉遇到了自己的知识盲点——为什么是厨房呢?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在三百金吾郎严格控制了府内府外的每一个角落之后,李苍玉和郝廷玉、杨国忠、韦见素一共四人,拿着皇帝的圣旨和一壶早已调好的御赐毒酒,来到了厨房。

见到这个厨房李苍玉有些羞愤——混蛋,厨房都要比我的小别院大了两倍,装修更是气派了十倍不止!

四人,站在了王鉷面前。

只剩一臂的王鉷,脸色灰白奄奄一息,但仍是穿着一身崭新的紫色官袍,连头发胡子也梳得非常整齐。

皇帝李隆基按照惯例,给了王鉷这个权臣最后的一丝尊严,让他能够死得体面。

杨国忠冷冷看了王鉷一眼,开始机械的宣读圣旨。

王鉷一言不发的呆坐着,眼中却仍是闪着厉芒,仿佛自己还是不可一世大唐权臣,正在面对属下汇报工作。

圣旨宣读完毕,杨国忠将它放到托盘上,“王大夫,要看一眼吗?”

“别废话了,御酒拿来!”

“王大夫,仍是这么爽快,大气。”杨国忠呵呵直笑,拿着酒盘子就要上前。

李苍玉上前一步,“杨大夫,让我来吧!”

“好。”杨国忠倒是答应得爽快,立刻就把酒盘递给了李苍玉。

“大夫?”王鉷冷笑一声,“你也配?”

“配与不配,圣人说了才算。”杨国忠笑嘻嘻的,“好走不送了,王大夫。”

李苍玉说道“杨大夫,韦中丞,不如请二位暂时回避一下,以免血光和死气冲撞了二位的福运。”

“李司阶想得周到。”杨国忠呵呵直笑,“韦中丞,我们二人外面等着去吧!”

“也好,也好。”韦见素求之不得。

两人出去了。李苍玉上前,掩上了门。

郝廷玉狐疑的看着他,“你又搞什么鬼?”

“要不你也回避?”

“屁话!”郝廷玉冷笑一声,“老子亲手宰的人都多了去,还怕什么血光死气不成?”

李苍玉冲他笑了一笑,拿着酒盘走到了王鉷面前,却没有急着将它放下。

“王鉷,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吗?”李苍玉问道。

“小子,就算你砍了老夫一臂,你不配与老夫说话。”王鉷冷笑不已,“御酒放下,然后滚蛋!”

“你就是狂死的。”李苍玉仍是没有放下酒,说道“有人托我一句话,送你上路。你要听吗?”

“有圣旨送老夫,便就足够了。”王鉷冷冷道,“余下等辈,都没资格!”

“是吗?”李苍玉沉喝一声,“如果那个人,是你的亲戚呢?”

王鉷微微一怔,“你什么意思?”

李苍玉蹲下身,小声说道“有人托我告诉你,杨氏及受牵累的十余官宦之家,上千冤魂,已在黄泉路上恭候多时!”

“你!……”王鉷脸色骤变,“你究竟是什么人?!”

李苍玉冷冷一笑,“你不配知道。”

“……”王鉷狠狠咬牙,死瞪着李苍玉。

“要我撬开你的嘴,喂你吗?”李苍玉放下了酒盘。

王鉷闷哼一声,用他剩下的一只左手,拿起了酒壶。

“一千多冤魂等着你,好自为之。”李苍玉说道,“对了,你好像还害过更多的人,其中不乏为国捐躯的大唐烈士。他们一个个的,刀法都比我好。”

王鉷的左手开始发起抖来,杯子里的酒一阵荡漾。

“御酒,千万别浪费了。”李苍玉淡淡道,“喝吧!……一醉解千愁!”

“我……”王鉷的嘴唇发起抖来,“我不能喝!”

“郝将军,请你来帮我一把。”李苍玉唤道。

郝廷玉大步上前,一把就抢过了酒壶,还将王鉷抑面拽翻在地。

“等一下!等一下!”气势如虹高高在上的王鉷,终于发出了哀求,“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

李苍玉淡淡一笑,“因为我就想看到你这副贪生怕死,又不得不死的鬼样子。作为一名司刑人员,这样我才有成功的快感。”

“不……我不能!我不能就这样死了!”王鉷大叫起来。

屋外的杨国忠哈哈大笑起来,“王大夫,你居然也有害怕的时候?”

“……”王鉷顿时就无语了。

李苍玉啧啧摇头,“好可惜啊,王大夫。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小子!你……你一定是阴司派来的恶鬼!”王鉷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恶鬼!你就是恶鬼!”

李苍玉莫名又诡异的想到了昨天晚上,婵娟跟自己撒娇扮鬼脸的模样。他决定狠狠的恶心王鉷一把。

于是……

他闭上眼睛吐出舌头,发出了“略略略”的怪音,尖着嗓子说道“你猜对了,我就是阎王派来勾魂的白无常!”

郝廷玉当场笑抽了,“正杀人呢,你能不能严肃一点?”

王鉷则是一脸痴样的呆住了,只剩脸皮还在抽筋抖动。

李苍玉突然一脚踏在了王鉷的胸膛上,捏住他的下腭让他张开嘴,然后从郝廷玉手中拿过酒壶,对着王鉷嘴里一股脑儿的灌了进去。

沉声道——“刚刚这是,来自我心爱的女人,对你的问候!”

王鉷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咕咕咕的一阵怪音,眼睛都快要瞪裂了。

两人死死摁着他,直到那整壶的毒酒几乎全部落入了他的腹中,亲眼看着他的脸渐渐变作酱紫之色,鼻子眼睛耳朵里也都流出了黑血,然后一动不动。

两人都吁了一口气,取水洗手料理善后。

“你刚才说,你心爱的女人?”郝廷玉小声问道,“莫非是红绸?”

“你看像吗?”李苍玉淡淡一笑。

“不太像……”郝廷玉皱了皱眉头,声音变得更小,“如果是杨家的后人,那你可得小心一点了。”

“明白。”李苍玉点了点头,示以微笑。

郝廷玉也不再多说,“走吧,交差,抢钱去!”

有组织的抢劫,开始了。

王鉷家里的钱财之多,简直令人发指。光是用来盛装丝绢、玉器和金银这些昂贵之物的库房就有四个,每个库房都有李苍玉的卧室那么大。后院花圃凉亭间的林荫小径,曲曲折折蜿蜒不下十里,居然是用铜钱镌在地上做的防滑。

更夸张的是,府中上千根珍贵的观赏林木的根部,都是用丝绢包裹来做的冬季防冻,到现在夏季即将到来也没人来拆去,直接都烂了。还有一口枯涸的老井居然全被铜钱填满了,想来是因为王家人都不大喜欢廉价的铜钱,太多了又没地方,扔就把这里当作了“垃圾桶”。

这些景象,就连以敛财而著称的杨国忠都惊呆了,“这得搬到什么时候啊?”

韦见素则是直抹冷汗,“据老夫所知,王鉷在京城的宅院共有六处。这还只是其中一处!另外还有王准、王銲和邢縡的宅院,想来也都不会简单。”

“必须增加人手!”杨国忠果断一挥手,“我去请示高翁,让他派出飞龙禁军前来帮忙!”

“好办法,好办法!”韦见素呵呵直笑。

李苍玉不用关心这些事情了,反正这一趟下来,自己的钱肯定会多到花不完就是了。他帮着搬运了一阵玉器古玩之后,就溜到了没什么人关注的书房来。

正如婵娟所言,这里摆满了书籍。仔细搜刮了一阵,李苍玉挑捡了其中最稀罕的古籍经典传世孤本,和罕有现世的王羲之墨迹这一类古玩字画,装了两大箱子。

不经意的,他还在书柜后面发现了一个暗格,里面摆了一本厚厚的手札。

拿出来翻开一看,李苍玉顿时眼前一亮,心中大喜!



第130章 败家爷们儿

厚厚的手札封皮上有三个字“醒思录”,扉页就已经说得很清楚,里面写的都是一些王鉷“不足为外人道之”的事情。

李苍玉简单的翻看了几页,王鉷是一个文化人,字写得不错,文笔更好。

这差不多就是一本“日记”,也可以算作是大唐版的《忏悔录》。王鉷在这里讲叙了许多,自己为官以来的内心感悟和重要记事,当然也有家长里短和儿女情长一类。

看得出来,王鉷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这么恶毒。最初他也非常的挣扎和彷徨,认为跟着李林甫这样干尽坏事良心十分不安,他对大唐官场的也同样的充满憎恨,甚至还有过“力挽狂澜改革弊政”的宏愿。

但是后来就渐渐的不同了,他这手札里面写的都是如何详细的谋划,要拉哪个高官下马,自己再夺取他手中的权力。怎样收买宫中的眼线,从而获悉皇帝的喜怒哀乐,然后投其所好。他还不止一次的在手札中严厉提醒自己,一定要按捺野心和愤怒,时时谨奉李林甫为尊,牢牢与之团结起来方能立于不败。

让李苍玉的惊喜的是,这里面长篇大幅的记载了“杨慎矜一案”的始末情由。其中甚至包括,怎样制作假的证据,设计陷害杨慎矜。就是,将自己找人写好的“天命谶书”带进杨慎矜家里,然后再宣布找到了“杨慎矜意欲反唐复隋”的铁证。

在这里,王鉷用极大的篇幅书写了在处死杨慎矜三兄弟之后,自己趋于“变态”的心里状况。他一面回忆这些年来杨慎矜对自己的帮助、提携、欺负和污辱,也叙说了自己对他不断增长的嫉妒与憎恨。事成之后王鉷参与抄家,大发了几笔横财,狂喜之余良心又极度不安,甚至连续多日做了噩梦。

李苍玉发现,王鉷在这段日子里写了很多篇日志,他的性格也在这一时期发生了剧变。难怪刚才他听到了婵娟捎来的话,会那样的情绪大变。原来,杨慎矜一案就是他心中的一个巨大禁忌!

李苍玉找了一本大小类似的书,用它的硬纸壳封皮将这本手札小心的包了起来,然后将它塞到了箱子的最底部。

他这才从书房出来,叫了几个金吾卫的弟兄一起将箱子搬了出来。

“李司阶,大伙儿都在忙着搬金银财宝,你怎么弄了两箱书啊?”金吾兄弟还笑。

李苍玉笑了笑,“没办法,就这点爱好。”

杨国忠正好在附近,闻言走了过来,笑呵呵的道“李司阶不愧是张长史的高足啊,走到哪里,都不会忘了文学之事。”

“杨大夫,请来检查一下吧,再叫人将这两箱书籍备案上册。”李苍玉故意这样说道。

“就这么点东西,大可不必!”杨国忠很大方的摆一摆手,凑近一些小声道,“除非是达到了贡品极别的金银玉器,才需得备案。其他的……随便!”

李苍玉很配合的嘿嘿窃笑,“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千万别客气!”杨国忠一本正经,还对悄悄对李苍玉竖了个大姆指,“你可是头功,应该的!”

“多谢杨大夫。”李苍玉满副大喜表情,“那我可就……四处搜刮去了?”

“等一下。”杨国忠却将他叫住,又对旁人吩咐道,“去,将韦中丞请过来。”

片刻后,韦见素过来了。三人走到了辟静之处。

“二位也都不是外人,有件事情我就敞开说了。”杨国忠直言道,“方才我统计了一下,王鉷和王銲等人,在长安和洛阳两京之地,一共有二十六处房产。按理说,这些都应该上交给朝廷。但是按照以往既定的规矩,我们三人,每人可以先行私享一套。二位,意下如何?”

韦仲昌两眼冒光,“一切全凭大夫区处。”

杨国忠笑道“韦中丞,我听说你那祖宅都住了七十多年了,又破又旧。你先挑一套好点的吧,就眼前这一幢如何?”

韦见素明显有点顾忌,“这里是王鉷及其家人平日居住最多的地方,这个嘛……”

李苍玉笑道“韦中丞,活人都不怕,还怕死人吗?”

“非也,非也。”韦见素连忙摆手,“实在是这里太过奢华耀眼,老夫习惯了清幽的日子,怕是无福消受啊!”

“李苍玉,你要吗?”杨国忠又问。

“我也不要。”李苍玉直摇心,心想万一哪天婵娟来了,勾起许多伤心事可不好。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杨国忠哈哈的笑,然后说道,“我知道,王鉷刚刚置办的一处新庄院,非常的不错。他原本是计划和弟弟王銲住到一起做邻居的,于是那处宅基地非常的大,目前房屋园林这些都快接近完工。我敢肯定那里还没有住过人,因为家具摆设一类的东西都还没有置办。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没住过人?这个可以!”韦见素一口答应。

李苍玉暗笑,小老头儿,还是怕鬼!

“李苍玉,你呢?”

“我没意见。”李苍玉拱了一下手,“全凭杨大夫区处便是。”

“好。”杨国忠点头呵呵直笑,“那处宅子就在胜业坊。二位什么时候想去看看,都可以。房产地契一类,杨某这就派人去办理妥当。不出两日,二位就能成为那里的新主人了!”

“多谢杨大夫!”

三人结束了谈话,又要各自忙着去搜刮财物。

抄家有抄家的规矩,所有的东西先要集中起来进行一个初步统计。哪些东西是必须要上交国库的,哪些东西是可以分的,怎么个分法,都有规矩。

这头一天,园子里的金银财宝和丝绢铜钱都快要堆成了一座山。李苍玉粗略估计了一下,这还不到王鉷府上三分之一的东西。

照现在这个进度,光是这一个宅子抄家就要抄上三天!

真是有得忙!

傍晚时分,除了一批军士留下看守,李苍玉和杨国忠等人都各自回家休息,明天再来。

每人走的时候身后都跟着马车,杨国忠是三辆,韦见素是两辆,李苍玉只有一辆。

就这一辆马车,上面也装了三口大箱子。除了两箱书,另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玉器金器和波斯金币,这是杨国忠亲自分派的。

帮忙护送的四个金吾卫弟兄,先把两箱书送到了书房。最后在搬那个财宝箱子的时候真是使足了吃奶的力气,实在是太沉了。

放在了客堂中央。

婵娟和红绸等人都惊讶的围了过来。

打开箱子一看,都惊呆了!

“苍玉,怎会有这么多珍宝?光是波斯金币就有上千枚吧?”婵娟惊叹道,“苍天哪,王鉷从哪里搜刮来这么多的钱财?”

“准确数字,三千枚。但这不过是九牛一毛。”李苍玉有点累了,躺在榻上懒洋洋的道,“如果你到了现场看到那堆积如山的财宝,才真会被吓到。不夸张的说,王鉷家里比圣人的大盈库还要更加有钱!”

婵娟长吁了一口气,“穷奢极欲,取祸之道……”

“放心吧,我不会的。”李苍玉笑了笑,说道“这些钱我准备分给大家,仪王、大将军李岘和李光弼、我老师张旭还有斋主那边,都得送一份去。你们,也是见者有份。我自己嘛,够花就行!”

“喂,这个我要了!”红绸出手如电,先抢了一个漂亮的玉镯在手上。

“喂?”李苍玉眉头一皱,“老子没有称呼的吗?”

“……”红绸抿了抿唇眼神飘忽。

“好好说话,不然不给你!”李苍玉板起了脸来。

婵娟在一旁笑着劝道“好了,你就别逗她了——红绸,喜欢就拿去吧!”

“哼!”红绸拿着玉镯,美滋滋的走了。

李苍玉大咧咧的一挥手,“你们也别客气,每人上来挑一样吧!——书籍不在此例哈!”

聂食娘和几个厨娘火夫大喜,纷纷上了前来。既然主人这么大方,他们也都很守规矩,基本上都是挑的大小适中、价格与那个玉镯相仿的。

“苍玉,你都找了一些什么书来?我们也去看看吧!”婵娟只对这个东西更感兴趣。

“按你说的,我找了许多的经典孤本和名人字画,其中还有王羲之的真迹哦!”李苍玉笑道。

婵娟练的就是王羲之的字,她当场欣喜不已,“真的?那快给我看看!”

“走,去书房!”

“主人,这大箱的财宝就扔在这了?”聂食娘惊讶的问道。

“唔,你帮我看着吧!”李苍玉随口说了一句,然后就牵着婵娟的手,走向了书房。

众人目瞪口呆,聂食娘更是惊讶,“我们这主人,心可真大啊!”

红绸走了过来,“那我得再挑一样,反正他也不在乎。”

“不行!”聂食娘把脸一板,“你走开!”

“凶什么凶?”红绸不满的道,“你还真把自己当作大管家了?”

“是不是大管家的不重要,反正主人把这东西交给我管了,我就得负责!”聂食娘一本正经的道,“你若想要,开口去找主人讨呗,他又不会吝啬待你。”

“……”红绸撇了撇嘴,走开了。

这时李苍玉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让她拿吧!你们每人再分二十枚波斯金币,就当是预付的工钱!”

“好家伙!”聂食娘惊叹起来,“还真是个挥金如土的败家爷们儿!”

众人惊喜万分,“多谢主人打赏!”

红绸又飞快的蹿到箱子边,找到一个同样的玉镯截到了手腕上,左看看右看看,一言不发美滋滋的走了。

“小娘们儿,真不知好歹!”聂食娘轻啐了一口,“来吧,我给你们分金币——这可就是主人发的工钱了!”



第131章 千里之外

李苍玉把王鉷的那本手札,拿给了婵娟看。

“这是我抄家,最大的收获。”李苍玉说道。

婵娟翻开第一页有就有点惊讶,读下去,渐渐陷入了沉默,终于是流下了眼泪来。

李苍玉连忙将手札从她手上拿走,将她抱在怀里,轻拍她的后背来安慰。

婵娟就这样伏在李苍玉的怀里默默流泪了许久,始终没有哭出声,也没有说一句话。

过了许久。

“苍玉,放弃翻案吧!”婵娟突然说道。

李苍玉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讲,现在跟她争辩也没有任何的意义,于是道“我早就答应过你的,不会去干傻事。”

“但你一转身,就把矛头指向了王鉷。”婵娟说道,“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得知你被飞龙骑带走之后,我差点吓得投了井!”

“!”李苍玉愕然瞪大了眼睛,连忙一把将她紧紧抱进了怀里,连忙说道,“我答应你,我以后再也不这么冒险,不让你担心了!”

“昨天你不是还说,你如果远征在外?”

“这个……我也说了,只是如果!”

婵娟轻轻叹息了一声,示意李苍玉放开了她,然后拉着他的手,认真的说道“苍玉,我不需要你答应我什么,我更加不想成为你的负累。如果你认为哪件事情是正确的,是值得你去做的,你就只管去做。懂吗?”

李苍玉微微皱眉,点了点头。

“我能给你的很少,我也无法给你提任何的要求。”婵娟说道,“我希望……仅仅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一天比一天过得更好。”

“我会的。一定会的。”李苍玉认真的点头。

婵娟低下头去沉默了片刻,“苍玉,今晚,我不能陪你了。”

“什么?”

“我要回宫去了。”婵娟小声说道,“最近出一些事宫里管得比较严,斋主把我带出宫来颇费了一番大功夫。我在外面留宿了一夜,已经是过份了。我们不能给斋主添太多的麻烦。”

李苍玉的心情一下就不美了,“再多留一夜,不行吗?”

“苍玉,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李苍玉叹息了一声,“一辈子太长,只争朝夕!”

说罢,就把她抱了起来。

“快放下,尽胡闹!……大白天的,隔壁好多人呢!”

两人正打闹着,外面响起唐杰的声音,“李司阶,大将军来了!”

李苍玉连忙将婵娟放下,心想李岘怎么来我家了,急着分钱吗?

他走出来了一看,乖乖个不得了,唐杰和温鹏带着李光弼来了!

连忙迎了上去,“见过大将军!”

李光弼面无表情,快速的扫视了李苍玉一眼,又看向了他身后,“那是杨慎矜的女儿,杨婵娟吧?”

李苍玉愕然。

“很惊讶吗?”李光弼淡淡道,“你这点事情,知道的人可不少了。”

李苍玉苦笑一声,“大将军,请堂上坐。”

李光弼点了一下头,朝里走来。婵娟立在堂边屋檐下,款款给李光弼施礼,“见过李大将军。”

李光弼道“一晃,变成大姑娘了。”

婵娟微微惊讶,努力回忆自己什么时候见过李光弼?

“那时你还小,怕是不记得了。”李光弼说道,“当年我与令尊也算小有交情,去过你府上几次。令尊热情好客,好饮酒,海量啊!”

婵娟低头纳拜,未有多言。

“不必多礼了。来一起坐吧,我有话同你们讲!”李光弼说罢,就进了正堂入座。

李苍玉和婵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其他人都退得远远。

李光弼单刀直入说道“李苍玉,你近来干了几件大事,名声大躁,盯着你的人想必已是不少。所谓树大招风,你须得谨慎一些了。”

“是,属下知道。”李苍玉拱手应诺。

李光弼又看向婵娟,直言不讳的道“婵娟姑娘,你身份特殊,近来也最好是不要再轻易离开皇宫了。”

言下之意很明显,不要再和李苍玉见面,免得惹祸上身。

“婵娟谨奉命。”婵娟也拱手,乖乖应诺。

“休要怪我棒打鸳鸯,不近人情。”李光弼严肃的说道,“实则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如果因为贪恋一时而铸成终生大错,悔之晚矣!”

“大将军教训得是。”李苍玉轻吁了一口气,“属下和婵娟能够理解,一定谨慎照办!”

“大将军,苍玉……那我现在就回宫去了。”婵娟说道。

李苍玉心中很是不忍,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苍玉……”婵娟低唤了一声,“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的。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好,我送你。”李苍玉对李光弼拱了一下手,“大将军恕罪,属下失陪一下。”

“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李苍玉和婵娟走出了厅堂,叫上红绸准备好了马车,牵着婵娟的手扶她上了车。

“苍玉,你要保重。”婵娟坐在车窗里看着李苍玉,眼圈儿红红,但努力的挤出一个笑脸,“我会很好的,不用担心我。”

说罢,她都不给李苍玉回话的机会,放下车帘,就叫红绸驾车走了。

李苍玉长吁了一口闷气。

就这一瞬间,他都有了踏平皇宫的冲动……麻卖批的,什么狗屁规矩!

花了一会儿时间平复情绪,李苍玉回到了李光弼身边。

李光弼好像很不喜欢绕弯子讲废话,直接道“收到信,你表弟高栝和浑瑊已经到了朔方。”

李苍玉微微一怔,“我阿舅竟然会同意?”

“他不仅同意了,还把长子高锋送到了我这里来。”李光弼说道,“现在就在我府上。”

“真的?”李苍玉很惊喜。

李苍玉沉默了片刻,“你嫂嫂陈丽娘意外坠落山崖,去世了。你锋哥非常伤感,所以你舅舅让他离开了伤心之地,来长安散一散心。”

“我嫂嫂……去世了?”李苍玉愕然瞪大了眼睛,想到了上元节的时候,那个唱出天籁之音的陈鹂娘,心中无比的辛酸和唏嘘!

“你锋哥来了以后,只是烂醉如泥。否则,我现在就把他一起带过来了。”李光弼说道,“你若想见他,只能自己过去。”

“好,我现在就去!”

“等一下。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同你讲。”

李苍玉按捺住心情,“大将军请讲。”

李光弼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还记得你上次去我府上,跟我讲我的话吗?”

“记得。”李苍玉点头,“我请求大将军,让我上战场。”

“当时你只是一名小卒。现在你已经名动京师官居六品,有了知心的女人有了若大的家业,还和杨国忠、韦见素这些人都做了朋友。”李光弼道,“你的那个请求,还算数吗?”

“算,当然算!”李苍玉坐直了身体,正色道,“官爵也好家业也罢,包括红颜知己,都不能阻碍我奔赴战场!”

李光弼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你最好是,再想想清楚。如果要走,就是这几天。现在你正摊着一个抄家的美差,舍得放手吗?”

“舍得!”李苍玉说得斩钉截铁,“就是现在走,都可以!”

“你就不先问一下,是去哪里?”

“……”李苍玉沉默了片刻,“哪里都行!”

“千里之外的西域呢?”

“那更好!”李苍玉心头暗喜,不出所料,果然是安西!

李光弼站起了身来,“给你两天两夜的时间料理闲杂之事。后天这时候,来我府上!”

“是!”

李光弼头也不回的走了,大步流云。

李苍玉长吁了一口气,终于要走上,真正的战场了!

唐杰和温鹏没有和李光弼一起走,他们凑到李苍玉身前来,“司阶,你真要离开金吾卫,去西域啊?”

“嗯,真的。”

他们明显有点不可思议,“司阶正在平步青云风声水起,怎么突然想到要离开呢?”

李苍玉笑了一笑,不知怎么回答。

二人见李苍玉没答也不好再追问,只道“司阶倘若真要去安西,可不可以把我们也一并带上?”

“你们也要去?”李苍玉好奇,“为什么?”

唐杰说道“司阶如果走了,我们又得回去看大门,看一辈子也没个出息。与其这样,还不如跟着司阶一起出去闯荡!”

李苍玉笑了笑,“这回可是上战场,玩命的活儿。你可得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去!”二人说得斩钉截铁,“反正,跟着司阶肯定没错!”

“好,你们有这个胆,我就带你们一起去!”李苍玉说道,“我给你们都准备了一点东西,过来拿走。”

“是!”

李苍玉用两个盒子,各装了两百枚波斯金币交给唐杰和温鹏。

二人惊呆了,“太多了,我们不能要!”

“少废话,都拿着。”李苍玉左右拍拍他们的肩膀,“此去安西迢迢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说得难听点,还不知道难不能回来。你们都要安顿好家人的生活,明白吗?”

“明白了……多谢司阶!”

“去吧!后天早点过来,和我一起去大将军家里!”

二人千恩万谢的走了。

李苍玉轻吁了一口气,心中说道京城这里繁华似锦,又有婵娟在,确实值得我留恋。杨国忠和韦见素目前和我关系不错,但这个关系实在是太过脆弱,根本不值得倚靠。

为了长久之后的打算,我还是必须要亲手斩获军功,从此扎根于军队之中!

千里之外的西域……我来了!



第132章 一年之约

临走时,有一些事情还是必须要处理一下的。

当晚,李苍玉先带着一箱收拾好的财宝,去了李岘将军家里。

多日相处下来,李苍玉觉得李岘这个人还不算,也给自己带来了许多的帮助。再者他是皇族,能够很容易和皇帝说上话。和他处好关系,对自己的将来应该会有莫大的帮助。

李岘家离得倒是不远,李苍玉掐着时间赶在坊门关闭之前到了他府上。

得到李苍玉来访,李岘心里自然也清楚是怎么回事,连忙将他请到了相对比较隐秘的私人书房接见。

李苍玉开门见山,将一个二十多斤重的箱子搬到了他面前,“请大将军笑纳。”

“苍玉,你这是在行贿啊!”李岘笑称。

“大将军言过了。”李苍玉也笑道,“抄家嘛,约定俗成。就算是御史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话讲。圣人更不会有任何不满。”

“好,那我就收下了。”李岘也不矫情,更没有打开箱子来看都有什么东西,直接将它放到了一边,“请坐,我正好有话同你讲。”

“还请大将军垂训。”李苍玉坐了下来。

“不必客气,你我就当是闲话家常好了。”李岘虽是一名将军,但更像是一名儒生,言谈举止也向来温文,他微笑道,“李光弼大将军已经知会过我,或许会让你远赴西域。你意下如何?”

“我决定去了。”李苍玉说道,“其实这也并非全是李大将军的安排,征战沙场为国建功,原本就是我的初衷。很早,我就提出过这个请求。”

“那我就想不通了。”李岘作狐疑之状,“你现在在京城的前景,可是一片大好啊!多少人梦寐以求,都想来做京官。你为何要反其道而行之呢?”

李苍玉微微苦笑面露难色,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了,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按现在的官场价值观来讲,我这个做法的确是有点“非主流”。难道要我告诉他们说,我这是为了应付四年以后的安史之乱?

“看来是有难言之隐,那我也就不再追问了。”李岘不以为然的笑了一笑,说道,“有一件事情,颇为有趣。不知你听说了没有?”

“请问大将军,是什么事?”

李岘似笑非笑的说道“我听说,你与郝廷玉被飞龙禁军执拿而去的时候,仪王李璲与荣王李琬曾经一同入宫想要求见圣人,结果被高力士挡了下来。”

“有这回事?”李苍玉微微一愣……荣王李琬?

“详细,我也不是太清楚。”李岘说道,“我只是猜测,他们会不会是要去给你求情作保呢?”

“这个……应该……不会吧?”李苍玉很不确定。

李岘笑了一笑,“你不是和仪王早有交情吗,何不前去问个清楚呢?”

“主动去问的话,也未必太过唐突了吧?”李苍玉心想,李岘这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应该不会吧!”李岘笑了笑,说道,“仪王这个人我还是比较了解的,随性大度,很讲义气。既然你和他有所交情,这就要离开京城去往西域了,前去拜访一下,想必也不为过。”

“好,我会去的。”李苍玉点点头,刚好我也给他准备了一箱子礼物。

两人又聊了一阵,李苍玉未作久留,这便离开了。回家一看时辰尚早,他索性又带上了一箱子礼物,马不停蹄的离开了家。

聂食娘看着那一口空了一截去的大箱子一阵心疼,“哎哟,这还真是个败家爷们儿啊!”

再次来到兴宁坊,看守坊门的不良人都认识李苍玉了,点头哈腰的一阵恭送。

仪王府出来迎接李苍玉的仍是祭酒徐慎元,李苍玉将箱子递给他,他双臂顿时往下一沉,“这么重?”

“全是殿下喜欢的和田美玉。”李苍玉神秘微笑。

徐慎元顿时明白了,“苍玉,你真是太客气了!”

“殿下睡了吗?”李苍玉问。

“怎么可能!”徐慎元笑道,“荣王殿下方才送给她两名能歌善舞的新罗婢,正在厅堂上饮酒赏舞呢!——我领你过去吧!”

徐慎元将财宝箱子交给身后的小宦官抱着,带着李苍玉去了正堂。

果然是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李苍玉远远就听到了仪王李璲那没心没肺的傻笑声,“好,好!来陪本王饮了这杯!”

再走近一些,李苍玉看到一个几乎未着寸缕的女子正伏在仪王李璲身上,嘴对嘴的给他喂酒。

李苍玉摇头直笑,停住了脚。徐慎元连忙上跑进去通报了一声。

“那小子来了?”仪王李璲的声音,“都先退下吧!”

舞乐止歇,美姬退散。

李苍玉走了进去,“李苍玉拜见仪王殿……”

“嗖!”一声啸响。

早有经验了,李苍玉轻松避开,

“叮当”一声,碎了个酒杯。

“混小子,本王早早派人通知过你了,竟然现在才来!”

“在下是来请辞的。”

“什么?”仪王李璲顿时正了脸色,拍了拍身边的坐榻,“过来说话。”

李苍玉也没客气,走到了他身边的大坐榻上坐了下来,直言说道“我即将去往西域从军。今晚,我是特意前来道别的。”

“西域?!”仪王李璲满副惊愕,“你去那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作甚?”

“无非是,打打仗,杀杀人。”李苍玉笑道。

“混帐!”仪王李璲气愤不已,“谁批准你去的?”

李苍玉两手一摊,“我自己啊!”

仪王李璲的表情愕然凝滞,一时间好像是找不出话语来应对了。

“殿下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那我就先告辞了?”李苍玉试探的问道。

“别动!”仪王李璲突然喝道,“让本王好好想想……好好的,想一想!”

行,那你想吧!

李苍玉也不多言,自请自便了拿了一个琥珀酒杯,倒了一杯绿澄澄的葡萄酒,美滋滋的喝了起来。点心貌似也很不错,他一点不客气的拿起就吃。

喝到第四杯酒时,仪王李璲转头看向李苍玉,正色道“你当真想清楚了,要去西域?”

“是。”李苍玉回答得无比简单,也无比果决。

仪王李璲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终于说出了两个字,“也好。”

李苍玉暗吁了一口气……虽然我不必遵求他的准许,但他能够理解并支持,倒也是一件好事!

“但是边关,毕竟不等同于京城。”仪王李璲不再是那副嬉笑的神情,认真说道,“一则那里的生活很是清苦,也颇为凶险。再者,军队里面向来律令森严,动不动就是军法从事绝不容情,没有什么情面可讲的。尤其是安西四镇的封常清,他连高仙芝的乳母的儿子都敢杖杀,连高仙芝的夫人和母亲出面都没能保得下来。事后,高仙芝本人也一句多话都没有讲。从此以后,安西军一向以治军严格而著称,这一点你必须要弄清楚。”

“好,我知道了。”李苍玉点了点头,鼎鼎有名的高仙芝和封常清,这我还能不清楚吗?

“有件事情,希望你能答应本王。”仪王李璲说道。

希望?

李苍玉点了点头,“殿下请讲,是何事?”

“你去西域从军,大抵也是为了斩获一些军功,对吧?”仪王李璲问道。

这不是什么秘密,也没什么不可承认的,李苍玉点了点头,“主要是这个想法,没错。”

“但你的根,始终是在京城。这一点,想必你心里也应该是清楚的。对不对?”仪王李璲再问道。

李苍玉寻思了片刻,现在朝廷的权威的还暂时没有削弱,各大节度使的任命权也都还掌握在朝廷的手上。仪王李璲的这话没毛病。

于是点头,“没错。”

“那本王希望,你此次西征结束之后,若能斩获军功,能够尽早归朝。”仪王李璲说道,“你意下如何?”

“这个……”李苍玉皱眉寻思了起来,“尽早,是多早?”

“一年之内。”

“一年?”李苍玉有点愕然,一年的时间,我能在军队扎下多深的根,立下多大的功劳呢?

“怎么,嫌太久?”仪王李璲嘿嘿怪笑,“那就半年。”

“不是!……一年时间,也太短了吧!”李苍玉道,“寻常来讲,戍边军士都是六年一轮换。”

“傻小子,你是寻常的戍边军士吗?”仪王李璲冷笑一声,“六年,你家婵娟说不定都给别人生下一窝小毛娃子了!”

“……”李苍玉愕然的咧了咧牙,被这个贼胚抓到了把柄真是不爽,轻松一招就能戳中我的痛处!

“暂定一年吧!”仪王李璲笑了笑,说道,“若你能立下大笔的军功,本王就想办法招你回朝谋个高就。若是不能,则就再议。如何可好?”

“也好。”李苍玉点了点头,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好,你可以滚蛋了!”仪王李璲心情大爽的样子,懒洋洋的躺了下来,“美人,美人,过来!都过来!”

李苍玉懒得理这个家伙了,起身就走。

“傻小子,记得要平平安安,早日凯旋!”

李苍玉正走到了厅堂门口,停步摇头笑了笑,大步走了。



第133章 远亲不如近邻

次日,李苍玉照例去抄家。

杨国忠的办事效率果然奇高,他昨天派出去的人今天就把房产地契给弄妥了,分别将给李苍玉和韦见素,还笑称,“这往后,你二位可就是远亲不如近邻了!”

韦见素乐呵呵的一个劲应承,还约李苍玉稍后一起去看房。

李苍玉却在心头暗想,这房子到手了我却要走人,得找人帮我照看才对……远亲不如近邻,那就韦见素了!

杨国忠又拿出一堆好东西,神秘兮兮的说道“二位,你们恐怕猜想不到,王鉷等人一共占了多少田产!”

韦见素和李苍玉一同摇头,光从这一处宅子里面藏的钱财就可以推断,这还真的是猜想不到!

杨国忠啧啧摇头,“杨某粗略统算了一下,光是王鉷一人所占的京城良田,就超过了五个王爵的总和!再加上王銲、王准及邢縡等辈,那就更多了。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李苍玉和韦见素大致都已猜到,他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果然,杨国忠嘿嘿一笑,“杨某在此与二位商议,我们要不要把最贫瘠的那一点田土,自己处理掉算了呢?杨某认为,圣人若是得了这些薄田再赏赐出去,那也会有损天子颜面哪!”

韦见素和李苍玉各自会心一笑,最“贫瘠”,信了你才有鬼!——如果不是京城最好的良田,王鉷都不屑出手去占,你杨国忠也没心思去私吞!

“就凭大夫区处。”二人不约而同的回道。

杨国忠满意的点点头,显然他很喜欢这样的“聪明人”。

“李苍玉,杨某听说你还一直没有实授田产吧?”杨国忠倒是消息灵通,他说道,“你现在也是六品京官了,按律当授四顷职份田,二顷五十亩的永业田。你又兼任了金吾游徼这个辛劳又风险的职务……唔,凑个整,给你二十顷够吗?”

韦见素顿时瞪圆了眼睛,六顷二十亩凑个整……是二十吗?

“多谢杨大夫,足够了。”李苍玉毫不矫情的一口接下了,还一个劲的闷头暗笑,小老头儿大约是在怀疑自己的数学能力了。

“韦中丞,你三十顷,如何?”杨国忠笑眯眯的。

韦见素顿时面露喜色,“多谢杨大夫!”

“二位都不必客气。”杨国忠笑眯眯的,“自己人嘛,就该有富有同享有难同当。杨某还有点事情先走一步了,今日抄家之事,就辛苦你二位主持一下吧!”

杨国忠这便走了。

李苍玉和韦见素心里都清楚,昨天第一天抄家,最好的东西都已经搬走了。有的进了皇宫,有的则是进了私人腰包。剩下的都是一些“次品”。

杨国忠这样甩手一走,意思明了——你们爱怎么分就怎么分吧!

话说回来,就算是“次品”,那也是相对昨天那批价值连城的金银玉器。这些次品,放到寻常的人家那也是了不得的一笔巨大财富。光是那井底的铜钱怕是就有上百万。能被王鉷摆进府里来的家具、瓷器、铜器甚至包括那些假山石塑,无一不是价值不菲的当世珍品!

韦见素对杨国忠赞叹不已,“杨大夫真是大方慷慨,体恤下属啊!”

虽然有那么一点狗腿之嫌,但李苍玉也觉得,韦见素的感慨不无道理。懂得放权、懂得给手下的人足够的好处,这也算是杨国忠无往不利的为官之道。

这一天抄家下来,没得说,第一天没分到什么东西的金吾郎,个个乐开了花。上好的家具瓷器和铜钱,那是一车车的往自家拖。

郝廷玉今天却是没来,听说这个家伙第一天没有分到好东西,还有点忿忿。

结果李苍玉找人一查问,原来他今天是悄悄被杨国忠带走,单独带他去抄王銲的家了。

李苍玉不由得恍然大悟,杨国忠又怎会委屈了京师第一猛将呢?虽然王銲家里跟王鉷家里没得比,但这样“单独”的待遇又显得颇为用心……杨国忠这厮,真会笼络人心!

傍晚时分,李苍玉和韦见素这对未来好邻居,一起去了胜业坊看房。

胜业坊位于东市以北、兴庆宫以西,绝对的京城黄金地段。两处毫宅毗邻而建共用一堵围墙,所占面积真是超级大,几乎快要占去了半坊之地。二人骑着马进去大致逛了一逛,都走了快一个时辰。

院中的住宅园林这些大头建筑,基本上都完工了。两家都有超大的马球场,共用一个人工挖凿的湖泊。光是这个人工湖就比足球场还要大。从外面引来的河流活水做成了一大片园林,假山流水亭台楼阁一应不缺。主宅仆房客舍厢厅,无不奢华考究富丽堂皇。

“太大了!太奢侈了!”韦见素惊叹不已,“如此招摇,老夫有点后悔收下它了!”

李苍玉呵呵直笑,小老儿胆小的毛病又犯了!

“苍玉,你别笑。”韦见素叹息了一声,说道,“王鉷会有今日的下场,说不得,也有遭人嫉妒的原因在。过份的铺张与奢侈,也是他的取败之道啊!”

“韦公所言在理。”李苍玉点了点头,“那要不,我们将这两座宅子转手送人算了?”

“送人?”韦见素又舍不得了,一个劲的轮着眼珠子,“老夫辛苦了一辈子,还从来没有住过这么……”

“那就安心收下吧!”李苍玉呵呵一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也对!”这话大约是说到了韦见素心坎里去了,他顿时就释怀了,笑道,“苍玉,往后我们可就是邻居了,共用一堵院墙,连湖泊亭台都是连在一起的。俨然,就像是一家人哪!”

李苍玉哈哈的笑,“能和韦公做邻居,是在下的福气!”

“相请不如偶遇,不如今晚就去老夫家中,小酌一杯如何?”韦见素兴致浓浓。

李苍玉顿时想到了他家里那个,为自己烧香祈祷到晕倒的女儿韦幼娘,沉吟了片刻,说道“韦公,在下有一事相告。”

“苍玉直说何妨?”

“在下,已经心有所属,私定终身了。”李苍玉说道。

韦见素表情顿时凝固,足足愣了半晌。



第134章 念奴的祝福

眼看韦见素颇为尴尬,李苍玉话锋一转,说道“改天在下成亲之时,还请韦公大驾光临,喝杯喜酒呀?”

“好,好!”韦见素的表情很是不自然,“老夫必当亲至,必当亲至。”

“今晚,在下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办理,因此……”

“既然苍玉有事,老夫也就不强人所难了。”韦见素倒是挺有名门高士的风度,恢复了自然的笑容,说道,“再有闲时,老夫另请苍玉府上小聚。”

“改天若是得闲,该是轮到晚辈宴请韦公了。”

二人闲谈了数句,策马离开各自回家。

李苍玉回到家时,天色都已经快要黑了,晚饭还没落肚饿得发慌,进门就喊,“聂食娘,快把饭搬来!”

“来了。”

李苍玉一听声音不对,竟然是红绸。

她提着两个大盒子从面走了出来,依旧那副谁都欠她一百万钱的表情,一声不吭的往正堂上摆放碗筷菜肴。

李苍玉早就习惯她这副神气了,不以为然。不经意的却看到,她手中的玉镯只剩一个了。

“还有一个呢?”

“当然是给我妹妹了。”红绸冷冷的道,“我们姐妹俩,有好东西从来都是要一分为二,各自一半的。”

李苍玉想起了那天离开念奴府上时,夏兰说的话。

再一看红绸这副冷冰冰的表情,其中分明又还藏着一点淡淡的伤感。

“以后你若是想妹妹了,可以直接去洛阳找她。”李苍玉说道,“你虽然没有户籍,但我可以给你开具金吾卫的通行令,让你自由往来于京城的各个隘卡。”

红绸微微一怔,抬眼深看了李苍玉两眼,点了点头,一声不吭的走了。

李苍玉饿坏了,开始敞开吃喝……聂食娘的手艺实在是太牛了,李苍玉怀疑吃她做的饭不用一年,自己的身材就会变得和她一样!

酒也不错,李苍玉喝了一杯,“什么酒?”

“我妹夫家自己酿的。”红绸走了过来,站在堂中,“他家里祖传的酿酒手艺,自称是杜康传下来的正宗古法。我信了他才有鬼,整个京师号称自己是杜康后代的都有七八十家了。”

“管他是不是正宗的,酒好就行。”李苍玉呵呵一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红绸站在那里怔了片刻,“我来陪你喝一杯吧!”

李苍玉意外的看了她两眼,“好啊,来吧!”

红绸打横的坐在了餐几的旁边,给李苍玉倒了一杯酒,然后自己也倒上了一杯。

也不说话,端起酒做了个请的动作,然后自己就先干为敬了。

喝闷酒?

李苍玉心中一琢磨,试探问道“你妹妹,走了?”

“今天。刚刚走的。”

李苍玉点了点头,难怪你这么失落……

“再喝。”红绸又给两人倒上了,又是先干为敬。

李苍玉笑了一笑,“干!”

两人像比赛似的,一口气各自喝了七八杯。

红绸的脸上泛起了酒晕,眼神也飘乎起来,还在一个劲的倒酒。

“停,可以了。”李苍玉道,“再喝就醉了!”

红绸很固执,“你若不行了就止住,我自己一个人喝。”

李苍玉一愣,好像是我在吃饭,你跑来蹭酒的吧?……算了,看在你心情不好的份上,不跟你一般见识!

“那你自己慢慢喝吧,我还有点事,出门一趟。”李苍玉道,“斋主现在应该还在府里吧?”

红绸点了一下头也没应声,依旧一杯接一杯的痛饮。

李苍玉依旧收拾了一箱财宝,踩着夜色离开了家,直接来到了念奴府上。

宦官门吏直接将李苍玉带到了念奴书房,然后通报。

“苍玉来了?”念奴有点意外的语气,“快请进吧!”

李苍玉进去一看,原来念奴正在读书,读的还是一本《诗经》。他不由得心想,这真不像是一个下九流的歌女!

“苍玉对《诗经》,想必是早就滚瓜烂熟了吧?”念奴微笑道,“我才疏学浅,总有许多不懂的地方。不知可否,请苍玉赐教呢?”

“《诗经》我的确是粗略读过,绝对谈不上精通,更不敢在斋主面前言教。”李苍玉笑了一笑,说道,“今日我来,是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想请斋主帮忙。”

念奴点了点头,“只管说。”

“实不相瞒,我即将离开长安,去往西域从军了。”李苍玉说道。

“啊?”一向淡静的念奴当即惊呼了一声,“你说什么?”

李苍玉微微一笑,“最近几天,就会要走。”

“……”念奴一脸的惊讶之色,不知如何言语。

李苍玉拿出了刚刚到手的田契地契,“这是我抄家得来的东西,肯请斋主能够帮我照看。”

念奴拿起来看了一看,说道“如此良田美宅,都是曾经属于王鉷的产业吧?”

李苍玉点点头,“是的。”

“既是王鉷处得来,大可受之无妨!”念奴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会帮你打点妥贴。”

“多谢斋主了。”李苍玉又将那个箱子搬到了跟前,拍了一拍,笑道,“从我第一天来到长安起,就一直承蒙斋主的照顾。些许俗物,还请斋主能够收下,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念奴笑了一笑,“你知道的,我不在乎这些东西。”

“是,我当然知道。”李苍玉道,“但我一时间,也没有其他的办法来表达我对斋主的感激之情了。”

“你有的。”念奴突然说道。

李苍玉微微一怔,看了看她的表情,仿佛颇为认真,还有那么一丝的……伤感?

“不知斋主,想要一点什么?”李苍玉问道。

念奴说道“我希望,你早日平安归来。”

李苍玉点了点头,“我尽量。”

念奴起了一下身,找来一个小物什,又得重手坐了下来。

“把左手伸出来。”她说道。

李苍玉有点好奇的,伸出了左手。

念奴拿出一条五彩的编织绳,系到了李苍玉的手腕上。

“见你当金吾游徼颇为危险,我便亲手给你编了这一条平安绳,又请大慈恩寺的高僧开过了光,早就想要送给你了。”念奴说道,“此去西域,路途艰难又有刀兵之险,希望它,能够佑你平安。”

“……”李苍玉看着手腕上那条漂亮的平安绳,绳子上还有一粒小小的菩提子,沉默了良久。

“好男儿志四方,去吧!”念奴轻吁了一口气,“我会在长安,每日为你祈福,盼你早日凯旋归来!”



第135章 夜半尖叫

回家的路上,星月满天。

李苍玉骑着马,走得很慢。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长安了,心里多少也有一点不舍。回想在长安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遇到的人,还真是丰富多彩,林林总总。

离开之后,最难忘的当然是婵娟。但每逢想起婵娟,也就一定会想起念奴。

李苍玉抬起手腕看了看那条平安绳,不由得微然一笑,“念奴,还真是一个感情丰富又细腻的女人。”

回到家,李苍玉简单漱洗后准备睡觉,明日还要早起。掌着灯走进卧室,刚进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

床上,还传来了有人翻身的声音。

李苍玉一愣,“什么情况?”

走近一看,红绸!

她怎么又睡在这里了!

李苍玉很无语,这都习惯了对吗,喝醉了就趴到这里来睡?

摇头直叹,李苍玉准备走人。

“别走,你站住!”身后突然传来红绸的声音,醉薰薰的大着舌头,咬词都不清楚。

“醒了?”李苍玉还松了一口气,“醒了就好,赶紧起来,我要睡觉了。”

“我不走。你也不许走。”红绸撑着双臂坐在床上,醉意朦胧的看着李苍玉,“你得陪我。”

“啊?”李苍玉一愣,然后就乐了,“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才是主人。”

“我不管。我就要。”红绸仍是那副半醉半醒的样子,语气却很霸道。

李苍玉哭笑不得,原本是要习惯性的怼她一顿,想到那天夏兰说的话,觉得这女人也挺可怜,于是耐着性子,说道“喝多了就安心躺着吧,主人今天便宜你一回,把床让给你了。睡吧!”

说罢转身就要走人。

“我不要!你不许走!”红绸看来是真的醉得不行了,双手拍着床板摇着脑袋,大声的嚷嚷,“你过来,你快过来!”

嚷得声音特别大,大半夜里挺吵。

李苍玉感觉脑仁都疼了,看来和醉鬼讲道理是讲不通了,懒得理她,赶紧走人。

刚出门,红绸发出了无比骇人的惊叫“啊——!!!”

如同闹鬼!

如同杀人!

后院的顿时跑出了人来,聂食娘大声叫道“什么事?”

连隔壁都亮起了灯,跑出了人来张望。

“没事,回去睡觉!”

李苍玉大声一喝,聂食娘等人乖乖回屋了。

她们一边走还一边低头窃笑,“红绸就是红绸啊,床上闹出的动静都跟别人不一样!”

李苍玉连忙跑回卧室,“红绸,你鬼叫什么?”

“都说了,不许走!”红绸竟然撇起了嘴,眼圈儿红红看来一副要哭的样子,“你要走,我就叫!”

李苍玉无语望苍天,面对这种喝醉了的女人,除了杀掉她或者哄着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好吧,我不走。”李苍玉只好放下了灯盏。

“过来,坐到这里来。”红绸拍身边的床板。

李苍玉警惕的看了一下她旁边,两把剑都好好的扔在床边的地板上,看来应该不会有什么杀人阉人的阴谋……好,过去!

小心翼翼坐到了床上,李苍玉无比警惕的看着她,“你想干什么?”

红绸的嘴巴撇得更厉害了,俨然已是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

李苍玉好奇的看着她,“你究竟怎么了?”

红绸突然一拧身,张开双臂将李苍玉死死抱住,放肆的哭了起来!

“……”李苍玉顿时愕然,什么鬼!

红绸越抱越紧,越哭越凶!

李苍玉的脖子都被她勒疼了,试着挣脱,结果她抱得更紧,“不要动!借我抱一下会儿,一会儿就好!……呜呜呜!”

放肆的哭!

李苍玉只好努力的伸长脖子用力呼吸,“借你抱可以,但是轻点行吗?”

“不行!……呜呜!”

“轻点、轻点!”

“别吵!……呜呜!”

“抱就抱,不用大胸顶我行吗?”

“都叫你别吵了……专心抱着!”

“喂,我很难受你知不知道?”

“关我什么事?……呜呜!”

“麻麦批的!……哎,你轻点!”

两人像是摔跤一样的挣扎扭打,红绸习武之人本来就力大,喝醉了酒更添一股子蛮横。李苍玉真快要被她给勒死了,急中生智,莫非老子还治不了你!

猛然一记飞龙爪,紧紧握在了她的丰耸之处。

哇,果然货真价实,手感超一流!

——用力一揉!

就跟按到了电源开关似的,红绸的哭声嘎然而止,顿时松开李苍玉瞪大眼睛看着她,眼中充满惊悚和怒意。

情况貌似,有点不妙!

她像个狸猫一样一骨碌滚下床,双手朝地上一顿乱摸,显然是在找剑。

李苍玉一溜烟就跑出了房间。

“啊——!!!”又是尖叫。

李苍玉冷笑,你叫吧,叫吧,叫破喉咙老子也不会再回去了!……啧,手感真好!

聂食娘等人再次被惊醒了,李苍玉索性把她们叫了过来,试着叫她们去招呼醉成了傻子的红绸。这一招还算灵,红绸总算没有再惊声尖叫了,也没有提剑跑出来杀人。

真是够呛!李苍玉如释重负,以后再也不能让这货喝醉了,真不好伺候!

观望了一阵,红绸安静了。

聂食娘叫厨娘来告诉李苍玉说,红绸已经睡下了。李苍玉便跑到了客房,闷头盖被呼呼大睡。

次日黎明,李苍玉赶早准备先去一趟金吾仗院。就要离开京城去西域了,想必李光弼都已经安排好了“调换工作岗位”的相关细节,但自己还得要亲自去办手续。还有那么多的弟兄,也该当面告别一下。

李苍玉牵着马刚走出院子,又见到了红绸,貌似她现在都还习惯了每天早上站在同样的位置,像个哨兵一样。

李苍玉心中一紧,疯娘们儿不会提剑要杀我吧?……稍一打量,貌似她的表情和情绪都算正常,至少没有杀气。

“我怎么睡在你的房间了?”她开口问道。

李苍玉又好气又好笑,“你还好意思讲?自己喝醉酒霸占了我的床!”

红绸眨了眨眼睛做迷茫状,“那聂食娘怎么也睡在我旁边?”

“你问她啊!”

“她睡得跟猪一样,呼噜声吓死人,吵得人根本睡不着!”红绸拍了拍脑门,看来是宿醉头疼。

“喝点水,回你自己房间歇着吧!”李苍玉心中暗喜,貌似她断片了,倒是省去了一些麻烦!

“我有事情跟你讲。”红绸突然道。

李苍玉刚刚翻身骑上了马,“长话短说,我急着去官署。”

“我要跟你去西域。”



《天宝唐风》就此结局

(好吧,原本是发在作品相关,但好多读者都没有看作品相关的习惯。所以只好在这里再发一次了。不是非要骗大家这一千字的定阅起点币,我也挺窘的。)

李苍玉昏睡了很久,终于醒来。

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悠长的梦。

但是他的邮箱收到了一份奇怪的邮件,内容如下

“《天宝唐风》写得太差,作者决定要通篇大修。然而章节又不好修改,这样一来,前后的情节和内容就会完全脱节。所以,只能是推倒重写!”

“又因为,推倒重写之后就是一本新书了,作者抄袭自己的书也会被定义为抄袭,所以新的故事必须用新的主角,李苍玉,你的梦因此而醒。”

“但两本书历史背景是相同的,历史情怀是相同的。其中还有一些《天宝唐风》当中熟悉的角色(比如郝廷玉、李光弼这些人),会有熟悉的场景(比如念奴斋,金吾仗院),但是不会有一个句子是相同的。这同样也是为了避免抄袭。”

“至于婵娟姑娘和韦幼娘要不要出现,就由读者来作主了。”

“李苍玉,祝你好愿。你未完的志向与情怀,会由另一个人在另一本书中,继续演绎。”

“欢迎你来看一看。书名《盛唐大救星》。作者,还是那个固执又扑街的萧玄武。”

李苍玉看完了信,只有一个反应——我谨代表《天宝唐风》的读者,有一万句麻卖批,不让我讲,我也要讲!

(好吧,作者表示接受谩骂与指责。作者的无奈只能自己默默消化……有请本书的读者,过来一观《盛唐大救星》。这本,应该不会再让人失望了!)

心累……我去歇会儿!

——————因为字数不满一千不让发,所以下面这段是重复的,不用再看了——————————

李苍玉昏睡了很久,终于醒来。

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悠长的梦。

但是他的邮箱收到了一份奇怪的邮件,内容如下

“《天宝唐风》写得太差,作者决定要通篇大修。然而章节又不好修改,这样一来,前后的情节和内容就会完全脱节。所以,只能是推倒重写!”

“又因为,推倒重写之后就是一本新书了,作者抄袭自己的书也会被定义为抄袭,所以新的故事必须用新的主角,李苍玉,你的梦因此而醒。”

“但两本书历史背景是相同的,历史情怀是相同的。其中还有一些《天宝唐风》当中熟悉的角色(比如郝廷玉、李光弼这些人),会有熟悉的场景(比如念奴斋,金吾仗院),但是不会有一个句子是相同的。这同样也是为了避免抄袭。”

“至于婵娟姑娘和韦幼娘要不要出现,就由读者来作主了。”

“李苍玉,祝你好愿。你未完的志向与情怀,会由另一个人在另一本书中,继续演绎。”

“欢迎你来看一看。书名《盛唐大救星》。作者,还是那个固执又扑街的萧玄武。”

李苍玉看完了信,只有一个反应——我谨代表《天宝唐风》的读者,有一万句麻卖批,不让我讲,我也要讲!

(好吧,作者表示接受谩骂与指责。作者的无奈只能自己默默消化……有请本书的读者,过来一观《盛唐大救星》。这本,应该不会再让人失望了!)

心累……我去歇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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