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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帝》


第八十一章 固原兵变 (求收藏)

第八十一章

大明天启元年四月初。

三法司终于将审理袁应泰的案子汇总成册,呈奏御前。皇帝粗略的看了一下,发现东林党人卸磨杀驴的本事倒是挺强,竟然将所有黑锅都甩给了袁应泰。说他庸碌无能,治军无方,还好大言欺世,讲什么明年开春收复抚顺之类欺君犯上的话。总之,三法司的意见只有一个——杀头。

不杀了袁应泰这个丢失辽沈,都是辽东镇,令百余万大明百姓尽为虏贼所有的罪魁祸首,就难以安定军心,平息民愤!

好一张大义凛然的判决书。

皇帝在折子上提笔写道:“不准,发回重审。”

四月的朝廷,除了整理辽东败局,惩处袁应泰,重新启用熊廷弼之外,还有三件大事。第一就是业已筹备完毕,只待吉时已到,就可以举行的皇帝大婚。在家天下的古代,国君的家事就是国事,丝毫马虎不得;第二件事就是德高望重的福王终于来到了京畿地面上,不日就将抵达京师,在这个节骨眼上,满朝文武又开始活动了,对于皇上令藩王进京的事情争吵的不可开交;第三件事也是震惊中外(古代的中外特指内朝外朝)——固原镇参将张飞豹及麾下两千兵勇割据罗家山,擒杀延绥巡抚张询阳,举兵叛乱了。三边总督杨鹤派遣延安总兵官张大筹、绥德总兵官郑晖心前往平叛,皆大败而归,遂奏请朝廷派重兵镇压。

军情紧急,皇帝自然要先处理第三件事。冬天已经过去,内阁又移回文华殿,皇帝诏令叶向高、三位帝师、皇五弟朱由检以及新军大将军李如柏到文华殿议事。

皇帝这一次决定穿戴衮服赶往内阁,因为他已经敲定主要,要打这一仗了。被伺候着穿衣的时候,魏忠贤奏报道:“四川石柱司都司秦良玉率领四千白杆兵抵达了京师,兵部将他们安排在了城外十里处。”

皇帝记得这个女将军,她麾下的川兵在浑河之战中打出了朝廷的威风,打出了明军的血性!不过诏秦良玉率军入京面圣却是因为骆思恭的建议。在年前,骆思恭尚未赴任辽东的时候,便建言皇帝重用这个女将军及其麾下的川兵。皇帝从谏如流,甚至罕见的下诏要见一见这位颇有功勋的女将领。在援辽之战前,秦良玉及其麾下的白杆兵便以骁勇善战著称,曾在平播战役中立下汗马功劳。

“诏令秦良玉一并入宫,到文华殿外候着。”皇帝轻声吩咐道。

魏忠贤一愣,“让让秦良玉到内阁去?皇爷,这个秦良玉毕竟是土司官,久在蛮夷之地,不通教化。再说传言这个秦良玉生者狗熊的身材,老虎的爪子,相貌丑陋,奴婢生怕会惊扰了皇爷啊。”

皇帝冷笑道:“也是,在男尊女卑的朝野,女人带兵打仗本就匪夷所思,也就难怪有这么些不着调的揣测了。”顿了顿,皇帝忽然厉声呵斥道:“魏忠贤,自己到承天门外,令廷杖十五。”

魏忠贤面色微变,他恐慌的跪倒在地,“奴婢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还请皇爷示下。”

皇帝喝道:“朕几次三番下过旨意,土司当废,以后不许再提‘土’字!”

魏忠贤心悦诚服,连连叩头,自行令罚去了。不过执行廷杖的都是他的属下,想来也不会吃太多苦头。皇帝并不在意这些,反正他也没打算将魏忠贤打的皮开肉绽,事实上,他更多是作为外臣们看的。一来就连魏忠贤这等忠犬都因为不知避讳,直言土司二字遭到惩处,那么外臣们自然也就知道了深浅,能够体会到皇帝对于西南土司们的重视;二来这廷杖从来只打罚那些“犯颜直谏”的忠直臣子,现在却用“神圣”的廷杖刑执行在了大权阉大坏蛋大奸佞魏忠贤的屁股蛋上,这无疑是玷污了这种“高尚”的刑罚。日后士大夫们在被廷杖的时候,心里想的将不再是成百上千个挨了板子的“清流”臣子,而只会是魏忠贤,只会是魏忠贤的屁股蛋!

太恶心了!

日后被廷杖的文武群臣会怎么想?魏忠贤和自己受过一样的待遇,那岂不是说自己跟魏忠贤成了一丘之貉?这种“同等待遇”若是传到民间,还不被老百姓戳脊梁骨?

大臣们可以不畏惧皮肉之苦,甚至不惧生死,但是他们不能不爱惜自己的羽毛。

从以儆效尤的层面上讲,廷杖魏忠贤一人的屁股蛋,胜过打一千个京官的屁股蛋!

……

文华殿。

叶向高、徐光启、王象乾、孙承宗、朱由检、李如柏等人见皇帝竟然穿了一身衮服,不禁面色微变。要知道汉人王朝自唐朝以降,大都笃信道教,除了在正式场合外,一半都是审批道袍或者为了笼络读书人做儒生打扮的。而大明王朝的皇帝们更是出奇的懒惰,出奇的任性,大多数时候,皇帝们甚至连在早朝等重要场合都懒得着正装,就更别提在内阁处理政务期间了。

坐定之后,皇帝一挥袖袍,“赐座。”

魏忠贤命人寻来六个胡床,六人领旨谢恩,依次落座。

皇帝等六个人都坐下之后,又开口说道:“将大学士叶向高的座子撤掉!”

话音落下,无论是叶向高等阁老还是朱由检、李如柏都是面色大变。魏忠贤可丝毫不理会他们的心情。作为忠犬,自然主人让咬谁,就咬谁!

叶向高尴尬的站起身后,朝皇帝谢罪道:“臣惶恐。”

皇帝冷喝道:“你的确应该感到惶恐,不然下一个惶恐难安的就轮到朕了。”

闻言,叶向高放弃了最后一丝倔强,缓缓跪倒在地,将头垂在地上,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见状,徐光启等人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皇帝嚷道:“固原镇兵变的事,叶阁老可已知之?”

叶向高懊恼的闭上眼睛,答道:“臣也是刚刚得知。”

“都是你干的好事!”

皇帝显得有些怒不可遏。

叶向高忙道:“臣有负皇恩,没能替皇上分忧解难,打理好九边军务,臣有罪。”

不料皇帝到这会儿却有话锋一转,“现在不是讨论谁有罪,应不应该惩处的问题。当务之急是火速平息叛乱,以免这股歪风邪气,蔓延到其余边镇,以致尾大不掉,再也不可收拾!”

叶向高拜倒道:“皇上圣明,一切都听皇上圣断。”

皇帝点点头,却并没有体恤叶向高年事已高,命他起身的意思。而是朝叶向高身后的徐光启、王象乾跟孙承宗问道:“三位老师怎么看?”

徐光启硬着头皮站起身来答道:“叛将张飞豹之所以会斩杀延绥巡抚张询阳,是因为张询阳掌握了张飞豹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罪证。张飞豹因为恐惧这才杀了张询阳,聚兵占据了罗家山,抗拒王师。所以臣以为张飞豹其罪当诛。张飞豹帐下的两千多兵勇皆是张飞豹的家丁,世世代代耕种张飞豹赏赐的田地,世世代代居住张飞豹赏赐的宅院,他们都是张飞豹的忠仆,而非朝廷的忠卒。所以臣以为张飞豹帐下的兵勇也无须抚恤,一并诛剿而已。”

王象乾也说道:“延绥、宣大、固原三边,进来严格执行叶阁老整顿边务的命令,对侵吞军户田地,贪墨兵饷的边军将校大肆逮捕下狱论罪论死。搞得三边将校人心惶惶。所以臣觉着,仅仅派兵剿灭张飞豹叛军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

皇帝挑了挑眉头,面有不悦之色的问道:“怎么?王老师要朕自废武功?不在整顿九边边务?”

王象乾连忙辩解道:“臣不敢,臣的意思是整顿边务不可操之过急。如今边备废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乃是几朝几代积弊而成。臣常闻,治大国如烹小鲜,岂可一蹴而就?皇上立志中兴大明,匡扶社稷的雄心伟略,臣等每每思及都倍感钦佩,倍受鼓舞。然国势倾颓至此,譬如病入膏肓之民,需细细、静静调养,方可使病体好转,春秋复盛。自古苛疾猛药,难有妙手回春者。”

皇帝点了点头,王象乾跟叶向高一样,的确是老成谋国之人。不过他说的道理虽然对,却不得皇帝的心意。皇帝翻翻白眼,计上心头,他说道:“王老师所言极是。但朕何时急躁过?即便朕持国未久,偶有轻率之举,可毕竟又叶阁老这般老成持重的栋梁在前头代朕操持边务,难道叶阁老也会操之过急?不!朕看此次边军哗变,的确是整顿边务操之过急之过,但是这个过错不能被按在叶阁老的头上。是那帮在九边具体执行叶阁老命令的官吏们不能体悟朝廷的苦心!他们为了邀宠,为了抢功,便不顾大局,不识大体,逼着边军将校们谋反叛乱。真是可恶之极!”话音落下,皇帝不给王象乾继续争辩的机会,便大手一挥,道:“是朕错怪叶阁老,来啊,赐座赐盏。”

雷霆雨露,具是君恩。

刚刚还匍匐在地,死狗一般的叶向高,这会儿又因为皇帝的心回意转,不但重新落座,还被赏赐了一盏碧螺春压惊。

皇帝似乎已经咬定坏事的既不是皇帝整顿九边的国策之失,也不失叶向高这个中枢在发号施令的时候操之过急。之所以张飞豹会反叛,全赖九边的地方官们办事不力!

皇帝给这件事情盖棺定论,便不再给叶向高、王象乾丝毫同九边地方官们辩白的机会。因为皇帝在赐座赐盏之后,便将阁臣们晾在一旁,转身朝李如柏搭腔道:“新军编练的如何了?”

李如柏说道:“再有五月光景,新军便可出师,替君父南征北讨,平靖不臣。”

“再有五个月?”皇帝似乎对于李如柏的答案不太满意。

李如柏忙道:“君父,自年前臣领衔操练新军以来,不过短短三四个月,时间着实急促。古往今来,所有能威震天下,百战不殆的军队,都是要经历短则半年,长则一载的训练。然后还需要经历血与火的阵战考验,只有百战余生的士卒组建而成的军队,才能成为朝廷成为君父讨伐不臣的依仗。臣断不敢为了邀功谄媚而谎报军功,贻误国事啊。”

听他这么辩解,皇帝点了点头,答道:“这话倒是中肯。辽东前线为何屡战屡败?就是因为朝廷驱使着一群从未经历过军事训练的农民,在同建州叛军百战余生的精锐部队作战!这种局面,朝廷又怎么可能打胜仗?你说的对,说的在理,朕不怪罪你。”

闻言,李如柏松了口气,忙道:“君父圣明。”

可皇帝接下来的谈话却让李如柏的脸色变得更加难堪。

“虽是如此,但此次讨伐叛乱,安定固原镇,仍要新军出战!”

皇帝大声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李如柏苦涩的说道:“君父!君父!臣刚刚已经说过了,现在的新军虽然已经经过了数月的操练,可对于阵战之事仍旧不甚熟练,贸然驱之作战,恐恐不能一战而胜。”

皇帝冷冷的说道:“现在让新军去辽东跟建奴打,自然不能一战而胜。可现在朕要做的是平叛!对付的是原固原镇参将张飞豹的两千家丁!新军若是连张飞豹的两千家丁都剿灭不了,朕还拿什么指望他们日后战胜八旗兵?”

李如柏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不敢再做争辩。

皇帝傲然讲道:“时间不足,朕自然会留给你们足够的时间准备。此去固原千余里,一路之上,大可继续操练将士,这不是时间是什么?不要总向朕讨要法子,要自己动脑子!”

李如柏颤栗着答道:“君父英明,臣领旨。”

见状,皇帝缓和了口吻,笑道:“你也不必有太大压力。张飞豹一支孤军而已,逃进了罗家山内,又能坚持得了多久?再者,张飞豹的这支孤军就真的团结如一?即便他们都是张飞豹的家丁,感念张飞豹的恩义,可那是在张飞豹还是朝廷册封的固原镇参将的时候,可那还是在张飞豹能够给予他们良田宅院的时候,但现在,张飞豹已经成了朝廷的敌人!仓皇如丧家之犬,总有弹尽粮绝之日。倒是这支孤军的军心还会像现在这般袒护着张飞豹吗?恐怕不会!”

听了皇帝的这番话,叶向高跟李如柏自是眼前一亮,原来在他们心中无比棘手的平叛之战,在皇帝眼里竟然可以用三言两句就给解决!

而徐光启、王象乾、孙承宗三人闻言,惊讶者有之,惊叹者有之,敬服者有之。此三人皆管理过兵政,对于军旅之事,那是了然在胸。特别是王象乾跟孙承宗,他们早就看到了张飞豹最致命的弱点——孤军、叛军。

既是孤军则无法持久,既是叛军则站在了道义的对立面,仅此两点,张飞豹这支叛军的失败命运就也已注定。

虽然三人都瞧出了叛军的破绽,但这并不能平息他们对皇帝也能洞若观火而胜出的震惊叹服之情。因为在他们眼中,皇帝毕竟是个毛头小子,并且生于深宫之内,张于妇人之手。怎么会对军旅之事有如此高的洞察力?

皇帝不止对远方的叛乱洞若观火,对于眼皮子底下,诸臣神色的细微变化亦是处处留心。见三位帝师面色各异,皇帝点了点头。

治国也好御下也好,总用阴谋是难以持久难以服众的。皇帝确实需要一场实实在在的胜利,在鼓舞自己,同时震慑朝野上下对自己施政方针的非议。

而动静闹得极大,可实际上却弱的可怜的张飞豹叛军就成了皇帝眼里最可爱的磨刀石。

“叶阁老,由内阁拟旨,命令兵部、户部配合新军,及时征调粮草军械以供军需。至于此次出征的大将人选,朕决定让孙老师挂帅。”皇帝望向了孙承宗。

文官挂帅本就是国朝祖制,这并没有什么好质疑的。而孙承宗既是帝师又在朝野上下享有隆誉,既有皇上的信任又兼备朝野的尊重,而且还以知兵事著称,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人选。至于孙承宗本人更是对这项任命翘首以待久矣。本朝三位帝师徐光启、王象乾以及孙承宗,前两者皇帝皆有重用,徐光启自不必多言,又是负责造枪造炮又是负责泰西书院,还不是鼓吹中学西用的一套理论,早被朝野上下视为朝中第一大宠臣幸臣,而王象乾也身负重托,被皇上任命为总理经营戎政,全权负责整顿京营诸多事宜。三位帝师之中,只有他孙承宗“无官无职”,这种境遇又怎能令孙承宗满意?

所以对于皇上任命自己为平叛大军的统帅,孙承宗是求之不得。

孙承宗当即领旨谢恩,并且保证以最小的代价,平定叛乱。

孙承宗的这句保证深得皇帝的心意,皇帝笑道:“说的是。此次平叛与其说是一场战争,不如说是一次大练兵,大校武。打仗跟读书识字不同,民间俗语都说了,光说不练假把式,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区区张飞豹何足挂齿?待朝廷平叛的人马一到,列队整齐,军容整肃,早已经缺衣少食的叛军恐怕当即就要缴械投降了。到了固原以后,只需围住罗家山,而后派遣一二使臣进入其内,劝其投降朝廷。如此便可免去一场恶战,战虽去,可练兵的效果已然达到,这才是真真正正谋国良策。”

皇帝的一席话,无论是阁臣还是皇五弟朱由检抑或是李如柏,都听得心悦诚服,纷纷叩拜在地,口称吾皇圣明云云。

皇帝欣然接受了群臣的马匹,而后对叶向高道:“此次边事有变,你虽然不是罪首,但也难逃罪责。不过念在你能够忠心王事,勤勉持国的份上,姑且就罚俸一年吧。”

叶向高刚站起来,闻言,在此拜倒道:“臣领旨谢恩,谨记皇上教诲。”

皇帝又道:“至于那些把朕的国策跟叶阁老交代下去的差事办砸了的地方官儿们,就等到固原平叛战争之后,朕再慢慢的,一个个的收拾吧。”顿了顿,皇帝摆摆手道:“孙老师、皇五弟及李如柏留下,其余人等退下。你们且随朕去见一个人。”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皇帝领着孙承宗、朱由检、李如柏三人走出文华殿,在一侧偏殿,见到了恭候多时的石柱司女将秦良玉。此刻的秦良玉年近五旬,又因常年征战,落下了一身伤病,仅从外貌上观察,秦良玉同乡野老欧无异。可就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却是大明国最骁勇善战的两只地方军其中之一——川兵的缔造者。

秦良玉没有皮甲,进宫来穿的是石柱宣抚使的官袍,这身官袍跟石柱宣抚使的官位,原本是属于她丈夫马千乘的。可是马千乘已经死了,按照明朝的土司制度:夫死子袭,子幼则妻袭的惯例,秦良玉才得以成为明军之中独一份的女性将领。

在偏殿陪同秦良玉的宦官是高起潜,皇上自打那次御马监校武之后,便留意上了这个小太监,大概一个月前,高起潜被皇帝拔擢上来,在乾清宫当差,做了魏忠贤的副手,尽管魏忠贤对这个名叫高起潜的人处处警惕。

在高起潜的暗示下,秦良玉拜倒在皇帝身前,口称:“臣四川石柱土司宣抚使秦良玉拜见吾皇万岁。”

皇帝的诏令下的仓促了些,无论是礼部还是内廷都没来得及跟秦良玉讲解面圣的礼仪,所以秦良玉便拽其了戏词儿,闹得皇帝哈哈大笑。皇帝亲手将秦良玉扶起,在他心中可没什么难于授受不亲的观念,照旧,皇帝拉扯住秦良玉的手,嚷道:“将军的威名朕可是久仰了啊,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秦良玉被皇帝的亲昵举动吓了一跳,她支支吾吾的答道:“万岁谬赞了,臣不敢当。”

皇帝笑道:“当得!当得!朕曾经听闻,黄帝斩蚩尤时,王母娘娘曾命九天玄女下凡,助黄帝兵败九黎。而如今,国难思良将,秦将军,就是上苍赐予朕的九天玄女啊。”

皇帝就是这样,当你有用的时候,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与你在黛前装饰,嘴巴抹了蜜一般,推心置腹,彻夜长谈。可当你再无利用价值的时候,皇帝丢弃你也会跟丢弃一只敝履差不了多少。

别怪帝王无情,因为当初他的恩宠也一样来的没头没脑。

可惜,世人能够接受无缘无故的爱,却又对这股爱潮的退却,心生愤恨,无法适从。

秦良玉惊讶于自己被皇上视为九天玄女,这是丈夫马千乘也从未讲于她听过的情话。秦良玉一声戎马,那里懂得软刀子的厉害?

不出意料的,秦良玉被皇帝用刀子狠狠的戳进了心窝里。

年近五旬的秦良玉泪眼婆娑道:“万岁以国士待我,我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皇帝那里见得了秦良玉落泪,连忙好言相劝,然后吩咐高起潜给秦良玉、孙承宗等人看座看茶。皇帝坐在高高的榻上,命李如柏同秦良玉简单陈述了一下朝廷决意出兵平息固原镇叛乱的事情。皇帝插嘴道:“秦将军,援辽之事暂缓吧,此次,你便跟着王老师,一并前往固原,将叛将张飞豹擒拿京师,朕要在这儿——”皇帝抬手指着文华殿偏殿道:“朕要在这儿质问张飞豹,他为何背叛朕,背叛朝廷!朕要悉数他的暴行、罪行,然后在惩处他,以儆效尤。”皇帝的后半段话是将给孙承宗和李如柏听得,秦良玉远道而来,并不清楚固原镇兵变的内幕,所以对“以儆效尤”四个字的皇命不甚了解。

但是孙承宗跟李如柏却深知这四个字大有文章。此次平张飞豹叛军,若是做不到这四个字,那么整个西北诸边可能就全乱了,以后指不定还会爆发多少此兵变嘞。

秦良玉对自己的新任命不敢有异议,只是她心里多多少少有些遗憾。此次援辽,她是抱着必死决心而来的。一来报效朝廷,报效君王;二来只有战死沙场才对得起秦邦屏、秦民屏两个兄弟吧。

浑河一败,数千川兵子弟,连个尸首都没有抢回来,这其中就包括秦良玉的兄弟秦邦屏跟秦民屏。人死了,却寻不见尸首,不能叶落归根,那么即便做了鬼,也是孤魂野鬼。这是大明子民最不能接受的死法。

可是皇帝已经更改了任命,秦良玉即便再不甘心,也只得认命。

皇帝又道:“此次平叛,更多的是为了磨练新军,而秦将军又以操练武艺,演习阵法而著称,你麾下的白杆兵,可为新军步卒之师矣。李将军,且不可因秦将军为女流巾帼而小觑之,浑河一战,川兵坚且顽,已是威震四海。新军步卒之战力,应当以川兵为磨刀石,以川兵为师,而后讨伐建奴可期。”

李如柏跟秦良玉叩首领旨谢恩。皇帝摆摆手,令两位将军下去准备去吧,独留下孙承宗跟朱由检二人。

皇帝拉着朱由检的手,对孙承宗说道:“老师,此次前往固原平叛,请带上皇五弟。”

话音落下,无论是孙承宗还是朱由检都是面色微变。

孙承宗答道:“军旅之事苦甚,也鄙甚。五殿下何等尊贵?如有闪失,可如何得了。何况此次叛军微不足道,有臣与李将军、秦将军在,朝夕可破、弹指可破。何须五殿下亲往之?望皇上三思。”

皇帝没有搭腔,而是低下头问朱由检道:“五弟可愿前往?”

朱由检低着头,没有让皇帝看到他的一双眼睛。他滴水不漏的回答道:“臣弟但听皇上吩咐。”

“好!”

皇帝笑道:“那便前去平叛吧。”

朱由检跪倒在地,答曰:“臣弟领旨,愿在孙大人麾下,为朝廷立功,为皇上立功。”

皇帝将朱由检扶起身来,欣慰的说道:“这句话你说的中肯。五弟,你幼且稚,虽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可行军打仗岂能儿戏?到了前线,一切都要听从孙老师差遣,不要自持身份尊贵,同朕亲好,就骄纵跋扈,听明白了吗?”

朱由检忙道:“臣弟谨记皇上教诲。”

安排了朱由检之后,皇帝才扭过头对孙承宗说道:“行军打仗的确吃苦头,但再苦还能苦的过寒窗苦读,还能苦的过困顿于深宫之内,处理没完没了的政务吗?年前,五弟曾于内阁行走,一面学习经史子集,一面学习治国理政的韬略。五弟是个能吃苦头的人,朕相信他完全可以应付的来行军打仗的苦楚。孙老师不必忌讳,你是朕的老师,也便是五弟的老师,你能教导朕治国,还不能教诲五弟治军了吗?”

孙承宗又道:“回皇上。正如皇上所言,五殿下毕竟年幼,涉世未深,臣恐怕五殿下吃不消。再者国朝素来没有令皇子亲王领军打仗的惯例啊。”

皇帝不悦的喝道:“素来没有?亏得你还满腹经纶!国朝草创之初,朝廷的诸边边务,哪一个不是各地藩王一手打造起来的?成祖皇帝亲征北元之时,不也带上了彼时尚是太孙的宣宗皇帝吗?”

见状,孙承宗俯首,他忙道:“臣思虑不周,请皇上降罪。”

皇帝瞥了孙承宗一眼后,忽然又哈哈笑道:“孙老师这是作甚,孙老师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国,实乃朝廷之栋梁,社稷之股肱。朕以后还要多多仰仗倚重嘞。孙老师非但无罪,还应该重重的封赏嘞。”

皇帝扶起孙承宗,并将朱由检的手递到孙承宗手中,用一种托付大事的口吻讲道:“五弟确实涉世未深,但哪有生而知之者?譬如梅花,不经历一番严寒,又怎彰显它的扑鼻芬芳?譬如宝剑,不拿铁石磨砺一番,又怎能锋芒必露?朕的弟弟,不应是张于妇人之手,既不知喜也不知悲的瓷娃娃。大丈夫立于人世,当马革裹尸,不死床箦。”

……

离开偏殿之后,孙承宗忧心忡忡的朝宫外行去。他倒不是忧心于平叛战争能否如期顺利的结束,也并非是忧心皇帝将皇五弟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自个儿。

孙承宗真正担心的是皇帝对于武功兵备的热衷。

“大丈夫立于人世,当马革裹尸,不死床箦。”这句话大概是汉伏波将军马援的名句,类似这种铁与血与火的言论,孙承宗已经不止一次从皇帝口中听说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皇帝对于文臣们的轻贱与蔑视——重启考成法,苛待文臣;对朝野上下文臣们的建言多嗤之以鼻;皇帝还用铁锤击伤过何宗彦,数次对杨涟拳脚相加

即便是性格怪癖的万历皇帝也从没有如此苛待过文臣吧?即便是任内有过三大征这样的高光时刻的万历皇帝也从没有过今上这般对武将们的恩宠优渥吧?

身为文官集团的一份子,孙承宗敏锐的察觉到武臣们的政治地位在逐年上升。国家取士,既分文武则二者注定是零和博弈,此消彼长。武将见用,则文臣遭弃,这是在浅显不过的道理。

“唉,也许是老夫多心了吧,毕竟从皇祖朝起,国家边患日重,皇上这也是忧心国事,才会对武臣们高看一眼的吧。”摇了摇头,孙承宗踏出了承天门,一路过了金水桥,才登上自家的轿子。但正在孙承宗钻进轿子的瞬间,有人掀开了他的窗帘,孙承宗一愣,而后发现叶向高等人正在外头等着自己。

孙承宗连忙从轿子里走出来,大笑着同叶向高、徐光启、王象乾三人一一见礼。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三人出了文华殿后,便在宫外等着他出来嘞。

叶向高笑道:“老夫在百福楼订了一座酒席,若是孙大人回府之后没有别的事情,就一块儿来坐坐吧。”

孙承宗愣了半晌后,猛然察觉徐光启跟王象乾二人也是满脸凝重之色,他这才点了点头,心中自付道:这些时日朝中出了太多变故——福王即将入京、首辅方从哲致仕、袁应泰下狱遭三司会审以及此次固原兵变事宜。执此多事之秋,身为内定的下一届首辅的叶向高,此时约自己等当朝重臣密谈,想来意义重大,意义深远啊。

孙承宗答道:“如此就太好了。此次稚绳(孙承宗的字)出京平叛,还有许多事宜要请教三位阁老嘞。”

叶向高喜道:“那好,今天必定尽兴,请吧。”

孙承宗微微倾着身子见礼道:“敢不遵命?”

……

百福楼是一家背景极大的酒肆,寻常百姓是不被允许进入其中吃酒的。甚至若无熟人引荐,就连外地的富商巨贾也不被百福楼的店小二待见。能够有幸到百福楼吃酒听曲儿的,要么是京官、勋贵,要么是地方上的要员士林中的鸿儒,要么就是同前两者沾亲带故者。

不过孙承宗到底头一遭至此,他还未来得及脱下官服,但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店内无论是小二还是歌舞伎,见到他一袭官袍至此,并不感到惊诧,只是面上的笑意更加殷勤了。

似乎察觉到了孙承宗脸上的惊异之色,叶向高解释道:“来这里的食客都是达官显贵!别说穿着官服的食客,就是穿着飞鱼服、穿着衮服戴着皮牟的食客,在这里也是寻常的紧。”

孙承宗点了点头,他的确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但是宦海沉浮多年,对于这种地方他却是早有耳闻。孙承宗笑道:“想来在这种地方吃酒,定是花费不菲,下官着实占了叶阁老的便宜啊。”

叶向高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当我乐意来这儿?唉,这棋盘何时是由你我来充任棋手的?老夫身在局中,身不由己吧。不过若是孙大人有意,只需向这里的老板亮明身份,日后一日三餐都由百福楼供应,想来这里的老板也是甘之如饴啊。”

孙承宗汗颜道:“叶阁老这句话可是折煞下官了。”

几人一路说说笑笑,在店小二的引领下,拾阶而上。半道上还碰到不少同朝为官的同僚,其中非但有六部的文臣,也不乏有驻京的武将,这些人见到几位阁臣之后,慌忙见礼。

等到了三楼雅间坐定之后,孙承宗忍不住抱怨道:“今日内阁不由你我当值,如此才浮生偷得半日闲,到这百福楼长长见识。可外面那些文武,一个个都肩负要职。现在一不是节假日而不是下班时间,他们怎么也跑到这酒肆之中喝的烂醉如泥?”

叶向高叹了口气道:“要不然你以为皇上为何执意要复活不得人心的考成法?”

闻言,孙承宗面色微变。对于张居正,孙承宗跟大多数东林党人其实都是同情乃至钦佩的,他们不止一次地鼓吹替张居正翻案,但这更多的是站在伦理道德上说事。因为一来张居正秉政期间,的确国力蒸蒸日上,革除积弊,国势几于富强;二来是因为张居正是万历皇帝的老师,万历皇帝怎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对自己的老师进行清算?

虽然孙承宗对张居正抱有同情的念头,可是若是谈到张居正的变法,那却是断不可为!张居正的哪是在变法?分明就是在掠夺富民地主们的财富,分明就是在揽权!

这也算是天下士林的一个共识吧——张居正就其人生际遇而言,确实值得同情,但是对于张居正的变法,却是要大加批判,绝不能有朝一日,让这个该死的变法死灰复燃。

一条鞭法!

考成法!

丈量天下田亩

这一桩桩一项项都是在夺地主们、官宦们的根啊。

孙承宗说道:“皇上让阁老筹备勤政司?不知道阁老做到那一步了?”

叶向高瞥了孙承宗一眼后,说道:“老夫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老夫也不妨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告诉你们——”叶向高同时朝徐光启跟王象乾点头示意道:“考成法是非借尸还魂不可了。或许为了安抚朝野人心,考成法的名字会变上一变,但总也换汤不换药。”

孙承宗忙道:“叶阁老铁了心要办好勤政司?阁老可知道这是要跟天下数万官员数百万仕子为敌?你就不怕被他们生吞活剥了吗?”

叶向高重重的喝道:“你刚刚也看到了!国朝吏治崩坏,较之九边军备废弛有过之而无不及!”叶向高面色一板,不怒自威的说道:“官员们懒政堕政也不失一日两日了,今上即位以来,数次在早朝之时,发下雷霆之怒,稍稍遏制住了上朝的懒惰之风。可是寻常办公时间,皇上却是见不着啊,否则还不知道要动多少肝火。现如今的京城,能够在办公时间在自个儿衙门里坐的住的,可谓是凤毛麟角。他们去哪儿了都?或在酒肆买醉,或在青楼快活,在上班时间回家跟老婆耳鬓厮磨者都已称得上是人臣典范了!”

孙承宗面色难看,他知道这的确是国朝官场乱象,他自己亦对此痛心疾首。

叶向高叹了口气,又道:“较之懒政更大的祸害还是贪腐、奢靡之风啊。”叶向高站起身来,背着双手一边踱步,一边大声痛陈时弊道:“太祖成祖、仁宗宣宗之时,如果有清官辞官回家,乡邻们都引以为荣。但到了嘉靖年间时,如果官员回乡后,还是两袖清风,必然要被街坊四邻嘲笑,‘清官’几乎成了‘傻官’、‘呆官’的同义词,这还有一点儿公道可言吗?”

“国朝虽久历刀兵,但那都是在边关。内地诸省承平日久,人丁孳息,百业兴旺。以至于人心浮躁,仕子们再也难静下心来耕读,乃至国朝官员从中进士开始,就忙着买田置地,上任掌权之后,更是滥用职权,插手各类生意,赚的盆满钵满,搞得民风民俗追名逐利,不复淳朴。”

顿了顿,叶向高对孙承宗指着雅间里的饭桌讲道:“孙大人刚刚说来到这百福楼就算是长见识了?那是因为你没有到过江南,没有去过苏杭,没有见过秦淮河的盛况啊。”

“江南官场的饭局,都是在船上吃的,一边听着船娘们唱曲儿,一边顺着江水顺流东下。吃醉了酒,便夜宿船上,与一二船娘大被同眠,岂不醉生梦死?”

“江南的船好啊,富丽堂皇犹如宫廷御宇,江南的伙食好啊,各种佳肴堆砌的城堡麦垛一般!为何江南的官员们敢如此奢靡?还不是因为一切开支都由公家支付?”

“国朝士大夫们的心,早被银子、宅子、女子给腐化了。从熟读圣贤书的君子,变作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老夫身为阁臣,身负皇恩,怎能不对这世风日下,吏治崩坏的时局痛心疾首?今上锐意进取,有古来圣君明主的气象!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既是我叶进卿青史留名的机会,还是诸位流芳百世的机会。皇上圣明,这便是老夫敢于冒着天下之大不违,得罪整个官场,主持考成法的底气!”

孙承宗被叶向高一番掷地有声的言论震惊的无话可说,他两眼空洞地盯着说上的酒肉佳肴,长久的不能讲出话来。

见状,叶向高重新坐定后,哈哈大笑着转移话题道:“不说了,不说了。老夫邀请几位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相商。”顿了顿,叶向高单刀直入的讲道:“不知道几位阁老对于袁应泰的案子怎么看?”

闻言,孙承宗、徐光启、王象乾三人都是面色微变,这个问题就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啊。不好回答,不好回答呀。

三个阁臣兼帝师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急着跳出来长篇大论。

第八十三章 密会百福楼

第八十三章

见三人似乎有所顾忌,叶向高笑道:“骆思恭就是百福楼背后的东家之一,在这里大家大可畅所欲言。咱们今日所谈所论,绝不会被锦衣卫知晓。而老夫自然也不会多嘴,今日老夫只带了耳朵,没带嘴巴。”

孙承宗、徐光启、王象乾三人大吃一惊,没想到这百福楼背后的东家竟然是骆思恭!

“阁老畏惧骆思恭?为何不参他一本?仅仅百福楼一项,就足以搬到骆思恭。”孙承宗试探道。

叶向高笑道:“老夫不是说过了吗?他只是东家之一。”

三位帝师面面相觑,见状,叶向高笑道:“也不瞒你们,不止这百福楼,就连婉清院、福禄赌坊等如雷贯耳的所在,背后也都有骆思恭的影子。但他还不是大头。真正的东家其实是在京的三位藩王,乃皇祖之子,先帝同胞,今上皇叔——瑞王、惠王、桂王三位殿下。”

闻言,三位帝师变了颜色,在皇祖朝时,这三位王爷并没有什么存在感,当时先帝跟福王斗法,他们三个小可爱那里敢掺和?就是朝中大臣也时不时的要参奏一本,说他们不能履行皇室宗亲的职责,在京师骄纵行事,欺男霸女云云。做了几十年“小受”的三位王爷熬走了万历皇帝之后,地位便上升了一大截,因为先帝即为,他们一下自从“儿藩王”便成了“手足藩王”,但先帝毕竟是他们的兄长,想要惩处他们无论是从法理上讲,还是从孝道伦理上讲,都名正言顺,毕竟长兄如父,分封他们为王的皇祖崩逝了,身为长兄的先帝,便自然代行父权。可是到了天启皇帝这一辈,三位藩王的地位便陡然提升。虽然从法理上讲,藩王们的权柄来自于皇帝,可是从伦理孝道上来说,三位藩王却成了皇帝的皇叔父!也就是说皇祖在世时,三位藩王地位尴尬,无论皇帝还是大臣们谁想踩上一脚都可以,到了先帝时,藩王们地位上升,除了先帝之外,大臣们想要踩上一脚,就需要掂量掂量了。及至今上即为,三位藩王真可谓是翻身农奴把歌唱,一朝成了皇帝的长辈,按照孝道,皇帝逢年过节还需要给他们送礼嘞!到了这时候,就连皇帝想要惩处三位藩王,也不得不投鼠忌器。毕竟是自个儿的叔叔,若是皇帝连自己的叔叔也不放过,这在朝野上下造成的舆论影响就大了去了。三位帝师深谙其中道理,见此事涉及到三位皇祖亲封的藩王,便不在开口。

徐光启转移话题道:“袁应泰丢失辽左,致使辽东百余万民众尽为虏贼所役,其罪无可赦。三法司会审的结果似乎也是这样。”

叶向高两手一摊,说道:“实不相瞒,三法司会审的卷宗皇上看过了,还朱批了六个字。”

朱批大权自古就是皇帝权柄中最重要的一项,但是明中后期以来,朱批大权逐渐被宦官包揽了过去,自嘉靖皇帝开始,明朝皇帝亲手朱批的折子都极为罕见,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勤政的崇祯皇帝登基以后才被遏制住。

有鉴于此,三位帝师都有些好奇,徐光启忙问道:“皇上御笔撰写了那六个字?”

叶向高摇头苦笑道:“不准,发回重审。”

闻言,孙承宗、徐光启跟王象乾三人面面相觑,愁眉不展。

“如此说来,皇上不想定袁应泰的死罪?”

徐光启问道。

叶向高叹了口气道:“这也正是让老夫倍感困惑的事情。”

孙承宗抬手夹了块五香酱驴肉,笑道:“恐怕叶阁老非但倍感困惑,还倍感惊惧嘞。”

叶向高眼前一亮,答道:“不愧是稚绳,这句话算是说到我的心坎儿上了。”话音落下,叶向高举起酒杯,敬了三位帝师一杯。

徐光启、王象乾、孙承宗三人虽然都是被皇上即为宠信的帝师,但在叶向高眼里,他最器重的只有孙承宗一人。徐光启虽然隐隐有三位帝师之首,天下第一宠臣的架势,可他亲近泰西人,鼓吹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已经将满天下的读书人得罪了个七七八八,在叶向高看来,徐光启的政治生命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身为人臣,恪尽职守甚至邀宠媚上都是必要的功课,对于徐光启总能够讨得皇帝欢心的本事,叶向高非但不想许多文臣们那样心存鄙夷,相反,他甚至有些羡慕。试问古往今来哪一个在政治上有过一番大作为的臣子,不是跟君主打的火热?商君与秦孝公情同手足、昭烈皇帝与诸葛武侯更是千古君臣典范、天王苻坚与王猛亦师亦友

叶向高多羡慕徐光启啊,若是他叶向高也有这邀宠媚上的本事,那该多好?可是身为人臣,仅仅会邀宠媚上还不信,还需要能够御下服众。贴别是在文官势力极大的明代。正所谓“皇帝与士大夫共坐天下”,想要位极人臣,做一番成绩,保一生富贵,仅仅讨好皇帝还不够,还需要在士大夫群体中树立足够高的声望。如此两条腿走路,才走的既快又稳。

明代自张居正以后的首辅们、阁臣们之所以权柄越来越小,地位也越来越尴尬,究其根本就是他们往往难以兼顾皇帝跟士大夫群体的情绪。皇帝心仪的首辅,士大夫们却认为该首辅只会迁就皇帝,一味的邀宠媚上,为了讨好皇帝,为了升官发财,将气节节操丢尽了都,自然人人喊打。而士大夫们心仪的首辅之臣,皇帝又觉得他不能体恤圣恩,不能尽心竭力地替自己办事,自然隔三岔五的找麻烦,直到能够一脚踢开为止。

所以在叶向高眼里,徐光启并不是个能够寄予厚望的政治家。

而王象乾也不行,首先,王象乾的年纪比叶向高还大十来岁,即便王象乾是姜子牙、诸葛亮那样的治世能臣,可又能替国家发光发热多长时间呢?王象乾今年虚岁都七十五啦。正所谓“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王老大人能不能迈过八十四那道坎儿还难说嘞。又怎能托付大事?

再者说,王象乾老大人擅长治兵治国,而不能治心呐。现如今的国朝,什么妖魔鬼怪没有?什么幺蛾子没闹过?妖书案、梃击案、移宫案、红丸案音犹在耳啊!王象乾当年身为吏部、兵部两部尚书,可为大权在握,实权在握,却仍是难以招架朝野上下的弹劾污蔑,为了自证清白,竟是一气之下,辞官回乡。如此心性,如此爱惜自己胜过爱惜国家,又如何能够托付重任?

但孙承宗不一样,他是东林党人,曾在国本之争中,久经考验的战士,在皇祖、皇考两朝的四案之中,也展露出超然的政治智慧。最关键的是孙承宗既身受东林党人的爱戴,也因为知兵事而被皇帝宠信。

孙承宗才是如今国朝上下,唯一一个用“两条腿”走路的大臣。仅这一点儿而言,就连叶向高这等三朝阁老也远远不如。

“稚绳,既然你瞧出了老夫心中的恐惧,那么不妨就袁应泰案,发表一下自己的见解,老夫洗耳恭听。”叶向高道。

徐光启跟王象乾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紧紧盯着也想搞跟孙承宗,实在想不通他们两人到底在打些什么样的哑谜。

孙承宗说道:“本来下官也一直很困惑,袁应泰丢失辽左,多大的罪责啊。更何况今上即位以来,对边事对武备那是极为热衷。下官愿意为出了这等岔子,盛怒之下的皇上还不把袁应泰五马分尸喽啊。可是下官猜错了,皇上的确很愤怒,但多半是做做样子,若是真的动了肝火,何不让锦衣卫拿了袁应泰下诏狱?到时候想怎么折磨袁应泰,想怎么定袁应泰的罪,那还不都得顺着皇上的心意?”

叶向高频频点头,暗道自己果然没有选错人。

徐光启跟王象乾则是大吃一惊,他们忙问道:“皇上不生气?怎么可能?”

孙承宗摇了摇头道:“皇上怎会不生气?可皇上生的的确不是袁应泰的气啊。”

“那皇上在怨恨谁?”

徐光启问道。

孙承宗笑道:“原本我也很困惑,直到今天在文华殿对奏过后,我心中的疑惑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叶向高忙道:“哦?说说看,稚绳,是什么叫你一下自拨云见日的?”

孙承宗道:“当下官得知固原镇兵变的事情以后,便预感到阁老您似乎要大祸临头了。及至文华殿对奏之时,皇上撤掉了您的座位,更是令下官心里头‘咯噔’一下子啊。”

叶向高点点头,刚刚在文华殿的一幕幕再次浮上心头,他仍心有余悸。

“可是令下官没有想到的是阁老您吉人自有天相,皇上也是宽宏大量,竟是只罚俸一年,以示警告,如此虎头蛇尾,当时下官就觉得此事太过蹊跷。”孙承宗又道。

徐光启跟王象乾两个连忙点头道:“外患未靖,内忧又起,我等也以为皇上会龙颜大怒,降罪于叶阁老嘞。可是谁知有一次揣摩错了圣意。”

孙承宗笑道:“原本我也想不通这件事,知道后来我尝试着将叶阁老这件事跟袁应泰的事联系起来后,一切便都解释的通了。”

闻言,叶向高眼中闪过一抹精芒,他几乎是一瞬间就领会了孙承宗的意思。

“无论是辽左沦陷还是整治九边过激生出了兵变,皇上并非不生气,而是不生袁应泰跟叶阁老的气罢了。”孙承宗侃侃而谈道:“可冤有头债有主,这两件大案的罪责不归到袁应泰跟叶阁老头上,又有谁能够背下这样一口大锅?”

叶向高面色苍白,他问道:“如此说来,你也觉得皇上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喽?”

孙承宗点了点头,叹息道:“当今朝野,除了这个‘沛公’,还有谁值得皇上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围追堵截?”

听了叶向高跟孙承宗的神仙对话,徐光启跟王象乾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两个摇头苦笑,对饮了一大白。徐光启问道:“二位,二位!叶阁老、稚绳,你们到底在讲些什么?什么项庄舞剑?沛公指的又是谁?”

孙承宗摇头叹息道:“当今朝野,除了东林党,谁还值得皇上如此大动干戈?”

徐光启跟王象乾皆是大吃一惊,“什么?你是说皇上不日要清算东林党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吧,皇祖排挤东林党,东林党便团结在了先帝身边;及至先帝即位,则三党见弃,东林党如日中天;到了现在今上即位,东林党又怎么可能不腾出些位子,让给今上的羽翼?若是东林党人聪明,不贪恋权柄则还罢了。若是相反,恐怕一场席卷朝野上下的腥风血雨是在所难免了。皇祖能够清算‘张党’从而实现乾纲独断,政由己出,那么今上也可通过清算‘东林党’,来推行新政。”孙承宗的话令徐光启跟王象乾感到毛骨悚然,而叶向高却似乎早已经料到了一切,他不咸不淡的讲道:“稚绳,噤声!”

孙承宗抱歉的朝徐光启、王象乾二人拱了拱手,闭上了嘴巴。

叶向高苦笑道:“这件事就聊到这儿,吃酒。”

叶向高有意淡化刚才的紧张气氛,但三位帝师那里还能静下心来?

孙承宗喝了两杯酒水后,开口道:“实不相瞒,皇上留下我、五殿下以及李如柏,是去见了四川石柱司宣抚使秦良玉,皇上下令让秦良玉跟随我一同前往固原镇平叛。”

王象乾笑道:“这个秦良玉老夫倒是印象深刻,他父亲秦葵也是一员儒将啊。秦良玉打小便从其父操练武艺,演习阵法,显露出一般女子所难企及的军事才干。”

王象乾的确跟秦良玉有过交情,事实上,秦良玉能够有今天,也是王象乾在朝多加保举的结果。平播战役后期,王象乾任川贵总督,曾一再向朝廷举荐秦良玉这员女将。

王象乾又道:“老夫这里还有几则这位‘花木兰’的轶事嘞。”

叶向高忙道:“那么就劳烦王老大人同咱们讲讲啦。”

王象乾哈哈大笑,讲道:“秦良玉跟几个兄弟都在秦葵帐下学习校武、兵法,一日,秦葵对她说:‘惜不冠耳,汝兄弟皆不及也。’(可惜你不是个爷们儿,你的兄弟们的武功兵法都比不上你)。你们才,这位花木兰怎么回答的?”

叶向高忙问道:“秦良玉怎么说?”

王象乾抚掌笑道:“她说:‘使儿掌兵柄,夫人城,娘子军不足道也’。秦葵听她这么说,便高高兴兴地将兵权交给了自己的几个儿子。”(‘害羞’爹爹还是让伯叔兄弟们掌兵吧,‘夫人城是则典故’娘子领军打仗那里见得了人?)

叶向高、徐光启、孙承宗三人皆是饱读诗书之辈,听到“夫人城”三个字,那里还听不出秦良玉的言不由衷啊。

“想来这个秦葵儒将之名有些名不副实吧?”叶向高嗤笑道。

王象乾哈哈大笑道:“可不咋地!秦葵到死也只混了个贡生!他那里晓得‘夫人城’是什么意思啊。”

听王象乾这么说,几个老头子再也忍不住,便放肆的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落下来了。叶向高一副搞事情的模样站起身来,用铜槌敲了敲一旁的玉瓮。玉瓮声响了三下,一位妙龄少女推开房门,绕过屏风走到几人面前款款施了一礼,问道:“不知众位客观唤小女子前来,有何吩咐?是要添菜呢,还是添酒?又或是听曲儿?”

叶向高扶着笑的酸疼的腰,答道:“皆不是!既不添菜添酒,也不听曲儿看戏。”顿了顿,叶向高朝少女讲道:“老夫且考考你,可知道‘夫人城’的典故?”

少女沉思半晌后,答道:“据小女子所知,夫人城的典故有两个,一个是说东晋太元初,前秦苻丕围攻襄阳城,守将朱序之母闻秦兵将至,自登城巡行,至西北角,以为不固,遂率百馀婢及城中女丁筑斜城于其内。及秦兵来攻,西北角果溃。晋兵移守新城,苻丕久攻不克乃还。襄阳人为纪念韩氏的功劳,遂称此新城为夫人城。”

叶向高哈哈大笑道:“酒肆女姬远胜秦葵那个贡生矣。”闻言,三位帝师亦是大笑不止,却是闹得不明情况的少女面色绯红。王象乾插嘴道:“另一则典故又是什么,你若是也能说的上来,这定银子,就归你了。”王象乾说着,便从袖口内摸出十两纹银。

那少女连忙笑吟吟地讲道:“另一则典故指的乃是‘范夫人城’。《汉书》曾写道:汉军乘胜追北,至范夫人城。这个范夫人城本是汉军建筑的城池,后来驻守城池的将领阵亡了,他的夫人范氏率领士卒保全了那座城池,范夫人城便是因此得名。”

“好!”

王象乾大喜过望,他亲手将十两纹银交给少女,笑道:“了不起啊,小小年纪,竟然记得住《汉书》中的词句?”

少女答道:“妾倾慕汉朝国威,汉军武威,故而对汉史方面的书籍略有涉猎。”

叶向高乐不可支的说道:“你这小丫头可不简单,一个略有涉猎,可是把国朝的贡生都给比下去了。”

闻言,三位帝师老不正经的哈哈大笑,闹得少女更加莫名其妙了。虽然她觉得几个老家伙脑袋可能有点儿老糊涂了,可是那十两纹银却是货真价实,喜的少女连连道谢。

待少女退下之后,叶向高笑道:“如此说来,这个秦良玉是十分想掌兵的才是。只不过女儿家羞涩,所以难以启齿,不敢挑明了直说,便扯出了一个‘夫人城’的典故来表明心意。原以为自己的爹爹好歹也是个国朝贡生,谁料想到呢?自己的贡生爹爹竟是个二把刀,愣是没听懂啊,哈哈哈哈。”

王象乾笑道:“秦葵这老小子是个二把刀倒没什么,却是害得秦良玉这个璞玉差点儿蒙尘嘞。”

闻言,孙承宗连忙请教道:“王老大人,不日下官就要带着秦良玉到固原镇平叛了,下官对这个秦良玉不甚了解,还望老大人不吝赐教。”

王象乾忙道:“好说好说,至于这个秦良玉,老夫早有定论。”顿了顿,王象乾郑重地说道:“此女饶胆智、善骑射、熟韬略、工词翰、仪度娴雅、而驭下严峻。”

孙承宗大吃一惊,这可是个了不得的评价啊,更何况秦良玉还是个女将。

“浑河一战,难道稚绳还不清楚川地白杆兵的坚锐吗?”王象乾笑道。

孙承宗忙道:“白杆兵不是其丈夫马千乘训练出来的吗?”

“马千乘?哼,那虽然跟戚少保一样惧内,却连戚少保一勾的治军本领也没有,白杆兵之所以能够横扫南北,此皆秦良玉之功也。”王象乾斩钉截铁地说道。

孙承宗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老大人啊,受教了。下官明白该怎么委任她了。”

叶向高的关注点却不再此,他插嘴道:“马千乘也惧内?”

王象乾嘿嘿笑道:“可不嘛,如此就要牵扯出另一段有关秦良玉的典故了。”

“快说,快跟咱们讲讲吧。”

“讲讲?”

王象乾卖了个关子。

“唉,讲!”

叶向高急道。

第八十四章 劝降诏(求收藏)

第八十四章

王象乾越老越像个顽童,将其旁人的八卦来,可用“越战越勇”四字来概括。不需叶向高催促,王象乾便讲道:“婚后,秦良玉悄悄对丈夫马千乘说:‘现如今天下用兵的地方很多,而石柱司又位于黔、楚、蜀三地交界处,四战之地也。不可不练兵以安境保民。更何况,大丈夫当万里觅封侯,以期振兴高祖汉新息侯伏波将军马援的家声(马千乘认马援为先祖),可不能就满足于一个宣抚使的官职啊。’对于老婆秦良玉的劝说,千乘唯唯。”

王象乾的这个故事有点儿虎头蛇尾的意思,那一句“千乘唯唯”似乎有些敷衍,但也未尝不是意犹未尽的留白。

叶向高三人都是聪明人,马上就领会到王象乾的深意,不禁相视一笑。

孙承宗抚掌笑道:“好一个惟妙惟肖的‘千乘唯(诺)唯(诺)’,怕是秦将军在家没少调教这个马千乘嘞。”

叶向高半开玩笑的朝孙承宗笑道:“稚绳,当心啊,听王老大人如此说来,这个秦良玉可不好领导啊,你过真降的住她?别结束了这趟固原镇之行后,坊间又多了个‘承宗唯唯’的笑谈?”

孙承宗哈哈笑道:“下官又不打算续弦,怕她作甚?”

续弦?

叶向高瞪大了眼睛,而王象乾、徐光启二人也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最后则是仰面大笑。“好你个孙承宗,治学如此严谨,没想到私下里却也是个滑稽生!妙极妙极,今日与诸君聊得痛快,当浮三大白!”叶向高举起酒杯,提议大家不醉不归。

……

古代打仗,在正是出征前,是需要耗时良久的动员的,特别是中国这样地域辽阔的农业国。除了征集粮草,动员全国的军队,选拔将校以外,还需要庙算、祭祀、檄文等等舆论战,总之中央朝廷每次打仗都能轻易的将对手描绘成残暴的蛮夷,而帝国调兵打仗,全然是正义之师,威武之师,胜利之师。这种重视舆论战的传统,最早可以追溯到周代,且不见《诗经》中,总是在讴歌周王朝的武士是如此的勇猛,而四方蛮夷又是如此的残暴与野蛮?

舆论战是十分重要的,特别是对于指掌天下的中央朝廷来说。事实上,中国的中央朝廷只在很少的事期拥有对地方压倒性的军事优势,在绝大部分事期,中央朝廷的对地方的军事优势都不十分明显,这一特征放在边将与少数民族聚居区就更加明显。即便如此,在王朝寿命的存续期间,地方还是很难同中央朝廷抗衡!

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在于中央朝廷在处理内战的时候,拥有一项比挥师平叛更有力也更有效的武器——正(天)统(命)。

这种文化上的向心力,是朝廷发出的,这种对于地方的号召力就如同星月都围绕着太阳运转一样。中央朝廷的军事优势兴许无法压倒某个地方的军事存在,但中央朝廷手握天命,可以轻而易举地号召各地方出人出力,同朝廷一块征剿某一个或数个地方的“不臣”。

古中国的中央朝廷之所以会覆灭,究其根本倒不是说朝廷对于地方的军事优势的丧失,从本质上讲,是中央朝廷丧失了天命——对国家各地方失去了号召力。

中央只有一个,地方却有无数个。当中央朝廷可以号召多数地方的时候,即便有少数地方不服从朝廷的权威,但王朝仍旧可以凭借多数地方的支持,持续运转下去。只有当大部分地方都不再被中央朝廷的“正统”、“天命”所吸引,被号召的时候,王朝才会寿终正寝,然后各个地方中最出色的一个会脱颖而出,夺得“天命”,以中央朝廷自居,开始下一场轮回。

所以说,自古以来,中国的统一都不是建立在武功的天下无敌上,而是依靠着绵延千古的文脉得以分久必合,维系着大一统的体面。蒙古族跟满族都曾脱颖出彪炳千古的英雄人物,他们也都曾依仗着一时的勇武,降伏四夷,南面称王。但最终还是一败涂地,恰如昙花一现。是他们的铁蹄不够沉重吗?是他们的刀锋不够锋利吗?恐怕都不是。只因为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向来不吃这一套。

中国,从来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国家。而某岛国虽沐浴着中国衣冠制度脱离蒙昧,却与中国的民族性恰恰相反。他们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国家,向来只服从“力”而不服“理”。

皇帝虽然对于明代的儒家学说颇有微词,但是深知“话语权”重要性的皇帝,对于儒家这一整套的舆论战战术还是十分肯定的。

首先翰林院的高材生们,向朝廷进献了十几分檄文,都是痛斥固原叛军,目无君上,背弃天命,必遭天下臣民唾弃,必遭上苍谴责云云。总之,将张飞豹之流的叛兵叛将骂了个狗血喷头,好似天底下再也寻不见比张飞豹更坏的大坏蛋。当然,写这些东西,自然不是让张飞豹他们看的,更不会希冀着他们看到这些檄文后会悔悟,会跑到京师负荆请罪。这些鼓舞士气,哄骗民心的话,自然是给天下老百姓们瞧的。

这是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不狠狠的痛批张飞豹等叛军一番,怎么向天下读书人,向老百姓们解释张飞豹为什么要谋反叛乱的问题?难不成要承认是朝廷举措失当,逼反了他们?难道要承认是皇帝失德,获罪上天,所以上天才会指示张飞豹他们犯上作乱,给皇帝一个教训的?

然后皇帝精选了几份言辞刀笔最佳的檄文,交给温体仁,让京报馆刊发个几十万份,散播到天下诸省。同时皇帝还亲自润笔,假借着劝降张飞豹的名义,朝天下臣民装了个逼:

“朕闻将军聚兵哗变,心至沉痛,顾左右问询曰:武臣谋逆,乃朕失德所至,乃朕苛待士卒所至,朕自当沐浴斋戒,赶赴太庙告罪。然中外群臣奏对曰:边将飞豹叛,乃其侵吞私产,兵饷,虐待兵勇之事,被朝廷获悉,畏罪聚兵。”

“由是,朕始知将军累累罪行。然朕仍无怨言,对将军不忍弃之,国家正值用人之际,东虏汹汹,磨刀霍霍,朕忧心如焚。每与阁臣言道:国危始思良将,国危始知武臣之贵。”

“前年,皇祖骤然崩殂,皇考即皇帝位,恩威四海,立朕为东宫。一月,皇考亦崩,由是朕年未及弱冠,于奉天门遭群臣拥戴,接过祖宗万里河山之重担。数月间,国朝历任三帝,变换王旗,社稷又怎能不颓?军心民心怎能不乱?故朕知将军之苦矣。”

“国事日颓,国朝日丧,将军为朝廷武臣,又怎无‘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之忧?故而如丧家犬般网罗田产银两,以备大厦倾倒之用。”

“将军之私心,人尽有知。朕无怪将军。”

“然朕有肺腑之言,‘请君为我倾耳听’:朕不及弱冠即皇帝位,早年丧母,一月丧祖,再月丧父,国朝虽大,万万里河山,却无朕之依靠;皇帝虽贵,举朝上下,更无一人可倾诉衷肠。朕虽天子,神明贵胄,然非少年者乎?朕之苦楚,望将军亦知之。”

“虽如是,朕可曾大肆网罗田产银两,以备不时之需?”

“朕虽幼稚,也知兆民生机操持不易;将军雄壮,莫非不识此浅显道理乎?”

“朕年虽幼,然一日为帝,则不可不为天下黎民福祉计;朕肩虽稚,然一日为帝,则不可不挑起天下臣民心底之道义。将军世受皇恩,受封固原,文则为百姓父母官,武则为兵勇父母官,却不知体恤百姓兵勇之苦楚乎?却不知体恤麾下兵将之性命乎?为脱一己之罪,而裹挟麾下数千兵将身家性命,绝非儒将所能为之。”

“朕涕零所书,往将军思之念之。左右皆曰固原将飞豹者,触怒天恩,不可不惩。然朕受上苍之命,戍卫四野,以安靖万民,由是深知上天有好生之德,故不愿膺惩将军;朕继皇祖皇考之恩,南面御极,是为天下君长,极为君长,又岂忍责罚打骂自家臣子?故愿将军自省。”

“然固原,朝之一极也。将军之叛,朝野物议纷杂,坊间民怨沸腾。此朕欲保将军而不得之由也。朕再三陈述将军苦楚,朝臣始罢擒杀将军之议,却也留下十日之期。十日内将军向三边总督杨鹤缴械,既往不咎将军叛乱之罪,十一日,则朝廷遣派天兵天将,十二日将军与诸兵勇皆碾作飞灰矣。将军与诸兵勇亦朕之子民也,望不日迷途知返,朕已于御前备酒设宴,思慕将军早至。”

“切记,切记。将军唯有十日,朕乃天子,生而神圣,勿谓言之不预也。”

皇帝以前是个不学无术的富二代,虽然在禁足期间,学习了两年的经史子集,可诗词歌赋的水平仍旧有限,便写下了这么一篇半文言半白话的诏书。原本皇帝还想着让翰林院给润润笔,特别是让名满天下的钱谦益给该上一改。但是后来想想便作罢了。毕竟,皇帝还年幼,并且在这道劝降诏书中,皇帝亦是言辞恳切地点明了自己年幼一说,既然年幼,这个文言文的水平一般般也就一般般吧,倒显得更为真切,不做作。

温体仁的京报馆效率极高,不一日的功夫,这封皇帝亲笔书写的诏书,便刊载在京报纸上,传遍了京畿地区。

彼时,叶向高正与赵*南星、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人商议袁应泰案。然后汪文言走过来,兴冲冲的给几人一人一份京报纸。

“皇上对固原叛军下了亲笔诏书!全在这京报纸上了。”汪文言显然已经看过了皇帝的诏书,整个人都显得精神亢奋。

叶向高等人接过京报纸,仔细看来。片刻后,叶向高大为惊叹道:“好一招攻心之计啊。”汪文言喜道:“是啊,老师,皇上诏书之中用词恳切,却又字字珠玑。通篇之作,全然是放低姿态,以一种同情的师长式的口吻在劝诫叛将张飞豹早日迷途知返!这可比翰林院写的那些咄咄逼人的檄文高明多了。”

叶向高深以为然的答道:“是啊,如今天下再没有比今上更懂得如何使用软刀子杀人的人了。”

可一旁的赵*南星看了京报纸后却是生气的说道:“成何体统?身为一国之君,竟然向区区一个统辖千余乱兵的叛将低三下气?朝廷的威严何在?祖宗的颜面何在?”

汪文言解释道:“尚书大人,此一时彼一时。今上聪明着嘞,诏书之中那一句‘朕不及弱冠即皇帝位,早年丧母,一月丧祖,再月丧父,国朝虽大,万万里河山,却无朕之依靠;皇帝虽贵,举朝上下,更无一人可倾诉衷肠’。可谓是听着伤心,闻着落泪!更何况诏书之中皇上多次提到自己年幼,这就为自己的低姿态找到了最佳的借口。以下官愚见,皇上的这封诏书,非但没有因为言辞恳切,姿态处下而折损皇上跟朝廷的威望,反而以绵绵无穷尽之柔情,昭示了皇上励精图治,礼贤下士的形象、决心跟意志!前年,皇祖皇考接连崩殂,天下人心浮躁,今上未及弱冠即皇帝位,天下臣民更恐主少国疑,江山社稷有倾颓之虞。但只要将这封诏书颁行天下,让天下读书人跟老百姓都读上一遍,下官敢断言,一个命运多舛但心存鸿鹄之志的少年天子形象便会深深的印刻在天下人心里!最重要的是,今上连张飞豹那种十恶不赦的叛将都流露出同情悲悯的博大胸襟,就更何惶朝野上下万千忠臣直臣了呢?天下仕子官员读此诏,无比感动涕零者!”

闻言,赵*南星仍旧不悦的说道:“什么叫‘举朝上下,更无一人可倾诉衷肠’?这不是在拐弯抹角的骂咱们当朝秉政的这些人不能替君分忧吗?此招不妥,已经传颂,怕是要为我等召来无穷尽的非议。浙党、楚党、昆党等邪*党又要因此兴风作浪了。”

汪文言默然。

叶向高哈哈笑道:“赵老弟言重了。好了,不提此事,咱们继续讨论袁应泰的案子吧。”

……

彼时,孙承宗带着朱由检、秦良玉、张世泽、李如柏在军都山校阅新军及四千白杆兵,校阅之后,孙承宗召集诸将入大帐议事。坐定之后,孙承宗显示询问了朱由检亲历军阵的一番见解后,才发表意见道:“叛将张飞豹虽然只有二千多乱兵,但却都是些究竟阵战的边军戍卒,他们常年同北虏作战,一个个悍勇异常,皆是百战余生之辈。新军虽众,白杆兵虽勇,仍不可小觑固原叛兵,望诸将谨记!”

诸将皆曰:“旦听孙督师安排,谨记训令。”

孙承宗见朱由检也站出来如此回答,连忙说道:“五殿下不可如此,您是君我是臣,天底下哪有臣下在君王面前颐指气使的?”

朱由检虽然只有十一岁,可他的回话却是有板有眼,他朝孙承宗鞠了一躬,恭敬的答道:“五殿下之言可以休矣。于公在军中您是督师,由检连一偏将也不如,如此称呼,真是折煞由校。于私督师乃皇上钦命的由检的老师,由校虽是宗亲,可也不能偏废师徒之礼。自古都是老师教诲弟子,哪有老师在弟子面前发号施令还要瞻前顾后的?更何况,由检此次承蒙皇上厚爱,得以来孙督师军中历练,自然一切都唯督师马首是瞻,还请督师日后但有趋势,都不必顾忌。自古严师出高徒嘛,督师对由检苛刻些,由检欢喜还来不及呢,最气的却是督师偏爱,不肯教授由检真本事呐。”

此话一出,非但孙承宗感动的几乎落泪,就连帐中的李如柏、秦良玉、张世泽诸将也是惊为天人。都觉得五殿下虽然年纪不大,却是极有慧根,既贤能又谦逊。自是无不拜服。

孙承宗将朱由检扶起,感慨道:“既是如此,臣便不再矫情了。”顿了顿,孙承宗又道:“直言不讳地讲,张飞豹叛军不值一提,作为一支孤军,张飞豹既无根基有无援兵,即便朝廷不派兵镇压,料想张飞豹叛军弹尽粮绝之后,自会作鸟兽散。既然叛军不值一提,那么此战的关键就在于王师,在于王师不能轻敌,在于王师敢不敢战,能不能战!”

“本督师觉着,王师抵达固原之后,只需同张飞豹叛军交锋一次,就能覆灭叛军。可就是这关键的一次,咱们一定要打胜。否则叛军士气大涨,王师多是新兵,被挫了锐气之后,必然陷入苦战之中。朝廷可没有在固原长久用兵的打算。换句话说,此战我军若不能速胜,便是败了。”

闻言,诸将无不肃然,将本来对叛军的那点儿轻狂之见迅速抛之脑后。虽然新军多是新兵,但毕竟有两万之众,更何况又平添了四千天下闻名的川兵相助。所以大部分兵将对于张飞豹叛军都是轻蔑的。但是经过孙承宗的一番剖析之后,诸将又重新对叛军重视起来。

孙承宗见状大为满意,他命将佐拿来固原镇以及罗家山一带的地图,与诸将说道:“那么现在就让咱们讨论一下我军应该如何速战速决!记住,只有一次交锋的机会,胜了则叛军军心即刻涣散,不战自溃!败了我军极可能陷入泥沼,陷入苦战,徒耗钱粮!”

“得令。”

就在孙承宗跟诸将讨论的时候,孙承宗的仆人却欢天喜地的闯进军帐里来,见状,孙承宗呵斥道:“军机重地,汝何为来?速去,否则就地格杀之。”

诸将闻言,无不肃然起敬,感叹孙承宗治军之严。要知道这个仆人可是跟了孙承宗二三十年了,说砍就砍?不是狼人又是什么?

那个仆人连忙磕头道:“老爷,是,是皇上的诏书。”说着,仆人将一张京报纸举过头顶。

孙承宗接过京报纸,仔细的通读了皇帝的诏书,片刻后,孙承宗感叹道:“看来此去固原可能一场战役也不用打了。此诏可抵十万兵!”话音落下,孙承宗将京报纸传阅诸将。

很快,孙承宗便瞧见李如柏呜呜地哭泣起来,他身为新军大将军,位列总兵官之上,却是哭的捶胸顿足,好像死了爹妈一样。

见状,孙承宗忙问道:“大将军何故痛哭涕零?”

李如柏悲伤的直抹眼泪,他挥舞着手中的京报纸,嚷道:“末将是心疼君父啊,督师,您瞧啊,君父这道诏书写的真叫人心酸啊——朕不及弱冠即皇帝位,早年丧母,一月丧祖,再月丧父,国朝虽大,万万里河山,却无朕之依靠;皇帝虽贵,举朝上下,更无一人可倾诉衷肠。朕虽天子,神明贵胄,然非少年者乎?朕之苦楚,望将军亦知之。”

“督师,这诏书字字泣血啊,那个王八蛋张飞豹真不是个东西,君父都这么作难了,他还要跳出来给君父添乱。此次前往固原,末将非将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给生吞活剥了不可。”李如柏双眼通红,当着孙承宗与诸将的面慷慨陈词,哭的更加撕心裂肺了。

见状,孙承宗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李如柏为什么到现在还活的好好的了,他总算是明白皇上非但没有追究李如柏萨尔浒之败的责任反而还委以重任的原因所在了!

如此惺惺作态,岂是臣子所为?

孙承宗暗自摇头,觉得这辈子李如柏若非错生在辽东李家,兴许能成为一个誉满天下的戏子。

但戏子自有戏子的好处,李如柏的表演极富感染力,就如同大笑可以传染一样,哭泣也能让人触景生情。朱由检、秦良玉、张世泽诸将无不感叹与皇帝的艰辛,也无不愤慨张飞豹的犯上作乱。特别是秦良玉,她因为是女儿身的缘故,就连自己的生父跟兄弟们也对她多有轻视,就更别提大明朝的其余文武勋贵了。秦良玉这一生吃了太多身为女将才能体悟到的苦楚,她付出了那么多,做的比男性将领更好,可是仍然得不到肯定,心中的壮志仍旧不能施展,所以常常感到苦闷。直到数日前承蒙皇帝召见!

皇帝召见啊!

皇帝召见一个女将军,这是国朝乃至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先例!

秦良玉至今记得当时皇帝亲昵的拉扯着自己的手——一个四五十岁的老欧的手,一只粗糙的武夫的手!

秦良玉从没有想过,除了自己那个懦弱的丈夫外,还会有别的男人会拉扯自己的手。

从皇帝执着自己的手的那一刻起,秦良玉便在心底发誓,要为眼前的这个少年征战一生,直至力竭而死,血染疆场,马革裹尸。

“既然圣上不嫌弃老身鄙陋,那么老身这条命便任由圣上趋势了,百战不悔,至死方休!”秦良玉当时就暗暗发誓,要报答皇帝的知遇之恩。

但是知道今天秦良玉才知道,皇帝之所以那么努力的治国治军,之所以那么勤恳的礼贤下士,招揽贤才,实在是因为国家的局势过于危难,皇帝不得已才这么做。

这种认知非但没有让秦良玉觉得皇帝功利、现实,反而让秦良玉心疼的皇帝几乎落泪。秦良玉早已经不是多愁善感的少女了,世间的事,好的坏的恶心的,她哪一样没见过没经历过?人与人不就是互相利用吗?皇帝治国本就需要利用文臣武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秦良玉不为皇帝的现实感到反感,反而替皇帝感到心酸。

“他还不到二十岁啊,幼年没了娘,少年没了祖父、父亲。一个人孤苦无依的活在世上,既有弟弟妹妹要照顾,又有祖、父留下来的破碎山河需要他来治理。他的心里得有多苦啊!”秦良玉是一个女将,但更是一个母亲,这一纸诏书完全激发出了她心中的母性,所以除了心怀鬼胎的李如柏之外,秦良玉算是落泪最多的那一个。

女人真伤心的时候,就连落泪也是无声的。

秦良玉盯着手中的京报纸,哭的两目红肿,浸透了衣衫。

朱由检也是大受触动,原本他跟自己的皇帝哥哥还有过龌龊,甚至暗自怨恨哥哥的冷漠乃至是薄情寡恩。在朱由检心里,自打哥哥登基之后,他在这世上便没了兄长。皇帝就是皇帝,皇帝是拿来磕头的,是拿来敬畏而非亲近的。

但是现在,朱由检的心结被打开了,“原来哥哥心里埋藏着这么多的苦楚,这么多的悲伤。最可气的是我这个跟哥哥最亲近的人还不能体会到哥哥的苦,还时常同哥哥怄气,真是不应该啊!怪不得哥哥会讲出‘国朝虽大,万万里河山,却无朕之依靠;皇帝虽贵,举朝上下,更无一人可倾诉衷肠。’这般凄苦孤寂的话来,这都是做臣弟的不称职啊。”

孙承宗面色古怪,他盯着军帐之中诸将尽皆恸哭,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儿。

“要不老夫也挤点儿泪水出来?谁知道此刻军帐之内有没有锦衣卫的哨探?大家都哭了,老夫不哭,这件事若是传到皇上哪儿,皇上不对老夫有成见才怪嘞。”孙承宗自付道。

如同秦良玉不再是多愁善感的少女一样,孙承宗也早过了天真幼稚的轻壮年。若是此诏搁二十年前,指不定孙承宗比谁哭的都很,试问读了一辈子致君尧舜上,被世世代代灌输忠君爱国思想的儒生们,哪一个不对诏书中展现的那个“命运多舛、心怀凌云壮志而又礼贤下士,心胸宽广的少年天子”感到同情,感受到号召,从而激发出浓烈的保护欲跟使命感?

可惜!可惜!

经历过嘉靖、万历两朝的孙承宗早已经看透了帝王家的那点儿权术心术,即便没有腹黑的嘉靖帝跟薄情寡恩的万历皇帝伤透了孙承宗的心,仅凭孙承宗对今上的脾气秉性的判断而言,他也决不相信今上会是诏书之中描绘出的那种“战战兢兢即位,生怕德才不能胜任;呕心沥血治国,生恐对不起祖宗;仁心仁德对待臣下,生怕失去文武之心”的文弱、仁慈的帝王。

孙承宗最终坚守住了心中的节操,他答道:“大军出征在即,诸将抱头痛哭,成何体统?诸将皆注目于皇上的仁爱慈善,唯独本督师从此诏书中看出了吾皇的英武霸气!”

闻言,诸将止住哭泣,李如柏眨眨眼,似乎有些费解孙承宗砸一滴眼泪也没流,他问道:“孙督师,此话怎讲?”

孙承宗夺过京报纸,朝诸将大声示意道:“且看诏书最后一句是何等的霸道——切记,切记。将军唯有十日,朕乃天子,生而神圣,勿谓言之不预也。”

孙承宗感慨道:“皇上授命于天,言出法随!这句话的份量,足抵的上千军万马啊。皇上此招兼揉儒家仁术与法家王霸之道,可谓恩威并施,当真是英明无过今上。此次平叛,我等只需持此诏书,当面痛陈叛将张飞豹,飞豹必幡然悔悟,无地自用。”

诸将拜服,然后跟着孙承宗朝着京报纸山呼万岁,自是不提。

不出皇帝所料,诏书一经下达,便在朝野上下获得了核弹级别的热度,文臣武将纷纷上折子痛斥张飞豹的犯上作乱之举,然后又都隐晦的说了好多安慰皇上的话来。这其中,最激动的莫过于武将,皇帝的诏书话里话外几乎将武将给吹捧上天了,就单说那一句‘国危始思良将,国危始知武臣之贵。’就将在京的武将跟勋贵们感动的痛哭流涕,纷纷上折子请战,要提着三尺剑跟张飞豹拼命,更有不少上头的,竟然大言不惭的说什么要倾尽家财以作军资,然后带着家丁们赶赴辽东,跟建奴们玉石俱焚云云。

皇帝对于这些折子一概不信,虽然他们一个个言辞恳切,但皇帝却深知,这群老油条也就嘴上说说而已,若是皇上真的下诏让他们捐钱打仗,恐怕一个个又会推三阻四。甚至还会恬不知耻的声称自己是清官,家里下饭的大米跟蔬菜都是自己亲力亲为耕种出来的,那里有多余的钱支援前线呢?

皇帝虽然不信,却是不能不理,他懒得自己一一批阅,便让魏忠贤代为御览,一一回复,总之就是些“朕知道了,你能这么说,朕心甚慰。”“朕知道了,你能这么说,就表明你是个大大的忠臣,在家里等着吧,你很快就会高升了。”云云。

政治嘛,又是王朝没落期的政治,就是这么虚伪。

皇帝发一封虚伪的“动态”,群臣纷纷鬼怀鬼胎的“留言”,好一个太平盛世的景象啊。

当然,总不会一点儿正能量也没有,至少大部分青年文武以及淳朴的老百姓们被皇帝的诏书深深感动,一边庆幸着自己逢上了一位明军,一边又替皇帝感到心酸——幼年丧母,一月丧祖,再月丧父,未及弱冠,即皇帝位,放眼中外,都是需要依靠他的人,而他又能依靠谁呢?

除了京畿地区的文武勋贵、仕子百姓们及时拜读了皇帝的诏书外,还有另外一个大人物也买了一份京报纸,他便是已经快要感到京城大门口的福王殿下。

当福王读到那句经典的“朕不及弱冠即皇帝位,早年丧母,一月丧祖,再月丧父,国朝虽大,万万里河山,却无朕之依靠;皇帝虽贵,举朝上下,更无一人可倾诉衷肠。”后,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对左右言道:“怪不得皇上千里迢迢地要将寡人请到这京城里来,你们瞧瞧,我这个皇帝侄儿着实命苦啊。”话锋一转,福王又道:“不过现在好了,寡人来了!寡人来帮衬着皇上治国理政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左右忙奉承道:“国有长君,天下之幸。国朝若有大王这般德才兼备的贤王辅政,何愁仁宣之治不复出?何愁太祖成祖朝之盛世不重现?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福王笑了笑,不过他觉得这些奉承话前半句还挺顺耳的,就是最后那一句“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听着着实不是滋味儿。

那位子原本就应该属于寡人不是?

这回儿寡人杀个回马枪,可不准备再回到洛阳那一隅之地了!

福王低头看着京报纸刊载的诏书,冷笑道:“皇侄啊皇侄,既然你做皇帝做的那么辛苦,何不让叔父替你解脱?你放心,待寡人做了永乐帝,绝不会亏待你,绝不会让你成为第二个建文君!”

第八十五章 福王进京

第八十五章

皇帝写过诏书之后,忽然来了灵感,便闷着头在乾清宫里用木料打造一种名叫“鲁班枕”的小玩意儿。鲁班枕俗称“瞎掰”,相传是木匠的祖师爷鲁班七号发明的。这种物件构思巧妙,利用铆钉结构,设下一缓缓地机关,展开机关之后是一个小凳子,合上机关便是一个木枕。鲁班枕是用一块整板纸做成的,同时上面雕刻有各种图案与文字,可供欣赏。

皇帝想着自己就快结婚了,怎么着也应该给新娘子制备点儿礼物吧。身为大明天子,人间的帝王,皇帝相送任何礼物都是拿得出手的,但是皇帝多吝啬地人?上任不足半年,已经下令魏忠贤先后四次缩减宫中的开支用度。即便是历来靡费甚大的皇帝大婚,皇帝也勒令魏忠贤能省则省。不过,皇帝揣摩着以魏忠贤的脾气秉性,不可能不趁着皇帝大婚大捞一笔,但只要不从皇帝的内孥中贪腐就成,至于魏忠贤会不会借着皇帝大婚的幌子,朝各省摊牌银钱,那就不归皇帝操心了。

皇帝准备用几个木匠伙计儿,糊弄糊弄自己的三个媳妇,虽说鲁班枕的价值跟皇帝大婚的比格极不匹配,但皇帝自有一套说辞,譬如当今天下多灾多故,百姓们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朕只不过是结婚罢了,怎忍心大肆颇费?还不如省下银钱,赈济灾民,款待边军。这些话是用来搪塞内外臣工的,至于如何忽悠三个媳妇以及媳妇的娘家人,皇帝还准备了另外一套说辞:鲁班枕虽是俗物,却也是朕精雕细琢出来的,每一个都倾注了朕的心血。古人有云,千里鹅毛,礼轻情重!朕觉着夫妻相处,重在情,其次才是礼,所以便不在俗礼上破费了。但你们日后既然成了朕的女人,朕自会慢慢补偿你们的。

而三位被选中的秀女的家人们即便会私下里讽刺皇帝的吝啬,却也不敢声张。虽然皇帝没有像预料之中,下重重的聘礼迎娶自己女儿,但从此之后,他们的家族就因为跟皇帝攀亲带故而一朝飞上枝头,这不比一百辆马车的聘礼更珍贵?

总之,身为一个吝啬地皇帝,只要他不愿意掏银子,谁也强迫不了他。再说了,是他自个儿讨老婆,谁人敢置喙?

但是皇帝也明白,这件事捅出去之后,恐怕还真会有不少人会弹劾自己这个做皇帝的,或者将脏水泼在魏忠贤身上,说皇上本来准备了重重的聘礼,但都被魏忠贤给侵吞了。毕竟,皇帝虽然是自己讨老婆,但皇帝的家事就是国事,皇帝娶老婆怎能敷衍了事?岂不让世人笑话?岂不折损皇帝的威望?

这么想想的话,皇帝又有些踌躇,但转念一想,若是按照成例办,三位秀女的娘家,那一家不得封赏个十万两银子的聘礼?这便是整整三十万两,可以打造三十门红夷大炮嘞。

皇帝叹了口气,“都说皇帝是普天之下最大的地主,可现如今地主家里也没余粮啦。”摇了摇头,皇帝心意已决,大不了将这口黑锅甩给魏忠贤就是了。反正做太监的,不就是专职帮主子顶雷的吗?

皇帝是个天生的木匠,虽然他上辈子并不记得自己在木工领域有如此惊人的天赋,但这一世他的确对许多木匠活儿过目不忘,他会做许多木工,之所以选择鲁班枕做礼物,还是因为鲁班枕有个有趣的理论:鲁班枕的制作讲求阴阳共济。

按照教授皇帝制作鲁班枕的那个老工匠的话来说就是:“鲁班枕如同世间自然万物一样,是一个阴阳共存的统一体,静、动结合,静为阴,动为阳;卯为阴,榫为阳;张为阴,合为阳;折叠起来,又恰似阴阳合壁,继而循环往复,如日月交叠,寒暑变更。”

阴阳合壁

跟皇帝大婚这个主题多契合,不是?

皇帝搓了搓手,心里还是有些猴急的。

正在这个时候,魏忠贤走过来,说道:“皇爷,福王就要进京了,是将福王安置在福王府还是接到宫里来?”

皇帝懊恼的拍了拍脑壳,“这些天烦心的事太多,竟是忘了这一茬儿。”皇帝丢掉手中的铁锥,木槌,来回踱步片刻后,便对魏忠贤说道:“你亲自赶往城外,告诉福王,让他在城外候着,朕随后率领文武百官前去迎接!”

啊?

魏忠贤迟疑了一下,皇帝怒道:“还不快去,对了让高起潜跑一趟文华殿,让阁臣们召集文武群臣,随朕赶赴城外,迎接皇叔入朝。”

“是。”

可当魏忠贤匆匆忙忙出了紫禁城,寻见福王进京的队伍时,福王都已经过了正阳门,正在内城,向围观的百姓们夸耀富贵嘞。根据明代的藩王制度,像福王这种最顶级的亲王出行是需要配给仪仗队的,虽然两百多年来,明朝藩王的仪仗规模一削再削,但相比于寻常文武官员特别是来老百姓来若,藩王的仪仗队仍旧如天兵天将降凡尘一样。在文化娱乐业低迷的古代,藩王的仪仗队更能吸引来自普通百姓的瞩目。若非百姓们层层围观,这回儿福王的仪仗队可能都走到福王府了。

魏忠贤感到十分庆幸,他在锦衣卫的护持下,喝退众多百姓,走到福王仪仗队前。魏忠贤朝仪仗队护卫着的八人抬的大轿子高叫道:“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拜见福王千岁。”

仪仗队闻声停下来,片刻后,一个上了年纪的太监从八抬大轿外跑过来,走到魏忠贤面前说道:“魏公公是吧?”

魏忠贤笑道:“真是。”

老太监朝魏忠贤点点头道:“那么还愣着干什么?大王让你过去觐见。”

魏忠贤满脸堆笑,从袖口内摸出一锭金子硬塞到老太监手里,魏忠贤笑道:“不知老哥如何称呼?福王进京,老哥日后便也常在京中行走,日后我俩少不了多走动。”

老太监收了金子,便笑逐颜开的答道:“咱家钱余,皇祖钦命咱家为福王宫总管太监。”

藩王王宫里的总管太监地位跟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差不多,闻言,魏忠贤喜道:“原来是钱总管,久仰久仰。咱家先去叩见福王千岁,然后再来陪老哥到京中走一走,瞧一瞧。老哥在京中尚没有个下榻的所在吧?正巧,咱家那儿倒有个空余的房子,老哥若是不弃,待会儿随咱家过去瞧瞧,若是称心合意,今晚就可下榻。”

钱余听魏忠贤这么说,眼睛都直了,笑得更是合不拢嘴,可面上却不住的说道:“无功不受禄,无功不受禄,老弟,这可如何使得?”

魏忠贤忙拉扯住钱余的手,推心置腹的说道:“老哥哪里话,伺候福王就是您老哥最大的功劳啊。”话音落下,魏忠贤道了句告罪,便趋步赶往福王的那顶大轿子,站在窗外,魏忠贤嚷道:“奴婢魏忠贤给大王磕头啦。”说着,魏忠贤拜倒在脏兮兮的街道上,“嘭嘭嘭”的磕了三记响头。

轿子里的福王沉默了会儿后,问道:“魏忠贤,什么事儿啊?”

魏忠贤答道:“奴婢从宫里来。”

福王见魏忠贤话讲一半,没了下文,便用不悦的口吻问道:“是皇上让你带什么话给寡人吗?”

魏忠贤谄媚的笑道:“大王英明,大王睿智。”

魏忠贤又没了下文,福王仍沉住气,问道:“皇上说什么?”

闻言,魏忠贤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恨意。但他却没有丝毫迟疑的答道:“皇上请福王退出内城,在正阳门外候着。”

“这是何道理?”

福王终于发飙了。

魏忠贤忙道:“皇上正在召集百官,将在正阳门为大王举行接风洗尘的仪式。”

轿子里的福王沉默了半晌后,果断下令仪仗队撤回正阳门。

待魏忠贤回宫以后,发现皇帝穿着衮服,带着皮牟,正通叶向高、何宗彦、徐光启等阁臣激烈的争辩着什么。魏忠贤瞧瞧的靠过去,听了片刻,这才知道,原来阁臣们不同意皇帝出宫迎接福王。

“皇上是君,福王是臣,做臣子的无尺寸之功,君王怎能出郭相迎?岂非乱了礼法?”叶向高苦口婆心的劝说道。

皇帝不悦的答道:“福王是长,朕是幼,自有长幼尊卑。朕去迎接自己的叔父,谁人敢阻?”

何宗彦眉头一挑,跪倒在地,嚷道:“臣斗胆阻拦皇上出郭迎接福王,非但皇上不应该迎接福王,群臣也不应该去。祖宗自有成法,国家自有礼仪,社稷自有制度。福王何德何能?皇上此举恐怕会招惹天下人的非议,折损君上的威仪。”

皇帝瞥了何宗彦一眼,觉得这个逼还真是老寿星吃砒*霜——嫌自己命太长。皇帝目光阴鸷的盯着何宗彦,阴测测的问道:“何阁老胸口上的伤势如何了?”

何宗彦面色一白,可仍硬着脖子答道:“臣就是死在乾清宫,也不觉能看着皇上犯错犯傻而置之不理。臣已老迈,臣死不足惜,只愿皇上能够及时醒悟,对于福王不可稍加隆遇恩宠,他乃皇祖之子,血统尊贵。稍有差池,便可威胁皇上的神器啊。”

皇帝面色一变,“你是在挑拨我跟皇叔的关系吗?”

“臣不敢。”何宗彦低着头,默默的哭泣着。

皇帝冷哼一声,骂道:“既然你也知道自己老迈,那边回家静养着吧。”话音落下,皇帝摆了摆手。许显纯连忙扑上来,将何宗彦制服,朝宫外拖去。

这时,皇帝当着噤若寒蝉的叶向高等人,朝魏忠贤勾了勾手,问道:“差事办得如何?”

魏忠贤瞧出了皇帝的意思,便大声讲道:“回皇爷,福王过真迅速命令仪仗撤回了正阳门。”

皇帝蹙眉,“就这些?”

魏忠贤又道:“奴婢宣读皇爷口谕的时候,福王殿下一直坐在轿子里,不曾露面。”

闻言,叶向高、徐光启等人面色微惊,他们一个个都自付道:“莫非是福王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个权阉?要不然这个权阉怎么会在皇上面前讲福王的坏话?”

叶向高等人瞧瞧抬起头,朝皇上瞟了几眼,似乎想要看清楚皇帝的脸色。假如魏忠贤的回奏属实,那么福王的举止可以划入到十恶不赦大罪中的——大不敬罪之中。仅此一条,皇帝就可以下诏废除福王的王位。

可是皇帝却撇了撇嘴,朝魏忠贤说道:“朕看你也老迈的不轻!”

魏忠贤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连忙跪倒在地,口陈奴婢死罪。

见状,叶向高等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没有想到福王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竟然如此之重!就连宠幸如魏忠贤在讲了福王的坏话之后,都在到了呵斥!”

皇帝面沉如水的朝阁臣们下令道:“速令百官赶赴正阳门,朕随后就到。魏忠贤,以后你再敢污蔑福王当心的舌头。好了起来吧,告诉御膳房,给福王叔备下接风洗尘的酒宴。”

“奴婢遵旨。”

……

李如柏跟张世泽被调任新军之后,御马监跟十九卫的兵权,就被皇帝交给了年轻的高起潜,而此次皇帝出宫前往正阳门的警卫工作,也正是高起潜负责。当然就近保护皇帝安危的还是许显纯率领的锦衣卫。高起潜的方法十分暴力,就是直接清场,自承天门金水桥到正阳门的大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无论是店铺还是衙门统统闭户,街上一个百姓也不能出现,否则就按照谋逆之罪论处。这种法子野蛮粗暴,但却也最有效。

皇帝带着朱由检,一同乘坐由八匹枣红色骏马拉乘的龙撵,缓缓靠近正阳门。承天门距离正阳门不远,不到一刻钟,皇帝便来到正阳门。待皇帝拉扯着朱由检的手,走出龙撵的时候,便看到一个大胖子匍匐在龙撵下头,口称皇祖第三子福王常洵兹遇午时入觐,奉诏吾皇陛下朝拜。随着大胖子话音落下,仪仗队奏起乐章,乐起,一同前来见礼的文武百官也纷纷跪倒在地,口称吾皇万福云云。

皇帝抬眸瞥了眼福王的仪仗队,高举着绛引幡的有两个人,戟氅,戈氅,仪锽氅,各有二人持着,而且举着这些旗帜的都不是寻常仆人,都是些被朝廷分封的校尉官,以此显示出福王的尊贵。除了这些外,还有两人持班剑、两人持吾仗、两人持金瓜、两人持仪刀、两人持镫杖、两人持红销金伞、四人持红纱灯笼、红油纸灯笼,四人浮尘、敔灯、大小铜角等。除了这些人外,福王仪仗队里还有三四十位喇嘛、唢呐手,刚刚的乐章就是他们奏起的。

皇帝点了点头,从龙撵上走下来,将大胖子扶了起来。大胖子跟皇帝穿的差不多:衮服、皮牟,除了尺码更大些外,几乎从样式上瞧不出差别。皇帝抱着大胖子的双肩,亲昵的嚷道:“皇叔,想苦朕了。”

福王盯着面前这个面生的少年,也是眼角湿润的答道:“皇上,小王在洛阳也是想念的皇上茶饭不思啊。”

皇帝闻言眼角一红,“这些年皇叔受委屈了,在洛阳那种穷地方(事实上,在明朝洛阳极为富庶),一定吃尽了苦头,此次进京你我叔侄再也不要分开了。皇祖去了,皇考也去了,朕实在离不开皇叔这个长辈了呀。”

福王面上的肌肉激烈的抽搐着,他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城府才克制住嘴角上扬的冲动,福王哭泣道:“皇上不以小王卑鄙,恩宠优渥,小王必定肝脑涂地,报效皇上知遇之恩。”

皇帝挤出两滴眼泪,嗓音沙哑的说道:“皇叔言重了,皇叔言重了。”顿了顿,皇帝拉着朱由检的手递给福王,说道:“皇叔,这是由检,朕的五弟,您的侄儿。”

福王用那双油腻的大手不断地拍打着朱由检的手背,满脸堆笑,眼睛都笑成了一条肥厚的缝儿,他说道:“五殿下,年纪轻轻,也是英姿勃发,身上不但有先帝的儒雅,亦有皇上的英武嘞,了不起,了不起。”

朱由检没那么多言语,只唯唯诺诺的讲了句:“由检见过福王叔。”

皇帝批评他道:“五弟却是叫生分了。福王叔?这是咱兄弟的亲叔叔,叫皇叔。”

朱由检忙改口道:“由检见过皇叔,祝愿皇叔身体康泰,福如东海。”

福王笑道:“好好,由检乖,由检真乖,真是个好孩子。”

皇帝后退一步,拉着福王的手,说道:“皇叔,随朕乘撵入宫吧,朕已在宫中为皇叔备下酒宴,接风洗尘。”

福王眼皮狂跳,忙道:“皇上不可,此乃龙撵,小王卑鄙,岂敢亵渎神圣?”

皇帝不悦的说道:“皇叔生分啦,这世上还有谁比由检比皇叔您同朕更亲近得?皇祖、皇考接连崩殂,国无长君,正需皇叔秉政,再造玄黄嘞,此撵皇叔乘不得,试问普天之下,还有谁乘得?”

福王点了点头,又挤出了两滴眼泪,对皇帝又一阵歌功颂德,掏心掏肺。

正阳门外迎接福王的文武群臣们见皇帝竟然同福王一同乘坐了龙撵,不禁都是面色大变。正直的清流们愤怒的咒骂福王僭越礼制,目无君上;朝野中的投机分子们却是起了另一层心思,现在种种迹象表明,皇上对福王极为看重,不日就会委以重任。而福王现在在京中没有丝毫根基,正需要人手,此刻若是自己交了投名状,福王还不虚左以待,到时候攀上了福王的高枝,还愁高官厚禄吗?

见福王被皇帝拉扯着走进龙撵,叶向高等阁老面面相觑,无不面露遗憾、懊悔之色。如此看来,皇帝非但要让福王进京,还铁了心要让福王入朝啦!

这可怎么成?福王什么身份?他日后若是掌握了大权,皇位岂非要易主?天下岂非大乱?

存了这个忧国忧民心思的人,并不止叶向高等老成谋国的阁臣们——龙撵缓缓走动了十米,便停了下来。皇帝蹙眉,问护卫在龙撵左右的许显纯道:“怎么停下了?”

许显纯答道:“皇上,杨涟、左光斗二人领着三四十个文武,跪倒在龙撵前,挡住了去路。”

闻言,皇帝怒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顿了顿,皇帝朝福王笑道:“皇叔莫怕,且待朕出去喝退这群无赖!”话音落下,皇帝便满脸煞气的冲下龙撵。

第八十六章 杨涟的尸谏

第八十六章

许显纯撩开帷幕,皇帝面色铁青的从龙撵上冲下来,果然看到杨涟、左光斗二人带着三四十个青状文武跪倒在龙撵前。皇帝站在龙撵上,呵斥道:“惊扰皇驾,你们有几个脑袋?”

杨涟面沉如水,他膝行数步,奏对道:“臣命不足惜,请皇上听臣一言,言毕,臣请自死尔!”

皇帝冷笑道:“朕听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好,准奏,你说吧,真听着,说完了就请速死。”

杨涟听到这话,心如刀绞,他先是同皇帝磕了三个响头后,这才缓缓答道:“皇上诏福王进京,无外乎就是一句‘国赖长君’罢了。皇上,您固然年幼,却英武聪颖,既不失太祖成祖之王霸,亦不逊仁宗宣宗之仁德,更何况天下正直的臣子犹如过江之鲫,亦可替皇上查漏补缺,何需劳驾福王千岁?”

皇帝撇撇嘴,满脸不屑。

见状,杨涟咬咬牙,又道:“请容臣讲一则故事。”顿了顿,杨涟说道:“昔年建文君受奸臣蛊惑,发难于诸藩,与宗亲倪墙于内。齐王、湘王、代王相继遭戮。成祖惊且怒,愤慨于朝中诸逆蛊惑年幼的建文君,于是厉兵秣马,准备以刀兵抗阻削藩之策。更何况,太祖时就已经顶定下制度——为防止朝中奸臣不轨,诸王可移文中央捉拿奸臣,必要时得奉天子密诏,领兵平靖国难(靖难)。成祖雄才大略,提燕地一地之兵,势如破竹,攻下南京!成祖至,建文君自焚,哭临毕,成祖剿灭朝中诸逆臣,奸臣,为建文君复仇。”

皇帝微不可察的挑了挑眉头,可仍旧没有开口讲话。

其实杨涟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故事里的燕王朱棣就是当今的福王,故事里的建文君就是他天启皇帝,而那些逆臣,大概指的就是杨涟自己吧。

文臣们向来是同情方孝儒、黄子澄等建文君的臣子们的,所以在嘉靖、万历朝的时候,就已经为方孝儒、黄子澄等建文君臣翻案,特别是方孝儒,为了保全自己对建文君的忠诚气节,不惜被成祖诛灭十族,也算是开天辟地了。

所以说,杨涟这一句一个逆臣,不过是春秋笔法,这才叫讽谏嘞。

杨涟说的动情动理,可架不住皇帝装聋作哑啊,好像皇帝真的在等着杨涟词穷,然后好依据先前的承诺,杀掉杨涟。

见状,杨涟心如死灰,他伏地恸哭道:“臣臣不能规劝君上,迷途知返,实在是有愧先帝知遇之恩,还有何面目存活世间?”话音落下,杨涟竟是站起身来,猛地朝龙撵一头撞了过来,皇帝大惊失色,忙叫道:“拦住他!”

可杨涟什么人物?是男儿到死心如铁的君子!他已经打定主意,既然讽谏不能令君王回心转意,那么就用最极端的“尸谏”好了。

“嘭”

杨涟的额头触碰在龙撵之上,顿时血花四溢,不过好在锦衣卫及时赶来,稍稍拉了他一把。许显纯翻身下了龙撵,试探了杨涟的鼻息后,答道:“回皇上,只是昏过去了。”

皇帝先是松了口气,然后面色一变,脸色铁青的摆摆手,怒道:“真是丧气,皇叔来京入朝本是一桩喜事,却是被这个杨涟给搅和了。”

杨涟“尸谏”的一幕震惊了正阳门内外的数千文武官员,即便是御马监、十九卫以及锦衣卫的戍卒侍卫也是眼圈微红。在儒家思想渗透到国家方方面面的明代,“尸谏”是最能表明一个臣子忠贞气节的方式了。

杨涟!

杨大洪!

真乃忠臣也。有比干之风!

文臣们偷偷的抹起了眼泪,更有甚者则是呜呜哭泣,搞得跟送殡似的。

皇帝见许显纯来愣在原地,不由得怒道:“还站在哪儿作甚?小解吗?还不将杨涟送到太医院去!”

闻言,许显纯连忙领旨,令左右背负着杨涟,就往太医院跑去。太医院就在正阳门附近,应该不会耽搁了杨涟的伤势。

皇帝叹了口气,站在龙撵之上,久久无言。

他的戏码已经结束了,下一步就看龟缩在龙撵内的福王如何接招了。

外头这可都拿着“成祖建文君叔侄”的故事来讽谏“皇帝跟福王叔侄”了,福王还能坐得住?即便福王铁了心避风头,可这边因为杨涟的“尸谏”已经陷入了僵局,他再不站出来打个圆场,恐怕今天一整天都要耗在正阳门,无法动弹了。

果不其然,福王从龙撵里滚下来,跪倒在站在龙撵上的皇帝面前,他哭泣道:“小王虽然鄙陋,却也知道这些臣子的忠心。皇上对小王的恩宠,小王怎不感激涕零?可是小王实在不忍心瞧见皇上因为小王而与群臣生隙生分啊。皇上,小王实在受不起这龙撵啊,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帝点了点头,并朝文武群臣嚷道:“瞧瞧,你们瞧瞧!若是那天你们能像朕的皇叔这般识大体,朕也就可以少为国事操心费神了。”话音落下,皇帝竟是连半句客套话也没有,便钻进了龙撵,想来是真的被气昏了头。

见皇帝已经做出妥协,叶向高等阁老连忙上前喝退左光斗等人,然后将福王请到一旁好言劝慰。后来,福王乘坐着来时的轿子抵达金水桥,然后在心腹太监钱余的搀扶下赶到养心殿。皇帝在哪儿摆了四十几桌,宴请福王及朝中文武重臣。

皇帝高坐在殿上,他的左手边是福王、惠王、桂王、瑞王以及朱由检,在他的右手边则是以叶向高为首的七八个阁臣。殿下以此是朝中文武群臣,皆有席位。

皇帝举杯,同福王喝了个尽兴后,说道:“皇叔,祖宗的基业传到朕手里,已是千疮百孔啦。吏治腐败,国库空虚,边备废弛,又值多事之秋,朕及诸位臣工虽然苦苦维系,可也不过是拆了东墙补西墙,于事无补。朝廷仍旧没钱,吏治仍旧腐败,边患更是日重一日,从万历四十六年开始,王师就在辽东吃败仗了,到了今时今日,整个辽东镇都被建州叛军侵夺了去。这都是朕无能啊!没能守住祖宗传下来的江山社稷。”说着说着,皇帝呜呜大哭,群臣肃然,宴席上的欢歌笑语荡然无存。叶向高等阁臣起身,朝皇帝拜倒道:“此皆我等辅臣过错,甘愿受罚。”

福王也走出酒席,朝皇帝言道:“皇上不可过多自责神伤,皇上即位不足年,何错之有?辽事之失,小王在洛阳时已有耳闻,那都是袁应泰那个庸臣的过错。小王听说袁应泰还没有死?他丢失辽东,令百余万百姓被虏贼所掳,早已罪孽深重,小王恳请皇上杀了袁应泰,以平息天下民愤。”

皇帝点点头,站起身来,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却是面朝群臣,言道:“这也正是朕急诏皇叔进京入朝的原因啊。朕空有一腔热血,想要中兴大明,还国朝子民一个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可朕到底年幼啊,面对这么庞大一个朝廷,要治理朝六千万百姓,朕终究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朕原来觉着这满朝文武可以倚重,便采纳了他们的谏言,撤换掉熊廷弼,依照他们的举荐,让袁应泰经略辽东”说到这儿,皇帝的眼泪在此流出来,他悲痛的嚷道:“皇叔,你知道吗?当初这满朝文武是怎样一种振振有词?他们将熊廷弼贬斥的一文不值,却将袁应泰吹捧的犹如诸葛武侯脱胎转世。朕怎么就听信了他们的谗言呢?”皇帝懊恼的敲了敲自己的脑壳。

皇帝在肆无忌惮的打群臣的脸,可这帮以巧舌如簧,能言善辩著称的文武却是无话可说,再也不敢折腾,再也想不出狡辩的词儿。

因为皇帝的话句句都是事实,句句都是真理。

殿上的阁臣们已经跪倒一片,都是请罪的声音,而福王则是满脸冷笑的盯着殿下的群臣,今天杨涟等人的出现可谓是将他恶心透了,此刻福王心中巴不得皇上将这满朝文武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嘞。

“辽沈的丢失,辽东的沦陷,以及袁应泰的昏庸无能,令朕幡然醒悟——朕这个朝廷里头,庸臣多,能臣少;奸臣多,忠臣少。朕好怕啊,朕自己年幼,无法料理好国政,而朝廷里养的这帮文武又不堪重用,长此以往,祖宗的江山可怎么办啊。还好,好好!魏忠贤给朕举荐了皇叔您。”皇帝似乎有点儿上头,已经忘记了自己诏令福王进京入朝的借口是思念叔父,而是顺口将黑锅甩给了魏忠贤。

一旁侍奉皇帝的魏忠贤闻言,两眼一黑,险些站立不稳,而殿下的群臣则纷纷朝魏忠贤怒目而视。

这条阉狗,尽出些祸国殃民的点子!

好你个魏忠贤,原来让福王进京入朝的主意,是你向皇上进的谗言!

等等,魏忠贤为什么单单中意福王?莫非他与福王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

一时间,殿下文武恨不得将魏忠贤这个奸佞生吞活剥,自是不提。

皇帝走到福王身边,拉扯住福王的手,一会哭一会笑,只把福王夸作是周公旦式的人物,好似中兴大明的重担一下子就落在了福王肩上一样。

总之,今天的这个酒席皇帝算是抓住群臣特别是东林党人举荐袁应泰的把柄,可劲儿的踩文武群臣,与之相应的,皇帝却是将福王捧得高高的,恰似天边的银月。

……

散席以后,叶向高忧心忡忡的回到府上,刚下轿子,叶向高便瞧见汪文言站在自家门外。叶向高勉强露出一抹笑意道:“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去?”

汪文言瞥了眼叶向高阴沉的脸色,笑道:“学生也刚从宫里出来,见老师愁眉不展,便一路跟过来,想着竭尽智诚,替老师分忧。”

叶向高欣慰的笑了笑,他环顾左右问道:“只你一个?”

汪文言苦笑道:“我与他们就这件事分歧很大,因而便只身前来。”

叶向高点了点头,带着汪文言到了府中的书房坐下。

“福王到底还是来了。”叶向高叹息道。

汪文言笑道:“老师三朝元老,还惧怕福王那个酒囊饭袋?”

叶向高摇了摇头说道:“福王不足虑,奈何皇上亲信之啊。瞧今天皇上先是出正阳门亲自迎接福王,而后共乘龙辇,又在接风宴上对福王大加赞扬,瞧那架势似乎还真有意令福王秉政嘞。”顿了顿,叶向高说道:“守泰,说句不敬的话,福王的确是个庸才,可是一旦福王秉政,大权在握,届时指不定有多少‘姚广孝’要走他福王的路子嘞。这件事自始至终的要害处,都不是福王如何如何,而是福王的身份实在是太敏感了。”

“即便福王是个刘阿斗,即便福王对皇上忠心耿耿,可是一旦福王掌握大权,他身边就会吸引无算的阴谋家,野心勃勃的阴谋家!这帮有心计,有能耐,有野心的家伙可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一旦让福王的权力跟这些奸佞人物结合,即便福王不想反叛,这帮人也会拖拽这福王反叛的。因为只有福王做了皇帝,这帮奸佞才能一个个粉墨登场,封侯拜相!”

“我们为什么反对福王入朝?是因为福王有谋逆的征兆吗?当然不是,实在是福王的身份太过特殊,他是皇祖最宠爱的皇子,先帝地位最有力的竞争者,又是今上的皇叔,惠王、桂王、瑞王的兄长,在宗室可算得上是德高望重。这种身份太要命了,万一被有心人利用,必是一场大祸。再者,早在国本之争的时候,福王就与现如今的朝中第一大党东林党势同水火,一旦福王入朝,肯定会跟东林党‘开战’,届时党争将再也无法收拾。”

叶向高点明了此事的要害所在,不过汪文言似乎不以为意。

汪文言神秘兮兮的笑道:“老师,今天杨涟不是阻止了福王乘坐龙撵了吗?”

叶向高点了点头,答道:“这个还真是出乎老夫的意料。其一,老夫没有想到杨涟跟左光斗等人如此铁骨铮铮,竟然敢跪倒在御道,阻拦龙撵;其二,老夫没有想到杨涟如此的刚烈,竟然采取了‘尸谏’那种极端的法子;第三个出乎意料,就是皇上竟然真的做出了让步。皇上即位以来,作事向来雷厉风行,颇有种军旅令行禁止的硬朗风格。几乎从来没有向外臣们在任何一件事上,做出过任何妥协,可奇了怪了,今天竟然还真就慑于杨涟的尸谏,将福王赶下了龙撵。”

汪文言笑道:“杨涟他们也是被刀架在了脖子上,不得不为啊。毕竟,早在皇祖朝的时候,他们就跟福王结了私怨,一旦福王得势,还会有他们的好处吗?”顿了顿,汪文言笑道:“学生这次来,就是为了杨涟这场‘小胜’。”

叶向高蹙眉,“你这是何意?”

汪文言笑而不答,反而岔开话题问道:“老师,你觉着皇上为什么将福王从洛阳诏回京城?”

叶向高沉没了会儿,说道:“皇上不是说了吗,其一,前年除夕的时候,皇上触景生情,想念福王了;其二,就是皇上今个儿酒宴上趁着醉意讲出来的——在魏忠贤的举荐下,皇上才动了诏福王进京入朝的念头。”

汪文言笑道:“老师信哪一个?”

叶向高答道:“后一个吧,依照皇上对魏忠贤的宠信,那还不言听计从?”

汪文言笑而不语。

见状,叶向高反问道:“那你信哪一个?”

“学生哪一个也不信。”汪文言语出惊人道。

叶向高眉头一挑,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他忙问道:“守泰,你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汪文言这才缓缓开口道:“其实学生打一开始就在思考,皇上诏福王进京的初衷是什么。”

“会像诏书中说的那样是因为思念吗?”汪文言笑了笑,“请恕学生妄言一句:先帝跟福王关系如何?为了一个太子位,你死我活的争斗了十几年,仅有的那点儿兄弟情分早消磨殆尽了,恐怕彼此心中巴不得对方早死呢。先帝跟福王都如此生分,更何况是今上?”

“再说说那个魏忠贤,他起初是伺候今上生母的,然后又转到西李娘娘手下,最后被今上选中,做了秉笔太监。他跟福王没有任何交集,没道理冒着天下之大不违,蛊惑今上诏福王进京。再者,福王进京又能给魏忠贤带来什么好处呢?似乎没有。”汪文言剖析道。

叶向高连连点头,问道:“那么你认为皇上的初衷是什么?”

汪文言说道:“我有两个猜想,第一个把握大一点,第二个把握小一点。”

“第一个猜测,是皇上想要让福王留在京城,作个幌子,吸引朝中文武百官们的眼球,只要让文武们跟福王斗起来,皇上就可放开手脚,实施新政了,如此以来,可以很好的化解改革的阻力。皇上并不担心福王有朝一日会尾大不掉,因为皇上压根就不打算给福王任何官职。有群臣在,皇上就有足够的借口用来搪塞福王。可一旦群臣对皇上的新政指手画脚,品头论足,皇上肯定又会拿福王做文章,最后这件事的解决,肯定会以群臣对改革做出妥协,然后皇上投桃报李的赶福王出京为结尾。”

听了汪文言的分析,叶向高频频点头,对汪文言的见解大加称道。

“那你的第二个猜测又是什么?”

叶向高好奇的问道。

汪文言叹了口气,抬手蘸了蘸茶水,在茶几上写了两个字——削藩。

见状,叶向高面色陡然变换!



第八十七章 福王入阁?

第八十七章

京师福王府。

魏忠贤亲自将喝的酩酊大醉的福王送回府上,待钱余包了个红包将魏忠贤送走之后。钱余趋步来到福王塌下,对着不住说醉话的福王道:“大王,魏忠贤走了。”

闻言,福王一改醉态,从床榻之上爬起,他对钱余道:“速将世子与陈先生请来。”

福王世子朱由崧跟陈光中先一步抵达京师,早在府中恭候多时。可是过了半晌之后,钱余只将陈光中一人请来,却是没有寻见朱由崧的踪影。福王接过宫女递来的醒酒茶,喝了半盏后问道:“由崧嘞?”

钱余满脸尴尬的答道:“世子殿下已经睡下了。”

福王怒道:“连你这个奴才也敢哄骗本王了?”

钱余噗通跪倒在地,道:“奴婢不敢。”

福王冷哼一声,抬眸朝陈光中问道:“同尘(陈光中字),你是厚道人,告诉寡人,由崧那个小王八蛋跑哪儿去了?”

陈光中答道:“世子殿下的确已经睡下了。”

福王奇道:“这会儿才什么时辰?由崧怎么睡的那么早?在洛阳的时候,他不同拿群歌姬舞姬闹腾到月上柳梢头是绝不会就寝的。”

陈光中尴尬的说道:“自打进京的第二天,世子殿下便从一个叫刘子墨的商人手中,购得四五个扬州瘦马。由是欢歌笑语日日夜夜从世子殿下的房间传出,这些日子里,世子殿下恐怕早已经分不清楚什么时候是白天,什么时候是黑夜了。”

福王大怒,从一旁抓起一根鸡毛掸子,就勒令钱余带自己去世子房间。钱余不敢怠慢,一边领着福王前往朱由崧的房间,一边帮着朱由崧辩解,可算是好话说尽。但是福王却是越听越怒,竟是先一步让钱余尝到了鸡毛掸子的厉害。吃到苦头之后的钱余再也不敢多嘴。

福王一脚将房门踹开之后,见正堂里摆放着凌乱的乐器跟酒桌,酒桌之上早已杯盘狼藉。绕过屏风珠帘,福王来到里屋,见到了一地的衣物。福王大怒,一把拉开床上的帷幕,见到朱由崧跟三四个女人赤身裸体的躺在哪儿,白肉垒着白肉,好一幕淫*乱的场景。福王怒喝一声,将两个女人从朱由崧身上推下去,然后将朱由崧拖下了床。

朱由崧还真是喝了不少酒,醉的死死的,虽然从床上被父亲拖下来,可仍旧没有醒来。倒是那些女人一个个惊叫出声,争夺着仅有的一张被子,她们惊恐的盯着福王,恐惧的瑟瑟发抖。福王指着这些女人怒喝道:“钱余,将这些妖孽拉到后院投井!一个不留!”

看着王爷那双猩红的眸子,钱余不敢劝阻,连忙指挥家丁将床上的这些女人擒下,不顾她们拼命挣扎,一个个押了下去。

福王又对钱余吩咐道:“给这个小畜生醒醒酒,一炷香的时间以后,将他带到寡人的房间。”话音落下,福王领着陈光中走了出来。

福王苦笑道:“家风不振,家门不幸,唉,倒是让陈先生耻笑了。”

陈光中心说:没事,老朽这么些年不都一路耻笑过来的吗?

可他嘴上却说:“大王的确应该对世子爷严加约束,毕竟京师不同洛阳,应当事事小心谨慎。”

福王答道:“正是此理。”顿了顿,福王忽然扯住陈光中的手腕,小声问道:“前些日子你与我来信说皇上与世子单独聊过?”

陈光中答道:“皇上听信歹人谗言,问世子大王在洛阳可曾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儿。臣开口替大王辩解,皇上动怒,将臣赶出宫,独留下世子对奏。”

福王惴惴难安的说道:“由崧不会什么都抖搂出来了吧?”

陈光中说道:“世子爷虽然年幼,却也懂得那些话说得,那些话说不得。只是”

“只是什么?”

福王紧张兮兮的问道。

陈光中叹了口气道:“只是架不住皇上旁敲侧击啊。无论皇上怎么循循善诱,让世子爷交待大王是否向奸臣们奏言的那般不堪,可世子爷都一口咬死,绝无此事。但后来皇上改变了策略,同世子爷聊起了风月之事,这好比是搔中了世子爷的痒处,世子爷便同皇上从大同婆姨聊到了西湖船娘,又从西湖船娘聊到了扬州瘦马”

“蠢材!”

福王又惊又怒,他高叫道:“钱余,钱余,那个狗杂碎还没醒吗?还不快将那个不肖子孙提上来。”

片刻后,钱余领着唯唯诺诺的朱由崧走到福王面前,盛怒之下的福王二话不说,直接拎着鸡毛掸子就打。鸡毛掸子看上去毛茸茸的,可实际上却是一条荆条般的软竹,打在皮肉上,能叫人呲牙咧嘴三五天嘞。

朱由崧娇生惯养了十几年,那里见过这种阵仗?疼得他满地打滚,哭爹喊娘。见朱由崧这副孬种的模样,福王更生气了,便往死里揍他。

见福王动了肝火,陈光中与钱余连忙阻拦,这才救下朱由崧一命。

福王怒道:“你这个不肖子孙,真不应该将你生下来!害得寡人跟你娘瞎忙活大半夜,怎么就鼓捣出你这么个不成器的玩意儿?”

朱由崧那里见过父王这么可怕的一面,唯有磕头如捣蒜,连连求饶的份儿,自然是福王怎么说怎么是。

福王喝道:“从今往后,你不准往王府带一个女人!烟花巷柳之地也绝不准再去,赌坊酒肆也要少去。过几日本王从翰林院给你请几个师傅来,从今往后,由崧!从今往后,你我父子的格局应当大不同!你能明白父王的深意吗?”

朱由崧那里明白,却又不敢忤逆了福王的心意,便连连磕头。

见状,福王叹了口气,他道:“这也怪寡人,这些年着实忒纵容你了。”他摆摆手,让朱由崧退下,却将钱余留了下来。福王问钱余道:“听说魏忠贤在巴结你?”

钱余面色微变,忙道:“大王明察秋毫,魏忠贤的确说过要送给奴婢一个宅子。”

福王喜道:“好啊好啊,魏忠贤何许人也?乃是皇上身边第一红人。朝野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挖空心思想要走他的门路嘞。钱余,你说这么一个人物,何必自降身价,来巴结你这个老东西呢?”

钱余讨好的笑道:“还不是奴婢身后站着大王您的嘛。”

“说的好!”

福王眼里闪过一抹精芒,道:“魏忠贤是最懂皇上心思的人!连他都不惜奴颜媚态来巴结寡人,由此可见1寡人在皇上心中的份量!哈哈哈。”

钱余也反应过来,极忙拜倒在福王面前,山呼千岁云云。

福王身体太胖,不能久坐,便歪过身子,躺在床上吩咐道:“传令下去,从明日起,缩减府中用度,歌姬舞姬什么的都打发走,寡人要跟世子一块清心寡欲嘞。”

闻言钱余跟陈光中面面相觑,不知道福王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要,要知道在洛阳的时候,福王那天不吃掉百两银子的美味佳肴?那天不要同二三十个歌姬舞姬欢饮达旦?怎么到了京师走一遭,突然就转了性了呢?

“对了,钱余,日后多与魏忠贤来往,好向他打听宫里的动静,明白了吗?”福王有吩咐了两句后,便沉沉的睡下了。

……

京师乾清宫

皇帝看过许显纯接过来的锦衣卫探报后,轻笑道:“古之所谓枭雄者也,必有过人之节。人欲有所不能忍者,譬如孔曰食色男女。多疑如曹孟德者,仍时时标榜己身曰:山不辞土,海不厌深;好色如隋炀帝者,潜邸之时仍勤勉寡欲,以侍双亲。今令福王痛改前非者,亦如是。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顿了顿,皇帝对魏忠贤吩咐道:“既然福王让钱余同你接洽,你便告诉钱余,这些时日里,东林党人老爱劝朕将福王打发回洛阳,为此不惜极尽污蔑之能事。”

魏忠贤笑道:“皇爷,奴婢是忠厚老实的人,这种挑拨离间的伙计,怕是做不大好吧?”

皇帝哈哈笑道:“好你个魏忠贤,几时变得如此滑稽?你不想做高力士了?要当东方朔?”闻言,魏忠贤尴尬的笑了笑,不再多言。

……

第二日,皇帝诏内阁群臣至文华殿。皇帝说道:“国赖长君,朕想着让福王入阁,不知道在座的阁老们,谁赞成,谁反对啊?”

叶向高眉头一挑,怎么从皇上的话里,让他嗅出了“指鹿为马”的政治用意?是不是说赞成的人皇上就引以为心腹,反对的人日后都要遭到清算?

至于皇帝让福王辅政的意图,叶向高倒是不出所料,所以并没有太多的惊讶。自打内阁首辅方从哲致仕后,皇帝一直没有敲定下一任首辅的名单,叶向高本来很奇怪,这个首辅落在他的头上本来就是朝野所望,皇上对他也颇为信重,可为什么迟迟不肯将首辅之位传下来了?直到福王进京以后,叶向高才恍然大悟——难不成这个首辅的位子,皇上早就暗许给了福王?

叶向高正在心神交战,可刘一燝、韩熿等人却是反对道:“皇上,祖制是宗亲不可操持四民之业,士农工商本是生养天下万民的,宗亲贵为天子血裔,怎可与生民争利?再者内阁之制自成祖起,便皆有文臣担任,却是不好坏了规矩。”

皇帝不悦的问道:“又拿祖制来压朕?宰相制度难道不是祖宗之法?可太祖仍旧废除之,内阁制度古来有之乎?岂非成祖独创,凡行百二十年,亦成祖制矣。祖亦有祖,及至无穷,可无穷之始祖其制度何来?朕为何不能效仿始祖,仿效太祖成祖,对祖宗之法损有余补不足?”

可无论皇帝如何争辩,群臣都能够据理力争,总之皇帝想要让福王掌权,那就是不行。毕竟他们早在十几年前就跟福王结下了血海深仇,若是让福王入阁,那朝野还不大乱?

皇帝似乎被阁臣们吵吵嚷嚷的心烦意乱了,便命令阁臣们一人写一个折子上来,便闷闷不乐的回宫了。

诸臣都是愁眉苦脸,只有叶向高一脸讳莫如深的转过身,朝孙承宗处望去。孙承宗亦是望了过来,两个人轻轻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皇上似乎有一次选择了妥协!

这太不同寻常了。

很快,皇帝意欲诏福王入阁秉政的事情便传开了,这件事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无论是京官还是地方官纷纷上折子劝阻皇上此议不可。毕竟,现如今的朝堂,都是朱常洛党,当年支持福王继承万历皇位的那批官员,早被排挤的排挤,清算的清算了。所以朝野上下有这个反应在正常不过了。

当然,这个世界从来不是泾渭分明的,朝野上下自然也有不少失意人,不安于现状的人纷纷投效到福王麾下,替福王摇旗呐喊,支持皇上诏福王入阁的提议。

这场风波吵吵闹闹,延续到了皇帝大婚的日子。皇帝大婚有很多繁文缛节,皇帝不喜,便以国务繁重为由,让下面的人闹一闹,与民同乐一番,而他自己则在大婚的当日召见了福王跟内阁群臣。

现在福王跟内阁群臣可谓是新仇旧恨,早已势同水火,若非皇上高坐殿上,恐怕这会儿福王都要扯着几人的衣领骂娘了。

皇帝道:“朕有意诏福王叔入阁,奈何中外物议沸腾,这件事暂且作罢吧。”

闻言,内阁群臣格格欢欣鼓舞,口称万岁,福王则如丧考批,但仍称万岁。

皇帝话锋一转,又道:“中外群臣不知皇叔,但朕与皇叔乃是血亲,怎会不知?皇叔亲且贤,朕留皇叔在朝必有重用。虽物议沸腾,亦不敢偏废。朕料想群臣不知皇叔,故猜忌腹诽不断,所以欲任皇叔与内阁行走,则必使皇叔与中外群臣相亲相知。欲使皇叔与群臣相亲相知则非天长日久不可察也。”

“这些时日朕也在反思,群臣之所以反对皇叔入阁,都是因为群臣不了解皇叔,没有跟皇叔处过的缘故啊。这也怪朕,怪朕治国心切,骤然将皇叔拔擢到内阁,中外群臣有这个猜忌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朕决定现在朝中给皇叔安排个一官半职的,让皇叔跟群臣多大打交道,等日后火候到了,再入阁也不迟。”

随着皇帝的长篇大论落下,福王转忧为喜,群臣则转喜为忧。

当皇帝下一句话响起的时候,群臣的面色更是如丧考批,而福王则是面色涨红,匍匐在地,连连叩头。

皇帝说道:“皇叔,你就现在督察院暂任左都御史的职务吧,杨涟不是病了嘛?就让他在家好好歇着,皇叔将他的担子肩起来,负责处理袁应泰案吧。”

福王拜倒道:“小王定不负皇恩,尽心竭力办好这件差事。”

皇帝大喜道:“好好,皇叔请起,快快请起。皇叔可一定要办好这件差事,让中外群臣都瞧瞧皇叔的能耐嘞。”顿了顿,皇帝又道:“你们都下去吧,今日朕大婚,都留在宫里吃酒吧。”

福王与群臣在此拜倒谢过皇帝的恩宠。待皇上走后,福王颤颤巍巍的爬起来,身材肥胖的他今天跪了好几遭,此刻早已是精疲力尽。但现在的福王精神却是抖擞的很,他兴奋的篡着拳头,冷冷的瞥了内阁群臣一眼后,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诸位大人。寡人这一路走来,你们不知道在背地里下了多少绊子。仰赖今上英明,寡人才得以保全。此一时彼一时,诸位,终于轮到寡人出招了。请诸位大人给寡人记牢了。寡人不出手则还罢了,寡人一出手便要一鸣惊人。”话音落下,福王畅快的大笑三声,率先走出了文华殿。

阁臣们格格面色铁青,却也无可奈何。

刘一燝摇头叹息道:“这可如何是好?福王早恨死咱们了,现在皇上又命他主审袁应泰案,福王指不定要借着袁应泰案牵连出多少忠臣志士嘞。”

韩熿等人也是面有忧色道:“如今福王见用,亦不知会有多少奸佞小人投其所好,投怀送抱嘞。瞧好吧,用不了多久,朝中就会出现一个福王党,一个乌烟瘴气的邪*党,奸*党!”

阁臣们的忧虑不是空穴来风,向袁应泰案这种牵扯朝野的大案要案,本就不知道干涉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现在福王来主审此案,怀着报复群臣的歹意,真不知道会酿出多大的灾祸嘞。

只有叶向高一个人悲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闻言,刘一燝、韩熿、朱国祚等阁臣面面相觑,不知道叶向高是何用意。

刘一燝拱了拱手,讨教道:“叶阁老因何悲叹?”

叶向高道:“老夫,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顿了顿,叶向高说道:“袁应泰案已经提审过一次了,可不是给皇上驳回了吗?诸公,难道你们还没有醒悟过来?”

可是让叶向高傻眼的是刘一燝等人仍旧大眼瞪小眼,不明其意。

叶向高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他们转身离开文华殿,到承天门外吃酒去了。现在的叶向高是何其的寂寞啊,现在他真是有些想念方从哲了,那条老狐狸若在,该多好啊。

文华殿内,大概只有孙承宗明白叶向高的深意,他便代替叶向高朝诸臣说道:“上一次提审袁应泰案,咱们将丢失辽左的过失统统按在了袁应泰一人头上,皇上显然没打算这么轻巧的结案,便将折子驳回。现在有令福王主审此案,显然就是想着借福王之手,给朝中诸臣一点颜色瞧瞧罢了。打一开始,皇上就没想让福王入阁,之所以提这么一嘴,不过就是为了退一步,给让福王主审袁应泰案行个方便罢了。朝局如水,皇上总能因势利导,高明啊。”

孙承宗说的对,皇帝压根没想过让福王入阁,可是命福王主审袁应泰案,就是皇帝的最终目的了吗?

恐怕孙承宗也说不上来。

对于这个问题,叶向高应该能解答一半,汪文言能解答另一半,能合二为一者,除了皇帝这个始作俑者外,恐怕只有致仕的方从哲了。

第八十八章 皇帝大婚

第八十八章

坤宁宫,皇帝与刘昭妃高坐在殿上,殿下则站着三个女子,她们分别是张氏、田氏跟段氏。皇帝按照惯例邀请刘昭妃帮助皇帝从三人中挑选一人为后,立为正室。刘昭妃则再三推脱,言道:“天下虽大,皆在皇爷一念之间。老身年老昏花,恐不能胜任,皇爷何不自取之?”

皇帝面色犯难,答道:“自古婚姻大事皆要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亲取之,只怕不合祖制。”

刘昭妃奏曰:“皇爷有志推行新政,革除积弊,对于祖制自然可以则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皇帝曰:“善。”

皇帝跟刘昭妃搁这儿一唱一和自然是事先排练好的,虽然坤宁宫内不允许外臣前来观礼,但是身为皇帝,他的屁股后头可一只跟着一到两名史官,负责记录皇帝的一言一行。虽然理论上将史官们记录的皇帝言行都是国家机密,不允许对外泄露分毫,但是在“礼崩乐坏”的明末,许多行之有效的制度都形同虚设,史官们自然也就不再那么三缄其口了。

通过史官之口,今日坤宁宫内的一幕定然会传遍天下,事实上,即便史官们不到处声扬,皇帝也会让温体仁将今日的言行通到京报纸上去,让天下都明白皇帝改革的心意。

皇帝随手一指,对着张氏说道:“立她为后,余者册立皇妃。”

这也是早就商量好的,立张嫣为皇后。之所以没有立田秀英为后,实在是因为田秀英的老爹已经做到了漕运总兵官兼辽东水师提督,节制被中国海一切水师兵马,这已经是一个势力十分雄厚的外戚了,假如再让田秀英成了皇后,那么田弘遇的势力就太大了。明朝向来抑制外戚的势力,这时吸取了汉朝衰败的经验,所以绝大多数的明朝妃嫔都是选自民间的小民小户,以防止外戚势力尾大不掉。

坤宁宫的消息很快以圣旨的形式下达奉天门外。群臣尚未开席,在圣旨宣读完毕后,喜宴才正式开始。而国丈张国纪则因为这道圣旨被朝野群臣高高捧起,好一阵吹嘘。酒过三巡之后,张国纪大概是喝嗨了,脑瓜子嗡嗡的,竟是掩面哭泣。

见状,同席的几个官员忙道:“国丈爷何以至此啊?今天非但是皇上大喜之日,更是您老荣登国丈的日子,可谓是黄喜临门,莫要落泪才好啊。”

张国纪呜咽道:“俺也是一时情难自抑啊。”

同席的钱谦益笑道:“是啊,是啊,自家闺女养了十多年,自然是有感情的,现在见闺女嫁人了,难免喜极而泣。”

听钱谦益这么一说,大家伙纷纷赞同的点了点头,毕竟,姑娘不比小子,嫁了人就跟了人家的姓了。正所谓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又怎能不掩面而泣,悲从心来?

不料,张国纪直摇头道:“非也非也,俺这泪并非是为了俺闺女而流,而是为了王安恩公啊。”

王安?恩公?

大家伙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钱谦益听得却是面色微变。

张国纪继续呜咽道:“宪台(张国纪字)能有今日之富贵,全赖王安恩公操持,奈何功成名就之时,王安恩公已经溘然仙逝了。”张国纪不断地稀嘘短叹,而钱谦益的面色也越发难堪,他不断地劝阻张国纪噤声,示意张国纪你醉了。

但张国纪似乎被压抑了很久,对于钱谦益的劝阻浑不在意,他嚷道:“诸位可知宪台的恩公王安是谁吗?”

“莫不是先帝朝的大太监王安?被骆养性杀害的那位?”有人猜测道。

张国纪大喝道:“正是这个王安恩公!若非有王恩公,哪有宪台今日之富贵?可惜王恩公出师未捷身先死,到了今日宪台有能力报答他的时候,却已经子欲养而亲不待了。故而宪台悲从心来,难以自抑啊。”

张国纪看来真的醉了,讲起话来颠三倒四。钱谦益面色已经变得狰狞起来,他连忙抓住张国纪的手,朝同席的诸人道:“国丈爷吃醉了酒,我这边带着国丈爷下去休息,诸位继续,诸位继续。”话音落下,钱谦益不顾张国纪的反抗,推推攘攘的就将张国纪带离了酒席。

附近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张国纪的富贵跟全仰仗大太监王安?

群臣不明所以,张国纪能有今日的荣华富贵,不应该是生养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好闺女的缘故吗?怎么跟王安牵涉上了?

奉天门外的群臣除了巴结张国纪这个国丈爷外,还有不少人眼巴巴的跑到福王面前,一个劲儿的敬酒,表达景仰之情,敬佩之意。福王来者不拒,一一把酒言欢,好似多年不见的好友,一朝重逢,非喝个不醉不归不罢休。

而能够与福王同席吃酒的人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就连内阁诸臣也没有资格列席福王这一桌酒席。因为能够同福王肩并肩坐在一块的,只有藩王跟宗亲。所以福王的一桌子,坐着的都是群大胖子,他们分别是福王、福王世子、瑞王、瑞王世子、惠王、惠王世子以及桂王及桂王世子。四位皇祖时分封的藩王中以福王的年龄最长,自然也就以福王为尊,特别是今上表露出对福王的无比宠信与器重,更令三王及三王世子对福王马首是瞻。

福王自然也瞧出了三个弟弟的心意,便开口说道:“皇上志存高远,有中兴大明的伟略,一心锐意进取,革除弊政,故而多置祖法于不顾。寡人能够被任用,足见皇上有意重用宗亲,今日是寡人见用,审理袁应泰案,他日尔等必然也能进入皇上的法眼,被委以重任。”

福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让三个弟弟恳求自己,让他代替三个弟弟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然后谋求个一官半职的。要知道明朝的宗亲是没有丝毫权力的,虽然他们地位尊贵,钱粮禄米无比丰厚,可就是手里没有一丁点儿权力。不过各地的藩王在自己的封地内权力还是很大的,可是普天之下又有几个封王?就更别提藩王的封地往往只是一个城池,小的只能容下半个王宫而已。

王爵虽然尊贵,可越来越像一个花瓶,中看不中用,哪有权力实在?握在手中,任谁不敬畏三分?

福王像让三个弟弟为自己马首是瞻,想要培养自己的党羽跟东林党人们争,就不得不替弟弟们的政治前途着想,这本是好意。但是让福王大跌眼镜的是三个弟弟却都是窝囊废,他们竟然纷纷表示丝毫不羡慕福王如今的权势,只求福王能够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两句,让皇上给自己哥几个寻找一处富裕的封地,早早的出京,到自己的封地上去逍遥快活。

闻言,福王的脸都绿了,他破口大骂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们都是太祖成祖的子孙,每年都享受着朝廷分发的万石粮米,却不思为君分忧?如今天下正值多事之秋,皇上年幼,若是我等宗亲都袖手旁观,皇上还能指望谁匡扶社稷?中兴大明?”福王出奇的愤怒,一身肥膘都因为暴怒而激烈的颤抖着,吓得三王及三王世子连忙道歉,纷纷表示愿意为皇上分忧,为大明江山添砖添瓦,但同时这些渣滓又表示他们才能有限,恐怕只能替皇上看守一城一地,所以还是让皇上早点儿见他们送出京城,分封到地方去吧。

福王失望的摇了摇头,心说怪不得皇上放着你们哥仨不用,非要顶着天大的压力,将寡人从洛阳请来,原来是皇上早瞧出你们三人的怂包饭桶的本质!

这时,新任礼部尚书顾秉谦上前,给福王敬酒。原礼部尚书孙如游,那就是那个曾经跟泰昌皇帝一起坑了郑贵妃的老狐狸此刻已经致仕回家。而顾秉谦曾经在处理京中仕子大闹徐光启府邸一事中大放异彩,积累了足够的政治声望。但是令人感到奇怪的这个礼部尚书原本是给孙慎行老大人留着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被顾秉谦给截胡了。

顾秉谦同福王敬了一杯酒后,瞧福王面色不大好看,便开口道:“大王可是为袁应泰案烦忧?”福王本来是对自家的三个兄弟置气,但此刻听顾秉谦这么一说,便顺着他的意思“嗯”了一声。闻言,顾秉谦忙道:“大王可否借一步说话?”

福王惊异的瞥了他一眼,然后沉思片刻后,便从酒席上站起身来,并开口道:“寡人积水,便要出恭,去去且回。”话音落下,福王便在钱余的搀扶下离开酒席,顾秉谦在其后亦步亦趋的跟着,小心侍奉。

“顾大人有何指教不成?”

福王边走便问道。

顾秉谦忙道:“大王折煞微臣了。指教不敢当,但对于袁应泰案,微臣的确有些拙见。”

福王沉吟片刻后,摆出一副喜悦的表情,说道:“好好,寡人正盼着诸如顾大人这样老成谋国的臣子前来进谏嘞。寡人久居洛阳,虽对袁应泰一案略有耳闻,但知之不详。皇上又将这天大的担子交到寡人手里,不敢不慎重啊。顾大人大可大胆的说,寡人无不从谏如流。”

顾秉谦喜道:“大王贤明,微臣这边斗胆谈上几句。”顿了顿,顾秉谦斟酌着词句说道:“袁应泰本是辽东巡抚,辅佐辽东经略熊廷弼镇守辽东一年有余,并没有出过太大的纰漏,故而朝野上下皆曰其贤。而熊廷弼则是个脾气火爆的家伙,由是楚党出身,跟朝中秉政的东林诸公向来是水火不兼容。因而东林诸公常常弹劾熊廷弼,而熊廷弼也确实在一年的时间内,没能收复尺寸失地,皇上顶不住东林诸公的压力,便将熊廷弼从前线撤换下来,又在东林诸公的举荐下,赶鸭子上架,让不懂兵略的袁应泰主镇辽东,于是便有了辽沈的一败涂地。”

福王听得频频点头,但一语不发,顾秉谦瞧不出深浅,只能继续硬着头皮说道:“辽左沦陷以后,骆思恭将袁应泰押解京师,交给了三法司会审。三法司迅速得出结论,将辽左丢失的责任统统归咎到袁应泰徒有虚名,用兵无方,指挥失策,误国误民上。可是将这个结论上报皇上后,皇上只回复了七个字:知道了,发回重审。”

福王叹了口气道:“是啊,就是这耐人寻味的七个字最令寡人不解。皇上心里到底是怎么个主意呢?是杀袁应泰一个平息此事,还是借着袁应泰这件事,株连下去?”

顾秉谦笑了笑,他试探性地问了句:“不知道大王以为如何?”

福王正襟危坐的答道:“如今东虏来势汹汹,正思凝聚民心士气,怎可做扩大化处理?闹得人心惶惶,岂不要遭?边患日重,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寡人无意株连朝中文武。”

顾秉谦呵呵笑道:“大王是信不过微臣?以为微臣是东林党派过来的耳目?”

福王默然。

顾秉谦笑道:“微臣虽身在东林党,可微臣的心却是在皇上,在大王这儿。微臣确是东林党人,但微臣更是皇上,更是大王的臣子!”

福王瞥了顾秉谦一眼,面露不屑之色,那副神情似乎在讲:空口无凭,不能仅凭你唇红齿白,寡人就偏信吧?

顾秉谦并不在意,他答道:“且听臣慢慢道来。”

“大王,乱世必用重典。那帮举荐过袁应泰的文武必须严惩不贷,以儆效尤。否则熊廷弼能被从前线拽下来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大王,您新晋入朝,假如不办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案,如何树立威信?如何令奸佞小人畏惧您,又如何令贤达君子尊崇您?更何况朝野文武多对大王怀有成见,何不清洗一批不顺从者,换上一批俯首贴耳者?”

闻言,福王大为意动,遇是他反问了两个问题。

“顾大人就不曾举荐过袁应泰吗?”福王问道。

顾秉谦脸不红心不跳的答道:“以往被群*奸所惑,确有罪过,所以才急迫的想要戴罪立功。”

福王紧接着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你是不顺从者还是俯首贴耳者?”

顾秉谦没有用语言回答,而是直接跪倒在地,匍匐在福王脚跟前。

福王大喜,他盯着白发苍苍的顾秉谦,说道:“快快平身,还真是为难你了。”

顾秉谦起身说道:“大王哪里话,这些都是忠臣孝子的本分。”

福王拍着顾秉谦的肩膀笑道:“你放心,你顾大人绝不再被株连的名单之内。非但如此,你顾大人指不定还会高升嘞。”

顾秉谦可不就等着这句话的吗?自打皇上那道“知道了,发回重审”的旨意下达以后,不知道有多少曾经举荐过袁应泰的人惶惶不可终日。顾秉谦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在惶恐中寻找到了一条不太体面的对策。

福王又对顾秉谦承诺道:“寡人在朝毫无根基,只顾大人一个心腹。等日后寡人沿着袁应泰案一路清洗下来,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丢掉乌纱帽嘞,届时空出来的位子,还望顾大人帮忙盯着。”

顾秉谦忙道:“大王知遇之恩,微臣必肝脑涂地,以死相报。”

福王满意的点点头,心说大明朝到底是聪明人多啊。

……

皇帝大婚虽然选出了三个人,但洞房花烛夜的时候,皇帝可没有那个艳福可以大被同眠。按照惯例,皇帝需要首先同皇后行夫妻之礼。张嫣早早的换上喜庆的婚纱,坐在乾清宫内,心里即使紧张又是甜蜜。而皇帝此刻也在暖阁之中,他没有欢迎宾客的人物,原本皇帝在大婚的时候是少不了要抛头露面的,但皇帝以靡费甚大,国库空虚,应当体恤民生疾苦这种高大上的理由给回绝了。

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欢庆中的时候,皇帝其实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失落的,毕竟,他真正喜欢的那个姑娘此刻并不坐在暖阁之中。

皇帝自斟了一杯酒,扭头对端坐在床榻上的张嫣问道:“喝酒吗?”

出于羞涩,张嫣沉默了好一会儿后点了点头道:“臣妾不懂饮酒,可若是交杯酒,臣妾愿意喝一小口。”张嫣的嗓子是极好的,讲起话来,好似一双无形的玉手按捏在皇帝的肩头,很舒服。这也正是皇帝宠爱她的原因——有种成熟的风韵。

这种原因也同样适用于皇帝对王珂姑娘的迷恋。但是王珂身上之所以有一种成熟的御姐气质,一来是因为王珂是个红尘中历练出来的侠女,二来王珂比皇帝年长了七八岁,有这种成熟的风韵不难理解,可让皇帝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年纪同自己相仿的张嫣为何也是如此。

难不成真有什么天生媚骨?

皇帝摇头苦笑。向来铁石心肠的他却也会在大婚之日心神失守,总也患得患失的胡思乱想。

“酒要大口喝才来得过瘾。”皇帝站起身来,牵着张嫣的手,做到了酒桌前。张嫣的手如同豆腐般嫩滑,入手之后,皇帝情不自禁的揉搓起来,惹得张嫣呼吸急促。不过由于她头上顶着红纱倒是瞧不仔细脸蛋是否也露出怯意。

“喝酒之前,朕可不可以掀开你的红盖头?”皇帝问道。

张嫣答道:“臣妾也早盼着皇上把这碍事的盖头去了,搞得臣妾什么也看不见,怪害怕的。”

皇帝笑道:“只怕等今日一过,除了朕,你这个小丫头就谁也不怕了。”话音落下,皇帝将张嫣的红盖头掀掉,看到盖头后头的张嫣之后,皇帝仰面大笑道:“谁将你装扮成这个模样?”原来张嫣的双腮被涂满了红色的胭脂,像极了二人转中的丑角,好生滑稽。

张嫣似乎也颇为不满,便告状道:“臣妾也觉得不妥,真是丑死了。可是客氏娘娘非说这是宫中的成例。”

皇帝笑道:“奶娘的审美都几十年前的了,快点去洗洗,不然叫朕如何下嘴?”

闻言,张嫣面色更红了,但还是乖巧的走到梳妆台前,用清水洗去了脸上的胭脂水粉。皇帝盯着张嫣的倩影跟镜子里她模糊的样子,道:“虽然现在你成了皇嫂,地位已今非昔比,但日后还要多多照顾五弟跟八妹。朕被国务所累,不能时常联系亲情,你现已贵为皇后,应当肩负起责任来。”

张嫣转过身来,答道:“我知道的,我学过的。”

“学过?”

皇帝挑了挑眉。

张嫣忙道:“臣妾自幼熟读《女诫》。”

“班昭的《女诫》,讲三从四德的那个?”

皇帝追问道。

张嫣点了点头道:“《女诫》被称为女论语,臣妾从中可学了不少学问嘞。”

皇帝却是说道:“《女诫》糟粕也,不足为训。皇后日后还是学点别的东西吧。”

张嫣顺从的说道:“既然皇上不喜,那便不再读了。”

“皇后倒是听话。”皇帝摸了摸张嫣的头,张嫣安静的答道:“《女诫》告诫臣妾要顺从自己的夫君,忤逆夫君便是失节。”

皇帝摇了摇头,如同外臣们一样,想要转变人们心底根深蒂固的观念,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啊。皇帝斟了一杯酒递给张嫣道:“喝了它!”

张嫣摇了摇头,有些羞恼的瞪了皇帝一眼说道:“呀,皇上,交杯酒不是这样饮用的。”

皇帝笑道:“皇后懂的还真不少。”

张嫣脸颊绯红,她大胆的挺起胸脯,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盯着皇帝说道:“臣妾懂得的又岂止这些?”

“哦?皇后还有什么花样?”

皇帝好笑的问道。

张嫣红着脸从衣服里摸出一本小册子塞进了皇帝手中,她捂着双脸说道:“这这是客氏娘娘硬塞给臣妾的臣妾也是今天才懂哦不,是今天才知道的。”

皇帝翻开小册子,看到了许多赤身裸体的男男女女,见状皇帝笑道:“皇后看过了?”

张嫣面色通红,她的眼神躲躲闪闪,说道:“看看了。”

“看了多少页?”皇帝问道。

张嫣道:“臣妾一时好奇便看完了。臣妾知罪,甘愿受罚。”

皇帝解开腰带笑道:“既然甘愿受罚,那还不快躺倒床上去?”

张嫣闻言娇羞的笑起来,她媚眼如丝的靠过来,言道:“让臣妾来伺候皇上宽衣吧。”

皇帝答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也让朕帮皇后宽衣解带吧。”

张嫣连忙惊叫道:“皇上,吹灯。”

皇帝不满的问道:“皇后不是怕黑吗?”

张嫣嗔怒道:“臣妾更怕羞。”

皇帝其实更喜欢开着灯做,但转念一想张嫣可能是第一次,又是古代大家闺秀,可能真的怕羞吧,便也就迁就了她。反正这丫头已经煮熟了,还怕日后没机会开着灯欣赏一下胴*体吗?

皇帝灭了灯盏之后,便猴急的将张嫣扑到在床,暖格外侍奉的宫女嬷嬷们只听到了皇后娘娘的一声惊呼,然后便是咯咯直笑了。

宫女们听得面色赤红,嬷嬷们则是陷入了追思,某年某月某日,她们也曾度过美妙的鱼水之欢。

第八十九章 三王

第八十九章

第二天,皇帝并没有因为大婚而赖床,相反的他起了个大早,倒是张嫣昨晚被折腾了大半夜,还沉沉的睡着。穿戴了皮牟衮服之后,皇帝召见内阁群臣与乾清宫。

皇帝对群臣说道:“固原镇兵情似火,一刻也不能耽搁。朕虽新婚,照理应该多留孙老师些时日,但奈何拿群乱兵叛将不消停啊。”

孙承宗出列奏道:“臣愿替皇上收拾西北乱局。”

皇帝笑道:“孙老师说的好!的确,这场兵变绝非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三边总督杨鹤等人查办诸边贪将,早已将边关的骄兵悍将们给惹出了火气。朝廷此次戡平的不仅仅是一个固原镇,而是整个西北边关!一定要将这场西北乱局扼杀于方兴未艾之中。”

孙承宗领旨。

皇帝拉着孙承宗的手嘱咐道:“朕命你为‘西北诸边督师元帅’,非但节制西北诸边的全部兵马,而且也一并总领西北诸省诸边的财政民政事务。另外,固原镇是战是和,孙老师到了前线也可酌情自作定夺。”

闻言,孙承宗感动的又要跪下,却被皇帝给阻拦了。其余阁臣也是面带羡慕之色,如今看来,皇帝对于孙承宗的新任并不亚于徐光启!皇上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将几乎西北诸省诸边的一切军政大权都交到了孙承宗手中!这是大明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实权职位!

皇帝问道:“孙老师决定何日誓师出征?”

孙承宗答道:“臣与诸军业已就绪,只待皇上一纸诏令,便可提三尺剑平定乱兵,除暴安民,戍境保边。”

“好好好。”皇帝大喜道:“既是如此,那么明日便率师开拔吧。”

孙承宗答道:“臣领旨。”

皇帝精神振奋,他面带喜色的走回座椅之上,思绪却已经离开了京城,飘荡到遥远的边疆去了。即位以来,皇帝不敢说夙兴夜寐吧,也称得上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是皇帝天性如此吗?不!相比于一位为人称颂的明君圣主,皇帝更想像一位昏君那样酒池肉林的肆意快活。他之所以克制住自己心底的欲望,实在是被逼无奈。

他不是秦始皇、汉武帝,那种刚登基就手握雄兵百万,国库里的串钱的绳子都腐烂掉了的“皇二代”。始皇帝有“六世之余烈”、汉武帝有“文景之治”的积蓄,可天启皇帝有什么?有一个二十多年不上朝的皇爷爷,有一个登基不到一个月就纵欲过度,暴毙身陨的父皇!

皇帝没有始皇帝、武皇帝的幸运,可两位先皇先帝面临的困难皇帝却是一样也没有落下:始皇帝有山东六国合纵的威胁、武皇帝内有诸侯王兄弟倪墙,外有匈奴人虎视眈眈,而天启皇帝也不遑多让——天灾人祸,起义叛乱糜烂于内,女真、蒙古、荷兰海盗环伺于外,真可谓内忧外患。

这世上哪有什么明君圣主,都是被逼出来的。

皇帝不想像夏桀、殷纣那样被人攻破都城而死,所以他能做的只有抗争!

半年来,皇帝苦心孤诣的布置了很多措施,现在他终有有机会吐露自己的獠牙了!此战一定要打胜!这场平叛战争的政治意味远大于军事——小皇帝需要一场实打实的胜利来向朝野的政敌们立威,同时也向摇摆不定的骑墙派们释放出强烈的信号:朕有雄才伟略,卿等何不速速从龙?

皇帝正美滋滋的意淫着,叶向高却不合时宜的站出来,进奏了一件跟西出平叛毫无瓜葛的事情。

叶向高说道:“臣有本要奏。”

皇帝道:“讲。”

叶向高道:“皇祖诸子、先帝诸弟,瑞王、惠王、桂王已壮,按照祖制,应当裂土封王,以全亲亲之义。臣斗胆进言,请皇上下旨赐予三王封地,打发三王出京。”

皇帝挑了挑眉,不悦的问道:“叶阁老收了三王不少银子吧?”

叶向高跪倒在地道:“臣不敢。三王何其尊贵,又何必贿赂老朽?”

皇帝道:“不能吧,若是没有好处,叶阁老为何执意上奏这个封王策?朕记得上一次叶阁老上的折子是封王及三王就藩折,是也不是?好嘛,叶阁老倒是比朕更关心朕的家事嘞。”

叶向高低着头,答道:“臣知罪。”

皇帝扭过头对魏忠贤说道:“宣三王入宫,就到这乾清宫里来。”

吩咐了魏忠贤之后,皇帝又下诏赐宴,“诸位阁老起了个大早,想来都没有用膳吧,那陪朕一起吃点好了。”

诸位阁臣连忙叩首谢恩,能和皇帝一块吃饭,自古以来就是无上的荣耀跟褒奖,诸臣不能不领旨谢恩。罚可以避,赏却是难逃。

很快太监、宫女们端上桌椅板凳,以及一碟碟家常小菜:一碟青菜、一盘盐水豆腐、两颗盐鸭蛋、一碟辣白菜以及两碗大米饭、一盏绿豆汤。

阁臣们抓起碗筷盯着身前的粗茶淡饭面面相觑,实在是提不起丝毫的食欲。他们纷纷偷瞄向殿上的皇帝,见皇帝桌前摆放着的也是一模一样的饭菜,这才心服口服的将青菜豆腐往肚子里拔。

吃着吃着,叶向高忽然哽咽起来,他两眼浑浊,泪滴大颗大颗的砸落在饭桌上,惹得刘一燝、韩熿、朱国祚、徐光启、王象乾、孙承宗等人侧目望了过来。

皇帝似乎也被叶向高的异样所吸引,便放下碗筷问道:“叶阁老,是御膳房的手艺太好的缘故吧?不然何故啜泣落泪?”顿了顿皇帝又自鸣得意的笑道:“不瞒诸位阁老,宫里的厨子一个个都神乎其技,即便是最寻常的食材,到了他们手里也能化腐朽为神奇。”

叶向高起身,朝皇帝恭敬的答道:“臣哭泣并非是因为饭菜美味香甜的缘故。”

皇帝蹙眉问道:“那么叶阁老是想到什么伤心事了吗?”

叶向高哽咽的答道:“也不是。”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倒是说啊,可急死朕了。”皇帝不满的嚷道。

叶向高抬手摸了把眼泪道:“臣实在没有想到,皇上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平日里竟然只吃这些粗茶淡饭。皇上是君,老朽是臣;皇上是父,老朽是子。臣子见君父食此粗茶淡饭,又怎能不沉痛自责,又怎能不泪染衣裳?”

闻言,皇帝到没觉着什么,倒是刘一燝、韩熿等人听得自惭形秽,也慌忙抠了抠嗓子眼,硬挤出两滴眼泪来。

皇帝叹了口气道:“各省连年灾荒,饿殍遍野,朕忧心民生疾苦,又怎能吃得下大鱼大肉?更何况国库空虚,皇祖二十多年不临朝,如今朕冲龄即位,重振朝纲,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朕又那里敢铺张浪费呢?”

叶向高刚止住哭声,现在听皇帝这么一说,便又落泪了,他说道:“皇上贵为一国之君,怎可食用这些饭食。皇上,老臣恳求皇上从今以后不要再发放俸禄给老臣了,皇上就拿老臣的俸禄多买些肉食吧,皇上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只吃这些,长此以往可如何了得啊。”

皇帝摆摆手笑道:“宫中用度可不差叶阁老那点儿微薄的俸禄。再者说,你那点儿糊口的俸禄都给了朕,你却是如何过活?”

叶向高动情地答道:“臣还有一群子孙可以赡养臣,另外,臣家中尚有两亩薄田,皇上大可不必替臣的生机忧虑。”

皇帝点了点头,向其余阁臣说道:“叶阁老是个忠臣啊。”

闻言,刘一燝、韩熿等人也纷纷上奏道:“臣等家中也有薄田!皇上也将臣等的俸禄拿去吧。”

皇帝嘴角一抽,但面上仍不无感动的说道:“诸位阁老都是忠臣啊。”顿了顿,皇帝说道:“你们的心意朕都知道了,但你们都是朝廷栋梁,国家股肱,朕恨不得对你们掏心掏肺,又怎忍心要你们的银子。”

就在君臣之间打的一片火热地时候,许显纯走上前来说三王已在殿外候着。皇帝如蒙大赦,连忙下令让三王进殿对奏。

瑞王、惠王、桂王依次进殿,皇帝亲热的免除了他们的跪拜之礼,并迅速赐座。

皇帝问道:“吃了吗?”

三王面面相觑,直言道:“回皇上,还没。”

对于养尊处优的亲王们来说,这个点儿的确太早了,若非皇帝一纸诏令,恐怕他们仨今天还要再睡两三个钟头嘞。

皇帝笑道:“好,那便也在宫中用膳吧。”话音落下,魏忠贤命太监们搬来桌椅板凳,给三位亲王上了一模一样的饭食。

瑞王盯着饭桌上的盐水豆腐、辣白菜一脸懵逼,惠王、桂王也不遑多让。瑞王开口问道:“皇上,您平日里就吃这些?”

皇帝笑道:“一餐一饭足食而已,岂可铺张浪费?朕贵为天子,当为天下表率,所以打朕即位以来便下令缩减宫中用度,若是三位皇叔,吃不惯这没油水的粗茶淡饭,朕这便令御膳房准备珍馐美馔、饕餮大餐。三位皇叔乃长辈至亲,朕委屈谁也不能委屈三位皇叔啊。”

闻言,桂王忙道:“皇上,大可不必大费周章,这些饭菜也挺好。皇上能为天下表率,小王倾佩的很,回府之后必当仿效,缩减开支,教化百姓以勤俭为德。”

皇帝点了点头,觉得桂王的智商勉强在线。可是不料随着桂王话音落下,瑞王跟惠王老大不乐意,他们合起伙来凶桂王道:“老六,怎能拒绝皇上的一片好意呢?再者说了,堂堂大明王朝的皇帝,请自己叔叔吃饭就吃这些糟糠?传出其岂不令四夷笑话?再者说我们兄弟平日里在家吃斋念佛,日日夜夜替皇上,替大明祈福,都盼着进宫吃点好吃的勒,既然皇上乐意为咱们准备珍馐美馔,饕餮大餐,那便欣然接受就是了,又何必惺惺作态?自家叔侄如此生分作甚?”

桂王沉默不语,阁臣们倒是一个个瞪大了眼珠子,被瑞王、惠王的智商给感动到了。怪不得皇祖宁愿将这几个儿子留在京城几十年也不替他们建府封地,想来知子莫若父,万历老皇帝也深知这些儿子不成器,怕到了地方惹出更大的祸事吧。

皇帝倒是面如常色,即刻吩咐魏忠贤让御膳房去购置大鱼大肉,无论是鲁菜徽菜还是扬淮菜,只要三位皇叔报的上菜名,就统统准奏。

见皇帝对叔叔们百依百顺,瑞王、惠王得意洋洋的瞥了面沉如水的桂王一眼,然后朝皇帝拱了拱手,道了句吾皇圣明云云。

皇帝喝了口绿豆汤后,开口说道:“今日召见三位皇叔,是因为叶阁老给朕上了封折子。”三王都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叶向高登阁臣的精神也陡然紧张起来。

皇帝抓起几案上的三王就藩折子递给了魏忠贤,由魏忠贤转呈三王。

“叶阁老劝朕放三位皇叔离京就藩嘞。”皇帝轻笑道。

闻言,三王的心都激动的狂跳起来,瑞王首先坐不住他跳起来说道:“皇上,叶向高老大人是个贤臣啊,他他这个折子上的太好了,太妙了。”

惠王也站起身来说道:“皇上,我等兄弟三人已经在京城困顿了几十年,早想着离开京城,到地方上施展拳脚去了,希望皇上能够采纳叶向高老大人的劝谏。”

三王之中,唯有桂王说得还像人话,他站起身来说道:“皇上,依照祖制,我等兄弟三人早就应该离开京城到地方上就藩了。如今天下流民四起,我等兄弟三人正可以替皇上镇守地方,保境安民。虽然做叔叔的想着时常陪伴在皇上身边,可我等宗亲应以祖宗的江山社稷为重啊。皇上,小王愿意离京就藩,替皇上镇守四方,弹压骄兵悍将,镇压流民刁民,永保大明太平盛世啊。”

瑞王跟惠王连忙说道:“皇上,桂王说的对啊,俺也一样。”

皇帝挠挠鼻头,感觉这三个老混蛋一个比一个不靠谱,若真是将他们分封到地方,到时候天高皇帝远,地方上他们最大,还不可劲儿的祸害地方老百姓。还说什么替皇上镇守四方,弹压骄兵悍将,啧啧,也不瞅瞅你们一个个都什么德行,打起仗来不尿裤子就算是太祖成祖显灵了。

皇帝说道:“朕也不愿意叔叔们离开京城,离开朕啊,但是叔叔们讲的句句在理,情真意切,朕也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强留叔叔们在朕身边,而阻止叔叔们为国尽忠的雄心壮志啊。”

闻言三王尽皆大喜,一个个摩拳擦掌,兴奋的脸色涨红,唯有对皇帝脾气秉性极为熟悉的魏忠贤跟内阁群臣面露怪异之色。他们常伴君侧早瞧出来皇帝的话只讲了一半。

果不其然,皇帝又道:“既然叔叔们愿意为国之屏藩,替朝廷镇守四方,那么朕就将三位叔叔分封到辽东镇、蓟镇跟甘肃镇去,这三个地方正是用兵之地,正好仰仗三位皇叔前往统兵,御辱于外,扬威于外,不知三位叔叔意下如何?”

瑞王、惠王跟桂王面面相觑,脸色铁青。

瑞王厚着脸皮说道:“皇上,杀鸡焉用牛刀,九边诸镇还是让丘八将校们去把守吧,我等贵为藩王,整日待在边塞吃沙石也太丢朝廷的威严跟皇上的脸面了,不妥不妥。”

皇帝点了点头,似乎深以为然,“瑞王叔说的是,倒是朕欠考虑了。”顿了顿,皇帝又道:“陕西多年来灾害频发,流民四起,为祸数年,官军绞之不尽。不如朕就把三位皇叔一并分封到陕西去?凭借着三位皇叔的威名,定叫陕西流民不剿而服,乖乖归顺朝廷,这可是大功一件啊。”

瑞王跟惠王大汗淋漓,焦急的口干舌燥,没想到皇上竟然将他们刚刚的那一番漂亮话给当真了。什么镇守四方?身为分邦列国,为朝廷羽翼、屏藩,都是信口胡诌而已。三王想要离开京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什么?还不是天子脚下,他们不好使展,虽然贵为藩王,可在京城之中又有谁能尊贵的过皇帝?虽然贵为藩王,可手中却既无一兵一卒,也无一官半职,而京城之中达官显贵数不胜数,谁又会高看诸王一眼?

唯有离开京城,到了自己的封地,藩王们才真真正正能够活出尊严,活出自信!

可是他们也知道自己的尽量,无论是边疆跟东虏北虏接壤的地界,还是农民军不断起义的穷省份,他们都搞不掂,他们也不想搞。他们是王爷,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何苦去打打杀杀,吃力不讨好呢?

瑞王跟惠王咬咬牙,彻底不要脸了,便开口说道:“皇上,陕西还是算了吧,那地方穷山恶水的,我们兄弟怕是住不习惯。不如皇上从扬州、苏州这样的江南城市中挑选一座,分封给俺们得了。”

闻言,皇帝面色一变,嚷道:“两位皇叔不是口口声声要替朝廷镇守四方,要替朕分忧解难的吗?怎么事到临头,却要当缩头乌龟,躲到江南的温柔乡里醉生梦死?是何道理?莫非刚刚两位皇叔的慷慨陈词都是在欺辱朕?欺辱朕年少无知?”

见皇帝要将一顶欺君之罪的大帽子扣在自己兄弟脑门之上,瑞王跟惠王吓得瘫软在地,口称饶命。

事已至此,桂王也醒悟过来,他终于明白,皇上压根不打算放三王离开!

桂王站起身来,上前两步,跪倒在皇帝面前,说道:“皇上,我等兄弟三人绝不敢轻辱皇上,皇上虽然年幼,但却英明神武,天资聪慧,假以时日,文治武功必可并肩列祖列宗。刚刚瑞王跟惠王之所以说想要皇上封我们兄弟三人到江南去,绝非是我三人贪生怕死或者是欺骗皇上,实在是我三人不懂带兵打仗,有心杀贼,却唯恐才干不足,而辱没了朝廷的威严,皇上的脸面。”

“寻常将校统兵打仗吃了败仗,倒没什么。只要朝廷给足钱粮,重整旗鼓再战一场就是了。可我兄弟三人乃是大明藩王,我们万一有失,无疑将大大折损朝廷的威严,我们也是害怕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啊,还请皇上体察。”

皇帝点了点头,但似乎仍然很生气的讲道:“就连老百姓也知道‘没有金刚钻,就甭揽瓷器活儿’的道理,亏你们还是朕的皇叔,大明的藩王,竟然不知羞耻的口吐不实之言,假如朕当真将你们分封到要害位置,岂不误了朝廷大计,真是胡闹!”

瑞王、惠王磕头如捣蒜,大汗淋漓,丑态毕露。桂王也是匍匐在地,口称:“小王知罪。但请皇上不要怀疑我等为国尽忠的一颗热枕赤诚之心。我等之前不知道皇上将要重用我等,故而没有准备,今日既然知道皇上要用我等统兵打仗,那么回府之后,我等便亲加学习兵法韬略,争取早日成材,也好为君分忧,替朝廷镇守一方,保境安民。”

皇帝微不可察的挑了挑眉,他点了点头,意味深长的说道:“桂王是个明白人啊。”

桂王这一招以退为进虽是无奈之举,但也不失为最佳抉择!电光火石之间,能够做出这种决断,桂王似乎颇有潜质。

“那便依了你。”皇帝转过身对叶向高说道:“三王就藩朕准了,不过要等三位皇叔熟读兵法,具备了统兵打仗的本领之后,再行分封。在那之前,此事不可再议。”

叶向高连忙领旨。

皇帝又对孙承宗说道:“孙老师就给三位皇叔举荐几位熟读兵法的夫子吧,另外,此次前往固原平叛,从三位皇叔府各挑选一名王子随军出征,不必担任要职,只需叫小儿辈熟悉熟悉行伍之事便可。另外,三位王子借由皇五弟节制,若有不法事,孙老师可与皇五弟商议,对三位王子做出处罚”

这是一条奇怪的旨意,同时这也是一条透露着敏感政治信号的旨意。

三王虽然担心儿子们的安危,可是他们理亏在前,却是不敢声张,只能磕头领名。

“都退下吧。叶阁老留下。”

第九十章 出征固原

第九十章

等三王及阁臣们离开以后,皇帝说道:“重新修订商业税的工作进行到那一步了?”叶向高诚惶诚恐地答道:“皇上,臣虽然跟户部的官员们商讨多日,但仍然没有拿个章程出来,请皇上治罪。”

皇帝毫不客气地说道:“不能再拖了。国库必须尽快充盈起来,可以想见,未来十数年内,国朝需要用兵的地方会越来越多,正所谓皇帝不差饿兵,国库里没钱可不成。”

叶向高不慌不忙地答道:“皇上圣明,勤政爱民;群臣忠正,忧国忧民。这君臣一心,上下同德,国事只会一天天好起来,绝不会荒废。皇上,治大国如烹小鲜,皇上年不及弱冠,何必急于一时?”

皇帝叹了口气道:“朕又怎能静得下心来?”皇帝瞥了叶向高一眼,推心置腹的说道:“朕今天就给你交个底,大明江山传到朕这一代,已经快穷途末路啦。”

叶向高跪倒在地道:“皇上,国事虽然艰难,但以皇上的聪颖英明,革除弊政,中兴大明,不过是一振作间的事情罢了。皇上!无论是腐败的吏治还是空虚的国库抑或是蠢蠢欲动、山雨欲来的东虏、北虏,都是癣疥之疾。皇上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跟精力可以学习如何治国理政,降伏四夷。切勿操之过急。治理像大明这样庞大、复杂的国家,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皇帝有些不悦的问道:“那么以阁老的意思,需要几年拿出重订商税的主意啊?”

叶向高忙道:“臣不敢,臣一定尽快协调户部官吏,尽早拿出个章程来。”

皇帝重重的将碗筷砸落在餐桌上,怒道:“莫非叶阁老当真想要朕打发魏忠贤到勤政司衙门里去当差?”

叶向高面色一变,答道:“内臣岂可任职于外廷?请皇上三思。”

“即知如此,那便给朕立个军令状,限期完成。”皇帝怒道。

叶向高沉默半晌后,只能答道:“一个月内,臣必然拿出个章程来。”

“十五天!”皇帝冷冷的回绝道。

叶向高说道:“皇上,臣身上兼着的担子可不少嘞,既要在内阁当差,又要在勤政司主持考成法,还要整顿九边,现在又要主持修订新的商税法,实在是分身乏术。”

皇帝说道:“为将相者,何必事事亲躬?大明何其之大?国务何岂繁重?倘若事无巨细,朕都要亲力亲为,身子又岂能吃得消?十五天就十五天,一个时辰也不多给。”

叶向高无奈,只好跪地领旨谢恩。

皇帝得意的笑了笑,天底下的官僚都是这么一个德行,得需用胡萝卜跟鞭子双管齐下,否则他们是不会干活的。

“对了,王化贞那个款待蒙古人的法子,不知道阁老意下如何?”皇帝迅速岔开话题问道。

叶向高忙道:“用蒙古人来对付建奴,的确是一招妙棋。可是王化贞当真能够保证蒙古林丹汗收了朝廷的银子后,就会替朝廷卖命吗?假如蒙古林丹汗左右逢源,一边用建奴来邀宠于朝廷,一边又向建奴兜售联合起来,以抗拒朝廷的诡计,两头拿好处,又当如何?国朝同蒙古人打了两百多年的仗,对于他们的狡诈反复可是吃了不少亏啊。”

皇帝点点头答道:“熊廷弼也是这个意思,他不同意王化贞款待蒙古人,让他们协助防守辽西的战略。”

叶向高又道:“可假如王化贞真的能够保证蒙古林丹汗能够归顺朝廷,共同进剿建奴,却不失为一大助力。国朝在辽东虽然一败再败,但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得到了一个教训——建奴兵野战能力强,朝廷的官兵则更擅长据城而守。而蒙古人,从出生到死亡都待在马背上,他们的骑射技术才是真真正正的天下无双。假如有了蒙古林丹汗的归顺效忠,正好可以弥补朝廷官军野战能力不足的弱点。官军的火器、钱粮加上蒙古人的骑射,想来平定建奴,不过是在反掌之间。”

皇帝笑道:“是啊,这个也正是吸引朕的地方。假如王化贞当真有法子让林丹汗归顺朝廷,那么平定建州叛军,就指日可待了。朕也可以睡几个安稳觉了。”顿了顿,皇帝忽然问道:“那么以叶阁老的意见,王化贞当真可以驯服桀骜的林丹汗吗?”

叶向高面部肌肉激烈的抽搐了一下,沉默了好久。

有了袁应泰的教训以后,朝野上下哪儿还敢贸然举荐别的大臣?

见状,皇帝叹了口气道:“叶阁老大可把心放在肚子里,朕绝不追究。”

叶向高微不可察的撇撇嘴,那表情似乎在说“我信你个鬼,你们老朱家的皇帝是一个比一个不靠谱,都是大猪蹄子,越相信你们,死得就越快。”

这些话想想是可以的,但面子上还是要尽量讨好皇帝。

叶向高答道:“皇上,臣一心谋国,拙于谋身,假如能够定国安邦,臣即便死一百次也不会后悔的。臣刚刚迟疑,绝不是因为担心皇上事后会怪罪臣。而是臣对王化贞这个人了解的不多。不过,臣倒是知道兵部尚书张鹤鸣对王化贞颇为推崇,皇上何必唤他前来问询?”

皇帝暗自摇头,觉得叶向高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蹴鞠高手。

“算了吧,那个张尚书朕又不是没召见过。他啊,的确有点儿能耐,可惜他心里装的只有自己的名利,一点一毫也没有国家社稷!”皇帝不满的嚷道:“朕不愿意见他。这件事还是要派几个机灵点儿的人到辽西,到广宁城去了解了解具体情况才好下定论。”顿了顿,皇帝道:“叶阁老,就由你举荐几个人到辽西走一趟吧,好好查一查,好好看一看,给朕做个评估报告出来,朕倒是要看看这个王化贞是纸上谈兵的赵括呢?还是多多益善的韩信!”

叶向高忙道:“那么臣就安排几个精干的御史去看看?”

皇帝点点头道:“可。”话音落下,皇帝便摆了摆手,叶向高会意,离开了乾清宫,回到了文华殿内阁。

见叶向高回来,阁臣们纷纷围上来,说道:“叶阁老,刚才福王来过。”

叶向高吃了一惊,忙问道:“他来作甚?”

阁臣们七嘴八舌的答道:“还能干什么?逞口舌之利罢了。”

“无非就是耀武扬威,仗着皇叔的身份,对咱们威逼利诱一番而已。”

“唉,皇上怎么会宠信这么一个昏聩荒唐的藩王?听说他在洛阳就藩的时候,可是无恶不作啊,干尽了伤天害理的勾当。”

叶向高静静的听着,然后坐下来喝了碗凉茶,问道:“福王是不是提到了袁应泰案?”

徐光启忙道:“叶阁老料事如神。现在福王受命办理袁应泰案,是铁了心要借机株连一大批朝臣了。”

见徐光启第一个跳出来表示同仇敌忾之意,叶向高暗自点头,心说徐光启经过这几个月的磨砺,果真是长进了不少。至少他现在已经在设法跟东林党人缓和矛盾,乃至培养自己的势力了。要知道,无论福王怎么借袁应泰案大发淫威,也不会动摇徐光启的地位。

因为徐光启是首席帝师!是皇上潜邸之时唯二的班底!

是天字第一号大红人,就连魏忠贤也比不了这份情谊。

之所以徐光启跳出来抨击福王,倒不是说徐光启嫉恶如仇,不过就是为了讨好东林党,跟个其余阁臣处好关系罢了。如今内阁之中虽然没有一个人挑明身份,宣称自己是东林党人,但大家伙都心知肚明,除了徐光启跟王象乾以外,就连叶向高也跟东林党人不清不楚的。

叶向高笑道:“徐阁老大可不必忧心。区区一个福王还翻不出什么浪花来,让他尽情尽兴的折腾去吧,不过是枚不知天高地厚的棋子罢了。”

见叶向高胸有成竹,阁臣们无不拜服,他们忙问道:“假如福王当真凭借袁应泰案,株连朝堂上大批忠臣志士,当如何是好?”

叶向高叹了口气道:“诸位,袁应泰丢失辽左,罪无可恕!这一局,东林党的确是棋差一招。成王败寇,既然输了,肯定是要被剪除一茬羽翼的。东林党若还想保证辽沈丢失前的大好局面,那是不太可能了。”

闻言,阁臣们无不心怀戚戚之意。

“但福王若是不见好就收,那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福王在朝野的根基浅薄着嘞,他是斗不过东林党人的。再者说,从万历朝起,福王不就是东林党的手下败将吗?”叶向高举重若轻地笑道:“别搞得一副天塌地陷的模样,事情还没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孙承宗不是率师平叛去了吗?他可是正儿八经的东林党人啊,他的功绩也就是东林党的功绩。只要孙承宗能够挟大胜归来,东林党还是那个东林党,大明朝仍旧是那个众正盈朝的大明朝。”

叶向高一番鼓舞人心的话讲下来,阁臣们精神大振,自是不提。

……

三日后,皇帝为孙承宗在乾清宫设宴,款待过孙承宗后,他便率军开拔,离开了京师,直扑固原镇而去。此次,孙承宗率领23000名新军、4000名白杆兵以及由2000泰西人跟1500名蒙古人组成的外籍兵团,共计三万余人,除了这三万野战军外,皇帝跟兵部还抽调了两万多名农夫,充作押运粮草的后勤兵。一路之上,五万大军浩浩荡荡,惹得沿途居民无不上蹿下跳,家家闭户。

朱由检坐在马背之上,他看到路过村镇的老百姓们见了官兵,一个个畏如虎狼,不禁蹙眉问道:“书上不是讲,王师讨逆,一路百姓,扶老携幼,争睹威仪。箪食壶浆,共迎师旅?为何我大明的老百姓见到朝廷的官兵,见到自家的军队,何以畏之如匪盗?”

朱由检的问话令左右锦衣卫迅速低下头来,没有一个人能够替朱由检释疑解惑。朱由检虽催促军马折返,来到中军,面见督师孙承宗。孙承宗年纪大了,乘不了马,便备下了一辆马车。孙承宗走下马车给朱由检行礼,朱由检回礼后问道:“督师大人,我有一事不明,苦思良久仍不得解,所以希望督师大人能够替我释疑解惑。”

孙承宗慈祥的盯着朱由检,笑道:“殿下但讲无妨。”

朱由检抬手指着附近村镇,道:“家家闭门闭户是何道理?我们是官兵,又不是匪盗。百姓何以畏之如虎狼,惊惧如鸟兔?”

孙承宗叹了口气道:“苛政猛于虎啊。”顿了顿,孙承宗答道:“这些年来,国家武备荒废,军中将校骄横,贪赃枉法者众多。兵饷都被将校们贪墨,大头兵们只能跑出军营,对老百姓敲诈勒索。”

“什么?地方官就不管一管吗?”朱由检愤怒的说道。

孙承宗叹了口气道:“当然并非所有地方父母官都袖手旁观。但是大多数地方官慑于当兵的蛮力,不敢管啊。”顿了顿,孙承宗说道:“这些年,天灾频频,天下流民四起,而国库的银钱又连年告罄,流民们得不到朝廷的赈济,老实淳朴的,就成了乞丐或者到地主家买了身,成了奴仆,心怀歹意的,就摇身一变,落草为寇,为祸一方。地方驻军得征剿这些变成匪寇的流民吧?可是地方驻军征剿流民的饷银谁出?朝廷是不给拨银子的,只能地方乡绅出,地方乡绅出小头,老百姓们出大头。假如这笔银子满足了地方驻军从上到下的胃口,那么地方驻军就会出兵征剿流寇,若是给的银子少了,地方驻军便眼睁睁瞧着老百姓们被流寇劫掠,置若罔闻。更有甚者,地方驻军会时常以流寇为祸之名,对老百姓们敲诈勒索,若是老百姓们敢告他们,下一次地方驻军开拔征剿流寇的时候,就会将整个村镇屠杀一空,割下村民们的脑袋,当作流寇的首级,一来可以邀功,二来也是震慑其余不服的村民。这种风气在十几年来大肆助长,所以老百姓们才会对官兵畏之如虎狼,惊惧如鸟兔啊。”

孙承宗的一席话,可以说毁尽了朱由检的三观,他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问道:“孙老师是说孙老师是说我大明朝廷养出来的兵马,到头来就是祸害了我大明朝的老百姓?”

孙承宗点了点头道:“殿下,对此老臣亦感到痛心疾首。”

“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朱由检少年心性,立刻怒发上指冠,直言要上奏皇帝,惩治地方驻军。

在这支平叛军中,只有三人拥有直奏皇上的大权,第一个是孙承宗,第二个是大将军李如柏,第三个就是皇五弟朱由检!

孙承宗叹了口气道:“殿下知道那些地方上的驻军是坏的,那些地方上的驻军是好的?假如殿下贸然株连一大片,势必又要激起兵变嘞。”

闻言,朱由检冷静下来,他连忙向孙承宗请教起来,如何才能扭转这种局面。

孙承宗满意的点点头,他邀请朱由检进入自己的马车,边走边聊。

这一幕被孙承宗的几个幕僚看在眼里,在这群幕僚之中,赫然就有那个撰写《武备志》的茅元仪。另外几人分别是鹿善继、王则古跟宋献。

鹿善继答道:“在京时就听闻五殿下贤明爱民,不耻下问,有古君子之风。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王则古则意味深长的说道:“前年五殿下被皇上恩准到内阁行走,与叶阁老、何阁老等人相处的十分融洽。五殿下虽然年幼,却是虚怀若谷,对于忠诚正直之士的劝谏,无不接纳。对待忠诚正直的臣子更是礼遇有加,可与周文王礼遇姜尚、昭烈帝礼遇诸葛亮向媲美呐。”

宋献说道:“是啊,今上就没有这个肚量啊。”

鹿善继跟王则古瞥了他一眼,后者自觉失言,连忙闭口。

茅元仪哈哈笑道:“皇上有皇上的情非得已,五殿下有五殿下的难言之隐。生逢乱世,又有谁能够逍遥肆意呢?”

宋献忙道:“止生言之有理。”

这时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跑过来,正是锦衣卫密探孙旭。

孙旭见了茅元仪后笑道:“毛止生,这回你怕是真的要飞黄腾达了。”

茅元仪闻言,同鹿善继、王则古、宋献几人面面相觑,鹿善继说道:“孙旭,你这话讲的没头没脑的,说得什么胡话?”

孙旭笑道:“俺这不也是刚刚探知这个消息嘛,便立马赶来报喜来了。”

茅元仪问道:“甚么喜事?”

孙旭笑道:“在五殿下的行囊之中,我看见了你老哥的《武备志》嘞!”

茅元仪眉头一挑,鹿善继等人也是面露倾羡之色。

“如此说来,五殿下在拜读你老哥的大作嘞。”孙旭兴奋的笑道。

茅元仪面露欣喜之色,可面上却说道:“五殿下还真是博览群书啊,竟然连在下的愚作也有涉猎。”

宋献有些嫉妒,便岔开话题,朝孙旭问道:“你怎么也跟来了?”

孙旭笑道:“俺最近遇着贵人,被提拔成了锦衣卫百户官,跟随骆养性骆大人负责五殿下的安保工作。”

宋献冷笑道:“骆养性怕是顶着一个护卫将军的虚名,干的则是监军活儿吧?怪不得此次出征没有看到监军太监,原来是骆养性来了。”

孙旭不愿意跟宋献做口舌之争,便嚷道:“随你怎么去想吧。”

良久,朱由检从马车上走下来,朝孙承宗鞠躬说道:“老师的话,学生铭记于心。”

孙承宗拱了拱手道:“殿下,国朝落魄到今日这个地步,那是几代积弊所致。想要重振朝纲,中兴大明,非十年,二十年之功不可也。身为秉政者,当老成持重,举重若轻。最忌讳的便是嫉恶如仇,操之过急。老话说得好,饭要一口一口吃,国家也需一点点的好转。无论是殿下还是皇上,都年轻着呐,最不缺乏的就是时间。”

朱由检点了点头,笑道:“班师回朝之后,我会劝说皇兄的,请老师放心。”

闻言,孙承宗欣慰的笑道:“殿下果然天纵之资,你能够体悟老臣的深意,老臣甚是欣慰啊。”

朱由检朝孙承宗拱了拱手,翻身上马,朝前军而去。

盯着少年朱由检英姿勃发的身影,孙承宗跟随后赶来的鹿善继、茅元仪等人感慨道:“五殿下真乃天人也。敢担当,能折节,不耻问假以时日,必为朝廷臂膀,天下之幸事啊。”

宋献小声嘟囔了句:“若是天子也有这份胸襟肚量,何愁大明不兴盛?”

孙承宗闻言,呵斥道:“做臣子的怎可背地里恶语君上?”

宋献忙道:“下官失言。”

孙承宗冷喝道:“日后少于何宗彦、赵*南星他们来往吧!他们现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瞧瞧杨涟,那才是真君子,与杨涟受得委屈相比,何宗彦跟赵*南星那点儿苦楚又算得了什么?你们可曾见过杨涟杨大洪有过怨言?”

宋献大汗淋漓,支支吾吾,不能对答。

第九十一章 固原镇罗家山

第九十一章

孙承宗深知朝廷久困与钱粮财赋,所以竭力催促军中士卒赶路,不过二十日光景,便抵达了固原镇。固原镇位于六盘山北麓,清水河上游,素来有“左控五原,右带兰会,黄流绕北,崆峒阻南,据八郡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之称,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从明弘治十年起,为了低于来自北方的入侵,朝廷在固原设立“三边总督府”,总督陕西、甘肃、延绥、宁夏等地的军务。在努尔哈赤跟张献忠、李自成尚未成气候的时候,三边总督算得上是明廷在地方上最大的实权官职——三边总督节制河西巡抚、河东巡抚、陕西巡抚以及甘、凉、肃、西、宁夏、延绥、神道岭、兴安、固原的九总兵。可谓位高权重。

在抵达固原镇后,孙承宗及朱由检受到了三边总督杨鹤的隆重欢迎。

酒过三巡,孙承宗问道:“叛将张飞豹现在何处?”

杨鹤答道:“仍拒守罗家山。”

“三边囤积了那么多兵马,何以致被区区张飞豹所掣肘?”孙承宗不满的说道。

杨鹤摇头苦笑道:“孙阁老有所不知,陕甘延宁四地的民众颇为悍勇,民风刁顽。加上这些年月灾害频发,朝廷又没有救济粮,便有越来越多的流民落草为寇,占山为王。此次叛将张飞豹率所部两千余人造反,占据了罗家山,为何?就是因为罗家山原本就有一伙跟张飞豹有勾结的匪盗,这些时日里,张飞豹呼朋唤友,不知道在罗家山附近聚集了多少人马,不容小觑啊。”

孙承宗不悦的说道:“修龄(杨鹤字),休要助长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依我看来,张飞豹率众不过乌合之众,之所以你不能统兵平定,完全是你御下无方,将士们也都不肯用命!”

杨鹤面色微变,他自然不敢奢望孙承宗会看不出破绽,但是杨鹤没有料到孙承宗一点儿颜面也不给自己留,竟然当着五殿下朱由检的面揭穿自己的老底。

杨鹤紧张的答道:“阁老教训的是。可下官也有苦衷啊。”他这后半句叫苦的话,多半是将给朱由检听得。

“孙阁老,敢问张飞豹放着好好的朝廷武将不做,为何要同那帮流民草寇为伍?这不是自甘堕落吗?”杨鹤反问道。

孙承宗无言以对。

朱由检这时缓缓开口道:“来的时候,我听皇兄讲,是你们将张飞豹给逼反的。”

杨鹤闻言,连忙跪倒在地,朝朱由检嚷道:“殿下,冤枉啊。下臣乃是三边总督,逼反自己麾下的将校,这是何道理?”

朱由检说道:“可廷臣们都向皇兄劝谏说,是你们这些在地方上主政的封疆大吏们,举措失当,对叶阁老主持的整顿九边的事务,操之过急,这才激起了兵变。”

杨鹤变了颜色,忙道:“殿下!若非叶阁老苦苦相逼,勒令臣下限期完成整顿任务,臣下也不会硬逼着麾下的将校们啊。”话音落下,杨鹤从袖口内摸出数封书信,嚷道:“此乃臣下与叶阁老的书信往来,可做凭证——臣下曾多次劝说叶阁老不可操之过急。整顿军务跟整顿吏治不同,硬逼这官吏就范,他们就只能乖乖就范,顶天了写写诗词歌赋,发发牢骚而已。可是若是将吃兵饷的将校兵卒们逼急了,他们可是要造反的啊。果不其然!这书信往来还不足一月,张飞豹便反了。”说着,杨鹤将书信呈递给朱由检。

朱由检面色一变,接过书信后,看了看,果然发现杨鹤曾数次劝阻叶向高对于整顿九边,革除积弊这件事,应该从缓处置,但是书信之中,叶向高言辞恳切,用词严厉,勒令杨鹤务必从速革除九边弊政,特别是要从严从重惩处一批贪腐的将校。

事实上在张飞豹谋反之前,杨鹤已经按照叶向高的意思,查办了四五个总兵官以及数以百计的游击、参将官。张飞豹也是慑于杨鹤的威势,畏罪谋反,以图自保。

朱由检收下书信说道:“这些书信我回京之后,定会呈送皇兄,杨大人若果真无罪,我也定会在皇兄面前替你开脱。”

杨鹤闻言大喜。

至此孙承宗不再咄咄逼人,而是缓和了口气问道:“修龄,张飞豹有多少人马?”

杨鹤蹙眉道:“一万人左右吧,但真正有战力的还是他养的那两千家丁。”

“家丁?”朱由检大惑不解。“行军打仗关家丁什么事?”

杨鹤忙道:“殿下就在宫闱,怕是对九边的武备不甚了解。我大明朝虽然在九边布置了几十万的部队,可是这些人马之中,多数都是不教而征者,战斗力低下,唯有将校们的家丁军事素质过硬,敢打敢拼,不怕死,实乃边军之中坚。”

朱由检闷闷不乐的追问道:“几十万部队都不重用?反倒是需要将校们养的家丁打仗?这算什么事?”

见朱由检发怒,杨鹤不了解他的脾气,不敢吱声。见状,孙承宗忙道:“殿下,你可知驻扎在九边诸镇的官兵都是从何处而来?”

朱由检虚心的朝孙承宗拱了拱手,问道:“还望孙老师指教。”

孙承宗说道:“太祖建立了卫所制度,及至成祖,这一制度得到巩固。无论是九边的驻屯军还是地方驻军,皆是出自各地卫所。国朝卫所制度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兵民合一。也就是说戍边的将士们都是入了军户的农民。他们一边耕种土地,一边组织军事训练,这样便可以自给自足,不需要国库的供养,便能够养兵百万!”

顿了顿,孙承宗叹了口气道:“可是随着年月日久,人口滋生、土地兼并,将校贪墨,这卫所制度已经崩坏,他们无地可种便四处逃亡,即便没有逃亡的那部分,也沦落成了将校,地主跟商人们的佃户奴仆,士气全无。这样被苛待的军户,既没有得到充分的军事训练,也填不饱肚皮,还能指望他们打胜仗吗?”

“殿下,由于卫所制度的崩坏,无论是边军还是地方军,皆战斗力涣散,迫不得已,将校中的有识之士,才想出了养家丁,来应付兵事的法子。”

“所谓的家丁,就是‘武将所辖不入兵籍者,是将帅用于御敌卫身的私兵’,家丁们战斗力普遍强于寻常士卒。自嘉靖朝以来,几乎所有的名将名帅都是依靠家丁、私兵进行作战的。比如戚少保的戚家军,俞大猷的俞家军亦或者九边名将马芳、李成梁的部队,都是依靠家丁来作战的。”

“跟卫所兵的半农半兵不同,他们唯一的职责就是行军打仗,故而拥有较强的军事素养。往往可以以一当十,以一挡百。养这样的家丁,既可以提高军队的战斗力,也可以减少军队员额,节省募兵费用,可谓一举两得。所以从嘉靖朝起,养家丁在官军之中已蔚然成风。”

听了孙承宗的话,朱由检点了点头,并开口向孙承宗倒谢。他是心满意足了,杨鹤却是眉头微蹙,作为三边总督,亲临一线的他,当然知道孙承宗刚刚对家丁制度的评价并不中肯,事实上,孙承宗只讲了家丁制度的优点,而可以忽略了家丁制度的弊端没有向朱由检交代。朱由检毕竟年幼,那里能够想到还有这一层。

杨鹤瞥了孙承宗一眼,见孙承宗老神哉哉的接受了朱由检的倒谢,便没有敢吱声。

孙承宗说道:“既然皇上命我为督师,那么在这里便厚颜向修龄发号施令啦。”

杨鹤忙道:“一切唯孙阁老马首是瞻。”

孙承宗道:“平定固原叛兵,本督师已经定下上中下三策。”

“请孙阁老示下。”杨鹤忙道。

“上策乃是攻心。”孙承宗摸出一张京报纸说道:“皇上听闻张飞豹率部众反叛之后,痛心疾首,御笔亲书了一封劝降表,言辞恳切,感人肺腑。假如张飞豹但凡有一丝良知,读到这封劝降表,必然率众下山,向北叩首,负荆请罪。”

杨鹤点了点头,劝降表他自然也看过,虽然他身在固原,可是以他的根基势力,想要得知每天京报纸上的内容却是不难。不过,杨鹤对于孙承宗的上策却是不以为然,直道是孙承宗在拍皇上的马屁吧。

想要用一纸文书,虎躯一震,用王霸之气就慑服宵小,这种事情,只能发生在戏台之上。杨鹤不是死读书的秀才,他宦海沉浮几十年,早将这尘世的不知羞耻看的真真切切。

孙承宗又道:“本督师的中策乃是与修龄你合兵一处,围困罗家山,只围不攻,本督师料定,不出十日,叛兵就会自乱阵脚,不击而溃。”

杨鹤点点头道:“督师说得透彻,罗家山上的叛兵毕竟是我大明朝的士卒,只要咱们旗帜鲜明地打出‘惩办首恶,协从者不问’的口号,再围困他个十日八日,待山上的粮草耗尽,叛兵们为了活命,自然捆绑了张飞豹下山请罪。”

孙承宗又道:“若是张飞豹及其部众当真冥顽不灵,那么本督师也只好强攻了。到时候修龄你负责封锁罗家山,而本督师则率领本部人马进山剿灭叛兵。”

杨鹤闻言面色微变,但还是点了点头。

孙承宗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解释道:“别怪本督师抢你的功劳,这是皇上的意思。”顿了顿,孙承宗道:“想来你还不知道吧,本督师此次率领的乃是皇上一手打造的新军,外加上四千名声威赫赫的川兵。”

“新军?就是李如柏给皇上操练的那支军队?”杨鹤问道。

孙承宗点了点头。

杨鹤面露不屑之色的嚷道:“李如柏本就是败军之将,他能训练出像样的军队出来?孙阁老,不是下官多心,您这一路走来,就没有好好巡阅一番?这支新军当真有战斗力吗?张飞豹的叛兵虽然人数不多,但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亡命之徒,这真交起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孙承宗笑道:“从京师开拔的时候,本督师肚子里的疑问比修龄还要多嘞。但是现在我要告诉修龄的是,你大可将心放在肚子里。这支新军虽然没有经离战火的磨练,但无论是装备还是将校的军事素质,都是一顶一的。本督师敢断言,假以时日,让这支新军多打两仗,磨练一二,日后新军的成就当不在戚家军之下。”

虽然得到了孙承宗的当面保证,可是杨鹤仍旧顾虑重重,只当是孙承宗在奉承皇帝罢了。见状,孙承宗也不以为意,正所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想要彻底让杨鹤心服口服,待他日战场上相见就是了。

……

两日后,一个哨骑快马上了罗家山,半道上便被守军拿下,捆绑了去见张飞豹。张飞豹见了来人之后大惊,连忙走下木椅,亲手替他松绑。

“人龙兄,你怎么上山来了?”

张飞豹抱着来人的双肩问道。

来人名叫贺人龙,乃是延绥镇的守备将军,张飞豹当年在延绥镇做参将的时候与贺人龙交好,现在因为张飞豹的反叛,三边总督杨鹤从宁夏、宣大、延绥抽调兵力前来平叛进剿,而贺人龙所率的本部人马,正在抽调的名单之中。

贺人龙答道:“朝廷派了孙承宗做督师,率重兵来剿你嘞。”

闻言,张飞豹面色大变。

这时,贺人龙从怀里摸出一份京报纸递给张飞豹,说道:“杨鹤让我来把这个交给你。”

“这是啥?”张飞豹问道。

贺人龙嗤笑道:“还能是啥?要么是檄文,要么是招安表,难不成是表扬你张飞豹起兵造反的颂词?”

张飞豹哈哈大笑:“痛快痛快,人龙兄快人快语,俺喜欢。来啊,速速备下酒宴,老爷我要跟人龙兄把酒言欢。”

两人坐定以后,张飞豹一边劝酒一边看京报纸,片刻之后,张飞豹哈哈大笑道:“他娘的,老爷我还以为是啥玩意儿,原来是小皇帝卖惨的作文,想叫老爷尽早归降嘞。”

贺人龙抓着一根大肘子,边吃边问道:“如何?我来的时候可看了,小皇帝说自己老爹老妈死了个干净,孤苦伶仃的,你张飞豹怎么忍心在他最需要依靠的时候背叛他?还有没有点儿良心?”

张飞豹哈哈大笑道:“放屁,要是有爹有娘,他这个皇帝能做的那么舒坦?要我看,没爹没妈才好嘞,没有约束,想干啥就干啥。”话音落下,张飞豹胡乱将京报纸丢在一旁,他朝贺人龙说道:“人龙兄觉着我下一步应当如何?要不我跑吧,树挪死,人挪活,我还就不相信,孙承宗的大军能够一直驻扎在固原!等他们粮草用尽,自会离去,皆是我再杀个回马枪就是了。”

“跑?”贺人龙摇了摇头,说道:“孙承宗的部队里少说有1500名蒙古骑兵,他们一个个可都是一人双马,乃至一人三马!你手底下的马匹满打满算才多少?能跑得过蒙古人?”

张飞豹面色一变,嚷道:“那怎么办?总不能被困死在罗家山吧?”

贺人龙笑道:“咋?你张飞豹也有怕的时候?”

“他娘的,老子从十三岁就开始杀人,这辈子杀的人没有五十也有三十,早他娘的够本了。只是这占山为王,逍遥快活的山大王日子过得刚没几天,就要死了,总觉着舍不得啊。嘿,人龙兄,今晚别走了,就留宿在山上吧,前几日,兄弟我下山劫掠,可是抢了不少美娇娘嘞。手下兵丁们懂事,跳了二十个最有姿色的送到了我的营帐。你若是再晚来几日,可能老哥都不能直起腰给你讲话了。”张飞豹自鸣得意的笑了起来,脸上对生死性命全然没有计较。对于命如草芥的他们而言,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们活着的唯一理由,就是逍遥快活,今日尽兴,明日死去,在他们的价值观里才算是够本,否则就白活一世,死了也不能瞑目。

贺人龙哈哈笑道:“别担心,老哥,你真走运。”

张飞豹眼前一亮,忙问道:“兄弟此话何意?”

贺人龙笑道:“孙承宗此次率领的三万兵马全是新兵蛋*子!除了那1500名蒙古人跟4000川兵外,几乎没有什么战斗力,每一个上过战场,见过人血的。”

“此话当真!”

张飞豹眼睛发亮,兴奋的跳了起来。

贺人龙哈哈笑道:“这种大计我怎敢愚弄老哥,事实上就连杨鹤也对孙承宗的部队直犯嘀咕,听说训练这支新军的将领还是李如柏那个丢尽父兄脸面的蠢货。”

“什么?李如柏训练的?”张飞豹哈哈大笑,似乎已经胜券在握了。

萨尔浒一败后,李如柏这个“名门之后”算是臭大街了。大明军界都将李如柏当成“将门虎子”的典范,教育自己的子孙后代了。一听是自己的对手是李如柏这种庸将训练出来的部队,张飞豹觉着自己已经赢了一半了。

贺人龙奉承道:“老哥你可要稳住啊,此役若是胜了,山寨二当家的位子可得给兄弟留着,兴许日后我贺人龙还得跟着你老哥混嘞。”

张飞豹面色红润的笑道:“好说好说,都是自家兄弟!”顿了顿,张飞豹笑道:“等会儿我修书一封,你且带下山去,交给胡凡、邓璋两位总兵官。”

贺人龙蹙眉道:“他们两个不是被杨鹤给软禁起来了吗?老哥此时给他们写信,莫非是”

张飞豹笑道:“你可知道他们为何被杨鹤软禁?那是因为老哥我起兵反叛之后,杨鹤派他二人统兵前来同我交战。可是这两位老哥日前也被杨鹤抓着了苛待士卒,侵吞土地的把柄、罪证。他们不愿意与我为敌,便同我的部下短暂交手一场,便诈败而走。由是触怒了杨鹤,被杨鹤关了起来。想来此二人想在心里定然愤懑不平。我这封书信,就是劝他们跟我一道干的,反他娘的!”

贺人龙点了点头,笑道:“老哥深谋远虑,人龙拜服。只可惜如此以来今晚就不能留宿在山寨之中了,只盼着老哥能念及往日香火情分,将寨中的美娇娘给兄弟留着。”

张飞豹淫笑道:“兄弟放心,兄弟放心!待我击溃孙承宗的部队,便一鼓作气攻下固原镇,到时候还愁没有银子跟女人嘛。”

第九十二章 兵围罗家山

第九十二章

贺人龙快马加鞭回到固原镇三边总督府,听到贺人龙归来,杨鹤连忙邀请孙承宗及朱由检到大堂,一块听口信。

杨鹤问道:“贺人龙,叛将张飞豹看了京报纸后如何反应,又如何作答?”

贺人龙答道:“回大人,张飞豹冥顽不灵,铁了心跟朝廷作对。卑职几经三番的劝说,他非但不听,还将卑职痛打了一顿。若非张飞豹还需要卑职回来传话,恐怕此刻卑职已经身首异处了。”

杨鹤点了点头,道:“确是难为你了。他让你传什么话?”

贺人龙答道:“张飞豹说他麾下有精兵三万,猛将三百,数月以来,对罗家山苦心经营,现如今罗家山已经固若金汤,若是官兵来剿,定叫官兵有来无回。他还叫嚣说,若是逼急了他,他还要攻进固原镇,要总督大人好看嘞。”

杨鹤听得勃然大怒,他说道:“这贼子好生张狂!”

孙承宗摆摆手,按下杨鹤,朝贺人龙问道:“此次你上山去,可曾打探到山中虚实?”

贺人龙低着头,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这个问题有些棘手。贺人龙怕迟疑太久露出破绽,只好硬着头皮说道:“以卑职看来,张飞豹手下的确网罗了不少兵马,但那些多是附近活不下的饥民、流民,毫无战斗力可言虽有三万人又如何?卑职斗胆请缨,只需卑职率本部一千兵卒,就足以击溃这三万乌合之众。”

孙承宗点了点头,说道:“你的忠勇,本督师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贺人龙迟疑了一下,便起身离开。

等他走远,孙承宗说道:“看来张飞豹铁了心要负隅顽抗到底了。”

杨鹤说道:“为防止日久生变,下官请求立刻出兵,先围困住罗家山再说,免得让张飞豹跑了。”

孙承宗点了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

贺人龙出了总督府后,便朝总兵官胡凡的府上跑去。因为征剿张飞豹叛军不利的缘故,杨鹤命胡凡跟邓璋不得离开家门半步,待平叛之后,再做发落。待胡凡见到贺人龙之后,两人只对视了一眼,胡凡便瞧出了贺人龙的来意,他朝家眷们摆摆手,示意自己要同贺人龙单独谈谈。

“你去见过张飞豹了?他怎么说?又是怎么打算的?”胡凡问道。

“胡大人,张飞豹决定据守罗家山,以守为攻,击败朝廷派来的官军。”贺人龙答道。

胡凡怒道:“张飞豹的脑子里装的都是屎尿吗?就他那二千家丁,还妄图抗衡孙阁老率领的三万精兵?”

贺人龙冷笑道:“怕是胡大人有所不知,孙承宗麾下的那些人马,都是新兵。估计朝廷是临时从各地征调而来的农夫,一支由农夫组成的队伍,那还能叫做军队吗?别说两千家丁,就是一千,就是五百,也能正面击溃孙承宗的三万人!胡大人,你我都是久历阵战的老卒,想来对于新兵老兵战力的区别最清楚不过了。”

胡凡眼前一亮,他忙问道:“此话当真?”

“这种掉脑袋的事情,我哪里敢扯谎?就连杨鹤也对孙承宗的部队颇有微词嘞。另外,听说训练这支部队的人还是李如柏那个蠢材,此役张飞豹焉有不胜之理?”

“李如柏操练的部队?啊哈哈哈。”

胡凡大笑道:“朝廷的肉食者们是何其愚蠢?竟然让那个将门犬子操练士卒,岂不贻笑大方?”

见状,贺人龙趁热打铁的说道:“胡大人,虽然孙承宗从朝廷带来的部队不值一提,但是杨鹤毕竟从延绥、宁夏、宣大等地调来了不少精兵强将,这些人的战斗力可不容小觑。张飞豹固然可以死磕朝廷派来的军队,但是若是给足了那些精兵强将们好处,他们真卖命攻打罗家山的话,恐怕张飞豹的覆灭只在旦夕之间。”

胡凡眉头一皱,忙问道:“贺人龙,你这话里有话啊。”

贺人龙阴测测的笑了笑,然后从衣领内摸出张飞豹的那封书信,递给了胡凡。趁着胡凡看信的功夫,贺人龙继续说道:“胡大人,你觉得朝廷覆灭了张飞豹之后,下一个目标是谁?肯定是你胡大人以及邓璋邓大人。胡大人,你与邓大人各有两千忠心耿耿、骁勇善战的家丁!何苦坐以待毙,束手就擒呢?”

胡凡放下书信,面沉如水的问道:“你们到底搞什么名堂?”

贺人龙嘿嘿一笑道:“总督府那边已经开始调兵遣将了,到时候聚集在固原镇的兵将势必倾巢而出,围剿罗家山,到时候,胡大人跟邓大人只需只会本部四千精锐家丁,便可轻而易举地占据固原镇。届时,得知固原镇丢失的孙承宗、杨鹤等人,必定无心恋战。到时候,我与张飞豹再里应外合,掩杀一阵,何愁孙承宗跟杨鹤的大军不败?”

胡凡面色大变,他死死盯着贺人龙,怒道:“没想到你小子也是天生反骨!”

贺人龙叹气道:“胡大人!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吗?朝廷腐朽,天下即将大乱,真是我辈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再者说,这也并非我等不仁,是朝廷不义,对我等边将苦苦相逼,他娘嘞,试问大明朝那个官员,那个将领是清白的,是两袖清风的?还说什么整顿九边?不就是贪图咱们边将们几世几代积攒下来的那点儿银钱跟土地吗?我呸,胡大人,决断吧,你不起兵谋反,下一个朝廷要诛杀的就是你,你不为自己的身家性命着想,也要想想自己的家眷,子嗣啊,到时候满门抄斩,他们可都要为奴为婢啊。”

胡凡面色数变,他叹了口气道:“你去邓璋府上吧,他若是肯应承下来,本将自然也不在话下。”

闻言,贺人龙大喜,他忙道:“好说好说,卑职这就前去游说!”

……

杨鹤在孙承宗的命令下,统帅五万兵马将罗家山围了个水泄不通,按照孙承宗的战略,杨鹤围而不攻,只在山麓安营扎寨,修建坑道、布置拒马桩。贺人龙及其本部人马也在被征召之列,他的人马被安置在罗家山北麓。一个心腹问道:“大人,这要围到猴年马月啊?”

贺人龙嗤笑道:“鬼知道上头是咋想的,拥数倍重兵,却只围而不攻,徒耗钱粮而已。”言谈之间,贺人龙对于孙承宗的战略嗤之以鼻。

另一个心腹嚷道:“大人,我看不然。如此大兵压境,想来山上的乱兵定然人心惶惶,指不定会有多少人下山投降嘞。”

贺人龙面色微变。

罗家山下,杨鹤遵照孙承宗的命令,唤来一队神射手,命他们将劝降书射向山上,为了以防山上的乱兵不识字,杨鹤还临时组建了一队力士,他们一个个体魄强健,声如洪钟,列队山下,跟随着一二识字的文官幕僚,大声念叨着劝降书上的文字,对山上的乱兵进行心理攻势。这封劝降书,乃是出自孙承宗之手,通篇都是歌颂朝廷的仁义以及官兵人多势众,战力强悍。“尔等皆是大明百姓,世受皇恩,一时被歹人蒙蔽,落草为祸。朝廷体恤尔等生息不易,若能下山来归,必不追究。然贼人张飞豹者,人面兽心,罔顾皇恩,已犯下十恶不赦之罪,熟难赦免”罗家山上,张飞豹看着手中的劝降表,心中大怒。

久经阵战的他又怎能不清楚这封劝降书的威力?

这罗家山上,其实只有一万多人,说是三万精兵,不过是唬骗官兵的话罢了。在这一万多人中,绝大部分都是张飞豹落草之后,从各地强拉来的壮丁或者是别处来投的匪盗,跟正规军比起来,他们的军心士气无疑极为脆弱。现在山下重兵围困,不日山中屯粮告罄,这批人定然要生变的,到时候自己这支队伍怕是要不战自溃。

“他娘的,不能坐以待毙!”张飞豹唤来心腹说道:“你且去山下诈降,摸清楚山下的主将在何处,而后归来告我,我率精锐夜袭,擒贼擒王,一举破敌!”

那个心腹闻言眼前一亮,嚷道:“朝廷大兵压境,料想我等龟缩在山上,必然没有防备,此刻夜袭,十拿九稳,老爷英明。”

……

山下中军大帐,杨鹤见朱由检巡视归来,连忙起身相迎。此次率军讨逆,孙承宗并没有到罗家山亲临指挥,而是率领三万兵马屯驻在固原,只是让杨鹤率兵围山而已。不过朱由检倒是主动请缨,要到前线来长长见识。这令杨鹤大为敬服,他原以为像朱由检这种皇亲贵胄,都是些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弟,却没有想到朱由检非但勤学好问,礼贤下士,还有股子不怕吃苦的韧劲毅力。杨鹤这辈子没少跟老朱家的宗亲们打交道,可他认识的那帮皇亲国戚中,没一个成器的,不是酒色过度,就是志大才疏,要么干脆不识五谷,跟何不食肉糜的某某皇帝一般无二。但是自打见了朱由检之后,杨鹤对老朱家大为改观,认为朱由检的确是一块儿璞玉,假以时日,必为一代贤王。

邀请朱由检坐下以后,杨鹤劝说道:“殿下,军旅之事甚苦,殿下身体娇贵,何须亲自巡营,若是累坏了身子,可如何得了?”

朱由检喝了口凉茶,叹息道:“杨大人有所不知,我此次西行,身负皇上重托,不敢有丝毫怠慢。”顿了顿,他满腹惆怅的说道:“杨大人,你觉得皇兄是个怎样的人?”

杨鹤面色微变,忙道:“皇上不是人!”

“嗯?”

朱由检面露异色。

杨鹤道:“皇上是天子!是天下兆民的君父,岂能以常人视之?”

朱由检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虽然年幼,可是生长于波谲云诡的后宫之中,又接连经历了万历、泰昌、天启三朝更替期间的那些离奇事件,他的心智早已磨练的较为成熟了。朱由检一眼看穿了杨鹤拙劣的马屁,笑道:“杨大人不必紧张,我没有恶意的。”

虽然朱由检满脸诚恳,但是杨鹤何许人也,仍旧不肯相信,便还是一副严肃的老样子。

朱由检说道:“在我看来,哥哥就是个凡人罢了,而且是个苦命的凡人。”

杨鹤挑了挑眉头,他是在不能将皇帝跟苦命这种字眼联系在一起。

“皇兄以及我,在很短的时间内失去了母亲、祖父、父亲皇兄今年还不足十七岁,可肩上的担子亦是整个天下。我知道朝野上下对皇兄有些微词,认为皇兄薄情寡恩,对于拥立他的那批臣子没有重用重赏。可是皇兄心里得苦楚,又有几人知道?”朱由检这一路西行,一路思索,一路长进。他现在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找个人倾诉,但是理智告诉他,杨鹤绝非一个值得他倾诉衷肠的人。

朱由检笑了笑,话锋一转,道:“几十天的军旅生涯,搞得我身心俱疲,有些心神无主了。说了些胡话,希望没有唐突到杨大人。”

“殿下说得哪里话,都是我们做臣下的不是,没能体恤皇上的难处,实在是罪该万死。”杨鹤眉眼低垂,好似极其自责懊恼一般。

见杨鹤如此,朱由检甚为欣慰的说道:“你能这样讲,皇兄想来很欣慰。知道吗?皇兄整日为国事操劳,可宫中的用度却是一削再削,每天吃的饭菜,合计起来,连一两银子都不到。”

这件事杨鹤倒是略有耳闻,即便是以道德君子自居的东林党人,对于皇上的勤勉也是大加称赞,他们不满意的不过是皇帝重用徐光启跟魏忠贤那样的奸佞,而疏远他们这些正人君子罢了。

杨鹤说道:“皇上的勤俭可比汉文帝,皇上日后的文治武功,也必然超过汉文帝。”

朱由检振奋的说道:“杨大人说话很是中听,我也这样认为。”

两人相谈甚欢,这时,一个兵丁走入打仗,禀奏道:“大人,山上又人来投。”

杨鹤大喜,“这么快就撑不住了?果真是一群乌合之众。”顿了顿,杨鹤说道:“将人带来,让五殿下跟本大人审问一番,探探山上的虚实。”

“是。”

很快,三四个草寇被压上大帐,杨鹤请朱由检主审,朱由检则谦虚的以自己年幼,不足以震慑宵小为由,支持杨鹤主审。杨鹤拜服,不再推辞。坐在上位,杨鹤先是大声质问了草寇们反叛朝廷的罪过,然后又说他们能主动来投,杨鹤会上奏朝廷,宽恕他们的,但是这需要他们老实交代山上的布防云云。

在杨鹤审问他们的时候,朱由检也仔细打量着这些草寇,朱由检年幼,阅历浅薄,大部分时间又虚耗在神宫之内,倒是第一次见寇匪。他发现这些寇匪一个个长得五大三粗,孔武有力,不由得暗暗心惊。

待审问完毕后,杨鹤命人将草寇们待下去歇息。杨鹤道:“殿下,刚刚您也听到了,山上现如今是人心不稳,见王师大兵压境,那里还有勇气负隅顽抗?想来也不用咱们去打,围上个三五天,叛军自溃。”

朱由检没有战争经验,自然杨鹤说什么都是对的。

又聊了会儿后,朱由检回到自己的营帐,他立即修书一封,将今天的所见所闻一一记下,然后命锦衣卫传回固原镇,交给孙承宗。

这其实算是孙承宗给朱由检布置的家庭作业,让朱由检写下自己的心得,然后由孙承宗斧正,两两相益。

黄昏的时候,锦衣卫折返回来,不过这一次他非但带来了孙承宗的回信,还带来了孙承宗的一纸军令——加强戒备,严防叛军夜袭。

信是给朱由检的,军令是给杨鹤的。

杨鹤接到军令之后,犹如醍醐灌顶,他连忙命人提审那些下山来投的草寇,却被告之那些草寇已经不见了踪影。见状,杨鹤便知道自己上了当,连忙调兵遣将,加强戒备。他已经笃定,今晚必有夜袭。

经此一役,朱由检对孙承宗的韬略可谓是佩服到了极点。

……

张飞豹召集两千家丁及三千盗匪埋伏在半山腰,黄昏的时候,下山诈降的草寇终于寻隙逃了回来,张飞豹焦急的问道:“打探到了?山下的主将是谁?营帐何在?”

草寇答道:“老爷,是杨鹤那老小子,他的营帐就驻扎在罗家山东麓,今个儿杨鹤还审问了我一番嘞。”

“哦?他问你什么了?”

张飞豹笑问道。

草寇答道:“还能有啥?就是打听打听咱们山寨有多少人马。”

张飞豹狞笑道:“既然杨鹤老儿求知若渴,那么老爷我就下山让他数数,咱们到底有多少人马!”

“将军威武!老爷威武!”

张飞豹麾下的兵卒们叫嚣道。

这时那个草寇又道:“老爷,我还打听到一件新鲜事。”

“说。”张飞豹笑道。

草寇道:“杨鹤军帐之中,有个少年,杨鹤对他十分恭敬,还口称殿下。”

“殿下?”张飞豹眼睛放光,哈哈大笑道:“这可是条大鱼啊,若是俘虏了这个殿下,以他为要挟,咱们就再也不用担心朝廷的兵马了。”

听张飞豹这么一说,叛兵,草寇们无不精神大振。

张飞豹有心提振士气,便又捕风捉影的说道:“既是殿下,那么随军而来的金银细软,歌姬舞姬能少喽?兄弟们,俘虏了那个殿下,他的人归我,那些金银丝软,娇妻美妾都赏给你们!”

见张飞豹如此慷慨,叛兵、草寇们无不放声呐喊,一个个眼睛放光,他们这一辈子拼死拼活的为了个啥?还不是图个痛快,图个钱财美色?

像他们这些人,命如草芥,一辈子可能也赚不到娶媳妇的钱!要不然谁还会落草为寇?过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活计儿?

在张飞豹的重赏之下,这群亡命之徒眼睛都红了,见状,张飞豹事不宜迟,即刻率领这帮虎狼朝东麓杀去——

第九十三章 夜袭

第九十三章

张飞豹还是十分谨慎的,毕竟山脚下驻扎着超过五万兵马,而他麾下真正有战斗力的也就是那两千家丁。所以张飞豹并没有鲁莽的直接率领全军扑向杨鹤的中军大帐。相反的,他十分谨慎的派出数支斥候前往杨鹤中军附近打探,斥候后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身手了得,折返回来后报告说:“老爷,杨鹤的中军布置得体,砍伐林木筑下城寨,又做拒马桩若干,上有精锐往来巡视,可谓是戒备森严,我们无隙可寻啊。”

张飞豹面色微变,他沉思半晌后猛然醒悟道:“定是杨鹤察觉到诈降的事情,所以有了防备。”

心腹们齐声问道:“老爷,那该如何是好?”

张飞豹咬咬牙,说道:“事到如今,已是箭到弦上不得不发。但硬拼肯定是要玉石俱焚的”张飞豹眼珠子溜溜的转着,最后他一狠心,便说道:“你们回趟山寨,将山寨里的全部金银细软都收拾一下,抬着去山下贿赂军中的将官们。反正大家都认识,不会拒之门外的。听着,你们见到他们以后,先把金银送到,然后承诺他们事成之后,再付一倍的酬金。若是他们不肯就范,便威胁他们说,今日的张飞豹,便是他们明日!现在朝廷要惩治九边的贪将,我不相信他们有一个是清白的!不收我的金银,等朝廷剿灭了我,下一个栽跟头的肯定是他们,想来他们自己心中也有数”

张飞豹说道:“告诉他们,等会儿夜袭开始以后,稍作抵抗便立刻退却,待我擒拿了杨鹤以后,他们的那点儿肮脏事不就一笔勾销了吗?”

心腹们都觉得张飞豹这个计策可行,便都加快脚力,前去布置了。

无论是张飞豹还是山脚下围困张飞豹这支叛军的官军,他们都是三边的边军,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还真有些香火情,再者朝廷发难,他们一个个对张飞豹多多少少有点儿兔死狐悲之感。此次收了张飞豹的好处,那里还肯在拼尽全力?

再者说,张飞豹的承诺也极有诱惑力不是?假如在三边具体执行整顿九边边务的杨鹤被张飞豹擒杀,这么这件事可算是闹大发了。到时候朝廷顾及到可能引起更大的哗变,说不定就偃旗息鼓了,到时候他们贪污的事情也就不会再被追究了!

张飞豹铤而走险的一招取得了奇效,心腹们接连归来,报告了张飞豹喜讯。张飞豹顿时精神大振,这时,他察觉到战机已经成熟,便命令两千家丁为前锋,口衔木枚,瞧瞧朝杨鹤的中军大帐摸去。

直到张飞豹部逼近杨鹤中军城寨的时候,守军才后知后觉,朝张飞豹部射来火箭,但为时已晚。两千名精锐家丁部队,迅速攻克了城寨,随后三千名从匪盗之中挑选出的精壮也掩杀上来,顷刻间罗家山东麓陷入了火焰与撕杀的海洋之中。

朱由检从睡梦中惊醒,他起身而出,便被骆养性、孙旭等一众锦衣卫护住。骆养性显然也是被从睡梦中惊醒,他衣衫不整的跑到朱由检身前,慌张的嚷道:“殿下,快快上马,叛军袭营!叛军袭营!我等拼死也要护卫着殿下杀回京城。”

朱由检毕竟年幼,他抬眸瞧见前方现厮杀声震天响,心里早有惧意,又听骆养性这么说,那里还有什么主见,便半推半就的被骆养性扶上马背,这就要脚底抹油。

说时迟那时快,百户官孙旭猛地跳到朱由检的马头前,紧紧的抓住缰绳,见状,骆养性拔出绣春刀,怒斥道:“孙旭,你作甚?想犯驾不成?”

孙旭大声喝道:“殿下,你不能走!你走了军心就乱了。”

见孙旭阻拦,骆养性回首望了眼被攻破的城寨,他的胆都要被吓破了,哪儿还顾得上许多?只听骆养性怒吼一声,抬手挥刀,砍向孙旭,“滚开!”

孙旭冷哼一声,挥刀格挡,顿时将骆养性击的连连后退,站立不稳。骆养性虽然位高权重,却是依靠的祖宗的荫庇,他本人早被酒色掏空了身体,那里有什么功夫?被迅速一刀砍的双臂酸麻的骆养性勃然大怒,他吩咐身边的锦衣卫鹰犬嚷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乱刀砍死。”

见几十个锦衣卫虎狼扑上来,孙旭面色大变,虽然骆养性是个怂包,可是他手下的人可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更有不少是跟随骆思恭戎马半生的家丁,一个个都是从壬辰战争的是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死士,若是真打起来,纵使孙旭长出了三头六臂,也绝不是着几十人的对手。

眼瞅着孙旭就要命丧当场,被乱刀分尸。朱由检忽然高坐马背大声呵斥道:“住手!还不住手!”

骆养性忙道:“殿下,此人阻拦殿下撤离,其心可诛啊。”

“够了!”

朱由检此刻已经缓过神来,他从马背上滚下来,吩咐随军照顾他起居的太监王承恩给他找了张胡床。朱由检大马金刀的坐在自己的营帐外,他又从王承恩手里接过水囊,喝了两口后才缓缓答道:“我不走了!他说的是,我是皇上的弟弟,若是连我都跑了,都逃了,将士们哪儿还会有心思作战?”

见状,骆养性都快急哭了,眼瞅着叛兵越来越多,守军越打越少,他可不想留下来送死。他是皇帝宠信的玩伴,他爹是权倾朝野的锦衣卫头子,未来他还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要享受,若是死在这儿,可不就亏大发了?

骆养性“噗通”一声跪下,紧接着他又一路匍匐到朱由检脚下,哭嚷道:“殿下,殿下,您可是皇上最疼爱的至亲啊,万一您有个闪失,臣等可怎么担待的起?殿下,您也看到了,叛兵已经攻陷了城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朱由检愤怒的说道:“杨鹤呢?杨鹤是怎么搞的?不是已经从孙老师那里得到警示,明知道今晚叛兵会袭营,还把仗打成这个样子?庸臣!你不必再说,正是因为我深受皇兄重托,才更不能临阵脱逃!今天若是兵败,我还有什么面目回京叩见皇兄?”

骆养性见朱由检心意已决,自知劝说不动,竟然舍下朱由检,转身就跑。见状,朱由检先是一愣,然后悲愤的怒吼道:“好你个骆养性,亏得皇兄那么信重你!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见守军被打的溃不成军,城寨中叛兵越来越多,朱由检已经绝望了。可他仍克制自己不让眼泪流下来,他坐在胡床之上,强装镇定的讲道:“你们都走吧,各自逃命去吧。”

闻言,王承恩跪倒在朱由检身边,哭嚷道:“主子,奴婢伺候了您那么些年,又怎忍心弃主子独活?求主子让奴婢留下,挡在主子身前,让贼兵乱刃分尸,莫伤主子分毫。”

朱由检感动的点了点头,“也好,也好。你我主仆一场,此生便同生共死吧。”顿了顿,朱由检扭过头,望向仅剩下的十几个锦衣卫,道:“你们走吧,你们跟王承恩不一样,家里必定有妻儿双亲,家里不能没了你们这些个顶梁柱。”

孙旭笑道:“殿下说得哪里话?殿下心存大义,我等钦佩之至,若是此刻弃了殿下,那我们岂非猪狗不如?报效朝廷,讲求一个忠字;人在江湖,要做到一个义字。今夜陪着殿下一同赴死,便能成全我等心中的忠义,还望殿下成全。”话音落下,孙旭跪倒在朱由检面前,见他跪下,剩余的十几个锦衣卫也纷纷拜倒。

朱由检感慨的说道:“骆养性世受皇恩,尚且临阵脱逃,而你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却甘愿为我而死?哈哈哈,这世间最难辨的到底是忠奸啊。”朱由检从胡床上起身,他一一讲孙旭等锦衣卫扶起,朱由检每扶起一人,便开口问询一人的姓名:

“卑职锦衣卫百户孙旭。”

“卑职锦衣卫力士李枭。”

“卑职锦衣卫力士张先。”

“卑职锦衣卫”

年幼的朱由检站在孙旭等十几个精干的锦衣卫面前,感慨良多,他心中激荡着滚雷,似有满腹的话语要倾诉,可话到嘴边,却唯有一声叹息。朱由检没有说话,而是朝孙旭等人深鞠了一躬,这在尊卑有序的大明朝是极为罕见的。孙旭等人眼眶发红,嚷道:“殿下不可,我等粗鄙武夫,当不起殿下一拜。”

朱由检苦笑道:“假如骆养性及他带走的几十个锦衣卫也在这儿,我也愿意下拜,可他们给我这个机会了吗?”

孙旭一时语塞。

这时叛兵已经杀到朱由检帐外不足百步,孙旭等人立刻上前将朱由检围住,就连王承恩也不知从何处捡来一副刀盾,严正以待。

千钧一发之际,杨鹤终于率领千余士卒赶到,暂时击退叛兵,稳住阵脚。

杨鹤一身戎装,他跪倒在朱由检面前,嚷道:“殿下,走吧!”

朱由检那里肯听?见到杨鹤之后,朱由检暴跳如雷的质问道:“罗家山下,屯驻了五万多人马,可罗家山上满打满算才多少人?既是是这样,你还能被人家打趴下?朝廷养你这样的庸才蠢材干什么?我若是你,就自裁当场!”

杨鹤羞愧的泪流满面,他嘭嘭嘭给朱由检磕了三记响头之后,吩咐左右道:“随本督掩杀过去,誓死也要击退叛兵!将士们,皇五弟就在咱们身后,退一步者斩,进一步者赏!”话音落下,杨鹤率先抽刀,朝叛兵冲了过去。他一个文官,那里操持的了刀枪剑戟?不过他身先士卒,敢为表率,却也起到了鼓舞士气的作用。一时间,杨鹤仅凭麾下千余人马,硬生生是挡住了张飞豹部的进攻。

乱军之中,张飞豹嚣张的哈哈大笑,他一手握刀,另一只手篡着三颗人头,仰面嘶吼,向部下宣示着自己的悍勇。见主将如此勇武,张飞豹的士卒顿时士气大振。张飞豹提刀冲到杨鹤面前,嚷道:“杨鹤老儿,速速投降,可保全一命,否则,他日待本将攻下固原,定要你家破人亡,妻女都卖到青楼腰子里去。”话音落下,张飞豹的部将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杨鹤面色铁青的站在十几个亲兵的护卫下,怒斥道:“张飞豹!你身为朝廷武将,却拥兵作乱,你就不怕朝廷诛你九族吗?”

张飞豹怒喝道:“我张飞豹落得今天这个底部,全是你杨鹤老儿捣的鬼,娘的,试问九边那个将领不曾欺压士卒,贪墨军饷,侵吞军田?你为什么单单死盯着我一人不放?是我使的银子太少了吗?还是其他人给你孝敬的银子太多了?”

杨鹤面色大变,他怒吼道:“竖子休得胡言,左右还不与我拿下。无论死活,得张飞豹者,赏银五百两。”

张飞豹哈哈怪笑道:“好大一个三边总督,出手却扣扣嗖嗖的,好不爽气。儿郎们,擒杀杨鹤老儿,赏银万两,待日后攻下固原镇,再赏美人一百个,杀啊!”

杨鹤是文官,文官时刻顾及自己的体面,他说是五百两,那事后必然会兑现承诺。可张飞豹不同,他是叛将,他是匪徒,早没了廉耻,所谓的赏银万两更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恐怕他为非作歹这么些年,积攒下来的家底儿也就一两万银子,那里有钱赏赐给手下?他又如何舍得?

但是张飞豹久经战阵,直到临阵之时,最重要的是鼓舞士气,管他事后能不能兑现承诺,先允诺了再说。果然,张飞豹手下都是些亡命之徒,匪盗之辈,一听张飞豹要赏银万两,那一个个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为了博得着万两白银,一个个不要命般朝杨鹤的方向冲去,一时间杨鹤所部阵脚大乱。

王承恩跪倒在朱由检脚边,他手里捧着水盆,帮助朱由检洗漱。他们刚刚瞧得真切,杨鹤军已经乱了阵脚,再有个两三炷香的时间,必然溃败,到时候就轮到他们了。

朱由检忽然提出自己要洗漱一番,他言道:“我乃皇上的亲弟弟,先帝的五子,皇祖的龙孙,即便是死,也应该死的体面,不能有辱朝廷的颜面。王承恩,拿金盆来。”

王承恩一边哭泣着,一边帮朱由检洗脸,梳头。这一幕落在孙旭等人眼里也是眼珠发酸。朱由检看着哭哭啼啼的王承恩,一股无名之火从丹田中生气,他愤怒的一脚将王承恩踹翻在地,怒道:“哭什么哭?不许哭!”

“是奴婢不好,是奴婢不好。”王承恩连连叩头。

朱由检愤怒的说道:“我为朝廷而死,为忠义殉节,死得其所,有何可哀?”

王承恩哭嚷道:“奴婢不是在痛心主子的死,而是在悲痛主子的生啊。”顿了顿,王承恩动情地说道:“主子主子五岁的时候没了娘,十岁的时候没了爹,一生孤苦,这辈子虽然顶着个皇五子的虚名,却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原以为今上即位以后,对主子恩宠优渥,主子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可没成想,今日又遭浩劫——这贼老天!对主子您何其不公啊”

闻言,朱由检如遭雷击,是啊,是啊,什么尊贵的龙子龙孙,自己一生不过是个命运多舛的少年郎罢了。他俯身扶起王承恩,喃喃低语了句:“难为你,也委屈你了,追随了这么一个倒霉的主子,也连带着没有好日子过活。”

王承恩恸哭道:“主子不可胡说,真是折煞奴婢了。”

朱由检惨笑一声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话音落下,朱由检从王承恩手中夺过那柄跟自己几乎一样高的柳叶刀,吩咐左右道:“我绝不坐以待毙,也绝不能被叛兵所虏,辱没了朝廷的脸面。大家伙可愿同我一块冲杀上去?”

孙旭豪迈的笑道:“殿下!卑职命如草芥,此生能与殿下并肩作战,当真是三生有幸。兄弟们,冲杀的时候,护着点儿殿下,走!杀啊——”

孙旭一马当先,率领着十余名锦衣卫朝叛兵冲去,朱由检跟王承恩也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悲壮的就像数百年前固守崖山的军民。

张飞豹砍翻两名兵卒之后,见十几个锦衣卫杀入战团,忙吩咐左右道:“大鱼在那!别让他跑喽,老子要活的,活的比死的值钱!”话音落下,张飞豹就要亲率步卒朝朱由检杀过去。可就在这是,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撼天动地的马蹄声。张飞豹心头一紧,常年挣扎沙场的直觉告诉他,似乎大事不妙。

很快,一队精锐的骑兵风驰电掣一般加入战团,这支部队就像一支箭矢,从百里之外冲锋而来,砍瓜切菜般分割了战场,杀的叛兵人仰马翻。张飞豹又惊又怒,待他率领一千精锐家丁前往助战的时候,却是被这支精锐骑兵瞬间干翻在地!

张飞豹定睛望去,看到这支骑兵部队迥异于他所见过的一切明军骑兵,倒是跟塞外的蒙古人的骑兵队伍更为相似——这支骑兵部队,没人都配备了两到三匹战马,身上也是披着两层铠甲,更令张飞豹胆寒的是,这些骑兵无一不是手持双刀,打起仗来,都不需要挥刀砍杀,他们只猫着腰,横举着两柄弯刀,依靠胯下战马冲锋是携带的巨大冲击力,不断地撕开张飞豹部将的血肉之躯。

“是蒙古人!”

一个心腹胆战心惊的嘶吼道。

“的确是蒙古人”

张飞豹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唾沫,他盯着马背上那些矫健的骑士,面色铁青。不是蒙古人又是什么?骑士们留着迥异于汉人的发饰,那种蒙古人特有的发型,张飞豹又怎么可能不认识?

“蒙古人怎么出现在了这儿?是北虏寇边了吗?”

另一个心腹也六神无主的嘶吼道。

他们这些人,大半辈子都在跟蒙古人打交道,深知这些一生都待在马背上的蒙古人的厉害,见他们突然杀出,张飞豹的部将早没了斗志,军心涣散。

见自己的部众残遭蹂躏,在这支蒙古部队的铁蹄下,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张飞豹大为痛心,他懊恼的挥了挥拳头,怒道:“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就差一点儿老子就翻盘啦。”

张飞豹愤怒的仰天怒吼道:“撤!撤回山上去,骑兵在山上可不是咱们的对手!”话音落下,张飞豹第一个撒开脚丫子扯呼——

第九十四章 下策

第九十四章

兵法有云,兵败如山倒。

古代的军队并没有多少信仰可讲,一旦士气被消磨,没了斗志,那可谓是一触即溃。就像熊追两人的寓言故事里讲的那样,溃兵们会比赛看谁跑得快,因为跑的慢的,会被追兵吃掉,割下脑袋,邀功请赏。

所以在古代战场上,一旦出现了兵败如山倒的局势,便如同覆水难收,再难翻盘了。更何况叛将张飞豹头一个脚底抹油?

蒙古骑兵们紧追其后,又收割了数百颗脑袋后,才鸣金收兵。因为骑兵并不擅长在山地作战,见乱兵们逃入深山老林,重新龟缩到罗家山上后,便不再追击。

尸山血海之中,孙旭等人仅仅护卫着朱由检,一旁的王承恩恸哭道:“得救了,得救了!”这时,一队骑兵冲过来,朝杨鹤的亲兵们喝问道:“殿下何在?”

王承恩闻言,忙高声叫道:“殿下在此!”

骑兵们连忙冲过来,下马拜倒。朱由检推开锦衣卫的保护,走了出来,他定睛望去,见来人是新军步骑师参将张世泽以及步骑师弓骑营参将巴图。两人拜倒在朱由检身前,口称护驾来迟,死罪死罪云云。

朱由检摆摆手让他们起身,朱由检的面色不大好看,他缓缓地问道:“孙老师也来了吗?”

张世泽忙道:“孙督师不能乘马,所以来的慢些,但随后便到。”

朱由检点了点头,他说道:“你们先打扫战场吧,随后跟杨鹤一并来我军帐,等候孙老师。”张世泽跟巴图对视一眼,连忙允诺。在锦衣卫跟王承恩的护卫下,朱由检步履蹒跚的走进军帐。

朱由检命令王承恩落下帷幕,然后便俯身在案,大吐特吐。见状,王承恩大惊失色,他手忙脚乱的摸出金盆,轻轻的拍打着朱由检的后背。朱由检面色苍白的喘息道:“水水”

见王承恩分身乏术,孙旭接下水囊,递了过去。朱由检漱口过后,虚脱的坐在大帐之上,喃喃说道:“到处都是碎肉,把天地都染成了红色,味道腥臭无比”朱由检一边失神的诉说着,一边不住摇头。

忽然,门外驻守的兵勇朝大帐嚷道:“三边总督府杨鹤,求见殿下。”

朱由检愤怒的嚷道:“不见!”顿了顿,朱由检仍不能消气的对帐内的王承恩及孙旭等人说道:“杨鹤坐拥五万部众,围困罗家山上万余叛兵,在提前得知孙老师夜袭示警的情况下,仍然被杀的大败,险些贻误平叛大局,实乃误国殃民的庸才,待我回京之后,定要在皇兄面前重重的参上一本!”

王承恩亦愤怒的说道:“杨鹤老贼怕是跟罪臣杨镐一样,都是些欺世盗名之辈。奴婢在京师听了不少官员都称赞杨鹤老贼驻守三边,劳苦功高,可直到今日才醒悟,那些在京师对杨鹤老贼交口称赞之人,多半是杨鹤老贼的同党!真是可恨。今晚若非孙督师派遣骑兵火速驰援,后果不堪设想啊。”

见朱由检主仆对杨鹤恨的牙痒痒,孙旭却是表达了自己的另一番见解,他上前一步,劝谏道:“殿下,刚刚跟叛兵交战的时候,卑职暗地里留心观察,发现在苦苦抵抗叛兵的兵卒都是杨鹤的家丁,除此之外,再无其余将校的人马赶来。殿下,要知道罗家山附近可是屯驻着五万官兵,从北麓、南麓、西麓赶来的官兵驰援,应该远远要快于从固原镇驰援而来的新军。可事实却是,北麓、南麓、西麓的各路官兵现如今没有一兵一卒赶到。而之前驻守在中军大帐附近的万余边军也在叛军发动夜袭的瞬间,便溃不成军,败退的无影无踪”

朱由检年幼,又不懂军事,并没有领会孙旭的意思,倒是王承恩插嘴说道:“孙百户的意思是说,杨鹤统帅的这五万官兵中有叛兵的内应?”

孙旭答道:“内应到算不上,不过消极抵抗却是明明白白。国朝官兵素以诸边边军最为悍勇,此次杨鹤总督为了剿灭张飞豹叛军,从延绥、宁夏、宣大等地征调而来的边军,更是各边的精锐,卑职不相信以张飞豹那点儿人马,就能够击败各边抽调而来的精锐官兵,更何况还是在杨鹤得知了孙督师示警后,下达加强戒备的情况下。所以卑职斗胆猜测,之所以会有今夜袭营之败,究其原因,不过是各边精锐与叛兵有勾结的缘故。”

闻言,朱由检大怒,他大声嚷道:“朝廷每年靡费巨资养着他们,为了给他们筹措兵饷,皇兄都把国库给掏空了,为此,皇兄整日吃糠咽菜,可他们又是怎么报答皇恩的?都是奸臣贼子!我要杀光他们——”

朱由检大发雷霆,将帐内的锅碗瓢盆打砸了个干净,等他发泄累了,却有冷静下来。他问道:“朝廷待他们不薄,为何要跟叛兵们同流合污呢?甘愿冒着杀头之罪去帮助一个曾经的同袍?”

孙旭答道:“卑职猜测,应该是张飞豹在夜袭之前,用重金贿赂了守将。”

“混蛋!”朱由检大怒,“为了区区黄白之物,竟然背叛朝廷,朝廷真是养了一群白眼狼啊。”

王承恩却是答道:“主子,怕是不止孙百户说得那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朱由检蹙眉。

王承恩忙道:“奴婢觉着,边军各守将之所以甘愿与叛兵们同流合污,放任叛兵们侵略中军,而不施以援手,实在是用心歹毒。”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张飞豹为何反叛朝廷?那是因为杨鹤手里握着他贪腐的把柄。为了逃脱朝廷的诘难,张飞豹才恶胆横生,提兵出营,落草成了匪寇。”

“可是杨鹤并非只针对张飞豹一人而已,在内阁叶阁老的催促下,这几个月来,杨鹤已经接连从三边边军中逮捕了几十位将校官员,无一例外,他们都有过吃空饷、侵占军田、贪腐兵饷的劣迹。这本没有错,可是反腐压力过大过激,一时间边军将校们风声鹤唳,顿感兔死狐悲之意。他们生恐朝廷平叛了张飞豹以后,腾出手来,继续整顿他们,于是乎他们便冒着杀头之罪,甘愿同张飞豹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想让张飞豹一直为祸下去,只有这样,朝廷才需要他们去征剿张飞豹,只要他们还有用武之地,朝廷就会网开一面,放他们一马。所以说,这帮将校们存的可都是养寇自重的歹念啊。”

听王承恩这么一说,朱由检恍然大悟,他在营帐内踱步良久后,决定召见杨鹤。王承恩出了营帐,去寻杨鹤,却发现杨鹤一直跪在帐外,这老小子撕杀半宿,虽然一个人没砍死,但是身上却是沾染了不少血污,当然,也极有可能是杨鹤为了面见朱由检,而自己泼上去的。

等王承恩将杨鹤一人带入大帐后,杨鹤匍匐在地,叩请朱由检降罪。

朱由检冷冷的说道:“统兵到这个地步,你确实罪无可恕。三边总督的官位定然是保不住了。”杨鹤忙道:“臣不敢贪恋权位。”

朱由检起身走到他面前,问道:“杨大人,你军中怕是出了奸细吧?”

闻言,杨鹤一愣,然后“嘭嘭嘭”的叩头,他痛哭流涕的嚷道:“殿下英明,殿下慧眼如炬,洞若观火!臣就是被那帮心怀鬼胎的将领们所累啊,都是他们害了臣,也害了殿下。臣这就出去将他们统统抓过来,听从殿下发落。”

朱由检经历了一场生死,心智愈发成熟,他冷冷的回绝道:“你还敢逼迫他们?前面就是罗家山,你现在派兵去擒拿那些将校,他们很有可能狗急跳墙,拥兵投奔张飞豹去了,届时局势将进一步糜烂,等到了那时,仅仅是免了你的总督官职,怕是难以抵消你犯下的罪责。”

杨鹤醒悟过来,连忙嚷道:“殿下英明,臣下愚钝,还望殿下指点迷津。”

朱由检顿了顿,紧张的握紧拳头,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下达军令,不禁心跳加速,口干舌燥。“当务之急,一是继续围困罗家山,不能让张飞豹寻隙逃了去。若是让张飞豹逃离了罗家山,再想剿灭之,那便是大海捞针了。”

“另外,为防不测。我们更应该安抚三军。杨鹤,你速令传令兵到北麓、西麓、南麓去,告之诸军,让他们不必驰援中军,并严令他们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绝不能让张飞豹逃走。张飞豹从那个方向逃了去,那个方向的守将就要问斩!”

“需让三军知道,我们已经挫败叛兵的夜袭,并且大破之,斩首千级。叛兵不过尔尔,旦夕可破。”

闻言,杨鹤连忙点头允诺,转身布置去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孙承宗率领新军其余人马赶到。孙承宗拄着拐杖,一下马车便高叫道:“殿下何在?可还无恙?”

不容他孙承宗不着急,皇帝临行前殷殷嘱托,将骨肉至亲的皇五弟交到他手里,若是班师回朝后,没有将朱由检给带回去,怕是他孙承宗也要殉葬嘞。此次平叛事小,皇五弟的性命事大!

张世泽跟巴图见孙承宗赶来,连忙迎了上去。张世泽说道:“大人,殿下安好无恙,正在帐内等候大人。”

闻言,孙承宗这才面色缓和了许多,他整理衣衫后,缓缓朝朱由检的军帐走去,一路之上,孙承宗见血染营地,不禁蹙眉道:“当时叛兵已经攻打到殿下的营帐之外了?”

张世泽答道:“当时的情况的确万分凶险,锦衣卫都参与了战斗,若是我跟巴图将军晚来一步,后果将不堪设想。”

孙承宗点了点头,再抬起头时,便已经来到朱由检的营帐外,他却惊愕的发现帐外跪着骆养性。骆养性见了孙承宗后,连忙匍匐着爬过来,朝孙承宗哀求道:“孙阁老救我,孙阁老救我。”

孙承宗不解的王想张世泽,张世泽不齿的冷笑道:“亏得我以前还拿他当兄弟,谁知道大难临头,竟然会舍弃殿下,独自逃命,真是个白眼狼,将祖宗的颜面都给丢尽了。”

孙承宗听他这么说,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猜测了个大概。他摇了摇头,不再理会骆养性。“平叛军督师孙承宗求见殿下。”孙承宗恭敬地站在帐外,唱喝道。

很快,朱由检便从帐内冲出来,一把握住孙承宗的手,他眼角溢出泪花道:“孙老师,可怕你给盼来了。你来了,我心里就有底了。”

孙承宗自责的说道:“都怪下官大意轻敌,让殿下只身犯险,亲临前线,险些铸成大错。”

朱由检忙道:“不不不,孙老师何错之有。错的是杨鹤统兵五方,错的是朝廷养的那帮白眼狼。”说着朱由检还恨恨的瞪了长跪不起的骆养性一眼。

骆养性痛哭流涕,连忙给自己嘴巴子。

朱由检怒斥道:“大奸似忠,大奸似忠!我终于算是看透了你的真实嘴脸,等回京之后,看我不在皇兄面前参你一本?”

闻言,骆养性瘫软在地,他知道,以皇上对自己这个弟弟的宠爱,若是让皇上知道今天晚上自己临阵脱逃,置朱由检于危险境地而不顾的事实后,皇帝肯定会砍了他的脑袋的。

……

进入营帐之后,孙承宗奇怪的问道:“杨鹤呢?”

朱由检连忙将自己之前布置的军令告之孙承宗,孙承宗闻言,大加赞赏道:“殿下所谋已有大将风范,臣下倾佩不已。遥想当年,臣同殿下这般年纪的时候,还在乡下活泥巴嘞。”

朱由检难掩心中的得意,将嘴角咧到后脑勺上,说道:“孙老师过誉了,即便偶得妙计,也是这些时日孙老师教授的好。”

孙承宗忙道:“不是臣过誉了,而是殿下过谦了。古往今来,以殿下这个年纪,能有这般才思韬略的没几个人,当时之中,恐怕更无一人能与殿下媲美。”

朱由检闻言,精神振奋,“孙老师此话当真?”

孙承宗说道:“这并非臣一家之言。殿下曾在内阁中行走,臣先就在内阁之中,曾与诸位阁臣谈及殿下,阁臣们无不交口称赞,曰:古今一贤王也。”

朱由检听得有些飘飘欲仙了,他喜道:“谢过孙老师。孙老师,为今之计,应当如何?”

孙承宗沉思片刻后说道:“种种迹象表明,叛兵张飞豹冥顽不灵,上策、中策皆无功而返。逼不得已,咱们只能采用下策,率新军将士,入山征剿了。他们本都是大明子民,本督师原本无意同他们拼杀,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孙承宗道:“只待天一亮,臣便亲率大军入山。张飞豹今夜败了一阵,折损了好多兵马,已是惊弓之鸟,旦夕可破。怕只怕围困罗家山的诸将会与张飞豹有所勾连,将张飞豹放生了去。”顿了顿,孙承宗又道:“所以臣斗胆请殿下在山下固守,由殿下率一支兵马,驻守北麓,督战北麓兵马,由杨鹤率一支兵马驻守南麓,督战南麓兵马,再由张世泽、巴图二人率弓骑营驻扎在西麓,督战西麓人马。如此,才可以防之各路守将恪尽职守,不与叛将有往来。”

朱由检答道:“一切皆听孙老师安排。”

孙承宗说道:“骑兵不利于山地作战,殿下此次往北麓督战,就率领新军步骑师重骑营三千人马吧。”

“是。”

……

天蒙蒙亮的时候,孙承宗便调兵遣将,指挥两万多名新军步骑师兵车营、枪炮师神机营、炮营、4000川兵以及外籍兵团的2000名泰西人火枪兵浩浩荡荡进入了罗家山。而朱由检则率领孙承宗交给他的三千重骑营一路往罗家山北麓而去。孙承宗此次还将心腹幕僚鹿善继以及茅元仪派给朱由检,以备咨询之用。朱由检现如今对孙承宗是心悦诚服,对于他派到自己身边的人也是亲之信之,这令饱尝人情冷暖的鹿善继跟茅元仪深受感动。

鹿善继进言道:“罗家山北麓的守将乃是贺人龙,下官暗中打探过,此人曾于叛将张飞豹感情深厚,若是张飞豹想要从罗家山逃走,必定会走贺人龙的门路。殿下,我们这一次责任重大,一定要盯死这个贺人龙!”

朱由检点了点头,说道:“假如贺人龙过真于张飞豹沆瀣一气,合起兵来攻打咱们,仅凭咱们这三千兵马,能抵挡得住吗?”

鹿善继自傲的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这新军重骑营打造之初,就是为了用于辽东战场,去抵御建奴的八旗兵。重骑营师承蒙古骑兵,人尽双马,身披双甲,仅从装备上来看,别说是贺人龙跟张飞豹的部队不能相提并论,就是在辽东战场被吹嘘的神乎其神的建奴骑兵也无法与重骑营士卒的装备较量。另外,重骑营将士皆是从京营、十九卫、御马监里挑选出来的精锐,原本就有些功底,再加上数月来的艰苦训练,虽然这支部队没有经历过血战,但是下官敢拿脑袋担保,即便是弓骑营里的那些蒙古人与咱们这支重骑营打起来,也绝讨不了便宜!”

茅元仪也赞同的说道:“殿下,新军大将军李如柏的确有些真才实学。起初,臣在草泽听闻皇上命李如柏操练新军,心中还颇有不忿,可自打见了这支新军以后,始知皇上慧眼如炬,能识英雄。”

朱由检喜道:“既然如此,那就让咱们快马加鞭的赶到北麓,给那个贺人龙一个下马威吧。”

……

罗家山北麓。

当张飞豹夜袭失败的消息传回以后,贺人龙便陷入了空前的焦躁之中。

“什么?蒙古人?”

贺人龙死死的揪住一个哨探的衣领,满脸难以置信的问道。

“将军,千真万确,就是一队蒙古骑兵!他们一个个备下双马,手提双刀,见人便杀,宛如地狱里走出来的罗刹,张飞豹的部众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一个照面就给蒙古骑兵冲散了队形,留下六七百具尸首后,便又逃回了山里。”哨探答道。

“不可能!绝不可能,固原镇哪儿来的蒙古骑兵?”贺人龙怒道。

可等他冷静下来以后,又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定然是朝廷的平叛军!娘嘞,情报有误,朝廷的平叛军压根不是什么新兵蛋*子!”

就在贺人龙惶恐不安的时候,哨探再报道:“将军,皇五弟率领一支骑兵来到营寨外。”

“什么?”贺人龙骇然变色,“莫非事情已经败露?”

“不不不,张飞豹还没有被擒,胡凡、邓璋二人也没有起事,事情应该还有补救的机会。”贺人龙在电光石火之间,转变了十几种念头,然后他披挂上马,朝麾下健儿们嚷道:“随本将去迎接殿下。”

第九十五章 贺人龙

第九十五章

贺人龙刚出了营寨,抬眼便望见乌泱泱一众骑兵站在远方山坡之上,贺人龙定睛望去,瞧见这支骑兵每人配备两匹战马,身披双层铠甲,仅从装备上来看,可谓是精良之至。贺人龙又悄无声息的打量起前排的骑兵们,发现他们一个个体态魁梧,目光呆滞,宛若木鸡,更是大吃一惊。常人都误以为行伍精锐皆是些以一当十的高手,生的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双目炯炯有神,而又灵活多变,富有机敏。可实际上富有经验的名将都渴望训练出一支‘呆兵’组成的部队。正如同庄子在寓言故事“呆若木鸡”中告诫世人的道理一样——只有当一个人的精气神极度内敛的时候,这才算是修炼到家。

士卒有呆气,则能保障令行禁止!而令行禁止四个字,则是古往今来所有兵法的总要义!

打仗不是决斗,更不是街头斗殴,以一当十的高手在军旅之中发挥不了太大作用。所以当贺人龙看到这支宛若木头兵的骑军时,面色已经变得极为难堪。

他纵马跑到一顶华盖之下,跪倒在朱由检面前,嚷道:“末将贺人龙,叩见殿下,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朱由检来时已经想好了说辞,便答道:“将军肩负重任,怎可擅离职守?我此来是受了督师大人的命令,前来助战的。”

“助战?”贺人龙不解。

朱由检说道:“孙督师已经亲率大军进入罗家山内,追剿残敌,为了防止张飞豹逃出罗家山,孙督师特命我赶来帮助将军驻守。”

贺人龙面色微变,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连忙请朱由检到营寨一叙。但是朱由检显然信不过他,便说道:“我已经命人砍伐树木,决意另起一座营寨,就不到将军哪儿叨饶了。”话音落下,朱由检竟是摆了摆手,将贺人龙打发了下去。

回到营寨之后,贺人龙面色铁青的坐在军帐之中,思前想后的贺人龙决意不能坐以待毙,他修书一封后,唤来一二心腹,让他们前往罗家山一趟,并严令他们务必找到张飞豹,亲手把信交到张飞豹手中。贺人龙在帐中踱步,觉得这么做仍旧不能永诀后患,便又唤来一名心腹,在他耳畔吩咐几句后,便让此人骑乘快马,往固原镇赶去。

罗家山内的战斗果如孙承宗所料想的那般,早已被弓骑营打散了胆气的叛兵压根不敢同新军交手,即便偶尔遇到悍不畏死的叛兵,可还没等到新军士兵抽刀,短兵相接,便被枪炮师的士卒用鸟铳干掉。整个战局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

见孙承宗的部众如此厉害,张飞豹已经吓破了胆,现在山中的积蓄都被他拿出去贿赂了山下的守将,山里头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现如今孙承宗又大兵压境,张飞豹已经萌生退意。可是往那个方向跑呢?罗家山下可是有杨鹤从各边抽调而来的五万大军层层围困着,仅凭张飞豹这支被孙承宗打残了的部队,想要杀出重围,谈何容易?

就在张飞豹着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的时候,贺人龙的心腹找上门来,亲手将书信交到张飞豹手中。其实贺人龙在书信之中也没写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文章,只直白的讲道:此次算是栽了,孙承率领的朝廷平叛军队悍勇无比,咱们不是对手。老哥你再不逃走就真的要交代在这儿了。

贺人龙的心腹忙道:“我来的时候带了二十件甲胄,都是我们贺将军麾下士卒的甲胄,还望张将军速速换上这些甲胄,跟随在下往北麓逃命去吧。”

张飞豹点了点头,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逃走,而是召集山上的大小头目,开了一次动员大会。会上,张飞豹神采飞扬的说道:“老爷我在固原镇的拜把子兄弟胡凡、邓璋两位将军,已经在城中起事。只要咱们坚守两天,不!一天!坚守一天,孙承宗的部队不然支撑不住,要撤军驰援固原,到时候咱们就得救了,若是连一天都坚持不住,做了孙承宗的俘虏,咱们犯下的可都是株连九族的死罪,到时候谁也落不着好!等过了今天这个坎儿,老爷我对你们每个人都有重赏!”

张飞豹的话鼓舞了士气,大小头目们便带领各自的队伍,躲到罗家山的各个角落,跟孙承宗的新军打游击去了。

见状,张飞豹立即他精选出十几个家丁跟自己一块换上贺人龙部将的甲胄后,一路偷偷摸摸的朝北麓逃窜。张飞豹盘踞在罗家山有些时日,山上的小径被他琢磨了个透彻,此刻循着小路下山,并没有惊动山下的守军,最后凭借着身上的甲胄,堂而皇之地混入了贺人龙的营帐。贺人龙秘密的在军械营帐会见了张飞豹。此刻的张飞豹全然没了几天前的嚣张跋扈,经过一天一夜恶战的他,显得有些灰头土脸。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朝贺人龙拱了拱手道:“今日托兄弟的福,侥幸活命,他日富贵了,必有重谢。”

贺人龙微微一笑,答道:“老哥跟我还客气这许多?却是生分了。”

张飞豹笑道:“那倒也是,想当年你我并肩作战,不知道砍杀了多少北虏的人头嘞。娘嘞,咱们在前头替朝廷卖命,临了了,却是被朝廷卸磨杀驴,想想真是不甘心啊。”

贺人龙笑道:“世上事,皆不尽如意,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嗜酒如命的人。”话音落下,贺人龙对张飞豹说道:“我已备下二十匹快马,老哥你快些与家丁们逃命去吧,只是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会相见。”说着说着,贺人龙竟是多愁善感的两眼一红,险些落泪。

张飞豹也是动容的说道:“患难见真情啊,人龙兄弟,你若是不弃,咱们今日便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贺人龙大喜道:“弟弟正有此意!”话音落下,贺人龙立即命令手下,寻来关公像,两人就在关公像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结为异姓兄弟。

“我张飞豹。”

“我贺人龙。”

“今日在关老爷的见证下,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起身之后,张飞豹感动的直抹眼泪,他紧紧的握住贺人龙的手,说道:“圣人云: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兄弟,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义父义母的亲兄弟了,如今天下将乱,四方流民聚散,哥哥我总能混出个人样来,到时候忘不了你!”

贺人龙说道:“哥哥,你是‘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的大英雄,大豪杰。既然朝廷对你不仁,你大可反了就是。古人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本朝太祖皇帝当年微贱的就是个叫花子,可后来怎样?发迹之后,不照样坐到了金銮殿上!我相信哥哥就是太祖皇帝那样的人物,日后推翻朝廷,另立新朝,非哥哥莫属,到时候,哥哥可别忘了封兄弟一个王侯,富贵一辈子啊。”

两个兄弟勾肩搭背的互诉衷肠,贺人龙一路牵着张飞豹的手,依依不舍的将他送到帐外。张飞豹举目望去,果然瞧见二十匹精悍的快马,心中大喜,他拍着贺人龙的肩膀说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兄弟,就此别过吧。”

贺人龙饱含热泪的朝张飞豹拱了拱手,可是当张飞豹等人翻身上马,准备离去的时候,贺人龙忽然又高声叫道:“哥哥慢行。”

张飞豹一愣,“兄弟这是何意?”

却见贺人龙已命人呈上二十多杯美酒,贺人龙从中拿出一杯美酒,对张飞豹及其麾下的家丁们嚷道:“这一路之上,我兄长的身家性命,可就拜托给诸位壮士啦,来来来,满饮此杯。”

闻言,张飞豹感动至极,他下马而来,抓起酒杯,命令家丁们跟他一块一饮而尽。

“痛快痛快。”

一口引尽杯中酒,张飞豹豪气大增,翻身上马,火速离开了贺人龙的军帐。

……

朱由检大帐。

朱由检备下一整只烤全羊,宴请鹿善继跟茅元仪。酒过三巡之后,茅元仪赞道:“殿下这烤全羊好啊,比京师之中那些烤全羊店里的吃食还要正宗。”

鹿善继也是点头说道:“莫非殿下随军还带了蒙古庖厨?”

朱由检连忙摆手否定道:“皇兄曾再三告诫我,为将帅者,当与士卒同甘共苦。由是,三军感念将帅德行,必忠心效命。我时刻牢记皇兄的告诫,一箪食一瓢饮,都与寻常士卒无异,怎敢特殊?”顿了顿,朱由检又道:“二位先生有所不知,皇兄所练就的这支新军,里头的全部骑兵都是以蒙古人为师,仿效的乃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故智。除了战马、装备、战术、操练要跟蒙古人一致外,就连饮食也最大程度地同蒙古人靠拢。二位先生乃是孙老师的幕僚,没有时常在军中走动,想来还不清楚这其中的内情。”

闻言,鹿善继跟茅元仪对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瞧出了惊骇之色。他们二人都不是东林党那帮腐儒,自然不会指责说这种仿效蒙古人的政策,犹如朝廷脸面,久而久之可能变汉为胡云云。相反的,鹿善继跟茅元仪敏锐的察觉到皇帝的雄心壮志!

“皇上英明,胸襟似山海,不辞土不厌深。”鹿善继赞道。

茅元仪也是钦佩的说道:“皇上的高瞻远瞩确实令人叹为观止。昔年赵武灵王能够凭借胡服骑射,称霸列国,现在,皇上也可令王师效仿蒙古铁骑,练成一支百战雄师。”

朱由检叹了口气,讲道:“我就在皇兄身边,感受最深。皇兄每每夙兴夜寐,为国事操劳,忧心,为了练就这样一支新军,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所以,皇兄打造新军的目的,绝非是用于平定张飞豹这种叛将乱兵!皇兄的目光始终盯着的还是北方,还是蒙古跟建奴的威胁。”

鹿善继点了点头说道:“自万历四十六年开始,国朝对辽东的统治便面临来自努尔哈赤的挑战,近年以来,努尔哈赤频繁兴兵,国朝在辽东一败涂地,想来这些便是皇上的压力所在吧。”

朱由检笑道:“今日找两位先生赶来,就是要问询一下辽东的事情。”话音落下,朱由检拿出一卷《武备志》,朝茅元仪笑道:“特别是茅先生,您的大作可谓是深入浅出,即便是我这种压根不懂兵事的人读起来,也是朗朗上口。读到精彩处,更感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现如今皇兄最急的便是辽东战事,我每每感念皇兄德行,想着为君分忧,所以不明白兵事不可,不了解辽东战事更不可。还望二位先生不吝赐教。”

鹿善继闻言,忙道:“殿下可曾听闻辽东巡抚王化贞的平辽方略?”

朱由检答道:“鹿先生指的是联合蒙古林丹汗,对付建奴的法子?”

“正是。”鹿善继笑道,“王化贞乃是叶向高叶阁老的弟子,为人勤勉忠正,而又不失权变,的确是一员干吏。”

“可是我听说朝野上下对王化贞的这个计策颇有忧虑。”朱由检答道。

鹿善继点了点头,说道:“无外乎就是担心林丹汗狡诈,不肯乖乖同建奴开战,收了朝廷的银子,又虚与委蛇罢了。但是王化贞既然敢提出这个计策,必然有他的打算。”顿了顿,鹿善继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这个王化贞打万历四十三年就分兵驻守在广宁城,而林丹汗的察哈尔部常年在广宁城西部游牧,二者毗邻。所以臣下以为王化贞私底下肯定与林丹汗关系不错,至少双方能够达成某种默契。事实上,当年蒙古炒花部落想要率兵南侵的时候,王化贞就曾经用‘款待北虏’的法子,安抚了炒花部落,令他们没有南侵,阻止了一场祸事。这些年来,王化贞每每有恩惠于察哈尔、炒花等部落,北虏对王化贞十分的信任,再者说作为草原的雄主,林丹汗肯定不愿意看到建奴逐渐做大,他跟朝廷有着同样的诉求,所以只要王化贞带着银子款待他,他一定会跟朝廷联合兵马,消灭建奴的。”

朱由检点了点头,然后又瞥了眼面露沉思之色的茅元仪,问道:“茅先生可有指教?”

茅元仪忙道:“殿下,臣还是觉着熊廷弼熊大人的‘三方布置方略’更为稳当一些。另外,臣还觉着,建奴不事生产,小到吃穿用度,大到甲胄器械,都需要仰仗与国朝乃至朝鲜贸易,假如朝廷下一道旨意,严令再与建奴们贸易,从此建奴再无粮食、布匹、军械、甲胄的供养,如此建奴凶威可去一半,再加上熊廷弼熊大人固若金汤的三方布置策,令建奴无法叩关劫掠,不出个三年五载,建奴自己便会将自个儿饿死,困死。”

闻言,朱由检眼前一亮,他惊喜的拉住茅元仪的手,问道:“茅先生此话当真?”

茅元仪受宠若惊的答道:“殿下,此乃春秋管仲之谋也。”顿了顿,茅元仪推崇的说道:“若论不战而屈人之兵者,管夷吾当为其中翘楚。管仲曾经以狐皮降伏代国,以军械降伏衡山国,以鹿制伏楚国,又以服帛降鲁梁二国,终成霸业。”

朱由检求知若渴的忙问道:“茅先生快与我讲讲,其中内情。”

茅元仪还没有开口,那边的鹿善继忙插口道:“殿下,是这样的。代国产狐皮,齐国便重金求*购,代国之民全都到山里逮捕狐狸去了,便荒废了农桑,便被齐国寻机击败,从此成了齐国附庸;衡山国擅长制造甲胄军械,齐国便高价求*购,齐国大国也,甲胄军械不祥之器,齐国购之,诸侯国惊恐,便也来求*购,于是衡山国产的甲胄军械水涨船高,获利万贯。衡山国百姓由是废弃农桑,专营甲胄之利。齐国见时机成熟,便率军伐之,衡山国虽有甲胄军械之利,却无粮草供应,于是也成了齐国的附庸;齐国重金购买楚国的鹿,楚民纷纷于山林草泽间捕杀野鹿,获利颇丰。齐国则暗中囤积粮草,楚国由是发生饥荒,不战而败;齐国大国也,鲁、梁国小国也。齐国从鲁梁二国高价收购桑麻,制作衣服布帛,鲁梁二国为了眼前利益,而驱使民众废田兴桑,由是发生饥荒,被齐国趁机击败,皆成了齐国的附庸。”顿了顿,鹿善继又道:“朝廷乃天朝上国,百业兴旺,建奴野蛮不开化,就连锅碗瓢盆也造不出来,一切供应,皆源自战争劫掠跟贸易,只要朝廷断了贸易,在让人守住辽东,建奴就再也没有盐铁粮米可用,自是不战而溃。”

朱由检听得喜上眉梢,对鹿善继,茅元仪二人大加赞赏,称道他们是举世无双的大才,鹿善继傲然应允,倒是茅元仪谦虚的说道:“我算什么大才?邵武知县袁崇焕才是真真正正的大才嘞。”

“袁崇焕?”朱由检挑了挑眉头,用心记下这个人的名字。

这时,孙旭在帐外喊道:“殿下,贺人龙求见,他还带来了叛将张飞豹的尸体。”

闻言,朱由检惊喜的跳了起来,他摆摆手,请鹿善继、茅元仪二人回避,然后命令孙旭请贺人龙进账。

见了贺人龙之后,不待他见礼,朱由检便急切地问道:“叛将张飞豹死了?”

贺人龙满脸堆笑的说道:“可不嘛,让卑将白得了一个大便宜。”

朱由检蹙眉,“你这叫什么话?”

贺人龙忙道:“张飞豹不是卑将抓住杀掉的,而是自杀的。”

“自杀?”朱由检愣住。

贺人龙忙道:“张飞豹的尸体就在帐外,要不带进来给殿下过过目,确确实实是自杀。”

朱由检面色微白,忙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尸体我就不看了,你就简单讲一下事情的经过吧。”

贺人龙来之前早就编好了一套说辞,他不慌不忙地说道:“张飞豹自知兵败如山倒,又不愿被朝廷擒拿,吃牢狱之苦,便跟自己的十几个心腹家丁,一并饮下毒酒,暴毙而亡。他的几个手下便收敛了张飞豹的尸首,跑到卑将营帐外邀功请赏。”

在古代战争中,被属下砍掉头颅,跑到敌军首领哪儿邀功请赏的例子比比皆是,最著名的便是《三国演义》里头的猛将张飞。所以贺人龙的这套说辞可谓是天衣无缝。果然,朱由检听了之后,不疑有他。

朱由检振奋的说道:“张飞豹既死,那么平叛战争终于尘埃落定了!”

贺人龙连忙跪倒在地,说道:“一切都是殿下运筹帷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朱由检虽然少年老成,可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听了这话后,笑逐颜开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抢你的功劳的,进京之后,少不了给你美言两句,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贺人龙大喜,连连叩头,拜谢天恩,自是不提。

第九十六章 善后

第九十六章

“张飞豹死了?”

孙承宗蹙眉。

被朱由检派过来报信的孙旭忙道:“孙督师,此事确凿无疑。他的尸体此刻就在殿下的军营内。”

孙承宗问道:“他是怎么死的?莫非张飞豹过真从北虏突围,被殿下率军所杀?”

孙旭忙道:“不怕督师笑话,您率领大军在罗家山上恶战,可我们在北麓连一个叛兵的毛也没瞅见。这个张飞豹乃是贺人龙送来的,跟随张飞豹的尸体一块送来的还有张飞豹的十几个亲随。”

“听贺人龙说,张飞豹是畏罪自杀,逃也逃不掉,落在朝廷手中,左右也是个死。便饮下毒酒自尽了,一同自尽的还有他的那些亲随心腹。”孙旭讲这话的时候,满脸的稀嘘之色,似乎对那些亲随的忠勇感到敬佩。

孙承宗点了点头,对孙旭吩咐道:“传本督师的军令,割下张飞豹的首级,到罗家山上传阅乱兵,好叫他们早日归降,放下武器。”

孙旭连忙应允离去。

孙承宗打发了孙旭之后,便召集诸将,他命令川兵总兵官秦良玉率领四千白杆兵继续围剿残敌,而他自己则率领李如柏、张世泽诸将率领其余新军步卒撤离罗家山,往固原镇回师。离开之前,孙承宗命令亲随将杨鹤也请回了固原镇。

行军途中,孙承宗遇见了随后赶来的杨鹤。杨鹤虽然也是文官,可他比孙承宗年轻,身体还算硬朗,能够乘马。而孙承宗坐在马车里,速度便被落了下来。

等杨鹤行过礼后,孙承宗才放下手中的书卷,开口问道:“除了张飞豹,你手里还握着谁的罪状?”

杨鹤一愣,不知道孙承宗为何将话题牵扯到叶阁老整顿九边的国策之上,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后,答道:“倒是还有几位,不过他们或被下官下狱,或被下官软禁,翻不出什么浪花来的。”

孙承宗冷淡的说道:“假如罗家山的战役进行的顺理,这浪花自然翻不出来,可若是罗家山的战役被拖上十天半个月,你能保证他们不起异心?”

杨鹤语塞,他的确不敢保证。

见杨鹤面色难堪,孙承宗淡淡的说道:“不过你放心,张飞豹已死,罗家山的平叛战争已经接近尾声。”

听到张飞豹已死的消息后,杨鹤面色大喜,他连忙祝贺道:“恭喜孙阁老建此功业,今上热衷兵事,有次大功傍身,孙阁老日后问鼎首辅之位,指日可待啊,指日可待。”

孙承宗摇了摇头,说道:“掌上的事的确办完了,可掌下的事却更显波谲云诡。你知道张飞豹是怎么死的吗?”

杨鹤不解的问道:“难道不是阁老的平叛大军擒杀的?”

孙承宗说道:“张飞豹的确该死,但他最好死在京城,死在朝廷的刑名之下。本督师原本就无意取他性命,开战之前,便下令活捉张飞豹,押送京师,听候皇上发落。可事与愿违,张飞豹到底还是悄无声息的死了——被鸩酒毒杀了。”

“被鸩酒毒杀了?”

杨鹤瞪大了眼珠子,“他不是躲在罗家山上负隅顽抗吗?谁能毒杀他?”

“贺人龙解释说,是张飞豹畏罪自尽。”孙承宗面上不动声色,可眼底深处却闪烁着森森寒意。

杨鹤面色微变,“贺人龙?”

“他是你的部将!你最了解他,本督师唤你前来,就是想问一句,贺人龙跟张飞豹关系如何?”孙承宗过真老辣,一语切中要害。

杨鹤忙道:“贺人龙是三边宿将,为将,狠辣严正;为人却左右逢源,跟三边的将校们都处的不错。以臣下的所见所闻,贺人龙跟张飞豹的关系也很不错。”

孙承宗点了点头,而后一脸讳莫如深的说道:“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哪能事事做的尽善尽美?哪能人人都招待的滴水不漏?平易近人的人大都城府极深啊。”

“阁老怀疑张飞豹是贺人龙所杀?可他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折?直接砍了岂不更好?”杨鹤不解的反问道。

孙承宗无声的笑了笑,说道:“其中曲折原委恐怕只有贺人龙一人明了啦。对了,张飞豹反叛之初,你不是派兵镇压了吗?”

杨鹤老脸一红,告罪道:“都是下官指挥无状,非但没有平息叛乱,还损兵折将。此战追随阁老平叛,本就是戴罪立功,现如今战争落幕,朝廷跟兵部少不了要追究下官的罪责嘞。”

孙承宗说道:“本督师问的是你派遣镇压张飞豹的将领是谁?”

“是固原镇总兵官胡凡、兴安总兵官邓璋。二将先后率领万余兵马参与镇压,可结果都折戟沉沙,大败而归。”杨鹤答道。

孙承宗忙又问道:“此二将与贺人龙、张飞豹的关系如何?好还是坏?亲还是疏?”

杨鹤似乎听出了孙承宗的弦外之音,他的面色不禁发白,支支吾吾的答道:“四人私交甚笃,常常称兄道弟,往来与各镇酒肆妓院之中。”

“那便错不了了。”

孙承宗面色严肃的说道:“本督师确是麻痹大意了。临行前,皇上跟诸位阁老皆嘱咐道:张飞豹的叛乱,不过是三边边军大叛乱的前奏,若是一个处置不当,整个三边的诸将都有可能起兵造反!皇上即位以来,不遗余力地催促叶向高阁老整顿九边,惩处贪将,处以极刑。闹得诸边诸将人心惶惶,非但西北三边不稳,就连北方的蓟镇等边镇的将领也是惶恐不安,生怕下一个被清算的就是自个儿。”

“在这种大背景之下,边军诸将本就蠢蠢欲动,若是本督师的兵马被张飞豹拖在罗家山,久久不能平定战乱,这让边军诸将怎么看?怎么想?他们会觉着朝廷已经成了纸老虎,已经无力钳制他们,到时候这帮骄兵悍将还不一个个起兵造反才怪。”

“张飞豹离奇死亡,倒是点醒了本督师——”孙承宗意味深长的说道:“本督师敢断言,若是再迟个两三日,咱们没有攻克罗家山,这固原镇怕是已经易手叛军了。”

“什么?”

杨鹤大惊失色,他乃是三边总督,又建府固原镇,若是固原镇陷入叛兵之手,那么他就真的罪无可恕了,那就不仅仅是被摘掉乌纱帽就可以轻易了事的了。

“哪儿来的叛兵?”杨鹤叫嚷道。

“胡凡、邓璋!或许还有其余的同党。”孙承宗说道:“正是想到了这一点儿,本督师才极忙会师固原镇啊。本督师麾下有三万精兵,有如此多的人马镇守固原镇,料想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待罗家山上的乱兵被彻底招抚剿灭之后,本督师再举办一场庆功酒宴,邀请诸将前来,在酒桌之上,兵不血刃地缴了他们的械。”

杨鹤连忙吹捧道:“阁老此计妙极,将一场刀兵之祸,消弭于无形之中。”

孙承宗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杨鹤的这记马屁。

……

张飞豹败亡的消息火速呈递京师,由兵部转呈内阁,再由内阁上报皇帝本人。不过在那之前,皇帝早已经从锦衣卫的渠道,先一步探知了固原镇前线的战局。虽然胜利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是皇帝仍旧不免兴奋的好一阵摩拳擦掌。这半年多以来,他承受了太大的压力,亟待一场军事上的胜利在提振威望。

皇帝迅速召集了阁臣至乾清宫对奏,商议固原镇平叛之后的善后事宜。

刚打了一场胜仗,皇帝意气风发,压根不在乎阁臣们的意见,他单刀直入的说道:“这一战打的好!打出了朝廷的威风。朕要重重犒赏有功之将士,王阁老不是分管的兵部吗?你且与兵部尚书张鹤鸣商议个章程出来,朕先透露个风声给你,对于有功之将士,朕要官给官,要爵位给爵位,绝不会亏待他们,以免寒了忠勇志士的心。”

皇帝的这番先声夺人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阁臣们自然无不应允。分管兵部的王象乾更没有话说。可接下来,皇帝话锋一转,阁臣们尽皆变了颜色。

皇帝说道:“区区一个张飞豹自然弹指可破,不在话下。但三边为何出现张飞豹这个贼子?这个问题若是不加以解决,早晚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张飞豹粉墨登场。”

“朕此次唤阁老们前来,一是为了商讨封赏将士们的事宜,二也是商议一下三边的善后事宜。大家伙都畅所欲言的议一议吧。”

这还有什么好商议的?

阁臣们面面相觑,这在战前不都已经谈过了吗?虽然阁臣们竭力给张飞豹本人泼脏水,但皇帝就是一口咬定,张飞豹之所以反叛,不是因为他本人天生反骨,而是因为三边的地方官在执行叶向高整顿九边的国策时,手段过激,这才扯出了一场兵变。

阁臣们瞧着皇上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心中了然,这是要秋后算账的节奏啊。可皇上此刻又变了嘴脸,不肯亲自站出来扮黑脸,而是见黑锅推给了一众阁臣,让他们商讨。假如商讨出来的结果不合皇上心意,皇上哪儿自然给否了。可是历史证明,在这种情况下,总会有臣子为了媚上邀功,而背弃心中的坚守,一味地迎合上意。

叶向高是个道德君子,一生清廉,品德高尚,所以深得东林党人的敬重,而叶向高也正是倚重着东林党人的势力才得以二度入阁。所以整顿九边的事务,叶向高用的都是东林党人,原因无他,一来用着顺手、听话,二来事成之后,也可分润一份功劳给东林党,这叫两两相益。可现在事情办砸了,皇帝要卸磨杀驴,那么最终清算的还是在三边任职的东林党人或者亲东林党人或者巴结东林党的官员。

所以,将皇上的心思一层层拨开,阁臣们不难发现,皇上这是要挟一场军事胜利的威严,向朝野第一大党*派开刀了。

皇帝将皮球踢给了阁臣们,可是在座的阁臣们要么是亲东林党的,要么就是叶阁老的后辈,都不愿意得罪东林党,得罪叶向高。而叶向高更是头一个发话,将所有罪责大包大揽的按在自己头上,说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老麦昏聩,整顿九边无方,致使边将造反,边军哗变,罪该万死云云。叶向高乃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见他如此泣不成声,阁臣们纷纷向皇帝求情,但无论阁臣们如何慷慨陈词,就是绝口不提惩处三边东林党官员的事宜。

皇帝将一切放在眼里,面露讥笑之色。他自然晓得这帮阁臣们在担心着什么。无非就是清流们的物议罢了。若是阁臣们当真向皇帝献策说:惩处一批东林党人,用来安抚诸边惴惴难安的将校的话,那么等阁臣们下了朝之后,肯定会被东林党人给骂死,到时候在东林党人的鼓吹之下,天下臣民都会误以为他是个大奸臣,恐怕就算是躲到老家,也会被父老乡亲们嫌弃,死了也不能埋进祖坟,进不了祠堂,下辈子做孤魂野鬼去吧。

毕竟,叶向高整顿九边的时候,重用东林党官员,现在出了事,叶向高再一脚将人家踢开顶雷,无论如何也难逃鸟尽弓藏,薄情寡恩之嫌。

可假如叶向高替东林党人顶雷,将皇帝降下的所有责难都怪罪揽到自己身上,即便因此获罪皇帝,被罢免了官职,可是在士林、官场将会给他带去天大的威望。满天下的读书人都会歌颂叶向高的品德。如此叶向高即便丢了官职,也能富贵滋润的告老还乡,安度晚年。

总之一句话,迎合皇帝的意思,惩处东林党,无论是叶向高还是其余阁臣,都将在短期之内,获得皇帝的恩宠,加官进爵,不在话下。可是从长远来看,他们将丢掉自己的全部“官声”,日后致仕还乡,将遭到门生故吏乃至父老乡亲们的嫌弃。

阁臣们都是群老头子了,即便再得皇上恩宠,又能享受多少时日?他们自然不会犯傻,又岂是叶向高这种名满天下的重臣。反正就要退休了,何必跟自己的退休生涯过不去呢?

皇帝左思右想,终于看明白了他们的心思。既然如此,阁臣们就是有持无恐了,以他们的身份地位,皇帝不可能因为这点儿小事就与他们为难,更不可能真的将张飞豹反叛的罪责都按在叶向高头上。恰恰相反,之所以皇帝要惩处东林党人,就是为了给叶向高开脱罪责。原因无他,只因叶向高是当今之世,唯一一个被朝野诸党都敬重的政治人物。无论是东林党还是浙党、昆党、楚党、宣党,都慑服于叶向高三朝阁老的积威,乖乖听命效力。除了叶向高,内阁之中再无一人能够弹压诸党,孙承宗虽然素有名望,此次又平叛建功,按理说应该具备顶替叶向高的资格。可是孙承宗的旗帜太过鲜明,是个地地道道的东林党人,道德君子,他假如代替了叶向高,在内阁之中执掌实权,东林党人自是皆大欢喜,可是难保浙党、楚党不跳出来互相倾辄,内耗。至于皇帝最为宠信的徐光启,且不说他的政治才干是否已经足以担当首辅重任,单单是一个素与泰西人交好的坏名声,就不能服众。

假如皇帝当真赶跑了叶向高,无论是另立孙承宗还是徐光启,都将惹出新的一场党争之祸。到时候‘在野党’天天上折子弹劾‘执政党’,‘执政党’则摩拳擦掌,时刻想着如何弹压、惩治‘在野党’,让原本就被天灾人祸所累的明廷,陷入到不必要,且空前剧烈的内耗之中,岂不亲者痛仇者快?

皇帝虽然明白阁臣们的苦楚,可是心里仍旧不免有些失望。这帮老成持重的阁臣,到底还是选择站在文官集团的一边啊。

皇帝总算是体会了一把孤家寡人的意境。但这也更加坚定了他要往内阁之中安插一名‘应声虫’的念头,嘉靖皇帝有严嵩在内阁,万历皇帝也有个王锡爵,所以他们才能够让自己的政令走出紫禁城。而皇帝现如今的内阁之中,不是些自命不凡之辈,就是些悲天悯人之徒。要么是道德君子,要么是明哲保身的老狐狸,既没有治世之能臣,也没有严嵩,王锡爵乃至和珅那样的帝王心腹在前头冲锋陷阵,这也正是数次皇帝的意志在内阁无法实现的症结所在。

皇帝叹了口气,开口安慰了叶向高两句,便将阁臣们都给打发了。

阁臣们面面相觑,惊讶于皇帝的妥协。因为按照以往的惯例,皇帝是个极有主见的人,认定的事情,就绝不回头。可是今天为什么既没有惩处叶向高,也没有坚持惩罚东林党?

大概只有叶向高瞧清楚了皇帝的心思,他忧心忡忡的对左右同僚们说道:“今上,越来越像皇祖啦!高深莫测啊。皇上既想着揽权,又不想自己背负骂名,所以便逼着做臣子的给出主意嘞。到时候顺坡下驴,采纳臣子们的意见。既拿了实惠又规避了风险,既揽了实权又博得了圣君明主的美名总之,自古有作为的君王,都是牵着臣子们的鼻子走的。小小年年,如此城府,真不知是福是祸”

叶向高今天算是被伤透了心,所以才讲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来。

王象乾不解的问道:“可是我们并没有顺着皇上的意思,将此次边军哗变的祸事怪罪到三边的东林党官员头上啊,皇上的计谋不是已经落空了吗?”

叶向高叹息道:“我们这些老家伙自然老成谋国。可是朝堂之上,有多少歹人、妄人?他们可就巴巴的等着机会取悦皇上嘞。走着瞧吧,既然皇上在咱们这儿无功而返,势必会将这件事捅出去,交由天下官员们公论。说是公论,其实就是让仇视东林党的部分官员们上折子攻讦。到时候,皇上‘从谏如流’,采纳这些意见,三边的东林党官员仍旧在劫难逃。”

闻言,王象乾等人恍然大悟,纷纷面色大变,对皇帝的心机感到既惊且惧。

叶向高悲叹道:“老夫心寒啊。整顿九边的事情,原本就是皇上赶鸭子上架,老夫素来不知兵事,所以只能将整顿九边的事情吩咐给东林党人去办理。可之后皇上隔三岔五的将老夫唤去乾清宫,催促老夫快些整顿九边军务,甚至多次暗示老夫可以用些霹雳手段。老夫虽然素不知兵,可也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啊,更是将治大国如烹小鲜的至理名言铭记于心。于是老夫便劝阻皇上,可是皇上偏是不听啊。事到如今,边军被过激的整顿政策逼反,到头来却要东林党人去背黑锅,老夫对不起他们啊。”

听着叶向高的自言自语,阁臣们无不默然,明代的臣子们为何喜爱明哲保身?为何总是报忧不报喜?总爱高谈阔论,却不务实务?

还不是因为无论你做的好与坏,都抵不过皇帝的一句评语。你再是劳苦功高,可若是不讨皇帝欢心,仍旧白搭,但若是你总能揣摩上意,迎合上意,那么即便你是个鸡鸣狗盗之徒,一生碌碌无为,也会被皇帝封侯拜相,一辈子荣华富贵。

方从哲为什么尸位素餐?

还不是被皇祖伤透了心。多做事,就多犯错,少做事,就少犯错。遇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吧。

叶向高摇了摇头,失魂落魄的离开了宫禁。

第九十七章 双管齐下

第九十七章

京报馆做为朝廷的口舌,皇帝的笔杆子,自然第一时间将固原镇平叛大捷的消息传得天下皆知。京报馆十分露骨的赞美这场胜利,完全是仰仗于皇帝的英明神武。因为预计到这篇社论空前的影响力,温体仁还亲自动笔,书写了这篇社论。首先,温体仁盛赞了新军的军容之盛,战斗力之强,之后,他又对孙承宗这个主帅说了许多溢美之词,另外,温体仁还提到年幼的五殿下朱由检也随军出征,建立了汗马功劳云云。所有的这些,大概占据了整篇社论篇幅的两成,剩余的八成温体仁毫不吝啬的都用来跪舔皇帝的庙算。

“若无战前圣上庙算,定下上中下三策的平叛方略,固原乱兵又岂能被一蹴而就剿灭掉?仰赖圣上武德,王师得以迅速扑灭乱兵之祸。此圣上登基之后,在校场上的小试牛刀而已。辽东建奴叛军虽势炽固原乱兵,但仰赖圣上睿断,想来破敌也不过朝夕而已”

这些大白话自然是写下来糊弄老百姓的,对于读书人而言,他们是不屑于读这些东西的。古代的知识分子都是特权阶级,张口便是之乎者也,动辄便是经史子集,孔孟之道。文绉绉而又自命不凡。所以除了温体仁这篇社论之外,京报馆还出了一份专供读书人阅读的文言文版的社论。而撰写这篇社论的人,则是京报馆的二把手钱谦益。

钱谦益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用字措辞都很文雅,他满腹经纶,下笔有神,洋洋洒洒的写下一千多字的社论。不过其中的意思却与温体仁的大相径庭。

温体仁早已经为了高官厚禄,便成了御用文人,他的社论之中,满是对朝廷,对皇上的溢美之词,而钱谦益虽然也不免用了诸如“徐徐如林、不动如山、侵略如火”之类的词句来赞美王师的骁勇善战,但是对于皇帝的“英明神武”,他却是惜字如金。另外,在社论的末尾,钱谦益还不无忧虑的指出,战场上的斗争暂时告一段落,可战场下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这种意味深长的留白,令历来爱琢磨心思的官僚们大为上心,便买来报纸,三五成群的相邀于茶楼酒肆之中,引经据典,畅谈国事,争论着钱谦益最后那句留白的真意。

中国人大概是最擅长玩弄文字游戏的了,很快,今日皇帝召见阁臣,并与阁臣们不欢而散的消息便传的沸沸扬扬。

顺天府麻绳胡同,庄敬祖的茶楼。

庄敬祖正在台上卖力地说着:“固原镇的乱兵贼子虽然已经伏诛,可是这场祸事却远远没有结束。”

“这帮乱兵贼子吃着朝廷的兵饷,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造反呢?”庄敬祖抛出一个疑问后,便端起茶碗,轻轻的抿了一口。

台下的听客们纷纷叫嚷道:“是啊,他们为什么要造反?难道不就怕掉脑袋吗?”

庄敬祖忙道:“诸位看官稍安勿躁,且听某细细道来。话说叶向高叶阁老向皇上进言说,国朝九边边事糜烂,将校贪墨,欺压士卒,侵吞田亩,闹得边军士气低落,毫无战斗力。皇上闻言,自是大怒,便拜托叶向高叶阁老着手整顿九边军务。叶阁老乃是三朝元老,无论资历、能力还是名望都是举世无双,他老人家自是制订了一套天衣无缝的整顿九边的计谋,巡视诸边,惩处贪将,均分军田,重整戍边军户,拔擢忠勇志士,打击心术不正的宵小之辈等等等等。按理说,叶阁老这套计谋可谓是老成持重,天衣无缝。可奈何具体着手办理这些事务的诸边官员以及从京城下派的御史们为了邀功,为了抢功,他们争先恐后的对九边的将领威逼利诱,迫使他们就藩,交代自己的罪责。一时间闹得九边边军诸将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话说叛将张飞豹也是被这帮人握住了把柄,恐惧之下,才一不做二不休,反了朝廷,落草为寇。”

台下的看客们忙问道:“如此说来,是那忙御史以及诸边的主政官员们将叛将逼反的?”

庄敬祖忙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张飞豹自己不干净,何来逼反一说?不过到底还是御史跟地方上办理整顿边务的官员们急功近利,将好端端的一件差事,办的啥也不是,闹得固原镇一场刀兵之祸,白白损耗了朝廷大笔的钱粮。”

看客们纷纷叫嚷道:“朝廷应该惩治这批坏事的官员!如今辽东正需要军队、钱粮,本来派去平定固原叛兵的军队跟钱粮是可以用来支援辽东前线的,可现在以来,却是打了水漂。这些人太坏了,不惩处不足以平民愤!”

庄敬祖忙叫道:“正是此理!话说今天一早皇上便召集了阁臣,商讨平叛固原的善后事宜。可是奈何叶阁老心慈手软,不肯向这些门生故吏发难,便将一切罪责都揽到自己肩上,恳求皇上责罚。”

看客们大惊失色,“不可不可!这件事叶阁老运筹帷幄,并无不妥之处。坏就坏在了地方上具体执行政策的那些官员!”

庄敬祖笑道:“诸位看客稍安勿躁,今上乃圣天子,双目如炬,慧眼独到,怎会瞧不出叶阁老的清白身?叶阁老之所以这么做也是有他的苦衷的。”

“叶阁老宦海沉浮了几十年,这些坏事的地方官以及御史之中,有不少都是他的门生故吏。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叶阁老实在不忍心看到这些人被毁了仕途。于是便甘愿替他们顶罪。”

闻言,看客们唏嘘不已,纷纷叫嚷道:“叶阁老仁义啊。”

“可是坏事的那些官员也不能放过!”

“就是就是!这件事不算完!”

吵吵闹闹的茶楼之中,汪文言跟黄尊素冷眼旁观,见庄敬祖的评书已经临近尾声,两个人放下赏钱,匆匆离开了茶楼。走在大街上,汪文言才心事忡忡的开口问道:“如何?黄兄。”

黄尊素叹了口气道:“那个姓庄的所说应该是事实。”

汪文言笑道:“这个自然,种种迹象表明,他其实就是京报馆的编外人员。”

“如此说来,这个消息就是温体仁在透露出来的,他想干什么?”黄尊素反问道。

汪文言摇了摇头,说道:“还能干什么?那家伙现在是唯恐天下不乱,手提御笔,在言路上搅动风云,可谓是用心险恶。”顿了顿,他又道:“这件事被宣扬的人尽皆知,恐怕一场腥风血雨以迫在眉睫了。”

黄尊素吃了一惊,“你是说诸党会借此生事,攻讦我东林君子?”

汪文言面色发白,说道:“先是袁应泰案,现在又是这个边军哗变案。有心人都看得出来,皇上这是冲着咱们东林党人来的。咱大明朝总不会缺少那些屈意迎奉的软骨头吧?瞧好吧,叶阁老不忍心抛弃咱们,可浙党、昆党、楚党等奸*党,可是巴不得咱们早点儿倒台呐。”

汪文言的真知灼见不幸言中。首先是嗅觉灵敏的各道御史及六部给事中,他们打响了攻讦东林党的第一枪,弹劾以三边总督杨鹤为首的三边地方官,无一例外,在弹劾名单内,都是些拥有东林党背景的官员,乃至有些跟固原镇兵变八竿子打不着的官员,也因为这场风潮,被卷入其中,成了言官们用笔杆子大肆挞伐的对象。

以目前的局势来看,只要能够加入攻讦东林党的行列,就能够攫取政治声望,乃至加官进爵,最不济,上个弹劾东林党的折子,也能让自己摆脱被当成东林党清算的风险。于是乎,整个天启朝廷都失去了理智,之前还如日中天的东林党,突然就成了过街老鼠,有墙倒众人推的驾驶。

文武群臣们这也是迫不得已,毕竟在党争的大背景之下,所有人都身不由己。

东林党人立刻作出反应,在明末诸党里,东林党的整体素质还是比较高的,无论是在朝堂之上,还是江湖之远,东林党人都拥有着很高的声望,慕名来头的贤才自然也最多。在叶向高等阁臣的暗中协助下,东林党作为“执政党”,无论是搞舆论宣传还是舆论管控,东林党能够调动的资源都远远盖过诸党之和。就在东林党跟诸党争吵的不可开交的时候,一个人站了出来,上了封折子,引起轩然大波。

这个人名叫顾秉谦,老资历的东林党人。可是顾秉谦在如今东林党最危难的关头,非但没有选择与同党同舟共济,度过难关,反而从背后插了昔日同僚们一刀。

他上书历数叶向高阁老整顿九边政策的高明,然后又抛出一个疑问:果使阁老算无遗策,怎又叛将飞豹之祸?

是啊,既然叶向高的顶层设计没有错,那么为什么闹到最后,边军哗变了呢?要知道叶向高整顿九边,可是要打击贪污腐败跟欺压士卒的将校,这种政策对于诸边的苦大兵们来说,无异于久旱逢甘霖,边军应该支持的才对,又为何跟随张飞豹反叛了朝廷呢?

折子写到这儿,顾秉谦图穷匕见,将一切罪责都怪罪到了在诸边具体执行叶向高整顿边务的东林党官员们。顾秉谦在奏折中,痛斥这帮人,为了一己私利,不顾全大局,为了抢夺功劳,而急功近利,逼迫边军上至将校,下至戍卒都不得安生,由是才有了张飞豹之祸。否则,朝廷只诛杀张飞豹这种贪将,那些兵卒们何以随之反叛?

当然,顾秉谦折子中的内容,也不过是拾人牙慧,没有什么新意。可即便如此,也不能磨灭他这份奏折的巨大影响力。只因他顾秉谦也是东林党人!

东林党正式发生了分裂!

历史上,基于种种原因,东林党在掌握政权以后,迅速的分化成好几个山头,在党内林里的山头之间,他们互相倾辄,互相内耗,这是大明最终败亡的重要原因。但是那是在魏忠贤掌权以后,而现在的历史已经将这种分裂提前了两到三年。

皇帝反反复复的盯着手中这份顾秉谦的奏疏,心里有种喜出望外的感觉。“他或许能成为第二个温体仁。”皇帝嘴角上扬,朝一旁的魏忠贤眉飞色舞的讲道。

魏忠贤却开口讲道:“皇爷,此人最近跟福王殿下来往甚密。”

“哦?”

皇帝挑了挑眉,问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魏忠贤忙道:“福王殿下在处理袁应泰的案子,在这件案子中殿下他似乎十分倚重顾秉谦,常常同顾秉谦商量袁应泰的案情。”

皇帝点了点头,片刻后他忽然问道:“他们都是在那些地方谈论这些事情?”

魏忠贤一愣,答道:“或是酒楼,或是青楼,或是官署。”

皇帝轻蔑地笑了笑,“若是在谈论公事,又何必藏头露尾?”

魏忠贤忙道:“皇爷是怀疑这个顾秉谦心术不正?与福王千岁有阴谋?”

皇帝瞥了魏忠贤一眼,不满的答道:“你是在问朕答案?你这个东厂提督太监是怎么办的差?假如什么风吹草动朕都能够预知,还养着你们这帮鹰犬做什么?”

魏忠贤连忙嚷道:“奴婢有罪。”

皇帝沉默半晌,斟酌着语句,向魏忠贤说道:“福王朕之皇叔也,忠厚长者,骨肉至亲。朕对他自是一百个放心,但难免有奸佞不臣之人,往来于福王塌下,蛊惑离间我们叔侄君臣。福王叔地位尊崇,万一被歹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为社稷千秋计魏忠贤,好好盯着!”

最后四个字皇帝几乎是吼出来的,魏忠贤连忙领旨。事实上,这不是皇帝第一次在魏忠贤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惴惴不安。

是啊,像福王这种地位尊崇的宗亲贵胄,皇帝搁在身边,无异于一枚定*时炸弹。古代帝王最忌讳的就是卧榻之侧,尚有他人酣睡,岂不闻曹孟德梦中爱杀人之典故!

“顾秉谦顾秉谦”

皇帝冷冷的笑了,“朕想着,若是着其入阁会如何?”

闻言,魏忠贤大惊,他实在想不通,皇帝既然已经看出这个人有猫腻,为什么还要拔擢他入阁辅政?已经有了一个福王还不够闹心的?再加上一个不可控的顾秉谦,那还了得?心中虽然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是想着极力劝阻皇帝,可是魏忠贤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圣心难测啊。”魏忠贤在心中悲叹道。

皇帝放下了手中顾秉谦的折子,对魏忠贤说道:“草诏吧,擢顾秉谦入阁!”

……

顾秉谦入阁的消息传出,一石激起千层浪!顾秉谦何德何能?他凭什么入阁?满朝文武的眼睛可都雪亮雪亮的。这个答案是不言自明的——因为顾秉谦弹劾东林党的折子讨得了皇上的欢心。

皇上令顾秉谦入阁的政治信号再明显不过了,这就像是往狼群之中丢进了一块血肉,虽然顾秉谦心黑脸厚将这块血肉率先抢了过去,但是血腥味已经弥散开去,狼群们饥饿的嗷嗷直叫,他们将更加疯狂的加入到这场弹劾东林党的风潮之中。

顾秉谦得到恩宠的另一个榜样作用是,他们给了东林党人另一种选择,即反戈一击,用一纸弹劾奏疏,来向皇帝邀宠,来向满朝文武宣称自己的立场,好早日脱离东林党,躲过一劫。

总之,皇帝让顾秉谦入阁的这一手,算是彻底终结了这场互相弹劾,互相倾辄的党争风波。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福王也站了出来,呈上了袁应泰案的办理结果——株连超过800东林党官员,而这800多人大都是御史跟给事中,也就是当初极力推荐袁应泰顶替熊廷弼的那帮人。这800来号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开缺滚蛋。

福王这一手可谓是在朝野上下怒刷了一波存在感,将自己的威望推升到了新的高度。而皇帝见时机成熟,在几天之后,办诏惩处了三边的绝大部分地方官,将他们赶回家种地去了。皇帝跟福王两个人形成了默契,一个人对付在京的东林党人,一个人惩处地方上的东林党人,这一下子便让东林党元气大伤。

至此,皇帝总算是心满意足,他打折了东林党的一条腿,让朝野中的局势重新归于制衡,东林党、楚党、浙党等小山头的势力,又站到了同一起跑线上。如此,皇帝才算真正掌握了帝国的行政大权。

当然,皇帝是满意了,可东林党却很落寞,乃至是愤怒。听说在家养伤的杨涟听到这场“噩耗”之后,顿时就吐血三升,昏死了过去。

……

固原镇。

总兵官胡凡跟邓璋收到了贺人龙的警告,便按兵不动,没有阴谋篡权,接管固原镇。很快,他们派到罗家山的哨探们来报,张飞豹已死。两人大惊失色,“这个张飞豹怎如此不堪一击?他娘的,祸事了,祸事了。”胡凡气的直摇头。

邓璋忙道:“为今之计,唯有毁尸灭迹,将一些起兵造反的证据都烧掉,毁掉,千万不能让孙承宗跟杨鹤察觉到蹊跷,否则你我兄弟二人,死无葬身之地矣。”

就在两人慌乱的遣散兵将,并且烧毁往来信件的时候,孙承宗率领新军主力火速回到固原镇,孙承宗的回师令胡凡、邓璋二人措手不及。但是索性,孙承宗似乎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们二人头上,相反,孙承宗回到固原以后,便下令逮捕了三边总督杨鹤,并向三边的诸将校们传送军报,说之前的种种,皆是杨鹤以公谋私,欺压三边将校士卒,罪无可恕,孙承宗以督师的身份将他下狱,不日班师回朝,还要奏请皇帝惩处杨鹤嘞。

孙承宗的这一手决策,无疑极大的安抚了三边将校们的心思,之前被朝廷整顿九边,打击贪腐将校的势头吓得不轻的将校们,纷纷歌颂起孙承宗的德行,甚至有些人还露骨的表示要在固原镇给孙承宗建立生祠,日夜上香祈福,早晚叩拜请安云云。

又过了两日,川兵总兵官秦良玉及诸边军终于将罗家山上的乱兵或降或剿,清理了个干干净净,回到了固原。

孙承宗以此为由,摆下庆功酒宴,邀请宣大、延绥、宁夏乃至甘肃镇的边将们咸来固原,吃酒庆功,另外孙承宗还表示要在庆功酒宴上,历数杨鹤的罪状,给边将们一个交代。

这个理由十分充分,也让边将们喜出望外,几乎没有任何将领心生顾虑,便都接受了孙承宗的邀请,汇聚到了固原。

第九十八章 一网打尽

第九十八章

固原镇,三边总督府,庆功酒宴。

孙承宗迟迟没有到来,直到李如柏去请的时候才发现这位帝师兼阁老兼新军督师的当朝重臣,正在屋内同朱由检下棋。朱由检年纪轻轻,压根不懂的棋艺,好在孙承宗有耐心,手把手地教他。朱由检说道:“棋艺虽好,却也是末流学问。当真朝纲不振,生民困顿,由检觉得自己应该学习的是如何处理政务,如何领兵打仗的大学问,而不应该将光阴虚耗在这小小的棋盘之上。”朱由检似乎对下围棋没什么兴趣,刚学了一会儿便没了耐心,开口埋怨道。

孙承宗知道朱由检素有大志,所以也没有怪他口气大,而是笑盈盈的说道:“围棋乃君子之艺,上可感悟天道轮回,中可体悟谋略智慧,下可陶冶情操,作用不小嘞。”

朱由检显然没那么好糊弄,他嚷道:“学生并没有瞧出这黑白棋有如此的玄妙。”

见朱由检固执己见,孙承宗笑了笑,循循善诱道:“也许连殿下也不知道吧,皇上就非常擅于下棋。”

朱由检眼前一亮,对于自己的兄长,朱由检是敬佩有加,见孙承宗谈及自己的皇兄来,他顿时来了兴趣。可是他不解的说道:“学生常常陪伴在皇兄左右,并不曾见到皇兄与人对弈。”

孙承宗哈哈笑道:“是啊是啊,试问天下能与皇上对弈一局的人又有几个?能有几个?”话音落下,孙承宗从袖口内摸出一封信,恭恭敬敬地递给朱由检。朱由检面有异色,连忙接过来,待他看完信上的内容,不禁变了颜色。

“没想到这些天朝廷里竟然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朱由检面色微白,这封信是叶向高写给孙承宗的,讲的就是福王办理袁应泰案以及顾秉谦背叛东林党,反戈一击的事情。

孙承宗不慌不忙地说道:“殿下,朝局如水,总要流动,否则就是一潭死水。自古以来,庙堂之上的秉政者,都是城头变化大王旗,一茬接一茬的换,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只是这一次有些遗憾,因为遭到迫害与不公对待的乃是一帮直臣,君子。”

朱由检对东林党是很有好感的,他忙道:“老师放心,班师回朝后,我定向皇兄竭力劝说,此事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孙承宗摇了摇头道:“臣向殿下倾诉此事,一不是发牢骚,二不是寄希望于殿下能够出面,拯救东林君子。而是想用这血淋淋的教训,告诉殿下一个道理。”

朱由检蹙眉,紧紧的盯着孙承宗。

孙承宗说道:“这朝局就像这围棋一样,有黑子,有白子。身为臣子,自然越清白越好。可在帝王眼中,并非如此。无论执黑还是执白,英明的帝王总能因势利导,下得一手妙棋。”

朱由检沉思半晌后,摇了摇头,直言道:“我不明白,治国之道,不应该是亲贤臣,远小人吗?”

孙承宗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说道:“何为贤臣?又何为小人?这些自古就没有公论。罢了罢了,殿下还小,这些东西一时看不透也不能强求,日子长了,慢慢也就融会贯通了。”

偏过头,孙承宗朝一旁侍奉多时的李如柏问道:“大将军何事?”

李如柏忙道:“禀督师大人,诸将都已经落座,只待大人赶去,便可开宴吃酒了。”

孙承宗点了点头,他起身走出房门,唤来一个亲丁问道:“张世泽跟巴图那便的刀斧手准备的如何了?”

亲丁忙道:“刚刚大人正与殿下下棋,卑职便没有打扰。张将军跟巴图将军已经传话过来,他们已经率军将酒宴现场团团围住,只待大人摔杯为号,就蜂拥而出,将酒宴上的边将们一并擒获。”

孙承宗笑道:“但愿这些准备都是老夫多此一举吧,希望他们都能识时务吧。”话音落下,孙承宗邀请朱由检一并前去,他虽然是督师,三边现如今的最高实权人物,可是从身份地位上来讲,他孙承宗还是不及朱由检尊贵。

朱由检当仁不让,走到了孙承宗的前头,大步流星地朝酒宴会场赶去。

……

待朱由检来到宴会高台之上,随着王承恩一声唱喝“殿下到”,台下的数百名边军将校齐刷刷地跪倒在地。朱由检盯着台下身披甲胄的武夫们,瞧着他们一个个都对自己俯首帖耳,山呼千岁,那一瞬间,一种莫名的情愫涌上心头。他竭力克制住这种冲动,令王承恩再次唱喝。王承恩唱道:“殿下恩典,平身开席。”

边军将校们这才起身,恢复了嬉笑打闹,在酒桌上三五成群的喝酒划拳,不亦乐乎。高台之上,也有一桌酒席,酒桌之上已经有几人入席,他们分别是贺人龙、胡凡、邓璋及其余诸边的总兵官、副将之类的高级将领。

在王承恩的陪伴下,朱由检坐在了这桌酒宴的首席,而孙承宗自然而然地做到了他的左手边。诸将见礼过后,孙承宗开口道:“此间事了,本督师不日班师回朝,临行之际,聊备薄酒,款待诸将,来,满饮此杯。”

孙承宗贵为帝师又是当朝阁老,同时还兼领着新军督师的实权,又新胜一场,可谓声望正隆,他老人家敬酒,在座的谁敢不吃?

酒过三巡之后,孙承宗忽然一改之前的欢乐,反而忧心忡忡的唉声叹气起来。见状,贺人龙忙开口问道:“大人有何烦忧不妨说出来,大家伙若能帮衬的上,绝不含糊。”

孙承宗可是大人物,若是能榜上孙承宗的大腿,在座的各位自然不愁没有荣华富贵。听贺人龙这么一攀交情,在座的将校们都纷纷符合起来,一个个拍着胸脯,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样。

孙承宗说道:“本督师的忧愁何在还不够明显吗?边将贪腐成性,欺压士卒,充作奴仆,侵吞军田民田以作私产,至于吃空饷,侵吞钱粮军械更是比比皆是。本督师在固原镇时,这种恶风恶俗尚可牵制一二,可眼瞅着本督师不日班师回朝,这三边之地就再无能够震慑宵小的人了,想来边将们只会更加变本加厉的贪腐横行吧?”

孙承宗讲话很慢,也很有条理,但在座的诸位却是越听脸色越难堪。只有贺人龙面不改色,他甚至颇为愤慨的插嘴道:“大人说得是,行军打仗,最怕的就是遇上贪腐的将领,一将贪腐,则全军士气皆无!不过大人也不必过于揪心,许多贪腐的将领之前都被杨鹤总督给查办了,现在三边的将校们都是一顶一的清廉将领,大家伙说是不是啊。”

这个要命的时候,谁还敢说个不字?于是乎,在座的诸将纷纷开口诉苦,有些不要脸的,竟是开口扯谎说自己已经三个月不知肉味了,家里都没钱卖布做衣服了,为此,就连自己老婆都只能穿开裆裤下地劳作。

孙承宗都听傻了,乖乖,还有这么香艳的事情?

孙承宗是文官,平日里也跟不少无耻之尤的文官打过交道,只是他今日才知道武将们耍起嘴皮子来也是一顶一的滑稽可笑。

孙承宗摆了摆手,说道:“你们都是各边的高级将领,你们的忠心与清廉,朝廷上下还是信得过的,可是难保你们的部将里没有贪污腐败的大老虎啊。”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孙承宗是明显信不过诸将,贺人龙等人面面相觑,深知今天可能无法善了,便离开酒席,纷纷跪倒在孙承宗身边,这些高级将领们扯着嗓子哭泣道:“孙督师,俺们真的是清白的啊,假如您还是不相信,就请孙督师给指出一条明路吧。”

高台之上的变故,令台下的数百边将都变了颜色,他们纷纷站了起来,伸长脖子,打探着高台之上的情形。

孙承宗生恐有变,极忙给了身边亲丁一个眼色,那个亲丁连忙跳出来,跑到高台上的大鼓边上,奋力擂动大鼓,听到滚滚鼓声,早已经埋伏在四周的刀斧手们便一窝蜂的冲出来,将整个酒宴围了个水泄不通。而边将们是来吃酒的,他们的武器兵刃早被总督府的下人们给留在了府外,又那里是这帮凶神恶煞的刀斧手的对手?不过好在刀斧手们没有接到格杀勿论的命令,只是将数百边将团团围住,否则,顷刻之间,这数百边将就要被剁成肉泥了。

高台之上的贺人龙、胡凡、邓璋等人见状,无不骇然变色,他们一个个磕头如捣蒜,祈求孙承宗饶他们一命。孙承宗叹了口气道:“奉天子密诏,将尔等贪将捉拿归京。”

贺人龙大叫道:“不!我们没有罪,大人,证据呢?没有证据你凭什么抓人?”随着贺人龙的一声怒吼,台下的数百边军将领亦是愤怒的喝骂起来,一时间群情激愤,跟包围他们的刀斧手产生了推搡摩擦。

孙承宗盯着贺人龙笑道:“诸将之中,你是最可惜的。”顿了顿,孙承宗又道:“先抓了你们,本督师自会调查搜集你们的罪证,假如你们当真底子是清白的,本督师非但将你们立即释放,还会赔礼道歉。但是本督师料想,天下乌鸦一般黑,在边将贪腐成风的大背景下,本督师还当真不相信会有两袖清风的将领。”

“凭什么?”

贺人龙愤怒的站起身来,还想要争辩,却被孙承宗的亲丁迅速控制住,贺人龙挣扎着叫嚷道:“本将在平叛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督师大人不思封赏也就罢了,还要鸟尽弓藏不成?此事一旦传出去,非但督师大人的官声一朝扫地,就是朝廷的威信也被督师大人丧失殆尽了吧?日后,还有谁敢替朝廷卖命?”

孙承宗淡淡的说道:“你却有功劳,但罪过也不小嘞。虽然本督师还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但本督师坚信自己的判断准确无误。”话音落下,他指了指一旁的胡凡跟邓璋,说了一番令贺人龙面无血色的话来,“种种迹象表明,你们跟张飞豹私底下有勾结,仅此一条,本督师就足以将尔等就地格杀!”

闻言,贺人龙仿佛被抽空了灵魂,瘫软在孙承宗的亲丁怀里,双眼空洞,嘴里还喃喃说道:“完了,全完了。没想到我机关算尽,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随着贺人龙、胡凡、邓璋等高级将领伏法,高台下的数百边将也都成了群龙无首的一盘散沙,他们甚至都没有反抗,便被刀斧手们制伏,一个个被戴上手铐脚镣,押了下去。直到这时,被孙承宗扬言已经罢官下狱的杨鹤又走了上来,他小跑着来到孙承宗身后,顾虑重重的说道:“阁老,将这帮人都给处置了,边军没了大将,自然再无哗变之虞,可是没了将领的边军也就没了战斗力,若是今年北虏寇边,可如何抵御啊?”

这个也正是一旁的朱由检大惑不解的地方,在他眼中,孙承宗是个老成持重的人,从来不愿意犯险,怎么今天竟如此雷厉风行的处置了一大批边将。

孙承宗笑道:“你们以为本督师刚刚那句奉天子密诏是吓唬他们的?”

杨鹤跟朱由检面色一变,“如此说来,这些都是皇上的意思?”杨鹤惊叫道。

朱由检说道:“皇兄久在深宫,不了解边关的具体情况,所以才会这么下令吧?老师为何不劝阻皇兄呢?抓了这么多人,三边诸镇派谁镇守呢?”

孙承宗朝朱由检笑道:“殿下忘了之前臣说过的话了吗?皇上是个精明的棋手啊。”顿了顿,孙承宗说道:“假如北虏不会寇边,自然也就不需要这些人来戍边了。”

“虏情难测,谁能料到今年他们不会南下?”

杨鹤不以为意的嚷道。

孙承宗瞥了杨鹤一眼,说道:“听口气,杨大人是在怪罪皇上的旨意?”

杨鹤忙道:“下臣不敢。”话虽如此,可他的语气神态,分明是在说,皇上不熟悉边事,乱弹琴,终会误国误民。

孙承宗大笑道:“你啊你,又何止是你?京城里的那些谦谦君子们也是一样,总也因皇上年轻,就小觑皇上的聪明才智。”顿了顿,孙承宗说道:“难道杨大人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现在在什么衙门任职吗?”

儿子?

杨鹤的儿子可不就是大名鼎鼎的杨嗣昌嘛。

杨鹤支支吾吾半天后,才答道:“文弱(杨嗣昌的字)他似乎在太仆寺任职”

“是啊,太仆寺,好地方啊。掌管朝廷马政。皇上即位以来,对诸边军务尤为看重,你也亲眼目睹了本督师下辖的这支新军的战斗力,可以说,这支新军全要仰仗皇上一口建立。自古以来,想要强军,就先要养马。所以皇上早在年前就开始着手对太仆寺进行改革,不但强化了太仆寺的指掌马政的权力,还将边关马市的权力,打击马贩子,打击边关走私贸易的权力都赋予了太仆寺。朝廷那便已经敲定,要将开市的权力由边关收归中央,统归太仆寺管理。而今年太仆寺丞袁可立与太仆寺少卿杨嗣昌已经打定主意,要在宣大、宁夏、甘肃、延绥诸边广开马市,对于北虏南下贩卖的马匹,多多益善,精益求精,用以充实军队,充实草料场,养马场。为此,朝廷不惜拨款一百五十万两,专门负责西北诸边的马市采购事宜。”

“你说,有了马市这个大肥肉叼着,北虏还愿意打仗吗?”孙承宗笑盈盈的说道。

杨鹤点了点头,自古以来,贸易兴,则战争止;贸易熄,则战事起。北虏不事生产劳作,一切生活用度,都需要大明朝来供应,假如大明朝跟他们断绝了贸易,为了生存,北方的游牧民族只能南下“打草谷”。虽然游牧民族十分凶悍,擅长征战,可是明帝国的长城防线每年耗费巨资,也并非吃干饭的,那场战争双方不是互有损伤?所以说,假如能够通过贸易的方式获得明朝的粮铁、药材、茶叶、丝绸瓷器、胭脂水粉的话,北方的游牧民族也不愿轻动刀兵。

孙承宗安抚了杨鹤之后,又对朱由检说道:“整顿九边,编练新军,改革太仆寺。这三招棋,一环紧扣一环,可谓是无懈可击。假使其中任何一环出了纰漏,那么面临的可就是满盘皆属的棋局。索性,皇上赢了。”

盯着若有所思的朱由检,孙承宗仰面长叹,松了口气,道:“如此,西北诸边的风气为之一新,朝廷自当选立能将,儒将,把诸边的军务重新抓起来!只是不知道朝廷要派谁来收拾这个残局嘞。”

说这话时,孙承宗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扫向杨鹤,杨鹤眉头一挑,自然瞧出了孙承宗的心思,在这一瞬间,杨鹤犹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是了是了,将这些贪将们一网打尽!一网打尽,打的好,打的妙!

杨鹤激动的浑身颤抖,假如不将这些将领们一扫而尽,孙承宗又怎么好在皇帝面前保举自己呢?杨鹤甚至都能猜到孙承宗向皇帝保举自己的话来:“西北诸边,将校空虚,举朝上下,唯有三边总督杨鹤对诸边事务了若指掌,还望皇上着令其戴罪立功,继续留任西北,待他日诸边边备日固,再招致京师,是赏是罚,当有公论。”

至于孙承宗为什么要保杨鹤?这还用问吗?

因为大家都是东林党啊。

杨鹤朝孙承宗感激的点了点头,若非慑于朱由检在侧,恐怕这会儿杨鹤都要鞠躬作揖了。见杨鹤如此,孙承宗欣慰的笑了笑,能领会到这一层,就说明杨鹤绝非是个花花架子。他可能的确没有军事才能,但是数年来镇守三边,处理民政事务,还是紧紧有条,没有出过纰漏的。

一旁的朱由检到底还是过于稚嫩,丝毫没有察觉到二人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小动作,他现在,还在思考着围棋的道理,对弈的奥妙呐。

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皇后张嫣呆坐在窗前,有些心神不宁。宫中现如今已经再传流言蜚语了,说张嫣已经失宠。无怪乎他们会以讹传讹,毕竟,皇上已经数月没有宠幸过她了。但是张嫣明白自己并没有失宠,因为皇上这些时日也没有到其余妃嫔那里去留宿。

张嫣命人唤来皇上的第二心腹太监高起潜,问道:“皇爷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高起潜忙道:“皇爷身系天下安危,日理万机,所要处置的国务堆积起来,比奴婢的个头还高。”

张嫣蹙眉,又问道:“不是说朝廷在固原用兵胜利了吗?既然打了胜仗,皇爷也该歇一歇,放松一下才是呀。”

高起潜道:“回娘娘话,奴婢们见皇爷日夜操劳,也是心疼的厉害。也总拿固原镇平叛大捷来劝慰皇爷。可皇爷却说:越是得意,就越应该保持清醒。古往今来太多英雄豪杰,倒在了得意忘形上头。远有西楚霸王,近有东林党。”

张嫣面色微变。“本宫在民间的时候,素闻东林党人廉洁奉公,贤明忠正。老百姓们对东林党人都是交口称赞,真不知道皇爷受了什么奸佞的蛊惑,竟然在朝野上下掀起了针对东林党官员的风波。高起潜,你是皇爷身边的心腹,更应该担起责任来,劝说皇爷亲贤臣,远小人。”

高起潜不慌不忙地笑道:“娘娘有所不知,皇爷常常同我们讲,这东林党人里头,的确有许多贤达君子,可是自打先帝即位以来,东林党得势,于是乎朝野上下大批的官员闻风投靠,这里头的人事可是良莠不齐啊。先帝在位时日断,皇爷又年纪青,东林党人便摆出一副师长的架子,摆出一副顾命大臣的架势,每每对皇爷的施政纲领指手画脚,品头论足。到底谁是君谁是臣?这不是得意忘形又是什么?”

顿了顿,高起潜阴测测的笑道:“大明朝只能有一个太阳,一个声音,那便是皇爷!东林党依仗着自己党羽众多,根基深厚,便倚老卖老,自然不讨皇爷的欢心。”

张嫣生气的指着高起潜说道:“原来你也是个奸佞小人。”

高起潜连忙跪倒在地,他爬到张嫣身边,轻声细语的讲道:“娘娘请息怒,奴婢可算不上奸佞人物,充其量不过是个臭苍蝇,屎壳郎罢了。皇爷身边真正的大奸大恶之徒,实乃魏忠贤啊。”

张嫣点了点头,最近老有人在她面前提及魏忠贤,而她自己也明白这个人深得皇上的恩宠,但她更明白,这个魏忠贤是个祸国殃民式的人物。

“本宫知道魏忠贤不是好人,但你高起潜就洁身自好了不成?”张嫣冷笑道。

高起潜忙道:“奴婢以前摄于魏忠贤那个老王八蛋的威逼利诱,的确干了许多伤天害理,陷害忠良的事,但是最近见皇爷宵衣旰食的为国事操劳,见到皇后娘娘如此贤惠,大明中兴指日可期,奴婢便得到感召,幡然醒悟,决意同魏忠贤那个老王八蛋一刀两断。日后,奴婢愿为娘娘内应,在一旁死死监视着魏忠贤,搜集他的罪证。”

张嫣喜道:“如此便好。佛陀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高起潜,你若是能掌握魏忠贤的关键罪证,本宫定会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高起潜闻言,自是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可是待高起潜离开张嫣的寝宫之后,还不待面上的泪痕干涸,便轻狂的大笑起来。

魏忠贤啊,魏忠贤,从现在起,有了皇后娘娘站在我这头,向皇爷吹枕边风,你还拿什么跟我斗?走着瞧吧,你很快就要失宠了——

……

乾清宫。

皇帝召集内阁群臣及兵部主要官员议政。皇帝开门见山的说道:“固原镇叛兵已除,内患消弭,现在正是着手辽东防务的最佳时机。现在辽东巡抚王化贞是一天上奏数封折子,请求朝廷给钱给粮给兵,信誓旦旦的说着要反攻,要渡过辽河,收复失地;而辽东经略熊廷弼较劲一般,每天给上奏的折子比王化贞多一倍,劝朕莫要轻急冒进,他说当务之急是固守辽西,因为辽东一败后,大明再经不起任何一场溃败了。辽西之后,便是山海关,山海关之后,便是京城。诸位臣工今天就议一议,朕到底该听信谁?”

兵部尚书张鹤鸣起身上奏道:“王化贞在辽东溃败之后,能够驻守广宁城,收拢残兵,坚守住辽西,足可见其确有真才实学。更何况,王化贞在辽西素得人心,北部的蒙古人都很敬重他。王化贞也提出了以夷制夷的方略,通过款待蒙古林丹汗,与蒙古兵一道渡过辽河,收复辽东。臣以为王化贞的建议是可行的。”

皇帝点了点头,没有做出表示。

“王化贞是叶阁老的学生,叶阁老就不打算讲两句?”皇帝瞥了眼叶向高,意味深长的讲道。

叶向高上前一步,答道:“启奏皇上,正是因为王化贞是臣的学生,臣才更要避嫌。”

皇帝笑道:“朕曾问,古代圣贤都秉持着‘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的心思为国举荐贤才,如此国家才能获得最多的贤才,才能昌盛富强。叶阁老可不能因为朝野中外的那点儿名声,就让朝廷少了一位贤才啊。”

叶向高面色微变,迫不得已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臣觉着王化贞的计策未尝不可以一试。现如今广宁城中已经收拢了十余万兵马,固守辽西之地,绰绰有余。假如王化贞当真有法子,可令蒙古林丹汗俯首帖耳,在我大明的旗帜下,冲锋陷阵的话,的确是莫大的助力。击溃建州叛军,指日可期。假如王化贞没有那个能耐,不能笼络住蒙古林丹汗,那么朝廷损失的也不过是些钱粮而已。辽西之地仍不会有任何闪失。”

叶向高这番话讲的与其说是老成谋国,不如说是老奸巨猾。话里话外,没有一点儿自己的意思,都是些骑墙派,折中主义的论调。

皇帝摇了摇头,他发现叶向高已经越来越像曾经的方从哲了。

“王化贞的建议的确令朕心动。”皇帝淡淡的开口说道。“款待蒙古人,每岁只需拨款40000两纹银,而广宁城中那些军队,朝廷每岁却要拨款500000两以上。从目前国库空虚的现状来看,王化贞的计策似乎更经济些。”

话已至此,群臣便晓得,王化贞的计策怕是要落空。

果然,皇帝话锋一转,又道:“可是熊廷弼离京上任前,朕已经敲定了‘三方布置策’才是收复辽东,平定建奴的国策。假使我大明朝连剿灭一个小小的建奴,都需要仰仗外夷的帮助,岂非令天下臣民耻笑?再者说,当年安史之乱,大唐也有过向外夷借兵平叛的经历,可结果怎样?不过是引狼入室!辽东尚有大明百姓百余万,若是让蒙古人入境,岂非要被狠狠的劫掠一番?”

话音落下,皇帝扫视群臣一眼,这帮家伙可都对熊廷弼没有好感,这些天因为王化贞的上奏,他们没少在朝野上下鼓吹反攻的事宜,尤其是兵部尚书张鹤鸣,更是对王化贞推崇备至,在他眼中,似乎以夷制夷成了能够拯救大明辽东百万民众的最后一根稻草。

“三方布置策,广宁、天津、登莱。此三地一者与辽东接壤,后二者皆与辽东隔海相望,在此三地布置兵马,徐徐图之,才是稳妥的法子。”皇帝又道:“打仗嘛,前线拼的是精兵强将,可在朝廷这儿,打仗拼的却是草谷钱粮。如今国库空虚,支撑一场大的防御战都略显不足,更何况是大规模的反攻呢?想要收复辽东,剿灭建奴,最根本的法子还是要充实起朝廷的钱袋子啊。”

闻言,叶向高面色微变,心头大震。

果然,皇帝话锋一转,又道:“叶阁老,重新修订商税的事情办的如何了?”

叶向高咬咬牙,答道:“已已经基本妥当了。新修订的商税法,每岁可多征收一百万两以上的银子。”

皇帝眉头一挑,讥讽地说道:“叶阁老还真是会替商人们省银子啊。”

叶向高连忙跪到,向皇帝请罪。

皇帝也不废话,直接伸出左掌,答道:“五百万两!每岁力求多政五百万两。”

这下子不止叶向高被吓了一跳,就连其余臣工也都神色大变,要知道就是后来向天下农民征收的辽响,满打满算也才五百多万。而在封建时代,商人的税负向来是低于农民的,除了南宋那个怪胎。

为什么呢?

因为商业是末业,商人政治地位地下呗。当然,这些只是顶层设计,民间的具体情况如何,大家伙都心知肚明。

叶向高忙道:“皇上,对商人们课以重税,恐怕会让市面上百业萧条,到时候民不聊生,恐有不测之虞。”

皇帝冷笑道:“叶阁老就是不爱动脑筋。叶阁老难道没有听说过‘累进税’吗?”

叶向高眉头微蹙,照理说他叶向高苦读诗书四五十年,不说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称一句满腹经纶总不为过。再者说叶向高家中的藏书可谓是汗牛充栋,无论是儒家、道家、法家的经典他都有涉猎,可就是不晓得这个‘累进税’是个什么东西。

皇帝暗笑,累进税这种资本主义时代发明出来的新鲜玩意,你们当然不知道了。

皇帝侃侃而谈道:“所谓累进税,就是随着课税对象数额或相对比例的大小而分级规定,且逐级提高的一种递增等级税率。以一言以敝之,就是富人多征税,穷人少征税,乃至不征税。像那些大富商,大豪强,可以将税率提高到四成、五成,像一些小摊小贩,则可以灵活的将税率降低到半成、一成,乃至免征。富人们赚的钱多,需要朝廷保护的产业也多,自然应该需要多多缴纳银子,他们钱多,即便多缴纳,剩下的钱,仍旧是穷人们八辈子也挣不来的,依旧可以富足的生活,所以并不会激起民愤。而累进税又降低了占人口绝大多数的穷人们的税收负担,相反的,还会提高朝廷的威望,赢得老百姓们的民心呐。可谓是一石多鸟。”

乾清宫中都是些饱读诗书之辈,能够混到大明朝的顶级官僚之列,他们都是顶聪明的人,被皇上这么一点拨,立马明白了这个‘累进税’的精妙所在。

叶向高亦是满脸的惊叹,越发觉着小皇帝深不可测起来。

叶向高一心为国,自然觉得这个法子虽然毒辣了些,但确实不失为一个高明的阳谋!但是其余臣工却是面色发白,要知道在地方上,他们的家族可都是一顶一的豪强之家,大富大贵。假如这个累进税颁行天下,那么最终要倒大霉的可就是他们的家族了。

于是乎,阁臣们纷纷站出来,陈述这个累进税的弊端,譬如伤害富商富农们的感情啊,朝廷如此无异于杀鸡取卵啊,还有什么,朝廷应该轻徭薄赋,而是不割韭菜,剪羊毛之类的屁话。皇帝一一听在心里,也记在心里,但皇帝始终一言不发,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叶向高好心的站出来,岔开话题道:“皇上博闻强记,臣下自愧不如,只是臣很好奇,不知道这个‘累进税’的典故到底出自何处?臣苦读诗书数十年,竟然对此毫无所知,真是自惭形秽的紧呐。”

皇帝笑道:“这个典故,大概来自于黄帝。”

闻言,乾清宫内的臣工们面色怪异,似乎都被皇帝摆了一道。

在古代,说某某物、某某事源于三皇五帝啥的,大多都是哄骗人的玩意。古人就喜欢这一套,假借某某名人,给自己的东西增添名气。譬如《黄帝内经》,这个著名的中医著作,乃是西汉时期写下的,却非要将著作权人硬生生的按在黄帝头上,图个啥?还不是故弄玄虚,借着黄帝的威名,给自己的医学著作抬高身价。

所以皇帝刚刚所言的言外之意就是说,这个累进税是朕自个儿想出来的法子,并没有什么典故可循。虽然知道皇帝耍了大家伙一遭,可诸位臣工也是敢怒不敢言,人家是天子,是皇帝,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你若是不知好歹,拆穿了皇帝的话,还能落好?

“总之,充实国库的事情,宜早不宜迟,叶阁老,整顿九边的事情算是办砸了,可朕并没有怪罪你,这一次可不能再辜负朕之重托了啊。”皇帝殷殷嘱咐道。

叶向高嘴角一抽,心说,九边的事情为什么会办砸?您自己心里还没点儿数吗?老夫我还不是着了您的道儿。

叶向高心里苦,可他不说,只是眼角噙着泪花,嚷道:“本来臣是要辞官归乡的,毕竟九边出了那么大的纰漏,臣罪无可脱。但皇上不以老臣年迈昏聩而遗弃老臣,老臣又怎能不竭尽愚智,以报效君上?”

皇帝点了点头,心说,小样儿,哭的还真像那么回事。

……

十余日后,孙承宗、朱由检班师回朝,皇帝发孥金二十万,犒赏参与平叛的将士。这可是大手笔啊,要知道当年泰昌皇帝即位之初,往辽东那个汇聚了二十多万兵马的重镇,也只是封赏了两百多万的银子,而此次参与平叛的军队,加上保障后勤的两万多人,满打满算才五万人马。

皇帝的大手笔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在向天下英雄豪杰表明一个态度——新军是皇帝一手拉起来的队伍,皇帝对新军自然高看一眼,手里头的封赏自然不会吝啬。所以大明的有志青年们,你们还在等什么?速速来新军投军报效吧。

除了银子的犒赏外,皇帝还大肆分封将领,他慷慨的将这些名誉头衔从乾清宫内签发下去,反正又花不了多少银子,皇帝自然不会吝啬。

孙承宗到固原镇跑了一趟,赚了个太师的荣誉头衔,也正是这个“三公”的头衔,令东林党人又看到了东山再起的希望。因为满朝上下,太师只有一个,那便是孙承宗一人,而孙承宗又是实打实的东林党人,所以皇帝的这一封赏,自然而然地就被东林党人视作一种信号,一种皇帝并没有彻底放弃东林党的信号!

当然,这也是皇帝背地里有意为之。

东林党毕竟根基深厚,党羽众多,在朝野上下影响力极大。皇帝虽然是正统,是天子,但也不愿意将东林党逼的太狠。到时候鱼死网破,皇帝也落不了好。

朱由检被封为信王,皇帝还增加了信王的护卫数量——2000人。

明初,朱元璋老爷子定下的规矩,就是藩王们掌握军队大权,对外抵御蒙古人的侵略,对内平叛、攘除奸贼。所以明代的藩王从娘胎里出生,就拥有军事大权,当初被分封在九边的藩王们,哪一个手中没有个几万人的护卫?就算是内地的藩王,帐下也有好几千护卫,绥靖地方,打击豪强匪盗,安境保民。

老爷子的初心是好的,事实上,想要让国家长治久安,兵权的确应该掌握在皇室子弟手中,否则大权旁落,岂不滋生出乱臣贼子?

但是老爷子没有料到的是藩王们也有自己的私心,老爷子没有料到,这种私心会盖过亲情,盖过血缘!

当成祖皇帝靖难成功以后,为了防止其余藩王效仿自己的成功之路,便数次削藩,成祖的子孙后代,也都秉承着一贯的策略,就是对各地藩王削削削。到了天启朝,即便是尊贵如福王,手里头的护卫也不过区区三四百人。这三四百人保护偌大一座福王宫都捉襟见肘,就更别提起兵造反了。

基于这种大背景,皇帝恩赏给信王的2000名护卫的数额,可算是天底下独一份了。

至于孙承宗、朱由检之下的将校,如李如柏、张世泽、巴图、秦良玉等也各有封赏,唯有骆养性被皇帝投入大牢,但并没有被立即处死。

孙承宗班师回朝的第二天,皇帝便召见了他,要同他商量一下,三边的善后事宜。

第一百章 毛文龙

第一百章

皇帝给孙承宗赐座,笑道:“孙老师,平定固原,您可是居功甚伟啊。”

孙承宗忙道:“臣不敢居功,这一切都是皇上运筹帷幄所至,叛将张飞豹悖逆天命,忤逆民心,焉能不败?然则除张飞豹一人易,革张飞豹之弊难。宣大、延绥、宁夏,乃至甘肃诸镇的边务应该继续整治,方可长治久安。”

皇帝点了点头道:“孙老师说得都是老成谋国的话啊,朕听着也记着。”

孙承宗从袖口内摸出一封奏疏,答道:“皇上,臣已经遵照密诏,将三边贪将共计三百九十八员押解进京,现正看押在刑部大牢。另外,臣还派兵抄没了贪将们的家产,算上田宅、马场、马匹、盐铁、金银细软等物,总计超过五百万两,即便是现银也有一百余万。另外,从这些贪将名下,臣还查出了六千余倾的被侵占的军田、民田,臣这里拟了个目录,奏请皇上御览。”

皇帝从魏忠贤手中接过孙承宗的奏疏,粗略的看了一眼后,嘴上说道:“孙老师办事,朕还是放心的。”顿了顿,皇帝一边仔细查看奏疏,一边问道:“孙老师觉得为今之计,朝廷应该如何善后啊?总要拿出一个长治久安的法子出来。”

孙承宗相信皇帝心中已有计较,但既然皇帝发问,自己也不好搪塞,便直言道:“首先,令太仆寺在三边广开马市,以安抚塞外北虏,其次,将这六千余倾田亩重新编成军户,保障三边稳定的兵源,最后,召集这三百九十八员贪将的家丁,这些人的家丁,一个个都是百战余生之辈,在战场上是一股强悍的战斗力,贪将们有罪,家丁不应当被株连。臣请求皇上,将这些贪将的家丁召集起来,重新编练成一支军队,臣敢担保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将举世罕见。”

孙承宗边说边小心翼翼地盯着皇上的神色,却发现皇帝只是眉头紧蹙的盯着手中的奏疏,似乎并没有在听自己的奏对,心中不禁有些失落。

皇帝放下奏疏,笑道:“孙老师的法子都不错,朕听着也记着。”顿了顿,皇帝又道:“三边总督杨鹤不堪大任,朕看不如将他裁撤掉,孙老师去过三边,不如为国举荐一位贤才,替朕去守着三边,如何?”

孙承宗忙道:“臣以为如今三边军备空虚,不宜再将杨鹤撤换掉,否则整个三边的官场也会乱成一锅粥,到时候三边的情况之怕再难收拾。”

皇帝眉头一挑,反问道:“那么以孙老师的意见呢?”

孙承宗忙道:“不如先留着杨鹤,他毕竟历任三边总督,对三边的事务,最为熟识。待三五年之后,朝廷彻底整顿了三边的军政民政,再将杨鹤赶下台不迟。”

皇帝沉吟片刻后,没有立即给出答案。其实皇帝心中已经同意了孙承宗的意见,但是出于帝王心术的考虑,皇帝并不会当面给出反应。

皇帝迅速转移了话题,道:“福王叔办理袁应泰案,劳苦功高,朕近来想着如何犒赏福王叔,不知道孙老师可有指教?”

孙承宗面色一变,忙道:“皇上,福王千岁的确将袁应泰案办理的漂漂亮亮,臣深感钦佩。但是臣以为福王千岁已经尊贵的无以复加,赏无可赏。朝廷假如非要示意恩宠的话,不如从福王众多子嗣中选出一位,另行封王。如此以来,算上福王世子那一脉,福王一系就能拥有两位藩王,这是何等的尊贵跟荣耀啊。”

孙承宗表面上似乎在为福王考虑,可实际上却是明扬暗抑。文官们都怕福王势大,唯恐皇帝赋予福王更多的实权,所以孙承宗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暗示皇帝多赏福王一些钱粮、荣誉,至于实权啥的,一定不能再给了。

自古以来,皇帝一旦对某位臣子赏无可赏,那么只能将这个臣子杀掉。

皇帝点了点头,这种不知可否的态度,令孙承宗无比蛋疼。

皇帝再次岔开话题道:“辽东巡抚王化贞建议朝廷款待林丹汗,用以制衡建奴,但熊廷弼认为王化贞的计策过于冒险,他觉着收复辽东的时机还没有到来。”

这件事现如今在朝野上下闹得沸沸扬扬,孙承宗远在固原镇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了风声,此刻听皇帝垂问,连忙答道:“虏情莫测,素来狡诈,不可轻信。更何况,朝廷收复辽东,平定建奴,已有既定方略,那便是熊廷弼的三方布置策!于辽西、天津、登莱三地备下重兵,封锁围困建奴,令建奴无法寸劲,假以时日,建奴疲态毕露,届时朝廷集结大军,方可一战而胜。王化贞的策略,虽然贵在奇诡莫测,令建奴难以防备,可实施起来也颇费周章,不可测者十之八九,臣以老成谋国论王化贞之策不可为。”

皇帝“哦”了一声,仍旧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

努尔哈赤攻占辽东之后,为了收买人心,便与辽民们定下了类似刘邦入关中般的“约法三章”,并没有再次出现纵兵劫掠的现象。但是辽地军民,将八旗军视作虎狼,视作两只脚走路的禽兽,他们数百年来,沐浴王化,打心眼里瞧不起努尔哈赤,那里肯乖乖归顺?加上辽东地区残留着许多顽强抵抗的明军小股部队,不断地煽动民情,仇视八旗兵,就让双方的气氛更加剑拔弩张起来了。辽地素来民风剽悍,而努尔哈赤虽然竭力约束士卒,但是烧杀抢掠的事情仍旧不能杜绝。在残留的明军抵抗军的煽动下,辽东镇已经出现了几十次“民变”,辽民们挥舞着刀叉农具,将耀武扬威的八旗兵或砍杀,或赶跑,总之在战场上威风八面的八旗兵到了绥靖地方上,却闹了个灰头土脸。

努尔哈赤在帐下诸将的劝说下,转变了政策,开始对辽地军民实施严苛的对待措施,课加重税,烧杀劫掠。这种铁腕手段让辽东镇的情势更加水深火热了。越来越多的辽民走上了反抗后金,反抗八旗军的道路。

当然,辽民是没有武器的,真正对镇受在辽东的八旗兵产生威胁的,还是溃败下来,但仍旧坚持抵抗的明军残部。

毛文龙就是无数这样坚持抵抗的明军残部之一。

毛文龙并不是一个对大明朝忠心耿耿的人,事实上在辽东像毛文龙这样的明白人已经越来越多。忠诚什么的都是扯淡,活下去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毛文龙不是没想过投降后金,投降努尔哈赤。因为他在明军这边混的也不好,十分不得志。可惜,努尔哈赤没有给他机会,因为在辽阳城被攻破的时候,八旗兵杀了他的小妾。照理说一个小妾而已,又不是结发妻子。正所谓“包羞忍耻”是男儿,一个小妾而已,死了就死了,改投降还是投降的好。

但是这个小妾为毛文龙生下了一个儿子,而且是长子!

毛文龙在官僚的大明军队中混的并不得以,所以直到三十多岁,才讨得一个老婆。这个老婆也不争气,结婚数年,也没有给毛文龙产下个一儿半女的,于是乎,毛文龙便攒钱又纳了一房小妾,也正是这个小妾,让毛文龙有了血脉,有了根!

但是现在毛文龙最爱的那个小妾,被八旗兵杀害了。跟毛文龙有同样遭遇的人还有很多,譬如现如今聚集在他麾下的一百八十多名勇士。这些人虽然不多,但一个个都跟努尔哈赤有血海深仇,并且都是百战余生之辈,无论是战斗力还是战斗意志都是顶呱呱。

事实上,毛文龙已经率领这样一支队伍,在猪岛、广鹿岛等地打了好几场漂亮仗,翻身仗,乃至擒绑后金守岛军官胡可宾、任光先、何国用等人。毛文龙将这些努尔哈赤的将领送到辽东水师,那里的漕运总兵官兼水师提督田弘遇田大人重重犒赏了毛文龙。但也仅此而已,田弘遇是个真真正正的大人物,他压根瞧不上毛文龙,之所以会打发给毛文龙一笔银两,不过是想着贪墨毛文龙的军功罢了。

田弘遇很快上折子请功,说他自己率领水师官兵,登陆辽东,连续攻城拔寨,并且将胡可宾、任光先、何国用等人押解朝廷请赏。朝廷已经被努尔哈赤打的焦头烂额了,一听田弘遇竟然俘虏了努尔哈赤的几个将领,自然喜出望外。皇帝甚至亲自写了嘉奖令,勉励了自己的岳父大人。

毛文龙虽然心中苦涩,但却是不敢声张,因为他明白,以田弘遇的权势,想要捏死自己,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动手,只需动动嘴皮子他毛文龙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毛文龙厌恶甚至痛恨田弘遇,他巴不得这个抢夺自己军功的混蛋不得好死,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毛文龙不得不卑躬屈膝的讨好田弘遇,并成功地从田弘遇这儿,搭上了辽东巡抚王化贞这条线。王化贞对于毛文龙的投效喜出望外,他的确需要一场胜利来向朝廷表示——反攻的时机到了。所以他压根不过问毛文龙的兵马钱粮,直接发号施令道:“在辽东打一场漂亮仗吧!打赢了,本府自有高官厚禄犒赏。”

王化贞十分渴望毛文龙能够做出点儿成绩,便通过田弘遇的水师舰队,调拨了许多钱粮甲胄给毛文龙,但是最终落到毛文龙手中的钱粮甲胄,不过十之一二,其中的大部分钱粮都被居间的田弘遇给私吞了。

即便如此,毛文龙仍旧不敢又怨言。他拿着极少的俸禄,带着极少的兵马,活跃在沦陷区,活跃在敌后,每日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他没有理由抱怨,因为他还活着,而更多的人,连活着都已经成为不可能。

毛文龙蓬头垢面的躺在草堆里,他暴躁的抬腿踹了自己的养子毛承禄一脚,嚷道:“娘的,肉汤还没煮好?”

毛承禄赤着上身,嘿嘿笑道,“爹,鹿肉要煮烂了才好吃。”说着,毛承禄挠了挠胸口,搓出一捧滋泥儿来。

另外几十个人围绕着大铁锅,一个个面有菜色,瞪着双恶狼似的眼睛,盯着大铁锅里的那只飞鹿,口水都流到肚脐眼了。

毛文龙怒道:“出息都!”

毛承禄挠挠头,捏死一个虱子后,笑道:“爹,都好几天没正经吃饭了,就更别提有肉吃了,也怪不得弟兄们犯馋。”

闻言,毛文龙神情低落的叹了口气道:“是我对不起兄弟们。”

毛文龙的心腹王辅忙道:“将军说得哪里话?要怪就怪他娘的建奴,陷我城镇,劫我钱粮,杀我妻儿,此仇不共戴天!”

听王辅这么一说,大家伙都哭泣起来,一个个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俺娘被建奴砍掉了头,她老人家这辈子都没干过坏事儿嘞,临了了,却落得个如此下场,苍天何其不公啊——”一个“鬼佬儿”大哭道。

另一个破衣烂衫的家伙哭的更惨,“我一家老小,共计二十三口,都惨死建奴的屠刀之下,只有我一个苟且偷生!此生不灭虏贼,誓不为人!”

毛文龙也被大伙的氛围给感染,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小妾,想起了和平事期的你侬我侬。就在大家都哭成泪人的时候,毛文龙另外一个心腹陈忠跑了上来,朝毛文龙耳语道:“将军,镇江城中确实空虚,陈*良策并没有骗咱们,守军都去双山那边杀老百姓去了,现在城中只有几百个八旗兵,其中还有一半是陈*良策的部下。陈*良策已经答应咱们,只要将军率军攻城,他陈*良策愿为内应!”

闻言,毛文龙兴奋的跳了起来,他一连捶了身边的十几个脑袋,怒道:“哭甚哭?老子还没死嘞。弟兄们,买卖来了。”话音落下,毛文龙咬咬牙,一脚将即将煮熟的鹿肉汤踹翻在地,他拔出柳叶刀,嘶吼道:“攻下镇江城,吃香的喝辣的去!这深山老林老子一刻也不想待了,这茹毛饮血的日子,老子是一刻也不想过了!弟兄们,杀虏贼,复仇!”

毛承禄、王辅、陈忠等人纷纷嘶吼道:“追随将军,攻克镇江,复仇杀贼!”

……

镇江城位于鸭绿江下游,大概位置就在现如今的丹东市,地理位置重要,进可威胁努尔哈赤的腹地,退可跑到朝鲜避难,最不济跳上船只,扬长而去,八旗兵也只能望洋兴叹。这个城堡是毛文龙觊觎已久的。

努尔哈赤深知镇江城地理位置重要,便拍了千余兵马镇守,但是最近镇江附近的双山发生了“民变”,守将便率领城中大部分兵马前往双山烧杀抢掠,镇压老百姓去了。这时候,留守镇江的将领陈*良策,便联络了毛文龙,希望跟他里应外合,拿下镇江城。陈*良策原是明军,可等八旗兵打来的时候,迅速投降了八旗兵,但陈*良策是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主,时刻都在想着如何复国仇。

傍晚的时候,陈*良策借着巡城的便利,绕过游击将军佟养真的视线,偷偷将镇江城的城门打开。打开城门之后,陈*良策又在城头上燃起三堆篝火,同城外的毛文龙部对上暗号。城外的毛文龙见城头上已经依约生起三堆篝火,便口衔钢刀,悄无声息的蹿入了镇江城。城头上的陈*良策朝毛文龙喊道:“臂缚白巾者亲,无缚者仇,宁杀勿纵!”

毛文龙仰面怒吼一声,算是答应了下来,随着诸将的嘶吼,参与夜袭的一百多名毛文龙的部将,纷纷呐喊起来,喊打喊杀,乱哄哄一片,将整个镇江城搅成一锅粥。王辅一边杀守军,一边敲附近居民的房门,同时嘶吼道:“王师反攻了,大家伙都出来杀贼啦!”

一石激起千层浪,镇江城内的居民平日里没少被镇守此地的守军盘剥,更有甚者家中的妻女都被守城的八旗兵给玷污了,此时他们听到屋外的喊杀声,本是疑虑重重,然后又听到王辅等人的叫喊呼吁声,便不再怀疑,纷纷抄起家中的刀叉农具,走上街头,同毛文龙的部将,并肩作战,将城中的守军砍瓜切菜般消灭了大半,另一半及时丢下手中的兵器,匍匐在地,投降了。但是杀红眼的毛文龙那里管得了许多?他的家人可都被这帮人给杀了!于是乎,在毛文龙的授意下,部将们十分不耻的做出了“杀降”的举动,杀降历来为为不耻,但是今晚毛文龙的杀降举动,无意极大的振奋的军心民心,更是将他自己的威望提升到了顶点。

待城中大局已定,陈*良策跑过来,声称要送给毛文龙一份大礼。

毛文龙搓了搓手,笑道:“莫非城中堆积了无算的金银珠宝?”

陈*良策笑道:“这份礼物,可比金银珠宝更喜人嘞。”话音落下,陈*良策命令部将将镇江城的守将佟养正带了上来。毛文龙打量着这个被五花大绑的中年男子,不解的问道:“他是谁?”

陈*良策说道:“将军,此人名叫佟养正,原是抚顺城的副总兵,暗通虏贼努尔哈赤攻陷了抚顺城后,随成了努尔哈赤的心腹。他姐姐更是被努尔哈赤纳为妾室,在虏贼那边可谓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嘞。若是将军将此人献俘朝廷,想来必是奇功一件!”

闻言,毛文龙整个人都为之一振,他一把揽过佟养正,哈哈大笑道:“好宝贝,大宝贝!陈*良策,你说我该如何犒赏你呢?”

陈*良策谦逊的笑道:“将军能攻克镇江,解救我等军民于水深火热之中,良策已是感激不尽,那里还敢居功。”

毛文龙拍着他的肩膀,推心置腹的说道:“好兄弟,从今天起,你我就是一口锅里搅马勺的亲兄弟啦。你的兵马就是我的兵马,我的荣耀就是你的荣耀。”话音落下,毛文龙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喝道:“驻守镇江的守军主力,此刻正在双山为祸,我等决不能因为攻克了镇江城便沾沾自喜,假如不能吃掉这支守军主力,咱们总也睡不踏实,所以本将军决定,今夜整顿一晚,收编城中的散兵游勇,招募勇士,明日虽本将军,再袭双山,一举大破之。”

毛文龙的一番豪言壮举,立刻赢得了大家伙的欢心,只有陈*良策面色微变。毛文龙如此轻描淡写的便夺了他的兵权,令他或多或少有些忐忑!

第一百零一章 坚守还是反攻?

第一百零一章

踌躇了一晚,陈*良策在毛文龙率军再袭双山之前,找上毛文龙说道:“将军,朝廷的大军呢?我看您麾下也就一百多人吧?双山那个地方,可是有千余名建奴骁勇的,只靠将军的本部人马,及临时从镇江城内抽调的民夫,恐怕难以取胜。”

毛文龙嗤笑道:“哪儿来的朝廷大军?”

陈*良策大吃一惊,他忙问道:“那个陈忠暗中与我联络的时候,可是信誓旦旦的说将军所辖皆是王师精锐!难不成将军等人不是从辽西而来?”

毛文龙哈哈大笑道:“若非谎称我部兵强马壮,你小子那肯充作内应?”

闻言,陈*良策顿感手脚冰凉,他畏畏缩缩的问道:“也就是说将军只有这么点儿人?”

毛文龙豪情万丈,大声喝道:“用兵之道,贵在出奇,班超以三十六人定西域,耿恭以百人守疏勒,皆奇功也!汝安知本将军不能出奇制胜?虽然我的人马是少了点儿,但一样能建立不世之功勋。”

陈*良策急道:“我丝毫不怀疑将军的胆略以及您麾下健儿的英勇无畏!可是您就这么点儿人,却又鼓动镇江等地的百姓参军,痛击建奴,万一建奴大军压境,又当如何?”

毛文龙嘿嘿一笑道:“往东是朝鲜,往南是大海。老子打不过建奴大股部队,但建奴的大股部队却也追不上老子。”

陈*良策忙道:“将军跑的,可镇江等地的老百姓当如何自处?建奴一旦无功而返,势必要拿当地的老百姓泄愤,届时,整个辽左都将血流成河。”

毛文龙厉喝道:“老子顾不了许多了!连朝廷都护不住辽民,我又能怎样?生逢乱世,人命如草芥,老子不可能为了区区草芥就豁出性命去。老子还要留着这条命报国仇家恨嘞。”话音落下,毛文龙不再理会陈*良策,而是点阅人手,抄小路朝双山而去。攻克镇江城后,毛文龙非但吞并了陈*良策的百余部众,还从城中征调了千余名壮丁,发放武器,暂时武装起来。毛文龙还十分鸡贼的命令陈*良策的部将为前锋,以骗取劫掠双山的八旗兵的信任,然后又出其不意的将毫无防备的八旗兵杀掉。待陈*良策的部将动手之后,毛文龙等人立即敲锣打鼓,一边从四面八方冲上去,一边扯着嗓子叫喊王师来了,朝廷派兵来救大家伙了。为祸双山的八旗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又岂是听信了毛文龙等人的喊叫之后,更是惊疑不定,不晓得毛文龙到底有多少人马。

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相比于八旗兵的猝不及防,毛文龙的部将却是怀着复仇雪耻的心思,一个个悍不畏死,跳上马背,跟八旗兵们作殊死搏斗。

战斗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悬念,在双山附近劫掠的八旗兵本就分散,又没有丝毫防备,迅速的就溃败下来。双山八旗兵的溃败,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借着溃兵之口,镇江附近方圆数百里地区的辽民都知道朝廷派王师赶来剿虏,一时间各地的老百姓,纷纷拿起武器,跟驻扎在当地的八旗兵展开了剧烈的抗争。更多的老百姓拖家带口的从宽奠、汤站、险山等城堡赶往镇江,归附于毛文龙。这种声势立即惊动了整个辽东。

毛文龙的胜利,虽然斩首不多,但是造成的影响力却是十分深远。整个辽东大地的老百姓们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都投入到了如火如荼的抗金斗争中去了。

这次的战功,田弘遇无论如何也没法子贪墨了,因为这次的战功影响力极大,远在辽西的王化贞通过散落各地的哨探,得知了此战的确切战果后,迅速上折子替毛文龙轻功,并且在奏疏中点明,毛文龙是自己的心腹爱将,他此次出击,全部是在自己的运筹下完成的。

为了渲染此次胜利的辉煌程度,王化贞还极力款待即位御史朋友,让他们上折子为毛文龙的胜利造势,其中一个叫董其昌的御史这样动情地说道:“毛文龙以二百人夺镇江,擒逆贼,献之阙下,不费国家一把铁、一束草、一斗粮。立此奇功,真奇侠绝伦,可以寄边事者!如此胆略,夫岂易得?使今有三文龙,奴可掳,辽可复,永芳、养性可坐缚而衅之鼓下矣。”

这场胜利在朝野上下引起了极大的物议,在王化贞的运作下,已经使得越来越多的官员认为反攻的时机已经成熟。

皇帝为此星夜召开了御前会议,参会的有叶向高、徐光启、王象乾、孙承宗等阁臣,也有兵部尚书张鹤鸣及其部属,另外,皇帝还破格下令信王朱由检跟福王朱常洵列席会议。

“毛文龙一个卑将,便能在辽东搅动风云,可见建奴在辽东极不得民心,此时朝廷若是派王师反攻,定能大获全胜。”一个兵部官员上奏道。

辽务司侍郎官王在晋奏对道:“毛文龙收复镇江,擒缚叛贼,四卫震动,人心响应。报闻之日,缙绅庆于朝,庶民庆于野。自清、抚失陷以来,费千百万金钱,萃十数万兵力,不能擒其一贼。此一捷也,真为空谷之音,闻之而喜可知也。”

这些兵部的官员大都在张鹤鸣的授意下,坚定的站到了主战派的一侧,他们一个个轮流站出来向皇帝高谈阔论,讲的却都是些空洞洞的,鼓舞士气的话,对前线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没有一个人心知肚明的。

皇帝兴致似乎不高,他瞥了眼叶向高,问道:“叶阁老怎么看”

叶向高沉吟片刻后,圆滑的说道:“毛文龙收复镇江,人情踊跃,而或恐其寡弱难支,轻举取败,此亦老长考虑。但用兵之道,贵在出奇,班超以三十六人定西域,耿恭以百人守疏勒,皆奇功也,今幸有毛文龙,此举稍得兵家用奇用寡之法。臣以为应该重赏毛文龙,并重用毛文龙,给予粮饷军械,令其在辽东坚守,以待王师。”

皇帝撇撇嘴,叶向高的话算是两边都不得罪,倒是会做人。

这时候,令皇帝有些意想不到的是刚刚被受封信王的朱由检竟然站出来,开口说道:“臣弟倒是觉着,假如辽西驻军能够挥师东进,辽地百姓必然纷纷响应,届时战场之上有王师挞伐,民间草泽有辽地百姓钳制,何愁建奴不破?”

听信王这么说,兵部的官员们都面有喜色,皇帝宠溺信王已是举朝上下的共识,想来信王的话在皇帝面前应该极有分量。

不料皇帝却是轻声说道:“福王叔与诸位臣工俱在,哪儿有你讲话的份儿?”

闻言,朱由检面色微变,连忙告罪。

福王朱常洵以为皇帝在逼迫自己表态,连忙上前说道:“皇上,小王以为,辽东巡抚王化贞的计策可行。他不是已经联络了林丹汗了吗?林丹汗不是有四十万大军吗?只要林丹汗跟辽西的军马一同向建奴发起进攻,加上辽东百姓的拥护,定然可以挫败建奴,乃至一蹴而就,剿灭之。”

皇帝瞥了福王一眼,不置可否地撇撇嘴。最近这些时日,皇帝的确对这个三叔表现得过于恩宠了,以至于朝野上下的风向已经渐渐改变,有越来越多的官员趋附在福王身边,为他摇旗呐喊,出谋划策。皇帝觉得这个火候已经充足了,是时候给福王点儿脸色瞧瞧,否则假如朝臣们一味的被福王收买人心,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势必会对皇帝的皇位产生威胁。事实上,在皇帝还没有子嗣的当下,假如皇帝万一有个不测,福王被拥护登记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皇帝用福王来牵制东林党,可不是让他来挖自己的墙角的,所以一直以来,皇帝对于福王的戒备心,甚至超过了东林党,乃至是辽东的努尔哈赤。

见皇帝对福王爱答不理,群臣都是暗暗心惊,不知道福王是怎么忤逆了皇上。福王更是惴惴难安,面色发白。

皇帝接连给了信王、福王脸色,而他们二人又都是主战派,那么皇帝的心意就不难揣测了。皇帝仍旧坚持既定的“三方布置策”,而不是支持王化贞冒险的军事行动。

“再派些人手到辽西,乃至辽东打探一番,摸摸虚实,探探深浅。不要总是听风就是雨!”皇帝缓缓开口说道:“现如今辽西当地的驻军,大都是从辽东溃败而来的残兵败将,他们要么是被建奴吓破了胆,要么就是就是不教而征的壮丁,那里是建奴虎狼之师的对手?假如建奴真的向卿等所言的那般不堪一击,也就不会有萨尔浒之败,辽沈也不会那么快沦陷啦。”

虎狼之师?

听皇帝亲口称建奴的部队为虎狼之师,这可真是打击士气。要知道虽然建奴气势汹汹,咄咄逼人,但是碍于习惯,无论是大明朝廷还是大明民间,都轻蔑地将努尔哈赤的部队称之为流寇,叛军,在战略上将努尔哈赤的部队贬损的不值一提。现如今皇帝突然将建奴定义为“虎狼之师”,确实有点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意思。

“叶向高、徐光启、王象乾、孙承宗、皇五弟留下,其余人等都散了吧。兵部那个主意出来,这个毛文龙无论是良是歹,朝廷都不能置之不理,就算是做做样子,也应该极力封赏一番,提振军心士气。”皇帝话音落下,便将群臣打发了大半。见皇帝没有留下自己的意思,福王的脸色更加难堪了。可皇帝上天下地,唯我独尊,并不会在意他的心思。

……

待养心殿只余下叶向高等五人以后,皇帝给了守为身旁的许显纯一个眼色,后者连忙将两个身穿囚服的人带上殿前,叶向高等人定睛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皇帝被锦衣卫押解上殿的竟是杨镐跟袁应泰!

叶向高等人惊疑不定,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两个罪臣再次见到了皇帝跟诸臣,不禁悲从心来,泣不成声。

“你们两个都是跟建奴,跟努尔哈赤交过手的,朕不信兵部官员的话,也不信内阁诸臣的话,因为他们都舒舒服服的待在京师,压根不了解辽东的战局,不清楚建奴都是怎样的模样。但你们俩不一样,你们是败军之将,想必这些日子里,对曾经的失败,甚为追悔莫及吧?谈谈看,同朕及诸臣讲讲建奴,讲讲努尔哈赤,从杨镐开始——”中国历来信奉的主义是成王败寇,也就是西方所谓的“零和博弈”、“赢者通吃”。所以中国古代历来是轻视败军之将的,想来没有从败军之将那里吸取经验教训的良好习惯。当皇帝的一番话落下的时候,无论是叶向高等阁臣,还是朱由检都是大吃一惊。就连杨镐跟袁应泰也是惊喜万分,没有想到皇帝还没有忘记他们两人,甚至还给出了一个让他们申辩的机会。

杨镐迅速开口,他当然率先鼓吹了一番八旗兵的骁勇善战,以及明军的羸弱,各军互不统属,协同作战的时候,跟八旗兵不在一个档次上,如此种种,总之讲了许多为自己开脱罪责的话。但是他的话,皇帝听得进去,因为杨镐的话,言之有物,不像兵部的官员们,完全是在复述王化贞的论调,或者压根就是在臆测。杨镐能够说清楚八旗兵的作战特点,披甲人的装备情况,乃至努尔哈赤麾下诸子诸将的用兵风格,乃至性格特点,这些东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兵部那些纸上谈兵的官员哪儿得来。

“给朕讲一下努尔哈赤的八旗兵吧。”皇帝说道。

杨镐忙道:“回皇上,女真人世代以渔猎为生,在平时,人们从事耕作、狩猎等活动;在战时则应征为兵。同蒙古人一样,女真人是不事生产的,他们的整个部落就是一个庞大的兵营。贼酋努尔哈赤狼子野心,几十年来,一面假装对国朝俯首帖耳,一面有以重金贿赂镇守辽东的诸将,以至于令努尔哈赤在几十年来,不断地发动战争,兼并了整个女真部落。随着人口的增长,努尔哈赤便开创了八旗制度。努尔哈赤早在万历二十九年便建立了黄、白、红、蓝四旗,称为正黄、正白、正红、正蓝,旗皆纯色。四十三年,努尔哈赤又在原有牛录制的基础上,创建了八旗制度,即在原有的四旗之外,增编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四旗。努尔哈赤将女真部族的全部人口,无论是酋长、士卒,妇孺还是贩夫走卒一并编入旗籍,其制规定:每300人为1牛录,设牛录额真1人;5牛录为1甲喇,设甲喇额真1人;5甲喇为1固山,设固山额真1人。据臣于萨尔浒战前探知,努尔哈赤麾下大概有400多个牛录,其中还有一百多个牛录是由蒙古人编成的。”

皇帝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冷笑道:“一个牛录300人,400个牛录也才十来万人,这十来万人之中,还有不少是老少妇孺吧?原来努尔哈赤竟然是率领这样一支全民皆兵的部队再同朝廷作战。”

“萨尔浒之战,皇祖集结了十余万大军,先帝跟朕即位以来,在辽沈也布置了十余万大军,还先后三次发内孥共计三百万两赈济辽东前线,可结果竟然是被努尔哈赤拖家带口的给击败了?那些追着溃败的明军砍杀的马背上,端坐着的莫非是一个个女真族的老少妇孺?”

皇帝生了雷霆之怒,他狂狮一样的怒吼震撼的整座养心殿都瑟瑟发抖,殿内的所有人都恐慌的匍匐在地,无论是臣子、宗亲还是宫女太监。

“皇上息怒,臣料想,努尔哈赤真正能征善战的部队也仅仅三四万罢了,现如今努尔哈赤已经攻占了辽东大半年了,仍旧不见他有下一步动作,可见努尔哈赤的兵力的确捉襟见肘,镇守一个辽东镇都步履维艰。”杨镐继续讲道。

皇帝的脸色仍旧有些狰狞,他愤愤不平地问道:“大明朝的武将都是猪狗吗?几十万人马,连努尔哈赤那么点儿人都打不过?还连年损兵折将,丢城失地?”

这时,袁应泰惭愧的说道:“皇上,国朝承平日久,视武夫不亚于奴隶,老百姓们都不愿意从军,民间还有俗语说‘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在这种大背景之下,兵营内养着的要么是地痞流氓,要么是老弱病残,要么干脆就是空额,仅有的一些能征善战的步卒也是将校们的家丁,勉强维持著地方治安尚可,打击山贼匪盗尚可,但无论遇上蒙古人南侵还是建奴西进,都是无力抵挡的。更何况,国朝的武官顶天了也就是个总兵官,总兵官能统辖多少人?每逢大战,朝廷都是择选一个文臣出镇军队,帐下聚集个十几二十几个总兵官,且不说这个文臣懂不懂兵略,能否弹压住帐下的骄兵悍将,单论这十几二十几个总兵官下辖的各军就很难调节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更别提让他们协同作战了。朝廷军队内部,北兵轻视南兵,南兵仇视北兵,各省各镇兵马饮食习俗不尽相同,又增添一项龌龊,由是朝廷王师内部每每互相倾辄,不消得敌寇来战,便已去了三四成战力,若是这种内部矛盾被敌寇利用,那么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皇帝闻言眼前一亮,没想到这个袁应泰在辽沈跌了个大跟头以后,竟然还真的悟出了些真知灼见。皇帝朝杨镐、袁应泰二人点点头,而后对叶向高等人说道:“瞧吧,这两位可都是在前线督师过的人啊,在兵败之前,未尝不深得朝野上下的信重。此二人能说是庸臣吗?假如连杨镐、袁应泰就能被打上庸臣的烙印,那么恐怕在座的诸位阁臣也都自惭形秽了吧?”

“朕觉着,他们二人说的好,说的对。忠言逆耳!国朝颓势不是一天两天了。兵牟不足用,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以目前朝廷在辽西布置的兵马,能够勉强维持著辽西就已经不容易了,还奢谈什么反攻呢?辽西虽然表面上有十余万大军,可是这帮人中互不统属,也没有精兵强将,其中绝大多数又是从辽东溃退下来的残兵败将,他们恐怕早被建奴打断了脊梁骨,那里还有反攻的勇气?”

皇帝这番话,算是对辽东前线的经抚不和画上了一个句号。朝廷继续支持熊廷弼,否决了王化贞的军事冒险。

但皇帝想来推崇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思想,他一并讲道:“但是王化贞款待蒙古林丹汗,倚重蒙古察哈尔部落协防广宁城的法子还是可圈可点的,下诏吧,勉励王化贞一番,但要让他断绝了反攻的念头,全身心的投入到坚守之中,还有,辽东的一切军政大权,要尽快的过渡给熊廷弼,别总是握着手里头十几万人马的大权不放。”

第一百零二章 镇江城之战

第一百零二章

毛文龙的胜利,极大的鼓舞了辽东沦陷区,老百姓们的民心,越来越多的人拿起武器反抗后金的统治,这让刚刚迁都辽阳城的努尔哈赤感到了极大的恐慌。他当即下令二贝勒阿敏率领三千精锐铁骑前往镇江,攻击毛文龙。

毛文龙随着奇袭镇江,打出了威名以后,方圆数百里的大明残军、各地自发反抗后金的农民军都投效到毛文龙的帐下,一时间毛文龙竟是汇聚了一两万的人马,声势更盛。毛文龙八辈子也没有统领过这么多兵马,就更别提,随军赶来投效的几十万老百姓了。

在镇江城竖起抵抗后金的大旗以后,毛文龙踌躇满志,他宣布要置办军械,征购粮草,像百姓们摊牌兵饷。老百姓们苦后金甚矣,砸锅卖铁的将家底儿全拿出来,短时间内,毛文龙竟然聚敛了超过八十万两白银,粮草更是堆积如山。恰逢此时,朝廷的封赏下来,兵部给了毛文龙一个副总兵的官,这还不算,皇帝还慷慨的发内孥三万银子犒赏毛文龙及其部将,然后还诏令辽东水师提督田弘遇极力配合毛文龙作战,并且在军械粮草上提供必要的便利。种种利好令毛文龙兴奋过了头,所以在陈*良策跑过来警示他阿敏率军杀来的时候,毛文龙竟然哈哈大笑道:“阿敏在建奴那边是个什么官?”

陈*良策道:“阿敏乃是建奴四大贝勒之一,骁勇善战,是贼酋努尔哈赤的左膀右臂,大概跟个王爷似的。”

毛文龙一拍大腿,咧嘴笑道:“擒拿了一个努尔哈赤的妻弟,朝廷便赏银三万,还给了个副总兵的差事,若是将这个建奴的王爷一并擒拿了,皇上还不得给我封爵啊!”话音落下,毛文龙点阅兵将,就要出城同阿敏的八旗铁骑交锋。

陈*良策大急,忙叫道:“将军,阿敏麾下皆是精兵强将,不容小觑,咱们还是坚守城池吧。”

毛文龙将眉毛一横,问道:“阿敏带了多少兵?”

陈*良策不敢隐瞒,他说道:“足有精骑三千。”

毛文龙嗤之以鼻的说道:“那么你知道本将军麾下有多少兵将吗?”

陈*良策面色一变。

毛文龙哈哈笑道:“足有能征善战者两万余众!我还怕他阿敏区区三千人?笑话。”话音落下,毛文龙从毛承禄手中接过柳叶刀翻身上马,率领两万大军浩浩荡荡出了镇江城。毛文龙出城二十余里,同阿敏率领的三千铁骑迎头相撞。

毛文龙高坐马背,提刀遥指远处阿敏的骑兵群,大声质问道:“嘬尔远夷,乃敢犯天朝威严?统军将帅是谁?还不滚出来见本将军?”

阿敏身披双甲,面色狰狞,在一帮家奴的护卫下,来到两军阵前,阿敏将手中的马槊插在地上,破口大骂道:“哪儿来的小丑,也敢在爷爷面前放肆?南蛮子,你叫什么名字,阿敏爷爷不杀无名之鬼。”

努尔哈赤素来喜爱《三国演义》,为了讨好努尔哈赤,几乎后金的所有将领、贵族都人手一本《三国演义》,阿敏素来喜欢书中的骂阵情节,所以每每临阵都要逞逞口舌之利。

毛文龙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自然乐得炫耀,他洋洋自得的嚷道:“呔!贼子坐稳喽,爷爷就是奇袭镇江城,活捉了你们主子努尔哈赤小舅子的毛文龙毛大帅。”

闻言,阿敏喜上眉梢,他大笑道:“正寻你嘞,待会打起来你可别怂,待你阿敏爷爷割下的头颅来,到大汗驾前邀功请赏。”

毛文龙勃然大怒,“区区建州,嘬尔小国,弹丸之地,也敢冒犯天朝威严?阿敏你不过是个两只脚行走的禽兽,也敢在本将军面前大放厥词?左右何在?开战!擒拿贼将阿敏,赏银万两,死的也值五千两。”毛文龙话音落下,他麾下的毛承禄、王辅、陈忠等将领精神大振,当即率领本部人马,乌泱泱的朝阿敏的骑兵群发动了冲锋。毛文龙没有统领过二万人的兵马,毛承禄、王辅、陈忠等人也没有统领太多兵马的经验,所以这一波冲锋毫无章法可循。再者说毛文龙麾下的二万余人,大都是些残兵败将或者强征来的壮丁,阵战经验不足,平日里也没有训练,站在原地摇旗呐喊,尚可装点门面,可一旦真刀真枪的打将起来,却是露了怯。阿敏身经百战,自然一眼瞧出了破绽,见毛文龙率步骑两万直扑而来,阿敏并没有选择硬碰硬,虽然阿敏自信以自己的三千重骑兵,足以正面击溃毛文龙的乌合之众,但是丰富的作战经验告诉阿敏,战胜毛文龙,有更加稳妥且廉价的方式。

阿敏下令全军退后,毛文龙部前进两步,阿敏便率军后撤三步,阿敏的部众都是精锐的骑兵,且一人双马,行动迅捷。而毛文龙的部将多是步兵,偶尔有些冲的靠前的零散旗兵,也迅速被阿敏骑兵吃掉,这就让毛文龙那数量少得可怜的骑兵不敢放肆冲锋。

追了两三里地,毛文龙发觉不妥,阿敏这显然是在消耗己方兵马的体力,于是他急令全军停止追击,徐徐后退。陈*良策这时候劝说道:“将军,后边的士兵不清楚前方的战况,若是贸然下令后退,恐发生溃退,到时候军心涣散,将一发不可收拾。”

毛文龙那里肯听陈*良策的话?他固执的说道:“行军打仗,讲求一个令行禁止,那里有那么多废话?本将军看谁敢跑?”

毛文龙最终还是下令缓缓后退,回镇江城坚守去。但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由于他的部众多是些没有经验的农夫,或者是些被八旗兵吓破胆的明军残兵,加上后方追击的人马不清楚前方的战况,待他们听到全军后撤的军令之后,误以为是前军跟八旗兵交锋,战况不利。此刻不明真相的士兵万分惊恐,生怕八旗兵乘胜追击,于是乎,大家伙纷纷叫嚷着撤退,丢下兵器甲胄,拼了命的往镇江城跑。有一个人跑,就能带动十个不明真相的士兵一块逃脱,有十个就会带动一百个,有一百个士兵临阵脱逃,那么整个部队的军心都会丧失殆尽。当年前秦在淝水之战中坐拥百万雄师,不也因为风声鹤唳,不战自溃了吗?

兵法有云:兵败如山倒。

高山倾颓,又岂是人力可以挽救的?待毛文龙发现情况不妙,严令部将约束逃兵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即便是毛文龙亲手杀了三四个逃兵,仍旧无法遏制这股风波。也许说在逃兵们心中,主将表现得越是暴躁,就说明前方的战事越不堪设想,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阿敏的斥候迅速将毛文龙部队自溃的消息报告给了阿敏,阿敏狰狞的笑了笑,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马槊,“儿郎们,杀南蛮子喽!”

“杀杀杀!”阿敏的部将众志成城,士气高涨。对于八旗兵来说,没有什么比打仗更快暴富的途径了。跟明军作战不同,因为明军内部的官僚主义以及塞外诸部落的贫瘠,明军对外作战,即便取得了胜利,也无法劫掠钱粮物资,所以明军士兵们的战斗意志想来不强。想想也是,既然得不到好处,谁还替你卖命?

但是八旗兵就不一样了,且不说努尔哈赤向来爱兵如子,对部将甚为慷慨,单说明朝普通农户对于八旗兵来说就十分的富庶,就更别提明朝的地主、官绅以及富商的家庭了。战前努尔哈赤已经发过话,说镇江城附近的明朝老百姓不服教化,时常反叛,罪无可恕。他吩咐阿敏及诸将士,大家击败明军后,对镇江城的老百姓不必心慈手软,大可纵兵狂欢个十天八天的,让三军将士都品尝到胜利的好处。

所以来的时候,想要跟阿敏争抢这个任务的将领可还真不少嘞,能够纵兵劫掠,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毕竟,镇江城的府库内能有多少银子?大明朝的真金白银还是藏在那些地主、官绅以及富商的家中!

阿敏怒吼道:“杀光这帮南蛮子,抢光他们的女人跟银子,杀杀杀!”话音落下,阿敏身先士卒,头一个冲向了毛文龙的大军。实事求是的讲,阿敏是个莽夫,有勇无谋。但在古代军队那种粗犷、原始、野性的军队文化下,这种将领往往最能够赢得普通士卒的忠心。阿敏虽然是第一个冲出去的,但是很快,他的部将就超过了他,将阿敏护卫起来。阿敏虽然只有三千人马,却是如臂使指,排成锥形刺入毛文龙已经阵形大乱的军中。

八旗兵挥起屠刀,毛文龙的部将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连一触即溃都谈不上,因为毛文龙的部将压根没有同八旗兵交锋,便丢盔弃甲,望风而逃了。

乱军之中,毛文龙仰天长叹一声,极忙率领本部最忠诚精锐的数百骑兵夺路而逃。可是逃跑的路上已经被无数溃兵堵塞,毛文龙逃跑的速度十分缓慢。毛文龙见再这么下去,自己很有可能被拖累死,便一咬牙,命令手下骑兵拔出马刀,朝路上不肯让道的溃兵挥刀砍杀。毛文龙的这些心腹部将都是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鬼见愁,他们此生只求苟活,那里还遵奉什么礼义廉耻,在毛文龙下令之后,这些部将丝毫没有犹豫,挥动马刀就砍向了自己同袍的脑袋。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加速了毛文龙部队的溃败,不过这种血腥的手段,效果的确立竿见影,溃兵们纷纷让道,跟见了地狱罗刹似的。

毛文龙率领数百骑兵火速回到镇江城后,下令全城封锁,并且打开城中武库,让城内老少妇孺皆上城助战。毛文龙谎称前方八旗兵有数万人,自己遭到了埋伏,不过他已经派心腹前往辽西求援,想来不日援兵就到。所以他要求城中百姓协防,务必坚守十日。

城中百姓一来面临八旗兵破城的威胁,二来遭受毛文龙的催促,无奈之下只能硬着头皮拿着武器登上城头。

回到镇江城后,毛文龙逐渐冷静下来,他接连下达了数道军令:第一,将老百姓们捐的八十多万银子偷偷运走,运到海外一个叫做皮岛的地方藏起来;第二,立刻同田弘遇联系,希望能够获得水师的支援;第三,他脱下自己的战袍甲胄,给一个心腹披上,并嘱咐他登城督战,假如战况不利,可自遁去,但务必多坚守些时日。

值得一提的是,毛文龙的这个心腹名唤孔有德,不过这是孔有德之前的名字,在接受了毛文龙这一危险的任务之后,毛文龙便收了孔有德为养孙,赐名毛永诗。

毛文龙让孔有德代替自己驻守镇江城,而他自己则是率领麾下数百骑兵,星夜押解着千余农夫,将八十余万两银子运往皮岛。这个皮岛是毛文龙早就想好的退路。这个皮岛在鸭绿江口,与朝鲜本土只一水之隔,水面距离只不过相当于过一条长江而已,北岸便是朝鲜的宣川、铁山。而在明朝事期,朝鲜的义州、铁山等地,汉人占了居民十分之七,朝鲜人只十分之三。而皮岛横约八十里,可屯田可养兵,而且距离大陆也有几十里的海路,后金军没有水师,无论如何也奈何不得皮岛,所以皮岛一早便被毛文龙视作长久抗击后金的根据地。

在秘密逃窜到皮岛之前,毛文龙下令逮捕陈*良策,押着陈*良策一块儿赶往皮岛。

孔有德穿着毛文龙的战袍甲胄,带着几十个精兵登上城头,对于从前方溃败下来的兵卒,孔有德下令一概拒收,并且在城投之上,严令他们重整旗鼓在城下列阵,抗击阿敏的骑兵群。城下的溃兵眼瞅着镇江城近在咫尺,却无法进入避难,悲愤之下在城头下叫骂不休。见状,孔有德凶悍的挽弓搭箭,亲手射杀了三四个挑事的兵卒后,继续嚷道:“速速在城下列阵,尚有一线生机!有坚固的镇江城做后盾,未尝不能反败为胜!”

面对孔有德的冷酷无情,溃兵们绝望了,他们本能的龟缩在城头之下,眺望着远方不断逼近的八旗铁骑,所有人都在颤抖,他们终于明悟,原来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从来没有什么依仗,无论是朝廷、明军、八旗兵还是后金政权,对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对最基层的士卒来说,这些都是虎狼,敲诈勒索,搜刮民脂民膏尚可,想指望着这些人来安身立命,简直就是痴心妄想。生逢乱世,满天神佛都不可靠,要祭拜就祭拜自己吧。

阿敏一路驱赶溃兵来到镇江城外,他没有作丝毫的停顿,便下令攻城。前文已经提到过,阿敏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莽夫,刚刚用以拖垮毛文龙大军的计谋似乎已经耗尽了阿敏的脑力,此刻面对坚固的镇江城,阿敏误以为自己仍能够轻而易举地取得胜利。

可事实上,第一次攻坚,阿敏的部将连镇江城的城池都不曾碰到,仅仅是城头下那些绝望的残兵败将就奇迹般地将阿敏的三千铁骑挡下。

镇江城下,大概聚集了七八千残兵,这些人“背城一战”,全军上下都弥漫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哀兵”气氛,所以当阿敏的骑兵群冲来的时候,这些虽然装备简陋,各自为战且明显缺乏训练的残兵们竟是爆发出一种悍不畏死的血性来,他们一个个像山间的豺狼虎豹似的,瞪着猩红的眸子,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哇哇乱叫。

虽然这些残兵打起仗来依旧不成章法,可是贵在悍不畏死,奋不顾身。因为他们已经被逼得没有退路,今天,不是八旗兵死,就是他们阵亡于镇江城下。既然无路可退,那么拼死一搏吧。

在后方督战的阿敏眉头紧蹙,一开始他的部将冲锋的还很顺利,仗着骑兵群冲锋陷阵时的那股子锐气,那股子排山倒海的声势,他的部将再一次砍瓜切菜般冲进了明军的阵列,着实对明军造成了一波有效的杀伤。可是当骑兵群的冲锋姿态被层层人海阻塞之后,战争就朝着焦灼状态发展而去。城下的明军残兵死战不退,他们往往能够拼着三五个人牺牲的代价,乱刀砍死一名八旗兵或者一匹后金战马。虽然从战损比上来看,阿敏的八旗兵占据着极大的优势,但是架不住明军残兵数量众多,而且这些明军残兵越大越凶狠,逐渐地阿敏的部将士气低落起来。因为八旗兵自打兴兵以来,无往不利,战前他们都没有做好打一场恶战的准备,按照以往同明军交手的经验来看,一旦一波冲锋过后,明军就会四散而逃,他们何曾见过今天这种阵仗?之前的两万大军都被轻而易举地瓦解了,到现在溃退到城下的七八千人,却是突如其来的爆发出一股子死战不退的声势来,着实令八旗兵们百思不得其解。

有那么一瞬间,阿敏盯着镇江城下的明军残兵,他想起了数月前在浑河的那场血战。

“守城的莫非是川兵?”阿敏惊疑不定,他极忙下令停止攻城,并且让斥候官会辽阳城借兵去了。这也是阿敏迫于无奈之举,毕竟他麾下都是骑兵,并不善于攻坚。没有披甲人的帮助,他很难攻下镇江城。

第一百零三章

第一百零三章

见阿敏撤军,城头之上的守军跟老百姓纷纷劝说孔有德,“将军,既然贼兵暂缓进攻,不如打开城门让城下的兄弟们进来吧?”

孔有德对于这种建议,一概拒绝,他只是下令让步卒用箩筐将食物和水送到城外,但是对于让城外的守军入城这件事,却是态度坚决。

时间拖得越久,城下的守军抱怨的声音也就越大,城头上的军民的同情心也就越大,这双层压力压在孔有德的肩上,可是孔有德非但没有退让,反而凶性大发,他拔出腰刀,怒吼道:“尔等鼠辈岂通兵法?一旦城门打开,城外残兵们见一线生机顿开,便争先恐后涌入城内,且不提自相践踏者众多,单论军心士气就会一朝尽丧。更何况城外残兵众多,打开城门需要消耗颇多时日,在此间隙,若是贼兵来攻,当如何?城门已开,士气已无,贼兵来攻,当如砍瓜切菜一般容易!我才是军中主帅!这件事我说的算,再敢妄议者杀无赦。”

孔有德就像一头嗜血的豺狼,坚定而又冷酷,他无时无刻不待在城头上督战,令有心放城外残兵入城的军民无隙可乘。

一天过后,城外的残兵再也受不了绝望的这么,他们竟然挽弓搭箭,朝城头上的自家兄弟射来,猝不及防之下,城上的守军,还真有不少被射杀射伤。

城下的残兵怒吼道:“我们要活命!我们要活命!放我们进城!”

孔有德在盾兵的护卫下来到城头,他大声呵斥道:“不许进城!你们要战到最后一兵一卒,听着,镇江城高大坚固,你们手中也没有攻城的器械,就连贼兵都无法攻克这座城池,更何况是你们?听着,跟贼兵决一死战,尚可从朝廷哪里为你们的妻儿争取一份抚恤金,若是再敢犯浑,小心你们的脑袋,来啊,传令三军,若是这帮狗*娘养的再敢桀骜不驯,不听调遣,不安分守己的话,就拿守城的弓箭、热油、巨石伺候他们。”

孔有德挥了挥手,城投之上便有数百火铳手、弓箭手齐刷刷地将矛头指向了城下残兵,城下的残兵一个个抱头鼠窜,迅速撤离了一大片真空地带。

见状,孔有德冷笑一声,他环顾左右,对心腹们说道:“想要在这个狗*娘养的世道活下去,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比其他人更狠,不止普通人怕狠人,就是这贼老天也怕狠人!只要我们够狠,就是鬼神也带跟我们让道!”

孔有德的嘶吼声响彻城下城头,惊骇的上下军民无不颤栗。

孔有德又吼道:“你们别无选择!想要活命,唯有击溃那帮两脚禽兽,击溃那些八旗兵,想想吧,不是本将军冷血无情,实在是那帮八旗兵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想想吧,你们本可安生地过自己的日子,跟妻儿老小生活在一起,但现在一切都变了,妻子被掳走,儿子被杀戮,辛苦积攒半生的家财被掳掠,你们除了一条贱命,什么也没啦!你们还有什么好惧怕好退缩的?杀贼!杀贼!只要你们比那帮贼兵更狠,他们就会害怕,你们就能活命!本将军允诺你们,破贼之日,城下之兵,人人可封赏白银三百两!决不食言——”

“但——”

孔有德话锋一转,厉声呵斥道:“但假如尔等鼠辈再敢放肆,非但叫尔等立作飞灰,还将祸及妻儿,你们自己权衡利弊吧!”

面对强硬的孔有德,城下的残兵沉默了。良久之后,不知道那个家伙率先起了个头,然后城下的全部残兵都开始歌唱同一首古老的歌谣:

“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肃肃鸨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肃肃鸨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不能蓺稻粱。父母何尝?悠悠苍天!曷其有常?”

这首歌谣出自于《诗经》,这首歌用大鸨这种鸟本不会在树上栖息,却反常地栖息在树上来比喻成群的农民(底层人民)反常的生活。因为鸨鸟是属于雁类的飞禽,其爪间有蹼而无后趾,生性只能浮水,奔走于沼泽草地,不能抓握枝条在树上栖息。而今鸨鸟居然飞集在树上,犹如让农民抛弃务农的本业常年从事徭役而无法过正常的生活。这是一种隐喻的手法,正是诗人独具匠心之处。王室的差事没完没了,回家的日子遥遥无期,大量的田地荒芜失种,老弱妇孺饿死沟壑。诗人以极其怨愤的口吻对统治者提出强烈的抗议与控诉,甚至呼天抢地,表现出人民心中正燃烧着熊熊的怒火,随时随地都会像炽烈的岩浆冲破地壳的裂缝喷涌而出,掀翻统治阶级的宝座。

这首歌谣历来在民间经久传唱,现如今城下的残兵们满怀悲愤的唱出这首《鸨羽》,可以说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前方是血雨腥风,后方是紧闭的城门,他进进不得,退退不能。城头上的那个将军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他们死战,也一而再再而三的抛出空头支票。三百两白银啊,这是他们一辈子也挣不到的财富,可是谁有命去领这笔银子呢?

残兵们倒在尸山血海见,枕着同袍们的尸体昏昏欲睡,他们神情呆滞的望着西边的落日,有那么一瞬间,他们有些后悔到这个世间走了一遭。

又过了两日,皇太极率领两千披甲人前来驰援,皇太极不像阿敏只会打“呆仗”、“硬仗”,他在权衡利弊后,下令全军撤兵,至少在镇江城头上,是无法看到八旗兵了。

见状,城外的残兵终于看到了活命的希望,他们一个个用拳头,用脑袋敲打、撞击着城门,要求孔有德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城。

孔有德犹豫再三,要求城外的残兵派出斥候前往打探,要确保八旗兵已经走远才肯让残兵们进城。残兵们进城心切,便胡乱侦察一番,前来报告,说八旗兵确实撤军了。如此孔有德才松了口气,下令打开城门,迎接城外残兵进城。

在城外煎熬了数日,不知道多少次从鬼门关前走过,残兵们终于等来了城门洞开的时刻,一瞬间,残兵们发狂了般朝城门冲去,乌泱泱一片,你挤我我挤你,好不热闹,无论孔有德在城投之上如何呼号,都无济于事。

就在这时,八旗兵忽然再次出现在地平线上,皇太极得逞的笑了,他下令全军出击,誓要一鼓作气,拿下镇江城。

孔有德见到花花绿绿的八旗兵出现的瞬间,便大吼大叫着关闭城门,而城外的残兵们见到八旗兵们赶到,就更加疯狂的朝城内拥挤而去,可是越拥挤进城的速度也就越慢,不过由于人数众多,倒是令城门无论如何也无法闭合。

见状,孔有德扬天悲叹一声,他吩咐身边的心腹嚷道:“守不住了,军心已经散了,咱们都往皮岛方向逃命去吧,城中已经没有马匹了,咱们脱下甲胄战袍,换上老百姓的装束,抄小路跑。”

一个心腹军士问道:“大人,城中百姓可怎么办?”

孔有德冷笑道:“自己脑袋都保不住了,还去管他们做甚?吩咐下去,让老百姓们各自逃命去吧。”

那个军士于心不忍的说道:“不如带着百姓们一块往皮岛跑吧。”

孔有德大怒,一脚将其踹翻在地,“混账东西,你如此妇人之仁,早晚会累死三军!镇江城聚集了几十万百姓,你能一块带去皮岛?那么大的目标,咱们谁也别想跑掉!”话音落下,孔有德不再理会此人,转身带着心腹们换衣服逃命去了。

城外,八旗兵们很快冲了过来,城门被堵塞,城外的残兵们又士气全无,胆气尽丧,那里会是八旗兵的对手,这简直不能称之为战争,而是单方面的屠杀。明军残兵一心想着通过城门躲进城内就能活命,压根不敢同八旗兵交锋,于是整个战局呈现如一边倒的态势。而城头之上的,没了孔有德的指挥,也是乱作一团,无论是火铳还是弓箭都只零星的洒下,对城下的八旗兵而言,压根造不成损害。

仅仅用了两个时辰,八旗兵就攻入了镇江城!

由于这些时日以来,陆陆续续有沦陷区的军民前来投奔,整个镇江城内已经聚集了几十万大明的老百姓。辽地百姓素来悍勇,他们拖家带口而来,见城池被攻破,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儿老小,跟家产,便同八旗兵展开了巷战。见城中百姓“冥顽不灵”,无论是皇太极还是阿敏都是怒火中烧,他们两个主将下令,对镇江城实行“屠城”政策,将百姓们杀光,将城中财富洗劫!

镇江城老百姓的抗争还将持续两个月之久,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屠杀之中,毛文龙始终龟缩在皮岛,不敢有丝毫作为。

他统领麾下的残兵败将,从朝鲜敲诈勒索了许多人口跟物资。凭借着这点儿人跟八十万两白银,毛文龙有了重整旗鼓的资本。他开始在皮岛实行屯田政策,并且打造港口,发展贸易,积累钱粮,为此,毛文龙不惜花费十万两银子贿赂田弘遇。因为田弘遇属于“皇商”,被皇帝暗地里许诺垄断北中国的海上贸易,若是没有田弘遇点头,他毛文龙是不可能依靠商贸来恢复元气,并且逐渐壮大的。

皮岛的地理位置很好,西边是登莱、天津;北边是辽东、建州;东边则是朝鲜,所以将皮岛发展成一个贸易中转站是极具竞争力的。在毛文龙每年十万两银子孝敬的承诺下,田弘遇便默许了毛文龙的小动作。

毛文龙的镇江之败迅速传回朝廷,满朝文武为之扼腕叹息。巡抚王化贞更是振振有词地上书说道:“若是朝廷派遣重兵在辽西做出进攻姿态,料想奴贼不敢轻易出兵镇江。”总之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在埋怨朝廷没有采纳他联合蒙古制衡建奴的计策。

王化贞的这个调调,还是很有市场的。

在毛文龙镇江战败之后,关于努尔哈赤下令在辽东屠杀汉民的消息也陆陆续续传来。一时间京城之中,什么谣言传的都有,什么阿敏在镇江屠杀了二十万大明百姓,什么皇太极在双山、铁山杀了十八万老百姓云云。这些血淋淋的消息震惊了朝野上下每个有良知的文武的神经,不知所措的京城老百姓们更是整日惶恐不安,有些胆小的富庶之家都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南逃了。

现在谴责熊廷弼保守作战方略的声音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京官们大都听信了王化贞的那套说辞,认为毛文龙之所以会战败,是因为明军没有在辽西布置重兵,牵制努尔哈赤的主力,否则以毛文龙的兵马绝对不会这么快败亡。假如当初朝廷支持王化贞更为积极的平奴方略,在辽西布置重兵,牵制住努尔哈赤的主力部队,那么毛文龙以及几十万老百姓也不会惨遭毒手。

在这种大的舆论背景之下,言官们纷纷上折子要求惩处熊廷弼,并且要求朝廷反思平奴方略,转而支持王化贞的正确路线。

内阁及兵部主要官员临时召开了会议,被这场口水仗搞的焦头烂额。

文华殿,新晋阁臣顾秉谦小心翼翼地朝叶向高问道:“叶阁老,皇上为何迟迟没有出现?”叶向高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的答道:“皇上不在,朝廷就不运转了吗?边事就不讨论了吗?”顾秉谦尴尬的笑了笑,不再多嘴。

作为一个背叛了东林党而得到皇帝拔擢的文官,在叶向高为首辅的内阁之中,他顾秉谦的地位着实有些尴尬,几乎没有任何阁臣肯给他好脸色。就连兵部的官员们对顾秉谦这种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小人,伪君子也是嗤之以鼻,不要说兵部尚书张鹤鸣以及皇上钦命的辽务司侍郎王在晋这些高级官员,即便是与会的一些兵部主事,郎中官也对顾秉谦不假辞色,不待见得很。

这时,一旁列席会议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高起潜站起来笑道:“顾阁老,皇爷在召见温体仁,想来过会儿才回到。稍安勿躁嘛,咱们还是先议一议的好,待皇爷来了,便能拿出个主意来,岂不美哉?”

闻言,顾秉谦喜出望外,政治无小事,高起潜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可不仅仅是帮顾秉谦缓和了尴尬,也是暗地里同在座的阁臣们施压。顾秉谦极忙接住高起潜抛过来的橄榄枝,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朝高起潜郑重的鞠了一躬,“多谢高公公指点。”

明代的阉宦虽然地位极高,但是清贵的士大夫们想来不愿意捧这些不男不女的皇家鹰犬的臭脚,特别是铮铮铁骨的东林党,对于内臣更是不假辞色,所以高起潜那里受过文官的如此大礼?更何况还是顾秉谦这种阁臣,文官作到极致的人的礼遇?

见状,高起潜眉开眼笑,暗道顾秉谦果然名不虚传,是个聪明人,更是个明白人。只是这一幕落在其余阁臣,官员眼中,却是对顾秉谦更加不满了。身为文臣竟然同内臣眉来眼去的,当真是将读书人的气节给丢尽了。正人君子不屑与之为伍。若是杨涟、左光斗那般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在场,恐怕此时已经当场呵斥顾秉谦了。

片刻后,皇帝跟信王来到文华殿,众人见礼过后,皇帝笑道:“让诸位臣工久等了。朕刚刚召见了京报馆侍郎温体仁以及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

闻言,在座的文武官员皆竖起耳朵,静待下文。

皇帝笑道:“最近,京中流言蜚语众多,扰的老百姓们吃吃不安生,睡睡不塌实,实在可恨。温体仁肩负左右言路的职责,竟然没有履行辟谣的职责,朕申饬了他,并令他限期将京中这股子流言蜚语给压下去,让京中军民都吃下一粒定心丸。”

皇帝的这番话倒是中规中矩,没有惊人之举。现在京城之中,流传着这么严重的传言,无论事情是真是假,为了维稳需要,朝廷都需要安抚民心,否则除了更大的岔子就得不偿失了。

紧接着皇帝的另一番话却是让文华殿内的臣工尽皆大汗淋漓,只听皇帝又道:“镇江城得而复失的消息朕也有耳闻。可惜啊,实在可惜。至于建奴屠杀辽地百姓的传闻,无论是锦衣卫还是兵部都没有呈上来确切的证据,朕尚不能做出判断。”

“既然事情尚未查明,为何会闹得满城风雨?搞得人心惶惶,惹得朝廷威严尽丧,好似前线已经大溃败一样。朕觉得散布这些谣言的人,真是其心可诛,说不定他们还有建奴的背景嘞,他们指望着用这些流言蜚语就搞垮朝廷,简直是痴心妄想!”

“朕已经下令让骆思恭去处理这件事了。温体仁利用京报馆,向天下人解释清楚,这件事确系流言,安抚民心;骆思恭则调动京中锦衣卫的力量,搜捕那些企图以流言蜚语,祸乱百姓的家伙,有一个算一个,全部丢进大牢。”

皇帝的话掷地有声,文华殿内的文武听得却是汗如雨下,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前线的坏消息都是他们散布出去的。这是文官集团制衡皇权的惯用伎俩,就是将自己的意志假借在天下民意之上,用以挟持皇权。

这一次,他们想要搞掉熊廷弼,令朝廷支持王化贞,便恶意炒作镇江之败,企图裹挟着沸腾的民意,令朝廷改变既有的战略。

但是皇帝的这两手准备,顷刻间瓦解了文官集团的所有努力。温体仁在明,利用京报纸这个口舌机关辟谣,骆思恭在暗,利用锦衣卫搜捕打压那些散布谣言的官员,一明一暗,一文一武,相辅相成,令文官集团再无机可乘。

当然,这些小伎俩只是小打小闹,朝廷的衮衮诸公们并不在意,譬如阁臣们从皇帝的话中品出来的味道就不是皇帝的愤怒,而是皇帝对熊廷弼既定的“三方布置策”的支持。

“毛文龙现在在哪儿?”

皇帝一番雷厉风行的手段过后,朝张鹤鸣问道。

兵部尚书忙道:“毛总兵现在退守皮岛,聚兵坚守。”

皇帝点了点头,“下旨,给予毛文龙上奏之权,可直接上折子传阅内阁,地方布政司不得扣押。”

“遵旨。”张鹤鸣道。

皇帝又说道:“朕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甚至也知道你们在怪罪朕对那个熊廷弼过于包庇,对不对啊?”

臣工们那里敢承认,连忙否认而已。

皇帝道:“王化贞的折子朕看了,他说的没错,假如数月前,朝廷调集军队屯驻辽西,即便不立即奏响反攻的号角,也会牵制住建奴的主力,令贼酋努尔哈赤无法分心去攻打毛文龙的镇江城。也就不会有今日之惨败。”

闻言,臣工们面面相觑,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回心转意了?

皇帝从袖口内摸出一个折子,说道:“这是熊廷弼的奏疏,在这本奏疏之中,熊廷弼对毛文龙奇袭镇江城的大捷大肆抨击,称其为:三方兵力未集,而文龙发之太早,致使奴恨辽人,焚戮几尽,灰东山之心,厚南卫之毒,寒朝鲜之胆,夺西河之气,乱三方并进之本,谋误专遣联络之成算,目为奇捷,乃奇祸耳!好一句目为奇捷实乃奇祸,按照他的说法,朝廷非但不应该封赏毛文龙为副总兵,还应该惩治他。”

叶向高犹豫了片刻,试探性的讲了句:“皇上,熊经略所言未免有失偏颇,毛总兵功虽难言,罪于何有?熊经略在奏疏中所说无外乎就是怪罪毛总兵发兵太早,以至于乱了他的三方布置之策,可是三方布置之策此局何时而定?熊经略还在奏疏中将建奴屠戮辽民的罪过都怪罪到毛总兵头上,臣以为不妥,此前辽人被杀戮已惨不忍睹,岂能尽皆怪罪到毛总兵头上?”

皇帝不无忧虑的说道:“是啊,这个熊廷弼,朕也对他头疼不已。听说他现在还待在山海关不肯前往广宁城?”

兵部尚书张鹤鸣忙道:“可不是嘛,皇上,这个熊廷弼太肆意妄为了。”

王在晋倒是难得的为熊廷弼讲了句公道话:“朝廷在辽西的十几万兵马都握在巡抚王化贞手中,熊廷弼数次上折子要求王化贞将兵权让渡给他,但都没有得到回应。熊廷弼便以此为由,已经赖在山海关好几个月了。”

皇帝叹了口气,“到底是人心散了啊,队伍越来越不好带了,你们是朕带过的最差的一届。”

闻言,文华殿内的臣工都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帝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深吸了口气,皇帝强打起精神,搬诏道:“第一道诏书下给毛文龙,将副字抹了,让他在皮岛建立基地,就换作‘东江镇’吧,朝廷给调拨兵马甲胄,钱粮军械。总之,要鼓励这个人,不能因为一场大败,就丧失了胆气。”

“第二道诏书下给王化贞,让他回京!”

“第三道诏书下给熊廷弼,限期三日赶到广宁城。”

“第四道诏书下给山海关总兵,假如三日内熊廷弼还没有动身,就将熊廷弼的脑袋割下来送到京城。”

“第五道诏书还是下给熊廷弼,让他务必守住辽西之地,朝廷不能再败下去了。冬天就快到了,辽河很快就会结冰,到时候难保建奴不会趁机兴兵。”

“第六道诏书下给田弘遇,调令他的水师舰队协防东江镇,另外,让他运送十门红夷大炮到广宁城头,至于这十门大炮的空缺,让他日后到孙元化那里再领就是了。”

第一百零四章 历史开始改变

第一百零四章

辽阳城。

辽阳城是辽东镇的首府,城池坚固,居民众多。努尔哈赤这辈子也没有统治过这么繁荣富饶的城池,便在攻下辽阳城的几个月后,将后金的都城从赫图阿拉迁到了辽阳。不过辽阳城内尚未修建王宫,努尔哈赤只居住在原辽东经略的府邸。

在镇江城被屠灭之后,努尔哈赤召集诸将,作为一个征战一生的统帅,努尔哈赤在现如今这个敏感时期,已经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辽左的百姓大都刁蛮,不服教化,实在可恨。辽河以西的广宁城中,尚且屯驻着十几万明军,若是他们来攻,辽左百姓又祸乱于内,内外交困之下,我当如何自处啊?”努尔哈赤一边吃酒,一边同诸子诸将推心置腹的说道。

阿敏拍着胸脯嚷道:“大汗不必忧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南蛮子一个个跟傻狍子似的,毫无战斗力可言。广宁城中虽说有十几万明军,可是在我阿敏眼里,还不如十几万头猪呐。”

听了阿敏粗鲁的话语,在座的诸子诸将都是放肆大笑。自打努尔哈赤兴兵以来,明军的确屡战屡败,所以全军上下对于迎战明军,大骨子里就有一种傲气。

努尔哈赤不满的嚷道:“你说得倒是轻巧,可那个叫什么毛文龙的明军将领不还是从你手中逃掉了吗?”

阿敏委屈的说道:“大汗,这也不能怪我吧,那个撮鸟一见我八旗铁骑,便望风而逃,一口气逃蹿了数百里还不肯罢休,竟然龟缩到海外小岛之上。咱们又没有舟师,实在是鞭长莫及啊。”

努尔哈赤富有卓识远见的说道:“阿敏!旁的明军将领倒还罢了,可是这个姓毛的你可务必当心。”

阿敏神色一变,“大汗您的意思是?”

努尔哈赤严肃的说道:“毛文龙退守海外孤岛,八旗子弟鞭长莫及,可是他们却可以随时渡海而来,攻入咱们的心腹之地,你说要不要当心?”

阿敏听得又惊又怒,“他敢!”

见这个莽夫不知悔改,努尔哈赤无奈的摇了摇头,将目光落在最器重的儿子四贝勒皇太极肩上。皇太极忙道:“大汗,目前的局势的确波谲云诡,稍有处置不当,辽左则有易手之虞。”

大贝勒岱善附和道:“大汗,我同意皇太极所言。目前我们大金国的心腹之患有二,其一,就是辽左各地不断兴起的民变;其二就是辽西广宁城那十多万明军。不将这两个威胁剪除,咱们什么时候都甭想高枕无忧。”

努尔哈赤点了点头,说道:“广宁城里的那个王化贞最近似乎跟林丹汗走得很近。”

皇太极言道:“大汗,从明朝万历末年那会儿,这个王化贞就跟察哈尔部落眉来眼去了。最近林丹汗似乎从王化贞那里赢得了明廷的封赏,对于协防广宁城是越来越热衷了。”

一旁喝酒吃肉的阿敏插嘴说道:“大汗,这个林丹汗我是听说过的,这小子很有野心,常常以四十万蒙古国之主自居,整日里做的都是成吉思汗一统草原的梦想。他娘嘞,这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怎么就不明白?蒙古人的时代驰骋天下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当世!乃是咱们大金国的天下,乃是八旗铁骑纵横寰宇的时代!”

阿敏的语气神态极为粗鲁,但十分提气,在座的诸子诸将都是精神振奋,兴兵以来,战无不胜的八旗兵诸将们,早已经养成了一种桀骜的脾气,对于自己部队的战斗力,那是傲气的很呐。

努尔哈赤微笑的盯着阿敏笑道:“你这个小子,总算讲了句明白话。”

见大汗赏识自己,阿敏得意的哈哈大笑,喜上眉梢。

努尔哈赤说道:“林丹汗虽然年轻,比明廷的小皇帝也大不了几岁吧?可是他确实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自打他亲政以来,先后折服内喀尔喀诸部、科尔沁等部落,俨然已经成了草原的共主。”

皇太极说道:“从明廷那边传来的情报是:明廷许诺每岁支付林丹汗白银四万两,投桃报李,林丹汗就需要派兵协防广宁城。不过这些还只是明国朝廷的一厢情愿,至于林丹汗会不会趁机抬高价码,尚需时日商榷。大汗,咱们绝不能坐以待毙,让林丹汗跟南蛮子明国穿一条裤子。”

“是啊,务必要在明廷跟林丹汗结盟之前,先一步攻克广宁城,否则,咱们就被动了。”岱善附和道。

努尔哈赤点了点头,“那么等辽河结冰以后,大军集结,将广宁城夺过来就是了。现在议一议如何应付辽左的刁民吧。”

闻言,阿敏忙道:“大汗,对于那些不肯臣服的刁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就不信他们的骨头比马刀还硬。有一个不服气,就杀一个,有两个不服气的就杀一双。若是整座城镇都不服教化,那便将整座城镇都夷为平地。要我说,南蛮子就是不识抬举,不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以后,他们永远也不会学乖的。”

阿敏的话深讨努尔哈赤的欢心,原本努尔哈赤对辽左的百姓还是很宽容的,作为一个英明的统帅,努尔哈赤极懂得收买人心的重要性。可是奈何辽左的百姓始终认为他们是两只脚走路的禽兽啊。努尔哈赤的耐心已经被消磨殆尽!

皇太极则有不同的意见,事实上在后金统治集团内部,他是坚定的温和派,向来主张笼络人心,休养生息,滋生人丁。

“大汗,你难道忘了范文程讲的刘邦故事了吗?”皇太极忙道:“昔年,沛县刘季趁着天下大乱,率先攻入函谷关。关中百姓惶恐难安,未尝不视刘季军马为仇寇,但刘季尽废苛刻秦法,转而与老秦人约法三章,从而赢得了关中百姓的爱戴。”

阿敏扯着嗓子嚷道:“皇太极,你饶了一大圈子,到底想说什么?”

皇太极不慌不忙地答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轻徭薄赋,对辽左的老百姓实施更加宽和的政策,譬如授田地、减少摊派、减免苛捐杂税等等,至于之前的烧杀掳掠,更不应该再出现了。辽左以为我大金国所有,那么辽左的百姓也即是我大金国的百姓,自己百姓,又岂能手足相残?”

皇太极的想法是好的,但是他的表达惹怒了阿敏及府中绝大多数部将。

阿敏怒道:“手足相残?娘嘞,南蛮子什么时候成了我们大金国勇士的手足同袍了?皇太极你怕是胳膊肘往外拐了吧?”

三贝勒莽古尔泰说道:“皇太极,你把他们当作手足兄弟,可他们又是如何对待咱们的?从辽阳城排下去分兵驻守各地的兵勇,没少惨死在这帮刁民手中。皇太极,醒醒吧,别热脸贴了冷屁股还不自知。”

就连一向维护皇太极的岱善也叹了口气道:“皇太极,早警告过你,别和那些南蛮子谋士走得太近,尤其是那个范文程,他面似忠厚老实,实则贪婪狡诈,你可别着了他的道啊。”

见状,皇太极失望的摇了摇头。他暗自握紧拳头,聪明如他那里还看不出来,这府中诸子诸将之所以如此强烈反对自己的温和派路线,并非什么民族仇恨,或者说这点民族情绪是次要的,金银财宝才是最主要的。

假如努尔哈赤当真采纳了皇太极的策略,那么在辽左这帮将领贵族还剥削谁去?没有仗可打,就没有军功,就无法烧杀劫掠!

所以皇太极的温和派、收揽民心的决策虽然正确,却是断了大家伙的财路。如此还想要大家拥护支持,又怎么可能?

努尔哈赤将府中诸子诸将的争执都看在眼中,却是高明的不置一词。

不过在他心中的确已有计较,那便是对辽东的百姓采取更加残酷的压迫政策,杀他个血流成河,到时候生有反骨的人被清洗,聪明的人削尖了脑袋讨好大金国,只有到那时,辽左才能真正安稳下来。

戎马一生的努尔哈赤有点儿迷信暴力哲学,对于皇太极怀柔人心的那一套并不敢苟同。不过他并没有当场宣布这个新的政策,毕竟辽左还有上百万汉民,努尔哈赤还是决定一点点蚕食的好。

“在军中效力的汉人不在少数,贸然下达对辽东汉人的屠杀令,恐怕会惹来他们的不安。”努尔哈赤缓缓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在开口,起身离开。

府中的诸子诸将听得都是眉头紧蹙,好家伙,大汗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只有皇太极、岱善等少数人明白了努尔哈赤的用意,无外乎就是大汗觊觎辽东老百姓们的财产,可又怕贸然出手会令投降过来的汉人将领们起异心。这句话表面上是努尔哈赤在表示自己对头像过来的汉人将领的重视,其实则是向诸子诸将们说自己是站在他们那边的,是站在屠杀辽东百姓,劫掠辽东财富的立场上的。

但是努尔哈赤身为大汗,不便表明立场,这种会惹来风言风语的事情,还是让手下人去做吧,毕竟,大汗永远是英明神武的,怎么能背这么大一口黑锅?

岱善跟阿敏、莽古尔泰等人解释了几句后,他们都是喜形于色,只有皇太极摇头叹息,眉宇间尽是失落之色。

……

高起潜带着圣旨以及两百个锦衣卫骁勇,进入了广宁城中。王化贞接到圣旨之后仰面叹息。“调本府回京?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内阁的意思?”王化贞将一袋银子塞进高起潜手中,小声问道。

高起潜眉开眼笑道:“王大人,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若是内阁的意思,本府或许还能再争上一争!”王化贞说道:“联合蒙古,制衡东虏,这是上上之策啊,为什么朝廷衮衮诸公就是不信任我王化贞?”

高起潜笑道:“王大人还真是个心思重的官儿啊,甭琢磨了。有什么委屈面圣的时候自个儿跟皇上讲吧。”

“如此说来,这一切都是皇上的意思?”王化贞悲叹一声。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走了进来,冷笑道:“王化贞休要惺惺作态,别搞得自己跟屈子似的。这辽西的布置倘若真以你的意思来办,非误国误民不可。”

见了来人,王化贞冷笑道:“熊廷弼,你少得意,赴京之后,本官少不了参你一本。”

两个人这几个月来没少唇枪舌剑,此刻见了面,场上的火药味儿更浓,若非高起潜站在两人中间,怕是非动起手来不可。

“参我一本?”

熊廷弼冷笑道:“本经略三令五申,要你放弃辽河防线,集中兵力坚守广宁城,你为何不听?”

王化贞撇撇嘴,反驳道:“广宁城吞并十四万有余!本府沿河设立六所军营,每营设置参将一人,守备一人,各自画地分守。西平、镇武、柳河、盘山等要害地分别设立防哨。如此布置可备万全。本府倒是要问问熊经略,有如此多的兵将不用,有辽河天堑不备,为何龟缩在广宁城内?岂不惹得四夷笑话?”

顿了顿,王化贞朝高起潜深鞠一躬,说道:“素问高公公深谙兵法,下官就请高公公来做个公断。”

高起潜十分受用王化贞恭敬的态度,于是便站在了王化贞一边,朝熊廷弼质问道:“熊大人,你如何自辩?朝廷上下皆知,广宁城驻兵十余万,又有辽河天堑,你为何弃之不顾,一味的只知道龟缩在城池里?莫非是被建奴打怕了?”

熊廷弼脾气火爆那里见得了两个人在自己眼皮底下眉来眼去,他直言不讳地朝高起潜冷喝道:“高公公,你不过是一届阉宦,有什么资格插嘴军国要政?速速带着王化贞离开广宁城回京复命去吧,别待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高起潜被怼的瞠目结舌,自打那日校场之上,得到皇帝赏识之后,高起潜可谓是平步青云,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了大明朝仅次于魏忠贤的二号权阉。大明朝无论文武勋贵,成天排着队拍他马屁的人不知道有多少,那里受过今天这个窝囊气?

高起潜的脸都绿了,他指着熊廷弼,咬牙切齿的说道:“行,熊大人可真是威风。但我也劝大人一句,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现在熊大人是圣眷正隆,可咱家不信熊大人您能够一直春风得意下去,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话音落下,高起潜转身离开,气得直哆嗦。

王化贞极忙跟上去,却被熊廷弼一把拉住,好一阵奚落,“亏你也是正三品的朝廷命官,圣贤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吗?真替你感到羞愧!竟然拉得下脸面去捧阉人们的臭脚!”

王化贞被熊廷弼训斥的面色铁青,他冷哼一声,答道:“熊廷弼,你少得意,早晚你会栽在这帮内臣手里。你太锋利了,就像一柄双刃剑,早晚把自己交待进去。”

熊廷弼傲然说道:“本官早已以身许国,岂因祸福避趋之?倒是你,一点儿读书人的骨气也没了,真是将孔圣人的脸都给丢尽了,本官不屑与你为伍,速速离开广宁城,不得有误!”

王化贞一愣,这算什么?调离变驱逐?

“哈哈,熊廷弼,果真是无毒不丈夫,领教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下次相见,本官可就没那么好脾气了。”王化贞恨的只把牙齿咬碎,可现在他已经被剥夺了军政大权,辛苦经营的广宁城早已不再是他的地盘了。

赶走高起潜跟王化贞以后,熊廷弼升起帅旗,召集诸将议事。

帐下诸将依次有总兵官孙得功、总兵官祖大寿、总兵官祁秉忠、总兵官刘渠等。

熊廷弼坐定以后,开门见山的说道:“本官决意推翻王巡抚的军事部署,现在就让驻守在辽河沿线的部队撤回广宁城,将西平堡,镇武堡,镇宁堡等堡垒全部抛弃!”

熊廷弼语出惊人,众将佐面面相觑。孙得功忙道:“熊大人,卑职等以为派重兵沿河布防甚为妥当,大人何以弃之?”

熊廷弼瞥了孙得功一眼,他冷笑道:“你就是孙得功吧?本官对你的大名可是久仰的很。听说你是王化贞的头号心腹,听说你还跟降将李永芳有联系?”

孙得功面色微变,忙道:“大人说的哪里话,哪有什么心腹不心腹之说?卑职乃是为朝廷效力,不是为某个人效力。不过卑职的确成功劝说李永芳弃暗投明,他已经答应作为我们的内应了。”

熊廷弼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对,咱们都是为朝廷效力,绝不能拉帮结派有私心!”顿了顿,熊廷弼又道:“本经略知道你们心中又疑虑,现在本经略就来解开你们心中的疑惑。”话音落下,熊廷弼起身指着身后的地图说道:“先说说辽河,本经略在万历三十六年的时候就曾经巡按辽东,对辽地的山川地形了若指掌!这辽河在夏季的时候水量丰沛,建奴想要渡河来攻,十分困难,可是在秋冬之季,辽河地区干燥少雨,水量锐减届时气候寒冷,水面结冰,建奴来攻却是如履平地。再说说西平堡,镇武堡,镇宁堡等堡垒,这些堡垒,年久失修,多破败不堪,更何况,这些城堡都小的很,每个只能驻扎一两千人马,能抵什么用?”

顿了顿,熊廷弼喝道:“河窄难恃,堡小难容,今日但宜固守广宁。若驻兵河上,兵分则力弱,敌轻骑潜渡,直攻一营,力必不支。一营溃,则诸营俱溃,西平诸戍亦不能守。河上止宜置游徼兵,更番出入,示敌不测,不宜屯聚一处,为敌所乘。自河抵广宁,止宜多置烽堠;西平诸处止宜稍置戍兵,为传烽哨探之用。而大兵悉聚广宁,相度城外形势,掎角立营,深垒高栅以俟。盖辽阳去广宁三百六十里,非敌骑一日能到,有声息,我必预知。断不宜分兵防河,先为自弱之计也。”

闻言,总兵官祖大寿喜道:“朝廷总算派下来一位明白人啊。”

此话一出,诸将都是面露惊愕之色,就连熊廷弼也是大出所料。

祖大寿忙道:“卑职该死,妄言了,还请经略责罚。”

熊廷弼哈哈笑道:“祖将军心直口快,何罪之有?你且说说本经略如何就是个明白人了?”

祖大寿忙道:“回熊大人话。咱们广宁城虽然名义上统辖十余万兵马可是这其中能打仗的不过三四万而已。剩余那些不是被建奴吓破了肝胆,就是强征而来的壮丁,毫无阵战经验可言。所以咱们兵将虽多,却都不善战,贸然分兵驻守各地,恐怕还真被虏贼寻隙而来,找到破绽!”

熊廷弼满意的点点头,他指着祖大寿笑道:“将军好见识!”

祖大寿忙道:“卑职这也是经大人点播,才恍然醒悟罢了。”

熊廷弼闻言大喜,对这个祖大寿是越看越满意。而祖大寿则瞥了一旁面色铁青的孙得功一眼,面有得色!

第一百零五章 奢崇明之叛

第一百零五章

对于在辽东事务中,皇帝一味的偏信熊廷弼,朝野上下颇有微词。但是皇帝将一切弹劾熊廷弼的折子统统留中不发,顶住了压力,皇帝在表明一个态度,一个力挺熊廷弼的态度。非但如此,皇帝还数次下诏,勉励熊廷弼,让他安心在前方治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是遇到什么紧急事务,可先斩后奏,有临机权变之权。

为了令上下臣工将注意力从熊廷弼身上转移出来,皇帝甚至都在琢磨着是不是旧事重提,再次赋予福王一个实权官职之类的了。不过还不等皇帝有所动作,从帝国的南方便传来了一个不祥的消息——四川永宁宣抚使奢崇明率兵反叛,并且占据了重庆,此刻正往成都进发,而成都城内只有兵马2000余人,军情可谓已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

皇帝迅速召集内阁及兵部主要官员到文华殿议事。

兵部尚书张鹤鸣来之前已经备有腹稿,在皇帝点了名后,便站出来说道:“前些日子,辽东沦陷,朝廷下令从全国征调精锐兵马。四川永宁的宣抚使奢崇明便主动要求赶赴辽东前线助战。兵部没有想到这个贼子包藏祸心,便允诺了。谁知奢崇明在调集了两万兵马以后,行至重庆时,突然反叛,将四川巡抚徐可求在内的军政要员二十多人一块砍杀了去。占领重庆以后,奢崇明又迅速攻占了合江、泸州、遵义等城池贼子奢崇明更是胆大妄为的建立伪梁国,还仿效朝廷故事设立五军都督府及各部官员。此刻,贼子奢崇明与其子奢寅分兵两路,朝成都城合围而去。”

“而成都城内只有守军2000余人,现四川布政使朱燮元石柱(土)司、龙安府等地官军前往成都协防,但兵力仍旧捉襟见肘。”

皇帝点了点头,沉思半晌后笑道:“都建国了?”

张鹤鸣一愣,忙道:“贼子奢崇明不谙天道,不识大统,罔顾君臣之仪,胆大妄为!肆意妄为!不过是山野村夫骄狂自大之举,皇上不必挂怀。”

皇帝说道:“怎能让朕不上心?都建国了都!这让当地的老百姓怎么想?怎么看?大明还没亡呐!天无二日,人无二主!既然敢不自量力的建国称帝,那便必须迅速剿灭之。”说一千道一万,皇帝都是在强调奢崇明反叛的严重性,熟悉皇帝行事作风的阁臣们已经有预感,这怕是皇帝又要有什么大动作了,否则没必要这么煞费苦心的铺垫前戏。

果然,皇帝又道:“朕决定派新军入川。”

阁臣及兵部官员面面相觑,叶向高首先站出来说道:“皇上,京师距离四川数千里,诏令新军入川,以新军之骁勇,自然攻无不克。但是从京城征调军马粮草平叛,这要耗费多少粮饷?皇上,户部的钱粮本就捉襟见肘,恐怕无力承担此次远征的负担。”

阁臣王象乾曾经在帝国的西南用兵,便也站了出来,说道:“皇上,四川、云贵等地民风彪悍,素来反叛不定,二十余年前,就有过一次杨应龙之乱,祸及数省,靡费钱粮无算。但也因为西南各地向来反复无常,时有叛乱,朝廷已经有了一整套丰富的平叛经验。臣以为,可以征调四川附近省份的兵马前去支援,便可平定叛乱。如此以来消耗的钱粮才是最少的。为今之计,朝廷的兵饷钱粮还是应该多多的供应辽东前线。至于平叛所需钱粮,完全可以由四川、云贵等地摊派,无需耗费朝廷一个铜板,一粒粮米。”

王象乾说出了大多数臣工的意见,兵部尚书张鹤鸣直接拿出一个折子,说道:“皇上,臣请求调集贵州巡抚李标麾下的张彦芳率所部前往平叛。”

皇帝不悦的挑挑眉头,嚷道:“既然西南各地时常反叛,为何你们就不能商量出一个长治久安的法子?却是舍本逐末的总结了一套‘丰富’的平叛经验?王阁老,莫非你还以总结出这种经验而沾沾自喜吗?”

王象乾都快八十岁的人了,听了皇帝怪罪的话,连忙跪到在地,他以头触地,颤颤巍巍的说道:“臣知罪。”

皇帝摆了摆手,无意处罚他。

张鹤鸣却是替王象乾打抱不平道:“皇上,西南各省土司割据,土司民多,汉民寡,素来有纷争。更何况土司民不服王化久矣,对朝廷也是离心离德,就如同那些天生反骨的奸人、歹人一样。反复无常乃是他们的天性啊。”

皇帝嘴角一抽,真想拍案而起,指着张鹤鸣的鼻子骂上一句:“你放屁!”

不过御极快一年的皇帝已经勉强能够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了,像那种直接动手胖揍何宗彦、杨涟的事情是再也不会发生了。

皇帝沉住气问道:“朕是不是三令五申的讲过,土司的土字不可再议,也不重提?张尚书将朕的话当作耳旁风了吗?”

张鹤鸣被皇帝质问的大汗淋漓,连忙匍匐在地,口称有罪。

皇帝冷哼一声,道:“王象乾、张鹤鸣各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谢主隆恩。”王象乾、张鹤鸣唱喝道。

皇帝说道:“此事不必再议,朕意已决。新军明日就开拔,依旧是孙老师做督师。”

孙承宗起身拜倒领旨。

皇帝伸手虚扶了孙承宗一把,殷殷嘱托道:“新军开拔,靡费巨大。可朕仍旧不悔不改,何也?就是想着毕其功于一役,彻底将西南诸司给安定下来。朕可不想待日后跟建奴厮杀正酣的时候,这帮西南诸司又跳出来,在背后闹事,到时候朝廷两线作战,岂不兵困马乏?”

“皇上圣明。”

事到如今,已成定局,臣工们还能说什么?唯有歌功颂德拍马屁而已。

“孙老师,此去西南,一是平定奢崇明之乱,二是继续磨砺新军,三是找出西南诸司反复无常的根源所在。朕这些时日刻苦攻读史书,始知自太祖朝起,西南诸司就反叛不定,嘉靖年、万历年的时候更是数次酿成大祸,波及数省!两百来年反反复复,这绝不是一句天生反骨的屁话就能搪塞过去的!”皇帝讲这话是瞥了张鹤鸣一眼,吓得后者哆哆嗦嗦,把头垂的更低了。

孙承宗顿首:“臣领旨。”

“叶向高、孙承宗留下,其余臣工,各自散去吧。”皇帝最后补充了句。

……

待众臣工离去,皇帝当即给叶向高、孙承宗二人赐座。

皇帝问道:“朕不明白,为什么西南诸省的那些老百姓总爱反叛朝廷?”

叶向高沉默了会儿,答道:“臣以为祸根就在于朝廷对西南诸省实行的羁縻政策。西南诸省多系古蛮、古夷的后代,有着迥异于中原的风土民情,有鉴于此,自然对朝廷离心离德。自汉唐以来,历代的朝廷对于这些古蛮、古夷的后代,多家笼络,实行羁縻政策,也就是‘以夷制夷’,让地方的土人做土官,让他们自个儿管自个儿。自太祖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已降,国朝实行土司制度,对西南边疆的这些古蛮、古夷的后代的首领授予一定的官职爵位,让当地土人自治。如此以来,当地土人就保留了相当大的自治权力,其中就包括一定的兵权。加上西南各省山高林深,远离王化,一旦朝廷疏于防范,他们就会起兵闹事,这也是历代久经不绝的事情。”

“臣以为想要从根子上解决这件事,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改土归流’,彻底改变以往的羁縻政策,废除土官,改任朝廷选任的流官。如此方能强化朝廷对西南各省的掌控。”

孙承宗也身有同感的奏对道:“皇上,其实历代先帝都有在推行‘改土归流’之政,但是大都不成系统,都是零散的,一般而言就是那里有反叛,等平定叛乱之后,便将反叛的土官革职,并改任流官。所以历代以来虽然也在推行‘改土归流’但因为规模不大,收效甚微。臣同意叶阁老的意见,在西南诸省大力推行‘改土归流’之政策。”

皇帝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这个策略。中华文明从黄河流域孕育,扩张至长江流域逐渐成熟,而后更是振翅高飞,彻底摆脱了大河文明的束缚,将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敏合二为一,这一路走开虽然磕磕碰碰,步履维艰,但总的来看,中华文明的内涵都在丰富,中华文明的版图更是不断地增大。中华文明也从单一民族,扩充至多民族,这其中难免会引起民族间的摩擦,乃至冲突。在多民族相互融合期间,例如羁縻政策、土司政策这种怀柔的温和派路线是必不可少的,因为这种温和的政策能够缓和民族矛*盾。但这绝不意味着这种温和政策就是终点,就可以画上句号。事实上,任何事情都不能只用一只手来办,仅仅抛出胡萝卜或者只会一味的挥动大棒蛮干,都是行不通的。

但羁縻政策推行到一定事件后,应该改弦更张为更加积极的民族融合政策,否则多民族的文明势必走向分裂。

当中华文明从黄河走向长江的时候,为了缓和与长江的确世代生息于此的民族的关系,类似于羁縻政策的温和派路线就是不可避免地。时间一久,再将羁縻政策抛弃,改正以更加积极的民族融合策略,那么千百年以后,我们这些后人可以轻易的做出判断——在黄河与长江流域生息的人民已经不分彼此。

而皇帝现如今敏锐的做出了判断,这个‘改土归流’就是比羁縻政策更加积极的民族融合策略。废除土官,改任朝廷选派的官吏,那么就能将中原的先进文化带进西南土司,潜移默化的影响西南土司,最终达到文化大同的效果。到时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还有什么理由谋反呢?

不过,皇帝还是要提醒叶向高跟孙承宗,“无论是西南乃是辽东,无论是苗族、彝族还是女真蒙古,他们都是大明朝的子民,朕视之待之一如中原汉民。至于什么土司、土官之类的就不要再提了。以后都称呼为‘少数民族’吧,意为比汉民族人数较少的民族,如此称呼,有利于增进必此的感情,减少不利于团结的因子嘛。朝廷也不能总是怪罪西南少数民族反复无常,总得从自身找找原因,只有朝廷将西南诸省的少数民族与中原百姓一视同仁,人家才能心服口服不是?”

闻言,叶向高跟孙承宗对视一眼,连忙拍马屁道:“唐太宗有云:自古贵华夏轻夷狄,朕独爱之如一。唐太宗皇帝有如此胸襟,方有贞观之治。如今皇上之胸襟可谓远超唐太宗皇帝,中兴大明,重现太祖成祖盛世指日可待矣。”

皇帝撇撇嘴,作为一个后世人,对于两人这种赤裸裸的马匹,他并不感冒。皇帝又道:“纸上谈兵容易,但具体落实却如那蜀道一样艰难。西南少数民族的官员们都拥有着大量的土地、百姓,储藏着众多的武器装备,乃至高筑城寨来自卫,加上西南各省山高林密,可谓是易手难攻的很,他们素来不将朝廷放在眼里,现在想着要用一纸诏令让他们乖乖‘改土归流’,这谈何容易?”

顿了顿,皇帝又道:“所以孙老师,你此次前往四川平叛,一定要打出朝廷的军威出来,此战打的不仅仅是一个奢崇明,而是整个西南的羁縻政策!要让那些居心叵测的少数民族头领们瞧真切了,待让他们见识见识朝廷的魄力、武力,只有先让他们学会敬畏,日后‘改土归流’时,才会让他们因为忌惮而不敢造次。”

孙承宗忙道:“皇上英明,臣明白。”

“改土归流是件好事。”皇帝站起身来,开始抬高这件事的价码,只见他义正词严的说道:“西南少数民族生活在高山深林之中,不能沐浴王化,无论是农桑、礼乐、选举、经学都远远落后于中原诸省。西南的老百姓也是朕的子民啊,朕又怎么忍心让他们过着刀耕火种乃至茹毛饮血的日子?”

“所以说,改土归流已经到了十分迫切地时候。只有让朝廷选人的官员到西南地方任职,方能带去文明的曙光,教化那里的百姓,让当地的农桑、礼乐、选举、经学一如中国故事。只有这样,当地的老百姓才能吃得饱,穿得暖,不至于同塞外的蛮夷似的,两只脚走路,吃不熟的饭菜,裹着兽皮招摇过市。”

“所以说,改土归流对于西南老百姓来说是天大的幸事,谁敢阻拦改土归流就是跟西南的老百姓的福祉站到了对立面,都不消得朝廷派兵镇压,仅仅是西南的老百姓就不会答应。”

“当然了,当务之急,是要让西南的老百姓们知道改土归流对他们的重要性,所以朕打算让温体仁跑到四川、云贵等地开办几家京报馆的分馆,用当地的语言,用当地人能够信服的形式,向当地人解说改土归流的好处”

皇帝侃侃而谈,背负双手,俨然一个大忽悠的模样。

叶向高跟孙承宗听得是叹为观止,而又自愧弗如。身为做宦海沉浮了几十年的老油条,叶向高跟孙承宗二人自然不亏去苛责皇帝此番言论道德上的瑕疵,事实上道德君子是无论如何也玩不转政治的,至少玩不转封建时代的政治。

毕竟,在封建年代,无论是治国还是治家,都少不了阴谋诡计,而堂堂正正的阳谋则少之又少。

叶、孙二人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也无法否认,历代杰出的政治家,无不是脸厚心黑的小人。譬如刘邦、譬如曹操、譬如建立大明朝的那位

项羽是贵族,是君子,但同时也是个憋足的政治家不是?否则也不会失去天下,到最后连自己的女人跟爱马都保不住。

“想要顺利实施‘改土归流’的大计,首先,孙老师要在此次平叛战争中,打几场漂亮仗,让西南的少数民族首领们知道哪头炕冷,那头抗热!”

“其次,保持朝廷在西南地区的军事存在,保持朝廷在西南地区的军事优势!”

“最后就是具体实施的细节。切记,西南诸省的老百姓也是大明子民,能不打仗就不打仗,原则上要重抚不重剿。一旦真打起来,难免生灵涂炭,难免新仇旧恨,增加他们对朝廷的厌倦反感。”

“总之,计擒为上策,兵剿为下策;令自投献为上策,勒令投献为下策;不劳师,不动众,为上也,一鼓就擒,无需时日,亦不失为中策。”

叶、孙二人连连点头,对于皇帝这一手恩威并施,王霸并用的伎俩可谓是心服口服。

“最后,就是车同轨,书同文那一套,此始皇帝故智,英明的不得了!就是要让夫子们多多的前往西南地区教化当地的百姓,让他们多读书,别一天天想着造反啥的,就不能老老实实的去寒窗苦读,然后挤破头皮当个公务员啥的?这样大家都省心。”

“要多办学堂,多修路,让西南地区跟中原多多的互通有无,增进了解,增加情义,如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理解我的苦衷,我明白你的心意,日后大家伙就都是亲兄弟,就再也不会争执、打架什么的了。”

皇帝将这些话时跟闹着玩一样,但叶向高、孙承宗二人细细思量却觉得其中包藏着莫大的政治智慧。

“皇上睿智通天,讲起治国理政的道理来更是举重若轻,深入浅出,臣等佩服。”两个老家伙诚恳的拍了个马屁。

皇帝摆摆手,示意他们等事成之后再拍马屁不迟。敲定了西南永定之策后,皇帝将注意力从孙承宗身上转移到叶向高头上。

“叶阁老,新的商税实行的如何了?累进税率进展的怎么样啦?”

闻言,叶向高眉头一挑,面露苦色。

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百零六章

见皇上心心念念的还是商税的事情,叶向高只能硬着头皮讲道:“皇上,今年的商税税额已经摊派各省,今年的商税税银有望增至五百万两,至于那个累进税制,臣等还在紧张的筹备过程中。更何况,朝廷刚刚增加了商税,又紧锣密鼓的将累进税制颁行天下,臣唯恐弹压商贾过甚,以致百业萧条。”

皇帝冷冷的瞥了眼叶向高,有些失望的说道:“叶阁老,自打你入阁以来,朕未尝不对于报以深切的期待,考成法、整顿九边、重修商税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朝廷最要紧的政务,朕没有委托他人,朕选择了信重叶阁老你这样的老臣可是叶阁老为什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诿?谋身还是谋国,看来叶阁老终究是选择了前者。”

叶向高从座椅上起身,跪倒在地,但他既没有自称有罪,也没有替自己辩解。

皇帝站起身来,一路走到殿门外,他倚门远望,用一种心事忡忡的口吻说道:“老秦素来积弱,为山东六国不耻。遂有商君之法,削贵族以致宗庙富强;隋唐之世,历经南北朝之乱,国家枝强干弱,世家大族,地主豪强林立,上达宗庙,下至江湖,势力铺张,无孔不入。遂有选举科考之法,废九品中正,以致朝廷日日中天。叶阁老,你不觉着今时今日的大明也已经走到了某种节骨眼上了吗?假如不能效法秦汉隋唐以改革自强,恐有社稷倾颓,神器易主之虞。宋之崖山,滔滔悲叹,历历在目,音犹在耳,我大明绝不可重蹈覆辙,再将神器易于塞外夷狄之手。”

皇帝背对着叶向高、孙承宗两人,一番或慷慨激昂或默默梦呓的话讲下来,闹得叶向高、孙承宗二人面面相觑。因为在大明朝的这些文武眼中,大明朝似乎并不存在什么天敌,事实上即便是崇祯朝时代,绝大多数大明朝的文武百官还是坚信大明朝能够渡过难关,无论是关外的皇太极还是关内的李自成都不能动摇大明朝统治的根基。毕竟大明朝有着两百多年辉煌的历史,这是多么巨大的历史惯性?天下民心更多的还是站在明廷这边的,即便近百年来,大明朝的所作所为正不断地消磨着天下百姓的耐心。

叶向高跟孙承宗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十分的奇怪,不知道皇帝哪儿来的焦虑感。事实上,两个人早就看出来皇帝似乎无时无刻不活在一种刻不容缓,火烧眉头的焦虑感、紧迫感之中——自打皇帝登基以来就如此。

皇帝到底在恐惧什么呢?

是内地不断涌现的叛军、农民军还是关外的努尔哈赤?亦或者是空虚的国库?

可是天启朝的农民军都是零散的,规模极小,远不及崇祯朝那样具有排山倒海的声势,至于努尔哈赤?叶向高、孙承宗二人更是嗤之以鼻,他们两人虽然都不能否认努尔哈赤的确是一个能征善战的天才统帅,可那又如何?

大明朝在过往的历史中遇到过的天才对手还少吗?

蒙古瓦剌部落的首领也先汗曾经在土木堡之战中颠覆了明廷自太祖、成祖及仁宣二帝四世以来的积蓄;蒙古土默特部首领俺答汗也曾经兵围北京城,在嘉靖朝制造了庚戍之变。无论是也先汗还是俺答汗都曾经一度造成整个明帝国的军事危机,但现在也先汗的瓦剌部落何在?早已经淹没于茫茫大漠之中,而曾经一度称雄于漠南草原,迫使正宗的蒙古雄主察哈尔部落迁移辽东避祸的土默特部落也已经分化成东西两个部分,再也无力对明帝国造成强大的军事威胁。

之所以叶向高跟孙承宗并不拿努尔哈赤的后金兵当回事,或者说整个明帝国的统治阶级都不曾将建州女真当作生死大敌的根本原因就是来自于以往的历史经验!

游牧民族建立的政权往往无法同同一时期的农耕民族比肩!这是历史铁律。游牧民族的政权架构是极为粗糙的,特别是他们那令中原人不耻的权力继承制度。不像中央政权早早的确定了以长子继承制为核心的一整套统治集团内部的权力继承制度,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向来没有类似的制度或者说没有遵守类似制度的政治惯例。受限于整个游牧文化,游牧民族天然的信奉强者独尊的道理,这就于温和持久的长子继承制背道而驰。

所以历史上的游牧民族往往即便能够强盛一时,但随着一代雄主的陨落,整个游牧部落也会继而陷入内部的分裂与争权夺利之中,进而不攻自破。

正是基于游牧民族无法长久保持强盛,正是基于北方政权这种“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律认识,明帝国才不厌其烦的修筑长城,采取消极防守的国家战略。因为明帝国的顶层设计者们深切的知道,只有当草原上角逐出像也先汗、俺答汗那样的一代雄主的时候,明帝国的北部边疆才会出现危机,而这样的雄主,在明帝国以往的两百年的历史中,只诞生了两位,平均一百年一个,当这些草原雄主们过了春秋鼎盛的年纪以后,北方的游牧政权又会迅速的衰落,现如长久的分裂之中。与中原的农耕文明长久的统一短暂的分裂恰恰相反,北方的政权总是长久的分裂而短暂的统一。

所以明帝国只需要一道长城挨过草原雄主们鼎盛的壮年期,便仍旧稳稳地掌握着泛东北亚的宗主权,因为分裂的游牧部落为了继续生存下去,而不得不依靠明帝国的施舍与庇护。

虽然中原王朝的历史总是对北方政权的南侵大书特书,但是不能磨灭的一个事实则是——即便是宋朝,在于北方政权的博弈中,也总是胜少败多,或者说占上风的时间要多与处下风的时间。

也正是基于这种考量,在叶向高、孙承宗或者其余明帝国的有识之士眼中,努尔哈赤的崛起不过是明帝国遭遇的另一个也先汗跟俺答汗罢了。而且努尔哈赤现如今已经垂垂老朽,他还能继续金戈铁马多久?等努尔哈赤这个雄主老去,他的继任者还能跟努尔哈赤媲美吗?至少按照以往大明朝的经验,这个答案是否定的。

所以直到崇祯朝末期,直到崇祯皇帝陷入满清、大顺以及西南奢安之乱三线战场无法抽身的时候,大明朝的统治集团才慌了神,才意识到亡国之期已至。

叶向高跟孙承宗不能跳出既有的经验,预知未来,但是皇帝却心知肚明——无论从哪方面来看,皇太极都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继任者。或许皇太极的军事天赋不及父亲,乃至连弟弟多尔衮也不如,但是在政治上,皇太极确确实实是游牧民族中少有的大政治家,在皇太极之前,北方的游牧部落产生过无数努尔哈赤、多尔衮那般不可一世的战将,譬如成吉思汗、王保保等,但是像皇太极一样的政治家,大概只有忽必烈一个。

但从后来满清朝廷将近三百载的统治期与元朝不足百年的寿命比起来,作为彼此的开国皇帝,皇太极确实又比忽必烈更加高瞻远瞩,英明神武。

但叶向高跟孙承宗的经验也并没有错,像蒙古族一样的游牧政权容易从内部分裂,女真族这个文明程度更低的渔猎民族也一样。至少天启皇帝就直到清朝初期,满清贵族统治阶级之间,就爆发了三次大规模的权力斗争。

一次是努尔哈赤崩殂,皇太极跟其余贝勒争夺汗位,以及皇太极逐步削弱其余贝勒、旗主的兵权,从而爆发的内部矛盾。

第二次是皇太极死后,多尔衮与福林一系的人马争夺帝位。

第三次就是顺治帝死后,玄烨一派的人同四位顾命大臣,主要是鳌拜之间的矛盾。

可以说这三次满清贵族之间的矛盾假如有一次没有处置妥当,那么八旗兵只有败退回关外老家的份儿。但幸运的是,每一次满清贵族之间都达成了聪明的和解,一次又一次的找到了利益平衡的那个点。

而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则是明帝国的残余政权,无论是南明弘历政权,还是后来龟缩到帝国西南部的永历帝政权,都因为内部的争权夺利,而不攻自破。假如明帝国残余的政权内部能够像靖康之耻后的南宋或者八王之乱后的东晋那样达成利益平衡,也可依托黄河或者长江天堑同北方政权继续抗争,也不至于一败涂地,万里江山须臾间披发左衽!

站在殿门外,皇帝背负双手,眺望远方,他想了很多。他的目光甚至已经迈过了大明、大清,到了更加遥不可及的远方。

“有人同朕讲,现如今的大明朝,已经到了无官不商的地步,叶阁老迟迟不肯对商贾课加税赋,莫非叶阁老名下也有诸多产业?”皇帝忽然转过身来,似笑非笑的问道。

叶向高忙道:“臣乃当朝阁老,每岁的禄米禄银颇丰,无需置办其余产业。更何况商贾本末业,士大夫不屑与之。所谓无官不商的论调,实乃笑谈,皇上不必挂怀。”

皇帝岂会轻易相信他的话,“叶阁老两袖清风,自然瞧不上那黄白之物。可是难免叶阁老的门生故吏,亲戚朋友不染指商贾行业。更何况,商贾虽然是贱夜,末业,可那孔方兄却是人人都爱,人人都离不开啊。”

顿了顿,皇帝又道:“既然叶阁老不愿意,那么就此作罢吧。今年能征收上来五百万两的商税税银朕已经很满足了。叶阁老刚刚的沉默还真是提醒了朕,改革嘛,总要一步步来,否则就会像秦朝、隋朝那样,二世崩殂。今年收五百万两,明年想个法子收他个八百万两,后年便能翻上一番,整整一千万两!”

听着皇帝有些异想天开的自言自语,叶向高跟孙承宗都是目露担忧之色的抬眸瞥了眼皇帝陛下。

“皇上,国朝历来奉行不与民争利的国策,现如今皇上却是要对商贾苛征过量的税收,岂不惹来天下人的非议?岂不灰了天下人心?岂不令百业萧条?”叶向高开口说道。

皇帝满不在乎的说道:“刚刚叶阁老也讲了,商贾本末业,萧条了就萧条了吧,省的老百姓整日都想着如何投机取巧,到集市上赚银子,待到百业萧条之日,老百姓们都安心在家务农,岂不更好,岂不天下大治?”

“这”

叶向高瞠目结舌,皇帝这是在强词夺理,但是他却不好反驳,因为这种扼杀工商,极端重农的思想本就是唐宋之前儒家经典中宣扬的至理名言。

皇帝摆摆手,笑道:“好啦,朕并非是夏桀商纣那样,只知道巧取豪夺的暴君,多从商贾手中征税,朝廷自然也会给予商贾更多的权利。譬如乘马车,乘轿子,穿丝绸等权利,都可以给予出去嘛。”

“等日后商税征收到一千万两的时候,商人或者商人的子弟也是可以入朝为官的嘛,日后这些对于商贾的限制都可以逐一开放嘛。”

皇帝讲这话时是满脸的玩味之色,叶向高跟孙承宗二人嘴角一抽,显然是被皇帝这种耍无赖的姿态给憋出了内伤。

古代中国进入封建时代以后,一直奉行的都是重农抑商的国策,对于商人在法律与行政上设置了重重歧视性的障碍,譬如商人不能穿丝绸、不能入朝为官等等,甚至在法律上,古代中国将商人、赘婿以及后父列为没有权利能力的一群人。不过经过宋代那个商品经济繁荣的朝代以后,明代的商人们的政治待遇明显好转。事实上即便没有这种政策上的利好,商人们往往也能够利用手中的银子规避各种歧视性的政策障碍,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

所以皇帝口中的诸如乘马车、乘轿子、穿丝绸,入朝为官之类的权利,明代的商贾早已经在事实上取得了,只是朝廷还没有正是发布红头文件给予承认罢了。

所以皇帝这一手操作,等于是空手套白狼,仅仅是一个“正名”的诏书,就想要从商人口袋里多抽油水。

见叶向高跟孙承宗还有话说,皇帝连忙先声夺人道:“当然,治国理政不能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所有的政策都是配套的。朝廷不能总往商贾哪儿伸手要银子,也要给商人们做点儿实事,譬如修路架桥,打击地方匪盗,为商路保驾护航,另外打击贪腐官员,减少商人们被贪官污吏剥削的成本,最后,就是海上贸易。国朝自太祖时就不太重视海上贸易,自打三宝太监七下西洋之后,国朝的海上贸易更是一度停滞,即便是有也只是地方临海各省的零星贸易。在朕看来,汉唐传下来的西域已经易手,丝绸之路被拦腰斩断,那么海上的贸易就现得更为重要。徐阁老同泰西人交情匪浅,这是举朝皆知的事情,朕也通过徐阁老同泰西人有过交流,朕从泰西人处得知,国朝的丝绸、茶叶、药材、瓷器在泰西可都是深受人们喜爱的商品,所以说,海上贸易大有可为。朕已经决定逐步开放海禁,甚至等朕解决了辽东的困局,腾出手来以后,还要效仿成祖爷,派遣内臣再下西洋,布国威于海外嘞。”

对于皇帝的跳跃性思维,叶向高跟孙承宗已经逐渐习惯了,对于皇帝突然将话题扯到开放海禁上,两个人还是喜闻乐见的,现在可不是嘉靖朝、万历朝,东南沿海早没了倭寇匪患,正是开放海禁,大兴渔盐之利、大兴海贸之利的时候,但是对于皇帝再下西洋的念头,两个阁臣并不敢苟同,于是便又少不了一通数落,说下西洋虚耗钱粮,与国无益云云。

皇帝也知道他们的担心,无外乎就是成祖皇帝将下西洋的把戏给玩脱了罢了。在朱棣眼里,下西洋的政治考量要远超经济上的利益,可是在天启皇帝心中,布国威于海外什么的其实只是个由头,跑到海外搞真金白银,进行资本的原始积累才是真。

但这些事情已经远超叶向高跟孙承宗的理解范围了,皇帝并不打算多做赘言。

在议事的最后,皇帝绝口不提商税的事情,只是拉着孙承宗的手殷殷寄托,“此次朝廷用兵西南,任重道远,孙老师年事已高,朕有些于心难忍。可是西南前线军情似火,朕也只能铁石心肠一次了。此去西南,孙老师可以将之前平叛固原镇的那帮人马原封不动的带去,至于信王朕一并恩准他追随孙老师。”

孙承宗领旨谢恩。对于皇帝的信重他还是十分感激的,要知道根据以往的惯例,大明朝用兵都是派文官领军,内臣监军,武臣统兵,三管齐下,但是无论是固原镇平叛还是此次西南用兵,皇帝至少在名义上都没有派遣内臣监军,这充分说明了皇帝对孙承宗的宠信。同时皇帝两次将皇五弟托付给孙承宗,也可见皇帝对于孙承宗有多么的尊崇。

以至于现如今朝野上下都掀起了一股分裂徐光启跟孙承宗的物议。这并不难理解,之前徐光启毋庸置疑属于天启朝最受皇帝宠信的外臣,但是近几个月的形式是孙承宗后来者居上,已经越来越多的被皇帝单独召见,而徐光启已经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什么大动静了。

朝野上下倒是有不少人在看徐光启的笑话,对于此,孙承宗总是一笑了之,甚至在他的儿子、孙子们以此沾沾自喜的时候,孙承宗还意味深长的劝说他们:“你们懂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件事,从皇上的角度考虑,未曾不是一种对徐阁老的袒护啊。”

“朕累了,都退下吧,明日新军就要开拔,孙老师快回家准备一下吧。”皇帝说道。

孙承宗有些意外,“这么快?”

皇帝说道:“新军的军制跟大明朝所有的部队都不一样,旁的部队征调起来颇耗时日,但新军却可以全天候备战,随时可以拉出军营作战,因为他们都是职业军人,除了打仗以外,不承担务农以及维持地方治安的工作。至于钱粮兵饷,四川乃是天府之国、鱼米之乡,自然少不了你们的粮饷,此去西南,朝廷只给你们调拨五日的粮米,到了四川以后,找那个朱燮元从地方上摊派兵饷钱粮吧。这些摊派的兵饷钱粮,等战后朝廷会给予减免的。”

孙承宗听出来了,皇帝这是赋予了他从四川、云贵等地自行筹措兵饷钱粮的权力,这个权利自打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以后就再也没有被地方官掌握过,原因为他,因为这个军队主帅可以从地方截留中央财税的权力,以前统归一个名唤“节度使”的官职掌握。而唐朝之所以由盛转衰,就是因为节度使尾大不掉,导致了藩镇割据米兰天下。所以唐宋之后的统治者,对于这种让军队主帅在地方上自行筹措兵饷钱粮的权力都是十分忌惮的。毕竟军队主帅已经拥有了兵权,若是在赋予他自行截留地方财税的权力,那就等同于是兵权加上财权,如此大的权力,足可以与中央朝廷分庭抗礼,那还了得?

孙承宗跪倒在地,再三推辞。但皇帝金口玉言,绝不肯收回成命。

离开文华殿之后,孙承宗心情复杂地走出紫禁城,也不知道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对他高阳孙承宗来说,是福是祸,或者说是福多一些,还是祸多一些。

第一百零七章 不安分的毛文龙

第一百零七章

王化贞被调离辽东,这一度令东江镇总兵毛文龙不知所措。要知道毛文龙之所以能够发迹,在上头罩着他的人物可正是辽东巡抚王化贞啊。但现在一场经抚不和,朝廷明显站在了熊廷弼这边。

且不论熊廷弼素来与王化贞不合,就单论毛文龙的战绩,熊廷弼就是看不上的。有关朝廷对于毛文龙在辽东搅动的风云历来是有争议的,而这股争议毛文龙也有耳闻。

所以王化贞的失势令毛文龙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因为他觉得熊廷弼是不会喜欢自己的。为了避免成为弃子,毛文龙决定再干票大的,好让朝廷让世人意识到他东江镇的重要性,意识到他毛文龙的雄才大略。

几个月来,毛文龙从朝鲜半岛网罗了许多汉民来投效,毛文龙一边将这些人屯田,一边积极的训练他们行军打仗,同时,毛文龙还通过皇权特许的海贸权力,购买了许多武器装备。终于在长久的准备之后,毛文龙率领一千多名勇士,乘船一路西行,登上了辽东半岛,他们昼伏夜出,一路抄小径来到了金州城外。

城内大约驻扎着四百名八旗兵以及两千多名投降后金的明军。之所以从皮岛千里迢迢地赶到金州城下,而不是就近攻取某个城池,是因为金州城是个重要的城池,若是将金州城拿下,就等于斩断了辽阳跟金州城以南的几十座城池的联系,到时候毛文龙就可以挟着攻取金州城的大捷,一口气攻占南边的几十座城池。

毛文龙对左右心腹说道:“金州城内虽然驻兵众多,但是真正有战斗力的也就是那四百名建奴,至于那些投降过去的乱兵不值一提,所以此役的关键,是咱们要迅速的吃掉这四百名建奴。”顿了顿,毛文龙又道:“本将军早已在城内收买了线人,等过会儿,那个线人就会说某某地发生民变,请金州城内的驻兵前往平定,到时候咱们看城中到底能够派出多少人马出来,若是出来的人马多,城中留下的人马少,那么咱们就伺机攻城!若是出来的人马少,城中留下的人马多,那么咱们就伏击这支出城的小部队,然后再换上他们的衣服,大摇大摆地混进城中。混进金州城以后,咱们迅速包围建奴的营房,以最快的速度,消灭那四百名建奴,然后城中的军队当即就会瓦解——”

毛文龙这套深思熟虑的策略讲出来以后,左右心腹无不倾佩拜服。

果然,不久之后,有斥候来报,城中出了五六百人,一路朝南而去,其中有一百多人是八旗披甲人。

毛文龙点了点头,而后率领麾下一千多勇士,直扑这支小部队。

从金州城出来的这支小部队,穿的破破烂烂,压根不似官兵,倒是跟匪盗差不多,而且只有两三个中级军官骑着马,余者都是步兵,故而行军速度并不快。毛文龙吩咐军中的神射手,要求他们务必迅速干掉那些骑着马的军官,一来射杀军官,让敌军群龙无首,降低士气战力,二来,毛文龙等会儿还要穿着这些人的衣服混进金州城,可不能有漏网之鱼跑去报信,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统统杀光!一个不许走掉!”

毛文龙嗜血的嘶吼道。

在他的命令下达的一瞬间,军中射出了五六十支箭矢,其中约摸只有四五支是精准的,但也只杀掉了一名军官,因为这些军官无一不身披双层铠甲,除非射中脑袋,否则绝不可能一击毙命。不过好在这些军官遇伏之后,并没有像明军的将领那样惊慌失措,逃之夭夭,而是选择跟自己的部将一块迎敌。

见状,毛文龙觉得机不可失,便率兵迅速包围了这支小部队,紧接着便是毫无营养的硬仗。一百多名八旗披甲人悍勇极了,虽是遇伏,可他们迅速反应过来,并且沉着应对,迅速集合成战阵,同毛文龙的部将厮杀起来。

八旗兵能够在辽东战无不胜,并非没有道理,仅仅从这支百余人的小部队中就能窥见一二。毛文龙的心腹爱将王辅跟陈忠数次带人围攻,竟都不能撕开披甲人的战阵,反倒是被披甲人们砍杀了数十人,再加上一旁顽强抵抗的四五百名明军降兵,毛文龙这一仗打的艰苦。

见势不妙,毛文龙便朝那些明军降兵晓以大义,他扯着嗓子怒吼道:“朝廷已经派遣数以万计的舟船,从天津,从山东,将几十万骁勇善战的王师运抵南卫。我们只不过是先头部队,是斥候部队,在我们身后还有几十万弟兄嘞。你们曾经都是朝廷的兵马,何苦替这些塞外蛮子卖命?本将再次勒令你们立即向建奴发起攻击,尚可戴罪立功,否则,等俺们身后几十万弟兄赶来,定叫尔等灰飞烟灭,挫骨扬灰”

毛文龙慷慨陈词,的确唬住了一大票明军降兵,见他们被唬住,毛文龙急令全部兵马暂时舍弃降兵不打,全力猛攻那一百多披甲人。在十倍于自己的毛文龙部将的围攻下,一百多名披甲人渐渐不支。这时,某个身重数箭仍旧奋力扑杀的八旗兵将佐朝一边袖手旁观的明军降兵们嘶吼道:“速速来源,否则杀无赦。”

明军降兵们早被八旗兵打怕了,现在见这个将佐浑身浴血,活似地狱罗刹,一时间便有些动摇,竟然纷纷握紧武器,就要同毛文龙的部众拼命,见状,毛文龙大急,他一把接过亲兵护卫手中的硬弓,抬手九十一箭,正中那名将佐的眼睛,一箭便结果了他。

见这名将佐战死,明军降兵再无士气,纷纷丢下兵器,抱头鼠窜,见状,毛文龙大惊失色,他忙叫道:“王辅,分出三百人,将他们逮回来!”话音落下,毛文龙再也不管其他,他身先士卒,亲手执刀,跟剩余的披甲人血战起来。

此时攻守之形势已然逆转,一方是主将身亡,士气低落,一方则是主将身先士卒,军心大振。负隅顽抗的披甲人终于被压制下去,并在一柱香的时间内被屠戮殆尽。

毛文龙都来不及亲自只会割首级的行动,便跑出去找到王辅跟陈忠,问他们有没有漏网之鱼跑出去。令毛文龙长舒了一口的时,王辅跟陈忠将所有明军降兵都给堵住了。之所以能够成功,完全是王辅跟陈忠照搬了毛文龙那一套说辞,假如王辅跟陈忠一门心思的追杀他们的话,总会有人拼死逃出去的。

毛文龙收编了这支明军降兵,然后便让自己的部众换上了阵亡的披甲人的衣服,往金州城折返而去。

因为毛文龙的人穿着披甲人的衣服,而且还有那些明军降兵在队伍中,所以金州城上的守军并没有丝毫怀疑,边将毛文龙等一千多人放入城内。在明军降兵跟毛文龙在就安插在城中的线人的指点下,毛文龙火速带兵包围了城中八旗兵的行营。不料,八旗兵的行营之中,竟然只有十几个明军降兵把守,毛文龙大惊失色,他抓住一个舌头,问道:“人呢?建奴哪儿去了?”

不待那个舌头回答,有个明军降兵便开口说道:“将军有所不知,那帮建奴兵自打来到金州城后,便是无恶不作,整日欺男霸女,招摇过市。此刻恐怕都在青楼酒肆中快活呐。”

闻言,毛文龙又惊又喜,他急令士卒进入八旗兵的行营之中,果见行营内铠甲兵器堆积如山,想来那些去寻欢作乐的八旗兵们并没有带很多武器在身上。

毛文龙下令占据八旗兵的行营,然后他派人跑到城内明军降兵的将领那里,还是老调重弹,就唬骗他们说,朝廷派遣舟师运送了大批兵将登陆南卫,此刻重兵压境,希望降兵降将们能够迷途知返,弃暗投明,继续为朝廷效力,方可戴罪立功,功过相抵云云。除了这些唬骗人的话外,毛文龙还将那一百多颗披甲人的头颅给降兵降将们展示了一边,如此以来降兵降将们那里还有敢有疑心?纷纷跪倒在毛文龙面前,说什么自己投降建奴也是迫不得已,否则将祸及一家老小云云。

毛文龙自然同他们虚与委蛇了一番,然后他命令这些兵将将王师东渡的消息传遍整个金州城,同时要求他们跟自己一道去捉拿城中剩余的三百八旗兵。降兵降将们有了毛文龙跟子虚乌有的朝廷王师壮胆,自然也不再惧怕八旗兵,便一一照准。

当明军步卒敲锣打鼓将王师东渡,来解放大家的消息传开以后,老百姓们沸腾了,作为沦陷区的老百姓,这些时日里,他们可没少被八旗兵们欺负,抢夺金银妻女都是轻的,动辄便是砍头剥皮,这种仇恨早已刻在了骨子里。见王师即到,城中百姓纷纷揭竿而起,将正在酒肆之内,青楼之中寻欢作乐的八旗兵们一个个逮捕起来,不待毛文龙赶到,三百八旗兵已经被愤怒的老百姓们用农具,用石头砸的血肉模糊了。

攻占金州城后,毛文龙召集城内的富户,要求他们出钱出粮,富户们不愿意,便被毛文龙当场以勾结建奴,谋逆朝廷给砍了十几个,有此前车之鉴,城中的富户们纷纷“慷慨解囊”资助王师讨逆。搜刮了一波金州城之后,毛文龙宣布金州城被“解放”。城中百姓箪食壶浆,款待了毛文龙的部众,毛文龙趁热打铁,要求城中百姓捐银子、捐粮食,并且大肆在城中招兵买马。

攻下金州城后,毛文龙用从富户手中敲诈来的钱财犒赏了诸将士,极大的振奋了军心士气。毛文龙驻守在金州,将收复金州的消息,扩散出去,希望能够获得镇江城那样的成效,令百姓们自行投效,如此有了人,毛文龙才能壮大队伍。

毛文龙决定在金州坚守几个月,若是辽阳方面的努尔哈赤不派遣大部队前来攻打,那么他就继续积蓄力量,伺机南下,将金州以南的几十座城池统统攻占之。若是努尔哈赤派兵前来,那便继续脚底抹油,乘船逃回皮岛打游击去。

当然,毛文龙没有忘记最重要的事情——写折子邀功请赏,并向朝廷诉苦云云。

金州城的沦陷迅速被辽阳的努尔哈赤得知,四百名八旗骁勇的死亡,令努尔哈赤心疼不已。八旗兵虽然天下无双,可是数量着实不多,虽然只是四百名士卒,却仍令努尔哈赤这个天命汗感到痛惜。

二贝勒阿敏拍案而起,他愤怒的说道:“又是这个毛文龙!大汗,上一次没有砍掉这个毛文龙的头颅,的确是我阿敏的过失,这一次恳求大汗让我带兵前去,弥补这个过失吧。这一次,我非要杀光毛文龙祖宗三代不可。”

岱善、莽古尔泰等诸子诸将也是义愤填膺的嚷嚷着开战,但努尔哈赤却认为毛文龙不过癣疥之疾,而辽西的熊廷弼才是心腹大患。

皇太极也是一样的意思,他站出来说道:“大汗,毛文龙有多少兵将?不过区区数千人罢了,一些虾兵蟹将能够掀起多大的风浪?我以为,只要击败广宁城内的明军主力,毛文龙自然也就被吓破了肝胆,到时候咱们只需要一纸招安表,毛文龙就会下马受降,不攻自溃。现如今绝不能因为区区一个毛文龙而分神耗力,让我八旗精锐疲于奔命。为今之计,当是集中全力,握紧拳头,将广宁城夷为平地,只有击溃熊廷弼麾下的十多万明军主力,咱们大金国在辽东才能真正算得上是高枕无忧。”

努尔哈赤连连点头,在诸子中,他最器重的便是皇太极,无论是带兵打仗,还是运筹帷幄都颇有自己当年的风采。

可是皇太极的言论却是惹恼的阿敏,他怒喝道:“皇太极!你这说的是什么鸟话?难道那四百名金国勇士的仇就不报了吗?难道就让毛文龙那个宵小继续逍遥法外吗?一个小小的毛文龙尚且不能剪除,我们还能成什么大气候?辽地的刁民们还不笑话死咱们八旗骁勇?大汗,别听皇太极的!就让我阿敏带兵过去杀他个血流成河吧,我阿敏只需两千兵马,一个月的时间,哦不,半个月!就能攻下金州城,擒杀毛文龙——”

努尔哈赤虽然打心里不同意阿敏的想法,但是表面上他仍旧不住的点头,似乎在鼓励阿敏继续说下去。

皇太极见状,忙道:“大汗,阿敏哥哥。我并非是在助长毛文龙的气焰,毛文龙屯兵于海外小岛,我八旗兵虽然纵横天下罕见敌手,可是在茫茫大海之上,却是有力无处使啊。到时候阿敏哥哥攻下了金州城,毛文龙又会像个王八似的,躲到海上去,咱们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阿敏暴躁的说道:“难道就这么看着他冲着咱们大金国呲牙咧嘴,张牙舞爪而无动于衷吗?这口气我阿敏咽不下去。”

皇太极笑道:“阿敏哥哥,毛文龙癣疥之疾,熊廷弼肘腋之患也!哥哥莫非忘记了一年多前,你与那个熊廷弼交锋的一幕幕了吗?”

阿敏闻言,嚷道:“那个熊廷弼的确是个人物,当年他驻守辽东的时候,咱们无隙可寻,双方僵持了一年多嘞。我怎会忘记?好几次我去城下叫阵,都是骂的口干舌燥,那个熊廷弼就是不肯出来与我一战,可当我鸣金收兵,打道回府,正值松懈的时候,他的兵马却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冷不丁的伏击我一下。整整一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这个熊廷弼甚至咱么八旗的长处跟明廷的短处,他用兵向来是扬长避短,跟他打起仗来,我阿敏总有种被缚住手脚的感觉。”

阿敏是个粗鲁的汉子,性格直来直去,不会绕弯子,这句话是他的肺腑之言,怎么想就怎么说。听他这么说,皇太极连忙又抛出一个问题,“那么阿敏哥哥也同毛文龙交过手,觉得毛文龙如何?”

阿敏哈哈大笑道:“毛文龙的部队就跟草原上的羊羔一样!”

闻言,帐内的诸子诸将哈哈大笑。

皇太极趁热打铁,讲道:“阿敏哥哥,与熊廷弼相比毛文龙不值一提吧。”

阿敏哈哈笑道:“毛文龙算个鸟毛啊。”

“既然毛文龙不值一提,那便暂且按下不表。待咱们收拾了熊廷弼,再腾出手来解决毛文龙岂不易如反掌,弹指可破?更何况,区区一个毛文龙,何必差遣阿敏哥哥的精锐人马?岂不杀鸡用牛刀?”皇太极吹捧道。

阿敏眉开眼笑,心里一定有一半同意皇太极的建议了,他忙问道:“那你说咋办?”

皇太极说道:“八旗主力不能轻易分兵,今年冬季就要对广宁城用兵了,咱们的主力部队需要休养生息,不易劳师远征。至于金州城内的毛文龙部,咱们大可派遣一些明廷的降兵降将前去与他们对峙。不需要他们有多大作为,攻克金州城,擒杀毛文龙之类的重任,又岂能委任与那帮手下败将?但是他们毕竟人数众多,总可以陈兵金州城外,牵制住毛文龙的主力,令他不能动弹,不至于继续挥兵作乱更多的郡县。待日后咱们占据了辽西,再腾出手来剿灭毛文龙不迟。”

阿敏点了点头道:“皇太极的话听着中肯!饭要一口一口吃,做事情的确应该稳扎稳打,先灭熊廷弼,后诛毛文龙!这个法子好,我同意。”

见皇太极三言两句稳住了阿敏,努尔哈赤暗自点头,他站起身来,做最后的总结道:“辽西之地,更近中原,其地肥沃,其民富庶。而其官腐败,其军羸弱,正是我大金国勇士可以建功立业的不二所在。勇士们,挥动你们的马刀吧,土地、奴隶跟财宝都只能用跨下的战马跟手中的马刀获取。”

第一百零八章

第一百零八章

毛文龙在金州城取得的战果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被皇帝搁置在京师坐冷板凳的王化贞立刻活动起来,他到处联络京中好友、同党,拿着毛文龙的战绩抨击熊廷弼食君之禄,废君之事。每岁屯兵辽西,不知靡费多少钱粮,非但没有尺寸之功,还一味的龟缩在广宁城内,让朝廷的威严扫地,实在罪无可恕,实在其心可诛云云。

熊廷弼的人缘向来极差,而皇帝即位以来,一面打压东林党,一面恩宠他熊廷弼,楚党的势头已经有了抬头的趋势。所以王化贞的呼吁可算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些被皇帝剥夺了官职的东林党人们迅速团结到王化贞身边,企图用搬到熊廷弼来重回朝堂,最不济,踩踩熊廷弼积攒一下政治声望也是好的。反正前头有个王化贞顶着,他们百无禁忌。

皇帝跟内阁都没有对王化贞的政治运作做出回应,不过京报馆的温体仁却是指挥手下,大量的撰写文章、段子、戏曲,来抨击乃至抹黑王化贞,并力挺熊廷弼。

全天下人都知道温体仁跟谁穿一条裤子,所以皇帝的态度就再明显不过了。虽是如此,可王化贞并不死心,因为他跟绝大多数只知道争权夺利的东林党人不同——他比另外那些更加自负,更加野心勃勃。

王化贞事实上算是一位清官,当然,这并非说他底子清白,只是说同绝大部分贪腐成性的明朝官吏相比,王化贞还可以称道两句。

大环境如此,王化贞却能够抵住诱惑,并非是因为他吃了防腐剂。而是因为心中有更大的企图,所以不得不舍弃眼下的荣华富贵。

王化贞虽然爱银子,但他更爱高官厚禄,更爱名留青史、流芳百世。更何况,王化贞始终觉得自己的那一套联合察哈尔部落,制衡建奴的战略,要比熊廷弼的什么三方布置策高明千百倍。

“真理在我手中,而熊廷弼不过是沽君卖直的幸臣罢了!”

站在福王府前,王化贞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迈了进去。而府内站定迎接的正是朱由崧。

福王世子亲自来迎,这让王化贞受宠若惊,自然是好话说尽,拍马屁的辞藻廉价的丢出。王化贞也是一步一个脚印从底层官僚爬上来的,对于宦海沉浮,老于世故这一套向来是得心应手。年纪轻轻,不谙世事的朱由崧那里应付的来?只不过三言两语的夸赞,就抵得上黄金万两,逗得朱由崧眉开眼笑。

“父王在书房等候,我就不过去了。”

朱由崧将王化贞带到府中之后,却是给他指了个方向,便不再陪同,想来这也是福王的安排。王化贞辞别朱由崧,快步走到书房外,唱喝道:“臣王化贞求见福王千岁。”

书房内传来太监钱余的声音:“王大人请进。”

王化贞得令,忙推门而进,却惊讶的发现内阁阁臣顾秉谦正坐在福王的书房内,笑吟吟的盯着自己。王化贞眉头一蹙,他指着顾秉谦失声说道:“益庵(顾秉谦字),怎么你也”

顾秉谦摆了摆手,邀请王化贞坐到自己身边。坐定之后,王化贞却发现书房之内并没有福王的身影。

“肖干(王化贞字),别找了,这里是福王府,福王千岁无处不在。”顾秉谦大有深意的讲道。王化贞心头一震,哪里敢质疑,唯有连忙点头而已。

“益庵有什么话你大可同我讲。”顾秉谦笑道。

王化贞叹了口气道:“我王肖干能有什么事?我心中心心念念的不还是辽东战局嘛,此来拜会福王千岁,我希望能够劝说福王千岁到宫中替我向皇上游说一番。益庵呐,你们没有到过辽东,不知道前面的情况,现如今建奴刚刚占据辽东,辽东镇的老百姓面对残暴的建奴,那是义军不断涌起,而熊廷弼竟然忍心看着建奴屠杀辽东的义军与百姓而不顾,一味的龟缩在广宁城内,错失战机,我看在眼里,痛在肺腑啊。”

顾秉谦笑道:“你的心思福王千岁又怎会不明白?”

王化贞忙道:“那么福王千岁愿不愿意替我到宫中去游说皇上呢?”

顾秉谦哈哈大笑道:“肖干,你知道你为什么斗不过熊廷弼吗?”

王化贞蹙眉,虽然不晓得顾秉谦的意思,但他仍叫骂道:“还不是那个熊疯子总能讨好皇上,屈意迎奉呗!”

顾秉谦笑道:“是啊,熊廷弼能够揣摩圣意,你就不能猜测一下福王千岁的心意吗?”

王化贞忙道:“这我哪敢随便揣测腹诽?福王千岁在我心中,那可是比我父祖还要德高望重的人,肖干万万不敢有丝毫不敬之意,亵渎之心。”

顾秉谦摇了摇头道:“假如福王愿意帮你到宫中游说,此刻你见到的就不会是我了。”

闻言,王化贞心灰意冷,是啊,假如福王真的愿意帮他,又岂会不亲自相见?可假如福王不愿意帮助自己,又为什么让世子朱由崧出门相迎?还安排顾秉谦同自己相见?要知道顾秉谦现在可是内阁枢臣,而历朝历代,皇帝最忌讳的就是臣子与太子、亲王来往密切。假如王化贞将这件事捅出去,无论是顾秉谦还福王都落不了好。

是啊,既然不愿意帮自己,又为什么费这么大力气,费这么大风险接待自己呢?直接端出一碗闭门羹岂不更加爽气?

王化贞问道:“福王不愿意见我,却也不忍心拒我于千里之外,这是想要笼络我不成?”

顾秉谦笑道:“福王千岁何等人物?他的目光跟胸怀早已经超过了辽东一隅。正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福王的一招一式,都是着眼于全局来布置的。”

闻言,王化贞心头一紧,顾秉谦这话里话外聊的可都是杀头、株连九族的事儿啊,他不敢轻易表态,只有唯唯诺诺,装傻充愣。

顾秉谦早料到他会如此,便缓缓讲道:“肖干,你就死了那份心吧,皇上是不会重用你的,联合北虏讨伐建奴的策略是被皇上心口驳斥过的,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否则福王千岁又怎忍心不帮你一把?毕竟,你的策略才是利国利民,能够击败建奴的良策。至于那个熊廷弼,不过就是个大言欺世,邀宠媚上的幸臣,奸臣罢了。他心里想的那点东西我早料到了。熊廷弼压根没想过要解决建奴,因为建奴一旦被荡平,他还有什么理由让朝廷重用他,给他高官厚禄,给他钱粮兵马?这就叫做养寇自重啊,否则他为什么拥兵十多万,而不敢同建奴一较高下呢?”

顾秉谦的话算是说到了王化贞的心坎上,他一拍大腿,激动的说道:“可不是嘛,可不是嘛!熊廷弼他懂个什么,就只知道躲在城池内,眼瞅着建奴屠杀大明老百姓,眼瞅着建奴耀武扬威!他眼里丝毫没有朝廷,没有老百姓!他一门心思就想着自己的权柄,自己的官爵!这辈子我王化贞若是不搬到他熊廷弼,我誓不为人!”

顾秉谦抬手给王化贞端了一碗茶水,说道:“肖干,稍安忽燥。你也是宦海沉浮的老人儿了,这种事情还是徐徐图之,一时的成败何足挂齿?就让熊廷弼先得意着吧,看他还能得意多久?举朝上下,除了皇上,就没人喜欢他熊廷弼!他的失宠失势那是迟早的事。说句诛心的话,但凡熊廷弼在前线吃了败仗,即便是微不足道的败仗,咱们就能抓住机会,弹劾他,攻讦他!将他一朝打落深渊,永无翻身之地!”

王化贞眉头一挑,心中的惧意更甚。这顾秉谦似乎又在谈论一个可怕的话题!他连忙抓着茶碗,咕嘟咕嘟的喝着茶,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

见王化贞一副谨小慎微,胆小怕事的模样,顾秉谦失望的摇了摇头,不过同时他也有些振奋,假如王化贞真是个软弱的人,那么日后王化贞也不会威胁到他的地位不是?

“肖干”

顾秉谦抬手拍了拍王化贞的手背,脸上的神色颇有些讳莫如深,“不必灰心丧气,你且静下心来,韬光养晦,一旦辽东局势有变,福王千岁自然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你复出,到时候还有谁敢说三道四?你将心放在肚子里好了,福王殿下总不会忘记你更不会亏待你——”

王化贞口干舌燥的瞥了顾秉谦一眼,他不敢开口作答,或者说已经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只能僵硬的点了点头。

见状,顾秉谦大喜,他笑道:“那么就不留肖干了,你在府中待的时间太久的话,恐惹来朝野上下的非议。”

王化贞点了点头,起身告退。

待王化贞离开,福王才缓缓从书房内一道屏风内走出,他问道:“行吗?”

顾秉谦笑道:“王爷尽管放心,现如今王化贞真是最落魄最失意的时候,在这种时候王爷拉他一把,抚慰他一把,自然能够笼络住他。不过要想让他尽心竭力地卖命,甚至托付大事,想来还需要时日磨合。”

福王点了点头,他自然也不认为能够虎躯一震就折服王化贞。他沉没了会儿后,朝顾秉谦笑道:“这一切都有劳先生了,这份情意,本王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

顾秉谦感动的说道:“王爷言重了。王爷以国士待臣,臣又不能不以国士待之?”

“好好好,那么就让你我二人延续成祖与道衍的佳话吧。”福王锋芒必露的讲道。

顾秉谦心头一震,郑重地点了点头。

所谓道衍就是黑衣宰相姚广孝,那个帮助成祖推翻自己侄子天下的奇僧。

……

辽西广宁城。

新上任的辽东巡抚方震孺兴奋的闯进熊廷弼的书房,然后他自作主张,喝退了书房内侍奉的仆人。熊廷弼蹙眉问道:“孩未(方震孺字),何事让你喜不自胜?”

方震孺兴奋的挥舞着拳头,说道:“李永芳说今年冬天建奴不会渡河侵略辽西,咱们又多了一年的时间恢复元气,整军备战!”

“李永芳?那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熊廷弼嗤之以鼻道。

方震孺忙道:“我知道李永芳这个人道德上有瑕疵,但是早在王化贞巡抚广宁的时候,他便有意归顺朝廷,这可是一大利好消息啊。李永芳自万历四十六年,将抚顺城献给建奴,投降努尔哈赤以来,深得努尔哈赤信任,为了笼络他,努尔哈赤还将自己的孙女赐个他当老婆。所以说李永芳能够探知建奴上层的军事决策,这对于咱们来说,可是大为有利啊。”

熊廷弼哈哈大笑道:“孩未,你真的信他的鬼话?”

方震孺一愣,“熊经略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从头到尾你都不相信李永芳?”

熊廷弼冷笑道:“先是背叛朝廷,投奔建奴,先在又要背弃建奴,投靠朝廷,如此反复小人,三姓家奴,倒是让本府如何相信他?”

方震孺有些不悦的说道:“熊经略,我知道你跟王化贞不对付,对于王化贞的平辽策略,颇有些瞧不上眼。但是你不能因此就怀疑王化贞一腔报效朝廷的热血啊,咱们姑且不论他款待北虏制衡建奴的法子可不可行,单论他策反了李永芳,这就是大大的功劳!你可不能因私废公啊。”

熊廷弼冷笑道:“孩未,我的确瞧不起王化贞那个蠢货,但也不至于否定他的全部努力。至少在辽东尽皆沦丧虏贼之手时,只有他王化贞一人坚守广宁城,收拢从辽东逃难而来的残兵败将以及无家可归的老百姓。从这个角度来看,王化贞不失为一个干吏,但也仅此而已。至于他的一整套对付建奴的平辽方略,简直是异想天开,连纸上谈兵的赵括都不如。”

方震孺不敢苟同,他争辩道:“熊廷弼你这么讲,不觉得太过刚愎自用了吗?”

闻言,熊廷弼叹了口气道:“孩未,实不相瞒,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刚愎自用以及睚眦必报。但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孩未,给你讲个故事呗,这个故事我还从来没有透露给第二个人过呐。”

方震孺果然被熊廷弼的话题吸引,他连忙坐下,说道:“如此,我便洗耳恭听,经略请讲。”

不料,熊廷弼语出惊人,他笑道:“孩未,那你可坐稳了,老熊我这个故事可是关于天命的!”

“天命!”方震孺大惊失色,“熊廷弼你大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妄议天命?当心本官在朝堂之上参你一本,让你脑袋搬家。”

熊廷弼哈哈大笑道:“孩未,稍安勿躁,你且听我细细道来。”

熊廷弼在方震孺极为警惕的眼神下,讲道:“离京赴任前,皇上曾单独召见了我,并向我阐释了‘天命’的含义。”

“皇上向你阐释‘天命’的含义?”方震孺觉得今天的所见所闻颇有些天方夜谭,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熊廷弼的话。

熊廷弼笑道:“皇上问我说:每朝每代的人君都幻想着千秋万代,就连始皇帝不也想着子孙称二世、三世,以至万世吗?可天命却显示出,没有任何一个朝代能够万古长存,也没有任何一个国度可以长治久安。开国——盛世——衰落——败亡,几乎每一个大一统的王朝都经历过这么一个长久的过程,自秦废分封井田之后,无论是两汉、魏晋还是隋唐、两宋都鲜有享国超过三百载的王朝。大明国传到朕手里,已经渡过了二百五十二个春秋,以熊卿所见,大明王朝还能挺多久?。”

方震孺蹙眉,他问道:“你是怎么回答的?”

熊廷弼苦笑道:“这种诛心之问,我熊廷弼就是长着一百个脑袋也不敢给出答案啊。”顿了顿,熊廷弼却是说道:“皇上的思绪远迈古今,包藏着宇宙的玄机,天地的奥妙,不只是我熊廷弼,恐怕普天之下没有一个人能够及的上皇上。”

“西汉,共历十二帝,享国二百一十年;东汉传八世共十四帝,享国一百九十五年;唐朝共历二十一帝,享国二百八十九年;北宋传八世九帝,享国一百六十七年;南宋共历九帝,享国一百五十二年;大元共传十一帝,享国九十八年孩未,假如王朝也想世人一样,有着固定的寿命,也会寿终正寝的话,你觉着咱们大明朝的阳寿是多少?”熊廷弼幽幽说道。

方震孺面色被涨得通红,他支支吾吾不敢作答。

熊廷弼说道:“咱们大明朝已经享国两百五十多个年头了,这在历朝历代之中,已算得上是‘高寿’了。按照皇上口授的天命理论:世人的寿命大概是一百年,而王朝的寿命则是三百年。但是就如同人会经离灾祸疾病,耗损阳寿一样,王朝也会经离天灾人祸,从而减少统治年限,这也是为什么两汉、两宋无一能够挺过三百载的原因。假如皇上所言的天命确凿无疑,那么已经享国两百五十来年的大明朝是不是真的已经到了暮年?”

方震孺从来没有思考过历史周期律的问题,此刻被熊廷弼一番逼问,他愣是哑口无言,既惊且惧,早已大汗淋漓。

见他这副窝囊的样子,熊廷弼心中痛快,遥记当初,自己刚从皇帝口中得知天命的时候,比方震孺的表现更为不堪。

熊廷弼抬手按在了方震孺的肩头,宽慰他道:“你不必杞人忧天,过于担忧这些事情。毕竟,有关天命的事,乃是皇上口授于我,既然皇上已经得到了天命垂青,那么必定握有解决之道。孩未,你我生的恰逢其时啊,因为咱们侍奉的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天子!是一位手握天命,口含天宪的皇帝!”

方震孺还没有从刚刚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他唯唯诺诺的点着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熊廷弼趁机劝说他道:“李永芳早在万历四十六年便投降了努尔哈赤,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更何况他还娶了努尔哈赤的孙女?这种人入夷狄之地久矣,也一并变作了夷狄之人,贪滑狡诈,岂能倚重信任?我敢断定,他必然是努尔哈赤跑出来的鱼饵,就等着咱们上钩呐。他说的话非但不能相信,还要反着理解,他跟咱们报信说什么今年冬天建奴不会西进,攻打广宁,那么今年冬季努尔哈赤就必然会挥师西进!所以孩未啊,火已经烧到眉毛了,咱们的身家性命,辽西百万军民的身家性命可都看今年冬天这一仗啦。”

第一百零九章 兵围成都

第一百零九章

四川成都。

新任四川巡抚朱燮元忧心忡忡的盯着房内激烈争辩的文臣武将们,面色愈加阴沉。“叛兵已经攻克龙泉,不消得一日,就将兵围成都,那时在逃就已经来不及了。”一个文官忧心如焚的嚷道。

另外几个人附和道:“是啊,城中守军不足两千,即便是算上从石柱司、龙安府征召而来的援兵加在一块儿也不足万人,想要凭借着点儿人马,就妄想守住成都,无异于痴人说梦。”

非但文官们懦弱,就是城中的将校们也被叛军吓破了胆,不过两三个月的功夫,奢崇明的大军连克重庆、合江、新都、龙泉等几十座城池,现在都已经建国称帝了,如此声势让这帮养尊处优的将校们如何敢与之一战?

“绝不能弃城而逃!”朱燮元坚定的说道。

朱燮元站起身来,希冀着能够唤醒大家的斗志,他慷慨激昂的陈词道:“诸位大人,成都府素来富庶,养民百万,统辖之众更是远超五百万之数,咱们逃跑只需一匹快马足矣。可城中的老百姓当如何自处呢?难不成也要效仿刘皇叔携民渡江吗?可贼兵距城不足一日脚程,此刻带领民众逃离为时已晚。”

“更何况蜀王尚在城内!咱们走了,将置蜀王千岁与何地?日后朝廷追究起来,你我又有谁担待得起?”

朱燮元谈及城中百姓的时候,议事的文武颇不以为然,但当他说到蜀王的时候,议事的文武无不垂头丧气。是啊,皇帝的亲戚,朝廷的藩王还在城内,他们说是弃城而逃,蜀王必定落入贼兵之手,万一蜀王有个好歹,那么震怒的朝廷,震怒的皇帝还不待将他们的九族给砍杀个干净啊。

一个武将小心翼翼地说道:“如今贼兵大军压境,只需派遣一名官吏拜访蜀王宫,向殿下陈说利害,殿下自然乐得与咱们一同离去。待日后朝廷援兵赶来,咱们再收复成都不就成了?”

听他这么说,倒也是个法子,议事的文武纷纷赞同。

朱燮元却是叹了口气道:“本官早已经遣派能说会道之徒,前往宫中拜访蜀王千岁,可惜蜀王并不愿意离开成都。殿下说:蜀地乃是天子册封于他的藩地;成都乃是天子赐予他开牙建府之城;蜀民乃天子托付于他生息滋养之众!殿下不忍背井离乡,更不愿意抛弃爱戴他的民众。更何况,咱们是王师,是正统,哪里有惧怕乱兵贼子的道理?”

“诸位大人,既然蜀王都有与成都与蜀民共存亡的坚定信念,咱们还有什么还推脱的?假使以蜀王之尊贵,尚且战死沙场,我辈人臣哪有独活的道理?”

议事的文武面面相觑,如此大义凌然的话会出自一个大明朝的藩王之口吗?这跟他们所了解到的常识可不大对付啊。朝廷的藩王啥时候这么知书达理,视死如归了?

见大家伙纷纷投来质疑的目光,朱燮元忙道:“其实,蜀王是舍不得城中的产业。”

闻言,议事的文武无不愤慨,蜀王竟然愚蠢的为了些许身外之物,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这也就罢了,你自己找死也就算了,何必硬拉上我们呢?

于是乎,房内的争论声,非议声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了。

……

四川总兵官杨愈茂骑马来到蜀王宫外,要求面见蜀王。蜀王迅速派内臣前来迎接,进入宫中以后,杨愈茂见有许多宫女太监都在收拾行李,打包衣物、金银细软等物,不禁心头一沉。蜀王在正殿之上接见了杨愈茂,这位体态肥硕的藩王神情慌张的问道:“你是城中的大将军吗?”

杨愈茂答道:“臣杨愈茂见过蜀王千岁。臣临危受命,现任四川总兵官,负责统领四川省全部兵马。”

蜀王喜道:“好好好,你速速派一队官兵前来,帮本王运送财产,本王想到河南避避风头。”

杨愈茂紧张的舔了舔唇角,他急中生智道:“大王何出此言?为什么要跑到河南避难呢?”

蜀王紧张的叫道:“什么?你莫非还没有得到消息?现在四川除了叛兵,闹得可凶了,他们已经占领了重庆,一路势如破竹,就快打到成都了。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杨愈茂哈哈笑道:“大王只怕是听信了小人的谗言。叛将奢崇明、奢寅父子的确率领着麾下的乌合之众即将到达成都城下,可是区区叛兵乱匪何足挂齿?”

蜀王瞪大了眼睛,“杨将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有退敌良策?”

杨愈茂笑道:“大王,实不相瞒,现如今成都城内已经聚集了附近的八万精兵强将,臣统帅此八万大军,已然将成都驻防的金汤一般,别说是奢崇明、奢寅父子的乱兵叛匪,就是塞外、辽东的鞑子来攻打成都,也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闻言,蜀王大喜过望,“杨将军此话当真?”

杨愈茂忙道:“臣素来驽钝,不能打诳语。更何况是这种涉及杀头之罪的厉害干系上?臣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这么说即将兵临城下的叛军不过是土鸡瓦狗?将军弹指可灭他们?”蜀王喜道。

杨愈茂信誓旦旦的答道:“大王您就稳坐钓鱼台好了,击退叛军的小事,就包在末将身上了。”

蜀王大喜,他“噔噔噔”从殿上走下来,亲手将杨愈茂扶起身来,嚷道:“好好好,杨将军真乃寡人的寡人的赵子龙、猛张飞也。有你在寡人就放心了。”

杨愈茂见状,趁热打铁道:“大王,将士们即将奔赴沙场,急需提振士气,末将前来是希望能够讨要些封赏”

蜀王沉吟片刻后,答道:“这也是题中应有之理!来啊,从府库中调拨三千两白银与杨将军。”杨愈茂虽然觉得蜀王有些抠门,但还是喜不自胜的连连道喜,毕竟聊胜于无嘛。三千两白银也不是个小数字。

“另外,末将还希望大王能够下诏痛斥城外叛军,同时勉励城内文武军民,用以打击叛军士气,振奋我军胆气!”杨愈茂又道。

蜀王心想,钱都给了,更何况是一纸诏书呢?

毕竟,按照祖制,大明分封各地的藩王虽然没有军政实权,可是遭逢战乱的时候,却可以统帅封地内的军民,平叛讨贼,绥靖地方。所以说,蜀王肩上还担着城中这支军队的战时指挥权呐。虽然可能连蜀王自己也给忘了,但城中的文武军民却没有忘掉。

糊弄了蜀王一番之后,杨愈茂火速回到巡抚府,面见了朱燮元。彼时朱燮元正被手下的文武官吏闹得心烦意乱,他们从早上争执到了中午,还没有坚定下来抗敌之心,这让朱燮元忧心如焚。见杨愈茂推门闯了进来,朱燮元眼前一亮。

因为杨愈茂不是孤身一人前来,一同赶来的还是蜀王宫的太监,太监手里捧着蜀王的旨意!血战到底的旨意!

太监宣读蜀王的诏书,巡抚府内的文武尽皆拜倒在地,在宣读完毕以后,朱燮元心情振奋的摸出五十两银子赠于传旨太监,而后他拿着蜀王的诏书,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府中文武喝道:“蜀王千岁已经下旨,从此刻起,再敢言退者,就地斩首!”

朱燮元讲这话时,脸上神色狰狞至极,唬得府中议事的文武噤若寒蝉。

统一了思想,坚定了守城到底的意志以后,朱燮元跟杨愈茂开始布置人手分别驻守成都各城门,不过由于城中的步卒满打满算也只不过一万人,兵力着实捉襟见肘。为了稳妥起见,朱燮元以巡抚的名义,从成都府号召民众踊跃参军,保护家园。四川省乃是天府之国,而成都又尽得四川的精华,已是在明朝的时候成都府便孕育着百多万民众,想要招募些民夫辅助防守成都,自然不成问题,更何况他们保护的还是自己的家园,这个积极性还是有的。在很短的时间内,朱燮元便募集了两三万精壮的民夫,并且还征调了十万民众充当杂役、杂工,为防御成都做力所能及的帮助。

正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正是朱燮元跟杨愈茂临危不乱,加紧布置城中的防备,才使得奢寅的大军抵达成都的时候,城内的军民没有露怯,站稳了跟脚。

相比于自己的年迈的父亲,奢寅更有冲劲,所以他率领部众率先抵达了成都城下,奢寅想要在父亲面前好好表现一把,便想着独力攻下成都,好到父亲面前邀功请赏。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少数民族首领,奢寅这辈子都很少离开四川,跑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到贵州安氏的土司首领家中做客。而相比于四川,贵州就穷困贫瘠的多了,所以奢寅打心眼里有些瞧不上贵州水西的安氏,虽然安氏的势力比他们永宁奢氏要大得多。但因为贫穷,奢寅常常在背地里嘲弄水西安氏的首领们都是井底之蛙。

但成都府就不一样了!

奢寅到现在还记得父亲带着自己到成都府面见大明的王的一幕幕。那是他改变他人生轨迹的一次觐见,也是他第一次“踏足”文明社会。

宽阔的青石长街、鳞次栉比的商店、民居,琳琅满目的商品以及无穷无尽的财富。这是成都府给予奢寅的最初印象。同落后、愚昧、贫瘠的永宁城相比起来,成都简直就是天堂。奢寅曾一度对成都府充满了敬畏与崇拜的心情。

当然,对于成都府内那名居住在富丽堂皇的宫殿内,吃着龙肝凤胆,穿着绫罗绸缎,拥有着普天之下最尊贵血脉的大明的王,奢寅也是一度对他五体投地。

奢寅觉得那个王就是这世间所有美好的集合体!

优雅的谈吐、尊贵的血统以及近乎完美的礼仪,最后便是一丝丝怀柔远人的仁德。奢寅因此将大明的王当成了自己毕生为之奋斗的目标。

可逐渐地,奢寅到访成都府的次数多了,便也慢慢看到了虚掩在层层繁华之下的真相:贪婪成性的官僚、横行乡里的官兵、欺男霸女的纨绔以及投机倒把,不顾生民死活的奸商。奢寅以为成都是他的天堂,但事实上,成都府只是那些“高贵”的官老爷的天堂,而在那些官老爷眼中,他奢寅还只是个茹毛饮血的野蛮人!

奢寅握紧拳头,十多年来,他的尊严与热枕已经被成都府里的官老爷们消磨殆尽了。

站在成都府的坚城之下,奢寅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得疯狂,他在麾下将帅们惊异的目光中,用近乎癫狂的笑声宣泄着自己的情感。

“派遣使者入城,让里边那个大明的王乖乖投降,否则待本殿下破城之日,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奢寅狞笑道。

“是,殿下。”

奢寅的父亲奢崇明已经极为愚蠢跟狂妄的建立了一个国号为“梁”的政权,并且自立为帝,作为“梁帝”的长子,奢寅被封为东宫太子,所以这一声殿下到并非空穴来风。

奢寅的劝降使者通过城头上垂下来的木筐进入成都,不过他并没能向自己预想的那样见到蜀王,接见他的乃是四川巡抚朱燮元。

朱燮元在听了劝降使者一番夜郎自大的言论之后,冷笑道:“回去告诉奢寅,成都府内已经召集了十万精兵,让他尽管来攻打就是了。另外,再告知你个消息也无妨——朝廷已经派遣天兵天将入川,三日之内,必然赶到成都府,届时我们城内城外夹击你们,定叫尔等化作飞灰。”

朱燮元忽悠人的技巧似乎不如杨愈茂,待使者归来,奢寅听了使者转告的朱燮元的话后,不禁冷笑道:“十万精兵?城内的那个大明的官怕不是长了颗猪脑袋。定是在唬弄本殿下,假如他真有十万兵马,还会龟缩在城内等着本殿下攻打?”

“至于明廷的援兵?四川距离明廷京师数千里之遥,待明廷接到他们求援的消息,调集兵马不得花费两三个月?再将这些兵马调到成都来,岂不又要花费两三个月?这么多时日过去,一百个成都城本殿下也给拿下了。”

奢寅在使者归来一炷香之后,便点阅兵马,准备攻城。攻城前,奢寅烹牛宰羊,向上苍祷告,祈求老天保佑他们攻城顺理。

祭祀仪式结束以后,奢寅才下令攻城。从永宁一路打过来,奢寅已经攻克了二十多个州县,他的部将积累了不少攻坚战的经验,并且打造了、搜罗了许多攻城的器械,所以对于攻打成都府,奢寅才表现得成竹在胸,胜券在握。

可是两军一旦交锋,奢寅傻了。因为成都府不像他曾经攻克的那些小城池一般,成都府城墙极其高大,而奢寅军中的云梯并没有那么长,那么高的。他的步卒冲上去,架上云梯也攀爬不到城投之上,只能傻傻的被城头上的火器、弓箭、擂木射杀、砸杀。

见状,奢寅急令撤军,再次点阅人马的时候,已经折损了百余人。城投之上的明军见奢寅的部队这么容易便被击退,顿时军心大振,纷纷大吼大叫,嘲弄着奢寅军队的笨拙与丑态。奢寅大怒,他连忙还来老者询问计策,这些老者都是奢寅部族中的长老、智者,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他们在仔细勘察了成都府的坚城之后,向奢寅建议暂且休战,退而伐林,打造更加检固,耐用的云梯以及吕公车等攻城器械,否则绝无可能攻下成都府

奢寅无奈,只能答应下来。他命令步卒就地安营扎寨,然后分兵前往附近的崇山峻岭之中砍伐树木,同时派兵到已经攻陷的城池内抓捕工匠,命他们打造云梯、吕公车等军械。打造充足的攻城器械,没有十来日是难以完工的,所以当朱燮元听到斥候部队打探到的奢寅军中情形以后,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他连忙还来杨愈茂,命他在军中挑选精锐,连夜出城,抄小路往京师报告军情,督促朝廷早日派下援兵。

……

朱由检又一次被征召从军,皇帝的旨意已经下达,他匆忙收拾行李,就要赶往军营。这时,王承恩忽然赶来,说是皇后娘娘要见他。

朱由检蹙眉:“皇嫂可说因何事要见我?”

“这个娘娘到不不曾提及。”王承恩如实禀告。

朱由检点了点头,他吩咐府中仆人不可懈怠,帮衬着收拾行李,而他则极忙带着王承恩,去了紫禁城。

很快,朱由检见到了自己的皇嫂,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恬静、美丽。以至于朱由检都不敢抬眸直视她。

皇后张嫣却不明白这个大男孩的心思,反而亲昵的拉扯住朱由检的手,惹得朱由检耳根子都红透了。张嫣心疼的对朱由检说道:“听说你又要从军出征,本宫立即便去找皇爷商量,咱们大明朝富有四海,生民亿万,何苦让你一个孩子忙上忙下的?莫非我大明朝没人了不成?大明朝养士三百年,总不能老是让龙子龙孙奔波忙碌吧?”

“唉,可你也知道皇爷的脾气,但凡是他拿主意的事情,就是认死理儿,无论谁也甭想让他改主意。”

闻言,朱由检忙道:“皇嫂不必如此,皇上信任臣弟才会托付重任,臣弟常常能以替皇上分忧而窃喜,而自豪。奔波劳碌什么的压根谈不上。军中事务大都是孙阁老在主持,臣弟不过是在一旁偷师学艺罢了,轻松着嘞,皇嫂不必挂怀。”

张嫣欣慰的笑道:“如此就好,本宫还担心你会因此怪罪皇上呐,要知道行军打仗什么的最苦了。”

朱由检说道:“起初臣弟也常常这么觉着,但是一想到能够为皇上分忧,能够为老百姓谋福祉,臣弟心里便甘之如饴了。”

张嫣点了点头道:“外臣们果然没有说错,咱们家的由检果真是长大了,已是一代贤王了呐。”

听着皇嫂温柔的激励夸耀声,朱由检心中一动,他抬眸瞥了眼张嫣,却发现张嫣也恰好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自己。见状,朱由检做贼心虚的低下头去,耳根子更红了。

张嫣忽然拍了拍手,从宫内唤来两名侍女,她笑道:“信王,以前都是本宫在身边照料你的现在,本宫不能贴身照顾你,心中着实挂念。现如今你又要前往四川,那地方不比西北,阴寒湿冷,听说还有瘴气嘞,本宫着实担心你的身子,便在宫中精挑细选了两个宫女,赠于你,也好在军中照顾你的起居。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她是霜儿,她是怜儿,日后她们就是你的人了。”

朱由检瞧了霜儿、怜儿一眼,见她们都是万中无一的美人坯子,忙低下头去,并说道:“皇嫂,行军打仗的带着女眷总不大妥当,还是免了吧,我有一个王承恩足矣。”

张嫣嗔怒的瞥了朱由检一眼,嚷道:“你们兄弟俩怎么都是一个脾气?怎么都不近女色呢?你还小也就罢了,可皇上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怎么也洁身自好起来了,你都不知道,他都已经半年没有留宿在我哪儿了。不来我哪儿过夜也就罢了,就是田飞、段妃哪儿皇上也没有去,大婚都已经半年了,本想着过些时日就能孕育出龙子,可照目前的形势发展下去,只怕是遥遥无期。”

朱由检忙道:“皇上日理万机,这些年各地都不太平,皇上没有心情也是正常的,等过些时日也就好了。”

张嫣掩嘴轻笑道:“你瞧我,聊着聊着就跑题了。总之,这两个丫头你就收下吧,总不能让本宫第一次送人礼物就被拒绝不是?”

朱由检抬眸望着张嫣俏皮的眼眸,僵硬的点了点头。

直到离开紫禁城,朱由检才恍如隔世的醒过闷儿来,是啊是啊,谁能料到,那个曾经在自己身边忙前忙后的女官,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帝国的皇后,成了母仪天下之人?

朱由检眯起眼睛,回忆着张嫣那双迷人的眼睛,不由得痴痴的发起了呆

第一百一十章 西南练兵

第一百一十章

孙承宗在离京之前召集诸将议事。

“此次西南少数民族叛乱,先下重庆,又围成都,军情如火,直达天听。皇上忧心如焚,要知道成都城内可不止有百万民众,还有居住着蜀王殿下。皇上的性情你们也多少有些了解,为了福王千岁不惜同满朝文武起干戈,至于信王殿下皇上更是恩宠优渥。对于血脉宗亲,皇上是最为看重的。所以皇上此次命令咱们出京平叛,只给了三十日的口粮。”

听孙承宗如此说,李如柏、张世泽、秦良玉等将领都是面色微变。四川距离京畿数千里,一路之上,崇山峻岭无数,三十日的时间,赶到四川都够呛,更甭提平叛了。

见诸将尽皆面有异色,孙承宗笑道:“本督师知道你们的心思,一开始本督师也与你们一样,对皇上的诏令大惑不解。从以往的经验来看,皇上并非不懂行伍之事,怎么会犯下欲速则不达的错误?”

“可是后来本督师便释然了,因为承蒙皇上错爱,本督师被皇上钦点为‘四川总督’,这个官职是个临时的官职,是个战事官职。一朝皇上诏令中的任命,四川总督有权指掌四川省内一切军政民政大权,不仅有先斩后奏之职权,还能就地团练民营,甚至截留四川省内的财赋,充作平叛之用。”

闻言,诸将大喜,他们不是文官,不了解这种在地方自主团练民营,乃至截留一省之地的财赋大权背后的政治影响力。作为将领,他们只知道皇帝信任自己的主帅,只有这一点便足够了。自古以来,只要军中主帅精明强干,而京中帝王又不加猜忌,这支军队便能够无往而不胜。

“本督师虽然有截留朝廷财赋的权力,可那也需先到了四川的界面上才行得通。此去西南,仍旧只携带十日的口粮。”孙承宗说道。

“本督师一开始以为皇上是因为四川军情如火才只给咱们十日的口粮,逼迫着咱们快马加鞭赶赴西南平叛。可是转念一想,本督师才醒悟过来皇上的深意。”

孙承宗的口吻忽快忽慢,跟朗诵课文似的,听得诸将心里直痒痒,便静下心来,屏气凝神,想要探知皇上到底有何深意。

孙承宗笑道:“虽然新军有过固原镇平叛之役的辉煌战果,但皇上还是坚持称呼这支部队为新军,而没有赐予新的番号,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在皇上心目中,新军还需要磨砺,新军的战力远远没有达到皇上心仪的水准。”

“大将军”李如柏忙道:“是啊,皇上命卑将编练新军的目的,实乃用兵于辽东,跟建奴的虎狼之师比较起来,固原镇的张飞豹叛军的确不值一提。”

孙承宗点了点头道:“是啊,原本皇上可以征调四川附近省份的驻军入川平叛,如此作为,可为朝廷节省大笔开销,亦不致于令王师劳师远征。要知道这些年来,国库可并不充实。为什么皇上顶着国库空虚的压力,也要坚持令咱们挥师西南?本督师想了又想,除了练兵,磨砺新军这一点,本督师再也想不出有别的什么了。”

诸将闻言皆是点了点头。

一次固原镇平叛,现在又要挥师西南,这一前一后,调兵遣将,不知道要靡费多少钱粮,皇上下了这么大力气,绝不仅仅是为了平叛那么简单。

两次平叛战争,竟然都是为了磨砺新军,也足见皇帝对新军是多么的重视,或者说是对一支足以托付大事的军队是多么的渴望。

孙承宗又道:“所以站在磨砺新军的这个角度来看,皇上只给咱们三十日的口粮,就让咱们奔赴数千里的路程赶赴西南,就不难理解皇上背后的深意了。自古以来,朝廷平叛,最大的困难其实并非是朝廷的王师是否兵强马壮,而是朝廷的王师能否及时有效的抵达犯上作乱的地方。一来国朝富有四海,地域辽阔;二来国朝制度完备,削弱地方,以壮中央。单一地方的力量实在不足以同中央抗衡。所以跟朝廷话大把银子养起来,装备起来的王师比起来,地方上破衣烂衫,军纪涣散的叛军往往不值一提。皇上也深深的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就设置了这么一场‘急行军’,来考验、也来锻炼新军的军纪。自古以来凡军纪上佳之军旅,皆是百战百胜的王者之师。”

“军纪若是涣散,对胜利没有强烈的渴求,这一场急行军下来,三万人的新军恐怕在半路上就要逃蹿一多半。但是假如咱们在三十天以后,将这三万新军一个不落的带到西南,就说明新军的军纪是严明的,就说明咱们的新军已经具备了成为百战百胜的王者之师的底蕴。”

帐中诸将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自然明白孙承宗说的是什么。明中后期以来,朝廷纲纪废弛,导致军队腐败,军纪涣散,明军的战斗力也跟着一落千丈。往往将领的部众都是临时强拉来的壮丁,到了战时充充数,做做样子而已。哪有什么战斗力。若是遇到小股敌军,小规模、低烈度的战事,尚且能够缝缝补补,应付过去。可一旦大战将起,风云变幻,这种胡拼乱凑的部队又怎么行得通?往往将领刚将自己的部队集结起来带出军营,他的部众就逃亡了三分之一,劳师远征到半途,部众又逃亡了三分之一。待这支部队见到敌军人数众多,军容庄严的时候,最后的三分之一便也不攻自溃。

十天,带着武器甲胄,弓弩大炮赶赴西南,这个强行军的烈度,的确不小。更何况给,新军中步兵的数量还占据了绝对多数。

孙承宗算是给诸将打了招呼,随后便颁布将令,“吩咐下去,诸将校严加约束本部人马,待赶到四川以后,本督师会派人一一点阅,若是那个将校麾下的步卒有逃脱的,定斩不饶,就是少一个人,一匹马,一口刀,一个头盔也不允许!军法无情,各自珍重吧。”

诸将尽皆拜服,无一敢抗令者。

孙承宗既是皇上的老师,当朝阁老,又是新军的督师,手握地方实权的总督官,诸将打心里畏惧孙承宗。更何况孙承宗不久前刚刚带领他们在西北打赢了一场战争。

这样正是皇帝差遣孙承宗而非其他任何人充任主帅的原因。举朝上下,既有威望能够慑服军队里的骄兵悍将,胸中又有文韬武略的文臣,也只有孙承宗最为合适。无论是王象乾还是张鹤鸣似乎都远远不如。

在明朝文官领军打仗的大背景下,如何挑选文臣做主帅以来都是统治集团最为头疼的事情,首先这名文臣需要在天下人心目中有着充足的威望,否则军队里的骄兵悍将们是不会卖面子给他的,到时候上下生隙,贻误战机事小,闹得全军溃败事大。其次这名文臣还需拥有足够的军事常识,否则胡乱指挥一气,亦不可也。

文臣毕竟是文臣,他们很少有机会上战场,所以能够满足以上两点的人太少了。

当然,还有最后一点,就是这个文臣要心甘情愿的奔赴战场,这一点更为重要,否则赶鸭子上架,朝廷不放心,军旅中的将校们更担心。

……

皇帝心血来潮设定了“四川总督”一职,令朝野上下大为恐慌。待孙承宗的新军开拔以后,朝野上下便掀起了阵阵弹劾的浪潮。不只是言官们零散的非议,就是内阁六部的重臣们也纷纷上折子表示忧虑。其中最令皇帝感到有趣的是福王也写了封折子上来,表达了对“四川总督”这个职位,权力过大的担忧,还措辞隐晦的劝谏皇帝收回成命。

福王议政的折子在以往的大明朝是绝不可能出现的,因为明朝祖制就是藩王不可入京,不可议政。但是皇帝即位以来,已经破了不少祖制,这也在无形之中,给了福王胆气。

放下福王的奏疏,皇帝忽然说道:“那个顾秉谦还跟福王叔走的很近吗?”

一旁伺候的魏忠贤忙道:“按照皇爷的指示,奴婢加强了对福王跟顾秉谦的监视。这个顾秉谦的确是个贰臣!非但事事邀宠于福王千岁,还常常秘密的留宿在福王府内,也不知道跟福王通宵达旦的都在密谋些什么。”

皇帝似乎并不以为意,他岔开话题道:“骆思恭这些日子怎么没了动静?朕拿了他儿子下狱,他就没有上下打点,活动中枢什么的?也没给你送银子?”

固原镇平叛的时候,骆养性临阵怯战,置皇五弟安危于不顾,待新军班师回朝以后,论罪当诛,但是皇帝以念及昔日情谊为由,赦免了骆养性的死罪,将他投入了死牢之中。

骆养性毕竟是骆思恭的长子,虽然不成器,但血浓于水,当父亲的怎能人心见自己的儿子死在自己前头?

听皇上这么问话,魏忠贤忙道:“皇爷,奴婢可不敢收外臣们的银子,奴婢只想着忙前忙后的伺候皇爷,便心满意足了。对于金银细软什么的,奴婢向来不喜欢。至于骆思恭他的确来找过奴婢,想让奴婢帮忙在皇爷面前给骆养性说说好话,但是被奴婢给严词拒绝了。哼,骆养性算个什么玩意儿?差点儿害死信王殿下,奴婢又岂能容他?”

不料,皇上却说:“收他点儿银子吧,然后再给他谋个新差事。”

魏忠贤心中一动,连忙说道:“皇爷您吩咐?”

“让他赶往西南,构筑情报网络,为日后‘改土归流’打基础,做铺垫,同时也算是在情报方面帮助孙老师平叛吧。若是确系立有功勋,朕可以网开一面,将骆养性从死牢里捞出来。”皇帝缓缓说道。

魏忠贤点了点头,连忙应了下来。

皇帝站起身来,他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吩咐道:“召福王跟叶向高到乾清宫来,对于朝野上下这股风潮,朕还是应该交代几句。兵法有云嘛,上下同欲者胜,这就是讲朝廷内部要统一思想!只有咱们内部牢不可破了,才能办大事,才能无往而不利啊。”

皇帝找福王跟叶向高谈统一思想的问题,追根问底还是皇帝自己威望不足,若是太祖在世,那可谓是言出法随,他的意志便是朝廷的意志,谁敢叫板?

可皇帝不行,他的资历跟威望还赶不上太祖皇帝那种开国帝王,那种*马上皇帝。所以他必须倚重福王跟叶向高的威望,来弹压朝野上下不同的声音。

两人赶到以后,皇帝开门见山的说道:“最近外朝对朕与孙老师的任命似乎颇有微词。朕要与你们交代两句,无论朝臣们怎么非议,朕的意志就如同巍峨的泰山,丝毫也不会因之动摇。”皇帝虽然客客气气的给福王、叶向高赐座,但似乎压根也没有打算给他们置喙的空当,有过固原镇平叛大捷之后的皇帝的行事作风越来越雷厉风行了,他现在颁行的每一道诏书都好似在发布军事命令一样,口吻中总是夹杂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群臣担心中央财权下移,将有唐末割据之祸,早晚会致使地方势力尾大不掉。是啊,孙承宗现如今手中既握有精锐的新军主力,也被朕赋予了截留四川一省之地财赋的大权,甚至朕还准许他为了弥补兵饷上的亏空,可以另行在四川以任何形式自行筹集钱粮。如此以来,孙承宗兵权也有了,财权也有了,似乎真的就成了比辽东的建奴,比西南的叛军更具威胁的存在!”皇帝面色冷峻的嚷道:“可是群臣只愚昧的看到这件事情的表面。孙承宗多大年纪了?他的子子孙孙又在何处?孙承宗行将朽木之人,更何况他的后嗣们还在高阳,在朝堂为官、为质,他有什么理由割据四川?图谋不轨?”

叶向高忙道:“孙大人的中心外臣们自然不会挑剔,只是臣等担心一旦这个口子开了,日后就麻烦了。”

“这个口子是朕开的,朕自然会在合适的时候再给它缝上。”皇帝刚愎自用的反驳道。

“特事特办吧,你们姑且对外宣称朝廷只会设立这么一次总督官,并且西南的叛乱平定以后,便永不再设立。”皇帝又补充道。

福王答道:“皇上,咱们大明朝富强着呐,朝廷又不是没有银子,为什么要给孙承宗那个财权?即便孙承宗没有那个心思,难保他的部将不动那个歪心眼儿啊。宋太祖当年不就是被自己的部将们拥立为帝的吗?”

顿了顿,福王声情并茂的劝谏道:“届时,手握兵权、财权的孙承宗,炸称西南多变,恳求朝廷留他在四川几年,待彻底剿灭叛军再班师回朝。可事实上,叛军早已经被剿灭,而孙承宗却利用这几年的时间,在四川大肆招兵买马,囤积兵饷钱粮。而后接口叛兵流窜到云贵诸省,便趁势而动,割据云贵川等地,届时大半个西南沦陷,国将不国啊,皇上,为了祖宗的江山社稷,还请皇上三思。”

皇帝瞥了福王一眼,说道:“福王叔可知道孙承宗的部将都是谁吗?”

福王一愣,不待他回答,皇帝已经大声嚷道:“孙承宗的部将都是新军的将领,而新军的诸将都是朕一手提拔、培养起来的!李如柏、何可纲、张世泽、秦良玉他们哪一个不是朕辛辛苦苦培养的?更何况孙承宗的军中还有皇五弟坐镇,谁会反叛?你们这些外臣宗亲能够想到的一些后果,朕再做出决策的时候早已经在心中过了十几二十遍了——”

福王哑口无言,叶向高则实时的站出来服软道:“皇上思虑之深之广,旷古绝今,我被庸臣弗如也。”

皇帝又道:“国库里的确还有点儿银子,但是国朝要打的仗不也不仅仅只有西南一场吗?辽东的努尔哈赤不也蠢蠢欲动了吗?熊廷弼已经上折子了,说今年冬季,建奴必然会侵略辽西,到时候国库里这点银子还不一定够呢,即便是加上叶阁老重修商税之后,增加的那五百万两税银,仍旧远远弥补不了辽东前线的亏空!福王叔,你虽然年长朕许多,可毕竟没做过朕屁股下头这把椅子。正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朕是大明两京南北直隶一十三省的帝王,不是统辖西南一两个省的藩王,所以朕只能让四川的叛乱在四川省内就给解决了,朝廷的那天钱粮,还要紧着辽东用呐。”

福王匍匐在地,“小王愚拙,没能体恤皇上的苦心,死罪死罪。”

他的确有理由感到恐惧,毕竟,皇帝的话已经讲的颇重了,特别是那一句“福王叔,你虽然年长朕许多,可毕竟没做过朕屁股下头这把椅子。”可就不是警告福王别倚老卖老嘛。

一旁的叶向高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暗道:想来皇帝跟福王的蜜月期已经度过了,现在这对叔侄的关系已经出现了裂痕。这倒是可以利用一二。

这并非叶向高过分乐观,毕竟,在不久之前,皇帝已经表示过一次对福王的不悦了。

忽然,皇帝又喃喃低语道:“新军虽然骁勇善战,但是战场毕竟是在西南,那种地方多是崇山峻岭,国朝历代都有对西南用兵的记录,可往往因为西南的地理环境而损兵折将。跟当地少数民族武装比起来,朝廷的王师往往不能适应那里的气候跟环境,而当地的少数民族武装就不同了,他们生于斯长于斯,总能利用山川地势与官军周旋。所以国朝历代于西南用兵,总是一半倚重王师,一半拉拢当地的少数民族部落,同叛乱的少数民族部落做斗争。这种政策的后果就是,叛乱的少数民族部落被镇压下去,可被拉拢的那个少数民族部落的因为得到了朝廷的犒赏,而逐渐羽翼丰满,便填补了之前那个叛乱了的少数民族部落留下来的权力真空,为日后下一次叛乱埋下隐患。”

“朕此次决意一蹴而就,永永远远的解决西南少数民族部落反叛不定的现状。故而除了秦良玉的石柱司,朕没有再调动任何少数民族武装参与进此次平叛战争。”

“如此以来,新军就要独立面对西南的叛军跟那里的恶山恶水了。这场仗还不知道要打到何年何月,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载?假如这场仗的一切开销都要朝廷来供养,这待需要多少钱才能填补这个窟窿?”

“而让孙承宗自己筹措兵饷钱粮是最佳的选择。无论他是效仿诸葛武侯,在那个号称天府之国的地方屯田种*粮,解决军队的开销也好,或者是向四川民众摊派各种苛捐杂税也好,总之朕只注重结果,朕既要朝廷不费过多的粮饷,又要西南绥靖,改土归流——”

皇帝喃喃低语了许多话,但似乎都没打算跟福王、叶向高交流,皇帝似乎有些走神,大概是这些日子日理万机,却是有些劳神的缘故吧。

“皇上,假如孙承宗为了解决新军的兵饷军粮问题,肆意向四川之民摊派各种苛捐杂税,万一激起民变又当如何?”叶向高忧心忡忡的问道。

皇帝抬眸笑了笑,阴测测的笑了笑,“假如是小规模的民变,自然不值一提,可假如是大规模的民变,那便是孙承宗办差不力,国有国法,自然不能容他,用他的头颅,想来能安抚大部分不满的民众吧?”

闻言,叶向高不寒而栗,慌忙低下头去。一旁的福王刚想站起来,可听了这席话后,两腿又是一软

第一百一十一章 蜀王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四川成都。

奢寅从附近的州县征调了数千名能工巧匠,花费十数天的时间,打造了百十条云梯及相当数量的吕公车。见万事俱备,奢寅再次下令攻城。城头之上的,朱燮元亲自督战,鼓舞士气,在许诺了大量封赏以后,朱燮元还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奢氏叛军每每攻陷一座大明的州县,便纵兵烧杀劫掠,现如今重庆、合江等城池已经十室九空。若是被叛军攻下成都,那么非但守城的将士尽皆被屠戮,就是他们在城内的妻儿老小也不得好活。在恐惧与封赏的双重激励下,守城的军民爆发出旺盛的战斗欲望,他们凭借着高大深厚的成都城墙,同奢寅的军队做着殊死搏斗。

孙子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事实上在拿破仑的火炮战术得到普遍的认可前,即便是装备了大量攻城云梯及吕公车那样大型攻城军械的部队,在攻击一座设施完善的城堡时,往往也难以取胜。即便是只有两三米高的低矮城池,对于攻城的士兵来说已然造成了极大的阻碍,更何况城头之上还有无数守城的士卒。当年秦国正是依靠着一座函谷关便抵御了山东诸侯数百年,正是这个道理。在双方绝对公平的军事政治条件下,精锐的攻城部队是极难击败精锐的守城部队的,因为对于人力而言,城堡、城池的确是难以逾越的天堑。

所以在火炮战术能够精准有效的摧毁敌军城池之前,历代的军事家们都极为反对可竭力避免参与到攻城战之中,因为即便侥幸攻克城池,所要付出的代价往往也远超守城的部队。

几乎每一个优秀的军事家都深切的明白一个道理——有生力量的保存优于一城一地的占有。所以这场成都攻城战从一开始奢寅就落了下乘,一连猛攻了十几天,非但没有丝毫进展,反而搞得叛军内部士气低落,将士厌战。

奢寅也十分吃惊,毕竟自打反明以来,他们奢氏部落的军队可谓是战无不胜,接连攻克了四十来座明国的城池,在成都之前的军事经验中,明军给奢寅的感觉就是腐败透顶,士气低落,贪生怕死。特别是各地的守城将领,更是无能到了极点,这才让奢寅有勇气攻打成都这个四川省最富裕最庞大的城池。但是现在看来,他们之前积累的军事经验,并不足以支撑他们攻下成都城。

奢寅下令休战一日,整顿军务,下令犒赏攻城的将士,赏赐酒肉,以期鼓舞士气。

见奢寅的部队退下了,朱燮元也接近油尽灯枯,便离开城楼,回府歇息去了。可是不待他合眼,那边蜀王府已经派宦官来垂问守城的情况。朱燮元唤来总兵官杨愈茂,两个人一同赶往蜀王府,觐见蜀王。

蜀王问道:“还能坚守多久?”

朱燮元笑道:“这个问题应该交由叛军作答。他们能攻多久,臣就能守多久。”

蜀王点了点头,一颗心稍稍安定下来,他又问道:“援军何时赶到?”

朱燮元答道:“朝廷已经让大学士孙承宗挂帅出征,大王,孙承宗非但是帝师,是阁臣,还是精通兵略的抚臣,数月前的固原镇兵变,就是孙承宗率兵平定的。有孙承宗的才智,加上朝廷王师的悍勇,剿灭奢氏叛贼不过反掌之间。”

蜀王却并不满意,“从京师派兵马赶来?那需猴年马月啊?为什么不从湖广、云贵等邻近省份调集兵马前来助剿?若是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没有想到这一层,你们为什么不上折子提醒?”

朱燮元忙道:“大王,事实上无论是内阁还是六部都主张调集湖广、云贵等邻近省份的地方驻军入川助剿,这种方案是最得人心的,毕竟让朝廷派兵马前来,算得上是用远水解近火,非但能够既是剿灭叛军,还省的王师劳师远征,靡费钱粮。但是后来这种计策终是被废,想来朝廷也有朝廷的考量。”

蜀王大怒道:“混蛋,他们能有什么考量?之所以这么晃晃悠悠、漫不经心的,那是因为叛军没有打到他们家门口,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被困在成都城内!说是哪个王八蛋给否决从湖广、云贵调兵遣将计策的?看日后本王不在皇上面前,狠狠的参上他一本。”

朱燮元面色尴尬的答道:“大王,事实上,能够顶着内阁跟六部的压力,否决这个计策的也有皇上了。”

“你说什么?”

蜀王面色一变。继而他大怒道:“好你个朱燮元,你成心气本王是吧?”

朱燮元忙道:“臣不敢,都怪臣一时没有向大王陈述清楚,臣有罪。”

刚刚蜀王盛怒之下,谩骂了皇帝,虽说不知者无罪,但若是真传了出去,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幺蛾子呢,这令蜀王怎能痛快?可是现如今大敌当前,他又不好那朱燮元怎么着,只能强忍着怒意,继续问道:“皇上就绝不会这么糊涂!定是有奸佞小人蛊惑皇上,否则皇上何必舍近求远?”

朱燮元答道:“皇上非但没有同意阁臣们建议的那样,征调湖广、云贵等地的兵马入川,还严令诸省的驻军勤加操练,并且督促各省巡抚,令他们对各地土司的首领进行监视,防之他们跟风效仿,也随着奢氏部落一样,反了朝廷。若真是那样,岂非一发不可收拾了吗?”

蜀王面色一变,“你是说奢崇明在勾结其他土司?想要一同反叛朝廷?”

朱燮元答道:“臣跟大王一样,也被围困在成都城内,对于外界的消息,也知之不详。但既然皇上如此忧虑,想必是锦衣卫探知了什么机密。因为据往来传令的斥候禀告说,锦衣卫度指挥使骆思恭已经离京赶赴四川了。”

“那个家伙来四川作甚?”

蜀王面色大变,对于锦衣卫、东西厂这样除了认皇帝,其余的六亲不认的天子鹰犬,不仅天下文武百官们惧怕,就是与国同戚的宗亲勋贵们也是谈之色变,历史上没少有宗亲勋贵们栽在他们手里。

朱燮元忙道:“大王莫急,想来骆思恭是要搜集西南土司的情报的。假如臣没有猜错的话,皇上似乎有意毕其功于一役,永久的解决掉西南的土司叛乱问题。否则也不会兴师动众,靡费那么多钱粮,从京师派兵马赶赴四川。要知道现在朝廷最需要兵马钱粮的地儿可是辽东啊,可是跟建奴的战事啊。”

听朱燮元这么一分析,蜀王始知皇上的用意之深。

蜀王苦笑道:“如此却是苦了寡人,现在成都城被围,外面的东西进不来,里头东西出不去,寡人都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熊掌,喝过新鲜的鹿奶了。”

朱燮元瞥了眼红光满面,腰围十数尺的蜀王,忙道:“这些时日大王的确劳苦功高,宵衣旰食,处理城内军政民政要务,日后叛军之围解除之日,臣定会写折子为大王请功。大王,不是臣挑剔您,更不敢不敬重您,但臣仍旧要说您两句,虽然敌军来势凶猛,但再苦不能苦了大明的藩王啊,您瞧瞧您,都瘦的还有人样吗?若是城池守住了,您的身体却垮了,这让臣如何跟皇上交待,跟朝廷交代呢?”说着说着,朱燮元的泪就滚珠般往下冒,看的四川总兵官杨愈茂叹为观止,满脸写着拜服二字。

蜀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点点头道:“爱卿说的中肯啊,寡人这些天的确忧心于守城大业,吃不好也睡不好,但寡人贵为大明藩王世受皇恩,在此危难之际,又怎能退缩”

朱燮元尽量陪笑,顺着蜀王的话题往下讲,将蜀王哄骗的开开心心,眉开眼笑。见两人越聊越投机,将自己晾在一旁,总兵官杨愈茂连忙跳出来,讲道:“大王,卑将此来其实是有求于大王。”

蜀王眉头一皱,“你说,何事?”

杨愈茂忙道:“大王,在您的英明率领下,成都军民英勇无畏的给予来犯之敌以迎头痛击!这不,叛军久攻不下,士气低迷,已经退却了。在此高奏凯歌之际,卑职想着趁热打铁,重重的犒赏一番守城的军民,好好的鼓舞大家伙的士气,坚定必胜的信念!”

蜀王喜道:“这是好事,寡人准了。”

杨愈茂连忙山呼千岁,山呼蜀王英明,吹捧的蜀王乐不可支。话锋一转,杨愈茂却是支支吾吾的说道:“大王,卑职有难处,不知这犒赏守城军民的银子到哪儿领啊。”

蜀王忙指着朱燮元道:“他以前就是布政使,管着成都城内的官库,要钱要粮都找他要。”

朱燮元忙道:“大王,若是臣下手中有银子,又怎敢用这种小事来劳烦大王?实在是官库中没有银子了。”

“银子哪儿去了?自己长翅膀飞走了?”蜀王怒道。

“大王,这打仗归根到底就是打银子,这守城军民每天的膳食、兵饷以及受伤将士的医药费都是一笔天大的开支啊。打了这些天的仗,官库里的银子早被吃空了。”朱燮元早打好了腹稿,从容应对道。

蜀王忧虑的说道:“那可怎么办才好?要不跟守城的军民打张欠条?就说待朝廷的援兵到了成都的围困解除了,官库得到了朝廷的救济以后,咱们在封赏?你们看可成?”

朱燮元耐心地劝说道:“大王有所不知,这当兵的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是图个啥?还不就是那点儿安家费吗?卯时断响,辰时那些丘八大爷就保准尥蹶子不干了。他们若是真的不干了,叛军还不须臾间就攻上来啊。”

蜀王面色煞白,急忙叫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让他们尥蹶子啊。”

朱燮元道:“如此那便只能筹措饷银,犒赏给守城的军民,这才好安定他们的心思嘛。”

蜀王忙道:“朱燮元,不如你召集城内的富户,让大家伙捐钱吧,到时候城破了,第一个遭殃的便是他们,寻常百姓家里才几个子儿?还不是先抢他们的家财?”

朱燮元跟杨愈茂对视一眼,然后同时拜倒道:“城内无富过大王者。”

蜀王直瞪眼,他叫道:“什么意思?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寡人不是已经犒赏过三万两银子了吗?怎么还让寡人出钱?不出不出——”

朱燮元自有一套说辞,他安抚道:“大王,倾听臣一言,大王若是甘做表率则有四大利,若不能做出表率则必有三大害。”

蜀王瞥了他一眼,“你讲讲看。”

朱燮元好整以暇的答道:“大王若是拿府库中的银子犒赏将士们,则成都军民必感念大王德行,平叛之后,蜀王在成都城内的威望定然一时无两,人人结对大王歌功颂德,子孙后代也会感念大王的品德,其利好一也;其二,大王若是能够拿出府库中的银子犒赏将士们,必定三军振奋,因为将士们知道大王正与他们同甘共苦啊。利好之三,大王都出钱出饷银,那么城中的官宦地主富商们就更是责无旁贷,谁还敢推卸责任?届时城内上下一心,军民同欲,必定战无不胜。最后,待叛军退却,朝廷论功行赏起来,知道大王为了保卫成都城耗费了这么大的力气,那么功勋还能少了?封赏还能少了?此利好之四也。”

蜀王听说有这么利好,面色这才平缓了不少,“那你再讲讲有什么害处。”

朱燮元忙道:“大王,您若是拿不出银钱犒赏将士,守城的丘八们还不怨声载道?届时叛军趁势掩杀过来,则城危矣。成都城危矣,则大王危矣!岂非大大的害处吗?害处之二,城中最富足者大王也,大王尚且吝啬金银,那么城内的官宦地主富商们想来也不肯出钱出力,到时候别说赏银,就是粮米都捉襟见肘,到时候别说让守城的丘八大爷们卖命了,他们不哗变就算是诸将约束有功了。害处之三,假如成都城沦陷,臣等定会拼死护送大王逃离,可日后朝廷追究起战败的责任来,大王也难逃干系。届时恐怕就连蜀王的封号都被一并剥夺了,如此可让子孙后裔们怎么过活?”

蜀王面色一变,他郑重地讲道:“蜀王一脉已经传承了一十三代,绝不能让祖宗的香火在寡人手中绝嗣!”蜀王终于打定主意,毕竟跟传承香火比起来,金银财宝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蜀王当即颁布诏令,再次调拨三万两饷银交给杨愈茂,令其酌情犒赏有功将士,并在朱燮元的劝谏下,派出数名蜀王宫中的内臣,跑到城头之上的,代表蜀王表彰、勉励守城的将士云云,自是不提。

……

新军正马不停蹄的朝四川赶去,孙承宗仍旧坐在马车上,他年事已高,即便是不乘坐马匹,改乘马车仍旧有些吃不消,更何况还是急行军,这些天来,孙承宗的面色有些蜡黄,身子也有些虚弱,已经“闭门谢客”多时了,只闷着头赶路罢了。

但是今日孙承宗破例在自己的马车上接见了一个客人。这个客人自京城而来,比新军晚出城了一日,却是后发先至,追赶了上来。

这个人就是大明王朝当之无愧的特务头子骆思恭。

对于骆思恭孙承宗是怀着复杂的心情的,身为士大夫,又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这些年宦海沉浮,也甚至这帮天子爪牙的历害,孙承宗自然还不得亲手扼杀掉锦衣卫这个集团,但是常年的斗争经验又告诉孙承宗,在无法彻底铲除锦衣卫制度的背景下,让骆思恭这条老狐狸坐在指挥使的位子上,要比旁人更有利于朝野上下的清流势力。

因为骆思恭至少在行事的时候懂得权衡利弊,不似魏忠贤那种人,为了讨好皇帝,不择手段。而懂得权衡利弊的骆思恭总是可以坐下来谈谈,搞搞利益交换什么的。

“孙大人的气色可不太好啊。”

骆思恭坐在颠簸的马车内,笑道。

孙承宗答道:“一把老骨头了,自然不比从前。不知道骆大人匆忙赶来,可是有什么旨意要传达?”

骆思恭摇了摇头,“卑职此来其实是来投奔大人的。”说着,骆思恭朝马车外喊道:“郭憨,将皇上的密诏拿来。”

接过一道丝绸诏书后,骆思恭递给孙承宗,并开口解释道:“皇上非但睿智英武,且有秦皇汉武的雄才伟略,此次皇上命卑职随军南下,就是要在西南地区土司官们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构筑情报网络,为日后改土归流,永久性的绥靖西南打下基础。”

孙承宗看过诏书之后,递还给骆思恭笑道:“骆大人今年得有五十六了吧?”

骆思恭受宠若惊的答道:“区区在下承蒙孙大人挂怀。”

孙承宗一语双关的笑道:“鼎鼎大名的锦衣卫指挥使骆大人的生辰谁敢不上心?”

骆思恭忙道:“孙大人取笑卑职了。”顿了顿,骆思恭满脸尴尬的说道:“事实上,卑职也是有苦衷的啊。此次南下,皇上为了让卑职尽心竭力的办差,抛出了一个令卑职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的鱼饵。”

“哦?”

孙承宗饶有趣味的挑了挑眉头。

骆思恭忙道:“我儿子他现在还在东厂大牢里押着呐。皇上许诺我事成之后,就将释放我儿子。”

孙承宗点了点头,道:“也是难为你了。”

骆思恭忽然问道:“孙大人,不知道信王殿下可在?我那个逆子之所以被关进大牢,还不是因为护持信王不利,卑职一直想找个机会当面给信王殿下赔礼道歉呐。”

孙承宗笑了笑说道:“殿下似乎很喜欢行军打仗,离京的这些日子,他一直跟蒙古骑兵们混在一块儿,学习射猎的本事呢。若是真想觐见殿下,或可到弓骑师去。”

“那么卑职拜谢大人。”

话音落下,骆思恭转身离开马车,独留下一脸阴晴不定的孙承宗。

第一百一十的二章 自作主张的朱由检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事实证明,新军虽然成军时间不长,但是由于兵员素质较高、兵饷充足以及严明的军纪等,致使新军拥有着远超于绝大部分明军的军事素质。原本三十日赶赴四川的军事任务,新军只用了二十九天就完成了。孙承宗命令新军在四川省界附近安营扎寨,休整一日。

孙承宗召集诸将:信王朱由检、李如柏、何可纲、张世泽、秦良玉、巴图等与大帐内议事,孙承宗说道:“紧赶慢赶,这四川总算是到了,各位都说说吧,这一仗该怎么打?”

闻言,朱由检蹙起眉头,这一仗应该怎么打?还用聊吗?当然是全军出击,歼灭成都城下的叛军啦,其实按照朱由检的想法,他是反对孙承宗休整一日的决策的,千里迢迢赶来,的确应该休整,但整整耽搁一日的功夫,岂非坐失良机?

虽然心中疑窦丛生,但是朱由检聪明的没有跳出来发问。事实上他来之前就已经想明白,此次出征跟上一次已经完全不同,之前的固原镇平叛朱由检既无官职也无爵位,在军中更是没有半点威望、根基。但是这一次朱由检的境遇已经极大的得到了扭转。

首先,朱由检被皇帝册封为信王。大明朝的王爷不在少数,但是由于朱由检是本朝皇帝钦点的第一位封王,所以地位上是高于蜀王这种旁系藩王的,即便是跟福王那种皇室嫡系的藩王相提并论也不为过。

其次,由于上一次朱由检在罗家山之战中,死战不退,最终坚守到张世泽、巴图的援军赶到,一举挫败了张飞豹的夜袭,致使在军中朱由检的威望火速飙升。再加上这些时日的急行军,朱由检没有提出任何特殊要求,一路上也是跟“丘八”们同甘共苦,所以在新军之中朱由检颇有人缘跟威望。

在这两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朱由检的一言一行都拥有着极大的威信,这种威信已经足以挑战孙承宗!虽然孙承宗已算得上是位极人臣,但是在新军将士们眼里,仍旧不及朱由检可亲可信。

正是深知这一点,朱由检每每谨言慎行,因为乖巧懂事的他想着要维护自己孙老师的威严与体面。

孙承宗的话音落下,帐内沉寂了半晌后,李如柏起身答道:“回督师的话,卑职以为应该即刻取消休整,下令全军继续奔袭,直扑成都城下的叛军!咱们从京师而来,却只花了九天的时间就赶到了四川,这是叛军无论如何也不能料想的到的。如此兵贵神速,假如在此耽搁岂不令之前的急行军的努力付之东流?”

孙承宗答道:“新军劳师远征,又历九日苦行军,早已人疲马乏,如何能与奢氏叛军一战?”

李如柏从容地说道:“孙督师,其实咱们压根不需要同叛军交手,只要咱们的大军出现在叛军的视野之中,再加上成都城内的守军,就已经形成了里应外合之势!在此形势之下,叛军又不知新军的深浅,必然不敢力敌,还不夹着屁股远遁?到时候让步骑师的轻骑一阵掩杀,叛军焉有不败之理?”

听了李如柏的分析,张世泽跟巴图赶忙附议,他们压根不在乎李如柏讲的有没有道理,是不是最佳选择。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们二人现如今就是步骑师的一号跟二号长官,而根据李如柏的计策走,他们二人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将会发挥最大作用,攫取最多的战功。

所以,即便李如柏的计策对于整个战局而言不是最佳选择,但对于他们步骑师而言,对于张世泽跟巴图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最优解。

孙承宗宦海沉浮多年,早已经练就了一对能识破妖魔鬼怪的火眼金睛,此刻他将诸将的一切表现跟心思都尽收眼底,但并没有当即表态,而是示意李如柏坐下。

孙承宗顿了顿,忽然点名秦良玉道:“秦将军,四川可是你的老家,想来你对这里的山川地貌都最熟悉不过了吧?还有对于奢氏叛军你是不是也有了解?何不谈谈你对此战的看法?”听孙承宗这么一点明,诸将这才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军中不还有一群川兵的嘛,对于如何在四川作战,向来他们最清楚不过了。

见诸将都望向自己,秦良玉有些露怯。事实上,虽然自打被皇帝破格召见之后,秦良玉就暗暗发誓此生要报效朝廷,无怨无悔。但是她毕竟是女儿身,又是土司出身,在新军诸将中,总感觉抬不起头来,所以一般诸将议事的时候,秦良玉都只是默默的倾听,并没有发表过意见。现在见孙承宗点明让她畅所欲言,秦良玉深吸了口气,答道:“回督师,末将以为此时向奢氏叛军发动雷霆一击,为时尚早。”

孙承宗含笑道:“哦?你且细细道来。”

见孙承宗在鼓励自己,秦良玉信心倍增,忙道:“正如大将军李如柏所言,此刻朝叛军发动袭击,固然出其不意,能够迅速击溃叛军主力,可是解了成都之围后又当如何?叛军们知道朝廷王师的厉害以后,必然不肯再与王师正面抗衡,西南多崇山峻岭,叛军又是地方少数民族,跟各地老百姓的关系比朝廷还亲,届时他们躲到群山之中,咱们难不成还要一座山一座山的围困围剿?那耗费的人力物力可就太大了,朝廷又不发饷,一切征剿钱粮都需要督师在四川自行征集,以四川一地之民众那里能养这么多士卒?更无力支持大军长期作战,所以末将不能苟同大将军的计策。”顿了顿,秦良玉分析道:“目前奢氏叛军主力一分为二,一部分由贼首奢崇明统辖,割据在重庆,另一部分由贼首奢崇明之子奢寅统领攻打成都。而在成都与重庆之间,有一座南坪关,这座关隘正巧处在我们石柱司的管辖范围。攻打成都的奢寅部队想要撤退,同割据重庆的奢崇明汇合,就只能经过南坪关!所以假如咱们能够牢牢守住南坪关,就等于将叛军一分为二,届时王师可逐一击破之。”

孙承宗大笑道:“秦将军吾之张良也!”

听到这儿,朱由检恍然大悟,原来这其中还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是了是了,跟在固原镇平叛一样,地方上的叛军无论如何也难以抵挡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朝廷王师。所以从头至尾,平定叛乱都不是重点。而此次平叛的重中之重实乃是迅速的剿灭叛军,擒获贼首!否则一旦令贼首逃蹿,即便王师击败叛军,可待日后王师离开以后,贼首则可在此蛊惑民众,聚众造反,如此王师再次远征,劳民伤财不说,最关键的是害苦了西南诸省的民众,令他们难以安生的过日子。”朱由检有感而发道。

闻言,孙承宗欣慰的笑道:“殿下年少聪颖,能够悟透这一点实属不易。”顿了顿,孙承宗答道:“事实上,本督师离京前,皇上曾数次单独召见老夫。皇上乃是圣天子,虽然远居京师,却是慧眼如炬。皇上早料到奢氏在西南根基深厚,若是此次平叛不能擒贼擒王,让奢崇明、奢寅父子逃走了,那可谓真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朝廷的国库本就不富裕,就那点儿银子,还要紧着辽东使用,若是西南的平叛战争长久的打下去,岂不把朝廷拖垮?即便只打个两三年,也足以令西南各省民生凋敝,如此朝廷免不了要免征西南数省数载的财赋,届时岂不令本就捉襟见肘的国库雪上加霜?”

孙承宗不愧是当朝阁老,他不似旁的边将边帅,只知道行军布阵,冲锋陷阵,作为一个枢臣,孙承宗始终能够着眼全局行事,而非仅仅仅限于西南一隅。

“也正是因为国朝财政窘迫,皇上才会临机权变,赋予了本督师在四川省内自行筹措兵马钱粮的大权!”孙承宗感慨颇多,“这种权力自打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以后,就再也不被允许掌握在任何一位封疆大吏手中,更何况是老夫这种手提雄兵的督师?但皇上还是选择信任本督师,将这种大权赋予本督师,故而本督师绝不能辜负皇上的信重!”话音落下,孙承宗对秦良玉说道:“秦将军,你且带些心腹亲卫,悄悄赶回石柱司,召集石柱司内的兵马给本督师死死守住南坪关!”

秦良玉领命。

孙承宗问道:“召集兵马,屯驻南坪关,你需要多少时日?”

秦良玉沉思半晌后答道:“十日。”

“三日!”孙承宗答道。

秦良玉面色微变,“孙督师,南川地势复杂,石柱司的部族散落各地,召集起来需要时间,购置甲胄兵器,运输粮草赶往南坪关也需要时日,假如只有三天的时间的话,恐怕难以完成重任。”

孙承宗迟疑片刻后,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五日,不能再多了。”

秦良玉面露难色,但仍旧拜倒领命,并将新军内部四千白杆兵的兵权交给自己的儿子马祥麟执掌,事不宜迟,她领命之后,便率领心腹抄小路赶往南川的石柱司。

待秦良玉离去之后,孙承宗继续发号施令道:“既然秦将军需要五日的时间巩固南坪关,斩断叛军的退路,那么我军也只能与五日后发动攻击。在这五日之内,第一,我军要隐藏好自己的位置,绝不能走漏风声,让叛军有了防备;第二,需要派遣精锐斥候前往成都城下打探地形地貌以及叛军的虚实;第三,咱们得同成都城内的守将朱燮元、杨愈茂取得联系,务必令他们再坚守五日。”

秦良玉的儿子马祥麟连忙站出来说道:“回督师话,俺麾下都是川人,就让俺带人领兵,换上老百姓的衣服,前往打探消息吧。”

孙承宗点了点头道:“本督师也正有此意,你们都是川人,即便被叛军发觉,也不至于令他们知晓朝廷平叛大军的存在,正好麻痹他们。”

这时,朱由检忽然说道:“我推荐锦衣卫千户孙旭秘密潜入成都城内,同城内守将取得联系。孙旭此人胆大心细,更为难得的是他每临大事有静气,很有大将之风。”

孙旭之前是百户官,因为固原平叛的时候忠心耿耿的护卫在朱由检身边,就被皇帝拔擢为千户官,并且还成了朱由检分封信王之后的护卫统领。

孙承宗笑道:“孙旭那个人本督师倒是听茅元仪说过,听说他武艺超群,赤胆忠心?”

朱由检忙道:“正是。”

孙承宗点了点头道:“那么好吧,这种秘密潜入的活儿,不正是锦衣卫的拿手好戏吗?”

朱由检微微一笑,自然听出了孙承宗的讥讽之意,但他并不以为意,因为虽然贵为藩王,可只要不是皇帝,锦衣卫就始终是个威胁,虽然他的皇帝哥哥一直很宠爱他,但是朱由检仍然反感锦衣卫这种特务机构。

虽然朱由检打心眼里赞同孙承宗的话,可是他生怕隔墙有耳,在座的将领中也有锦衣卫的卧底,便连忙岔开话题道:“禀督师,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孙承宗忙道:“殿下请讲。”

朱由检答道:“我想跟马将军一块到斥候队里走一遭。”

“绝对不行。”

孙承宗严词拒绝道。上一次他同意朱由检留宿在杨鹤的军营内,险些被张飞豹乘虚而入,酿成大祸,这一次说什么孙承宗也不会让朱由检离开自己的视线。跟朱由检的性命比起来,整个西南的战局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但朱由检比他更坚定,他答道:“皇上为什么令我数次从军出征?还不是为了锻炼我,想要在日后托付我更加重大的任务。现如今国事艰难,我每每见到皇上废寝忘食的处理国政,都恨自己年幼稚嫩,不能帮助皇上。所以我暗暗发誓要快快成长起来!孙督师,难道还有比亲临前线,充任斥候更加快速的成长方式吗?”

孙承宗重重的冷哼一声,他说道:“此事不必再议!为将者何须亲执干戈,冲锋陷阵?若是殿下真想历练自己,日后就一直留在这帅帐之内,帮衬着臣处理军务吧。”

孙承宗身上肩负着天大的担子,自然不肯放朱由检涉险,毕竟,朱由检若是建立功勋,那是他朱由检的天赋异禀,一片赤诚,跟孙承宗没有半点儿好处。可假如朱由检出了半点闪失,朝廷跟皇上第一个问责下狱的可就是他孙承宗!

朱由检有些失落,但还是选择以大局为重,妥协屈服,选择维护孙承宗在军中的威望。但是在马祥麟率领二百名斥候兵,换上老百姓的衣服,打算秘密前往成都城外叛军大营附近打探消息的时候,朱由检跟王承恩却也混了过来。朱由检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了两套破烂的衣服,穿在身上还真有那么点儿模样。

马祥麟大惊失色,朱由检用信王的藩王大印命令他不许走漏消息,然后就堂而皇之地混迹到马祥麟的部队中,出了新军军营。

一道上,马祥麟都哭丧着脸,极不情愿的样子。朱由检瞥了他几眼,连忙开口打趣道:“马祥麟,我在京师的时候,经常听皇上夸赞你们川兵嘞,又岂是你们石柱司的白杆兵,曾经在浑河痛击建奴,好不威风。”

马祥麟忙道:“回殿下的话,浑河之战,统兵之人正是末将的两个舅舅。”

朱由检笑道:“别殿下殿下的喊,你会害死我的。叫我朱五好啦。”

“末将不敢。”马祥麟急道。

朱由检笑道:“马祥麟,你想啊,若是这一声殿下被叛军的人听到了,他们还不发疯了似的过来抓我,还是喊朱五吧。”

闻言,马祥麟这才醒过神来,支支吾吾的叫了句:“朱五。”

朱由检满意的点了点头,他笑道:“原来在浑河北岸痛击建奴的将军是你的舅舅,这么讲来,马祥麟你还是将门之后,忠烈之后呐。”

马祥麟忙道:“末将世代替朝廷镇守南川,教化民众,抵御蛮族,虽九死犹未悔也。”

朱由检感动的说道:“将军是好样的。我还听说将军的父亲死于奸人之手?”

见朱由检谈及自己的生父,马祥麟差点儿哭出来,他的父亲已故石柱司宣抚使马千乘将军的死,一直是马祥麟的心结。因为他的父亲是被矿监邱乘云诬陷致死,虽然后来朝廷查明真相,还了马千乘一个清白,还将石柱司宣抚使的职位交由秦良玉担任,但对于马祥麟而言父亲的死始终令他对朝廷心怀芥蒂。

“是的,末将的父亲被阉人邱乘云诬陷下狱,父亲原本就患有暑疫,在大牢里得不到很好的治疗,便因此去世了。”马祥麟难过的答道。

朱由检怒道:“这个邱乘云太不是东西了,听说到现在为之朝廷也没有追究邱乘云的罪责?”

马祥麟点了点头道:“邱乘云是到底是个内臣,手眼通天,咱们打官司也告不倒他。母亲生怕惹来他的报复,便选择不了了之了。”

朱由检怒道:“马将军你放心好了。这件事就包在本王身上!一个奸人阉宦,害死朝廷大将,竟然至今逍遥法外,实在可恨!待班师回朝以后,本王定替你斩杀邱乘云!”

马祥麟瞪大了眼睛,“殿下此话当真?”

朱由检怒道:“本王一言九鼎!冤杀我大将,此仇怎可轻易于他干休?”

马祥麟感动的稀里哗啦,他跪倒在朱由检面前,嚷道:“末将谢殿下为末将报着杀父之仇。日后殿下但有差遣,末将万死不辞。”

朱由检满意的点了点头,心中甚是得意。

是啊,用一条皇祖朝,已经失宠了的太监的命,就换来马祥麟乃至整个精锐的川军的效忠,还有比这个更划算的买卖吗?

朱由检盯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马祥麟,他的脑海之中忽然闪过了皇帝哥哥的模样,下一刻,朱由检学着自己的兄长,满脸动容的将马祥麟扶起身来,并掏心掏肺的说道:“马将军,你这说的哪里话?邱乘云本就该死!朝廷到现在还没有斩了他,已是辜负了你们石柱司!再说了,本王要你的效忠做甚?大家都是为朝廷效力,为皇上尽忠。日后切莫再讲这些见外的话,咱们的关系不必旁的,毕竟大家也算是一同见过生死,并肩作战过的了。”

闻言,马祥麟被感动的稀里哗啦,更加死心塌地的给朱由检磕起头来。

至于朱由检,他当然是坦然的接受了这些响头,甚至还微不可察的扬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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