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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字码头》


第四十四章 领悟

沈娇蓉刚刚大好的心情被他这么一问,又突然不悦了起来。

接着她朝他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凶巴巴地回了句:“你这人真是讨厌,一点都不会察言观色,最爱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吴承昊心想自己那是率真,不藏着掖着,接着他又感慨着自己不去做侦探真是可惜了,竟然一击即中。

可他琢磨着洛鸿勋一个大男人,且为人又很和善,不应该惹沈娇蓉如此伤心呀!

因而他仍不得其解,于是迫不及待地打破砂锅问到底说:“明察秋毫,见微知著,我这人就这么点优点,而且呀,我好奇心还挺重,看在我人不坏的份上你就满足我一回吧!”

紧接着,他又笑着急切地央求说:“我保证不对外人说还不行嚒?哎呀!你表哥到底怎么欺负你了,你快说呀!要是他真欺负你,我替你出头,痛揍他一顿,怎么样?”

看他那副贱样,沈娇蓉小嘴一撇,轻蔑地回道:“不怎么样,谁让你多管闲事的,再者说,这是我们的家事,不用外人插手。”

而后,她翻着白眼嘀咕道:“何况就你那细胳膊细腿的,能是我表哥的对手?”

临了,沈娇蓉冷哼一声后,抬起腿来,转身走开了。

沈娇蓉这一连串的动作真是可恶,好在早已熟悉她的吴承昊知她向来刻薄,因而也不想与她多做计较。

于是乎,吴承昊一面紧跟在她后面,一面喋喋不休地絮叨着:“现在勉强还能算是家事,不过没多久就不是了,毕竟你表哥也要娶妻,你也会嫁人不是嚒!”

吴承昊真是嘴贱,这不经意的话又刺到了沈娇蓉的痛处。

闻后,她赶忙掐腰挺胸理直气壮地驳斥道:“他要娶妻是不假,但是要娶就只能娶我。”

此言听起来如此剽悍,着实令吴承昊大惊,他禁不住心想今后谁娶了这凶横的女子那谁算是倒了大霉。

可此刻,他却好似醍醐灌顶,瞬间领悟道:“哦?不会是你表哥已经心有所属,不愿意娶你吧?再者说,你们俩又没定亲,你凭什么认为他就一定要娶你呢?”

吴承昊的这几句话虽然都是实言,但是每句都好像没经大脑过滤,因而听得沈娇蓉怒不可遏。

这时,沈娇蓉瞪圆了双目气急败坏地嗔怒道:“我爹临终前,他明明亲口答应过,而且他还说会一直照顾我,所以,他怎么可以言而无信呢?而且我记得那天你和赵小姐也在场,你们都可以作证啊!”

当时吴承昊确实也在,他虽觉那句话听起来似有此意,但却也可以有着另外一种解释。

于是他以自己的思维替洛鸿勋辩解道:“他的意思也许只是身为哥哥像守护妹妹那样照顾你,所以那并不代表他要娶你为妻啊!”

然后他又幽幽地说着:“反正我觉得是你曲解了他的意思。”

沈娇蓉听完还是不服气,此刻的她哪能绕得过那道弯。

她一面愤愤然继续向前走着,一面又横横地与他争辩不休道:“你这是在替他推卸责任,你们男人都是说话不算数的混蛋!”

听到这,吴承昊急了,忙打断她说:“诶?你可别拖我下水。你现在这样说他,我看多半是你追求表哥不成,气急败坏的表现,说不定你表哥早就有心上人了。”

接着,他又刺呼呼地说:“再者说就算你表哥有那么几分姿色,被你惦记多时,可这天底下的美男子又不止他一个,你干嘛非得赖在他身上呀!”

吴承昊的这几句话也是让人听得相当不舒服,气的沈娇蓉好想暴揍他一顿,出出气。

可提到“心上人”这三个字时,沈娇蓉的注意力却全部被吸引了去。

这时,她慌张又有些忐忑地询问道:“他有心上人了?是他跟你说的么?”

看她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泪花又似欲开始酝酿发酵了。

吴承昊见了忙宽慰道:“我随便说说而已,你干嘛当真!况且他要是真有什么心上人,也不见得和我说不是嚒?”

沈娇蓉听完,又“呵呵”地乐出了声来,这情绪变化之快好似受了刺激一般委实吓到了吴承昊。

可没成想,沈娇蓉却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且还扬着下巴回应道:“叫你乱说,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在那耍小聪明。”

被踩的吴承昊“啊呀”一声大叫后,眼泪甚至都快掉下来了。

接着他用手指了指沈娇蓉后,愤恨地抱怨道:“你真狠,能不能轻点,我现在十分确定自己就是东郭先生,而你就是那条狼了。”

然后他又煞有介事地说了句:“再者说了,我也不是随便瞎猜的,他看大小姐的眼神我就一直觉得不太对劲,跟看别人的很不一样。”

这话引得沈娇蓉再度忧郁了起来,沉默了良久后,她好似领悟到了什么,继而不开心地喃喃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确实不太正常,每次赵小姐进门,他都第一个跑上前去迎接,而且那热情都没办法掩饰。”

进而她又自言自语道:“表哥他分明不是个擅于谄媚的人,可他为何会对赵小姐如此特别呢!”

一旁的吴承昊听到后用力地拍了下巴掌,好似参透玄机一般,接上了她的话,说:“就是嚒!连你也发现了,他总是那么积极地让大小姐教他学习英语,我看他分明就是趁机接近讨好小姐,伺机对小姐图谋不轨不过他要是真喜欢小姐,小姐也不会看上他的”

看来沈娇蓉的感觉没错,表哥极有可能是对赵虬枝情意暗许,但却绝对不是吴承昊所说的对赵小姐另有所图。

可赵虬枝是怡兴洋行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且还是当今十三行总商的掌上明珠,怎么可能会看上一个初出茅庐的穷小子呢?

此时的沈娇蓉听了吴承昊的一席话后竟有些哭笑不得,她一面难过于表哥极有可能中意于她人,一面又欢喜于表哥中意之人与他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的事实。

可思来想去,沈娇蓉仍是难以开怀,毕竟自己什么都无法与赵虬枝相比,才会落得如此下风。

如果真的如她和吴承昊所料,那即便有一天表哥愿意屈就与自己勉强在一起,可这样廉价的感情她沈娇蓉真的会愿意接受么?

第四十五章 提议

此刻沈娇蓉不得不陷入久久的沉思。

吴承昊见她神情呆滞,心中也猜到了几分缘由,于是他再次劝解道:“没什么好难过的,天涯何处无芳草不是嚒?没有他洛鸿勋还有别人呢,对不对?”

接着,他又笑着说了句:“我看你们钟表行的王世博就很不错,人又踏实,长得也”

“王世博”这三个字虽说的无意,可吴承昊刚一脱口,心情刚刚平静下来的沈娇蓉竟又再次爆发了。

她先是紧闭双眼,接着又攥紧了双拳,而后猛然睁开,大声怒喝道:“吴承昊,你要是再敢提‘王世博’这三个字,我今天非把你扔进珠江里喂鱼不可!”

吴承昊不解,他明明只提了一次“王世博”而已,那“再敢提”这三个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他当然想不到洛鸿勋今日刚刚想要牵一根红线,而红线的两端一个是沈娇蓉,另一个就是王世博。

吴承昊见沈娇蓉凶相毕露,吓得赶忙撒腿就跑,且还大喊着求饶道:“大婶,饶命!”

这句“大婶”更是激起了沈娇蓉的“怒火”,于是二人便在天字码头附近展开了一场半真半假的“猎人”行动。

当晚,深夜里吴承昊总算是把沈娇蓉安全地送回了家,一直未睡的洛鸿勋听见了开门的响声,赶忙从门缝里向下望去,见到表妹平安归来,他总算是可以安心睡去了。

沈娇蓉哭着跑出去没多久,他心觉不妙,也追了出去,可找了半天,却没见到表妹的踪影,只得灰溜溜地一个人回了沈家。

这两个时辰来,洛鸿勋一直难以心静,一来他担心表妹出事,二来他想不通为何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反常,如果实在不喜欢王世博直说便罢,她何必闹得这么凶呢?

第二天一早,洛鸿勋和沈娇蓉没有说话,一前一后出了家门。

到了钟表行后,洛鸿勋主动与她攀谈,可沈娇蓉却仍是一脸漠视,看样子十分不愿意理睬他。

洛鸿勋无奈,只得抛除烦恼,认真做事。

不多时,店里来了位客人,是个来自南洋的商人,前些日子他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的高价在店里买了块天梭怀表,可一不小心表却进了水,所以今日他特意上门前来修理。

不巧的是,这已经是该客人第二次上门修理了,上一次他不知何因,磕坏了表盖,曾花过十两银子修理,今日洛鸿勋亦是开价六两为他烘干表身和机芯。

这位客人有些不满,他讲着蹩脚的广东话抱怨道:“要是每次坏掉,都要花这么高的价钱来修,那我还不如换个新的,听说对面的太平洋钟表行可是有买两块表赠一块的优惠。”

洛鸿勋耐心地向其解释着修理的价目店里早已有明文规定,不会随意开价,所以也只能请他谅解。

该客人虽不情愿,但最后也只能迫不得已掏了银子,毕竟这天梭怀表可是他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买到的,不过瞧他那样子日后可是不太愿意光顾大西洋钟表行了。

洛鸿勋一面拆着怀表,一面心中默默掂量着,长此以往,钟表行的生意肯定会受到影响,得想个办法解决才行。

正当他苦思冥想之际,吴承昊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吴承昊一手趴到柜台上,手指轻敲着台面,一手撑着脸,没正经地调戏着洛鸿勋道:“老弟,昨晚睡得怎么样啊?”

洛鸿勋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道:“托你的福,好得很!”

吴承昊无语,觉得他无趣极了,接着低声呵斥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表妹跑丢了,你不担心还能睡得着。”

洛鸿勋惊愕地看了看他,忙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吴承昊狡黠一笑,回道:“因为是我把她送回来的,你这个笨蛋,这都想不出来!”

说完后,吴承昊伸出手来一把将他拉出了钟表行,二人到外面说话才比较放心大胆。

到了门外,洛鸿勋忙追问说:“你昨晚碰到她了?她跟你说什么了?”

于是吴承昊一五一十且又略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昨夜之事。

洛鸿勋听完这些心中五味杂陈,复杂极了,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表妹竟会对自己起了思慕之情,这可叫他如何是好?

虽是在门外,但二人说话仍是尽量压低了声音,生怕传进钟表行内。

接着,吴承昊悄言道:“我看这样吧,你们虽是表兄妹,但毕竟都已成年,长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委实不妥,将来传出去也落不得好名声,不如你搬出去住算了!”

昨日吴承昊回到家后想了许久,毕竟这段时间处下来他也算将洛鸿勋和沈娇蓉视为好友。

既然如此,朋友有难处,他也不能置之不理,于是爱管闲事的他今个上午就来给洛鸿勋出出主意。

洛鸿勋倒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解决方案,毕竟长此以往,确实不便,可说的容易,实行起来还是稍有困难。

思前想后的他回答道:“点子倒是不错,可这一时半会我要搬去哪里住呢,况且娇蓉一个女孩子单独在家,我也有些不放心啊!”

吴承昊早就替他想好了,他这个人大智慧虽然不足够,但是小聪明却绰绰有余。

然后他提议道:“我家有三间房,自从我爹走后,我就一个人住,有个房间已经空了很久了,不如你搬过来同我住怎么样?”

接着,他眉毛抖了抖又笑嘻嘻地说了句:“当然你不能白住,我收你一些租金就是了,一个月三百钱,很划算了!”

原来吴承昊是在招租,洛鸿勋一看有现成的地方可以搬去当然好,并且价格也算很低了。

于是他满心欢喜地答应说:“好啊!租金我照给,你放心!但是娇蓉呢,她要怎么办?”

第四十六章 被斥

吴承昊的心思还算缜密,这一点他也有想到,于是他继续补充道:“洋行下面有个剿丝厂,里面有几个女工我认识,明后天我就可以介绍两个搬去她那里住,你看怎么样?”

这样甚好,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住在沈家洛鸿勋自然不放心,可洋行下面的女工就不同了,大家算是属于一个集体,且娇蓉还可以多认识几个朋友,这样也不至于寂寞。

想到这,他回应道:“你这想法不错,不过你得确保招来的人靠谱才行。”

接着,他咽了咽口水,红了脸尴尬地说:“我看娇蓉现在不太爱搭理我,不如有空的时候你跟她说说怎么样?”

吴承昊也正有此意,毕竟女工由他介绍,洛鸿勋三言两语怎能说得清楚,于是他心甘情愿地做起了二位的中间人,帮他们表兄妹解决难题。

几日后,搬家一事便顺利实施了,起初沈娇蓉还有些不情愿,不过在吴承昊那条三寸不烂之舌的游说下,她还是勉强同意了下来。

住进来的两个女孩分别是来自梅州的王婷和来自韶关的蔡翠,两人均是十七岁,沈娇蓉跟她们年龄相仿,三人在沈家相处的还算融洽,很快就已是姐妹相称。

去年十一月,佛岭、萧冈、龙潭观、牛栏冈等重要据点,逐一被清军攻占,起义军伤亡重大,余部退向石井、石门等处。

十二月,英军接受了叶琛的请求,公开派遣舰队,闯入珠江,充当清军镇压起义军的后援。

当上了总商之后的赵习瞻早已认定儿子赵清阳必须得攀一门高亲,而儿媳的最佳人选则是总督大人叶琛之女叶展盈。

为了讨好叶琛以及进一步拉拢英方势力,赵习瞻也参与了剿匪一事,且其出资从英军那里买来枪支弹药支持清廷剿杀起义军。

1855年二月下旬,南路起义军的主要据点也全部失守。

至此,长达半年多的围攻广州之战以起义军的失败而告终。

广州城总算是解围了,重获新生的总督叶琛当即下令“凡昔通匪者,吏民格杀勿论”。

于是,一场对广东民众的血腥镇压正式开始了。

二月二十四日这天傍晚,刚刚又被父亲痛斥一番后的赵清阳神情落魄地走出了洋行,他准备去找好友卢湛聊聊天,消遣排解一番。

赵清阳为何又被父亲训斥了呢?

事情是这样的,钟表行的生意起初只能算是平淡,而最近却可以称得上是惨淡了,而这当中的原因则与他们对面的太平洋钟表行推出的“买二赠一”活动大为相关。

失了总商之位的夏虞为了打击大西洋钟表行,不惜砸血本推出了这项让利促销活动,即买两块钟表即可获赠一块。

这样一来,利润基本上没有了,甚至还折了本,可夏虞却并不在意这些,他的目的是将大西洋钟表行拖垮,迫使他们关门大吉。

被逼到墙角里的赵清阳诚惶诚恐地去请教父亲,看看他们大西洋钟表行是不是也可以采用相同的手段促销。

赵习瞻听完大感不快,如此一来,赔本不说,跟人家一样的方式怎么可能抢的回生意。

终了,赵清阳不仅没有得到任何指导,反而被骂“长着一颗浆糊脑袋,什么都做不好的蠢货”,因而他虽满心愤恨,却也只能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怡兴洋行。

赵清阳自小十分刻苦,努力活成父亲欢喜的样子,可他却始终得不到对方的半分欢心。

他甚至一度认为父亲看弟弟和妹妹的眼神都比看他的要慈祥仁爱许多,且几年前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更令他感到寒心困惑,再之后他就只能努力地麻痹着自己,尽量不去想这些。

可赵清阳刚走出洋行没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就迎面站在了他的眼前。

赵清阳见叶展盈眉头紧锁,神色忧凝,自己还未来得及发问,便听对方焦急地说道:“清阳,我有事找你!”

第四十七章 求助

赵清阳见状心想她定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于是赶忙回应道:“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叶展盈顾不上周围的人和事,急匆匆地拉起赵清阳的衣袖便进了附近的一个小巷口。

到了那,她窘迫地开口道:“清阳,我一个朋友被朝廷通缉,这几日躲在我家的柴房里,我家卫兵多的很,怕是他也藏不了太久,你可不可以想想办法将他送出广州城?”

赵清阳听后大惑不解,忙追问说:“你爹是总督大人,求他帮忙不是更好?”

听到这,叶展盈愁色更浓,接着她忧心忡忡地回说道:“我爹想要抓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帮忙呢!要是让我爹知道了,他必死无疑,你有所不知,他其实是有参与这次红巾军起义的。”

说最后这句时叶展盈的声音变得极为细弱低沉,好在赵清阳离得近,算是听清了。

可他不解的是她怎会跟起义军有所关联?

赵清阳仍是不明所以,只得继续盘问道:“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但这话刚一出口,赵清阳却恍惚间猜到了,这位落难客该不会就是那琼花会馆的粤伶吧?

继而他大悟般地说了句:“是他么?徐棣?”

当提到“徐棣”这两个字时,叶展盈的心头当即一紧,她虽不知赵清阳是如何得知的,但此刻既有求于他那也只得如实交代了,于是叶展盈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见对方承认了,赵清阳有些失落地长吁了一口气。

而后他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看天空,禁不住想到自己今日本就已经很倒霉了,此刻又遇上了这档子奇事,他只感这一瞬更加苦闷。

不多时,平静下来的赵清阳琢磨着这徐棣不仅是朝廷钦犯,也算是自己的情敌,救他的话自己即等于接了个烫手的山芋,弄砸了搞不好会得个私通匪寇的罪名,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可不救他说不定叶展盈会认为自己鄙吝无情,只懂明哲保身,从此以后看不起自己,这样的话他的损失也许会更加惨重。

如此左右为难,赵清阳一时间确实很难作出决定。

叶展盈瞧出了他的为难与纠结,可她没别的办法,徐棣本能逃离广州,与起义军一起前往广西。

可临行前,为了能与心爱之人见上一面,他竟选择孤身犯险。

入夜后,趁着守卫松懈,徐棣只身翻跃进了总督府内,东躲西藏几次三番后,他才得以见到叶展盈。

二人许久未能相见,自是要互诉衷肠一番。

接着徐棣描述了下他这半年来与清兵奋力搏杀的过程,叶展盈闻后难过极了,自己身为总督之女,但心仪的男子却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反清之路,两人情路坎坷,阻碍颇多,能相守的机会已是十分渺茫。

徐棣满含深情地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愿:“展盈,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这问题虽是对方第一次问出口,可叶展盈并非从未想过,但她身为督府小姐如果跟个起义军走了,那她的父亲将颜面何存?

且二人流离在外,离了锦衣玉食不说,还会四处逃难亦或征战,若是断了维持生计的来源,那饥寒交迫的日子她能熬得下去么?

可若她留下,那自己就可能永远见不到徐棣了,他二人自此便会天各一方,从此只得默默想念了。

说不定她很快便会嫁人,可自己会心安理得、舒服畅快地过着未来的日子么?

这两条路对叶展盈而言好像都不那么好走,可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一直徘徊,犹豫不决也不是解决的办法,还需当机立断才行。

可当真被对方问到时,叶展盈还是有些慌乱。

此等大事她一时间确实拿不定主意,最终她与徐棣约定,三日后的同一时间他再来这里找她。

如果她决定跟他走,那二人便一起同行,如果她选择留下,那二人就当是最后一别。

可叶展盈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下人告知了其父叶琛,叶琛近日忙着剿匪,没心情理会这些小事,只得多派些官兵守卫总督府邸,以防此人再次潜入。

叶展盈见府上近日戒备森严,内心更觉灰暗无边,她料想自己能顺利出走的几率微小,还是安从顺命留在这里罢了,毕竟近二十年的富足生活如果真要结束,她还是难以接受的。

可徐棣呢?

她就真的能忍心舍得下徐棣么?

毕竟徐棣为了见她,才迟迟未离开广州城,而多待一天,就多一分生命危险!

多情重义如徐棣者,叶展盈不知自己日后还有没有福气能再度遇见。

几经思虑、几度纠结过后,叶展盈终还是决定留在叶府,她知晓自己不及那些女中豪杰,过不了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日子,今晚便是她和徐棣的最后了断。

这一晚,徐棣虽察觉到总督府邸比平日更多了护卫,但为了见恋人一面,他仍是决心铤而走险,但这回他却不及上次那般幸运。

徐棣翻上房檐时,被府卫发现,一箭射来后,他的右臂未能幸免。

好在他身手敏捷,且不是第一次入府,徐棣三步并作两步后便潜入了叶展盈的闺房之内。

叶展盈见他中箭自是大骇,赶忙慌张地为他包扎止血。

可刚刚包完,便听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叶展盈与徐棣互递眼神后,起身前去应门。

走至门口,她假装宽衣解带,半掩了房门似显愠怒地露了侧脸问:“这么晚了,慌慌张张地什么事啊?”

第四十八章 营救

府卫照实回答道:“小姐,刚刚我等看见一人影出现在了房檐之上,估摸着那人多半已潜入府内,为保安全,我们正在逐房排查。”

果如她所料,于是叶展盈只得佯装惊慌地吩咐说:“这样啊!那你们得仔细检查,可别让坏人进了总督府!”

接着,她又回应了句:“对了,我的房间没有人来过,而且我也快要睡了,你们去别的房间继续查吧!”

说完,她便将门“嘭”的一声关紧了。

由于今日叶大人尚未回府,所以没有人敢违逆小姐的旨意。

没办法,众府卫只得领命去巡查他房了。

当晚闺房内,叶展盈与徐棣促膝长谈了许久,叶展盈敞开心扉,将其心中所想悉数说与徐棣听。

徐棣亦是能体谅从小衣食无忧的叶展盈难以下决心与自己从此踏上漂泊无依、居无定所的逃亡之路。

他了解她,所以他不怪她。

叶展盈同时好心规劝了徐棣一番,她希望他不要走这条掉脑袋的路,如果他愿意及时回头他们也许还有希望。

可见不得清廷腐朽残暴的徐棣反清意志坚决,已无动摇的可能,无奈,二人最终只能接受即将离散的现实。

由于近几日出城排查的更加仔细严格,徐棣若要安全脱身不想点办法铁定是行不通的。

因而第二日,叶展盈趁父亲离府之时,从他的书房里偷了份特许的通行文书。

为保万无一失,傍晚,叶展盈前去怡兴洋行找赵清阳求救,幸运的是她与对方碰了个正着。

时间回至眼前。

叶展盈说明来意后,赵清阳思虑了良久,仍是不能做出回应。

叶展盈见他如此迟疑,她心中免不得盘算着须得想点办法让他早做决定才行。

于是考虑再三后,她终于使出了杀手锏,说出了个极为诱人的条件。

只见她眉眼低垂,上前一步,略显可怜地柔声说道:“清阳,你不是一直以来都很喜欢我的么?如果这次你能帮我这个大忙,我愿意嫁你为妻!”

当然,叶展盈这话也算是认真的,毕竟昨夜她和徐棣已经达成共识,二人不可能有未来了,再加上赵清阳家境殷实,年轻有为,又对自己一直有情,她不是块石头,怎能察觉不出。

叶展盈不糊涂,她晓得如果能嫁给赵清阳上天也算待自己不薄。

可赵清阳一听这话却当即傻了眼。

的确,明眼人都知道,他喜欢叶展盈,可叶展盈如果为救情郎而委身于自己,这样施舍而来的感情他赵清阳有骨气,不稀罕。

可赵清阳转念又一想,倘若真的送走了徐棣,叶展盈和他日后几乎再无相见的可能,也许慢慢地相处下来,对方会渐渐爱上自己,忘了徐棣也很有可能。

赵清阳不相信自己一个堂堂怡兴洋行才貌俱佳的大少爷会比不上一个伶人反贼,如果当真是那样,这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片刻后,赵清阳瞧她神情凄楚,心中自然生了怜惜之意。

思虑良久后,他总算是得出了结论。

终于,不忍见对方焦虑的赵清阳开口回应道:“展盈,我可以答应你去救徐棣,可有一点我必须要说清楚,我赵清阳顶天立地怎会在你有求于我之时趁火打劫,趁虚而入呢!”

“所以我帮你,不需要任何条件。”他镇定坦然地说着。

叶展盈听完此言甚是感动,她深感赵清阳是个极好、极大度的人,如果自己遇到他时不是同时也遇上了徐棣,说不定她爱上的人就会是他。

可天意如此,那些假定也便不能作数了。

而后,赵、叶二人商议了下明日的营救计划,接着便道了别。

第二日,赵清阳紧急把吴承昊叫到了洋行的办公间来。

关起了门后,他对吴承昊道出了今晚的计划。

吴承昊胆子向来不大,且很滑头,但关键时刻赵清阳最信任的人依然是他。

听完后,吴承昊没得选,只得勉为其难地听从大少爷的吩咐指挥。

可赵清阳仍不放心,为保万无一失,他的计划里总共需要四个人。

其中两人随他入总督府,另两人为车夫护送徐棣出城。

两个车夫的人选赵清阳倒不担心,跟了他多年的陈升、焦力早已算是他的心腹。

可如今还缺一个信得过的人须随他一同入府。

绞尽脑汁许久后,二人仍想不出个合适的人选。

但恰在此时,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吴承昊在赵清阳的示意下走过去将门打开,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洛鸿勋。

这么早,洛鸿勋突然跑来洋行做什么?

洛鸿勋不晓得二人正在议要事,此刻他刚一进门便兴致勃勃地快步走至赵清阳面前。

双眸中闪着亮光的他兴奋地单刀直入道:“大少爷,我最近苦思冥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了一个好点子!”

第四十九章 点子

赵清阳的思绪还停留在今晚的营救方案之上,所以他全然不知洛鸿勋所言为何。

于是他下意识地顺嘴问道:“什么好点子?”

洛鸿勋立马兴奋地回答说:“我最近与几个客人交谈后发现,他们买钟表时普遍存在三点忧虑,一是钟表质量好不好,二是修理技术好不好,三是修理方便不方便。”

讲到这,他眼睛一亮继续分析说:“既然他们大多数都存在这种消费心理,那我想我们可不可以推行个保单制度,凡持有大西洋钟表行保单的买家,可在店内免费修理两年或者三年。”

他见赵清阳并未打断自己,于是继续神采奕奕地阐述着:“这样虽少赚了些维修费,但那帮顾客肯定会觉得我们大西洋钟表行比起对面的太平洋更有诚意,更值得信赖,从而选择我们。”

赵清阳总算弄明白了,原来刚刚洛鸿勋提到的烦困事是如何与太平洋钟表行竞争,赢得买家消费的方法。

没想到他这么有心,将大西洋钟表行的经营当作自家生意看待,洛鸿勋这种积极主动的主人翁意识令赵清阳极为赞赏。

很不错,谁能赢得广大顾客的信赖谁才会是最终的赢家。

这种“以卖带修、以修促销”的经营方式可以与太平洋钟表行“买二赠一”的营销模式搏上一搏,说不定最终还会更胜一筹。

赵清阳听完思考了少许,继而他用中间的三个指腹依次轻敲了下桌面后,微笑着拍手称赞道:“很好,就照你说的去办,至于你说的两年还是三年,我看我们也不差那一年,就免费修理三年吧!”

幸得有伯乐欣赏,洛鸿勋闻后立马笑逐颜开、内心十分欢喜。

他见赵清阳好像在与吴承昊商议着什么,因而心想自己的事情已经汇报完毕,那就不多打扰,先行离开好了。

可正当他欲走出此室之时,赵清阳却忽地叫住了他,且说道:“鸿勋,今晚有件要事,想请你帮忙!”

赵清阳所言的要事自然是晚间总督府的营救行动,通过对洛鸿勋这近一年的观察了解,他发现眼前的这位年轻人头脑灵活,踏实稳重,忠实可靠,且最为关键的是他今天来的正是时候。

赶早不如赶巧,于是赵清阳三思后决定从此以后将他收为心腹,因而今晚的行动邀他加入刚好。

洛鸿勋听完计划的过程后起初也迟疑了好一会,可既然大少爷信任他,将此等机密说给他听,他便没了拒绝的理由。

接着想通了的洛鸿勋便义不容辞地加入到了这次营救行动当中,同赵清阳、吴承昊今晚一起入龙潭虎穴一遭。

当晚,戌时一到,赵清阳带着其余四人来到了总督府所在的一德路上,按照计划,两车夫与马车留在路口,另外两人则随他进入督府。

一切皆按计划顺利进行着,赵清阳先是见到了叶展盈,然后他们三人在叶展盈的带领下进了她的闺房。

赵清阳是初次见到徐棣,因而难免要上下打量他一番。

徐棣下巴略尖,长得眉清目秀,个子虽不算高,但单看这脸绝对是个美男子,赵清阳想要鸡蛋里挑骨头竟还真挑不出来。

因而他也算是弄清楚了叶展盈会看上徐棣的原因。

也许是出于嫉妒,赵清阳瞧着徐棣时心中却仍有几分不快,但城府不算浅的他却丝毫未将其显露出来。

而后,他命洛鸿勋将青色马褂快速脱下给徐棣换上,紧接着,留在房内的洛鸿勋穿上了叶展盈拿来的另一套长衫。

这时,其余众人按计划抓紧时间开门离去。

叶展盈、赵清阳走在前,徐棣和吴承昊走在后,正当四人神色略显慌张地走至庭院时,意想不到的事却发生了。

总督大人叶琛带着几名护卫从大门外走了进来,与众人迎面相逢。

先来说说叶琛的履历。

叶琛出身书香门第,从小受家庭熏陶,少年时就以诗文名噪一时。

八岁时,叶琛即考取了贡生,不到四十岁,他就被提升为广东巡抚。

1852年,即咸丰二年,叶琛实授两广总督兼通商大臣。

再来说说他的长相。

叶琛个子中等,不肥不瘦,身板绷直,很有精神,脸呈长条形,一双眼睛微微凹陷,双腮也十分塌瘪,眉毛十分淡,看起来略显凶恶奸猾。

这样说吧,即便不晓得他是封疆大吏之人初次见到他时也会有种畏惧之感。

这一刻,叶展盈心想今个怎么这般不巧,爹爹近日来,不到亥时一般不会回府,今晚他怎的回家如此早!

眼见大事不妙,此时的她心中一面敲着响锣一面合计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顾不及多想,当下叶展盈也只能装着如往常一般微笑着上前几步迎接爹爹回府,然后她又强装镇定地给对方讲起赵清阳刚刚来府上做客之事。

叶琛见赵清阳在此,心中很是高兴。

他很早便中意这个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了,于是叶琛欲邀赵清阳留下来与他入书房一叙。

心急要走的四人闻后皆大惊,此时的吴承昊小腿都已经开始打起了哆嗦,好在他是个不起眼的角色,所以还未有人注意到他。

赵清阳尽力稳住心神后,笑着淡定地回应道:“叶大人,小侄手头还有些事,今日就不便叨扰了,改日再来向您请教!”

婉言拒绝后,他又恭敬地向叶琛行了个礼,接着便泰然自若地示意身后二人随他出府。

赵清阳走在前面,吴承昊和徐棣跟在后面。

可正当徐棣与叶琛擦肩而过之时,不知为何,叶琛却猛然大声喊了句:“站住!”

第五十章 暗战

叶琛的这句“站住”听的四人不寒而栗。

而首当其冲的自然要属徐棣了,此刻他虽想拔腿便跑,但环顾四周,见守卫森严,徐棣心想若铤而走险,众人恐被连累不说,自己也可能会当场毙命于此。

这一刹那,徐棣全身的汗毛均已竖起,但见此情形他也只得端端正正地站着,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深知此刻若出一丝差错定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一瞬,周遭静极了,徐棣只觉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窸窸

窣窣

窸窸

窣窣

脚步声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周围的一切都好像静止了一般,没有人敢动弹一下,看来所有人都是相当惧惮这位总督大人。

若有所思的叶琛慢悠悠地踱步于徐棣身前,极度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他数遍。

接着,叶琛用他那双充盈着阴森晦暗的双眸紧紧地注视着徐棣的双眼。

可紧张恐惧已经渗入了徐棣的骨髓,这时他正低着头,垂着眼,根本不敢与叶琛对视。

与徐棣身高相当的叶琛此刻用他那独有的魔性嗓音低沉地命令道:“抬起头来,看着我!”

徐棣知叶琛此语针对的便是自己,于是他只得破釜沉舟,照对方的指令目不转睛地看了去。

只见那双眼睛深不见底,肃杀极了,让人识之瞬即毛骨悚然

徐棣心想他这张脸、这双眼就好似阴曹地府里的鬼差,当真配得上“杀人如麻恶魔”的称号。

二人就这样对视着

一秒

两秒

三秒

虽谁都没做声,但二人周围却仿佛硝烟四起,暗流涌动,好似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正进行着一场生死博弈。

站在不远处的叶展盈害怕极了,她知晓父亲向来明察秋毫,如果真被他发现了什么,那岂不是大祸临头?

因而这短短的须臾间叶展盈已经吓得脸色惨白,全身僵硬,嘴唇都开始微微抖动了。

不知这场“对视拉锯战”究竟持续了多久,终于随着叶琛目光的忽移,“暗战”算是结束了。

紧接着,叶琛将双眸集中于徐棣的右臂之上,不知又观察多久

此时的徐棣全身已经僵麻,可他不敢大意分毫,只得尽最大的努力克制着自己。

其实整个过程也就只有短短的十几秒,可对当事人徐棣来说却好似过了一个世纪。

此番“交锋”后,叶琛的表情总算是松弛了下来,眼中的杀气也渐渐云散了。

接着他背着手踱步于赵清阳身边,对他客气地抱歉道:“贤侄,真是对不住,耽误了你片刻,既然你今日有事,那我便不强留了,改日再来府上之时定要与我畅谈一番。”

语罢,心有余悸的赵清阳亦是与他客套了两句,说完,便带了身后的二人匆匆离了这虎穴龙潭。

众人顺利离开后,叶展盈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转眼她便被父亲叶琛叫到了书房内。

这时,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们父女二人。

叶琛沉沉地坐在了椅子上,叶展盈则站在桌案前,低眉顺目静等父亲训话。

沉默了许久后,叶琛目光略斜,竟露出了几分厌弃之色,而后开口问道:“赵清阳身后之人是那个戏子吧?”

闻此,叶展盈大惊,慌张中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可这细微的举动却足以出卖了她的内心。

接下来叶展盈只得强装无事,扮傻极力掩饰此事,从而拖延时间。

可知女莫若父,何况他又是老谋深算的叶琛,见女儿反应有异,他当即便笃定了内心的猜测。

片刻后,叶琛说道:“若他只是个伶人也就罢了,可他还是个不要命的反贼,只要是红巾军那都得去死!”

叶展盈的道行怎可与其亲爹匹敌,听了这句骇人之语她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甚至还全无反驳之言。

此时的叶展盈就好似一只待宰的羔羊,全权静候主人发落。

好歹这主人是她亲爹,虎毒不食子,他不会要她的命,可徐棣怎么办?他出去不久,应该还未走远!

接着,叶琛双眼微睁,阴沉沉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然后他冷冷地说了句:“刚刚我见他右臂渗出了血迹,就知道他是谁了。”

“可我真想不到你竟自甘堕落至此,之前答应为父的话好像全是敷衍!”

对于父亲的指责叶展盈一定要辩驳几句,毕竟事实并非如此。

于是吓得腿一软的她忙下跪恳求道:“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紧接着她便将自己许久未与徐棣联络的事实和盘托出,两人相见只为诀别,从此以后斩断情丝,再无往来。

叶琛见女儿言之凿凿,情之切切亦不可能不为所动。

这时,他幽幽地回道:“可我恨那帮红巾军!”

紧接着,他又猛然提高了声调狠狠地说道:“但我最恨的却是那帮唱戏的,我前前后后被粤剧子弟兵围攻数次,险些丧命,所以我恨不得将他们五马分尸,大卸八块!”

怒焰渐熄后,叶琛继续说着:“我刚刚本不想放那戏子离开,可我最终还是选择放他一马,展盈,你知道为什么嚒?”

第五十一章 后怕

叶展盈由于惊吓过度,早已失了心神,因而呆呆木木地摇了摇头。

叶琛见女儿如此,也不再危言相逼,而是掏了肺腑之言道:“我之所以决定放他一条生路,一是我不想在府上大开杀戒,让你受惊;二是我顾及你的颜面,怕此事声张,日后你难以做人。”

说到此处时,叶琛总算是露出了些许慈父之光,确实他会网开一面全因叶展盈。

而后他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对女儿劝解道:“今日你既然请了赵清阳为徐棣保驾护航,那我猜赵清阳多半也已知晓了此事,我也不想让他见到如此凶残之景,毕竟我很看好这个年轻人,一直有心招他为婿。”

这时,叶琛恩威并施道:“如果你真的体谅为父的良苦用心,那我就帮你做个了断,嫁给赵清阳为妻,我就彻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放那贼逆离开广州城!”

说到此,叶琛留意了下叶展盈的反应,见她依旧目光呆滞,神色惶恐,没有作声,有些不快的叶琛立即态度反转,狠狠地撂了话说:“如果你不答应,我现在就派人将他捉回,如若那贼逆反抗,刀枪无眼,他若没了性命,你可休要怪爹爹不仁。”

此等惊悚之语一出叶展盈顿时吓得瘫倒于地,虽她此前做过决定欲嫁赵清阳,可当时赵清阳并未应允,但此刻父亲步步紧逼,令她措手不及

无奈,叶展盈心想这也许真的就是自己的命,此时的她已彻底没了反抗意识,只得含泪点了点头,向父亲许下承诺。

眼见女儿终于答应,叶琛也算松了口气,继而他保证自己定会说话算数,放徐棣一条生路。

经历了这番大起大落后,深受刺激的叶展盈好似失了魂魄一般踉踉跄跄地踱回了自己的闺房之内。

而另一头,赵清阳、徐棣、吴承昊三人慌忙出府后,心中的巨石算是落了下来。

由于心中的恐惧还未走远,因而三个人谁都没有多言语,十分默契地加紧了脚步火速远离这凶险之地。

没多久,三人便赶到了马车停放之处。

到此,他们仨才真的放松了下来。

由于惊恐过度,徐棣衣袖内手臂缠着的绷带已裂,血正一点一点地渗了出来。

对他而言现在回想起刚才那一幕仍十分后怕,好似闯了鬼门关一遭。

徐棣想不通的是自己明明差一点就被抓进了阴曹地府,但却不知为何竟又侥幸逃脱了。

还有一个人,吓得也很惨,那就是吴承昊。

那会,他差点吓得小便失禁,直到此时站在马车前,他的四肢仍如痉挛一般,不停地微微抖动。

吴承昊虽只是个帮手,可面对狭路相逢的叶琛他仍是害怕极了。

现在他回想起来不得不承认叶总督的肃厉真是不容小觑,在他眼中鬼差根本不足以形容他的恐怖,只有“阎王”二字才配得上他的威仪。

可叶琛明明似已发现了什么,但为什么最后却又放了行。

三人事后虽皆仍感害怕,但却着实猜不透叶琛那变幻莫测的心思。

接着,徐棣向赵清阳简单言谢,此时,虽为情敌的二人均心照不宣。毕竟这一遭洗礼没白经历,二人好似同一战壕的战友一般,坚强有力地握了握手。

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相逢一笑中

片刻后,徐棣匆匆上了马车,与另外两人离去出城。

如叶展盈所料,没有通行文书,徐棣根本无法顺利出城,好在此事已先行准备妥当。

过了城门后,赵清阳的两位车夫留下,九死一生的徐棣骑上了事先准备的白马回头望了广州城一眼。

这深深一眼即是告别!

告别过去的一切!

告别他心爱的姑娘!

紧接着,一个转身后徐棣挥手扬鞭,策马前行,驶向远方

又过了一日,傍晚,为防止再生波澜,长了经验的叶展盈趁守卫交接,最为松懈之时,协同男扮女装的洛鸿勋和自己的贴身婢女一起紧忙出了总督府。

回了吴承昊的住所后,洛鸿勋才算是安了心,恰巧此刻吴承昊也刚刚从洋行回来,于是洛鸿勋便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昨晚自己未见到的惊险一幕。

吴承昊讲的天花乱坠,洛鸿勋听的毛骨悚然。

洛鸿勋心想当时若他是徐棣,说不定早就吓得双腿瘫软,哪还有胆量与那凶煞非凡的总督大人对视?

看来自己藏在房里与徐棣交换跟吴承昊他们与总督大人博弈暗战比起来算是简单轻松的多。

当晚,洛鸿勋躺在床上心中默想,这帮伶人义军真是勇气可嘉,竟会甘冒杀头的风险揭而竿起,反抗清廷。

之后,他又禁不住回想着自己从幼童到如今这些年走过的路,从鸦片战争中父亲战死沙场,到舅父沉迷鸦片颓废而终,再到红巾军起义清廷请英军支援镇压

如今的清政府一直被那些可恶的洋人榨取欺凌,渐渐已沦为他们的傀儡不说,却又不思进取,只会盘剥鱼肉老百姓。

若是继续这样下去,说不定炎黄子孙都要成了亡国的奴隶。

想到这,洛鸿勋的心里好生悲凉

营救徐棣一事总算告于段落了,没几日,洛鸿勋便得了赵清阳的提拔,正式升为怡兴洋行的三班。

虽然只是个三班,与当时方衢耀的大班相差还很远,可这一刻,洛鸿勋仍是十分满足,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真想将这一切告知父母,望他们在天之灵,可以佑他飞得更高,走的更远。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勤恳又聪明的洛鸿勋在提出了保单方案后一跃荣登了大西洋钟表行的第一把交椅。

今后除了难以决断的大事外,钟表行诸事宜皆由洛鸿勋这个三班全权负责。

彼时年少的洛鸿勋尚不知晓,他的人生旅程才只是刚刚开始

第五十二章 涉险

接下来,由于洋行内剿丝厂和鸦片馆等许多员工都卷入了此次起义,稍有牵连的三十几号人都被官府抓了去。

这些被捕之人中有些与起义军是亲友的,有些曾暗中搭救过起义军的,还有些是因莫须有罪名被冤枉陷害的。

可这一切只因叶总督的那句“凡昔通匪者,吏民格杀勿论”。

高官一声令,很多百姓就要被处以极刑,这世道真是可悲

由于洋行内突然间少了许多员工,以致生产经营都受了影响,因此赵清阳只得协同吴承昊等人前往福建江西一带“招兵买马”。

不然缺兵少将,洋行的生意难以维持。

但还未安稳几日,麻烦却又找上了洛鸿勋。

可这次上门来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一直以来私心倾慕的女子—赵虬枝。

何等大事会令赵虬枝如此慌张地特意前来劳烦洛鸿勋呢?

其实亦是与清廷剿匪有关。

原来赵虬枝的粤剧启蒙师傅陈茂文和徒弟小蜻蜓也在逃难,但却未能如愿出城。

并且他们较熟之人转移的转移,跑路的跑路,被抓的被抓,二人在广州城内躲躲藏藏了数日后,于昨日夜晚,在赵虬枝欢欢喜喜地回府路上,被他们两个撞了个正着。

赵虬枝向来乐于助人,见师父有难,头脑一热的她当即揽下了这个重任。

可赵虬枝虽答应全力相帮,但哥哥赵清阳和好友吴承昊均去了福建,而她另一位好友卢湛则前往湖南招工,目前均不在广州。

女孩子们又帮不上此忙,于是她思来想去,能想到的可靠之人便唯有洛鸿勋了。

可此事非同小可,有杀身之险,刚刚历过一劫的洛鸿勋会答应相助么?

尤其是在他见过叶展盈的面无血色、失魂落魄地回房以及听过吴承昊所讲的千钧一发、险象环生之后,他还会愿意再度涉险么?

没错,洛鸿勋不愿意,如果换做是他人求己,他决不愿意再此冒险蹚这浑水。

毕竟这短短的几日里洋行中有许多员工被牵连丢了性命,让他再次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除非他是疯了傻了,否则他绝不答应。

可赵虬枝对他的意义十分重要,她是那个茫茫人海中令自己一见倾心之人,她也是那个生死关头时与他并肩作战之人,她亦是在他穷困潦倒时出手援助之人,她更是不嫌弃他出生卑微细心教自己新知之人

这个于他而言独一无二之人无论给他出什么样的难题,只要他洛鸿勋有可能完成他都会尽全力一试。

并且在这关键时分,她竟会挑中自己帮忙,说明赵虬枝对他定是足够信任,更何况她想要救的人还是那些反抗残暴清廷的有志粤伶。

洛鸿勋虽不晓得为何她会与伶人结交,但见此时的赵虬枝攥紧了手帕十分焦急,既然是要救义士,那无论是为私情还是为大义,洛鸿勋决定再次犯险,应允了赵虬枝的请求。

见对方犹豫再三后终是应了下来,赵虬枝总算是安了心。

毕竟将陈茂文和小蜻蜓藏在赵家,着实不便,赵家人多眼杂不说,陈茂文等粤伶还曾得罪过赵习瞻,要是被爹爹发现了他们,那陈茂文师徒定是死路一条。

因而赵虬枝告知陈茂文说:“师傅,您和师姐今晚再在庙里屈就一夜,明日我一定为您二人找到暂栖之所。”

就这样,陈茂文和小蜻蜓又回到了之前避难的破庙中。

第二日,收到了赵虬枝托人传来的便条后,师徒二人立即动身前往指定地点会合。

虽然广州城内绝大多数人不认识陈茂文和小蜻蜓,可由于陈茂文在战斗中失了一臂,太过醒目,因而师徒二人走在街上还是特意乔装打扮了一番,尽量不让人认出。

陈茂文为自己粘了胡须,小蜻蜓则在脸蛋上画了很多麻点子。

傍晚,钟表行打烊后,赵虬枝便悄悄将陈茂文和小蜻蜓带了来,由洛鸿勋安排入库房休息。

接下来,四人在钟表行里秘密商议起了离城计划。

首先,洛鸿勋简单描述了下徐棣的出城过程,可有一个环节这次已无法复制,那就是叶展盈偷来的通行文书。

如今,根本无法再次弄到这种东西,可如果没有通行文书,陈茂文和小蜻蜓要想出城,那定是要比登天还难。

所以这事还得从长计议,他建议近几日先在这里安顿下来再说。

赵虬枝也只能等哥哥赵清阳回来了后,再想办法弄文书。

接着赵虬枝千叮咛万嘱咐,告知洛鸿勋一定要对所有人保密,包括钟表行内的其他任何人,若是这事不小心传到了他爹赵习瞻的耳朵里,不是危言耸听,天肯定会要塌下来。

她再三强调她爹对伶人的仇恨可一点也不比叶总督少,所以这事一定得瞒着他。

赵虬枝还未离开之际,洛鸿勋心中仍觉不妥。

这时,他提议说:“承昊随清阳兄去了福建,吴家目前只有我一人在,躲在那总比藏在这要安全许多。”

接着,他又谨慎地分析道:“毕竟明日太阳升起,钟表行这里肯定会有人员出入,虽你二人躲在仓库也并不十分保险,被人发现还是很有可能。”

第五十三章 盯梢

于是当晚,四人商议后,赵虬枝随轿回家,洛鸿勋则带着陈茂文和小蜻蜓二人离开了钟表行前往双门底吴家。

由于内心惶恐,心虚的三人行为举止都显得有些不自然,这也引起了一人无意间地高度关注。

而这人又是谁呢?

就是太平洋钟表行的东家夏虞。

其实夏虞并不常来自家的钟表行视察,只不过今日他在附近的一家酒楼吃了晚饭,之后他闲来无事于是顺便来此转悠转悠。

自上次被赵习瞻搞得颜面尽失、声名狼藉后,树大根深的夏虞虽未伤及根本,可这口恶气他怎么也不能轻易咽下去,因而夏虞一直处心积虑地想要扳回一局,狠狠地报复怡兴洋行一番。

今夜也算赶巧了,他刚到钟表行不久,透过窗口抬头一望,便看到对面陆续走出了三人。

第一个人左顾右盼向四周张望了一番才走了出去,第二个人鬼鬼祟祟不说,左衣袖还空荡荡的,而最能激发他好奇心的却是第三个人。

三人相继走出后,夏虞的目光一直集中在那名女子身上,他隐隐觉得这女子极有可能之前在哪瞧见过

这时,眼尖的他忽地想起这女子自己确实见过,两年前他去佛山谈生意时,曾被人邀去琼花会馆听戏。

在那,他见一女旦长得很是特别,浓眉凸眼不说,肩膀还挺宽阔,看起来十分刚健英武。

这女旦就是小蜻蜓,由于小蜻蜓的长相有些偏男性化,因而她在戏台上经常反串男子。

可那日她演的是花木兰,因而着的是女装。

吃惯了窈窕娇媚女子豆腐的夏虞这次想来点新鲜的,因而对猛女小蜻蜓起了邪念,很想讨些便宜占占。

可没成想这女子竟如此表里如一,不仅五官硬朗,态度也很是强硬。

极不配合的小蜻蜓搞得夏虞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极度难堪,于是在琼花会馆里他还破口大骂了好一阵子。

夏虞认出了小蜻蜓后心里盘算着她怎会在此出现?竟还会和怡兴洋行的伙计搅在一起?

这些疑问不弄清楚,好事之徒夏虞怕是晚上会睡不着。

联想到伶人起义一事,夏虞琢磨着这小蜻蜓有可能和那伙造反匪寇有瓜葛,他如果探查一番说不定可以向总督邀功的同时还能抓到怡兴洋行的把柄。

一石二鸟之举自己何乐而不为,因而夏虞忙派人紧跟那三人并详查他们。

当晚,三人在吴家吃过晚饭后,洛鸿勋将陈茂文和小蜻蜓安顿在了家内休息。

洛鸿勋听说过陈茂文的事迹,他打心眼里佩服他,因而他很想同对方聊聊,亲耳听听这陈茂文是如何英勇无畏地走上反清之路的。

陈茂文今年四十出头,横眉圆眼厚嘴唇,虽已失左臂,且连日来东奔西走,可操劳奔波的他仍给人一种英姿勃发、斗志昂扬之感。

虽与洛鸿勋萍水相逢,但见他仗义施救,陈茂文心中亦对这个青年人肃然起敬,他心想以对方的胆量和胸襟日后定能成大事。

要知道的是,总督叶琛下令后谁人还敢收容义军,绝大多数人怕是连边都不敢沾,即使心有同情,但也只能退避三舍,明哲保身。

因而想同他交个朋友的陈茂文虽疲惫想休息但对方一问他还是坦然地讲起了往昔的峥嵘岁月以及走上反清之路的缘由。

陈茂文先是讲到了这几年来佛山一带百姓的的生活越发贫苦,身为同乡的洛鸿勋自是深有体会,这几年来包括佛山在内的广东、广西以及全国许多地区,水灾、旱灾、蝗灾连年不断,劳苦大众家破人亡,苦不堪言,陷入绝境的比比皆是。

且鸦片战争的爆发以及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签订以后,中国开始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因此,民族矛盾进一步加剧。

清政府为支付巨额战争赔款和赎城费用,以及弥补因鸦片输入造成的财政亏空,开始加紧了对老百姓的横征暴敛,增加税收一至三倍。

再加上外国工业品的大量倾销,中国城乡手工业受到了史无前例的摧残,农民和手工业者纷纷破产,而部分地主阶级趁机开始兼并农民的土地,加重了对老百姓的盘剥,因而阶级矛盾也进一步激化了。

就这样,反清斗争才会此伏彼起的接连爆发。

接下来,陈茂文又讲了与他们切身利益极其相关的两件事。

随着手头越来越紧,佛山以及周边城镇听的起戏的老百姓越来越少,而不可理喻的是清吏对琼花会馆征收的税费却涨了两倍,直接导致琼花会馆入不敷出。

且有一日,一名叫陈启的道台在家中摆寿宴,请了琼花会馆的伶人前去祝寿。

虽然那陈启只是个小小的道台,可家中却装点的很是奢华,最为可恨的是其事后还拒绝支付伶人的演出费。

伶人们回来后将此事告知给了陈茂文,他闻后震怒,于是亲自前往陈道台家中索要报酬,可却被他家的几个佣人拦在了外面且狠狠羞辱了一番。

回到会馆后,陈茂文气的一夜未眠。

即便此时,提到这一段,陈茂文的情绪都仍是十分激动。

陈茂文咬着牙愤恨地骂道:“清廷那帮狗官卑劣至极,干的恶事何止这一桩!在洋人面前卑躬屈膝,被人家打的和落水狗一般,对国人却如此残酷,这样的朝廷迟早会被推翻,根本不以为奇。”

然后他又说了句:“所以我们决定与天地会的人一道揭竿而起!”

第五十四章 交锋

停顿了片刻后,陈茂文颇为遗憾地说道:“只可惜起义的人数虽多,可是计划和策略却不尽如人意。”

不多时,他的愁容渐渐转淡。

而后,陈茂文再度义正言辞地感叹道:“虽然我们失败了也不必太过心痛,我相信将来一定会有后继者可以推翻清廷!”

的确,这朽败衰弱、外强中干的大清朝确实可恨,洛鸿勋听了陈茂文的讲述后也已被感染。

可他虽深深佩服陈茂文等人不怕牺牲、勇敢战斗的气魄,但打心里却觉得暴力推翻朝廷之行径还是太过冒险,搭上这么多人的性命值么?

难道就没有什么折中温和的法子可以改变这积贫积弱的国家

十分疲惫的小蜻蜓刚刚已经去吴承昊的屋子里歇息了,情绪亢奋的陈茂文絮叨了这么久,也累了。

洛鸿勋见对方连连打哈欠便让他赶忙去休息,养足精神后,明日再继续探讨这些国事以及他们逃离广州城的方案。

由于吴家只有两间屋子,且小蜻蜓占了一间,所以陈茂文只得跟洛鸿勋共卧一塌。

临睡前,陈茂文拍了拍躺在外侧的洛鸿勋的手臂,继而感动地说道:“洛老弟,你今日的收容之恩,陈某人日后定当相报。”

洛鸿勋心想自己也只是帮了点小忙而已,哪谈得上什么大恩。

于是他笑了笑谦逊地回道:“茂文兄,我能遇上像您这等为国为民,高举义旗的大英雄,是小弟我的荣幸,你别跟我谈什么恩情,这些都是我应当做的。”

然后,他又顺口说了句:“真要说谢谁的话,那您就谢赵小姐吧,我呀,也算是受她之托。”

这时,洛鸿勋忽而想到了一件事,由于他对赵虬枝同陈茂文等人的关系十分好奇,接着他冒昧地问道:“茂文兄,您是怎么认识大小姐的呢?”

陈茂文一听,然后又愉快地介绍起赵虬枝同他们的大体关系,可当中很重要的一点隐情他却只字未提。

之后,陈茂文回忆道:“还记得有一次赵小姐请我们去贺她爹的生辰,只不过那赵习瞻的为人”

紧接着,陈茂文的嘴巴里竟发出了“啧啧”声,听起来似有鄙意。

紧接着,他又笑着说道:“那日我们写的戏文里有很多挖苦他的字眼,当时赵习瞻坐在台下气的鼻孔都差点冒烟了!”

说至此处时,陈茂文笑了笑,好像很解气,只听他继续道:“哎,没想到那次贺寿完赵小姐还愿意认我做师父,关键时还收容我们,她的心胸和肚量实在是宽阔的很。”

闻此,有些不解的洛鸿勋禁不住追问说:“茂文兄,你们为何非要惹赵老板不快呢?”

可陈茂文思虑了片刻后,终是摇了摇头,简单地回了句:“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好。”

洛鸿勋见状也只好作罢。

不过,听了这段,他倒是知晓了一件事,原来大小姐竟是个地地道道的戏迷,热爱粤剧深入骨髓。

只可惜她生在豪门,这点美梦被其父亲生生掐灭了,洛鸿勋听到这不禁为她感到惋惜。

夏虞手下之人办事效率极高,第二日一早便向他汇报了昨夜暗中探查到的结果。

手下告知夏虞,那女子的确是粤伶小蜻蜓,而与她同行之人极有可能是起义军的一位首领,因他的样貌像极了缉捕告文中的一个人。

近些日子,城中早已贴满了告示,抓捕起义军在逃犯,而陈茂文作为粤剧子弟兵中飞虎军的统帅,当然是清廷重点缉拿的对象。

因此夏虞的爪牙很多都见过此告示。

即使陈茂文化了妆,贴了胡须,但还是难以掩饰他最最突出的特点,便是作战中不幸断了左臂,作为衣袖空空的独臂人,仅此这一点就太过引人瞩目。

虽已乔装易容,但还是有些大意的陈茂文等人也算是走了霉运,一个不小心便被夏虞这些别有用心、心怀歹意之人盯上了。

他们会安然度过此劫么?

当日下午,只有陈茂文和小蜻蜓两人留守在吴承昊的住所内,洛鸿勋则照常前往大西洋钟表行工作。

申时刚到,留在吴家的二人便听有了轻轻地叩门声。

陈茂文和小蜻蜓二人知晓这时候洛鸿勋应该不会回来,就算他有事先回了家,那按照几人的约定,他也一定是用自己的钥匙开门,因而这足以说明来人一定不是洛鸿勋,当然也不会是远在外地的吴承昊。

那此时敲门之人会是谁呢?

提高了警惕的师徒两人互相递了个眼神后,均没做声。

俩人很有默契地将身体慢慢移到对面的窗子旁,决定先观望片刻再说。

如若来者不善,那他们就从窗口飞速逃出。

这时,小蜻蜓将头稍稍向外探出查看,可是头才刚伸出那么一点点,她的心中便“咯噔”一下,顿感大事不妙了。

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会如此大骇

原来她头微微探出后,竟看到了活人。

且那人的目光恰对上了她的余光。

窗外之人是谁?

看样子应该是个清兵!

见小蜻蜓脸色骤变,陈茂文当即意识到定是清兵找上门来了,现在该如何是好?

前有狼、后有虎,看来二人已被清兵包围。

时间紧急,师徒俩根本来不及商量对策,可敲门声却已大作,接着清兵便开始撞门了。

屋内狭窄,即使技高一筹也难以施展,因而他们两人知晓这里断不可久留。

清兵还未硬闯之时,小蜻蜓便已准备跳窗。千钧一发之际,陈茂文助她一把,顺势一推,她便从窗口跃出,与外面的两名清兵缠斗在了一起。

而尚在屋内的陈茂文不得不与那破门而入硬闯进来的四个清兵短兵相接。

场景惨烈至极。

他仅剩一臂,怎是这四清兵的敌手?

第五十五章 入狱

小蜻蜓身手敏捷,功夫了得,屋外的清兵不可与之匹敌,被她几招之内撂倒于地。

她预要返屋助他师父陈茂文之时,只听陈茂文回头凄厉地大喊一句道:“快走,不要管我!”

且就在这时,吴家宅子两侧竟又窜出了四名清兵。

小蜻蜓见此情形心想如果自己不趁机速逃,她师徒二人全身而退的机率十分渺茫。

可她如果自己就这么跑了,那只剩师父一人,他若不束手就擒,肯定会丢了性命

到底怎样做才可以两全呢?

正当她迟疑之际,杀红了眼的陈茂文用尽全身气力再度嘶吼着下令道:“你还等什么?快走啊!”

这算是师父对她说的遗言么?

他知道以师父的个性绝不会苟活的,他定会死撑到底。

也许这一转身,二人便要阴阳永隔。

这时师父认真教其学艺、在舞台上与师父一同演出、追随师父反抗清廷等等过往,如火流星般倏的从小蜻蜓的脑海中快速地一幕幕闪现着

而此时二人便要诀别了,眼看几名清兵马上就要冲至她身前,小蜻蜓火速斩断哀思,满含热泪,只身回望了一眼

她记得师父曾说过,无论谁先走了,都不要太过悲伤,未来还需继续前行。

此刻,已完全清醒的小蜻蜓全身爆发出巨大能量,几招之内怒砍两名敌人后,便毅然决然地逃离了此地。

别了,师父!

别了!

如她所料,宁死不屈的陈茂文被清兵利刃穿胸,当场身亡。

可同样不幸的是,本不该卷入此事的洛鸿勋还未下班,便被突然冲进钟表行的清兵逮捕了。

如今的他已被扣上了私藏匪寇的罪名,直接就被关入了大牢内,而大西洋钟表行也受了牵连当场被查封了。

沈娇蓉见此情形大为震惊,心急如焚的她受洛鸿勋所托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赵虬枝,接着将这一切经过说给了她听,望她赶忙想办法营救自己的表哥洛鸿勋。

赵虬枝听完双腿瘫软,险些栽倒。

她急促地喘着气,慌乱不已。

她万万没料到的是才一天清廷竟已找上门来,看来清廷的爪牙当真无所不在,自己太过大意,道行太浅,不仅没救的了师父和小蜻蜓,还白白搭上了洛鸿勋。

毕竟洛鸿勋本不该涉险参与进来,想到这,赵虬枝心中惶恐又悲凉。

哎,哀悼陈茂文也只得搁置于后,救出洛鸿勋才是当务之急。

可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弥补过失呢?

赵虬枝琢磨着哥哥尚未回广州,目前能帮她的也只有她爹赵习瞻了,毕竟赵习瞻是刚上任的总商,如果疏通一下关系,保住洛鸿勋的性命应该还是有希望的。

简单交流了一番后,赵虬枝只能尽量安抚沈娇蓉,然后自己则赶紧去找父亲求情。

这事之前她本不想告知爹爹,可如今真是别无他法,她只得求助于他爹。

当晚,赵习瞻的书房内,父女二人谈起了话来。

赵习瞻向来视其女赵虬枝为掌上珍宝,他对女儿与对儿子赵清阳相比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父女俩闲谈了一会后,撒完娇的赵虬枝便欲直奔主题,向父亲禀明此事。

赵习瞻见她今日如此乖巧,也已猜到她定是要提什么要求。

赵习瞻听完这事后,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伶人的事他全然不想插手,甚至不夸张的说他欲杀光他们凌迟而后快。

可此时赵虬枝所求的是救洋行员工洛鸿勋,毕竟陈茂文已亡,小蜻蜓也已失踪,这些人他鞭长莫及,顾不得。

可洛鸿勋并非伶人,将其从牢狱中救出也并未触及到他的底线,且洗脱了洛鸿勋的罪名,才可令大西洋钟表行恢复经营。

可赵习瞻还是不愿意管这事,在他眼里,少了区区一个洛鸿勋又有何妨?他只不过是个小角色而已。

舍出去一个洛鸿勋后,再疏通一下关系,钟表行依旧可以照常营业。

赵虬枝听到这极为不悦,立即反驳道:“爹,您知道么?洛鸿勋可是那个在码头舍命保护洋行财务之人,而且还拼死拿到了青龙堂的徽章,据说那日他还站出来指正方衢耀撒谎,若是没有他的功劳,您怎能扳倒夏虞,登上总商之位?”

紧接着,她又义正言辞的为洛鸿勋争取道:“这样的人怡兴洋行不能不管,钟表行也缺他不得,何况这事本与他无关,是我连累的他,如果爹要置若罔闻的话,那我明日就去衙门自首,换洛鸿勋出来!”

见女儿如此信誓旦旦,本欲勃然大怒的赵习瞻强压着性子耐心劝导道:“就那么一个小小的钟表行伙计,至于你如此这般?你别忘了,你可是我赵习瞻的女儿,少跟那些穷鬼纠缠在一起!”

第五十六章 煎熬

赵虬枝闻后,倍感失落的同时,也有些心寒,父亲的形象也在她心中大打了折扣。

她知道出身贫寒的父亲发迹以后,虽每次赈灾都会为朝廷捐款,博得了慈善家的美名,可后来有一次,赵虬枝无意中听到了父亲做的这一切只为讨好朝廷官员扩大生意链。

且从今日父亲的这几句话中亦可看出在他内心深处不仅不怜悯贫苦百姓,甚至还十分鄙视他们。

哎!

真是可悲

父亲虽然表里不一,可他仍是生养她赵虬枝之人,无论怎地,他始终都是她的父亲。

听到这里,赵虬枝并未妥协,继续与父亲据理力争道:“爹,您说的这些我不赞同!难不成只有您女儿的命是命,他洛鸿勋的就是草芥,一文不值?”

紧接着,她道出了自己的心声:“在我心里,富贵也好,贫贱也罢,于生死面前,皆是平等。”

“您今日要是不答应救他,我就按照刚刚说的去做。我赵虬枝向来说到做到,绝无虚言!”说完,她起身后便气愤地夺门而出。

此时,赵习瞻一不想让自己的形象在女儿心中变得不堪,二见女儿态度坚决,担心她恣意妄为、闯下大祸,到时难以收场。

于是赵习瞻赶忙派人拦下了她,略施小计将她安抚住后勉强答应尽可能将那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洛鸿勋救出来。

听父亲亲口保证,赵虬枝才稍微安下心来,洛鸿勋的事也只能交予父亲了,而自己则继续派人打听小蜻蜓的下落。

大狱内,悲惨的洛鸿勋与十几名囚犯同处一个牢房之中,这里面有两个是平日里游手好闲的小贼,其余均是与起义军有所牵连的老百姓。

洛鸿勋可怜又无助地焦急企盼着,他望赵虬枝可以想办法早些来救他,带他脱离苦海。

父亲、外公相继去世后,他同母亲吃过很多苦,可这等牢狱之灾却还是头一次遭,在这里他的意志力受到了极大的考验。

狱中的每一分每一秒对洛鸿勋而言都十分难熬,一刻钟、一个时辰、一天终于捱过去了,可洛鸿勋还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而每每静下来之时他都在想赵小姐会不会狠心地弃他不顾?亦或是她也身不由己、无计可施呢?

夜晚来临时,洛鸿勋被这些问题困扰着根本无法入睡,长这么大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忧虑、彷徨过,尤其是看到每隔几个时辰便会有犯人被拖出去审问、用刑、甚至斩首

远处还时不时地传来凄厉的嚎哭声和悲痛的惨叫声

即使如钢铁般坚强的人面对此等非生即死的考验时,意志也很难不瓦解、不垮塌。

“洛鸿勋啊!”

“洛鸿勋!”

他内心里不停地念叨着:“你能活着出去么?”

伴随着无数遍的喃喃自语,洛鸿勋倍感煎熬,他想如果继续这样折磨自己,那即使不死,他也会疯掉。

想到“死”这个字眼,他突然忆起了自己七岁时一途径沈家的云谷禅师曾预言过:“这孩子看着不错,只可惜多半活不过二十一岁。”

外公和母亲听完后大惊,赶忙焦虑地询问起破解之法,可那禅师却摇摇头说:“无法可解,全凭他的本心。”

接着那禅师转身后便飘然远去了。

外公见多识广,对这句话的解释是如果鸿勋内心强大是可以战胜命运,延续阳寿的。

因而沈述堂特意叮咛他道:“勋儿,日后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只要意志力不倒,就一定可以挺过去,千万要记住外公的话。”

洛鸿勋想到此处心中咯噔一下慌了,咽了口唾沫后他合计着该不会是那禅师的话要应验了吧?

可他转念一想,外公还说过那禅师之语还有另一种解释,如果面对困境时可以意志坚定,沉着冷静,乐观以待,那所谓的命运也不是不能改变的。

想到这,洛鸿勋琢磨着还是外公所言有理,因而慌乱的心绪渐渐平复了下来,进而他默默地反复劝慰自己说:“一定可以出去的,一定不会有事的,赵小姐肯定会想办法来救我的!”

两日后,没得到任何新消息的赵虬枝有些坐不住了,不仅小蜻蜓不知所踪,洛鸿勋还生死未卜。

心慌意乱的赵虬枝决定带着家丁一同前去大狱探监,看看洛鸿勋现在究竟如何了,毕竟他会遇此大难完全是被自己所害。

到了大狱外,赵虬枝贿赂了一番狱吏后,总算是混了进去。

她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免不得好奇向四周张望张望。

放眼瞧去,这里两排大约有二十几个牢笼,每笼里约莫关着十个犯人左右。

犯人都穿着囚服,带着手铐和脚链,多数蹲在墙角边闭眼发呆,他们的样子看起来了无生气,好像在等死一般。

赵虬枝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走在了阴森晦暗的甬道上,终于在第五个牢房前,狱吏突然停下了脚步,喊了“洛鸿勋”这三个字!

墙角里的洛鸿勋已是伤痕累累,听见狱吏叫自己的名字当即惊恐不已,他还以为自己又要被拉出去上刑或是严加拷打。

此时浑身是伤、不堪重负的洛鸿勋已再经不起任何折腾,昨夜那滚烫的烙铁印在他前胸时,痛的他尖叫着当场晕厥过去了两次。

那景象真是不堪入目,惨不忍睹

但状况即使这般惨烈,他都咬紧了牙关,没有将赵虬枝的大名供出。

此时的洛鸿勋忍着剧痛紧张地慢慢抬了眼,他好害怕,好害怕,好怕狱吏站在笼外狰狞地盯着自己,且又要折磨他。

可当他看到笼外之人竟是赵虬枝的一瞬,备感意外的洛鸿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以为自己不是在梦中便是已经死去了,不然她怎会出现在这里!

第五十七章 探视

赵虬枝见他面容憔悴,衣衫残破不堪,猜他定是受了酷刑,因而心中好生难过。

没想到自己竟害对方遭此大罪,实乃不该。

她知道此刻入狱受刑之人应是自己才对!

眼见此情此景,赵虬枝下意识地跨步上前,激动地伸出手去猛地一下抓住了牢房的铁栏杆。

这一刹那,她的眼圈忽地湿红了。

片刻后,赵虬枝垂了头看着对方,且轻轻啜泣道:“鸿勋,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把你害得这么惨,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听她开了口,洛鸿勋这一瞬才清醒地意识到眼前所见皆为现实。

自己确实还活着。

而且他期盼许久之人也终于出现了。

看到了希望的他赶紧双手撑地,奋力起身后,他忙将右手伸出,紧紧地向赵虬枝的左手握了去。

他不愿让她离去

不想让她消失

他需要她!

也只有她才能带他脱离苦海!

得到了回应的赵虬枝眼泪刷的一下淌了下来,此刻她哽咽着继续承诺道:“鸿勋,你放心,我一定会求我爹将你保出去的。”

而后,她又鼓励叮咛道:“在这里,你要多加保重,相信我!你很快就会出去的!一定要相信我!”

洛鸿勋听了她的许诺后竟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这二十年来,他遭受过很多磨难,可像近两日的这般苦楚他还是头一次经历。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面对如此天大委屈之时,他仍是难以止息自己的泪水。

毕竟不知何时,也许就是下一秒,他都可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而是被人送上了断头台。

听了对方的保证,洛鸿勋深信不疑,且备受鼓舞,这些话足以支撑着他继续在这里苟活下去。

他相信很快他就会重获自由,回到那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接下来,二人紧握着对方的手,虽时光其实很短暂,可就在这短短的须臾间,洛鸿勋在赵虬枝心里的分量重了许多。

此时的赵虬枝十分坚定,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必须将他救离此地。

赵虬枝离开后,直接去了洋行再找父亲求情。

本想浑水摸鱼的赵习瞻见女儿如此重视这事,没办法,只得妥协。

当晚他前往总督府求助,赵习瞻知道如果叶琛可以高抬贵手的话,那什麽事就都好办了。

赵习瞻等到很久很久,才盼来了回府的叶琛。

处理完公务的叶总督见赵习瞻竟主动前来,叶琛虽不知对方所为何事,但内心却十分欢喜。

他本欲过些时日亲自上门找赵习瞻探讨婚事,没想到这么快对方就自个送上门来了。

二人闲谈一番后,气氛逐渐冷却了下来。

颇有城府的叶琛猜测赵习瞻今夜前来定有要事相求,因而沉住气的他以静制动,等赵习瞻先开口。

正应了那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求于人的赵习瞻见对方不做声了,为缓和气氛,他只得开口道出了所求之事。

叶琛听完后心中当即了然,接着他沉了脸旁敲侧击地回应道:“你们怡兴洋行此次涉案的人可不在少数,是不是有人幕后在鼓动着什么?”

说完这句后,叶琛瞪圆了他那双略微凹陷的眼睛,继而锁死在了赵习瞻的脸上。

这话可真不简单,赵习瞻闻后惊骇异常。

他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嘴角后,忙小心翼翼地回说:“总督大人明鉴,赵某人对朝廷之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怡兴洋行中只是少部分人被匪寇蒙蔽了耳目,走了错路。”

紧接着,他又表态道:“这些人心术不正,不理也罢,总督大人如何处置,赵某人都觉无异议!”

见赵习瞻吓出了一身冷汗,叶琛心想他多半非幕后主使,且赵习瞻热衷名利,不太可能与起义军为伍。

于是表情渐渐松弛下来的叶琛继续问道:“那为何你今夜前来独独只保释那姓洛的一人呢?”

赵习瞻当然要隐瞒自己女儿也参与其中一事,他只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简单含糊地扯谎说:“洛鸿勋总管怡兴洋行旗下的大西洋钟表行,地位比较特殊,那些小伙计的重要性还较他差了些,因而我也只能舍卒保车了。”

他还破例为洛鸿勋辩解了几句:“况且他确实是被冤枉的,他不知道那两人是重犯,见他们可怜,就被他们给骗了。”

“而且这小子在上次码头被袭事件中表现英勇,所以我们赵家很器重他。”赵习瞻特意提及此事只为将一将叶琛。

然后他又马上问道:“对了,我正要问问叶大人码头一案为何直至今日都没能告破?”

虽说赵习瞻因此事在总商选举中成功扳倒了夏虞,可其实朝廷一直没成功告破此案。

而此事叶琛也很是为难,因为清政府人手不足,绝大多数都加入了与起义军的战斗当中,哪有时间和经历查这等小案。

接着叶琛也只得三言两语将这事搪塞过去,而后他又再次将话题引到洛鸿勋一事中。

长叹一口气后他严肃地说道:“就算那洛鸿勋无意反清,但他接触的可是重犯,即便死罪可免,但活罪也难逃!”

要怎么用刑,用多大的刑,赵习瞻并不担心,他只需洛鸿勋活着便可,这样他就可以向女儿交差了。

见总督大人终于松口,赵习瞻谄笑着忙向对方连连致谢。

二人称兄道弟相互恭维了一番后,亦有心事的叶琛润了润嗓子,继而试探地开口问道:“赵兄长子清阳已到婚配之龄,据我所知他还未定亲,而且叶某人接触过他几次,对这孩子的印象极好,不知”

第五十八章 杖刑

赵习瞻虽早有意与叶家结亲,可他没想到的是叶琛竟将此事主动提了出来。

不过对方说的还算含蓄,于是乎他毕恭毕敬地接应道:“犬子清阳早就中意叶小姐,我也十分看好他们,只不过小儿怕高攀不起总督大人的千金啊!”

叶琛听完这话立刻没了顾虑,女儿叶展盈一日不嫁人,他便一日不能心安,且那赵清阳踏实、沉稳、勤奋、有为,极有可能是位贤婿。

继而他乐呵着迎合道:“赵兄与我还谈什么高攀呀,你过谦了,赵、叶两家若能结秦晋之好,那定是桩天大的喜事!”

就这样,叶琛、赵习瞻一拍即合,赵清阳和叶展盈的婚事在洛鸿勋入狱这跟导火索的牵引下算是定了下来。

且赵习瞻答应等赵清阳一回来他们父子俩便一同前来总督府提亲。

而未来亲家所言之事叶琛也确实放在心上了,几日后洛鸿勋便被提了出来,但现实却没有想象般地那样轻松,毕竟与朝廷重犯有所勾结怎能因几句话即被轻饶。

洛鸿勋走了个过场,被衙门审问了一番后,领了五十大板的“打赏”,算是逃过了一死。

叶琛一定得给他和其他老百姓瞧瞧,让他们知道清廷的威仪始终都在,私通匪寇的下场必须得是惨痛的。

杖刑过后,洛鸿勋的下半身已是血肉模糊,打到一半时他便昏死过去了,后面的板子是如何挨得,洛鸿勋已经全然没了知觉。

等他彻底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夜晚,洛鸿勋觉得自己整个人又轻飘飘的了,好像是刚从地府里走了一遭一般。

可站在对面的阎王却说他阳寿未尽,于是他便被小鬼拖了出来,扔在了忘川河边。

猛然惊醒的洛鸿勋好似僵尸一样直挺挺地扒在了吴承昊家里的木床上,几乎动弹不得。

因稍稍一动便会摩擦到屁股上的肉和经络,那样即会疼得他全身冒冷汗。

邢大夫给他敷了金创药后就离开了,此时守在他旁边的人有三个,分别是赵虬枝、沈娇蓉和王世博。

吴承昊等人还在福建,尚未归来。

王、沈二人事先已将屋子收拾干净,刚进来时,屋内不仅桌椅碎裂,且血迹斑斑,满满的腥臭味。

最可怕的是地面上一条深红的血痕拖得长长的,想必是清兵将陈茂文的尸体拖出去时留下的痕迹。

他们俩捏着鼻子,眯着眼,沉下心来,将糟乱不堪的吴家整理成现在的样子,真可以说是十分艰辛。

此刻,洛鸿勋虚弱极了,这次受的伤可以说相当于上次在码头受的伤的十倍有余。

因这次的他不仅在身体上受了极大的伤害,且在精神上更是饱受了摧残。

洛鸿勋趴在床上,侧了头,看向右边,嘴唇和面庞都很十分惨白,没什么血色。

这时,他用力地抖动了下嘴唇,一颗大大的汗珠从脸颊上滚落了下来。

伴随着一轻哼声响起,其他三人几乎同时发现他已醒来,于是皆快步上前关切地围在了他的左右。

此刻,洛鸿勋的舌头好似打了结,仍是说不出话,他极为吃力地从身体下方抽出了压着的右手,然后想要伸向他们。

沈娇蓉心领神会地蹲了下来想要握住他的手,可不知为何他的手却有意识地移开了一点点,看样子似要用力伸向更远处

沈娇蓉瞥了眼右后侧,意识到洛鸿勋手指的方向即是赵虬枝的所在处。

这一刻她似乎什么都懂了。

站在外侧的赵虬枝很是惭愧,她不敢上前,只得在最后面忧心地看着他。

可恰在这时,洛鸿勋的口中竟又发出了一丝细弱的声响:“小姐”

离得较近的王世博和沈娇蓉将目光齐刷刷地再次投向了她,这下赵虬枝才终于意识到原来洛鸿勋的手指尖是指向自己的。

她觉得他好像有话要对自己说。

因而,赵虬枝虽内疚但不得不向前两步,蹲了下来,去接他的手。

果然,这一次洛鸿勋的手没有闪躲,而是与她紧握在了一起。

她伏在他唇边,听他用力地慢慢说道:“大小姐…谢谢你”

此刻的洛鸿勋虽身心俱疲,但他的意识却是极为清醒的。

在不久前那个亦真亦幻的梦境里,不信自己短命的他在地府的忘川河边挣扎着要回人间时,本欲放弃,可却望见前方有个飘渺的身影好像在指引着他。

正是那个梦幻般的人影,才使得他匍匐着一路向前爬去,远离了地府,重回了人间。

而那个人影在消失前的一刹那,竟回眸对他笑了笑。

那一瞬,他才知道,原来那个引领他重生的人就是赵虬枝!

所以刚刚醒来的洛鸿勋最想见到的人当然是他的救命恩人,好在他很幸运,赵虬枝正如愿站在他眼前。

当洛鸿勋吃力地说出那句“谢谢”时,他的的确确是出自真心,他是真的非常非常感激她,一谢现实中她将他从阴森恐怖的大狱中救出,二谢精神上她将他从无边黑暗的阴曹里带回了光明。

而赵虬枝这个名字也将注定与他纠缠一生

第五十九章 明了

赵虬枝怎晓得他这么多的心理活动,此时依旧羞愧难当,她将对方害得那么惨,怎担得起这“谢谢”二字。

这时,王世博见状对蹲在另一边的沈娇蓉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和自己先出去,留他二人在屋子里单独说说话。

沈娇蓉当即明了了他的意思,且心里的疑惑顿时全部得到了解答。

她知道自己输了,她虽与表哥认识多年,算得上青梅竹马,可如今在表哥的心里她是真的比不过这个从天而降的姑娘。

那个她与他相识虽还不到一年,但却已然悄悄住进了他的心里。

王世博在钟表行时也早已发现,洛鸿勋对赵虬枝可以说是殷勤备至。

虽洛鸿勋对旁人也一直很友善,可他对赵虬枝与待旁人相比还是略有不同。

在王世博看来这股热情劲不像是出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投机心里,而更近似于心底深处的一种倾慕和喜爱。

王世博察觉到洛鸿勋看赵虬枝的眼神总是那么清澈纯净,洋溢着满满的情意。而这种情愫远远超出了上下级或者朋友之间的普通感情。

所以王世博可以肯定的是洛鸿勋对赵虬枝一定有情。

局外人都已清楚明白,可这局中之人好像还有些迷糊,尤其是赵虬枝,她一点也不晓得自己在洛鸿勋的心里已经扎了根!

安抚了洛鸿勋好一阵后,赵虬枝嘱咐他好好休息好好养伤才最要紧,其他的事暂且都搁置一边。

说完,她便准备离开了。

洛鸿勋虽心有不舍,但也没办法强行挽留,毕竟此时夜已深沉。

她走出房门后,见王世博和沈娇蓉在门外呆立着面面相觑,虽她心中有些纳闷,但还是招呼着王世博随她离开。

赵虬枝的轿子就在不远处,二人正要离开时,原地未动的沈娇蓉脸色一沉,突然叫住了赵虬枝,并且声称想要跟她单独说上几句话。

于是,赵虬枝只得令王世博先行离开,见此时只有她们俩,沈娇蓉便也放心将这些憋了很久的肺腑之言和盘托出,谁让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急性子呢!

接着稍显不悦的沈娇蓉直言道:“赵小姐,你知道我表哥为什么会冒掉脑袋的风险帮你这个忙么?”

听她这么唐突的发问,赵虬枝不可能不感到惊慌。

可她当然想知道原因,难不成这当中还另有玄机?

于是,她面色一怔,不解地回应着:“为什么?你知道?”

沈娇蓉咽了口口水后噘起了嘴巴,恨不得把自己的那点心里过程全写在脸上。

她虽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但这一刻她却是清醒的,她也想让赵虬枝明白,不管她最后如何决定。

于是沈娇蓉眼角一斜,生怕自己会不争气地掉了眼泪,而后难过中又带了几分恨意地幽忧说道:“因为他喜欢你”

听到这,赵虬枝立马双眼圆睁,嘴巴也微微张了开。

紧接着她的大脑有些失智,像个木头一般地站在那里动弹不得。

半晌后,惊愕不已的赵虬枝紧盯着沈娇蓉的双眼,好像对她的话有些不敢相信。

可见沈娇蓉神色幽幽,看样子不像是骗人的,二人对视了片刻后,赵虬枝终算是相信了她的话。

这一刻,恍然大悟的赵虬枝明白了好多好多事。

其一是洛鸿勋与她独处学英文时,一次她无意中抬头与他的眼神恰好相遇,可他却似有羞意地忙将目光敛起。当时,不解风情的自己还调笑了他一番,似嗔非嗔地指责他刚刚一定没好好用心听讲,溜了神。

其二是藏匿陈茂文和小蜻蜓时,洛鸿勋本不愿多管,可在自己的苦苦央求下,向来很有原则的他竟然最终还是应了下来。

其三是死里逃生刚刚醒过来的洛鸿勋竟不去握表妹的手,而是将手伸向了远处的自己,那感觉仿佛她赵虬枝才是这世界他最亲、最想见的人

回味了这些,赵虬枝的嘴角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接着,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的她单单回了句“我知道了”后便有些尴尬地转身离开了。

可惊奇的是,在她转身的那一霎,她竟然下意识地笑了,至于为何会笑她甚至自己都弄不明白。

赵虬枝倍感莫名地琢磨着难不成自己也有那么一点喜欢他么?

回到家后,赵虬枝关起了房门静坐于梳妆台前久久地发着呆。

她仍在被刚刚那句“他喜欢你”困扰着,纠缠着

从小到大喜欢过、追求过她的人也不在少数,可她都没像此刻这般烦恼,到底她为何会如此纠结呢?

她自己也很想弄清楚

想了一夜后,她总算弄是明白了,洛鸿勋头脑灵活又勤奋、善良勇敢且好学、既有锋芒又懂得收敛,几乎样样都如她的意,因而自己潜意识里确实对洛鸿勋有着非同寻常的好感。

她反复思量着如果洛鸿勋像卢湛那般出身高贵,说不定她早就爱上他的。

可自己虽在西方接受了自由平等的理念,但内心深处的等级划分却并未彻底根除。

所以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那道高墙其实就是她根深蒂固的门第之见。

一夜无眠的赵虬枝也很无奈,但见此时的天已大亮,她只得撑身坐起。

接着伸了伸懒腰后,赵虬枝心中了然地叹着气道:“洛鸿勋啊!洛鸿勋!谁让你我二人出身悬殊,对不起了,你的喜欢我是注定没办法回应的了!”

第六十章 养伤

吃过早饭,赵虬枝带着精心挑选的点心和补品以及满心的歉意来到吴承昊家再次探望洛鸿勋。

到那后,她告知沈娇蓉今日这里的一切事宜均交给她即可。

沈娇蓉听后便安心离开了吴家前往钟表行,二人约好傍晚打烊后她再回来接替赵虬枝。

敷过金疮药后,此刻的洛鸿勋正趴在床上闭目静养着。

听见屋外有人低语,他便转了脸看向门口。

这时,赵虬枝轻轻推门进了屋。

洛鸿勋眼见是她,欢喜极了,当即露了笑脸招呼她坐下。

今日的洛鸿勋状态较昨夜明显好了许多,可得知了洛鸿勋对自己心存爱意后,赵虬枝的言行举止都较之前显得有些不自然了。

但她还是尽可能地装作浑然不知,令自己跟此前看起来一样,与对方像好友一般相处。

聊了几句后,赵虬枝起身沏了壶茶,且倒了两杯出来,而后又拿出了两块成珠茶楼的招牌点心-鸡仔饼。

她将其中一枚递给了洛鸿勋,而另一块则留给了自己。

接下来,二人你一块、我一块,颇有情趣地品尝起点心来。

赵虬枝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着饼,一面认真地端详起洛鸿勋的样貌来。

见他一双眼睛明亮有神,鼻子高挺,皮肤也很是光滑白皙,虽卧病在床面容暗淡可却难掩一身的儒雅谦逊气,单单就这相貌气质来说真的很容易让人心动。

洛鸿勋见对方一直面含春色地盯着自己,因而有些意外地惊奇问道:“大小姐,你怎么了?”

被他这个呆小子如此一问,赵虬枝没办法只得赶忙收起了心思。

这时,洛鸿勋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于是他有些紧张惶恐地问道:“对了,大小姐,小蜻蜓怎么样了?她还活着么?”

赵虬枝一愣,没想到本可置身事外的洛鸿勋被害得这么惨之后,还会愿意关心他们。

接着,她长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照实回道:“哎!据说那天清兵来此抓人,茂文师父当场身亡,小蜻蜓她多半是逃脱了,我猜应该还活着,只不过我还一直没打探到她的消息”

洛鸿勋闻后亦是很难过,继而垂了眼,沮丧地接话道:“真没想到,顶天立地的茂文兄这么快就成了清兵的鱼肉,他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完,还有那么美好的梦来不及实现,真是太让人惋惜了!”

感慨过后,洛鸿勋睁圆了眼,有些狐疑地说道:“可我想不明白的是只才短短一天,他们怎么就会被清兵发现了呢!这事总共就只有我们四人知道,应该没人泄密才对啊?”

赵虬枝听后立即哑然,此前她曾琢磨过,知晓此事的人除了他们四个以外,还有她最贴心的几个下人。

洛鸿勋、小蜻蜓、陈茂文以及这些人哪个都应该没有嫌疑,因而这些天都能没想通的她也只能幽怨地回应道:“我觉得我们当中有人告密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师父他少了一臂,较为醒目,要是被路上的有心之人瞧见了,报告给官府,领个赏钱,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听了对方所言,洛鸿勋心想如果真是那样,这告密之人可就难以查探了。

之后,他不禁慨叹道:“哎!真是可惜,茂文兄一代豪杰,就这么走了!但愿小蜻蜓能逃过此劫,好好地活下去!”

洛鸿勋为陈茂文壮志未酬身先死的遭遇确实感到好生心痛,赵虬枝不晓得他此先钦佩陈茂文,但却可以看得出此番洛鸿勋虽无辜被累受刑,可他却并未抱怨仇恨,依然满怀慈悲,对己对人。

说到这,二人默契地沉默了良久,似是心有灵犀地共同悼念着这位粤剧史上的第一勇士。

许久后,悲伤的情绪渐渐淡去,洛鸿勋忽而一笑,瞧着赵虬枝新奇地问了句:“听茂文兄说,他从前教过你唱戏?”

赵虬枝爽直地欣然点了点头后,回道:“没错啊!他教我唱过《梦断香消四十年》!”

说完,一扫颓绪的赵虬枝站起身来欢快地转了个圆圈。

洛鸿勋见对方的心思也已转晴,于是笑着恳求道:“那可不可以唱两句给我听听?”

赵虬枝稍作矜持片刻后便大方地应了下来,她心想就当给对方解闷好了。

接着,赵虬枝玉手轻抬,朱唇微启,清唱道:“只合入空门,长断鸳鸯梦,梵经一卷度余生”

洛鸿勋含笑看着她,好像看到了春风吹拂下盛开的满园桃花一样,那无法言说的美直沁他心海。

可正当赵虬枝优雅又灵动地婉转腾挪之际,门却“嘭”的一声打开了。

此刻,只听屋外的来人喘着粗气,大声嚷嚷着:“累死我了!真是太累了!下次再有这种事可别摊到我身上了!”

说完,这人便大步径直走进了洛鸿勋对面的卧室内,而后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可他还没安静一秒,就又来了一声惨叫:“妈呀!这是什么?”

是谁大白天地进了门?还如此“嚣张”地大喊大叫!

第六十一章 提亲

原来是主人吴承昊。

今日他终于随赵清阳从福建赶了回来。

折腾了十几日后,吴承昊总算是可以在自己的床上歇息一番了。

可没成想,他刚一躺下,便被一硬物戳到了腰椎,疼得他赶忙起身察看情况。

他定睛一瞧,原来这腰下之物竟是父亲的牌位。

天哪!

是谁把父亲的牌位挪到他床上来了?

这大白天的难不成活见鬼了?

吴承昊合计着与他住在一起的只有洛鸿勋一人,因而他断定这事一定是洛鸿勋这个臭小子干的。

接着他向周围看了看,见室内之物竟几乎全不在原位,惊愕的吴承昊琢磨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自己出门这十几天,洛鸿勋竟然把他家搞成了这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的吴承昊卯足了劲高声怒骂道:“洛鸿勋,你这个混蛋,亏我这么信得过你,把家放心地交给了你,你这家伙出去也不锁门,还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

其实吴承昊刚一进门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奇怪,家中的外门竟然没锁,可由于连日来奔波疲乏,他也未顾得及多想。

当然,他并不知晓洛鸿勋也在家中,而是以为对方一定是在钟表行上班。

正当他火冒三丈之时,一女子竟掐着腰,立着眉,气场十足地走了进来。

该女子的突然出现几乎将吴承昊吓了个半死,他刚还胡猜家里是不是进了鬼魅,一秒钟没到,竟不成想真来了个“女鬼”!

吓得立马趴在床边的吴承昊忙扯被子盖住头,可此刻他又忍不住想着这“鬼”倒挺漂亮,而且更重要的是看着还很眼熟,该不会是

想到这,掀开了被角的他眯缝着眼睛偷偷瞄向了门口,可没料到的是,那“鬼”早已挪移到了自己的床边。

心都提到嗓子眼里的吴承昊刚想大喊“救命”,可抬眼一瞧发现对方竟是大小姐。

因而那个“救”字卡在了喉咙边上,还没来得及溜出嘴巴,就被他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此时,吴承昊心想自己刚刚正骂“洛鸿勋”骂的起劲,可他人没来,大小姐怎么突然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哩?

紧接着,赵虬枝捂着嘴巴笑着鄙视了他一番后,又与他简单地交流了几句。

聊完后,吴承昊才得知原来自己不在家的这十几日竟发生了这么多桩大事。

怪不得家中之物都长了脚,原来是重新摆放过了。

家中曾发生过这样一起血腥厮杀,天哪,那激烈恐怖的场景真是让人一想到就脊背发凉,这让胆子本就不大的自己今后还怎地安心入睡啊!

吴承昊越想心越慌,越想越觉得不安。

可听了大小姐说洛鸿勋在隔壁养伤,吴承昊赶忙切断忧思起身去探看临屋的伤者。

刚一进去,见洛鸿勋那副惨兮兮的可怜样,吴承昊既为对方感到难过又忍不住很想笑。

实在憋不住了的他发笑道:“老兄,你怎么总是这么倒霉呢?隔三差五就得在床上养一养!”

洛鸿勋朝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回怼说:“你不安慰我也就罢了,还好意思站在那幸灾乐祸。”

此刻他心中正恼怒于吴承昊的突然归来扰了大小姐唱曲的兴致。

然后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没好气地互相挖苦讥讽着对方好一阵子,一旁观战的赵虬枝没有帮腔,只是抿起嘴唇捡着乐子。

回广后的第二日,赵清阳便被父亲叫至了书房内。

今日赵习瞻对赵清阳少有的客气,只见他面容和善地说道:“清阳啊!你的婚事为父也是一直很关心的,你今年也都二十五岁了,早就到了娶妻生子之龄,我已经为你物色好了亲事,保准你听了一定欢喜!”

赵清阳闻后有些慌张,为自己物色亲事?他禁不住盘算着父亲说这些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还未等赵清阳回话,赵习瞻就迫不及待地笑着说道:“其实就是叶总督的女儿叶展盈!此先我就听虬枝说你对她一直有意思,我也曾敦促过你对那叶小姐多献点殷勤,可你总是使不上劲。不过这下好了,皆大欢喜,我和叶总督终于达成了共识,两家准备一结秦晋之好。”

赵清阳一听原来如此,怪不得父亲今日的态度这般反常,原来是终于可以同叶家联姻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喜欢展盈,可没想到这么快双方就已说定,看来父亲比自己还要心急许多,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赵清阳本是开心的,可在赵习瞻面前他却不敢过分表露。

有些诚惶诚恐的他微微点了点头后恭恭敬敬地回道:“清阳全凭父亲安排。”

于是三日后,准备好了丰盛的聘礼,赵清阳随父亲赵习瞻前往总督府提亲,二人在前往叶家的轿内再次谈起了话来。

赵习瞻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因而沉下脸来严肃地说道:“钟表行里有个叫洛鸿勋的年轻人?”

赵清阳点点头,如实回道:“没错,却有此人。”

赵习瞻用余光轻瞥了他一眼后,继续冷冷地发话说:“不要让那洛鸿勋再呆在钟表行里了,给他调到远一点的剿丝厂去吧!”

赵清阳知晓洛鸿勋入狱受杖刑一事,也知道他是父亲帮忙救出来的。

可他仍感困惑的是洛鸿勋乃洋行的一个三班而已,父亲竟特意下令将其调离,这究竟是何缘故呢?

狐疑的赵清阳忙追问着:“可洛鸿勋在钟表行的表现很出色,还提出了以买带修的方案,成功地为钟表行扳回了一局,如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父亲为何突然”

赵清阳自然不想让他离开,但他却只说了一半原因,隐藏的另一半则是洛鸿勋为他兄妹二人出生入死过,这么大的情分怎能说抹掉就抹掉呢!

赵习瞻知他定不会如此顺从,于是也不再那般强硬:“看来那个洛鸿勋确实不错,难怪你们兄妹二人都如此看重他,既然如此,他不走也罢。”

可不放心的他必须道出心声,只听他幽忧地说着:“只是你要知道,他即使再出色都不能打虬枝的主意,如果他要敢对虬枝居心叵测,那你这个做哥哥的可一定要及时制止才行。”

第六十二章 支开

赵习瞻说的直白,他已表明了自己真实的意图。

在他看来,这个洛鸿勋不简单,也不单纯,如果他心机满满,城府又深的话,自己的女儿极有可能会落入他的圈套。

因而赵习瞻一定得防微杜渐,他必须要在此事刚露苗头之时就切断对方沿袭自己上位老路的机会。

赵清阳闻后亦觉得最近洛鸿勋和妹妹虬枝接触的是太过频繁了些。

可他却并不认为洛鸿勋是个居心不良的小人,反而在他眼中洛鸿勋诚恳、奋进、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所以自己才安心将钟表行交给洛鸿勋打理。

想到这,赵清阳破天荒地反驳了句:“父亲,我认为洛鸿勋这个年轻人不错,如果您觉得他有些事处理的不够妥当,那我可以找他谈谈,望他今后少些接触虬枝,您看这样如何?”

这正合赵习瞻之意,毕竟要是与女儿说这些,她一定不会如此顺从。

赵虬枝在赵习瞻眼中虽是至宝,但他知晓女儿的脾性,骄傲、叛逆、不听劝,所以他不提也就罢了,提了事情说不定会朝着他预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既然赵清阳答应通告洛鸿勋,赵习瞻觉得这也许是比较妥善的处理方式。

于是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后,再度叮嘱赵清阳一定要狠狠地警告那洛鸿勋,让他知晓自己的身份,勿要痴心妄想。

很快,父子二人的车轿便来到了总督府门前,因而关于此事的讨论也便停止了。

今日叶琛特意腾出时间迎接赵家父子,闲谈不多时,赵习瞻便将准备好的四箱聘礼恭敬有礼地奉了上来。

叶琛客气地简单瞄了一眼,只见当中不乏玉器、丝绸等珍贵之物,还有一些他尚未见过的西洋玩意。

可自己身为两广总督,不方便当众把玩这些,于是他带着笑携了赵家父子入内详谈婚事。

叶琛急于将女儿嫁人,而赵习瞻早就想攀叶家这门高亲,因而对于这桩婚事,叶琛和赵习瞻二人均感到十分满意,总算是都得了心安。

最终赵、叶两家查过黄历后商定好,于今年的十月十六赵清阳与叶展盈二人正式缔结连理。

可如今才四月,为何要拖上半年这么久?

这就不得不说到镇压起义军一事。

广州解围后,剿匪这一大任才刚开始不久,官府粗略估计,全省通匪者不下百万人。仅广州一城,约莫就有十万。

所以接下来的这半年,叶琛的精力几乎都得扑在剿杀义军余孽这事上,并且操办如此盛大的婚宴也不可太过心急,还是从长计议为妙。

回到家后的赵清阳一直在思考着晌午提亲时叶琛无意中所说的话。

叶琛指出此前广州城虽处于起义军四面包围之中,可实际上却是围而未死。

清军仍能通过水路在英、美、法等国的帮助下,将军需民用物资运进城内,支持其持久作战,并最终挫败了起义军的进攻。

这样看来,水路航运无论在战争还是和平时期都至关重要,如果怡兴洋行涉足航运领域,那么也许将来的舞台会更广、更大。

三日后,赵清阳下午出门时正巧碰见妹妹赵虬枝欲要前往吴承昊家探望洛鸿勋。

闻此,赵清阳突然想起了父亲几天前的指示,于是有意阻拦妹妹说道:“虬枝,今日你就别去了,我正想去看看鸿勋,你有什么东西就由我转交给他吧!”

赵虬枝停在原处疑惑地看着哥哥赵清阳,接着嫣然一笑后回了句:“那不如我们一起去呀!这样晚上还可以一起回来!”

赵清阳不想让二人过多接触,只得借口以旁事将她支开,于是坚持道:“我和鸿勋想单独说点钟表行的事情,等寻着机会,下次再一起去吧!”

既然是生意上的事,那也便是公事,赵虬枝则不太方便在场,因而只能依从哥哥,闷闷不乐地留在家中。

由于近些日子较为忙碌,所以这是赵清阳回到广州后,第一次前来看望他的下属洛鸿勋的伤情。

二人约有一月未见,见赵清阳亲自前来,洛鸿勋有些受宠若惊。

养了半月有余的洛鸿勋已可下床走动,只是臀部还不能直接受力,躺着或者坐下都得放缓动作才行。

招呼好赵清阳落座后,二人闲谈了起来。

赵清阳先是说了说自己在福建等地招工的情况,接着又介绍了下洋行最近生意上遇到了的困难,当中尤以出口的茶叶和绢丝绸缎都要受到外国航运的严苛控制为要。

1840年鸦片战争后,外国航运势力逐渐渗入中国。

性能优越的新式轮船与中国的旧式木帆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欧美的轮船凭借自身的优越性能迫使中国木帆船的航运经营范围严重压缩,对中国传统航运服务业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因此无论是在国内漕运还是国际海运,中国的商贾们都要依赖外国商船进行贸易往来,这样算下来,最终的盈利会被外国商船盘剥掉近一半有余。

第六十三章 分析

提到这里,洛鸿勋突然想到了自己上月查看钟表行近半年收支状况时所发现的问题,其中这当中近半数支出都用在了付给洋人的运输成本上。

且最近他从赵虬枝那得知,在英国本土一块普通的怀表卖价大约为二十到三十个银元左右,较昂贵的约要一百个银元。

而亚伯售给大西洋钟表行的普通怀表价格约为五十银元,而浪琴、天梭等高档怀表则要高于一百五十个银元。

这就说明买卖交易中作为中间贸易商的亚伯攫取了绝大部分利润,而大西洋钟表行最终的获利不到他的一半。

因此洛鸿勋同样认为若要增加钟表行的盈利,怡兴洋行最好可以拥有自己的海上航运能力才行。

说的更直白点,就是从进货、运输到最后的售卖,整条贸易链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才能获取最丰厚的利润。

接着,洛鸿勋又略微婉转地进一步指出道:“航运这种运输方式成本适中,但是总投入估计低不了。”

没错,要想开展航运业务需要的启动资金和周转资金巨大,私下里筹划铁定成不了事,洛鸿勋心知肚明这提议必须得洋行高层通过了才能实现。

与他不谋而合,想法一致的赵清阳听了这话备受鼓舞,这种贸易方式也正是他最近所考虑的。

可在洋行内他与几位元老商议时却被大家集体否定,且他甚至还被暗讽为“一个左舷和右舷都分不清的雏”。

那帮人上了年纪都太过保守,雄心和血性已经消退了大半,几乎一致认为海运风险巨大,若是出了事故,一定会赔得血本无归,还是按部就班地顾好眼前为妙。

而那当中只有马庆临一人算是持中立之态,没有明确表示反对。

此刻令赵清阳大感意外的是初出茅庐的洛鸿勋即使在家中养伤竟还一直思考着钟表行的发展,颇有远见不说,且还分析较为透彻。

如遇知己的赵清阳此刻好似得了指示,彷徨的内心忽而变得十分确定。

他知道怡兴洋行不能再依托洋人,仰起鼻息,一定得开展自己的海上贸易才行,且他相信那一天就在不久的将来。

眼见二人如此心有灵犀,想法不谋而合,洛鸿勋自然又被赵清阳盛赞了一番。

赵清阳所言令洛鸿勋如沐春风,此时的他就好似千里马遇到了伯乐,心中欢喜非常。

赵清阳也愈发觉得洛鸿勋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每次与他交谈,自己总能有所收获,这样的人若不委以重任,它日人才若是流失,那对洋行而言一定是莫大的损失。

一瞬间,赵清阳冥冥中有种预感,眼前的这位洛老弟极有可能是个天生的商人,未来的成就无可限量。

赵清阳和对方惺惺相惜了好一会后,起身预要离开。

可临行前,他却突然想起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是关于妹妹赵虬枝的。

此事真有些令人难以启齿,但无奈父亲有托,且赵习瞻的威严早已渗入了赵清阳的骨髓,他甚至时常感觉到好似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一般。

所以他今日必须得开这个口,不然估计自己得几日几夜寝食难安。

这时,赵清阳抿了抿嘴唇,尴尬地说道:“鸿勋,你和虬枝很熟是么?”

一提到虬枝的名字,洛鸿勋不知怎得心中异常甜蜜。

此刻,他略显羞赧地笑着回道:“算是吧!主要是大小姐不嫌弃我”

这事可真是太为难赵清阳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有点不堪,但没得选他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替父亲传达指令。

只见赵清阳骚了骚头发后低头叹了口气,接着有些勉为其难地说道:“孤男寡女常相见总归不是太好,毕竟虬枝还未出阁,日后见了她多避避嫌吧!”

说完,赵清阳并未回头看洛鸿勋的反应,而是提步推门离开了。

他的这几句话既突兀又生硬,一时半刻的,洛鸿勋听完还有些发懵。

回味了半晌后,洛鸿勋才略略想明白,难不成清阳兄是提醒自己今后尽量少与大小姐见面?

可为何他会突然提及此事呢?

发着呆的洛鸿勋怎会想到此时的他已经不小心触碰到了赵习瞻的禁忌区,非富非贵之人是断不可与他赵习瞻的女儿过从甚密的。

为了不让赵虬枝再度前往吴家探视,赵习瞻给女儿安排了许多杂事,比如全府下人的新衣皆由连依转至她下安排管理。

赵清阳还特意告知妹妹近日洛鸿勋要在家中学习新知,不方便别人前去打扰。

并且他拜托虬枝闲暇之时去看看未来的嫂子叶展盈,因他二人订婚以后的未来半年都不方便再见彼此。

的确,赵虬枝也有些日子未见着叶展盈了,尤其是展盈姐与她哥哥定亲后,她都没跟对方道喜过,因此这一日她出门后便直奔了总督府。

二人见面后,聊了一会,赵虬枝似有察觉到叶展盈的心情并不太好,而且据一旁的下人说小姐好久没出过总督府的大门了。

看她那颓废又憔悴的样子,赵虬枝心里也猜到了几分原因。

为了令叶展盈抛却烦恼杂念,赵虬枝灵机一动,灿笑着提议道:“展盈姐,不如我们今天去荔枝湾转一转怎么样?整天憋在家里,再健康的人都会闷出病来的,跟我走吧?”

第六十四章 禁演

还好,叶展盈并未拒绝。

正午时,叶展盈随着赵虬枝乘着马车一同来到了荔枝湾。

这一带的田野广植荔枝,且此时正值荔枝花开之季,泊画船绿荫下,枝叶荫覆。

此情此景正如一文人咏叹的那样:“一湾溪水绿,两岸荔枝红。”

面对这等绝美景致,再阴郁的心情都会被淋漓畅快所带走。

为了哄叶展盈开心,赵虬枝又一展歌喉唱了段戏文给对方听。

前些日子,她在吴家唱给洛鸿勋听时只唱到一半便被突然到来的吴承昊给打断了,因而尚未尽兴。

今日眼见荔枝湾一带风景如画,心情大好的赵虬枝特别想唱唱小曲,放松自在一番。

唱完后,不知怎的,痴痴的叶展盈竟好像将眼前之人看成了徐棣,即便二人一生一旦全然不同。

不多时,回神后的叶展盈情绪暗淡,继而轻抿着嘴唇拍手叫好。

这时,面容憔悴的她挂了淡淡的笑容,对着赵虬枝称赞道:“虬枝,你容貌姣好又这么有天赋,当真是个天生的粤伶,不去唱戏有点可惜了!”

“若是能登台的话,说不定可以名声大噪,成为一代名伶也未可知!”

叶展盈的夸赞令赵虬枝喜不自胜,乐不可支。

可这愉悦感也就仅仅维持了两秒钟,之后她便撅起了小嘴转喜为忧道:“对了,展盈姐,听说粤剧禁演了,你有没有听说啊?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

几日前,赵虬枝乍闻此事时,简直如遭雷击般震惊不已。

这事叶展盈也是近几天才知晓的,半月前清廷发布指令禁演粤剧,而下达禁令之人就是她的父亲,两广总督叶琛。

因叶琛这一年来在广州城中曾多次被陈茂文等粤剧子弟兵围攻,因此他对粤剧以及粤伶深恶痛绝,欲要全部彻底铲除。

于是他不但要求禁演粤剧,还强令解散所有的粤剧戏班。

可这些都不算最狠的。

而最令人深恶痛绝的是叶琛竟还下令焚毁佛山的“琼花会馆”。

因他一句指令,盛极一时的琼花会馆付之一炬,化为焦土。

更惨的是这几个月来被株连和被杀害的粤剧艺人,甚至是戏迷超过千人。

这可是个惊天要闻,赵虬枝知晓后心痛万分,师父陈茂文被清兵砍死,师姐小蜻蜓也没了踪迹,那些曾经教过她唱戏的师兄弟们也都不知所踪,生死不明,就连琼花会馆也被焚毁了,粤剧难道从此要在这人世间消失么?

真是难以想象,从前热闹非凡的红船画舫,现如今只能在回忆中重现了。

叶展盈虽是督府小姐,可却也无法可想。

作为好友,她须得警示好姐妹道:“虬枝,以后在外面,尤其是人多的地方,千万别再唱戏了,不然被有心之人检举了,你会惹上大麻烦的。”

赵虬枝也只能黯然点头答应着,朝廷颁布的指令岂是她一个小女子可以左右的?

她也只有默默接受事实罢了。

接下来的十几日,赵虬枝在陪伴叶展盈和操持家务中紧张有序地度过了。

直到四月上旬的一天,她终于得了空闲,傍晚坐轿回家时恰巧再次途径大西洋钟表行。

见行内还亮着灯,好奇心骤起的她便命轿夫停下,自己则下去看看谁在里面。

赵虬枝猜想室内之人多半会是那用功读书的洛鸿勋。这么久了,他的伤应该也恢复的差不多了,自己许久未去吴家瞧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心生埋怨,且他向来勤奋好学,不知今晚会在里面读写什么书。

见门没锁,赵虬枝轻轻地推开了门,踮着脚悄悄地走进去后发现,果然如她所料,洛鸿勋正在角落里埋头苦读。

虽她已走到近处,可洛鸿勋依旧全然不察,心无旁骛至此,同龄人中实属罕见。

赵虬枝看到他右侧的桌面上摆着两本书,一本是《南漕北运海图》,另一本是《生意世事初阶》。

之后,她随手翻开来看了看,见里面正文的外侧是读者写下的心得,密密麻麻,不仔细看还真看不清楚。

由于赵虬枝翻书的声音有点响,一不小心惊扰到了洛鸿勋。

于是他倏的回头,猛然间发现身后竟站了个人,着实又吓了他一大跳。

洛鸿勋见赵虬枝前来,十分意外,接着他赶忙站起,很客气地向她致意。

赵虬枝见他如此恭敬,还有些不习惯。

片刻后,她红了脸似有羞意地与他闲聊道:“前些日子事情有点多,没顾得上去看你,现在看来,你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洛鸿勋听她吐语如珠,声音柔和且清脆,真是动听极了。

继而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可还未来得及看仔细,便发现二人的距离稍近了些。

因而他下意识地忙退后了一步,且怯生生地低头回道:“多谢大小姐关心,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洛鸿勋刚刚的言语和动作令赵虬枝隐约觉得今日的他和往常颇为不同,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可并未细想的她接下来移至了洛鸿勋的座位前,拾起了一本名为《贸易须知》的书。

然后她展颜一笑,随口问道:“你在学贸易么?嗯不错!做生意是得多看点这样的书才行!”

第六十五章 避嫌

洛鸿勋刚刚心思慌乱,所以赵虬枝问的话他并未听清。

沉默了好一会,他终是抬了头,这才发现赵虬枝正拿了那本《贸易须知》翻阅着。

只见烛灯映照之下,粉红色的丝带轻轻挽住了对方纤细的腰身,容色如玉,仪静体闲、虬枝举手投足间无不散发着娇柔婉转之气,简直美艳的不可方物。

此时,赵虬枝无意间抬了头,见洛鸿勋正痴痴地瞧着自己,心里一时间不由自主地荡起了一丝涟漪。

然后她抿了抿嘴唇,略显羞涩地轻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最近是在学贸易么?”

这一刻,洛鸿勋的心已被那双满是柔情的美目死死地锁住了。

她在他的眼中正如桃花一映,粲然生光,喘息间都透着难以言说的娇媚之气,令他心旌摇荡,难以把控。

可忽然间,赵清阳的话却猛地响彻于耳边,不断被提醒的洛鸿勋紧忙将视线转移,尽量不去与她对视。

紧接着,他强压着自己那颗躁动的心,用极低的语调回应着:“我向清阳兄借了几本有关海运与贸易的书,空闲的时候学一学,技多不压身,多学点东西总归不是坏事!”

闻后,赵虬枝拍了拍手,笑盈盈地赞扬道:“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你如此勤奋将来一定可以成大器的。”

依然低着头的洛鸿勋浅浅一笑后,有礼节地回了句:“多谢大小姐称赞,鸿勋没什么大志向,只盼望自己不浪费光阴,做个有用之人罢了。”

二人闲谈了好一会,可洛鸿勋一直没有抬头瞧她,且言语间显得彼此间很是生疏。

赵虬枝心中很是纳闷,她不禁思考着难不成他因自己前段时间没去探望而疏远她了?

正当她困惑之时,洛鸿勋冷不丁地漠然来了句:“大小姐,时间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家休息吧!”

见他态度如此冷淡,本想多聊一会的赵虬枝也只能悻悻起身,继而情绪稍显低落地离开了。

出门下台阶时,由于夜已深沉,赵虬枝一不小心险些踩空,亏得此刻正在锁门的洛鸿勋眼尖手快及时扶住了她。

二人须臾间又一次近在咫尺。

路灯下,此时的赵虬枝容色如花,双颊泛着红光。

洛鸿勋见她肌肤胜雪,娇美无匹,很想亲一亲她那樱红的小嘴。

可他却既不敢,也不能。

自上次被赵清阳“敲打”后,洛鸿勋已在心里强令自己断念了。

此刻,他再也不敢直视她多一秒钟,哪怕再多一秒那些反复的勒令便都不做数了,他的魂一定会随她飞走,永远地脱离体壳,再也收不回了。

这时,幸得轿夫及时走上前来,问道:“小姐,是不是要回府了?”

听到有人说话,洛鸿勋骤然松了手。

接着他慌忙后退了半步,轻声说道:“大小姐,赶快回吧!”

这一连串的动作显得有些不自然。见状,赵虬枝站直了身子,用余光看了看他,没有做声,接着便上了轿,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可这一路下来,不知为何赵虬枝在轿内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慌乱。

她秀美的娥眉始终淡淡地蹙着,精致的脸庞也透着浅浅的忧虑。

她不禁思量着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今日只跟洛鸿勋接触了少许时光自己竟会紧张不安,心跳加速

难不成自己真的喜欢上他了?

这怎么可能呢?

他只是个三班而已!

这绝不可能

赵虬枝一面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一面又继续思忖着,洛鸿勋刚刚又是怎么了?

他好像并不愿意接近自己。

他之前不是喜欢自己的么?

可为何今日却一直在躲闪、在退缩?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难道是他知难而退了?

此时的赵虬枝内心十分寂寥,直到回了卧房,躺在床上,她的心情依然有些不畅快。

她走到窗子旁,将其轻轻推开,接着用手托着腮,悠然地望着窗外,试图放空自己的思绪。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另一处的洛鸿勋这一刻也同她一样正在仰观宇宙,游目骋怀。

接下来的日子里,怡兴洋行内,实干家赵清阳反复地强调着发展航运的诸多利处,几轮会议过后,虽大多数人仍表示反对,但是值得庆幸的是一少部分人已经倒戈,开始支持他了。

可令他不快的是之前的中立派马庆临不知为何竟突然反对起了海运来。

可赵清阳最终还是力排众议,开始着手筹划航运业务。

但是大家的意见他也并非完全不在意,其实直至今日,众人反对的原因仍不外乎航运业务需要的资金巨大,尤其在购买或租赁船只这一块。

且众人还指出洋行最好雇用本国的船员,方便沟通交流,这也是块不小的花销。

还有一点值得提及的是,开展海运生意还要向清政府缴纳大量的税费。

零零散散算下来,所剩的利润也未见得会较之前更客观。

而航运所面临的风险却是相当巨大,如果某次出海不顺,那洋行将会面临前所未有的困难,兴许会是毁灭性的灾难!

第六十六章 海运

赵清阳虽力推海运生意,但以他在洋行的地位还不足以令这项方案最终通过,这其中还得感谢他的父亲,因这次提议极为罕见地受到了赵习瞻的认可。

若论往常,赵清阳的建议赵习瞻一般都是不予理会的,可升为总商后的他因职务之便与朝廷官员和洋人接触的更为频繁。

在与他们打交道的过程中,赵习瞻深有感触,拥有自己的船只将会使怡兴洋行的整个贸易链条连通,从而撇开洋人对其中的大力干预。

再加上赵习瞻一直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他希望有生之年怡兴洋行可以在自己的经营下雄踞广州众洋行之首,因此高瞻远瞩的他拎得清事件轻重,最终应下了赵清阳的建议。

这项议案获批后,喜出望外的赵清阳便开始紧锣密鼓地募集资金,着手准备了。

十分积极的他这次想要大展一番拳脚,他希望通过海运来巩固自己在洋行的地位,且更希望洋行上下尤其是自己的父亲可以因此对他另眼相看。

最开始赵清阳决定先购买一艘英国全新商船开展海运,可粗略估算,开通海运业务需要的资金约在三十万两白银左右,其中购船就要花费二十五万两白银,其余五万两则用来招募船员等细碎事项。

这么一大笔资金洋行一时间难以凑齐,通过周转,赵清阳于五月底共筹集了二十万两白银。

可那还有十万两的缺口要从何处弄来呢?

在这种关键时刻,赵清阳率先想到了自己的好友卢湛。

本欲邀卢湛加盟的赵清阳起初遭到了对方的拒绝。

可几经思虑后卢湛最终答应将十万两白银借予他,期限为两年,按照年息二厘每年偿还一笔。

卢湛不加盟也有他自己的小算盘,他亦认为耗巨资开展海运,定会被洋人打压,而且万一出了事故那样会得不偿失,血本无归。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些利益给洋人,让他们也承担一部分风险。

但卢湛又一想自己与赵清阳毕竟知交多年,朋友有难,他不能袖手旁观,那就以借贷的形式施予援助,这样自己一不失道义,二也不至亏本。

所以在他看来,这种折中的方案才是最好的解决途径。

由于此时英国为世界最强帝国,拥有最发达的航海实力,因而六月底,怡兴洋行稳妥起见,雇佣了十二名英国船员以及两名中国船员。

他们从英国购买的第一艘全新蒸汽轮船-“兴和”号正式启航,其吨位为四百八十一吨。

“兴和”号首航前往日本售卖剿丝厂出品的绢丝布料,而此次扬帆也正式拉开了怡兴洋行海运贸易的序幕。

至八月底,两个月下来,“兴和”号总共出海四次,分别为往来日本、吕宋岛、老挝和越南。

庆幸的是,这四次出海都很顺利,怡兴洋行也正因此迎来了全盛时代。

正当赵清阳的航运生意风生水起、蒸蒸日上之时,突如其来的事件却发生了。

因十几年前的鸦片战争以中国失败告终,而战后最棘手的事件则是英国人进入广州城的权利问题。

在五个通商口岸中,除了广州外,其它口岸全都按期向外国人开放通商、居住和驻设领事。

但广州的居民却自始至终顽强地拒绝英国人入城,而只是同意他们居住在原来的商馆区。

广州百姓认为虽然条约列明开放广州,但却没有明确写清洋人可住到城里来。

事实上,条约的确没有明文规定这一点,但其它四个开放口岸的居民都没有反对英国人进入他们的城墙以内。

可在广州,英国人越是遇到抵制,便越是要坚持入城。

广州的民众也丝毫不想退让,他们甚至还把英国人入城看作是对他们城市的一种侮辱。

因而,当地居民与英国人十几年来一直存在着尚未调和的矛盾。

赵清阳的“兴和”号商船上总共雇用了十二名英国船员,因入城问题的持续僵化,且这两月来英国船员与中国船员发生过数次冲突,九月初准备前往新加坡时,十二名英籍船员商议后集体罢工,拒绝登船。

这事搞得赵清阳骑虎难下,他与新加坡银器商李应泉早已协定本月二十五日前须到新加坡交货,且李应泉的五万两白银定金已经缴了款,赵清阳无论如何也得将订购的银器按时送至新加坡。

可英国船员却是“兴和”号的主力,他们平日里经常欺压中国船员不说,还拿着高昂的工资,十分嚣张傲慢。

但少了他们只有两名中国船员怎能出海?

协商不成后,赵清阳只得紧急高价招募新的中国船员,不过即使价格再高,也不会高过英方开的天价数字。

十日后,赵清阳总共招到了八名新船员,船长杨松友虽经验不足,但基本的操作还算娴熟,也只得被迫临时挑这大梁。

因极有可能无法如期抵达新加坡,赵清阳最终决定此行自己必须亲自前往,与李应泉解释,不然不仅须赔偿损失,还会被人家看作是诚信有失,这样对怡兴洋行的声誉会产生十分恶劣的负面影响,甚至会对洋行未来在东南亚继续拓宽贸易带来不利。

眼看婚期已近,但赵清阳只得以大局为重,向未婚妻叶展盈辞行,告知她自己若是迟些日子归来,那婚期就只得后延些时日,望她可以体谅包涵。

叶展盈自然不会与他计较这个把月的。

临别时,她淡笑着留了句真心话道:“清阳,放心去吧,我会等你回来的!”

第六十七章 梦想

这话听得赵清阳十分感动,未婚妻如此宽宏大量,善解人意,也不枉自己昔日鼎力相助一回。

满心期待着未来的日子二人一定会举案齐眉,白首与共的未婚夫妻赵清阳和叶展盈就此别过。

第一次出海洽谈,赵清阳还是有些忐忑,虽然从前他也曾长途跋涉坐过帆船和轮船,可乘坐自家的“兴和”号出海却还是头一回,所以他希望有个贴心可靠之人可以与自己同行。

这样的话,万一在海上遇到个什么突发情况,也可帮他出谋划策。

赵清阳第一个想到的人当然是自己的贴身助手吴承昊,可他这个不争气的家伙生来晕船,每次坐船都会吐个东倒西歪,因而知晓要受这等罪的他委婉地拒绝了赵清阳的邀请。

接着赵清阳又想到了剿丝厂中他的得力干将-蒋星飞,但蒋星飞最近与人起了冲突,被打折了左腿,正在家中养病。

思来想去后,洛鸿勋终于入了赵清阳的考虑范围内。

他心想,洛鸿勋头脑机灵主意多,这种时刻带上他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况且前些日子他还向自己借了海运和贸易相关的书籍,应该也学到了不少新知,不如带上他与自己同路,到时不仅有个照应,还可以顺便与他探讨一番读书的心得体会。

当晚,赵清阳来到钟表行邀洛鸿勋出来商谈,二人在天字码头一带信步许久。

赵清阳与洛鸿勋说了自己此次找他的意图后,洛鸿勋竟当即欣然应允前往,且还向他兴奋地吐露起自己的心扉来:“清阳兄,你有所不知,我小时候特别想当一名水手,企盼着扬帆远航在大海中徜徉,梦想着周游列国走遍世界!”

“如果有一天钟表行不需要我了,那你一定得让我来‘兴和’号做事。”

接着,洛鸿勋又兴致盎然地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从前在佛山念书,每到放假时,我都会和小伙伴们去码头玩耍,还记得那时候我最喜欢的事就是眺望大海还有海上那些来来往往的船只。”

紧接着,洛鸿勋好似开了话匣子一样,激动地絮叨着:“有的洋船会发出哞哞的声音,特别好听”

说完,他将双手半扣在嘴巴上,模仿着轮船的汽笛声。

而后,开心的他又大笑着说道:“我最喜欢这种声音了,那时候我还幻想着自己有一天可以驾船周游世界。”

这时,洛鸿勋转脸傻笑着问赵清阳道:“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异想天开啊?”

赵清阳微笑着摇了摇头回应说:“不会啊!有梦想是件好事啊!谁说一定就不能实现呢?”

洛鸿勋闻后又来劲了,于是他粲笑着说:“我很喜欢的两个场景其一就是轮船驶出码头,而另一个则是平安返航。”

“那个时候,我经常站在码头上为出海的人祈祷,我希望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平安返航”

他的童年虽诸多不幸,可当提到这处时,洛鸿勋仍是一脸的幸福,显出了满满的怀恋。

真没想到,洛鸿勋竟有如此喜好。

这一刻,赵清阳觉得自己真是找对人了,一时间竟有种相见恨晚之感。

想到这,他竟有种说不出的喜悦,赵清阳期盼着自己今后在洛鸿勋的协助下可以成为广州乃至全国、全世界的一代巨商。

九月十八日,这一天风和日丽,天朗气清,载着龙纹带着松、梧桐、芭叶、桃李、葡萄等、喜鹊、金鱼等图案的银器以及赵清阳、洛鸿勋、船长杨松友和九名船员共十二人的“兴和”号于落日熔金之下从天字码头正式启航,前往新加坡。

洛鸿勋是第一次出海,屹立于甲板之上的他望着一望无际的天空和海面,心中无比祥和宁静,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海水和天空已然合二为一,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海风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他展开双臂,不知是拥抱了天空还是海洋。

这一瞬,他既像一只翱翔于天际的鹏,又似一条遨游在海里的鲲。

这时,洛鸿勋禁不住想起了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那会父亲洛光还在世。

有一次,父亲带着他来到天字码头边,牵着他的小手,指着船只穿梭的海面,和蔼地说道:“勋儿,过几年你再大一点,爹带你坐大船好不好?”

小鸿勋开心极了,翘着脚美滋滋地回应说:“好啊!好啊!我还没坐过船呢,爹你可得说话算数呀!”

洛光欣然点头应和着,那一刻真是洛鸿勋童年里最幸福的时光了。

也是从那时起,洛鸿勋便对大海产生了无限的向往和渴望,他多么希望有一天自己可以乘船驶向那浩瀚无际的海天之间。

今日这绮丽的梦终于实现了。

不知不觉间,太阳要下山了,惨红的月儿露出了一只脚,默默地注视着夕阳照射下的盈盈海面。

面对着大自然的壮丽奇景,这一刻,洛鸿勋兴奋极了,他将双手合起做成了喇叭状,扣在嘴巴上,激动地高声叫喊着:“大海蓝天我来了”

他一面幸福地喊着,一面向着海天摆着手,真可谓是“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休息了一个时辰的赵清阳刚刚写完日记,听到了外面的高喊声,便好奇地走出了休息室,接着慢慢踱步至洛鸿勋的身后。

看到对方果真如此深爱大海,那当初自己第一个想到的人就应该是他才对,他心想说不定二人今后能够成为志同道合、并肩前行的莫逆之交。

想到此处,赵清阳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盼了这么多年,自己总算是遇到了真正的知音。

这时,赵清阳轻步移到洛鸿勋身侧,笑着对他说道:“我刚写完日记,就听到外面有人高喊,出来一看,原来是你。”

第六十八章 出海

继而他又称赞道:“洪勋,没想到你这些时日经历了这么多事,却如此乐观豁达,真是让我好生佩服!”

洛鸿勋刚欲谦虚地回应之时,却听赵清阳继续道:“不过你别看我表面风光,其实也有许多不幸的遭遇。”

停顿了片刻后,他幽忧地说道:“六岁时我还曾被绑匪绑架过,也遭过了不少罪,想不到吧,现在的我也还算是想得开了!”

最后这句话赵清阳虽说地豁然,可洛鸿勋闻后仍是免不得一惊。

他本想要详细了解一下绑架之事的始末,可赵清阳却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后又转移了话题。

洛鸿勋心想既然人家不愿细讲,那自己也就识趣点别多问了,省得勾起对方的烦心事。

接着,二人不约而同地品味起了“乐观”这一词汇的含义来。

洛鸿勋觉得这种向阳的人生态度十分必要,它会持久性地促使自己遍观世上的人、事、物,风雨过后,依觉快然自足。

想起对方刚刚在船上那热情澎湃的劲头,赵清阳禁不住又感慨了句:“既然你这么喜欢大海,看来以后每次出海我都得把你叫上才行。”

听到这,洛鸿勋会心地笑了,笑的十分真挚灿烂。

这笑容源自于他内心深处对大海的无尚崇敬与热爱。

之后,他的目光没有挪动,仍注视着前方,饱含热情地说道:“是啊!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喜欢大海,你呢,清阳兄?”

赵清阳仰头看了看晴朗的夜空,思索了一会,淡然地回说:“我嚒!应该也是喜欢大海的,可我更热衷于将洋行的生意推广至南洋、太平洋甚至大西洋,不然我怎么会将钟表行的名字取名为大西洋钟表行呢!”

“哦?”这句话出乎洛鸿勋的意料之外,他一直以为大西洋钟表行的名字是模仿对面太平洋钟表行取的,原来竟还有这一层深意。

然后,洛鸿勋意气风发地回应道:“好!太好了!南洋、太平洋再到大西洋,说不定未来全世界都有怡兴洋行的痕迹!”

这话可算是说到了赵清阳的心坎里,此时赵清阳的情绪不断高涨,好似心中升起了不落的太阳,放出了光芒万丈。

继而他笑答道:“你的志向蛮大的嚒!好一个全世界,那我们就一起努力,将怡兴洋行的生意推上更大的舞台,好不好?”

二人此时满怀豪情壮志,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和美好的憧憬。

很快,被洛鸿勋的高喊声吸引,船员们都陆陆续续地来到了甲板上。

赵清阳看到这么多自己新招募来的中国船员,于是满心欢喜地对众人说道:“这多好,船上都是我们中国人,‘兴和’号今后再也不用被那帮洋人刁难了。”

听了这话,众人皆兴奋地叫起了好。

的确,这船上没了洋人,全体船员好似一家人般相亲相爱,多么和谐。

尤其是之前与十几个洋人共事过的那两位船员,陈顺达和梁兴友,感触最深,他们连吃的饭都曾被区别对待过。

这时,突然被启发的洛鸿勋又有了新的追求,他禁不住感慨道:“要是这‘兴和’号不是从洋人那买来的,而是我们国人自己造的,那这次出海我们会更自豪更骄傲!”

是啊,什么时候中国人能造出如此结实的轮船,那才是众人骄傲自豪的真正时刻!

闻后,赵清阳也深有感触,立即点头回应道:“鸿勋,你说得对,我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大家说对不对?”

赵清阳的这一问直接将船上的气氛推向了高潮,陈顺达带头呐喊,其余众人纷纷呼应着“我们要造自己的轮船!我们不要靠洋鬼子!我们再也不要受洋人的欺负!”

这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热情高涨,热血沸腾,好像已经预见到了他们这个饱受欺凌的泱泱弱国终有一日会奋然崛起,一扫耻辱如巨龙般腾飞于海天之巅的那一日。

正当众人欢呼雀跃之时,赵清阳对洛鸿勋激动地说道:“鸿勋,看来将你安排在一个小小的钟表行里,是大材小用了,你这样的人才,有如此宏大的抱负,应该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方可施展”

思考少许后,他接着说道:“这样吧!这次回去以后,我把你调去负责航运生意,你看怎么样?而且你不是也懂些英语么?我想海运贸易更能发挥你潜在的能力。”

洛鸿勋听后一惊,本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偶然一次陪同出海,没想到赵清阳竟会萌生了将其移至航海贸易这一领域的想法。

是啊!自己又何尝不想呢?

钟表这一行当与其说是喜欢,倒不说是说生活所迫,比起航海贸易而言那一点点喜欢当真显得有些廉价。

在大海中前行才是他真实的欲望与渴求所在,也许在这里他才可以将自己的胆识、魄力甚至是全部能量都激发出来。

可聊到这,洛鸿勋仍有迟疑,思忖后,他谦虚地回道:“清阳兄,我会的那点英语真是捉襟见肘,不堪一提,要是真与那些南洋人打起交道来,怕是还远远不够。”

第六十九章 谈心

赵清阳却不以为意,拍了拍他的肩头笑着安慰说:“你有所不知,南洋商人很多来自广东、福建,就拿我们这次去新加坡要见的李应泉为例,他祖籍就是广州的,所以你同他将广东话根本没有语言障碍。”

然后,他又说道:“而我上次派人去菲律宾见的商人,是福建漳州的,虽然他们说的是闽南语,但是我们洋行下面也有福建人,他们菲律宾也有广东人,交流了几次后双方基本上也都能弄懂对方想要表达什么。”

因而赵清阳进一步鼓励道:“所以你不要把语言沟通障碍看成什么天大的事,实在听不懂,大不了互相写下来,这点困难最终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之后,赵清阳又微笑着补充道:“再者说,我见过你在钟表行里同洋人打交道,你的英语虽然有点蹩脚,但也勉强说得过去,基本的交流可以应付就行了。”

“将来真的遇上了说英文的,一回生二回熟,多接触几次,最后也都能弄得明白。”

一直带着笑的赵清阳最后说着:“总之,遇上困难,千万别总想着退缩,绕近路,要想方设法迎难而上才对,实在不行,那就找人帮忙,这样才能一步一步地靠近心中的目标,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这段语重心长的话洛鸿勋感触较深,之前他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可此刻竟被赵清阳清晰地描述了出来。

深有同感的他免不得惊喜地连连点头。

二人站在甲板下,在这茫茫黑夜中一同眺望远方,仿佛希望就在不远处。

就这样,“兴和”号在太平洋上平静地前行着。

航行至第二日的夜晚,赵清阳和洛鸿勋再次坐在了船头甲板上,闲来无事,聊起了家常。

洛鸿勋知他这次回广州后,就要做新郎官了,此刻想起来便提前恭喜了几他句。

听闻此言,赵清阳含着笑有些害羞地回应了他,看鸿勋年纪也不小了,所以他也想问问对方是否已有了心上人。

可正当他欲脱口而出之时,赵清阳忽地忆起此前父亲令他警告洛鸿勋远离妹妹一事。

对于那件事,他一直深感惭愧,在他看来洛鸿勋行为举止都很妥当,且既有奋发之心,又没被世俗之气熏染,真是越看越优秀,实乃前途似锦的青年才俊。

至于他是否喜欢虬枝,赵清阳虽没得到过对方的肯定回答,可他听了父亲的话后,就已认定对方一定对妹妹有意,毕竟虬枝是个万里挑一的大美人,谁人喜欢她都在情理之中。

如果妹妹赵虬枝真的可以跟鸿勋在一起,岂不论将来是否可以大富大贵,得到对方温柔以待,夫妇二人和谐美满地度过余生,应该不成问题。

因而停歇了片刻后的赵清阳略显尴尬地抿了抿嘴道:“鸿勋,那次你在养病时,我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你可要多多包涵。”

这话来得突兀,洛鸿勋倏忽间没能领会其中要义,一头雾水地茫然询问着:“不中听的话?你说的可都是金口玉言,哪会有什么不中听的话?”

赵清阳猜测他定是一时半刻没弄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于是乎他有些难为情地长吁了一口气。

这几日他已将洛鸿勋视为知音,因此也不想遮遮掩掩,索性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的内心想法,这样才算痛快。其实他也就只有在父亲面前,才会唯唯诺诺罢了。

然后赵清阳开口道:“那次我跟你说让你日后少接触虬枝,其实,那并不是我的真实意图”

提到“虬枝”两字,洛鸿勋不觉猛然一楞,当即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之后他惊讶不已地看向了赵清阳。

的确,自那以后,他每每遇上赵小姐不是刻意地避开便是有意地疏远。

他已经尽力与她保持距离了,此时对方又旧事重提是何用意呢?

赵清阳见他一脸慌张,正在期待着自己的下文,接着他只得继续耐心解释道:“是我父亲让我这样做的,你要体谅为人父母的心情,毕竟你与虬枝”

至于那些家境悬殊的言论,赵清阳选择性地未道出口。

洛鸿勋聪慧至极,不可能不明白,因而他只能失落地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海面。

赵清阳见他没有应答,于是又不厌其烦地补充着:“其实要是让我这个哥哥做主,她有你这样的人欣赏喜欢,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我是她的哥哥,所以她的事我多多少少也都知道一些,喜欢他的男孩子很多,出众的也不少,比如巡抚柏福之子柏运庭,还有我的好友宝利行的大当家卢湛,都是有头有脸的公子哥,可虽然他们都很出色,但虬枝却几乎都没心动过。”

接着,他又随口举了例佐证说:“柏运庭我接触过几次,为人谦逊低调,不浮夸,对虬枝很是痴心,只是可能受其父亲的影响,有些胆小、懦弱,缺乏主见,虬枝说他将来肯定成不了大事。”

片刻后,他不紧不慢地悠然道:“卢湛呢,这个家伙我可是认识太久了,熟得很,我们相互敌对过,也合作过,就拿这次来说,要不是他出资,航运一事根本没这么快能提上日程,他是个很好的朋友,这一点我必须得承认。”

第七十章 知交

说到这,赵清阳的脸上挂起了淡淡的笑容,此时的他全然没把洛鸿勋看成是外人,当真在与他推心置腹地聊着家常。

只听他接着说道:“卢湛真的非常非常聪明,甚至有点聪明过头”

赵清阳较为乐观地描述着卢湛:“他做生意向来都是无利不图,对利益的最大值追求狂热。”

片刻后,他又说了说自己的看法:“这一点我虽然颇有异议,但我也并不觉得那就是错的,毕竟商人有多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经商做人准则,旁人无权置喙。”

说到这,他双手相扣,轻松地摇了摇头,继而傻笑着说道:“扯远了,咱们言归正传,一直以来,卢湛都很喜欢虬枝,但是虬枝觉得他用情不专,是个花花公子。”

紧接着,他自然地点点头说:“我妹妹这话倒是一点也没错,认识卢湛这么久了,他的这点癖好我还是清楚地很!”

洛鸿勋耐心地听着,絮叨了半天的赵清阳终于要说到关键之处了:“我这个妹妹,我了解,她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子,随随便便找个夫婿就嫁了。”

接下来,赵清阳十分认真地说:“她能中意的一定是人中之龙,既要有足够的胆识和魄力,又得踏实可靠,才智过人,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今生今世只得全心全意守护她一人。”

“呵呵”一声后,他又含笑道:“三心二意,朝三暮四的浪子她是万万看不上的。”

临了,赵清阳语重心长道:“鸿勋,你有空的时候可以想一想,这么多苛刻的要求你能做得到么?要是做不到,就趁早断了这个念想吧!”

听到后面,洛鸿勋的心中霎时明了原来自己对赵小姐的情意已被赵清阳看穿。

可自己明明已经很低调很小心了,为什么到头来还是被旁人轻而易举地发现了这点小心思呢?

想到这,洛鸿勋心一横,而后默念着:“看穿便看穿,索性干脆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就在刚刚,他听到那些看似较高的要求时,心中竟隐隐生出了一丝喜悦,嘴角且还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胆识、魄力、智慧这些外在条件,颇为自信的洛鸿勋确定自己应是具备的,甚至可以说超出凡俗许多。

此刻他拥有的自信,不是自负,自吹自擂,而是一种长期深省的自知。

可这最后一点,全心全意地守护虬枝一人,他洛鸿勋可以做得到么?

想到这的一瞬,他不知不觉地低下了头,陷入了深思之中。

在遇见赵虬枝以前,洛鸿勋从未动情过,他不知自己是修了几辈子的行,今生竟能在人潮涌动的天字码头一眼便望见了她。

第一次见到她时,他就有种预感,他与她的相逢不是那种凑巧相遇的偶然,而是那种犹见故人归,冥冥中注定相聚的必然。

这一刻,洛鸿勋的心意十分坚定,他确信自己对虬枝的情不是一时兴起的那种简单的欲望,而是一种长长久久、非她不可的执迷。

这种爱与他对大海的崇拜有些类似,但却又略有不同。

只有二十岁的洛鸿勋能领悟参透至此,已算是十分了得了。

接下来,洛鸿勋看向赵清阳,万分笃定地撂话道:“我相信我可以做得到!”

见对方的回答如此庄重沉着,赵清阳当即震撼不已。

自己虽不是局中人,可都免不得有些感动了!

赵虬枝有个这么关心自己的哥哥也真是天大的幸运。

对于赵清阳而言,自己的妹妹能得到如此深沉又坚定的爱他当然感到高兴,想来自己对未婚妻叶展盈的情意都还远远不及。

既然如此,赵清阳也得表个态,予以回应。

毕竟一个是自己的亲妹,一个是自己的知己,如果二人能够百年好合,对他而言也算是一桩开心的喜事。

于是他诚意满满地说道:“鸿勋,你放心,既然你如此确定,那我也不能置身事外,这次回去后,我会先与虬枝谈谈,至于她是否对你有意,我还不太清楚,所以这事还得她自己拿主意。如果她愿意,我会与她一同去说服父亲。”

紧接着,他又说道:“但这中间有一个环节十分重要,谁也帮不了你,你必须像个男人一样,当着虬枝的面,对她说出你的心里话,我不晓得你可不可以做得到?”

刚刚赵清阳那番话说的洛鸿勋万分感动,幸福来得太突然令他激动地一时间失了语,此时只剩下止不住地点头来回应对方的问题。

他当然可以做到,如果连这最基本的表明心意他都唯唯诺诺完成不了,那他凭什么喜欢这么好的虬枝呢。

可聊到这,赵清阳依然存有疑问。

他想了解地更清楚些,于是又开口问道:“对了,我一直以来都不知晓你的家事,今日正好,你就一并道来,我心中也好有个数。”

这时,洛鸿勋不经意间抬头望了望天空,不知何时开始,天已经阴了下来,月亮和星辰都被乌云密实地遮挡着,看不见了光辉。

但二人聊的尽兴,所以洛鸿勋并未特别在意天气的变化。

于是乎,他低下了头来,将家事照实一一道出。

没多久,故事讲完了,赵清阳也听得明白,但作为听众的他是真心觉得眼前的这位年轻人一路走来确实太不易,太辛苦了。

这么多的磨难全然未击垮他,而是将他磨砺的更加坚强且勇敢。

想到这,赵清阳对洛鸿勋禁不住有些肃然起敬。

第七十一章 骤变

心疼对方遭遇的赵清阳禁不住感慨道:“鸿勋,这样看来,你家事清明,出身也算不错,母家经商,父亲还是水师参领。”

接着,他又说道:“算下来,你也是官宦富家子弟,只可惜亲人接连亡故,家道中落,你才回了广州,投奔舅舅”

听到这里,洛鸿勋并未打断对方。

没错,这就是他的前二十年。

坎坷与荆棘丛生的二十年。

好歹他都挺过去了,而且依旧乐观。

这时,赵清阳满心欢喜地继续说道:“这样看来,你与虬枝也很是般配啊!你可能有所不知,我父亲从前只是个小伙计,后来凭才一步步跃居到如今的位置”

当说到凭什么时,赵清阳竟下意识地一带而过了。

作为听众的洛鸿勋虽甚觉奇怪,但却并未深究这个话题。

紧接着,赵清阳便略显唐突地跳到了下文:“而你父亲出身高贵,并且是为国捐躯的,单凭这一点你就应该感到骄傲!”

然后,他拍了拍胸脯道:“鸿勋,你放心,这个忙我赵清阳帮定了,至于虬枝是不是对你也有意,我父亲通不通融,就只能顺其自然了!”

太好了,赵清阳知晓了洛鸿勋的家事后非但没有一丝嫌弃,反而更交定了他这个朋友。

得至交如此,洛鸿勋真不知自己上辈子积了多少德行今生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不多时,有些疲惫的二人回了船舱各自休息去了。

夜里,约莫丑时左右,熟睡的洛鸿勋突然间感到身体一阵猛摇,十分剧烈。

可仍在睡梦中的他全然不想理会这些,“哼唧”了一声后,他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没多久,一阵激烈摇动再度袭来,害得洛鸿勋险些从床上跌落至地。

这下他总算是醒了,心中很是慌乱。

此刻他免不得琢磨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船为何会如此猛烈颠簸?

正当他内心乱作一团之时,透过小窗子,却见外面滂沱大雨肆虐,一道闪电瞬时划过,刺得他双目急急紧闭,接着便是一声惊雷急遽袭来。

这时却听门外传来了他人的喊话声,仔细辨别只觉有人高喊:“不好了,前桅杆被雷击中劈裂了”

前桅杆坏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洛鸿勋慌忙穿上外衣,仓促跑了出去,察看情况。

与此同时,五六个人前前后后,晃晃荡荡,尚还带着些许睡意陆续赶了出来。

此刻,其中一人已经十分清醒,焦虑地对大家说道:“前桅杆倒了,这下可麻烦了?”

还未有人应答,便见狂风呼啸,夹卷着暴雨像一条条狂舞的皮鞭在空中凶猛地抽打着众人。

紧接着,一道闪电再次刺穿漆黑的夜空。

很快,惊天动地的响雷亦尾随而至,暴雨汇成瀑布,天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肆无忌惮地朝海面倾泻而来。

这时,洋面怒涛翻滚,咆哮奔腾,再也没了之前风平浪静时的宁和与亲切。

其实众人有所不知,此时“兴和”号轮船正行驶在水龙卷的漩涡之内。

而水龙卷是一种偶尔出现在温暖水面上空的龙卷风,它的上端与雷雨云相接,下端直接延伸到水面,一边旋转,一边移动,危险程度丝毫不亚于龙卷风,内部风速可超过每小时二百公里。

这时,众人所在的吸管涡旋尺度只有三十米左右,但其破坏力却是相当的惊人,威力甚至超过台风。

也就过了几秒钟,后桅杆亦被狂风卷起,不知所踪。

一瞬间,“兴和”号船体失去了平衡,突然侧翻。

靠近船体右边的三人直接跌落海中,船上还剩下的九人惊慌中有的抓住了栏杆,有的则赶紧抓住了突起物。

洛鸿勋左下方的一名船员所依赖的突起物因太过宽大,导致他支撑不到几秒钟,便一声惨叫,滑落了下去。

洛鸿勋心中难过又失措,极度复杂,他真是无法想象为何灾难来得如此之快。

但没办法,这一刻他却只能紧闭双眼,根本不敢看那惨象。

接下来,洛鸿勋紧紧抓住手中的救命稻草-船围栏,之后睁开了眼的他四下张望,找寻赵清阳的踪影。

四顾了好一会,他终于瞧见对方正在离自己不算远的右侧边,此时正极其痛苦地紧抓着栏杆。

而洛鸿勋有所不知的是,沉睡中的赵清阳被电闪雷鸣惊醒后,赶紧套上了马褂连扣子都来不及扣紧,便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出门后的赵清阳冷不丁地被一尖锐物体刺入了右腿,此刻他正极力挣扎着预要将其取出。

可他知道如果伸出左手去将此物取出,那右臂极有可能支撑不住整个身体的重量,而导致全身滑落下去。

因而赵清阳权衡了片刻后,只得选择继续忍耐。

他深知如果命都没有了,那右腿受的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须臾后的某一瞬,洛鸿勋和赵清阳的视线在漆黑的夜空下交汇了。

这一次与以往的任何情形皆不同,此刻的二人因这骤变内心的力量已被恐惧几近吞噬。

他们不晓得自己能否逃过此劫,且二人均有种不祥的预感,也许就在下一秒“兴和”号便会被无情的暗夜所吞噬

第七十二章 海难

没有人会提前欲知答案

又过了好一会,肆虐无忌了许久的夜空终于恢复了宁静。

可“兴和”号却无法再回到从前了

撑了约有半个时辰后,赵清阳因右腿不住地向外渗着鲜血,疼痛感已蔓延至周身。

此刻,流血过多、虚弱至极的他真的快要坚持不住了。

强挺了这么久,他真的已经尽全力了。

这时的赵清阳已经完全失去了活力,就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随时都有可能被死神召唤离开。

洛鸿勋紧张又焦虑地看着一旁的赵清阳,见他气息微弱,且拉住栏杆的双手还在不住地微微发颤。

于是乎,力气虽也已明显不足的洛鸿勋轻声地鼓励他道:“清阳兄,坚持住,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你一定要坚持住!”

可赵清阳看样子真的快不行了,他与洛鸿勋不同,他毕竟受了严重的伤,如今鲜血早已染红了他的下半身。

听了洛鸿勋的召唤后,近乎昏迷的赵清阳渐渐有了点反应。

不多时,他勉强地睁开了双眼,双唇略略地抖动了一下,接着好似交代后事一样,用着那最后的一点点力气说道:“鸿勋,我不行了真是没想到死亡来的如此快如果你能活着回去替我告诉虬枝还有展盈不要为我难过都要好好活着”

最后的那两字“活着”,赵清阳说的凄厉至极,他的声音很是轻弱,几近被周围的浪涛声吞没。

可屏息凝神的洛鸿勋却还是全部听入了耳中,这些近乎遗言之语听得他的肝胆俱裂,心如刀割。

而当洛鸿勋想要再次鼓励他撑住之时,赵清阳抓住栏杆的左手却忽地掉了下来。

这一刹那,他就像一片叶子一样悬在半空中摇摇荡荡,好像随时有可能被吹走一般。

见此,洛鸿勋大惊,他想向一旁挪动几下,这样伸出手去可能会扶住赵清阳。

可仅仅才一瞬,赵清阳仅剩的右手竟也已松动,眼看整个人就要滑落下去了。

右手紧抓栏杆的洛鸿勋赶忙将左手向前用力一抓,一把扯住了赵清阳敞开的马褂内口袋。

但即使这样,他也没办法止拦整个身体都在下落的赵清阳。

此刻,洛鸿勋痛苦万分地紧闭了双目,他不想看见那惨相

无奈,他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清阳兄还是坠了下去。

只有两秒钟。

也就只有这短暂的两秒钟。

洛鸿勋便听到了他此生再也不愿听到第二次的重重落水声。

而这短短的一瞬,对于洛鸿勋而言却像极了半生

清阳兄走了!

他的伯乐、他的知己就这么走了!

虽然那落水之声刺穿了洛鸿勋的心扉,可对于波涛汹涌的大海来说那声响就好似落叶归根一般,轻的微不足道。

清阳的身体也瞬间被淹没的无影无踪。

这时,心碎与惊恐猛烈地刺激着洛鸿勋的身心。

他的脸已经苍白到没了一丝血色,眼神无光又空空,瞳孔中甚至泛起了无助的灰色,发白的嘴唇微抿着。

一闭眼,那可怕的场景便会出现,他好怕自己的生命也会像清阳兄那般迎来最后的坠落

可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完,还有那么多心愿未了,就这么离开,他不甘心,洛鸿勋他心不甘!

可那又能怎样呢,茫茫大海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一艘船,一点希望。

有谁会知晓,在这太平洋上有着这么几个可怜人正气息奄奄地等待着救援呢!

正当洛鸿勋彷徨无助,惊恐无措之时,他突然察觉到自己刚刚伸出去想要抓紧赵清阳的左手中好像握着一样东西,接着他下意识地伸开了手来看。

仔细一瞧,原来竟是一块怀表。

这怀表怎的如此眼熟?

哦,他想起来,是去年夏天,他为赵清阳修的那块浪琴怀表,正是这块怀表让他和怡兴洋行从那个时候结了缘。

没想到它今日竟在如此悲怆的生离死别情形下又再次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又坚持了不多时,洛鸿勋实在是扛不住了,两个手臂已经僵麻地动弹不得。

他隐约觉得自己刚刚好像打了个瞌睡,右手不自觉地稍稍松动了些。

可刚有下落的趋势,洛鸿勋便当即抬了眼,一个激灵后使劲向上够去,可是却迟了半步。

天哪!

他这一刹那才意识到此时整个船体正慢慢下沉,且速度愈来愈快。

最终他整个人随着船身好似一颗重磅炸弹一样直直地插入了大海中。

第七十三章 漂浮

入水前的那一刹,恐惧这两个字根本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但尚有一丝清醒意识的洛鸿勋用尽全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便沉沉地栽进了深不见底的大洋之中。

而本来第二日一早便可抵达新加坡的“兴和”号如今竟成了太平洋的“亡魂”,永远都无法再前行了。

还算幸运的是,落入水中的洛鸿勋会游泳,且游得极好,童年时常在佛山与一群小伙伴畅游通济河。

所以擅游的洛鸿勋此刻极力保持镇定,他反复地告诫自己,自己命硬,没那么容易就去见阎王的。

沉到最深处后,洛鸿勋双脚一蹬便反弹到了洋面,头露出水面的那一刻。

憋了太久的他终于可以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了,这感觉真是久违的畅快,难以用言语来描述。

终于彻底清醒的洛鸿勋有机会看看周围的一起了。

此时天已初亮,几缕阳光照在海面上很是耀眼。

早先惊涛骇浪的太平洋此时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自己则随着洋流一起一伏地波动着。

可这祥和的一切却丝毫无法带给他安全感。

放眼看去,周围除了挣扎的几个同伴外,根本看不到别的东西,只有一望无垠的浩瀚洋面

会有人来救他们么?

无人知晓。

洛鸿勋心中黯然不已,即使自己不被大浪卷走,就这么强撑在这里,不吃不喝,又能坚持几日呢?

想到这,心情黯然的洛鸿勋禁不住又再度忆起了那位云谷禅师的预言,自己这两年来厄运不断,难道是他的话真的要应验了?

恰巧,就在他极度惆怅之时,洛鸿勋看到不远处隐约漂浮着一块船板。

他知道自己一路走来不易,每每困难时多靠意志支撑,此时这等危急关头更不能随随便便就认了命,无论怎样,都得尽全力活下去。

于是他赶忙用力游了过去,双手扒在上面,还好这船板够大,全身上去,也足以被托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自己太累了,所以脑子混沌了好一会。

等他再度清醒,周围却已见不到一个人,大感愕然的他心想难道大家都漂走了?

亦或是已经不在了?

想到这,洛鸿勋惶恐极了,如果只剩自己一个人在海上漂着,那怕是再熬上半天他就坚持不下去了

紧接着,他惊恐地大叫着,呼喊着,期待着有人可以回应他。

可久久地,都无人应答,只是偶尔可以听到些回声罢了。

但即便如此,洛鸿勋依旧傻傻地抱着希望。

终于在尝试了不知道多少次以后,他仿佛隐约听到有人回应着自己。

洛鸿勋赶紧竖起了耳朵,将脸转到了声音的来向,这回他听得真切,那人正用力地喊道:“我在这!”

太好了,还有人同他一样活着,自己总算不是一个人了。

在放眼望不到边的洋面上漂泊的孤独寂寥感真是比死亡还要可怕,还要煎熬,他不想体会半秒。

得知还有同伴活着后,洛鸿勋整个人的精神抖擞了许多。

接着他觑起双目隐约看见,远处好似有个人同他一样伏在船板上。

多半是因此前的大浪二人才会隔得这么远。

这时,只听那人高声呼道:“我是陈顺达,你呢?”

原来是船员陈顺达,洛鸿勋记得他。

五官本不错的陈顺达因皮肤坑坑洼洼,特别粗糙,所以样貌令人印象深刻。

洛鸿勋听后立即欣喜地答道:“我是洛鸿勋陈顺达,你那边还有人么?”

过了好一会,环顾四周数次的陈顺达悲哀又无奈地回道:“应该没有了,周围只有我一人!”

这便是事实。

能有两个人撑到现在,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听到这,洛鸿勋虽很是哀伤,但仍得打起精神,鼓励自己和对方道:“陈顺达,我这边也就只有我一个,我们俩一定要坚持住,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相信我!”

不多时,陈顺达亦是乐观地予以回应了。

太好了,在这一片死寂、心灰意冷之时,洛鸿勋仿佛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还有伙伴,他告诫自己一定要坚持住,不论是一天、两天还是三天,他都一定要坚持,必须坚持。

就这样洛鸿勋和陈顺达两人相互扶持、相互鼓励,保持彼此间能看得见对方的距离一直漂浮在海面上。

又捱了两日,到了海难发生后的第四天,这一夜,又渴、又饿、又疲惫的洛鸿勋感到自己的身体和意志已经到了极限。

他趴在船板上打起了瞌睡,在梦境中他见到自己掉入了一个巨大的深海涡旋里,无论他怎样挣扎都逃脱不了。

就在他即将被封死窒息的最后一刹那,一只温柔的手伸了过来。

那只手既柔软又温暖,好像是黑夜里的一道光将他的整个世界照亮。

不知是什么神奇的力量,那只手微微一抬,洛鸿勋就被轻松地拉出了漩涡。

不多时,洛鸿勋被那只手拉着来到了一个朦胧又梦幻的世界里。

那里没有忧伤、没有烦恼、没有饥饿、没有恐惧,欢声笑语无处不在。

又过了一会,那只手回到了她主人的身边,而那人又欢快地跑进了人群中。

在她消失前的一瞬,那女子回眸俏皮地向他眨了个眼。

这一刻,洛鸿勋终于看清了将他拉离深海漩涡之人的样子。

是虬枝

没错,就是虬枝!

是的,她在幻镜中救了他两次。

可赵虬枝对他莞尔一笑后,这美好的梦境便也宣告结束了。

这时晨光微曦,洛鸿勋猛的一下惊醒来了,看了看周遭死寂的一切,又回到现实中的他以为刚刚的自己已经死了,解脱了,没有忧愁和烦恼了。

如果真是那样,该多好啊!

洛鸿勋由于几日未饮水,喉咙干干的,连唾液都快要分泌不出了,此时的他感觉自己真的快要撑不住了,他多想身子一斜,沉入深海中,不再挣扎。

这样沉沦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都不要了,多轻松,多自在啊!

可就在他几近绝望之时,远处却隐约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

第七十四章 幸存

处于混沌当中的洛鸿勋强打着精神心想那是什么声音呢?

“嗡”、“嗡”、“嗡”

是马达声?

是马达声么?

怎么会有马达声?

带着诸多疑问的洛鸿勋用力撑开眼睛扭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果不其然,没多久,却见一艘轮船慢慢露头,出现在了海天之间,远远地朝他们这边驶来。

太好了!

终于有船只经过这片海域了,这一刻在绝境中挣扎了太久的洛鸿勋终于看到了生的希望。

他兴奋地赶忙大喊着叫醒不远处的陈顺达。

过了好半天,陈顺达才予以回应。

若不是洛鸿勋的呼喊声,陈顺达怕是也要去见阎王了。

刚刚的他已经决定放弃努力,此刻正处在沉沦之态。

看来生的希望来的恰是时候!

洛鸿勋和勉强清醒过来的陈顺达二人凝聚着全身最后的那点力气,对着远处的轮船用力地扬手并呼喊求救。

可高喊了许久都不见那船只上的人有所回应,他们想着也许是因海面太宽阔,二人的呼喊声根本传不到那里,就消弭殆尽了。

折腾了半天见皆是徒劳无功,二人都倍感失落。

洛鸿勋此刻紧张焦虑的很,紧接着,他陷入了沉思当中。

他知道仅像刚刚那般呼喊无论多大声怕是都行不通,需得另寻他法才行。

更为要紧的是,依那艘船的船头指向来看,航线即将向右偏转。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一线生机估摸着极有可能与他们擦肩而过,这也就等于他们真的要葬身太平洋了。

危急关头,洛鸿勋立即瞧了下周遭,见找不到可用之物,然后又赶紧看了看自己的身上,感觉也没剩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摸到了怀中的口袋。

咦?

这是什么?

一个硬物!

接下来,他将它赶忙掏出来看。

定睛一瞧,原来是清阳兄坠海前遗留下的那只浪琴怀表。

这几日在大海中的摧残折磨使得他几乎已经忘了它的存在。

于是,洛鸿勋赶紧将它打开了来,只见那表盘是玻璃钢做的。

就在洛鸿勋不知如何是好的关键当口,一束阳光不经意间照在了表盘之上,霎那间狠狠地刺痛了他的双目。

就在这时,洛鸿勋灵光乍现,他在赵清阳借给他的漕运书籍里读到过,将反光之物对准阳光,如果反射的光线能够照到救援的船只,那他们多半可以发现自己。

时间紧迫,得赶紧付诸实践才行。

洛鸿勋当机立断火速将怀表的表盘对准日光,调整了数次之后,终于那反射线直朝远处船只的方向照了去。

不远处的陈顺达也看到了那缕金色光线,他猜出了洛鸿勋的用意,心想他当真是个奇才,此刻禁不住对对方佩服地五体投地。

于是乎,这难兄难弟俩皆焦急地陷入了等待之中,因为他们知道这几乎是二人唯一的生存希望了。

等待其实只有短暂的几十秒,可对他们二人来说真如世纪般的漫长

终于奇迹出现了!

他们发现那艘船上走出了个人,之后便朝他们这边热情地挥手致意,且还放声高喊着:“我们很快就过来救你们!”

见此情形,洛鸿勋和陈顺达激动地都失了语,他们知道自己得救了。

这一刻他们等的太久、太久、太久了

以至于二人一瞬间喜极而泣,眼泪夺眶而出。

精疲力竭的他们总算是死里逃生,在大难中侥幸存活了下来。

如今来看,这四日的坚持当真是没有白费!

施救的商船是新加坡开往上海的,因而洛鸿勋和陈顺达获救后,得先随船上众人前往上海。

辗转多日后,这俩人才回到了他们日思夜想的广州城。

回城的那一日已经是十月十五了,距离出发那天约近一整月。

陈顺达和洛鸿勋二人回广后的第二日便一同去了怡兴洋行。

直到此刻,洋行上下才知晓了“兴和”号遭遇海难一事。

众人这些日子见“兴和”号迟迟未归虽早有了不好的预感,但确定了出事的消息后,洋行上下仍是陷入了哗然之中。

这噩耗对斥巨资开展海运业务且如日中天的怡兴洋行来讲简直是惊天巨雷,甚至说天塌下来了,都不算过分夸张。

而这当中最受打击的非赵习瞻莫属了,毕竟怡兴洋行可是他毕生的心血,损失如此惨重,他怎能不心痛。

何况自己的长子赵清阳还在此次航运中不幸罹难,虽他从小就不受赵习瞻的喜爱,可毕竟二人生活在一起长达二十多年,且兢兢业业的赵清阳对洋行尽心竭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样讲他的死赵习瞻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这样一来自己想同叶琛结成亲家的美梦也宣告破碎了。

并且海员的家属也经常来洋行闹事,要怡兴偿命。

所以因这海难,赵习瞻一夜间老了十几岁,再不复此先的意气飞扬之态。

而更为致命的是,当初反对开展海运业务的怡兴洋行高层马庆临、程祁真、李炳钦等人平时就极其看不惯赵习瞻独断专行的做派,得知此事后愤懑不平决定集体离巢,因此令洋行的处境更加艰难。

好在“兴和”号的最大债主宝利行老板卢湛并未落井下石,而是通情达理地答应利息一笔勾销,延期三年再回收本金。

七日后,终于腾出闲暇的怡兴洋行众人在飞鹅岭安葬此次海难中死去的英灵。

赵习瞻携家眷和下属来此悼念,当然哀悼者中也包括赵清阳的未婚妻叶展盈。

叶展盈知晓此事后,心情真是复杂万分,自己的心上人参加起义,逃离了广州,接着她又迫于压力成了赵清阳的未婚妻。

怎么说赵清阳也算是个品行优良,可以托付之人,但如今他又葬身大海,连个尸首都没得见。

今日在此叶展盈自是十分难过,虽然她并不爱赵清阳,但二人也相识很久了。

赵清阳曾在她最危难之时伸出过援助之手,怎样算她对他都应有情义,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未婚夫,她都不可能不悲痛。

叶展盈心中默想,自己真是悲哀不幸,情路如此崎岖坎坷,未来的路要何去何从,哪里才是自己的归宿!

想到这,两行热泪禁不住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可比起叶展盈而言,另一个人则显得更为心痛。

第七十五章 遗物

那人便是赵虬枝。

赵清阳是赵虬枝的亲哥哥,从小对她呵护备至,失去了哥哥赵清阳对赵虬枝而言,就像是失去了半个靠山。

毕竟绝大多数时,她的难题几乎都是哥哥帮忙解决的,自己有什么心事,也多半会说给哥哥听,比起父亲赵习瞻,她的哥哥不仅是她的亲人,还是她的好友、知心人,所以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虽然过去几日了,但葬礼上,赵虬枝依然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此时已是泣不成声,那样子着实令人心疼。

站在远处的洛鸿勋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她,他心中痛苦极了,但又无计可施。

他没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去安慰她,只得静等人散之后再找她说说话,聊表慰藉之情。

可人散之后,赵虬枝则随家人离去了,洛鸿勋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只得想着日后找机会再与她详谈。

就这样,死里逃生的洛鸿勋又回到了大西洋钟表行工作,可这些日子他都有些心不在焉,总是不能集中精神。

海上那艰苦卓绝、惨烈无比的四日以及清阳兄坠海之惨象一直在他的眼前和梦境中浮现着、纠缠着,像魔障一般难以驱散。

这些恐怖骇人的画面甚至导致他工作的时候经常出神,且十分惧怕深夜的来临。

就这样,他又煎熬地渡过了十天。

第十一日的傍晚,钟表行打烊后,洛鸿勋又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可刚出门,他便看到一女子静立于门外,神色哀婉地面对着他。

这来人便是赵虬枝,自他航海遇险归来后,此次是二人单独见的第一面。

由于出海前的日子里,洛鸿勋一直有意疏远她,所以赵虬枝今日也算是揣着忐忑而来的,她不晓得他对自己的态度是否有了些转变。

此刻,赵虬枝因哥哥的死仍显得有些憔悴,但比起葬礼那日的容色还是要稍好了一些。

两人简单打过照面后,见洛鸿勋并未像之前那般诚惶诚恐、有意躲闪,放下心来的赵虬枝便吩咐了下人先行离开,自己则想随洛鸿勋一起在路上散散心,说说话。

不久后,夜幕低沉,二人不知不觉已踱步至了天字码头附近。

对着船舶川流不息的江面,赵虬枝和洛鸿勋皆失了往日的欢心,不住地悲凉叹着气。

半晌后,二人才聊起了心事来,当然重点还是围绕着上个月发生的那次海难。

起初,洛鸿勋将整个过程详细地说于赵虬枝听,当然这已是他第四次细致地讲述此事了。

第一次他是讲给了吴承昊和表妹沈娇蓉,第二次在洋行,说与赵习瞻等人,第三次在钟表行,在场的张兴发、王世博等都是他的听众。

这次他已不需要再仔细回忆,而是十分流畅地叙述了出来。

可当讲到赵清阳坠海之时,洛鸿勋的心却还在阵阵发痛,且这一次他讲的格外仔细。

还未等他说完,赵虬枝已经控制不住情绪,将头瞥向了江面,且伤心地啜泣了起来。

见对方泪如雨下,词穷的洛鸿勋站在一旁也不知如何安慰是好。

这时,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之前一直想把清阳的遗物交还给她。

于是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了一样东西,犹豫了片刻后,缓缓将其递到了赵虬枝眼前。

赵虬枝此刻已是满脸泪痕,她用手帕拭了拭泪后,才睁开了朦胧的双眼。

接下来,她惊讶地盯着洛鸿勋的掌心看,只见他手托之物竟是自己在英国游学时派人捎回广州送给哥哥赵清阳的那块浪琴怀表。

紧接着,她不可置信地拿起了它,静静地看着发呆。

可等了许久,都没见那表针走动半步。

赵虬枝满心疑惑地抬了头,怔怔地看着他,等待他的解答。

见此,洛鸿勋则继续讲了起来。

他解释道:“表盘进了太多水,这次我回来后,想尽一切办法修好它,可惜还是无济于事”

之后,哽咽少许,他又说起了自己的感悟:“我想这也许就像人生一样,很多事都是无法逆转的,不过我们还是应该抱着积极乐观的心态看待它这一切!”

这时,洛鸿勋泪光点点的双眸中忽现了笑意,接着,他又说道:“你可能不知道,一年多以前,清阳兄不小心把表掉进了水里,承昊把它送到沈家来修,那会还算顺利,表让我修好了。”

“仔细想想,自那以后我就与怡兴结了缘,如今看来都是这只怀表的功劳。”

停了半秒后,他继续感慨道:“这次,在海上无助时,也是它帮我渡过难关的,看来,这怀表可以算得上是我的幸运神了!”

此刻,他将目光移向赵虬枝说:“对了,我那会听说这怀表是你送给清阳兄的,既然如此,那它以后还是由你来保管吧!就当是物归原主了!”

原来这一块小小的怀表还有这么多的奇遇,但不幸的是,它的时针都将永远停留在三点钟的位置。

永远,永远

既然如此,赵虬枝也只能按洛鸿勋所说的保存哥哥的遗物,默默地将那怀表装在了自己的荷包袋中。

两人无言相视少顷后,哭了许久、伤心了许久的赵虬枝乏了、累了,她想要回家了。

于是,二人走在了返回赵家的路上。

这一路下来,谁都没有再说话,直到眼看赵家大门即在眼前时,赵虬枝停下了脚步,对洛鸿勋言谢后,便转身走向了自家门口。

刚走出没两步,思忖了一路的洛鸿勋匆忙叫住她道:“赵小姐,谢谢你!”

第七十六章 肺腑

听到这,她心想明明自己该谢谢他才对,于是微怔的赵虬枝不解地问道:“为何突然要谢我?”

这时,转过身来的她禁不住茫然又惊奇地看向了洛鸿勋。

其实这些心里话,洛鸿勋憋了很久了,他不知道究竟该说还是不该说以及该在什么场合下说。

而直到刚刚那一刻,他却豁然开朗了,心想与其将这些藏在心里发酵,还不如大大方方、磊落爽快地说出来。

何况自己连鬼门关都闯过两次了,还怕说些心里话嚒!

这时,他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了,接着噙着泪水的他抿了抿嘴唇后郑重其事地再次开口道:“谢谢你!”

闻此,赵虬枝仍是一脸迷茫,她记得那回受了杖刑的他昏迷初醒之时,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可今日他为何又会再次言谢呢!

因而赵虬枝莫名地问着:“谢我什么?”

接下来,洛鸿勋深深地吸了口气,酝酿了一路的情绪终于迎来了释放的一刻。

此时的他眼中的泪花没出息地转个不停,摆出了一副欲要夺眶而出的架势。

可他不想令自己显得如此脆弱,于是抬了头,十分努力地将它们收回去。

这一瞬,他一鼓作气,总算是可以一吐肺腑之言了:“虬枝,你知道嚒!在我最危难、最惨淡,快要撑不下去,已经决定放弃的时候,是你给了我希望,是你带我走出深渊”

这期间,因激动洛鸿勋咽部的分泌物令他的喉咙很不舒服,所以他的喉结不停地前后抖动了起来。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想要继续说下去:“你像黑夜里的一束光,照亮了我回家的路,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在了太平洋里了”

这时的他已情不自禁地微微啜泣了起来:“就在你唤醒我的那一刻,我对天发了个誓,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一定要坦坦荡荡地站在你面前将自己藏在心里好久好久的话说给你听”

说到此处,洛鸿勋的声音忽高忽低,忽强忽弱,很不稳定,而这一切实乃由衷所致。

当然,换个角度想想,这么真挚的肺腑之言换了谁能心情平和地一口气说完呢!

之后,洛鸿勋稍安了片刻,笑中泛泪地点了点头继续着:“好在上天待我不薄,可以让我像此刻一样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我很知足真的很知足”

说到这,强势的泪水已经挣出了眼眶,而平日里惯常斯文儒雅的他竟彪悍又果决地将它们一把拭了去。

的确,比起那些葬身大海的人,他已足够幸运了,且那些人中多半都是职业水手,体能不在洛鸿勋之下。

可偏偏洛鸿勋却活了下来,这当中不乏有着一定的运气在里头,但更多的是他身上那种坚韧不拔、百折不挠的意志在一直牢牢地支撑着他勇敢前行。

那股韧劲鼓舞着他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决不放弃。

很快,他紧张又动情地说道:“你是怡兴洋行的大小姐,从前我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可今天,就现在,我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也没那么差”

说到这里,洛鸿勋有意抬头看了看对方的反应,见赵虬枝垂着眼,似有动容之色,于是他接着道明心事说:“就像清阳兄跟我说的,如果我真的喜欢你,我一定要当面告诉你,如果我连这点勇气都没有,那我还算什么男子汉我也根本不配喜欢你”

没错,若没有赵清阳当日对他的谆谆鼓励,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正视自己的感情。

而赵清阳本答应相帮的,可他却不幸地先走了,接下来的一切艰难旅程都得靠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才行。

听了此番告白,即便是棵铁树,多半也开了花,更何况是善感的赵虬枝。

因而,她不为所动几乎是不可能的。

其实早在此前她就已经动心了,可一直以来她都极力地以门第悬殊为由压抑着自己的情感。

刚刚的那段表白她既想听又不敢听,生怕自己听了会彻底沦陷,彻底被他俘虏。

所以当洛鸿勋每每说到动情之处时,她都想打断他。

可临了,她都没狠下心来。

洛鸿勋也因她并未制止,所以备受鼓舞地继续说下去:“虬枝,我今天说这些,并不是想要什么答案,毕竟清阳兄才刚刚走。”

“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心底最真实最纯粹的想法,无论你怎样想,愿不愿意接受我,都请不要现在给我答复好嚒?我可以等”

他这话说的既合乎情理又给双方留了余地。

其一,这些话确如他所言,历经了这番大劫大难之后,他想清楚了许多事。

有些事现在不去说、不去做,也许永远都没机会了。

所以他想彻彻底底地释放一次自己,将心中压抑许久的相思之情一股脑地说与他爱的人听。

而另一点,赵清阳一面是赵虬枝的哥哥,一面又是他洛鸿勋的生死之交,在赵清阳尸骨未寒之际匆忙提什么儿女私情有点太不人道。

如果让赵虬枝现在给答案的话,那妥妥的肯定是拒绝。

且以他现在的资历和地位根本无法与对方相称。

因而他必须等。

只能等。

肺腑终于一吐为快了,赵虬枝被感动地眼泪婆娑不说,且真的按洛鸿勋所言没有给出任何答复。

这样很好,那就把这纯洁的思慕之谜留给时间来慢慢解答吧!

第七十七章 升职

接下来的大半年,怡兴洋行由全盛进入到了内外交困、青黄不接的危难时刻。

在经济损失与人才流失的双重打击下,赵习瞻为了维持洋行的正常运转,不得不开展新一轮的招贤纳士工作。

而洛鸿勋便在此阶段崭露头角,且平步青云升至二班,目前主要负责钟表行的运营以及剿丝厂的货物流通。

可赵习瞻从前只见过洛鸿勋一面,且对他与自己女儿交往过密一事还心存不满过,如今怎会破天荒地重用他呢?

原因是这样的,“兴和”号沉船后,洋行内部分高层人员离巢,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当中与赵习瞻经年累月的独断作风不无相关。

那些日子里赵习瞻精力匮乏,面对多方困扰,有些力不从心,因而在人才紧缺之际他不得已才对洛鸿勋这个小角色委以重任。

而这当中有一件大事须得一提,不然洛鸿勋即便再出类拔萃,也根本没机会脱颖而出。

此事便是“兴和”号海难后,如何向新加坡商人李应泉交代,且针对此问题洋行内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怡兴洋行收了万福商行大老板李应泉的定金,却没按时交货,即使是出了不可抗拒的天灾,时间延误了这么久也必须得给对方一个合理的答复。

商讨时,大多数人认为应致信一封给李应泉,与他商议看看可否通融怡兴只赔付定金的一半,毕竟洋行现在流动资金的周转出现了困难。

赵习瞻虽隐约感到这个方案有些问题,可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当晚,洛鸿勋从吴承昊那知晓了此等解决方法后深感不妥,因而思考了两日后的他决定前去洋行与赵老板当面谈谈。

可赵习瞻怎会轻易理睬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

的确,赵习瞻得知此事后,根本不想浪费时间理会对方,可一旁的吴承昊却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吴承昊用他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喋喋不休地力荐着洛鸿勋,最终赵习瞻才决定见识见识这小子到底有何本事,毕竟如果对方真能提出什么好建议帮洋行度过此劫,这才是当下节骨眼上最要紧的。

终于,当日下午赵习瞻给了久等的洛鸿勋这个机会,且亲自接见了他。

这是赵习瞻第二次见到洛鸿勋,此先也就是在揭发夏虞的那次商会上,因在场人数众多,赵习瞻并未仔细瞧过对方,可这次不同,屋内现在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袭白色长衫的洛鸿勋进来后,在办公桌的另一边,赵习瞻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了这个“穷小子”一番。

见对方确实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赵习瞻的心中竟不由自主地平生了几分反感,可城府较深的他并未当场显露出来。

赵习瞻先是客气地与洛鸿勋寒暄了几句,接下来便把发言权交给了对方。

洛鸿勋见他还算平易近人,于是放下心理包袱后直言不讳地阐述起了自己的想法来。

他恭敬且委婉地说道:“赵先生,我认为怡兴与万福的协商方案稍有不妥,怡兴并未给对方看到足够的诚意。”

说完,洛鸿勋瞄了一眼赵习瞻的反应,见对方一脸木然,并未显露不悦,继而他压低了声音,谨慎地继续将心声道来:“如果真要这样处理的话,李老板甚至一连串的新加坡商人今后可能不会再愿意与怡兴洋行合作了。”

赵习瞻听了这句后,挑了挑眉毛,嘴角又向左轻撇了少许。

紧接着,他有意无意地啪嗒了两下嘴巴,一粒尖尖的虎牙露出唇边后,略显不屑地问道:“呵呵,那你告诉我,怎样才算有诚意?”

这一回,洛鸿勋也近距离地观察了赵习瞻一番,进门后他都没怎么敢直视对方。

可由于二人已近在咫尺,赵习瞻刚刚那一系列的微表情全被洛鸿勋瞧在了眼里。

这时的他虽十分忐忑,心里没底,可接下来,他仍得强装淡定,继续道出自己的方案。

他说道:“我觉得可以这样解决,您听听看,合适不合适。”

“我们可以先同广州的银器商孟良和谈补货一事,看是否可以降些成本再拿到一批新银器。”

“然后租赁船只,将货物运送至新加坡,洋行的人须亲自前去解释整个过程的始末,尽量弥补李应泉的损失,这样做才可以将洋行的信誉加以维护。”

洛鸿勋虽有些惧惮赵习瞻,但他还是有条不紊地将大体方案讲了出来。

闻后,赵习瞻虽不屑一顾,但仍是佯装友善地回了句:“你的提议很好,洋行内也曾有别的人提过类似的建议,只是我粗略地计算了一下,按照你们的说法,为了维护信誉我需要付出的资金大约得有七八万两白银,你晓得么?而我的协商方案最终有可能只消耗两万五千两”

犹豫了少许后,始终挂着笑的洛鸿勋不卑不亢地反驳说:“赵老板,你所说的七八万两成本只是粗略地估计,如果整个计划由一可靠之人来完成,也许成本精打细算下来,会低于此数字,且如果按照我刚刚说的方案,不仅仅是保住了洋行的诚信,而且还会从李应泉那拿到这笔交易的五万两余款,所以全部算下来最终不一定有亏失!”

此刻,对方说的话算是入了赵习瞻的耳,他长舒一口气后,靠在了椅背上,看似轻松地闭起了眼休息,可实则他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着计算盈亏。

的确,如果可以顺利取回银器的余款,那洋行的损失可能会减少许多,毕竟当初李应泉开出的十万两白银总价利润对怡兴洋行来讲还是相当可观的。

可还有一个环节十分关键,那便是出了这么惨烈的事故后,且才时隔仅仅一个多月,谁还会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再次出海呢?

这也是他此前打心眼里否决此议案的另一个原因。

会上的确曾有人提过与洛鸿勋相似的方案,可当赵习瞻问道“谁愿意去”时,在场的众人竟全都低头,默然不语。

所以赵习瞻的忧虑不无道理,这确实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因而,赵习瞻凛凛直言道:“你的计划也不是不可行,只不过这一时半刻的洋行内怕是很难找到再愿意出海之人了!”

可他万没想到的是,一秒钟过后,洛鸿勋竟上前半步道:“我愿意去,我愿意一试!”

第七十八章 二班

这太出乎赵习瞻的意料之外了,他没记错的话,洛鸿勋前不久才刚从海难中死里逃生,说不定每晚都还做着噩梦,怎么可能短短的个把月就敢再次登船赴险呢?

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要是换做旁人怕是这辈子都不敢再坐船了呢!

因而赵习瞻满腹狐疑地追问说:“你?你不是上次亲眼见证海难了么?你不害怕?”

提到海难,洛鸿勋不自觉地低下了头,闭了眼,此前那恐怖的一幕幕再度回旋在了他的脑海中,搅得心儿“咯噔”、“咯噔”地颤了好几下。

一个激灵后,他赶紧用力将那些惊悚的画面“欻欻欻”地全部狠狠从眼前抹去。

平复了片刻后,他向前跨了半步,接着后怕又坦诚地回道:“我害怕,我害怕极了,我在救我的那条船上几天几夜都没合眼。”

然后他又努力回忆着,表情中隐隐透着几分幽怨:“我不敢闭上眼睛,我怕一闭上我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再往后,他的脸上已写满了痛苦:“那几日,太煎熬,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即便现在想起那些场景,我都会瞬时吓出一身冷汗来!”

可还未等赵习瞻插话,洛鸿勋神情中的悲苦却快速地消失了。

这时他话锋一转,看似泰然地继续说道:“但是害怕不是面对问题、解决困难的借口,虽然人们常说‘一年被蛇咬,三年怕草索’,但那些在我看来都是懦弱无能,胆小怕事的表现。”

见赵习瞻不停地转动着眼珠子,好像是听了进去,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备受鼓舞的洛鸿勋也渐渐放开了自己,颇有气场地接着表达道:“有些事情一定要做、有些困难也必须要面对,光说一句害怕就想避开难题,那这辈子想来也只会一事无成,我鄙视这样的人,我不想做这样的人。”

终了,他诚恳地自荐说:“所以请您给我这个机会,此番出海不仅是帮我自己战胜内心的恐惧,同时也可以帮洋行取得信誉。”

闻完洛鸿勋的慷慨陈词后,这一刻,赵习瞻竟有些不可置信地感到对方说得确有几分道理。

成本确实很重要,但是信誉也不能忽视,毕竟这关乎着洋行未来的发展。

何况赵习瞻视怡兴超过一切,甚至高于自己的生命,他自然希望怡兴越走越远,越走越好。

也因这番话,赵习瞻对眼前这位不起眼的毛头小子由最初的不屑一顾变得刮目相看了起来。

他心想这家伙有点本事,确实不一般,怪不得此先会被他们兄妹二人如此待见。

可此事事关重大,赵习瞻没办法立即答复他,因而只得回他说明日与众人商讨后再做决议。

恰在洛鸿勋与吴承昊闲聊完还未走出洋行之时,剿丝厂竟又出了事,绢料出现了严重的缺斤短两问题,因而洋行被几家经销商围攻。

就在赵习瞻与他人唇枪舌战、交战正酣之际,洛鸿勋瞧出了他的力不从心,与吴承昊互递眼色后,见对方摇头一副畏惧之态,于是他才决心挺身而出,向众人承诺洋行定会赔付,也肯定会给大家一个合理满意的解释。

他虽有些越俎代庖,且做出的承诺也并不十分合赵习瞻的意,可前来理论的经销商们听完却消停了许多。

见此,赵习瞻也只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顺势应和了下来。

他见洛鸿勋关键时刻敢站出来维护洋行的利益和信誉,因而再度对此人另眼相看。

洛鸿勋提出的解决方案最终也因此被赵习瞻力保通过了,且此事还全权交与他处理。

接下来,洛鸿勋先是去游说广州银器商孟良和,看他是否可以适当地让些利给怡兴。

孟良和见怡兴洋行有难,心想关键时让点利益也无妨,毕竟怡兴树大根深,挺过了这一关很快就会东山再起的。

到时,怡兴也会记得自己昔日雪中送炭之恩,因而孟良和将上次的报价四万五千两白银压低至了三万八千两。

拿到了银器后,洛鸿勋找了几家航贸公司谈价格,最终选定了性价比较高的法国“复兴”号商船,租赁价为单次往返五千两白银。

然后,他又费劲全力说服了与他同时幸存的船员陈顺达陪他再度前往新加坡。

之所以力邀陈顺达出海,是因为洛鸿勋看重他,欣赏他,觉得此人机灵可靠,两人一同出海也算有个照应。

好在陈顺达也算是个豪爽仗义之人,犹豫了几日后,最终答应了洛鸿勋的请求。

这一回,乘“复兴”号出海,一切还算顺利。

此先已得知海难事件的万福商行老板李应泉见怡兴洋行之人突至新加坡倍感意外,他真没想到怡兴出了这档子大事,竟如此迅速地又将银器送了来。

话到这,得先说说李应泉的外形。

李老板三十出头,个子不高,长得有些寒碜。

听了洛鸿勋的讲述后,李应泉很是动容。

考虑再三的他最终没有同怡兴计较延误的损失,而是和气地将五万两余款交给了洛鸿勋等人。

而这次李应泉通过与洛鸿勋的交流发觉眼前的这位年轻人聪慧勇敢,日后成大器的可能性很高,因而幽默风趣的他不吝溢美之词给与了对方很高的评价。

可洛鸿勋此次虽平安返航,但怡兴洋行的海运生意还是彻底宣告终止了。

因这次善后处理的较为妥当,洛鸿勋记头功,赵习瞻心想如今洋行正值人才匮乏之际,这小子既然有些本领,不妨先用他一段时间试试。

所以三思后的赵习瞻决定将洛鸿勋提升至二班,给他个展示本领的机会。

升职后的洛鸿勋正式调入怡兴洋行,而他此前在大西洋钟表行的工作则暂由王世博和张兴发代为负责,但他只要一有空闲就会去钟表行监理帮忙。

但这样的安排赵习瞻却并不放心,当然他最担心便是洛鸿勋极有可能私下里勾引他的宝贝女儿赵虬枝。

可如今洛鸿勋工作繁忙,且就在洋行里,赵习瞻料想这家伙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估摸着也掀不起什么天大的风浪,所以他没有在明处过多限制什么。

转眼间便到了1856年的六月,最近一段时间里赵习瞻亦是公务缠身,经常往来香港与上古洋行洽谈,因而无人管束的赵虬枝近日来可以放松自在地支配时间了。

于是在她生日这天,赵虬枝特意约了洛鸿勋出来游玩。

自上回洛鸿勋向其表明心迹后,再加上赵虬枝本就对他颇有好感,因而二人的关系自然而然地向前跨了一大步。

适逢今日洋行放假,约有一月未见到对方的洛鸿勋当即欣然应允。

赵虬枝和洛鸿勋二人一同来到了荔枝湾。

此时又值盛夏,只见荔枝湾两岸开满了白嫩的栀子花,淡雅的清香阵阵扑鼻,洁白的花蕊迎风绽放。

云淡淡,风倦倦,二人在四季常绿,树冠广阔的大叶榕下乘着凉,那感觉简直惬意自在极了。

身穿粉绸地蝶恋花百褶裙的赵虬枝望着清澈的溪水,禁不住感叹道:“去年,我和展盈姐曾一同来过这里,当时我还给她唱了段《梦断香消》,那会她刚跟我哥哥定亲不久,没想到啊没想到哥哥他就这么走了”

第七十九章 乐观

听到了赵清阳的名字,身着霜色盘扣长袍的洛鸿勋轻轻抚了抚赵虬枝的肩膀后,以表慰藉,可其实他自己的内心里也很是难过。

赵虬枝则继续感叹道:“前天展盈姐嫁给了林贤竹,我还去了婚宴现场,这个林贤竹从前我只见过一次,那会大家年纪都很小,他爹林清意也还活着。”

接着,她又讲起了叶展盈的新婚夫婿林贤竹:“据说他这个人也十分惧怕他爹,哎,瞧他那长相和气质,真是样样都不能跟我哥哥比,何况她跟展盈姐从前都没见过面,真不知道他们成亲后会过得怎么样!”

赵清阳海难去世后,本应与之缔结良缘的叶展盈也不顺意。

毕竟赵、叶两家已经订了亲,可叶展盈尚未过门,总不能没成亲就守起了寡,因而叶琛权衡再三后决定解除婚约,转而与太和行的林家结亲。

林家早年因经营海产生意起家,后来涉及门类甚广,如胭脂香水,西药房,外汇等等,夹夹杂杂,将近十种,所以林家也是广州城里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

太和行目前由林曼陀掌权,但他已近四十岁,叶展盈若嫁给他的话年龄上太不般配,因此叶琛只能考虑林家这一辈最小的林贤竹。

林贤竹今年二十三岁,是林曼陀的弟弟,至今尚未娶亲。

但外人有所不知的是,林贤竹早已有中意女子,名叫苗青,由于家境不可与林家匹敌,因此一直没能迎娶进门。

一年前,苗青被林贤竹养在了府外的一座小宅院里,算做是金屋藏娇吧!

因而,浑然不知的叶展盈刚一进门就注定了即将面对的婚姻悲剧,料想她再努力也难以赢得丈夫的真心。

就这样,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叶琛为自己的小女儿卯足了劲,毕竟巨贾与高官结亲,门面必须得撑足了才行。

叶展盈的嫁妆单服装来看就十分奢华,春秋的有如红地缂丝八团绣袍、石青缎地织锦五彩云八蟒纹袍、卡拉呢红地三蓝绣瓜瓞绵绵对襟袍褂等。

而冬日的多洋货,则更显华贵,如红缎地裘皮毛里蝶恋花女冬服,青雪花绉金貂皮袄,红缎地八团鹤纹白狐皮袄等,各个都是价格不菲的稀罕宝贝。

此外再加上首饰、瓷器、木料、台椅、钟表、床帐等总共花费不下八万两白银。

然后看看太和行这边。

林贤竹娶总督大人的千金如此争光曜日,林家自然也得大肆铺张一番。

那一日,迎亲的队伍就有数里之遥,整个林家宅院张灯结彩,装扮的花团锦簇,就连迎娶的花轿也是花重资用心打造的。

观礼的赵虬枝当日亦被如此盛大奢华的婚宴所折服,她心想有朝一日自己也得这般风光大嫁才可,当然这些话她并未对任何人说。

此刻,赵虬枝描述完心情后,洛鸿勋又安慰了她句:“虬枝,这些事你也操心不得,往后也就别难过了”

接下来,他亦想到了一件事,而后转忧为喜道:“对了,我过几日打算回佛山老家一趟,把我娘的坟迁到广州来,与我爹合葬。”

听到这,赵虬枝当即微笑着答说:“好啊!生同眠,死同穴,这样再好不过了,只是迁坟听起来好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然后,她感慨无限道:“对了,佛山我也好久没去过了,尤其是叶总督命人烧了琼花会馆后,不知那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哎,真想跟你一道去佛山看看!”

如果可以同路去佛山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了,说不定二人闲暇时还可以畅游山水一番。

此刻,只见赵虬枝撅起小嘴,似有幽怨地不快活道:“自从叶琛下了禁令后,弄得我再也没地方听戏了,有时候我想随口唱两句,都得提防着周围有没有旁人瞧见,生怕被当成乱党给抓起来,哎!看来这粤剧是很难再有出头之日了。”

听了她的叹息,洛鸿勋自然也有同感。

粤伶被诛上千,怕是已近灭绝,且会馆全部被捣毁,重建不知要待到几时。

可向来乐观的洛鸿勋扫清愁绪的速度特别快,不出三秒钟他便一展笑颜设想道:“别那么悲观,说不定过几年新上任的总督喜欢听戏,将粤剧解禁了也不是不可能。”

之后,他又粲笑着劝慰着对方说:“什么事情都要往好的一面去想,要多笑笑,心情才会好起来!”

他这话可挺神奇,不一会儿便奏了效,赵虬枝阴郁了很久的心情好似一瞬间转了晴。

她紧接着浅笑迎合道:“你说得对,一切总会好起来的,要开开心心地生活才好!”

说完这话后,赵虬枝凝神注视了洛鸿勋许久,眼神中充满了欣赏和喜爱。

这是她第一次毫无避讳地看着对方,且眼神中充满了蜜意柔情。

片刻后,洛鸿勋与她的缱绻目光不期而遇了。

霎时间,他的心里暖极了,那感觉就好似温柔的溪水汇于百川一般,在他和她的眉间眼底汨汨涌动。

这时,赵虬枝扬起了头,笑意盈盈地开口说道:“鸿勋,你知道你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嚒?”

对于这个问题,颇有几分自恋的洛鸿勋当然回答不上来,他一向觉得自己优点很多,多到十个手指加起来肯定是不够用的。

而至于哪个大,哪个小,也没个衡量的标准。

更何况优点这东西向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过他倒是乐意听听虬枝的看法。

这时,洛鸿勋赶紧把眼睛擦亮,竖起了耳朵耐心又恭敬地听着对方的解答。

只见她嫣然一笑开怀道:“你就好比一株向日葵,总是向着阳光生长所以呀!你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嚒,在我看来就是乐观!”

然后她又细心地解释说:“你呀,善于把不好的事情往好的一面去看,面对困难和灾难时不会过度抱怨沉沦,而是尽量去想办法解决,整个人总是保持着一种快然自足的状态。”

说到这,她笑着问他道:“你说我说的对么?”

第八十章 生辰

语笑嫣然间,赵虬枝满目柔光望向他看。

听了对方的赞扬,洛鸿勋免不得心生欢喜。

接着略显得意的他捏起了下巴,好似陷入沉思当中。

片刻后,他打了个响指饶有兴致地说道:“你这话说得很有道理,虽说不是绝对当然我也有忧伤的时候,没你说的那么全然乐观。”

紧接着,他又笑嘻嘻地说道:“如果这世上真有十足乐观的人,那我敢断定他不是傻子就是白痴,至于我嚒,应该算是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最终选择站在悲观消极的对立面上”

语罢,洛鸿勋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而后满心欢喜地瞧着赵虬枝,心想此刻她一定是已经崇拜起自己来了,不然怎会对自己有如此高的评价呢!

见他一脸嘚瑟信心满满,赵虬枝琢磨着得打压一下他的“嚣张气焰”才行,不然长此以往他还不得成了个骄傲的自大狂。

接着她掐着腰,慢慢地晃了晃头,且微微觑了双眼,进而有些不以为意地戏谑道:“是是是,洛鸿勋聪明绝顶、才智过人,放眼望去,整个广州城都没几个人能赶得上你呢!”

洛鸿勋好像完全陷入了自我良好的陶醉之境,此时竟呆傻地一点也没听出她话语里暗含的“讥讽”之意。

然后,他前倾了上半身,将头停在了与赵虬枝差不多的高度上,继续厚着脸皮含笑打趣说:“既然这样,那怕是你已经喜欢上我了!”

没想到向来一本正经的洛鸿勋这会竟如此“厚颜无耻”,还敢公然调戏自己,赵虬枝一面维持着笑脸“假意逢迎”,一面又在底下悄悄地搞起了小动作。

此时,她轻轻抬起腿来,紧接着干净利索且又毫不客气地狠狠落脚,之后重重地踩在了他的脚面上。

只听洛鸿勋“哎呀”一声惨叫,疼得紧忙抱起了小腿。

计谋得逞的赵虬枝则站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身来,这会总算是轮到她得意忘形了,紧接着她还不忘厉声警告说:“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这么放肆!”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一向温文尔雅的洛鸿勋竟也有玩笑逗趣的一面。

不多时,总算安分下来的二人决定去文德里一带闲逛。

走在路上,谈笑风生许久的赵虬枝竟突然静了下来,继而她浅笑着似有羞态地问向洛鸿勋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洛鸿勋闻后一愣,瞬时间落入了一片茫茫的云海之内。

这时,他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起来,可怎么算也没算出今天是什么节日。

忽然的一瞬,他隐约记起了今天好像是自己的生辰。

对啊,今天确实是自己的生辰。

可他不明白的是自个的生辰虬枝是怎么知道的呢?难不成她今天特意约他出来是为了庆生?

想到这,洛鸿勋的心中一股暖流默默涌来,很是感动。

要知道,自打离开佛山,自己就再没庆祝过生辰了。

可他还是倍感意外地回答道:“你不说我差点都忘了,今天是我的生辰啊!”

对方的话可足足令赵虬枝震惊了许久。

洛鸿勋的生辰,怎么可能?

明明是自己的生辰才对啊!

这小子今天可真没正行!

赵虬枝一系列的心理活动全都写在了脸上,之后她眉儿轻挑,佯嗔反驳道:“你这人表面上看起来憨憨呆呆地,其实啊,内地里却坏得很,连生辰都要跟我抢,今天可是六月初一,哪里是你的生辰,明明是我的生辰才对!”

看她掐着纤细腰肢,撅起小嘴的傲娇模样可不像是胡乱说的!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不成他们二人的生辰是同一天?

其实这道理很简单,只是这两个聪明人一时半刻还没转过脑筋来罢了。

一脸惊呆状的洛鸿勋茫然回应道:“我也是六月初一的啊!没记错啊!乙未年(1835)的六月初一啊!”

紧接着,他又仔细算了算,自己今日刚好二十一岁。

这样看来那云谷禅师的批言便也当不得数了,他此刻依旧活得好好的,且心情还跟愉快,那些短命的荒言谬语纯属扯淡,而他确信命运归根结底还须掌握在自己手中。

赵虬枝闻后瞪大了眼睛,惊讶新奇道:“我是丁酉年(1837)的六月初一,你正好大了我两岁咦!”

不多时,瞠目结舌的赵、洛二人总算是破解了其中的奥秘,此刻皆惊喜异常地看着彼此讶然。

没想到,二人虽不同年,但却同月同日生。

生辰竟会是同一天,真乃天大的缘分。

接下来,赵虬枝率先开口说:“这么好,我们竟是同一天生的,那以后可以一起过了哦!看你刚刚的样子,好像都快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了,这样吧!以后有我提醒,你就不会忘了!”

说完,赵虬枝对着洛鸿勋莞尔一笑。

瞧她眼波流转的柔情绰态,此时洛鸿勋的心里真要比吃了蜜糖还甜。

然后,赵虬枝又灿然道:“对了,你既然知道了今天是我的生辰,是不是得送个礼物给我才对啊!”

话音刚落,她便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又补上了一句说:“可今天也是你的生辰,我也得送你礼物才对。”

说完后,她便抬起了双眸含情脉脉地望向了对方。

知晓了赵虬枝今日生辰竟然没留在家中,而是单独同自己出来游玩,大彻大悟后的洛鸿勋很是感动,一时间还难以从这喜悦当中抽离,因而赵虬枝刚刚所言他没听太清楚,只听到了什么“礼物”的。

转念后的洛鸿勋马上豪气地回应道:“好,今天一定得送你个满意的礼物,走,我们这就去挑!”

第八十一章 壮怀

说完,洛鸿勋便拉起了赵虬枝的衣袖走进了一家不远处的珠宝行内。

看着珠宝行内柜台里琳琅满目的珍宝,洛鸿勋爽快地放言道:“喜欢哪个,直接告诉我!”

此刻洛鸿勋心想自己的意中人喜爱的东西他就算是上天入地也得帮她取到。

被热情冲昏了头脑的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赵虬枝是位富家小姐,珠宝她见多了,所以这些物件在她眼中并没那么稀罕珍贵。

由于这家珠宝店隶属于宝利行,且掌柜的还认识赵虬枝,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注意到自己,赵虬枝有些尴尬地忙拉起洛鸿勋的袖子略显慌张地走了出去。

走出了珠宝行后没多久,洛鸿勋十分不解,疑惑地问她道:“怎么了?你不喜欢珠宝么?女孩子不是都很喜欢首饰一类的东西?”

赵虬枝不是不喜欢珠宝,只是她心里清楚明白卢湛开的这家珠宝行里面的物品每一件都很昂贵,她心中亦知晓洛鸿勋这几个月的收入虽提升了许多,可买这些奢华的物品还是太过浪费,毕竟那些银子可都是他辛辛苦苦赚来攒下的,哪能这么胡乱地挥霍掉。

赵虬枝不想说出实情,怕他颜面有伤,因而信口扯幌倩笑着回了句:“喜欢是喜欢,但是我还有更喜欢的东西,这样吧!这个礼物先记在账上,你改日再送我一个惊喜怎么样?”

洛鸿勋猜不出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愣头愣脑地刨根问底说:“惊喜?什么惊喜?”

赵虬枝一面捋着头发,一面寻思着这洛鸿勋平日里不是挺灵光的么,这会怎么如此愚钝不开窍呢!

绞尽脑汁思索了半天,终于她灵光乍现般欢乐地解释说:“惊喜嚒惊喜就是我完全意想不到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我都会很喜欢这回懂了么?”

其实她并不在乎礼物的实际价值,她关注的只是这礼物中是否饱含了对方满满的情意。

洛鸿勋那引以为傲的发达大脑此刻竟成了一团浆糊,他仍然没弄懂赵虬枝所言之意,在他看来礼物自然是越贵重越好。

可没办法,既然对方发话了,他也只得傻傻地附和着随之向前走了。

傍晚时分,快要落山的夕阳,柔和地铺在江水之上。

赵虬枝与洛鸿勋一起信步至天字码头一带,只见珠江两岸,十里楼台,众多洋行、商铺、酒楼林立其间,真可谓水天一色,风月无边。

名为紫洞艇的画舫已然灯火流光,笙歌繁响。

二人瞧着微波粼粼的江面,对这光色瞬息变化的绚烂景象都很是迷醉。

赵虬枝望着江面的大小船舶,禁不住又想起了去年“兴和”号出海一事。

那时“兴和”号就是从这里扬帆远航的,可是却不幸的成了太平洋的祭品,因而此刻她有些黯然地慨叹说:“去年你们就是从这里出海的,其实那天我也来的,只是由于我爹不让我过来,所以只有等他离开后,我才能出门。”

她又接着回忆说:“所以那天我来的有些迟,你们的船已经开走了,我从远处跑上岸时,看见‘兴和’号慢慢地驶离码头,你和我哥站在甲板上开开心心地朝着岸边跟兴飞、承昊还有娇蓉他们挥手告别,只是真没想到”

这话说到此处时,赵虬枝又不由自主地啜泣了起来。

洛鸿勋见状知晓她定是又想清阳了,于是一面轻抚她的肩膀,一面心领神会地接了话说:“没想到我回来了,清阳兄却永远地留在了大海中!”

赵虬枝听闻此语,难过地靠向了他的肩头,只是二人的身体还刻意地留有距离。

然后,洛鸿勋温柔地抚触着她的秀发,以表安慰。

进而他情绪回转说:“不过,还有我们两个一直怀念他,想来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也不会太孤单。”

这时,他又劝慰道:“逝者已矣,活着的人仍要坚强地走下去,缅怀过去,悲伤沉沦于身于心都没有好处,你说对不对?”

是啊!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

死去的人和淌过的流年是无法再回来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我们须得珍惜眼前才对。

之后,赵虬枝缓缓地点了点头,在她的内心深处已经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也不断告诫自己未来的日子里没有哥哥的照料帮衬她要变得更加勇敢坚强才对。

过了好长一会,赵虬枝一扫颓绪,话锋突转,笑中带泪地问他说:“洪勋,我真想不到,你历了这么一个大劫,却竟然还敢一个多月后又再次出海,若是换做是我,或者别的什么人,怕是这辈子都不敢再坐船了!”

洛鸿勋闻后嘴角微微轻扬,平静的内心泛起了一丝丝喜悦后说道:“说不定是你小瞧自己了,要是有什么东西让你忘乎所以地热爱着,我想你也会不顾一切重头再来的!”

继而他昂起头颅,骄傲地仰视了一番天空,接着他又垂下了眼睑,热忱地俯视了片刻江面。

终于洛鸿勋一脸轻松地看向了一旁的赵虬枝,接着底气十足地指了指前方说道:“在某一刻,我突然觉醒了,我想清楚了我这辈子来到这个人世应该做些什么,渐渐地我十分确定大海是我一生都要追寻的梦,既然是梦、是信仰,那怎会因受了点挫折就放弃,就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呢!”

紧接着,洛鸿勋屏气凝神,目视前方,继而郑重又豪迈地说道:“我洛鸿勋今天在这里起誓,不出十年,我还要从这天字码头出发,再次征服大海,征服太平洋!”

的确,人类因梦想而伟大,所有的成功者都是大梦想家,他们在冬夜的火炉旁,在阴天的雨雾中,憧憬着未来,践行着美梦。

第八十二章 还乡

有些人让梦想悄然绝灭,有些人则细心培育和维护,直到它度过困境,迎来光明和希望。

而光明和希望往往降临在那些真心相信梦想一定会成真之人的身上。

虽然洛鸿勋此时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但他却是个有梦想且敢于为之拼上一切的人。

这一点难能可贵,且听起来容易,实践起来却很难。

再换个角度看看他这类人,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座“能量场”,既隐藏着自信、拼搏、勤奋、进取等正能量,又暗含着消沉、懒惰、沮丧、逃避等负能量。

而能量不会凭空产生或消失,它只能转化为其他形式或转移到另一个物体上。

因此,每个人内心的正能量越多,负能量也就相对越少。

世界上所有伟大之人的内心深处都隐藏着一股神秘而巨大的正能量,它不仅能改变他们的心灵,更会让他们的创业人生发生蜕变,从而,开启一条通往人生巅峰的璀璨之路。

时至今日的洛鸿勋虽然经历了许多磨难,但他的心中始终充满着无限的正能量。

他不允许自己将时光浪费于伤感和忧思之中,而是尽可能地让乐观向上的情绪萦绕在自己的周围。

这一点更是弥足珍贵,也令他显得与众不同。

这一刻的洛鸿勋在赵虬枝的眼里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那般耀眼,那般夺目。

此时,赵虬枝再一次汇神注视着他,只觉洛鸿勋的眼神十分纯净清澈,他骨子里透着一种见惯尘世风雨后仍选择坚强以对的无畏和果敢。

此刻的洛鸿勋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斯文和野性融合交杂的独特味道。

这味道她从未尝过,更没料到的是轻尝一口就如此着迷。

刹那间,赵虬枝觉得自己已经真正开始了解他,懂他,喜欢他,甚至是

这是爱么?

爱是这种滋味么?

好甜好甜

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美妙这么甜蜜的味道!

食之一口便沁入心脾

而同时,洛鸿勋从自己的豪言壮语中渐渐平静了下来。

接下来他将目光移向了一侧的赵虬枝,见她眼波如水,表情沉醉,一脸的崇拜模样。

可他的注视却令赵虬枝猛然间回了神,淡定后,她衷心地祝福道:“我相信你,皇天不负有心人,终有一日你会成功的。”

此语过后,二人会心一笑,好生欢愉。

这一天是两人的生辰,也是两颗心正式靠近的起点。

五日后,刚回广州两日的赵习瞻再度前往香港洽谈,见父亲不在家,无人管束的赵虬枝和随从驾着自家马车带上洛鸿勋共四人一起赶往佛山。

当日太阳还未落山,众人便一同来到了佛山城。

由于车夫对大基尾一带比较熟悉,因此众人决定先在那里落脚。

赵虬枝命车夫特意经过琼花会馆的旧址,她很想看看那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而残酷的现实并没给她意外的惊喜,从前热闹非凡、锣鼓喧天的画舫红船所在地,如今确已成了断井颓垣。

放眼望去,琼花会馆萧条荒凉,几乎没了一丝鲜活气,周遭也看不到什么人走动,说是被世人遗弃的废墟也不为过。

见此萧索之象,赵虬枝倍感凄怆,童年时的美好回忆就这么活生生地被清廷暴力扼杀,任谁会无动于衷呢!

可她心痛又有什么用呢?

她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洛鸿勋眼见她眼神空洞,容色哀楚,于是赶紧催促车夫尽早驾离这伤心之地。

不多时,四人到了大基尾附近的一家名为“若愚”的客栈门前。

由于这家极有可能是周围最好的客栈了,且见天色已晚,四人决定在此休憩。

下车后,赵虬枝和洛鸿勋并肩走在前面。

这时,一路默然不语的赵虬枝终于开了金口,有些忧伤地叹息道:“从前多是我哥哥带我来这的,现在他走了,琼花会馆也不在了!”

听她这样讲,洛鸿勋亦有同感地好心安抚说:“是啊!若是清阳兄还在,今日他也很有可能会一道前来,说不定叶小姐也能跟着一起,那该多好啊!”

哎!

才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发生了这么多事,赵虬枝和洛鸿勋二人禁不住再次感叹起世事多变来。

可就在他们一面谈话,一面共同迈入若愚客栈门槛的那一霎那,恰巧一中年男子迎面走出。

而当那男子听到“清阳”二字时,一下子竟懵怔在了原处。

好半天,他倏地回头看向了已经落座的赵、洛二人,且将目光锁定在了赵虬枝的脸上很久很久。

这一瞬,捋着胡须的他神思缥缈,好似想到了许多往事。

又过了一会,收回了游思后,他轻轻叹了句:“真像,真是太像了”

第八十三章 客栈

紧接着,这名中年男子赶紧命店内的伙计出门去打探一下车夫。

车夫刚刚收整完毕,恰好还没进门,因而伙计顺利地问出了赵虬枝等人的来历。

伙计询问完立即回复了这位中年男子,不出其所料,这位小姐正是来自广府怡兴洋行的赵家。

而这名中年男子究竟又是何许人也呢?

他怎会对赵虬枝如此感兴趣?

其实他就是这家若愚客栈的老板,名叫赵季平。

就坐后,洛鸿勋又豪气地声称在佛山这里吃住都由他来做东。

点菜时,他还略显殷勤地让赵虬枝拿主意,并且还周到地询问了下车夫和侍女的意见。

赵虬枝见他如此体贴友善,心中一时间暖洋洋的。

她知道很多人刚有了点小作为就开始狗眼看人低了,对上阿谀拍马,对下颐指气使,完全是两副嘴脸,且这样的人赵虬枝见过多次,甚至可以说她家中便有许多。

因而赵虬枝寻思着这洛鸿勋确实是个难得之人,于是受了影响的她亦学起了对方来,笑着对车夫和侍女说道:“今日我们是在佛山,不用拘什么礼数,而且大财主洛鸿勋都发话了,大家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千万别跟他客气。”

即便这样说,车夫和侍女还是有些放不开不自在,拘束的二人在洛鸿勋和赵虬枝的好生劝导下,才很是勉强地说出了自己想要吃的菜肴。

这顿饭吃的还算融洽,约莫半个时辰结束后,四人都进了各自的房间休息。

赵虬枝和侍女住最好的套间,而洛鸿勋和车夫则分别住进了自己独立的房间。

就在洛鸿勋刚刚整理完衣物准备坐下来歇息一会时,门外传来了轻叩声。

他心想一定是虬枝闲来无事来找他解闷,于是他起身立马就将门打开了来。

果不其然确实是她!

此时,傍晚刚过,赵虬枝在屋内憋闷的慌,想拉着洛鸿勋一起去佛山的街市逛上一逛。

本有些疲惫的洛鸿勋见有佳人相约,竟立即精神抖擞了起来。

洛鸿勋见她换上了一身橘色绸地兰花镶边裙,十分娇艳,因而想着自己坐了一天的马车,出了许多汗,也得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才好,不然二人走在一起看起来太过不相称。

于是赵虬枝只得坐在桌边等待他更换衣服,可没想到他的动作如此缓慢,跟个七老八十的爷爷一样。

赵虬枝等地有些不耐烦了,右手托腮的她忍不住嘟囔着:“这人婆婆妈妈的可真啰嗦!”

继而很是浮躁的她回过头来朝内侧张望了去,只见烛光下,一修长匀称的男子线条在帘帐后若隐若现

赵虬枝只瞧了一眼,便顿觉脸红心跳。

于是她赶忙害羞地回了头,燥热又有些紧张地摇起了自己手中的扇子。

不多时,洛鸿勋总算是出来了。

走至赵虬枝身后的他轻戳了下对方的肩膀,可这一简单的动作竟将她吓得浑身一激灵,紧接着立即起身,并向后赶忙挪动了两三步。

见赵虬枝的反应有些过激,洛鸿勋很是纳闷地问道:“怎么了,瞧见我怎么跟见到鬼一样?”

可赵虬枝不仅反常地没有回话,竟双颊泛红,低眉顺目地没敢抬眼看他。

起先,洛鸿勋还茫然不知所措,以为她久等不高兴了,因而忙跨步上前,想要询问她是怎么了。

可就在二人近在咫尺之际,后知后觉的他恍惚间猜到了对方的少女心思,原来她是看到情郎秀色可餐禁不住害臊了。

而这样的场景好像曾经在他的梦里出现过。

一个寂寥的夜晚,在他的房间里,昏黄的烛光旁,她终于红着脸庞略显矜持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就这样微笑地、情意无限地看着她,丝毫未加掩饰自己内心里隐藏了太久的热情。

这时,她轻轻闭上了眼睛,而他没说一句话,只是紧紧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可就在幻境即将变为现实之际,门外却突然传来了急叩声。

是谁这么会挑时机,破坏了二人酝酿了这么久的大好情绪

洛鸿勋尴尬地看了看赵虬枝,只见她已经含羞地撇过了头去。

于是他免不得心中暗恨起这门外之人,他猜着来人多半是虬枝的侍女或者车夫。

可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怎么就这么邪门呢!

万般无奈下,洛鸿勋最终只得悻悻然地前去应门。

而出乎意料的是,来人并非他所识,而是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大叔。

这大叔何许人也?

他就是刚刚提到的客栈老板赵季平。

赵季平见了洛鸿勋后,先是客气地介绍自己是这家客栈的老板,紧接着便不请自入,直接进了房间。

洛鸿勋一脸懵怔,全然没弄清楚状况,接着糊里糊涂地瞧了瞧赵虬枝,又看了看这位中年男子。

赵虬枝亦是一脸茫然,趁心中的慌乱躁动还未退却之时,见洛鸿勋恰巧有人拜访,于是她便羞赧地低着头轻轻地走到了房门口。

途径洛鸿勋身侧时,她用余光悄然瞄了一下对方,见他亦脉脉含情注视着自己。

于是面色含春的赵虬枝忙慌张敛目,有些难为情地快步走出了门去。

出门后她还很有礼节地回身关紧了房门。

见佳人离去,洛鸿勋的大好兴致已然消失殆尽。

然后他略显失落地转身看向了来人,见客栈老板已经毫不客气地落了座。

很是纳闷的洛鸿勋心想这客栈的老板所为何事竟夜晚跑来和自己闲谈?

可对方毕竟是这家客栈的老板,自己也拉不下脸来遣他出去。

于是,洛鸿勋带着满心的疑问慢慢走至桌边。

第八十四章 老板

洛鸿勋坐定后,二人就这么面对着面,凝神屏气地互相打量着彼此。

目似朗星,鼻若悬胆的客栈老板在洛鸿勋的眼中虽已步入中年,可却是这世间少有的美男子。

洛鸿勋见过的美男也不在少数,比如徐棣、赵清阳。

可徐棣与之相比则少了几分阳刚之气,而赵清阳与之相较则多了少许凌厉之风。

因而这男子的俊朗外形更属罕见的上乘。

可看着看着,洛鸿勋的心中却泛起了合计,这客栈老板的眉目隐约与自己的某位熟人有几分相似,可到底他像的是哪位友人呢?

思量至此,洛鸿勋忙从自己的记忆库里紧急搜索着,准备逐个对比排查。

可这一时半刻的洛鸿勋还真是没想出来,而恰在此刻,却忽听这客栈老板开口道:“在下姓赵,名季平,不知小兄弟该如何称呼?”

听到对方问自己话,洛鸿勋匆忙止住了思绪,接着较为恭敬地如实回答道:“晚辈姓洛,名鸿勋。”

至此,他心中不禁默想着,原来他也姓赵。

之后,赵季平嘴角挂着笑,又与他客套说:“那我就称呼你为洛老弟吧!”

闻此,洛鸿勋点头应允,并未表现地不耐烦。

紧接着,不想拐弯抹角的他直截了当地说了句:“不知赵老板这么晚了亲自前来,有何贵干呢?”

见洛鸿勋既已发问,赵季平也不想与他兜圈子,于是径直说道:“你们几个是广州城内怡兴洋行的人吧?”

听到“怡兴洋行”这四个字,洛鸿勋起初吃了一惊,他心中免不得盘算着看来眼前之人多半是想向自己打探些洋行的事情,难怪会这么热情地拜访上门,可他到底想要打听什么呢?

洛鸿勋心想先听听他的来由,再做定论也不迟。

继而他又和颜悦色地如实回应着:“的确,我们是怡兴洋行的,只是不知赵先生您是如何得知的?”

赵季平捋了捋他那约有一寸长的胡须后,故弄玄虚地说起了场面话:“与你一同进门的姑娘,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优雅高贵,所以我便差人随便打听了一下,一问就问出来,她应该是洋行里那些重要人物家的千金吧?”

赵季平虽说得轻描淡写,可洛鸿勋听完心中却顿时掀起了疑云。

他琢磨着难道他是想打虬枝的主意,可看起来又不太像,那他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呢?

可姜还是老的辣,涉世未深的洛鸿勋虽较同龄人的洞察力要强上许多,可跟年长他一倍的赵季平相比却还是个雏。

也就在这时,赵季平用他那深邃的双目死死地盯紧了洛鸿勋,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见对方迟疑半晌没作答,他知道这也就等于是默认了。

随着一声干笑,得到了答案的赵季平接下来用中间的三根手指依次有节奏地点了点桌子后,又说道:“我再来猜猜看,那姑娘八成就是怡兴洋行的大老板赵习瞻的女儿赵虬枝吧?”

天呐!

对方竟然连名字都能叫得出,闻后大惊的洛鸿勋简直难以置信,因而惊讶的表情全都挂在了脸上。

他寻思着这样看来,这人难不成与怡兴洋行有过交集?

如果是好的也就罢了,怕就怕曾经有着什么过节!

可令洛鸿勋更感狐疑的是,这人的手指刚刚轻敲桌面的动作怎地看着如此熟悉?

他心想自己一定是在哪曾经见到过类似的情景!

可到底是在哪里呢?

此时,道行尚浅的洛鸿勋还不足以应付眼前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只得一步一步地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不知将要被引向何处。

见他神色略显慌张,赵季平缓缓舒展了身子后,语气平稳地稍作安抚道:“洛老弟,我从前认识怡兴洋行里的许多人,所以今日前来只是与你闲话家常,并无他意,所以请你勿要惊慌!”

而他这话说完,确实起了一定的镇静效果,洛鸿勋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了开来,就连绷紧僵直的脊背也渐渐松软了许多。

见洛鸿勋明显放松了下来,赵季平思忖着他心里的防线多半也已松懈,于是他接着深入探听道:“听说你们洋行的大少爷去年过世了?”

可问这话时,赵季平的面色不知为何竟忽地凝重了许多,眼眸也缓缓低垂了下去。

且在洛鸿勋这个旁观者的眼中,他神情的转变十分自然,完全不像是故作的。

因而洛鸿勋点头承认道:“是的,他走时我刚好就在身边!”

听完这话,赵季平忙乍惊抬眼,可很快他便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继而幽忧感叹道:“难怪那次葬礼你去的最早,走的最晚,后来你应该去过清阳的坟前很多次吧?所以其实早在进门时我就认出你来了!”

紧接着,他又问道:“这么说吧,你和清阳应当是好友喽?”

原来如此,没想到对方竟见过自己。

可洛鸿勋又一想,自己与清阳兄是好友不假,但为何他会如此亲昵地称呼大少爷为清阳呢?

还有他怎会知道葬礼这么多细节?

难不成他当时也在场?

洛鸿勋始终不相信赵季平与自己寒暄许久仅仅是为了闲话家常。

可他越是疑惑越是想弄明白,赵季平的终极目的何在,难不成他想要向自己打探之人不是虬枝而是清阳兄?

此时的洛鸿勋疑窦迭生,神态再次凝重了起来,继而他禁不住问道:“请问您是如何得知这些的?您与清阳兄又是什么关系呢?”

第八十五章 相求

可这时,对面的赵季平却已恢复如初,然后神色泰然地回答道:“因为当时我也在场啊!可能你没有注意到罢了,至于我与清阳的关系,那可是再亲不过的了!”

之后,赵季平继续拉长着节奏,问着自己想要知晓的事:“对了,你刚刚说清阳死的时候你也在一旁,那你可不可以跟我描述下整个过程的细节呢?”

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洛鸿勋向旁人讲过了许多次,那生死一线的恐怖经历有时还会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每每梦见此情形时,他都会骇然惊起一身冷汗,那些零星琐碎的片段他早已不想再去细细回忆,他多么希望时间可以加快脚步,尽早地冲淡这一切,让他将它们永远忘记!

只是此刻看赵季平对清阳兄的死因如此关心,说不定他们生前是亲戚或者有过命的交情,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就索性再破例回忆一次好了。

半晌后,洛鸿勋努力克服了心理障碍,终于下决心最后讲述此事。

赵季平则十分认真地听起了整个故事来,当听到赵清阳坠海那段时,赵季平的泪花已在眼眶中泛滥,洛鸿勋瞧得出这明显是因极度悲伤而呈现的自然反应。

洛鸿勋虽尽可能地平静描述,但听众的状态亦可感染到他,没法无动于衷的他内心也酸楚了许久。

可当他讲到赵清阳死后那段时,赵季平便不再感兴趣了,神情也渐渐舒缓了下来。

不多时,他打断了洛鸿勋道:“看来这次真的是个意外,我原本以为”

至于他原本以为什么,赵季平却并未说出口,洛鸿勋便也识趣地没有追问。

可接下来,赵季平竟又陷入了痛苦地冥思当中,好久好久抽不出来!

洛鸿勋没有去打搅他,此时他禁不住进一步设想着,赵季平多半是清阳兄的旧友,甚至有可能从前受过清阳兄的恩惠,还来不及报答。

只不过若真是好友,那也应是忘年交,毕竟这赵季平看起来年纪可不小了。

许久后,赵季平总算是平复了心绪。

神色回转的他一面叹息,一面转移了话题道:“这次应该真的是个意外!但有件事我敢肯定那绝对不会是意外,并且此事已经纠缠困扰了我很多年,至今都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哦?

洛鸿勋心想,究竟是何等要事会如此纠结,困扰多年,可二人才刚相识,对方为何竟会对他说起。

不晓得自己该不该深问,洛鸿勋便听赵季平继续说道:“今日我前来主要是有一事相求,想拜托洛老弟帮忙打听此事!”

一听这话,洛鸿勋当即犯了难,既然是困扰了多年的大事,自己一个初出茅庐的穷小子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因而他茫然不解地回应说:“到底是什么大事?如果真的十分重要,我怕自己能力有限,帮不上什么忙!”

洛鸿勋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想接什么烫手山芋。

可赵季平却不以为意,而后他背了手,靠在椅背上,错了错眼珠,瞧了瞧洛鸿勋后,接着十分客气地说道:“我之所以请你帮忙,主要因你是清阳的好友,这件事同他大大的相关。”

紧接着,他又吐露了一点原因:“还有一点便是你在怡兴洋行已列二班,也算有了一定的地位,办起事来应该不会太过受阻!”

洛鸿勋大惊,没想到赵季平连自己在怡兴洋行的职务都已知晓,于是他尬笑一声后说道:“看来您是做足了功课,有备而来的呀!”

可他还是不能立马答应赵季平的请求,他须得听听这难题到底是什么,心里才好有个数。

见洛鸿勋并未回绝,赵季平淡然一笑后,以金钱为诱饵道:“此事发生在七年前,打探起来确实没那么容易,可能会面临很多困难,尤其是资金方面的,你放心,事成之后我会给你相当丰厚的报酬作为答谢,八百两银子怎么样?只要你应下来,我就先付四百两给你,方便你操办。”

八百两银子!

这对洛鸿勋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他一年的薪水因他升了二班后翻了双倍也只有一百两而已,那八百两也就等于他几年才能拿到的俸禄。

还有一点令洛鸿勋头疼的是,自己不能一直挤在吴家,那可不是个长远之计。

他一直期望可以有处自己的居所,所以洛鸿勋平日里才会更加节俭,以盼早日购宅。

因而面对八百两银子的诱惑,洛鸿勋不可能不心动。

但这赵季平到底想要自己打听什么大事呢?竟还会与清阳兄有关?

可如果要花这么高的价钱,来打听七年前发生的事,那这几年他都做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早点调查?

过了这么久再去探究过往,那难度可以说会提升数倍!

还有赵季平为什么不找别人?为何会单单挑中他洛鸿勋呢?

此刻,无数个问题在洛鸿勋的脑海中跳动着等待解答。

赵季平见洛鸿勋闻之颦蹙,一脸的左右为难之色,好似内心正做着激烈的挣扎,刚想要进一步细说情况时,门外却又传来了急促的响叩声。

这敲门声来得恰到好处,倏地令洛鸿勋清醒了过来,他瞄了赵季平一眼后,接着便起身去看门。

谁来的这么巧?

当然是赵虬枝。

本来想要去逛逛街市的赵虬枝见洛鸿勋这么久都没有动静,因而她好生奇怪。

于是只得自己再次主动找上门来,可没想到门一推开,那位中年男子竟还坐在屋内。

他们俩很熟么?竟然聊了这么久还没结束?

赵虬枝带着疑问似有怨意地看向了洛鸿勋。

赵季平抬头一看来人是赵虬枝,因而心想看来此事只得明日再议了,于是他便站起身来朝房门走去。

当他踱步至房门口时,双眼不由自主地再度凝视了赵虬枝几秒钟,接着他满心留恋地朝其点了点头后,抬步跨了出去。

他瞄这一眼不要紧,可看得赵虬枝心里毛毛的,甚至整个脊梁骨都冒着冷气。

赵虬枝不禁心想这人到底是谁啊?竟敢这么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看,且更为奇怪的是那人眼神里分明还带着满满的爱意!

紧接着,赵虬枝将房门紧关了起来。

转身后,她颇为不快又好奇地问道:“鸿勋,刚刚那人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你们俩聊什么聊了这么久?”

第八十六章 戏服

洛鸿勋也只是头一次接触这赵季平,且刚刚二人所聊之事难以用一两句话概括总结,因此他并不想深谈,于是只得敷衍了事说:“没什么,我们也只是新认识的而已,对了,这么晚了,怎么不早点休息呢?”

眼看洛鸿勋神色有异,才酉时三刻竟说要休息,看来刚刚答应她的事多半是全忘了,赵虬枝当即更加不悦道:“洛鸿勋,你怎么回事啊!平日里你也是酉时三刻就吵着要休息的么?再者说了,刚刚我们俩不是说好了要出去逛逛的么?你不会是已经忘了吧?”

见赵虬枝显露愠容,洛鸿勋这才意识到现在入睡还为时尚早,可刚刚那人的音容笑貌一直萦绕在自己周围,尤其是他最后的那个请求以致自己此刻无暇他顾,所以才会语无伦次。

赵虬枝见他又呆呆地坐回了椅子上,不仅没做任何回应,反而再度陷入了沉思当中,于是便伸出手去,气呼呼地用力摇了摇他的手臂。

接着,洛鸿勋整个人被她拉离了椅子,于是他身体倾斜着惊奇地喊道:“去哪?”

赵虬枝听完,再现怨怒,撅起了小嘴,翻了个白眼后,不耐烦地答道:“就你迟迟不肯露脸,真是讨厌这么晚也没办法再出去了,现在只能去楼下,找他们俩打牌去!”

洛鸿勋听了此语有些无奈,自己虽不喜打牌,但好不容易出来一回,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扫了虬枝的雅兴,于是他只得屈从于她的“淫威”之下,乖乖就范。

一个时辰后,牌桌上的众人解散,各自回了房间。

刚刚头脑稍为放松的洛鸿勋躺在床上又忍不住想起了赵季平的那些话语来

他反复地琢磨着他和赵家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他也姓赵,赵习瞻、清阳兄他们也姓赵,难道从前是本家,是亲戚?

他到底想要自己打探什么事呢?

这个任务自己到底要不要接呢?

八百两银子可真不少,估计够买一座小旧宅了!

他还说这事与清阳兄有关,可到底会是什么事呢?

洛鸿勋越想越好奇,也越觉得神秘。

一方面好奇心和金钱的双重诱惑在不停地作祟,另一方面他忧心于万一自己接的是个烫手山芋,若惹上了麻烦,那岂不得不偿失?

带着诸多疑问,洛鸿勋最终还是只得进入梦乡。

第二日上午,按计划,洛鸿勋要赶往回龙为其母祭拜迁坟。

今日,大家都起地很早,吃饱后,众人便一同出发了。

洛鸿勋先是回到童年时的旧居,与邻里好友欢聚了一番。

从前的街坊们见他带了个天仙般的女子前来,皆是对他称赞不已。

其中有个叫陈天的矮个子同龄旧友调侃他道:“鸿勋,看来你去了广州混地很不错啊!竟会结识这么美的姑娘!若是日后兄弟我为生计犯了难,去省城投奔你,鸿勋,到时你可不能不管我陈天!”

这陈天虽其貌不扬,可是话却不少,接着,他又挤眉弄眼地八卦道:“快说说,你跟这姑娘什么关系?”

这话问的洛鸿勋难免尴尬,到底要怎么回才合乎情理呢?是说虬枝是老板的女儿,还是说她是自个的心上人呢?

好像怎么说都不太妥当,可正当他犹豫不决之际,赵虬枝却灿笑着抢先一步答了话:“我跟他啊!我跟他的关系可不一般,想知道么?想知道的话,待会迁坟时就得多出点力。”

赵虬枝这玄乎之语还真奏效,接下来,洛鸿勋和他的几个好友街坊们便紧锣密鼓地动起工来将其母亲的坟迁走。

迁坟的过程还算顺利,可迁完后,那陈天竟又来笑嘻嘻地巴问道:“这下子总可以说了吧?”

只不过赵虬枝却又卖起了关子:“不错不错,可我同他的关系有些复杂,这一时半刻的怕是说也说不清,不然你跟我们上车,我路上慢慢跟你讲如何?”

然后她用手绕了绕荷包,一脸天真地瞧着对方笑了笑。

这下陈天可犯了难,自己的包子铺还需要人手,他怎能说走就走呢?

见对方呆呆傻傻一脸的犹豫,赵虬枝又与他逗趣道:“怎么?不想听啦?不想听的话那我们可就要走喽!”

说完,一笑嫣然后,她转身就踏上了马车。

趁陈天还未回神之际,洛鸿勋道过谢后,也匆匆随她上了车。

留在原地的陈天这才恍然明了,原来这小姑娘是逗他玩呢,因而只得无奈地笑着目送他们远去。

当晚众人又再次回到了若愚客栈之中。

劳累了一整天的四人还未点菜,伙计便热情地陆陆续续端上了几道佳肴,以供众人品尝。

这时,赵虬枝惊讶地看了看洛鸿勋,以为是他有意安排的。

洛鸿勋却一头雾水,耸了耸肩膀后,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其实这些都是赵季平精心策划的,只为通过自己的周到服务进一步笼络洛鸿勋而已。

洛鸿勋也非等闲之辈,赵季平的这点用心他很快便已猜到,只是并未对他人道明罢了。

吃过晚饭后,赵虬枝、洛鸿勋等人上了二楼,准备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

赵虬枝的房间在右边的第二号,而洛鸿勋的则为左侧的第一间。

洛鸿勋送她回房时,快他一步的赵虬枝向那敞开了门的隔壁房无意间瞥了一眼,却见一精美绝伦的正红色戏服撑在了室内的大衣架上。

由于太久没听过戏,太久没看过戏服了,来了兴致的赵虬枝竟不由自主向旁边走了去,她想近距离地赏一赏这绝美戏服。

这时,隔壁房恰巧无人,见门大开着,赵虬枝竟没了忌惮,跨步走了进去。

洛鸿勋见她如此反常,以为她中了邪,刚想上前拉她一下,此刻却忽然明了,原来她是被那正红色戏服锁住了心神。

他知晓她酷爱唱戏,因而也只得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没加阻拦。

进门后,赵虬枝慢慢向其靠近,接着十分虔诚地细细观摩起了这件华服来。

只见其领肩部渐变彩线勾金线绣花,裙摆佩带亦采用相同的材料,外加以穗子设计,十分精细。飘带为重工刺绣,层次很是丰富,背部配金黄色精巧绣花,色泽亮丽,与前部照应,可以看出制作此戏服的匠人极为用心。

赵虬枝眼见这戏服精妙至极、完美之至,不禁叹为观止

就在她欢喜沉醉的当口,一个念头竟悄然来袭

第八十七章 神秘

粤剧不是被禁了么?怎么有人还敢公然展示戏服呢?

想到这,赵虬枝心头一紧,赶忙准备退回自己的房间,避上一避。

可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竟有人出现在了门口,堵住了去路。

刚刚转身的洛鸿勋和赵虬枝见突然有人出现,皆震惊不已,以为他们俩是落入了旁人的圈套。

可仔细一瞧发现来人是客栈老板赵季平,二人提着的小心脏又渐渐有所回落了些。

赵季平进了室内后,便将房门关上了。

接着他悠然地踱步至戏服处,抚摸了两下后,转身看向了赵虬枝,继而很是和气地问了句:“赵小姐,看来您对这戏服很感兴趣啊?想必是位戏迷吧?”

赵虬枝闻此,惊愕哑然了好一会。

且为防自己落入对方的陷阱,她选择不做正面回答。

因而,故作淡定的赵虬枝面无表情地悠哉道:“你这话听谁说的?我还没问你这戏服是谁的呢?”

之后,赵季平不紧不慢地与她闲聊道:“这房间是我的,你说这戏服是谁的呢!哦,不对,这戏服也不能说就是我的,只能算是我收藏的而已!”

听到这句,赵虬枝忐忑的心儿总算是平稳了下来,她心想既然这戏服是他的,那就好办了,私通乱党的罪名怎么着也扣不到自己的头上来。

但她仍有不解地问了句:“你难道不知朝廷已经禁了粤剧么?你竟还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展示戏服?不怕有人举报你么?”

说完后,赵虬枝又垂了眼,接着低声喃喃道:“不过你放心,就算真有人举报你,那肯定也不会是我的。”

听闻这话,赵季平捋了捋胡须,干笑了一声说:“这点我倒不担心,只是摆了件戏服而已,朝廷总不能硬给我扣什么罪名,所以赵小姐切莫慌张。”

然后,他又淡定地说道:“而且这也算不得大庭广众,其实我只是知晓你也是位戏迷,因而才特意敞开了门给你瞧瞧的。”

原来如此,赵虬枝心想可赵季平为何要这样做呢?难不成只为与自己交流下心情?但为何自己总隐隐觉得他另有所图呢?

赵虬枝始终觉得不安,第六感告诉她赵季平的安排绝不只是他嘴上说地那般简单。

就在这时,赵季平又与她和颜悦色地搭起了话来:“这件戏服是我师父薛显扬的,薛显扬的大名对于戏迷来说应是如雷贯耳,无人不知的吧?”

说完,赵季平看向了赵虬枝。

赵虬枝不得不承认薛显扬可是佛山粤剧界响当当的大人物,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粤剧领域的一代宗师。

薛显扬可生可旦,文武双全,同时他也是陈茂文的师父。

这样算下来,薛显扬便是赵虬枝的师祖。

可赵季平刚刚说薛显扬也是他的师父,如此一来那他和陈茂文两人岂不是师兄弟?

赵虬枝虽有疑问但却没敢发声,毕竟陈茂文可是清廷要犯,已被处决,若是这赵季平心怀鬼胎的话,说不定自己又会惹上新麻烦,毕竟上一次洛鸿勋可是因此入了大狱,吃尽了苦头。

因而,多存了一个心眼的赵虬枝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句:“薛显扬的大名岂会有人不知?即使不是戏迷想必也有听过!”

而后,她自然地将目光瞥向了洛鸿勋。

洛鸿勋果真不负所望,当即了然了她的心意,于是点了点头道:“没错,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薛显扬,别说是佛山人,估计整个岭南都不会有几人没听过他大名的。”

可绕来绕去,赵虬枝还是不晓得这位赵老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于是似有不耐烦的她再度抱怨了句:“你不会是今晚闲来无事,想同我探讨探讨这件戏服吧?”

赵季平听后略显尴尬地笑了笑说:“那不然呢,我只是无意间得知赵小姐也是位戏迷,虽然我几年前就不唱戏了,但我还是很爱粤剧的,今天总算是碰上了位同道之人,与你聊聊天不是很自然的嚒?”

他怎会知道自己是位戏迷的呢?

想到这里,赵虬枝估摸着肯定是洛鸿勋这张大嘴巴透露的,于是她狠狠地瞪了一眼一旁的洛鸿勋。

不明所以的洛鸿勋无辜中枪,却也没机会为自己申辩。

可真的就这么简单么?赵虬枝还是难以相信,依然觉得有些不安。

毕竟自打粤剧被禁后,她鲜少在外人面前谈论这个,生怕惹上祸端,吃不了兜着走。

赵季平见她默不作声,于是继续微笑着说道:“不晓得你唱功怎么样?不过依你的姿色和身段倒是与这戏服极为般配,只可惜我师父只留给我这一个念想,要是送给了你,往后我想起我师父来,都不知道瞧瞧什么怀念好!”

送给自己?

赵虬枝思量着自己没听错吧?对方竟会有这种想法?他当真会这么友善?

可他后面又说这是师父留给自己的唯一遗物,她总不好夺人所爱!

思忖至此,赵虬枝被勾起的兴致又渐渐衰落了下去

见她一脸不甘心又失落的样子,洛鸿勋猜想她定是十分欢喜这件戏服,不然也不会露此神色。

这时,楼下的伙计高喊着老板的名字,好像是告知他有人来访。

于是赵季平与他二人客套了几句后,便匆匆离开了。

如此一来,赵虬枝和洛鸿勋也只得回了各自的房间,操劳了一天的二人得赶紧休息,毕竟明日一早还需备足了精神返回广州城。

可赵虬枝整晚都在念着那件华美戏服,心中极痒以致难以安寝。

深夜里,她竟忍不住幻想着哪怕可以穿上一次薛显扬曾经的衣服,她都会觉得是祖师爷显灵,给了她特殊的关照。

想着想着,恍恍惚惚的赵虬枝总算是入了美梦之中。

在梦里,她果真穿上了这件正红戏服,且还像模像样地扮起了唐婉来

第八十八章 命案

可就在她如痴如醉之际,却被侍女的阵阵鼾声吵醒了。

醒来后的赵虬枝感怀无限,心中免不得有些失落。

接着,赵虬枝辗转几许都无法成眠。

唉声叹气了数次后,怅然若失的她寻思着这梦就只能是梦,根本成不了真的。

从小到大想什么有什么的赵虬枝还没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她知道自己的运气已经足够好了,因而只得不断地安慰自己说任何人不可能样样喜欢的东西都能拥有,这件戏服也许就是她的求之不得

想到这,她的心才多多少少宽松了些。

第二日一早,吃早饭时,赵虬枝几乎没说一句话,洛鸿勋见她闷闷不乐,郁郁寡欢,猜想她一定是在为昨日那件戏服犯愁。

这时,洛鸿勋心里不禁泛起了合计,究竟用什么法子可以帮她解了这个心结呢?

不多时,吃完早饭后,洛鸿勋等人上楼去收拾行囊。

可就在他一面思考,一面整理着衣物时,有人却在外面突然重重地敲起了门。

洛鸿勋心想这敲门之人极有可能是赵季平,毕竟前日的的对话还未讲完就被打断了,对方知道自己今天要走,这会一定是来把事情交代完,也就是说自己该拿主意的时候到了。

洛鸿勋稍显迟疑地踱步至房门前,然后将门打开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来人确是赵季平。

二人一回生二回熟,邀请他进屋后,洛鸿勋便关起门来,准备继续谈那前日的话题。

刚落座没多久,赵季平就将手中紧攥的布袋展开了来,原来里面装的是张四百两的银票。

这么大面额的银票任谁看了会不心动呢?

可洛鸿勋虽也爱财但还未丧失理智,他知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道理,且赵季平舍这么大的财看来消的定不是一般的灾。

于是他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喉咙后,强压着内心的欲望静下心来说道:“赵先生,我得先知道您要托我查的究竟是何事,才能考虑这银票我是该收还是不该收!”

赵季平闻后顾虑渐消,继续讲起了前日的未完之语。

可他那既大又深邃的眸子每每盯着洛鸿勋瞧时,洛鸿勋都会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觉,可细细琢磨了好半天他也不晓得这种感觉因何而来,所以只得耐心地聆听对方所述。

这次,知晓时间紧迫的赵季平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道:“洛老弟,我想要你帮我查的是七年前五月发生在永清街一带的一桩命案!”

洛鸿勋听完顿觉一阵阴风从后背袭来,四肢上的鸡皮疙瘩也瞬即疯长

什么?

自己没听错吧?

命案?

听起来也太恐怖了!

这种案件不是应该找探子来查会更快捷更有效么?

自己一个从商的小二班,还未成气候,哪有什么破案的经验,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是一窍未通啊!

见洛鸿勋一脸惊骇,吓得不轻,赵季平立马进一步解释道:“七年前我的生意照现在还相去甚远,那会积蓄也不太多,但当时还是拿出了仅有的那点银子,请了人帮忙查了查,且查了一段时间后,也有了一些初步的结论,那日发生在永清街一带的戏台坍塌事件并不是单纯的意外,而是早前有人故意动过手脚!”

原来命案与戏台坍塌有关,洛鸿勋闻后忙追问道:“然后呢?你的意思是说有人事先破坏过戏台,然后导致了所谓的意外死亡其实是蓄意谋杀?”

见眼前的年轻人很是聪慧,一点即透,赵季平深感自己未选错人,因而接着回应他道:“没错,就是蓄意谋杀,在场有那么多人,可死掉的却只有三个,其余多半只是轻伤。查到这,那探子又想再多要些银子,可那时的我资本已经所剩无几,根本再付不出银子了,于是查案只能被迫停止,接下来我备受刺激,自那以后奋发图强,才有了今天你所看到的一切!”

看来当场死掉的那三人中有赵季平极为看重之人,不然这起事件也不会对他的影响这么大,这么深。

紧接着,洛鸿勋兴致倍增,继而一步一步地窥探起整个事件的全貌来。

赵季平又继续回忆道:“再后来,也就是一两年前,我又想重新开始调查,可感于清阳还在赵习瞻的眼皮子底下工作,且样样还算顺利,后来我还听说他和总督家的小姐订了亲,那会我真为他感到高兴,心想这事就让时间慢慢冲淡吧!要不然一定会影响到清阳那会舒适如意的生活。”

“哎!只可惜千算万算,我也没算到清阳这么快就不在人世了”

说到这处,赵季平万分悲痛,满心凄怆,瞧得局外人洛鸿勋都心如刀绞,颇为动容。

这时,他又禁不住想起了清阳兄从前对他的种种关照,二人惺惺相惜之景仍是那般温暖真切,历历在目。

而这次感伤持续了好一会,终于赵季平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可洛鸿勋的疑问却又来了,赵季平提到清阳兄时为何总是满怀情意,他们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如此看来当真是不一般呢。

洛鸿勋没有特意深究此处,而是抓紧时间问出了最最关键的问题:“赵先生,您还没说,我要查的这起事故究竟是发生在谁身上的呢?”

第八十九章 诱惑

只见赵季平正了正衣襟后,注视着洛鸿勋且严肃地回答道:“这起事故直接致死的便是赵清阳和赵虬枝的母亲万希雅。”

接着他又爆出了一句骇人之语:“而我怀疑事件的主谋便是怡兴洋行的当家人赵习瞻!”

洛鸿勋听到这里,那感觉就好似一颗响雷在自己的头顶上炸裂了一般。

如此惊天秘闻无论是真是假,被谁听了都会震惊地口不能言。

过了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的洛鸿勋瞠目结舌地看着赵季平,完全说不出半个字眼来。

怎么会这样?

赵习瞻竟然会处心积虑地杀死自己的妻子?

这是真的么?

这有可能么?

是赵季平的胡乱推断?

还是

看来赵季平所托之事已经不能算作一桩家事,当然也不是一般性质的丑事,而是一起恶意杀人事件。

正当洛鸿勋还恍惚无措在这恐怖事件之中时,赵季平则抓紧时间又说道:“洛老弟,你跟清阳是好友,并且我也看得出你同那赵小姐关系也不一般,你不会知晓了他们母亲被害惨死而置之不顾吧?”

紧接着,他又进一步拉拢对方道:“而且如今我所识之人也就只有你能直接接触得上那赵习瞻,你若不帮这个忙,怕是希雅她就真的死不瞑目了!”

这话说的却有几分道理,洛鸿勋不是个冷血之人,他确实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替死者讨回公道。

可这事却非同小可,嫌疑人竟是自己的老板赵习瞻,那查起来可想而知得多棘手,弄不好还会引火上了自己的身。

见洛鸿勋迟疑不决,面露难色,赵季平终于狠下心来使出了绝招。

这时,他又将另一个布袋打开了来,只见里面装的恰是昨晚看到的那件正红色戏服。

片刻后,他豪气地撂话道:“洛老弟,你若是能帮我这个大忙,这张银票就是你的,而且不仅如此,昨日你和赵小姐看到的那套我师父薛显扬的戏服,也一并送给你。”

接着,他又旁敲侧击地引诱对方道:“你可以将它转赠给赵小姐,当做一个惊喜,想必你也看得出她有多喜欢这套戏服!”

听到“惊喜”这两个字后,洛鸿勋霎时间忆起了生辰那日,自己曾允诺过后送个“惊喜”补作礼物送给虬枝。

而如今这套戏服来的刚刚好,虬枝若能如愿得到它,一定会欢喜地飞上天。

面对这极大诱惑的关键十分,还未下定决心的洛鸿勋突听门外又传来了急促的叩门声,并且有人还高喊道:“鸿勋,你快点,能不能别这么磨蹭,我们要出发了!现在就差你一个人了!”

门外的喊话之人一听便知是虬枝。

眼尖手快的赵季平赶忙趁此大好时机将银票和戏服包好,匆匆推给了洛鸿勋。

起身后的他最后说了句:“两样东西赶紧收好,记得有什么消息写信给我,放心,事成之后我会把剩下的一半银两悉数交给你的,我赵季平说到做到。”

洛鸿勋还愣在那里没挪动地方时,赵季平已然快步向前打开了门。

紧接着,他扫了站在门口的赵虬枝一眼后,便昂首阔步走了出去。

赵虬枝见这大清早的赵老板竟又在洛鸿勋的房间里,心中免不得猜想他们二人是旧相识嚒?看来鸿勋耽搁了这么久是在与他说事啊!

甚觉纳闷的赵虬枝犹豫了片刻后慢慢抬步走了进去。

洛鸿勋听到虬枝的脚步声渐近,背对着身的他赶忙把桌上的两个包裹收好,同自己的行囊放在了一处。

这之前,他并未下定决心参与调查此事,可赵虬枝的突然到来令洛鸿勋大大分了心。

而那赵季平更是足够机敏竟快速地将这一切都推给了他。

奈何!已经“下水”的他现在想不接此事看来都不行了。

为了不让赵虬枝发现,洛鸿勋也只能强装淡定地站起身来向她表示抱歉。

于是整理完毕的四人开启了返回广府的旅程。

一路上洛鸿勋始终保持沉默,远不及来时那般欢快,因为他的脑子里已经塞满了东西。

而他深思之事自然是赵季平所说的那件骇人听闻的谋杀案,虽很多细节他还没来得及询问,但这时的他瞧眼前赵虬枝的神情都同往日有了些许差别。

从前他只当她是无忧无虑、幸福快乐、集万千之宠爱于一身的幸运女孩,可听了赵季平所言后,不论真假可信度,他隐约觉得虬枝多半也有外人不知晓的苦楚。

这一刻,洛鸿勋对她的了解更进了一步,从前自己只是喜欢她、欣赏她、爱慕她、而此时他却觉得自己对她又多了几分怜惜之意。

若是车上这一刻没有旁人,他多想将她揽入怀中抚慰一下她那柔软的心儿。

接下去,洛鸿勋又寻思着虬枝她知道这些不堪的事情么?

想到此处,他禁不住摇了摇头,如果他爹真的这般歹毒,他一定做的极其隐秘,甚至有可能是天衣无缝的。

虬枝那会只有十二岁,多半对此事一无所知。

可如果真相如赵季平所言,虬枝日后无意间知道了事实的全貌,她会怎样看待这一切呢?

如果她娘真是他爹处心积虑害死的,她会为自己的娘亲报仇雪恨么?

还是她会与自己的父亲自此决裂永不相认呢?

想到这洛鸿勋禁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简直不敢继续往下想,如果真是那样,虬枝她一定会痛苦地不愿活在这个丑恶的人世间了。

她本应该是朵不染纤尘的白莲,真不该认识这些肮脏丑恶的嘴脸!

第九十章 深思

洛鸿勋禁不住祈求上苍,愿其悲悯世人,更愿虬枝远离是非纷扰,永远幸福快乐地活着。

如果有一天她不小心陷入了生活的漩涡,那他洛鸿勋一定要守在她身边,抚平她的伤口,助她摆脱困境。

不多时,洛鸿勋转而又想到了赵季平并未得到石锤,所以才会花大把的银子让自己去调查,也许事情的真相并非如他所想。

据洛鸿勋近些日子的观察发现赵习瞻平日里在洋行内虽有些独裁专断,且对人存在着一定的媚富贱贫,趋炎附势之心里,但毕竟他身居十三行总商之位,且还是广州城中屈指可数的慈善家,赈灾捐款这种场合总少不了他的身影。

就拿一两年前的镇压起义一事来说,赵习瞻还曾拿出了十万两白银支援清廷,要知道“兴和”号商船当时的买入价即二十五万两白银,捐款与购船的金额同在一个数量级,可见赵习瞻舍财的力度有多大!

赵习瞻之所以会这样做当然存在一定的沽名钓誉之嫌,但却也无伤大雅,毕竟世人多走在追名逐利的路上,很少有人可以做到真正的超脱,只要不损人利己、不见利忘义,那便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了。

可如果为了名利做出了卑劣甚至害人性命之事,那便成了名利的奴隶,社会的毒瘤,这种人一定得绳之以法,以儆效尤,绝不能姑息。

洛鸿勋此前见识过嚣张跋扈、为非作歹的夏虞,接触过贪慕虚荣、妄自尊大的方衢耀,赵习瞻会是他们的同类么?亦或是赵习瞻比他们更加卑劣呢?

洛鸿勋想到此处心尖不由得一颤,手指也无意识地微微战栗了几下,一颗硕大的汗珠还从额头上滚落了下来,紧接着他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心态放松下来。

此时,坐在车上的赵虬枝着一藕荷色八团山水花卉纹裙,再配上她那手中摇曳的玉兰花缂丝团扇,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娇艳轻盈。

坐在车上百无聊赖的她有些燥热难捱,于是用力地摇动着手中的扇子。

她瞧见洛鸿勋一路上一言不发,心想他痴痴呆呆地愣在那里到底在寻思些什么呢!

不仅看着自己时眼神十分空洞,且竟还对着自己摇了摇头,刚刚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难不成他有什么心事?

明明迁坟迁地十分顺利,与乡亲街坊们也相处地非常愉快,到底是什么事令他如此忧心呢?

这时,赵虬枝忽而恍然明了,估摸着对方此刻的失魂落魄八成与那赵老板有关,自从见了他之后,鸿勋整个人都变得古里古怪的了。

想到这,赵虬枝仰起脸,用手在洛鸿勋的眼前晃了几晃,继而含笑试探他说:“鸿勋,你这一路上可什么话都没说,在想什么呢?我可都快闷死了!”

洛鸿勋心想如果此时向虬枝询问点他父母相处之事,虬枝难免会生疑心,说不定还会联想到赵季平身上。

因而他决定作罢,毕竟来日方长,找个合适的时机再慢慢探究许也不迟。

于是他灵机一动转了心思后幽幽地说道:“我听老人家说过,墓地要处在地势广阔,树木苍翠,水色清秀,风景潇洒之所才是上好,我娘若是知道我把她从这么好的地方迁走,说不定夜里会来教训我,说我不孝!”

赵虬枝听完,心想难怪他刚刚一脸的愁苦之色,原来是为了迁坟一事犯难,可为何昨日在墓地时他竟没想到这些呢?

接着,她展颜一笑颜宽慰他道:“你娘若是知晓你带她去同你爹相会,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会责怪你呢!”

说到这,洛鸿勋倒是找到了话题的切入点,顺便可以探听些细枝末节。

于是他佯装无意地随口问了句:“也对也对,毕竟他们生前还是很恩爱的对了,虬枝,你娘葬在哪里?最近你有没有去祭拜过?”

并未多想的赵虬枝如实作答道:“就在飞鹅岭啊!跟我哥的墓离的不算远。”

闻后,洛鸿勋点了点头,又与她看似闲话家常地调笑说:“以前听清阳兄提起过,伯母是个中英混血,那一定长得很漂亮吧?”

听了这话,赵虬枝眼波流转间露出了满满的得意之色,之后傲娇又看似云淡风轻地说道:“那是当然,不然怎么会生出我和我哥哥这一对美貌的兄妹来呢!”

看她那神气的样子,洛鸿勋和车上一同坐着的婢女都忍不住捂着嘴巴偷笑了起来。

赵虬枝见状后立即面露了不悦,接着她瞪圆了眼,用玉兰花扇面轻轻地接连敲了一下他们二人的额头,而后怒斥道:“不许笑,你们俩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漂亮吗?”

洛鸿勋赶忙止了笑,看似一本正经地用力迎合说:“你当然漂亮了,放眼望去,整个广州城也没有一个能和虬枝你媲美的,谁要是说你不漂亮,那真是瞎了眼!”

赵虬枝虽觉洛鸿勋的话有夸张之嫌,可她听完后心里却仍是欢喜得很。

然后,她摇着扇子,嘟起了小嘴悠然来了句:“这还差不多”

“对了”,洛鸿勋趁热打铁接着问道:“伯母既然是混血,那你的外婆和外公中定是有位洋人喽?”

第九十一章 闲谈

“对啊!”赵虬枝点着头,直言不讳地应答道:“我哥没跟你提过么!我外公是英国人,当时可是十三行里大名鼎鼎的万买办,怡兴洋行就是他一手创办起来的。

然后,她似有惋惜地感慨说:“只可惜他没有儿子,只能将家产分给他的两个女儿,大女儿和女婿,就是我的姨母和姨父,我也没怎么见过,据我爹说他们很不争气,没几年就把家底败光了,后来听说跑去了澳门,做起了糕点生意来。”

“而小女儿和女婿呢,就是我爹娘,怡兴洋行可是从他们这才做强做大的哦!”

说到此处,赵虬枝的脸上又显出了骄傲之色,之后她继续神气地说道:“我爹呢,更是不负众望,还坐上了总商之位置!”

眼见对方的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洛鸿勋明白赵习瞻这位父亲在女儿心中的形象还是相当高大的。

可不多时,赵虬枝的情绪却忽而低落了下来,只见她撇着小嘴十分遗憾地说了句:“去年这会可是怡兴最辉煌最鼎盛的时刻,只可惜好景仅维持了短短数月而已”

说到这,赵虬枝自然而然地又想到了自己一年前遇难的哥哥赵清阳。

她说的没错,“兴和”号的沉没对怡兴洋行的打击不容小觑,虽不至破产,但起码狠狠地伤了怡兴筋骨皮。

善感的赵虬枝想到此处不免再度失落了起来,一旁的洛鸿勋也不能傻看着,无所作为。

于是他赶忙好心地伸出手来抚了抚她的鬓发聊表慰藉,可这段对话到此却只得宣告终止了。

几日后的一晚吴家客厅内,洛鸿勋和吴承昊从洋行做完工后回到家里闲聊了起来。

自洛鸿勋大难归来,平步青云后,收入也增了不少,甚至还高出了吴承昊许多。

因而在洋行工作了十分久长的吴承昊免不得委屈地抱怨了几句:“哎,我在洋行干了这么多年,还不如你一个刚来还不到两年的新人薪水多,真是悲哀啊!悲哀!”

“到底是你运气太好了,还是我太没本事了呢?”说完,吴承昊露出了一脸的苦大仇深,那样子就好像有人欠了他的债没还似的。

听了这话,洛鸿勋抿起了嘴,似笑非笑地揶揄道:“我运气好?我运气简直背到家了要不要!”

接着,他又细数起了自己这两年来的遭遇:“救个人,本以为是好事,是善举,结果还被抓进大牢,差点没被打死;出个海,也以为是好事,结果呢,差点没被淹死。”

“只不过是我命大,这么折腾都还能活着。所以啊!你要是觉得我命好,那我们俩换换如何,看你到时还羡不羡慕我!”说完,洛鸿勋下意识地朝他翻了个白眼。

闻此,吴承昊转了转眼珠,思考了半天,然后点头乐呵呵地应了句:“也是!这样看来,你也没什么好羡慕的,要是换做我,那次在大狱里,不被打死,也被吓死了,怕是都没机会掉到大海里喂鱼!”

心中有数的吴承昊知道刚才洛鸿勋对自己的总结实在是过谦了,通过这两年的观察来看,他必须得承认洛鸿勋的意志力超群,绝非常人能及,自己确实比不过他,所以只能服输。

话到此处,二人相视一笑后又继续畅聊了起来。

这时,洛鸿勋拍着胸脯豪气地说了句:“这样吧!看在兄弟我最近手头还算宽松的份上,过几天请你去望舒酒楼大吃一顿,怎么样?”

“好啊!好啊!”吴承昊想都没想,头便成了一个拨浪鼓,上下快速地摆动起来,表情也从大悲瞬间变成了大喜。

且这一秒变脸的功夫是他多年来的独门绝技,想要掌握那可不是件轻易的事。

洛鸿勋对吴承昊和他父亲的事从前只是略知一二,今日正巧二人清闲,那择日不如撞日,他想顺道深入了解一番,以便自己可以全面把握怡兴洋行这几十年来的发展历程,说不定会对案情的解析有所帮助。

吴承昊这个人嘴碎,话又多,因而也没有隐瞒,很快便乐呵地与洛鸿勋聊起了多年的过往来。

吴承昊的父亲吴明是怡兴洋行第一任老板万宁的轿夫,当时赵习瞻身居二班,二人虽不算太过熟络,但也算是相识。

可吴明为人比较本分,甚至可以说是木讷呆板,没什么头脑,更谈不上有什么抱负志向了,因而这一生都在给洋行的贵人做轿夫,始终没什么大作为。

后来吴明成了万宁女儿万希雅的专属轿夫。

七年前,万希雅去世后,上了年岁的吴明便也闲了下来。

几年后,一直默默无闻的吴明便也过世。

听到这,洛鸿勋并未拐弯抹角,而是直接问了自己最感兴趣的话题:“对了,那赵老板是如何从二班成了万宁的接班人呢?”

吴承昊对于此事却也略知一二,因而与洛鸿勋饶有兴致地讲述了起来。

据吴承昊所知,赵习瞻在入怡兴洋行前曾经尝试过很多行当,进了洋行后,很快便是二班。

再后来赵习瞻则被万宁提拔升至大班,这可是个既体面油水又多的好职位,洋行内多半人一生的梦想便是风风光光地当上大班,从此便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了。

从此风光无限的赵习瞻不仅直接可以同外国人对话,而且资本愈发雄厚,地位也不断攀升。

至于他最后怎么当上了万宁的女婿,吴承昊就不得而知了。

可吴承昊提供的这些对于洛鸿勋而言都只是粗浅的概况,要想深入了解赵习瞻,他知晓还须另寻他法才行。

接下来,没把洛鸿勋当外人的吴承昊贱笑着又八卦了下自己知道的逸闻秘事。

聊起这个话题,吴承昊兴奋地眉飞色舞嘚嘚个不停,饮了口茶后,简直可以用唾沫横飞来形容。

这会,他的话匣子可是真关不上了。

但不久后,他无意间透露的一个信息却引起了洛鸿勋的高度重视。

第九十二章 探秘

由于父亲吴明是万希雅的轿夫,因而吴承昊从前也经常出入万家。

那时还很小的他有一次无意间听到,万希雅和赵习瞻夫妇二人在房内大声地争吵着。

没多久,万希雅就一脸铁青地夺门而去,离家出走了。

后来吴承昊听他父亲吴明提到过,盛怒的万希雅竟跑到她伶人相好那去了。

这信息如果属实,那对案件谜团的解开可是相当有帮助的。

没想到,万希雅竟会与伶人相恋,那岂不与叶展盈有几分相似,只是叶展盈可没有勇气与那徐棣一走了之。

想到这,洛鸿勋心中免不得有了几分感触。

还有一点就是清阳兄与虬枝都对粤剧颇感兴趣,尤其是虬枝那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个铁杆戏迷,洛鸿勋猜测这多半是受了万希雅的影响,毕竟从小耳濡目染,饱受熏陶,往往会比成年后再接触要来的深刻许多。

而此段秘闻中最为关键的一点则是这相好一事,竟会被吴家父子知晓。

如果真是这样,洛鸿勋琢磨着那此事赵习瞻八成也会知道。

因而他禁不住猜想着会不会是赵习瞻发现了妻子红杏出墙而痛下杀手了呢?这样看来赵习瞻确实有很大的嫌疑。

还有那伶人相好是谁?

赵季平提到过自己从前是薛显扬的徒弟,那自然也是位戏子,他对赵家之事如此关心,那万希雅的相好之人会是他么?

此时,洛鸿勋那发达的大脑快速转动着,且推想出了多种可能,但他知道如果想要了解真相,将谜团正式解开,必须得有更进一步的准确讯息才可。

几日后,思前想后的洛鸿勋联系上了他的另一好友船员陈顺达。

陈顺达是在“兴和”号海难中与洛鸿勋共渡难关,一并幸存之人,事后二人还一同去了新加坡找李应泉商谈。

再度回到广州后,洛鸿勋还特意为他以及遇难的船员们争取到了一定的补偿和抚恤金。

因而陈顺达十分感念洛鸿勋的心慈仗义,愿意与他交好,所以二人自那以后便成了极为要好的朋友。

怡兴洋行的航海生意被迫搁浅后,并未转行的陈顺达则去了“亚罗号”商船做水手,且该商船经常往来于澳门和广州两地。

令据洛鸿勋了解,陈顺达在做海员之前曾经在正义堂混过几年,因打伤过人,蹲过大牢,出来后悔过自新,他才金盆洗手谋起了正经行当。

由于陈顺达混过市井,接触过三教九流,人脉较广,因而洛鸿勋将陈顺达约到了吉顺酒楼与之详商。

洛鸿勋求他帮忙调查一些怡兴洋行以及赵家的隐秘之事,而主要的途径则是通过赵虬枝在澳门的姨母、姨夫-万希洁夫妇探究过往。

毕竟时间已过去了若干年,知道详情的人本就不算多,万希洁是万希雅的姐姐,极有可能知晓怡兴洋行以及万希雅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从万希洁入手不仅有可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且更为关键的是还不容易被赵习瞻发现。

如果让赵习瞻知道了洛鸿勋在暗中调查他,那可能会给洛鸿勋招来天大的麻烦,这可以预知的祸端还是尽可能避开为妙。

就这样洛鸿勋把自己从赵季平那得到的四百两白银分给了陈顺达一半,即二百两整,且他还承诺若有重大发现会再分一百两给对方。

陈顺达见了这么多银两自然也是心花怒放,可他也并非见钱眼开之人,虽很爽快地答应了洛鸿勋所托之事,但多余的一百两他却表示不会再收。

陈顺达读的书不多,算是半个粗人,可这做人的基本道理他还是懂的。

此刻,陈顺达将酒一饮而尽后爽朗地说道:“洪勋,有好处咱兄弟俩平分便是,我怎么可以拿的比你还多,你这让我的脸往哪搁!”

“再者说,你能把这么机密的事告诉我,说明你信任我,看得起我,你放心,兄弟我一定尽全力调查,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陈顺达拍着胸脯保证道。

既然如此,洛鸿勋也不便再多客气什么,他信得过陈顺达,便放手让他去调查。

如今的陈顺达已经完全脱离了怡兴洋行,因而他无需惧怕得罪赵习瞻,这也是洛鸿勋会选择与他合作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半个月后,也就是七月初,洛鸿勋通过陈顺达和怡兴的一些同僚以及洋行年鉴粗略地整理出了怡兴洋行的发展壮大史,以及内部的一些私人关系图。

1806年,二十四岁的英国人万宁来到中国经商,由于广州是当时中国唯一开放的对外贸易口岸,全国进出口货物几乎全部汇集在此,因而来往广州的外国商人众多。

清政府在广州西城外的十三行商馆区建起了一幢幢给外国商人存货和居住的夷馆,而万宁就是当时来中国淘金的先驱洋商之一。

第九十三章 家史

不久,头脑灵活的万宁学会了中文后,再加上精通的英文,因而顺利谋得了买办一职。

买办可是个大肥差,为沟通洋商和华商的桥梁。

精明的万宁为了做成生意经常给洋商送些礼物和银两,将其拉拢住,然后以各种借口抬高价格再卖给华商,至于为什么不肯降价他则全然推到洋人身上,这样便可从中谋取巨额差价。

后来,万宁与伍家经营的茶庄时有生意往来,积蓄颇丰且有了一定身份地位的他被家大业大的茶庄老板伍登祥看中,于是便顺利地与伍登祥之女伍姿结为夫妇。

虽然万宁与伍姿的第一次相见即是在他们的婚宴之上,可伍姿不仅长得花容月貌,且读过书,识大体,与万宁很是谈得来,因而幸运的二人婚后感情甚笃。

1809年初,他们的大女儿万希洁出生了,紧随其后,也就是1810年底,小女儿万希雅也很快降临了人世。

接下来,肯吃苦的万宁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和积攒的资金在伍家的资助下开了一家“聚宝馆”,经营珠宝、玉器、洋货等名贵物件。

那会的生意较为好做,赚到了五十万两白银后,为扩大生意范围,万宁于1816年正式创办怡兴洋行。

当时,洋行主要经营珠宝、洋货、茶叶和生丝等,生意做的十分红火。

几年后,万宁以两万白银行贿海关后,又几乎包揽了广州城的生丝贸易。

这一举动令万宁赚的盆满钵满,也让怡兴洋行因此跻身于十三行之林。

可世事万物在发展过程中都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的,一路顺风顺水的万宁、伍姿夫妇陆续有了不少烦心事。

其一,在这期间,伍姿再接再厉,又有了身孕,但这一回她却没那么走运了。

怀胎不满三月时,因回南天地面湿滑,伍姿一不留神跌了一跤,胎儿不仅没有保住,且自那以后她便再没怀上过孩子。

其二,1826年,怡兴洋行出了大事,珠宝行被砸,损失惨重,且一直未抓到凶手,这也令万宁十分憋闷。

而当时洋行内一个不起眼的二班出谋献策,他指出珠宝生意可以暂且搁置一边,如今最赚钱的行当是经营鸦片。

当时的鸦片多从印度走私而来,因而中国市面上的鸦片价格开始急剧下跌。

鸦片已不再是达官显贵们才能享用得起的稀罕物,一般市井百姓也能接触到了。

所以,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大小不一的烟馆。

万宁此先不是没想过入行鸦片贸易,可如果洋行此时才入手鸦片生意,恐为时已晚。

东顺、宝利等洋行在此方面早已做得有声有色,怡兴洋行若想占得一席之地怕是难于上青天。

接下来的计策才是这位二班的高明之处,他进一步预测着由于鸦片的销量在华增长迅猛,英国商人不久后肯定会在国内投资建厂,直接在中国境内生产成熟鸦片,那样从中获得的利润岂不更大!

于是这位二班继续建议着,万宁可以凭借自身是英国人的优势,先接触上这些英国鸦片商,抢占“滩涂”,与他们合作在国内生产成熟鸦片。

话至此处,万宁茅塞顿开。

而直至此刻,万宁才正眼瞧了瞧眼前的这位年轻人。

此人二十几岁,身材不高,细长的眼睛微微上挑,看起来很是精明。

也正是从那时起,这位不起眼的二班开始受到万宁的青睐,在怡兴洋行内步步高升。

而这位年轻人就是赵习瞻。

二十五岁进入洋行当二班,献策之时已有二十七岁,以他在市井中摸爬滚打的经验以及无双的智慧,赵习瞻提出的良策经怡兴洋行领导层内部商议后得到了一直通过。

自此,赵习瞻的人生出现了重大转折,从前根本不入流的他也渐渐走起了鸿运来。

随着洋行如火如荼地开展鸦片贸易的同时,万宁的两个女儿也相继长成了亭亭玉立的绝色佳人。

1827年,大女儿万希洁与嘉孚洋行的少当家孙凯格结了亲,二人婚后接管了两家洋行合资的茶叶生意,小日子过得还算红火。

可万宁那十七岁的小女儿万希雅却令他烦闷不已,她十分叛逆不说,且竟还与伶人交往过密。

在万宁几次劝说无果后,万希雅则被禁闭在家中不准出门。

接下来的这部分往事,多由万希雅的姐姐万希洁提供。

只是这段话的部分内容对方说的隐晦,因而还需洛鸿勋和陈顺达二人联想推测才可。

不过说到此处,还得先谈谈陈顺达是如何联系上那万希洁的。

那日,陈顺达跟随“亚罗”号运货到了澳门,完工后,他便有了一日的空档。

于是陈顺达根据洛鸿勋提供的线索来到了澳门出名的糕点街—十月初五进行探访。

一番打探过后,陈顺达还算顺利地找到了孙凯格开的孙记饼家。

进门后,陈顺达便对伙计说:“请问你们老板娘在家么?”

伙计闻后先是一愣,他还没反应过来,陈顺达便见一中年女子走了出来清点账目。

这女子长得十分洋气,一看便有几分洋人血统,陈顺达心想,她不会就是洛鸿勋口中的万希洁吧!

于是陈顺达忙上前询问,果不其然对方确是万希洁。

陈顺达一听,心里当即乐开了花。

于是他眉开眼笑地悄声对其说道:“老板娘,我有点要事想向您打探一下,不知您是否有空?而这事则是关于您妹妹万希雅的。”

起初,对于陌生人的突然接近,万希洁本有些反感。

可她一听到妹妹的名字,却瞬间打起了精神。

接着,她怔怔地问道:“你认识我妹妹?可我妹妹已经过世很久了啊!你想打听什么呢?”

这时,陈顺达看了看四周后,面露难色地低声说道:“这里人多眼杂,说话不太方便,可不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谈谈?”

万希洁心想这里是自家的饼店,且丈夫、儿子都在,这男的即便不怀好意也不好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使什么坏。

于是她将陈顺达引入内室后,关起门来的她再度问道:“你到底找我想问什么事呢?”

第九十四章 亲姊

见四下无人,陈顺达这才放心地说明了来意。

可本已猜到了几分的万希洁听后却觉这些陈年往事根本无需再提。

这时,陈顺达为达目的只得再以金钱相诱,三思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随身携带的一张百两银票,拍在了桌上。

万希洁低头一看,便一把将那银票推了回去。

接着她白了对方一眼后,有些不屑地回答道:“想贿赂我,我们万家人可从来不吃这一套,不过你大老远地亲自跑来,也算有诚意,那我今日就跟你道上一番,你可得竖着耳朵听好了。”

万希洁的态度之所以会发生转变,一方面是见陈顺达不惜破财确有需求。

而更主要的另一点原因则是因为有些郁结困在她体内太久,长期不抒发不释放的话会把自己憋出病来,所以既然有人愿意调查妹妹的死因,那作为亲姊出出力也是理所当然的。

于是在屋内,万希洁便与陈顺达讲述起了过往来。

万希洁还未出嫁前,赵习瞻曾企图接近过她多次,可那时的赵习瞻还只是个二班,万希洁身为洋行的大小姐全然没将他放在眼中,因而对他的态度自然也十分冷漠。

紧接着,赵习瞻便将目标锁定在了万希雅身上。

可没成想,万希雅虽是妹妹,且当时只有十六岁,成熟较早的她却已有了意中人。

只是她的意中人完全得不到万宁和伍姿夫妇的认可。

因而赵习瞻并未放弃,万希洁猜想那会他估摸着自己兴许还有机可乘。

虽万希洁与万希雅是姊妹,可万希雅的这位秘密情人,万希洁却从未见过。

她只知道对方是个戏子,且一年后万希洁便嫁到了孙家,婚后只是偶尔回娘家的时候听母亲伍姿满心幽怨地提到过几次。

爹娘总说什么“姓赵的戏子”、“戏子”的,万希洁甚至连那人的全名都不晓得,只知对方也姓赵。

再后来,即到了1830年,二十岁的万希雅突然下嫁赵习瞻为妻,并且于当年年底产下一子,取名为赵清阳。

七年后,也就是1837年六月,万希雅又产下一女,也就是赵虬枝。

至于赵习瞻和万希雅的婚后生活如何,万希洁只说了四个字,那就是“一言难尽”,陈顺达料想定是不算如意了。

紧接着,虎门销烟如火如荼地上演了、如日中天的怡兴洋行如抽筋剥皮般失去了半壁江山。

接下来的中英鸦片战争,整个广州城几乎遭受了血洗一般的凌辱。

随着《南京条约》的签订,清廷需向英方赔款两千六百万银元,而十三行则几乎承担了一半。

迫于清廷的压力,十三行的行商们不得已只能倾囊,怡兴行当时就被索取了八十八万银元,万宁自此一气之下得了偏瘫。

不到三个月,半身不遂的万宁与身体也已抱恙许久的伍姿夫妇经受不住巨大的打击,相继驾鹤西游去了。

1842年,与万希洁、孙凯格夫妇经过一些列的财产争夺过后,赵习瞻正式接管了风雨飘摇的怡兴洋行。

紧接着,他将剿丝厂以及残存的鸦片生意牢牢控制在了自己的手上。

后来,中国战败,鸦片业渐渐合法化,政府对其管制也完全松懈了下来,且赵习瞻又积极涉足它业,因而看似阳寿已尽的怡兴洋行竟起死回生了。

而与赵习瞻开战后,孙氏夫妻则将茶庄生意彻底划分了出去,另立起了门户来。

可安稳日子才仅仅过了两年,由于经营不善,茶庄却到了濒临倒闭的田地。

那会,孙家因战争也已失了势,万希洁想着如今唯一的生路怕是只有去赵习瞻那争取一下了!

于是万希洁放低了身段上门请求援助,可赵习瞻却冷脸视之,不仅不出资相帮,还旧事重提,讥讽她势利眼,看不起当年身份卑微的自己,有眼无珠竟找了个天底下最无用的男人。

万希洁心想自己即便再势利眼,也比他处心积虑地往上爬,得势之后翻脸无情要好得多的多。

且自己的丈夫虽有些软弱,能力也差了些,可比起那心怀鬼胎、不择手段的对方来也要好上千倍万倍。

此刻的万希洁十分庆幸自己当初头脑清醒没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妹妹还尚在虎口,万希洁的心中难免感到十分悲凉。

此刻的万希洁知晓有求于人,因而任他怎样羞辱,只要对方肯出资帮着茶庄渡过难关,也就不想与他多做计较了。

这时,外出归来的万希雅听下人说姐姐来了赵家,因而兴冲冲地前去寻她。

可没成想,她刚一到赵习瞻的书房前,就听到了对方那高亢刺耳的讥讽之语。

这时她猜到姐姐是上门来求援的。

做了数年的夫妻,万希雅早已看清了赵习瞻的为人,但此时对方那嚣张的气焰着实让她忍无可忍。

接着,万希雅强压着心火,推开房门,走上前去与他理论。

可无论她怎样低三下四地为姐姐、姐夫求情,赵习瞻都嗤之以鼻,无动于衷。

这时的万希洁也已十分明了,赵习瞻确实是个冷酷薄情之人,就连对妻子都如此漠视,更何况是对自己这个外人了。

她知道让这种铁石心肠的无情鬼伸出援手那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赵习瞻的态度弄得万希洁、万希雅姐妹俩心灰意冷,心寒至极。

事后,她们两姐妹相拥挥泪告别时,万希洁真是心疼妹妹,貌美如花可却嫁了个如此冷漠的薄幸郎,且还不知苦日子何时才能到尽头,而这些话她却只能默默压在心里。

临行前,万希洁曾暗暗发誓从今往后自己不会再踏进这里半步,也绝不会再跟赵家有任何往来。

于是万希洁与丈夫孙凯格携三子一女前往澳门谋生,决定重头再来。

一家六口定居十月初五街,为了糊口不得不学着街坊经营起了糕点生意。

他们一家虽不及从前那般富足滋润,但家庭和睦,父慈子孝,万万希洁至此也算是知足了。

可后来万希洁夫妇打听到茶庄倒闭后,赵习瞻又将荒废的茶园收购了去,且再度经营了起来。

因而她和丈夫孙凯格细细回想,当年茶庄的生意无故被人撤了单,很有可能也是赵习瞻动的手脚。

他八成是想将孙家继承的遗产也据为己有,这样万宁一手打下的“江山”就全是他赵习瞻一人的了

可时间隔得久远,且孙凯格、万希洁夫妇还远在澳门,生活还算舒适的他们虽有不甘,但也无心去深究往事了。

可那些多年埋藏在心头的隐恨却始终未曾消散了去,因而她今日才会对陈顺达道出这些久闻。

又过了几年后,万希洁一次回广州祭拜父母时,无意中得知她的妹妹万希雅早在两年前,也就是1849年五月突然意外身亡了。

当时万希洁听了伤心难过之余便觉得此事大有蹊跷,可奈何自己能力有限,即使再着急再怀疑也帮不上什么大忙,所以这也是她今日愿意吐露往事的一个原因之一。

可令万希洁感到疑惑的究竟是何事呢?

第九十五章 线索

此前,也就是那次万希洁上门求助与赵习瞻谈话时,没多久,万希雅的侍女连依没有敲门便私自进了来。

当时眼见万希洁在此,连依立即面露尴尬,且任那赵习瞻城府再深,也都没能掩饰得了内心的虚悸。

那会的万希洁一眼就看出了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果不其然,就在万希雅死后不到三个月,赵习瞻就迫不及待地纳了连依为妾,更不可思议的是,没多久,他们的儿子赵仲阳便降生了。

这一系列事实足以证实了万希洁此前的推断,可她后来毕竟身居澳门,广州的事也鞭长莫及,后续之事她便彻底不知了。

案情调查到这好像离真相又近了一步,当然与此同时,洛鸿勋对陈顺达的办事效率也给出了高度的认可。

但如果想要全面了解1849年的“五一五戏台血案”,洛鸿勋心想还得有新的突破口才行。

这些日子,洛鸿勋一面忙于洋行的各种事宜,一面还得绞尽脑汁去思考下一步要如何继续接近事实的真相。

此时,他不想走漏风声让太多的人知道这事,尤其是他须尽可能地避开赵习瞻的耳目。

毕竟洋行上下还是有许多赵习瞻的心腹之人,要是有什么消息不慎泄露了出去,那自己不仅无法侦破案情,就连小命都有可能不保。

于是洛鸿勋时刻保持高度警觉,即便是见到赵虬枝时他都没有透露此事分毫。

因万希洁最后给出的线索与连姨娘很是相关,所以洛鸿勋决定接下来就从这位连姨娘入手。

且他还知道连姨娘有个堂兄名叫连明,也在怡兴洋行做工。

连明今年已有四十六岁了,可现在仍同洛鸿勋一样,位列二班之职,由于能力十分有限,多年来都没有得到过晋升。

连明这人能力不足也就罢了,但为人还极不谦虚,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跋扈。

连明很是不待见那些比他能力强的人,洛鸿勋与他级别相同,且年级较他轻了二十几岁,因而他自然成了连明的眼中钉。

当然,洛鸿勋也曾收到过连明射出的“明枪”和“暗箭”,可对方的双商根本无法同他相比。

因而三五个回合下来,没有讨到便宜的连明便渐渐更换了目标,去挑那些软柿子捏,这样才有成就感,所以连明后来便不再特意针对洛鸿勋了。

正义感和好奇心的叠加效应令洛鸿勋精力倍增,再加上丰厚的物质回报,洛鸿勋没理由停下探索的脚步,于是乎接下来的他又命陈顺达找人跟踪调查连明,而让自己的表妹沈娇蓉有意去接近一下连姨娘。

相识了两年的沈娇蓉与赵虬枝如今关系还算不错,此先沈娇蓉对赵虬枝还曾有过一段时间的敌意。

可后来慢慢地,她算是想通了,尤其是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病危时还是赵虬枝伸出的援助之手,所以那点嫉妒感便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被冲淡了。

至于表哥洛鸿勋喜欢谁,选择谁,这也是旁人无法左右的,想通了这些后,沈娇蓉便对赵虬枝没了成见。

且接下来的日子里,沈娇蓉进一步发现赵虬枝是个善良又热心的好姑娘,虽然是锦衣玉食、出身高贵的大小姐,可对方却从未看不起她们这些女工。

终于,她明白了表哥会对赵虬枝动心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再加上赵虬枝请洋行女工的几次聚餐中,都找了沈娇蓉帮忙张罗。所以久而久之,她们俩便成了好友,赵虬枝还邀请沈娇蓉和其他几个女伴去家中小坐过。

因而洛鸿勋叮嘱表妹,下次再有机会去赵家做客时,可以试图从连姨娘那里探听一些有价值的消息。

可沈娇蓉问及原因时,洛鸿勋却并未言明为何,只是含糊地嘱托她行事千万要小心谨慎。

于是,下一个阶段的深入调查便悄无声息且又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对赵虬枝而言,如今没戏听、没曲唱的她在家时也就只能和偶尔放假的弟弟赵仲阳玩耍玩耍,家中的戏本子甚至都被父亲赵习瞻没收拿去烧了。

爹爹警告说要是让官府发现了,那搞不好会被扣上大罪一条。

而自己从前的好姐妹叶展盈自从嫁进了林家后,就鲜少露面,因而二人几乎算是断了往来。

没办法,不甘寂寞的赵虬枝只能发展点新友谊,比如说钟表行的沈娇蓉以及剿丝厂的姚兰,都读过书识过字,有些见识,因此与她也算谈得来,虽关系尚不及自己与叶展盈从前那般要好,但勉强也可以称得上她的新朋友。

值得一提的是,赵虬枝还有一个老朋友名叫欧迪思巴夏立。

这女孩可是个地地道道的英国姑娘,她的父亲是名工程师,哥哥是英国驻广州领事哈里巴夏立。

这位仁兄可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就连总督叶琛见了他都不得不礼让其三分。

当年十五岁的赵虬枝在英国伦敦游学时曾与欧迪思相识,一起听过课的二人从那时起便成了好友。

这个月,欧迪思同母亲一起来到中国探望哥哥,因而她与赵虬枝这位旧友便在广州内相见了。

说到这,得顺便提个插曲。

一天,欧迪思见到赵虬枝时,无意间聊起了一件事。

欧迪思将中指戴着的一枚桃心戒指展示给赵虬枝看,且得意洋洋地笑着说道:“虬枝,你瞧,好看么?”

第九十六章 姨娘

赵虬枝定睛一瞧,见是一枚蓝宝石戒指,觉得还不错,因而淡然一笑称赞道:“挺好看的啊!在哪里买的?”

欧迪思神秘一笑后,悄声对其说道:“是别人送的。”

赵虬枝一听再看她那一脸陶醉的甜笑,于是恍然明了道:“哦!原来如此,看来送戒指的多半是位gentleman哦!”

紧接着,赵虬枝眨了眨眼,笑盈盈地打探道:“说来听听,是谁送的?”

这时,欧迪思扬起了下巴,欣然回道:“确实是位gentleman!”

于是,欧迪思又大方地向其介绍起了这位绅士来:“他呀,姓方,长得高高大大的,很是英俊,方先生是香港人,而且还在爱丁堡大学做过留学生呢!”

“咦?爱丁堡大学的留学生?”听着怎么有点耳熟。

此刻,满腹狐疑的赵虬枝合计着广州城里能去爱丁堡大学留学的香港人应该不算多,并且此人还姓方。

忽地,她眼睛一亮,心想这人该不会就是那个厚颜无耻的内奸骗子方大班吧!

因而赵虬枝忙紧张地追问道:“姓方的留学生?他叫什么名字?”

欧迪思立即大大方方媚笑着回答道:“英文名字叫davidfang,中文名字叫方衢耀,他呀,特别细心体贴,而且还经常送花给我。”

天哪!果真是他,方衢耀。

赵虬枝咬了咬牙后,心想这家伙竟还敢在广州城里混,他不收敛也就罢了,就连这招摇撞骗的说辞竟都没有变。

这回算他倒霉,冤家路窄,又让自己给撞上了。

犹豫了片刻后,赵虬枝蓦地狠下心来,接着她毫不客气地将方衢耀的身世以及自己所知的种种对方丑行通通说给了欧迪思听。

欧迪思闻后,吓得立马花容失了色。

她心想幸好自己还未答应同他正式在一起,不然很有可能会掉进一个天大的陷阱中。索性自己还未陷入太深,当今之计是赶紧抽身,尽快远离这个虚伪之徒。

被赵虬枝这么一搅,方衢耀想要攀高枝的美梦就又碎了,且碎的十分彻底都还不知晓原委。

令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明明前些日子欧迪思对自己还大有好感,为何突然间对他的态度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无奈,看来这条可以搭上巴夏立家族的上位之路就只能这么断了。

而也恰因此事,赵虬枝和欧迪思的姐妹情谊却变得更为稳固了。

上个月,赵虬枝为了热闹,已经两次邀请了她的三位好友前来家中做客。

沈娇蓉对赵家印象最深刻的除了其奢华的门面之外,就是主人用餐的餐具,皆是金银的刀叉,饭碗和酒杯,吃饭的箸子也多是象牙做的。

她还听连姨娘说赵仲阳用的一双金箸,就足足花了一千个银元。

这不禁令身处社会较低层的沈娇蓉感叹起了自己同富人之间的差距如鸿沟般难以逾越。

不过好在自己心态平和坦然,算不得虚荣好胜,也没有极强的进取心和力争上游的欲望。

因而感叹完毕后的沈娇蓉既不会像洛鸿勋那样加倍努力提升自己也不会像方衢耀那般挖空心思极力钻营。

没多久,也就是八月上旬的一日,洋行和学堂均休息,赵虬枝又一次将大家聚到了家里来。

这时的沈娇蓉已经领了洛鸿勋的任务,且她此前见过连姨娘几次,也算说得上话。

那会,她已察觉连姨娘喜欢绣屏风,因而为了进一步与对方深层次接触,沈娇蓉也特意学起了刺绣来。

这一天,赵家客厅内,赵虬枝、欧迪思、姚兰同七岁的赵仲阳欢乐地玩耍着,而另一边沈娇蓉和连姨娘则在认真地绣着屏风。

沈娇蓉故意落了根紫色的丝线在家,因而她便可以向连姨娘相借。

连姨娘一听,二话没说,爽快地带她上楼去了自己卧房内的储藏室,那里有着各式各样的丝线,供沈娇蓉随意挑选。

这是沈娇蓉第一次上楼来,她一面惊叹连姨娘的卧房布置奢华,一面上下左右地留心查看着,希冀自己可以有些特殊的发现。

储藏室是卧房内的一个套间,沈娇蓉佯装被五颜六色的丝线闪花了眼,以便拖延时间,继续观察。

连姨娘见她动作如此缓慢,于是便进了去亲自挑了一缕紫色丝线交到了沈娇蓉的手上。

这时,沈娇蓉道完谢后,突然看到了几堆丝线旁摆着的一个透明盒子,里面看样子有很多细细的针具。

于是强装好奇的她,忙低头瞧着,然后指着那些针具惊讶地问道:“连姨娘,这是什么啊?”

第九十七章 针具

连姨娘忙干笑着回答说:“就是针灸用的针具而已。”

说完转身的她便要离开。

虽然只是一瞬,可连依眼中的惶恐怯色却正好映射进了沈娇蓉的眼底。

于是,沈娇蓉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这针具该不会有问题吧!不然她怎会一提到后就立马显出了慌张神态呢!

紧接着,沈娇蓉有意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向她问:“难不成连姨娘你还会针灸?那你可真是太有本事,太厉害了!有机会的话也教教我呗!”

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看来一个人要是竭尽全力地拍你马屁,与你套近乎,很有可能是有所图谋。

沈娇蓉的功夫不深,城府也不足,因而这些殷勤之语说出口时不免显得有些浮夸做作。

好在连姨娘也不是个道行高深的主,并未起疑心,之后她只是谦虚地回应着:“哪里,我也是很多年前行的针,从前小姐生病时,给她针灸过几次,这些年早就荒废了。”

“你要是真想学,得找个专业的师傅才行,我呀,那点能耐,哪能教人呢!”连姨娘这些话说的倒还算衷心。

然后,沈娇蓉一面继续恭维着连姨娘,一面又巴问着:“小姐,小姐是谁?是虬枝么?”

连姨娘摇了摇头,神色忽然低落了下来,进而她有些忧伤地答道:“小姐是虬枝她娘,不过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哦,原来是这样,沈娇蓉心想那她口中的小姐就是万希雅喽!

她们俩从前可是主仆,这些基本关系都是洛鸿勋告诉沈娇蓉的,但是至于为什么调查这些,洛鸿勋并未和盘托出。

他知道沈娇蓉性子急,藏不住事,嘴巴也不严,要是让她知晓了事情的大体脉络,搞不好会坏了大事。

好在当时洛鸿勋神情严肃,沈娇蓉见状便也没有刨根问底。

沈娇蓉从对方刚刚的神态流露判断出连姨娘还是很怀念她家小姐万希雅的,只是不知这一系列的表现是出自真心还是特意装出来给旁人看的虚情。

不多时,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储藏间。

就在即将走出卧房大门的一刹那,机灵的沈娇蓉用余光一瞥,竟瞧见了房间右边角落里好像还有一个小套间。

于是她便厚着脸皮突然转向朝那边走去,随口还笑着问道:“连姨娘,你的房间可真大啊!那边也有个储藏室对么?”

连姨娘见沈娇蓉没跟上自己出门的脚步也就算了,竟还擅自去了另一个套间。

颇为不悦的她心中一慌,紧走几步准备上前强拉住对方一同离开。

可她的神色越是紧张,沈娇蓉就越觉得那间房有问题,因而也不知哪来的底气,沈娇蓉根本没有理睬她。

此刻,沈娇蓉的心虽紧张到狂跳不止,但她还是碎步频移,须臾间已然将头探了进去。

本以为自己会有重大发现,岂料她见这里竟只有一个牌位,上面还插着一炷燃着的香火。

这时,沈娇蓉那慌乱的心绪渐渐有些平复了,然后她抬头看向牌位,只见上面写着“万希雅”三个大字。

天哪!连姨娘竟然在自己的房间里供奉着前主万希雅的牌位。

这事旁人知道么?还是她特意做给外人看的?

如果别人不知,那这样看来连姨娘对万希雅还是有着十分深重之情谊的。

接着,沈娇蓉尬笑了一声后,装傻充愣地继续问道:“连姨娘,这万希雅是谁啊?”

此时的连姨娘早已没了之前的和颜悦色,脸上还微微带了些许愠怒之意,继而神情极为冷淡地幽幽回答道:“虬枝她娘!”

虽听出了连姨娘言语中的不快,可沈娇蓉却没那么容易知难而退。

然后她又装出了一副幡然醒悟的样子,略显夸张地回了句:“看来你们俩的感情很好嚒!”

听到这,连姨娘低头垂眼,淡淡地答道:“怎么说在一起也有二十几个年头呢!能不好么!我很小的时候就被舅母卖到了万家,做丫鬟,后来就一直跟着小姐了。”

沈娇蓉心想看来连姨娘也曾有过那么一段不堪回首的辛酸往事,比起自己来说要悲惨多了。

接着,连姨娘伸出了左手,看似友好地拉起了沈娇蓉的衣袖后,抿了抿嘴唇,不怒而威道:“我们快下去吧!不然一会仲阳见不到我这个娘又该吵闹了!”

这话说完,沈娇蓉已经再也找不到任何逗留的理由,于是只得悻悻地随了她向外走去。

临走出这间房前,沈娇蓉最后回望了一眼,这次眼力很好的她不经意间却又有了新的发现。

沈娇蓉观察到那柱香的旁边插了一根细细的针,而那针跟刚刚她见到的那些针具像极了。

因而她推断这针极有可能也是其中的一根。

在赵家吃过午饭后,沈娇蓉便找了借口赶紧离开了。

出了赵家的大门,她的那颗躁动不已的小心脏总算是恢复了平静,之后她匆匆赶去了吴家找表哥洛鸿勋汇报。

这会,洛鸿勋恰巧在家看书,见表妹风风火火赶来,心想她定是有了什么重大发现要向自己告知。

不出其所料,沈娇蓉将刚刚在赵家和连姨娘房间内所见情形以及连姨娘同自己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全部讲给了表哥听。

听完后,洛鸿勋跟着沈娇蓉的思维也将目标锁定在了那根牌位旁的银针上。

这事的确十分蹊跷,一根针若是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插在一炷香的旁边呢?

第九十八章 苦思

这当中会有什么说法么?

也就在这时,沈娇蓉在强烈的好奇感驱使下,黑着脸逼迫洛鸿勋道:“表哥,你不知道今天我有多紧张,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所以你现在一定得跟我说清楚整个事件的情况,要是再让我一直糊里糊涂下去,那我可就撂挑子不干了。”

看她那气呼呼的样子多半是认真的,因而没办法,洛鸿勋为了留住这个队友,只得决定将事件始末道出。

但是临了,他十分郑重地严肃叮嘱道:“娇蓉,千万要记得,切勿跟旁人提及半个字,不然我们两个可能会”

说到这,洛鸿勋微觑双目的同时抬起了右手,然后在脖子上轻轻一抹,示意对方若是泄露了机密的话,二人可能会有杀生的危险。

沈娇蓉见状虽觉惊骇,但还是点头应允了下来,此刻她正琢磨着到底是什么事能至于要了自己的命呢!

可当她听完了表哥的叙述后,沈娇蓉当即惊愕不已,久久都没能从中抽离出来。

好长一段时间,惊魂未定的她都咬着手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半晌后,想通了的她知道自己如今也上了这条船,且此事事关重大,确实不能跟他人说起,不然万一被赵习瞻知道了,他们俩可就都得人头搬家了。

这时,她下意识地朝对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自己和表哥二人都得守口如瓶,勿要妄为。

不多时,这俩人的关注点又聚焦到了那根针上。可他们寻思着万一那针具与戏台坍塌案无关怎么办?那他们俩在这苦思冥想岂不是浪费时间?

正当二人继续陷入沉思、大惑不解之时,风风火火的吴承昊却兴冲冲地进了家门。

见他二人皆低着头,一脸幽怨,眉头深锁,且都没理睬他,吴承昊为了找回点存在感,佯装不悦地大喝一声道:“哎哎哎!你们俩!说你们俩呢!我进来了都不抬头看一眼,拿我当空气啊!”

闻此,沈娇蓉白了他一眼,接着没好气地回了句:“一只小耗子,有什么好看的”

吴承昊一听气地直跳脚道:“大婶,我已经警告过你几次了,别叫我小耗子,下次再让我听见,我一定粘上你的嘴!”

要是换做平时,沈娇蓉一定得跳着高跟他争斗个没完没了,可此时的她根本没心情同他斗嘴,于是再度献上了一个白眼后,她嘚瑟地摇了摇上半身后,竟未再发声。

吴承昊瞧她那得意的样子,有些气急败坏地愤恨道:“真是气人,得了得了,我善男懒得跟你这恶女斗了!”

接着,他便将视线转向了洛鸿勋道:“对了,洪勋,上次你说要请我去望舒酒楼,到底什么时候去啊?我看就今天好了,趁大家都在。”

被吴承昊这么一搅,洛鸿勋和沈娇蓉也没心情思考案件了,索性三人去望舒酒楼大吃二喝一顿,放松一下心情的同时,也补充一点体力和脑力。

不多时,三人一同走进了天字码头附近的望舒酒楼之内,两年前就是在此,三个曾在这里第一次欢聚过。

那时,洛鸿勋同吴承昊刚刚结识不久,且洛鸿勋还没进入洋行工作,并且那一次是吴承昊做东,而今天的东家则换成了洛鸿勋。

到了酒楼后刚一落座,吴承昊便毫不客气地翻起了菜单,之后点了三道菜,清蒸鲈鱼,香滑鱼球,还有一只红烧乳鸽。

听完他点的菜后,沈娇蓉睁圆了眼,直戳要害地怼他道:“小耗子,你怎么点的都是荤菜呢,就不能点几道清淡的么?”

“我记得你可是爱吃清炒菜心和卤水豆腐的呦!再者说了,我们三个人,你点一只乳鸽给谁吃啊?”说完,沈娇蓉极度不屑地剜了吴承昊一眼。

吴承昊一听,沈娇蓉这家伙竟毫不留情地戳破自己。

而清炒菜心和卤水豆腐这两道菜是前年他请这二人时为了节省些银两无奈之下才被迫点的,没想到这女子记得这么清楚,真是可恶。

另一边,沈娇蓉掐着腰摆着头好似自己抓到了对方什么把柄似的战斗力倍增,这一头的吴承昊已经气的牙根直痒痒,摆出的架势似要与沈娇蓉强辩到底。

夹在中间的和事老洛鸿勋见状发了话说:“今天我做东,大家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千万别客气,我看承昊点的这三道菜很不错,也都是我爱吃的,对了,娇蓉你想吃什么,尽管点来”

沈娇蓉一看那三道菜自己也确实爱吃,并且半天的紧张惶恐再加上刚刚的过度用脑,此时的自己也已是饥饿难耐了。

于是沈娇蓉心想算了,就别再挑刺打嘴仗了,点好了赶紧上菜,填饱肚子才最要紧。

三人欢快地吃过晚饭后,两位男士先是将沈娇蓉送回了家,接着便一同走回了吴家。

走着走着,吴承昊猛地拍了拍脑门,紧着忙去掏怀中的口袋。

之后他取出了个信封,递给洛鸿勋说:“你看,我差点忘了,今天我有点事回了洋行一趟,出门时孟大叔交给了我一封信,说是给你的。”

洛鸿勋闻后一怔,于是忙将信接了过来,而后他心想是谁将给自己的信寄到了洋行呢?

拿过来一看,上面只写着地址和洛鸿勋收十几个字,并不知晓这寄信人是谁?

洛鸿勋心中掂量着难不成会是他?

一旁好奇心极重的吴承昊不停地转着眼珠,打探着:“这寄信人到底是谁啊?”

洛鸿勋则只能用简单地“猜不出”三个字来搪塞他的问话。

回到家后,洛鸿勋关紧了房门,借着油灯的光亮默默读起了信来。

果不其然,这信的确是赵季平写的。

第九十九章 解密

他来信的主要内容则是询问调查戏台坍塌一案进展如何,并且八月二十他将会来广州一趟,到时约洛鸿勋在广州城中的往来客栈相见,二人再做进一步详谈。

收了人家的钱财就一定得替人办事才行,并且随着洛鸿勋对与案情相关的诸多事宜深入了解后,一幅幅过往的片段在他的脑海中经常浮现。

他很想将这些零散的故事完整地拼凑在一起,因而他的兴致也愈发地高涨起来。

他猜想此事也许真的如赵季平所料,不是一桩简单的意外事故,而是一桩悬而未决的疑案。

因而,洛鸿勋很想在即将见到赵季平时,问问他知不知晓与万希雅相好的那个伶人是谁,到底是不是他本人,洛鸿勋心想这很有可能也会是一个全新的重要突破口。

认真地读完后,洛鸿勋将信折好塞了回去继而放进了柜中。

不多时,躺在床上的他继续开动脑筋,进行着联想和推断。

此时,他的思维还一直徘徊在连姨娘身上,直觉告诉他这个连姨娘一定与案情有关,并且万希雅死的时候她也很有可能就在现场。

可究竟怎样才能有进一步的发现呢?有人会对当时的情形有所记录么?

突然的一瞬,洛鸿勋脑海中闪现出了在“兴和”号商船上赵清阳曾经记日记的画面,且他还随口提了句,记日记是他从小就有的习惯。

洛鸿勋禁不住猜想着关于清阳兄母亲意外死亡的这一段,他会不会将其也写在了日记中呢!

想到这,他觉得甚有可能,毕竟这事十分重大,如果有写的话,洛鸿勋极想了解一下他的看法。

毕竟在洛鸿勋看来,以清阳兄的为人,他记录下的东西应该是客观公正的,参考价值也不言自明。

好,就这样定了。

三思后,洛鸿勋决定明晚一完工就去赵家找虬枝,看她知不知道清阳兄的日记本放在何处,希望自己看完后会有新的发现。

接着不一会,安下心来的洛鸿勋便沉沉地入了梦乡。

第二日傍晚,洛鸿勋知赵习瞻还在洋行内,因而提早了半个时辰下班且直接快速地赶往赵家。

赵虬枝听说洛鸿勋亲自来找,意外之余,赶忙下了楼去见他。

大门外的洛鸿勋慌里慌张地比划着,看起来好像是要进门与自己说些要紧的事,赵虬枝见此于是令下人打开了大门。

她想父亲还未归来,于是便擅自做主悄悄地带了洛鸿勋进门。

进入了她的闺房后,洛鸿勋立即道明了来意,不过他的理由是事先精心编排好的,并非真实。

本以为对方特意赶来是找自己的,却没成想竟是为了哥哥的日记。

赵虬枝听完后略略显出了失落之色。

接着,思索了少许的她没有立即给出回复。

此刻,她心想哥哥的遗物按理说是不可轻易示人的,而且自己这么久都没有碰过,以示对死者的尊重。

但她转念又一想,鸿勋既然想向哥哥学习讨教,且他还坚持说哥哥总是把洋行内的管理心得和与商贸相关的内容都记录在了日记里,那真这样的话拿给他看看应该也无妨。

毕竟哥哥日记中的精髓一直尘封在那里,也是毫无意义的,还不如让它们继续传承下去,留给有心之人学习借鉴。

于是赵虬枝便带洛鸿勋去了哥哥生前所居住的那间房内。

自赵清阳出事后,几乎很少有人再进来过了,因此屋内的摆设仍保持着原本的样子。

赵虬枝也不知晓哥哥的那些日记具体放在哪里,紧接着二人便开始找了起来。

可翻腾了好半天,他们俩也没找到那些所谓的日记。

差不多半个时辰快过去了,眼看赵习瞻的轿子已经到了赵家的大门前,急的屋内二人团团转着,不停地用力跺着脚。

尤其是洛鸿勋,此刻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大颗的汗珠来。

这时,洛鸿勋看到床头柜上摆放着一个木箱子,他伸出手来便想要打开,可是这箱子上了锁,看起来需要密码才行。

接着,他便将期许的目光投向了赵虬枝,并小声对其说道:“这下就看你的了。”

可这四位密码赵虬枝也不知道,因而她也只能凭猜测了。

她先是试了试哥哥的生辰,结果没打开。

接着,又试了试叶展盈的,却也不对。

然后又输了下自己的,可还是不行。

就在这紧急关头,赵虬枝突然想到了自己母亲万希雅,最后她试了试娘亲的生辰。

果然,箱子终于打开了。

赵虬枝和洛鸿勋惊喜地相视一笑后,默契地双双击掌以示成功。

紧接着,赵虬枝赶忙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不负所望,这里放的就是那些传说中的日记簿,且还足足有五大本。

接下来,洛鸿勋随手翻了翻,看到里面的记录很是全面,从丙申年(1836年)就开始有记载了,一直写到了去年“兴和”号出海前的那几天。

于是洛鸿勋赶紧抱起这五本日记簿便随赵虬枝走出了赵清阳的房间。

可二人还没走到楼梯口,赵习瞻的声音便传到了他们的耳畔。

俩人从声音的大小推断出赵习瞻已经进了大门,连姨娘此时正上前迎接,看样子二人是准备一同上楼休息。

赵虬枝当即大惊失色,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后,慌忙拉起洛鸿勋的手,退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内。

匆忙关紧房门后,俩人惶恐地站在门口焦急地想着对策。

可恰在此时,二人愕然于他们俩的双手竟紧紧地十指相握在了一起。

而就在这一刹那,赵虬枝和洛鸿勋的脸颊同时都红了起来,且迅速地蔓延至脖子还烧得滚烫。

赵虬枝忙下意识地想要甩开对方的手,但没成想的是,洛鸿勋竟厚着脸皮死死地抓紧住不放

第一百章 亲密

此刻的赵虬枝心跳加剧,羞怯之情已致顶点,怕是不能再多一分了。

而就在这时,门外正在上楼的赵习瞻用他那标志性的洪亮嗓音大声说道:“这学堂放学可真够晚的,我都到家了,仲阳还没回来虬枝呢,虬枝应该在家吧?”

接下来,赵习瞻又高声呼唤道:“虬枝,爹回来了,你也不快点出来陪爹说说话”

这句话的传来明显加剧了二人的慌张情绪,可却有效地减弱了二人的羞赧窘态。

紧接着,赵虬枝不再挣扎,而是用另一只手比划着哑语用力地指了指柜门。

见情况紧急,且对方已示意,洛鸿勋此刻不得不松了手。

接下来,他先将那五本日记簿以最快的速度摆到了屋内的角落里,然后他心里神会地准备去柜子里避上一避。

可由于二人离得较近,在赵虬枝即将离开房间时,洛鸿勋却无意间踩到了她的洋装裙摆。

尚不知情的赵虬枝这一快步前移本不要紧,可由于被踩着裙摆,她的上半身又倏地反弹了回来。

好在洛鸿勋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险些要跌倒在地的她。

这时,赵虬枝的上半身已完全跌落在了洛鸿勋的怀中,只感对方的手臂环抱着自己。

这一瞬,紧紧贴着彼此的二人几乎可以听得见对方慌乱焦促的喘息声

紧接着,脸已红至脖颈处的赵虬枝虽觉欢喜迷醉,可倏忽间却还是清醒了过来。

她感自己这下算是被对方讨了个大便宜,于是手猛地一抬,身子向外倾斜一点,用力狠狠推了洛鸿勋一把。

但这一推更要命,尚沉迷在刚刚亲密相拥中的洛鸿勋还未回神,却被猛的一把推得趔趄向后了两步。

这下,没了倚靠的赵虬枝重心不稳,摇摇晃晃地想要抓住一旁的置物架,可那置物架却离她稍有些远。

因而她的指尖竟不小心扫到了置物架上的一个白瓷瓶。

只听“扑腾”一声,赵虬枝的屁股重重地落在了地面上。

半秒后,“啪啦”一声更是清脆,那无辜的白瓷瓶惨遭连累着了地后立马摔得粉身碎骨。

摔惨了的赵虬枝把自己刚刚的“不幸遭遇”统统都怪到了洛鸿勋的头上,因而她一面气呼呼地用手指着对方,一面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可她看似暴戾的举止在洛鸿勋眼中却是无限的温柔,因而他先是装作无辜地耸了耸肩后,又故意显出了一脸的乐祸相用以回应对方。

洛鸿勋那嘚瑟的表情看得赵虬枝真想立即冲上前去揪一揪他的耳朵解气。

二人在屋内“打情骂俏”的同时,赵习瞻的声音又再度传了来,只听这回他呼啸道:“虬枝,你在屋里霹雳乓啷地做些什么?这么吵,怎么还不过来陪爹坐会?难不成让爹上来找你么?”

极度心虚的赵虬枝听了这话立马吓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此时,她也顾不得整理了,赶紧匆匆起身离了房间去向他爹赵习瞻请安。

只剩一个人在屋的洛鸿勋也来不及收拾那些瓷瓶碎片,生怕赵习瞻或者别的什么人突然闯进来查看,因而他认为此刻赶紧躲进衣柜里才最稳妥,最安全。

可这时的洛鸿勋虽依然紧张,但却还沉浸在刚刚与赵虬枝的“亲密接触”中。

就在此前,二人不仅十指紧握,且还无间相拥。

虽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是在意外的状况下发生的,可他从对方的一系列不自觉的行为趋向上推断他的虬枝小姐一定也已倾心于自己,二人当属两情相悦。

想到此处,洛鸿勋心中的情花禁不住怒放盛开。

可就在他准备进入柜中的前一秒,他却意外地发现不远处的梳妆台上摆放着的一个樱粉色的绣帕。

此时,屋外风起,绣帕轻动,因而他隐约瞧见那绣帕上好像刺着一个浅金色的“勋”字。

于是洛鸿勋大胆又好奇地走上前去,将那绣帕拾了起来。

仔细一瞧,果不其然,确实是个十分别致的“勋”字,可以看出这绣帕应是刚完工不久,不然旁边也不至于还摆着许多零碎的线头。

洛鸿勋向来自信,他心想这一定是虬枝送给自己的礼物,没想到她竟这么有心。

接下来,他忙兴奋地将其揣好收起,继而转身快速地藏进了衣柜当中。

洛鸿勋在这狭窄的衣柜里一憋就是一个时辰,刚刚的欣喜若狂再加上潜意识中的紧张不安,这期间他只觉心儿无比闷燥难受,因而时不时地侧开门缝,一面窥探着外面的情况,一面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

而另一个边,赵虬枝先是强装轻松淡定地回了句父亲:“爹,人家在屋子里看书呢,您这么大呼小叫地差点没害我跌倒了。”

赵习瞻一听女儿险些摔倒,因而忙关切地问道:“没事吧?那下次你再看书的时候,爹就不吵你了。”

说完,赵虬枝灿笑着绕至其父身后,为其捶背按揉。

赵习瞻顿觉十分舒服,心想自己的掌上明珠真是越来越乖巧了,因而内心十分欣慰满足。

没多久,赵仲阳回来后,赵虬枝又陪家人一起忐忑地吃了个晚饭。

虽然席间她显得有些焦躁和不耐烦,且经常听不见旁人的问话,但赵习瞻也只是轻轻地批评了她几句,并未深究。

终于全家人都用完了晚膳,各自回了房间休息。

赵虬枝瞄见父亲关上了书房的门后,这才安心地回了自己的卧室之内。

悄声关紧房门后,想要来场恶作剧的她拎着裙摆,踮着脚尖轻轻地走到了衣柜门边,接着突地一下打开了柜门。

这时的洛鸿勋本已有些瞌睡了,可被她这么一吓,差点大小便失了禁。

但这恰恰就是他的厉害之处,即便心惊如此,他都仍忍着没有做声,若是换作旁人,说不得早就“啊”出来了。

赵虬枝的计谋得逞后,捂着嘴巴狂笑不止,接着她得意地小声说了句:“谁让你刚刚讨我便宜,我得给你点颜色看看才行!”

第一百零一章 日记

洛鸿勋知晓赵习瞻就在附近,因而哪敢高声,只得暗暗吃了个哑巴亏,且琢磨着这鬼精鬼精的小丫头可真不好惹。

终于惊吓过度的洛鸿勋总算是平静了下来,接着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装出了一副缺氧的重症病态。

他那副病恹恹的样子演的还算逼真,看起来真是可怜极了,可却依旧没法逃得过赵虬枝的火眼金睛。

赵虬枝用食指轻轻勾起了他的下巴,佯装怜惜可实则戏耍地说道:“看你的样子好像是病了,不然就在我这留宿吧!只不过一会我爹要是一不小心进来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惊愕不已的洛鸿勋立刻恢复了常态。

见状,赵虬枝白了他一眼后浅笑着悠悠放话道:“不装了吧,还不赶紧带上日记簿随我速速离开”

紧接着,洛鸿勋惨兮兮地尬笑了一声后,速速拿起了日记簿,随赵虬枝一前一后悄悄离了房间。

二人蹑手蹑脚地刚下了楼梯,可赵家的管家却不前不后地恰巧迎面走了过来。

管家正要向赵虬枝打招呼时,她竟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出手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紧接着,一脸紧张的她忙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而后,用极其细弱的声音警告道:“什么都不要说!就装作没瞧见!”

于是,管家心领神会地闭了眼转身朝另一边移走了。

须臾间,她趁周围再无旁人紧急握住了洛鸿勋的手,匆匆逃出了赵家大门。

出了外门后,见四下无人,调匀了气息的洛鸿勋先是掏出了那条绣帕,在赵虬枝的眼前得意地晃了一晃。

接着二话没说,朝着赵虬枝的脸颊用力地亲了一口,口中还不忘开心地道了句“谢谢你的绣帕”。

于是乎,他便如骏马般飞奔而去了。

回过神来的赵虬枝瞪大了双眸,整个人简直震惊到了极点,没想到对方带着那么厚的日记簿竟还能跑地这么快。

此刻的赵虬枝更感意外的是,绣帕怎会被他拿走了!

这绣帕可是自己最近同连姨娘学了近一月才有的成果,期间手指尖不知被扎破了多少次,细细思来,自己好像长这么大都没受过这种罪。

赵虬枝本打算将它当作生辰之礼补给鸿勋的,可却不料被对方私底下顺走了。

因而,此时的她免不得在背后嘟囔道:“即便真是送你的,也不能就这么冒冒然地私自拿去了呀!”

之后,她又寻思着,这家伙最近是越来越放肆了,脸皮也厚的很,下次逮到他一定得好好收拾一番才行。

气的直跺脚的赵虬枝刚想再骂对方两句,却见洛鸿勋已经没了踪影。

可不一会,已然进入热恋状态的她竟不自觉地抚了抚脸颊。

这一刻,有些出神的赵虬枝还在回味着刚刚的那一吻,初尝喜悦的她好似深深沉醉在了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当中。

过了好久,平静下来的她感到有些累了,因而不得不回房间去。

就在这时,弟弟赵仲阳竟又跑下了楼来,央求着姐姐陪他一起玩耍。

赵虬枝虽觉精力疲乏,但此刻心情却依旧是愉悦的,她见弟弟纯真可爱,于是破例又同他做起了游戏来。

另一头,洛鸿勋带着五本日记簿赶回家中已近亥时,收获颇丰的他这一路下来都处在极度开怀之境。

到家后,来不及休息的他克制住了内心的兴奋喜悦,很快便恢复了冷静。

将房门关紧后,洛鸿勋赶忙把本子翻开,认认真真地查阅了起来。

接下来的七日里,洛鸿勋离开洋行后,都火速赶回家中,每晚皆详细地查看赵清阳的日记簿。

赵清阳的日记中所记载的内容绝大多数都与他的学业和洋行内部的工作有关,涉及到私人生活方面的内容真是少之又少。

但即便少得可怜,却还是可以勉强抽离出这部分情节的。

于是,洛鸿勋将其中极少出现的生活情景简略整理了一番,其基本内容大体如下:

丙申年(1836年),赵清阳六岁:父亲总是不太喜欢我,经常训斥我,我今天只是打碎了一个花瓶,就被他赏了一个巴掌,我跑到娘亲怀里哭,娘亲安慰我,还同父亲大吵了一架。

终于被救出来了,听娘说这次多亏了外公,要不是外公,我多半就死在绑匪手里了,我可不想被那些人关在黑黢黢的屋子里,那里真是可怕极了。

读到这段记录时,洛鸿勋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此先,“兴和”号出海期间,赵清阳同自己聊天时曾无意中提到过这段。

当时,清阳兄瞧见自己在船上热情澎湃,于是禁不住感慨了句:“洪勋,没想到你这些时日经历了这般磨难,却如此乐观豁达,真是让我好生佩服”

而自己则刚欲谦虚回应对方,可却听他又说道:“不过我也有过许多不幸的遭遇,六岁时还曾被绑匪绑架过,也遭受过了许多磨难,想不到吧,我现在也还算积极放达”

洛鸿勋闻后当即一惊,因而这段对话他记得深刻。

可那会他本想要详细了解一下绑架之事的始末,可清阳兄却不以为意地三言两语敷衍了过去。

此刻,洛鸿勋从回忆中走出后,顿觉对方当时提到的六岁时遭遇绑架应该就是日记中记录下的这一段。

只是这记载只有寥寥几笔,太过简略。

可没办法,谁让那时的清阳兄只是个六岁的孩童呢!

于是,洛鸿勋摇摇头后,只得继续埋头读了下去,以期有着更多更大的发现。

第一百零二章 发现

丁酉年(1837年),赵清阳七岁:妹妹出生了,父亲和娘亲都很高兴,尤其是父亲,很少见他在我面前这样笑过,但他抱着妹妹时却慈祥和蔼极了。

这一年,我终于可以上学堂了,妹妹却总是在家里哭哭啼啼的,可父亲却依然很喜欢她,去了学堂真好,不用听见妹妹的哭闹声,也不会被父亲无端斥责打骂。

乙亥年(1839年),赵清阳九岁: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和娘亲今日又吵架了,而且还吵得很凶,娘亲抱着我哭的很伤心。

外公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了,据说跟朝廷硝烟影响了洋行生意有关。

不知因为何事,外公已经病重,父亲竟还要与他争执,娘亲一怒之下乘着轿子带我离开了家门,可不知是何缘故她却没带上虬枝。

我和娘亲俩到了一个姓赵的叔叔那里,他对我们很好,可没过两天,听说外公病危,娘亲没办法又只得带我回家去了。

读到此处时,洛鸿勋不由得不联想到吴承昊前些日子提到的那桩赵府逸闻,如今看来确确属实。

于是,洛鸿勋急切地想要知道后续故事,所以兴致倍增的他继续认真地翻阅了下去。

庚子年(1840年),赵清阳十岁:外公、外婆相继去世了,英国人打进了广州城,据说死了很多人,那景象真是惨烈极了。

未羊年(1847年),赵清阳十七岁:终于长大成人的我正式进入了洋行工作,众人待我皆十分友好客气,我从中也受益匪浅,学到了很多新知。

已酉年(1849年),赵清阳十九岁:娘亲向来喜欢听戏,前些日子永清街的戏台垮塌,据说半个月后总算是重新搭建完毕了。

这一日,五月初五,娘亲带着连姨一同去听戏,我答应她今日尽早完工,之后便也过去陪她看戏。

可万没料到的是,我刚到戏场那脚跟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见到戏台附近一片混乱,好像是有根台柱折断了。

紧接着,整个戏台“轰”的一声垮了下来,而娘亲就在离我不远处。

我想跑近前去将她快点拉开,可意外却发生了,戏台旁的四根擎天柱中的一根竟忽地侧倾直朝她这边砸了下来。

当时,情况危机,我根本没时间多想,正欲拔腿冲上前去将娘亲推开,可不知为何已经站起身来的娘亲本可以避开那根巨柱,但千钧一发之时她却僵直不动地留在了原地。

接下来,惨相便发生了,娘亲被砸中了天灵盖,当场毙命

而后的近两个月,悲痛至极的我一直从诸方调查此次戏台垮塌一案。

这次事故疑点重重,那根巨柱本不该倒下,好似有人此前曾动过手脚,有意为之,并且连姨明明就在娘亲身侧,为何她可以逃开,竟不拉娘亲一把?

可每次我问连姨这事时,她都哭哭啼啼,不愿忆起。

调查此案困难重重,好像有人于暗中阻挠一般。

娘亲真是意外殒命的么?但为何我总觉得是有人蓄意将其杀害的呢?

七月初七,娘亲才过世两个月,父亲却以让我散心为由,强令我去伦敦留学。

是不是我太懦弱、太无能了,我明明不想去却又被迫接受了下来。

这也许是因为我多年来都十分惧怕他的缘故,他说的任何话我都从来不敢顶撞,更不敢违抗,我真是太没用了。

无奈,此时的我已经坐上了前往英国的轮船。

这是我十九年来第一次远行,可娘亲已经不在了,她无法像其他人一样站在岸边对我挥手送别。

这一刻,我的心前所未有的悲凉。

而且我想不通的是我明明很清醒,但为何洋行里的那帮人都说我最近神情恍惚,精神异常呢?

这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我的精神真的出了问题么?

辛亥年(1851年),赵清阳二十一岁:八月初十,两年的留学生涯终于圆满结束了,五日前我已回归洋行,怡兴上下皆十分热情地欢迎我重生归来,且再没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了。

可一直以来,那桩惨案始终堵在我的胸口,每每想来都会令我几近窒息。

回广州后,我终于可以再次调查此事,可不知因何才过去短短两年,当年那些戏台垮塌案的当事人竟都找不到了。

难不成是我想太多了,那真的是起意外?到底该不该继续调查下去呢?

还有就是当时同娘亲交好的郭敏陶叔叔,他竟也辞离了怡兴,最为费解的是,郭叔竟然投奔了太和洋行。

没多久,我去太和洋行有意找了他,可据旁人说他被派去了香港,一时半刻都不会再回广州了。

而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连姨竟在娘亲去世后几个月便被父亲纳为偏房,且还生下了小弟仲阳。

真乃怪哉!怪哉也!

第一百零三章 旧业

读到这,洛鸿勋再度陷入了深思当中,心想这赵习瞻和连姨娘二人多半早就有私情,要不然也不会迫不及待至此。

且这日记中提到的郭敏陶又是何许人也?找个空闲得好好了解一番。

之后,洛鸿勋继续挑灯夜读:

壬子年(1852年),赵清阳二十二岁:四月初十,我陪虬枝去佛山琼花会馆看戏,这一点虬枝跟娘亲很像,她也是个戏迷,甚至较娘亲相比迷之更甚。

不过这一次我有了个意外收获,在红船外,我竟遇到了位姓叶的姑娘,她十七岁,长得很高,很甜,也很美,一颦一笑间真如曹子建于《洛神赋》中所描述的那般,“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五月二十五,父亲将我叫至书房内,他今日竟极为罕见地没有对我发火,且还和颜悦色地与我聊天道:“听说你同叶琛的千金走的很近,我很是赞同你们俩交往啊!你身为男儿,应该多积极主动些才是”

父亲的话意味深长,可我同展盈相识只才一月有余,哪谈得上什么交往?

难不成父亲是想借我之力巴结叶总督?无论怎样以我对父亲长此以往的认知来看,他说这些绝太可能只为教授我如何讨女孩子欢心这么简单。

葵丑年(1853年)八月,赵清阳二十三岁:父亲为进一步向叶总督靠拢,力排众议,决定出资十万两白银支援清军剿灭太平军,洋行上下大多数人均持反对意见,而这当中尤以马庆临为首。

马庆临认为经商之人没必要过频繁地参与政治,且他还当众辱骂父亲,说他此等行径完全是欺世盗名之举,而后父亲一怒之下将他赶离了议会厅。

赵清阳日记中与生活相关的重点内容主要就这些了,洛鸿勋仔细阅读后收获当真不算小。

于是他将这些内容全部记录了下来后,从中还归纳出了以下四点:

其一,赵清阳小时候确实曾被绑架过,可由于那时的他只有六岁,这件事只有草草几笔,一带而过;

其二,赵清阳自始至终都生疏地称呼赵习瞻为父亲,看不出也听不到一点温度,他和赵习瞻的父子关系很是不融洽。

在赵清阳眼中,父亲有些故意为难甚至是刁难他,因而赵清阳的思想意识里既对赵习瞻心存芥蒂,且又对他十分畏惧。

值得一提的是,赵清阳在日记中流露过许多次,他很想得到一点点哪怕是赵习瞻无意中施舍的父爱亦或是父亲对他的些许认可。

可赵习瞻此人却十分吝啬,自始至终都没有赏赐过他零星的父爱,且对他还经常给与语言或是肢体上的暴力;

其三,戏台出事那天,连姨娘果真就在一旁,而万希雅当时为何会动弹不得?这当中一定大有蹊跷;

其四,那位姓赵的叔叔是不是就是万希雅的伶人相好,这人与赵季平会不会是同一个人?这个问题亟待解答。

五本日记簿均已认真研读完毕,之后洛鸿勋将它们工工整整地收进了书橱中,以示对清阳兄的尊重。

他心知只有以上疑团全部揭晓,案情的调查才可以顺利地进展下去。

这段时日又到了缝制新衣之际,赵家上下所有人的新衣裳又均由赵虬枝负责,等到服装全部做好,府里上上下下都会领到崭新的衣服。

这次,赵虬枝还特意为洛鸿勋留了一件白色长袍,因她此时已基本认定了对方,甚至将其视为自己未来的托许之人。

当日傍晚,赵虬枝携了新做的白色长袍来到了怡兴洋行内。

她知父亲又去了香港,于是自己则毫无顾忌地上楼去找洛鸿勋。

谁成想洛鸿勋竟已提前离开,她猜对方多半是直接回了吴家。

这需得插上一句,赵习瞻最近频繁往来香港是有原因的。

他想重操旧业。

可又是何旧业呢?

鸦片。

当年虎门硝烟前,也就是怡兴洋行发展的强盛时期,鸦片的营销须得记上头功。

可自战争以后,洋行便再未涉足过鸦片贸易,而这当中最主要的是因万宁病重期对当时洋行内所有高层人员的嘱托。

所以这些年来没人敢再提及鸦片二字。

可当年万宁为何会有这样的遗言?

那是因为硝烟时,广州城内许多官员百姓对鸦片商已是十分的痛恨。

万宁便是其中被万人憎恨唾骂的一员。

当时许多经销鸦片的行商还曾被拉去游街,那场景真是悲惨凄凉的很。

万宁由于是英国人的缘故,疏通贿赂了好久,才侥幸躲过了此劫,因而身已患疾的他内心感到十分地后怕惊恐。

再加上这些年来,夫人伍姿一直对他抱怨说:“鸦片害人匪浅,我们做这档子生意,怕是会遗臭万年。”

因而硝烟一事让他渐忽觉醒,他知道自己虽不是中国人,但也不能这般戗害百姓。

且不用太久,自己一定会被世人视为谋财害命的邪恶之徒。

那样的话,他们万家还有怡兴洋行说不定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第一百零四章 缠绵

最终,万宁趁自己身体还未彻底瘫垮之时,对洋行的众大班们道出了这番心声。

当年赵习瞻为了顺利地坐上怡兴洋行的头把交椅,自然不敢违逆万宁的指令。

可眼看这些年下来,自己千辛万苦当上了总商,且又摊上了“兴和”号海难这档子亏损的大事,赵习瞻如今早已心痒难耐,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操旧业,入手鸦片,因而最近他才会频繁地往来香港与英商、港商洽谈。

最近已向海关行过巨贿的赵习瞻知晓东顺行、宝利行他们大赚了十几年,早就跃跃欲试的他合计着这次总该轮到自己分上一杯羹了。

此刻他很有把握这次怡兴可以借鸦片之威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可是赵习瞻一直心存隐忧,他晓得洋行内那个万宁的忠实走狗马庆临好似拦路虎一般总跟自己作对。

这时,已动杀机的赵习瞻寻思着得找个恰当的时机除了这条看门狗才行。

时间回至眼前,未寻见洛鸿勋的赵虬枝没办法只能悻悻然地走了出来。

岂料刚出洋行大门片刻而已,大雨便如瓢泼般洒落下来。

还未跑至车轿前,赵虬枝的衣裳便已多半淋湿了。

可即便大雨震电,她将新衣送至对方手里的心意非但没有减退丝毫,反而变得愈发强盛了些。

不多时,见雨势减弱,赵虬枝命轿夫俩将自己抬到吴家,虽轿夫们极力劝阻,但她却心意已决。

抵达吴家门前后,雨竟渐渐停了。

见里面亮着灯,她猜想鸿勋八成已归,因而她决定让轿夫们先行离开,晚点由鸿勋单独送自己回家即可。

刚用力地敲了一下门后,赵虬枝却突然想起若是承昊也在的话,自己只多做了一件白袍,没有多余的给他,岂不太糗?显得自己偏心?

这样的话,承昊一定觉得自己跟鸿勋二人有私情。

他知道也就算了,怕就怕他嘴巴快,一不留神传到自己爹爹的耳朵里,那可就惨了。

那到底要如何堵住他的嘴呢?

可当她正犹豫不得解时,吴家的门却已被打开了,而开门之人正是洛鸿勋。

不久前,他见乌云遮天,心想待会多半会下大暴雨,因而完工了的他提前两刻钟离开了洋行。

洛鸿勋见赵虬枝湿淋淋地站在吴家门前,起初吓了一大跳,心中免不得忖度着她这是怎么了?不会是遇上了什么危险了吧?否则怎会冒着大雨前来至此

紧接着,他心疼地一把将她拉进了门来。

关门后,洛鸿勋蹙着眉,忙关切地询问其状况。

可赵虬枝却嫣然含笑,倏地一下将身后藏着的那件新衣抽了出来,兴奋地亮在了洛鸿勋的眼前。

然后她才一五一十,不疾不徐地道明了来意。

瞧见洛鸿勋接过白袍后痴痴傻傻地呆立在那好似颇为感动,赵虬枝竟也禁不住羞窘了起来。

为了转移彼此的注意力,不至双方久困此境,赵虬枝忙踮着脚尖轻移莲步,而后悄悄将头探向了吴承昊的屋子内。

见无人,于是她惊讶地问道:“承昊呢?他还没回来么?”

回过神来的洛鸿勋微微抬头后,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喉结,继而抿了抿嘴唇说:“他呀!他祖父前些日子去世了,所以他回韶关祭拜去了。”

原来如此,赵虬枝总算可以松口气了,且又心想刚才的顾虑看来完全是多余的。

正当她惬意回眸之时,却见洛鸿勋深情款款地凝视着自己。

稍显不自在的赵虬枝忽地红了脸颊,羞赧之态好似含苞待放的玫瑰。

进而她低眉顺目娇嗔道:“干嘛这样看着人家?也不说声谢谢”

此时的洛鸿勋前所未有般的动容,虽只是一件普通的白袍,可在他眼里却仿若价值连城。

只因这是他心爱的女子不顾风雨特意赶来送至他手中的,这份情意对他而言可值千斤重。

又见对方洁白无瑕的面庞上泛着如霞红晕,薄薄的嘴唇微微翘起好似熟透的樱桃,一股想要亲吻对方的冲动不觉涌上了洛鸿勋的心头。

刹那间,洛鸿勋头脑一热,似乎没了顾虑,体内竟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

紧接着,他猛地跨步上前十分狂野地将赵虬枝一把搂在了怀中。

于是乎,缠绵又漫长的一吻便正式上演了。

没想到,惯常斯文儒雅的洛鸿勋竟也有着热情奔放的一面。

由于他的动作太过迅速,来不及眨眼的赵虬枝只觉嘴巴突然间碰到了什么东西,但仔细一看竟是对方的唇。

洛鸿勋的冒然之举令赵虬枝有些惊慌无措,她先是稍退了半步,可却被抱得更紧了。

很快赵虬枝便不自觉地沉醉在了其中,继而也闭起了眼来,享受起了这激情又缱绻的悠长时光来。

良久,两唇渐渐分离,可两个人却仍是贴的很近,脸色也均绯红不已,且更甚的是,彼此那急促的呼吸和狂乱的心跳对方都能强烈地感受得到。

这时,洛鸿勋见赵虬枝的衣袖、裙摆已然被雨水打湿,因而静下心来的他关切地说了句:“冷不冷?这么湿还是换一件吧?”

赵虬枝那红彤彤的俏脸下意识地轻轻扬起,情绪还未从刚刚的激情一吻中抽离。

片刻后,意犹未尽的她侧着身娇羞地回了句:“当然想换了,可你们这哪会有女孩子的衣服呢?”

倏忽间,洛鸿勋想到了那件迟迟还未送达的礼物。

由于近日来杂务繁多,且又不能经常见到对方,因而他至今还未找到合适的机会将其送出。

于是,洛鸿勋黠笑地卖起了关子来:“你先闭上眼睛,我有个很特别,很特别的礼物想要送给你。”

第一百零五章 礼物

到底有多特别,对方竟会如此强调,她不禁琢磨着。

因而,赵虬枝先是好奇地弹动着脚跟催促说“什么礼物啊?赶紧拿过来给我看看。”

见对方如此心急,洛鸿勋则反倒放慢了节奏,继而神乎其神地回应道:“都说是特别的礼物了,等我数到十,你再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了,好不好啊!”

于是赵虬枝只得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且同时甜笑地幻想着这特别之礼究竟是何物。

洛鸿勋一面数着数字,一面快速地将那“惊喜”从箱子里取了出来。

而当数字恰巧数到十的时候,节奏控制地刚刚好的他愉快地发话道:“可以睁开眼了,我的虬枝小姐”

赵虬枝得到指令后慢慢地张开了她那双灵动的眸子,紧接着她惊喜地发现原来洛鸿勋想要送给她的“惊喜”竟然是佛山若遇客栈中自己十分中意的那件正红色华美戏服。

这礼物当真是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

她甚至认为这戏服毫无争议是这十九年来自己收到的最特别、最满意、最震撼的礼物。

这当中一方面得因于这件戏服的确精巧别致,华美至极。

而另一方面也因此服曾属于师祖薛显扬。

且还有一点也不容忽视的,则是源于她从前生活太过优越,没什么东西是她想要却又得不到的,可这戏服却让她足足惦念了那么久,始终念念不忘,却又好似无缘被她拥有

所以,当赵虬枝看到此服之时,她一度难以置信地认为自己多半还停留在梦境中。

半晌过后,红唇间漾着清浅笑意的她才总算是相信了自己的愿望已经成真的事实,因而华彩流溢的美眸顾盼间更显清灵透彻,熠熠生辉。

紧接着,赵虬枝就像一只随风飞舞的彩蝶兴奋地抱起那件华服来于花丛中翩翩起舞

洛鸿勋知她喜欢,可万没料到她会如此兴奋激动。

他心想早知她会这般狂爱此戏服,那次从佛山回来后自己就该直接送给她,哪至于会让这事拖上许久,以致对方心痒难捱多时。

欢呼雀跃了好一阵后,赵虬枝的情绪依然高涨不已,满满的精神头看样子根本安静不下来。

不多时,仍然兴奋的她红着脸颊,按压着胸口,虽气息还未喘匀,可却粲笑着命洛鸿勋留在门外。

她自己则好似脱兔一样迫不及待地赶忙冲进了屋内,将身上那件湿哒哒的衣服脱下后,紧接着又兴高采烈地换起了这件戏服来。

与此同时,心情亦大好的洛鸿勋先是去了吴承昊的房间将白衣换上身来,接着又十分绅士地留在自己的屋门外守候赵虬枝更衣。

不多时,屋内的赵虬枝略显娇嗔地说了句:“洪勋,上次我送你的那条绣帕你喜不喜欢,我还没听你说呢!那可算是你的生辰礼物哦!没想到你这个厚脸皮的家伙竟自己给顺走了!”

洛鸿勋一直将这绣帕随身携带,听她这么一问立即开怀地迎合道:“我一猜就猜到一定是你准备送给我的,所以就没跟你客气那么多!”

然后,他又夸起了对方的技艺来:“还真没想到,你竟绣得这么精巧,害得我整天将它戴在身上,闲来无事时还拿出来端详一番,顺便嗅一嗅它上面的香气!”

听他那嘴巴似涂了蜜一般甜,赵虬枝的心中不由自主地瞬即乐开了花。

其实她也是那阵子看沈娇蓉频繁向连姨娘讨教技艺才临时抱佛脚新学的。

其实她根本对女红没什么兴趣,只是她曾答应过鸿勋要送份特别的礼物给对方,因而才会学得如此用心。

好在赵虬枝的悟性还算不差,没几日她便渐渐找到了感觉。

但客观而言她的绣技虽较连姨娘相去甚远,但若不过多计较,总归也还可以拿得出手。

不过洛鸿勋在意的并不是这绣帕究竟有多精美,多华贵,而是当中是否蕴含了对方的良苦用心。

这时,只听洛鸿勋又顺嘴说了句:“对了,虬枝,这件戏服当做是送你的生辰礼物哦,你应该还算满意吧?”

此刻,早已乐不可支的赵虬枝高声回应说:“当然了,这个礼物我非常喜欢,而且不瞒你说,这是我长这么大收到过的最好、最满意的礼物了!”

这的的确确是她的心里话,毫无矫情夸张的成分在。

二人心心相印至此,实属难得可贵。

不多时,屋内仍在更衣的赵虬枝又说道:“洪勋,我觉得你应该找机会同我爹说说咱们俩的事情了!”

忽然间,脑子一热的她竟提议说:“我看就等我爹这次从香港回来怎么样?我同你一起去!”

这一刻,赵虬枝已是十二分地认定了洛鸿勋,她确定自己今生只想跟他在一起。

从前的那些门第之见其实早在这段与对方相知相恋的时光里慢慢淡去了,天性中那渴望自由的另一面渐渐另其破茧,因而想要挣脱封建礼法的她不想让这些束缚住了自己的灵魂。

如今的她想要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展翅高飞,而她已深刻地意识到那个可以同自己比翼齐飞之人非洛鸿勋莫属。

可听到这处时,洛鸿勋却有些窘迫,且渐渐地,竟下意识地沉默了。

因他此前曾从清阳兄那知晓了赵习瞻并不希望女儿与自己交往的事实,可后来自己进入洋行后不知为何赵习瞻却也没再过多阻挠,因而他不晓得现在的赵习瞻对待此事会持什么态度。

并且更为重要的是自从他得知了赵习瞻的种种卑劣行径后,洛鸿勋已经从内心深处鄙视憎恶起了此人来。

此时,洛鸿勋忽而萌生了这样的一种想法,只要虬枝本人愿意跟自己在一起,即便他父亲赵习瞻日后百般阻挠,哪怕是将自己从洋行除名,他都会拼尽全力带虬枝离开赵家,远离她那个狼子野心的虚伪父亲。

第一百零七章 疑云

这会见赵季平对于洛鸿勋而言是十万火急的大事,且他又无法及时通知对方自己有事不能前去,因而这约是一定要去赴的。

于是洛鸿勋只能笑着坚持道:“承昊,有两位姑娘陪你过生辰你还不满足么?我今个是真的有急事,没骗你。”

然后,他又调笑道:“如果你早点告诉我今天是你的生辰,我就不跟人家约今晚了。”

吴承昊心想这大晚上的洛鸿勋竟会“有约在身”,因而他先是一脸坏笑地打量了对方一番,而后又死缠烂打地贱兮兮说:“不满足,不满足我就喜欢你陪着”

这娇撒的可真够令人作呕的了,不仅成功地搅翻了洛鸿勋的胃,且还令沈娇蓉和赵虬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最终差点没把口中的食物喷出来。

还没等大家缓过来,吴承昊竟又学起了女子声,不依不饶地纠缠道:“你到底去见谁?是不是个姑娘?快说你要是不说出来,你到底约的谁,就休想走出这天香酒楼”

瞧他那摇头摆尾、娘里娘气的得瑟劲,若是换做平日,洛鸿勋一定会上前狠狠地抽他两下。

此刻,洛鸿勋心中寻思着,没办法,今日是对方的生辰,总不能让寿星难堪,且承昊也只是想众人聚在一起热闹热闹,所以还是任由他“胡作非为”吧!

于是,洛鸿勋强憋着笑,低声下气地扯了个幌子道:“我约了陈顺达谈些生意,陈顺达,你们都知道的,就是那次‘兴和’号上跟我一同活下来的海员,后来他去了‘亚罗’号继续当水手。”

由于洛鸿勋在众人的心目中向来忠诚守信,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不像是在说谎,所以还未与他公开恋情的赵虬枝和表妹沈娇蓉都相信他,纷纷为洛鸿勋求起情来。

最终,吴承昊算是黔驴技穷,再无计可施展,因而只能不情愿地放了行。

两刻钟后,天香酒楼的这三位用过晚膳后也准备回家了,吴承昊送沈娇蓉回了永清街的沈家,而赵虬枝则坐上了自家的轿子回府。

由于天气热,轿内闷得很,因而一路上赵虬枝都掀着轿帘瞧着外面。

到了新堤大马路时,她不经意间抬头向四下张望了来,竟忽地瞥见一熟悉人影在前方匆匆奔走着。

那人是谁?

就是洛鸿勋。

就在刚刚,洛鸿勋从天香酒楼赶至往来客栈的路上出了差错,因而又多折腾耗费了好一会才走上了正确的道。

此刻赵季平正在往来客栈门前焦急地等待着洛鸿勋的到来,他心想若是再等一会对方还不来的话,那自己便只能致信一封去怡兴洋行了。

不一会,心急火燎的洛鸿勋总算是赶到了客栈。

到了大门前,瞧见赵季平的第一瞬,满头大汗的他先是难为情地解释了下自己迟到的缘由,接着又客客气气地赔了不是。

赵季平见他终于来了,因而也未多做计较,片刻后,二人相继走进了客栈。

不远处的赵虬枝在轿中看的极为真切,因而免不得疑云顿生。

她思忖着刚刚鸿勋不是说去见陈顺达么,这人显然不是陈顺达,而是佛山若遇客栈的赵老板。

且她联想到洛鸿勋那时明明说过自己与那赵老板是新相识,怎么没过多久竟又在广州城中相见了,洛鸿勋撒这谎到底想隐藏些什么呢。

紧接着,赵虬枝又想到了鸿勋前些日子送自己的那件红色戏服,这戏服明明属于赵季平,为何会到了他手上。

当日只因自己太过兴奋,根本没来得及深思细想,可她此刻已不得不琢磨,且越想心中越是不安。

在她眼中鸿勋是个十分诚信之人,没必要撒这种低级的谎。

因而她猜测洛鸿勋最近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而他前一阵子向自己借哥哥的日记簿会不会也与这赵老板有关呢?有没有可能他们私底下有着什么交易?不然这戏服如此贵重怎么也不可能轻易被他所获

此时的赵虬枝虽疑心重重,可又一想到自己与鸿勋已有夫妻之实,总不能如此这般不信任对方,于是她决定找个机会向洛鸿勋旁敲侧击一番为妙。

另一头,洛鸿勋随赵季平进入往来客栈后,二人关门后又详聊了起来。

洛鸿勋将近日来的发现全盘说给了赵季平听,且还将赵清阳日记中的相关内容整理在了纸张上拿给对方看。

这当中有些是赵季平从前就知晓的,也有些是他今日才知道的。

看完后,赵季平对洛鸿勋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肯定的同时,还赞赏了对方超高的办事效率。

洛鸿勋则客气地表示清阳兄乃自己的故友,且从前对自己大有恩惠,如果能帮其母沉冤昭雪,手刃真凶,即使不为物质上的回报,他也必须这么做,就当是对清阳兄生前恩情的一种回馈吧!

接下来洛鸿勋有一重要问题要向赵季平讨教,看看他知不知晓这当中的隐情。

于是他开口问道:“赵先生,这位姓赵的伶人,你可认得?他可是被很多人都提及过的,如果能找到他,那也许能对案情的进展有所帮助。”

第一百零八章 隐情

此刻的赵季平被问的目光忽明忽暗,阴晴不定。

恍惚了好一会后,他的视线才再次聚焦于洛鸿勋的双眸之上。

然后,他终于镇定又坦然地回应道:“那个姓赵的伶人就是我,赵季平!”

洛鸿勋其实早就猜到了这一点,只是一直没办法确认。

可这一刻知晓了答案的他还是略有震惊。

而这当中他最最想不通的一点即赵季平如若就是那个姓赵的伶人,且还是薛显扬的徒弟,他多半会随了陈茂文他们参与了大成国起义,怎么可能还堂而皇之地在离琼花会馆不算远的地方开起了客栈当老板呢?

赵季平其实早在上次佛山见面时就想对洛鸿勋道出这点内情,只是苦于没有找到合适的切入点,且最后时间又太过紧迫,因而一直没有机会言明。

今日他见洛鸿勋的表现还算积极,所以此时倍增的信任才将从前的顾虑通通扫清。

终于,赵季平决定打开心窗向洛鸿勋诉说些往事,这样二人才可以对整个案情更细致、更全面地加以把握。

因而,赵季平不再迟疑,松了口,将多年未提及的隐秘之事一一道来:

1826年的夏天,琼花会馆的红船即将从佛山大基尾驶离之时,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在岸边挥着手放肆地高喊着让船停下来。

当时,赵季平和几个师兄师弟皆是一惊,于是忙探出头来看。

只见那小姑娘竟在岸边快速奔跑着不顾一切地追着船,紧接着她一个健步便垮上了船的一边。

可由于重心不稳,眼看她就要栽落水中。

在这紧急关头,赵季平赶忙伸出了手,将她一把拉了住。

小姑娘虽受了惊吓,可得救后却并未失色,竟还对着赵季平傻笑了很久。

那小姑娘长得亦中亦洋,十分娇艳,她就是当年的万希雅。

万希雅年少时便迷上了粤剧,尤其痴心于《游园惊梦》中的柳梦梅。

每逢有这场戏开演,万希雅都会从广州赶来佛山的琼花会馆捧场。

而这戏中柳梦梅的扮演者就是当年的赵季平。

那一年赵季平二十二岁,正值青春勃发之龄,仪表堂堂的他依靠俊朗的外形和独特的唱腔从而颇受女戏迷喜爱。

万希雅今日刚刚听完了《游园惊梦》,还在迷离沉醉之时,却见红船将要驶离,焦急的她心想自己亲手绣的荷包今日一定要送到那“柳梦梅”手中,于是便上演了刚刚奋力追船那一幕。

也许是万希雅的精诚之心感动了爱神,当她要坠船的刹那间,将她救回之人竟是她心中的“柳梦梅”。

自此,万希雅和赵季平便结下了不解之缘,二人开始了一段轰轰烈烈、潇潇洒洒的爱情之旅。

不久后,两人的恋情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了。

相爱的两个年轻人遭受了来自各方的阻挠,尤其是万希雅的父亲万宁,极力反对万希雅和戏子交好,甚至使出了各种招数,试图拆散万希雅和赵季平这对有情人。

后来,财大气粗的万宁竟向戏班老班主薛显扬施压,要求对方以勾引良家女子的罪名将赵季平赶出琼花会馆。

这之后,薛显扬则找到了徒弟赵季平,告知其二人云泥有别,身份悬殊,希望徒儿可以尽早断了对万小姐的念想。

可彼时的赵季平年少气盛,不知进退,死活都不肯低头服从。

无奈,薛显扬迫于压力最终决定按万宁说的与徒儿赵季平断绝师徒关系。

临了,出于往日的情意,薛显扬将自己的那件正红戏服送给了赵季平留作念想。

那一刻,赵季平涕泗横流,就此拜别了恩师。

自那以后,赵季平算是彻底与粤剧绝了缘,从此再未有机会登过戏台。

洛鸿勋听到这里内心大为触动,他不禁感叹这赵季平为了心爱之人竟敢舍弃事业,断送大好前程,看来他确实是个世间少有的痴情种。

接下来,几度私奔的万希雅和赵季平无论躲到佛山还是广州都没能逃得了万家步下的天罗地网。

终于到了最后一次,已经怀胎三月但在他人皆不知晓的情况下,万希雅被父亲的人捉回了万家后,被迫与新晋翘楚赵习瞻成了亲,而赵季平则被毒打一顿后抛进了荒山野岭之中。

当时的万希雅虽极度叛逆,但却奈何不了父亲万宁的威仪,如果不乖乖就范,赵季平就不止是简简单单地被毒打,而是有可能被无声无息地送进地狱。

这时,洛鸿勋猛然打断了他,怔怔地说道:“等等怀胎三个月?这孩子后来”

按时间推算洛鸿勋觉得这小孩如果能够顺利出生的话,极有可能就是赵清阳,但是他想得到赵季平的亲口证实。

此刻,赵季平舒展了一下筋骨后,冷静地回答说:“这小孩就是我的亲生儿子,你死去的故友赵清阳”

答案终于揭晓了。

知晓了这一点后,从前很多云里雾里的关键点都因此迎刃而解。

难怪赵季平会对赵清阳的所有故事都倍加关心,每每提到或者听到他的消息都极度紧张。

还有一点也可明了的就是赵习瞻多年来对赵清阳那令人匪夷所思的态度。

紧接着,洛鸿勋紧皱着眉头脱口而出道:“这事赵习瞻知道么?他应该也知晓清阳兄非他亲生,要不然这些年来怎会处处刁难他,看不到一点身为人父的慈爱”

第一百零九章 机密

听到这,赵季平不禁微微蹙眉,点了点头道:“起初他有可能不确定,但是他们成婚才六七个月吾儿清阳便降生了,且看样子还是个足月儿,任凭他是个傻子也不可能想不通这点道理,何况赵习瞻还是个聪明绝顶,阴险狡诈之人。”

赵季平继而又感叹道:“只是他既已千方百计地娶到了希雅,就应该尽量接受她的一切,何况清阳从小就在他身旁长大,后来还进了洋行,尽心竭力地为他效劳。”

紧接着,赵季平满心愤恨地不平道:“他千不该万不该如此苛待一个晚辈,就算不是亲生,怎么说也算是他的养子,他怎能如此居心不良!”

语歇了片刻后,赵季平又假设道:“倘若有一天我有机会与他的女儿虬枝相处,我绝不会做出像他那样卑劣的行径来。”

接下来,他好似突然间又想到了一件事,因而眼睛一亮进一步说道:“若不是我知道虬枝她酷爱粤戏,即使我出再高的价格雇你替我做事,也绝对不会将那件戏服拱手相让的。”

的确,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早在两千多年前,亚圣孟子就有了这样振聋发聩的论断,在抚养教育自己的小孩时不应忘记其他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孩,更何况还是那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朝夕相处的养子呢。

如果不是赵习瞻如此龌龊,百般刁难,他和赵清阳的父子关系也不会那么紧张,芥蒂深存。

平静了好一会后,赵季平又继续讲述道:“后来听说万宁也后悔了,在他病危的时候,曾经把希雅叫到床前,对她忏悔,万宁说自己真是悔不当初,将自己最宝贝的小女儿嫁给了一个居心叵测、狼子野心的伪君子,若不是自己如此偏执,他女儿的幸福也不会这般白白被断送”

赵季平对自己同万希雅的一生悲欢虽感到极为遗憾,可洛鸿勋从其神态上判断却感到对方似乎并不十分记恨万宁。

接着他接续讲了起来:“万宁还对希雅说,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赵习瞻已是重权在握,怡兴洋行迟早要易主,易主他并不恨,可恨就恨在自己耗尽毕生心血创办的家业竟被一个野心家窃夺了去”

感慨之余,赵季平又解释道:“这些都是希雅后来在信中向我提到的,那时我早就不恨他爹万宁了,从前之事想通后我已释怀。”

说完这话,赵季平对于往昔不由得再次感怀了好一阵。

可淡然了没多久,他的神色又忽地凝重了许多,接着他略显忧心地说道:“对了,万宁去世前还特意提到了一件事,就是清阳小时候曾被绑架之事,但过了好多年都不知道这些绑匪究竟是何许人也。”

说到这,赵季平错了错眼珠,磨了磨牙根后,语气突地冰冷了许多:“直到后来他才开始怀疑那帮绑匪很有可能与赵习瞻和正义堂的人有关,只是那时的他已病入膏肓,无力再去探查这些了。”

这一点听后,洛鸿勋立即记在了心上,他告知对方自己的好友陈顺达从前曾在正义堂混过,且他此前便已委托陈顺达去调查连明,说不定会有意外发现,因而他叫赵季平静候结果。

紧接着,赵季平又有意提到了一件事:“希雅在信中还说她爹死后她本可以带清阳同我一走了之的,可如今她不能走,她要一步一步把赵习瞻从万家窃取的东西统统夺回来,还要将赵习瞻的丑恶面目揭露给世人看。”

话至此处,赵季平长吁一口气后难过地接下去道:“可那时洋行已然是赵习瞻的天下,夺回来哪会那么容易,且希雅心智单纯,行事又冲动冒失,较赵习瞻那只老狐狸相差太多,我怕她会踏上一条不归路,因而极力劝阻,可无论我怎么劝说都拗不过她,她就是那么一个倔脾气,一直都没有变。”

说到这里,赵季平的神情再度显出了凄怆之色。

好一会,他才幽幽地继续叹道:“哎!可没成想啊!老天不长眼,赵习瞻毫发无损,希雅却”

言语至此,赵季平没办法再说下去了,这苦难的辛酸史任谁重新忆起,怕是都难以心绪平和、波澜不惊。

见状,洛鸿勋先是安慰了赵季平几句,接着他又想到了万希洁此前的那番言论,再加上赵清阳的日记所述,所以此刻他认为赵季平的话可信度还是非常高的。

这一切都充分地证实了一点,赵习瞻心中根本没有他的亡妻万希雅,就只有名和利。

赵习瞻之所以会费尽心机地娶万希雅为妻,其实他只为借万家的势力实现自己飞黄腾达的美梦。

可像他这般心态的人并不罕见,他的岳父万宁早年也是其中之一。

从前万宁也曾借助伍家之势直升青云,可万宁依托他人之力赢得了自己想要的名利后,他也尽了自己所能回报伍家、善待夫人伍姿,且将后来的收获亦回馈给当年对他有恩的人。

可赵习瞻则恰恰相反,这也是他做的最错最可恨的一点,即赵习瞻非但没有感恩之心,反而过河拆桥,恩将仇报,这等小人的卑劣行径不仅令人发指,甚至应该人人得而诛之。

可归根到底万希雅的悲剧与她那固执己见、刚愎自用的父亲万宁还是有着莫大关系的,可鄙的封建家长制这颗巨大的毒瘤不知毁了多少人的青春甚至是人生。

这时,洛鸿勋忽然间又想到了一件事,因而此时已然降低了心里防范的他斗胆发了句问说:“赵老板,既然你是薛显扬的徒弟,那你认得陈茂文么?”

第一百一十章 头绪

赵季平不知对方为何会突然提到陈茂文,紧接着他惊讶地点了点头承认道:“他是我师弟啊!而且我后来虽然离了戏班子,可是跟茂文的感情却一直很好,我的遭遇他也都大体知晓,可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呢?”

洛鸿勋心想既然如此,那自己便也没有什么好要特殊提防的了,于是他将自己与虬枝想要助陈茂文和小蜻蜓逃走的经历言简意赅地说给了对方听。

闻后,赵季平沉默了许久,终了,他捋了把胡子感叹道:“我只知茂文他率众伶参加了起义,却不知他竟死的如此悲壮”

悼念了一番亡灵后,洛鸿勋又讲到了陈茂文同自己提起过的在赵习瞻生辰宴席上惹对方不快活的那件事。

当时的洛鸿勋对陈茂文的这一举动还曾大为不解,如今看来,陈茂文多半是在为师兄的遭遇打抱不平,泄愤呢!

赵季平听闻此事后惊讶之余,再发感慨言:“没想到竟还有这档子事,茂文他从我这知晓了赵习瞻的许多丑恶行径后,当时就特别气愤,还声称想要生吞活剥了那厮,我这师弟本就正气的很,眼里从来都容不得沙子。”

今日的谈话内容很是丰富,二人均知晓了更多内情和往事。

临走时,洛鸿勋又向其道出了一个与案情相关的重要人物,那就是从怡兴行投奔至太和行门下的郭敏陶。

毕竟自己尚在怡兴,不太适合去与郭敏陶接触,所以他望赵季平可以联系上对方,这样说不定会有更多发现。

眼看时候不早了,在洛鸿勋起身后准备离开之时,赵季平却拉住了他,欲再给对方二百两银子作为报酬,望他可以配合自己加紧调查。

可这一次,洛鸿勋却断然拒绝了对方的好意,与其说自己从前是被金钱和好奇心驱使才应下了此事,而如今的介入则仅仅是为了伸张正义,为逝者讨还公道。

第二日,赵虬枝陪刚从香港归来的父亲去洋行闲转时,抽空偷偷溜进了洛鸿勋的办公间内。

可她却见此时的洛鸿勋并未埋头工作,而是眉头紧锁地好像在沉思着什么,任凭赵虬枝走至身前他都丝毫没有察觉到。

赵虬枝见状,于是轻轻踮着脚尖且极为缓慢地挪至其身后,她心想,这次非得好好吓吓他这专注的呆头鹅才行。

于是她深深地长提了一口气后,“哇”地一声大叫了出来,当即吓得洛鸿勋惊恐万状,险些从凳子上栽落至地。

紧接着,计谋得逞的赵虬枝乐不可支了好一阵子。

半晌后,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的她将双手伏在了洛鸿勋的肩上,柔声细语地打趣道:“小傻瓜,在想什么呢?那么出神?连我进来了都看不见嚒”

洛鸿勋在想什么?

其实与工作无关,他是在想昨日和赵季平的那番对话。

可虽得知了许多机密,他却没有办法对赵虬枝吐露一分,甚至是半个字。

因而他只得再次敷衍对方道:“没什么,就是最近钟表行进货的事,有点复杂”

听完后,赵虬枝一脸俏皮地继续说道:“你还真是认真的很,看来我爹该提升你做大班了,不过你今年才二十一岁,很多人在你这个年纪,连三班都不是,你要是做了大班,不知得招来多少嫉妒的目光哦!”

这时,她嘴角耷拉了少许,似有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尤其是那个连明叔,在洋行混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个二班,你要是比他地位还高,不得把他鼻子气歪了才怪!”

眼见自己的恋人纯真烂漫,笑靥如花,洛鸿勋阴郁的心情却也多多少少疏解了些。

接着,赵虬枝绕到了正题上,嘟起了小嘴的她翻了翻桌上的本子后,问道:“对了,上次我哥的日记簿你研究的怎么样了?怎么没瞧见呢?你没放在这么?”

翻阅日记簿如此私密一事,洛鸿勋当然不能让外人知道,因而只得在家中秘密进行。

没办法,洛鸿勋只能佯装淡定地简单回了她句:“我已经看完了,放在家中,正准备过几日还给你呢!”

看洛鸿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似全然没心思同自己聊天,这时情绪稍显低落的赵虬枝突然又想到了昨天傍晚之事。

接着想要试探一番的她索性干脆地问道:“昨晚你同那个陈顺达生意谈的怎么样了?对了,你们俩到底谈的是哪方面的生意啊?”

这问题问的有些突然,霎时间弄得洛鸿勋一头雾水,完全没搞清楚赵虬枝为何会突然提到了陈顺达。

恍惚间,他猛然记起了昨日在天香酒楼里自己撒的那个谎,生平鲜少说谎话的他此时显得极为不自然,甚至不敢抬眼看向身旁的她。

琢磨了片刻后,他只得悠悠地回答道:“我们俩就叙叙旧,然后谈了些海运方面的事,还没什么成果”

不想过多涉及此话题的洛鸿勋为了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于是乎稍显用力地一把将赵虬枝拉了过来。

此时二人面对着面,亲昵极了。

紧接着,他温柔又霸气地发话说:“你呀,现在呢,就乖乖做好你的大小姐,以后呢,就做好我的洛夫人,那些生意上的事由我一人操持就好了,你呢,不用操那么多的心,好么?”

第一百一十一章 深入

这句情话可当真奏效,本想刨根问底的赵虬枝其实话已至嘴边,却又不由自主地收了回去。

畅想着未来美好生活的她此时也未再纠结昨晚洛鸿勋到底见的究竟是何人,就连那件戏服是如何得来的她也不想再过问了。

她心想反正如今这戏服已经是自己的了,反复思虑那些既伤肝又伤神,委实没这个必要,还不如开开心心顾好眼前。

此刻的赵虬枝面含春色,心情舒畅,而这一切却只因洛鸿勋的三言两语

几日后,洛鸿勋又从陈顺达那打探到了新的消息,正巧赵季平尚未回归佛山,还留在广州城内。

于是二人书信相约决定一同前往往来客栈同赵季平相见。

陈顺达从仍在正义堂的旧友那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连姨娘的堂哥连明曾经确实在正义堂混过几年。

可后来连明竟与一个名叫胡虎的堂众一同被大当家潘正德赶出了正义堂,自那以后不知何因连明就进入了怡兴洋行之内,而胡虎则去了青龙堂当起了三当家。

这消息乍一听却也平平无奇,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连明和胡虎到底因何被赶出了正义堂呢?

广州城的百姓都知道正义堂向来以锄强扶弱、除暴安良为己任,且大当家潘正德亦是眼里不容沙砾的耿直之人,与陈茂文的个性颇为相近。

这样看来连明、胡虎他们俩多半是做了什么下三滥的勾当才会被大当家狠心除名的。

可这些信息与戏台血案有关么?

洛鸿勋和赵季平听到这里禁不住十分困惑。

见二人皆是茫然,不再卖关子的陈顺达接着又吐露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闻,而这才是问题的重中之重。

连明、胡虎二人就是在七年前的戏台坍塌案发生后不久被赶出了正义堂的,因而陈顺达大胆地推断他们俩很有可能与此次惨案有所关联。

可这戏台坍塌案到底与连明、胡虎有没有关系在没有得到确凿的证据之前大家也不能妄下定论。

这问题虽一时半刻还得不到准确地解答,但从赵习瞻多年来对连明的诸多忍让间接推测来看,赵习瞻极有可能是有什么把柄或者欠连明的人情才会百般包庇纵容此人。

要不然如此精于算计的赵习瞻怎可能让连明这等没真本事的家伙在洋行内浑水摸鱼。

即便他是连姨娘的堂哥,依赵习瞻待人的一贯原则来看,连明也没理由得到他的特殊优待。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猜想到这,算是临时告一段落了。

沉默了不多时,赵季平则又向他二人讲起了自己同郭敏陶谈话的内容。

这郭敏陶是洛鸿勋从赵清阳的日记上知晓的人物。

此前,为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洛鸿勋特意将其告知给了赵季平,望他可以联系上对方。

可意外的是,还不到十天,赵季平竟已成功接洽上了郭敏陶,且还有了许多发现。

照信中所言,郭敏陶此先投奔太和行后,就去了香港发展,而他却在去年底时从香港又回到了广州城中。

如今的郭敏陶在太和行内已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因而这才使得赵季平顺利地打探到了对方。

郭敏陶的地位如今非同小可,一般人想要见他根本没那么容易,可当郭敏陶收到信件得知有人想要向他询问些自己当年在怡兴洋行的经历以及同赵习瞻的昔日恩怨时,郭敏陶竟欣然同意与对方约见后详谈往事。

此时的郭敏陶已不再惧怕赵习瞻的淫威,并且同万希洁类似,他好似也有一肚子委屈想要同他人倾诉,因而他才会决定见这信中之人。

于是二人约在了泮溪酒楼里详谈了近一个时辰。

郭敏陶样貌较为丑陋,五官可以说没有一点可取之处,他的眼睛毫不夸张地讲,只有豌豆那么大,下巴有些短,牙齿也相当不整齐,但是整个人看起来精气神还算不错。

二人见面后,先是简单客气地介绍了一下彼此,接着赵季平便选择性地道出了自己的部分往事以及他想要收集些赵习瞻罪行的想法。

见对方还算坦荡且言语也挺中肯,对赵习瞻同样满心愤恨的郭敏陶一见赵季平乃同道中人便生了想要与对方结成联盟的心。

于是郭敏陶便讲起了自己在怡兴洋行中的多年经历。

郭敏陶先是说自己曾和赵习瞻关系还算不错,且赵习瞻迅速高升后,也还算信任自己,因而当年他还曾派自己贿赂买家临时撤了订单,以达到破坏孙凯格茶庄生意的目的。

此时万宁已经西归,害惨了孙凯格、万希洁夫妇后不久,赵习瞻则彻底掌控了怡兴洋行。

令郭敏陶感到意外的是自己虽帮了赵习瞻这么一个大忙,可赵习瞻对自己却并不绝对信任。

赵习瞻登上了怡兴洋行的第一把交椅后曾许诺给他的大班却也迟迟不兑现。

没多久,万希雅找到了郭敏陶,她希望可以同他联合起来搞垮赵习瞻。

起初,郭敏陶还很犹豫,可从诸事判断赵习瞻这人品确实有些龌龊不堪,不值得自己为之卖命,因而郭敏陶才决定与万希雅结盟,搜集赵习瞻的罪证,计划将其拉下高台。

可由于万希雅的城府不算深,且作风也稍显浮躁,因而二人的联盟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突破便被赵习瞻的眼线察觉了。

自万希雅戏台意外身亡后,如履薄冰的郭敏陶感到自己在怡兴洋行的地位岌岌可危,且他还隐约察觉到赵习瞻的魔爪已经暗中伸向了自己。

于是为了保命,郭敏陶决定离开怡兴,投奔至林曼陀麾下,寻求保护。

那时内心感觉极度惶恐的郭敏陶为防赵习瞻暗害,所以才请求林曼陀将自己调至香港,远离这是非之地。

听到这,洛鸿勋和陈顺达也认为这赵习瞻当真是个翻脸无情的狠辣角色,因而他们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赵习瞻极有可能就是这桩戏台血案的主谋。

可事情进展到此处又好似再度进入到了一个更深的瓶颈当中,因为很难找到直接的证据来确定地证实众人的推测。

这时,陈顺达有些不甘地叹气道:“赵习瞻如果真的是这件事的主谋,可我们又没办法找到最直接的证据,这还真是有点让人抓狂!”

而其余两人亦是深有同感,均眉头紧皱,一脸的忧心。

不多时,率先冷静下来的陈顺达眼睛一亮,建议说:“我看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要他亲口承认”

闻此,赵季平和洛鸿勋均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这话说着简单,可做起来那可就难了。

继而他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莫名道:“他怎么可能会亲口承认呢?”

此刻,陈顺达好似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他身体略略前倾尽量压低了声音解释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他的儿子来激他一激”

第一百一十二章 瓶颈

赵、洛二人面面相觑听后皆是一脸好奇地追问说:“什么意思?如何检验?”

之后,陈顺达眨了眨眼,本想卖些关子的他见二人满心急切,于是渐露了邪魅笑容说道:“这点子我也是从当年赵清阳被绑一事想到的”

紧接着,他进一步解释说:“都说虎毒不食子,如果我们将他儿子绑了,再向他勒索大量赎金,且令他亲自来赎,你们说赵习瞻会不会来?”

思索少许后,赵季平好似动了心,继而他眼珠一错恍然答道:“他毕竟就这么一个儿子,总不会就轻易舍弃了!不然他的万贯家财要来何用!”

洛鸿勋打内心深处却并不赞成这个提议,眼见二人快要达成共识,于是他忙插话反对道:“且不说清阳兄被绑一事尚无定论,就单单看绑架这档子事,弄不好,惊动了官府,被抓住了那可是重罪。”

然后满心不安的洛鸿勋又分析说:“虽赵家最终并未攀上叶总督这门高亲,但以赵家的实力和官府的关系日后肯定会纠察到底,不可能轻易放过咱们,更何况万一伤到了那小儿岂不”

见洛鸿勋顾虑重重,陈顺达却只道他是多心了。

而后他靠在椅背上,略显轻松地回言道:“你放心,我只陪‘兴和’号出过几次海,又没在洋行做过事,洋行不会有人认得我的,到时候就由我来亲自操办此事,我保证绝对不会伤到那小孩一根毫毛,只是将他关上几天,刺激一下他那十恶不赦的父亲罢了!”

接着,陈顺达呷了一口茶后,又说道:“而且我猜这赵习瞻不一定敢报官,毕竟他儿子的命总该比银子重要的多。”

听了这话,赵季平倒觉得颇为称心,因而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可见洛鸿勋神情紧张,满目忧色,陈顺达又不得不退一步讲说:“这绑票之事一定要计划地十分周详,尽量不要出任何纰漏,即使他真的报官,奈何他赵习瞻再神通广大,上天入地也查不出是谁做的。”

洛鸿勋虽得到了陈顺达不伤害赵仲阳的郑重承诺,但还是没办法完全放心下来,因而依旧忧心忡忡,难以开怀。

这时,一旁的赵季平倒是极为认同陈顺达的建议,思忖良久后,他肯定道:“我觉得陈老弟这提议很不错,不一击戳中赵习瞻这老匹夫的要害,他如此老奸巨猾,是万万不可能松口承认什么的,何况以他的个性,若真与他无关,他也不可能会低头承认的!”

“不过无论他是不是主谋,他或多或少都会知道些内幕,要是不从他这套出点话来,这案子怕是永远也无法真相大白!”

赵季平的这番话还是有些道理可言的,毕竟不打通这一重要关卡,根本不可能看见真相的曙光。

见二人未再多言,赵季平当即拍板决定说:“依我看这起绑架案就由陈老弟来策划操办,洛老弟毕竟还在洋行中工作,洋行内部人多眼杂,让人认出来会惹上大麻烦,因此接下来的事情你就不要参与了,有人问起就装作全然不知”

因此,赵季平、陈顺达二人一拍即合达成了共识,奈何落单的洛鸿勋虽顾虑多多,忐忑难安,但也无能为力,没机会再浪费唇舌。

可还没出两日,绑架计划尚未来得及实施之际,广州城却出了大乱子。

战争爆发了。

1856年的九月下旬,英军再度汹涌来袭,连占虎门口内各处炮台。

四日后,英舰炮轰广州城。

紧接着,英军攻入城内,抢掠广州督署后退出。

没错,震惊中外的第二次鸦片战争正式打响了!

其实这次战争事发并非偶然,而是西方列强蓄谋已久的一次必然结果。

第一次鸦片战争后,西方资本主义列强相继侵入中国。

但是,他们怎可能满足已经取得的特权和利益,因而蓄意加紧再度侵犯中国主权,进行经济掠夺已久。

1854年,《南京条约》届满十二年。

英国曲解中美《望厦条约》关于十二年后贸易及海面各款稍可变更的规定,援引最惠国待遇,向清政府提出全面修改《南京条约》的要求。

该条约的主要内容为:中国全境开放通商,鸦片贸易合法化,进出口货物免交子口税,外国公使常驻北京等。

法、美两国也分别要求修改条约。

对此,清政府表示拒绝,交涉没有结果。

1856年,《望厦条约》届满十二年。

美国在英、法的支持下,再次提出全面修改条约的要求,但仍被清政府拒绝。

且自1851年太平天国等大规模起义爆发后,中国形势大乱。

因而列强认为这是加紧从中国攫取利益的最佳时机。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战争

其中一点须得一提,第一次鸦片战争以中国的失败告终,战后时期最棘手的事件,便是英国人进入广州城的权利问题。

在五个口岸中,除广州外,其它几口岸全都按期向外国人开放通商、居住和驻设领事。

其中,上海在1843年11月开放、宁波在同年12月开放、福州和厦门在1844年6月开放。

但是,广州居民却顽强地拒绝让英国人进入城内,而只是同意勉强他们居住在原来的商馆区。

居民的理由是,虽然条约列明开放广州,但却没有明确规定洋人可住到城里来。

条约的确没有明文规定这一点,但其它四个开放口岸的居民却都没有反对英国人进入他们城墙以内的权利。

可在广州,英国人越是遇到抵制便越是坚持入城的权利。

但民众依旧不想退让,广州百姓称夷人所到之处,尽行不法之事,因而大家将洋人入城看作是对广州城的一种侮辱。

三月前,广州人民反入城斗争还属于分散的、无组织、无武装的,而四月以后,当英军悍然以武力相要挟时,广州人民便开始了抗英武装斗争。

因而,“广州入城问题”成了双方一个争执不下的焦点。

除了“广州入城问题”以外,还有其它一些问题也使得中西关系趋于紧张,而这当中与清政府的愚昧无礼不无关联。

第一次鸦片战争虽败可却并未令清政府痛入骨髓,因战后赔款半数由广州十三行承担了去。

其中东顺行赔付一百零三万银元,怡兴行承担八十八万银元,宝利行出资五十六万银元

所以那时的清廷根本还未被打醒不说,甚至仍以天朝上国自居。

并且洋人始终想将贸易从五个口岸扩展到全中国、在北京设立常驻使节以绕开顽固的广州当局,以及由于战后商品价格普遍下降而产生的降低关税要求。

这些问题汇合到一起,在洋人中便引发了一种要求修约的强烈冲动。

1854年,三国公使建议讨论修约问题,两广总督叶琛态度强横,断然拒绝,称全无必要。

英美代表既不能在广州说动叶琛,也没能在上海成功谈判,遂于1854年十月北上寻求满意的答复。

在大沽,他们没有获得直隶总督的接见,只得到了一个次等官员的接待。

两位公使遂提出修订税率、在北京设使节、开放天津、获得在内地购置地产之权、鸦片进口合法化、废除内地厘金等要求,而朝廷则斥责这些要求毫无道理,责令公使返回广州。

1856年,三国公使再次提出修约要求。

朝廷告知可允许作一些合理的小变动,但重大条款不予考虑,以免万年和约(《南京条约》)失去其意义。

然而,叶琛却顽固地拒绝谈判,即使细小变通也不容许,他坚称“如予夷人一寸,彼等或进一尺”。

美国特使白伽不愿退让,于是独自试图前往北京。可在上海,中国人阻止了他继续北上的努力。

在这种状况下,西方诸国尤其是英国逐渐有些不耐烦了,包龄也向伦敦报称,需要用火炮和战舰才能扩展和改善中英两国的关系。

而此次战争的直接导火索便是1856年九月初的“亚罗号事件”。

中国商船“亚罗”号,自厦门开往广州,停泊于黄埔处。

“亚罗”号是一艘三桅帆船,上面装备了欧式船壳和中式帆篷,且船上水手全是中国人,而陈顺达便是当中的一员。

船主实为香港华商方思明。

该船此前曾被海盗夺去过,为防备中国官府无力剿灭沿海海盗,因而该船才向英国香港皇家殖民地当局登了记。

该日上午八点钟左右,当“亚罗”号停靠在广州城外时,四名中国官佐和六十名兵丁登上该船,声称要搜寻一臭名远扬的海盗,据称这名海盗此刻就藏匿在此船之上。

于是,清兵拘拿了十二名华人船员,且那几日陈顺达正好也在此船上,因而他亦被清兵逮捕了去。

英国驻广州领事巴夏立也就是赵虬枝好友欧迪思的兄长,受英国驻华商务监督兼全权代表包龄的指示,于几日后强烈抗议中国方面侮辱英国国旗,且不经英国领事的许可肆意拘捕船员。

英方称清兵于混乱中有意将英国国旗扯下,此举严重地辱没了英国人的尊严,并要求清政府须尊重英国国旗、释放全部十二名水手,并在四十八小时内由两广总督叶琛出具一份书面道歉信以表诚意。

叶琛怎会轻易买他的账!

事后,叶琛当即严词否认当时船上有张挂任何国旗,并质问该领事为什么干预一桩由中国巡捕在一艘停泊于中国港口且为中国人所拥有的船上拘拿中国人的案件。

据理力争的叶琛当时有所不知的是,在事件发生之前,“亚罗”号在香港的登记业已过期,否则他肯定还要加上这一条来反驳英方。

另一边,巴夏立则对叶琛的答复不甚满意,甚至有些恼火,于是愤愤不平的他下令扣押一艘中国师船作为赔偿要挟。

双方交涉了十来日后,仍相持不下。

可叶琛经核实后却没有查到所谓的海盗,因而只得放回了十二名船员,但他却断然拒绝向英方道歉。

就在这次拒绝道歉的第二日,英驻华海军便悍然向广州再度发动进攻。

就这样,第二次鸦片战争正式爆发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绑架

所以这起“亚罗号事件”成功地为英国政府蓄意挑起侵华战争充当了极好的借口,并成为了第二次鸦片战争的导火索。

英国人和法国人也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于是在第二次鸦片战争开始时,英法联军便将炮口对准了清廷管辖岭南地区的最高机构——两广总督府。

没多久,英法联军的军舰闯入珠江后,开始集中火力炮击广州城,且将位于城南距离珠江边不远的两广总督部堂彻底夷为平地。

联军七日攻下广州衙门后,竟还生擒了总督大人叶琛。

可为何广州城会如此不堪一击?这么快就被敌军攻破?

这原因值得一提。

虽“亚罗号事件”是战争的导火索,但叶琛却好似并未意识到大规模战争即将要到来。

对于战争,叶琛也并非毫无准备,此前他曾命人抓紧时间修复了城墙,修复了炮台,重新装备上了大炮,而且还招募了大批的乡勇。

跟当年类似,叶琛还命人准备了大批的火船,准备战争爆发时火烧敌人的战舰,同时还照例开出了很高的赏金,悬赏英国人的人头。

更奇更狠的招数其实叶琛也有一并用上。

他还花重金派人去香港打探情报,搞绑架、暗杀、小规模的袭击。

甚至叶琛的暗探还曾潜入香港英署面包房里下毒,只是那探子由于太过紧张,以致砒霜分量下得太大,味道有异,大家吃下去后马上作呕,食物皆被吐了出来,才会没有死人。

这样看来叶琛的准备也算充足,可为何还会惨败至此呢?

这其实与一则乌龙情报大为相关。

叶琛的探子比那下毒的特务还要低能,明明克里米亚战争英法战胜了俄国,但他得到的情报却正好相反,竟是俄国大胜。

再加上印度士兵的叛乱,因而他的结论是英国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再次发动侵华战争。

所以,英法联军突然大军压境之时,广州城的防御状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攻克广州后,英军继续北上,因而广州城中并未掀起超大规模的战争,表面上又逐渐恢复了平静。

陈顺达因“亚罗号事件”被清廷关押了十来天后,被放出时又很不凑巧地赶上了战争的爆发,因而惊魂未定的他只得将绑票一事暂且搁置了下来。

趁时局仍有些动荡,延迟了近一个月后,筹划已较为周密的绑架赵仲阳行动终于有机会得以实施了。

这一日,赵仲阳较往常提早下了课。

离开学堂后,家中的轿夫竟又极为罕见地来迟了些,于是他只得在学堂门口焦急地张望等候着。

此先,又得了赵季平三百两白银的陈顺达早已联络好了从前正义堂的友人-杨德江跟踪赵仲阳的行踪。

而此刻,杨德江已在学堂附近守候了数日,大体摸清了赵仲阳日程的他心知机会千载难逢,此时多半是自己出手的最佳时机。

于是杨德江微笑上前主动与赵仲阳搭讪。

只听杨德江恭恭敬敬地对赵仲阳说道:“小少爷,今日车夫家中有事请了假,所以临时换我来接你。”

果然,天真无邪的赵仲阳并未防备,在杨德江三言两语和小糖人的诱惑下想都没想便傻傻地上钩了。

接着赵仲阳欢欢喜喜地与杨德江走进了学堂附近的路口。

行至拐弯无人处时,赵仲阳便被早已等候多时的正义堂同仁-刘会一掌打晕撂倒。

接下来,刘会和杨德江两人用一巨大的黑色麻袋将其火速装入后,即悄悄地仓促运走了。

幸运的是,这一连串的绑票过程干脆利索,完全没有路人发觉。

很快,杨德江和刘会将大麻袋运至附近一个人迹罕至的破庙内。

等夜幕降临后,二人又用板车将赵仲阳运送至了飞鹅岭一带,久等的陈顺达正在那里接应他们。

一切皆安计划顺利地进行着

另一面,发现自己儿子失踪了的赵习瞻和连依夫妇俩几乎一整夜都无法合眼,派人去找了一个晚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一时间,一种极度不好的预感正慢慢地向赵习瞻胸口袭来。

第二日一早,赵家人便收到了一封下人匆忙递进来的信件。

赵习瞻赶忙起身,拆开了信件。

只瞧信上草草写到:小儿赵仲阳已被绑架,三日后即十一月初二赵习瞻须亲自携带五万两银票前往鹅公村一带赎人,如是不来或者多人前来,将不会有人与你主动接应,那到时赵老板便只能坐等收尸了。

赵习瞻一看这勒索信后傻了眼,当即倒退了两步后,“扑腾”一下便瘫坐在了沙发之上。

自己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儿子竟然被人绑架了,且绑匪还要五万两白银作赎金,这可不是笔轻易就能拿出的小数目啊!

他合计着自己最近向英商刚刚付了烟土的定金,接近四十万两白银,洋行的流动资金已经动用的差不多了,自己家中的现银也就只有一两万,那这五万两的赎金三日内要是筹不到该怎么办是好呢!

一旁的连依识字不多,听赵习瞻匆忙读完信后,她当场吓晕了过去。

不多时,清醒后的连依二话没说,竟十分失控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此时尚未梳洗的赵虬枝睡眼惺忪地走下了楼来。

见父亲愁眉不展,连姨娘神情沮丧,赵虬枝心想难不成弟弟今早还没回来么?

于是她很是惊愕地快步走上了前去。

走至跟前,赵虬枝见父亲手指尖拈着张纸,于是她便拿过来读读。

快速浏览了一遍后,猛然清醒的她睁圆了双目,当即说道:“爹,还不报官么?赶快啊!还在等什么?”

第一百一十五章 疑虑

赵习瞻向来疑心颇重,且这档子事对他而言并不算陌生,他知晓个中的利害关系。

因而此时一脸沧桑的他勉强睁了睁那双苍老的眼睛,十分疲惫地感叹道:“报什么官啊!叶琛都被抓走了,官府那帮废物现在整天忙着备战对付那伙英国佬,哪有空闲理会我们这等小事?”

不多时,他又拍了拍大腿略显苍凉地继续说道:“哎!我这些年来树敌颇多,如果是我的那帮死对头做的,他们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说不定早已与官府串通一气,报官多半也是白扯!”

接着,赵习瞻满心的惆怅皆挂在了脸上,且颇为担忧道:“而且要是报了官,一不小心让那帮匪徒知道了,撕票那仲阳可就回不来了”

说到最后这句时,赵习瞻迟疑了半秒后,声音有意放低了些。

且提到撕票时,赵习瞻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多年前的一桩旧事,因而顿觉浑身骤冷,连手脚刹那间都似没了温度。

与此同时,连依听了他刚刚那番话后竟不自觉地哭声更显凄厉了。

此刻她的反应就好像儿子已经没了命一样,一点也没有身为人母的担当与淡定。

赵虬枝瞧连姨娘不仅不积极地帮忙想办法解决,且还不断地干扰众人添乱,可见此情形她也只得无可奈何地轻摇了几下头。

此时,尚可保持冷静的赵虬枝继续反驳父亲说:“爹,那也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啊?在这傻傻地坐着发呆,仲阳就能救出来了么?我们总得想点办法才行!”

不多时,赵习瞻一身疲态地站起了身来,他好像根本没听清刚刚女儿说的话一样,自言自语地恹恹说道:“我先去洋行,查查账目,看看可不可以尽早凑出这五万两银子,这才是目前最切实际的”

说完后,赵习瞻便提着沉重的脚步去了楼上更衣。

又一会,衣冠还算整洁的他走出了赵家大门后便焦急地赶去了怡兴洋行。

这时,赵虬枝实在是弄不明白为何爹爹面对此事时竟显得如此这般懦弱无力,可没办法,他才是一家之主,因而这么大的事要如何处理也只能由他来决定。

赵习瞻走后,留在家里的连依没了依靠因而更加肆无忌惮地哭了个昏天黑地。

耳畔一直嗡嗡作响的赵虬枝虽也心烦意乱,但也没旁的办法可想,只得在一旁尽量地劝导和安慰连姨娘,且心中还忍不住咒骂道:“这群家伙真是坏透了,竟挑洋鬼子攻来的关键时候绑架一个手无寸铁的七岁男童,若是有朝一日让我逮着了,非生吞活剥,将他们五马分尸方可解恨!”

第三日下午,也就是十一月初一,赵家下人偶然发现不知何人于何时在大门口处竟又塞了封信进来。

当时赵习瞻仍在洋行之中,家里便只得由赵虬枝和连依来主持大局。

赵虬枝接了信后,忙将其打开了来。

只见上面七扭八歪地写到:明日戌时整,赵习瞻本人必须亲自携三千两白银到三元里附近的景泰西街五号进行交易,而须再多一人同时到松柏东街一号领走赵仲阳,如果不按规定准时前来,后果自负。

咦?五万两的银票突然变成了三千两的现银?竟然差了十倍不止?莫非他们是怕取现困难?

且为什么会有两个地址?赵虬枝和连依两人见了信后都倍感疑惑,难不成绑匪是在声东击西?亦或是有意混淆视听?还是他们怕赵习瞻会带帮手或者官兵前来,届时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赵虬枝料想的没错,这正是赵季平、陈顺达等人的心里,生怕赵习瞻使什么花招诡计致使交易失败。

且银票变现时容易被人发现,不如现银来的安稳,而一两个人提重的上限也就差不多三千两白银,因而他们才会改了数字。

可赵虬枝有一点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便赵季平这几天已托人去给东顺行的夏虞、以及从前在怡兴行做事后来去了太和行的郭敏陶,还有那仍在怡兴洋行做事的马庆临送了匿名信。

这三人可都是赵习瞻的死对头。

赵习瞻这些年来树敌虽不在少数,但赵季平知晓的却只有这三人,且还都是从洛鸿勋那听说的。

他十分确定的是这三位个个恨赵习瞻恨得牙根痒痒的,甚至想要除之而后快,因而赵季平写信通知他们于明日戌时在景泰西街五号内相见,那时赵习瞻的滔天罪行也许将会被公诸于众。

说起这位马庆临还需额外插一句嘴。

洛鸿勋在洋行工作这段期间,发觉每每遇到关键问题众人商议表决时,马庆临往往有意与赵习瞻作对。

赵习瞻的提议即便在洛鸿勋等大多数人的眼里是好的,可这马庆临也统统否决,当然最终结果肯定还是赵习瞻会占上风。

因而洛鸿勋明显感觉到这马庆临铁定与赵习瞻存有私怨,于是他便将此事也告知给了赵季平。

所以赵季平才会想着将这位马先生也拉进自己的阵营里。

与郭敏陶的那次会面相似,二人也是在广州城内的一家酒楼中约见。

果不其然,俩人交流了一番过后,赵季平又有了一项重大发现。

马庆临当年是万宁一手提拔上来的,因而他对万宁可以说臣服地五体投地。

他的能力算是不错,只是长得虎背熊腰外形颇为粗犷,讲起话来也是中气十足,初识者会觉得这人脾气不好,有着几分江湖草莽气。

二十几年前,马庆临和赵习瞻的地位相当,且马庆临还是先入怡兴的,可他这人脾气略显暴躁,性格又有些粗鲁,因而万宁心里的天平最终还是倾向了较为沉稳内敛的赵习瞻,可那时马庆临的内心却并无怨恨。

而那会,赵习瞻和马庆临也只是偶尔论事时有些磕碰,整体关系还说得过去。

并且后来万宁死后,为了对付东顺行,且同时壮大怡兴行,二人还曾暗中合作了一把。

赵习瞻委托马庆临安插一位细作进入东顺行,而马庆临则几乎是全权负责此事的。

他千挑万选最终看中之人其实就是陈鹤班。

陈鹤班在东顺行一做就是八年,当中的艰难困苦可想而知。

摸爬滚打了多年的陈鹤班终于慢慢地成了夏虞近旁的大红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盟友

当时赵习瞻曾许诺马庆临,自己登上总商之位后,便可恢复陈鹤班的身份,给他五万两白银不说,还可以送他以及他的家人去南洋过好日子。

陈鹤班不负所托,鼓动夏虞策划了那起码头仓库偷袭事件,且还几次有意联络方衢耀与自己一起吃完饭,逛窑子。

如此招摇为的就是能让怡兴行的人尽早抓住东顺行以及方衢耀的把柄。

好在怡兴行的人总算是没令他太过失望,赵习瞻也凭暗中布下的局彻底搞臭了夏虞的名声,且自己还成功登上了总商之位。

可万没成想赵习瞻成了洋行总商之后,却拒绝兑现自己的承诺。

多人知晓此事令赵习瞻睡不安稳,他很是害怕自己的阴谋会东窗事发,引来后患,因而他狠下心来派了杀手去灭了陈鹤班的一家。

可陈鹤班那日正巧不在广州,因而他侥幸逃过了这场灭门之灾。

眼见一家四口惨死,哀声痛嚎过后,震怒不已的陈鹤班本以为此举定是马庆临所为,因而他冲冠一怒深夜即潜入了马庆临家中,想要宰了他以报血海深仇。

可不料陈鹤班却被壮实的马庆临几下给制服。

愤怒的陈鹤班破口大骂马庆临后,马庆临这才知晓原来陈鹤班竟遭遇了全家灭门之痛,于是他赶忙澄清且答应他一定会查明事实真相。

既然不是马庆临做的,二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赵习瞻。

也就是从那时起,马庆临对赵习瞻开始有了新的认知,从蛛丝马迹来看他深觉赵习瞻大有可疑,可又苦于查不出真相,无法惩戒他的恶行。

因而不太会虚与委蛇的马庆临自此便在大事小情上针对起了赵习瞻来。

赵习瞻开始时还觉得意外,可老奸巨猾的他没多久便想通了这当中的原因。

他知道马庆临若是真不想活了,那他可以送给对方一座坟墓。

正当赵习瞻想要将魔爪伸向下一个目标时,可意外却发生了。

怡兴行斥巨资推广的海运生意随着“兴和”号的沉没不幸终结,因此洋行也陷入了危急关头。

于是无论表面还是背地,马庆临和赵习瞻也纷纷只得以大局为重,暂时将私人恩怨搁置,以期洋行回血后再朝对方发难。

可最近这几个月,马庆临又得知赵习瞻已开始策划入手鸦片,对万宁死忠的他一想到对方临终时的交代,内心就十分不平,于是他又在洋行内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巨浪。

赵习瞻几次被这马庆临气地浑身发抖,因而为了排除异己,最近他终于决定将其除之而后快了。

可不巧的是,中英战争却又爆发了,因而这事又只得因故拖了下来。

所以酒桌上,马庆临得知赵季平想要搞垮赵习瞻时,并未深思即欣然答应了对方的邀请。

这样一来,赵季平总算是成功地找到了自己的又一位同盟伙伴。

赵家内,连依知晓了信的内容后五脏六腑更似火烧,可她这人又没主见,只能在屋内来回反复地撺掇哭闹。

六神无主的连依如今已有些神经兮兮,有时走着走着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且嘴巴里还嘀嘀咕咕地不停祈祷着,盼望神明可以保佑她儿早日平安归来。

眼见时间有变,仍可保持淡定的赵虬枝赶紧携了信件匆匆去了怡兴洋行,希望明日爹爹可以带自己前去赎出弟弟赵仲阳。

此时,赵习瞻正在与最信任的大管家左峰商议赎金救人之事,因而赵虬枝只得先去了洛鸿勋的办公间稍等一会。

洛鸿勋见赵虬枝忧心忡忡前来,好似遇上了天大的难事,于是他便关切地询问了对方两句。

赵虬枝已将其视为未来夫婿,因而丝毫未有隐瞒,她将赵仲阳被绑勒索一事详细地说与了对方听。

洛鸿勋闻后脸色刷地一下忽明忽暗,变得好生难看,不过很快那复杂的表情便被他的理智给磨平了。

他心想这一定是赵季平和陈顺达等人的计划开始正式实行了,洛鸿勋虽早已知晓此事,但乍一听到时,还是感到有些愕然,没成想这一切竟来得这么突然。

接下来,赵虬枝又说明日自己想同父亲一起前去营救仲阳,洛鸿勋曾得到过陈顺达的保证,对方承诺过不会伤及人命,可他还是心存忧虑,十分不愿让虬枝淌这趟浑水。

他思忖着如果她在场说不定当即便会通晓了她父亲赵习瞻过去的种种罪恶行径,那对毫无防备的她而言有可能会是致命的打击。

所以此事被洛鸿勋极力反对,且他还坚持劝诫道:“绑匪剽悍,万一有个闪失可能会出大乱子,还是找个强悍骁勇的男子去比较妥当,而且要拿三千两现银,那可是相当相当重的分量,就凭你的那点力气哪里可以提的动呢!”

紧接着,他便向赵虬枝力荐自己前往,一方面他可亲耳聆听整个事件的因果始末,而另一方面他还可以尽可能地保护那无辜的小儿赵仲阳。

可赵虬枝心知肚明他爹向来疑心颇重,怎会放心得了来洋行只有短短两年的洛鸿勋陪同前往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 设局

这时,赵虬枝听到左峰叔走了下来,因而回绝了洛鸿勋后,她匆忙赶去楼上找自己的父亲赵习瞻看信。

为确保自己的儿子安然无恙,赵习瞻读完信三思后,决定小心行事,按照绑匪所言携三千两白银前往。

而另一陪同人选他左思右想后还是挑了那自个看着长大的吴承昊,旁的年轻人他还真是不太放心。

没有人会比吴承昊更令他赵习瞻心安的了。虽吴承昊不够强壮,也担不得那么重的分量,但比起左峰来,毕竟年轻,也够机灵,还是要略胜几分。

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吴承昊绝不会起什么坏心眼背叛自己,因而赵习瞻才会择他同行。

赵虬枝眼见争辩不过爹爹,所以只得勉强尊重对方的决定。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由于赵仲阳只是个七岁的小男孩,因而陈顺达等人并未多做提防。

第二日下午柴房内只留了杨德江一个人看守,其余所有人分别领命,分布在了松柏东街和景泰西街几个关键哨卡处,以便彼此互相接应。

而这些人分别是陈顺达、刘会、洪仁辉、赵季平以及赵季平从佛山若愚客栈临时调来的两个伙计林莽和于学忠,共计六人。

三千两现银还算好凑,只是赵习瞻一看,两个人除非力气很大才能提得动这些,因而他没办法只得再带两人前去赎人,这样多了些照应心里底气才更足。

于是这一日,赵习瞻、吴承昊再加上洋行聘用的两名打手以及两位轿夫共计六人一同赶往三元里一带赎人。

双方从人数上来看基本相当,至于实力如何还待较量

到了附近后,赵习瞻先是留下白银一千两放置于车轿内,接着命两名打手分布在两条路口的尽头,这样一来既能关键时接应自己和吴承昊,又免得被对方的人发现,再突生变故。

由于洛鸿勋从赵虬枝那已知晓了交易即将于今晚进行,于是带了个黑色帽子的他特意乔装一番后单独一人偷偷前往三元里暗中观察事态的发展。

洛鸿勋很想知道赵习瞻和赵季平双方会如何布局,且亦想听到赵习瞻会给出当年之事什么样的解答,当然他更关心小儿赵仲阳是否可以被吴承昊安全地带离此地。

一切答案将在今夜戌时揭晓。

为防身赵习瞻将一匕首插入短靴之中,独自一人提着很有分量的木箱很是吃力地走至景泰西街五号门前。

这是一家典当行,他将头向内探了去,好似并未有人特意关注他,于是赵习瞻只得在门外焦急地徘徊,期待有人可以联络自己。

松柏东街同景泰西街为交叉路,因而相互毗邻。

吴承昊亦拎着一沉重的木箱按照赵习瞻的指示来到了松柏东街一号。

这里是间茶楼,往来客人众多,他也并未察觉到有什么人想要前来与自己攀谈。

赵季平和陈顺达事先已经计划好,先拖个一两刻钟观察好形势且耗耗他们的心力再说。

正如他们所料,赵习瞻确没有乖乖地只带一人前来,毕竟三千两白银由两个人提还是相当困难的。

他们的人已经留意到赵习瞻来这时还额外带了两人守在两条路的路口处,看样子多半习过些武艺,与他们硬碰硬八成会吃亏,因而须得避开这二人才可。

于是敌明我暗的陈顺达示意大家约莫半个时辰到来时,手下人再分别将那两个守在路口之人的视线引开。

这也就是说令赵习瞻处在二人的视线盲区之时,快速将其引走。

终于半个时辰即将过去了,众人准备开始按计划实施行动。

陈顺达发出指令让刘会和洪仁辉两人分别撞倒路口的行人,接着林莽和于学忠则扮演起劝架者的角色,在路口有意制造了两场风波。

果不其然,赵习瞻的两个打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无一例外地将目光转移了去。

利用这最有利的时间空隙,陈顺达快步上前有意与赵习瞻擦肩而过,并还快速地塞了个纸条给他,紧接着便匆匆跨步向前走去。

赵习瞻猛地一激灵后,直觉告诉他绑匪开始行动了,于是他赶忙打开纸条来看,只见上面写着“跟我来”三个字。

虽心有顾虑,但赵习瞻也只得紧紧跟上那人的脚步,很快他便被带入了景泰西街五号隔壁间景泰西街三号的仓库之内。

这间仓库较空,前些日子店主出兑,因而被赵季平临时租赁了下来使用。

赵习瞻被带入了昏暗的仓库后,陈顺达便好似幽灵一般突然闪身不见了踪影,其实他是躲进了仓库西南角的暗门里。

与此同时,因洛鸿勋的视线始终盯紧了不远处的赵习瞻,见对方迅速转移,于是他也紧随其后赶了过去。

瞧对方进去后,没办法,洛鸿勋却只得留在外面。

待他观察了一番这间房后,他察觉到此间房的左侧墙体由于老化的缘故存有一个小小的缝隙。

透过此缝,他虽依旧什么都看不到,但却能隐约听到里面的声音。

仓库的暗门当中已经站了三个人,分别是夏虞、郭敏陶和马庆临,再加上陈顺达的进入,此时已经有了四人。

因而空间显得异常狭小,呼吸都有些费力。

此刻,赵习瞻见仓库内恍惚间变得只剩下他一人,且不知为何还隐约透着幽幽的绿光,十分瘆人,因而心中七上八下的,极为慌乱。

他正准备转身把腿离开之际,只听后面传来了人声:“赵老板,话还没说,就急着要走么?”

第一百一十八章入局

赵习瞻心怀忐忑慢慢地、慢慢地将头微微扭向了声音的来向。

起先,他眯着眼,心里发着颤,生怕见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接着,强行给自己壮胆的他缓缓睁眼后才算是瞧清楚了前方。

虽室内十分幽暗,但他还是看见了一人带着面具站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

那面具红黑交错还带着獠牙,看起来既像凶猛的怪兽又像地狱里窜出来的恶鬼,样子三分恶心七分惊悚,着实令人瘆得慌。

赵习瞻向来以识人一面、听人一声便终生不忘的本事自居,这时毛骨微微发凉的他回想起了刚刚那人所言之语。

他反复琢磨后依旧觉得这声音听起来十分生疏,再加上这身形,他几乎可以确定眼前之人他应是从未接触过。

因而他心想看来这人今日多半是为财而来,如果真是那样,仲阳小儿还是有救的,浪费这些白银就只当是破财消灾,打发穷鬼了。

接着,赵习瞻深吸一口气后,再度力压了内心的恐惧,而后还摆出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假装强悍地高声呵斥道:“敢不敢以真目面示人?绑架一个七岁孩童,还装神弄鬼算什么英雄好汉?”

这时,面具人先是不紧不慢地坐在了身前的椅子上,继而他又极其淡定地指了指木桌对面的椅子,然后他慢悠悠地冷嘲热讽道:“赵老板,此言非也,阴谋诡计可是您的专长,我不防备着点怕是要吃了暗亏啊!”

片刻后,面具人又慢条斯理地说道:“赵老板,您别着急,先坐下,咱们闲聊几句,聊完了,满意了,您留下银两,然后就可以带着儿子离开了”

听他提到“儿子”两字,赵习瞻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几分精神,没办法谁让自己的宝贝被人家挟持着呢。

于是他只能依了面具人所言,向前谨慎地挪动了一步。

此刻,他突然进一步确认道:“是你绑架了我儿子?”

听了对方的发问后,面具人略显得意地点了点头,之后他淡然地回了句:“没错,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单单要绑架你的儿子么?”

赵习瞻当然好奇了,且对方一口一口赵老板,乍一听挺客气,可语气里却是满满的讥讽之意,他怎会听不出呢!

可此时的他不得不跟着对方的思维走,因而赵习瞻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为什么?我儿子现在在哪?”

见鱼儿已上勾,面具人则更显轻稳地回应说:“莫焦急,回答完我几个问题,我自会让你的手下带走他。”

一听这话,赵习瞻自是满心的惊愕,可对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还真是猜不出。

没办法,这么多年来绝大多数事情上赵习瞻都在充当着牵别人鼻子走的角色,而此刻受制于人的他却只得被动地跟着那面具人的节奏走,所以内心很是焦躁。

于是他稍显不耐烦地轻狂道:“有什么问题,你快问吧!”

接着,面具人再次假意友好地示意他坐下,这样二人才好方便交流。

好在这次赵习瞻没有拒绝,而是选择顺从地坐了下来。

就这样,二人终于有了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彼此面对面凝视了少许后,面具人终于再度开口了,只听他看似云淡风轻地随口问了句:“赵仲阳是你的亲生儿子么?”

赵习瞻闻后大惊,且心中还极为不悦,因而他怒目圆睁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他当然是我的亲生儿子!”

为了稳住他的情绪,面具人剜了他一眼后,轻蔑一笑安抚说:“好好好,看你这么紧张,他毋庸置疑,自然是你的亲生儿子,那我再问你,赵清阳是你的亲生儿子么?”

听到这三个字,赵习瞻心中当即一凛。

赵清阳已经去世一年有余,如今已很少有人在自己面前提到他了,因而赵习瞻忽觉自个再次高度紧张了起来。

这个问题问的赵习瞻心慌不已,手掌心很快微微渗出了汗来的他心中不住思忖着这人难道是来调查他家底的?看来不是单纯的绑架勒索这么简单,这家伙很有可能心怀鬼胎。

正当他思考如何应答之时,面具人见他沉默不语良久,便索性直言道:“难以启齿对不对?那我就替你答了,他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听对方这么直言不讳地道出了极为隐秘之事,赵习瞻已很难依旧保持镇定了。

于是他先猛拍了下桌子后,又像牲畜一样嘴巴里还愤愤地反了几下刍。

很快他猜想到既然这人如此肯定地言明了多年的秘闻,那他肯定知道些内情。

见四下无人,转回了脖子的赵习瞻没了顾忌,哼哧着鼻孔怒骂道:“没错,他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他是万希雅同一个戏子生的孽障!”

“孽障”二字他咬字真切,听得出即便赵清阳已过世多时,赵习瞻还是打心眼里极不待见他。

且赵习瞻之所以会如此理直气壮,他是在想自己怎么说对赵清阳也有养育之恩,于情于理,在这件事上,他都不应受任何指摘。

可面具人听后,却显得有些难以淡定了。

此刻,为了继续探听真相,他只得攥紧双拳,强压心中的愤懑火焰。

那这面具人究竟又是谁呢?

很容易猜到,他就是赵季平。

赵季平今晚戴上这惊悚的面具,一是不想以真面目示人,二是想对赵习瞻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

如果可以一上来就使对方乱了方寸,那既定的目标可能会容易接近许多。

淡定下来的赵季平态度已经不再平和,接着他继续盘问道:“所以当年赵清阳被绑架是你指使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博弈

赵习瞻一惊,心想“绑架?什么时候的事?”

恍惚间,他记起了二十年前还在正义堂的连明欠了赌债,手头紧的很。

想要不劳而获的连明决心弄点快钱,因而连同其友蓄意绑架了赵清阳。

连明曾是赵习瞻未进洋行时结交的朋友,后来因连依的关系赵习瞻和连明又有了交集。

而绑架一事赵习瞻虽没过多参与,可这主意却是他出的,且最初他还帮着连明周详地策划过一番,后来他自己亦分到了一大笔赎金。

赵习瞻捉摸不清眼前之人所言目的何在,且他寻思着赵清阳一个已死之人,有必要挖掘这些陈年往事么?

二人于这场博弈中,赵习瞻因掣肘于人显然渐渐处在了劣势。

一瞬间,已被带入局中的赵习瞻竟突发奇想地认为赵清阳会不会并未真死,毕竟没人见到他的尸身,如今他暗中折返回来伺机报复自己?

想到这,赵习瞻惊地心肝猛颤了一下。

而后,吓出了一身冷汗的他只得选择性地隐瞒了部分实情,连连撇清自己道:“与我无关,与我无关,是连明,都是连明”

对方一口咬定连明,无非是想浑水摸鱼,让自己置身事外,赵季平又不是傻子,当即便猜透了他的心思,因而怎能让他轻易过关。

于是面具内的赵季平斜眼觑目觉得对方甚是猥琐,继而他冷哼一声后斥责对方道:“他虽然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但你的所作所为也未免太过无情!”

此刻,冷静下来的赵习瞻再一次细细辨别起了说话之人的声音,仍觉陌生的他又否定了自个刚刚的那个猜测。

他心想既然不是孽子回来寻仇,那他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于是听了对方的指责后,赵习瞻薄唇一撇的同时忿然反驳说:“我无情?我尽心尽力地为万家做牛做马,几时有得到过万家人的尊重?”

继而来了劲的他又愤恨地怒骂道:“无情的分明是那姓万的一家,当年要不是贱妇万希雅怀上了孽种,万宁那只黄毛狗会把女儿嫁给我?”

听对方接连口出狂言,赵季平自是大为愤慨。

此时的他早已难装心如止水,且还被气得双手微抖。

紧接着,他忙厉声驳斥道:“万希雅貌美绝伦,你不愿意娶,自然也会有很多人心甘情愿追随于她!”

然后,他又半闭着唇,声音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如利剑般射出道:“不是万宁把她丢给了你,而是你处心积虑地讨好万宁,想要攀上万家这门高亲,最终你抱得美人归了,但你不仅不心存感激,反而还要恩将仇报,如今你还敢颠倒黑白,出言不逊,玷污亡灵你这厮真该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赵季平之所以会不再心平气和与对方周旋,一方面确是因赵习瞻的话太过恶毒,他才会反唇相讥。另一方面这也是他此先设计好的变换策略之举。

来之前,赵季平曾思考过数日,他知晓若要赵习瞻乖乖招来罪过,那定是要比登天还难上几分。

如果按照推测猜想,恶言相加将赵习瞻步步紧逼引入自己的逻辑当中,那样也许才可见到成效,毕竟人在应激状况下的表现才较为真实。

因而,为了刺痛赵习瞻的命门赵季平才会一针见血将昔日之事挑破。

没错,这就是赵习瞻三十年前处心规划的未来,可他没成想竟被眼前的面具人戳穿至此,如此不堪自然会令他的心肝再度震颤。

可那又怎样,“无毒不丈夫”是赵习瞻一贯秉持的做人原则,为达目的,可以翻脸无情,可以杀人灭口,可以不择手段,甚至可以牺牲一切

此时赵习瞻心中不断地猜测这面具人到底是谁?为何会这般了解自己?他虽猜不出,可却在不断地鼓励着自己,不管对方是谁,自己都无需害怕。

对面的赵季平见赵习瞻并未发声,心想他定是心虚词穷,没了狡辩的力气,这也就等于是间接默认了。

于是他决心一鼓作气继续冷眼痛斥道:“后来你为了自己的狼子野心,忘恩负义,以怨报德,气死了万宁不说,还买凶杀害了万希雅,你这滔天罪行真乃人神共愤,罄竹难书!”

其实这里赵季平只猜对了一半,万宁可不止是被赵习瞻气死这么简单。

当时已经半身不遂的万宁被他气得发病求药,而那会却只有赵习瞻和一位管家在场,那管家害怕赵习瞻,因而早已屈从于他。

可管家心软刚想去拿药,却被赵习瞻按住,二人就这样眼睁睁地瞧着万宁发病而死,没了呼吸

而这位管家其实就是赵习瞻的心腹-左峰。

左峰的样貌较为平庸,而他最大的特点便是头发十分稀疏,因而其较同龄人显得要老上几岁。

左峰当年为了给老母治病,偷改了账目以充资费,而这事却被火眼金睛的赵习瞻给发现了。

其实赵习瞻早就想要抓点左峰的把柄在自己手上,这样对方才好为己所用,因而他才会格外留意对方的一切行动。

就这样,赵习瞻绷着脸斥责了左峰一番后,没多久,言语又和气了许多。

他看似满心关怀地说道:“你为了救母才会出此下策,犯错也是出于孝心一片,所以我不会揭发你,去告诉万宁的,这样吧,医病还需多少银两,你尽管跟我说,我来帮你开出!”

赵习瞻的雪中送炭之恩左峰无以为报,再加上对方有自己的黑料在手,因而后来的左峰才会对赵习瞻俯首称臣。

并且见左峰此人踏实内敛,鲜少锋芒,赵习瞻日后对他亦算礼遇有加。

所以左峰与郭敏陶和马庆临不同,他既没像郭敏陶被赵习瞻得鱼忘筌过,也没马庆临对万宁那样的尊崇备至,因而左峰和赵习瞻的绑定关系多年来才会十分稳固。

这也就是说二人心意相通,是不会对任何人道明这些不光彩往事的。

所以此刻这种种过往只是禁不住在赵习瞻受了刺激的情况下于脑海中闪现了一遍而已。

面具人的话算是让赵习瞻的光鲜表象如画皮一般被狠狠地扯了下来,这一瞬剩下的就只有无尽的丑恶和无处隐藏的难堪了。

这番剥皮后,双方的情绪也都被推上了悬崖之边,如今的二人虽还隔着面具但却俨然成了仇敌,均再也无法强装淡定了。

尤其是赵季平,他很难再维持轻松自如、云淡风轻的姿态。

此刻的他早已是面目扭曲,好像一头嗜血的狮子,全身汗毛立起,恨不得扑上前去将赵习瞻撕得粉碎。

这时,赵习瞻的情绪也已失控,这么多年来暗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天大机密竟被瞬间揭穿殆尽,即使他城府再深,也难以把持地稳自己的情绪。

这些秘密是他多年来碰不得、说不得的禁区,怎地就被眼前这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妖孽识破了自己的庐山真面目呢?

此刻的赵习瞻好似一跳梁小丑,语无伦次地慌乱强辩说:“你胡说,我没有害过万宁,更没有买凶杀害万希雅,我没有,你满口胡言!”

第一百二十章 真相

“你没有?你竟敢恬不知耻地说你没有?”赵季平怒焰正盛,根本无法浇息。

这一刻他等了太久

太久了

足足有七年。

所以今夜他必须将此事弄个通晓明白,不然他死不瞑目,做鬼也要拉上赵习瞻陪葬。

于是他继续大吼道:“连明和胡虎就是证据,当年你连同这两个家伙将已经重新修整好的戏台动了手脚。”

“制造出了一起看似意外的事故,你不仅处心积虑地害死了万希雅,你同时还害死了看戏的好几个无辜老百姓!”其实赵季平所言均乃推测,可他若不大胆地将其道出,造成好似证据在手的假象,又怎会将赵习瞻逼至绝境,迫其供认呢!

“天呐!”赵习瞻听到这,心里当即“咯噔”一下。

此时愕然不已的他思忖着自己那看似天衣无缝的筹谋是如何被眼前这“鬼怪”知晓的呢

这起戏台坍塌事故当年赵习瞻策划了很久,事发后虽然有些人已经怀疑到他,但他还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将其尽全力掩盖了过去。

而怀疑他的第一人自然就是养子赵清阳。

赵习瞻看出那小子心中充满疑惑,于是以令他出去散心为由,将他强行支往英国。

好在赵清阳长期生活在自己的淫威之下,好似已经没了反抗的血性,对自己的安排向来也不敢违逆半分。

而另一个怀疑他的人则是郭敏陶。

郭敏陶离开洋行后,他曾想尽办法除之而后快,可对方却迅速抱上了林曼陀的大腿。

且没多久郭敏陶又逃至了香港,致使他鞭长莫及,没法将其铲除。

赵清阳和郭敏陶这两大祸患虽相继离开了广州,可赵习瞻和连依的噩梦却没有休止。

每每午夜时分,万希雅和一些不相干的人便会惊现于二人的梦中,全身血淋淋地跑来找他们索命夺魂。

正所谓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看来这夫妇俩多半是罪孽深重啊!

可当年赵习瞻为何会对发妻痛下杀手呢?

因他无意间发现万希雅竟同郭敏陶联手暗中调查自己。

赵习瞻怕自己指使郭敏陶暗害万希洁丈夫孙凯格一事被公诸于众,也怕自己私自挪用洋行款项贿赂清廷官员和巴结洋人被他们查到,更怕自己给万宁换药致其速死之事被他们发现

由于自己的“丑行”实在太多太多,如果不慎败露多半会被万希雅等人狠狠报复。

若当真如此,那自己不仅有可能会身败名裂,甚至说不定会死于非命。

因而深谙“后下手遭殃”之道的赵习瞻决定“先下手为强”。

于是赵习瞻便暗中勾结尚在正义堂中的连明和胡虎两人,让他们为自己的安身大计保驾护航。

再加上大家已经不是第一次合作,彼此之间还算有些默契,所以赵习瞻答应事成之后一定会给他们丰厚的资金以作回报。

赵习瞻知晓万希雅是个有胆量做事,但又没能力成事的主,对自己虽百般防范,可对旁人还真没留太多心眼,尤其是对自己的婢女连依,好似自始至终都未加提防。

且她酷爱听戏,正巧那段日子永清街正举行粤剧巡演,他心想此时正是制造意外死亡的大好时机。

于是在四月二十日那天,赵习瞻等人曾策划上演了第一起戏台事故。

只是那次计划稍欠妥当,坍塌也不成规模,因而几乎没有伤到什么人,更别提除掉万希雅了。

紧接着,一方面戏台由专人重建,另一方面赵习瞻等人又火速调整了方案,制定了更为周密的新计划。

五月四日深夜,连明派人将架住戏台的短立柱其中之一锯断一半。

且更为关键的是四根大立柱中台前右边的一根亦被锯断一半,然后外观用漆补好,从而不被他人发现。

计划中第二日,粤伶表演到一半时,赵习瞻团伙中的一人暗中推动重物撞倒戏台那根被锯过的短立柱,这时戏台便会坍塌,可以预计场面瞬间会变得无比混乱。

紧接着,他们中的另一人则趁乱撞向那根被锯过的大立柱,但这可是一门超高的技艺,为保万无一失,一击致命,胡虎手下之人背地里曾练习过数次。

可万希雅究竟会坐在哪里才能必死无疑呢?

他们不是神仙,所以这一点无法预料,因而一定得让万希雅坐在事先预定的位置上方可被立柱击中。

这就需要连依的参与配合,连依当日无论如何都得引导万希雅在指定的位置坐下才行。

可还有一个问题他们事先也已想到,那就是万希雅眼见立柱下落,会本能地逃离开,那样的话这起意外的效果就根本无法达到了。

因而赵习瞻认为须得给她施以“定魂术”方可,明白点讲就是让她不能任意挪动,而这一点则更需要连依的帮忙了。

多年来,连依早就受了赵习瞻的蛊惑,如今对他已是惟命是从,可唯独暗害小姐一事连依却迟迟不能下这狠心。

赵习瞻为逼其就范,于是对其晓之以理道:“只有踢开了万希雅这块绊脚石,你的好日子才能真正到来!”

接着,他又对其动之以情说:“事成之后我就正式纳你入门,到时,你就是这家里唯一的女主人,我保你从此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可连依闻后依旧犹犹豫豫,徘徊不决。

赵习瞻眼见软的不行,便改变了策略,使出硬招。

而后他晓以厉害恐吓她说:“如果事情一旦败露,万希雅查起来你也脱不了干系,毕竟如今你可是有身孕在身,咱们俩的关系没多久就会昭然若揭,到时候搞不好会一尸两命,连累了自己不说,还害死了腹中的胎儿。”

“你可要想好,到底是自己去死,还是送她去死!”赵习瞻的一席话令连依百般纠结,终于她在对方的糖衣炮弹和威逼利诱下妥协了。

她知道小姐对自己有恩,她不忍对其下毒手,可她转念又一想,如果不除掉万希雅,她的孩子无法光明正大出生不说,还恐会招来杀身之祸。

所以苦思冥想了许久后,连依终于想出了一记绝招,即在立柱下落前,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根银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刺入万希雅的胸口。

这样万希雅于突如其来的剧痛下,便会疼地动弹不得。

立柱瞬间砸下,万希雅定会毫无反抗之力,从而一命呜呼。

且更妙的是,事后追查起来,那细小的针眼也不会被人发现。

五月五日,一切皆在计划之中

可虽事成,但自那天以后,连依却再没开心过。

一直饱受精神摧残的她经常梦见自己被鬼魅缠身,因而隔三差五便会彻夜无眠。

此刻,不堪回首的诸多往事好似连环画般正一幕幕地滚动出现在赵习瞻的眼前

第一百二十一章 真容

这一瞬,他虽表面心静如水,可内心深处却亦翻涌不平。

同连依类似,赵习瞻经常梦见万希雅的幽魂前来找他寻仇索命。

因而当面具人直言无隐地道出此事时,赵习瞻因心虚情急,竟突生错觉,猜想眼前这杂碎难不成就是当年的冤魂恶鬼特意跑来此处找他讨命的

骤然间,赵习瞻多年来的心病因此爆发了。

这时的他真实嘴脸毕现后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强烈的恐惧感促使他情绪反弹,遽然腾起,继而好似披上了一身盔甲,迅速伪装成强大的正义勇士。

此刻无论是魑魅魍魉,还是鬽魁魃魈,他赵习瞻准备见一个灭一个,寻一对杀一双。

紧接着,他瞪着布满血光的双眼,即便无理亦要声嘶力竭地狂吼道:“没错,就是我做的,有本事你冲我来啊!谁让万希雅这个不要脸的恶女人勾搭郭敏陶密谋陷害我,我只是先发制人,为求自保,她要是不死,死的那个就会是我,所以我没错,你也怪不得我,要怪就去怪那万希雅,是她拖累你们受罪的,不是我,不是我!”

终于在赵季平的连环逼问下,真相一步一步地浮出水面了。

听到这处时,赵季平终于证实了自己多年的猜测。

没错,真凶就是对方。

这一刻,恨极了的他猛地窜起身来欲要将赵习瞻扑倒后致其于死地。

而赵习瞻虽年长赵季平几岁,可行动却并不迟钝。

此时,情绪同样极度亢奋的赵习瞻仿若一头猛虎,露出了凶恶的利爪。

他不仅敏捷地避开了“狮子”的锋芒,且还迅速回身一手扯开了对方的面具。

这一刻,面具人的真容终于毫无遮掩地亮在了他的眼前。

“好在对方不是鬼,是个大活人,这下自己可不用害怕了!”赵习瞻心里想着。

可赵季平的脸虽已全无盖挡,但赵习瞻看清了他的全貌后却依然觉得十分眼生。

不过他隐隐有种感觉,眼前这人与自己熟悉的某人看起来好像有些相似,但至于同谁相似,他一时半刻却又忆不起来。

赵习瞻已将此行目的忘却殆尽,此刻几近疯癫的他全身心地投入在了与对面之人的斗智斗勇当中。

不多时,赵习瞻露出了他那粒尖尖的虎牙,朝着赵季平鬼魅一笑后,他晃了半圈脑袋,狡黠地说道:“你到底是谁?我并不认识你,让我猜猜看”

此刻的他步步向前好似占了上风一般,且还斗志昂扬地竟扮起了神探来:“你这么关心万希雅的事,多半同郭敏陶一样也是她的相好吧!你知道这些内情又有什么用?说出去会有谁相信你啊?我如今可是十三行高高在上的总商,所有人对我都得惟命是从!”

瞧他那丑态百出却又张狂至极的邪恶嘴脸,赵季平真想拿起刀来将其剁成一万段。

恰在此时,躲在暗门后的四个人也有些躁动难安了。

尤其是郭敏陶,当他听到“相好”那句时,已是忍无可忍,再也憋闷不住的他之后用力“嘭”地一声一把推开了暗门。

片刻后,郭敏陶来势汹汹地现在了赵习瞻的眼前,接着他怒斥一声道:“不光他一人知道内情,现在我也知道了,赵习瞻你这毒夫歹獠作恶多端,必遭天谴!”

既他出现后,胖脑袋夏虞也紧随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继而他幸灾乐祸地邪魅一笑道:“赵老哥,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不巧,你的事我也知道了!”

最后,马庆临也现身了,沿袭了前两人所言之语的他落井下石讥讽说:“高高在上的总商大人,小人马某也不小心知道了你的光辉伟绩!连同你杀害陈鹤班一家的罪行,马上就会被公诸全城。”

这一刻,赵习瞻五内俱焚,怒火不断由五脏六腑向鼻孔喷涌,经脉有些紊乱的他全然料想不到,这帮人会这么阴险,如此算计自己。

于是乎,气急败坏的赵习瞻缓缓抬起了手臂用那不断颤抖的右手指着暗门附近的三个人,这一瞬,他的战斗力被突然出现的敌人折了一大半。

几秒钟后,舌头虽有些打结,但赵习瞻依然使尽全部心力咬牙切齿地撂下狠话道:“好啊!原来是你们这几个杂碎合谋搞的鬼看我日后怎么撕烂你们”

他说这些无异于老虎被拔了利爪,只是外有强形,内中干竭而已。

本想杀人灭口的赵习瞻见对方人多势众,因而并未将藏在短靴内的匕首拔出。

此刻的他心知保命要紧,走为上策,至于其他则来日方长,容后再议。

可赵习瞻欲要转身逃离之时,却忽而记起今日前来此处的目的是赎回自己的儿子赵仲阳。

哎!万没料想,自己竟一步步地落入了敌人暗设的圈套当中。

于是愤恨之余他仍得勒马回头。

紧接着,赵习瞻冷冷地恐吓道:“我儿子呢?把我儿子交出来?不然官府的人马上会赶来抓捕你们!”

赵习瞻根本没胆量去报官,可他的这句假话还未着地,便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骚乱之声。

须臾间,不知何物“咔嚓”一下,似是什么东西被撕裂了开。

半秒钟不到,便听“咣”的一声,像是一重物坠落于地,很快街外一片哗然。

片刻后,赵习瞻即又听到外面传来了慌乱地哭喊声。

“老爷,不好了,少爷坠楼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坠亡

天哪!

这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吴承昊。

因而当听到“少爷坠楼”时,赵习瞻的脑子当即“嗡嗡”作响,险些炸裂。

骇然不已的他再也顾不得同那伙人翻旧账耍狠,忙拔起腿来慌忙闪身向屋外冲去。

屋外坠楼之人真的是赵仲阳么?可他明明好好的怎会无故坠楼呢?

其实,赵仲阳并未按勒索信上所言被关在松柏东街一号,而是被关在离赵习瞻最近的位置,即景泰西街五号,他所在仓库的楼上。

刚刚赵仲阳只有杨德江一人看管,杨德江为了恫吓住他,常用一把匕首在他眼前晃悠着示威。

但他想不到的是自己的这种行为其实是在间接提醒着赵仲阳。

赵仲阳上学堂后,戒备心较重的赵习瞻特意配了把小匕首给他随身防备用,因而此时那把小匕首亦藏在赵仲阳的短靴内。

赵仲阳很想割断绑绳,只是苦于时机难觅。

杨德江憋了好半天决定去小解时,总算逮到机会的赵仲阳立马挪动着手臂将匕首费力地摸了出来。

杨德江以为他一个七岁孩童,能耍出什么花招!

因而有些掉以轻心的杨德江疏于防范小解时并未着急折返。

可没成想他回来时,竟见赵仲阳已将敷身的绳子切断。

接着,站起身来的赵仲阳虚身一晃躲开了杨德江的猛扑,于是二人先后脚冲出了这间房。

赵仲阳虽然足够机智,可他毕竟只有七岁,速度和耐力都远不及杨德江。

因而他没跑两步就已被杨德江赶了上。

赵仲阳的双手慌乱中抓住了二楼的围栏,可他正要摆脱对方的魔爪时下半身却被杨德江用力地扯住了。

大意失荆州的杨德江为了弥补过失想要赶紧将其拉回。

可赵仲阳怎会乖乖顺对方的意,情急之下他伸出脚来用力地猛踹杨德江。

在二人的使劲折腾下,围栏开始摇摆松动了。

紧接着,赵仲阳的脚一记猛瞪,欲彻底摆脱杨德江的双手。

可就在此时,围栏却迅速垮塌了。

随着杨德江下意识地脱手,赵仲阳则随着围栏稀里哗啦地重重栽落了下去。

片刻后,他便狠狠地摔在了地面上

由于赵仲阳几乎是头先着地的,因而他头骨碎于血泊中后当场毙命。

小小年纪的赵仲阳就在成人们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中成了牺牲品。

他的死虽与赵季平、陈顺达等人脱不了干系,可罪魁祸首却还是他那心狠手辣的父亲赵习瞻。

悲哀的是一个人的本领再大但却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

赵仲阳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无辜的祭奠品。

他坠楼后,不远处的吴承昊和近处的洛鸿勋几乎同时赶至了事发现场。

赵习瞻也随后闻声前来,街上的路人亦纷纷上前围观。

陈顺达和赵季平等人见出了人命,为防官府来查,惶恐之余皆火速撤离了现场,很快便没了踪影。

一场绑架案最终以赵仲阳的惨死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现银没损耗半分,可却搭上了赵习瞻唯一儿子的性命,这回想不惊动官府怕是都难了。

官府的人赶至此处记录完犯罪现场时,有些失去理智的赵习瞻冲上前去一把揪住了巡吏的衣领,勒令他们必须抓住凶手且得严惩。

赵习瞻的样子可怕极了,听他的意思好似抓不到凶手就要置他们几个办案的于死地一般。

巡吏知他是十三行总商,且又刚刚死了至亲,因而只得任他撒泼耍浑。

赵习瞻即便哭天抢地有一个时辰之久,可丧子之痛对他而言却依旧无法排解。

但没办法,再作下去他儿子的命也回不来了,最终他还是只能抬着仲阳的尸身回赵家去。

连姨娘眼见自己几日前还活蹦乱跳的儿子如今鲜血淋淋地被抬回且还没了气息,难以置信的她好似失心疯发作般竟丧心病狂地扑向了赵习瞻。

向来温良贤淑的连依今个破天荒地大骂起赵习瞻来,说他罪孽深重,遭了报应,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好在众人极力劝阻将疯癫的连依拉走了,赵习瞻才算是落了片刻的安宁。

此时的赵习瞻不想在家中多停留一秒钟。

几十年来,他从未像今天这般丧气落魄过,半个时辰后,赵习瞻拖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地来到了怡兴洋行内。

这里他是王、是天!

没人能奈何得了他!没人能处心积虑地折磨他,迫害他!

这里才是他最好的栖息之地,容身之所。

深夜中,赵习瞻孤独一人陷入混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从前的种种经历来

那时,自己只是个社会最底层的小老百姓,煞费苦心后终于一步一步地爬上了十三行总商的高位。

可高高在上的感觉真的有那么快乐嚒?

这一路下来,自己得到了许多,但好像也失去了很多。

从前他一直认为得到的那些才是他真正在乎的,可万没成想自己今日竟会落得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结局。

此时想来晚景凄凉的自己诸多行径是不是有些真的做错了呢

这一刻,心痛的其实不止是赵家人。

赵家宅院内,洛鸿勋见到失声痛哭的赵虬枝竟无力上前安抚一句,他心中亦是无比凄凉。

赵季平和陈顺达的计划自己其实是知晓的,可自己却全无作为,任由事态发展至不可挽回的一步,最终亲眼见证赵仲阳坠楼惨死,他禁不住想着小孩的殒命自己是不是也有责任呢?

可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晚了,没有用了。

人死不能复生,此时的洛鸿勋也只想赶快走出赵家的大门,静一静。

此刻,这里的哭喊声、咒骂声以及血淋淋的尸体,甚至是周围的一切喧嚣皆令他心如刀绞,头痛欲裂。

不知不觉亥时即将过去,好在这一刻,没有人留意到洛鸿勋的去来。

他离开赵家后,潦倒于街头,他后悔之至,惭愧至极,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卷入赵家的家族争斗之中。

本想查明真相,为逝者伸张正义,可却又无故制造出了另一桩惨案。

此刻想来,洛鸿勋真不知自己今后要如何面对恋人赵虬枝?

她若是知晓了自己也曾参与其中,害死了他弟弟,她会原谅他么?

走着走着,洛鸿勋竟迷迷糊糊地步入了十三行商区。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怡兴洋行的楼前,长长叹气后他禁不住向上望了去,只见黑暗中独有一盏明灯亮着。

洛鸿勋寻思着这亮着灯的到底是谁的房间?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火

怎么这么晚还会有人在

洛鸿勋数了数后,最终确定那亮灯之处恰是赵习瞻的办公间。

他刚刚瞧见了连姨娘哭天抢地撕扯赵习瞻的那一幕,且亦看到赵习瞻趔趔趄趄走出了赵家大门,难不成赵习瞻深夜里竟来了洋行?

思虑了片刻后,洛鸿勋似乎想明白了也许只有在这赵习瞻才能获得一丝的安宁。

毕竟现在的他刚刚失去幼子且往日的丑行也已多半被曝光,这些突如其来的打击对他来说想来定是天大的,内心的千疮百孔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抚得平。

哎!赵习瞻恶事做尽,明明自己罪该万死,可却报应在了可怜的赵仲阳身上。

想到这,洛鸿勋不禁感慨万千,看来种了恶因终究会得恶果,任世间之人谁也逃脱不了这因果关联。

可赵仲阳的死他洛鸿勋也脱不了干系,也算是种了恶因一个,自己日后会遭恶报么?如果官府查起来,自己要道明真相么?

茫然无措的洛鸿勋边思考边继续向前走着,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漫无目的,极其颓废,不知自己将要去向何处

赵家出了人命惨案的同时,广州城中也正发生着一起震惊中外的大事件。

自英国悍然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十三行多地便已被英军驻扎守卫。

为阻止中国军民对外国商馆报复袭击,英军暴力拆毁了十三行地区周围的大片民居,只留下一片空地用以隔离中国军民。

这一日深夜,痛恨侵略者的广州民众从被拆毁的铺屋残址上点起了火苗,火势顷刻间蔓延至十三行外国商馆区,而怡兴洋行恰恰就处在这一片商馆区之中。

倍感寂寥的洛鸿勋向前走了不多时,却见前方竟飘来滚滚浓烟。

此时他的意志虽仍十分消沉但见此怪象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

于是他伸直了脖子聚精会神地朝远处望了去。

遥见火光四起,五颜六色,光芒闪耀,很是奇异。

洛鸿勋有所不知的是那奇异之光的射出乃珠宝烧烈所至,因大火最先波及的是处在两家英国商馆中间宝利洋行下的一家珠宝行。

没多久,洛鸿勋见不远处的几家洋行也已被烧得面目全非。

见此情形倍感惊骇的他忙提步向前狂奔,至大火最盛处,他瞧见许多高亢的民众正聚集于此。

他们依旧在朝那些被拆毁的铺屋残址上扔着火把,美法商馆区也已被吞噬在了漫天火海中,火势正迅速向后方蔓延开来。

洛鸿勋想要上前劝阻,可激愤的民众根本无人理睬他。

眼见自己无力阻止灾难的发生,他只得抽身回退,以最快的速度奔至怡兴洋行所在之处。

顷刻间,大火已经烧至怡兴前方的隔壁洋行了。

他抬眼望去发现赵习瞻的屋子却仍还亮着灯,难不成对方此时就只顾忧思,全然没留意到外面的火情?

洛鸿勋本十分厌弃赵习瞻,可他转念一想,对方不仅是虬枝的父亲,且还是条鲜活的人命。

眼看大火马上烧至怡兴,他知晓赵习瞻若迟走一步的话,肯定必死无疑。

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即使是对那些罪不容诛之人也难免会心存些许怜悯。

想至此处,生了恻隐之情的洛鸿勋顾不得太多,只得冒险冲上楼去,确认赵习瞻是否仍在室内。

飞奔至二楼后,洛鸿勋发觉赵习瞻办公间的门竟然开着。

果不其然,此刻他如烂泥一般正瘫坐在椅子上发呆,俨然一副活死人相,看不出一丝生人的气息。

可来不及深思的洛鸿勋只得焦急地高喊道:“赵先生,外面着火了,前面的洋行都已被烧毁,大火马上就会烧到怡兴洋行来,现在走还来得及,再不快走就迟了!”

但让洛鸿勋意想不到的是,听完了这段十万火急的警报,赵习瞻却只是轻轻地抬了下眼皮,紧接着竟又重重地闭上了。

靠在椅背上的他一脸的生无可恋不说,且摇了摇头后只是淡淡地嘟囔了句:“烧吧!烧吧!烧死我吧!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洛鸿勋见对方没了求生的意志,因而急的直跺脚,且还忙劝慰道:“怎么会呢?你有这么大的洋行,有连姨娘,还有虬枝!而且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可赵习瞻依旧听不进丝毫对方的劝说。

他再度摇了摇头后,悲凉地感叹着:“我若不死,不出三日也会身败名裂,那岂不比死还难受!”

原来此刻的赵习瞻不仅仅因失去幼子而感到心痛无比,更令他无法忍受的是身为堂堂一介总商的自己竟“一丝不挂”地暴露在了多位死敌的面前。

赵习瞻知道那帮家伙早就恨不得将自己置于死地了,这次一定会联起手来借题发挥,大做文章。

届时,他将声名狼藉,身败名裂,且从前自己身上的那些“巨贾富商”、“大慈善家”等诸多标签都会被狠狠地撕下来。

他将会成为全广州城里所有人的笑柄

自己从前费尽心力所追求的一切不出几日便会灰飞烟灭了,因而这时的赵习瞻精神已彻底被摧垮

而正当洛鸿勋绞尽脑汁想办法劝他离开之时,无情的大火却已蔓延至怡兴洋行之内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焚身

伴着呛鼻的浓烟,洛鸿勋接连咳嗽了几声。

他见事态紧急,心中十分清楚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于是他急中生智,决定冒着生命危险,冲进屋内,强行拖走赵习瞻。

可即便如此,赵习瞻却依然全身疲软,像滩烂泥一样,完全看不出一点求生的意志。

终了,他见对方费力折腾许久,才勉强开了金口说:“之前我看不起你,不想让你接近虬枝,也不想提拔你,以为你跟从前的我一样,只想借着赵家的名头爬上高位。”

然后他话音一转,继续说道:“可没想到,你还算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算我从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接下来,赵习瞻又叹着气感慨了一番自己的人生:“这辈子我活的看似很风光,财富有了,地位有了,想要的东西好像最终都有了可我却依旧不快乐哎!如果一个人拥有了一切却仍觉得不幸福,那他是不是也应感到很悲哀呢”

说完这话,赵习瞻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也许就在刚刚他想明白了许多事。

沉寂了少许后,依旧垂着眼眸的赵习瞻幽忧说道:“我的一生也许真该结束了!你快跑吧,不用管我,怡兴洋行是我的全部!”

“我不会走的,我要永远永远陪着它,哪也不去,绝不离开!”最后这句赵习瞻说的很是坚决,且此话一出后,他忽然狠狠地甩开了洛鸿勋的手。

然后他猛地站起身来将洛鸿勋向外用力地一把推了出去,紧接着“嘭”的一声关上了房门,并将其紧锁了起来。

洛鸿勋被对方的突然袭击搞得焦头烂额,之后他在外面敲了好一阵子门都无人应答。

他知晓赵习瞻已下了必死的决心,心想自己再浪费唇舌做的也都是无用功,且见大火已烧至怡兴室内,眼看就要延展至其脚下,既然左右不了赵习瞻,那就遂了他的心意,同怡兴洋行同生共死也许是对方最好的解脱!

想到这,洛鸿勋只得把心一横,而后左冲右突以最快的速度朝另一边的楼梯跑去。

总算他很快便成功地逃离了火灾现场,好不容易飞驰到了楼下后,洛鸿勋终于可以畅快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了。

可当他直起腰身再次抬头向上看时,却见赵习瞻的房间已经火势肆虐,烟雾弥漫。

没多久,全身被大火包围了的赵习瞻双手扒在了窗子上,向下孤独绝望地看了最后一眼。

几秒后他便与火焰融为一体,再无行迹

十三行的总商就这样悲壮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站在下面瞭望的洛鸿勋攥紧了拳头,心中大感苦寒。

虽他深知赵习瞻生前无良无德,罪行累累,可就这样葬身火海,惨烈地死在自己眼前,无论如何对他而言都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

洛鸿勋不是株无情的铁树,对生命满怀敬畏的他因而不可能无动于衷。

可无可奈何的是他真的尽力了,尽全力了,他是真的没有办法救他

赵习瞻一夜未归,令守在家中的女儿赵虬枝很是担心。

且大清早就有人来报,十三行一带突发大火,火势凶猛,怡兴洋行已被大火吞噬,几乎罄尽。

赵虬枝闻后再受重击,当场惊惧哑然。

怎么会这样?

好端端地就会失火?这不可能啊!

赵虬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而不由自主地向后趔趄了半步。

一夜无眠的她虽感头脑胀痛,眼睛里已有了少许血丝,但此刻她也只得强令自己保持镇定。

出了这么大的事,赵虬枝必须出门亲眼瞧瞧才会相信。

毕竟爹爹赵习瞻现不在家,且连姨娘自昨日丧子后已近疯狂,家里只能由她来掌势,如果这时她再倒下,赵家可就真没旁人了。

所以,赵虬枝即便心烦意乱但关键时刻也只得顶上,临时充当一家之主随赵家下人向外走出。

可她人还未至大门口,便远远看到洛鸿勋拖沓着脚步狼狈不堪地向赵家大门徐徐走来。

赵虬枝见到他好似遇到救星一般,眼泪当即便要夺眶而出。

于是她忙加紧了脚步,想要尽快走上前去将他抱住。

这一天一夜对她而言承受的压力和悲伤简直超乎以往所有。

下人打开门后,赵虬枝正欲快步上前时,却见洛鸿勋失魂落魄地突然停下了脚步来,那灰头土脸的样子就好似刚从炼炉里爬出来的一般。

他强打着精神,十分沮丧地朝着正在走向自己的虬枝勉力开口道:“虬枝,对不起,我没能救出你爹”

这话什么意思?

还未走至洛鸿勋身前的赵虬枝当即懵怔在了原处,此时她的脑子好似生了锈一般全然没听懂这些话。

朝气全失的洛鸿勋深深地埋下了头后,悲悲戚戚地进一步解释道:“昨夜你爹去了洋行,正巧我也在附近,不久后,大火烧了过来,我冲上去想要拉他走,可他却执意要留下,说如果到了明日,自己的罪行将会被公诸于众,他不想看到身败名裂的一天,倒还不如”

接下来,他又继续垂头叹息着:“很快,火烧进来了,他用力推我出去,没办法,我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跑到楼下后,抬头看到他被大火吞没了”

他的这段言简意赅的描述准确又属实,可赵虬枝不知道前因,因而对“罪行”、“身败名裂”等字眼只感一片茫然。

可听到后面时,她算是听得清楚明白些了,因而心跳速度遽增,甚至接近失控。

等到最后那句“被大火吞没”时,赵虬枝已近崩溃,只觉大脑“轰”的一声后,整个人便彻底没了知觉。

第一百二十五章 怀孕

大火烧粤省十三行整整七昼夜之久,洋银溶入水沟,长至一二里,火息结成条,牢不可破

此次大火使得英军失去据点,被迫撤回泊于珠江之上的军舰内。

清朝天子眼中那个商贾云集,殷实富庶的广州十三行商馆区也从此结束了它辉煌了百年的历史,因大火正式撤出了历史的舞台。

而饱受精神摧残的赵虬枝清醒时,已经是三日之后了,可十三行附近的大火却尚未止熄,全城百姓皆奋力投身于救火之中。

这几日一直是洛鸿勋、吴承昊、沈娇蓉等亲朋好友在照顾着惊吓过度的赵虬枝。

等她醒来后,趁室内只有他二人,洛鸿勋为了缓解一番她内心的焦灼苦闷,于是悄悄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你快要做娘亲了!”

这话果真凑效,本来听什么、看什么、吃什么都毫无兴致的赵虬枝忽地聚起了精神,震惊地看向他问:“什么意思?难不成我怀孕了?”

洛鸿勋微笑着点点头,压低了声音极尽温柔地回道:“没错,是邢大夫亲口说的,他摸出喜脉的时候恰巧只有我在场,所以现在只有你、我、他三人知道!”

若换做平日,赵虬枝定是会不胜欢喜,可近日来家中接连遭受巨变,从小长在蜜罐中没经历过什么风雨考验的她一时心情还难以回转。

且又因身体十分虚弱,所以她只是较勉强地挤了个笑容缱绻地说了句:“这样说来那你要做爹了?”

只是二人尚未嫁娶,这怀孕一事未免来的有些突然。

因而洛鸿勋稍显紧张地承诺了句:“虬枝,本来只要你同意我应立即迎你过门,可是最近赵家发生了这么多变故”

他说的在理,可这一切赵虬枝也无法左右,若不选择默默接受,那就只剩哀怨和忧愁。

终了,她心酸地感叹道:“是啊!这几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娘走了,哥哥走了,弟弟走了爹也走了这世上我再没一个亲人了”

见对方情绪低落,此刻,洛鸿勋攥紧了她的手,瞧着她那清澈的双眸诚心地鼓励道:“不,你还有爱人,还有亲人,爱人是我,亲人是它!”

说完后,他用手指了指赵虬枝的小腹。

没错,这一刻上天看似如此无情地夺走了赵虬枝所有的亲人,可又在她最可怜最无助之时,赐来了一个全新的小生命。

世间的得与失本就相伴相生,没有纯粹的得,也没有绝对的失,明白了这一点,一个人也算是阶段性地成长了。

紧接着,洛鸿勋又笑着对她轻柔低语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儿子叫什么?我觉得康儿就很不错!”

听了这话,赵虬枝不禁莫名地看着他问说:“为什么一定是儿子?也有可能是个女孩啊!我倒觉得静儿这名字好得很!”

也对,要是女孩的话,叫“康儿”就显得太粗犷了。

于是洛鸿勋含笑回应道:“男孩也好,女孩也罢,我都喜欢!”

然后他又饶有兴味地提议说:“这样吧!你看如何,如果是男孩我们就给他取名为洛康靖,廉靖的“靖”,取其谦恭平和之意,若是女孩就叫洛康静,安静的“静”,寓意恬静安宁,怎么样?”

洛鸿勋向来自信心颇足,所以他对自己的提议很是满意。

赵虬枝闻后亦感这两个名字均优雅大气,于是她称意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下来。

又过了三四日,十三行的大火终于算是基本熄灭了。

于是临时充当一家之主的赵虬枝带着左峰叔、洛鸿勋、吴承昊等怡兴八人来到了已是面目全非的洋行旧址处。

这一带全没了往日的兴盛热闹,只剩下随处可见的残砖废瓦和黑灰焦砾,俨然一副萧萧索索、冷冷清清之状,让人看了心寒至极。

见惯了繁盛之景的赵虬枝忽而到此一时间还难以适应,再加上有孕在身,因而她出现了头晕、心慌之症,接着,她急跨两步至前方空地处呕了起来。

洛鸿勋、吴承昊等见状赶忙上前递水安抚,劝她先回家休息,这里由他们几人处理便可。

可赵虬枝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可以坚持。

如今的她是赵家的顶梁柱,有责任有义务撑起整个赵家和怡兴洋行来,即使再勉为其难,她也不得不挺身而出,要是自己垮了或是逃避了,那赵家岂不真的完了。

因而她声称越是艰难,自己越要坚持住。

这几天,赵虬枝反复告诫自己一定要坚强,绝不能倒下,好在她还有恋人洛鸿勋在一旁默默地支持着,还有扶持了父亲多年的左峰叔叔鼓励着,还有从小陪她一同长大的吴承昊等人陪伴着,因而也便并不感到那么孤独无助了。

在洋行遗址处,除了一具尸骸外,众人并未找到其他有价值的东西。

听了洛鸿勋的讲述,大家虽半信半疑,可却只得将这具骸骨认作是赵习瞻,且众人商议决定三日后去飞鹅岭将其安葬。

由于火烧十三行影响颇大,外国商馆亦损失惨重,英法等国领事馆以及众多广州行商纷纷向清政府施压,务必缉拿肇事民众。

于是全广州城又再度步入了人心惶惶的紧张时刻。

第一百二十六章 离家

对赵家而言,本想早日抓到害死赵仲阳的绑匪,可官府的人却只匆匆来过两次,便草草了事了。

如今他们的人手几乎全被派去调查洋行纵火案一事,因而根本无力理会这等小小的人命案。

连依自然万分不满,整个人也因丧子一事几乎陷入了魔怔,所以众人都没敢告知她赵习瞻的死讯,生怕她接受不了,精神彻底失控,捅出更大的篓子来。

可这些时日,留在家中的赵虬枝就等于倒了大霉,连依没日没夜的发着疯,吵得她心神不宁,根本无法安睡。

有两次深更半夜里,赵虬枝小解过后,准备回房继续睡觉,可她尚未睡着时,忽觉屋内“沙沙”有声。

结果她微微睁眼一看,却见近处好似隐约站着一个人,这景象吓得赵虬枝险些魂飞魄散,当即坐起身来大叫了一声。

紧接着,那人竟扑腾一下跪倒在地,且快速向前挪动着膝盖,继而她紧紧地抱住了赵虬枝垂下的小腿,可怜兮兮地央求道:“大小姐,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的孩子,我不是有意要害你,全都是赵习瞻,是赵习瞻那个家伙逼我这么做的,要报仇你去找他报,千万不要来抓我的儿子!”

这时,赵虬枝才认出原来眼前吓到自己的这位“天外来客”竟是连姨娘。

她理解连姨娘近日来的所有反常,可对方刚刚的胡言乱语到底是因何而起,赵虬枝一时间还没太弄明白。

她寻思着连姨娘一定是思子心切,才会说出这番胡话,因而她也并未太过在意。

可经连依这么一闹,赵虬枝的睡意就彻底消失了,于是她整整熬了大半个通宵都再未成眠。

接下来的几日里,连姨娘隔三差五便仿若鬼魅一般深夜潜入赵虬枝的房间不说且还涕泗横流地求其放自己一条生路。

而赵虬枝听对方所言之语好像每次都是在对母亲万希雅哭诉,所以她不得不思考连姨娘为何会深感亏欠娘亲的原因。

但思来想去后,赵虬枝一无所获不说,还连累自己终日疲乏,没精神做任何事。

最后一次,长了记性的赵虬枝为防连姨娘再度潜入,特意将门锁了起来。

可深夜中,她无意间翻身时被外面射进来的光晃了一下眼睛。

于是她微微睁目,朝光亮看去,竟瞧见一披头散发的“女鬼”趴在窗子上向内张望着。

这一眼吓得赵虬枝立马坐了起来,心脏跳的快了数倍不说,就连呼吸她都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了。

接着,她提心吊胆地揉了揉眼睛再向窗子看去,这才瞧出原来趴床之人竟是连姨娘。

被连姨娘三番五次吓了个半死后,担心会影响到胎儿的健康的赵虬枝决定暂时搬出赵家,去洛鸿勋那小住些时日,先换换心情,再考虑换去更好的住所。

吴承昊家有三间房,其中一间也就是吴明的房间自其死后便一直空着。

毕竟赵虬枝和洛鸿勋尚未成亲,住在一起难免贻人口实,因而赵虬枝搬去了吴承昊父亲生前的那间房内。

早先,吴承昊就已看出,二人的关系委实不一般,可巴问了洛鸿勋几次,都没问出个结果来。

这回洛鸿勋再想掩饰,也无法瞒天过海了,所以这一次,二人的恋情吴承昊算是知晓了。

于是,他嬉皮笑脸地调侃了二友好一阵子,只不过二人的表现都很淡定,毕竟赵习瞻已故,如今的赵虬枝再无旁人管束了,所以她不怕任何知道自己与洛鸿勋的关系。

住惯了洋房豪宅的大小姐忽而搬入这么狭窄的空间内,赵虬枝还真是一时间难以适应。

洛鸿勋看出了她的委屈和憋闷,并考虑她有孕在身,心想应尽量住的舒适才会对胎儿有益。

于是洛鸿勋同她商议后决定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在附近购置一处只属于他们未来一家人的房子。

可洛鸿勋此时只能拿出五百两银子用来购宅,赵虬枝第一时间知晓后还有些惊讶,没想到对方竟在这短短的一两年内攒了这么多的积蓄。

考虑到对方资金有限,于是赵虬枝再回赵家时,特意从保险柜中取了张万两银票出来。

这本是父亲最初用于救弟弟的赎金,如今也算是派上了用场,毕竟没个上万两银子,根本买不到像样的宅子。

洛鸿勋自洋行大火后,只得回大西洋钟表行做工了,所以接下来的几天,洛鸿勋依旧忙碌,他只能趁闲暇时去查看周围的房情。

希望尽早可以拥有二人独立空间的他一想到这心情就好了许多。

赵虬枝每隔一日都要回赵家看看,这些时日里赵家的佣人接二连三地走的走,跑的跑,并且许多还顺手牵羊,拿走了家里不少值钱的器物。

赵虬枝心想长期如此不控制可不是个办法,那样的话赵家迟早会被外人掏空。

于是她与大管家左峰商议清点赵家财务,将贵重物品全部收纳起来,以防别人趁火打劫。

可即便如此,赵虬枝瞧着诺大的宅院,却依旧无法心安,如今自己不住家中,且连姨娘还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看样子是彻底堕落成疯人了。

更要命的是赵仲阳的尸身放在大堂内多日,已开始发霉腐臭,连姨娘既不允许别人碰他,也不允许众人将他下葬。

赵虬枝见了这诸多乱象后内心除了酸楚悲痛却也想不出太好的办法来,她禁不住反复思忖着好好的一个家怎的就突然分崩离析、四分五裂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呀!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使然?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可自己如今有孕在身,没办法操心忧虑太多,但她知道赵家必须得有人来掌势,想来想去,还是左峰叔最为可靠。

于是赵虬枝将赵家暂时全权交由左峰来管理。

这一日,也就是住进吴家后的第十天,赵虬枝从赵家回来后,见家中无人,闲来无事的她忽然想起了洛鸿勋从前向自己借过哥哥的日记簿,且对方还说早已将日记簿带回了家里中。

她心想这日记簿的运气还真是好,要是放在洋行那不被大火焚成灰了,此刻自己也没事做,不如将它们拿出来翻翻看看,瞧瞧哥哥在日记中都写了什么,有没有提到过自己,就当是打发闲暇时光解解闷吧!

于是进了洛鸿勋的房间后,她将大小柜橱都翻了起来,见底层没有,于是她便打开了柜子的最上层。

随手翻了两下后,赵虬枝摸到了上层左下角摆着的一摞书,抽出一本后翻阅发觉这就是哥哥的日记簿。

于是她踮起脚尖来,想要将几本日记簿全部抽出。

可这用力的一抽使得整个柜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导致放在最上面她够不到的位置处的一叠信封突然“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且其中之一还不小心砸中了她的头部。

好在砸的并不算疼,接着,她俯身将信封们拾了起来。

可刚要将它们放回原位,赵虬枝却看到了“赵季平”三个大字。

见此,赵虬枝不禁琢磨着赵季平不就是佛山若愚客栈的那个老板么?上次吴承昊寿辰时,洪勋曾扯谎提前离开,其实为的就是去见他,没想到二人竟还会通信,看来关系当真不一般啊!

且更为关键的是另一封写着“赵季平收”的信却并未用浆糊封死。

此时,赵虬枝的好奇感暴增,她心想既然屋内无人,不如打开来看看,应该也不打紧。

于是,她便将信抽了出来。

可这一看不要紧,她竟发现了一个天大的内幕

第一百二十七章 震惊

这封信是洛鸿勋写给赵季平的,只是尚未来得及寄出才会在此。

那一日,正巧赶上英舰炮轰广州城,信写到一大半的洛鸿勋突然听到外面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因而只得将信匆匆收好,慌忙跑出去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紧接着,第二次鸦片战争全面爆发,写信的事就被暂且搁下了。

战争稍平息后,心存侥幸的洛鸿勋还曾去往来客栈找过一次赵季平,心想如果对方还在广州城那当面劝说岂不来的更加实际。

只是那会,赵季平已经离开了往来客栈。

当时,洛鸿勋猜测他多半是回佛山避难去了,因而写信寄信一事也就被拖延了下来。

可他有所不知的是,赵季平不仅没有回佛山,而且还一直待在广州城中,只不过换了个住处而已。

且那时的赵季平正紧锣密鼓地与陈顺达详细布置着那起绑架事件。

此刻,赵虬枝忐忑地打开了信后,本想粗略地看几眼就将其放回去。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信的内容却令她震惊不已,信中竟写到“绑架赵仲阳一事还应再做商议,赵家势大,切勿轻举妄动”

赵虬枝见此骇然大恸,当即瘫倒于地。

“什么?绑架赵仲阳一事?这事是赵季平做的?洛鸿勋也知道?甚至他还参与了策划?他怎能如此”

想到这些,此时的赵虬枝顿觉五雷轰顶,心脏亦“咯噔”、“咯噔”剧颤了数下,这信的打击甚至超出了前些日子弟弟和爹爹的相继死讯。

洛鸿勋是她要托付终生的爱侣,未成想竟会背地里做着如此龌龊不堪的交易,真乃卑鄙无耻,卑劣至极!

此时,赵虬枝的胸口虽痛的很,可她却没停止自己的推断,继续联想着弟弟的死与爹爹的死会不会都是赵季平和洛鸿勋所为

众人只凭洛鸿勋一面之词就认定了那具烧焦的遗骸是爹爹的尸身,可出事那天洛鸿勋为何会出现在洋行且还会和爹爹有那番对话,如今想来当中疑点颇多,根本令人难以信服。

紧接着,赵虬枝又禁不住回想起了许多往事来,洛鸿勋这一步一步地接近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会不会从最一开始就用心不纯。

从初识的向自己讨教英文,到后来的同哥哥一起出海,说不定哥哥的死都同洛鸿勋有些关系,不然他怎会拿到了哥哥的怀表

于是乎,赵虬枝忙又翻出了赵季平写给洛鸿勋的两封信,接下来也都将它们打开了,上面竟多次提到“八百两银子酬劳”、“戏服”、“赵习瞻”、“戏台血案”等字眼

霎时间,赵虬枝忽地明白了,原来他们的交易从佛山的若愚客栈便开始了。

看来这最初的诱饵即是这八百两银子的酬劳,难怪洛鸿勋最近会有这么多积蓄,如今一看竟都是黑了心换来的。

此刻,手执信纸的赵虬枝臂腕在不住地抖动着,好似已经失却了控制。

令她大失所望的是洛鸿勋竟是个贪财的恶徒,为了钱财都敢谋害人命,这样看来往后他什么事做不出呢!

从前自己本以为他是个有情有义有大志的经商奇才,可没成想他却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阴谋家。

想到此处,赵虬枝的小腹突然一阵剧痛,她已经不敢再继续联想下去了,“洛鸿勋”这三个字此时在她心中已变得无比可怕,毫不夸张地说他在她的眼里如今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魔。

正当赵虬枝心灰意冷、全身颤抖、四肢渐冷之时,吴家的门却突然开了。

洛鸿勋恰在这节骨眼上回来了。

刚一进自己的屋门,洛鸿勋见赵虬枝竟痴痴傻傻地坐在地上,且还表情呆滞,双眼无神,他自是心想不妙,难道是赵家又出了什么事?还是她身体不适呢?

因而他赶忙上前蹲下身来询问情况。

可洛鸿勋刚一靠近她才发现,赵虬枝的右手上竟拿着一张信纸。

紧接着,他再瞧向两边,却见信纸信封散落一地。

这一刻,他彻底傻了眼

由于最近发生的事太多,自己竟粗心大意未将信件及时销毁,这下该如何解释为好?虬枝她会怎么想怎么看呢

就在洛鸿勋懵怔茫然之际,赵虬枝却抖动着手臂,将手上的信纸缓缓递到了他的手里。

此刻,泪光已在她的双眸中不住地闪动,继而她颤着唇难以置信地问道:“我弟弟仲阳是你们的人绑架的?”

听了这句质问,面露难色的洛鸿勋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且喉结亦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此刻头脑一片空白的他竟完全想不出为自己辩解开脱的说辞!

赵虬枝见他神情惶恐,紧张哑然,因而不得不笃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于是她继续厉声逼问道:“真的是你?竟然是你真没想到,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说完这句后,赵虬枝努力左手撑地准备起身。

洛鸿勋见她吃力因而想去扶上一把,可却被对方奋力地推至了一旁。

此时的赵虬枝全然不见了往日的温柔可爱,瞬时间化身成刺猬,谁敢碰谁便会被扎得满身是伤。

紧接着,她瞪着满是怒火的双眼愤恨地对他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钱么?赵家待你不薄啊!你的良心呢?你有心么?”

这句指责虽听着狠绝,可赵虬枝道出此语时神情中却满是失望和凄凉。

这一幕对洛鸿勋而言来的太过突然,此刻的他深感阵脚大乱,因而百口莫辩。

终于,极度慌张的他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其实不是我信上面有写到,我是不赞同的我想去阻止,可是又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见对方编理由编的都不顺畅,所以赵虬枝乍一听哪会相信他。

于是她指着对方的鼻子,继续恶言斥责道:“你为什么要跟那个赵季平勾结?竟然跟他一起来谋害我爹?就为了那八百两银子么?不对,还有那件为了讨好我的戏服?没想到它是用这么肮脏的交易换来了,早知道我都不应该穿上它!”

第一百二十八章 情急

瞧她那一脸幽怨鄙夷的样子,洛鸿勋的底气好似被一抽而尽。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像此刻这般无能,连句完整的解释都讲不清。

紧忙稳了稳心神后,他总算是理清了点思绪。

进而有些急躁的洛鸿勋只得选择性地吐露少许实情道:“那是赵季平跟你爹的恩怨!很多年了,他们的冤仇已经积了太久太久。其实这些事与我没多大关系,赵季平只是托我调查从前的旧事而已”

赵虬枝见他还在信口狡辩,因而此刻气得脸色惨白,全身都在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可不能在对方面前示弱的她仍佯装强大地一步步上前咄咄相逼说:“你还在撒谎!明明是你拿了赵季平的钱和戏服,然后跟他一起合谋搞垮我爹,搞垮我们赵家,还间接害死了我弟弟”

此时的洛鸿勋已经被对方迫到了墙角,没了退路。

可气急的赵虬枝却依旧汹汹向前。

她不仅用如炬的目光怒视着对方,且还将食指尖无情地指向了洛鸿勋的咽喉。

这时,赵虬枝凄厉地怒喝道:“你真是厚颜无耻,算我瞎了眼,竟会看上你这种狼心狗肺之人!”

怒不可遏这个成语是当下赵虬枝神色的最好写照,看她那样子根本没有休战的可能。

此刻,气急败坏的她按照自己的推测进一步指责道:“吴承昊生辰那一次,你说你去见陈顺达,结果呢,你分明就是去见那赵季平;还有洋行着火那一天,你说你看到了我爹,多半也是在说谎吧?你一共说了多少谎?是不是打从你第一天认识我,就开始设计着一步一步让我落入你的陷阱中了”

这一刻,赵虬枝已将洛鸿勋认定为一个心怀叵测的阴险家,一个卑鄙、龌龊、下流、无耻的伪君子。

她甚至还认为赵家这两年内发生的所有不好的事多多少少都与洛鸿勋有些关联。

霎时间,对于对方这些不属实的指责洛鸿勋当然倍感冤屈,自己做过的事情他会认,可与自己无关的黑锅他绝不背。

因而,在对方的接连刺激下,洛鸿勋的情绪也有些要控制不住了。

接下来,他有些激动地赶忙为自己辩解道:“我没有说谎,我当天进洋行后真的看到了你爹,我劝了他好久,是他坚决不要跟我离开的,我唯一一次对你说谎也是那次去见赵季平。”

紧接着,他间歇了片刻后,力证清白道:“还有我从天字码头见到你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喜欢上你了,我可以对天地、日月起誓,自始至终我对虬枝你都是真心实意,绝无半分不良企图!”

可听了这句表白,赵虬枝不仅没有一丝动容,反而只当对方在惺惺作态地糊弄自己。

于是,她眼神冰冷地倏地一转身后,又粗暴决绝地打断他说:“你不要说这些虚伪的话了,我不会再相信了!”

与此同时,她竟又想到了另一桩大事来。

于是不得不回身的她又悍戾地栽赃道:“我突然想到我哥哥的死不会也与你有关吧?不然你怎么会拿得到他的怀表?你说!你说啊!”

听到这句完全失实的质问,洛鸿勋优雅淡定了二十余载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这一瞬,听了那高亢又无礼的指责,再瞧见对方满是凶光的双眸,洛鸿勋憋忍不住一股怒火蹿上了心头。

想想清阳兄生前是多么器重他,赏识他,自己也曾视清阳兄为知己伯乐,这般纯粹无暇的友谊竟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泼上了一桶黑墨。

其它事她极尽污蔑之语,忍忍也就罢了,可此等罪名若是今日吞下了,他洛鸿勋就永远也别想抬起头来做人了。

想到这的一刹那,洛鸿勋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了。

由退转攻的他冷下脸来厉声反击说:“我跟清阳兄是生死之交,在他生死一线之际,我拼了命地想要抓住他,才会无意间拿到了那枚怀表,这一点不容任何人怀疑玷污!还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调查你爹么?其实也与你哥哥有关。”

洛鸿勋由于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时激动才会提到了此事。

可言至此处后,突然间,他竟又有些后悔了。

但赵虬枝听完又岂会善罢甘休,她当即不解地追问道:“与我哥哥有什么关系?你说啊!你快说下去!”

此刻,洛鸿勋不禁思量着如果将整个事件和盘托出,后果会怎样?她会谅解他的初心么?

正当他迟疑不决之际,情绪极度亢奋的赵虬枝又再一次高声逼问道:“与我哥哥到底有什么关系?你说啊!你倒是说啊!”

在她一连串的狠厉逼迫下,此时,洛鸿勋的忍耐力已经冲破极限。

倏忽间,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将真相一吐为快。

终于,洛鸿勋冲动地道出了这件秘闻说:“因为你哥哥根本就不是你爹的亲生儿子,而他的生父就是赵季平!”

于是,不吐不快的洛鸿勋攥紧了拳头又接着说道:“还有你知道么,当年戏台垮塌并不是个意外,幕后的凶手就是你爹,是你爹处心积虑地害死了你娘!我不想告诉你这些,是你逼我的!你知道嚒!是你逼我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重创

什么?

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赵虬枝知晓他父母感情多年失和,但毕竟那时年幼,对于往事她其实知之甚少。

听了这些,她突觉周遭一阵极寒袭来,整个人被冰冷瞬即冻结了。

这短短的几秒钟内她经历了不信、不解、困惑,惊惧,失落

许许多多数不清的复杂情绪都想在她的心里抢得一个席位。

但可以肯定的是所有情绪都是负面的、压抑的,悲哀的,甚至是恐惧的。

道明了真相后,洛鸿勋憋着的那口气算是出掉了一大半。

一时间,他整个人就好似泄了气的皮球,不知不觉松软了下来后,竟无力地蹲在了地上。

紧接着,亢奋过后的洛鸿勋见到对方的反应后情绪逐渐冷静了下来。

他知道如果真相一直不说憋在心里,那二人眼前的紧张关系则根本无法得到缓解,战火也没办法平息。

哎!向来自诩聪慧绝伦的洛鸿勋也不知自己刚刚所为究竟是对是错,毕竟面对今日之事他是真的想不出两全之法来。

所以此刻的洛鸿勋亦并不轻松,他瞧见虬枝那凝滞的神色自是担心极了,心中也是满满的苦寒。

生怕她会一时想不开,精神出问题,于是洛鸿勋鼓起勇气大步上前将她抱紧。

既想要给对方一些安慰,又想要完成自我救赎的他激动地说道:“对不起虬枝我错了我是真的错了你不要这个样子”

听了这一席道歉,刚刚大脑近乎真空的赵虬枝终于从噩梦中渐醒了。

她虽并不完全相信洛鸿勋所言,可一想到前些日子连姨娘深夜里对她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此刻,赵虬枝心中某个角落竟有个声音反复不断地讥笑道:“洛鸿勋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自己的爹竟是杀死自己娘亲的凶手,这事实有多残酷,她不想接受,她承受不来

惊愕、恐惧这些无孔不入的坏东西将赵虬枝的心狠狠地扯碎,此刻精神已近崩溃的她只能将这有可能成为真相的事实努力地推远、推远

此刻的赵虬枝捂住了耳朵,有些癫狂地摇着头哭喊道:“你胡说!你凭什么这么说?是谁让你捏造的谎言?是那个赵季平对不对?你拿了他的钱就来诋毁我爹爹你就是个骗子,你说的话我通通都不要听,你给我滚开!”

洛鸿勋见她不信,且还侮辱自己是个骗子,因而他不仅没松手,反而越加抱紧。

接下来,为澄清事实他又想到了一个人:“连姨娘也有参与其中,她还活着,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她!”

听到此处,精神遭受重创的赵虬枝使出全身气力一把将他推离了出去。

可由于力道过大,她自己则被反弹至橱柜边,这一撞险些伤到了她的筋骨。

可赵虬枝此时已经根本顾不得这些了,听到“连姨娘”这三个字后,她立马转身快步移至了吴家的大门口。

也就在这时,赵虬枝忽地停下了脚步微微侧目瞥了洛鸿勋一眼。

那眼神中有几分哀伤、几分失望,怕是谁都难辨的清。

紧接着,她便义无反顾地只身冲出了吴家大门。

而就在前一秒,也就是刚一开门的瞬间,赵虬枝却见吴承昊万分尴尬地站在门口。

可此时她根本无心他顾,甚至都忘了自己还带着两个多月的身孕。

起先,吴承昊走到家门时,正巧听到洛鸿勋和赵虬枝在里面高声争吵。

前不久,他还好生羡慕过洛鸿勋,凭借自己的才能竟获得了佳人的芳心,正应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句八字真谛。

虽好奇心极重,但亦不想掺和人俩的私事,可由于里面的门敞着,他们的对话吴承昊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从一开始的赵仲阳被绑架,到后来的赵习瞻谋害万希雅,这些对话几乎一字不落地全部钻入了吴承昊的耳朵里。

呆立在门口许久的吴承昊听了这些简直吓傻了眼,从前他也知道赵家表面看似安宁,实则内里暗流汹涌。

可乍一听到这么多骇人听闻的恐怖事件时,他一时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吴承昊一个外人都尚且如此,所以赵虬枝的反应也就不足为奇了。

好半天,清醒过来的吴承昊赶忙走进了家门,见洛鸿勋正颓废地瘫倒在椅子上,像个僵尸一样,抚着胸口不说,口中还不停地倒着气,看样子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见状,气急的吴承昊使劲推了推他且焦急地说道:“大小姐跑出去了,外面又不太平,你快去追啊!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是好!”

但没成想,听完这些,洛鸿勋却依然眼神空洞,神情凄凉。

接着,他无力地摇了摇头说:“追上了有什么用,她不问清楚真相怎能相信我刚刚所言!”

没办法,吴承昊只得气愤地埋怨了他几句,可不料对方却用手撑着头,闭着眼,并未理会。

吴承昊依旧无法安心,于是只得自个跑出门去追大小姐了。

赵虬枝生平第一次以这么快的速度不顾形象地穿梭在广州城内的大街小巷中。

她一路飞奔至赵家后,却见连依正在大堂内的角落里痴痴傻傻地蹲坐着,目光呆滞好似盲人一般,对于她的突然出现没有一点正常人的反应。

此前,有些同情对方的赵虬枝此刻已将怜悯之情抛诸脑后。

接着,她带着怒气径直走了过去。

站在连依身前后,赵虬枝蹲下了身,冷眼视之并问对方道:“连姨,我有事问你,我娘的死与你和我爹到底有没有关系?”

第一百三十章 盛怒

赵虬枝心想跟个疯子交谈就别拐弯抹角了,索性直接些,省的浪费时间。

可此时的连依俨然一副智障模样,一边呆若木鸡地看着她,一边比划着手脚摇头晃脑道:“你说大小姐啊”

紧接着,连依竟放声傻笑了起来,那肆无忌惮的白痴样看了简直令人咂舌。

这时,她睁大了眼睛歪着脖子说道:“她不是早就死了么?”

不想浪费唇舌的赵虬枝阴沉着脸,双眸透着幽幽的寒光,且厉声责问道:“我娘对你不薄,你为何这般恩将仇报?”

闻此,连依仍疯癫地重复说:“她不是早就死了么?”

可骤然间,连依竟脸色突变,浑身瑟瑟发抖起来。

紧接着,她火速窜上了楼去,且还极度惶恐地回头喊道:“我没有杀她,她不是我杀的,是你爹,你爹才是凶手”

赵虬枝见她跑上楼去,于是自己也紧随其后上了楼。

连依窜进了自己的屋子后,将门“咣”的一下关了起来。

好在门没有被反插,赵虬枝随后推门而入,接着,她便来势汹汹地冲了进去。

连依已经躲进了套间内,此刻她虽神志不清,可却正双手战栗着给万希雅的牌位上了炷香,且她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放过我儿子放过我的儿子”之类的话。

赵虬枝站在其身后,听见她说这些,于是自个此前那点悲悯之情已经全然被抛却了。

此时的她狠下心来继续逼问对方道:“你和我爹到底为什么要害死我娘?你们到底是怎么害死我娘的?说!”

连依见对方阴魂不散跟来了,且还杀气腾腾地指着自己,因而她想找个缝隙赶紧溜走,可却被赵虬枝一把抓住拦截了去路。

这一刻,面目已近狰狞的赵虬枝扯着她的衣领狠厉地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害死我娘?你说!”

连依吓得双手用力压腮,两面已呈扭曲之态。

紧接着,她“扑腾”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道:“我没有要害死她,是你爹逼我这么做的,我也没有退路,我只是用那根针戳了大小姐的胸口一下,我别的什么都没有做”

于是,赵虬枝向她手指的方向看了去,只见香烛旁插着一根亮闪闪的银针。

见此,赵虬枝不禁大恸,长吁一口气后,她上前一把将那根针拔了出来。

接下来,赵虬枝捏着那根针的手虽已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可盛怒之下的她心中的仇恨急于发泄,因而根本顾不得这些。

这时,她继续大喝道:“好!就是用这根针插了我娘的胸口对吧,我现在也用它来戳戳你试试,看你会不会疼,会不会死!”

说完,她抬起手来朝着连依的肩膀便用力向下插了去。

狠狠地连刺两针后,连依疼的大呼小叫,不停地喊着“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可赵虬枝怎会心软,一心想要报仇雪恨的她只想让连依去给她娘亲陪葬。

当赵虬枝的手再度抬起时,她只觉腹中突感剧痛难忍,疼的她一个趔趄,倒退了半步,险些跌倒于地。

于是,她慌张地向旁一抓,整个人便倚在了门框边上。

此时,家中仅剩的下人小环暗中观战了许久后,见赵虬枝体力不支,心力交瘁,因而忙冲上前来搀扶着她。

继而,小环带着哭腔劝说道:“大小姐,你就放过连姨娘吧,她都已经疯成这样了!也怪可怜的怕是也没多久活头了”

极有可能是暴怒引发胎气受损,本欲再施酷刑的赵虬枝此时已觉自己的精气神被掏空了,心力也大大地受了损。

小环见赵虬枝脸色苍白于是忙扶着她找了个位置坐下。

不远处的连依仍在不停地向那牌位磕头,且还痛哭流涕地喃喃自语道:“大小姐,求你放过我吧!我不是有意要害你的,是赵习瞻逼我的,真的是他,不是我呀”

与此同时,坐在一旁休息的赵虬枝止不住地浑身冒着冷汗,打着寒颤,且小腹竟觉一阵一阵的疼。

此时,她只感万箭穿心、五内俱焚

诅咒、痛恨、愤怒、沮丧、悲伤、痛苦、难过

所有的坏情绪一股脑地挤进了她的身体。

赵虬枝已是精疲力竭,见自己没能力为娘亲报仇,但却也不想在家里停留片刻。

这个家从前是她的避风港,是她温暖的怀抱,而如今她却一点一点地发觉这里竟暗藏了那么多令人发指的黑幕。

这一瞬,赵虬枝痛定思痛,决心从此以后再不踏进这个家门半步。

情绪稍有稳定后,她虽疲乏不堪,但仍是咬着牙,强撑着身体站起身后走了下去。

身后的小环揉了揉酸酸的鼻子,抽噎着喊道:“大小姐,你去哪?”

赵虬枝扶着楼梯,虽已无力但仍逞强地回应道:“天大地大,我自有去处!”

离开了赵家,走在大街上的赵虬枝像那日洛鸿勋一样茫然混沌,落魄潦倒。

比他更惨的是,此时的赵虬枝因动了胎气浑身时不时地冒冷汗不说,连走路都感到极为吃力。

她刚刚虽说自有去处,可天大地大好像哪里都不是她的栖身之所。

自己究竟要何去何从呢?

回到洛鸿勋那里么?

盛怒难消的赵虬枝想到这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她不要,她不能就这样折下腰肢,低下高贵的头颅。

洛鸿勋在整桩事件里虽不是充当着主谋的角色,可背地里估摸着他也做了不少肮脏的交易。

赵虬枝深觉自己已无法再相信他了。

此刻,她虽漫无目的,可却只想随处走走,也许天字码头沿岸的江水和清风可以带走她的哀愁。

但她尚未走至天字码头,即已遥见,码头沿岸被重兵把守着。

江面上也不同常日,没了往来的商船不说,竟多是飘扬着米字旗的战舰。

赵虬枝知晓广州城的局势仍十分紧张,既然如此,她便没办法靠近了,赶紧离开才安全。

退回来的赵虬枝不知不觉间来到码头不远处十三行旧址怡兴洋行那里坐下来歇息。

片刻后,已感呼吸困难的她忽觉头部一阵剧痛。

须臾间,赵虬枝的思想意识已不甚清晰,紧接着,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昏迷

吴承昊出了家门追上她后便一路远远地跟着赵虬枝,他怕自己冒然上前会惹她再度暴怒,因而一直暗中尾随,直到赵虬枝刚巧晕倒。

他本想上前相帮,可恰恰这时不远处的卢湛带着宝利行的众人途径此地,见到侧倾昏迷的赵虬枝,便将其抱起带回了卢家。

回到吴家后,吴承昊向洛鸿勋说明了事情的大致经过,洛鸿勋闻后也算是放了心。

毕竟卢湛与虬枝是多年的好友,对方一定会尽力开导她,助她渡过此关的。

洛鸿勋知晓自己此前的行径已经铸成大错,如果此时去找虬枝反而会火上浇油,惹她恼怒。

他想现在最好的办法应是给她些时间冷静冷静,日子久了他相信她一定会想明白的。

接着,吴承昊心里痒得实在难受,终是憋忍不住向其询问了赵家两桩血案的始末。

洛鸿勋与他相识有两年多了,且还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因而也算信得过对方。

思量良久后,他决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吴承昊道明真相。

总算是讲清楚了所有过程,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顾无言了好久好久。

另一边,宝利行的总部并不在这一带夷馆商区,只有旗下的一家大型珠宝店-利丰珠宝行坐落在两家外国商馆之间,因而宝利行的大部分资产并未被这次大火染指。

可以说,宝利行算是十三行中唯一的一位幸运儿。

由于这一带贸易最为繁盛,几年前卢湛还曾试图将宝利行整体迁来此地。

可苦于没有找到合适的空位置,当时他还十分气恼,现在看来没有迁动真乃不幸中的万幸。

这一天,也就是卢湛刚从广西回来的第二日,他便带领宝利行下的管家、大班、二班、三班以及伙计等十几人来此清点珠宝行的损失。

粗略统计,利丰珠宝行除了金饰外,其它贵重物件几乎全被大火焚毁,卢湛心痛万分却也无他法挽救。

清点完毕后,准备回卢家的他途径怡兴洋行旧址时,远远望见一姣美的女子正痴痴傻傻地呆坐在一冰冷的石块上。

紧接着,卢湛不自觉地凝神看了去,可定睛一瞧却发觉那人不就是赵虬枝么?

刚想上前与她攀谈几句,却没成想突然间赵虬枝的上半身竟晃悠起来。

卢湛见状心觉不妙,继而提腿快跑了几步,险幸他及时接住了她。

卢湛匆匆将晕厥的赵虬枝抱回卢家之时,赵虬枝的下半身已见了鲜红。

那是小产的征兆,卢湛的二姨娘张思璃也曾经历过,后来那胎儿便不幸没了,因而他也大体知晓这个中的要害。

于是,卢湛情急下赶忙叫人请了大夫。

幸好赵虬枝的运气不错,因医治的及时,最终没有伤到胎儿的性命,大夫说要是再晚些的话,不仅胎儿保不住,连母体都会受到牵连。

第三日,待等赵虬枝的情况稍有好转,坐在一旁的卢湛为了解答心中的疑团,因而关怀备至地向其询问道:“虬枝,恭喜你呀,孩子总算是保住了,只不过,这孩子的父亲我可从未听你提起过,不知是何方神圣?”

卢湛的态度十分温和,他心想赵虬枝是赵习瞻的掌上明珠,若是出嫁定会是全城轰动的大事,且自己身为其多年的好友,不可能不受邀前往道贺,因而他确定赵虬枝还未正式出阁,也即是未婚便有孕了。

大病了一场的赵虬枝倚在床边的靠枕上一脸的惨白。

接下来,很是虚弱的她勉强挤了一丝笑容,并未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却只是淡淡地回了句:“阿湛,我不想说,你就不要问了,而且也请你替我保密。”

卢湛这人剔透的很,听了对方所言,他当即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以示尊重。

他明白了这也许是她不想为外人道的秘密,而后他若有所思地回应道:“好,你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想来此人也定是位人中之龙,不然怎么能被你瞧上!”

卢湛本想像昔日那般与她打趣说笑,可如今的赵虬枝好似心死成灰,整个人显得毫无生趣。

瞧她那凄楚之态,卢湛亦心感哀伤。

消息灵通的他知道这些日子确实发生了太多事,而赵家更可谓是祸不单行,尤其是赵习瞻被烧死这事卢湛至今都有点不敢相信。

可刚才他所赞的“人中之龙”,此刻在赵虬枝听来却带着七分嘲讽。

不过她已经不想在意那么多了,安安静静地活下去不再受打击对她而言便是莫大的幸福。

接着,赵虬枝垂了眼,有气无力地道了句:“谢谢你,阿湛!”

听闻这句“谢谢”后,受宠若惊的卢湛故作意外地打趣道:“不是吧!这么多年了,你可是头一次对我说谢谢,就连小时候有一次我替你挨罚,你后来可都没谢谢我呢!”

之后,他又倍感欣慰地来了句:“别说什么谢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听闻此语,赵虬枝的神色总算是好转了些。

于是乎,她抿了抿嘴唇,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阿湛,你知道么,就这么短短的几年,我什么都没了,所有的亲人都死了所以这个孩子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要是孩子再没了,我也就没有活着的勇气了,所以你救了我的孩子,救了我的命,我一定要谢谢你!”

卢湛晓得虬枝最近要承受的苦难太过巨大,为了尽量让她保持心境畅然,因而他试图绕开这一话题。

接下来,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后,挤眉弄眼地半开玩笑道:“我保你这个孩子一定可以顺利生下来,放心吧!说不定你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孩子,所以别太在意了”

然后,他又压低了声音说:“对了,我悄悄跟你说件事,我最近新纳的四姨太五个月前也有喜了,我还跟她保证过如果这次生了男孩,就让她做正房夫人,不过嚒”

第一百三十二章 被捕

的确,卢湛一年前纳了绸缎商孙克维的偏房小女孙嫣为四姨太,由于二姨太、三姨太一直给他增口,始终没有添丁,因而急于要个男孩的卢湛曾对众姨太放话说谁要是先生下男孩,谁就可以做卢家正室。

赵虬枝看他那一脸滑头样,本想笑笑,可却又笑不出,因而她只得顺口问说:“不过什么?”

卢湛皱了皱眉头后,有些不好意思又似真非真地回着:“不过你要是愿意做这个大夫人,那就让你来做,至于你腹中的骨肉我也愿意当自己的亲生子女来看待,你看怎么样?”

赵虬枝心想都这节骨眼上了,卢湛这家伙还不忘调戏自己。

于是,只当卢湛在开玩笑的她用左手将对方搭在自己右肩上的手轻轻拍了下去。

而后,她浅笑着似嗔非嗔地回了句:“去你的,不怎么样,更何况我赵虬枝向来行得正坐得直,从不夺人所爱,所以怎能害你失信于人”

接着,她又随口敦促了他几句:“你呀,对自己众位姨娘的许诺一定要作数,不然这么多人看着,你还怎么好意思做这卢家的一家之主呢!”

卢湛见自己的一番试探并没有收到想要的结果,因而情绪难免有些失落。

其实他不是纯粹地在调戏赵虬枝,起码在他说出那番话的一瞬,卢湛的确是认真的。

可赵虬枝的态度很明确,他们二人只能是好友。

卢湛是个特别现实的人,他不会执着于没有赚头的生意和对自己并不中意的女人。

既然看得真切,那也便没有多言的必要了。

且恰在这时,卢家的下人战战兢兢地进了来。

之后,那人贼溜溜地剜了一眼赵虬枝后,又转过头去伏在卢湛的耳畔悄声说了件好像很神秘的事。

可由于几人离得都很近,赵虬枝隐约间听到了“连姨娘”这三个字。

听完后,卢湛令那人退下了。

思量少许后,卢湛略显忧郁地瞄了一眼赵虬枝,看那神态好似刚刚的事情与她有关。

赵虬枝见状顺势询问说:“是连姨娘出了什么事么?”

卢湛不知晓他们赵家的那些隐情,所以他担心虬枝听后情绪会再起波澜。

因而,他胆怯地点了点头后,谨慎地探着对方的口风说:“你听了千万要稳住情绪,不然”

还未等对方的话说完,赵虬枝忙打断他说:“你说吧!我没事!”

她心想自己这些天来什么难堪的事没瞧见过,如今再大的风浪怕是也击不垮自己了。

见对方一脸淡然,卢湛咽了下口水后,低下头来,决心坦诚道:“今早我想派人去赵家告知你的情况,可没想到竟得知了连姨娘昨夜上吊自杀的消息,且赵家上上下下好像只剩一个下人了,不知为何竟会凄凉至此?”

卢湛虽明白树倒猢狲散的真意,可赵习瞻一死依附其身之人散伙的速度竟如此之快还是令他感到太过吃惊。

说完后,卢湛慢慢抬起头来,仔细观察着赵虬枝的神色变化。

只见她那微蹙的眉儿慢慢舒展了开,赵虬枝心想不德不道之人活着也于世人无益,还不如趁早了结,落个清静。

接着,她看似轻松地回应道:“她解脱了,没什么好难过的”

片刻后,身心又感疲乏的赵虬枝请求说:“阿湛,我好累,想休息一会!”

于是,卢湛略略安慰了她几句后,便依她所言起身离开了。

接下来,赵虬枝缓缓移身躺了下去。

此时,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静下来的她侧躺在床上无人打扰但却不敢合眼。

近日来发生的所有事再度不由自主地填满了她的思绪。

虽她幼时即知父母时常交恶,但却没想到爹爹背地里竟会痛下杀手。

所以无论如何爹爹和连姨娘媾和杀人都是罪孽深重,不可饶恕。

可如今他们一个烈火焚身,一个上吊自尽,这样看算不算也是罪有应得呢!

想到这,一滴泪珠顺着赵虬枝的脸颊滚落了下来。

她又恨又怕,好想缩在一个窝壳里与世绝缘,从此不再受伤害。

此刻,她的心情复杂极了,既痛恨自己的亲人卑劣无耻,又害怕自己日后流离失所,找不到归路。

一个时辰后,极度虚弱的赵虬枝万般纠结下渐渐没了意识,总算是睡着了。

在梦境中,她看到了一叶无根的浮萍漂浮在江面上随着浪花翻滚而下,不知飘向了何处

赵虬枝离开后第四日清晨,还未破晓时,尚在睡梦中的吴承昊和洛鸿勋便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给惊醒了。

接着,迷迷糊糊的俩人隔空推脱了好一阵子,谁也不想爬起来开门。

几秒钟后,敲门声渐响渐急,拗不过对方的洛鸿勋眯着眼只得起身前去开门。

他真的好想多睡一会,毕竟赵虬枝离开的这几日,他一直心神不安,睡不踏实。

此刻,极度不快的洛鸿勋正琢磨着谁人这么可恶比公鸡起的还早,竟还叨扰别人。

可刚一开门,他那不耐烦的表情竟刷的一下吓飞了,且脸还瞬间变成了土黄色。

怎么回事?

原来敲门之人竟是四名清兵。

紧接着,来势汹汹的清兵咋呼着便要硬闯进来将他拖走。

见此,洛鸿勋一面惊慌地大声问着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一面重复高喊着“承昊救我”这四个字。

这时,被众人呜呜泱泱这么一搅,吴承昊也算彻底醒了过来。

听对方求救,于是他赶忙翻身下床看个究竟。

跑至门口时,只见洛鸿勋已被清兵敷起双手拖了出去。

吴承昊见状忙上前追问缘由,一清兵严肃冷酷地回他道:“洛鸿勋参与了洋行夷馆纵火案,现在我们要带他回去调查清楚。”

此时,洛鸿勋仍大喊着“冤枉”俩字,他向那几名清兵和吴承昊极力解释自己绝没参与什么纵火案,只是当时恰好途径那一带而已。

可他的这番说辞只有吴承昊一人相信又有什么用,冷漠的清兵根本不理会他所说的话。

几人片刻没耽搁,便将衣衫不整的洛鸿勋五花大绑押解走了。

而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一百三十三章 诬陷

洛鸿勋明明只是个围观群众,可他怎会被清吏控告参与了洋行纵火案呢?

这其实是有人暗中搞了鬼。

而诬陷他之人则是当年那个被大西洋钟表行赶出来的方大班-方衢耀。

当年,方衢耀由于名誉尽毁,因而声名狼藉的他被各家洋行纷纷拒聘。

他这人虽没什么真本事,可有一点能力很多人却都不及他,那就他可以讲一口十分流利又地道的英语。

再加上他那娴熟的吹嘘包装功夫,因而没能跟巴夏立攀上亲的方衢耀转身则成功地投入了香港总督兼驻华公使包龄的麾下。

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军进攻广州城还算顺利,且很快便拿下了总督府,可由于接下来按照上级的指示,绝大部分英军北上直捣京城,所以少部分等待援军的广州英军都退回了珠江口附近。

因而兵力不足的英军只能打心理战,想要彻底控制住时局,粉碎广州人民的反抗意志,他们心里清楚还得再想点阴招方可。

此时的包龄因控制广州城不利已被英方解雇,所以想要重回高位的他急于戴罪立功。

于是包龄便指示下属方衢耀等人暗中煽风点火,制造事端,从而再给清廷施加压力。

接下来,还算善于揣摩上级意图的方衢耀打出了一张自以为相当不错的妙牌。

而这张牌便是他和其他几个包龄的走狗一同煽动广州城的激愤民众上演了前些日子的那出洋行纵火大案。

本来只是想小规模地搞些情况再挑起点争端,可方衢耀等人没想到的是,当日附近的民众情绪太过亢奋,场面已经完全失却控制。

紧接着,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包括洋行夷馆在内的整片商区皆被烈焰围困,大火烧了整整七天七夜,盛极一时的十三行几乎全部化为灰烬。

当日在场之人虽数不胜数,可由于洛鸿勋身材高大,样貌又很是出众,因而方衢耀一眼便瞧见了较为醒目的他。

将事情彻底搞砸的方衢耀回去无法交差,被包龄痛斥大骂一顿后,他只得将自己熟悉的一些纵火人员名单交了上去。

包龄见事已至此,没办法,也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心想好在临危受命的新任总督宗汉是自己多年的老友,于是他便将方衢耀等人交给他的嫌犯名单拿给了宗汉。

宗汉明白只有尽早缉拿纵火案的凶手,给英法等国商馆一个合理的交代,好友包龄才能重出江湖,自己也可以立下功绩一件,因而他下令尽早缉拿嫌犯。

而被方衢耀列入凶犯名单的除了个别几个是事发时确实参与引火的,并且他还算认识的,其余大部分人皆是从前与他有些过节的,所以这一次方衢耀算是恰好逮到了一个公报私仇的大好机会。

洛鸿勋就这么不走运地上了方衢耀的黑名单。

方衢耀提笔写上对方的大名之时心想谁让这家伙从前不仅不奉承自己,处处针对自己,甚至还“害”过自己,自己当年被怡兴洋行扫地出门都是拜了这恶人所赐,这一回拿他开刀只能算是这厮倒霉遭了报应。

就这样,不幸的洛鸿勋不知缘何竟又再一次惹上了牢狱之灾。

1857年的一月初,距离火烧十三行事件仅仅过去了半个月不到,英军为了报复,焚烧洋行商区附近的民宅数千家。

吴家离这一带有些距离所以没被殃及,可处在永清街的沈家就惨了,一夜之间化为瓦砾。

沈娇蓉除了一条小命还有娘亲留给她的耳坠外亦是成了个身无长物之人。

这两日,吴承昊同暂居他家的沈娇蓉商议后决定先去卢家将此事告知赵虬枝看看她可不可以想想办法,打探一下洛鸿勋的消息。

可那一日他们刚进卢家的大门,便被迎面而来的卢湛拦住了去路。

卢湛认得吴承昊,因而他大声叫住了对方。

吴承昊快步上前,向其打听了一下赵虬枝近日的状况。

卢湛则如实回道:“虬枝她前些日子差点小产,好在医治及时,否则她和胎儿皆性命堪忧!”

还未等吴承昊插话,面露愁容的卢湛又说道:“最近赵家发生的变故太多,我看得出她暂时不想回去,所以就让她在我这休养些日子,毕竟卢家吃的好住的也好,等虬枝彻底度过了这一关再回去也不迟吧!”

卢湛以为他们二人是来接赵虬枝回家的,其实他会错了意。

可吴承昊和沈娇蓉一听,却双双傻了眼,毕竟赵虬枝有孕一事二人此先双双都不知情。

接下来,他们二人无措地瞧了瞧对方少许后,吴承昊刚想继续道明来意,却便被沈娇蓉一把扯住了衣角。

然后她朝其使了个眼色,轻摇了两下头,示意他莫再开口。

吴承昊虽没太弄明白对方制止自己的原因,可他却依了沈娇蓉的意没再说下去。

于是二人便只得悻悻地走出了卢家大门。

出了卢家后,虽刚知虬枝有孕不久,沈娇蓉却明白这当中的利害关系,因而她解释道:“小产可不是小事,最近虬枝经历的苦难实在太多,所以我们不能再拿此事惊扰她了,她和胎儿的命刚刚保住,万一再受刺激那麻烦可就大了。”

吴承昊思考了片刻后,赞同地点点头说:“也对,小产确实不是小事,刚才我还真是大意了,的确,大小姐再也受不得刺激了。”

不多时,愁的直叹气的吴承昊终于狠下心来说:“我们还是先花点银子,疏通疏通官衙,见见洪勋,看看到底是怎么一档子事,再做商议也不迟”

五日后,铁公鸡吴承昊难得拔了一次毛,破天荒地拿出了二十两银子贿赂官差,和沈娇蓉一起见到了大狱中的洛鸿勋。

这次还算不错,洛鸿勋尚未历经什么苦刑,因而整体看起来还不至太过凄惨。

依着自己上一次被释放的经验看,此刻的洛鸿勋对于出狱一事信心十足。

听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说自己绝对没有参与此次洋行纵火案完,沈娇蓉却忧心忡忡地回应道:“可他们为什么会偏偏抓你?难不成是有人举报诬陷你?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算我们两个相信你也没有用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避难

听她说完,洛鸿勋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当中。

的确,虽然其他几个狱友也有称是被冤枉的,可全城的百姓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自己和这几个难兄难弟这么倒霉,莫非真的有人从中作梗?

可他又一想自己向来光明磊落,并没有得罪过什么人,要是有谁特意针对自己好像也不太可能,于是他又果断地否定了这一猜想。

虽然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会再度入狱,可洛鸿勋从内心里却并不惧怕这次牢狱之灾。

他知道自己是无辜的,进而底气十足地说道:“据说这一阵子衙门的人都去逮捕纵火犯了,所以人手短缺还未提审我,再者说了,我确实没有放火,等到过一阵子审到我时,他们总不能是非不分,颠倒黑白,判我有罪,我想一两个月内我一定会被无罪释放的,你们就放心吧!”

可沈娇蓉和吴承昊听完还是心存隐忧,他们知道如今的官府判案可不一定如洛鸿勋想象的那般公正。歪曲事实,混淆视听,指鹿为马之事也并不稀奇罕见。

可奈何二人能力有限,用不上太大的力气,因而此刻也只得静等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紧接着,洛鸿勋很是焦急地悄声问道:“你们有虬枝的消息么?她最近怎么样了?”

在狱中,洛鸿勋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赵虬枝,更何况她还有孕在身。

沈娇蓉是个急性子,心里藏不住话,想都没想,立马照实答道:“虬枝她还在卢湛家,只不过前些日子差点小产,好在后来总算是保住了胎儿的性命”

听了这段话,洛鸿勋好似一匹前蹄已经从悬崖不慎“出溜”下去的野马,好在整个身体要栽落的瞬间,脖子却又被外力给扥了回来。

这虚惊一场的确够折磨人的,不过好在母子平安,此刻,他算是安下了心来。

他知道虬枝最近经历了太多,承受了太多,所以这段时间对她来讲真是太苦太难了。

他心疼她,可如今身陷囹圄的自己却又没办法在她身旁劝导安抚,给她依靠。

思忖了好一会后,洛鸿勋央求他二人道:“你们俩千万别告诉虬枝我被抓的事,我怕她会担心,会受不了”

此时,虽然洛鸿勋也摸不清楚虬枝的心理,不知她现在是否还痛恨自己,亦或是已经原谅了自己。

但他知道自己入狱这事对于虬枝而言肯定算不得什么好事,她听了多半会更加心烦意乱,弄不好会再出什么意外,万一影响了她同胎儿的性命,那麻烦可就大了。

所以洛鸿勋三思后决定与其让对方知道火上浇油,还不如径自慢慢解决。

二人听后,细细琢磨了一番算是都应允了下来。

而后,吴承昊又向其讲起了近日来的时事:“广州城现在十分不安全,前几日英国鬼子又放火烧了洋行附近数千家民宅,差点烧到吴家。”

“可是吴家保住了,沈家却惨了,好在大婶没那么傻,窜得快,保住了自己的小命”说到最后这句时,吴承昊贱笑着瞄了一眼旁边的沈娇蓉。

听到“大婶”二字,沈娇蓉当然不乐意了,当即朝着吴承昊的手臂狠狠地“掐”了一把,出手之快,让人防不胜防。

紧接着,吴承昊“哎呦”一声惨叫后,想要报复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只见他咕哝了下嘴巴,不知在嘚吧些什么,之后又咬了咬嘴唇,瞪着那不算大的眼睛,好像在说着“我好男不跟你这恶女斗”之类的话。

不多时,恢复了正常神态的吴承昊继续对洛鸿勋讲着:“现在英国佬的战舰退到了珠江口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广州城,不知什么时候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再次冲进来。”

说完了广州城的紧张形势,吴承昊又讲起了自己的计划:“去年我爷爷过世,我和几个叔伯均分到了一处祖宅,所以我想带着大婶暂时离开广州去韶关老家避上一避。”

听到此话,没想到吴承昊在关键时刻还会在意自己,逃难时也愿意带上自己,二人不知不觉间,已有了深厚的情谊,霎时间,沈娇蓉眼眶湿润,十分动容,那感觉就好似寻寻觅觅了好久而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此生的依靠。

洛鸿勋听到这也很是欣慰,可一想到不太平的局势,他又禁不住惦念起了虬枝来。

因而,他局促地说道:“承昊,你也可以去卢家探探虬枝的意见,虽然卢家家大业大,但是英国人万一又冲上来烧杀掳掠,说不定最先遭殃的就是他们这等富贵人家。”

于是乎,他接着建议道:“所以依我看,虬枝要是愿意跟你们去韶关避难,你们俩就也一同带上她吧,她跟你们在一起,我还是更放心些,等她什么时候身体好了,心情也好了,承昊,我希望你可以将赵家发生的一切如实说给她听!”

而后,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的他退一步道:“如果她执意留在卢家,那也依她去吧,如果她问起我来,就说我怕她恨我,回佛山去了,哪一天她气消了,愿意见我了,我一定会回来找她!”

离开了大狱后的第三日,吴承昊照着洛鸿勋所言又再度前往了卢家探看情况。

这次他总算是见到了赵虬枝,瞧其气色明显有了好转,心情也不似此先那般暗淡了,因而吴承昊正式提议带其去韶关暂避风险。

赵虬枝听完考虑再三后,决定接受吴承昊的提议,毕竟长期留在卢家,确实多有不便。

旁人有所不知的是,目前她已招致卢湛三位姨太的极度不满。

其中,身怀六甲的四姨太孙嫣见到她时总是阴生阳气地冷嘲热讽几句,赵虬枝很是聪慧,她自然听得出,心里也不太是滋味。

而学识粗浅的二姨太张思璃则更加过分,有一次她趁赵虬枝不注意时还故意撞了对方一下,结果对着卢湛时她自己还可怜兮兮地佯装是受害者。

所以在卢家,赵虬枝生活的也并不那么心安顺遂,于是,不想再给卢湛添麻烦的她下定决心离开这里去韶关暂避灾难,换换心情。

卢湛闻后也没过多阻挠,他知她在这里并不快乐,身为朋友,力也只能尽到如此了,因而他决定果断放手让她离开。

离开广州之前,赵虬枝先是找到了怡兴的管家左峰叔,委托他清点赵家财物。

接下来,左峰陪赵虬枝回了趟赵家,一同收拾整理了她的房间。

赵虬枝将自己从前那些不计其数的名贵首饰三五个一组通通抓进了一个大大的木盒子里,这些东西如今在她看来好像都没什么分量,也没什么价值。

而那件薛显扬的正红色戏服她虽心怀留恋,可一想到它只是个交易的筹码,于是她拾起衣袖的双手便又重重地垂了下去。

此时,她虽有些失魂落魄,可却依旧耐着性子将这戏服折叠整齐,然后放进了一个干净的空箱子中。

这一瞬,赵家的东西无论多昂贵于她而言都已经没了温度,她不想带走它们,因而她决定就让从前的记忆和这些物件一起封存在这座空宅中吧!

可唯有一样东西对她来说依旧还有温度,而这与众不同之物其实就是哥哥赵清阳的遗物-怀表。

赵家虽然满是肮脏龌龊不堪丑陋,可她与哥哥的兄妹之情却从始至终纯洁无瑕。

临走时,赵虬枝戴上了那块怀表,且拿了足够的银两后,她与左峰一起将赵家的大门紧紧地封了起来。

挥别赵家时,赵虬枝看似坚决可内心里却还是感怀了许久,她不知何时才会再次回到这养育了自己近二十年的故宅大院中。

也许这转身的一瞬即是一生的别离。

第一百三十五章 绝望

又过了七日,三人跋山涉水总算是来到了吴承昊的韶关乐昌县祖宅中。

此地位于粤北边陲,毗邻湖南。而这处宅院位于崇山峻岭间,周围林木甚为繁茂,且有涓涓的辽莽水从屋前流过,可以说三人简直是来到了世外桃源。

由于此宅长久无人居住打扫,因而初来乍到的三人很是卖力地收拾了一番。

此时,赵虬枝有孕在身,因而须得补充营养,于是,她大方地拿出了五十两银子让吴承昊去采办食物。

好在,附近的几个叔伯都是做农活的,家里也都备了不少食物,因而,资金充裕的吴承昊还算顺利地弄回了好些吃的。

大家就这样安静地度过了近两个月后,胎相平稳的赵虬枝终是忍不住向吴承昊和沈娇蓉打探起了洛鸿勋的下落。

这些时日静下心来后的她猜想洛鸿勋定是怕她恼怒,所以才一直未敢来此见她。

吴承昊见赵虬枝心神看似已稳,想来是时候告知其真相了。

为了让赵虬枝、洛鸿勋二人摒除误会,早日言和,于是,吴承昊便将自己全部所知有条不紊地说给了对方听,但心思细腻的他唯将洛鸿勋锒铛入狱这点刻意隐瞒了下来。

虽然此前赵虬枝在心里已经确定了娘亲是被爹爹害死的,可本以为百毒不侵的她知晓了诸多细节后却又再次有了种剜心蚀骨之感。

那一刹,赵虬枝的心中好似插了数把尖刀一般,疼的她捂住胸口,呼吸不得。

她真想不到自己的爹爹为了名利竟然如此机关算尽非要至娘亲于死地,她不想相信,不敢相信,可却又不得不信。

她不明白为何从未相爱过的二人非要结合,还生下了自己!

她也弄不懂这人世间真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身不由己,以致娘亲虽心系他人,却还是要委身于爹爹!

但最最刺痛她的还是爹爹为了欲望彻底泯灭了人性,连做出夺人性命这种丧尽天良之事都未感到于心不忍

那是她的爹爹么?是那个爱她,宠她,愿意满足她一切意愿的爹爹么?他临终前有没有为自己今生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呢?

这一刻,虽被“万箭穿心”,可赵虬枝却没有哭。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泪都去哪了,也许是被接连的变故抽干了,也许是对惨淡的人生麻木了。

她就那样呆呆地坐着,木然地坐着,无光的双眸不知看向何处

其实此刻的赵虬枝根本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坚强,再加上有孕在身,她的情绪有些失常。

上辈子的种种恩怨搅得她很久很久不能安眠,好在沈娇蓉、吴承昊二人的细心照料,才使得赵虬枝在他人看来似是逐渐释怀了。

一天,已有七个月身孕的赵虬枝心平气和地对吴承昊说道:“承昊,孩子估摸着还有两个来月就要出生了,你写信给洪勋,叫他回来吧!我不想孩子出生的时候见不到父亲!”

她知道虽然洛鸿勋在这事上撒过谎,犯过错,可他既不是罪魁祸首,又非罪大恶极,而且他这么做也并不是绝对出于贪欲,怎么说也不应该被打入“死牢”。

而且如今已经清醒了的赵虬枝回过头来看待过往,终是认为洛鸿勋对自己的情意非虚,确确发乎本心,因而还是得给他个机会,二人各退一步,海阔天空才是良策。

于是,她思来想去后决定原谅对方。

听她这样讲,吴承昊自是十分高兴,他心想看来大小姐终于开了窍,想通了,说不定他们一家三口很快就能团聚,因而他立即应承下了写信一事。

可吴承昊曾告知过洛鸿勋,他若出狱,便可直接来乐昌找他们,并且这里的地址对方也是知道的。

但过去了这么久,大伙却一直都没有洛鸿勋的任何消息,难不成他人还扣在狱中?

可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从韶关去趟广州确实不太容易,翻山越岭也就罢了,若是遇上了流氓匪寇小则伤财,大则丧命。

不过,好在几日后吴承昊的堂弟吴有广有事要亲自前去广州办理,于是吴承昊给了他些银两托他前去衙门探探消息。

这一来一回就又过去了近一个月,而堂弟回来时,带来的却不是好消息,而是一张冰冷的纸。

纸的最上方写着一个大大的“斩”字,紧接着后面是“以下人等四月初五于流花桥斩首示众”一行小字,接下来则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其中左下角“洛鸿勋”三个字赫然在目。

此时已是五月初一,这样看来名单上的一行人等早就已经作古归西了

接下来,沈娇蓉、吴承昊还有堂弟吴有广三人在客厅内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说不出话来。

尤其是身为亲友的吴承昊和沈娇蓉,二人虽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可又不知如何是好。

吴承昊想不明白清廷对洋人唯命是从也就罢了,竟还会这般是非不分,草菅人命,拿无辜的老百姓开刀抵过。

当然,他也责怪自己,没早点去广州城探听情况。

而沈娇蓉则一面愤恨地直跺脚,一面凄厉地咒骂个不停。

此刻,她痛心疾首,连肠子都悔青了,她想着若是自己早知道表哥没有安然出狱,那她一定会竭尽所能为他申冤,救他出来,也不至拖到他被斩首示众。

可释放了一阵后,沈娇蓉还是得强忍着悲痛,敛着情绪对其他二人叮嘱道:“这事千万不能让虬枝知道,这几天她的心情才刚好一点,所以她再也不能受任何打击了,若是她知道了肯定会受不住的”

一旁的两人听了这话只得哀伤地点头默许。

可沈娇蓉说这句话时,赵虬枝却恰巧散步归来经过窗前。

“他们三个在那商量什么大事呢?竟还不能让自己知道?”不明所以的赵虬枝心中不禁暗暗思量着。

紧接着,她伸直了脖子悄悄探向屋内,却见吴承昊手里拿着一张大大的纸。

她寻思着那八成是个告示,且见三人神色慌张仍嘀咕着什么,于是乎,赵虬枝的好奇感激增了数倍。

然后,她拖着沉重的身躯,紧走了几步踏进了客厅中,继而面色蔼然地朝大伙说道:“你们三个在商量什么,还不能让我知道?”

三人见她突然间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一刹那全都吓傻了眼。

尤其是吴承昊,此时手里正还拿着那张“斩”令。

于是他慌里慌张赶紧背过手去,将其藏在了身后。

赵虬枝见三人举止十分异常,因而更是狐疑四起。

默然良久,她惊异地打量了他们几个一番后,沉下脸来对吴承昊命令道:“把纸给我看看!”

吴承昊虽善于装傻充愣,可面对这档子人命关天的大事时却明显露了怯,只见他支支吾吾地问说:“什么纸?”

赵虬枝急了,板着脸用强令的口吻再度下令道:“快点拿出来,没听到么?”

多年来,吴承昊对她皆是唯命是从,从不违逆。

此刻,他焦急地看了看旁边的沈娇蓉后,见对方也干瞪着眼睛,没有办法,于是他只得乖乖地将纸上交了。

须臾间,三人均倒吸了一口凉气,紧张地留意着赵虬枝的变化。

接过那张纸后,赵虬枝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

本以为只是一张单纯的“斩首”告示,可当看到左下角“洛鸿勋”这三个字时,她那晶莹的双眸却立即变得黯然无光了。

倏忽间,赵虬枝感觉自己的头脑轰然炸裂,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人当即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栽了下去。

好在一旁的三个人都离她不远,大家见此忙冲上前去将其托起。

接下来,真乃祸不单行。

赵虬枝因大受刺激,情绪崩溃,早产了,且还提前了近一个月。

她生下了一个四斤多重的男婴,俊的很,眉宇间满是她和鸿勋的影子。

且按照此前自个同鸿勋的约定,赵虬枝将儿子取名为洛康靖。

可她自打瞧了那张告示后,精神就有些不太正常了,整日神情恍惚,一脸的绝望不说,饭也很少吃,甚至连话都没再对任何人说过一句。

产下男孩后的第十天清晨,睡梦中的沈娇蓉隐约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见迟迟没有休止,放心不下的她便去了赵虬枝的房间。

可令她倍感意外的是屋内除了男婴外并无旁人。

见状,沈娇蓉大惊失色,慌忙抱起洛康靖一面安抚,一面四下找寻赵虬枝的身影,可却都没有发现她的踪迹

第一百三十六章 凌天

于是惊慌失措的沈娇蓉赶紧叫起还在熟睡的吴承昊,二人将整个宅院找遍也没见到赵虬枝的影子。

她人到底去哪了?

最近这几个月来经受了无数打击的赵虬枝终在得知洛鸿勋的死讯后精神彻底崩坏。

儿子洛康靖的出世也没带给她半点欢愉。

于是,这一天大清早,她趁儿子睡着,提笔留下了个字条后,便悄然离开了。

字条上清晰地写着几行字“对不起,承昊、娇蓉,我再也受不住这精神折磨,我要走了。我将离开这个世界,找寻一片净土,希望你二人可以替我和洪勋将靖儿抚养成人,此恩只得来世再报了!”

还未出月子的赵虬枝挪着沉重的步子淌着宅院边的辽莽水跌跌撞撞地向下游走去。

她知道这溪水流向南边,说不定会带她回到儿时的乐土,汇入那生养她的珠江水中。

在那里,她将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再无烦恼,也再无忧愁

光阴荏苒,一转眼便到了十一年后,即1868年五月的一个下午,韶关天兴戏班内,三十一岁的女旦凌天依旧美艳如花,傲气不减当年。

而她最让人称赞的除了绝佳的唱腔外,便是那近乎完美的容颜。

凌天虽看似清丽的东方佳人,但立体的眉眼中却又隐约透着少许西洋人的妩媚。

因而戏班子的男女老少都对她喜爱有加,格外照顾。

此时的凌天正站在舞台上指导女儿凌罗唱着那经典的剧目《长生殿》。

凌罗今年八岁,资质虽算不得平庸,但却也不至天赋异禀。

只不过由于从小受母亲熏染的缘故,她较同龄那些后入行的孩子们的确领先了一大截。

凌罗每遇余音短粗的仄声字,就会不自觉地拖上半秒钟,因而唱词常因拖拍而变意。

于是,凌天温柔且又不失严格地纠正着:“不论闭口字还是仄声字,首先出字必须清楚,不拖泥带水,然后迅速截断,短暂间歇后,再以‘啊’、‘噫’音行腔,这样音字才明确,词意才清楚,而且乐感也出来了!”

接着,她又耐心地打起比方道:“就好比‘苦人’,你要是把音拖得太长,听起来就像‘妇人’,再比如”

正当母女俩于台上心无旁骛地练习行腔之时,台下刚刚走进的一位中年男子一面点头,一面拍手赞喝道:“好!太好了!”

这男子名叫穆思远,今年三十八岁,人长得不算高,微微上挑的眼睛也算不得大,不过模样整体倒很清秀,与徐棣有几分相似,但却又稍稍逊色了几分。

且身为戏班班主的穆思远还是个文武兼备、能生能旦的全才。

凌天和凌罗被这突如起来的喝彩声打断了情绪,继而目光齐刷刷地向台下望了去。

见是穆思远在不远处叫好,小凌罗当即露出了整洁的牙齿,粲笑着大跨步窜到了台下去。

没多久,凌罗便飞奔着投入了穆思远的怀抱中,接着笑眯眯地撒着娇道:“穆叔叔,你可回来了,我好想你呀,这次你给我带了什么礼物啊?”

穆思远看着怀中娇俏的小凌罗,十分欣喜。

然后,他摸了摸凌罗的尖下颏与她逗趣道:“那阿罗到底是想穆叔叔还是想穆叔叔带的礼物呢?”

凌罗这个鬼精灵当即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想礼物,但更想穆叔叔。”

瞧她那小嘴甜如蜜汁,穆思远怕这小家伙等得心急,于是快速地掏出一盒叉烧酱,亮在了凌罗的眼前。

凌罗见了,双眼立即睁得大大地,且瞳仁中映射出了无限的光彩。

之后,她毫不客气地一把将其抱了过来,搂在怀里开心极了,继而笑意盈盈的凌罗再一次露出了那白如银贝的牙齿说道:“穆叔叔,你真好,就知道你会给我带至美斋的叉烧酱来,阿罗最喜欢了”

凌罗虽然年纪小,但是口味可不轻。

从前凌天一直头疼,这孩子挑食,胃口也不怎么好,吃饭看似是件大难事,因而凌罗四五岁了还长得瘦骨嶙峋的,像根小柴火棍。

还是穆思远机灵,想出来了个好主意,他建议凌天吃米饭时给凌罗配上点叉烧酱,这样有滋有味,她肯定不厌食。

也正因如此,小凌罗后来也渐渐长得强壮了许多。

至美斋始创于1608年,位于广州城的文德路内,是家不折不扣的老字号。

这次穆思远的广州之行收获可不小,他为戏班子接了一单大生意-为新上任的两广总督瑞麒之母祝寿。

如今距离当年(1855年)粤剧被禁已过去十三年整了,这十三年来,粤伶们死的死,逃的逃,改行的改行,剩下的已为数不多,几近灭绝。

而穆思远就是这当中少有的幸存者和坚持者,他带领着当年琼花会馆内残存的小部分粤伶逃到了粤北韶关城。

大伙白天做着各种苦力谋生,夜晚还依旧勤加练习,只盼粤剧解禁的一日,熬了十余年后,众粤伶终于在新上任的两广总督瑞麒这里见到了一丝曙光

瑞麒母亲伶人出身,婚后离了舞台则转为了地地道道的戏迷。

更重要的是瑞麒侍母极孝,为了投其所好,瑞麒对粤剧的压制较此前的总督们相比可以说松懈了许多。

虽粤剧还未正式解禁,但民间小规模的表演官府已不再暴力干涉。

所以这两年来粤剧的形势正在回暖,伶人们的春天似乎是要到来了。

因而穆思远想要趁这次机会,携全体戏班成员请求总督瑞麒下令将粤剧正式解禁。

不多时,穆思远、凌天以及小姑娘凌罗三人一同走在了天兴戏班的回廊里。

穆思远将广州见闻讲述了一番后,见凌天神色寡淡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有些失落的穆思远仍是含着笑对凌天说道:“凌天,你可是戏班的当家花旦,戏班子若是没有你还怎么撑得起一台大戏呢?况且你不想亲眼见证这次请愿的结果?这可是我们粤伶做梦都想梦到的一天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余悸

穆思远继续盛情相邀道:“凌天,你就同我们一起去吧!”

凌天离开广州城已十一年有余,这期间她不是没有回过广州,尤其是头几年她曾接连回去过三次,只为找寻她失散的儿子。

可几番努力过后却还是杳无音信,因而伤心绝望的凌天这几年都不敢再踏入广州城半步。

这次穆思远为大局着想期望凌天可以配合大家一同回广州为瑞麒之母祝寿,如若粤剧成功解禁,那将会是全体粤伶的天大福音,所以凌天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悲伤的往事她不愿忆起也不愿去面对,因而迟疑了许久后她都没有应允对方。

这时,一旁的凌罗摇着母亲凌天的衣袖娇笑着央求道:“娘,你就答应穆叔叔吧,我也好想去广州玩,阿罗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进过省城呢,听叔叔阿姨们说那里可热闹了,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听完,凌天俯下身子轻轻捏了捏凌罗的小鼻子,柔声低语道:“娘还不了解你的那点小心思,你就是想吃至美斋的叉烧酱,对不对?没出息的小丫头!”

凌罗则傻傻地点了点头,且一边咽着口水,一边美滋滋地回了句:“阿罗就这么点追求,我可不想成什么大气候,吃好喝好,天天开心,那阿罗就觉得最好不过了。”

这愿望听起来简单,可若真正实现却也没那么容易,只是凌罗还小,同她讲这些大道理,怕是她也没兴趣听。

紧接着,凌天侧身浅笑着对穆思远说道:“穆大哥,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再给你答复如何?”

不错,穆思远他正好计划着三天后携戏班子的全体成员赶往广州,因而他当即欣然应允。

第二日晚,凌罗跑出去玩耍时,凌天一个人在屋内的镜前痴坐。

她很久没有这般仔细地观察过自己了,虽众人皆称赞她美人依旧,可不知不觉间,她发觉自己的眼角已生了些浅浅的细纹,这也许就是从前人们说的“岁月的印记都一一写在了脸上”吧!

以前不懂的许多事凌天在这一恍惚的刹那似乎全都弄懂了,比如说什么叫做珍惜,什么又是流年

广州在她的印象里已经渐渐模糊远去了,可昨日穆思远忽地说要回去时,往事种种夹杂着些许忧思又如暗涌般悄然袭上了她的心头。

凌天害怕这种感觉,因这感觉一来全身就好似被掏空一般,所以她必须将这可怕的情绪竭尽所能地遏制住,再遏制住

就在她怅惘于昔日之时,门外却突然传来了“当当当”的响声。

幸好,叩门声及时将她从遐思中解救了出来,于是凌天缓缓起身前去应门。

来人是个女子,只不过长得粗眉大眼,英气逼人,与一般的娇俏粤伶很是不同,她就是凌天的师姐小蜻蜓。

小蜻蜓?是当年大成国起义时那个追随师父英勇无畏的女伶么?

没错,就是此人。

当年起义失败后,陈茂文被困惨死,小蜻蜓孤身一人躲躲藏藏,一路向北最终逃至韶关,投靠了先来一步的同行穆思远。

如今的她同凌天一样早已褪却了往日的青涩,愈发成熟,也愈发坚强勇敢。

小蜻蜓进门后,与凌天一道坐在床边闲聊了起来。

不知为何一声叹息过后,小蜻蜓将双手舒坦地撑向后面,接着几分慵懒几分轻松地与凌天忆起了往事来:“终于要回广州了,多少年没再去过那了,从前我一想起广州就觉得好怕好怕尤其是想到师父被清兵乱刀砍死的情形,还有那些东躲西藏,东奔西走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都是发生在广州所以每每想起,我都会有种心被撕裂的感觉”

小蜻蜓松了松肩膀后,进一步感叹道:“所以啊,广州在我印象里就是个鬼门关,既然我闯出来了,那肯定就不想再回去了!”

说到此处时,凌天也深有同感。

接着,她又禁不住忆起了当年的种种,那些不堪的画面一闪而过时,她赶忙按了下自己的胸口,可思绪虽止住了,但余悸却犹存。

小蜻蜓瞧出了凌天的忐忑,继而她话音一转,娓娓说道:“可过了很久很久,终于有一天,我再想起来的时候,好像一下子就突然释怀了。”

闻后,凌天定定地看着她,且十分惊奇地发问着:“是什么原因呢?”

小蜻蜓将双手向前挪了挪,继续撑着床,接着又翘起了双脚轻松地回道:“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也许就是时间吧!都说时间久了所有的忧愁均可慢慢被冲淡,人也就不知不觉长大了,我看这话确有道理,时间真是味解药,解掉了我身体内所有的毒!”

这时,小蜻蜓的脸上挂起了淡淡的笑容说:“所以我呀,只当过去的苦难是种历练,战胜了这些苦难后我反而觉得自己还挺厉害的!”

说完后,小蜻蜓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看得出往日的伤痛在她心里真的已经过去了,且她对现在拥有的一切很是满足。

第一百三十八章 劝慰

所以面对苦难时,千万别想着别人为何都那般幸运,其实人家也许正经受着你不知道也看不见的磨难。

人生其实很公平,你今天忍耐了些什么,往后的生活中,你就能挺过去什么。同样,你今天侥幸避开了些什么,以后的人生说不定这些麻烦还会再找上门来。

所以我们要知道生活本身就是一段艰难的旅程,当我们一旦想通了这一点,并真正理解接受它,那么我们也就不会再对人生的苦难耿耿于怀了。

小蜻蜓的这番话凌天听后颇为触动,她虽感同身受,可仍心有不安地回应着:“你说得对,如果让我一直待在韶关,从前的苦难我似乎觉得也已经慢慢淡忘了,所以也算是接受了现实吧,但是突然间听穆大哥说要再回广州去,那一刹那我好像又”

接下来的想法,凌天不知如何表达,因而她将略显愁索的目光不自觉地瞥向了一旁的小蜻蜓。

小蜻蜓瞧见后,立即善解人意地续了上。

只听她巧妙地转换了角度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凌天,你同我不一样,你是个纯正的广州人,从小就在那长大,省城虽说有你很多痛苦的经历,但你也别忽略了,那肯定还会有你很多美好的回忆,你说是不是?”

而后,小蜻蜓又进一步耐心地劝慰道:“所以你应多多忆起那些美好的,而不是单单去回想那些不太好的能放下的尽量就放下吧,实在放不下的就放在心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当二人促膝长谈之际,屋外却突然有人大喊“蜻蜓”二字,当即,她们俩都听出了那是孟新伦的声音。

小蜻蜓闻后立马显出了甜蜜的笑意,于是她腾地起身,告别凌天后便走了出去。

此时的房间内,凌天若有所思地躺在了床上,刚才小蜻蜓的话既中听,又解意,不多时,凌天竟有了种受佛祖提点的彻悟之感。

是啊!她凌天在省城生活了整整二十年,过的是锦衣玉食的富足生活,即使后期遇到了许许多多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经历了一般人意想不到的浮浮沉沉,但回过头来看却只能算是喜忧参半。

所以自己为何总将那些“忧”摆在前头?而不去多品品那些“喜”呢?

更何况自那次大难不死重生后,自个便更名为“凌天”,这本不就寓意着要摒却前尘,从头开始,腾空而起,展翅凌天么?

既然如此,那自己就不应为任何过往困扰忧惑

而如今终于到了考验她凌天是否真正重新崛起之时了,她心中暗暗发誓不为别的,只为不辜负对自己意志的期望。

那么重回广州,重新开始,重头再来,就没什么好惧怕的了。

第三日一大早,戏班子的十几个粤伶拎着各自的行囊陆陆续续赶到了天兴戏班的大门前集合,如果这次成功解禁的话,那么他们也许就不会再回这里了,因而大家收整完后,天兴戏班那不算大的宅院里一时间快成了空宅。

此刻,就差凌天、凌罗母女二人还未现身。

因而,穆思远在戏班正门前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焦急地向内张望着。

这时,小蜻蜓却悠然快意地走了过来,见对方眉头紧蹙,她不以为意地笑着撂话说:“思远,不用着急,放心,我保证她们一定会来的。”

正说着,却见不远处凌天一手牵着凌罗一手提着重重的包裹急匆匆地走向了大伙。

她边走还边焦急地对大家抱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母女俩来晚了,阿罗估计是昨晚吃坏了东西,今早一直喊着肚子痛”

穆思远和小蜻蜓一听赶忙走上前去,一面帮忙提行李,一面焦虑地询问着凌罗的身体状况。

今日的小凌罗确实不及往昔活泼好动,接着,她撅起了小嘴,安静且又羞涩地回应说:“娘已经给我吃过药了,现在好多了,叔叔阿姨们莫要挂心!”

这时,穆思远瞧见小丫头凌罗并无大碍,于是转脸对凌天笑言:“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我呀,刚刚还担心你们俩不来呢!”

见对方满心的欢愉都写在了脸上,凌天当即从容一笑道:“怎么会?唱戏可是我从小的梦想,坚持了这么多年,只为解禁的这一天,如果不亲眼见证我这辈子都会觉得遗憾的!”

是否解禁目前虽还是个未知数,但凌天的内心却充满了希望,因而这段话她说得力道十足。

接下来,众人可以安心启程了,快马加鞭赶了两天的路,终于在第三日晚抵达了广州城郊的城北客栈。

又过了一日,众人继续赶路,终于在当日午后到达了总督大人府邸附近的良友客栈。

稍作休息后,十几人又将戏目排练了一遍,大家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才安心地各自回了房间。

吃过晚饭后,凌天挨不住女儿的软磨硬泡,于是她带着闲不住的小凌罗在广州城中四处闲逛了一番。

最开始,她们去了当年的十三行商区,这里见证了从前广州城最为风光的年代,可如今此处却与往日大不相同了。

从前鳞次栉比的洋行早已成了历史的尘埃,而此时则被大大小小的酒家、商行、布庄所取代,所以曾叱咤一时的怡兴洋行自然也已不见了踪影

第一百三十九章 督府

据悉,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沙面于清咸丰十一年(1861年)沦为英、法租界,代替了从前十三行商区的地位,粤海关、各国领事馆、银行、洋行等均在沙面落成。

半晌后,步行的二人经过一德路时,见在总督府的遗址上正兴建着一座教堂。

第二次鸦片战争刚开始没多久,当时的两广总督府便被夷为了平地,后来法国人在这里准备兴建一座天主教堂,而此时该教堂还尚未完工。

凌天见广州城这些年来变化万千,真可谓是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因而内心不由自主地有了种怅然若失的滋味。

感叹完后,平静下来的凌天又带着女儿凌罗去了不远处的珠江岸边吹吹晚风。

好在这里依旧是天字码头所在地,只不过此处在战火的摧残下已不似往日那般繁盛,可有一点值得称道的是,洋人的战船已经撤退,珠江两岸也没了紧张的气氛,江面也基本算是恢复了昔日的商贸往来。

凌天也算是于万变中找到了些许安慰之感,看来千变万化的时代里也有东西是不变的。

风雨洗礼后,这些沉淀下来的文明经受住了考验,因而如今看起来更加坚定,更加从容

这里有着凌天儿时直至少女时代许许多多的美好回忆,正当她追忆往昔、思绪翻涌之际,女儿凌罗却突然踮起了小脚高喊一声道:“娘,你看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好漂亮啊!”

的确,顺着凌罗指尖的方向凌天瞧见一轮圆月高悬于天幕中央,似一盏明灯,在云中穿行,将淡淡的月光洒向了人间

如此绝景良时应为团圆时分,好在凌天身旁有女儿凌罗相伴,二人相依相偎,亦是一种别样的温暖。

这一刻,凌天将女儿的手握得更紧了,她决心不再追忆过往,将从前放下,勇敢地淡然前行。

离开了码头后,天色已晚,凌天带着凌罗准备回到此先下榻的良友客栈中。

母女俩路过永清街时,途径了一家名为“兴和”的商行,忽然间,凌天大感迷惑,好似坠入雾海一般。

兴和?

昔日怡兴洋行鼎盛之时曾开展海运业务,当时的那艘商船不就是叫“兴和”号嚒?竟会有人将自家的商行命名为“兴和商行”?这是巧合还是纯属偶然呢?

凌罗见娘亲停滞不前,且还一脸的迷茫之色,于是她忍不住好奇地询问道:“娘,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凌天倏地一下被女儿突如其来的发问给拉回了现实当中,接着,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后心想自己一定是多心了。

这当然是巧合,这也只能是巧合,时间过了这么久,又有谁还会记得当年那乘风破浪的“兴和”号呢?

即便真的有人记得,那也不可能是他

罢了,于是凌天只得黯然失落地带着女儿徐徐离开了此地。

第二天午后,穆思远携武生邝云、花旦凌天、小蜻蜓、小武章禾、小生孟新伦、丑角马十三等天兴戏班的伶人一同入新总督府演出。

往日,凌天同总督千金叶展盈交好时,曾造访过旧时的总督府一次,可后来,自叶展盈嫁进林家后,二人便再未相见过。

如今虽进的是新总督府,回忆满满的凌天仍禁不住想到了自己从前的好姐妹,不知其近况如何,过得好是不好。

于是她顺手拦住了一府中的老妪,准备向其打探一番。

巧的是,这老妪从前也曾在旧府中服侍过,据她说自打十一年前叶总督被俘后,两广总督一职已经几次易了主位。

这些年来,凌天在韶关清心寡欲,几乎不问世事,因而广州城中的是是非非她了解的十分有限。

此刻,她听了这个消息后倍感震惊,于是好奇心骤起的她又向老妪打探起了诸事的详情来。

可老妪上了年岁,眼花耳聋不说,头脑也不甚清晰了,所以二人交流了半天,也没弄明白个所以然来,好在这时,班主穆思远恰好路过此处。

穆思远向来关注凌天,见她心中的疑惑全都写在了脸上,于是他忙上前插话说:“有什么问题,问我多好,我来过广州数次,城里的大事小情多半都知晓,只不过有些是道听途说的,真实性也无从考证,所以你听听就好。”

其实穆思远的说辞有着过谦的成分在,他知晓的城中之事既广又深,这当然与他个人擅长交际很是相关。

只不过结交权贵并非为了一己私利,最重要的则是因他关心着粤剧的发展,希望可以遇上明主让粤剧重见天日。

于是凌天便认真地听起穆思远讲述总督大人被俘之始末来。

据悉,当年叶琛与英军曾展开过激烈的间谍战。

1856年,在英军尚未进攻之时,叶琛利用原有的保甲系统,逮捕了七八十个为英国侵略者刺探情报或提供粮食的汉奸。

他还给广州市民发放证件,无证者一律不得进出城门,如此一来,英国人无法从广东得到有益的信息。

与此同时,叶琛启用了他多年来经营的谍报系统。在和平时期,他通过广东夷务总局向英国人占领的香港派出了大量探子。

这些探子的公开身份是在香港做生意的商人,而实际上他们都是叶琛手下的军官。

探子与叶琛的信息交流很是频繁,每五天就联系一次,也算给叶琛提供了大量关于香港的英军部署和调动的情况。

可此前提到过,叶琛得到的消息还是存在着许多纰漏,因而战争初期,叶琛就处于不利的地位,且朝廷还申斥他不应轻启战端,要他与英国人坐下来谈判。

这就使得叶琛错过了一个重要的战略间隙,且还有利于英军调兵增援。

还有一点值得一提的是,贸易禁运在损害英国人利益的同时也给中国贸易商造成了严重的损失。

广东许多商人从事对外贸易,由于实施贸易战关闭海关,大量商人失去了收入来源,他们很难再负担训练和雇用乡勇的开支,使得广州保卫战中的主力乡勇难以为继。

这亦导致叶琛陷入了无兵可用、没钱可花的窘境,从而在根本上动摇了叶琛的阵脚。

第一百四十章 解禁

1856年七月,额金爵士率领援军进驻香港,敌我双方的力量平衡因此被打破。

额金爵士在听取进攻广州的英军指挥官西马厘的报告后,曾深感叶琛是个很难对付的军事将领。

两个月的时间里额金一直犹豫不决,这期间他几乎未采取任何军事行动,他甚至决定要北上避开叶琛这块难啃的骨头,直接找中国的皇帝谈判。

但就在这时,一艘广州的官船被英军截获,船里大量的官方文件被英军获得,而最先得知这一重大消息的官员即是包龄。

包龄从文件中得出结论:叶琛已经陷入窘境且无兵可派,甚至还将无稽的占卜之术都派上了用场,所以这样看来广州城连一天都守不住。

包龄见此文件后一时大喜过望,不顾自己已经失势,当即奔上额金的战船力劝额金改变北上的决定。

与此同时,得知了些许小道消息的巡抚柏福觉形势不妙,便见风使舵,决定明哲保身。

接着,柏福出卖了总督叶琛不说,还同敌人勾结,以致英军里应外合轻易占领了广州。

那时,执拗的叶琛誓死不离督府,在两广总督府被炸毁时,他不幸最终被俘了。

1857年初,身为囚徒的叶琛被掳到停泊在香港的英舰“无畏号”之上。

如此高官被俘,英国人倒也没虐待他,且叶琛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凝然不畏的气节,令敌人都禁不住暗暗心生佩服。

叶琛甚至把自己的被俘当成是可以晋见英国君主的契机,他在被俘之初没有自杀,想要留下一条命,向英国君主阐明大中华的和平意愿,并借机反问英国君主为何会做出这等侵略别国的残暴举动。

后来,叶琛对随他去加尔各答的仆人明确地说明了这层意思。

惜乎,此种心境却并不被普通民众了解

在加尔各答,叶琛继续关注时事新闻,按时作息,清早即要人给他读报。

后来,他得知晋见英国君王无望,便决心断食,以死明志。

终于,叶琛此生走到了尽头,他于二月底得病不食,至三月初戌时病故。

临绝时,叶琛并无别话,他只说了句:“辜负皇上天恩,叶某死不瞑目”

在凌天的印象中,叶琛冷面难以亲近,封杀粤戏,迫害伶人,还曾对起义军和无辜的百姓大肆杀戮,以致他的形象一度被城众妖魔化。

闻此,凌天真想不到面对家国要事时叶总督竟会如此的大义凛然,这样看来他足以称得上是广州人的骄傲。

可叶琛被捕身亡后,叶展盈的境遇又会是怎样的呢?

正当凌天忧心于她人境况之时,穆思远却催促她道:“时间不早了,去后台换衣化妆要紧,这些事以后再慢慢聊,慢慢想吧!”

没办法,既然有要务在身,凌天只得及时止住思绪,赶紧去后台贴片子、扮妆容。

今日上演的剧目是《七月七日长生殿》,戏中两主角杨玉环和李隆基分别由凌天和孟新伦饰演。

孟新伦扮演的李隆基身着龙马座便服,前后从腰部开始分叉成四幅下摆,腰系板带,看起来精神抖擞,朝气十足。

而长相略有几分洋气的凌天则着一条明黄缎地女蠎戏服,配角带、云加肩,下身配裙和飘带,水袖长仅及膝,无后摆。

袍前和后幅下半部分绣有立卧三江水等纹饰图案,上半部分绣着丹凤朝阳和风采牡丹。

盛装下的凌天此时更显秀丽端庄、温婉无限。

值得称道的是为了节约成本这两件华贵戏服皆是出自天兴戏班的伶人之手。

从前只是个戏迷的凌天经过这七八年的磨练如今已可挑大梁,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天兴戏班子当之无愧的头牌女旦。

凌天音域宽广,音质悦耳动听又兼具厚度,演起杨贵妃来自然投入,仪态万千。

当她用情至切地吟唱到那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时,直听得台下瑞麒老母老泪纵横,柔肠寸断。

凌天扮演的杨贵妃不施重彩但可堪称国色,孟新伦饰演的唐明皇罪愆多重可却情有独钟。

二人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的誓言以及惟妙惟肖、活灵活性的演绎仿若明皇、贵妃重生,精诚之至,感动上苍,最终得以再续前缘。

台下官员及家眷皆觉此戏十分感人且堪称完美,因而称赞喝彩声斐然。

穆思远见形势大好,遂趁机携邝云、小蜻蜓、章禾、马十三等配角一起上台代表全体粤伶向总督瑞麒请求解禁粤剧。

说到这,得简单介绍一下这位总督。

瑞麒长得阔面大耳,一脸的福相。

较叶琛而言,但就样貌来看,瑞麒明显要冠冕堂皇了许多。

此刻,有些犹豫的两广总督瑞麒看了看一旁的老母后,只见对方满含热泪的双目亦似期许地祈求着他。

想着此先自己已有解禁粤戏之意,只是一直觉得时机还不够成熟,所以一拖再拖。

如今眼看众人的目光皆灼灼地聚于自己之身,瑞麒思量着若不应允则显得自己太过不近人情,日后流于坊间自个也怕是博不得个好名声。

因而三思过后,瑞麒于在场所有伶人以及母亲的强烈恳求下,终于缓缓起身,而后略带笑意地顺水推舟发话道:“好,我宣布从今日起粤剧正式解禁。”

这句话说完,整个戏台上上下下一片欢声,众粤伶皆热烈庆贺,仿若新生。

这一天曾令全天下所有的粤伶翘首以盼,且毫不夸张地说他们为此足足等了十三年!

第一百四十一章 女婴

可当听到“解禁”这两个字眼时,众粤伶顿觉从前所受过的苦难根本就不值一提了

自这一天起,粤剧正式解禁后,穆思远、邝云协同其他几个大戏班的粤戏艺人倡议在广州建立八和会馆。

八和会馆取“和翕八方”之意,以代佛山琼花会馆,从此粤剧活动中心转至广州,而佛山则变为各戏班巡回转接的地点,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最近这些日子,除了商讨八和会馆的建设问题之外,天兴戏班在广州的暂居之所也开始着手准备了。

一个多月后,一简易版的戏园基本搭建完成。

虽然这里条件较为简陋,规模不及从前琼花会馆的十分之一,但比起韶关的条件还是有了明显的提高。

最重要的是天兴戏班的众粤伶们总算有了自己的小天地,因而心情都较此先畅快了许多。

于是,穆思远倡议大家加紧排练,于七月中旬举办一场大型的演出。

凌天带着女儿凌罗随大伙一起紧张训练的同时,却被一桩事时常困扰着,且此事常常占据她闲暇时光的所有思绪,终于她思虑再三后决定托人去打听一番。

丑角马十三人长得虽然相当难看,满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不说,个头就像那传说中的土行孙一般高。

可此人却非常热心,对谁都是笑脸相迎,很好接近,于是凌天便将此事交由他来办。

第二日晚,马十三找到了凌天,他将自己打听到的结果悉数说给了对方听。

他笑呵呵地对凌天说道:“兴和商行的老板名叫沈念恩,三十多岁,据说是个新加坡华侨。”

由于他个子矮,凌天只得微微俯身。

紧接着,马十三踮起了脚,靠向凌天继续道:“我听里面的人说,该商行经营业务广泛,但最主要的还是航运生意。”

他不晓得凌天为何会拜托自己打听这些,对方没说,他也未细问,而这也便是他人缘还算不错的原因之一。

可马十三打听到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接着,凌天向他道过谢后,独自一人回到了房间之中。

在房内,她默然思忖着,心想看来自己确实是想多了,这兴和商行的老板姓沈,且还是个新加坡人,怎么可能会是他呢?

哎!此刻,凌天只能反复地告诫着自己,他是真的已经不在了,自己虽然始终心未死去,但是切莫再抱幻想,自寻烦恼了

这时,凌天将抽屉中的一个首饰盒慢慢打开了来,里面摆的竟是一只旧怀表。

接下来,她一面失落地叹着气一面不停地用大拇指搓着那旧表的表盘,且心中还黯然低语道:“这怀表可是他的幸运神,若是一直留在他身边该多好,他也就不会遭此大难了。”

这个他到底是谁?

凌天为何一直对他念念不忘?

其实他就是十一年前被官府斩首的洛鸿勋,而这怀表即是赵清阳的遗物。

那这凌天究竟又是谁呢?出现了这么久,但却尚未正式介绍她。

而她又因何会对洛鸿勋这般上心呢?

因为她就是从前怡兴洋行那风华绝代的大小姐—赵虬枝。

可她不是十一年前投河了么?

难不成竟还活着?

的确,当年生无可恋的赵虬枝沿着辽莽水顺流而下后,被冲至了下游的武江入口,就在那时,失魂落魄的她正巧被坐在岸边伤心忧愤的戏班班主穆思远发现了。

没法见死不救的穆思远立即奋不顾身地扑进江内将其拉住,索性入口平缓,水流并不算湍急,不然任凭穆思远水性再好,也没办法将她救起。

获救后的赵虬枝足足养了三个月才能下床行走,这其中的最主要原因一是她刚刚产过一子后就入水着了大寒,二是她伤心绝望,整个人全无意志,看不出一点生气。

所以她虽命捡了回来,可心却近乎死了。

不过幸运的是,没多久,小蜻蜓来到了这里投奔穆思远。

由于二人算是旧交,小蜻蜓发现了赵虬枝后,感念她当年在自己最危难时曾伸出过援手,因而她每日对虬枝悉心照料以报恩情,这才令对方的身体逐渐有了些起色。

可接下来的三年赵虬枝依然好似行尸走肉一般,精神涣散,容色倦怠。

她吃什么都感无味,做什么都觉无趣。

那时的赵虬枝也很少梳洗打扮,即使他人在一旁唱她从前最爱听的粤曲时,她也仿若梦游一般,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直到三年后春日里的一个清晨,赵虬枝起床后,在前院闲晃。

忽而,她隐约听到一婴儿的啼哭声,她心想一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所以当下并未顾忌。

可不多时,啼哭声渐响,赵虬枝大为惊奇地朝着那哭声徐徐走至门前。

接着,她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向外看去,却见地上竟摆着一个粉红色的绒布小毯。

而后,赵虬枝见四下无人,于是提着一口气踮着脚轻轻地走了过去,她俯身一看,只见抱毯里裹着一个小婴儿。

那会,婴儿恰巧醒着,睁着弯弯似月牙的眼睛惊恐地瞧着她。

之后的一瞬,婴儿哇的一下又哭出了声来,那样子实在是可怜又可爱

紧接着,赵虬枝心疼又欢喜地赶忙将它抱了起来,继而极具耐心地哄着它,且轻哼着歌谣给它听。

可无论怎么哄,小婴儿的啼哭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赵虬枝心想它多半是饿了,便赶紧抱着它跑去厨房找吃的。

平日里,走路飘飘荡荡,没了重心的她在这一刻竟不知从哪聚来了力气。

跑到了厨房后,她见早起的小蜻蜓正巧在熬粥,赵虬枝心急地跟她说明了情况后,好心的小蜻蜓忙盛出一碗递给了她。

接着二人一同轮流抱起了婴儿,哄它安静。

然后,赵虬枝一边抱住小婴儿,一边“呼呼”地吹着热粥,见温度稍有降低后,便将其送至小婴儿的唇边。

小婴儿迫不及待地张开了小嘴巴连吃了几口后,总算是止住了哭声。

这时,赵虬枝终于逮住了时机可以仔细瞧瞧它了,只见它那双弯弯的眼睛满含着笑意,娇俏的小嘴嘟成了一个圆,皮肤虽不算白皙,但却极嫩。

吃过粥后,小婴儿显得十分满足,咧开了小嘴巴朝着她二人笑,如此惹人怜爱赵虬枝抱着它的手不知不觉间竟愈发地紧了。

正当她笑盈盈地盯着小婴儿欣赏时,怀中的抱毯却忽然湿了。

于是乎,赵虬枝赶忙将毯打开,一看方知,原来是它撒了泡尿。

这时,赵虬枝才知道原来她是个女孩,且还察觉到抱毯里竟夹着个字条,上面还歪歪扭扭地写着十几个字:病重,无力抚养阿罗,望好心人收留。

第一百四十二章 希望

看到这字条后,赵虬枝自是感到了满满的凄凉,可心儿的麻木无觉竟在那一刻消失了

颇有感触的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在他还未满月时,消沉绝望的自己竟未尽母亲之责,狠心地离开了他,不知他现在是否康健,又身在何处?

就是从那一瞬起,赵虬枝怀着对儿子的愧疚和想念下定决心收留这个弃婴阿罗。

也是从那时起,看到了希望的她痛下决心将前尘过往彻底抛却,摒弃懦弱,重拾信心,好好生活

重新做回母亲的赵虬枝将自己那层懦弱的外壳在一刹那间狠狠击碎,自此她不屑伪装成一个需要别人同情保护的弱质女流,且立志要一鸣惊人、一飞冲天,成为强者。

于是她将自己更名为凌天,而养女阿罗则取名为凌罗。

接下来,凌天尽心竭力抚养女儿凌罗的同时,还学会了煮粥做饭,而其余时间她则以全部热情投身于粤戏当中。

依旧是从那时起,赵虬枝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并非那么不幸,她竟会被一群友善的伶人搭救,且更为重要的是自己从前最钟爱的便是唱戏,可这梦想却一直不被父亲认可。

如今天赐良机,在她有生之年竟会误打误撞地混入伶人的队伍,这样看来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自己也算是迎来了峰回路转时

那时的凌天心中曾忖度过如果自己勤加苦练说不定有朝一日还可扬名立万,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自己从前所经历的苦难也就当真算不得什么了,一笑置之,从容以待也许才是最好的姿态。

凌天虽十几岁时曾学习过唱戏,可与那些能撑台面的伶人相比,她所学的不过是皮毛。

若想成为独当一面的红伶,由于入行较晚,年龄偏大,有着强烈紧迫感的她须得比旁人努力十倍、百倍才行。

从那时起,凌天每日除了照顾凌罗之外,其余的所有空闲时间均用在了练习基本功上,都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话对她来说绝非虚言。

接下来的岁月里,凌天在穆思远等人的悉心指导下,每日过得十分充实,她循序渐进地勤练着唱功,念白,手势,台步,走位,关目,身段

其实这些都还算轻巧,对她而言最费心的还是板腔,二流、滚花、中板、二黄慢板等哪个没有两三月也学不下来。

同样为人称道的是,无数个夜晚,哄女儿睡去后,见大伙都进了房间,凌天一人稍稍走出房门,于戏班的天井处苦练着功夫。

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凌天的技艺日趋精湛,一步一个脚印的她在唱戏这条路上越走越踏实,且越走也越远

再加上旁人无法与之相匹敌的绝美外形,凌天逐渐成了戏班子里当之无愧的头牌花旦。

与此同时,粤剧回暖,戏班也慢慢有了些表演的机会。

由于穆思远及他人一同见证了凌天的“起死回生”,且凌天又成了戏班子里的顶梁柱。

出于对她的鼓励和偏爱,穆思远同大伙商议决定将戏班正式命名为“天兴戏班”。

这期间,凌天不住地感慨,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围的人和事多多少少发生了变化,可那些令人震撼的情怀却始终没变。

其中自己对唱戏由衷的热爱未改分毫且还一路支撑着自己勇敢前行,还有那颗赤诚之心哪怕炼狱归来之后也始终未曾转淡。

更值得称赞的是,凌天尽职尽责地抚养女儿、投身粤剧之时,还同众人一道为了戏班子的存续做活谋生。

她从前跟连依学过一阵子的刺绣,因而闲暇时,她抓紧时间绣了许多小物件拿去变卖,赚些散钱。

这时的她总算是明白了赚钱不易的道理,因而从前那些奢侈的生活态度在窘迫的生活压榨下渐渐被她遗弃了。

从前那个娇贵的大小姐赵虬枝自她的身体里渐渐走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勇敢的、不屈的、独立的、自信的全新角色。

不知从何时起,凌天已将“痛而不言、笑而不语、迷而不失、惊而不乱”这十六个字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

如今的她早已成长为一个外表平静如水,内心坚定如山的人。

时间从追忆往昔回至眼前,同是广州城内,几日后,从学堂下课归来的沈康靖带着表弟吴康凯和表妹吴康慧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兴和商行,因他听说自己的父亲时隔四个月终于从新加坡返回了广州,所以沈康靖闻后格外欣喜,想立马见到爹爹本人。

沈康靖今年十一岁,吴康凯和吴康慧是对龙凤胎,今年同是九岁,二人与表哥的感情很好,因而他们俩皆顺从地欢欢喜喜去见舅舅。

一进兴和商行的大门,沈康靖便一眼瞧见了父亲的背影,于是他高喊着“爹爹”两字的同时则飞奔上前一把将父亲的脖子搂了住。

第一百四十三章 团聚

沈念恩还未来得及转身,便听见了儿子的高呼声,心中当然也是异常欢喜。

虽说十一岁的沈康靖已经是个大男孩了,但身为独子的缘故,沈念恩对他疼爱有加,仍然当他是个小孩子,竟侧倾着身子费尽气力将重重的儿子抱了起来。

沈康靖的双手仍绕着父亲的脖颈,像个女孩子一样撒着娇对其说道:“爹爹,你这次去了这么久,有没有想我啊?”

见儿子嘴这么甜,沈念恩的心里当即乐开了花,进而他笑吟吟地回应说:“这话不应该是爹爹问你才对么,爹爹每日都很想你,那你有没有天天都想着爹爹啊!”

这时,沈娇蓉闻声从楼上走了下来,酸溜溜地来了句:“两个大男人,说的话肉麻死了,也不害臊,我在楼上听到了鸡皮疙瘩都落了一地!”

这时,吴康凯和吴康慧两兄妹齐齐围住了沈娇蓉,扯着她的裙摆,甜甜地叫着“娘”,好似在争宠一样。

沈念恩将怀中的儿子沈康靖放下后,颇有家长风范地对大家发话道:“走吧!承昊还在望舒酒楼里等着我们呢,去晚了他肯定又要黑脸不高兴了!”

这时,沈娇蓉接过了话来,用着稍显不屑的口吻埋怨道:“他这个人最爱迟到,从我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就迟到了,再往后大事小事都拖拖拉拉,他哪还好意思容不得别人迟到呀!”

沈念恩听后看似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却并未多做理会,毕竟听沈娇蓉吐槽吴承昊那可不是件稀罕事,只要自己在广州,类似的话他隔三差五就得听上一回。

接着,随着沈娇蓉一声淡淡的蔑笑后,一行人等欢欢喜喜地走出了兴和商行。

团聚了的六口人吃过晚饭后,一同回了大宅。

沈念恩经常往来海外,在广州的时间不多,因而为了方便照料儿子,他与吴承昊一家四口共同居住在了一个大宅院里,这样互相可以有个照应。

第二日傍晚,太阳刚刚落山,今日的沈康靖在学堂听同学说今晚天兴戏班有好戏要上演,他的几个要好的同伴届时都会前往观看。

不甘寂寞的沈康靖很想去凑个热闹,可又怕父亲不答应,因而他慢吞吞又怯生生地走进屋里对父亲请示道:“爹,我今天想去听戏,而且我和小伙伴们都已经约好了,您能不能让我去啊!”

说完,沈康靖赶紧垂下了眼皮,不敢看对方的眼睛,生怕爹爹会不高兴。

靠在沙发上正在休息的沈念恩忙将手帕攥紧,而后他抬了头惊异地回应道:“听戏?粤剧不是很多年前被禁了么?哪来的戏可听?”

沈康靖闻完如堕五里雾中,继而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说:“有这档子事嚒?我也不太清楚,我是听蔡穗他们说的”

此刻,心急火燎的沈康靖并不在意父亲说的那些旧事,接着他忙小心翼翼地再次请求道:“爹,时间不早了,您就让我去吧!不然迟到了,进不了场,那可就麻烦了。”

沈念恩还算通情达理,既然儿子这么想去,那他也不能妄加阻拦。

于是他点了点头,应声道:“那快去吧,早点回来,当心马车!”

得令后,沈康靖带着门外等候的表弟吴康凯一溜烟地撒欢儿而去了,至于父亲后面说的那些,沈康靖因心急所以根本未听的清。

沈康靖走后,靠在沙发上的沈念恩再度轻松了下来。

这时,他将手里紧攥的樱粉色手帕缓缓摊开来看,只见上面绣着一个浅金色的“勋”字。

这个“勋”字虽然绣的并不十分别致,可对于沈念恩而言当中蕴含的情意却是无限。

接着,他将鼻子凑近了些轻轻嗅了嗅,不多时,他不自觉地露出了心满意足之态,好似这绣帕里还余有她的香一般

此时的他不禁忆起了从前的很多事,他依稀记得在她的房间中看到此帕时那极度兴奋的心情,以及当年的她在自己的病榻前轻声吟唱《梦断香消》时的神情,那含情脉脉的温婉之态即便是今日想来也着实令他沉迷痴醉。

沈念恩很久没听戏了,一部分原因自然是广州禁演,无戏可看,而其实还有另一部分原因旁人却不知。

记得有一年在新加坡时他曾偶然进过一次戏院,当他看到台上的粤伶动情投入地吟唱之时,恍惚间他差点将其认错,以为是她转世还魂。

可一曲唱罢,他的心却又被打回到了残酷的现实。

那一次,他悲伤地意识到她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但不知是何原因,每次被现实打击过后,沈念恩虽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再犯傻犯痴,可一旦有所触动,他的心却仍保有苏醒的能力。

道理很简单,他虽然也怕受伤,可生性乐观的他心却没有真正的死去。

冥冥中他始终残存着一个信念,她并没有真的离开,而是躲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等待他去遇见,去发现。

说不定在某个不经意的转角处,她就会突然出现

正当沈念恩在屋内沉溺于往事当中无限感怀之际,表妹沈娇蓉却忽然出现了。

她见他一脸的相思哀苦,继而带些妒意地怨声叹气道:“表哥,又在想她啊!”

被他这么一问,鼻尖有些微微泛红的沈念恩坦然地将手帕叠整齐后收入怀中,接着木然问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没注意到!”

沈娇蓉不紧不慢地照实答道:“你呀,向来如此,一旦投入地想起事来就什么都注意不到了,我见门没关,就想进来同你聊聊!”

可能是嫁给吴承昊的日子太久了,沈娇蓉同他的习性竟渐渐相似了起来。

想要将表哥从往事中带离的她神情瞬间由平淡转为堆笑,然后她忙凑上前去关切地问道:“表哥,你同那个李修竹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好消息?”

第一百四十四章 念恩

金枝李修竹是新加坡富商李应泉的堂妹,今年刚满三十岁,是一华侨的遗孀,至今已寡居五年有余。

李修竹对沈念恩的印象极好,因而善解人意的李应泉为二人做起了媒。

可问题恰恰就出在沈念恩这,他对李修竹的态度始终太多冷淡,对此事一知半解的沈娇蓉所以试图探听一下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片刻后,沈念恩面无表情地怏怏回了句:“没下文,我根本没这个心思,免得耽误人家,所以我已经婉言拒绝了”

沈娇蓉惊愕地捂着嘴巴,不可置信地追问道:“为什么拒绝?那李修竹家境好,样貌也算不错,哪里配不上你,而且人家才三十岁,如果嫁给你的话过几年说不定还可以再添个一儿半女的,与靖儿作伴,多好啊!”

可沈念恩却仍不以为意,漠漠不惊地回应着:“没什么好不好的,有靖儿一个我很知足了,再者说,他有康凯、康慧作伴也没什么可孤单的。”

片刻后,沈念恩再度开了金口道:“而且我发过誓此生绝不再娶妻,我沈念恩向来说到做到,所以娇蓉,你就别为我操这份心了”

沈娇蓉撇着嘴巴,不乐意地睥睨了沈念恩好半天。

终于,她还是没忍住,幽怨地说了句:“说来说去你还是放不下她,你这又是何苦呢?她已经不在了”

可听了这话,沈念恩却并未感到惆怅,之后,他站起身来,慢慢踱步至窗边,继而感叹道:“你错了,她始终在我心里,从未走远”

虽说沈娇蓉所言全是为了他考虑,可沈念恩闻后,心却仍像铁树一般,看起来这念想已然根深蒂固,旁人是无法撼动半分了。

沈娇蓉觉得自己像是在跟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对话,顿感十分无趣。

不过对于他的这份痴念,她有时还是十分羡慕甚至是略有嫉妒的。

她偶尔不由自主地想过若是自己能得到这份坚定不移的情感,多半也已死无憾了,而那个沈念恩心心念念的人若能泉下有知,想必也可以瞑目了。

既然表哥油盐不进,沈娇蓉决定干脆绕开此话题,与他说说最近商行生意上的事情。

于是她愠色初露开口道:“今天宝利洋行出的价格太低了,这样一程下来,我们几乎没赚到什么,我觉得不能总这么便宜卢湛,让他得寸进尺”

听到这,沈念恩将一只手伏在西洋窗花上,沉思了好一会。

半晌,理清了思路的他才坦然回道:“与宝利行做生意不要计较那么多,只要不赔,尽量按照他们的价格出船”

沈娇蓉对宝利行的不满由来已久,依她所见,卢湛的行为实属过度压榨,表哥却始终迁就他们。

因而,她听完后很是愤懑,接着语气中带着满满的不快道:“卢湛的恩我觉得你还的已经够多了,不能一直都给他开后门,再者说,商行还有那么一大帮人要养活,这样赔本赚吆喝何时是个头呢?”

许久后,推开窗子看见满园绿意的沈念恩见一阵清风吹来,众生灵皆摇曳轻摆,很是自在。

继而,颇感惬意的他背过了手去笑意吟吟地转了话道:“娇蓉,你看!这园中的花花草草开的多好,每一个生命都好像在对我点头致意!”

沈娇蓉没能领会他话中的隐意,不晓得其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因而不耐烦地站起身来立在其侧边,将目光亦投向了窗外。

这时,沈念恩继续悠然感叹道:“你看!活着多好,只有活着才能看见这世间最美最好的风景!”

这时,沈念恩才巧妙地将话题拉回到此先,只听他说道:“所以卢湛对我的救命之恩,大过一切,这辈子我只能以这种方式偿还了。”

紧接着,他进一步阐明自己的看法说:“损失点利益在我看来算不得什么,只要命还在,我还怕没机会再赚回来嚒!”

毕竟沈念恩才是那个绝处逢生的历经者,是那个与死神擦肩的幸运儿,沈娇蓉若想感同身受确实有点困难。

她正在细细体味对方所言之时,女儿吴康慧却突然冲了进来,且气急败坏地高声嚷嚷说:“娘,两个哥哥跑去哪了?怎么一个人影也没见着,是不是出去玩了不带我?”

沈娇蓉瞧她那气呼呼的可爱模样,心想也只能先出去安慰并陪女儿玩耍一会,才能将她的不满疏解开来,于是则留沈念恩一人在室内静休。

终于落了清净的沈念恩总算可以继续追思心中的娇娥,这时嘴角又一次泛起了淡淡笑意的他心中默然长叹道:“虬枝,若是你能陪我一同看这绿意盎然,花草繁茂之景该多美多好啊!”

这沈念恩到底何许人也?

沈娇蓉竟会亲切地称呼他为表哥

其实他就是当年的洛鸿勋。

而那令他苦苦追思之人自然即是赵虬枝。

可洛鸿勋当年不是因洋行纵火案于流花桥被斩首示众了么?为何他还能活到现在?竟都成了兴和商行的老板?

莫非那告示是假的?

非也!当年告示上写的四月初五流花桥问斩一事确确属实,可拿到告示的吴承昊堂弟有所不知的是,问斩当日,恰巧遇上了强台风。

狂风暴雨席卷而来,电闪雷击接踵而至,监斩官为了自个和大伙的安全只得临时指挥众人扯去,斩首一事因而得以推迟。

于是洛鸿勋像个木偶一样又被人押解了回去,在大狱里已无生机的他终日浑浑再不复往日的自信,且那时的他更像极了个病入膏肓的老者随时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可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危难关头,又一桩意外竟发生了,离第二次斩首还差三天时,洛鸿勋无意间看到了生的希望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上当

那一日,恰逢卢湛亲自去狱中提人,那人也在斩首名单之列,关在洛鸿勋隔壁,且罪名还与他相同,只不过那人是卢湛的远方表亲。

卢湛受人所托,为保万无一失,无奈之下不得不亲自前来搭救,以重金贿赂完巡抚过后,那人很快便以施过刑的名义被偷偷提走了。

就在卢湛将要离开监牢之际,洛鸿勋不经意间的一瞥,却看到了这场浩劫的生机

他认得风云人物卢湛,且他心中笃定这也许是自己此番唯一可能活命的机会了,他知道卢湛若是走了,自己可就真的没半点生的希望了。

因而,这一刻,洛鸿勋决心定要为自己创造这个可以活下来的奇迹。

于是接下来的一秒,他用尽全力将右手向最远处甩了去。

好在他的手臂不算短,这一伸则恰巧抓住了卢湛的裤脚。

这鬼地方卢湛可是一点也不爱来,所以办完事的他自是准备马上离开。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自个刚走上没几步,却被一囚犯忽然扯住了裤脚。

当即,卢湛大惊失色,吓得汗毛竖起了无数根不说,连心脏都“咯噔”、“咯噔”猛颤了好几下。

紧接着,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连忙蹬腿想要将这穷凶极恶的家伙甩开。

可他的对手洛鸿勋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劲,攥地死死的,且坚决不放。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洛鸿勋以最快的语速声嘶力竭地向其哀求道:“卢大少爷,我是怡兴洋行赵清阳的手下,你同清阳兄是故交,看在清阳兄的份上,你一定要救救我,我没有放火,我是被人冤枉的”

就这样,本不想多做理会的卢湛在听到了赵清阳的名字后,决定再心慈手软一次。

他心想反正自己连大狱都来了,救一个也是救,救两个也是救,大不了再花点银子呗,既然是故友的手下,那就只当是告慰一下赵清阳的在天之灵吧!

因而,卢湛将这事放在了心上。

当晚,他行贿完后,类似地,仍未摆脱罪名的洛鸿勋也以已被问斩的名义被暗中救了出来。

离开了监牢后,接下来的路要如何走就只能靠他洛鸿勋自己了。

对卢湛万分言谢后,洛鸿勋自此踏上了逃亡之路,可这路走的却极其不顺,过程比小蜻蜓的还要难上十倍、百倍。

起初,洛鸿勋本想去韶关找寻赵虬枝、吴承昊等人,可他实为死囚,怎敢招摇过市,所以根本没办法以真名实姓通过关闸。

没几日,卢湛给他的少许银两也已用尽,且与此同时,英军又再度于广州城内掀起了一轮大规模骚乱,所以他只得隐姓埋名趁机做些苦力,勉强糊口度日。

就这样混了一个月后,已经改名换姓、蓄起了胡须的洛鸿勋听人介绍说,夏老板招人去韶关、江门等地做工,每人每日十个洋钱。

洛鸿勋虽见招工者面目狰狞凶恶,看起来就不像个善类,但是听了这消息后,他有些兴奋过头,可以说失去了基本的判断能力。

没有多想的他只觉终于有机会前往韶关,所以他想着这次无论如何也得搭上这班车方可见到虬枝他们。

不多时,招工者请被新招来的工人们一起吃了个饭,这顿饭看起来还算丰盛,毕竟洛鸿勋这些时日不是在监牢,就是在打杂,已经好久没有饱餐了。

可意想不到的是,没多久,洛鸿勋却见周围几人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再接着,他自己竟也渐渐没了知觉。

而后,他脑子一蒙,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洛鸿勋终于醒了过来,他大感头脑眩晕的同时竟发现自己横卧在了一辆大大的铁皮车上。

接下来,他揉了揉眼睛透过车门缝射进来的光亮再仔细一瞧,周围竟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

此刻,不知周围是活人还是死尸的他惊骇不已,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但却又不知往哪里躲。

可就在这时,他感到四周陆续闪起了微光,而这微光其实就是身旁之人陆陆续续睁开的眼睛。

紧接着,大家伙于黑暗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茫然无知于自己身处何地。

这时,其中有两名靠近车门处的人试图向外推了推后惊呼道:“天哪,我们被锁在里面了!”

听了这话,众人均向楚囚一般面面相觑,惊恐万状,可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刻,顿感被困于牢笼中的洛鸿勋已察觉到自己又遇上大麻烦了

半个时辰后,车的大门终于被打开了,憋闷了太久的众人总算是见到了户外的光亮。

但这次洛鸿勋可不像上次在狱中碰到卢湛那般幸运,因他乘的不是一般的车,而是辆黑车

跳下车的一刹那,洛鸿勋对四周环视了一番,只见那车开至了码头边上,且周遭粗拳壮臂者满目皆是。

这里不是他熟悉的天字码头,可究竟是哪的码头,洛鸿勋也不得而知。

但有一点洛鸿勋清楚明白,韶关属内陆,根本无需过江过海,这样看来,大家伙肯定不是去韶关的。

想到这,此刻的洛鸿勋心中不由自主地再度打起了寒颤

就在这一瞬,一两颧高耸、目含凶光之人忽闪着那好比大河马的双下巴大摇大摆地走上了前来。

然后,他掐着腰,岔开了脚,腆着那浑圆的肚子放声吆喝道:“还不赶紧哄他们上船,在那傻等什么”

说完,他朝着离自己最近的那名下属直接就是一记嘴巴,疼的那人直捂着脸颊差点没流出泪来不说,大气都不敢喘还得连连向其低头认错。

这时,洛鸿勋仔细一看打人者正是那日的招工头,虽心中倍感惶恐,但他还是忍不住发问道:“请问,这船是去哪的?”

其实洛鸿勋问出了所有被拐之人的心里话,大家皆十分困惑不解,但碍于那大爷的威仪却又无人敢吭声。

可没料想,话音刚落,一记猛鞭便向洛鸿勋的后脊梁骨抽了来,疼的他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转。

这时,只听那凶恶的大爷再一次呼喝道:“有钱赚管他去哪,谁再多言,那就是皮痒,想吃鞭子,也就别怪关爷我不客气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猪仔

原来那人姓关。

这位关爷发话后,周围的喽啰们个个亮出了家伙事,有的甩动着长长的皮鞭,有的摆弄着明晃晃的钢刀,有的甚至还掏出了手枪,看样子都不像是善茬。

听到这,洛鸿勋的脑子已然“嗡嗡”作响。

他知道坏了,自己多半是要上贼船了,若是真跟他们走了,还不知道要被运送至哪里。

紧接着,他赶忙又观察了下周遭的环境,见前方是江面,上面停着几艘船只,而自己的身旁两侧以及身后皆是咬牙切齿、凶神恶煞般的招工者。

洛鸿勋心想若是不听他们的话不向前走,以这周围恐怖森严的防范,怕是自己根本无路可逃。

他又一想自己看得出这是狼窝,旁人肯定也能瞧得出,还是先静观其变看看他人的反应再做下一步打算。

恰逢此时,一看似较为壮硕的被招者识出了他们的陷阱后心急如焚,接着,他三步并作两步火速冲上前去,想要跳江游走。

可不幸的是他的一连串动作虽然极快,可却仍没逃得出关爷布下的天罗地网。

被擒后,那人被蛮力强行按倒于地,吃了近二十记鞭子,打得皮开肉绽满地找牙不说,紧接着,竟又被关爷的手下丢进了江中。

那伙人看样子是必须置他于死地,好以儆效尤,因而随后还向江里连补了几枪

所有人见到此等触目惊心之景后皆不寒而栗,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无奈,洛鸿勋见识了这伙人的丧心病狂之举后,也只得暂时放弃这种无意义的反抗,以期来日徐图他法。

接着,他内心虽极不情愿,可却仍得跟随众华工被半推半搡着赶上了一艘名为“天狼星”号的商船。

上船前,洛鸿勋还特意向脚下的江中瞥了一眼,只见一浮尸漂在染红的江面之上,景象之惨烈真乃不堪入目。

于是,内心剧颤的他赶紧闭起了眼睛,他不禁心想自己的运气真是背到家了,刚出虎口竟又入狼窝,世间最惨也莫过于此了吧。

哎,罢了,太过冒失冲动只会被人算计,甚至死于非命。

这一刻,想到这,他那不安躁动的心却也逐渐静了下来。

此时,他确定逃跑方略必须从长计议,不然在此丢了卿卿性命怕是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洛鸿勋到了“天狼星”上后,再一次仔细观察了下环境,瞧见船舱左右总共分为上下两层,而中间的空处适中,看样子是给大伙活动用的。

而等到几百号人全部上齐后,船舱几乎挤得没有了一丝空隙,想要伸伸胳膊腿都肯定会妨碍到别人。

这时,洛鸿勋心想一层既然如此拥挤,那为何不分一部分人去二层呢?

二层没见人进出,看来多半还闲着,但这心中的疑问他也只能对一旁的华工念叨念叨,哪敢跟姓关的那伙人讲呢!

等到太阳落山后,洛鸿勋进一步发现船上的环境真是恶劣极了,关起了舱门后则几乎看不到光线。

而且更为可恶的是,关爷为了防止华工聚众哗变,还命人用沉沉的铁链将门反锁了上。

洛鸿勋心想这里真是比广州城的大狱还要可怕,监狱里怎么说也是几个人关在一个牢笼里,而这则是几百号人纠集在一起。

放眼望去全是人头,即便船体平稳向前一点都不摇晃,看到了这密密麻麻的人群,他都感到了几分晕眩和恐慌。

因而在此等极端恶劣的环境下,洛鸿勋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再一次焦躁了起来。

于是,他努力着让自己恢复平静,而后,他处处留意着周围的一切,期望可以寻到机会逃离这吃人的狼窝

终于捱到了第二天清早,紧锁的舱门被打开了,众人总算是见到了初生的太阳,饿了近一天的大家熬到了饭点,准备进食了。

指挥给华工们派饭之人竟是个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洋人,只听他称呼那位自称关爷的人为“robbinsguan”。

站在门口的关爷瞧见他像见了祖宗一般,立马现出了一副奴颜婢膝的下作相。

之后,他赶紧弓着身子凑上前去殷勤地替对方分忧解难,且还亲情地称对方为“tin”。

本想着可以饱餐一顿的洛鸿勋好不容易挤到了前面,可低头看完食物后他却当即傻了眼。

那几块又黑又馊的馒头想必喂猪都会被猪嫌弃。

这时,众人叫苦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紧接着,几个极为不满的工人意欲冲上前去联合起来反抗这伙恶霸的流氓行径。

可由于船舱内人员过于密集,他们大张旗鼓地还未冲至关爷和马丁身前,便被突然冲出的枪手们射杀击毙了。

众人听到枪声后,皆捂起了耳朵,且十分惧怕子弹不长眼睛射到自己。

可船舱内人员如此密集,枪手从何而来呢?

其实他们都躲在二层舱内,只要一层的华工有反抗意图,他们闻声便会在第一时间消灭那些造次者。

很快船舱里又恢复了安宁,没有人再敢多说一句话,均低下头来惶恐地吃着手中那硬邦邦的臭馒头。

见状,洛鸿勋的心已经凉透了,真没想到他们还留了这一手。

此刻,他也算弄明白了二层舱的用处,瞧见这缜密的严防死守,他当真是想不出一点逃生的办法来。

于是乎,他心想既然没办法逃跑,那就忍耐吧,先填饱肚子,留着命再说,不然就这样被打死了,还真是有点不值当。

只要能够活下来,洛鸿勋相信一切都会有转机,毕竟自己绝不是个会轻易服输认命的主。

这时,只听关爷扯着嗓子高喊道:“你们这群猪仔,有的吃就已经很不错了,不要再挑三拣四,无事生非,乖乖地随船去海外淘金,不然就跟他们几个下场一样,抛到大洋里去喂鱼!”

华工被贩卖至外洋做苦力的皆被轻蔑地称为猪仔,取蠢为鹿豕之意。

听了他的这段恐吓后,船舱里更加没人敢作声了,众人只得将怒火暂时压于心底,毕竟保住性命才是关键。

接下来,那martin(马丁)和guan(关)二人用英文肆无忌惮地大声交流了起来,毕竟船上几乎为文化水平很低的华工,他们心想彼此的对话不太可能有人听得懂。

可洛鸿勋不同,在钟表行和怡兴洋行时他接待过很多洋人,因而听力和口语都算不错,这关爷的英文水准其实还不及洛鸿勋一半,且洛鸿勋离他们不太远,所以他几乎可以听得清他俩谈话的大致内容。

首先,马丁清点了一下,船上的华工共有八百一十五名,按照每名华工一百个洋钱的价格计算,他总共需支付关爷八万一千五百个洋钱,也就将近八百两银子。

原来被贩卖的华工竟如草芥一般,廉价至极,简直令人咋舌。

听到这,洛鸿勋在心里忍不住暗骂道:“这帮狗娘养的,竟为了这点银子,出卖同胞,真该被生吞活剖了才解恨!”

接下来,他又竖起耳朵听到关爷一直与马丁讨价还价,他说方先生曾亲口答应,一个华工值两百个洋钱,怎么如今折了一半,这样算下来他应该可以拿到一千多两银子才对。

可马丁却不买他的帐,态度强硬的很,且还坚持称自己跟youxia谈的价格就是这么多,如果真存在差价,那多半是youxia和quyaofang在沟通上出现了问题,这样的话,对方尽管去找g索要,自己概不负责。

洛鸿勋一想便知,youxia和quyaofang在当中铁定层层盘剥,哪能全便宜了这姓关的老小子。

等等,这一瞬,洛鸿勋心头一颤,他忽然觉察到马丁反复说道的“quyaofang和g”怎么听着这般熟悉

第一百四十七章 炼狱

很快,洛鸿勋猛然醒悟到这“quyaofang”多半就是那个厚颜无耻,差点害他去见阎王的方衢耀!

洛鸿勋这大半年来活得如此坎坷艰辛,基本可以说全拜方衢耀所赐。

那日在朝堂上,洛鸿勋本以为自己澄清事实后,就可以被无罪释放,可没成想方衢耀竟上了证人席位,且还信口雌黄地指正他是洋行纵火案的主谋之一。

当时的洛鸿勋听完后紧张极了,还曾试图与方衢耀争辩。

可台上的知府却似乎只在意方衢耀的说辞,至于洛鸿勋的话他则有意屏蔽了去。

百口莫辩的洛鸿勋就这样荒里荒唐地被判处了死刑。

他一直想不通的是为何知府会轻信于他,难不成他背后有什么强大的靠山?

如今看来方衢耀多半是搭上了英国鬼子的船,成了他们的走狗帮凶。

而清廷羸弱,只得唯洋人的命是从。

咦?

此刻,洛鸿勋又想到那youxia又是谁呢?

再度开窍的他很快便联想到这个youxia八成就是东顺行夏虞的弟弟夏游!

的确,洛鸿勋猜得没错。

方衢耀离开了怡兴洋行后,虽栖身于英国人包龄的羽翼之下,可他却一直和夏家保持着生意上的往来。

其实东顺行贩卖华工由来已久,除了走私鸦片外,拐卖人口亦是他们的另一大经济来源。

方衢耀的加盟为他们引入了包龄这个强有力的后台,因而东顺行此刻经营起此行当来更加顺畅,甚至是肆无忌惮。

洛鸿勋想到这自是义愤填膺,他一面嚼着馊馒头,一面在心中怒骂着:“夏家和方衢耀这伙子人真是一丘之貉,无恶不作,连贩卖华工这种遭天谴的勾当他们都敢干,真该遭五马分尸,天诛地灭是也!”

可骂归骂,恨归恨,识时务的洛鸿勋心想蛮干硬来只能招惹杀身之祸,因而自己绝不能太过急躁。

进而,他反复叮咛自己,这种境况一定得忍字当先,静观其变,再寻对策。

若是此时流露不满,让那姓关的家伙盯上了,那自己想要见机行事可就难了。

就这样,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下晃荡了四日,八百多名华工中的二百人终于走出了“天狼星”号登上陆地。

洛鸿勋不想被运的更远难以回头,因而拼了命地挤向前面。

也正因如此,他成了这二百人中的一员。

他们到了哪里?

南洋岛国新加坡

新加坡地处赤道附近,离广州已很遥远,可若是被卖到了北美、南美那里,回家的几率怕是就更加渺茫了。

听说来到了新加坡,洛鸿勋大觉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毕竟这回可不是他第一次前来此地。

当年为了挽回怡兴洋行的声誉,洛鸿勋曾作为代表特意来此同新加坡富商李应泉解释海难一事以及最终将银器安全送到了此处。

于是,洛鸿勋心想若是能够再见到李应泉那自己重返广州便有了希望。

想到这,他的心境豁然开朗了许多。

可自己将被分往何处他却一点也没有话语权,完全得受旁人控制。

接下来,洛鸿勋未能如愿,他被迫与十二名华工一同被运送至一家名为华仁的橡胶种植场中。

抵达华仁橡胶场的一瞬间,洛鸿勋和那十二名华工的辛酸苦难史便正式上演了。

他们被安排在了极为简陋的工房中,高不足三尺,宽不到五尺,里面无桌无床,地面上只铺了一层稻草勉强被当做席子。

由于地下返潮气,因而睡在这里又湿又冷。

且屋顶又无瓦,华工们只得盖些薄草遮挡了事。

只不过这草盖的太过稀疏,仰头望去,都可以瞧得见星星。

所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工房既不遮风,也不挡雨,遇上下雨天,简直难捱至极,令人有种生不如死的绝望感。

这的橡胶场主名叫张华仁,可这张华仁不仅一点也不仁,心肠还相当歹毒。

张华仁为了防止华工逃跑,特意雇了三名配枪的打手,像官差巡捕一般密切地监视着这十三名华工的一举一动。

据悉,此前被贩卖至此场的五名华工皆死于非命,因而这次才多招了些来,以备做工的需要。

就这样,熬了一个月后,有两名华工计划逃亡,可不仅没成功,却被张华仁的打手当着其余众人的面给活活打死了。

自此,为了防止华工再度逃脱滋事,张华仁把黑心一转又想出了记阴招来。

晚上睡觉时,他命手下用铁链将三人扣住脚踝,这也就是说要三人一同挤在那阴暗潮湿的工房里睡觉才可。

那么狭小的工房里挤三个人住,翻身都成了件困难事,再加上身子挨着身子的彼此连轻微的呼吸声都可以听的一清二楚,所以在这种极度恶劣的环境下睡个安稳觉绝对是痴心妄想。

照此,洛鸿勋同另外两名华工居住在猪圈一般的环境下一年之久。

从前在海上遇险时,他都没这般苦涩过,毕竟那黑暗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过几日,而如今,这恶劣的环境已经煎熬了他一年有余。

这一年的漫长时光对他而言简直苦不堪言,不忍回首

可即便如此,洛鸿勋依然督促着自己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他相信终有一日曙光会降临。

与此同时,他还鼓励着同他绑在一起的另两名华工高原和严克俭。

拒洛鸿勋了解,他们俩均是江门的农人,长得黑黑瘦瘦的,父母亲死的早,家里穷的很,所以才去广州做工。

可本来工做的好好的,他们却误信了有心人的鬼话,结果上了这条贼船。

由于他们俩从前没怎么读过书,年纪也只有十七八,没什么人生阅历,因而此时对未来可谓是满心的绝望。

每日听他二人抱怨,洛鸿勋的耳朵已经长了老茧,因而一来出于怜悯,二来为了自我救赎,洛鸿勋反复告知他们千万不能放弃,正所谓否极泰来,大家最终一定会看到希望。

可不幸的是,一年刚满不久,高原却偶染疟疾,不治身亡了。

他与洛鸿勋同吃同住了这么久,彼此间怎么说也算有了一定的情意,因而高原的离去对洛鸿勋的打击不容小觑。

第二天一位叫做吴博元的工友则又同他们绑在了一起。

当初,一起被贩卖至此地的十三名华工如今已只剩下七个人。

此刻的洛鸿勋心情黯然到了无以复加,往日里自己也曾遭受过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磨难,可加起来好似也不及这一回。

这做猪仔的悲催日子真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第一百四十八章 抗争

洛鸿勋好想虬枝,他还没抱过他们的孩子,他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完,还有宏远的美梦没有实现

他好害怕,好害怕,他怕自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更怕自己的孤魂迷失在异国他乡找不到回家的路

而此刻,潮湿的地气侵蚀着他的筋骨,绵长的阴雨腐化着他的灵魂,无处不在的蟑螂让他反胃作呕,气势汹汹的打手令他惴惴难安。

这段时间里,洛鸿勋的情绪可以说跌至了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多想放弃挣扎,放弃努力,让自己像个行尸走肉一般不死不活地混沌下去。

可浑浑噩噩了数日后,他终是觉得不能如此放任堕落。

毕竟他还记得自己是谁,他还知道自己有爱人要守护,有美梦要完成,他也知道自己来自哪里,想去向何处,所以即使身处地狱,他也一定得再聚力量,找寻生路。

此间,由于华工人数减半,因而场主张华仁为了压缩成本,解雇了一名打手,所以此时就剩下了两人看管这些华工。

正因如此,洛鸿勋算是些许看到了点儿希望,而且这也是他重新振作的原因之一。

他捉摸着现在的防范松了许多,如果不趁机采取行动的话,那怕是真的要被困死在这吃人的橡胶场中。

由于相处日久,尤其是同严克俭,二人被贩卖至此地没多久,便被拷在了一起,所以也算知根知底,因而洛鸿勋对他还是很放心的。

只是他与另一位华工-吴博元的交情还算不得很深,可见对方每日也是心怀愤恨,满腹牢骚,洛鸿勋猜想他也极有可能很想逃离这炼狱火海之地。

于是,思量再三的洛鸿勋决定当断则断,一晚,他同严克俭和吴博元二人说明了自己的计划。

听完后,二人起初犹豫愕然了好一会,洛鸿勋见状担心走漏风声,招来祸端。

因而他只得再费些口舌耐心地劝谏道:“如果这次我们不抓住机会,那我们这辈子很可能会困死在这鬼地方,难道你们不想爹娘,不想回家,不想像个正常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活着么?”

听到这,严克俭终于被打动了。

他虽然早就没了爹娘,也没那么想回老家,可是他却很想直起腰来活着,像个人一样活着,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地浑噩下去,于是他率先表态愿同洛鸿勋一道举起抗争残暴的大旗。

吴博元开始时真的十分胆怵,他琢磨着若是不成,那下场一定相当惨烈。

可见另外二人皆斗志满满,他又转念一想,即便是失败了,也比在这混吃等死要好上数倍,好歹自己曾经抗争过,试图改变过,因而不想做懦夫的他决心博上一回,没多久,也同其余二人站在了一条战线上。

就这样,三人众志成城,决定放手一搏,拼上一把。

紧接着,洛鸿勋为保行动严密,千叮咛万嘱咐那二人,绝对不可泄露消息,也不可以跟任何人提及。

因为知道的人越多,此次行动的风险也就越大,那样的话,大家就永远都别想走出这里。

二人闻后知晓个中厉害,因而都十分谨慎地对待此事。

1859年初的一个下午,众华工做完苦力还未上脚链的间隙,其中一名打手刚去小解,而另一名打手正准备取出脚链准备给大家“上刑”。

他俩以为这一众猪仔早已成了温水里的青蛙,被煮的没了反抗的意识,因而防范看起来相当松懈。

此时,洛鸿勋瞧出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因而抓紧时间给吴博元和严克俭二人递去了眼色。

心领神会的吴博元得令后按照此先设定的计划当即冲上前去,欲要抢夺铁链,转移打手的视线。

与此同时,严克俭亦快速猛扑抢其腰间别着的手枪。

第三人洛鸿勋则见机行事,瞧他二人有些吃力,于是赶紧冲上前去辅助严克俭。

惊喜的是,其余不属于他们团队的另外三名华工见状亦如曾经约定般地奋勇上前与他们合力制服打手。

最终,严克俭总算是成功夺下了打手的枪,接着,没有迟疑,朝对方便是一通滥开。

远处,正往回返的另一名打手听到枪声后,赶忙朝这边奔来。

有经验的他先是找了处掩体,而后,快速抬手直接对准严克俭的胸口便是一枪。

“嘭”的一声枪响后,十八岁的严克俭就这样不幸地倒在了血泊之中,成了阎王的门生。

紧接着,那名打手火速冲上前来,扣动着扳机向其余五人射击。

就在其中又一人中枪后,面对非生即死的考验关头,洛鸿勋来不及为亡灵悼念,瞅准时机,用力向前一滚,拾起严克俭掉落的手枪,反身朝那打手射来。

他虽没开过枪,甚至可以说从未碰过枪,可由于时间抓的及时,因而连环三枪后,确有一枪射中了打手的胸口。

正当打手惊恐愕然,难以置信地捂住左胸止血时,洛鸿勋并未心软果断地打出了最后一枪。

而这一枪则相当致命,直接贯穿了打手的头颅。

终于,对方瞪着那死鱼般的眼睛不甘心地应声倒了下去。

六人以牺牲两人的代价终于取了那两名打手的狗命。

接下来,早已熟知地形的四人在洛鸿勋的指挥下逃至橡胶场的一处凹陷墙体边。

紧接着,洛鸿勋充当脚蹬,其余三人分别借力,一个又一个地成功翻出了墙去。

就在最后一人洛鸿勋也要翻墙逃出之时,远处,场外的守卫持枪赶了来。

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朝这边就是一通猛射。

这一刻,洛鸿勋简直心急如焚,他伸出手去发疯般地狂乱抓着。

第一百四十九章 等待

幸好,探出头来的吴博元及时拉住了他的双臂。

下一秒,洛鸿勋的身体已被对方拉出了一半,见情况危机,他顾不得别的,只得用尽全力一瞪,终于全身翻了出去。

翻出墙后的洛鸿勋因重力同吴博元等人齐齐砸在了地面之上。

索性,刚刚守卫射击的准确性并不算高,洛鸿勋尚未中弹。

逃出生天的四人此时依旧不敢懈怠,在一片丛林中以最快的速度向远方奔去。

他们知道只有快速的奔跑才能真正远离这里,远离死亡。

不知过了多久,逃离了炼狱的四人总算是跑至了人多热闹的地方。

这一刻,他们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喘一喘气,毕竟玩命奔跑了这么久不疲劳也是不太可能。

此时,回想起刚刚那些惊险刺激的画面来,这四人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这么走运,只不过又一想到牺牲的两位工友,四人的情绪还是免不得有些感伤。

沉默了好一会后,大伙的缅怀算是告一了段落。

现如今天色已晚,最年轻的吴博元向远处望去,只见很多工人仍在码头上装卸货物。

可接下来的一瞬,他的表情却由轻松突地转为了惊诧。

紧接着,他慌忙抓住了洛鸿勋的手臂,且紧张兮兮地说道:“瞧,那不是我们来时的码头么,咱们千万别过去,说不定靠近那又会被人贩子再次抓走的!”

这时,一位约莫二十七八岁名叫胡定的工友正半弯着腰,还没休息过来,仍“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听了吴博元的话,他赶紧直起身来,向码头的方向凝视了去,见状,他亦忽地惊愕骇然道:“对啊,千万别过去,我们还是先去找个地方落脚吧,这么晚了,总不能睡在大街上呀!”

接下来,大家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洛鸿勋,等他拿主意,这一举动好似在宣称他就是众人的主心骨,大家伙皆唯他马首是瞻。

见大家满心期待且很是焦急地看着自己,洛鸿勋则稍显窘迫地挠了几下头。

于是,他脑子飞速旋转了片刻后,命大家将自己身上带的银两全都拿出,清点总数,这样才好做进一步打算。

可由于另外两名华工本不知他们的计划,因而身上都只带了一两块叻币而已。

洛鸿勋和吴博元自敲定了逃跑方案后便整日带着全部家当,所以他们每人都揣有五十多块叻币。

众人凑齐了一百一十块叻币后,丝毫未敢懈怠一同快步向街市走去。

找了许久,才找到了一家又破又旧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客栈容身,可谁让他们如此窘困,有地方栖身已经算幸运的了。

四人两两一组挤在了两个小房间里,且房间内只有床连立脚的地方都寻不到。

没办法,吴博元和洛鸿勋二人又得靠在一起,可这一刻,他们却均认为即便这里没有灯,也不太干净,但比起华仁橡胶场的烂工房而言还是要好上千倍万倍。

起码此时,他们都是自由之身。

第二日大清早,几个人竟不约而同地都起了来,他们向掌柜的以及周围饭馆的伙计打探到回广州的船费要近五百个叻币,这价码对于此时的四人简直就是天文数字,遥不可攀。

就在这时,洛鸿勋忽然间想起了一个人来,那就是万福商行的老板李应泉。

接着,洛鸿勋道明了自己的想法后,算是征求大伙的意见。

其余三人闻后,虽均未听过李应泉的大名,可他们却也无别法可想,因而只得附和着洛鸿勋,愿听从他的指令。

于是,吃过早饭后,洛鸿勋满怀着希望带着其余三人前往李应泉的万福商行求助。

到了那,洛鸿勋向门口的接待说明了来意后,便被引荐进了商行之内。

可他们见到的却不是李应泉,而是一个不知姓名的大管事。

管事坐着,看样子个头还不算矮小。

他那不大不小的眼睛本也长得好好的,可却被偏多的眼白减了分,再配上那不算高的鼻梁,整张脸显得有些索然无味。

由于管事根本不认得洛鸿勋,再上下打量完他们几个那邋里邋遢的穷酸样后,当即心生厌恶的他半睁半闭着眼,且十分怠慢地敷衍说:“李先生去上海谈生意去了,估计要很久才能回来”

洛鸿勋一听,心中甚觉不妙,可他又心有不甘地问了句:“谈个生意要很久么?到底多久才能回来呢?”

在洛鸿勋的接连追问下,那管事终于微抬了眼,再一次露出了鄙夷之色后,爱答不理地勉强回了句:“李先生日理万机,哪能跟你们这帮穷鬼比,清闲地不知道要做什么,他要办纱厂,开钟表行,有可能还要涉足金融业,没个两三月怎能弄得妥呢!”

被三言两语打发走了的洛鸿勋等人离开了万福商行后,心情都很是低落。

哎,一想到自己在新加坡就只认识李应泉一人,洛鸿勋琢磨着还是得等他回来才有回国的希望。

而其他三人在这异国他乡更是没有别的指望,所以大伙都得随着洛鸿勋,照他的意思规划未来。

于是,四个难兄难弟便又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打工生涯,他们分别在万福商行临近的茶楼、酒家里做起了伙计,以便打探李应泉的消息。

他们从此不用吃猪食,不用干最苦最累的活,不用睡那又湿又冷又容易染病的草房,不用再惶恐着随时担心鞭子抽打在自己的身上,不用带着脚镣完全受制于人,且每月才只拿两块叻币。

他们的噩梦终于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此时的四人虽吃住条件也极为一般,但比起做猪仔的日子依然有种天差地别之感,每月起码有十几个叻币入账,因而众人均十分满足,他们相互扶持,相互照应,均翘首期盼着大老板李应泉的归来。

终于捱到了1859年四月的一天,这日正午,洛鸿勋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这一日,万福商行对面的流花茶楼内,走进了两位女士。

这两人虽长相一般,皮肤暗黄,多半有马来人血统,但从那时髦的衣着和不俗的装扮来看,洛鸿勋推断她们八成是达官贵人家的小姐和太太。

接下来,洛鸿勋上前为二人看茶,只瞧其中一位年长的女子拿出了个淡紫色的木盒子说道:“应泉这次从上海回来给女士们一人带了一盒苏州明宝斋的上等胭脂,我呀,试了试,觉得还不错,这盒是送给修竹你的!”

年少的女子一听满心欢喜地回道:“堂哥可真好,每次还都想着我!”

说完,那年少的女子便粲笑着将那小盒子打开来看。

这时,近旁的洛鸿勋联想着上海和应泉两字,心中思量着不会是李应泉最近从上海赶回新加坡了吧?

可明明自己昨日才去商行打探过,那管事还特意否认了此事。

于是,满心疑问的洛鸿勋趁掌柜不注意,又悄悄地凑上前去,低下身子细声问道:“夫人,小姐,您们刚刚说的应泉是万福商行的老板李应泉么?他从上海回来了?”

年少的女子没注意到伙计靠了过来,因而起初吓了一跳。

接着,她睁圆了眼,抚了抚胸口,而后惊讶地点头道:“没错啊,你认识他?”

洛鸿勋听闻此言,心中顿感波涛汹涌,他冥冥中有了种预感,自己终于要时来运转,重建天光了。

然后,他简单地回了话,道了谢,便转身兴奋地走开了。

他准备下午清闲时就去商行找李应泉帮忙。

这时的洛鸿勋早已知晓了万福商行那位管事的姓名。

此人姓陶,名青莲,这名字听起来倒是颇具风骨,可这为人嚒,却有些令人咋舌

这一回,洛鸿勋长了心眼,他没有再麻烦这位陶青莲管事,而是就等在商行外不远的阴凉处仔细地观望,毕竟他曾与李应泉正面接触过,他记得李应泉的长相。

李应泉此先曾介绍过,这次,须得详详细细地说道说道他。

此人约莫三十五六岁,矮洛鸿勋大半个头,眼睛不大,高低眉,嘴角还有点向右斜,皮肤很糙,怎么看跟帅这个字都不沾边,但是为人却风趣幽默,可以说十分地爽朗率真。

但直到太阳落山,洛鸿勋都没瞧见他的人影,无奈,他只得黯然离去了。

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

第一百五十章 救星

直到第八日下午,李应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洛鸿勋的视野中。

看到他的那一刻,洛鸿勋激动地差点没跳起来,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李应泉和商行里那位傲慢的陶管事一起走出了大门,正准备乘车之时,洛鸿勋却突然冲了上去,拦住了对方的去路。

如见救星一般的洛鸿勋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以最快的语速介绍起了自己来:“李先生,还记得我么?我是从前怡兴洋行的洛鸿勋,那次‘兴和’号海难后是我赶到新加坡将银器第二次运来的,您还记得么?”

李应泉对这位年轻人突如其来的举动大感惊异,身体不自觉地向后撤了撤。

他本以为对方是想要向他乞讨之类的,可是镇定过后,他再仔细一看,却当即认出了对方来。

毕竟一表人才的洛鸿勋在人群中单就样貌而论还是相当出众不凡的,更别提他还曾给对方留下过深刻印象了。

正当那位陶管事欲要抬手不客气地轰走洛鸿勋时,李应泉却一面阻拦,一面惊奇地问话道:“你是广州怡兴洋行的洛老弟吧?”

洛鸿勋见对方认出了自己,激动地当场差点哭了出来。

紧接着,泪光在眼中隐隐浮动的他忙上前一步,靠近了李应泉回答道:“李先生,是我,我是洛鸿勋,两年前我中了坏人的奸计,被贩卖到了新加坡来,差点没了命,好在我逃了出来,现在想要回广州,可是苦于没有资费”

这时,李应泉忽然打断了他,并且拍了拍他的肩膀,客气地说了句:“洛老弟,我听得出你遇上了困难,我记下了,但是我现在赶时间要去办点事,你明日上午可以来商行找我,到时我们再详谈如何?”

听了这话,洛鸿勋感动地连连点头,他心想看来自己这次真的是要苦海脱身了。

第二日上午,趁茶楼无人时,洛鸿勋再次来到了万福商行,这回他终于如愿见到了李应泉。

李应泉今日上午还算空闲,因而抽了时间与洛鸿勋聊了起来。

洛鸿勋详细地讲述了自己在南洋的诸多不幸遭遇,李应泉听后大为震撼。

他知道清廷管控不力,南洋猪仔众多,生活条件又极度恶劣,能活着逃出魔掌之人实属难得,可自己只是个商人,能力有限,没办法去管这些。

接着,洛鸿勋见李应泉并未显露厌倦之色,于是他这才道出自己想要回国的心愿,可苦于手头资金有限,希望李应泉可以帮他这个大忙。

可出人意料的是,李应泉屏气凝神思索了片刻后,却一脸严肃地回答道:“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这样的华工可不止你一个,我今天若是开了这个先例,怕是日后谁有困难,就都得来找我求助了,那我的商行估摸着得月月亏空,迟早得要关门大吉啊!”

其实,李应泉的确并非特意针对洛鸿勋,此先便有人因类似的情况求他资助,且当时那人也被他拒绝了。

洛鸿勋闻此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他还是想要说些什么为自己再争取一下。

但他尚未组织好措辞时,却被李应泉轻轻按住了手,示意制止了。

此刻,李应泉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笑意。

紧接着,他翘起了二郎腿,且略显戏谑地解释说:“我是个商人,不是慈善家,我没办法给你提供回国的经费,但是毕竟你我相识一场,有个忙我倒可以帮帮你!”

听了这话,洛鸿勋那颗刚刚沉入大海的心又渐渐地升了起来,于是,他十分恭敬地听着对方之后所言。

“上次你代表怡兴洋行前来,我印象很深,觉得你是个有头脑,又讲信义的有为青年,所以那会我觉得你应该是个人才,当时还有心招你入我们万福,但是心想你肯定不会答应留在南洋,所以我都没开那个口。”

这是李应泉的心里话,那会眼前的这位年轻人的确曾令他青眼相加过。

接下来,他又面带微笑地悠然说道:“既然我们有缘又在这里相遇了,而且现在你还有特殊情况,被困于此,我看不如这样吧,你入我们商行,凭本事赚回国的资费,你看怎么样?我想这是我能给你提供的最大帮助了。”

李应泉的提议洛鸿勋始料未及,他即便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今日得到的答案会是这般。

可对方给出的建议于他而言既说不上很好,但却也说不出不好来。

他思忖了好一会后确实也没想出更好的解决方案,于是他最终只得稍显勉强地应了下来。

只不过他掩饰的极好,表面上对方可还真察觉不出来。

凭本事赚钱,凭本事回家,这样也不错,这样才公平。

见洛鸿勋较为爽快地答应了他的提议,之后,李应泉一脸欢愉地对其道:“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相信一两年内你一定可以攒够回国的资费,你从前在怡兴做二班,这样,我不会亏待你,你在这也做二班,具体入哪一行,我们一会去青莲那查查,哪里有空缺,再酌情安排你如何?”

做了太久的底层苦力洛鸿勋早已厌倦至极,一想到终于可以转做顺手的事,他当然高兴还来不及,因而赶紧点头应和着对方。

就在这时,洛鸿勋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另外三个难友,他希望李应泉亦可以给他们也提供些工作来做。

对于洛鸿勋的这个要求,李应泉并未反感,且他想都没想就直接回道:“你可以下午的时候叫他们一齐过来,给我看看,我会按照他们的实际情况,具体有什么本事,来决定他们应该做什么样的工作。”

去陶管事那一查不要紧,洛鸿勋这才知道原来李应泉去年正式创办了越洋航运公司,这里虽不缺二班,可在洛鸿勋的极力自荐下,李应泉最终还是给了他一试的机会。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难不死后重生的洛鸿勋几经辗转,竟出乎预料地专职做起了海运工作,这可是他由来已久的心愿。

那一年,他二十四岁。

虽然遭遇了命运的不公,可那些乐观向上、积极进取的人永远不会被命运亏待,因为上天关上了一扇的窗的同时往往会为你打开一扇门的。

洛鸿勋的三位难友亦被李应泉根据个人的能力安排了适当的工作,胡定和王泰在码头做搬运工人,吴博元则被派去银器店做小伙计。

大家伙对李老板深表感激的同时,更感念的还是那个与他们同过生共过死的洛鸿勋。

洛鸿勋不负所望,工作做的相当有模有样。

可虽表面上风光无限,洛鸿勋的心中却一直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回国的机会。

第一百五十一章 诚信

这一年多他虽时常出海,可每每都是在前往南半球的路上,北上回国的生意都由同僚水尚承接。

毕竟洛鸿勋初来乍到,他心想立稳脚跟全心为商行才是紧要,绝不可能把一己私心放在首位。

再加上自当年十三行大火之后,行商损失惨重,多数转去上海一带投资,因而万福商行几乎断了与广州当地商人的经贸往来。

在这种情况下,洛鸿勋想要因公回趟广州都没有机会。

可随着万福商行与江浙沪的贸易往来日益密切,尤其是李应泉同一广州商人在上海合办了太福纱厂且还涉足了金融业后,在一次水尚带队前往宁波洽谈合作时,急缺助手的李应泉选择了洛鸿勋协同前往上海。

这次李应泉会挑中洛鸿勋陪同其实是有原因的,随着上海的开埠,越来越多的广东人抵沪淘金,洛鸿勋通晓粤语,且英文也说的还算流利,因而才成了李应泉的不二人选。

还有一因素也很重要,就是洛鸿勋端正的品行,可日理万机的李应泉是如何发现这一点的呢?

此事就发生在去上海的前几天,去商行领了工钱的洛鸿勋欲要离开时,正巧碰上了下楼喊管事陶青莲兑换钱币的李应泉。

李应泉认为上海货币市场有些复杂,所以他每次出门前都在新加坡本土先将零钱换好,省得到那给大伙找麻烦。

而陶青莲不知是真耳背还是故意装聋做着他事,反正好半天他都没个回音,害的李应泉特意跑下楼来找人。

李应泉虽为万福商行的大老板,身价已过百万金,可平日里却十分节俭,连分毫都要计较。

楼梯下到一半的他定睛一看,瞧见洛鸿勋就在眼前,于是他心想自个就别去费力找陶青莲了,干脆让洛鸿勋跑腿为自己兑换些散钱来。

不多时,阔步归来的洛鸿勋把兑换回来的三块钱角子上交给了李应泉后,李应泉便打发他离开了。

又过了好一会,本未在意的李应泉准备离开时,刚要将办公桌上的散钱收入囊中,可却无意中发现,散钱好像比平日多了些。

咦?

这是为何?

李应泉弓着身,低下头来仔细地数了数,一共竟有三十四角五十文,可平常陶青莲每次兑回来的都只有三十角整。

精明的李应泉怎会想不出陶青莲肯定是将尾数直接装进了自己的腰包。

虽就这点点散钱,也算不上什么台面上的大事,可通过对比李应泉当即发现了二人为人处世的显著差别。

陶青莲的行为他不想过多评论,可单就看洛鸿勋,对方确实是个诚实可靠的难得之人,再加上他已崭露头角,颇具才能,这样的人若不委以重用,那他李应泉可就是有眼无珠的“昏君”也。

而洛鸿勋之所以这般坚守诚信,也并非绝对的本性使然,这其实与他年幼时受到过外公的良好教诲大为相关。

他深切地记得外公沈述堂给自己讲过的这样一则故事:

那时还未发迹的沈述堂途径香山时,见天色已晚,就和挑夫一道进了客栈住宿。

客栈里大多是赶路的生意人,第二天还未亮,众人就起床赶路了。

而沈述堂和挑夫也不例外,一大早就出了门去。

劳累了一天后,到了傍晚二人照例又去客栈投宿。

疲倦的沈述堂打开了自己的包袱后,却意外发现自己的旧衣服竟变成了绫罗绸缎,里面竟还夹了张三千两白银的银票和一百五十两纹银。

起初,沈述堂以为是挑夫贪财偷拿了别人的东西,于是他直言向对方问了去。

可挑夫却满腹委屈地说道:“我们走的时候,房间里就这一个包裹,我也不晓得这不是您的啊!”

沈述堂觉得挑夫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若是对方当真贪财,这钱也不会落在自己手上。

因而他仔细地翻了翻包裹想要找到失主的信息,可找了半天却也没有发现蛛丝马迹。

沈述堂虽十分疲乏,可心急如焚的他还是连夜兼程赶回了原先住的那家客栈,打听后方知,失主曾回来寻找过这包裹,但此时却早已不知了去向。

就这样,沈述堂在那里连连等了三天,仍不见失主回来,而他自己还有急事在身,因而他只好在客栈的墙板上写下了认领的地址。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意外的是,原先的失主竟又回到了这家客栈住宿,看到了那则认领的消息后,失主很快便赶到了佛山找寻沈述堂。

沈述堂将原物归还后,知晓这失主原是湖南的大商人,专做油运生意,对方见失物丝毫未动,于是十分阔绰地要留下三百两白银作为酬谢。

沈述堂做此事并不想索要报酬,于是他婉言谢绝后,极为真诚地对那商人说道:“不是自己的东西,我沈某人绝对不能拿,这是为人之本。”

那商人闻后深受感触,因而邀请沈述堂一起做起了生意来。

四年后,沈述堂已有所成,积攒了不少银子。

继而,又回到了佛山的他建起了宅院,后来又慢慢做回了老本行,成立了庆丰钟表行。

这便是外公的成才之路。

当年外公跟他讲完这故事后,曾郑重地告诉过他:“做人一定要清清白白,以诚为本。人无信不立,业无诚不兴,我从不认为无奸不商这句话是对的,在我心里,只有讲诚信的人才可走得长,走得远,才能在这个世道立足。”

深受教诲的洛鸿勋从少年时起便形成了基本的价值观,他坚信无论做人做事都得诚字当先。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上海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被李应泉另眼相看。

在前往上海的商船上,李应泉还特意赞扬了洛鸿勋的诚信可靠,说到这,他也随口提了句陶青莲。

一说到陶青莲,洛鸿勋不为公报私仇,但是对于对方的所作所为他实在是有些看不惯,因而无论如何也要评价一番。

在他看来陶青莲绝对是个狗眼看人低的势力货,且为人品行不端,这样的人前些日子还被重用提拔,竟还让他管理商行进进出出的巨额账目,如此安排李应泉怎能放心得下。

洛鸿勋心中虽十分不平,可话说的却还算委婉。

李应泉当然听得出对方的的弦外之音,只是碍于陶青莲是自己的表弟,因而他并未下定决心将其调离此要职。

几天后,商船到了上海,这时,洛鸿勋才知晓原来与李应泉合作的广东商人竟是从前太和行的林家人。

如今林家的掌舵人已经更新换代为林贤竹,也就是叶展盈的夫君。

当年十三行大火后,太和行林家亦是损失惨重,林曼陀因大受刺激心绞痛发作病故,重创下的林家决定北上重新开辟天地,将剩余的家当用来投资棉纺厂和纱厂。

由于经营扩张,资金紧缺,林贤竹决定与人合资建厂。

棉纺厂他挑选的合作伙伴为苏州商人陈柏联,而纱厂他则最终决议同新加坡富商李应泉合作。

可在列强的压迫和无能官府的压榨下,大量价格低廉的外国丝织品倾销至国内,林贤竹和李应泉合办的太福纱厂经营状况欠佳,因而李应泉紧急抵沪,与林贤竹商讨应对策略。

经过多轮洽谈后,众人决议为了与洋商抗衡,棉纺厂、纱厂合并,成立福隆太织布厂,总资产扩张至五百万股本。

财大气粗的李应泉二次注资后股份达到两百四十万,成了福隆太织布厂的最大股东。

如今地位已不算卑微的洛鸿勋身为二班且又是李应泉近旁的红人因此在商谈中也有了席位。

可从他的角度听这帮大佬出谋划策时,总觉得众人的论点始终围绕着如何扩大生产规模占领市场这个方面,而却忽略了另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工人的生产水平。

如果工人做工废弛,积极性不高,生产的产品自然就达不到要求。

所以提高工人的生产积极性在他看来也应该是件极为关键且应当被注意的大事。

由于此先混迹基层的经历不算少,因而洛鸿勋对底层员工的工作态度较为关注。

无论是在钟表行,还是橡胶场,亦或是在茶楼,他深知员工做工的状态与工厂的经营效益存在着相当紧密的关联。

所以,几天前洛鸿勋曾有意去了位于英美虹口租界的福隆太织布厂里调研过。

通过暗地里观察他发现工人们的工作热情都不是很高,因而找了一身工服换上,且佯称自己是新来小工的他午饭时有意与三名工人聊起了天来。

他听一叫韩老四约莫二十出头的小工愤愤不平地抱怨说:“我千辛万苦的从老家宿迁赶来上海,以为能生活的好一点,可没成想这里的待遇比家乡更差,每天才给我三角钱,喝西北风都不够,哪还能寄回去养我儿子。”

洛鸿勋闻后内心很是震惊,可他表面上却声色未露丝毫。

然后,他学着周围两人附和着笑了笑,从而令其他几人不防备着自己,好尽情地聊天。

而后,他则继续保持沉默不语。

接着,却听另一年龄稍长名叫杨吉的小工插话说:“可不是嚒,你也不想想,你才来了不到一年,我都来了快三年了,一天还不是只有七角钱,就这么干下去,怕是自己都养活不起,哪能有什么积蓄呢!”

听完后,第三个叫陆石安的小工用手半遮着嘴,压低了声音,看似神神秘秘地说道:“我看都是那个马铭启搞的鬼,前几天厂里好不容易休了一天假,闲的没事,我就出去随便逛逛,走到四马路时,看见前面一个男的左拥右抱进了富贵堂,本来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不过他进门的时候,跟身后的人打了个招呼。”

说到这,陆石安特意停顿了片刻,他见其余三人都好奇地盯着自己且急切地等待听下文后,他才奸笑地开口说:“当时我定睛一看,总算是看清楚了那人的脸,那鼻子长的,喝!”

紧接着,陆石安在自己的鼻子上比划了一下,示意有他的两倍长。

洛鸿勋虽觉得有些夸张,但此男子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也算有了个雏形。

这时,陆石安煞有介事地开问道:“你们猜这老色鬼是谁?”

小工韩老四惊讶地回道:“谁啊?去逛妓院?不会是马铭启吧?鼻子长的跟个妖怪似的,除了他还能是谁?”

上海有高等妓院,比如书寓、长三,也有档次较低的幺二,而这富贵堂就属于幺二这一类的,走大众化路线。

这时,陆石安猛拍了一下大腿,痛快地应道:“就是这龟孙子,整天大吃大喝还逛窑子,花的还不都是我们的血汗钱。”

接着,他又压低了嗓门,悄声对几人说道:“我呀,听旁人说,上面拨下来给我们工人的钱应该是每人每天一到两个洋钱,当时我一听,喝,那气的呦,心想想一定是让马铭启那个王八蛋跟私吞了去,哎,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我们得想点招向上面反映反映才行。”

可第二个小工杨吉却犹豫着说了句丧气的话:“怎么反应,万一被那个马铭启知道了,背地里整我们怎么办?到时候,搞不好连饭碗都得给打了。”

于是乎,这三个人开始争辩起了到底要不要向上面如实反映情况一事。

一旁的洛鸿勋虽表现得看似对此话题很感兴趣,但他却只是偶尔插插话,绝大部分时间都充当着一名聆听者的角色,且他内心里已将这事牢牢记了下来。

接下来,趁午休离开厂房的他以最快的速度去了账房那里咨询情况。

果不其然,正如第三名工人陆石安说的那样,按照规定,织布厂给工作经验两年以上的工人每人每日的工钱为两个洋钱,而两年以下的工人则每人每日可得一个洋钱。

而工人们口中的龟孙子马铭启其实就是福隆太织布厂的堂堂会办。

洛鸿勋弄清了此事后,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知道底层劳作者的苦,因而事后他细细琢磨着如果不为他们伸张正义,让他们的辛苦被恶人肆意盘剥,那这织布厂的未来怕是走不好,也走不远。

因而今日算是逮到了机会的洛鸿勋在大佬们唇枪舌战完后的空档期,忙见缝插针地提议说:“据我在厂里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工人们的工价每天连一个洋钱都不到,做得好的也就八角,而新来的那些小工也就只有两三角。”

紧接着,他又分析说:“如此低廉的报酬他们哪会有积极性,工人连积极性都没有,织布厂再大,也不可能真正做强”

第一百五十三章 会办

然后,他又回过头来有条有理地进一步为工人发声道:“他们从早忙到晚,就拿这么点可怜的工钱,做工的积极性绝对高不到哪去,有时还会被会办克扣一些,打个七八折,这样下来,一个月赚的钱连养活自己都不够,哪里还会有余钱寄回去给父母妻儿呢?”

此语讲完,场内一片哗然。

李应泉、林贤竹闻后自然也颇感震惊,他们其实晓得工人待遇较差,可真没想到他们到手的收入竟会低至这般。

于是李应泉赶忙问起了在座的会办马铭启。

而马铭启刚刚听到洛鸿勋为工人发声时,内心便已忐忑无比,心想自己的这点小九九怎么都被这小子知道了,若是待会被问到了,那该如何是好。

正当他惶恐不安,苦想对策应急之际,脑子一片空白的马铭启对李应泉等人一系列的问话只得支支吾吾,敷衍了事。

本想含混过关的马铭启此刻因为紧张过度心脏已经拧出了一块疙瘩。

可表面上为了不至露怯,他只得佯装淡定地直视着李应泉。

但内心其实没什么底气的马铭启却下意识地不停用手摩挲着自己那高出常人一倍的大鼻子,且眼睛还不时地瞟向斜对面的林贤竹。

他为何会总去看那林贤竹?

那自然是因为他想要向对方求救。

马铭启是林贤竹的表弟,平日里以刻薄无情出名,且他还经常向人吹嘘自己的冷血特质,真是不以无耻,反以为荣。

在厂里,他经常污蔑工人只做半天工,这样一来工人剩余的血汗钱便可揣进他自己的腰包里。

一来二去,就单靠此项,马铭启已足足有了两万银的收益。

林贤竹本对表弟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过分,如此黑心,且还在李应泉这当场被人戳穿,因而此刻的林贤竹也禁不住有了如坐针毡之感。

颇有几分正义感的洛鸿勋通过这几天的调查对马铭启的行径真乃忍无可忍,因而平日里再厚道的他今日对此事也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气愤程度。

现在就看大股东李应泉的了,这时,众人皆将目光聚于他之身。

这一刻,感到了几分压力的李应泉不免陷入了沉思当中。

他先是双手十指紧扣,两个大拇指还不停地上下移动着,好似在争着什么,紧接着,他那高低眉也有意无意地跳了几下,只是那样子让人觉得有些滑稽可笑。

洛鸿勋一直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发觉他的嘴巴好像在不停地嘬着什么,且本就右斜的嘴角歪的也更厉害了。

洛鸿勋与李应泉相处的时日也不算短了,可他却还是头一次瞧见对方这种状态。

因而,洛鸿勋笃定他一定是生气了,而且是相当、非常地气愤。

的确,李应泉对马铭启的行为态度倍感失望。

如果此人出现在他的万福商行里,他一定将眼前的这摞材料狠狠地甩在对方的脸上。

可碍于三家合资的缘故,他不便当场发飙,这样多半会给人留下话柄。

可极力克制自己情绪的李应泉三思后仍是决定必须解雇马铭启,如果这样的蛀虫留在厂内,那生意怎会兴旺!

于是李应泉看似淡然地开口道:“马先生,我们这座小庙留不得你这大爷,你还是另谋高就吧!”

李应泉从深思到结论其实只有短短十几秒,可这点时间对于做贼心虚的马铭启而言却长似三秋。

听到自己被炒的一瞬,马铭启的裤子忽然湿了,因惊吓过度他竟然失禁了。

可他无论怎样哀求,都无法获得大伙的同情,就连林贤竹也都未发一声支援他。

马铭启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林贤竹没办法保他,毕竟李应泉才是最大的股东,因而会办一职也就忽地空了下来。

既然洛鸿勋为工人们伸张正义,且又提了很多可行的建议,因而李应泉大力称赞了洛鸿勋的能力和品行之后,极力保荐他担当棉纺厂会办一职,而此职务则相当于昔日洋行里的大班。

李应泉心想毕竟自己远居南洋,在上海监工的时日总不会太久,留下自己的心腹在此,他才可以放心地离开。

此时,距离洛鸿勋离开广州已有四年之久,当初投奔李应泉只为赚够船票重返祖国,可如今他虽已回国,却仍不能回到自己梦寐以求之地-广州。

李应泉对他的信任和重视已成了他的责任,他不能辜负。

如果说赵清阳是他的第一个伯乐,那李应泉便是第二个,而且后者对于他的赏识甚至可以说要更高了些。

可即便如此,洛鸿勋的初心却始终未变,他一直期盼着那样的一天,他可以乘坐轮船,回到广州,回到他的家乡,回到他最爱的人身边。

两个月后,棉纺厂的生意渐渐步入正轨,工人的心也算是稳住了,李应泉终于可以安心地将其交给林贤竹、洛鸿勋等人管理,于是他自己则动身回了新加坡。

说到这,顺便插上一句闲话。

有一次商讨过后,洛鸿勋有意提到了叶展盈,毕竟自己同她也算是旧相识。

可林贤竹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林贤竹虽不知道洛鸿勋是如何认识叶展盈的,且他也并未细问,可他只道自己来上海全为生计,因而只带了夫人苗青和子女前来,免得累赘过多,施展不开手脚。

洛鸿勋一听便知这林贤竹根本不想多谈叶展盈,因而他也识趣地并未深言。

林贤竹还算大度,没有对洛鸿勋揭发马铭启一事心存恨意,而后,洛鸿勋同林贤竹等人合作的过程中虽时有摩擦,可毕竟都是些小事,更何况二人还是广州老乡,相让后也都渐渐平息了。

转眼间,两年又过去了,福隆太棉纺厂的产品已经逐渐打通了市场,生意上有了明显的起色不说,甚至可以跟洋人平分秋色。

与此同时,洛鸿勋还物色到了一个更为合适的人选,厂中的大工陆石安。

其实这陆石安就是那日他去厂里调查时,义正言辞想要向上面揭发马铭启的那名工人。

陆石安的头很平,像被硬物磨过的一样,五官中规中矩,让人瞧了还算舒服,但却不会给人留下太深的印象。

据后来的观察洛鸿勋发觉此人忠诚可信,头脑灵活,且还很有正义感,因而在众工人中算得上是位出类拔萃的佼佼者。

于是当李应泉再次来到上海时,已感自己完成使命的洛鸿勋将陆石安推荐给了对方后,顺便提交了辞呈,这次他是真的要回家了。

李应泉对对方的行为震惊不已,以为洛鸿勋多半是同自己玩笑。

因而他大惑不解地追问道:“你在上海做得这么好,已经当上了会办,为何一定要回广州呢?”

第一百五十四章 发迹

接着,他又半开玩笑地说了句:“离了这,你可不一定能赚的更多,机会更好哦!”

这时,李应泉又想到了六年前洛鸿勋与他第一次谈话时,表达地强烈想要回家的心愿,因而他意识到洛鸿勋定是太久未归,思乡情切才会做出了这等不理智的决定。

由于二人相识已久,且李应泉十分赏识洛鸿勋,于是与他并未见外地劝说道:“如果你只当是想家,想要回家,那你抽空回去一趟便可,要知道,我也生在广州,也算半个广州人,我父亲还是地地道道的老广州人,我们李家还不是都定居新加坡了。”

现身说法后,紧接着,李应泉又说道:“这年头,离了家乡在外面闯荡的人一大把,有些早已乐不思蜀忘了本,可那又如何,就拿跟你一起逃出来在克拉码头上帮工的那几个兄弟来说,人家早就不想回什么广州了,且都已经在新加坡成了家,这不很好么?你又为何非要执着于过往呢?我的傻老弟!”

见对方没有搭话,于是李应泉又不厌其烦地开导道:“更何况上海现在才是最好的淘金之所,你看现在这里遍地都是粤商,有钱赚有福享不就得了,在哪还不都是家,别那么死脑筋,我的洛老弟”

说完,李应泉还用力地拍了拍洛鸿勋的肩膀,以示对他的强烈挽留。

平日里二人经常以兄弟相称,情感上已经超出了普通的上下级关系,因而,洛鸿勋对于李应泉这位大哥也是心存留恋的。

此刻,洛鸿勋眉头微颦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可多年的心愿他从未忘却,于他而言已经渗入骨髓,溶于血脉。

而踌躇了片刻后,终下决心的他舒展了眉尖坦然回答说:“应泉兄,在我看来,从未走出过家乡却只道家乡好的人多半是没有见识的井底之蛙,这几年,万福给了很多机会,让我有幸去睁眼看看这世界有多美,多好,可去了这么多地方,我却发现外面再好,但始终还是家乡的月亮最亮最圆,所以我想回家,我太想广州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颇为动情的他眼中早已显了泪光,可他却并没止歇,而是继续努力道出自己的心声:“每当我闭上眼睛,那里的一切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因而,他终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说:“在外面漂泊即使我赚到再多的钱,过得再体面,我始终都不怎么快乐,因为我想家。”

片刻后,他又情真意切地感慨道:“那里不只有我的航海之梦,还有我的一生所爱!只有回到那,我才能重新寻回属于我的一切,只有拥有了这些我才会觉得幸福和满足!”

这时,他仰起头来,右手不由自主地轻轻抓了下脸颊,激动的情绪稍许镇定后,他才又开口说道:“这也许就是我同别人不太一样的地方,让我离初心越来越远,我试了,我尽力了,我不快乐,真的很不快乐”

最后,他含泪向李应泉请求道:“我想重新做回自己,找回自己,希望应泉兄你可以成全”

这段慷慨激昂,发于肺腑的话乍听起来略有几分固执的感觉,可李应泉虽仍是不能感同身受,但他却再未反对,且从内心深处还由衷地钦佩起了洛鸿勋来。

这一刻,他重新审识了对方一番,确认了他的与众不同。

他终于弄明白了洛鸿勋之所以不会在意平日里的那些小钱,没像其他人那样厚着脸皮揣进自己的口袋,是因为他有着更高更远的理想信念,所以他才不屑于计较那些蝇营狗苟的小利小益。

此刻,李应泉思索着自己若是不答应对方那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他虽舍不得这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最终还是欣然同意了他的请求。

工作顺利交接完毕后,李应泉甚至特意同洛鸿勋一道乘上了回广的轮船,送对方一程的同时,也顺道看看家乡的变化。

第二日的正午,洛鸿勋感觉自己如重生一般终于登上了天字码头,回到了梦寐以求的家乡广州城。

下船的一刻,他的心情复杂极了,许多回忆不自觉地浮现在他眼前,令他悲喜交加、激动不已。

那时已经是1865年,距离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已有九年之久,战事平息,广州城也已恢复了安定,天字码头沿岸虽不复昔日的繁华,可往来的商船却也并不罕见。

几分澎湃,几分落寞,伫立于码头边许久的洛鸿勋感慨良多,好在自己终于回来了,回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家乡,即便费劲千辛万苦,他觉得也十分值得。

可从前的那些人他们还好么?又在哪里呢?

由于洛鸿勋当年被定为死囚,因而重返广州的他必须得改名换姓、掩人耳目才能不被有心之人做文章。

再生的他感念这一路虽劫难重重但却遇上了多位贵人相助,因而他深觉自己必须感恩并且善待这个世界。

于是借母之姓的他正式更名为沈念恩,且对外宣称自己是华侨,几岁时便随父母移民去了新加坡。

李应泉在沈念恩的一言启发下此次有意回广州看一看多年未见的家乡父老。

他为了不至彻底失去沈念恩这么好的助手兼好友,于是,二人详细商讨后决定将万福商行的航运业拓展至广州来,李应泉入股注资一百万两白银,其他事宜皆交由洛鸿勋操办。

因而,兴和商行大张旗鼓地正式挂牌经营起来。

之所以会将商行的名字取为“兴和”,确实是因为纪念当年的“兴和”号和故友赵清阳。

而更重要的是,若是没有“兴和”号,沈念恩也无法与他命里的第二位贵人李应泉结缘。

就这样,沈念恩在李应泉的支持下终于重操旧业,再次如火如荼地做起了远洋航运贸易来。

对方不仅入百万巨资,且还带来了“龙腾”号、“万国”号两艘较新的英式商船来。

接下来,兴和商行以市面上盛行的短租方式开始运营了。

与此同时,为了扩大资本,沈念恩还看准时机拿出了一部分资金存入银行放贷。

由于旅居新加坡的广东人数巨大,兴和商行还做起了特产生意,用以抚慰海外游子思乡愁绪的同时,可以说赚的也是盆满钵满。

几分耕耘,几分收货,自此洛鸿勋的发迹之路可谓是越走越宽了。

有一件事值得一提,沈念恩为还卢湛当年的救命之恩,还有意牵线李应泉同宝利洋行合作。

如此一来,李应泉同广州商人的贸易往来更加密切,生意也因此再攀高峰。

可唯有一点万分遗憾的是,凌天虽托马十三打探,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位新加坡商人沈念恩便是自己从前的恋人洛鸿勋,二人的重逢便也因此遥遥无期了

回到广州后,沈念恩一面着手兴办兴和商行的同时,一面也急切地打探着赵虬枝等人的下落。

他先是去了韶关吴承昊的祖宅,可由于已过八载,那里早已被变卖,买家告诉他吴承昊几年前便回广州去了。

再次返回广州后,沈念恩又赶紧去了从前吴承昊的住所,可那里也已换了新主人。

茫茫人海如此之大,沮丧失意的洛鸿勋到底要到哪里才能找得到那些离散的旧人呢?

第一百五十五章 相逢

可踏破铁鞋无觅处,千方百计的寻觅也敌不过一次偶然的相遇。

就在沈念恩协助李应泉同卢湛谈合作结束后,正准备离开宝利行的他与老友吴承昊“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了。

阔别已久的二人霎时间相顾无言,涕泗横流,接着,便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于是,二人分别讲起了各自这六年来的坎坷经历。

洛鸿勋出事后的第二年,吴承昊和沈娇蓉就成了亲,其实这多半也是因小儿洛康靖的缘故而促成的姻缘。

赵虬枝走后,吴承昊同沈娇蓉孤男寡女抚养一个小婴儿,十分艰辛,尤其是沈娇蓉,每日抚慰啼哭的婴儿可以说真是累到不行。

小婴儿没有奶水喝,吴承昊还得托人从县城带牛奶给他,这一来二去的,他们二人倒好似成了康靖的父母一般。

因而,未免贻人口实,一年后,吴承昊和沈娇蓉二人索性成了婚,正式结为了夫妇。

当然他二人相识相交也有了些年月,甚至多多少少还有些男女间独有的情愫,所以结合也是自然。

婚后第二年他们便得了双生子,分别取名为吴康凯和吴康慧,两小儿均较洛康靖小上两岁。

自此,养家压力颇为繁重的吴承昊不得不变卖了韶关的祖宅,重返广州后,他选择栖身于宝利洋行这棵大树之下,毕竟看在赵清阳的情分上,卢湛对他也还算说得过去。

沈念恩得知自己已然是一位八岁男孩之父时,甚是欢喜,可他最为关心的还是虬枝的下落。

说到这,吴承昊卡了壳,语塞之余还面露了难色。

沈念恩见此虽有了种不太好的预感,可心急如焚的他还是不停地追问着对方。

扛不住沈念恩的连环逼问,无奈之下,吴承昊只得道出了赵虬枝离开时那一早发生的稀罕事。

沈娇蓉发现赵虬枝不见后,便慌忙地叫醒了吴承昊,二人抱着洛康靖一路找寻她的踪迹,直到赶至宅外不远处的辽莽水畔,吴承昊却突然瞧见了一条樱粉色的丝缎手帕。

于是,他赶紧将这手帕递给了沈娇蓉看。

沈娇蓉低头一瞧,见那绣帕的右下角上刺着一个不算大的“枝”字。

她认得,这是虬枝的贴身之物。

此时,吓傻了的他们不得不联想到虬枝多半是连日来备受刺激后抑郁不得解而投了辽莽水,随其顺流而下,漂泊而去了。

紧接着,二人焦急地寻至下游,却见奔流不息的辽莽水拍打在巨石上后,水花飞溅数尺之高

瞧水流如此湍急汹涌,这一刻,面面相觑的二人思量着如果虬枝真的一时想不开投了河,那她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

早前饱经风霜、备受摧残的沈念恩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钢铁般坚强,可以承受得了一切。

可听了吴承昊的叙述后,他却顿觉心肺震裂,血气逆行,一瞬间竟晕死了过去。

醒来时,再受重创的沈念恩痴痴傻傻了多日,且还时常默念着:“虬枝,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就走了,你怎么这么傻呀!”

那段时间,他好恨好恨好恨自己

而他最后悔的便是当初他二人焦灼对峙时,自己竟因胆怯没有跑出去追上她

如果不是内心的那一点懦弱在反复作祟,二人就不会在如此不堪的情况下一别成永诀,落下了终身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的双手分别托着那绣有“勋”字和“枝”字的手帕,眼里瞧着,多好的一对,如此般配,可他清楚的是她再也回不来了。

想到这,沈念恩的心中苦寒无极。

他隐约感受到自己的那颗心在慢慢地剥离

一点一点地碎裂

他想着也许这心中的伤口再也没有愈合的一日了。

既然如此,那就让这不完整的灵魂变成孤魂在荒野中漫无目的地游荡吧!

游荡吧!

游荡吧

要不是看到已经八岁的孝顺儿子康靖整日为自己端茶送水又喂药,沈念恩还不知要颓靡沉沦多久。

好在他不是一般的人。

一个立志要成为海上传奇的弄潮儿怎可一直被儿女私情所困?

任何困难面前都不会轻易退缩的沈念恩深感大好的光景不该如此浪费蹉跎,于是再度振作的他从宝利洋行召回了吴承昊,协助自己管理兴和商行。

兴和商行的收益良好,短短四年内,资产已经达到了二百万两白银,而“龙腾”号和“万国”号商船也经常往返于太平洋航线运输货物。

须得一提的是,1866年出了件天大的事,沈念恩因此彻底掌控了兴和商行,且还成了唯一的老板。

那李应泉了?

从前那一百万两白银的启动金可是由他提供的哦!

而此事件得由李应泉的万福商行出了大乱子说起。

第一百五十六章 听戏

万福商行的管事陶青莲,为人品行不端,李应泉早有所察。

可却碍于本家的缘故,一直没有将他调离该职,总想着观察观察再做定夺。

李应泉以为陶青莲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可这陶青莲偏偏就不是盏省油的灯,姑息养奸的李应泉因此栽了一大跤。

万福商行大大小小的账目皆需经陶青莲之手,由于近几年李应泉海外贸易频繁,长期波奔于外,因而新加坡的生意经常都是陶青莲越俎代庖来决断。

李应泉顾念亲情,可人家陶青莲心里却没把他当表哥看。

一来二去的,陶青莲野心愈发膨胀,想要一手遮天,因而趁李应泉未归之际,勾结了他的姨太太梅梦,卷走了万福商行五百万两白银后,二人幸福愉快地逃之夭夭了。

回到新加坡后的李应泉得知此事后,万分气恼,十分懊悔自己当初若是不那般优柔寡断,顾忌良多,也不至酿成今日的大祸。

五百万两白银的消失对于万福商行来说简直就是丢掉了半壁江山。

出了如此巨大的亏空,李应泉已然是焦头烂额,他急于募资弥补损失,而此时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中就属沈念恩最为慷慨。

这也难怪,李应泉的知遇之恩沈念恩自应是没齿难忘,正是因为对方的慧眼识金才有了沈念恩今日的成就,沈念恩在其危难之际施以援手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可即便如此,沈念恩还是存了一些私心。

他始终觉得他和李应泉的这种合作方式不利于兴和商行的长期发展,以他的理念兴和商行主打的目标应为海上航运,可李应泉却总想着“多点开花”,二人在此事上曾产生过多次纠纷。

因而这次沈念恩提议一次性补偿李应泉一百六十万两白银的同时李应泉正式撤出兴和商行,从此两家再若合作,那就是平等的贸易伙伴。

李应泉考虑了再三后同意了沈念恩的提议,二人分家后,他的两艘商船也便一并带回了新加坡。

李应泉反省了下自己近几年的作为,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贪大喜功的嫌疑,况且万福商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一时半刻也抽身乏力,近几年的目标应该还是令万福商行回血重振为主,所以他去广州的机会也会大大减半。

兴和商行的资本虽减少了一大半,且船也没了,可如今却由沈念恩一人主持大局,目标明确。

欣欣向荣,再次蓬勃发展亦是指日可待。

自打沈念恩归来后,儿子康靖也从此改名为沈康靖。父子俩父慈子孝,一家人其乐融融,十分和谐。

接下来,时间从往昔的讲述转至眼前。

这一日,沈康靖得了父亲的允许和表弟吴康凯一起去看戏。

表兄弟二人牵着小手拿着望远镜一路小跑至逢源街的天兴戏班门外。

今日是演出的第一天,等了太久的戏迷们热情高涨已至极点,因而将整个戏场可以说围得水泄不通。

沈康靖、吴康凯两个男孩虽然个子都不算矮,但跟成年人比起来还是有一定差距的,因而他们俩根本看不到戏台。

再加上周遭人声鼎沸几乎淹没了唱戏声,所以他二人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乐声。

没多久,俩少年互相示意了对方后,双双将头探入了人群的缝隙里,察看内场的情况。

这时,沈康靖踮着脚尖,战战巍巍地发现场内舞台两侧及后方的观众比较稀疏,可以找到空地。

于是,他灵机一动,想出了个点子说:“阿凯,这里太吵,什么都听不清,我们赶紧绕到后面去,那里人少。”

吴康凯一听觉得表哥说的很有道理,于是顺从地接受了他的提议。

接着,表兄弟俩一前一后穿过汹涌人潮,费尽周折绕到了舞台的右后侧。

此刻,沈康靖终于可以大口大口地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了,继而他随口抱怨了句:“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人,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憋死我了,憋死我了这要是一口气没上来我都回不了家了!”

可说了这么多话,他却没得到对方的一句回应。

紧接着,沈康靖倍感意外地回了头去,竟惊奇地发现表弟不见了。

沈康靖琢磨着刚刚俩人互相抓着的手是什么时候分开的呢?

极有可能是人群拥挤时,冲散了彼此,使得吴康凯不小心落了队。

这下可如何是好?

沈康靖瞧人不见,此刻着实急坏了。

他一面捶胸顿足直跺脚,一面止不住地埋怨着:“这个傻阿凯跑哪去了,总是跟不上趟,要是一会找不到他,那麻烦可大了。”

沈康靖伸长了脖子急切地寻找着吴康凯的踪迹,可奈何他视野有限,还是没有一点发现。

本已无心看戏的他不经意间向右一瞥,瞧见了戏台上一纤弱女子正楚楚可怜地啜泣着,那样子真是美极,令小小年纪的沈康靖看了都禁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正当沈康靖沉醉迷离之时,从后台忙活了半天的凌罗趁机溜了出来,她一面想轻松一会透透气,一面想看看娘亲的表演,顺带学习一番。

可由于她行进的速度有点快,来不及刹住脚,再加上沈康靖翘了半天的脚尖有些打颤了,他晃荡着倒退了两步后,两个莽撞冒失的少年人正好撞了个正着。

沈康靖倒没什么,只略感疼痛,可凌罗却被他“咣当”一下撞翻在地,整个后背几乎都贴在了地面上,疼的她直“哎呦”。

沈康靖见自己撞倒了人,吓得赶忙上前去扶。

总算是缓过来的凌罗被他扶着坐起后,黑着脸斥责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啊!也不看看后面就随便往后退!”

第一百五十七章 相识

沈康靖错了错眼珠,忙为自己辩解说:“你这话可听着新奇,我后面又没长眼睛,哪会知道你这么毛躁,不知从哪里就冲出来了!”

凌罗见他不仅不知悔改,还敢反驳,于是她瞪大了眼睛想再回怼他几句。

可恰在此时,她的余光却正好瞥见母亲凌天在戏台上动情地演绎着杜丽娘。

这可是凌罗很喜欢的故事,于是她懒得理会沈康靖了,反而将目光专注地投向了戏台之上。

凌罗一面认真看着,一面在台下比划轻吟着,而后还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凌天的动作。

沈康靖看她那正经八本的样子,甚觉好笑,继而假装诧异地问道:“你也会唱戏?”

凌罗撇了撇嘴,轻飘飘地回了句:“对啊!我三岁的时候就开始学唱戏了!这样算来,已经有五年的戏龄了呢!”

沈康靖瞧她那副神气的样子,不知为何竟很想打压她几句,接着他更加好奇地盘问道:“这么小就开始了啊!谁教你的?说来听听。”

凌罗先画云手,再翻小五花,做完了整套动作后,才得意地回道:“我娘啊!”

接着她伸出食指向戏台上的凌天带劲地指了去,然后一脸骄傲地说道:“就是她!”

沈康靖细细地打量完那台上的女旦后,又转脸看向一旁的小姑娘,这时,他惊讶非常地说道:“她是你娘啊?你娘可真够漂亮的,我长这么大见过最漂亮的女子莫过于她了。”

凌罗听完称心极了,喜悦之情无法隐藏,甚至还捂着嘴巴自己偷笑了起来。

沈康靖见她那一脸憨态,十分可爱,接着又与她搭话道:“你也挺好看的,不过照你娘亲比起来还差了些!”

而后,他托起了下巴又再次审读了这母女俩一番后,照实说道:“你们俩看起来可不怎么像呢!”

凌罗闻后并未生气,且还不以为意地回道:“不像有什么关系,女孩一般不都是像爹爹的嚒!”

凌罗又继续夸耀道:“再者说,我娘这么美的大美人,怕是只有那西施貂蝉才能与之媲美,比不过也不丢脸啊,而且我现在才八岁,还小呢,等我长大了,说不定也会跟我娘亲一样美的,你现在可别小瞧人!”

见对方掐着小蛮腰撅着小嘴巴定定地看着自己,沈康靖忙解释说自己可没有那个意思。

接下来,他又认认真真地观察了这小姑娘一番,见她长者一双自带笑意的月牙眼,黑白分明,明亮又有神,鼻子略长但却耸直,下巴稍尖。而她最好看的部位就属嘴巴了,微微上翘,因而整体搭配起来即使没有表情看起来也像是在微笑,算得上是位小美人了。

可这小姑娘唯一的缺点便是肤色不够透亮,稍显暗淡了些。

见她得意洋洋,自信满满,沈康靖倒想跟她交个朋友,于是他笑着自报家门道:“我叫沈康靖,你叫什么名字?”

这时,凌罗将视线从戏台上移向了他,然后淡定地回说:“我叫凌罗!”

沈康靖望着戏台上的女旦,夸赞道:“你娘演的可真好,她叫什么名字?”

凌罗又看了看他,直言答道:“凌天呀!”

听后,沈康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且竖起大拇指赞喝说:“人长得美,戏唱得又好,关键这名字起得也好听!”

忽然间,沈康靖又心起疑窦,搔了搔头后,略显窘迫地问道:“你叫凌罗,她叫凌天,你怎么没随你父亲的姓氏啊?”

闻后,凌罗忽而泛起了忧虑,悻悻地回说:“听说我父亲很久前就过世了,我呀,从来没有见过他。”

听她此语后,沈康靖却也大有同感。

此刻,他怔怔地看着她,然后略有安慰之意地说了句:“没想到我们俩身世如此相似,我娘亲也是很多前年就去世了,我一生下来就没瞧见过她,我听家人说起过,她从前也是个一等一的大美人呢!只可惜我没这好运瞧见她”

少男和少女说着说着皆眼圈微微泛起了红,看样子二人似欲潸然泪下了。

恰在此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人在背后猛摇了一下蹲在地上的沈康靖,且愤愤不平地呵斥道:“表哥,我找你找了这么久,没想到你竟在这跟小姑娘搭起讪来了!”

原来是吴康凯。

他绕了一大圈折腾了这么久总算是找到了表哥沈康靖。

沈康靖见他找来了,赶忙止住忧思,将凌罗和吴康凯互相介绍给了对方。

凌罗见演出快要进入下一幕,于是忙对他二人告辞说:“你们慢慢看,我得回后台帮忙去了。”

说完,她站起身来,很快便恢复了好心情,接着,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帘幕后面。

瞧凌罗不见了踪影,神色忧郁的沈康靖目光依然停留在那帘幕之上,不知不觉间竟生出了一丝落寞之感。

这时,吴康凯拉起他的手指了指远处,说道:“表哥,我们到那边去,那边的角度比这边好多了,能看到伶人的正脸。”

语罢,二人为防止再次走散,一前一后跟的很紧,挪腾至了舞台的另外一侧继续看戏。

第一百五十八章 伦敦

兴和商行的土产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可航运生意却随着“龙腾”号和“万国”号的离开而被迫搁浅了。

沈念恩心知航运业才应是兴和商行的运营支柱,少了它不就成了空中楼阁了,因而他清楚购船一事必须尽快提上日程。

因而,在商行众人的支持下,第二年,一直有着周游世界愿望的沈念恩跨越了近半个地球不远万里终于来到了英国的首府-伦敦。

1869年的早春,雾都的晨风透着阵阵的凉意,穿梭在街道上的沈念恩不自觉地忆起了许多往事。

他知道从前虬枝曾来英国游学两年,期间也在伦敦待过一段时间,二人算是同处一地,但时间却相隔久远。

此刻,伫立在泰晤士河畔的他幻想着如果可以执她之手,畅游伦敦,那该是多美妙的一桩事啊!

只可惜

想到这,愁思不禁再临他的心!

好在,一只白鸽飞过及时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些许的落寞也便随之飞远了。

稳住了心神的沈念恩在接下来的七天内,都在向代理商了解商船的行情,因而根本没有时间再去欣赏这的风景。

第八日,他在旁人的指引下来到了汇德沣公司总部拜访乔尼·乔登。

自李应泉将两艘商船带走后,兴和商行的船只便在香港汇德沣那租赁然后再以高价转租给其他商家,可这样一来,兴和便充当起了中间桥梁角色,利润少不说,沈念恩明白这肯定不可是长久之策。

考虑到汇德沣销售商船已有数年之久,且质量和口碑都算不错,因而这次沈念恩仍然想要选择同汇德沣合作。

到了汇德沣公司后,等待了近半个时辰,沈念恩终于盼来了总经理乔尼·乔登的接见。

因这是第一次拜访乔登,沈念恩自然要仔细打量对方一番。

乔尼·乔登身材高大,体格健硕,比沈念恩还高出了一寸有余,头发已近银白色,估摸着年龄应不小于五十岁。

今日,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举手投足间尽显贵气的绅士范。

只不过,乔登见到沈念恩的一瞬,神情中还是隐约藏着少许的轻视。

这也难怪,清廷屡次大败于英人手下,华人的国际地位自然是高不到哪去。

此刻,乔登将端着咖啡的手慢慢放下去时,自然而然地抬头端详了沈念恩几眼。

只见一蓄长辫,着长衫的华人男子笔直地立在自己的桌前,嘴角边虽带着浅浅的笑意,可坚定的眼神却透着满满的不亢不卑。

乔登在自己那装修的极为奢华的办公室里开始正式接待沈念恩。

二人先是客气地问候了彼此一番,紧接着,沈念恩便开门见山地讲述起自己搞航运要买船的想法来。

沈念恩说完后,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乔登的答复。

乔登开始并未给出结论,他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先了解一下兴和商行的运营情况以及资产水平再做定夺。

可看了沈念恩递过来的英文材料后没多久,在办公桌的另一边,他竟忍不住发出了“呵呵”的嘲讽声。

乔登好似看到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在那异想天开地做着白日梦。

不多时,乔登吸了一口雪茄,而后,他轻摇了几下头用略带轻蔑的口吻似是好心劝诫着沈念恩道:“年轻人,就你们商行的那点资金,怕是连我们汇德沣的一艘旧船都买不起,你刚刚跟我说的一切简直是在浪费时间”

沈念恩听完,脸颊一下子涨的通红。

见对方如此看不起自己,他险些被激怒,可“外圆内方”的做人准则此刻反复提醒着他,勿躁勿怒,和气生财。

因而他双手搓了搓尽快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很快,他那柔和的面庞又一次挂上了笑,只是这笑不是谄笑,而是恭笑,毕竟有求于对方,他怎可不和颜悦色。

紧接着,他昂起了头用笑眼直视乔登回道:“乔登先生,虽然我沈念恩今天可能还买不起旧船,但这并不代表说我将来就买不起新船,据说汇德沣公司是您一手创办的,创业之初怕是也很艰辛,您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有这么多资本的,对不对呀?”

乔登一愣,禁不住想到了自己创建汇德沣之初时遇到的重重困难,没想到对方不仅能推己及人,还这么有志气。

于是沉默了半晌后,他又开口说道:“好吧,看在你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且还这么有信心的份子上,我给你个机会,我们汇德沣有一艘名为“玛丽”号的商船,是十年前建造的,当时价值五万英镑,既然是旧船,也用这么久了,我给你打个对折,二万五英镑,你考虑考虑?”

这时,沈念恩用脑子快速地计算了一下二点五万英镑约合白银十五万两,兴和商行如今的总资产也才只有不到四十万两,刨去固定资产不说,能用来购船的资金大概只有七八万两左右。

可又想到当年怡兴洋行买下的全新商船“兴和”号要二十五万两白银,这么一比,乔登出的价也不算贵,再讲怕是也没有太多降价的空间,既然如此那该如何是好呢?

乔登见沈念恩面露忧愁之色,不免开口问道:“怎么样?沈先生,是有什么困难么?要是兴和商行有诚意买下我的“玛丽”号,那我可以考虑给你提供个两三成的贷款!”

见对方好似很感兴趣,于是乔登转过身去,一面狡猾地笑着,一面打开了柜子的抽屉。

不多时,他将“玛丽”号商船的相关资料递给了对面的沈念恩。

沈念恩接过那些材料后,仔细翻阅了起来。

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他在伦敦的这几天,曾听好几个船务经理向他提及过这艘“玛丽”号,其中有个人还算诚实,对他说“玛丽号已经破旧不堪了,别说卸货,即便是空船开出去,能不能安全返程都是个未知数。”

可乔登的这叠材料上却说“玛丽”号的性能还很不错。

因而大感狐疑的沈念恩直言道:“乔登先生,此前我向人打听过,有的代理人也曾把‘玛丽’号的规格表给我看过,那艘船据说很难脱手,而且与市场上其他的旧船比,索价还特别高。”

第一百五十九章 碰壁

乔登见自己的诡计被识破,因而立马变了脸,之后他不快地回道:“我刚刚说过,你要是有诚意,我可以贷款给你。”

紧接着,为掩饰自己的心虚他又立马塞了一些材料给沈念恩。

沈念恩仔细一瞧发现上面的条款繁琐又苛刻,他即便没什么经验,也能猜得出乔登表面在同自己虚与委蛇,其实是在欺负自己,以为自己好糊弄,从而大捞一笔。

沈念恩看出了乔登的如意算盘,可碍于形势,又没办法同他翻脸。

因而他强压着怒火,面子上却仍恭敬礼貌地回复道:“乔登先生,照您的提议看,如果我买下了“玛丽”号,并非是您借钱给我,倒像是我把钱送给您了!”

乔登一听心想看来自己低估眼前的这位中国人了,这个人肯定是有备而来的,且不仅很精明,城府也比较深,于是他只能尴尬地用几声干笑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窘迫。

乔登的不真诚,也使得沈念恩的购船之旅提早结束了。

伦敦之行碰壁后,沈念恩只得动身返回广州,可这次买船虽然失利,但他却不失风骨和气节,没有丢国人的脸面。

回到广州后,了解了行情的他并未气馁,决定筹钱买船,由于好友李应泉已经自顾不暇,因而这一次他不得不想到那财大气粗的金主卢湛。

可卢湛听完了沈念恩的畅想后,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自己当年向怡兴洋行借款十万白银且血本无归的往事。

因而他不由得产生了抵触情绪,可鉴于此前宝利行在租借兴和商行的“万国”号时,曾将价格压到了最低,占了许多便宜,因而有些抹不开的卢湛又不太好意思一分钱都不借给沈念恩。

于是,三思过后,卢湛决定借五万两白银给兴和商行购船,且可分为两年还清,毕竟五万两对于根深叶茂的宝利行来说只是个小数目而已,就当是还人家一个人情罢了。

这样算下来,兴和商行如今可以拿出十三万两白银,可买一艘性能还算过得去的旧船这些钱还是有些欠缺,因而没办法,沈念恩只得在自己的亲友中做些文章。

为了募集资金,他先是在商行内部开了个会,倡议大家纷纷解囊为商行的航运业更上一层楼献出一份力,且这不算白捐,算是一种类似于股份制的投资。

成效还算不错,兴和商行里的一干人等都积极配合着。

尤其值得肯定的便是沈念恩的好友兼妹夫吴承昊。

向来小气的铁公鸡吴承昊听闻此事后竟思考了三天三夜,最终他与夫人沈娇蓉商议了一下午决定将家里的所有闲散资金总计一万两都拿出来支持沈念恩的买船计划。

沈念恩感激之余,还不忘调侃对方道:“承昊,小日子过得不错啊,这几年竟都攒了这么多银子,你放心,你的恩情我一定记着,等到商行的生意更好了,我一定不会亏待你们的。”

而吴承昊听完,第一时间却想到了二人最初因怀表相识之景,那会他曾贪污了三两银子,且还曾被对方揶揄过。

那会的沈念恩只是个钟表行的小伙计,吴承昊并未把他太放在眼里,而如今的沈念恩则是商行的老板,自己的上司,二人虽是老友,且还是亲戚,可毕竟身份有异,吴承昊说起话来还是当心了许多。

因而此时的他既客气又不失风趣地回应道:“诶诶诶,这些年我在兴和可是一点回扣都没吃过哦,这些钱都是我放在钱庄里利滚利赚来的,本来还打算着这回存点更高的,可既然你发话了,那我就是割肉也得支援一下,你看你的话对我来说简直就跟圣旨一样!”

说完俩人相视一笑,好不快活。

于是乎,筹到了十五万两白银的沈念恩将其兑换成二点五万英镑后,于两个月后的夏日再次来到了伦敦城。

这一次匆匆而来的他因要务在身依旧没有时间欣赏景致,并且他已下定决心,要用这二点五万英镑孤注一掷,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这回,沈念恩选择同另一家小型公司合作,这家公司名叫威廉姆,因为要发展其他业务,所以公司准备将其下属轮船全部变卖。

当沈念恩千辛万苦地找到威廉姆公司的老板杰尔·米诺时,对方却惊异地回应说:“我们只跟船舶经纪公司打交道,所有的船已经交给经纪公司去打理了,你还是直接找他们吧!”

米诺中等身材,样子还算慈祥,从一脸的斑点和半白的头发来看,年纪应该不下六十岁。

可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来,沈念恩怎会因对方的一句话就走人呢。

于是他十分诚恳地坚持说道:“米诺先生,我的商行确实很需要购船,我十分想同您合作,可苦于资金有限,所以我很想直接同您谈谈。”

听闻此语,想要尽早将轮船脱手的米诺才安下心来,决定听听看对方所言。

于是沈念恩按部就班地将准备的几叠材料递到了米诺的手中,且与他详细说起了自己商行的现状和未来的发展规划。

比起乔登而言,米诺听沈念恩讲话时,明显要耐心许多,且他还时不时地问上几个问题。

而他之所以会愿意听对方同自己长篇大论,其实这与米诺年轻时曾在广州淘过金有关。

四十多年前,米诺跟随父亲去广州销售咖啡和棉织物,米诺一家赚了大钱不说,且没受到什么不公的待遇,再加上他还同一貌美的女子有过一段短暂的恋情,因而米诺不仅不像其他英国人那般对华人有着或深或浅的歧视,反而对华人还多多少少有些敬意。

经过了近两个时辰的协商后,对华人印象还算不错的米诺终于被沈念恩的诚心打动,最终决定以二点五万英镑的价格将旗下的一艘名为“爱德华”号的商船卖给对方,且还同意交货前,彻底检修“爱德华”号一次。

“爱德华”号建造于十二年前,运力为五百一十吨,和当年的兴和号性能基本相当,但由于船龄的原因,价格便宜了近一半。

威廉姆公司把船检修完毕后,又厚道地请人把船重新粉刷了一遍,于是沈念恩便将它顺利地开回了广州城。

这日是傍晚,提早得知了消息的全体商行成员共九人悉数站在天字码头边等候商船的出现。

而直至此刻他们已经等了近半日了。

等了太久的沈康靖同吴康凯、吴康慧一起跳着脚喊问着:“都等了快一天了,商行的船怎么还不来啊?”

第一百六十章 旧船

在众人急切的期盼下,“爱德华”号终于现身了。

就在沈康靖的话音刚落不久,它的船头便出现在了不远处的江水之边。

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它终于气势磅礴地驶进了码头,岸上的众人见此皆欢呼雀跃,热情地向其招起手来。

而这时,沈念恩亦在大伙的注视下神采奕奕地走出了船舱。

待船靠岸后,兴奋不已的吴承昊对船舱外的沈念恩高喊道:“这船很漂亮啊!一点也不像十几年船龄的老人家。”

沈念恩听了,很是开心,此时的他不仅不急着下船,且还邀商行的全体成员上船参观。

大家伙欢欢喜喜地陆续上了“爱德华”号后,有的参观船舱里的设施,有的则检查外围的栏杆,而几个小孩子则又蹦又跳地好不畅快。

沈念恩见了这一派祥和之景,内心真是顺畅极了。

接下来,他清了清嗓子,将众人聚集过来后,兴奋地对大伙说道:“我沈念恩此前只有一个儿子,而这“爱德华”号就像我的‘二儿子’一样,我相信从今往后我还会有许多‘儿女’的!”

见他信心十足、豪情满怀,兴和的众人皆感无比欣慰和自豪。

尤其是沈康靖瞧见自己有了亲弟弟,高兴地差点没飞起来。

紧接着,他拉起父亲的手,开心地问道:“爹爹,既然这艘船是我的亲弟弟,那得给他起给像样的名字才行,“爱德华”可不是太好听,而且也不像中国人。”

沈念恩欣喜地抚摸着儿子的肩膀,当即愉快地回应道:“好,那我就给它起个中国人的名字。”

他低下头来,摸了摸自个的下巴,思考了好一会后,终于眼睛一亮,想出了个好名字来。

于是他愉悦地对大家说道:“我宣布我们兴和商行的第一艘商船正式命名为‘兴安’号,兴取兴旺发达之意,而安则是要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此语一出,众人一片喝彩,自此有了自家商船的兴和商行发展迎来了新的篇章,而这一年沈念恩三十四岁。

三个月后的某日,沈家书房内,打听到一个好消息的沈念恩与儿子沈康靖交谈道:“靖儿,福州船政学堂今年又开始招收新学生了,爹希望你可以前去试试看!”

福州船政学堂由闽浙总督左季高于1866年在福州创办,也称“求是堂艺局”。它是中国最早的造船及驾驶技术学校,分前学堂、后学堂,招收十六岁以下的少年入学。

前学堂学习轮船制造,主要开设法文、算术、几何、代数、三角、天文、地理、航行等课程,由法国人主持,学期五年。

后学堂学习轮船驾驶或管轮,主要开设英文、算术、几何、画图、机械图说、机械操作等课程,由英国人主持,学期也为五年。

十二岁的沈康靖虽还年幼,但此时的他已符合招生条件。

这事对沈康靖来说太过突然,惊诧之余他很是不情愿地回复道:“爹,福州离家那么远,我去了那,就要好久见不到爹爹您啊!靖儿不想离开家,靖儿想同爹爹在一起。”

沈念恩自然也不想与唯一的骨肉久别两地,毕竟二人好不容易才团聚在一起,所以做这个决定对他而言也是极为艰难的。

可沈念恩并不是一个仅仅知道逐利的商人,确切点说他算是个满怀赤诚的爱国商人。

对他而言始终有个多年未遂的心愿,那就是中国人应该造自己的新式轮船,中国船员也应该开国人造出的轮船,中国商人也应该购买和使用国人自己建出的轮船。

这样才不会一直受制于外夷,才不会被那些洋人始终牵着鼻子走,毫无主动权。

志存高远的沈念恩多么想自己再年轻个二十岁,那样他便会义无反顾地奔赴福州求学进取。

可自己年少时并未赶上如此良机,那会国人还未开化,根本没有创办新式学堂的理念。

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后不久,因为清政府用领土和主权以及一系列的经贸特权暂时填补了外国侵略者的肚子,国内的农民战争起义也进入低潮,因而暂时出现了还算“稳定”的局面。

可在清朝统治集团中,一些头脑比较清楚的当权者,如曾伯涵、李少荃、左季高以及恭亲王等人并没有因这种“和局”的出现而减少对清政府统治的危机感。

尤其是他们在剿灭太平天国等多次大规模起义中曾亲眼见证外国侵略者坚船利炮的巨大威力,因而感受到一种潜在的长远威胁。

在这种情况下,以“师夷制夷”、“中体西用”为方针的洋务运动便应运而生了。

沈念恩看得出清廷虽羸弱,但图强之心却并未彻底泯灭,更值得称道的是官员们还有心发展造船业,争取海上的主动权。

因而他虽觉自己生不逢时,可年少的儿子沈康靖却赶上了千载难逢之良机,所以他必须得鼓励儿子胸怀大志,做个心有鸿鹄,将来报家报国之人。

接着,用心良苦的沈念恩对儿子沈康靖诉说了自己如下的这番心声:“靖儿,你是爹爹最亲最亲的亲人,爹当然也舍不得你”

紧接着,他又说起了商行近几年来的航运状况:“你虽年纪尚轻,但是商行和国家的一些大小事宜你应该也略知一二,买“兴安”号前,商行用来海运的船舶都是从英国人那里租用来的,就像大半年前,英国人突然说租赁费用上涨百分之二十,而我们则十分被动,只得任由他们肆意涨价,而且如果向德国人、法国人租用的话,价格也相差无几。”

“所以爹爹才破釜沉舟一定要买自家的船,哎,你不知道,在伦敦爹爹也是受尽白眼啊!”

处处被洋人压榨欺凌的日子可并不光彩也不好过,提到此处沈念恩忧愤之余也很无奈。

而后,他提起气来坦言道:“可如果我们若是有了自己的轮船,成本将会大幅下降不说,也就等于有了自主权。”

讲到这,沈念恩的眼神不自觉地明亮了许多,只听他激动地说道:“可中国人从前没有制造新式轮船的能力,两年前终于开设了福州船政学堂,就是一方面培养技术人才,一方面又着手建造自己的新式轮船,拥有自己的造船业,如此良政真乃我们商行的福音啊!”

第一百六十一章 求学

沈念恩的动员感言发表完毕后,沈康靖那幼小的心灵不禁为之一振。

没错,他应该向父亲一样做个志向远大之人。

此刻的沈康靖虽只有十二岁,可听了父亲一席话后,已下定决心的他深知此次远行不光是为了自己家族的产业,而更应该竭尽全力为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贡献力量,哪怕这力量只是微不足道的。

虽然沈娇蓉和吴承昊夫妇都强力反对沈康靖去福州学习,但这些外力仍阻碍不了沈念恩和沈康靖父子二人前进的决心。

即使十分难舍难离,但两个月后顺利被福州船政学堂录取了的沈康靖仍是踏上了远行之路。

这一天,沈念恩、吴承昊、沈娇蓉、吴康凯、吴康慧五人一起来到了天字码头,送沈康靖赴闽求学。

那边会有教员接应他,所以此行就只有他一人上船。

吴康凯、吴康慧兄妹与表哥沈康靖三人抱成一团,十分不舍。

他们仨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极为深厚,几乎从未长时间分离过,沈康靖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家,尤其是柔柔弱弱的吴康慧小妹此时已经哭成了个泪人。

沈娇蓉的心也已揪成一团,在她眼里早已将沈康靖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深切地记得沈康靖还未出满月时,自己就整日将他抱在怀中,没有母乳,她和吴承昊便四处求人买些牛奶来喂养他,终于算是把他拉扯大了,可又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远走他乡。

极其难过的沈娇蓉甚至有些怨恨表哥,恨他太过狠心,让孩子去远方受苦。

她曾亲眼见证他们父子是如何大费周折才能团聚在一起的,如今的表哥不珍惜眼前的幸福时光,反而又搞出这么个分离的新名堂来,因而这一路上她都冷着脸没有跟表哥说一句话。

沈康靖上船后,与众人挥手告别,紧接着,他便快速跑进了船舱里,缩成一团,偷偷地擦着眼泪,不敢再向码头多看一眼。

送走了康靖后,心情有些低落的吴承昊、沈娇蓉夫妇带着一双儿女先行回了家。

而沈念恩却并不想走,他希望可以在码头多驻足一会。

于是,众人走后,就只有他一人久久地凝视着远方。

不久后,康靖所在的船只渐渐消失在了海天之间,没了踪影

此刻,沈念恩忽地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寂寥感,很是煎熬,戳着他的心一般。

很是难过的他不得不用手扶着码头的栏杆,勉强支撑着自己。

就在这时,沈念恩从怀中掏出了绣着“勋”字和“枝”字的那对樱粉色手帕,倍感凄凉地心里默念道:“虬枝,我们的儿子离开家乡到远方求学去了,我相信你若是还在的话,一定会支持我的,对不对?靖儿终有一日会长大,我想那时所有人都会明白我的一番苦心的。”

接着,他深呼了一口气后又诚信地祈盼道:“你的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靖儿,保佑他不久的将来学有所成后,可以平安健康地归来!”

从此刻算起,沈康靖在福州的求学生涯便正式开始了,接下来的他度过了夙兴夜寐、艰苦卓绝、克勤克俭的五年时光。

同年此间,即1869年夏日的一个清晨,出门买肠粉的穆思远从天兴戏班外带回来一个流浪的小女孩。

小女孩灰头土脸的,浑身上下还有点不太好闻的味道,应是太久没洗澡了,才会如此,且她还声称自己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很是饥饿。

穆思远瞧她可怜,于是心一软,便将其带了进来。

这时,小蜻蜓、凌天、凌罗三人正在练习走台步,见远处的穆思远正在石桌上同一个小女孩有说有笑地吃着东西,三人当即很是惊愕,于是前后左右地围了过来。

小蜻蜓见是生人,继而惊奇地发问说:“这位是?”

穆思远也不清楚该怎么称呼这位小姑娘,于是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道:“这位阿姨在问你,你来自个介绍一下吧!”

庆幸的是,蓬头垢面的小女孩不仅不怕生,反而很是爽快大方。

将一块粉皮咽下去后,她笑呵呵地说道:“你们好,我叫阿鸾,今年十三岁了。”

凌天和小蜻蜓听完后很是惊喜,一般的小姑娘头一次答话通常都是怯生生的,可这位阿鸾却是大方得体,看起来很不寻常。

凌罗忙凑上去笑眯眯地主动与她搭话说:“我叫阿罗,跟你的阿鸾听起来很像,我今年九岁。”

阿鸾亦是喜上眉梢,边吃边回应她道:“是啊!阿鸾、阿罗听起来很像姐妹,我比你大四岁,不如你当我妹妹吧!”

说完,阿鸾便将肠粉盘子推向凌罗,而后又客气地说道:“我们一块吃吧!”

凌罗想都没想,立马就答应了下来。

接着,凌天和小蜻蜓询问了下阿鸾的身世,阿鸾从小无父无母随着收养她的爷爷四处卖艺为生。

可自从上个月爷爷去世后,她便成了流浪的孤儿,无处去了,渐渐地只能靠乞讨生存。

众人听完后,皆是一阵心酸。

小蜻蜓端详了阿鸾一番,瞧见她一双桃花眼,瞳仁黑亮,十分有神,鼻子小而挺,可唯一的缺点是下庭略短,下巴稍有些方正。

总而言之,阿鸾的长相挺抢眼的,算得上不可多得的小美人了。

再加上如今的天兴戏班女伶少得可怜,急需招募新人,于是小蜻蜓提议道:“阿鸾,你想不想加入我们戏班子啊?”

第一百六十二章 收徒

此时阿鸾的嘴巴里还含着一部分食物,可她顾不及吞咽,鼓着嘴巴忙使劲地点头。

终于肠粉算是吞下去了,她紧忙回道:“想啊!我太想了!我就是前几天在这的门外,看见了你们唱的什么,什么《长生殿》,实在是太好看了,我想啊,我要是长大了,站在台上,演的也会一样好看”

阿鸾的话中自信满满却又透着几分单纯,凌天听完后心情也是十分愉悦。

毕竟她可是《长生殿》中女主角杨玉环的扮演者,能够积极地影响后辈对于她而言是件再荣耀不过的事了。

接着,阿鸾撂下筷子,主动摆起了架势,还翻起了筋斗,样子很是带劲,大家看后均齐声喝彩。

凌罗也不示弱,天真无邪地紧随其后,也展示起了自我来。

阿鸾亮相完毕后,穆思远拍手夸赞道:“你的基本功不错,入我们戏班子算是合格了。”

然后,穆思远有意识地指了指凌天和小蜻蜓,笑吟吟地问阿鸾道:“这两位可是我们戏班子最出色的女旦,要不要选一个当你的师父啊?”

凌天和小蜻蜓相视一笑,此刻的二人俨然成了竞争关系,等待着阿鸾的最终抉择。

阿鸾一看自己竟会反客为主,有了挑选的机会,因而心中顿时乐开了花。

她嬉笑着站在了二人面前,先左边看看,再右边瞧瞧,那故弄玄虚的样子委实惹人喜爱。

最终她忽然一把握住了凌天的手,且骄傲又肯定地看向她道:“我想选你当我的师父!”

凌天开心极了,倍感意外,小蜻蜓虽落选但心中却并不感到失落,反而由衷地为凌天高兴。

其实阿鸾当日在天兴戏班外看到的戏台上表演之人便是凌天,从那时起她就已将凌天当然了自己心中的偶像,期盼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像她那样在舞台上接受众人仰望的目光。

所以她刚刚虽有意玄乎了一阵,但其实内心里早已笃定自己的师父就只能是凌天。

半个月后的拜师会上,梳洗打扮一番后的阿鸾正式更名为凌鸾,从此成了凌天的开门大弟子。

在之后的日子里,凌鸾和凌罗便跟随凌天一道苦练基本功,而两个小姑娘也因此成了极为要好,甚至形影不离的姐妹。

1871年秋日的一天,凌鸾和凌罗两姐妹大清早在后院中一面舒展筋骨,练习着撮步、小跳和踢腿,一面又在闲聊着。

十五岁的师姐凌鸾穿一件粉红短褂配马面裙,看起来可爱又娇艳。

十一岁的师妹凌罗着一件淡绿短褂加马面裙,看起来秀雅又清新。

如果随便问个路人,觉得她二人谁更漂亮,那通常而言,大家看后第一眼,都会说是师姐凌鸾更胜一筹,可看久了,往往还是觉得师妹凌罗更有味道。

二人练功之余,时不时地聊着闲话。

此刻,师姐凌鸾睁圆了眼盘问着:“阿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爹呢?”

师妹凌罗按实回道:“我娘说我爹很早就过世了,我出生时就没见过他呢!”

师姐凌鸾一听傻了眼,继而大为惊愕道:“那这么算下来,起码也有十来年了。”

凌罗用力地点了点头说:“有了,有了,确实有那么久了”

忽然,凌鸾停下了动作,靠在了围栏边,陷入了深思当中。

片刻后,她幽忧地叹气道:“那这么说来,师父也蛮可怜了,守了这么多年的寡!”

凌罗也学起了她的样子来,将手臂一盘,略显伤感地回应道:“是啊!我娘经常一个人闲来无事时就在房里发呆,那样子很忧伤,看着就让人心疼,我估摸着她是在思念我死去的爹爹呢!”

凌鸾听了也好生难过,半晌,她媚眼轻挑,灵光乍现道:“不如我们给她找个新夫君吧?你说怎么样?”

凌罗闻后傻了眼,之后莫名地疑问道:“啊?这要上哪去找呀?”

凌鸾摆着手,示意凌罗靠近自己,接着她笑盈盈地伏在对方耳畔悄悄说了几个字。

听了后,凌罗大惊,月牙眼立即变成了大圆眼,且还惊声地回馈道:“穆叔叔?”

第一百六十三章 撮合

凌鸾瞧她那副惊愕的傻样子,自个差点没笑出声来。

紧接着,她赶忙将其嘴巴捂住,暗示凌罗小声点,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于是凌罗瞄了瞄周围,虽无人,可她依旧压低了嗓音,声音极为细弱地又重复了一遍说:“穆叔叔?为什么是穆叔叔?”

凌鸾则自信满满地笑着回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据我观察,穆叔叔对师父绝对有情,不信我们可以试试看!”

凌罗呆呆地瞧着凌鸾,痴痴地问着:“你是说穆叔叔喜欢我娘?我怎么没发现呢?”

凌鸾听后一脸嫌弃,且鄙夷地回了句:“你跟个呆头鹅似的,哪里能看得出,以后得多像姐姐我学习,机灵点,知道么?”

凌罗闻后噘起了嘴,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后,接着又追问道:“那我们应该怎么试呢?”

被她这么一问,凌鸾一时语塞,竟答不出来了。

接着,她在院子里一面思索,一面慢慢踱着步子,两圈下来,她终于有了一个好主意。

进而,她与凌罗悄声商议了起来。

听完后,凌罗不禁竖起了大拇指,大力地赞许师姐聪慧无双。

一向鬼点子极多的凌鸾听后当然是十分得意,自负的她甚至觉得自己做女伶都有点大材小用了,若是有机会应该去做个女军师才好。

两个小女孩一拍即合后,决定当晚就将计划付诸实践。

当日,吃过晚饭后,穆思远回房间不久便瞧见桌面上放着一个字条,上面写着:“戌时一刻荔枝湾西小凉亭见”,落款是“阿天”两个字。

穆思远看后心头一紧,想着这“阿天”是谁?会是凌天么?她竟会约自己傍晚去凉亭相见?

究竟是何事不能在戏班里言说,非要邀自己出去谈呢?

正当穆思远心绪起伏不定之时,却见戌时一刻即将到来。

来不及多想的他为免迟到便匆匆赶往信中提到的小凉亭那约见凌天。

此时太阳已落山,到了凉亭后,恰巧四下无人。

穆思远刚要坐下,却见亭中石桌上摆着一张不太大的纸。

穆思远新奇地将其拾起后,借着淡淡的月光,隐约看见上面竟写着一行小字“良宵苦短,机会难得”。

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

是凌天在向自己暗示些什么嚒?

难道是凌天终于开窍发现了自己的心意?

穆思远一步一步地推测着,心跳也渐渐加快了许多。

这时,他虽放下了那张纸,可却又有了新的发现。

他见纸的右边摆着一束百合花,犹豫再三后,穆思远终将其拿起,且还细细观察了起来。

他发觉百合花颜色甚是洁白,嫩嫩的花蕊还渗透着淡淡的紫色,一阵秋风拂过,此花竟散出了浓郁的香气。

正当穆思远有些飘飘然地沉醉于这花香之时,却听身后有人轻柔地说道:“穆大哥,这么晚了叫我来此究竟有何事相商啊?”

穆思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得不轻。

猛然回身后,他瞧见凌天正站在离自己一步之遥的石阶下面。

凌天见他手持鲜花,面朝自己,亦是十分惊讶,继而她不解地问道:“这是?”

月光下,凌天终于看清了那花分明是株百合,世人熟知百合寓意“百年好合”,多为求爱所用,穆思远今夜约自己前来莫非是此意?

此时凌天有些后悔,刚刚脱口问出的那句“这是?”太过唐突,可现在想收却又收不回来了。

穆思远见凌天懵怔地看着自己,心中难以自抑地敲起了响锣,这下可怎么办是好?

手里拿着百合被她看见,不送给她多么尴尬,可若是送给她,那岂不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穆思远虽已喜爱凌天多时,但却并无非分之想。

正当他骑虎难下之际,善解人意的凌天机智淡定地说了句:“我猜这花一定是送给我的,穆大哥竟然知道我喜欢百合”

说完她将手伸向花瓣的同时还轻轻抚摸了起来。

紧接着,穆思远忙将那束百合递至凌天手上,慌乱之余还不忘问道:“凌天,这么晚了你叫我来这到底所为何事啊?”

这话听完凌天当即傻了眼,她茫然地耸了耸肩膀后,悠悠地回道:“不是你叫我来这的么?”

穆思远顿感一阵轰雷袭来,杵在那里动弹不得。

好半晌,才缓过神来的他明了地说:“看来是有人故意捉弄我们”

接着他赶紧回头走了两步,取了石桌上的字条,拿给凌天看。

凌天看完捂嘴笑道:“这七扭八歪的字迹多半是那几个孩子搞的鬼,还什么良宵苦短的,不知道她们是从哪听来的!”

穆思远见自己的嫌疑已经洗清,终于松了口气。

于是他黑了脸严肃地说道:“回头我非得好好整治他们几个不可!”

凌天忙劝解说:“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我看算了吧!既然是场误会,那我们还是回去吧!”

说完,凌天转身走在了回戏班的路上。

穆思远的步伐有些缓慢,不知不觉间竟落在了后头。

此时,他心想,自己既然爱慕凌天许久,虽然今晚是被几个孩子捉弄的,但正如其上所言如此天赐良机,自己不能一再错过。

想到这的他于是紧走了几步,追上凌天,忽地又停住了脚步,拉住了她的衣袖,鼓起勇气对其说道:“阿天,今天那字条虽不是我留的,但上面的字迹却是我真实的心意,想来很多人可能都已看出了我对你的心思,难道你一点察觉都没有么?我想”

第一百六十四章 唯一

这句“我想”虽迟疑了片刻,可最终他还是说出了内心的所愿:“我想与你携手共度余生”

人活一世,总得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努力追求一次,穆思远这回算是硬气了,袒露了自己的心迹。

说完后他的内心如释重负,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服,接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凌天,等待着她的答复。

见凌天静静地站在那里,一直未作声,也没什么表情,穆思远虽很是紧张可却一鼓作气继续表白道:“我夫人和许多同仁一样,当年起义时死在了清兵手上,那一段时间,我没戏唱,也没个朋友,简直孤单极了”

想到这段黑暗历史,穆思远依然心有余悸,而后他又努力地讲着:“直到有一天,我坐在辽莽水边仰天长叹,觉得生活已了无乐趣,没了盼头,可就在那时,我却刚好遇见了你。”

这个“你”他说的极为温柔,听得凌天不禁心中一暖。

片刻后,穆思远又激动地回忆道:“虽说是我救起了你,但是与此同时,你也带给了我新的生机。自从认识你以后,我好像又回到了往日一般,我渐渐变得快乐了,我竟从照顾你的过程中找到了乐趣,慢慢地我甚至明白了自己活下去的意义,虽然那时候你心死如灰,可我却坚信你一定能重新活回来一定”

“后来我瞧见你真的重新振作了起来,不断地努力,一步步成长为戏班的顶梁柱,如此强大旺盛的生命力真的让我感到很惊喜,后来戏班子也有了转机,我甚至觉得是你带给了它生机,所以才会将其命名为天兴”这段旧忆穆思远说的深情无限,柔情尽显,听得凌天也有了一丝动容。

终了,穆思远又来了句:“即使你今天拒绝了我,我也不后悔,毕竟将心里隐藏了这么久的秘密一朝吐出,对我而言,也是莫大的幸事!”

说完,穆思远站在原地傻笑了起来,那样子天真无邪地竟像个孩子。

在旁人眼里,他既是个优秀的粤伶又是个杰出的剧作家,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个天生的艺术家,只因他对自己内心真实的向往多年都保持不变的执着与痴迷。

凌天对他这突然的表白有些无所适从,惊呆了好久都想不出要如何回应。

她不是完全看不出穆思远的心思,多年来对方一直都对自己照顾的无微不至,且关爱也无处不在。

她不是木头人,当然感受的到,穆思远很好,好到她即使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什么天大的毛病来。

并且自己几乎是在走投无路之时,因缘际会被他救下了性命,才侥幸活了下去,这大恩大德凌天此生根本无法偿还。

更重要的是自己在他的指点下从一个粤戏爱好者一步一步走上了粤伶之路,这一切的一切都足以令凌天感激涕零。

可穆思远千好万好,但唯独有一点,他却不够好,并且他也永远做不到,那就是他不是洛鸿勋。

穆思远对她来说就像是人生中的导师,引领她从黑暗走向光明,从单纯走向成熟,而这样的人她的一生中可能不止会遇到一个。

而洛鸿勋不同,他是凌天此生唯一的爱人。

在她心里他已经住的太久太深了,早已与她的灵魂融为一体,不能分割了,如果强行将他抽离,她想她会立刻死掉。

也许换做别人,此时遇到了这么好的穆思远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朝他奔去,可她凌天却做不到,只因她对一点深信不疑,那就是她此生的挚爱只能有一人,那个人就是洛鸿勋。

换作一般人,感动和爱情何必分得那么清,可凌天偏偏不是一般的人,她身体里的固执倔强也许是与生俱来的。

从前她也没想到过自己竟会这般的深爱着那个人,可在她阅尽人世沧桑,涅槃重生后,她内心的信念渐渐坚定了,直到此时已是任何人都无法撼动分毫的地步,而这演化当中与凌天对自己深深的自责很是相关。

她一直觉得鸿勋的死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她想着若不是自己当初一口咬定鸿勋是个卑鄙的伪君子,为了钱财谋害自己的家人,也不至他入狱后吴承昊一直不敢告知自己此事。

而那时的她明明有能力施救的,可却因自己的愚昧糊涂让此事一直拖到他身首异处无法挽回为止。

再后来,她产下一子,竟没有履行母亲的职责,将儿子丢给了别人。

一想到这些,凌天根本无法原谅自己,试图麻痹痛苦的她只能从女儿凌罗那找些安慰,完成救赎。

也就是说,无论是出于对他无端指责后二人永诀的遗憾,还是源自于自己对那个乐观、聪慧、勇敢又执着的他的一腔痴恋,洛鸿勋都是无法被任何人代替的,只有他让凌天真真切切地动心过、迷恋过,也只有他可以温暖她的回忆,惊艳她的一生。

所以,如今的凌天生活里只有女儿和唱戏两件要事,男女之情于她而言只是虚妄

第一百六十五章 惩罚

没办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更令人无奈地是,流水并非真的无情,而是她的一腔热情都交付给了另一人。

虽然这个人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但她还是愿意守着与他的过往安安静静地活在这流年里,哪怕孤单,哪怕寂寞,对她而言也都甘之如饴

所以她终是只能对他说那三个字:“对不起”

穆思远虽被拒绝,但也并未抱怨,反而他更加看重凌天,只是有些遗憾的是他想着自己若是早认识凌天一步,也许凌天爱上的人会是他,那结局便也是不同的了。

当晚回到戏班后,凌天将凌罗和凌鸾叫到跟前细细盘问了一番。

起初两个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装傻充愣,矢口否认。

可没过多久,她们俩迫于凌天的威仪,还是松了口如实招来了。

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后,凌天气急,关起门来罚她二人在屋内倒立半个时辰以做惩处。

倒立虽看似是体罚,但实则是对身体有益之事,可半个时辰对于她俩还是太久了些。

一刻钟后,凌罗和凌鸾的脸颊上双双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来,凌天虽然心疼但是并未心软,撇过脸去只装作什么都没瞧见。

接着又捱了一刻钟,两个孩童的脸已经涨得有些发紫了。

凌天瞥了一眼后,觉得这惩罚的效力也差不多了,刚想叫她们停止,可恰在此时,凌罗却咬紧牙关不服道:“娘,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穆叔叔那么喜欢你,你不接受他也就算了反而要惩罚我们”

紧接着,凌鸾忙焦心地对其说道:“师妹,你省点力气,少说两句吧!”

凌天木然了片刻后,回应说:“我罚你们与此事无关,我罚你们是因为你们最初的不诚实,说了谎话,我罚你们是要告诫你们从今往后要敢作敢当,勇于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

可凌罗仍是不服,依旧愤愤不平道:“可我们明明做的是好事,即使说了谎也是善意的。”

正在师妹凌罗争辩的当口,年级稍长的凌鸾撑不住了,从半空中栽了下来,幸好她落在了地面的软垫上,因而并未摔疼。

凌天见状知晓她二人体能已到极限,便赶忙叫停。

此刻,她心中不免合计着:“是啊!她们二人也是一番好意,自己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呢?”

紧接着,凌天转念又一想:“不过无论怎样小小年纪说谎话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罚了也就罚了!”

也就在此时,凌天重新地审视了一番自己的女儿凌罗,这孩子直,且是个倔强的主,甚至较自己年轻时还要犟上几分。

1871年,眼看将要入冬,天兴戏班的粤伶们需要新的戏服才可以于冬日里在戏台上演出。

由于凌天从前有些经验,因而这一事,穆思远交由她去办。

一日下午,凌天前往双门底一带定制新戏服,为了节约成本,她同大章号的章老板讨价还价了好一会。

此时的凌天早已不复当年那个从不计较银两的阔绰劲头,因生活所迫,她不得不学会节俭。

后来,渐渐地,她发觉原来自己少了些物质上的欲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精神上的满足感也许对如今的自己才更重要一些。

价格总算是谈拢了,接着,凌天走出了大章号来。

准备进入一窄巷时,她与一女子自然而然地擦肩而过了。

可恰在这一瞬,二人竟皆有反应,灵犀之间均停下了脚步且还双双回头看向了彼此。

第一百六十六章 故友

凌天惊讶地看着眼前之人,很快,她试探地叫了句:“展盈姐?”

那女子亦是惊喜地脱口而出了两个字:“虬枝?”

二人见均未认错人,欢愉过后,皆回身向前跨了一步。

没多久,打量完彼此的两人便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接着,两个女子因多年后再见情不自禁地拉起彼此的手,对泣了好一阵子。

这时,泪光闪闪的叶展盈擦拭着泪痕激动地发问道:“虬枝,这么多年不见,你去哪了?多久都没有你的消息了!”

凌天也同样欣喜地关切说:“展盈姐,你这些年过的怎么样?这么久没见,我真的很想你啊!”

接下来,二人找了家附近的茶楼,坐下来一面慢慢品茗,一面叙起了旧来。

算下来,叶展盈和凌天已约十几年没有相见了。

如今长凌天两岁的叶展盈已有三十六岁,虽仍可以看得出从前的模样,可是她的整体状态看起来很差,不仅皮肤暗黄,脸上还长了些许斑点,看样子气血不畅的很。

相较而言,凌天虽然身体一直也不算太好,可言谈举止中却透着满满的生机与朝气,因而可以说,她整个人的精神面貌较叶展盈好上许多。

然后,叶展盈便同对方讲起了嫁入林家后的种种坎坷经历来。

本不想娶叶展盈的林贤竹迫于家族压力终是迎了她进门。

刚嫁入林家不久,叶展盈便已知晓林贤竹的心思完全不在自己身上,无论自己如何卑躬屈膝,纡尊降贵,都换不来丈夫一丝一毫的热情。

两年内无所出的她备受夫君冷落,这期间父亲叶琛还被英军押解至加尔各答,因而她对整个林家而言也就忽然间没了利用价值。

一不受丈夫喜爱,二又没了母家这座强大的靠山,叶展盈在林家的日子因而愈发地步履维艰。

凌天听到此处心中无比难过,于是她禁不住感叹道:“若是哥哥还在的话,你嫁给他定不会受如此亏待的”

叶展盈黯然地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从前我还不晓得清阳的珍贵,这样一比,清阳的确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只可惜英年早逝,若是他还活着,想来我也不会这般凄苦”

说这段话时,叶展盈那楚楚之态甚是惹人怜惜,而此时的凌天也因她的话自然而然地怀念起了哥哥清阳来。

过了一会,情绪稍有缓和的凌天瞧着对方那一脸憔悴的容色,免不得继续询问道:“那后来呢?你不会一直在林家忍受这种生活吧?”

凌天心想如果换做是自己,她定不会甘于在这般屈辱的环境下艰难度日的。

听闻此语,叶展盈颓唐地叹了口气后苦笑道:“要是一辈子让我过这种日子,安顺地活着,也就罢了,可上天依旧不让我如意。”

接着,她面容凄苦地回忆道:“林贤竹从前的那个相好给他陆陆续续生了四个孩子,林家终于同意迎苗青过门了。”

凌天一听有些难以置信,她完全不晓得林贤竹竟有这段故事,可此时又不便于插话,于是她只得继续静静地听叶展盈叙着过往。

“她嫁进林家后,更加没了我的好日子过,后来十三行大火,太和行受了重创,林贤竹便去了上海谋生,带上了苗青和她的几个孩子。”

说到这,叶展盈那样子委实颓靡可怜,让人瞧着心疼。

紧接着,她禁不住落了几滴眼泪,且还愤愤然地说道:“自打林贤竹走了以后,林家再没了我的容身之地,没办法,我只能搬出来,如今我已经回到叶家从前的一座老宅里度日”

凌天听完这段话,心里虽不是滋味,但也没办法多评论什么。

可她却默默寻思着年少时的展盈姐有个身为封疆大吏的父亲为她遮风挡雨,指点迷津。

但人哪能一辈子都那么幸运,所有人都会有走背字的时候,而恰恰是这时,却最能激发出一个人的潜能来。

但就对方的性格来看,少时就温吞怯懦,没什么主见,也从来没有想要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意愿,可以说基本算是个逆来顺受的主。

所以,后来渐渐没了依靠的叶展盈自然也就沦落成了浮萍,命运也就慢慢走向了无人帮衬的绝境。

再看其感情方面,既然与徐棣两情相悦,那危机关头就应该生死相随,这是凌天一贯的信念。

可叶展盈当时的选择却是退缩,她认为那样才可以过上她向往的安逸生活,可事实哪能尽如人意呢?

意想不到的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不是你选择简单安逸,简单安逸就会乖乖地听你的话顺从地来到你身边的。

人生的路途中不可能总是大道坦途,崎岖坎坷无处不在,若是事事都挑简单容易的来,那最后往往会遇到更大的难题,难度说不定会较从前的避开的大上数倍。

而叶展盈即是如此,如果她当时真与徐棣一走了之,徐棣说不定会身退同她找个安静的地方一起过较为清贫的日子。

但富贵惯了叶展盈觉得自己受不了贫苦,所以最终选择留了下来。

可嫁给那林贤竹后,她却过上了更为清苦甚至是极其孤寂的生活。

琢磨到这,凌天深切地感受到性格确实与命运息息相关,叶展盈这逆来顺受、乐享安逸的温吞天性使得她完全没有勇气和胆量向厄运发起挑战。

这是一种很糟糕的生活态度,但却被很多人秉持,以为命运的好与坏都是上天安排的,这样自己就可以不用去做一点努力,这也将最终决定了这种人的人生不仅平庸,也很难找到真爱为伴。

想着想着,凌天对于叶展盈搬出林家一事仍尚存疑问。

于是,在她的追问下,叶展盈终于又吐露了一件隐秘之事:“八九年前,我收到了徐棣当年留下的一封血书,是他在广西大成国的一位同仁带回来给我的,从那时起我便已知晓徐棣虽安全离开了广州,但是逃到广西后,起义军却仍被清兵围剿,他终究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往事虽已过去许久,但提及这时叶展盈仍是倍感悲痛。

“可就在那不久后,下人收拾屋子时,竟翻出了那封血书,那是徐棣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我一直保留着,没有毁掉,我知道那下人多半是受了苗青的指使,才会故意这样做的”

接下来,叶展盈又满腹委屈地说道:“因而我在林家人面前百口莫辩,尤其是那林贤竹,好像抓住了个天大的把柄似的,一定要将我赶出林家!”

而后,便是那个结局了:“那时的叶家已经倒势,我孤立无援,辩不过他,只能拿了休书一走了之”

第一百六十七章 钦佩

越说到后面,叶展盈越觉得委屈,因而她断断续续地啜泣了来。

凌天见状贴心地抚摸着她的脊背,望她事已至此,切莫过度忧伤。

听到这,事件的始末才真正得以还原。

原来徐棣的一封遗书竟成了林贤竹借题发挥的工具,看来这林贤竹多半也是个薄情寡性之人。

可感情再浅薄的夫妻,也不应该如此落井下石。

既然他不仁不义,那离开他还是越早越好,没什么好伤心难过的,这是凌天对叶展盈的由衷劝慰。

凌天亦禁不住感叹这政治联姻联的好可以两全其美,联不好就是贻害无穷。

好在叶展盈如今已经成了自由身,没有被不幸的婚姻锁住一生。

待叶展盈拭干泪痕,恢复了平静后,凌天诚心地对其说道:“展盈姐,千万别为了那姓林的小人伤心动气,你呀,要往前看,说不定离开了他是件好事,你信我的,过几年你肯定会遇上能与你相伴到老的有情人!”

此时的叶展盈仍是颓靡不振,一面摇着头,一面叹着气。

不一会,她颤巍巍地回应着:“我啊,孤苦无依,哥哥姐姐们都在京城,自个连一儿半女也没有,能多活几年就不错了,没指望别的”

听后,凌天伸出了右手,轻轻握住她那纤细的左手,淡然地说道:“别灰心,生活还是要有希望的。”

继而,她又开导道:“即使我们一无所有,但是只要希望还在,我相信好日子终是会来临的!”

紧接着,凌天现身说法同叶展盈聊起了自己这十多年来遭遇的重重变故,听起来比起叶展盈的经历好似更加坎坷跌宕,耐人寻味。

可即便如此,凌天依然选择微笑以待,从前锦衣玉食的她现在已经过惯了粗茶淡饭的清欢日子,不仅没有抱怨,反而感恩起这种种磨难带给她的成长。

人生的旅途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困境,心若向阳许多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而凌天恰恰就是选择了这种向阳的人生态度,这一点也许是她与生俱来的特质,也许是她后天受了恋人洛鸿勋的影响。

而此刻的她已深谙此理:心若向阳,一切皆好。

临了,叶展盈听后震惊极了,她诧异地问着:“那我现在是应该叫你虬枝还是叫你阿天呢?”

“名字其实就是个称呼而已,叫什么根本没那么重要”凌天浅浅地笑着,且淡淡地说着。

叶展盈点了点头,不住地赞许对方道:“毕竟虬枝已经是过去的你了,既然你已重获新生,那我还是叫你阿天吧!”

停顿了片刻后,叶展盈继续说道:“我只知晓十三行大火后,赵家人都不知所踪,好似人间蒸发了,真没料想你竟然经历了这么多的大起大落,真佩服你能熬到现在,还能如此乐观开朗,看起来要比我坚强勇敢得多!”

凌天抿着嘴,朝她展颜一笑道:“你可别这么说,我会不好意思的,我呀,就是没心肝,没心没肺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和忧虑在心里作祟了”

紧接着,她又微笑地讲述道:“何况我还有女儿阿罗陪伴,也不会感到孤独寂寞,最最重要的是,我还找回了自己儿时的梦!”

说到这,凌天的眼神忽而变得越发明亮有神了,当然梦想成真的感觉任谁都不可能不感到快乐无限。

于是她坚定又自豪地继续讲述着:“展盈姐,你应该是明白我的,从前我一直渴望唱戏,可碍于家庭的原因,唱戏一事根本得不到认可和支持,我母亲过世后,我只能私下里偷偷练习,可如今我不仅技艺大有长进,而且还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戏台上表演给大家看,你说上天待我如此恩厚,我还有什么资格去忧伤、去抱怨呢?”

一旁的叶展盈禁不住鸣起了掌声,她打从心眼里敬佩起这位多年未见的故友来。

如今的凌天在她眼里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活泼单纯且又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了,此时的她俨然是位浑身散发着艺术光辉的粤剧大师。

她有才华,有思想,有抱负,有斗志,从内到外皆是一副女儿当自强的豪迈状。

此刻,叶展盈拿起了桌上的茶杯,继而满含笑意地向凌天敬了去:“祝阿天你早日成为一代名伶,哦,对,而且还要载入粤剧史册才行!”

这一刹那,凌天好似拥有了更为强大的动力,她甚至觉得幸福环绕着自己,从前的老友竟会如此明白她,懂她,令她感动不已。

于是不由自主流下了两行热泪的她也以茶代酒回应道:“谢谢你,展盈姐,我一定努力!”说完二人皆朝彼此会心地笑了笑。

大半个时辰左右,一对故友谈笑言欢后即将分别,终了,凌天提议说:“展盈姐,以后空闲时,多去的我们逢源街的戏班子坐坐,咱俩时常聚聚多好!”

第一第百七十八章 荆钗

1873年,穆思远根据明代一戏剧作品改编创作了一全新戏目《荆钗记》。

凌天第一次瞧到剧本后,便被女主秦秀英的痴心不悔深深地打动了。

穆思远当即决定秦秀英的扮演者就是凌天,且此先他创作剧本时就已想到如果凌天愿意出演这剧中的秦秀英,那将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见凌天如此痴迷于此角色,穆思远感到无比地欣喜。

于是,凌天和孟新伦这对戏中情侣继《七月七日长生殿》、《琵琶记》、《临川一梦》后四度携手,再谱恋曲,引得广大戏迷纷纷前来捧场观看。

这一日是四月二十,傍晚,天兴会馆的戏院内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戏迷。

不多时,《荆钗记》正式开始了。

一开场,着一身湖蓝色戏服的汪仕鹏便昏死在了戏台上,在母亲和友人的呼唤下,他抽噎地连连说道:“恨翻天,恨翻天,灰万念,灰万念…”

接着,幽幽起身的他凄怆地感叹道:“为何苍天这般无情,将我推向那深渊。”

继而他咬着牙,又愤恨地说道:“谁个毒手将书改?此仇不共戴天。”

故事的前情是这样的,书生汪仕鹏幼年丧父,家道清贫,与母亲相依为命。贡元秦星见汪仕鹏聪明好学,为人正派,便将自己与前妻所生的女儿玉莹许配给了汪仕鹏。

仕鹏母亲因家贫,拿不出贵重之物,便只得以荆钗为聘礼。

而玉莹那继母嫌贫爱富却想将玉莹嫁给当地富豪孙林志为妾。

玉莹不从,只愿听从父亲安排,嫁给汪仕鹏。

总算秦玉莹与汪仕鹏二人得偿所愿,结为伉俪。

婚后半载,夫妇感情十分融洽,可恰逢试期来临,想要考取功名的汪仕鹏便只得告别母亲与妻子,上京应试。

幸运的是,汪仕鹏得中状元,且授江西饶州佥判。

丞相万俟见仕鹏才貌双全,欲招他为婿。

可仕鹏深爱玉莹,坚决不从。

万俟恼羞成怒,公报私仇将仕鹏改改调广东潮阳任佥判,并不准他回家省亲。

仕鹏离京赴任前托承局带回一封家书,不料信被随仕鹏至京的孙林志骗走,加以篡改,诈称仕鹏已入赘相府,让玉莹另嫁他人。

孙林志回到温州后,即找玉莹继母,再逼玉莹嫁给孙林志。

玉莹悲愤之余却誓死不从继母的安排,因而投江殉节。

而今晚这戏目的开场便是仕鹏在赴任前接取母亲与妻子来京城,听说玉莲已投江而亡,悲痛欲绝,且如今的他已经知晓了有人篡改家书才会害的玉莹投江,因而恨不得亲手宰了那从中作梗的恶人。

这时,戏台上的汪仕鹏哀楚地问道:“遗体灵堂今何在?定情信物可留存?”

汪母无奈地答道:“人与荆钗波涛淹。”

汪仕鹏闻后后悔万分:“悔不该恋功名”

继而涕泗连连的他又难过地说道:“仕鹏独世何堪做偷生恋”

汪仕鹏说的字字泣血,句句带泪,台下的观众均被引得动容不已。

接着,下一幕于安抚秦载和家中,饰演秦玉莹的凌天终于出场了此时的她正在向义父义母诉说着自己的心声。

原来秦玉莹并未真死。

投江殉节后的她幸被新任福建安抚秦载和救起,且还被其收为义女,于是秦玉莹被带到了秦府。

秦载和来到福任上后,即差人去饶州寻找王十朋。

可差人打听的结果却出了纰漏,那人告知秦载和,新任饶州太守也姓王,到任不久便病故,回来后秦载和将这段话转告给了秦玉莹。

死而复生的玉莹误以丈夫已死,此刻悲痛万分地说道:“今后我夫君忌日时,祭品有荆钗情足够,让我夫九泉含笑解千愁。”

秦载和夫妇眼见玉莹如此痴情,感动十分却也无可奈何。

十年后,邓尚书和秦载和分别想要为自己的下属和义女做媒,毕竟二人一个鳏夫一个寡妇,且人品样貌都很是不错,因而还算相配。

可不知内情的秦玉莹和汪仕鹏一个发誓决不再嫁,一个坚决不会再娶,弄得秦载和和邓尚书虽感为难但也无能为力。

秦载和在家中对女儿苦口婆心地劝解道:“玉莹啊!你的亡夫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你这又是何苦呢?”

秦夫人亦焦急地劝言说:“玉莹,你就见上一面吧!见一见也无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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