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 - xp1024.com
《天可汗》


第一章 佛说

“一个富家少女为了再见心仪的男子一眼,便向佛祖祈祷。佛让她化身石头修炼了五百年,才得到男子匆匆从桥上一过的机缘;又化身大树修炼了五百年,才让男子在树下休息了一会……你在祈祷什么?”

一个被太阳晒得皮肤显黑的年轻男人跪到金身佛像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却对跪在一旁的女子寒暄起来。

在年轻男人进佛堂之前,这个女子就跪在这里了。只见她上戴浑脱帽,身着窄袖紧身翻领长袍,下着长裤,足登高腰靴,一身女扮男装的行头,可她却不是为了真将自己打扮成男人,因为她的脸上明显施过脂粉,黛眉画得犹如柳叶一般,厚厚的唇上涂着朱红的胭脂,让她看起来娇|媚非常。这种男装紧|窄,穿在她的身上更能体现出女人身上各部位美好的曲线。

唐朝女人好女扮男装,原因大概就是如此。

佛堂宽敞,寺僧们虽然同在一间屋里诵经,但听起来依然像从远远的地方传来;“笃笃笃……”敲木鱼的声音就是诵经的伴奏。整场“音乐”显得朦朦胧胧,空灵宁静。

唐高宗咸亨四年,章怀太子李贤舍宅为寺,方有这座千福寺;到如今景云二年已有三十八年。建寺的章怀太子早已逝去,处死章怀太子的武则天也逝去如斯,这些年局势动荡政变不断,庙堂江湖的人是换了一拨又一拨,唯有这千福寺古朴的建筑依然如故。

物是人非。

绿瓦白墙,装饰着鸱尾的屋顶舒展平远,香烟缭绕中,外面尔虞我诈的争夺被隔绝其外,寺庙逐渐归隐,慢慢已发展成了一座纯粹的寺庙。

跪在蒲团上正闭目祈祷的女子听得有人说话,便睁开杏眼转头看了一眼。二人是显然是熟人,女子将食指放到朱红的嘴唇前面,轻轻“嘘”了一声,低声道:“佛主在上,肃静,等会再说。”

女子说话的声音舒缓,富有缓慢的节奏感,十分动听。

年轻男人遂不再说话,合掌拜了几拜,便匆匆站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大概是因为男人来得快,去得更快,有些出乎女子的意外,遂让她的心里觉得有些异样,她也急忙拜了几拜,起身追了出去。

走出佛堂,便是一个有直棂窗回廊的院子,这里原本就是太子的府邸,格局依然保留着旧时的风格。女子四顾周围,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新发芽的柳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不在有任何动静,一个人影都没有。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竟然闪过一丝失落,失落什么?原本刚才那男子也不是她什么要紧的人,真不知道失落什么,人心有时候真是莫名其妙。

不料就在这里,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佛说,你已经修炼了一千年,依旧不能得到与他的姻缘,还要修炼吗?”

女子回过头,眉头一皱,翘起嘴不满地说道:“神神秘秘的,这种把戏也不觉得无趣……薛卿今天不用上值么,怎么到千福寺来了,真是巧。”

被称为薛卿的年轻男子正是大唐太常卿卫国公薛崇训,镇国太平公主的长子。

面前这个女子叫宇文姬,是薛崇训的同僚太常寺少卿冯元俊的未婚妻,而冯元俊是宦官高力士的堂弟。唐朝民风开放,女子多愿出门活动,又有这么一层关系,所以薛崇训和她认识。

他们偶尔能碰面还有另一层关系,这宇文姬在长安被称为女神医,医术相当了得,经常能剑走偏锋出奇术治好一些疑难杂症;而薛崇训所在的太常寺有太医署这么个部门,御医也该他们管理,宇文姬不是御医,但和太医署有来往。有一次皇帝李旦(太子李隆基之父)偏头痛,御医束手无策,宇文姬入得宫廷,竟然一针病除。

宇文姬问话,薛崇训便说道:“你也知道,平常事务是冯二郎在打理,我不怎么管。再说今天正逢我们兄弟向母亲问安的日子,所以就从安邑坊那边赶过来了。但时间还早,恰好千福寺在这边,我就随便过来走走。”

说到母亲太平公主,薛崇训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去年那次政|变之后,韦皇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等一干人等尽数被诛,相王李旦复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太子李隆基和太平公主各数一党蓄势待发,已然成水火不容之势……结局对身为太平公主长子的薛崇训是十分危险的,也许就是一两年之后的事。

或许是薛崇训对佛不够虔诚,寺庙里的香火和木鱼声仍然不能让他的内心得到哪怕片刻的安宁,争斗随时都会萦绕在心头。他暗自叹了一气,便抱拳道:“时间差不多了,告辞。”

“等等。”宇文姬叫住他,问道,“刚才你说的佛还没说完,佛经上真有这样的事?”

“真有。”薛崇训一本正经地说道。

宇文姬道:“佛问少女修炼了一千年,还要修炼吗,她是怎么说的?”

薛崇训笑了笑,说道:“她说不必了。”

“没意思。”宇文姬有些失望,看来女人都有“执念”啊。

不料薛崇训说道:“这时佛祖松了一口气,说另一个男人为了看你一眼,已经修炼了两千年……明白吗?”

宇文姬脸上微微一红,琢磨了一会,联系自己是冯元俊未婚妻的事和刚才在佛主面前祈祷的场景一想,心道:他是在揶揄什么吗?

宇文姬又道:“我感觉你和以前不一样了,真是奇怪。”

“哪里不一样?”薛崇训心下微微一阵紧张。

宇文姬道:“以前你……恕我直言,那时我觉得朝廷应该封你做武官,而不是太常卿……现在?你倒是挺有心思的。”

薛崇训佯作轻松地说道:“我们本来就很少见面,你哪能知道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他抬头看了一眼太阳,日已西斜,这个时候过去公主府,向母亲问安之后,正好可以吃顿家宴。他便说道:“真的要走了。”

第二章 巧拙

以前听寺僧讲禅,佛说因果,今生与来世都是因果报应;佛又说机缘,机缘一到,顿时大彻大悟。

两个月前,薛崇训突然得到了另一世的记忆,这是机缘吗?是前世还是来世,他也分不清楚,因为那份记忆来自于一千三百年之后:如果是前世,前世为何会在未来;如果是来世,来世还没有发生,哪里来的记忆?

又或许盘古开天辟地之前,天地混沌,时间混沌,时间原本就没有前后之分……

世间真的有佛么?无论是今生还是来世的薛崇训,他都不太信。

但那记忆不是一场梦,因为它太真切了,薛崇训不相信人做梦能梦出如此清晰的另一个人生。

……

从千福寺到镇国太平公主府,不过两坊之地,走不了多久就到了。

太阳即将西沉,最后的余辉让天地之间仿佛都镀上了一层鎏金,橙黄的流光如梦如幻。公主府制比皇宫,巍峨的宫殿轮廓在飘渺的云烟之间,恍若仙宫;湖光水影,荡起绫罗绸缎一般的波光,奢华至极。

“各地官员每月都会将地方的贡品用专人送到长安,进献给母亲,还有外国使节进京来要送礼的话,也一定少不了母亲的一份。今晚这席家宴,说不定能吃到剑南的山珍呢。”薛崇训有意轻松地笑着对旁边身穿紫色大团花绫罗的青年说道。

身边这个青年脸色苍白,和因练武而晒得黑黑的薛崇训肤色完全相反,但二人的面部轮廓倒是有几分相似,都是宽宽的额头,大大的眼睛,挺拔的鼻梁,面相方正。

他便是薛崇训同父同母的弟弟,立节郡王薛崇简。太平公主前后成过两次亲,各生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第一次婚姻失败的原因是武则天杀了她的丈夫……算起来也就是薛崇训的姥姥杀了他的父亲,可是恩怨情仇在皇家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们心里的亲情也比百姓心里的亲情要更轻薄,就如薛崇训和薛二郎两个亲兄弟,实际上关系很远,平常很少能见面。薛二郎和表哥太子李隆基反而亲近许多。去年推翻韦皇后的那次政变,太平公主和今上李旦两家联手,派过去和李隆基联络的人就有薛二郎,他们表兄弟之间的关系因此又更进了一步。

(太子李隆基的父亲李旦和薛家二兄弟的母亲太平公主都是武则天和高宗生的,是亲兄妹,所以李隆基和薛崇训薛崇简的关系是表兄弟。)

薛二郎体力没薛崇训好,进府之后步行了一阵,就有些气喘,脸色也愈发苍白,他有点吃力地说道:“今天来见母亲,我要进谏几句话,不定会惹她生气,还吃什么家宴?”

“既然明知要让母亲生气,不说不就成了?”薛崇训随口说道。

“不吐不快。”

薛崇训摇摇头,脸上不以为意,却在心里想:二郎从小的性子就阴沉,但心眼很多,绝不是为了一时之快乱说话的人。

这种性子在危险的富贵中并不是缺点。薛崇训这么认为,大概也和薛二郎有相似之处,两个人终究是一个爹妈生的……不过薛崇训更喜欢“藏巧露拙”这个词。

两兄弟一面说着家常,一面却各怀心思,就这么一路走进了公主府的内府。宦官已禀报了进去,带着他们穿过无数的回廊石径,来到了一座敞殿。

沿着白石阶拾阶而上,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便出现在面前。只见身穿拽地长裙的太平公主正背对着门口,孤独一人站在朱红的殿宇大柱之间,仰头看着西边,而一队宦官女婢只是远远地站在墙边上。

珠玉装饰的云鬓,华贵的长裙,让她显得雍容高贵;而了解她的人看到她的时候,心里又有一种莫名的威压,所以那些奴婢无不低头垂手,恭恭敬敬。

“儿等给母亲问安。”薛崇训兄弟走进敞殿,便弯腰执礼说道。

太平公主转过身来,整个宫殿仿佛都是一亮,体态丰满的公主高鬓盛装,一身大红色的坦领装束,慢束罗裙半露胸,肌肤在轻纱绫罗之下隐隐显露,她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肌肤保养得很好,配上华贵的金玉珠宝,盛装之下依然艳丽非常。

“过来,到母亲身边来。”威严的公主看到两个儿子,眉宇之间露出一丝慈祥。

这让薛崇训心里竟是一暖……以前他可能无法体会到这种感受,但自从得到了前世的回忆之后,回忆里浓浓的亲情让他感叹不已,这是他今生从未感受过的,让人眷念。从而让他醒悟:自己的生活其实孤单而冰冷。

两兄弟很顺从地向太平公主走去,态度都很恭敬,薛崇训悄悄回头看薛二郎的时候,发现他的脸色依然阴沉,还露出一种怨恨的情绪来,只是低着头,前面的太平公主看不到。

太平公主指着夕阳流光下的殿宇山水,说道:“你们看,我这府里的景色漂亮么?”

薛崇训抬起头,细心看了片刻,真的是美若仙宫,便和薛二郎一起赞了一句。薛崇训的赞美是由衷的,但薛二郎却只是应酬一样的口吻。

太平公主微微点了点头,拖着长裙,踱着慢步,薛崇训兄弟只得跟在她的身边,陪她走了一阵。

就在这时,薛二郎突然说道:“母亲,儿听说左仆射窦怀贞、侍中岑羲、中书令萧至忠崔湜等人经常出入母亲府上,这些人定然是向母亲谗言对付太子,可是如此?”

这句话就如惊雷一般,让太平公主和薛崇训心里都是一惊,刚才那种母子相伴的温情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平公主的脸色顿时一冷,回头看着薛二郎道:“你是在责问我?”

薛二郎低着头,脸色苍白,在母亲的威势下,他可能也很害怕,但依然咬牙说道:“儿不敢,只是冒着惹母亲生气的危险劝谏母亲,您千万别听信谗言。”

太平公主的脸因发怒而涨红,怒极反笑,却是冷笑……现在还劝谏不要对付太子,难道要看着野心勃勃的太子不作任何提防,坐以待毙?

“你个吃里扒外的孽子!”太平公主大怒,指着薛二郎的手指都在颤|抖,“来人,给我拿执阶下,打!打死这个孽子!”

远处的宦官听到大声的喝令,立刻冲上前来,抓住薛二郎的双膀,将他往外面拉。

这时薛崇训从刚才的惊讶中恢复过来,装着被震慑的样子垂手立于一旁,一言不发。他在寻思二郎为什么要来这么一出:莫不是二郎也意识到了杀身之祸,故意如此,用苦肉计为将来寻条后路?

薛二郎身体弱,平时看着弱不禁风的样子,遇事时却不是孬种,要换作别人面对以心黑手辣著称的太平公主发怒,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但薛二郎不顾死活,仍然执着地说道:“母亲,您听儿一句劝!外祖母(武则天)当初手握大权,为了铲除异己,大肆杀掠士族,士人至今心寒,岂愿意再看见另一个女人掌权?人心不可违,母亲尽早收手,保得一家平安,忠言逆耳啊!”

“给我住嘴!打,你们还愣着干甚,拿鞭子往死里打!”太平公主愤怒得咬牙切齿。

不一会,台阶下面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声,还有薛二郎痛楚的惨叫。他又喊道:“长兄!长兄还杵在那儿作甚,你不能看着我被打一声不吭,长兄快劝劝母亲……哎呀!”

薛崇训听罢心道:我和你比不得,你能倾向太子,我却不能,跟你学那是两头都是死路!

太平公主的注意力被薛二郎转移,注意到了一言不发低调的薛崇训,转头看着他道:“怎么,你也要背叛我?”

薛崇训情知母亲怒不择言,急忙道:“儿万万不敢。”

太平公主冷冷道:“今天你在千福寺私会冯元俊的未婚妻宇文姬,别告诉我是巧遇!”

这样的小事母亲怎么会知道的?薛崇训真是万万没想到,更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知晓。

宇文姬的未婚夫是冯元俊,冯元俊是太子身边当红宦官高力士的堂弟(高力士原名叫冯元一),和宇文姬在非公事场合见面,确实有私通气息的嫌疑……这样的联盟手段并不新奇,当初唐中宗为了巩固皇权,拉拢武家,竟然让自己的老婆韦皇后和武三思在一张床上下棋。

薛崇训低头说道:“儿从家过来向母亲问安,因来得太早,便顺路去千福寺走走,不巧就遇到了宇文姬……母亲明察,儿倾向太子有什么好处?”

太平公主虽然在愤怒的情绪之中,但头脑仍未糊涂,薛崇训的最后一句话确实是有道理的,她这才看了薛崇训一眼道:“我不是要监视你,有个官员正好从那边过来,看见你们俩一路出来,和我随口提了一句而已。”

薛崇训又道:“请母亲放过二郎,人各有志,打也无用。”

这么一句话,不是劝,反倒有落井下石之嫌……但薛崇训只能这么说,母亲在气头上,不这么说难道要说二郎言之有理?

……也许有理,但人在其位身不由己,况且这不符合太平公主的处事风格,不是一句劝就有用的。薛崇训清楚,薛二郎难道不清楚?

第三章 冷巷

正如薛二郎所说,家宴没能吃成,只能各自回家。

初春时节,依然日短夜长,从镇国太平公主府出来,夜幕已渐渐拉开了。薛崇训骑马,侍卫奴仆一起回家,奴仆们有的举着马杖,有的扛着戳灯,一行人沿着街便向南而行。每盏戳灯上都写着一个“薛”字,有一根长柄连着,平时插|在门前的底座上,出行时方便带上照明。

今天遇到宇文姬,让薛崇训想到了一件事:有必要把她的未婚夫太常寺少卿冯元俊拉下马!

一则,由薛崇训出手,可以消除母亲心里丝毫的怀疑,他不可能和高力士密往;二则,由于薛崇训是受萌封的太常卿,其实没能控制住太常寺,太常寺的常务和大部分权力实际上是操|于太常少卿冯元俊之手,把他弄下去,换上太平公主或者自己的人是很有好处的。

太常,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天文术数衣冠之属。在唐朝,太常寺对权力场的影响,其中有一点:权贵官员家的子嗣要出仕,有一条路径,就是在国家祭祀的时候充当副手,参加完这样的祭祀,便可以出来做宫廷千牛侍卫或者低级文职官吏了,然后通过家族的势力往上爬。谁有资格在祭祀的时候参加,自然由太常寺决定。

所以抓住太常寺的权力,对培植党羽是很有作用的。这样的部门,怎么能拱手让太子的人掺和呢?

通过前世的历史知识,薛崇训更加意识到了作为太平公主长子的危险,但别无他径,只能设法帮助母亲太平公主,能争一分是一分,试图度过危机……因为对手来头太大,太子,也许还有皇帝,只有母亲才有这样的实力和身份与之周旋。

不能看轻对手,不仅是年轻的太子,还有皇帝。今上李旦能从武则天时期活到现在,这段时期政局多么动荡危险,他前后当了两次皇帝,岂是没有点头脑的人?

“郎君,这条古寺巷太黑太冷清,晚上不是很太平,我们是不是要绕道?”随从的一个方脸汉子示意牵马的奴仆停下,对薛崇训禀报道。

他叫方俞忠,他们家世代都是河东薛家的奴仆,同门的奴人都叫他老方,平时不怎么说话,但手底功夫不浅,所以被薛崇训看上专门负责保卫工作。

薛崇训听罢说道:“这是在长安城,有什么不太平的?晚上寒气下降,我想早点回家,不用绕道了。”

既然主人发话,方俞忠再不多说,只对周围的侍卫道:“注意着点。”

于是队伍继续前行,大家也不以为意,郎君说得对,在长安城敢动薛家的人必须有点大背景才行。牵马的奴仆庞二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用轻松的口气说道:“郎君,俺媳妇说,裴娘年纪差不多了,今晚就送到郎君房里。”

庞二和方俞忠一样,都是薛家的世袭奴籍,长得是一肥二胖,口头禅便是“俺媳妇说”,他的老婆“不托西施”还是薛崇训赏的。

“不托”是面条的叫法,大概因为面条是用刀把面饼或面片直接切成条状之后再煮食,不用手掌托着,用以区别在此以前直接用手掌压成的薄片“汤饼”。不托西施以前就是卖面条的,因为夫家获罪受了牵连充作奴籍,薛家便买过来赏给了庞二,以示嘉奖他长久以来的忠心。

裴娘就是不托西施的女儿,从前夫家带过来的,今年大概十三四岁了,以前就准备给薛崇训做通房丫头,现在年纪已差不多,所以庞二提起了这事。

但自从薛崇训得到了前世的记忆,他的很多想法都不自觉地发生了变化,这时觉得一个十三四岁还是读初中年龄的小女孩不太适合服侍男人。于是他说道:“告诉不托西施,不用把裴娘送过来了,以前说的那事就此作罢。”

在寂静的夜空中,不知何处飘来了一阵卤肉香,前面牵马的庞二顿时猛吸了几口,口水几乎都快流下来,用几近深情的口气说了一句:“是卤猪头肉。”

周围顿时好几个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一个扛着戳灯的瘦子笑道:“胖儿,你拿把刀子,在自个的脑门上割块肉下来解馋如何?”

庞二愕然道:“我没毛病,为什么要割自己的肉吃?”

瘦子道:“你不是很想吃猪头肉么?”庞二还没明白被戏弄,依然一本正经地答道:“我想吃猪头肉,可不想吃自个脑门上的肉!”

瘦子哈哈大笑道:“我眼看花了,以为是一样的东西呢。”

薛崇训也被逗乐了,忍不住说道:“我瞧你们俩该去演参军戏。”

和奴仆们一阵顽笑,薛崇训的心情仿佛也好了起来,压在内心的那块沉重似乎也轻了一些。不料就在这时,方俞忠突然沉声喊道:“前面明晃晃!”周围的侍卫立刻手按兵器,应道:“当心水凼凼!”

这是暗号,也就是提醒大伙有情况。

薛崇训也是抓紧了缰绳,定睛向前一看,只见有个身穿紧身黑衣的人正向这边飞奔而来。

“站住!”只听得方俞忠一声暴呵,几个侍卫已举起了手弩,对准了前方那个黑衣人。

霎时间,巷子前后都亮起了火光,脚步声急促。这情况变得有些不妙了,方俞忠和侍卫们说话的口气也变得紧张不安起来,“兄弟们,保护好郎君。”

薛崇训也是紧张,但在手下人面前却保持着镇定,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先稳住,这些人不一定是针对我们来的。”

果然那个黑衣人跑近之后,并未作出攻击性的举动,而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恩公救我一命,我下半辈子做牛做马任凭恩公差遣!”

她蒙着脸,看不清面相,但说话是个女人的声音,急促而恐慌。薛崇训前后看了一眼逼近的火光,心道那些人肯定是来抓这个女人的。他便沉声问道:“你犯了法?”

女人道:“不是,追我的不是官府的人。”

“很好。”薛崇训点了点头,沉吟片刻,他便说道:“你过来,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但是你的底细,我会查明白的。”

“谢恩公大恩大德!”那女人大喜,从地上爬了起来,向薛崇训走了过来。这时方俞忠十分紧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倒是薛崇训显得泰然自若,依然大模大样地坐在马上。藏巧露拙,这是他的一贯作风,看起来马虎大意,实际上他正注意着那女人的肩膀,以防她有什么意外的举动。薛崇训也是经常练武的人,又在侍卫林立的情况下一个人就想对付他并不是太可能的事。

巷子前后的人很快靠近,都是些蒙着面的人。他们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了下来,见薛崇训手下有不少侍卫,肯定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他们也没有轻举妄动。

这时一个老头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这位郎君,如果事不关己,还请行个方便,她和老夫之间的恩怨让我们自行了断。”

薛崇训笑了笑,拍着腰间的金鱼袋道:“你们可认得此物?在我大唐境内,你们竟敢当着官的面拿人?趁本官心情还好,都给我滚!”

对方的人不敢轻举妄动,但也没有离开,老头顿了顿又说道:“这个女人是老夫家的奴婢,偷跑出来的,还请明公行个方面……”说罢掏出两锭金子出来,“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不料薛崇训顿时仰起马鞭,怒指前方道:“大胆刁民,给我拿下!敢伤官人性命者严查不贷,罪至满门抄斩!”

方俞忠眉头一皱,随从的侍卫人手不够,主要还是要保护郎君的安全,但主人的命令不可违,他迅速安排好了人手,带人持械冲了出去。那老头忙说了声“撤”,然后前后两伙人都转身便跑。薛崇训的侍卫见人跑了,也不敢追远,做了做样子便撤了回来禀报道:“回禀郎君,贼人跑得太快,没追上。”

那女人见将自己追得走投无路的人,竟然被这个郎君三言两句便吓跑了,目光里充满了佩服,忙说道:“谢恩公救命之恩,今后如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需恩公言语一声,在所不辞。”

这时候薛崇训心里放松了许多,才注意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怪怪的。他哈出一口白气,说道:“天气真冷,回去再说。”

薛崇训住的地方在安邑坊,挨着东市那边,通过安邑门口的牌坊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阴冷得厉害。他觉得自己腿上的骨头都冻僵了,顿时想起自己按照前世记忆指挥工匠建造起来的那间“氤氲斋”……

“进安邑坊之后先不回府,去氤氲斋。”薛崇训吩咐道。富贵自然有富贵的好处,可以有许多常人不能得到的享乐。

“是,郎君。”下边的人应了一句。

第四章 无常

安邑坊靠近东市,正处长安繁华地带,虽然天色已晚,但仍旧没有消停下来。薛崇训一行人从南街通过时,他真有种身在现代都市的错觉。但队伍一进北街,喧嚣便仿佛霎时间消失了,这里多住着权贵勋亲,灯笼将朱门大户照得明亮辉煌,门口的豪奴衣着光鲜,说话走路都是有板有眼,普通人一般不会到这里来。

薛崇训的氤氲斋就在卫国公府斜对门,是一间小院子,以前大概是某大户门客之类的人住的,薛崇训叫管家买了下来,装修成了供自己消遣的别院。

“把面纱摘下来我看看。”进了氤氲斋后,薛崇训想起刚才救的女人,趁现在有工夫消遣,可以一边就审问一下她的来历,不然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可是,先前听这个女人的声音,粗粗的还很沙哑,如果长得太碍眼,一块儿进去岂不郁闷?

那女人怔了怔,然后还是顺从地把黑色的面纱从脸上拿了下来,却用一只手掌遮在眉间。屋檐下的灯笼高高悬挂,以至于她的眼睛藏在了手掌的阴影里,看不甚清楚,只见一张薄薄的唇和尖尖的下巴。

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皮肤,白,真的是白,但是那种毫无血色的纸一样的白,也不见得有多光滑。

“太亮了,有些不习惯。”女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

薛崇训也不多说,点了点头:“你和我进去……叫奴婢把木屋里面的东西准备好。”

方俞忠轻轻地提醒了一句:“郎君,兄弟们不便进去。”他的意思是让这个不知底细女人和薛崇训单独相处,存在安全隐患。

薛崇训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也不多说,对他们挥了挥手,然后径直向小院正面的一间木屋子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跟我来。”

女人左右看了看,侍卫们都站着不动,她便疾走了两步,跟上薛崇训。二人进了木屋,将房门关上之后,只见这间木屋很小,连窗户都没有,陈设也是十分的简单,只有两张垫着皮子的胡床和一张榈木大案,胡床一旁的地板上还有块乌黑的大石头,大石头旁边摆着一个盛满清水的水桶。另外别无他物。

过得一会,一个梳着二环头式的奴婢便端了一壶茶上来摆在大案上,然后一屈膝盖低眉道:“郎君稍候,奴婢们在下面升火了。”

薛崇训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端起一杯一饮而尽,“不是品茶。先多喝点水,不然一会再喝水对身体不好。”

黑衣女人道:“谢谢,我不渴。”

屋子里慢慢变得有些暖和起来了,黑衣女人看了两次旁边那块黑石头,显然感觉到热气是从石头上散出来的。

“今天我救了你,但我们素昧平生,现在你说说,什么来头,什么人追杀你,为什么追杀你。你懂的,不要说谎,因为我很快就能查实。”

黑衣女人沉默了一阵,她的睫毛很长,眼睛黑而幽深,让人想到无穷无尽的黑夜。

“我没有姓氏,别人给了我一个称呼‘女无常’,同宗的兄弟一般叫我三娘,因为我是第三个进宇文家的孤儿。”

“宇文家?”薛崇训立刻来了兴致,端着瓢的手也停顿了一下,然后将半瓢水浇在烧得黑红的石头上,马上“嗤”地一声,腾起一大股白烟。

“就是现在担任户部员外郎的宇文孝,刚才在古寺巷里,和恩公说话的人就是他。郎君是个官,也许也认识他?”

薛崇训点头道:“是的,有过一两面之缘。”宇文孝他不是很熟悉,但他的女儿宇文姬却是熟人。他想罢不禁问出自己想知道的问题:“看来宇文家是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你先说说,宇文孝是个什么样的人。”

三娘道:“宇文孝这一脉原本是个漕运茶叶的商人,他是宇文家的次子,因为没能继承家产,落魄过好一阵。后来便搜寻拐骗了一些孤儿,养到十几岁之后替他卖命干见不得人的勾当。”

三娘说到这里,眼睛里闪出一丝苦涩:“以前这些东西我们从来保密,至死不言,二哥被人抓住,为了缄口保全大家,不知死得如何痛苦……可是,现在宇文孝要灭口,他无情,我还有什么义可讲?”

薛崇训默默地听她说话,并不轻易插嘴,只顾着向石头上浇水,烧红了就浇。小木屋内已是白烟弥漫犹如梦境,温度节节攀高。

“他装作一个不起眼的小茶商,实际上却暗地里残暴地勒索运河沿线的商贾,谁要是敢反抗,我们就暗杀谁!宇文孝以此为手段敛取暴利,终于激起了汴渠八大商帮的愤怒,联合以来调查此事,时朝廷又调任了户部侍郎同平章事刘安疏通河槽,刘侍郎也管了进来。”

薛崇训点点头。前年和去年两年关内大旱,长安米贵,中央的各种物资用度也愈发紧张,但是去年韦皇后不愿意离开长安,今年皇帝李旦和太子李隆基要在长安与太平公主对峙,也不可能去洛阳,于是长安的用度就更加依靠漕运南方物资供应了,所以朝廷对河运是非常重视的。

“情势对我们已是十分危险了,二哥因此陷入圈套被抓,宇文孝也准备收手。他花费重金结识了太常寺少卿冯元俊,正巧冯元俊又看上了他的女儿宇文姬,冯元俊通过宦官高力士,竟然为宇文孝谋得了一份官位。这下他洗白了再也不愿意回头,但我们这些替他卖命的人知道得太多,所以一个个被他设计毒害,四弟临死前预警,我才逃了出来,不是恩公相救,已然死无葬身之地……”

室内的温度已经很高了,二人都已大汗淋漓,在白雾缭绕中,薛崇训脱了全身的衣服,在腰上围了块毛巾,然后舒服地坐在胡床上,闭目想着什么。

“叮”地一声茶杯轻响,三娘碰了一下茶杯,低声说道:“有点口渴,我喝口水。”

薛崇训睁开眼睛,只见她浑身都被汗水浸透,头发湿漉漉地沾在额头和脸上,看起来有些狼狈,湿衣服也是紧紧贴着身体,但是又不好脱下来,以至于身体的轮廓完全呈现在了薛崇训的眼前。

不似很多长安贵妇人那样体态肥胖丰满,三娘的身材十分苗条,以至于显得有些瘦弱,但是以薛崇训前世回忆里的审美观,她还是不缺女性特有的婀娜曲线,腰肢柔韧纤细,胸部虽然不大,但因为湿衣服紧贴着露出了倒碗型的轮廓,还有两个倒碗中间凸起的两点形状,却是别有一番韵味。

“先前叫你预先喝点水不是,现在喝对身体不太好。”薛崇训淡淡地说了一句。

“无妨,我们昼伏夜出,形同鬼魅,养生自然顾不上。”

薛崇训又道:“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三娘毫不犹豫地说道:“但凭恩公差遣,恩怨自知。”

薛崇训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欲擒故纵地说道:“无论是宇文孝,还是冯元俊,在我眼里都是小鱼小虾,救你也不怕他怎么样,小事一桩,不过是我一时心情好顺手之劳,你不必挂在心里,如果你有其他打算,我不勉强你。”

三娘的眼里竟然露出一种伤感来:“从小就为宇文家做事,只会杀人,外面没有任何朋友和生计,天大地大不知何处是容身之所,如果郎君不嫌弃,把我留在府上做个奴婢吧……我做的菜兄弟姐妹们都爱吃,不知合不合郎君的口味,也许可以做个厨娘?”

用她做厨娘太浪费资源了,薛崇训如是想。按照前世那个社会的体会,社会在进步,生产力在提高,其实说到底就是利用环境里的资源而已,无论是唐朝烧木柴,还是以后烧矿物,只是如何利用资源的问题。

薛崇训道:“宇文姬知不知道他父亲的事?”

三娘颇有些自嘲地说道:“宇文孝平时老是说把我们当成亲生儿女,其实区别很大,他的事并不会让家人参与……不过宇文姬是知道我们的存在的,应该隐隐也知道一点她父亲在做见不得人的事。”

薛崇训道:“恨吗?要替你的兄妹报仇?”

这时三娘露出一种与她的年龄不符的沧桑之感,摇摇头颓然道:“这都是命,走了这条不归路,恨没有用,仇也无从说起。我有一个奢求,想过普通人的日子……对我来说真的是奢求。”

薛崇训此时的内心竟然有些恻然,觉得自己太冷漠了。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妇人之仁的想法?或许是前世的记忆,让他悟到了人温情的一面?

他提醒自己:这个世界没有温情,只有尔虞我诈,为利益、权力、安全、富贵不择手段!只要心软,只要不够强,就会像自己的父亲那样,任人鱼肉,被丈母娘打得遍体鳞伤,活活饿死!

薛崇训呼了一口气,用完全不同的口气说道:“你的命是我救的,只要你把自己当成我的人,我就会像顾惜自己的东西那样顾惜你……但我也可以随时毁灭你。”

第五章 小兔

(下午六点还有一更,新老朋友,砸点红票吧。)

宇文家这件事本身是无法对太常寺少卿造成根本威胁的,虽然冯元俊和宇文家定过亲,但他事前并不知道宇文孝做过的事,且有太监高力士在宫里说话,到时候他肯定能把干系推得干干净净;至于把宇文孝那见不得人的事情揭露出来,彰显正义……对薛崇训有什么用?

不过宇文孝的秘密并不是一点用没有。

薛崇训吩咐奴婢停止加热,也不再往石头上浇水了,然后在热水桶里泡了个澡,浑身顿时轻松而疲惫。

“我要回府了。”薛崇训看了一眼浑身尽湿的三娘,“屋子里越来越冷,一会你洗个澡换身衣服,就住在氤氲斋这院子里,不用怕,很安全。”

从氤氲斋出来,跨过大街走几步便是薛崇训的家卫国公府。他萌封了三千户,富贵自不用说,府中雕楼画栋富丽堂皇,不过当然是没法和母亲太平公主的公主府比,格局上就小了许多倍,主要是两栋大型建筑之间用廊道勾连的院子,旁边和后面有两处偏院。

走进推拉式的木格子门,就是薛崇训休息的卧室。木色的梁柱与粉墙、竹帘、白纸木格窗形成了虚淡静远的古典风格;墙上的大幅挂画上只画了一只飞翔的白鹤,却暗示着无限的空间,进而让室内显得比实际空间更加宽阔,没有任何压抑之感。

室内还有一只带着葫芦形纽盖的花形镂孔香炉,青烟寥寥,闻在鼻子里让人清心舒服。身处自己的空间中,总是能让人暂时放下压力,得到放松,薛崇训在书架上随手拿起一本线装刘向版的《国策》坐到软塌上,翻开正巧翻到“狡兔三窟”那一页,里面的这个小故事他早就知道,不过因为心情变得轻松,也就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郎君,开开门。”

薛崇训把书放到大案上,听声音好像是“不托西施”的女儿裴娘,这才想起此前牵马的奴仆庞二说的事,晚上要将裴娘送过来做通房丫头。他们都是薛府的奴婢,按规矩便应该由主人占有或者支配。

薛崇训想罢便对门外说道:“我不是给你后爹说了么,不用把你送过来。”

裴娘的声音哽咽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门没闩,进来说话。”

过得片刻,房门便缓缓地被拉开,一个小娘低着头跨进来,背着手又轻轻将木门拉上。然后她的手便拿到了前面,双手抱在腰间,十指紧扣,削肩轻轻的颤|抖着,看得出来她十分紧张。

这个小女孩就是薛家厨娘“不托西施”的女儿裴娘,生了一张瓜子脸,还带着稚气,睫毛扑闪扑闪的,下面那对黑眼睛虽然低眉下眼看着地板,但依然水灵。她的两足如霜,蹬着一双木屐。虽然穿着粗布衣,但依然掩盖不了纤直脖颈上稚嫩洁白的肤色。

她大约只有十三四岁,在前世那个世界,还是读初中的年龄,虽然在唐朝已经可以服侍男人了,但薛崇训在那晚的机缘之后,想法什么的都有所变化,让一个幼小的女孩服侍,总觉得有些别扭。

见薛崇训沉默不语,裴娘可能太紧张,怯生生地说道:“郎君,你会把我弄|得很疼吗?”

薛崇训:“……”

“娘说会很疼,叫奴儿忍着……只要以后你收我做妾,让我跟着你过活就好。”

薛崇训摇头道:“你太小,回到你娘身边去……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

“娘会打我。”裴娘用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薛崇训。

一个奴婢,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要主人多费口舌?薛崇训眼里露出微怒,正想呵斥,这时又听得裴娘道:“我最怕疼,娘打的时候她也哭……”

薛崇训心里一软,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裴娘道:“我没有说谎,要不郎君看看我身上的伤痕。”她一边说一边竟然开始宽衣解带。

果然薛崇训一让步,裴娘就不会放弃,就算是一个小女孩,也会为了自己和家人去努力争取。她这样的有姿色但不会才艺的女奴,未来的命运可能被主人卖来送去,或者沦落到低级妓|院,与其这样,不如做有权有势的薛家的小妾,还能和父母待在一块。

薛崇训对面是一张镶嵌了大理石的榈木大案,出产于安南,通体光素,不加雕饰,木质本身纹理的自然美,给人以文静、柔和的感觉……就如裴娘的肌肤,也是这般自然纯洁光洁不加修饰。

她裸|露着上半身,削葱似的双臂抱在胸前,正呆呆地站在那里。春天的夜晚依旧还是冷的,光着身子的裴娘冷得簌簌发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过得片刻,她转过身,露出线条柔和的稚嫩后背和小蛮腰,“郎君看看我背上的伤,娘打的。”

背上果然有几条嫣红的痕迹,她说:“郎君把我撵回去,娘又会打我。”

薛崇训听她说得可怜,心里也冒出些许同情,便说道:“那你先穿上衣服,这次你娘不会再打你的……屏风旁边的柜子里有药酒,你拿出来擦一点。”

裴娘听罢细细索索地把她那件粗布衣穿到了身上,便依言去柜子里拿药水。拿了药水,可伤在背上。薛崇训也不愿多想,索性让她把衣服撩起来帮她擦伤。当他的手指触到那光洁的后背时,他的心中也是微微动荡了一下……裴娘背部的线条在腰部向内一弯,形成一个美好的内弧形,线条流过小蛮腰,骤然上升,便是紧凑的翘臀。薛崇训自上而下一看,那雪白的臀|沟在裙内也是若隐若现。

“郎君,这种药可以擦前面吗?”

“前面也有伤?”

裴娘清脆如铃的声音道:“不是,今天没穿胸|衣,衣服太粗了磨得胸口那地方火辣辣的疼。”

薛崇训道:“那你为什么不穿?”

“娘说我的胸衣太丑了,怕影响郎君的雅兴。”

薛崇训道:“这药是擦瘀伤的,不能乱用……倒是有个法子。”薛崇训站了起来,寻来一张牛皮纸,取下腰间“七事”上的小刀,将牛皮纸裁下创可贴大小的两块,又在一面上涂上了一些浆糊,拿到榈木大案前,说道:“贴到那里,别磨伤了。”

过得一会,裴娘弄好了之后说道:“真管用,郎君怎么会想出这样的法子?”

“乳|贴。”薛崇训的嘴里蹦出两个字,然后说道,“暖阁外面的床原本是晚上当值的奴婢睡的,一会你就睡外面。”

裴娘的脸上顿时一喜,郎君不再撵她,至少可以在这里做近侍了,虽然同为奴婢,但在薛家的地位又比其他奴婢高了一截。因为近侍可以经常和主人说上话,有时候是非常重要的,其他奴仆都得有几分忌惮。

“裴娘一定尽心尽力服侍好郎君。”她叩首轻快地说道。

薛崇训点头道:“你后爹从小到大在薛家呆了二三十年,忠心耿耿,所以我家待他也不薄,你好自为之。”

裴娘热心地说道:“郎君要烫脚么,我出去为郎君打盆热水进来。”

“我刚刚才洗过澡,不必了,现在你到外面去,有事我再叫你。”

等卧室里只剩下薛崇训一个人之后,他便起身吹灭了蜡烛,并未睡下,却枯坐在窗户前。今晚没有月色,但窗外的灯笼却亮着。外面亮,里面暗,这样让薛崇训心里有了些安全感……其实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很安全。历史上,也就是不两年之后太平公主覆灭的事件始终像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

也许自己的结局方式和父亲是一样的,死在亲戚手里。

薛崇训房里的灯熄灭后,全府基本就等于宵禁了,无人敢发出太大声的声音。寂静中,他想了很多,从前世到今生……又想到眼下正要办的事情,也犹豫过,不过他仍旧没有打消念头。

第六章 杏花

传说隋炀帝为了炫富,把丝绸缠在树上,结果外国使节对他说:既然丝绸多得缠树,为什么不给街上那些乞丐穿?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唐代隋而立,当然不会给它说什么好话,真假也难辨。不过隋朝有乞丐应该不假,而且不仅只有隋朝有许多苦难的人。

大唐都城长安亦是如此,在供奉着纪信的城隍庙后面有一处废弃的院子,原属公家的财产,因为一时没有派上用场,就这么丢在那里,倒成了许多乞丐难民遮风挡雨的地方。

“这个老大娘家里遭了天火,全家都被烧死了,真是可怜,村里的人不仅不予以援手,反而说她做了亏心事才遭雷公天谴……唉。”宇文姬仍旧一副干净利索的男人装束,背着一个大包袱,头也不回地说道。

薛崇训站在她的身后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

“大娘,晚上天气冷,我给你送了床旧被子。身上的烧伤好些了么,我给你开的药记得按时敷换。”

过了一阵,她站了起来,对薛崇训说道:“那边还有个,俩孩子都染了风寒,你要和我去看看么?”

“你先忙,不用管我。”薛崇训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宇文姬和他擦肩而过的当口,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说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吧?千福寺能遇到你,城隍庙还能遇到你……别动什么坏心思,有句话朋友之妻不可戏,我已经有夫家了。”

薛崇训如实说道:“千福寺真是巧遇,这里见你,是我的人跟到的。”

“怎么?”宇文姬随口问道。

薛崇训冷冷道:“这些人是可怜,难道被你父亲害死的无辜的人,家里的孤儿寡母不可怜?”

宇文姬打了个寒|颤,脸色一白,眼睛里露出见到鬼一样的表情:“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三娘,你见过吧?还有和她一起的其他人,现在在哪里?”

三娘这个名字虽然简单而普遍,雷同者很多,但此时此景恰好对宇文姬提起,就没有什么雷同的可能了。宇文姬倒退了两步才站稳脚跟,震惊地看着薛崇训,口齿不清地说:“家父的事我不清楚,他也不让我们管……他答应我们以后好好做官,造福百姓……他做过什么,你想干什么?”

想着自己要干什么,薛崇训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忧伤,那忧伤虽淡得难以察觉,却隐隐疼痛。为什么?他已经读不懂自己了。他抬起头,只见一片树叶从高处落下,缓慢的轻轻的,原来春天也会落叶……

“国法道德,善恶有报,我是大唐的官员,惩恶扬善除暴安良是本分天职,你说我要干什么?”薛崇训面无表情地说道。

宇文姬怔了怔,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冷冷道:“你真是那么铁面无私的人,叫人跟踪我做什么,跑来和我说这些做什么,直接去查到人证物证,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啊!”

“你说的。”薛崇训转身便走,“三娘就在我手里,她就是证据,御史台会管这件事的。”

“等等!”宇文姬神情慌乱,看了一眼手里的药包,“你等我片刻,我把这几包伤寒药给那两个孩子……我不信,除非我亲眼看到三娘。”

等宇文姬回来,薛崇训用嘲弄的语气说道:“惺惺作态,你们家一面做伤天害理的事,一面在这里装什么好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薛崇训心里产生了一种解脱一样的快|感。

宇文姬脸色苍白地说:“你不信没办法,我真的不知道家父以前究竟在做什么。但三娘他们我也知道,看模样并非善类。我也问过家父,家父说,如果不尽力让自己的妻儿过好日子,还讲什么善恶?不管他做过什么坏事,但对亲人绝没有过虚情假意,女儿还能怎么样?幸庆的是家父现在改正了,亲人就一定会原谅他的。”

亲人……那么被亲人算计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是什么滋味?薛崇训想了想,好像没什么感觉,不过如果是前世的那些亲人呢?在记忆里,前世的他是完全不同的人,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家庭。

薛崇训咬了咬牙,不料牙关发出了一点声音,随即又装作天气寒冷所致,他提醒自己:唐朝是唐朝,现代是现代!在这里,父亲犯法,儿女同样有罪,天经地义,难道她宇文姬没享受过父亲的血腥利益?她是罪有应得!

这时只听宇文姬说道:“如果要赎罪,我宁愿替家父去赎罪,家父已经老了,不忍心看他再受苦。”

薛崇训冷笑着看了她一眼,心道:行,你替他来受惩罚吧,我确实对治你父亲的罪没有兴趣。

薛崇训上了一辆蒙得严严实实的毡车,对宇文姬说道:“上来啊。”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上来了。

天灰蒙蒙的,毡车又密不透风,里面的光线暗淡,把薛崇训的脸色衬托得更加阴沉,宇文姬忍不住说道:“上次在千福寺你说得对,我并不了解你,没有想到你有这样的一面。”

薛崇训道:“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何况别人?”

他想起,以前好像有一次在官|妓里逢场作戏,有个歌妓说他身上有阳光的味道……真是好笑,大概是因为自己长得有点黑的关系吧。

马夫庞二敲了敲车厢,问道:“郎君,去往何处?”

“氤氲斋。”

车里的二人无话,默默相对了许久,只听得车轱辘在响,还有外面时有时无的喧嚣之声,恍惚如梦。

毡车径直驶进了氤氲斋,宇文姬下车来看了看环境,这陌生的地方显然不是卫国公府,她有些害怕地说道:“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你不是要见三娘?”

宇文姬皱眉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的仆从里有冯二郎家的人,万一是我不该来的地方,你叫我怎么交代……三娘!”

虽然隔着窗户,窗户边的人只是站了一下,随即消失,但宇文姬立刻就认出三娘来了。因为这个形同女鬼一样冷清阴森的女人,看一眼就很深刻。

薛崇训的嘴角露出笑意:“信了吗?那么现在我们进屋再谈条件吧,你说得不错,如果我只是想惩恶扬善,找你做什么?”

进屋之前,发现院子里那棵杏树的花朵竟然绽放得格外灿烂,薛崇训便忍不住伸手折了一枝拿在手里。

还是那间小木屋,还是那样,奴婢送了一大壶茶上来,然后说已经升火了;不同的是:只有一个茶杯。

薛崇训用这个唯一的茶杯倒了热茶,悠然自酌。宇文姬看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大概是怪他连基本的礼仪都没有。

“你想象一下,家里突然冲进来几个陌生人,二话不说,就将你父亲的脖子割断,让你和母亲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血从伤口里流……只因有人叫你父亲莫名其妙地拿出五百贯钱,而他没有答应。你会是什么感受?”

宇文姬那张娇|媚的脸,早已没有了任何媚|态,她的眉头紧蹙,怔怔地说道:“你是说家父做的事就是……”

薛崇训默然。

“不可能!你说谎!家父最多是设法逃避税赋……”

“你的无知是装的还是真的?”薛崇训冷笑着说,“逃税需要三娘那样的人吗?我为什么要骗你?”

他捧着暖和的茶杯,在榈木大案前踱了两步,又不紧不慢地说道:“狡兔死,猎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狠!大丈夫所为也!宇文孝又是送赤金,又是送‘千金’,好了,身家涤白了,这下三娘那些曾经为他出生入死的人应该怎么办?宇文姬,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刚才看到了三娘,你还见过其他人吗?”

“不!你骗我……一定在骗我!”宇文姬只顾说这句话,她的眼泪悄然而下,“父亲不是那样的人!娘说,我还没出生,父亲最落魄的时候,已经到了去码头做搬运工的地步,但监工却扣着工钱不发,父亲宁肯饿着肚子做重活,也要省下一半的口粮拿回来给母亲,骗母亲说是他偷的……”

她已经泣不成声:“父亲有情有义有担当,是我最尊敬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薛崇训没有说话,也不和她争辩,她其实是明白的,眼泪说明了问题。

果然宇文姬态度大变,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冷峻与……疯狂:“好,就算父亲是那样的人,又怎么样?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永远也不会改变!你想怎么样,你究竟要什么,要钱?你卫国公实封三千户,缺钱么。要色?真是好笑,薛崇训,你玩过的女人还少吗?”

薛崇训将方才摘进来的杏花放在鼻前闻了一闻,突然又将它捏碎在手心里,狠狠地揉了几下,直到把花瓣的香汁都榨了出来才肯罢休,然后又闻着说,“只有这样,才最香。”

他想: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但是想出来需要时间,大丈夫何必拘泥小节,能达到同样的目的不就行了?

第七章 幽狱

(今天是两更,这是第一更。)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忽然有孩童的读书声从远处什么地方隐隐传进了小木屋,大约是来自于临街某间私塾。薛崇训本想说什么,听到这一阵读书声,却突然闭上了嘴,默默地坐了许久。

小屋子里越来越暖和了,初时还让人很舒服,暖洋洋的,但等薛崇训加了几次水,渐渐地就变得比三伏天还热,汗水很快就从二人的皮肤里冒了出来。

宇文姬怨恨地看着他:“你究竟要什么?”

薛崇训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走到墙边,拉开墙上暗藏的一个抽屉,拿出了一卷麻绳出来,神态悠闲从容地缓缓说道:“上古结绳而治,到了周朝时,用处就更多了,而现在又是一种技艺。你可知道,教坊司稍微有点名头的人,至少会二十四艺,用绳必不可少;如果你不知道,那一定知道二十年前我外祖母在位时,有名的酷吏傅游艺。”

“傅游艺是个奸臣,你东拉西扯的究竟想说什么?”宇文姬道,显然因为对薛崇训丧失好感而显得有些不耐烦。

薛崇训笑道:“傅游艺是个用绳高手,我突然想起他而已。”

宇文姬这时已经隐隐意识到薛崇训想干什么,她羞愤地说道:“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说罢骤然起身。

“站住!你父亲宇文孝做了那么多有悖天理的恶事,自以为攀上了高力士那家子就高枕无忧,天知地知了?我告诉你,这两年胆敢影响漕运的人,就是和整个大唐帝国为敌,只要我一句话,灭门对你们宇文家都是轻巧的!”

宇文姬颓然地坐回胡床上,咬着嘴唇,上面涂抹的胭脂已经被她自己弄得一片狼藉。

薛崇训又淡淡地说道:“只要留下,无论如何呆到旁晚,我就放你走,然后会把你们家的事烂在心里。宇文孝想重新开始也好,想赎罪也罢,都不关我的事。”

宇文姬目光呆滞地坐了许久,才说道:“我答应你。”

“很好,现在你自己去除身上的衣服。”

宇文姬悲愤得几乎又要掉下眼泪来,而薛崇训却轻松地说道:“穿着衣服我怎么用绳?”

让一丝一缕缓缓地离开了她的身体,是一个艰难而缓慢的过程,或许她的内心在挣扎在犹豫吧。犹如剥茧抽丝一样,宇文姬把最纯粹的一面展露出来了,几近完美的躯体,就像一颗成熟的果子,又像新剥的春笋,洁白而湿|润,沾着初春纯洁的露珠。这个娇|媚的女人,有着水蛇一样的腰,修长美好的双腿。

但薛崇训只是用随意地口气说道:“你的腿长得还不错。”

这种口气反而让宇文姬多少放松了些,她颇为忧伤地说:“第一次被别人这样看见。”语气中就像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那样遗憾。

薛崇训深吸了一口气,换了身宽松轻薄的衣服,又十分仔细地在铜盆里把手洗干净,然后才走回来。只见宇文姬已双臂抱在胸前,蹲在地上,就像寒冷冬天的人在冰天雪地里蜷缩着试图保暖一样。但是小木屋里其实愈来愈热了,两人都大汗淋漓。

薛崇训拿起了案上的麻绳。

宇文姬绝望地说道:“你要怎么折磨我?”

“放松,别乱动,不然一会没绑好你会很不舒服,绑好之后,你可以随意挣扎。”薛崇训说,“我用卑劣的手段把你弄到手,而你迫于无奈不得不忍受屈辱;我毁了你清白,你将失去一件或许很重要的东西。总之事情是肯定会发生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敷衍了事,何不放下前因后果,认真对待呢?反正这样我会很欢乐,也许等会你也一样。”

唐朝胡床是可以调整的座椅,后来有句诗“床前明月光”是诗人坐在椅子上的情景。薛崇训把胡床调整好角度,这样可以让她半躺在上面,然后命令她坐上去。

原本开朗、妩媚的宇文姬此时变成了一只羔羊,她无奈地坐了上去,脸上全是屈辱,一手试图遮住胸,一手试图遮住腿|间。可是愈是这样,愈是两处都遮不住:一只手怎么能遮住胸前的两个东西呢?她将右手虎口尽量分开,才能用中指和拇指勉强按住两点红豆;下面也是悲剧,她的芳草实在太浓密太长,仓促之下它们也是调皮地冒出头来。

真是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很快她就不能用手去遮盖了,因为薛崇训首先就要绑她的手。她被命令双手伸向脑后,手肘弯曲向上。这时薛崇训便将她的手腕捆紧,又把小臂近手腕处和上臂用绳索捆在一起,使手臂无法伸直,并用从手腕相交捆|绑处引出绳索,从背后向下牵拉手腕,把双臂固定在头后。

宇文姬的脸羞得绯红,侧着头,眼睛紧紧闭着……大概是现在她的双手在脑后,而胸又完全挺在空中,没有办法予以保护的原因。

薛崇训知道她现在非常抵触,所以尽量不去触碰她的肌肤。

当他绑宇文姬的腿的时候,需要分开它们。这下宇文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自己分开,只顾紧紧闭拢着双|腿。

薛崇训只得动手去掰,结果用了很大的劲才分开它们,她的大|腿上因此都留下了十个淡淡的指印。

禁忌之地就这么分开敞露出来,宇文姬的羞愤是无法言语的,她原本紧绷的身体霎时之间就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疲惫与绝望,好像是准备放弃任何无意义的抵抗了。

但随即她又忍不住挣扎起来,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薛崇训伸出一只手,便稳住了胡床,以免它倒掉。绳子有些地方打了结,在她挣扎的时候,磨着她娇|嫩的肌肤,没过一会,她的脸便红得娇艳欲滴,呼吸之间也有些气喘起来。

“你放了我吧……”宇文姬的脑子里一片凌乱,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薛崇训。

薛崇训当然不会答应她,不过他也没有做什么猥|亵的动作,只是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很有耐心的样子,时而他又低头沉思。

过了许久,宇文姬又说道:“太热了,我很口渴,能把案上的茶水给我喝一口吗?”

“好的。”薛崇训起身倒了茶拿过来。宇文姬看着茶杯,粉颈蠕|动了一下,吞了一口口水……不料薛崇训却自己大喝了一口。

“唔……”他含着茶水,靠近了。宇文姬很快明白:他是想嘴对嘴喂我!

看着她那柔|嫩的红唇,薛崇训不禁露出了笑意,她的唇厚厚的,看起来十分性|感,让人有种想立刻含|到嘴里的冲动。

但宇文姬不想,她觉得自己是被逼的。被他猥亵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尊严去主动吻一个逼迫自己的人。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薛崇训一口就把水吞下去了。他笑着说道:“不喝的话我把壶里的茶倒掉。”

宇文姬觉得自己就像身处沙漠,她看了一眼茶壶,目光又从薛崇训的脸上扫过,他的脸上挂着笑意,但她并不怀疑他会真的把水倒了。

“我喝。”她终于说了一句。

薛崇训便喝了一口水,收住笑意,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靠近。她的睫毛上挂着细细的蒸汽水珠,亮晶晶的,一张艳丽的脸上带着娇羞、哀怨、潮|红等等复杂的表情,漂亮极了。

他却并没有贴到她的唇。宇文姬的红唇轻轻抿了抿,抬起眼睛看着薛崇训,四目相对了片刻,她的眼睛里露出了哀怨的美丽,终于仰起头,轻巧送上了红唇。

温|软如玉,薛崇训把甘甜而带着苦涩的茶送入了她的小嘴。这时他才把手轻轻放在宇文姬裸|露的肩膀上,宇文姬的身子顿时一阵轻轻的颤|动。

薛崇训突然抱住了她,胸前感觉到那柔软的东西贴到皮肤上,真是销|魂之极。拥抱着她吻了许久,宇文姬意外地没有一点反抗。于是薛崇训放开了她的唇,因为一路向下会有更好的东西,从她的下颔、耳朵、粉脖,一直到锁骨……当舌|尖触到碗形的柔软的洁白的玉兔顶端一颗纽扣时,它立即就涨了起来,愈发嫣红,一声奇异的哭腔从宇文姬的骨子里溢出,然后从鼻腔里逃逸出来。

悠长而美丽,压抑却动人,天然无雕琢,仿佛回到了万物的本身。

它们的周围有一圈桃红色的红晕,红晕上有细小的突起的颗粒。鼻子靠近它们之后,能闻到一股特别的淡淡的香味。

一路向下,那幽黑的地狱是快乐之源,深渊里会让人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不一会,薛崇训注意到她的各种反应,全身绷紧,眼睛无神,锁骨前凸,脖子上的经脉也绷直了,朱唇微|张出气多进气少就如期待着死亡的降临一般……这时他立刻停止所有动作,离开了她坐回对面的椅子上去了。

第八章 凋零

(今天是两更,这是第二更……希望得到书友们的红票,每一张红票,对西风来说就是每一次的感动;也是每一次的鼓励,码字的动力是因为有你们的鼓励,谢谢大家的鼓励。)

“涤蓝翎,沧海倾,怎断桃洲不舍情,相思绿柳营。人飘伶,影孤伶,书断渊渟尺素轻,枉添苦梦萦。欲了情,难了情……大明宫教坊司的这首《长相思》一直是我最喜欢听的曲子。”

压抑的小屋木,被束缚的娇|娘,薛崇训却在白雾缭绕中颇有感触地仰头吟起了曲词,

关键时刻他停手,离开了宇文姬,宇文姬难受得犹如万蚁噬骨,她红着脸,无地自容地说:“你快过来!”

薛崇训就过去了,但他并没有继续刚才那一系列让宇文姬几乎三魂七魄出窍的抚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说:“长相思,你感觉到了吗?”

宇文姬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摇摇头:“像刚才那样,别停好么?”

“怎样?”

“摸……我。”宇文姬的脸霎时间红如二月花。让薛崇训想象到了漫天飞红,落花阵阵。

他伸出手,手背沿着她肌肤的曲线缓缓抚过,不禁赞道:“奇葩逸丽,淑质艳光……皓体呈露,弱骨丰肌。时来亲臣,柔滑如脂……”

……

蒸汽弥散,热气腾腾,连汗水都是滚烫,但当薛崇训刺破了她那道保存了多年的天然屏障时,她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却分明感觉冰凉如水。

“你能娶我?”宇文姬呆呆地说道。

薛崇训知道,她起先的热情只不过是身体|欲|望,现在说这话是因为清白既然被人夺走了,不如嫁鸡随鸡,况且嫁给他薛崇训照样可以成全父亲的官位,和嫁给冯元俊的作用是一样的。

而且事情还没完,薛崇训要挟她当然不只是为了淫|乐,她只是一粒棋子而已。

“别傻了,我和你只是逢场作戏。”

……

残忍的事莫不过于原本是两个人的错,却要一个人去承受。当宇文姬走出小木屋时,院子里的那颗杏树上的花瓣随风而舞,仿佛在刹那间就开始凋零。

去城隍庙时,随行马车有个奴仆是冯元俊的人,以便他能更好地掌握未婚妻的大致行踪。这件事肯定会被冯家知道,她该怎么去面对家人和夫家?

天色渐渐黯淡,徘徊在长安街的大街小巷,宇文姬突然觉得,家那个原本温馨的地方,此刻就是龙潭虎穴,叫人不敢回去。正如太阳西沉光线沉了一样,宇文姬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暗了,唐朝虽然比较自由开放,但女子婚前失贞仍然是一件严重的事情。

她想起父亲以前说的话,阳光照不到每一个地方,有的黑夜只是人们没看到。

无论怎么样,还是得回去,人既然要生存在世界上,逃避不是办法。她回到宇文家的宅子时,却见院子多了许多陌生的奴仆侍卫,冯元俊这么快就知道了么?

“你去哪里了?”一个比宇文姬还矮的年轻紫袍男人盯着她问道。

紫袍青年正是太常寺少卿冯元俊,他和堂兄高力士出自一脉,可高力士长得五大三粗,他的个儿却没长高。

冯元俊的个子不高,但气势还是有的,当着她父亲的面,却用责问的口气说话,地位使然。他已意识到了宇文姬单独去薛家别院会发生什么事情,严厉的眼睛里露出了屈辱和疼痛,并带着怒气。

宇文姬面无表情地说道:“氤氲斋,你的顶头上官邀请我去的。”

“你们做了什么?”冯元俊脚下不禁移动了半步。

“没什么。”

旁边的宇文孝一言不发,他是个高瘦的老头,脸上的皱纹犹如沟壑,满面沧桑。一般的文官不做体力活,不风吹日晒,大多白白净净,有些细纹和老年斑而已,但宇文孝却完全不同,因为他原本就是个跑江湖的。

“没什么?正好我今天带来了稳婆,你让她验身。放心,不会冤枉你,稳婆以前是宫里的,绝不会看走眼。”

冯元俊说罢,对宇文孝怒道:“你们宇文家养的好女儿,我堂堂太常寺少卿以后在同僚面前怎么抬得起头?岂不是要沦为别人的笑柄!”

老头宇文孝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姬儿,真的没有发生什么吗,你和稳婆进去,让他们查查。”

他叹息,是叹息这个未来女婿不是成大事的人,在意的东西太多了……像太平公主门下有个宰相叫窦怀贞,堂堂宰相,当初为了巴结韦皇后,乐颠颠地娶回了韦皇后的奶娘,一个又丑又老得掉牙的老太婆。这种事不是被全天下引为笑谈么,但现在窦怀贞的相位不是一样稳稳的?

等稳婆从里面出来后,在冯元俊旁边耳语道:“不仅身子破了,身上还有绳子的痕迹,以老身的经验,是教坊司的那种绳技……”

“什么?”冯元俊顿时恼羞成怒,指着宇文孝的手指都在颤|抖,怒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趁早把头上的乌纱摘了,回去做你的贩夫走卒!”

冯元俊又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一挥手道:“我们走!”

待冯元俊离开后,宇文姬从里间出来,跪倒在父亲的面前,哭道:“我把宇文家的脸都丢尽了,父亲责罚女儿吧……”

老头的表情沉静,竟然没有一丝责怪,急忙扶起她,颇为伤感地说:“你快起来,不用多说,我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只怪我不能保护好妻儿,让你们为我受罪了,唉,一切都是我造的孽,姬儿,你又何必这么做呢……”

宇文姬心里一暖,抽泣着说:“父亲为了我们家奔波了一辈子,只要女儿能做到,女儿愿意为父亲赎罪……父亲,我们不做长安的官了,你也不要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我们一家还是运茶叶,踏踏实实过日子吧。”

听到女儿的话,老头怔了怔,眼睛里闪过一种不甘心的神情,他的表情顿时一冷,片刻又温和地劝道:“家里的生计是为父的责任,你不用管……薛崇训喜欢你么?”

“父亲,以后别提这个人!”宇文姬又是恨又是纠结地说道。

老头又道:“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冯元俊此人心胸不甚开阔,他不会让咱们顺利地去运茶叶。还有薛崇训这个人,他知道了我以前做的事,就像悬在咱们头上的一柄利剑,不仅是隐患,而且他能要挟第一次,就会要挟第二次……如果我们宇文家能利用这个契机转而投靠薛家,薛崇训身后是权倾天下的镇国太平公主……祸兮福所依,凶吉尚且难料。”

宇文姬突然觉得父亲变得有些陌生起来,她怔怔地说道:“薛崇训是冷血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父亲千万不要变成他们那样,我们离他们远点最好。”

老头道:“为父这也是为你好。他的手段虽然不光彩,但人家堂堂卫国公,镇国太平公主的长子,花费心思得到你,不是说明他是喜欢你的么?”

“不!他冷漠无情,他卑鄙无耻,亲口说不会娶我。”

第九章 杀机

长安官场又多了一个笑谈。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或许是回忆起那天在氤氲斋听到的孩童读书声,薛崇训便把《孟子》拿出来读了一会。

花园里繁花似锦,格局讲究,春天的绿叶红花争相斗放,一派富贵美丽的景象。薛崇训身穿麻布,手里拿着本古色古香的线装书,倒有些像个文人了。他对身边目不识丁的奴婢说道:“你可知东周时为什么会有孟子吗?”

那奴婢茫然地摇摇头。

薛崇训说:“因为诸侯相互攻伐,不择手段,动辄屠城烧杀,完全丧失人性,世界只剩下杀伐和争斗。这个时候,就有人站出来倡导仁义,推崇人性的善,给世界带来一点阳光和温暖。”

奴婢以为他是在说王道大计天地玄虚这样的大事,虽然不懂,但是十分敬畏地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薛崇训踱了几步,身影有些孤单,他对奴婢说话,实则和自言自语差不多:“但是孟子并没能实现理想,让世界变得祥和,人们依然不讲仁义,攻伐依然继续,甚至变本加厉。因为你心慈手软,别人不会心慈手软,他一旦有机会就会毫不留情地毁灭你。”

他想了想又说道:“不过孟子能流传千古,可见人心是向着他的啊。”

人心向善,当然也不只有善,黄帝伐蚩尤,人类刚学会使用石头,就学会了战争,人心不灭,争斗就会继续下去。

冯元俊会怎么报复自己呢?薛崇训琢磨着这件事,他还真猜不到,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冯元俊肯定忍不下这口气。

一个心胸狭窄又自命不凡的人,受了委屈,虽然对方也有背景,但依然不妨碍他生气。只要他一生气就好办了,自乱阵脚,总是有机会的。薛崇训就像一头一声不吭的狼,紧紧盯着那只羊圈的羊,却并不急着动手。

就在这时,花园门口忽然传来了争执的声音,薛崇训便大声问道:“何事吵闹?”那边传来了厨娘不托西施的声音:“郎君,郎君救救我儿……”

薛崇训听罢便说道:“把她带过来。”

门口的奴婢放人之后,不托西施连同马夫庞二也一起进来。不托西施和她女儿裴娘的模样真是很相像,就像是裴娘的亲姐姐一样,也是一张小巧秀气的脸,皮肤也很好。还没等薛崇训询问,不托西施便扑通跪倒在地,抓住薛崇训的袍衣下摆哭道:“郎君,你快救救我儿吧,我求求你了!”

“别急,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

不托西施一脸掏心挖肺的表情,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道:“我想着裴娘连一件好看些的胸|衣都没有,今早便取了些钱,带她去西市想选一件胸|衣,可不想突然冲过来几个大汉,不容分说就把我的裴娘抢走……”

旁边傻乎乎的庞二简单地归纳了一下不托西施的长篇大论:“裴娘被冯元俊的人抓去了。”

“冯元俊抓裴娘,他抓一个奴婢……”薛崇训有些吃惊,但很快就明白了缘由。

定是冯元俊被人嘲笑,想找回场子,可是羞辱他的人却是太平公主的长子,就算他有后台,也惹不起太平公主一家子,但又吞不下一口气,只好拿薛崇训的通房丫头动手,勉强做做样子找回一点面子。

事情变成这个样子,薛崇训真是更看不起冯元俊了,就这么点出息?他长兄高力士要是知道了这件事,非得把肺气炸不可。

不托西施还在哭诉:“我的儿啊,没有她我该怎么活,我就剩这么个儿,庞二又不行,求老天爷别夺走她啊……”

心急如焚的不托西施口不择言,庞二红着脸道:“媳妇你把家丑说出来干甚?别慌,冯元俊又不会把裴娘勒|死了,等会郎君派人去府上讨回来便是。”

不托西施伸手去抓胖儿的脸,又伤心又愤怒:“你这个猪头脑子!冯元俊要干什么还猜不出来么?外面传言郎君污了人家未过门的媳妇,人家惹不起郎君,可咽不下那口气,就拿郎君的家奴开刀,定会糟蹋了裴娘!裴娘身子清白,原本跟着郎君下半辈子好有个依靠,如果裴娘变成了残花败柳,以后有什么好日子……”

这粗鄙的女人说话是俗,可确是那么个道理。

薛崇训沉吟了片刻,说道:“你们别着急,我亲自管这事,一定把裴娘救回来。你们先出去,庞二,把马备好;去吩咐方俞忠等人到氤氲斋见我。”

不托西施擦着眼泪道:“郎君,你可一定要把裴娘救回来啊……”

“没听见我的话?这件事现在交给我来办,你在这里哭有什么用?回去等着!”薛崇训神情一冷,严厉地喝了一声,不托西施只得退下。

他出了卫国公府,来到斜对面的氤氲斋,走进一间厢房时,方俞忠等心腹侍卫家丁已经等候在里面了。这间厢房不大,挤了二十来个人,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角落里还站着一个身穿黑衣,头脸用黑纱蒙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她的手腕等地方露出来的皮肤白得惊人,在黑服的反衬下愈发煞白。这个女鬼一样的女人,就算站在大白天的角落里,都让人觉得有一种寒意。

大伙都悄悄看了她几眼,薛崇训很随意地说道:“你们叫她三娘便是,以后她也是我的人。”

这时方俞忠拿出了一张纸,摆在大案上,“郎君,这是冯府的草图,我派人混进去摸清的。”

薛崇训赞许地点了点头,伸了伸脖子仔细看着那副图纸。

方俞忠道:“一共五个进出口,除大门和几道偏院后门之外,厨房也有道小门,一般是采办用度的奴婢们进出……冯元俊经常活动的地方在这里。全府人口一百二十三人,除去女眷、园丁、丫鬟、文人门客等完全不会拳脚的人,经常在府里看家护院的家丁一共就二十多个,和我们出动的人数相当。”

“很好。”薛崇训看着那张图纸道,“我们过去要人,直接从大门过去,不必多费口舌,见人就打,趁其措手不及,先把大门口的那队豪奴打趴下,开局第一步便先握胜算。然后直奔冯元俊住处,此时他缺了人手,再逼他交出人来就不再困难了。”

方俞忠又道:“我们的人突破大门之后,有一个奴仆会佯装去报信,到时候郎君带人跟着他便是。”

薛崇训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但转瞬即逝,很快就满脸怒气道:“冯元俊是个什么东西,光天化日竟敢抓我的人?老子非拔了他的皮不可!大伙放开了手干,出了事我会出面收拾,一个宦官的亲戚而已,真把自个当回事了?”

“是,郎君。”众人都是些练家子,天生好斗之心,此时都有些兴奋。

薛崇训挥了挥手道:“下去准备家伙。嗯,木棍之类的就行了,最好不要弄出人命来,稍事片刻咱们就出发……三娘留下来。”

家丁们作鸟兽散,只剩下三娘依旧站在屋子的角落里,一步也没有移动,也没有说话。

薛崇训走到门口将房门闩上,然后才低声说道:“你同我们一起进去,注意听对话,确认了冯元俊的身份之后,就……”说着他便举起手掌,往下一劈,“一击毙命,不要留活口!”

他的眼睛里露出浓烈的杀机,无毒不丈夫,只要一有机会,就要讲究一个狠字。

让三娘动手,可以在不得已时让她顶罪;让三娘动手,是因为其他家丁在薛府都这么多年了,彼此经常往来,关系很熟,私下里也许会议论主人的赏罚恩威,让他们其中的人做替罪羊的话,总是没有让一个刚进来的生人承担罪责好。

一直没开口的三娘这时说道:“三娘的命是恩公的,恩公让我做什么,我绝无二言,但当众杀人之后,我要马上离开长安,需要一些盘缠。”

薛崇训却道:“高力士原来叫冯元一,以前他们家获罪冯家人死得差不多了,冯元俊是他唯一的亲人,你要逃也许很难逃得掉,就算逃掉了,以后的日子……每日被人追杀是什么滋味你应该很清楚。”

三娘冷冷道:“这是命,我只配过这样的生活。”

薛崇训摇摇头道:“你不用逃,你是我的人,我不会拱手把你交出去。”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谁有罪,谁有错,是什么说了算?律法吗?那当初太宗皇帝是不是该处以极刑?哈哈……”

三娘默然,她不知道该不该信这个相识不久的男人。

薛崇训这时摸出了一块腰牌,又提起笔写了一张票据,递给三娘道:“东都咸通钱庄,凭这两样东西可以支取丝绸银两。这里有几锭金子,备你到洛阳之前使用。是走是留,你自己决定。”

第十章 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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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还有脸到这里来?”冯元俊看到宇文姬,脸上的神情丰富极了。有怒,有屈,还有一丝得意。

宇文姬冷冷地说道:“我来不是来求你,而是提醒你,赶快放了薛家的通房丫头,否则就中了薛崇训的奸计。”

“提醒我?你为什么要提醒我?”冯元俊冷笑着说。

宇文姬道:“今早家父与我正好路过西市,看见你叫人抓了那个丫头,家父立刻就脱口说你中了薛崇训的奸计,他等得就是今天。我恨死了薛崇训,并念在以往你对我们家的好,便好心提醒你。”

冯元俊眉头紧蹙,用要哭出来的表情看着宇文姬那张娇|媚得叫人心动的脸:“你还知道我冯元俊对你好?你们宇文家什么身份,贩运茶叶的小商贩!我冯元俊嫌弃过你们?长兄多次说我们冯家底子薄,应该和大族联姻,可我为了你,连长兄的话都没有听。结果我的一片真心换来的是什么?背叛!”

他向前逼近了一步,哈哈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教坊司的玩意,用到我冯元俊的未过门的妻子身上……”

宇文姬脸上绯红,后退了一步:“现在不是论是非曲直的时候,薛崇训肯定已在磨刀霍霍,你快把那丫头放了,不要给他机会,否则祸事就在眼前。”

冯元俊笑道:“不过是抓了他一个丫头,能怎地?老子抓了就是抓了!”

宇文姬急道:“你相信我,勿要赌一时之气,凡事从长计议。我受辱那件事也是身不由己,被迫如此……”

“贱|货!”冯元俊一掌扇了过去,他的身材虽然不高,但一掌之下力道不小,立刻就把宇文姬扇在地上,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你父亲不是说你既会医,又会武,秀外慧中么?如果你不情愿,薛崇训那酒色之徒能动得了你一个指头?你当老子是猪头王八,老子心里的恨,恨不得把你们这对奸|夫|淫|妇碎尸万段!”

宇文姬捂着红|肿的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突然走到大案前,取下了上面摆设用的宝剑。冯元俊倒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想杀老子?”

“铛!”宇文姬轻轻一按剑柄上的机关,剑锋便弹出一截,她将宝剑倒过来,剑柄对着冯元俊,递过去道:“你杀了我吧。”

冯元俊愣了愣,却冷笑道:“杀你?老子杀你还得吃官司!给我滚,我还得去尝尝薛崇训的女人是什么滋味。”说罢夺过宝剑随手扔到一边,抓住她的胳膊就往门外推。

宇文姬道:“你那么怕事,为什么要去招惹薛崇训?越是怕事,事越要找上门!”

“想激将我?你太小看我了!”

……

一群手里操|着家伙的人护着一辆毡车,到达冯家大门口。门口的奴仆一看便来者不善,急忙聚在了一起,挡在门口。

这时方俞忠弯腰走到毡车旁边,毕恭毕敬地为里面的人挑开车帘,身穿麻衣的薛崇训从容地从毡车里走了出来,周围的奴仆都一齐躬身行礼。

薛崇训神态悠闲地走出毡车后,饶有兴致地抬头看了一眼门方上的牌匾,上书:冯府。

冯家的奴仆认识薛崇训,一见是他,一个奴仆忙上前道:“原来是薛郎大驾光临,你稍等,小的这就去禀报阿郎……”

“郎”字还没落地,薛崇训突然飞起一脚,右腿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砰”地一声踢在那奴仆的胸口,右脚外侧着力,完美的着力点,奴仆“啊”地惨叫了一声疾步后退,“轰!”奴仆撞在黑漆大门上,反弹出来摔了个嘴啃泥。

方俞忠立刻暴呵一声:“兄弟们,上!”

大门口的其他奴仆立刻围了上来,其中一个拔起了戳灯,将灯扔掉,只留下长柄作武器,冲向方俞忠,一棍便向方俞忠的脑袋扫下。

方俞忠看得来势,下盘扎稳,身体轻轻一侧,棍子便打了空;他同时双手轻轻托住了棍子,使着缓力将棍子的力道在下落的过程中逐渐化解,然后向前一送,拿棍子的奴仆倒退一步,扎住马步,条件反射性地向前用力撑住方俞忠的推力。

却不料这时方俞忠抓住棍子另一端的手突然向怀里一带,那奴仆用力的方向也是向这边的,两股力合在一起,他便一个踉跄向这边扑了过去。奴仆正前方完全空档,立刻迎来了带着劲风的铁拳,被打得牙齿与鲜血齐飞,天地一阵旋转。

木棍被方俞忠夺了过来,说是迟那是快,他的身体突然侧翻,跳向半空,手里的木棍在空中划出大半个圆圈,“呼”地一声就向正从左边冲过来的奴仆肩膀上招呼下去。“啪”地一声巨响,木棍立刻断成两截,那奴仆跪倒在地,疼得哇哇乱叫。

一二十个薛家家丁已抓着木棍等物冲了上去,顿时劈劈啪啪打作一团,惨叫在棍棒声中时而响起,已是尘飞沙起。电光火石之间许多人已摔在地上哭爹喊娘。

只有两个人没有再动手,一个是薛崇训,站在后面看着,还有他身边的三娘,冷冷地一动不动。

这时大门口的一奴仆突然打开了大门,掉头就往里跑,报信去了。薛崇训这边的人毫不迟疑,急忙跟了进去。

那奴仆便在回廊上疾奔,直向里边而去,路上偶尔有丫鬟端着东西,杯盘立刻“叮当”乱响,摔得一片狼藉。而后面追击的人也紧跟其后,盯住那个奴仆追赶。

通过回廊,奴仆便钻进一道洞门,跑到一间房子门前立刻就“砰砰”直打门,一面喊道:“阿郎,阿郎,薛家郎君打上门来了!”

待薛崇训刚追到身后,那奴仆双腿一软蹲了下去,双手抱头。就在这时,房门打开了,冯元俊出现在门口,他也不回避薛崇训的怒目,四目相对,周围仿佛立时弥散起了火药味。那报信的奴仆急忙连滚带爬地逃跑。

“冯元俊,裴娘在哪里?”薛崇训微笑着问道。而身边的方俞忠正捏着拳头,指节“啪啪”直响,左右摇了摇头脖子扭得咔咔响动。

这时薛崇训左右看了看,却不见了三娘,不知她躲到哪里去了。不过薛崇训相信她就在附近,只待某个时刻骤然出袭。

大概是薛崇训的微笑激怒了冯元俊,冯元俊也露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强笑,仰头说道:“老子已经把她扒|光干了。”当然这话自然是气话,冯元俊回来不久就和宇文姬吵架,连看都没来得及去看裴娘一眼。

薛崇训大怒,他立刻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冯元俊的衣领,右拳瞬间便招呼到了冯元俊的脸上。

“砰砰砰……”不到十弹指间,薛崇训起码打出了二十拳,雨点一样的拳击向冯元俊的脑袋倾斜而下。冯元俊的牙齿蹦出,鼻血长流,脸上青紫肿起一片,眼睛只能眯出一道缝儿,这副模样现在就算他|妈妈看见了也不可能认得。

薛崇训抓住他衣领的手向前一送,冯元俊立时便倒退着撞开了门,仰摔在地上。薛崇训跳了进去,一脚踏在他的手上,使劲碾了碾,疼得冯元俊叫得跟杀猪一样。

薛崇训还不解气,一把抓住冯元俊已经散乱的头发,使劲一提,可抓的头发太少了,只听得“啊”地一声惨叫,一缕头发就被薛崇训扯了下来,头皮几乎都被逮下来一块。

他扔掉手里的头发,张开手掌,重新抓住一大把头发,将其提了起来,冯元俊微颤颤地站在面前,几乎用一个小指头戳一下就能倒下。

薛崇训靠过去,脸几乎都能贴到了冯元俊脸上,牙齿咬的“嘎吱”直响,叫人牙酸得厉害,他盯着冯元俊的只剩两道缝儿的眼睛冷冷地说道:“好玩吗?”

就在这时,三娘突然出现在门口,这个鬼魅一样的女人,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回头看了看,轻轻地缓慢地走了过来,冰冷煞白的手指也摸到了腰间的短剑剑柄。

屋子里的温度仿佛在一瞬间就骤然降低。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娇叱:“住手!”是宇文姬的声音。

三娘有些迟疑,但身影依旧骤然动如突兔,箭步如飞,如雷电一般向冯元俊飞驰而去!

那一瞬的迟疑,是对生活的留恋吗?

注意到她的迟疑,薛崇训的脑子里竟然突然出现了歌的旋律×××××××××××××××××××××××××××××××××××××××××××××××××××××××××

“铛!铛!铛!”空中突然出现了三点星芒,分前中后三面飞向三娘。那星芒,是针灸用的银针。

“叮!”一粒银针和短剑相撞撞飞,另外两粒“啪啪”刺入前面的梁柱,入木三分。

瞬间之后,宇文姬已闪到了冯元俊的前面,用身体挡住了他,快速的运动掀起的劲风,吹得珠帘也“叮当”直响。

“三娘,你替他卖命的人是个恶魔,无恶不作,不择手段,没有信义没有道德。他只是利用你,利用完最后的价值就会把你一脚踢开,你只是一个替罪羊,值得么?”宇文姬说道。

三娘面无表情地说道:“习惯了。”

宇文姬愣了愣,说道:“很好,你的武功是家父教的吧?今天就让我领教一二。”

薛崇训听到这里,郁闷道:“宇文姬,关你何事?冯家还是你的婆家?别做梦了,赶紧让开,否则我随时都可以让你们宇文家死无葬身之地!”

宇文姬妩媚地笑道:“你不记得那天我们的缠绵了吗?你舍得吗?你不想以后再有那样的温存吗?”

说罢她抓住冯元俊的衣服,猛地向后面一推,好让他远离战场。

她刚摆出架势,却见三娘眼色异样地看着她的背后,却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宇文姬心道:哼!还耍诡计,休想引诱我回头分神!

但见薛崇训神色也是同样的眼神,他们两个人不可能配合得那么好。宇文姬先后退了一步,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她顿时脸色大变:只见一柄宝剑已从冯元俊左胸穿过,地上鲜血满地,他垂着脑袋,连叫也没叫唤一声,恐怕已经当场毙命!

这时宇文姬才想起,先前和冯元俊争吵,他把剑随手一扔,当时没注意,便正好倒|插|在胡床上,剑尖对着上面;刚才宇文姬推了冯元二一把,他就不幸地穿到了剑上面。

“我杀了他?”宇文姬喃喃地说。

所有人吃惊之余,三娘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轻松的表情,仿佛松了一口气。而薛崇训沉吟了片刻,却对三娘说道:“冯元俊还没死透,你去补两剑。”

三娘看了薛崇训一眼,并未说话,十分顺从地走了过去,在冯元俊的胸口上刺了两剑。薛崇训道:“人是三娘杀的,你们都听清楚了?冯元俊抓了我的通房丫头,我一怒之下带人来讨还,其间发生冲突打斗,我的手下三娘失手刺死了冯元俊,就这么回事。三娘,是这样么……”

“是这样的。”三娘面无表情地说道。

但是过了片刻,她竟然说了一句和事情不相关的话:“主公一直说把我们当成亲生儿女,他当然只是随口说说;其实无论在谁的眼里,宇文姬从来都比我精贵。”

薛崇训道:“不是这样的。如果宇文姬牵连进来,审讯时可能认为是我和宇文姬通|奸杀人;况且宇文孝对漕运方面很了解,我还有用处。”

……

等薛崇训大摇大摆地走出冯家大门时,只见成队的胥役甲兵已围困了府邸。一个身穿紫色官服的官员从马上跳了下来,对薛崇训抱拳道:“下官京兆府尹李守一,闻报冯府发生了斗殴血案,此事和卫国公是否有关系,还请到府上坐一坐,录下来龙去脉,以便上峰断案使用。”

薛崇训笑道:“要我堂堂卫国公受辱于刀笔吏?也得问问今上同不同意。”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李守一的神色骤然一凛,官袍无风而动,正气凌然地昂首道,“官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东至渭南市、西至武功、南至户县、北至铜川,关内道、京畿道内治安事,全属我京兆府管辖。国家赏罚有度,功过清明,绝不容许任何人挑衅国法的尊严,你卫国公也不例外!卫国公,你还是自己随我走一遭,省得我刀兵执法!”

薛崇训面不改色道:“这么说,你们是铁了心和我们作对?”

大概薛崇训话里“你们”的那个“们”字让其他官员也感受到了压力,这时李守一旁边的另一个穿绯|色衣服的老头在李守一耳边沉声道:“明公,事关镇国太平公主府,干咱们何事?咱们只管把现场考察清楚,记录上报便成。”

李守一却铁青着脸道:“只要在我的辖区内,就关我的事!来人,给我拿下!我李守一岂是怕人威胁之人?要我不干了很简单,只需要今上一句话,老朽便把顶上乌纱奉还今上。”

“拿下?拿谁?”薛崇训回顾周围,在兵器林立刀兵相撞的当中,从容不迫地说道,“你们谁来拿我?”

方才说话那个红衣官员急道:“都别动!”

李守一大怒,指着周围的官兵道:“国家白养了你们!还不动手?”

“哈哈哈……”薛崇训仰头大笑,昂首挺胸地向自己的马车走去。身边的侍卫豪奴恭敬地为他掀开车帘,用崇拜的口气说:“郎君,您请,慢点。”

李守一眼睁睁地看着薛崇训如此做派,胡须都翘了起来,唾沫横飞地骂道:“国家的蛀虫,大唐的祸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李守一一定要把你绳之于法,接受天道国法的制裁!”

薛崇训没管他,乘车长扬而去。路上有个侍卫在外面议论道:“这个李守一,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人。”

薛崇训顿时叹了一口气道:“是难得。则天大圣皇帝以后,多年以来庙堂混乱阴霾,这个李守一铁骨铮铮,不畏权贵,他图什么?”

第十一章 好雨

后来有个诗人写了两句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写的是春雨,但诗里的春雨应该发生在剑南道。

长安的春雨则不是“润物细无声”那样子的,而是淅淅沥沥,屋檐下能听到水帘顺着瓦片流到阳沟里“波波……”的声音,水帘外面,是蒙蒙的一片,声音不大,但雨声充斥着整个世界。

薛崇训走到大秦寺时,感觉这样的场景有点相似:还是去见母亲,还是时间有点早然后来到了一个寺庙,然后在这里也遇到了一个女人。

不同的是这次不是去千福寺,而是来了相隔不远的大秦寺。大秦寺在义宁坊,挨着开远门这边,传的是景教,也就是基督教的一支。以前刚传到大唐时,大伙儿不了解状况,还以为是波斯那边的教宗,便称作波斯寺,后来才知道不是波斯的宗教,这才把波斯寺改称大秦寺,不过官方文件上的名称仍然没改。

薛崇训和奴仆走到寺塔下面躲雨,奴仆收起了伞。这时便见有个女子向这边跑了过来,她没有带伞,双手勉强遮在头顶径直就跑到了屋檐下,显然是来躲雨的。

这个女子薛崇训不认识,但很快就被她清丽的模样吸引了注意力。

她穿着一身浅色襦裙,很常见的唐式襦裙搭配:上穿短襦,下着长裙,佩披帛,加半臂。这身淡雅的衣服穿在她身上轻柔而优雅。只见一张清秀的脸略施脂粉,分外美丽,头发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一缕秀发沾在了嘴角,上面还带着一点晶莹的水珠。

此情此景,古寺石塔古典美女,就有如梦里一般,她有婀娜的身段秀丽的面孔,还有淡淡的忧愁,诗一般的韵味。

她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同样站在屋檐下的薛崇训,然后便没理会他,只是时不时看一眼天空,仿佛在祈求天上的神仙早些把雨停了。

或许是美好的事物影响了薛崇训的心境,也或许是因为这朦胧的小雨,薛崇训的心境也变得平和起来,一时心情好,便从奴仆手里拿过雨伞,递了过去:“用我的伞吧。”

那女子这时才专门打量了一下薛崇训,带着娇羞的表情道:“你也只有一把伞,我怎么好意思……”她露出这么一个纯纯的表情,看起来便带着一点稚气,可能年龄不大,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

薛崇训沉静地说道:“我坐马车过来的,可以不用伞,拿着,这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女子有点犹豫地缓缓伸手接住油纸伞,浅浅一笑道:“谢谢郎君,你真是个热心的好人。我怎么把伞还你呢?”

听她这么说自己,薛崇训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这时机会来了,还伞的时候便可以见第二面,一回生二回熟。但薛崇训却还是用那种沉静的声调说道:“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什,不用还了。”

女子低头看着手里的油纸伞想了想,又抬头露出一个笑容,朱唇轻启:“那我就不再客气啦……对了,不知道你以前来没来过大秦寺,里面有个悔悟堂,你可以把自己的心事向小窗子里面的教士诉说。我见你好像忧心忡忡的样子,对教士说说,这样会好受许多。”

她说罢小嘴轻轻抿拢,撑开油纸伞,走进了雨幕。打着油纸伞的古装女子,在朦胧的烟雨之间,屋檐下的薛崇训看着她的身影,想起刚才小小地做了一点好事,心情竟然变得轻松一点了。这时他想起上回在城隍庙看到宇文姬帮助难民的事,顿时仿佛有了些感触。

“时间差不多了,走吧。”薛崇训对身边的奴仆说道。

……

富丽堂皇的镇国太平公主府,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风景都非常好。湖边的垂柳在小雨中更显风雅,巍峨的宫殿朦朦胧胧如在云中。

“两位宰相已在前殿等候,我们先去见他们,晚上你留下来和我一起用膳。”太平公主见到薛崇训后只说了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但这句话其实并不简单。

薛崇训刚刚才犯下命案,太平公主不仅毫无责骂的意思,反而让他一起去见朝中宰相,可见薛崇训得到的不仅是母亲的信任,还有在她心中的位置。

不过他反倒觉得有些心酸,那可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为了对她说句话让她相信,居然需要费那么大的劲,而且还干了几件恶事。

走到前殿时,两个身穿紫色大团花官袍的中年人便起身向太平公主行礼。他们两个都是宰相,一个是萧至忠,身宽体胖,看言行举止都十分沉稳;另一个是窦怀贞,身材高大、面有英气,虽已年逾不惑,但依然风度翩翩……见到窦怀贞,薛崇训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两年前他迎娶过韦皇后的老奶妈,一个牙齿都快掉光的老太婆,两人在宫里拜堂的时候该是多么搞笑的场面。

公主的长子薛崇训也在后边,他们两个见了初时有些惊讶,但转瞬便恢复了常态。因为薛崇训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出现,不便冷落了他,窦怀贞便特意和薛崇训相互见礼,然后随口说道:“前几日那事,薛郎不必担忧,不是什么大事。”

这时萧至忠接过话说道:“不过李守一扬言插手要管,这个人有点难缠,薛郎还得提防着他。”萧至忠一向比较谨小慎微,所以才这么说。

窦怀贞却摇头道:“李守一的老底我还不清楚,根基很浅,能翻起什么浪子?”

太平公主眼里毫无责骂的意思,口上却骂道:“不成器的小子,成日就知道争强好胜!现在出了事,还不是要我这做母亲的给你收拾局面。”

薛崇训躬身道:“儿知错了。”

窦怀贞见状笑了笑,说道:“少年人做事当真果断有冲劲,难得难得,不过……要把冯元俊赶下台,其实用不着这样做,如此一来,理亏的反倒是薛郎了,给大家的印象也不好。”

薛崇训心道:现在朝中四个倾向太子的宰相都被母亲赶下台了,何况一个小小的冯元俊?如果只是为了争夺太常寺的权力,确实犯不着杀人。

第十二章 谏言

殿中四人:太平公主母子,还有两个宰相。除了薛崇训,其他三人的心情显然都很好,太平公主威严从容,窦怀贞举止潇洒,萧至忠淡定自若。

前段时间太平公主被发配到蒲州去了,非常委屈,但她回来之后,现在形势已经扭转。状况对公主这边很是有利,支持太子的四个宰相有的被发配地方、有的被明升暗降,太平公主手里已经有了五个宰相,掌握了朝廷的大半权力,势力极大。太子虽然名义上仍然监国,但谁也使唤不动。

“太子那边动静如何?哈哈,说来好笑,今日一早有个九品小官叫王琚的,跑到麟德殿说是要谢恩,谢谢太子把他从江湖中捞上来做了官……”窦怀贞说到这里自己先噗哧笑了出来,“结果公主猜猜他怎么着?”

窦怀贞便当即就在殿中表演起来,模样着话里说的那个王琚,仰起头挺起腰,双臂甩得十分夸张,就像皇上驾到了一样,他就这么滑稽地在地板上来回走了几步。

眼见窦怀贞插科打诨,公主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窦怀贞看见公主高兴,心情更好,更加卖力地表演,连腔调都拿捏起来。这时他忽然弓起身子,作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尖着嗓子道:“干什么呢,殿下还在后边呢,懂不懂礼数?”

大家都知道窦怀贞此时模仿的人是一个宦官。然后窦怀贞咳了咳,走到另一边,马上仰着头眼睛居高临下地向下瞟,拿腔拿调地说道:“殿下?谁是殿下,您是说镇国太平公主殿下?当今天下,唯太平公主殿下耳。”

表演完毕,公主和萧至忠都呵呵一阵笑,薛崇训也陪着露出一点微笑,但他的笑容十分难看,脸上是笑了,可眼睛里却依然心事重重的模样。

公主笑着说道:“这个王琚,不过是嫌官小,想激一激太子,以图依附罢了,这种挑拨离间的小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窦怀贞道:“是这么回事,不过我觉得王琚没说假话啊,如今的朝廷,谁还管太子呢?”

就在这时,萧至忠捻|着下巴的胡须道:“阳光下隐藏着暴风雨。太子如今是处于下风,但我们也不能因此掉以轻心,臣今日拜会公主,就是为此事而来……”他说罢拿眼看了一下一旁不怎么说话的薛崇训。

公主见状说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崇训是我的儿子,没什么好顾忌的。”

萧至忠听罢便沉声道:“太子还有一股十分危险的势力,禁军!”

公主一听眉毛轻轻一挑,显然是有些动容了,她搞过好几次政变,对那些套路是轻车熟路,当然明白禁军在极端情况下的重要性。

萧至忠接着说道:“禁军‘万骑’将军张韦,原来就是个地方豪强,完全是太子一手提拔起来的。毫无疑问张韦就是太子的人,让这个人呆在禁军里头,可是极大的不妥;还有唐隆大事(推翻韦皇后的政变)时追随太子的几个中下级将领也还在万骑里,到时候他们上下一唱一和,万骑不都得听太子的了?”

太平公主听罢说道:“你说得不错,但我们现在不能太咄咄逼人,宜稳不宜急。太子前不久主动上书让我从蒲州回京,是想主动缓和形势;我回来之后,也决口不提废长立幼的事。于是才有今天这样的大好局面。你们可知为何?”

这时窦怀贞表现心切,便立刻接过话头说道:“以臣所见,恐怕今上觉得太子功劳太高,实力太强,皇位不甚踏实,所以想用公主殿下制衡太子……去年册立太子的时候,今上提名了永平郡王(长子李成器),叫大臣们商议,由此可见,早在今上初登大位的时候就预料到了今日的局面。既然今上是这么一个心思,那平衡才是他愿意看到的,如果情势过于紧张,反而对公主殿下不利。”

萧至忠也表示赞同,他点点头:“臣和窦阁老看法相同,今上一面提防着太子;一面又要设法保护太子,因为他不愿意看到国家再次动荡,更不愿意则天大圣皇帝的事重演。如果我们锋芒太露,到了完全可以控制太子的地步,谨防今上以大局为先,为了保持朝廷稳定,舍弃自己的权力,直接将太子推上皇位,那时对咱们就大大不利了。”

萧至忠又道:“虽然如此,但禁军万骑也决不能放在太子手里,那样对我们太危险了。臣的建议是,稳中求胜,设法名正言顺地除掉张韦等人。”

太平公主道:“萧相公可有妙策了?”

“这……”萧至忠有些尴尬道,“臣一时没有想到万全之策。”

太平公主看向窦怀贞,窦怀贞也道:“今日臣拜见公主殿下,和往常一样,下值之后就顺路来走走,不似萧阁老一般无事不登三宝殿。”

“无妨,此事原本就应从长计议,先想想办法再说。”太平公主淡淡地说道。这时她发现薛崇训仿佛有话要说的样子,便停顿了一下,等着听他有什么意见,但薛崇训最终还是没有插话。太平公主便站了起来:“今日就到此为止吧,你们先回家去。”

于是萧至忠和窦怀贞便一齐执礼道:“臣等告退。”

薛崇训跟着母亲从前殿出来,走到院子里的回廊中时,太平公主忽然停了下来,看着天空道:“好久没下雨了,今天还没留心看上一眼呢。”她一边说一边头也不回地轻轻挥了挥手,随从的宦官和奴婢非常知趣地退开,远远地侍立。

“你方才在大殿中时,好像有话要说,是不是他们在场不便言语?”太平公主依然看着雨幕。

薛崇训道:“两位宰相和母亲同进退,原本没有什么好瞒着他们的,我确实有话要说,犹豫了一下没说出口是因为舍不得今晚和母亲一同晚膳的机会……母亲,我都不记得上次和您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了……”说到这里,薛崇训的声音竟然有些异样。

太平公主感觉到他的情绪,也是有些动容,她问道:“你是不是要说什么让我不高兴的话?”

“恐怕是这样。”薛崇训想起了上次和二弟一起来见母亲的情形,原本那次就应该和母亲一起吃晚饭的。这次……不过不同的是,这次他向母亲进谏应该不会招来怀疑和责打。

太平公主沉默了片刻,说道:“你说吧,是劝我不要对付太子?”如果薛崇训是和薛二郎同一样建议,太平公主也会认为他们的出发点是不同的。

不料薛崇训却说道:“不是。我的建议恰恰相反……杀掉太子!”

“喀!”突然天空中一道闪光,随即响起了一声惊雷,毫无预兆,太平公主冷不丁被折磨一吓,肩膀也是一抖,脸色都有些变了。倒是薛崇训依然面不改色,毫不动容,他沉声说道:“想尽一切办法,杀掉太子,其他的事都没有用,只有杀了他才有用。”

本来薛崇训想用不择手段这个词,最终拿捏了一下,还是改口了。

太平公主转头看着他的脸,显然有些诧异和不解,因为杀掉太子并不容易,太子有东宫六率亲卫部队保护,要置之死地恐怕只有发动宫廷政变。

薛崇训道:“两位宰相说要对付张韦,就算把张韦除去了又怎么样?表面上庙堂和军队都在母亲手里了,这样就能高枕无忧了么?当初韦皇后控制了整个朝廷,还有禁军将军全部都是她的亲信,甚至调集了六万府兵进京拱卫,结果呢,美梦只做了十几天。”

倒不是薛崇训的政治眼光比太平公主强多少,太平公主一生都在干政,经验丰富手段到位,薛崇训可能是比不上母亲的,但是薛崇训得出这样的结论,是预知了李隆基的厉害,简直可以用逆天来形容。

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唐玄宗,前期是相当逆天的人物,他最强的是胆略和胸襟,后来悲剧收场不过是因为年纪大了的人,又享了那么多年太平,斗志和魄力都已经消磨得差不多了。

太平公主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立刻嗤之以鼻,她低头沉思。薛崇训的谏言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要不是之前他处心积虑地做的那些坏事,恐怕太平公主是不会重视的,甚至可能怀疑。

“你的意思是逼急了太子会用非常手段?”太平公主沉吟许久之后说道。

薛崇训点点头道:“母亲了解太子的为人,有这个可能,这还不是最危险的,因为今上还在皇位上,他出于亲情和自身权力的考虑,会在要紧关头帮助母亲,太子狗急跳墙成功的机会也不大。最危险的是一旦太子登基,那时我们真是回天无力,随时可能死无葬身之地……我不是宰相,没法参与朝廷议事,但我听到消息说今上提过让位的事,因为母亲和大臣们太反对,便就此作罢。所以太子很快就能登基,是存在可能的,完全就是今上一个人说了算,更不妙的是今上做事经常举棋不定,咱们可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他的身上。”

第十三章 生气

“如果外祖母在母亲现在的位置,她一定会这么做。”薛崇训突然抛出了这么一句话,然后便缄口不言。这一句话,应该比讲一百个理由还要管用。

果然太平公主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她对武则天的感情可以说是相当复杂的,有爱、有崇拜、有怨恨……等等,或许当初武则天杀了她的丈夫时,她恨过、委屈过、无奈过,但是她又怎么能因此完全仇恨母亲呢?早年时武则天对她是多么宠爱!她不仅依赖武则天的爱,而且崇拜得五体投地。薛崇训正是理解了母亲对外祖母的这种崇拜心理,才说这么一句话。

而薛崇训对自己的外祖母武则天,没有什么感情,也没有多少仇恨;她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又怎么样呢?薛崇训甚至都不恨外祖母,因为他知道当时武则天杀他的父亲时只是政治需要。想来外祖母才是真正为了权力不择手段,可以为权力牺牲一切的人……薛崇训反思自己,恐怕他也做不到,他或许会在某些时候不择手段良心丧尽,但前提是为了求生。

他不想死,为了活下去他能做很多事,但如果只是为了更高的权力,其实是不值得的。

雨,还在下。太平公主的情绪也变得像这雨丝一般,潮|湿而纠缠,砍也砍不断。她甚至回忆起了少女时的那些心思,那些甜蜜的往事,那些浪漫的邂逅,那个英俊潇洒出身高贵谈吐风雅的男人,就像一只春天的小兔一样冒冒失失地闯入了她的心扉……

“喀!”又是一声惊雷,陷入沉思的太平公主一不留神,吓了一大跳,甚至呼出声来。她抬头仰望天空,此情此景,又想起了母亲要杀她的丈夫薛绍时,自己也曾这样仰望天空想让上天给个答案……她心如刀绞地哭过,苦苦地哀求过,有什么用?一向对她百依百顺的母亲变得冷漠无情根本不顾她的感受,杀伐果断。

她明白了权力的好处,有了权力,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没有权力,就会有很多无奈的悲伤……但是,有了权力,还会有曾经那样真诚的悲伤吗?

“母亲,您没事吧?”薛崇训关切的话打断了太平公主的思绪,她看了薛崇训一眼,轻轻摇摇头。

“我见母亲脸色不太好,这雨一下,原本开始变暖的天气又要反弹,母亲将息身子。”

太平公主看着薛崇训的脸,突然说道:“你的脸长得和你父亲真有几分相像……不过就是黑了点,现在还在练武?”

两人忽然说起了不相干的事,薛崇训只好顺着母亲的话答道:“是,我见书上说先古读书人至少会六艺,我既是士大夫,自然要学习先贤。”

太平公主赞许地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又说道:“我有件事想问你,你要如实回答。”

“是。”薛崇训道。

太平公主道:“前日你的手下杀死了冯元俊,外面传言说是因为争女人,可我觉得不像,你杀人是为了让我信你?”

母亲果然是女强人,一下子就看破了玄机。薛崇训不太想在母亲面前撒谎,便老老实实地说道:“是。冯元俊是高力士唯一的亲人,我杀了他,便能让母亲相信我是不可能倾向太子的,然后我今天向母亲进言,才足以证明谏言的诚意。只有杀掉太子才是唯一的出路,我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对母亲说的。”

“说得轻巧,让李隆基死并没有那么容易。”太平公主没有否决薛崇训,也没有赞同,这样的事她应该需要时间考虑。她又说道:“不过看你这次的表现,干脆果断,倒是有点长进了。”

这应该是赞许,褒奖儿子干坏事犯下命案。

不料薛崇训没有高兴,反而叹了一口气道:“二郎越来越疏远母亲,您可知道为何?”

太平公主眉头一皱:“这个吃里扒外的孽子,你提他作甚?”

薛崇训动容道:“小时候母亲就不怎么关心我们兄妹,反倒对李三郎特别好。我和妹妹倒是习惯了,可二郎心里一直就不是滋味……母亲,我们虽然流着皇家的血,可仍然想要亲人的嘘寒问暖……”

太平公主没想到儿子会这么说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愣愣地看着薛崇训道:“我与你舅舅(现在的皇帝李旦)的关系一向很好,关心他的儿子只是因为顾及兄妹之情,这就不是亲情了?”

太平公主在别人面前是相当威严的,没有想到两个儿子都敢挑战她的威势,都用这种埋怨的口气说话。上次薛二郎是这样,这次薛崇训还是这样,薛崇训也不怕母亲生气,他看起来情绪有些失控,声音也大了起来:“我为了对你说句话让你相信我的诚心,竟然要杀人!为什么?母亲认为我真的很喜欢做那样的事?为什么连家人都不相信我?”

……

正如薛二郎故意激怒母亲,很可能是出于自保的心理;薛崇训又用这样的口吻和母亲说话,惹她不高兴,也是有预谋的。他想得比较远:万一以后太平公主真的获胜了,那么薛崇训的几个兄弟,甚至还有李家的子嗣们,就会争夺继承权。薛崇训先打张感情牌在这里铺垫着,以后是很有利的……好像今上李旦就很会玩感情牌。

当然如果太平一党失败了,大家都得死,今天这一出自然就没有意义了。反正没什么坏处。

此时太平公主当然不可能高兴,但是薛崇训如此述说衷情,她应该明白儿子心里是有她这个母亲的。

原本薛崇训就是这么个心思,但是当他说自己也渴望亲情的时候,心里真的就泛起了一股子酸楚。是真是假,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薛崇训有些恼怒地对着自己的母亲低吼道:“你不是很喜欢李三郎那小子,现在怎么样?人家非要置你于死地才高兴!最后和你一条心的,不是李三郎,还是自家亲生的儿子!”

“你……”太平公主面有怒色,“你竟敢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薛崇训倔犟地说道:“我是你生的,我心里不舒服,为什么要藏着掖着?你要是觉得生错了我,现在就下令处死我好了,就像当初外祖母处死父亲那样。我们父子俩走一条路,我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太平公主的情绪彻底被薛崇训激了起来,她非常恼怒,但又带着一点其他的情绪,她怒极之下骂道:“你这个不孝的孽子,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别让我看见你,滚!还不滚!”

薛崇训转身便走,连告辞都没有一声。母子俩就这么不欢而散。

起先说好的晚膳,又没吃成。

走出镇国太平公主府时,薛崇训不仅没有悲春伤秋的情绪,反而十分的痛快,那种真正的痛快,感觉好极了。和母亲吵了一架,感觉很好,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了,以前的那种母子关系,真的很冰冷,很难受。薛崇训蓦然之间发现自己也需要亲情,需要温暖……

如果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没有可以相信的朋友,人生实在无趣,他悲剧地发现,自己这么多年就是那样过的。

无趣的人生。如果这次能活下来,他再也不想这么过活了。

这时马夫庞二敲了敲车厢,问道:“郎君,是回府么?”

冰冷的家,那里没有自己期待的人,也没有等自己的人……薛崇训无趣地想了想,随口说道:“去大秦寺,今儿遇到的那小娘说里面有个悔悟堂,我想去看看,是不是真有。”

“好的,大秦寺。”

大秦寺挨着公主府这边不远,没一会就到。天上的雨还没停,春天的雨好像就是这样,下得不大,但一下就没完没了。

薛崇训从马车上下来之后,顿时微微有些惊讶,因为他发现下午遇到的那个躲雨的女子还在这里。

那女子也认出了薛崇训,也是有些惊讶地说道:“你……你怎么又来了?”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说话,这时薛崇训也在说:“你不是有伞了,已经走了吗?”

女子顿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很美好很纯真。果然是一回生二回熟,现在她看见薛崇训,仿佛就像遇到熟人一般,而实际上连名字都不知道。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伞,还是薛崇训给她的那把,带着歉意地说道:“真没想到还能遇到你……雨还没停。”

薛崇训现在的心情很好,他发现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竟然能这么有趣,比庙堂上你死我活的争斗有趣多了。他笑道:“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什,不用还,我还是坐马车来的。”

女子的声音清脆犹如黄莺:“下回我出门,一定要带两把,免得还你又没得伞打了。”

“不必。”薛崇训很老实地答了一句,却不料立刻就招来了女子的笑声,她的手都放在肚子上了,什么事能这么好笑?

薛崇训很不解地看着她。只见这个女子长了一张圆圆的脸,眼睛大,鼻子和嘴都小小的,不似宇文姬那种性感的厚唇,她没有宇文姬那股子妩媚劲,面部线条也比较弱,有点娃娃脸的味道,但看起来更加清纯。

第十四章 小雨

(谢谢大家的支持,以后一天都是两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是今日第一更,下午还有一章)

……

见那女子笑得捧腹,薛崇训很是不解,不禁问道:“什么如此好笑?”

她好不容易才仍住笑意,刚要说话,却“噗哧”一声又笑了出来,急忙用小手捂住嘴巴,说道:“你……可真傻,长安城这么大,就算我们能第二次遇见,还能第三次遇见不成?”

薛崇训恍然道:“原来如此,我一时没注意想这个问题。”

女子咯咯笑道:“好笑的不是你傻,而是你的样子,木木的,真是……唉,算了,不说这个,我肚子都疼了。”

她的笑容感染了薛崇训,薛崇训的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近朱者赤嘛。他也微笑道:“你为什么又来大秦寺了?”

“我来等人。”说到这里,她的笑容渐渐不见了,代之以淡淡的忧郁。

薛崇训见状好心问道:“是不是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他还没来?”

女子点点头,说道:“原本说好的是三天前,但现在他还没来……科考发榜的日子是三天前吧?”

“你说的是进士榜么?好像是三天前开榜。”薛崇训道。唐朝的进士科举和明清时不太一样,不需要经过前期复杂的童生试、县试、乡试等一系列晋级考试,这时候的科举制度还没有那么完善;相同的是,考中进士就有做官的资格了,这是一条贫寒人家子弟入仕的不错的路子。像薛崇训这样的人当然不需要参加那样的考试,他们生下来就有爵位了。

“我等到今天日落,如果他还不来,明天我就去他们家找他。”女子说道。

看来他们之间就是个才子佳人的事儿。薛崇训心情依然很好,也没有什么妒嫉之类的心思,他的婚事将主要由政治需要决定,和平民百姓家的女子根本就搭不上边:面前这个女子,是不可能和自己有结果的,如果真去追求别人,等于害人。所以薛崇训一开始就没那样的念头,不过这样的邂逅,感觉真的很美好,简单的纯洁的相识。

薛崇训一时心情好,就变得有些热心起来,出谋划策道:“如果你自己去他们家,反而不好,会给他的家人留下不知礼仪的印象。我建议你央求令尊令堂找个媒人,然后和他家的高堂商量商量,这样比较好。”

女子摇头道:“瞧你说的,竟然扯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上去了,我只能做他的小妾,还讲究这些作甚?再说他的老家不在长安,父母不在这里。”

“哦?”薛崇训有些疑惑。

女子想了想道:“告诉你也没什么啦,我是‘水云间’的歌妓,呵呵,郎君要是有雅兴,这几天可以来听我唱曲,说不定过几天我就会离开那里了。”

薛崇训听罢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女子,他还真没看出来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是青楼歌妓,大约是她年纪小,打扮得也比较淡雅的关系。

薛崇训片刻差异之后,也就淡然了,他随口说道:“未请教小娘的芳名,我要是真想去水云间听曲了,也好问人啊。”

“蒙小雨。”

“蒙、小雨,朦朦胧胧的小雨。”薛崇训抬头看了一眼雨幕,“和我们认识的情形差不多,很好记。”

蒙小雨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说一考中进士就迎我进门,你说他说得是真的吗?”

薛崇训道:“进士也不是一考就中,机会很小,他不一定能考中。”

蒙小雨苦笑道:“他的机会应该很大,不仅诗文做得好,还有大臣的推荐……看郎君的模样,却不知是不是读书人?你可知道考进士最大的门槛是得到朝中大臣的赏识和推荐?”

大约是薛崇训长得比较黑的缘故,而且面有英武之气,确实不像是什么才子一类的人物,但他的举止却很得体到位,儒雅十足,所以蒙小雨才不敢断定。

薛崇训问道:“他在朝中有关系?”本来他想再问是哪一个大臣,但最终还是没问这句话,因为这么问的话很容易就暴露出自己是官场人物了。既然大家只是偶然相识,不了解对方朦朦胧胧的反倒容易相处。

蒙小雨道:“有钱不就有关系了?”

薛崇训无意中闪过一个念头,恐怕她倒贴了那个才子*钱。因为出身不好的人大多数不可能出得起贿赂大臣的钱财,反倒是那些有点名气的歌妓可能很有钱,虽然她们地位很低贱。

这时蒙小雨又问了一句:“郎君觉得他会信守承诺么?”

薛崇训听罢想起一句话: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不可相信男人那张嘴……他想了想说道:“其实你不必问我,你能给他大笔钱财,不是就已经相信他了么?”

蒙小雨默然,证实了薛崇训刚才的那个猜测。

薛崇训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天快黑了,今天恐怕他不会来,水云间好像在安邑坊那边,正巧我也住那边,要不要我顺路送你一程?”

“谢谢,我再等等,街口能雇到马车,郎君的好意我心领了。”

“那好,告辞。”

蒙小雨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郎君到这里来做什么啊?没见你做什么事呢。”

薛崇训恍然道:“太闲,本来是想来看看大秦寺是不是真有个悔悟堂,但和你说了好一阵话,时间也不早了,不看也罢。要是我进去悔悟,非得说到明天早上不可,教士可受不了。”

蒙小雨顿时被逗乐了,笑道:“看不出来郎君是个这么坏的人呢,你的模样让人想起阳光,嗯,阳光把你晒黑的。”

薛崇训抱拳道:“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说罢便快步跑上停在一边的马车,叫庞二赶马走了。

车轱辘叽咕叽咕地响,马车上只有薛崇训一个人,他坐在里面忽然自己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道:“蒙小雨,朦朦胧胧的小雨……一个歌妓见过的人应该不少,为什么能傻成这样呢?”

可见爱慕之情有时不是好事,会让人变成傻子。想到这里,薛崇训的心里冒出了一股畏惧之感。

庞二听到薛崇训的声音,但声音不大没听清,庞二便忙问道:“郎君,您说什么,我没听见呢。”

薛崇训对着前面说道:“肚子饿了,加两鞭,回家吃饭。”

第十五章 天命

(因为下午停了半天电,一直到晚上才来电,所以这一章现在才补上,请大家见谅。)

……

白花花的纸钱在雨中飘散,招魂幡吹得啪啪直响,在这凄楚的长街中,传来道士那听得让人断肠的长声幺幺:“魂兮,归来……”

冯府笼罩在一片萧瑟惨淡之中,大门上挂着白花,连灯笼都换成了白色。高力士一身素白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宦官忙撑开伞给他遮雨,却不料他铁青着脸沉声喝道:“拿开!”

高力士长得身材高大,脸型有棱有角,眉毛犹如两撇浓墨,且肤色较深,如果不是没有胡须,根本就不像个宦官。他就这么站在大门口,任冰冷的雨水打在头上、脸上,雨珠顺着他的眉毛从脸颊上滑下,犹如眼泪。这时冯家的奴仆开大门跪在门口迎接,高力士才缓步走进去。

冯元俊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但现在已经魂归九泉。世上有很多人,亲人在身旁却不知珍惜……谁理解高力士此时的心情呢?他没有亲人了,他的孤独,他的伤感,犹如这冰冷的雨,叫人伤心断肠。武则天时,冯家全家获罪死散凋零,只剩下高力士和冯元俊二人,高力士还成了宦官,不会有后代了,他的堂弟冯元俊成了冯家唯一的希望,不料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走进灵堂,里面披麻戴孝的人哭得更加响亮了,特别是那些通房丫头小妾等女人,比死了亲爹还伤心。但高力士知道,她们是哭给他听的,无非是靠山塌了,想重新有个靠山罢了,真正伤心的又有几人呢?

只有高力士一人罢?但他却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有。高力士跪在灵牌前面,默默地拜了几拜,但见牌位后面的棺材还未盖棺,便站起身走了过去。

冯元俊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还睁着!高力士的牙关咬得咯咯直响,一缕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他伸出颤|抖的右手,轻轻在冯元俊的眼皮上拂过,想让冯元俊瞑目,可是那眼皮好像还是活的一样,怎么也闭不拢。

高力士捂住胸口,眼睛里闪出了泪光。

他咬牙忍住,站了起来,飞快地离开了灵堂。此时此刻,高力士不愿意别人看见自己的反应,急忙走进了院子里的一间厢房,反手将房门闩住。

见案边有一把椅子,高力士便坐了上去,深吸一口气,意图平息自己快要失控的情绪。良久之后,他突然拔出了腰间的佩剑,从椅子上暴起,一剑插向大案。“哐!”那结实的榈木大案竟然被一剑刺穿,木削翻飞,随即那柄宝剑也“喀”地折断了。

高力士的脸上、脖子上的筋都突了起来,仰起头大张着嘴,仿佛在忍受着什么酷刑一样。他看着手里的断剑低声道:“贤弟,我不将薛崇训碎尸万段,便如此剑!”

过了一会,有人敲门,高力士扔掉手里的断剑,开门走了出去。来人是冯家的管家,一个老头子。管家躬身道:“冯府里的人如何安排,要搬到高公府上去么?”

高力士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府上的人已经够了,过几日发点银两,把人打发走,你去安排,完了到我府上回禀。”

管家不解道:“薛家的人害了咱们的主人,全府上下都愿意为阿郎报仇……也许高公还用得上……”

“不必了,天子脚下自有国法,官府会给人一个公道。”高力士淡淡地说道。

管家:“……”

就在这时,又一个奴仆急冲冲地走了过来,说道:“高公,太子来了!”

高力士忙起步向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到了哪里?”

“太子殿下到来,咱们都不敢阻挡,他已经径直到灵堂了。”

高力士急忙回到灵堂,只见太子李隆基正在那里鞠躬。李隆基向死者执礼之后,看到了高力士,便走了过来。高力士感动道:“殿下日理万机,怎么亲自来了?”

李隆基唉了一声:“元俊是力士唯一的兄弟了吧?”

只见李隆基长得是高大英俊,面相正派,脸部线条刚毅完美,剑眉之间英气勃发,当真是一个人间少见的美男子。举止之间从容大气,又有贵族特有的优雅华贵,王者之气大概便是如此罢。

高力士抹了一下眼睛,“嗯”了一声点点头:“殿下,里面请。”

高力士将李隆基迎进客厅,请他上坐。李隆基坐定之后说道:“力士节哀顺变,不要伤了身子。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也有兄弟,前几天我还特意叫人缝制了一个长枕头,够五个人睡的,咱们五个兄弟情如手足,相聚的时候同袍同衾。”

听李隆基说起兄弟之情,不论他是为了政治需要还是真那么在乎兄弟情谊,高力士也是情难自禁,掩面而泣。

高力士明白现在这种紧张的关头,太子是不愿意看到他为了私人恩怨影响大局的,所以高力士不能表现出太多仇恨和报仇心切的情绪。不过伤心一下是没有关系的,兄弟死了,还一副没事模样,这样反而更假。

李隆基看着他悲伤的样子,不禁说道:“这事牵扯到太平公主家,官府恐怕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力士打算怎么办?”

高力士泣不成声道:“这事儿不用查也知道,肯定和薛崇训有关系;还有宇文家的那个女人,不知羞耻的害人精,都脱不了干系!这个仇我先记着,迟早得还!”

李隆基听他这么说,松了一口气道:“别急,时候到了,我会为你做主的。力士,你不仅是我的臣子,更是我的朋友,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放心。”

高力士用力地点点头,“太子一定是最后的胜利者,我绝不怀疑这个结果。到那时,新仇旧恨,咱们再一起算。”

“哦?你如何肯定?要知道现在朝廷内外都不看好我李三郎。”李隆基不禁问道。

“仁者无敌!”高力士毫不犹豫地说道,“仁者无敌是恒古不变的道,无论他们用什么阴谋诡计,都逃不过天道。太子是仁者,是大唐亿兆臣民心之所向,全天下所有的人都希望大唐能重新稳定繁荣,所有的人都渴望衣食无忧的太平盛世到来;而太子殿下您,就是那个万民翘首以盼的圣人、救世主!有这样的人心,谁能阻挡?!”

李隆基听罢心道:高力士果然不愧为我的知己,道相同啊!他的脸上流露出了自信和乐观,虽然世道依然险恶,但是他的斗志亦依然积极向上。

如果不是高力士的兄弟还挺在外面的灵堂里,李隆基真想爽朗大笑一声。他仰起头,自信地说道:“曾祖父太宗皇帝言,天命在我,若天将兴之,非人所能除。”

“好一个‘天命在我’!”高力士赞道,“太子殿下有大唐祖宗遗风,定是上天选定的真命天子,天降大任,当仁不让。即是天命,我这点私仇算得了什么呢,终有一天善恶有报,我一定能等到那一天!”

李隆基听罢满意地点点头:“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第十六章 三娘

(这几天老是停电,如果今天没停,晚上还更一章。)

李隆基说“天命有我”,而薛崇训的内心里则有一个相反的信念:我不信天命,命运应该由自己去创造!

历史上注定的事,可以被一个人改变?薛崇训只能反复地坚定自己的信念,历史是由人创造的,人才是它的主角。他不能信天,否则就只有死!

他甚至在想,如果真的击败了李隆基,那么历史就没有唐玄宗这个名号了,也没有开元盛世……从国家和民生的角度考虑,其实让李隆基掌权才是最好的路子,否则武则天以来的政局动荡将会继续下去。可是薛崇训没有那样高尚的情操,他可不想为了所谓万民的太平把自己往断头台上送。只要有一线生存的希望,他都不会放弃。

他站在屋门口,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雨还在下,那里灰白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天道是什么?你可以不信,但是不能不敬畏,如果天道只是虚无,那么真的改变了历史,没有了唐玄宗,前世的记忆又从哪里来的?

这时薛崇训看见家奴方俞忠从屋檐下经过,正向自己行礼,他便招了招手示意方俞忠过来。方俞忠走到门口,抱拳道:“郎君有何事吩咐?”

薛崇训道:“三娘走了没有?”

方俞忠答道:“还没,她仍旧住在氤氲斋里,没有要走的意思。”

薛崇训点点头道:“是我劝她不走的……李守一这个冥顽不化的人,认死理,是块又硬又臭的石头,他才不管你有什么身世背景,谁他都敢查。氤氲斋不是卫国公府,不是很安全,万一李守一那老头带人硬闯进去抓三娘,咱们也没辙,你去通知三娘,让她搬到府里来住一阵子。”

“郎君,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方俞忠突然说道。

“你从小就在我们薛家,有什么不当讲的,说罢。”

方俞忠沉声道:“三娘这个人来历不明,连户籍都没有,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死了也就死了,郎君何不干脆将她交出去,这样有人顶罪了,李守一也有个台阶下,好早些结案。不然麻烦事儿还真不少。”

“不行!”薛崇训断然道,“我答应过她会尽力保全她的性命,岂能随便就言而无信?何况她已经表明效忠,她便是咱们自己人。自己人都不相互照应,却要随时算计,那以后谁还诚心为咱们卖命?不必多说,无意已决,叫三娘搬到卫国公府来,他李守一敢违法强闯,那我也就不管规矩,拿他的妻儿抵命!”

“是,我这就去通知三娘。”方俞忠便不多说,抱拳告退。

没过一会,三娘就进来见薛崇训了,她好像没什么东西,还真是无牵无挂,拧了个装换洗衣服的包裹就来了,不过她戴着一顶纱做的帽子,纱巾从帽檐下垂下来,把脸也遮住了。

薛崇训见到她便随口说道:“你还真敢信我,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你不怕我把你交出去做替罪羊?”

三娘站定之后沉默了片刻,便说道:“反正我的命是郎君救的,上回在古寺巷如果不是郎君出手相救,我也活不到今天。郎君真要把我交出去,那也就扯平了,就当没被人救。”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沙哑,怪怪的犹如幽魂的低述。她停了片刻又说了一句:“郎君说得不错,天天被人追杀提心吊胆的滋味确实不怎么样。”

薛崇训笑了笑,用随意的口气说道:“我本来想听你说相信我,原来是这样……后边花园里有间屋子,我叫裴娘给你收拾一下,你就住那里吧。”

“是。”三娘低沉地应了一句。

薛崇训便唤来裴娘,叫她带三娘过去,顺便帮忙收拾屋子。

到得下午,还真叫薛崇训料准了,京兆府的人来到卫国公府,要薛崇训交出凶手绳之以法,并想带那天参与凶案的奴仆回府审讯。

薛崇训的一个跟班吉祥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告知了薛崇训,薛崇训只说道:“出去告诉他们,让他们滚蛋。”

吉祥就是常拿胖马夫庞二开玩笑的那个瘦子,长得尖嘴猴腮的,脑子反应倒是挺快,这时他愕然道:“把郎君的原话告诉官府的人么?”

“对,原话,就说我说的,杀人的凶手已经逃了,让他们滚蛋,自己去抓。”薛崇训道。

吉祥只得又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传话。他走到大门口,让门房将角门开了一个缝儿,自己就从那道缝儿里侧身钻了出去,外面一大群拿着真刀真枪的兵丁让他有些害怕,但一想到自己传的是郎君卫国公的话,吉祥也就壮起了胆子。

他扯了扯衣裳,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指手画脚地说道:“郎君说了,让你们……”他看着那些凶巴巴的兵,有些怯意,声音也小了一些,“……滚蛋!”

众人顿时哗然,坐在马上的李守一的脸也是青一阵白一阵,气得胡须都快翘了起来:“什么?你这个低贱的奴婢!谩骂官员,知罪不知罪!”

吉祥顿时心虚,反手轻轻敲了敲门,打算随时躲到府里去,但对方还没真动手,他也就麻起胆子撑着,说道:“嘿!我说你这老头子,我还没骂人,你倒先骂起我来了。叫你们滚蛋,是郎君说的,你们这么一大堆人堵在咱们家门口,不叫你们滚蛋难道还要请你们喝茶?”

“低贱的奴仆,本官不想和你这样人理论,叫卫国公出来说话!”李守一正气凌然地喊道。

吉祥听他反复说自己低贱,心里也是老大的不爽,回敬道:“你算哪根葱?咱们郎君是说见就见的?先在门口磕几个响头烧几株香,看郎君能不能放下身份和你说两句话!”

“你……”真是小鬼最难缠,李守一气愤地说道,“本官办的是公务,是替皇上办差,还要烧香?”

吉祥伶牙俐齿地说道:“您办您的公务,咱们过咱们的日子,没碍着你啊。我叫你这老头子烧香,是给你出的好主意,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李守一听他话里有话,没顾上多想,脱口就问道:“何意?”

吉祥笑道:“凶手已经跑了,你们无能抓不到,想求郎君帮忙,可不得烧香么?”他这小厮看起来有点猥琐,可嘴皮子翻飞,很能胡搅蛮缠。薛崇训派他来应付,还真是知人善用,如果换作是庞二,就没辙。

吉祥也没有身份,更没有顾及,反正不讲道理,只讲歪理,把李守一逗得哭笑不得,李守一用马鞭指着他喝道:“凶手是卫国公府上的人,老夫不找卫国公要人,找谁要人?跑了?本官的眼线上午才看到疑犯从对门进得卫国公府,跑哪去?!赶紧交人,否则本官定然上本弹劾卫国公窝藏疑犯!”

“谁看见的,那只眼睛看见的?”吉祥就胡扯道。

这时李守一身边的一个武官低声道:“明公别和这厮多费口舌,疑犯明明进了卫国公府,咱们把府先围了,再请奏今上圣裁,要抓人便进去抓人,今上不让抓,也不关咱们什么事。”

李守一寻思了片刻,便说道:“来人,把卫国公府给我围住,只要疑犯踏出府门一步,不论死活,给我拿下!”

吉祥见状没他什么事了,便又从角门的缝儿闪进去,把外面的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诉薛崇训。薛崇训道:“让三娘别出去就是,李守一不敢擅闯。他们这么多人耗着,不当差做事了?我看他们能耗到什么时候。”

“郎君,那老头扬言要请奏今上下旨进府收查呢。”

薛崇训笑道:“我是皇亲,今上会同意一个刀笔吏随便就来收查?他不怕我被人趁机栽赃私藏甲兵意图造反之类的事,不怕这件事变成冲突的火索?今上没那么容易同意。”

第十七章 搜查

李守一还真敢把薛崇训的事写成奏疏递上去。奏疏一般都是说关于国计民生这样的大事,或言国策纲纪,或言具体的大事如旱涝灾害税赋加减等……一个刑案,居然直接说到皇帝跟前,那下面那些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侍郎、御史中丞是干什么吃的?这要是别人处理案子时这么干,等于是得罪了一大票人,不过李守一这么做,大家也懒得和他计较,他就这么个人,什么事都不知变通非得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皇帝李旦只看了一眼,也没管案子本身是怎么回事,见涉及到朝廷官员,就按常规的办法把奏章送到御史台处理。御史台的侍御史一看是太平公主那家子的事,有点犯难……终于有人想起了老上司萧至忠!

萧至忠以前干过御史中丞,现在已经当宰相去了,中书令,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中宗时太子李崇俊发动政变失败,有人在中宗跟前说太平公主也是同谋,萧至忠谏言“陛下富有四海,就容不下一个弟弟和妹妹吗?”由是和太平公主关系不浅,现在他更是常常出入太平公主门下的人,侍御史们私下和萧至忠通通气,看他什么态度,这事处理起来就更稳妥了。况且宰相是百官之僚,官员和宰相商量事情并无不妥。

萧至忠听了这事儿,很快就说道:“你们向今上回禀此事时,恐怕今上会先问:问过太平否?问过三郎否?所以我觉得你们先问问太子,然后也不必做什么,把太子和公主的意见回禀今上即可……公主那里就不用问了,卫国公是公主的儿子,有做母亲的愿意看到别人没事就去搜查儿子家的吗?”

御史以为然,便依言而行,这事多经辗转,等再次回禀到皇帝跟前时,已经过去三四天了。可怜李守一手下那帮人,百无聊赖地在薛崇训府周围盯了好几天哨,没有收获也没有音信。

事情辗转,还去问过李隆基,高力士也摸清了御史们的行事过程,估摸着御史该向皇帝回禀的日子了,他便不动声色地尽量寻找机会呆在皇帝身边。高力士的官是朝散大夫、内给事,原本就常伴皇帝左右,所以这事并不困难。

高力士想:李守一既然要强出头捉拿凶犯,不如帮他一把。杀害他堂弟的幕后主谋自然是薛崇训,但高力士对亲自动手杀人的那个薛家奴仆同样痛恨,让她死,能稍解心头之恨。

又过了两天,李旦在麟德殿接见了侍御史,因为他刚刚在这里举行了一次歌舞宴会还未离开,麟德殿又有非正式场合接见官员的功能。此时李旦的兴致很高,宴会上的舞姬们如花似玉,舞姿婀娜,观赏时真是莫大的享受,以至于宴会完了他依旧意犹未尽。

多么欢乐的宴会,多么愉快的场面。做大明宫的主人,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李旦不仅喜欢麟德殿的宴会,更喜欢坐在含元殿高高的龙椅上观看“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的磅礴景象。

尊崇的地位,丰富的生活,开阔的胸襟,这就是做皇帝的感受……但是,李旦的内心对自己的这把椅子充满了敬畏和惶恐。他这一生,经历的血腥政变多达十几次,不都是在争夺这个位置么?通往皇位的路,铺的不是红地毯,而是鲜红的血!

总之如果不想失去皇位,权力还得抓在手里。所以李旦总是会定期过问朝廷大事,今天宴会之后有了空闲,他便就在麟德殿接见了几个大臣。

而御史台的侍御史,也在这个时间面见皇帝。

果不出萧至忠所料,李旦听完侍御史的回禀,就先问道:“问过太平了么?”

御史答道:“回皇上,公主殿下认为卫国公是朝廷重臣,又是皇亲国戚,应顾及尊严,不能随意受辱于官衙。”

李旦点点头,又问:“三郎知否?”

御史道:“太子监国,自然已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是说朝政清明,便应赏罚分明不论亲疏,卫国公有嫌疑,就该秉公审察……但军国大事、五品以上官员任命、重要刑案,仍应皇上裁决。卫国公乃太常卿,太子无权下令赏罚。”

李旦沉吟不已,犹在犹豫。就在这时,一旁的高力士轻轻说道:“皇上,卫国公有嫌疑,不查的话嫌疑便洗不清,不了了之有失公允。”

高力士说的话虽然不大声,但李旦是听清了的,他又犹豫了一番,觉得高力士说得也有道理,便对御史道:“那就让御史随李守一去查查,疑犯是否真在卫国公府,薛崇训是朕的外侄,叫他注意礼节。”

……

薛崇训得知了皇帝的旨意之后,感到十分意外,当即就在心里想:今上果然是左右摇摆不定的人,我要是把什么事儿寄希望在他身上,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郎君,大事不好了,李守一那老头在外面大呼小叫,再不开门便强行进府搜查,说查咱们是今上的圣旨。”吉祥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薛崇训皱眉道:“叫人开门……”

吉祥得了话跑到大门口,传话叫门房开了大门,薛家一干奴仆都站在大门口严阵以待。外面的胥役兵丁也是虎视眈眈,这状况已是十分紧张,还有什么礼节可言?

李守一一挥手道:“进府,给我仔细搜,不能错过每一个角落!”他喊罢特意给身边的一个侍卫递了个眼色,那侍卫的目光却故意躲开,神情有些惧色。

此人是冯府里的奴仆,事发当日见过三娘,李守一找他来认人的。但他对薛崇训很畏惧,好说歹说,总算让他装扮成兵丁在一旁悄悄认人,他才愿意了。

李守一带人进府之后,便分派人手,将薛府每一个地方都安排了两个小队去搜查。而薛崇训的跟班吉祥则是来回跑腿,随时向薛崇训禀报状况。

薛崇训心里也开始焦躁,主要因为他完全没有料到皇帝居然会这样下旨,刚刚得到消息,李守一就马上要进府搜查了,薛崇训基本没有什么准备。

薛府四周已被布控,现在让三娘跑出去是自投罗网,可是卫国公府就这么大点,根本不能和镇国太平公主府那么宽的地方比,能把人藏哪里去?

三娘已经被薛崇训派的裴娘去叫了过来,正在薛崇训的旁边。见薛崇训眉头紧皱来回不停踱步,三娘自己反倒不慌,只是用她那沙哑的嗓音淡淡地说道:“郎君已经尽力了,三娘见到郎君为我如此挂心,已是无憾。不如干脆点把我交出去吧,反正没地方可去,也免得东躲西藏狼狈不堪,平白遭人耻笑。”

“郎君,郎君!官差已过廊庑,马上进洞门就看到咱们了!”吉祥在屋檐下边跑边喊道。

此时三娘那苍白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笑意,认识她这么久,薛崇训还是第一次见她笑,却还是在这种危急狼狈的情况下。薛崇训正苦思无策,便随口问道:“你笑什么?”

三娘笑道:“我笑郎君现在的样子……”

或许是三娘的微笑刺痛了薛崇训内心的某处,他现在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心情,非常不愿意失去她。

其实三娘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人。但只要是人,怎么能做到完全无情呢?薛崇训现在也顾不得追寻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情,或许是因为自己对她有恩?人的心理真是很难捉摸:如果别人对自己有恩,反而有负债心理觉得很难受;反过来如果自己对别人有恩,却觉得那个人很是亲切。

又或是同情她的身世和遭遇?总之薛崇训是不懂的,他也没时间去想。

“郎君,他们到门口了!”

这时三娘还站在薛崇训的房门前,根本没开始躲藏。

三娘又道:“我牙齿里含着毒,只要咬破便能一了百了,我不会说出任何事。咱们不必做无谓的挣扎了……让我记住你的好,死得好受一些。”

薛崇训真的对她好吗?那她现在面临的死地是因为谁?

“不!”薛崇训断然道,“人不能听天由命!你跟我来。”他说罢顾不得许多,一把抓住三娘的手往房间里走。

第一次抓她的手,真的非常冰冷,薛崇训不明白一个大活人为什么会有鬼魅一样冰凉的手?

第十八章 公道

有时候女人想问题的方式和男人是完全不同的,差别之大令人瞠目。有人不怕死,或为知己者死,或为大义慷慨赴死;而女人晓之以大义几乎没有任何作用,相反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她们会十分看重。

她希望得到关爱,希望在特殊的日子里收到礼物,哪怕是一件小礼物。都是些不是很重要的事……三娘也不例外,她虽然生活在阴暗的世界里,总是昼伏夜出,但同样很看重别人的关心。

上次杀冯元俊的时候,她那句“宇文孝一直在口头上说把我们当作亲生儿女,但我知道,我从来比不上宇文姬精贵”,薛崇训其实就应该明白她的心思的。

当薛崇训拉住她的手向屋里跑的时候,三娘心里顿时流过一丝暖流,她甚至忘记了自己面临的危险,满脑子都是薛崇训那温暖的粗糙的大手,那只因练武磨上茧子的大手,有阳光的味道。

无论薛崇训是个多么坏的人,无论他的道德有多么败坏多么无恶不作,但此时在三娘心里,他是一个好人。

薛崇训把她拉到自己的房间,左右一看照样没有特别隐蔽的地方。他的卧室布置得简单淡雅,只有榻、椅、案、香鼎等物什,也没有夹墙秘道等设施,实际上就算修了夹墙别人要搜照样搜得出来,李守一这样年龄的官员见多识广,一栋建筑大概有些什么设施他恐怕一眼就看出来了。

“郎君,我有句话……”三娘见到薛崇训房间里这副模样,忽然说道,但薛崇训随即就打断了她,他说道:“以后再说,现在来不及了,你到床上去,一会我来应付李守一。”

三娘只得顺着他的意准备上|床,但她是不报什么希望的。

这时薛崇训想了想,又阻止她道:“还是别躲床上,你到床底下去……裴娘,进来。”

门口的小女孩裴娘怯生生地走了进来,她是薛崇训的通房丫头,不过一向都睡屏风外,只是侍候薛崇训起居而已。

“你到床上去,把外面的衣服去了。”薛崇训下令道。

裴娘只好脱了上衫和裙子,只穿了白色的亵衣爬到了薛崇训的床上。她这样是为衣冠不整,被男人看到是很不好的,但里面的亵衣亵裤都是长的,一点也不暴露。

薛崇训随即走上前,拉了被子把裴娘蒙头盖住,吩咐道:“你们谁都别有什么动静,好好呆着便是。”

这时外面的廊道上已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薛崇训起身走出门,只见李守一带着一小队人正向这边走来。

薛崇训先声夺人地喝道:“李守一,你好大的胆子,这是要抄了我的家?”

李守一走近之后,不卑不亢地抱拳道:“老夫的人亲眼看见凶犯进了卫国公府,进来搜人,是奉了今上的圣旨,公事公办,请卫国公配合。”

薛崇训冷笑道:“你以为办这件事能升官不成?”

李守一凛然道:“老夫愿山村匹夫,只喜耕田读书而已,有薄田一亩三分足够糊口,而今出仕,岂是为了升官发财?”

薛崇训道:“希望你口中的话是出自本心,否则真叫人恶心。”

李守一见薛崇训挡在门口,又问道:“这间屋子是卫国公的卧房?”

“正是。”

李守一道:“这里也要搜。”

“你敢!”薛崇训怒道,“房中有我的内眷,我看你不是来搜人,是故意羞辱于我!”

“老夫公事公办,绝不会因私废公。请卫国公移步,这里也要搜。”

薛崇训让到一边,冷冷道:“要是搜不出什么,此事我会向你讨回个公道。”

“哼!”李守一当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硬石头,根本不鸟薛崇训的威胁,移步便向里面走,后面的几个胥役见李守一走前边,他们也随着跟了进去。

李守一走进房间,并未作出任何举动,只是站在门口四下看了一眼,然后对旁边的一个胥役道:“你守在这里。”然后径直往里面走,绕过屏风,来到了薛崇训的卧房。

薛崇训也跟了进去,指着房里道:“你看我这里哪里能藏人?”

李守一的注意到了那张大床,被子里很明显有个人,便问道:“床上是什么人?”

“我的通房丫头。你们突然闯进来,她还来不及穿衣,现在不便见人,你们搜完赶紧出去!”

李守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装扮成兵丁的线人,却对另外一胥役说道:“去把被子掀开,看看是什么人。”

“李守一!”薛崇训疾步走到床前,背对着床头的一个大柜子,怒道,“我堂堂卫国公,今上就是我的舅舅,你敢当这么多人的面羞辱我的女人?别怪我没提醒你,凡事都会有代价。”

李守一咬着牙,两腮的肌肉绷紧,盯着薛崇训道:“本官只办公事。来人,掀开被子!”

身后的胥役没人敢动,个个面面相觑,脚下却像打了桩一样一步也移不开。李守一鄙夷地看了他们一样,哼道:“没血性的东西!”说罢大步走到床前,一把抓住被角,“呼”地一声就掀开了。

只见一个才十二三岁的乖巧女孩,只穿了亵衣蜷缩在床上,惊恐地娇呼了一声……显然这么小的女孩子不是那个凶手。众人的脸上煞白,都偷偷看薛崇训的神色,无不畏惧到了极点。

李守一的脸色也有些变了,忙转过头顺手把被子盖在裴娘的身上,但他随即就恢复了镇定,他突然发现,薛崇训进来之后,直接就挡在后面那个大柜子前面,就算是人要掀被子时,薛崇训也没有动过,李守一顿时觉得十分蹊跷,不由得额外注意那个柜子。

“老夫要查那个柜子。”李守一面不改色地说道。

薛崇训怒目而视,脸色铁青,他的手已经按到了腰间的佩剑,房间里顿时一点声音也没有了,胥役们都畏惧地盯着薛崇训的右手。一股杀气在四周扩散,那是一种氛围,让人感觉突然多了一大块冰,温度骤然降低了一般。

“你试试。”薛崇训用冰冷无情的口气说道。

李守一的手下很想劝一句他,但却顿时如鲠在喉,谁也说不出一个字。大伙都暗呼倒霉,怎么跟了个愣头老家伙?他们进来之后,把人家女人的被子掀开,虽然没看见什么羞于见人的东西,但面子已经撕破了,这薛崇训要是真动起手来,拔剑砍死几个,谁能保证不是白死?

整个大唐帝国都是他们李家的,薛崇训的母亲就是两代皇帝的女儿,他杀几个人上边自然有法子保全,最多受点处罚,但抵命基本是不太可能的……

李守一的手下们都紧张到了极点,甚至有人已经打定了主意,一旦动手就往外跑,别在这里白白丢掉性命,死得忒窝囊。

李守一脑子一根筋,但并不傻,他也听出了薛崇训那三字里带着的杀气,他的瞳孔收缩,与薛崇训四目对视。此刻,李守一心里大概也在彷徨吧。他僵在这里,是为了脸面,还是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

“卫国公,你的祖母是大唐公主,母亲也是公主,你身上流着李唐王朝宗室的血。你要明白,我争的是什么?我争的是大唐的公道,国法的尊严!”李守一坦然地看着薛崇训道,“我李守一原本就是个匹夫,死不足惜。”

薛崇训听罢内心一阵触动,这个老头,是心口合一的人?他和李守一不熟,无法了解他的为人,如果他方才的一番话是出自本心,薛崇训是真的有些动容了。

当人们习惯了不公正的现状时,无奈之际也会适应它接受它,但并不意味着愿意去赞美阴霾和不公……总之李守一的坚持触动了薛崇训。

当然如果和李守一理论的是吉祥那样的人,李守一再怎么大义凛然都没有任何作用,但他很幸运,这番话是对薛崇训说的,薛崇训起码是贵族,就算内心再怎么黑暗,也要在表面上遵守儒家传颂的“义”。

薛崇训的手从剑柄上缓缓放开了,他默默地从柜子前面移了步。李守一也没有说话,走到柜子前,当着薛崇训的面打开柜子,里面除了衣物,什么也没有。

如果现在李守一要继续搜查床底等地方,薛崇训也没辙了。不过李守一见柜子里也没人,房间的摆设也如此简单,却不多纠缠,挥了挥手道:“走。”

正如李守一自己所说,他追查刑案,并不是有多痛恨凶手,只是为了坚持一种信念罢了。竭尽所能如果仍未查清,也不怪他徇私枉法,这个世上,没查清的案子多了去。

官差在府中其他地方又搜查了一番,自然一无所获。然后那些随同进来的官吏就地审问了一番薛府的奴仆,录了口供,便离开了薛府。

这时三娘才从床底下爬了出来,抖了抖身上的衣服,见薛崇训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薛崇训苦笑道:“李守一这个人,他与冯家毫无瓜葛,更与我无怨无仇,还真舍得拼命……”

三娘完全没在意李守一坚持的那种“义”,更别说被打动了,所以说起了另外的事,她幽幽地问道:“刚才李守一如果要搜床底,郎君会拔剑么?”

第十九章 曲儿

冯元俊之死那个案子,薛崇训确实是各种麻烦缠身,但都是些小麻烦,他不可能因为杀了个冯元俊就要为之抵命。朝廷里那么多太平公主的人,这点事也搞不定?不论是给你讲国法,还是讲道德,他们总是有话说,都是些饱读典籍诗书的人,道理多得很。谁有道理,关键是谁的权力大。古今同理,说不定换个时代,根本就没有李守一那样的人,因为儒家的义已经成了老旧的糟粕。

“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薛崇训又开始读孟子的这段话了,这段孩童就在读的文字,意思简单而名了,早就烂熟于他的心里。但每次读它,都有不同的感受。

他身上有一个现代人的灵魂,给他带来的不仅是好处,还有一个没有信仰的灵魂,显得有些空洞的灵魂。至于记忆里的那些知识,造枪造炮造军舰航母?别说在古代,就是在现代,他靠自己能造出来吗?勾兑个火药能当军用火药不?再说唐朝已经有火药用于军事了。

……

刑案不是什么大事,真正让薛崇训难以释怀的是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之间的角逐。也不知母亲能不能下定决心,认同他的看法。在薛崇训看来,想尽办法不择手段弄死李隆基才是唯一的生路。

而薛崇训自己的羽翼离丰满还早,不是一年半载能发展起来的,真正有实力对付太子李隆基的人,只有太平公主才够资格。所以母亲的决定,才是至关重要的。

这种感受,就像是练沙包的时候里面装的是棉花,真是有劲没处使。

今天早上他去了大明宫参加隔日一次的朝会,朝拜完皇帝就回来了,连太常寺都没走一趟。那衙门在非常时期根本就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薛崇训没什么心情去管里面的事。上午回来,他就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或读书,或闷坐苦思。

他想来想去,理了好几遍思路,还是只有那个办法,没有别的路子……母亲的问题怎么才能成功地除掉太子,薛崇训的问题是怎么才能让母亲下定孤注一掷的决心。

门外的什么鸟儿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前几日的雨已经停了,现在阳光明媚,真真是鸟语花香。薛崇训看着门外的阳光,临时冒出一个念头,想出去走走散散心。他便放下手里的书籍,换上靴衫鞭帽,出门唤人去叫庞二备马车。

他带着几个随从,坐车出得府门,庞二问:“郎君要去哪里?”

薛崇训想了想,忽然想起那日在大秦寺遇到的那个歌妓,名字……那天有朦朦胧胧的小雨,蒙小雨。于是他便说道:“水云间。”

庞二应了一声,也不多说话,很显然去水云间自然是寻欢作乐。士大夫们出入这样的场所并不奇怪,官府还用国家财政养着不少歌妓呢,当然换口味的时候大伙儿也常常会去民间青楼,还有胡姬酒肆里的外国女人也是深受欢迎。

马车沿着北街向西边走,过了一道牌坊,便是一条南北延伸的大街。沿着这条街越往北走,就越是热闹,因为北街头就是安邑坊的坊门,从坊门出去就能看到东市。东市上充斥着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国的商人和货物,每天的交易量不可估量,于是越靠近市场的地方,人口就越是密集,也越是暗藏着各种各样的商机。

长安城的街面上真是热闹非常,什么新鲜玩意都能看到,甚至还有骆驼,就差没看见大象。着装奇异长相抽象的胡人也不少见,实际上长安城的外国人估计有上万人,有外邦使节、商人,也有来学习典章制度等知识的人……伊斯兰教的创始人穆罕默德就说,知识即便远在中国,亦当往求之。

唐帝国,当八世纪初的整个世界都在文明的黑暗时代中挣扎时,她就是文明的灯塔,世界的中心,全人类向往的黄金国度。自太宗以后,唐朝的皇帝就是天可汗,同时号令无数周边国家,大唐皇帝如要征伐不义,天可汗联盟体系内所有国家的军队都要听从征发,北庭都护府的势力影响范围远达里海,甚至曾到东罗马;许多外国国王的头上,同时挂着唐朝皇帝册封的官衔。儒家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唐朝最大可能地把理想实现了。

……安邑坊的一家青楼水云间便是开在靠近东市的地方,烟花之地,自是繁华极了。薛崇训来到水云间门口的时候,只见那楼门口正搭着一个台子在演参军戏。许多过往的路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在青楼前驻足观看,人头攒动好不拥挤。

木搭台子上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戴着幞头、穿着绿衣服,叫做参军,此人呆若木鸡,傻得可以,一脸被戏弄的愚钝模样;另外一个穿着白袍,梳着苍鹘,伶牙俐齿,对着“参军”嬉笑怒骂活泼非常。白袍人手里还拿着一把“磕瓜”,一种用布条包着的锤子,专门打头用的,声音响但不疼,他时不时就拿着这把磕瓜往参军的头上打一下,被打的参军却傻站着哭也不是怒也不是一脸窘态,惹得大伙儿又笑了一阵。

薛崇训看见参军戏,不由得会心一笑,想起了府上的庞二和吉祥两个奴仆,平常顽笑起来不就跟参军戏一样么?

人总是会受环境的影响,欢快的环境让薛崇训开朗了一些,回头见老是板着张方脸的方俞忠正在身边,薛崇训便随口开了个玩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方俞忠“啊?”了一声,抬起头见薛崇训正看着自己,回过神来之后他的脸“唰”就变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伶牙俐齿的吉祥抢过话头说道:“郎君,我喜欢肉多的女人,太瘦的要硌人。”

“哈哈……”侍卫随从们都立刻笑出声来。

吉祥这厮是哗众取宠,被人笑反而找到了存在,声音也大了一分:“肉多,水多,骚|劲足的,嘿嘿嘿!”

薛崇训也被逗乐了,心情很好,便说道:“想玩的,自己进去选,叫鸨儿一会结帐找我一起算。”

几个人顿时高兴地跑了进去,但见方俞忠站着没动,薛崇训笑道:“男人嘛,有啥不好意思的?别错过了一会拍大腿后悔。”

方俞忠低头道:“郎君的安全最重要,我还是算了。”

“我这么大个人,就在府前不远,没啥好担心的,要去便赶紧的。”薛崇训道。

方俞忠不去,薛崇训也不勉强,一面又半开玩笑地说道:“你在薛府的时间,只比庞二少几年,庞二都娶了一房媳妇,我也不能亏待你,你先想好,喜欢什么样的,我为你做主。”

方俞忠红着脸道:“我……我先想想。”

这时薛崇训便坏坏地寻思:这汉子不会还是处男吧?

进了楼子,已经长了鱼尾纹的鸨儿便迎上来招呼,薛崇训随口道:“怎么称呼你呢?”

“哎哟,郎君是第一次来?您要是看得起我,叫我杜姐儿就成。”杜姐儿甩着手里丝帕,动作夸张,表情丰富地说道,“人不风流枉少年,郎君可得抓紧好风流好时光呀。”

薛崇训穿的是平常衣服,一般平民也不认识他,这倒省去不少麻烦。他不紧不慢地抱拳道:“杜姐儿……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唱曲的,叫蒙小雨?”

杜姐儿喜道:“哈!瞧郎君仪表堂堂,举止不凡,果真有眼光哦,蒙小雨是咱们楼里的红人呢,唱曲还得挑人,没风雅的粗人她还不情愿唱。”

薛崇训笑道:“那她愿意为我唱曲么?”

“愿意愿意,怎么不愿意?啧啧,郎君这人材,她是一百个愿意呢……”

薛崇训道:“我今天突然想听《长相思》,让蒙小雨出来为我弹唱一曲罢。”

鸨儿脸色一变,犯难道:“这……小雨房里有人呢,要不您让玉兴奴侍候?玉兴奴唱教坊曲最是拿手。”

薛崇训听罢心里略略有些失望,但他也犯不着在这种地方拿身份压人装|笔,想了想便说道:“要是等得不久,我便喝口茶候着;要是今天她不得空闲,那我先付定金,预订个日子再来。”

鸨儿一听是个阔气的主,脸色变得十分亲切,但就在这时,突然楼上有个女子的声音尖叫了一声,随即喊道:“妈妈,不好了,杀人啦,啊!”

大厅中的人顿时哗然,很多坐着的客人都站起身来,伸长了脖子向楼上看,多数人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思。而鸨儿的脸立刻拉了下来,对薛崇训道:“我得先上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您先稍等,失陪。”

四周议论纷纷变得有些吵闹起来,方俞忠见乱糟糟的也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冷冷地观察着靠近的每一个人。

就在这时,薛崇训突然听见楼上那个惊慌的女子的话里有个“……蒙姐姐……”怎么怎么地,整句话没听清,但蒙姐姐三个字他是听见了的,心下不由得想:该不会是蒙小雨吧?

见鸨儿正往楼上跑,薛崇训也忙跟了过去。

第二十章 玉碎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言诚然不差。但其实人也不总是功利,有时候产生了一点友谊,感觉到位了,功利反而显得不甚重要。薛崇训也是如此,他是个很俗的人,没好处的事基本不去做,可是当他预感蒙小雨可能出事的时候,心里也是有些焦急。蒙小雨和三娘一样,对他并不重要,甚至连三娘的作用也不如。

楼板上的人有的在慌张地奔跑,有的在尖叫,一个小娘正在解释什么,鸨儿在呵斥,总之十分凌乱。而薛崇训只盯着那个喊叫的小娘,穿过乱糟糟的人群挤了过去,抓住她的胳膊问道:“你口中的蒙姐姐是蒙小雨?”

小娘点点头:“是蒙小雨,她中毒了……”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皮肤很白、生了对桃花眼的俊俏男人从雅间里走了出来,满脸愤怒地对鸨儿吼道:“大唐长安,天子脚下,你们开的是什么店,竟然在酒里下毒!”

鸨儿惊愕道:“我们开门做生意,和气生财,你可不能血口喷人,我们怎么会在自己店里下毒?”

一旁的薛崇训心里很焦急,本想立刻进去看看,但忽然听见二人的对话,他又停下了脚步,镇定下来。鸨儿那话有点像随口说出来推卸责任的,但却很有道理。

有时候有道理的话不一定非要引经据典,兴许越俗的越在理。那鸨儿说得对,她在这里做生意,怎么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这时那俊俏男人气势汹汹地说道:“红口白牙,不能光凭你一张嘴,等着对官差说罢!”他一边向外走一边指着鸨儿狠狠地说,“等着!”

就在这时,薛崇训突然抓住了他的衣领:“哪里去?”

俊俏男人怒道:“把你的脏手拿开!你哪根葱?”

薛崇训没有发怒的意思,只是回头对鸨儿说道:“这人交给我,杜姐儿快进去看看蒙小雨,先设法让她呕吐,把肚里的毒尽量吐些出来。”说罢又对旁边的那小娘说道:“你,赶快去找个郎中,要快!”

小娘忙点头转身小跑着去了。薛崇训看了一眼鸨儿:“还站着干甚?你想蒙小雨死掉?”

鸨儿忙哦哦地跑进雅间,一面吆喝旁边的妓女们进去帮忙。

薛崇训心里愤怒,抓着俊男衣领的手向上一抬,硬是一只手把他提了起来,让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俊俏男人挣扎了几下,又去掰薛崇训的手,但薛崇训的手就像铁钳一样,桃花眼小白脸的力气不可能有经常练武的薛崇训大,他没法子挣开,一急便怒,瞪着薛崇训道:“妈|的,你知道老子什么身份?再不放开老子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薛崇训冷冷道:“你什么身份?真有身份的人我都见过。”

“呵呵……啊!呀!”俊俏男人刚笑出半句,立刻就惨叫起来,叫得比杀驴还响。

原来是薛崇训把他的左手食指给反掰断了,十指连心,指骨生生被掰断,痛楚可想而知,也难怪那俊男叫得那么大声了。

“叫什么名?”

俊男呻|吟了一阵,脸上又是惊又是怒,说道:“老子是进士榜上的人,朝中有人,你就……啊!”

薛崇训二话不说,抓住他的左手中指,“喀”地一声,又断了一根。不仅俊男在叫,周围那些妓女嫖客亲眼看着人的指头断掉,如此暴力的场面让他们也纷纷惊呼起来。

俊男不仅手在颤|抖,整条手臂都抖得筛糠似的,不仅是疼,还有惧。面前这个黑乎乎的男人,满面萧杀,他不是人,仿佛是地狱来的鬼差。

“叫什么名?”薛崇训的强调不带任何情绪,音量也不大,但此刻俊男不敢不额外重视了,不然马上断掉的也许是无名指。

这样的人,俊男真是从未见过,他不明白,一个活人怎么会如此冰冷凶残?

俊男顾不得许多,忙答道:“萧……萧衡。”

薛崇训点点头,很满意的样子道:“现在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说不相干的废话,我没有时间听你废话,不然你会受伤。”俊男满肚子愤怒和羞辱,但脸上却要哭出来的样子,他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薛崇训道:“很好。你是不是从蒙小雨那里得到过一笔钱财?”

俊男的脸抽搐了一下,心道我要是承认了这件事,那官司还能赢吗?可是现在他受制于人,而且这个人不是很讲道理的样子,不能什么也不说……俊男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道:“没有,我只是见她长得漂亮,来听曲的。”

薛崇训一直盯着他的脸,对他脸上变化的微妙表情看得清清楚楚,此时冷笑了一下,说道:“你会相信我说的话,也会亲身体会到一句话:不见棺材不掉泪。”

俊男的表情主要是因痛苦而愁眉苦脸,他呻|吟着说道:“我句句属实。”

“我再问你,毒是你下的么?”

这下子俊男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大声道:“不是!我怎么会下毒?明明是水云间里的人下毒,想谋害于我!”

薛崇训遂将其一推,推到旁边的方俞忠那边:“看住,别让他跑了。”然后径直往里面走。

房间里摆着一张酒桌,还有椅子、床、乐器等物,现在已是一片狼藉,杯盘菜肴弄得满屋子都是。蒙小雨已被人抬到了床上,趴在那里人事不醒,床边放着一个痰盂,吐了不少东西在里面。

鸨儿慌乱,妓女们在哭,乱得不行。薛崇训看了一眼蒙小雨的脸,她的清纯的脸上满是痛苦,那不是肚子疼或者其他什么身体上能感觉到的痛,应该是……心痛。这两者的表现还是有一定差别的。

薛崇训大概猜着是怎么回事了,他看见蒙小雨那张脸的样子,心里也是一阵莫名的难过。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说道:“郎中来了,郎中来了,大伙快让让。”

只见竟然是一个小伙子背着一个老头子进来的,那小伙子穿着麻衣,可能是青楼里的奴仆,他背上背着个人,手里提着个药箱。而背上那个老得掉牙的老头子恐怕才是真的郎中,老郎中道:“哎哟,快放老朽下来。”

房间里的女人们扶着他从小伙子的背上下来,七嘴八舌地说道:“老先生,您可一定要救醒小雨啊!”“郎中,您快施妙手吧!”

“别吵!”老郎中喘着气儿道,“老朽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你们这么吵老朽谁也听不清,谁是管事儿的?”

鸨儿走了过来,对姑娘们道:“肃静,救人要紧。”

老郎中头发全白,看起来老态龙钟,但眼睛看起来还不混浊,眼神也不错的样子。薛崇训见状心下倒是生出了一丝希望。

老郎中看了一眼床上的蒙小雨,又向下看着那痰盂,说道:“中毒?是她吐的吗?”

鸨儿点点头道:“都被您老说对了。”

老郎中遂打开药箱,拿出一个纸包来,递给鸨儿:“马上兑水,一铜盆温水,分三次灌服洗腹。”

鸨儿接了纸包,递给一个小娘吩咐道:“赶紧的。”

这时老郎中走到床前,伸出右手捏住蒙小雨的手腕,马上道:“还没死……”一边又伸出左手食指,在痰盂里沾了一点污秽之物,放到鼻子前闻。这个动作让旁边的好些个小娘的喉咙一阵蠕动。

“鹤顶红。”老郎中道,“这是急毒,毒发很快……服了鹤顶红会自然呕吐,但显然这位小娘不是自然呕吐,吐得比较快,要不是这样,恐怕已经死了。”

鸨儿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一旁一言不发的薛崇训,她的眼泪流露出一丝感谢之意。因为刚才就是薛崇训这么建议的,不然鸨儿还没想到上面去,她进来抠了蒙小雨的咽喉,这才让她呕吐了许多。却不料老郎中接着又道:“鹤顶红无药可救,这位小娘的毒已入经脉,虽然现在还没死,但迟早也是死。”

就在这时兑水的小娘已经端着铜盆进来了,那药粉兑入水中,已经变成了黑糊糊的东西。老郎中道:“这是烧焦的馒头,看着脏,其实也是五谷,并不脏……不过老朽觉得不用灌了,直接准备后事吧,唉。”

薛崇训却说道:“灌!怎么不灌?人决不能听天由命,只要有一分希望,就要尽十分努力!灌!”

这句话薛崇训常常会说,它也是他自己的处世之道。

因为方才薛崇训的一句话让蒙小雨留住了口气,鸨儿对薛崇训也多了一分信任,此刻比较愿意听他的,于是鸨儿也说:“你们扶起小雨,灌下去,能做到的事就做吧。”

鸨儿也不想蒙小雨死,倒不是因为她多在意蒙小雨的死活,关键是如果蒙小雨死了就没证人了,这官司可不得吃亏么?

薛崇训想到这里,对蒙小雨多了一分同情,可怜的女孩,到死了也没一个为她伤心的人。所谓的妈妈,所谓的姐妹,算她什么人呢?

青楼小娘们便忙活着给蒙小雨灌汤洗毒。薛崇训又问郎中:“您老真的没法子了?”

郎中摇摇头:“医者德为先,咱们当郎中的,随便哪个人在授业之前,师傅都会对咱们先说这句话。如果老朽还有任何办法,绝不会袖手旁观让活人死去……天下谁敢说能治鹤顶红?你们要是不信,另请高人。”

薛崇训听他说“另请高人”,顿时想起了宇文姬,这个女神医的名头可不是浪得虚名。不过他顿时有些郁闷了,因为宇文姬并不是专门干郎中这行吃饭的,因为她是女人,走东串西不是很方便。她医的人,要么是权贵迫于无奈,要么是熟人……薛崇训也算她的熟人,可是现在宇文姬很恨她,现在去求她帮忙,她愿意才怪。

真是人生在世,哪有不求人的时候?到时候了才知道需要啊。

薛崇训又想起了御医,要是一般人让御医给一个青楼伶人把脉开药实在很难,不过还好薛崇训是太常卿,是他们那帮老家伙的上官,让他们给谁看病,他们也不能违抗……问题是刚才这个老郎中也说了,天下谁敢说能治鹤顶红?恐怕要治蒙小雨不能用常规手法,非得剑走偏锋不可。

按薛崇训知道的人,能有剑走偏锋可能的人,就只有宇文姬!

第二十一章 妹子

水云间出事后,乱了一阵,薛崇训的那些随从也过来了,他现在倒是有人可以差遣。问题就是他训请得动宇文姬吗?她既恨薛崇训,恐怕就不会买账。

看着蒙小雨那张清纯的还带着稚气的苍白小脸,她满面的痛楚分外可怜……薛崇训没有朋友,这个姑娘,虽然出身不好,但她算是他一个小小的朋友,可以说上几句话那种。薛崇训这个人,表面上和谁都能相处,但骨子里却爱憎分明,对看着不爽的人他真下得起手会十分残暴,顺眼的人却不计报酬变得很好很大方,冰火两重天的性子。

他想罢便对身边的一个随从道:“你去宇文家,请宇文姬……等等。”薛崇训有个预感,这么去请估计很难。

正当他埋头思索办法时,那个老郎中的眼睛顿时一亮:“这位郎君,你认识宇文神医?”

薛崇训转头看着老郎中道:“老先生也听说过宇文姬?是了,您是行医的人,对同行的事应该知道得多一点。您觉得宇文姬能治鹤顶红吗?”

老郎中道:“如雷贯耳啊!宇文神医那可是能给今上把脉的人,御医都比不上,没听过她?那老朽就真是孤陋寡闻了……只是这鹤顶红的毒,老朽不敢断言宇文神医能不能治,按理这种毒一入经脉,就不是人间能治的;但既然是神医,总是有些我等凡辈无法明了的手法。”

“宇文姬能这么出名?”薛崇训真有些惊讶。

郎中道:“在市井之中她是不怎么出名,但在医界,甚至在文人界却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缘由并不是她治好了今上的偏头痛,这算不得什么,她的名气是因为有一个很厉害的传道授业的师父。”

薛崇训道:“哦?我怎么没听说过?”

老郎中一脸崇拜道:“因为他是个隐士,真正的隐士,神龙见尾不见首,除宇文神医外,他一生从未收过徒弟,却与宇文家有了机缘,遂收了宇文神医(宇文姬)为徒……郎君别误会,李鬼手李玄衣(大概就是他口中的隐士)并非隐居终南山、想走终南捷径之徒,他根本不屑做官,皇帝的圣旨他都不会理会。大隐隐于市,倒是那些贫苦百姓常常能得到李鬼手的医治,王公贵族亦是无缘。”

老郎中几乎忘记了床上要死了的病人,犹自沉浸在自己的崇拜之中,喃喃道:“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如果老朽此生能有缘见一面李鬼手,死亦无憾……”

薛崇训没管他在那里故弄玄虚、牛|批吹得震天响,薛崇训心里还挂念着要死了的蒙小雨。

这时刚才被吩咐去请宇文姬、又被喊住的随从说道:“郎君,我还要去宇文家吗?”

薛崇训看了那侍从一眼,对这个侍从薛崇训有点印象,在方俞忠手下混的,和方俞忠一样有点木纳,叫他去口舌上的随机应变恐怕不成。薛崇训把目光移到到瘦子吉祥身上,这个奴仆人长得木柴棒似的却喜欢胖女人,但嘴皮子不赖。

“吉祥,你去。我和宇文姬有点误会,怕她不会来,所以你别提是我请的,你自个想办法把她请到这里来。如果请得来,给你记一功;如果请不来,晚上回去十板子。愿不愿赌一把?”

吉祥这厮还有个爱好,好赌如命,薛崇训很了解他,所以故意在后面加那么一句。再有就是薛崇训说的记一功,好处是很大的,这要归功于薛崇训自创的“奖金制度”……十板子这赌本和可能赢得的好处,相比之下差别也太大了。

吉祥根本没有半点犹豫,立刻点头道:“郎君,包在我身上,我吉祥的赌品您是知道的,别十板子,二十板子!不然不公平。”说罢一溜烟就跑出去了。

老郎中治不好的人,人家另请高人,他不羞愧恼怒,反而十分期待地等在这里,口中喃喃道:“老朽今天不枉被人背着走了一趟,如果有幸能看到宇文神医施展李鬼手的手法,值!”可见在他看来,输给李鬼手的徒弟一点都不丢脸。

……

吉祥出门骑了马,飞快地直奔宇文姬府上。他一路上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赶紧到宇文家,也没有在路上构思一下法子,吉祥干事情一般靠随机应变,也就是随口胡诌。

敲开宇文家的门,门子问:“您有什么事?”

吉祥脑子一转,想起郎君有一次说宇文姬很在意亲情。于是吉祥不问三七二十一,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大哭道:“求求宇文神医救救我那苦命的妹子,我就这一个亲人了。”他故意把音量提得老高,如果宇文姬在家,估计也能听到。

门子见他哭得可怜,也不能做得太绝啊,就说道:“你等等,我进去问问才行,我又不是神医,答应你也没用不是。”

吉祥心里记着薛崇训说的那一功,很不要脸地磕头道:“谢谢贵人,谢谢贵人,您的大恩大德我做牛做马……”

吉祥也是奴仆,心道如果有人给老子磕头,老子也会高兴不是,现在这狗|日的门子心里是乐开花了吧!

果然那奴仆很热心地就进去禀报去了。过了一会,院子里面传来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女的应该是宇文姬,男的声音苍老,可能是宇文孝。

宇文姬道:“恩师授业之前,说过三个字,德、道、术,医者德为先。人家只有那么一个亲人了,我不能见死不救!”

宇文孝道:“你只是会点医术,又不是挂了招牌专门干郎中的行当,所以算不上郎中,不治也不算失德……姬儿,你听为父一句话,世道险恶,不得不防!现在冯家的人,能不记恨你?万一是个圈套,你过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该当如何?不准去!”

“哪来那么多圈套?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见事不对还能束手待擒?”

宇文孝苦口婆心地说道:“淹死的人,多是会水的,懂不?不会水的人不轻易靠近危险,会水的反而麻痹大意!我就你一个女儿,不能不担心你。”

“我平常都听父亲的话,但这次我要是见死不救,良心不安……要不爹随我走一趟,反正就在长安城里不远,救人要紧。”

宇文孝叹了一声,跟着女儿走到院子门口。只见宇文姬细眉俏脸,性感朱唇,变成女人之后仿佛更加妩|媚了。

就在这时,不幸的事发生了,宇文姬看见吉祥,竟然一眼就认出来了:“你不是那混账人府里的狗腿子?”

吉祥心下立时“咯噔”一声,心道:日|你老|母的,眼睛忒毒,老子一向低调,怎么就记住老子了?

他隐隐觉得屁股有点疼了,二十大板啊!郎君可是说到做到的人,赏罚绝不含糊,说是二十大板绝不会是十九大板!娘的,早知道不该傻得自己要求二十板……

吉祥郁闷的同时,脑子一热,顿时又说道:“我是薛府的奴仆,可我一个奴仆,能得罪您什么?您不能恨屋及鸟啊!”

宇文姬听到“恨屋及鸟”四个字,一时没留神,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急忙捂住嘴巴,脸上通红,如此一来,那媚态就更足了。

吉祥可是马上就抓住了这个机会,不依不挠立刻大哭:“都说宇文神医善心如菩萨,我妹子快死了,您却笑,这什么事儿啊!”

宇文姬收住笑,怒道:“你们家那人死了活该,谁治他!”

这时老头子宇文孝又说话了,他的态度大变:刚才不让女儿去,现在却马上改口劝着她去!

老头子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呢?”

宇文姬愕然道:“爹,你刚才不是也劝我不去么……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势利了?”

老头子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吉祥,在宇文姬耳旁悄悄说道:“女儿,为父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听为父一句话,为父怎会害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这找男人,什么感情不感情、顺眼不顺眼都是虚的……他们薛家两代都娶公主,薛崇训是长子,不娶公主也要娶世家大族的女子,你做正房基本没戏,但如果你抓住了他的心,做偏房还是可以的,只要他专宠于你,一个名分算什么?得势的还是咱们宇文家!”老头子越说越激动,恨不得自己变成女儿身,献身于薛崇训,“以后的日子长得很,别图一时的情绪,处久了过日子才是第一!”

“不!”宇文姬道,“我恨死他了!宁肯一辈子陪着爹和娘,也不委身于这样的人!”

吉祥眼睛一转悠,急忙趁热打铁道:“神医,这恨就是爱啊!”这话一出,老头子都被逗乐了。

“滚!狗腿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宇文姬大怒。

吉祥摸着屁股,真心实意地伤心,哇哇大哭道:“我的妹子啊,我的好妹子啊,我那可怜的妹子啊,哥哥一辈子做奴,也没让你过一天好日子,让你饱一顿饿一顿,呜呜呜呜……你没过一天好日子,苦了半辈子,年纪轻轻就这样去了啊,连男人都没碰过啊亏得慌啊……妹子!你等等哥,哥这就随你去……”

宇文姬听到“亏得慌”那句,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心酸,百感交集。

吉祥更加煽情地抓扯着身上的衣服哭道:“我这一身衣服还是你一针一线缝的,呜呜呜……”

这时吉祥自己都有点装不下去了,因为他随口胡诌的这件衣裳是在赌场上赢的,那货输得精光,最后把衣服都输了……

女人心软,宇文姬听得心酸,放松了口气道:“行了,别哭了!得病的真是你妹妹?”

吉祥心道:郎君只是说把人请到,没说请到了还非得要给治病……便立刻点头道:“怎么不是真的?要不是我妹子,你去了也可以不治啊,再说她又不再薛府。”

宇文姬有些犹豫,想了想问道:“什么症状?”

“中毒,吃了鹤顶红。”

宇文姬:“……”

吉祥一想:日,不对劲,不说我没有妹子,就算有她干毛吃鹤顶红啊?但吉祥的嘴巴不是浪得虚名,马上就说道:“妹子说她是我的拖累,就……呜呜呜,她怎么会是我的拖累呢?没她我活着还有什么劲?”

宇文姬心下一酸,问道:“喝了鹤顶红,你跑大老远,还没断气?已经断气的话,就真的没救了。”

第二十二章 三字

宇文姬问他喝了鹤顶红还没断气?

吉祥说道:“幸亏发现得早,我先让她吐了大部分出来,又请了隔壁的郎中,郎中用烧焦的馒头粉兑水灌了下去洗腹,这才留住了一口气。可是那郎中还是说没救了,要我准备后事……后事……呜呜呜,我连棺材都买不起,难道要裹张草席把我那好妹子埋了了事吗?”

他是最大可能的把事儿说得心酸可怜,意图博得宇文姬的同情心。

宇文姬点头道:“幸好你们请的郎中是真有点才学,焦馒头兑水洗腹的手法都知道,焦馒头能吸附毒物,要是庸医真就完了……别再哭了,听你这么说,没事,能救活。”

吉祥喜道:“您答应给我妹子医治了?”

宇文姬点头道:“我就不去了,给你瓶药,服下去立刻就好,专治鹤顶红。”

吉祥心道虽然没请到宇文姬,可把人治好了功劳也是跑不掉的!但他还是不很放心地问道:“这样真的就可以吗?”

“医者仁心,我还能拿人命开玩笑?”宇文姬走回府里,过得一会拿出一个白瓶子出来,里面的药水也是透明无色的,不过摇晃的时候看起来有点黏稠。她递给吉祥道:“不是我私藏灵药,只是这种药提炼十分困难,不是普通人可以炼出来的,所以没法子,不能救治太多世人。”

吉祥接过药瓶后,东西到手,连谢都没有一个,眼泪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小心放进内衣,转身一溜烟就跑了。

只留下那老头子还在说:“万一药不灵,或是发生了意外怎么办?你就该走一趟!”

……

吉祥喜不自胜,骑着马飞也似的奔跑,完全不管长安城的典章制度,把一路上的小摊小贩惊得鸡飞狗跳。他高兴坏了,不是高兴蒙小雨有救,那姑娘死不死关他吉祥鸟事……他高兴的是薛崇训说的“记一功”。

薛崇训在薛府奴仆里订了个很新奇的规矩,叫做“奖金制度”,奴仆不仅在职务上可以升级,在每月领月钱的时候也可以升级。多寡之分就是薛崇训说的“奖金”,除了定额的月钱外,可以再领一笔钱,便是奖金;奖金多少,只看功劳是几记,一记升一级。虽然奴仆们领得钱多寡有别,但公平合理童叟无欺,谁也没怨言,而且有了上进的动力。

“来了!来了!”吉祥兴奋之余,跑上水云间阁楼就大声吆喝起来。

薛崇训听到吉祥的声音,看了一眼床上可怜的蒙小雨,此时不能为了其他因素影响救治,当下便说道:“我先回避一下。”

吉祥奔进房门,说道:“郎君不用回避啊,宇文姬没来,药来了。她说了,喝下去就好,专治鹤顶红。”

一旁的老郎中马上问道:“真是宇文神医配的药?”

吉祥不爽道:“你怀疑我?在郎君面前,我吉祥从来都是摸着良心做事!”

薛崇训皱眉道:“先别顾着磨嘴皮子,人没请到,救活了照样记一功,赶紧叫人侍候她服药!”

“慢!”老郎中两眼放光,盯着那个瓶子,伸出颤抖的枯树一般的手,“能治鹤顶红的药!给老朽一滴吧,就一滴!老朽想知道是什么!”

“少废话,救人要紧,赶紧喂服,别管他。”薛崇训粗暴地拒绝了老郎中。他也顾不上去想,如果这药研究出来大量配制对世人的功德。

“功德啊!”老郎中大喝一声。薛崇训没想到的问题,老郎中因为不认识蒙小雨,置身事外是旁观者清,他想到了。这一声,震得天花板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他这么大年纪了,吼出这一声真不容易啊。

可惜的是那么小小的一瓶药,轻轻一灌,已经全部喂进蒙小雨的嘴里了。老郎中的双手举在空中,几乎要哭出来。他悲伤地说道:“能治鹤顶红的药……如果所有的郎中都会配制,世上多少不该死的人能活下来?”

世上善良的人还是不少,老郎中应该算一个。薛崇训听他这么一说,也被微微触动,薛崇训丝毫不怀疑老郎中知道了配制方法会私藏在家奇货可居,因为他不是商人……不像后世,很多医者同时又是商人。应该说很多商人同时又是医者,因为利有时候已经比德更重要。站在什么位置的人,就会用什么角度处事。

薛崇训捡起那个瓶子,递给老郎中道:“拿着,这东西粘,上面沾的不只一滴。琢磨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话,直接去问宇文姬,她不是会私藏这种东西的人。”

老郎中立刻将那瓶子捧在怀里,当宝贝一样。

“醒了!醒了!”“这是仙丹灵药么?”“太神奇鸟!”鸨儿和一干青楼歌妓,还有门口一群*的围观众都纷纷惊呼起来,房间里顿时热闹极了。

倒是在场的人中间有最大功劳的薛崇训,反而被挤在角落里,连看蒙小雨一眼也不能。

薛崇训挤了一阵,实在挤不进去,大家都很兴奋……有的兴奋总算可以摆脱官司了,有的兴奋居然看到了神一般的迹,也许大家心里的兴奋中间也夹杂一点为蒙小雨活下来而高兴的意思,不过谁知道有多少呢?

唯一不高兴反而很发愁的人,恐怕就是被方俞忠牢牢抓住的俊男萧衡。他挺郁闷的,原因就是真相会从蒙小雨口里说出来……这人走了霉运神仙都救不了,谁他妈知道喝了鹤顶红还能活啊?现在萧衡连死的心都有了。他挺纳闷,这事儿该怎么收场,还有抓自己的这货究竟是什么人。

薛崇训挤不进去也就作罢,反正看样子蒙小雨肯定是已经得救,也没薛崇训什么事了,再说这么一折腾别说听曲儿的心情没有了,人还有点累。

薛崇训对身边的随从道:“走吧,回家了。”

方俞忠指着俊男道:“这人怎么处理?”

“送官,京兆府最好,李守一这人我还是很相信他的,饶不了这厮。”薛崇训冷笑道。

俊男心情很糟,他一愤怒,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害怕薛崇训的残暴了,脱口道:“我在朝中有人,刘幽求刘相公,宰相,知道不?京兆府算鸟。”

“刘幽求?”薛崇训的眼睛顿时一亮,“你送钱那官是刘幽求?”

俊男有些尴尬,狡辩道:“谁说我给刘相公送钱?我与刘相公他老人家是忘年之交,交情很深。”

薛崇训的心里顿时闪过了一个阴谋……刘幽求何许人?太子死党,在“唐隆政变”搞韦皇后的时候,他就在太子身边屡出奇策,居功至伟,是太子谋士团队中的一名十分牛的大员。

薛崇训诡异地笑了笑,说道:“原来是刘相公的人,失敬失敬,这是个误会,真是个误会……”

俊男一看这情形,立刻仰起头来,甩了甩手臂想甩开抓住他的方俞忠,可是没甩开,因为方俞忠只听薛崇训的,薛崇训没发话,任你天王老子他都不放。俊男怒道:“没见你家郎君都对我客气了?放开手!”

方俞忠心道:宰相算个鸡|巴!

还好方俞忠平时一向很木纳,能不说话的时候就不说,所以他什么也没说,但也没放。

这时薛崇训发话了:“放开,还抓着刘相公的人干甚?”于是方俞忠就放开了,薛崇训走上前,轻轻抓起俊男的手腕,看着他那根早已肿得老大的断指道:“还疼吗?”

俊男:“……”

他见薛崇训这副德行,认定薛崇训是怕刘幽求的,哼了一声,咬牙道:“你给老子等着。”说罢转身就走……他并不是打算回去请大佬出面出气,而是想赶紧从这个是非之地溜掉再说,不然万一来了官差事情闹大了,真不知该如何办。

蒙小雨怎么就没死呢?

方俞忠看着俊男的背影道:“郎君,这么着就放了?”

薛崇训冷笑了一声:“他说了假话,我还没兑现自己说过的话呢。先让他走,出了事也算不到我头上,就算露了蛛丝马迹有人怀疑我,难道还要再请今上下旨到府里查一通?”

其实薛崇训在没有必要的时候,是不太愿意干坏事的;但真需要干坏事的时候,什么事他都干得出来。他准备拿俊男萧衡动手,倒不是口上说的那点事,而是实施阴谋需要这样做,这便是其中的一步。

方俞忠又道:“那要不要派人跟着?”

薛崇训点点头,又道:“别让他发现,跟丢了也没关系,他是通过刘幽求考上进士的,又有姓名,麻烦一点而已,查得到。”

待方俞忠安排了人手,薛崇训回头看了一眼围着床的人群,说道:“走吧。”

正要出门,鸨儿发现了功臣薛崇训,忙叫住他问道:“哎哟,郎君,今天多亏了您,您这就要走?”

薛崇训笑道:“杜姐儿也看得出来,我不是缺钱的人,不图报酬……让小雨好生养养,我该日再来听她唱《长相思》。”

鸨儿的感激倒是发自内心的,这时反而觉得亏待了让她避免了极大麻烦的薛崇训,张了张嘴也没有想到说什么感谢的话,一个谢字当然没必要说,大恩不言谢嘛。她想了想便问道:“还未请教郎君名讳,以后咱们也好记着啊。”

薛崇训淡然道:“举手之劳,杜姐儿就不用记着我了,不过小雨问你,你可以说三个字。”

“哪三个字?”杜姐儿好奇地问道。

“大秦寺。”

“大秦寺?”杜姐儿重复了一遍,自是不解。

薛崇训又说道:“哦,对了,你帮我带句话,给小雨的:有些人为了活着,很艰难很辛苦,所以只要活着就好。”

鸨儿点点头道:“记住了,放心,我会一字不差地给小雨说。”

“很好。”薛崇训抱拳一礼,转身便走了。

……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的兴奋剂总算消停一些了,鸨儿也说道:“总算有惊无险,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

众人陆续散了之后,鸨儿走到床前,抓着蒙小雨的手,几乎要哭出来:“哎哟,我的心肝儿,你吓死我了,幸亏有个郎君关系多路子宽,出手相救才避了灾祸啊!一定是菩萨派的贵人,唉唉,以后老娘要积点阴德,多烧烧香……”

蒙小雨呆滞地看着上面,脸色苍白,一点表情也没有。听鸨儿说了那些话,她只是喃喃地说道:“没求他救,他瞎忙什么呀?死了还好些。”

“哟,我的闺女,可不能这么说,你死我怎么脱得了干系呀?”鸨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道,“对了,那郎君叫我说三个字,还有一句话带给你呢。”

鸨儿心道看那句话能不能起点作用,让蒙小雨别有任何寻短的心思……至少在刚发生了意外的风头上别有这样的心思,现在得哄着,以后就随她吧。鸨儿便说道:“我问他叫什么,他只叫我对你说三个字:大秦寺。”

“大秦寺?”蒙小雨那原本一转不转直瞪瞪的眼睛马上转动了一下,但口吻依然没什么热气儿,“是他……他还真来听曲了。”

鸨儿道:“他还叫我给你带句话呢,说:有些人为了活着,很艰难很辛苦,所以只要活着就好。”

蒙小雨心里流过一股暖暖的感觉,是一种莫名的微妙的共鸣吧?

(下面三章的情节有点重口,如果口味较清淡者,建议跳过23、24、25这三章。)

第二十三章 横刀

“郎君,已经探明了,萧衡就住在南边的宣平坊,租赁的院子,院子主人的身份是东市商贾。萧衡家中只有三人,其父母不在长安,身边有一妻一子,幼子尚在襁褓;亦无奴仆。”方俞忠在薛崇训的门口躬身禀报,把在水云间遇到的俊男底细查了个一清二楚。

薛崇训听罢,想着将要干的坏事,心中竟然冒出一股子兴奋,很期待的感觉。他心道,难道我真是毫无爱心的人……他内心的快|感,就像坠落地狱深渊时迎面吹来的风,怎一个爽字了得。

他努力压抑住心中的放纵,表面上依然从容淡定地说道:“我知道了,你去把三娘叫来,就咱们三人过去,人多了很不好。”

“是,郎君。”方俞忠抱拳一礼,便办事去了。

过得一会,方俞忠和三娘走了过来,薛崇训一看,只见三娘穿着紧身衣,头上戴着一顶帷帽,帷帽前面有一块黑纱垂下来遮掩着脸。

薛崇训见状便说道:“这么副女侠打扮太招眼,你回去换身平常衣裳,混在人堆里不会被人注意那种。”

于是三娘极其不情愿地回房换了衣服,把头上的帷帽摘了,戴璞头、穿了身翻领。她用手掌遮在眉间,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说道:“阳光太强了。”

平常人都喜欢晴天白云,难道她喜欢灰蒙蒙的天气?反正薛崇训是不怎么喜欢那种乌云密布天很低的压抑感。

薛崇训打量了一眼三娘,她的皮肤一如既往的苍白,唇却红得娇艳,那张脸透着寒气,就如刚从棺材里出来的女尸一般……她这样一张脸,真是穿什么衣服都容易被人注意。她喜欢在面前遮块黑色的纱巾,大概就如后世的墨镜一样的功能,可以让光线不用那么亮。

“算了,走吧。”薛崇训也不想过多计较这种细节,刚走两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问道,“对了,那天李守一到府上来搜查的时候,你说有句话要给我说,当时时间太急了,我就叫你以后再说。那句话是什么?”

三娘那黑暗幽深的眼睛里,竟然闪过一丝羞赧,但随即就消失了,她很随意地说道:“不是什么重要的话,想谢谢郎君的周全。”

“哦。”薛崇训于是转回身继续向外面走。三娘和方俞忠遂在后面跟了上来。

还是庞二赶车,三人一同上了一辆大毡车,这毡车四周遮得严严实实的,里面光线很暗,三娘进去之后仿佛松了一口气。只有在黑暗中,她才会感到安心吧。

方俞忠隔着一道车厢壁给庞二指明了路线,毡车从安邑坊南边的坊门出去,然后跨过一条大街,进了宣平坊。过了一阵,庞二便敲了敲车厢道:“郎君,到地方了。”

薛崇训从马车上跳下来,左右看了看,只见这里是条青石路面的巷子,两边的围墙都比较高,巷子又窄,以至于偏西的阳光照不进来,让这里冷幽幽的,围墙上也长上了青苔。

前几天刚下过雨,巷子里大概因为阳光照射时间短,干得比较慢,那些松动的石板下面还藏着泥浆,一不小心踩到那样的松动石板,石板一歪“哔叽”一声就会溅起一股泥浆,弄脏长袍下摆。薛崇训就接连踩到了两次,下摆上弄得脏乎乎一片,他不由得骂了一声“操”。

这时方俞忠指着一道木门道:“就是这家。”

薛崇训并不急着叫人敲门,他埋头四下看了看,然后走到墙边,捡起了几块石头放进钱袋里,他坏笑了一下,然后把钱袋提在手里。

……

屋里的萧衡正愁眉苦脸,他的左手上包扎着纱布,弥漫着一股子药酒味,用唯一可以活动的右手在柜子下面找着东西,一面问道:“我的那壶酒呢?”

正摇着篮子的一个少|妇立刻低声骂道:“伤成那样,还要喝酒?你不想要手了?。”这少|妇就是萧衡的结发妻窦氏,她的圆脸看起来还是个小女孩的模样,唐代女子出嫁得原本就比较早,窦氏年纪本就不大,十几岁的样子,只是她的发式和打扮是已婚妇人的打扮。她的孩子就在旁边的篮子里,甜甜地睡着,孩子的模样还不到一岁;处于哺乳期的女人,胸部十分饱满,窦氏那奶|水充足的胸部,看起来和娇小的身子都不怎么协调了。

这时萧衡皱眉道:“心里烦。”

窦氏埋怨道:“成天不是花天酒地,就是窝在家消磨时光,有空闲多到刘相公府上走走,早些谋得一份差事是正经。”

萧衡道:“我不花天酒地,能有钱孝敬刘相公?能考上进士了?没见识的妇人!你只管相夫教子,管我的事干甚?”

窦氏不服气道:“你那么能耐,怎么没弄死那妖精?手指还被人弄成这样,丢人不丢人。”

“娘|的,老子怎么知道喝了鹤顶红还能救?别提这事,提起我就烦!”萧衡面有怒色,“还有我这手指,那厮不知道我是刘相公的人,要是知道,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动我一根毫毛……算了,省得生那闲气,先把眼前的大事办好再和他一般计较。”

窦氏的口气软了一点,问道:“既然没出人命,应该不会惹上官司吧?”

萧衡点头道:“官司倒不是问题,问题是蒙小雨如果把事情说将出来,水云间那是非之地,人多嘴杂,不幸又传了出来,我还怎么做官?官还没当上,名声先坏了,还当个屁!还有……那笔钱的去向,你可不能泄露半句,咱们只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吞,要是泄露了秘密连累了刘相公,有咱们好过的!”

窦氏听他提起蒙小雨,那个青楼贱人竟然想和自己分享一个男人,窦氏就又是恨又是气,不由得骂道:“这种人都是不要脸的,上回居然找上咱们家门来了,哼,喝鹤顶红也是她自找的!如果不是那妖精死缠烂打不依不挠,咱们也犯不着闹出这么大的事来。”

萧衡瞪了媳妇一眼:“人家把半辈子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了,就这么不闻不问?是你吞得下这口气?”

窦氏低声道:“我没她这么好使的脑子!”

“不解风情的蠢婆娘!”萧衡骂道。

窦氏大怒,站了起来,叉着腰指着萧衡的鼻子骂道:“我没窑子里的骚|货解风情,那你怎么不娶个卖的回来生娃?要是你敢让那样的女人进门,你爹不打断你的狗腿!”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窦氏顾不得怒,立刻紧张起来:“不会是官差找上门来了吧?”

萧衡道:“乌鸦嘴!我去看看。”他随即提着长袍跨过门槛,走到院子里开了院门,却见是在水云间里和自己过意不去那黑脸小子。

他正要发作,薛崇训抢着说道:“在下是给萧郎赔礼道歉来的,弄伤了您,汤药费可不能再让您破费了。”

萧衡低头一看,只见薛崇训的手里真的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那袋子里装着硬货,可能是金银一类的东西……如果是那么多金子,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就算是白的,也是不错啊。萧衡立刻便将怒气吞进了肚子,先忍忍再说,这些日子他正缺那黄白俗物呢。

薛崇训又道:“有道是不打不相识,如果不是在水云间咱们误会了一场,也无缘相识不是?大丈夫胸襟应如海一般开阔,萧郎给个面子,我们谈谈如何?”

看在那袋子东西的份上,萧衡将院门大开,说道:“进来说吧,我倒是想听听你是何方神圣,怎么个误会法。”

“好说,好说。”薛崇训随带着一男一女两个手下跨进了院门,庞二守着马车在门外候着。

萧衡带着客人进屋时,薛崇训给方俞忠递了个眼色,方俞忠便站在院子里放风。薛崇训和三娘两个人跟着进去。一进屋,只见里面还有个女人,大概是萧衡的老婆……唐朝的风气比较开放,但内眷见客,一般都是见亲戚或者非常要好的朋友,平常是不会让内眷见客人的。

薛崇训便笑道:“失礼失礼。”

萧衡道:“我家不在长安,这里只是暂租的房子,所以不甚宽敞,坐吧。”

薛崇训把钱袋“咯”地一声搁在桌子上,听声响,恐怕得有几斤重……窦氏原本看到薛崇训后面那个女人的模样后十分惊讶,但很快注意力就被搁在桌子上的钱袋吸引住了,但她也不好意思当着客人的面就打开来看,只得在心里反复猜测是金子还是银子。

“我去给客人倒茶。”窦氏变得热情起来。

薛崇训忙道:“不必客气,夫人请坐。”他又指着摇篮里的孩子道,“公子还是千金?”

窦氏颇有些自豪地说道:“男孩。”

薛崇训笑道:“好福气,好福气。”他又盯着窦氏的胸道:“尊夫人的奶|子真大啊!”

萧衡和窦氏都是一惊,顿时目瞪口呆,片刻之后萧衡回过神来,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满面怒气道:“你什么意思?”

“少安毋躁。”薛崇训依然带着微笑,平举起手向下招了招,示意他坐下,但萧衡不买账,依然杵在那里怒目而视。又过了片刻,萧衡总算意识到了不对劲,忙给窦氏递眼色,示意她赶紧出去叫人。

窦氏还在惊讶之中,没反应过来,萧衡努力了一阵无济于事。他不得不对窦氏说道:“我们有事要谈,你先出去呆着。”

“孺子可教也。”薛崇训微笑不变地说道。

窦氏正要出门,但三娘挡在哪里,冷冷道:“哪里去?呆着!”

“好久没用刀了,特别是横刀,我其实更喜欢战阵上用的陌刀,大,够气势。”薛崇训取下腰间的横刀,缓缓地抽了出来,那锋利的金属在刀鞘上磨的“丝丝”作响,就像重金属音乐。

窄刃厚脊的双手刀,工艺考究。后来的扶桑武士刀样子和横刀有点相似,差别就是横刀没有武士刀那种微小的弧度。扶桑人最推崇的武器武士刀来历很尴尬,完全是仿制唐军制式佩刀而成,从款式到工艺,全部照抄……但是也不奇怪,因为扶桑的一切都是从唐朝学去的,从建筑习俗到文化服饰、典章制度。

窦氏见到锋利可怕的横刀,张着嘴要尖叫出来。

第二十四章 勇气

薛崇训拔出横刀之后,便顺手放到桌子上。刀距离萧衡还近些,薛崇训似笑非笑地看着萧衡的脸,见他的眼睛有意无意地去瞟桌子上的刀,薛崇训便道:“怎么?有胆子突然抓起这把刀捅死我么……它离你近,如果你突然抓它,你有备而来,而我需要反应的时间。你的优势很明显,成功机会很大,要不要试试?”

“我……我万无此意,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萧衡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这时眼看萧衡的老婆窦氏张开嘴要叫,三娘已走到摇篮旁边,拔出短剑指着篮子道:“叫一声,就砍一条胳膊。”

窦氏忙用双手死死捂住嘴巴,眼泪哗哗就流了出来,片刻之后她才哭道:“你别伤害孩子,他这么小,什么也不懂。求求你们,要什么都拿去,千万别伤害孩子……”

桌子这边的薛崇训又用鼓励的眼光看着萧衡:“试试,男人应该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你只要有这个勇气,我就真看得起你;你只要捅死我,我把话撂这儿……三娘,我死了你别为难他们一家子,马上走,自谋生路。”

萧衡脸色纸白,连看都不敢看那把刀了。

“你喜欢听教坊曲吗?”薛崇训又问道。

萧衡摇摇头,很不解地看着薛崇训,不知道这人有什么脑病,这种时候问不相干的话。薛崇训很认真地说道:“那你就真错过了好东西。”

萧衡道:“我出身贫寒,没有机会听宫廷之乐。”

“烟花之地的女子也会唱,比如蒙小雨。”

听见薛崇训提起蒙小雨,萧衡的身子都颤了一下。薛崇训闭上眼睛,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想像中,口上竟然唱了起来,“涤蓝翎,沧海倾,怎断桃洲不舍情,相思绿柳营。人飘伶,影孤伶,书断渊渟尺素轻,枉添苦梦萦。欲了情,难了情……”

“这是个误会,真的是个误会。”萧衡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对方先说的,自己仿佛鹦鹉学舌,“有话好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是刘相公的人,以后一定记住您的不杀之恩,在刘相公面前美言……”

薛崇训叹道:“其实我是卫国公,姓薛,听过么?你的手指被人弄成这样,到现在连是谁弄的都没搞清楚,我说你一天到底在干嘛?就只想着去骗孤独伶仃的可怜女子的钱了?”

萧衡也不管薛崇训说得是不是实话,马上就扑通跪倒在地,磕着响头道:“我狗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是您老人家,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我一回吧……”

薛崇训故作伤感地说道:“你知道蒙小雨有多受伤吗?她无条件信任的人,不仅骗了她,还要毒杀她?唉,人情薄,枉相思,遍地落红一江春水……惨啊!”

“我知错了,大错特错!我一定想尽办法把钱归还小雨,对天发誓,我一定还!”萧衡可怜兮兮地说道,“您出身高贵,是不知道我们想出人头地的艰辛啊……为了出人头地,被世人看得起,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付出了多少,想尽了一切办法……您不知道,我甚至到终南山隐居过,希望得到一点薄名,得到上位者的赏识和召见,我们也不容易,郎君就给次悔过自新的机会吧。”

薛崇训道:“我给你讲个笑话,想不想听?”

“……”萧衡愣了愣,随即忙说道,“想听,想听,郎君的每句话都是至理名言啊。”

“那好。说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每天都烧香拜菩萨,一次他落水了,就一边大喊菩萨来救一边挣扎啊挣扎。就在这时,来了一只船,船问他上来么?他回答说菩萨会救我的。然后船走了。过了一会,又来了一只船,船问他上来么?他还是说菩萨一定会救我……结果淹死了,见了菩萨,他很气愤地问道:我每天都给你烧香,落水里了你为什么不救我?菩萨说:我不是接连派了两只船来救你吗?完了。”

萧衡无语地看着薛崇训,过了一会,他才急忙大笑起了,笑得难听非常。

薛崇训道:“听懂了吗?你要我给你机会,我已经给你了,刀就在桌子上,再不拿就没机会了,真的。”

萧衡大摇起头:“我就算狗胆包天也不敢拿刀对着您啊!”

“唉!”薛崇训摇头叹息道,“你说为了成功如何如何努力,但我不信,如果你真是那样的人,此刻你就一定有勇气拿起刀,因为你的妻子面临着羞辱,这可是奇耻大辱!正如你所说,曾经还为了名气去隐居过,那是终南捷径,人不能靠捷径,懂?”

萧衡涨红了脸,转头盯着桌子上的横刀,膝盖也慢慢离开了地面,想要站起来了。这时薛崇训的瞳孔收缩,露出了兴奋的目光;就连站在篮子旁边的三娘也有些紧张起来了。

薛崇训道:“杀一个不重视生命的人,没有意思;羞辱一个不要脸的人,同样没有意思。”

就在这时,萧衡突然呼出一口气,重新跪到地上……

“你没机会了。”薛崇训拿起桌子上的横刀,说道,“我现在问你,你骗蒙小雨那些钱,确实是送给刘幽求了?”

萧衡默然,他皱眉思索着什么。

薛崇训道:“上次我说你如果有半句假话,我就拿你家人动手,我说话算数吧?如果这次你还不相信,也可以试试。”

萧衡忙点点头道:“是……我一连写了几首诗送到刘相公府上,希望得到他的赏识和推荐,都毫无回音,只得出此下策,送了大笔银两。”

“你送诗送错人了,如果确实写得见真性情,你该送给宋璟或姚崇……可惜他们俩现在好像都被贬到地方去了。”

萧衡忙把责任推到刘幽求头上:“正如郎君所言,我寒窗十载,如今也是没有办法,如果有贤明的大臣在位,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啊。都是刘幽求贪财所致!”

“那陆象先呢?陆象先虽然是我母亲提拔起来的,但贤名多年,绝不是会随便徇私枉法的人;还有宰相萧至忠,平常也能克己奉公,还和你是本家……你真是形势都没看清楚,就蒙着脑袋一个劲乱钻,你以为官场那么好混的?”

“是,是,我愚钝,郎君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如果郎君用得上我,我一定肝脑涂地以效犬马之劳!”

薛崇训摇头道:“你这样的人,我收来何用?不过现在我可以利用你一次,但你得牺牲妻子,还得吃点苦头被关起来消失一段时间。”

薛崇训说罢站起来走到战战兢兢的窦氏面前,窦氏簌簌发抖,惶恐地看着他:“你……你要做什么?”

他淫|笑了一下,抬起手里的刀靠近窦氏的脸。窦氏更加害怕了,无助而可怜。听得薛崇训又说道:“你别乱动,否则你的孩子……”

“别!求你别伤害他!”窦氏变得勇敢起来,说话也利索了。薛崇训道:“母爱确实很值得人尊重,如果那孩子是女孩,我一定看在你的份上饶过他……可他是个男孩,我怎么能傻到故意给自己不痛快,留下个复仇的种子呢?”

窦氏跪倒在地,哭道:“求你饶了他吧,你杀了我!把孩子送给别人,别告诉他父母是谁,让他好好活着就好!”

“站起来。”薛崇训冷冷道,“不听话我现在就杀了他。”窦氏只得站了起来,而跪在桌子旁边的萧衡则低着头一言不发。

薛崇训把刀锋轻轻靠近窦氏的脸,她的喉咙动了动,紧张地看着那锋利的刀子,身体本能地向后躲,但后面是一张大案,她没法后退了,因为想躲避上身也向后仰,只得用双手撑在案上才能保持身子的平衡。

房间里有没有说话了,只剩下窦氏因为紧张而喘息的声音。薛崇训把刀锋缓缓下移,动作很轻,刀尖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了一条淡淡的划痕。

“哗!”突然薛崇训抓住窦氏的衣领向下一扯,她的衣襟顿时被撕下来一大块,两个像装满了水的软圆壶立刻弹了出来,沉甸甸地挂在胸口,她惊叫了一声,忙用手捂住胸口,因为太用力,乳白色的液汁也被她挤了出来,顺着手指往下滴。

她的腰带也在刚才被扯断了,但因她的臀部抵在后面的大案上,裙子才没有直接掉下去,不过小腹下面的一撮黑草却不慎露了一点头。

“不要……”窦氏绝望地乞求道,当着她丈夫的面受次大辱,往后不是被迫自尽也会被休掉,她绝望到了极点……萧衡没有勇气,但后果却要女人来承受。

她想反抗,但又不能反抗,唯一的希望就是那个孩子了,只求这个恶魔糟践了她能放过她的孩子。

薛崇训盯着她裸|露的肌肤,眼睛里充满了兴|奋和放纵,他无情地下令道:“把手拿开。”

女人犹豫了一下,只得慢吞吞地将手从胸口拿开了,她闭上了眼睛,睫毛上有闪烁着阳光的晶莹泪珠。

就在这时,跪在一旁的萧衡终于有勇气说话了,他说道:“我这媳妇是残花败柳,入不得郎君的法眼,您就放过她吧!”

薛崇训回头冷冷道:“她不能放,你可以留条命,我暂时没必要杀你,但如果你再废话,狗命也是难保。”萧衡遂闭上了嘴。

薛崇训用刀背轻轻在窦氏的胸口上抚过,刀身冰冷,窦氏又非常害怕,她的肌肤被这么一激很快起了鸡皮疙瘩。薛崇训笑了一下,把横刀“铛”地一声扔到三娘那边,伸出手托住了她的一个饱满的水袋。窦氏的浑身都是一颤,她不敢相信,自己的乳|房现在竟然被握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手里。

见窦氏眉头紧锁,薛崇训便伸出另外一只手,按住了她胸口的一个特殊的穴道,顿时她的乳上就血脉不通。那些微血管里的血流被阻断了,使她的胸部暂时陷入贫血状态,这时她的皮肤敏感度立刻倍增,薛崇训遂用手指轻轻捻着一颗大红豆,窦氏的脸上立刻潮红起来,乳|尖涨得老大,仿佛瞬间伸长了一些,挺了起来。

片刻之后,那发涨的圆球顶端竟然飙出了一丝乳|白色的汁液,把薛崇训的衣襟都打湿了一点。

第二十五章 鱼儿

第二十五章鱼儿

“不!”萧衡总算无法再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了,大叫了一声,额头上的青筋都突了起来。

此时薛崇训的手指正沿着窦氏那光滑的腹|沟向下移动,手放在了窦氏的裙头,那里有一小撮黑色毛发冒头了,他的手指捻了捻,扁扁的卷卷的毛发,有减震保护和散热的作用。听到萧衡的大叫,薛崇训的手指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

大概这样的事确实太狠了,三娘也忍不住说道:“郎君,要不一刀宰了这女人了事。”

薛崇训看了一眼三娘,又回头看了一眼窦氏睫毛上的泪珠,犹豫了一下,随即就说道:“不行,如果只是一桩命案,太平常了。”

三娘不知道薛崇训究竟有什么阴谋,但既然薛崇训已经发话了,她也不再多说,走到萧衡的面前,一脚准确地踢到萧衡腹上的某部位,他立刻就晕了过去。

薛崇训再次看着面前的窦氏,她的眼睛紧紧闭着,因为乳|尖被薛崇训奇异的手法挑|逗了一番,她的脸色有些潮红,但眉头紧锁拼命地忍着。

薛崇训沉吟了一会,他这样的男人可以毫无心理障碍地和任何有姿色的女人搞那事,仇人也可以,但他有些犹豫,是因为三娘在身边,不知怎地,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仿佛有点在意三娘对自己的看法,不然刚才三娘说干脆一刀杀了这女人了事的时候,他也用不着解释。

他的手放在窦氏的裙腰上没有动,不由得对三娘说道:“你真希望我直接杀了她?”

三娘的目光不由得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有欣慰、有惊讶,她点点头:“我也是女人。还有……”

“还有什么?”薛崇训脱口问道。

三娘有些犹豫,沉吟不已。薛崇训皱眉道:“上回你就说有句什么话要对我说,可是过了几天又改口了……还有什么?”

三娘看着薛崇训的眼睛,她的眼睛竟然露出了乞求和伤感,为什么她会有这么样的眼神?薛崇训没看懂。

“还有,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的人。”

“我本来就是那样的人,现在我们在杀妇孺!”薛崇训盯着她说道。

三娘没有说话,直接走到窦氏的面前,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窦氏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她的眼里掠过一道惊慌的闪光,身体猛地往上一拱,使劲挣扎起来,拼命扭动着。但三娘的手犹如铁钳,死死地卡着她的脖子,任她的两只手也在那里胡乱的挥舞着。

窦氏巴慢慢张了开来,可以看见她那湿润的粉红色的舌尖,因为窒息,她的脸憋得绯红,喉咙里发出“咕咕”奇怪的声响。她的脑门上也沁出了些许细细的汗珠,两条腿一曲一伸,用力地一蹬一蹬地,身体用力地一拱一拱地,就象是一条离开了水面的鱼。

没过一会,窦氏的眼睛里变得犹如死灰一般,她使劲地扭着脖子,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口水也慢慢的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手指焦急地抠过来抠过去,但问题是在案板上根本就找不到任何可以打击的东西。

猛烈的挣扎只能使她的生命消失得更快,她嘴巴张得更大,徒劳地作着试图呼吸到空气的努力,继而身体开始有些不受控制似的猛烈地抽动起来,更加激烈然而却毫无用处地蹬着双腿。

很快她的力量就减弱了,鼻涕混着口涎流向下巴挂着丝往下滴着,变成了一阵阵不太有规律的抽搐,手上也停止了反抗,不再作出那些徒劳的尝试了,只是在那里使劲拽着那只勒在脖子上的铁钳一般的手。

她的眼睛半开半闭的,从睫毛下面透出迷离的眼光来,不知怎的居然呈现出一种很难描述的娇憨的模样,鲜艳的嘴唇诡异地咧着,从嘴角溢出了一缕细细的带着泡沫的口涎,胀鼓鼓的舌头在嘴里蠕动着,湿润的舌尖紧紧地顶着牙齿的后面。她脸上的表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一副很兴奋陶醉的模样,好象是在享受某种特别的快感。

薛崇训看到眼前的情形,想起以前听说人在窒息到频死时会有一种异样的快感,瞧窦氏这模样,传言难道是真的?

就在这时,窦氏的身体又猛地挺了一下,然后又开始抽动起来,那两只沉甸甸的乳|房也好象变得更加紧绷了起来,似乎耸得更高了,弹性也似乎变得更强。

她最后的生命力爆发出来了,身体弯成了一道即将发|射的弓,腰挺了起来,这么撑在那里,就好像都丢进油锅的鱼儿,瞬间被炸酥了一样。

就在这时,薛崇训发现窦氏的裙子湿了一大片,打湿的长裙贴在了她的腿上,她好像失禁了。

薛崇训走过去,伸出手指在她的鼻子前一探,没有了气息,又把手按在她左边的乳|房上停了一会,心跳也没有,窦氏是真的死了。

她就这么四仰八叉地仰在那里,眼睛睁着半|裸着身子。

三娘找了一件衣服,正想给窦氏盖上,薛崇训却说道:“别盖,就让她这么着。”说罢又看了一眼摇篮的小孩,说道:“我杀了这个男孩的父母,他就是个隐患,不能留,难道我还给他机会长大了好找我报仇?”

三娘看了薛崇训一眼,也不说什么,走过去之后,拔出短剑就刺。杀手果然杀起人来毫无压力。

薛崇训把目光转向昏迷不醒的萧衡,想了想,走上前脱掉了萧衡的一只鞋扔到地上。这样别人才知道萧衡没有死,却不知被谁抓住了,留着活口。

萧衡被三娘弄醒了之后,看着案板上死得很惨的妻子,还有摇篮里滴下来的血,眼睛已经通红,他是哭都哭不出来了,死死地盯着薛崇训,仿佛想把薛崇训的肉一块块撕下来吃掉一样。

薛崇训却冷淡地说道:“早先你就该鼓起勇气试一次,拿那把刀捅死我。”

很快萧衡就被五花大绑,嘴里堵了块破布,被薛崇训三人压着走出了院子。他们大摇大摆地把萧衡推进毡车,长扬而去。这条巷子比较冷清,出去的时候没有碰到其他人,不过碰到了也无所谓,等巡城胥役赶到时,恐怕人早就跑了。

第二十六章 春风

“三娘,你知道什么东西沾上了最难洗掉吗?”

“不知。”

“血。”

……

走在明媚的阳光里,一抬头,就能看见蓝蓝的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没有工业污染的大唐,晴天是那么美丽清纯,就像没有被亵渎过的少女。

薛崇训浑身一尘不染,刚不久他才到氤氲斋蒸了一通,又连将全身连洗了好几次,换了一身崭新的麻衣长衫……但是,此刻他仍旧觉得身上有股血腥味。

旁边的三娘低着头,用手掌遮在眉间,她好像很不习惯太强的光线。薛崇训回头说道:“你多在白天活动,就习惯青天白日了……不用担心官差,除了李守一,没有人敢公然捉我的人,但李守一不认识你,万一被人认出来我也可以不认帐。”

三娘默然不语。薛崇训又道:“今日无事,咱们去水云间看看蒙小雨去。”

“她对郎君很重要么?”三娘终于开口了。

薛崇训沉吟了片刻,仿佛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他突然想起了有部电影叫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面那个酒吧里专门给杀手介绍工作的老头,每次出场都和一帮小孩子在一起欢笑玩耍。薛崇训想了想才沉吟道:“我发现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就像这天空……蓝天白云,很暖和。你不要告诉她萧衡的事,明白?”

三娘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便默不作声。

他们来到水云间的时候,正赶巧了,大厅里的木塔台子上表演的人便是蒙小雨,弹唱的曲子正是《长相思》。薛崇训便站在人群里顺便欣赏她的表演。

蒙小雨穿着一袭白裙,看起来清丽纯洁,赢得了众看官一阵阵兴奋的叫好捧场。她怀里抱着琵琶,唱到情深处,弹到心痛处,一指便是一滴泪水,但观众们依然在大声叫好。

大概是这样的伤情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多情的美女吧,又或是她的泪水看起来就如梨花带雨分外招人可怜。观看歌舞的人们花钱无非就是求一个爽字,哪管蒙小雨是真的伤心。

楚楚可怜的女孩,还在乎感情的女孩,总是合男人们的口味,纵观无数的描述美人的艳诗便可见一斑,诗里的女子不是在垂泪就是在伤感,从未见欢笑……诗大部分是男人写的。

鸨儿不知何时认出了薛崇训,急忙跑了过来,笑道:“瞧是什么贵人来啦!”

薛崇训抱拳道:“免贵免贵,我就是来听听小雨唱曲。没事,杜姐儿忙你的……对了,小雨怎么不多养几天,这就上台子了?”

鸨儿忙道:“哟,我可没逼小雨,她自个说没事了,再说咱们水云间的回头客好多都喜欢听小雨唱曲呢。养了几天,老是关在房里也不是办法,就同意让她出来露露面。一会她下来了,让她单独陪陪郎君……彩儿,你带郎君上楼去小雨的屋子,侍候好了。”

一个小娘应声走了过来,薛崇训等人便随她上楼。楼上的雅间要贵许多,但物有所值,居高临下从敞开的窗户里正好能看到台子上的节目,确实比下面舒服得多。

等蒙小雨唱完了,她便放下琵琶,站了起来向台子下的人们屈膝柔柔地行了一礼,露出甜甜的一笑,说了些感谢之类的话,然后回身离开。看官们犹自意犹未尽,高呼着叫她再来一曲。但是不一会又上来了一群美人,而且她们衣裙穿得暴露,个个的肌肤都隐隐显露,人们就更加兴奋了,再也不喊蒙小雨再弹。

过得一会,蒙小雨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看见了薛崇训,颇有些惊讶,说道:“是你……”

薛崇训点点头道:“上回来听你唱曲,但不幸出了事,今天总算是如愿了。”

蒙小雨脸色一沉,但依然很勉强地说道:“还没向你道谢救命之恩。”她的声音里显然没有多少高兴的意思,但是音色依然清脆没变,犹如黄莺,还有点萌的感觉。

“是我认识的一个熟人救的你,我不会医术,你不必谢我。”

蒙小雨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她依然穿着舞台上的那身白裙,还未来得及换。她看了一眼薛崇训道:“还未请教恩人的名讳。”

薛崇训道:“不用了,我们就这样,很好……你这身衣服很好看,让你看起来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

她虽然身在风尘,但年龄不大,女孩子都喜欢听别人的赞美,蒙小雨也不例外,顿时就露出了一丝笑意:“我可不敢当,世人都嫌弃我们这样的人呢……郎君就不在乎?”

薛崇训很有诚意地说道:“和我比起来,你比山上的泉水还要纯洁。”

“好像你是个多坏的人一样。”蒙小雨白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以前也有人这么说我,我还信以为真呢。”

薛崇训默然。

兴许是她觉得在薛崇训的面前不必顾忌什么,也就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她沉默了一会眼睛又掉下一大滴眼泪。薛崇训忙掏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

蒙小雨抽泣着,削肩一下下地抽|动:“什么山盟海誓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他说家里不能接受一个伶人过门,我要求什么了,只不过做妾,他们又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哪里有如许多规矩?妾和奴婢有什么区别,我没叫他出钱买,自己过去做奴婢还亏待他了?为什么他要这样……”

一旁的三娘冷冷道:“恩怨不分,心如毒蛇,这样的人杀……”

“三娘!”薛崇训回头喝住她,“不必多言,我不是和你说过?”

蒙小雨用薛崇训的手帕擦了擦眼泪说道:“如果不是伶人,是不是就不会被人这么对待了?”

“不是,所有人都一样。”薛崇训淡淡地说道。

她哭了一会,突然又说道:“对不起,郎君是来听曲的,不该让你也不高兴,你想听什么?还是教坊曲么?”

薛崇训想了想道:“听点高兴的吧……我觉得你的声音适合唱一首曲,我写给你。”他随走到书案旁,提起笔蘸了一点墨水准备录下来。

当他提起笔的时候,才意识到歌曲翻译成唐曲谱十分困难,此时经常使用的曲谱基本都是乐器谱,如琵琶、琴等。薛崇训是世家出身,从小受到的教育很好,六艺都会,但临时把一首调子翻译成乐器谱,照样有点困难。

蒙小雨见薛崇训在那里抓脑袋冥思苦想,便说道:“你就说名儿吧,我会的曲子多了,不知道名字哼一段我也知道是什么。”

薛崇训笑道:“这曲不时兴,知道的人很少,这样,我也不写了,我教你唱。”

蒙小雨看了一眼薛崇训那黑乎乎的模样,真不像能唱曲的人,一时忘记了悲伤,忍不住“哧”地一声笑了出来,她忙用袖子掩住小嘴,故意说道:“郎君把词儿写下来,然后唱一遍就行,调子我能记住,词儿不好记。”

“这么厉害?”薛崇训还真不知道蒙小雨是故意让他出丑搞笑,还一本正经地惊叹。

蒙小雨拼命忍住笑意,看着薛崇训的黑脸,憋着点点头。

“那好,我唱了。”薛崇训很无辜地看了看蒙小雨,又回头看了看三娘,就连一向冷漠的三娘脸上都有些笑意。

此刻他的心情变得好起来,生活也仿佛一下子变得充满了明媚的阳光。

薛崇训就真的唱了起来:“……青春不解红尘,胭脂沾染了灰,让久违不见的泪水滋润了你的面容……”

他的声音太粗,就像“一大汉执铁板铜琶,却在唱杨柳岸晓风残月”……不过五音还是全的。

“咯咯……”他刚刚唱完,蒙小雨再也忍不住,笑得前仆后仰。

薛崇训红着脸道:“我这声音不太中听,但歌本身没问题,如果是你唱一定好听,虽然歌老了点。”

蒙小雨手里还拿着薛崇训的手帕,她用手帕掩在小嘴边,笑道:“好奇怪的音法,从未听过这样的,哪里老了?”

薛崇训忙道:“很久就有了这首歌,正如你所说,因为章法奇异,有别于世,所以传唱者少……你真的就记住了?”

蒙小雨点点头:“我学这个可是很快的,不然那么多曲,我怎么忙得过来呀,现在就唱给你听,你听听有没有错的。”

薛崇训十分期待地正襟危坐,专心致志地看着蒙小雨,他那模样就像第一次上学堂的小学生,又像是在听佛道讲禅一样。

蒙小雨款款拿起琵琶,动作优雅而轻柔,然后抱在怀里调试了一下便真唱起来,清脆纯洁的嗓音十分悦耳……当她唱到“春风”这个词时,声音一个婉转,有点嗲有点纯又满富感情,充满了爱,听得薛崇训感概不已,真有种余音绕梁三月不绝之感。薛崇训判断得不错,她这样的纯的嗓音,的确适合唱这首歌。

一曲罢,薛崇训真的是呆了,久久看着蒙小雨的脸,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唐朝少女竟然能唱得如此到位,动听如仙乐,仿佛比最伟大的音乐家还要厉害……

直到蒙小雨被看得不好意思了,脸上浮现出了红晕,薛崇训才回过神,他目瞪口呆地说道:“我不能说好……”

蒙小雨翘起嘴:“哪里唱错了么?”

薛崇训摇摇头:“我如果用好来形容,是对仙乐的亵渎。”

蒙小雨的脸霎时红得娇|艳,那娇羞的笑容让薛崇训觉得整个世界都开满了鲜花。她很真诚地说道:“谢谢,现在我心里好受多了。”

薛崇训想了想道:“不知怎地,看见你露出笑容,我真是高兴极了,仿佛只要你笑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突然之间我很理解幽王何故为了佳人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

“你呀,嘴巴真不简单,很会哄女人啊。”

薛崇训大摇其头,指着三娘道:“你问她,我是不是嘴甜的人?”

三娘面无表情,站着没动。

薛崇训又道:“小雨,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蒙小雨好奇地问道。

“城隍庙……我有个朋友,很喜欢去那里,我不理解为什么她每次去那里心情都会很好,也许你也会一样。”

第二十七章 巴掌

长安官场又多了一个谈资,新科进士的妻儿竟然被人杀死在家中,更奇的是他的妻子死的时候赤|身|露|体。有荤味的事情总是能让人们多几分兴趣,哪怕每个人谈起的时候总是很正义,用同情受害者和谴责凶手的口吻谈论,但依然掩饰不了他们内心的兴趣。

大明宫外朝各寺各部衙门办公的地方,廊道下都有国家财政资助的免费午膳,方便京官们中午吃饭,这种时候,各种消息便在官员的闲谈之间流传开了。

刘幽求也是在公门午膳上听到这个消息的,一连两天都有人说,这事肯定假不了。这时候他心里有些恐慌了,因为他记得萧衡给自己送过一笔不菲的钱财。

关键是只听人说萧衡妻儿被杀,却没听到萧衡的消息……萧衡究竟死了没有?他想了想,便寻了个空闲,一个人不动声色地去了大理寺。

刘幽求身材高瘦,穿着宽大的官袍颇有些仙风道骨的飘逸之感,就是眉毛长得不甚好看,两道眉毛向两边斜的,颇像一个“八”字。这时候他有些烦恼,皱起眉之后那个八字反而平了一些。

找到大理寺少卿崔日用之后,刘幽求便立刻说道:“这次来是为私事,不必张扬,咱们后堂说话。”

少卿崔日用是倾向太子的官员,所以刘幽求才找到他。

二人来到后堂,崔日用以为是太子那边有什么事,便屏退左右问道:“刘相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出了什么事?”

刘幽求强笑道:“现在风平浪静的,能有什么事?你不要紧张。”

崔日用沉吟不已。刘幽求又道:“真没什么正事,不过刚才我在廊道下吃饭,听人说新进士萧衡家出了事,这萧衡以前给我送过几首诗,唉,本来是个人才……一时感念往事,下午又很空闲,就过来瞧瞧,顺便看看催卿,咱们都好些日子没见面了吧?”

“刘相公如此说,我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许久都未去拜望您老。见谅见谅,前些日子好些个太子的人都被下放了,咱们也得防着点,别赶在风头上被人闲言碎语。”崔日用忙说道。

刘幽求道:“我想看看萧衡那个卷宗。”

崔日用忙起身道:“刘相公是百官之僚,要看卷宗只需派人说一声就成,我该亲自送过去。您稍等。”

刘幽求道:“没事,我原本管不着审案的事,不过是因为突然想起萧衡的几首诗一时感怀罢了。”

过了一会,崔日用便把卷宗找了过来,双手呈给刘幽求。刘幽求顾不得许多,一把接过,便翻看来查阅。

现场记录、邻居口供、案情概略,上面都有详细记录。刘幽求先看到一行:死者二人,萧衡之妻及幼子。

刘幽求的心里顿时“咯噔”一声,死的人只有两个,那萧衡不是没死?他到哪里去了?

急忙翻了一页,刘幽求又看到现场记录,其中有一条:案发之地有男鞋一只,与其家中萧衡所穿之鞋尺码相同。

怎么只有一只鞋?难道是萧衡当时也在场,被人绑走了挣扎之下留下来的?不然另一只鞋在哪?刘幽求翻到最后一页看勘核案情的官员的推测一项,果然和自己的猜测相同,疑是萧衡未死,被人从家中绑架而走。

刘幽求的脸色已十分难看,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了片刻,这才抬起头故作感叹地说道:“连妇孺都不放过,凶手也太残忍了!案情有进展了吗?”

崔日用道:“下面的官府还没报上来进展情况,可能进展不大。这个案子实在很诡异,现场有个钱袋,但里面居然装着几块石头。钱袋也不能算作线索,那样的东西市面上随处可见,也不知道是萧衡的钱袋还是凶手的钱袋……您说人把石头装在钱袋里作甚?”

刘幽求皱眉道:“也许凶手是萧衡认识的人,去的时候故意提着个装满的钱袋,以便顺利进入萧衡家中?”

“对,有这个可能。京兆府的李守一也这么说。他建议先从萧衡认识的人查起……”崔日用随即放低声音,把头靠过去,悄悄说道,“李守一甚至还怀疑刘相公您,只是证据和动机不足,您又是当朝宰相,他才没有轻举妄动。”

刘幽求愕然道:“老夫和萧衡无怨无仇,他不过是个刚上榜的进士,连官职都没有,老夫杀他的妻儿作甚?”

崔日用点点头:“正是没有动机,李守一才没急着查您,不过咱们是自己人,不能不提醒您一声,李守一这个人可不是好惹的,连太平的儿子卫国公家,他都敢进去翻箱倒柜……今日刘相公到大理寺,还不能说出去被李守一听到了,不然他就更怀疑您了。他会说疑犯犯案之后惶惶不可终日,总想去案发现场或者有司探听消息,李守一在萧衡家也布了人手的……”

听崔日用提起薛崇训,这倒提醒了刘幽求,他的心里闪过一丝不祥之兆:这惨案该不是薛崇训或者太平公主那边的什么人干的吧?

“让李守一尽管来查!”刘幽求愤愤地说道,他想了想又说道,“今日我来过这里,催卿还是别说出去为好。”

崔日用道:“这个您尽管放心,日久见人心,我崔日用也不是在朝里呆一天两天,是不是能共事的人,迟早大伙都知道。”

“好,老夫下午还有点公务,就先行告辞了,别送,免得招眼。”刘幽求抱拳说道。

崔日用回礼道:“恕不远送,刘相公慢走。”

刘幽求回到衙门之后,越想越心烦,也没心思办公,便借口身体不适,早早就离开了大明宫回家去了。

这件事刘幽求心里很担忧,看样子太平公主那边的人嫌疑非常大……他当然不能把自己的想法给大理寺刑部那些人说,因为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前段时间姚崇、宋璟两位很有名望的宰相差点被处死,仅仅因为在皇帝面前凭公心说了句对太平公主不利的话。虽然没死成,可也被流放到地方了。还有其他好几个大臣,也是死的死散的散,太平公主那边咄咄逼人,虽然这两个月情势有所缓和,但如果他们一有借口,自然也不可能放过打压太子党羽的机会。

……如果太平公主抓住了刘幽求受贿的真凭实据,结果会怎么样?

刘幽求就是用脚趾头想都想得到结果,铁定脑袋搬家,没有任何人救得了他!

刘幽求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脑中浮现出了侩子手的砍刀劈在脖子上的情形。他额头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娘|的,明知道这是非常时期,老子为什么要贪图萧衡的那点钱财?

……但刘幽求以前并不得志,穷困潦倒了大半辈子,诛杀韦皇后那段时间才通过政变中立功爬上来的,一朝平步青云,谁不想享受享受?受点士子的孝敬,天知地知,他萧衡也不可能把事情说出去说他是因为贿赂宰相才考上进士的,刘幽求为什么不收?

总之现在他后悔是没有用了,关键是怎么度过这次危机。

就在这时,一个俏丽的丫鬟端着茶走了进来,轻轻把茶杯放在案上,在他的面前跪了下来,给他轻轻捶着腿,娇娇地说道:“阿郎今天回来的真早,是惦记着奴儿吗?”

刘幽求真想事呢,突然没打断了思路,顿时勃然大怒,“腾”地站了起来,一巴掌扇了过去,“啪”地一声将那俏女孩扇翻在地。刘幽求骂道:“贱|货!要是老子死了,等不了一天,你这贱|货就一定会躺在别人身下叫|床卖|嗲!”

“阿郎……”俏女孩的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她用手捂住脸,眼泪哗哗就流了下来,“阿郎早上还对奴儿千依百顺,百般呵护,现在怎么了,要是心里不高兴您好好说不行吗?奴儿不烦阿郎了……”

“滚!”刘幽求吼道,“大白天你叫个吊,出去把你那东西洗干净,晚上再来!”

那俏女孩捂住脸,一路哭一路退了出去。

刘幽求对着她的背影愤愤地说道:“操,不是我有权有钱,你会跟着我这样的老头子?”

他端起刚才女孩送进来的茶猛喝了一口,平复了一下心态,继续寻思着法子。

现在最要命的是萧衡还留着活口!如果死了还好,死无对证。可他|娘|的确实还活着!萧衡会不会把老子供出来?恐怕他不说也得说:抓他的人连妇孺都杀,手段残忍,心黑手辣可见一斑;萧衡一个没吃过大苦头的小白脸,能经得起拷问?

如果能灭口事情还有得救!可是现在连萧衡在谁手里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谁能去太平公主的地盘上灭口?

“死了,死了!”刘幽求喃喃自语地左右焦急地踱着步子。

权力场,一个诱人的地方,一朝得志便应有尽有。瞧瞧刚才那个娇滴滴的小娘,多可人疼,但老子想怎么操就怎么操,一脚踢在她的屁股上,叫她回来趴着她不敢躺着。

可这又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如履薄冰,稍有闪失,人头落地,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还要被当成祸国殃民的奸党写进书里让千代万代唾骂。

刘幽求冥思苦想,一个心思想着怎么把萧衡灭口,可这基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太平公主现在权势熏天,上面还有皇帝罩着,要在她的地盘上杀一个人,比刺杀一个邦国的国王还要困难。

……要杀一个国王,最常见的手段是什么?刘幽求灵光一现:战争!

直接用大军推平他的整个国家,然后杀进王宫手刃敌首!这基本是最有效的办法……那么要杀太平公主手里的人,办法就是直接推平太平公主一党,全部消灭,不是就干干净净了?

刘幽求理清了线索,终于静下心来,考虑着一件事:如何劝说太子提前动手发动政变,坚定太子必胜的信心,然后突然发难,把太平公主那干人等搞死,至于萧衡,就不用说了,小人物一刀砍了便是。

只要太平公主党羽倒台,就算刘幽求贪墨的事情败露,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大不了将功补过,或是稍受惩罚,脑袋是不用搬家的!

第二十八章 故事

红豆、胡桃、松子、柿、粟、黄米、糯米、小米、菱角米、枣等东西都采购好了,全部装上了马车,但蒙小雨突然想起少一样东西:糖。她说是最重要的东西,便飞快地下了车跑去了旁边的一家杂货店。

薛崇训和蒙小雨说要去城隍庙为那些难民煮八宝粥……

这种事薛崇训感觉不到有什么意思,但是道理他是明白的:大部分人在做善事的时候就会得到快乐。蒙小雨就会在这样的事中得到快乐,给她留下美好的记忆。

看着蒙小雨那欢快的背影暂时消失在杂货铺门里,薛崇训心头的愁绪也在一瞬间涌了上来,仿佛单纯的蒙小雨就是镇压他黑暗内心的灵药,离了一刻那些病痛就会犯上来一样。

薛崇训的心里其实一直都挂念着刘幽求那边的事,他自己也不确定刘幽求是不是会用劝说太子发动政变的办法自救;更不敢确定刘幽求有没有能耐说服太子。一切都是未知数,只是存在那种可能罢了,可能很小。

这种阴谋的手段用在庙堂上,谁也没有把握,结果会摇摆不定,因为阴谋太依赖细节了,偏偏细节又是最难控制的……为了让母亲充分认识到李隆基的危险性,坚定母亲的决心,薛崇训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人有时候就该有冒险的胆量!

现在薛崇训觉得自己和刘幽求的处境其实很相似:自己为了自保,想尽办法去坚定母亲鱼死网破的决心;刘幽求也是为了自保,要想尽办法地坚定太子冒险发动政变的决心。

他和刘幽求虽然互为正反,但是因为结局的不确定性,其实他们二人现在都很危险,谁失败谁死……薛崇训很担忧,但担忧又有何用?反正左右都是等结果,不如做点让人感到愉快的无聊事吧。

世间总是存在各种各样的戏剧性。

就在这时,三娘突然沉声道:“城隍庙那边的人来历复杂,鱼龙混杂,郎君要不要多派几个人手一同过去?”

薛崇训摇头笑道:“都觉得穷人可能铤而走险做坏事,可是真正危险的人其实是衣冠楚楚的君子之辈,明白?”

很快蒙小雨买好东西回来了,她就像一只春天里蹦出来的白兔子,哪怕是遇到最不公正的对待也喜欢笑,能潜移默化地感染人。

“你知道糖是什么味道吗?”蒙小雨笑眯眯地看着薛崇训说道。

薛崇训不假思索地说道:“当然是甜的,世人皆知。”

蒙小雨笑道:“你说对了,真聪明……哈哈,嘻嘻……”

近朱者赤,薛崇训的脸上也浮现出了笑容:“什么那么好笑?糖不是甜的?”

“你一本正经的样子……唉,笑死我了!脸还那么黑,你不说名字,我干脆叫你黑牛好了。”蒙小雨掩着小嘴,笑不露齿。

……

煮一大锅八宝粥其实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薛崇训也跟着蒙小雨亲自动手,二人身上都弄得脏兮兮的。而那些可怜的穷人全都围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锅里,他们其实不在乎味道如何。

薛崇训叹了一口气:“我们享受过他们的税赋,但现在他们无依无靠了,却得不到朝廷的保障……”

“你这句话我听着为什么如此恶心呢?”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

薛崇训回过头,只见是宇文姬,今天真是巧了,两人狭路相逢。宇文姬戴着璞头,穿着麻布衣服,还是一身男人的打扮,但是粗衣紧|窄掩饰不了她婀娜的身段,带着嘲弄的冰冷脸色也掩饰不了她娇|媚的面容。

宇文姬嘲弄地看着三娘:“原来你改了行,不杀人开始熬粥了?”

三娘脸色尴尬,不知如何作答。薛崇训的脸皮却很厚,对宇文姬的嘲弄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看了一眼三娘:“你和小雨先回避一下。”

三娘转身便走,蒙小雨却十分生气,瞪着宇文姬道:“你谁啊?不男不女,阴阳怪气的,见不得别人做好事?”

只见蒙小雨那张清纯的圆脸上抹上了黑灰,现在变得就像一只小花猫一样,生气起来瞪圆了美丽的大眼睛,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宇文姬用复杂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个白衣女孩,神色之间多是同情,兴许还有一丝嫉妒。宇文姬冷笑道:“这是谁家的闺女又被这个衣冠禽兽骗了?小娘,你跟人出来,也不先打听下这个人是什么人?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为了权力简直六亲不认杀人如麻!”

蒙小雨生气极了,冲上去推了一把宇文姬,恨恨地盯着宇文姬:“黑牛是个好人!你这人真讨厌,管别人作甚!”

“黑牛?”宇文姬带着嘲笑的神情看着薛崇训。

蒙小雨嘟起小嘴,狠狠地瞪了宇文姬一眼,嘟噜着说道:“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就在这时,那些围着锅的人里终于有人先用碗舀起了一碗半熟的粥,一边吹一边稀哩呼噜地吃起来,其他人见状也依样学着去舀粥……宇文姬忙道:“六婆,您慢点,别烫着了。”

薛崇训沉吟片刻,突然说道:“宇文姬,你还记得在千福寺说的谒语吗?”

宇文姬沉默了一阵,说道:“你这个人,我已经看透了,今天我倒霉竟然又遇到了你。你慢慢在此装模作样,我今天就当白走一趟,哼,告辞……这个小娘……薛崇训,我提醒你,多作孽必自毙!”

薛崇训道:“我再给你讲个故事,你想不想听?”

宇文姬虽然没有回头,但是依然放慢了脚步,很慢。女人的好奇心是很奇妙的,更何况薛崇训总是能讲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薛崇训便马上说道:“说是有一个少女在她父亲的丧事上对一个陌生男人一见钟情,但只见到一面;一个月之后,少女的姐姐突然被人杀死了,官府最后发现杀死姐姐的人竟是那个少女。她为什么要杀她姐姐?”

这个故事的人物很简单。宇文姬赌气没说话,而一旁的蒙小雨则脱口说道:“不会是为了在她姐姐的丧事上再见到那个陌生男人吧?”

“小雨真聪明。”薛崇训悠然说道。

“为什么啊?”蒙小雨十分不解地问道。

宇文姬的脚步停下了,她虽然没有转身,但是在想着什么……薛崇训是在揶揄着什么吗?

薛崇训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背影,她想起了千福寺的谒语了吗?另一个男人为了看你一眼,已经修炼了两千年……

宇文姬终于没忍住,回头冷冷道:“你以为我还会信你?无论你如何花言巧语也没用,所有你的话都是假的!你就是为了权力可以不择手段的人!”

偶然之间,薛崇训发现宇文姬说的,有点像蒙小雨骂萧衡的话。男人的话确实很假。

……就在他们吵吵嚷嚷的时候,突然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杵着拐杖走进了城隍庙的院门。薛崇训是习武之人,警觉还是很高的,马上就感觉这个老太婆的姿势有点别扭,像是装的。宇文姬见薛崇训看着自己的身后,也回头看向那个老太婆。

宇文姬突然说道:“白无常?你还活着?”

薛崇训毫不犹豫,忙喊道:“三娘!”

老太婆见被人识破了身份,便直起腰来,媚声道:“黑无常老三是藏在暗处偷袭别人的人,你叫她傻站在太阳底下……咯咯,我的一招都没挡住。”那声音细到了极点,跟一个小女孩一样,还带着撒娇的口气,可是这种声音怎么听得让人头皮发麻呢?

白无常一边说一边从背上的破布包里取出了一把短小的古筝,媚声道:“薛崇训,有人要你的人头,借我用用好吗?唉,我都跟你半个月了,好辛苦才找到这样好的机会啊,给你弹首曲子作为报酬够吗?”

宇文姬的瞳孔收缩,手慢慢伸向了怀里:“白无常,现在你在替谁卖命?”

白无常娇笑道:“当然是为钱卖命啦,钱可比人可靠多了……怎么?你要替薛崇训拼命?”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抱着琴慢慢向这边走过来。

宇文姬站着没动,她仿佛在犹豫着什么。片刻之后,宇文姬突然让到了一边:“我不认识他,关我什么事?”

薛崇训把手伸到腰间一摸,空荡荡的,今天出来原本就是闲逛,没有带佩刀。

“高力士?”薛崇训一边问一边四下一看,找到一根木棒抓在手里。

白无常没有管他,只是盯着宇文姬道:“他是有身份的人,死了的话你也会很麻烦的哦。”

“又不是我杀的,有什么关系?”宇文姬冷冷道,“请便,正好我想看看他怎么死的。”

“咯咯……”白无常一面笑,一面走,靠近宇文姬后,突然听得“咚”地一下琴声,白无常拔出一把弯刀,步伐如飞,直扑宇文姬。

与此同时,三枚银针从宇文姬的手里飞了出去,“啪啪啪!”三声,银针全部钉在了白无常左手的古琴上。只见那把琴的底座镶着金属,真能当盾牌用,但不知还有其他什么功能。

“啊!”薛崇训双手握住木棍,大吼一声,将木棍举上头顶,冲了过去。

一招之后,白无常已经逼近了宇文姬,弯刀闪过一道太阳的反光,宇文姬的眼睛一花,对危险的本能让她向旁边闪了一下。“丝!”刀光闪过,飞起一片麻布。

“砰!”白无常马上一脚踢在宇文姬的腹部某部位,这招似曾相识,当初三娘一脚把萧衡踢晕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动作。

宇文姬没有立刻晕过去,但已被踢翻在地爬不起来了。

这时薛崇训冲到了白无常的身后,一棍就劈了下去,他是把棍当成刀了。白无常轻轻一侧身便闪过,薛崇训脸上没有恐惧,他的眼睛里竟然露出了兴奋的光辉。

薛崇训动作也不慢,马上毫不迟疑地转身,根本不看白无常是什么动作。这个转身恰到好处,弯刀从他的腰间划过,如果慢了一刻就划在肉上了。

薛崇训擦着白无常的肩膀转身之后,正好在她的侧后,劈下之后的木棍立刻向上一撩,正好打在白无常的裆部,“砰”地一声,打了个实在。

可惜是木棍。

白无常跳开之后,眼睛里羞愤异常,她夹着双腿,白发都快气得竖起来。薛崇训意识到手里的是木棍,不用大力就算击中她都没用,当即便大吼一声,上前一步,飞起一脚,侧踢过去,当然没踢中对方,薛崇训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顺畅地就借势跳了起来,身体转了半圈,双手握棍,以雷霆万钧之势用带着劲风的木棍迎头斜劈下去。

第二十九章 鬼手

很显然拼命和比试武艺是两码事。

从小到大,薛崇训曾经和人比试过无数次武艺,但这种一对一的拼命,还真是第一次。初时见杀手只有一个人,一向对自己的刀法很自信的薛崇训毫不害怕,甚至有一种找到对手的兴奋,但是很快他就兴奋不起来了,当然也没时间顾得上害怕。

拼命没有任何规矩可讲,杀死对方就是唯一的规矩。对薛崇训最不公平的就是他没有一样趁手的兵器……手里这木棍打到别人打不死,想在被杀前击倒对方,他只能用重招的力量弥补缺少兵器的缺陷,这就限制了擅长刀法的他的发挥。

薛崇训专用重招横竖猛劈,几招之后,不幸挨了一记,白无常的古琴中突然弹出一枚银钉,刺入了他的后腰。

他只觉得腰上被蚂蚁咬了一下一样,下半身立时失去了知觉,双腿一软扑倒在地。

在这一瞬间,千种感受顿时涌上了薛崇训的心头,他的脸上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千算万算,没算到会这样死……人生总是充满了偶然和戏剧性。

他的手里仍然紧紧握着木棍,非常不甘心。白无常见他倒地失去了行动能力,为了求稳,也急忙离开了他的攻击范围。

她顿时长吁一口气,有些疲惫地说道:“你一个贵公子,身手不错啊。”

薛崇训苦笑道:“今天没有带刀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失误。”

白无常重新掏出一枚银钉,放进古琴中,然后拉了一下尾部的一根琴弦挂在机关上,原来她的这把琴还是一把构造精妙的弩。她见薛崇训手里还抓着木棍,一边装银钉一边笑道:“已经结束了,你认为还有活命的机会?”

“我想试试。”薛崇训盯着她的手。他这个人,不到结束不会放弃,非得死缠烂打到底不可。

白无常娇笑了一声,手里的琴没有对准薛崇训,却对准了趴在旁边的宇文姬:“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和宇文孝之间就算扯平了。”

“黑牛……”蒙小雨面无血色地走向薛崇训,她脸上被黑灰抹花了,大眼睛小鼻子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别过来!”薛崇训对着蒙小雨大喝了一声,然后缓下口气道,“小雨听话,别过来,不关你的事。她只是一个杀手,和我无怨无仇,杀我为钱而已。你别过来就没事!”

薛崇训丢掉手里的木棍,一面向宇文姬爬过去,一面说道:“白无常,你先杀我。”

见白无常没搭理自己,薛崇训突然大吼一声,全身的力气都爆发在了手臂上,猛地向宇文姬扑了过去。就在这时,“咚”地一声琴响,一枚银钉向宇文姬飞去,却正好刺进了薛崇训的胸膛。

这时在场的几个女人都惊呆了,白无常变色道:“你愿意为宇文姬死?”

薛崇训吐出一口血,有些吃力地说道:“……我是贵族,无法忍受自己的女人死在面前的耻辱。”

“好,好。”白无常尖声笑了一声,拿起琴飞快地向院门奔走。

“薛崇训……薛郎……”宇文姬百感交集地喊着他。

薛崇训几乎说不出话来了,那枚银钉好像伤到了什么内脏,血一个劲地吐。一大滴眼泪顿时从宇文姬的眼睛里滑了出来,她哭道:“我信了,我信你的谒语,也信你讲的故事。”

“别……别傻了,我……我只能娶公主……”

在这一瞬间,宇文姬突然想起了那次在氤氲斋薛崇训的话:别傻了,我只是逢场作戏。他的话究竟哪句真哪句假呢?

蒙小雨吓呆了,她甚至忘记了哭,跑到薛崇训的面前,见他的胸口在流血,忙伸手要去按住。

“别动!伤肝脏了,你一按更严重!”宇文姬叫住蒙小雨。

蒙小雨怔怔道:“我……我该怎么办?”

“揉揉我的腹部。”宇文姬道,“……左边一点,用力按。”

过了一会,三娘也跑了进来。她到底是白无常的姐妹,白无常把她打晕了,并没有杀她。宇文姬恢复行动之后,便急忙为薛崇训急救,同时叫三娘回去叫人。

……

“是你买凶刺杀薛崇训?”李隆基盯着高力士的眼睛问道,“我一直很信任你,你说实话。”

高力士镇定地说道:“殿下,您知道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李隆基的眼睛都红了,“除了你,谁还和薛崇训有血海深仇?谁还有能耐请到那样的杀手?”

高力士叹了一口气道:“如果殿下认定是这样,只要殿下一句话,我马上自裁谢罪。”

李隆基立刻取下腰间的佩剑,递到高力士的面前。高力士低下头,双手接过佩剑,跪倒在地,“唰”地一声拔出了宝剑。

旁边的侍卫立刻围了上来,护在李隆基的周围。李隆基铁青着脸挥了挥手,侍卫们只得让到了一边。

高力士把剑尖倒了过来,对准自己的心口,缓缓地刺了下去。就在这时,李隆基突然喝道:“住手!”

高力士停了下来,剑尖已经刺破了皮肉,一屡鲜血沿着剑身滑了下来。他抬起头看着李隆基。

李隆基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迟早都得死!你在家候着,等死!”

“殿下,薛崇训杀了我的堂弟,反而有理了,他一出事还必须得我负责?我是想报仇,但有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殿下将他们一网打尽之时大仇得报,岂不更痛快?”高力士静静地说道。

李隆基生气地说道:“你根本就不相信我能赢!”

“殿下……天命在我。”高力士的眼神非常真诚。

李隆基左右踱了几步,缓了一口气,但依然生气地说道:“我信不信你,都救不了你。太平公主那边一心想就铲除我的人,非得把我变成孤家寡人了他们才高兴。出了这事,能放过你?力士你知不知道,你是我一条臂膀!怎么能为了自己的私仇就影响大局,你……唉,真让我失望!”

高力士道:“士为知己者死,有殿下这席话我死而无憾。”

李隆基摇摇头,不再说什么,转身便带着一干侍卫走了。

……薛崇训还没断气,躺在床上高烧不断昏迷不醒。整个朝廷的御医都束手无策,他们没办法就拿宇文姬做挡箭牌,在太平公主面前说道:“内脏损伤不是很严重,淤血在内其次,最难办的是有一小块布在胸内取不出来,不慎就会伤到内脏。宇文神医给今上治过病,手法之精妙让我等叹为观止,如果她都没办法,我等……”

太平公主转头冷冷地看向宇文姬:“怎么会有小块布在我儿子的胸内?”

宇文姬拿起那枚凶器道:“这是钝器,所以会这样,银钉拔|出之后,那块小布却没办法拿出来,唯有开腔取物一途……可是我对这种事并不擅长,万一在开腔过程中伤及内脏,后果不堪设想。”

太平公主问御医们:“你们呢,没一个会?”

众御医低头不语。

太平公主冷冷地对身边的一个羽林军将领说道:“宇文姬父女、那个无能的侍卫、还有青楼歌姬,都给我看住。如果救不活崇训,这些人都得陪葬!”

一旁的宰相窦怀贞道:“此事高力士嫌疑很大,是否向今上请旨捉拿?”

太平公主道:“这事不用你们去说,我当面向皇兄陈述,高力士一定要死!另外下令各衙门全力缉捕凶手,所有与此案有关的人,一个也别放过……宇文姬,你是不是凶手的同谋尚未查清,如果你治好了崇训,我可以放你们全家一马。”

宇文姬面无表情地说道:“治不好他,也不劳您动手。”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进来禀报道:“殿下,府门外有一匹夫求见,自称是李玄衣。”

“师父?”宇文姬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希望。众御医也是哗然:“李鬼手出山,如果真是李鬼手,薛郎的性命便大有希望。”

太平公主没听过李鬼手,有些诧异。一个御医说道:“李鬼手当世高人,天上地下无所不通,死人也能医活!二十年前做过太常寺的官,只做了几个月就不辞而别,再无消息。”

“咱们出去看看。”

一众人等走到卫国公的大门,门子见到太平公主,开门的时候手都在抖。大门敞开,却见外面只有个穿着破旧葛衣的老头子,那老头子衣服破烂不堪,还打着补丁,洗得却是非常干净。头发全白,但清矍的脸却有健康的红润,只看头部真是隐隐有仙气显露。

“师父!”宇文姬喊了一声就急忙跑了过去。

很多人都不知道李鬼手长什么样,但宇文姬是他的徒弟,徒弟自然认得师父,所以众人确认了此人正是李鬼手之后情绪都有些激动。他们拥挤着伸长了脖子像瞻仰一下尊荣,特别是那些御医,对李鬼手十分崇拜。

宇文姬跪倒在李鬼手的面前,哽咽道:“师父,求您救救薛郎。”

李鬼手做了个扶的动作,淡淡地说道:“我今日登门拜访,正是为了你的事。”

太平公主走了出来,对李鬼手道:“只要你能救活我的儿子,高官厚禄我绝不吝惜。”

“哈哈……”李鬼手突然大笑了一声,摇摇头道,“高官厚禄不必,老儿生性懒散,消受不了。不过你们家既然有钱,我价格公道,黄金十两,童叟无欺。”

“黄金万两。”太平公主道,“崇训的命不只黄金万两。”

“只要十两,一万两殿下叫老儿如何搬走,放在何处?”李鬼手笑道,“让老儿先看看伤者?”

“李鬼手天师……您老办完正事,能不能指点晚辈一二……”“仙人,您用过的银针,可否赏赐一枚,只要一枚。”当李玄衣走到门口时,几乎被围住走不动了。

李玄衣笑道:“一切都是虚名,要不您现在辞了太医院的官,也隐居二十年,说不定也会被人捧起来呢……借过,借过,老儿先看伤者。”

众人跟着李玄衣来到薛崇训的房间,李玄衣没看薛崇训,先问人要了他穿过的衣服,又看了看那枚凶器,说道:“那小块布须得尽快取出,不然拖得几日溃烂坏了血脉,神仙也救不了他。”

“是啊,我等也是这么认为,可是胸腹之所,五脏之地,那异物有如许之小,从何处开刀取物?”

李玄衣对太平公主抱拳道:“伤者我想带走,治好了就还殿下,治不好老儿也好跑路。”

众人愕然。

第三十章 星斗

薛崇训被李鬼手带走疗伤,是死是活尚未有结果。这件事发生之后,朝廷内外没有什么人太高兴,无论是太平公主和李隆基那边的人,都各有愁绪。就算是薛崇训的仇人高力士,他也没什么好高兴的,薛崇训还没死,他反倒要死了。

唯一高兴得手足舞蹈的人,便是刘幽求。

刘幽求心道:真是天助我也!如此一来,如果提出政变,支持的人就应该算上高力士了,同时太子身边也会人人自危,政变主张阻力骤然变小。

他想了想,下值之后便先换了一身粗布长袍,在东市买了一大包卤肉,打了两壶酒,悠哉游哉地穿过东市,去安兴坊拜访万骑将军张韦去了。

夕阳西下,檐牙石道,古味十足。刘幽求看着藏在柳枝间的夕阳,心里生出一股子希望,喃喃道:“明天一早,它还会光芒万丈。”

来到张府时,奴仆说张将军还在禁苑没回来,要请刘幽求进去坐,但刘幽求便在门对面的树下坐着,一边喝酒一边等。

黄昏时分,张韦才骑着马在一队亲卫骑兵的保卫下大摇大摆地回来。刘幽求站了起来,抱拳道:“张将军,别来无恙。”

“啊?是刘相公!”张韦忙从马上跳将下来,顿时哈哈大笑,“刘相公何以穿成这副模样?”

刘幽求微笑着提起手里的酒壶:“正好想喝酒,可是一个人喝那是越喝越愁,如有知交一二一同喝便不同了,那是越喝越欢。”

满面络腮胡的张韦原本就是地方豪杰,最推崇的就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豪爽是他的最爱,要是刘幽求装模作样地摆架子他反而不喜了。但见刘幽求提着酒拿着肉,张韦顿时十分欢喜,高兴道:“刘相公可是当朝宰相,如此反倒让我不好意思了。”

刘幽求摇摇头道:“你我都是太子的人。”

“哈哈……这话我喜欢,爽快!不像有些人藏藏捏捏的,别扭!”

刘幽求道:“我比你大,不客气地自称一声哥,你叫我刘兄就成。你瞧我身上又没官服,相公阁老的岂不扫兴?”

“好!刘兄,就凭你这句话,咱们哥俩干一壶。”说罢一把夺过刘幽求手里的一壶酒,举了起来,和刘幽求一碰,仰头便倒,“咕噜咕噜”大喝起来。

“好酒量……好酒量。”刘幽求有些犯愁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酒壶,张韦这汉子一口就把自己准备的酒喝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难道老夫也要一口喝干?

张韦随手扔掉手里的酒壶,说道:“刘兄不必一口喝干,我不讲究这些,我们进去再畅饮一回如何?”

“贤弟请。”

二人便携手进了府门,张韦唤奴婢上酒上菜,也不管许多,就和刘幽求在酒桌上大吃大喝起来。

席间,张韦笑道:“没有山珍海味,不过管饱。”

刘幽求趁机叹息道:“山珍海味咱们就别想了,好处都让太平手下那帮人占去了,他们是吃香喝辣,可咱们呢,这口饭还指不定能吃多久啊!”

张韦道:“刘兄这是话里有话,有话您就直说,我听得懂,但不喜欢拐弯抹角。”

“爽快。”刘幽求抱拳道,“那老哥就直说了,前两日发生了一件事,卫国公薛崇训被刺,生死不明。这下高力士可跑不了了,铁定栽在这事儿上。”

张韦一边吃一边点点头:“这事我知道,高力士完了,满朝皆知。力士虽然是个太监,却够得上资格和我切磋切磋,我看得起他,唉,不久又要少个打架的对手。”

刘幽求淡然道:“这次是高力士,下次恐怕就该轮到贤弟你了。”

张韦一怔,丢掉手里的鸡腿,说道:“我又没干坏事,在军营里我连酒都不喝,凭啥整我?”

“凭你手里掌握着万骑!”刘幽求神色一冷,拿捏着口气,故意营造出紧迫的感觉,“万骑是禁军最精锐的人马,人家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掌握在太子的人手里?到时候你张韦登高一呼:兄弟们,刀在手跟我走,助太子剿灭乱党匡扶正义……人家怕不怕?”

张韦一语顿塞,睁着灯笼眼看着刘幽求。

刘幽求趁热打铁道:“据我所知,窦怀贞、萧至忠等好几个宰相已经在出谋划策,怎么除掉你张韦。这个消息绝没有假,我刘幽求如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砰!”张韦一拍桌子,骂道:“入他|娘|的,当初老子们提着脑袋立功,是凭实打实的功劳当上这将军的,凭什么把老子赶下去?”

刘幽求冷冷道:“赶下去?那都是好的,小心脑袋……”

张韦气得团团转,说道:“这样,咱们到太子跟前说去,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咱们一个接一个往死里整,干!太平公主就动不得?她动得我们,我们就动得她!太平公主不就跟当初韦皇后一样,咱们再举一次兵,直接铲除岂不痛快?”

刘幽求大喜,当即一拍即合:“你有兵,我有谋。你我兄弟一联手,加上太子的东宫六率、声望地位,事情并不困难……不过这事得你去说,因为你手里的万骑才是重中之重,只要你坚定了心思,太子才能免去后顾之忧。”

张韦抓住刘幽求的手:“咱们一起去,这就去隆庆坊五王子府,找太子说事。”

刘幽求沉吟之时,已被张韦一把拉走了。走出张府大门,夜幕已经拉开,他们便连夜直奔太子藩邸。

因为两个人都是太子手里的大员,太子侍卫便急忙禀报了李隆基。既然是连夜拜访,肯定是有正事,李隆基随下令带他们进府说话。

李隆基身穿锦袍,坐在上位。二人见礼之后,张韦便迫不及待地说道:“殿下,高力士可是当初和咱们一块办大事的人,现在别人说有罪就有罪?”

“你们这么晚来就是说这事?”李隆基皱眉道,“此事你们休得多言,我自有主张。”

张韦跪倒在地,说道:“殿下,大丈夫有所忍有所不忍,我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不如像唐隆时一样,带万骑杀入太平公主府,一局定乾坤!”

刘幽求也忙道:“张将军这个心思是对的,但策略不对,我们还可以谋划谋划。光是杀进镇国太平公主府完全不够,只要我们一举兵戈,就得罪了今上,得分兵冲进大明宫……控制羽林军,捉拿太平公主党羽,都要步步设计。”

李隆基看着张韦,又看向刘幽求,一文一武两个手握重权的官员都诚心要干,还可以叫高力士等人一起参与……确实让人心动。

但李隆基好像有自己的想法,他没有立刻答应,沉吟道:“我现在还是太子,也是父皇的臣,以臣谋君,名不正言不顺,调动万骑真的能万无一失?就算万骑我们把握较大,那羽林军呢?到时候他们是听皇帝的,还是听我这个太子的?你们要明白,禁军将领心里都有数,他们的职责是保卫皇上和中枢。”

刘幽求道:“去年唐隆大事,殿下在军中毫无威望,且韦皇后的势力比今日之太平公主或是今上都要大,我们不是照样成功了?人心是向着殿下的,大家都希望太子君临天下,铲除乌烟瘴气图谋不轨的太平,稳定政局……今日|比去年又大为不同,殿下的声威在万骑将士中如日中天,您迟早都是九五之尊,又有不少将领是咱们的人,他们怎么可能不听殿下的?控制万骑绝无问题,飞骑(羽林军)那边也可以想办法。”

李隆基皱眉想了许久,才说道:“我还是觉得不到时候,如果有了皇帝的名分,机会才更大。少安毋躁,成大事者不仅需要果断,还得沉得住气!”

刘幽求继续努力着:“就怕太平一党根本不会让殿下有登基的机会,他们就是一群恶狠狠的狼,随时会盯住机会把您拉下马!昨日是姚崇、宋璟,今日是高力士,明日是张韦,这么下去,殿下还有什么‘势’可言?恐怕到时候殿下再想果决行事,也会力不从心啊!请三思!”

李隆基道:“大局不能太计较一子一粒的得失,但改争的时候也得争,高力士的事我已有了安排,只要查出真凶,拿真凭实据到父皇面前,什么都化解了。如果真是他高力士做的,那是他自己找死!”

“殿下……”刘幽求几乎是苦苦|哀求了,他每晚做梦都做到侩子手拿刀砍自己的脑袋。

李隆基看了一眼刘幽求道:“此事不宜声张,你们决不能|泄|漏半句!现在非常时期,我们不能散了心自乱阵脚,待两日找其他信得过的人一起再商议商议,心要往一处使。”

刘幽求和张韦只得告辞而出。李隆基也随后走出房门,仰头看着漫天的星斗。

天命在我!人不能除,不能除便能登上帝位,以皇帝的名义行大道,那才是天命所归……可是,人若不争,天命还在否?

一蹴而就地解决敌人,早日手握皇权,诱|惑是非常大的。李隆基却在犹豫,因为他隐隐有种不祥的直觉。

或许,如果他现在还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根本没有多少机会的三郎,那么绝不会放弃此时有可能成功的机会!但是现在是太子了,有势有名,反倒牵挂的东西太多,顾忌得也太多,无法不顾一切地孤注一掷……

第三十一章 解牛

熟睡一晚上,和昏迷两天、十天的知觉是一样的,其实就像一瞬间;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然后到醒过来之前的时间,无论是一晚上,还是两天、十天,感觉完全没有差别。

同样,在一个人出生之前,世界已经存在了亿万年、发生了无数的事,但这亿万年的时间对那个人来说就跟睡着了一样,等于一瞬间,毫无差别;亿万年之后,出生于世上,就是醒了……那么死了呢?以后的亿万年也是一瞬间,可是醒不过来了。

再也醒不过来了是什么感受?本身应该没有感受,但想它就会有感受:恐惧。

薛崇训昏迷之前,就带着这种恐惧。

……

他从昏迷中醒来,就像每次从睡梦中醒来时一样,先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谁,在那里。然后记忆和意识才会逐渐填满脑子。

这时候他猛地想起之前发生事,之前的感受、想法,然后他欣喜若狂:我没死!

“唧唧……”鸟叫的声音清晰里传进了耳朵,还有一只猫“喵”地叫了一声,尾巴碰到了什么物什发出了轻响;他的鼻子里闻到了一股灰尘的淡淡气味,还有花香、泥土味,对了,有种猪苓的味道他很熟悉,因为隔三岔五要洗头发老是能闻到这股气味,以前没注意,现在注意到了那就是猪苓的味道。

在这一刻,薛崇训真的感觉幸福极了,就算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穷得一无所有只能乞讨,也会高兴到极点。

活着,真好。

胸口有股子闷痛和说不出的难受,但有什么关系呢?他睁开眼睛,又急忙眯了起来,一缕美丽而温和的阳光从窗户上照射进来。

慢慢地睁开眼睛,发现这是间简陋的木屋,甚至地上都没有地板,土夯的地面。他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这环境很奇怪。

很快他感觉旁边好像有人,转过头时,只见一个女子正趴在那里好像睡着了,一头秀发散着,分外漂亮。哦,刚才闻到的猪苓气味,就是从她的头发上发出来的,家境富裕的人洗头一般都是用那东西加点香料。

她是宇文姬,还是小雨,或者某个丫头?

“这……是……”薛崇训开口想说话,却发现嗓子有些沙哑,说话有点困难。然后他伸出手摸了摸旁边的一头秀发。

女子马上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薛崇训,原来是宇文姬。片刻之后,她脸上的表情顿时丰富起来了,惊喜地喊道:“薛郎,你醒了!”她几乎直接跳了起来,喜悦之情都写在了脸上。

“哎呀,我睡着了,都天亮了啊……你要喝水吗?”宇文姬手忙脚乱的样子,真的可爱非常。

人生是充满爱的,这个女人好像昨天还非常痛恨自己,这不变得很快吗?仇恨如此容易被人淡忘。

薛崇训露出微笑,点了点头,他笑得非常沧桑,从鬼门关走一回,仿佛经历了很多事一样。

宇文姬忙跑到炉子前,倒了一碗米汤过来,用勺子一勺勺舀起来,吹吹先自己轻轻抿一口冷热,才喂给薛崇训。薛崇训一边喝一边慢慢地说道:“香的,有你唇上的味道。”

宇文姬嫣然一笑,轻声说道:“等你好了,给你尝。”

薛崇训想起什么事,顾不得问自己在哪里,先问道:“我昏迷几天了?”

“十天,唉,你真是急死我了。”

“十天?”薛崇训脸色一沉,“长安城发生什么大事没有?”

宇文姬疑惑地摇摇头:“没有,风平浪静的,和以前一样,你别担心。”她一边说一边把一勺米汤递到薛崇训嘴边。薛崇训摇摇头,面有急色地说道:“我在哪里?你快帮我个忙,去我府上把方俞忠叫过来,我有事吩咐他马上去办……事不宜迟,还是别叫方俞忠了,我马上写封亲笔信,你帮我送到镇国太平公主府。”

“有什么急事吗?你别急,我这就去找纸笔……别动。”宇文姬忙说道。

那种对死亡的恐惧重新笼罩在了薛崇训的心头,死了就醒不过来了,亿万年甚至更久……莫名的恐惧,莫名的疑团。

上回他对萧衡一家子下毒手,是给刘幽求下了一个套,意图借势让太子阴谋政变,这些事是他设的局,当然能料到太子可能会干什么;然后在恰当的时机把太子的阴谋泄漏出来,一则破坏太子的谋划;二则给母亲敲一个警钟,让她充分认识到太子的危险性。

想用这件事就轻松搞掉李隆基,那也太看不起李隆基了;坚定母亲的决心,才是薛崇训最大的目的。

可是他竟然昏迷了十天!十天时间能做多少事了!别下套不成,反而弄巧成拙,让李隆基提前就政变成功胜券在握……如果李隆基真的要政变,又做到了神不知鬼不觉,谁能断定他会不会真的成功?

薛崇训现在越想越心惊,有种刀尖上跳舞的感觉。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老头的声音道:“你昏迷了整整十天十夜,现在才开始出后招,时间有点紧啊。写信给你母亲?如果你还是按照原来的思路办,恐怕来不及了……我倒是有一个简单的办法,想不想听?”

“你是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薛崇训急道。

“师父……”宇文姬喊了一声。

薛崇训很快就说道:“李鬼手?那我是您救醒的了……”

李玄衣忙打断了薛崇训的话,摆摆手道:“你不用谢我,更别觉得我是你的恩人,医你是为了帮宇文家度过劫难,当初宇文孝救过我的命,我还他。”

薛崇训怔了怔,随即便笑道:“好,就按你说的……刚刚老先生说有个简单的办法,不妨说来听听?”

李玄衣背着手,扬起头一边想一边缓缓踱了过来,他那样子就像曹植要吟七步诗一样。过了一会儿,他才淡淡地说道:“‘东边那位’,其实现在动手时机不够成熟,他完全可以等两年的;不过姓刘的被人下了套,又突然冒出卫国公被刺案,姓高的也自身难保,从而让东边所有的人都觉得岌岌可危,就会给‘东边那位’施加压力,结果很难预料。不知我说得对是不对?”

薛崇训的脸色十分难看,他不愿意任何人触及到内心最核心的东西,这时突然被人说破就有种被剥光了衣服示众的感觉。他心道:这李鬼手真不是徒有虚名的人物,可他怎么知道老子给刘幽求下套的事?

李玄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薛崇训的脸色,说道:“法子真的很简单,就三个字:魏知古……卫国公懂了么?”

薛崇训当即一寻思:魏知古是个宰相,相王府的故吏,很早的时候就在今上李旦身边。他既是今上的人,又和太子关系不错,毕竟太子是今上的儿子,而且迟早可能做皇帝。

如果把太子谋反的情报告诉魏知古,魏知古不仅会对皇帝说,还会提前给太子打招呼,因为这样对他来说才是最稳的方式,两边都有余地。只要皇帝从魏知古那里得到了消息,太子政变的成功可能立刻降到最低点;只要太子从魏知古那里得到消息,他就会发现他们的谋划已经泄漏了,恐怕马上就会慌得自乱阵脚。

这个法子果然是妙,当真如见缝插针恰到好处,又如庖丁解牛,好不费力却事半功倍。

薛崇训便点头道:“明白了,老先生果然妙策。”

李玄衣道:“和你说话不累。”

薛崇训犹豫了一番,终于忍不住问道:“老先生没在庙堂,如何知道这么多事?”

李玄衣淡然道:“我不做官,可朋友做官我可管不着。被令堂弄下地方去的姚崇和宋璟,和我就挺谈得拢,许多年前我们还一起做过官,但我这性子确实不适合做官。”

薛崇训看了一眼旁边的宇文姬,心道:李玄衣这个人了不得,如果能请到李玄衣出山助我,那真是一个谋士顶百个!而且他在朝中还有不少知交,好处太多了!

他想罢,当即就万般诚恳地说道:“听老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李玄衣神情有些复杂:“卫国公过誉了。这事还挺巧,不是上回我徒儿在你那出了事,我也认不得你;而那天你进萧衡家的时候,我又正巧走到巷子口,就认出你来了,但你可能没注意到我。要不然我也猜不着卫国公的用意……唉,这样的事你都做得出来?我替你疗伤是为了宇文家,给你出个主意,是看在你为宇文姬挡银钉的份上,咱们也就扯平了。”

薛崇训心下一冷,脱口道:“要不是我挡了白无常一招,老先生还得找我算氤氲斋的账?”

李玄衣听罢颇为失望,叹了一声道:“我手无缚鸡之力,潦倒成这般光景,如何找你卫国公算账?账是算不清的,但感恩之心须得常在……你的谋略我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就没看懂你为什么要替宇文姬挡那一记。很好奇,卫国公能说说?”

“当时迫在眉睫,还有什么理由?”薛崇训皱眉道。

李玄衣冷冷道:“你就不是愿意为他人牺牲的人!”

刚才一老一少说了一番打机锋一般玄幻的话,宇文姬真是没听懂,但听到他们说起了那天城隍庙的事,宇文姬不由得看着薛崇训的脸。

薛崇训也不知如何解释,在他看来,有些事是无法忍受的耻辱,要动他的女人,除非他自己先战死……但是,如果城隍庙的事再来一次,他还会这样吗?对死亡的恐惧是他无法战胜的谜团,薛崇训不确定自己会怎么办。

他想了想,微笑着看向宇文姬道:“这种东西,宇文姬比您懂。”

宇文姬脸上一红,又浮现出了矛盾的表情。宇文姬确实纠结,在她心里,对她最好的两个人,都是大坏蛋……偏偏俩大坏蛋又最让她感动。而师父教导她的做人道理是完全相反的。她的心矛盾不矛盾?

李玄衣应该不知道宇文孝的事,他转头对宇文姬说道:“当年你父亲对我有过大恩,我才收你为徒,今朝又救了你们家一次,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我们的师徒缘分就到此为止吧……”

“师父……”宇文姬忙跪倒在地,“您传授的学识让我受益终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李玄衣摇摇头:“你要记得为师对你说的第一句话,三个字。”

“德、道、术。我记得。”宇文姬忙说道。

李玄衣点点头,转身便走。

第三十二章 咒语

李鬼手出的那主意,操作起来十分简单,薛崇训写了封信让侍卫拿回卫国公府,便没他什么事了,只要等着看结果便是。

宇文姬照顾他吃饭的时候,他不由得十分遗憾地感叹:“李鬼手有如此大智慧,竟然不能为国效力,可惜,可叹!”

“师父心善,还有点迂腐,见不得官场那些东西。不过官场真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父亲要做官,我也劝过很多次。”宇文姬说道。

薛崇训沉思了一会,沉吟道:“李鬼手很了解自己,他说得对,他那样的人不适合做官……不过李鬼手的几个知交,倒是很适合做官的。”

“薛郎,你为什么总是想那些男人呢……”宇文姬突然妩媚地说道。

薛崇训一不留神,走岔了气,顿时咳嗽起来,扯得胸口一阵剧痛,脸色都疼白了,但他依然强笑道:“你这句话真要人命。”

“你别这么笑,小心动了伤口。”宇文姬忙抓住他的手。

薛崇训看着窗外想了一会,说道:“当天我伤得很重,那么你们不会把我弄得太远,现在应该还在长安城;外面有如此安静,还有鸟叫……这里是长安城南吧?”

果然宇文姬点头称是。长安城南北差异很大,因为政治中心和各司衙门都在北边,东西市也在北边,所以北部非常繁华;而南城却人烟稀少,不是有一堵城墙围着,和城郊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薛崇训转头看向门外,从屋檐的阴影可以看出,太阳快下山了,他便说道:“今天不早了,我歇一晚,明天一早你叫人把我接回府去吧。”

宇文姬的脸上顿时流露出了微微的失望,不禁问道:“我照顾薛郎照顾得不够好么?”

薛崇训摇摇头:“我不是隐士,在这里消息闭塞、信息缓慢,又不能调遣人手,心慌,不怎么舒服。你别乱想……对了,既然你不恨我了,要不我改天去你们家下聘礼,把你接过门来,不就能天天照顾我了?”

这么简单的程序,自然就是纳妾的意思,宇文姬苦笑了一下:“明早我送你回去吧……其实这个地方不错,安安静静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也许有一天你会怀念的。下聘礼就不必了,我也不会接受,除非你明媒正娶。”

“明媒正娶?”薛崇训愣了愣,随即摇头笑道,“别傻了,我只能娶李唐公主。我不骗你,说真的,就算愿意嫁我的公主长得如母猪,我也会娶她,也不得不娶。”

听到薛崇训说公主像母猪,她也“哧”地一声笑出来,她也不生气,妩媚地弯下腰,在薛崇训的耳畔柔声说道:“你是我的,跑不了。这是咒语。”

……月光如水,外面有虫子唧唧地叫唤,大概是蟋蟀一类的小东西。听到这样的声音,薛崇训才意识到,夏天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他不由得浅吟道:“花开花落已春夏,梦起梦落又秋冬……”

安静的初夏之夜,薛崇训这么躺在床上,想了许多事,到最后真生出一些伤春悲秋的感觉来。这种感触不太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可见多愁善感总是来源于寂寞。

案上的油灯在敞开的窗户下忽明忽暗,夏夜一时间变得朦胧起来。

过得一会,只见宇文姬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穿了一身浅色的轻衫罗裙,忽然这么打扮起来,倒让薛崇训眼前一亮,有些诧异地说道:“这样……也很好看。”

宇文姬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裙炔轻轻飘扬起来,她嫣然一笑:“是吗,哪里好看?是这里,还是这里……”她手指先按在珠圆玉润的胸上,又指着曲线优美的柔韧小蛮腰。

慢束罗裙半露胸,她这身绫罗衣裙的款式,一般只有宫廷女人或者歌姬才穿……因为实在有点暴|露。但宇文姬关起门来穿给薛崇训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领子开得很低,宇文姬锁骨下那雪白的乳|沟|起伏清晰可见,在桃红色的半透明轻纱映衬下,真是香|艳非常。胸前有一块比较厚的丝绸抹胸遮住了重要部位,除此之外的肌肤都是若隐若现……偏偏那抹胸又很小,以至于她的乳|房侧面和下面的部分也显露了出来,圆圆的曲线十分光滑,让薛崇训情不自禁地想像着整个乳|房的形状。

他的喉结不由得动了动,吞了一口口水,眼睛都看直了。但他依然装模作样地淡淡说道:“头发,散开,可能会更好。”

宇文姬依言拉开秀发,她可能刚刚沐浴过,头发还有点湿漉漉的,散开之后,她甩了甩头发,一缕青丝便垂到了乳|球的上侧,黑白对比,有说不出的妩|媚。薛崇训轻轻动了动,想坐起来,但宇文姬立刻跑了过来,轻轻按住她,朱唇轻启吐气如兰:“唉,你别动呀,动到了伤口可不得要受罪吗?”

此时她的身体前俯,纤手轻轻按住了薛崇训的手,这个姿势是把胸口对着薛崇训的脸,同时外衫也因为前俯的姿势而向下垂,衣服和肌肤之间就出现了一个空隙。

薛崇训的鼻子里闻到一股淡淡的洗发香料气味,还有女人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女人味,他看着宇文姬的胸口,从衣服空隙里看进去,那对柔软的圆球悬在半空看起来更大了。还有那淡红的乳|晕边缘也是若隐若现,就是差点看到乳|尖……薛崇训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看乳|尖,很奇怪的心理,越是没看到越是想看。

宇文姬的身材柔韧高挑,乳|房也不算很大,但并不小,看起来和身子还算协调。它们的形状很好看,轮廓十分光滑流畅,没有丝毫下垂,但也不是那种涨起来坚挺非常的类型,它们看起来很软,宇文姬动的时候,它们也会像水波一样轻轻荡漾。

宇文姬笑眯眯地观察着薛崇训的脸,低声说道:“你想把抹胸拿开来看清楚?”

薛崇训毫不犹豫地急忙点点头,他想伸手,但是发现双手已经被宇文姬按住了,动弹不得,当然他不会太用力地挣脱……如此良辰美景,怎么能太粗暴影响气氛呢?

这时宇文姬的手指甚至和薛崇训粗糙的大手的手指纠缠在了一起,手心相对,十指相交。她的柔荑软软的滑滑的,薛崇训只觉得她的手心里仿佛有一股暖流,沿着手传到了他的身上,让人充满了柔情。

“想弄开它,你得自己想办法……”宇文姬脸上一红,娇|羞无限,带着甜蜜和羞涩。她说罢身体俯得更低了,几乎碰到了薛崇训的脸。

薛崇训只得张开嘴,用牙齿咬住一片绫罗,摇晃着头扯那些衣料。他的鼻子时不时就会碰到宇文姬的柔软肌肤,气味幽香,触觉如温玉。

费了好大劲,他才用牙齿撕开了一块抹胸,一个珠圆玉润的圆球便弹了出来,上面那点嫣红的乳|尖早就已经涨|起来了,薛崇训迫不及待地含在嘴里,他十分贪婪地张大了嘴,轻轻咬住那个圆球,还向里面吸,恨不得把那个圆球全部吸进嘴里,吞进肚里。

又软又滑,还有一种让人心跳激动的感受,薛崇训身上的被子中间,不知被什么东西撑了起来。他想用手去摸另一个圆圆的柔软,但手又不能动弹,他真有点心慌了。

就在这时,宇文姬的身子向上抬了抬,把乳|房从薛崇训的嘴里拔|了出来,那雪白的带着嫣红一点的软东西上沾|满了薛崇训的口水,在灯火下泛着油光水滑的光泽。随即听得一声轻轻的,节奏舒缓的娇|媚声音“昨儿喂你喝粥,你不是说想尝我唇上的味道吗?”然后温|软的朱唇就凑了上来。

接连的好东西送到薛崇训的嘴里,他连喘气儿的机会都没有,脑子都激动得要晕了。一只湿|滑舌头伸进他的嘴里,调皮地逗着他的舌头,那痒|丝丝的感觉从舌头直达心口,薛崇训几乎要兽|性|大发了。

他睁开眼睛,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看到了她蜿蜒的背部曲线,她这么俯着,臀也翘了起来,紧凑美好的翘|臀,何其可爱何其诱|人。

薛崇训呼吸困难,胸口咚咚地乱跳,大如雷鸣。趁着红唇离开他的当口,他急忙说道:“快到床|上来,我要爆炸了!”

宇文姬红着脸笑了一下,拉开盖在薛崇训身上的薄被子。他没穿衣服,只有胸口包扎着纱布,除此之外不着寸缕。

宇文姬的脸更红了,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你的……好可怕,再说你身上有伤没好,这样好伤身子的……”

薛崇训红着眼睛道:“我要强|奸|你!”

宇文姬笑道:“那我得赶紧跑了,你追不上我的。”

薛崇训欲哭无泪,说道:“你别折磨我了,快来吧。”

“那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宇文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薛崇训心道:别是叫我明媒正娶你吧?

宇文姬笑嘻嘻地看着他的脸,轻声道:“用你上次在氤氲斋的手法……摸|我。做得到吗?”

这是个聪明的女人,薛崇训顿时心里冒出这么个念头,她的咒语别成真了才好。他忙点点头。

宇文姬遂放开了他的手,爬上了|床,坐在他长着不少腿毛的结实大|腿上,然后轻轻褪下了裙子里面的小衣红着脸藏在被子下面。

薛崇训遂伸出手,一手把住一个软球,分别用食指按住她锁骨下方的一个穴道,小指抚弄着乳|尖,其他每个手指都有妙用,手法奇异。不出片刻,宇文姬便喘息起来,娇|声|呻|吟道:“我受不了了……还是别这样,这么就被你弄软了可不行……”

她忙拉开薛崇训的手,双腿分开膝盖跪在他的身体两侧,向前挪了一下,然后把纤腰凑到薛崇训面前道:“舔舔|我吧,像上次一样,你要把我逗到求你才行。”

薛崇训坏笑了一下,舌头沿着她光洁的腹|沟轻轻向下移动。他的双手握住宇文姬的腰肢,慢慢调整她的高度,随着舌|尖向她的下|身移动,一边推着宇文姬的身子向上移动,她先是跪坐的姿势,最后身子已经跪直了。

薛崇训并没有触碰那片黑森林,只是在她的大|腿|内|侧娇|嫩的肌肤上施展手段;侍候女人就和权谋一样道理想通,最高境界不是在大事件中发挥多大的作用,而是置身事外却照样能掌控局势。

第三十三章 杨柳

凉凉的夏夜在虫子低鸣的伴奏下静静地演奏着幽幽的夜曲,简陋的院子里还带着泥土的清香,灯芯上调皮的火焰在轻轻地跳舞。那声音,那气味,那光线,揉在了一起便是温馨。

这里就在长安城内,却好似世外桃源,人间的纷扰都远去了,淡去了。

没有绫罗的幔帏,没有考究的香鼎,窗户上也没有镂空的花雕,那破木窗上甚至还有蜘蛛网……可是正是这样粗糙的环境,才更是衬托出了美人精细的身子,无暇的肌肤。

薛崇训躺着,宇文姬跪着,他的舌|尖已经一路向下,移动到了黑暗的深渊。在她浅浅的低|吟中,清泉便从黑森林的沟壑之中流淌下来了。

薛崇训确实把玩过不少女人,但他真是没有拿鼻子闻过那地方。有时候他一个人会想一些奇怪的问题,就比如现在面临的幽深黑暗之所……美女的清泉会是什么气息呢?在他的猜测里,健康的人应该是无味的吧?

于是现在有了机会,他便特意留心品味了一番。一开始是混杂着皂角和花香的气味,那是沐浴时留下的,但越来越多之后,就把那种外来的清香冲散了,暴露出了本味。不是香的,很难描述,很特别的气息,有一点点刺激。

淫|靡,就是这种味道吗?或许吧,它不香;就像人们最喜欢喝的酒其实不是甜的,还有点辣口。

宇文姬在喘息之间,说话时常有的舒缓节奏也被打乱了,高低不一显得有些凌乱:“薛郎,你要让我求你,才可以得到我哦……”

薛崇训心道:宇文姬真是个聪明的女人,这事儿才做第二次,就已悟到了它的游戏本质。就是个渴望和满|足的过程,越是渴望,满|足时就越是强烈。

她的妩|媚是天生的,呻|吟、喘息,恰到好处的扭|动,都在慢慢积累着薛崇训心中的渴望。他没法子,犹豫了一下,只好伸出|舌|头轻轻顶开了她腿|间的两片丰腴而柔软的还有点毛|茸茸的唇,粗糙的舌苔沿着那道伤口一般的缝隙轻轻刮过。宇文姬顿时吟出了一声呜咽样的哭腔,然后纤腰一挺,将那唇紧紧按在了薛崇训的口鼻上,他因此感到呼吸困难。

窒息的感觉一开始是很难受的,但是宇文姬的身体绷直了,拼命拿那柔软河蚌抵着薛崇训的口鼻,他没办法,又不能推开宇文姬,只能拼命吸气,结果把那微黏的滑滑的汁液吸进了气管,差点没打出个喷嚏来。

那唇已经充|血变得好像肥大了一些,薛崇训把舌尖顶|进了那幽深之所,用有点粗糙的舌头伸缩着品尝着那柔|嫩的皱褶|腔|壁。宇文姬的全身都在颤|抖,她的声声犹如哀求的哼哼就像抚弄琴弦的纤手,在撩|拨着薛崇训心中的那根渴望的琴弦。

但舌头能探到的深度毕竟十分有限,宇文姬终于离开了薛崇训的头脸,退到他的腰上,她把手从自己的腿|间伸下握住了薛崇训的铁棍,就想坐下去。

“你还没求我呢。”薛崇训轻轻说道,然后把腿曲了上来,让宇文姬没法坐到那东西上。

好像是在捉弄她,但此情此景宇文姬并不反感,就是内心本能地泛出一种羞臊,不太好说出口。

她的脸霎时红得娇艳欲滴,小声说道:“薛郎,你让我更好受些吧……求你。”

薛崇训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这才放下膝盖,平躺下来,宇文姬的眼神迷离,急忙地下头,红着不敢看他,只是有些迫不及待地重新握住那根东西,然后把河蚌之所抵住它,慢慢地坐了下来。

一寸寸地推开紧闭的门,别样的感受从那东西上迅速扩散到薛崇训的全身,他不由得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好涨……”宇文姬浅吟道,“它把我的力气的吸走了,没力气。”

但她很快就无法抵挡更高的渴望,翘臀坐在薛崇训腰间前后运动,腰肢随着臀也在婀娜地扭动,而且越来越快……薛崇训只觉得自己那活儿在里面杂乱无章地搅动,被紧紧地箍着,甚至能感觉到那充满了皱褶的触觉,像一把湿|滑的刷子一样在全身扫动。

她在哭泣,在述说,在哀求,演绎着一段短暂的看似痛苦的实则甜蜜的恋情,真就像情,肝肠寸断、缠绵纠结,让人的心在疼痛,却苦中带着甜,想不顾一切地继续下去。

她的柔软的乳|房在空中波动,就像水波的荡漾;青丝在微风中飘散,犹如丝丝柳絮纷飞,犹如喻示着初夏的活力。

朦胧的灯火明暗不定,让宇文姬裸|露的洁白的身子上也泛着朦胧的浅黄的光晕,后翘的臀,弧线优美的腰肢,因后仰而伸长的纤美脖颈,构成了两条极美的流畅曲线。陷入如云如雾感受中的薛崇训欣赏着这道风景,神奇也有些恍惚起来,犹如在梦里一般。

宇文姬的眉头紧锁,咬着牙闷声哀求起来,就像遇到了什么让人痛到极点的伤心事一般,同时双手按在薛崇训的腹上,撑住她的身子急速地摩|擦。霎时间,屋子里充满了几近狂乱的叫|床|声和因活动太过剧烈而发出的“噗哧哔叽”的淫|靡之音,春|色|无边。

薛崇训只觉得那活儿被箍得越来越紧,急剧的磨|蹭让他全身都快麻了,这样的刺激他无论如何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就在这时,宇文姬哭喊了一声,身子里面一阵滚热,绷紧的身体立刻软了下来。

薛崇训知道她高|潮了,但他自己还差一点,便顾不得许多,双手握住她的娇|臀,继续推拉着。她忙叫|唤着苦苦哀求道,停一会吧,受不了,我快死了……

听说女人的顶端状态可以保持比较长的时间,但是到顶之后因为无法忍受更激烈的刺激,本能地会停下来。不过薛崇训没让她得逞,一番折腾之后,他低吼了一声,整个世界都仿佛变成了乳|白色……伤口被拉扯到,原本该痛得钻心,可是此刻他竟然没感觉到。在这一刻,他甚至有种错觉,光凭自己的一根|棍子便能把宇文姬的整个身体挑起来。

……宇文姬倒了下来,脸色都白了,蜷缩在他的身边,身子不停地抽|搐,仍然在轻轻地哭泣。

薛崇训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道:“我明天不回去了,你再照顾我几天吧,其他事管他的。”

他也是万分地疲惫,眼皮打架,没一会就睡着了。

……

第二天清晨,薛崇训睁开眼睛时,却发现自己一个人躺着,宇文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了。他便喊道:“宇文姬,我饿了。”

但是进来却是三娘,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宇文姬已经走了,她传过郎君的话,让我们过来接郎君回府。”

薛崇训偏过头,看了一眼门外,果然外面还有几个侍卫奴仆站在那里。

“哦。”薛崇训有些失落地应了一句。他记得昨晚明明对宇文姬说过,让她多照顾几天,在这里再呆一段日子,没想到她就这么走了,连招呼都没打一声。

发现人走了,他的心里竟然冒出了一丝伤感,人心真是很难琢磨啊。

三娘道:“郎君的早膳已备好,你先刷牙吧。”说罢就拿了一根“牙刷”进来。

所谓牙刷便是把杨柳枝泡在水里,要用的时候,用牙齿咬开杨柳枝,里面的杨柳纤维就会支出来,好像细小的木梳齿,很方便的牙刷,所以有“晨嚼齿木”的说法。

三娘犹豫了一下,便把杨柳枝放进自己的嘴里,咬了几下,然后才递给薛崇训,毕竟是她咬过的,又要放到薛崇训嘴里,三娘的神情闪过一丝异常,但随即冷清地说道:“我们来接郎君,没带奴婢过来……三娘不会侍候人,郎君勿怪。”

“没事。”薛崇训拿起牙刷便就着一碗水开始刷牙,过得一会,他说道,“把吃的拿过来就行,我的手又没毛病,不用喂到嘴里。”

吃饭的时候,薛崇训又问道:“我写回府的信,你们都办好了?”

三娘道:“是方俞忠去办的,按郎君交代的,把信给了太常寺博士徐震,徐震回复都按郎君安排的做了。”

太常寺博士徐震是薛崇训的人。其实薛崇训在官场上的势力很小,能用的人也没几个,当初冯元俊掌太常寺的时候,薛崇训是太常寺卿,可权力都在冯元俊手里,他便在官吏中不动声色地提拔了徐震,算是安插在衙门里的一枚钉子,好勉强维持自己在太常寺的影响力。

现在薛崇训想向宰相魏知古透露消息,只能通过官吏去说,因为一般人不好见到魏知古,徐震就正好派上用场了。

薛崇训点点头:“知道了,朝里的动静也许就是三五日之后的事,等等再看。”

三娘又道:“因为郎君没有说要把太子的事告诉太平公主,我们几个人就没有多此一举……真的不用告诉她吗?”

他沉吟道:“暂时不用。”

他抬起头,仿佛看见了一个平静的湖面,可下面实在是暗流涌动。皇帝、太子、公主三方的关系原本就十分微妙,薛崇训再这么一撩|拨,变得就更奇幻了……会怎么样,薛崇训现在自己都不太拿得准。

第三十四章 奇怪

作为大势之下的一个小人物,太常寺博士徐震感到压力很大。

以前他就是太常寺里一个不入流的吏员,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在大明宫里是个人都能把他呼来喝去,回到家媳妇还要说三道四,生活一片灰暗。总算有了机会攀上了薛崇训这颗大树,立马平步青云,从吏员做到了博士,官虽然不大,但比以前好多了,起码是个官,回到家也能摆摆架子叫人侍候着。

但他刚刚按照薛崇训吩咐做了的那件事,让他心里颇为不安。对宰相魏知古说太子谋反的事……此前他没细想,既然上头交代的事,自然实办,现在才想起后怕。

太子会谋反?徐震觉得不太可能,这多半又是太平公主他们家打击太子|党的技俩。上面的神仙怎么斗原本不关他徐震什么事,可问题是这事要是闹大了,查将下来说是谗言,薛崇训能保住我吗?

徐震一向表现出对薛崇训的依附,薛崇训应该不会傻到没事整自己人……徐震就怕他薛崇训没能耐护住自己。

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太平公主比薛崇训靠谱多了,况且这也许是个机会,能够攀上太平公主这颗大树。这也不能算背叛,薛崇训原本就是太平公主的人。

徐震想了很多遍之后,终于走向了太平公主府。

到了下值的时间,大明宫的鼓声响了之后,镇国太平公主府的门前真是车水马龙,穿紫衣服的,红衣服,青衣服的,进出的官员看得人眼花缭乱。有的是攀附公主的高官;有的是来求办事的;有的是来询问公务的,因为有些大事皇帝老是要说“问过太平否”,于是不如先问公主;还有的是公主府上的嫡系官员。

李唐皇朝的公主一般是不干政的,更不会开府设官,早期只有李渊的一个女儿因为有大功劳开过府;现在镇国太平公主也开府,食五千户,还有地方无数官吏的“孝敬”和礼物。她一个公主,比亲王的场子还大。

徐震这样的小官,走到公主府前简直寒酸到了极点,他心里也有点犯怯。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宰相窦怀贞正从车里下来,英俊潇洒的窦怀贞是每天下值之后都会到太平公主这里报道的人。

徐震忙走了上去,卑躬屈膝地拜道:“下官见过窦相公。”

“什么人,散开,没见我家阿郎忙吗?有事明日上值时到衙门里说。”豪奴立刻大声呵斥着,见到徐震穿的衣服是青色的,那豪奴就差没直接叫滚蛋了。

不过窦怀贞心情好,并且他很愿意细心享受这种权力的尊严,看到别人因为敬畏他的权力对自己卑躬屈膝时,窦怀贞就会有一种满|足|感,当即就招了招手:“过来,你是什么衙门的?”

徐震急忙跑过去,如果是不合规矩几乎想跪下,他把腰弯得很低,“下官是太常寺博士,薛卿的人。”

窦怀贞一拂宽大的长袖,做出一个潇洒的动作:“薛郎啊,上回在殿下府里还一起聊过天……你有什么事?”

徐震左右看了看,沉声道:“很重要的事,窦相公能不能带我当面面呈镇国太平公主殿下?”

窦怀贞道:“你给我说就行了,我正巧要进府去,帮你在殿下面前说句话。”

徐震上前一步,尽量压低声音道:“是太子那边的事……不轨之事,我得见到殿下才能讲。”

窦怀贞听罢眉毛一挑,脸拉下来:“这种话可不能乱说,说话也会掉脑袋的,懂?”

徐震道:“我大小也有个品级,这还不明白么,所以我只能到公主面前再说。”

窦怀贞沉吟片刻,当即就说道:“行,你随我进去。”

“谢窦相公。”

进大门倒不怎么严,因为很多是因日常公务找公主府内的官吏的,并不是要见公主。待他们走过靠近门口的一片建筑群之后,来到另一道门时,这里就不太容易进去了。得记录名字、官职,甚至会记录描述肖像。不过窦怀贞进去还是很容易,他常客,带一个官员进去也没问题,记录一下就行。

太平公主在前殿见了今日到访的朝廷大员,除了窦怀贞,还有中书省的崔湜等人,都是太平一党的骨干。

不过窦怀贞对崔湜这厮不太看得惯,他老觉得这个人娘里酿气的,穿点衣服也是十分花俏,跟他|娘戏子似的。主要还是因为窦怀贞瞧不起崔湜,虽然大家都是靠太平公主上来的,但窦怀贞觉得自己还是有真本事的,崔湜这厮就跟个卖|色|相的男|宠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太平公主入座之后,看了一眼殿中的几个人,便把目光注意到了穿着青衣服的徐震身上,这个人不仅品级低,而且是生面孔。她便说道:“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窦怀贞忙道:“殿下,这人是太常寺的官儿,说是薛郎手下的,叫什么来着……反正他说有太子不轨的消息,我想着反正这里也没外人,带他进来听听,说得不对,弄出去问罪便是。”

太平公主威严地说道:“太子是国本,岂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谗言的?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徐震心里虽然恐慌到了极点,但怀里揣着一张保命符让他安心了不少。他马上把手伸进怀里,拿出了保命符,一封信札,跪倒在地双手捧起那信:“薛卿的亲笔书信,请殿下过目。”

崔湜忙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拿起那封信,传到太平公主的手里,他干这种跑腿的事,仿佛干得很欢。

太平公主展开书信,果然是她的儿子的一手字,并没有错。当她看完内容时,脸色也有些变了:“崇训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忽然想起其他心腹没看信摸不着头脑,便把信传给窦怀贞等人也过目一遍。

窦怀贞看罢也是十分疑惑:“太子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并且风险也太大,此事恐怕是空穴来风,奇怪的是薛郎何以会出此下策?就算能通过魏知古传到今上的耳朵里,今上也不一定信,或许还会怀疑是我们在背后使什么阴谋。奇怪,真是奇怪!”

另一个大臣沉吟道:“这事说到魏知古面前了,今上肯定会知道。不管是怎么回事,也不管今上信不信,到时候定然要问消息的来源,薛郎在今上面前该怎么说?这样的事薛郎怎么不事先向殿下说一声呢?”

“把崇训抬过来问问不就清楚了?正好他的伤没好,让他到我府里养养。”太平公主道。

……

魏知古长得白白胖胖的,圆脸双下巴,脸上总是挂着微笑,看起来非常和气。他一看完徐震写给他的信,当即就觉得不可思议,但想了想此事事关重大,写信的人又是卫国公的人,不能直接扔掉了事,还是要尽快秉奏皇帝才行。

但他又寻思了一下:要是我这么跑到麟德殿去在今上跟前一说,到时候谗言太子之事,我不也是帮了忙的么?

魏知古离开大明宫外朝,并没有急着去见皇帝,直接去了东宫,见了李隆基便说道:“殿下,我刚得到一个消息,有人说殿下您有不敬之心……当然我觉得是无稽之谈,但恐别人居心难测,殿下要有所提防才是。”

李隆基原本带着微笑,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先是一惊,然后脸上出现了挺纳闷的表情。

刘幽求等人建议政变的事,知道的没几个,现在居然魏知古都知道了,这是怎么搞的?

李隆基本来就没打算采用刘幽求的建议,早已打消了那样的念头,只想着怎么安抚手下的人了,最主要的就是保住高力士给大伙吃颗定心丸,稳住气势……谁想到那消息会走漏?

他踱了几步,突然想起张韦,此人豪气有余,人也算靠得住,可就是喜欢喝点酒,恐怕纰漏就是出在张韦身上!

李隆基忙问道:“是谁谗言我?”

魏知古道:“这人是太常寺博士,不过他提到了卫国公,此事除了太平公主那边的人还能有谁?”

李隆基沉吟不已,要说太平公主如果再用谗言他李隆基谋逆的法子,已经没有用了;现在她连“废长立幼”的流言都不再去散|布,看样子策略已经调整为缓和局势稳打稳扎……由此看来,太平公主绝不可能凭空捏造这种事,此法根本不管用,反而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可能。

那她为什么这样做?很可能是手里已经掌握了凭据……最主要的是太巧了,正好两个心腹向李隆基出馊主意,太平那边就马上有动作了。

就在这时,魏知古执礼道:“殿下知道了,那我就先行告辞。”

李隆基沉声道:“魏相公这是要去对父皇说?”

魏知古脸色有些尴尬,说道:“我不说,别人也会说,不过挑起此事的人最终只能自食其果,不是明摆着吗?殿下不必在意。”

确实是明摆着的,问题是太平公主也是挺老辣的人,她能犯这样明摆着的错?魏知古的这句“明摆着”更让李隆基觉得有蹊跷。

今上也许不会相信他李隆基会谋逆,但如果不是完全没根据,刘幽求和张韦这两个人恐怕是跑不掉。而且今上对他李隆基确实是有点戒心的……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李隆基当即便叫住魏知古道:“魏相公且留步,我马上进宫面见父皇,当面对父皇说这事。”

魏知古想了想道:“这样也好,抢得先机,免得恶人先告状。”

第十二章 礼乐

羽林大将军常元楷、知羽林军李慈、宰相窦怀贞、萧至忠四人入夜之后来到金光堂,六方会谈,一直到黎明方休。

第二天一早,薛崇训便离开了长安,从驿道直走东都。他有官僚身份,可以在驿站换马。

长安距离洛阳,约八百里,一天一夜赶到洛阳压力不大。不过要密调飞虎团进京,估计得几天时间了。

母亲的昨夜的一句霸气外露的话给他的印象很深。在外人面前,母亲仍然是如此威势:你说向东,我说向西,他说向北,这么扯要扯到何时?吾意已决,休要多劝!

……

这时长安宫城里举行了大朝会,皇帝李旦将正式颁布诏书传位。

朝阳刚刚升起,光芒普照大地,今天是一个明光四|射的日子。宫阙在望,高耸如云的殿宇宏伟大气,宽阔的广场仿佛一望无际,这里是世界的中心。漫天的七色云彩给天地之间布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仿佛上苍在凝视着人间的神圣礼仪。

太极殿内外,奏起了钟鼓混奏的帝王之乐。鼓点节奏缓慢而不可抗拒,就像那浩浩的历史长河,宏大而遒劲,无法阻挡。

整齐的铁甲羽林分列大道之侧,文武千官俯首叩拜。皇帝李旦身穿衮服,双手放在腰间,昂首挺胸,挺着肚皮迈着方正的漫步向宫门缓行,在他的身后,便是即将合法即位的新君李隆基。

礼仪是一种气势,李旦的步子踏着浑厚的鼓乐节奏,每一步都走得那么神圣、那么合乎章法。自有周起,礼便是中国神州之地文明的象征,不容任何凡人抗拒,李旦此刻心中的一团熊熊燃烧的王八之气,已被帝王之乐点燃了。在这样的气氛中,一种力量感油然而生,拂袖之间便能使江河倒流、万民所趋,权力是上苍赋予的!……他几乎忘记了自己今天是要禅位来的。

李旦喜欢这种大朝会,喜欢这种霸气的礼乐盛会。好在虽然不能做皇帝了,也能当太上皇,每五日都能感受一次这样兴|奋至极的快|感。想到这里,他才隐隐有些欣慰。

身后作为接班人的李隆基,紧随着父皇的脚步,也是走得正二八经,感动得一塌糊涂。他监国有一年多了,可是从来没有受到过群臣的朝贺,今日算是第一次吧,虽然主角仍然是太上皇李旦。

只有他们父子俩的手提在腰间昂首阔步,其他的宦官侍从全都低着头躬着身体,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跟在后面,更加衬托出了李旦父子的神权。

一路走进大殿,登上宽阔的宝座,扇、伞分列两边,殿中乐师换了一种乐曲,重新奏起了欢乐的调子。一曲罢,众官叩拜于地,毕恭毕敬地喊道:“陛下万寿无疆!”

李旦正位,三郎垂手站于一旁。大殿为夯土板筑,墙壁高三丈五尺,宽敞的宫殿内人头攒动。李旦停了好一会,才缓缓地说道:“众爱卿平身。”故意一停顿,故意说得慢,才显得慎重而威严……其实这样的程序都进行了无数次了,仍然不会让人觉得厌倦。

“朕闻司天台有司奏天象除旧布新,帝座诸星皆有异象,朕敬畏上天,决意择贤子以立,转祸为福。盖有三郎李隆基德才兼修,且有大功于社稷,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李旦说罢对一旁的内侍道,“颁诏。”

这时众臣大呼道:“陛下三思!”

不知怎地,今天李旦听到这样的劝谏反而很顺耳,多少有点欣慰。

李隆基急忙伏拜于地请辞,神情俱备诚心恳恳地自谦了一番,要太上皇收回成命,待太上皇拒绝之后,他又表态道:“请太上皇仍称朕,受百官朝贺;儿臣自称予,监国处理朝政。”

李旦道:“可。”

在这样雄浑的礼乐之中,李隆基也感受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气氛,想到数日之后将进行的政变夺权,他内心也是忐忑。看来王琚赞同的延后五日进行是明智的,如果今天就动手,在这样神圣的气氛下,恐怕人心浮动,不好控制,很容易在中间出现意外……就是延后五日,也显得仓促,不过兵贵神速,快速行动应该是正确的。

这时颁布正式诏书,李旦进一步放权,以前太子监国是对五品以上无任免权,现在改为三品,也就是三省六部的核心权力仍在李旦手里,其他朝政都交给皇帝了……显得有点不够爽快,可是李旦是真舍不得放权,权力这东西到谁手里都舍不得,好不容易才能放出一点来。

太上皇和皇帝的权力平衡,表面上就是这么一进一退地平稳而缓慢地过渡。但是,在场的有几个人心里明白,急剧的权力交替正像暴雨前夕的乌云,正在慢慢集聚力量……

大朝过后,李旦在尊贵的仪仗下退出了太极殿,从东面出太极殿回去休息。折腾了一上午,他已有些疲惫。

御辇一路行进,刚停在紫宸殿前时,李旦偶然看见了金城公主正在阙下。金城也急忙走了过来,屈膝执礼道:“给陛下问安。”

李旦一下子想起这个公主不久要和亲吐蕃的,当下态度也亲切了一些,尽量给她一些安慰,便故作关心地问道:“你要去哪里?”

金城温柔地回道:“回陛下,金城从妍儿公主那里回来,刚经过紫宸殿。”

李旦笑道:“多和大家相处,以后不知何时能见了。”

“嗯……”金城没有露出任何弥端,无暇的脸上泛着太阳的流光,就像笼罩着一层光晕,如仙女一般恬静。

虽然她如此夺目,但她既不是李旦的女儿,又是李唐宗女,对李旦来说既没有多少亲情,也不能宠幸,再漂亮也是浮云。于是他只知道这个公主要和亲,其他的一概不知,也不关心。

他便随口嘘寒问暖了几句,正要离开时,忽然金城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陛下要金城珍惜亲人,金城贸然进言,陛下也要珍惜哦。”

李旦不解,愕然道:“何出此言?”

金城忽然露出一丝奇怪的冷笑:“陛下不怕伤害您的妹妹么……金城告退。”

李旦怔了一怔,良久没回过神来。他身边有些宦官宫女已经品出味儿来了,不禁神情复杂地转头看着金城的背影……她的胆子倒是真大,不过她倒是敢说,反正要出国门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金城大步离开了殿前,远离之后她缓下脚步,变得六神无主,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忽然想起了去年球场上那个黝黑青年的话“我为大唐的金城公主而战”,那个人虽然是亲戚,却是去年马球赛的时候才第一次注意到,甚至样子都没有瞧得太清楚,更不了解他的为人,谁知道他是不是只是为了出个风头呢……可是,确实让她感觉到了一丝希望,也许通过一系列努力能得到他的帮助也说不定呢。

可是现在,一点点的希望都破灭了。

荒蛮之地,难道我的一生就要在那种地方沉沦到老,空度余生……在偌大的宫廷里面,人口数万,因为没有至亲,能靠得上谁去呢?她对操纵自己命运的李旦父子,莫名地生出了一股怨气!

愚蠢的太上皇!他难道看不明白,放权不仅不能缓和局势,反而会致使形势急剧恶化么?又或是他以前在大明宫里表现出来对妹妹的宠爱都是假的?是啊,涉及到根本利害了,男人还会讲什么情义?

还有那个自喻风流多情的李三郎,也不是个好东西!大明宫里人多嘴杂,金城听过很多事情,有个事情:李隆基和弟弟岐王同时喜欢上了一个漂亮的宫女,李隆基一开始不知道弟弟的心思,便向皇后讨要回府了。结果发现岐王老往太子府跑,李隆基很快发现了岐王的心思,然后私下纠结了一番,还是把宫女送给岐王了……

(后来和杨贵妃那千古绝唱的爱情,最后李隆基也是如此纠结叹息了一番,然后听从手下的谏言把杨贵妃杀了平息众怒。)

金城倒是看得淡了,男女之间的事儿,就那么回事而已。对于李隆基这样表面风雅,内心理智的人,金城这个同宗妹妹,是不会寄希望于他的身上的。

而大明宫里的其他女人,对金城来说,总是充满了妒嫉和敌意,让她时时都小心忍让,为了避免别人背后使坏,她倒是练就了许多心眼。

倒是薛崇训……因为他可以娶她为妻,无论是出身还是其他方面,金城完全配得上他!这也是金城萌生了一丝希望的原因所在,虽然很渺茫,但可以让人做做梦。

这个世上,只有至亲至爱的人,才有可能不计后果地维护他人。其他人,可以帮点小忙,但凭什么要牺牲巨大来无私帮助你?

不过,现在她是不再抱有希望了……当听说李旦要传大位的时候,金城就仔细想过其中关系,她感觉到了暴风雨的淡淡腥味,同时也不看好太平公主,觉得她必败无疑……

第十三章 莫笑

“没有任何人有权杀害母亲大人,除非我率先战死。”薛崇训斩钉截铁地说道,随即又对在场的四个将帅鞠躬,“薛某请求诸位与我并肩作战!”

这时飞虎团校尉汤晁仁站了出来,回顾其他三人道:“薛郎为尽孝道舍生取义,我们为了什么而战?”

众人愕然,薛崇训也有些不解,但依然保持着诚恳的态度,并不想用身份威压,他想了想说道:“如果有人活下来,拜侯伯、食实封。”

汤晁仁笑道:“这事儿危险,命都快没了,还想什么封侯?”忽然他的神情一正,抱拳道,“不过,汤某仍旧愿意追随薛郎。”

其他三个旅帅这才明白原来汤晁仁刚才在半开玩笑地为大家争功,他们却不敢开玩笑,干脆利索地纷纷说道:“薛郎保卫殿下,我等保卫薛郎。”

汤晁仁继续笑道:“很好,果然都是有胆量的小子,富贵险中求啊……薛郎可是丑话说在前头了,会死人的。”

张五郎淡然道:“人迟早也要死,大丈夫死在宫阙之下,轰轰烈烈,并不窝囊。”

薛崇训顿时松了一口气,也颇有点感动,“诸位不顾性命,这份情谊薛某定不相忘。”

“就这么说定了,集结飞虎团,半个时辰后出发!”汤晁仁爽朗喝道。

飞虎团没有陌刀和盔甲,但装备仍旧很多,计有铁马盂、帐篷、布马槽、铁揪、??、碓、筐子、斧子、钳子、锯子、镰刀、床、横刀、弓箭、箭壶等等,不然没法煮饭吃,也没法砍树扎营。平时行军还要携带粮草,故每名士卒配备有六匹骡马。

但薛崇训称突袭山匪只需几天时间,兵贵神速,下令轻装简行。于是众军把各种工具抛弃在营房,伐木煮饭的东西都不要了,甚至帐篷也不带,只带武器、干粮水袋和马吃的豆饼,每人两匹战马,收拾停当便出发。

因洛阳周边关防有不少人对漕运衙门的事情了解,甚至什么时候给长安进贡都一清二楚,薛崇训无法找到其他借口,只能借口出城剿匪。

他们昼伏夜行,专走偏僻的道路,只有两三百人的小股人马,隐藏行踪压力不大,三天之后进入关内道。

待飞虎团经过长安东面一道依山而建的关隘时,因地势崎岖,只能从这里过境。薛崇训想着部署在关内道的军队多是上番的府兵,府兵又属外朝控制,外朝官吏多私谒太平,府兵将帅们对太平公主的人不会太过刁难,他便硬着头皮率众过关。

守关将领查完薛崇训的身份,见他带着两三百个没穿盔甲的人,便问道:“卫国公带这么多人去长安作甚?”

这下薛崇训不能再号称剿匪,因为关内任何军务他们都无权过问。他指着身后押运的箱子道:“送东西。”

将领疑惑:“送给谁的东西?”

薛崇训佯怒道:“关你鸟事!什么玩意?给老子滚!”

守将脸色微变,红着脸道:“今上午才有东都的官吏过关,我听到消息,说卫国公带兵出城剿匪,不知踪迹;可现在您怎么忽然又要送东西去长安……”

听到这个消息,薛崇训吃了一惊,和众将面面相觑,几天前出城的消息这么快就有人赶着报到京城去了?

年前李隆基在洛阳布了许多眼线,一定是那帮人打小报告!薛崇训一想,既然他们事无巨细都报上去,那么很多事反而不太会引起上边重视。反正马上就到长安了,最迟明早就可以动手,现在才露|出蛛丝马迹,问题应该不大。

……用一小股团练兵进京图谋大事,也只有他薛崇训想得出来。京里各种势力错综复杂,大事就很多了,恐怕没人会关注这样的小事。

正这么想的时候,忽见面前这守将的手不自觉地放到了腰刀上,薛崇训心里微微一紧。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突然身边刀光一寒,只听得“啊呀”一声惨叫,一柄横刀已插进了守将的腹部,那守关将领瞪圆了眼睛,口吐鲜血:“你……你们……”

薛崇训大惊,转头看时,原来是自己府上带出来的侍卫干的好事,他不禁骂道:“你干什么?!”

那侍卫脸色纸白,结巴道:“我……我以为他要对郎君不利。”

“唰唰唰……”关隘门口的士卒立刻拔刀相向。薛崇训身边的众将吃惊,纷纷护到前面,情势莫名地紧张起来。

薛崇训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捂肚子蜷缩着的守将,他真是头大,但现在不能多想,当下便沉住气站了出来,恶狠狠地喝道:“此人竟敢无理取闹!你们拿着手里那玩意想作甚,啊?”

众士卒情知暴起杀人的是权贵,不知该怎么办,怔怔地站在原地。就在这时,城楼上一将喊道:“还不快为卫国公让路?”门口的士卒只得收起兵器,沉默着让到道旁。

薛崇训忙率飞虎团通过了关隘。刚过来,那杀人的侍卫便急忙跪倒在马前,叩首道:“小人一时失手,犯下了大罪,请郎君赐我一死。”

薛崇训扬起马鞭,“啪”地一鞭抽到他的脸上:“没出息的东西,你紧张个什么?看在你妻儿老母的份上,暂且留下你的性命,到战场上去|死!”

如果大事获胜,战死的肯定有抚恤,那侍卫急忙磕头道:“谢郎君大恩!”

突然出现的一个小意外在众人的心头蒙上了个阴影,汤晁仁也忍不住说道:“死了个将帅,他们肯定要上报,这事严重么?”

“又不是寇边军情,只能层层上报,最后到兵部,不可能今晚就能有结果。不管了,明日一早便动手,先赶到长安再说。”薛崇训强作胸有成竹地说了一句。

话虽能这么说,但这样的事又给他增加了一层心理压力。疲惫与恍惚之中,他想起上辈子有一次做生意,四处借贷了本钱进了一批水货,既担心被有关|部门查获扣留,又担心卖不出去,那滋味真是夜夜失眠,硬是睡不着觉。

现在他就觉得自己马上要崩溃了,人真不是什么压力都能承受得了的。

母亲说得对,整个计划,只要中间出现任何一环差错,就会满盘皆输。现在薛崇训算是明白母亲的话了,飞虎团还没进长安,就已经出现了各种意外……牵扯太多,能算得事无遗漏的那种应该不是人,恐怕是神,不然什么预谋都是狗屁!

众人在马蹄踏起的呛人黄尘中继续赶路,黄昏时分到达了长安郊外,薛崇训率众避到了一座山中修整。他和众将密议:“太早进城恐出纰漏,今晚我们就候在这里,明日凌晨即可进城。东面的通化门守将是咱们的人,明早还有朝中的人到通化门接应,进城没有问题。”

汤晁仁拿出一张临时绘制的草图展开,指着上面道:“咱们在盛业坊动手,郎君确定他每天都从那里经过么?”

薛崇训点头道:“前段时间我派人每日观察,从来没有过例外。届时汤团练率左旅堵住东面街口,其余二旅随我从西头正面进攻,击溃卫队之后两头包抄,力图全歼!”

汤晁仁皱眉道:“我们没有盔甲和长兵器,对冲很吃亏……好在在街面上地方狭窄,短兵相接之后很快就只能胶着厮杀,胜算仍在。”

薛崇训压抑住自己内心的真实情绪,露出自信的笑脸:“京城里的军队都是水货,穿得光鲜,好看不中用,东宫侍卫里头,很多人是凭关系进去的,为了逃避徭役而已。一无战心,二无本事,大家不用太看得起他们。”

汤晁仁听罢也笑道:“郎君所言极是,咱们飞虎团可都是精挑细选的河东猛士,近来数月每日训练,早已是精锐劲旅,没有盔甲照样是猛士!”

张五郎道:“谁说没有盔甲,竹甲不是甲?明儿一早叫大伙都把竹甲取出穿上,就怕那些娘们似的绣花枕头没力气,射的箭连竹甲都不能穿!”

几个人顿时一阵哄笑,气氛轻松了许多。

这些底层武将,不太懂政|治,但知道干的这事儿有太平公主和满朝文武作后盾,也没啥好多想的。既然吃了刀口上讨生活的饭,提着脑袋办事本就正常,所以他们倒是笑得出来,不似薛崇训的笑容很不自然十分难看。

只见大伙儿一手拿干粮,一手拿水壶,大咧咧地盘腿坐在地上吃喝,横刀还抱在膝盖上,面上的笑容很是干净。薛崇训有感而发,不禁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好诗!”边上一个将领一边嚼一边赞了一句。他便是右旅旅帅李魁勇,长了个又大又圆的脑袋,勇力过人。

就在这时,张五郎“噗哧”一声,把嘴里的干粮和水都喷|了出来,喷|得那李魁勇一头一脸……李魁勇愕然道:“你|干毛线?”

张五郎没好气地说道:“李魁勇,你懂个屁的好诗,差点没让老子一口气走岔了!”

……通常一个团是左右二旅,薛崇训的飞虎团独是左中右三旅,右旅旅帅便是那圆|头李魁勇,左旅旅帅张五郎、中旅旅帅鲍诚是也。

第十四章 骤变

薛崇训现在呆在小树林里,只能在各种情绪困扰之中等待结果。以前他就在想各种置李隆基于死地的办法,包括刺客暗杀、放炸|弹等法子,但现在还是只能用人马硬拼,这样相对便捷快速有效。

在洛阳训练飞虎团时,他尝试过请工匠做火枪,最好能做成射程几百米的狙击步枪,可惜都是幻觉,做成的烧火棍一般的玩意只能打几米远,声音挺大的,估计只能起到恐吓作用。然后他又尝试过做炸弹和地雷,但实用效率仍然很低。没有投石车等重武器协助的情况下,距离又短,点燃了炸弹没扔出去就被射|死的话,只能炸自己了……低级火药的威力也比唐军常规的火油火攻办法大不了太多,毕竟不是梯恩梯。

相比唐军精良的各式弓弩、刀剑、弩车、投石车,热武器要强过它们,实在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做到的。

这时薛崇训又派了两个侍卫进城联系留在卫国公府的方俞忠,了解长安近况。

不料侍卫带回来一个消息,大出薛崇训意料:李隆基不久前带着卫队离开府邸,去宫里了!

薛崇训抬头看着西陲的夕阳,已快到画酉下值的时候,他突然去宫里做什么?难道我们的计划已经泄露?

……

薛崇训率领飞虎团出东都、行踪全无,在节骨眼上大家都很敏感,这个消息报到太子府之后,立刻引起了谋士王琚的重视,他进谏李隆基:恐生变故!

八十多年前李二和李建成争权,一开始参与斩首行动的人马不超过五十人,现在敌方三百人脱离了视线……三百人说多不多,但在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颗小石子都是份量,何况整整三百武装?

飞虎团自去年组建时,就有明文规定不得入京,否则以谋逆论处。但南衙兵包括戒备外城的卫士大多在李隆基的掌控之外,就怕他们悄悄潜入京师。

“那股人马出东都多少天了?”李隆基问道。

王琚道:“到现在已经整整四天。我们原定明日一早的行动……会不会被太平的人知道了?”

李隆基寻思了片刻,说道:“参与谋划的人就我们几个,连我的几个兄弟都没告诉,如何泄露……如果太平有了警觉,猜测我们的企图时,会不会猜到我们选择大朝的日子动手?”

选择太上皇来太极殿大朝的时间,可以迅速控制局面,因为宫城北面的玄武门在李隆基手里;如果太上皇在太极宫,控制直通内廷的玄武门等于扼住了整个中枢的咽喉。以往在玄武门就发生了数次成功的宫廷政变……所以时间是可以猜测的。

李隆基踱着步子有些紧张地说道:“如果近期有事,任谁也会选择明天……”过得一会,他的脸色骤然一凝:“咱们现在就动手!”

王琚忙道:“如果没能顺利拿下虔化门的飞骑营,只能从玄武门调兵南下。届时太上皇还远在大明宫,我们东西两头兼顾,事情必增麻烦。”

考虑到王琚的建议,李隆基又再三思量,终于还是断然说道:“不能再犹豫了!王毛仲,你马上聚集东宫骑兵,随我进宫!”

这时宦官高力士道:“陛下的两个弟弟是万骑将军,须得事先通知一声以备万无一失。”

反正马上就要动手了,李隆基也不再担心消息泄露,便叫人通知岐王和薛王,一有风声便率军南下接应。

各方准备妥当,李隆基穿上软甲便率领一众人等来到了宫城,平时他处理朝政的地方就是武德殿,自然可以毫无压力地随意进入。从外朝各部衙门到宫城外廷,一切看起来都仍旧平静而井井有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现在日已西斜,大家忙了一天,都准备等着下值回家玩妻妾了,只要鼓声一响便走,心情不错……

李隆基一干人等径直来到虔化门前,高力士立刻便大呼道:“皇帝驾到,常元楷何在?上前听旨!”

大将军常元楷正在营中还未下值,听得喊声,便在城楼上观看了一番,果见是皇帝仪仗及侍卫。因为几天前刚刚才在太平公主那里密谋,他心中藏有各种忧惧,自然疑惑,但皇帝召见也可能是公务,难道这样就要抗旨?

正犹豫时,另一个同伙知羽林李慈也走了上来,谏道:“恐事有不妙。”

就在这时,身材魁梧的高力士策马上前,面有怒色大喊:“今上富有四海,欲取闲马三百,尔等亦要阻挠抗旨不遵?快出来面圣!”

常元楷听罢心慌,没顾得上多想便回话道:“城门敞着,恭请陛下进门选马。”

李隆基一听这口话心下“咯噔”一声,情知对方已有防范心了。

听得高力士怒道:“大胆!竟敢如此忤逆今上!”这时李隆基道:“行!我们进门去瞧瞧,这个常将军究竟有多大的架子?”

李隆基身边只有三百余骑,营中却有羽林军数千,胆量立判高下:李隆基从容要进城门;常元楷心里却满是畏惧:刚才不慎忤逆圣颜,要是皇帝见面就以此为口实砍我怎么办?

他郁闷道:“或许今上真是来取马的,这下开罪了他,该当如何?”

李慈凑上前来,低声说道:“反正已经谋定明日便图大事,现在正好有机会,不如提前动手!放他进来,然后咱们一声令下,关闭城门,令左右亲兵在前,众军聚众攻之,斩下他的头颅,首功当仁不让也!”

大将军常元楷道:“将士皆不知情,忽然生出变故毫无准备,又摄于皇帝权威,等会一声令下指挥不动怎么办?到时候还未列阵,他们的骑兵一冲过来,胜负未知。”

李慈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骂道:“果毅、校尉多是咱们提拔上来的人,不听你的听谁的?三百余骑还能生生把咱们左右羽林卫一块儿击溃不成?事到临头,果断!”他们向下一看,皇帝率领侍卫真就向这边走来了。

这时在城下那边,王琚忍不住劝道:“陛下,这些人明显心里有鬼,您不能亲身涉险。”

李隆基道:“他们没胆子,马上就会关闭城门,坐实了抗旨、谋逆的罪名;也无准备,咱们立刻便可调头出宫,赶往玄武门。”

果真如李隆基所料,常元楷冷汗满面,回头喝道:“快关城门!”

李慈愕然:“不如等他们近百步之后,试试射杀之,何必坐失良机?”

常元楷道:“用箭射皇帝多严重的事儿……”随即低声道,“人心不可测,做出那样的事来,不怕有部将杀我们邀功?”

当下他便坚持下令关闭城门。李隆基立刻调转马头,大喊道:“常元楷李慈抗旨不尊大逆不道,居心叵测图谋造反,枭首者大功一等!”

常元楷急忙召集众将说道:“今上想杀我,他没那个权力,他才是谋反!咱们后面有太上皇、有太平公主,兄弟们跟着我,必定荣华富贵;反叛者两头不讨好绝无好下场,死无葬身之地!”

知羽林李慈道:“马上列阵备战!立刻报知外朝、镇国太平公主府!”

……

李隆基率众刚调头奔到承天门前时,忽见一股土著似的的人马迎面走来。当前几个人,便是薛崇训、以及窦怀贞萧至忠等宰相。

原来薛崇训是想等到明天早晨在路上干掉李隆基的,但预感到李隆基可能先下手为强,忧惧之下顾不得周全,马上就率军从通化门明目张胆地进城来了。

这么一来,已毫无保密可言,长安城的局势立马紧张起来。风声传得很快,东市这边很多店铺都纷纷关门了,街面上也越来越冷清。而吃皇粮的那些人,官吏、将帅,大多数只是在准备,并没有轻举妄动,他们是在隔岸观火,先看看形势再说。

而太上皇李旦,再次证明他不是在搞平衡,根本就无力控制局面!

……“飞虎团!”王琚一看对面那些人的模样,立刻就断定道,然后又说:“左右万骑很快就能南下,就算一时拿不下虔化门,也会从内廷其他几道宫门前来接应陛下,咱们等在宫里也是一样。”

虽然出太极宫的去路被堵,但大伙还是比较镇定,高力士也说道:“看这样子,南衙兵他们还不能有效掌控,更没法短时间动员,咱们可先阻击这股团练土包子……就算万一战有不利,也可退居武德殿等待援兵。”

李隆基听他们七嘴八舌地分析了一通,也不多言,策马当前:“薛大郎,你这是要谋反?”

薛崇训大声道:“李三,你这不忠不孝的孽子!倚仗左右万骑逼宫,武力威压陛下传位,帝位本就不法,如今又要逾权杀害文武大臣,宫变铲除异己……如此大逆不道的人,天下人都不承认你的名份!”

听得他竟然当面叫皇帝“李三”,萧至忠等人都万分佩服他的胆量……长此以来,等级森严、上下分明,就算是心有反意的古人,也很少有能在皇帝面前保持气势的。

李隆基大怒,喝道:“逆贼,我定将你碎尸万段!来人,拿下!”

“霍!”王毛仲大喝一声,一马当前,拔出腰刀,众骑都把手里的陌刀举了起来。

第十五章 为战

蚂蚁们在暴雨来临时会嗅到味道,因而把家搬到高地。草民们在动荡时也能嗅到味道,但能做的一般只有回到家里,仿佛家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总比在大街上瞎逛安全些吧。

宫里面折腾得挺热闹,但冷兵器时代是听不到炮声的,宫外的百姓不知道里面在捣鼓些啥,但风声已经传开了。起先是有一股不明身份的马队从闹市横行,直冲皇宫,有识者便已嗅到不妙,后来宫里一闹,有些小官跑回家来了,消息便不胫而走。

消息不是谣言,最能说明问题的是今天到了酉时没有听到鼓声,宫城上的鼓声是控制各门守备交替轮换的信号,也是衙门里上值下值的信号。今傍晚静得可怕,没听到一声鼓响,不是出问题了是什么?

平常繁华的东市骤然变得冷冷清清,地上到处都是被掀翻的乱七八糟的货物,一片狼藉。当然都不是值钱的东西,丝绸瓷器什么的早搬进去了,主要是些水果、蔬菜等,被人踩得一塌糊涂。这模样,就像是忽然爆发了瘟疫,人都死完了一样。

只见市上居然还有一个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原来是个乞丐。那乞丐悠哉游哉,不慌不忙地在一堆被踩得稀烂的果子里,挑拣比较完好的果子,一面吃一面往怀里塞。他的怀里抱着一堆,嘴里|含|着一个,右手还拿着两个,显得十分贪心。

一个破产的乞丐拾着果子,显得十分寂寞,进而让整个东市也愈发寂寞起来。

……

承天门内,也仿佛骤然寂寞起来,眼看到了用武力说话的时候,口水仗已经失去意义了,薛崇训也不再和李隆基对骂。

对面的一片明光甲闪着夕阳最后的流光,陌刀长枪如林竖立,缓缓展开了攻击队列。

汤晁仁把手心在衣服上使劲擦了一把汗,把在腰间的横刀刀柄,转头对薛崇训沉声道:“击溃这股卫队后,玄武门的万骑营多半也要到了。”

薛崇训面色苍白,如果没能直接斩杀李隆基,就算常元楷他们成功地动员了羽林军出战,能打过万骑么?

他长呼了一口气,脸色露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对汤晁仁笑道:“昨儿白天咱们休息的时候,我没睡好,但梦却很好。我梦见回到儿时的故乡了,什么都没变,院子外面是条河,右边是大伯家的房子……我记得梦里头,身边还有个女孩儿,很漂亮。”

汤晁仁不知道薛崇训说的儿时故乡是一个遥远的地方,以为他说的是河东薛家,便笑道:“薛郎确实是好几年没回去啦。”

薛崇训缓缓摸到了腰间的一柄横刀,他带了两把。

汤晁仁又问道:“那小娘是谁啊?我认得不?”

“你认不得。”薛崇训看着前方的铁甲群。

汤晁仁道:“后来那小娘和你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后面一个声音爆喝:“长兄,我还做你的右翼!”

薛崇训等人回头时,只见是武家的二郎武崇行,五大三粗的二郎宽脸上满面虬须,胡子多了显老,他其实比薛崇训还小几岁。

武二郎提着一柄陌刀,身上还穿着紫色大团花绫罗,显得不伦不类,大约是在外朝上值来着,听到风声就赶来了。

“好!咱们兄弟俩再打一场马球赛。”薛崇训哈哈笑道。

这时薛崇训看到承天门城楼上一个身穿白衣犹如嫦娥一般的女人,不是自己的母亲是谁?武二郎拍马上来:“咱们的母亲大人也刚刚过来,就在上面。”

“看见了。”

薛崇训“唰”地一声把横刀骤然拔|出,策马横着奔了几步,向城楼上扬起长刀,高喊道:“我为大唐的公主而战!”

众军立刻高呼。武二郎听罢嘿嘿笑起来,差点没笑出眼泪,记得上次那次马球赛,长兄也是这么喊的。

李隆基那边的第一波骑兵已经举起长兵器,组成品字队列启动了马蹄。薛崇训随即便喊道:“左旅旅帅张五郎,随我出击!”

“末将得令!”

“鲍诚,右旅中旅随后跟进!”

“得令!”

左旅一百人整,十火人组成两列横队,纷纷拔出了兵器。夕阳西下,他们身上的斗笠和竹片灰黑灰黑的,和地上拉长的黑影相互呼应。

薛崇训回顾左右,大声道:“诸位保重……下辈子咱们还做兄弟!”说罢抬起长刀,平指前方:“击溃敌军!”

城楼上的一个宦官见状,小声在太平公主身边说道:“殿下的两个儿子都冲前面,武二郎没穿盔甲啊……”

太平公主面无表情,默然不语。她的脖子挺得笔直,依旧保持着宫廷贵妇常见的高贵仪态,一动不动地盯着城下的情形,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只见城楼下面的飞虎团分作三波队形,已经对冲过去,现在一切都晚了。

薛崇训率领的第一波攻击出击之后随即娴熟地变换队形,两队人马形成了双竖型,犹如一支利箭直|插过去。

五十步,空中的箭羽犹如蝗虫一般飞舞。身穿竹甲的飞虎团几乎完全对弓箭没有防御,但狭长的队形有效地降低了威胁,伤亡不大。

接敌前奏,众军爆发出一声呐喊,汤晁仁高喊道:“换!”

瞬息之间,双竖型队形就像一把纸扇一般向两边展开,以薛崇训诸将为中心形成了左右两道扇形。

那不是扇,是两道刀光!

“砰砰砰!”两边的人马就像两群疯牛一般对撞在一起,顿时人仰马翻,喊杀震天。

说是迟那是快,地下瞬间留下了一片尸体,薛崇训部直接洞|穿了东宫卫队的前锋,将其抛诸身后,后面飞虎团中旅随即迎上了他们失去冲力的前锋。

李隆基等人就在他们的前锋队后面,见飞虎团第一波骤然穿破前锋迎面冲来,李隆基本人也是大惊失色。他不像薛崇训练武,根本不会武功,也不会打仗,只会布局和搞政|治,见到这雷电一样的场面,已经忘记了优劣对比,慌神道:“快,挡住他们!”

薛崇训的爆喝如在耳际:“穿黄衣服那个是李三,斩其首者封千户侯!”

李隆基的第二波卫队已迎面冲来,这时薛崇训的左旅前锋已经损失了几十人,剩下的人兵力单薄。但他明白,斩杀李隆基才是最终目的,其他都是浮云。

出其不意地穿|插过来,战机就在眼前!千钧一发之际,谁顾得上敌众我寡?

“杀!”

“二郎,右翼!汤团练,左翼!掩护张五郎,冲过去!张五郎,看你的箭法了!”薛崇训提刀便冲。

张五郎道:“八十步!射不中李三郎我把箭头吃了!”

面前成群结队的重甲侍卫,看上去就像一堵钢铁墙壁。明晃晃的光芒,铛铛作响的金属磨|蹭声,让薛崇训有种鸡蛋撞石头的快|感。瞬息之间,他脑子里浮现出了用牙齿咬核桃壳的场面。

“哐!”一刀劈在对面一个甲士的肩膀上,刀锋一滑,力透战甲,那人脖子上的鲜血彪了出来,捂住脖子栽下马去。薛崇训数人第一时间冲进了敌群。

“哐哐哐!”眼中只有铁和血,铁在闪光,血在乱飞。有人在喊,有人在哭,有人在嚎,这里是人间地狱。

橙光与红光中,薛崇训的汗水飞溅在空中。惊鸿一瞥,看见过来的这几十飞虎团猛士已挂掉大半。只见一个走单了的飞虎团骑兵被一群人围着,全身都是箭,就像刺猬一般,好像还没死,坐在马上仍在甩动着手里横刀。“咵!”这时一柄大陌刀扫过,那刺猬的脑袋飞走了。

“嗖!”忽然一支箭飞过,薛崇训的脖子左边一凉,随即火辣辣的疼,用手一摸,一把的血。

“薛郎!”

“没事,蚊子咬的,再冲几步!”

身后一声爆喝,卖艺耍大刀的鲍诚提着一把大刀,一身是血策马跟上来了。后面的东宫前锋已全部阵亡,飞虎团中旅右旅纷纷踏着尸体而来,那些地上的尸体的血还没流完,一马掌踏上去,血就像水线一样飞溅。

这时众军后面的李隆基已调转马头,高力士道:“王毛仲,顶住!”喊罢李隆基身边的百骑跟着转身护着他便走。

“李三要跑!”薛崇训喊道,一面挥舞着横刀一面继续往前冲。这时陷入敌群的飞虎团死伤殆尽,被分割成零星,中间薛崇训这边只剩下四人!

薛崇训在中,武二郎在右,汤团练在坐,张五郎在后。开战没一会,他们全都多处挂彩。

其中薛崇训位于中间,身份特殊,是弓箭手的重点照顾对象,背上插着好几支箭,幸好穿着盔甲。张五郎身上也有箭羽,他仍旧一直在重复几个动作,从箭壶抽箭,搭弦,拉,放箭,例无虚发。

“啊!”突然听得一声惨叫,一柄陌刀扫过,汤晁仁的左臂飞了出去。片刻之后,另一骑迎面冲来,陌刀对着汤晁仁的胸口。

“张五郎!”薛崇训救援已来不及了,头也不回地大喝一声。

张五郎满头都是血和汗,伸手到箭壶一摸,忽然抓了个空,箭壶已空!眼看敌骑已近,张五郎直接伸手抓住插在自己作膀子上的一根箭,一咬牙拔了下来,搭箭上弓,“嗖!”正中那敌骑的右眼,那人直接从马上仰头栽了下去,手中的陌刀擦着汤晁仁的马镫掉下。

张五郎呼出一口气,忽见又一骑抬起长枪,正要投向汤晁仁!张五郎立刻倒抽一口冷气……·

第十六章 那箭

那柄对准汤晁仁的长枪黑漆漆的,薛崇训等人都瞪大了眼,呼吸几乎都停止了。汤晁仁的左臂被砍,流血如注,差不多要昏过去了,右手抓着的横刀在颤|抖,发出“嗡嗡”的细响,已然无法作出任何抵挡。

长枪枪头泛着冰冷的光泽,已经飞将过来。此刻薛崇训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听觉在一瞬间失去,天地之间的哀嚎一下子安静下来……但转瞬之后,“哄”地一声吵闹又回到了耳际,他总算有了知觉,立刻将手里的横刀向那骑兵使劲扔了过去,“哐”地一声打在胸甲上,没起到作用。

“噗!”汤晁仁的胸口顿时被长枪当胸穿过,他随即栽下马去。

儿时的伙伴,兄长一般的好友,汤团练就这样阵亡?薛崇训心里一阵剧痛。

这时薛崇训忽然感觉到危险,寒光闪过,他顾不得多想,向侧面一躲,一柄陌刀擦着他的盔甲扫过,金属摩|擦的怪响听得人牙酸。

突然大幅度躲闪身体失衡,薛崇训一个没坐稳,从马上摔将下去。电光火石之间,他看见空中两个黑影对着自己的脑袋呼啸而下,那是战马的铁蹄!

“薛郎!”

薛崇训急忙一滚,同时从怀里抽出了另一把横刀,一刀就向上面的马腹捅了上去。“嘶!”马上的哀鸣震得人耳膜发|痒。他浑身是血,连滚带爬十分狼狈地从马腹下滚出来,刚想爬起来,突然头盔上“哐”地一声巨响,不知什么东西打在了铁盔上,头盔飞走了。他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耳边“嗡嗡……”地震响。

“霍!”一声爆喝,眼前一个模糊的黑影飞驰而来,人在哪里,攻来的兵器在哪里?薛崇训一时发昏,竟然看不清楚。

他摇摇晃晃地站在哪里,恍惚之间,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儿时的故乡……可以穿越回去吗?回家了……

忽然脸上一热,一片黏糊的东西淋将下来,这倒把他淋醒了,忙伸手在脸上一抹,睁眼一看,右翼武二郎正斜冲过来,陌刀扫处,人仰马翻无人能挡。

“长兄!你没事吧?”

薛崇训披头散发犹如乞丐,转头大吼道:“张五郎!冲不过去了,现在不动手,就没机会了!”

……张五郎目测了一下前方李隆基正在后撤的队伍,他们在渐行渐远,此时距离至少一百二十步!距离还是次要,关键是众军环绕,障碍物太多!

“护住我左右!”张五郎喊了一声。

武崇行提着陌刀在右翼来回横扫,敌军半步也无法靠近;薛崇训徒步提刀,横劈竖砍,苦战支撑。还好飞虎团第二波的冲锋队形、中旅将士越来越近,接应过来只在瞬息之间。

张五郎从自己身上又拔下一支箭来,忽然一跳,双足跳到了马背上。坐骑在来回走动,十分不稳,他深吸一口气,身体随着坐骑的晃动而摇晃,努力保持着平衡,逐渐站了起来。

此刻此刻,厮杀仿佛都远去了,张五郎菱角分明的脸平静得就像修行的僧侣,繁华落尽,喧嚣已逝……他盯着前方,右手的箭放在嘴边亲吻了一下,搭箭上弦,拉弓犹如满月!

夕阳已经下山了,天边最后的光彩从云里泄漏出来,华丽而美妙。张五郎高高站立的身躯在一瞬间犹如一尊上古雕像,诠释着力量的艺术含义。

此刻,他不为封侯,更不为富贵。只是,并肩作战的好友付出了鲜血与生命,那么,全力以赴吧,勿负今日同袍!

“砰!”一声弦响,一支满载希望与死亡的箭破空而去。转眼之间,穿黄衣服的李隆基从马上摔了下去,百名铁甲侍卫都没能护住他。

“中了!”张五郎一泄气分神,身体已扑将下来,在空中大喊一声。

就在这时,飞虎团中旅接敌,杀声震天,围攻薛崇训等人的这股兵力立见败绩。

“死了没有?”薛崇训抓住张五郎。

张五郎不知道。他说道:“我看见大股人马从立政门那个方向过来了。”

这时阻击飞虎团中旅的东宫卫队被击溃,正跟着向武德殿那边逃奔。薛崇训喊道:“停止追击,撤往承天门!”

他喊罢丢下摔得七荤八素的张五郎,又奔到了汤晁仁面前。只见汤晁仁满脸都是血,眼睛还睁着,有点动静,还没死透……

“汤团练……”薛崇训急忙抓住他的手,见他的肚子上穿着一根长|枪,地上一片血泊。

汤团练的嘴皮子动了动,薛崇训急忙附身过去,只听得他说道:“先前薛郎说的……梦里那河东小娘……后来和你怎么样了?”

不是河东小娘……现在?未来?她应该早就嫁人了吧,或许儿女都能打酱油了。

但薛崇训却笑道:“还等着我呢,忙完这阵,我就回去娶她,生一大堆儿女。”他笑出了泪花。

好多年没有过眼泪了,如今的泪却是为了一个男人而流。

汤团练听罢嘴里露出一丝笑意,微微一转头看着左边。薛崇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是一棵杏树,已是满树杏花,在微风中婀娜放姿。

汤团练带着笑喃喃说道:“非常漂亮……一切都很好……”

“汤团练!”薛崇训跪倒在地,将其抱在怀里。周围的诸将都跟着俯身跪倒,眼中伤感。张五郎怔怔地看着那颗杏树说道:“汤团练以前闲聊,好像说他有个女儿叫杏什么的名字。”

……

岐王、薛王率左右万骑数千骑兵横穿内廷,夺立政门而出,赶到了武德殿,已然列阵备战。

而羽林卫大将军常元楷等人也动员了羽林军出营,行到承天门太平公主这边布阵。双方全骑兵部队,铁甲如林,黑压压的两片人马。宫廷,不再是歌舞美酒的地方,完全变成了战场。

承天门城楼里,宰相、大将军等文武众臣分列两边,共襄大计。上位者自是太平公主,不过薛崇训也坐在她的身边。

“现在最关键的是李隆基死了没有!”窦怀贞回顾众人道。

萧至忠也点头称是:“如果他死了,羽林军只能听殿下的,我们尚可一战,且胜算很大;如果没死,境况危也!”

太平公主好像没听大臣们说话一样,自顾自地看着血污满身的薛崇训道:“把盔甲脱了,我看看你的伤。”

薛崇训脏兮兮的,确实有些狼狈,他的脖子仍然火辣辣的疼,是被一支箭划伤的,悲伤也有几处箭伤,幸好盔甲挡住,伤势不重,只是点皮外伤。他当下便说道:“不要紧,咱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太平公主面色依然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她说道:“你不听我的话?”

薛崇训只得慢吞吞地把盔甲取了下来,里面的衣服已破得不成样子,一股血腥味和汗味夹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你背上有伤,把衣服也脱了。”

薛崇训:“……”

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光膀子,实在有些尴尬,他犹豫了片刻,也不想忤逆母亲的意思,只得把上衣也拔掉,露出了健壮的肌肉。

这时一个宫女打水上来,正要给薛崇训洗伤口,太平公主却道:“我来。”

众人都停止了讨论,默然不语地看着他们母子俩,不知他们准备怎么决策目前的困境。其中有人终于忍不住说道:“殿下,李隆基是死是活尚不清楚,万骑兵临城下,随时可能冲过来……我们不仅要备战,还得防止谣言,否则未战先乱,万一失去了羽林军,再无回天之力了!”

太平公主冷冷道:“既然冲过来就能赢,他们为什么现在还不冲过来?”

众人一听,联系到李隆基中箭一想,顿觉太平言之有理。但见她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反倒让大家的心都安定了一些。很多人再次对她佩服起来,果然是大家风范呀!

“疼吗?”太平公主拿起毛巾,轻轻地擦拭着薛崇训背上的伤口。轻轻的一句话,在大家眼里顿时又变得风情万种,众人的目光都奇异起来。

要说太平早年时候那真是大唐一枝花啊。

“母亲,还是我自己来吧。”薛崇训在众目睽睽之下,感觉很不自然。也许是太平公主从来不怎么关心儿女的关系吧?以前薛崇训没得到她什么母爱,现在忽然这样,反倒觉得不习惯。

她总算示意宫女和御医接手了,为薛崇训处理了伤口,这才把衣服穿上。

夜幕已经拉开,外面火把遍地,将宫廷广场照得亮如白昼。太平转头看向城楼外面,仿佛在思量着什么,夜风轻轻拂动着她的发际,在灯火之中,她倒愈发漂亮起来。

窦怀贞道:“殿下所言甚是,瞧这情形,李隆基不死也重伤,他们有所顾虑,这才僵持不动。依臣之意,我们不如主动出击,先于试探,进而发动进攻,早定乾坤!”

众人纷纷道:“附议!”“附议……”

薛崇训站了起来,抱拳道:“儿臣原为前驱,为母亲效力沙场。”

第十七章 火光

“日落时那一战,听人说起十分惊心。”一个紫袍老头摸着花白的山羊胡,翘首看向宫城方向,对身边的好友陆象先沉声道,“如果此人掌了兵权,便应了那灾星降临……国家动荡之源啊。”

陆象先却不客气地说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庸人之扰这个成语,便是陆象先发明的。

……

这时羽林军大将军常元楷、知羽林军李慈上承天门拜见,李慈谏言太平公主道:“李三郎中箭,万骑久久不见动静,形式对我方有利,臣建议分左右羽林:一路取立政门、援虔化门,堵住万骑退路;一路逼近武德殿,作试探攻击,探明敌方军心、虚实。”

说话的这个人面容清矍,身材显瘦,作为武官看起来单薄了一点。而站他左边的大将军常元楷则是身壮肚大,络腮满面,外表更有气势。常元楷不赞同李慈的意见:“我军兵力并无优势,分兵实乃大忌。况且现在我们背倚承天门,有所屏障,贸然出击非明智之举。”

两人一来就扯皮,众官面面相觑。

唐人知进不知退,普遍自信爆满,建议主动出击的李慈正是如此,眼看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恨不得马上就能成功……不只他一个,其他人也纷纷支持李慈,鄙视常元楷,确实常元楷平时就表现得有点胆小谨慎、畏手畏脚。

常元楷涨红了脸道:“你们都是纸上谈兵,我是知道,万骑那边很多李三郎的心腹,就算三郎就此驾崩,也得防着他们鱼死网破为主报仇!慎用羽林,保存实力方是正途!”

之前李慈就建议常元楷尝试射|杀李隆基,现在首功被别人捞走了,心里正不爽,哪里还顾得上上下尊卑,立刻便拍着胸脯道:“行军布阵、兵法奇谋,我哪样比你差?何来纸上谈兵!”

众人一听,所谓旁观者明,心下都觉得李慈说得有点过了,毕竟常元楷是他的上司,起码的尊重态度都没有实在不妥。

李慈犹自说道:“敌兵群龙无首,军心已散,便无战心。我们只需控制南门两面通道,将其封锁在外廷内,他们几千人没有水源,如何坚持?”

常元楷也动了气:“太极宫左边为掖庭宫,右边为东宫。这两个宫殿虽未开南北门,只有东西门,但只要进入左右二宫,通明门、凤凰门也可直出宫城。单取立政门与虔化门何益?兵法云十而围之,我们并无优势,如何围?”

李慈道:“敌兵惧困,则动。在其移动之际我军往击,可大破之。”

见两个羽林军武官争吵不休,薛崇训不禁对太平公主道:“母亲,情势已是千钧一发,二位将军意见不同,非得您拿个主意。”

太平公主左顾而言他:“当今之时,因太上皇不能控制局面,称咽喉之锁的玄武门反倒作用不大了;倒是我们手里的承天门,外面就是朝廷,大局已在我手。”

众人听罢皆点头拜服,都抬头看着她。她沉吟片刻,又缓缓说道:“下面分头行事,诸位宰相坐镇外朝,维持城内及各门秩序。你们要密切监视倾向李隆基的人,特别是兵部,谨防他们起南衙兵作乱!”

“臣等遵命。”

太平公主的脸上一冷,沉声道:“一旦发现有人(李隆基的大臣)擅离衙门或家门,不管是谁,先斩后奏!”

她又看向站在下方的两个将军:“李慈言之有理,我们不能坐守不前,常将军应多听李慈的意见,明白?”

这句话直接就把李慈的权力拔高了,常元楷心下了然,也只得抱拳应道:“是。”

阴谋和突然发动的阶段过去了,现在双方已进入摆开比实力的时候,渐渐有了准备,太平公主才能如此从容吧?

如果像历史上那样,羽林将军毫无预兆地被杀,羽林军倒戈,乱兵冲进外朝及大臣家中,诸多众臣瞬息之间丧命……山崩海啸的形势压顶而来,失败者还有什么从容气度可言?

……安排妥当,众人陆续散去,各司其职。薛崇训也回到了飞虎团修整的地方。

没过一会,羽林军大营便有了动作,向四方城门分调了部分援兵。右卫一部出营,好像是为了进攻立政门而部署的兵力。

承天门内的广场上火光一片,空前繁华,夜空下就如在举行一场万人盛会。这时那些点点火光慢慢开始移动了,正在向北蠕|动。李慈策马来到薛崇训这边,说道:“卫国公随我来,有盔甲两百副赠予飞虎团。”

飞虎团原本整编三百零四人,左旅已全部覆没后,只剩两旅兵力约二百人,中旅和右旅损伤不大。

薛崇训率众进入羽林军中,果见他们交付了几车盔甲,另有陌刀长枪箭枝等军用物资。薛崇训便道:“兄弟们穿上吧,明光甲这玩意防箭矢不错,省得没照面就丧命。”

众军便取下了脑袋上的斗笠,直接扔掉了,排队上来领取盔甲等物。没过一会,一群打扮得像土著似的人马就变成了铁甲骑兵,薛崇训心下大快,真是鸟枪换炮啊!

这时只见张五郎走路一瘸一拐的,薛崇训便上去拍着他的肩膀道:“箭伤要紧么?”

张五郎笑道:“皮外伤,只是射那李三郎的时候摔了一跟头,左腿有点使不上劲,应无大碍。”

薛崇训道:“五郎的箭法让人佩服,这次你是头功,事情过了之后,我定然举荐你封侯。”

张五郎叹了一口气:“我就算了,汤团练有一儿一女,给他们谋个出路。”

薛崇训面色黯然:“我自有分寸,先等大局落定吧。”他又回顾周围的将士道,“左旅没了,中旅改左旅,鲍诚任左旅旅帅。张五郎接汤团练,任飞虎团校尉。”

张五郎看着鲍诚笑道:“等我死了,就该你接我的值,升校尉啦。”

鲍诚道:“我还是不升官比较好。”

薛崇训道:“大家都保重吧,活着才有荣华富贵,死了啥都享用不到。”

就在这时,李慈又来了,亲兵都留在十多步外,他独自走到薛崇训面前,低声说道:“卫国公跟着咱们,万一发现李隆基没死,谨防羽林军哗变!有做出头鸟,想扰乱军心生事者,你们即可当机立断,予以斩杀!”

薛崇训点头正色道:“放心,咱们飞虎团不会哗变就是了。”

周围的几个人一听都是大笑。

羽林军调动,主力行至武德殿约四百余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只见对面武德殿前面的空地上万骑排列成营,早已备战。明光甲反光,在火把下面分外闪亮……薛崇训心道:如有穿甲性能良好的火枪,穿这种盔甲夜战就是悲剧,活靶子的命。

李慈策马上前,说道:“果毅都尉陈大虎,随我出营。”

“得令!”一骑从阵营中策马而出,后面的一营骑兵也随后跟来,大约有四五百人。

薛崇训看着那名叫陈大虎的将领有点眼熟,颧骨很高,脸上的骨骼粗大,眼窝深陷。但他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认识的。

陈大虎也看到了薛崇训,抱拳道:“卫国公,打完仗再打场马球如何?”

薛崇训顿时想起来了,上回在大明宫里打马球干|番吐蕃队的时候,陈大虎是队友来着。他当下便笑道:“随时恭候。”

都尉陈大虎率军护卫着李慈直趋万骑营前,对方的一部人马也迎上来了,双方距离百余步的时候,李慈大喊道:“我找岐王、薛王说话!”

对方那将领道:“要战便战,何必放屁!”

李慈道:“三郎已被射|杀,尔等皆是大唐将士,同室操戈再战何益?让岐王、薛王放下兵器投降,念在李唐宗室的份上,可免一死!”

那万骑将领怒道:“乱臣贼子以臣谋君,大逆不道,速速跪地求饶!”

李慈不怒反笑:“竖子可是葛福顺?”

将领道:“你爷爷正是葛福顺。”

李慈大笑道:“原来是李三郎养得一条狗!有什么主人,就有什么恶犬!李三郎连父亲都不认的人,以武逼宫,便可称君?如今上天罚不义,收了性命,此乃天道!还政于上皇,大势所趋!”

这个葛福顺真算是李隆基的心腹了,在唐隆政变的时候就投靠了李隆基,立过大功劳。

“宵小之辈,拿命来!”葛福顺提起大刀,大喝了一声,正欲冲杀。就在这时,忽然那边鸣金,葛福顺无奈,只得收兵而回。

片刻之后,李隆基的弟弟岐王带兵出营来了,大声说道:“贼子欲乱我军心,勿要上当!陛下被贼人暗算中箭,幸好穿了精甲,只有点皮外伤,现已到玄武门坐镇大局。待我等平乱之后,一应功臣,皆有封赏。”

李慈扯着嗓子喊道:“箭上有毒,就算今晚没死,也熬不到明早!如果只是皮外伤,你们军心不稳,三郎为何不出面一见平稳军心?岐王,您当大伙都是傻子呢?”

就在这时,忽见西面一堆火把正向立政门那边快速移动。万骑营里有人说道:“禀岐王,贼军打立政门了,必是想包围我们!”

岐王怒道:“扰乱军心定是奸细!来人,拖下去,斩!”

第十八章 初道

广场上铁蹄铮铮,火光冲天。这时身穿官袍的宰相萧至忠骑马来到营前,向对面喊道:“李隆基已死,还政上皇,帝国之根本也。议事堂商议决定:四罪将者,岐王、薛王、葛福顺、陈玄礼,余者受迫于上官而胁从生乱,皆无罪!以大公之心枭四罪臣任一者,按国法常律论功行赏!”

官文如一把杀手锏,指名道姓地定死有罪的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进一步瓦解万骑的战心。此时万骑形势已变得十分不妙……但是如果关键人物皇帝李隆基出现,一切又会颠倒过来!

宫城内的局势犹如那变幻莫测的浮云,叫人捉摸不定。

就在这时,北面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众人转头看去,立政门上下火箭飞舞,就像夜空中的萤火虫一般。羽林一部在攻打立政门了。

羽林军是想对武德殿的万骑营形成包围之势?不管怎样,立政门一旦易手,武德殿和玄武门的联系将变得更加复杂。

……万骑后翼一部开始调动,夜里的火把就显示了部队的位置,一目了然。

李慈大声道:“战机骤显,常将军,下令吧!”

不片刻,羽林军大营也开始运动,一部人马脱离阵营,从右翼奔腾而去,直扑增援立政门的援兵。

序幕已开,大战在即!

薛崇训的右手放开缰绳,把在了腰间的横刀刀柄上。张五郎策马上前,与之并肩而行,左翼,这个位置几个时辰前是汤晁仁的,但现在汤晁仁已经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血肉,完成了生命的轮回,散落于无尽的历史尘埃之中。

他心中微微难过,转头对张五郎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拼命吗?一开始我是为了自己活命,真的,我特别怕死。世间就是个大扯淡,总是你死我亡,哪怕他是我表哥。”

张五郎:“……”

薛崇训道:“不过现在我倒是看开了,汤晁仁阵亡,左旅全旅一百人整瞬间死掉……先前有一匹马的马掌差点把我的脑袋踏碎……千算万算,就那么回事。”

“那薛郎为什么拼命?”张五郎直接问道。

真的为了母亲而战?

“杀!”忽然一声大喝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只见果毅陈大虎率领铁骑已正面呼啸而去。这时鼓声大作,常元楷喊道:“全军备战,临阵退缩者,斩!违抗军令者,斩!”

“鲁大尤,跟上!”

广场上嘈杂起来了,马蹄轰鸣、火光闪动,犹如雷电交加。禁军的冲锋队形和飞虎团大为不同,他们是大股兵马,以五火人马为一队,五十骑横向展开,平行冲击,陈大虎的兵马共排成十队,依次发动猛攻,颇有点前赴后继的形状。

“左翼轻骑出击,夹击敌军侧后!”

薛崇训的飞虎团正好在左翼,众军队列依次离营,他不能挡道,便拔出长刀喊道:“出发!”

一开始的速度较慢,保持着队形移动。

薛崇训想起张五郎问的那个问题,便转头说道:“人就是一个轮回,迟早是个死,但也是生的开始,生生不息……”

张五郎一时不甚明白。

“争夺生存权,争夺世界,咱们不能在角落里苟且偷生,不是你死就我亡!”

薛崇训举刀道:“为唐人的生存而战!”

将士们基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但有些话不需要他们懂,只需要感受到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虽然原本毫无意义,它不过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宫廷政变。

血与火之歌,鼓声响过,千军呐喊;剑锋所指,血流成河。

空中的火箭如此美丽,比烟花还绚丽,这不是战争,是艺术与表演。

轻骑冲至百步,“起!”一声大喊。

人海中闪亮的箭头斜指上苍,就像点燃了无数的彩灯,繁华而热闹。一声高呼,无数的火箭便破空而去,形成一道整齐的流星雨,仿佛人们正在祈祷美好的明天。

“咚咚咚!”三声鼓响,左卫前锋兵马紧挨着武德殿台阶向敌兵侧后发动了第一轮攻击。

前后夹击,整个万骑营在铁蹄下已经有些动摇了。交织之处,人们纷纷落马,钢甲与刀枪共同组成一部巨大的绞肉机,活人被机器驱动,没有选择,无法后退,哀嚎响彻天地。

不出半个时辰,羽林左卫与万骑营后翼此退彼进,相互发射了起码数万枝箭。这边组织了两次冲击,四个团的人死光光,却未能破阵,作用只是造成了对方相似级别的伤亡,毫无意义……都是唐军,斩获数无意义。

又是一顿箭雨,左卫将军打算发动第三次进攻,因为中军那边的攻击也未停止。按次序正好轮到飞虎团,那将军喊道:“卫国公不在羽林之列,本将无权指挥,让开道路。”

薛崇训道:“我等在唐军之列!兄弟们,备战!”众军高呼。

四列横队,薛崇训抬起横刀,“飞虎团勇冠三军!驾!”马蹄启动,左翼张五郎,右翼武二郎,第一排五十三人,向前踏进。四排后方,还有两个团的兵力跟进策应。

三团兵马在攻击的时候形成了品字形,以飞虎团为第一个口,直趋敌营,后面二团为两翼,防止被快速包围。不料飞虎团猛不可挡,直接插|穿了敌军密集阵形突进而去,左右二团忙跟上撕大裂口。

此时后方鼓声大作,马蹄轰鸣喊杀震天,左卫抓住机会全线出击!

中间那一团变得凌乱不堪,杀得昏天黑地。就在这时,武二郎忽然提着一个脑袋大喊道:“岐王被我砍了!大家投降吧!”

薛崇训愕然,他手里头发散乱的血淋淋的脑袋明明就是一个兵的脑袋,武二郎低声道:“兵者,诡道也。”

果然附近的万骑兵立见败绩,纷纷后退。这时一个人怒吼道:“无耻小人用此下三滥技俩!”

只见策马上前来的人不是岐王是谁?

“张五郎!”薛崇训喝了一声,只见张五郎早已搭箭上弓,弓如天上的月亮,一支无情的箭直飞岐王而去。

第十九章 战死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衣着光鲜的岐王实在太惹眼,刚出来就中了一箭,被那枝箭直接射|穿了喉咙,栽下马去,引发了周围的一阵混乱。

以后杜甫写那首诗,会不会变成“卫国公府寻常见”?历史充满了各种变数。

就在这时,万骑前军发生哗变,葛福顺被部将斩首,人头悬挂在长枪上,其部数百人放下兵器投降。败局就如瘟疫,氛围一成,只要有一个人带头,就会迅速扩散。不出一会,万骑营里投降者已不计其数,激烈的战斗一下缓和下来。

“四罪将,岐王、薛王、葛福顺、陈玄礼;余者受迫于上官者,皆无罪!”这边有人不断喊话策反,“杀罪将者赏!”

后边的郎将陈玄礼的情况也十分不妙,周围的“兄弟”转瞬变成了红眼的仇人,缓缓地包围上来。“你们……”陈玄礼脸色苍白,眼中全是绝望,他明白指挥权已经不复存在了。所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将士们不听他的,权力便成浮云。

刀光闪过,一声惨叫,陈玄礼人头落地。

被定为罪臣的四个人,已经死了三个,最后还有薛王李业一个。没人敢杀他,毕竟薛王是李唐宗室,普通将士杀他可能祸福难料,况且众人对有血统身份的人具有一种莫名的敬畏,谁也不敢动手。

不过也无人会听薛王调遣了,任他怎么吼叫也无济于事,大伙一动不动地站着。四面楚歌便是如此。

“铛铛……”许多兵器被人丢到石板地面上。天地之间一下子平静下来,火把燃烧的“吱吱”细响都听得见了,伴随着伤兵微弱的呻|吟。偶尔有人咳嗽,还有战马的低鸣。

薛崇训勒住战马,将横刀在斗篷上擦了两擦,收进刀鞘,呼出一口气道:“救治伤者吧,无论是羽林还是万骑,说到底不都是自家兄弟?”

原本情绪忧虑恐慌的万骑营将士听得这句话,气氛渐渐缓和下来,大家开始纷纷寻找血泊中的活人。

“叛贼!”薛王无奈地骂了一句。

就算是以皇帝的名分对抗太平一党,最终也落了个如此下场,所有人都对那个集团愈发畏惧起来,水太深啊……只有薛崇训等几个参与核心谋划的人肚子里才明白,盛衰只在弹指之间,拼运气呗。

薛崇训率众向李业那边策马而去,万骑将士们纷纷让开道路,完全没心思保护李业。走到面前,只见李业手里仍提着剑,好像要无谓地顽抗到底,倒真有几分骨气。

“给你个机会,自裁谢罪吧……表弟。被抓了会死得更惨。”薛崇训看着他手里的剑说道。确实是表弟,有血缘的,虽然李业和薛崇训根本不熟,帝王家也就是那么回事。

“哈哈……”李业仰头大笑,忽然一踢马腹,举起剑冲了过来,剑被他举到头顶……这是剑法?毫无招式和讲究,他的胸前是一个大空档。

“让开!”薛崇训大喝一声,保卫他的将士这才没有乱刀砍|死李业。或许,让薛崇训杀他会死得有尊严一些,毕竟薛崇训也是贵族。

战马冲到,李业一剑迎头批来,薛崇训抬起横刀随手一格,“铛”地一声,李业身体被震得后仰,险些摔下马去,战马擦身而过。

薛崇训调转马头,大喝一声,俯身冲将过去,李业还没来得及回头,刀光一闪,后颈上边血流如喷。他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就要摔下,这时他用最后一口气说道:“兵器在手,算战死……”

众军顿时肃然起敬。

“扑通!”尸体摔下马去。

薛崇训跳下马来,忍不住心情,对着李业的尸体行了一礼。他将刀刺向天空,高喊道:“唐人万岁!”

众军的情绪点燃,一起高呼不已,连战败的万骑军也找回了自信。这是个文武双全的时代,汉人没有理由不自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知识即便远在中国,吾当往求之。

……

承天门城楼上,三人觐见太平公主,凡大将军常元楷、知羽林李慈、卫国公薛崇训。常元楷道:“禀殿下,战局已定,破左右万骑主力,岐王、薛王等四罪臣身死。”

武力才是不需要任何伪装的根本,很明显,到了现在这一步,胜局已经注定了。可以看出太平脸上露出的兴|奋与轻松,但是她并没有因此多说一句话,只是努力压抑着情绪说道:“李隆基找到了么?”

常元楷道:“不在万骑营中。”

太平道:“带兵搜查玄武门。长安各门已戒严,他飞不出去。”

“是。”

太平公主又传令道:“传议事堂诸阁老,随我去大明宫。”

分派定,太平公主走到箭楼上,俯视宫城,她平静的脸看起来深不可测……就如白光,其实囊括了七色。薛崇训等人在她的身后,她头也不回地说道:“大郎,你去五王子府搜查李隆基,看看他是否躲在家里。”

薛崇训心里明白,搜查不是重点,重点是干|掉李隆基剩下的两个哥哥?这事儿不能模棱两可光靠猜,他想了想说道:“我手下那几个团练将领,不杀妇孺,我也不好强迫他们……只杀李成器等二人可行?”

太平不置可否,薛崇训抱拳告辞。

走下承天门城楼,他来到驻扎在门内的飞虎团营地,见众军都乱糟糟地或坐或站在地上休息。薛崇训便道:“带你们去轻松轻松,到了地儿,看上什么就拿什么,看谁不顺眼就杀。”

张五郎等顿时愕然,果然他说道:“薛郎,我不杀妇孺,也不能下令,否则传到老家,我老|娘非得打断我的狗腿不可。”

薛崇训道:“杀男的,全部斩首!上马,走!”

众军整队出了承天门,纵穿外朝,就到了朱雀大街上。站在宫城门口,大街对面就是一排官民住宅群,衡平竖直。长安城以“市、坊”为结构,市便是指东市、西市,是交易市场;坊相当于街道、小区一类的城市基础结构,都有管事儿的。

五王子府所在地是兴庆坊,以前叫“隆庆坊”,为了避讳,现今已改名兴庆坊。从宫城门口向东横走,穿过三坊之地,便是东市;兴庆坊的位置便紧挨着东市,位于东市的东北方向。

(薛崇训的卫国公府在安邑坊,位于东市正南面。)

此时东天已经泛白,天虽然没有亮,但如果在平常,街上已经热闹起来了……古人睡得早,起得也早。

可是今儿街上却一个行人也没有,空荡荡的,湿|润的凉风吹起尘土和垃圾,满地儿飞扬,实在凄凉。

春天的早上还真有点烦冷,昨晚一晚都在剧烈活动,出了一身的汗,此时安静下来,那汗沾在皮肤上冰凉一片,薛崇训不由得觉得手脚都有些僵了。

第二十章 妍儿

“长兄,这回你定要封王了。”武二郎与薛崇训并马而行。太平公主的四个儿子,就薛崇训没有封王,因为上次唐隆政变的时候他没半点功劳;这次却大为不同,最大的功劳肯定算薛崇训,太平心里明白不过。

薛崇训无比轻松地说道:“没死就好,其他都是浮云。”

他说罢抬起头,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晨的口气,外面并没有血腥味,虽然宫廷里死了不少人。

心里面好轻松,这种感觉就像以前大考完最后一科后的感受,第一个想法就是终于可以多睡会,好好玩耍啦。至少眼前是不用担心什么了。

迎面吹着温柔的凉风,他喜欢清晨,如果是平时就更好了,会看见许多人开始一天的生活,充满了活力。朱雀大街两旁的面饼最好卖,很多清廉的官员早上都是到小店里买两个面饼,一边吃一边去衙门,和后世上班差不多,然后到了中午吃公家,政府提供午膳。

今天是个例外,大臣们或在外朝熬了一夜,或留在家里不敢随意乱走,街上很是冷清。

众人骑马一路向东,沿着大街从东市北街通过,然后向北一转,就到了五王子府所在的兴庆坊。从坊门进去,照样冷冷清清,所有人都缩在家里。薛崇训身边的兵马约两百人,却已掌控了这里所有人的生死。

就在这时,他的心里忽然冒出屠杀的念头,而且这种想法让他很有快|感,他还幻想着抓住五王子府里的女眷,然后施以各种折磨,凌|辱到死……当然只是想想,他并不敢公然这么干。

“恶”就像魔鬼一样,总是潜藏在内心深处,不时就会冒将出来。

起先在宫城里大战之时,他以为自己参悟大道,找到了活着的意义,颇有点“为人类解放事业而奋斗终身”的热情……但刚过一夜,那股子热情就被各种本性就给冲得无影无踪了,贪婪、自私、欲|望。在漫长的日子中,内心总是被这些东西笼罩,挥之不去,去之复来。

也有的人一生都在寻找精神上的飞跃,一些僧侣、隐士身体力行,不计物质得失,压制着各种人性的恶,淫、嗔、贪等等。但薛崇训同样不感兴趣……他窃以为有些东西就是“洗|脑”。

不过有时候他的公心也绝非虚情假意,人须得融入整体,就如这次政变,他为太平集团浴血奋战、勇猛向前,因为自己属于这个集团,完全是一种本能……进而扩大,是不是就该到民族大义,甚至人类幸福那个境界了?

……

兴庆坊中间有个大湖泊,这里有山有水,真就像喧嚣尘世之中的一个世外桃源。各种建筑或依山或傍水,花草树木点缀其中。园林式的居住环境,整整占了一坊之地,这个地方基本没有平民居住。权贵们就是好,越高的权位,占据的社会资源越多……强国占据的资源也更多。

薛崇训不认为李隆基会在这里,如果他真躲回家里,不如自|裁省事。他回头对武二郎道:“二郎去申王府,把李成义的头颅取来,其他的事你们看着办。李魁勇,率右旅随从二郎。”

“是。”

薛崇训轻轻一踢马腹,“其他人随我来,先去李成器家。”

左旅剩下的人一百左右,一路走来,并没有发生乱兵哄抢的事情,他们依然保持着队列,整整齐齐的,这倒不是薛崇训的命令,仗都打完了,军官们要纵兵*他也不会阻拦。

来到长子李成器家门口时,外面是一道龙门,也就是个门厅,用料很奢侈,翎子不少起码是普通房屋的一倍,但它除了展示一种门楣和地位没有其他任何作用。龙门两边的箭楼倒是有防卫作用,但现在没人敢武力对抗了。

来没来得及叫门,大门便打开了,几个奴婢跪倒在道旁,战战兢兢。薛崇训策马上前,率兵进门,然后问道:“郡王何在?”

地上的一个奴婢答道:“小人不知。”

薛崇训没难为他,穿过门厅,是一道萧蔷,众军一起向里面走,里面回廊慢绕的院子古色古香分外漂亮。很多将士没见过这么华丽的住宅,不禁左顾右盼,赞叹不已。

北墙东面有道洞门,薛崇训刚走到门口,一个宦官挡在马前道:“内眷之所,于情于理您不能……”

咵!

薛崇训身边的一个侍卫提刀便劈,那官宦的头颅掉到了地上,无头|尸|身像一个麻袋一样漏着水缓缓歪倒下去。

进入内宅,里面有条廊庑,但没有外院的路那么大气宽敞,骑马得低着头,众军便直接从边上的花花草草上踏过,种植的那些玩意也许是很多名贵的物种,但现在和野草没区别。这里没什么人,估计大多数都躲到各种的屋子里去了,只看见有几个丫鬟调头就跑。

只见北面有栋大房子门口还侍立着几个人,薛崇训便策马走到那边,问道:“立节郡王在里面?”

被问话的奴婢簌簌发|抖,怯生生地点点头答道:“是。”薛崇训完全理解她的情绪,换作自己被摆开案板上任人宰割,也会如此无助吧?

薛崇训等人遂进入大厅,果见李成器正坐在上位上,见到甲士进门,他强作镇定地说道:“罪臣一直在家中听候发落,没有参与任何事情。你……”

这时薛崇训已缓缓从腰间把横刀抽出来了,刀上还有没有擦净的血迹,显得愈发狰狞。他提着刀一步步向李成器走去。李成器满脸的绝望,很显然,他没做什么错事……作为长子,甚至把皇太子的名分都让给了弟弟,只是投错了胎。

成王败寇,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大家对他“让皇帝”的评论,或许不会冠以道德的理由,而是心机或者懦弱,反正不会有什么好话。谁叫他是李隆基家的人呢?

李成器感受到了死亡的压力,终于坐不住了,站将起来,白着脸道:“慢……听我说,让我见一面姑姑,现在你们要做的是安人心,杀我有何作用?慢,慢,站住……薛郎听我说,咱们可是亲戚,看在亲戚的份上,缓两日……”

薛崇训也不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一刀捅进了李成器的腹部。

“啊!”李成器惨叫了一声。

薛崇训盯着他的眼睛,手上用劲,将刺进他肚子里的横刀绞了一转,仿佛听见了肠子断裂的声响。

李成器大张着嘴,脸已经扭曲得可怕,牙关咬得“嘎嘎”直响,哀嚎已经无法表达他的痛苦了,他的瞳孔渐渐放大,慢慢失去了光彩。

“爹……”忽然一个女孩儿大叫了一声,从屏风后面冲了出来。这个女孩儿薛崇训认识,就是李妍儿,上回在大明宫里还被她追上房顶了。

大眼睛,小鼻子,俏皮的菱形小嘴总是爱做翘的动作,对人不是撒娇,就是耍横。但现在她却满脸的悲伤。

是的,李隆基的势力完蛋了,李成器死了,李业死了,李范死了……以后她向谁撒娇去?至于耍横,谁还甩她的帐?

随即屏风后面又冲出来个美|妇人,惊恐地喊道:“妍儿,别过去!”但李妍儿没听她的,妇人一边追一边哀求道:“她不懂事,求你们放过她……”

这时薛崇训的刀还在李成器的肚子里,血淋淋的刀尖从背上冒出尖来。看到有人噔噔地踏着木地板直扑薛崇训,侍卫们一急,“唰唰”就拔出兵器来了。

张五郎不杀妇孺,但薛崇训手下的侍卫可不管这些,这时任何危及郎君安全的人都会被他们毫无留情地斩杀!

薛崇训的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几个场景,麟德殿的马球赛,温柔的仙女金城,还有这个小女孩的玩闹……那天自己居然爬树了。

“别杀她!”薛崇训骤然喝道。一声大喝,震得人们脸色都变了,回音还在大厅中回响。李妍儿也被吓住,站在了原地。

众人反应过来,不过是一个小女孩而已,能拿薛崇训怎么样?他们便松了一口气,收起兵器站到一旁。这时薛崇训道:“她有公主的名分,你们不能动她。”

蓦然之间,薛崇训看到了李妍儿的眼神,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当着她的面杀了其父,不恨才怪……她得到的尊贵、宠爱,说到底就是因为她是李成器的女儿,脱离这个身份,她什么也不是。

现在李成器死了。

薛崇训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只是说道:“你马上就会长大的,会明白,杀你父亲的人不是我。”

明明刀子还在李成器的腹中,他居然说杀人的不是他?世上还有如此不讲理的人?可是,在场的绝大部分人都觉得薛崇训的话非常有道理。

李妍儿悲愤交加,故计重施,抓住一个侍卫的衣领,骄横地瞪着他,然后伸手去拔他的佩刀……可是,这回她没有得逞,那侍卫虽然不敢动她,但绝无可能任她取自己的兵器。

侍卫一把就抓住了抽出半截的刀锋,血立刻从他的五指之间渗来了,冷冷地看着李妍儿。李妍儿吓了一跳,急忙放开了手。侍卫好像没有知觉一样,镇定地将刀推回刀鞘。

第二十一章 兄妹

朝阳东升,万丈光芒让天地之间光明起来,大明宫南边的丹凤门缓缓开启,两队羽林军铁骑护着一辆四架马车向宏伟的大门内驶去,马车后面还有十几个紫衣大臣骑马一起行进。

就在这时,忽见丹凤门阙下站着一个穿官服的长脸中年人,不是宰相张说是谁?张说见着马车过来,一拂长袍,忙跪拜于道旁。

四架马车停了下来,太平公主威压的声音在帘后响起:“张相公,以前叫你审时度势,可被你回绝了,现在你还呆在这里作甚?”

张说俯身道:“臣后悔莫及,只能长跪于阙下,乞殿下宽恕。”

太平公主冷笑道:“你倒是个能屈能伸的主。”

张说的身子俯得更低了,长袍有点像裙子,这么一个动作,屁|股都像撅了起来。张说如此跪在权贵脚下,气节全无,自然惹来了马车前后骑马的一些大臣的耻笑。张说额上的汗水都流了下来,他自己几乎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臣希望还有机会为国家效力。”

“你这是在向我效忠么?”

张说惨白着脸道:“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就在这时,一个官员谏言道:“动荡方息,谨防四方豺狼之邦趁机生事,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张相公素善兵事,可留用察校。”

另外一个同僚也厚道地说道:“收拢人心、安抚天下乃当务之急,免动元气。”

太平沉默了一阵,说道:“你既是宰相,随我进宫罢。”

张说大喜,忙叩首道:“谢殿下隆恩。”

一行人遂进入大明宫丹凤门,过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便来到了太腋池南岸。这里建有回廊,附近多座亭台楼阁和殿宇厅堂,此处便是后宫所在。皇帝平日起居游玩,活动范围主要就在太腋池周围。

宫人禀报,上皇(李旦)仍在太腋池南岸的蓬莱殿里。他实在没地方可去了,北面玄武门的禁军投降,城楼工事已落入太平一党之手,南面或是太平党羽,或已投降过去……连张说都易主了,现在只要不傻的人,根本没必要再做螳螂挡车之事。

李旦还能去哪里?他只能呆在寝宫里长吁短叹。

人生几大悲,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悲中之悲。李旦的白发仿佛在一夜之间已多了许多,表情木纳,十分凄惨。

这时见着一身绫罗的美妙少女在台阶下面,李旦抬起头看了一眼,怔怔说道:“金城,你怎么在这里?”

金城没有答话,回顾大殿,冷冷清清的,平日的歌舞升平已不复存在。她不由得叹息道:“这一切都是您开的头,我只是没有料到,结局会是这样的。”

李旦道:“无论怎么样,和你没什么关系,你下去吧。”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迈着快速的小步奔了过来,跪倒在地:“太上皇,镇国太平公主和大臣们来了,就在外面。”

“宣他们进来。”

话刚落脚,身穿素色罗裙的太平公主和一干大臣已经自己到大殿上来。李旦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闭口不言。

太平公主轻轻执礼道:“拜见太上皇。”众臣跪倒在地,以礼唱道:“上皇万寿无疆。”

李旦默然,也不叫他们起来,啥也不说。太平公主双手拢在襟前,脖子挺得笔直,拖着长长的袖子款款向台阶上走了上来。这时她微微一偏头,看了一眼一旁的金城,金城忙垂手立于一旁。

太平走到龙椅前面时,李旦仍旧坐着上面没动,表情呆滞。太平公主缓缓蹲了下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丝巾来,轻轻在李旦的眼角擦了擦,她的眼睛里露出了温柔的神情:“皇兄……”

“唉!”李旦叹了一气。

太平柔柔地说道:“皇兄,你不要害怕,以前你最宠爱妹妹,妹妹不会伤害你的。”

“唉!”李旦又叹了一气,这回他终于说话了,“听三清殿的司马道长言,修道可得逍遥,朕想搬到三清殿去住。”

太平道:“皇兄不如住大福殿,离宫里几个道观都近,还能让妹妹照顾你。以后妹妹搬到大明宫来,陪在皇兄身边好不好?”

也许说者无心,纯粹是为了亲情,但殿中的十几个大臣马上就听出味儿来了:太平公主比武则天来说最大的不便,是不能在宫里随时干政;现在她借口照顾太上皇,住到大明宫来,不就能垂帘听政了?

李旦好像也听出了她的心思,没好气地说道:“现在你们想让谁做皇帝?直说吧,说完让朕清静清静。”

前有李隆基为前车之鉴,太平当然不能再让李旦的儿子登基,事实上现在他的几个儿子已经被杀掉了吧!只剩李隆基下落不明,不过大势已去也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儿了。

她说道:“幽州汾王仁以爱民,又是咱们的兄长章怀太子的正嗣,可迎之为帝。”

李旦也不无谓地扭捏,爽快地说道:“拟诏,传位汾王。”

内侍忙提笔记录诏书内容,等润色之后写到七色诏书上用玺,便是合法圣旨了。

太平听罢也没有再难为李旦,更打消了杀死兄长的想法……她曾经考虑过该不该连李旦一块除掉,但现在看到他那张熟悉而亲切的脸时,心骤然就软下来。

李旦憔悴的面容让她忍不住一阵心疼,她眼睛里闪过一丝忧伤。算起来,她这一辈人,李旦是她最亲的人了,她怎么下得了手害他的性命呢?

“皇兄,你要保重身子。”太平神情黯然地说道。

以后的日子里,他将在失落、孤独、伤感的情绪中度过,太平真的有些担忧起他来来。

太平等人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已无必要逗留,便从蓬莱殿中出来。在门口正看到一个内侍省官,太平便顺便交代照顾好太上皇起居生活,不能缺衣少食等事。正要走时,太平想起一件小事,便问道:“金城公主怎么在太上皇身边?”

那宦官多嘴道:“当初太上皇传位三郎时,金城谏言‘陛下不怕伤害您的妹妹么’,今天来可能就是说这事儿吧。”

“哦?”太平顿时有些诧异,低头寻思了片刻,也不多说,继续向外面走了。

过得一会,金城从殿中走了出来,停在宦官身边,却未左顾右盼,只是静静地站着听了一会周围动静。倒是那官宦没那么沉得住气,小声道:“殿下让杂家说的事,杂家说了……吓人啊,要不是太平公主自己问起,杂家差点都不敢说了。”

金城缓缓道:“你又没说谎,有什么担心的?”

“也是……”宦官点头道。

这时金城伸手进袖子,摸出一个什么小东西出来递过去,宦官急忙双手捧住,高兴道:“谢殿下赏。”

金城又道:“这事儿别乱说,说了别人也不会给你好处,知道吗?”

“您放心好了。”

她说罢便走下台阶,近侍宫女翠儿忙跑了过来。金城道:“我们回去罢。”她就这么一个使唤的人,粗活细活都是翠儿做,好在金城平时对她很好,吃的穿的只要金城宽裕时从来不少给,这奴婢倒是没什么怨言。

金城的住所在太腋池北岸,小时候被中宗收养,就住在大明宫里,长大之后本来应该封个地方搬出去的(王子公主按出身高低,多少都有食封),但后来李旦朝决定让金城和亲吐蕃,封地也就没有必要了,她还是住在宫内。

没搬出去也好,太腋池四岸的风景真的很好,她喜欢这个地方。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笼罩着一层水雾,就如天上的云烟一般,三座仙山在云烟之中若隐若现,常常能勾起人们美好的遐想。

山水之间,亭台楼阁如星陈列,犹如凌霄宝殿。贵气、美丽、富足,这里真是人间天国啊。

行走在太腋之畔,金城二人一路默然,金城有点纳闷,太平公主是怎么取胜的?内侍省的宦官应该知道许多事,但她也不好过多打听。这两天风声鹤唳,平时七嘴八舌什么事都敢说的宫廷贵妇们也很少聚头了,所以她无从得知。

倒也不急,过几天局势稍定,应该就会有人说了,宫里是非之地,没有她们不敢说的事。

第二十二章 人治

三月初十日,政变那晚刚过,突然就下了场暴雨,只持续一天,旁晚就停了。关内的春天里出现这样的天气实属反常,晚上又降小雾,于是天地之间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薄雾之间,朦朦胧胧扑簌迷离。

上皇下诏书,汾哥这个早已被边缘化的人物居然要被召回长安登基称帝了。这件事成了组建新格局时最首要的大事。

几家欢喜几家愁,更多的人是失望与悲观,无休止的动荡和政变,浮躁的起伏,许多上层人的利益都得不到保障,随时可能被牵连其中……久乱思安,本来李隆基是一个希望,但现在他败了,希望的火种被扑灭,重新回到武后执政以来的氛围中。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场政变,待局势稍安,如果能建立相对公正的人才选拔规则,本朝对那些关陇世家以外的势力,特别对山东门阀未尝不是再次提高政|治影响力的机会。

这时陆象先上书言七事,其中几件深得人心:以宽恕的态度,防止李隆基“逼宫”的事件扩大,以致人人自危;任人以贤,停止斜封官的授予,对现任官通过殿试等方法考校筛选,德才欠优者应罢停……

……

飞虎团驻扎在兴庆坊就地取食,薛崇训在十一日便脱下盔甲,穿上紫袍,进宫参加朝会去了。天刚蒙蒙亮,太平公主在紫宸殿召集朝廷要员商议要事,参与者多是三品以上大员,薛崇训却是例外,他现在的地位可谓飞升了一个档次。

现在大伙主要是想办法维护治安与稳定、巩固胜利果实,至于新的权力分配还不急,要等汾王登基之后。

最近才投靠过来的兵部尚书张说在政变时没出半分力,这时他额外积极,马上提出了解散万骑的主张。

“将领可安排在南衙十六卫任职,士卒解散,北军各衙全由左右羽林军接管。待局势稍定,可新组两军,分担禁卫职权。”张说奏请道。

谁都知道万骑以前和李隆基渊源很深,但现在里面的死忠分子已经就戮,只要把其他将帅撤换一些,就没什么危险了。可是张说却提出了更加激进和稳妥的方法……直接解散。

太平听罢对张说十分满意,倒是萧至忠等人说没什么必要。

就在这时,京兆府尹李守一站出来说道:“臣觉得,最该解散的应该是飞虎团!”

在场诸位皆尽愕然,不由得向李守一投去了佩服的眼光。薛崇训的飞虎团在景云政变中可谓是功劳苦劳居功至伟,事情才刚刚完,就要这么直接地卸磨杀驴?众人心里面嘀咕,就算怕他们成为隐患,也不能当面说出来啊!起码的弯弯绕绕,曲线手段应该用的,李守一真是……

薛崇训一听心里也是添堵,心道:妈|的,这个李守一为毛老和我过意不去!

李隆基一败,大权尽落太平公主之手,薛崇训现在可是红人,李守一还真不怕得罪人?大家觉得,李守一这厮既无后台,如此当官,恐怕真要当到头了。

李守一正色道:“当国者无论是谁,都应该减少内耗、维护公正。有功于国者理应封赏,但飞虎团这支骁勇私兵驻在京师,殿下就不怕它成为动乱的祸根吗?卫国公封王、飞虎团有功将士封赏,李某第一个赞成,但飞虎团决不能再拧成一股,必须解散!”

众人都悄悄看向薛崇训,坐于上位的太平公主也把目光投了过来。现在薛崇训心里别提多难受了,飞虎团能战,那是他手里的一张好牌,也是一种资本,任谁也舍不得……可是现在有人已经把话挑明了:你就是个隐患。还能怎么着?

薛崇训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说道:“母亲,我觉得李府尹说的有道理,以我的身份,无权在京城手握如此多私兵。”

除非是太子,谁能在天下脚下养那么多甲兵,要造反吗?

太平沉吟不已,低着头,良久没有表态;站在下边的众人更没有多言,全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来紫宸殿之前,薛崇训确实没有料到这么快就有人揪住飞虎团的事,他毫无心理准备。但李守一这么说,薛崇训也不记恨他,相信他确是出于公心。

薛崇训皱眉沉思,这时候一个念头冒出来:做人应知进退。站在风口浪头,被一帮人惦记,或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母亲没说话,她在想什么?薛崇训忽然想起政变之前她的无助和恐惧,她也是有软弱无助的时候,但现在危机过去了,她心上的壁垒又重新补上了吧……哪怕她是母亲,至亲。薛崇训想到这里不由得暗自叹息了一声。

这时他神色一凛,十分诚恳地执礼道:“请母亲下令解散飞虎团,但战死的将士应予抚恤,有功者应予封赏,以示公允……同时,儿臣推荐李府尹增补宰相空缺。”

太平听罢有些惊讶,抬起头看着薛崇训,饶有兴致地说道:“他刚刚才和你过不去,现在你这样做是为了名声,还是赌气?”

薛崇训道:“都不是,儿臣认为用李府尹为相于国有利。当今王道之时,说到底就是人治,人治的根本是吏治,有德有才有公心者当国,才能治世;与法治不同,我们的国家,需要贤人,否则再好的制度和法令都没有用。用李府尹这样的人参与国政,正符合陆阁老(陆象先)提出的任人唯贤主张,请母亲考虑。”

李守一听罢眼睛也是一亮,不由得用别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薛崇训,好像今天才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人治”这个词对大家来说比较新,但“吏治”众人都很熟悉,同时也赞同薛崇训的观点。纵观古今,大凡治世,庙堂上不可能全是一帮自私自利只图谋利的小人。

太平露出浅浅的笑容:“我赞成用李守一为相,但飞虎团不用解散了,改到我的名下作为我的禁卫队,你就兼领卫队将校吧。”

“母亲……”薛崇训突然有点无法理解了。

太平看着薛崇训用很小的声音说道:“连你都不信,我还能信谁?”

“殿下三思!”李守一根本不领薛崇训举荐之情,一拂袍袖,断然道,“臣不愿为相!飞虎团也不能充作禁卫!在场诸公,听李某一言,这里没几个人,也不用遮遮掩掩的,上皇权力被架空,如今大权尽在殿下之手,汾王即位,也无非傀儡而已。殿下的禁卫,和禁军有何区别?卫国公做禁卫将军,何异于掌握了一股禁军兵权?前有李三郎之事,正因他掌握禁军万骑才能威胁上皇皇位,前事不远后世之师!如今人人思安,不正是殿下的机遇么,怎能埋下隐患,影响大局?”

薛崇训一半诚意一半被迫的心理,抱拳道:“母亲,我赞成李府尹的意见。”

太平冷笑道:“哼,现在多少人巴不得我不得好死,别以为我不知道!吾意已决,大郎做我禁卫将军,休得多言。过两日便调飞虎团入玄武门内,我出宫时便侍立左右。”

李守一听罢叹息了一声,不再多言。

薛崇训忙跪倒在地,拜道:“儿臣誓死保卫母亲大人。”

太平挥袖道:“散了吧,等汾王入京后再商议大事,你们要做好本分,有趁机在京师作奸犯科、妖言惑众者,严惩不贷!”

众人告退走出紫宸殿时,好几个人对薛崇训的态度明显更加亲切起来。几个宰相中,除了小白脸崔湜外,窦怀贞最没骨气,说话之间近乎阿谀:“卫国公论‘人治’,公心叫人敬佩,改日偷闲,大家再论道一番如何?”

薛崇训看了一眼孤零零一个人走的李守一,笑道:“好,那窦阁老来安排时间?”

窦怀贞很是高兴,又低声笑道:“我敢保证,从今后卫国公府上会更加热闹了。要是有求官的人实在推不过去,你只需给我言语一声,我和萧阁老想想办法。”

薛崇训沉吟片刻,忙摇头道:“千万别这样,要任人唯贤,这样大家才能稳,其中道理窦阁老明白的。”

窦怀贞道:“举荐有德有才的人是我等份内之事,况且少数几个人怎么样,无伤大雅不是。”

“防微杜渐,咱们不能自己带坏头。”薛崇训一本正经地说道,“就像户部那个小官宇文孝,以前帮我几个忙,去年暗算我的幕后凶手高力士,便是他查出来的。他向我求官,但我觉得他的才能只能当那个级别的官,所以没答应他,一码是一码,千万要公私分明!”

窦怀贞恍然道:“对,卫国公所言极是……宇文孝,是这个名字吧?”

薛崇训点头道:“别管他,我已经暗地考校过了,才能有限得很啊。”

(感冒发烧,今天吃药了,有望两日内痊愈,提高更新速度,向大家表示歉意。)

第二十三章 考校

薛崇训除了对当国者有大功劳,又得到了太平公主的信任,便成了香饽饽。于是他在紫宸殿暗示窦怀贞的那件小事,窦怀贞就很放在心上了,当天就派了个熟人去宇文家“考校学问”。这人叫周彬,门下省左拾遗,让他登门造访倒不算唐突;不然窦怀贞这么个宰相,竟亲自登某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大门,影响就大了。

(唐朝中央行政继承“三省六部”制,实权机构主要就是三省六部一台;六部属于尚书省,职能是执行中央的决策和政令。)

周彬在门下省、宇文孝在尚书省,京师官吏以千计,所以宇文孝压根不认识这个人。接到名帖后,宇文孝也不怠慢,亲自迎到大门口。

宫变的来龙去脉,宇文孝刚刚听完整,今日忽然有不认识的同僚登门,他已隐隐猜到了什么。

事件还没收尾,李隆基没抓住。听说已有进展,查到其众数十人往南逃了,恐怕多半要逃到终南山躲起来,历来政变失败的人总喜欢逃到那边,不过最终很少没被逮回来的。

……周彬知道这人有后台,于是言语之间就十分客气了,又是打拱又是作揖:“听闻好友说起宇文公于刑律颇有造诣,我虽在门下省,但以前在地方做过通判,今日私下登门,是以同好者相交也。”

宇文孝暗自打量了一下周彬的面相,不甚方正,颧骨高、两腮瘦、脸色惨而白,这在唐朝讲究“天圆地方”的正面形象有点不符……而且此人不找其他接口,开口就说刑律。宇文孝认为这是戾气外露的表现。

这倒是因为周彬来之前听到窦怀贞提到刑部和京兆府都有空缺,所以周彬以为宇文孝多半要升到上述两个部门,投其所好而已。

两人见礼客套了一番,宇文孝将他迎进院子。刚进门厅,周彬便呆了:满院子的菜。他苦笑道:“别人都是种花,宇文公种如此多菜作甚?”

要知道能在城北拥有一座如此大的宅子,不可能是缺钱的主,很多没钱的小官只能租房或者住在城南。宇文孝这地方,位于长安西北面千福寺附近,离西市也不远,地价不低。他们的家的门虽然上的黑漆,里面的房屋也不是那么华丽,但确实大,一院子的菜;北面有一堵墙,看样子里面还有个院子。

宇文孝笑了笑,脸上如沟壑一般的皱纹更深了:“早年落魄,吃过不少苦,养成了干活的习惯,这要一天不做点力气活,浑身就难受。”

周彬无言以对,当了官既不读书又不习武,种毛的菜,年纪也有点老了,真不知道这人还有什么奔头。

宇文孝一笑,看起来倒像个淳朴的老农了,只是眼睛却不浑,精神很好。谁又知道他本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也许太漠视生命的人,反而喜欢做一些平淡的琐事吧。

他又说道:“小女学医,想在院子里种药材,还和我吵过几架呢?现在咱们父女俩平分,里面那个院子种药,外面种菜,嘎嘎。”

周彬轻轻摇头道:“令千金学医,可有意到御医署任职?”

宇文孝道:“她有时候也会去太常寺,不过女流之辈,能做什么官?”

“哦?”周彬忽然想起什么来,“令千金名讳可是宇文姬?”

宇文孝淡淡地说道:“正是。”

周彬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圆:“啊!久仰久仰,神医是天下唯一得李鬼手真传的弟子啊!”让周彬惊讶的可不是宇文姬的师承,李鬼手空有其名又没权位,有鸟用;他惊叹的是宇文姬和薛崇训那档子事儿。

以前知道的人不多,但最近薛崇训突然大红大紫,关于他的小道消息也就更多人关注了,恰好周彬也听到了一些……这么联系起来一想,怪不得窦怀贞亲自关照这个宇文孝,原来是这吗一回事!

周彬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宇文公,您马上就要发了!下官名叫周彬……”

宇文孝很淡然地说道:“唉,使不得使不得,你我平级,怎马能自呼下官呢?这叫外人听去了,不得纠劾我啊?”

周彬躬身道:“使得、使得,反正没几日您就要高升,现在就这般称呼,省得过两天改口呀,以后望宇文公多多指教提携下官。”

宇文孝一边慢走一边说道:“周贤弟言重了……对了,你今日登门定是考校我的才能来的吧?”

周彬忙道:“宇文公德才兼备,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瞧这满院子的菜……诸大臣中,能与宇文公德行媲美的人,恐怕就只有陆相公啊!真人面前不打机锋,下官便明说了,窦相公只想探探您的口风,刑部和京兆府,您愿意到哪里任职,任您挑不是!”

牛气,便是这般,周彬真是羡慕得肠子都红了。

宇文孝虽然故作淡雅,但心里的高兴那是藏也藏不住,所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他这么多年是深有体会。如果默默无闻,受尽各种闲气,人生有何趣味?

“进屋喝茶。”宇文孝指着菜地中的一间草堂,带着周彬走了进去,只见里面有张没上漆的木桌,几条木凳,旁边有个土炉子烧水。宇文孝要沏茶,周彬忙抢过来道:“您坐,我来。”

宇文孝沉吟片刻道:“刑部掌律令、刑法、徒隶、按覆谳禁之政。我读书少,里面的位置我不定坐得住。倒是京兆府……听说卫国公已举荐李府尹入阁,看来这个衙门的官当得好,还是很有盼头啊,李府尹不就是先例么?”

周彬低声道:“宇文公明鉴,李守一如果做了宰相,自然不能再做京兆府尹了,从来没有同中书门下兼领京兆府的做法;但是李守一离任,您也不能直接做府尹,升得太快不是好事。”

宇文孝爽朗一笑。周彬忙道:“下官说错话了,多嘴,这样的事儿宇文公还能不明白么?”

宇文孝笑道:“周贤弟,你说说这个理:都是当官,有门路的和没门路的人,有何区别?”

周彬沉吟道:“这要看是什么人,如果寻常之人,没门路的几年前当什么官,几年后还是那样,要是一个不小心,可能怎么进去的都不知道;有门路的就不同了,无论升降,总有人记得你不是?”

宇文孝轻轻拂着下巴的胡须:“那你说我急什么?”

两人言罢相视而笑。

等送走周彬之后,宇文孝返身回家,正遇到女儿宇文姬,他便说道:“对了,得空的时候你操持一下,咱们家的门子得增加两个,不然以后什么小鱼小虾都往里面钻,老夫哪有时间种菜?”

宇文姬有点嘲笑的味道:“爹爹要升官,这就摆起官架来了?”

老头子脸色有些尴尬:“没大没小!你别成日届捣鼓那些花花草草,寻机会和镇国太平公主认识一下不行?她这个年纪最重养身养颜,你名声在外,还能没机会?”

宇文姬摇头苦笑。

老头子叹道:“我看薛家大郎这人中,上回他叫我不要和他往来,原来有深意:他知道有大事发生,不愿意连累咱们啊!现在我想来倒有点过意不去,没帮上半点忙、没出过半点功劳,所谓无功不受禄,可事情刚过,人家就记上心多方打点了。厚道,年纪不大,做事很有主见……你得抓紧了,相信老子的眼光,错过了没地儿再找去!”

宇文姬转身就往外面走:“不就是给了您那么一点好处么,说那么多没用的,俗!”

“你……”老头子指着她怒道,“又去哪里!”

宇文姬头也不回地说道:“寻机会和您仰慕的镇国太平公主殿下认识去。”

老头子:“……”

宇文姬一身窄领长袍整洁利索,到马厩牵了匹马便翻身上马,“驾”娇叱一声,马便扬蹄而走。

刚走到古寺巷,实在凑巧,正遇到薛崇训了。只见街上一队铁甲骑兵大摇大摆地迎面而来,行人无不退避,薛崇训那家伙一身明光甲骑在一匹高头白马上,十分得意的样子,连他的那匹马也昂首阔步,好像在装模作样。

“宇文姬……”薛崇训看到了她,老远就喊了一声。

宇文姬心里情绪复杂,赌气调转马头便走。后面薛崇训离开卫队,策马追了上来,问道:“还在为上回的事生气?我回京没理你,是有苦衷的,完全就是个误会。”

“不要找理由了!”宇文姬口是心非地娇嗔道,假装不理睬,犹自策马而走,不过明显慢下来了,又愤愤道,“别以为你得意了,我就要贴着你,哼!”

薛崇训叹了一口气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宇文姬一言顿塞,忘记自己出来要做什么了……她没好气地说道:“娶你的公主去,管我做什么?”

薛崇训打量着她紧身长袍下流畅的曲线,砸巴了有些发干的嘴唇道:“我马上要封王鸟,到时候能娶几个王妃,机会一到,就封你做王妃。”

“不稀罕!”宇文姬轻轻一踢马腹,马儿便奔驰而出,薛崇训急忙跟了上去。

第二十四章 兔子

“上回咱们说好了,等我回京师,便到氤氲斋蒸蒸重温美好的事啊。”薛崇训有些心急地说了出来,“你先等等我,等我到母亲府上办点事回来,咱们就……”

有的女人天生就有诱|惑力,宇文姬便是这样的,薛崇训看到她性|感的厚唇就像亲、看到她饱满的胸|脯和柔软的身体曲线就像摸,还有那将窄身长袍后面撑得紧绷绷的翘臀,和修长的腿部配合得流畅万分天然一体……他已经动了肾火。

不料宇文姬没好气地说道:“你不是有事吗?那你先去啊!”

薛崇训的要求没得到满足,心下顿时不爽,如果不是他一向自律,就想和她吵将起来。老子贵为王侯,对你不离不弃,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我先走了。”薛崇训沉默了一阵,只说了一句话。

宇文姬没想到他说走就走,她的脸已经红了,在后面喊道:“等等!”

薛崇训勒住马,回头道:“还有什吗事?”

宇文姬从马上跳将下来,走到街边一个卖阿猫阿狗阿兔的老太婆面前,摸出一串铜钱道:“婶子,我要这只小白兔。”

“啊,我数数。”老太婆接过铜钱。这时宇文姬已双手抱起一只白兔便走,走到薛崇训的面前,递给他,忽然露出一丝笑意:“拿着,你自己养它,不能找人帮忙,如果它半个月没死,你会得到惊喜的哦。”

薛崇训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那兔子脖子后面的毛皮,将其提了起来,小家伙四条短腿立刻乱蹬,挣扎起来。

宇文姬怒道:“是你这么抓的吗?”

“哦。”薛崇训又提起它的后腿,倒提起来。

宇文姬:“……”

她又正色道:“你要自己照顾它,不准骗我!我最恨别人欺骗,如果你连这点事都不能以诚相待,还有意思吗?”

薛崇训道:“好,我自己照顾它……但是你要我熬半个月?那我找其他女人了。”

“随你便,我管得住你?”宇文姬叹了一口气。这时只见树上一瓣杏花花瓣悠哉游哉地飘落下来,正好落在宇文姬的头发上,薛崇训便俯身伸手拈起那花瓣,看了看竟放到嘴里咀嚼起来。

宇文姬被逗乐,一不留神笑了出来:“什么味儿?”

“有点苦,却很香。”

……

薛崇训带着飞虎团一部来到镇国太平公主府门口,这时已有许多奴婢从里面搬着东西鱼贯而出,太平要搬到大明宫去住了,她显得有点急不可耐。薛崇训今天来,便是作为卫队相随。

等了一会,只见许多宦官宫女和骑兵前呼后拥簇拥着一架驷马马车出来,薛崇训在马上执礼:“儿臣拜见母亲大人。”

这时一个威压的声音道:“上车来,与我同车。”

薛崇训把怀里的白兔交到张五郎手上道:“别弄|死了。”

张五郎摸了摸那兔子的脑袋,小声笑道:“不如剁掉煮了吧,省得它饿死。”

薛崇训从马上跳下来,“哐”地一声身上的重盔发出一声沉重的响声,这幅玩意起码几十斤重。他拉开车门,弯腰走了进去,然后坐到太平的对面挺直了腰。

太平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大郎穿戎装更精神呢……等汾王到京,就封你做河东王,食五千户,还满意么?”

薛崇训道:“叩谢母亲大人。”

太平又道:“五王子府过几天就该清理出来了,宗室女眷搬到大明宫来,其他人一应流放。你的卫国公府太小了,兴庆坊赏你给。”

薛崇训忙抱拳道:“请母亲收回成命。卫国公府儿臣住习惯了,何况兴庆坊原本是李隆基兄弟的财产,应收归国家,如果我霸占了,总归不太好。”

“岐王薛王的宅子,我已经赏给武大郎和武二郎了,李隆基的宅子最大,你不要?”太平露出一丝不快。

薛崇训沉吟道:“二弟(薛二郎)可有封赏?”

太平脸色一冷:“这个孽子,吃里扒外,还要什么封赏?削去王位,叫他滚回河东去!”

薛崇训默然,同样是太平亲生的儿子……

于是气氛变得有些沉闷。一众人从大明宫九仙门入,来到太腋池西岸的承香殿方才停下,太平公主的寝宫便选在这里了。太腋池正南的蓬莱殿以前是李旦住的,现在李旦搬到大福殿修道去了,蓬莱殿为汾王准备;以后汾王登基,便会住太腋池南岸,随时被太平看着。

承香殿本身由前、中、后三殿聚合而成,实际上是一个建筑群。在主体建筑左右各有一座方形和矩形高台,台上有体量较小的建筑,各以弧形飞桥与大殿上层相通。在全组建筑四周有廊庑围成庭院。整个建筑群以数座殿堂高低错落地结合到一起,以东西的较小建筑衬托出主体建筑,使整体形象更为壮丽、丰富。

殿下有二层台基,外面有个阔地,能有马球场的规模。

在进九仙门之前卫队便没进来,由张五郎率领,向北行往玄武门营房去了,只有薛崇训坐在太平的车里跟进来。他们母子俩进了大殿,来到飞桥之上观赏风景,薛崇训看到太腋池这个巨大的宫中内湖,一时惊叹不已;而太平公主则望向北面,他的大哥李旦就在那边……

“佛和道,你觉得哪样比较可信?”太平头也不回地说道。

薛崇训看到母亲面对的方向,心下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便答道:“佛是西来的,况且儿臣以为,大唐的佛早已不是原来的佛,我更信道。”

太平道:“你给母亲说说道如何?”

薛崇训顿时头大,自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这么一提,他倒是想起了东都的玉清,这个道姑恐怕有点见解,进而又想起了白七妹,不知道她怎么样,会不会被人杀掉了?

太平的神色有些黯然:“我和上皇说话,但他一心修道,比以前生分了不少……你给我举荐个得道之人到我身边来,这样我和上皇也有话可说。”

薛崇训当然不愿意给母亲举荐个牛鼻子老道,想了想便说道:“我在洛阳上清观认识一个女道,道行很深,已经修到内丹境界,母亲把她招到宫里来修炼如何?”

“何为内丹?”

“……”薛崇训忽悠道,“儿臣也不甚明白,好像是能产生真气护体长生不老,离肉身飞升仅一步之遥了。”

第二十五章 白天

护送太平公主到大明宫后,薛崇训便从玄武门出来回家去了,顺道去找张五郎取那只小白兔。飞虎团驻扎在大明宫玄武门夹城内,属于禁军营地,虽有轮流休假时间,但平日里得到这里上值。

薛崇训却不同,不仅不用常常到禁军里当值,连他现在没撤销的户部侍郎头衔也是个幌子,户部点卯他从来不去。王公贵族的官位很多都是这样,像以前的薛王,担任过万骑将军,平日还不是呆府里声色犬马、听歌赏舞,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母亲本来说要把兴庆坊那里风景秀丽的宅子赏一座给薛崇训,但他谢绝了,在某些物质方面他倒算有点自律。所以仍住安邑坊的卫国公府。

从大明宫出来向南走,穿过东市,便是安邑坊的坊门;进入北坊门的第一条横街便称“北街”,卫国公府便在北街靠西的地方,两处院子。

街南边斜对面那处小院便是“氤氲斋”,是他的别院;街北有道朱红的大门,便是卫国公府了。平时有两个奴仆在外面站值,两边的戳灯底座上插|着灯笼,里面还有两个门房负责接名帖通报等事,除了河东老家,但是长安的卫国公府全府人口就有六七十人,主要是家奴和侍卫。整个府邸占地几十亩,主体结构是廊庑围城的两进大院子,两边还有一些小房小院作为厨房储藏室等。前院有客厅、廊庑,奴仆多住在倒罩房中;进得里面的一道门楼,便是内宅,池塘、假山、花草、楼阁、廊庑组成了庭院格局,东南边的水井周围还种着一些菜。

薛崇训起居的地方在池塘北边,沿着长廊直走,一处装饰着鸠尾的朴实无华的建筑群,外面是一间半敞式的大厅,只有两道土夯板筑的墙壁,前后相通用柱子支撑,进入门厅便有房屋十余间前、左、右三面排开,正面那两间屋便是薛崇训的卧房。卧房里有书架,而书房在更北面的花园里,所以平时他基本不书房,去那边也是练武。

这个地方和太平公主府自然比不得,比占地一坊之宽的五王子府亦不如,但薛崇训还是比较满意。有权位者,才能占有如此宽裕的社会资源……起居进出数十人服侍,三千户人家的赋税以供享乐。(封王后要涨了,五千户“羊”身上割的羊毛养他一人。)

王侯巨大的利益摆在那里,值得人们不择一切手段获取;更别说富有四海的帝王之位,有资格的人内心里都想要吧?

薛崇训把装着兔子的笼子放到榈木大案上,看着它的鼻子一张一合的,心下有些走神,又想起被掠夺了巨大利益的李隆基来……这个人一天没死,他就不能完全放下心。只等哪天李隆基被人从钟南山逮回来,那薛崇训就可以更加放心了。

就在这时,听得“哗”地一声,木格子门被拉开了,薛崇训的思绪被打断,抬头一看原来是董氏,从洛阳带回来的那个女人。现在她和裴娘一起轮流服侍其起居,作为近侍。

董氏拉开门之后,先把铜盆放进来,然后才走进屋关门,转身第一眼就看到了岸上的那个笼子,这个左颧骨有块蝴蝶状的红胎的女子眼睛里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来,脱口说道:“小兔子是郎君带回来的么?”

薛崇训道:“别人送的,你一会出去叫人弄些兔子能吃的东西,我要亲自喂活它。”

这时薛崇训仿佛骤然一变,变成了一个很有爱心的男人,董氏十分惊讶,“裴娘肯定也喜欢它呢,交给我们好了,一定能将它喂得白白胖胖的……兔子是最小气的活物哩,郎君粗枝大叶的喂它很容易生病。”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薛崇训从未养过宠物,更别说兔子这种东西了,他便随口问道:“兔子很容易死?”

董氏笑道:“也不是啦,得看怎么喂,比如它吃不得带露水的草,吃了就容易生病。喂食之前先洗净,然后晾干才行……嗯,窝也得经常打扫呢,偶尔带它出去走走……”

薛崇训愕然道:“这玩意如此精贵?买它的时候只花了一串铜钱,卖主还说给多了。”

“把它照顾好了,它会依赖你,连笼子都不用啦。”董氏道,“也不是很麻烦,我们照顾郎君可比照顾它要细心多了……”

“哦……”薛崇训怔怔地看着笼子,心道:难道宇文姬送兔子的深意是想让我有点爱心?

想到这里,薛崇训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当然这只兔子不是关键,关键还是自己拥有的地位,就算他马上把兔子给剁了煮掉,一切亦在掌控之中,宇文姬得顾及他父亲的意愿吧,否则就是不孝。

不过,这只兔子他还是要养的,难得有女人和他玩这种有趣的小游戏。

“它饿了,嗯,前院菜园子里有苜蓿,我这就去采一些来,还有清水,郎君等等。”董氏说吧转身便走,直接把薛崇训撂下。

没过一会,她便提着一个竹篮回来了,竹篮里是一把湿漉漉的草,已经淘洗过的。她气喘吁吁的,好像是跑着来回的,“晾干了就能喂,够吃两天了。”

她放下篮子,蹲下身伸手去逗那兔子。薛崇训静静地坐在那里,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忽然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奴婢比他这个皇亲贵胄要快乐……

她在逗那只兔子玩,顾不上歇口气,喘息之间,饱涨的胸口一起一伏,看得薛崇训心下一动,便说道:“你过来。”

董氏只得走到薛崇训面前,忽然就被他拉住了手往怀里一带,她一不留神不禁娇|呼了一声。这时薛崇训的大手已把住了她的一个奶,他一捏说道:“我倒是觉得,笼子里那只兔子没你的两只大兔子好玩。”

董氏的脸顿时唰就红了,半推半就地说道:“天还没黑,不太好……”

在家里薛崇训有嘛顾忌的?他抓住董氏的上襦下摆往上一掀,一把扯掉了她的胸衣,一对如哺乳期一般的大号柔软便“腾”地弹将出来。薛崇训的指尖在那两颗拇指大小的乳|头上轻轻一刮,它们便立了起来。

“郎君……”董氏又羞又臊,大白天的实在有些难为情。

薛崇训又掀起了她的长裙,命令道:“坐上来。”

感觉到自己那活儿挤开了那白胖胖无一丝杂草的缝隙,薛崇训的喉咙里憋出一声奇怪的声音。轻轻一动,那蘑菇似的东西在她的身体里刮过,董氏便哼将出来了。

薛崇训把住她的腰肢,已不需要用力,董氏自己已经迫不及待地扭动起来,让那杵儿在身体里面左右深浅地乱磨。过得一会,她贪心地将腰向前一挺,那杵儿便更深入地刺了进去,薛崇训感觉到挤开了里面的一道什么软门一样,随即就被紧紧箍住,他忍不住“奥”地叹了一声,腾出一只手紧紧抓住她胸口上的柔软,方能更加快活。

“郎君……郎君……”董氏一边喃喃地说着话,一边哭也似的哼|哼。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一声娇|呼,薛崇训睁开眼一看,裴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了,连她怎么开门的薛崇训都没注意到。

眼前的情形让裴娘愕然:只见董氏光着肥|美的白|臀正坐在薛崇训的怀里,长裙被撩在腰间,两条光腿,裤子被褪在了一只脚上悬挂着;上衣也被撩起在腋|下的位置,从后面都能看见那大|乳的侧面轮廓。

裴娘一张单纯的小脸已是飞霞一片,哭丧着脸道:“我……我来看小白兔。”

董氏“呀”地惊呼了一声,想要站起来,可薛崇训正爽着,哪管如许多,一只手按在她的腰间,她已是动弹不得。薛崇训对裴娘道:“那你进来看兔子,把房门关上,以免其他过上过下的奴婢看见了。”

裴娘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随从地依言照办……她自然明白这两人在干嘛,虽然没经历过,但周围那些粗鄙的下人最喜谈论这种话题,偶尔裴娘也会听到一些的。

这时薛崇训不再管裴娘,只顾发|泄兽欲去了,很快又弄得那董氏压抑地呻|吟,两人继续淫|靡地干|着那事儿。裴娘又是好奇又是害臊,装作去看小白兔,心口却砰砰乱跳,不知身在何处。

过了一会,听得董氏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凄惨的哭腔,两人终于消停下来。

薛崇训放下几乎瘫痪的董氏,抖了抖长袍,对裴娘说道:“那草叶子还没干,得晾干了再喂。”

裴娘的手忙缩了回来,就像被针扎了一样,红着脸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董氏则急忙放下长裙和上襦,飞快地躲到书架后面去收拾衣衫去了,听得她焦急地说道:“裴娘,你别说出去好么?”

薛崇训道:“正大光明的事儿,有什么关系?”

裴娘小声道:“董姐姐放心,我不说。”

第二十六章 姑姑

太腋池东段有一片建筑群,被称为“东掖庭”,以别于太极宫里的“掖庭宫”。太极宫里的掖庭宫一般是住宫女、被冷落的妃子这样的人,和冷宫差不多,东掖庭的功能也相似。当政治中心东移到大明宫后,一些特别的人便被安置在此,也便于当权者的势力监控。

以前武则天执政的时候,汾哥李守礼就曾幽居在此,被关在一个院子里不准出来,偶尔被弄出来通常就是一顿毒打……

事有凑巧,李妍儿母女被送进大明宫后便被安置在此——汾哥以前住过的地方。不过太平公主得势后倒没有武则天那么狠毒,待宗室算比较厚道的,对李妍儿等李旦一脉的家眷虽然监控,但仍旧好吃好喝养着,也没太限制她们的自由。

不过李妍儿现在的日子和以前当然没法比了……以前她也经常出入宫廷游玩,她觉得所有人都喜欢自己,所有人看到自己都笑眯眯的,可是转瞬之间为什么人们就变得如此冷漠?

日落时分,她和母亲在饭厅里正准备吃晚饭,她一看桌子上的几道菜就翘起嘴,几乎要哭出来:“又是萝卜、菜头、苜蓿!当我们是吃素的兔子吗?还有这盘黑糊糊的什么东西,能吃?”

坐在对面的一个美|妇人正是李妍儿的母亲,李长器的王妃之一,名叫孙铭香。孙氏听到女儿抱怨,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无言以对。

和已有二三十岁的孙氏比起来,李妍儿看起来更珠圆碧润,圆圆的脸,皮肤白皙而紧致,她那模样儿倒有些像后世的卡通女孩。

李妍儿拿着筷子在一盘菜里挑来挑去,一副没有胃口的样子,就在这时,她忽然夹起了一块黑漆漆的东西,定睛一看:“这是……啊!蟑螂!”

她的脸都变白了,张开小嘴一阵干呕,继而勃然大怒,“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对外面大喊道:“送饭的滚进来!”

孙氏忙拉住李妍儿,皱眉道:“妍儿,你咋不懂事?得罪了她们,以后给我们送的饭还能吃吗?你不吃难道要这样饿死?”

这时两个宫女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提着食盒的宫女冷冷地说道:“你们好好用膳罢,我们也还没吃呢。”

李妍儿一把甩开母亲的手,任性地拿起夹着蟑螂的筷子怒气冲冲地走到那宫女面前,将筷子凑过去,嗔道:“给我吃了!”

那宫女这才看清筷子上夹的原来是个蟑螂,还没反应过来,那脏东西已贴在她的嘴上了,宫女倒退两步,丢掉手里的食盒就往外跑,在台阶上就弯腰抱着肚子一阵呕吐。另一个宫女瞪大了眼道:“咱们像侍候菩萨一样侍候着你,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

李妍儿看到那宫女吐了,心下一阵快意,咯咯笑道:“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送这种东西给我们,就自己先吃下去!”

“也不想想自己什么处境,还挑三拣四……”空手那宫女用嘲弄的表情看着李妍儿。

孙氏已奔到李妍儿的旁边,拉了她回来,转头说道:“我们吃完了,你们两个把碗筷收拾了走吧。”

这时外面那呕吐的宫女已转过身来,用手帕擦了擦嘴,冷冷道:“嫌菜不好,竟然用那种脏东西来欺负人,太不讲究了,你还像个宗室么?我这就告诉王昭仪去,看怎么收拾你们,我们走!”

孙氏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叹了一气,眼睛里滑下两行眼泪来。李妍儿见罢忙拉住她的手道:“娘怎么了,我刚才不是出了那口恶气么?您别怕她们,再敢送这样的饭菜,我就不吃不喝,看她们怎么交差!”

“妍儿……”孙氏哽咽地呼唤了一声。

“娘。”李妍儿伸出手指轻轻擦着孙氏的眼角。

孙氏道:“听娘的话,不要样任性了,好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往后我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还怎么活下去?”

正说着话,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吵闹,孙氏擦干眼泪和李妍儿一起走出门来。只见一个高鬓娥眉的女人站在院子里,便是方才宫女们提到的王昭仪,她的身后还有一些女人,估计大多是来看热闹的。

要是在以前,贵妃娘娘见了李妍儿都得笑眯眯的,什么昭仪根本就如蝼蚁。现在虽然不同了,但李妍儿照样没把她放到眼里,见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她反倒觉得很热闹,笑道:“你们想怎地?”

王昭仪冷冷道:“明儿早上,你把对面那几间水榭打扫干净,以示知错能改,我便原谅你们。”

孙氏忙道:“正好我们娘俩在院子里闷,就交给我们好了。”

李妍儿生气道:“凭什么!还以示知错能改?给我们送的菜里有蟑螂,谁有错啊?你们这群吃李家白食的狗奴婢!”

“妍儿!”孙氏忙捂住她的小嘴。

众女人哗然,王昭仪的神色骤然一变,气得手指都发|颤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缓过气儿来,强自镇定地回顾周围道:“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了,以后谁和她们说一句话,给她们一点好处,就是和我们过意不去!”

她故意加了个“们”字,提醒大伙,还有好几个女官和她关系很好的。

众人听罢都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看着台阶上的母女俩,面有笑意,但那笑意却让人起鸡皮疙瘩。

不料就在这时,忽然听得一个纯净如天籁的声音淡淡道:“妍儿,到我那儿吃点心吧。”

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金城……她往人后面一站,所有人都被衬托得老土、丑陋起来,唯独她一个人美丽四射,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

王昭仪愕然道:“金城公主,李妍儿欺负我的人……她现在是什么身份,你不清楚么,难道想和她同流合污?”

金城梨涡浅笑:“那又如何?反正我就要出国门了,还怕被人牵连?”

王昭仪一语顿塞,人家都不混大明宫了,你还能怎地?

李妍儿大为感动,抹了一把眼泪,便跑了过来:“只有金城姑姑最好……”

第二十七章 圆圈

“金城姑姑,你真的好漂亮哦!”李妍儿由衷地赞道,转眼之间她仿佛已经忘记了被人欺负的委屈,扬起头一双大眼睛看向个子高一些的金城,“今天姑姑比以前还要美。”

因为金城帮了她吗?同一样东西在不同的人眼里,都不会相同,对有好感的人自然要顺眼一些吧。

金城浅浅一笑,静静地看着太腋池边上的亭台水榭。夕阳被太腋池拥入怀中,随着波光轻轻飘荡,原本质朴的水榭也因为这金光笼罩上了一层如梦如幻的光晕,变得华丽闪亮起来。

微微翘起的屋顶,一道道纹理静美的扇门,一排排古朴的棂窗,庄严而又不失活力,美丽而又不轻浮。一切都很美。

李妍儿却无心观赏这美妙的大明宫美|色,她坐到亭子边上,撑起下巴,呆呆地看着姑姑金城。姑姑总是那么温柔安静,举止轻缓而优雅,但是她那长长的睫毛下的眼睛里有太多李妍儿看不懂的东西……为什么姑姑总是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哪怕她在微笑,也会让人的心里微微地疼;哪怕她顾盼生辉,眼波的流光之中却让人觉得拒人千里之外。

“姑姑,为什么以前大家都很喜欢我,现在就那么讨厌我?难道我本来就不好,他们却因为敬畏叔叔伯伯才对我好吗……我就那么招人讨厌吗?”李妍儿总算想起了自己的不开心,翘起菱形小嘴颇委屈地述说着。

金城转身轻轻坐到李妍儿的身边,伸出手指在她的鼻子刮了一下,笑道:“小傻瓜。”

李妍儿嘟起嘴:“姑姑也不喜欢我了?骂我傻……”

金城温柔地说道:“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你知道自己好不好不就行了吗?美丽是女人最大的欲望,无论她们是赞赏你,还是妒嫉你,都是对你的肯定,妍儿明白?”

李妍儿是懂非懂地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金城。

这时金城那温柔平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冷笑:“让她们在背地里诅咒你的光芒,自卑是埋葬她们的阴影。”

李妍儿道:“可是那个王昭仪想孤立我,以后大家都不和我说话了、不理我了,我是好是坏又有什么用呢……姑姑,你不和她们一样,你永远也不会那样对妍儿,对吗?”

金城忽然冷冷地说道,“一个人不能把希望寄托到另一个人身上,另一个人也不是为了一个人而活着。我对你不重要……别人在为我准备嫁妆了,很丰厚,西域宝石东海珠宝应有尽有。”

李妍儿顿时一阵难受,抓住金城的手道:“姑姑,你是不是不想去吐蕃,我代替你去吧!”

金城惊讶地转过头,看着李妍儿浸满泪水的双眼:“为什么?”

李妍儿哽咽道:“长安、大明宫,关心我的人都死了。姑姑帮我照顾娘,不要让别人欺负她,我代你去吐蕃……姑姑要记得妍儿。”

金城突然甩开她的手,冷冷道:“我的事你不要管!”

“姑姑,你生气了?”李妍儿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我生我自己的气,与你无关!”

“姑姑……”李妍儿不解地看着她。

金城站起身来,转身便走。李妍儿呆呆地看着她美丽的背影,和夕阳的流光融为一体,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在尘世之间。就在这时,金城忽然停了下来,回头说道:“翠儿做了点心,一会我叫她送一些到你们那里。”

“姑姑!”李妍儿哭着喊了一声。

但金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她上了马车,车子沿着太腋池向西北方向直行。偌大的大明宫,就似一座天堂之城,而最接近上天的,应该就是那座建筑在高台之上的三清殿了。台基呈长方形,高达十数丈,就如平地上竖起的一做高城,南北长七十丈,东西广十丈。

人间天上,不老仙宫。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方蹬高台,金城便听到了一段若有若无的道德经飘荡而来,恍若梦境。这时一个峨冠道士走了过来,执礼道:“金城公主为见上皇而来?”

金城回礼道:“劳烦卢仙人引见。”

金城这些日子经常出入三清殿,里面有点名气的道士她都认得,面前这个老道卢鸿一也是其中之一。

于是卢道士带着金城走进烟雾缭绕的一间大庙之中,中间有个铜鼎冒着青烟,周围十几个道士盘腿而坐,正听着中间有个年轻道士在讲道。

这些道士中间,其中一人便是太上皇李旦,现在李旦穿着一身缁衣,哪里还像个当国者,和周围那些道士的神情举止已别无二致。

金城轻轻走到李旦旁边,跪坐在侧,看向中间那个讲道的道士,也跟着听起来。说话的道士金城也认得,名叫张果(也就是张果老)。他看起来非常年轻,但“实际上”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他自称出身在尧舜时期,已经活了几千岁,早已是长生不老之身。

太上皇多方寻找,才寻得此人在三清殿暂住方日,炼丹讲道。

张果半闭着眼睛,缓缓地说道:“悟道有三种方法,一为冥思、二为仿照、三为经历。三法者,唯有冥思上乘,观天地之变化,审日月星辰,悟无上道法……”

他正讲得起劲,忽见许多人都走神,悄悄偷看新来的金城公主了。这让张果十分不爽,遂停下大论,有些恼火地说道:“心存杂念,何以冥思?趁早别修炼了!”

众人急忙低头。金城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那依张仙人之见,天地为何物?”

张果老道:“天圆地方,星辰夜升晨落,太阳晨生暮降。”

金城微笑又问道:“日月方圆几何?”

张果老皱眉道:“盘子大小,一目了然。”

金城立刻带着嘲笑的表情道:“前月大秦寺上起火,熊熊大火何止一屋之宽?但从大明宫看去,只看见豆粒大小的火光,隔日方知原是火灾……故而大小在于远近。那凡人在地上远观日月,有盘子大小,日月实际又该多大?”

“这……”张果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不知如何辩驳。

众道立刻对金城的一番话产生了兴趣,纷纷问其中玄妙。连李旦也很感兴趣的样子,不由得问:“金城已有所悟?”

金城看了一眼中间那个自称活了几千岁的年轻道士,微笑道:“我也是按照张仙人的方法,景观天地日月,冥思道法而已,一家之言。”

一个道士问道:“天地为何物?”

金城指着铜鼎上的一个八卦图道:“圆。一切都是一个个轮回,生老病死,日升月降,都在转一个个的圈圈。”

第二十八章 华灯

新皇李守礼远在幽州,还在进京的路上,长安已经形成了格局,太平公主每隔三两日便在紫宸殿与重臣会面,宰相更是每日必见……等李守礼到长安后,估计连权力渣子都剩得不多了。

薛崇训也是积极参与其中,最近大家在商量的事除了新皇登基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对外关系。吐蕃崛起后,对唐朝一直是一个巨大威胁,不得不防。

天灾防人祸,内乱防外寇,如是而已。

兵部尚书张说上奏边事:“务必防者,西域、河陇二地。大圣皇帝(武则天)前,朝廷尽失安西四镇,为重置四镇,垂拱、永昌、长寿年间三次与吐蕃血战,军民死伤数以十万计,方控西域,今番万不可丢失四镇,请殿下早作准备。”

张说故意言武则天的功绩,有奉承太平是皇帝的意思,上座上的太平果然霸气顿生:母亲能取得如此功绩,还能在我手里丢掉?

“大唐没有白白丢弃边疆之地的道理。”太平威压地说道。

张说又道:“河陇,京师与西域相通之要冲。自吐蕃占有吐谷浑,藩兵便直接威胁我河陇地区,若其控制了河陇,即可切断朝廷与西域的联系,又可成为进攻我腹地的根本。要害之处,必争之地!”

太平问道:“你可有防范之计?”

“请增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经营河陇之地,增兵备战;同时尽可能与吐蕃达成和议,避免在内部初定未稳之时与其交恶。”

当听到“节度使”这个词时,薛崇训立刻就想到了安史之乱,他没顾上多想,当下便说道:“节度使军政财三权一体,谨防以后尾大不掉。”

张说看了一眼薛崇训,眼睛里不经意间露出一丝轻蔑的表情。大概是因为薛崇训以前根本没资格参与国家大政,资历太浅、经验不够的缘故?

薛崇训没有说什么,闭口不言。

张说也不理睬薛崇训的话,又说道:“其二,原定送金城公主入吐蕃的日期一拖再拖,应尽快处理此事,促成和议。”

薛崇训又站出来唱反调:“送公主和亲没用,资敌而已。”

他倒不是故意想和张说过意不去,实在是对和亲没好感。但张说却恼了,忍不住问道:“何为资敌?”

薛崇训道:“本来我大唐在碾磨、纺织、陶器、造纸、历法、典章制度等各方面都优于蛮夷,但和亲的时候,大量陪嫁物品和人才送往敌国,让他们发展起来,缩小了差距,这不是资敌是什么?我觉得以后咱们得进行技术管制,禁止先进的技术流出国外,长期保持优势才合乎本族利益。”

张说第一次听到还有“技术管制”这么一说,目瞪口呆之余有点恼羞成怒:“一派胡言!我们说的是军国大事,你扯那些是什么意思?”

这时太平却笑了,一拂长袖道:“张相公不必和他一般见识,他只是舍不得金城出国门罢了。”

众臣一听自然想起了去年那场马球赛,薛崇训和金城之间的那点事,顿时恍然,也不禁笑了起来,气氛反倒轻松了些。

张说摇头叹道:“国之大事,岂能儿戏?”

太平忙好言慰之:“你说的两件事,如果其他大臣没有意见,我也赞同。”

这件事只是公事,众人自然没啥好说的,纷纷附议支持张说。只有薛崇训一个人坚持不同意和亲,但对决策没啥影响,于事无补。

商量完正事,众人纷纷散去,太平独留下薛崇训,劝道:“现在大明宫里未出嫁的公主那么多,你何必执着于一人?不过见过一面而已……国事关系重大,我相信你能想通的。”

薛崇训叹了一口气,心道要说服这些古人真是累得慌,像上次对付李隆基,真是吃奶的力都使出来了。上回是迫于生死压力,这次他实在有点有心无力了,只得无奈地说道:“母亲,我那样说真不完全是看上金城公主的缘故。那些蛮夷之邦穷困落后、穷兵黩武,随时窥于我中原富庶之地,咱们管他们的死活作甚?”

太平携其手,脸上依然保持着一种慈祥的笑容:“你还嘴硬……这样,你在宫里住一段时间,宴会的时候有不少公主参加的,你暗地里瞧瞧,母亲为你作主。”

大明宫的管理没有后来的紫禁城那么严格,宫廷很大、风气也比较开放,宫里不只皇帝一个男的出入。就像翰林院就在宫里边;以前韦皇后的兄弟做羽林将军,也住在大明宫里。所以太平在宫里给薛崇训安排个地方也没啥问题。

但薛崇训兴致不高,他家里又不缺女人玩,何必急着娶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为妻?他想拒绝,但又怕母亲不高兴,便说道:“我回去取点东西再来。”

太平道:“这里什么也不缺,你要取什么?”

薛崇训笑道:“一只兔子。”

太平不解地看着他,他忙解释道:“一个友人送的,和我打赌,要我亲自喂养半个月,到今天都十来天了,我每天都喂它,半途而废多可惜。”

太平忍俊不禁:“我看你还没长大呢。”

薛崇训也很配合地搞好母子关系:“在父母的眼里,儿女是永远长不大的。”

太平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以后你多进宫陪陪母亲吧。”

薛崇训点点头,执礼道:“儿臣先行告退,一会再来与母亲大人共进晚餐,希望这次不会又惹母亲生气。”

他沿着紫宸殿的廊庑走出来,骑马从玄武门出宫。回家休息了一会,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带着那只白兔返回大明宫,侍卫们送到玄武门便回去了。

正好快到晚宴的时候,华灯初上,宫里一片绚丽。大明宫是个快乐的地方,平时是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歌舞美酒纸醉金迷。最让女人们着迷的宴会便是这种晚宴,可以穿上漂亮的衣服在殿中跳舞,载歌载舞随意欢乐。

薛崇训骑着马先来到母亲住的承香殿,准备把兔子先放在她那儿再去太腋池南岸的紫宸殿吃喝。

路上有提着如月一般形状的宫灯的宫女迈着别样的细碎步子经过,有的见了黑漆漆的薛崇训,还掩嘴而笑;另有一些乘坐马车的宫廷贵妇经过,大路上一时十分热闹。这些宫廷女人衣服穿得暴露,袒|胸|露|乳的,倒让薛崇训看得目不暇接。

有大胆的女人还会调笑几句,“这不是殿下的大郎么?”

这时薛崇训便在马上抱拳为礼,一面看乳|沟,一面道貌岸然地作君子状。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建在太腋池岸边的水榭中有一个穿着浅色衣裙的小娘,因为夜幕降临没人再去水榭游玩,于是那个小娘便让薛崇训觉得有些好奇。可是光线幽暗,看不清她的长相,只看到她的个子不是很高。

他就看了一眼,正欲骑马离开时,忽然听得旁边一个妇人嘲笑道:“李妍儿在那边,真够可怜的,人家不让她去呢。”

另一个人道:“能让她到处瞎逛,已经很不错了。”

薛崇训听罢怔怔地停了片刻。就在这时,忽然水榭里那人跑了出来,喊道:“金城姑姑!”

薛崇训闻声回过头,只见一辆挂着竹帘马灯的马车正向这边过来……金城的马车?但见李妍儿过来了,他觉得再见面会很尴尬,便低头欲走。

“薛郎……”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自远处传来,真若天音。薛崇训紧紧抓着缰绳,手心里都浸满了汗。

迟疑中,马车已追了上来,同时李妍儿也来了,饶是薛崇训低着头,也被认出来了。

不知为何,薛崇训对李妍儿有种深深的负疚感。他干过好几件罪恶的事,从来觉得压力不大,但独独对这件事放不开,早知道那天不该亲自去五王子府了……或许因为李妍儿和金城关系好的原因吧。至少在薛崇训看来她们俩的关系不错,李妍儿都走到这步境地,金城还和她来往。

于是金城在他的心目中更加美好起来,她已经化身成了一个女神。

这时听得金城那纯净得毫无杂音的声音道:“听内侍省的一个公公说,今天朝上所有人都催促和亲,唯独薛郎力争……谢谢你。”

薛崇训惭愧道:“人单言微,我什么也没办成。”

“有你这份心,我已经很知足了。”金城平和而温柔地说道。

薛崇训默然,这时金城用微微吃惊的口气说道:“你项上的簪子……”

薛崇训一摸,原来当作项链戴在衣服里的那枚簪子不知什么时候弄了出来……金城在去年马球赛上奖赏他的东西。他忙抓在手里,有些尴尬地说道:“习惯了,就没有取。”

忽然金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你把它丢了吧,我不想你这样。”

薛崇训心下顿时一疼,他发现麻木的自己竟然有感觉了!马蹄轻轻在地上徘徊,他在马背上失神,看起来就像失魂落魄失恋了似的。

这时李妍儿感觉出了他们俩不太对劲,也不说话,气呼呼地扭头便走。

“妍儿……”金城忙喊了一声。

第二十九章 晚餐

本来以为金城也是去参加晚宴的,待薛崇训放了东西再去紫宸殿的时候,却不见她的身影。从太平公主住的承香殿出来,沿着太腋池西岸南行,然后再走一段几丈宽的大道,就到紫宸殿了。太平搬进大明宫后,平日多在紫宸殿活动,接见大臣、使节、宴会等等。

果如太平所说,晚宴上请了不少公主郡主,多是中宗李显和太上皇李旦一脉的女子。见到这样的情形,倒让薛崇训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新婚妻安乐公主。中宗和韦皇后的女儿,特别受宠爱,但在一场政变中被乱兵一刀砍了,于是薛崇训也就没有了正妻。

太平公主的四个儿子,最先有三个封王,独独薛崇训没有封王,一个原因是他没有功劳,其次可能就是因为安乐公主是他妻子的原因。安乐公主深得韦皇后宠爱,关系一扯上来,薛崇训也受到了一点牵连……不过世事无常,如今他翻身过来,已成为太平最信任的儿子。

“你注意看她们的服饰,有的已经出嫁了,只是驸马没有一同前来。”太平对坐在下侧的薛崇训说道。

薛崇训心里只想着金城,哪里还有别的心思,便随口说道:“但听母亲作主。”以前许给他的安乐公主他就不喜欢,反正就那样,联姻而已。

乐工们正卖力地鼓噪,殿中的第一层栏杆后面一群女人在转圈跳舞,人们都好不快活。

这时太平又道:“右侧第三个位置是霍国公主,听说她送过你东西?”她抬起长袖忍不住笑道,“可是定情信物?”

经这么一提醒,薛崇训倒是想起来了,去年确实收到过一块手帕,上面还绣着两个字。他还没见过霍国公主,便顺着太平指的方向看过去……顿时就愕然:为什么这么胖?薛崇训的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

太平瞧在眼里心下了然,便又指了几个问他,多数是太胖,还有一些单看长相就不咋地。这时候薛崇训才真正明白,公主郡主神马的也是女人,美女毕竟是少数。

“都不满意?”太平皱眉道。

薛崇训心下纳闷,按理讲母亲对自己已经是恩宠有加,亲自过问续弦(安乐公主在前)的事,还让他在这么多公主郡主中挑,这是什么待遇?如果一个都看不上,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十分为难地说道:“母亲,这事儿先别急吧?”

果然太平已有些恼怒,收住笑容冷冷地说道:“你趁早别想金城了!国家大政岂容儿戏?我看霍国就不错,她是上皇的亲生女儿,这事就这么定了吧!”

在太平眼里,对太上皇李旦的感情可谓微妙,她处死了李旦的几个儿子,但对其女儿却是很好,是一种补偿心理?

薛崇训愕然看向右席上的霍国公主,她也看了过来,脸上微微一红,胖胖的脸上露出娇憨的表情……薛崇训差点没把刚才吃下去奶酪给吐出来。本来霍国不丑,按照唐人的目光来看还真有几分姿色,无奈薛崇训见过不少美女,对这等货色自然提不起兴趣。正如吃惯了山珍海味,忽然吃糠难以下咽一样。

如果把霍国娶回家,他实在碰都不想碰,这不是害人害己?

“母亲,您容儿臣一言……”薛崇训急忙要劝。

太平生气之下,她那霸道的性子就上来了:“方才你不是说听我做主?你马上就要封河东王,堂堂郡王竟然没有王妃,大臣和外国人不得笑话我处事不当?此事早定,省得你心思不定影响大局。”

可这霍国实在比安乐公主都不如,以前那安乐公主至少还是个大美人不是?

薛崇训忙道:“既是续弦,儿臣不必再娶公主为妇。”

太平生气道:“你和那安乐公主没有子女,必须要娶李唐宗室,这种事还要我来说?”

果然每次和母亲吃完饭都要吵架,难道是冥冥之中注定了他们母子俩不能一块儿吃晚餐?

太平不高兴,薛崇训更不高兴,最漂亮的公主要送人,自己却要在一群歪瓜劣枣中挑,挑来挑去还不是那样的货色。

他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脾气一上来便没好气:“我不娶!当和尚行了么?”

“放肆!”太平怒喝一声。这一声立刻惊动了殿中的众人,乐师也知趣地停止演奏,栏杆后面的舞姬放下长袖,轻轻退出舞台,大殿中顿时安静下来,用惊讶而畏惧的目光看向正中宝座上的太平。

薛崇训愕然看着母亲,不知她要干什么。这时太平深吸了口气,站了起来,冷冷说道:“我要回宫休息了,你们继续顽闹。”

众人纷纷说道:“恭送殿下。”

太平看着犹自坐着的薛崇训,冷冷道:“还坐着做什么,跟我走!”

薛崇训看了一眼案上的葡萄美酒、蟹黄毕罗、蒸羊等等,肚子还没饱,也只得应了一声起身离席跟上太平公主。

在前呼后拥中,他们母子俩上了一辆马车,薛崇训得到的恩宠仍旧未减。在宽敞的车中,二人相顾无言。薛崇训心中诸多感叹,就算到了贵不可言的地位,照样有许多自己无法作主的东西,就如婚嫁之事,别说是皇家,就是有点门楣地位的大族都是首先考虑家族联姻,而不是男欢女爱。

本来他早就明白这种规则的,但事情到了自己头上,他照样有诸多不快。

刚才看到那帮公主的模样举止,他又想起形如仙女的金城,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更让他想到了金城的好。美貌、温柔、端庄,娶妇如此,夫复何求?

这时他说出了一句十分幼稚的话:“母亲,要不让别的公主去和亲,把金城留下吧。”这叫恃宠而骄么?

太平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过得片刻,她才淡淡地说道:“上次我到蓬莱殿见太上皇,出来的时候一个宦官在我面前进言,说太上皇要传位三郎时金城公主曾经劝过。”

薛崇训道:“那她以前就是向着咱们的啊。”

太平又道:“以前从未听说她对道教有什么兴趣,最近却频频听说她出入三清殿,就连上皇都在我面前提过她。”

这时薛崇训明白太平的意思了,无非就是说金城心机太重,不喜欢她。

“在我面前耍花样,她还嫩了点。”太平冷冷地说。

(病还没好,大家谅解一二,谢谢。)

第三十章 河西

在大明宫的这个晚上,薛崇训没睡好,一晚上做了好几个梦。死去的汤团练在笑,周围刀光剑影,将士们的怒吼和惨叫如在耳际,他好像回到了战场……忽然两团黑影从天而降,马掌踏将下来,他的脑子“嗡”地一声。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瞬间之后才确定自己是在做梦,伸手在额上抹了一把,全是汗。在这一瞬间,一个念头闪过,所有这一切只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

“薛郎,你做噩梦了?”一个女子的喊声让他清醒了一些。他回顾左右,只见一张榈木大|床,周围垂着华丽的绫罗幔帏,幔帏外面有一副古色古香的黄铜灯台,上面点着十几盏油灯。

一个似曾相识的宫女正挑开帘子,关切地看着自己,她只穿着一身白色的亵衣,好像也是刚刚起来。

“我做噩梦了。”薛崇训怔怔地重复了一句,“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话出口之后他才发现是句废话,既然在宫里,她多半就是母亲派来侍候自己的宫女罢了。

不料那女子幽幽地叹了一声:“薛郎忘了吗,我叫程婷,上次你在镇国太平公主府过夜,不也是我侍候你起居的吗?”

“哦!想起来……”薛崇训长吁一口气,回顾这宽敞的寝宫。睡觉的房间太大,反而没有安全感,不习惯。他又问道:“几点了……几更天?”

程婷道:“还不到四更,薛郎再睡会吧。”

于是他又躺下继续睡觉,程婷走上来给他扯了扯被子,这才轻轻离开。

刚睡着,又做梦了。很奇怪的是,在梦里还能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朦朦胧胧的一个美貌少女走了过来,他想看清脸,却怎么也看不清,一会像金城、一会像宇文姬、一会又像李妍儿。

她轻解衣带: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这时薛崇训忘记了是在梦里,心里十分高兴而期待,正欲上去抱住,可奇怪的是那女人形同鬼魅,怎么也抓不到。

她果然说:我是一个女鬼,你永远也得不到我。

她继而诡异地笑起来,笑得薛崇训毛骨悚然,她笑道:你为了自己活命、为了荣华富贵可以牺牲一切,是你害死了我……

别走!薛崇训大急。

这时天地一阵旋转,一团迷雾袭来……“醒醒!你醒醒啊!”

他醒过来之后,发现眼前的女人又是程婷,她把手背轻轻放在薛崇训的额头上:“薛郎,你是不是生病了?”

薛崇训坐了起来:“我择床,在这大明宫睡着不习惯。罢,不睡了,今晚上还是回家去。”说罢掀开被子下床,程婷忙拿了一身新的亵衣给他换上,然后侍候他穿戴官服、帽子,佩戴饰物。这唐代的服饰要复杂一些,男人也要梳头,还要佩鱼袋、玉、小刀火石等七事。

他收拾好之后,便走到案前,从篮子里抓起青草喂他的兔子。程婷见状也是很感兴趣的样子,默默地看着他做哪些琐事,良久才不禁说道:“薛郎真是个好郎君……”

薛崇训笑了笑,心道:原来喂养宠物装爱心是个不错的泡妞手段。

程婷看他喂了一会兔子,便出去拿了一个装着柳枝的铜盆进来,侍候他“刷牙”。那柳枝是头天晚上泡在水里的,泡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咬开便当牙刷……古代富人们很讲究清洁,至少汉人是这样。吃早饭的时候,宫里也比卫国公府讲究,有四个宫女侍候着,盛器都是玉、金制成,装着晶莹半透明的糕点和羹,在唐人看来,食物的透明度是衡量好坏的标准之一,所以薛崇训吃的这些方糕圆饼看起来都呈透明状。

吃过早饭薛崇训便先去紫宸殿向母亲问安,然后磨蹭到巳时,等宰相们在政事堂的会也开完来拜见太平,他也好顺带参与军国大事。

六个宰相,其中张说是兵部尚书领同中书门下,相当于右丞,按以前的规矩右丞最大。可他很早以前当过李隆基的老师,和李隆基的关系也扯不清楚,所以很明显太平和其他宰相都对他抱不信任态度。这么一来,政事堂每天开会都没有主心骨,搞得一塌糊涂,中枢运转也因此缓慢低效。

今天他们商量的事是河西节度使的人选,张说推荐了一个人,但众人都不同意……就因为是张说举荐的,谁知道兵权交给他推荐的人可靠不可靠?

河西道领凉、甘、肃、瓜、沙、伊、西七州,如今为了布兵防御吐蕃,朝廷需要一个有能力又有忠心的人统领河西各州四万两千将士,这个职位是十分重要的。

张说在那里大发牢骚,并表达自己的公心,但其他人就是不信。太平坐在上位一言不发,淡定地听着他们的争论,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就连基本没有理政经验的薛崇训,这时都看出来了:新的权力格局需要一个服众的宰相。

窦怀贞、萧至忠、陆象先……等六人中间,从干练能力和政绩上看,就只有张说最有能耐,但太平可以为了安定人心饶张说一命,却不可能把相权交给一个前太子的人手里。

就在这时,陆象先站出来说道:“既然大家有分歧,那老臣举荐一个人吧。”

太平总算开口道:“陆相公请讲。”

陆象先道:“程千里,现在是安西镇副都府。”

太平又问道:“你为什么要举荐他,此人有何过人之处?”

陆象先笑道:“去年他回京述职,和老臣下过一盘棋,围棋上颇有造诣。”

张说的脸“唰”一下就红了……之前他推荐的那个人,有诸多优点和建树,现在陆象先居然说某人棋下得好,便委以重任?

更让人无语的是太平居然一下子就同意了,她点头道:“有棋品的人其他方面也不会太差,那就依陆相公所言,用程千里做河西节度使吧。”

张说欲言又止;其他人皆尽默然,他们怀疑这个程千里是太平内定的,然后才借陆象先之口说出来而已……这中间有个权力分配问题,皇帝(掌权者)和外朝在大事上的权力分配:一般是宰相提议,然后皇帝只需要赞同或者否决;通常皇帝不会自己提出什么方案,都是大臣们设想一个政略,然后获得皇帝的支持,再予以实施。

说完事散伙,薛崇训也拜别太平,准备回家。他走出紫宸殿的时候,忽然想起昨晚侍候自己的程婷,怎么和程千里一个姓?那程家是关陇武将世家,现在虽然败落,但程千里或许也是那家的人。

薛崇训往细了一想,顿时心下烦冷,母亲的心思真是难以揣摩……如果猜得没错,那程婷以后肯定得过门来了,要你得要,不要也得要!

他又想起了母亲给自己选定的那个霍国公主,胖如猪那女人,或许也有一定的政治考虑。

那我算什么?母亲跟前的一个宠臣、一个侍卫、一粒棋子?

他叫人到翰林院旁边的宫殿里取了装小兔的笼子,昨晚他就睡那里,然后正欲回家……这时他又想起自己那门亲事来。

母亲坚持要自己娶太上皇的女儿,估计是为了安抚太上皇那边的人,尽可能地拉拢各方势力。于是薛崇训也变成了政|治牺牲品,非得要娶个自己完全反感的类型,不客气的说,母猪一样的女人。

这事儿搁谁那里都不爽,他也是十分无奈。就在这时,他忽然又想起了李妍儿,她不也是太上皇那一脉的?太上皇的亲孙女啊。就是娶李妍儿,也比娶霍国强许多倍……薛崇训脑子浮现出了李妍儿那可爱的脸蛋,大眼睛、菱形小嘴……虽然辈份不同,但在唐朝是没有关系的。

薛崇训往细处一想,这样也许真能两全。因为在母亲心里,政治需要仍是大头,自己现在有什么办法反抗?

有个大问题是李妍儿对薛崇训没好感,因为他亲手杀了她的父亲,虽说恩怨算不得什么,但让她嫁给一个有阴影的人,也是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薛崇训决定先瞧瞧再说。于是他问身边的宦官李妍儿的住处,然后调转马头,沿着太腋池岸边向西岸过去。

南岸和东岸是最热闹的地方,越往西走,越是冷清。这时那宦官指着一处小院说道:“就在那边,以前汾王就住的那里,世事无常,现在汾王都要做皇帝了。”

薛崇训点点头,策马来到院门口,这是个一进的小院子,里外也就七八间屋的规模。在大明宫里,这样的低矮建筑多是宫女们住或者堆放杂物的地方。

这时估计里边的人听到了动静,院门忽然打开了,一个穿着素色长裙的妇人出现在门口。这个人薛崇训刚见过不久,在五王子府见着的,是李长器的王妃之一,应该就是李妍儿的生母。

只见她梳着堕髻,大约三十来岁,是个面容清丽的妇人,幽居了一段时间比上回还要清瘦了……颧骨较高,听说这种面相克夫?

“薛郎?”妇人惊讶地看着他。

第三十一章 兄弟

以前一直恐惧于李隆基的压力,现在李隆基败了,让他轻松了好一阵。但渐渐地他意识到这一切表面上的荣华都源于母亲的信任和权势,这两样缺一不可,只要失去一样,现在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把命运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实在不是件稳靠的事儿。而且李隆基还没死,快一个月了聊无音讯,终究是个隐患。

……湖畔的柳枝在午后的骄阳中慵懒地垂着,偶尔有微风吹过,它们才轻轻摇动几下。沿湖的石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于是里面这栋绿瓦白墙的小院子就显得更加幽静了。薛崇训和一个宦官走到院子前面,他已下马,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提着一个笼子。

这时李妍儿的生母孙氏忽然出现在门口,倒让他有些猝不及防。本来只是想过来看看她们住的地方,并没打算要说什么做什么。

孙氏片刻的惊讶,瞪大了与李妍儿有些相似的眼睛道:“薛郎何事造访?”

薛崇训忙道:“我只是路过。”

太腋池西岸,去什么地方能路过这里?孙氏怔了怔,很快便客气地说道:“薛郎和这位公公既然来了,进院子喝口水吧。”

这个妇人的丈夫李成器,便是薛崇训杀死的。现在她却要对薛崇训如此客气……薛崇训心中一时诸多感受无以言表。午后的静谧仿佛涤荡掉了他的戾气,此时此刻他希望自己和身边的人都活得好些。

或许世上大多数都是这样想的,让自己和身边的人活得更好。李长器为了自保,主动放弃长子的继承权,把皇储让给李隆基,也是嗅到了数十年前李世民和李建成争夺皇权的血腥味吧?但世事无常,一味退缩也不定就能自保,最后李长器还是家破人亡,留下孤女寡母无依无靠,住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活得战战兢兢。想到这里,他不禁对孙氏母女产生了些许同情。

他说道:“这里是内朝所在,恐不方便,我就不进去了……大表哥的事,对不起。”他说这句对不起的时候确是出于诚心。

“你……”孙氏惊讶地抬起头仔细看着薛崇训的神情,良久之后才叹息道,“怪不得薛郎,你也是只是奉命行事……我不怪任何人,国家大事本就不是我们的事。”

她最后补充了一句,应该是怕薛崇训和他身边的宦官把话传出去,说她心里有怨恨,她们的日子会更不好过。薛崇训听罢默然不语,人的悲哀莫过于此:没有尊严,没有安全感,怨恨就怨恨吧,还不能表现出来。

这时他发现孙氏在看自己手里提的兔子,大约有兴趣的样子,薛崇训见状,顾不上多想怎么向宇文姬交代,很大方地就把笼子递了过去:“这只兔子送给妍儿,表嫂代为收下。”

孙氏有些犹豫,强笑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薛崇训道:“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或许妍儿会喜欢这种小动物。”

孙氏这才接了过去,道了一声谢。薛崇训也无法完全猜测她内心的情绪,但此时他已完全打消了对李妍儿的非分之想。有时候事情如无必要,实在不用做得太过分。

他抱拳道:“如此便不多叨扰,告辞。”说罢他便翻身上马,离开了小院。

那宦官仍旧马前马后地跟着。薛崇训见他态度恭敬,便问了他的名字,名叫张肖,内侍省的一个小宦官。

……回到家,刚进府门,正遇到薛府的管家薛福来禀事。这个薛福五十多岁,从脑袋到肚子都是滚圆滚圆的。在河东薛家呆了一辈子,以前跟薛绍,现在跟薛家长子薛崇训。他以前不姓薛,姓还是薛家赐的,以前姓什么大伙都忘了,估计他自己也很少想起。

管家接过薛崇训的缰绳,说道:“有件事,二郎明日离京。郎君要去送送么?老奴昨儿想提醒郎君呢,可昨晚郎君没回来。”

薛二郎现在的处境,估计没什么人愿意去送,也不能怨人情冷暖,人情本就那么回事。不过薛崇训毕竟是他的亲大哥,一个爹妈生的,如果连薛崇训都不去送送,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正好今日还有小半天时间,也没什么正事,薛崇训便道:“我现在就过去,叫庞二备车。薛福,你给准备些东西,尽快装上。”

薛福道:“成,郎君到倒罩房喝杯茶歇会儿,老奴便能准备妥当。”

薛二郎在长安的住宅也在东市附近,离五王子府也不远,唐隆政变之前就是他代表太平公主和李隆基联络,从而促成了李旦家和太平家两大势力的联手,可谓功不可没。以前薛二郎比薛崇训风光,现在恰恰相反。

薛崇训带着一干奴仆侍卫行到府前,叫门子进去通报,不一会薛二郎便出来迎接了。只见二郎还是那样子,穿着紫色圆领长袍,身材瘦削,苍白的脸有些病容。

薛二郎抱拳道:“长兄。”

薛崇训挥了挥手,也不客气就往里边走,“自家兄弟,甭客气。庞二,把东西搬进去。一些吃穿用的东西,二弟回河东路途遥远,多准备些东西。”

薛二郎跟着也进了门,一面笑道:“我还以为没一个人来送我,到底还有个兄长,嘿嘿。”

薛崇训见他笑得一点都不勉强,不禁说道:“二弟,我瞧你挺想得开的。”

“我有啥想不开的?”薛二郎咳了一声,“虎毒还不食子,况且我又没做什么对不起母亲大人的事,母亲也不会把我如何,大不了削去王爵,回河东老家呗,咱们家在河东又不是过不下去。”

薛崇训点点头:“二弟能这么想就好,你得注意身子骨,少沉迷酒色。”

“什么酒色?我就你弟媳妇一个女人。”薛二郎一边走一边说,“这辈子有她一个,我便知足了。”

薛崇训听罢不禁有些意外,长大后他就很少和二弟住一起,刚才听他这么一说还是个有情有意的郎君?

二人进了前院的一间上房,薛二郎一面吩咐家奴准备酒菜,一面招呼薛崇训到榻上对坐饮酒。

见二郎提起酒壶斟酒的时候又咳嗽起来,薛崇训便随口道:“少倒点,你这身体怎地如此弱?”

二郎笑道:“一直就这样,长兄又不是不知道。”

薛崇训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就倒下去,“哈”地呼出一口气:“母亲正在气头上才会削去你的王位,等过些日子我帮你劝劝,说不定咱们兄弟俩又能重聚长安一块喝酒。”

二郎摇头笑道:“我的事长兄不必担心,以前就料到可能有这么个结局。当时母亲和李三郎水火不容,我虽然看好三郎,但这种事儿谁能说清楚?我也没什么好瞒着长兄的心思,当时我就没打算帮母亲,就算成事不定是好事,如果没成,我死了叫你那弟媳妇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怎么办?我那样选择,确是两头不讨好,无论谁赢,我也不可能再有更大的风光,但也不会万劫不复,长兄说是不是?现在我不是活得好好的?我倒是想劝劝长兄,长安这水仍然很浑,您还得注意一些。”

薛崇训沉吟道:“此话怎讲?”

二郎神色一冷:“长兄至少有两处危险。第一,人心,人心不在女人当政,所以表面上李三郎一败涂地,但只要他一天没死,就还有机会;第二,母亲百年之后,谁当国?恐怕还是李家的人吧,到那时长兄何去何从?您可以看看外祖母那边的武三思,可有什么好结局。倒是咱们兄弟俩那继父一直埋头做人,得了个寿终正寝。”

薛崇训皱眉沉思,自己这弟弟平日性子阴沉,但确实有几分远见的。

这时二郎又道:“这些年政局动荡,多少世家大族家破人亡灰飞烟灭,咱们薛家走到现在这一步实在也不容易。早年伯父以谋逆身死,先父也受牵连获罪,到了咱们兄弟这一代反倒风光无限了,前两年我是郡王,现在该长兄封郡王……唉,长兄保重吧。”

二郎的眼睛里竟然冒出一种沧桑之感来,和他二十出头的年纪很不相符。

薛崇训琢磨着二郎的话,沉吟许久,心道二郎说的也有八分道理,可薛崇训的处境和二郎不同,他可以退,薛崇训还如何退?李旦的长子李成器就是个很好例子,出身在那里摆着就是个威胁,只要失败,进是死退也是死。

既然如此,不如迎流而上!

坐以待毙是薛崇训最深恶痛绝的事;放手一搏他很是喜欢。前世他作为一个屁|民就在苦苦挣扎中没有出头之日,活得没有尊严、没有地位,想什么都得不到,处处装孙子;今生既然有了一定的条件,为什么还要继续装孙子?

凭什么要处处退让,凭什么老子喜欢的女人要送给吐蕃?忍气吞声?扯淡,让别人忍气吞声去!

更大的权力与实力,欲|望在他心中慢慢形成……

第三十二章 孙娘

恍若仙境的大明宫中,太腋池上的三座仙山漂浮在烟波水雾之中,即使远在西方的拂菻国(拜占庭)也有人谈起这个小小的湖泊。如此闻名遐迩的胜景东畔,这处幽静的小院却有如世外桃源。一进的院子,里面栽着三五颗杏树,晚春季节正是落花阵阵,满院子白花花的花瓣,它们慢慢地凋落,却从未停息,打扫也是无用。偶尔有人从这边经过,注意到它也只会说:今上以前住过这里呢。

而现在这里安置的是李妍儿母女。已是黄昏时分,这时李妍儿刚从金城那里玩耍回来,她一进院子便感觉到了冷清,以前习惯了热闹的生活,这时她不禁翘了小嘴,一脸的失落。还好她|娘孙氏不爱出门,一般都在家里,李妍儿便喊了一声。

孙氏听到女儿的声音,便从门边的一间屋子里走出来。李妍儿一瞧顿时愕然,只见孙氏灰头土脸的,头发上还有蜘蛛网,脸上也全是灰尘。

“娘,你在做什么,怎么弄成这样啦?”李妍儿瞪大了眼睛,想笑又笑不出来。

孙氏倒一本正经地说:“我把这间屋打扫出来,再托人买些锅盆碗筷回来,以后咱们好自己做饭,省得闹心。”

李妍儿听罢高兴起来:“又可以吃娘亲手做的东西啦,我要吃卯羹,还有御黄王母饭!”

孙氏叹了一口气道:“以后再说吧……堂屋里那只兔子该喂食了,你去瞧瞧。”

“哦。”李妍儿见母亲的脸色并不好,只得怏怏地应了一声,向北面的屋子走去。

孙氏脸上的忧虑依然,宫里那些势利人的算计,她并不是很放在心上,以前在王府上就见得多了,大不了处处忍让一点就过去了,比如尚食局送的饭菜不干净,那自己做就是;让她无法释怀的还是前景堪忧。

如果生的不是个女儿,而是个儿子就好了,作为李家的后代总归会有一定的待遇,母亲也能跟着儿子过活不是;可女儿就不同,李妍儿终究要嫁人,世上哪有嫁女儿连丈母娘一起过去的?

孙氏十四岁生李妍儿,如今才二十七岁,她也想过改嫁,在唐朝改嫁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对某些人,比如平民百姓和公主(太平就改嫁过一次);但作为王妃,身份就尴尬了,谁能娶个丧夫的王妃?如果孙氏是世家大族出身还好,没了丈夫还能继续为家族起到联姻的作用,可她不是正妃,出身也很寒微,以至于现在不上不下。改嫁到出身好的家里吧没人愿意娶;嫁得不好,李家宗室又不会同意,怕丢脸。

她预料着自己的归宿,恐怕就是太极宫里的掖庭宫了。等李妍儿出嫁后,她也许就跟那些老去的宫女失宠的妃子一样幽居在冷宫之中,混吃等死孤苦终老。

就在这时,李妍儿惊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听得李妍儿高兴地嚷嚷道:“娘在哪里抓的兔子,好可爱啊!”

孙氏回过头,只见李妍儿正将那兔子抱在怀里走进来了,她见女儿喜欢,便没告诉兔子是怎么来的,只随意地说道:“别人送来的,你喜欢就养着吧。以后少去金城那里,明白吗?”

李妍儿眨巴着大眼睛,无辜地说道:“所有人都不理我,只有金城姑姑不是那样,为什么不能去?”

孙氏沉声道:“大明宫里很多人都和金城关系不好,她倒是要出国门了,你怎么办?听娘的话,娘不会害你。”

或许李妍儿因为舍不得金城,听罢眼睛里闪出了一丝晶莹的泪光,声音也有些哽咽了:“这么多公主,为什么偏偏是金城姑姑去吐蕃?”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吵闹,孙氏侧耳一听,就听到了那个王昭仪的声音,她忙道:“把眼睛擦擦,别让外人看见你的眼泪!”

李妍儿用袖子一抹,愤愤地说道:“这个女人好无聊,没事老来烦咱们做什么!”

孙氏忙打水洗脸,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走出门去,只见王昭仪带着一干女人已经到院子里来了,还真是不请自入。孙氏当即便棉里带针地说道:“王昭仪来拜访咱们孤女寡母,我该出门迎接的,你怎么能自己进来呢?”

那王昭仪直着脖子,眉毛一轩,脸色一冷:“哼,您倒是真会给自个脸上贴金,我平时可忙得很,哪有闲工夫来拜访你们?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听说你们关起门来玩什么小人儿,用巫毒之术诅咒别人?”

孙氏脸色一变:“王昭仪,做人得凭良心,可不能这样造谣!”

王昭仪冷冷道:“是不是造谣,搜一下便知,来人,给我搜!”

李妍儿大怒,瞪圆了美目指着王昭仪便骂,她以前就骄横惯了,骂起人来也挺带劲,片刻工夫便数落得那王昭仪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王昭仪一时忘记了搜查,先就想拿李妍儿出气,但见她怀里抱着一只兔子很在意的样子,寻思着夺人所爱最是诛心,当下便说道:“这兔子定是巫毒之术的道具,拿来我查查!”

“不给!”李妍儿扬起头,倔强地瞪着她。

旁边的孙氏在震惊中回过神来,这时候心道:院子里当然没有什么巫毒小人,这事完全就是无中生有,王昭仪自己肯定也心知肚明;从几次交往来看,她是个睚眦必报心胸狭窄的女人,这回恐怕是有备而来!

孙氏不怕搜查,就怕她们栽赃,到时候上边没人,哪里说理去?

她想罢心里又是愤怒,又是委屈,险些撑不住流下眼泪来。这时只见王昭仪授意身边的人正要去夺李妍儿怀里的兔子,孙氏临机一动,冷冷道:“这只兔子是镇国太平公主家的长子薛大郎送的,别人送的东西你们也要抢?”

现在整个大明宫,最有权势的人自然就是太平公主。一听到她的名头,王昭仪等人也是怔了怔,没敢轻举妄动。她举手止住旁人,疑惑道:“你撒谎也得撒圆了,薛郎送你们东西?他为什么要送?”

孙氏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要送兔子给妍儿?下午他和内侍省的张肖一块儿过来的,你们问问张肖,我有没有说谎。”

王昭仪脸色一白,眼睛转了转,不知道在寻思什么,然后又打量了一番李妍儿,愣愣地说道:“真是如此?”

孙氏道:“我已经说过了,你不信我,大可以去问张公公,他也要骗你?”

王昭仪回顾左右,十分尴尬地说道:“我一定会亲自问明白的。”

“请便。”孙氏淡淡地说道,“那你们还要搜查院子么?”

王昭仪冷冷道:“别惦记着销毁证据,我总能查到蛛丝马迹,等着,我回头找你们!咱们走!”

孙氏冷笑道:“恕不远送。”

不出片刻工夫,一帮女人便悻悻地消失得干干净净。这时候,强作镇定的孙氏再也坚持不住,眼泪像决提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李妍儿忙抱住她的肩膀:“娘,你怎么了?”

孙氏的削肩一阵阵的抽|动,先是哽咽,后来干脆嗷啕大哭起来。

李妍儿尚不清楚母亲为什么会哭得如此伤心,但感受到了她的情绪,也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于是母女俩没头没脑地抱头一阵痛哭。哭了一阵,李妍儿便安慰起母亲来,扶她回到屋里坐下,轻轻拍着孙氏的肩膀道:“娘,刚才你用薛崇训吓跑了王昭仪,可他是我们家的仇人,所以你才会伤心?”

孙氏渐渐地收住了情绪,摸出手巾来轻轻擦着眼睛,默然了许久,终于恢复了平静的神态。这时她语重心长地抓住李妍儿的手道:“薛郎不是我们的仇人,妍儿要明白,知道吗?”

李妍儿怀里还抱着那只兔子,不解地说道:“可我亲眼看见他杀死了爹爹。”

孙氏摇摇头道:“就算他不下手,你爹也会死,或许还会死得更惨……薛崇训以前也有爹,死的时候被打得遍体鳞伤,关在黑牢里活活病痛饥饿而死,妍儿想要你爹爹也那样死?”

李妍儿瞪大了眼睛,充满了恐惧。

孙氏又道:“他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怪薛崇训,这样死去反而更有尊严……或许我也应该在那时和他一块儿下去的,唉……”

“娘,我不许你这样说!”李妍儿忙紧紧抓住母亲的手臂,“以后我听娘的话,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吓妍儿了,你要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孙氏苦笑了一下,摸着她的脑袋道:“傻孩子,你已经长大,要嫁人了,娘哪能一直陪着你呢?”

妍儿撒娇道:“不,我就要娘在身边嘛。”她一面说一面搂住孙氏的脖子,不依不挠。

孙氏被缠的没办法,只得好言道:“好好,娘不是在这里么。你要听话,以后少出去乱逛,金城那里也少去……要学着为人处事,知书达礼。还有,说话一定三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说出去的话你能从别人耳朵里掏出来?”

李妍儿嘟起小嘴:“娘,你越来越唠叨了!”

第三十三章 王侯

殿中省、内侍省、宫官省的人都常在大明宫出入,王昭仪认识的人不少,很容易就打听到了消息,昨日薛崇训在宫中行走时宦官张肖确实跟在左右。王昭仪又托人询问张肖送东西给李妍儿那件事,也非子虚乌有。

这下她真就懵了,本来落井下石踩人的事儿,自己反倒可能有麻烦了……大明宫人口数万,人多的地方水就浑,这中间的关系真是错综复杂!一般只要跟得势者、打压失势者,就没人能欺负到你,但是,得与失又岂是定势?

王昭仪是太上皇以前封的昭仪,名义上属于嫔妃,实际上这些女人基本没机会见着皇帝,相当于女官参与管理宫廷事务而已。妃子们的地位多半靠皇帝的宠爱;而王昭仪她们的路子却和外朝官场一样,靠各种关系,如果得罪了当权者后果可想而知。

现在薛崇训可是太平公主跟前最红的人儿,王昭仪也有所耳闻,听说他喜欢金城公主,可金城公主要和亲……难道现在已经看上李妍儿了?不然他一个位高权重的王侯没事大老远跑去太腋池西岸的冷清之地送只什么兔子?

想到这个可能,王昭仪是出了一身冷汗,懊悔莫及。这李妍儿姓李,又是个未出阁的小娘,以后前程如何谁说得清楚……万一她们母女俩有出头之日,攀上了太平那家子,那翻过手收拾她王昭仪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似的!

她不敢再犹豫,赶紧放下架子跑去了太腋池西岸再次造访孙氏,这回态度可是来了个大转变,一脸的春风就有如这春暖花开的季节。

孙氏依然保持着平静,并没有因为王昭仪忽然对自己好起来就得意忘形,她情知此中关系。

“这些用度的物什您先收下,以后缺什么只管言语一声,我招呼下去,没人敢再为难您。”王昭仪热心地指着抬进来的箱子说道。

孙氏忙道:“你太客气了,我这里什么也不缺,东西你还是搬回去吧,心意我收下了。”

王昭仪满面堆笑,用半开玩笑的口气道:“您还生我的气呢?”

孙氏的脸色苍白,带着些许忧伤的感觉,依然荣辱不惊地说:“我哪里有那么小气,如果你不介意,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那您收下我的心意,我这心里才踏实呢。”

孙氏面有难色,昨日为了脱困便把薛崇训的名头搬出来吓了吓这恶女人,却不料又有了新麻烦……现在她对你是很好,但哪天形势一变,她会不会又要来找回面子?难缠便是如此。树欲静而风不止,有时候自己并不想招惹谁得罪谁,可麻烦会自己找不上门来!

这些所谓的“好心”孙氏坚决不能收,她这人不愿生事,平日对人也和气,可也是个倔性子,定了主意便坚持到底。那王昭仪也是无法,只得悻悻走了。

……

薛崇训自己倒没想到,不过送了一只小小的兔子,会惹来如此多事。他很快就把这事儿给忘得差不多了,直到了和宇文姬约定好的半月期限时,他才想起这事儿来。

他刚从紫宸殿出来,正走到玄武门,心里便琢磨想着这事,一会不定在路上就能遇见宇文姬,她一问兔子你还养着么?怎么回答,送人了……

就在这时,听得玄武门外的廊庑上张五郎的声音喊道:“薛郎,正等你吃镬斗肉(火锅)呢,陈大虎也来了。”

薛崇训想了想便策马过去,说道:“正巧有事和你们说,那咱们就边吃边说……庞二,你先回去,告诉裴娘不用为我准备晚膳了。”

马夫庞二点点头,把缰绳交给另一个奴仆吉祥,说道:“你一会送郎君回来。”

玄武门外有两排廊庑,便是禁军官邸办公的地方,北面的禁苑上也有禁军的校场,这地方是个军事重地,现在飞虎团也驻扎在此。

薛崇训走到张五郎面前,随口说道:“晚上当值么?如果要当值就别饮酒,公事要紧。”

张五郎笑道:“这月上白天,晚上没事,咱们喝个痛快。”

二人一起走进一间营房,只见里面已围坐着七八个汉子,中间有个泥烧的路子,一口铁锅正在炉子上“波波”冒泡,旁边的桌子上放着许多生肉和酒壶,看来大家伙都准备好了。

薛崇训看了一眼这些人:张五郎和两个飞虎团旅帅、四个队正、另外还有个羽林军果毅都尉陈大虎,一共八个人。

众人见薛崇训进来,纷纷站了起来,抱拳为礼道:“末将等拜见薛郎。”

薛崇训故作随意地摆摆手:“不是吃火锅么?还兴这个作甚,免了,都坐吧。”

陈大虎笑道:“听说薛郎要封河东王了,兄弟们得恭喜您啊。”众人都是一脸的羡慕,封王那是食五千户啊!

薛崇训拿起桌子上一个装着羊肉的竹篮,将羊肉往锅里倒,一面拿起了筷子,淡然道:“那咱们今日先吃火锅庆贺一番,改日正式诏书下了,再请你们到府上大吃一通如何?”

这时那圆脑袋的李魁勇乐道:“那敢情好,薛郎府上定然好多美貌歌姬呢!”

张五郎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薛崇训道:“说实话,我还真没养歌姬,不过到时候我把安邑坊那家水云间包下来,大伙不光看舞听歌,一起玩个痛快。”

众人听罢哈哈大笑。等他们笑过了,薛崇训又道:“前几日我向母亲上书飞虎团将士封赏抚恤的事儿,今日刚有眉目。”

这时大伙一齐笑吟吟地看向了张五郎,因为张五郎在太极宫一战中射|中李隆基,对大局影响甚大,居功至伟,封赏也应该最大。

果然薛崇训说道:“张五郎封岭南县侯食邑五百户,并加右金吾卫将军衔;鲍诚、李魁勇等人皆加金吾卫诸官衔,得有俸禄。”

“恭喜恭喜……”众人立刻嚷嚷一片,十分高兴,虽然加封的南衙诸卫官职都是虚衔,但有俸禄。大伙草莽出身,不到一年时间就混到如此地步实在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简直比坐火箭还快啊!

“汤团练……”薛崇训忽然沉声道,大伙立刻又安静下来。

张五郎也是神色黯然:“薛郎在殿下跟前说说,将我的食封让给汤团练的长子罢。”

薛崇训道:“国家赏罚是有度可循,不是说让就能让。汤团练有子,名叫汤成,朝廷为了表彰汤团练的功劳,给汤成封了个官俸禄……本来可以接替汤团练的位置,但还是给他们家留个种吧。”

张五郎苦笑道:“如此甚好,汤团练把咱们兄弟些带出来,如今都吃皇粮了。现在大伙每天到宫门口坐坐站站,便坐拥数十石俸禄,日子也算不错,就这样呗。”

薛崇训听罢试探道:“朝廷如果要对外用兵,诸位不是就有用武之地了?”

一旁的羽林军将军陈大虎见飞虎团这帮人封王封侯的,早就眼红得不行了,听罢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打谁,吐蕃?”

薛崇训不动声色地说道:“我是说如果对外用兵,诸位愿意出战?”

陈大虎粗着脖子道:“咱们从军不就为了打仗?这些年死气沉沉的,早就该开边了……听说薛郎喜欢的金城公主要和亲?和什么亲,咱们唐朝又不是没男人,薛郎把金城殿下留下,带兄弟们收拾吐蕃去!”

众将纷纷表态,整个一群好战分子。薛崇训叹道:“文武素来不和,你们想打,可朝廷不想打。我早就在朝里说了,和亲起不到作用,想当初文成公主和亲,咱们和吐蕃不是照样战火连年?可阁老相公们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我有私心,因为儿女私情影响国家大计。所以我说什么也没用。”

陈大虎愤愤地说道:“他们动动嘴皮子就能往上爬,把咱们撂在这儿守门,成天训练又不打仗,练兵何用?”

薛崇训欣慰地说道:“还好有禁军的兄弟们和我一条心思,我再想想法,找阁老们说说去,反正和不和亲都是打,何必白送女人?”

鲍诚拍着胸脯道:“薛郎的女人谁敢动,就是扇咱们这帮飞虎团兄弟的脸,忍无可忍!”

薛崇训提起酒壶道:“喝酒喝酒,你们是宫廷禁卫,不是我薛崇训的私人,要搞明白,啊?”

旁边陈大虎忙端起碗道:“我敬薛郎。”

薛崇训用酒壶和众人碰了一下,仰头便大喝,就他妈跟喝白水似的。众将一看大为佩服,能喝酒的人在军中素来受欢迎,遂大声叫好。

其实他的酒量一般,这要是现代的老白干,他早就倒了。尽管这酒浓度不高,他这么一顿大喝,也是头昏脑胀,黑脸被酒气一冲,黑红黑红,看起来更暗。

昏昏噩噩中,他一高兴,不禁诗性大发,高唱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无雪,能饮一杯无?”

圆脑袋李魁勇又一本正经地说:“好诗!好诗!”自然惹来一顿嘲笑。

第三十四章 看剑

汾哥仿佛不急,在路上磨磨蹭蹭地走了近一个月。他四月初才到达长安,随即便登基称帝,改年昌元。以前在幽州辅佐他的潘大胡子等几个幕友也跟着水涨船高,到长安做官来了。汾哥遂大赦天下,并免除了几个收成不好的郡县的租庸。要说那些个作奸犯科者,真巴不得经常换换皇帝,因为新皇登基,只要不是大奸大恶多半便无罪释放啦。

汾哥到长安之后,薛崇训才知道原来他是个太极拳爱好者,登基之后不干别的,成天就打太极拳消磨时光,自然赢得了太平公主的诸多好感。

大明宫里有了皇帝,事儿就好办了,什么都得讲究个名正言顺不是。没过几天,册封薛崇训为河东王的五色诏书便下来了,一时皆大欢喜一片歌舞升平。

薛崇训遂在王府(就是以前的卫国公府)大宴宾客,遍请朝中大臣、羽林军飞虎团将领前来吃喝。他倒没有食言,真就把王府所在的安邑坊内那家青楼水云间给包了下来,让里面的歌舞妓全到王府上来跳舞唱歌助兴。

府上真是忙得不可开交,七八十个奴仆跑得脚都像不沾地似的,还有水云间的鸨儿也很帮忙,把楼里的厨师、小厮都叫来了。这可是河东王的垂青啊,那老板娘杜姐儿都没想明白,这权贵是怎么看上他们那名不见经传的水云间的?总之能和河东王府扯上关系,好处是大大的有。

王府的前院里搭了几张台子表演节目,院子里那张露天的木台表演参军戏,底下的人喜欢这种乐子。而为北面大厅里宴请的贵宾表演的则是美女歌舞,杜姐儿十分上心地安排布置,挥舞着一张手帕指手画脚地指挥,恨不得把浑身解数都使出来。

考虑到薛崇训和太平公主的关系,朝中大臣颇给面子,六个宰相全部都来了,还有三省六部各衙门也派了人来送礼。薛崇训坐在大厅上,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些恭喜贺喜之类的吉利话,满面堆笑,呵呵直乐。

奴仆鱼贯而入,端着各种佳肴美酒上来,又有衣衫单薄的歌妓迈着细碎的步子来到厅中,在欢乐的乐曲中翩翩起舞。

在大厅两边有厢房,西厢的三间房便是歌舞妓们换衣准备的地方,杜姐儿拿着一张节目单子,便在这里坐镇指挥。她时不时就拿眼瞧一张梳妆台上的沙漏,没个节目花多少时间,可都是计算好了的,要保证贵宾们看得新鲜,不觉得腻烦……虽然她们这种小楼子水平有限,可多花些心思,也能过得去。

这时十几个舞女走进了梳妆室,其中一个小娘对杜姐儿说道:“刚才我们跳舞的时候,我不是对上面那河东王抛媚眼吗……”

“真不要脸!”众女顿时笑骂起来。

那小娘嘟起嘴道:“你们倒是听我先说完再笑啊!我发现那河东王好生眼熟……”

杜姐儿笑道:“成,今儿你们都给我好好表演,改日我见了薛王,就说你看他很眼熟,叫他买了你封个王妃过过瘾如何?”

“妈妈!你又取笑人家!”小娘红着脸,随即又正色道,“我说真的呢,您还记得上回蒙姐姐出事的时候,那个救她的黑脸郎君么?”

杜姐儿愕然道:“你说河东王像那人?”

小娘点点头,看向坐在一旁正在打扮的蒙小雨道:“蒙姐姐,呆会你上去了,注意看一下,你和他熟,多半看不走眼。”

蒙小雨幽幽地说道:“萍水相逢的人罢了,都几个月没见着人了,人家兴许早已忘却,还提他作甚?你还扯到什么王身上,长安这么多人,出门遇到个都是郡王,那谁来做老百姓呀?”

众人听罢觉得也是这么个理儿,便悻悻然没了兴趣。

“蒙姐姐要表演舞剑,别让那些当官的觉得是鸿门宴呢……那叫什么,项庄舞剑!”这时又一个女子开玩笑道。

蒙小雨拔出手边的剑道:“木头的,外面镀的金粉罢了。妈妈说了,宾客中有许多将军,歌舞看腻了,来一场舞剑会高兴的。”

就在这时,外面一个人喊道:“芸娘她们马上要跳完了,蒙小雨赶紧过去,还有鼓手,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好了,就来。”

于是一众人等便离开了厢房,向北面的大厅走去。

大厅里正热闹,人们一边吃喝一边兴高采烈地说话,这时门窗上忽然挂上了不透光的帘子,厅中一下子就暗下来,众人顿时一阵起哄,有些口无遮拦的武将嚷嚷道:“大白天的弄得这么黑干甚!”

正位上穿着紫色绫罗的薛崇训淡定地说道:“定是什么新鲜节目,诸公少安毋躁。”

果然厅中的地毯上搬来了一张屏风,屏风后面亮起灯来。薛崇训见状来了兴致,心道:妈的,唐朝也能看电影么?

就在这时,那电影屏幕一般的屏风后面出现了一个婀娜的女子身影,她的身体轮廓映衬在那纸上,曲线十分优美。“哦!”众人惊叹了一声,大呼有趣。

“咚咚咚!”小鼓翘起了节奏,那屏风后的女子便踏着鼓点舞起剑了,时而轻快动感,时而优雅缓慢,美妙非常。那裙炔的影子在屏风上飞扬,看得众人心痒痒,那些武将不懂啥叫朦胧美,纷纷叫道:“薛郎,快叫人把门窗上的帘子弄开,看看这小娘啥模样!”

薛崇训遂道:“来人,取掉帘子,让客人们看清楚一些。”

奴仆们只得把那些帘子弄掉,大厅中顿时又光亮起来。这时蒙小雨从屏风后面舞着走了出来,继续踏着鼓点舞动。

这下薛崇训倒认出她来了,他的神色微变,但一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又恢复了镇定。

蒙小雨身子一转,长裙飞扬而起形如仙人,柔韧的腰肢撑着上身向后一仰,宝剑从襟前向上斜刺而去,轻盈、飘逸。众人大喜,抚掌大赞:“好!好!”这时鼓点骤然急促,她手中的剑变幻挥舞,身子婀娜放姿,就像置身激烈打斗之中,看得人们心情也跟着一紧,情绪被带动起来。

这时的惊鸿一瞥,蒙小雨抽空向上面看了一眼,一下子就认出了她的“黑牛”!一个偶然相识的郎君,竟是河东王?

她的心绪一乱,本来剑舞正到急促之时,不慎便踩到自己的裙角,“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啊!”众人颇为失望地呼将出来。薛家的人顿时斥骂怪罪,并要找她们管事儿的负责。蒙小雨急忙爬了起来,红着脸道:“请薛王恕罪。”

众官见她长得又甜又乖巧,也帮着说情道:“薛郎,算了,咱们看得也挺高兴的。”

不料薛崇训并没有怪罪的意思,伸手作了个扶的动作,用关心的口气说道:“摔着了吗?”

蒙小雨脸上逾红,小声道:“不打紧。”

薛崇训哈哈一笑,回顾众人道:“刚才的剑舞,让我诗兴大发啊,很想赋诗一首!”

陆象先颇有兴致地说道:“薛郎不妨让我等听闻一二?”

薛崇训沉吟片刻,便厚着脸皮吟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点秋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众文官品出味儿来,脸色骤变:这薛崇训多次扬言要对吐蕃用兵,今日是借题发挥?

长相英俊举止潇洒的窦怀贞呵呵一笑,回顾众人道:“今日是为祝贺薛郎封王而来,不谈公事。还有什么节目,咱们继续观赏歌舞如何?”

众官一阵附和,蒙小雨见状款款执礼道:“奴儿告退。”

那些鼓手和奴仆便急忙上来收起屏风、乐器等道具而出,蒙小雨走到门口,忽然又回头说道:“郡王您知道剑应该怎么用吗?”

今日这个歌妓还真是大胆,竟然和主人当众说起话来,众人都饶有兴致地看着薛崇训,看他怎么应付。不料薛崇训放得下身份,竟然一点也不生气,说道:“你说说看。”

蒙小雨想起在水云间薛崇训挺身而出的事儿,遂嫣然一笑:“保护弱者。”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武将们顿时哗然,纷纷抱拳道:“咱们大唐不送地不送人,让我等拔剑保卫金城殿下!”武将们和政事堂官员的心思不同,他们只想开边立功,封王封侯,立场不同想法自然就不同。

这时一个宰相淡淡说道:“王府不是朝堂,我等前来是为祝贺薛郎,可不是为了商议朝事,这要传到殿下耳里,我等也不好说啊。”

薛崇训神情复杂地笑了笑:“阁老所言极是,咱们不谈此事,喝酒赏舞!”

他的想法其实也是希望朝廷用兵,然后自己设法弄到大一点的兵权;但又顾及到母亲太平公主的意思,不想和她对着干。太平才是他的大靠山,所以从公事上考虑,他顺应政事堂的决定才是明智之举。

让他放不下的,想来还是私事,真有些舍不得金城。

第三十五章 红颜

曼妙的舞姿在欢乐的曲子中如水荡漾,那些歌姬时不时美目顾盼,抛来含情脉脉的目光,大家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之中。左席上两个官员正在说着什么,其中一个仰头大笑,另一个面带着笑意看向他。

就在这时,一个奴仆走到薛崇训的旁边耳语了两句,片刻之后,他便拍了拍巴掌,说道:“本王有点事要失陪一下,诸位继续开怀畅饮,告谦告谦。”

众人抱拳为礼,薛崇训也拱手还礼,然后离席而去。

“人在哪儿?”薛崇训问身边的奴仆。

奴仆道:“在后院,我让他等着。”

薛崇训听罢便转身向东北角落的门楼走去,穿过门楼,向后花园走。沿着宅中池塘边走到一片桃花林中,果见亭子外面有个弓背的老头儿站在那里。那老头儿满面呆滞,没有胡须,应该是个宦官。

“金城派你来的?”薛崇训走到他的面前问道。

木纳的老头儿皱着眉头用背诵的口气念叨道:“恭贺……薛郎制封郡王,略备薄礼,不便……身份不便,欲当面相赠,容后细……细……”

薛崇训愕然道:“她在哪里?”

老头儿转身指着外面:“后门外面。”

薛崇训遂不管这奴仆,直接向后门那边走去。出得门来,果然见着有一辆古朴的马车停在哪里,薛崇训忙抱拳道:“可是金城殿下?”

这时一个纯净的声音道:“听说你封了郡王,我也为你高兴,但不便到前门送礼祝贺,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一点小意思略表心意,请薛郎笑纳。”

话音刚落,竹帘轻轻掀开了,露出金城那倾国倾城的半张美丽容颜,薛崇训一见脚下不禁移动了半步。一双削葱一样玉白的纤手伸了出来,拖着一只小布包,薛崇训急忙躬身接了。

“今日一见,以后恐再无机会……”金城的声音变得有些异样,如泣如诉,叫人听了心里骤然一疼。

薛崇训怔怔地打开那布包,只见是一只荷包,上面用金线绣着三个字“河东王”,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飘进他的鼻中。薛崇训动容,脱口道:“我不让你走!”

竹帘放下了,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片刻之后她说道:“礼物轻薄,薛郎勿要见笑。”

薛崇训顿了顿说道:“这是我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殿下如不介意,进府饮杯薄茶如何?以表我的感谢之意。”

金城道:“怕不合礼制。”

薛崇训道:“有什么关系?”

沉默了片刻,金城竟然答应:“那恭敬不如从命……曹大,你看着马车。”进府禀事那老宦官的名字原来叫曹大,他跟在薛崇训后面随后出来的,听罢便应了一声,走到马车前面老实地坐下。

这时车门被拉开了,一个宫女某样的小娘先下车来。薛崇训瞪大了眼,看着车门,总算看见了金城。黄色窄袖短衫,绿色曳地长裙,雍容、典雅、飘逸、脱俗,那一身浅色的轻薄绫罗就像绿叶,将金城那姣好的脖颈容颜衬托得犹如一朵绽放的玉兰花一般洁白美丽。

她幽幽地看了薛崇训一眼,清澈的眸子仿佛包含世间万象情愫。她弯着柔韧的腰肢低头走出车门时,半敞的罗衫向下一垂,薛崇训不慎看到了洁白的乳沟、珠圆碧润的流线,他顿觉是一种亵渎,急忙将脸转向别处。

他心下呻|吟了一声,心道:别说在古代,就是在美女慢大街的现代,什么女明星简直给她提鞋都不配。天道不公,竟然让天地灵气集于一人之身?

“表哥……”金城走下车了,垂着美眸娇羞地唤了一声。

如果世间五百年出一个英雄,那出现一个倾国倾城的红颜得需要几百年、几千年?薛崇训的心情简直可以用膜拜来形容,他无比恭敬地伸手道:“殿下您请。”

金城瞧着薛崇训目不斜视的样子,不禁伸手轻轻掩住嘴巴笑道:“表哥正眼都看我一眼,莫不是我长得太丑?”

薛崇训默不作声,一面跟在她后面进门,一面寻思了一阵,总算说道:“今日我在府中宴请宾客,席间有个绿眼红发的色目人给大伙讲了个西方的故事,关于美女的,我转述给殿下听吧。说很久以前,拂菻国以西的地方有个大国叫希腊、一个小国叫特洛伊,特洛伊王子到希腊做客,被希腊王妃的惊世容颜所折服,不顾一切地把王妃给拐走了,结果希腊国兴大军讨伐,史称特洛伊战争,持续了十年之久,军民死亡不可算计。”

金城惊奇地说道:“特洛伊王子肯定知道拐走王妃的后果,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不是他傻,就是那个王妃长得倾国倾城。”

薛崇训认真地说道:“为什么史书说妲己是妖精变身呢?我不信世上真有妖精,也不信有仙女,但是有与之相似的女子……所以我完全理解特洛伊王子的身不由己。”他放低声音道,“殿下就是这样的女子。”

金城听罢神色微变,幽幽道:“如果薛郎讲这个故事是为了夸我的相貌,我很高兴呢;如果……我不希望你学那个特洛伊王子,真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薛崇训摇头愤愤道:“不明白!吐蕃蛮荒之地,赞布和野人似的,我不信你真愿意去吐蕃!朝野众人说什么国家大义,不过是打着大义的名义牺牲他人维护自己的利益罢了,我不觉得有何高尚之处。”

金城疑惑道:“难道为了一个人而让很多人身处水深火热是对的吗?”

薛崇训有些激动地说道:“殿下不必把什么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水深火热与和亲有何干系?况且他们凭什么要牺牲殿下的幸福来换取画饼中的和平!人应该自己掌握命运,没有人有权力能牺牲大唐的公主!”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金城叹了一口气,“你的心意我唯有在心里记着。”她的脸一红,低声说道,“我虽然身入吐蕃,但心会一辈子都在薛郎这里。”

薛崇训心下一紧,默然无语。恍惚之中,他想起了前世看的两本书,一本叫《红楼梦》,一本叫《伤逝》。记得当时他的心情是十分愤怒,大骂故事里的男主角懦弱无能。

贾宝玉那娘娘腔,眼睁睁看着晴雯被他妈从病床上拖出来折磨,最后病情加重而亡,之前束手无策,人死了才写什么深情的祭文,傻|逼|样,真想抽他丫的;伤势那涓生也不呈多让,找了各种借口抛弃了不顾一切跟他的女人,等别人没活路自杀了才各种懊悔与自责……

想到这里,薛崇训捏紧拳头,又缓缓松开,淡淡地说道:“殿下放心,我自有打算。”

金城有些紧张地说道:“薛郎想做什么?”

薛崇训笑了笑,柔声道:“你放心好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会找到妥善的办法处理此事。”

听他说得轻松,金城这才松了一口气,轻轻说道:“和薛郎在一块,感觉很安心呢。”

这时两人走到了池边的桃树林里,桃花正开到极致,分外绚丽。薛崇训仰头一看,叹道:“如此美景,今日也是黯然失色。”

金城低下头,脸庞浮上两朵嫣红的云,愈发娇羞。

薛崇训心情很好,步伐也轻快起来,指着林边的池塘道:“这个池塘没有名字,殿下给取个名儿如何?”

金城的美目顾盼,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忽然又看了一眼边上的一个草亭子,便“呀”地轻呼一声,笑道:“叫‘听雨塘’如何?”

薛崇训一本正经地说道:“这名儿好,听雨塘,留得残荷听雨声,我得找人种些荷花在里面。”

“留得残荷听雨声……薛郎真是出口成章呢,整句是什么?”

薛崇训想起李商隐,这时候还没出生,便斗胆吟道:“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惨荷听雨声。”

金城背过脸,有些伤感地说道:“想不到得意的河东王竟有如此萧瑟的心境。”

薛崇训想起此时的人喜欢乐观,便爽朗一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这府里风景如何?殿下在宫中住惯了,恐怕是比不上大明宫。”

金城看着满树的桃花,微笑道:“这样幽静雅致的地方,我以后一定会怀念的,其实府邸不在贵与大,如果里面总有欢声笑语,陋室也比宫廷好呢。”她说罢伸出手,接住空中飘落的一瓣花朵,纯美的脸上充满了美好。

这时吹起了一阵风,树上“哗哗”一响,顿时一阵落红,犹如雪花一般悠扬地飘落下来,金城娇呼一声,欢笑着张开手臂,在落红着转起圈,长裙随着荡起,在落花中犹如一支自然的舞蹈。薛崇训不由得看得痴了,第一次意识到,美好的事物竟然会如此让人愉快。

她高兴地在落花中转着,满脸的幸福,环佩叮当,与笑声相映成乐,组成了一曲天然的仙境歌舞。.

第三十六章 和亲

朝廷和吐蕃交换了两次国书,期间在西域和剑南均发生了入寇事件。那吐蕃国王赤德赞布自称年轻,在书信中辩解道:“外甥以赞代文成公主、今金城公主之故,深识尊卑,岂敢失礼。又缘年轻小,枉被边将谗构斗乱,令舅致怪。”

唐朝已决定四月中旬送金城入蕃,遂回书道:金城公主,朕之亲女,长自宫闱,言适远方,岂不钟念!但朕为人父母,志恤黎元,若允诚祈,更敦和好,则边上宁晏,兵役休息。遂割深慈,为国大计,受筑外馆,聿膺嘉礼,降彼吐蕃赞普。

金城公主是皇帝李守礼生的女儿,但抱养给了唐中宗,算唐中宗的养女,按照名义上的辈份,她竟然是亲生父亲的“妹妹”。但李守礼既做皇帝,无论怎么算,金城这个公主是货真价实的公主,却是不容置疑的。所以李守礼也感到有些伤感。

以前和亲吐蕃的文成公主,虽然封为公主,实际上只是一个宗室女;如今却要送真公主。李守礼出于父女情分,亲自召见了金城,赏赐了很多礼物,还下旨为金城做了一道“红虫脯”的菜肴践行。

金城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也很陌生,甚至辈份都搞不清楚,只能称“陛下”。

蓬莱宫那边父亲叙情,紫宸殿这边的太平却正和大臣们商议大事。刚收到陇右急报,吐蕃一部从石城堡出发寇边,沿途烧杀*,河西走廊也在其威胁之下。

朝中众臣议论纷纷,兵部尚书张说建议以新任河西节度使程千里为行军总管,兴兵讨伐。但朝臣多数都不支持,因为武则天后期以来,能征善战的猛将都被清洗了个干净,新的一批大将还没成长起来,实在无人可用;另外府兵制因为土地兼并破坏严重,兵力大为削弱,以前上蕃以月轮,现在因为兵员不足,很多士兵戍边数年甚至十年还没回家。

最重要的原因几个宰相没说出来,便是政局不稳,原本应该在这段时间巩固新政权,如果发生大战,定会影响朝廷格局的稳固。

这次廷议,薛崇训也在场,今天他倒是沉得住气,丝毫没有提出异议。

窦怀贞站出来说道:“和亲国策暂时不能改变,以金城入蕃,尽力促成安宁,赢得时日,待我国稳固朝局、革新兵制后,再战不迟。期间只需极力维护安西四镇的建制、防备吐蕃东扩,局势尚能掌控。”

和窦怀贞关系密切的萧至忠也支持其建议,他说道:“吐蕃赞普继位十余年,因年幼一直无法控制国内,现在他也需要时间整顿内部,近年多次求亲亦为此故。所以吐蕃暂时并没有大举进攻我国的愿望,停息兵戈对双方都有益处。”

太平沉吟许久才说道:“昨日陛下对我说,很舍不得金城,要亲自相送。现在陇右、关中都有危险,一定要保护好陛下的安全,我决定让兵部尚书张说率南衙兵护驾,四月十五日的行程就不改变了。”

就在这时,薛崇训执礼道:“禀母亲大人,儿臣请率飞虎团禁卫保卫陛下左右……也送送金城公主。”

太平看了一眼张说,犹豫了一会说道:“好,陛下出国门也应该带禁军,就你去吧。”

薛崇训道:“儿臣定不辱使命。”

散伙之后,他从紫宸殿出来,径直便前往玄武门的禁军官邸,找到张五郎,让他准备行程,要护送皇帝送亲。

昌元元年四月十五日,皇帝亲自送和亲队伍自长安出发,并送了许多嫁妆,除了丝绸数万匹,还有杂伎百工、龟兹乐队,随从的百工中间,很多属于“技术人员”,身负唐朝最先进的农工技术。还真是应了薛崇训的看法,和亲一次等于大幅提升吐蕃的社会生产力。

两千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长安,到达了关中始平。这时他们得到陇右道报入长安的消息,吐蕃贵族郎氏率军破鄯州,毁城后去。李守礼知道后大为担心,决定不再继续西行,要回长安了。

他停下之后又觉得金城此去道路不平,便在三嘱咐张说好生保护。张说板着长脸说道:“和亲队伍的东西本来就是送给吐蕃的,他们要打劫也不会打劫自己的东西,陛下安心。”

李守礼弓着背猥琐地说:“是送给吐蕃赞普的,谁知道下面那些人听不听赞普的?”

众人一听神色都是异样,心道他是在说自己?

张说却道:“吐蕃内乱已经结束十年,钦陵(大非川之战的将帅)家族被赞普屠戮,如今无人可违抗赞普的意愿,更别说抢他的人、物,陛下勿要被吐蕃人的书信所迷惑。”

这时薛崇训注意到金城的马车帘子轻轻一动,掀开了一个角落。薛崇训心下一阵难过,她定是在怪自己一声不吭,眼睁睁地看她身入虎穴。

不过薛崇训倒没有因此方寸大乱,鲁莽行事。他按照既定的办法,对李守礼抱拳说道:“微臣请南衙兵护送陛下回京,让微臣护送公主走完古道东段,进入吐蕃国境之后再行回去。”

张说有点不高兴道:“有臣率军护卫,禁军保卫陛下便是。”

李守礼想了想说道:“关内还算太平,朕的安危无须挂念,倒是金城让朕好是担忧……就依河东王所请,让他再送一阵,多些人总是好些。”

他毕竟名义上是皇帝,这种事也没人违抗他的意愿,张说也不再说什么。李守礼交待完,便目送队伍西行,他自己则要躲回京城去了。

张说一行人分道之后有一千余人马,运着丝绸数万匹、金银珠宝、各式物器,行走得十分缓慢。这样的速度,要走到逻娑城(今拉萨),不得好几个月才行。路途遥远劳顿,任谁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在宫廷里长大的金城苦不堪言自不多说。

路线是走古道,百年前就有的道路。沿渭水北岸越过陇山到达秦州,溯渭水继续西上越鸟鼠山到临州;从临洮西北行,经河州渡黄河进入青海境内;再经龙支城西北行到鄯州。

众人到达鄯州城时,本来可以歇一脚补充给养的,却见鄯州一片废墟,已经被战火给毁得差不多了。

只见城内外有许多官兵和百姓正在用架子车运尸体,还有些人在城外挖坑。众人走到城门口时,看见了一个穿红袍的文官带着一队骑兵走了出来,那文官瞧着薛崇训这边的人衣衫华贵,掏出一张纸来,说道:“你们是兵部尚书张阁老的队伍?”

张说策马前来,喊道:“正是本官?你是何人,在干什么?”

那官儿下马拜道:“下官凉州刺史刘讷,正在……召集百姓埋尸首。”

张说怒道:“陇右道节度使呢,陶安民何在?”

刘讷沉声道:“鄯州失陷,陶使君自觉作战不力,已自裁谢罪了。”

“该死的庸才!”张说愤愤地骂了一句,“如此重镇竟然被人如探囊取物般攻破,死罪难逃!”

那刘讷入其名,一张瘦脸面无表情,却没好气地说道:“下官收到公文,张阁老是要送公主去吐蕃和亲么?”

张说回顾狼藉惨状的城池,有些尴尬,一语顿塞。

就在这时,一个喊声传了过来:“要搬梯子,你去找副梯子来,把那孩子取下。”众人闻言回头看去,只见那城墙半腰插着一支长枪,一个尚在襁褓的孩童钉在那里,真不知道是怎么挂上去的。

众军见罢哗然,薛崇训身边那圆脑袋的将领李逵勇的嗓门最大,嚷嚷道:“和个卵|蛋的亲!把公主送回长安,咱们找着吐蕃军分个胜负!”

那些武将纷纷怒道:“都打上家门来了,还谈什么,打呗!”

张说冷冷道:“光嚷嚷有什么用?打,那陶使君怎地没打赢?朝廷岂能坐视,一切须有安排,战和大计非尔等所能妄言!”

薛崇训道:“鄯州虽毁,但前路遥远,我们先进城歇歇吧。”

张说以为然,传唤那刺史刘讷到城中找处稍稍完好的房子,准备食物等事。众人便随着凄惨的街道向城中行走,薛崇训对张五郎说道:“叫大伙都瞧瞧异族对咱们干的好事,以后打起来,别他|妈顾着自己怕死!”

众人一边走一边四顾坍塌的房屋、尸体横七竖八的道路,皆尽默然。那些百姓的尸体,女人基本都没穿衣服,被杀死前尽被凌|辱。墙角有具女|尸最是悲惨,肠子都从下|身拉出来了,却不知遭遇了何种奸|淫之事,才弄得那么凄惨。

这中世纪的战争完全没有什么人道主义可言,一旦战败,最遭殃的还是平民。

张五郎愤愤道:“我觉得真他|娘|的窝囊,这不都要联姻和谈了,临近还发生战事,吐蕃有何诚意可言?”

带着他们进城的文官刘讷接过话说道:“这几年边境冲突从来没停过,吐蕃人叫“打秋风”,没事就进来抢一把,特别是秋季马肥之时几乎天天有寇,陇右诸城白天也关着城门……咱们听说要和亲,以为能安稳几个月,哪想到这节骨眼上别人也不给面子。”

薛崇训淡然道:“他们知道大唐内乱,有恃无恐,自然一刻也控制不住。”

第一章 鄯州

送亲队伍在鄯州扎下营地修整,正在这里善后的刺史刘讷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批牛羊劳军,倒让众军好吃好喝了一顿。刘讷也是看在兵部尚书张说的份上才如此上心,毕竟张说是当朝宰相,在中枢能说得上话的人。

于是薛崇训与飞虎团将士便在营地上升起篝火烤羊肉,相聚一场。这件小事在后来的《新晋书??高祖本纪》上竟也有记载:帝既送亲,军鄯州,将引军而西,刘使君以牛羊犒,聚之城东。

此时薛崇训倒觉得自己成了说书先生一般,在众人吃喝的时候讲故事。他本来也不想废话,好吃好喝一顿休息,可一开了头,众人便不依,非得让他讲完不可。他只得说道:“这个班固何许人?抄书小吏而已,他希望立功异域以取侯封,故投笔叹息:安能久事笔墨乎……”

羊肉在火烤得吱吱作响,油都被烤了出来,叫人看得口中生津。众将士的眼睛泛着篝火的光亮,闪闪发光,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薛崇训讲故事。或许是今日看见鄯州城的惨状,燃起了众人的血性,特别爱听汉人的丰功伟绩。

仰慕祖先的荣光,渴望恢复昔日的霸权,这样的想法深深埋在许多人的心底。

不知什么时候,刺史刘讷也来了,听着薛崇训在那忽悠,待其讲完,刘讷不禁叹道:“汉初武功还成,后来还不是混战内耗?”

张五郎听罢不服气道:“某在家读史,未曾闻汉军败于外寇者。天下大乱之时,三分天下,一隅之邦照样打得蛮夷找不着北。”

刘讷苦笑道:“汉朝也和亲匈奴。”

薛崇训沉吟道:“我送刘使君一首诗如何?”

刘讷抱拳道:“愿闻郡王指教。”

薛崇训吟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李逵勇适时开腔,赞道:“好诗!”顿时又遭来将领们的一顿奚落。他摸着脑袋无辜地说道:“俺真听懂了!”

倒是刘讷沉吟不已,对“关山五十州”颇为不解。

就在这时,一个穿长衫的人走了过来,对薛崇训执礼道:“金城殿下召见河东王,请王随我来。”

薛崇训拿起旁边的头盔抱在怀里,站了起来,对众人道:“我去去就来,大家吃好喝好。”说罢随着那个人走到金城的帐篷前,他先抱拳道:“薛某请见。”

金城的声音道:“请河东王入帐叙话。”

话音刚落,一个侍女便掀开垂门,薛崇训抱着头盔正身而入。只见帐篷中烧着一盆火,上面吊着口铁锅。金城款款请薛崇训入座,然后亲手为他沏茶。

看到她脸上温柔的艳光,且天色已晚,薛崇训倒有些莫名紧张,不禁坐直了身体。金城却幽幽叹了一气道:“出了鄯州,便是吐蕃领地了,薛郎何故不返?”

薛崇训道:“此地方有入寇,担心殿下安危,故相送。”

金城脸上突然一冷:“你定有什么心思瞒着我!”

见薛崇训默然不语,金城又凄然道:“薛郎,有一件事我也瞒着你,当初接近你,我是抱着一丝幻想,想薛郎在太平公主面前为我说两句话而已……其实多此一举罢了。”

薛崇训淡然道:“我身边有个人(宇文姬)曾进言殿下多有心计;还有你去三清殿见太上皇,并想以此博得母亲好感的事,母亲也对我说了。这些事我都清楚。”

金城脸上一红,低头道:“既然瞒不过薛郎,那你为何还要相送?”

薛崇训笑道:“我不在乎。殿下既不愿入蕃,并因此而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我觉得是人之常情。不认输不认命,我倒更喜欢这样的心思,反倒是那些有德无才、逆来顺受、三从四德的女子,太过愚昧,略觉苍白。”

金城轻咬着嘴唇道:“你真这么想?”

薛崇训点点头:“我既不是英俊潇洒人见人爱的人,又没有什么让人一见难忘的优点,从未奢望见过几次面的殿下莫名其妙便许心于我。”他颇有自信地笑道,“但我相信日久见人心,殿下终究会被我打动的。今日能坦诚相待,算是进一步啦……只是,殿下何故要对我坦言?”

金城道:“我从小生长在宫廷,不知民间疾苦,今天看到鄯州城的惨状,方知兵祸之害,千百人水深火热……与千百人的痛苦相比,我一个人的痛苦算得了什么呢?相比那些家破人亡的人家,我只不过是嫁给一个不认识的蛮人而已,也算不上不能忍耐的事。我现在不再想做无谓的事了,只想早日到达逻娑城,尽力劝说赞普休兵止伐,让边境太平……这才是我应该做的事。”

薛崇训听罢心道:金城虽心机不浅,有时候想法也与常人不同,但终究还存有善心。和自己相比,为了生存完全可以不顾即将到来的“开元盛世”,不择手段谋取李隆基,金城那点心计算得了什么呢?

或许情人眼里出西施,因为她的善意,薛崇训愈发觉得难以割舍。他急忙说道:“吐蕃早就有祖制,禁止女人干政。朝廷单方希望嫁入公主能对其国策产生影响,不过是痴人说梦。就像这次鄯州入寇,这都是什么时候?咱们的公主在入蕃的路上了,他们也不能消停一时?所以殿下想以和亲来促成和平,是绝不可能的,太平只有通过战争才能实现!”

金城听罢低头沉默许久,才叹息道,“但朝廷已经决定了的事,现在为时已晚,薛郎也不要做出偏颇之事,有伤大体。”

薛崇训道:“殿下今日何故对我说这些话?”

金城低声道:“那日去了你府上,好久没那么开心过了……我不想再欺骗你这样的人,那天我回去之后心里又是怀念又是难过,一直犹豫要不要对你坦言呢。”

薛崇训笑着揶揄道:“我正缺一个能干的贤内助呢,郡王的封号也不重要,重要的还是我的人……”

金城红脸道:“快别这么说了!天色已晚,薛郎请回吧。我绝不会做出有违礼制之事!”

薛崇训哈哈一笑:“上回你不是说我是坐怀不乱的君子么?殿下放心,我这就告辞。”

……

一行人出得鄯州,便进入了吐蕃控制的地盘,经鄯城、临蕃城至绥戎城,然后沿羌水到达石堡城。此时青海湖已经不远了,高原地区的气候让唐人不甚适应,护卫的军队还好,随从的百工乐队身体赢弱,使得行军速度愈发缓慢。

沿途人烟稀少,远远的能看见白色的山顶,上面是终年的积雪。这地方环境相对恶劣,但风景却分外壮丽,蓝蓝的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空气干净,视线极光,茫茫的草原,巍峨的雪山,蜿蜒的河流尽在眼底。

就在这时,一座孤独的城堡出现在众人的眼前。在这荒凉的青藏高原上,风卷云舒之间,背靠华石山,面临药水河,红色的悬崖峭壁顶端,是一座似乎很不起眼的城堡……石堡城!

那些乐工没有注意这么一座小城,但当张说用风轻云淡的口气指着它说:“石堡城,已经丢了几十年了。”

这么一句话,让唐军将士神情复杂起来,纷纷仰头看着那城。石城堡,此前唐军与吐蕃在此反复争夺过六次!每次都以伤亡万计为代价,那红色的峭壁,是血染红的吗?

自高宗时期最后一次丢失石城堡以后,它被吐蕃控制已经有四五十年了。这些年吐蕃以此为跳板,直接威胁陇右平原、河西走廊,频频入寇,唐人损失不可谓惨重。其战略意义十分重大。

一个将领叹道:“啥时候收复石堡城,定能天下闻名啊。”

张说没好气地说道:“此地易守难攻,关系重大,咱们清楚,吐蕃人也清楚。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想要它,得用人命去换!”

一阵唏嘘之后大伙继续赶路。两天之后他们才到达三十里外的赤岭,唐朝和吐蕃的边境原本就是在这里,东面那片地区,包括石堡城、鄯城、临蕃城、绥戎城都应该是唐朝的领地,不过现在已经被吐蕃控制几十年了。

张说派人去交换边防印信,这时从赤岭那边来了一大队人马,唐军急忙布阵以待。片刻之后,一匹战马驮着一个吐蕃奔了过来。只见那人脸为赭色,帽子下面梳着许多小辫,身着皮裘系毛带。

薛崇训见状想起了满清,不禁沉声道:“老子最烦梳辫子的男人。”

来人用生涩的汉语说道:“我们是吐蕃贵人郎氏的部落,听闻金城公主远道而来,主人郎福率众夹道欢迎,亲自护送公主到逻娑城,以尽地主之谊。”

张说遂策马上前,与来使说话。而人众间的薛崇训对身边的张五郎道:“郎氏……咱们在关中时听说入寇鄯州的吐蕃将领,便是郎氏?”

张五郎皱眉道:“是,恐怕这个欢迎咱们的人就是刚刚入关打劫回来的蛮人。”

第二章 礼遇

吐蕃来使和宰相张说交谈了一会,便策马返回,不一会,一队骑兵从赤岭关隘里奔了出来,其装扮和刚才那吐蕃人相似,头戴圆顶小帽,梳着小辫子,身上裹着硬皮革当盔甲。其中有区别便是臂饰,以瑟瑟、金、金饰银、银、铜为分别,装于方圆三寸的氆氇上,安于膊前,表示上下尊卑。

那队人马来到唐人前面,中间一个汉子把右手放在左胸上,在马上弯腰为礼,看了一眼后面那辆华丽马车,说道:“臣郎福拜见金城公主殿下,奉赞普之命,此后的道路便由臣来护送殿下。”

张说抱拳客气道:“多蒙贵使远道相迎,我代大唐朝廷感谢贵使的礼数周到。”

郎福笑道:“好说,好说。”他言罢转头和身边的将领用吐蕃语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话,周围几个人都相视一笑。

薛崇训问旁边的人:“我记得你好像懂吐蕃语,刚才他们在说什么?”

那侍卫没好气地说道:“他们说这回送上门的是货真价实的公主,赞普又有得玩儿了。”

薛崇训听罢大怒,一拍马臀,用脚一踢马腹,“霍”地喝了一声,策马上前,身边的亲兵急忙踢马跟上,张五郎等也护了上来。

“你们什么意思?”郎氏一瞧情形不对,神色大变,其护卫也急忙挡到了前面。薛崇训骂道:“辱我公主,速来受死!”

吐蕃二将拍马来挡,忽闻“砰砰”两声弦响,两支箭羽从唐军中飞出,二人应声落马。这时听得张说惊呼道:“不得无理!”

薛崇训鸟也不鸟,手提大陌刀,迎头就向那郎氏劈下,郎氏没意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大惊失色,慌忙双手举起刀柄格挡。“哐”地一声巨响,座下战马吃痛,嘶鸣了一声,前蹄一屈,那郎氏一不留神从马头上滚下马来,但没摔着,一骨碌就爬了起来,刚要拔弯刀,陌刀已如死神的镰刀一般横刀而过,“喀”地一声,就见一颗飞扬各式小辫的脑袋飞了,无头|尸|身上鲜血像喷泉一样飙了出来。

剩下的吐蕃骑兵大谔,调转马头便要跑,薛崇训怒道:“全部杀!”

飞虎团中一顿骑射,相距只数步,还射不中不如去死算了,那些吐蕃骑兵顿时人和马都被射|成了刺猬。

张说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尸|体,怒气冲冲地对薛崇训吼道:“河东王,你干了什么!这个人是吐蕃贵族郎氏,赤岭后来有郎氏部两万多兵马!为图一时之快,你将和亲团千余人置于何地,将朝廷天下置于何地?!”

薛崇训脸上看不出任何愧疚之心,只冷冷道:“不出片刻,赤岭定出轻骑奔袭,现在我们要做的不是埋怨与辩解,赶紧后撤是正事!”

张说悲哀地叹道:“能脱身?我等休也!”

薛崇训扬起带血的陌刀,说道:“丢弃一切辎重,军队转向后撤,其他人都抛下。”

那些乐队、技工、随从等人顿时一片哗然,愤愤喧闹起来。薛崇训哪里管他们,骑马奔到那架四架大马车前,金城正在帘子后面看外面的情形,只见薛崇训抱拳道:“事有权宜,殿下快出来。”

金城忙从马车上下来时,薛崇训已跳下马来,不容分手,一把搂住她的纤腰,便抱到了马上,随即翻身上马,让金城坐在他的后面,同乘一骑。

这时薛崇训喝道:“飞虎团随我走!”说罢调转马头,拍马便走,张五郎等立刻率部跟了过去。

张说见状破口大骂,薛崇训回头大声喊道:“南衙兵四个团由张相公统领,赶紧走,否则敌兵追来,你们和他们打?”

没过一会,果然赤岭那边已集结了一部轻装骑兵,情况已是危急。

薛崇训这边的飞虎团把帐篷、工具、粮草啥都留下了,众军也是干干净净地逃奔,轻装简行,速度非常快。张说看这情形,也带着南衙兵跟了上来,只可怜那些赶着辎重马车的丁夫,还有那些乐工、百工,根本没人管,他们也四处抓马,一窝蜂跟着跑了。

这时一骑从飞虎团中离队向后奔去,越过狼藉一片的车队,奔到吐蕃追兵两百余步才大声喊道:“金城的嫁妆,有丝绸数万匹,金银珠宝无数,都留给你们啦!”喊罢转过马头就跑,背后许多箭羽飞来,但都不够距离,纷纷落到了草地上。

这个小计却没起到作用,对方毕竟是军队,起码的组织纪律却有,他们个个目光贪婪地看着地上的物品,但并没有停下来。有的箱子被打翻了,里面的珠宝闪着光泽,看得人直流口水。

这股吐蕃追兵只有几百人,事出仓促,马上集结大队无法做到,只能派出一支前锋部队追击。可唐军卫队有一千多,而且唐军的个体战斗力和武装装备是远高于吐蕃,唐朝和外族的战争中,一般都是几万人干四五十万……所以他们说是追击,其实就是跟着,等待大队人马赶上来。

不过送亲队伍这边的非战斗人员是倒了大霉,有的窘急之下骑的是骡子,还有的马术不佳,常常摔下来,是连滚带爬。待那股吐蕃兵追上后面乌合之众时,就像宰羊一样毫不留情地杀戮。薛崇训压根就没打算管他们的死活。

大伙狼狈逃跑,有些将领却哈哈大笑,大呼一刀砍了那蕃将实在痛快。

金城在薛崇训后面问道:“薛郎杀了那迎亲的吐蕃人?”

薛崇训头也不回地笑道:“正是……”他放低声音道,“我早就想找机会搅局,正好遇到这个让人厌恶的郎氏,屠了咱们的城,还像模像样地来迎亲,他不死谁死?”

金城柔声道:“你想过后果吗?”

薛崇训道:“先回国境再说,估计得受到母亲的惩罚,不过没啥了不起的,大不了削去王位,和你比起来,那些东西比鸿毛还轻。”

金城犹犹豫豫地伸出手,轻轻搂住他的后腰,轻轻说道:“挑起国与国的战争可是大罪……不过薛郎说的也对,只要能回去,性命应无忧虑。”

薛崇训深以为然,金字塔顶端的人,犯罪是小事,屁股坐歪才是大事。只要不是与太平为敌,太平不太可能置亲生儿子于死地。(像汉武帝时的那些藩王,一开始让亲生女儿侍寝、虐待百姓等等坏事什么没干?照样屁事没有。但等汉武帝想削藩集中国力时,他们武力反对,结果有有事了,新账旧账一起算。)

“薛郎不做王,我也不做公主,我们做庶民也好。”金城的手臂渐渐搂得更紧了。薛崇训的后背感觉到了两团温暖的柔软贴着,心下暗自一阵呻|吟,抢回如此倾国倾城的美人,他是压根不后悔,觉得干的一切坏事都是十分值得的。

薛崇训道:“没有人能抢走你,和亲本身就是一件愚蠢的事,什么朝廷大计在我看来根本一文不值。”

这时宰相张说策马追到薛崇训身边,面有怒色地说道:“河东王打算如何回国?赤岭距离鄯州两百余里,咱们仓促逃离,马匹尽失,你要让一人一骑急奔两百里?”

薛崇训心道:那八九百南衙兵步战断后,马匹给飞虎团护送金城回国,就可以解决问题了;有时候一起拖着,只能全部玩完……但饶是他心黑,也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心下便寻思,一会叫南衙兵去搞石堡城,多半会凶多吉少,然后马匹就有了。

他想罢便说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自有计较。”

张说长吁短叹道:“河东王,亏你还是皇亲国戚,叫我怎么说你?!”

这时只听得金城道:“张相公,现在应该想办法回国,你不要再埋怨薛郎了。”

张说没好气地说道:“女子祸国!不答应和亲直接开战还好,现在咱们不讲信义,送亲竟然杀人,国威脸面何在?”

金城一语顿塞。

薛崇训冷冷道:“看着别人屠城,然后送公主就有脸面国威了?他不仁我不义!和豺狼之辈讲什么信义,真刀真枪干才是正事儿。”

众军一路奔走了几十里,太阳西垂之时,前方斥候奔来禀报:“方才探得,石堡城出兵堵路来了。”

薛崇训沉吟片刻,心道:不用再忽悠南衙兵攻城了,现在正好干一仗。他问道:“有多少人马?”

来人禀道:“约千余骑。”

薛崇训招手让张说前来,对他说道:“石堡城出兵千余堵我前路,只有迅速击溃方能夺路而走。我们分头行事,张相公掉头对付追在后面那股人马,我率飞虎团击溃前方敌兵。有问题么?”

张说皱眉道:“后面只有几百人,我四团南衙兵对付他们绰绰有余,只是你们飞虎团两百对一千?”

薛崇训笑道:“吐蕃野人,在我眼里形同草狗,以一打五简直是看得起他们。”

张“哼”了一声,抱拳道:“如此甚好,希望你们尽快,如战不利,我分兵再救。”

第三章 刀光

雪山之下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极目望去,远处的人群已出现在视线之内,千余人的队伍分作四五丛人,看起来尚比较壮观。

薛崇训身上穿着明光板甲,胸前背后有光滑反光的铜镜。他把金城送到后翼,让南衙兵分出一部保护,然后戴上兜鍪护头,配上护耳、顿项,准备了一番,对飞虎团的将士说道:“咱们飞虎团打的就是以少胜多的仗。”众人都是爽朗一阵大笑。

他又回头对金城说道:“等我,很快便回来。”

金城满面关切道:“薛郎,你一定要好好的。”薛崇训笑道:“殿下放心,我对飞虎团的兄弟很有信心。”

“你等等……”金城背过身,招呼薛崇训过去,低头红着脸悄悄塞了一团东西在他的手里。薛崇训抓在手里一捏,是一件细滑柔软的粉红色纺织物,他放到鼻子前一闻,闻到一股很特别的幽香,有些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做什么用?”

金城低声说道:“是女子的内衣,听老人说这东西能防流矢,你垫在盔甲里面,箭矢便碰不着你……”

原来是迷信的东西。但薛崇训却觉得十分香|艳,而且也能让金城安心一点,于是他便十分情愿地塞进了胸甲里面,笑道:“这下箭矢看见我都要转弯了。”

说罢翻身上马,抱拳对金城作了一礼,策马来到军前,与张五郎等将并马而立。他故作轻松地问道:“张五郎,你觉得应该怎么打?”

张五郎道:“敌兵多,我们不宜混战,分兵下马组成战峰队稳住阵脚,再以马兵为跳荡比较稳妥。”

薛崇训当即爽快地说道:“就依五郎之计。”

张五郎道:“我施令战峰队,薛郎率跳荡。”

薛崇训当即喊道:“鲍诚,左旅下马,备弓弩陌刀组成战峰队列阵。右旅李逵勇,率马队听我号令。”

“末将得令!”

一阵吆喝之后,飞虎团十分麻利娴熟地按照平时训练的队形列成队列,左旅一百零二人组成两个战峰队,以步兵列阵以待。薛崇训率右旅一百骑兵位于侧后。

吐蕃兵是骑兵部队,缓缓行至千步左右便停了下来,他们停了一会,便有一队轻骑离开了大队,正面冲了过来作试探性攻击。

约两百步时,吐蕃骑兵提高了速度,向这边扑将过来。一百五十步,张五郎大呼道:“弩兵齐|射!”

第一排战峰队齐射一轮精弩,其吐蕃骑兵多人落马,骑射射程没有步兵弩远,只能白白挨了两轮弩,他们受创之后随即调转马头后撤。

薛崇训情知对方只是试探攻击,于是没有急着让马队出击。这时闻得军中的手鼓响了一通,两队战峰队随即向前推进,薛崇训也率马队护住起侧后翼缓慢跟进。

方才死伤的吐蕃兵很快就被甲兵踏着尸体而过。推进了数百步,吐蕃一丛人马组成四排冲锋队形,再次迎面冲了过来。百余步,再次遭受了一顿弩雨。这时薛崇训看清了他们的装备,大多装备弓箭、索钦等刀剑,护甲有锁子甲和皮甲,因吐蕃兵是马队,并没有携带弩炮等重武器,和身穿板甲,携带各种制式武器的唐军相比,对方的装备确实是差了两个档次。

吐蕃人仗着人数优势,拼死靠近唐军前锋,五六十步时,以骑射攻击,唐军战峰队也换弓箭还击,边打边进。吐蕃人的骑射十分娴熟,在马上运作自如,但马匹颠簸,其准确度肯定是比不上步射。

唐军的明光甲对弓箭有奇效,特别是战峰队浑身披甲,虽没有用刀盾手,却损伤不大。吐蕃人的骑射无法阻挡战峰队的推进,随即进行了骑兵冲锋,这时唐军步军弃了弓弩,端起陌刀,组成密集刀阵,不退反进。

明光甲和陌刀亮晃晃的,在夕阳下闪闪发光,远远看去,就如两道光墙一般突进。两军短兵相接,吐蕃骑兵装上密集的陌刀,人马俱碎,犹如鸡蛋撞石头,前锋溃散,向后逃奔。

草地上的情形已变得十分诡异,人数多寡一目了然,吐蕃的阵营明显宽大,两军相对,就如一条大黑狗和一只鸡站在一起似的。这时吐蕃左翼移动,从侧翼奔袭而来,同时正面又发动了一次攻击。

薛崇训见状扬起陌刀喊道:“出发!”百匹战马奔腾而出,马蹄声踏得草地一片轰鸣。两支马队靠近之后,随即展开骑射,转战良久,吐蕃人护甲不济,死伤更重。薛崇训也中了两箭,但他那身打造精细的盔甲让他好发无损,只是战马被射死后摔了一跤,膝盖被摔得隐隐作痛,换马再战。

张五郎率领的左旅陌刀队只有两个战峰队,但就像一架钢铁机器一般硬气,饶是吐蕃兵五倍于唐军,也无法冲破其阵列。这样打下去,只有溃退一条路,吐蕃随即换了战法,以优势兵力左右包抄而来,意图以轻骑的机动对付唐军步兵。

就在这时,张五郎大呼一声:“换!”

在吐蕃兵未近之时,两个战峰队迅速改变阵型,形成了一个圆阵,收缩了阵型,陌刀居外,弓弩手居中。薛崇训的马队也收到圆阵中间。

吐蕃兵从左右包抄而来,很快包围了唐军,但中间那圆圆的阵营就像一个乌龟一般巍然不动,而且收缩之后面积狭小,使得吐蕃的人数优势无法转化为攻击强度,只能围着圆阵展开弓箭对|射。

这时薛崇训大喊道:“鸣鼓,马队出击!”

“咚咚咚!”虽是小鼓,却是颇有节奏感。如果是大鼓就更有气势了,可惜那些物资已经在先前逃跑的时候丢弃了。

薛崇训随即率鲍诚部从圆阵一隅突出阵营,直扑包围过来的敌兵一角,相距只数十步,瞬息之间便短兵相接,九尺高的鲍诚冲在第一个,每个照面便是一刀解决,铁骑犹如破竹一般直劈吐蕃人群。

顿时杀声震天,战得天昏地暗,没一会,鲍诚和薛崇训人马都浇上了一身鲜血,如有一个个血人。飞虎团将士都是挑选出来的猛汉,锐不可挡,来回几个冲击,吐蕃马队已有混乱迹象。

“杀出包围圈,再杀进来,咱们穿针引线给它几个来回!”薛崇训大喊,拍马便率军突袭。一群骑兵犹如狼入羊群,那些吐蕃兵就跟靶子似的被砍得哭爹喊妈,已然支撑不住掉头溃逃。

其他吐蕃兵见状也跟着跑,队形混乱不堪,好在都是骑兵跑得很快。鲍诚见状谏言道:“卫公兵法,敌退不可冒进,我骑兵追一段路,不要远离战峰队的救援范围。”

这是飞虎团第一次和异族*,一打下来,发现吐蕃军队在精锐唐军面前并不是那么强悍,显得有点软,连唐朝禁军都比不上。薛崇训见那么多人居然狼狈逃窜,一股王霸之气从脚底直冒上头顶,挥刀指着前方,侧身对众将士大喊道:“杀啊!”

一旅轻骑随即尾随而去,边追边以弓箭射|击,追到尾巴便以刀枪砍刺,一路上都是吐蕃人零星的尸体。

追了一阵,鲍诚拍马追上薛崇训,说道:“咱们不宜贪功,如果太远了,敌兵如返身混战,后面张五郎无法及时接应,危也!”

薛崇训想了想,便接受了鲍诚的建议,回头喊道:“就追到这里,暂且饶他们的狗命。”马队这才渐渐慢下来,众军兴奋地欢呼起来。

薛崇训勒住马头,那战马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薛崇训俯视草原,胸中一阔,大呼道:“唐军所向披靡!”

“万岁!万岁……”大伙纷纷呼喊,在雪山之间悠悠回荡。

飞虎团死亡微小,轻伤者几十人,而草地上却有许多黑点,几乎都是吐蕃兵的尸|首,暂获颇丰。众人回到后方时,本来对薛崇训很不满的张说也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以一敌五,咱们唐军虽常如此,但需抓住有利战机方能取胜,与五倍的敌兵硬拼尚能取胜,佩服佩服!”

薛崇训取下头盔,哈哈笑道:“也不看看咱们飞虎团是何精锐之师!张相公的战果如何?”

“追兵不敢决战,只试探性地靠近了一次便退到西面了,我也没派兵返身追击。”张说神色一正,“堵路的被打跑了,我们不宜久留,稍事修整便启程赶路吧。”

这时飞虎团派出人马四处搜寻,抓了一批从战场上跑掉的战马,多是吐蕃马。现在对他们来说,马匹是最重要的东西,也是最大的问题。

薛崇训牵着马来到金城那边,问道:“殿下会骑马么?”金城的脸色微微一红,说道:“不……大会。”薛崇训笑道:“那还是我带你吧。”说罢扶她上马。

众军收拾了一阵,带上伤兵,有些仓促便继续赶路。那些伶人百工可以抛弃,但伤兵却不能抛弃,以免让将士们寒心。好在多数是轻伤,且是从武之人,问题不大,不过有两个重伤的军士却有些麻烦……现在他们为了摆脱郎氏部大队人马的追赶,只能用急行军的速度,重伤不能骑马者却是拖累。

第四章 兄弟

遇到了石堡城的阻兵,虽然以唐军战胜告终,但又耽搁了好长一段时间,身后的郎氏部给予压力就更大了。

此处距离唐朝边境还有约两百里地,属于吐蕃控制的地区,边境也没有唐朝集结的大军,郎氏部完全可以派出一支几千人的马队不带任何辎重实行轻装追击。所以薛崇训等人都有些心慌,催促众人马上启程。

这时一个将领上前来问道:“薛郎,有几个受伤的兄弟,实在不能骑马了,该如何处理?”

薛崇训回顾左右,两面都是雪山,中间是了无人烟的草原,连牧民都没见到。找不到百姓,自然无法托付给百姓,何况这里就算找着人也是吐蕃的子民,他有些为难,一时沉吟不已。

就在这时,一个飞虎团的伤兵看到了这边在说事,试图站起来行走,但伤在腿上,他“扑通”一声便摔倒在地,却用手抓着草地爬,带着颤|音喊道:“薛郎,我能骑马,我能骑马……”

眼见刚刚不久薛崇训毫不留情地抛弃了那些乐工、技工等没用的人,任吐蕃兵屠戮,那几个伤兵现在不仅没用,更是拖累行军速度的因素,自然十分担心被抛弃。

在军队中这种命令很常见,因为将领为了打胜仗,会从大局出发,牺牲小部分人换取全体的胜利。就算当头的如此作为,也不会被大家诟病,战争本身就是玩命的残酷事情。

于是众人皆是默然,就算是平时比较厚道的张五郎都没说一句话,大伙心知肚明其中关节。

却不料这时薛崇训忽然冷冷喝道:“带走!用布条绑他们到马上也得带走!”

“薛郎……”将领们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他给大伙的印象一向冷静果断,现在却下了这样一个命令,着实让人不好理解。

薛崇训想到的是现在远远没有脱困。如今的情况,看起来速度关系存亡,跑得快就能活,慢一步就得死;但跑得再快,现在一人几乎只有一匹马,无法支撑连续急奔两百里!最重要的不是速度,是人心和士气!

“不抛弃、不放弃!”薛崇训想起了前世听到的这句话,便说将出来,又回顾飞虎团众将士道,“咱们之间称兄弟,不是随口说说,否则白白糟蹋了这个词儿,听着恶心。”

果然汉子们顿被感动,因这个小小的命令,他们看薛崇训的目光愈发信任。

薛崇训却笑道:“咱们得一块儿回去,不然河东的父老乡亲问起‘俺儿子呢’,我怎么说?说他为我卖命受伤了,我就扔在路上啦?”

“哈哈……”众人一阵大笑,有心软的居然笑出了泪光。

于是众人带上伤兵,迅速离开了战场,继续向东急行军。没走一会,太阳便下山了,光线越来越暗,夜幕即将拉开。

这高原地区,昼夜温差很大,没有帐篷没有保暖装备,就算晚上要扎营也是个麻烦。不过他们不能扎营,本来只有两百里就进入大唐边境了,吐蕃军定然连夜追赶,唐军也只得连夜逃跑。

随着夜晚的临近,气温越来越低,薛崇训的心也越来越凉:这么接着再连跑一晚上,估计到不了天亮,马匹非得累死不可。

那句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从剑南快马送荔枝到长安,就算路上有驿站换马,也累死了好多战马。何况现在大家没法换马,马儿背上负重一百多斤,连奔一晚上,不累死才怪。

或许是天儿越来越冷了,坐在后面的金城抱得逾紧。虽然薛崇训穿着盔甲,但颠簸之间,他仍旧能感觉到后面的温柔。

他的盔甲里塞着金城的内衣,或许是她穿过的,还带着体香呢。

……穿越到唐朝来,他一直有种游戏人生的感觉,因为很多时候他觉得很虚幻,于是这些唐朝土著在他看来就仿佛NPC,从来没把他们当人,薛崇训干起各种坏事来心里压力不大,一个比较真实的游戏而已。

但是,这次他却有种很强烈的愿望,希望身后这个女子能活得好。

这回他的担忧和压力却不是主要源自生存,最挂念的竟然是别人,自己的安危反倒不怎么挂念。他想着要是被吐蕃兵追上,金城该有怎么样的遭遇?

薛崇训一面赶路一面寻思对策,这时他招呼宰相张说和众将过来,对张说说道:“咱们不能继续这么跑了,马匹受不了。”

张说“哼”了一声道:“你现在才明白?”

薛崇训没和他争执,继续道:“我有个想法,石堡城就在前面不远,如果我们现在突袭城池,拿下这个要塞,再距险而守,等待援军,倒是个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张说愕然:“攻石城堡?河东王,你知不知道石堡城的六次争夺,哪次不是付出万计的代价?咱们这点人拿石堡城,恐怕只有你想得出来……我这么给你说,话有点重,不论资排辈,就说咱们男人,得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你三番五次这样冒险,把所有人的性命当儿戏,岂不可笑?”

不料薛崇训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冷静地说道:“所以要用一部分人去冒险,保护重要的人安全。让四团南衙兵攻击石堡城,正好腾出马匹;两百飞虎团将士得到八九百匹战马便能顺利护送金城殿下回京。”

这时金城听罢忙道:“薛郎,你不能为了我一个人用上千儿郎去冒险。”

薛崇训冷冷道:“不这样做所有人都得死!你是公主,我们是什么?是卫队,我们此行的任务便是保卫你的安全,职责所在!”

张说略一寻思,冷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想护短,不把咱们南衙兵的人命当回事,让咱们去送死,你们好拍马走人?”

薛崇训道:“无论是南衙兵还是飞虎团,都是唐军,我不是护短,让飞虎团送殿下回京的原因有二:飞虎团人少,得到马匹之后便足够赶路;我更信任飞虎团,相信他们能极尽全力送完成任务!”

“这样做太不公平,南衙将士可能会哗变!”张说道。

薛崇训冷哼了一声:“我率南衙兵取石堡城,你带飞虎团回京!”

张说吃了一惊,看了一眼薛崇训身后的金城,怔怔地重复道:“你带人去?”

薛崇训淡淡说道:“我说过了,不这样做,大家都得死,与其相互扯皮坐以待毙,何不各自搏一把?我去!你现在不用怀疑我自私自利让南衙兵送死了吧?”

“薛郎……”金城身上微微有些颤|抖,“我和你在一起,你活我便活,你死我和你一起死,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薛崇训跳下马来,把缰绳交给张五郎,回头对金城笑道:“你和我在一起,那咱们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你听我说,吐蕃大将郎氏是我杀的,我就得最后脱困。我既从军做禁卫将帅,总有拼命的时候。无论能不能逃生,你都好好地活着,明白吗?”

金城忙拼命摇头,发鬓都摇得有些凌乱了。

“殿下!”薛崇训低喝了一声,盯着她的眼睛道,“去打石堡城,你跟着就是个拖累!我得分兵护卫,更加危险,所以你先走,就这样决定了!”

“让我在你身边吧,我能自己照顾自己……”金城的眼睛里闪出了晶莹的泪光。

薛崇训抓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故作轻松地说道:“好好活着。”说罢转身上了另一匹战马。

“薛郎……”金城已泪流满面,急忙想喊住他。

薛崇训没管她,对张说道:“张相公是兵部尚书,回国之后集结陇右兵来救我们。这事儿交给你了。”

张说有些过意不去,怔怔道:“薛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太平殿下交代……唉,还是我去打石堡城,你回去吧。”

“我自己跑了,南衙兵情愿去啃石头?别婆婆妈妈了,就这么说定。”薛崇训说罢策马来到南衙兵前面,大声道,“兄弟们都知道,马力无法久持,不能摆脱吐蕃人的追赶。事到如今,别无他法,我带你们去打石堡城,收复这座要塞,便是名动天下的功绩!”

众军默然,呆呆地站在原地。

薛崇训强笑道:“大伙不用太担心,我河东王食封五千户,荣华富贵还没享受够呢,我当然不想死。不打石城堡,就只能和郎氏部两万多兵马决战,以一打二十,必死无疑;而打石堡城,却有一线生机。打是不打?吐蕃人绝对不会料到咱们千人的队伍竟然要攻石堡城,城中剩下的兵马不会超过五百,这算是一场奇袭,以有备攻无备,又是晚上,是有可能成功的!”

如此一番说辞,大伙都知道如今处境,而且薛崇训亲自带队,还有什么好说的?既然当兵,就没有等着被人屠杀的道理,要死也战死,马革裹尸对从军的人来说也就那么回事。

片刻之后,一个将领便嚷道:“跟河东王打石堡城,要么战死,要么立功封侯,痛快!咱跟河东王走!”

众人纷纷来了生气,一片起哄,高呼他|娘|的拼了。

第五章 死地

穿过长满了牧草的谷地,翻过一座平缓的山坡,便能远远地看见峭壁之上的石堡城。夜凉如水,月光明净。东升的月亮就如一张神情怪异的半张脸,下玄月挂在半空,仔细一看上面有些黑斑,可以想象成眼睛、鼻子、嘴巴等等。

如果月黑风高就更好了,但今晚天气很好,光线还算不错。

薛崇训极目望去,能看见山上那城堡的黑影,此情此景,倒让他想起了西方那种恶魔城堡的样子,大概也是这幅样子?

一阵凉风袭来,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这高原地区的夜间真他|娘|的冷。说实话,他现在的心情实在有些沮丧,他不认为能拿下这座变|态的堡垒。一句话,后面的路不好走,麻烦远远没有结束。

后悔吗?因为杀了一个人,就得为此负责!他想了想,没觉得有什么好后悔的。当时金城和亲已经是既定国策,时间又很紧迫,他手中无权,根本没办法改变什么,就算想挑起两国战争也找不到办法,时间太短……战争不是那么容易挑起的。除非像今日白天那样见着郎氏一刀砍了,倒是比较容易。

他回头看了一眼周围神色凝重的将士,却是有些内疚,他们才最无辜,要为无关自己和国家利益的原因付出代价。李连杰在《救世主》中说,军人可以死,但不能错误地死。这些唐军军人,正是因为薛崇训某种程度上的错误而死。

薛崇训想罢心下有些黯然。身份越高的人,错误的代价就越大,流血漂橹,尸横遍野。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发现自己渐渐变得开始为身边的人作想……记得宇文姬送过一只兔子,她就是希望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沉吟片刻,薛崇训甩了甩脑袋,抛弃诸多瞻前顾后的心绪,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月亮在东边,咱们从西北方面延伸过来的山坡摸到石堡城下,就能借山的阴影隐蔽。一会我们进攻城池,张相公随即带马队东去,各奔各的。未免夜长梦多,现在就出发。”

就在这时,金城脸色苍白地抓住薛崇训的手道:“我不能走!此事因我而起,我不能走……”

薛崇训摇头道:“殿下一心想去和亲促成边境太平,杀郎氏又不是你指使的,你有什么错?你没有错!如果这个世道必须要有人牺牲,那么牺牲的人不应该是女人!我也无法忍受那种屈辱。”

他确是怕死,不过屈辱地活着、悲观地苟且偷生更是生不如死。

这句话有些煽动力,南衙兵本来憋着牢骚和无奈,听到这句虚无飘渺的话,仿佛在这件毫无意义的事上找到了一点意义。

薛崇训看着金城那张娇美的脸,叹道:“放手吧,去飞虎团那边。”

金城哽咽道:“我等你,我在京师等你的消息,如果是噩耗,我也随你而去!”

薛崇训有些生气地说道:“你还不明白么?那样做有何意思?好好活着!我希望你最后是老死在床|上。今日我为你做的一切,等你老了的时候回忆起,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他不再多言,毫不留情地把手从金城的手心里抽了回来,抓起横刀刀鞘举起来道:“出发!”

众军遂沿着山脚前进,距离城池还有一段距离,薛崇训怕临近了再准备被敌兵发觉,遂叫飞虎团留在后面砍树做梯子,自带南衙兵先行。

石城门峻谁开辟?更鼓误闻风落石。界天白岭胜金汤,镇压西南天半壁。

城池面临河谷,背靠大山,两侧山峦起伏,峭壁悬崖,犹如苍鹰展翅。除了前面这条不宽的小径,别无他途。要想攻占石堡城,只有从山脊的小径上去。

众军来到山下,薛崇训对张说、张五郎等人抱拳为礼,简单告别,故意连正眼都没看金城一眼,只是在余光看到她伤感的表情。

他招来四团南衙兵的将帅作攻击安排。这时一个胡须都花白的老兵用不大的声音说道:“俺十几岁的时候在这边上过蕃,这城堡有大小两个方台,为前敌哨站,要上去得先拿下方台,不可能不惊动上面。”

薛崇训想了想说道:“这是个要塞,敌兵还能不留哨点,全部都缩被窝不成?攻击之前就被发现是肯定的,我们要做的是在他们准备不足的时候强攻,拿下城头!这样安排,前面两团作为第一波攻击,以队为单位;第一队到达方台后分作两股攻击方台,如果一时攻不下来便用弓弩压制;第二队不要停,继续向山上跑,迅速摸上山,不计一切代价突袭拿下城头,如果顺利,后面两团继续跟进,一起进城。有何问题?”

众将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有说话。薛崇训停了许久,然后道:“没问题就这样办,诸位回去准备,立刻开始!”

“末将等得令。”众将一齐抱拳道,刀口上讨生活的人,没啥好罗嗦的。

四个团的人俯身布置在山下,没有重武器,只有临时做的简陋梯子。战斗序列的前面两个团负责突袭城头,从第二队开始便分配了梯子,其他别无他物。

薛崇训抬头看着山间那条小径,擦了一把额上的细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回顾左右时,众军个个面色凝重,露出了悲伧的神情。

“丝……”伴随着一声金属摩|擦的细响,薛崇训缓缓拔出腰间的横刀。就在这时,负责第一波攻击的队正忽然回头说道:“今日我等死战,是不想丢我唐军的脸!”

众军顿时肃然起敬。薛崇训点点头,用刀向上一挥,低喝道:“第一队,上!两团将士,随后跟进!”

前面的人站了起来,拿起长短兵器,排成细长的纵队向小路上奔去。不一会,上面就起了嘈杂声,大概是被哨站的敌兵发现了,一时“砰砰”弦响和呐喊声响成一片。片刻之后,那方台点起了火,火光冲天而起。

薛崇训见状对张说大喊道:“张相公,后会有期!”

张说翻身上马,抱拳道:“某在长安恭候郡王平安归来。”

薛崇训笑道:“到时候我把李龟年请到王府上来唱曲,大家欢聚一堂。”

山坡上的战斗已经开始,第一团左队正按照既定计策,兵分两股攻击大小方台。右队越过去,继续向山上跑,试图在敌兵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强攻城头。

将士们埋头狂奔,奔到城下时,忽见城上的吐蕃人正站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向下观看,见到唐军靠近,便吆喝起开始推那块石头。

右队队正站在前头,把城上的情形看得清楚,这路狭窄,躲又没地方躲,冲上去又来不及了,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像死灰一般。

“咚!”地一声巨响,那大石头被推落下城,正好落到一道凹下的坑道中,便沿着路面滚了过来。

那队正见此情形必死无疑,临前挥起长刀大喊了一声:“大唐万岁!”

片刻之后,石头就从前面的几个人身上碾过,碾得血肉横飞,有的人见状没法,跳下山去,沿着陡峭的山坡乱滚。待那石头滚出路面后,后面的人鼓足勇气继续前仆后继地猛冲。

城头上立刻用弩炮攻击,烧得发红的弩炮投来,没法展开的唐军死伤惨重,后面还有很多人,他们没法后退,也不能后退,只能冒死前冲,一边用弩还击。

上边苦战了很久,这时一个军士下山来对薛崇训禀报:“大小方台已经攻下,攻城受阻。第一团右队全军阵亡,二团伤亡了半队人马,兄弟们仍在继续冲锋。”

薛崇训问道:“敌兵用什么武器攻击?”

来人道:“滚石、滚木、强弩、弩炮等。”

每一弹指间都有人付出鲜血性命,薛崇训第一次如此揪心,这种感受,不是自己在痛,却为他人的痛而痛,难以言表。他的眉头紧锁,凝重到了极点。从来没有指挥过攻城,第一次经历便是啃这样的石城堡,听到进攻不利,他的信心立刻降到了冰点。

此时此刻,他认识到自己经验不足,很想询问旁边的将帅该怎么办?这些将领并不乏沙场老将。可是,后面两团的校尉、旅帅都看着他,就指望着他拿主意。难道要反过来问他们该怎么办?

当头,就是遇到任何情况,都有办法!

薛崇训的手心里全是滑|滑的汗水,紧握着拳头,指甲把皮肤刺破了他都没发觉。

一个旅帅说道:“河东王,二团要打光了,是否让方台的队正顶上去?我们要不要补上?”

顶上去是继续送死吗?也许,此战本身就是自杀!

就在这时,一匹马自山脚下飞奔而来,跑到这边,那骑士勒住战马,从马背上滚将下来,单膝跪倒道:“禀郡王,后方十里地,发现吐蕃大股马队。”

众军听罢顿时脸色纸白,面面相觑。一个将领忍不住说道:“两刻时候拿不下石堡城,咱们将面临前后夹击的处境,必定全军覆没!”

第六章 征途

等待发动进攻的两团校尉和旅帅全都看着薛崇训一个人,等待着他拿出一个办法。事到如今,进攻受阻,后面的大股敌军两刻时间便到,是进退维谷,能有什么办法?

“郡王,决断吧!”形势紧迫,一个将领忍不住催促道。

薛崇训紧握着拳头,心弦绷紧,几乎要断掉。如果继续打石堡城,不仅拿下它的希望渺茫,很快就会遇到前后夹击插翅难飞的境地;如果就此放弃,将去何处?以步对骑,并不是不能战胜,唐军的陌刀阵专搞骑兵,可是几百步军对几千到二万骑兵,如何战胜?打不赢、跑不掉。

但曾经有个人说,当你握紧拳头时什么也抓不住;放开胸怀,却能拥有整个世界。

如此犹豫不决的心情让薛崇训很不适应,他渐渐松开了拳头,回顾众将道:“维今之计,只有设法逃生了……”

众人默然。薛崇训回头看了一眼东面那洒满清清月光的道路,攻击石堡城大约有一个时辰了,金城他们应该远去,他们有充足的马,应该能脱离危险。想到这里,他竟不绝望,反而生出一丝欣慰。

这时三团的校尉道:“斥候已经收拢,我们还有十来匹马!郡王骑马先走,我等在此与吐蕃追兵决一死战!”

薛崇训听罢情绪复杂地看着那将领。一方面他确实受到了诱|惑,生的诱|惑,此时此刻,只要忍着不要脸的一瞬间,便能得到后半生的生;但另一面他又笼罩在强烈的负罪感中,这种负罪感难以言表,比杀几个无辜的人更加强烈。

虽然在吐蕃境内,几个人单独跑遇到吐蕃散兵游勇都得完蛋,但总归是个机会。

那将领道:“兵部有我等的名册,郡王到京之后,记得为兄弟们的妻儿争取抚恤。”

此时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孩童的读书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以前我听到这读书声时,毫无心理压力地弃之不顾……而此刻他也应该如此吗?他顿了顿,竟然冷冷地说道:“传令,进攻城池的两团撤退。马,给能骑马的伤兵,一人二匹,先跑几个算几个。”或许是因为情况变了;又或许是他自己变了?

“郡王……”众将都颇为不解地看着薛崇训。在他们看来,尊卑有别,有身份地位的人的生命更加重要。但实际上,生命都是平等的。

薛崇训断然道:“就这样决定!马上传令撤退。”

鸣金收兵,唐军在山坡上留下了一两百具尸体,没有取得任何有价值的进展。集结之后,薛崇训与将帅们商量道:“不能再向东面谷底走了,过去就是平原,开阔之地遭遇骑兵无路可去。前几日斥候探的地形,南面是山地松林,四五月间枝叶正茂,可以隐蔽。我们现在就出发,向南!”

众军遂整装出发,列队向南开进。石堡城兵力在昨儿白天的阻击战中伤亡惨重,现在更是空虚,又怕调虎离山之计,并没有出城追击。

翻过一道不高的山脉,山脉纵深很大,全是起伏的山地和松林,唐军便钻进了林子里,继续向南行军。这种地形不便骑兵行军,暂时没有被马上追上的危险。

松树是落叶松,叶子像针一样细,从林间穿过时,那些叶子在脸上一扫,刺得皮肤生疼。

薛崇训道:“行军图上这附近有条小河叫日月溪,派人向左右展开,寻找这条小河,不然没有水源咱们自己就得完蛋!”

从赤岭仓促撤退时,装备辎重尽失,现在他们是工具粮草全无,跑了一天半夜,现在大伙都是又饥又渴,只能忍着咕咕乱叫的肚子。薛崇训又下令把盔甲脱了扔掉,减轻负担。

走了一阵,大伙索性把长兵器都扔了,只带横刀和弓弩。几百人已是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就在这时,斥候来报:“找到日月溪了!”

众军大喜,随即叫那军士带路,向北平移了一段路,果然见着一条蜿蜒的小河在众山之间。人们兴高采烈地奔向小河,一时忘记了情况不妙的烦恼。

军士拿着水壶打水上来,薛崇训喝了一口,回顾左右道:“咱们就顺着这条河的方向直走,先向南,等河流转向向东时,咱们便往东翻山回国。”

一个老将带着忧虑的表情道:“吐蕃人恐怕也会想到咱们会找水源,他们跟着河搜寻,便能容易地发现咱们的踪迹。”

薛崇训道:“无妨,此地崇山峻岭,本来吐蕃就没有布置多少兵力,我们防范的只是后方的郎氏部,只要加紧行军,便可避免被追赶上。”

他说罢沉吟不已,水源解决了,粮草如何解决?这林间倒是有些小动物,但是他们要行军,自然没有多少时间去打猎,无法满足几百人的粮草问题。

他一个人想了许久,忽然喃喃道:“这么大一片地方,不可能完全没有人烟吧……”

不错,薛崇训想到的办法便是以战养战,掠夺战区的平民自足。有时候他心存良知和廉耻,但很显然他完全不是什么坏事都不做的一个滥好人。

众人又走了一天一夜,已饿得肚皮贴背,薛崇训自己都饿得两眼发花了。但天无绝人之路,这时,斥候及时发现了一个村庄。

活该他们倒霉。薛崇训对众将说道:“咱们去征点军粮。”饿得半死不活的人们听罢又看见了希望。

军队爬上一个山坡,俯视下面的村庄,日月溪之旁还有人在洗衣服,忽然发现一群衣衫褴褛手执兵器的人,以为是盗贼,顿时惊惶失措地奔跑起来。薛崇训静静地看了片刻,说道:“上衣下裤,帽子好像是鲜卑帽,这是个吐谷浑人的村庄。”

因为马上有吃的了,大伙儿的心情都好了些,有人不忘附和道:“郡王好见识!”

“围了!”

一声令下,一个队正带着部队冲下山去,在村庄四面布兵张弓搭箭。薛崇训为防万一,让主力占据高地并未下山,只在上面列阵以待。然后自己又带了一队人下山去看情况。

村里的建筑多是土筑草顶,大约只有二三十户,在这边陲之地,算是不小的村落了。很快有些猎户拿着弓箭出来了,躲在围栏后面往外瞧。

薛崇训大喊道:“有会说汉话的吗?为防流血,出来谈谈!”

过了许久,一个长胡子带圆帽的老头儿和两个年轻人走了出来,那老头儿喊道:“不要放箭,老夫来和谈。”

在历史上,鲜卑人和汉人交往密切,汉化也很严重,会说汉话的不在少数。况且八世纪的东方世界,汉人王朝便是中心,汉话相当于通用语言,就如今天的英语一样,随便走在哪里总有些人会“鼓捣摸你”几句。

老头儿等三人小心翼翼地走到薛崇训这边,回顾左右,见到众军穿的衣服和带的兵器,已然猜到是唐人,而且刚才他们还说纯粹的汉话。

“天兵驾到边陲小地,我等受宠若惊,不知有何事可以为贵军效劳?”

薛崇训道:“我们军粮损耗殆尽,欲征些粮草,老丈帮忙筹措筹措,我军定不犯秋毫。”

老头儿道:“天兵驾到,我等礼应以牛羊劳军,但不知需军粮几何?”

“你们这儿,二三十户人家是有的,一户征一百斤粮草便是。”

老头脸色大变,忙道:“将军请看,我们这穷困村落,百业凋敝,实在囊肿羞涩……”

薛崇训神色一冷:“无论是腌肉还是粮食,一户人家连一百斤存粮也没有?休得罗嗦,如是野蛮之族,会和你讨价还价?”

老头道:“边民活路困苦,勉强能半饥半饱,请将军明察。”

薛崇训很没耐心地指着一个胖子道:“你看我的兄弟都饿得面黄肌肉了,你不交粮试试。”

老头无语地看了一眼那胖子,脸色难看道:“两三千斤粮食……交不出会怎么样?”

薛崇训扬了扬手里的横刀刀鞘,狠狠地说:“咱们饥肠辘辘,手里还有兵器,您说是等着饿死还是怎么着?想想会如何。”

老头愕然道:“容我回去和村民们商量一番再作答复如何?”

薛崇训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道:“一炷香时间给个答复,一炷香之后没有结果,咱们便自己动手!”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其实没啥好商量的,很快那些村民就认了,从家里搬了好些腌肉、粟米、松子等吃食出来。饿得发昏的唐军当即便分发食物就地烧烤大吃大喝起来。

吃完一顿,大伙来了精神,又“征”了他们两匹骡子,粮食、砍柴刀、箭矢等东西,等于是逼迫洗劫了一通,这才准备满意而去。

但这时有个校尉进言道:“陇右这边的吐谷浑人早已成为吐蕃的附庸,如果留他们活口,待吐蕃兵一到,咱们的行踪全被他们说清楚了。不如……”

薛崇训寻思了片刻道:“屠村也没用,吐蕃人来了一看,不是咱们干的是谁干的?反正是躲不了,何苦坏了咱们唐军的名声?算了,启程!”

第七章 异象

从赤岭出发到现在,大伙已有两天两夜没有认真休息,众人拖着疲惫的身体,迈着沉重的步伐,行军速度愈发缓慢。

薛崇训一面听着山林间不知名的鸟雀的聒噪,一面用昏昏沉沉的脑子思索对策,他想了许久便对身边的将领说道:“没帐篷没被子,晚上停下来扎营非得冻生病不可。中午咱们便扎营,白天休息、晚上行军。”

这青藏高原原理海岸,昼夜温差非常大,白天太阳一晒暖洋洋的还很燥热,可一到太阳下山,能冻得人发抖。

几个人又商量了一下行军和扎营的安排。吐蕃的追兵也是人,不可能连续不停地追赶,也要休息的,所以大家都觉得休息半天反而能提高行军速度。只是路线上选择需的有点讲究。这两天他们一直沿着水源日月溪而行,现在为了隐蔽行踪,他们打算改变方向。

日月溪在此段路是向南而流,约百里地之后会转向东面,流经大唐境内。薛崇训与众将商议,决定离开水源方向,折向东南。这样日月溪的河岸线和行军路线就能组成一个山角形,两三天之后军队又能与河流“汇合”。

计议定,大伙向东南方向走了半日,等日到中天时,薛崇训遂下令停止行军,派人伐木扎营。早上在那个吐谷浑村庄*的柴刀等物倒是派上了用场,砍树还得斧子柴刀比较麻利,横刀是砍人的,用来砍树实在费力。

安排了岗哨轮流,大多数人倒地便睡。薛崇训一坐下来,困意也是顿时犯上来,眼皮打架,很快就睡着了,没想到这硬邦邦的地上也能睡得如此舒服,比大明宫的绫罗大床还爽呢。

薛崇训睡得特别死,一觉醒来,周围已是黑漆漆的,呼噜声仍然此起彼伏。他这才想起自己正在逃亡的路上,将士们的呼噜声听起来非常动听,叫人安心,至少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是一个人,还有一帮难兄难弟。

旁边的一个军士见薛崇训坐起来,便说道:“太阳刚下山,要传令兄弟们起来了么?”

气温果然明显比白天低了些,不过温暖的地气还未散去,并不算冷。薛崇训便说道:“再等一会儿,便叫大伙起来吃点东西继续赶路。”

其他将帅也醒了两三个,纷纷坐到薛崇训身边来闲聊。还有个胡须花白的老兵也凑了上来,薛崇训道:“多睡会儿,难得休息一阵。”

老兵道:“年纪大,瞌睡就少。”

薛崇训看了他一眼,顿时想起了这个老头子就是在石城堡下说他在这边上过蕃的老兵,老头命大,现在还活着。于是薛崇训不由得就多和他闲聊了几句:“呆会天冷了便赶路,活动起来正好御寒。”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军士飞奔而来,慌慌张张地说道:“禀报郡王,东南面发现一股人马,天太黑他们没打火把,不辩敌我。距离半里地。”

“估摸有多少人?”薛崇训吃了一惊。

来人道:“展开的地方不大,应该不会超过一千人。”

薛崇训皱眉沉吟:“怎地出现在咱们的前方?”

一个将领道:“这地方是吐谷浑人的地盘,估计是吐谷浑人。”

薛崇训抬头对那人说道:“传令斥候队,继续查探,把人数搞清楚!”

“传令,整军备战!”

营地里一阵吆喝声和嘈杂,众军从睡梦中醒来,慌忙之中排列队形,有的要点火把,但被将领制止了。

“娘|的,斥候队搞什么,这么近才发现别人?”

“他们摸黑来的,又在前边,半里地发现算不错了。”

……

现在才仓促逃跑,估计会跑得七零八落,溃败在所难免,好在很快斥候队便报敌军人数不多。薛崇训回顾众军,盔甲全无,长兵器都没有,战斗力定然大不如前;但对方多半是吐谷浑人,这帮亡国奴战力比吐蕃还不如,薛崇训沉思片刻,便下定了干一架的决心。

吐谷浑原本世居青藏高原,靠近陇右地区,是夹在大唐和吐蕃之间的一个小国,以鲜卑族人为主,一开始依附唐朝,同时唐朝也利用他们作为抵挡吐蕃势力的桥头堡。但唐军和吐蕃作战不利,导致吐谷浑被吐蕃吞并,其族人一部分内迁到唐朝境内,一部分留在青海成了吐蕃的附庸。

战争便是如此,胜仗越打敌人越少,一旦不利就越打越多,吐谷浑人本来已被唐人征服,结果又成了敌人。

薛崇训带的虽然是残兵,装备零落,但纪律和训练依然严谨,唐人能控制如此多周边异族,靠的就是能战的唐军府兵。不出一会,剩下的五六百人便以各队正为核心列成了战斗序列,严阵以待。

“让敌人尝尝咱们唐军的厉害!”薛崇训挥起横刀大喊道。

众军气魄雄浑地大呼起来,呼声在山林间回响,临战前的呐喊让士气高涨。

不料这时却见营地外的人纷纷惊叫着从营门口狂奔进来。薛崇训一看十分纳闷,唐军啥时候发生过一触即溃的事儿?想当年大非川之战,薛仁贵率两三万唐军面对四十万吐蕃,面对敌军二十倍于己,且辎重粮草全无、深入敌境,已是绝境之地,尚能决一死战,以全军覆没的代价重创吐蕃,让他们主动提出议和。

薛崇训顿时怒道:“发生了什么事?!”

“蛇!蛇!蛇!”这个字像瘟疫一样在军营里扩散开来。

真的有蛇,很多小蛇!只见营地的栏珊缝隙里,钻进来无数的小蛇,软软地游荡的东西让人一看就肉麻万分。那东西乌青的颜色,脑袋却是白的,只有指头大小,灵活地游荡,速度极快。

有人惊呼道:“是高原白头青蛇,有毒!大家小心!”

惨叫很快在四处响起,营地立刻变得犹如地狱,被一股恐怖的气氛层层笼罩。

连在村庄里抢的那几匹骡子都不安地躁动起来,牲畜最是灵敏,它大概也感受到了危险。

实在邪门,这是打仗吗?人们的脸上都充满恐慌,但依然按照命令努力形成战阵,作为军人,他们有意识:没有组织和战阵,就是一个死字。

“兄弟们,都点上火把,蛇怕火。”

大伙忙把松枝做的火把点燃,拿在手里挥舞,小蛇果然不敢靠近;但是许多人还没来得及点火,已有蛇游了进来,被咬的人恐惧地大叫乱跳,极大地影响了队形的严整,更何况那些爬进阵队的蛇没被杀死之前仍然在疯狂地咬人!

蛇一般是不主动攻击人的,外面那些吐谷浑人能控制这种畜生?

突然空中荡漾起一阵阴冷的箫声,呜咽着犹如怨妇在抽泣在哀怨,又如冤魂的咒语。

“呜呜……”天空仿佛骤然之间又黑暗了一些。

自喻万物之主的人类,其实内心时常充满惶恐、非常脆弱,阴冷的气氛让唐军几乎精神崩溃;诡异的箫声就像死亡的审判,人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薛崇训指着箫声方向大喊道:“弓弩!弓弩队,箭矢上弦……”

这时,箫声荡漾的空中突然夹杂进了“嗖嗖”的异响。

昏暗的天空上突然飞来黑漆漆的长条,软软的、纠结的……蛇!蛇会飞?当然不会,一定是有人用工具在抛掷。

“放箭!放箭!”

小蛇从天而降,掉在人们的头上,颈窝里,背心里……冰凉的感觉实在让人全身都会起鸡皮疙瘩。

惨叫声不绝于耳,虽然大家打着火把,但蛇直接飞进人群,无处可逃,只能乱爬乱咬。

一个将领对薛崇训说道:“郡王,没法整队了,咱们只能立刻进攻!”

如此混乱的队伍,完全不明状况的方向……竟然要这样进攻?但此时此刻有何办法!薛崇训最擅长的就是见机行事当机立断,当即便大喊道:“众军听令,弓弩队在前,战峰队在后,全军进攻!”

极度恐惧的气氛、绝望的情绪、混乱的队伍,唐军没有马上四散,已经显示出了非凡的军心。

混乱的弓弩手零星而盲目地向夜空放箭,许多人还忙着对付身上和身边的毒蛇,绝望的喊声混成一片,人们茫然地舞动着手里的火把,嘈杂的人群相互携裹着极其缓慢而地向前推进。

什么弓弩手和战峰队完全不成队形,乱成一团。作战的时候一窝蜂乱冲简直是扯淡,特别是步兵不成队列实在和送死没分别。

空中嗖嗖乱响,那些箭羽在黑漆漆的天空中倾泻而下,没有装备的唐人死伤惨重。如果在正常情况下叫他们冒着箭矢冲锋并无问题;可现在这状况,那些叫人生寒的小蛇让军心混乱,上去又是漫天的箭欲,堪比人间地狱。

没一会便有人开始逃跑,将领们喝也喝不住,很快就成溃散之势。营地这边还算平坦,敌军马队多少有发挥空间,见唐军混乱,便冲将过来。

薛崇训旁边的将士见状,进言道:“败绩在前,咱们各自逃生吧,或许能有一些人保得性命。”

第八章 翻山

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然后将错就错。和撒谎一个结局,只要有一件错事,就会干很多错事来弥补。此时面对唐军这边四散的溃兵和敌军的冲锋,薛崇训已是回天无力……几天前计划攻占石堡城自守,结果没成功;又改变计划从南面的山地曲线回国,结果他|娘|的遇到一群耍蛇的吐谷浑人,实在冤到了极点。

眼见抵挡不住,众人一哄而散,向各个方向分散逃跑。薛崇训也只得掉头便跑,有两个人跟着他,一个旅帅,还有先前和他闲聊的那老兵。

背后火光闪烁,弦响中夹杂着惨叫声,前面漆黑一片,薛崇训不顾一切地狂奔,紧张到了极点。

“呼……呼……”他大张着嘴,胸中就像突然被抽空了一样,仿佛再也吸不进气。难受的窒息感顿时袭上他的心头,心慌、气短、头昏脑胀。回头看时,只见一个敌将正指着这边吆喝着什么,鲜卑语言他听不懂,但一群举着火把的马队正追过来……难道认出老子是个当头的?

他摔了一跤,顾不得疼痛急忙爬了起来,抬头一看,东边黑漆漆一团,肯定是个山坡挡住了月光。他顾不得多想,急忙向东边那山坡上爬……如此一来,至少不用和四条腿的马比速度。

身后传来了拉风箱一般的声音,跟着薛崇训的那老兵年纪大了,体力实在比不上年轻人,早已累得气|喘吁吁。薛崇训回头提住他的衣领,给他加把劲。

就在这时,老兵忽然道:“郡王,您可以省点力了……”

“为何?”

“俺中箭了。”老兵吐出一口血来,“俺不怕死,可死在这异国他乡真他|娘|的屈啊……”

薛崇训遂放开他,手脚并用往上爬,脚上穿着鞋还好,手上可受不了,指尖早已磨破,钻心地疼。这样爬了不知多久,他眼前的视线顿时开阔,原来爬到了山顶。因为他是从西面上坡的,爬上山顶后正对着东边,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东边的下玄月。

天地之间一轮皓月,分外壮观。

身后的吆喝声越来越近,他和那旅帅继续向东跑,旅帅奔在前面,忽然喊道:“娘|的,是个悬崖!”

薛崇训的脑子顿时“嗡”地一声,这几日遇到了这么多事儿,他已顾不上害怕,但很是不甘。

奔到崖边,他伸长脖子向下一看,下面是一条小河,或许就是日月溪的支流。河面狭窄,不知道深浅,更不知道会不会被摔死……水浅的话定然被摔成肉饼!这时那帮追兵也爬上山来了,见薛崇训停在崖边,他们也立刻弯下腰“呼呼”地急|喘。

……月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水面泛着美丽的流光,珠光宝气,就像繁华的长安灯火一样美好。薛崇训不由得翘首长叹了一声。

“跪下求饶!”敌人得意洋洋地用汉话喊道,让曾经的征服者跪在脚下实在是一件快意的事。

求饶?薛崇训当然不会求饶,求饶有用的话还可以考虑……这帮吐谷浑人定然是要向吐蕃主子邀功的,自己杀了吐蕃郎氏贵族,能轻易就饶恕?

薛崇训回敬道:“亡国奴!”

这句话立刻让那敌人恼羞成怒,“去|死!”一声弦响,箭簇破空而来。

“嗖”地一声,竟然没有射|中,或许是那货太羞愤了。但薛崇训因此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一脚踏空,“啊……”他的双臂在空中乱抓,但是没抓到任何东西,仰面摔了下去。

……

他没有死。当然也没有在悬崖下找到什么武功秘籍,借此因祸得福地牛|比起来。天亮时,他在河边只找到一具尸|体。是跟着他逃奔的那个旅帅,浑身都是箭,被弄得跟一个刺猬似的。昨晚这旅帅肯定没有果断跳崖,这才弄成如此模样……从那么高跳下来,实在需要极大的勇气。

周围十分安静,朝阳东升,大地上光明起来。薛崇训担心有敌兵在河岸搜索,第一个打算是赶快离开此地,钻林子躲起来。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腰间,只挂着一副空刀鞘,横刀不知丢在哪里了,又跑到那旅帅的尸体身上搜了一会,也没找到兵器,只找到一把小刀和两块火石。这些东西他也有,“七事”在唐朝很流行,就是在腰间挂些小工具,对于贵族来说大多数只是装饰。

于是他带着两套小工具钻进了林子。现在他找不到地图,但估摸着这片山区东面就是鄯州或者廊州境,因为前几天向南走了这么长的路,一直向东应该是廊州。总之是唐朝控区就好办,困难的是东面有一道山脉,大概属于祁连山的延伸,不识路就这么摸索着要翻过去多少有点困难。

以前唐军在吐谷浑的地盘上都有驻军,但近几年来政治动荡黑暗,边境防线不断内缩,现在在山岭以西基本再找不到唐军的影子。

没两天,薛崇训就变得像个野人一样,这让他想起了鲁滨逊漂流记,在荒郊野林求生。幸好周围都是树林,不缺柴,有火石也不用钻木取火,晚上才能熬过去。

一开始他用树枝和藤皮做了弓箭想打猎获取食物,因为他的箭术还算过得去。但没成功,自制的简陋弓力道不够,没有箭簇、削尖的树枝重量不够,射|不|死任何动物。他只得捡些松子勉强充饥。

后来在日月溪发现有浅滩,这时候的河流没有污染,里面有鱼!而且正值初夏,鱼儿并不难找,于是他又做了木杆插|鱼,这才多少恢复了些体力。

其实最难忍受还是孤独,人是群居动物,一个人这么着实在很难受,特别是晚上,习惯了都市繁华的薛崇训常常感到恐惧。黑漆漆的树林,仿佛隐藏着什么未知的恐怖之物……他不信鬼神,但身处如此环境却在害怕它们,人真是难以理喻的东西。

如此行走了十来天,总算发现那道横在唐朝和吐谷浑之间的山岭。只见很多山上是白顶的雪山,他自然没傻到去翻雪山的地步,如果那样干冻也冻死了。

薛崇训一面收集食物为翻山准备,一面沿着山岭考察地形,找到一处勉强比较平的地方,从那里过去。可是有的地方看起来比较平,走起来真是困难万分,这处落叶灌木林的地方,原本就没有路,自然就崎岖难行。

一目了然的一座山,看起来并不远,要翻时,薛崇训翻一座山就用了两天多的时间。这样的大山真是要让命,翻了一座还有一座。他一面熬着,一面胡思乱想,心道:怪不得发达地区多在平原,山区的条件实在艰苦。

当他从一座山上下来,看到了炊烟缭绕的村庄时,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感动,几乎要热泪盈眶了!到大唐境内了吧?俺的祖国啊!薛崇训从来没这么爱国过,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国家能给人以归宿感。

现在他有点摸不着北,为防万一,他打算先瞧瞧再说,别还是吐谷浑境内,千辛万苦自投罗网又被逮回去。于是他在山脚下呆到晚上,然后偷偷摸摸地摸到村里,专挑那些还亮着灯的窗子去瞧。

听得里面有个女人的声音道:“当家的,俺家那些皮子晒干了,拿到达化城去卖了吧。”

达化?薛崇训一寻思,达化是廊州的一个县,看来是真到廊州境内了!而且这些百姓说的可是纯正的汉话,不是汉人是什么?

他又听了一阵,确定之后便去敲门,里面一个声音道:“是谁?”

薛崇训忙道:“开开门……”

里面那汉子听得是个陌生人的声音,警惕顿起,便在门缝里往外看,他好像不会说别的话似的,又问了一句你是谁。

薛崇训只得说:“我是唐朝将领,打仗时和其他人失散了,好不容易才回来,你开开门,帮我一把。”他想了想,把身上的金鱼袋取了下来,摇晃着说道:“这东西可以证明我的身份,你拿去给有见识的村老看看,定然有人认得。”

“就你一个?”

薛崇训点头称是。

过了许久,那汉子才把门打开,看清了薛崇训一身脏兮兮的模样,顿时愕然。薛崇训在腰间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块佩玉出来递给那汉子道:“这东西值钱,你给我弄顿饭,然后找人送我到官府,它便是酬劳。”

汉子有些木讷地接过来,左看右看,“这石头值钱?”

石头?薛崇训目瞪口呆,便夺回那块玉,解下腰间的佩刀刀鞘递过去:“那你要这个,你看上面的装饰,是金子,撬下来总值几个钱吧?”

金子那汉子倒是认得,瞧了一阵,便回头喊道:“大郎,去村老家,说俺们这里有要紧的事。”

有道是金银有价,玉无价……他河东王身上戴的玉,还能是什么地摊货不成?薛崇训顿时为这汉子感到遗憾。

不多一会,便有个老丈和三五个村民一起提着灯过来了,见到薛崇训这副模样,少不得问东问西。刚才那汉子又把刀鞘递给村老看。村老道:“附近就有个哨塔,如是我大唐将校,为何不去军中?”

薛崇训忍不住说道:“能不能先给顿饭?”

第九章 背后

薛崇训完全没来过这地方,哪里知道有个唐军哨站?便提出送他到哨站也行。但村民们对那地方很畏惧,怕送这么个不知底细的人去被军队当成奸细,商量了好一阵,决定送薛崇训到官府。因为在他们口中,达化城的县尉对百姓非常爱护,很得人心。县尉这个官职主要的任务不是缉拿盗贼,它其实是个亲民官,大部分县尉都要直接和百姓打交道,积累名声是相当重要的,怪不得村民这么信任他了。

让薛崇训感到意外的是:村民拒绝了他的金饰刀鞘。那村老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切勿贪图小利,获取不明来路的钱财不能使人安心;如官府确定了这位郎君的身份,那时给予奖赏,咱们拿得才心安理得。”

众村民听罢都拜服,俯首听从村老的意思。

他们对薛崇训尚有防范之心,另外安排了一所空房子,还拍了几个青壮看守。不过对他倒还算不错,送来了一些热乎的食物,还有洗澡水、干净的衣服。

薛崇训身上那身衣服快一个月没洗了,混杂着臭汗味、各种污垢的奇怪臭气,他洗了个澡再也不想穿那身脏衣服,便换了村民们给的麻布衣……想想自己在唐朝,还从来没这么脏过。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村民们便选出了七八个年轻力壮的儿郎,赶了三架驴车,送薛崇训进城,这事儿要和官府打交道,对他们来说显然算是大事。

一路上山清水秀,薛崇训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因为他是唐朝的郡王,虽然现在损兵折将混成了光杆司令,但只要见官,就会立马牛逼起来。回想近一月来的事,实在不堪回首,不过现在总算过来了。

古代的交通实在缓慢,进个县城,竟然整整走了一天,到达化城的时候,天阳都西斜了。听村民说这还算是快的。

战火还未烧到这座边境小城,此刻它看起来十分宁静,大街小巷,青石路面古朴非常。薛崇训在驴车上竟然看到有很多拉着板车的苦力,把人当畜力使?如此情形竟然有些像清末那种黄包人力车一样,不同的是这些苦力拉的是货物。

在长安等地却从未见此种情况,此时人口便是生产力,青壮劳力是很有价值的。薛崇训不禁好奇地问了一句。

同车的村民道:“多是吐谷浑人,流入咱们大唐,既无田地又无根基,只好做苦力。咱们这边很多大户人家也收吐谷浑人做奴隶。”

“原来如此。”薛崇训心道,国弱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实在是灾难。

从达化城南门进城,沿着大道向北直走,便是官衙所在之地。胥役通报之后,等了一会,便有人传唤他们进去。薛崇训跟着胥役走过刻画着大型兽牙作饰的萧蔷,便看见一个头戴青幞头,身穿青色官袍的瘦高老头。

那老头迎到萧蔷之内,算是给足了面子,大约听到人报是唐军将领的关系,不论真假,这样做比较稳妥。在唐朝没有文官节制武将、文尊武卑一说,有些宰相以前就是上马干仗的将军,勋亲贵族封官,也常封金吾将军之类的武职。

青衣老头面带礼仪性的微笑,上下打量了一番薛崇训,抱拳问道:“我是达化县尉姜长清,闻报你是唐军将校?”他头上戴的幞头让薛崇训感到很亲切,只有汉人才戴这种帽子。

薛崇训便道:“我是河东王薛崇训,月前护送金城公主入蕃……此事姜县尉理应听说。路上发生了意外,部下被吐谷浑兵给打散了,我向东走,便走到了廊州境内。”

薛崇训一面说,一面有意把腰间挂的金鱼袋展现出来,这玩意挂在麻衣上实在显得有些突兀。接下来他便不用多废话了,姜长清既然是官场上的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安排。

姜长清的脸上顿时露出震惊的表情,再次打量了一番薛崇训,点头道:“那事我知道……郡王竟然来到我们这边陲之地?”

郡王的身份果然在哪里都管用,本来官府很容易便能确定他的身份,但薛崇训仍然有些迫不及待地在身上摸索,想找出一些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但除了玉等贵重的东西,印信什么的都没有。

姜长清倒没有过多怀疑,没人傻到跑到官府冒充郡王这样的大人物,很快就能查明。他当即客气道:“郡王里边请,稍事片刻下官这就去报知县令。”

薛崇训松了口气,也是假装客套了一番,对方虽是小官,但看在他让自己脱困的份上。

姜长清一面带薛崇训进府,一面套着近乎:“下官以前也在京师住过一段时间,只是无缘结识郡王。”

薛崇训脱口问道:“姜县尉做过京官?”

如果做过京官,现在却戍边做个县尉,那就属于流放类型,一定存在“政治错误”。姜长清淡然笑道:“没有,几年前投奔亲戚谋出路,闲住过一阵子。”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进一个厅堂,姜长清唤人上茶,然后说去禀报县令便离开了。他这一走可让薛崇训够等,等得太阳都下山了,还没见姜长清回来。薛崇训来回走了许多遍,便问门口那胥役姜长清干嘛去了,胥役显然不清楚,

就在薛崇训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姜长清总算回来了,他一进门便不住地打躬作揖:“抱歉,实在抱歉,让郡王久等了。王县令还在城东的仓库,一时半会回来不了……里面可是军粮!官吏管理不善,仓库竟然漏水,粮食受潮,届时耽搁军务,我等如何交差?唉!唉!”

薛崇训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堂堂郡王来到了这么个县城,他们竟然管什么仓库?对于当官的来说,是上面的人重要、还是什么劳什子仓库重要?

不过他也没多想,本来也不了解此地状况,更不知姜长清的为人;而且别人还不能完全确认自己是不是郡王。薛崇训便干笑道:“无妨、无妨,姜县令安排一下,准备些车马,送我回长安便是。”

姜长清躬身道:“下官方才在县前街给郡王安排了一所宅子,天色不早了,郡王路途劳顿,先将就着住下休息一晚,明日王县令回来了,我等再和同僚一起到宅上拜会。您看如何?”

薛崇训听罢想象着明日定有宴会,非得吃喝一顿他们才算尽地主之谊。他便笑道:“好好。”

“多有失礼之处,还望郡王多多包涵啊。”

薛崇训大方地说:“哪里哪里,我来之前又没有咨文,实出仓促,姜县令能这么快安排出落脚之处也算很尽职了,待我回到长安,定向同僚提提姜县尉的名字。”

姜长清顿时露出了喜悦的表情,这权力是自上而下的,上面有路,什么都好办。薛崇训十分理解他的心情。

“下官已安排了车驾,请郡王移步,光临下榻之处。”

于是薛崇训便和姜长清从厅堂里出来,果然见着有一辆马车停在院子里,周围还有四个胥役。薛崇训便上了马车,姜长清接过马缰,翻身上了一匹马,要亲自送薛崇训过去。

出了公门,街面上的灯火已经点亮,夜幕降临之后的小城看起来竟比白天还要繁华……小小的达化城自然没法和长安洛阳这些大都会相比,但薛崇训刚从荒郊野林逃生回来,看到如此景象仍然有种流连之感。

就在这时,马车忽然一转,转进了一条黑乎乎的巷子。薛崇训的心里莫名一紧,忙问道:“这是去哪里的路?”

姜长清忙在马上欠身道:“郡王勿忧,这条路近。”

因为光线黯淡,薛崇训越来越紧张,他又安慰自己:或许是自己多虑了,这是在大唐境内,自己人!唐朝官吏还有胆子谋算郡王不成,风险大,有何好处?

但他又想起起先这姓姜的说在长安呆过,说不准就是做过京官,因为站位错误才被流放……那他以前可能是太子李隆基那边的人。薛崇训也拿捏不准,一时想不明白是什么状况,只得强自镇定地坐着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突然“砰”地一声,薛崇训还没反应过来,后背上就一阵剧痛,被什么玩意扎中了!

娘的!这是什么自己人?!薛崇训的心顿时犹如掉进了冰窟,顾不得多想,又听到声响,他急忙一侧身,只见一根长枪又横着从胸前刺过。

他急忙一脚踢翻车门,从里面冲了出来。

一瞬间,他闻到了至少三种气味: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还有不知哪家院子里飘来了花香;但是花香中又夹带着一股尿臭。这样的小巷,常有人随地小便。无论在哪里,底层社会总是存在着这样的阴暗角落。

“唰唰唰!”马车旁边的四个胥役顿时拔出了腰刀,连那个赶车的马夫也拿着刀跳下来。

薛崇训想问姜长清这是什么意思,但马上他意识到是一句废话,便没有开口,只是习惯性地摸向腰间,很快才意识到腰间只挂着空刀鞘。

仍然没有人说话。在这黑暗的角落,气氛让人气闷。薛崇训的背上剧痛,他感觉麻衣已经被血浸湿了,冷冰冰地贴在背上。

第十章 暴雨

幽暗的巷子,难闻的尿臭,几个壮汉杀气腾腾,薛崇训还挨了一枪,背上流血不止。恍惚之中,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姜长清一改笑容可掬的神情,冷冷道:“查明此人是敌国奸细,图谋不轨,给我做了!”

旁边四个胥役,一个马夫,恐怕都是他的爪牙乔装来的,其中一个壮汉急于表现立功,听到姜长清发话,走将上来,提刀便捅。

薛崇训当然不会束手待毙,盯住那人的来势,身体一侧,躲过一刀,顺手抓住他的手,反手一拿,随即把他的腕关节给弄脱臼了,汉子“啊”地痛叫了一声。

就在这时,其他四人纷纷拿起兵器围攻而来,薛崇训已顾不得害怕,他努力忍住疼痛,全力应付眼前的状况。

五六个手执利器的壮汉对付一个人,又是在如此狭窄的巷子中,生死系于一线!或许是危机激发了薛崇训的潜能,此时他竟然十分沉静,疑惑、恐惧、紧张仿佛在一瞬间都不见了。

说是迟那是快,四个汉子,其中两个挥起横刀迎头劈向薛崇训的脑袋,另外两个一前一后拦腰或扫或捅,几乎同时要致薛崇训于死地。

就在这时,薛崇训忽然一个转身,一脚踢向后面那厮,“砰”地一声闷响,他好像听到了那厮的下颔破碎的声音;与此同时,他的双手骤然抓住前面那提刀横扫过来的手,用力向上一抬,“铛!铛!”火花乱闪,三把刀碰撞在一起,随即又分开了。

薛崇训随即用肩膀向前一撞,听得一声闷叫,那人吃痛,刀就被薛崇训缴了过来。横刀,薛崇训玩得非常娴熟,提刀在手,整个一系列的动作十分流畅,毫不拖泥带水,马上一刀横劈,前后浑然一体。

“噗”,锋利的刀锋划过皮肉,那声音听得让人心里发寒,鲜血飞溅在空中,光线太暗已是看不清楚了。

光滑的刀身忽明忽暗,几个闪动,左右再次夹击薛崇训的两个人都中刀惨叫。另一个先前被折了手腕的汉子想帮忙,脑袋上也被劈了一刀,兵器从左手飞了出去,三人软软地向地面栽倒。

薛崇训听得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那县尉姜长清反应倒是快,突突就向巷口狂奔。薛崇训没有追赶,他察觉到背上的伤口迸裂开来,此时恐怕正流血如注。刚才一顿打斗,时间虽短,但他处在极度紧张下全力以赴,体力消耗非常大,此时已是脸色苍白,满面细汗,他“哐”地一声把手里沾满血的横刀丢到地上,大口吸了几口气。

那个姜长清铁定料不到薛崇训能空手打五个,就连薛崇训自己一开始也没有把握……如此黯淡狭窄的巷子,居然没有挨刀!鼻子里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此时才想起后怕,脑子里浮现出了刚才的情形。

几个片段闪过他的脑际,他忽然意识到,围攻开始时后面那家伙挨了一脚,应该没死!他忙回头一看,果然见那胥役正缓缓地要捡地上的一把横刀。

二人面面相觑,胥役弯着腰,嘴已经歪了,抬着头满脸苦楚地看着薛崇训,手刚摸到地上的刀柄。两人都是怔了片刻,胥役忽然抓起横刀站起身来。

“霍!”薛崇训一声大喝,一个马步跨将出去,扭动身体,借助身体扭转和手臂伸直过程的双重速度,对准对面那人的脸,一记直拳,“砰!”一拳打到他的脸上,伴随着骨头破裂的声音,鲜血从他的七窍中飞溅而出,身体倒飞了出去。

极度紧张的情绪爆发之后,薛崇训才感觉身体像被抽空了一般,双腿软得就像棉花。但他想起姜长清跑掉了,遂不敢再逗留,只得摸着墙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巷子另一个方向疾走。

那个狗|日|的县尉为何要暗算老子?薛崇训满肚子郁闷和疑窦,暗自寻思,一回到长安,非把他们家诛灭九族不可!不过首先得想法从达化城跑掉,估计县令和姓姜的也是一路货,此地偏远,不可逗留!

他一面快走,一面把手从肩膀上绕到后背一摸,满手的血,便用这个奇怪的姿势按住伤口……伤在背上,有啥法子?刚走到巷口,忽然脸上一凉,几滴冰凉的水落到了他的脸上,没一会,天上便下起来暴雨,他片刻便被淋成了落汤鸡。

“喀!”雨中电闪雷鸣,轰鸣声听得人心悸。薛崇训一面走一面回头看,担心着不知何时便会有人在抓自己。

夜幕完全降临了,此时城门恐怕早已关闭,薛崇训不知去往何处。住客栈显然不安全:身上带着刀箭伤,别人会报官;而且也没钱,用随身饰物抵押的话不是给人顺藤摸瓜的线索?

瓮中之鳖,真是霉到了极点。他胡乱走了一阵,双腿发颤,伤口被生雨这么一淋,会不会感染?他感觉越来越疲惫,真担心流血过多晕过去。

入夜之后又是暴雨,路上看不见行人,他便如此绝望地一个人行走。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脚步声,薛崇训急忙回头一看,见只有一个打伞的人,这才松了口气,忙将手从背上收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缓行。

那人快步走着,从薛崇训身边而过,但走过之后忽然又停了下来,回头看过来。这时那人抬起了伞,薛崇训才注意到原来是个女的。

“你受伤了?”听声音还带着稚气,年纪很小的样子,应是哪家的小娘,不过口音十分奇怪。

薛崇训本想求救,但转念一想她的家人遇到这样的事情,不报官才怪!他便不予理睬,转身拐过一道墙,从另一条道走。

却不料心下一分神,踢着一块什么东西摔了一跤,这么一摔,他疲惫的眼前顿时腾起一阵浓雾,意识渐渐抽离了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薛崇训突然醒来,他睁开眼睛,鼻子里闻到一股药味,眼睛一片漆黑……片刻之后,他便记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事。于是心里顿时一阵紧张,强忍着身上的剧痛一下子便坐了起来,同时双手本能地在床|上四处摸索。

“你找什么?”昏暗的光线中一个稚|嫩的声音说道。

薛崇训吃了一惊,他的脑袋里像一团浆糊一样,怔怔地说道:“我的横刀呢?”

“你是找这个吗?”一双小手递过来刀鞘。

薛崇训这时才安静了些,恍然道:“你是昨晚我在路上遇到的那个小娘!”

小娘“嗯”了一声,便没多说话。

薛崇训一肚子的担忧和问题,这个小娘为什么要救陌路相逢的自己?按常理这种情况躲还来不及,别人是一个小姑娘,属于弱者,那样做是人之常情……他想了想,却先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的父母家人呢?”

但没听到回应,良久之后黑暗中传来了小娘的抽泣声,那声音听着瘆人得慌。薛崇训忙问道:“你怎么了?”

小娘哽咽道:“我爹娘很早就被一些不认识的人害了,他们……后来常叔叔带我到这里,他照顾我,可是常叔叔在一个下大雨的晚上受伤了没人管,他……呜呜呜……”

薛崇训听罢叹道:“原来如此,你以为我是你的常叔叔?”

这时那小娘只顾哭,不说话。薛崇训一面想为嘛不点灯,一面摸索过去,想拍拍她的背安慰两句,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能因为年纪小就不当回事。

他胡乱一阵摸索,忽然摸到一个软软的小东西,很快意识到好像是那小女孩的胸脯,当下感到有点尴尬,急忙抽手,估摸着她肩膀的地方,轻轻拍了拍道:“人死不可复生,节哀顺变吧……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这么小的个子怎么把我弄过来的,找人帮忙?”

第十一章 热羹

薛崇训实在不擅长安慰女的,他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没什么用,只得耐心地等待那小娘的情绪平静下来。果然时间是治愈一切悲伤的最好良药,多了许久,她渐渐停止了抽泣。

“几更天了?把灯点上吧。”薛崇训道。

小娘应了一声,然后听得“呼呼”地吹了几口气,黑暗中闪出几点火花,不一会火折子被吹燃了,然后油灯上冒起豆粒大的一朵火焰。

有了亮光之后,薛崇训便好奇地打量那小娘,昨晚在街上她打着伞、光线也不太好,没有看清楚。朦胧跳动的灯火下,只见她看起来十分瘦弱,肤色并不像长安的女人那么白皙,脸上被晒得颜色有点深,于是看起来并不那么美貌,不过她的一双眼睛却扑闪扑闪泛着灯的亮光,极有灵气。

这时薛崇训注意到她穿的是长裤,上衣领子和唐人也有些不同,他忽然回过神来,问道:“你是吐谷浑人?”

小娘点头道:“常叔叔走了之后,我在达化城没有依靠的人,想存够盘缠回去找我姐姐。”

薛崇训听罢伸手到腰间一摸,什么也没有,他低头一看,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大概是那个“常叔叔”的衣服,他左右一看,发现自己的东西都放在床头的木案上。他便拿起那块玉,想了想并没有给那小娘,直接揣进了自己的袖袋。然后拿起那把刀鞘,拾起案上的小刀开始撬上面的金饰。他一面忙乎一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娘道:“秦州酒楼里的人都叫我冬儿,我是冬天生的。”

“姓氏?”

小娘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慕容,常叔叔叫我不要随便对人说姓什么……”

薛崇训干笑了一下:“吐谷浑很多姓慕容,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扭扭捏捏的、别人反倒容易怀疑你的出身。”

“你姓什么?”冬儿回过头问道。

薛崇训道:“……我姓常。”

冬儿愕然道:“你骗我!”

薛崇训脸不红耳不赤,正色道:“我说真的。”

冬儿怔怔地看着他,良久之后才摇头道:“你不是常叔叔!”

薛崇训道:“嗯,我只是姓常而已……昨儿你是怎么把我弄回家的?有人帮忙么?”

冬儿还在看薛崇训的脸,一面脱口道:“岔路口那家拉车的和我是熟人,我骗他说你是我的亲戚,找他用板车把你拉回来了。”

薛崇训眉头一皱,心下有些忧心,但转念一想:此时出去,既不能出城又没地方去,更加危险;何况那拉车的苦力身在底层,很难和官府取得什么联系,至少短时间内几乎没可能。

想罢他便安静下来,若无其事地继续撬刀饰,总算撬下来几块薄金,他又找来锤子,将金子垫在一块砖头,敲打得不成形状,完全看不出是什么金子后,这才递给冬儿:“拿着,或许你用得上。”

冬儿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薛崇训抓起她的小手,塞到她的手里道:“你救了我的命,这点东西算不得什么,可能车马盘缠也不够,但聊胜于无。”

“你是江洋大盗?”冬儿怯生生地问道。可能是薛崇训的举止太怪异了,弄点值钱货下来还要伪装一番。

薛崇训笑道:“你看我像?像江洋大盗的话你还有胆子把我弄家里来?不过我有仇家,所以你不要对人说,明白吗?”

冬儿怔怔地看着薛崇训点点头,她的眼睛一转,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道:“我知道西边有个地洞,有的人想弄一些不准出城的东西出去,就会从那里爬出去,知道的人也不多,我也是从常叔叔那里知道的,你可以从那里逃走!”

薛崇训喜道:“当真?”冬儿使劲点了点头。薛崇训见状心道:官府不知道那地方?这可是防务的大漏洞,要是有敌兵掠城,用吐谷浑奸细做内应,打开城门,达化城不是很容易就被攻破了?

虽然冬儿说的地洞有诸多疑点,但此时他已是瓮中之鳖,不是不能尝试一下,当下便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

冬儿却迟疑道:“现在还没天亮呢,城里宵禁了,我又没有户籍,没巡查抓住了被当成奸细怎么办啊?”

薛崇训缓过一口气,努力平静心情,也赞同道:“有道理,还是天亮之后才出去不容易被人注意……你带我出城,待我逃出生天,作为报答,你要回故地的事儿完全可以交给我来办。”

冬儿愕然道:“我……我要和你一起走吗?”

薛崇训一寻思,她昨晚才认识自己,要不是自己昏倒要死了博得了她的同情心,两人完全就是陌生人,她这样就能完全信任托付给一个陌生人?他想罢说道:“要不你先带我出去,然后在达化城等我,我答应你平安之后一定会来找你。”

一阵沉默之后,冬儿忽然抬起头道:“常叔叔带我一起走吧!”

薛崇训有些惊讶,看着她的眼睛,顿了顿道:“那好,就这么决定。天亮之后咱们便出发。”

或许她早就无法忍耐这里无依无靠的生活了,听了之后竟然有些兴|奋,急忙站起来要收拾东西,“哎呀,我的衣裳还在酒楼里……这里是常叔叔以前住的地方,我的东西都没在这儿呢。”

薛崇训道:“什么也不用带。”

冬儿想了想又道:“我得先回酒楼一趟,给主人说一声。”

薛崇训忙道:“不必了,我们越快越好!”她却摇摇头:“我是李大娘家的奴儿,早上不去她会以为我逃走了,非得叫人遍地找我不可……她收了不少吐谷浑人做奴仆,也知道城西那个地洞……我有点害怕,不如先给她说一声,就说亲戚来了要耽搁半天,先稳住她然后咱们再逃走!”

薛崇训听罢沉吟道:“……好吧,一会你快去快回,免得夜长梦多。”

冬儿看了一眼窗户,说道:“你饿了吧,我先给你做饭吃。”

她忙活了一阵,便断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羹上来。薛崇训坐到案前,提起筷子,光线不太好,他实在不知道这碗糊糊是什么东西。昨天一大早被村民送到达化城,搞得一天一晚都没吃东西,现在他的肚子实在是饿了,也不管碗里究竟是什吗东西,便一边吹一边喝起来。

有点咸咸的,其他的味道便尝不出。本来以为到了县衙能吃一顿山珍海味的,结果招待他的是四五个拿兵器的壮汉……倒是在这破旧的屋子里,一个吐谷浑小娘用粗茶淡饭招待了一顿,不管东西好吃不好吃,起码很热乎。此时薛崇训的心里泛出一股酸酸的感受。

但他很快就找回了自信,目前的状况虽然十分不妙,好在起码还有希望,有地方可回。

“你也吃。”薛崇训招呼道,“还有吗?”

冬儿有些尴尬道:“没有粮食了,你不必管我,我到了酒楼里能有饭吃。”

薛崇训低头一看空碗,自己竟然稀里呼噜地吃干净了,早知道只有一碗应该分一些给她的。

过得一会,外面传来了“喔”地一声鸡鸣,窗户也泛白了。冬儿便道:“我先去了,你在家里等我,多歇一会儿吧。”

薛崇训点头道:“快去快回。”

冬儿出门之后,薛崇训便四处查看,观察周围的环境。

他又想起姜长清的事,那货为何要冒着灭族的危险暗算自己?就算姜长清是前太子的人,此时还有什么必要害薛崇训?如说必要,去对付太平公主才有用。总之薛崇训是猜不透其中关系,本来这地方他就是第一次来。

薛崇训正在苦思的时候,突然门外传来一阵说话声,他忙警觉地站了起来,走到门边上,从门缝里向外面看,只见是两个衣衫破旧的人,薛崇训这才松了口气。

其中一个说道:“听说大唐要和吐蕃打仗了,以后我们吐谷浑人在这边恐怕日子更难过。”

另一个忽然惊讶道:“咦,怎么有官差来这里?”

“赶紧走!”

这些吐谷浑人在唐朝过得久了,汉话说得比他们自己的人还顺口,幸好是说汉话,薛崇训才听得懂,他听到有官差,急忙从门缝里到处看,但一时什么也没看到。

他不敢犹豫多想,急忙回顾屋子,走到后窗跟前,轻轻打开窗户,从窗户上爬了出去,然后又把窗户小心关上。

他身上穿着一身吐谷浑苦工的破衣服,戴着一顶草帽,低着头从破房子中间向北一阵疾走,周围全是密密修建的简陋房子,这情形让他想起贫民窟。

走到一道土墙边上,薛崇训忍住疼痛,翻过了墙,又沿着外面的一条巷子通过,来到大街上。只见街上人来人往,也有许多和他穿同样破烂的苦工来往,混进人群才让他稍稍心安。外面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很显然姜长清等人也心虚,并不敢大张旗鼓地搜索一个郡王!

这时他寻思道:冬儿的屋子里定然留下了许多线索,那些寻来的官差通过线索几乎就可以断定她有牵连了!一番查访,恐怕就能找到她所在的秦州酒楼去。

薛崇训想要不要去酒楼找她,是否会自投罗网?

第十二章 横走

街上人来人往,薛崇训压低了草帽,犹如惊弓之鸟。是否要冒险去那家酒楼将那刚认识的小娘带走?显然姜长清已查到了线索迟早得找到那里去,现在薛崇训过去,危险不言自明。可是没有冬儿,如何找到城西那个隐秘地洞出城?

找到了冒险的必要理由,薛崇训心里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一时竟然非常好受。他找路人问明白秦风酒楼的去处,便向那边疾行。

沿着街面走了一阵,果然看到一栋挂着秦州酒楼牌匾的楼阁,虽然还是上午,里面已有不少客人,丝竹之声隐隐传来,还有粉头的娇|笑,当真是欢乐得紧。薛崇训默默地在木楼前面走了一阵,暗自观察其中情形,未发现异常。事不宜迟,他当下便决定进去寻找那小娘。

但薛崇训现在穿着这么一身破烂,从正门进去非得被人赶出来不可。他想了想遂离开了大门口绕到后面,一般这种场所后院都有道后门,方便厨房进货、奴仆进出等。来到后门,薛崇训径直往里走,居然没人阻拦,周围的人大概以为他也是在这里干苦活的主。走进院子,他看见一个妇人正在水井边上打水,便走过去,装作热心却口气声音地说道:“我帮你。”说罢便用右手提住绳子,也不用绞轮,直接便拉了上来。如果没有伤,这种水桶两三桶对薛崇训都是一只手的事。

妇人见状高兴道:“郎儿有力气,勤快就是讨人喜欢哩……以前我怎么没见过你?”

薛崇训干笑道:“我不是在秦州酒楼做活的,是冬儿的舅舅,刚到达化城。对了,冬儿在哪里?我都两年没见过她了,就想见一面,不耽误事儿吧?”

妇人恍然道:“冬儿啊,认识认识,她可是主人家的人哩,在楼上干活的……我听说今儿冬儿走运了!”

“怎么?”

妇人左右看了看,低声嚼着舌头根子:“冬儿不是在楼上做事儿吗,经常出现在人跟前。听说来了个录事,或许是别驾,看上她了!你说这些当官的,真是怪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娘不找,偏偏喜欢个土里土气的丫头……”

“什么?”薛崇训愕然。

妇人道:“不是好事么?冬儿一个吐谷浑来的小娘,又是奴婢身份,能被达官贵人看中那可不就有了出路……”

薛崇训的脸色已是十分难看,也不等那妇人罗嗦完,掉头便往里闯。刚走到楼梯口,便有个青衣小厮拦在面前,打量了一眼薛崇训的着装,喝道:“什么地方做活的,瞎闯啥,上边是你应该去的?”此时解释什么都没用,薛崇训二话不说,一拳就揍了过去,打在那小厮的脸上,顿时打得他鼻血长流。小厮大怒叫道:“反了!快来人,来了个疯汉!”

薛崇训没鸟他,闷头冲上楼梯,正遇到一个肥女人带着三四个小子迎上来。那肥女人穿金戴银,指着薛崇训骂道:“给我抓住打一顿,丢出去!”

前面两个小子扑将上来,还没近身,只听得“砰!砰!”两声,两记侧踢,铁鞋如风一般弹出,惨叫声之后,其中一个直接撞塌了栏杆,飞出楼外,另一个摔在地板上,“嗖”地一声沿着光滑的木地板向后滑出十几步,就他|娘|的跟溜冰一样。

胖女人大惊,“啊”地尖叫了一声,薛崇训走上前去,抓住她的一根指头一折,“喀”地一声,指骨断了一根,女人顿时痛得就像杀猪一般。要说人的十指连心,薛崇训愤怒的时候最喜用这招。他又抓住她的另一根指头,微微一用力,冷冷道:“叫啊!”

“大侠饶命!”

后面还有个小子脸色纸白,硬是不敢上来帮忙。闻声过来看热闹的人们见打起架来,纷纷掉头躲避。

“大侠,别……轻点,您要什么?”女人的手指被反折着,痛得她满额大汗。

“冬儿在哪里?”薛崇训说得十分干脆。

“……”女人说不出话来,薛崇训手上用劲,“喀”地一声,又折断了她一根指头。“啊!”女人的叫声震得屋顶上的灰尘纷纷往下掉。

“我再问你一遍,冬儿在哪里?”

“我说,我说。”女人慌忙像小鸡啄米一样地点着头。

薛崇训遂押着她带路,刚走了几步,他突然转过身。身后一个青衣小子正高举着一把胡床轻轻走近,突见薛崇训转过身,小子顿时双腿软得发|颤。薛崇训怒视了他一眼,转身便走,那小子硬是不敢跟上来。

就在这时,见那肥女人已软在地上,地板上一滩水迹,她好像失|禁了。“走!”薛崇训喝了一声,可她站不起来,薛崇训便抓住她的胳膊,直接在地板上拖着走。两人向廊道进深里面走,走到一道门前,女人战战兢兢地说:“曹录事……不,冬儿在里面。”

这时果然听到了里面冬儿的声音:“您饶了我吧……您饶了我吧。”

一个声音道:“这两天老子诸事不利,找个雏儿冲冲霉运。别怕,你会得到好处的……”

“砰!”一声巨响,门板直接翻倒。薛崇训动如突兔几乎如闪电一般快速地闪进房中,辩明里面的人位置,遂疾步奔上去,先把冬儿拉到身后,免得她被人挟持威胁自己。

房间里的另一个穿红衣服的大肚子汉子还没反应过来,仍旧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他本来正坐在床边上端着茶杯,此时受了惊吓,“嘡”地一声,茶杯掉到地上摔碎了。

薛崇训一肚子莫名的怒火,大概是这些日子憋的,脸色已变得十分可怖。那官儿见状,好汉不吃眼前亏,急忙明智地低声下气道:“阁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谁他|妈有空和他有话好说?薛崇训捏紧拳头,一步步逼了过去。那官儿下巴的山羊胡都在抖,哪里还有半点风雅,他满脸恐惧道:“您听老夫说……”

“啊!”听得官儿一声惊呼,薛崇训已跳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其从椅子上提了起来。这时薛崇训换了左手抓住他的衣领,右拳“呼”地一声挥了过去,只见那嘴里的老牙顿时带着血飞了出来。“哗”地一声,那身体受力向后猛贯,绸缎衣领一下子被撕了下来。

薛崇训扔掉手里的绸片,跳上前去,一脚踢在他的腰上,哗……哐!那官惨叫了一声,滑到墙边,撞得墙上的灯架倒了下来,蜡烛油洒到他的脸脖上,烫得他哇哇直叫。

“咱们走!”薛崇训抱起呆站在一旁的冬儿,大摇大摆地奔出了房间。刚出门来,只听得一阵嚷嚷:“谁在此闹事?”

迎面过来的是几个官差。一个青衣小子看见薛崇训,指着道:“是……是他!”

“站住!”

薛崇训冲了过去,官差们还没来得及拔刀,已被打得满地找牙。这些官差有的居然还带着弓箭,正便宜了薛崇训,他又拾起一把弓和箭壶奔走。这偌大的秦州酒楼,小厮奴仆不少,但竟然没人能挡住薛崇训,任他横着走,直接出了大门。

砍断栓在树上的缰绳,薛崇训先把冬儿抱上马背,然后翻身上去拍马便走,径直往西而奔。这酒楼所在的大街地处闹事,他这么一跑,顿时鸡飞狗跳,乱不堪言。

街头正有一队巡逻的胥役,薛崇训哪管许多,立刻张弓搭箭便射,一个胥役中箭倒地,其他人没搞清状况,见有兄弟死伤,纷纷拔出兵器。薛崇训一边踢马横冲,一边取箭搭上弓弦,一声长啸,箭羽带着劲风从马上呼啸而去。这时已快冲近,薛崇训收了弓,“唰”地一声拔出横刀,冲锋而去,他已顾不得许多,凉风拂面,说不出的爽快。

“当当……”一个照面,又有一人被砍翻在地,薛崇训骑马长扬而去。

转过街口,身后的小娘忽然大声道:“常叔叔好厉害啊!”

薛崇训大笑道:“这些小厮,在我眼里和草狗没区别。”唐朝这些维护治安的胥役,并不是捕快,而是从百姓中征召上来服役的,实在比不上现代的警察。本来每个街坊路口都有一个铺子,至少有一两个当差的负责治安,可是官府反应太慢,还没及时通气,薛崇训已横冲直撞而走。

在冬儿的指点下,薛崇训策马来到城西一处破庙门口,他们从马上下来,走进庙门,只见里面犹如一片废墟,好像已经废弃很久了。

“庙子后面就是城墙,纪信菩萨下面有个洞,走过去就出城了。”

薛崇训听罢便抓住她的小手,一脚踢翻一道破木门而入,丝毫没有半点对神灵的敬畏之心。这时已隐隐听到了外面的马蹄声,官府的马队总算是追上来了。

第十三章 素衣

那日宰相张说带飞虎团护送金城公主回到陇右之后,正欲设法策应,不料很快便得报了攻打石堡城失利的消息。薛崇训部的下落不明,张说亦不敢轻兵冒进敌境,此间涉及国家战争朝廷大计的问题,张说无权决定,遂一面差人送金城回京,一面上书叙述事情经过。

半个多月后,鄯州和廊州境内回来了几个残兵,张说才知道南衙兵撤到石堡城南部山林后又遭遇了吐谷浑兵的袭击,全军溃散。他急忙发官报知会鄯州、廊州、河州、洮州、叠州各刺史县令,全力搜救河东王。

但一个月都了无音信,张说这时也是十分忧心。他倒不是在意薛崇训,在意的是太平公主!薛崇训明明是跟着他张说一起去的,结果现在张说没事,薛崇训下落不明……回到朝里如何交差?

摆上明面,张说无甚过错,按律法治不了他的罪。但是朝廷的玩意,实在不是完全讲理的地方,有时得讲情。家国天下,皇家的家事亦是政治,张说把太平最宠信的儿子薛崇训给搞没了,顿觉前途黯淡……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太平每天都看张说不断发来的消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是越来越心凉,薛崇训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

本来她对薛崇训擅自作主、将国家朝政当作儿戏的事极度愤怒,几乎要雷霆大发,但此时一想到他极可能已离开人世离开自己,太平公主心里就说不出的难过。

薛崇训是她亲生的儿子,儿子死掉了,母亲当然会十分伤心。但太平家的母子关系和普通人又不同,因为孩子不是她亲手带大的,少了部分应有的情感……如果是薛二郎或者武家的某个儿子出了事,她大概不会如此难过。唯独薛崇训让她十分舍不得,这个儿子让她觉得非常贴心。

太平公主呆呆坐在紫宸殿的金玉软塌上,脸色像死灰一般,就算是脸上精心涂抹的脂粉也掩盖不了她的脸色。从今往后,能让她说上几句实心话,能让她放下面具的人,一个也没有了……

她一个人悄悄地想:如果上天把他还给我,就算他做了天大的错事,我也会饶恕他。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战战兢兢地禀报道:“殿下,金城公主来了。”

太平的脸色顿时露出了可怕的表情,那宦官身不由己地“扑通”一声伏倒在地,脑袋紧紧贴着地板,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太平不是皇帝,但比当今皇帝牛多了,她一个不高兴,要谁的命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宦官的惶恐发自肺腑。

“传她进来吧。”太平忽然淡淡地说道。

宦官忙道:“是,奴婢马上去传。”

过得一会,便见金城公主身作一身素色的衣服走了进来,她连首饰都没带,打扮真是素净到了极点,加上皮肤又白,一眼看去,便是白茫茫的一团。

太平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心道还没确定我儿子死了,你就要披麻戴孝咒他死?就算他死了,你有什么资格戴孝?我同意你嫁给他了?!太平忍了一下,但忍不住冷冷说道:“这下你满意了?”

这样的话从威严的太平口中说出来,分量十足,要是别人非得吓个半死。就连是一向还算镇定的金城,花容月貌也变得惨白失色……金城跪倒在地,含着泪水道:“请殿下赐我一死吧。”

太平冷笑道:“你还用我来赐死你?”她的意思恐怕是你就不该一个人回来。

金城的眼泪流了一脸,沿着秀气的下巴不住往下滴,已是泣不成声。过了一会,她的脸上忽然露出坚决的神情来,抬起头道:“除非殿下赐我一死,否则我便会继续活下去!”

太平顿时大怒,指着下面道:“崇训为了你都干了什么事?你倒好,有脸活着回来!”

金城哽咽道:“他叫我好好活着……我还想等他回来。”

太平的脾气其实有些急躁,但一发|泄出来,随即便能冷静一些。刚刚她说了难听的话,片刻之后便安静了不少,板着脸但并没有继续发怒的意思,转而盯着金城打量,那目光凌厉,看得人身上发毛。

冷静下来之后,太平的情绪真是复杂极了,有未消尽的怒气,甚至还有一种莫名的妒嫉。大概是薛崇训对她这个母亲好是理所当然,但为什么要对一个不太相干的女人也那样?这让太平内心极不平衡。

太平沉默了片刻,冷淡地说道:“我不会杀你,但你身为大唐公主,有辱国家威信,惩罚难免,否则难以服众。”

金城道:“我甘愿受罚,绝无怨言。”

太平道:“撤去你的公主封号,另封为万年县主,降封三百户,你可心服?”

三百户在唐初是长公主以外的公主的实封,但那时候百废待兴,宫廷用度本就比较节俭,就连皇帝也没吃穿些什么稀奇的,和现在不可同日而语。如今的宗亲贵族,随着经济繁华是水涨船高,太平公主在李旦在位时就已经封万户了。金城封三百户,在宫外又无产业,作为贵族实在不会宽裕。

但金城依然真诚地跪拜道:“谢殿下隆恩。”

“下去吧。”太平闭上眼睛,颓然地挥了一下手。金城听罢这才躬身退出大殿。

重回大明宫,金城的处境比以前更加艰难,经济原因并不重要,最主要的是人际关系。以前大伙心里虽然排挤她,但考虑她要出国和亲,没什么必要和她较真。现在不同,出了那档子事,金城是不可能再去吐蕃和什么亲了,那就意味着她将长久地留在长安,于是众人愈发看她不顺眼。

孤立和各种流言蜚语笼罩在金城的生活中。众人暂时没有做得太过分,主要是还是考虑到薛崇训万一活着回来了不好收场。

受到影响的不只金城,还有住在太腋池西岸角落的李妍儿母女。原本薛崇训对她们来说是关系不大的人,可是因为上次李妍儿的母亲孙氏为了自保搬出薛崇训随手送的一只兔子来自救,实际上也真有此事,王昭仪她们便有所忌惮,甚至身不由心地讨好孙氏……这下薛崇训多半是死掉了,王昭仪还忌惮什么?

她觉得自己以前竟然要迫不得已低声下气地去讨好那两个获罪失势的女人,简直是奇耻大辱,以后大家还怎么看她王昭仪?这事非得找回来!

因为王昭仪管着这边的事,所以孙氏偶尔会和她打交道,从她的神情举止,孙氏已看出来事情不妙,以后非要被打击报复不可。孙氏每日胆战心惊,束手无策。

倒是李妍儿照样无忧无虑,她压根不怕王昭仪,更不明白宫廷里的险恶,见到母亲愁眉苦脸,晚上还悄悄垂泪,十分不解,只得努力宽慰。

李妍儿坐在母亲的膝边愤愤地说道:“那几个无名之辈算什么,娘不用怕她们!”

孙氏摸了摸李妍儿的脑袋,哽咽道:“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如果娘不在了,你这样的性子该怎么办?像上次你得罪了王昭仪,没两天她就用巫毒之事来陷害咱们,不是我搬出河东王出来吓她,这事闹上去,有凭有据的,上边也没个人为咱们说话,你想过后果吗?”

“娘……”李妍儿瞪着大眼睛,一语顿赛,转而又笑了,“娘别说傻话,娘会一直和妍儿在一起的!”

孙氏眉头紧锁,沉默了良久,忽然抓住李妍儿的手道:“你也到了出嫁的年纪,得想办法让你尽快嫁出去,免得连累你……”

李妍儿顿时翘起娇|嫩的小嘴,生气起来:“娘怎么会连累我!”

孙氏没管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喃喃道:“你才十几岁的年纪,一辈子还有好多事,只要出嫁便能离开这地方,到时候夫家会保护你的……我没什么,随她们如何陷害,我一个无牵无挂的妇人,怕什么?嗯,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办法!现在你的封号都被撤了,夫家不定要多高的门楣,只要能对妍儿好就行……”

李妍儿听到孙氏只想着别人,又是伤心又是心急,她忙说道:“娘再这么说,我就赌气三天不和你说话!”

孙氏低头没说话,神情凝重。李妍儿嚷嚷道:“我不嫁!我只呆在娘的身边!”

“住口!”孙氏突然怒喝了一声。

李妍儿吓了一跳,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你生气了?”

孙氏一把甩开她的手,坐正了身体道:“看看你成什么样子?我就是死了也不会瞑目!”她一面说,一面又垂下泪来,哭道,“都怪我平时把你惯的,却是害了你,如今该怎么办才好?你不懂事,娘家这边又没有靠得上的人……要是你爹在就好了。”

李妍儿听罢愤愤然,孙氏知道她想说什么,按住她的嘴道:“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休再心怀恨意。要是那河东王没出事,李家这边他还算是能帮得上咱们的亲戚。”

李妍儿不语,孙氏摇头叹息,她抬头看着漆黑的窗户,外面啥也看不见。众人争来争去,结果都挂掉了,活下来的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不知图个什么。

第十四章 汗王

薛崇训带着个小娘从洞里摸出城来便逃奔,但他们骑的马没法带出来,只能步行。那些官差迟早会发现破庙里的地洞,然后搜出城来。薛崇训心下担忧,便想弄匹马迅速离开,正好路过城郊一家院子时,他听到里面有马叫,当下便大喜,准备进去偷匹马,如果偷窃不成,那便明抢。

“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走,听话。”他抓着冬儿的小手嘱咐道。

冬儿扬起头乖巧地“嗯”了一声。这两天的相处,薛崇训也知道她是比较懂事的孩子,当下便放下心来。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堵墙,深吸了口气,纵身一跳,便用双手抓住了墙头,十分麻利地爬了上去,*实在是他擅长的活儿,记得上辈子的学生时代就经常干。

他从墙上下来,便看见院子里拴着好多马,刚冒出兴奋的念头,转瞬又预感不妙:一处民宅里何来如此多的马匹!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别动!”

薛崇训心下“咯噔”一声,正要去摸腰间的横刀,已见对面那门窗开启,许多枝箭羽对准了自己。方才说话那人冷笑道:“识相的给我老实点。”

薛崇训愕然,他就穿了身麻布衣服,毫无防护,这么多箭要是招呼过来,还有活路?这些人应该不认识自己,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只得说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对方那汉子走了出来,招手道:“你们俩出去看看,小心点。”

冬儿还乖乖地在外面等着薛崇训,毫无反抗之力,待两个汉子走出院门,很快便把天她捉了进来。

发号司令那汉子打量了一番冬儿的穿着,有些惊讶道:“你是吐谷浑人?”

冬儿看了一眼薛崇训,一言不发,她还真是听话,生怕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这时屋子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道:“把他们两个带进来说话。”

于是薛崇训被用弓箭指着,横刀和弓都被缴了,然后和冬儿一起被押了进去。他见对方暂时并没有露出杀人的迹象,便沉住气再找机会。

几个人刚进门,便听得那女人的声音道:“冬儿?”

薛崇训听罢十分疑惑,怎地这些人认识冬儿?循着声音看去,只见那女人身作汉服,头上戴着顶宽沿的帏帽,脸被纱遮着,看不见长相。

冬儿看起来也很惊讶,怔怔道:“你认识我吗?”

“真是冬儿!”女人掀开帏帽,露出脸来,一脸的喜悦之色,“冬儿几年就长这么高了……我是姐姐啊!”只见那自称姐姐的女人长得美貌,打扮成汉人又说汉话,看不出什么弥端,但细看之下她的眼窝比一般人要深一些,面相和汉人有细微差别。

女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冬儿的面前蹲下身去,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哭泣起来。反倒是冬儿好像没什么情绪,也许是她离家的时候太小了。她被女人抱在怀里,却仍然拿眼看薛崇训这个刚认识不久的人。

二人叽哩咕噜地用吐谷浑语言说着些什么,薛崇训完全听不懂。

良久之后,那吐谷浑女人才指着薛崇训问道:“他是谁?”

冬儿道:“常叔叔。”

“常将军?不对!”女人疑惑地看着薛崇训。

薛崇训见到眼前的情况,已然了解了八分,这么说来,老子和她们家还搭上了点关系,自然无甚危险了,他松了口气抱拳道:“我不是你们说的常将军,只是也姓常而已。此地不可久留,我在城里犯了点事,官差快查出来了,咱们先离开此地,再细表如何?”

女人点点头,果断地下令众人备马启程。这时她又转头对薛崇训说道:“我叫慕容嫣。”

情况急迫,一众人等丢弃了许多东西,二三十骑只带了马匹便出得门来,向南而走。这时慕容嫣用吐谷浑语交代了几句,一骑便离开大队,先急奔而走。薛崇训问道:“他干嘛去?”

慕容嫣道:“我们的行踪可能暴露,无法通过边境的关隘哨站,我叫他去发信号,让大军入境,这样便能策应我们,更易脱身了。”

薛崇训惊讶道:“大军?”

慕容嫣道:“吐蕃国与大唐的战事不可避免,吐蕃赞普为了先发制人,下令我们吐谷浑人就近袭扰。汗王集结大军先袭廊州,如今已近边境……汗王便是我的弟弟。我此次不顾汗王和夫君的反对潜到达化城,便是放心不下我的妹妹,战事一起,达化城破,怕再也找不到她了。”

薛崇训无语良久,这帮人原来是来打唐朝的。

慕容嫣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保护冬儿,我定然亏待不了你。既然唐朝不容你,便到咱们吐谷浑来,汗王定然以礼相待。”

薛崇训心道:我堂堂唐朝郡王,会去你们那蛮荒之地么,能给老子什么官当?就算那大汗让位于我,也不见得比唐朝郡王做着舒服。他心里这么想,但面上不容声色,只是疑惑道:“既然你们是王室,为何冬儿会流落到大唐?”

慕容嫣只是淡淡地说道:“内乱。”

很轻松的两个字,但薛崇训却能体会到此中艰难,内斗好像并不局限于汉人帝国,显然有政治的地方就有倾轧。

一行人骑马走到下午,还未出唐境,已看见铺天盖地的步骑席卷而来。远远的看他们的旗帜形状和兵器军容,显然不是唐军,多半便是吐谷浑军队。走近之后,只见那些军士着小袖、小口袴,大头长裙帽。帽上遮有罗幂,大约是避风沙用的,和唐朝妇人常戴的帏帽有异曲同工之状。不过唐人的帏帽主要是妇人遮太阳怕晒黑了,也有不愿抛头露面表现矜持的作用。

吐谷浑军队已入唐境,薛崇训可以想象,边境上的哨站已经被他们洗白了。

薛崇训等人入得军阵,慕容嫣要去见汗王,欲带冬儿一道过去,汗王算起来应该是冬儿的哥哥。不料冬儿却抓住薛崇训的手不肯放开,“常常和我一起去,我害怕。”

薛崇训见状心下一阵高兴:看来我还挺受小姑娘喜欢的呢,不过我没啥萝莉控的偏好。他便拍了拍冬儿的小手道:“那是你哥哥,亲人,不用怕去吧。”

冬儿还不放手。薛崇训又道:“听话。”她这才不舍地放开手,走到慕容嫣身边。

慕容嫣见到眼前的情况,不由得又多看了薛崇训一眼,并笑了笑。这女人深眼窝里的眼睛很勾人,一笑起来,更带有异国风情,简直给人含情脉脉的错觉。要不是见过金城这样倾国倾城的美女,薛崇训恐怕也会感到十分惊艳……况且听慕容嫣的话里,她已有夫君。

到得傍晚,军队停了下来,扎下一个个的帐篷,但有骑兵继续连夜前进。薛崇训真有些担心廊州守不守得住。虽然那姜长清在背后捅刀子,让薛崇训十分心寒,但汉人百姓是无辜的。他想起刚进唐境遇到的那个村老,竟然不受酬谢,老人的朴质善良让他颇有印象。

就在这时,一个军士走了过来,对薛崇训说道:“汗王召见,请客人随我来。”

薛崇训心里已琢磨了一套谎言,心下并不慌张,便从容地跟着那军士去了中军大帐。帐前有两排武士戒备森严。薛崇训抬头看时,帐顶上竖着一个暗金色的图腾,好像是个飞禽,但又像走兽,不伦不类的动物。其实中国的龙,也是不存在的物种吧。

武士们站姿端正,面容庄严,气氛便显得有些庄重的。王者们大概都在刻意为自己营造这种神圣的气氛。不过薛崇训连号称万邦之主的大唐天子都见过,一个小小的吐谷浑汗王并不能震慑他,他便不动声色地走了进去。

这顶帐篷内空间很大,里面还烧着几盆火,光线变成了橙色。只见上方有个故意垫高的宝座,那汗王便坐在上面,但人却在阴影里,看不见真容。两边的坐垫上做着两排人,其中便有慕容嫣姐妹,其他人薛崇训都不认识。

薛崇训缓步走到大帐中间,抱拳以唐朝的礼仪说道:“草民拜见汗王陛下。”

“放肆!跪下!”一个人喝道。

薛崇训怔了怔,心道老子怎么也和吐谷浑的公主有点交情,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就把老子怎么样吧?有恃无恐,他便正色道:“草民是唐人,并非汗王的子民,只跪大唐天子和长辈!”

就在这时,上面那人发话了:“不必难为他,虽然唐朝现在是我们的敌人,但我一向很尊重唐人的骨气。”声音听起来十分年轻,就像个十几岁的少年的声音。薛崇训一寻思,起先那慕容嫣说汗王是她的弟弟,慕容嫣最多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如此想来吐谷浑汗王的年纪并不大。

薛崇训听罢拍马道:“尊重对手是很高的修养,汗王的言行让草民由衷尊敬。”

他有些疑惑的是,这个少年汗王是如何夺回王位的?

第十五章 意料

帐篷中燃着几团火既取暖又照明,这种火光映衬着一群奇装异服的人,让身处其间的薛崇训觉得好像在电影里一般。对面坐的居然是八世纪的吐谷浑汗王,不得不说是一个奇遇。他甚至想,这事儿会不会被记入史书,让自己也成为一个传说,名垂青史一把。

他尽量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心道,接下来应该询问我的身份和来历了吧。这是人之常情,年轻汗王肯定也想知道带自己的妹妹出来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薛崇训早已琢磨了几遍说辞,并不慌张,只待对方开口发问,他便能开始忽悠。

却不料汗王说道:“会下棋么?”

薛崇训以为是围棋,因为此时在唐朝乃至东方世界最流行的便是围棋,便说道:“会一点。”

汗王道:“赐坐,与我对弈一局。”

就在这时,一个吐谷浑人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薛崇训猜测是担心自己是刺客,不能近汗王的身。那年轻汗王也用吐谷浑语言说了几句,然后便有军士搬了一条凳子到上面,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薛崇训缓步走到王座前面,靠近之后看了一眼那案上的棋盘,不禁愕然。上面摆的并不是围棋,那些棋子被雕琢成一些小人儿小马,有点国际象棋,但又差别很大……薛崇训第一次见到这种棋,恐怕西方这边就流行这种。

薛崇训抬起头来,看向上座上的汗王,此时离得近,总算看清楚了。果然很年轻,长相还是个大男孩,不过神情却表现出不相符合的沉静。他的脸和身体都很瘦,这种薛崇训想起来,慕容嫣姐妹的身材也很纤细,而且故意把腰身勒紧看起来更加苗条,吐谷浑人的审美趋向好像和大唐并不相同。

那年轻汗王伸出手道:“我是王,不想以身份压人,你先动子。”

“谦逊是您的美德。”薛崇训一面说好听的,一面寻思得解释一下误会,自己以为是围棋呢。

过了一会,汗王见薛崇训仍旧不动,便说道:“世间就如一个棋盘,随便一步都可能置你于死地,除了停在起|点,你都无法确定结果是什么。”

这句话让薛崇训听得有些惊讶,他真不能相信是出自一个少年之口,难道古人都这么早熟?他看那汗王时,汗王也在看着自己问道:“你确定自己的结果吗?”

薛崇训苦笑着摇摇头,对方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这时薛崇训道:“天命或不可违,命运或不由己,但人仍可自主行动,改变一切,那样的人才可以开创自己的事业。”

汗王道:“你改变过天命?”

薛崇训想起自己认知的历史已渐渐变得陌生,就因为他这个渺小的个人做了一些不甚要紧的事,却让一切都变了,他便露出了笑容,点了点头。汗王见状若有所悟的样子,也跟着笑起来。

就在这时,下方一个臣子竟然无礼地说道:“这是个来历不明的人,汗王应对他保持警觉。”

薛崇训愕然,回头一看,那是个梳着小辫的中年莽汉,挺着个大肚子,和他们的王说话居然就这么坐着。薛崇训心道,这些少数民族在这个时代没有上下尊卑的观念?

汗王沉默了片刻,对薛崇训说道:“他是我的姐夫伏吕,对我有大功,所以他的建议我理应重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刚才的这件小事,让薛崇训觉得吐谷浑的政|治仿佛是君弱臣强的局面。这个年轻汗王能复辟,难道是凭借了他姐夫的势力?所以大权旁落?

“草民告退。”薛崇训不想陷入他们的漩涡,遂起身抱拳为礼。

汗王点点头,道:“和你说话很愉快,希望还能有机会见面。”薛崇训忙道:“承蒙汗王款待。”

他说罢便退出了大帐,刚到给他安排的帐篷里休息一会儿,便又有人找他出去。不过这次不是去见汗王,是慕容嫣姐妹要见他。

薛崇训刚进去,冬儿便神情一喜,上来拽住他的衣角。慕容嫣对左右说道:“带她下去,我有事要说。”

只见慕容嫣已换了一身丝绸衣服。吐谷浑人地处丝绸之路的要冲,很擅长经商,其商队远达中东和长江下游,所以他们并不缺丝绸,贵妇和唐朝女子打扮相差无几,只是款式上有点不同。她穿着柔软的丝绸,却没有唐朝妇人的各式内衣,结果身体轮廓若隐若现……薛崇训甚至看到了她胸前被乳|头撑起的轮廓。

薛崇训一个多月来一直逃命,除了冬儿那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已是一个多月没见过女人了,看到如此场面,身体不受控制地起了反应,脸也是涨红起来。他不由得胡思乱想:异族女子更加开放,这女人打扮成这样,恐怕是个荡|货,难道看老子长得英俊潇洒想勾引我?

不料慕容嫣却冷冷地说道:“大唐河东王?”

什么?薛崇训如遭雷劈,什么胡思乱想的心思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我的身份是怎么被她识破的?

慕容嫣见状笑道:“看来我猜对了。”

薛崇训忙道:“我怎么可能是郡王,可不是哪里都能碰见郡王的!殿下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慕容嫣软软地坐在毛皮椅子上,指着侧面的座位道:“郡王请坐。”

薛崇训满肚子的郁闷和疑惑,只能强作镇定地坐了下来。

慕容嫣又道:“最近陇右五州都在找你的下落,你明明到了达化城却跑到我们那里偷马,很让人不解呢……嗯,方才你和汗王见面之后,他也对我说,你不是个简单的人,更不可能是草民。你也不必再狡辩,如果你不承认,我便会失礼,要确认大唐郡王的身份对我们来说并不困难。”

他的额上顿时冒出细汗来,想起方才那年轻汗王说的话“世间就像一个棋盘,随便一步都能置你于死地”,想想自己确实什么疏忽大意了,把古人当成了傻瓜。

薛崇训急中生智,沉声道:“那我也猜一猜。吐谷浑内乱之后,慕容氏为了得到刚才那大臣伏吕的支持,你才被迫嫁给他?现在军政大权都在他的手里,你弟弟恐怕只是个傀儡而已。”

慕容嫣的表情微变,虽然很不明显,但已被薛崇训收在眼底。人在出乎意料的时候实在很难掩饰自己的情绪,那种泰山崩于眼前面不改色的人,应该都老成精了才对。

薛崇训强笑道:“看来我也猜对了。”

慕容嫣神色一冷,用那双深澈的眼睛盯着薛崇训道:“这是我们的内事,我不会告诉你。你还是想想自己,不要多管闲事。”

“殿下听我一言。你将我交给吐蕃,有多少好处?他们哈哈地说‘谢谢你’,或是给你们一百头羊,还是五百头?”薛崇训急忙煽乎道,“如果你放我一马,于公于私都有长远之利!”

薛崇训继续道:“如今吐蕃与大唐战事再起,你们确定吐蕃比大唐强盛?此战如果大唐能收复吐谷浑之地,凉州可还有个内附的吐谷浑王,大唐应该让谁来做青海王,你们就不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再者……”

他放低了声音,小声道:“如果慕容氏能和大唐联手,我们帮助你们夺回应得的大权,并不是难事,你明白我说的意思?”

慕容嫣柳眉一轩,好像有点动心了,但随即她便平静地说道:“第一条,你可以对汗王和伏吕(慕容嫣的夫君)说,让他们决定。至于后面你说的那事,最好不要再提。”

帮助他们夺权才是最大的诱|惑,薛崇训顿时皱眉道:“你打算把我的事儿告诉伏吕?考虑清楚了么?这对你们可是难得的机会!以后再想找到这种机会,恐怕……”

“他是我的夫君,我岂能瞒着他做事?”慕容嫣冷冷道。

薛崇训道:“政治联|姻而已,你懂的。”

慕容嫣顿了顿,抬起头淡淡地说道:“你应该不懂我们吐谷浑的习俗,我们吐谷浑女子,只要嫁出去了就是夫家的人,哪怕有一天两家产生了仇恨,你也要站在夫家那边。”

“这样吗?”薛崇训看着她的眼睛,不知是真话还是假话。真话?假话?因为害怕被她的夫君伏吕知道?

慕容嫣直视薛崇训道:“我是不会背叛夫君的,所以你的事我必须告诉他。”

薛崇训颓然,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劝说才有用,只得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不再言语。

“那么,现在你就和我去伏吕那里,当面交代你的身份,看他如何处理。”慕容嫣绝情地说。

薛崇训心下一阵发凉,但也想得通:别人凭什么要瞒着自己的丈夫,为你一个刚认识的人作想?

“好吧。”薛崇训颓然地说道。

就在这时,慕容嫣犹豫了一下,柔声道:“你对我妹妹有恩,我会尽量帮你说话,别太担心。”

第十六章 交易

一个偶然的机会,薛崇训能接触到吐谷浑的几方高层,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和汗王已经交谈过了,现在又到了权臣伏吕对面,按照薛崇训的揣测,恐怕这个中年莽汉才是吐谷浑真正的掌权者。

就像此时的唐朝廷,什么事儿和汾哥李守礼说有用吗?得找太平公主才行。

薛崇训被好几个吐谷浑武士看着,动弹不得,便打量着面前的吐谷浑大相伏吕。只见那伏吕长得实在和英俊没有半点关系,头上已经秃顶了,两边的头发梳成小辫,更加难看,一张凹凸不平的黑脸上胡须满面,还有对鼠眉贼眼般的小眼睛;他的身材也是十分臃肿,一身横肉,浑身看起来脏兮兮的,不知道他一个有权有势的人为甚如此不讲究。薛崇训有点自恋地心道:老子现在穿一身破烂,恐怕也比你整洁清爽。

这样一个汉子抛开权位是完全没档次,薛崇训真不相信坐在旁边手里抱着一只波斯猫的美女慕容嫣会喜欢他,绝对是政治原因!不然的话,她身为慕容氏王室,要出身有出身,要长相有长相,选这样的男人实在太没品位了吧……让薛崇训无语的是,她竟然表现得对伏吕如此忠诚。

薛崇训心里寻思着他们的关系,但并没有当着伏吕的面对慕容嫣瞧来瞧去,毕竟人在屋檐下,这丑八怪现在握着自己的生死。

伏吕用极不流利的汉语问道:“你一个郡王,为何到了达化城外,还能被咱们数十骑拿住?”

薛崇训谨慎地说道:“本来是到官府求助,未料到恰巧遇到了敌人……大相明鉴,我的敌人并不是全在外部。我本来已经逃走,但小公主(冬儿)曾经救过我,我不愿连累于她,只好冒险将其带走,遂惊动了官府,急需快马,所以才落入你们手中。”薛崇训故意将自己说得有情有义,主要是希望慕容嫣看在她妹妹的份上,多少施以援手。

伏吕点着秃头道:“原来如此,如非夫人心细,我真料不到会抓住大鱼,哈哈……”说罢转过头满意地看着慕容嫣。

慕容嫣轻轻抚摸着怀里那只黑猫的光滑毛皮,慵懒地说道:“此人杀了吐蕃贵族郎氏,吐蕃人为了抓他不惜动用了几万兵马,上次在兔耳岭的袭击,便是吐蕃贵使亲自知会之事。这次他落入我们手里,把他交给吐蕃人,倒是一件功劳。”

伏吕听罢十分高兴,看着薛崇训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条大鱼,又像在看一堆金子。

而薛崇训听到慕容嫣如此说话,顿时十分无语,不由得愤愤看向她,这是只见慕容嫣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好像是在递眼色。

他见状寻思:如果伏吕听到老婆为外人说情,恐怕心里不爽,她这样说是以退为进?

果然这时慕容嫣又用很随意的口吻道:“可是吐蕃人一向小气,却不知这回他们能给夫君什么样的寒碜奖赏。”

果然伏吕被激,也很不满:“吐蕃人确实过分,每年向咱们要钱,咱们还得出兵,有了好处他们吃肉咱们喝汤,唉!”

这时薛崇训很配合地说道:“大相如果放我一马,得到的好处定然比吐蕃多十倍不止。”

伏吕摇晃着脑袋道:“可不行,这事儿不是做生意。”

慕容嫣道:“一点小钱咱们看不上。不过……这次吐蕃和大唐的战事,夫君以为谁胜谁负?”

伏吕脸色顿时一沉,看了薛崇训一眼,沉吟不已,良久才说道:“唐人是没法打到吐蕃腹地去的,那边的路太难走。”

慕容嫣道:“最后还是在青海打,他们两只狼,我们是羊。万一吐蕃人作战不利,自己逃回逻些城,我们青海怎么办?”

伏吕露出无奈的表情:“以前咱们认太宗大汗(唐太宗)为天可汗,可几次大战唐朝都一败涂地,咱们迫不得已才投靠吐蕃。如果情势逆转……”

薛崇训听明白了,这货就是个墙头草,哪边强跟哪边。这时慕容嫣叹了一口气道:“以前内附到唐境的吐谷浑部族还在凉州,唐人会不会让他们骑在我们头上?”

停了片刻,慕容嫣便抓住伏吕的手臂轻轻摇着,娇声道:“夫君,他救过妹妹,就放了他嘛。”

伏吕皱眉道:“这样会得罪吐蕃人!”

慕容嫣撒完娇,又伤心起来,摸着眼睛道:“可怜的冬儿,那么小就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现在回来了都不认我了,我就这一个妹妹……我不管!你不能让冬儿受委屈!”

看见一个大美人对猪一样的货撒娇撒泼,薛崇训都快看不下去了,人便是这么无奈,哪怕是贵族。

“好……好!”伏吕禁受不住娇妻的手段,难为地答应道,“但不能就这样放了他,得让唐人用钱来赎。”

慕容嫣娇嗔道:“你就知道钱!”

伏吕挺起胸膛道:“妇人之见!我不是贪图那点钱,而是有个借口!万一这事儿泄密,被吐蕃人打听去了,我可以说是贪图钱财,吐蕃人便不会担心咱们反叛,懂不?”

薛崇训心下一喜,忙道:“大相英明。这份情谊我定然铭记在心,山不转水转,也许咱们还有打交道的一天。”

伏吕有点迫不及待地伸出两个手指:“二十万贯!你可是太平公主的儿子,要价太低岂不折辱了身份?”

薛崇训心道:现在还没脱困,越是爽快他越是事儿多。想罢便为难道:“大相,二十万贯相当于咱们大唐好几个州的税赋,花在我一个人身上朝廷恐怕不会同意。”

伏吕瞪眼道:“你是太平公主的儿子!”

薛崇训道:“母亲大人有四个儿子……”

伏吕:“……”

薛崇训心道不就是二十万贯钱么,老子砸锅卖铁自己也能勉强凑上。为了性命,身外之物有啥好心疼的?但他嘴上却讲价道:“十万贯,也是一笔大数目了。”

伏吕想了想道:“不行!你欺我不知长安富得流油?让你家里的人也凑一些,绝对不是难事……十五万贯,得折换成黄金,西域的商人只认金子!不同意咱们便一拍两散!”

“成交!”薛崇训立刻说道,“我写封亲笔信,再带上一个信物,你们差使臣与朝廷联系,与之密谈,此事定然成功。”

伏吕听罢哈哈一笑:“唐朝人也挺狡猾,好好的我就少了五万贯……”说罢他站了起来,拍了拍薛崇训的肩膀,“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

“大相此言乃至理名言。”薛崇训陪笑道,这时他用随意的眼神从后面的慕容嫣身上扫过,只见慕容嫣的左眼轻轻一眨,嘴角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

薛崇训离开伏吕的帐中后,当下便要来纸墨,写了一封书信,又在身上搜索比较靠谱的信物。有三件物品有用,一枚金簪、一块佩玉、一个荷包。金簪和荷包是金城送的,薛崇训一直带在身边,可是这两件东西脂粉气太重,毕竟已上升到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了。略一权衡,他便选了那块佩玉。

东西便通过吐谷浑使节送到长安去了。唐朝的外交十分宽容,就算是交战国在长安也有使节驻地,相当于后世的大使馆一样,是长期住在长安的。有的国家是派王子住在长安,相当于质子一样,但他们倒没啥担心的,因为唐朝廷从来不会因为战争去为难那些人,有个突厥王子就曾在唐朝生活了好几十年,期间唐军与突厥的战争从来没停息过。

太平公主得知之后惊喜非常,而且敌国居然只要钱……大唐朝廷啥都缺,就是不缺钱。虽然太宗皇帝以后,唐朝军政都在走下坡路,对外战争经常吃败仗,内部土地兼并各种积弊丛生,但是社会经济一直在飞速发展,如果能算国内生产总值,估计初唐到盛唐是成倍猛增的,土地兼并其实也是经济发展的产物。太平随手一挥,十五万贯九牛一毛耳。

她下密旨传到还在陇右的宰相张说,全权负责此事,一定要把薛崇训给弄回来。并通过外朝的一系列程序,授权了张说暂时节制调动陇右各州三万余部队的兵权,明面上的理由是对付吐谷浑人的袭扰。

张说不敢怠慢,把这件事看得比与吐蕃的战争还要重要,当下便迅速动员了廊州附近数州的机动兵马一万二千人,浩浩荡荡地开进廊州。

此时吐谷浑人正在廊州劫掠,达化、米川、黄沙等地皆尽陷落,廊州州府凭借工事和地形死守待援。州府官将实在没料到援军来得那么快,一万多骑兵神速来援。

一万对十万,无奈的唐军经常面对这样的事儿。张说率部一万余铁骑和十万吐谷浑人在廊州以南对峙。不过他们并没开战,准备先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事儿办完再说……

第十七章 归来

原野上有很多人,远处的山岭之间河流之畔,廊州城楼隐隐在往。薛崇训抬头看时,只见东天的骄阳挥洒着万丈光芒。在此之前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回国的方式是这样,就像被绑架了交赎金一样。

和抓住自己的那帮吐谷浑人分别之际,忽然听见冬儿哭起来了,大叫常叔叔不要走……才相处没多久,这小女孩好像很在乎自己这个不相干的人。还没人在送自己时哭过呢,薛崇训不由得安慰她道:“他们才是你的亲人,是你可以依赖的人,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过了一会,薛崇训便被人送到了唐军大营。熟悉的明光甲陌刀横刀等物,让他意识到,终于脱困了!从一个冲动开始,到现在的结果,让他觉得就像做了一场梦。

但是那些跟随他的四个团南衙兵,几乎全军覆没,大多已葬身异国他乡……或许人和历史一样,都会有无数不可预料的变化和成长。

张说策马而来,抱拳笑道:“河东王,很期待王府上李龟年的演奏。”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薛崇训回礼道:“好说好说……金城公主如何了?”

“薛郎放心,已送回长安,现在应该住在大明宫。”

薛崇训回头看了一眼,说道:“那就好。”

张说道:“这里交给别人了,我送薛郎尽快回京。不用太在意吐谷浑人,他们也是受吐蕃唆使入境袭扰,遇到我大唐大股兵马,定然心生退意。”

薛崇训抱拳道:“张相公多方筹措营救,谢意无以言表。”

张说遂提了一队骑兵为护卫,立刻带着薛崇训启程离开廊州,向东而走。路上薛崇训想起那达化城县尉姜长清,但不便和张说明言,就试探道:“听说达化城破了,官吏怎么样?”

“多数已被杀死,有的不知所终。”

薛崇训心里仍然在寻思那件事,姜长清一个唐朝官员,为什么要冒着极大的风险暗算自己?难道李隆基在陇右?

让薛崇训不解的是,一个在政|治斗|争中已经失败的人,还能在官场上保持影响力?那些追随他的人有风险,但有什么好处?

一路上他们走得急,张说好像是急着要向太平公主交差。晚上在驿站休息时,薛崇训竟然失眠了几个晚上……身陷敌境担惊受怕的时候他没有失眠,现在安全了反而有种很不安的感觉。

或许人最恐惧的不是眼前的困难,而是对未知的恐惧。就像鬼魅、命运,这些看不见摸不着想不透的东西,人们总是怀着恐慌的心思。

回到长安时,已是昌元元年六月中旬,不知不觉,新的一年已到了盛夏季节。城外的长亭尽头,薛崇训看到了等候在那里迎接自己的人。

许多熟悉的面孔,有武家的两个兄弟(薛二郎已回河东),还有飞虎团将领、薛府的家人奴仆、几个宰相……甚至宇文姬也来了。薛崇训见到如此多熟悉的人,鼻子一酸,几乎想哭出来,唯有从鬼门关回来的人,才有如此感受。

薛崇训刚从马上跳将下来,五大三粗满脸胡子的武二郎奔上来拍住他的膀子,大声道:“长兄,欢迎归来!”后面的大郎一甩纸扇,故作潇洒地说道:“长兄要走、不送你,但我们说过你回来时一定到城外接你。”

薛崇训的目光越过两个兄弟,看向最后面颇不自在的宇文姬,叹道:“长亭道,连天芳草……只有归时好!”

那圆脑袋李逵勇毫不例外地嚷道:“好诗!”众人一阵大笑。

确实这种场合尽是些男人,宇文姬一个女的有些难堪,所以她才躲在后面看着薛崇训,当发现薛崇训投去的目光,她不由得低下头,脸上泛起两朵红晕,大约是人太多了,如此对视会让别人笑话。

薛崇道:“此时无声胜有声。”

当他还在吐谷浑时,宇文姬在长安一定很担心。这是在唐朝,虽然相对其它朝代比较自由开放,但多数女人的观念还是希望自己只属于一个男人。所以她或许对薛崇训有诸多不满和怨愤,但依然希望他平安。

薛崇训的身体里有一个现代人的灵魂,他可不会故意装作大丈夫,便丢下一帮同僚好友,慢慢向后面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人说道:“薛郎,你看那边,还有谁来了。”

薛崇训循着他指的方向,便看到了一辆马车停在长亭道旁边……金城的马车。她是公主,要注意身份举止,自然不会随便在外面抛头露面,虽然来了,却只是躲在车里默默地看着这边。

他不由得怔怔看着那马车,心绪起伏,把其他事儿都忘记了,自己为了那个女子,可是差点把命都丢了。薛崇训还从来没有这样放手蛮干过。

他遂转身改变方向,向金城那边走。第一次发现,不到两年的时间,在古代竟然有这么多值得牵挂的人。

但这时宇文姬见到他转身,心里的感觉便可想而知了,一个人站在那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里很多人,她急忙低头忍住,以免失态。她又想着送薛崇训的兔子,他居然给了别人,她便更加难过。女人就是在意小事。

有外人在场,薛崇训走到马车跟前时便保持着礼仪抱拳道:“殿下长亭相迎,感谢之至。”其实他并不想这样说话,但为了顾及礼制,还有个缘故,不知为何他面对金城时总忍不住会这样,大约是公主的高贵优雅使得他情不自禁要装腔作势。

马车里的金城见薛崇训回来了,而且他在长亭和大家欢笑言语,相处得那么好,她心中许多天来被人孤立、指责、白眼等阴霾情绪一扫而空,便在里面偷偷浅笑;或许又因为心酸,笑容中却带着泪水。

她的心绪起伏、复杂,但表现出来的口气却依然雍容平和:“薛郎为我的事劳心了,我很过意不去,迎接薛郎回家是小事,不足以表我的感激之意。”

或许金城这样的表现实在有点虚假,不过她从小就习惯这样,习惯性地掩饰着自己真实的情绪,所以此情此景的表现倒是很自然就这样了。

薛崇训道:“母亲大人没有难为你吧?”

金城脸上闪过一丝郁色,但她在竹帘后面别人看不见,她说道:“殿下对我极其宽容,不仅没有责备于我,而且还给我留有食封。因我有负于国家社稷,故略有惩罚,被撤去了公主封号,如今我已是县主。以后薛郎不用称我殿下了,有悖于礼制。”

薛崇训笑道:“不过就是封号,我干了天大的错事,估计也没法做王啦,无所谓!”

金城轻咬着嘴唇,脸上忽然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她沉默了片刻,淡然道:“大家还等着薛郎呢,我先回去了,告辞。”

薛崇训带着难看的笑容抱拳道:“殿下缓行。”

“告辞。”

马车启动,缓缓地沿着长亭的驿道远去。就在这时,薛崇训忽然喊道:“殿下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他追将上去,金城在里面问道:“薛郎还有何事?”

薛崇训欲言又止,最后说道:“回来的路几多转辗,数次在阎王殿旁边转悠,但是……你送我的金簪,还有荷包都还在!”他放低声音小声笑道,“还有那件粉色绫罗抹胸,我穿在里面呢,能挡流矢,能佑我平安回来……幸好没被别人脱光了搜身,不然恐怕以为我是变|态……”

“薛郎……”金城的声音忽然一改方才那从容淡定,大声叫了一句,“我……我……”

“什么?”薛崇训屏住呼吸看着竹帘,现在他竟然连面都看不到金城。

这时金城忽然又颓然道:“没什么,以后你别再做傻事了,没有用……曹大,赶车。”

薛崇训怔怔地站在原地。

就在这时,窦怀贞踱步走了过来,说道:“殿下(太平公主)不会来接你,唉,你也真是,现在朝里情况很不好,必须要准备和吐蕃长期角逐了……不过,殿下传旨让你尽快到宫里见她,她也很想见到你。”

薛崇训听罢心下一暖,以为太平要大发雷霆,原来她还是在担忧着自己。能得到母亲的关心,真好。

薛崇训忙道:“这里的诸位都不是外人,那我就不多客套了,我这就赶着进宫去。”

窦怀贞笑道:“不必客套,啥时候请咱们到府上喝酒。”

“一定一定,我不是小气的人,哈哈。”薛崇训转身对其他抱拳道,“母亲大人召见,我便先行一步,改天与诸公把酒再叙。”

他和众人告辞之后,便翻身上马,带着家奴侍卫先走,因为那些迎接的人很多坐车来的,走起来慢吞吞的。达化城的事儿让他心有余悸,此时决不能与母亲离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有隐忧,但薛崇训此时的心情仍然是很好的。长安,他已经有了归宿感,回到长安就像回到家一样。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夏天真的来了,只有在长安才能更深地体会到,那些伶人穿的可真他|娘|的暴露啊,衣料又薄又少,只有在夏天才能如此一饱眼福。

(不好意思各位,今天停电了。)

第十八章 承香

承香殿的名字仿佛娇弱的女儿之态,但实际建筑却完全不是这样,这座坐落在太腋池西岸的宫殿群,由三个大殿组合成主体,门窗朴实无华,庄重大方。巨大的建筑一眼看去,气魄宏伟,严整而又开朗。

但这座有对称规规矩矩的宫殿,却一点也不觉得呆板,那飞桥架在半空,优美的弧形就像雨后天晴的彩虹。各种活泼的格局与大气的主体浑然天成,一点也不觉得矫揉造作。它就像一个高贵美丽的女子,端庄却生动,味道隽永……

薛崇训走在台阶上时,不由得再次唏嘘感叹,此时的中国真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他在宦官的带引缓步走入前殿,朱红的柱子印入眼中,中间铺着地毯,没有柱子,让殿内的空间看起来更加宽阔。

只见太平公主正端坐在上面的塌上,她的发鬓上戴着闪闪发光的金色凤冠,精妙的装饰栩栩如生,薛崇训第一眼看去时,脑中竟然响起一个声音:就像蓝天白云下,一只凤凰昂着高傲的头一声长鸣……一切都是幻觉。

“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太平板着脸道。她的一言一行,缓慢而精细,就像在表演排演过许多遍的舞台剧,就连手指的一个伸曲,都带有雍容贵气的味道。

如雪的丰腴肌肤,高贵的姿容,傲气的言行,这样一个女人,居然是自己的母亲?薛崇训一时间都有些恍惚了……但是太平可以装作斥骂,眼睛却欺骗了她,那水波里的关切之意被薛崇训看在眼里,这才像一个母亲嘛。

薛崇训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叛逆的孩子,在太平公主斥骂时,他的嘴角一裂,露出了一个坏笑。

太平公主见状瞪大了眼睛,顿时愕然。

薛崇训道:“在外面的日子,经常梦到母亲大人,真怕不能见到您了。”

太平公主听罢神情有异,垂在耳际的珠宝也因为身体的晃动而轻轻摇曳,她一下子就停止了斥骂,这样的母亲并不罗嗦。她动容之下有些失态了,抿了抿朱唇,好像想笑但又拼命忍住。

薛崇训的黑脸上露出了看似阳光的笑容:“母亲,我们是一家人,别忍着了想笑就笑吧。”

太平果然抬起袖子,以大红的绫罗遮面,身体一阵轻颤笑了起来……也只有在这个儿子面前,她才会这样,才可以这样。

她心里道:无论他做了什么错事,我都原谅他,谁叫他是我的儿子呢。

过得一会,她坐正了身体,眼睛里闪闪发光,却又板起脸道:“过两天和你算帐,别以为饶得了你!”她顿了顿又道:“你先别回府了,就留在我这里休息几天,什么也别想……晚上一起用膳吧。”

薛崇训面带微笑道:“那我不能再惹母亲生气,不然没得晚饭吃。”

……

其实他刚刚远道回来,很想回自己的家。人有个奇怪的心理,只有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才能得到完全的轻松和休息。大明宫,承香殿,比薛崇训的府邸奢华多了,这里完全可以说是当今全世界最华贵舒服的地方,但是薛崇训呆在这个地方依然不觉得放松。

不过他还是住下来了,他不想和母亲离心,特别在现在这种隐患还没解除的情况下;同时太平公主留下他应该是在表达一种母爱,薛崇训没有理由伤她的心。

就在这种心机和情感的双重原因下,薛崇训唯心地假装快活。人总会干这样的事,哪能随时都随心所欲呢?

负责服侍薛崇训起居的人又是那个程婷,手握河西镇三万余精兵的节度使程千里的族人……这女人也让他觉得不轻松,涉及军政关系的人物,有着微妙的作用,薛崇训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唯一轻松的时候,便是旁晚泡在一个大木桶里,浑身被温水浸泡,说不出的舒服。但仍然比不上氤氲斋的“桑拿”爽……真是怀念啊。薛崇训很喜欢那玩意,不过平时也很克制,因为他知道桑拿太频繁容易不育,但有时候控制不住诱惑也会想:管他|妈|的,这个唐朝和我有毛的关系?

温暖的水,他软软地躺在那里,夏日的汗腻都被跌荡干干净净,干净到了毛孔深处。鼻子里闻着熏炉路飘散的淡淡幽香,闭上眼睛,仿佛不是在夏天,而是在百花绽放的春天,姹紫嫣红争相斗艳,一切都非常美。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感觉到拉门外面的脚步声,应该是程婷,便说道:“给我拿条毛巾来。”

不一会,听得“哗”地一声拉门的响声,他便从大桶里站了起来。身后传来一阵响动,恐怕是程婷惊慌下碰翻什么东西了,薛崇训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侍候我更衣。”薛崇训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令道。什么手握兵权的程千里,还不是我娘给他的权力,老子还怕了不成?

过了一会,薛崇训不见动静,心道上次见她哭了才没动她,她就真忘记自己的身份了?不由得有些恼怒道:“没听见我的话么?”

程婷总算过来了,用毛巾轻轻放到薛崇训的背上。薛崇训感觉她的手指都在颤|抖,擦背的动作轻得就像柳絮,慢得就像兔子吃草。

他|妈|的,真不如一个普通的奴婢会侍候人,这么擦要擦到明天?干脆让老子这么站着晾干好了!薛崇训遂转过身,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毛巾……

他顿时惊在原地,脸色变得和纸一样白。只见面前站着的人是太平公主!太平公主的神色也是恐慌到了极点,瞪大了眼呆了,不知所措。她看起来就像做错了事的小娘一般,又是害怕又是羞愧。

薛崇训口齿不清地说道:“怎……怎么是母亲大人?”他家忙伏倒在地,“儿臣冒犯了您,请降罪责罚。”

太平的脸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抓起旁边的干净白亵衣丢到薛崇训身上,淡淡说道:“我听你唤人拿毛巾,但这里没有别人,便随手拿过来。哪想你误会我是奴婢,所以才做出如此无礼之事,不知者无罪,况且我是你的母亲,无甚要紧,算了。穿好衣服出来,我有事找你说。”

薛崇训的表情比哭还难看,听罢只得叩首道:“是。”

待太平公主出去之后,薛崇训这才拉上门,急忙穿衣。他一边穿衣一边想刚才的事,很快就想通了,确实是个误会。

他心道:也许自己是穿越的,这才对自己的母亲有种陌生感,容易多想;太平公主就很镇定……母亲明明是很珍惜亲情才这样,偏偏自己总要想些猥亵之事。薛崇训突然感觉自己的内心实在肮脏。

很快他便穿了一身宽松透气的轻袍走出了浴室,只见太平公主正坐在正中的榻上,笔直的脖子,神情依然高傲,正优哉游哉地端起茶杯。

薛崇训快步走到跟前,躬身道:“儿臣问母亲大人安。”

太平公主眼睛轻轻向旁边一瞟,淡淡地说道:“坐下说吧。”

“是,儿臣失礼了。”薛崇训仍旧感觉有点尴尬,所以尽打官腔。

太平公主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鼻子里“哼”了一声。薛崇训忙强笑道:“母亲,我的身体长得还好吧?平时我经常锻炼的,嗯……古代士大夫至少会六艺,儿臣一刻也不敢懈怠……”

“你还说!”太平公主忽然嗔道,“没大没小成何体统?我且饶过你,休要再提!”

“……”薛崇训忙道,“是。”

两人重新陷入沉默,过了片刻,薛崇训道:“母亲有何事要交代?”

太平公主眉头一皱,低头沉思,仿佛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一样。她说道:“算了,今天还是不说正事,平时我们母子也难得说说闲话。”

薛崇训心下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是。”

又是一阵沉默,忽然说要闲聊了,却找不到话题,悲哀的家庭关系。薛崇训只得说道:“儿臣也正有事要禀报母亲。”

“说罢。”太平轻轻取下手指上金色指套,在那做些琐事。

薛崇训忙将在达化城被姜县尉暗算的事儿说了出来,“本来好不容易回到唐境,却被自己人捅了一刀,这件事才是我遇到的最危急的事。如果不是被那吐谷浑小娘出手相救,她还知道一个地洞,我当时真是插翅难飞,必死无疑……”

太平顿时大怒,威严道:“达化县姓姜的县尉?我一会便传吏部查实此人,非诛他九族不可!”

薛崇训道:“此人明知后果的严重,却要冒此风险,如果没有什么极大的目的,决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母亲,李三郎的下落……”

太平皱眉沉吟道:“李隆基竟有如此能耐?到了这一步他还不认输?”

薛崇训忙劝谏道:“人心不在我们这边。”

太平脸色忽然露出了倦色,点点头道:“我知道,所以才让汾王回来继位。也从未打算重走你外祖母的路,这条路走不通了……”

第十九章 大哭

大明宫的绿化非常好,建筑群之间大片的山水树木,这是一个宛如天宫的巨大花园。承香殿内沉默的时候,薛崇训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声别致的鸟叫,声音还挺有节奏“咕……咕……咕咕……”,在安静的旁晚,鸟鸣听起来空灵而悠扬,就像笛声一般。

就在薛崇训走神的时候,忽然听见母亲叹了一声气。他忙问道:“怎么了……不久前的事虽然想起来后怕,但总算已过去,我也明白了很多东西。”

“嗯。”太平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薛崇训觉得她心里有很多事,不过她控制着这么大一个帝国,每日想的事本来就应该不少。他便问道:“您在想什么?”

太平摇摇头,薛崇训又道:“母亲还不信我么?”

太平听罢怔了怔,沉声缓缓说道:“今上看似软弱,实则很明智,我倒是挺放心他。但是他有好多个儿子,这些人有了名分,中间会不会有人像当初的李三郎一样异军突起?”

薛崇训想了想道:“暂时没人有那实力和机会,不必担忧,至于太远的事……原本就很难预料。”

“还有你惹出来的麻烦,我们被迫要与吐蕃人一战,不知怎地,总觉得带兵的人不能让我完全放心。”

这种事,换作任何人都会或多或少防着。薛崇训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随便宽慰了几句……没办法,太平公主是女的,更不会打仗,不可能御驾亲征。薛崇训现在也不想出去打仗,更何况他根本没指挥过大军团作战,别弄出个“赵括纸上谈兵”的历史笑话身死军灭,耽误了军国大事,贻笑万年……什么事还是得量力而行。

太平看了薛崇训一眼,说道:“我想起来今天找你说什么事儿了。”

薛崇训心道:先前她确实是把自己来的目的都给忘了。

太平继续说道:“你出京后我就很懊悔,都二十多岁的人,竟然还没有子嗣,这回我一定要把你的婚事办妥,否则就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

薛崇训忙问道:“金城……金城公主吗?现在她不用和亲了。”

太平神情一冷:“你觉得呢?”

薛崇训默然无语。

“你应该清楚,擅作主张破坏朝廷大计,犯的是死罪!我且饶了你性命,但你别恃宠而骄!”太平公主微怒道,“死罪可免,惩罚难逃,河东王的封号一定会给撤去。娶金城?她如今在士族眼里就是国家祸乱之源!你最好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免得害人害己……上次我给你说的霍国公主,是太上皇的亲生女,出身恰当,人也贤淑本分,是最好不过的人选,母亲还能害你不成?而且,这么一联姻,我们便可以更好地和太上皇那边的人联盟,壮大自己,汾王那边十年都别想有什么野心。”

薛崇训听罢确实有些恼了,直视太平道:“河东王我不当也罢!别人怎么看金城我管不着,但我很想娶她!”

太平听罢更加生气,母子俩又吵将起来。她指着薛崇训的鼻子道:“你太让我失望了!这点道理也需要我多费口舌?”

薛崇训毫不示弱,回敬道:“这是什么道理?母亲就是希望什么事都按照你的意愿来,任何人不得有任何违抗!别的事我都爱听你的,但我是皇亲贵胄,为吗非要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

“放肆!”太平大怒,“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薛崇训见她是真恼怒了,本想顺着她的气儿说几句好听的,免得又搞僵了。但他不知怎地,此情此景让他忽然想起了那红楼梦中的故事,贾宝玉眼睁睁地看着他娘王夫人虐|待晴雯,竟然软弱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虽然那故事里的东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但是薛崇训想老子为了不让金城被吐蕃人侮辱都豁出命干了,现在凭什么要退缩?他当下便咬牙道:“您有您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为了所谓的权力什么都不顾,咱们究竟能得到什么?母亲得到了什么,现在您权倾天下,就差一个皇帝的名分了,高兴吗,快活吗?”

太平用不敢相信的眼神看着他,手指发|颤,她的眼泪都嘣出来了,那表情真是难以言表,大红绫罗中半露的酥|胸起伏不停,她深吸了一口气,指着门口冷冷道:“滚!你这个不孝的孽子,给我滚出去!”

她不仅是气愤,可能还有伤心与绝望,薛崇训心中忽然一阵刺痛,意识到自己说得确实太过分了,哪有这样挖苦自己娘的儿子?他脸色苍白,忙跪倒在地道:“儿臣说错话了,对不起,母亲……”

“我不想见到你,快给我滚出门去!”太平的眼泪流过脸颊,大喝道。

薛崇训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来,躬身倒退着要走,刚走到门口,一眼看到太平一个人呆坐在上面垂泪,他也是十分难过,太平可是他唯一的亲人了……或许她心黑手辣,但没有她这个母亲的庇护,薛崇训能平安无事地享用这荣华富贵?

他反省着:或许自己根本就不够格,还是个天真的傻瓜。以为杀几个人做几件坏事就是所谓杀伐无情的牛|逼人物了?

薛崇训犹豫了一下,忙走了回去,跪倒在太平面前,抓住她的手道:“母亲……”

太平忽然将他抱进怀里,哇哇大哭起来,真是伤心到了极点。薛崇训茫然失措,那么厉害的太平公主也会这么哭?

“没有人可以相信,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心里诅咒我不得好死,成日担惊受怕……我这样的人,活着究竟有何意思……”太平干脆地哭诉。

薛崇训完全理解她的感受,自己没控制什么局面,都总是不安,更别说站在风口浪头的掌权人了。但是,路在何方?

他心下难过,颓然道:“母亲是对的,金城就算嫁给我,也会陷入各种不安中,我……婚事母亲作主吧,我无怨言。”

第十四章 好吃

薛崇训回府了,大明宫中的欢宴并没有收到丝毫影响,他于这座宫殿本来就不算要紧的人。大殿中央玉栏上的台阶上正在表演教坊司新排的戏,丑角十分活泼,表演得惟妙惟肖,引得参加宴会的人们一阵又一阵地哈哈大笑。但是上位的太平公主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薛崇训,于是缺少了天伦之乐。她想起了他,遂抬头回顾殿中,找到了霍国公主……那小子表现出一百个不情愿。太平不动声色地打量霍国,只见她举止端庄得体,一副平和无争的样子,是相当满意。但仔细一瞧,确实是少了金城公主的艳丽,外貌平庸了一点。

太平公主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儿子失望的表情,她的心下一软,但理智告诉她金城公主公主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许配给薛崇训!她忽然想起一个多月前的一件小事,听内侍省的人说薛崇训专门去找过李妍儿,而且还送了东西。

李妍儿?太平公主心下一亮:她是太上皇的长子的女儿,嫡系孙女。李妍儿代替霍国,照样能达到联姻结盟的目的,同时也更合薛崇训的心意吧?不过算起来,薛崇训是和李妍儿的父亲李成器一辈的人,是表兄弟关系……显然辈份有问题,不过在唐朝这玩意完全不是问题,只要让皇帝一份诏书,啥都成了。

这时太平公主便轻轻咳嗽了一下,台子上演得欢的伶人急忙停了下来,敲鼓弹琴的安静下来。她淡然说道:“李妍儿在哪里?怎么不见她们来参加我的宴会?”

一个内侍省的宦官慌忙跪倒在地道:“奴婢马上传殿下之命,召她们前来。”

太平点头道:“好。戏不是没演完?继续吧。”

过了许久,就看见一高一矮两个女子走到了大殿门口。紫宸殿的这座主殿十分宽阔,太平公主从从面的台阶上看殿门那边,也因为太远看不清人,她便对旁边的宦官交代几句,叫李妍儿母女上前来。

待她们走近了,太平才看清楚。她对孙氏不关心,主要去瞧孙氏身边的李妍儿,一看之下有些失望,个子比较矮,样子看上去还没长大。李妍儿低着头,手还拽着她娘的衣角,这让太平更加不喜,一点仪态都不注意?

现在是夏天,宫廷礼服都是又薄又少,殿中的女人们大多是袒|胸|露|乳,太平再看那李妍儿,胸|部还没怎么发育的样子。算来李妍儿该已满十三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小……这样的小娘,能做我的儿媳?

就在这时,孙氏红着脸跪倒在地道:“平日难得见殿下一面,我……我有一事相求,请殿下为我做主。”

太平直着脖子淡然地说道:“说吧。”

孙氏道:“妍儿已满过十三岁,虚岁已是十五了,请殿下为她的终身大事做主。”

“哦……都这么大了?”太平点点头,抬起长袖道,“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孙氏轻轻碰了碰李妍儿,李妍儿才极不情愿地抬头直视着太平,她翘着小嘴,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还好太平并不计较她的态度,一心注意她的长相去了。一看之下,太平倒是有些惊讶,心下稍稍满意了一点。

只见李妍儿的脸蛋长得还不错,清纯的一张瓜子脸,大眼睛十分水灵,小鼻子像一块美玉一般,最乖巧都是那只小嘴了,嘴唇未施胭脂,却看起来娇|嫩非常,在灯架下还泛光。虽然她那张脸不符合“天地方圆”的端庄格局,但一看之下却是十分可爱的。

太平心下轻叹,心道如果按照我的意思来选,应该选那种天庭饱满、下颔方正的面相,那样的女子才是福相。而这个李妍儿虽然生得不错,但太过娇小,身体也不够丰腴饱满,做儿媳总不太合适。

她沉思道:这么一想,美貌的金城也有这个缺陷,下巴太尖,不够方圆。难道薛崇训那小子喜欢这样的?总之还是先问问他。

太平一个人想了许久,便说道:“我知道了。”

孙氏急忙拜谢道:“谢殿下厚恩。”

上次与李隆基的角逐之后,太平对太上皇那边的人还算比较厚待;现在事情渐渐平息下来,她又想和太上皇那边的旧人联盟壮大自己,于是慢慢的对那些人更是恩威并施,逐渐拉拢。

如今太上皇的孙女就在面前,太平沉吟片刻又说道:“李妍儿是宗室不能这么白身,我让今上封她余姚县主,食封五百户。你们暂且住在宫中,待妍儿出阁之后,准你(孙氏)出宫居住。”

孙氏听罢十分惊喜……太平公主为嘛对自己这么好了?她顾不得多想,先谢恩了再说。

“赐坐,坐我旁边。以后的晚宴,你也尽量过来。”太平平静地说。

孙氏一时没想明白太平公主为什么突然对自己一家子好起来,只得顺从地坐到下侧的塌上。戏子们继续表演起来,人们各怀心思地跟着表演欢笑不已,孙氏是一点都没看进去,只琢磨着今晚的事了。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李妍儿高兴地说道:“哇,好久没吃到这些东西啦……五生盘、逡巡酱,呜呜呜,还有我最喜欢的樱桃!”

孙氏的脸色顿时变白,急忙拉了一下她。太平公主面带微笑地看了一眼,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她心道:李妍儿虽然许多地方让我不满意,但也有好处,看样子没有多少心眼,以后婆媳之间倒是省去了许多烦心事。

李妍儿哪管孙氏的提醒,高兴地拿起筷子勺子便开动了,她舀起一勺子晶莹的蒸食,张开小嘴放了进去,还闭上眼睛,一脸陶醉的样子,口齿不清地说道:“好吃……真好吃!”

由于她说好吃的时候声音比台上的戏子还大,顿时引得众人都是愕然,不语地看着她。

孙氏羞愧万分,急忙执礼道:“妍儿不懂礼数,都是我平时把她惯坏的,我没有尽到责任,请殿下责罚。”

太平一拂长袖,笑道:“我觉得妍儿很讨人喜欢呢,别怪她。妍儿,以后常到我这里来,什么都能吃到呢。”

李妍儿双手合拢,眼睛笑成一道月亮湾,“真的吗?我最喜欢姑婆了!”

太平听罢开心极了,笑得合不拢嘴。

孙氏却暗自叹了一口气:其实杀她父亲的真正仇人,不正是太平公主吗?但这个念头只在她心里一闪而过,孙氏并不愿去计较宫廷权力斗争带来的恩怨。大唐开国以后,一大家子的恩怨是算也算不清楚,如果非要去纠结那些东西,那根本没法在宫里和人交际了,往上推总有什么杀父杀祖仇恨。

总之今晚孙氏是非常惊喜的,李妍儿封县主,而且是太平公主亲口说的。县主有俸禄,经济困那就解决了,还有那个什么王昭仪之流敢和太平公主玩?

就因为太平一句话,孙氏她们家的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

晚宴散后,孙氏便带着李妍儿从紫宸殿里出来,但她们家没马车,来的时候倒是宦官用马车送的,但回去没办法了。孙氏抬头看了一眼月色,只得对李妍儿说道:“只有走路回去。”

李妍儿哭丧着脸道:“我走不动了。”

孙氏斥责道:“没多远,有什么不能走的!”

李妍儿红着脸道:“肚子太涨……哎哟。”

孙氏抓着她的手道:“谁叫你吃这么多,真是……妍儿很难受?”

李妍儿无辜地看着她|娘:“每天就吃野菜,我都快成兔子了!宴会上的东西真是太好吃,不知不觉就吃多啦……哎哟,不舒服。”

孙氏忙关切地说道:“我们找御医瞧瞧吧。”

李妍儿忙拉住她:“别了!那些长舌婆,说出去,我得被人笑死。”

“你还知道脸面!”孙氏没好气地说道,“娘背你回去,一会拿毛巾敷敷,给你揉揉就好。”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停在面前,霍国公主探出头来,“妍儿,上车来,姑姑送你们回去。”

这个霍国公主虽然也是李旦一脉的,但和李妍儿家没多少来往,今晚如此热心倒是有些意外。

孙氏看着她胖胖的圆脸,很亲切的样子,一想大家的亲戚关系还比较近,又见李妍儿确实难受,便说道:“那恭敬不如从命,妍儿,快谢谢姑姑。”

李妍儿捂着肚子道:“谢谢姑姑,能叫马夫赶快点吗?”

霍国抬起手掩住嘴笑道:“好的,我扶你上车。”

她们把李妍儿弄上车之后,霍国便叫马夫专向,先向太腋池东岸那边走。马车前行,这时霍国忽然望着车窗外面幽幽叹了一口,很伤感的样子。

孙氏好奇地问道:“妹妹有什么心事?”

霍国带着极其勉强的笑容,摇摇头道:“没,没什么……对了,殿下有没有对你们说别的事?”

孙氏道:“什么事?哦,殿下厚恩,要封妍儿为余姚县主。”

“这个我知道……没有说妍儿的婚事?是谁家?”霍国犹犹豫豫地问道。

“没有,她估计还没想到哪家合适吧。”

第二十一章 相逢

薛崇训回家之后郁闷了好几天,因为金城的事。他是十分无奈,以前吐蕃人要抢她,一刀砍掉吐蕃人了事;现在的困难,却让人有力没地儿使,敌人就像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根本没有办法。

渐渐地他也觉得母亲的考虑不是没有道理……而且母亲这么一哭,真是叫人心软,薛崇训想起以前经常面对太平公主哭鼻子的李旦,总算体会到了李旦的难处。

古代上层这个圈子,婚姻就是联盟抱团的工具而已,或许他根本就无力改变什么?

几天之后薛崇训的注意力就被别的东西转移。送亲过程中发生的一切,让他更加明白一个道理: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击败李隆基之后,或许自己真的有点放松大意了,结果弄出来一系列无法掌握的窘状……看来真的什么事都得提前多考虑、多做准备,否则事到临头只能靠运气,是否每次都有那样好的运气?

目前他的处境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有很多潜在的危险,悲剧收场的可能是相当大……完全依靠太平公主,让人很没安全感,他想有自己的实力。可是,该怎么做?

他想过做火器,攀科技树。仔细一想,自己有一定财力和权力,寻些工匠来慢慢摸索,火门枪或者火绳枪应该迟早能搞出来。但是以此时的冶金锻造技术做出来了火枪火炮,真能比装备精良冷兵器的唐军强么?现在的唐军骑兵,可是经常打人数一比十的恶仗。而要等带动发展出更先进的技术,恐怕薛崇训这辈子是看不到了……再说,老子干这些事有什么好处?如果以更高的角度来考虑,比如民族大义,让汉人的技术站在更高的起|点;那么火药也是汉人发明的……

热兵器对冷兵器,就算能秒杀所有敌人,但做出来的兵器最终会被谁掌握?如果高喊一声“我是火器之父,我有专利权,所以用火器的人都必须听我的”有用的话就好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再强的武力也需要人去操|控,也不可能脱离政|治和制度而存在。

总之不能瞎忙活,得分个轻重缓急,现在他的自身安全都有问题,搞什么火器完全没用,不如想些实际点的事情。

这时薛崇训想起了上月出京前后和宰相张说交往的事儿。虽然张说对他不顾大局干掉吐蕃郎氏的事情耿耿于怀,多有抱怨;但薛崇训感觉到张说有向自己靠拢的意愿。比如有件小事,张说多次提到想到王府上来做客听李龟年乐曲的事,就是一个结交的信号。

薛崇训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一个人静静地思考起张说这个人来了。

张说以前是倾向李隆基的人,所以得不到太平公主的信任,可以想象他的宰相位置坐得是多么尴尬和苦闷。那他就肯定想融入另一个集团,权力场上是需要势力和抱团的,一个人什么也干不了。

薛崇训有些担忧的是,李隆基还没有死,张说会不会还想着他?但转念一想,张说这样宰相级别的大员,应该看得清形势,还要和没有多少希望的失败者有什么关系……薛崇训不能完全信任他,但他又是一个既有价值的结盟候选人。得先瞧瞧再说。

想到这里,薛崇训便唤了一声,近侍董氏从屏风外面走了进来,他便说道:“你去传话,把薛六叫来,我有事交代他去做。”

薛六是府上的管家,名叫薛福,其实他不姓薛,姓氏是以前薛崇训的父亲赐的,本来姓什么薛崇训也搞不清楚。过了一会,便见一个胖头滚圆的中年走了进来,正是薛六。

听闲言说这货在河东和长安都有资产,这些年在薛家肯定捞了不少好处,但薛崇训实在管不过来,便由他去,只要不太过分能维持府中的收支就行了。

“郎君有何事吩咐?”薛六站着躬身道。

薛崇训沉吟片刻,说道:“听说李龟年在长安?同僚好友想听他的曲子,你拿我的名帖过去,请他到府上来问问……虽然他不太可能拒绝我的邀请,但还是先见一面比较好,省得失信于同僚。”

管家自信满满地说道:“郎君且安心,我一定把他请到府上来。”

薛崇训想了想,如果宴请宾客那天再叫张说来,人太多不好说话,于是他又道:“如果李龟年答应了见面,就约个时间。再叫人去知会张相公也一起来,听说他于音律也颇有造诣。”

薛六这人贪点小财,但办事雷厉风行,很有效率。晚上薛崇训吃饭的时候,他就回禀消息了,果然李龟年答应三天之后到府上一见。毕竟薛崇训是权贵,别人装清高也得有个度。

就在这时,薛崇训又想起了水云间的歌妓蒙小雨。这个女子好像对他没什么好重要的,但偶尔总会想起……其实他可以买下蒙小雨做小妾的,但是让她做丫鬟一样的人每天像董氏、裴娘那样做些琐事,她真的会快活吗?

这个薛崇训不敢断定。但这次能邀请到大名鼎鼎的乐届名人李龟年做客,或许能让他在音律上指点蒙小雨一二,那她的地位就能拔高一些了。

想到这里,薛崇训又吩咐人去水云间通知那鸨儿赌姐,让蒙小雨三天后到府上来表演。

三天之后,邀请的几个人如约陆续来到了河东王府。一个当朝宰相、一个音乐名士、一个普通歌妓,身份相差很大,但薛崇训觉得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风雅之人啊!

以前薛崇训没事时,消磨时间的方式不是练武就是玩|女人,或者一个人看书发呆,还真是很少和文人雅士交朋识友。作为一个郡王,至少暂时还没被撤销封号的郡王,他倒是感觉应付起这种场合有些紧张……但也很新奇。

他专门叫家奴准备了最贵的茶叶,唐朝的茶道可是很流行的,但平时他喝茶讲究不多,可不能叫人鄙视没文化!又叫人在外院回廊旁边收拾了一间雅致的厢房,挂了几幅昂贵的书画真迹,这才略微安心了些。

待客人都进屋了,薛崇训这才穿戴整齐,大模大样地走进去,只见蒙小雨和一个陌生的文士打扮的人坐在椅子上,那文士应该就是李龟年,而张说正站在墙壁边上就近瞅一副画。

张说叹道:“这是文贞公(闫立本)的真迹?!”

薛崇训装模作样地说道:“正是,大明宫的图纸便出自文贞公之手,文贞公的墨宝,宏伟严谨而又如梦如幻,是现实与艺术的完美结合啊。”其实他懂个屁,信口胡诌而已,除了知道这张纸特别贵,根本不知道它好在哪里。

这时蒙小雨和李龟年已站起身来,向薛崇训执礼,薛崇训也忙抱拳还礼,蒙小雨是熟人,他只打量了一番面前的李龟年。李龟年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面部曲线柔和,只有一撮小胡子,脸上看起来很干净,举止之间也是缓慢优雅,和薛崇训相处那些武夫完全不同,虽然唐朝的武夫很多也有文化。

薛崇训的心里又冒出来那句千古流传的诗了: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江南逢李龟年》写的就是这个李龟年!

但现在岐王已经被薛崇训搞|死了,李龟年没法再出入岐王宅了。薛崇训有点激动地想道:将来某大诗人会不会留下千古名句来记录我与李龟年的交情?

薛崇训哈哈一笑,便为他们相互介绍,说到蒙小雨时,他有些为难地说道:“这位的芳名叫蒙小雨,是一位音乐……”

蒙小雨笑眯眯地说道:“我是歌妓。”

张说和薛崇训年面面相觑,随即笑了起来以掩饰尴尬。张说看起来有些不爽,居然和一个歌妓互通姓名不是胡|搞么?倒是李龟年一副脱俗平和的表情,想来他虽然能出入豪门,其实社会地位也不高。

薛崇训指着那幅张说看过的画道:“张相公喜欢,我送给你吧。”

张说的脸上略有吃惊,忙道:“君子不夺人所爱,且无功不受禄,我岂能无名无故受此贵重之物?”

薛崇训实话实说道:“并非我所爱,我完全不懂丹青,挂着装门面而已。”他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取下来,随手一裹便递了过去,“不必客气,这是友人之间的礼物而已,不用计较。”

张说迟疑了片刻,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哈哈一笑,接了过来道:“张某惭愧受之。”

“诸位请坐,来人,看茶!”薛崇训一拂长袍,尽量让自己表现得飘逸风雅。待大家坐定之后,他便说道:“李先生于音律的造诣天下闻名,今日有幸请到府上作客,定要闻先生一曲方才不枉相逢一面啊。”

李龟年微笑着抚摸了一下小胡子,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揭开杯盖一扇,闭眼道:“好茶!”然后笑道,“郡王如此抬举,我只能献丑了。”

第二十二章 河颂

李龟年唤童子拿来了一个小鼓,又转头看向旁边的蒙小雨:“会楚音吗?”蒙小雨道:“以前学过。”

“那很好,我来击鼓,你和琵琶。”李龟年不紧不慢地说道。

蒙小雨知道李龟年的名头,听到他竟然邀请自己一起演奏,她看起来有些激动又紧张:“我怕自己弹得不好。”

李龟年捻|着下巴的一小|撮胡须笑道:“无妨。”

薛崇训忙端坐在北面的软塌上,侧耳倾听。琴棋书画是世家贵族的必修课,其实他小时候都有所涉猎,不过书法、绘画、棋艺等都没啥造诣,只懂个皮毛,唯独这音乐薛崇训倒是多懂一些,算得上一个业余爱好者。所以能听到音乐名家的演奏,他也是很期待的。

李龟年用慢拍开场,蒙小雨随即拨动琵琶,一窜低沉的旋律响起,听起来忧伤而美丽。薛崇训也学过楚音,这时闭上眼睛,脑子中便浮现出了湘夫人美丽的形象来了,可以想象不出湘夫人的相貌,像金城、像宇文姬,他还想到了那个异国公主慕容嫣……

一会琵琶又弹出了叮当之音,仿佛那女神身上尊贵的环佩,随着轻盈的步伐轻轻摇曳。

这场简单组合的“交响乐”水准之高,薛崇训确实闻所未闻。李龟年,论起地位来,那就是这个时代的贝多芬啊!

乐曲一会哀伤,一会欢乐,让人的情绪随着他们的演奏起伏不停。不知道一旁的张说究竟涉猎音乐没有,但看得出来张说的表情也在跟随着音乐变动。

最后却是凄厉的哀鸣,薛崇训感觉到一个深山怨女的千种愁,万种恨……那凄厉的调子,不正是炽烈的爱情的倾泻吗?

鼓声停歇,琵琶悄然,屋中四人久久无语,仍然沉浸在那乐曲的情感之中无法自拔、无法回神。

薛崇训高兴道:“不愧为李龟年!”

李龟年笑道:“虚名而已,郡王没发现您府上这位蒙娘弹奏得非常不错吗?”他以为蒙小雨是薛崇训私养的歌妓了。

实际上薛崇训家里根本没有歌舞妓,不过他不好说蒙小雨是某妓|院的歌妓,挺伤面子的,便笑了笑不多言。

这时李龟年又道:“其实我更擅长写曲,演奏乐器非我所长。”

张说道:“你太谦虚了。”

李龟年收住微笑,叹道:“要在一条路上有所成就,最重要的是必须明白自己的弱点。我的弱点确实是演奏。”

这句话听起来像李龟年长时间才感悟的道理,薛崇训听罢也是认真思索了一会,然后笑道:“真听不出来你的弱点。”

李龟年陪笑道:“正因我明白,所以咸篥、羯鼓、琵琶无一不会。”说罢从袖子里摸出一卷宣纸来,呈到薛崇训面前:“初次造访王府,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这是我作的一曲《三河曲》,请郡王笑纳。”

“哦?”薛崇训听罢一喜,忙接过来。听到三河曲这个名字,他已心下了然,肯定和去年他对漕运变法的政绩有关,因为那法令的名字是“三河法”。现在闻名遐迩的名士李龟年为他写了一曲反应变法的乐曲,影响就大了。

这是什么情况?名士的作品,其影响力不可小窥!就如那些著名的诗人的诗歌一样的效果,一出作品立刻被天下争相传阅,甚至日|本使者到了长安肯定要搜寻唐诗和乐曲回去卖钱,到了日|本,那就不是艺术,而是黄金!

“哈哈……”薛崇训实在太喜欢这份礼物了,忍不住开怀大笑。

李龟年微笑道:“我写这首曲子,丝毫没有阿谀上位者之心,是郡王之法确实值得赞颂。”

薛崇训得意非常,这李龟年真讨人喜欢啊,已经不是在拍马屁了,却能比马屁还能让人高兴。这事儿让他意识到了名士文人的巨大作用。

薛崇训一高兴,自然就大方起来,大手一挥:“薛六,去取礼物,来而不往非礼也,李龟年送我如此大礼,我岂能不回赠一些薄礼?”

这事儿薛崇训事先并没有准备,但他相信管家知道怎么办。很快家奴便搬来了一箱子东西,箱子一打开,只见里面装着破红绡、蟾酥纱等丝织品。

丝织品可不是只能做衣服,在唐朝,丝绸等是直接当一般等价物当钱用的。所以后来的《卖炭翁》里宫里的宦官才会用纺织品来支付卖炭翁的炭钱,诗里的宦官是付钱了的,并不是强取豪夺。

家奴抬来的破红绡、蟾酥纱等玩意,是贵重的丝织品,民间很难见到,张说一看都有些动容。却不料那李龟年竟然正眼都不瞧一下,只说,“郡王厚待,心意我领了。”好像不想要。

这时他走到蒙小雨面前,伸手道:“你的琵琶能借我瞧瞧吗?”

蒙小雨自然毫不犹豫地递给了他。李龟年拿起琵琶,手指轻轻地抚摸上丝弦,眼睛里满是喜爱,随即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尽情地弹奏起来。

薛崇训看懂了,李龟年看上了这把音质上好的琵琶……可是它是蒙小雨的东西。薛崇训有点为难地看向她。

蒙小雨露出了笑容:“李先生喜欢,就送他吧,李先生比我弹得好呢!”

薛崇训听罢便指着地上的箱子道:“这些东西李龟年不要,那送你了。”

蒙小雨咯咯笑道:“郡王那么有钱,我就不客气啦!”

薛崇训大手一挥,根本不当回事,反正每月都有大笔俸禄的入账,挥霍得了多少算多少。他又说道:“过几日我要请同僚到府上作客,届时就烦李先生前来捧场了。”

李龟年抱拳道:“一言为定,郡王的琵琶,谢了。”

薛崇训遂送他们出门,亲自送李龟年和蒙小雨到大门显得太过,但一行还有宰相张说,如此一来薛崇训的举动倒是合情合理的。

出了府门,待李龟年和蒙小雨都分别上了车,张说却慢吞吞的在那磨叽。薛崇训见状又沉住气等了一会,等那两架马车都走了,才一拍脑门道:“我还有‘顾诸紫笋’忘记了拿出来款待……人都走了,张相公,不如你再陪我品评品评那茶叶如何?”

张说很有兴趣的样子:“我于茶道倒是有几分喜爱,郡王好意不忍推脱,那就再叨唠了。”

薛崇训笑道:“你我即是同僚,又是生死之交(指青海之行),不必见外。”

第二十三章 内眷

茶道是很有讲究的,完全脱离了喝水的范畴,成了一种上层艺术。薛崇训感到有些汗颜,他身为王公贵族,对此道涉猎并不多,不过也明白茶喝的是一种心境,对环境、气氛、礼仪很有讲究,必须从各方面营造出一种氛围来,方为茶道。

今天既然提出用茶来款待张说,薛崇训心里也颇为重视,他想了想遂带着张说来到了后院。那“听雨湖”之畔有一处别院,本来是薛崇训的书房,虽然他很少去书房,但那里的环境相当幽静。

一行人沿着听雨湖缓步走去,薛崇训转头看了一眼湖中含苞待放的荷花,心中莫名有些疼痛,这个池塘的名字还是金城公主取的。在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金城那美丽的音容。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

……

二人进得书房,但见里面有道后门,薛崇训去拉开木格子门,便看见了一个后廊,廊外的植物绿油油的,很有生命气息,门一打开顿时让人神清气爽。

张说见状也是一喜,笑道:“薛郎这后廊好!屋里有书香,屋外有花香,下值之后能在此品一杯清茶,读一段文章,真乃人生幸事也。”

薛崇训道:“说来惭愧,平日我很少来这里,也很难有那种闲情逸趣呢。如不是与张相公这样的风雅之人交往,我实乃俗人一个。”

他听得张说说的品茶读书意境,顿时也感受到了文人的品位。不过起先薛崇训拿出贵重的丝绸要酬谢李龟年时,一旁的张说眼里有贪婪之色……看来高品位的文人,并一定就清心寡欲啊。

但薛崇训最欣赏的不是张说的品位,而是他的贪婪。一个喜欢财物、珍宝的人,才更易为我所用;如果是什么不好的人,那就不好用了。

“薛郎谦虚了。”张说抱拳道。

薛崇训指着外面的后廊道:“张相公既然喜欢这后廊,我们到外面的石桌上坐如何?”

“请。”

二人踱出门来,走到廊中的石桌旁边坐下,薛崇训便喊道:“来人,上茶。”

这时只见一大一小两个女子提着各种东西走了进来。一个是裴娘,萝莉一样小巧可爱;一个是董氏,她颧骨上蝴蝶一样的红胎看起来妖异诱|人,涨鼓鼓的胸脯,丰腴的肌肤,就如一颗成熟的苹果。

薛崇训笑道:“她们是我的近侍,张相公觉得长相气质如何?”

张说略一吃惊,目不斜视地拱手:“失礼失礼。”

这样的美人近侍,肯定是陪薛崇训睡觉的人,那是内眷啊!唐朝虽然开放,但内眷是不会轻易出来见客的,除非是好的穿一条裤子的好友才不用理会这些礼数……现在薛崇训居然把自己的女人叫出来沏茶,说明了什么?

张说混到宰相的位置并非蠢人,对薛崇训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董氏和裴娘一起走到石桌旁边,小心翼翼地开始做沏茶的工作。她们俩出身都很低贱,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平日在府上除了薛崇训连男人都很少见到,忽然面对张说这样丞相级别的要员,让她们都有些紧张,只顾低着头做事。

薛崇训本是武夫,自己就不太讲究这些风雅之物,很显然董氏和裴娘也就搞不太清楚,只能按照平时给薛崇训泡茶的程序来做。好在茶叶是上好的东西,便弥补了许多礼仪规矩的不足。

张说是行家,看到壶里的茶叶,当即便赞道:“此茶乃极品也!”

薛崇训只交代管家弄最贵的茶叶来,自己却搞不清楚,正好说到这玩意,他便虚心问道:“怎么瞧出来的?”

张说道:“顾渚紫笋,茶中极品,但又分品次:极品相抱似笋,上等芽挺嫩叶稍长,形似兰花。薛郎请看壶中之茶,外形紧洁,完整而灵秀,乃极品。”

薛崇训欠了欠身体,仔细一瞧果然,不禁大笑道:“明白了,分辨很简单啊,受教受教。”

张说道:“今天有口福了,此茶闻名,青翠芳馨、嗅之醉人、啜之赏心……”

果然待茶水沏好之后,后廊中便飘散着一股别样的芳香,那香味闻起来就一个字:爽!

“色泽翠绿,银毫明显,香孕兰蕙之清,味甘醇而鲜爽;茶汤清澈明亮,叶底细嫩成朵。茶味鲜醇,回味甘甜,真有一种渗人心肺的之感……”张说赞不绝口。

薛崇训听得愕然,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贵的东西就是他|妈|的好啊。

张说端起小杯子,轻轻抿了一口,面有陶醉之色。薛崇训也没说话,细细品起茶来,周围十分宁静舒适。

嗯,大概茶就是一种平和的心态吧。

这时候张说或许要吟诗一首了,但他没有吟诗,只是仰头叹息了一声。

薛崇训便问道:“张相公何故叹息?”

张说一脸志向高远的表情,仿佛一下子就变成了仁人志士,缓缓说道:“身在庙堂,本应一展才学为国效力,做出一番大事来,可是路途之多艰,怎不叫人叹息?”

薛崇训点了点头,很认真地听着,他心道:果然张说在朝里被排挤很不爽,想干事却没人支持。

张说放低翘首感叹的头颅,平视着薛崇训道:“当初薛郎冲动之下杀掉了吐蕃郎氏,我十分愤慨,你可知为何?我张某同样是大唐男儿、同样是有血性的人,但我明白,与吐蕃开战绝非明智之举!”

薛崇训道:“上次那件事我确有过错,并不计较张相公的责斥。但其中缘故,请张相公明示。”

张说道:“薛郎的胸怀和胆识令人佩服,但沙场之上逐力,不是只要血性便能取胜的。吐蕃人几个月内便可集结至少五十万控弦之士,而反观我大唐,兵力捉襟见肘,折冲府常年不能满额征兵……是我大唐国力不强?非也,何故?”

薛崇训心里其实也有一番想法,但他想听听张说的思想,便重复道:“何故?”

张说仰起头,目光仿佛看得很远,他带着这样一个表情说道:“太宗皇帝之时,文治武功,蛮狄闻之丧胆,因有百战沙场的府兵在手;而高宗皇帝以后,全国人口逐渐增多,户部控制的户籍数目却逐年减少,均田制几乎名存实亡。没有民户(自耕农),不仅征兵愈加困难,长此以往,财税也有危机。再不变法,且不说财税问题,当前面临的大战就很难应付,没兵如何打?”

薛崇训道:“法必须适应时宜,如果时变而法不变,自然会成为阻碍国家发展的绊脚石,我是支持变法的,但法不能乱变,不如先听听张相公的高见。”

“改变租庸税制暂时不论,我是兵部尚书,先说兵制。折冲府征兵困难,须得朝廷出钱招募勇士,组成长征健儿,方能武力大振,守卫四方。”张说自信地说道。

长征健儿?薛崇训一寻思,这不是改府兵制为募兵制么?

其实现在这种实际状况,张说提出的办法是很适应时宜的,募兵制再配以相应的财税改革,不仅能提升国防,同时也能刺激经济。

近些年来,南方江南道发展迅速,特别是运河沿线受商业刺激,百万人口的大都会已经出现了;反而关中道近左的民生照样困难。造成如此局面的原因恐怕和兵制有关。唐朝是以关中为根本之地,居高临下,用关中控制全国,所以主战兵力大多出自关中,男人都打仗去了,还得自带粮草和部分装备服役,劳动力不足自然会影响经济;而江南那边因为离京师和边关太远,上蕃困难,征兵比较少,就算税收重也照样能发展。

如果用张说的想法,招募勇士取代府兵,那唐朝的根本之地关中经济定能复苏……薛崇训想起来,开元之治的物质繁华局面,也许就和募兵制有很大的关系!那么将会在历史上消失掉的开元之治,如果薛崇训支持张说,或许便能找回来了。

不过薛崇训的心头一直有一个阴影:藩镇割据。它和府兵制的瓦解关系很大。

府兵制有一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中央能非常有效地控制兵力,很难形成军阀割据的局面。这种制度在各个朝代存在,是有它的原因的。

可是目前的局面如张说所言,府兵制本来尚可应付国防,但大战在即,需要更多的兵力,还用老办法无法应付局面了……不用张说的法子,还有其他办法?

薛崇训沉思许久,看了一眼张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容我考虑一些时候。”

张说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薛崇训道:“为国家计,为社稷计,张某身居宰相之位,决不能尸位素餐!请薛郎三思!”

薛崇训不动声色,想来这事儿张说想办成,还真需要他的支持。薛崇训不是宰相,也没有参与政事堂的决策,现在因为犯错连王位都不保了,但他却有一定影响力,至少能影响太平公主。张说在朝里是被人防着的对象,他说什么都会被怀疑别有用心,但如薛崇训这个太平公主的心腹能为他说话,便能消除许多阻力……这也是张说迫不及待要和薛崇训联盟的原因之一。

因为窥有天机,薛崇训知道历史的大走向,反而让他左右为难了;若非如此,他肯定马上拍板支持张说,不仅于公有利,而且能顺利与张说结盟……可是人多少有点历史责任感,明明知道未来的祸事,难道不想尽力去避免么?

第二十四章 水声

薛崇训送走了张说,又回到书房呆了一会。这里属于他家的范围,却是在今天才第一次发现真是不错,幽静而舒适。特别是后廊,忘记是谁设计的了,真是将建筑与自然融为了一体。

廊中有一个带假山的小池子,池水却不是死水,而是将“听雨湖”的水引来的。一根竹竿从假山中伸将出来,清水从竹筒中缓缓地流出,水声叮咚轻响,就如一曲天然的音乐。池水之畔有几个樱桃树,果实好像已经熟了。

唐人比较喜欢樱花樱桃,樱桃在宴席上完全做正果。完全学习唐朝文化的东方岛国某些偏好也深受唐朝习俗的影响。

薛崇训走到一颗樱树下,摘了一串樱桃,放到那流|水的竹筒下方洗了洗,便吃了起来,又甜又嫩,真的不错啊。

晚上他便忍不住留在了书房所在的院子里休息,这处别院有七八间屋子,其中有床,睡觉是有地方的。

第二天一早正值五日一大朝的日子,薛崇训也必须参加,便去了大明宫含元殿向皇帝李守礼朝贺。薛崇训在长安的日子过得是比较宅的,很多时候都在家里,并不太喜欢出门吃喝玩乐,当他看到汾哥李守礼时,突然有个想法:恐怕汾哥更宅。听说汾哥平时就爱好练太极拳,然后和他的一帮女人在酒色之中消磨时间,除了五天一次大大朝,他基本不会出蓬莱宫。

或许汾哥这样还很快活,省了很多心。

大朝上主要就是钟鼓礼乐,一种仪式而已,没有说任何正事。待大朝散后,朝廷大员继续往北走,去紫宸殿见太平公主,这时候他们才说正事。

薛崇训既然来了大明宫,也和宰相们一起进去参与廷议,经常在这种场合出现可以提高政治影响力,还是很有好处的。

众人在对吐蕃的战争上纠结了半天,进而又牵扯出折冲府问题、税收问题等一大堆事。期间张说屡次向薛崇训投来目光,但薛崇训没有表态支持他的“长征健儿”提案,张说便忍住没说。最后大伙没能拿出一个让人认可的办法来,然后散伙,唯有薛崇训被太平公主叫住,留了下来。

太平公主坐直了身体,淡淡地说道:“上回说你的婚事……”

薛崇训一想起这个就郁闷,但实在没办法。看来那些权倾天下为所欲为的人还是很爽的,就像历史上的唐玄宗,看上了杨玉环,儿媳妇之类的伦|理已经无法阻挡他了,看上谁就是谁。

他怀着无奈的心情抱拳道:“但听母亲大人作主。”

太平公主打量着他的脸,可惜薛崇训低着头只能看到宽宽额头,她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我看中了两个合适的人,霍国公主和余姚县主,都是太上皇一脉的,你更喜欢谁?”

余姚县主?薛崇训回想了一会,这才意识到那个余姚县主是李妍儿,前不久才封的。

那不是还是个小女孩么,而且是他的外侄女,可能比他家里的裴娘年纪还小。薛崇训心里一堵,但又想起了一肥二胖的霍国……她那脸上的两块肉中间夹着一张奇怪的嘴。薛崇训一想到那女人可能会陪伴自己一生,冷汗都要出来了。

他根本不需要考虑,当即就说道:“如是在二人中选一人,还是李妍儿吧……”他心道,起码是个可爱的小萝莉不是,好用不好用另说,放在身边也养眼,人也得多活几岁啊。

太平公主点头道:“很好,这事我来办,你先回去吧。”

薛崇训执礼道:“儿臣告退。”

……

太平公主办事很利索,没两天就召见孙氏,把这事儿说了。名为提亲,但孙氏能有什么异议?就算有异议也没权力拒绝太平。这件事显然非常顺利。

实际上孙氏是很高兴的,她万万没有想到作为失败者,女儿还能嫁那么高的门第。薛家不但世代与李唐联姻,更是河东大族,根基不浅。孙氏心道:除非婆家欺负李妍儿,不然李妍儿不会受委屈了。

就在她暗自高兴的时候,忽然外面有人敲院门,孙氏便去开门,只见是王昭仪等人在外面。王昭仪一看到孙氏,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孙氏也是吃了一惊,本来以为她来赔罪的,但居然下跪有点意外了。

王昭仪哭丧着脸道:“我狗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请王妃大人不计小人过。”

孙氏搬到这幽院之后小心谨慎,对人谦逊,但她却不是什么时候都会低声下气的。如今这种状况,她已是有恃无恐,毫无压力地站在王昭仪面前,受了她的跪拜,冷冷道:“王昭仪,做人不是你那样做的。”

“是、是,王妃教训得是,我一时糊涂犯了大错!”

孙氏昂起头,虽然她的身材看起来有些柔弱,但气势一拿出来,那种高贵的气质仍然丝毫不逊色:“你且放心,这次我不会和你多作计较。和你这种人计较,我丢不起那脸。走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王昭仪磕头道:“谢王妃大恩大德。”

就在这时,李妍儿刚从金城那里回来,看到王昭仪居然跪在那里,她不由得用手指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过了片刻,李妍儿不由得笑了起来,指着王昭仪道:“娘,她怎么了?”

被人嘲笑,王昭仪的心情可想而知,她的脸色涨得比猪肝还红,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

孙氏挥了挥衣袖:“你走吧,别人看见你这副样子很好看么?”

王昭仪这才爬了起来,狼狈而走。

孙氏拉起李妍儿的手走进了院子,李妍儿一路还不断地好奇问怎么回事。等她们回到屋子里,孙氏拉李妍儿坐到自己的身边,张了张嘴还没说话,眼泪忽然出来了。

李妍儿瞪大了眼睛道:“娘,你怎么了?王昭仪又欺负你了吗……不对啊,明明是她跪在那里。”

孙氏抹了一把眼泪道:“娘是高兴,可又有点舍不得。”

李妍儿茫然地看着她。

孙氏缓缓掏出手巾,轻轻地揩了揩眼泪,呼出一口气来,微笑道:“今天太平公主殿下召见了我,向我提亲了。”

“什么提亲?”李妍儿有点明白了,怔怔地重复道。

孙氏道:“让你嫁给她的长子薛崇训……虽然他是续弦,但你将作为正室明媒正娶过去。妍儿的归宿很好,要懂得知足和珍惜。”

“薛崇训?!”李妍儿腾地站了起来,一脸怒色,但很快想起了她娘平时给她灌输的东西,又无奈地坐了下来,“娘虽然叫我不要有恨意,我也明白娘教给我的道理了,可是,我们……这样也太可笑了啊!”

孙氏正色道:“可笑?婚姻大事是儿戏么,何况是皇家与大族的联姻,你觉得哪里可笑?”

李妍儿嘟起小嘴,可怜兮兮地看着孙氏,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又听得孙氏道:“太平公主亲自开口,比圣旨还严重,绝对没有转变的可能,你该学着懂事、学着人情世故,这样才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路还很长,明白吗?”

正如薛崇训很无奈一样,李妍儿同样无力,她身为宗室,联姻这种事听过不少,自然也明白。她闷了半天,才说道:“那娘和我在一起就行,咱们被关在大明宫也好,还是在薛家也好,反正都一样。”

李妍儿总算认清现实了,孙氏听到她的傻话不由得笑了出来,摸着她的脑袋道:“你听说过嫁人还要带着娘的事儿么?”

“这么说以后我见不着娘亲了?”李妍儿瞪圆了美目。

孙氏叹了一口气道:“能见着,嫁了人也可以回娘家省亲不是,但你应该尽到妻子的责任,不能三天两头就往回跑。女大总要出门……你看我们院子里那窝燕子,小燕子被母亲喂大之后就会出去重新筑巢,不能一直和大燕子挤在一起哦,燕子都是如此,何况是人?”

李妍儿顿时急了,抓住孙氏的手不放:“我不!不嫁了,我只想和娘在一起!”

“你再这样不懂事,娘要生气了!”孙氏正色道。

李妍儿抹了一把眼泪:“娘要赶我走……别人家里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我害怕……”

孙氏将其抱到怀中,母女俩抱在一起良久都不愿意分开。孙氏一不留神又伤心起来,很自责地说:“我没有好好管教你,如今后悔都来不及,以后做人处事的道理,只有靠你自己去领悟摸索了……娘现在做什么都来不及,但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从今以后,薛家才是你的家。你一定要记住!”

李妍儿当然不认为陌生的薛家居然是她的家?孙氏只好反复嘱咐她,十分不放心。然后又教了她一些大人的事情,特别是洞房之夜应该注意的东西,李妍儿完全不懂。没法子,孙氏只好临时才给她科普性|知识。李妍儿第一回听到那些事儿,又是好奇又是抵触,瞪着眼睛听着。母女俩一直说话到夜幕降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直到光线黯淡下来,孙氏才恍然道:“天都黑了,我得去做饭,妍儿饿了吧?”

第二十五章 萝莉

太平公主办事雷厉风行,什么事到她手里都想尽快看到效果和结果。于是薛崇训的婚事便提上了日程,黄道吉日都已经选好了。

这事儿对薛崇训来说倒没啥麻烦,因为他是第二次娶亲,不能宴请宾客办得太热闹;亲朋好友也不必送礼祝贺。这是长安的风俗,上到宫廷下到百姓都是如此。其原因大概是喜事送礼不能太寒碜,谁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办喜事,对别人送礼的来说是一种经济负担。所以二婚不能办宴席。

就像太平公主嫁过两次,第一次婚礼简直是空前盛世,武则天太过宠爱她,嫁妆多得道路都拥堵了,还把万年县馆临时撤除才能通行车辆;可是第二次出嫁,嫁给武家时就相对冷清了。太平是如此,薛崇训自然也不能例外。

不过李妍儿是黄花闺女第一次嫁人,嫁的又是太平最喜欢的儿子,肯定送亲的时候不会寒碜,也会送很丰厚的嫁妆吧。

薛崇训从玄武门和张五郎他们喝了酒回来,走进自己的房里,就一直在想这事儿。几年前他大婚过一次,可时隔不久现在都忘得差不多,或者说想起来没啥感受,大约是现代人的灵魂融合之后的不良反应。于是这次娶妻在他心里面确是比较重要的事情。

他回顾左右,自己在这间屋子里已经住了好多年,十分熟悉。本是很大的一个屋子,但被裱糊的木格子墙分成了两半,因为他觉得在太大的空间里睡觉缺乏安全感,比如在大明宫的寝宫里他就睡不好,很奇怪的心思。

木墙外面是侍候他起居的奴婢睡的地方,里面有一道屏风,屏风后面才是他休息睡觉的地方。这是卧房,但平时他看书习字或是处理公务都在这里,并不去书房。床侧就有个大书架,上面放着平时他喜欢读的书。

床和书架在西侧,炉子、香鼎在东侧,北边有一扇窗子,窗子下面摆着一张闾木案、椅子等物,屋中还有胡床、凳子一些家什。炉子那边的墙上有一副仙鹤画……这里的摆设恐怕有十年都变过了。如今他想着自己的这个地方居然要住进一个比较陌生的女孩,那是正妻,是有一定地位的,不能像奴婢一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心里还有些不太适应。

如果是金城就好了……

薛崇训摸着脖子上的金簪,想起她送自己的粉红内衣,心里面一阵甜蜜。如果必须要和某人住在一起,当然是对自己含情脉脉温柔体贴的人比较好。想起李妍儿她爹是自己搞|死的,她对自己能有什么好态度?

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郁闷。虽然即将正大光明地玩一个处|女宗室是比较爽的事,可是玩了之后要负责一辈子,就比较不爽了。

男人口头上不应该总露着推卸责任的意思,因为这样会显得对人很没有诚意,但并不代表他喜欢负责任。

薛崇训自言自语道:“以为家里是可以放松的地方,这么一来,回家了也找不到感觉啊。”

就在这时,只见裴娘从屏风外面走了进来,怯生生地问道:“是我们没侍候好郎君么?”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薛崇训忙摇头道,然后又说道,“诶?我记得昨晚是你值夜,怎么白天又是你当值?”

裴娘低着头道:“董姐姐的身子不太舒服,好像染了风寒,不能侍候郎君,所以我来替她。没关系啊,晚上服侍郎君睡下了,我也可以在外面睡觉呢。”

薛崇训挽起袖子道:“天气挺热的,她怎么染上风寒了?恐怕是热伤风。呆会你去告诉薛六,叫他请郎中来看看。”

裴娘点头应了一声。薛崇训又道:“一会你去照顾董氏,你们关系近,由你照看她能省心些。我这里一会随便喊一个丫鬟进来替你。”

裴娘听罢抬起头十分感动地说道:“郎君对我们真好。”

薛崇训得意洋洋地点点头,正想让裴娘这就过去,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婆也只有这么大,不由得动了点歪心思,便招手道:“你过来。”

“是。”裴娘疑惑地小步走到了薛崇训的跟前。他打量了一番,她和李妍儿大为不同:裴娘给人的感觉很乖巧很听话,像一只随时可能受惊吓的小兔子一般,而那李妍儿却是叼蛮不好侍候的主,记得去年还把老子追到房上去了;裴娘瘦弱,纤细的身材还有清秀的瓜子脸,看起来都瘦瘦的;而记得李妍儿的脸更圆一些,也没这么瘦,在印象里她是活蹦乱跳的。

薛崇训忍不住抓起了裴娘的小手,手掌因为经常做家务有点粗,却冰凉冰凉。

“郎君……”裴娘身上一|颤,怯生生地唤了一声。

薛崇训看着她的隆起的小胸脯,心道:有时候我和董氏干那事也被裴娘看见了,她应该懂了吧?

想罢他便顺手一拉,裴娘离得更近了,她埋着头没有反抗,但却一副胆颤心惊的样子。薛崇训不禁问道:“你害怕?”

裴娘犹豫了许久才说道:“不怕。”

薛崇训也有点犹豫,以前那么久都没伤害这个小姑娘,主要是实在太小,但最近因为要娶一个萝莉妻子,这才想到那事……大白天的,突发奇想就要夺去她的贞洁,也许太潦草了。品一杯上好的茶叶也会挑地方挑意境,否则不是暴殄天物么?想到这里薛崇训呼出一口气道:“你去董氏那里吧。”

裴娘无辜地说道:“郎君,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影响了郎君的雅兴。”

“没有,瞎想什么呢,你们的工作很努力,我很满意,去吧。”薛崇训故作良善地说道。

“哦。”裴娘应了一声,这才转身离开。

第二十六章 喜事

昌元元年六月十五日,关于薛崇训婚事的一切礼节琐事都准备妥当了。

今儿天气闷热得慌,周围一点风都没有,薛崇训带着一干奴仆等在府门口,一个个热得愁眉苦脸。瘦丁丁的奴仆吉祥双手拿着一把纸扇站在薛崇训后面卖力地扇着,他自己却是满额大汗。

薛府仍然是王府,本来该削去他的王位,但喜事当前,那事儿先缓了下来。王府大门口挂着大红色的绸花,连插|在底座上的灯笼都裱上了红纸。喜庆的颜色,但暖色调却叫人看着心里也热。薛崇训穿着一身紫色的绸袍,还戴着璞头,热得浑身都是汗。

门口的阴影里,半卧着一只大黄狗,正长伸着舌头“哈哈哈”地喘气儿。

就在这时,一人骑马跑了过来,那人从马上下来说道:“郎君,时候差不多了,夫人正准备出宫。”

“好,知道了。”薛崇训走到旁边的白马旁边,翻身上马,庞二便牵着马走上大街,然后一帮乐工跟着,一路向北而走。

过了东市,没走多久,便到了大明宫丹凤门。又等一会,就看见一顶大轿子从里面抬了出来,八个人抬的,后面还有一大帮子人,很多宫女宦官,抬着箱子从里面出来。都是嫁妆吧?薛崇训心道娶个老婆没花钱,反而发了个大财。

这时薛崇训带的那帮乐工鼓声吹笙,卖力地聒噪起来,宫门口一片热闹景象,许多官员都在那里驻足观看。薛崇训策马来到轿子前面,说了一通礼节上的废话,便带着大轿子向南返回。

因薛崇训是第二次结婚,仪式十分简单,但也是皇家的大事,沿路看热闹的百姓非常之多。那一箱箱的嫁妆叫人们羡慕得慌,但薛崇训却是难受得慌。妈|的,今儿这黄道吉日是怎么选的,为啥这么炎热!头上是毒辣辣的太阳,他骑着马又不能打伞,被晒得头昏脑胀。

长安虽然地处北部,夏天却不是那么凉快。历史上吐蕃人有次占领了唐朝的首都长安,正好是夏天,可长安实在太热他们受不了,干脆撤兵放弃,可见这天气十分凶悍。

他的身体难受,但精神仍很愉快,道旁那么多人围观,还有一些王府上的奴仆在半道上提着篮子撒剪碎的彩纸,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他骑在高头大马上,颇有一种中了状元一般的感受。

薛崇训一边面带苦笑,一边拼命忍耐着闷热,在一种痛苦并快乐的感受中悄悄轻踢马腹,加快了步伐。那些抬轿子和箱子的苦力更是挥汗如雨。

乐声、欢呼声、噪杂声闹哄哄一片,好不容易才到了王府大门口。大门口有一道红漆龙门,相当于后世的门厅一样的建筑,便是大门。就在这时出了问题,轿子太大,轿夫们抬不进去……

这河东王府以前本是卫国公府,薛崇训封王之后啥都没变,换了个牌匾,规格有限。可是抬余姚县主的宫廷大轿又宽又大,这下没法子了。

有人建议道:“已经到地儿了,只能请夫人在此下轿。”

这时轿帘被掀开了一个小角,可能是李妍儿忍不住好奇想看外面的情形,旁边一个妇人提醒,帘子才放下来。

薛崇训想了想,李妍儿到底是李家宗室,嫁给老子不能没进门就受委屈,以后她的抵触心态更严重吧?传出去也不好听。他便大手一挥:“扯了,把龙门扯掉!”

管家薛六听罢应了一声,便叫轿夫将轿子退后,吆喝起一帮奴仆开始扯门,场面是一片狼藉,乱得一团。忙乎了半天,龙门成了一片废墟,薛崇训这才招呼乐队重新吹弹,大摇大摆地带着轿子进去。他骑马从薛六身边过时,交代道:“明天你找人修好。”

薛六抱拳道:“郎君不必费心,我定会办好。”

轿子一直抬到后院的门楼前面才停下来,薛崇训吩咐薛六带送亲的人下去吃饭、给赏钱,然后招丫鬟们过来接新妻下轿。

薛崇训回顾周围,虽然贴了红纸等物装点喜庆,但因为没有宾客,确实不够热闹。父母也不在,他父亲早就死了,母亲太平公主在宫里头没有过来,等过几日他们夫妻才到宫里向太平问安。薛崇训见此简陋情形,倒微微觉得有点对不住新娘子。

就在这时,丫鬟们小心地掀开帘子,薛崇训便看见了身穿大红色礼服的李妍儿坐在里面,轻轻欠身走了出来。只见她踝肩长裙,上身披一件大袖纱罗衫,轻掩胸脯,肌肤隐隐显露,宫廷的夏礼服便是如此诱|人……只是看不见脸,倒没有戴红头巾,那玩意是从后晋才开始流行的,李妍儿拿着一把精美的扇子遮着脸。

相传宇宙初开之时,天下只有女娲兄妹二人,他们想干那|事繁衍后代,可亲兄妹是乱|伦,感觉有些羞臊,于是女娲结草为扇遮住脸。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不过以扇遮颜的风俗倒是流传下来了。

薛崇训见到李妍儿规规矩矩的,却是十分意外。估计在宫里有人教她很久,才这样的吧。

裴娘打了一把伞跑到轿子旁边,当李妍儿出来后,急忙给她遮住头顶。薛崇训见李妍儿的举止很有礼数的样子,也不多说话,自己也不好胡来,便走到李妍儿跟前抱拳为礼,儒家好像挺提倡夫妻之间相敬如宾的。奴婢们簇拥着送李妍儿进去,但薛崇训并不跟着,他要旁晚时分才去新房,这也是一种规矩。

忙活了半天总算是把新娘子接到家里来了,薛崇训大步走进厢房,奴婢们搬了一盆冰块进来,他把手伸进冰水中,方才感觉凉爽了一些。吉祥今天表现得不错,立刻拿着扇子上来扇风。

薛崇训一高兴便夸了一句。吉祥高兴道:“今天是郎君大喜的日子,咱们可得卖命办好事!”

薛崇训笑道:“念你忠心耿耿,我叫薛六给你记一功。”

吉祥听罢更加高兴,主仆二人哈哈大笑,其乐融融。但薛崇训一边笑一边也挺纳闷,李妍儿那小娘如此骄横根本不讲什么道理,是要拿刀砍人的主,今天居然这样顺从,难道是老子在做梦?不过她能消停点也好,省去了许多麻烦,否则这新婚之夜就不好办了。

好不容易太阳西下,薛崇训吃了饭然后洗澡,穿上新官袍之后才走进后院,沿着长廊往里走,来到了自己卧室那边。府里的房屋都有用处,大屋子都是些厅堂之类的,唯有薛崇训那间卧房又大又布置得好,便作了新房。

进了洞门,通过一段屋檐下的路,便走到了房门口,窗户门上都贴着“喜”字,屋檐下挂着红灯笼,里面的灯光也是暖暖的。可薛崇训照样感觉很奇怪,他根本就没见过李妍儿几面,毫无感情可言,现在她居然住到自己的卧房里了?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进门,里面的奴婢轻轻拉开格子门,他便大摇大摆地跨了进去。绕过屏风,便见李妍儿正端坐在床边上。

她的垂鬓已经梳起,梳成了云鬓,上面戴着一枚黄金打造的凤簪,珠玉满头,眉心点着鹅黄,妆扮已完全是妇人的样子,可是下面那张清纯小脸却是稚气未脱……那张原本纯真的脸,已被人搞得脂粉满面,嘴唇涂得跟血一样红。这是什么妆?薛崇训觉得化妆之后还没不化好看!

果然李妍儿也是一脸无辜,瞪大了眼睛看着薛崇训。

“你不如把脸上的妆先卸了,这大热天的……”薛崇训一面走一面说道。

就在这时,李妍儿突然喊道:“你别过来!”片刻之后又听得她声音走调还带着怒气喝道:“你想做什么?不要过来……”

这下子李妍儿的规矩伪装总算消失了,她好像忍无可忍了,抓起头上的凤簪就摔:“这是什么东西,重得跟石头似的,非要往我头上搬……脸上糊一层糨糊,我都快僵了!”

薛崇训愕然站在原地,心道:这才是她的真面目……老子以后有的受了。

念在她年龄还小的份上,薛崇训沉住气,比较耐心地劝道:“咱们已经结婚了,你现在是我老婆,今晚是洞房花烛夜……有人教过你吧?你不喜欢头上的装饰和脸上的糨糊,先洗了吧,我看着也奇怪。”

李妍儿见他又要往这边走,急忙往床头挪了挪,几乎要哭出来:“你别过来,别碰我,你这个大黑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坏事!”

薛崇训已经有些恼怒了,以前她还是公主的时候可以忍让,甚至爬树让着她。但是现在我是她的丈夫,如今世道男尊女卑,如果连老婆都治不了,脸面何存?他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了上去。

李妍儿见状竟然吓哭了,眼泪一下来,倒让薛崇训稍稍心软,他心道:这个小女孩可是要跟我过一辈子的,太粗暴了或许不太好吧?

他便改变战术,装作良善的表情道:“别怕,我是好人……什么也不做,但你不能让我站在这里啊。”

李妍儿哭道:“你骗人!我知道,你要拿可恶的大棍子戳我!”

薛崇训:“……”

第二十七章 那夜

淡黄的光线下李妍儿身上的大红罗裙更加艳丽,可是她已经把自己弄得凌乱不堪,发簪和饰物被她扔掉了,一头泛着光泽的青丝散乱在肩膀上,还有她那张被人精细化妆的脸也用水洗了一遍。她这模样,就像遇到什么非礼剧烈挣扎之后的样子。可是薛崇训还远远地站着,连手指头都没碰她一下,全是是李妍儿自己弄成那样的,他看起来十分无辜。

薛崇训并不想使用暴力手段去强迫这个小姑娘,毕竟是他的正妻。他想了想便继续保持着伪善的表情好言道:“谁告诉你的,我怎么会没事用棍子戳你呢?是别人在骗你。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我先过来坐下,只是坐在你旁边,行吧?”

这招叫步步推进,前世薛崇训就用得很娴熟:我们只是见见面,普通朋友嘛……只是牵牵手……只是抱一下取暖……只是亲|嘴摸|奶……只是……

“不行!”李妍儿怒目而视,“你离我远点!我讨厌你,满肚子坏主意的大黑炭!”

薛崇训瞪眼看着她,无计可施。他已经恼怒了,心下骂道老子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这么一想,他的脸上已露出了让李妍儿害怕的杀气。

这种杀气完全不同于她娘对她生气时候的感觉,李妍儿看到后削肩忍不住一|颤,大眼睛里又是害怕又是可怜,倒更加楚楚可怜了。

她的头发披在肩上,虽然凌乱,却仿佛更加美好。薛崇训的有些审美观是倾向现代的,李妍儿的头发散开披在肩膀上后,倒更和现代的美少女相似了。他见此模样,又想到她是自己的老婆,心里再次一暖,神情缓和了下来。

薛崇训一时想不到办法怎么用软手段骗她上|床,心道:以前没有感情也就罢了,还他|妈是仇人,要让她心甘情愿地上|床,实在挺难为人。这点男女的区别还是很大,女的很难心甘情愿地和一个没有好感的男子发生亲密关|系;但对于男人来说,只要对方长相还过得去,什么爱恨情仇都是浮云,完全可以毫无压力地搞|那事。

欲速则不达,太慌了以后更不好收拾。薛崇训这么一想,便叹了一口气道:“好吧,你就在这里歇息,我去别处。”他说罢转身便走。

薛崇训刚走到门口,正要去拉门,忽然听得李妍儿道:“你要走吗?”

薛崇训回头说道:“不是你叫我走的?”

李妍儿可怜兮兮地说道:“娘说今晚不能赶你走……”

薛崇训听罢心里一喜,顿时有了主意:她这么娇蛮的小娘,这么讨厌老子,却因为她老|娘的一句话不让我离开?如此看来,李妍儿有个弱点,就是她老|娘!

小计小策是薛崇训的拿手好戏,片刻工夫,他的心里已经形成了一整套方案。有了法子,他反倒不慌了,皮笑肉不笑地转过身来。

李妍儿从未体验过薛崇训的险恶,她尚不自治,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道:“你……你真的不伤害我?”

薛崇训张口就道:“你是我老婆(这词起源唐朝),你看窗户上的喜字,我们已经成亲啦,你要面对现实,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你爹会伤害你娘么?”

李妍儿歪头想了一会,这黑炭说的话好像很有道理,那我以后和黑炭的关系就是爹和娘的那种关系?

看着这个还没长大的小女孩,薛崇训偶然间也觉得自己挺罪恶的,但那些玩意已经无法阻挡他了。

“等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就像你喜欢你的爹娘一样,孩子也会喜欢我和你。”薛崇训一边柔声好言好语,一边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在李妍儿放松警惕的时候,他已经大模大样地坐到了床边上。

李妍儿的情绪看起来有点混乱,估计是被薛崇训一通道理给说昏了。因为她比薛崇训矮很多,薛崇训低下头才能看到她的脸,她的眼睛真是非常漂亮,在想问题的时候眼珠子轻轻一转便活灵活现、灵动非常,一张脸也是娇美而清纯。最好的地方就是她的小嘴了,粉红的娇|嫩嘴唇反射着亮晶晶的灯光,天然纯洁。真不知道起先为什么要给她的嘴唇上涂满胭脂呢,她本身的色泽比什么胭脂都好。薛崇训看着她的小嘴心道,食物被她吃掉的时候恐怕也会感到荣幸呢。

他忍不住埋下头亲了过去,李妍儿一不留神,被“啵”地亲了一下,她家忙用手背一擦嘴唇,怒道:“你干什么?”

薛崇训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是洞房中的礼仪,难道没人告诉你吗?刚才太仓促了,咱们重新来过,不然不合礼制的。”

李妍儿急忙捂住嘴唇,瞪着他道:“这是亲|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又想骗我,黑炭!呜呜呜,这样就让人家第一次亲|嘴了,你太可恶,快滚开!”

薛崇训不怀好意地站了起来:“那我走了。”

“不准走!”李妍儿急忙拉住他的衣角,“你今晚必须留在这里,哪里也不准去。”

薛崇训看了一眼她的胸脯,只有微微隆起的肉|肉两团,真的还没发育多少呢,虽然那礼服单薄,让她锁骨下面的一大片肌肤都露了出来,但完全没有大人那种诱|人的乳|沟,只是她的皮肤确实很好,又白又嫩,比美玉的色泽还要自然纯净。

他打了个哈欠,说道:“很晚了,你不准我走,那我们睡觉吧。”说罢想去搂她娇|嫩的裸|露肩膀。

李妍儿一巴掌就打开了他的手,“不准碰我。”

薛崇训道:“这里只有一张床,我们只有睡一起。”

李妍儿想了想,抱起床上的被子道:“我宁肯睡地上也不和黑炭睡一起。”

“算了。”薛崇训叹了一口气,“要打地铺也应该是我,我先在地上凑合一晚上吧,明儿去书房睡。”

李妍儿愕然道:“可是……这样行吗?娘说要把好东西都让给你……”

“不告你的状。”薛崇训笑道,“这里没别人,我不说没人知道。我得把你养好些,以后才好用,哈哈。”

幸好屋子里的地板是木头的,被裴娘她们擦得一层不染,就算直接躺在上面也没什么。何况又是夏天,薛崇训也不想过多讲究,从柜子里翻出一床薄被便在地上打地铺。

他也挺郁闷的,洞房花烛夜就睡地上……丈夫睡地上,这在唐朝士人阶层实在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不过他一想到自己的奸计,心里也就平衡了,毫无压力地躺下,没一会就呼呼大睡。

至于安全问题,也就是李妍儿会不会对他不利的事,他根本不担心。虽然和李妍儿没见几次面,但他早就看透这个小娘那点胆量了。不是骄横地拔横刀威胁要砍人屁股的人,就算什么狠角色的。

薛崇训没强迫她怎么样,新婚后的几天倒是相安无事。李妍儿好像还挺快活的,因为后院里的樱桃成熟了,还有一日三餐的食物也很美味,她十分开心,那只小小的嘴真能吃,每顿都见到大量食物消失在那可爱的嘴里。

当旁晚十分薛崇训回家看到她在樱树下一面摘樱桃一面和丫鬟们嬉闹时,心情也是很好,李妍儿应该是那种随时都能找到乐子的女孩儿。

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五天,他们夫妻俩便穿上比较正式的衣服,去大明宫向太平公主问安去了。

一路来到紫宸殿,李妍儿都规规矩矩的,忍耐着头上那些沉重的饰品,默默地跟着薛崇训。二人进了大殿,见到太平公主正端坐在上面的宝座上,薛崇训便轻轻碰了一下李妍儿,和她一齐跪倒在台阶下,说道:“儿臣问母亲大人安好。”

太平打量着李妍儿,那小娘目前看来还端庄规矩,太平笑了笑,从手腕上取下一副玉镯,说道:“妍儿过来,送你一点小礼物,我给你戴上。”

李妍儿便从地上爬了起来,走上台阶,到了太平公主的面前。太平轻轻将镯子戴在她的手腕上笑道:“正合适呢。”

“好漂亮,姑婆真好!”李妍儿抬起手腕,对着窗户照着。

太平拍着她的另一只小手道:“不能再叫姑婆了。”

李妍儿眨巴着大眼睛道:“那叫什么?”

太平用袖子遮住嘴大笑起来,良久才忍住笑声:“你是李家的人,叫姑婆顺口那就别改了,都一样。”她又转头对薛崇训道:“你得好好待她……妍儿,以后他要是欺负你就来向姑婆告状,看我怎么收拾他。”

薛崇训执礼道:“儿臣谨遵母亲之命。”

太平沉吟片刻,又问道:“我还等抱孙儿,夫妻之事如何?”

薛崇训的额上露出三根黑线,心道好得不得了,第一晚我就睡地上,但口上却答道:“一切都很好……只是儿臣有个请求。”

太平道:“说罢。”

薛崇训道:“媳妇太过思念岳母,茶饭不思……”

李妍儿嘟起嘴一口接了过去:“你又骗人,我什么时候茶饭不思了?可我是挺想娘的……”

薛崇训心里顿时一堵。

第二十八章 小计

薛崇训说李妍儿想娘想得茶饭不思,结果很不幸地被当场揭穿,他当时就没了法子。本来他的想法是把事情说严重一些,然后让孙氏到府上陪陪女儿,这样一来就可以通过孙氏来给李妍儿施加压力,让他的企图得逞。

老婆不让上|床,又不能强迫,他唯有此途。虽然婚内强|暴在唐朝是合法的,但薛崇训不太喜欢用这种粗暴的手段,冷暴力他比较喜欢,比如强迫宇文姬的时候。

但现在他的奸计没能马上得逞,既然李妍儿的思娘之情还不算严重,他也不好意思向母亲提出自己的要求。于是到嘴的话又被他咽了下去。

他们和太平说了一会话,李妍儿要去看她娘,薛崇训也趁机抱拳道:“按礼我也应该拜见一下岳母大人,正好和媳妇一块儿过去。”

太平点点头:“你准备见面礼没有?”

薛崇训提起手边的木盒子道:“已准备妥当。”

于是拜别了太平,他们俩就从紫宸殿走出来。初时李妍儿还规规矩矩地好好走路,后来一高兴便活蹦乱跳地跑起来。薛崇训一肚子郁闷,因为他提的盒子里装的是黄金,十分沉重。

李妍儿封县主后有俸禄,但现在出嫁后已经并入薛崇训的俸禄里面了;孙氏没食封和俸禄,他想来想去,还是金子最实用,于是就提了一些黄金制作的器皿当礼物。

他们走出紫宸殿建筑群之后便上了马车,坐车沿着太腋池边的石路向东岸走,一路上李妍儿不断催促马夫快点。待马车行至路口,她便飞快地跳了下去,向那所熟悉的小院跑去。薛崇训喊道:“走慢点,裙子都被你挂破了,蹦蹦跳跳成何体统?”

李妍儿看起来心情很好,可能是她快要见到娘了,回头伸出小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继续跑。薛崇训只得加快步伐大步跟上。

只见孙氏已经等在门口了,她应该也听到了薛崇训夫妇进宫见太平公主的消息。李妍儿叫了一声娘,便奔将过去,一头扑进了孙氏的怀里,那模样就像一年半载没见了似的,其实不过才几天而已。

孙氏紧紧抱住李妍儿良久,这才抬头看向后面的薛崇训,然后放开怀里的李妍儿。

只见孙氏的个子比李妍儿高出一个头,梳着云鬓,脸上明显施了脂粉精心打扮了一番。她身上荷色绫罗照样又轻又薄,穿上这样的礼服,才让人注意到她的胸脯鼓鼓的……燕肥环瘦大概就是这样,胸大,腰肢瘦。而且看起来十分年轻,大大的眼睛和李妍儿很神似,颧骨有点高,薛崇训一算,这丈母娘和自己差不多大……才二十多岁而已。

不过李妍儿既然嫁给了他,不管岳母如何年轻,也是长辈,薛崇训只能入乡随俗不能失礼,忙跪倒在地,说道:“大人受我一拜。”

孙氏见状脸上一乐,急忙上前扶住薛崇训,说道:“不必行此大礼,快起来。”

薛崇训这才爬了起来,把手里的盒子递过去,“一点薄礼是我和夫人孝敬您,请大人笑纳。”

孙氏见薛崇训如此知礼,已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忙从怀里掏出一个金黄色的饰品,“这是同心结,我自己织的,你收着,能让你们白头偕老呢。”

薛崇训接到手里一瞧,是金线编织的,上面还有宝石,他这才寻思和李妍儿成亲时太平送了聘礼,估计也很丰厚,怪不得孙氏有钱了。他看了一眼那个盒子,一盒的黄金,是不是太俗气了?

他又仔细看了一番,做工精细,很漂亮的一个玩意,这是一种艺术啊……绳艺,薛崇训想到了这词,进而联想到氤氲斋和宇文姬玩的“绳艺”,心下一阵胡思乱想,一不留神拿到鼻子前闻了一下,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孙氏见状脸上顿时一红,薛崇训这才意识到失礼,忙躬身道:“因见此物做工精美,不禁有些好奇。”

李妍儿被冷落了一会,这时没好气地抱住孙氏的胳膊嘟起嘴道:“这黑炭有什么讨人喜欢的,娘只顾和他说话了。”

孙氏听罢叹了一口气,恐怕是在想李妍儿没个做人妇的模样,不由得看了一眼薛崇训,正好薛崇训也看过来,她急忙回避目光,说道:“你们请到里面坐吧。”

三人一起向院子里走,由于李妍儿仍然一副孩子的模样,太矮,连薛崇训的肩膀都够不着,这情形看起来十分奇怪,就像一家三口一样。薛崇训心道,让我娶孙氏,让李妍儿做女儿恐怕还靠谱点。可他是太平宠爱的人,不可能弄个丧夫的妇人嫁给他做正妻。

唐人好像挺喜欢萝莉的,后来的白居易养些小妾,刚十八岁的就嫌老了重新换过。

这是薛崇训第一次进这座院子,上回送兔子的时候只在门口,他左右一看有种是曾相识的感觉,寻思片刻恍然道:“大人这里和我们家的书房格局相似。”

孙氏随口道:“是吗?”

薛崇训指着北面的一间房道:“这后面是否有个后廊?”

“正是。”孙氏略有些吃惊道,“以前我和妍儿经常坐在廊中闲聊呢……樱桃也熟了,我们就去后廊吧,没什么款待薛郎,就吃些果子。”

薛崇训客气道:“樱桃是咱们大唐的珍果呢,对了,夫人(李妍儿)很喜欢,前天还吃坏肚子了。”

孙氏不由得捏了一下李妍儿的脸:“你也不怕人笑话。”

李妍儿嘟起嘴道:“太好吃了,不注意就吃得太多啦。”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走进后廊分宾主坐定,孙氏端来一盘果子放下,面有忧色地说道:“妍儿还小,请婆家的人多多包涵,我在此赔礼。”

“大人言重了,我定会好好爱护她的。”薛崇训忙站起身来答道。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其他事儿我都可以容忍,反正薛家不缺吃穿,但我不能娶个不能搞那事的老婆吧?

孙氏又问李妍儿:“先前你去见太平殿下,她有没有说什么,责备你不知礼数没有?”

李妍儿大摇其头:“姑婆很喜欢我呢,还有黑炭家的裴娘和董氏也很好玩。”

“黑炭?”孙氏愕然道。

李妍儿向薛崇训嘟了嘟嘴,“就是他。”

“放肆!”孙氏顿时大怒,板起脸道,“你忘记我教你的规矩了?你这样别人家会骂你缺管教,连你爹娘都一块丢脸。”

李妍儿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娘,你为什么这么凶?”

薛崇训一看这状况,心里乐坏了。正巧李妍儿看到了他装作一本正经的脸,没好气地说:“别以为我不知你心里在笑我!”

薛崇训一言不发,正襟危坐。

孙氏见他身板这么正的一个郎君,门楣还显赫,居然娶到了李妍儿,她自己也觉得有些歉意,又说了一些道歉的话。薛崇训很大方地说道:“没事,我母亲大人也喜欢夫人,我没有其他想法。只是母亲有点着急,问几时抱孙儿呢。”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孙氏,拉了拉李妍儿,低声问道:“你有没有听话好好服侍夫君?”

李妍儿笑道:“他想欺负我,我让他睡地上了。”

薛崇训听罢乐坏了:老子还没告你的状,你倒先不打自招了,这招叫借力打力,看你娘怎么教育你。我等的就是既做好人又可以履行老公正当权利的局面。李妍儿小了不懂事,孙氏应该是懂规矩的。

果然孙氏脸色大变,又当着薛崇训的面,她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来。这种事是可轻可重。唐代可以三妻四妾所以一般不可能发生休妻的事,糟糠之妻不下堂是一种美德,同时正妻的权利受律法保护,休妻需要三种主要的正当理由……其中就包括无嗣。你嫁给别人不生孩子,便可以合法休掉……

虽然唐朝对女人的束缚比较小,没有守寡一辈子要立贞洁牌坊的事,离婚、改嫁时有发生,但是女人被休掉照样是十分严重和受伤害的事,就算自由的现代也是如此。所以孙氏不得不紧张了。

薛崇训见状目的已经达到,便起身抱拳道:“我还有一些公务要处理,便不多打扰大人了……夫人思母心甚,不如留下陪您几日,届时我再进宫来接回去。”

孙氏想到很多事,便点头道:“也好,国事要紧,我就不多留薛郎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要办好差事。”

薛崇训道:“谨遵大人教诲,告辞。”

孙氏送到院门口才停下,薛崇训到马车旁时,又转身鞠躬行礼道:“大人请回。”这才上车离开。

这时他心里已经乐开,想想自己的心理也挺阴的,李妍儿那单纯的小姑娘完全不是对手,随便一点手段就叫她好受。不过休妻这种事他是不会干的,那丫头既然嫁给自己做老婆,还是要负责。

老婆太好对付,家事他倒不烦心,这时候却想起张说提出的“长征健儿”,他的心绪才沉重起来,感到很纠结。

第二十九章 飞霞

这两天薛崇训跑宫里比较勤,头上刚去见了两个长辈,第二天又恰逢朝贺的日子,朝贺完之后,一众大员照样往北走,准备去紫宸殿。不料走在半道上就被几个宦官拦下了。

中间一个身材柔弱穿着大红色衣服的宦官正是鱼立本,薛崇训认识的人,当初去幽州找汾哥的时候,和这宦官合作过。鱼立本穿上了红色的衣服,看来是升官了的,成了太平身边得宠的宦官……阵营站对比啥都重要。

鱼立本也看到了薛崇训,但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动作的,只是一本正经地说道:“殿下身子偶感不适,今日就不必见面了,诸阁老去政事堂议决朝事,写个奏章报上来便是。”

众人听罢都有些惊讶,纷纷问道要紧不要紧,鱼立本耐心地解释说不要紧,可能是天气太热的关系,已经叫御医去把脉了。薛崇训也有些纳闷,昨天母亲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不能见大臣的?要知道太平公主可是比皇帝还勤勉,汾哥那甩手掌柜当得可轻松,五天才到含元殿坐一坐,太平几乎每天都要召见大臣的。

大臣们听罢便怏怏退去,宰相去政事堂开会去了,侍中侍郎等各回各衙,薛崇训除了回家没地儿可去,便磨蹭蹭地等了一会,追上鱼立本问道:“我母亲真生病了?”

鱼立本道:“精神不太好,应无大碍。”

“这样就好……”薛崇训心里还是不放心,便说道,“我认识一个郎中,在长安称为女神医,我去把她带来给母亲瞧瞧。”

鱼立本想了想道:“那敢情好,这样殿下更知道薛郎的孝心了。”

薛崇训抱拳道:“那我呆会再来。”

就在这时,鱼立本又说道:“听说薛郎上回请到了李龟年到府上演奏?”

薛崇训这才想起鱼立本是音乐非常痴迷,上回宴请宾客确实忘了请他,再说这时候的宦官地位并不高(后期比较牛),王公贵族有事本来就不会请宦官。薛崇训倒是觉得这宦官长期呆在上位者身边,交情处好了很有好处,他便一拍脑门道,抬起手臂道:“下回要再能请到李龟年,一定专程请鱼公公来。”

鱼立本笑了笑:“没什么。咱们在洛阳听到的曲子,是李龟年写的吗?”

薛崇训寻思了片刻说道:“应该不是,那白七妹说是她写的,就是头发全白那个小娘。”

鱼立本“哦”了一声道:“我记得……您先忙,后会有期。”

薛崇训与他告辞,便径直向宫外走。他翻上马背后,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眼皮也直跳。很快他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要是太平有个三长两短,他薛崇训以后会遇到什么情况?他的心中有些发寒。

于是他加了两鞭,带着几个侍卫直奔宇文家。宇文家在长安城西北边,挨着千福寺不远,从丹凤门过去得通过太极宫南面。走到地儿之后,薛崇训叫开门,竟然还有门子要名帖,他这才想起来,宇文孝因为自己找关系好像升官了,在京兆府里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

薛崇训等了很长的时间,却不叫宇文孝出来,最后出来的是宇文姬。她不咸不淡地说道:“我爹还在衙门里,你找他的话酉时后再来吧。”

这时薛崇训注意到,她的脸上施过脂粉,衣服也好像是刚换的……这大热天的,呆家里画什么妆?刚才等那么久估计她在屋子里忙着打扮呢。可见这女人说的话总是话不由心,千万别信。

这段时间确实是冷落她了。薛崇训便说道:“我不找你爹,专门来找你。”

宇文姬轻咬了一下下唇,却依然冷着一张脸道:“你不是成亲了,还找我做什么?”

薛崇训道:“我的母亲生病了,请你去瞧瞧。”

这下宇文姬彻底生气了,一甩桃|红色的窄袖说道:“我又不是御医,没空当差,朝里那么多御医都是白养的?”

薛崇训又道:“其实母亲是点小疾,但你去关心一下,在她面前露个脸,以后咱们有什么事,她也答应得爽快不是?”

“我们”有什么事?宇文姬低头沉吟了片刻,好像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时却装作很不情愿的样子道:“哎呀,看在我爹在朝为官,我就去一趟好了,你进来等等,我换身衣服,准备些东西。”

薛崇训一脸正然,心里却想:娶正妻之前不太好纳偏房,现在大老婆有了,也能正大光明地接她过门,她估计也在等着,这不把心思暴露了?

宇文姬当然更想做薛崇训的正室,可是出身相差确实太大,可能性不大,薛崇训的婚事更多的是关系政|治,不过纳妾倒是随他喜好。

“你这身就挺好,很大方又不呆板,很漂亮。”薛崇训用很随意的口气说道。

“真的吗?”宇文姬低头看了看,又转了一圈,好像故意表现给薛崇训看。她穿起裙子来还是挺有女人味的,虽然动作不够温柔,但娇|媚的脸弥补了缺陷。

因为穿着裙子不好骑马,她提了药箱便坐马车出门,薛崇训骑马走在旁边。一行人走了一会,宇文姬挑开车帘道:“你已经够黑了,还这么晒,上车来吧。”薛崇训当然没有意见,当下便弃马坐车,与宇文姬坐相对而坐。

记得典故里“目不斜视”的故事,便是说一个士人和一女子同乘一车,然后很有绅士风度。可薛崇训的眼睛老往宇文姬那浑圆的胸脯上瞧,和目不斜视当然就毫无关系了。

宇文姬忽然问道:“你和余姚县主还好吗?”

薛崇训以为她吃醋,便说道:“马马虎虎,给你说过,我只能娶李唐宗室,这是政|治……联姻需要,你应该懂什么是联姻。正妻就是那么回事,不过另外几房,我可以选自己喜欢的女人,咱们大唐的郡王不都是这样么?”

宇文姬却柔声道:“你要对余姚县主好一点,她挺可怜的。”

薛崇训:“……”

此时正当骄阳,很是炎热,大街上车马很少,行驶起来不堵便很快,二人说了一会话不知不觉就到丹凤门了。薛崇训带着宇文姬入得宫廷,为太平把脉。情况倒是不糟糕,宇文姬很肯定地说是什么邪气上冲云云,反正那套理论薛崇训完全不懂,只问:“严重吗?”

宇文姬笑道:“没有大碍,小疾都算不上,我看了御医开的单子,照此服用,过几日便会好转。”

薛崇训这才松了一口气,宇文姬玩的虽然是中医,但他还是挺信任她的医术的。现在他们娘俩的命运还真绑在一块了,这种脆弱的安全保障再次让薛崇训提起了警觉。

太平没啥精神,薛崇训也不想过多打搅她,呆了一会便带着宇文姬出来。还是同乘一车,薛崇训寻思着自己的事,没一会就被宇文姬打算,她问道:“你在想什么?”

薛崇训怔了怔,意识到面前坐着一个漂亮的娇|娘,他不好说这时候还想公事,毕竟他们俩很久没见面了,便笑道:“真要我说?”

宇文姬脸上微红,说道:“爱说不说。”

薛崇训道:“我在想总算找着理由把你请出来了,要找什么合适的理由请你到氤氲斋去……”

宇文姬的俏脸上顿时飞起两朵云霞:“上回送你那兔子叫你养半个月,你都没有做到,现在休想得逞!”

薛崇训道:“本来已经养了十二天了,可是第十二天的时候我正碰到李妍儿母女俩,见她们挺可怜的,兔子又很可爱,就送给她了……你不是叫我对她好点?”

宇文姬歪着头道:“你没骗我?”

薛崇训道:“我骗你做什么,现在那兔子还在,就在我家里,不过是妍儿养着。还没喂死,真不容易呢。要不你跟我去府上看看?”

宇文姬低头柔声道:“我一个女子,无缘无故地去你们家不太合适,还是去你那别院吧……”

薛崇训大喜,表情也有些激动起来。这段时间他确实挺郁闷的,董氏染了病刚好,他那小娘老婆又不让动,一时堂堂郡王竟然找不到女人……他急忙叫马夫转向,直接驶向安邑坊。

停在门口之后,薛崇训便拉着宇文姬跑了进去,现在天气太热,蒸桑拿不太合适,但并不影响他的雅兴。

只见院子里那颗杏树上的杏花早已凋谢,连杏子都吃过了,只剩下一树的叶子,薛崇训诗性大发,不由得吟诵道:“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绿肥红瘦?”

宇文姬轻轻问道:“你写的?”

薛崇训总是诗性大发,但不会作诗,被一问还有点犯难,无耻地剽窃他毫无压力,压力在于万一某些名句传颂出去了,他被当成牛|逼诗人后某种场合要应景现作,该当如何?

但见宇文姬用如此佩服的眼光看着自己,他已顾不得许多,当下便装模作样道:“诗词小技,治国安邦之术才是我等的追求。”

第三十章 天物

薛崇训装模作样地吟诗作赋,故作很有才华的样子,实际他肚子里那点墨水在唐朝文人届根本不够看的,随便一个科举得到官位的人都比他厉害。倒是在武技身手方面他的造诣还多点,但他偏要装作一副文武双全的德行出来。女人仿佛天生崇拜牛|逼的人,在文明世界里才华更为重要。这大概是一种生物性,就算是飞禽走兽也是如此。

果然宇文姬很崇拜的样子,薛郎居然会作诗呢,比一般的纨绔子弟强多了!以前发生的种种不快早已被她抛诸脑外。

她摘了一片杏树上的叶子,圆圆的叶子已泛黄,“绿肥红瘦”好像不太应景,但她并不计较这个,只是若有所思地说着话。她的声音很好听,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声音,却很有节奏感带着柔柔的感觉,就像一曲舒缓的轻音乐。说了很多话后她忽然扬起头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薛崇训道:“我听你说,你的声音很好听。”

宇文姬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脸蛋看起来愈发娇媚。这时起了一阵微风,顿时把她那身轻薄的襦裙吹得贴在了身上,唐朝的高档丝织品又轻又软,她身体的轮廓因这一阵轻风而暴露无遗。凹凸有致的身段、流畅的线条……薛崇训瞪大了眼睛。

他镇定下来淡淡说道:“外面挺热的,咱们进屋说,刚才我叫奴婢搬了冰块进去,里边凉快。”

宇文姬娇|嗔道:“你还装!你肚子里想什么坏东西我清楚得很。”

薛崇训一面走一面笑道:“你听过一句话没有,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宇文姬摇摇头:“有这种奇谈怪论?多半是你自己杜撰的吧。”

“实例出真知,你不是喜欢我坏?”

“……情愿你变好一点,真的。”宇文姬收住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

薛崇训心道:得了吧,老子要是不坏,你早成冯元俊那厮的人了。这种事有啥好坏之别?世间事一个道理,只有成败之别,成功了可以各种装|比装|纯,失败的都是孙子,谁管你好坏。

但对女人是不能讲道理的,更何况只是他薛崇训自己的道理,他深明此道,如今马上到嘴的时候傻了才和她对着干,他便点头道:“我不是一直在改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宇文姬笑道:“这还差不多……”多字还没落地,她的嘴立刻被堵上了。薛崇训一脚把门踢上,便拦腰将她抱住,亲上了她的朱唇。宇文姬惊呼一声,但没叫出来,闷在了嘴巴里。

他的手也不老实,立刻就把住了宇文姬那浑圆的胸脯,又软又温暖,感觉真是好极了。薛崇训现在觉得唐朝服饰确实好,不像后世对着女人的胸一摸上去就是硬|邦邦的文胸、一捏却有个可恶的胸|罩框架什么也捏不到,十分影响手感。他抓|捏了几下,很心慌的感觉浮上心头,便撩|起了宇文姬的上襦下摆,把手伸了进去。

如丝如缎,弱骨丰肌,薛崇训自己姓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张开手掌,贪婪地将一个圆东西抓在手心里,但是任他的手掌大,一把也没抓完,轻轻一捏,那圆球就被捏扁了。捏扁之后,能感觉到柔软的肌肤里面有一小块什么东西,大概是乳|腺,所以薛崇训不敢用太大的力,把她捏痛了影响她的心情。

他这么把|玩时,粗糙的掌心磨到了宇文姬的乳|尖,那颗小|纽扣立刻充|血|涨|了起来,宇文姬闷哼了一声,挣扎了一下,终于摆脱了薛崇训的大嘴,喘|着气儿道:“我出不了气,快憋晕了!”

“我也晕。”薛崇训的嘴又凑上了她娇|嫩的脖子。另一只手已迫不及待地摸|到了她的裙|腰。宇文姬仰着头道:“我……你慢点。”

薛崇训想解开她的腰带,但是摸索了好一阵,没找到腰带的头子在哪里,他十分心急,干脆弯下腰把她的长裙给撩|起,抓住里面亵裤向下拉。宇文姬没什么准备,忽然感觉到下|身凉飕飕的,羞急得脸都红了。

这时薛崇训把她按|倒在了木屋中间的大案上,舌头便|舔|上了她的胸脯,而且又|吸又亲,她雪白的肌肤上很快青一块紫一块的……

宇文姬已经尝到过人|伦之事,又许久没有机会和薛崇训重温旧事,身体非常敏|感,她软软地仰在案上,身体软得像没有了骨头似的。当薛崇训粗糙的舌|苔从她的乳|尖上刮过时,她的身子便轻轻地颤|抖。

就在这时,薛崇训抓着她的长裙往腰间推了上去,两条如玉如琢的修长美|腿便完全暴露了出来,女娲造人竟然能造出如此精美的腿,线条如此优雅,色泽如此美好……但为何男人一腿没有进化完全的毛,难道是偷工减料?随着他的动作,白净的肌肤之间出现了一抹黑色。宇文姬紧紧并拢了双腿,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和薛崇训这样了,她现在反倒有点放不开。

“别看了……”宇文姬哭丧着脸道。

但薛崇训没有听她的,他轻轻捻|住一撮芳草,发现那些扁状的卷曲的萋萋|芳草比最开始的时候硬了不少,好像还长粗了。这也是从女孩变成女人后的一种变化么?

她的身体暴露出来之后,薛崇训惊叹于其巧夺天工的美好,反倒不心慌了,细细把|玩起来。就像吃饭填肚子一般吃得很快,当品尝堪称艺术的美食时会细嚼慢咽一样。他轻轻抚摸着宇文姬的大|腿|内|侧,想分开她的双|腿,她却死活不愿意,羞急道:“你……你赶紧上来吧!”

薛崇训道:“岂能暴殄天物?”说罢不管她,强迫分开了她的双腿,于是宇文姬那羞|臊之处便置于薛崇训的目光之下。他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宇文姬的神情变化,猜测着她的心理在微妙地缓慢改变。

如果她和薛崇训以后天天在一起了,太过熟悉就不会有如此复杂的心思变化。薛崇训有种奇怪的爱好,偏偏喜欢体会这样有些扭|曲和非常的感受。虽然宇文姬早已把身体给了他,但是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女人将那地方视为隐|私,突然被人肆无忌惮地把|玩会十分不自在……除非是天天在一起太熟悉的人便没有那么多感受了。

薛崇训上前一步,用身体隔开了她的双|腿|之间的联系,使得它们没法子并拢,然后用手指轻轻拨开那黑|草,翻|弄开那湿|润之处。宇文姬带着哭腔哀求着什么,薛崇训没有听清楚她究竟在说啥,她的情绪里应该带着快|感、心慌、羞|耻等等复杂的混杂吧?

他怔了怔,便埋下头去,宇文姬忙挣扎了一下:“跟着你跑了一上午,宫里都去过了,出了一身汗,我还没沐浴……还是不要这样吧!”

果然薛崇训闻到了混合的味道,有淡淡的清香、还有汗味、还有一点其他味道。他伸出舌|头一|舔,咸咸的,估计是汗水的味道,有时候他出汗多了衣服都能结一层白色的盐巴。只要尝到了一次,就没有什么顾忌了,他便轻轻一咬,然后用舌|尖拨开了两片略觉粗糙的外|唇,然后又挑开了柔软娇嫩的两|瓣小东西,碰到了那开裂之处上方的一颗珍珠般大小的玩意。宇文姬往上挺了挺,听得案上“嘎吱”一声让人牙酸的声音,是她的长指甲抓的。

一开始有点咸,但是尝久了,咸味被吃没了,便没有了味儿……吸着这东西味觉上没有任何感受,因为是舌头去感受也不能满|足他身体上的|欲|望,但是薛崇训却觉得很爽,大概是一种心理快|感而已。他那粗糙的舌|苔,还有灵活乱动的舌|尖,让宇文姬仿佛失去了意识,她的眼神一片迷离无神。

薛崇训尝了一会,也觉得有点腻了,便直起身来,说道:“该你啦。”

宇文姬好像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埋怨道:“怎么,怎么停下了?”薛崇训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宇文姬没好气地说道:“我才没你那么龌龊,再这样我生气了!”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耳,你要觉得龌|龊,那算了。”薛崇训镇定地说道。

宇文姬生气地爬了起来,放下裙子满脸怒色想走,但她的身体一软,一不留神要摔倒,薛崇训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搂进怀里,宇文姬象征性地轻轻挣扎了一下,胸口起伏还喘|着气儿。

这时薛崇训用指尖轻轻拨动着她胸|口上的嫣红珍珠,宇文姬搂着他的腰搂得更紧了,柔声说道:“薛郎不要再折腾我了吧……”

薛崇训在她耳边说道:“你变心了?”

宇文姬忙道:“我才不会那么没有廉耻!”

薛崇训又道:“还记得在城南那茅屋么,你师父给我疗伤那次,我记得你挺放得开的啊,怎么现在嫌我了?我怕你变心了!”

第三十一章 胭脂

宇文姬的身上显得十分凌乱,发鬓早已散开,一头青丝乱糟糟地从肩上垂下,上衫也被折腾得狼狈,裸|露的娇嫩肩膀泛着淡雅的光泽,如此情形倒让她更具风情更是可怜楚楚,等到薛崇训说她变心的时候,她说得伤心竟然垂下泪来,就愈发可怜了。

薛崇训见状心有不忍,觉得这游戏可能没法再玩下去了……把|玩别人的心态,结果玩到了自己身上。

听得宇文姬说“我很害怕”,薛崇训便拍着她的肩膀道:“别怕,有什么好怕的?”

宇文姬拽着他的衣角哽咽道:“我和你并无名分,却做出了如此越礼之事,我现在都不知道以后的路是什么样的……我还怕自己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人,你叫我做这样过分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薛崇训的掌心感受到她的裸|肩在无助地颤|抖,心下一软说道:“不用害怕,有我在……这个世上没有我害怕的东西。”

其实他害怕很多东西,比如死亡,比如未卜的前路。唐朝权力场上的路,走下去会是什么样的?他自己都不知道,所以他对宇文姬的话是感同身受。但薛崇训不会承认自己的恐惧,只是镇定地抚|摸|着她的后背柔声宽慰。

就在这时,宇文姬忽然摸到了薛崇训的腰带,低声道:“我答应你为你做那种事。”

“还是不要了。”薛崇训叹道。

宇文姬抬头看着他说道:“你嫌弃了吗?”

薛崇训摇摇头:“我本来是和你玩调|教的玩意,现在弄成献|身了,多没意思,算了吧。”

“什么是调|教?”她疑惑地说道。

薛崇训沉吟片刻,说道:“在我的理解里,就是用欲|望等作为条件,然后迫使对方做一些平时不敢做的、有悖于人|伦常纲的事。反正是两个人悄悄玩,可以看作一种体验,不算什么坏事的。”

宇文姬纳闷道:“可是好好的为什么你要做那些叫人没法接受的事?”

“……”薛崇训怔了怔,良久才回答上来,“因为平日里太守规矩和礼仪了。”

宇文姬低头想着什么,她的脸越来越红,鼓足勇气道:“你不要生气了,我们再试一次好吗?”

薛崇训瞪圆了眼睛,吞了一口口水,然后故作淡然道:“也好。”

“你也别穿着这身长衣么,不热么?”宇文姬的手指触到他的领子,犹豫了一下又用另一只手在他的腰际轻轻一拉,为他宽衣解|带。

过得一会,宇文姬又细细索索地自己解开衣襟,轻|软的丝物轻轻滑落在地板上。她的头发散在光溜溜的背上让她有点不舒服,于是她将长发一甩,于是那青丝便飞扬在空中,如丝如绫,有如春天的柳絮一般美好而飘逸,又像细腻的女子心态一样剪不断理还乱。

薛崇训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两人的心口便毫无阻隔地贴在了一起,薛崇训主要感觉到那对柔软的涨鼓鼓的娇|乳挨着自己真是好极了,好得让他心里一阵情不自禁的呻|吟。他的手指沿着宇文姬的后背向下抚摸,但见那起伏的线条,却有些像琵琶的形状。宇文姬的胸部和腰不算她生得最好的地方,以前薛崇训以为是腿,但现在他发现,其实她最好的地方是臀,珠圆碧润的翘起,那弧形像圆的扇面,却又不是完全的圆弧,微妙的差异让它更加优雅地呈现出一种天然的弧度,叫人爱不释手。

待宇文姬再次进|入状态,心慌得几乎要哀求的时候,薛崇训便提出了之前那要求……宇文姬蹲下身体,一张脸红得有如二月的花儿,她的神情真是丰富极了。她怔怔地伸出小舌尖轻轻舔|了一下,然后畏畏缩缩地含了进去。

出入之间,薛崇训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活儿很红,原来是宇文姬唇上涂抹的胭脂染在上面了。

片刻之后,薛崇训便制止了宇文姬,她还问“是不是做的不好”,他说没有,他们便抱在一起,厮磨纠缠。

恍惚之中,薛崇训想这循规蹈矩的女人愿意做这种事,应该也有他自己够牛|比的原因,门楣地位权力财富……如果太差劲,女人早叫你滚蛋了。他的眼睛应该是灰暗的,就算是面对美好的东西,总是能看到其阴暗面。世界有很多个世界,在不同人的眼睛里恐怕完全不同。

他便在这种愉悦而阴暗的、冷漠而有情的复杂情绪中如云如雾,头皮发麻,快乐到了脊髓。

……

宇文姬喘|着气,无骨一般软软地依偎在薛崇训的胸口上,轻轻问道:“你先前说那句话好奇怪,偌大的世间真没有让你恐惧的事?”

薛崇训毫无压力地胡说道:“这世上完全没有能让我害怕的东西。”

宇文姬又娇弱地说:“那你会不会不要我了?”

薛崇训很肯定地说道:“完全不可能,除非我死了。”

宇文姬立刻把自己那性|感的厚唇凑了上来,堵住他的嘴,片刻才放开说道:“不许你胡说!”

薛崇训默然,忽然想起了李妍儿,她本来是郡王李成器的女儿,现在已经到了薛崇训的房里;还有孙氏,本来是李成器的王妃,李成器死了,孙氏却要和杀死他的人客客气气地以礼相待……薛崇训想到要是自己有一天步了李成器的后尘,自己的女人也被收到了别人的房里,实在是一件很郁闷的事。

虽然如果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但是活着的时候想到那些事真他|娘的纠|结啊:比如宇文姬,会不会被迫躺到别人的床上?她那浑|圆玉|润的奶|子会被别人把|玩在掌心?她的身体里会不会插|着一根硬|邦邦的玩意,还叫|床?

这对薛崇训来说完全是无法忍受的耻辱,死了也不行!

他又想起了张说的事儿,都犹豫很久了,再不回复张说恐怕会让人觉得优柔寡断。先和张说结盟,那些什么可能发生的藩镇割据,关老子什么事?天下太大,我只是一个凡人,不能什么责任都往自个身上搬吧!

就在这时,宇文姬的软言细语打断了他的思绪:“薛郎在想什么?”

薛崇训强笑道:“我在想以前的事。”

宇文姬幽幽地说道:“我知道你走神了……在你心里,权力地位才是最重要的是吗?你回长安这么久,为什么都对我不冷不热的?”

这时薛崇训已经感觉到了女人不仅是美好的,还是黏|人的。他略一思索便找到说辞忽悠道:“对你好不是平时高兴的时候对你有多好,而是生气的时候和困难的时候因为明白自己在乎你而克制自己。或许我对你不够好,但你受到的伤害也是最少的。”

“你就会振振有词地骗我!”宇文姬娇|嗔道。

薛崇训也不急,反正甭管她信不信,只管捡好听的说,就算好听的话假得像笑话,也要一本正经地说。不然怎么有哄女人这一说呢,她们就吃这一套。什么坦白从宽讲经说法完全就是没用的。

她轻轻打了一下薛崇训的胸口:“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骗我的?”

薛崇训心道:这么简单的事儿,不是明摆着哄你吗,还用我来承认?但他却正色道:“我说的心里话。”

宇文姬本来也不傻,当然不信,但是又舍不得不信,她不依不挠地说:“你什么时候把我名正言顺地接过门去?我不是在乎名分,但是这样怕别人闲言碎语……不行,你一定要负责到底,当初全是你做的坏事,你真是太坏了!”

薛崇训道:“我不干那些坏事,你现在怎么能快活地躺在我怀里呢?坏事有时候也是好事啊……”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脑子中忽然闪过一丝灵感:干坏事也许也是好事?关于节度使、兵制等等一大堆东西忽然想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入他的脑中。虽然现在还很混乱,但是他在一瞬间好像找到了出路。

宇文姬还在说着什么,薛崇训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像白痴一样看着她,假装在听,心里只管琢磨自己的事儿。

最后宇文姬有点恼怒了,“你究竟听没听我说话啊,你是不是想始乱终弃?”

薛崇训大摇其头:“我一直在听,你的声音太好听了,我反而没注意有些内容……始乱终弃?那完全不是我的风格,我一般大小老幼一股脑儿收入房中。”

宇文姬生气极了:“你说些什么!我要走了!”

薛崇训一把拉住:“刚娶了正妻,马上纳妾不太好,我一会回去准备聘礼,先把礼金送到你爹那里,什么时候合适了什么时候接你上门……其实你现在就可以住我府上,管那些七姑八婆干什么?这样,你听听谁在说你的坏话,告诉我,我给你出气,教会他们一个成语叫祸从口出。”

宇文姬道:“我才没你那么残暴!”

薛崇训沉吟道:“那我叫薛六负责这事儿,去打听打听。”

第三十二章 鬼音

薛崇训回家寻思了半晚上,便理清了关于张说提出的“长征健儿”的兵略思路。记得李龟年曾经说过:一个人要想在某方面有所建树,最重要的是明白自己的弱点;薛崇训也搞清楚了自己在政|治思维上的弱点:他这个人想问题很快,但是涉及到太广太过繁杂的大局事情时就想不清楚,特别是细节他无法把握,只能找到个方向走一步算一步。

他得到前世记忆之前,是根本没有什么政|治头脑的人;回忆起前世后,思维方式容易陷入一种物质模式,比如微观的布朗运动方式,认为细节是无规则的不可把握的,但是事情的细节也许是可以把握的,用估算的方式……李玄衣李鬼手可能在这方面比薛崇训厉害,可惜那人是隐士心理,很难收到帐中。

这回薛崇训联络大员,找的借口还是音乐爱好。上回宦官鱼立本夜听“鬼音”,还记下了曲谱,但不知是谁作的,正巧李龟年还在长安,薛崇训便请了张说、鱼立本、李龟年一同到府上探讨“鬼音”之事。

他又邀请了蒙小雨到府上来一同演奏,听说现在蒙小雨红起来了,名声越来越响。一个歌妓,在大唐郡王和名士面前都说得上话,身价自然就被捧起来。很多纨绔都很想听听蒙小雨的曲子,借以提高自己的品位……名|妓,就是这么捧出来的么?

几个人约好了时间,便陆续到河东王府造访,薛崇训将他们请到后宅的“听雨湖”之畔,在草堂里坐谈论乐。

鱼立本一脸淡然,但是看得出来他的心情非常好,薛崇训请他一个宦官参与风雅之事,那是看得起他,没有鄙视他的宦官身份。宦官的心理,是一种极度自卑和畸形的自尊。他很潇洒地拂袖而谈:“去岁中洛阳府中一个道观夜听琴声,久不能忘怀。此曲人间闻所未闻,或曰乃名士李龟年所作;或曰李先生格调大气,此曲略有脂粉之气,不似出自李先生之手。至今尚未定论矣。”

李龟年看了一眼茶壶里的细|笋一般形状的茶叶,说道:“不知鱼公公所言之乐,叫什么名字?”

鱼立本摇头道:“未可知晓。”

薛崇训笑道:“上回白七妹说她写的,不知道她是不是认真说的……我也觉得不像出自李先生之手,像上回他送我那首《三河曲》,恢宏大气,叫人听得正襟危坐,就像有团烈火一般……”

李龟年忙抱拳道:“郡王过誉。”

这时候张说笑道:“听薛郎和鱼公公这么一说,我们都想听听呢,不如拿谱子出来让李先生演奏,我等洗耳恭听如何?”

鱼立本沉吟道:“调子很奇怪,光看谱不行,不如我先献丑弹一遍,以李先生的才气自然就明白了。”

李龟年笑道:“未知鱼公公也是同道中人,失敬失敬。”

鱼立本对这样的交际感觉很好,彬彬有礼地说道:“某班门弄斧耳。”他一面说一面看向陪坐在一旁的蒙小雨。这小娘应该不是薛崇训的内眷,哪有让自己内眷做三|陪的事儿?穿着打扮也不像个奴婢,何况奴婢应该站着侍候,怎么能和大家不分高矮地坐在一块儿呢?

“这位小娘是?”鱼立本指着蒙小雨道。

蒙小雨甜甜一笑:“我是个歌妓,也是薛郎的朋友。”

鱼立本恍然道:“能坐到薛郎府里,音律造诣一定不浅,我那曲子需要有个女子相和,你来和如何?”

李龟年忙道:“蒙娘定能胜任,上回她和琵琶,弹得非常好。”

蒙小雨用清脆的声音说道:“李先生和鱼公公都是行家,我是跟着你们学呢。”

鱼立本从袖子里摸出琴谱出来放在茶几上,便不再说话,只是闭目定神。他那样子在薛崇训看来很是装|比,不过他自己肯定不觉得。鱼立本的身材很瘦,头发已经花白了,但两鬓梳得一丝不乱,身上的衣服干净得一尘不染,大红色的袍服上还有折叠后的笔直印子。鱼立本应该是一个很讲究仪态的人,或许还有点洁癖。

长安最近很久没下雨了,天气晴朗,湖面上波光粼粼,微风拂面,这里的风景很好。

过得片刻,鱼立本开始调试琴弦,然后抱拳道:“诸位,我献丑了。”

大伙一面回礼,一面很认真地听着,也是出于对表演者的尊重。这时一阵清幽的琴声扑面而来……饶是薛崇训听过这曲子,骤然身上也是一冷,炎炎夏日的温度就仿佛在一瞬间降至了冰点。鬼音,不是浪得虚名。

蒙小雨还在看谱子,鱼立本弹奏了一会,抬起头轻轻对她递了个眼色,她便收住微笑,张开小嘴,随着旋律和音起来。

这曲子实在是独特,它表达的情绪好像很清淡,实则不然。它没有“楚音”里正大光明的缠绵悱恻感人至深的爱情,也没有凄厉的情感倾泻,更没有对英勇不屈的歌颂……它仿佛在无病呻吟,却能将那种微妙的情绪感染人,忧伤得让人窒息、忧郁得让人胸闷,它在表达着什么?

一曲罢,蒙小雨忽然哭了起来,薛崇训忙掏出手帕递了过去,好心问道:“怎么了?”

蒙小雨可怜兮兮地抽泣道:“不知道,我好难受……对不起诸位,我失态了。”

薛崇训道:“好了,别哭了,只是一首曲子,它是在述说别人的情绪,你别陷进去。那不是真的,只是一首曲子。”

蒙小雨泪眼汪汪地看着薛崇训点头“嗯”了一声。

鱼立本的手指按在琴弦上,也是久久无语。

李龟年很肯定地说道:“此曲绝不是出自我和门人之手……不可否认写谱之人的才气,但这种音律听多了有害无益。”

薛崇训问道:“此话怎讲?”

李龟年道:“偏颇(激)、隐|晦的东西,会让人陷入绝望悲观之中,让人失去心平气和的修养。音律会影响人和物,昔者炀帝穷奢极欲,为了吃到上好的鸭肉,喂养牲畜时用珍药还不够,每日又叫宫|妓给牲畜演奏音律,听说这样喂养出来的鸭肉细|嫩可口……”

薛崇训听罢顿觉隋炀帝这个人真是很有创意,但不知道传说的事儿是不是真的。他又想:真是白七妹所作?她难道是李龟年说的那样偏颇阴郁?

他又想起了白七妹,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被仇人打挂。记得她很爱笑,很爱装|纯,难道内心里和这首曲子一样?

就在这时,一个奴婢走到草堂边上说道:“禀郎君,夫人回来了,一同的还有孙王妃。”

孙王妃?薛崇训对于这个称呼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才明白是孙氏,李妍儿她|娘。孙氏怎么会到自己家里来?

薛崇训忙起身道:“告歉告歉,岳母大人来了,我去去就来,请诸位稍事片刻。”

李龟年经常出入官员权贵府邸,见多识广。今天薛崇训请的这些人,一个宰相、一个当红宦官,肯定不只为了研究什么音乐。上回的聚会也是这样,大家都走了,张说留在薛崇训府上说事儿。

正好现在薛崇训有事,李龟年便趁此机会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先行告辞,多谢郡王的款待。”

薛崇训也不多留,抱拳道:“今日实在抱歉……来人,送客。”

蒙小雨发现李龟年有意无意地看了自己两眼,也意识到薛崇训和朝中的人可能有啥正事,便也跟着告辞。

只有张说和鱼立本还稳起的,没有走的意思。他们倒不是脸皮厚,是猜到还有其他事儿没说。薛崇训一面叫家奴送李龟年和蒙小雨,一面对留下来的二人说道:“二位等我一会。”

鱼立本道:“你我并非外人,不必太客套,薛郎赶紧去接岳母大人吧,我和张相公先喝茶等着……这顾渚紫笋真是好茶啊,很难买到极品的呢。”

薛崇训笑道:“我家里还有不少,一会送你一点。”他说罢便走出草堂,叫那奴婢带路,过去见老婆娘家的人了。

薛六是很会办事的,早已把孙氏带到了后宅门楼旁边的一间倒罩房里休息。等薛崇训过去时,什么都安排好了。他走进门,当下便躬身说道:“岳母大人光临寒舍,有失远迎,失礼之处请您多多包涵。”

孙氏见到薛崇训有点惊讶:“你不是和张宰相他们一起吗,现在赶着过来了会不会耽误事儿?公事要紧!”

薛崇训道:“不是什么正事,只是与好友数人闲谈音律而已。”

李妍儿听罢高兴道:“黑……夫君一会也带我去吧,我想听他们弹琴唱歌呢。”

孙氏顿时板起脸来:“你真以为闲谈?薛郎与朝臣交往便是正事……再说妍儿是内眷,不能随便见客,除非薛郎叫你去,一定要记住!”

李妍儿只得怏怏地“哦”了一声。

孙氏又道:“本来道歉的应该是我,不请自来真是很失礼。不过我担心妍儿不懂规矩,又不能把她留在宫中太久了,所以左思右想就请殿下恩准我出宫居住少许时日,也好多多管教一下妍儿。”

薛崇训道:“您是长辈,快别这么说,您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第三十三章 象戏

世间上的事儿就是那么奇怪,前些日子薛崇训为了哄李妍儿上床,花了不少心思都没成功;现在他有正事忙乎,顾不上李妍儿的事了,别人反倒送上门来。她娘孙氏年龄大,又做过王妃生育过女儿,肯定深明人情世故,自然知道怎么教育李妍儿,薛崇训便不用再花费心思……真是一心栽花花要死,无心插柳柳成荫。

岳母那里见了一面,尽到了礼数,薛崇训又叫李妍儿多陪陪她母亲,然后便告别而出,准备回到草堂去找张说和鱼立本。这时他想起听雨湖畔的书房格局很像大明宫李妍儿母女住过的小院,难得心细一回,便叫来薛六吩咐道:“你找人把书房那院子收拾布置之下,然后多安排几个奴婢侍候着,让我岳母暂住那里。”

薛六应道:“郎君且放心,老奴定会办得妥妥当当的。”

薛崇训点点头,满意地向草堂而去。见到张说等人,他又客套道歉了一番,方才坐下。

张说笑道:“薛郎得好生应付才行,家事也是难事啊。”

“张相公所言极是,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可见很麻烦。”薛崇训道。

三人便一阵笑声,缓了一下气氛。

薛崇训陪笑了一阵,沉吟片刻主动说起了兵制:“上回张相公提到的‘官键’之事,因关系重大,我又没有在政事堂里当差,所以慎重考虑了许久。”

鱼立本听罢对自己能参与此事有些惊讶,虽说唐朝没有宦官不得干政的祖制,但目前的皇家对外臣边将都算比较信任,所以宦官的政治影响力并不大。鱼立本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听着。

薛崇训又道:“雇用官键在高宗时已有先例,不过现在又为不同。高宗时的官键只是辅助兵种,不能代替府兵;现在要对吐蕃用兵,起兵数恐怕得以十万计。而且因折冲府经营每况愈下,这次朝廷如果通过官键的政见,恐怕会对整个兵制都会产生重大的影响……而且以高宗时的健儿待遇为凭,要配以田地房屋、终身免除课役、装备给养全部由朝廷供应,大量雇佣健儿的后果会极大地增加户部负担。”

张说沉思许久,说道:“薛郎考虑得周全,我也在想维持的事,健儿之事不能单独处理,还要配以财税变法,租庸制随着逃户越多已经不合时宜,我想到了两税制,不过目前尚未思索成熟。”

薛崇训沉吟不已,心道张说是比较有远见的,但显然没有考虑到其最大的恶果:军阀割据。这也怪不得张说,人非神仙,世上有多少人能预见到百十年后的事?薛崇训能想到隐患,不过是因为前世的知识,今儿窥视了天机而已,若非如此,他肯定也想不到。

这时薛崇训抬起头来,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意,镇定地说道:“我认为张相公此法于国有利,我赞同你的政略,如果能帮上忙,我定在所不辞。”

张说听罢脸上顿时一喜,喜形于色并不一定是轻浮,在心里面特别高兴的时候,老油条也会表现在脸上啊。

鱼立本和薛崇训的关系是不错的,以前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听罢也表态道:“以后殿下要是问起,我会尽量帮着张相公说话的。”

薛崇训又道:“陆阁老和窦宰相二人与我私交不错,这事儿我寻个机会暗示一下他们,他们定然不会从中作梗……萧相公,他和窦相公关系又比较近,也会和窦相公站一边。朝中七个宰相,现在几乎可以断定有四个能支持张相公的政略。另外从京兆府提拔上来的李守一,他做宰相时是我举荐的,不过这个人公事公办,或许不会领我的情,但健儿和税制的事儿是为了国家社稷,正因李守一有公心,或许也会站在张相公这边。此事已是无碍矣。”

张说摸着下巴的胡须呵呵一笑,这一声笑确是发自内心。

果然当初张说办事是抓住了要害,直接找薛崇训,如今已是验证了……薛崇训一表态,立马可以拉拢一帮人支持,胜负的可能性是急转改变。他堂堂河东王目前没有什么硬实力,但软实力是明摆着的。

既然大家一拍即合,后面的气氛就十分融洽了,相谈甚欢,愉快而散。

正好第二天是大朝的日子,薛崇训和窦怀贞他们又在公事场合见到了,从含元殿一同出来后便相伴而行。薛崇训趁机提道:“昨儿请到李龟年到府演奏,张相公也来了。”

窦怀贞洒脱地迈着步子,听到薛崇训突然提到张说,便“哦?”地表示了下惊讶。窦怀贞这人已经四十多岁的人,长相还算可以,不过他的自我感觉不仅是可以,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帅,有点自恋那种。从他的言行举止就看得出来,常常故作潇洒飘逸……但在薛崇训看来就是一副装比样。

窦怀贞想了想沉吟道:“李龟年那是名士啊,你们谈音律了?”

薛崇训笑道:“窦相公明眼。”

窦怀贞的眉头轻轻一皱……那张说以前不在太平公主的船上,所以现在就得不到什么信任,在朝里是受排挤的对象,怎么和太平公主的亲儿子热乎上了?而且张说这种混了几十年官场的人,窦怀贞对他可以说是知根知底,张说那老小子玩什么音律?玩女人差不多……这事儿有点玄乎。

这时薛崇训又道:“对了,上次窦相公去理会了那个叫宇文孝的人?”

窦怀贞回忆了一下,一拍脑门道:“小事,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薛崇训叹道:“哎呀,我不是说了么,此人的才能有限得很,管他做什么?我只得代他对窦相公表示感激之意啊。”

其实窦怀贞应该早就查出来薛崇训和宇文孝女儿的事了,他也不明说,只说小事小事。

薛崇训又道:“昨儿张相公提了件朝里的事,我说我又不在政事堂,管不了庙堂之事呢。不管也好,省心点……不过我听了他说的事儿之后一寻思,确实有点道理,算了,不管他。”

窦怀贞对薛崇训意思已经了然,什么不管?那说出来干什么?明明就是在表示想让窦怀贞帮忙的意思。窦怀贞定然比较纳闷,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难道是薛崇训收了张说的贿赂?但薛崇训好像不贪财,又或许是女人?

纳闷归纳闷,窦怀贞自然是不可能多问的。薛崇训和他的关系虽然不错,但二人并不是那种什么话都能说能交心的朋友,友谊多半来源于太平公主的关系。

窦怀贞笑道:“好说好说,就像陆阁老(庸人自扰陆象先)以前说的,咱们出仕为官的最初想法是为国尽忠为民谋福,只要确实是有利国利民的主张,我窦怀贞绝不会因为私事影响大局!”

“窦相公高风亮节叫人心生敬佩啊。”薛崇训一面说,一面心道:高风亮节个屁!当初为了巴结韦皇后去娶一个老掉牙的奶娘的人是谁?韦皇后一失败,立马勒死老奶娘的人又是谁?

在薛崇训的眼里,窦怀贞这人不仅没气节,连情义都没有。不过他平时倒是不怎么遭人讨厌,日常公事也能做到公允,做官的素养是有的,只是道德不怎么样。

就在这时,陆象先也从后面赶了上来,陆象先在宰相队伍里年纪应该是最大的,估摸着起码有五十岁了,头发胡须已经白了大半,可脸上的起色还算红润,长寿的面相啊。这老头也是仙风道骨举止洒脱,但和窦怀贞完全不同,陆象先总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好像修身养性方面很有一套。

陆象先很淡然地和周围寒暄招呼,目光转到薛崇训身上时,说道:“去年薛郎就说要和老夫下棋,什么时候真得讨教讨教。”

薛崇训笑道:“我恐怕不是您老的对手,棋艺荒疏得厉害。”长安流行的是围棋,薛崇训倒是会下,起码了解规则,能不能下得赢就不好说了……

陆象先道:“如果太在意胜负,就有悖于棋道矣。”

“说起棋,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儿,上次我在吐谷浑,见到吐谷浑汗王慕容氏。”薛崇训说起异国的经历,大伙倒来了兴致,几个大员都不自觉地靠近了些,想听听稀奇。唐人没有什么封闭自己的想法,对新玩意很有兴趣,就像胡人的饮食家具等常常能在长安流行、大明宫的歌舞宴会也经常有胡舞节目、胡姬酒肆是士大夫们玩乐的好地方。

只听得薛崇训说道:“慕容氏找我下棋,我以为是下围棋,周边的异族不是都学咱们吗?哪想得他们下的不是围棋,是一些木头刻的小人小马,陆阁老见过那玩意?”

陆象先道:“是象戏,但和咱们对弈的象戏有些不同,西域时兴那种。薛郎要是会象戏,西域棋一点拨就会了,相似之处颇多。”

薛崇训心道那玩意是国际象棋的前身也说不定,便笑道:“陆阁老当真是见多识广。”

第三十四章 信号

在朝里瞎忙乎了一天,薛崇训先参加了大朝,又和大臣们为官健的事儿周旋了一番,然后又到玄武门和张五郎等将帅相处了半日,等他从大明宫出来的时候,已近酉时了。

家里来了四个人接他,庞二牵过来的那匹马一身青毛没有杂色,四个蹄子却是白色的,养得又高又壮实乃一匹难寻的千金马。朝里有个老小子几次想买,薛崇训都没舍得给。

他轻轻抚摸了两下良马的脑子,便翻身上马。肥头肥脑的庞二牵马,瘦骨遴丁的吉祥扛了个马杖在旁边,那玩意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走在路上庶民都得下马下车让路,官儿小的碰到了也要让道。方俞忠和三娘骑马走在后面,作为护卫,跟保镖一样的作用。

每当这种时候庞二和吉祥二人总要表演“参军戏”,他们其实不是在演戏,只是习惯性地斗嘴,偏生那吉祥伶牙俐齿的十分会说,而庞二却反应缓慢老是被戏弄,像极了“参军戏”。不过正是因为有他们俩,回家的路上倒是少了几分寂寥。

果然刚到朱雀大街,他们俩又你一句我一句地斗起嘴来,引得薛崇训和后面的三娘时不时忍俊不禁。这时候隆隆的鼓声很有节奏感地响了起来,说明正到酉时了。

长安城的鼓声是很重要的信号,平时城门开关、官府衙门作息都以此为凭,遇到紧急情况,鼓声又是动员军队的重要手段。无论是军事还是行政,信息传递都是很要紧的因素之一,不亚于装甲和兵刃的作用,鼓声金声无疑是这个时代传递最快的手段,可惜距离有限。

晚霞映红了天际分外艳丽,太阳已经下山,但滚热的地气还未散尽,气温仍旧很高。薛崇训一身汗腻,燥|热难|耐,一句多话都不想说,只顾默默听着长安城一阵阵的鼓声。

就在这时,薛崇训忽然想到了一个东西:电报。以前他想过做火器等,都觉得即困难又难以凑效,但电报这玩意其实很简单,作用却非常大……他前世是理科出身,原理是记得的,于是他越想越兴奋。电报,不就是和鼓声一样有信息传递的作用么?

他心道:回家得捣鼓捣鼓那玩意。

回到府上之后,薛崇训浑身是汗很不舒服,打算先洗个澡再琢磨一下电报这东西。他直接从廊道上穿过前院,走过内宅的门楼,进了自己的房间。一进门他便喊道:“裴娘打水,我要沐浴更衣。”

就在这时,忽然见得一个漂亮的白衣少年拉开格子门,柔声道:“热水已经为夫君准备好了,天儿热可热水去汗,夫君先洗热水,我把冰搬到房里来。”

这小娘当然不是裴娘,薛崇训怔了怔才认出来,原来是自己的新婚老婆李妍儿,可今天她实在反常,让薛崇训一下子都没认出来。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怎么了,你没生病吧?”

李妍儿顿时气呼呼地翘起小嘴,但随即却露出笑容娇|声道:“夫君在外边忙了一天,回到家我当然要侍候好你啊。”

薛崇训瞪大了眼道:“我身上起鸡皮疙瘩了,你这也太做作吧……哈哈,我明白,被你娘教训了!”

“你知道就好,黑炭!”李妍儿眉毛一轩,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说道,转而又急忙咳了一声,用小手揉了揉脸,微笑道,“干净的衣服在旁边,夫君先沐浴啊。”

薛崇训故意大声道:“谁是黑……”炭字还没说出来,他的嘴就被李妍儿给捂住了,天气挺热可那只滑|滑的小手却依然冰凉冰凉的。不知何故,很多女子的手都很凉。

李妍儿的声音清脆,还带着一点稚气:“你在嚷嚷,叫你好看!哼,好心侍候你个黑炭别不领情,否则我就不干了!”

薛崇训道:“装出来的没意思,你就是那样的人,别装了吧。”

“哪样的人?你给我说清楚。”李妍儿瞪圆了一双美目,气鼓鼓的样子。虽然她现在的样子仍然一副蛮横的样子,可别说,今天她的打扮还有点像模像样了。一身浅色的襦衫轻盈而雅致,袖口上有亮晶晶的金丝刺绣,衣裳既不张扬又不会显得太过素雅……这种打扮可是有气质有内涵的贵妇,可是,和李妍儿这样的人有什么关系?

她就是性子上不符合这身衣服,长相却完全过关,亮晶晶的光滑白皙的饱满额头、精美的圆圆脸蛋、玉一般的鼻子,还有一只形状诱|人的菱形小嘴,那唇真的好诱|人啊,浅红的娇|嫩的很有光泽。李妍儿就像一只春天里的兔子,浑身上下都泛着青春的活力。

薛崇训不由得看得有些呆了,她虽然因为年幼算不上性感,但少女的那种纯真感觉却让人心里一片美好。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裴娘的声音道:“王妃有事要对夫人说,请您出来一下。”

薛崇训笑眯眯地低声说道:“你又要被教训了。”

李妍儿抽了抽小鼻子,委屈地说道:“你们都欺负我!”

薛崇训哈哈一笑,遂脱了衣服洗澡了。过得许久,等他都洗完了,李妍儿才从门外进来,低头说道:“夫君饿了吧,你坐在冰块旁边喝口茶,我叫人送饭菜进来。”

薛崇训饶有兴致地看她的窘态,心道这李妍儿从小娇惯,娇蛮惯了谁的帐都不甩,但有句话叫一物克一物,能制她的人就是她|娘,李妍儿好像非常听她|娘的话。

他忍住笑,默默地任李妍儿侍候着,待晚饭上桌之后,因为李妍儿是正妻,夫妻俩便一起吃饭。这时候李妍儿看着桌子上的佳肴,神色顿时一变,喜悦之情浮上脸际,把刚才的种种不快都抛诸脑后了。

“哇!”她高兴地娇|呼一声,就像一只馋猫一般,提起筷子就想开动……可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只得重新把筷子放在碗上,垂头丧气地低着头。

薛崇训疑惑道:“怎么了,在减肥?”

李妍儿道:“要等夫君先动,我才能吃。”

“哈,不用讲究这个,有你喜欢吃的菜就吃吧。”薛崇训一边说一边提起筷子,夹了块鸡屁|股放进李妍儿的碗里,“吃吧,自家人不必来客套的东西,拘谨得慌。”

李妍儿翘起小嘴,把碗里的东西倒在桌子上,二话不说就把筷子伸到“凤凰胎”的碗里去了。她不再说话,一只小嘴十分厉害,鱼肉入口骨头鱼刺干净利索地被她吐出来,当她的小舌头轻轻|舔|过嘴唇时,薛崇训觉得就像舔|在自己心口一样痒|丝丝的。

她的食量惊人,添第二碗饭时,薛崇训无不担忧道:“八分饱就好,你不怕长肥?我可亏大了!”

“姑婆还说我太瘦,胖点有什么不好?”李妍儿没好气地说。

唐人以丰腴为美,李妍儿的身材确实显得娇|小了点,而且胸脯也不大,这样是年龄太小的关系,才十三岁的小姑娘……可是已经嫁人了。

吃过晚饭,薛崇训想起“电报”的灵感,准备先琢磨一下,弄张图出来再说,便对李妍儿说道:“我还有点事,你不用装模作样地侍候我了,过去陪你|娘歇息了吧。”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唰一下就红了:“我……我不能走,今晚和夫君同|房。”

“同房?”薛崇训一下子明白过来,让孙氏给李妍儿压力,不是他自己设计出的办法么?那事儿本来已被薛崇训丢到一边,最近他顾着正事了,现在却不用自己费劲水到渠成……薛崇训看着美貌的李妍儿,已是心动不已,什么电报的事儿早被他撂下。

不仅是未成年少年,而且不满十四周岁,这要在现代的话无论对方是否自愿,都是强|奸罪名……薛崇训本来对这种事还有点心理负担,可李妍儿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就毫无压力了。

和未成年少女发生|关系,是多么邪恶的事啊!薛崇训的脸抽动了一下,怔怔地问道:“一块睡觉……可不只是睡觉,你明白?”

李妍儿涨红了脸,低头道:“我知道,娘说这是我的责任,做不到所有人都会说我是错的。”

“那我随便做什么都可以?你不会拿刀砍我吧?”薛崇训满脑子坏想法道。

李妍儿垂着脑袋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向床边艰难地挪着脚,好像是灌了铅。薛崇训看到她的样子,心里泛起一种不忍和罪恶感。可是李妍儿实在是个太可爱的少女,就像肥皂偶像剧里的初中女生一样,薛崇训被内心中那种无形的疯狂的猎奇心所驱使不可自拔。

良心有时候是被律法限制而形成的,当一切罪恶都是合法的时候,什么道德良心是多么脆弱;就像失去制衡的权力,想寄托于上位者的善心是多么可笑的理念,结果只有腐败丛生贪|欲横行。

他一步步地向李妍儿走去,每一步都缓慢而沉重,却无法停止。

第三十五章 故事

看着薛崇训一步步地靠近,李妍儿紧张到了极点,她的小手紧紧抓着被角,就像要把它撕坏一样。她那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慌,对未知的恐慌,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本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娇|蛮少女,忽然变得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当薛崇训坐到她身边时,她的身子都是一|颤,急忙向旁边挪开了一点,使劲闭上了眼睛……就像掩耳盗铃,掩耳盗铃是以为掩住自己的耳朵就没事,李妍儿是以为闭上眼睛什么都不会发生。

“老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薛崇训忽然这么说道,他肚子里好像装着很多小故事,时不时就能讲一段。

“什么?”李妍儿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他,“什么故事啊?”

薛崇训淡淡地说道:“阿公阿婆的故事。”

李妍儿道:“是熊外婆吗?”

原来这个吓小孩的故事在唐朝就有了,民间传说真是源远流长啊。熊外婆和神仙借谷的故事至少在隋朝就有流传,只是内容有点不同,最早的起源已然不可考矣。

薛崇训摇摇头道:“阿公是一个郎君的名字,阿婆是一个少女的名字。阿婆是个富家少女,她和阿公谈恋爱……就是谈情说爱,懂么?阿公说爱不应该有所保留、应该敞开心胸、应该信任、应该无怨无悔,于是阿婆就把身心和家里的财产都奉献给阿公了……奉献。后来阿公因此而腰缠万贯,年少多金生活便可以有更多的乐子,渐渐地对阿婆有些冷淡。阿婆老是问他:你爱我吗?你爱我哪一点?你爱我有多深……不厌其烦。或许她的心里惶恐不安吧……”

李妍儿是懂非懂地睁大了眼睛,认真地听着,似乎已经忘记刚才的紧张和害怕了。

薛崇训继续说道:“再后来,阿公遇到了一个官宦家的千金,如果和那千金成亲的话能得到更多的好处,但这样显然对不起阿婆……很俗的故事,于是阿公就在贪婪欲望与感情良心之间不断地徘徊、纠结。徘徊、犹豫……但他举棋不定的时候,已经有答案了吧?人心,不过如此耳。”

不知道李妍儿听懂了没有,但她显然感觉到了薛崇训的伤感和悲观,竟然不怕黑炭一样的他了,伸出小手轻轻拍着薛崇训的胳膊道:“夫君不是说故事吗,编造杜撰的吧?”

薛崇训笑道:“是故事,假的。”

“你笑得真难看。”李妍儿嘟起小嘴道。

薛崇训道:“故事是假的,但人的欲|望是真的。”

李妍儿迷惑地看着他道:“黑炭讲故事的声音很不错呢,这么低的声音要是讲熊外婆肯定把人吓死,你给我讲熊外婆嘛。”

“好,我给你讲熊外婆。”薛崇训柔声说道。

李妍儿双掌一合,高兴道:“我娘就常常讲这个故事哄我睡觉,你一讲我就睡着了,睡着了就不怕疼啦!”

薛崇训心中微微一动,沉默一会,清了清嗓子便讲起故事来。讲了一半,李妍儿好像就已经睡着了,睡得十分安静,一头泛着青春光泽的秀发散在枕头上,健康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从小鼻子里呼吸出的暖暖气体带着淡淡的幽香。薛崇训脱掉了外衣,便爬上床去了,他见李妍儿睡得如此安静,不忍心弄醒她,准备就此睡觉。

但可爱的少女让他心生怜爱,便把脸凑了上去,使劲闻了一下她身上的味道,好像没有味道,但又好像有一点让人心旷神怡的香味,人们说的“处|子幽|香”是真的存在。李妍儿身上有董氏等人没有的味道。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李妍儿说话了:“夫君要开始了么?”

“你没睡着啊?”薛崇训惊讶道。

李妍儿仍然闭着眼睛,带着颤|音道:“我第一次这样……夫君要温柔点哦,别把我弄得太疼了。”

薛崇训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他就像那阿公阿婆的故事里那样徘徊,还有点迷茫。为什么他处心积虑地要履行丈夫的正大光明的权力,现在到手了,却迟疑不已呢?

“没关系的,我已经准备好了,娘说你这样做是对的,我不能太任性。只是,你不要休掉我好吗?我不想看到我|娘伤心。”

薛崇训伸出粗燥的手掌放在她娇|嫩的脸蛋上,笑道:“我怎么会休掉你呢?不要担心。”

“那……你来吧。”李妍儿用很小的声音说道。

薛崇训吞了一口口水,看着那诱|人的嘴唇,不禁亲了上去。柔软得叫他心里扑腾一跳,这可是美少女的初吻啊。他的鼻子里闻到了含苞待放的花香,尝到了比泉水还要纯的清甜。他不禁将李妍儿搂入怀中,柔韧的身体,柔软的触觉。这样一个身体,让人不自觉就生出爱怜之心,有种想要保护她的直觉。

“夫君,我刚才把你的口水吃进肚子里了……呜呜呜,这样就会生小孩吗?”李妍儿道。

薛崇训:“……”

就在这时李妍儿忽然娇呼道:“不对,娘说还有件事……能先看看你那里吗?”

“哪里?”薛崇训擦了一下额头。

李妍儿红着脸指着薛崇训那地方,薛崇训沉吟道:“柏拉图为了让他新婚的妻子消除对那玩意的恐惧,让她握了一个晚上,难道我也要被你抓一个晚上?”

“别那么小气嘛,我只是瞧瞧你的是什么样子,真能放到我的里面?”李妍儿很认真地说。

薛崇训的黑脸上神情变得十分尴尬,平生玩的|女人不少,第一感觉把活儿暴露在别人面前不太好意思。很快他明白了,因为李妍儿穿着衣服,自己要是脱光……关系就颠倒了,成了自己被她当玩,而不是玩她。他想罢便说道:“那你也得先脱|衣服,不然不公平。”

李妍儿翘起嘴道:“不行!我是女的,怎么能随便给人看呢?”

薛崇训愕然道:“我是你夫君。”

“哦……”李妍儿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便犹豫着点头了。

过了许久,她磨磨蹭蹭的连衣领都没解开,薛崇训便问道:“怎么还不脱呢?”她红着脸道:“我不好意思……只有娘看过,我觉得被你看到好奇怪啊。”

“那我帮你。”薛崇训有点急不可耐地说道,然后伸手在她的腰间轻轻一拉,腰带就散了……善解人衣便是如此,薛崇训对唐朝女人的腰带构造十分娴熟。此时的衣服没有用纽扣,腰带一开,薛崇训伸手一撩,她的前胸便暴露了出来。

只见到白花花一片一闪,李妍儿急忙拉住衣襟的两边往中间遮掩,涨红了脸,犹如涂抹了胭脂一般。

薛崇训十分急迫,却装作毫不为意的神情说道:“那么小的胸脯,还躲躲藏藏的作甚?”

李妍儿口无遮掩地不服道:“娘的就很大,我也能长成那样。”

“有多大?”薛崇训好奇地问道,马上又意识到那是长辈,李妍儿不懂事,难道自己也不懂事?他急忙住嘴,转移话题道,“为了公平,你也要脱|亵裤,这么半天了连衣服都没脱掉,得弄到明天早上啊?”

他一面说一面连哄带骗地轻轻把|住她的小手,想让她放开。随着衣襟慢慢敞开,李妍儿的睫毛上亮晶晶的,薛崇训惊讶地定睛一瞧,发现她的眼睛里眨巴出眼泪来了,他愕然道:“我这还什么也没干,你怎么就哭上了?”

李妍儿哽咽道:“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啦,明明没想哭的,怎么啦……”

薛崇训看着她,寻思着她第一次暴露在男人面前的感受,没穿衣服的小娘,脆弱到了极点,仿佛一只待宰的羔羊。他被“正义”的名正言顺的合法的欲|望所驱使,没有停止下来,这种欲|望就像统|治者鱼肉百姓、用万民的民脂民膏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一样,正义而合法。不过他的脑中响起了刚开始时李妍儿的声音“我第一次这样,夫君要温柔点哦”,所以他尽量用软言哄着她。

两个柔|软的白白胖胖的小馒|头,娇|嫩异常,上面那两颗红|豆就像她嘴唇的颜色一样是浅红色的,鲜艳而娇|气。薛崇训搂住她,手指沿着她后背的曲线轻轻滑|下,一道优美的内弧,到了臀的位置,便如山脉一样逐渐攀岩而上。这是一副绝妙的国画,内容是没有污染的清秀山水。

薛崇训放开她,伸出|舌|头在她的一个乳|尖上轻轻一|舔,她的裸|肩立刻一阵颤|抖。他含在嘴里,尝着那新鲜娇|嫩的樱桃时,李妍儿全身都软在了薛崇训的膝盖上,她的眼神迷离而慌张:“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了……”

“没事。”薛崇训笑道,一面用手指在另一颗樱桃上轻轻一拨,那小东西便翘了起来,很有劲的样子。薛崇训道:“不疼?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吧?”

李妍儿微|颤颤地说道:“我不知道……”

于是在她浑身柔软,毫无反抗余地的情况下,薛崇训把罪恶的手伸到了她的腰间。

第三十六章 过问

天刚蒙蒙亮,窗外响起了一声“喔……”的高亢而充满希望的鸡鸣,古人闻鸡起舞,该是起床开始一天生活的时候了。薛崇训从睡梦中醒来,正犹豫要不要起床。

早上很凉快,懒在薄被里怀里抱着娇|软的光滑的温暖的少女|躯|体,是多么舒服的事儿,春宵一刻值千金啊,而且今日不用大朝,没有必须应付的正事,其他事都是可以推掉的;但早上懒床总觉得是在浪费光阴。

每当这种犹豫与纠结的时候,薛崇训的办法就是不要去权衡利弊好坏,坚定一个念头起床。他回头看了一眼李妍儿,她正睡得香,鼻子里发出轻轻的甜甜的鼾声,长睫毛轻轻的颤|动,安静极了,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猫。

薛崇训把自己的胳膊小心地从她的脑袋下面抽了出来,坐了起来穿衣服。这时李妍儿翻了一个声,嘴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腿上一蹬,把被子给蹬开了,娇|小玲珑而白|嫩的玉|体|横|陈在床上,叫薛崇训看得心中一阵荡漾。

没当他看到美好的事物时,便会产生一种占有欲来。这种疯狂的占有欲不仅是得到对方的身体,还想让别人的身心都属于自己。

恐怕不只薛崇训有这种心思,上位者制定的对女子的礼制道德,诸如三从四德,不正是一种畸形占有欲的体现么?不过此时薛崇训内心忽然生出一种无力感来,或许所有的占有都毫无意义。女人并不像她们的表面那样温顺乖巧,她们自私起来更没有“义”的束缚,所以古人才会感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比如李妍儿母女委身薛崇训的保护,几乎忘却了他的表哥李成器,就因为此时薛崇训能让她们过得更好更安全吧?

又或许是薛崇训自己的眼睛在作怪,当你用灰暗的眼睛看世界时,一切美好表象下都藏着阴暗的东西。

薛崇训感到孤独,他没有办法让自己相信这些美丽的女人。正如那个“阿公阿婆”的故事里,当遇到利益和情义的考验时,以他对女人的理解,女人们更容易抛弃“义”。

他默默地穿好衣服,拉开格子门时,值夜的裴娘正在穿衣服,她怯生生地说道:“我不慎睡着了,没有侍候好郎君,请郎君责罚。”

薛崇训道:“没关系,你收拾好了拿文房用具到隔壁的房里来。”

这个建筑群有五六间屋子,薛崇训的卧室就在最里面,外面宽大的屋檐下有几道进出其他屋子的房门。他走出卧房,挑了一间屋便走了进去。里面有桌椅、胡床、板凳等普通的家具。

等了一会,裴娘便拿着东西小跑过来了,她把笔纸等物摆开,又忙着往砚台里倒了点水,垂着眉说道:“我先为郎君磨墨,再去沏茶,郎君稍等。”

薛崇训看了一眼裴娘有些凌乱的头发,她刚起来还没来得及梳妆,就慌忙开始自己的工作了,薛崇训便好言道:“不必着急,磨好墨你先去收拾自己吧,我早上不用喝茶。”

“是,郎君。”裴娘低头应了一声。

薛崇训拿起毛笔,上面的笔豪干燥而蓬松,每次用完奴婢们都会用清水洗净晾干的,所以没蘸墨之前就是这么副模样。他默然沉思,开始努力回忆电报的构造。

很快裴娘就把墨水磨好了,薛崇训将毛笔伸到砚台中轻轻蘸了一番,然后便在宣纸上画将起来。相比无线电报,显然有线电报的原理构造更简单,很容易便能把草图勾画出来。但当他画到电池时,心里就是一堵:电池怎么造?还得先想想弄个发电机。

他的笔锋停在电池图上面,思路就被发电机的想法给岔开了,发电机的构造也很简单,不就是用线圈切割磁场么?于是他的思路又被线圈给吸引了……既然工匠能造出金线,铜线应该也能造,不过成本肯定很高。

无论是电池还是线圈,很常见的东西,此时成了大难题。薛崇训的脑子变得跟糨糊一样。

“啪!”他生气地把毛笔丢在桌子上,木桌上顿时被墨水染黑了一团。

正巧裴娘正打水进来,见到薛崇训无故生气,她战战兢兢地问道:“郎君怎么了?”

薛崇训叹了一口气道:“没什么,先洗漱吧。”

裴娘用银白的牙齿轻轻咬开柳条,递到薛崇训的手里,他要用这根柳条刷牙……而它是先从裴娘的嘴里出来的,这不是变相接吻?薛崇训脑子里冒出这种想法时,心里又十分颓丧,觉得自己有点玩物丧志了。

洗漱完之后,他便叫人在一棵树上挂了一个装沙的口袋,然后用布条缠好手对着那个沙袋“噼噼啪啪”的一顿狠揍,打得沙土飞溅都不解气。

……

待薛崇训起来忙乎了一大早后,红彤彤的朝阳都升起了,李妍儿才磨磨蹭蹭地起床,收拾好吃完早饭时,已是日上三竿,贵妇的生活是比较轻松的。她没见到薛崇训,连裴娘也没看见,没人陪她玩耍,无事可做便向北边的听雨湖走去,准备去找她娘。走到湖边时,柳枝上忽然掉下来一个什么东西,把李妍儿吓了一大跳,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绿皮的昆虫。“该死的坏东西。”她被吓了很生气,骂了一句,一脚踏了上去,那只倒霉的虫子便被踩扁了。

沿着听雨湖走了一段路,在绿油油的桃树之间有一个小小的别院,便到地儿了。以前是薛崇训的书房,现在孙氏暂住在这里。

李妍儿走到门口,喊了一声“娘我来了”,孙氏便很快出现在屋檐下,她好像在等着李妍儿,否则不会那么快出来。

“你吃早饭没有?”孙氏问道。

李妍儿随口答道:“吃过了。”

孙氏一把拉着她的手往屋里走,一路走进书房,拉她到后廊门口才停下。屋子内外很安静,没有其他人,孙氏这才问道:“昨晚有没有……发生那件事?”

李妍儿点点头:“我把他的口水吃进肚子里了,会怀上孩子吗?”

孙氏:“……”她无语了片刻,又问道:“除了这个,就没做其他事?”

李妍儿摇头道:“还有……太羞人了,我不说行么?”

孙氏正色道:“你们光是亲……嘴,怎么能生养?我是你|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她便拉着李妍儿在后廊门口的木头台阶上坐下。

李妍儿涨红了脸,良久才小声说道:“黑炭把人家的衣服脱|掉了,还含着我胸口那里,我当时一点力气都没有,感觉好奇怪啊,他的手也讨厌,摸人家另一边,奶|好涨啊……”

孙氏的脸也红了,埋怨道:“我只问你做了些什么,你说那么仔细干嘛?”

“哦。”李妍儿嘟起嘴道,“我的衣服被脱|掉后,他就这样捣鼓了一番,弄得我好累,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完了?”孙氏愕然道。

李妍儿道:“不是娘叫我简单点说吗?”

孙氏皱眉道:“就说捣鼓一番,我怎么知道你们是怎么捣鼓的?得了,你还是说仔细点吧。”

李妍儿想了想道:“他讨厌得很,嫌人家的胸小,我就说娘的大,以后我也能长那么大……”

孙氏瞪圆了眼睛,骂道:“没大没小的!你怎么能在那种时候说我?”

李妍儿哭丧着脸道:“他还问娘的有多大。”

孙氏彻底无语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听得李妍儿又道:“还有,他用手摸人家下面,还说什么芳草浅,大概是说那些烦人的毛毛吧。娘的为什么那么多?”

孙氏怒道:“你又在薛郎面前说我的身体了?”

李妍儿无辜道:“我没说……当时只是想,我和娘一起洗澡的时候,看见你长那么多,觉得很奇怪。”

孙氏这才松了一口气:“以后再也不准在床上的时候提到我,明白吗?我是你们的长辈,你乱说话别人会认为你不懂事。”

李妍儿“哦”了一声,又道:“他又叫我抓着他下面那个吓人的东西,又长又粗太可怕了,为什么黑炭长了个那么丑的东西?”

“多长?”孙氏脱口问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脸上一阵尴尬,忙左顾而言他。李妍儿倒没觉得在她信任的娘面前有什么不能说的,便抬起手比划了一下道,“还在我手里一跳一跳的,像个吓人的活物一样。”

孙氏道:“这就对了,那个东西才能让女子生养,之后你们做了什么?”

李妍儿红着脸道:“他亲我那里。”

“哪里?”孙氏愕然道。

李妍儿指着下面道:“这里,我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想叫他别这样可话都说不出来……”

孙氏吞了一口口水,飞霞满面,双腿使劲并拢着,也说不出话来了。听得李妍儿道:“我好奇怪……但我这么大了还尿床肯定被人笑死,就拼命憋着,后来还是……呜呜呜,太丢脸了..。”

第三十七章 雷电

薛崇训回到长安也有一个月了,他度过了炎热的一个月,期间偶尔下雨的时候也凉快过一两天,但随着酷暑的到来气温一直在攀高。眼看到了七月间,忽然下了一场暴雨,然后接下来的几天都有雨水,天儿顿时就没那么热了,雨水下凉让人意识到初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来临。

当外朝午间用膳许多人兴喜地感叹好一场雨的时候,却见李守一一脸忧色,人们才想起,这时正是秋收之季,太多雨水了粮食不易晒干,还容易泡发芽进而发霉变质。

在这样阴晴不定的天气中、喜忧参半的情绪中,张说提出的“长征健儿”方案逐渐赢得了朝中各方势力的认可,逐步得到完备。

正式的五色诏书在含元殿颁布的时候,外面正下着暴雨电闪雷鸣,宦官鱼立本刚念完“制曰”便被一声响雷震得停顿下来。

文中下令在全国范围内征召十万健儿,由朝廷负担装备粮草,并分配房屋土地,组建成军之后即可调往河西陇右应付对吐蕃的战争。这支武装和以前的府兵“上蕃”大为不同,府兵打完仗能回到土地上变成耕农,健儿是长期征召,为募兵制和职业兵制打下了不可逆转的基础。职业兵在现代社会能提高军队素质,但在此时的通信、制度、经济条件下,有非常多的弊端,最大的弊端就是不好控制……安史之乱后的军阀割据,不能不说和兵制的改变没有关系。

“喀!”宽敞的大殿中又是骤然一亮,一向大胆的薛崇训此时浑身都是一|颤,他不是被雷吓的,是被他内心的惶恐不安搅得心绪不宁。

这份诏书会对整个帝国的前途产生怎么样的影响?他明明知道后果,却没有去阻止。他现在的情绪,恐怕和开飞机向大城市投核弹的飞行员差不多,不管是对错,总之下面是千百万条人命。满朝的文武大臣,除了薛崇训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后果,大家都是凡人,谁能真正把准百十年后的命脉?

忽然想起了杜甫,他有一首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杜甫一生都在为大唐盛世的衰落而感怀忧伤,这首诗倒是十分快意。但薛崇训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心酸,这里的大唐会何去何从?

他悄悄转头看时,只见窗外雨水如注,鳩尾宫檐犹如正要腾飞的苍鹰,尖尖的顶端却雨水横流,就像鲜血在流淌一样。

……

宣读完诏书,李守礼便直接下令退朝,其实诏书都不是他授意的,完全是太平公主的意思。等众人对他叩拜呼完万寿无疆,便没李守礼什么事儿了。

众官陆续从含元殿出来,外面下着雨,龙尾道上一时出现了许多伞,倒是一道别样的景观。

这时有个人上来打招呼,薛崇训回头看时,只见是大胡子潘好礼。李守礼没当皇帝之前在幽州做刺史,这潘大胡子便在幽州做佐官,现在跟着皇帝到长安做官来了,如此算来,李守礼倒也不算光杆司令,朝里还是有几个故吏心腹。只是这个潘大胡子和姓袁的等几个人没有担任什么重要官职,权力不大。李守礼还真是势微,在长安简直没啥根基。

不过薛崇训知道潘大胡子是皇帝的人,还是挺给他面子的,面带笑意道:“幽州一别,不期同朝为官,幸会幸会。”

潘大胡子抱拳为礼,但因为打着伞,动作变成了双手捧着手里的伞,他也感叹道:“难得重逢啊。”

巍峨的宫殿之间,壮观的龙尾道上,二人身穿长袍叙旧,一时古意盎然,薛崇训心中又是诗性大发,只是作不出诗来……想来诗歌真是有时代背景的,在这一的环境下,总是能诞生出好诗。

二人一边走一边说话,薛崇训又问道:“潘长史习惯长安的水土么?”现在潘大胡子已经不是长史了,好像在翰林院当什么官,不过薛崇训称呼他以前的官名,倒显得交情很长的意思。

潘大胡子道:“还好,长安比幽州要炎热,这几日下凉了倒是舒服;只是正值农忙,下雨有点耽搁农事。”

就在这时,又听见一个尖尖的声音道:“薛郎到洛阳整顿漕运之后,如今从岭南道江南道运粮入京只需一个月时间,再怎么样京师也不会缺粮。薛郎这事儿在史籍上定然有一笔。”

潘大胡子浅叹了一声,不置可否。薛崇训心道:长安的统治者当然不会缺粮,但影响了收成,从江南运来的粮食又不会分给百姓……潘好礼的那一声叹估计是这么个意思。如此对比,潘好礼这些文人多少还是有点仁义的,比宦官的思想境界有高了一层。

鱼立本又道:“今早殿下还随口念叨了一句,薛郎都很久没去看她了。薛郎这两日抽空去承香殿问一声安吧。”

薛崇训道:“我正想去向母亲问安,今日尚早,不如就现在过去。”

于是他拜别潘好礼,分道扬镳。潘好礼向南去丹凤门,薛崇训和鱼立本向北去太腋池方向。

沿着太腋池岸边走进承香殿,走上廊庑道后,就不用打伞了,薛崇训收起伞走上左阙,从飞桥上通过,来到建筑群的后部。太平公主正在宫楼上的一处敞殿里,四面透风,倒是十分凉爽的地方。

薛崇训进去时,只见她正半仰在椅子上,脸上敷着羊奶……四十多岁的女人了,确实很需要保养。边上还有七八个宫女端着各种东西侍候着。

“儿臣问母亲大人安好。”薛崇训拜道。

太平道:“来了?到这边来坐,等我一会。来人把我的脸洗了。”

薛崇训依言走了过去,但见太平前边有张软木椅子,很突兀地看摆在那里,他心道可能是母亲知道自己要来,叫人提前搬到那里的。他便坐了下去,默不作声地等着。那些奴婢小心翼翼地清洗太平的脸,繁琐的程序忙活了好一阵才弄完,还没有化妆。此时已临近旁晚,如果太平今晚不参加晚宴,确实没必要画眉涂粉了。

她坐了起来,轻轻一挥衣袖,旁边的宫女便迈着细碎的步子恭敬地退了出去。薛崇训欠了欠身,问道:“前些日母亲身子欠安,现在好些了么?”

太平道:“已经好了,前些日我常常到这楼上来呆着,这里通风透气很凉爽,再也没有不适之感。只是风大,吹得肤发有些干燥。”

薛崇训听罢细看了一下太平脖颈上的肌肤,并未发现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不过最近他看到了李妍儿那十几岁的娇|嫩紧致肌肤,然后再看已有岁月痕迹的母亲,发现她的皮肤明显有些松弛了。不过没有对比倒是不好看出来,太平的皮肤保养得很好,基本没晒过,很白犹如羊脂一般。难得的是她的脸上没长斑,一般女人上了点年纪脸上都容易长斑。

太平公主看着阁楼栏杆外面的琼楼玉宇,良久后说道:“今上下了诏,陇右的形势总算找到了法子,我想了想,还是只能用河西节度使程千里为行军总管……”

薛崇训默默地听着,他的内心冷得像铁:将来我混个节度使当当,万一母亲不在了,朝里如要清算我,老子就起兵造反。

他帮助张说通过“长征健儿”的提案,目的就在这里,想掌兵权。

按理此时唐朝的府兵还能维持下去,但如果主战兵力还是府兵,薛崇训根本没机会抓到武力。对于府兵,折冲府有兵但无调兵权,中央和兵部只有调兵权,而且府兵打完仗就回家种地了,还经常轮换……在府兵制下,就算你是太子亲王,都没办法掌握国家兵权。禁军是听命于皇室的,想用禁军对付皇室……以薛崇训这种身份和在朝的势力水平,掌握禁军的机会微乎其微。

目前的府兵制还没完全败坏,朝廷议决的十万健儿不过是迫于战争的压力征召的,以后究竟会怎么发展,薛崇训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弱点就在这里,太过复杂和长远的东西无法有效预测。

总之他很迷茫,但啥也不做就在长安当贵胄的话很明显是必死无疑,太平不可能护得了他一辈子。说不定等不到太平老死就可能有一场动荡,谁算得准呢?太平公主掌握大权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

就在这时,听得太平公主说道:“你几次住在母亲这里,我都叫程婷侍寝,你为什么碰都不碰她?”

薛崇训沉吟道:“这里是宫廷,儿臣不敢造次,有淫|乱宫|闱之嫌,有悖于礼制。”

太平笑道:“一个女人,你得不到她的身,就不可能得到她的心。程婷是程千里的同宗侄女,你现在已有正妻,可将她纳回府去。有这层关系,就能给程千里一个盼头,他可以通过战功和裙带关系入朝为相。你明白了吗?”

薛崇训的额头上冒出几根黑线,郁闷地想:妻子李妍儿是政|治物品,连妾室都要被硬塞。但母亲说的也对,程千里能看到光明的前途,他基本就不会有二心,谁愿意放弃光宗耀祖的机会去掺和一些不靠谱的事儿?

他想罢便说道:“儿臣明白了,母亲且放心,我定然对程婷多加宠爱。”

第三十八章 便饭

“你留下来和我一同用膳吧。”太平随意地说道。这时起了一阵风,敞殿中前后通风,这一阵清凉的风便灌了进来。挂在朱红柱子间用来遮掩阳光的紫色绫罗便被掀了起来,上面绣着暗金色的图案,摇曳之间发出哗哗的轻响。太平公主的注意力仿佛被那动静吸引了,转头静静地看着飘荡的帘子。

帘子外面的雨还未停息,重檐宫殿都在朦胧的烟雨之间若隐若现,太平的目光仿佛也朦胧起来。

就在这时薛崇训说道:“儿臣想去陇右。”

太平转头看着他的脸:“你又出京做什么?关外人人都想出将为相留在长安,你在长安呆不住?”

薛崇训道:“我这河东王迟早要被撤去,母亲这次用程千里做行军总管对吐蕃作战,是一个立功的大好机会,我正好借此立功恢复王位;还有一个缘故,我有一种直觉,逃脱的李隆基可能藏在那边……万一手握重兵的程千里和李隆基有所勾结,边关离京甚远,交通不便,恐怕我们被蒙在鼓里都不知道。这事不得不防,儿臣过去呆着,至少能实时得到风声。”

太平的眉毛一挑,沉吟道:“征战之地不甚平安还是派别人去,此事我已心中有数。”

薛崇训劝道:“没有人比我更合适,再说我在长安也做不了什么事,总不能这么游手好闲吧?出京历练历练也好。母亲且放心,我又不去战场上,你给我封个刺史就行了,我干干押运粮草之类的事,如果打了胜仗,功劳也有我一份不是?”

太平道:“战事还有一些日子,先不忙。天都快黑了我们就在这里吃饭吧,今天下着雨就不再安排晚宴。其实天天都看那些个东西也没个新鲜的,无趣得紧。”

过得一会,奴婢们便将食物端了上来,太平公主和薛崇训母子相对而坐吃晚饭。唐朝人平常的饮食并不算铺张,就算是皇帝平日三餐也是几样。后世才越来越奢|靡,到了满清时,宫廷平常用餐都是满桌子菜。

今晚是家常便饭,桌子上也就五六个菜,荤素搭配,做得比较精致而已。三道荤菜,鸡肉、鹅肉、羊肉,素菜中的莼菜汤和紫蕨是薛崇训很爱吃的东西。

特别是莼菜不是长安产的,在这里吃这东西比吃肉还贵。“一钟菰葑米,千里水葵羹”薛崇训很喜欢那种又嫩又|滑的口感。

还有精烹细饪的自蕨,是很下饭的菜,薛崇训便吃了很多。太平公主见他老是夹素菜,便夹起一块鸡肉放到他的碗里:“你要多吃点肉,身体才好。”

薛崇训笑道:“素菜也很重要……”他本来想说维生素之类的东西,但说了没用,便改口说道:“母亲,猫这种牲畜喜欢吃鱼,是不吃菜的,但隔个三五天,它会跑到外边去找绿叶草嚼。”

太平笑道:“你又不是猫儿。”

母子俩有说有笑地吃着一顿饭,只是普通的一顿饭,却让太平公主红光满面,她看起来十分开心。或许此刻的情形才更像家庭晚餐吧。

“我吃完了。”薛崇训放下筷子。太平公主劝他再多吃点,但他已经三大碗饭下肚,便说吃饱了,然后招呼侍立在一旁的奴婢道:“给我倒点茶到碗里。”

那奴婢便提起茶壶往薛崇训的饭碗中倒了半碗水,他涮了涮,先试了一下水温,然后一口喝进嘴里,将茶水在嘴里包了一小会,然后吞了下去。

这个是薛崇训吃饭的一个小习惯,每顿吃完就喝半碗水,不仅能将碗里的饭粒都吃干净,还能将嘴里的食物残渣吞进肚子里。太平公主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做完这件琐事,笑而不语。

在古代粮食是非常有价值的社会物资,节约粮食无论在士族中还是百姓中,都算一种美德。所以太平才没有说他这个小习惯。

吃过晚饭后,天已经黑了而且外面的雨还没停,太平公主便留薛崇训在承香殿歇息。薛崇训有点睡不惯这大明宫中的床,本想拒绝,但太平提醒说让程婷侍寝,他便明白了其中关节,也不太好拒绝母亲的好意,只得叫一个宦官去玄武门给家里的奴仆带话,好让他们自己回家别在外面傻等了。

承香殿后殿中宽敞的寝宫大气而华丽,长宽好几丈,在这样的空间中睡觉,薛崇训不知怎地总是感觉没有安全感,有点像裸|奔一样的感觉。他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这种心理,想起关于曹操的一个事儿,曹操怕别人在他睡着时暗算,便在晚上暴起杀人,杀完之后对部将说他有梦游症,睡着了就要杀人……难道自己也是这样疑心重的人?

厚重的铜鼎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青烟,凉风灌进直棂窗,将珠帘拨|弄得“叮叮”直响。就在这时,只见身穿浅绿色罗裙的程婷轻轻地挑开珠帘,低着头走了进来。她的腰间戴的环佩随着步子轻轻摇动,与珠帘的响声相映成音,就像一曲浅浅的曲子。

程婷的样子让他想起儿时的邻家姐姐,她的装扮清新简单,脸上没有上妆,虽然容貌不算艳丽,却觉得很亲切。青丝梳得一丝不苟,发际黑的头发和白的肌肤分界清晰,更显清秀。

她低着头说道:“殿下让我来……侍|寝。”

薛崇训刚从太平公主那里过来,已然明白此事,他必须要收了程婷,因为政|治|需要……还好,这个女子看起来还不错,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爽。不过程婷低着头,看不见她的表情,却不知她作何感想?

薛崇训用随意的口气哦了一声,左右踱了几步,看见案上放着一把琵琶,便随手拿了起来,说道:“忽然很想听《长相思》,你在我母亲府上做了多年舞姬,应该会吧?”

“会。”程婷生硬地应答着。她缓缓走过来正要取琵琶时,却见薛崇训正用手抚|摸那把琵琶……也许他想到了女人背部的曲线吧,于是不经意之间抚|摸的动作极其淫|荡。程婷的脸唰一下就红了,她产生了那只手好像在摸自己一样的错觉。

薛崇训很快也意识到了这点,忙停了下来,把手里的琵琶递了过去。

程婷抱着琵琶又到一个柜子里找出了一副指套戴上,这才找了条胡床坐在薛崇训的旁边调试起弦线来。二人默然不语。

程婷唱道:“涤蓝翎,沧海倾,怎断桃洲不舍情,相思绿柳营。人飘伶,影孤伶,书断渊渟尺素轻,枉添苦梦萦。欲了情,难了情……”

这首大明宫的教坊曲,是薛崇训最喜欢的古代音乐,算是俗不可耐的一种,可他偏偏觉得很有意思。

他走到程婷的面前,此时她还没有唱完,但一只大手却忽然摸|到了她裸露的脖子上,温暖而粗糙,唱音和琵琶都因此而走调,但她还没停下来,想善始善终地唱完。薛崇训的手沿着她的脖子向下慢慢滑|下,沿着脖颈与肩膀组成的凹状线条移动到了她的肩膀上,肩上的衣料被抹到了胳膊上,以至于她的半边肩膀都裸|露了出来,在点着几十盏蜡烛的黄铜灯架下泛着纯洁的光泽。

程婷大概有十七八岁的年纪了,算是比较大龄的女子,但被太平养在府中好几年,应无机会和男人有什么关系。薛崇训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就哭了,恐怕还是个处|子?

但今晚他必须得占有她,他想罢不再犹豫,抓住她上衣的袒|领向下一扯,显得有些粗暴,程婷的衣服顿时被撕了一个大口子,雪白的左|乳腾地弹了出来。

“铛!”琵琶声嘎然而止。程婷的手指在轻轻颤|抖,但她居然没有马上去遮住暴露的羞|处,任那柔软的一只白兔一样的东西敞在空气中。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薛崇训。

又是毫无感情可言的关系,薛崇训有些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垂目伸手轻轻托住了那个白生生的奶,轻轻一捏,把|玩了一阵。

就在这时听得程婷哽咽道:“在舞姬里我算年纪大的,但这是我的第一次……”

“嗯。”薛崇训应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他说罢便拦腰抱住她放在闾木大案上,然后去解她的腰带。对付一个已经成年的女子,薛崇训压力不大,觉得是很轻松的事。

程婷毫不反抗,像一具|女|尸一样直|挺挺的任他摆弄,只是亵|裤被拔的时候,她忍不住说道:“能把灯灭了吗?”

薛崇训沉声道:“别怕,等我们合二为一了,心里也会连接在一起,很奇妙的东西……就像插|头与插|座,一对上就通电了。”

“你说什么……”程婷喃喃道。但这时薛崇训的手已摸到了那芳|草|丛生的河蚌之处,拨开那天然的缝|隙,只见她的脸更红了,把头转到一边紧紧地闭着眼睛。

薛崇训也不过多磨蹭,准备了片刻便将插|头塞了进去,用力一沉,通电了……程婷的牙关咯咯一阵响,闷哼了一声,居然没大叫出来。

第三十九章 微雨

薛崇训的双手按在大案上以支撑身体的重量,他感觉左手背上一阵冰凉,原来是程婷的眼泪从她的眼睛中滑落,因其头偏向左边,于是那泪水便沿着她清秀的脸颊滑到了薛崇训的手背上。

好像有人说这样能连通彼此,那柔软的缝|隙是通往女人内心的桥梁,不进入永远也无法了解她。

薛崇训试图感受到她身体里的东西,他感受到了那温柔之处紧紧地包裹着自己的东西,轻缓地随着身体的移动刮|过;偶尔的一瞬间他又有所领悟,仿佛能感觉到她的内|腔中的每一处细微皱褶,仿佛能感受到她的疼痛与快|感……

这时听得程婷说道:“河西节度使程千里,我连面都没见过,就算见到他我也不认识他……”

薛崇训沉默不语,他不想通过她的语言去了解她,只通过触觉去感受。很显然,她不只有疼痛,还有初次尝到人|伦时的新奇、喜悦、快乐,因为薛崇训察觉到越来越湿|滑|流畅了。

但她连哼哼都没一声,只做出一副迫于政|治压力的无奈样子,躺着一动也不动,既不挣扎也不迎|合。

这就是成熟的表现吧?程婷已经是个成人了,而且跟着太平公主这些年应该见识不少。

有时候薛崇训也能感受到自己的逐渐成长,随着年龄的增大,他在人前表现得越来越有礼有节有情,也越来越像好人……但他自己知道,自己从未变过丝毫,照样充满了各种欲|望、各种黑暗与冷漠、好|色。他的君子倾向在于越来越会隐藏自己,面具也越来越逼真,因为人要在世上立足,正人君子才是主流取|向。

同样,薛崇训认为程婷这个女人的内心隐藏着疯狂,也许她很想体验各种刺|激,但却要装作现在这副模样……她不敢放开自己,也不敢放纵自己,这中间涉及到名声和形象问题,女人的名声十分重要,贤淑、保守、自律才符合社会对女人要求的主流价值观。

薛崇训俯下身去,感觉到那只裸|露出来的娇|乳上乳|尖已经发|涨勃|起,正顶着自己的胸口,分外好受,他在程婷的耳边悄悄说道:“我已经到了你的里面,你在想什么、有什么感受,我都知道。”

程婷依旧闭着眼睛,没有说话。也许她不愿意承认,也可能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内心,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了解自己的。

因为越来越顺畅,于是薛崇训的动作幅度也越来越大,他看见那只仍然藏在衣服里的乳|房在衣服上映出柔软的轮廓,甚至乳|尖也顶起了衣服。若隐若现的东西更加美好,但人是不知道满足的,看见了一点就会被勾起好奇想更进一步。于是薛崇训便将目光转向左边,那只酥|软的白兔正在外面,像波浪一样荡漾,一目了然什么都看清楚了,从俏皮的乳|尖,到浅红乳|晕上小小的颗粒,都一清二楚。

没过一会,程婷无法控制地从鼻孔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薛崇训感觉到了她身体的绷|紧,埋头一看时,只见她的两条白生生的腿已经绷直了,两只玉足用力地伸展出去,让薛崇训想起了后世的女人穿高跟鞋时脚的姿势。

他转头看了一眼灯架上的几十只蜡烛,真有一种冲动,想把蜡烛油滴到她的胸口上,让她哭喊胡言乱语……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就好比生气的时候想砍对方一刀,但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真砍别人的。

……她那地方又紧又|滑,薛崇训也没忍多久便完事儿了,一种疲惫感就像暴雨前的乌云突然遮住阳光一样地突然传遍了他的全身,身体里那股子生机勃勃的精神和力气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此时他的手放在程婷的乳|房上,却暂时不再有一点欲|望。他抱住程婷放到床|上,自己也疲惫地躺了下去休息,偶然好奇之下他轻轻瞅了一眼程婷的大|腿|内|侧,果见有一缕嫣红的血迹。她很快就抱住了被子蜷缩在床头,头发散乱,脸上还有泪痕,样子实在是可怜。

薛崇训好言道:“我也不想这样的……”他自己也明白显然是谎话,占有一个有脸蛋有身段的年轻女子,难道是男人不情愿的?如果非要有所谓感情才想和女子亲近,那皇帝干嘛要收成千上万的女人到宫廷里?

此时他的身心都感觉十分满足,却有些忧伤地说道:“世间总是有很多无奈,今晚过了,我不会再这样伤害你,你不要害怕。”

果然薛崇训的好言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程婷总算是说话了:“我没有怪你。”

“我会好好待你。”这句话薛崇训倒是真心的。宠爱程婷看似私事,却可能会在权力场上产生微妙的影响,更容易让程千里对太平一党产生安全感;不只如此,薛崇训也带着一些个人情绪,程婷估计没有机会和男子有什么接触,在感情游戏上实在有点幼稚,但薛崇训恰恰喜欢这种内心比较纯的女子……那些太有情伤的、看破红尘的女人,他有点反感,可能是不太好骗的原因。

薛崇训把手伸到程婷的后背上,她有点紧张地把头埋得更深,却听得薛崇训柔声道:“我知道你很疼,没关系,女人迟早都有这么一回。”

程婷的耳根子都发红了。薛崇训觉得很有成就感,如果自己搞|完|事后拿着根牙签一边剔牙一边满意地说很|爽之类的话,恐怕没有现在的效果吧?

她埋着头低声道:“现在还火辣辣的疼。”

薛崇训向她挪了挪身体,这次她没有躲,这让薛崇训想起一句话:得不到女的身体,永远得不到她的心。只要有了那种关系,她就会多多少少产生一种归宿感,多数女子确实是弱者。他又靠近了一点,说道:“你为我受的苦,还有你给我的有价值的东西,我都会记住的。”

程婷幽幽道:“你是郡王,身边有百媚千红,哪能每一个都记得住?”

薛崇训镇定地说道:“但我肯定记得住你的好。”

程婷的脸蛋红扑扑的,已看不到任何悲伤痛苦之色,她好像很幸福的样子,并没有损失了东西的失落样。

“天色晚了,我们歇息了吧……你要先清洗一下。”薛崇训看着她的腿|间的位置,然后对着帘外喊道,“来人,打热水进来。”

外面值夜的宫女应了一声,很快便抬进来了沐浴用的一些东西。准备妥当之后,薛崇训挥手让她们退下。

就在这时程婷娇|声道:“我的腿又酸又软,没力气,你能抱我过去么……”她的态度已渐渐变好,薛崇训听罢也有些意外。

这种事他当然义不容辞,而且休息一阵之后也没那么疲惫了,现在要再云雨一次他也是可以的。他遂一手托住程婷的翘|臀,一手搂住她的后背,横抱了起来,可能就一百斤左右的重量,他毫无压力地稳稳将她抱到了大木桶里,让她坐在浴桶边缘上,只见那富有弹性的臀|部便被木头压了个凹陷。

程婷背过身去,说道:“你先歇息吧,不用管我了。”

薛崇训笑道:“我帮你洗。”她红着脸道:“还是不要了,丑死。”

薛崇训沉吟片刻,想着刚开始这种关系,搞得太过火,或许会起反作用……他和程婷之间的关系,是影响着军国大事的,他不得不谨慎。想到这里,他便好言道:“你受伤了,清洁之后好好养养。”

关心的话,听着自然很顺耳,程婷羞涩地“嗯”了一声。

薛崇训踱了几步,走过铜鼎,来到幔纬旁边,窗外一阵清风灌了进来,薛崇训不由得喃喃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却不料这么小的声音也被程婷听去了,她沉吟片刻,说道:“你以后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吗?”

薛崇训毫不犹豫地说:“会的。”

虽然有一个美|女|赤|身|裸|体在旁边洗澡,她还在那里撒|娇寝,宫中香|艳异常,但这些只能满足薛崇训的身体,他觉得这偌大的奢华的宫殿中充满了无尽的寂寞。

她还在说一些废话,好像泡在温水挺舒服的,慢慢说起了她的童年和生活琐事……薛崇训只是听着,偶尔插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很谨慎地应付着。

薛崇训在想:难道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件政治牺牲品?和我说那些劳什子废话干甚……我只需要表现出自己对她的宠爱就行了,这是一种政|治态度。

程婷这种在政治博弈上的微小筹码,看似轻微,却让薛崇训很重视……在吐蕃乱|搞没事,就算做错了,就算危险到了极点,但不会让人绝望,因为有地方可回,大唐和长安就是他的希望;但如果在国内出了差错,就是绝望,他会无路可退。因为大唐是他的故土。

风过之后,忽然外面响起了“沙沙沙”的声音,听得程婷惊喜地说道:“呀!下雨了。”

薛崇训强笑着又一句废话冒出来:“是啊,下雨了,天气会更凉快。”

第四十章 日子

每次薛崇训来到大明宫都会忍不住想起一个事儿,这里面居然住着至少一万多名年轻女子,而且在不断更新换代。这让他感悟到了世界的规则,越是站在上面的人就越可以得到更多的资源,女人也是一种资源。有身份有地位者可以得到许多女人最好的青春,玩腻了嫌老了便丢掉。大户中有点想法的小妾们会设法存点私房钱,待到被抛弃的那一天,可以寻个老实的男人嫁掉……白得个长得还不错的老婆,还有一笔不菲的陪嫁,很多男人还是很愿意的,而且兴高采烈。社会的规则便是如此现实冷酷,一些莫须有的感情也许不过是一场心理游戏。

想到这里薛崇训会觉得很幸庆。因为他认为女人对她的第一个男人印象会非常深,就算最终她被辜负被抛弃,充满了恨意,也很难忘却那个人。所以他当然更愿意充当她们的第一个,这样才能在身心两方面都占有她们……

作为世家大族的人,他没觉得有什么不爽的,就算有时候要被强迫联姻,得到的也是好东西,比如程婷。薛崇训想起她看自己的那种眼神,就忍不住会感叹,纯点的女人是真好。

母亲这步棋动作不大,但确实很有考虑。将来如果有人要与太平为敌,程千里面对选择时,会不会这样想:我和太平一党的人有裙带关系,是不是会被莫名地当成太平家、河东薛家的亲戚而被清算?

这招心理战术用到程千里身上效果又会额外地好:程家是关陇贵族,以前程务铤等大将被冤杀,就是因为亲戚的政|治牵连,被人怀疑有谋反嫌疑。所谓一遭被蛇十年怕草绳,程家有前面的灾祸为鉴,程千里就不得不多考虑了。

薛崇训游荡在长安的日子里,愈发觉得什么忠孝礼仪在实际的利弊之下都变得脆弱不堪,大家不过都是借着大义各自谋取点好处而已。这当然只是他自己的想法,在不同人眼睛里世界是不同的,比如李守一这样的人肯定不这么认为。

这段时间朝廷内外正在忙着招募“健儿”的事,这件事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唐朝的军政制度已经比较完善,中央集权下的政令能通过各种机构得到有效实行。薛崇训没有参与,他主要在和太平公主及宰相大臣等交往。

当然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唯一的一股嫡系力量:飞虎团。这支人马只有二百人,但他们才是真正属于薛崇训的一张牌。飞虎团大多是河东人,而且是薛崇训亲手把他们从白身变成食皇粮的人,社会关系比较简单,只有效忠薛崇训才是唯一出路。薛崇训看重他们的最大优点就是:靠得住。

隔个三五日,薛崇训便会去玄武门和飞虎团官兵们喝酒闲扯,关系越来越铁。

一个人的精力和时间是很有限的,就算只是一支两百人的队伍,薛崇训也不可能和他们每一个人搞关系,他主要还是和飞虎团的几个高级将校相处,校尉张五郎,旅帅鲍诚、李逵勇等人。

武人比文官耿直直率,也更好相处,不过行伍之间也有一套规矩。薛崇训不经常混迹在军旅之中,但留心观察之后,发现他们的小规矩虽然很多,但可以总结成两个字:忠义。

虽然是国家财政供养的正规军编制,但律法并不是万精油,他们很看重所谓的义气,比如某某对他们实在,他们就拥护某某,于是张五郎等将校经常无视军法要护短;还有个“忠”字,得表现出来忠心,这一点鲍诚做得最好,这厮以前就是混折冲府的,做了飞虎团将校之后简直是老油条,很多他的上司张五郎都不懂的规矩,他懂。

鲍诚经常借大义来表达自己是一个忠臣孝子,这一点薛崇训其实早就心知肚明了,上次他想抛弃董氏,其实就是不想沾上淫|辱|兄嫂的嫌疑。不过薛崇训觉得这样的人很有用,因为他只要有一种执着的东西,善加引导便能为我所用。

相比鲍诚,张五郎倒是显得有点迂腐。张五郎这个人是真正的孝子,而且出身岭南武家,从小被忠孝礼仪思想洗脑,所以才显得有点迂腐吧?听说他的父亲去世得早,亲娘对他爱护有加,很听他|娘|的话。他生怕有什么不好的名声传回家乡,让他|娘伤心……比如他从军之前,他|娘嘱咐过他不准杀害妇孺,张五郎便从来不干那种事,估计当军令和娘|的话之间如果发生了冲突的话,军令对他完全就是浮云。

薛崇训看明白之后,是绝对不会叫张五郎去干脏|活的。

而右旅旅帅李逵勇这个汉子,除了圆脑袋,给薛崇训最大的印象是不识字……不过好像认得三个字:“一”、“二”、“三”。笔画太复杂的“四”字,他便不认得。有一次薛崇训开玩笑,问他:“老李会不会认为‘万’字是一万横?”

有时候军旅中人没啥心机,会揭李逵勇的老底,说他小时候本来很想学文的,无奈太穷没有机会。“富武穷文”在唐朝是不合时宜的,因为此时的科举制度不完善,没有人脉和家底的百姓,想通过科举出人头地简直难如登天。在宋、明这样的朝代,估计读书才是条不错的路。

虽然李逵勇没有机会读书,但儿时的回忆对一个人一生的影响都是很大的。这个理论在后世经过了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详细论述证明。李逵勇不认识字,但对有文化的人非常崇拜。

这么一想,薛崇训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自己诗性大发时,李逵勇都会由衷地赞一句“好诗”了。

薛崇训和武人们的相处是很融洽的,行伍之人并不傻,会设法拍马屁,让薛崇训十分受用。这武人和文人拍马屁很不同,非常有讲究:文人在上官面前拍马,会即让上官高兴、又不降低自己的气节,否则太恶心的马屁弄出来会让官场上的同僚觉得他是个不可靠的小人;而武人拍马,也会注意同时保持自己耿直的形象,否则会赢得软|蛋的名声,恃强凌弱在军队中是很常见的玩意。

这段时间薛崇训就是这样在混日子,他根本不管官场上的纠葛,只是默默地经营自己现有的资源。一是属于自己的武装飞虎团;二是在大官僚中的人脉,朝中掌握实权的大员,大部分是有门阀背景的,就算不是门阀出身,也和许多大门阀有联姻。

门阀和政治|联姻是一种互利的局面,就像薛崇训自己就是河东大门阀,至少三代与李唐皇室有联姻。薛家得到了利益、荣誉、地位等数不尽的好处;同时李唐也多了一股对自己政权有归宿感的社会力量,李家能更好地保持在河东这地方的各种影响力,否则在交通不便的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谁知道他们会搞|什么玩意?

联姻还是一种安全保障,当初薛崇训的父亲和伯父涉嫌谋反被杀,但薛家的子嗣却一点事没有,因为他们兄弟俩是李唐公主生的。要不是联姻,薛家涉嫌谋逆,极可能就会被连根拔除断子绝孙。

还有朝中大臣有获罪而死的,一般家里会没事,有很多好友亲戚会予以援手,皇帝也没法,关系太复杂了……唐朝官场的政|治|斗|争没有后来的明朝那么残酷,便在此处,在明朝被政敌搞翻后是会被往死里|整的。

薛崇训默默地经营关系是为了生存,融入利益集团才能分到好处,他的私人生活最大的内容还是穿梭与花丛,搞|女人是他的最大的爱好之一。

他身边所有的女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唯有和一人的关系让他有些头疼:金城。

难度有点高,如果能娶她做正室还有可能,可惜正室的机会让给政|治联|姻了。现在他只能纳妾,可是金城是当今皇帝的亲生女儿,竟要做外姓的一个小妾?这种事实在有损皇家脸面,汾哥虽然只是个傀儡,但他是李家的脸,而且实权者太平公主也姓李,李唐宗室是绝对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的……否则皇室的尊严何在?威望何在?

薛崇训自己也十分放不开,作为一个好|色之徒,心里怎能舍得下一个倾国的美女?敢号称倾国倾城的女人,实在可遇而不可求,如果什么人都能说是倾国倾城,那不是全天下的城池都被女人们搞垮了……

一次薛崇训在太腋池之畔又看见了金城,伊人色倾国,那顾盼生辉的眼神里含着幽怨,让薛崇训魂不守舍,他的心简直都碎了。

能让人心动的女人,一般只有一处或几处优点,有的因为脸蛋可爱、有的胸很性|感、有的腿很美好、有的很有气质、有的很有智慧……而在金城身上的东西,从内到外都让薛崇训万分心动。

想到人家把穿过的内衣都送给了自己,薛崇训简直不能自已……现在看到她了,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远远地看着。两个人之间只有眼神,连句招呼都没有,连个礼节都没有……

她便消失在太腋池的波光十色之中,留下薛崇训怔怔地站在原地。蓦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开始注意以前根本不留心的自然万物,缓缓流淌的水,轻轻摇曳的柳枝……它们仿佛在诠释着一种情感,像诗歌一样,总是在借景抒情……

第四十一章 倾国

她形单影薄走在太腋池波光粼粼的湖光之畔,忽然有些怀念起李妍儿来了。以前李妍儿把她当作很在意的人,而她只是把李妍儿当作玩伴而已,现在人不在了,金城反倒有些怀念起来。偌大的大明宫人口上万,竟然能如此寂寞,她不由得感到十分颓然。

当权者太平公主好像并不喜欢她,她只能偶尔去一次三清殿,和太上皇谈谈道法。她不是很信道教,只是当作一种寄托罢了。

除了想起李妍儿,金城想起最多的人还是薛崇训。虽然她口上绝不会说薛崇训在吐蕃做的事正确,但是在内心里却十分感动和怀念。每个女人,都有一个被宠爱被捧在手心里的愿望。

如果让她选择,是做褒姒还是做一个普通的贤妻良母?金城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一国之君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佳人一笑,褒姒一是非常幸福和满足吧?哪怕结局是个悲剧。

金城想着薛崇训时,发现他比传说中的周幽王要明智,却有周幽王的潜质。想到一个处事慎重的男人因为女人而不顾一切的情形,就好比文静娴熟的女人放纵疯狂一样可爱……她的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金城觉得自己看人很准,如她的堂兄李隆基,人人都觉得他风流,但金城却认为李隆基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特别对女人。就像有一次他们兄弟争女人,李隆基毫不犹豫地将女人送给了弟弟,以维持兄弟之情……一个骨子里把女人当送来送去的玩物的人,佳人对他只是一块美玉或者珠宝,有什么意思?

相比之下,长的黑漆漆的河东王薛崇训没有什么风流的名声,而且金城看得出来他对女人也不怎么好,但她看到了隐藏在表象之下的东西。

金城在一处水榭旁停了下来,微微弯了一下腰,看着水中的倒映,她明白自己的美貌……她心道:也许红颜薄命,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与其平淡地老去,褪去昔日的光华,为什么不选择把自己燃烧在最美好的时候?

……

没过多久,在大明宫麟德殿前的广场上有一场普通的马球赛。金城通过内侍省了解到参赛者的名单,发现这并不是一场简单的马球赛,因为参加的人多是世家大族的人,且全是未成婚的郎君……

这是一场太平公主与金城公主之间的战争。

金城猜测:太平公主从大局出发,想把自己嫁出去以维护皇家的尊严;也许她还有其它心思,诸如嫉妒,看不顺眼薛崇训对自己太认真。

她对此间微妙的关系心中了然,但她没有直接反抗,被邀请去麟德殿时乖乖地去了。

女人们之间有时候确实很假很虚幻,太平并不喜欢金城,却在这时表现得十分喜爱,要她坐在皇帝旁边。

汾哥坐在最高的台子上,因为他名义上是皇帝。球场上热闹非凡,大臣士族欢聚一堂,好久没有举行这样的马球赛了,大伙都十分热情……反倒是汾哥忍不住哈欠连天:这里全他|妈是些男的,有嘛看头?他对马球赛没啥兴趣,如果在宫里观赏美人歌舞,或许还没这么无聊。

金城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终于找到了薛崇训坐的位置,他在人堆里并不引人注意。此情此景,金城又想起了去年的光景,他面对着万众说:我为大唐的公主而战。

回忆让金城的脸上浮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美丽犹如桃花白里透红。就在这时,薛崇训也回头看了一眼,金城急忙将目光移向球场。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也许薛崇训也猜到了今日这场球赛的目的。

球场上世家公子郎君们挥汗如雨,极力搏杀,金城虽然盯着那边,却完全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谁胜谁负,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球赛都已经结束了。太平公主召那些世家子弟来到台前赏赐财物时,忽然笑咪咪地对金城说道:“你挑挑,看中了谁,让今上为你作主。”

金城不由得看了一眼薛崇训的位置,他不动声色,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太平公主将金城的神色看在眼里,笑容未改,等待着她的答复。

问话的人是权倾天下的太平公主,金城不能不回答,而且也不能拒绝。太平笑吟吟的,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而这时汾哥李守礼还在左顾右盼,好像事不关己的样子。金城虽然是他生的,可他有几十个儿女,何况金城公主还是抱养给了唐中宗的养女……

就在这时,只听得金城恭敬地说道:“多蒙殿下关怀,罪臣之身不敢傲物,只看谁愿不计前罪,我绝无挑剔之理。”

此言一出,周围有点心思的人脸上都顿时变色。她倒是说得谦虚,意思是我不挑,让那些世家公子挑,谁看得上我就跟谁……但是,这是话里有话啊!

不是谁看得上她的问题,看不上她的男人在全天下估计很难找;而是谁有胆子娶她?

谦虚的口气里,那是赤|裸|裸的威胁。

金城是谁看上的人?太平公主最宠爱的儿子,河东王薛崇训。那薛崇训当初和高力士的弟弟争女人,可是要杀人的主;还有对待金城公主,他是怎么搞的,不惜挑起了国家之间的战争……

喜欢女人也要掂量掂量代价。金城是让人喜之欲狂,但要因为一个女人就赔上身家性命甚至家族前途,实在是不值得的。在场的所有世家子弟几乎都萌生了退意。这个金城,却是个棉里带针的主。

太平公主也马上品出味来,脸上的笑容都僵了。

金城的脸色苍白,她心里也充满了恐慌吧?毕竟上面那个女人,手里握得是天下大权,皇帝在她眼里不过是个摆设。

薛崇训也是十分惊讶,他没料到金城有胆子和母亲较量。

太平公主眼睛里露出了怒色,但又不好发作,因为金城的态度和语言并没有过错,太平就算再厉害,也不好无名无故地惩罚别人,何况是今上的女儿。

就在尴尬得没有台阶下的时候,只见一个白面郎君走上前了两步,抱拳道:“如殿下不弃,某愿试试。”

顿时四座皆惊,众大臣齐刷刷地将目光聚集到那人身上,只见他身材颀长略瘦,一张干净的脸上两道剑眉英气勃发,嘴上只有浅浅的犹如绒毛一般的胡须,看样子恐怕最多十五六的样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厮估计已经被金城的倾国之貌吸引得头脑发昏了。

太平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意,很满意地说道:“哪家的儿郎,生得不错啊。”

那少年郎有礼有节地躬身道:“臣崔莫,河南道滑州人士,家父现任黄门侍郎,臣事奉家父身边并在宫门任职辅佐家父。”

太平沉吟片刻,指着他说道:“令尊是崔日用?”

少年郎崔莫道:“殿下明鉴。”

太平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弥端,沉默了片刻。这时薛崇训也在心里琢磨:崔日用不是太平党的党羽,他以前在大理寺和兵部干过,在政|变之前还是倾向李隆基的人;政变之后,陆象先等人先后建议太平安抚人心,尽量少牵连,而崔日用这些人又不是李隆基的核心成员,所以现在都没事,仍旧做着黄门侍郎。

薛崇训见母亲不置可否,猜测其原因恐怕不是因为崔日用的站位问题,毕竟政|变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如果联姻也许还能拉拢一个士族势力;真正让太平犹豫的原因:崔家是河南道的门阀,河南道是“山东”范围,唐皇室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和山东贵族联姻。

其中缘故是李唐和山东门阀相互鄙视……山东门阀在文化修养方面很有成就,而李家是关陇武将家出身。山东人嫌李家没文化;李家当然不服,老子是皇家,你们有嘛资格装|比?

自唐帝国建立以来,他们对付山东贵族的政策有时打压有时拉拢,多数时候是既打压又拉拢,总之情况有点复杂,情绪也很复杂,当初唐太宗就经常当着大臣的面骂山东士族。山东门阀虽然在政治上不强势,但社会地位相当高,很多官僚都巴不得把自家女儿嫁过去好广大门楣……他们当着皇帝的面跟着骂,但背地里和山东人交情甚好。

李唐从来没有和山东人联过姻,现在站出来的人是崔家的,太平公主这才有点犯难。

她犹豫了片刻,转头对皇帝李守礼说道:“陛下认为崔莫这个郎君如何?”

李守礼看了一眼就猥琐地说道:“不错不错,长得细皮嫩肉的。”那词儿一出来让旁边的人都听得一阵恶寒,也许站在下面的崔莫也是菊花一紧。

太平趁机把责任推到李守礼头上:“今上说你不错,我自然没有异议。”

崔莫脸上一喜,伏倒在地叩拜道:“谢陛下隆恩,谢殿下厚爱。”

第四十二章 管教

马球赛已经结束了,但人们还在麟德殿前面。窦怀贞坐的位置和薛崇训挨着,他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低声说道:“楞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薛郎还坐得住不生气?”

大概黄门侍郎崔日用以前是窦怀贞他们的对手,所以窦怀贞对他没什么好感,这才撩拨一句。

薛崇训当然生气,但碍于母亲的面子,没有马上发作,只是冷冷地说道:“我没事和一个死人生什么气?”

窦怀贞怔了怔,很快回过味儿来,敢情在薛崇训眼里,那少年郎崔莫已经是一具尸体?

薛崇训坐着没动,刚才冒出一句也是因为怒不可遏的冲动,其实他是什么也不想说的。现在有那么多大臣在场,如果当面挑衅母亲的权威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他很了解母亲,她不喜欢别人忤逆她的意思,很强势的性格。其实从利弊上想,要做出选择的话,金城对薛崇训的作用完全比不上太平公主,但薛崇训并不是完全理智的人。

刚才崔莫站出来时,薛崇训就有拔刀将其捅|死的冲动,但他如果这样做一定会让满朝文武万分失望,毕竟崔家也是士家大族。在边关可以真刀真枪明摆着干,但在长安凡事总要讲道理和律法,玩|阴的一向是人们喜闻乐见的手段。

就在这时,忽然见得一个紫袍官儿向这边疾步小跑而来,穿紫色衣服的官都是有身份的人,平时走路很讲究仪态和气质,要表现出处变不惊的气质,但那个人却跑着过来,很急的样子。

走近才看清楚是一个中年人,不是黄门侍郎崔日用是谁?崔日用奔到看台下面,二话不说,一巴掌就对着崔莫扇了过去,将其揍倒在地,然后自己才伏倒叩首道:“犬子年轻不知事理,请陛下和殿下开恩,让臣带回去好好管教。”

崔莫的半边脸都肿了起来,一手捂着脸,无辜极了。

太平愕然道:“崔莫这郎君做错什么了?”

崔日用抬起头来,目光轻轻从薛崇训那边扫过,然后说道:“犬子冒犯皇室威仪罪无可恕,臣斗胆请示天听降罪,将其发配岭南以儆效尤。”

“父亲……”少年崔莫瞪大了双眼,喊了一句就不知说什么了,他恐怕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大罪竟然严重到要发配边荒?他心里一定产生了怨愤,这当|爹|的真是大义灭亲啊!

“住嘴!”崔日用怒不可遏,挥了挥拳头道,“杵着干甚,跪下向殿下请罪。”

父命不可违,崔莫极不情愿地跪倒在地。

太平笑道:“你这父亲是怎么当的?崔莫什么也没做错,刚刚陛下还赞他是个不错的郎君,我也觉得不错。”

她以为自己笑得很和蔼,但在别人眼里却是笑得人心里发毛。

崔日用深吸一口气,恭敬地说道:“皇室从未有过与山东人联|姻的先例,犬子不懂规矩,方才鲁莽行事,望殿下念在他年轻不经事,饶恕死罪发配边疆继续为国效力。”

“就算崔莫不懂规矩,难道崔侍郎认为陛下也不懂?”太平立刻把责任推到了皇帝的头上,“何况大唐典章上,有哪一条写着李家不能和山东联姻?崔侍郎,你莫不是想学房玄龄做名臣?”

太平公主提到房玄龄是一个典故,李唐史上的名臣房玄龄就曾经拒绝过皇家的赐婚,因为他老婆是个醋坛子。吃醋的双关含义就是出自房玄龄的事儿。他胆敢拒绝公主的垂青,这在李唐几乎是绝无仅有的,被传为一个善意的千古笑谈。

崔日用额上挂着黑线,拜道:“臣万死。”

太平又微笑着好言道:“这不是什么坏事,是咱们家对崔家的恩宠。一切都陛下和我为你们作主,崔侍郎且安心吧。”

崔日用的脸上写着一百个不情愿,但是到如今太平公主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如果还要强扭着反抗,得罪的恐怕就不是薛崇训一个人了。

太平回头对汾哥说道:“陛下,咱们回宫吧。”

汾哥早就不耐烦了,直接站了起来说道:“也好,这太阳真毒,顶着个伞也不中用,叫人热得受不了。”

崔日用还想说什么,但众人已跪倒在沙地里高呼“恭送陛下”。

金城也默然地起身,跟在皇室成员的队伍里面,刚才大伙都为她的事在争吵,但她却什么也没说,好像事不关己的样子……只是她转身走掉的一瞬间,回头看了一眼薛崇训,惊鸿一瞥,一个眼神里仿佛包含了无尽的内涵。让薛崇训的脑子里很久都挂着这一幕,就像一张被捕捉到的照片一样印在他的脑门上。

薛崇训的心里一阵难受。但在长安他不能再轻易使用简单粗暴的手段,当初杀了冯元俊就遭遇了暗杀事件,引发一大堆后续的麻烦。现在崔家同样是士族,是有一定实力的家族,如果单单杀掉崔莫会惹来更大的麻烦。崔日用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自己的儿子被人当场斩杀,不怀恨在心?得斩草除根才行!

总之现在薛崇训打定主意要与一个世家大族为敌,却完全不是因为利害冲突,就为了点私事……

如果换作任何一个士族面对现在薛崇训的情景,都不会和他的考虑相同,其原因在于价值观有异。此时的大多数人会以家族利益至上;而薛崇训只顾自己,他也对流芳百世等等东西不感兴趣,只想这辈子过得有意思就行。

薛崇训在这种价值观下,做出为一个女人不惜代价的事儿,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但别人不知道他的内心,各人有各人的猜测:有人或许以为他会以大局为重;有人或许以为他是头脑发热被娇|宠成性的纨绔;而金城或许以为他是周幽王一样的人。

但他什么也不是。

皇帝汾哥等一众宫里的人离席之后,崔日用已经忍不住怒火了,当着众人的面就对儿子一顿拳打脚踢。那少年郎崔莫此时还有什么风度可言,被打得鼻青脸肿被骂得狗血淋头,狼狈到了极点。

崔莫才是个真正的纨绔子弟,在长辈面前毫无反抗之力。金城也看到了这个情形,恐怕她对这样的少年郎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好感的,一个连自己的事都没有参与权的人、一个完全依附于家族的少年,形象犹如小屁孩,有什么能耐保护自己的女人?

薛崇训默然起身,和几个宰相一同走,正准备出宫。这时却见鱼立本走了过来说道:“薛郎且慢,殿下让你到承香殿等候,一会有话要说。”

窦怀贞等人听罢便抱拳道:“那我们先行一步。”

薛崇训只得改变方向,向北而行。他来到承香殿,有个宫女把他领到了主殿后面的高阁上,就在飞桥的尽头。半空中犹如一道彩虹的弧形飞桥是连通主殿和高阁的唯一通道。

上回他和母亲吃家常晚餐就是在这里。那时下着雨,而今天的天气十分晴朗,初秋来临,天空仿佛更高了,蓝得一层不染。

这处阁楼确实是干燥凉爽的地方,当时在麟德殿广场上很是炎热,但来到此处后能吹到凉风。幔纬轻轻摇曳,自然的风比电扇还要令人清爽。

等了一会,太平公主就回来了。薛崇训忙拜道:“儿臣见过母亲大人。”

“坐下说吧。”太平一拂两只长袖,动作大气而端庄地坐到了正面的软塌上。唐朝的衣服种类繁多,太平公主穿着这种大袖衫是汉服一类,更能展现出贵气。宽阔的衣袖挥洒之间总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势。

太平下意识地端详着薛崇训的脸,但他面无表情,太平笑道:“你生气了?”

废话!但薛崇训却一本正经地说道:“没有,儿臣很理解母亲的做法。我既娶了宗室,决不能再和金城有瓜葛,否则有损皇室威严。母亲是怕我放开旧情,所以才这样做。”

太平听罢脸色一松,叹道:“那么多人,就你贴我的心。”

薛崇训话锋一转,又说道:“但母亲为什么先对我说一声,您起码得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吧?”

“和你说有什么用?”

薛崇训忍住一肚子不爽,吸了口气道:“我不会对母亲阴奉阳违,话先说明白,因为母亲的决定,崔家绝对要付出十倍的代价!”

“你说什么!”太平的脸色顿时一变,指着他的鼻子怒道,“我尚且不能为所欲为,你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你给我说个是非曲直的道理出来!”

薛崇训道:“我没有理。”

“放肆!你没看见麟德殿前崔日用是怎么管教儿子的?”太平挥了挥手掌,作势要打的样子,可惜薛崇训站得太远,她顾及形象没有站起来。

就在这时,薛崇训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如果先父在世,我便不会这么缺管教了。”

太平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薛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第一任丈夫,任何女人都会对那第一个记忆深刻吧。而薛绍正是因为政|治斗争被家人杀害的……可以说太平公主的情绪是相当复杂。

第四十三章 寺庙

薛崇训实在不省心,经常要和太平公主反着干,她想发火,偏偏每次都不能真正发火,每次都被他弄得很纠结。这次也是,薛崇训明摆着说要报复,太平气愤的同时又觉得儿子的心还是向着自己的。

太平没办法下狠心剥夺他的权力,只好派人监视着,特别是薛府上方俞忠等几个家丁,还有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三娘。

大理寺、刑部,甚至御史台都有密探,不然治别人罪时很难弄到真凭实据,这些衙门全部安插有效忠太平公主的人,于是把薛崇训身边的心腹给看得死死的,等于缚住了他的手脚。

薛崇训也知道了这个状况,他倒是不以为意,他根本就没打算用刺杀的手段,因为刺杀一两个人没办法根除崔家的势力。这种事儿,一旦沾血就化解不了,最好的办法是一击必中,将其打入十八层地狱。

他想起了一个人:宇文孝。

宇文孝这个人的底细隐藏得很深,明面上商人出身,通过官场的关系入仕。唐朝的商人地位和其他朝代一样不高,但并没限制入仕,如女皇武则天的出身就是个木材商人家。宇文家本来是茶叶商人,但宇文孝以前却并不是做生意的……他的底细,现在活着的人只有薛崇训、三娘、白七妹等数人知道。

现在宇文孝在京兆府做司录参军,这样一个权力不大的文官,就算很多人知道他女儿和薛崇训的关系,也没想到他能有什么用。所以太平根本就没把他算在薛崇训的势力范围内。

只有薛崇训知道,宇文孝干脏事是很麻利的主。

他不便去宇文府拜访;手下也被监视着,也不便派人直接找宇文孝。但还有一个办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联系上:和宇文姬幽会。

一天他从大明宫出来后,便径直去了千福寺。这个地方,是当初章怀太子的旧邸,当今皇帝李守礼就是章怀太子的亲生儿子……

每次薛崇训来到这里,总是能想起武则天朝以来的种种复杂往事。千福寺好像就是故事的一个见证一样。

宽敞的佛堂里一直都有木鱼的声音,“笃笃……”单调而乏味,但往昔这里应该是举行宴会的地方,应该是各种丝竹管弦的乐曲层出不穷,美人在此间歌舞不息。沧海能变桑田,歌舞也能变木鱼声。

薛崇训掏钱买了一炷香,点燃了插在金身佛像的香炉里,然后弯腰拜了几拜做个形式。这些寺庙在城外是有土地的,而且香客有时候要进香油钱,通过这些收入便能维持,但他们仍然会设法增加收入,比如在这里卖的香烛,就比外面贵一倍。施主们不会嫌贵,以为钱进献给了佛主……什么都是以经济为基础,佛法上没有告诉信徒们如何维生,但和尚们总能想到办法。

薛崇训进完香左右看了看,宇文姬还没有来,便走出佛堂来到了院子里的廊庑上等待。

千福寺是无法让人感受到宁静的意境的,它有太多故事。薛崇训现在的心情就没有平静下来,虽然有木鱼的声音、有香烟的味道。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事叫《冤报冤赵氏孤儿》,晋国贵族赵氏被奸臣陷害灭门,结果留下了一个孤儿报仇……在儒家道义允许的复仇定义下,终于讨回了正义。想到这里薛崇训感到有些心坎发凉,他有点纳闷,自己怎么要成邪恶的一方了?

正义的力量有时候是不可忽视的,薛崇训感到很有压力。所以他打算如果要干的话,绝对不能留下复仇的火种。

等了许久,总算看见宇文姬来了。只见她男扮女装穿着青色的窄袖上衣,下着长裤,见到薛崇训便埋怨道:“怎么在寺庙里见面?”

薛崇训用低沉的声音道:“这里有我们的回忆。”

宇文姬好像想起了什么,忙低眉看着地上,雪白的牙齿轻轻咬了一下厚厚的朱唇,两个小动作让她看起来愈发娇|媚。

薛崇训不动声色,先哄着她,否则如果她可能会觉得薛崇训有事才找她、没正事不找?说不定她一生气不把事儿办好,岂不麻烦?情人和属下是完全不同的,你可以明确地下令属下要办什么事,但不能命令情人去做什么,只能让她心甘情愿去办。

宇文姬小声道:“在这里见面也好,免得我们每次相见就……”

薛崇训强笑道:“如果我相见不想那事儿,你才应该担忧吧?”

宇文姬的眼睛转了转,琢磨了片刻,嗔道:“那你居然叫我来这里,是不是已经腻烦我了?”

薛崇训:“……”

宇文姬不依不挠道:“被我说中了!”

薛崇训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左右不是,就像寓言里那个一边卖矛一边卖盾的人一般尴尬,他只得厚着脸皮道:“要不我们在寺庙里试试?”

“坏东西!”宇文姬羞急地骂道。

宇文姬经常和他扯皮,不过薛崇训倒是不在意,而且这么一顿胡闹,心情也仿佛好了一些。他心里挂念着金城,但并不妨碍他同时喜欢宇文姬,古代就是好,这样也不会被谴责不忠、虚情假意等等,博大的胸怀才是男人应有的情怀啊。

他见糊弄过去,便打着哈哈道:“这段时间朝里有些琐事有些瞎忙,正巧今天回来得早,我便到千福寺进了些香油钱,要了间斋室坐坐。这地方总是让我想起你,就叫你一起来了,咱们去房里说吧。”

宇文姬沉吟道:“我知道要科考的时候,寺庙可以出租斋房供士子们静心读书,但我们男女同处一室,寺僧们允许么?”

薛崇训笑道:“这些事儿不用你操|心,大白天的咱们就是坐坐关什么事?还有我给了他们二十贯钱,看在丰厚的香油银子上,他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罢他便带着宇文姬沿着廊道往北走了一小会,然后推开一道房门,这是间香客房,供进香的施主们歇息喝茶甚至吃饭的地方。看这位置,以前没做寺庙的时候应该是一间厢房。

进了屋子,薛崇训反手闩上了门,一只手也摸到了袖袋里的书信。就在这时宇文姬愕然道:“你不会……真的想在这里?”

薛崇训放开那信札,沉声道:“要试试吗?”

宇文姬脸色尴尬道:“还是不要了!佛主眼皮底下,你不怕遭报应?”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墙角。

薛崇训回过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是尊王母的泥像,他顿时目瞪:“我就纳闷,王母娘娘是怎么跑到佛堂里来的?”

宇文姬一本正经地说:“西天住的是如来,东天住的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一家子,神仙也会互通有无的啊。”

薛崇训道:“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什么时候成一家子啦?”

宇文姬有点生气道:“我说他们是一家就是一家!”

“有道理……”薛崇训点点头道,“你看神仙都可以相亲相爱,咱们亲热一下也没关系吧?”

宇文姬皱眉想了许久道:“不对!神仙是不能有七情六欲的,你知道七仙女和董永的故事么,他们不是被上天惩罚最后被拆散了吗?”

薛崇训道:“那是因为神仙和凡人不能通婚,就像人和鸡鸭鹅不能通婚一样。”

宇文姬娇|嗔道:“你就会胡搅蛮缠,我不和你说了,总之不行,人对上天应该有敬畏之心。”

薛崇训不动声色地问道:“上天不允许七仙女喜欢董永,七仙女就应该放弃感情么?”

宇文姬听罢有些感动,抬起头来时眼睛里水波流动含情脉脉的,让薛崇训心里顿时一动。这时听得她有些伤感地说道:“可是他们最后不是也分开了么?”

不知怎地,薛崇训又想起了金城,朝廷制度不允许他得到金城,那他们是不是也会像七仙女下凡那样最终失败?一个神仙无法战胜天庭,一个人也很难战胜国家……

薛崇训心中燃起一股怒火,一把将宇文姬抱在怀里,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天谴、报应,我不怕,我要向孙悟空学习,打烂那天庭!”

宇文姬疑惑道:“孙悟空是谁?”

“西游记……”薛崇训忽然想到西游记里唐僧取经的故事,他说道,“你没听过那个故事,改天我讲给你听。”

宇文姬道:“我现在就想听,我们好好坐着,你讲给我听嘛。”

薛崇训道:“现在我们做别的事如何?”

“我害怕……如果真的有神仙,我们这样亵渎神灵是没有好结果的。”宇文姬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过来片刻,她忽然轻轻抱住薛崇训的腰,喃喃道:“我怕遭报应被扯散了。”

薛崇训听罢心下一软,便打消了放纵的念头,到木桌旁边坐下,提起茶壶倒了两杯水,清了清嗓子讲起故事来。

原著的故事情节他有点记不清楚了,内容主要来源于把原著改得面目全非的几部电视剧,然后他自己边讲又边胡编乱造,着重讲大闹天宫的事儿,然后非要说孙悟空喜欢白骨精……趁宇文姬听得入神时,他便把信札摸了出来,放进她的怀里用很随意的口气道:“对了,突然想起个事儿,这个给你爹,我就不用再跑一趟你们家了。”

第四十四章 会猎

崔日用在家急得团团转,在地上来回不停地走。旁边跪着他儿子崔莫,椅子上坐着他老婆贾氏。贾氏劝道:“人家还没说要怎么样,你就吓成这样,也不嫌丢人。”

“妇人之见!”崔日用气不打一处来,大骂一声,正走到儿子跟前,忍不住又踢了一脚,将儿子踢翻在地,啃了一口坚硬的地板。崔莫急忙爬起来,哭丧着脸道:“我知道父亲是担心我的安危,儿子不孝让您受苦了。您就别管我了,如果娶到金城要付出性命的代价,儿子也无怨无悔!”

崔日用本来就火,听到这些话简直要暴跳如雷,指着他怒道:“你的死活,老子根本不在意!我崔日用还有两个儿子,没了你也绝不了后!没出息的东西,一个女人的皮囊就能让你丧志迷向,老子还对你有什么想法?”

贾氏一听很不爽,因为崔莫才是她亲生的,是她唯一的儿子,另外两个儿子虽然也姓崔,可不是她生出来的,简直就隔了好几层。她也生气道:“别打他了!把莫儿送回滑州避一阵子吧。”

“避个屁!”崔日用道,“那日在麟德殿前,如果薛崇训当时拔刀砍了这没出息的孽子还好,我只当少养了个。你没见他一句话都没说?”

崔日用一边说,一边皱眉回忆当天的情形,薛崇训那张面无表情的阴冷黑脸就像梦魇一样浮现在他的脑子里。

越是不动,越是让人害怕啊。崔日用冷冷道:“处置不当,就不是干系崔莫一个人的事了!咱们崔家能不能过这道坎还难说,你也不用心想想,准备好和薛家死磕的办法了?”

崔莫惶恐地抬起头不知所措。

贾氏小心问道:“那河东王不是已经娶了宗室,还能管金城的事?真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崔日用沉声道:“数月前朝廷和吐蕃和亲,薛崇训将吐蕃郎氏斩首,抢了金城绝尘而去……后果多严重,现在朝野忙着招兵,十万健儿开赴陇右,不就是因为那事儿闹的?崔莫想和他玩这套,咱们试试看,看能弄出什么动静来,可惜老子可能是看不到最后的热闹了……你以为薛家是世家,咱们崔家也是世家,八斤八两能争一争?别忘了他后面是太平公主,除非有一天太平倒了,否则最好别动薛家。他究竟要娶几个宗室,关我们何事?”

贾氏想了许久说道:“我的堂兄贾膺福是右散骑常侍,在太平面前能说上话,要不请他周旋周旋?”

崔日用踱了几步道:“我自有主张,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先设法化解恩怨,再推掉婚约,自然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贾常侍那边,你暂时不要乱说话,这里面水深。怪我当初看走了眼,以为李三郎能大有作为,结果弄成现在这样整日战战兢兢,不是陆阁老为人厚道多方进言,咱们现在还能平安无事?”

贾氏沉吟道:“我还是觉得阿郎太过紧张,可能是李三郎那事儿把你闹成了惊弓之鸟……咱们崔家和很多士族都有来往,祖上有联姻的山东士族也不只一家,他河东人再狂,也不想想以后有什么好下场?”

崔日用道:“交情归交情,人家还能为你干|掉脑袋的事不成?”

就在这时,忽然有家奴来禀说宫门来人了,崔日用便从屋子里出去,先去见客。他前脚出门,贾氏后脚就急忙站起来扶起儿子崔莫,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生怕伤筋动骨了。

崔日用是黄门侍郎,管的事宫门的一些事务,人说宫门来人,应该就是同僚。待他来到客厅,果然见是自己的下属官员。

那人左右看了看,崔日用道:“在我家里,没什么事。”那人这才上前两步,小声说道:“我听到吏部的一个好友说,有人在查崔侍郎的存档。”

崔日用听罢脸色一变,官员的籍贯、人口、社会关系甚至祖宗三代等等资料都会在吏部备档,别人都开始查家底了,难道真要将我崔家连根拔除?

那人叹了一口气道:“崔大郎毕竟年轻,还得历练历练。”

崔日用道:“患难见真心,我如今遇到了大麻烦,大伙还能不离不弃多方帮忙,这份情谊我崔某定然记在心里。”

“崔侍郎言重了,我也没帮上什么忙,不能透个风声就会被牵连吧?我不怕这个。”那人想了想又说,“不过您也别太担心,我听说御史台的人把河东王府盯得死死的,是殿下授意的事儿。”

“哦?”崔日用沉吟不已。

那人劝道:“您是当局者迷,咱们看得明白,殿下对崔家是没有成见的,这个您大可放心。河东王和殿下对着干,手脚被缚,恐怕是翻不起什么浪子。不过崔大郎最近还是多避避风头,以防对方受不了耻辱,急火攻心买凶干出什么事来。”

崔日用心道:薛崇训真要一刀砍了崔莫泄愤,说不定还省心些。父爱总不如母爱,是有一定道理的。特别在君臣父子的常纲之下,做儿子和做臣子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薛家那种纨绔,有殿下撑腰有恃无恐,所以您真要防着他无视国法规矩乱来啊。咱们同朝为官许多年,我这是肺腑之言。”

崔日用抱拳道:“多谢贤弟提醒,不过薛崇训真要买凶杀人,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我觉得他不会这样做……咱们活在青天白日下的人(白道),就算有怨抱怨也得讲究点手法不是。记得天后时有个宠臣,不就是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才失宠的么?”

两人说了一会话,黄门同僚告辞要走,崔日用想留他吃饭,但他好言拒绝了,崔日用想着这种时候也不能太牵连别人,也就没有多留。

崔日用在担忧中过了两日,每天上值也是心不在焉,他细想之下,那日同僚说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太平公主显然在此事上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或许他真的是太紧张了,当初李隆基倒台的时候,他就胆颤心惊过一次,几个月了到现在还没完全缓过来。

但他又想到太平公主对薛崇训那是极尽溺爱,连挑起战争这样的大错都能包庇,说是要惩罚,到现在人家都还是郡王。自己这个官儿,以前站位还有错误,在太平公主心里有多少份量?

他几天一连上了两份奏章要推婚约,然后左思右想还不放心,便打算探探薛崇训的口风,同时也试着搞搞关系,准备一番之后,趁着一日大朝薛崇训来了大明宫,退朝时他便追了上去邀请薛崇训去家里喝酒。

此时薛崇训刚刚出丹凤门,已经上马了,听了崔日用的邀请,便从马背上翻了下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崔侍郎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和你没多少交情,而且你们家又没红白事,我无名无故的为什么要去?”

薛崇训的开口便口气不善,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想动他的女人,认为这是一个人最不能忍受的奇耻大辱,所以当然没有好话。崔日用跑来邀请他完全是热脸贴到了冷|屁|股。

崔日用道:“犬子年轻气盛,多有得罪,我已上书拒绝,咱们何不化干戈为玉帛?”

薛崇训一提起这事,心里就十分不爽,崔家那儿子想娶金城自然是门都没有,光是想着崔莫有窥欲的心思,薛崇训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冷笑道:“母亲大人看着我呢,你就不要多心了。过些日子如果实在烦闷,我再带飞虎团出门打打猎,到时候你一起来玩玩如何?”

崔日用脸色一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记得史书上曹操去搞孙权,就是说与将军会猎于吴……难道薛崇训想调飞虎团蛮干?

如果真是那样,比买凶杀人还严重了!飞虎团属于禁军编制,擅自调动禁军,与谋反何异?

崔日用不相信薛崇训敢这么干,但这厮处事的手法有点诡异,经常是不遵循游戏规则的,猜测这样的人,崔日用实在没有多少信心。

但是薛崇训居然这样赤|裸|裸的威胁,也激起了崔日用的血性,他怎么说也是山东大族出身,一怒之下便回敬道:“薛郎如真要相邀,我定不爽约。”

“很好。”薛崇训冷冷道,“刚才你不是想请我喝酒,那走吧,就去你们家。”

这时三娘轻轻进言道:“郎君既然与他有隙,防人之心不可无。”

薛崇训笑道:“一会让方俞忠他们在外面等着,我就只带你进去,我就想瞧瞧是不是真的鸿门宴。”

崔日用已冷静下来,觉得现在还没到不能和解的地步,也就不应该让事态恶化,于是他忍住火气,好言道:“薛郎说笑了,我崔某一介文官,又是京官,绝不可能冒着谋逆大罪在家中私藏甲兵,和鸿门宴有什么关系?”

薛崇训冷笑了一声,翻身上马。他确实不认为崔日用会怎么样,一则现在还不到那个地步,谁也不愿意轻易见血;二则崔日用真要那么干,得被诛灭九族吧?

不过薛崇训既然打定主意要报复,并没有掉以轻心,专门低头看了一眼腰际,横刀好好的挂着。就凭一个文官家里的那点人,想动他和三娘恐怕也是很有难度。

第四十五章 辛辣

酒摆上来了,看起来很清澈,这是上好的酒。虽然唐朝的酒水度数比较低,但比大部分现代的酒喝起来要爽,因为唐朝的酒肯定是粮食酿造的,绝对不可能用酒精勾兑,此时的技术还没达到用工业造出乙醇的程度。

相比乙醇兑水兑香精,粮食酒喝了会很舒服,就算喝个烂醉如泥,睡一觉就不会难受了。记得前世他有一次托一个酒厂的朋友带了两瓶粮食圆度酒,放到家里,有一次请领导吃饭便拿出来招待客人。领导是个老酒鬼,只抿了一口说说:嗯?你这酒哪里买的?薛崇训说是朋友带的,买不到。于是那领导无耻地把两瓶酒不客气地占为己有,叫他重新买酒下菜。

……薛崇训和崔日用坐到一起,菜肴摆了一桌,还没开席,三娘便掏出一个白色的小器皿来,像个小盘一样,她提起酒壶倒了一点在里面,盯着那器皿看了一会,应该是在查有没有毒吧。

崔日用笑道:“不可能有毒。”说罢倒了两杯酒,端起一杯便一饮而尽:“我先干为敬。”

三娘还不放心,也许她怕酒杯上抹了药,便拿起薛崇训那个杯子轻轻抿了一口,沉默了片刻,放下杯子没说话。

薛崇训见状心里有些感动,心道:如果真的有毒,她先尝了不是要被毒|死了?

三娘跟了他一年多,薛府上安全、舒适、有尊严,她大概已经产生归宿感了。

薛崇训叹了一气,端起酒杯仰头倒进了嘴里,顿时眼睛一眯,这低度酒也能这么辣口!酒水顺着喉咙下去,从喉咙到肚子里都热乎乎的。

崔日用见状哈哈大笑:“这是秦人的老池酿的,秦人的歌悲伧、秦人的酒辛辣,薛郎尝到了什么?”

薛崇训吸了一口气,皱眉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好一个醉卧沙场,咱们再来干一杯。”

碰杯之时,崔日用的酒杯故意放得比薛崇训低一点……虽然薛崇训是皇亲,但根本的身份还是河东士族,而崔日用也是士族,他这个细节是在表明一种和解的态度啊。

薛崇训的酒量很一般,两杯酒下肚,脸色已红,黑脸看起来就愈发黑了。老人说喝酒上脸的人心诚,也许他生下来本来是个心诚的人,后来才练就了这样的心黑手辣吧……他说道:“果然酒桌上好说话,你请我喝一顿酒,我倒是对你没那么厌烦了。”

崔日用呵呵一笑,摸着下巴的胡须不置可否。

这时又听得“啪”地一声,薛崇训轻轻拍了一下桌子道:“但我心里还是不爽!谁敢动老|子的女人,老|子就和谁玩|命!”

“那是……那是……”崔日用的目光里有些许鄙视。这时他轻拍巴掌,就见一个少女从帘子里面走了出来。

薛崇训回头看了一眼道:“美人|计?”

崔日用笑道:“薛郎多心了……还不过来给河东王斟酒?”

那少女幽幽地应了一声道:“是。”

“她是什么人?”薛崇训问道。

崔日用道:“府上的一个奴婢,名叫崔莺,堂客(老婆)喜欢她乖巧,赏了府姓。”

“这个我知道,我那管家一向会办事,先父也赏了他姓薛。”薛崇训上下打量了一番那奴婢,疑惑地看着她的眉宇之间,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当即便说道,“她不是一般的奴婢啊。”

“哦?薛郎如何看出来的?”崔日用饶有兴致地问道。

薛崇训道:“她在犯愁,可又不是在烦衣服料子不够好、活儿太累、吃得太差等等琐事,她这是闲愁啊……”

说到这里,那叫崔莺的少女在斟酒的时候不由得大胆地看了一眼薛崇训的黑脸。薛崇训笑道:“有段词儿叫什么来着……对了,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崔日用强笑了一声,薛崇训又笑道:“别是崔侍郎的小妾。”

“绝对不是。”崔日用大摇其头,又端起酒杯要与薛崇训碰。

二人喝了一阵,崔日用的酒量好像也不咋地,没多久就已经昏昏沉沉东倒西歪的样子了,他便叫崔莺陪酒。但薛崇训不领情,心道别拿一个奴婢就想糊弄老子,便起身告辞。

他和三娘走出催府后被夜风一吹,醒了三分,便琢磨起崔日用弄个女人出来是什么意思?不管怎样,看得出来崔日用的态度确实不想和他结怨。

这时庞二牵着“四蹄白”马过来,薛崇训踩上马镫,庞二又来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自己翻身上去。一行人便护着薛崇训的马向东走,回府去了。

……

崔日用是极不情愿掺和此事,虽然他以前是倾向李隆基的人,但薛崇训对他倒是没有多少成见,只对他儿子崔莫极度厌恶。此种情绪,大概是薛崇训想到了神雕侠侣上那个道士尹志平的关系,那道士就是从窥欲杨过的女人开始的,极度让人恶心……所以薛崇训绝对容不下他,否则心里就不舒坦。

要对付崔莫很容易,但薛崇训知道这事儿最大的根源是他的|母亲太平公主。母子之间不是敌人,现在却是对手;这种对抗的局面很微妙,不是生死对头,却各自都在极力争取胜利。

太平不愿意看到任何人反对她,不听约束,就算是儿子也不例外,这是她的性格。所以她想通过这件事找回在长子面前应有的绝对权威。

而薛崇训自然不愿意让步,上次为了政治|联姻迎娶李妍儿,他就已经妥协了,这次要让他喜欢的女人嫁给别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妥协……也许太平公主还没意识到,如果这样坚持下去,会让他们的母子关系频临崩溃。

后果是严重的,朝中有识之士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在长安,几百人的械斗引起的风浪,也许比边关几十万人的战争还要严重。

薛崇训徘徊在听雨湖畔的石路上,心绪起伏。偶尔有巡夜的奴婢提着灯笼走过,但见是薛家的主人,他们都屈膝见礼然后离去。大部分时间里,这里十分安静。

现在只有看宇文孝能不能把交代给他的事情办好了,如果没办到,到时候没法子了只有两条路:暗杀崔莫;不惜谋逆的代价调飞虎团剿杀之。

第一条路的困难是薛崇训找不到人,因为现在自己被太平公主监视住了,也许当天在麟德殿的马球场上他就应该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可是当时他在皇宫里是不能带武器的,周围那么多宫廷侍卫,要想用拳头短时间内杀死崔莫确实很难办到,崔莫一个年轻人跑起路来肯定也很敏捷;第二个是风险太大,估计会触到太平的底线。

他们母子都在探对方的底线……而让他喜欢的女人嫁人,就已经触到他的底线了。

薛崇训反思自己,他不是爱某个女人有多深,而是不能忍受一些耻辱。否则上回太平逼他放弃最喜欢的金城去娶一个没有多少印象的李妍儿,他就不会同意……但事实是他让步了。

湖面上有湿|润的夜风吹来,凉风习习,这样安静的环境让薛崇训想了很多。反思能让人更加清醒地认识自己,也许他根本就不是“成大事者”的材料,真正一心干大事的人,底线越低越可能成功,因为人们在得到的同时会失去相应价值的东西,一心要得天下的人,其他的所有东西都是可以抛弃的。

就像汉高祖刘邦,起事的时候无数次抛弃的东西不言自明,就是得到天下后也是如此。当时刘邦面对北方匈奴的威胁,但汉朝廷穷得叮当响,刘邦自己想找四匹颜色一样的马都找不到,还打|毛的仗,只有忍了。匈奴单于写信给他的老婆吕后,说想让她侍寝……这样的事都忍得下来,吕后只回书说年老色衰。

这要是薛崇训处在那个位置,非得举国北伐不可,胜败就只有天知道……

薛崇训就是这幅德行,现在他还没有什么实力,最大的依靠就是他的母亲太平公主,如此局面他就开始蹦跳,不惜忤逆母亲的意志,因为承受不住羞辱。

他叹了一口气,恐怕总有一天会把手里的东西全部赔光。为了一个金城,拿所有东西当赌注是否值得,却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第四十六章 笑靥

薛崇训的生活基本没有变化,通常照样是往来于朝廷与家之中,有时会去大臣家里做客,有时去茶楼酒肆聚聚。所以监视他的人没有任何收获,可能有的人还以为他就这么算了,毕竟和太平公主作对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

唐朝对大臣的管制没那么严格,同僚们私下交往基本不受限制,不过有时候也得避嫌,比如大臣最好别和皇帝的亲兄弟等来往过密。要是换作明朝就更严,官员私自在一起被厂卫探到了,轻则朋党嫌疑,重则谋逆论处……

如逢闲时,薛崇训也会去承香殿和母亲说说话,毕竟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敌人。只是薛崇训感觉出来,最近的母子关系没有以前那么融洽了,大家心里都挂着事儿。

有时候薛崇训在想,母亲的底线究竟是什么?就算他是太平的亲儿子,压力也是很大……武则天就杀过她的儿子,太平公主虽然没那么心黑,但有些地方很像武则天。比如权力欲,太平和她母亲一样都渴望所有人都听命于自己的意志,掌握一切。

薛崇训不需要被杀,如果像他弟弟一样被剥|夺所有权力赶回河东,那也等于是完蛋了,只能坐以待毙,迟早是一死。这么考虑,薛二郎在某些方面确实技高一筹,很善于自保。

薛二郎什么也不争,对女人只爱他的老婆,对地位只想做有尊严的士族;薛崇训却没那么淡定,他的欲望太|多了。

从承香殿出来时,太阳正当中天,他刚刚和太平公主吃完午饭。太平本来是留他休息一会再走的,但他拒绝了,走出宫殿时才发现太阳正烈。虽然已到初秋,但晴了几日后气温有反弹的趋向,薛崇训用手掌遮在眉间,仰头看了一眼当空的烈日,便跨步向外走。

这时有个宦官走了过来,躬身道:“我给薛郎带路。”

宦官看起来只有十几岁,薛崇训觉得很是眼熟,顿时指着他说道:“我想起来了,上回也是你给我牵马,对了我还问过你的名字,你姓张?”

小宦官笑嘻嘻地说道:“薛郎好记性,没想到您还记得我呢,我叫张肖。”

薛崇训一边笑道“我就记得你姓张”,一边心道:每次都派同一个宦官跟我?这货恐怕是母亲授意的,侍候左右的同时能及时掌握薛崇训的行踪。

大明宫本来就大,跟一座城池似的,从承香殿到玄武门尚有一段距离。张肖牵了匹马过来让薛崇训乘坐,而他在前面牵马步行。

头上烈日曝晒,还得步行那么远的路,恐怕干这种差事的宦官收入也比较微薄,但这是张肖的工作,没法子。薛崇训便在马上说道:“我觉得你面善,下回看到我母亲,给你讨个松活点的差事。”

张肖听罢高兴道:“谢薛郎的恩,我一定把您侍候好了。”

他们俩人说着话,沿着太腋池西岸向北走,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走到北岸。因为正是中午时候,外面太热,偌大的大明宫竟然显得冷冷清清的,真看不出这里面住着上万的人口。湖畔建有水榭,还种着垂柳,那些柳枝是直的就像东方女人的长发一样垂在水上,偶尔有风,便轻轻摇曳,略有飘逸之感。

就在这时,忽然从水榭里跑出来一个穿浅绿裙子的丫头,走近了薛崇训才有些惊讶,这个奴婢是金城身边的人,因为好几次见到金城都是她跟着,上回去吐蕃她好像也在。薛崇训虽然不知道啥名儿,却是认得她的长相。

薛崇训看了一眼前面牵马的宦官,对那宫女招呼道:“你在这里有什么事?”

那宫女看了一眼薛崇训嘴上的胡须,好像很好奇,毕竟在大明宫里很难见到嘴上长毛的生物。她也注意到了牵马的宦官,那个眼神让薛崇训觉得她有什么悄悄话要说一样。

他便从马上翻身下来,对张肖说道:“我去水榭里歇一小会……有些不重要的小事,你就不要多嘴了。”

张肖左右瞧了瞧,知趣地说道:“薛郎尽可放心。”

于是薛崇训便和那宫女一前一后走进了湖畔的水榭,那宫女低声道:“县主(金城)知道您要打这儿过,叫我来候着,我都等了半个时辰了渴得厉害,还喝了口湖里的水……”

这宫女的素质果然不如贵妇,罗哩罗嗦的不知说些啥,薛崇训皱眉道:“这里不方便,你拣要紧的说。”

宫女道:“县主有几句话想和您当面说清,可是最近她出不了宫。县主又说玄武门的张五郎今下午当值,他在宫门当差也有些日子了,和其他将官也关系近……”

薛崇训打断了她的话,说道:“金城想今天下午出宫,让我帮忙,是不是这样?”

宫女使劲地点了点头。

薛崇训便道:“知道了,这事我会办妥,你回去复命吧。”

简单说了几句话,薛崇训忙从水榭里走出来,重新上马往北走。二人沉默了一阵,薛崇训忽然问道:“张肖,刚才那宫女你认识么?”

“哦……”张肖刚开口,又顿了顿才说道,“没看清楚,再说宫里那么多人,我也不是每个都认识呀。”

薛崇训笑道:“倒是没关系,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那是,那是。”

张肖送薛崇训到玄武门后便返身折回,薛崇训没有直接出宫,跑到宫门口的官邸去找张五郎去了。玄武门内有两排廊庑,正是守门将军和官员办公的地方,北边夹城里还有个官邸,是禁军的指挥|部。平时里没有警报,日常事务都是宫门口这边的官吏在管,如进出宫门的人要登记造册,就算是皇帝召见的人,也要登记,不仅要写名姓名官职籍贯,连肖像都要大致描述一下,如薛崇训登记的时候被描述的就是“身材高长面黑如炭”……记得官场上还有个笑话,有个官儿被禁军将军写成“尖嘴猴腮白面无须”,那官儿觉得尖嘴猴腮是贬义词,在宫门口扯了半天皮。

本来张五郎他们当值就是负责戒备,但大家都在一个地方当值,就算是这里的文官和武将多少也有些交情,而且又有薛崇训打招呼,通融一下放个把人出宫并不是什么难事。这种事儿都是宫廷几个省、局在管,太平很少过问的,否则她每天根本忙不过来。

薛崇训打了招呼也没逗留,径直就回家去了。他倒是有点纳闷,金城想对自己说什么,埋怨我这么久没动静?她要真是埋怨也没办法……自己是在和太平公主作对,真以为是件简单的事么?而且他要收拾的人是世家大族,这些门阀的人脉关系就如鱼网一般,如果不能妥善合理地解决,麻烦会层不不穷。

既然金城说要来,薛崇训下午就不打算出门了,他在房里随手拿了本书去听雨湖边的草堂里候着。

等了一个多时辰,太阳偏西的时候,这才听到丫鬟来说客人在后门。一般的客人都是在府前递名帖,走后门的除了金城还有谁?薛崇训当即下令带人进来,自己也起身去迎接。

走到门口的时候,果然就见丫鬟带进来的人是金城。她穿着一身浅红色的薄衣裙,丝质又轻又薄,这种料子是极尽柔美……这让薛崇训想起了后世的丝袜,好像在审美上有点相似之处,都在营造同一种美感。

金城的气质还是那样,温柔而优雅,不慌不忙的样子轻轻执礼。其实有时候礼节让人感觉生分,但在她的面前,薛崇训也是迫不得已要跟着她的节奏走,这样一个绝色女子很能影响人。薛崇训只好抱拳为礼相互见面。

薛崇训是郡王,金城是县主,爵位有高低之别,但金城姓李是宗室,地位和礼仪上并不能低一截,二人几乎能平等相待。

这时金城抬起头看着湖畔那些桃树道:“上回来还繁花漫天呢,如今连桃子都没有了。”

薛崇训也瞟了一眼那些树木,忍不住说道:“那事儿你不用担心,我自有主张。”

金城笑道:“今天来就想对你说这件事呢,我生怕你又胡来。”

薛崇训看到她的笑容,很是不解,心里还有点堵,难道她不在乎?

这时又听见了她纯净的声音:“这里面的关系我都知道,你要面对的不是崔家,而是殿下。殿下怕我影响皇室威严,才出此下策,殿下也是以大局为重,你不要怪她。”

薛崇训郁闷道:“那你也会以大局为重?”

金城轻轻地点点头,薛崇训的心口顿时一堵。金城的目光流转,好似含着泪光,忽然伸出比美|玉还要无暇的纤手轻轻按在薛崇训的胸上:“疼吗?”

薛崇训:“……”

金城笑了笑,轻声说道:“谢谢你在吐蕃为我做的事,我已经知足了,不再有什么遗憾。”

薛崇训顿时感觉有点不对劲,但一时又没想明白哪里不对劲,只是一种直觉。他抬头看着金城笑靥如花,那绝美的脸庞仿佛变成了凄美。

第四十七章 海棠

金城轻笑道:“明年花开之时,我再来这里。”她一边说一边提起罗裙,轻快地跑到了桃树中间。薛崇训这处后花园忽然出现了一个仙女,这里仿佛骤然之间美丽了一百倍。刘禹锡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非虚言也。

“桃花谢了,不过我书房后面有几株海棠正开得漂亮,我们去看看如何。”薛崇训喊道。

金城回头使劲点点头:“嗯!”她的脸上出现了个小酒窝,十分可爱。说罢跑了回来,突然一下子抓住了薛崇训的大手:“我们去看海棠吧。”

薛崇训顿时一怔,全部注意力都集中了到了手上,或许太突然了,他几乎感觉不出她的小手究竟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软软的。

二人走到薛崇训那书房小院门口时,他忽然才想起自己的岳母孙氏还住这儿,现在他手里牵着个年轻女人的手,要是被看见了岂不尴尬?

但他又舍不得放开,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穿过屋檐下的檐坎石路,总算没见着人便进了书房。薛崇训急忙拉上了格子门,心里舒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一声“咯”的轻响,他忙回头看时,书房里并没有人,不过房间北面有道屏风,挡着里面的暖阁。薛崇训正想过去瞧瞧,但手里还拉着金城的手走不开……拉着她进暖阁好像有点失礼。他又转念一想:这里是我的内宅,哪里还有外人?这是唐朝,贵族男子就算结了婚也可以随便|搞,何必弄得跟偷|情似的?这么一想,他才平静下来,毫无压力。

“海棠在哪里?”金城转头问他。

薛崇训指着后面的另一道拉门:“那边有个后廊,种了些花花草草。”

于是金城放开了他的手,自己跑过去拉门。门一开,顿时就听到了“叮咚”的水|声,那是竹筒里引来的清水流到小水潭里的声音。金城的心情仿佛好极了,顿时“呀”地一声走了出去,口气里满是惊喜之情。

“我这小地方,和宫里没法比。”薛崇训也向那边走了过去。

金城道:“宫里闷得很,人很多却总觉得孤单,还不如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高兴……花在那里,果然很漂亮。”

薛崇训走到门口,一屁|股就坐到了地板上,这书房的木地板用的是上好的木材,打磨得光|滑,平时擦得一层不染,直接当板凳坐都没事。

金城看了一会海棠,又蹲在水潭边上,撩起了衣袖,把手伸到那竹筒下面玩水。那削葱似的的白|嫩胳膊沾上了晶莹的水珠,愈发美丽。金城在看那竹筒里引来的清水,而薛崇训则在看她,她蹲下身去之后,本来宽松的罗裙就被绷紧了,本来丝质的裙子就又轻又软,这么一来那紧|翘的臀|部轮廓便完全印了出来……

绝对不能让这个仙女一样的人损失掉!争权夺利,到头来究竟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占有天下最好的东西?

薛崇训又想起先前她那句“没有什么遗憾”的话,总觉得心头不安生,可又不好直说……对什么性格的人说什么样的话,有些话本来对一个人可以直说的,但换了一个人就说不出来。而面前这个金城,本就是心思细微的人,你说一句话,她就能品出好几句话的味儿来。

难道要问她“你莫不是想自裁明志”?如果她不是那个意思,薛崇训这样问出来了,不是会让她产生误会,不死也要寻|死了?

薛崇训苦思了一会,只得从侧面安慰道:“那件事我已经想到了万全之策……”

金城立刻回过头来:“好不容易到表哥家来玩,你尽说些不高兴的话!”

“哦。”薛崇训郁闷地住了嘴,枯坐在那里。

“算了。”金城站起身,走到薛崇训的旁边,也坐到了地板上,她收起笑容说道,“薛郎听我一句,如果你触怒了殿下,不仅于事无补,而且连你自身都难保,你还有妍儿……她现在只能依靠你,你就完全不管她了?”

薛崇训默然,金城对他的处境实在看得十分清楚,有时候他甚至想,这个女子恐怕比许多当朝大臣都要有智慧。这要是在后世,就算不收她做二|奶,聘为智囊也是不错的选择……不过现在是不合规矩的,没有女人做幕僚的先例。

金城又道:“还有崔家,那日冒犯我的崔莫不过是个大孩子,你干吗要和他一般计较?崔侍郎才是他们家说话能算数的人,很显然崔侍郎不愿意与你结怨,你又有何必要四处树敌?这些世家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你和他冲突,重要的不是胜负,而是人心!”

薛崇训沉吟道:“人心?所指的不是民心,是士族之心吧。我的|母亲当国,早就不得士人之心,我还指望他们呢?”

金城道:“不管怎样,多结盟少数敌才是明智之举……有如国家,要是四面树敌四方征战,再强也支撑不住,所以太宗皇帝接受天可汗的尊号,结盟外番约法三章,后再征伐敌国,如此才能长治久安啊。”

薛崇训叹了一口气道:“说句心里话,待我|母亲大人百年之后,结盟不结盟我不是一样的结果?”能等到太平老死才玩完都算不错了,就怕什么时候倒台,只是薛崇训不便从口里说出这种话而已。他又道:“太远的事懒得去管,眼下你要相信我,定可妥善处置此事,少安毋躁。”

“你仍打算对崔家动手?”金城皱眉问道。

薛崇训顿时面有怒色,他一想到崔莫那小子就联想到尹志平,心头的一股怒火怎么也无法平息,让他戾气横生。

何况这次角逐如果失败,太平公主肯定要下旨将金城下嫁到崔家,太平才不管崔家愿不愿意、更不管金城愿不愿意。至于圣旨,让汾哥写一张不就得了。薛崇训心道:老|子把人杀了,看你把金城嫁给谁?

金城那顾盼生辉的目光注视着薛崇训的脸,将他的表情收在眼底,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情,急忙抓住他的手道:“薛郎,你真的要三思而后行。你不要生气,我不会让你受到羞辱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薛崇训压抑住心头的鬼|火乱|窜,因为他听得这话又有点不对劲,他紧张地问道:“你想做什么?千万别干傻事!”

金城微笑起来,左脸上又出现了一个可爱的小酒窝,她轻轻拍着薛崇训的手道:“你不要做傻事才是真的,听我的话行么?”

薛崇训总算忍耐不住,抓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道:“你要以死明志?”

金城脸色骤然苍白了许多,沉默不语。薛崇训道:“人总是要|死,何苦急于一时?你应该明白薛某人很难有好下场,到时候没法了大家再死一块岂不痛快?”

金城眼睛里忽然就浸满了泪水:“可是殿下到时候如果逼我下嫁该怎么办?我不想你和殿下翻脸,这样于事无补!”

薛崇训道:“怎么办,大家一块玩完。我直接调飞虎团出来,先灭崔门再攻丹凤门,干脆和禁军万骑玩一局,游戏结束。”

金城抹了一把眼泪道:“你真这么想?”

薛崇训笑道:“你说呢?”

金城轻咬了一下朱唇,脸上红扑扑的,慢慢将头靠在薛崇训的肩膀上,柔声道:“那我不就成害人精、红颜祸水了?”

“有什么关系?”

金城的态度骤变,也许她平常明白事理的形象本来就是装的,她抱住薛崇训的胳膊,甜甜地笑道:“那到时候你先把我杀了再去,死在你的剑下感觉一定不错哦,我在半道上等你相会……”

薛崇训愕然。

刚才被她诱|导了,薛崇训才说出那样的话来,因为她在假设一些情况,薛崇训便顺着她的思路来考虑应对方法了……实际上现在根本没到那一步,解决问题还有更好的办法。可是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这时候他已经没法改口了。

这时他才看清金城原来是这么一个人,她的心理根本就十分极|端,与平和温柔的外表简直完全相反。

就在这时,又见她直起腰来,将朱唇够到薛崇训的耳边悄悄说道:“上次你杀吐蕃郎氏的时候我好高兴……”

薛崇训:“……”

她接着说道:“你这么对我,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你想不想要我?”

薛崇训感到十分意外,还没来得及同意,她又道:“今天好不容易见上面了,不要留下遗憾,我什么都是你的。”

第四十八章 剑伤

薛崇训看到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但他定睛一看,面前只有个安静的女子,她并拢着双腿跪坐在门口的姿态如此安静,甚至这古意盎然的书房和绿意幽幽的后廊也是宁静万分,只有清泉轻轻流淌在水潭中,哪里有烈火?他很快明白了,那团火来源于她的目光,他感觉自己仿佛要被烧熔在里面。

薛崇训当然无法拒绝这样美好的诱|惑,他没有半点犹豫就打算与金城共赴巫山云雨,但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入手,不是面前的娇|躯不够吸|引力,恰恰是因为太好了。听到金城的要求,他怔了怔这才伸出手轻轻放到她的肩膀上,她的肩上搭着一块绫罗霞披,但薛崇训仍然感觉到了那薄薄的丝质下面温暖而柔软的肌肤。

两人都顿时呼吸有点困难,金城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事儿可以理解,但薛崇训见多识广,竟然也紧张起来了。他真有点莫名的惶恐。

薛崇训沉住气,抓住那块遮盖在金城肩上的霞披轻轻一拉,她的削肩便裸|露出来了,柔骨丰|肌,柔|滑如缎,泛着青春靓丽的光泽。薛崇训那粗糙的手掌覆盖在上面时,她的肩膀立刻轻轻一|颤,而她的体|温也如一股暖流一般渗|透了薛崇训的皮糙肉厚的手心,流遍了他的全身,浑身都感觉软绵绵的就如春|日里阳光洒在身上一样。他已经不敢过分逼|视面前的表妹了,这种紧张到窒息的感觉,绝不是找个女人发|泄|兽|欲|时可以得到的。

倒是金城很勇敢,她微|张檀|口深深呼吸了几口气,便轻轻靠向薛崇训的怀里,进而紧紧抱住了他的身体。那柔软的前胸贴在薛崇训坚实的胸膛上,虽然隔着衣服,也让他的心中一阵呻|吟,想像着贴着自己的那两团是如何的雪白与可爱。

薛崇训不由得用手臂抱住了她的后背,他的手臂很长,这么交叉护在金城的后背上时,从她的后背到臀|部一整条柔软而流畅的曲线都感受到了,特别是圆润而紧|翘的臀更是诱|人到了极点。他贪婪地呼吸着金城那雪白的颈窝里的芬芳气息,却又有些战战兢兢……毕竟她是皇帝的亲生女,宗室身份,现在未成婚就这样做后果确实很严重。虽然唐朝风气较其他朝代开化,贵族阶层更是放|纵,但唐朝仍尊儒礼,女子贞|洁同样是非常重要的事儿。那为什么金城会不惜后果,而且主动提出来?

他有种奇怪的直觉,金城就像短暂的落花阵阵,漂亮却又凄美,仿佛必须在美好的时候燃烧自己,却又怕孤单与寒冷,要拉上别人陪葬?

诱惑薛崇训的不仅是她倾国的容颜动人的娇|躯,还有她这种悲观的气质。唐人乐观豁达,但仍旧摆脱不了东方这种畸|形的审美,诗歌总是在赞美落花、流水等等让人忧伤的凄美的疼痛的东西,遗憾与悲观仿佛能让人产生一种变|态的快|感。

薛崇训的脑子有如一团浆糊,实在没理清这一团乱麻。金城好像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内心,从他怀里离开,坐直了身子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薛崇训皱眉道:“你不是在担心被逼自|裁,而是预感到会被杀?”

金城的眼睛有如一汪深幽而清凉的泉水,她的声音犹如泉水的声音:“谁会杀我?”

“我的|母亲太平公主。”薛崇训痛苦地思索着,他的脑子里是一副打结难解的鱼网,权力与感情、往事与今事纷纷联系纠缠在了一起,“景云政变(搞翻李隆基的宫变)以后,母亲并没有仿照武皇帝夺权后的高压政策,反而采纳了陆象先的奏章,现在实行的是怀柔政策。母亲既无称帝的准备又无清算的预兆,做的是尽量安抚人心拉拢各方,减少反抗。在这样的政策下,她绝不愿意制造出新的矛盾……”

金城幽幽道:“所以你怕殿下会牺牲我这个既没有什么用处又惹麻烦的宗室来换取士族的人心?比如暴|病身死?”

薛崇训又沉吟道:“可是如果母亲真要这么做,会将亲情推向崩溃边缘……我是她最能信任的人之一,她愿意牺牲一个值得信任的臂膀么?在她心里,究竟什么最重要?”他叹了一口气,又把目光转向金城,本想问问她的,因为他觉得自己虽然有现代人的记忆,但是有些东西真没金城这个女流之辈看得明白……可是他又不愿意问,是那种刚愎自用的自尊心在作怪,在他心里男人应该有掌控一切的气魄,表现得迷茫好像会很丢脸。

就在这时金城忽然站了起来,回眸看了一眼书架旁边的桌案,迟疑了片刻,便走过去抓住横放在上面的一柄长剑,“唰”地拔了出来。这种剑的主要作用是摆设和把|玩,锋利得吹发即断,却容易折断……不过照样能杀人!

薛崇训怔怔地看着她,当金城提着剑指着他的胸口靠近时,他也没躲……他不知道金城究竟想干什么,却发现自己潜意识里很信任她,因为此刻他仍没有防备的心理。

金城走到他的面前,忽然把剑倒了过来,一手抓起薛崇训的手,一手把剑柄塞到了他的手里,让剑尖对着自己的胸口。

“杀了我!死在你的手里我会非常高兴。给我一次机会,报你千军怒发不惜身。”金城甜甜地笑着,美丽的左脸上又出现了小酒窝,声音愉悦而清纯,就像在邀请好友去踏春一样的口吻,“刺下去你就解脱了。没有人会治你的杀人罪,殿下反而会十分满意你顾全大体,对你更加器重了;而我会因为你的遗憾伴随着你、活在你的心里,永远像现在这样年轻美丽……最好的结局,一切都很美。”当她说“一切都很美”的时候,薛崇训不知怎么回事忽然想起汤团练来了,他战死的那一刻深情地看着战场上的杏花飘落,丝毫没有痛苦反而非常幸福的样子。

而此时此刻,明亮的长剑横在空中,剑尖却在微微地颤|动,发出“咝……”低沉的金属轻响。

“刺下去你就解脱了”这个天籁传来的声音就像古筝的余音,环绕在朱梁之间,久久不散。又仿佛这里有一个磁场,她的声音被刻录下来了,反复播放。

金城轻轻闭上眼睛,身体缓缓向前倾倒,剑尖很快触到她的衣襟,锋利的剑毫无声息地割开了丝绸。薛崇训的满额大汗,紧紧地盯着那里,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不立刻把剑拿开。

她身上的绫罗实在是太轻|软了,乳|房轮廓上因为剑尖的压力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凹陷,一丝嫣红的鲜血浸了出来,先是一点红,进而扩散成了一朵红花。

薛崇训大惊,既然把剑向后一缩,直接扔掉了,那剑“镗”地一声摔在地上弹了一下。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什么利害关系顿时被抛诸脑后,忙用手掌按住她乳|房上伤口的位置,说道:“别再寻死觅活了,我有更好的办法。”

“严重么?”金城睁开眼睛说道,任他握着自己的乳|房,然后又抓住自己的上衫下摆往上推,“看看伤成什么样了。”

衣服被向上卷了起来,柔|嫩平|滑的白皙腹部、俏皮的肚脐随即暴露,然后是一抹刺绣花纹的桃红色绸缎抹|胸被涨|鼓鼓的前胸|撑|着。丝绸是丝和绸,丝薄绸厚,虽然天气还有点热,但女子的抹胸是用绸做的,不然穿那么薄的上衣,铁定能看到乳|尖的轮廓。

薛崇训沉住气撩|开了她的抹|胸,顿时一只倒碗型的酥|乳便弹了出来,上边那嫣|红的乳|尖鲜艳|娇|嫩,俏皮地翘着,很有精神的样子。薛崇训估摸着如果她要戴文胸,得要C杯才行……不过她平时穿的这种束|胸实在无法凸显出它们的高度,作用只在固定位置,免得乳|房在行动的时候动弹得太厉害。

雪白的肌肤上有鲜血,剑伤的位置在圆弧弧线上,只是皮外伤,但血还没止住。薛崇训没有多想,带着情|欲和怜惜的双重心情张嘴吸住了伤口的位置,微|咸而腥|腥的血流进了他的口中,好像唾液有一点灭菌作用?

“呀!”金城疼痛地皱眉轻|呼了一声,定是唾液腌疼了她的伤口。

“很疼吗?”薛崇训问道。

“没关系……”金城紧紧抱住她的脑袋,将乳|房往他脸上贴,好像想把整只白兔都塞进他的嘴里一样,但薛崇训没有血盆大口,显然是含不下的,口鼻都被柔软而细|滑的肌肤贴住,差点没窒息。

金城喘息道:“胸口好|涨,我……”薛崇训听罢伸手在她的乳|尖上摸了摸,发现都便硬|了,他便问道:“伤口没关系么,很疼?”

金城喘息着果断地说道:“我不怕疼。”

第四十九章 生病

一开始薛崇训进书房的时候就听到屏风后好像有人,但因为是在自家内宅他就没有在意,后来就把那岔给忘干净了。不想后面那暖阁里真有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妍儿的|娘孙氏。

孙氏听薛家的人说府上的收支帐目在书房里有存档,正想过来翻看一下。因为她发现薛崇训竟然没有什么产业,觉得很奇怪,要知道他可是食封五千户的郡王,而且是河东大族在家乡的土地上也有一些收入,为甚没剩下什么?

她的女儿李妍儿成了薛崇训的正妻,在薛家是有相当地位的,如处理得当,薛家的利益她们不是也能有份么?孙氏趁自己在薛府正想弄明白这事儿,却不料见着薛崇训和金城一块到书房来了,她也觉得有点尴尬,便呆在暖阁里没吱声,只等他们说完话出去。哪想一对男女在书房里没完没了的调起|情来了,孙氏等老老半天,实在郁闷。

初时还好,他们只是说着宫里的事,孙氏不过是替女儿感到有些紧张。那金城在薛崇训面前要死要活的,不是变相的诅|咒发誓海誓山盟么?孙氏都捏了一把汗,觉得李妍儿就算名正言顺想和金城斗法真是差了好多火候。

后来他们就更过分,金城一个还没出阁的宗室,竟然在这里偷起|男人来了!饶是孙氏过来人,也听得面红耳赤……那对男女在地板上就胡作非为起来,金城那声音本来就纯,呻|吟起来极具穿透力,孙氏光是听声音都能设身处地感觉到她的疼痛与迷|乱,不仅仅是痛楚那么简单,还有第一次的新奇与激|动。

孙氏忍不住好奇看了一眼,更是看得惊心动魄,只见金城坐在薛崇训的怀里,柔韧的腰肢拼命地扭动。而薛崇训正在|舔|她的上身,舔|得啧|啧|有声,而金城还呻|吟|着说叫咬她的乳|尖……孙氏身上一阵恶寒,仿佛那舌|头|舔|得不是金城,而是自己,她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见到薛崇训含|那乳|尖时,孙氏的乳|尖也涨得万分|难受。

她不敢吱声,只得硬着头皮等着……这要是撞破了,脸往哪搁?

孙氏艰难的忍受着,只觉得裙|内冰凉一片已是湿|得不成样子,身体里仿佛钻进去了几只蚂蚁似的万分难受。

她是见过世面的人,虽然觉得自己的反应十分羞|人,但并没有觉得可耻。礼仪人|伦是一回事,女人的正常反应又是另一回事,自己也没法啊,能恪守伦|理便可。只要别人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窘状,有什么关系?

不过她也挺郁闷的,早就已经清心寡心了,却偏偏遇上这样的事儿,弄得身|上又湿|哒哒的。

老半天之后,书房里那对男女总算完了事,收拾一阵之后便走了。孙氏又等了一会,这才松了一口气从暖阁里走了出来。这时起了一阵微风,她顿时闻到了一股很特别的味道,顿时脸上又是一红。

她轻轻咬了一下朱唇,胸|口起|伏着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平静心情,心道忍耐一阵便过去了。这女人和男人不同,相比之下并不容易被刺|激起那种欲|望,当时那阵子一过去,日子还是照样能过。

她如此镇定了一下,正准备回房洗澡换身内衣时,忽然见到桌子上的砚台旁边放着一枝紫毫笔。一个羞人的念头顿时闪进了她的脑际……

不行!生为人|母,女儿都嫁人了,还做这种事,岂不是寡廉鲜耻!

可是……别人又不知道,关什么事?

孙氏犹豫了一阵,左右看了看并没有人,周围安静极了,连只麻雀都没有。她的脚不听使唤的向桌子那边移动,胸|口起|伏不停,呼吸几乎都要停止,就跟偷东西一样紧张……比偷东西还要紧张。

她鬼使神差的忽然抓住了那枝笔急忙塞进了袖子,吞了一口口水,躲到了书架后面。想着自己要做的事,她更加无法平静下来,一种奇痒弥散开来,不是下|身|里面的感觉那么简单,它就如从骨头里泛上来的一样,想|挠都找不到地儿。

孙氏实在忍受不了,记忙把毛笔从袖子里摸了出来,拿着笔的手悄悄伸进了裙腰,当她用笔豪在最敏|感的花|蒂小纽扣上使劲扫了几下之后,顿时一种叫人解脱的舒适感弥漫到全身让她软软的,咬着牙才没呻|吟出来。

她急忙手指拨开了下|面的肥|唇,将那紫毫笔塞了进去。那柔韧的笔豪进入身体之后,仿佛不是扫在充满皱褶的腔|内,而是在抚|弄她的内心。

整理好裙子之后,孙氏不敢过多逗留,准备就这么回自己房间再取出来。她若无其事的走出了书房,沿着屋檐下的檐坎石路走。孙氏住的地方就在这院子里,没几步路,但就只有这么一小段路,也够得她爽|快的。那毛笔正插|在身体里面,在她迈腿走路的时候它就在里面不断搅动,感受无以言喻。

也许是太久没有过这种事了,孙氏来得非常快,刚推门进屋时,最后的时刻便来临了。她记忙扶住墙壁,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来塞住嘴,沉闷的哭了一声,全身都绷紧了。她感觉下|面的两个地方都喷|出|水来,其中有个地方本来不应该喷|什么东西的,可是有时候却会发生这种事儿……以前她以为是失禁,后来才知道并不是一种东西。

不料就在这时,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关切的说道:“娘,你怎么了?”

孙氏大惊,急忙转过身来时,发现是女儿李妍儿来了,她的内心慌乱非常,记忙支支吾吾的说道:“没……没事儿,你,什么时候来的?”

李妍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孙氏额头上有汗珠,几丝头发被汗沾在上面,脸色十分苍白,而且李妍儿刚才明明听到她在哭。李妍儿急忙紧紧抓住孙氏的手,一手摸她的额头:“娘,你是不是生病了?”

“没……我没|病!”孙氏急忙摇头,“我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忧。”

李妍儿美丽的大眼睛里满是关切,抽了抽小鼻子伤心地说道:“娘你可不能生病,我叫人去找郎中来把把脉。”

孙氏急忙说道:“我没|病!瞎折腾什么?”

“可是……”李妍儿疑惑的看着她。

孙氏道:“现在咱们又不缺钱,我要是生|病|了为什么不看郎中?可没事去找事作甚,找来郎中开了药,是药三分毒,吃了反倒不好。”

李妍儿见孙氏额上有汗水,只得说道:“我去给你打点水进来,擦一下脸。”

孙氏正想把腹|中那枝笔取出来,无奈李妍儿在这里,怎么好把手伸进裙子里去?听到她说要出去打水,当下便说道:“嗯,去吧,可能天气太热了的关系,洗个脸就没事了。”

不想李妍儿动作非常快,她活蹦乱跳的一个少女,做事儿十分麻利,而且一心想照顾孙氏,跑得就更快了,孙氏还没来得及取毛笔,李妍儿已经端着盆子进来……主要孙氏要取出那玩意有点麻烦,插|进|去太|深了。

李妍儿拧了几下毛巾,走上来亲手给孙氏擦脸,还一边温柔地问她好受点了没……孙氏一面对女儿的贴心高兴,一面又郁闷:肚子里塞着根毛笔,好受什么?

孙氏觉得很不舒服,一则塞着东西有异|物|感,二则小衣(内|裤)都湿|透了,贴在皮肤上很不舒适,她忽然想起来沐浴的事儿,便忙说道:“方才我收拾屋子,出了一身的汗,想沐浴更衣,你叫人给我准备热水。”

李妍儿忽然想起什么来,一下子抓住孙氏的手道:“对了,兔子生病了……我正急呢,可是刚才以为娘也生病了,就把兔子给忘啦。娘没事,那赶紧和我去看看兔子吧。”

孙氏郁闷道:“兔子在哪里?”

李妍儿道:“在我房里啊……就是黑炭房里。”

孙氏正色道:“那是薛郎的卧室,我岂能随便进出?”

“哎呀,他出去了!”李妍儿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孙氏就走,“呜呜呜,可怜的兔子,别被我养|死|了啊。”

“等等,我……我想换身衣服。”孙氏不想这么走。

李妍儿哪里肯依?“又不是要出门,就在自己家里,换什么衣服啊,咱们看了兔子再来换吧。”不容分手拉了孙氏就走。

孙氏听到李妍儿说“自己家里”的时候,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她们母|女已是无家,大明宫并不是她们的家,现在李妍儿出嫁了,薛崇训在还算对她不错,挺宠她的,要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从来不限制,也没强迫她做什么。而且现在李妍儿最依赖的娘也在这里,她好像很喜欢薛府的样子。

孙氏找不到其他理由搪塞过去,这下可就苦了她。从书房到薛崇训那边有好长一段路,而且李妍儿担心兔子,拉着她走得急……孙氏身体里的那枝毛笔因为疾走在里面捣腾得更快了,她走路的时候,双腿这么交错跨步行走,那肥|唇就如含|着毛笔一般磨|蹭得更厉害了。

第五十章 颧高

从听雨湖畔的书房走到内宅南端的上房,只有一箭之地,但就这么一箭之地,孙氏走完真够受的。沿路树木葱郁有山有水风景秀丽,她却觉得这段路是曾经走过的最辛苦又最复杂的一段路。

她不知道那枝考究的紫毫笔下写出过几多锦绣篇章,只知道它在自己身体里写出了用文字难以描述的情绪。靠近上房的位置有一条长廊,李妍儿拉着她走上长廊的时候,她几乎要摔倒在地上了。

长廊之侧有座小小的假山,引水而来汇入一旁的井中。孙氏看见那泉水,仿佛自己就是那座假山。但是假山的清泉无尽无止,她却感觉自己要枯竭了一般。

刚快走了几步,她感觉裙子里又是一暖,天地一阵旋转,她的脸色都白了,双腿微|颤|颤的连一点力气都没有,她一阵抽搐实在站立不稳记忙扶住了廊上的柱子。李妍儿见她停了下来,忙问道:“怎么了?”

李妍儿才十三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母亲在做什么。这段时间薛崇训忙乎着金城的事儿,也没空管她,她几乎已经忘记了作为妻子的必要义务,成天就在院子里和人到处玩耍,养兔子逗蛐蛐……甚至还掏了鸟窝。

孙氏摇摇头道:“腿抽筋,歇一会儿就好。”

看着李妍儿,她忽然又想起了在政治|斗|争中遇害的先夫李成器。虽然她明白薛崇训只是整件事中的一个小环节,主要责任还算不到他的头上,但是薛崇训手上沾的血是绝对没有冤枉他……孙氏的心里冒出了罪恶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一向坚持的礼仪廉耻,现在变得如此虚假。

孙氏为自己感到羞|耻,难道自己真是那种寡廉鲜耻的女人?明面上知书达理,内心却如此肮脏!这不是一时的错误,她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自己,身体变成这样不仅是因为那笔豪的柔韧,还有那种放|纵的情绪。

罪恶感让她固有的人生经验几乎都要崩溃,她没有办法坦然……古人没有办法完全解释日升月降、世间万物,所以或多或少会敬畏未知的事物,如上天。就算“圣人不语怪力神”,但大家都保持着一种敬畏的心;就算帝王之家,也要干事奉社稷封禅泰山等等事情。于是孙氏才十分惶恐。

忽然一阵微风吹来,她顿时感觉被打湿的裙|底凉飕飕的,好像被人看见了一样……她害怕,却又一种|莫名的兴|奋。

从身体里面流|出来的液|体很快就失去了体温,变得冰凉冰凉,沿着她的腿流下去,裹在脚上的袜子都打|湿了。

总算走到了地儿,二人进了上房主卧,李妍儿的那只白兔就养在里面。孙氏哪里还有心思去看一只兔子是死是活?她忽然想起的是:这不还要走回去?一种疲惫感顿时冒上心头,让她心里叫苦不迟。这时她才想起刚才为什么一定要和这胡闹的孩子过来?都怪自己当时做贼心虚,一心只怕李妍儿发现,没顾得上多想。孙氏便没好气的说道:“不是生病,兔子也会老,老了就要死!”

李妍儿顿时翘起小嘴,很不高兴的说:“你骗我,它不可能老得那么快。”

就在这时,忽然格子门被拉开了,只见高大的黑脸薛崇训埋下头从门里走了进来,他长得就跟一座山一样很有压力感。孙氏心下顿时一紧,脑子浮现出一些乱七八糟的场面,多是在书房里看到听到的东西,心慌难|耐,此时她真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她胡思乱想之间,忽然想起以前王府上有个争宠吃醋的妃子谗言,说她颧骨高是克夫相貌。李长器不是被别人害死的,就是被自己克死的!全都是我的罪,和薛崇训太平公主都没关系……这么一想,她竟然好受了许多。

这时薛崇训刚进来,忽然见到丈母娘居然在这里,顿时怔了怔,很快就回过神来,从容地抱拳道:“大人在府上住得可习惯,缺什么没有?”

孙氏忙摇头道:“妍儿说这只小兔生病了,叫我来看看怎么回事。因为兔子是薛郎送的,她便额外看重。”这么一说,也是替女儿打一张感情牌。

李妍儿跑上来嚷嚷道:“你快看看呀,它就快要死了……那个该死的庸医,说他只会医人,不会医兔子,我该怎么办啊?”

薛崇训哪里有心思管什么兔子,死了就死了呗,但在岳母面前,他只能沉住气,走到那笼子面前用拇指和食指直接将那只兔子提了一来。李妍儿顿时怒道:“人家都那样了,你不能温|柔一点?”

“哦……”薛崇训装模作样的看了一会,脱口胡诌道,“兔子的寿命本来就短,它老了。你不用伤心,这叫寿终正寝,比别的兔子被人剥|皮吃|肉好多了。”

“真的是因为老了?”李妍儿回头看了一眼孙氏,“我娘也这么多,也许是真的吧。”

孙氏听到薛崇训找借口居然和自己想一块了,脸上顿时一红。

薛崇训道:“等它死了,你就把它埋掉入土为安吧,生老病死是世间本有的规则,不必伤春悲秋……我回来赶着写份礼单,不便作陪,大人见谅。”

“正事要紧,你忙你的。”孙氏一面说一面看薛崇训提起了一枝毛笔,谁又知道她现在身体里正放着一枝呢?

就在这时,薛崇训忽然吸了吸鼻子,喃喃道“这什么味儿……”孙氏听罢心里顿时一阵紧张,自己的小|衣湿|得能拧出水来,两条腿上也沾满了滑|腻的东西怪不舒服的,那东西好像是有点气味,不是香味也不是臭味……

薛崇训回头看了一眼西墙边上的香鼎,但很纳闷的样子,显然那股淡淡的气味肯定不是香料的味道。就在这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作恍然状用异样的目光看了一眼孙氏。孙氏的脸“唰”一下全红了,烫得就像火烤一样。

他已经闻出是什么东西了?极有可能,这皇亲贵胄玩|过的女人还少么?估计那东西的气味早就闻熟了……

孙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作为长辈居然丢这种脸,以后还怎么做人?可是不知怎地她一面自责羞|愧,一面却又难以自|持,紧紧并拢着双腿里面难受|极了。有个办法解脱,那就是走路……孙氏便起身道:“我先告辞了。”

“恕有公务在身不能远送。”薛崇训忙站起身来执礼道。

孙氏强笑道:“都是一家人了,薛郎不必再如此客套。”

薛崇训听罢好像有些动容,也许在他心里“家人”这词儿是敏|感|词。他点了点头便坐回了椅子上。

孙氏小心翼翼往外走,因为此前已丢|了好多次,身体分外敏|感,所以现在她尽量让动作小一些,小心到了极点。李妍儿没走,正独自坐在那里看她的兔子,也没有送孙氏的意思,也没句客气话,反正现在母女俩还住在一个院子里,想见随时能见到。

走到门口时,孙氏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哪料到正瞧见薛崇训也在看自己……的臀|部。薛崇训好像也觉察到了孙氏的异样,这才回头看一眼,碰到了她的目光,他的脸色也是尴尬到了极点。

孙氏急忙回过头来,这时脑子“嗡”地一声,隐藏的那地方顿时激|流|飞溅,身体软倒在地上。“娘……”“岳母大人……”

薛崇训夫妻俩急忙跑了过来,扶起孙氏,但见孙氏脸色苍白,一脸的疲惫。李妍儿忙道:“我马上去叫郎中。”

“等等。”薛崇训拉住李妍儿,“大人没有生病,可能今日天气太热了,偶感不适而已,你让她到暖阁里一个人休息一会,千万别打搅,一会便没事了……我还有点事马上要出去。”他说罢拿着手里刚写好的东西便往外走。

孙氏听罢心道:他知道我身体里放着枝毛|笔了,故意给我独处的机会把东西拿出来?可是我的裙|子遮得好好的,他是怎么知道的?

李妍儿正心疼的抓着她的胳膊道:“娘真的没事么?你还没老吧……可别吓我。”

孙氏强笑道:“没事,听薛郎的话,你自个玩会,让娘休息片刻便好。”

就在这时,走在廊道上的薛崇训又转过身来,抱拳道:“大人要将息身子,勿要太过伤身。”

孙氏心里扑腾扑腾的,听到“伤|身”这个词儿的时候,她断定薛崇训一定看出弥端了……不过他不仅没嘲笑自己、没有说穿,反而很体贴地哄着李妍儿,让自己有机会把东西拿出来。这男人心思细密,李妍儿跟着他,倒是没跟错人。

不过她此时自然是羞愧难当,觉得丢脸到了极点。这种感觉就像被剥|光了衣服一样,既难堪却又让人心|跳不已。

薛崇训已经走了,但空气中还留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有点汗味又有点其他味儿,充满了阳刚之感。

第五十一章 己出

薛崇训亲笔写了份礼单,并“聘书”一起带上去了长安城西北的宇文家,名正言顺地拜访宇文孝意为下聘。虽没有媒约也没其他亲戚见证,从正式礼仪上欠缺了许多东西,但薛崇训这是纳妾并非大婚,三书六礼已备了二书,已是越制,给足了宇文姬的面子。

他的另一个目的却是因为金城的事儿,上回交给宇文孝办的事情,得到宇文孝的消息已办妥,他便过去商量此事。

宇文孝出大门迎接,薛崇训跟着他进门后便看见了满院子的菜,倒是十分惊讶,一个官员又不是菜农,在家里种那么多菜作甚?

宇文孝道:“后院里没种菜,都是小女种的药材。”

只见宇文孝满面皱纹晒得又黑又老,沟壑沧桑,一张老脸跟操|劳一辈子的老农相差无几,不过他投足之间的气质却和淳朴的老农没甚相似之处。

二人走到各种蔬菜之间的一个草顶亭子里,摆上清茶坐下说事儿,此情此景倒是有几分乡村气息。薛崇训先递上二书,宇文孝打开礼数大致看了一眼便说道:“薛郎如此厚意,叫我受之有愧啊。”

薛崇训有点着急地问道:“上回那事……”

宇文孝笑了笑,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书信来放到未上漆的木桌子上,“刘幽求的亲笔手书,绝对错不了。”

“刘幽求?”薛崇训忙拿了起来,抽出信纸察阅,一看之下脸上顿时浮出了喜悦之色。这是被流放到岭南的前宰相刘幽求叫崔日用一起起兵谋反的内容啊,写得一点都不避|讳,实在太露|骨太清|楚了,还将太平公主骂得十分难听,什么淫|妇云云要是叫太平看见了她会是什么表情?

宇文孝笑道:“薛郎对这东西还满意么?”

虽然只是刘幽求的书信,但要弄到这样的东西实属不易,薛崇训点点头道:“鉴别过了?”

宇文孝道:“刘相公做过宰相,书法也有点小名气,在长安要找他的墨宝并非难事。要鉴定真伪比鉴定古时的书法真迹要容易得多。”

“刘幽求是死定了,可他的死活我不关心。”薛崇训低头沉吟道,“要把崔家一起拉上陪|葬却证据不足,毕竟这份信只是刘幽求的态度,没有崔日用的表态……”

宇文孝皱眉问道:“那有用么?”

薛崇训舒了口气:“有用!有些事儿不一定非要证据确凿,只要崔日用有嫌疑,上位者岂能安心?又或者非要等他造出势来才动手?至少有六成胜算,再加上信中的言辞|激|烈,我|母亲盛怒之下,起码就有八成把握致崔氏于死地……宇文公是如何得到此书的?”

这个薛崇训倒是有点好奇,宇文孝的旧部早已七零八落,死的死逃的逃,三娘以前就是他的人,他哪里找的人办的事儿?

宇文孝沉声道:“我找的白无常。”

薛崇训有点意外:“她还没事么,你是如何联络上她的?”

宇文孝的脸上露出了沧桑的神情,“她从小就跟我,我待她们有如己出……要找自有办法。虽说白无常对我的恨意还在,但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我告诉她此事是薛郎的事,又提供了丰厚的酬金,她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听到“有如己出”这个词时,薛崇训的脑中又浮现出了三娘白七妹她们脸上那种伤情的表情来了,三娘曾说:主公一直说把我们当成亲生儿女,他当然只是随口说说;其实无论在谁的眼里,宇文姬从来都比我精贵……薛崇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白无常愿意替昔日的仇人宇文孝办事,恐怕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薛崇训的关系。

薛崇训想罢有些动容:“白无常到长安了么?我想见她。”

宇文孝饶有兴致地看着薛崇训的脸道:“薛郎见她作甚?”

“……”薛崇训皱眉道,“我贵为郡王对她又是诚意十足,宇文公了解她,你说说白无常为何不肯投我门下?”

宇文孝沉吟许久,“她是信不过你?不对,她是信不过这世道。”

“何解?”薛崇训疑惑道。

宇文孝强笑道:“而今她对薛郎有用,就怕有一天对你没用了……薛郎有没有发现三娘越来越不会办事了?”薛崇训愕然:“最近本想让三娘去办件事的,可是她被许多眼线盯着,脱不开身。”宇文孝摇摇头:“如果是以前的三娘,随便有多少人盯着,都不用担心。”

“这么厉害?”

“她是我教出来的,我很了解她的能耐,不过现在……我对她也没多少信心。薛郎知道狗和狼的区别么?这两种牲畜本是一种东西,几只狼敢挑战猛虎,狗却绝对没有如此凶猛,因为它早已失去野性了。”

“野性?”薛崇训怔怔的思索着什么。

“三娘本是生在阴影和黑暗中的人,却要活在阳光下,她如今能做的只是跟随薛郎左右,尽犬马之劳而已。假设你现在赶她走,真不知她还能不能生存下去。”宇文孝长叹了一声。

这种说法,好像当初在城隍庙白七妹轻松击败三娘的时候曾经说过。薛崇训所有所思地默然无语。他忽然想起了前世曾经的荒唐事,有一次和领导一块嫖|妓时遇到个对人很好的妓|女,于是他一时动心便干了“劝|妓|从|良”的事儿,结果被那小姐嘲笑。现在他忽然悟到自己是太想当然了,没有其他工作经验和人脉,叫她如何生存?

薛崇训心下一阵伤感,起身抱拳道:“若无它事,我这便告辞……如果白无常愿意,让她见我一面,我不再劝她投身门下,只想当面感谢相助之义。”

宇文孝送他到大门方止。

薛崇训抓住缰绳,翻身上马之时,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骑在马上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三娘。她总是这么一个表情,规规矩矩地尽自己的职责,很多时候薛崇训都没注意她了。此时才发觉她的脸色没有以前那么惨白可怕,多了许多血色,少了许多鬼魅的可怖。

吉祥扛着马杖走到了前面,薛崇训上马之后忽然回头对三娘说道:“这种日子你还过得高兴么?”

三娘有些不解地看着薛崇训,顿了顿才生硬地回话道:“我向董氏学了做针线,又在厨娘那里学到了几道家常菜的做法,很好。”

薛崇训笑道:“晚上你下厨做两道菜,我尝尝。”他想了想又很认真地说道:“放心,这辈子只要我有稀饭吃,你就有粥喝。”

三娘诧异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

一行人马遂沿着大街先向南走,然后才折道向东,因为薛府的位置在东市那边。刚进安邑坊的坊门,忽然见一个青衣小厮挡在了马前,扛马杖的奴仆吉祥神气地喝道:“好狗不当道,滚!没看见老子手里拿的是什么?”

吉祥那尾巴都要翘上天的样子,让薛崇训心下一阵好笑,什么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等词儿冒出脑子。

那青衣小厮脸上是青一阵白一阵,好像生气极了,但没有发作,只大声说道:“我受主人之托,送样东西给河东王。”

吉祥伸出手来:“拿给老子便行。”

薛崇训只坐在马上看戏,青衣小厮生气地重重将手里的一张纸塞到吉祥的手里,吉祥这才屁颠屁颠地跑到马前呈上来。薛崇训打开纸一瞧,顿时惊讶:这蝇头小楷写得好生秀气干净。

上面写着: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薛崇训顿时想起了那日在崔府上见过的那斟酒的奴婢,遂抬头左右一看,只见坊门口第一家酒肆楼上的窗户边站着一个女子,触到薛崇训的目光后随即消失在窗户后面。

薛崇训沉吟片刻,心道:刘幽求的书信被劫,那事儿崔日用这么快就知道了么?他想干什么?

上回崔日用请客,薛崇训没什么好担心的,但这次不同,如果崔日用已经得知有灭门之祸的证据在薛崇训手上,会不会狗急跳墙?这回薛崇训倒真有点防范之心了,可他又很想知道崔家那奴婢找自己究竟什么事,一种好奇心作祟。

他想了想,回头对三娘说道:“你们几个,进去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没有。”

三娘抱拳应了,从马上翻身下来。薛崇训倒是很相信三娘,就算宇文孝说得对她的“野性”消磨了,但跑江湖的经验是有的,一个小小的酒楼里有没有危险她应该能弄清楚。

薛崇训在街上等了一会,三娘便出来了,她沉声道:“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薛崇训道:“是了,这安邑坊在我的地头上,对方故意在这里相见,估计也没打算怎么样。”

崔日用一个京官,对薛崇训来说能有多大的能耐?薛崇训便放下心来,说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方俞忠,你们分散开在外面瞧着,以好有个接应。”

第五十二章 黄花

走上茶肆的楼梯时,薛崇训看到堂中的热闹劲闻到各种茶的味道,忽然有种很奇异的感觉。此时的大唐相距他记忆里的后世,估摸一算已有一千三百年左右的光景了,但是很多东西都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比这茶的气味。文明真是一件很神奇的东西,相距千年也能让人觉得熟悉而亲切。

“要见你家主人,从哪儿走?”薛崇训问那传信的青衣小厮。青衣小厮便在前面带路,薛崇训等人一边跟着进去,一边观察这堂子里的情形。闹哄哄的人很多,这里本来就是靠近东市的地方,茶肆里的人更是天南地北的操|着各种乡音。

还有些妓|女|粉|头在里边拉客,或是陪坐唱曲儿,唐代妓|女有很多种,大部分是合|法经营,宫|妓、官|妓、营|妓吃皇粮不对外开放,还有民|妓、宅|妓等等自负盈亏的种类,茶肆里抛头露面的大部分自然是低档|货,身负绝技的名|妓绝不可能随便露面。这里边也有卖唱者在那里吹吹拉拉,声音淹没在人声中,隔得远了听不出好坏来。

如此混杂的场面,薛崇训倒是挺好奇方才三娘是如何在很短时间内判断出了是否危险?反正他自己是不敢断定,果然是术业有专攻。

几个人穿过堂子,往一处走廊走,走廊两边都是屋子,看这样子应该是类似包|房的地方,总有一些人和三朋四友出来喝茶说事,喜欢安静,愿意多花钱坐雅间里面。青衣小厮道:“从这里进去,全部地方都被主人包下来了,我便送到此处,您请自己进去,最里边那间。”

薛崇训遂与三娘继续往走廊里面行走,这时他注意到两边的房门都开着,里面空空的没人,只摆着一样的桌子等物。到了走廊尽头时,最后一件屋子门口站着一个丫鬟。丫鬟指着里面道:“主人已恭候多时,她想单独面见河东王。”

这是三娘冷冷说道:“我和郎君一块进去,否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恐惹闲人非议。”

薛崇训看了一眼那丫鬟的头顶,感觉十分碍眼,大户人家的奴婢老是梳这种二环头,就像顶了两个馒头,真不是一般的丑,也不知是谁发明的这种头式。

丫鬟挡在门口一脸犯难,不让进。薛崇训便说道:“没必要和一个奴婢过意不去,我自己进去便是,你在外面候着。”

薛崇训跨进门时,顿觉这地方和其他房间大为不同,好像是刚刚被重新布置过的,因为没有丝毫市侩的气氛,和茶肆商贾的地方很不一样。这不同身份的人喜好差异很大,商人喜欢的东西和世代读书的士族绝不相同。薛崇训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花香,低头看时,只见门口放着一个花盆,里面的开的花朵儿程浅黄色,这什么品种他还真没见识过。

他没来得及细看房里的摆设,很快就被里面站着的人给吸引了注意。这女子正是那日在崔府上见过的崔莺,今日打扮不同,倒是别具韵味。只见她穿着一身白色的交领缎子,上面隐隐有银色的花纹,边角上有金色刺绣,领子袖口上还有红绳编织的饰物……绳艺啊。其感觉和贵妇常穿的丝质罗裙大相径庭,罗裙丝带繁琐华丽张扬,而崔莺这种襦衫却是简单利索。简洁的配套、素雅的色彩,但其质料纹路做工精细,还有金线刺绣,肯定价值不菲。薛崇训看这身衣服,脑子里便闪过一句词儿:低调的华丽。

薛崇训越来越好奇了,崔莺肯定不是什么奴婢,一个奴婢能有钱买这么好的衣服?以崔家的家境,就算是崔日用的小妾恐怕也穿不起这种衣服吧?什么女人都能穿金戴银,唐朝哪里来的这么多黄金?

崔莺轻轻一屈膝盖,执礼轻轻地说道:“见过河东王。”

薛崇训抱拳做了个样子,大步走了进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衣服很漂亮啊……”崔莺低眉道:“郡王过奖了。”薛崇训又道:“也是价值不菲的吧?”

“其实您早就看出来了,我并不是崔府上的奴婢……”崔莺一边说一边提起桌子上的一个鹤嘴小壶,斟了两杯酒,指着对面的梨花椅道,“请坐下细说。”

只见崔莺皮肤洁白,配上颜色素雅的缎子更显得高雅美好,玉白的耳垂上带着两颗白珍珠,叫人见之便生出喜爱之情,产生想要把|玩的愿望。薛崇训用不经意的目光欣赏一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不过他并没有被美|色|迷|惑,戒心仍在……崔家现在和自己矛盾日益加深,轻心不得。

他瞧了一眼桌子上的酒杯,不动声色,也没要端起来的意思。

崔莺倒是自己端了起来,双手递到薛崇训的面前:“陪我饮一杯薄酒如何?你莫不是怕酒里有毒吧?”

薛崇训半真半假地笑道:“说真的,我确是怕有毒。”

崔莺把纤手放到嘴前遮住,咯咯轻笑道:“郡王真会开玩笑呢。”薛崇训正色道:“你看我像开玩笑吗?”崔莺笑意未收:“我真要下毒,怎么会用如此粗燥的办法?往酒里倒些毒药,然后请人喝就了事,那也太看不起您河东王了啊。”

薛崇训仍然不喝,坐着不动:“你找我究竟是为何事,不会只是劝我喝一杯不知有毒无毒的酒水吧?”

崔莺娇|嗔道:“你这样我生气了!要不你把门外那女侍卫叫进来瞧瞧,究竟我是不是那种心肠狠毒之人。上回你不也是带着她的?”

薛崇训听罢还真叫了一声三娘,崔莺也吩咐自己的丫鬟请人进来,不一会三娘便走了进来,冷冷地瞟了一眼崔莺,抱拳道:“郎君有何吩咐?”

“你给瞧瞧这杯里有没有放东西。”薛崇训道。

三娘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来,像上次那样用一个很少见的银质器皿接了少许酒水,看了片刻,又亲自尝了一下。薛崇训皱眉道:“非得自己尝才能试出来?每回你都这样,什么时候毒死了岂不可惜?”

三娘淡淡地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崔莺听罢笑道:“郡王真能收人心呢,要不你把这个忠心的手下卖给我如何?”

薛崇训笑道:“钱能买到的,就不值钱了。”

这时三娘没有说话,薛崇训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哈”地叹了一口气道:“味道不错,现在咱们可以说事儿了吧?”

崔莺看了一眼三娘,三娘也看了一眼崔莺的手,也许觉得这个女人没有什么危险,她便很自觉地退了出去。

崔莺沉默了一会,笑意渐渐从脸上消失,她看着竹帘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句:“天凉好个秋。”

薛崇训问道:“你不过十多岁的年纪,已是尝到愁滋味了?”

“那日在我府上陪郡王喝酒的人,是家父。”崔莺黯然道。

薛崇训虽然早已看出这女人在崔府地位不低,但听她确认自己是崔日用的女儿,他也是有些吃惊,想想那日崔日用竟然叫未出阁的女儿前来斟酒,倒是有些匪夷所思。这时又听得崔莺道:“谁都以为我是世家千金,精贵得很,可是……”

不知怎地,薛崇训听她的声音愈发柔|媚,且见她眉宇间露出的淡淡哀愁,忽然生出一种爱|怜之情。没一会,他更是冲动得想要马上抱住这个女人了……身上也是燥|热|难|耐,长袍里那活儿居然硬|了!这是神马情况?他骤然醒悟,勃然怒道:“你在酒里下了东西?什么玩意……为何三娘没看出来?”

“别着急。”崔莺按住他的手。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女人的手实在是太|滑|太|嫩了,真想将那可爱诱|人的纤纤玉手含|在嘴里。又听得崔莺道,“你看见门口那盆花了么,花粉和酒都没问题,但混在一起就很奇妙了……对身体无碍的,您放心。”

妈|的,古人还玩起化学反应来了,更郁闷的是,我居然一点都没想到上面去。薛崇训吞了口口水,很想当场便把面前这女人给强|暴了,反正是她自己下的春|药,自己送上门的货活该被|日,关老子屁事!

但薛崇训的脑子还没完全糊涂,心里明白得紧:她一个未出嫁的大家闺秀,没事把自个送给别人玩?肯定有目的。

薛崇训涨红了脸,瞪圆双目问道:“你什么意思,有屁快发!老子要走了。”

“郡王风雅之人,何以满口污|言|秽|语?”崔莺不慌不忙地说道,“不过您真是心口不一,嘴上说得这么难听,心里打算这么就走了?敢情郡王还是正人君子。”

薛崇训道:“天下哪有白|搞|的X?”

这下崔莺的脸也唰一下红了。薛崇训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转身欲走,却不料这时背上一暖,那崔莺奔了过来从后面拦腰紧紧抱住了他。一对柔|软的奶|子虽然隔着衣服,也够薛崇训受的……吃了那玩意,就跟端坐着看了俩小时爱情|动作|片一个感觉。

第五十三章 小王

薛崇训一把推开崔莺,不料正好推在她的胸|上,他的脑子昏乎乎的只感觉手上摸到的地方软|绵绵的,顿觉那东西从来没那么软过,他的眼睛都红了。这种时候决不能去权衡利弊纠结进退,正如早上在温暖被窝里苏醒的时候一样,如果要慢慢去想起床好还是不起床好,那多半是起不了。于是他根本不去想,转身便走。凡事总有个代价,别相信天上掉馅饼,什么事儿就简单了,根本费不了什么脑子。

却不料那女子没完没了纠|缠不休,抓住了薛崇训的大手不放,只听她说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家与你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如和谈如何?”

“放手!”薛崇训红着眼睛无情地喝道,“要谈改日叫崔日用到我府上坐下来慢慢谈,让你一个女流之辈来谈什么?”

薛崇训咬牙狠下一条心什么也不想,这时候吃了|药去谈判,恐怕是无法发挥正常的思维水平。和怒火中烧时处事是一个道理,生气时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也别干。

“犯|贱!”他鄙夷地骂道。正欲仗着力气大用粗|暴的手段摆脱她时,忽见崔莺满眼的泪水,气得肩膀一阵抽|搐。薛崇训心下一软顿觉刚才那句骂人的话确实太过分了,别人毕竟是世家小姐,平时哪里能被人随便打骂的?

崔莺或许也感觉到了薛崇训手上挣脱的力气小了,她苍白的脸上挂着泪水,却抓起薛崇训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上。薛崇训愕然道:“崔家那么多人,你一个女子何苦如此?”

崔莺抽|泣道:“家父言刘刺史(刘幽求)的信札被截,虽不知所言何物,但知事关重大。我们做个交易,绝不会亏待了你。你将那信札给我,我便……便随你所|欲……薛郎,我们崔家绝不可能有反意,你又何必落井下石置之死地而后快?金城县主的事,家父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如果殿下逼迫太紧,家父也会找借口推脱。你再仔细想想,真有必要那么做吗?”

薛崇训听罢也有些心动,就是不知道崔日用能不能推掉。比如借口崔莫有疾?太平公主派个御医一瞧不就明白了。自|残?虎毒不食子,崔日用会那么干?再说那样做不是明摆着忤逆太平公主的意志,要和她对着干么?

而且薛崇训很了解自己母亲的性子,她是那种只想进不想退的人,很难做出迁就别人的事,要做什么就非得做成不可。反正是个麻烦的主。

但现在见崔莺可怜,他又有点心软不太想把事情做得太过分;但是又接受不了自己的女人嫁给别人的耻辱。总之脑子里就如一团浆糊一般。这种时候又有情|欲作怪,他无法做出明智的决定,心道只能等冷静了再说。

他想罢轻轻用力一推,崔莺的体力哪里能和他相提并论,直接便被推得后退着坐到了地板上。他顾不得怜|香|惜|玉,不愿多想,打开房门便长扬而去。

走廊上三娘一脸歉意道:“我没能尽到职责,请郎君责罚。”

薛崇训黑着脸道:“不怪你,咱们走。”

三娘一边跟上来,一边又说道:“幸亏不是毒药,否则我……”

薛崇训道:“如果混在一起是毒药,崔家定是坐实了谋反大罪,等着灭九族便是……不过刚才我拒绝了和谈交易,虽然崔日用一个文官在长安翻不起什么浪子,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谨防那厮狗急跳墙。”

……

作为京官有些禁|忌,崔日用身边确实没有什么武士,他家里养的门客多半是文人,并无那种善于打架斗殴之人。天子脚下他又是官僚,谁吃饱了撑的才去招惹当官的?就如后世里那些混社会的人,没事是愿意去敲诈一下法院院长、还是去威胁一下公|安局|局长?平日里他本就不需要猛士,能用上的都是这些能出谋划策的人。

昨日来了个刘幽求家的人,说密送的信札被人给抢走了……刘幽求是李隆基以前的核心成员之一,被流放到了岭南之后现在居然都没|死,还当着刺史,这事儿本来就让人很纳闷,不过没人在朝里提这茬。这么一个前政敌的人,给他崔日用写信,不是劝一块儿谋|反是干什么?崔日用以前也是李隆基那个阵营的,但不是最心腹的那帮人而已。叫他一块谋反,就算他不答应,也没有举|报上去找人猜忌的道理,这或许也是刘幽求联络他的原因之一。

另外崔家是山东门阀,在地方上是有势力的人,不仅有财力物力,而且舆论上也能声援。找他加入造|反行列,不仅能招更多兵买更多马,登高一呼效果也是很好。就如当初那些门阀造武则天的反一样,叫骆宾王登高一呼“试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多得劲!就算战场上没搞|赢,也能流个芳名百世。

崔日用郁闷的是自己根本没想到和别人谋|反的事,密信就跑别人手里去了。虽说是刘幽求一厢情愿,但信要是到了太平公主手里,她现在跟做皇帝一样,能安心得了?做皇帝的心思和常人很不同,因为已经位极人间,威胁只能来自于下面,所以皇帝最怕别人要造|反。

于是崔日用火烧眉毛的感受可想而知,今日又得知薛崇训不肯妥协,看样子要硬碰到底……在长安这地方,薛崇训有皇权护佑,他倒是有恃无恐,老子用什么和他碰?

他真是急了,找了几个最赏识的文人商议对策,另外还有他老婆贾氏,老婆不仅是个女人,她是贾家门阀的人,叫上她参与决策,也能多个盟友。

贾氏见老公急得团团转,旁边那俩吃白饭的文人又不说话,她心里是十分愤怒:不知道自家养这些搔首弄姿的文人墨客有嘛用!平时吃的穿的全给,还得给钱花,到头来一点用没有,上辈子欠他们的?

贾氏遂没好气地说道:“既然没路走了,咱们就连夜出京先回自己的地头上,和刘幽求他们一起办事。刘幽求打的是李三郎的旗号,阿郎以前本来就是他们那边的人,现在投过去,省得在长安遭这活罪。”

这时旁边一个姓王的年轻人人立刻谏道:“夫人此言差矣!万万不可离京,否则便自认了逆之罪,再无退路……况且三郎的人此次起事,还没准备好便泄漏风声,必不成!刘幽求出身小家小室,他可以亡走,侍郎(崔日用)跑哪里去?山东的百年家业根基都不要了?”

也许那句“此言差矣”太直白,贾氏面有不悦,但崔日用随即便断然道:“王先生所言极是。而今我已身在绝境,计将安出?”

王姓文人道:“昨夜蚊虫叮咬,久不能寐,遂起身读书……”

崔日用忙道:“一会我便叫人给先生送一副上等的蚊帐过去。”贾氏听罢面有鄙夷之色,这都什么时候了,酸|腐文人竟然还想着贪一床蚊帐?

“侍郎如此厚待,我再不苦心用事实在有愧于此蚊帐之义。”王姓文人从容地说道。

崔日用急道:“愿闻先生良言。”

王姓文人不慌不忙地接着方才那|话儿:“昨夜夜读书册,看到一个故事,侍郎肯定也看过,廉颇蔺相如列传。宦者令缪贤舍人私藏和氏璧,被赵王知道了畏罪欲逃,蔺相如便进言让他主动请罪,果然豁免。侍郎何不学习古人?”

贾氏愕然道:“书上说的东西能全信?王先生,这是关系我们家生死命运的大事,您可别儿戏对待。”

崔日用立刻斥道:“妇人之见,你且听着没人当你是哑巴……王先生,你真的能肯定殿下饶得过我?”

文人笑道:“世间事哪有十拿九稳的?要试了才知道。”

崔日用:“……”

这时旁边另一个文士皱眉沉吟道:“我倒是觉得王贤弟此法确实值得试试。”说话的这个年已不惑,平日里为人很稳重,他一说话让崔日用多了许多信心,忙说道:“李先生也这样认为?”

“刘幽求这样的人能活到现在,便证实了太平党众人早已决心施行怀柔国策。朝廷大计岂能朝令夕改?既用政,他们定已作好了应变准备,绝不会随便改变国策,大肆牵连下狱。现在并没有直接凭据指明侍郎会谋反,加上您主动揭发刘幽求,事情极可能牵扯不到您的身上。”

崔日用一寻思,确是这么个理儿,当下便喜道:“若非先生良言,我无所适从耳。”

那中年文人摇头道:“是王贤弟才思敏捷,我不敢居功。”

崔日用心道:早知如此,何必忍着奇耻大辱叫小女去白白遭人羞辱?果然大事还需光明正大的方法,小手段毫无用处!

这时那年轻人笑道:“我就是突发奇想,想到了昨晚刚看过的故事,不料兄台能说出那么多佐证的理儿来,佩服佩服……侍郎,您方才说的蚊帐……”

崔日用愕然道:“我送你十个蚊帐!”

年轻人好不客气的说道:“多点也好,却不知酒肆里收不收蚊帐。”

第五十四章 知己

崔日用一大早便赶去丹凤门,虽说几乎每日他都是天没亮就出发,但今日心里挂着事起得就更早了。他这是心急才早早地到了门口,却进不去。因为丹凤门开门是有时间规定的,每日卯点准时开门,除非是遇到军情急况,没到点任谁也进不去。

一天十二个时辰,长安计时的标准是以大明宫司天台衙门里的沙漏为凭,然后一天有几次鼓声核准各个部门的时间。这种办法当然误差很大,不过司天台的官员会以日月星辰的运行为凭据调整,让误差不至于积累。

这时候的人们不知道各地有时差这回事儿,所以长安的卯时和幽州(北京)的卯时肯定不在一个点上,除了薛崇训有现代知识,其他唐人并不自知。记得官场上有件事儿,有个幽州籍贯的京官很浪漫,写信给老家的情|人约定某月某日某刻一起看月亮寄托相|思之情……因为时差,很显然他们没约到一块去。

已近八月间,日短夜长是越来越明显了,崔日用到达丹凤门的时候,天还没亮,只见远处的朱雀大街上灯笼排成火龙,上朝的文武百官这时才陆续赶来。长安城东北面这边靠近宫廷的食货店面通常都开得早,就是为了做这些上朝的上值的官吏们的生意。卖不托面条的、油煎饼的早早地竖起了幡子,点起了灯火,一时街巷上灯火辉煌一片繁华景象。

大家花个几文钱买个点心包着便当早餐,中午在衙门里混公家饭,官员的生活看起来还比较节俭……腐败在任何朝代都有,但唐朝吏治还没烂到一定程度,品级低的官员很多实际上比较穷,什么“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事儿在这时不敢想象,十万两银子大约相当于十万贯钱,知府相当于刺史的品级,但这时候的刺史一辈子可能也赚不到十万贯。

很多官员是骑马上值,很喜欢到店里买个饼子拿纸包着然后就坐在马上边走边吃。崔日用是黄门侍郎,又是世家出身,很少在街边买地摊货,但他见此情形倒是想起来,长乐坊南边有家卖“作麦”的食铺,味道确实不错:用面一斗,羊肉两斤,葱白一合,如此搭配后用豉汁及盐熬令熟,再炙成的油煎饼。

正想着作麦饼时,就见自家的一个幕僚骑马过来了,手里还拿着两个煎饼,走近之后崔日用一闻气味,便知道是那种用葱和羊肉做的饼子。那幕僚才十余岁,姓王叫王昌龄,昨儿个在府上商议大事,就是他出的主意。

“听说侍郎今早饿着肚子就出来了,我便多捎带了一个。”王昌龄从马上下来,递了个饼子给崔日用。

崔日用看到自己喜欢吃的羊肉饼,几乎要闪出泪花来,哽咽道:“却不知这是不是最后一次吃它了……”

王昌龄听罢脸色一沉,缓缓道:“我本在京兆种地,平生所好读书耕田二事而已,却因天灾几乎沦为乞丐,若非侍郎知遇已是街头饿殍矣……我且回府上恭候消息,如事不利,我便自裁谢罪,以谢侍郎知遇之恩。”

崔日用听罢眉毛一轩,愕然道:“这是我崔家的家事,怎么也牵扯不到王先生头上,你不必如此。如事不利,另寻他路吧。”

王昌龄笑道:“士为知己者死。”

崔日用不禁感动,昨日他哪里是为了一副蚊帐?不过是玩笑罢了。王昌龄敢提出这个冒险策略,早就想好了要为之担当责任。崔日用上下打量着这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他的身材显得有些瘦弱,肩膀更是弱不禁风,却有胆子用它担当责任,怎叫人不肃然起敬?

崔日用想起自家那不成器的儿子,比王昌龄还要大一点,脑子里却像塞了稀泥一般,小小年纪便专好|美|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想罢他不禁叹道:“得子如少伯,夫复何求?”

就在这时,东天出现了一朵奇异的云彩,太阳将要升起了。一队铁骑排着整齐的队列来到宫门,当头一个盔上插|着白色羽毛的高大军官从战马上潇洒地跳将下来,双手递上一枚鱼符。原本守门的将军也拿出了一枚鱼符,两厢一对,镶嵌得丝毫不差。于是那将军便回头说道:“兄弟们,下值了。”

城内一个拖着长长尾音的声音高唱道:“鱼符并合,开宫门!”

隆隆的鼓声随即响彻天地,厚重的宫门缓缓开启,新来的那对铁骑先行踏进,沉重的铁蹄踏得石路匡匡巨响。待岗哨换好了,门外的文武大臣、外邦使节这才默默地陆续向巍峨的大明宫走去,一切都井井有条。在社会落后如斯的八世纪,西方一片黑暗,东方也以落后分散的小农经济为支撑。而在长安却有如此庞大而分工细致的各级机构,百万人在这里工作生活,堪称奇迹。怪不得远近海内外的万国使者都蜂拥而至,要学习唐朝的典章制度了。

宫门内还有内侍省的宦官当值,先要记录进宫的人的相貌籍贯官职,然后才喊道:“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说。”

……被喊道名字的人,这才走过去接受搜身,被放入宫城。

崔日用参加完大朝,便跟着几个宰相一起出了含元殿,找到宦官鱼立本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要面见殿下,劳烦鱼公公传报一声。”

参加大朝的时候拜的是皇帝李守礼,就是做个样子,正事和皇帝说完全是吃饱了撑的。要说事儿还得见后面的太平公主才中。太平公主日常接见的主要是那几个宰相,宰相们领会了她的意思再下来予以施行。崔日用不是宰相没法习惯性地去见她,但他这黄门侍郎也是个不小的官儿,且管着宫门的一些事务,经常也能见到太平公主。于是鱼立本便说道:“不必传报了,正好阁老们要去紫宸殿,您就跟着一块儿过去吧。”

从含元殿到紫宸殿虽然只隔着一座宣政殿,直走就能到,可这地方实在太宽阔,一行七八个人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来到大明宫中轴线上的第三座大殿紫宸殿跟前。一起走的人除了几个宰相和要害部门的要员,还有河东王薛崇训。

薛崇训和崔日用积怨已有一段时间,矛盾有加深的趋向,而且刚刚才发生了崔莺那件尴尬,两人一见面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大家都打着哈哈应付一下了事。薛崇训见崔日用也跟着去见太平公主,心下也有点纳闷……不过黄门侍郎见当权者,最大的可能是公务。薛崇训也不便问什么,只好不动声色瞧瞧再说。

进了大殿等一会儿,太平公主便在一众宦官宫女的簇拥下从北面的内门中走上台阶上的宝座。一群宰相级别的大员都只能躬身站在下边,她这排场气势不知和皇帝有嘛区别,差一声“万寿无疆”。

还有大臣们倒不必行跪礼,只消站着见礼便是。太平公主坐到软塌上,抬起衣袖道:“陆阁老等人年岁不小了,不宜久站,边上有椅子,大家都找地方坐下说罢。”她一面说一面扫视了一遍到场的人,目光在崔日用身上停顿了一下,但没什么。大概是因为崔日用不是常客的原因。

因太平公主没问崔日用来的缘故,他心里有点惶恐,也没急着说什么,便坐着光听,好像在酝酿勇气一样。

众人主要说“长征健儿”那事的进度,各级衙门都将这事儿抓得很紧,进展也就很快。如今十万人规模的壮丁已经凑齐了,并已经经过短暂的战阵训练,已在开赴陇右的途中。到地儿了需得进一步训练,如果仗一时没打起来,地方上的行军总管、将领官吏还得布置种田自己解决一些粮食问题。

大家商量了一阵,稍事休息之时,太平公主总算想起了崔日用,问道:“崔侍郎有事儿吧?”

崔日用本来已把语气、措辞等啥都想得好好的,可事到临头了还真有点紧张,他轻轻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叩头道:“臣是来请罪的,臣万死……”

众人愕然,只有薛崇训心里明白得紧,他已经猜到崔日用想干什么……妈|的,这货也太沉不气,老|子还没开始逼他呢,他就要自己供出来了?

不过薛崇训心里也嘀咕,主动请罪表诚意?母亲会不会真放过他?影响结果的因素不少,要想清楚这事儿能牵扯到的东西比较多,然后还有母亲的情绪影响,如今这政|治是家国天下,有时候就算是国家大事也不一定是完全理性的……就看太平公主心里怎么个想法了。

这时太平公主说道:“没听人说你做错了什么,犯了什么罪?你说来听听,我为你做主。”

崔日用的身子伏得很低,脸对着地板,声音发|颤:“前日有个远客到寒舍造访,我见名帖果然是很久前的故交,便接待了他。哪想到此人竟然是替远在岭南的刘幽求做说客的人……”

第五十五章 猜猜

崔日用一五一十地将刘幽求联络各方要谋反的事儿交代清楚,众大臣听罢脸上皆有诧异之色。很显然这事儿从黄门侍郎口中说出来多半是假不了,官员说话是要负责任的,如果查实了是诬告要反遭其罪。

根本就不需要证据,太平公主当即就下令道:“派个御史去岭南责问刘幽求,如他不认便带回京师当面对质。”

这时窦怀贞起身抱拳道:“臣举荐一人可担当此任,门下省左拾遗周彬。”

太平公主随口问道:“我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有何过人之处?”

窦怀贞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殿下没听说过周彬,但肯定听说过缚游艺……”缚游艺是武则天时期有名的酷吏,心理|极度变|态,不过这种人得罪的人太多又没大权几乎是没有好下场的。窦怀贞继续说道,“周彬平生最敬重的人便是缚游艺,于刑律之道颇有心得。但因其叔父与我私交不错,言刑律戾气太重,不愿周彬到刑部当差;但最近其叔父已告老还乡,周彬多次求我为他调任差事,以便学有所用。正好刘幽求这事儿可以让他施展施展以观能耐,故臣举荐之。”

太平听罢点头道:“如此便加周彬为御史,出京负责刘幽求之事,办得好回来再派官职。”

刘幽求本就是李隆基以前的心腹,如今庙堂上手握重权的人都是他的政敌,没有一个人为他说半句话,被告之后嫌疑重大,马上就要问罪毫无悬念。

而崔日用虽然主动交代,其实也有嫌疑,他交代完事情经过便一言不发地伏在地上,等待着命运的审判。太平这时看着地上的崔日用,抬起袖子犹豫地沉吟道:“崔日用……”

刚唤一个名字,崔日用便浑身一|颤,上身伏得更低了,几乎是趴在地上。

“你们觉得崔侍郎功劳几何?”太平回顾左右,问身边的宰相。

大家都没说话,她是不是在问功劳大小,而是在问该不该把崔日用一起下狱吧?刘幽求不和别人联络,就偏偏和他崔日用联络,显然这厮自己也撇不清干系。在场的诸大臣理政方式完全不同,但相同的是都差不多老油条了,各有一套立身处世的道理,就算是那平日看起来淡泊不争的陆象先,也发明了个成语“庸人自扰”不是。大伙儿明白得紧,这事儿不能乱提建议,关键看上位者有没有那个胸襟。

涉及谋逆之事,如果太平心里容不下崔日用,再怎么劝谏都没用,要理解高处不胜寒的心境啊。

连薛崇训都没说话,他明白,崔日用自己交代之后,他手里的那份信札就已经失去意义。此时此刻如果把那信札拿出来想落井下石,恐怕会起反作用,反倒帮了崔日用这厮一把。因为如果薛崇训那样干,太平肯定马上就明白了,这事儿的根源是薛崔二人之间的矛盾。

薛崇训权衡利弊之后,也是默不作声,就等母亲自个拿主意。

太平公主沉吟良久,说道:“崔侍郎请起,这事儿你且安心,如果没有真凭实据指明你有牵连,我会为你做主,绝不会冤枉了你。”

崔日用听罢大喜,忙叩拜道:“谢殿下不杀之恩,臣没齿难忘。”

而薛崇训却是大为不爽,心下咯噔一声:操!这样都没事?他心道:反正都成这么个场面了,不如把信拿出来激一激,聊胜于无。

不料这时又听得陆象先欣慰地说道:“殿下胸怀天下海纳百川,以国策稳定为大,老臣由衷敬佩。”

薛崇训听罢一琢磨,政变以来朝廷确实实施的是怀柔国策,虽然这政略是陆象先提出来的,但已获得了太平及众党徒的认可……如此一想,劫持密信这事儿原本就不怎么靠谱,是枉做了小人……

他心里的郁闷可想而知,到嘴边的话顿时给咽下去了。

一众人开完会,崔日用屁事没有便放出紫宸殿来。大家散伙,薛崇训正待要走,却被母亲单独留下。

他以为又要被上政治|课,被教育一通什么拉拢世家之类的老生常谈。但太平没提那壶,只说道:“上回你给我举荐的那个女道士玉清,我传话下去后就差不多把这事儿给忘了,不想前日东都的官员把她给送宫里来了。”

“玉清道姑啊?”薛崇训很久都没想到她了,这时提起,他想起的人倒是白无常。他说道:“嗯,母亲大人要修习道法,玉清是最好不过的人选了,市井中那些披着道袍坑蒙拐骗之徒,修行上连玉清的一个手指头都赶不上。”

太平公主带着揶揄的微笑:“昨儿我见过她了,长得白净,你倒是交际得广,连女道士都认识……回想起来,我以前也出家做过道士,后来才还俗的。”

薛崇训知道这事儿:以前太平公主十来岁的时候,吐蕃来求亲指名道姓要她嫁过去,她没办法才出家做道士,说是要为父母祈福,实则就是逃婚。

他想罢灵机一动,当下便以温情为手段求情道:“吐蕃荒蛮之地,男人脑门上梳辫子一副蠢|样,咱们大唐公主过去就是遭罪。如果那时候儿臣在,就算母亲没出家躲避,也会像抢金城一样把母亲大人抢回来。”

太平意寓深长地笑了一下:“都是我把你惯的,看成什么样子了。”她随即又道,“玉清定是你认识的人,你要不要见见她?对了,她身边还有个奴婢,听玉清叫她小白,长得可是乖巧,你也认识?”

白无常?薛崇训又是激动又是纳闷:玉清那母道士是个百合,白七妹怎么又和她搞到一块儿了?

但他正要找白七妹办点事,愁找不到她呢,现在可好,混到皇宫里来了,要找不就容易了?这样的江湖人物能混到宫里头,也是因为薛崇训这个当红郡王举荐的关系,不然是绝不可能有机会进来的。

薛崇训当即便说道:“我与玉清本是朋友,清谈道法而已,多日不见见见也好……绝无其他关系。”

“你不说还好,一说就是欲盖弥彰。”太平笑嘻嘻地说道。

母子二人便从紫宸殿出来,前呼后拥地来到御辇之前。太平要薛崇训同车,但薛崇训见这种车子是皇帝坐的,太平可以说是皇兄恩赐的,薛崇训去坐却有点说不过去,太张扬了,他便拒绝上车骑马护在一旁。

正如肩宽魁梧的人穿西装能撑起来更有气势一样,长得高大的人骑大马才能和骏马相得益彰。薛崇训那副身材正适合骑高头大马,在敞篷御辇上的太平公主途中都多次回首看他,目光中极尽宠爱。

但薛崇训也郁闷,母亲这种宠爱并不是千依百顺,不然她怎么非得把他的女人往外送?这事儿没法靠她,薛崇训打算自己瞎搞,弄出一摊子事摆起,麻烦也是被逼的。

来到承香殿前,薛崇训从马上矫健地跳将下来,正见太平公主要下车,那边有个宦官已经小跑着过来了,薛崇训便赶在前面走到她的面前,手往袖子里一缩,垫着衣袖把手腕伸了过去。太平公主会意,便把保养得娇|嫩的玉手轻轻放在薛崇训的手腕上,扶着他下了车。

薛崇训得讨好着点母亲,先打几张感情牌铺垫着,以后胡|搞弄出麻烦来,也更可能被宽恕不是。像上回在吐蕃那事儿,多大的麻烦,要换作别人脑袋早就搬家了,可他没事。

二人走到飞桥上时,太平公主扬了扬下巴,看着上面那乘凉的高阁道:“诺,那边,以前是我常呆的地方,听说道家住得越高越能接近上天,我便让给玉清做星楼了。你上去见她吧,聊完了陪我午膳。”

薛崇训遂走过彩虹一般的弧形飞桥,向那星楼走去,快走到地儿时,忽然从一道门里伸出一只葱白的胳膊来只抓其衣襟,薛崇训吃了一惊,左脚向后一跨稳住下盘,上身向后一仰躲过了一招。就在这时,听得咯咯一声娇|笑:“薛郎好身手呢。”

是白七妹的声音……有些人本身是危险人物,但薛崇训的潜意识里却很信任,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的戒心便直线下降,立刻被抓了个正着,一下子被拉了进去。

“唉哟,你就不能温|柔点吗,撞得人家胸|口的兔兔生|疼。”白七妹那声音简直娇|到了极点。

薛崇训看到她那张清纯的娃娃脸,心下一喜说道:“我正有件事儿。”

“让我猜猜。”白七妹笑眯眯地把手指按在薛崇训的嘴巴上,歪着脑袋想了想,娇|羞地撒娇道,“你是讨债来的,想|舔|人家|那里……虽说上回答应了你的,但我可以赖帐啊,唔,看你的表现,坏东西!”

她老是这么活泼,要是在平时薛崇训真没法摆脱这种绯色的气氛,但这时他心里挂着要紧的事,便说道:“先说正事儿,我要你帮个忙办件事……”

“什么叫正事儿,什么叫歪事儿?”白七妹翘起小嘴娇嗔道,“那么久没见面,你都不想我?还说什么歪事儿,懒得理你,我又不是你的手下,凭什么要听你的?”

薛崇训愕然,对付这女人,你说给多少多少酬金那基本没用,他只得好言道:“是,我的错,怎么能先想着歪事儿呢?”说罢身手在她的胸|口上摸了一把,笑道,“发现你这兔兔好像比以前更大了,是不是玉清给你摸|大的?”

白七妹脸上一红,唾了一口道:“讨厌鬼!都是女的,没事她摸|我的胸作甚?倒是昨儿晚上我瞧见玉清摸你|娘太平公主的胸……”

薛崇训:“……”

白七妹笑道:“你别乱想啊,因为殿下听玉清说疏通几条经脉能防止胸|部|下垂,所以就迫切地要尝试了,殿下真是爱美至极。不过别说她还真美,都四十出头的人了,完全看不出来呢,昨儿个见玉清为她推|拿,瞧见她的胸|部可真大啊……”

薛崇训正色道:“她是我母亲大人,你在我面前说这个是不是不大好?”

白七妹也意识到确实失礼,忙住了嘴。薛崇训趁机交代了自己的事,如此如此拜托白七妹去办。

第五十六章 散矣

俗话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别说有时候还挺准的,早上的时候东天出现过一片绮丽的彩霞久久不散,白天依旧晴朗,入夜后就忽然下起暴雨来了。那大雨下得叫一个猛,就像神仙在端着巨大的盆子往下头倒洗脚水似的。

又是雨又是风,电闪雷鸣,天地间骤然一亮,然后“喀嘣”一声地动山摇。纵然是号称世界第一都的巍峨长安城,在大自然的威力下仿佛也是摇摇欲坠,在漫天的斜雨中渺小非常,就像随时会被淹没在汪洋水海之中一般。

一条条横平竖直的长街上雨水横流,有如一条条河流一般,两侧的屋檐上流|水如注都成了水帘洞的模样。那些大户人家的屋檐下本来挂着彻夜长明灯,却已被狂风吹落了大半,掉在地上被蹂|躏成了纸糊竹架。幸存的寥寥几盏灯笼在闪亮的雷电之下微弱得就像蝼蚁面对大树。长街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却又像有千军万马,哗啦啦的雨声、呼啸的风声就像万马奔腾一般嘈杂,雷鸣就如战鼓阵阵,空无一人的街巷中真是热闹极了,仿佛都是些鬼魅在疯狂庆祝。

长安城北部康阳坊有一家朱门大宅,门上头的牌匾上写着两个眉飞色舞的大字“崔府”,起飘逸的笔式仿佛诠释着家族的兴旺。这里正是黄门侍郎山东大族崔家在京师的府邸。此处宅子同样在风雨飘摇之中。

就在这时天地间又是一闪,“喀嘣”一声巨响,府内随即传出一声尖叫,人声在夜空中分外凄厉。

“杀人了!死人了……”一个女子疯狂地喊叫起来,不停的喊,一直在重复。

黑漆漆的府中很快灯火闪烁起来,本来空无一人犹如鬼宅一般的沉闷府邸很快有了人影和人声,一时多了一些暖气儿。

“死的人是郎君!”一个声音道,“被雷劈了,快去叫阿郎和夫人,赶紧的!”

不一会儿,只见身穿白色亵衣的一个身宽体胖中年人急匆匆地从屋檐下奔了过来,正是这朱门大院的男主人崔日用,他连一件外衣都没来得及批,穿着睡衣就跑来了。别说穿衣服,脚上的鞋子都只穿了一只。

听说儿子崔莫被雷|劈|挂了,他能不急吗?虽说有时候儿子给他惹很多麻烦,他甚至恨不得崔莫去|死,但真|死了,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伧之感唯有做父母的人才体会得到。如果死的人是女儿,还没那么伤心,可崔家的男丁们是家族下一代的希望啊!在士族眼里,家族的利益甚至比帝国的利益还要重要。

崔日用踉踉跄跄地奔进屋子里一瞧,只见一个黑糊糊的长条成八字形地躺在大床上,地上跪着两个女|婢,已经吓|傻了。崔日用微|颤|颤地走到床前,从身边的奴仆手中接过灯笼凑近了一瞧,那人形黑条的皮肤已经被烤|糊了,但崔莫是他的亲生儿子,从脸部轮廓等一瞧,他还能认不出来么?

崔日用腿|上一|软,灯笼“哐”地掉到地上,人向后一仰。奴仆们急忙托住,“阿郎,阿郎……”喊个不停,另外有个人则拿脚踩地上的灯笼,摔翻之后它烧起来了。

过得片刻,又有一些男男女女进来了,其中便有崔日用的老婆贾氏。贾氏一看立马心|肝|肉|肉地掏|心掏|肺大哭起来,还顾得上神马世家千金的矜持?崔莫是她亲生的唯一儿子,其他几个儿子都不是她生的……算起来崔日用的嫡出儿子就崔莫一个,那才是真正的合法继承者,不过嫡出要是挂了,也只好用庶出的来充当继承人,起码身上也是崔家的血脉不是。

对崔日用和贾氏来说,这其中不仅包含感情的问题,也有一些厉害关系。这嫡出的儿子不仅是崔家的人,还有贾家的血缘,更能协调各方。其他那些儿子的生母大多出身不好,有的甚至是妓|女,让她们的儿子来抗大鼎,娘家那边没人,以后的家势如何发展?

崔莫一|死,贾氏的情况更糟,她要是不能再生出一个儿子来,崔日用可以从家族利益考虑合法地休掉她,再娶一个世家千金当正妻。何况崔莫可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于是贾氏的伤心比崔日用更甚,简直哭得死去活来。

崔日用毕竟是男人心肠比女人硬,他昏厥过来后很快便接受了现实,说道:“死了人先报官吧,报京兆府。”

这时一旁围观的年轻幕僚王昌龄道:“郎君显然是遭天灾意外而折,我觉得这事儿还是不要声张的好,只说染疾不治身亡便可。崔侍郎是他的父亲,也这么说,官府自然就不会追究了。”

崔日用不解道:“为何要遮遮掩掩的?”

王昌龄指着屋顶说道:“人在家里居然祸从天降,恐怕会被人闲言碎语说是遭了天谴,岂不影响崔府声誉,让死|者不安?”

也许是王昌龄的从容态度激怒了贾氏,又可能是她太伤心了需要一个发泄口,听此话后顿时勃然大怒,指着王昌龄的鼻子骂道:“遭天谴?你在幸灾乐祸是吧,你嫉妒莫儿在背后诅咒他?!”

王昌龄神色一阵尴尬,忙抱拳道:“夫人错怪王某。”

崔日用也急忙拉住老婆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和咱们家的自己人过意不去,拿人家撒什么气?”

“我不是生气!”贾氏一脸的泪水,咬着牙冷冷道,“什么天灾,都是人祸!说起来就是这个姓王的害死的莫儿!上次我说送莫儿回老家暂避,就是姓王的妖言劝阻,否则怎么会发生今天的惨事?”

王昌龄愕然道:“我是曾在崔公面前劝过这话,但我又不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灾意外岂能预算?夫人伤子心切随口说话,我自不予计较。如果我方才的建议有何不妥,还请崔公及夫人海量。”

崔日用忙劝道:“没有的事儿,王先生刚刚出得良策救我崔家,大恩还未感谢……你能理解夫人的心情就好。”

王昌龄听罢以为然,便抱拳道:“我先回避。”

“等等!”贾氏喝住他道,“你还回避什么?现在就给我滚,滚出崔家,狼|心狗|肺的东西休得在此混吃混喝!”

“啪!”崔日用顿时暴跳如雷,一耳光扇了过去,打得那贾氏摔倒在地,双手捂住的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

王昌龄愕然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他虽然才学过人,但毕竟年纪小人生阅历有限,并不是什么都精通的,人情世故他就十分欠缺。他怔了半天,终于红着脸道:“我这就离开崔家……不过,崔公曾经答应过我们,如立大功能有一笔丰厚的赏赐,我现今很缺一笔钱财,短日之内没有别的办法,您能不能……”

崔日用问道:“你要多少?”

王昌龄道:“一万贯,多一分都不要,我急用。”

“万贯?你拿这么多钱做什么用?”崔日用愕然,“我一时到哪里去凑这么多钱?何况莫儿不幸,白事也需一大笔花销……”

地上的贾氏冷笑道:“定是去倚翠楼赎你那姘|头吧?不要脸的东西!咱们崔家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倒只想着寻花问柳。那个叫步摇的狐狸精迷惑了莫儿,又迷惑这姓王的,从中挑拨离间。姓王的也不是好东西,为了个脏货争风吃醋,恐怕巴不得莫儿早|死!”

王昌龄愤怒道:“我叫你一声夫人,是出于尊重。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步摇!她虽堕|入风|尘,但是迫不得已,她不仅有善心,更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初家乡赤地百里颗粒无收,我流落到长安,已到了饿死街头之际,首先是步摇收留我,然后通过郎君(崔莫)的关系才让我到崔府中谋得生计。我敬重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王昌龄的眼里竟然闪出了泪花,“我当时一身又脏又臭,狼狈得连条狗不|如,你们知道我是怎么一个心境?这时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对素未相识的丑陋之人丝毫没有嫌弃……我若不将其恩情计在心里、不怀知恩图报之心,虽禽兽亦不如!”

他说罢抱拳鞠躬道:“这一礼谢崔公知遇之恩,我非贪图财物之人,报酬不要也罢,咱们主幕之谊就此恩断义绝!”说罢转身就走。

“王先生留步!”崔日用想挽留住人才的急切之情全部都表露在了脸上,“如今非常时刻,王先生切勿动气,咱们容后细述。”

这时贾氏哭道:“莫儿去了你不急,就急一个外人,我知道你早就打算休了我这色|衰徐娘另寻新欢是吧?”

崔日用左右不是人,郁闷道:“糟糠之妻不下堂,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白跟了我几十年!”

这时王昌龄已经走进了雨中,顿时浑身都被暴雨湿透了,他的瘦弱身材看起来更加单薄。崔日用在后面喊道:“还不快给王先生送把伞去!”

王昌龄走到洞门口,转身抱拳道:“不必了,就此别过。”

雨没有停息的意思,那雨中的人们都在为生活与尊严挣扎抗争吧。

第五十七章 雨夜

瓢泼一般的大雨从未停息过半刻,瘦弱的王昌龄走出崔府时就像一只落汤鸡一样,这时他才意识到没地儿可去,因为市坊管制的长安城宵禁之后会关坊门,他连康阳坊都出不去。去妓|院找步摇?他又很不愿意在落魄之时去见女人,除非那个女人是自己的亲|娘,可惜娘已经过世。

寄人篱下的悲哀就在这时体现出来了。

就在这时,只见一架四架的大马车在暴雨中缓缓驶来,周围还有四个骑马的壮汉护右,那些骑马的人好像根本就不怕雨,从容不迫地在雨中行走。

这都半夜了什么人还在街上乱走?王昌龄站在墙边上,默默地看着那辆马车,想等着它驶过之后再走。却不料那马车在面前突然停下,仿佛专程为站在墙角里很不起眼的瘦弱少年停下的一般。

车厢里先伸出一把油伞来,“啵”地一声撑开,然后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皮靴、紫团花的人从车中慢慢下来,伞遮着他的脑袋,光线也很暗看不见脸。

“喀嘣!”天地一闪,一架大马车、四个骑马大汉、一个撑着油伞的高大男子,如此场面真是诡异到了极点。

那紫袍男子径直便走到了王昌龄的面前,将伞撑在他的头顶上说道:“王少伯?您这身子骨看起来不甚结实啊,这么淋着没事?”

王昌龄愕然看着面前的陌生人,现在二人同撑一伞,已经看清他的相貌了,黑漆漆的一张脸,眉宇间却有英气。王昌龄道:“阁下是……”

“河东王薛崇训,你听说过么?”薛崇训微笑着说道。

王昌龄十分惊讶,这郡王半夜跑雨里来干嘛?但他毕竟是见过官面的人,一瞧薛崇训身上的行头和周围的马车排场,恐怕多半是假不了,再说他王昌龄一个文弱书生,没钱又没仇人,人家骗他作甚?王昌龄便镇定地抱拳道:“如雷贯耳。”

薛崇训抬头看了一眼大雨漫天的夜空,仿佛想听雷声一样,他笑道:“如雷贯耳?哈哈,我也是啊……既然知道我是谁了,跟我走罢。”

王昌龄愕然:“……”

薛崇训沉吟片刻道:“在外靠朋友,咱们相识便是朋友,这大雨天的晚上,我给你找个落脚的地方也算合情合理。”

王昌龄一寻思道:“郡王如此厚爱,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哈哈……”薛崇训爽朗一笑道,“诗人果然真性情,一点都不矫|情,爽快。”说罢便带着王昌龄上了宽敞的大马车。这马车做工精良,纵然外面大雨如泼,里面却一点都不漏水,温暖干燥的感觉顿时就袭将上来。

薛崇训又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到了王昌龄的肩上道:“先这样,别着凉了,一会回去再换……走!”

四架马车走起来很稳,当然是相对而言,因其没有防震系统,自然也就有些颠簸,挂在车厢边上的马灯摇曳不停。

王昌龄的手放在刚披的团花绫罗上,很不解地看着薛崇训皱眉道:“你我素不相识,郡王何以如此?”

“现在不就相识了?早闻王先生大名,如果你愿意投我门下,我定亏待不了你;假如人各有志,我也不会强留,你什么也不用担心。”薛崇训坦然地说道。

“大名?”王昌龄有些纳闷的样子。薛崇训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有些激动而失言了,这时候的王昌龄有嘛名气?

王昌龄沉吟道:“说起来汗颜,我本是为崔公划谋而与郡王对立,如今却要受您的恩惠,真羞愧之至。”

薛崇训道:“什么也不必说了,各为其主而已,我能理解。只怪崔日用眼光有限不识人才,不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王昌龄道:“崔公对我以礼相待优渥有加,只怪我年轻鲁莽不知人情练达。”

薛崇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像想说对你很好那么为何大半夜赶你出来?但他只是满意地点点头:“听说你出了个主意,叫他主动去殿下那里请罪?”

“平常稀疏的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薛崇训叹道:“大音希声,看似平常啊!”

这么一句话倒让王昌龄有些惊讶:否非这郡王品出其中的内涵来了?传言里薛大王爷那是胡作非为的主,十足的纨绔子弟……可如今亲眼见了,说了两句话,给王昌龄的印象倒和传言中完全不同。

那事儿,给崔日用主意让他去请罪,从灵感的来源“廉颇蔺相如列传”的平常故事,到操作的简单性,确实全都平常稀疏……但其中包含的胆魄、谋略,涉及的纵深面,绝不平常!

关系人家崔门百十口人生死性命的大事,如果失败便一堆人头落地,就算以死谢罪也不一定对得起别人。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承担责任,他敢提出主张,本身就是胆;光有胆不行,得分析出成功可能,其中干系已经涉及到国策的高度了,这时代没点眼光的人看不到那么深。

所以要说稀疏平常,真没几个人能如此稀疏平常。

王昌龄是个文人,听到薛崇训话里有话,理解了他的心思,自然就产生了一种亲近之感。知音嘛,难求也,正如当初伯牙子期一样。

这时又听得薛崇训道:“儿郎不能寄人篱下啊……”

王昌龄默然,没想到这郡王又说到他心坎上去了。这人与人之间真是奇怪,有的人你和他认识几年十几年了还是说不到一块去;有的人刚认识,话就十分投机。王昌龄深以为然,他其实有种视钱财和奢|侈生活如粪土的观念,却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属于自己的生计,这些不都和钱财那俗物有关么?

马车在长安地面上横行无忌,什么坊门管制对他毫无作用,守门的官役就算睡被窝里了你都得给老子起来早早把坊门开着让过。没一会他们就进安邑坊了,正是薛府所在的地面。

进入北街之后,薛崇训挑开车帘指着一处庭院道:“这宅子如何?”

王昌龄只当闲谈,便随口道:“此地官宦大户云集,各处府邸自然都还不错。”

“那就是它了。”薛崇训敲了敲车厢道,“去问问是哪家的产业,叫他们搬走,限时滚|蛋。”

王昌龄愕然,一语顿塞。

薛崇训笑道:“我不把你请到府上去住,不然你不是从一个屋檐下又到另一个屋檐下了?这宅子送给你,它是属于你的地方,你想改变什么、毁灭什么、添加什么,全凭你做主,它能给你尊严。”

王昌龄忙抱拳道:“郡王的心意我领了,但无功不受禄,我决不能接受如此馈赠。”

“只要你到我帐下谋事,多少俸禄都值,一座宅子算什么?就当是一部分聘请之礼,你尽可坦然受之。”薛崇训很认真地说道,“当然我不强求,假如你看不起薛某人,不谑与我为伍,你就当客栈住一晚,明儿搬走便是。”

王昌龄见他说得认真,不像开玩笑,便说道:“郡王的邀请,我尚需慎重考虑,明日我再给您答复如何?今晚就随便找个能避雨的地方住下便是,我不讲究的,也不想良家官民无辜受到牵连……郡王,我给您的第一个谏言:权柄乃天下人之柄,虽在某人某|党(太平党羽)之手,但当国者不能只为某一人或某一党众谋利,而应惠及百姓众生,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薛崇训笑道:“如果你的谏言有切实可行的具体策略为继,它的价值就远不止一所宅院了。你且安心,我出钱买下宅子,并不强取豪夺……俞忠,叫薛六把里面的财产往高处算,总价再多加两成,以补偿主人雨夜搬迁的损失。叫他们收拾细软,其他东西都别带了,奴婢也留下服侍王先生。”

外面应了一声,立马办事去了,哪里还管王昌龄同意不同意。王昌龄目瞪口呆,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也有一种受宠若惊的表现,人之常情而已,王昌龄也是个人不是。

薛崇训看着他说道:“只要你有抱负有才能,便可安心谋事,其他的小事儿都不必操|心。”

王昌龄皱眉道:“末学惶恐,恐有负郡王期望。”

薛崇训笑道:“我一听说给我下拌子的人叫王昌龄,便叫人多方了解信息,人说你平日狂傲不羁,怎地现在反倒谦虚起来了?”

“既然郡王知道我和你过不去,还如此对待,胸怀另人敬佩。”

薛崇训笑道:“我不是对谁都那么宽容的。”

王昌龄仍然没有马上答应薛崇训的邀请,但薛崇训知道他是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了,时间问题……而王昌龄越是慎重,薛崇训对他越满意。要知道重视名节之士都不会轻易委身别人帐下,不过一旦收服,就是个比较靠得住的谋士。

薛崇训正缺个出谋划策的人,虽然写诗好的人不一定手段|谋略就好。历史上李白就是个例子,在皇帝身边呆过也干过军阀的幕僚,什么澄清宇内的政治|抱负等牛|逼吹得震天响,可从来没施展出什么有用的手法……不过这个时代识字的人占的比例都不多,有才学的人总归不会太差,而且王昌龄不久前的那个谋划已经证实他小小年纪肚子就有货的。

第五十八章 灰色

暴雨下了一晚上到早上已经停了,长安的几条漕河水位暴涨险些酿成水患,但这里是京师|河堤修得牢固,不然治起有司官吏的罪来实在太近太容易了。雨后天晴,太阳一照天地间显得额外的清明,真真是一幅青天白日的世界。

犯|罪后的人有种奇怪的心理,会想回到案发现场去看看。薛崇训听说过这种事,但同样控制不住自己,第二天一早又亲自跑去康阳坊瞧。

街上还有积水,薛崇训的马车在大街上横行时让水花飞溅,避在道旁的行人被溅得一身是水,但他们看到那马车的排场时都没有怨言,而且觉得是被权贵弄得一身是脏水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人家并没有什么不对。

他们来到康阳坊崔府附近后,薛崇训发现大门口挺热闹的,还有许多官差,心想那崔莫是被雷劈死的,家丑不可外扬,崔日用倒是不怕人闲言碎语,反倒将事儿搞得沸沸扬扬的。

没一会,只见一个穿紫色衣服戴璞头的人从府里走了出来,身影十分熟悉,薛崇训将车帘拨得更大看清了那人的脸,原来是李守一。听说现在李守一改了名字,把“守”字去掉,名字变成了“李一”。他可以姓李,但皇帝的名字里有个守字,就得避讳。不过薛崇训心里还是称呼他为李守一,习惯了。

薛崇训心道:这李守一可是我的老冤家总和我过不去,但现在他都不在京兆府做官了,已当上了中书门下的官,他不管朝廷大事又跑到这里管案子作甚,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么?又或者李守一本来就和崔日用有私交,跑过来是为了哀悼的?

不料那李守一眼尖,刚走出门一眼就看出了薛崇训的马车不是寻常人家的车,遂径直向这边走了过来。也可能是李守一干了多年的京兆府尹,案子办得多了,他也知道那种罪犯想回来看看的心理?

这个时代的技术有限,官府办案的难度更高,如是精通刑律的官吏还知道一些土法子取证,可是很多读书识字的官员并不擅长此道,办起案来就更麻烦了。一旦出了人命案,官府通常就是调查死者的人际关系,光凭猜,那些和死者有过节的人就是嫌疑犯……像薛崇训这种,和死者又有关系,又跑到案发现场来的人,嫌疑就更大了。

不过薛崇训并不怕,谁也不敢对他严刑逼供,你要怀疑老子,行啊,得拿出真凭实据来。

李守一走到马车面前,看了一眼前边那瘦骨如柴的奴仆吉祥,李守一好像认得那厮,便抱拳冷冷道:“河东王既然来了,何不下车一见?”

薛崇训心下咯噔一声:这老小子真把我猜了出来?早知道不来这里了。他有点做贼心虚,不愿在人众前露面,便掀开车厢门道:“李相公不如上车来说话。”

李守一一甩衣袖颇有些两袖清风的气质,然后提了下长袍,低下头便上了马车。薛崇训指着对面的软塌道:“请坐。奇怪啊,您现在不在京兆府了吧?”

“恰好打这边过,一时好奇便进去看看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李守一盯着薛崇训的眼睛道,“怎么,河东王怕我多管闲事?”

薛崇训强笑道:“关我何事……什么东西让你好奇了?”

李守一轻轻掀开车帘,指着不远处的屋顶上的一根长竹竿道:“那是什么?”

薛崇训顿了顿,摊开手道:“你问我,我问谁?”他一边说一边端详着李守一的脸,李守一的脸粗糙黑黄,虽然没有薛崇训的黑,但他不修边幅胡须有点凌乱,外表实在不是很讲究。

李守一也目不转睛看着薛崇训,二人就这么对视着,他说道:“方才我随京兆府的人进去瞧了瞧,我们发现有根银线藏在幔纬后面,从屋顶那根竹竿上牵下来……我想请教河东王,这根银线是做什么用的?”

当然是导线,避雷针怎么能没有导线?薛崇训笑了笑,心道:古人并不了解电这种东西,更不知道它是传输的;如果他们知道,为什么雷雨天气里经常烧毁造价昂贵的宫殿官邸,却没有发明避雷针?

薛崇训压根就不信李守一这个古人能弄明白其中玄机,便装傻道:“我并没有进去,不知道有银线这回事。”

李守一神色一凛,哼了一声道:“屋顶好发无损,屋里的人却被雷|劈了,这种奇事老夫闻所未闻,定有蹊跷!银线说不定就是将雷电引到人身上的媒介,就如筷子导水……待到雷雨天气,用牛羊作饵依法炮制,试试便知。”

厉害!薛崇训不禁有些佩服起李守一的洞察力来了,看来古人也并不傻,举一反三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又听得李守一说道:“丑话说在前头,只要证实崔莫是因遭谋害而亡,河东王的嫌疑最大!”

薛崇训冷冷道:“证据呢?”

这样的谋杀案,又不能对疑犯严刑逼供,如何破?李守一回敬道:“不需要证据,人众的心里清楚。”

薛崇训眉毛一挑,恨恨地沉声道:“你既不能把我绳之于法,如将事儿捅出来,是故意给朝廷抹黑,让士族对皇室不满,还是居心叵测想挑起天下人心不稳,于国何益?”

李守一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无语。

薛崇训又说道:“一旦此事证实是谋杀,正如你李相公所言,无论事实如何天下人都会认为是薛某做的;可惜这样的杀人手段你根本就找不到证据,只能让我逍遥法外。如此一来,士族大夫们会怎么想?李相公啊,于私您领的是我母亲发的俸禄,于公您是大唐的臣子,您就安心给国家增加动荡的祸根?李相公啊,按天理自然是所有的恶都应该受到惩罚、所有的善都应该受到褒奖,但是你敢保证牢里关的都是恶人、锦衣玉食寿终正寝的都是善人?”

李守一的额上冒起几根黑线,细汗渗出,眉头皱得都快拧一块儿了,纵然他已经年近不惑之年,但事实上这世道多少人一辈子都无法“不惑”。

良久之后,李守一才抬起头说道:“银丝我可以带走,并叫京兆府的那个同僚不要泄露口风……但我不能就这样徇私枉法,此事我定会上书殿下,殿下自有明断。”

薛崇训听罢松了一口气……母亲当然会包庇自己的,虽说可能让她生气一会儿。

“告辞!”李守一没好气推开车厢木门。

就在这时薛崇训在后面叹道:“李相公做了宰相后有些改变啊。”

李守一好奇地停了下来,回头问道:“哪里变了?”

薛崇训笑道:“是非黑白,它们本就是清清楚楚的,您说是吗?”

李守一沉思了片刻,“哼”了一声断然下车,什么也没再说便走。

木门没关仍在那里摇晃,李守一此人在礼节上的细节实在不讲究。薛崇训伸手轻轻拉上门,闭目沉思了一会,便敲敲车厢壁道:“庞二,走了。”马车启动时,薛崇训的身体向后仰了一下贴在靠背上,他知道是因为加速度的缘故。

庞二在前面问道:“郎君,咱们回家么?”

薛崇训想了想道:“先不回,上回薛六说的那家倚翠楼在哪里,你识路?”

庞二憨憨地老实说道:“不识。”这时外边的吉祥说道:“你不识路可以问我啊,你赶着车,跟着我的马便是。”

不料走了一会儿马车就挺了下来,薛崇训问是不是到了,庞二道:“前面有房屋塌了街上没法行车,定是昨晚雨大风大|弄|的。”

薛崇训便把脑袋伸出来一瞧,果然路堵了,不过步行倒是不碍事儿,便问吉祥:“还有多远?”

吉祥沿着街面指过去:“前头就是,就在这条街上。”

“那咱们走过去,你们几个留下,把马车停在这儿候着,三娘也留下,你一个女的进青楼不太适当,让方俞忠等人跟我过去便是。”薛崇训利索地安排了一下。这时吉祥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郎君,那我呢,留下还跟您啊?”

薛崇训笑道:“不要脸的东西,跟着罢。”吉祥大喜,屁颠屁颠便跟了上来。

一行人绕过那些阻拦街面的障碍物,往前直走了一阵,果然就见到一家门庭若市的青楼,上面的字写得明明白白:倚翠楼。薛崇训见生意这么好,便看了一眼东边的太阳道:“这才上午时分,就有那么多人到此处消磨时光,唉。”

侍卫们听罢脸色有些异样,仿佛在想:您不也是么?

薛崇训左右一看,吉祥这厮身上居然穿着绸缎,而自己却穿的是麻布……纲纪混乱连权贵家的奴婢都人模狗样的,在某些朝代贱籍是不能穿丝绸的,但这时候的妓|女能穿得跟宫廷贵妇一样。

他们刚进门,便听得一个妇人说道:“你们俩赶紧去招呼那个客人,穿麻布那黑脸,没瞧见他的跟班都穿缎子?”

第五十九章 冷暖

青|楼的堂子没茶馆的热闹,客官们来找女人的,没多少人闲得坐在外头浪费时间,倒是两边的阁楼上的房间里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气氛欢乐非常。

薛崇训走到一张桌子旁边坐下,其他几个人都侍立在一旁,如此作派,架子一下就撑起来了。很显然他这么个排场的人不是随便找个普通货色能糊弄过去的,不一会那青楼的鸨儿便亲自来招呼。

只见那鸨儿是个上了点年纪的半老徐娘,浓妆艳抹也遮掩不住岁月的痕迹。薛崇训一瞧,倒是想起来好多青楼的老板都是这样的女人,就如安邑坊那家水云间的杜姐儿。很多老|鸨年轻时候也是妓|女,而且是红过的人,积累了资本和一定的人脉,年纪大了收手却寻不到其他生计,于是继续干这行,从妓|女变成了老|鸨,这还是混得比较好的人才行。

鸨儿笑道:“看您面生,第一回到咱们这里找乐子?没事儿,一回生二回熟,来了一回以后包您就不想去其他地方了。”

薛崇训也陪笑道:“我是经朋友介绍来的,听说你们这儿有个叫步摇的小娘?”

“唷?”鸨儿的眼珠子转了转,不知道在想什么心思,“不巧得很,步摇这几天身子不适,晦气……不过咱们这儿一共有五个当红的牌子,要不您另外选一个如何,都不输她呢。”

薛崇训肚子里冒出一个坏心思来,心道:鸨儿的意思是那女子大姨|妈来了?

这个他倒是不计较,本来就不是来嫖|女人的,不过想看看大名鼎鼎的王昌龄看上的女人是啥样,顺便认识一下以便搞好关系而已,至于把那叫步摇的女子赎出来的事儿也不必他亲自过问,叫人找关系威|逼一下便弄出来了。他想罢笑道:“不打紧,我就找她陪着喝点酒,听个曲儿,叫她出来见我便是。”

但是鸨儿一脸的犯难,没有答应的意思。薛崇训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表情,却不知方才说的身体不适是不是个借口。他也不多问,遂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和一小块玉出来拍在桌子上:“五百贯,咸通钱庄开的票,拿这东西去随时取得出来。”

鸨儿惊讶地看着薛崇训,随即拿起桌子上的票仔细瞧了瞧问道:“您的意思是……这钱干嘛用的?”

薛崇训笑道:“步摇整个人当然不只五百贯,你让她出来陪我一会儿,这钱就是你的了。”

鸨儿大喜,当即将那票收了。她很欢喜,薛崇训也很欢喜:要给步摇赎身,估计一文钱都花不了,也许那帮官员还得反过来敲诈一笔,唉,五百贯就当是给这鸨儿的一点补偿吧。

有了银子,她们便额外热情地张罗起来,又带薛崇训等人上了内置的楼梯。走到一个房门前,那鸨儿将旁边的一个木牌翻了过来,指着里面道:“郎君请进,女儿一定能侍候好您的。”

薛崇训愕然道:“你不是说她这几天身子不适?方才咱们上楼梯的时候我分明看见有个男的从这屋出来。”

鸨儿有些尴尬道:“就是不适,可总有挑嘴的非得找她,您不就是一个么?”

“是了,哈哈。”薛崇训一想真是那么回事,也是笑起来,又回头对几个汉子道,“在这儿候着。”

薛崇训推门而入,第一眼便看见一个屏风,上面绣着几朵荷叶荷花,还有两只鸭|子……也许应该是鸳鸯,但画上的模样太像鸭|子。房间里的家具都是上漆的木头做的,窗户上有镂空的花纹,浓烈的东方古典氛围。这让薛崇训感觉很好,一直就很偏好这种风格的文化,如果在现代这样的布置不知要花费几何才能办到。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穿着罗裙的小娘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她长了一张鹅蛋型脸,一边走一边还在挽头上的凌乱青丝。头发这么一挽起来,白皙纤直的脖子就愈发好看了。

“这幅样子出来见郎君,真是羞愧得紧,可又怕您等得太久。”小娘轻轻屈膝道,“我这厢有礼了。”

“不必客气。”薛崇训抱拳道,“我是王少伯的朋友,你就是步摇?”这当口他正见一缕青丝从小娘的头上滑到了脸上,凌乱之间,倒是增添几分楚楚之美,让她看起来仿佛有忧愁之感。

薛崇训心道:古代佳人真是有一种很别致的韵味,不仅是身体容貌,在言行投足、衣着装扮之间的古典感觉,是一种文化罢。想来那王昌龄是个文人,喜欢这样的女人也就不足为怪了。

“我的名儿正是步摇。”小娘柔柔地说道,神色之间有些尴尬。

薛崇训品出味来,她定是觉得王昌龄叫朋友来嫖|她有点不自在,他忙暗示道:“听楼里的鸨儿说你这几日身子不适?你要将息自己。”

“谢郎君好意。”步摇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向熏炉那边的一个柜子,回头说道,“你先请坐吧……郎君既是少伯的好友,还没请教名讳呢。”

“我姓薛。”薛崇训随口说道,然后走到一张软木椅子前边,拂了一下长袍坐下。这时候步摇拿着一个陶瓷罐子和两只琉璃杯走了过来,浅笑道:“听说你花了五百贯,败家也不是这么败的哦,这么说您可别生气……西域葡萄酒,平时我不舍得拿出来,薛郎花了那么多钱,我要拿好东西招待你呢。”

过得一会,她又招呼人拿了一个碗过来,薛崇训一瞧里面装的是冰块。她用勺子舀了冰块往琉璃杯里放……很显然是在做冰镇葡萄酒,如此看来往洋酒里放冰的传统在唐朝就有了。

一共两个杯子,步摇放完一个时,薛崇训说道:“你的就别放冰了,加热水罢……女人身体不适时喝冰的不好。”

步摇脸上一红,看薛崇训的神情有些改变,她小声说道:“您可真是个细心的人,夫人一定过得很好吧。”

好个毛,他那么多女人根本顾不过来……薛崇训听她提起夫人,便想到了李妍儿,想想自己最近几乎没怎么理她。他听说王昌龄对这个青楼女子一往情深,便笑道:“我想你能比她过得更好。”

步摇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道:“风尘女子,还能有什么奢望。”她一边说一边细细打量着薛崇训身上。

他今天出来就没打算干正事,自然没穿象征身份的紫团花绫罗,外衣就穿了件淡青色的麻布,头上扎了块布巾,好多落魄书生就爱穿这种。薛崇训本来是个武夫,但得到前世回忆后觉得自己受过高等教育,应该算有文化有理想的大好青年,所以平时喜欢冒充文人。

外面装书生,但他里面的亵衣却是上等的白色绸缎,还故意将洁白的袖口和领子露出来一点。步摇一瞧那一尘不染的领口,又看了一眼他腰间的饰物,便说道:“玉是好玉呢。”

“好眼力。”薛崇训笑道,他戴的这块玉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还要贵很多倍。

薛崇训最不喜欢人家赞他勇猛,好像有种脑子里塞肌肉的感觉,十分不爽,最爱听别人说他有文化有品位。这时候步摇一赞,他便诗性大发,端起桌子上的琉璃杯轻轻一摇,冰块在里面“咯咯”一阵轻响,当下便想起一首非常熟悉的诗来,装模作样地吟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步摇沉吟片刻,喜道:“真是好诗,郎君长得高大英武,又豪情万丈,莫不是京里的将军?”

薛崇训眉头一皱,正看到方才进来第一眼看到的屏风,便说道:“这首不适合我,再来一首。”

步摇用纤手撑住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笑眯眯地说道:“奴儿愿洗耳恭听。”

薛崇训用粗糙的手掌在脸上一抹,装作一副多愁善感的表情来,看得那步摇忍不住咯咯一阵笑,肩膀都在颤|动。

“十里平湖绿满天,玉簪暗暗惜华年。若将雨盖长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薛崇训摇头晃脑地背道。

步摇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绣着鸭|子的屏风,“只羡鸳鸯不羡仙……”她含情脉脉地念了一句,便靠上来抱住薛崇训的胳膊。

薛崇训的手臂感觉到那软绵绵的东西,顿时回过神,忙抓住她的胳膊推开,笑道:“咱们好好说话……我当你是朋友,今日来主要是想见一面认识一下,以后若再相见,便是熟人了不是。”

步摇皱眉道:“你……花那么多钱只见我一面?”随即好像想起了什么,转愁为乐,她用袖子遮住脸,低声道,“郎君可知道玉人吹|箫?不必挂念着我身子不适的事儿,无论如何我也有办法让您舒服的……”

薛崇训忽然想起进门之前从这里出去的男人,步摇莫不是也是用“吹|箫”的法子服侍的?他顿时感到有些悲哀,又叹道:“难为你了。”

步摇默然。他又道:“不过这样的日子马上该结束了,我很快就把你赎出去脱离苦海,让你和少伯变成人人羡慕的鸳鸯。”

第六十章 内事

第二天家奴就来禀报,一分钱没花就把那青楼女子步摇给弄出来送到王昌龄的府上去了。薛崇训正在听雨湖边的草堂里喝酒,冰镇葡萄酒,他摇了摇手里的琉璃杯,只说道:“知道了。”

他忽然觉得那刚见了一面的小娘挺有意思的,脑子中浮现出她头发凌乱飘在脸上的样子来。人生若只如初见……喜欢美女人之常情,不过多看看也许就会腻烦,一个女子哪里能随时都有一些不经意的神情让人心动的?

这样也好,王昌龄还不感动得投到帐下?想不到这回莫名其妙地陷入一团麻烦中,最后得到个不错的谋士,也算是意外收获。

崔莫一死,事情也就到了收尾的时候。薛崇训沉心寻思了一阵:被雷劈死的,这个时代的人们绝不会认为雷电天物可以被人控制,李守一只要不说出去,那就是实实在在的意外……但是意外发生在崔日用的家里,崔日用有没有发现那些蛛丝马迹?

不过就算他发现了,暂时也不会说出去,除非他想将麻烦继续纠缠下去。

想到这里,薛崇训松了一口气,端起琉璃杯大喝了一口,在嘴里包了一会儿,充分让舌|苔接触到酒的味道这才吞进肚子里,这葡萄酒太甜。但也怪不得酿酒的人,西方人用水果酿酒,困扰他们几百年的最大技术难题就是如何把糖份提炼出来,这个时代更不可能办到……不过后世人们有在酒里加雪碧可乐等甜品的爱好,让人有点难以理解。

就在这时只听得“喀嘣”一声巨响,薛崇训忙抬头一看,天边乌云密布,看样子又要下雨。他便急忙起身回去,果然刚走到湖边的石子路上,豆粒大的雨点便掉了下来。

他左右一看,书房院子离得近,便疾走到那边的屋檐下躲雨。果然没一会儿,雨点便变成了雨线,“哗啦啦”地下了起来。

这院子现在是他的岳母孙氏住,李妍儿最近也住这边陪她娘。薛崇训想了想,很久没过问孙氏,想来倒有些失礼,现在趁躲雨正好过去问安。

薛崇训沿着屋檐走了一阵,便听见书房里有说话声,他一时好奇,侧耳一听正是孙氏的声音。只听得孙氏说道:“你别以为我住宫里不知道市井之物,绢一匹不过两百钱,怎么账上都是四百文一匹?足足多了一倍,你别急,我知道不只你一个人拿了,可你是管事儿的,看着买回来的东西价钱高了一倍就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后是薛六的声音,声音很小:“是,老奴失察,失察……”

孙氏的声音又道:“薛郎的永业田五千亩,土地所出也是你们在管,每季能收多少东西上来?郡王每月俸禄三万一千钱,连个奴婢都买不到,府上却有七八十口人要养家糊口,全指着这个家……你们也该体验一下主人的难处,心里念着恩德不是?”

薛六唯唯诺诺的声音道:“老奴失察,失察……”

“你几年前在河东老家新修了宅子,今年又在长安买了三处私产铺面,我可冤枉你了?再瞧瞧薛家,除了河东王府这处宅院,连一处产业都没有,这么多年就没半点积蓄?”

“老奴知错了,求您大人大量,今后一定改。”薛六的声音越来越小。

孙氏道:“你们家郎君在外面奔波,结交同好、恩赏幕僚,哪样不要钱?前阵子送宅子给新投的王少伯,明明叫你们明物实价向人家买,可你怎么做的?阴奉阳违,最后还不是勾结官僚强取豪夺!你不是叫别人都在背后咒骂你们家郎君?薛六,当差是你这么当的?!”

薛六的声音道:“老奴也是没法啊,账上根本没那么多钱买一处豪宅,夫人过门时倒是有许多陪嫁,可不敢动不是……”

“住口!没钱?你们家郎君堂堂郡王,钱都到哪里去了!”孙氏喝道,“我看你这管事是当腻了,不如叫薛郎换个人,省得薛家从里边坏。”

就在这时,薛崇训走到了门口抱拳道:“给岳母大人问安。”

薛六一瞧顿时脸色煞白,很显然刚才的话都被薛崇训听去了……薛六急忙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抱住薛崇训的腿道:“郎君,老奴年纪大了,没把事儿管好,您就看在老奴服侍薛家两代的份上……”

“行了。”薛崇训扶住他,“我又没说要把你怎么着。”

孙氏脸上的怒气还没消,冷冷道:“既然年纪大办不好事,就该告老还乡了。”

薛崇训反倒给他求情道:“薛六也不是什么都乱来,有的事他还是办得很好的。”他一面说一面心道:他们搞小动作我能不知道么,但有什么办法?天下哪有要想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的好事儿。我又管不过来,还得依靠这些人办事,反正能维持就算了,老子只要还是皇亲国戚,还能饿着我不成?

这帮从河东带来的家奴,虽然日子久了恶习积累,但好处是靠得住,就像上回绑架萧衡并将其饿死的脏事,硬是一点风声都没泄漏出去。所以要薛崇训换人,他还真舍不得。

薛六听他说好话,大为感动,急忙叩首道:“求郎君开恩。”

“钱财乃身外之物,你弄钱置办那么多私产干甚?只要我在,还能亏待了你们么?”薛崇训和气地说道。

没想到薛崇训得了个多管闲事的丈母娘,薛六自然是郁闷到了极点,黑着脸埋着头道:“老奴立马把那几处产业充公。”

“算了,都让你吃到了嘴里,再吐出来是多难受的事儿,我也理解。”薛崇训一挥手道,“但以后你得注意着点,账上不多少存点,等要用大笔钱款的时候,哪里去弄?如果每次都强取豪夺,我的名声没两年就得彻底坏|掉。”

孙氏没好气地说道:“当郎的穷得叮当响,家奴个个倒肥得流油,成什么样子!”

薛崇训用余光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孙氏,心道没看出来这王妃还有俩手段,过来没住多长时间,把薛六这样的老油条的底细都摸得清清楚楚……人的精力时间有限,所以什么事都有不同的分工,不可能凡事躬亲,按常规便是男的主外、女的主内。可惜薛崇训娶那媳妇完全不懂事,靠不上,倒是丈母娘有点能耐,即是亲戚又管得住内事,瞧把薛六敲打得服服帖帖的。

另外岳母那边没人了,薛家成了李妍儿娘家最亲近的关系,这么一想更靠得住。薛崇训当即决定要抓住这个人才,便当机立断道:“我不善经营内事,以后府上的经济还请大人多多过问才是。”

薛六一听,顿时品出味儿来,这是明白授权给孙氏啊,以后他们的日子可没那么好过了!他那张白脸顿时涨得通红。

孙氏倒不客气,直接便认了:“妍儿年纪还小,我是替她操|心……不会有越俎代庖之嫌吧?”

薛崇训笑道:“哪里哪里,都是一家人,我视大人如亲娘,以后您就把薛府当自个家行了。”

孙氏的气儿好像消得差不多了,听罢不禁露出了笑意:“改日我告诉殿下去,看你怎么交代。”

她一笑起来,倒是有几分妩|媚。薛崇训不禁多看了几眼,孙氏的颧骨比常人要高一些,但面相仍很协调,别具风味,一双眼睛笑起来和李妍儿一般可爱,犹如弯弯的月亮一般。身段也是凹凸有致,线条更加成熟流畅。

孙氏发现薛崇训的目光,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薛崇训忙转头把视线移开,对薛六道:“以后内事帐目不必给我看了(以前他就根本没看),交给大人便是。”

“是。”

薛崇训又抱拳道:“大人劳心了。”

孙氏笑了笑,摆手道:“没有,本来就该妍儿打理的事。”

就在这时,屋檐下走来了个奴婢,她收了伞走到门口躬身道:“郎君,刚刚门子进来说,宫里来人叫您马上进宫去,说是殿下传的旨。”

薛崇训看着门外的大雨,偶尔天空中还会雷声阵阵,不禁问道:“这么大的雨,确定是叫我马上去?”

奴婢想了想道:“门子是这么说的,奴儿也没见着宫里来的人,那公公还在客厅里等回话,要不郎君亲自问问他。”

薛崇训便转身向孙氏执礼道:“这样的天气母亲传唤定有要事,恕我不能多陪。”

“去吧。”孙氏带着笑意看着他,“我在教妍儿做菜,要不晚上忙完了到这边来,咱们一家人用膳?”

薛崇训听到“一家人”三个字,当即便毫不犹豫地应了:“如此甚好。”

他走出门去,沿着宽大的屋檐走到头,那传话的奴婢急忙撑开伞来遮在薛崇训的头上,可惜丫头太矮脑袋只到薛崇训的肩膀,撑伞十分吃力,只能高举着手才够得着。薛崇训便将伞夺了过来:“你去我岳母那儿帮忙,看能做点什么家务,我自个过去。”

第六十一章 试验

雨仍旧下个不停,琼楼玉宇的庑顶上鳩尾翘上天际,犹如随时将要腾飞一般,在电闪雷鸣瓢泼大雨的自然威力中愈发壮观。每当薛崇训走进大明宫,无论是在天晴还是下雨的时候,都会隐隐感觉到一种威压,在这一望无际的烟波庙宇之中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操|纵着世间的一切。

薛崇训乘车来到承香殿后,宦官将他带上了星楼。在此之前他就觉得肯定有什么要紧的事,否则母亲不会叫他冒着大雨进宫,待他上了星楼后一瞧见宰相李守一居然也在这儿,他顿时明白是什么事了。

薛崇训快步上前,正欲跪倒请安,太平公主立刻制止了他说道:“咱们先看完李相公表演的戏耍,再说不迟。”

见太平公主的脸色不太好,薛崇训心里也隐隐有些不安……明目张胆地和她做对,不惜杀人,她能有好脸色就奇怪了。

太平公主回头对一旁的女道士玉清说道:“本不该打搅你清修,但这地方最高,咱们看完表演便走。”

玉清淡然道:“天下都凭殿下作主,您不必理会贫道。”

薛崇训听她们说话,也随意看了一眼,很久没见,只见玉清的一张瓜子脸好像愈发清瘦了。她身边还站着白七妹,白七妹见到薛崇训看向这边,趁人不注意便转了转眼珠子,将手指放到嘴边作了个鬼脸,直叫人哭笑不得。

这时一个宫女挑开幔纬,薛崇训跟着太平公主走到了外面的栏杆上。只见李守一正在那儿忙乎,他撑起一跟长竹竿,那竹竿几丈长,恐怕是好几根竹子绑在一起做成的。撑上去之后,他又用绳子将竹竿固定住,这才用另一根竹竿把一条带钩的银丝撑上去挂在了半腰的银丝上。

而银丝的一头正栓在一只小白羊的脖子上。

玉清走出来观看,她不知道大伙在搞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白七妹倒是心知肚明。

李守一把东西准备妥当之后,便转身执礼道:“臣在现场发现的蛛丝马迹便与此类似,雷电是否能因此引导下来,臣也不敢断定。如今仿照现场试验,如若白羊披雷而亡,那便证明臣的猜测无误,崔莫死于谋……”

“喀嘣!”李守一话还没说完突然就一声巨响,众人的眼前一闪,皆尽失色。待大家回过神来时,只见那只羊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连叫都没叫唤一声。

李守一见状,啥也不解释了,事实就摆在面前。

太平公主看了薛崇训一眼,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回敞殿中,后面的薛崇训纳闷地看着地上四仰八叉死瞧瞧的绵羊,心道:真是立竿见影,见效也太快了,李守一那老小子还聪明,知道用绝缘的竹竿接线,不然连他一块儿劈|死岂不是少了个麻烦东西!

他看罢也忙跟着进去,只见太平已坐到了软塌上双目微闭养神,真有点清修的气质,看来是这段时间受玉清的影响。

不知她在想什么,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唤道:“李相公。”

李守一急忙抱拳道:“臣在。”太平问道:“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京兆府王少尹当时和臣一起勘劾现场。”李守一沉声道,“臣已晓之厉害,嘱其守口,王少尹是臣共事多年的好友,值得信赖,他答应了不说出去定然不会有差错,殿下且放心。”

太平公主饶有兴致地看着李守一说道:“晓之利害?什么利害你说说看。”

李守一用不经意的眼神瞟了一旁的薛崇训一眼,将那日薛崇训的一番道理复述了出来,保密自然是为了国家稳定。

太平公主听罢十分满意,赞道:“果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李相公胸怀大局,真乃国家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

李守一忙道:“在其职谋其政,为相之分内事耳。”

太平公主将目光移到薛崇训身上,面有怒气:“不成器的逆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薛崇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道:“儿臣无话可说,请母亲降罪责罚。”

太平公主冷冷道:“你这郡王早当得腻烦,从今天起就别称王了!明日我便叫有司给你下正式公文,给我滚出京师,去陇右自省罪孽!”

王位没了他心里确实挺郁闷的,王爷那是多得劲的名号……不过去陇右正合他意,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不过他看了一眼李守一,便故作伤感地说道:“儿臣甘愿受罚,只是舍不得母亲大人……”

太平公主依旧冷言:“我意已决,休要求情。不给你点惩戒,你便恃宠而骄不知好歹。”

杀了人只是降爵,李守一也没什么好说的,更没有假惺惺地为薛崇训求情,只是一言不发。过得一会,他好像觉得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便行礼告退先走了。

太平公主也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时回头说道:“还杵这儿作甚,跟我来,我有话要给你说。”

“是。”薛崇训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正待要走时,忽见白无常在旁边作手势……薛崇训又不懂哑语,哪知道她什么意思,这时候心里还挂念着要被一顿训斥,也没心思管她,便点了点头应付了事,急忙跟在太平公主后面向敞殿外面走。

一行人通过弧形飞桥,走到了另一间宫室内,这宫殿比方才的星楼要矮一层,但更加宽敞。东面有间楼台,上面是亭顶遮盖,要是早上坐到这处楼台上看日出,坐得高看得远,定然意境非常。

这里没有外人了,太平公主依然没有好脸色:“你太让我失望了,你连李守一都比不上,人家还知道大局为重,而你成日都胡闹些什么?”

薛崇训道:“当天李守一发现了现场的疑点后原本打算嚷嚷出去的,是我劝说之后他才愿意保密。”

“哦?”太平公主疑惑地看着他。

薛崇训继续说道:“我并不是成心要和母亲作对,可金城已经是我的人了,无论如何我也无法遵从母亲的意思,这是做人起码的尊严!”

太平怒道:“你们四个兄弟,我最宠的就是你,还没给你尊严?金城已经是你的人,是什么意思?你瞒着我都做了些什么事!”

母子俩又吵将起来,太平公主的性子便是如此霸道,她想所有人的人都听她的,所有的事都按照她的意思来办,但薛崇训却老是要自作主张,怎叫她不生气?如果是别人这样和她对着干,肯定要极力打压,可对薛崇训却下不起手。

吵了许久,太平公主有些累了,挥了挥衣袖道:“此事就到此为止,不必再扯你那些歪理……过几日你去鄯州做鄯州刺史,眼不见心不烦!”

虽然吵了那么久,薛崇训自个倒没动气,这时露出一丝笑意:“过些日子母亲见不到我,一定会念叨。”

太平公主没好气地说道:“没人气我都得多活几岁,念叨你作甚……你到鄯州之后,刺史怎么当都行,别忘了正事,多和京师联系,明白?”

薛崇训忙道:“母亲交代的事我自然会办好,可您别背着我又把金城往外送……不行,我想带着她跟我一起去。”

“你带她做什么?”太平公主皱眉道,“崔家的人都死了,我送给谁去,谁敢要?你别再挂念这事了,要带女人可以,带程婷。”

“程婷……”薛崇训沉吟不已。

太平公主正色道:“你一定要多看着程千里,一有什么不好的征兆,提早报知长安……我也不信程千里有问题,但十几万甲兵在他手里,就怕被歹人煽动,不得不防。”

薛崇训点了点头以示了然:在陇右边境和吐蕃作战,鄯州一向是唐朝的大本营和根据地,让薛崇训这样背景的人控鄯州,等于是掐住了兵马的粮草补给线,也能就近监控掌兵者的动向,这便是太平公主安排他做鄯州刺史的主要原因。

这么一想,薛崇训发现自己的娘对下边的人是恩威并济,|搞|政|治确实有点手段。

薛崇训无奈地说道:“如此说来,我就算不想带女人也不成了?”

太平道:“你又不是去带兵,是去当地方官,带个女人有什么关系?随时带着程婷在身边,不仅能表明宠爱,到时候在程千里那里你还能通过她密切关系不是。这些道理不用我说你也懂吧?”

薛崇训转头看着楼台外的大雨,一时默然无语。

太平公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说道:“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你就留下来吃完饭,晚上在我宫里歇了吧,叫程婷陪你。”

“哦……“薛崇训苦笑道,“幸好母亲的气儿总算消了,不然我还得冒着雨再赶回去。”

其实让程婷和他好,程婷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他没什么不情愿的,可是这男欢女爱之事都要被人指定,总觉得有点别扭。

薛崇训想了想又说:“边关烽火之地安危瞬息万变,就算是重镇鄯州也曾被攻破,我想带飞虎团一并去,也好多些帮手。”他一面说一面心道:万一程千里作战不力,我有飞虎团骑兵保护,跑路的时候也方便啊。

第一章 使君

唐代交通不便,地方官的职权一直就很大,刺史是一州的最高军政长官,治下郡县的军政财全权集于一身,并有直接任免甚至杀罚中下级官吏将领的专权。其权力相当于明代的布政使、按察使、指挥使三司使的集合,不过刺史的权力仅限于一州。

薛崇训封鄯州刺史,在鄯州范围内他就是老大,无论是文事武事,还是提刑按察,他都有权节制。除此之外,太平公主又封了他个御史的头衔,对陇右道的各级官吏都有监察上报之权。

这么一来,他的爵位虽然降级到卫国公,但实权比在长安时大多了。以前在长安基本没啥自主权力;一去鄯州,不仅掌一州大权还能影响整个陇右道。

但如今战争临近鄯州的情况有点复杂,薛崇训在那里算不上老大,因为逻些道行军大总管、陇右节度使程千里驻在鄯州,城内外布置的十万大军也在程千里的手里。

鄯州各地原本有驻军二十个团四千余人,这股军队本该薛崇训掌管,但为了在战争中军令协调,节度使程千里除了掌十万健儿,还节制陇右各州驻军三万余,其中就包括鄯州二十个团的府兵。于是在军权上薛崇训在鄯州还算不上老大。

薛崇训从来没见过程千里,本来以为是个身高九尺威|猛不可一世的猛将,但当他在鄯州见到程千里的时候,发现完全不是想象中那样,颇感意外。

……

他们到达鄯州的时候已近黄昏,夕阳西下的场面让天地都仿佛害羞得犯上一片红晕。地方官是迎出十里长亭外接到薛崇训一行人的,但程千里比薛崇训的官大,按礼仪不能迎出城。好像他也不是为了巴结权贵做恶心事的人,硬是没来迎接,只等在城里,让薛崇训自己去见他。

薛崇训进城之后发现鄯州变化非常大,上回送金城的时候鄯州刚被战火洗劫,一片萧条悲惨,可不到一年时间这里就恢复了繁华似锦……鄯州这处河湟谷地不仅水草丰富适合农牧生产,且地处丝绸之路的要冲,有利益的地方就有各种各样的人到这里来,恢复人口数自然十分容易。

从东门入城,沿着东西延伸的横大街走了一阵,迎面便走来一队人马,前头一文一武俩人,一个穿官袍一个穿盔甲,走到薛崇训跟前后都从马上翻下来,抱拳为礼。薛崇训见那文官的衣服颜色是青色,便大咧咧地坐在马上没有下来。

文官说道:“程使君在箭楼上等卫国公,您要不要先回府歇歇再说?”

薛崇训也很想看看程千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心情有些迫不及待,便说道:“带我的随从先回府安顿,我自去见程使君……婷儿和我一起去,你也好见见你的叔父。”

侧后的张五郎说道:“初来乍到,让飞虎团与郎君一并过去。”

薛崇训想想让一支装备精良的卫队随从挺有排场的,便点头同意。他骑马,程婷乘车,在众军前呼后拥中继续向西行。鄯州有两条宽约两丈的主道,分别以东西、南北延伸,横平竖直贯通四城,这两条大街中间没有任何障碍,正说明了这座城池作为军事要塞的功能,一旦打起仗来,能够十分快速地通过大道分调军队。薛崇训等人便是沿着东西大街直走,程千里在西城箭楼上。

沿途的官民认得刺史的旄牛尾旌节,都提前让到道旁,并躬身侍立不敢喧哗。薛崇训见此情形,倒有些洋洋自得起来,有种当上土皇帝的快|感,但转念一想,这也是因为封建专制的残暴,要是官僚心情不爽,随便就可以安个不敬之罪云云砍几个人,百姓敬畏是没办法的。

来到西城城下,只见城楼上下五步一岗戒备森严,那些军士虽然穿得破旧,盔甲下面多是麻布,但站得笔直如树一动不动。薛崇训见此情形,自然看出程千里治军有道,这些健儿刚从各地征兆而来就被训练得有板有眼的。

他向楼上喊道:“鄯州刺史薛崇训拜见程节度使。”

不一会,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将领便从石梯上跑着下来,到薛崇训的马前抱拳道:“程使君请卫国公移步上楼一叙,请!”

薛崇训翻身下马,走到马车旁边拉开车厢木门,说道:“婷儿,到地方了。”说罢伸出手去,扶着程婷下车来……这种事儿可以说是风度,但在唐人眼里就很不可思议,哪有对妾室这样的?来传令那将领见状脸色也露出了惊讶之色。薛崇训不以为意,现在这情形表现出对程婷的宠爱并无不妥。

一身浅色襦裙的程婷从马车上下来后让众人的眼睛都是一亮,就连那些站得一丝不苟的将士都忍不住悄悄看来。其实程婷长得不算惊艳,身材在唐朝看来还显得有点瘦弱,颇有点家乡邻里某漂亮姑娘的气质,普通而清纯,没有多少贵妇的雍容华贵。但她出现在如此环境中,在古城、夕阳、陈旧的盔甲等事物的映衬下,仿佛给这苍凉呆板的环境中加入了柔美和活泼的色调,所以就很引人注目了。

薛崇训穿着朱色小科官袍,腰系草金钩,和他黑乎乎的皮肤倒是相得益彰,红和黑本来就是比较搭配的色彩。品级降了,突然穿着红衣服还觉得有点掉价不习惯。他牵着程婷的小手拾阶而上,大凡城墙内侧,都有这样的石阶,方便城内的军士上墙宿卫。此情此景让薛崇训颇有些不爽,有种被接见的感觉,想在长安时,除了太平公主能接见他,谁能在他一个王爷面前装大?

不过算起来程千里这个封疆大吏,头上挂的是陇右节度使的衔,在陇右各州是最大的官,接见薛崇训这个刺史并无不妥……如果不考虑他皇亲国戚的身份的话。

上了城头,忽见墙上站着一个“落魄教书匠”……薛崇训第一眼看到他的背影,确实就是这么个感觉,那中年人一身陈旧的灰布长袍,花白胡须迎风乱飘,翘首看着夕阳,不是一个落魄文人的形象是什么?

那文士远眺远方一言不发,城头的风吹得长袍动来动去,就像要作诗了一般,又像一个忧国忧民的诗人。可薛崇训心道:真正的牛|逼诗人在我手下,程千里算毛诗人,史书上根本没记载。

但除了刚上来的薛崇训二人,周围都是穿盔甲的武人,就他一个穿长袍的背着手,如此身份定然就该是程千里无疑。

薛崇训在后面抱拳道:“鄯州刺史薛某见过节度使。”

这时那文人才转过身,抬起袖子和蔼地说道:“卫国公不必多礼了。”虽然说得很和气,但在薛崇训面前这么个口气不是架子是什么?

他说罢埋头看了看,找了个石墩坐下,又指着对面的石墩道:“请坐。”

薛崇训见状也就坐到了不甚干净的石墩,但身上一尘不染的程婷是个女子,就不好这么坐了,她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程千里也注意到了这个女人,显然他根本不认识她。

程婷轻轻屈膝道:“晚辈叫程婷,叔父……”

“哦!”程千里一脸恍然道,“我知道,想起来,家兄(程婷的父亲)未过世时,有个红白事我还常到你们家走动。”

提及往事,程婷的眼睛顿时红了,哽咽道:“我们全家……就剩我一个了。”

薛崇训默然,心道:你们这么算,灭你们程家的人是我外祖母,那咱们不是仇家了?

但是世上的恩怨哪能都算得清?只有在武侠小说里才会出现世仇必报的情节,世道上利害关系是远大于世仇的。

程千里好言道:“都过去了的事,我不该提起的。”

薛崇训也不想让他们过多纠结往事,便岔开话道:“这里看日落果然别有风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程千里低声念了一遍,大约觉得这句诗很有意思,本来是名人作的诗,当然有意思了……他看了一眼薛崇训,眼神有些诧异地说道,“只是暮气太重。”

程千里看了一眼夕阳,指着西边道:“石城堡就在那个方向,不过这里当然看不到。我听说卫国公曾率四团南衙兵攻击石堡城,勇气可嘉!”

薛崇训尴尬道:“根本啃不动。”

“确实难攻。”程千里面有忧色,“不过用我手里的十万人马拿下此堡,应有胜算。”

薛崇训饶有兴致地看着程千里的表情,不动声色地问道:“要付出多少代价?”

程千里道:“不死上万人,根本拿不下来……但不占领此地,陇右的安危就无法保障,不能让十万健儿分兵把守,否则与吐蕃的战事一开始就要处在被动挨打的局面。”

薛崇训又问道:“兵部是什么态度,是要积极进攻还是防御国门?”

程千里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卫国公刚从长安过来,我正想问你……”

薛崇训皱眉道:“宫中根本没提这事儿,政事堂的事儿我又不能参与。不是让程节度使全权负责么?”

“给我封了个逻些道行军大总管……逻些道,吐蕃的王城……”程千里沉吟不已。

第二章 字典

薛崇训和陇右节度使程千里见面之后,隐隐感觉出他们还没有定下作战计划,所以十万官健集结在陇右按兵不动,既不出击又不分散防御也没种田,每日便是治军训练。薛崇训刚到这地方还没摸熟地皮,暂时也不便掺和军务,只要看着程千里别造反就行了。

他从西城城头回到州衙之后,鄯州地方官吏将领还等在衙门里,他见天都快黑了,便叫众人散伙,明日一早前来见面。

衙门在城北,大概因为人们认为坐北面南代表权威的缘故,门前有条横街,名字倒是贴切简单叫“州前街”。衙中分前后两宅,前面开府设官处理公务,后面是州衙长官的住所,薛崇训是空降派官僚,没必要在鄯州置业,于是便将就住在衙门里头。他带来的幕僚王昌龄、家丁侍卫,还有飞虎团二百余将士也暂时住在州衙内,只待明日吩咐地方官们在州前街寻块地皮,让飞虎团驻扎在附近。

杂役收拾了一桌送进来,薛崇训想起王昌龄一个人住,便叫他来一块儿吃饭。大约因为这河湟地区冬天气温低,时兴用炕,吃饭也在炕上。这时炕上坐了三个人,薛崇训和王昌龄还有程婷。程婷是薛崇训的内眷,让王昌龄坐一块儿,那是真把他当好友对待了。

以前王昌龄给崔日用当幕僚的时候,崔日用对他还算厚道,但完全是主幕关系,哪里能和崔家夫妇一块儿吃过饭?如今这情形,王昌龄心情好像很好,一边喝酒一边谈笑风生话也多了起来。

薛崇训和他碰了一杯道:“明儿给你封个鄯州长史的官当当,你可以领公家的俸禄,我便能省下一笔花费。”

程婷掩嘴笑道:“郎君也不怕人家笑你小气。”

王昌龄一听忙抱拳为礼道谢……当鄯州长史就是出仕做官了,他既非世家又不是进士,这么容易就出仕是相当难得的。

薛崇训想了想道:“正有个事儿要少伯帮忙。”王昌龄道:“主公请讲。”

“你这称呼我听着怎么如此别扭?”薛崇训愕然。王昌龄心里倒是明白得紧,虽然别人把你当朋友,但自己要把上下主幕的关系弄清楚,别搞得没大没小的反而麻烦。

薛崇训也没多计较,转而又说起自己的事:“少伯才华横溢,帮我写封家书,写好了我再抄一遍就好。”

王昌龄疑惑道:“主公文武双全,家书何须我代笔?”

“这封家书要有点讲究,我的文才还写出来那种东西来……姑且就叫藏头书,每一句的第一个字须得琢磨一下,然后让这些字组成几句话,没问题?”

王昌龄毫不犹豫地说道:“倒不是难事,不过您得告诉我组成哪几句话。”

“金城县主见字如晤……”薛崇训忽然想起身边的程婷,不禁转头看了她一眼,果然见她的表情已有些僵硬,只是那饱满的额头依然光洁,在油灯下仿佛闪着光泽一般。人说天庭饱满的人年少时过得好,下颔端庄饱满的人下半辈子过得好有好结局,那么她这样下巴秀气的面相是不是说年少时好,老来凄凉?

原本她只是一个政治|工具,但此时在她面前提起另外一个女人,见她的表情不自然,薛崇训心里也生出一丝怜惜之心……可是转念一想,唐朝贵族本来就应三妻四妾,这是合情合法的,哪能只准我喜欢一个女人?

想罢薛崇训便毫无压力地继续说道:“主见字如晤……思念之情无一日倦怠,一切安好……就这样吧。少伯帮我写好,可以写首诗顺带给步摇捎回去。”

什么思念之情云云直白地说出来,程婷的脸色就愈发尴尬了,她端起小碗刨着饭不再说一句话。

王昌龄见状放下筷子道:“我吃饱了,先行告辞,主公交代的差事我明日一早便办好。”

薛崇训见气氛突然变得不好,蓦然醒悟自己确实应该背着程婷说这事儿的,或许自己心里原本就对她不够重视,才会出现细节上的纰漏。他收住笑意,又喊住王昌龄道:“还有件事,正事,过些日子你在鄯州找一些出身靠得住的文人,收录几千个常用字编一本字典……用笔画查找的方法我改日再告诉你,你先找人,这字典有用。找的这帮人组一个司,就叫‘情报局’。”

王昌龄应了,抱拳告辞而出。

室中只剩薛崇训程婷二人后,薛崇训忙好言问道:“我是不是惹你不高兴了?”

程婷急忙摇头,强自露出一个笑容:“没有,刚才我在郎君的好友面前失态,是我不好……”说着说着,她的声音竟然哽咽起来,眼睛里噙着泪化,晶莹闪亮。

薛崇训叹了一口气,刚坐到她的旁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好言宽慰。程婷靠进他的怀里,总算呜呜哭了起来,削|肩不停地颤|动:“我并不是要善妒,只是觉得郎君一会儿对我很好,一会儿又像隔得很远一样,我……我不知该怎么办。”

薛崇训好言道:“我一直都会对你好,以后你把其他人当姐妹,好好相处。”

程婷抽泣了一阵,总算安静下来,她摸着薛崇训胸襟上被哭|湿的地方说道:“一会脱下来我给你洗了。”

“对了,明日第一次见鄯州同僚,我得穿官服去,洗了一晚上能干么?”薛崇训皱眉道,“尚衣局就发了一身新官服给我,以前穿的都是紫颜色的,朱服就这一件。要是还当着郡王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程婷柔声道:“郎君不用担心,一会我用炭火烘,一晚上肯定能干……郎君当郡王也好当国公也罢都没有关系,就算你是庶民,我都愿意跟着你,只要日子久了你不会腻烦就好……”

薛崇训听罢这话心道:这时候的女人通常很婉约含蓄,她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肯定算是述说衷情了,我自然得让情意升温,在今晚就满足她。本来刚到鄯州挺劳累的,但有啥法子呢?

他想罢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有这份心,我定然不会辜负你的。”

程婷这种性子的好处是容易哄,被薛崇训三言两语的就说得不伤心了,脸上浮上了娇|红的颜色,一片娇|羞。薛崇训见状便把嘴靠了过去,靠近她的朱唇,欲吻未吻。这接吻最有境界的不是亲|嘴时候的技巧,恰恰就是这欲吻未吻之时的暧|昧,能逐渐调节好气氛,让人心|痒痒的。薛崇训深明此道,时机和尺度掌握得恰到好处,就如干|那|事儿最难的不是什么九|浅一|深的扯淡技巧,反而是调|情的气氛营造。

程婷果然忍不住主动亲了薛崇训一口,亲完后抬起头看着他,那目光有些羞|臊有些期待,真是可爱到了极点。薛崇训遂捧住她的脸,热|烈地亲|吻她柔软的朱|唇,直搞得几乎窒息,没一会他的手也不安分地在程婷的身上乱摸,将她的胸襟和裙子弄|得一片凌乱。

二人都已情|欲高涨,可恶这炕上还摆着一张吃饭的案板,脚都伸不直,施展不开。可都到这会儿了,哪里还顾得叫人先收拾?薛崇训已经撩|开了她的上衫,用舌|头|舔|得她的一颗|乳|尖红得发|涨,倔强地向上翘|起。程婷一阵娇|声呻|吟,不禁扭|动着柔|韧的腰|肢使劲将胸|口往薛崇训的嘴上|贴。他们一边喘|息一边迫不及待地宽衣解带。

薛崇训道:“地方太小躺不下来,你就坐我怀里,将就一下……”程婷已说不出话来,用微|颤|颤的小手摸|向的腰间,摸|到他那坚硬的|话|儿把|住,便背对着薛崇训坐了下去,一声哭|腔仿佛从她的肺|腑之中上来再从鼻孔里哼将出来。她哼|的是哭|腔,但薛崇训知道那声音代表的不是痛苦,俩人都搞过不只一次了,而且现在一摸满手的湿|滑|水|泽,哪还有疼|痛一说?

正如婴儿出生时会哭不会笑一样,有时候哭代表的是希望和愉快。

古朴的官衙内宅室中,一枝长满了铜绿的灯架上点着十几盏油灯,灯火摇曳,就如玉|体|裸|露的佳人摇晃着身子。程婷前后使劲地摇,让薛崇训那|话|儿在体内不停胡乱|搅|动。薛崇训伸手一探,摸索到了那柔软|河|蚌|裂|缝之间的一颗小东西,把在指|间轻轻一阵捻|动,更让怀里的人儿辗转呻|吟。

就在这时,薛崇训突然发现对面有个梳妆台,上头的铜镜正对着这边,虽然铜镜映得不甚清楚,可是它能照着梳妆也能照个大概,看着里面的情形让薛崇训觉得就像在看一场分辨率比较低的*一般……声音倒是很清晰,就在耳边响起。

他不由得在程婷的耳边轻声说道:“你把眼睛睁开,看看对面。”

程婷正在紧要关头,动作没挺,只依言将眼睛眯开一道缝儿,正看到了那铜镜,里面的女子表情实在太那个了,她的脸唰一下就红了,连耳|根子都红得发|烫。

第三章 豆粒

程婷把薛崇训那身官袍洗干净后用小炭微烤,第二天一早果然干了,只是火烤干的衣服上面的皱褶抹不平。薛崇训赶着要去大堂,只好将就着穿。程婷把他身上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看着他出去做“大事”,然后期待他晚上回来和自己缠绵,这样的日子她过得非常高兴……要是他没那么多妻妾,一辈子都这样两个人过,她就更情愿了。

上午她在内宅里四处参观,摸熟地方,安排奴婢、厨娘、园丁等等一众人等的活计,办得是得心应手,她仿佛就像那受过雨露滋润的花朵儿,愈发精神和美丽。午饭薛崇训也没回来,他大概在衙里和同僚们一起吃的,程婷吃过午饭便收拾了一下出门办点事。

她想到薛崇训只有一件官袍,换洗自然不便,想上街买匹红绫给他新做一身衣裳。

鄯州在丝绸之路上,如今市坊商业在战后已恢复了至少六七成,自然是什么丝织品也不缺,只要有钱就能买到。

程婷在家丁的护卫下乘车来到西市时,忽见一大群人围在那儿把路都给堵了,她便挑开车帘说道:“去瞧瞧前头发生了什么事儿?”

不一会奴仆便回来小声禀报道:“在杀人,斩首示众。问了说那罪犯是个当官的,在新来的刺史……也就是郎君面前犯大不敬之罪,一查贪污受贿证据确凿,数罪并罚马上就被判斩立决,拉到西市砍脑袋……”

程婷沉默片刻,说道:“先等一回,能过路了再走。”

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一堆人才陆续散去,程婷的马车进得西市,她在帘子后面沿路观看,忽见一家很气派的绸缎庄,一块匾额上“扬州织造”四个字写得气势十足,程婷便敲了敲车厢道:“就这儿了。”

她下得车来,和一个丫鬟两个薛府壮汉一起走进庄子,很快就有个穿长衫的人迎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程婷的衣着,又看了一眼她身边的随从,立刻嘴皮子翻飞:“夫人浑身贵气,非得上好的绫罗不能配得上您,咝……您又不像咱们陇右出身,有股子江南道的烟雨味儿,巧了!咱们这里售的全是扬州远道运来的东西,您这边请,外面这些都不适合您这身份……”

程婷心道:这掌柜的以为我买来给自己做衣裳的,算了,也不用和他多费口舌。想罢她便说道:“我先自个看看。”

她说罢走到一扎红色的绫罗跟前,轻轻伸出手一摸,但又感觉出和做官服的质料不太一样。正待要继续走时,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官服得用朱色小科,这种绫不行。”

程婷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妇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程婷不禁问道:“夫人何出此言?”

“您是卫国公家的吧?那日在西城我见过你。”那女子亲切地说,说罢也不见外,竟然一下子牵住程婷的手,“这家庄子我熟,我知道哪里有你要的料子。”

程婷轻轻抽回手来说道:“多谢夫人,初次见面还没请教姓氏名讳呢。”

那女子笑道:“我们这是第二回见面啦,不过昨儿我看见你了,你没看见我……我姓陈,家兄原是鄯州团练使,算起来该是效忠卫国公帐下的人,唉……家兄常叫我珍珍,夫人也这么叫我就成。”女子说罢神色黯然。

程婷疑惑道:“怎么了?令兄出事儿了么?”她忽然想起西市刚斩首的官,莫不是这个陈珍珍的兄长吧?她忙回头看了一眼起先去探消息的随从。那奴仆会意,低声道:“不姓陈。”

陈珍珍不解地问道:“你们说什么?”

“没什么?”程婷忙摇头。她的心里也是一阵不安,心道郎君居然刚到地儿就杀人……虽然她也明白有立威的目的,只怪那死的人太嚣张做了出头鸟,但是这样做总归戾气太重了。

陈珍珍又道:“我就是鄯州土生土长的,这地方我熟,以后夫人想去什么地方玩耍,我可以陪在您身边指个路什么的呢。”

“嗯嗯……”程婷只是随口应道,她心里挂着另外的事,不禁再次问道:“令兄出什么事了么?”

就在这时,陈珍珍总算强笑不下去了,眼泪一下子就蹦出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哭道:“求夫人施以援手,我就算下半辈子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程婷急忙扶住她道:“有什么话起来好好说,我要是能帮上一定不推辞。”

“夫人是答应我了?”陈珍珍充满着期待地看着程婷。程婷皱眉道:“你得先说什么事儿啊。”

陈珍珍撑着不起来,跪着述说道:“家兄本来就没做错什么,前月他从校场回来,竟然看见那个不知羞耻的妇人(估计是陈珍珍的嫂子)和他的部下在一个房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什么话?她是一点廉耻之心都没有,还要护着那个将校!家兄一怒之下就将那对男女一并杀了……可那妇人是鄯州大族周家的人,那边的人不依,多般狡辩不认自家人不守妇道,还贿赂官员污蔑我们陈家的清白,将家兄下狱,想杀人报仇……可怜陈家十年前也是鄯州数一数二的大族,可先父亡故之后家势衰弱,如今只能眼睁睁地被人冤枉!求夫人在国公面前说两句话,拉家兄一把,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程婷皱眉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能掺和公务,同僚会说我干政的。你不如直接去衙门鸣冤,郎君自会与你作主。”

陈珍珍哭道:“家兄是我唯一能依靠的人,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求求您了。”她一边说一边摸出一对玉镯子来,“这是陈家家传之物,请夫人收下。”

“不行,我怎么能私自受人财物?!”程婷忙轻轻挡住她递过来的手,不想就这么一碰,那镯子竟然就掉地上去了,“当当”两声清脆的响……

程婷目瞪口呆,她不是说是家传之物吗?怎么不拿稳了!说不定这妇人根本就是故意的,可是事到如今人家也挺惨的,不能把责任都一股脑儿往外推吧?

程婷忙道:“我赔你镯子,来人,把碎片收好拿到珠宝店去估价。”

“不必了,是我没拿好,怎么能怪夫人呢?”陈珍珍哀怨地叹道,“人都不在了,我要钱有什么用?夫人不愿意帮忙就算了,就此告辞,打搅了您。”

“等等!”程婷左右看了看,郁闷地小声问道,“令兄名讳?”

“陈石塘。”

……

程婷买好了需要的料子,便坐车径直回府。等到晚上薛崇训回来,她便开始说今天都做了些什么什么事,主要的目的自然还是要把陈家那事儿在薛崇训面前说出来。

薛崇训听她尽说些琐事,便支支吾吾地应付着,偶然间又觉得她的话充满了生活气息,感兴趣时便多支吾几句,“鄯州就是热闹……”“对,江南的丝织品好。”如此云云。

许久之后程婷才不动声色地将陈家那事说将出来,还表示了一点感叹:“那女子挺可怜的,唉。”

薛崇训看着她道:“你觉得她很可怜吗?那要不要帮她?”

程婷忙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只是觉得她无依无靠的,但郎君的公务我本不应该多嘴……可,可是那陈家也是鄯州士族,郎君初来乍到不仅要有威,还应拉拢一些人,或许帮帮陈家也并无不妥……”

薛崇训笑道:“你紧张什么,怕干政?干政就干政呗,你瞧我母亲何止干政!我又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青天老爷,以权谋私怎么了?你说帮她就帮,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图你露个笑脸儿。”

程婷听罢脸上一红,轻|咬了一下嘴唇道:“你倒是说得直白……不过我还是希望郎君为宦多做好事。”

薛崇训一把将其搂进怀里,在她的耳边吹着暖暖的气儿,轻轻说道:“你笑一个,我马上把那陈石塘无罪释放,怕什么?这鄯州刺史万一干砸了,改日让朝里给我换个廊州或是河州刺史也行。”

程婷道:“还是不要了,我做你的女人,应该劝你做好事,哪能这般……今天都这么晚了,郎君明儿再办正事吧,我们现在……现在……”她越说脸越烫。

薛崇训伸手往她的怀里一探,笑道:“我的白兔都涨|起来了。”

“坏东西!”程婷轻轻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薛崇训拦腰将其抱了起来,便向炕上走。这时他忽然觉得,这州衙的房屋实在有些陈旧,周围的色调都是深色的,连幔纬都是紫色,那灯架上点的不是蜡烛而是油灯,豆粒大的朵朵绿火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总之什么都老气得很……好在怀里的娇|娃洁白|柔|嫩,让一切都一下子生动起来了。

第四章 金斗

鄯州地处西陲,而太阳是从东边升起,这地方应该天亮得较晚,但薛崇训住这里倒是没感觉,因为他们用的是自己的一套时间,照样是日出卯时而作,酉时而息……这儿的卯时和长安的卯时自然是对不到一块去。

天刚亮,院儿里的虫子好像还无法接受迷人夜晚的结束,鸣叫未息,“唧唧……”的声音听习惯了倒不觉得聒噪,反而显得更有自然气息。

薛崇训正在二堂琴房干一件大伙看来很“荒唐”的事:他在熨衣服!一个皇亲国戚、一州之长,不治理地方,干这种原本可以叫奴婢做的家务事,实在是有些荒唐。周围的书吏、胥役都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一声。

这人很奇怪,常人如果做些非常事,就会遭来各种各样的非议;可非常人要是做常事,却会让人们觉得很有深意。

长史王昌龄把手抱在腹|前,也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在那儿忙乎。

王昌龄认识薛崇训已有好一些日子了,不过现在住在一个府里起居作息常在一起,才能了解薛崇训的日常习惯。王昌龄倒没有因为见他做这样的琐事就觉得他昏庸,只是愈发觉得薛崇训很有特点。

就像刚才他还在院子里动如突兔一般,将一把横刀舞得虎虎生风,生机勃勃,仿佛有万丈豪情一般;可转眼之后,他就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熨起衣服来了,确实太安静,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沉稳而细致。

人的反差竟然可以这么大?王昌龄默默地琢磨着这个曾经的郡王。其实当初薛崇训邀请他的时候,他犹豫过甚至很不愿意加入薛崇训的帐下,一个依靠母亲权势的纨绔子弟,一个注定失败的王侯,跟他有什么搞头?后来薛崇训竟然把不为人知的步摇都送来了,这份细心贴切和重视,让王昌龄十分感动,只好投于帐下也算是报这一份情谊。

不过相处了一些日子,王昌龄倒对他愈发感兴趣起来。

薛崇训今儿没去大堂上办公,一上值就到这儿来了。在州衙当差其实没县衙那么多琐事,诸如审案等事都是下一级的衙门在办……不过劝农是任何地方长官都不能推卸的事儿。

他也没穿官服,穿了身三十六摺的青色葛衣,不过倒是浆洗得板直整洁,也是熨平过的;交领外袍里露出的白色里衬当真是白得一尘不染,比许多富家小姐穿的衣服还要干净。王昌龄从这些细节看起来,觉得薛崇训其实还算一个严谨自律的人。

就在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身宽体胖的中年人,体型颇有些君子之风,可是身体太胖走进来时就有点喘上了。这人张判司名奇字守正,昨儿个就和薛崇训见过礼。他长了一张人|兽无害的富态脸,走进来便和和气气地说道:“听说使君见我,我就急忙赶过来了……您这是?叫小的们弄不就成了,哪用得上使君亲自做这事儿啊!”

薛崇训脸上的皮子露出一个笑容:“常常做点家务事能保持精神头,要什么都不做长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会养成懒散的习性,不信?”

张奇忙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使君言之有理,我等受教。”

“换开水。”薛崇训放下熨斗,吩咐身边的胥役道,又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玩意喃喃道,“金斗(熨斗)自汉代就有了吧,张判司您说是不?你一定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典故。”

张奇先赞了一句“使君学识渊博令我等抬头不能观您项背”,然后才答道:“下官学识浅陋,未闻其故。”

薛崇训故作一副不信的样子道:“你是司法参军,经常和刑律打交道,会不知道金斗的来历?奇怪啊!这玩意最初造出来可不是熨衣服的,是……熨人皮肉,牢里爱用这个。”他回头看着换水的胥役,作了一个动作,“烧红了之后往人身上一贴,哧!”

那胥役被那声“哧”的喝声一吓,差点没把手里的金斗给掉地上了。又听得薛崇训笑道,“贴上去之后,立刻就能闻到一股味儿,像羊肉烤糊一样,然后那狱卒拿着金斗一推,一大块皮肉就掉下来了。张判司,你真没用过这玩意?”

张奇的眼皮子一跳,轻轻抚额躬身道:“咱们鄯州吏治清明,很少有严刑逼供的事儿。”

薛崇训道:“很好,很好,改日我给你写份奏折递上去,让长安都知道咱们鄯州有个好判司。”

“使君言重,使不得使不得。”张奇忙道。

这时薛崇训笑容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正色道:“牢里是不是关着一个同僚,叫陈石塘的人?”

“是……是……他本是鄯州地方团练官,犯了命案,杀害结发之妻,数罪并罚下狱待斩,刑部已经校核过此案了。”

“杀妻?”薛崇训沉吟道,“不是说他的妻子和人通|奸被撞破,他羞|愤之下才痛下杀手的么?”

张奇忙道:“案情曲折,一言难尽。通|奸之事毫无真凭实据,不足以为陈石塘杀人之罪开脱。查实真正之由,是他与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不顾人|伦|常|纲做下那难以启齿之事,方导致惨案发生,发妻通|奸不过是陈石塘的杀人借口而已。本案本应将石塘之妹陈珍珍一并下狱,但他一口将所有事自认下来,我等又念在一府同僚的份上,才只拿了他一人……本案卷宗记录详尽,证据确凿,要不下官马上给使君拿来一观便知,绝没有冤枉陈团练。”

妹|控?薛崇训听罢不禁汗颜,但依然不动声色地说道:“卷宗就别拿了,我不喜欢看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只问你一个事儿:案发之时,石塘之妻和其部下独处一室,可有此事?”

张奇顿了顿,刚要说话,又被薛崇训打断了,薛崇训微笑地盯着他的脸道:“你在犹豫还是在琢磨?当然我相信你在我面前会实话实说,也相信你没受过别人的钱财。”

张奇忙道:“是,确有此事,但这并不足以断定通|奸之实……”

“行了。”薛崇训抬起手道,“带我去州衙牢房瞧瞧那陈石塘。”

“是,使君请。”张奇忙躬身说道。

于是薛崇训和王昌龄并几个侍卫胥役一块向大堂院子走去。这院里左右有七间办公室,称“七房”,有司功、司仓、司户、司田、司兵、司法、司士等七曹参军分别掌管,并配有书吏。衙门里的官只负责决策和命令,真正运转政府办公的其实主要还是那些小吏。牢房在七房南边,靠近大门的角落,地面上的房子是牢房;地下还有牢房,那里也就是死牢。

薛崇训等人去的正是死牢,只有一处出口,周围都用石头镶牢,被关在这里的人真是插翅难飞。除非那劫狱的人能先把州衙攻破并剿灭这里的守军,否则不可能把死牢里的人救得出去!

一走下那湿|漉漉的石阶,一股腐|气就拂面而来。顶上的石缝里在慢悠悠地滴水,“波波……”的声音虽小,却如滴在人的心坎上。石阶边缘上还长着青苔,张奇好心提醒道:“路滑,使君慢点。”

进了牢房之后,薛崇训有种寒气刺骨的感受,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周围点的灯也好像阴暗非常随时会灭掉一样。一个胥役在墙上取了一盏灯笼走前边,众人便沿着潮|湿的过道往里走。

走到一道锁住的木门前时,前边的人停了下来,大家也就跟着停下来。一阵叮当碰撞的声音响过之后,张奇喊道:“陈团练,快过来叩见咱们鄯州的新刺史。”

过得片刻,里面响起铁索拖动的声音,一个披头散发的浑身黑乎乎的人慢吞吞地走到了门口,连脸都被蓬乱的头发遮着看不清楚。瞧他那动作软绵绵的,估计是没吃饱……这时代的社会生产力有限,哪有许多多余的粮食养这些囚犯?也就是半饱不饱的给点吃的,拖住性命不死就不错了,如果家里能接济,也许能好过点。

那人不跪,也不说话,就这么呆呆地站在门口。

薛崇训回头问张奇道:“陈团练?”

张奇应道:“正是。”

薛崇训指着那人浑身无力的软绵绵的身体道:“挺有精神的……”

张奇:“……”

薛崇训继续说道:“可惜了一条汉子。如今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际,他要是不犯案,上阵杀敌也好啊。”这话他倒多半出于真心,同是地方团练官,他想起战死的汤团练来了。

“是,是……”张奇随口应道。

不料就在这时,那黑乎乎的脏人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大声喊道:“使君给个机会,让我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也好,我不想死得这么窝囊!”没想到这么个衰人吼起来居然能中气十足。

“陈某堂堂七尺男儿,给个机会,让我战死!”

薛崇训沉吟道:“可你杀人|犯,我得顾着律法公正。”

“打吐蕃,卑职愿为主公之前驱!”那陈团练改“使君”的称呼为主公,趁机效忠,看来他倒是没饿糊涂。

第五章 三鸟

薛崇训看了一眼伏在地上披头散发的汉子,沉吟道:“你杀了人,人证物证确凿。我可以免了你的死罪,但活|罪难逃,改流放吧……咱们鄯州便是边关,又正值用人之际,就将你流放到这里继续带兵……”

司法参军张奇愕然,已是无语了。这陈石塘祖辈本就是鄯州人,流放|罪还有流放到家乡的事?

而陈石塘则大喜,忙叩拜道:“卑职谢主公不杀之恩,愿在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薛崇训又道:“我昨日问了驻军情况,鄯州有个泅|营,三个团的兵力全是流放到这里的罪|犯组成的,你就以带罪之身管|泅|营。”

本来薛崇训想直接将陈石塘无罪释放,但前后想了一下,还是让他背着罪名比较妥当。

刚到鄯州,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薛崇训其实很谨慎。昨天杀那长史,他是思量过利弊的,只怪那货恃才傲物,颇有点杨修的德行;薛崇训先以查贪污为名,查了下那长史的背景,发现并没有什么后台和家族。于是下令一刀砍了了事。

现在这个陈石塘的案子,却涉及到另一个地方望族周氏,薛崇训就不得不慎重了,无缘无故去得罪地方上有影响力的世族,不是吃饱了撑的么?但薛崇训认为那周氏搞那么多事并不惜与陈石塘家结怨肯定不是为了一个女人报仇,目的是为了保住周家的清誉,嫁出去的女儿做出通|奸之事,是多坏名声的事儿!所以他们非要把名声洗白不可。所以薛崇训让陈石塘继续背着杀人|罪,便成全了周氏的名声,也算是两全其美。

说完这事,薛崇训回头对张奇道:“一会把他的链子解开,放了。”说罢转身便走。

走出地牢之后,果然王昌龄颇有些欣慰地说:“主公一石三鸟,当真高明。”

哪来的一石三鸟?薛崇训愣了愣,愣是没想透。

一行人回到签押房磨|叽了一些时候已到中午了,正好混吃公家的午膳。薛崇训吃完饭漱|口喝茶时,一个胥役进来禀报道:“陈团练兄妹二人求见使君。”

定是感恩来了,薛崇训一面传人进来一面心道。

不一会一男一女两个人便跨进了签押房的门槛,进来后二话不说直接跪倒便拜,自然谢薛崇训的救命之恩。薛崇训不动声色地先打量了一番那女的,他倒不是好|色,却是好奇,陈石塘控的妹子究竟啥样。

只见陈珍珍长得并不算漂亮,两|腮有淡淡的红|晕,鄯州这地方风沙大,好多女人都有这种特征,虽然乍一看像打的腮|红一般,但确实是影响容貌。她的眉毛也很|粗,长得是浓眉大眼的,好在皮肤和本地人比起来还算白|皙,这才顺眼一下。又看那陈石塘的眉毛眼鼻和他妹妹长得及其相似……薛崇训就纳闷了,满肚子龌|龊地想,那陈石塘和这样一个长相差不多的女人亲|热,会不会产生在搞|自己的错觉?

薛崇训从绘着猛兽爪牙的屏风前面站了起来,啥也没和跪在屋中间的兄妹俩说,只对身边的一个随从道:“去内宅把程婷叫出来陪陈家小娘说话。”说罢走到陈石塘面前道,“甭跪这儿了,随我出来。”

陈石塘疑惑地爬了起来,跟着薛崇训到了二堂的院子里。这时薛崇训头也不回地问道:“用什么兵器?”

陈石塘躬身道:“卑职在战阵上用马槊。”

薛崇训笑道:“很好,大凡武将世家出身的人,会用这个就是身份的象征。”他走到一排木架子前面,抽出一枝长兵器,“长一丈八,制造需耗时三年,轻、韧、结实。”他说罢又取下腰间的横刀,用刀背轻轻一敲枪身,听得铛铛几声响,虽是柘木枪身,却发出了金属撞击的声音。

薛崇训把|玩一阵,便将手里的马槊向陈石塘扔了过去,“这么长的枪,只有在马上才能发挥威力,你挑一匹马吧,和我玩两手。”

陈石塘愕然道:“刀枪无眼,恐伤了主公。”

薛崇训哈哈大笑,用刀鞘指着他道:“你的口气太大了,想以前汤团练都不敢这么说!放马过来吧!”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马厩外面指了一匹瘦马,在院子里先溜了一圈和那马磨合。陈石塘见他已然兴起,也不好再扭捏,径直选了一匹高头大马,翻上马背笑道:“主公看不起卑职?故意选了这么一匹劣马,那就承让了。”

薛崇训缓缓抽出横刀,笑眯眯地说:“一会你便知晓,我这匹小马专克枪骑兵。废话休说,看好了,驾!”他手一扬扔掉刚脱下来的葛衣只穿了一件白色缎子,一踢马腹,便斜冲而来。

“来得正好!”陈石塘抬起马槊。前端精钢槊首,后安红铜槊纂,就像撑杆两头的秤陀和秤盘一样能保持平衡,端起时不用太费力。长枪加大马,借着马力的冲锋犹如一辆的沉重的战车一般猛不可挡,横冲直撞而去。

不料这时薛崇训已调转马头便跑,并不和他对冲。他坐下那匹小马力道不行,但灵活非常,勒马也相当容易。

这时程婷也出来了,她和陈珍珍已见过面,俩女人还没来得及见礼,就被院子里刀枪晃动尘土飞扬的场面吸引了注意力,但见俩男人真刀真枪在那玩,她们也有些忐忑地聚精会神地看着。

薛崇训也注意到了有美女观战,心下大快,此情此景让他仿佛回到了前世学生时代的球场上,只因边上有女生围观便挥汗如雨。他精神大振,转了两圈总算绕到了陈石塘的后面,趁其不及转身,策马快冲过去。

两骑靠近之后,薛崇训的马头正对着陈石塘的左侧,其大马长枪的冲击效果已荡然无存。陈石塘瞅见薛崇训靠过来,急忙将手里的马槊横扫阻止薛崇训靠拢。

“哐!”薛崇训举刀挡住,顿觉虎口发麻,力量当真不小。但挡住了一下形势就逆转,那马槊太|长太笨,回旋不便,薛崇训将砍在枪身上的横刀顺势向下一滑,坐骑也继续前靠。眼看横刀要割到陈石塘的手上了,陈石塘飞快地将一只手松开,待刀锋靠近另一只手时他又趁机换手,生生破了这招。

薛崇训露出一丝笑意,双手握着刀柄向陈石塘怀里轻轻一拉,“当”地一声被枪柄挡住,薛崇训正待将刀尖向前一送点到为止……如今陈石塘是无论如何也扯不了这一招的。

却不料这时陈石塘的身体突然一歪从马上滚将下来,然后用肩膀猛|撞了一下薛崇训坐下的马胸。陈石塘长得不算魁梧,但力气却很大,薛崇训那匹小马吃痛受|惊,生生将他从马上甩了下去。

薛崇训一骨碌爬了起来,吐了一口沙土,愤愤道:“居然耍赖!现在咱们步战,我看你用马槊怎么和我打。”

陈石塘埋头一看腰间空荡荡的,苦道:“卑职认输了。”

薛崇训哈哈大笑:“耍赖也不是我的对手。”

陈石塘郁闷道:“方才往了佩刀,否则胜负未定。”

就在这时,他妹妹陈珍珍插|话道:“哥哥不是使君的对手,还犟什么,哼!”

周围围观的官吏胥役见状忙大声叫好,接着一顿马|屁拂面而来……陈石塘牵马过来,抱拳作了一礼。薛崇训也忙收了横刀,抱拳回礼“陈将军承认”,相互作了一揖。

陈石塘渐渐从刚才的紧张专注中回过神来,也开始拍马|屁,不过他这个当过团练的人水准自然比那些小吏小官要高,简直是天衣无缝,这东西到了一定境界就不能算是马|屁了。他说道:“没想到使君很善兵事。”

薛崇训想起自己打过的两次大败仗,愕然道:“此话怎讲?”

陈石塘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唐军主战马队主要是穿两铛铠拿枪矛的骑兵,冲击力强大,但回旋和机动就逊于游民族,所以又配备有灵活的‘胡骑营’,负责警戒侦查等事。方才主公对付我的马槊,正是化用了唐军胡骑营的战术,含义深远,让人深思啊。”

“是这样?”薛崇训瞪眼道,“长安禁军没有胡骑营的配置,我第一回听说这玩意。”

陈石塘顿时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地应付了两句。

薛崇训爽朗笑道:“不过你说得我心里怪|舒服的,一会留下来喝两盅……少伯,你也来。”

几个官僚在院子里聊了会天,旁边程婷和陈珍珍的关系也发展迅猛,男人们还没称兄道弟,她们已是姐妹地称呼起来。

还没到酉时,薛崇训便带着陈家兄妹等人回内宅喝酒去了,完全不理政务。气氛融洽快活,程婷一时兴起,便要亲自下厨为大家炒几个菜,而那陈珍珍也说做得几首鄯州特色菜肴,忙乎了一阵,加上厨娘弄得酒席,炕上已摆得慢慢的,碗盘重叠丰盛非常。

陈石塘武将世家出身,与诗词歌赋一窍不通,当然不能聊文墨,便聊起了兵事。说起河州姚州等地遭吐蕃吐谷浑骑兵袭扰,破了几个县,王昌龄不由得感概沉吟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第六章 支持

州衙内宅几个人相处融洽,酒到酣处颇有点相见恨晚之感,他们一直聊到深夜方休。薛崇训见天色已晚,干脆留陈石塘兄妹在宅中歇息,相约明日前去巡察驻在鄯州的边军二十个团。

但第二天未能成行,薛崇训得到驿站来的消息,兵部有使者来了。朝廷使节自然是给行军大总管程千里传令来的,但兵部尚书是张说,肯定也会派人顺带给他薛崇训联络。于是薛崇训便打发了陈石塘回去,在衙门里等朝廷的消息。

果然下午时来了个姓张的京官,这人薛崇训见过,是张说的亲侄子张济世,以前是干御史的,现在大约因为张说在兵部越混越好,侄子干脆也到兵部任职了。

薛崇训将其带到签押房中说话,屏退左右只留下长史王昌龄,三人说话。只见那张济世的面相和张说有些相似,也是一张驴脸一般的长脸,不过轮廓分明面如刀削,皮肤也白,看起来并不怎么难看。

三人相互见礼之后,张济世看了一眼薛崇训身边的瘦削少年王昌龄,轻轻说道:“先生有些面生,没在京里做过官?”

薛崇训忙道:“少伯是我的好友,有话但说无妨。”

张济世这才说道:“叔父言卫国公是值得信任的人,可以相商大事。”

薛崇训的面部肌肉轻轻抽动了一下,强笑道:“我身陷吐谷浑之时,张相公多方营救帮过不少忙;上次张相公提出扩招官健之事,也曾和我携手共谋。如今咱们两家是为一体,请勿见外。”

张济世皱眉沉吟片刻道:“如今十万官健已交到程总管手里,兵是给他打吐蕃的,可几个月了程总管屯兵陇右按兵不动……卫国公明鉴,叔父与我在朝里从未谗言过他,可朝廷也担忧长此以往他会拥兵自重造成尾大不掉的局面,您是说不?”

薛崇训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我刚到鄯州,事儿还没展开,倒是没有发现什么异象。”

张济世道:“本来陇右局面是让程总管相机而动全权负责,但叔父心忧,不得已才遣兵部使节督促,此次传给程总管的兵部命令便是尽快拿下石堡城,稳固陇右防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官健也是大唐朝廷的兵,不是程千里的私人之物,须得用于国事上……”

薛崇训没多说什么,等那张济世透露了消息之后也不便多留,便送他出门。回来之后,他对王昌龄说道:“程总管不动兵,张说好像很着急啊。”

王昌龄道:“明面上是催促军务,实则上张相公也有私心。”薛崇训问道:“愿闻其详。”

王昌龄想了想说道:“长征健儿的方略是张相公提出来并一力促成的,要是后面出了什么事,张相公也有责任,宰相是甭当了,会不会受到牵连下狱也说不准。兵部催促程千里速战能得到宫里的支持,是因殿下掌权不久,也想在开边扩土增加威望;石城堡闻名天下,攻取此地定能获得极大的舆情。”

“少伯所言甚是,人哪能一点都不为自己考虑的?”薛崇训道,“那你觉得程千里这人如何?”

王昌龄道:“官健刚到程千里手中几个月,他能完全控制这支兵马为己所用?现在程千里按兵不动,我觉得最大的原因不是他有什么私心;我大唐与吐蕃在那座石城来回争夺过好几次,死伤不可胜算,程千里不忍心让成千上万的将士到石堡城枉送性命。”

薛崇训听罢笑了笑,幕僚和他一个心思,倒也难得。他又问道:“你说兵部来催促军务,关我一个刺史何事?张说干嘛专程派他侄子来和我会面?”

王昌龄笑道:“主公在这节骨眼上做鄯州刺史,明言里都知道您是殿下的眼线,别说张相公猜得到,就是程千里也心知肚明。”

薛崇训叹道:“这么说来,他们都想得到我的支持了?”

刚说到这里,忽报有人求见,是节度使派来的将领。薛崇训不禁对王昌龄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薛崇训唤入,过得一会胥役便带着一个穿盔甲的高猛将领到了签押房,长了一张大嘴,两|唇又宽又厚就像被蜜蜂蛰过嘴巴一般。那将领进来便抱拳道:“末将蔡奕,大总管帐下官健都尉,拜见卫国公。”

“有啥事你说吧。”薛崇训大模大样地坐在椅子上,身后是一头老虎的爪牙图案,张牙烈齿的颇有气势。

那将官蔡奕没啥多话,生硬地说:“大总管闻报廊州达化城被吐蕃军攻破后一片混乱,蕃族趁机劫掠,欲带兵弹压并安抚百姓,想请卫国公同行,明日启程。”

薛崇训没好气地说道:“我是鄯州刺史,廊州又不是我的辖地,关我何事?”

蔡奕顿时脸红,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过所以然来,实在没啥口才。薛崇训不想再为难他,遂笑道:“是了,以前我去过达化城,大总管邀我同去,也算是重游故地。”

“是,就是这样。”蔡奕忙点头道。

薛崇训道:“那你回去回禀,明儿一早我带人去行辕与程总管会合。”

……

薛崇训安排了一下,第二天一早便带飞虎团及陈石塘部泅营六百余人出发,程千里率陇右军骑兵四千余,两人合兵五千多骑出鄯州南行。鄯州防线有十万官健驻扎,没有任何危险,薛崇训从来就不过问防御问题……想来如果是做廊州刺史也挺郁闷的,长期要作好挨打的准备。特别是现在这种秋季,秋高马肥正适合游牧民族出动,而汉人这边要秋收,有许多粮食担心被抢。

“防秋”一直是边关官僚们很重要的事情,都形成了常例。

从鄯州南下到廊州大部分地区还未遭受兵祸,沿路上那些还没收割的春麦黄灿灿的十分迷人,程千里好像很喜欢庄家,骑在马上也常常斜身伸手去摸那些麦蕙,眼里包含爱惜之意。瞧他那样子,不是在抚|摸麦蕙,仿佛是在抚|摸女人柔|滑如脂的肌肤一般。

程千里还是穿着一身麻布长袍,头上扎着一块白布巾,一副文士打扮。不过节度使确实是文官,并非武官,他这身装扮很符合他的身份。高宗时期才开始有节度使这个不常设的官职,而且权力比后来局限得多,使官本就是文官;就算是后来藩镇割据的时候,以军阀形象出现的节度使其实也是文官,很多根本连刀枪都不会用,主要用幕府集团来控制州郡……日|本后来的幕府政权,其实就有唐朝使官幕府集团的痕迹。

程千里武将世家出身,不过形象反而像一个文士,面相方正须发梳得井井有条,身材高瘦,看起来并不凶猛。

这时他回头喊道:“传令各部勿要践|踏庄稼,否则重罚!”

后面的将帅齐声应道:“末将等得令!”薛崇训闻罢气势雄壮的声音,不禁回头一看,只见那些官健骑兵队列整齐军纪严明,再看自己的四团兵马,除了飞虎团还耐看之外,那陈石塘的部下一个个搔首挠耳,乱糟糟的一团。

薛崇训不禁郁闷地看了身边的陈石塘一眼。陈石塘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心下了然,便说道:“主公别光看面子,得看里子。”

“此话怎讲,走路都不会就会打仗了?”薛崇训没好气地说。

陈石塘故意提高音量让程千里听到:“别瞧咱们那帮弟兄个个没个正形,可他们是边军,在鄯州打了多年的仗,都是百战余生之辈,真打起来,一个顶十个用。再瞧那些装模作样的官健,几个月前还是庄稼汉、木工、泥瓦工,发了一身铁皮披上就成军了,嘿嘿,没见过场面,到时候得尿|裤|子。”

程千里看了他一眼道:“陈团练要约束部下,不能扰民,否则本官照样治你!”

一行人走了一天工夫,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才到达廊州州衙,州衙倒是没被攻破。几千兵马重点防御的州府自然坚固,而下边那些县城顶多几百人防守,一打起来就不好守了,所以达化城比较悲剧。

刺史刘讷倒是薛崇训的熟人,以前送金城入蕃时他还犒过军,如今在廊州干刺史来了,正遇薛崇训等人率军暂留,他又来犒军。

刘讷跑来向程千里解释,说吐蕃吐谷浑联军知道唐大军驻扎在鄯州,遂屯兵廊州以西,然后一万多人入境劫掠,他们廊州兵力空虚,战不能战,守也不够守,只要重点防御州府,让敌军破了达化。

言辞之中多有抱怨,薛崇训也理解他的心情:他|妈|的你们十万大军屯在鄯州按兵不动,让我们几千人在这挨打,只丢了个县城都是对不起大家了!

好在程千里也没怪罪他,只询问吐蕃军动向和行踪。这边关州郡的上下官僚都有一批细作卧底,摸到敌境刺探情报,刘讷倒是对答如流。

薛崇训见刘讷的刺史当得挺好,这么了解情报,不禁问陈石塘:“咱们鄯州也有细作在外面吧?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陈石塘道:“以前都是长史在管那批人,长史前两天不是被主公砍了?”

薛崇训:“……”

第七章 积石

怪不得原来那个鄯州长史敢在新官薛崇训面前装模作样,原来他确是有些才能的,不然也控制不了间谍细作的事儿。本来是个极有用的人,可已经砍掉了,薛崇训后悔也是不及。他回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新任长史王昌龄,沉吟道:“少伯善文善谋,但那|活|儿你干不了,回头写封信拿给张济世,让他带回去,让我|母亲把京兆府的宇文孝给调过来,让他干这事儿正是恰当。”

术业有专攻,人总是有长处短处,常理也。

众军在廊州州衙驻扎歇了一晚。早上起来时薛崇训听得号角阵阵,朝阳映衬下鼓足了腮帮的军士形成了一排壮丽的景象,不禁诗兴大发,翘首便吟|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最后那句“可怜白发生”他给阉|割了,因为想着自己正当春秋鼎盛,那句不甚适合。吟|罢他还觉得回味无穷,老辛的词果然带劲。

不料此词正被刚刚出帐的王昌龄听到了,王昌龄惊道:“主公作的好词!”

薛崇训愣了一愣,心道:小王诗赋行家,我要是说是自己写的,到时候被认定精通辞赋,要和我谈论这个该当如何?

诗词歌赋中可是有大量典故的,薛崇训知道个毛,要不了两天就要露|陷。他想罢忙摇头道:“并非出自我手,我一个朋友写的,歌词,哈哈……是歌词。”

王昌龄十分感兴趣地问道:“未闻是哪位前辈?”

薛崇训有些尴尬地胡诌道:“叫辛弃疾,以前在终南山隐居,我见过两面,现在不知所终。”

王昌龄颇惋惜地叹道:“果然有才华的高人都神龙见尾不见首。”

薛崇训笑道:“少伯不就是么,我每天都能见到。”王昌龄谦虚地抱拳道:“不敢当不敢当。”

他一面说一面从口袋里摸出一枝毛笔和一张纸来,四处找不到放纸的地方,遂换边上一个侍立的军士过来,让他弯腰伏在面前,将纸放置于背,然后把毛笔放到嘴里舔了舔,便当场记录薛崇训吟诵的那首词。

薛崇训见状不禁愕然,这词要是流传下去了,以后到了宋朝老辛还能写吗?不过以后的事他是管不到了,随它去吧。

众军都起来了,营地上炊烟缭绕开始生火造饭,军队自己带有粮草自己动手做饭,十个人围一堆吃,一个小队十个人称为一火,名字的由来估计就是他们一块儿生火做饭的原因。吃饭用铁马盂,一种大号饭盒,能装很多饭,每人操|一个铁马盂就稀哩呼噜地大吃。那程千里与将士们同宿同食,也用这种玩意吃饭,行军大总管都这样,薛崇训无奈也只好跟着用这种大饭盒吃,吃相十分难看。

吃完饭众军继续南行,此行主要是安抚战区,考察地形,并无大仗可打。因为吐蕃军劫掠之后早就跑掉了,他们攻下达化县之后自然不敢占领,等唐军援兵来了那是找抽,抢一把就跑比较明智。如今敌军已经远遁积石山以西了。

沿驿道南行途中薛崇训等人忽然听见一声呼救的喊声,众人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远处有座小山,山下有个土地庙,呼声好像就是从土地庙中传来的。

程千里下令道:“大军不停,蔡都尉,带本部亲兵过去看看情况。”

那大嘴都尉便是前日跑到鄯州州衙里给薛崇训传话的将领,在马上应了一声“得令”,便带着几十骑向那小庙包抄过去。那波骑兵中有两个军士的背上插着三面小旗,代表营级的指挥坐标,蔡奕管的一营兵马,身边便有几个这样的传令兵;另有一人背上插着一面小旗,是那一队的传令兵,旗子没插在队正背上,将官身上都没有明显的装饰,否则在战场上就是神|射|手照顾的重点对象了。

这时庙里的好像听到了马蹄声,几个衣衫不整的汉子从门口冒出来,他们忽然见到远处的道上大军列列成龙,撒腿就往山上跑。可是这时有一火人马已经抄|到了庙后截住了他们的退路,另外两火骑兵分左右围向土地庙,瞬间就将那地儿围住了,那几个汉子无路可去,可仍没有站住的意思,仍然乱跑。

一个骑兵已经拉开了弓弦大喊“站住”,见人不听,便松弦射|箭,一个上身赤|裸的汉子应弦而倒。就在这时,庙里跑出来一个露|着白|花花的身子的女人,那女人怀里抱着几块破布,披头散发地要跑。另一个骑士张弓搭箭对准了那个乱跑的女人,听得蔡奕喝了一句什么,那骑士才把箭尖方向移到了地上。

过得一会,三个汉子和一个女人就被蔡奕等人押到驿道上来了,庙外还留下一具|尸|体。蔡奕脱下身上的黑色斗篷裹在了那女人的身体上。

程千里问道:“是怎么回事?”

蔡奕道:“这妇人是山后村子里的村民;另外几个人是内附的高昌人,趁吐蕃杀掠了地方汉人大族四处混乱,便趁火打劫到村里*,又掠了这妇人到土地庙中淫|乐。”

这时那妇人拉着身上的斗篷,跪倒在地哭诉道:“这些畜|生害了我父母,求明公为我报仇……”

程千里怒道:“来人,将这几个人斩首!”

“且慢,大总管这样就杀了他们实在太便宜,不如交给卑职处置。”

程千里回头一看,说话的人正是薛崇训身边的陈团练,只见陈团练面脸阴沉。薛崇训也说道:“程总管不如把人交给我们,弄到达化城后枭首示众,震慑那些违法之徒。”

“如此也好。”程千里颇给薛崇训的面子,手一挥便把人送给了他。

陈团练不动声色,啥也没说,叫人用绳子捆住几个大胡子高昌人的双手,拖在马后,让他们跟着马屁股走。大伙将那妇人丢在道旁没管,便继续前行。

陈团练在路上骂骂咧咧地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内附的异族也改不了暴|徒的习性,咱们给牛羊给地方,甚至允许他们做官,到头来照样靠不住,个个都是白眼狼!”

这时一个泅营旅帅小声说道:“跑陈团练家里找嫂子被杀那货就是突厥人……”话音被陈团练听到了狠狠瞪了一眼,那旅帅急忙住口。

另一个将领帮腔道:“蛮族确实不像话,我家那边有从西域迁来内附的,十一二的小屁孩就敢追在村里的小娘后面强|摸人家的屁|股,他|妈|的。”

陈石塘听罢对薛崇训说道:“以后咱们打了胜仗,别牵那些蛮人了,全部砍掉岂不省事?”

薛崇训心道灭|绝|种|族这样的事儿倒是很有意思,可不是法西斯才干的么,他不动声色地说道:“政|策是朝廷定的,你给我说顶什么用?再说朝廷也要顾及民|族|团结嘛。”

陈石塘道:“在咱们鄯州别管他们的死活就成。”

薛崇训打着哈哈,既不反对也不赞同。

大军行到达化县城之后停了下来,城里的景象和上次薛崇训来逃难时大为不同,县衙及许多民宅都被焚|毁,一片狼藉。走过一条似曾相识的大街时,薛崇训想起那个下着大雨的雨夜,自己背上流着血,看见一个打着油纸伞的女孩儿……忽然有些怀念起慕容氏来了。当时“自己人”要害他,救他的确是一个吐谷浑女孩。想到这里,薛崇训不禁叹了一声。

军队暂时停下来,程千里带着薛崇训走上达化城头,他指着西面道:“积石山就在那边,本来有一些哨所,恐怕吐蕃入境时已经尽数毁掉了,我们应该重新布置防御线。”

薛崇训苦笑道:“去年我独自翻过积石山,很难翻越,差点没过得来。”

程千里惊讶道:“卫国公就是从这里回国的?”薛崇训点了点头。

程千里沉吟片刻,说道:“如果我们沿着积石山修筑工事,在要害之处屯兵设置要塞;而鄯州鄯城一线又吞有大军,如此一来,不取石堡城也能有效防御吐蕃东侵。卫国公以为如何?”

薛崇训愕然道:“可兵部不是刚下调令,让程总管近日攻取石堡城么?如今吐蕃主力正在积石山以西,正好打石堡城不是。”

程千里盯着薛崇训的眼睛正色道:“朝廷封我做逻些道行军大总管,可咱们真能打到逻些城?那只是个笑话。攻取石堡城的目的不就是巩固西北防线,防止吐蕃东扩么?我们将战线南移,在积石山争夺,照样可以达到这个目的,为什么要不惜代价去啃石堡城?打石堡城,我军伤亡万计只能斩杀吐蕃数百;西出积石山,我亡一万,起码能让吐蕃军付出五倍的代价!”

薛崇训道:“程总管自己上书向兵部言明,我只是个刺史,和我说这些干甚?”

第八章 罪恶

县衙已被烧成了断垣残壁,陈石塘找了间没有房顶的屋子命人搬来一块石头自坐于正中,叫部下将那三人押了过来,问道:“你们住哪儿?”

三个梳着小辫的人吓得魂不守舍,都没说话。陈石塘见状大怒,扬起马鞭一|鞭甩到一个汉子的脸上,顿时起了一道血痕,那人捂住脸哇哇痛叫。

“你,快说家住何处!”

被打的人害怕,正待要说时,中间那络腮汉子忙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话。陈石塘骂道:“妈|的,说什么老子听不|懂!再说鸟语拔了你的皮!”

旁边一个将领笑道:“我猜他是在劝阻,怕坐连家人。”

“不给点厉害以为咱们都是软|蛋!”陈石塘随即下令军士寻了快竹篾固定在地上,又叫军士将中间那汉子的衣服尽数脱|光,绑了手脚在那竹篾上拉。惨叫声顿时从没屋顶的头上直冲云霄,听得人们心惊胆颤。

那汉子背上的皮|肉很快就被一块块地刮|下,血肉满地瘆人得慌,连一匹匹白骨都隐约可见。这时陈石塘又下令将其翻转过来,让他趴在竹篾上继续拖,没一会那人就昏死过去不叫换了。也不知死了没有,就算没死流血过多也活不了一会。

满屋的血|腥|味,陈石塘面不改色地冷冷转脸看向另一个人:“你想不想尝尝?”

那汉子急忙说道:“将军饶命,我说我说……”

陈石塘道:“这廊州没几处高昌人聚居的地儿,就算你们不说,老子也找得到。”

他遂绑了剩下的二人,叫他们带路,自率本部三团离开了达化县城,也没向上边请示。在城门警戒的将士见是自己人,以为奉了上头的命令出城办事,也没阻拦。

这时城头上的程千里看见北边烟尘腾起,一股骑兵向北而去,是从达化城出去的,肯定是唐军。他便转头问薛崇训道:“卫国公派他们出去的?”

薛崇训道:“我不一直和程总管一起么,什么时候下过命令?”

程千里道:“绝不是我的部下,一定是鄯州兵。”他叫来警戒北门的将领一问,果然是陈石塘。

薛崇训想了片刻,愕然道:“这厮定是去找高昌人泄|愤了。”

程千里怒道:“陈石塘是卫国公的部下,你是怎么管束部下的?”

薛崇训心里不爽,但程千里说的也挺有道理,妈|的那陈石塘也没请示我,把老子当摆设?当下便差飞虎团两骑追上去传令陈石塘回来受罚。

可那泅营平时拖拖拉拉的,办起事来速度飞快,也没带辎重,轻骑飞奔而走,传令兵追了半天都没追上。待追上他们时,陈石塘正直气头上哪里肯听,只说道:“就在前头不远,待我搞|死这帮高昌人,回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众军行至一处叫三羊原的地儿,果见有几十顶帐篷住在草原上。陈石塘多话不说,立刻指挥骑兵将牧营团团围住。这时只见栏栅里面走出来几个操|着兵器的高昌人护着一个老头儿向这边出来。

一个将领喝道:“放下兵器。”

那几个人没听,径直往这边走。这时只听得“砰”地一声弦响,一枝箭正中那老头儿的额头,顿时栽下马,另外几个人叽里呱啦地叫嚷了一通,放了几箭拔马便走。过得片刻,那些帐篷中间奔出一群马来。

陈团练当即下令道:“抗拒官兵,杀无赦!先灭了他们!”

“末将愿为前锋!”

一个身穿明光甲的将领遂率左右二旅列成战阵,分作四列枪骑兵冲锋上去,瞬间就将那些栏栅撞成了木竹破片,直扑|进|去。唐军组成密集的队形,端着长达两丈左右的枪矛发动冲击,那些牧民哪里抵挡得住,简直一触即溃,没一会就被剁成了肉|泥。

那些官兵还没尽兴,又用火镰升起火,点了火把在帐篷上放|起|火来,顿时草原上火光冲天,烟雾缭绕,羊群到处乱跑,那些看羊的狗也“汪汪汪”地吠叫起来。牧民们只好从帐篷里跑出来,眼见赖以生存的家什烧起来,有的妇人哇哇大哭,还有的家里的男人被唐军骑兵踏得血肉模糊,抱着尸体痛哭不已,营地上一片混乱。

陈石塘带兵走进去,回顾众军道:“把那些羊都看住别跑了,一会弄回去烤了吃改善改善伙食。”众军士大喜急忙分兵去赶羊群。

另外一部兵马又去赶那些牧民,让他们到空地上去,有的抱着尸体不肯走,于是被一刀砍了。军队见血后就没啥讲究的了,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

陈石塘叫人押来那俩罪犯,问道:“你们本来有四个人,是哪几家的?给找出来。”

那俩人见这群凶神恶煞的官兵杀人不眨眼,哪里肯说?陈石塘遂用马鞭指着前头的一个妇人道:“来人,砍了!”

身边冲出一骑,“唰”地一声拔出横刀,闪亮的刀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只见一股鲜血彪|将出来,一颗人头便滚落在草地上,十分犀利,她的身体摇摇晃晃的才软倒在地上。

陈石塘道:“我数两声,便砍一人。”

显然被砍死的妇人不是那罪犯家的,他们俩还是默不作声。陈石塘数了两声,前面那骑士不用下令,又是一刀。

其他牧民见状纷纷往里面挤,后面的哪肯相让,紧紧贴一块不让他们挤进来。就在这时,一个老妇用不甚利索的汉语道:“我认得他们。”

也许那老妇人自觉出卖族人很没脸,便解释道:“这两个不肖之人专干恶事,不要让他们再连累大伙。”然后她便将五六个老少指认了出来。

陈石塘一看,三个老人,两个年轻妇人,一个十余岁的男|童。他用马鞭随意指了一个年轻妇人道:“她和这两人什么关系?”

指认人的老|妇道:“是他的妹子。”

陈石塘“哈”了一声,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回顾众军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谁要她便赏给谁玩。”

众军默然,没人愿意……边军大部分都在本地有家有室,奉命杀人没啥压力,但干这种事传回家里不太中听。

这时随行而来的两个飞虎团官兵怒道:“陈团练,薛郎刚免了你的死罪,你如此作为回去死罪难逃!有气打出国门去敌境撒去,这些内附的高昌人已经归顺大唐,你折腾他们有什么意思?”

陈石塘不作理睬,依然要干恶事,又下令军士拿了一把锥子在火上烤得暗红,对着那高昌人的膀子戳了下去,“哧”地一声便腾起一道青烟,糊|臭四散,那人痛得哇哇蹦跳,呼天抢地极其悲惨。

他又带兵将俩罪犯的家人围在中间,扬起马鞭打得别人浑身是伤,折|磨尽兴之后才下令杀掉。

这下把人家的全家都杀|害了,部下问他是否要撤军,陈石塘看着地上的许多尸体,心下一横,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下令道:“全部处死!”

众军得了令,遂围上去将牧民男女老幼全部乱刀砍死,加上先前被骑兵屠戮的马队,尸体被搬到一起堆成了一个小丘。陈石塘这时被凉风一吹,发现自己干的罪恶之事,也不禁脸色苍白,便下令众军搬来柴火焚|烧|尸体,想毁灭痕迹。

部将问道:“回去主公能饶得了咱们?”

“都是我下的命令,你们没事……”陈石塘道。

部将低声道:“其实这些牧民又非我族,死了就死了,主公应该不会治您的死罪……可出动之前您不打声招呼,不就是眼里没有主公么,这才是最严重的。我先前劝谏要言语一声,可您不听,这下还怎么开脱?”

陈石塘郁闷道:“要是说了,还能出来么?”

第九章 杖打

陈石塘自知有罪,回到达化之后便脱去了盔甲和上衣,叫人把他绑了来到西城请罪。时程千里已闻报唐军屠杀了三羊原的高昌牧民,已是勃然大怒,见到陈石塘之后便喝道:“身为大唐将官滥杀无辜,多说无益,来人,拖下去斩首示众!”

就在这时,薛崇训身边的飞虎团旅帅鲍诚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陈团练是薛郎的人,怎么处置也改问问薛郎不是?”

鲍诚知道那日薛崇训和陈石塘在州衙里打过架,一般人真别想有机会和薛崇训过招,所以鲍诚心下了然,说了这句话那是两边都讨好:既帮薛崇训说出了他不好说的话,又帮陈团练求了情在陈团练那里得了个人情。

薛崇训听罢喝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什么你的人我的人,不都是咱们大唐朝廷的人员!程总管节度陇右,不仅掌控十万官健,也节制陇右道各州将士,有权处置陈团练!”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心,程千里一听颇有些犹豫。本来依他的性子根本没啥好说的,一刀将他眼中的败类砍了了事,可他还指望着薛崇训在朝里帮说几句话,以避免上万将士枉送性命,这就有点迟疑了。

陈团练也不讨饶,跪在地上叩拜道:“末将本想先向主公请命,但主公定然不会下那样的命令,末将情知不得允许,又想那高昌人不知好歹,奸|淫杀掠我汉人百姓,气愤不过遂擅自作主行动。末将自知死罪难逃,早已有所准备,请主公赐我一死!”

薛崇训心下寻思,虽然陈石塘擅自做主挺不给面子,但那些高昌人确实可恨,自己又不能下令滥杀无辜……想来事儿情有可原,而且自己好不容易在鄯州地方上找到一个可以间接控制军队的人,就这么丢了真是大大的损失。

他一边想一边对程千里说道:“这种事还有什么好说的,程总管尽可按律处置,我也不想理会他……对了,一会我们西去积石山考察一番,再商议商议方才程总管所言之事如何?”

程千里一听心下了然,薛崇训这是要交换条件?平时一向赏罚清明的程千里已顾不得什么律法严明了,当即就说道:“陈石塘既然是卫国公管的人,我便交由卫国公处置罢。”

薛崇训转头声色俱厉地喝道:“来人,把陈石塘拖下去先打二十杖,再用囚车押回鄯州听候发落!”

两个军士走将上来抓陈石塘的膀子,他摇了摇肩膀,因为双手反缚站起来有些费劲:“让我自己走。”

一队士兵押着陈石塘来到城下,先解开了他的绳子,因为反绑着不好打。然后将其按在案板上趴着,几个人拿了军棍走上前来,正待要行刑,忽然一个声音道:“且慢,我有两句话要先对陈团练说。”

大伙回头一看,原来是飞虎团的旅帅鲍诚,那鲍诚壮得像一座小山一般,走过来颇给人压力。鲍诚走到案板跟前,低声说道:“以后有啥事不便明里请命,您可以派个人私下里说不是?薛郎面上惩罚,可心里对咱们这些兄弟是实的,日子久了陈团练便明白了。”

陈石塘道:“鲍兄弟一语点醒梦中人,现在我明白了……方才多谢兄弟在主公面前好言,改日回了鄯州我要是没死,定请鲍兄弟喝酒致谢。”

鲍诚点点头,对旁边的军士说道:“打得皮开肉绽没事,别动筋骨,明白?”

那几个军士点点头道:“小的们知道轻重,不然二十棍下去,也不用回鄯州,陈团练在这儿就得去了。”

不一会城墙下就“噼里啪啦”地响起来,陈石塘是条硬汉子,开始忍着愣是哼都没哼一声儿,后来也许想到要做做样子,这才哇哇地痛叫起来。

楼上的程千里听薛崇训松口好像有帮忙的意思,当下便迫不及待地集结军队出了达化城向西而行。

可他们从廊州到达化用小半天时间,在达化城又停留了好一阵,出发已是下午了,走了一阵还没到积石山那边便日落西山,众军只好就地扎营歇息。

第二天一早继续前行,到达积石山时,只见山脉连绵地势险要,程千里遂传令大军驻扎在一座山下,只带一队护卫自与薛崇训爬上山顶观景。

程千里遥指远方道:“陇右平原沃土广袤,本应是大唐粮仓之所,但又是吐蕃军最易来去纵横之地。夺取石城堡自然能有效遏制敌军东扩,但代价太大,也不能完全保证一直守得住,数十年来多次易手,城下埋了数以万计的将士尸骨便是实证……也许咱们不该只盯着那么一个地方,应该找到其他办法。”

薛崇训道:“程总管的办法就是守这连绵不绝的山系么,这和秦朝修长城有何区别?”

程千里道:“当然有区别,修筑长城需举国之力,而防御积石山脉只需修筑一些要塞便可。此山连绵直达河州境内,扼守此线,陇右平原直鄯城以南可无忧也。我唐军再屯兵鄯城、鄯州一线,便可保障陇右以东的安全……况且现在吐蕃主力正在积石山以西,我军右出积石山,便可与之正面决战,伺机歼|灭敌军消耗吐蕃国力,比进攻坚固城池要划算得多。”

薛崇训沉吟道:“程总管身经百战,曾在西域打过许多胜仗,你对战争的眼光应该比我强。只是,如此一来我唐军就是要采取被动防御的战略?”

程千里摇头道:“绝非如此,进攻不是冒进。待我军屯兵积石山以西之后,如吐蕃来犯便与之决战;如其不战,我便趁机保护后方,抢修工事,待防御筑成大军有所依凭便能长期驻扎在吐谷浑境内,随时威胁敌境各地。如能逼吐谷浑就范,西海(青海湖)以南的吐谷浑之地便是大唐防御进攻吐蕃的前头堡,有利得很。”

薛崇训沉吟许久,说道:“此事须程总管上书朝廷,让政事堂和兵部商议决定,我只说程总管一心为国便可,你的方略是否合乎时宜只能朝廷说了算。”

程千里听罢喜道:“有卫国公此言足也。”

于是他们从山上下来,率军沿着积石山北麓往河州方向走,一路考察地形,并叫幕僚沿途记录。进入河州地界之后,薛崇训向东看,那边正是兰州地界,其州衙设在金城(今兰州市)……金城公主以前封号的时候就是封的那块地方。

这时薛崇训倒有些想念起金城来了,一晚驻扎下来之后,他便想给金城写信。可提起笔来却不知道该写什么,因为不能写得太肉麻,金城住在大明宫里,信要送到她的手里非得经过太平公主之手,写得太肉麻了被母亲看到实在有些尴尬。

想来想去,薛崇训只得写了些琐事,说在鄯州当刺史干得很好之类的,还赦免了一个团练官,陈家很感激他云云。

回到鄯州之后,程千里一面上书一面不等朝廷回复便开始整军备战,官健新兵的训练时间愈发紧凑,几乎每日出|操,同时下令陇右各郡县准备粮草,尽数运往廊州囤积,又调前军先驻扎廊州保护粮仓。各种重型武器床弩、投石车等等也在陆续运调。

以十万为计数的大军行动,从计划到实施都是一个庞杂的工程,边关之地两国都有大量细作卧底,主力动向都没法瞒过对方。所以程千里倒是明目张胆地干,就没想着要瞒过吐蕃的眼线。

而薛崇训却好像没他啥事,除了承诺的给朝廷上了份奏章,便继续干他的刺史,也帮忙干些收粮食运输等等后勤,反正没想着要制肘程千里影响他的军务,薛崇训也希望唐军打胜仗不是。陈团练自然被放了,皮肉伤养养便活蹦乱跳屁|事没有。

已到金秋季节,薛崇训又按照王昌龄的建议,向鄯州各地发了一道政令,督促各县县令重视农事让百姓顺利秋收。

第十章 子曰

在鄯州做了一段时间刺史,薛崇训才感觉到当初在长安不惜报酬收了十几岁的年轻幕僚王昌龄十分划算。虽然王昌龄在他帐下尚未出过什么奇谋,但幕僚做的是尽职尽责,提出了许多中规中矩的建议,如到了季节要发劝农政令等等,让薛崇训的刺史当得有模有样。

八月间,程千里将陇右官健陆续南调,主要战线将南移到廊州境内。王昌龄又建议道:“主公到重视军务的时候了。”

这时薛崇训正在签押房喝茶,没什么正事,听罢便虚心问道:“我该办哪些事?”

王昌龄道:“凡边军防务,大者为军,小者为团练、守捉、城、镇。鄯州防区原有人马四千余,以前是以陈团练为长,后其因获罪下狱职位空缺,现在主公首先应办之事是任命一名长官。”

薛崇训又问:“少伯可有举荐的人选?”

王昌龄沉吟道:“按常理提拔当地将官最为合适,既熟悉地方又容易控制部下……前段时间我专门注意陈团练,心说他既投到主公门下,考校一段时间便可建议主公将他官复原职。可是前几日主公随程节度使出巡廊州时,此人不听节制屠|杀无辜牧民,此等作为难以担当大任。可是其他地方将帅咱们都不熟,不知是否可用。依我所见,不如任命飞虎团校尉张五郎暂领鄯州守捉,他有岭南县侯的爵位在身,又挂有金吾卫将军的官衔,兼任地方守捉资历足够,也能服众。”

薛崇训低头想了想,张五郎是自己的心腹,让他到鄯州军中做长官倒是很让人放心,而且张五郎如果能拉拢一些地方将领为副,这二十个团的军队不是就掌握在我的手里了?

这么一想他倒是很心动,又沉吟道:“张五郎虽是岭南武将家出身,其祖父辈曾出任过大唐将帅,可他在做飞虎团校尉之前从来没有做过武官。做飞虎团将领也就罢了,这股人马从组建到现在张五郎都在,算是飞虎团的老人。可突然要他掌管几千人,却不知他有没有能耐控制住这拨人马?”

王昌龄道:“此事不难,主公曾两次救了那前任鄯州团练陈石塘的性命,您只要说句话,那陈团练岂能不帮张五郎的忙?有陈团练为副,张五郎管起鄯州兵马来就容易了。”

薛崇训一听喜道:“这厮给我找了不少麻烦,但如今看来倒没白忙乎,能派上用场。”

他说罢当下便唤胥役进来,叫人去州衙旁边的飞虎团驻地把张五郎传来。

等了许久,不料来的人不是张五郎,却是鲍诚。薛崇训皱眉道:“张五郎呢?”

鲍诚抱拳道:“今天是八月十四,明儿就是中秋节,张五郎买东西了,我叫人到处找他,可这鄯州城熙熙攘攘的人太多,咱们又不熟,找了半天没找着人。”

薛崇训便说:“那等他回来再见我,他去买什么东西?”

鲍诚支支吾吾的,过了一会才说:“五郎看中了一个丝绸商家的小娘,买东西送人……我曾劝谏过他,可他被那小娘迷得昏头转向,愣是不听。“

薛崇训倒不以为意,反而笑道:“迷得昏头转向,这么说那小娘长得不错?”

鲍诚毫不犹豫地直点头:“漂亮。可惜了,我只见过一面就看出是个醋坛子。”

“哦?不妨说来听听。”薛崇训指着边上的椅子道,示意鲍诚坐下。旁边的王昌龄也笑眯眯地听着八卦,笑而不言。

鲍诚道:“那小娘姓蔡,是五郎的同乡也是岭南那边的,说本来已经许配人家了,是个开钱庄的商贾,就等着过门成婚,不料去年她那郎君在鄯州正遇上吐蕃大军来袭,城破了便没找着人,连尸首都没找着。去年那回鄯州城被屠城,能有什么活口,多半是死了。那蔡氏跟着做生意的父兄到鄯州来祭奠亡人,正巧被五郎看到了。五郎便上去搭讪,问去世的是谁,听说是被吐蕃军屠戮的,五郎便说他专打吐蕃,这么一来二去的,嘿嘿……我常随五郎左右,那蔡氏就问,你们将军有没有相好什么的?这不还没说要怎么地就打听上了,以后五郎要真娶了她,不得被管得服服帖帖?”

薛崇训点头道:“蔡姓在岭南倒是大姓,不过真要像你说的以后张五郎成了妻管严,那真是可惜了他一表人才,多少人家的闺女要幸免于难啊。”

说了一会儿话,眼看到中午了,薛崇训留鲍诚一起吃午饭,军营里的伙食自然没有刺史的伙食好,鲍诚便厚着脸皮留下来了,连推辞都舍不得说一句。

下午张五郎才急匆匆地跑来,一脸歉意道:“我作为飞虎团校尉擅离职守,请郎君责罚。”

薛崇训一拂袖子道:“这段时间本就没什么事,你们出去逛逛无妨,不要扰民便是。”

张五郎又问:“薛郎找我何事?”

薛崇训沉吟道:“程千里将大军南移,鄯州也应准备防务,但缺一名守捉,我与少伯商议后,想叫你出任鄯州守捉一职。本想约你明日一起巡视鄯州边军,忽然想起明日是中秋节,你要去蔡氏家去拜访?那咱们缓一天,后天再去吧。”

张五郎看了一眼鲍诚,显然是那厮说出来的,鲍诚一脸无辜。张五郎忙道:“防务大事耽误不得,我不能因私废公。”

“就这么决定了,我传令各团后天一早到城北校场集结,我们一块儿去瞧瞧,以后你便接手鄯州军二十团。”薛崇训道,想了想又加一句,“你既为将帅,多琢磨琢磨带兵之事,老是只管个百十人成不了气候,这是个历练的机会。”

张五郎忙道:“多谢薛郎栽培。”

说罢军务,书吏送了一叠公文上来,说地方各县的命案卷宗需刺史复核,人命关天判死罪的案件不能县令一个人说了算,需上级复核之后方可施行。如果是大案,还需交中央刑部复核。

薛崇训一瞧密密麻麻的字,连插图都没有,当下就觉得头大,想了想拍拍那叠纸说道:“先送到张判司那屋去,叫他看第一遍,把疑点太大的先清理出来再说。”

书吏收了卷宗,薛崇训看了看天色对王昌龄道:“少伯在这儿看着,我先回去了。”

离下值的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他哪管这个,犹自回内宅找程婷去了。回去一问程婷在厨房里,薛崇训便到厨房一瞧,只见程婷的腰间围着一个围裙,挽着袖子裸|露着削葱似的胳膊在那和面粉。

“你亲自下厨,在做什么好吃的?”薛崇训随口问道。

程婷笑嘻嘻地说道:“不告诉你,哎呀,郎君没听过君子远庖厨?回去歇着,明天就能吃到啦。”

薛崇训瞧见木柜子上放着芝麻、胡桃等物,当下恍然道:“我知道了,明天是中秋节,你在做月饼。”

“什么月饼,明明是胡饼,你呀,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只会吃不会认。”

薛崇训这才想起来,在这里从小都没听说过月饼这个词儿,现在还这么称呼,便强辩道:“中秋吃的胡饼,又要赏月,合在一起不就叫月饼了么?”

程婷歪着头一想露出一个笑容,两颗洁白的小虎牙分外可爱:“月饼……真可以这么叫呢,当初李靖大将军征匈奴旗开得胜,高祖皇帝接过吐番商人献上的胡饼,笑指明月说‘应将胡饼邀蟾蜍’,胡饼和月亮还有点关系。”

薛崇训道:“你别做成菱花型,做成圆的,就更像月亮的,月饼一词不是更加贴切?”

……

第二天上午,薛崇训照常来到大堂上见官吏分派一天工作,这时张五郎走了进来,左右看了看走到公座一旁低声道:“薛郎这儿完事了,我有话要说。”

薛崇训当下便一挥手道:“各忙各的,今日不用等到酉时,没事了就各自回家吧。”

众官吏听罢脸上一喜,纷纷打躬作揖告退。

这时张五郎才说道:“蔡公听说薛郎宁可推辞公务也放我去拜访,心下歉意,想请薛郎一并去府上赴宴,对了,还专门请了程夫人和薛郎一块儿去。”

薛崇训道:“那是你的老丈人,关我何事?婷儿亲手做了胡饼,我还等着回去吃呢。”

张五郎笑道:“子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把饼子拿过去大家一块儿吃不是更高兴?”

“屁!那是孟子说的,能套上子曰?整个一武夫没文化还装十三。”

张五郎愕然道:“孟子不是有个子字?甭管这些,薛郎也体谅体谅,想想程夫人成天除了盼您回去,能有多少乐子?这不正值佳节,您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参加宴会,女人喜欢这个。”

薛崇训心下一寻思有点道理,便说道:“那我回去问问,下午给你回话。”

他回内宅一问,不料真被张五郎说中了,程婷十分高兴就答应下来,马上就兴|奋地问了一大堆问题:“送什么礼物?我要穿什么衣服?”

薛崇训打了个哈哈:“五郎那丈人是岭南丝绸商,也不缺钱花,咱们无需送贵重礼物,昨儿你不就在做月饼了?弄个精美的盒子装上,就送饼子,既风雅又省钱。穿什么……唔,你穿什么都好看,随意吧。”

程婷歪着头想了想,沉吟道:“本来有一身宫廷罗裙,可是太露了,地方上的人没见过世面,以为只有伶人才穿罗裙,别误会了让郎君没面子,只有穿襦衫了……什么颜色的好呢?绿色那件?”

薛崇训没好气地说道:“我很厌恶绿色。”

程婷愣了愣,当下明白揶揄之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急忙抬起袖子遮住嘴,柔|柔地靠到薛崇训的身上娇|娇地说道:“你放心,我只属于你一个人……那穿红的怎么样?”

说起襦裙,薛崇训倒想起那次在安邑坊遇到崔家小娘,那小娘给自己下春|药,虽然最后没怎么地,不过倒给了薛崇训很深的印象,或许没吃到的才是最好的?那崔莺当日穿的一身素色带金丝刺绣的襦裙十分有味道,薛崇训至今还记得。他想罢便说:“有没有白色的?”

程婷皱眉道:“本是佳节,穿素白衣服更披麻戴孝似的,多不吉利!”

薛崇训道:“如果有金色绣纹,便能给素淡的颜色增加一些雍容贵气,不就恰到好处了?”

程婷到衣柜里找了一番,并没有这样的衣服,薛崇训便说:“改日我去找家裁缝给你做一身送你。”

最后程婷选了一身浅色红底的衣服,依了薛崇训喜欢素雅颜色的性子。薛崇训差人传话答复了张五郎,因是去参加晚宴,遂等到下午快酉时时,才叫人备了马车出府。

松木板的考究马车,或是前任刺史留下的,鄯州富裕这马车也做得奢华。薛崇训和程婷乘车,张五郎骑马,在一队飞虎团骑兵的护卫下自州前街向南而行。

只见大街上已布置了许多灯盏,鄯州过中秋节好像有看花灯的习俗。程婷在车窗里看得高兴,薛崇训便说道:“一会天黑了点起灯来花花绿绿的更好看,我们回来时正好陪你再逛逛灯市。”程婷抱住她的胳膊笑嘻嘻地说道:“郎君最好了。”

刚走到半道上,忽然一个小丫头大胆地拦在队伍前面,张五郎在外面骑着马,应该认识那丫头,只听得他说道:“绿珠,我们正要去府上,你来做什么?”

那绿珠道:“我家主人问您会作诗否?”

薛崇训从车窗里看去,只见马上的张五郎的脸色有些尴尬,忽然想起他那句子曰来了,顿时好笑,心道:他会作个屁的诗,估计还没我行。

果然张五郎说道:“我本是武将,于诗词歌赋不甚精通,你问这个做什么?”

绿珠急道:“糟了!那五郎上回怎么说自己文武全才?”

薛崇训听罢险些没笑出声来,张五郎居然敢号称文武全才,这词儿用在老子身上还差不多。

张五郎红着脸道:“像咱们武将家出身的人,识字断句已是不错了,我有个部下只认识‘一二三’,连四字都认不得。”

绿珠道:“主人信以为真,就在阿郎面前说五郎刀枪兵法、诗词歌舞无一不通,真真一个儒将,今天阿郎说要请五郎在宴会上当着宾客的面作一首诗,主人有些放心不下,这才差我来问问。”

“作诗?”张五郎满脸无辜,“我会作什么诗?”

绿珠急道:“可主人把话都说出去了,难道要临时改口说欺瞒阿郎吗?您无论如何得先想好一首诗来,今晚赏月,主人把题目都打听好了,就是作一首有关月亮的诗。我把话带给您了,怎么办您自己看吧。”

张五郎急忙敲了敲松木车厢问道:“薛郎,如何是好?要不您作一首,我先背下来,应付过去再说。”

“我?”薛崇训也是愕然。

张五郎道:“薛郎不是总吟|诗么,瞧李逵勇那萝卜头每回都赞您作的好诗。”

“我想想。”薛崇训情急之下冥思苦想,有关月亮的?他首先就想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可那是词,不是诗,弄些长短句出来也不像话不是……记得李白有一首“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他琢磨了一下:李白现在也就十二三岁,比王昌龄还小几岁,他肯定还在家里没远游,还没作这首诗……

可是李白是同时代的人,就算先于他写出这首诗来,到时候人家真写出来了,蔡府上的宾客看见了非得说人家李白抄袭,岂不冤枉好人,坏了一个伟大诗人的名声?总之挺麻烦的。

薛崇训一拍大腿道:“赶紧派人回去,叫王少伯弄一首过来。妈|的,欺我薛家没文人不是?”

张五郎一听立马派了个飞虎团骑士快马回府求诗。马队在停靠在街边等了一阵,不到一炷香工夫,那骑士便快马回来,薛崇训闻得马蹄声笑道:“看,少伯提笔就来。”

那骑士从马上跳将下来,将一张墨迹刚干的宣纸递进车厢,薛崇训一看:高卧南斋时,开帷月初吐。清辉淡水木,演漾在窗户。苒苒几盈虚,澄澄变今古。美人清江畔,是夜越吟苦。千里其如何,微风吹兰杜。

张五郎问道:“写的如何,成么?”

薛崇训道:“也不看看是谁写的,这都不成,天下那些舞文弄墨的骚|人九成便是满嘴喷|粪!”说罢递出窗外道,“赶紧背下来,总共才五十个字,别忘了。”

于是马队继续南行,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护卫下,张五郎摇头晃脑地苦背诗歌,场面十分滑稽。薛崇训见状对程婷道:“看来这回五郎是来真的,喜欢上人家闺女了。”

程婷笑道:“不是说那蔡氏也是岭南人么,正是同乡,只要身家清白,郎君为他们作主便是了。”

薛崇训道:“张五郎跟着我出生入死,能帮他的我自然义不容辞。”

第十一章 风声

率众宾客迎到大门口的蔡翁是个矍铄的老头儿,穿着一身暗花绸缎。此时的衣服料子已不甚讲究身份,商人可以穿缎子,农户如果有那财力当然也可以穿;甚至那教坊青楼里的伶人,有的穿得更宫廷贵妇似的。

薛崇训贵为国公,就是他身边的张五郎也是个县侯,公侯临门,那蔡翁一介商贾是觉得特有面子,满面红光。故意提高了音量介绍给客人:“咱们鄯州的刺史卫国公薛郎,金吾卫将军岭南县侯张五郎……这位娘子是陇右程节度使的侄女。”那音量是生怕左邻右舍都听不见似的。

商人在唐朝的地位也略逊于农户,更别和士族相提并论了,不过唐朝立国已近百年,社会日趋稳定,商人有钱了能结交各个层面的人,其能量根本不是老实本分的普通百姓可以比拟的。

薛崇训因有现代人的意识,对商人身份的人更无多少偏见,又见张五郎对蔡家小娘很是看重,当然就要给他面子了,对来迎接的人也客客气气的很是和气。

但见人众中有几个金发碧眼的人,薛崇训便笑道:“西方有句话,不是你们听说过没有:未来征服世界的不是帝国军队,而是商队。”

“卫国公过誉,不敢当不敢当。”众商贾被刺史这么一捧,大为受用。他们当下也是大拍马|屁,赞誉薛崇训这刺史当得如何如何好,如何勤政爱民云云。

薛崇训心道:老子每天无所事事,当真是勤政啊。

一行人相互吹捧着入得大门,到了厅堂之上,里面摆着壸门案、腰圆凳,大伙分高低入座,很快奴婢们便端着各色佳肴美酒进来。蔡翁轻轻一拍巴掌,便有一群衣裙单薄的胡姬鱼贯而入载歌载舞好不快活。

其实薛崇训觉得没啥意思,除了说一些场面上的废话和这些人根本就没有共同语言,纯粹是为了给张五郎的面子而来的……要说有什么期待,那便是想看看张五郎一见钟情的小娘究竟如何美貌。可惜搞了半天都没见着人,心道这蔡家的女儿倒是装起大家闺秀来了,连人前都不来一趟。

酒到酣处,那蔡翁便请张五郎赋诗一首让众位欣赏,果然是以月亮为题。张五郎之前一直没咋说话,估计心里就一直在默念王昌龄作的那首诗,看样子已经背得烂熟,当下便娴熟地背将出来。

也不知一干人等听懂了没有,二话不说便大加赞扬。

张五郎背诗时,薛崇训默默地左右察看,心道:这时候说不定那蔡家小娘正躲在什么地方偷看张五郎。

可惜未能一饱眼福,薛崇训觉得此行更无意味。

……

中秋一过,薛崇训在军务上作出了一些人事调整,以张五郎为守捉统率鄯州军二十个团;其嫡系部队飞虎团的校尉人选由鲍诚升任,李逵勇改左旅旅帅,右旅旅帅由一个叫殷辞的队正升任。

程千里那边也在调整部署兵力,主力南调入廊州,让将军李奕率剑南军八千人留守鄯州,同时下令鄯州军主力西调至鄯城,守备鄯州西面屏障,张五郎作为守捉也随军去鄯城了。

战争的气息越来越重,市井间传言廊州那边在大量征兆民夫采石,说是要修工事。又有的说不要去伏俟城买马了,要被当细作抓起来。

更有传言说吐谷浑人被吐蕃教唆,起兵号称二十万要从石城堡那边过来打鄯州。有的商人还对去年那次大规模入侵心有余悸,想趁早躲避战祸;又有人出来辟谣,说鄯城以西还有几个唐军据点,那边都没动静,不用慌张,就算打进来了,鄯城未破之前鄯州都没有战祸。

那些都是*的百姓听着风声猜雨声,反正弄不太清楚怎么回事;而薛崇训能得到程千里那边发来的军报咨文,能了解得确切一些。他能知道的情报是唐军官健主力已经翻过积石山到了吐谷浑境内,廊州河州沿边境山脉一线都在修工事,暂时还没有和吐蕃军主力交锋。

忽一日,留守鄯州的将军李奕急匆匆来到薛崇训的签押房内,还没见礼便说:“刚刚收到节度使急报,获悉吐谷浑军正在石堡城西线。谨防敌军入境,请卫国公立刻向鄯城军传令戒严,边境各哨各据点提高警惕。”

那李奕是剑南人,个子没北方人高,长得倒是敦实,看样子年纪也不大,顶多二十多岁的样子。新招的这批健儿从将帅到士兵都比较年轻,除了经验不足,倒是有个好处比较好管束,健儿的军纪一向都很好。

薛崇训听罢说道:“吐谷浑人会打鄯州?是了,节度使把大军都调到南线去了,人家自然要避实击虚。”

李奕抱拳道:“卫国公勿忧,节度使早有预料,故留李某在此增援防务,如今鄯州边军加上剑南军共计一万二千余,比陇右道任何州郡驻军都多,可保万无一失。”

薛崇训想了想这才稍微安心,当下便提笔写了封信笔信,用漆封了差信使快马送去鄯城给张五郎。

这天之后,薛崇训的心情就没有以前那么轻松了,每天睡觉的时间也少了不少,而且近两日眼皮老是跳,搞得他心神不宁的。

张五郎刚接手鄯州军,还没摸熟水的深浅,更别说他第一回管那么多人,薛崇训总觉得不太靠谱;虽然有鄯州老将陈石塘为副也许要好一些,可陈团练这家伙本身就是个不靠谱的人。要是有一个人,既有张五郎的识大体知进退,又有陈团练对鄯州军的经验,那就好了,可这样的人一时上哪儿找去?

驻扎在鄯州的剑南军将军李奕看起来也太年轻,这厮究竟如何,薛崇训照样不了解。虽然有句话叫英雄自古出少年,自|搞龙城的霍去病当初也很年轻,可是几百年才能出一个霍去病呢?所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薛崇训对那个李奕照样不甚放心。

晚上回到内衙,薛崇训的心情照样不太轻松,程婷看在眼里,便问他有什么心事。他心道那些事儿和一个女人说管什么用,便强笑道:“没事。”

程婷又问道:“我听别人说蛮子可能会从石堡城那边入境侵鄯州,郎君是不是担忧战事?”

薛崇训哈哈笑道:“怎么可能?当初我只身纵横吐谷浑境内毫无压力,如今有万余官兵在手,敌兵还没打过来,我这就害怕起来了?”

本来以为这么说能体现出自己很牛|逼,这种畸形的自尊心连他自己都理解不了。不想程婷听了并不高兴,幽幽地说:“人人都说郎君对我千依百顺,可你平日和我玩笑便是高兴,一有什么事就瞒在心里……我对你究竟重不重要?”

薛崇训听罢额上起了两道黑线,骗她还是说实话?权衡之后还是只有骗她了,按照薛崇训的经验,对女人就得哄,坦白从宽那是扯淡会有无尽的麻烦。当下他便正色道:“当然很重要。”

“哪里重要?你又不缺女人,论美貌我不及金城县主,我自己都不知道……”程婷的情绪有些失控,“是不是因为我是程家的人,你们要用我作为平衡的棋子?”

薛崇训听罢愕然,本来她说的是实话,可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他沉吟片刻,抓住她的手道:“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我们每日相处,你亲自为我洗衣做饭操持家务,日久生情,岂能没有半点情义?平淡才是真,就是一块石头捂胸口久了也热乎了不是,别多想了。”

程婷一听大为受用,更是不依不挠,伸出手臂搂住薛崇训的脖子:“那你告诉我在想什么。”

薛崇训只得把那军务上的忧虑说了出来,也不管程婷听不听得懂,不料说出来之后心里竟然好受了许多。

程婷听罢说道:“郎君两次救了那陈团练的性命,他如不听张五郎节制,也太不领情了,任谁在这种情况下也应该极力维护郎君的人。五郎有了陈团练做副手,军令应畅通无阻,鄯城有四千官兵,固守城池无碍……万一鄯城失陷鄯州危急,叔父定然会回兵相救。郎君无须太过忧心了。”

薛崇训在地上踱了几步,沉吟道:“如果吐蕃联军大举入寇鄯州,说不定正中程千里下怀,他正好利用鄯州牵制敌军大股人马,减少南线压力,以便更加容易构筑起南线防御……”

程婷笑道:“你是当局者迷,只想着那打仗的事儿,其实这人情世故关系可大了。和打胜仗比起来,郎君的性命安危更让叔父挂怀……你想想,要是鄯州被围不幸城破,这事情要是传回长安说叔父见死不救让你阵亡了,他就是打十个大胜仗也补不回来这过失,那他还有什么盼头?”

薛崇训听罢恍然道:“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那么回事。就算程千里御敌心切,可谁没有点私心,谁不想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光宗耀祖?”

第十二章 白雾

乳|白色的浓雾弥漫在山谷草地上,如梦如幻,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这烟雾之中,忽然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大堆人马,那些马蹄上裹着麻布枯草,慢吞吞地走出来。紧随人马之后出现的是一顶十六个壮汉抬着的大轿子,那些壮汉半边肩膀裸|露在冰凉的雾气细水珠中,鼓|胀的肌肉凸显出一种力量感来。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轿子里坐的一个瘦弱少年,他的脸色苍白,面有病容,但神气之间却有一种沉稳大气,几乎不似一个少年应有的表情。在他的对面,是一个身上裹着白色貂皮的美艳女子,正慵懒地歪在豹皮软塌上睡眼惺忪仿佛还没睡醒,这一大早的正是美人恋|床的时候,如此佳人天还没完全亮就出现在这荒郊野林的地方实在让人望之生怜。

大轿后方,一枚硕大的黄金雕像被人高高举起,似飞禽又像走兽,让所有人都敬畏非常。

就在这时,一个骑士策马上前,他身着皮甲,小袖、小口袴、大头长裙帽,帽沿边的罗幂已被掀到帽顶上,那骑士将右手放在左胸上,恭敬地鞠躬用吐谷浑语说道:“禀报王上,所有人都通过石堡了。”

那汗王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骑士退下去后,一个大肚酒糟鼻的中年莽汉策马追上了轿子,哈哈一笑道:“下得好雾,咱们拿下哨所戍堡的时候,他们点狼烟也看不见,真是天助我也。”

说话的人正是吐谷浑大相伏吕,他才是真正的权力掌舵人,可是面上依然尊慕容氏为王,所以汗王慕容宣可以坐着豪华的大轿。连他的老婆也可以和汗王一同坐轿,因为他老婆慕容嫣是汗王的姐姐,而他自己只能骑马。

汗王淡淡地说道:“人说大相为了选定出兵的吉日,多番周折,未料大相神机妙算竟知天机。”

伏吕一听乐坏了,挺着个大肚皮一个劲嘿嘿直笑。

左右一望无际的人马,在大雾中更看不到尽头,人们行了一阵,然后停了下来。那些抬轿子的汉子也小心放下豪华大轿,总算可以歇口气了,这轿子挺沉,里面的俩人还不算重,关键是空轿子的重量也不得了。

两边的雾中陆续走来几个骑马的人,走到轿前便纷纷下马向大轿行礼,一个将领说道:“臣等已经安排妥当,只等王上一声令下便分赴目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唐人打个人落花流水。”

他们面对着汗王说话,但汗王并不答复,答复的人是一旁的伏吕,伏吕道:“那还罗嗦什么,去吧,祖先的英魂与你们同在!”

诸将重新上马分散而去。

年轻汗王没有言语,只是拿起一个盒子,将里面刻成小人小马的旗子缓缓向松木案上的图纸上摆放。那纸却不是棋盘,是一副画着山水平地的图纸。

他先把国王安放在石堡城以东的地方,然后又在东边的几个戍堡点上摆上小人,在鄯城跟前摆了一个木|马。

对面的美人姐姐已经醒了,她那迷人的眼睛露出一丝笑意:“王弟当这一切都是一盘棋吗?”

年轻汗王叹了一口气道:“世间就如一个棋盘,这些棋子被我的手摆放上去,可并不是我的本意。”

慕容嫣轻轻清了一下嗓子,故意粗|着声音说:“天命或不可违,命运或不由己,但人仍可自主行动。改变一切,那样的人才可以开创自己的事业。”

“这不是正在鄯州那个被贬的王爷说的话么?”汗王沉吟道。

慕容嫣撒娇道:“王弟把鄯州攻下来,活捉了那王爷赏给我,叫长安再花钱赎回去,挺好玩的。”

汗王沉吟道:“恐是捉不住他。”

“还没打呢,王弟就自灭威风。”慕容嫣嘟起嘴没好气地说。

慕容宣却笑而不语,仿佛得道了的高僧一般。

……

石堡城在鄯城西南面,是敌军入境的重要路径之一。于是这个方向的堡垒也就更加密集,远处有六七个城堡,靠近鄯城的地方还有一个城堡。

以鄯城为核心,以堡垒为据点,每个堡下属一些哨,便构筑起了城、堡、哨三级网状防御预警体系。

这种边境堡垒里一般常驻百十人,哨中则五六人至十一二人不等。

附属于其中一个名叫戎堡的堡垒的松木哨便是其中之一,其中住有八人。本来是一个火十人在这儿,有一个生病死了,还有个实在太老都超过六十岁,几个月前告老还乡了,如今就剩这么八个人。

火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一嘴乱糟糟的胡须,让他的形象看起来十分邋遢。大清早他刚起来,打开门走出石塔,抬头对上边的俩人喊道:“把老根他们的被子掀了,弄起来生火下米,换你们的值。”

哨塔上的俩人走了一人,下去叫人起床去了,另一个年轻人拉了拉破旧的棉衣打了个哈欠。火长见状骂骂咧咧地吼道:“前儿送粮的老何说了,吐谷浑人可能从这边进来,你他|娘|的给老子把眼睛瞪大些,别只顾着打瞌睡。”

那年轻人被骂了也不恼,嬉皮笑脸地说道:“俺到这儿都几个月了,除了送粮的老何就没见过别人,要是吐谷浑人来了,正好能热闹热闹。”

火长继续骂骂咧咧,一边走到门前的壕沟旁边,撩|起裙甲,拔了裤子撒起|尿来,不料一不留神将那排|泄之物弄到了手上,他又骂了一声他|娘|的,甩了甩手可没地儿擦,干脆手一伸手往头盔上抹。

那铁盔在大雾中浸了一会儿,已是又|湿|又冰,冰得火长“咝”地从牙缝儿里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塔上的年轻人忽然说道:“火长,俺好像听见有什么声音。”

火长忙停下动作,侧耳听了一会,并没有声音。他想了想顾不得草尖满是露水,趴倒在地,把脑袋侧贴在地面上听了片刻。

这时火长忽然跳将起来,大吼道:“是马队,点狼烟!”

第十三章 戎堡

“雾太大,点了烟也没用!”

那三十多岁一嘴凌乱胡须的火长听罢跑进门中喝道:“点明火!把柴禾都搬到上边去,还有桐油。”

“戎堡的兄弟能看见火光么?”

“鬼知道!”火长一面急匆匆地去帮忙抱柴禾一面又说,“老根,你赶紧跑路去戎堡,怕万一他们没看见火光。”

一个瘦子刚起来不久,找了个铁头盔刚盖在脑袋上,瞪圆了眼睛道:“你听清楚了,真是马队?还是吐谷浑人的马队?要是报信报错了,旅帅非得拔了俺的皮不可。”

火长一脚踢了过去:“娘|的,你到了地儿不会叫他们出来就近看火光?”

那老根听罢这才一溜烟跑出门口,跳下好坑又从对面爬上去,消失在浓雾之中。火长喊道:“把门顶上!”

几个人忙乎了一阵,将哨塔顶上堆满了柴禾,又洒上了桐油,连那架伏远弩都被盖上了,真要点起火来,这架弩铁定报废,不过现在哪里还管如许多?

就在这时,上边那后生向楼下喊道:“吐谷浑马队,脑袋上顶着黑幕盖,看见了……哎呀!”

话音刚落,楼上“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就像冰雹打在顶上一样的声音。上边的后生从木梯上滚下来,哭道:“火长,俺中箭了……”

这后生看起来最多十四五岁,嘴上连浅胡须都没长,捂着自己的胸口哭丧着一张脸无助之极。火长奔过去一瞧,只见殷红的鲜血从后生的指间冒了出来。火长忙按住他的手,回头喊道:“还不扔火把上去,把柴禾点了!”

“火长,火长俺是不是要死了?”后生一手捂在胸口,一手紧紧抓着火长粗|糙的黑手。那后生的鼻孔和嘴里都流出血来,看样子恐怕是伤了内脏。

这时哨顶上的柴禾桐油已经燃烧起来,熊熊的大火将内部映得通红明亮,哨塔里边很快就暖和起来。但烟灰也倒|灌|进来,门又堵着不通风,弄得屋子里的人“咳咳……”地不停咳嗽。

火长怔怔地回顾四周,这狭窄的屋子看起来脏乱不堪,但在这里生活了如许久,一切都那么熟悉。

受伤的后生咳出一口血来,满脸血和泪,死死地抓着火长的手一顿一顿地说:“俺……俺几个月没洗澡了,等吐谷浑人走了,你能不能先给我洗个澡再埋?”

火长伸手在他的眼皮上一抹:“歇着吧,没事儿,等戎堡的郎中来了能治好你,别瞎想。”

“怎么你的手上有股尿|味……”后生咳了一声,“我的心口被射|穿了,怕是活不成。”

火长问道:“还没问过你,家里有几个兄弟?”

后生道:“三个,俺是老大。”

火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你们家绝不了后,安心去罢。你算战死的,官家会送一块地和一些钱,你那俩兄弟讨媳妇也容易些了。”

“俺好冷,好冷……”

“砰砰砰……”门上想起来一通碰撞的巨响,很显然是吐谷浑兵在撞门。塔上燃起了大火,没有远程防御,敌兵很快就翻过壕沟到门前来了。

火长从受伤的后生身边站了起来,到铁床后面取了横刀,说道:“兄弟们,咱们在阴曹地府再相会了。”

……

戎堡,位于鄯城西南方向六十里。

指挥官姓梁,是个二十多岁身强力壮的汉子,一身明光甲擦|得程亮,他正站在堡中空地中的一个土堆上。这时墙上的一个军士喊道:“旅帅,西边点火了!”

梁旅帅问面前的瘦子:“你们看见了多少人马?”

瘦子道:“只隐约听见有声音疑马队,没来得及细看,雾大火长怕报不了信,就赶紧叫俺报信来了。”

“全军备战,各带兵器上墙!”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鼓点响起,许多军士陆续从一排简陋的营房中出来,各带兵器到空地上排成队列。

一声吆喝之后,鼓声变缓,咚!咚!单调的一个速度,却富有节奏感。带着刀剑弓弩的五列军士踏着鼓点有条不紊地齐步向城墙上走,步伐整齐,铁鞋踏在草地上脚步声犹如一曲粗旷的单调音律。

梁旅帅接过手下递来的铁盔,直着脖子不慌不忙地戴在头上,把绳子系好,这才随后向城墙上走去。那圆弧头盔上插着一支天鹅羽毛在微风中微微摇晃极其柔|美,和铁甲铮铮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东方的朝阳已然升起,在洁白如|丝如幕的雾气中,那一|轮红|日红得鲜艳红得似血。雾气已在太阳下面越来越稀疏了。

雾中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马队,更近之后能看清是两股人马,大股向东北方向行进,另一股面对堡垒这边过来了。

城墙上两旅帅的旁边一个汉子瞪圆了双目结巴道:“是吐谷浑大军……咱们,咱们赶紧趁没被合围走罢!”

“冷静,火长,这里只有十二匹马。”梁旅帅冷冷地说,又指着一个紧握住弓箭的后生道,“你接替他的职位。”

旁边的火长愕然道:“为何?”

“因为你要死了。”梁旅帅缓缓拔出横刀,一刀捅了过去,随即把刀身在其腹中一绞,顿时咝声裂肺的惨叫响起。

“扰乱军心者,斩!临阵退缩者,斩!”梁旅帅将血迹斑斑的横刀举向半空爆喝道,“大丈夫以身报国,大限已到,诸位共勉!”他又下令马队出了堡垒,尽力向东北方向奔跑,好回城报信。

“往墙上泼黑油。”

梁旅帅提着刀从城墙上走了下来,走到水缸旁边舀了一瓢水冲洗横刀,放入刀鞘,对身边的跟班说道,“把信鸽全部取过来。”

俩人走进木屋,分工协作,梁旅帅提笔写纸条,跟班吹干后绑到鸽子的腿上,然后放掉。写好一张就放一个鸽子,一连放了五六只。梁旅帅见差不多了,便把剩下的鸽子连笼子一起丢进火盆里,那些鸽子在里面扑腾着垂死挣扎。“咱们是用不上了,别留给敌军。”

他们又在屋子里搜寻了一番,把一些图纸、公文等物纷纷丢进火盆。外面已是喊杀震天响,打将起来了。梁旅帅和跟班刚走出木屋,就见漫天如蝗虫一般的箭羽从背后斜倾而下,忽然一声闷叫,跟班捂住喉咙扑倒在地,双腿在地上乱蹬起来。周围的地上零落插着许多箭羽,但梁旅帅毫发无伤。那跟班却是倒霉,没穿盔甲,又正好被射|中后颈,看来是无活了,他趴在地上痛苦地挣扎,一手捂住脖子,一手向梁旅帅长伸出手,眼睛里充满了眼泪和绝望。

“大家都得死,你就先走一步罢。”梁旅帅冷冷地丢下一句,手按刀柄大步向城墙上走去。

走上城墙,只见像蚁群一般的人从四面八方忘我地涌来,看得人头皮发麻。

那些人多半都是吐谷浑贵族的奴隶当灰灰来的,披头散发犹如乞丐,手里或操短刀或拿削尖的木棍,也有的拿着粗陋的弓箭。而吐谷浑精兵则远远地站在后边,偶尔派出马队冲至城下,放完一通便走,并不纠缠。但奴隶们就死惨了,他们身上只穿着一些动物毛皮或是麻布,对弓箭毫无防御,唐军以弓弩狂射,又有平虏巨弩一发就是一排弩矢,城下的人被射|得哭爹喊妈,城下的草地上、壕沟里到处都是尸体。

但唐军人少,自然无法防止敌人靠近,连续拉弓拉弦不足一炷香工夫,很多人都已手臂酸|软,箭矢愈发稀疏了。弓弩拉一次至少得使几石之力才能开,绝不是件省力的活,人数少了很难持续,已经有不少吐谷浑人搭上了梯子往墙上爬。

一个将领建议道:“旅帅,点火吧,烧死|狗|日|的。”

“冷静,队正。”梁旅帅直着脖子冷冷道,“真正的敌人还没有上来。我们可以死,但我死一人,至少要让虏军留下五具|尸|首!”

忽然听见哇哇一声怪叫,第一个吐谷浑奴隶爬上了墙头,八仗远的地方都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的复杂臭气,也许生下来到现在都没洗过澡。

刀光一闪,那奴隶脖子上彪出点点红色,仰头向下边摔了下去。梁旅帅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传令,射生队换步槊,刀牌手列队。”

就在这时,只见远处一股马队从乱兵中间靠过来了,这回他们不像刚才一样射一通箭就走,而是停在下面没走,因为唐军的远程已经停火了。形势逆转,墙上被弓箭轮|番覆盖,唐步军大多穿金属和皮革揉制的镶嵌甲,还有的拿着盾牌,对箭矢虽然有防御,但这样连续不断的攻击依然让他们持续伤亡,人数越打越少。

眼见奴隶们无法突破唐军墙头防线,吐谷浑骑士下马来,补了上来。就在这时,梁旅帅下令道:“点燃黑油!”

星星火光如几盏灯火一样闪过,随即便称燎原之势,城墙上和壕沟里的黑油立刻燃起大火,黑烟弥散,让城堡上空仿佛布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敌兵哇哇乱叫,身上燃着火纷纷掉下去,还有的全身起火到处乱跑或在地上打滚。远远看去,他们就像坊间那些表演戏耍的戏子一样,在火光中跳着鬼魅一般的舞蹈。黑烟中夹带着燃烧塑料和皮肉的糊|臭。

……大地间的浓雾被阳光一照,现在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原野上淡淡的薄雾如梦如幻,而山坡腰间的白丝犹如白云一样。骄阳光芒万丈,让整个天地都凯凯生辉,仿佛步入了仙境,隐约之间有声音笼罩在大地上,但那不是天籁之音,而是攻伐杀戮的罪恶之声。

戎堡远处出现更多的人马,整个原野仿佛都站满了人,比遇到草原野火时所有动物迁徙的场面还要壮观。

那顶十六人抬的轿子前,骑在马上的伏吕气急败坏地吼道:“现在还没拿下戎堡?!”

一个人跪在马前战战兢兢地说:“唐人负隅顽抗,再给末将一点时间,很快便夷平此堡。”

“一炷香以内攻克。”伏吕挥了挥马鞭,“他们还没被吓傻,还守在这里干甚?百十人的地方也磨磨蹭蹭,没用的东西!”

这时轿子里的年轻汗王淡淡地说道:“大相应该多了解唐人的习性,他们的想法和我们不同,在他们看来,气节比个人性命要重要得多。”

伏吕道:“都是爹生妈养的,刀子捅进去照样能死。”

跪在地上的将领得了命令,策马来到前线,直着堡门道:“只有一炷香时间,上精兵!破了大门,冲进去。老子要是被罚了,你们也别想好过!”

没一会吐谷浑阵营里又派出一股人马来,他们纷纷拿着木板圆盾,护着一架撞车缓缓前进。那根大树干两边全是顶着盾牌的人,让他们组合在一起就像一只粗短的大蜈蚣一般在爬行。

行只门前,两边的戍楼上纷纷往下推石头,大块石头砸将下来盾牌挡不住,被砸伤多人,但很快就有其他人去补“断足”,让大蜈蚣依然是大蜈蚣。

“咚、咚……”沉闷的声音就像又破又大的鼓在敲打一般。

这时上头又把很多瓦罐丢下来,摔碎之后全是黑油,随即一只火把扔将下来,哄地一下便燃起火。哭声喊声乱作一团,让人听了瘆得慌。

后面叽哩咕噜的又有人在吆喝,片刻之后周围的活人又顶着盾牌从两边靠拢了大树干,再次组合,这只蜈蚣坚挺异常,仿佛打也打不死一般。

……墙上的梁旅帅默默地看了一会门前,忽然说道:“传令,活着的人都下墙,到门前列队!”

他说罢也转身便走,走下墙梯,来到土丘旁边,抓起旗杆走了过来。只见那旌旗上写着两个大字:大唐。

众军陆续来到了门内的平地上,派成了几列纵队,起先衣甲整洁的一个旅官兵现在还剩几十个伤痕累累衣冠不整的人,已是狼狈不堪,但队列依然站得整齐,诠释着他们是一股军队。

咚、咚!大门摇摇欲坠了。

“是时候了。”梁旅帅开心地咧嘴笑了笑,慢吞吞地抽出佩刀,指着战旗大喝,“大唐万岁!”

“万岁!万岁……”众军高呼,仿佛不是穷途末路,而是在庆贺胜利一般,士气大振。

“攻击队形。”

“得令!”

“轰!”大门坍塌,腾起一股黄尘。短时间的沉寂,没人马上冲进来,但片刻之后,只听得马蹄骤响,一群骑兵大叫着飞奔而入。

“杀!”一声大喝,数十伤兵反冲上去。步槊在前,列队而奔,刀盾手也随后跟上。吐谷浑前头的骑兵顿时人仰马翻,马嘶声惨叫声喊杀声响彻云天。但更多的马兵进来了,有的正面直冲,有的从侧翼迂回。

不到片刻工夫,敌众我寡的唐军残兵便被冲得七零八落不成行伍,又被敌兵团团围住以弓箭射之,很快便死伤殆尽。

尸|首一地,刀剑枪钩牌散落一地,断了腿的战马躺在地上噜噜地哀鸣。梁旅帅成了光杆司令,被敌兵团团围在中间,因手里还紧握着战旗,又剩最后一个人了,敌兵没有马上射杀他。

“投降,可免一死!”一个敌将用生涩的汉语喝道。靠近唐境的各族人,只要有点身份的多半都会两句汉语。

梁旅帅那顶插|着漂亮天鹅羽毛的头盔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发髻也散开,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他把刀刺在地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忽然仰头“哈哈”大笑,仿佛开心极了一样。

众吐谷浑人不禁愕然。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战旗用力插在地里,提起横刀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把兵器放下!站住!”

“嗖嗖……”一通弓箭就近飞来,力透战甲,梁旅帅变成了刺猬,用最后一口气遥望东方,身体歪倒。

不知东边有什么,有他的媳妇,或是情人小娘,在等他回去甜蜜缠绵?

战斗结束了,天地间一下子安静了许多,浅|浅的声音是伤兵的痛苦,又像诗人的低吟。

仿佛有幽幽的歌声……

良人昨日去,明月又不圆。别时各有泪,零落青楼前。君泪濡罗巾,妾泪满路尘。罗巾长在手,今得随妾身。路尘如得风,得上君车轮。陇右千里道,近如中门限。中门逾有时,陇右长在眼。生在绿罗下,不识陇右道。良人自戍来,夜夜梦中到……

至此戎堡唐军全军阵亡,但城堡内外留下了近十倍的尸体。吐谷浑人仿佛感受到了一种恐怖的东西,摸不到看不见,有如神力。

……

蜿蜒的河流之傍,一座古老的城池默默地坐落,一骑想着那城池飞奔而去,舞起一股烟尘。

他背上的三面小旗在风中噼啪直响,背上还插着几根箭羽,他刚到城下便从马上滚落下来,嘶声喊道:“戎堡急报!请见张守捉!”

“快放吊桥。”城上一个人喊道。

吊桥放下之后,那人趴在地上挣扎了一下没爬起来,过得一会门里面又跑出三匹马来,马上的骑士翻身下马,俩人抬起那受伤的军士便走,另一个牵马跟在后面。

第十四章 无衣

张五郎的行辕在鄯城城北一处大户人家的院子里,这里的主人嗅到战争的气息早早就跑别处避风头去了,于是就被征为行辕官邸。看得出来此间主人是个有钱有品位的人,院子里曲径通幽鸟语花香,设计得十分优美。不过后面的园林张五郎从来没去过,只住在前院的一间厢房里,然后把倒罩房的客厅做了值房。

太阳从东天初升,张五郎刚刚才练完剑在厢房里洗脸,便有军士急匆匆地进来说事。

没过一会儿,陈团练也一身盔甲来了,进门便说道:“五郎,我刚得到戎堡来信,吐谷浑人入寇,大军直逼鄯城,戎堡恐怕昨天就已经丢了。”

“我已知晓。”张五郎镇定地说道。

陈团练没想到张五郎能先一步就知道了,听罢微微有些惊讶。

“四门戒严了么?”张五郎一面说话一面脱下身上的长衫换战袍。扣上银钩腰带,他又将小刀、火石、皮袋等物挂在腰上。

陈团练道:“那是自然,这些日子来四道城门本就很少开过。”

就在这时,杂役端着木盘子送早饭进来了,张五郎问道:“陈团练吃了吗,一块儿吃点。”

“都什么时候了,我空了再吃。”陈团练没好气地说。

张五郎道:“吃饱了才好打仗。那你先过去,召集校尉以上将帅到西城谯楼。我随后便到。”他说罢便不再说话,端起碗拿起筷子便稀哩呼噜地大口喝起精肉稻米粥来。

陈团练抱拳道:“末将先行告辞。”

就在这时,空中荡起了一阵沉重的钟声,正是谯楼上的大钟敲响了。上面的钟平时只有昏晓之际才撞击,使臣民闻之而生儆惕之心;而现在的声响,显然不是报时,而是报警。

张五郎快速地喝完碗里的稀饭,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然后取了横刀挂在腰间,抱起头盔便走。

走出厢房,只见南边敞开的大门已有一队骑兵站在那里,马夫牵着战马等着。张五郎回头看时,北面的值房门口参军、录事、书吏等官吏正站在那里,一起向他鞠躬执礼。

张五郎道:“派人联络鄯州。”说罢戴上头盔,径直走出大门,翻身上了战马。

一队人马沿着南北的笔直大街先往南行了一段路,走到中间的十字路口时才向西转,路口立着一个牌子:闲杂人等禁行此道,违者一律下狱。

“咚咚咚……”忽闻一阵皮鼓声,随口“咵咵”的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张五郎回头看时,只见一队步军正列队向西小跑行进。

张五郎等人继续向西行,一路上都有队伍从主干道上向各城墙方向调动。他刚接手鄯州军,还没怎么摸熟,但见临战前众军队列整齐有条不紊,心下又多了五分信心。

来到西城谯楼下时,只见城楼下那块空地上已站了马球场大小的一片队列。一二十个将领从阵中迎了上来,陈团练虽然只负责指挥三团泅营,职位只是都尉,但俨然他们的老大,走在最前面。

陈团练抱拳道:“禀将军,前十团序列已分驻四门防区,后十团集结于此,随时听候调令。”

张五郎忽然看见城墙下面种着不少木槿,正好已经开花了,粉的、白的竞相放姿分外漂亮,他不由得赞道:“很好。”众人也不知是他在赞花还是在称赞大家行动灵活快速。

张五郎带着校尉以上将帅上了谯楼,他站在楼上眺望远方,高处的风吹拂起斗篷,让他站直的身躯仿佛也变得高大起来。张五郎面相方正,两道剑眉英气逼人,鼻梁高还有点带鹰钩鼻,真真算得上一个俊郎,此时一身戎装,使他看起来更加英武。

这时循着弯弯延伸的道路极目望去,远处的天边腾起云层一样的烟尘,绿色的草原尽头点缀上了一抹黑色的影子,就仿佛一块巨大的绿幕上被弄墨横画了一笔。

“吐谷浑前锋,他们定然绕过了城南临蕃堡。”陈团练说道。

另一个将领目测了一阵,咋舌道:“没有一万,也有七八千,前锋也这么多人,吐谷浑人不得来了十万人?”

张五郎道:“他们可是号称二十万大军,不多来点人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有人笑道:“这下咱们的手都得砍酸不可。”

张五郎回头问道:“咱们的粮草足否?”

陈团练道:“军粮至少可以支撑一月,鄯州离这儿就五六十里地,这边打了一个月还不赖增援?”

众人嘿嘿一阵笑声,张五郎正色道:“那我们得能坚守一个月才行。传令严防粮仓,一只苍蝇也不准飞进去,就近打井,运水车过去,谨防火灾。”

就在这时,城下传来了杂乱的说话声。此时四周其实很安静,除了军队的整齐脚步声、鼓声、号角等零星声音,街上基本没有人了,百姓们听到要打仗,大多躲回了家里。所以那阵嚷嚷声便引起了张五郎等将帅的注意。他们转身走到墙边往内看,只见一众百姓正在下面和队列里的将帅说着什么。

“怎么回事?”张五郎向下面喊道。

一个穿着缎子的老头儿喊道:“张将军率儿郎保护全城百姓,万民感怀,推老朽等送锦旗四面,望将军收下鄯城百姓的心意。”

陈团练在张五郎旁边低声道:“这些土财主怕咱们丢下城池跑了。”

张五郎正色道:“为国守土是我等职责所在,上峰既把城池安危托于我手,誓于此城共存亡!”

陈团练听罢神色一凝,说道:“末将愿随将军左右,并肩杀敌。”

张五郎欣慰地点点头,从石阶上走下城去。那缎袍老头儿率众百姓迎上来,双手呈上锦旗。张五郎接过之后叫部将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绣着一些字。

四面旗,所书的汉字都不同,各为:国运长存;军魂不灭;大唐金吾卫将军;张。

张五郎见状大喜,“好一个军魂不灭国运长存,来人,找旗杆挂上去!在我大唐的土地上,任何敌人敢踏入一步都让他们付出血的代价!”

人群中有人喊道:“我是沈记粮铺的东家,愿献上一半存粮以充军粮,请将军笑纳。”

又有人说:“徐先生家郎君在京师做官,也算官宦之家,如将军准允,愿征兆全城壮丁为唐军效力,搬粮修墙都可以干。”

张五郎见状非常感动,抱拳道:“诸位的好意张某记下心里,请恕军务在身不便久留,你们到行辕去找官吏办那些事,登记造册都有记录,待战后张某定呈报朝廷表彰乡亲们的义举。”

送旗的老头儿忙道:“张将军在百忙之中见我等,就不要再耽搁时候了,咱们散了吧,找官差办正事儿。”

带百姓走后,张五郎回顾众将道:“敌前锋绕过我前头堡直抵城下,后面的大股人马短时之内无法到达。战机已现,尔等随我出城一战,挫敌锐气,鼓我士气!咱们来个开门红!”

众将一听皆尽愕然,纷纷劝道:“敌众我寡,守城尚且不足,何苦弃高城而野|战?”“守城方是上策……”

就在这时,忽然陈团练喝道:“住口!这里听谁的?是将军说了算还是你们说了算,啊?”

众将立刻便鸦雀无声。

张五郎不动声色地看了陈团练一眼,沉默片刻说道:“传令,从四门抽调三团兵马到西城为预备营,此处十团随我出城迎战!”

“得令!”

约一炷香工夫后,张五郎下令开城门。顿时墙上的号角齐鸣,鼓声雷雷,声势十分装大。城门洞开,吊桥铺好,马队先行出城,隆隆的铁蹄和城上的鼓声相映成曲,有如一场豪放派的乐子一般。紧接着一队队扛着两丈余长步槊的步军也依次出门,河边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陈团练策马来到张五郎身边问道:“五郎,咱们如何列阵?”

张五郎伸手将手掌遮在眉间望去,只见吐谷浑军人数众多,左右排开有五个马球场那么宽,他皱眉道:“此地开阔,我骑兵很难攻击到敌军侧翼,只能从中间突破。”

陈团练道:“那将两团马队放到阵中为跳荡,待敌兵近,便可从中间直冲破阵。”

“如此甚好,列方阵左右陈刀牌手、射生队,防敌包抄。”张五郎点点头。

陈团练大喊了一声列阵,众将官吆喝着布兵,很快两千人马便背靠城墙展开组成了大半个球场大小的方阵。两团骑兵站在中间;前后左右各列一团步军;两团射生营陈列在前。还有两团步军列在阵中作为预备队,众军严阵以待。

“咚、咚……”鼓声富有节奏感地敲击,号角六声短吹,七声长鸣,方阵随即缓缓向前整齐移动。

前面黑压压的敌兵人群也在迎面靠拢,双方面对行军,相距约五百步时停了下来。未料唐军居然出城野战,对方肯定十分吃惊。过了一会,牛角呜呜吹响,西边黑压压的人堆里一股马队开始向前移动。

“备战!”陈团练大吼了一声,众军用刀剑锤等一拍盾牌,“霍”地一声齐呼,声势十分强大。

张五郎沉思了片刻,抬头说道:“敌军定从两翼夹击,射生队换左右列队。”

西边的一股马队慢慢地靠近到两百步,果然左右分开成两股从两翼直扑而来。唐军见对方动向都被己方诸将估算准确,一时士气大振。张五郎回头看了一眼那四面旗帜。国运长存……

张五郎的胸中腾起一股火焰,拔出横刀大喝:“兄弟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防御队形。”

“得令!

只见唐军左右两翼队形变换,前排刀盾手一齐蹲下,将铁心木盾排在前面;第二排步军端着长达两丈余的步槊放在前排军士的腿上为支撑,前面的人抱紧步槊的中央,后面的人用脚踩住长枪尾端,同时双手抱紧枪身,于是这阵营立刻就想多了两排密集的阻马桩一样。再后面弩队弓队抽出箭羽,已是准备妥当。

左右敌骑相距一百步。

“起!”一声大喝。一排排弩手抬起弩箭斜指上苍,仿佛要将那一轮红日射将下来一样。只见一个军士拿着两个圆形的铜牌往怀里相互一撞,“哐”地一声,无数的箭矢便飞向空中,很快化为一颗颗黑点。那密集的黑点有如阵雨一样落进吐谷浑马队里面,顿时人仰马翻,从马上摔下去的人在草地上咕噜噜地乱滚。

片刻之后,马队已近五十步内,并以骑射攻击。唐军换弓手快射,空中就像箭林矢雨一样胡乱飞舞。不断有唐军中箭倒地,但马上后面的人便按部就班地上前补上,阵营有如铁盘一般毫不动摇。

敌军冒着箭雨靠近两翼,但面对他们的是密集的步槊,撞上来就是死,许多人逡巡不前,有的被后面的人赶着靠了上来,马匹撞到长枪锋利的尖|头便是人仰马翻。也有的趁势贴上来,盾牌后面的刀牌手便以单手剑、铁钩、短斧头等兵器招呼。刀牌手后面的弓手也在轮换射箭攻击,吐谷浑人死伤惨重,好多人在地上哇哇哭喊场面极其悲惨。

地里就摆上了许多尸体,草叶上沾满了血。

受了惊吓的马匹横着跑,乱兵伤兵乱作一团,更后面的吐谷浑骑兵见此情形,哪里还愿意跟上来?只见远处一个敌将正挥舞着马鞭“噼啪”地乱打,可也不顶用。他们磨叽了一阵,终于退后了。

唐军阵营立刻爆发出一阵雀跃欢呼。

张五郎以刀鞘平直前方,兴奋地大喝道:“前进!”

鼓声从容响起,刀盾手拔起大盾转向面对前方,咵、咵……草地虽然较软,但两千铁鞋齐步踏在地上,其脚步声也很有气势。

只见长长的步槊竖在半空,铁甲铮铮,整齐的队列有如一架巨大的装甲战车一样不容抗拒地向前缓缓移动。

战旗在风中烈烈飞扬,就像一头猛虎张牙舞爪地挥舞着爪牙,而对面的大片人群有如一头巨型鲸鱼一般。老虎凶猛,还是鲸鱼凶猛?一切尚需对决检验。

唐军方阵向前挺进了两百步,忽然停了下来。就像一张古筝,正在很有节奏地弹奏时,主人的手指忽然按在琴弦上,琴声骤息,连余音都没有,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之感。

张五郎平视前方道:“骑兵开路。”

陈团练急切地在马上抱拳道:“末将请为前驱!”

张五郎有些犹豫,自己初来乍到对鄯州军不熟,有陈团练在才能最有效地军令畅通。大敌当前,万一这厮阵亡了确实有些麻烦。

“请将军下令,谁率马队?”一个将领提醒道。

已容不得再迟疑,张五郎断然道:“我带马队在前,如有幸殉国,授权陈团练接手鄯城防务。”

“将军……”

“吾意已决,休要多言。骑兵营,出阵!”

“得令!”

前面的步军错开,两团骑兵鱼贯从阵营间隙间出阵,迅速排成了二十排长条形的队列,前面是枪骑兵团,后面是胡骑团。

就在这时,忽闻一阵铿锵有力的琴声随风传来,张五郎回头看时,只见城墙上有个老头儿正坐在哪里。“那老丈是怎么上城的?”

有鄯城籍的将领答道:“是徐老,他是告老还乡的京官,弟兄们多半不会难为他。”

少顷,一阵苍凉沙哑的正宗秦腔唱了起来,只听歌词是秦风中的词儿:“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步军阵营中的将士听罢秦腔,也有的人跟着哼起来了,有的甚至夸张地唱出了泪花。陈团练见张五郎回头,便抱拳道:“兄弟们,为将军壮行!”

歌声有如苍劲的呜咽,在千里陇右道中回荡飘散……

“咝……”一声清脆的金属摩擦声,张五郎缓缓拔出横刀,指着东方的太阳,“前进!”

一百步,一声大喝:“破!”顿时轰鸣的马蹄急促起来,枪骑兵抬起长一丈八的马槊,排成横密竖希的队列,向敌群中军发起了冲锋。

骄阳在东空,明光铠在阳光闪闪发光,头盔上的羽毛迎风飘荡。二十列横队有条不紊地快速挺进,马儿欢乐地翻动马蹄,在草原上飞奔。

五十步,敌军一|轮骑射,随后一股密集的人马迎面冲来迎战。

两军正面接敌,瞬息之间就像两股洪流一般相撞在一起,“砰砰……”顿时沉重的钝物撞击声骤响,暴力场面中人仰马翻。

说是迟那是快,吐谷浑马队根本抵挡不住身披重甲,排列马槊的枪骑兵,唐军枪骑团瞬息之间便击破敌军防线,直|插|中心。

很多手执弯刀的蛮人根本摸不着唐军一根汗毛,一个照面便被长枪戳将下马。也有的长枪插|进了吐谷浑骑士的身体里,马匹冲得太快根本来不及拔出来,唐军骑士只得果断放弃长枪,拔出腰间的横刀继续冲锋。

第十五章 金碗

唐军马队冲入敌群,犹如江河入海一般,淹没在人海之中。后方的步军阵营中一个将帅无不忧心地说:“将军凭一腔热血如此冒险,如我军战不力,被敌军合围拖住,此地距离城门近千步,如何脱身?”

另一个校尉也附和道:“如咱们十团兵力丢在城外,主力覆没,鄯城还如何防守?”

陈团练冷冷喝道:“五郎是主公的人,他叫你们去|死,你们就得马上死!”

众将都知道陈团练曾两次从刺史手里捡回性命,自然明了其中关节,听罢都不再言语。这时又听得陈团练充满仇恨地说:“只要痛快杀伐蛮夷,死何足惜?”

陈团练扬起佩刀大喊:“全军听令,前进!”

众军听罢严守阵营缓缓向前移动,就在这时,忽然见前方的敌军开始向后退,几成溃散之势,形势愈演愈烈,他们像洪水一般开始向西跑……如此场面不禁叫人不解,就如鄯城忽然出现了一个大山一样的怪兽,把他们吓跑了一样。

唐军步兵阵营的将士也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前面的场面,面面相觑。

这时人潮中闪闪发光,唐军枪骑兵回来了,他们从西边的敌营中向东奔来,盔甲上的护心镜正好反射着东升阳光,闪亮的光辉有如神兵天降。

只见张五郎一马当前,左手提着一颗人头,右手拿着一根旗杆,那旗杆上的旗帜写的并非汉字而是一些弯弯绕绕的图形,显然是吐谷浑的军旗。唐军见状顿时便欢呼起来了。

马队奔至阵前,张五郎回头看了一样退却的人潮,说道:“不必追击,回城罢。”

“将军,脑袋是敌军主将的人头?”

张五郎笑道:“正是,这厮想跑,被我一箭射中要害。不知叫甚名字,甚么来头,将人头送回鄯州,上峰定然能查到。”张五郎的箭术非浪得虚名,鄯州军人众这是第一次见识。

那梳着小辫的人头血迹斑斑,一双灯笼眼瞪得老大,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连嘴也张着,一嘴的黄牙叫人望之生恶。张五郎忽然把手伸进那血嘴里一拔,竟拔出一颗金牙来,随手向后面一扔,一军士急忙接住,听得张五郎道,“赏你了。”

众军从西门回到城中,张五郎当即就叫人找了些冰块来盛放在一个木盒子里,然后把人头放在里边,又将木盒子用棉被层层裹住,然后连同吐谷浑军旗一起差人快马递送鄯州州衙。

……薛崇训在州衙大堂上接过木盒,忍不住好奇打开来看,盯着那死不瞑目的眼睛看了良久。下面报信的军士则在详细描述作战过程,薛崇训等他说完便一面传令发官榜到衙门、各城门前通告臣民,一面差人通知鄯州驻军将军李奕。

鄯州军打了胜仗,本来以为李奕会来州衙祝贺的,却不料来的人是一个陌生老头子,一张脸皮皱纹极深又黑又黄。那老头看起来并不高兴,抱拳道:“请卫国公下令鄯州军不能浪战,守好城池方是正事。”

薛崇训见状心下不快,便问道:“你是何人?”

那老头儿道:“末将黄忠厚,是剑南军副将……卫国公听我一句谏言,鄯城兵少,出城浪战绝不是值得鼓励的事儿。”

薛崇训不动声色地说道:“古人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五郎抓住战机先灭敌军锐气,有何不妥?”

副将黄忠厚皱眉道:“吐谷浑前锋大军近万人,这算什么战机,若非木盒里的人无能,而将鄯州军围住,张守捉当如何脱身?鄯州军损失十个团,鄯城岂能守住?”

薛崇训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黄忠厚抱拳说了声“告辞”,转身便走。

待人走后,薛崇训旁边的张判司小声说道:“这个副将,架子竟比主将还要大,也不想想自个在和谁说话。”

薛崇训也挺纳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想不出究竟哪里不对。他低头思索了许久,终无头绪,又抬头看着面前的人头。他的眼睛虽然看着面前,可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心神早就想别的事儿了。

但他无意中的这个模样却让周围的官吏不寒而栗,刺史竟然对着一颗死人的脑袋看了老半天!莫非他能和鬼魂对话?这场面是十分诡异。

忽然,安静的大堂上薛崇训说话了,不少人都吓了一跳。薛崇训“腾”地站了起来:“来人,请李奕到签押房见我,叫他马上来,立刻!”

话里又是“马上”又是“立刻”的,下属急忙应了去安排胥役报信。

薛崇训起身退出大堂,来到签押房静坐了许久,心里想着事儿就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仿佛没过一会儿,人便报李奕请到了。

二十出头的敦实后生很谦逊地打躬作揖:“末将拜见卫国公。”

果然那张判司说得对,这个主将的气势还没有方才那副将大。薛崇训冷冷盯着李奕。李奕被盯得发|毛,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仿佛在找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样。

这时听得薛崇训断然喝道:“剑南军不是你在掌,是副将黄忠厚!”

李奕被这一声当头棒喝惊得肩膀一|颤,愕然许久,才渐渐回过神来,他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薛崇训瞪圆了眼睛,他的脑海浮现出了节度使程千里的身影……那落魄文人一样的程千里,面对西陲的夕阳翘首而立,眼睛看着远方,深逈的目光仿佛包含着为人不知的无数东西……

“说实话!”薛崇训冷冷说道,“程总管让你做主将,究竟为何?”

李奕沉默了许久,这才抱拳道:“其实没必要瞒着卫国公,既然您问起,我便实言相告罢。正如卫国公所言,我虽名为剑南军主将,实则手里没有兵权,兵权全在黄副将手里……黄副将是跟着节度使在西域戎马半辈子的沙场老将,他才有资格掌控剑南军。”

“那你是干什么吃的?”薛崇训怒道。

李奕道:“我的职责只有一个,等鄯城城破。”

“等城破……什么意思?吐谷浑号称二十万侵鄯州,你们不派一兵一卒去重镇鄯城增援,坐等城破?”

李奕继续从容说道:“要保陇右长治久安,心腹大患者,吐蕃!节度使的一切布置都是为了重创吐蕃主力元气。吸引吐蕃仆从吐谷浑军在鄯州,南线便能极大减轻压力,为大唐十万健儿赢得击败吐蕃主力的胜算。所以鄯城能多守一刻是一刻,城破迟早的事……鄯城一破,吐谷浑军定然乘虚兵临鄯州城下,所以我的任务就是在鄯州被合围之前把卫国公护送到廊州,以防闪失。”

薛崇训面有怒色地看着李奕,僵持了片刻。他当即便喊道:“来人!”

一个书吏急忙跑了进来。薛崇训急道:“立刻派快马八百里加急赶到鄯城,传我命令,把张五郎给我弄回来!”

“是,主公。”

“等等!”薛崇训提起案上的毛笔,却见砚台里干干的没有一点墨水,便将笔豪伸进嘴里|舔|了两下,提笔便写,一边写一边|舔,嘴|唇上满是黑墨。写好了潦草的书信,他也顾不上封,直接拍在案上:“快送去。”

可惜已经晚了。

第二天一早,信使回来禀报:吐谷浑主力已经到达鄯城城下,八面围定水泄不通,别说弄人出来,连信都递不进去。

薛崇训颓然坐在椅子上,整个上午都阴着脸一言不发。

……

鄯城的唐军却还在满怀希望地死守城池,虽然敌兵重重围困昼夜攻打,但鄯州军轮换有度将城池防得密不透风。吐谷浑的人虽然多但进不了城,大伙相信大唐的援军很快就能长驱西进……没有眼睁睁看着城池被打见死不救的事儿罢。

城中汉人与官兵同仇敌忾,心甘情愿地提供壮丁、物资等等各种帮助,百姓在帮官府也在帮自己,因为那些蛮夷之族破城之后可能会屠城,至少会烧杀*一通,与其留给异族抢,不如给自己人。

军民一心,坚城要塞就像铁打的一般。

可是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连援兵的影子都没见着一个。无论多么坚|挺的军队,没饭吃照样完蛋。

城中数万军民吃喝,一连几个月没有任何补给进城。军粮告罄,战马杀完,百姓家也被收缴得差不多了,形势愈发危急。

鄯州军行辕,张五郎坐在挂着绫罗幔纬的屋子里,窗子上是雕琢精细的镂空花纹,面前的案上摆的是赤金打造的饭碗,但碗里装的却是树皮煮的糊糊。

此时此刻,绫罗绸缎有什么用?金银玉器有什么用?珍珠宝石有什么用?

这时陈团练走了进来,看到张五郎面前的黑糊糊,回头对旁边的军士骂道:“混|帐东西!你们就给将军吃这个,一点米都没留?”

那军士一脸无辜道:“本来是为将军留了的,可将军每日视察城楼,将士们吃什么,他就叫俺做什么……”

张五郎颓然地摆摆手:“是我的命令,陈团练勿要难为他,再过几日,恐怕连树皮都没有……你有何事?”

“两件事儿。”陈团练道,“蛮人学聪明了,不再向城上放箭,咱们拾不到箭矢,工匠不够,箭羽材料也难弄,新造十分缓慢;还有他们派使节进城劝降来了,要不要斩首示众?”

张五郎沉吟片刻:“不要杀!带使者来见我……还是去西城谯楼当着众将士的面见。”他说罢站了起来。

陈团练愕然道:“难道五郎要向蛮夷低头?”

张五郎凄凉地笑道:“谁都可以降,唯独我不能降。我是大唐县侯、金吾卫将军,降敌有损国威。但是,鄯城有数万百姓!我等一定要尽力为百姓争取活路。”

陈团练默然。

一行人出了行辕走上大街,只能徒步走路,因为马匹已经被吃完了。地上、屋顶上白茫茫的一片尽是积雪,天地间仿佛死寂,积雪中常常能看到一团团黑漆漆的东西,那是饿死的尸|体。

张五郎指着尸|体道:“安排些人专门处理|尸|体,或埋或烧,虽然天气变冷,但也要预防瘟疫。”

“是,将军。”

走了一阵,只见一排敞屋里正烧着红彤彤的红,“叮当叮当……”的打铁声不断响起,工匠们正在赶制补充兵器和箭簇。张五郎驻足在前,一个饿得面无血色的官吏走出来见礼,张五郎鼓励道:“干得不错,虽然情况困难,但大家都还在各司其职。”

一行人继续向前走,张五郎上了谯楼,传唤校尉以上将帅聚集,然后才叫人把吐谷浑使者带了上来。

只见两个上袄下裤的吐谷浑人被押了进来,吐谷浑的奴隶主们并不穿兽皮,都是穿丝绸和布,衣服质料和唐人的差不多,只是裁剪的款式有所差别,而且他们一般穿长裤而不穿裙。俩人一个胖子一个后生,那后生可能是跟班。他们大摇大摆地走上来,那胖子把手放在左胸,还有模有样地先行了个礼。

张五郎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也没回礼。众将也是怒目而视。

那吐谷浑胖子在包裹里掏了一会,掏出一个纸包出来,说道:“一只烤羊腿,大相知道城中没粮了,怕饿着了张将军,特备薄礼,请笑纳。”

明摆着只是嘲弄唐军没有粮草补给了,给谈判增加筹码。众将顿时大怒,有人喝道:“把这俩狗|日|的和他们的羊腿一起丢下楼去!”

张五郎却沉住气道:“既然送的是礼,收下罢,拿出去让最苦的西墙将士分食……先割一块下来让这俩吐谷浑人吃,有毒先毒死他们!”

一个将领走上前去,“唰”地一声拔出横刀,吓了那胖子一大跳。将领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从羊腿上割下一块肉来,用刀挑到吐谷浑人面前,喝道:“吃,不然老|子吃你的肉!”

胖子涨红了脸,盯着那明晃晃的横刀,只好小心用手指把羊肉捏了起来放进嘴里。待那将领收了刀,他又直起脖子来了:“大相命令你们缴出兵器开城投降!”

张五郎冷冷道:“命令?我大唐将士,只听皇帝和皇帝任命官员的命令,什么时候要听吐谷浑人的命令了?”

胖子冷笑道:“你们还有选择吗?咱们只要围住不打,你们迟早是个死!”

“有。”张五郎断然道,“开城与你们决一死战,我不说大话能以少胜多,但我敢保证吐谷浑人的伤亡绝对是我们的几倍!”

胖子怒道:“如果你等无益顽抗,吐谷浑大军破城之日一定血洗此城,屠城抵命!”

张五郎不语。过了一会,胖子吸了一口气说道:“咱们谈条件罢。”

“少安毋躁。”张五郎淡淡地说,他不置可否只下令道,“带下去看着。”

这时将帅们群情激愤,嚷嚷道:“饿死受罪,请将军下令开城与蛮夷决一死战!痛快痛快!”

“鄯城数万百姓怎么办?”张五郎冷冷道,“城池交到我们手里,未能守住,死了就能抵罪了?无辜百姓有什么错有什么罪!”

“将军是要降了?”一人没好气地问道。

张五郎道:“我带少许死士出城死战,震慑敌军。你们留下善后,和吐谷浑人谈条件,以城换百姓性命。”

“将军为什么不自己和他们谈?”

“因为我有大唐皇帝亲封的爵位!”张五郎回顾众将道,“为了大唐数万百姓,咱们不丢脸。这是命令!”

大伙沉默了一阵,张五郎将目光转向陈石塘:“这事儿就交给你了,望陈团练念在薛郎活你两次的情分上,不要让我在泉下死不瞑目!”

陈石塘低着头,颇有些动容。

张五郎道:“你当着大家的面,答应我。”

陈石塘点点头:“我不会在蛮夷面前丢咱们的脸。”

“很好。”张五郎又下令道,“去挑选一队死士待命,家中独子者、父子同征者、兄弟同征者,不能入选。”

一个将领出了谯楼去挑选士兵去了,其他人待在原地候着。

过了许久,来人禀报道:“将军,队伍已经集结完毕。”

张五郎提起刀昂首阔步地走出谯楼,众将默默地跟在后面。楼外漫天的雪花悠悠飘荡,分外漂亮。

张五郎不禁回首看了一眼东边鄯州的方向,心里叹了一口气,好像想起了什么,喃喃|吟|道:“高卧南斋时,开帷月初吐。清辉淡水木,演漾在窗户。苒苒几盈虚,澄澄变今古。美人清江畔,是夜越吟苦。千里其如何,微风吹兰杜……”

众武夫基本听不懂,只道是五郎临行前的遗诗。无人知道他心里想起的是什么。

瓮城里陈列着数百将士严阵以待,但只有一队人跟张五郎出城,其他人只是预备在此,谨防敌军趁开门之时冲了进来。

张五郎抽出横刀,将镶嵌着黄金的刀鞘随手一扔,便抬头喊道:“诸位后会有期,开城门!”

第十六章 无粮

“使君为什么还不发兵救鄯城,这都两个多月了,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一个女子哭诉着。

州衙内府,所有的东西仿佛都暮气重重,这些房子恐怕得有好些个年头了。柱子上斑驳的棕色涂料应该是红漆,可早已失去了本色;雕花窗户上仿佛蒙着一层黑灰,但上面原本没有灰尘,是擦不干净的积垢。时节也正好到了冬月,院子里的树木光秃秃的没有一丝绿色,巨大的树干仿佛在展现着岁月的痕迹。

在这一老气横秋的环境中,那哭泣的女子倒是将这里点缀得生动鲜艳,只见她一张瓜子脸秀气非常,一看就是南方人的面相,尖尖的下巴、细细弯弯的远山黛眉,苗条的身子仿佛弱不禁风。这陌生女人生得美丽,脸上又挂着泪珠,真一个梨花带雨分外遭人可怜。

站她面前的是程婷。程婷也是第一次见这小娘,不过已知道她是张五郎的意中人蔡氏,所以才会见她。

蔡氏是岭南人,个子比程婷要矮半个头,她的肩膀微|颤颤地抖动着,一副无助的样子。程婷心生同情,便宽慰道:“五郎有军务在身,才顾不上私事,你不要太伤心了。我家郎君把五郎看得比自家兄弟还亲,他定然不会撒手不管,你且把心放宽一些。”

蔡氏哭道:“昨晚我梦见五郎了,他……他来向我告别,还是永远不要见面了……呜呜呜,我该怎么办啊?”

程婷皱眉道:“郎君对张五郎的情义并不比你少。”

“我……”蔡氏挂满泪水的脸上露出了极其复杂的表情,垂着眼睛小声道,“我肚子里有五郎的骨肉了……”

“啊?”程婷瞪大了眼睛,埋怨道,“你们还未成亲,怎么能瞒着父母做这样的事?”

蔡氏只顾哭,不知道该怎么办。

程婷叹了一口气道:“你随我来,我们去前面的签押房见郎君,问问他什么情况。”

俩女人走进二堂签押房时,薛崇训和王昌龄果然正坐在那里处理公务,周围还有些书吏和胥役。薛崇训见来了俩女人,还有个陌生的漂亮小娘哭哭啼啼的,不由得问道:“婷儿,有什么事?”

程婷轻轻说道:“她就是五郎的人。”

“哦……”薛崇训心下已经明白她们过来的原因了,顿时神色有些黯然。

众官吏知趣地站了起来,告礼道:“卑职等先行告退。”见薛崇训点头,大伙便径直回避。

蔡氏可怜楚楚地说道:“五郎出征都两个多月,我一个妇道人家本不该来叨扰刺史,可这几日我总是心神不宁的,昨儿还梦见五郎了……我看见他一身都是血……”蔡氏一说又大哭起来,好不容易才停住,她一边用手帕揩着眼睛一边又说,“听说鄯城被敌兵围住很久了,五郎他们是不是没有粮食了?”

薛崇训心下明白:张五郎那边肯定没吃的了。鄯城有多少粮草,州衙都有详细条目,四千余将士、六百多匹马、一千八百头驮东西的骡马,都要吃东西,军粮最多维持一个月的。现在两个多月了,恐怕马匹都被吃完了。

乡里的人也许会把自家收割的粮食储存一年半载的口粮,但城里没多少人会存那么多,毕竟资金需要周转,平时无事存那么多粮做什么用?

鄯州军能维持到现在,薛崇训本就觉得很不容易。

他实话实说道:“补给困难,恐怕是没粮了。”

蔡氏问道:“那刺史为什么不派兵去解围?”

“我手里没兵。”薛崇训颓然道,“驻扎在鄯州的八千剑南军直接听命于程节度使,要负责州衙本部的防务,我无权调动。而陇右健儿主力正在积石山和吐蕃对峙,现在调不出兵马去鄯城。”

“难道刺史要眼看着五郎身在绝境见死不救吗?”蔡氏突然跪倒在地,“我给您磕头了,我知道您一定有办法救五郎的。”

“你快起来。”薛崇训伸手做了个扶的动作,又不好真去扶她,只得回头对程婷道,“你把她扶起来。”薛崇训还是有些原则,不太愿意去动兄弟朋友的女人。不过什么义气对他完全无用,他是个根本不顾道德规则的人,这只是一种习惯。

程婷去扶她,可她死活不肯起来,只顾哭。

薛崇训心下郁闷,又听得程婷也帮腔道:“郎君不如去求求叔父(程千里),他说不定能想到办法。”

薛崇训心道:妈|的,你们以为老子舍得一个可堪重用的心腹?这一切不都是你们程家那老东西搞出来的事儿?

他心里这么想,但并不把气往女人头上洒,虽然程婷也是程家的人。他想了想摇摇头道:“没用,程千里一心想靠手里的十万唐军去建不世伟业流芳百世,恐怕是不会轻易改变既定作战计划。”

程婷道:“可是叔父也要依靠郎君在朝里的关系,他并不想与你结怨。”

“一码是一码。”薛崇训皱眉道,“他能专门布一枚‘李奕’在鄯州保我安危,但绝不会去管我一个手下的死活。”

程婷见薛崇训十分镇定的样子,已经有些生气了:“五郎和你情同手足,到现在已经被围困两个多月了,郎君连一点办法都不想么!我不想看到你是个无情无义之人……”说到最后一句程婷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了,怒色中渐渐露出了一种歉意。

薛崇训果然也有些怒气,冷冷道:“我怎么没想办法?城北校场冒着大雪在训练的几千新兵,不是我多方筹措才招募来的?可这些人能突破吐谷浑大军的防线么!现在新军维持困难,必须要征你们这些商人的关税。”

蔡氏拉住薛崇训的长袍下摆道:“只要能救出五郎,我一定想办法劝服家父倾全力资助官军。”

薛崇训见她诚挚又可怜,口气又软了下来:“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恐怕不顶用。以前我是在等一个转机……”俩女人都急切地问道:“什么转机?”

薛崇训转头看向门外的雪花:“才冬月间,陇右就下这么大的雪了。冬季对吐蕃人来说很艰难,吐蕃大军集结如果长时间无法运动到大唐腹地以战养战,他们的牲口会缺草料,吐蕃道路崎岖补给会十分困难,迟早退兵。如果张五郎能坚持到那时,届时无须程千里调援兵增援,吐谷浑兵也会自动退去……”

他看着哭哭啼啼的女人,无不郁闷地说:“可等到现在南线那边还没结束,我也不知道具体状况,他们究竟在搞什么?”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五郎……”蔡氏大哭。

薛崇训叹息道:“汤团练已去,张五郎如有闪失,谁再为我前驱?”他沉默了许久,忽然神色一凝道,“你们先下去,我赶着去廊州一趟。”

……

张五郎还没死,他带人刚冲出城便中了一箭,部下将其救回城中,初时还活蹦乱跳的非要再次出城死战,后来郎中把箭头拔出来后流血过多昏过去了。不料这一昏迷就没醒,伤口好像感染了,高烧不退,被抬到了行辕疗伤。

守捉无法指挥军队,陈团练便顺理成章地接手了指挥权;他是鄯州本地的武将世家出身,一直走武路子,在鄯州军中人脉和威望都够格,所以毫无悬念地被推举主持大局。

陈团练接手指挥权之后啥也没干,先下令把那俩吐谷浑使者的皮给剥了放出城去,残暴程度简直令人发指。吐谷浑军被激怒,连夜发动对城池的围攻,不过依然寸土难进。

鄯州军饿着肚子也打退了敌军的进攻,但情况依然毫无改观,照样没吃食。

眼看要饿死,众将聚在一起商议对策,多数人建议开城决战,但有人也说道:“咱们战死了,吐谷浑人非得屠城不可。”

“难道要投降?可咱们刚把使者的皮剥了,再要求和谈,不是胡闹么?”

本来就是个烂摊子,现在又杀了使者……起先杀人之时陈团练只图一时痛快,根本就没细想……他这厮经常干这种不顾后果的事,现在就更是一筹莫展了。

这时听得一个校尉提醒陈团练道:“将军下了命令,要咱们全力周全城中百姓的性命,万一遭屠城了,您怎么对将军交待?”

另一个将领用嘲弄的口气道:“尽说些屁话,咱们出城去干,把人都打完了,大伙一起上路,还交待个卵|蛋?”

陈团练一肚子憋气,骂道:“他|祖宗|十八代的!老子们什么时候在吐谷浑野猴子前面软过?要不是没粮,来一百万人老子都不怕!”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不就是打粮食么?现在有啥办法!上边也不知道在干啥,都围城两个多月了,连根鸡毛都没见着,就把咱们丢这儿不管?”

陈团练坐在上首,一脸黑气道:“三娃说得对,人都死了还交待什么?可我就是忍不下这口闲气,一想到那些猴子踩在咱们的尸体上趾高气扬的模样,好像他|娘|的很能似的,老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有嘛法子?”众人一听这句话,都说不出话来了。

谯楼里有二十多个人,一时竟然鸦雀无声死寂一般。良久之后,陈团练阴着脸问道:“你们吃过人肉么?”

众将听罢面面相觑,这时有个瘦子道:“说出来不怕你们多心,俺小时候就吃过。”

大伙的目光顿时转向那瘦子,听得他说道:“那时候天灾没吃的,漫山遍野都能看到饿殍,俺爹就把俺妹子和邻家的哥儿石蛋换了,他们家吃俺妹,俺家吃那叫石蛋的哥儿……”瘦子抹了一把脸,眼泪兮兮的,“那时候他给俺做过一把弹弓……俺怎么是能吃得下口的,忘掉了。”

陈团练道:“城里有几万人,反正城破了也会被杀,咱们吃掉一些,或许还能活一些。”

此言一出好多人都打了个冷|颤,谯楼里再次变得死寂。

陈团练道:“人肉不是肉?去抓个人来煮了,老子就瞧瞧究竟能不能吃。”他那张黑气沉沉的脸竟然露出了一丝疯狂的兴|奋,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你去,带亲兵去抓个人来。”

被指到的将领无奈,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领命。这时一个将领说道:“慢!你去抓人,切勿大张旗鼓,更不要泄露风声,万一引起百姓恐慌,乱将起来如何收拾?”

陈团练赞许道:“此言甚是,事情做干净点。”

那校尉领了命,走下城去,到城门附近的军营里叫了四个正在轮换休息的兵卒一块去办事。

校尉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名字里有个鹏字,身边的将士不叫他的姓,都爱叫他鹏校尉:“咱们去办啥差事?”

鹏校尉难以启齿,只好板着脸道:“兔崽子是不是吃得太饱了话多?叫你们做啥就做啥,废话少说!”

军士们只得住嘴,默默跟着校尉在雪地里走,他们缩着脖子,偶尔能听到牙关“咯咯”的声音,肚子一饿好像就不经冻。铁鞋踩在雪地里“嘎吱嘎吱”的声音,听在鹏校尉的耳里就像他的心情一样沉重。

他带着军士在大街小巷中随处乱走,走了好一阵都没选好目标。这种事儿已经在挑战鹏校尉的是非观了,所以他显得额外迟疑。

大伙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又走了许久都气|喘|吁吁的,一个个耷拉着脑子有气无力的样子。

鹏校尉总算停了下来,指着街边的一扇门道:“敲开。”一个军士便依言上去打门,过得一会,门还真就开了。

因为敲门的人穿着唐军衣甲,百姓好像很信任他们。张五郎执掌大局时,严禁将士擅自扰民,没有军令随便进入民宅的要杀头,这些日子以来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已经获得了鄯城百姓的认可。

开门的是个老妇,她见四五个汉子没精打采被冻得嘴皮子发乌,好心地招呼道:“真是造孽的后生,快进来,里面烧着火。”

鹏校尉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军士们见屋子中央果然有炭火,急忙蹲过去伸手烤火。那老妇拿了块布过来热心地扫他们背上的雪花。

这时从后边出来了个脑袋上包着块布的老头子,黑着一张脸却说道:“他|娘,去把锅里的糊糊舀出来招待客人。”

妇人怔了怔,站在那儿没动。校尉将眼前的事情看在眼里,自然明白:百姓也没吃的了。

“还不快去!”老头喝了一声,“咱们的儿郎饿着肚子杀敌流血,图个啥?”

过得一会,那老妇便用木盘子端着五碗黑糊糊的东西出来了,分成了五份,每个碗里连半碗都不到,也不知煮的是啥东西,但也足够让军士们口水直流的,这时候,只要能下咽的东西他们见了都馋嘴。

鹏校尉见状,哭丧着一张脸,站在那儿发呆。

军士们回头看着校尉,一个后生充满了期待地问道:“咱……咱们能吃么?”

“吃罢……吃罢……”老妇微笑着说。

校尉皱眉犹豫了许久,道:“吃!赶紧吃完走人!”

几个将士吃了东西从人家的家里出来,军士们肚子有了点东西垫底,心情变得好起来,还怂恿着说道:“以后再有这样的好差事,校尉可别忘了俺们。”

校尉阴着脸一言不发,几个人相互看了看着,只得闭上了嘴。

又走了一段路,前头的鹏校尉停了下来,指着门道:“敲门。”军士们有了经验,乐呵呵地争着过去敲门,以为又可以吃一顿。

不料门刚被一个男主人打开,鹏校尉二话不说突然拔出佩刀,一刀劈了过去。那男子脖子中刀鲜血直飙脑袋还没掉,胸口又挨了一脚,被踢得仰面倒进门去,摔在地上双手捂着脖子腿上绷|直了不断抽|搐。

军士们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门里。一个军士忍不住说道:“咱们杀百姓,上头会要咱们的脑袋!”

校尉冷冷道:“就是上头的命令!你们俩在这儿守着,把大门掩上,其他人跟我进去。”

他们刚进门去,就见院子里出现了个小娘子,大概是被砍这人的老婆,听到动静出来了。

那小娘子上身穿着一件土色的袄子下身穿着长裙,十多岁的样子,瞧那娇|气的脸蛋怕是没过门多久的人。她忽然见男人倒在血泊中,马上就惊呼起来。

鹏校尉提着刀奔了过去,一手抓住那小娘的胳膊,一手去捂她的嘴:“你们俩傻立着干啥?狗蛋去找绳子……你,到处瞧瞧,见了活人就砍了!”

“是……是……”俩军士脸色惨白,生硬地应着。

过得一会,三人忙乎着把那小娘给五花大绑了起来,嘴也堵上了。那小娘四|肢无法动|弹,仍在“呜呜”闷|叫|着拼命挣扎,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尸体,眼泪哗哗直流。

校尉又下令道:“把外面的两个兄弟叫进来,把带血的雪铲井里去,将这尸体和房子一并烧了!”

第十七章 不对

“霍……霍……”暗黄的屋子里磨刀的声音枯燥地响着,鹏校尉正拿着一把短刀在砾石上磨。堆满积雪的外面白茫茫一片,屋子里却不甚透光,里面的人呆着有种不知白天黑夜的错觉。有一堆柴火噼里啪啦地烧着,将整间屋子里都映上了金色的光辉。那柴火上架着一口大铁锅,装了半锅水,水面上已在慢慢冒着微微的白烟。

这间屋子是军队征用的一处营房,角落里还放着风簸等物,看样子有点像民宅的堂屋。这里有六个人,五大三粗的壮汉鹏校尉在那磨刀,有个军士在用烧火棍拨柴火,其他军士或坐或站呆着,还有个小娘手脚被绑嘴里被堵丢在火堆旁边。

拿着烧火棍那士卒是个十多岁的白净后生,平时常被唤作狗蛋,先前在这小娘家里就是他被叫去找的绳子。后生见小娘双手被绑在背后,身子可怜的蜷缩在地上,便面有同情地说道:“校尉,咱们真要把她煮了?这……这是不对的。”

“从军听命于上峰,有啥不对?”校尉回头问道。

后生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道:“就是不对。”

校尉冷笑道:“不如你去陈团练那儿,对尉帅们说‘吃|人是错的,大家不能吃’,看看中用不?”

后生无奈道:“俺一个小卒,上头也不认得俺,怕是不中用。”

校尉道:“那就把嘴闭上,不然被人听见了说你有二心,先煮了!陈团练手里那帮泅营可都是流放犯,啥事干不出来?”

后生急忙缩了缩脑袋,默不作声。这时他看了一眼丢地上的小娘,只见她的手腕上因为绑得太紧已被勒上了几道嫣红的深深於痕。因为绳子是这后生绑的,他见状于心不忍便上去给她松松绳子。

“作甚?”校尉喝了一声,“小子真想抗命放人?”

后生急忙摇头道:“俺瞧绑得太紧,给她松松。”

校尉听罢道:“快死的人,管她何用?”

军士们也嘲笑道:“眼看咱们都得死在这鄯城了,狗蛋还没娶过媳妇,这辈子不是亏得慌?干脆你把这小娘子娶了做媳妇好了。”后生听罢也不争辩只红着脸默默地去松绳子。

就在这时校尉站起来了,抓着刚刚磨好的明晃晃的刀走向那小娘。小娘瞪圆了惊恐的眼睛,拼命地摇头,“呜呜呜”地闷|叫着又说不出话来。

校尉在她面前蹲下去,拿着刀子轻轻放在她的下巴,众人大气不出一声怔怔地瞧着。小娘动也不敢动,只拿眼睛盯着那锋利的刀子。

“小娘子还有几分姿色。”校尉回头说道,几个军士赞同地点点头。这时校尉把刀子下移,一手抓住她上身的袄子,一手拿着刀子割,把她胸襟上的衣服割下了一块来,露出了里面洁白的内衣。校尉抓住那白衣一撕,顿时撕下一大块来,一只圆圆的柔软东西敞|露出来,微颤颤的在柴火旁泛着白里透黄的光|滑|光泽。

几个军士瞪大眼睛紧紧盯着那只白|生生的|奶|子,寂静中突然冒出“咕噜”一声吞口水的声音,屋子里顿时充满了欲|望和罪|孽的气氛。

校尉犹豫了一下,伸手放到那柔软的肌肤上,回头冷冷道:“谁说出去半句,就死!”说罢伸手抱起那小娘往墙边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里走,又说道,“队正看着,谁也不准走,大伙都有份。”

过得一会,便听见里面传来喘息声和叽哩咕噜的声音,大伙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默不作声地等着。没多久鹏校尉便衣衫不整地出来了,对众人说道:“一个个去,每人不能超过半炷香时候,赶紧的。”

……最后还剩那白净后生缩着脑袋站在柴火旁边。校尉问道:“狗蛋,你不去?”后生吞了一口水,拿眼偷偷往那黑漆漆的小屋里瞧,但腿上却没动。

一个军士冷冷道:“这厮没份,怕靠不住。”

校尉沉吟片刻,说道:“他不愿意算了,没事,狗蛋跟我那么久,不会说出去。”

不料后生这时忽然说道:“俺……俺没尝过女人啥滋味……”众人听罢笑了起来。

那后生埋着头一溜烟就跑进去。校尉看着他的背影对众人说道:“他刚刚才说咱们不对,这不和咱们一样?”

过得一会,说几句话工夫,后生便出来了,校尉愕然道:“怎么?”

后生涨红了脸道:“完事了。”几个军士哈哈大笑,一人拍着后生的肩膀道:“第一回都这样,没啥丢脸的。”

众人把那小娘弄了出来,只见她已是被折腾的衣衫不整狼狈不堪,脸上尽是眼泪,白生生的肌肤上还有牙印。军士们出去抬了口水缸进来,那水缸上面浮着冰块和雪,“把她先洗洗再煮。”

一人说道:“怕小娘子受不了冰水,掺点热水。”

众人七手八脚地分工干活,校尉和俩军士按住那小娘把她身上仅存的布片拔掉,又解了她的绳子,把她弄得赤条条的往水缸里按。小娘挣扎之中,虽然没法挣脱,但混乱之下把嘴里的布给拉掉了,顿时大喊:“救命……”

校尉一拳揍了过去,打得她吐出一口血。“随便怎么叫都没用!再叫一声先割下舌头!”他拿着一把尖刀恶狠狠地说。

小娘哭道:“你们放了我吧……求求你们。”

一个军士用手一按,把她的脑子按进水缸里,伸手在她身上胡乱|搓|洗。校尉又道:“下边多洗洗,一会去谯楼上我也必须要吃,没由得恶心人!”

这时那柴火上架的大锅里的水已经沸腾了,咕咕地冒着泡。小娘绝望地抽泣道:“我做错了什么要受此酷刑,我不要下油锅……求你们先把我杀了罢!”

校尉道:“先把血放了……就像养的猪,如果是没有放过血摔死的,肉是暗红的;而平常宰杀的猪肉,肉色白净。按住!”他说罢一手抓住那小娘的长发,一手抓着短刀在她的喉咙上一拉,血便冒了出来。“往了拿东西接住,一会弄得一屋子都是血,快去弄个盆子来。”

小娘的泪眼大睁着,张着的嘴里咕咕地响动了几下,一股鲜血从喉头流出了身体。

待血流尽,小娘肯定是死了,身体还软软的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不过身子偶尔仍然会轻轻地抽|动一下。校尉拿着刀子先从从尸体的侧胸上刺进去,然后轻轻锯动着,把一对|乳|房连着胸口的皮肉一起割了下来,丢进沸水中。

然后把刀子插|在横放的门板上,说道:“你来,把肉都割到锅里,内脏弄出来埋掉。”

惨白无血色的尸体慢慢露出了白骨,肉不断离开了身体。最后只剩下一副血迹斑斑的骨架,脑袋上的肉倒是没割,一张娇|娇的女人脸挂在一副白骨上显得分外诡异。

煮得差不多了,校尉才叫人把肉捞起来切碎,放到几个木盆里,又用盖子盖好往谯楼上送。

鹏校尉也跟着上楼去见陈团练和众武将,走进楼里,他先抱拳道:“禀陈团练,差事已经办妥了。”说罢伸手去揭开盖子,只见里面是一块块被煮得发白的人肉。校尉又道:“抓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娘,肉嫩。”

陈团练阴冷地露出一个笑容,赞许道:“你办得不错,大家都来尝尝。只要吃习惯,城里有几万人,军粮的事儿就不必操心了。”

全场死寂,没人说话。

这时突然一个将领腾地站了起来,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那将领白着一张脸,回顾四周:“既然大家都不敢言语,那我就豁出性命来做这个出头鸟!”

陈团练冷冷道:“李校尉,你想说什么?”

李校尉手按刀柄,盯着陈团练咬牙道:“残害同类,我等与蛮夷禽|兽何异?陈团练,收手罢!请率兄弟们出城死战,以报国恩!”

“你把|住那玩意吓谁,要反了?”一个将领喝道。话音刚落,只听得“唰唰”几声响,小一半的将领拔出佩刀,站在了陈团练前面。

剩下的人都默默坐着没有动静,只让那姓李的校尉一个人站在那儿。李校尉回顾周围道:“诸位,还等什么?难道你们要和这帮禽兽为伍,食父老乡民之肉?”

一将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时坐着的将领中一人用比较温和的态度劝道:“等张将军醒过来了,陈团练如何向他交待?万一咱们没死,回去刺史问鄯城几万百姓哪里去了,您怎么向刺史交待?”

陈团练断然道:“我等孤立无援固守城池,没死在敌兵手里,却要活活饿死,要怎么交待?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抵御异族入寇,你们怎么就不解我的一片苦心?”

“唰!”突然一声金属声响,李校尉拔出了横刀。众将一阵紧张,紧紧盯着他,只等陈团练一声令下就将其乱刀砍死。

不料李校尉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动作,只用手抚摸着刀锋道:“大唐军刀,只为两个字而战:忠、仁!”

众人默然,只见李校尉将刀倒了过来,用刀尖对着自己心口,一寸一寸地向下按。他的牙关咬得“咯咯”直响,让所有人都震在原地。

李校尉吐出一口血,咬着牙道:“死并不可怕……诸兄弟,勿要污了手上的战刀!”噗地一声带血的刀尖从背上冒出来,他倒在了血泊中。

又是一阵沉默,陈团练安抚众人道:“说不定援军明日后日就到了,咱们吃掉一些人,却能守住城池让更多的人活下去,有什么不对……来,尝尝,只要想着是羊肉猪肉,没啥不能吃的。鹏校尉,你切得不错,和平常咱们吃的肉食没啥区别。”

两个将领端着木盆走下去,在每个人面前让他们吃。有个将领刚放进嘴里,突然就“哇”地一声埋头呕吐出来。

就在这里,一个军士小跑着奔了上来,单膝跪倒道:“郎中叫小的来禀报,张将军醒了!虽然很虚弱,但已可慢慢地说几个字的话。”

众将顿时面面相觑,一人道:“不如将他……”

陈团练忙道:“先好生照料将军。”那人冷冷道:“团练,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陈团练回顾四周,许多将领都低着头回避他的目光。陈团练沉吟许久才说道:“照料好将军,他需要休养,不要让人去打搅他。”

部将道:“卑职明白。”

陈团练继续安抚众将道:“大敌当前,诸位应以大局为重,各司其职做好防务,能守一天是一天,多杀蛮夷报仇便是。”

众人抱拳道:“末将等遵命。”

待大伙散去之后,先前劝说陈团练的部将又进言道:“恐生兵变,团练须早做准备。”

陈团练皱眉道:“维今之计该当如何?”

部将道:“以活人为军粮,会遭众多将士抗拒,无法施行……与其坐等兵变内斗,团练不如当机立断,率全军开城门决一死战!现今已处死地,大家定愿听从团练号令,欣然赴|死。”

陈团练的眉头一直没展开,说道:“出城是白白送死,实在没啥意思。”

部将道:“别无办法了。”

“晋时有汉将御敌以城中人口为食,誉为忠义,我要做的一切,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陈团练道。

部将劝道:“就怕有的将领想不通道理,不解团练心思,生出二心。到时如我军内乱,不是要沦为吐谷浑人案板上的鱼肉?”

……

不出薛崇训所料,他的廊州之行毫无结果,让程千里分兵救张五郎基本不太可能。南线正是紧要关头,冬季来临,吐蕃军后勤跟不上败绩就在眼前,程千里正很有耐心地等待着胜利的到来。

但张五郎恐怕很难活着见到战争的胜利……其实薛崇训心里,把张五郎的性命看得比整场战役的胜负都重要,他实在没达到大公无私的境界。

雪在下,陇右的冬天好像很漫长。薛崇训回到鄯州后,左思右想,又想到了他不久前才招募成立的一支两千余人的新兵。战争时期,刺史征兵是合法的……但这股人前不久还是农夫和工匠,训练时间也太短,薛崇训对他们的战斗力实在不抱任何希望,而且人数也少。

就算只有这么点人,装备和给养也是个大问题,州府上下本来就只能勉强维持运作,突然要装备一支两千人的队伍,还要粮草给养,真是困难重重。

幸亏薛崇训在中央有人脉,于是可以有恃无恐,便以朝廷的名义在商路关卡上以“关税”的名目新增商税,又以备战保护州郡的名目向地方加派军费,这才短时间内筹到了一些钱粮。

天气寒冷,第一批军用衣服才刚刚发下去,盔甲却是奇缺,只有部分将领才有。同时长兵器、战马短缺,大部分人的装备只有一把横刀,会射箭的人也不多。

这样一股人马能打仗?薛崇训在马车上叹了一口气,他正带着飞虎团去城北校场巡视。

跟着他的飞虎团将士却是精锐,全骑兵部队、全铁甲武装,装备精良,人员也是以前精挑细选的精壮勇猛汉子,最重要的是,九成以上河东人,不能不算是薛崇训手里的一张王牌,可惜就是人太少。

靠近校场时,雪地里来了十几骑,都是新军的将领。旅帅以上的将领都是飞虎团抽调过去的:一则有经验,二则能保证这股人马成为薛崇训的嫡系武装,不然费劲弄出一股人马来给他人做嫁衣裳么?

有几个旅帅在飞虎团本来只是普通兵卒,到新军里竟然成了统帅百人的旅帅百夫长。但并没有什么不妥,因为新军上下都是一群农夫工匠,老兵过去做将帅有什么不够格的?何况飞虎团本来就是一支从中枢政变中走出来的特殊军队……就如张五郎以前掌飞虎团时,他可是挂的金吾卫将军衔,却只是一个校尉。

来的新军将领都是飞虎团旧人,很熟悉薛崇训,很随意地见面执礼。有人在薛崇训面前说:“采办军服的官吏真是不经事!弄来一堆青色的料子,咱们穿着黑漆漆一片,被人戏称是寿服,说是‘寿衣军’,多不吉利。”

薛崇训这才注意到这些将帅身上穿的衣服果然都是青色的,有的戴着盔甲所以一开始没注意到。他说道:“军官青面白底,板挺讲究,不是挺好的?军士穿靛蓝底,没那么容易脏,实用。且古时汉家本就以黑色为尊,有什么不吉利?”

那将领汗颜道:“原来是薛郎亲自选的……”

飞虎团校尉鲍诚趁机说道:“咱们飞虎团的名字是薛郎取的,新军也取个名字呗,免得被人戏称寿衣军。”

“那倒是,名头得打响不是?”薛崇训果然大为受用,沉吟道,“叫个啥名儿呢……无敌军?”

众将愕然,有人说道:“万一第一回上战场就吃了败仗怎么办?”

薛崇训点头:“有道理,还是低调些好。”

第十八章 腊梅

正如旁边的将领所言,这支刚刚组建的新兵缺衣少枪的,极可能第一回上战场便吃败。虽然胜败兵家常事,但如果名字唤作无敌军那不是平白招惹他人耻笑?

不过既然众人想要薛崇训亲自给取个名字,盛情难却,他只好低头思索。一时竟无头绪,他抬头看向远处时,最先让他注意到的自然漫天都是雪花,飘荡在广阔的天地之间分外壮观。北门谯楼就在前面,古朴的城楼在雪花之中,此情此情充满了古典气息。

“就叫神策军罢。”薛崇训脱口说出一个与时代比较吻合的名字。众将一听皆是赞同,言大方好记……不过他们那“寿衣军”的外号恐怕是很难洗掉。

一行人冒着雪花策马去了校场,果见白茫茫的雪地上站着一群穿着黑漆漆青衣的人。队伍倒是站得整齐,横平竖直的方阵有半个球场大小,虽然没有盔甲,但清一色的同色衣服倒是看起来干净利索。练兵首先练的就是队列,先要让人们结成阵队形成集体的意识才能称之为军队,军队不是武林高手,本来就是靠协同作战。这股人都练了近一个月了,排列队形倒已有模有样。

但薛崇训情知把他们拉出去打仗恐怕是个大悲剧,想着事到如今自己手里只这么一股不中用的人,他的脸色自然不是很轻松。

薛崇训拉了拉身上的毛皮大衣,回头说道:“天儿冷,叫他们活动活动,这么站着个个不都变雪人了?”

众人情知这是他想看看训练效果的委婉说法,都面露微笑。殷将军抱拳道:“末将遵命。”

那负责训练新兵的统帅叫殷辞,现在是飞虎团右旅旅帅,同时又暂领新军的统帅。薛崇训其实对这个人不是很熟悉,因为殷辞一开始只是个队正,很难进入薛崇训的视线。不过张五郎很赏识他,早就放出话要提拔。后来飞虎团人事调整,张五郎调去鄯州军做守捉、鲍诚做校尉、李逵勇做左旅旅帅,右旅旅帅职位空缺,殷辞就补上来了,这才渐渐进入薛崇训视线。

只见他二三十岁的年纪,长得是眉清目秀,一张干净的脸只留着小胡须,投足之间有股子儒雅之气,倒有几分儒将的风范。光看外表薛崇训觉得此人走文路子或许更适合,但听说当初在太极宫武德殿前大战时他连杀数人十分勇猛……又想想张五郎也有附庸风雅的脾气,赏识殷辞这样的一个人就很正常了。

现在新招了两千人,将帅多是从飞虎团调过去的。此事让诸将士意识到飞虎团这支兵马除了卫队的职能,还近乎薛崇训的军官班底。这种事倒是很正常,因为他们是第一拨跟着薛崇训的老人。

殷辞这个人没有多话,也没有鲍诚那手拍马露脸的手段,领了命便从这边策马过去来到校场里边,上了一辆充作指挥车的敞篷马车,下令击鼓模拟行军。

“咚、咚……”车上的军士很有节奏感地敲击一副牛皮鼓,借以协调众军步伐,保持严整的队形。薛崇训见状心道:这鼓声和现代军训喊“一二一”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过得一会,传令兵又挥动旗帜并击鼓为号,诸将吆喝着让各团变换队形,组成方阵、圆阵、品字阵等各种形状。

就如一场美观的舞蹈的一般,薛崇训身边的飞虎团诸将士都兴致勃勃地观看着。李逵勇那货的圆脑袋还跟着节奏一点一点的仿佛在打节拍一般,薛崇训无语地瞪了他一眼,他这才摸了摸脑门急忙停下。

鲍诚笑道:“殷将军有两下子啊,才一个月时间就练得有模有样了。”

李逵勇口无遮拦,直接用话语打了他的脸:“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鲍诚神色尴尬地看了薛崇训一眼,强笑着没有接话。

薛崇训的眼睛露出一丝忧虑,说道:“去给殷辞传话,叫他别齐步走了,让大伙打打看。”

一个将领策马奔到校场边上,“嘿”地挥着手臂大喊了一声,待引起了殷辞的注意,才把命令说将出来。

不多一会,寿衣军便左右分开,分作两股相对而站,官兵各自拿着训练用的长短木棍列成两拨方阵。

一声令下,空地上先“呜呜呜……”地吹了长短各六七声号角,然后鼓手猛敲战鼓,众人大喊,操着长短木棍相对着猛冲在一起,短兵相接后两边噼噼啪啪地打将起来。

就在这时,李逵勇忽然哈哈大笑,薛崇训皱眉道:“你笑甚?”

李逵勇强忍着嘲笑的表情,无辜地说道:“俺瞧他们软里吧唧的,一时没忍住就像笑。他们的把式不对,那架势费劲却没杀伤力。这砍、刺各有讲究,和庄稼把式一个道理,臂力腰力用好了,省体力又劲道足;没用对地方,满手血泡,却干不了多少活。”

鲍诚没好气地说:“就你是行家,你先能打过薛郎了再来班门弄斧也不迟不是?这才多少点时日,‘书袋子’能顾得过来?”

薛崇训听得二人扯皮,猜着那“书袋子”可能指的就是殷辞的外号。鲍诚这厮倒是圆滑:知道李逵勇实诚还有点傻气,不怕得罪他,却帮着殷辞在面前说好话,真真一个左右逢源。

李逵勇不服气道:“俺说是花架子把式,你别不信!不信俺带左旅一百人操|木棍,让他们两千人来攻也攻不破,信不信?”

薛崇训这时说话了:“那就试试,飞虎团是骑兵,允许你们骑马。”他的话就是命令,一个将领去通知殷辞去了,而李逵勇则转身去带飞虎团左旅。

“兄弟们,收好兵器,去校场上拿木棍,教教那帮小子怎么干仗。”李逵勇大咧咧地吼道。

一个将领小声:“萝卜头还真要较个劲。”薛崇训听罢沉默不语,只坐在马上看着。

远处的敞篷马车上殷辞向这边看了一眼,只得下令众军结成阵队和飞虎团左旅分两边站定。校场上一阵哗然,大概是觉得这么多人和一百人打架实在太扯淡,人数二十比一,新军中很多人觉得是一种羞辱,已开始骂骂咧咧地吵将起来。

那边的将帅们拿马鞭噼啪地甩着一阵吆喝,总算让大伙安分了些排好队形。准备妥当之后,依然像刚才那样两边对冲……两千人冲一百人。

大小两股人马大喊着冲在一起,这下可不像起先那样在合拢在中间然后对打……如今一个照面,飞虎团左旅立刻就破了寿衣军的防线,直|插|而入。那些新兵拿着木棍上来堵,却被打得哇哇痛叫,完全挡不住,那些骑士手里的棍子像长了眼睛似的指哪打哪干脆利索,新兵们慢了一拍就被打得哭爹喊娘没有招架之力。

中军殷辞大喝道:“传令,第四团左出,截断马队!”

鼓声隆隆,令旗不断挥动,可悲剧的是飞虎团马队横冲直撞冲得新兵阵营中一片混乱,其军令根本无法及时付诸实际行动。得到命令的第四团校尉的嗓子都快喊破了,但手下的阵脚已经混乱哪里能协调一致?大伙乱糟糟地冲,个个怒气满面杀气腾腾扑上去,可刚到就挨揍。

殷辞见状坐了下去,不再下任何命令。

那些一肚子闲气的新兵只顾乱扑,有的耍赖顶着挨打去把马上的骑士给拉下来……这要是实战,一刀就完了,哪能给你机会顶着挨打拉人?

“换!”李逵勇突然大喝一声,声音之大宽阔的校场上每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旅骑兵效率地向中间聚拢,组成了密集的防御阵形。任那人潮汹涌的新军围过来,可接触面只有那么丁点,这种群架又没弓箭,人再多也拿别人没办法。

薛崇训瞧着校场上闹哄哄的一大片人就像赶集一般,叹了口气道:“就到此为止罢,甭打了。”

他顿时颓然地调转马头,正待要走时,忽见城门那边三骑策马而来,中间那人不是剑南军将军李奕么?

薛崇训回头看了一眼那群散乱的寿衣军,没好气地说道:“没事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

李奕策马过来,看了一眼校场上闹哄哄的场面,抱拳道:“我到州衙寻薛郎,王少伯说您到城北校场来了,我有急事只得赶了过来。”

薛崇训问道:“何事?”

李奕急切地说道:“刚接到节度使调令,已下令剑南军随同薛郎西进增援鄯城。”

薛崇训呆板的脸上顿时就生动起来,多了几分喜色,忙问道:“南线唐军主力已经击败吐蕃了?”

“还没有结果,但鄯城军在敌众我寡缺少补给的情况下苦守城池长达两个多月,节度使没法弃之不顾,所以下令剑南军全军西进,为鄯城军解围!薛郎也和我们一块去。”李奕说道。

薛崇训有些疑惑问道:“程节度使专门说要我也一起去?现在鄯州州衙的防务是剑南军在管,你们全军出动,这里就成了座空城,就不怕吐谷浑调出轻骑奔袭鄯州?”

李奕支支吾吾地说道:“这就不是我辈知晓的了,既然是节度使的军令,只需受命出击便是……薛郎不是新招募了一支两千人的团练军么,让他们守城。”

薛崇训回头看了一眼校场,现在倒是像模像样的恢复军纪了,可这帮人……如果真有敌兵来袭,他们守得住个毛。

“事不宜迟,鄯城危急,有了节度使的调令,我们尽快出发吧!”

“好,李将军去集结军队,我回州府交待了事便走。”既然是去救张五郎,薛崇训自然赞同得干脆利索。至于鄯州城的安危,他虽然是刺史,但实在不是很关心,根本没啥父母官的觉悟。就算城真被攻破了,账也算不到他的头上。

薛崇训和众将士一起向城中走,在路上心里想:虽然南线还没结束,但程千里一定得到吐蕃军快要撤退的消息了,否则他坚持了那么久,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程千里这样的人老谋深算,应该是啥事都先布置好才做的人,绝对不可能临时良心发现下身决定。

只要吐蕃一准备撤军,其仆从国吐谷浑肯定跑得飞快,他们在鄯城耗了那么久屁好处没捞到早已苦不堪言,恐怕不可能有任何战略进攻的心思。这么一想,鄯州是比较安全的。

程千里这手倒是玩得恰到好处,在战争结束之前派兵援救,既达到了作战目的,又不容易落下见死不救的话柄……所谓既做婊|子又想立牌坊大约就是这样。

“准备些粮草,飞虎团随我西行。”薛崇训想罢对鲍诚说道。

他又想了想:鄯州可能没什么危险,这种猜测可能性很大,但仍是猜测……敌兵就在几十里地外,这座空城并不是完全安全。所以他决定把程婷也带上,就没啥顾虑了,王昌龄作为他的谋士自然要跟着一起。

无论如何,事情总归有了解决的希望,薛崇训的心情也变得轻松了一些,正看到州衙的墙边有一株腊梅正迎雪开发,坚毅的花朵,仿佛带来了春天的气息。

……

鄯城一片死寂,敌兵老早就不再频繁进攻,所有的东西仿佛都被封到了积雪之下。百姓躲在家里,市集街道上鲜见行人,这仿佛是一座死城。

但表面下的平静并非安宁,军中暗流涌动,兵变的阴影挥之不去,就如空中的阴霾。

一处不透光的屋子里,几个将领正围坐在一盏豆粒大的油灯旁,光线十分幽暗,仿佛不是在白天而是在晚上。

“陈团练挟持幽禁主将,是以下犯上,我等所为并非兵变而是靖难,有功无过!”

“说这些空话干吗用?反他娘的,咱们就是不想吃人。泅营那帮罪犯是从外乡来的,他们为了活命自然没啥顾忌,咱们可是鄯州土生土长的,吃了乡人以后还怎么做人?大伙不如死了痛快,免得父母兄弟被人戳背脊。”

“赵兄弟,我等兵变不能用这个由头。虽说是这么回事,但有明摆着的理儿,他陈团练挟持主将就是叛乱,师出有名我等为何不用?”

“别瞎扯了,赶紧商量妥当,啥时候干!罗都尉肚子里墨水多,想得周全,咱们就听你的罢!”

主张要师出有名的罗都尉不慌不忙地说道:“咱们这里有四个人,我手里有三团兵马、你们几个校尉各有一团,一共五团人。虽然人少不占优势,但不要再对别人说了,一则防备泄漏风声,二则兵贵神速说干就干!陈团练此举不得人心,到时候干将起来,其他人不一定会帮他,所以咱们别怕人少,胜算很大。”

众人听他说起来一套一套的,顿时多了几分信心,都点头称是。

罗都尉又道:“那三团人的泅营是陈团练的死忠,必须除掉!他们现在正在西城当值,酉时换值回西营房休息。咱们就抓住这个机会,酉时过后两炷香,便动手:他们劳顿了一整天回营定然松懈,正是大好良机。我、赵校尉、黄校尉,集中五团兵马重点剿灭泅营,其他二团直接冲守捉行辕,控制中枢并救出张将军。这两件事做好后,胜负分矣!”

“罗兄说得对,除了他的死忠,又有将军主持大局,一个命令下去,陈团练还扑腾什么?”

罗都尉沉声道:“就这么说定,酉时后两炷香时间,以南城谯楼的钟声为号,听到钟声,你们就带兵各奔目标!记住,这么对将士们说:陈团练挟持将军犯上作乱,我等靖难立功,论功行赏。”

这时有人忧心地说道:“咱们正好当值,弃了门内战,万一吐谷浑人趁机冲进来怎么办?”

罗都尉道:“守城无粮,野战无兵,鄯城早就是个死地。事到如今,管那些作甚?”

众人以为然,商议定便陆续出了屋子,分散而去。此时已是申时,距离约定的时间不到一个时辰,从计议到实施在一个时辰内完成,甚是效率。果然造反还是武夫厉害,根本不管那些细枝末节,如果是一帮文人,商量个十天半月还不定能下决定。

他们这事儿并不严密,几个将帅擅离岗位悄悄聚头不可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消息一走,偶然就被陈团练那边的人听到了风声,急忙去行辕上报。

陈石塘一听惊怒交加,虽然消息不怎么准确没有真凭实据,但这种时候还讲什么证据?有部将建议道:“在行辕伏以甲士,召其前来:一来便斩杀之;不来心里肯定有鬼,咱们正好抓住由头调兵各个击破!”

另一个忙道:“切勿如此,你去传令,别人会坐以待毙?如此反而打草惊蛇,错失先机。团练应当机立断,立刻分派兵马直接动手。”

“无凭无据,如果只是谣言,咱们平白内斗不是敞开了胸膛让吐谷浑来捅?”

众将看向陈石塘:“陈团练决断!”

陈石塘左右踱了几步,狠下一条心,说道:“去西城谯楼,传令各营戒备,召其到城上来见。”

第十九章 死罪

雪没有下了,天空湛蓝阳光娇艳,可这边的太阳仿佛和长安的太阳不是同一个似的,明亮却无温度。白茫茫的雪地放射着骄阳的光辉一片亮堂,寒冷的空气却依然如故,更比下雪时还冷。

蜿蜒的湟水静静地躺在大地上,一动不动的就像冬眠的蛇,结冰的水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如一条银白的丝带。自西海(青海湖)以东,从西向东石城堡、鄯城、鄯州都在湟水一线,这条河不知见证了各族多少生死存亡的故事。此时又有八千余唐军列成整齐的队伍沿着河岸西进开赴前线,静静的湟水延伸深处,仿佛能听到战鼓擂擂。一句“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仿佛就能诠释一切。

剑南军主力照样分作三军,前锋以骑兵营及几个胡骑团开路,中军为步骑主力,后军多粮草辎重。沿路的积雪早被踩成了碎冰坚滑难行,步军士兵在鞋子上横系草绳,借以抓地。

薛崇训的卫队飞虎团也在中军,中间护着一俩州衙的马车,里面有俩小娘子。军队本来是禁止带女人的,但薛崇训并非武将,他要带也没人难为。车里的两个女人,一个是薛崇训的内眷程婷,她倒没有意识到薛崇训带上她是怕鄯州有什么闪失;另一个便是张五郎的情人蔡氏。那蔡氏得知薛崇训要带援军救人,便见了程婷,央求着一块儿去见张五郎。

蔡氏以为是薛崇训的努力才得以派出援军,自然是千恩万谢,对薛崇训一家感恩戴德。程婷却是实话实说:“前儿郎君去廊州回来后一直闷闷不乐,好像没有结果。后来是节度使亲自下令,剑南军才领命出发。”

“若非薛郎多方奔走,节度使也不会这么快下令。”蔡氏一面说一面双手合十,秀美的脸蛋上表情十分虔诚,喃喃道,“希望老天保佑五郎平安无事。”

程婷听这小妹丝毫不掩饰情意,也不禁轻轻挑起车帘的一角,去看外头骑马的薛崇训,他和主将李奕、副将黄忠厚在一起。

他们好像在说着什么话。

一路上李奕因为心情良好而活泼多言;而那黄副将却不善言辞,木讷沉默,但这个老头才是这股兵马真正的掌舵人,主将不过是摆设。

李奕不时就转头和薛崇训闲谈,这时又没头没脑地发了一句感言:“吐谷浑人号称二十万大军,鄯城只凭四千官兵竟守了两月余,真真让人敬佩。那吐谷浑劳师动众耗在彼处没捞着半点好处,怕是肺都气炸了。”

薛崇训想到鄯城无粮,便随口说道:“坚固的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

不料他这句话歪打正着,刚没一会前军斥候就奔到中军来报:“鄯城城破,敌兵攻入城中放起火来,只见城中大火冲天。”

众将听罢神色都是一沉,李奕骂道:“这么久都守了,多坚持一天都不成!这帮人怎么在节骨眼上出事儿?”

薛崇训忙道:“快调骑兵先行援救!”

剑南军和其他唐军配置一样,都是有步有骑步骑协同,还有各种军械物资,正常行军一天最多走几十里地。整支兵马要到达鄯城,就算急行军也起码还得半天时间。

众将都把目光聚到黄副将的身上,却不料主将李奕。有部将劝谏道:“敌兵人多势众,如我马队孤军冒进恐是杯水车薪,反而白白葬送。”

有人又道:“等咱们主力到达鄯城,恐怕鄯城疲惫之师早就葬送。咱们都走半道上了,就这么前功尽弃实在窝火!”

薛崇训只关心张五郎的死活,当即便说道:“无论如何也得救。”说罢喊了鲍诚过来下令道:“立刻率飞虎团奔袭鄯城!不把张五郎弄出来,提头来见!”

“末将得令!”鲍诚抱拳道。

“慢着。”黄忠厚总算说话了,他皱眉沉吟片刻,一脸老脸上的黄黑皱纹更深,抬起头来时已是一脸决然之色,“卫国公的卫队如能赶上前锋马队,便一起冲鄯城罢。”

一个部将愕然道:“副帅三思!”

黄忠厚冷冷道:“传令,前锋轻骑冲阵,中军加速行军!”

旁边的人又劝:“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劳师奔袭,败绩难免。”

黄忠厚鄙夷道:“纸上谈兵,此一时彼一时,我如丢师自当刎颈谢罪。”说罢执意派出人加急传令前军奔袭。

飞虎团也丢下所有东西,众将士只带兵器马匹飞奔而去。两百人的马队,又是长期在一起的精锐,少了大军行军的诸多限制,只顾加鞭赶路便是。

……

鄯城外的吐谷浑军已从西门杀进了城中。当时城中唐军兵变,钟声一响,南大门的守军全部冲向西城厮杀,陈团练率西城泅营等部迎战,鄯城四门两道大门已不设防。吐谷浑人见得这个状况,不发动进攻才怪,他们根本不担心是计,城中就那么点兵马还饿成了那样如何伏击?

敌兵从西门涌入,陈团练部腹背受敌死伤惨重,遂沿着街巷向城北行辕跑,又传令北城守军放弃城头增援。兵变一起,有的加入罗都尉他们的队伍,有的仍听陈团练,唐军完全放弃了城防,全在城里混战。

又有吐谷浑兵杀进来,巷战四起,吐谷浑人却不管唐军内部的阵营,只要见着汉人无论军民一律杀戮,又在城中放起火来,一时烟火冲天。民宅多是土木结构,房梁、门窗还有房内的家具物什易燃物很多,火灾一起又有兵祸无法及时救火,火势更是蔓延。很多百姓被迫跑出来逃生,遇上乱兵便被屠戮。整座城池都笼罩血与火之中。

吐谷浑汗王于城外中军的大帐前远望这座古城的火光,不由得感叹道:“坚城必从内破。”他的看法和薛崇训倒是有异曲同工之意。

一旁的大相伏吕并没有因破城而高兴,一脸阴沉。确实他们没啥值得高兴的,被吐蕃人胁迫攻唐,打了这么久才下一个城,实在得不偿失,赔了老本。

“卑劣汉人最喜内斗,他们对自己人的仇恨尤甚外人。”伏吕唾了一口,“如趁其内乱衰弱之时再动手,也不是今天的结局。吐蕃人的脑袋里塞了羊毛才现在开战,白费力气还得拉上我们垫背!”

慕容宣淡淡地说道:“唐人杀了迎亲使,逻些城自然要开战以示强,迟早还是要议和的。积石山的吐蕃大军已在准备退兵,咱们也应早作准备,不然等陇右军腾出手来截断了我们的退路,恐怕不妙。”

“这个城池费了咱们那么大的劲,先屠平了再说。”伏吕愤愤地说。

慕容宣道:“与人结怨有何益处?”

伏吕冷冷道:“汉人不可靠,王上勿心存倾向之意,更不必畏惧,他们外强中干仗着人多而已。”

慕容宣轻轻摇头,从容缓慢地说道:“人不仅要尊敬神灵,也应该尊敬对手;不仅要看到他人的弱点,也应看到他人的长处。我观古籍,知上古之时中原土地本有许多族人,独唐人先祖在万千年的漫长光阴里战胜了所有的对手,到如今占据大片的草原、富庶温暖的土地、取之不尽的河流。数千年长盛不衰之族,岂有一无是处之理?”

就在这时,一个穿皮甲的将领策马到营前下马后疾步走了过来,将手放在胸前躬身道:“禀王上、大相,游骑探报,唐军援兵已从鄯州出发,正沿湟水而来。他们的前锋马队行军快速,我们便让伊娄部到东边盯着去了。”

伏吕忙问道:“有多少人?”

“步骑不足万。”

伏吕听罢略松一口气道:“那不是程千里的主力,一定是鄯州城里的那股剑南军……他们放弃了陇右郡(鄯州)?”

慕容宣沉吟道:“唐人定然也得知吐蕃人要退兵,料定我们不敢继续东进深入。”

伏吕道:“当然,吐蕃兵都要跑了,现在陇右聚有唐人重兵无机可乘,我们过去干什么?”

慕容宣道:“鄯城已无利可图,多行杀戮毫无益处。不要过多纠缠,现在就退兵罢。”

伏吕愤然,挥了挥拳头做着粗鄙的动作:“不足万人的人马,能奈我若何?这城费了我们那么大劲,不将其夷为平地难|泄|心头之恨!”

慕容宣的脸上毫无表情:“吐蕃盟军自身难保,如程千里趁鄯州援军缠住我军,突然调重兵直接北上,把大股人马摆到石堡城东面,我等该当如何?我称二十万人马,对程千里是多大的功绩,你应知晓。”

伏吕听罢冷静了许多,紧皱眉头沉吟许久才说道:“尊王上之命,传令各部准备退兵,让伊娄部断后盯住唐人。”

……飞虎团随剑南军前锋马队疾驰到鄯城以东时,发现围城已解,只有一股吐谷浑马队站得远远的,并没有进攻的姿态。而城里火光冲天烟雾弥漫,好多百姓都从城门口跑出来了。

这时斥候来报,吐谷浑大股人马已向西退去。

前军本来是来冲阵破围的,结果没阵可冲,将帅怕中计,便叫人去城门那边带了几个百姓过来问话。

将领问:“城里有敌兵没有?”百姓们都说蛮兵走了,唐兵还在城北打,自己人打自己人。

大伙一听顿时明白:怕是发生了兵变。

鲍诚说道:“怎么打仗是你们的事儿,没仗打的话记得救火。我的任务是把五郎弄出来,既然能进城,先告辞了。”说罢遂率飞虎团策马径直从东门入城,沿着城中的主干道向北而行。

只见大街两边尽是尸体,死的多是平民百姓,还有一些唐兵,鲜见有吐谷浑人的尸首。许多从各坊逃出来的百姓见到飞虎团的唐军衣甲,纷纷在道旁指着各处的大火喊“救火救火”,他们并不知道曾经发生过军队吃人的事儿,所以好像并不怕唐兵。

飞虎团将士们一边走一边回话道:“后面还有更多兄弟,让他们救。”

众军来到城北的横向大街上时,果见行辕门口还在*。两边都是衣甲不整的唐军,有的在里面,有的在外面,堵在大门和围墙内外械斗,整条街都是尸首不知死了多少人。

鲍诚大喝道:“住手!”但那些人根本不听。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晴天霹雳一般暴响:“援兵到,有粮了!”不是李逵勇谁有那么大嗓门?

一声爆喝那是震得屋顶上的瓦片仿佛都在响,乱兵们纷纷看了过来,打斗渐渐停息。鲍诚见状趁势劝道:“大军到达,功过是非上头自有定论,你们还打什么?把兵器放下,咱们带了些干粮……”

飞虎团的将士们情知这帮兄弟早已饿得没法,纷纷把随身携带的干粮取了下来。“当当……”许多兵器丢到了地上,那帮乱兵围过来拿吃的来了,围墙里面的兵也跑了出来寻食,大伙混在一起也不知谁是哪边的人,完全停止了械斗。

“我这里有煎饼。”李逵勇刚刚取出一块大饼,立刻就被冲到马前的一个军士夺了过去,张嘴便咬,那货吃得长伸着脖子拼命往肚里吞。李逵勇取下水壶道,“喝口水,别他|娘|的没饿死,给噎|死|了!”

飞虎团两百人,按行军惯例除了辎重携带的粮草各将士一般会随身携带三天干粮,足够剩下的鄯城军饱餐一顿,因为他们只剩下千把人的样子了。

鲍诚问道:“你们的人都在这儿了?你们将军张五郎在哪里?”

有人说还在行辕里,鲍诚听罢便和李逵勇等人向行辕大门走,刚走到门口,就见陈团练等十几个人迎面走来,后面还搀扶着张五郎。只见张五郎面色苍白,瘦了一大圈,好在人还活着,让鲍诚李逵勇等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五郎你搞得啥,怎么自己人打将起来?他们不听你的?”鲍诚顾不上见礼便皱眉问道。

张五郎面有怒气,咬牙一把推开扶着他的两个军士,身子立刻就摇摇晃晃的,那俩军士急忙又扶住他的胳膊,张五郎再次推开,“滚一边去!”

他随即冷冷看着陈团练道:“陈团练,你的翅膀硬了是么?食言违背答应我的事也就罢了,竟然软禁老子欲以活人为粮!如今激起兵变,丧命的几千将士如何交代?丢城后被屠戮的无数百姓你如何交代?!贼东西!”

陈团练面无血色地说道:“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但我从未想过要害五郎。”

鲍诚的心眼很机警,听了个大概二话不说,先走上前去拉了张五郎一把,把他弄到了飞虎团将士这边护着。然后才冷冷道:“陈团练,你这回是错得不能再错,没法子救了。”

陈团练忙道:“鲍兄弟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在主公面前美言几句。”

鲍诚冷笑道:“你的脑子长了做啥用的?事到如今还心存侥幸,嘿嘿,干脆点趁早自行了断罢!”

陈团练道:“主公对我有救命之恩,鞍前马后也不能报之万一。”

张五郎盯着陈团练道:“事有一而再,没有再而三,这回砍了你的脑袋也不能赎罪,你还想活?”

鲍诚叹了一口气:“不是咱们不把你当兄弟,你这人是听不进人话,上回就点醒过你:自个是谁的人,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心里没个数?给你说句实诚话,免得死得不明不白,你就算丢了城、败了仗、甚至吃了人也可以活,但挟持五郎就必死!你现在敢挟持五郎,有一天是不是要挟持主公,啊?”

“鲍兄弟一语点醒梦中人,我知道错了!”

张五郎没管他,只对鲍诚说道:“吃人之事决不能泄漏出去,否则我唐军脸面扫地。处死陈团练的罪名,便用挑起兵变的由头。”他说罢抓住鲍诚腰间的佩刀,唰地一声拔了出来,“我亲手宰了这厮!”

陈团练愕然:“五郎,你虽是守捉但无权杀我,什么罪得主公说了算。”

张五郎提着刀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冷冷道:“给我站着!敢退一步躲一下,老子保证你满门抄斩!”

李逵勇等人见状都悄悄把手把在了兵器上,不动声色地盯着陈团练。

陈团练怔在原地,终于叹了口气道:“看在咱们同袍的份上,别为难我家妹子。”鲍诚道:“安心去罢,咱们飞虎团的人做事自有分寸。”

张五郎好不容易走到他的面前,提刀一刀捅了过去,“铛”地一声,没刺透盔甲,他的伤病还没好利索没啥力气。

这时张五郎双手抓着横刀刀柄抬了起来,一刀迎头砍了过去,“啊”地一声惨叫,陈团练捂住脸,鲜血顿时从指间浸|出,但好像并未致命,他还在不断悲|惨地痛呼。

“妈|的,我这使不上劲,他骨头还挺硬!”

陈团练哭丧着一张血脸口齿不清地道:“您能痛快点么?来人,帮我把盔甲去了!”

刚去了兜鍪护头,脖子便露出来了,张五郎遂按住他的肩甲,拿刀靠近他的脖子,使劲锯了一下。陈团练闷叫了一声,痛得急忙死死抓住张五郎的手臂,但刀锋仍未停下,又来回锯了两下,鲜血溅得张五郎一脸都是。

第二十章 将相

昌元元年末大唐西北边境的捷报飞传长安,朝野相庆。时逻些道行军大总管程千里节制长征健儿及陇右道各边军十余万在鄯州、廊州、积石山一线和吐蕃吐谷浑联军号称六十万人大战数月,趁吐蕃军给养不足退兵之时果断出击追击百里,斩首数万,截获牛羊俘虏无算,大获全胜。

至此积石山以北、黄河以东原属鲜卑人的广大适合农牧生产的地区尽数落入唐人之手,程千里又在积石山到处修工事要塞巩固战争果实,朝中有识者已在预言:陇右将成为大唐最富庶的粮仓之地。

太平公主高兴坏了,实质利益并不是主要原因,本朝的武功盖世影响力才最让她高兴。四十余年前“二圣”执政时期,名将薛仁贵在大非川全军覆没,从此唐朝丧失战略优势近半个世纪,本来依附大唐作为抵御吐蕃人东扩的吐谷浑地区也被吐蕃纳入势力范围,吐蕃人因此打通东线,长期威胁唐朝腹地,甚至京师长安的安全都存在隐患。而今趁此大捷,正是找回攻击优势的契机。

太平公主一直在将自己和她的母亲武则天相比,父亲和母亲都都未办到的事,她办到了,这种心情常人难以理解。

于是朝廷很快就论功行赏,许多人都得到了封赏。封程千里为右骁卫大将军,并复程家祖上爵位东平郡公。曾经显赫一时的程家在武则天时期中落,到了程千里这一代光复地位,这种光宗耀祖的成就对他真真是最大的欣慰。

薛崇训也因在北线抵御吐谷浑号称二十万大军的“巨大功劳”,加封伏俟道(吐谷浑王城)行军总管。薛崇训感到很意外:俺什么也没干,什么也不知道。伏俟道行军总管这名字也很扯淡,一个刺史手上都没几个兵,行什么军?

朝廷又迫不及待地下令:夺取石堡城,据有西海大非川等地,彻底臣服吐谷浑人让他们重新成为大唐附庸。太平要完成母亲未完成的功业,让子孙万代都记住她的名字!

不过鄯州军方并未马上相应朝廷的号令,先在那举城庆功,这里有节度使、刺史等机构,各衙门一片歌舞升平。至于被洗劫了大半个城的鄯城及周边那些受兵祸之害的百姓,却没人理会。

主宴摆在程千里的节度使幕府内,由于庆功的人太多,外面的道路都封了,一些酒桌摆到了街上,上面扯一个帐幕凑合。

薛崇训坐着马车一到地儿,耳朵里就“嗡嗡嗡……”的全是人声,太多人闹成一片又听不清他们各自的说话内容,只见那些官吏将士人以群分各自围坐在酒桌旁嬉闹玩笑好不快活。

他下了车时,马上就见剑南军将军李奕迎接过来了,敦实后生笑容可掬一脸厚道地打躬作揖道:“节度使已恭候卫国公多时。”

二人进得大门,薛崇训就见院子北边那大堂里有许多将帅在看跳舞,不由得多瞧了两眼,李奕察言观色不由得说道:“打了胜仗大伙理应庆贺,但节度使平素不惜吵闹,并不在宴上,卫国公请随我来。”

“那好,李将军前面先行。”

他们穿过前院往里走,后边的奴仆把门一掩上,顿时外面的吵闹声就仿佛被墙隔阻其外,声音小了许多,又往北走了一段路就愈发清净。

后来一阵琵琶声传来,吸引了薛崇训的注意,他远远看去只见檐下有个罗裙女子正独身一人在那弹琵琶,虽然看不清脸,但可以看见她的皮肤好像很白|净,和外面的雪地一样的颜色。

李奕笑道:“本来是个卖唱的破落户,节度使花一百五十匹绢便把她买了……嘿,平常买个干杂役的奴儿至少也得二百匹吧,不想节度使花小钱就淘到了好东西,弄回来一拾掇换了衣服打扮,白白净净的真招人可怜,哪里还像在自家兼营卖X的暗娼?惹得军中好几个兄弟没事就去酒肆转悠,也想淘一个回家呢。”

这么一说,薛崇训倒发现李奕的嘴皮子挺欢乐的,心情也跟着好些了,哈哈笑道:“有意思。”

李奕又道:“节度使不让咱们碰,不过卫国公想要,他说不定会大方些。”

薛崇训笑了笑不以为意。这时二人已走近了,果见那弹琵琶的小娘子低眉顺眼的很温顺的样子,见了生人还脸红,倒是有几分天然纯粹的趣味。屋檐对面有个亭子,亭顶上有些白白的积雪,里面烧着一炉子红彤彤的炭,有俩人正坐在那里说话。

其中一个穿着葛衣麻袍的中年人不是程千里是谁?今天这种场面,薛崇训都穿的是朱色小科一身正式打扮,程千里却还是那副模样……想想薛崇训还真没见过他穿官袍系锦带的样子,如果去京师见皇帝,他恐怕是不能一副布衣打扮了吧?

另一个人也是熟人,兵部尚书张说的那侄子张济世。这货倒真不嫌路远,又从长安跑到陇右来了。

张济世已经看到薛崇训了,正热情地向这边招手,程千里也说道:“红炉薄酒,就等卫国公。”

薛崇训想着不久前这老小子见死不救差点没让他损失了张五郎,心里老大不爽,便故意给他尴尬,佯装没有听见,却走到屋檐下那小娘身边说道:“你这琵琶弹得不错。”

小娘子急忙站了起来,怀抱琵琶局促地立着,也没说执礼说句寒暄话,只低着头道:“刚刚才学,以前奴儿只会唱不会弹。”

张济世和李奕见状都不动声色地瞧着,程千里好像也明白其中缘由,脸上却还挂得住只是淡然地挂着微笑。

薛崇训从余光了看到程千里那沉稳的表情,当下又对小娘子说道:“只会唱不会弹,那你会吹不?”

“吹……吹什么乐器?奴儿不会。”

薛崇训故作惊讶道:“不会?我不信买了你只让学琵琶。”

李奕强|憋着笑,想笑却不敢笑,薛崇训敢用开玩笑的口吻去羞|辱节度使,他李奕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还得装作正经的表情,此时他的脸色已经涨得像猪肝一样了。那小娘子低着头却能看见薛崇训身上那板直的朱色官袍还有袖子里一尘不染的洁白丝绸,应知面前这人也是有身份的人,她倒是老实不敢不回话,也想到了这郎君揶揄的意思,便小声说道:“阿郎会让奴儿侍寝,床第间的事……您去问阿郎罢!”

薛崇训这才放过小娘,径直走向亭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娘子真奇怪,莫名其妙让我问程节度使的床第之事,实在失礼。”

程千里一脸尴尬,挥了挥手道:“你下去罢!”那小娘急忙转身逃也似的小跑着溜了。

张济世也没笑,拱手道:“卫国公别来无恙。”他随即又趁机转移话题说道:“不过看样子不多久咱们就不必称卫国公,还得叫王爷。”

薛崇训一面向张济世回礼,一面问道:“此话怎讲?”

张济世笑道:“前日的咨文,不是让卫国公做伏俟道行军总管,此间大有深意,想想便通了。”

薛崇训坐了下来,转头看向程千里:“节度使有何看法?”

程千里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两日我没细想朝里的事……鲜卑人围攻鄯城,把周围抢了个精光,那边的百姓过这冬怕是有点困难,州府的存粮肯定不够、军粮也不能妄动,从哪里调些粮食过去?”

薛崇训听罢也收起了玩笑的口气,沉吟道:“节度使所言甚是,这事儿得让州衙官吏抓紧了办。”

几人沉默了片刻,张济世才说道:“吐蕃新败,东平公应早作布置尽快拿下石城堡,将赤岭大非川一带纳入我大唐版图。如此一来,东平公不仅能恢复程家门楣,还能出将为相彰彪青史,传为千古美谈,何乐而不为?”

“出将为相?”程千里颇有深意地淡淡一笑。

张济世愕然道:“叔父绝非妒贤嫉能之人!我已经听到政事堂口风,东平公如果入朝,正好代替年迈的工部王尚书。左相陆阁老(陆象先)为人厚实,您和他共识定然省心。”

程千里“哈”了一声道:“张主事想得太多了,我只是没想过要做丞相,猛地听你这么一说有些诧异罢了。”

张济世有些尴尬。薛崇训见状心道:张家小子到底年轻,实在没程千里深沉。

张济世的一张马脸又看过来:“我带来了兵部公文,正要知会卫国公,朝廷封您做伏俟道行军总管,兵部自然不能逆着政事堂的意思,让您挂着个空衔不是?”

薛崇训笑道:“我也正纳闷,鄯州边军几乎打了个精光,剩下不到一千人,新招了两千没法用的壮丁,凑在一起也不够看的,我行啥的军?”

张济世道:“剑南军八千人全部调入伏俟道帐下,另外鄯州军要恢复够二十个团的规模,加起来万余人,伺机从北线到西海周围活动,有苗就毁、有草料就烧、有羊就杀,逼迫鲜卑人臣服,如果能占领伏俟城更好。南线东平公取石堡城,能吸引敌兵主力,卫国公在西海大有可为!”

程千里叹道:“积石山防线已成,最后还是要强攻石堡……”

张济世皱眉道:“咱们自然不能足于防守,应乘胜扩张,把鲜卑人一并臣服,恢复先祖的势力范围!”

薛崇训看了一眼程千里,不动声色地说道:“兵部的意思我听懂了,这不是让程节度使在石堡啃石头,却把功劳都往我身上揽?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明摆着的事儿,对程节度使公平么?”

程千里忙道:“复我程家祖业,已经很公平了,这不还承诺要出将为相么,我还图个啥?倒是卫国公需要功劳正大光明地恢复郡王的位置不是?”

“国公也好,郡王也罢,其实我不是很看重。”薛崇训说出口时发现好像给人很假的感觉,但其实他是大实话……什么爵位都是虚的,如果太平党在权力场失利,你就是亲王都没用,李成器那几兄弟不就是例子?

张济世道:“东平公答应取石堡了么?您给明白话,我回去好交差。”

程千里叹道:“伤亡将士以万计,耗费钱粮无数……陇右这十万官健累月作战无法屯田,必得各地运调军需,我食一石粮,运来须得耗费数倍,如地方官吏趁机鱼肉,百姓定苦不堪言……前朝(隋)征高丽民不聊生,前事不远后事之师,朝廷诸大夫不怕重蹈覆辙么?”

“东平公言重!”张济世神情一冷,“征西乃政事堂同识,非兵部一家之言,帽子不能乱扣……您的意思还是不愿意打石堡?”

程千里冷冷道:“我不打朝廷是不是要换人?”

张济世怔怔道:“这不是我能妄论之事……不过咱们是老熟人了,劝您一句,假若朝廷换人,石堡是照打,可您不是就错过了出将为相的大好前程?”

程千里面有不虞:“程某岂是为一己之利不顾社稷大计之人?就怕那新来者不顾将士性命一味强攻,岂不让人心寒?”

张济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所以这事儿还得东平公主持最是恰当,中枢决定非你我可以改变的,请三思。”

程千里翘首看着不远处结冰的池塘久久无语,良久之后才说道:“也罢,将士一人每日口粮至少一斤二两,十万人每天要吃一千石。你回去说陇右存粮不足,再调百日之粮,加上骡马食的精粮草料,需粮草二十万石,有粮我就打。”

张济世笑道:“我大唐有的是钱粮,后勤补给无须担忧。如此便说定了,您给写份折子呈上去,我自会对叔父言语。”

程千里忽然哈哈大笑,好像听了个笑话一样。薛崇训帮腔道:“张主事真是不知当家柴米贵。”

张济世道:“这就不是咱们应考虑的事了。”

程千里端起了软木桌子上的茶杯,解开盖子扇了扇又盖上了,张济世见状起身道:“那张某就在长安静候东平公捷报传来。”

“今日有酒宴,老夫却身体不适饮酒,李将军陪陪卫国公和张主事。”

薛崇训也起身道:“我得回去了,本来该和大伙一起庆贺的,可今日婷儿亲自下厨,我要是不回去她非饶不了我。”

张济世笑道:“卫国公真是集宠爱于一人啊。”

程千里看着薛崇训正经道:“你能好好待她,我只要能看着她下半辈子衣食有个着落,我到地下之后便能坦然和家兄见面。”

薛崇训道:“待朝廷真复了我的王位,便给婷儿一个王妃的封号。”

几人说罢,还是李奕送他们出门,薛崇训忍不住问道:“李将军随意出入内府,和程节度的关系挺近啊。这事儿我只是好奇,你是剑南人罢?怎地混到程节度身边的?”

李奕支支吾吾的,最后才说道:“其实也不是啥秘密,我家妹子在节度使房里。”

薛崇训和张济世听罢相互看了一眼,啥也没说。

这时李奕又道:“剑南军调卫国公帐下,我也就不做剑南军主将了,连黄副将也会调走。”

薛崇训道:“程节度倒是想得周全。”

三人走到大门口,张济世在幕府下榻又要和李奕喝酒,便送在这儿,相互抱拳告辞。薛崇训上了马车,马夫径直就往州衙赶。这让他忽然想起长安的马夫庞二来了,要是换作庞二肯定会问一声是不是要回家。

回到州衙,程婷一见到他果然非常高兴,她这女人一高兴话就多,不停地说东说西,“我还以为叔父会留你喝酒呢,听说那边今天好热闹,路都不让过,大伙还得饶大老远的路走。”

薛崇训道:“我也生气,本来准备在他府上喝个痛快半夜才回来,可你叔父居然不留我!”

程婷顿时拉下脸来:“你想喝酒,那现在转回去罢!我做的小天酥吃不了,正好送蔡家妹妹那里去,让她养养身子!”

薛崇训面有笑意,程婷仔细打量着他的脸,忽然恍然道:“你骗人,叔父怎么会不知礼节!太坏了,再不理你!”

薛崇训一把抓住她的手道:“我可是谢绝了别人的盛情,而且张尚书的侄子也从长安来了,他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容易,我都没陪着喝杯酒,不就是因为想着你说今晚会亲自下厨做菜么?”

程婷白了他一眼:“那你干嘛骗我说叔父没留你才回来的?”

“我这是含蓄,不居功。”

程婷又皱眉道:“其实郎君应该留在府上陪陪张主事的,长安的人啊在这儿都难得见一个,你这么跑回来了别人兴许会说我不识大体呢。”

“一个小小兵部主事,我和他长辈结交,管他作甚?一百个张济世都比不上你一根指头在我心里的位置。”

程婷娇|嗔道:“油嘴滑舌的,就知道骗我。”

薛崇训伸手在她裙腰上感受了一下小蛮腰的美好,笑道:“把你骗高兴了,晚上不正好……”

程婷脸上一红挣脱出来,“先尝尝我做的小天酥罢。”

薛崇训道:“对,吃饱了才有力气。”

第二十一章 故人

陇右平原的气候并不恶劣,薛崇训呆几个月也习惯了,听说夏天会很凉快,而现在隆冬季节却并不算严寒。这里的冬天很漫长但气温平稳,就是风大还干燥,所以他出门时能乘车就绝不骑马。干燥的风吹多了怕脸上会开裂,这是程婷叮嘱他的话,女人平时的心思确实比较细致。

昨晚吃了程婷做的点心小天酥,薛崇训现在一辆毡车里呆着,还怀念着那鹿肉、鸡肉和米粉的滋味。马车正停在城门西口,上面和四周封得严严实实的,只开了一扇窗子,拉开了竹帘子,以便能看到外面的情形。车厢和窗户都是松木的,这种木头本身有自然美丽的纹理,所以一般不上漆,那木头的天然花纹就像考究的图案,还带着清新的味道。

这辆车已经陈旧,但看得出做工十分考究,车窗还有镂刻的精细格子。天然的木料加上本色的竹子车帘,古朴而淡雅。每次薛崇训坐这辆车,多半都会忍不住想前任或更前任制作它的鄯州刺史。

车窗外面,一列列士兵正在小跑着出城,步伐整齐很有点气势,这种队列比现代军队的纪律也不逞多让,而且个个都穿着铁甲,步伐更加沉重,更有质感。他们便是刚建立一个月的“寿衣军”:学名神策军。本来是没盔甲的,现在因为鄯州边军损失惨重,神策军取代边军的编制,便有了盔甲。

满身铁甲类似深灰色的颜色,那些铁片因为磨得光滑使用太久积了擦不掉的铁垢,便是这种色泽。古朴大气的城门,铁甲队列陆续开拔,此情此景让薛崇训看得出神。

时二十个团的鄯州军伤亡大半,各团凑在一起只剩千把人,要恢复简直,除了加入神策军十个团尚需一千人,剩下的名额还得重新征召。以前负责训练新兵的临时将军殷辞,薛崇训继续让他任将军;而张五郎被撤销了指挥鄯州军的军权,薛崇训打算等他休息一段时间再出任剑南军主将一职。

这时将军殷辞也从后面出城来了,策马来到马车旁便翻身下马对着车窗抱拳道:“禀主公,程节度使开了军仓,已经清点出粮草数目,由后军押运西行。”

薛崇训道:“到了地方,先设粥铺让百姓不至于饿死,再让地方官吏协助把粮食发给最需要的丁户。这是军粮!胆敢贪墨者先斩后奏。”

“末将得令!”

薛崇训又叮嘱道:“鄯城周围的人深受战祸之害,你要严申军纪禁止扰民,并调兵尽量帮助百姓修缮房屋度过冬季,让新军获得民心对今后的防务有很大益处。”

他见这股新军还像模像样的,殷辞也是飞虎团的旧人,便放下心来,说罢便叫马夫赶车回城。

飞虎团一队骑兵护着毡车,一行车马来到城北的军营驻地,薛崇训还是像模像样地慰问了一下鄯州军旧部幸存将士。招来校尉旅帅们,问是否缺粮缺衣等事。虽然补给有司兵曹按律发放配给,自然不必薛崇训亲自劳心,但是问一下是表示关心的态度,就像现代的领导一样,起码样子你得做做才像话不是?

他又叫将士们清点人数报上去,除了幸亏者,鄯州军名册上阵亡、失踪的人全部算战死,给予规定的抚恤。

东西这么一跑,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将士们留薛崇训一起吃饭。薛崇训想起程千里作为节度使也经常和将士们同宿同食表示亲近,他也学样留下来吃。因为有地方长官在这里,将校们特意叫伙夫弄了几个菜,炖菜炒菜都有。

味道自然和衙门里专业厨娘做的好,不过份量管足,容器都是大号糙碗。五个校尉和薛崇训坐一块,其他将领坐另外的桌子,都在一个营房里倒还热闹。这些将领都是当初发动兵变的人,站在陈团练那边的将帅没一个呆在位置上的,或被挤兑走了或到了牢里等待问罪……看来不仅官场上需要站位,军营也同样如此。

众人见薛崇训好说话,在实质利益对他们实诚,渐渐也放得开了几碗酒下肚话也多起来。这时有个弄菜的伙夫还跑进来露脸,问道:“使君觉得俺做的还成么?”

薛崇训用筷子指着那些大碗:“味儿没尝出啥稀奇,就是够量。”

“哈哈……”众将顿时哄堂大笑。

过得一会,有个将领随口问旁边的人:“炖兔儿,你咋不动?可不是每顿都有肉吃的。”

那人嘀咕了一句不成语句的话算作回答,并没有什么意义的话,却让众人好像想起了什么,纷纷低头吃饭,房子里骤然安静了不少。

……吃完饭,正遇上个州衙里派来的胥役来禀报薛崇训:“新任司马到衙门了,王长史叫小的赶着来告诉明公。”

新任司马?薛崇训想起来了,正是宇文孝!两个多月前薛崇训带信去长安把宇文孝给他调过来,算算日子真该最近到达。薛崇训想着宇文孝是辞了京兆府的官来的,便皱眉道:“怎么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人都到地儿我才知道,驿站的人干什么吃的,这要是上级同级同僚来访,咱们这样岂不失礼!”

胥役唯唯诺诺的不知如何作答,他一个跑腿的当然不能多话。薛崇训也没为难他,告别众将领,径直回府去了。

上回一怒之下宰了那恃才傲物的鄯州长史,他正需要宇文孝这样的人组建一个行之有效的情报机构。或许他的记忆里有信息时代的影响,所以对情报尤其看重,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事儿。

走进刻着模样凶猛的野兽爪牙图案的萧蔷,薛崇训进了大门之后忽然看到一个身穿白衣的纯纯少女正站在屋檐下,她背对着门口,正伸出小手去接外面的小雪花……虽然看不见脸,但薛崇训光看背影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不是白七妹是谁?

她怎么跟着宇文孝来了?薛崇训感到很意外,在他的印象里,他们的关系早就搞僵了,就算后来因为薛崇训的关系仇恨缓解,但恐怕是没那么容易完全化解的。

这时白七妹把手缩了回来,捧到小嘴前面哈了口白气,搓了搓手心。薛崇训不动声色地脱下身上的毛皮大衣走上去时,她也感觉到了有人靠近转过身来,见到薛崇训脸上顿时露出了个甜甜的笑容,长长睫毛下的清澈眼睛顿时成了一个新月的弯弯,看起来分外纯洁……很能迷|惑人。

薛崇训把大衣披在她的身上,在她的肩膀上按了按:“驿站和府里官吏办事不力,我刚刚才得知你们到了鄯州。”

白七妹轻咬着下唇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大衣,嘟起小嘴娇|娇地说道:“一声不吭就从长安走了,把人家撂宫里好生无趣,却不敢去东边,只好跟着宇文孝一起到陇右找你来了……你有没有想过我?”

薛崇训听她直呼宇文孝的名字,哪里还有半点尊敬之意?他也管不得许多,只揶揄道:“你说呢?上回你帮了我忙,还没报答你呢。”

……就在这时,程婷刚从东北墙的偏门里走出来,她本来听说长安来的客有女眷,想出来过问一下找地方安顿客人,不料正看到薛崇训的手正放在一个小娘的肩上,动作很亲昵……很显然,那小娘的身上还披着薛崇训的大衣。

“小的们见过程夫人。”门口当值的胥役弯腰道。

程婷收回刚踏出门槛的一只脚,退了回来,说道:“你们俩去找东西把这门口的雪铲了。”那俩胥役听罢自觉地一溜烟跑了。

她低头怔了片刻,长长呼出一口气大步走了出去,向那屋檐走去。这时听得那白衣小娘嗲声嗲气地说道:“姐姐好漂亮哦,她是薛郎家里的人?”

程婷听到这里,顿觉那少女好像不是那么讨人嫌,虽然声音恶心了点。

薛崇训抬头一看,“哈”地笑道:“大冷天的,婷儿怎么出来?白七妹,宇文公的干女儿。”

白七妹没好气地说:“你非得这么说吗?”又转头笑道,“姐姐别担心,我不会抢你的郎君哦,嘻嘻……”

程婷微笑道:“听说长安来的官有内眷,我自然要过问一下,否则咱们不问不理得像什么话?”

白七妹虽然没见过程婷,但一瞧就是薛崇训的女人,她倒是不怕生,笑嘻嘻地走上前一把就牵住程婷的手,“我见姐姐面善,不如和你住一块儿吧。”

薛崇训愕然:“别,你在长安和玉清一块儿好了!婷儿你带白七妹到里面去说话,安排安排,我去堂里见宇文公。”说罢赶紧脱身向大堂走去。

程婷还不忘挖苦一句:“你外衣都不穿,就这么衣冠不整地见客?”

薛崇训哪里管许多,已经进了大堂门口,刚问了个胥役,就见王昌龄和宇文孝一起从旁边的赞政亭屋子里走出来了,他们一老一少在一起看起来却是有些特别。薛崇训不等宇文孝见礼,便率先抱拳道:“宇文公辞了京兆府的官职,远道而来,我却未能迎接,失礼失礼。”

宇文孝一脸自己人的样子,不以为意地说道:“少伯不是说了,天气不好消息不通。”

薛崇训见状又问道:“宇文妹妹安好?”

“还是满院子种药材,我一走,真怕她要把我的菜都给拔了!”宇文孝皱眉道。

薛崇训笑了一声,笑罢提道:“朝里刚封我做伏俟道行军总管,瞧这样子母亲是有意要恢复我的王位。”

他这么一说意思就是当上了王爷可以封宇文姬做侧妃,地位还是不低的。算起来宇文孝和程千里都算自己的外戚,但宇文孝不同:宇文姬是他唯一的亲生女儿,额外爱护;他在权力场完全没有根基,只有成为河东族、太平党一系才有立足之地。所以薛崇训心里当然更把他当自己人。

三人一起走进赞政亭,分上下坐定,薛崇训又道:“宇文公辞了京兆府的官,到鄯州做个小小司马,倒真是委屈了,我陪个不是。”

宇文孝笑道:“官位轻如柳絮。”

“我要在陇右办点实事,缺人,需要个能料理内外消息的能人……少伯善谋不善计,不适合干这事儿,左右一想,非得宇文公不能坐镇。”薛崇训正经地说道,“我新设了个‘情报局’,少伯找了些文人刚弄出个骨架,以后这部门就交给宇文公了。”

王昌龄忙道:“上回主公交代的‘字典’,我等按照您说的笔画查找办法,已归纳收录了几千个字,就快要完工了。只是,此物于政务有何作用?”

薛崇训笑道:“我要发明密码信札,到时候编一本密码,再配以一系列机构管制,在敌境收集消息的人传消息回来就不怕被敌军半道截获了,截获了他们也看不懂。当然还有其他作用,以后慢慢会用到。”

宇文孝沉吟道:“薛郎说的‘情报局’便是专门收集消息的衙门?”

薛崇训回头看了看,降低声音道:“不只,对外收集消息,对内加强集权。最近就要办一件事,鄯州军还需一千人的建制,宇文公调集人手,找一些被征召的新兵组成秘密‘宪兵’,到军中卧底,便能更好地控制军队,适时调整将帅。”

王昌龄道:“此计能让主公坐于帷幄便知军中事,但稍嫌旁门,军中诸将听到了风声恐怕心生怨言。”

薛崇训冷笑道:“无妨,人们没有畏惧之心便会为所欲为,唯有心存敬畏才能克己约束。”

宇文孝道:“这事儿并不难,交给我便是,只是需要额外的开销,要让人办事须得给报酬,否则无法长久。”

王昌龄皱眉道:“勘察敌国动向是可以动用公费,但在军中安排宪兵恐怕不好找到名目。”

“我早就想到财源了,吐蕃新败,吐谷浑人现在战战兢兢想要求和,又丢失了河湟之地的广大地区,他们为了生存必须修缮和我大唐的关系……我现在管伏俟道的事儿,不趁机敲他们一笔更待何时?”

宇文孝听罢一双明亮的眼睛不禁看了薛崇训一眼,面有赞许之色。

薛崇训又道:“少伯以后管财权,做帐的时候花些心思,从外蕃诈来的钱财交一部分到国库,留一部分下来。就算被人弹劾贪墨,政事堂绝不会因为这种事把我怎样的。”

三人密议了一会,薛崇训想着宇文孝刚到,有些细节上的事儿也不急着说,便叫王昌龄操持着在州衙里给宇文孝安排个地儿歇会儿,晚上再喝洗尘酒。

州衙里的大部分官员都来陪酒,正好见见新上任的司马,以后也好共事,吃喝自然公费本来传统上很多公事就是酒桌上办。

等薛崇训忙完后回内宅时,刚进门遇到程婷就突然感觉手臂上一疼,竟被拧了一家伙!他心下有些生气:这女人,真是越对她好,就越会耍泼。

程婷也生气,责问道:“我知你几月前才续弦正室,并未纳妾,白七妹是怎么回事?”

薛崇训正大光明地说道:“哪门子律法规定国公只能有一个女人?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想找多少就找多少!”他心道,新到那宇文孝的女儿也是我的情人,怎么地?

程婷听罢怔了怔,皱眉道:“我并非善妒,只劝谏郎君不要平白去糟践良家娘子的清白,这样不清不楚的像什么话?”

薛崇训笑道:“哈,白七妹可不是什么良家娘子,过些日子自然便知。你别和她太近乎了,防着点。”

“防什么?”

薛崇训道:“别让她对你动手动脚的。”

程婷唾了一口,脸上一红:“坏东西,尽说些乱糟糟的事。”

二人回到卧房,程婷一脸不高兴,不过还是亲手端来了热水,重重地“咚”地放在他的面前。薛崇训只得自己脱了靴子,解开袜子,把脚放进盆子里。他倒是不计较其恶劣态度,如果她一脸高兴反倒不正常,这种事儿本就不是让她高兴的,她的城府确实连其叔父程千里的一招半式都比不上。程家一脉的人,性格还是很不同的。

薛崇训洗了脚便独自爬到炕上去了,过了许久,才感觉一团柔|软的东西贴到自己的背上,听得程婷委屈地说:“郎君是不是嫌我善妒?”

薛崇训心下好笑:这事要搁后来的世道,自己还有半点理由?他翻过身来,摸了摸她的脸蛋:“那你是不是善妒?”

程婷摇摇长发散了的脑袋,柔柔地说道:“连夫人都没管的事,我一个偏房有什么话说?因这几个月郎君一直都只陪我一个,我倒愈发骄狂起来,今天突然出现了其他人很不习惯。刚才我想想郎君平日从不扎花惹草,也很难得了……”

“你终于想明白了。”薛崇训恬不知耻地说道。

程婷突然抱紧他的咬,哽咽道:“待我色衰之时,你会不会不要我了?到时我该去往何处,寄身叔父檐下么……”

薛崇训忙断然道:“做这种事完全不符合我的风格。”

第二十三章 奖励

薛崇训平时并不操劳,不过有的事儿仍须亲自出面,就像这回吐谷浑人派来了信使,便是他接见的。

吐谷浑和唐朝往来勉强算作邦交,本来没他什么事儿,用场面上的道理就是外交权是中央的权力,地方无权外交。可是鲜卑人(吐谷浑)通过住在长安的使节和大唐朝廷交换国书根本就起不到实际的作用,要修缮关系还真需要和边境上的封疆之吏通融关系。

不久前长安的吐谷浑使节向朝廷上书称臣要和谈,说不定还想娶个唐朝宗室和亲巩固关系……遗憾的是在唐朝廷这个庞大的机构,从制定国策到具体实施是一个十分麻烦的过程:首先要宰相协调好各方利益关系,然后向皇帝(现在权力在太平公主手里)上书,宫里批复后要通过省、部一层层具体化施行,唐朝的三省六部体系经过百年的演变,中间的关系变化很大十分复杂。

吐谷浑那事儿写了奏章呈上去,太平公主可不是要把所有奏章都看完的,一般是到达那些官僚手里。人一看:吐谷浑的事儿不是已经处理了么,处理的办法就是封卫国公薛崇训为伏俟道行军总管。刚不久才下达的政令,自然不会轻易更改。于是拟出奏章处理建议:让礼部有司回书。

长安人才荟萃大把文笔流畅之辈,什么“边上宁晏,兵役休息……”的排比句一气呵成,意思大概就是我国向来坚持和平共处的原则持续发展睦邻友好关系云云,盖印递出去了事。这国书挺扯,明明几十万人在边境大规模群架,睦邻友好你|妹啊。

得了,要修复关系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唐朝刚打了胜仗当然不急,可吐谷浑急,丢了黄河沿岸大片土地不说,有消息唐军要到西海周围劫掠,进一步打击敌国实力。战争还得继续,可宗主国吐蕃新败,早就跑了,吐谷浑人独自在东线对抗唐朝有戏?牛羊抢完,禾苗毁完,让大伙都饿死么?

于是慕容氏和权臣伏吕迫不及待地派出信使送信来了,两拨人分别把信送到节度使程千里和伏俟道行军总管薛崇训手里。

这信件主要内容就是礼单,送钱财之前的单子,程千里当然没接受,回话说管不了这事。薛崇训却将书信收了,把使者安排在行馆住下,说要回书让他们带回去,那使者一听有戏自然高兴地留了下来。

“笔墨侍候。”薛崇训展开一张折成长条格子的白纸,喊了一声。这也是他的一个小习惯,写字时习惯把纸折叠一下,就像一列列格子一样能让文章工整一些。

“你在叫我么?”有白无常之称的白七妹左右看了看。薛崇训在签押房办公,她正黏在这儿消磨时间。

她有点不高兴地说:“架子还挺大,可告诉你,我不会听你使唤。”她见这里除了跑腿站值的胥役没其他人,还是上来磨墨来了,一边又说,“不过呢,也看你的表现,若是你把我逗乐了,我心里一舒坦,自然乐意为你效劳啦。”

薛崇训拿起毛笔在烟台里轻轻蘸了一下:“我看你的架子比我还大,瞧你无聊才让你做点事不是?”

白七妹好奇地看着薛崇训写信,嘻嘻笑道:“你这字写的……实在不敢让人恭维啊。”

薛崇训郁闷道:“正宗楷书,好认便行。”

“听说上回薛郎去送亲,被吐谷浑人抓了,花了整整十五万贯才赎回来,你这是给他们写信叙旧?”

薛崇训道:“上次落他们手里我认栽,这回落我手里,非得连本带利一块儿敲回来不可!”

这时只见一个胥役正双手捧着茶杯下面的碟子走进来,小心翼翼的可还是把茶水给溅出来了烫得他咧着嘴哭丧着一张脸,见薛崇训抬头看来,胥役急忙说道:“小的不小心倒得太满。”

薛崇训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淡淡说道:“别盯着杯子,眼睛看前头直走。”

过得一会儿,胥役把茶杯放到案上,高兴道:“明公说的法子真管用哩!您是如何知道这种小事儿的?”

“多留心一下自然就知道了,下去罢。”薛崇训挥了挥手。

白七妹笑眯眯地看着他,“不想薛郎如此细致,奴仆的活也懂,啥时候你也侍候侍候我,不要学无所用哦。”

“我看你要上房揭瓦。”薛崇训一面写字一面随口骂了一声,但毫无作用,白七妹依然嬉皮笑脸的。

就在这时,只见王昌龄又来了,他看了一眼一旁的少女,正色道:“主公如何回书,是要接受慕容氏的礼单?”

薛崇训摇摇头:“这钱不能要。”

王昌龄松了一口气道:“主公所言极是,您要是收了钱财,御史台不弹劾收受贿赂通敌叛国他们就是失职,就算主公不会被治罪,也有损贤名。”

我有贤名?薛崇训听得这句话很是纳闷。这时又听得白七妹说:“这位郎君看样子不过十几岁,说话却老气横秋的好生无趣,您瞧瞧薛郎,大叔叔也没这么古板呢。”

王昌龄正色道:“此乃宇文公内眷,我本不该多管;但签押房处理政务之地,岂是女流该来的地方?请主公明察!”

白七妹顿时冷冷道:“霍!好大的帽子哦,照您这么一说,我是女流连个小小的州郡签押房都来不得,那薛郎的亲|娘太平殿下坐在庙堂之上岂不是大大的不妥?下回我见了殿下,在她面前说说让她评一下你还有理了?”

王昌龄一语顿赛,目瞪口呆无言以对。薛崇训见状笑道:“少伯说的是正理,她给你扯歪理,你是说不过她的……慕容氏送的钱我不能收,倒不是怕人弹劾,真金白银的不要白不要,我不私吞交国库行不,往长安送钱大伙还嫌多么?只是这次他们送的是小钱,话说吃人口软拿人手短,我要是贪了这小便宜,以后便不好争取更大的利益。”

王昌龄还想说什么,门外一胥役禀报道:“程节度使门下将军李奕递来名帖,要面见明公。”

薛崇训便传之入内。没一会儿,敦实本分的李奕就进来了,见礼罢说道:“节度使听说卫国公款待吐谷浑来使,便差我来说两句话儿。”

“怎么?”薛崇训皱眉道。

李奕素善察言观色,见薛崇训脸色不虞,便一副别打他笑脸人的表情道:“从使臣来说,我家使君是节度使,您是刺使,他能管着您;可从兵权上讲,您现在是伏俟道行军总管,他是逻些道的,不便过问此事。所以节度使派我来,多是出于私下劝诫。朝廷既设伏俟道,定是考虑彻底征服吐谷浑,或许很快还会迁徙内附灵州的吐谷浑人到黄河九曲之地牧马,重设陇右以西对吐蕃的屏障防线,到时不费一兵一卒便能保障东线安危。当此之时,如卫国公私下与仆从吐蕃的那些鲜卑人议和,不说您无权这么做,而且会遭政事堂不满,岂非大大的不妥?”

薛崇训道:“西海一带的慕容氏已无路可走,只能臣服大唐,有现成的人何必要劳师动众去迁内附鲜卑人?咱们体会到了中枢的用意,不论用什么法子,只要达到同样的目的不就行了?”

李奕道:“节度使言,吐谷浑故地的鲜卑贵族和吐蕃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靠不住!最好的办法是乘胜追击,彻底消灭,让灵州鲜卑人还故地以复基业。内附汗王诺曷忠,其母是大唐弘化公主,族人内附大唐数十年早已诚心归顺,迁其到吐谷浑故地实乃长久之计。”

“哈!要说可靠,只要他们还保持着游牧族的习性,不可能完全靠得住。安得猛士守四方?咱们汉人的国家安全最终还得靠自己,别指望别人。”薛崇训嘲笑道,“我自有打算,到时候长安会满意我的做法,你回去告诉程节度使勿忧……屠城灭族那是法西斯、嗯,就是野蛮人干的事儿,毫无益处;但不要好处光图人家称臣说两句好听话那是打肿脸充胖子,难道咱们要学隋炀帝在树上挂丝绸?对外族最好的办法是‘礼遇之’,但咱们作为超级大国应该剥|削的利益决不能放过。甭管他们如何花言巧语,你强盛之时一口一个爹一口一个微臣,等时运不济国弱之时谁他|妈|鸟|你?”

李奕一听,一套一套的看样子早就打定主意了,可不是随便干的事儿,当下情知多说无益,便抱拳告辞要回去复话。

待李奕和王昌龄都走后,白七妹笑道:“字写得那么差劲,说起来话又骂爹又骂娘,真不知你怎么当的官儿呢。”

“你不懂我说得是真理,满口之乎者也引经据典却老想着让游牧族帮忙守国门的人,到头来被打得满地找牙那才是斯文扫地。”薛崇训又拿起吐谷浑人的书信瞧了瞧,上头的汉字却是写得像模像样,若有所思地说道,“这字儿如此清隽,该不是出自女人之手吧?”

白七妹也凑上来看,但她看到上面列的礼物,却忘记了品字,喃喃说道,“好多珍宝呢!”

薛崇训点点头道:“我得在回书里收两件东西,就当是看在私人的情面上也说得过去,我与那慕容氏本就有些私交……你喜欢哪样?”

白七妹吃惊,眨巴着美丽清亮的大眼睛疑惑道:“你问我作甚?”

薛崇训笑道:“你不是把你逗乐了,便乐意效劳么?再说上回你冒险帮我办事,我一点表示都没有实在显得小家子气了。这人家的东西,我借花献佛,又不出血又得美人一笑,何乐而不为?”

“一点诚意都没有,还想着拿别人的东西做人情。”白七妹板起脸道。

“外邦来的东西,那是异域珍品,不要就算了。我还省得担心被御史发现了被骂个狗血淋头。”

白七妹忙按住那单子,瞪了一眼:“谁说不要了?你的话那叫‘不要白不要’!”她急忙聚精会神地细看那些名目,“重一两的夜明珠?那得多大一颗啊!缠丝玛瑙,火焰石……能全收就好啦!”

“只能要一样,可别太贪心。”薛崇训道,“选你最喜欢的罢。”

白七妹嘟噜着嘴道:“我最喜欢最贵的,可不知道哪样贵。”

薛崇训:“……”

这时白七妹忽然问道:“可是刚才你明明说要收人家两样东西,为什么我只能挑一样?”

薛崇训道:“自然要送婷儿一样,不然光送你没她的份,被她知道了肯定不高兴,说不定还会记恨你,我这是在为你作想。”

白七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倒是没忘了房里的娇|娘,对她挺好呢,却不知能好多久?”

“你等着看不就知道了,莫不是你相中了我长情便要以身相许让我收你到房中?”薛崇训带着笑意随口说道。

“难道薛郎还有不情愿?”白七妹说罢转了一圈,“也不瞧瞧人家这身段脸蛋,你上哪找去。”

薛崇训“哈”地短促笑了一声:“你倒是一点都不会妄自菲薄。”他笑罢一本正经地上下打量了片刻,只见白七妹一身白衣服配上清纯相貌如丝如雪的肌肤,当真是个美少女,比那演玉|女的卖|萌女星还上道,可真如“玉|女”的伪装,白七妹那纯洁的外表下可一点都不纯洁。他便用半开玩笑地口气说道:“你野惯了,我要真收你到房中,只怕你受不了那种平淡到枯燥的日子。”

白七妹笑嘻嘻地抱住他的胳膊:“薛郎,人家可是能安静下来的哦,你想想玉清道姑她多闷的一个人,还有她在洛阳那上清观,除了一群装神弄鬼的道士多无趣的地方,我在那躲了几个月都不嫌闷。薛郎再闷能闷过玉清道姑?”

薛崇训正色道:“这里毕竟是签押房,不要拉拉扯扯的授受不亲,官吏见了太不象话。”

白七妹顿时放开手,玉|手按住心口,做出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哎哟,人家好怕哦,衙里都是官差,还有捕快,我做了那么多作奸犯科的事儿,他们抓我怎么办?”

只见她的手指轻轻一按,那饱|满的没有戴文|胸的胸脯就被手指按了个轮廓圆|润的凹陷,弹性十足而柔软的形状,顿时吸引了薛崇训的目光。白七妹见状低头一看,顿时明白了他的念头,便嗲嗲地小声说道:“想摸吗?”

薛崇训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她正色道:“可这里毕竟是签押房,不要拉拉扯扯的授受不亲,官吏见了太不象话。”

薛崇训:“……”

她又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呢,我替你想个法子,悄悄告诉你。”薛崇训忙附耳过来,她在耳边轻轻吹着幽香之气,“你借口出去办事,坐马车出去,我扮成趟子手保护你,然后上你的车……明白了么?”

薛崇训喜道:“此计大善。”他当下便丢下没写完的信札,把毛笔往那砚台上一搁,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公务私务?

他们带了人马,上了那辆考究的前刺史留下的松木毡车便径直往衙门外面走,马夫问去哪儿,薛崇训直接说道:“哪里僻静就往哪儿走。”

出了州衙便是州前街,正值隆冬季节街面中心铺满了积雪和碎冰末子,人们如无必要都窝家里保暖外头根本没几个人。民宅大多关门闭户的,那些商铺门口也挂着一条厚棉帘子,鄯州城显得有些萧条。

薛崇训没等马车走多远,就有些迫不及待地开始解自己的腰带,白七妹低声道:“你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自然做你说的事儿。”

白七妹那清纯的脸上无辜极了:“我说什么了?”薛崇训吞了一口口水:“你可别出尔反尔。”

白七妹按住他的手道:“人家的第一次,难道要在这破车里……”

薛崇训愕然:“什么第一次,我根本不信!你在江湖上抛头露面的,见过男人无数,还能留到现在?”

“谁敢动我一个指头,我就要他的命!”白七妹生气道。

薛崇训道:“我摸过你几次,你不会对我不利吧?”

白七妹的脸色变得比五月天还快,当下便妩|媚地说道:“薛郎当然不同,要是我看着顺眼的,当然不会害他。”

薛崇训笑道:“玫瑰就算长了刺儿,老子也不怕。但你既不愿意在这毡车里办事,那咱们出来作甚?”

“看在你送我珠宝的份上,当然要奖励你。”白七妹脸上浮上一朵红晕,用蚊子扇翅膀一般小的声音说,“我白无常说话算话,比那须眉之物还讲信用,上回答应你的事儿……你没忘吧?”

她一面说一面有些喘|息,转头查了查封得严严实实的车窗车帘,胸|口有些起|伏小声道:“奖励你,不仅让你摸那里,还让你……”

薛崇训瞪圆眼睛怔怔看着她,她见状嘟起嘴道:“怎么?嫌脏不愿意?”

第二十三章 伊人

色泽天然、纹理清晰,造型朴实大方、线条饱满流畅,薛崇训很喜欢松木打造的车厢。他闻着松木清香,一双粗糙温暖的大手伸到白七妹的脸旁停顿了一下,但见她没有躲避和不情愿的表现,便用手掌捧住了她的脸,拇指贪|婪地从她的朱唇上轻轻|刮|过。

旁边是一道紧闭竹帘,横编的竹篾构造是如此简单朴质,但这样的一道窗帘也散发着浓烈的东方古典文明气息,就如那汉字书法里的一撇一横,知其美妙却不知其为何美妙;又如面前的少女,洁白的丝绸交领紧紧并拢的双腿,就算在偷|情时也含蓄而羞涩。薛崇训很庆幸自己生在这里,他喜爱这里的一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你干嘛这样看人家……”白七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也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手那么粗,可怎么能比玉清还要轻|柔……”她刚说罢便意识到失言,急忙闭上了嘴|巴,脸上浮起一朵尴尬而娇|羞的红晕。

薛崇训沉声笑道:“你们俩小娘是怎么做那事儿的?”

“才没有!”

薛崇训又问:“妹妹觉得是我好还是玉清好?”白七妹见狡辩不过,只得委屈地说:“我是被她|逼|的,薛郎别再追问了罢!”她一面说一面伸出素手摸摸薛崇训嘴上的胡须,“蜇人,一会你蜇到人家那里,别弄疼人了。”

他的嘴唇上下都有胡须,无法,身体发肤受诸父母,这会儿二三十岁的男子如果把胡须刮干净了,别人非得怀疑你是宦官不可。他犹自强辩道:“妹妹可知男的留胡须和女的留长发是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白七妹的纤直|娇|嫩脖颈感觉到了手掌的温度,软软地随口回了一声。

薛崇训笑道:“长发暗喻,会让人想到那里的芳草|凄|凄。”

白七妹轻咬着嘴唇,“真是满脑子坏东西!”这时薛崇训正把手掌从她的上衫下摆里往上钻,游过平滑的小|腹腰|身,线条骤然上升,一道柔软的弧线温|软如丝。薛崇训把手掌覆盖在了上面,很快就感觉掌中那|粒|软|软的红豆涨|了起来,硌得掌心|痒|丝丝的。

他时不时说句好听的哄两声,轻轻撩|起了白七妹的上衫,将她的一只小白兔敞|露了出来……奇葩逸丽,淑质艳光,皓体呈露,弱骨丰肌。薛崇训相信诗赋里对佳人的赞誉完全出自诗人的本心。其实这些艳词儿如此抽象,完全无法有效表达那道弧线的优美。

不知道是它本身的巧夺天工,还是因为雄|性|激|素在作祟,薛崇训分辨不出来。因为它实在是很简单的一个形状,一团似圆非圆的洁白柔软上一颗浅红色的红豆。或曰倒碗、或曰春笋……但并不准确。

就如这朴质的竹帘、一横一竖的书法,很简单,但你不知道它们美在何处。

薛崇训捧在手心里把|玩,手指过处,起了一层细小的如鸡皮疙瘩的粒子,那红豆已倔强地翘起,在空气中微|颤|颤的。

白七妹喘息着说道:“便宜都被你占完了,对得起你吗……”

“你也需要不是,否则怎会找着我?”薛崇训笑道,“我倒是可以帮你,可谁来帮我?这车子挺好,在这里也并无不可……”

“我不!不能这么容易给你,得看你的表现。”白七妹笑眯眯地说道,“你又不是没人,一会回去找程姐姐啊。”

薛崇训点点头:“此言甚是,那我便勉为其难帮你解决一时之需,助人快乐之本……”

“不愿意就罢了,没人强求你呢。”

薛崇训哪里有不愿意的?他摸到她腰间的丝绸带子一拉,那活扣便应之而解,轻轻把长裙和里面的小衣往下褪,就见那洁白的小腹、可爱的肚脐一一呈|露。然后就见到青青的芳草……白七妹的脸唰一下就红了,双|腿紧紧并|拢着,好像很不好意思。

他饶有兴致地抚摸着那耻|骨上毛|茸茸的地方,又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一丝轻轻一捻,并不像头发丝那样圆滑,是扁的。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传说中的处子幽香?这个薛崇训弄不太清楚,反正混着着洗涤物猪苓、香料等味儿,但不只,他能清楚地闻到其中还有一种让人心动受用的清香对他来说犹如那种药一般。

“不要再看了!”白七妹有点害|臊起来,“承诺你的事儿可是兑现了,赶紧得罢。”

薛崇训听罢俯身埋下头去,顿了顿,毫无压力地伸出舌|尖。“啊……”她一不留神轻呼了一声,手一扬想抓住什么东西,却抓在松木车厢上,“嘎吱”一声听得人牙酸。薛崇训心道:这指甲……幸好没抓到老子身上。

“外头还有人呢,消停点。”薛崇训说罢拉下她衣服里的抹胸,揉|成一团递过去,“塞嘴里咬著。”

舌尖每刮过那柔软的地方,她的身子就一阵哆|嗦。薛崇训没费啥劲,这样的年轻的小娘十分敏|感,毫无技术含量。没过一会儿,她便挺起腰来使劲贴在薛崇训的嘴上,脑袋后仰闷闷呜咽。那只敞|露在空气中的白兔也无风自动起伏不停。

薛崇训看着她的腰肢犹如被火烤了的蛇|身一般痉|挛,手上感觉她的腿绷得老紧,便知要完成任务了。很快她绷紧的身子就像一下子被抽空一般软绵绵地耷拉下来,软得如棉花,嘴里的抹胸也掉到地板上,脸色有些苍白地喘|着气儿。

“这么快就完事儿啦?”薛崇训嘿嘿笑道。

白七妹拉了拉裙子盖住,无辜地说:“瞧不出薛郎大叔挺厉害的。”

薛崇训坐了过去,摸着她的朱唇哄道:“我对你好,你也让我快活快活?”白七妹被摸了嘴|唇心下明白,笑嘻嘻地说:“不成,你要听话,下回我一高兴了要奖赏你,就……明白么?”

“怎么奖赏,你得说明白了,不然到时候又用那般无辜的眼神可怜兮兮地望着我,问问说过什么了,我该如何是好?”

白七妹坐起来抱住他的胳膊,伸长了脖子才能把嘴够到他的耳朵,轻声道:“用我的嘴儿服侍你,对你够好吧?”

薛崇训忙问:“什么时候,我要做什么?”

白七妹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我还没想好,到时候再看。”

薛崇训无奈地叹了口气,用手指敲敲车厢喊道:“回府!”

这时她又小声道:“薛郎大叔对女人还不错呢,我说不你也不强迫我。”

“你有刺儿,我还是悠着点。”

“哎,人家一个弱女子……你身强力壮的,还说有刺儿。”

薛崇训笑道:“我比你有力气,但我不会使用暴力;正如我有权力,但不滥用。”……冷暴力他是比较喜欢的。

毡车回到州衙,薛崇训便径直回内宅。空中的小雪还在飘扬,那朵朵洁白的花儿冰凉冰凉,却并未浇灭他的心火。

陈旧的廊道上正有两个婢女提着篮子迎面走来,见到薛崇训赶忙让到道旁,弯着腰低着头。薛崇训大步走过,忽然又回头问道:“你们程夫人在何处?”

一个十二三的婢女看着地上答道:“夫人在那边厨房里,要为郎君做茶点呢,奴儿正要送佐料过去。”

薛崇训道:“回去干别的,一会再来。”

“是。”

薛崇训转身向厨房一阵疾走,长袍下摆不断翻飞,欲|火难灭啊。总算到了厨房,薛崇训跨进门槛急忙屏退打下手的那奴婢。

程婷诧异道:“郎君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你在外头忙了一天正事,回房歇着罢,一会儿我做好了茶点给你尝。”

他反手掩上房门,顿感自己挺无耻,忙个屁的正事,忙着玩女人了。他看了一眼程婷裙子后面的翘|臀,吞了一口口水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腰|肢。

程婷立刻感觉到一根硬邦邦的杵儿顶着自己,脸上一红嗔道:“坏东西,快放开我!这儿人过上过下的,看见了像什么话?”

薛崇训笑道:“院子里过上过下的都是些不懂的小丫头,怕什么,什么规矩都是约束下边的,关咱们何事?”

程婷红着脸道:“人家今天开始不舒服,得过几天才能服侍郎君。”

薛崇训愕然,哭丧着脸道:“不是吧……”

程婷唾道:“几天你都忍不得?明儿你下值回来,给我带一些宣纸,画画那种,记住了。”

“哦……”薛崇训的手从后面伸过去,仍然把着她的胸脯,舍不得放开。他本想要求程婷用嘴服侍,但一想她身体不适,也许会觉得恶心,只得作罢。

他心道:看来多收几个女人是很必要的,这个不行,还有别的不是?

“回房呆着吧,心静自然凉,一会儿就没事了。”程婷掩嘴笑道。

薛崇训只得从厨房出来,正见前面有个丫鬟,便喊道:“站住!”

……

第二十四章 华夷

李奕入得节度使幕府,门子和当值军士没有任何阻拦他,他在整个府邸畅行无阻,甚至内宅都随意进出。他问了程千里的去处,便径直过去拜见。

程千里正在厅中指点那买来的卖唱破落户弹琵琶,他这手握重兵的节度使,刀枪棍棒一样不会,琴棋书画反倒样样都有涉猎。节度使节制各州军权,但确实是文官,和兵部那些官儿一样虽然管兵但多有进士身份,全是文人。程千里属于关陇武将集团,但从小就习文,程家武夫们死完了,独他能活着翻身。

李奕见他又和那小娘呆一块儿,心下不怎受用:妹子知书达礼身材脸蛋一样不缺,难道还比不上这破落户?

程千里见李奕进来,便坐正了身体,端起案上的茶杯,从容不迫地问道:“见着薛郎了?”

“见了,我与他已算熟人,见面倒是不难。”李奕作揖道。

程千里看了一眼李奕,其目光犀利,仿佛能直接看穿人心一般,看得李奕身上一阵不自在。

“他没有听进去劝诫?”

李奕道:“主公明察,卫国公早已打定议和谋取吐谷浑人纳币的主意,前后都有布置,看样子没法轻易改变了。”

程千里皱眉道:“议和?慕容氏不过是受迫于形势才肯服软,这种墙头草两边倒,根本靠不住!我却是瞧瞧,他怎么向朝里交代……迟早是要被调回长安,可惜了一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我本来以为他会因此而恢复王位的。”

“卫国公也说鲜卑人靠不住,不仅慕容氏,连灵州内附数十年的那些人也靠不住。”李奕一边回想,一边说,“我没有多劝,便是看出他有一整套打算:因有对夷族的态度主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再有此基础上的对策。绝非一朝一夕的权宜之计。”

“听你的口气,你倒是很赞成薛郎的做法?”程千里不动声色地说,“‘华夷之辩’多年都也个结果,咱们没必要在上边枉费心思。”

李奕道:“我赞同卫国公对夷族的态度,但做法实在不敢苟同……”

程千里点点头:“为眼前之利而放弃陇右长治大略,朝里肯定不会同意。他要按自己的想法办事,至少得过两关:获得政事堂的支持、构筑可靠的北线防务。既然人不听劝诫,咱们就拭目以待好了。”

“主公英明,一切都在您的预料之中。”

程千里摇摇头:“言过太早,薛家大郎我才接触几次,而且他在这里也没做什么能让人瞧出门道的大事,暂时还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回倒是正好瞧瞧。若是他是一拍脑袋觉得议和好便要议和,结果朝里直接把他调回长安闲置坐享富贵,唉……只可怜我那侄女所托非人,迟早悲凉。”

李奕不解道:“薛郎贵为皇亲,又是河东大族长子,就算坐享富贵,也胜过庶民千百倍,主公何出此言?”

程千里冷笑道:“我问你,武三思最后什么结局?他要是如此孟浪办事,完全没个预算,比武三思还不如!”

李奕沉吟道:“我看不像,如果薛郎真过了那两关呢?”

程千里品了一口茶,淡淡道:“要是过了两关,也是个麻烦事。他自己没事,却是捅了个大马蜂窝,朝野那帮吃饱了白饭没事干的文人非得把‘华夷之辩’重新翻出来,不吵个天下沸沸扬扬是收不了场的。”

李奕虚心求教道:“您所言之‘华夷之辩’既然是文人们耍的把戏,于庙堂朝事有何关系?”

“关系大了。”程千里翘首观窗,“我一直把你当作亲子一般看待,便多让你明白一些道理。‘华夷之辩’虽是文人们的争论,但谁对谁错直接影响国策!正如国家曰仁政,究其缘由是自汉以来独尊儒家,既有大道佐证,国策便要符合其道。武帝之时,尊王攘夷大行其道,故帝大举北伐匈奴;但如道家的无为而治大行其道,便不会有削藩、不会有大战匈奴。”

李奕点头道:“门下受教。”

程千里满意地说:“孺子可教,再跟我几年,我荐你入朝为官。”说罢又叹息,“是非若如黑白,天下垂拱而治。”

就在这时,奴仆来报:“罗将军求见。”

程千里召其入内,听完军务上的事忽然笑道:“听说罗将军这几日常出入酒肆,想淘个小娘过去,看中了没有?”

那汉子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末将实在没有节度使的眼力呢。”

程千里指着一旁怀抱琵琶的卖唱女道:“那我把她赏你好了。”

汉子脸上一喜,转瞬又不好意思地说道:“可小娘子已是节度使的人,俺怎好夺人所爱呢?”

程千里看了一眼李奕,似笑非笑地说道:“我一百五十匹绢买的,不是什么要紧事物,罗将军无需客套。”

这时那小娘坐不住了,忍不住说道:“阿郎,是不是奴儿太笨,学了多日都学不会曲子,您嫌弃奴儿了,要赶奴儿……”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程千里冷冷道,“我买了你,想送人便送人。”

汉子大喜,忙抱拳弯腰鞠了个深躬:“末将多谢节度使厚爱。”

那小娘子忍不住拿眼瞧向自己的新主人,五大三粗的汉子笑道:“小娘子无须担忧,俺会好好待你。”

小娘忙低下头默然无语。

程千里一拂袍袖:“你现在就跟罗将军去罢,琵琶送你们了。”

小娘站起身来,低头哽咽道:“是。”

汉子兴高采烈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又谢了一声程千里便往外走。走到门口,抱着琵琶的小娘忽然回过头看直视程千里:“阿郎从来没喜欢过我么……那些轻言细语都是骗人的?!”

程千里本不想说话,但张了张嘴还是冷冷道:“你不过是我买的一件可供把玩的物事,连妾室都算不上。”

幽怨的眼神,有如那门外飘扬的雪花儿,那般轻柔。

第二十五章 利用

薛崇训一面和吐谷浑慕容氏互通书信;一面和长安联系,既通过官方渠道上奏疏,也和兵部尚书张说联络,约他支持自己。张丞相作为薛崇训的政|治联盟,这点事他肯定会支持,正如上回薛崇训支持他办成了“长征健儿”兵役改制一样。

朝里诸公对陇右大捷的原因心知肚明,要轮首功还真轮不上逻些道行军大总管程千里,得算在张说头上。若非兵部改制以健儿充府兵,陇右哪里有十几万大军与蛮夷联军一较高下?如果没有改制,真打起来了,只能调河西、陇右、关内等地驻军凑在一起抵挡,防守尚且不足,更别说对外扩张。长征兵,至少在现在只有利没有害,有害的地方大伙暂时也看不到。

当国势有日渐兴隆趋势的时候,君臣自然不会忘记张说的功劳。太平公主心情一好,也对张说越发看重。时左相陆相先淡泊无争,倒给了右相那边的人进取的机会。

在此形势下,薛崇训只要能拿出让大家可以接受的章程,得到中枢支持困难不大。家国天下,政|治也就那么回事儿。

薛崇训这么内外一联络,此时交通不甚方便,几个来回下来,时日已接近年关了。过年在后世又叫春节,是春天到来的节气,但鄯州这地方仍旧没有半天春的味儿,冬意正隆。

不过年货陆续从各地运来,长街上的红灯笼也逐渐挂上,年前的准备倒让城里多了几分热闹劲头。因为年关,官民都不再像那冬眠的蛇一样窝洞穴里,外头多了许多人气。宇文孝这几日便在忙着调人手收拾州衙旁边那宅子,要挂牌组建“情报局”。

本来那是个放仪仗车马军械等东西的仓库,不太适合居住办公,可宇文孝正看中了里边那些密不透风结实防盗的屋子,说是打探情报的场子铺开了需要存放许多不便公开的卷宗,仓库刚好适合,虽说在这儿办公实在不太舒适。

薛崇训一想后世电影里那些什么中情局联邦情报局,好像确实神神秘秘的,进出还有扫描瞳孔的先进机器……一个字“洋气”。这消息机构确实应该弄严实点,薛崇训当下便拍板同意,叫人把仓库里的那些仪仗东西搬到州衙里来,腾出地方、调拨经费,由着他捣腾。大堂里赞政亭旁边有间大屋子,签押房外边也有些公廊,挪些东西进去倒没问题。

地上屋顶上全是白花花的积雪,薛崇训刚从剑南军驻地张五郎那里回来,走到衙门门口,便看见宇文孝正在那旁边的大门口,门口还有许多胥役杂役抬着东西进出。本来他们不过是在办常规的事,没什么看头,薛崇训却一下被那雪地上的场景给吸引了。

只见宇文孝身穿长袍,胡须上沾着细细的雪花片,手里拿着一本册子,一面看那些东西一面看手里的册子。鸠尾屋檐、长袍古人、线状书籍,古意盎然……可门口挂的牌子上居然写着三个字“情报局”,薛崇训不禁哑然失笑。

宇文孝身边的小书吏遥指州衙门口,他便转身看来,便看见了薛崇训的马车,当下便把手里的册子交到那书吏的手里,向这边走过来。

见宇文孝抱拳见礼,薛崇训便说道:“外边那么冷,这些琐事交给下边的人办就好了,宇文公别冻着了,陇右的天气可比长安冷呢。”

“我这把骨头还硬朗,不打紧。”宇文孝笑道。

薛崇训道:“一会这边忙完了来签押房,咱们下盘棋。”

他说罢便驱车回衙。还是上值的时间,长史王昌龄正在在签押房看地方发上来的卷宗,还有上头发来的来往咨文等等。那些枯燥文件薛崇训基本不看,却每每见王昌龄看得津津有味,当下便是佩服不已。

王昌龄见薛崇训回来,便拿着一张写着蝇头小字的纸放到案上:“昨日主公拟的奏疏条呈,我稍加理顺润色之后已成文章,但需主公亲笔抄录一遍,方可漆封上奏。”

薛崇训一看那朗朗上口的古文,当下便赞道:“我这么写上去,朝里的同僚不定会认为我的学问大有长进呢,哈哈。”

王昌龄作揖道:“主公过誉,奏疏公文原不是卖弄学问的东西,只需把内容名目简单明了地写清楚并注意避讳即可。”

薛崇训点头称是,“如无少伯辅佐,我写本折子也是困难。”王昌龄忽然想起什么,恍然道:“去岁子寿(张九龄)书三河赋之时,主公一篇三河法不逞多让,在官场的名气完全可以与之齐名,莫不是出自他人之手?”

薛崇训汗颜道:“转运使刘安写的,不过内容是我口授。”

王昌龄呵呵一笑,点头道:“所料不差。”

薛崇训摸了摸额头,便展开出自大文豪亲手的文章。刚提起毛笔时,便见白七妹又来缠他了,于是指着案上的砚台道:“来得正好,磨墨。”

白七妹顿时翘起小嘴,摸着自己的玉手道:“人家这双手,是磨墨用的么?”

王昌龄在一旁道:“多沾些墨香书气,兴许能懂些礼仪。”

白七妹没好气地骂道:“老小子!”

薛崇训一个不留神,哈哈大笑:“少伯的谏言可是一字千金,不是谁都能问到的,我看你最好虚心纳谏。”

白七妹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却很熟练地拿起砚台添水去了。

毛笔上本来就沾着磨,只是风干了,薛崇训见她接水进来,不等磨好墨,便伸过去蘸了些水,有模有样地抄将起来。这会儿他倒是有种错觉,仿佛读书那会抄作业一样,不由得咧嘴笑了笑。

“傻笑什么呢?这文章很有趣?”白七妹一边哗哗地按着砚台工作,一边好奇地问。

薛崇训装模作样地摇摇头,继续认真地抄写,抬头一瞥时,正看到白七妹正呆呆地看自己,她好像没有意料到突然被发现,脸上竟是一红,急忙低下头去。薛崇训不由得又笑道:“有意思……哈,有点意思。”

王昌龄抬头问道:“主公觉得公文写得有意思?”

薛崇训愕然,忙道,“嗯,少伯文采飞扬,我光是抄就满手沾香。”白七妹听罢忍不住“嗤嗤”地偷笑了一声,忙用袖子掩住嘴巴。

就在这时,只见宇文孝拿着两个装棋子的瓷罐进来了,一面看了白七妹一眼,一面笑道:“我来得可不巧,薛郎有正事儿要忙?”

“很快便抄完。”薛崇训指着窗下的矮案道,“宇文公稍事片刻……来人看茶。”

宇文孝又向王昌龄作了一揖,转身盘腿坐到蒲团上,闲扯道:“琴棋书画,得趁年少时习习,我早年时忙于生计,没机会过多涉猎,弈术实在荒疏得紧。”

薛崇训头也不抬地说道:“正好我也稀疏平常,咱们倒算棋逢对手……”

“七妹在丹青音律上倒是很有些天分。”宇文孝道。

“哦?”薛崇训有些惊讶地看着白七妹,“宇文公所言其实?”

她翘起嘴道:“上回在上清观我作了首曲子,和你一起那个宦官不也说好?你不信我有什么办法……别看我在这儿磨墨打下手,你有模有样地捉笔拿刀,你那俩鬼画符还没我写得象样,哼!”

“真看不出来。”薛崇训不由得多打量了她一眼。

过得一会,薛崇训把几百个字的文章抄完了,便把毛笔搁下,走到宇文孝对面坐下,抓起一个瓷罐,“嘿,我黑子先就不客气了。”

宇文孝愕然道:“啥时候规矩变成黑子先了?”

薛崇训一拍脑门,“记错。”白七妹顿时咯咯笑弯了腰:“果然是荒疏得紧,名不虚传呢。”

宇文孝用两个指头夹起一粒子,笑呵呵地先放到了棋盘上,“薛郎在抄奏疏,是不是有关吐谷浑那事?”

“正是,我猜程千里这会儿正等着看我怎么收场,咱们让他瞧明白了,这棋究竟该咋下。”薛崇训镇定地说,一面好不思蜀地下子如飞……这玩意一开始都有套路,而且越菜的人下得越快,反正走一步算一步,没啥好想的。

王昌龄说道:“主公拟出的条呈获得朝廷认可并不麻烦,毕竟张相公肯定会帮衬,不过由此引发的‘华夷之辩’就麻烦了。”

这东西薛崇训自然也早有耳闻,也有心理准备。本来按周礼有华夏和四夷的辨别之分,多数赞成的理论便是衣冠和礼仪,就是不论你是什么民族,只要穿汉服适应汉人习俗,便可称为“华、夏人”,所谓“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但唐朝长安住有几万外国人,很多长相完全就是蛮夷的人也穿汉服满嘴之乎者也,这也算炎黄子孙?于是又有血统论。

由此延伸出来另一个问题,便是对“四夷”的态度,也就是民族|政策。唐朝有一套已经形成制度的民族政|策,但反对者也不少。

王昌龄道:“数千年来,九州之地本就融合了无数血脉,以血脉分华夷本就是无稽之谈,单说汉武帝平定匈奴后内迁的匈奴人,何止成千上万,如今匈奴族已不复存在,谁分辩得出谁是汉民谁是匈奴?

可总有的人,因为政见不同,便要扯各种玄虚,以为佐证。正如陆相公所言,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就在这时,薛崇训的眼里突然露出一丝冷光:“华夷怎么分,他人可以利用,我为何不可?”

王昌龄沉吟道:“主公意为……”

第二十六章 无恙

签押房里忽然安静了下来,众人都不愿再谈论华夷血统之事,因为李唐本来就存在胡人血统,言多恐失。

就是那些一直和大唐皇室抬杠的山东门阀许多坚持血脉论,也只主张遵循父系血统……因为李唐祖上可考的母系至少就有突厥独孤氏、鲜卑族窦氏。真要较真起血统来,不是说皇室是胡人?这种言论实在有一定的危险性,私下说李家是胡人没事,在公开场合说就可能惹祸上身。

要说母系血统,薛崇训也有胡人血脉,因为他们家已经三代和李唐联姻,娶几个公主了。

李唐号称祖宗是“老子”(李耳),但有些激进的山东人氏以高祖祖父是西魏贵族为由,质疑他们家本是鲜卑人,祖上改名换姓强称姓李而已。

种种缘由,使得唐朝的国策倾向“胡汉一家”,实行比较宽容的种族政策,以民族融合为主。但朝廷又觉得游牧族在战场上好用,所以内附之后照样让他们保持各自的生活习性,除了称臣外没有什么大融合的效果……后世的五代乱象、宋时诸多胡人坐大,不能不说没有此时埋下的祸根。

薛崇训一面下棋一面寻思,不知不觉感到手指僵冷,便伸到一旁的火盆上去烤手。

宇文孝说道:“狼可养为犬、禽可养为鸡,就夷族怎么也养不家,一旦纵容便聚众反咬你一口,现在打不过了又要议和,唉……”

这时王昌龄忍不住用开玩笑似的口气说道:“宇文也是胡姓,宇文公如今不也融为汉人了么?”

宇文孝瞪眼道:“谁说宇文家是胡人?咱们家祖上炎帝神龙氏,为万民尝毒草的那,根正苗红的炎黄子孙,这也能扯上胡人?”

王昌龄摇头笑而不语。

此情此景薛崇训忽然想起了千百年之后某人见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告示后在衣服上挂个“我是中国人”的牌子,他一时感概良多,不由得翘首叹了口气。周礼说,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华夏本来是多么自豪的一个名字,大伙都争着号称自己是华人……

他一顿胡思乱想后,突然发现棋盘上已成败局,忙凝神注视,手把棋子久久无法下手。

“我给你瞧瞧。”白七妹看到薛崇训愁眉苦脸,便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宇文孝忙伸出双手护在棋盘上方,薛崇训见到这个奇怪的动作便诧异地看向他,宇文孝道:“一会她‘一个不小心’把棋盘给掀掉,不就成和局了?”

薛崇训听罢看向白七妹道:“宇文公把你识穿了罢?”

白七妹没好气地说:“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就在这时,门口来了个胥役躬身道:“明公,吐谷浑又派人送信来了。”

……

在此之前双方已经互通几回书信,鄯州军方表现出议和的可能。于是吐谷浑这回来信,是要派重要人物来鄯州商量具体和议事宜,定好了时间是正月里到达。

薛崇训为了面子自然也是准备了一番,拨钱调物让飞虎团及“寿衣军”一部置办了一些耐看的军械,临时凑成一个仪仗队。打仗的军队不拾掇一番自然不好看,那些破衣服破鞋,还有陈旧的盔甲军械怎么洗怎么擦也弄不干净,只有换新的。吐谷浑再弱小,也是一个能凑足十万上下规模阵容的邦国,薛崇训作为一个地方政府的长官,当然要注意一下尊容面子。

这股五百余人的临时仪仗队凑在一起,薛崇训又任命长相模样儿不错的张五郎为临时指挥,事前集中训练了一下队列军容。想当年入学军训时,临时练练也能走出整齐的姿势来,这些人本来就是军队,训练训练弄点面子功夫自然不难。只是他们不必喊一二一,军中配有锣鼓,只需要敲鼓就行。

这么一通准备,到了日子那天,薛崇训带上仪仗队从州衙向西行时,引来了许多围观的百姓看热闹。只见那些将士衣着光鲜,盔甲明晃晃的,步调一致,霹里咵啦的很有气势,比看戏看跳舞还舒坦呢。要是打仗的正规军行军可没这么耐看,大伙儿牵着驼东西的骡子驴子,身上破破烂烂脏兮兮的,无论军纪如何严明也不中。

拥挤的人群里,节度使程千里也混在里边看热闹,左右随从将士都穿着布衣以掩饰身份。程千里见大街上那些光鲜的兵马就不禁觉得好笑,回头说道:“风吹得挺大,就不知道雨声如何。”

李奕笑道:“只需坐等和谈结果便是,要是咱们吃亏了朝里肯定不会同意;可吐谷浑要是吃亏了,人家不一定愿意。到时候瞎闹了半天还是战场上见真章,薛郎这么弄倒是白忙活一场。”

不料就在这时薛崇训的马车正巧经过,车帘卷起的,他眼尖一眼就瞧见了程千里,便在车里抱拳笑了笑。程千里愕然,也只得抬起袖子默默地回了一礼算是招呼。

马车跟在骑兵队列后面,很快便驶过,薛崇训放下手,忽然又隐约听见又吹吹打打的声音,便对外面说道:“什么地方在做法|式?”

护在马车侧翼的是飞虎团校尉鲍诚,他在马上侧耳听了一下说道:“恐怕是哪家在办白事啊。”

这时边上一个薛崇训不认识的军士说道:“那家子办得挺气派,前儿俺兄弟当值守北门,巧了正遇到那家的人,说是专程到城北法恩寺请的高僧。”

薛崇训道:“大正月里,一年刚开头,再怎么气派也挺晦气。”

众军从西门出城沿着驿道走了一阵便停了下来,薛崇训呆在马车里等了良久,这时一骑奔来报道:“吐谷浑使者来了,这回来的可真不少,起码得有上百人呢。”

“来的是吐谷浑大相,随从自然不少,不然咱们劳师动众出城来干甚?”

薛崇训一面说一面在奴仆的帮助下穿盔甲,这身行头还是王昌龄建议的,说是西戎异邦尚武,披甲带利能给他们以威压,薛崇训以为善,于是找了身盔甲带出来。

他套上两肩的披膊,臂上的臂护,腰间扎带,然后取了镶嵌着名贵宝石的横刀刀鞘挂上,戴上头盔后便成了一个铁人……不过没戴兜鍪护耳,薛崇训不太喜欢那玩意觉得太丑,反正只是装装样子,并不担心箭矢会射到他的脖子。

天气照样冷地上全是雪,盔甲上的铁片比冰块还冰,偶尔手背触碰到甲片,能冰得人倒吸一口气。

装备妥当,薛崇训从马车走了下来,众将的眼睛都是一亮,鲍诚笑道:“薛郎穿上这身行头,可比真正的将帅还英武气魄。”

“少来这套。”薛崇训笑骂了一声,他接过缰绳,翻上一匹高头大马,便带张五郎鲍诚等几个将领策马向队列前面奔去。

白茫茫的雪地上有一群黑点慢吞吞地向这边移动,自然就是那帮吐谷浑人。大相伏吕亲自来谈,那厮可是大权在握的主,足见他们对这次和谈的重视。积石山大战后吐蕃势力在东线严重削弱,这回确实关系到青海吐谷浑生死存亡之际了。不过伏吕等人倒是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唐朝官方一般不会杀使节。就如吐蕃与大唐打了那么多年的仗,长安的吐蕃人照样活得好好的。

吐谷浑以鲜卑族人为主,薛崇训对他们确实没多少恶感,也谈不上好感……只是他们梳的那小辫让人看着不爽,很容易让他想起辫子戏里的满人。

渐渐地那股人马走近,一个身穿鲜艳丝绸的大胖子骑着马走到前头来,不是伏吕是谁?薛崇训穿盔甲示武,吐谷浑人倒好喜欢穿丝绸标榜自己是文明人……不过伏吕身上那花花绿绿的玩意也太俗气,这厮一向没品位,薛崇训倒也习惯地接受了,表现得不算惊讶。

伏吕的肚皮大身体宽,显得座下那马匹有些瘦小,看起来被压得很是可怜。他长得胖,可脸并不是弥勒佛那样亲切,眉毛眼睛却是凶神恶煞的,面相很有点戾气。此时露出笑容来也不甚好看,“去年一别,卫国公愈发精神啦。”

笑得难看,但说话倒也和气,见面就提及往事,让人想起了以前大家化干戈为买卖的事儿。薛崇训皮笑肉不笑地抱拳道:“山不转水转,这不咱们又见面了。”

就在这时,伏吕后面那马车里伸出一个头来,长发如丝是个美女,这美女薛崇训也认得,是伏吕的老婆、吐谷浑汗王的姐姐慕容嫣,不想这样的场合她也来了。慕容嫣挥了挥手,较深的眼窝里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卫国公还记得我么?”

薛崇训有些惊讶地笑道:“公主别来无恙?”他这个笑倒是自然多了。

想起去年那会身陷敌境生死未卜,能活着回来慕容嫣姐妹俩确实起了很大的作用,薛崇训突见故人,心里暖暖的确是出自内心。虽然他们帮助自己活命也是为了自身利益,但总归是好事儿。

显然这回吐谷浑人带慕容嫣来,恐怕也是为了在谈判时能让唐朝这边的薛崇训念及旧情,让吐谷浑人能多争取一些生存空间。

第二十七章 条约

慕容嫣确实美貌。一头柔顺的长发自然垂落,耳际编了许多小辫子,女人编辫子却是可爱,看上去极具异域风情。眼窝较深,就算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你,也仿佛有千种情万种意,一笑一颦之间虽没有汉人女子那种婉约轻柔,却是热情洋溢,她不是一盅漂浮着绿色的清茶,而是红红的甜蜜葡萄酒。没有一丝杂色的貂皮皮毛围在她的脖子上,更衬托了那张美人脸的洁白高贵。

这样一个异国公主,虽然已经嫁人,也让人不由得生出爱慕之心。

但薛崇训只是在马上轻轻弯腰点头以为礼节,并未表现出太多情绪……他没忘记此次会面的目的,若是为了讨好别人老婆而牺牲国家利益,实在是得不偿失。

慕容嫣见状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天地之间本来毫无意义的雪花,仿佛也变得极具诗情画意。

薛崇训忙收回目光,对面前的伏吕抱拳道:“我于书信中所言三事:一,驻军;二,税收,吐谷浑开年收成的三分一归我所有,包括农产、畜牧、商队净利;三,便是那密议之事。如大相答应这三件事,那咱们这就到鄯州衙里谈交易;要是不赞同其中任一条,咱们便喝喝酒叙叙旧,有胡姬歌舞、西域葡萄酒、各色佳肴,我定尽地主之谊,让你们尽兴而归。如何?”

伏吕皱眉道:“三分之一,卫国公是要咱们明年饿死么?”

薛崇训似笑非笑地淡淡说道:“当然,如果你们觉得这个条约有失公允,咱们可以相约开春后在西海狩猎。吐蕃人是到不了东线了,这场游戏只有你和我,倒乐得清净。”

“好说好说……”伏吕神色尴尬道,“要不咱们容后细谈?”

“如此甚好,请!”薛崇训策马让开道路,伸手一挥。鼓声一响,后面的几百衣着光鲜的步骑两边分开,整齐地排列在大道之旁。

薛崇训和伏吕并马而行,后面吐谷浑使团驱车驾马跟在后面,一起向东边的鄯州城而行。时几百仪仗队充当卫队的功能,飞虎团骑兵在前面开路,其他步骑护在左右和后侧,排场做得有模有样。

但见唐军盔甲明亮军容整齐,走起路来哐、哐的沉重划一脚步声地动山摇,众吐谷浑人都是面面相觑。而且前头那二百铁骑飞虎团个个都长得人高马大虎虎有力,很有气势压力。吐谷浑人心里恐怕也在想,他们要求驻扎在伏俟城的八千人都是这样的?如果有飞虎团这样的人马八千人,横扫千里也是毫无压力,胜负已判还有什么好打的?

他们倒是不知道,薛崇训手里这个团,从组建之时便是从几千人里精挑细选三百人,个个都是猛士。小股精锐和大军整体素质当然没得比。

数百人从西城入城,围观的百姓还没散去,大街两旁热闹非凡。有的人见到一帮蛮夷进城,忍不住破口大骂,有的人还拿着烂菜往街上扔。这事儿倒是可以理解,前年鄯州被吐蕃大军攻破被屠过城,前事不远,百姓自然义愤填膺。

又有的人大声说:“他们不是吐蕃人,是吐谷浑的,您老撒气也得瞧清楚不是。”

被甲兵护在中间的吐谷浑使团众人自然毫无压力,他们好奇地左顾右盼,看着远处的高高的寺塔叽哩咕噜地赞叹不已。

这时后面马车里的慕容嫣伸出头来大声说道:“没想到鄯州比咱们王城还热闹呢。”

说起城市文明,现在这时代自然是农耕社会的城市发达,薛崇训颇自豪地回头说道:“公主没到过长安,那里是这的二十倍大,雕楼画栋车水马龙,万邦衣冠齐聚彼处,那才真是国际大都市。”

慕容嫣笑道:“我们在长安有使节,写信回来说过了。”

伏吕趁机说道:“大唐如此富裕,卫国公何必再向咱们收钱呢?”

“不是一回事。”薛崇训面带笑意道,“大唐疆域万里带甲何止百万,咱们没打你们,你们反倒联合吐蕃人对我用兵,现在打了败仗就得割地赔款,这叫咎由自取,得长点记性。”

伏吕道:“吐谷浑数十年前就已称臣奉大唐天子为天可汗,可是大非川之战你们全军覆没一败涂地,致使吐蕃人大举东扩,咱们也是迫不得已。”

“不错,几十年前我们是打了败仗。”薛崇训从容道,“但并未丢下臣民不管,以前效忠大唐的吐谷浑人不是内迁到灵州了?你们留下来投奔吐蕃的这些人不能把帐赖到朝廷身上。按照朝廷的意思,陇右军应驱逐你们出境,把地方腾出来让给灵州的部族,我看你们还有选择,可以举族西迁,赶着羊群一路向西南走,或许吐蕃人能收留。”

伏吕苦笑不答……若是西迁,吐蕃人可不会把水草肥美的地方让给他们,离开故土,又不再有战略价值,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

一行人到了鄯州州衙停下,唐朝方的官吏早已收拾好行馆地方,让吐谷浑人在此下榻,一应伙食用度,自然没有短缺。在私人待遇上薛崇训对他们很是厚道,傍晚又在州衙大唐安排了宴席,亲自率官吏作陪。

鄯州和其他地方一样有官方养的官|妓,目的是同僚有来往过路或者来访,好让她们晚上侍候。当然其中也有会唱歌跳舞的,薛崇训便把她们叫来在宴席上跳舞,又叫人到青楼里雇了一些胡姬,倒把宴席办得热热闹闹十分欢乐。

当晚招待,第二天上午就该谈正事了。参加的人一共就六个人,薛崇训这边带着两个幕僚王昌龄和宇文孝;伏吕和另外一个吐谷浑人,他的老婆慕容嫣居然也参与这种谈判,慕容嫣虽然是女人,但因是汗王慕容氏的家人,薛崇训也就没有异议。

地点在签押房,虽然地方不大,但聚会的人本来就不多,在这里更容易保密。周围已经戒严了,飞虎团将士五步一岗不容任何闲杂人等听到里面的风声。

薛崇训在门口面带笑意地和伏吕抱拳见礼,“所谓化干戈为交易,何乐不为?如果当初你们把我交给吐蕃斩首了,今天你们想和谈也没机会,程节度使肯定带兵横扫西海……但汗王和大相只要了些钱财便放我回来,这就是缘分啊!而今我自然也要些钱财,不愿兵戎相见。”

“卫国公何时也变得如此市侩了?”慕容嫣眉目含笑地轻轻说了一句。她上身穿着窄袖貂皮大衣,腰间用绸带一扎故意形成苗条瘦削的线条,下面的裙子即膝,裙子里面是长裤。这身打扮让她看起来身材修长妙曼,正是鲜卑人喜好的风格。

伏吕一边挺着个大肚皮走一边说道:“前年我们本来要二十万贯,最后只要了十五万。”

“咱们里边说话。”薛崇训不慌不忙地作了个请的手势。

六个人陆续走进签押房,北头有张大炕,上面摆着个燕尾翘头案,案上的文房四宝已具备。天气冷,到炕上说话倒也暖和些,几个人便脱鞋上炕,分别坐在桌案两边。

薛崇训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上的一张纸:“三个条件,以前我们在书信中已说得差不多了,如果大相没有异议,咱们痛痛快快地达成共识,签完字便可递交长安,省下时间也好在鄯州城里游玩游玩不是?”

伏吕皱眉道:“刀架着脖子你们说什么就该是什么,但这些条件未免强人所难,恐怕到时候无法办到。卫国公应知,去年陇右大战,我们被吐蕃胁迫动用大军数月无果,又丢了黄河流域的牧场,今年生计已是困难……而今既要替你们卖命打石堡城,又要交纳三分之一的收成,没粮没钱如何能办到?”

薛崇训镇定地说道:“不是答应你们,只要拿回赤岭、石堡、大非川之地,将南北练成一线,便同意吐谷浑牧民到湟水、黄河流域放牧么?这些地方可都是有水有草的上好地儿,无论放牧还是种地都很肥沃啊。”

“如交纳了三分之一的收成,我无法保证族人能饿着肚子去啃石堡城。除非免去今年纳贡,让我们有足够的粮草打仗;或是交了钱粮,但石堡城你们去打。”

薛崇训很有耐心地劝道:“大相要明白,并不是薛某贪婪,而是形势所迫。朝廷无法信任西海吐谷浑,朝臣最支持的做法是迁徙灵州鲜卑人到湟水建立羁州。好处是以羁州代替大唐抵御吐蕃,不费一兵一卒便固守国门,又不用掏军费,这样的好事儿大伙焉有不同意的道理?现在我要改变这个做法,自然要让大家看到足够的好处,否则怎么获得长安的支持?

让你们打石堡城,一则让长安看到实际价值,二则也相当于投名状,谁让你们以前跟吐蕃人的?让你们纳币,是因咱们在伏俟城的驻军,难道要让朝廷掏军费?本来建立羁州兵、钱都不用出,现在要出兵,还得掏军费,您觉得朝廷愿意?”

伏吕忽然问道:“既然建立羁州这么有好处,那卫国公为什么执意要和咱们议和?我可不信你是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不惜和朝廷对着干?”

第二十八章 春风

炕下面有炭火,几个人坐在上面热烘烘的,各人的脸上都红扑扑的仿佛多了几分血色。炕摆在签押房的北边,两边各三人分东西跪坐。吐谷浑人平时的习惯是盘腿而坐,跪坐久了不慎习惯,说着说着话伏吕等两个男人便调整了姿势,干脆盘腿坐在炕上。慕容嫣是女人又是王室,倒一直都很端庄地跪坐着听大家说话讨价还价。

“既然建立羁州这么有好处,那卫国公为什么执意要和咱们议和?”伏吕疑惑地看着薛崇训。

“除非事不得已,我并不愿意看见无辜性命损于战祸。”薛崇训镇定地说。

显然这并不是实话,他不可能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告诉几个外邦人。唐朝的羁州税赋自理,替唐朝镇守边关,实际上有雇佣兵的性质。在唐朝对外扩张的过程中,解决了民族|矛盾、地区稳定、财政负担等等问题,同时又能利用骁勇的游牧民族替守边关,好处不少,但有个极大的隐患。

薛崇训知道著名的安史之乱,当然明白后果的严重性,安史之乱不能不说和民族融合的失败有很大的关系。国内日渐歌舞升平的时候,府兵制败坏、军队战力下降,慢慢开始依赖游牧民族雇佣兵,自然会形成外强中干的局面。现在既然有权力有机遇摆在面前,他作为汉人为什么不设法为唐朝的安全政策寻找一条可行之路?

就在这时,一个梳着二环头饰的十几岁丫鬟端茶上来了,薛崇训转头看了一眼,并未停止谈话……许多人你就是在她面前说机密大事,她也听不懂。如此想来,不知不觉中薛崇训竟也跻身成了这个国家的精英阶层。

慕容嫣伸手轻轻撩了一下耳边的小辫子,没笑却如含笑,她缓缓地说道:“卫国公所言甚是,无论唐朝怎么才有利,但议和是我们吐谷浑最好的选择,卫国公为我族争取,我慕容家诚心感激。只是,大相提出的困难,请卫国公多加考虑……”她在正式场合代表慕容家,称呼自己的丈夫仍然是大相,听起来比较正式。

她一说话,一向目不斜视的王昌龄都不禁多看了一眼。

慕容嫣说话的时候朱唇轻启,偶尔露出嘴里洁白可爱的牙齿,嘴一张,她的表情就更像在微笑了,但仔细一看她一本正经的并没有笑。她对薛崇训说话,一看过来,薛崇训顿时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如今我们吐谷浑本就维持困难,如果既抽丁打石堡城,又要高敛巨税,难免会让族人对慕容家及各贵族不满,如届时我们无法维持局面,卫国公提出的两利之策难免落空。”慕容嫣说话很轻,有理有节还带着人情的口气从容道来。

薛崇训听罢已无法拒绝让步,他也不知道是信服了慕容嫣的理由,还是因为无法拒绝她那期待的眼神。

谈判有六人,但双方真正拍板做主的各只有一人。此时的制度理念不像后世以“少数服从多数”为原则,而是“天无二日”,从中央地方各机构,决策权集于一人避免优柔寡断,在鄯州,决断的人就是薛崇训,王昌龄宇文孝等只有建议权,听不听是长官的事。

但这种模式有缺陷,一个人会受情绪、人情等因素的影响,并不能保证每个决策都很理智。现在薛崇训就弄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是否理智。

于是他转头用征询意见的神情看了一眼王昌龄,王昌龄好像没注意到薛崇训的眼色,只垂着眼睛沉思着什么。

就在这时,薛崇训忽然发现慕容嫣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那微笑的目光好像能看透他的内心一般……她是否在微微嘲笑我没有主见?

薛崇训的那种畸形自尊心立刻作祟起来,立刻便当机立断道:“我慎重考虑后,可以降低纳币,今年纳币额同以后各年,纳收成的五分之一。”

伏吕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喜色,又忙说道:“最近接连两次抽丁,很是困难,如果卫国公答应免去今年纳贡,我保证能劝服各部落一举拿下石堡城。”

薛崇训皱眉道:“不纳钱粮,我驻伏俟城的剑南军补给如何保证?”

伏吕道:“只免一年。如果我们不替唐军打石堡,陇右军自己啃石堡城,不是一样耗费巨大,相比之下,提供八千人驻军的寄养可比发动一场进攻要省钱多了。”

薛崇训沉吟片刻,心道这倒是实话,别说调兵打仗的耗费,在石堡死个万计的人,朝廷抚恤阵亡将士的家人也是笔不小的财政开支,而且还得给土地。

但他并没有答应伏吕,现在他们就是案板上的肉,当然要利益最大化。薛崇训便摇头道:“驻军、攻城、纳币,是和谈的三个条件,我们无法再让步,否则恐怕就谈不成了。”

不料慕容嫣又说道:“卫国公以大仁之心,未免无辜百姓免遭战祸而化干戈为玉帛,请怜悯吐谷浑的农户牧民,减轻他们饥寒之苦。何况卫国公对我们越宽容,您的雄才大略便越容易成功,是么?”

薛崇训沉吟不已,被人一戴高帽子,如果不同意,不是就说老子毫无仁义之心了?虽然他本来就没有什么仁义之心,可在慕容嫣面前就算满肚子男|盗女|娼,也总想着满嘴仁义道德。

这时王昌龄说道:“主公是大唐的官员,只考虑大唐百姓的饥寒,不可能为了他族的温饱而让治下百姓忍饥挨饿,此乃天职。”

慕容嫣道:“吐谷浑归顺大唐,我们不也是大唐的子民们么?”

薛崇训听到王昌龄说话,已是有些犹豫,这时外面远远地传来了钟声,正是桥楼上午时三刻的报时。上午的谈判开始的迟,不知不觉都到中午了。

众人聚精会神的神情立刻松了一些,该吃午饭了,可以休息一会,议和估计得推迟到下午继续。

但这时薛崇训突然用手掌轻轻一拍燕尾翘头案面,爽快地说道:“成,就这么定了。第一,驻军,我唐军要驻扎在吐谷浑王城,并有权在境内活动,有权过问一切军务;第二,攻城,你们在夏至之前必须动员人马,对石堡城发动进攻;第三,纳币,免去今年的赋税,自明年也就是昌元三年起,须得缴纳农、牧、商收成的五分之一,大唐官吏有权对吐谷浑境内的经营进行巡察估算。咱们就爽快一些,答应下午便立文为证;不答应的话我便不多奉陪了!”

伏吕哈哈一笑:“卫国公是个直爽人,值得相交!不如咱们歃血为盟如何?”

薛崇训冷笑道:“我不信那玩意。立文为凭便可,如果一方撕毁条约,就是发起战争的信号。”

伏吕心情很好,看着慕容嫣便笑着说了几句吐谷浑语。薛崇训听不懂,猜大概是赞扬他老婆的话,今天的谈判成功慕容嫣确是有不小的功劳。

薛崇训站了起来,伸出手道:“很高兴咱们议和顺利,愿两邦君臣关系合作愉快。”

伏吕见他对自己伸出手,不知道想干什么,难道唐朝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礼节?伏吕从未到过长安,自然不清楚许多规矩,情急之下也伸出手来,抓住薛崇训的前臂以示友好。薛崇训笑着上下摇了摇才放开。

“酉时在大堂设宴庆功,让咱们共襄盛举。”

……

这几天衙门里很热闹,薛崇训想起程婷,正好晚上又有气氛愉快的宴会,便回内宅叫了她一块儿参加。

很多女人都有些共同的特点,比如喜欢打扮得漂亮出入公众场合,参加宴会、逛街等等。程婷也不例外,在家里挑了老半天的衣服和首饰,精心妆扮又花了半个多时辰的时间,整个下午的时间几乎都花在准备宴会上了。

大堂上宾朋满座,除了鄯州官吏,还有地方大族的乡绅,热热闹闹的好不欢乐。堂中一群胡姬正在载歌载舞,露在外面的肚脐和赤脚脚腕上的小铃铛摇得花花直响。待薛崇训携程婷的手从麒麟门走进来时,众人的目光都从胡姬身上转向程婷了……因为她身上的宫廷妆扮。鄯州偏远,地方上层人士基本都没真正见过宫廷里的东西,只有那些有幸进宫赴宴的人出来后把宫廷的服侍娱乐方式等等带出来,就会在民间甚至周边国家形成一股流行时尚。

高髻、漫束罗裙、肩披红帛,绿色曳地长裙就像现代的晚礼服一般,只是没有露肩膀和后背。

这种服装显然不适合在鄯州州衙常穿,光是那长长的裙子从走廊上走一通,下摆就被弄脏了……州衙的地面不可能到处都能擦得一尘不染,人手完全不够,所以长裙走在上面就像拖把一样,倒是起到了一定清扫卫生的作用。

程婷的脸蛋红扑扑的,穿这种衣服出现在众人面前还带着一丝羞涩,她虽然没有公主一般的高贵雍容,却有一种邻家姐姐一般的清纯亲切,那一点点的羞涩也愈发可爱。

薛崇训携其手到上方暖阁里,先向已站起来的伏吕夫妇抱拳为礼,然后方才入座。薛崇训是大唐国公,和吐谷浑的公主驸马地位相差不大,所以他们以平等的地位排座,在暖阁里坐在一起。

这时薛崇训看到程婷的鬓上有点雪花,大概是刚才在走廊里从外面飘上去的,便轻轻说道:“婷儿别动。”然后伸手轻轻将其弹掉。

对面的慕容嫣见状忍不住用吐谷浑语对伏吕说道:“你看人家对自己的女人多细致。”

第二十九章 揉碎

壸门案、腰圆凳,众宾客分两边而座,一面观赏歌舞表演,一面宴饮。菜有有生结脯、鱼子、炙鹑子;酒是兰陵美酒,用青瓷酒盏盛装,青色的酒盏与金黄的酒浆相配,温润而清冽,光是看着也爽心悦目。

而暖阁里用的酒盏是银上鎏金为饰,金光银色交相辉映,精美富丽,华彩辉煌。就算是偏远的鄯州,宴会也办得富丽堂皇。此情此景,程婷漫束罗裙半露胸的宫廷衣裙就更有感觉了。

天气很冷,虽然堂中有取暖的炭火,但程婷穿着那样的罗裙恐怕也无法御寒,相比美丽,女人更愿意牺牲舒适。

薛崇训便吩咐旁边斟酒的奴婢:“把那盆火移近一些。”

程婷听罢轻咬了一下朱唇,垂下羞涩的美目,手在案下摸到薛崇训的大手,手指在他的手心轻轻按了按。薛崇训微微地会心一笑,心道:这丫头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小动作,让人心里一阵温暖,虽然很淡,却很有意思。

他们的小动作没逃过坐在一张桌案旁的慕容嫣的眼睛,包括起先薛崇训为程婷弹发鬓上雪花的动作。女人总是细心一些。慕容嫣无比羡慕,又不好在别人表现,便用吐谷浑语和伏吕低声说:“你看看人家唐朝男子,对自己的女人多细心。”

伏吕摇着脑袋回道:“阴盛阳衰!起先有武天后当皇帝,现在太平公主又大权在握,这么下去得男人服侍女人了!你瞧瞧那卫国公对一个小妾低声下气的样子,要是在他夫人面前,那还不得下跪了?听说他的夫人可是李唐宗室。”

慕容嫣没好气地说:“那不是低声下气!”

“那是什么?”伏吕将一条小辫子甩到脑后,瞪眼疑惑地问道。

慕容嫣的脸色一灰:“不说了,咱们用别人听不懂的语言说话有些失礼。”

果然这时薛崇训问道:“大相和公主在说什么?”慕容嫣露出一个迷人大方的微笑,立时让人不想多做计较了。

薛崇训端起酒杯道:“诸位共饮一杯,祝贺大唐与吐谷浑化干戈为玉帛。”台阶下的官吏乡绅纷纷端起酒盏,凌乱地各自说了些祝福的话,闹哄哄一阵,然后都把杯子里的酒饮尽。

“公主随意,女子酒量有限,不用喝完。”薛崇训笑着对俩女人说道。

慕容嫣轻轻搁下酒杯,注视着薛崇训道:“谢谢。”

就在这时,薛崇训手背上一痛,原来被程婷悄悄拧了一把,他急忙忍住,但一不留神之下表情仍然露出了异样,慕容嫣差异地问道:“怎么了?”

薛崇训忙摇头微笑道:“没事。”

堂中的舞姬跳完一排舞蹈,鱼贯从出门,众人趁换舞的当口,纷纷站起来敬酒。薛崇训和伏吕端起酒杯应酬,伏吕的汉语很生硬来回就那么两句话,薛崇训的官腔倒是张口就来,很多官腔的套话还很新鲜,因为是套用现代场面话修饰一下来的,唐人自然闻所未闻。

在欢乐的气氛中,薛崇训说些不用脑子的话,却感到有些恍惚。他的脑海中闪过刚才手背上的疼痛,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平时为什么要对程婷那么好,这是在害她吗?或许因为身边只有她一个女人,薛崇训只是受记忆的影响,习惯性地在细节上对女人比较温和罢了。要说爱,那么多女人,他真不知道爱谁……不过他确实喜欢她们。

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身份的人,完全可以为了得到一个喜欢的女人而全心全意对她一个人好;可是身份一变,不需要花太多力气就能获得各种让人喜欢的美女,难免就贪心起来……他反思自己,男人确实可以同时喜欢多个女子,关键是有没有资本。

薛崇训轻轻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慕容嫣把玩着酒杯里的半杯酒道:“兰陵美酒,看着漂亮,闻着也香。”

薛崇训笑道:“清香远达,色复金黄,饮之至醉不头痛,不口干,不作泻,其水称之,重于他水,临邑所造俱不然,皆水土之美也。此乃咱们汉家的好东西,渊源直至战国,相传是贤士荀子所造,并非浪得虚名。”

“是吗?”慕容嫣依然把玩着酒杯,却偶尔看薛崇训一眼,那眼神仿佛有点醉了,看来这女人不胜酒量,半杯就脸红。

旁边俩人,程婷的脸阴晴不定,有时颓丧、有时又仿佛松口气,她的眼睛变化不定,就仿佛那五月的云彩,在光陆流离的色彩云腹里该有多少变化万千的雨点;而伏吕则是一脸懵懂,根本不知道目前的状况,他注意最多的还是大堂中的舞姬,面有喜悦之色。

薛崇训用从容缓慢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吟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慕容嫣浅浅地沉吟片刻,高兴地说道:“这诗好,卫国公热情款待,正合我们此刻的心境。”

“原来公主不仅汉语说得好,还懂诗。”

“去年我们和鄯州来往的书信,便是我写的,卫国公可曾亲眼过目?”慕容嫣笑眯眯地注视着他。

薛崇训恍然道:“怪不得字体如此清秀隽永,疑是出自女子手笔,原来果真是公主所书。”

慕容嫣拢了一下散到额前的秀发拂到耳后,用削葱一般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娇|嫩下巴,低低地问:“好看吗?”

“公主是指……”

慕容嫣笑而不语。

薛崇训却未回答,忽然转头看着程婷温和地问道:“婷儿,你怎么了?”

程婷强笑了一下,神情十分奇怪,摇摇头道:“可能在外面吹了风,有点不太舒服。”

薛崇训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娇|美的花瓣揉碎在手心里的一瞬间……多伤感的场景,他却分明感到一丝异样的快|感,仿佛闻到了浓郁的芬芳。

他偏过头,轻轻靠到程婷的耳边说道:“如果一片花瓣不受伤,那骨朵上的所有花瓣都得碎成香尘。明白吗?”

程婷怔了怔,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伤感地轻声说:“郎君总是常常让我忘记自己的身份……”

薛崇训淡定地说道:“可是我知道你受伤了,并没有忽视你的感受,不是么?”

程婷的嘴角露出一丝甜甜的笑容。

薛崇训心道:这丫头的优点就是好侍候。他想罢也笑了。慕容嫣刚才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对面的男女。

无人知道薛崇训的内心,他突然有种想法:在这浅红的暧昧下,却掩藏着一个简单的公式。当人穷困时,付出所有的东西也许能俘获一个女人,爱心、精力、钱财等等;而发达时,因为拥有的东西变多,便可以分给更多的女人。

付出与索取,爱与占有。多么简单的游戏……一切披着美好衣服的东西,就经不起推敲,就像美女的皮肤下是狼狈的血肉与经脉。

可是薛崇训照样经不起这些虚假的诱|惑,这让他的头脑有点混乱。

因为他分明感受到了此刻的忧伤、美好、心动,这些捉摸不定的东西,却不是假的。

酒过三巡,众客也放得开了,杯盏交错欢笑一场。伏吕一面观赏地那些歌女的半|露|酥|胸、水蛇一般的腰|身、白|花花缭|乱的半透明轻纱下的肌肤,一面不知不觉就喝多了。人说胖子酒量好,但伏吕的酒量确实不敢恭维,竟伏在案上呼呼大睡。

他醉了便不讲究,不知做梦到了何处,脚竟慢慢伸直了,对面是薛崇训,正好碰到薛崇训的小腿。

薛崇训被这么一碰,微微有些惊讶,抬头看时,只见伏吕正在呼呼大睡;而慕容嫣发现他的目光也带着微笑看过来,目光交错之际……薛崇训心道:是她用脚碰我?伏吕都睡得跟死猪似的,不是她是谁?

当然他不好意思埋头撩开案幕去检查的,只能凭猜。

这事儿倒让薛崇训有些迷惑犹豫,这鲜卑公主勾|引老子?可她已经是有夫之妇,按薛崇训的习惯,并不太愿意对少|妇有何企图……可一看慕容嫣身边的伏吕,薛崇训的道德底线就开始动摇了,这厮不仅是陀牛粪,真算起来还是战犯,手上沾了不少汉人的血,之所以不清算他,是因为薛崇训还需要这厮维持吐谷浑国内的局面,完全是一种利用关系。

正如当初那被薛崇训利用的萧衡,不是三娘劝阻,薛崇训动他的老婆会毫无心理压力。

那么这个吐谷浑慕容氏,能动么?薛崇训想起当初流亡在吐谷浑境内时,之所以能活命,主要帮忙的人就是这个慕容嫣……就算她当时也是从利益考虑,想在唐朝内部牵上线,但总归是活了自己的命不是。

所以薛崇训并不想伤害这个女人,他也不是白眼狼,虽然不一定任何事都恩怨分明,但谁对自己好还是明白的。

可是慕容嫣主动这样,他心想自己就算有什么心思也没什么不对吧?她那迷人的善解人意的眼神、热情的朱唇、美丽的带着异国风情的脸庞,无一不在撩|拨着薛崇训那根脆弱的神经。

第三十章 明月

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薛崇训无法每件事都做到,不过他因此会有些自律。杀父夺妻,是同一级别的仇恨,就算他可以如此对待心中的战犯伏吕,最明智的做法却是先杀掉伏吕,然后再抢他的老婆,否则此中仇恨就很难化解。

可是薛崇训此时不能杀伏吕,还得保护他的安全。伏吕在吐谷浑国内被大多数奴隶主拥护,有他在才能维持地区稳定;何况伏吕如果在唐朝境内遇害,和谈什么的转瞬就成浮云,双方的战争会继续,不符合薛崇训的既定方略。

于是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努力克制住心中的欲|望。贪婪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恶性,无法消除,只能用理智克制。

但克制是如此脆弱,当宴会散的时候,慕容嫣又轻轻说道:“大相喝醉了,卫国公能送他回去么?”

伏吕有很多随从,要送他回去当然不必薛崇训亲自送,薛崇训听到了弦外之音……想起之前慕容嫣用脚碰自己的腿的亲昵动作(虽然只是个误会,但他认为是那样),现在她又以送人为借口邀请自己,薛崇训就很容易想歪了。

他看着慕容嫣那未笑含|春的目光,猜测着那貂皮上衣下定然诱人的婀娜身段,方寸已然有些凌乱。

薛崇训沉吟片刻,心里想:只是送送,最多气氛暧昧点而已,不伤大雅。

于是他便点头同意,站起身来去搀扶伏吕。

不料这时伏吕醒了,茫然道:“宴会已经完了?”

“散席了。”慕容嫣说。薛崇训仿佛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些许失望,她在失望什么,是不想看到伏吕这么快醒来吗?

慕容嫣又道:“卫国公正要送你回去……”

薛崇训不禁说道:“我仍旧送送罢。”

“卫国公以礼相待,礼数周全,真让我们有宾至如归之感。”慕容嫣趁说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薛崇训的脸。

薛崇训避开她那热烈的眼神,哈哈强笑道:“愿两邦长久和好,永不兵戎相害。”

一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大堂出来。前面的侍从打着灯笼,大伙走过回廊,绕过仪门、萧蔷,才出了州衙。因为行馆在州衙一旁,并不在衙内。东边的一排房子,本来是接待过往同僚,朝廷御史京官的行馆,平时也有少数户部、工部的官吏驻办,但大部分是空置的,所以正好安排给吐谷浑使臣伏吕等人下榻。

入得行馆门厅,众人扶着伏吕进了北边的上房,薛崇训也一块儿进去,按照礼节自然要喝一盏茶说说话再走。唐代生活节奏较慢,和人交往自然也磨磨蹭蹭的有诸多客套。

薛崇训也觉得这事儿挺扯淡,数月前双方还陈列大军打得你死我活,鄯城都落到吃人的境地了;现在却对他们如此客气友好。战争打的不是大义,而是政|治。政治本身是一件无关好坏的东西,但在多半官僚眼里,或许就是争权夺利的工具罢?

“大相在蔽州住得还习惯吧?此间房屋与草原大帐若何?”薛崇训和气地问。行馆的房屋比陈旧的州衙内宅还好一些,一道淡雅的屏风后面是休息睡觉的暖阁,外头摆着几案桌椅,一应俱全。

伏吕摇摇因酒气上冲而涨红的脑袋,又急忙点头道:“还好,不错不错。”

慕容嫣面带微笑地说道:“承蒙卫国公款待,一切都很舒适,在此住了一晚,顿消旅途之劳。”

“如此甚好,甚好……”薛崇训放下手里的茶杯,但见伏吕已经清醒,多留无益,便起身抱拳道,“你们早些歇息,不易来访一次,便多在鄯州游玩几日罢。今晚天色已晚,我就此告辞。”

就在这时,慕容嫣忙说道:“上回在吐谷浑一见,王弟邀卫国公下棋,可我知道你只会围棋是么?”

“哈哈,公主记性真好。”薛崇训笑道,“确是如此,当时我以庶民的身份觐见,错以为是叫我下围棋呢,便说略会一二,差点没被治欺君之罪。”

慕容嫣面带微笑缓缓地说:“王弟不会围棋,我会。劳卫国公亲自相送,方来便走,我们过意不去,不若留下来下一盘棋再走如何?”

她的目光几乎都没离开过自己,薛崇训已感觉到有些超常,却贪婪地享受着这种垂青,又想:虽然天有点晚了,但只是下棋,又有伏吕在场,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薛崇训便答应了。行馆不缺用度,很快当值的胥役就搬来了取暖的炭火,取来了围棋放在几案上。伏吕先前喝酒喝醉了没吃什么东西,这时候又叫人去弄宵夜,然后坐在案前观棋。

薛崇训发现这个慕容氏不愧为王族,是个非常有风情的女人,对汉人的文化颇有造诣,不仅写得一手清秀隽永的好字,还会下围棋。此情此景与之对弈倒十分有闲情雅致,真一个“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过得一会,胥役拿来了一些茶点夜宵,伏吕邀薛崇训一块吃,薛崇训婉言谢绝,继续与慕容嫣下棋。

这时慕容嫣见薛崇训眉头紧蹙,到了难以下子的境地,不由得掩嘴一声轻笑,轻轻问道:“卫国公喜欢下棋么?”

薛崇训长嘘一口气道:“得看和谁一块儿下。”

“怎么说?”慕容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脸。

薛崇训微微一转头,用余光打量了一下伏吕的距离,不动声色地轻声说道:“我们都在想同一个棋盘,心思在同一个地方……你能感觉彼此的心在一起跳动吗?”

慕容嫣的脸颊顿时就红了,一改平时雍容大方的神态,变得十分尴尬。薛崇训见状有些迷惑起来:起先她用腿碰我,又邀请我到这里……难道是我会错意了?

她忽然站了起来,薛崇训怔怔地仰头看着她的脸:“怎么了?”

慕容嫣表情很不自然地说道:“奴隶(胥役)搬火盆一烤,有些热,我入内换身衣服,卫国公先与大相说话罢。”

“嗯……”薛崇训心下有些郁闷。这个女人,是热情开|放的,还是知分寸懂操守的?是冷的,还是热的?

伏吕一边大嚼一边问道:“胜负如何?”

薛崇训沉吟道:“尚未知晓,公主的棋艺叫人琢磨不透啊。”

伏吕笑道:“慕容家一家子都仰慕大唐风采,王城里有许多汉人的东……”突然砰地一声!

门被掀开了,一个侍卫粗鲁地撞开房门,急道:“房顶上有人!诸公快离开此地!”

这时一声骤响,那纸表的木格子窗被捅了个大洞,一支寒冷的箭簇伸了进来,对准伏吕。薛崇训伸手摸到佩刀,大喝道:“大相当心!”

在一瞬间,薛崇训看到窗户外面那拉弦的人光着脑袋一根头发都没有,是个和尚。他突然想起去迎接吐谷浑使者那天在路上听到的法事,说是城外请来的和尚?但他如今顾不得细想,念头一闪而过。

伏吕被这么一激,酒已完全醒了,赶忙掀了桌子,上头的茶盏杯盘乒乓摔在地上,溅起片片碎片。“钉!”一枝利箭钉在了桌面上,力透桌案,尾部的羽毛还在积聚摇晃,其力道不可小窥。

刺客一出手就攻击伏吕,恐怕不是冲着薛崇训来的……他们杀伏吕作甚?

第一击没有得手,为门外的侍卫争取到了时间,七八个吐谷浑人飞快地奔进来了,有的用弓箭对着窗户还击,有的挡在了伏吕和薛崇训前面护卫。很快他们两个当头的就站在了一起,让众侍卫团团护住往外走。薛崇训再次感到异样,居然和曾经的敌人首领并肩作战……

这时房顶上一阵响动,众人忙抬头看上面,紧紧地盯着动向。不一会,瓦片便被揭开了,薛崇训甚至从缝隙里看到了天空中那轮洁白的明月。箭矢纷纷飞来,侍卫们在头上胡乱挥舞着兵器,但用处不大,不断有人中箭惨叫,好在下面人多挤成一团,薛崇训和伏吕都还没事,眼看门口越来越近,只要出得大门到了空地上危险要小得多,越拖得久救援越近。

薛崇训突然说道:“你们的公主还在暖阁里换衣服!”

伏吕道:“出去再说,刺客不是冲着她来的。”

“要是抓了公主做人质,岂不麻烦?”薛崇训白着脸道。这时又没有狙击枪,怎么救人质?张五郎那种百步穿杨的伸臂手万中无一,这时候的弓箭可没枪械那样的准头。

又或者一箭射杀……那是香消玉碎。

伏吕情急之下道:“甭管了,先出去,一会叫人进来救。”

“一会人都死了!”薛崇训急道,“你们几个,赶紧冲过去!”

但侍卫都是吐谷浑人,没人听薛崇训的命令。这时大伙都走到门框下,脱离了屋顶上的射杀范围,谁愿意跑到屋子中间去送死?

薛崇训对伏吕道:“大相快下令,叫他们去救人!”

就在这时门外叮叮当当地打了起来,只见一些带着斗笠穿着黑衣的人和赶过来的侍卫打成一片。有的斗笠掉了,可以看见光头秃驴在昏暗的光线中分外显眼,真是一群和尚。

而且这群和尚和印象中的少林武僧一样特能打,那些马背上征战的吐谷浑人也不占优势,形势十分危急。

伏吕恐慌的脸上一双眼睛瞪得老圆,喝道:“保护好我,事|后定有重赏!”

“发生了什么事?”一声惊慌的女声吸引了薛崇训的注意。只见慕容嫣身上裹着一件丝绸长衣衣衫不整地出现在了屏风侧面,衣服都来不及穿戴整齐。屋子里已有几具|尸体,还有个没死的在那乱嚎,让慕容嫣的神情充满了恐惧。

“不要过来!”薛崇训大喝一声,指着房顶。

慕容嫣见状抬头一看,顿时明白了状况,忙俯下身子声音发|颤地说:“我该怎么办?”她那雍容的气度早已荡然无存,变得就像一只小鸟一样无助。任你有多高贵,在暴力面前照样原形毕露。

“薛郎,救我……”她惊慌之下哀求道。

第三十一章 稻草

行馆上房被三面攻击,门外的侍卫虽然挡住了大部分刺客,但屋顶上拿着远程武器的人让薛崇训有种穿越火线的感觉。他听到慕容嫣无助地呼救,一种本能想冲过去保护她,可是理智告诉他这样做是不值得的。

冒着生命危险抛弃自己的女人,去救别人的老婆?薛崇训回头看向伏吕,这货怎么不去救自己的老婆?

这时屋顶上的瓦片被掀翻,弄出了几个更大的洞,一根根绳子放了下来,一些光头和尚沿着绳子往下滑。

“挡住他们!”伏吕恐慌地大喝一声。

旁边只剩四五个侍卫,伏吕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丝绸连兵器都没有。薛崇训见状心道:这厮出身游牧族,难道不会武艺?

房顶上下来的秃驴目标是伏吕,向这边直扑而来,有个侍卫冲上去一个照面便被锋利的长刀削掉了脑袋。“啊……”一声女人的尖叫,慕容嫣见此场面被吓坏了。

薛崇训急忙摸到怀里的刀柄,向前一抽,将横刀拔将出来。横刀狭窄而长,刀脊厚有力量感。质感和金属的沉重,让他战意顿生。

光头刺客已挥起明晃晃的兵器冲过来了。

在这一刻,薛崇训抬起横刀,平视着锋利的刀锋,是为理智而战,还是为了本心而战?

刺客的目标显然是伏吕,伏吕对薛崇训的边关方略非常重要,保护这个原本让他厌恶的人才明智,这边还有几个侍卫,呆在原地也更安全;而慕容嫣,从政治利益上看,有多大的作用?慕容氏亲唐派?但具体有多少价值呢。

但这个美丽而优雅的女人,让人很甘愿地想保护她……而且在困境之时,她帮助过薛崇训。

瞬间的犹豫,薛崇训已顾不得多想了,大步走上前去,当头一和尚迎头刺来。薛崇训握得是双手刀,刀尖原本向地,身体一侧的当头,忽然将刀锋一转向上,斜上挥起。

他听见了刀刃割破皮肉的细响,看见了血花飞洒在空中。

“哧!”挥上去的长刀迎头一劈,例无虚发,又是一个。正前方只剩两个人了,干掉他们就能冲到屏风那边。

薛崇训呀地大喝一声,快步冲了上去,朱红的长袍下摆上下翻飞,犹如鲜血一般的颜色。“铛!”兵器相撞,火花迸裂,绷紧的神经、敏锐的眼神,他甚至看见了刀口缺飞的金属细碎片。

大家都没穿盔甲,刀子割在身上立马见血,兵器挥舞的风声比飚车时急速的风还要刺|激,还要惊心。薛崇训的刀法中规中矩,但有板有眼快速而准确。

放一个萝卜在桌子上,快刀劈下,没练过的人还真就不好劈中。但薛崇训对横刀每招每式的熟悉,就像对自己女人的每一寸肌肤一样熟悉。准确的占位,干脆利索的每一个动作。

其中一个和尚中了两刀,血溅得薛崇训满脸都是,甚至溅了一点到他的眼睛里。他眯着眼睛,终于找准时机,一刀捅进了另一个和尚的心口。

此时的横刀没有血槽,捅进去之后,薛崇训一下子还没拔出来,遂用肩膀一撞,又侧踢了一脚,总算把刀弄了出来。刀锋、双手、手臂、前襟上鲜血淋漓。薛崇训用袖子揩了一把脸,向慕容嫣跑了过去。

慕容嫣看着一身是血的薛崇训,脸色惨白,削肩颤|抖,牙齿咯咯的轻响:“薛郎,你受伤了么?”

“我没事。”薛崇训镇定地说道。只见慕容嫣慌乱之下衣服没穿好,一个肩膀裸|露出了娇嫩的肌肤,他伸手轻轻拉了一下她身上的丝绸,遮盖住裸|肩,伸手抓住她冰凉的小手往暖阁里走。

慕容嫣手足无措,被抓住手之后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非常顺从地跟着薛崇训走。

“呼!”薛崇训用力一吹,把灯架上的蜡烛吹灭了一大半,又深吸一口气,再次吹去,暖阁里的光线顿时黯淡下来。

忽然之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吹生日蜡烛的场面。

“别说话,放松缓缓呼吸,不要弄出动静。”薛崇训低声说道。

他一手紧紧抓着慕容嫣的小手,一手紧握横刀刀柄,专心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一手的血,又沾又滑,横刀刀柄上缠绕着粗糙的麻绳倒是不滑,但另一只手又沾又|滑。黑暗中慕容嫣生怕和薛崇训分开了,强烈的依赖感让她把手指穿插|进了薛崇训的指间,十指紧紧相扣……手心相对。

薛崇训仿佛感觉到有一股电流从手心传达,带着她的感受和情绪,让人感同身受。这时他觉得选择保护慕容嫣是值得的,就算伏吕被杀和谈失败,有什么关系?人生数十年,什么功业都是浮云,这个唐朝已经不是记忆里的那个世界了,一切都如梦如幻。

“有我在,不必害怕。”薛崇训在慕容嫣的耳边轻轻说。

慕容嫣很听话地没有出声,只是缓缓靠向薛崇训用身体的动作传达她的心情。她的一只手颤|抖着、犹豫着从薛崇训的腰间向后面伸了过去,轻柔而可怜。

在血的腥味中,薛崇训闻到了一股子芬芳,夹杂在杀戮与暴力之间的花瓣是如此妖异。

他感觉到了温暖的柔软的凸起的东西贴近了自己的心口,越来越紧。慕容嫣拦腰抱住了薛崇训,用力得让人觉得难以呼吸,她的身子还在轻轻颤|抖。

过得一会,外头的打斗声被嘈杂声掩盖,人越来越多了。然后沉重的隆隆马蹄声震响,估计是驻扎在州衙附近的飞虎团骑兵增援过来了。

暖阁外面有人喊道:“薛郎!薛郎……”

薛崇训答道:“我在里面。”喊罢轻轻推开慕容嫣道,“现在没事了,放开罢,被人见了不太好。”

慕容嫣没有马上放开,反而抱得更紧,片刻之后,脚步声愈来愈近,她才放开站在一旁。

还穿着白色睡衣的鲍诚带着几个同样没穿盔甲的将士提着灯笼走了进来,暖阁里骤然亮堂。鲍诚抱拳道:“末将率军来迟!”

第三十二章 音容

世上总是有许多让人始料未及的意外,也许上一刻还在过着枯燥而略显无聊的平静生活,下一刻突然就地动山摇、熟悉的人变得血肉模糊。那些看似毫无变化的稳定日子,其实是如此脆弱。

暖阁里进来了灯笼,房间一亮,薛崇训才稍稍回过神来,想起刚才那些亡命之徒的刀子擦着自己的衣襟挥舞时,竟然一点都不害怕,估计当时是懵了,就像突然地震时房子里的人还没想到恐惧一样。

他回头一看,慕容嫣的前襟上全是血……刚才抱着自己时被染上的。他便随手拿起案头上的一件大衣递过去,轻轻指了指前襟。慕容嫣低头一看,顿时会意,便接过递过来的衣服抱在怀里。

不一会房间里进来了更多的人,薛崇训走出暖阁,正和人们说话。慕容嫣坐在一条胡床上,怀里抱着刚刚别人递过来的大衣,怔怔地发呆,脑子里大片空白,却偶尔闪过方才发生的各个片段。

屏风外面那皮肤黝黑的男人在说话,声音依然镇定而富有磁性,好像这个世上没有能让他动容的东西?听得他的声音道:“有活口么?”

一个老头的声音道:“只剩一个受伤的,其他都死了。那人不必送大牢,交给情报局处理罢……城里竟然混进了刺客,老夫事前一点风声都没听到,难辞其咎。”

薛崇训的口气毫无责怪的意思:“情报局衙门刚刚设立,工作还没铺开,宇文公不必自责。这事是个意外。”

老头的声音又道:“老夫一定能从蛛丝马迹查出线索,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再向薛郎交代。”

薛崇训道:“大相是否伤着?让你受惊了。”

那胖子的声音传到慕容嫣的耳朵里变得熟悉而陌生:“幸亏卫国公武艺了得,转眼工夫就除掉了屋顶上下来的半数刺客,否则侍卫恐怕抵挡不住。”

一个年轻郎君的声音道:“能够调动如此多刺客孤注一掷,绝非普通人所为,最大的嫌疑应是吐蕃人。恐怕议和条款中让吐谷浑人打石堡城的消息泄露,被逻些城知道了;大相如果在鄯州身故,获利最大的自然是吐蕃人。”

薛崇训道:“少伯所言即是,不过真相尚需宇文公查实才能断定。”他顿了顿又说,“这处行馆在州衙外面,防御不甚稳靠。出了事儿也怪我大意,如果大相住在州衙内,衙门防备森严,除非用军队强攻,刺客很难进去……你们拾掇一下换了衣服,今晚就搬到州衙去住。”

伏吕道:“刺客死伤殆尽,现在倒不会再有事。”

“咱们可不能栽在同一个地方,留心一点总归不是坏事。”

伏吕道:“如此也好。”

屏风外头的人们说了一阵话便走了,然后传来了“沙沙”拉动尸体的声音。不一会伏吕也走进暖阁来,看了一眼慕容嫣道:“别怕,没事儿啦,你换身衣服,咱们今晚要挪地儿。”

慕容嫣呆呆地看着搁在旁边的那个纸表的灯笼,上面还写着两个汉字“鄯州”,是刚才薛崇训的一个部将提进来的,现在灯笼还在……它仿佛在这里放了很久一样,人总是有错觉。

伏吕见状有些尴尬地说道:“起先实在出人意料,那些刺客是冲我来的,和公主没什么关系……”

借口、解释,如此苍白。

伏吕摸了摸脑袋上的小辫子,又说:“这会儿我也有些后悔,刀箭无眼,要是误伤了公主,我回去还不好向王上交代,早知道不带你来唐境了。”

慕容嫣渐渐缓过神来,露出一个笑容道:“没关系,现在不是没事吗?我是慕容氏的人,自然应该为慕容氏的子民尽一份力。那卫国公上次在吐谷浑时我帮过他,我参与议和是有好处的。再说去年咱们大军征发,我不是也和王弟一块儿来了?我没那么娇|气呢。”

“这样就好,正事办完了咱们赶紧回去。”伏吕见慕容嫣仍然紧紧抱着一件大衣,又说道,“还抱着那东西作甚?”

慕容嫣心道:要是被他看见我一胸的血迹,会不会被猜出和薛崇训拥抱过?暖阁里并未进来刺客,血除了在薛崇训身上染上,还能是怎么回事?

吐谷浑汗国大权旁落,尽数落入大相伏吕之手,因为大部分部落的贵族都支持伏吕;说起来根源是慕容氏曾经丧失过汗权,完全是依靠伏吕氏的实力才恢复王室。

慕容嫣嫁给伏吕完全是政治|交易,她希望懂事的年轻弟弟能好好地坐在王的位置上。她也曾幻想过借助唐朝的力量恢复慕容氏的实权,但现在时机未到:唐朝需要实权派伏吕家族维护地区稳定;而慕容氏如果失去伏吕,又不能有效控制其他贵族,照样不能真正掌握王权。

想到这里,慕容嫣的眼睛露出一丝疲惫和忧伤,强迫自己撒娇道:“大相先回避一下,我换衣服。”

伏吕笑道:“老夫老妻了,还回避什么?”

两人都是用鲜卑语说话,因为这里没有外人。慕容嫣红着脸作尴尬状:“方才受了惊吓,不愿让大相看到我不好的地方……你就出去一下嘛。”

伏吕一寻思,嘎嘎笑道:“胆子也太小,公主不会尿|都被吓出来把裤子|湿|了吧?”

慕容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挂着微笑轻轻推着伏吕:“你就先出去一下嘛。”

“好、好!”伏吕笑了一声,总算转身向外头走。

慕容嫣急忙一拉帘子,放下怀里的大衣,把身上沾了许多血迹的丝绸解了下来,直接丢进一旁的火盆。

然后她又找了一身干净的抹胸、丝衣,解开了身上的白绫胸|衣,也丢进火里。旁边的梳妆台上有副铜镜,她看到了镜中自己美好的线条,圆|润饱满的胸,酥|胸|下边线条骤然细|软,平滑的腹部犹如蛇身一般紧致柔|媚。

她的手指不由得轻轻抚过那线条,缓缓叹了一口气。她闻到了血|衣烧烬的味道,蚕丝、血烧糊之后,浓烈味道,让人觉得好像有一把烧红的刑具烙在了娇|嫩的肌肤上,她的身子轻轻一阵颤|抖,一滴眼泪悄然从脸颊滑落。

……当天晚上,慕容嫣就和伏吕一起搬进了州衙内的公房里安顿,虽然没有行馆这么舒适,但更安全。州衙建筑群是一个半堡垒式的防御工事,不仅作为地方长官的办公之所,也是官员为天子效忠到最后守土的地方。假如鄯州被敌军攻破,州官可以集结部队在衙门工事里进行最后的顽抗,以尽守土之责。所以这里边是很安全的,刺客什么的根本进不来。

伏吕就睡在身边,慕容嫣听习惯那如雷一般的鼾声,但今夜却觉得额外陌生,被吵得怎么也睡不着。

她的脑子中不断浮现出那黝黑粗糙但英气逼人的音容笑貌,不断听到那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天命或不可违,命运或不由己,但人仍可自主行动。改变一切,那样的人才可以开创自己的事业……”

“我在这里,不必害怕。”……她看到了坚定而温柔的目光,在静静的夜色中闪烁着揪心的光辉。

……

黑暗中,慕容嫣的肩膀默默地抽动,她的心又酸又刺痛。有时她注意到了旁边轰轰的鼾声,又觉得很自责。伏吕虽不好、虽只是联姻,但他并没有多少对不起慕容氏的地方,帮助王室恢复王权,平时对她不好但没有太多坏心,而且他是名正言顺的夫君……慕容嫣想:我躺在夫君的身边,却想着另外的人,这是不忠?

继而她又宽慰自己:他心里也没想着我,危机之时根本不顾我的死活,我只要身体是忠贞的,并没有什么错吧?谁知道我在想谁,我想着谁,管得着么。

就在这种左右纠缠之中,她总算睡了过去。

第二天,伏吕提出三天之后回吐谷浑,双方秘密定好了行程……因为昨夜的突发事件,让鄯州军方变得有些敏感。其实吐蕃要实施伏击或者刺杀难度实在很大,并不容易。因为自积石山之战后,吐蕃东线已完全沦入唐军之手,要穿越敌占区真是个高难度的技术活。

薛崇训为了炫耀武力震慑吐谷浑,邀请了伏吕等吐谷浑使节到城北校场阅兵。

现在是初春,虽然没有沙场秋点兵的萧瑟,但雪花飘扬中几千甲兵列在雪地里,场面也是十分可观。

左右前后三尺距离占一人,已是十分密集的队形,骑兵需要的空间更大。饶是密集,数千人密密麻麻站在一起都得近二十亩地。

薛崇训身穿官服,策马而来,伏吕等吐谷浑使者几慕容嫣也跟在左右,一块儿来看这股唐军。和谈成功,他们便会开拔出境,驻扎在吐谷浑王城。

战旗在寒风中烈烈飞舞,除了写着国号“唐”的旗帜,还有伏俟道行军总管薛的旗帜,因为这支兵马的兵权在薛崇训手里,另外还有主将张五郎的旗号“右金吾卫将军张”。

也不知道身边这些鲜卑人看到将要占领在自己领土上的唐军,作何感想?薛崇训想他们的情绪一定很复杂,此时的唐军驻扎并不能完全算作征服者或者侵略者,因为周边国家对唐朝的认同感还是很大的。

第三十三章 土堆

在薛崇训的想法里,现在这种场合需要当众说几句话,也就是训话。但当他想好了台词开始喊的时候,发现效果不佳,恐怕多数人都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宽达几十亩地的校场,雪花中寒风一吹,风声又很影响音效,也没喇叭,薛崇训就算站在前面的一个小土堆上声音没什么气势。

不过既然已经开头了,他只好硬着头皮把后面的词儿一起说完,也不管离得远的将士究竟听不听得见。最后他仰望飘扬着唐字的旌旗,来一句“为了大唐,也为自己的父老亲人。”倒让听见的将士有些动容。

毕竟这时候的人很少能亲耳听到政客的演讲和花言巧语,他们以为是真的。

不知道这些词儿是否感动了将士,或许很多人根本没听清;但至少感动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汉人,却是鲜卑人慕容嫣。

慕容嫣看到身穿圆领官袍的薛崇训站在高高的土堆上,面对一大群目不转睛仰视他的汉人,此情此景让她觉得薛崇训的身影愈发高大起来。她不知道这种政客的新鲜煽情伎俩,见薛崇训一脸正气,并不觉得他是在讲故事,虽然那本就只是故事。

不少古人信举头三尺有神灵,对未知有敬畏心态,所以誓言基本不会乱说。慕容嫣听到那低沉的富有磁性的真挚誓言,轻轻抿着朱唇,也是有些动容,心里酸酸的。

在她的心里,土堆上那人真挚、忠诚、冷静、力量,并怀着对芸芸众生无尽的仁慈。

“站在大唐的旗帜下,站在列祖列宗的英灵下,我剑南军承诺永远忠于社稷,勇猛无前……为了大唐,也为自己的父老亲人。”

这些东西对薛崇训毫无压力,在记忆里,那些满肚子男盗女娼之辈在升国旗时能说得眼泪直迸,忠党爱国是言语得含情脉脉……那么现在说几句台词有何不妥?

剑南军本就是刚招募不久的长征健儿,将帅多年轻义气涉世未深,有的已经被感动得跪倒在雪地里,第一回仰视军旗能如此富有感情。

“国运永存……”前边一些人嘈杂地呼喊起来。薛崇训手按佩刀,取下头上的官帽,久久环视众军。

甚至他自己都有些动容了,但是他明白人很复杂,特别是在站的官僚将帅,在危急时刻也许能富有牺|牲精神很气节,却受不了利益的诱|惑,受不了用民脂民膏锦衣玉食的诱|惑。

慕容嫣抬起头看着他伫立的身影,想起昨晚他保护自己时的勇敢,呆呆坐在马上久久无语。

这时薛崇训从土堆上走了下来,对伏吕笑道:“大相看到了,即将驻防王城的剑南军军纪严明,不仅不会给吐谷浑百姓带去灾难,反而能保护你们的安全。”

伏吕也感受到了唐军的一种无形力量,正如汗王慕容氏说的一样,他强笑道:“如此甚好、甚好。”

众官僚使节检阅罢,便掉转马头回城,薛崇训根本不管军中的事,都交给张五郎了。

……

虽然已是初春时节,但外头仍然又是风又是雪,薛崇训自然回签押房呆着了。这公房比大堂小,只要在里面烧两盆火,然后把门窗一关,便能逃离寒气。

现在各人都有各人的事做,宇文孝好像带情报局宪兵司的人去抓那家办丧事的人了;张五郎在准备剑南军调动的事务;而王昌龄在边上看公文,很细致地监管着州郡中的政务,这些事儿确实要有人瞧着,明面上官府得讲理不是,否则造成黑白不分的理政局面,民怨一起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

就薛崇训没啥正事,既不管军队也不管政事,也不管案件。他要干的事就是把恰当的人弄到恰当的位置上,然后想办法对付那些对自己不爽的人,比如被一刀砍了的那前鄯州长史。

他烤了一会火,便把腰间镶满宝石的横刀取了下来,然后寻来块白绸巾,拿着东西坐到炕上去了。炕上摆着一张燕尾翘头案,他将横刀拔将出来,把刀鞘放到了案上,拿起白绸开始细细擦拭刀锋。

这玩意久了不用会生锈,时常擦擦上点油能保养好一些。对于薛崇训这样的州官来说,很难有机会亲自肉搏,但万一遇上了就是玩命的活,就像昨晚那样。所以平时有点准备要好一些。

而且擦刀身的时候,他会产生在酒吧里擦酒杯的错觉,感觉还不错,心情很平静。

突然发现刀锋上有个缺口,薛崇训抬起手了,仔细瞧了一阵,脑子里浮现出那时的打斗场面,想起来正是用刀格挡的时候被硌掉的一块,越是锋利的刀刃越容易受损。

白无常正在边上安装琴弦,大白天的大伙都各自找了些事做。她见薛崇训也无聊地拾掇他的横刀,尽干些琐事,不由得笑了笑。

这时薛崇训看刀身时,突发奇想说道:“横刀用处很广,但这刀设计有缺陷,两侧少血槽,捅|进去就不好拔|出来、致命性也不佳……七妹,来给我磨墨。”

白无常不高兴道:“没见人家正忙么?”

薛崇训道:“赶紧的,你吃住在州衙里,都不用花钱的啊?做事儿抵伙食费。”

“小气!”白无常丢下琴弦,还是站了起来,跪坐在炕上乖乖地磨墨。她嘴上说不愿意,但是和薛崇训一块儿做事,其实是愿意的,虽然只是充当磨墨的丫头这样的角色。

薛崇训展开宣纸,潜下心来开始画图。薛家世家大族,他小时候什么东西都接触过一点,丹青虽然不擅长,但基本的笔法还是懂的,画一把横刀仍是有模有样。

设计好血槽,他的思维被激发,觉得前世记忆里的东西还是大有可为的。虽然电报、发电机、蒸汽机什么的玩意没法弄出来,但比如改造一下兵器什么的确是可以。横刀有了血槽,杀伤力应该更大……坏处是很容易就能被周边敌国学去,这玩意被就没啥技术含量。

他想了想,又想起火器方面。火枪枪管怎么造?他没学过机械,对这个实在没多少研究,而且火药的成分如何提纯他也不得要领。

大炮?也是有技术要求的。他忽然想,如果有可以爆炸的炮弹,用抛石车投出去有实用价值么?

薛崇训突然想到了石堡城,那峭壁上的城堡虽然易守难攻,但如果有明朝的红夷大炮不间歇地狂轰滥炸,那堡垒只有那么大的面积,估计直接被炸成废墟了。问题就是红夷大炮属于弹道学等科学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薛崇训现在是不可能造出来的,给多少钱都弄不出来。

而世界上其他国家比唐朝落后得多,进口武器也无从谈起。

他细想之下,又想到了明朝特色的“毒气弹”,把砒霜、巴豆、鹤顶红等玩意混合在炮弹里丢进城里……烟雾弥漫,上吐下泻。恐怕比拿人去强攻要有效果罢?想到这里,薛崇训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想象一下那屁大点的乌龟一样的石堡里毒气弥散数日,数日不行,一个月两个月?里面的人不死也得疯掉。

但按照唐朝吐谷浑签订的条约,攻城的责任由吐谷浑人负责。薛崇训想做出一批武器支援吐谷浑军,又觉得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不若让唐军想办法投弹,让吐谷浑人去送死。这样朝廷清查功劳时,下石堡城的丰功伟绩定然少不了他薛崇训的一份。

薛崇训想干就干,当即便从炕上下来,“我去见见伏吕,再商议一下具体事宜。”

商议这事儿倒没什么难度,唐军主动帮助他们攻城,又不要条件,他们有什么理由拒绝?

薛崇训穿好靴子,从签押房出来,直接沿着长廊去伏吕的住处。昨晚他们就搬进州衙来了,都在一个院子里,见伏吕倒是更方便。

突然从烧着炭火的温暖的签押房出来,被凉风一吹身上还有点烦冷。薛崇训哈了一口气,顿时白雾一阵就像在抽烟一样,他拉了拉两襟,加快了脚步。

走廊顶铺满积雪,尽头有一排房屋,伏吕就被安排在这里的一处套房里,有公案也有暖阁。地方自然比行馆狭窄老旧,好处是安全,衙门里随时都有人防卫。

薛崇训敲了敲门,不一会门便开了,只见是慕容嫣站在门口。薛崇训问道:“大相呢?”

慕容嫣道:“他带着侍卫出去了。”她一说到出去了,神色竟然有些异样,呼吸好像也不畅了。

薛崇训见其神情,怔了怔,心下也顿时荡起一圈微微的涟漪。

慕容嫣垂下头,用手指轻轻按住胸口,缓慢而断断续续地说:“外面风大,要不卫国公进来避避寒意,等他一会儿?”

薛崇训沉默了一阵,心道:不过就是坐坐,并没什么大不了的,难道我还能比现在的人还封建古板?于是他便应道:“那行,我正有事儿找他商议,就稍候一刻。”

他说罢见慕容嫣让开门口,便轻轻提起长袍下摆,跨进了门槛。

第三十四章 墙角

请薛崇训入内后,慕容嫣反手掩上房门,并闩了门栓。薛崇训突然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门栓。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仿佛能看到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慕容嫣的耳|根顿时一热,忙抽开门栓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薛崇训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又把门给闩上了,“外面风大,不闩上风一吹就开门灌进来。”

“嗯……”慕容嫣目光游离,连正眼都不敢看薛崇训一眼。当她转身坐回椅子上时,忍不住看了一眼薛崇训,只见他也在注视着自己,遂赶忙看向别处。

只见慕容嫣穿着紧身的窄袖袍衣、下着长裤,腰间用绸带一束,让腰肢形如水蛇一般柔韧婀娜,加上那紧|窄的袖子,呈现出纤细的手臂与腰身,突出苗条的身段。这鲜卑族的女子衣服倒是更合薛崇训的审美观,而实际上汉人的常服也是鲜卑服饰一系,受到了他们的影响,平时也穿胡服,只是在正规祭祀场合必须穿宽大飘逸的汉服。

薛崇训细致地打量着慕容嫣的身段,她虽然穿着长裤,但上身袍衣很长,长窄的衣服裹在身上,被腰带一分为二,下面就像半截裙子一样,把臀部的轮廓曲线展现得动人心魂。

如此安静的环境,孤男寡女闩在同一屋里,气氛到位,薛崇训被她那摇曳的身姿一诱|惑,竟然有些口干舌燥。

他心里又隐隐有些不安,虽然是唐代,虽然是胡人,但俩男女关在同一个屋子里,恐怕也难免让人误会……是误会吗?

但人的心理很奇怪,越是担心就越是心动;越是不允许的孽缘,就越想去逾越。薛崇训自嘲:我年近而立之年,莫不是还有叛逆心理?

“卫国公稍坐,我为你沏茶。”慕容嫣很不平静地说了一句平淡的话,眼睛只是看着地板。

灰色的地板,陈旧的房间,一切都那么古旧而灰暗。这鄯州州衙实在有些年头,经历过岁月和战火的洗礼,修修补补继续使用,便是这么副模样。但正因如此古老的环境,红颜仿佛更有内涵,受古宅的衬托,在她美丽的外表下好似沉淀了历史的幽怨。

薛崇训说道:“我要是真等回来了大相,我们被人撞见关在屋子里,后果可能有点严重。”

可能、有点,说得轻巧。慕容嫣幽幽问道:“会怎么样?”

薛崇训略一思索:“得看大相怎么态度,是隐忍顾全大局,还是恼羞成怒?你最清楚他的性子。如果是我换作伏吕的位置,肯定是后者……”

慕容嫣脸色有些惨白,轻咬了一下朱唇:“恐怕他和卫国公一样。”

“这样的话,以前几个月的和谈努力全部白费,我自然不会放你们回去,伏吕只有死,吐谷浑越乱我唐军越好打。而你会受到保护……就像昨晚一样,无须计较代价。”

慕容嫣恢复了些许理智,急忙站了起来,“我不能让王弟陷入困境。”说罢走到门口,去抽门栓。

“绷”地一声轻响,薛崇训的手掌按在了门板上,低下头轻声道:“鄯州州衙是我的地方,会给伏吕机会让他当场撞破?”

“不是……不是这样的。”慕容嫣急忙摇头,“卫国公请回,稍候再来罢!”

薛崇训突然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肢,大手从她的腋|下顺利地穿插过去,一把搂住她的后腰,埋下头将嘴唇靠在她的耳边:“在遥远的东方,没有人能阻挡你的心。让我感受一下,你的心真的静如止水?”

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按在她那饱满的胸脯上,手指轻轻一用力,便形成了几个圆|滑的凹陷。

慕容嫣几乎要哭出来,挣扎着从薛崇训的手掌中逃离,逃到墙角,用后背紧紧贴着陈旧的土夯板筑墙壁,“你不要过来!”

“我没过去。”薛崇训叹了一口气,“此次一别,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相见?告辞。”他说罢很干脆利索着一抽门栓,双手各抓一扇门,呼地一下打开,寒风骤然灌入,光线也是一亮。

“等……等等!”慕容嫣突然喊了一声。

“怎么?”薛崇训回头看时,只见她已是泪流满面,他感到很意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瞬息之间薛崇训便品味到了此中曲折,明白刚才那句怎么完全是废话,他也不等慕容嫣回答,直接跨出门槛。

慕容嫣颤声道:“你能再停留片刻吗?”

薛崇训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又没说走,等我交代一声。”他走出门,正见有个穿绿袍的书吏从长廊那边走过来。

书吏见着薛崇训忙站定抱拳躬身道:“小的见过明公。”

“叫什么名字?”薛崇训问道。这衙门里人不少,虽然各官吏他都看熟了,但谁是谁名字实在弄不清楚。

书吏听罢脸上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刺史怎么关心起他的名字来了?当下忙抱拳恭敬地报了名字职位。

薛崇训点点头,招了招手,“有件事交待你去办。”书吏忙附耳过来,凝神听着。薛崇训道:“你去仪门外边呆着,瞧见吐谷浑大相伏吕回来,就找个由头说几句话拖上片刻,然后差胥役过来打门,明白?”

书吏也不多问,只管应道:“小的记牢了。”

“很好,我亲自交给你的事,要办好了。”

“是、是。”

薛崇训满意地挥挥手:“去罢。”他倒不怕什么流言传出去,正如刚才对慕容嫣说的,在遥远的陇右道一切都不是问题,吐谷浑人过两日就要回西海那边了,这边的八卦和他们有啥关系?

他左右看了看,然后轻轻跨进门去,再次将门闩住。慕容嫣还站在墙角里,她眼旁的泪痕看起来可怜极了,眼巴巴地看着薛崇训颤声道:“我们……我们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薛崇训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说的谎言,尽量用很随意的步调向她慢慢走去,“只是再多感受一刻彼此的心一起跳动,但要防止别人误会。”

“你骗我,我……又不是三岁孩童。”慕容嫣咬着朱唇道。

薛崇训听罢心里一阵好笑。

慕容嫣用哀求的语调道:“我只是想和你多呆一会,不要做那样的事好吗?”

第三十五章 柔荑

“不要再往前走了!我们就这样说说话好吗?”慕容嫣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说着。平时的慵懒、高贵,此时已然荡然无存。就算见识过残酷斗争的公主,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成年的凡人,她会害怕严重的后果,她会舍不得已经拥有的一切,她会担心亲人。

但是她和薛崇训一样会被诱|惑,从宴会上看到薛崇训对女人的温柔起,她就一步步地被向深渊引|诱;最初的羡慕,到每一个暧昧的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亲昵的话语,无不在有意无意中撩|拨着脆弱的理智;进而突然遇到危险,在无助与恐慌中,那种依赖在她心里的烙印是如此深刻;然后在校场上,薛崇训在她心目再次树立起高大的形象,虽然这个形象也许只是个幻影……可是情愫本身不就像泡沫那样短暂而脆弱吗?

落花与流水,诗人总是用这样的事物地类比那虚无缥缈的东西。

薛崇训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虽然走得很慢,却一直在向前。每一步他都仿佛能感受到不同的情绪,其中有残忍,他觉得自己很残忍。如果慕容嫣拼命反抗,按照薛崇训的一贯风格他是绝不可能强迫她的;他没有强迫别人的身体,却在强迫心灵。

“我在这里,不要害怕。”薛崇训语调低沉稳定,还很温柔。但在他自己听来,却充满了冷血与欲|望。

这句话,慕容嫣仿佛回到昨夜,昨夜那血迹斑斑的场面,无助地抓着他的手,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没法拒绝,除了受到诱|惑还有无助,她害怕面前的人突然转身走掉。

就像明明知道那是毒药,却不能不喝下。

风吹得紧闭的雕木窗子“吱吱”轻响,在充满了寒冷的声音中,薛崇训仿佛听到了“波”地一声是花瓣被揉碎的声音。

走到她的跟前了,薛崇训一面亲昵细语抚慰她的担忧,一面缓缓地埋下头。慕容嫣无力地向摆脱被他亲时,结果他只是在吻她脸上的泪水。

粗糙的舌|尖从脸颊上抚过,怜悯掩盖了情|欲;而他的手指也轻轻刮过另一边脸蛋,仿佛在帮她擦拭泪水。

“咸|湿的,还有点苦……”薛崇训不忘说出它的味道,“嗯,还很香。”

她的身子已经软得没有一点力气了。这时薛崇训的手掌灵巧地伸到了她的脖子上,从领子里伸进去,覆盖到了娇|嫩的肌肤上。

“不要怕,驻扎吐谷浑王城的剑南军兵权在我手里,可以保护慕容家的一切权力。”薛崇训继续安慰她,低沉的语调就像咒语,催眠了她的意志,无法作出哪怕一丝的反抗。

邪恶的手指沿着胸衣的内部、压着光滑如缎的柔|软肌肤一寸一寸地入侵,他摸到了一颗早已充|血变|硬的乳|尖,手指轻轻一|捻,就听到一声迷|乱的呻|吟。她那空洞的眼神呆呆地看着上面陈旧的屋顶、微亮的天窗,朱唇轻启,喘|息起来了。

“我……我怎么了,这样做是不对的!”她仅存的一丝理智牵引着软弱无力的手臂轻轻推攘在薛崇训的心口。

“谁知道?”

这种时候薛崇训哪里还能停止,他的动作毫无征兆地变得急躁起来,用一只手按住了一个高耸的柔软的乳|房,很快就把它压扁,柔软的波浪受到手掌的压力向两边逃逸,继而一抓它们又反弹起来,在掌心中变幻着各种各样的形状。

“咕噜……”安静的木屋中突然一声诡异的吞口水的响亮声音,十分突兀。薛崇训听到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尴尬。

薛崇训有些粗暴地把住她的双肩像掰汽车的方向盘一样把她的身体转了过去,撩|起她的袍衣下摆,开始褪她的长裤,直奔目标。

慕容嫣还顾不上积蓄力气反抗,翘|臀就凉飕飕地露了出来。她只是舍不得薛崇训对她说话的声音、舍不得他的一个笑容、一句暖心的话,并不想走入罪恶的背叛深渊,但别人要的不是那些东西,要的是这种欲|望。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慕容嫣带着哭腔无力地沉吟着。

门窗紧闭,屋子里的光线昏暗,基调深沉,在灰黑的环境中,洁白的翘臀就像黑夜中的一轮皎洁明月。薛崇训赞叹于它的洁白色泽,赞叹婉转柔美的髋部,赞叹纤细的腰肢下饱满的线条。

他从后面伸手,从臀、髋向前滑过去,部分肌肤被冰凉的空气浸泡得起了一层鸡皮显得有点粗糙,而那藏在腿|根|部的柔软皮肤仍然很温暖。初时慕容嫣还因仅存的羞|耻心象征性地抵抗一下,待薛崇训的手指沿着毛|茸|茸的耻|骨搜寻到花丛中那颗小小的果实,就像手指打开花朵的花瓣,犹如游泳时分开某个温暖的波,很快他搜寻出了温|湿|缝|隙中跳动着的小突起,这时她便彻底放弃了抵抗,扭动着腰主动去接触有实感的手指。

“薛郎……薛郎……”慕容嫣紧紧抓着他的小臂。她的大|腿|内|侧冰凉一片,滑|腻的温|热的花露流到肌肤上很快就失去了温度,变得冰凉冰凉。薛崇训感受到之后觉得差不多了,时间紧迫没必要过多浪费时间。

“啊!”慕容嫣突然痛|叫了一声,抓住薛崇训手臂的素|手突然用力,长长的指甲几乎要把他袖子上的红绫掐进他的肉|里。

薛崇训忍住疼痛,柔|声问道:“怎么,痛吗?”他心里却一阵郁闷,一|摸|一把的水泽,这个早已成亲的鲜卑公主,还会疼?慕容嫣无力地说:“你慢点,我很久没有……没有……”

这时薛崇训才想起一个细节,慕容嫣嫁给伏吕已好几年却没有子女。薛崇训也没有,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是自己造那间“氤氲斋”的关系,蒸汽蒸多了容易出毛病。

“嗯。”他沉闷地应了一声。一只手臂伸过去,托着了慕容嫣的小腹,慕容嫣的双手紧紧抓着它,俯着身子|翘|着白|臀。她的姿势就像正站在高楼上,双手按在栏杆上正在俯身看楼下的秀丽风景。

那蘑菇一样的坚|硬|玩意推开一层层一圈圈柔软的波浪,缓缓地刮过,就像刮在慕容嫣的心头,让她的身子一阵痉|挛。

房间里是慕容嫣的有一阵没一阵的哭腔,还有她的娇|喘,还有很别样的粘|粘的哔|叽声音。而薛崇训没出声,他的手臂虽然承载着一个人的重量,但毫无压力,动作缓慢而不可抗拒,长长的拉动距离,从慕容嫣的缝|隙入口到心灵深处,每一处地方都被火热地刮过。

初时她像心神不宁,身子在扭动在纠结;过得一会便如垂死挣扎一样,身子绷紧了,脚尖垫起,用臀死死地向后抵住。薛崇训的手臂再次被拼命地抓住,她长长的指甲让他痛不欲生。

“快……我、我……”慕容嫣语不成句地说着什么。

薛崇训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猜测估计是要到山顶了,所以在要求加把劲?于是他便多用了几分力气,皮肤相撞时“啪啪”的清脆声音,好像在用手掌击打她的臀|部,而且还很有节奏感。

她哭了,仿佛遇到了什么伤心的事。

薛崇训也是头皮发|麻,背脊凉飕飕的,一手把住那温暖的柔软的美人髋部,飞快地死命地往里顶,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不料就在这时,突然门板“咚咚”地被敲响了俩声。薛崇训的注意力都在女人的身体上,一不留神被吓了一大跳,身体一阵颤抖……大坝坍塌,洪水汹涌的意像出现在他的眼前。

“不要……不要弄在里面……”慕容嫣忙哀求,但现在才说恐怕太晚。

门外响起了伏吕的声音:“还不快给我开门?”

这一声让薛崇训十分意外,这厮怎么直接出现在门口?放风的书吏呢,怎么没听见他打门?

完|事儿后的极度疲惫袭上他的心头,让他反应迟钝,对于意外完全没能马上应对。脑子里还一片空白,既不担忧也不紧张,那种疲惫仿佛把他所有的感官都掏空了一样。

慕容嫣也很慌乱,刚刚担心怀孕;现在听到伏吕的声音,她顿时冷汗直流。她急忙把腰肢向前一挪,让那棍儿从身体里抽了出去,转身可怜兮兮地抬头看着薛崇训道:“怎么办,怎么办?”

女人的无助让薛崇训镇定了许多,因为直觉一般的责任感激发了他。他伸出粗糙温暖的大手握住慕容嫣的柔荑:“别怕,有我在,深呼吸。”

第三十六章 金光

“找个借口先回答他。薛崇训沉声道。

慕容嫣一面拢了下头上凌乱的发丝,一面皱眉沉吟片刻,然后用吐谷浑语大声说了一句话。门外也传来伏吕的声音,叽哩咕噜一阵,薛崇训自然听不懂。

他左右一看,墙边有张旧案,案上摆着文房四宝等物,靠墙的地方还有一副横放的黑漆刀架,上面搁着长短两把唐刀。见状他便快步走了过去,一手扶住黑漆刀架,一手轻轻抓起上面那把刀鞘拿在手里。

慕容嫣的眼睛顿时一阵慌乱,忙低声道,“薛郎不要,我的弟弟怎么办?”她急忙移步过去想拉住薛崇训,刚一走才发现双腿发颤,竟是又酸又软。而且身体里留下的粘粘的东西让她怪不舒服,感觉那里的草丛也是黏糊一片,裙下冰凉冰凉。

她的眼神恐慌而担忧,走上前紧紧抓住薛崇训的手臂,深眼窝里带着异国风情的一潭水满是哀求。

薛崇训见状心下一软,垂头沉思片刻,沉声道:“公主多虑了,不到万不得已,我自然不会凭冲动蛮干。里面有个橱柜我先躲会,找机会再出去。但我得带把兵器防身,免得遇到突发情况束手待毙。”

慕容嫣听罢这才稍稍安心一些。薛崇训叹了一口气,对她说道:“放手吧,我先进去。”

“嗯。”

薛崇训提起长袍下摆快步走进暖阁,里头有道竹帘,竹帘里面果然有个木橱,这边的套房都是这样的布置,以前他就知道,果不出意料。

慕容嫣的裙下各种不适,整理了一下衣服,总觉得还有什么纰漏,但又无法磨蹭得太久,只好硬着头皮去开门。她满心都是担心和畏惧,但总算是见过场面的女人,事到临头能在表明上保持镇定。

“嘎吱”陈旧的木门开了,一个身上花花绿绿丝绸的胖子出现在面前,这个人对她十分熟悉却又十分陌生。也许是伏吕常在外面跑,青海这边风又大日照又长,他的脸很黑,这种黑和薛崇训那种健康匀称的晒黑不同,伏吕的脸黑得就像满是污垢,没有洗干净一样。偏偏他又穿了鲜艳色调的衣服,这么一反差对比就像一个乞丐刚刚捡到一包金子,豆浆喝一碗倒一碗那样的感觉。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

但慕容嫣对他的厌恶都在其次,主要的还是敬畏。她们慕容家长期依赖伏吕庇佑,生存仰仗别人的鼻息,这种心理不是一时半会能消除的。

十几年前吐谷浑有一场动荡,慕容氏的王权荡然无存,不再有任何贵族依附他们;到了慕容宣这一代,年轻的一代更无根基。然后在上层有广泛人脉的伏吕氏收复各部落,经过政治联姻重新把慕容氏扶上王位,当然实权仍在伏吕家族手里。慕容嫣一家长久以来的心理,就像一个被人们孤立的人,突然得到了一个善于交际的人的友谊。

在人的社会中,暴力并不是最强大的力量。政权、家族,与个人的生存法则有共同之处。一个被孤立的没有关系的人,很容易被人毫无压力地予以不公正待遇,欺软怕硬、人所好也;而一个在官府、豪强中有广泛关系的人,别人是不敢对他轻举妄动的,平时只能客客气气很讲理。故唐朝各门阀都会想方设计地联姻、结交,抱团结党不仅能自我保护,还是力量的源泉。

伏吕在吐谷浑的力量与之类似,慕容嫣敬畏他、害怕他,并不敢因为结交上了唐朝大国公就为所欲为……况且,男女之间的这种关系,是否真的牢靠?

慕容嫣努力将一切凌乱的心绪都抛诸脑后,一副慵懒无聊的样子打开门,正如平时的样子,就像一只懒洋洋的波斯猫。

伏吕用吐谷浑语抱怨道:“怎地这么久?”

听随意的口气,他并没有什么怀疑。慕容嫣的表情动作很到位,给人的感觉没事,于是其它细节都不会引起注意了。

她说道:“我躺了一会,起来时要穿衣服,不然被人看见衣衫不整像什么话?我们不能在唐朝境内失态。”

伏吕掀开门走了进来,笑道:“就我一个进屋,衣衫不整有何关系?”

慕容嫣忙道:“赶紧进来把门关上,怪冷的。”

伏吕进来后,本来在她的前面,但她让到一旁让伏吕先走,自己走后面。腰下又粘又湿,虽然长裤遮着,外面还有袍衣裙子,但她总觉得不自在,生怕被人发现,好像伏吕站后面就能看出弥端一样。这种感觉就像不舒服那几天,心里各种担忧各种烦躁不适。

现在她只想赶紧沐浴更衣。

因为心情紧张,她的额上起了一层细汗,便掏出手巾轻轻在额头上蘸了蘸,不料走神之下手巾掉地上。她犹豫了一下,才硬着头皮紧紧并拢着双腿蹲下去拾,生怕那潮湿的小衣把水渍印到外衣上。

伏吕一看她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异样地说道:“他们都在外面,这里没别人。”

“什么意思?”慕容嫣回敬疑惑不解的神色。伏吕摸了摸脑袋,摇摇头转身进去了。

见伏吕走进暖阁,慕容嫣十分担心他发现竹帘后面那个橱柜有什么一样,但转念一想他没事去翻看橱柜做什么……自己吓自己,只要别让人怀疑,暂时应该不会出问题!她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然后迫不及待地唤奴婢打热水。衙门给他们安排了丫鬟奴仆照顾生活的,一切都以礼遇之。

水打进来后放到暖阁里,白气缭绕中梳妆台上的铜镜很快蒙上了一层细珠子,镜像变得更加朦胧。

慕容嫣推伏吕出去:“你去外面呆着,我要沐浴更衣。”

伏吕笑道:“有什么我看不得的?”

慕容嫣心下顿时一急,无比担忧地轻轻瞅了一眼橱柜,幸好没动静。她了解一些男人的心理,这种火油一般的东西在某些时候是很不稳定的,很容易愤怒丧失克制。

情急之下她便恶言相向:“让你看了,你能做什么?平白折磨我。赶紧出去,一会就好!”

伏吕的脸顿时涨得跟猪肝似的,他那样子就像被人撕掉了脸皮,痛苦与羞耻、恼羞成怒。那方面好像是他的禁忌,极度自卑的东西会诱发极度的自尊、自欺、掩饰。

她的这句话,好像不是说他不行,而是说:你妈做过妓女!

“啪!”巨大的清脆的声音在慕容嫣的耳边响起。

她看见了金光闪闪,仿佛那漫天的烟花,嘣地一声在清澈的夜空中绽放,人们都可以飞起来了,轻飘飘地荡在空中,闭着眼睛虔诚地祈祷。

“丝……”隐约中她听见了金属摩擦的闷响,那是锋利的刀刃轻轻出鞘?

在最初的第一刻,她的内心的感觉竟然不是害怕,而是欣慰。那刀有心,有这份心,已经足够。那冰冷的横刀,已不再是暴力的代名词,它充满柔情地在落红漫天的点点花瓣中美丽地飞舞,划出极尽完美的弧线。

但慕容嫣一瞬间就从自己的幻想中回过神来,拼命地扑到橱柜跟前,用背使劲地抵着门,装得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蜷缩在橱柜前:“求求你,看在汗王的份上……”

她不是在求伏吕,而是在求另一个人。

伏吕怔在原地叹了一口气,怒火发泄后怜悯让他放下了胳膊,想去宽慰几句。但他不知道:当他在怜悯慕容嫣时,慕容嫣却在怜悯他、可怜他。

“你不要过来!”慕容嫣装作害怕,“你出去……别过来。”

“好、好,我出去。”伏吕有些自责地说。

慕容嫣此时轻松极了,好受极了。那一巴掌,是如此的好,直接打掉了她的背叛的内疚、良心的谴责。

慕容氏虽然丧失了实权,但地位明摆着,从小到大慕容嫣还没挨过巴掌,第一次体验,原来挨打能如此爽。

它就像对着一堆纠结的乱麻,飞快的刀刃一刀而过,一切都轻松了、干净了。

……水仍热,空气仍冷,浴桶里冒着白烟,让古意盎然的暖阁飘荡着轻轻的薄雾,一切都如梦如幻。慕容嫣轻轻抽掉青丝上发簪,头轻轻一摆,一头青丝便柔顺地散落在如玉如雪的肩上脖子上,然后她摇动着头调整垂发,很巧妙地遮住肿起的左脸。她要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现出来,容不得那伤痕影响她的美丽。

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做沐浴这么一件平常的小事,而是在婀娜放姿、而是在欣赏自己的男人面前翩翩起舞。

衣物一缕缕离开身子,她背对着竹帘面对着橱柜跪坐在浴桶里。迷人的含情脉脉地大眼睛注视那陈旧的橱柜,洁白的牙齿轻轻咬着柔嫩朱唇,削葱一样的手指放在自己美丽的右脸上。

弹性十足的饱满的胸部曲线在烟雾缭绕中轻轻地颤动。她扬起头,呈现出娇嫩的喉部肌肤,手指沿着下巴、脖子一路向下,脸上是迷离的陶醉的神情。

第三十七章 夜色

长史王昌龄半天没见着薛崇训,又没被人告知薛的去处,心下着急正想告知宇文孝时,有个书吏就到签押房来了,示意王昌龄屏退左右。王昌龄猜测书吏是为薛崇训的事儿来,便问道:“主公何在?”

书吏有些尴尬道:“在吐谷浑公主的房里……明公叫我在仪门看着那大相,不料张判司非让我拿刑典册子。我说明公亲自交代了事,他不信以为我想过不去。唉,张判司是我的顶头上官,我想着去拿个东西也耽搁不了一时半会,便跑着回司法房了。哪想得运气不好,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吐谷浑大相,结果刚离开一会……”

毕竟是刺史的私事,书吏说起来也有些不自然,但他倒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不对,谁叫吐谷浑在战场上打不过咱们大唐?打不赢低声下气来求和,就活该。

王昌龄愕然:“主公现在还没出来?”

“可不是……”书吏道,“我办砸了差事,心里老担心,一直在廊道上转悠盯着,没见明公出门。王长史,这、这可怎么办才好,明公在里边会不会出事?

王昌龄常常见薛崇训练武,沉吟片刻道:“安危倒不打紧。”他说罢心道薛崇训这么久没出来,多半是躲起来了。

想刚认识薛崇训那会,薛崇训也帮王昌龄处理过私事,进而让交情更加亲密,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回薛崇训遇到了麻烦,王昌龄也决定帮他稳住局面。他寻思之下,觉得这事儿先不张扬最好,便交代司法书吏不要乱说话,又出门到内宅跟前逮着了个奴儿,叫她回去向程婷带自己的话,说薛崇训有公务出去了,可能要晚点才能回来。

不料这么一个晚点儿,薛崇训天黑了都没能出来,那伏吕也没离开过套房。

伏吕也知道自己干错了事,一直在那向慕容嫣道歉……但是道歉在什么时候都有用的话,官府还设大牢作甚?打女人,慕容嫣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

最后两人相顾无言,天黑了伏吕便闷闷地进暖阁睡了。

慕容嫣在梳妆台上默默地坐了一会,权衡利害之后觉得和伏吕赌气没意思,也有点害怕他,只好跟着走进暖阁。她都觉得自己很奇怪,要是在以前,肯定不会让着这个大相,但现在变心了反倒很顺从。

掀开竹帘走进去,她急忙就看了一眼那橱柜,没有任何动静。想着薛崇训竟然躲在里面长达一两个时辰,真难为他……人家堂堂大唐帝国的国公,就是某汗国的大汗也不定比得上,而就是这么一个国公,居然躲在橱柜里……慕容嫣越想越觉得薛崇训可爱,想想他的造孽样,忍不住就笑了出来,她急忙用手捂住嘴去看床上的伏吕。好在伏吕背对着这边。

慕容嫣不敢弄出声音,不然被伏吕发现她一个人在那笑,神经病么?

但是这忍笑啊,比忍哭还难……她平时的仪态在昏暗的光线中荡然无存,裂|开|嘴|儿大口吸气才勉强没弄出声音,真怕一不留神就“噗”地把笑声放出来了,于是她急忙咬住自己的小臂。疼痛传来,和心里的乐子抵消,总算笑意淡了一些。

轻轻掀开翠袖,只见两排嫣红的牙印。

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忽然又幽幽叹了一口气:多希望这牙印能变成疤痕,永远不要消失,能时不时掀开来看看,回忆这些美好的时光。

成亲都这么久了,居然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

就在她自娱自乐的当口,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床上传来了伏吕“呼呼”的鼾声。就在这时,橱柜轻轻响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开门。

只见薛崇训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灰头土脸的十分狼狈。

慕容嫣心下一紧,心口扑腾扑腾的起伏,忙用手按住柔软的胸|口,另一只手抬起来,把食指放在朱唇上,轻轻“嘘”了一声。

薛崇训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灰脸上的一对眼珠子却闪烁着明亮的光,很专注地注视着慕容嫣。他在里面看了慕容嫣沐浴时各种撩|人的姿势,身体的各种美丽部位,忍耐了许久,刚刚又见慕容嫣一个人在那时而高兴时而忧伤……美人的一笑一颦都那么诱人。

薛崇训色|胆包天,走出来第一时间没想着出去,直接搂住慕容嫣的纤纤腰肢,嘴就吻了上去。

慕容嫣的心跳加速,担忧又不敢说话,半推半就了一番胸|部再次失陷,一个奶|子被抓得隐隐作痛,却又涨得难受,乳|尖也硬|了。面对一个她中意的男人,很容易就动|情。他的气味、触觉都如强烈的春|药,一碰就着。

就在头昏脑胀的迷|乱之间,两人衣服都没脱,就不知薛崇训怎么就把他那长东西放进慕容嫣的身体里面了,他一手托着慕容嫣的臀|部,一手环抱着她的水蛇|腰,快速地动弹起来。

慕容嫣的鼻子里逃逸出两声沉闷的极度压抑的哭腔,她急忙用袖子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但片刻之后呼吸不顺畅胸|口一阵发闷,加上极其强烈犹如被闪电劈中的感官刺|激,天旋地转的她差点没晕过去。她忙拿开袖子,张|大了小|嘴拼命喘|气。

薛崇训见状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咬住什么东西忍一会,等等就没事了。”

慕容嫣忙把嘴|贴在薛崇训的肩窝里,突然被那长|活|儿深深地一顶,仿佛进入了她的心口一般,“呜……”她哭了一声,发出声音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那声哭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吓了她自己一跳,忙死死抱住薛崇训。薛崇训也吃了一惊,忙停了下来,静听动静。

过得一会,慕容嫣忍不住垫起脚尖,把小嘴够到薛崇训的耳边悄悄说道:“他睡着了雷都打不动,你……别停下。”

薛崇训听罢便无压力,继续做起了活|塞运|动,这会儿下边已是沼泽一般,摩|擦之下哪里还能安静,“噗哧……噗哧……”的声音在凉凉的空气中分外清晰。

慕容嫣张嘴咬住薛崇训胳膊,想用力咬却又舍不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第三十八章 织物

雪晴了阳光明媚,但气温并没有因此升高,让人爽心悦目的是乌云消失后这边的天空特别蓝,纯净得能叫人产生敬畏之心。

吐谷浑使团明日启程,今天是在鄯州的最后一天。双方的和议已经大致完成,并拟好了奏章送长安。现在第一批进入西海地区的小股前锋部队已整装待发,准备和吐谷浑使团一起去王城。他们除了充当前驱队伍,也能顺带保护伏吕等人归途安全。人数不多几百人的规模,是剑南军中的前锋。

张五郎已获得伏俟城行军总管薛崇训授权指挥剑南军八千人的兵权,这次调兵前夕,作为剑南军主将的张五郎也在州衙签押房里坐着,说一些细节上的事儿。

签押房里放着几杯上好的热茶,淡淡的热气清香缭绕,倒是让房间里多了几分暖气儿。

北面有张大案,后面有把软木椅子,平时候薛崇训办公便是坐那里;但现在他没坐椅子上,而是在北面靠东的炕上,因为伏吕爱坐炕上,薛崇训便陪着。陇右这边的天气比长安要冷,但薛崇训觉得这边的人并没有因此就耐寒,冬天他们穿得很厚,进门就想烤火。伏吕就是这样,一进签押房就坐到炕上,薛崇训只得陪他们坐一起。慕容嫣也在,坐在伏吕身边,与薛崇训隔着一张燕尾翘头案。

下首放公文的柜子旁边也有张几案,王昌龄常坐那胡床上看来往官文各地卷宗,现在他还是坐老位置;身穿戎装的张五郎怀里抱着头盔,腰背笔挺地坐在一旁。几个人便在这里商量着吐谷浑驻军和后勤的公事。

那天议和的时候,主要由薛崇训出面讨价还价,但今天他的话就很少了,基本不怎么开口,就是听张五郎等属下汇报军政细节,然后听伏吕诉苦。

每当有人发言的时候,薛崇训就礼貌地转过头,面带平和的微笑好像很认真地倾听,其实他满脑子根本没想那些杂七杂八的具体琐事……和谈合作的大方向已经谈妥,其他的事他管个毛,属下幕臣爱咋办就咋办。

他想什么……想女人呗,慕容嫣就坐在对面,他心里在思索她的事儿。

脑中全是她的长|短呻|吟好似仍在耳际,那些温存、余香、心动好似就在刚才。还有在她身体里抽|动时的强烈|酥|麻的快|感,能让人头皮抽|搐发|麻,印象十分深刻。他怎么舍得慕容嫣?

薛崇训难忘她的情,也贪|恋她的美色,没法子,男人就喜欢各色美女。有时候他觉得欲|望比情感还要强烈。金钱、美色、权力、虚荣,可以战胜人的很多信念,这几乎是一种本能。

讨价还价仍在继续,薛崇训知道他们谁在说话,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但完全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他早已走神了。

忽然小腿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把薛崇训从痴|呆中惊醒,很快反应过来是一只没穿鞋的脚。他转头看了一眼慕容嫣,只见她也大胆地看着自己,娇|嫩的舌尖轻轻舔了一下朱唇。一瞬间的妩|媚,转眼间已正襟危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不想慕容嫣这女人竟然当众玩起这套,果然鲜卑女子比汉人还要热情|放|得开。薛崇训忙用不经意的眼神看了一眼案头,这张燕尾翘头案横放在炕上,案头正好有个大水壶当着,下边的人看不到案下的东西。他见状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虽然按照议定条款免除伏俟城昌元二年纳币,今年的军费由我大唐支付,但沿西海运粮草辎重路途坎坷遥远太耗民力物力。伏俟城须帮助筹备粮秣,我们用金银丝绸支付。薛郎以为如何?”张五郎忽然问了薛崇训一句。

薛崇训一门心思都在书案下面的那只小脚上了,压根不知道他们在说啥,被一问脸上立刻浮现出茫然的表情。但他倒是有急智,立刻就点头煞有其事地说道:“很好,五郎所言极是,我没有意见。”

在这一刻,薛崇训的眼神真是无辜极了。慕容嫣一不留神,“噗哧”一声笑出来,房间里顿时尴尬而疑惑,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她。

慕容嫣的脸唰一下红了,张了张小嘴想找借口,但一时想不到合理的借口,急忙坐正了身子,直着背一脸庄严。

大家的话题被这么一个小事打断,但见她那副模样,也就没过多注意,片刻便开始继续说正事。

慕容嫣再也不敢盯着薛崇训看,但偶尔会强装着毫不在意的神色看他一眼,惊鸿一瞥。

而薛崇训虽然一直在走神,却比慕容嫣镇定得多,整个上午没有露出几乎一丝一毫反常。他只是有些伤感,有点舍不得慕容嫣走。

从木雕窗户中泄漏出来的一线阳光,很轻柔很美好,让薛崇训的心情愈发柔软。那束光中是如此清楚,甚至能看见它里面细细的灰尘快速而小幅地舞动,小东西就像有生命一样。

他发现自己是一个矛盾的人,内心的两种东西让他常常感觉好像站在十字路口。

如果是史上的刘邦,风格很稳定,怎么有利怎么干,几乎完全无情无压力;如果是李煜,怎么好玩怎么干,完全不管国政大略。

刘邦得到了成功,李煜得到了享受的过程。可怜薛崇训是矛盾的人,在两者之间徘徊,能得到什么?又或者兼得?

薛崇训一直都没说话……或许就算选择美人而和吐谷浑开战,只是影响了大略中的一部分,但是整个大布置不就是这么一个个环节组成的么?

从促成扩大“健儿”募兵制的规模,和慢慢等待节度使权力的扩张,距离成功还有很长的路。

他走得这条路,难度很大,成功的可能实在很低,但有什么选择?否则武三思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

……总算理解了,当一个人要得到,就会失去。一个一心要成功的人,会轻易放弃很多东西。

但薛崇训不是一个什么都放得开的人。他无法战胜自己,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

签押房里的公事总算说完了,众人陆续站起身来告礼。伏吕和慕容嫣刚走到门口时,这时慕容嫣突然回头问道:“对了,卫国公对鄯州熟悉,你知道鄯州哪里卖的丝织物最好吗?明儿就要走了,我想带点东西回去。”

一个出门乘车有人赶车、骑马有人牵马的官僚,薛崇训其实对这座城市也不熟。但他想起程婷曾经提过一家绸缎庄叫扬州织造。于是他便随口说道:“听说扬州织造不错。”

慕容嫣嫣然一笑,有点深意的一个笑容,“听起来应该可以哦,扬州运来的?那是好远的地方,很难买到哦。”

薛崇训脱口道:“有的人东西,确实有钱也买不到。”

慕容嫣很平和地点点头,转回头去,不慌不忙地走了。

薛崇训从炕边走了几步,重新坐到他经常坐的梨花木椅子上。王昌龄也收起了案上的卷宗纸张,叠到一块儿,在案面上轻轻一杵,弄整齐了放到一边,准备吃饭。

等了一会,杂役便送衙门里的公家饭来了,菜式很简单,两个菜、一粗碗汤,这是按照律法定制的公家午膳规格。在汉人帝国,虽然有各种*纸醉金迷,但理念是儒家的仁政爱民,以“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为根本,明面上不可能太浪费。

薛崇训还好晚上可以回去吃程婷做的,王昌龄在鄯州没家眷,一直就吃这种公家饭。这时薛崇训突然有些同情他,便笑道:“咱们衙门养着一些官|妓,平日还不是闲置着,少伯没事去放松一下,别老是这么绷着。”

王昌龄慢吞吞地放下筷子,抱拳道:“主公好意心领了,只是父兄在时,嘱咐我:年少应固本培元,不然则父兄之过也。我不敢忘记父兄教导。”

薛崇训听罢心道,也对,还在长身体先养好点,以后才有能力玩更多女人。他笑了笑便说:“别客套放筷子,吃,吃了再说。”

薛崇训吃了两碗饭,然后拿起粗大碗里的汤勺舀了两勺汤在饭碗里,用筷子涮了涮,让饭粒都混到了汤里,然后扬起头一口气喝到嘴里,吞最后一口时,让汤在嘴里包了一块,嘴里的食物残渣都不见了然后才吞下肚里。

王昌龄好像也对薛崇训的这个生活细节很有兴趣,每次和薛崇训吃饭都会看几眼。现在王昌龄也学会了,不过他不是喝汤,而是倒茶到碗里,稍微改了一下。大概他觉得这样不浪费粮食吧。

待杂役收拾了碗筷,就端茶上来了,还有两碟茶点各放在薛崇训的桌案和王昌龄的大案上。

薛崇训一面揭开杯盖,一面开始想刚才慕容嫣的那个笑容,还有她的那句话。绸缎庄,是要在那里私会?

这时王昌龄站了起来,说道:“我四处走走,歇一会再来办公。”

薛崇训点点头,抬起头随意作了个动作,继续想慕容嫣那事儿。

第三十九章 偷偷

树上的薄薄雪迹在阳光下迅速消融,远远看去竟然能发现浅浅的绿意,薛崇训这才意识到春|意确实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渐渐到来。

毡车驶过大街小巷,有一条小巷子里有一群孩童正在嬉笑玩闹。有的围着一个插着扫帚的雪人转圈圈,有的揉着地上的积雪相互投掷玩闹,还有个大约几岁的小|屁|孩在那张着嘴仰天大哭。

薛崇训放下竹帘,拉了拉麻布葛衣的交领,闭上眼睛小眯了一会。车轮转动时叽咕叽咕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声音让人感觉到时间在流逝。

马车在东市外的一条窄街里停了下来,这里是一家酒楼的后门,他们要采购菜肴原料送米运垃圾出去不可能从前门走影响生意,便会在后门过往。进出的都是店里的苦力杂役等人,这时一个身穿一尘不染白衣的少女从里面走出来,倒是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她自然就是白七妹,径直走到了毡车跟前。旁边骑马的壮汉都认得她,自然没有丝毫阻拦,任她大模大样地去拉车门。不料她刚伸出手,薛崇训就帮她把木门推开了。白七妹怔了怔,大概在男尊女卑的社会被一个有身份的男人服侍有点不习惯,她随即露出一个甜甜的笑上车去了。

她取下头上的帏帽,顿时露出了如雪一般白的一头头发。白发红颜,每次薛崇训见到她没有洗染头发的模样都会觉得很异样,仿佛自己不是置身有板有眼礼制严格的封建社会,而是在某武侠世界里,里面有各种奇装异服的男女。

“又使唤人家!”白七妹翘起小嘴没好气地说,“这回更过分,竟然让我帮着偷|人……”

薛崇训笑道:“我可没强迫你,你不是去了吗?如何,周围没见到可疑的人?”

白七妹有点生气道:“帮你了还这么说,我不告诉你了,自个瞧去!

薛崇训把手放在车厢上,触摸着上面的自然纹理,赞道:“松木的车厢,果然是好车,可它需要不少钱保养着,马夫的工钱、马匹的饲料,哪样不费……女人如车,得到了她还需保养,不能搁到角落就这么放着,否则她的光彩就会迅速失去。供给锦衣玉食那是最基本的,对于极品的女人,还得哄她开心、别让她闲得无聊,确是麻烦!”

白七妹饶有兴致地听着:“继续,继续你的歪理。”

薛崇训看着她笑道:“我叫你磨墨,难道我鄯州刺史连一个磨墨的人都没有?我处理政务、你帮忙磨墨,我看公文、你在一边玩琴,大家在一起做事,你是不是觉得很开心?现在我偷|人,你帮我把风,虽然咱们没干啥好事,可一起干坏事不也挺好?”

白七妹垂眉细细一想,“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急忙用手掩住小嘴,好不容易忍住笑意。

两人沉默了片刻,她忽然说道:“我安排情报局的人分头打探,除了她身边的几个吐谷浑人,东市周围没发现可疑的人物。”

“很好。”薛崇训点点头,坏笑道,“啥时候你和我……”

“想得美,人家还是黄花闺女呐!”

薛崇训愕然片刻,遂不管她,打开车厢从里面走了出来。街面还有积雪和碎冰末子,靴子一踩在上头,顿时听见“嘎吱”一声。

他徒步沿着街边走,四个打扮普通的壮汉分散跟在后面左右。他身穿麻布外袍,就像一个坐堂郎中、私塾先生诸如此类的人,很普通几乎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官场圈子外面的人也很少认识他。如果说在鄯州的名气,他还比不上青楼里某经常抛头露面的戏子,人们只知道鄯州有个当刺史的官儿,如此而已。

待走进市场,人口稠密的东市熙熙攘攘,各色人来人往,他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更不能引起人的注意了。

市场上的房子都是铺面,薛崇训走了一阵,终于看到一家写着“扬州织造”的庄子,恐怕就是这儿。这绸缎庄他还真是第一次来,因为平时从来不自己买料子。想来他一个皇亲国戚,衣柜里属于自己的衣服并不多,除了祭祀、上值等场合穿的定制衣服,常服就几套,身上这件葛衣还是长安带来的,都穿两三年了。但洗得很干净,一看就是家里有女人的郎君,不然不会穿得如此干净。

交领和袖口里露出来的洁白平整的丝绸,证明薛崇训不是一个穷人,穷人不仅买不起,更没那么多力气拾掇得这么一尘不染。

走进庄子,立刻就有个青袄后生满面春风地上来招呼,薛崇训随口应了一两句,回顾四周,发现里面有几个吐谷浑人,便信步走了过去。穿过挂在四周一匹匹五颜六色的缎子,薛崇训觉得这幽会的地儿实在有些特别。

他远远地站在一个角落,果然见到慕容嫣正在那里看料子,旁边有个汉人正在口若悬河。薛崇训这才注意到,自己进来后那后生只是招呼一下就不管了,而带着随从的慕容嫣却有个老头儿不断口舌,果然商人势利。

薛崇训没有过去,因为不知道慕容嫣身边的随从是不是她的心腹。小心翼翼的偷偷摸摸的幽会,反倒让他觉得有点刺激,平静的心中也泛起了一种别样的感觉。

慕容嫣也注意到了薛崇训,但装作没看见,只是偶尔向这边飞快看一眼。薛崇训看到了她的脸蛋有点红了,迷人的眼睛带着异国风情,娇|嫩的朱唇泛着冬日午后清幽的阳光。

这时她故意提高音量道:“我想选另外的料子,不好和你说,你们这没有女人?”

“有,有的。”

掌柜的无须看她发饰上大气的黄金宝石就答应得飞快,因为一个有身份的女人对自身外表形象的每一个细节都会琢磨到位。掌柜的转眼间就招了个小厮过来言语两声,那小厮小跑着往后院去了。

不一会,换了个妇人,妇人先不断赞扬慕容嫣,然后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走。慕容嫣对身边的人说道:“在这儿候着。”

随从的神色有些担忧,但不敢违抗她,只得等在原地。

薛崇训又等了一会,看了一眼后面那道门,但没走过去,而是走到先前和慕容嫣说话的那老头跟前。老头看了一眼薛崇训的领子,放下手里的毛笔,问道:“客人是要缎还是绢?”

薛崇训不动声色地取下腰间的佩刀,轻轻搁在大案上。老头伸长了脖子一看,发现刀鞘粗糙的木料上头竟然镶着金边和一粒大号珍珠。这时薛崇训撩开外袍,伸手在袋子里摸东西。如果老头真有见识的话,应该知道那副金鱼袋不是一般人能佩带的。

他在金鱼袋里摸索了片刻,摸出两块没铸造成形状的大小不一的金子来,放在刀鞘旁边。然后重新拿起刀鞘挂了回去。

老头看完他的一系列琐事,看了一眼案上的两块碎金子,疑惑道:“您的意思……”

薛崇训小声道:“刚才那个小娘子……你带我进去指个地儿。”

老头听罢直接站起来,伸手道:“请。”趁移步的当口长衣袖在桌子上一抚,然后那两块金子就不见了。

两人不慌不忙地从后面那道门进去,里面有个院子,大概是这家商贾上下生活起居的地儿,还有接待一个重要客人的地方。

走到一间房门口,老头招呼那妇人出来,然后小声说了两句,妇人便走了。薛崇训见状踱进那屋子,左右看了看没见着慕容嫣,便掀开帘子继续往里走。

帘子里挂着各色女人穿的东西,小衣、抹胸,甚至还有那玩意。总算是见到了慕容嫣,正站在一根横放的竹竿面前,上面照样各色料子,她背对着薛崇训,装作不知道薛崇训进来,但是她的耳|根|子都红了。

薛崇训不动声色地走上去,从后面抱住。顿时那曲线的凹凸感让他的灵魂深处一阵呻|吟。柔软平整的后背,腰间的内弧线,弹性十足的拱起翘|臀……

他有点迫不及待地解她的腰带,让她转过身来,她只是垂着头,任貂皮外套绫罗绸缎一片片地离开身子,掉在地板上。

慕容嫣的上身只剩下一件抹|胸,薛崇训得以看清楚她的身段。上回在州衙里连衣服都没脱,心急火燎地就干|那事儿了,没机会看见,现在总算看了个够。饱满的酥|胸,乳|尖的轮廓印在柔软的丝绸上,虽然看不见它们的颜色,但形状是分开清晰;柔韧婀娜的腰身,可爱的肚脐,平滑的小腹……就像鬼斧神工每一处都精心雕琢。

抹胸上方露出来的一抹雪白娇|嫩的肌肤形如凝脂,薛崇训不禁伸出手,用手背轻轻感受它的柔软与光滑。

慕容嫣忽然大胆地抬起头来,她的眼神充满了忧伤和热情,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只有在这样一双顾盼生辉的明亮眼睛里才能清楚地表露。如今她挣脱了道德的枷锁,薛崇训激动地期待着她的迷|乱。

第四十章 春天

有风灌进来,把挂在长竿上的五颜六色的丝绸绫罗吹拂得来回摇曳,让它们仿佛脱离了商品和货物的范畴,变成了一张张美丽的幔玮。薛崇训看着怀里犹自喘|息的娇|娃,她散开的长发凌乱地洒在他的腿上,额头一缕青丝被汗水沾在皮肤上,可怜楚楚。

慕容嫣趴在他的腿上,疲惫地喃喃说道:“好累,要是能在这里睡会儿就好了。”

薛崇训拉了拉搭在她身上的白色毛皮大衣,盖住她光滑的削|肩,“要不就别走了。”

“唔……”慕容嫣好像没听他在说什么,随口浅浅地应了一声,趴着一动也不动。过得一会儿,她的呼吸变得均匀而沉重,像一只慵懒的猫……这是进入梦乡的模样啊。

薛崇训不禁愕然。这绸缎庄是个陌生地儿,几乎没有什么安全感,她在这种地方也能睡着?

大概是薛崇训在身边,她就有安全感、依赖感?

他伸出手想把慕容嫣弄醒,手在半空停了片刻,还是抓住她的胳膊轻轻用力摇了一下。她睁开惺忪的眼睛茫然地看上来:“怎么了?”

“不能在这里睡,起来先穿好衣裳。”

“哦……对。”慕容嫣总算反应了过来。

两人各自穿衣。听见一声小小的金属摩擦的声响,薛崇训很快就扣上腰带的银钩,从旁边的地上依次取了袋子、玉佩、七事等物挂上,然后提起刀鞘佩戴在腰际,拉了拉葛衣就算穿好了。又看慕容嫣刚刚才穿好袍衣,身上各种带子、复杂的头饰都乱糟糟的,她穿衣服更加麻烦。

薛崇训便找了个地儿坐下等着。别说慕容嫣穿的鲜卑服饰还挺有味道的,虽然比不上唐朝宫廷的拽地长裙豪华华丽,但窄袖窄腰包裹出女人的身段,让薛崇训恍惚中联想到了旧上海的旗袍。

她款款地系腰带,扭动身子回头看后面时,每一个动作都如此轻柔优雅,让薛崇训的心里充满了柔软和美好,女人味十足的美好。

“要不别走了。”薛崇训恋恋不舍地又说了一句。

慕容嫣这时清醒了些,总算是听懂了薛崇训的话,手指顿时顿了顿,神色黯淡下来,片刻之后又继续收拾自己。

薛崇训也沉默下来。或许只是动心,但他自己也没能下定决心,否则可以不问慕容嫣,直接就蛮干,就算她埋怨刚愎自用,但没有办法改变。

慕容嫣轻咬着朱唇,摇了摇头。

薛崇训又道:“那样的话,明天就要分开,山高路远,或许这辈子都难相见……真的见不到了。”

慕容嫣转过头看向阳光明媚的窗户,她的眼眶中分明闪闪发光。这时薛崇训看到她的手指,紧紧地捏着领子,比高|潮时扯住什么东西还要用力。不过她现在没有出声,一点什么都发出来,周围真是安静极了。

“只要你说不走了,其他事都交给我来办。”薛崇训用镇定的语气说。他表面上镇定,心里其实一点底都没有。毫无谋划准备、毫无决心之前就这样说,和走一步算一步有什么两样?

或许是因为明知道慕容嫣不会同意,才这样假惺惺地挽留?薛崇训的心口一阵刺痛。

就在这时,只见慕容嫣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一丝坚决的神色,突然转头直视薛崇训,可是转瞬之间又黯淡下来,目光游离,看向了别处。

“还是不要了……”她的眼泪终于从脸颊安静地滑落,“我不能那么自私,将兄弟妹妹置于险地,更不能让慕容家彻底失去威望受族人唾弃,没有容身之地。”

薛崇训沉默了一阵说道:“那你先走,我等会再出门。”

“嗯。”慕容嫣应了一声,左右看看找到了一面铜镜,便坐过去又收拾了一下头发上的东西,忙碌了一阵才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这时薛崇训又道:“我会交待剑南军主将张五郎,让他配合慕容氏。你们可以相信他,汗王如果有什么策略,可以和张五郎共谋。”

慕容嫣回头嫣然一笑:“一会晚宴上见。”

……

送走了吐谷浑使团,春天的气息渐渐降临了鄯州。当湟水水面的冰雪消融的时候,薛崇训想这时候的长安早已是春暖花开了罢。

陇右这边的冬天要比关内还要漫长。

鄯州各级官僚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宇文孝果然可堪使用,从各种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把行刺吐谷浑大相伏吕的人查了个一清二楚。这帮人正是逻些城派来的刺客,目的就是阻止吐谷浑反戈一击帮忙攻击石堡城。

作为唯一可以和大唐对抗的吐蕃国,在西域、河西、陇右、剑南广阔的边境线上与唐军长期角逐,这是唐朝周边任何一个种族都无法比拟的,无论是突厥还是奚,都是在一隅和唐朝时不时有点摩擦。唯有吐蕃在大面积范围内和唐朝争夺生存空间,两国此消彼长,相互对耗。吐蕃当然不愿意看到唐朝借吐谷浑的实力借刀杀人,这样的结果是吐蕃可能丢失要害石堡城,却没有消耗到唐朝的实力。在此情况下,派出小股刺客破坏和谈,虽然不容易成功,但好处是成本低战果大。

他们先零星从边境摸进陇右,然后集结之后控制城外的一座寺庙,与潜伏在鄯州的细作取得联系。那些细作有合法身份,有正当的营生,以家中办丧事为幌子,瞒过城门守备,把寺庙里的和尚请到城中做法事,然后在晚上动手袭击行馆。

事情的来龙去脉摸了个清楚,宇文孝还查获不少真凭实据。薛崇训当然把证据和奏章一起打包递送长安……国家之间正大光明地发动战争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用刺客暗算别人政要的事儿就上不得台面,两国关系愈发紧张,唐朝少不得要趁机下诏降罪,并纠集天可汗联盟体系内的各族军队发动对吐蕃的第二次战争——攻打石堡城。

昌元二年五月,唐朝皇帝号召西部各族,联军集结完毕号称二十万从四面合围石堡城,迅速剪灭外围的吐蕃势力,牧场、哨点瞬息之间被荡平,石堡城成了一座钉子一般的顽固存在。

但所谓联军自古皆扯淡,必须要有一国为主战兵力,然后其他人跟着打酱油,事儿才顶得起来。这回的主角不是唐军,而是吐谷浑人,他们按照和约出动主力,担任主攻和送死任务。

而唐朝只出动了剑南军约八千人,布置在积石山一线的陇右官健主力根本没动。战场上玩的是刀枪,唐朝这边玩的是政|治。作为唐军行军总管的薛崇训更黑,他不仅不想调兵上去打,还想分一块大功劳。

薛崇训把剑南军主力屯在湟水岸边按兵不动,然后从河上运来了大量的火药球,还有巨型组装投石车。那些火药球里面除了填塞成分粗劣的火药(没办法,薛崇训不知道怎么提纯硝石等原料),还有砒霜、硫磺、狠毒、砒霜、草头乌、芭豆等玩意,反正什么有毒就塞什么。混合成球体之后,再用旧纸、麻皮、沥青等六种材料捣碎混匀,搅成糊状涂于表面……这就做成了唐朝版的化学武器。

时石堡城外围大军陆续到来,如果按照以往的作战办法,再多的人都无法摆开发挥力量,只能依次上去送死,死个上万的人,把石堡里的敌兵耗得精疲力竭了就能攻下城池。现在薛崇训不打算用人堆,想用“化学武器”对付吐蕃人。

众头领骑马绕石堡城转悠了一圈,选了城堡后面悬崖下的地点,直线距离要稍微小的,然后把投石车运过来,装上石块投掷……无奈射程不够。

可惜没有红夷大炮,薛崇训以前从哪里看到红夷大炮能打几里远,那玩意对付悬崖上的石堡完全够射程……

幕僚们想了个办法,在悬崖下的湟水边修个土山,然后把投石车弄上去缩短投掷距离。但究竟要修多高的土堆?鄯州长史王昌龄到处找关于石堡城的卷宗,都没有找到这悬崖的准确高度,只能目测?那误差得多大。

上面有敌兵,现场去丈量自然不可能。

姓赵的司工功曹说,须得要直到悬崖的确切高度才能开始建筑施工。因为要修多高的土山,关系到打多宽的地基。没有准确高度,万一修上去高度不够就白费力气;而地基打得太宽,又太浪费人力。

这时薛崇训一拍脑袋,乐道:“悬崖的高度交给我来办。”

众人都是好奇,这卫国公用什么法子去丈量高度?薛崇训胸有成竹,立马找来几个木工协助。现场就有各种工匠,木匠、铁匠、砖瓦匠啥都不缺……这不是战场,好像施工工地一般。

薛崇训先让木匠用他们手里的工具做了个木头量角器。这东西构造简单,在薛崇训的指点下做出来完全没难度,只是量角器的精度可能不是十分理想。

工具弄好之后,他选了块平地,准备好竹竿等物,便开始了工作。这时周围的官吏将帅非常多,纷纷好奇地跑过来看稀奇,一时热闹极了。

第四十一章 高度

薛崇训在沙地上摆上了竹竿、量角器、还有一些木工用的工具,让几个木匠打下手,就在那儿忙活起来。旁边的军中将领、衙门的文官见老大在那里做些很稀奇的事儿,都好奇地在一旁围观。工科房的官吏最是期待,抱着一种求知的态度仔细瞧着,就瞧卫国公要怎么测量悬崖高度……在这沙土上捣鼓一阵,就能捣鼓出远处的崖高几何?那也太玄乎了!

只见薛崇训先在地上立了块木板,然后拿来挂着铁锥的墨线,垂直后轻轻一弹,便在木板上留下了一条垂直的墨线。照此方法,他又在靠后的位置的木板上画了一根垂直的墨线。

接着在两块木板旁边分别立了一根竹竿,和那两根墨线保持平行;然后在两根竹竿上横放了另一根竹竿。

如此捣鼓了半天,薛崇训调整角度,让横放的那根竹竿斜向上瞄准了悬崖顶。接着他开始用木工工具记录斜竹竿的角度,画在宣纸上,用量角器测量出角度……角度约五十度。

就在这时,一骑飞奔而来,大声喊道:“明公,赵司判报,已测出到山脚的距离。”骑士奔至人群外面跳了下来,大步走进来,双手拿着一张宣纸躬身呈了上来。

一个书吏接了宣纸,复拿到薛崇训面前。他接过来一看:一百一十三丈。

薛崇训默不作声,拿了自己测量的角度和赵司判的数据离开了原地,走到一旁的大伞下,大模大样地说道:“笔墨伺候。”

“得令!”

这哪里是战场,就跟某王公贵族出门郊游一般!周围的胥役军士忙活着侍候薛崇训,搬书案的搬书案,磨墨的磨墨,场面实在好笑至极。

薛崇训刚坐下,就有工科的官吏急忙围住刚才递宣纸的书吏,问道:“多长?”

“一百一十三丈。”

众官吏急忙在自己的本子上记录,边伸长了脑袋去瞧薛崇训在写划什么。他们的求知欲来源于应用,新的测量高度的办法(虽然粗糙),只要学到手,就是一项本领,对工科官吏的仕途发展是很有好处的。

薛崇训将周围的事儿看在眼里,一面写写算算,一面像教书匠一样讲解道:“《九章算术》云勾三股四弦五,就是说这种三角图形。只要形状相似、角度一样,三条线的长度都成比例……”

有的官吏若有所悟地点头记录薛崇训的理论,有的正抓住机会大拍马屁,什么卫国公博闻广记、学富五车云云,反正什么词儿恶心就说什么,听得薛崇训恨不得跳起来扇他丫几巴掌。

薛崇训一面讲解一面开始运算。现在他手里有两个数据,直角三角形的角度、距离山下的平行距离,两个条件算出悬崖的高度毫无压力。至于tg五十度的数值,因为没有函数表不能查,但也无压力:画一个锐角五十度的直角三角形,用对边长度除邻边长度,不就算出来?

就在这时,有军士来报:吐谷浑盟军前锋距离湟水十里,汗王慕容氏亲率卫队拜会来了。

一旁的幕僚建议道:“如今吐谷浑是我友军,为展现大唐礼仪之邦,主公该迎出辕门。”

薛崇训沉吟片刻道:“知道了。”然后继续写写画画。用相似三角形的方法,他总算算出tg五十度的数值大概是一点一九。

然后带入距离山脚的长度一百一十三丈,得出了悬崖高度一百三四丈半。

后面的乘法运算大家倒是明白,“九九歌”在周朝就有了,只是薛崇训用阿拉伯数字列算式让众人看得一头雾水。薛崇训少不得解释用列式计算复杂乘法的好处。

薛崇训没有穿官服,也没有穿盔甲,身上穿着他那件青色三十六揩的葛衣,真有些像一个传道授业的贤士一般,他自坐于众青红袍衣的官吏中间侃侃而谈,不知不觉中感觉自己和孔子、孟子和众生一样在传播大道,一时自我感觉非常良好。

他把手里的结果交给司工赵司判:“悬崖高一百三四丈半,相差不会太大,不信等拿下石堡城你们用绳子丈量,看我算错没有……你用这个高度来设计建造土山即可。”

这是行军总管亲手给的数据,就算造错了也不关他们司工房的事,能推卸责任的事儿,赵司判哪里有不愿意的,当下就毫不犹豫地答道:“明公深算,焉有不准之理?果然神!咱们目测这悬崖,差不多就高百余丈,神算呐!”

薛崇训笑道:“甭尽说好听的,我不知道你心里想啥?”赵司判顿时有些尴尬。

他这人说话就是经常不循规矩,把人说得哑口无言不知如何作答,好生无趣。

薛崇训的屁|股离开胡床,站了起来伸个懒腰,心下一阵高兴,没想到做数学题能做得这么爽……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他意犹未尽地回顾众官道:“投石车的投掷加速度、抛物线的计算等等你们肯定不懂,到时候需要估算投掷高度的时候尽管来问我,我给你们算。”

众官吏一副五体投地的表情,马屁震天响,“一切都在主公的妙算之中,攻城焉有不胜之理?”“真乃诸葛出世、孔明再生……”

王昌龄淡然地等大伙的马|屁都拍够了,才谏言道:“那吐谷浑汗王慕容氏快到了,主公是否要换身衣裳。”

薛崇训低头一看身上的麻布,回顾众人道:“我需要换衣服吗?”

大伙不明所以,不知如何作答。

薛崇训拍了拍王昌龄的肩膀笑道:“我要不是大唐的国公,穿得再花俏那汗王也不会正眼看一眼,可我不是国公么?瞧瞧,陈兵列马多壮观,我穿麻布有何关系?”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好像遇到了什么极大的乐子,只有薛崇训立刻收住了笑容,一点笑容也没有。

他当即便点了兵马出营迎接慕容宣,旌旗猎猎铁甲如云,众军前后簇拥下,薛崇训心情大好,差点就诗性大发,高唱“老子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擒苍……”

蓝蓝的天空中飘着朵朵洁白的云,青藏高原这边的天是额外得干净,就像刚刚被洗涤过一样,蓝天绿地、蜿蜒的湟水,薛崇训胸中一阵开阔,“驾!”喊了一声,一抖缰绳,脚下轻轻一踢马腹,便沿着河岸的路奔了出去。众军急忙跟上,一时尘土飞扬烟雾弥散,给纯净宁静的高原增添了热闹的气氛。

远远地看见了一拨人马向这边过来,正是慕容宣的队伍,斥候已经探明了。待人马走得近了,才看清吐谷浑人群前面有个穿白袍的人,应该就是汗王慕容宣。这是薛崇训第二次见这个汗王,知道他还是个年轻的少年。

两边的人马相距几百步时,薛崇训抬起手臂示意众人停下来,对面也停了下来,只见那白袍少年后面有个骑士扛着个金光闪闪的动物图腾,那玩意薛崇训也见过,记得上回是插|在王帐上面的。

看不清白袍人的脸,那人带着罗幕,吐谷浑人兴戴那玩意,可以遮蔽风沙。

薛崇训策马上前时,那白袍人也单独骑马迎面而来,两人在中间相遇。白袍人掀开头上的罗幕,露出一张瘦削清秀的脸来,深深的眼窝,面相果然和慕容嫣有些相像,不愧是亲姐弟,不是慕容宣是谁?

慕容宣安静地坐在马上,苍白的脸色好像有些病容,他淡然地说道:“西海慕容氏应大唐皇帝的诏书起兵十万,在石堡城共襄大举。”是不是真有十万人,可就不好说了。

薛崇训微笑着看着慕容宣道:“长安会知道汗王的忠诚和功劳,请。”

慕容宣放下头上的罗幕,轻轻一回头,后面的人马便缓缓启动,跟了上来。这时薛崇训看到了熟人,吐谷浑大相伏吕,这胖子实在是个悲剧,老婆都成薛崇训的情人了。薛崇训见到他便满面堆笑道:“大相别来无恙?”

伏吕哈哈笑道:“无恙无恙,不想没几个月又和卫国公见面啦。”

“缘分啊。”薛崇训和这伏吕说起话来倒是觉得轻松,不似和慕容宣那般拘谨,用开玩笑的口气道,“对了,公主没来么?”

伏吕道:“之前还嚷着要来,可王上说这回要和各族会盟,军中带个女人怕惹人笑柄,她便没来成。”

薛崇训的心里微微一阵失落。

慕容宣与薛崇训兵马而行,这时说道:“卫国公在书信中言,会给予我族以军械援助,希望能因此降低伤亡。”他一面说一面抬头看着远处的悬崖,“此城艰险……”

“我在信中所书绝非虚言,这回死不了多少人。”薛崇训胸有成竹地说道,“像以往那样死个几万,就算取胜也太惨烈了点。”

一众人马靠近驻扎在湟水边的唐军军营时,薛崇训指着那边道:“我们打算在那边筑几个土城,得以用攻城兵器直接攻击悬崖上的要塞。兵力不是问题,只是修城需要大量人力,这就得借汗王的人马……出汗比流血好不是?”

第四十二章 工地

夜空下火光灿烂,真是热闹到了极点。一堆堆的篝火、一点点的火把相映成辉,仿佛在这边陲之地突然平地而起一座生机勃勃的闹市。人们分作两班,连晚上都不停息,彻夜赶工,开始建筑三座土山。

薛崇训站在一个山坡上俯视热闹的景象,感觉这幅热闹的场面仿佛充满了诗情画意。如果用诗人的目光看它,确实如此,天地间是如此壮丽;但事实现在的一切毫无诗意可言,不过是两个文明为了生存空间你死我活的争夺罢了。

没有怜悯、没有感情,制造出绚烂的夜色不过是因为薛崇训等人觉得设法用远程攻击更实用。假如换一种办法,用人命上去填,血肉横飞血流成河,恐怕更能表现出这场游戏的本质。

就在这时,只见有个人影正从山坡下面上来,侍立的卫士没有丝毫阻拦,定是熟人。待近些了,薛崇训果然看清来人是王昌龄。

“这边视线挺开阔。”薛崇训很随意地说了一句。倒是王昌龄不慌不忙地抱拳一礼,很有礼节。

王昌龄的体力没薛崇训好,爬上来有点累,长呼一口气道:“这地方难攻,难就难在没法展开,人马再多都没有用。三十里狭地,地势险要……谁控制了这地方就能将河湟甚至陇右地区控于鼓掌之间。”

薛崇训苦笑道:“所以这么大点一个城能闻名朝野,如果这次我们攻陷了石堡城,定能闻名天下。”

王昌龄道:“此城号称铁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城中有数百军据守,不伤亡两三万人别想染指……主公的战法如能凑效,当称奇功。”

听到这里,薛崇训的心情好了起来,脸上露出了笑意,用期待的眼神极目望去,心中充满了期待。希望那些火药球能凑效,能顺利拿下石堡城,这样没有消耗太大国力就为大唐取得一处极其重要的战略要地,回到长安该多风光!

……西石峡至药水沟的几十里地方忙个不停,战争已经开始了,但并未开始撕杀,唐朝这边的人只顾日夜筑山。联军主力在东面的湟水线上驻扎,没有往里挤,他们的作用就是防备吐蕃援军从石堡城过来导致攻城的人马全军覆没。

不过吐蕃几个月前才在积石山大败,估计还没缓过气来,并没有调大军再次在石堡城争夺。

三座人工土山的工地距离石堡不足两百丈,唐人早已计算清楚,只要减少高度落差,这个距离就在重型投石车的射程内。但吐蕃人居高临下却拿工地没办法,他们的技术实在有限得很,虽然从汉人那里学到了一些工匠技巧,也能做弩炮投石车云梯等器械,但质量就不敢恭维,射程也大打折扣,完全达不到两百丈那么远,精度更差。吐蕃人想阻止建筑工地继续施工,只能从方台上出来,用近战解决问题。

薛崇训接受了剑南军部将的建议,调了二百步军常驻崖下防备。这地儿部署太多兵也没用,只能纵向摆列在谷地里根本摆不开,布二百人就可以抵挡好一阵了,出事儿了临时从后面增兵都来得及。

此时没有起重机等各种设备,修工事的速度实在慢得可以,就算日夜赶工,转眼间忙活到六月间了还没修完。双方在药水沟谷地中对峙了一个月,连一仗都没打。

终于在六月中旬一天晚上发生了第一次战斗。吐蕃人大概无法再忍耐唐人鲜卑人在眼皮底下修工事,而且一修就是一个多月,他们从方台上趁着月黑风高摸出来想毁工事,又正巧唐军守军久来无事麻痹大意,让其偷袭得逞。吐蕃军杀将过来时,那二百唐军还没形成战阵,当下就没抵挡住。

混战之下,一部分吐蕃人冲到了三座人工土山下,那里只有一些担土干苦力的吐谷浑奴隶,毫无抵抗力,顿时就被杀得四散逃跑。吐蕃人在木架和劳动工具上撒上油,放起火来,一时火光冲天把那些木头的东西烧了个精光。但对已经修上去的土山他们没办法,此时又没有炸药不能直接炸掉,情急之下找不到办法破坏。

于是他们抬起粗木柱去撞,想像撞城门那样把土山撞塌,无奈唐人的建筑方式是以土夯严实为基础,那些泥土被夯得十分结实,被冲撞之下一时半会都不会动弹。

薛崇训也听到了突袭的消息,当即责令张五郎调兵迅速增援,同时和吐谷浑大相伏吕汇合,叫他调吐谷浑军为后续部队继续跟进。

张五郎调了三个团骑兵迅速赶到石堡下,当即发生激战,后面的吐谷浑军也来了,把狭长的谷地塞了个满满的,果然是人多也无法。

薛崇训爬到高处去看战场上的情形,但是晚上看不甚清楚,只看到前面火光闪动,耳朵里听到嘈杂一片,反正是打起来了。他心里也是有点着急,主要不太懂建筑,不知那土山究竟能承受什么程度的破坏,要是辛辛苦苦修了一个多月的工地被彻底破坏,不是瞎忙活了?

他找来司工房的赵司判问:“你修的那土城会不会塌?”

可赵司判这人最怕担责任,相处一个多月以来薛崇训也知道。果然不出所料,赵司判支支吾吾地说:“用料、构造都没有问题,一般不会坍塌,但是如果被人为破坏,下官就不好说……”

这摸棱两可的话,薛崇训也判断不出来究竟是什么状况。赵司判当然不会拍着胸膛担保:他是工科的,只负责建筑,反正修建起来的土城没有自己坍塌就不关他的事;被人为破坏是守备的责任,关他屁事,当然犯不着赵司判为别人顶黑锅。

薛崇训眉头紧皱,心下十分郁闷。要是前功尽弃不只是耽搁时间的问题,东面湟水岸边以吐谷浑人为主的联军近十万人,每天都要吃喝多少东西!这仗拼的是国力,让吐谷浑人这么耗,他们那点地盘恐怕不禁耗。

他意识到严重性后,当下便亲笔写了命令,传令张五郎:半个时辰之内击退敌军,夺回工地。

张五郎正在前面的三团剑南军官兵后面督战,接到传令兵的信札后,展开纸凑到火光下一看,薛崇训的亲笔信,他当即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抬头看去,前面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刀枪在火光中明晃晃地乱闪。本来增援过来的是骑兵,但现在都下马作战了,因为地方太小步军能排列得密集一些。

身边的部将说道:“地方太窄,施展不开太费时候了。”

张五郎怒道:“传令前军前进,杀出血路,后退一步者,校尉队正皆斩!”

杀声和惨叫声中战鼓擂擂,下马的唐军骑兵身上照样穿着沉重的两档铠,密集的队形人挤人连转身都不可能,此时还有什么武功招数可言?根本没地儿给你比划,见人就捅,或是被人捅,只能硬扛着,躲都没地方躲。

有将领大声吆喝着:“死也要站稳,别摔倒……”此情此景,倒下就被踩成肉泥。

头顶上箭矢飞舞,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箭从身上某盔甲单薄的地方扎进肉里。众人睁大了眼,多数人脸上都有恐惧,什么视死如归都是扯淡,冒死前进不过是职责所在,后退就犯法而已。

还好唐军的战斗力果然比吐蕃人强,装备也更优良,形势已很明显,唐军步步推进,吐蕃人边打边退。

待天空渐渐泛白的时候,唐军总算夺回了工地,吐蕃往方台上退却。后面的吐谷浑兵没派上用场,这时被下令追击,跟着吐蕃溃兵往悬崖小径上冲……结果很明显,被一堆石头滚木弩炮乱七八糟的玩意砸回来,死了不少人,死得莫名其妙。

张五郎走到工地上一看,还好三座土山还好好地高高矗立在那儿,只是四周的独轮车、木架、梯子等等玩意全部被烧个精光,余烬犹自冒着青烟。

薛崇训随后也来到工地现场察看,看到工事并未遭到破坏,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那些工具被破坏了倒不是大事,从后面再运送上来就是。

薄雾中还有股烧焦味和血腥味,四下里七零八落地横着许多尸体,断剑残枪歪歪斜斜地插在土里分外狼藉,众军正默默地抬尸体,收拾战场。

薛崇训冷冷问道:“负责戒备工地的人呢,死了没有?”

这时一个发髻散乱身披盔甲的将领急忙向这边奔了过来,还没走到地儿,就被薛崇训的侍卫拦下,缴了他的佩刀。

“末将大意误事,罪该万死!”那将领急忙跪倒在地。

“你说得太对了。”薛崇训挥了挥手,“拖下去砍了,首级传视三军!”

四五个军士顿时扑将上去,将其按翻在地,拉住胳膊便走。那将领一脸绝望,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自己说的罪该万死。

不出片刻,听得“咔”地一声,那将领的脑袋便滚落进土里。薛崇训环顾众官众将道:“工地已快完工,谁失职出纰漏就砍谁!”

第四十三章 破城

昌元二年七月初唐吐联军在石堡悬崖下面的工事总算是完工了,三座高达属实丈的土山平地而起,虽然仍然没有悬崖高,但目标已在射程之内。

完工当日,唐军还有模有样地办了一场祭祀拜神。众军在土山下面摆上马、牛、羊、鸡、犬、豕六畜,又呈上五谷、鲜果,然后一块儿跪倒在前面拜祭。此景让薛崇训有种身处邪|教中的感觉,但见大伙都十分虔诚,他也就不动声色一脸圣神位于前面带头叩拜。

拜完之后,薛崇训便展开王昌龄写的稿纸,念道:“伏惟昌元二年七月初五日,大唐朝卫国公行军总管薛崇训,谨以牺牲之礼五谷鲜果,告皇地祇昊天上帝、神州五帝黄帝炎帝颛顼少昊太昊、社稷日月……石堡城始建于隋,无异汉土……”

当念到后面宣称石堡城归属时,薛崇训仿佛感觉是在宣称赤岭一带的主权,是唐朝无可争辩的圣神领土一样,神情也是一凝。王昌龄在书中写得动情,告诫人们不要忘记祖宗披荆斩棘开疆辟土的艰辛云云。一篇祭文,顿时让这场战争变成了正义之战。

念罢祭文,薛崇训还沉浸在王昌龄那文章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氛围之中。这时身穿一尘不染白袍的文官取了牲口的血,跪进滴进面前装酒的铜盆中谓之血祭,大有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气概。花了小半天时间捣鼓了这场仪式,倒让唐军的士气振奋,薛崇训下令开始攻城。

唐军负责在土山上用远程攻击,等冲方台的时候当然是吐谷浑人去,这是按照议和条款的义务。

两国联军各自列阵,唐军赶着把抛石车的部件搬上了土山组装,悬崖下面人头攒动一片热闹忙碌的场面。这会就没薛崇训什么事了,打仗自有将领们办,他便带着王昌龄宇文孝等幕僚躲得远远,跑到后面的一处山坡上看戏。

战鼓隆隆响过后,听得“叽咕”几声木头剧烈摩|擦的牙酸声音,“咣”地一声,便见一枚黑烟滚滚的火球飞向天空,不料没打上悬崖,撞在峭壁上便滚了下来,在半山腰时里面的火药引燃,“轰”地一声燃起了绚烂耀眼的火光。于是又停了片刻,土山上的人调整好角度之后,几枚火球总算是飞了上去。于是六架投石车轮流投掷,连续不断将石磨一般大小的火药球往城堡上投掷。

这时薛崇训第一次在白天亲眼看到攻城,上回头脑发热想用南衙兵四个团打这石城,但那是晚上,压根就看不见上面是什么模样。如今他本来以为场面是很激烈壮观,哪想得如此沉闷,狭窄的谷地里占满了穿着明晃晃盔甲的人,可因为军纪十分安静。周围除了将领们的吆喝声,便是那巨大的投石车叽哩咕噜转动的声音,比听锯木头还难受。

那些火药球飞上去之后便炸开燃烧,浓烟四起,如此忙活了两个多时辰,悬崖上已是烟雾弥漫,就像被大雾笼罩一般。

薛崇训见状心情变得开心起来,回顾左右坏笑道:“那烟雾里砒霜、硫磺、狠毒、草头乌、芭豆什么都有,够他们喝一壶了。对了少伯,吸了这些玩意会怎么样?”

王昌龄淡然道:“轻则口鼻出血上吐下泻,重则中毒身死。”

薛崇训哈哈大笑:“把他们全毒死了,咱们上去接收城池便是,石堡城、铁刃城,不过尔尔。”

这时抛石车停下来了,吐谷浑军排成长排开始沿着上山的唯一一条小径往上冲。城池下面本来有两个设关卡的方台,这时早就没敌兵了,他们全部都龟缩到了山顶上。

薛崇训等也注视着山顶,期待着结果。不料等吐谷兵冲上去之后,立刻就遭到了抵抗,各种东西滚下来,一些人从山上咕噜滚落,远远看去就像泥石流时的石子一般,掉下悬崖时,那些人在半空中四肢乱刨,好像是在飞翔一般,但转瞬摔在山脚下,基本就是肉饼。

战场上吵闹了一阵,吐谷浑人撤了下来。抛石车重新开始运作。

过的一会,张五郎从山下爬上来找薛崇训,薛崇训不等他开口就问道:“那么多毒烟,吐蕃人怎么还熬得住?”

张五郎摘下头盔说道:“估计是用湿布蒙住口鼻了,能多挺一会。咱们只能多熏他们几天,我找薛郎正为这事,毒火球不够用的。”

薛崇训道:“此事无碍,军中有许多工匠,我传令赵司判赶紧从鄯城运材料过来临时做都来得及。”

战场再次变成了工地,后边赶工造毒火球,前面的土山上用投石车投掷上去,投石车轮流工作,昼夜不停。而方台下面的路口陈列有强弓硬弩,防备吐蕃人从上面冲下来。

如此一天一夜,不仅山顶上烟雾弥漫,连守在山口的吐谷浑兵都闻到了刺鼻的味道,有的受不了口鼻流血,诸多不适,他们只好用湿布捂住口鼻强撑着,但人要呼吸这种法子没法完全过滤毒物,如果薛崇训能做出活性炭估计好点。山口的吐谷浑兵只好撤离。

初七日时,抛石车再次停了下来。等风吹了一天,吐谷浑兵用湿布包住头脸再次往山顶上冲,这回完全没遭遇任何抵抗。过了许久,前方将领就来禀报,已经攻破石堡城。

城里吐蕃人被毒死大部,其余的躲在一间封闭的石屋里没法组织防御,等吐谷浑兵上城后才出来。吐蕃残兵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全部缴械投降。

至此石堡城再度落入唐军之手,六十年来山顶上第一次插|上了写着唐朝国号的旗帜。吐谷浑唐军联军投入兵力人力近十万,围城两月破城,死伤将士、工匠两百余人,而吐蕃被毒死俘虏六百余人。

不是亲眼看到尸体俘虏的数量,简直不敢相信这里六百余人能挡住十万大军。俘虏自然被斩首,只留下吐蕃守城的叫铁刃的将领活口,薛崇训打算押解回长安邀功的。

他登上城堡俯览众山时,河流山脉尽在眼底,心中一阔,真想高唱一曲“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但这词儿在此时是反诗,他不敢当众高呼,值得把蓬勃的诗意咽回肚子里去了,心里还有点难受,就像浑身充满了力气没地儿使一样。

宇文孝在一旁说道:“若非薛郎的毒火球妙计,此城绝不可能以伤亡二百人的代价拿下来。咱们只要把战事经过拟成奏章报上去,首功当属薛郎无疑。”

王昌龄也说道:“主公的头功自然当仁不让,就算出人出力的吐谷浑人,不也是主公联络和谈才办成的事么?如此一来,主公恢复郡王爵位指日可待。”

“爵位只是浮云……”薛崇训回头挥了挥手,示意在一旁警戒的将领和侍卫回避。他眺望连绵不绝的山岭,叹息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注定成败的地方仍旧是大明宫。”

如今大明宫是太平公主说了算,而太平公主是薛崇训的亲娘,薛崇训说的大明宫当然不是指此时,而是担心太平下台之后的处境。王昌龄当然是听懂了意思的,但是他一时不好对皇室的事多言,只有默然不语。

宇文孝眉头一皱,脸上的沟壑就更深了,“薛郎可有什么打算?”

薛崇训沉吟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宇文孝和王昌龄都注意观察他的神色,情知他已有计较,只是不愿说罢了。这种事幕僚也不好追问,只得慢慢猜测。

三人站在城头上继续默默地眺望四周的景色,山峦起伏、江河千里,十分壮观。这里虽然一副人迹罕至的苍凉,给人偏僻之感,但起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从今往后,河西、陇右地区将连成一片,南丝绸之路的安全必将带来与中亚贸易的频繁,陇右千里沃土将成为唐朝的粮仓之地……吐蕃在重新攻占石堡城之前,兵锋再也无法到达河湟陇右的唐军据点;加上吐谷浑人投向唐朝、积石山地区的坚固工事,吐蕃人在东线基本没有指望了。

高宗时期唐朝名将薛仁贵在大非川全军覆没,唐军损失数万,一场战争的失败就影响了唐朝数十年的气运;一场战争的失败,导致唐朝在遏制吐蕃的东线战场长期处于被动,迫不得已要投入更多兵力国力防御,不仅影响了陇右地区的经济,也不断消耗国力。

而现在程千里和薛崇训在陇右地区的胜利,势必同样产生长达数十年百年的深远影响。唐朝廷有识之士定然能意识到昌元元年到二年这段时间在西北地区的节节胜利意味着什么。

果然石堡城大捷的消息传入长安,还没等薛崇训的奏章到达,长安就立刻下了诏书,传陇右节度使程千里、伏礏道行军总管薛崇训进京面圣。

薛崇训在鄯州安排了一番人事,让张五郎继续掌剑南军兵权,宇文孝继续发展西北部情报网。他好不容易在这边积蓄了一些实力,当然不可能因为回京就完全放弃。

第四十四章 归期

夏秋之交本来是最炎热的季节,但鄯州依然很凉爽,薛崇训早上起来还穿了两件衣裳,外面一件青色的轻袍,里面一件薄亵衣。今天要动身回京,所以起得额外早,收拾停当后,天才刚蒙蒙亮,东边一片鱼肚子一般的颜色。

薛崇训拍着平常坐的这辆松木马车,自言自语道:“千里陇右道,路遥知车力,你要是能挺到长安,就真是辆好车!”

程婷挑开竹帘问道:“郎君刚才和我说话吗?我没听清。”

“没,我和这辆车说。”薛崇训道。

程婷掩嘴笑小声道:“真傻。”

这时宇文孝、张五郎等,还有鄯州的各级官员也从城门口走出来了,都是来送薛崇训和王昌龄的。剑南军本来已经调往吐谷浑王城,但张五郎专程赶回来送别。

薛崇训有些伤感地笑道:“五郎和蔡家的亲事,我是没法参加了,到时候你递个信到长安来,我差人补上礼。”

张五郎摇头道:“信肯定会带给薛郎,但路途遥远,礼就不必了,薛郎的心意我们收下。”

薛崇训道:“自然不会太多礼物,就是一份心意。”他转头对宇文孝道:“让宇文公留在这边陲之地,难为你了。”

宇文孝笑道:“薛郎不必在意,我在鄯州干得挺乐,这不我这把老骨头还有用武之地么?”

众人听罢也跟着一阵大笑。薛崇训又道:“我回长安后,会照看着宇文公的家眷,你勿忧。”

他说罢又一一和鄯州的故吏抱拳告别,然后对张五郎说道:“我有一点私事交代五郎,咱们借一步说话……上马。”

薛崇训用马鞭指了指,自己也翻身上马,与张五郎并马行到驿道旁的草地上勒住马缰停下来。马背上的俩人说话,马儿只顾低下头吃草。

“薛郎有何事交待?”张五郎问道。薛崇训只顾眺望西方,良久未语,仿佛在想着什么,过了许久才淡然道:“朝廷让我挂着伏俟道行军总管的头衔,和吐谷浑的议和也是我办的,这事不能出问题。你在伏俟城要密切监视伏吕氏的动向,如有异动提前察觉……宇文孝管着情报局,他也会派人到伏俟城布置眼线,五郎和他多联络。”

张五郎正色道:“薛郎所言极是,目前吐谷浑人虽然还服服帖帖,就怕时日一长,对每年都要交纳五分之一的收成心生怨言,有什么异心。”

薛崇训点点头,沉吟片刻道:“万一……我是说万一出了事,你得站在慕容氏那边,别相信伏吕……”他又画蛇添足一般解释了一下,“因为慕容氏是亲唐派。”

张五郎“哦”了一声,好像是想起什么事儿一样(薛崇训和慕容嫣的事儿?),但他转瞬又恢复了一本正经。

薛崇训饶有兴致地看了两眼张五郎的神色,面露微笑道,“吐谷浑能动员的人马不下十万,要是事情不对,你们要从伏俟城撤军,要把慕容氏兄妹一起带走。”

“是。”

薛崇训轻轻一踢马腹,“其他没什么事儿了,咱们回去罢。”

回到人众当中,薛崇训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说道:“看来今天是晴天,一会太阳高了天气热,得赶早上路。诸位就不远送了,后会有期。”

他说罢在马上抱拳一礼,下令车马队启程。除了几辆马车,就是飞虎团的马队,马匹带了一些,沿路可以在驿道上换马,路程虽远代步倒不是问题。

走得远了,薛崇训回头再看了一眼鄯州,却看见宇文孝张五郎等官吏还在远处望着蜿蜒的驿道。

暂时别了,鄯州。

这时薛崇训竟然有些伤感,因为这时的交通实在不便,一次离别就不知何时能相见。就像征妇送出征的良人,说了要回来,却不知何时是归期。可薛崇训不知是在伤感谁,渐行渐远,前面的驿道在千里陇右平原上看不见尽头,仿佛那漫漫的人生路,曲折而不知何处是终点。

走了一个多时辰,太阳升高了。程婷挑开车窗对在旁边骑马的薛崇训说道:“上车来吧,你都够黑了,别总这么晒着。”

薛崇训依言上了马车,和程婷坐到一块儿。程婷忽然说道:“刚才你在外面一直没说话,我就在旁边,你都不上来,难道已经厌烦我了吗?”

“没有,怎么可能?”薛崇训忙应道。

程婷好像有点不高兴,想了想道:“我问你个事,吐谷浑使节来的那段时间,有一天晚上你很晚都没回来,后来我听到风声,你在吐谷浑公主的房里?”

薛崇训的额上顿时冒出黑线,心道真是有人地方就有八卦,这事儿也能传到程婷的耳朵里?

他皱眉一想,本来觉得说实话也没什么,但慕容嫣是成婚了的人,干那事在道德上实在有错,于是他张嘴便满口谎话:“本来是去找那吐谷浑大相伏吕商量正事,哪想得伏吕不在,我就坐了一会;更不想他突然回来了,你是知道的,慕容嫣已经成婚了,我和她孤男寡女呆一块恐怕招人误会,我就躲起来了。”

程婷疑惑道:“只是误会?”

“难道还有什么?”薛崇训恬颜反问道。

程婷好像也学到了薛崇训的一点哄人本事,连哄带骗地轻轻握着他的手道:“其实就算有什么我也不管着你,但你不能瞒着我啊,不然我感觉自己就像外人一样。”

坦白?薛崇训想起一句话叫坦白从宽牢底坐穿,立刻就毫不犹豫地说道:“真没什么,不过那些小吏闲来无事凭空揣度搬弄是非罢了。”

“这样就好。”程婷笑道,“马上回长安了,我得向夫人交差不是,看牢你了没在外边沾花惹草。”

“夫人……”薛崇训的脑子里浮现出李妍儿那张清纯的还有稚气的脸,顿时忍俊不禁,“妍儿懂什么,你跟她说我在外面找了一百个女人,她都不会生气。”

程婷:“……”

薛崇训道:“你没见过她?等回去见了她你就明白了,反倒是岳母大人……”说到这里薛崇训顿时意识到说漏了嘴,急忙停下来。

程婷却是聪明,一听就品出味儿来,笑道:“总算有个可以治你的人,岳母就是孙夫人吧?”

“怎么可能,她又不是咱们家的,管得着我什么事?”

程婷歪着头想了一会,“我想起来了,好像郎君来陇右之前,孙夫人就在卫国公府上了。孙夫人就算管不着你,但你要是对她的千金不好,肯定在太平殿下面前告你的状,殿下还治不住你?”

薛崇训愕然道:“婷儿,你是我的人,得帮衬着我啊,别成日介的想怎么治我不是?”

“得看你的表现。”程婷很快就忘记了刚才的那点不快,掩嘴笑了起来,好像她觉得捉弄薛崇训这个在千军万马面前神气的人很有意思似的。

不过这倒让薛崇训松了口气,程婷的优点就是好哄,很快就哄好了,不然到长安还有那么长的时间,一路上都看她板着张脸得有多难受。他便趁热打铁道:“那现在我表现怎么样?”一面说便一面动手动脚。

程婷脸上一红:“大白天的,外面都是人,别这样。”

“谁还敢掀开帘子来瞧不成?”薛崇训的手把住了她胸前的一只柔软的大白兔。

程婷急忙推开他的手:“坐正了!外头那么多人,在这车里如此也不嫌别扭,担惊受怕的。”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薛崇训把嘴凑到了她的耳边,一手抱住她的肩膀,一手抓住她的柔荑,用带着磁性而温柔的声音道,“我的手是不是很暖和?”

程婷低着头,时不时去瞧一眼旁边的竹帘子,一面还颤声道,“郎君,这样不太好……”

薛崇训继续轻言细语,“抱着你的感觉如何,喜欢吗?”

“不!”程婷红着脸道。

薛崇训故作失落的口气道:“原来是这样,对了,你变成我的女人本来就是被逼的。”说罢他故意想松手,却不料程婷一下子就按住了他的手,“你不高兴了吗?”

“没有。”薛崇训叹了一口气。

程婷身体一软,靠到他的怀里:“我没有被逼迫……刚才只是怕被别人瞧见了,不丢死人么?”她一面说一面拉了薛崇训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薛崇训的手掌顿时感受到了软软的叫人爱不释手的触觉,他贪婪地向下一按,想更强烈地感受那美好,却摸到了她的心跳。

他闭上眼睛,沿着她的身体线条慢慢触摸,脑子里却想着那吐谷浑公主慕容氏的异国风情,极尽诱|惑的姿态声音。

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很悲哀,女人太多,心里全是肉|欲,满口情话大部分是如真包换。可是因为自己有那样的身份条件,又没法抗拒诱|惑,不趁手多玩几个,实在觉得亏得慌。

驿道是土夯的路,凹凸不平,而此时的马车又没有防震系统,难免颠簸。薛崇训的身体摇来摇去的当口,看了一眼那竹帘也是在摇晃,不时会露出一道缝隙,他也就没有继续动手,只是抱着程婷……女人的身体真是软。

第一章 衣锦

鄯州前刺史造的这辆松木马车还真行,结实,行了千里路,马都不知换了几回,它就只换了俩轮子就顺利地走到长安了。薛崇训在出鄯州的第一个驿站和节度使程千里汇合,两拨人马合到一起,到达长安的时候已经是八月间了。途中遇到城池进城修整的时候,在街巷之间能闻到一股浓郁的桂花香味,那是秋天的味道。

在长安郊外,忽见五色旌旗飘扬,长亭之旁站着许多官吏。待薛崇训等人走近了才看清,竟然是吏部尚书陆象先前来迎接。这个宰相在士人届相当有声誉,他亲自出城相迎,倒让薛崇训有点受宠若惊。

陆象先远远便抱拳道:“陆某奉旨迎接陇右节度使程使君、卫国公伏俟道行军总管薛郎,贺喜二位大胜归来,今上在麟德殿召见,咱们这就一块儿去罢。”

程千里和薛崇训从马上下来,还礼之后说了几句客套话,二人都是面有红光很是精神。就算是一向荣辱不惊很沉得住的程千里,也是喜形于色……他的家乡就是京兆府,衣锦还乡,多少人的梦想呐!

就在这时薛崇训发现了一个细节,平时总是穿麻布衣服的程千里今日穿了紫色官袍,真的罕见的打扮啊。薛崇训低头一看,自己还老老实实地穿着那件旧葛衣,他想起刚才陆象先说皇帝召见,回过味来,敢情程千里这老小子今儿一早就想到皇帝会召见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薛崇训忙对陆象先抱拳道:“我先换身衣服,穿成这样面圣成何体统?”

“大丈夫不拘小节。”须发飘逸的陆象先今日好像意外地心急,拉着薛崇训的胳膊便说,“史载汉时张骞归来穿得像乞丐一样照样进入汉宫,薛郎有大功于社稷,还讲究那些作甚,走罢!”

薛崇训只得和程千里一块儿进了马车,他不忘回头说道:“鲍诚,把马车护送回卫国公府。”

陆象先哈哈笑道:“等会就叫河东王府了。”

薛崇训随口问道:“今上已经放话恢复我的王位了?”

“呵呵……”陆象先颇有深意地笑了一声,显然透露这个消息的是太平公主,关那木偶汾哥什么事?陆象先今天也不装淡泊了,他的心情仿佛很好,“别说恢复王位,朝廷给你封什么都值!现在朝廷里有的目光短浅的人不明白,但咱们的子孙后代一定会明白陇右大捷的影响。”

薛崇训忍不住高兴,干笑道:“哎呀,陆相公过誉了。其实这事主要还是程节度使的功劳。”

程千里呵呵一笑,撸|了一把下巴的山羊胡:“哪里哪里,你我功劳各半。积石山虽然对付几十万吐蕃,但朝里给了我十万大军,难度并不比薛郎空手套白狼取石堡城大。”

“空手套白狼……”薛崇训愕然。

程千里忙道:“口误,一会的庆功宴上我先自罚三杯。”

薛崇训一本正经地大摇起头:“不,程节度使说得对,空手套白狼,我喜欢这个叫法!朝廷就给了我八千人,我也没怎么动,不是空手套白狼是什么?”

三人在马车上有说有笑,感觉时间过得很快,没一会就到大明宫了。他们刚要下车,听得外面一个中气十足的汉子喊道:“陇右节度使、伏俟道行军总管有大功于社稷,准宫中行车。”

于是三人继续坐在车上,一直行驶到麟德殿前才下来。他们走上长阶,向巍峨的巨大宫门走去。每次一来到这里,薛崇训心里就有种异样的感觉,这雄伟的宫殿,里面的人不出宫门便能掌控万里山河,真真像有股神秘力量。

一个宦官尖声喊道:“宣程节度使、卫国公进殿!”

汾哥高高坐在宝座上,后面俩宫人举着交差的大扇子。他虽然没有实权,但名义上是皇帝,大臣见了必须得跪。程千里是第一回见汾哥,率先跪倒在地,薛崇训也跟着伏拜在殿中,高呼“吾皇万寿无疆”。

“平身。”汾哥很猥琐地说了一句,由于语速太快而显得不甚庄重。这时内给事在旁边叽哩咕噜地说了句什么,汾哥又道:“来人呐,给他们端凳子呀。”

薛崇训不禁悄悄转头看向程千里,本想看看他什么表情,不料程千里也正好看过来,两人顿时面面相觑,默然无语。

宦官端了两根腰圆凳上来,薛崇训和程千里二人坐了之后,本想等皇帝问话才答,这是常见的召见方式,君问臣答。不料汾哥不知道说什么了,在那许久都嘣不出一个屁来。程千里只得站起身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折子,高声道:“启禀陛下……从今往后,陛下可以高枕无忧了,陇右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了,沃土一平千里,必将成为大唐粮仓之地……”

这时候薛崇训都想对程千里竖起大拇指了,这姓程的果然老谋深算,什么事儿都提前准备好了,这不连演讲稿纸都写好了。

“好、好……”汾哥抬起龙袍袖子,十分没风度地比划了一阵,“朕要赏你们,赏……对了,宣诏罢!”

这份圣旨当然不是汾哥写的,肯定是政事堂几爷子商量好了,然后翰林院的人写的,说不定汾哥到现在都不知道圣旨写了些啥。内容很简单,就是封赏有功将官,程千里出将为相,撤销了节度使的职务,封了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他的官健兵权当然被朝廷收回了,因为现在陇右已算比较安全,放十万大军在那里空耗国力不必要,官健会怎么安排部署,政事堂定有打算,当然不会在这份圣旨里说。薛崇训封了左卫大将军、接替陇右节度使,并恢复河东王位,食封五千户准许开府设官。

二人重新跪倒在地上谢恩,汾哥早就坐不住了,一拂衣袖道:“你们去去紫宸殿,一会回来参加宴席。”

他们叩拜之后便从麟德殿出来,邀陆象先一起继续往北走去紫宸殿见太平公主。薛崇训等人一进宫殿,就见窦怀贞、萧至忠等宰相早已等候在那里了。大伙和薛崇训都是熟人,久别见面自然是嘘寒问暖别来无恙,而对程千里只是微笑点头或是抱拳见礼,关系就冷淡了许多,因为程千里以前一直在西域,和这拨李旦时期发迹的大臣相公基本没见过面,能有多亲热?

这时候程千里恐怕也意识到:混边关他还行,到京里来还得仰仗薛崇训。

他们一边和众同僚招呼,一面往里走,只见玉阶上的太平公主欠了欠身体,很急切的样子,几乎要站起来了。薛崇训抬头看去,果然见母亲那温暖而热切的眼神正看着自己,充满了关爱。

但太平开口说话时,却完全没管薛崇训,只说:“程相公走近些,咱们这还是第一次见面罢?让我瞧清楚。”

程千里刚才被那些大臣冷落,现在太平公主如此亲切,让他的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急忙躬身向前迈了几步。

太平公主又道:“程相公以前是西域武将,现在是大唐宰相,出将为相,就算是咱们大唐也不常见啊,还多是开国那会,还有太宗皇帝威服四夷开疆辟土的时候。咱们李唐以关陇为根本啊……对了,程相公是关中人氏。”

程千里忙躬身道:“老臣京兆府人。”

太平公主风姿绰约,优雅地抬起长袖掩住嘴笑道:“我没记错啊,京兆府不就是关中地方么。”

程千里很谨慎地应付着,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两个字。薛崇训倒是饶有兴致看着他的表现,一回来就是玩政治,不知道在战场上淡定从容的程千里这一套会不会依然淡定?

太平公主又道:“程相公出身关陇大族,肯定大有可为。以后朝事空闲了,和陆阁老、窦相公他们一起常来紫宸殿坐坐如何?”

程千里沉吟片刻,才缓缓说道:“多谢殿下厚爱,殿下不弃,老臣定然常过来给殿下解解闷。”

薛崇训不禁愕然:解解闷……这么明目张胆的献媚之词,亏他程千里居然能说出口。看来这有儒将风范的节度使还真不是徒有虚名。

这句话让太平公主乐了,她顿时满面堆笑,开心非常,抚掌道:“好、好,很好。”她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收住笑容道,“你们车马劳顿,我就不多留,来日方长,程相公回去歇会儿,一会麟德殿有庆功宴。崇训,你送送程相公,你们二人在陇右并肩作战,交情匪浅,以后崇训你要多向程相公学习兵法和治国之道。”

薛崇训故作谦逊地执礼道:“是。”心里却想,母亲这句话颇有深意,以程千里的见识心智应该是听懂了的。

于是薛崇训送程千里出门,程千里客气地说:“王爷留步。”哈!程千里在边关的时候可没这么客气过。

就在这时,忽见当红宦官鱼立本从后面追了上来,他那张清秀的脸上带着喜庆的微笑,很合时宜,一面和薛崇训打招呼说改日一起研究音乐,一面对程千里微笑道:“方才程相公答应殿下常来坐坐,不是随口答应的吧?”

这是在强调提醒啊,怕程千里没明白其中的含义。但薛崇训觉得鱼立本有点画蛇添足了,这也怪不得鱼立本,这个宦官从来没和程千里来往过。

第二章 太快

薛崇训去参加宴会的途中,又想起了程千里,那句“空手套白狼”让他很迷惑,这话基本没听唐人说过,出处他却是记不得了,难道是后世才有的俗话?他正纳闷时,忽然想起在鄯州和程千里闲聊时好像是自己说过的,这老小子的记性还真好,能记这么久,而且恰到好处地用出来了。

麟德殿的欢宴有许多皇亲大臣参加,但独独没看见金城。薛崇训其实想问她关于书信的事儿,那些藏头信,不知她发现了没有。后来酒后三巡,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家,按常理远途归来最想回的就是家,见自己的老婆,然后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婆李妍儿,那个今年才十四岁的小公主,好像也不是很急切想见她。

还有宇文孝的女儿宇文姬,答应了宇文孝照看他们家的。薛崇训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女人已有不少了,那么多人,却很难让他有归宿感。反倒是和他一起回来的程婷现在去了河东王府,估计在家等着,她只是个妾室,他却有些牵挂。

什么要死要活的情意都在随着时间慢慢地不断地淡去,唯独那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让他记忆深刻。好像他想得最多的人不是天仙般的金城,也不是妩|媚的宇文姬,反而是相比之下很平常的程婷。

待杯盘狼藉之时,宴会要结束了,太平公主挽留薛崇训到承香殿歇息,但薛崇训婉言拒绝,说很久没回家,想先回家看看。这时太平的脸上倒是有些失落,虽然是母子,是亲人,但各人有各人的家不是。

薛崇训看着她的神色,心下一怔,想起母亲的第二任丈夫那武家的人已经去世,儿女们也大了各自封王封县主,要不是大权在握许多大臣要依附巴结,她该多冷清寂寞?

这时他想想家里也没什么人很急切马上想见的,而程婷一直都和自己一块儿,也不急于一时,不如陪陪自己唯一的亲人母亲算了。

他想罢站起身来摸着额头道:“在路上没喝过酒,忽然喝了几杯竟不胜酒力,有点犯晕,要不就在母亲宫中歇一晚罢。”

太平公主的脸上顿时一喜,虽然极力掩盖,但眉宇之间的欢喜却是很轻易地漏了出来,嘴上淡然道:“也罢,从麟德殿去安邑坊得有好一段路,天色也不早了,就在承香殿歇下,母亲那里也不是外人。”

“散了罢,各自回去。”太平公主缓缓站起身来,一拂长袖对众人说道。待众人纷纷起身执礼后,她才从玉阶上往下走,薛崇训忙走上去,轻轻扶住母亲的手臂,表现出孝顺的作派。

虽然已是秋季,但宫廷贵妇的装束非常薄,拽地长裙的款式有点像晚礼服,相异的是不露背不裸|臂,但手臂上的轻丝就是半透明的,露不露也就那么回事。薛崇训托住太平公主软软的手臂,朦朦胧胧倒是觉得这只手臂的肌肤如雪洁白如丝柔软。她保养得确实很好,薛崇训倒是真心希望母亲能长命百岁,其中缘由……

在前呼后拥中他们出了麟德殿,坐上了御辇。这车子是皇帝坐的,不过太平公主是皇室,可以宣称是皇帝恩宠赏赐。奢华的装饰,以贵气的金色为基调,给人黄金打造的错觉。不过薛崇训倒是更喜欢从鄯州带回来那辆松木板的车子,自然清新纹理朴质又很牢靠。

到了壮丽的承香殿,薛崇训再次看到这飞桥如虹、大气而不呆板的建筑群,其实和名字有点不搭配,根本就没有“承香”般的女儿之态,反而十分宏伟古朴。

走上飞桥,太平公主转身随手指了四个宫女:“你们服侍薛郎,叫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得半点违抗。”

她们忙屈膝行礼道:“是。”叫她们做什么就做什么?薛崇训的脑中立刻闪过一丝淫|邪的想法。

宫女们带他到寝宫时,薛崇训有种是曾相识的感觉,这才想起去陇右之前来过这个宫殿。外面有间楼台,上面是亭顶遮盖,要是明天早上坐到这处楼台上看日出,坐得高看得远,定然意境非常。

薛崇训便嘱咐旁边一个不认识的宫女:“明儿日出之前叫醒我。”

“是。”宫女怯生生地答了一句。

薛崇训大模大样地仰在软塌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虽然去吃宴席很欢乐,但周围那么多人要时刻注意言行还是有点费心力,这会儿心情一轻松,便无聊地问那宫女:“你很怕我?”

宫女如实答道:“奴婢怕侍候得郎君不好,受殿下责罚。”

“会怎么责罚?”薛崇训饶有兴致地闲扯,一面打量这个见了一次面也许再也见不到第二面的陌生宫女。干净的白圆脸,瘦瘦的胳膊,照样穿着低胸宫廷长裙,月白的抹胸轻轻隆起。

宫女听到问话,脸色变得苍白,支支吾吾地说道:“我不敢……是这样……”

薛崇训一听倒很会为人作想:“你不敢说,又不敢不回答我的问题?那别说了,我不会说你的不是。”

宫女急忙跪倒在地:“谢郎君恩。”

薛崇训笑眯眯地要扶她,却不是虚扶,一把就抓了个实在,宫女的脸上顿时一红。在大明宫虽然有翰林院等官僚机构,不全是太监,但管制森严,宫廷的妇女是难得和男人接触的,也难怪她反应那么大了。

薛崇训见她娇憨可爱,心下一动。在路上十分不方便,本来一路的人就多,驿站都很拥挤,他没啥机会和程婷怎么样,只有偶尔遇到城池停留,住上宽敞的房子才有机会。许久未纵|女|色,让他对这长得还可以的宫女心生邪念。

可是想想自己的几个妻妾这么久没温存缠绵了,一个个应付过来也挺费力,在这奴婢身上实在浪费……虽然这么想,薛崇训却很想试试,也许是在皇宫中淫|乱很特别,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儿,让他有一种猎奇心理。

他便说道:“方才吩咐你的事儿,你记住了?”

宫女忙垂着眼睛道:“是,奴婢不敢忘,明日一早在日出之前叫醒郎君。”

薛崇训笑道:“你知道叫我起来做什么吗?”

宫女摇摇头,但仍然要很明确地答话:“奴婢不知。”

薛崇训指着东面的楼台道:“这里站的高看得远,观日出定然不错。”

“郎君雅兴。”

薛崇训不慌不忙地伸手去握她的手,她下意识想缩手,但最后还是乖乖地等他抓住自己的手。薛崇训道:“你叫醒我之后,和我一起看。”

宫女的头埋得更低了:“奴婢……奴婢怕身份有别。”

薛崇训笑道:“只要我愿意,身份不身份有何干系?这里是母亲的地方,我想干嘛就干嘛。过来,坐我怀里。”宫女顿时有些惊慌失措,怔在那里动弹不得。

“怎么,不愿意?”薛崇训埋下头想看她的脸,“虽然母亲叫你们都听我的,但这事儿我不强迫你们,不愿意就说,没关系。”

宫女忽然胆子大起来,竟然抬起头来直视薛崇训微笑道:“真的没关系?您不会明面上说好听,一不高兴就拿咱们撒气吧?”

由于刚才她一直小心翼翼的,忽然这么个口气说话,倒让薛崇训有些不习惯,微微有些吃惊。片刻之后,他总算回过神来:“哈哈,看来你是愿意了。”

宫女道:“奴婢不是还没说愿意不愿意么?”

薛崇训一把拉着她的手往怀里一带,一手搂住她的腰,“你不愿意就不敢那样说话。女人确实是很奇怪的东西,就算身份天壤之别,有肌肤之亲就能没大没小。”

他便不废话,拦腰一抱便将其抱进罗帐之中扔在巨大宽敞的床|上,当即便宽衣解带,又去拔那宫女的衣裙。他扑到宫女身上时,她紧紧闭着眼睛手抓着毯子,好像在等待行刑一般。薛崇训顿时觉得有点索然无味,这一夜情就跟嫖|妓似的,真是空虚。但他手里抓着一个柔软的奶,下面硬得像铁一样,衣服也给脱了,事到如今只有继续下去。

“第一回?”薛崇训问道。

宫女答道:“奴婢十岁进宫,一直做宫女,都没出过大明宫,自然是第一回……您轻点。”

薛崇训从她的身上翻了下来,展开四肢仰在床上呼出一口气道:“我又不想弄你回去,把你弄得血泪齐流,惨得跟什么似的,实在无甚意思,你用嘴服侍我,完事就放过你。”

宫女有些失望,大概是薛崇训明说不想弄她回家的原因,只得依言,她用手握住薛崇训的那|话|儿时,大概第一次见着这可怖的东西,手指在轻轻颤抖。过了许久她才用舌尖轻轻舔了舔,仿佛那是毒药一般久久不能下口。

“奴婢不会,该怎么做?”宫女无辜地看着他。

薛崇训兴致索然,当下就抓起衣服道:“行了,我没空教你。”待他穿好白色的亵衣,撩开罗帐想找茶喝时,却见太平公主正站在东边的楼台上,顿时把他给吓了一跳,忙抱拳躬身道:“母亲什么时候来的。”

太平公主转过身,缓缓抬起袖子遮住下半脸笑道:“这么快?”

薛崇训:“……”

第三章 日出

紫色的幔玮、金色的灯火、暗金镶边的榈木家具、镂空花纹的雕窗,华丽而宽敞的宫殿布上一层橙黄的光辉,泽泽生辉。薛崇训惊诧之余看向自己的母亲,也看到了她身后的门外,是大明宫的灯火灿烂,一切都是那么繁华喜乐。

可是他为什么看到繁华,就联想到草木丛生的衰败景象?或许一瞬间他没回过神来,神情恍惚就容易胡思乱想。

这幅模样确实不适合见人,特别是见太平公主。他只穿着一条亵裤,裸|着上半身,身上的块块肌肉结实还泛着光泽,就像金属的光一般,野性、健康、坚固。他头上的发髻在方才和宫女折|腾的时候弄散,几缕乱发飘在额前……长发总是给人柔软的错觉。肌肉让人感觉到力量,长发仿佛柔情。

虽然衣冠不整,但仓促之间,倒是有种力量与柔情相辅相成的美感。

太平公主见自己的儿子好,自然满心爱怜,她拖着长裙下摆款款走近,弯腰拾起被薛崇训胡乱丢在地上的葛袍。

薛崇训忙跪倒在地:“儿臣不知母亲驾临,衣冠不整有失礼数……”

“起来,这里是寝宫,本来你也要歇息了,恕你无罪。”太平伸手轻轻扶住他的光膀子,她长长的指尖冰凉。

“是。”薛崇训皱眉紧皱,心里还忐忑不安,这种尴尬事被太平撞见当然难堪,幸好太平公主是自己人,不会治他淫|乱宫闱这些罪的。

她抖开手里葛袍,轻轻搭在薛崇训的肩膀上,用关切的口气说道:“都入秋了,你还是将息些,别染了风寒。”她把衣服披在薛崇训的身上后,手指久久不愿离去,放开的速度慢得叫人心急。

不知怎地,薛崇训心中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感觉这亲情有点别扭,难道是因为自己有现代人回忆后对现在的父母产生了排斥心理?薛崇训看着面前这个才四十余岁的母亲,精细的装扮之后根本就看不出年龄,一张端庄的脸虽然没有小女人般的秀气,反而有股霸气,但肌肤却是保养得娇|嫩雪白。不管怎样,薛崇训都年近而立,早已知晓人情冷暖,自然懂母亲的关爱。

这时太平公主的眼睛露出欣慰的表情:“你在陇右呆了一年,这才刚回来就被召进宫中面圣,连家都来不及回一趟。晚宴时我一直在注意你,发现你没喝几杯,自然不会就醉了,宴席之后你其实很想回府吧?你却要留下来,心里还疼我这个做娘的?”

口气让薛崇训有点消受不住,只得沉稳地说道:“母亲身边并不缺人,只是天色已晚,儿臣便明日再回去。”

太平公主浅浅一笑:“嘴硬心软,你倒是很像我。”

薛崇训不动声色系好腰带,躬身立于一旁,默不作声。

太平公主缓缓向楼台走去,回首笑道:“来,到母亲身边来。”

“是。”薛崇训顺从跟在侧后。

俯览大明宫,到处都有美丽的灯光,但却是安静,长街上偶有巡夜的宦官宫女提着月圆灯走过,说话也是小声的,楼台上听不见。这里就只有太平公主和薛崇训母子,罗帐里的宫女早已退出去了。

太平公主说道:“昔日你外祖父外祖母在时,用名将薛仁贵取道大非川,竟也落得全军覆没,至使吐谷浑余部全部落入吐蕃人之手,让大唐失去重要屏障;你也姓薛,今日降服吐谷浑,又夺重镇石堡城。完成了她未尽之心愿,我心甚慰,先辈在天之灵也会庇佑你的。”

薛崇训道:“儿臣生为皇室,为国尽忠是本分,微功不敢自夸。”

太平公主忽然转过身来:“为表功劳,让你掌陇右节度使,还满意么?”

薛崇训有些疑惑道:“恢复儿臣王位,从今可称王称孤,这比陇右节度使更值得说啊。”

从地位上和权势上说,当然郡王更厉害,和什么节度使完全没有可比性,郡王几乎是异姓最高的爵位,而且可以开府设官,一般的朝廷机构根本就管不了他们。但是,陇右有兵!长征健儿十万自然不会全部挤在陇右道,会分批部署在边关、京畿等军事重地,就算如此,加上原本的边军,陇右共同仍会留下至少五万以上的军队,唐军精锐,五万大军实在是一股很强大的力量。

太平公主笑吟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是我生的,肚子里想什么我能不知道?”

薛崇训:“……”

太平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虑色,但薛崇训并没有太在意,因为她要考虑的事情本来就很多。

这时她又说道:“晚宴时我瞧你左顾右盼,是在找人?”

薛崇训默然,心道被母亲察觉,狡辩否认已是无用。太平公主道:“我知道你在找金城,你想把她接过门封王妃?”

薛崇训还是没说话,金城是当今皇帝的亲生女儿,身子都给自己了,他当然想给个名分……但是他已经娶了宗室李妍儿为妻,还要占有另一个宗室?这是史上从未有的事情。所以想也无用,年龄大些了薛崇训才明白一些道理,人不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

果然太平说道:“可是如果那样做,我对你太过宠爱,会遭天下人非议,有损皇家颜面。明日我将金城接进承香殿居住,你想见她就到我这里来,没有敢乱嚼舌根。”

薛崇训皱眉心道,母亲这么强势,而且以前就不喜欢金城,让金城到身边会好过么?不过转念一想,太平身边很热闹,有各种宴会歌舞乐子,这样也好,至少金城没那么孤苦。他想罢只得说:“谢母亲周全。”

两人说了会话,太平总算说时候不早要走了,薛崇训松了口气。这皇室的家庭关系实在累人,连母子之间都不能轻松。太平公主临走时回头又指着刚才站的楼台道:“这边是东,早上正好能看到朝日东升,明天你起早点能看到惊喜的景色哦,以前我常在这儿住……喏,就是你睡的那张床。”

于是薛崇训躺下之后还能想起她这句话,母亲常睡这张床?他趴在宽阔的豪华大床上,仿佛真能闻到一股子胭脂花粉的味儿。太宽的空间、脂粉的味道,都是薛崇训不甚喜欢的,奇怪的心理让他睡得很不舒服。

不过第二天一早果然看到了旭日东升的场面,在鳞檐参差的建筑群尽头,一轮娇|艳的红日垂在天幕,壮丽广阔场景让人胸中顿时宽阔,无形中就能生出千种豪情。

早上吃过两三种晶莹半透明的糕点,喝了一碗肉羹,薛崇训穿戴整齐总算可以回府了。早上一回去,就有许多事等着他过问,首先是飞虎团。玄武门已经有羽林军一部当值,要调整换班制度是个较麻烦的事,所以飞虎团暂时没有去大明宫,而是驻扎在河东王府旁边。

薛崇训又不是太子,根本没资格拥有多达二百人全副武装的卫队,这是逾制,还有他们那么多吃喝军需对私人来说也是笔巨大的开销。还没进门,管家薛六正问这事儿,薛崇训想了想道:“禁军里的常元楷是熟人,而且飞虎团以前就属于禁军编制,到时候我叫常将军安排这事,之前的补给先从府里调用,到时候问禁军军需讨还。”

薛六又说:“听说郎君现在可以开府设官了,咱们这府太狭小,何不向殿下讨要以前李三郎那宅子,兴庆坊那边可是宽敞。”

“早不要,现在要,武家兄弟住着,难道叫人家搬出来?”薛崇训没好气地说,“隔壁的房屋谁家的,叫人腾出来占了做官邸……这事儿不能你办,叫我岳母大人办。”

白白胖胖的薛六尴尬道:“上回王少伯家的事儿没办好,老奴吃一堑长一智,哪能再出差错?”

薛崇训沉吟片刻道:“行,有你这句话,就再给你个机会,到时候不能光凭你个人张嘴说,我要问岳母。”

“是,老奴明白。”

过问完这事儿,薛崇训刚进门,就见到几个女人正站在门内,是李妍儿和程婷,后面跟着几个奴婢。李妍儿今日还穿得有模有样的,一身大红色的罗裙。薛崇训怔了片刻,当下就笑道:“还挺正式的,你娘教你这么做的?”

李妍儿的大眼睛里顿时露出惊讶:“郎君是如何知道的?”

“猜的。”薛崇训笑了笑。

这时李妍儿顿时想起了什么,忙站正了身子,然后微微一屈膝款款执礼道:“妾身久盼郎君归来……”

“哈哈哈!”薛崇训顿时忍俊不禁,当下一阵大笑,笑得李妍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走上去扶她的当口,把头靠了过去,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一年时间,妍儿的小胸脯好像大点了。”

“讨厌!”李妍儿当下就捏起小拳头打将过来,薛崇训一躲,没打着。她早就把什么娴熟仪态忘得一干二净,当下便提起长裙要追。

“慢点,别摔了。”薛崇训叮嘱道。此情此景,恍惚之中他仿佛回到从前,第一回见李妍儿和金城的时候,也是被追逐,都上房了……

第四章 朝暮

程千里荣升宰相,在家中办“烧尾宴”,专门宴请皇帝和太平公主,同时也款待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同僚。

他们老家虽然在京兆府,但并不在长安城内,好在程家祖上是阔过的,在长安也有两处祖宅。一处在城北寸土寸金的地方,只是家道中落时已经变卖了;另一处在南边不甚值钱,反倒还在,程千里初回长安一切都来不及打理正好在城南的祖宅落脚。

长安城两极分化,城北靠近宫廷衙门集中地、东西两市,额外繁华拥挤;而城南什么也没有十分凄清,睿宗时期唐朝庭尝试在城南建立一个市场,欲借以发展城南经济,可没多久就因生意冷清而以失败告终,现在丢弃在那里成了乞丐和破落户遮风避雨的地方。究其原因,长安城占地面积甚广,从南到北路途遥远,又没有公共交通,除了达官贵人富家大户,不是什么人都有马骑、有车乘,平民百姓交通靠走路或是驴车,所以城南才如此萧条。

薛崇训所在的安邑坊去南边程千里家所在的通善坊就很远,他只有坐车过去,另有一队飞虎团骑兵护卫。

他的队伍刚出安邑坊的时候,从车窗的竹帘缝隙里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只见百姓们都避让到道旁,其中有个骑马的女子,虽然身穿胡服女扮男装,但薛崇训一眼就认出是宇文姬来了。他又想起,回来后诸事繁忙,一直没抽空去宇文家看看。

宇文姬的神情有些伤感,只是默默地看着车马队。神气的飞虎团骑士个个盔甲明亮,在马上坐得笔直,手里提着长兵器整齐地行进,还有那辆低调的松木马车,备受众人瞩目。

旁边有人小声说:“河东王爷,在陇右立了大功,这会排场都要赶上太子了……”

宇文姬黯然地想:他是不是已经把我忘记了?

刚这么想时,忽然听见人说道:“小娘子是宇文家的么?”她回头看时,只见是一个青衣中年人,长得白胖胖的笑容可掬,没戴帽子,发髻上用一根木头发簪插着。

“你是……”宇文姬疑惑道。

白胖中年人的笑容很亲切:“在下是河东王府的薛六,就你一老奴婢,我见过小娘子几回,可小娘子定然没注意我,所以就认不得。”

“什么事?”宇文姬的语气有些冷淡。

薛六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双手捧出一个紫色的檀木盒子,双手呈上来:“既然是正主,请小娘子收下。”

宇文姬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了过来,她已经是薛崇训的女人了,没必要在一个家奴面前使气。正要打开时,却听得薛六急忙说道:“别开,这地方人多眼杂,拿回去瞧罢。”

“谁有本事从我手里偷走,我倒是想见识见识,什么宝贝,你能这么紧张?”宇文姬一面笑道,一面就打开了盒子。顿时一阵金光、红光闪烁,听得周围哗然声中,纷纷转头看向宇文姬手里。

宇文姬也惊讶万分,怔怔地看着这个“长相”普通的紫盒子里的东西。里面是千万颗小小的赤金组成的精细项链,中间有枚红火的宝石,那宝石不像是死物,就像活的一样像火焰一般在攒动……细看之下,才发现是因为反射阳光的关系,不同角度的反光让它像是在燃烧。

宇文姬一时忘记了生薛崇训的气,脱口赞道:“好漂亮呀!”

薛六急忙上前一步,合住盒子,低声道:“财不外露,借一步说话。”

宇文姬觉得好笑,轻轻掩住嘴,心道这老奴真是个财迷。二人随离开大街,宇文姬回头看时,薛崇训的车队已经沿着长街渐行渐远了。

薛六走了一阵才站定:“此物贵重,是我家郎君征服吐谷浑汗国后,两国两军攻石堡城……石堡城您听说过吧?”

宇文姬道:“你就一回把话说完罢,我没你想得那么没见识。”

薛六忙抱拳道歉,继续道:“当时吐谷浑汗王慕容氏和郎君见面,送上的见面礼,稀世之物。郎君说下回王府有宴会,送这个给你正好戴。”

宇文姬心下一美,但面上依然没好气地说:“这么珍贵给我嘛?受不起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奉命办差。”

宇文姬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又如何带着这东西出来寻人?”

薛六汗颜道:“宝物自然不会在我身上,我也不知道小娘子在此地。只是方才郎君吩咐之后才交到我身上,指了你的所在。”

“这样他都能看见我?”宇文姬笑了笑。

薛六一拍脑袋,“对了,还有一个事儿。今儿是程宰相……刚和郎君从陇右回来的那人,他荣升宰辅,在家办烧尾宴请客,郎君本想带您去的,可程妃是宰相的侄女,这样的场合带她更适合,所以和程妃去了。郎君初回长安,诸事繁忙,等过得两日再去贵府。还有一句话: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宇文姬轻轻吟诵这句诗时,纤纤素手轻轻捧着怀里的宝盒,声音越来越轻。

……

程千里家里办的这场烧尾宴,请了皇帝和太平公主,做得额外精细,每桌有菜五十八道。宫里的御厨、大酒楼的大厨,请了不少过来。通善坊的世家大族、官僚大吏往来不息,城南这地儿真是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珍馐满桌。有冷盘,如吴兴连带鲊;有热炒,如逡巡酱;有烧烤,如金铃炙、光明虾炙;此外,汤羹、甜品、面点也一应俱全。其中有些菜品的名称颇为引人遐思。如贵妃红,是精制的加味红酥点心;甜雪,即用蜜糖煎太例面;白龙,即鳜鱼丝;雪婴儿,是青蛙肉裹豆粉下火锅;御黄王母饭是肉、鸡蛋等做的盖浇饭……

酒到好处时,薛崇训正想起飞虎团那事儿,便问禁军将军常元楷要补给和建制。常元楷是太平公主的人,以前政变的时候和薛崇训曾并肩作战,当然没得话说,满口答应建制挂禁军头上,补给军需自然就从禁军中调拨。

但常元楷虽然喝得高兴,脑子却并不糊涂,正色道:“飞虎团是正式骑兵配备,穿两档铠,甲胄长兵弓弩一应俱备,卫队人数多达一个团,这天子脚下,只有太子有资格拥有这样的卫队啊。”

薛崇训挪了挪位置,靠近了说道:“当初我母亲还住大明宫外时,皇帝恩准设宫廷侍卫,镇国太平公主府外头可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全是禁军警戒。”

常元楷苦笑道:“这事儿就得今上和殿下说了才能算,兄弟没办法……不过王爷是明白人,殿下当初可以那样,因为她老人家是公主是女的,王爷可不同。”

薛崇训听罢觉得有些道理,便说:“那还是把飞虎团调到玄武门当差,这事儿常将军帮忙安排一下。”

常元楷端起酒杯道:“小事一桩,义不容辞。”

就在这时,上位上的太平公主笑眯眯地问道:“崇训,你和常将军在悄悄说什么?”

薛崇训摇头道:“没事,随便闲聊几句。”他并没有把拥有卫队的事儿说出来让母亲特殊对待……有时候还是低调些好,太招摇了反而引人非议啊。

同僚除了祝贺程千里拜相,也祝贺在场的酒桌上的薛崇训封王,并相约要登门拜贺。薛崇训当然没有推辞,到时候再办一场宴席就是。这长安的生活便是如此习惯就好,歌舞升平,日日酒肉纸醉金迷、夜夜娇|娃歌舞。

敬酒的、拍马的陆续上来,杯盏交错之际,薛崇训倒是喝得浑浑噩噩、一脸涨红,满身的酒气。但宴席结束后,又有唱歌演戏的搭台子给人取乐。薛崇训一身酒气只想洗澡,但大家的兴致都很高,他也不好提早离席,只得坐在那儿一边喝茶吃茶点,一边看戏。

台上巧好在演参军戏,这种诙谐搞笑的节目倒是很欢乐,是唐朝官民喜闻乐见的共同爱好之一。

参军戏在薛崇训看来有点像现代的相声,都是两个人在台子上磨嘴皮子瞎扯淡。参军戏定有两个角色“参军”和“苍鹘”,并有许多道具是现代不曾见的,比如用软布包过的打参军的头的木槌。

薛崇训抬头看时,只见台子正中坐着一个儒服险巾、褒衣博的文士模样的人,他独坐在正中,另外一个穿道袍的坐在角落里。他一瞧觉得有些新奇,便转头对旁边的程婷说道:“今天的参军戏倒是别致,没见参军和苍鹘呢。”

程婷很内行似的说道:“这是《三教论衡》,很好笑的,郎君看看便知。”

只听得坐在角落里的人问道:“先生既言博通三教,释迦如来是何人?”文士对道:“妇人。”问者惊道:“何也?”文士淡定地说道:“《金刚经》云:敷座而座。或非妇人,何烦夫坐然后儿坐也。”听众们顿时哄堂大笑。

台上角落里的人又问道:“太上老君何人?”文士道:“亦妇人也。”问者面有不齿,却听得:“《道德经》云:吾有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倘非为妇人,何患于有娠乎?”这时皇帝李守礼也听懂了,抚掌大笑。

问者又问道:“文宣王(孔子)何人也?”道:“妇人也。”问者道:“何以知之?”道:“《论语》云:沽之哉!沽之哉!我待价者也。向非妇人,待嫁奚为?”

汾哥李守礼觉得很有趣,当即便大声道:“讲得好,给那穿长衣服的赏个官儿!”

众官僚面面相觑,总算有个人在皇帝面前轻轻进言道:“陛下,朝廷的官不能乱赏,陛下要是觉得好,赏些金银便是。”

第五章 道谢

本来那些伶人在台子上调侃佛道儒三教很欢快,薛崇训也看得笑意融融,就连皇帝汾哥都高兴得要赏官了,无奈他手里没实权,身不由己只好赏了些黄金。不料就在这时却见一少年郎怒而起身,痛斥伶人轻薄礼制及圣人。

薛崇训坐在下面只管看热闹,只见那少年郎一身布衣洗得发白,从装束看就有落魄之相……可以个落魄的人是如何能参加程宰相的烧尾宴的?他好奇之下便问旁人有谁认识那人。

旁边坐着不少朝廷京官,而今薛崇训回京后的声势比以前大了许多,许多人都想巴结,自然忙着帮薛崇训询问。正巧有个红袍官儿识得那少年郎,便说道:“他姓李,叫什么名儿老夫却没记住,一会问人便知,听说是大隐李玄衣族里的侄子,在衡山修道,这会儿听伶人调侃道家始祖,自然怒不可遏。”

薛崇训点头道:“原来如此,这儿郎我不认得,但他伯父李鬼手倒是和我有数面之缘。”

有官拍马道:“李鬼手是隐于山林,神龙见尾不见首,一般人是连一面都见不到,只能闻其名声,薛郎德才两佳,才有缘结识呐!”

薛崇训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呵呵笑起来,心里却道:不是我把他的徒弟宇文姬弄到手,哪里会有缘?

那些演参军戏的人被一帮儒士骂下台去,过得一会不知怎么那些骂人的文人就开始争论起来了。大概骂人没骂过瘾,便开始分作两帮争论。话题便是最近很热门的“华夷之辩”。算起来,引起这场长久争论的始作佣者就是他薛崇训,因为在陇右的民族政|策与唐朝以往的国策不同,这才引起了治国理论的混乱,文人理论家们开始旁征博引著书立说论述这个问题。

而这个时代有水准的精英文人,大多都有官职爵位,是被朝廷拉拢的对象,所以文人们的争论影响力是非常广泛的。这不人家庆贺的烧尾宴上,本来是喜庆的场合,他们聚到一起就开始了。

薛崇训自然没有参与,他听那帮人旁征博引各种引经据典,别说和人争,听都不甚听得明白。相比那些人皓首穷经一辈子的水准,薛崇训的文化修养实在不够。不过他不用搞清楚华夷之辩究竟谁对谁错,只需要明白什么观点对自己有利!作为一个政客和武夫,对错黑白他根本就不在乎。

方才那怒斥伶人的李姓少年也在其中,好像肚子里有不少墨水,而且言辞很激进。薛崇训注意听了一会,隐约感觉此人倒是有“大汉主义者”的思想,盲目的自大和民族自尊心很强。

文官们对华夷之辩很感兴趣,或参与或围观,而皇帝皇亲、禁军将军、王公侯爵等人大多于典籍不甚精通,自然索然无味,就像一个喜欢流行歌曲的人听交响乐会打瞌睡一样。汾哥等人陆续辞别程千里离开了。

薛崇训见有人走,也起身告辞,他对这种问题的过程也不是很有兴趣,本来一身酒气也怪不舒服,老早就想回去。至于那个李玄衣的侄子,薛崇训只是有点兴趣,因为李鬼手他都无法收复,对其侄子就没啥兴趣。

薛崇训从程家出来,走到他那辆松木马车旁时,被凉风一吹酒醒了三分,这才感觉迎面的风已是凉爽,秋意真真很浓了。

方才在程家吃的是午饭,饭后又喝茶吃茶点,然后看戏,这么一耽搁出来时又快酉时……晚饭时间都不远了。这日子过得,半天工夫眨眼便去,还当真是纸醉金迷。

车马一行向北而行,还没到安邑坊呢,忽然就听到一阵轰隆隆的鼓声,是长安城各谯楼上的报时鼓声。要是没听习惯,他|娘|的还以为是打雷收衣服了。

马队转过街角,进入安邑坊北街后,这时有人声音不大地喊道:“吉祥哥。”是叫马车旁的跟班吉祥的。

只见道旁说话那人和吉祥一样的打扮,没戴帽子用一块布巾包着头,也像个奴婢一样的角色。吉祥却是认识,转头看了一眼便急忙挥挥手,意思是抽不开身,让他先走。不料那小厮反倒招了招手,正色道:“有重要的事儿,吉祥哥过来一下。”

吉祥看了一眼边上的松木毡车,竹帘拉着……其实薛崇训早就听到外面的动静,在帘子缝隙里看了个一清二楚,只是不想管这种小事,便坐着没动。

于是吉祥便把手里的仪仗交到旁人手里,策马从人马中出去了,他跳下来马来问道:“找我啥事?”

面前的小厮吉祥认识,是宇文家的人,因为两家有来往,吉祥认识后常常和他结伴出入赌馆。

小厮拉了吉祥一把,一副小人常戚戚的模样,或许本来就没什么见不得人,可这厮非要搞得神神秘秘的。小厮道:“我家少主人想见王爷,可她说王爷身边有程妃,她直接去找恐女人心里不快,就叫我来说。你帮忙去带个话,少主人在那边那巷子口上,让王爷过去一趟。”

鸡骨伶仃的吉祥恍然道:“哈,这事儿啊,我还以为有什么财运。成,等着罢,这点小事交给我好了。”

于是吉祥翻上马背追上马车,敲开车窗对薛崇训说了。薛崇训脱口问道:“她亲自来说的?”

吉祥道:“她们家的人,我很熟,错不了。”

薛崇训便叫庞二停车,然后对程婷说道:“你先回去,晚饭也吃点清淡,我有事去去,就不回家吃饭了。”

程婷皱眉问道:“什么事啊?”

薛崇训沉吟片刻道:“同僚家里的人,估计要托办点事。这种事大家相互帮忙,起先我也不是叫常将军办飞虎团的事?你别管了,没啥大事。”

程婷应了一声,薛崇训便推开门,接过吉祥递过来的缰绳,骑马往回走。薛崇训让两奴仆带着来到大街一旁的一个巷子口,果见宇文姬正站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抬起手做了个手势,吉祥二人便知趣地转身走了。

薛崇训走到她的跟前,习惯性地双拳合拢算是个见面礼。这时宇文姬把手轻轻按住鼻子上,皱眉道:“好臭,一股酒味。”

“刚从程相公家回来,连家门都没进。”薛崇训笑道,“你这么急着见我有何事?”

宇文姬那妩|媚的眼睛看向地面,“你大老远的带了个礼物给我,这不当面说声谢么。”

“喜欢么?”

“挺漂亮的。”宇文姬故作淡然道,“真是吐谷浑的汗王亲手送的?”

薛崇训一本正经道:“骗你作甚,就是那慕容氏给的,没花钱,真要买不知价值几何,说不定连我这王爷都买不起。”

宇文姬低着头不知想什么,片刻之后总算问出自己想问的:“你只给我的?”

薛崇训心下一阵尴尬,他自己当然明白那日慕容氏送了一大盒子金银珠宝,他就是随手挑了四件……更过分的是,为了省心,他全挑的项链,家里的两个妻妾宫里的金城、还有白七妹都一人一件。

不过好在他很镇定,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这件是唯一的……当然我许久没回长安,自是每人都有礼物,妍儿她们也有,但你这件是最好的。”

宇文姬脸上一红,反问道:“余姚县主(李妍儿)是你的正室,你怎么不把最好的首饰给她,反倒给我,说不过去啊。”

“你说呢?”薛崇训没笑,眼睛里的神情很认真,很认真地打量着她胡服包裹的身子曲线,还有她厚厚的性|感的朱|唇,“话说你父亲还在陇右,你倒是搬到王府来住,我也好照料不是。”

宇文姬道:“就是因家父不在家,我才要留在宇文家,不然我娘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一块儿接过来,妍儿的母亲不也在我府上?”

宇文姬想了想,笑嘻嘻地说:“还是以后等家父回来了再说罢,我和余姚县主也不熟,多无趣,现在多好,有空还能去去太常寺和御医署的老先生们谈谈医道。”

“也好,你觉着怎么好就怎么样吧。”薛崇训忍不住伸手牵住她的柔荑。宇文姬急忙甩开,红着脸道:“外头就是大街,人来人往的,如此叫人见了像什么话?”

薛崇训放开手时,宇文姬故意作势要走:“谢也谢了,那我回家去了……”

“别,这不都见面了,说两句话就要走?”薛崇训急忙道。

宇文姬忍不住噗哧一笑,急忙用手按住自己的朱唇,正色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说的,这会儿倒急上了?”

薛崇训回头看了一眼长街远处,河东王府斜对面的那别院“氤氲斋”,暗示道:“我想陪你走走,可这一身酒气也影响气氛不是,还穿着这官服太惹眼。要不我先沐浴更衣,你同我一块去?”

宇文姬的声音变得很小:“你沐浴更衣,我去做什么?”

薛崇训低下头,靠近她的发际,问道一股子女人味儿,低声说:“绳艺,我好久没练了,就怕生疏。”

第六章 草席

此时的室内地板一般都是木头或者砖石的,如果有条件装地板的话。但氤氲斋的地板在砖石上铺了一些鹅卵石,既可以防地下加热时发生火灾,又能用赤脚走在上面进行脚底按|摩。这可是当初他亲手动手设计的地面。

他发现自己还是很懂得享乐的人,虽然在衣食方面不甚讲究奢侈,但各种生活细节却是十分低调奢侈。打造这间古朴小木屋,未用任何珠玉金银,花费却相当于一个中级官员几年的俸禄。

薛崇训从浴桶里站起来,一面用毛巾擦身体,一面指着木案旁边的梨花椅子道:“把那件轻袍给我递过来。”

水雾弥散中,宇文姬一手捂住眼睛一手去取那件淡灰色的轻袍。薛崇训笑她矫情:“又不是没见过我,何必搞得那么麻烦?”

他擦干头发拢了一下,拿起一旁地上的发簪很娴熟地就把长头发挽在发簪上。每次弄自己的头发他都有种很奇怪的感受,明明是男人却要拾掇长发。

当他把轻袍搭在身上,松垮垮地细上腰带后,便走到柜子跟前拉开一个抽屉去取麻绳。宇文姬见状红着脸道:“我麻烦,你更麻烦,为什么非要捣鼓这东西,我们好好的到榻上去不好么?我觉得这样……这样好难为情。”

薛崇训以为她在撒娇或是随口说说,就没有在意,只管准备自己的东西。兴许是因为他的漠视态度让宇文姬心里不快,她娇嗔道:“你是不是当我当成教坊司那些女子一样取乐!”

“怎么会?”薛崇训怔了怔,转瞬间总算意识到宇文姬到底是良家女子,临时要玩真的了,她的心里到底会受主流道德观贤淑端庄等的影响,并非那么放得开。

不过薛崇训倒是不在意,自有办法。实际上越是放不开的女子越有味道,因为她们一旦放开后会因混乱而愈加强烈。于是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宇文姬面前握住她的手好言道:“这里又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俩人,有什么关系?”

女人是听觉动物,不管薛崇训究竟说了什么,他那极具欺骗性的温和而正经的腔调就立即瓦解了一些宇文姬的防御心理,她沉吟道:“每次你都对我……这样,就怕你轻贱于我,觉得我不是正室,就能为所欲为?”

薛崇训忙一本正经地大摇起头:“正室?你说李妍儿吗,我还没和她做那事,去年刚成亲那会,她实岁才十三,我一时心软没下得了手。”

宇文姬听罢不禁笑将出来,急忙用手掩住朱唇道:“你可真做得出来,成亲都一年了,还未同房?”

同房倒是同房,只是挨着睡了几晚上而已。薛崇训自然不会说那些事,只柔声哄道:“你别担心,这是我们俩的秘密,只有你和我知道,男欢女爱本就人之常情不是?”

宇文姬仿佛很享受薛崇训对自己这样的温柔,便不依不挠:“可是男欢女爱也没有用教坊司那淫|乐的法子用在家里人身上的,你不会觉得我很放|荡?”

薛崇训有些头大,暗自吸了口稳住心神,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极其耐心,“就算是放|荡,可在自己的郎君面前放|荡有罪么?”

他这说法倒是新奇,让宇文姬无从反驳,但她自然不会因为一句两句话就动摇长久之来受到的礼仪廉|耻教育,或许只当是薛崇训从小丧父,没人管教才会形成如此乖张的作为……宇文姬倒是勉强接受他的说法了,就算他是错的,可正如他所言,又没别人知道,只要他觉得对就对罢。

薛崇训轻轻地吻住她柔软的朱唇,心里却冒出一个念头:我这嘴可是亲过别的女人下面的,谁呢?董氏,在世人眼里就是个低贱的奴婢。

他想到这里,心下好笑,但自然不会说出来招宇文姬恶心,只是满口谎话说只和她才这样。

他亲吻宇文姬性|感的朱|唇时,手已把住了她的酥|胸,饱满而柔软的两团东西。他把嘴凑到宇文姬的耳边吹着热气:“我们到塌上去好么?”

“嗯……”宇文姬身上软软的,娇|羞地应了一声。

于是薛崇训就这样脸红带骗地把她弄到了一旁的塌上,那榻上本来铺的是毛皮,但绳艺这东西需要与环境的色调想搭配,因为它本来就是一种艺术,色|情的艺术也是艺术。麻绳是竹灰色的,席子也要相应的颜色,所以薛崇训在奢侈的毛皮上铺了一床草席,整个地方就河|蟹了。古朴自然的基调,让人感受到古色古香的放松。

宇文姬妩媚的红颜低垂着,面对着草席,娇|娇地问道:“这些事,你真的只和我一个……”

“绝对是!”薛崇训一本正经地说。

就在这时,宇文姬忽然抬头笑道:“那你是怎么学会的?”

薛崇训:“……”

他的眼神无辜到了极点,看来要玩好的女人,而且不只一个,确实是一件有难度的事儿……但别嫌麻烦,有的男人养鹰、犬等宠物,或是侍弄一辆好车,不也得花时间花钱花精力么?何况是美女。

宇文姬笑道:“王爷皇亲贵戚,这事儿也没什么,认了吧,我能体谅。”

薛崇训虽然看到她那薄薄的衣服被水汽浸|湿,乳|尖的轮廓都印出来了,柔软的曲线叫他直吞口水;但是他的脑子还没发昏。这种时候是绝对不能承认的,就算借口和托辞假得连小孩都骗不过,但也要咬牙一口认定,女人就喜欢这套。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说:“我从书上学的,那次胁迫你的时候,就是想迫不及待地试验,这不才用上绳子了么,今天是第二次。”

“哪本书?”宇文姬果然觉得不可信。

“我想想……名字不太记得了。”薛崇训皱眉一副回忆状,“我好像放在家里的,因公务繁忙很久没看了,回去瞧瞧便知名字。”

宇文姬似笑非笑地说:“那你看到名字了告诉我,我也买一本悄悄看看罢。”

“写书的人是奸臣傅游艺,这人已经被士人彻底唾弃,他的书自然在市面上买不到,很难买到的……”薛崇训摸了摸额头,一手的水珠,也不知汗水还是水汽凝结的水珠。

宇文姬听他含糊其辞自然不太信,但她起来并没有生气,好像被哄得挺受用的。薛崇训趁热道:“好了,我们费事不要闲扯,你侧躺好,一开始不要动,一会儿想怎么动就怎么动。”

他说罢便在走到木案旁边,上面有已经准备好的三个铜盆,里面都都装着清泉水。薛崇训先把麻绳泡在一个盆中,然后在另一个铜盆中把手打湿,涂了猪苓仔细搓洗,连手指间隙也逐个洗干净。

宇文姬侧躺在草席上,用胳膊支撑着自己的脑袋,微笑着看他忙活那些琐事,她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

薛崇训把猪苓清洗掉之后,才在剩下的一个铜盆里用清水洗净手,然后搓洗干净绳子拧干,准备工作才算完成。

他拿着麻绳爬上软塌,见宇文姬一动不动的,便去脱她的衣物。宇文姬没有反抗,任凭一件件湿漉漉的离开身体,待薛崇训脱她的小衣(内|裤)时,她的脸才变得如红花一般嫣红。

她的身子曲线柔软流畅,背部就是一个S形状。虽然平时她喜欢穿胡服男扮女装,但平日并怎么好动,除去衣物之后能发现她的身体其实非常柔软,和白七妹那样经常锻炼的身材非常不同。乳|房和臀|部都肉|肉的,虽然不甚坚|挺|紧|翘,却是饱满,一种女人柔软感觉拂面而来。好在腰上没有赘肉,较瘦的腰肢方能让身材凹凸有致。

薛崇训已经|硬|了,本来身上就只有一件宽松的薄袍,于是有个位置就被顶得老高,就像帐篷一样。他沉住心,努力让自己专心,开始细致地捆|绑。

“胸|部这里可能有点紧,不过没关系,要挤压乳|房让其充|血,才能让你更加敏感,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薛崇训一面忙活一面宽慰她。

他的手指十分沉稳灵巧,就像玩横刀一般精确。不过这|活不只靠手,也要用脑子,薛崇训不断记住自己的构想:上身要注意的是松紧程度,既要挤压乳|房又不能太紧导致难受;下面主要就是各种花扣的技巧不要出错,又许多绳结,比女人织毛衣还复杂。

绑好之后,她不能并拢双|腿,也无法张开得太大……一旦向两边用力分开,她那洞口的一处绳结就会压在那入口之处,犹如隔靴挠|痒,既不能满足她,还会让她冲动。

薛崇训已经很久没练习这玩意了,费了好大的神才勉强完成,他长嘘了一口气,看着榻上不能动弹的佳人,虽然有些地方绑得不太完美,但还算合格,一种微小的成就感浮上他的心头。

宇文姬涨红了脸,蜷曲着身子侧躺在草席上,无辜地看着薛崇训道:“我这姿势好奇怪啊,又动不了,羞死了……”

第七章 波光

声|色|者,也可以说成是声音和颜色。薛崇训不仅贪恋地用手背轻抚着那凝脂般雪白颜色的肌肤,欣赏上面的点点水汽结成的水珠,更贪恋她轻轻的呻|吟声音。她的声音并不是细腻的清脆的那种类型,嗓子有点低沉,却富有妩|媚的节奏感,别具滋味。

薛崇训的手指就像触碰着嫩|豆腐,仿佛稍稍一用力就唯恐将其弄坏了一般,轻得叫人心急。宇文姬迷离的眼神看着俯身在自己跟前的薛崇训,只见他那宽松的轻袍领口里结实的胸膛,她已经动|情了,双目含|春,舌|尖偶尔会舔一下朱唇,喉咙轻轻地蠕|动着。

薛崇训慢腾腾的,她也动弹不得,急又急不来,就像一个身处沙漠的人,急切地渴望着甘泉却又只能枯坐苦等。在安静轻柔的表面下,是一颗火山爆发的心。

薛崇训知道,其实宇文姬的内心是如此火热,只是平日被礼仪束缚还会如此规规矩矩吧?

绳子束缚了她的身子,却释放了她的内心。

薛崇训满意地看着自己结成的网,她的胸|部上下被麻绳恰到好处地挤压发|涨,乳|尖因充|血而变得就像两颗红得娇|艳|欲|滴的葡萄。此时她是非常得敏感,他根本不需要费劲,手指轻描淡写之间就能让她身子发|颤。

在温暖的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别样的体香,叫薛崇训闻着十分舒心,但细闻之下又似乎什么气味都没有,这是女人散发的雌性|激|素?

“薛郎……”宇文姬总算到了忍耐的极限,挣扎起来,但她不是想挣脱,而是想|要。薛崇训一直很专心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专心让他仿佛能设身处地地感受到她的感受,于是恰到好处地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想|要了么?”

宇文姬的脸一红,迟疑片刻点了点不语,她现在依然会感到害羞。

“为什么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想起大明宫教坊曲《长相思》?”薛崇训看了一眼她美丽的脸蛋上羞臊的红晕,不慌不忙地说,又浅吟道,“涤蓝翎,沧海倾,怎断桃洲不舍情,相思绿柳营。人飘伶,影孤伶,书断渊渟尺素轻,枉添苦梦萦。欲了情,难了情……”

他仿佛在品味这种心情,如见美好的事物,非常想占有而不得,那种磨人与无奈。

宇文姬除了对他的迟钝缓慢感到恼怒,也受到那带着磁性的男人低沉温柔的声音引|诱,她不必在意薛崇训究竟说了些什么,只需要他在说话就好。在情|欲的影响下,宇文姬感受到了许多让人沉迷的东西,特别是薛崇训认真专注时给她的吸|引。从他一丝不苟地绑绳子开始,到现在他专注看着自己的眼神,都让宇文姬特别迷恋,男子认真的时候好像对女人特别有吸引力。

而薛崇训从她的眼睛里也感受到了她的倾慕之心,他感受到了被爱的感受,这种感受包括了自恋、成就感或是其他什么?总之是非常受用,是单纯发|泄|欲|望是不可工日而语的事。

他开始亲吻她的大|腿|内|侧,光|洁柔滑的肌肤口感特别好,鼻子直接贴在那裸|露的皮肤上,尚能闻到她的气息。

这回的亲吻不是那么轻柔了,他还在吸|允,把那柔软的肌肤像果冻一般吸|进口中,放在一块皮肤换地方时,能看见刚才那块皮肤上留下了红色的痕迹,就像淤痕一般。

如此这般的吸|允,能让她的感觉不只停留在皮肤表面还,还深入里层,甚至骨髓……她的呻|吟愈加频繁,在迷恋的喃呢中,她的双腿躁动,想并拢想分开都不得。束缚压抑让她的双腿在微微地颤|抖。

“薛郎,你在往上……”宇文姬总算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于是薛崇训缓缓上移,到了腿的根|部与身子交接的地方,但并不触及那要害之处。宇文姬带着哭腔道:“右边一点……啊!”

在渴望之中,她的声音渐渐放得开了,婉转的动听的饱含感情的音乐让这朦胧的小木屋春|意盎然。温暖的屋子,因为水雾让烛火的光亮朦朦胧胧发散,就像一团团光晕。娇|娘在草席上挺起腰肢,后仰的头让长发凌乱散开,伸直的脖子分开动人。

薛崇训由于被自身的渴望蒙蔽,说话也不怎么用脑子了,只管说着一句单调无甚意义的话:“宇文姬你想要了么?”

她本来就很急切了,听得这样一句仿佛咒语的话,就像心理暗示一般,就更加急迫了,用哀求的口气道:“薛郎我们来吧,你干嘛非要这样折磨我?”

“这不是折磨……”薛崇训停下舌|头,歇了一口气道,“是为了快活的时候更加强烈,更加用心。”

“你干嘛停下?”宇文姬没好气轻斥。

薛崇训无辜道:“你问我话,我对着那里说给谁听呢?你肚子里有耳朵么?”

“别停下,我求求你了……你别说话!”

于是他继续忙活,那黑色的凄凄芳草卷曲凌乱,沾着几颗晶莹的水珠,在他埋头品尝那柔软之处时,那些毛茸茸的芳草抚|弄得他的鼻梁痒|丝丝的,所以他偶尔会伸手去挠自己的鼻梁。

“啊……”宇文姬张开嘴,眼睛无神,刚刚绷紧挺起身子时,却顿时感到下面一凉,那灵活温暖的舌头不见。她的眼睛都红了,想挣扎起来瞧瞧怎么回事,却发现四肢动弹不得,只能仰在草席蜷曲着双腿无法活动。她有些恼怒地拼命挣扎了几下,几乎要哭将出来:“你作甚……这时候不能多一会儿?”

薛崇训心下一阵好笑,但面上却未表现,只躺到她的身边,用手指抚摸她的长发,让柔滑的发丝从指间滑过,好言道:“没事没事,别着急,一会我给你更好的。”

“现在吧。”宇文姬抽了抽鼻子,对于他的良好态度,她气也气不起来,只有急切焦躁。

薛崇训趁机说道:“可是我还不很想。”

宇文姬看了一眼他长袍下面那顶得老高的地方:“你骗人!也不公平,为什么我一丝|不|挂,你身上还穿着衣服?赶紧给我脱了!”

“好,我脱。”薛崇训一副好脾气很有耐心的样子,一拉腰带除去身上唯一的衣物,起先刚洗了澡里面什么也没穿。他又说道:“你侍候我一会,愿意么?”

用嘴接触那样的东西,要是在平日宇文姬会觉得是非常恶心肮脏不可理喻的事儿,但这时候她只说道:“我动不了,你靠过来。”

于是薛崇训跪坐在枕边,她偏过头来,犹豫了片刻,总算张开小嘴轻轻叼|住了蘑菇一般的前头。

他瞬间感受到了她那娇|美柔软口中的温度,仿佛被包围的不只是那小小的分|身,而是整个人都被温暖的感觉包围裹住,比泡在温泉里还要暖。他不由得呻|吟着长叹了一口气……因为他觉得全身都想被吹|胀|了,从胸中长呼一口气能释放一下压力。

“注意不要用牙齿碰。”薛崇训道。

“唔……”宇文姬闷闷地应了一声。过得一会,她放开了喘|息歇一口气道:“个头太大了,两腮好酸啊。可以了么?怎么你还不想,是不是厌倦我了?”

薛崇训忙道:“怎么会,我这不忍着的么,你很好。”宇文姬没等那好字落地,就随即问道:“哪里好?”

“哪里都好,从内到外,从头到脚,从胸部的美丽线条到平缓的小腹,双|腿更是鬼斧神工美到了极致。”薛崇训的甜言蜜语张口就来。

果然宇文姬乐了,雪白的牙齿轻咬|着|唇|道:“那你还不快来?”

薛崇训当下便不再折腾,向下方爬到她的腿|间,跪坐在草席上,把着自己的那|话|儿在那湿|漉漉的柔软缝隙上下轻轻一|磨,在宇文姬的哼哼|声中,便把那蘑菇|般的头儿滑|进去了一截。

没有隔离的融合,薛崇训仿佛感到两人的全部都合二为一。她因绳子的束缚,双腿是蜷曲的,大腿|腿面向她自身的腹部靠近挤|压,这个姿势虽然仰躺着,却也将臀|部呈现了出来。薛崇训便双手捧着那弹性的诱|人的白|臀来回活动,她身体里那一圈圈的皱褶随着进|出之间箍着薛崇训的分|身扫过,让他浑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脖子上的经脉都鼓将出来。

温暖|湿|润的空气、香|艳的气息、“哔|叽|噗|哧”的声音、喘|息、呻|吟……薛崇训的手捏着她的白|臀时,见她胸上的柔软白兔正在随着身体的颤|动像水波一样荡|漾,分开诱|人,于是他又贪婪地腾出一只手来抓住她的乳|房,揉|搓之下变幻成各种各样的形状,那涨得竖|起的乳|尖红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不到一炷香工夫,宇文姬的身体仿佛充满了力气,一面“哈、啊”地大声说着什么,一面挺起腰肢使劲地磨蹭起来……真的很用力,连薛崇训都担心把她下面的|唇给磨破皮了。

但她的力气就如临死前的人回光返照,很快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在一声长长的哭声之后,便软了下去,身体的骨头都像消失了一般。但一炷香工夫对薛崇训实在不够,他还在继续,因见宇文姬瘫了一般,为了尽快,他只好愈发快速,没一下都打到了实处。

“薛郎……停一会,我受不了了……啊!”宇文姬哪里经受得住如此折腾,一个浪头刚上来,还没停一会又如此这般,她在讨饶声中长长地哭喊出来。

后来她的哭不只是声音了,连眼泪都流了下来,看来是真的经受不住,好在这时薛崇训总算是完事了。停止下来时,宇文姬满脸泪水双眼紧闭已是半昏迷状态,她的身体在抽搐……这时他闻到一股很奇怪的味道,低头看时,原来草席湿了一大片,那种滑腻的水泽却不可能有那么多,她失|禁了……

第八章 热闹

有的人喜欢门庭若市的红火劲,但薛崇训对闹哄哄的人堆场合并不感兴趣。嘴里说着各种场面话,身不由己地应酬,就算是有些很喜乐嘴皮子很会说的同僚讲讲官场趣味,或是来几段隐|晦的荤段子,也提不起他的兴致。

可是有时候是没办法的事,无论是你想见的、不想见的人,身在这个位置总是要维持各种人脉。薛崇训立了功受了封,按常理是需要置办宴席宴请宾客同僚的。于是安邑坊的河东王府再次热闹起来了,幸好大门外边是宽阔的北街,否则真要交通拥堵不可。来的人很多,前院的各处厅堂、空地上都摆上了酒席,因为薛崇训是太平公主跟前最得信任的红人,人们给他面子就是给太平一党的面子,大凡在京里有点地位的,谁不想来?

薛崇训在客厅暖阁里满面笑意很开心的样子,仿佛很受用“王爷”这个称呼,甚至有时候他说话也自称“孤”来了。大家都认为他心情很好。不过他自觉是百无聊,满口废话。倒是跳舞的那些舞姬能让人欢喜一些。

那是太平公主亲口下旨从大明宫教坊司派来的宫廷乐工,从穿着打扮到舞姿都正宗宫廷歌舞。曼妙的身姿、长长的衣袖,美丽非常。

薛崇训本身倒是经常出入宫闱,见惯了这些玩意,不过很多人是没有机会参加宫廷宴会的,自然也很少见到这些华丽的玩意,兴致很高。

无疑河东王府里的酒宴是非常豪华的,不光请来了教坊司的乐工,连音乐名人李龟年也在场伴奏。此情此景让薛崇训再次感叹,以后杜甫结交了李龟年后,他的诗会不会真变成“河东王府寻常见……应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酒到酣处,李龟年弹琵琶,邀请薛崇训也参与:“闻得王爷好琴,不如合奏一曲《三河乐》如何?”

“孤只是业余……就是好而不精,恐贻笑大方。”薛崇训随口谦虚了几句,但这种场合大家就是图个乐子,他一个王爷弹得不好也没什么,于是便入场合奏,其乐融融。

吃过午宴之后,薛崇训入内休息,这时薛六进来说道:“有个叫李毖的人自称与郎君认识,想单独一见,郎君可认得此人?”

“李……毖?”薛崇训皱眉思索了片刻,真就没想起来什么时候听过这名儿。

这时薛六又说道:“对了,他说伯父是李鬼手,老奴也没听过李鬼手有几个侄子各叫什么名字,也不知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薛崇训一拍额头:“想起来,上回在程相公(程千里)家吃烧尾宴,当众怒斥伶人的人恐怕就是他……呵呵,此人经常出入各种场合,果然年轻人不似李鬼手那老头,定然是想有所作为。”

薛六恭敬地问道:“郎君要见见么?”

“嗯,见见也无妨。前年他叔父李鬼手给我治过伤,要是连他侄子的面都不见一下,总是太不给面子。”薛崇训转身坐到椅子上,端起案上的茶杯,“正好这会有空,叫进来罢。”

“郎君稍候,老奴这就去传话。”

过得一会丫鬟掀开帘子,便见一个年轻人阔步走了进来,身上穿着一件旧的葛袍,头上用布巾扎的发髻,蜡黄的窄脸,不过年纪看起来比王昌龄要大,身材也高大结实一些。他不卑不亢地抱拳鞠躬道:“在下李毖,游学求道到长安,见过王爷。”

请帖之类的事薛崇训没有过问,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这年轻人是怎么来参加宴席的,大概是挂在某官僚文人的名下来的罢。

这李毖虽然是大名鼎鼎的李鬼手家的人,可没功名没官职,薛崇训自持身份,也没站起来,就这样坐着指着一旁的椅子道:“李先生请坐下说话。”

“谢王爷。”李毖坐下之后,丫鬟端了茶上来,他目不斜视沉默了片刻才说道,“王爷在百忙之瑕接待,在下就直说了罢。”

薛崇训满意地点点头:“我喜欢爽快的人。”

李毖道:“近日因感世人在‘华夷之辩’中是非不分,在下与好友十数人欲凑办一个书社,但房屋场地、印刷纸磨等需耗不小,吾等无力承担,欲请王爷扶持一二,实乃澄清黑白的义举。”

薛崇训“哦”了一声,心下道:原来是文人找人出钱来的,想来自己也不缺钱,给钱买个名声也不错,著书立说者得了你的好处自然会帮衬着说几句好话,就当花钱买名声呗;且上回在程千里府上断断续续地听了一些这个李毖的言辞,是支持血统论的立场,这种立场或许以后在大事上用得着,虽然是太远的可能,但凡事先铺个路子总没有坏处。

不过他又有另一层考虑,自己要是出钱支持他们开什么书社,官场文人届会不会认为我是站在血统论一方的?

……薛崇训可是明白一些道理,在权力场,能不表态就别表态,免得担责任;如果非到站位时候,就要看清形势明确站位,免得两头不讨好大伙认为你这人的政治立场不够成熟稳定,靠不住。

好坏参半,他便试探地说道:“你们文人引经据典的东西,我既不想搞清楚谁对谁错,为何要掺和?”

李毖怔了怔,随即便劝道:“在下希望王爷资助,是因耳闻您在陇右的赫赫功绩。置吐谷浑为羁州,既省事省力,又符合朝廷在边关的一向国策;但王爷为何抛却此种,舍近求远,而在吐谷浑王城伏俟城驻汉军?在下斗胆,在华夷之辩上,王爷和在下等应是同一见识罢?您扶持‘夏社’有益无害也。”

薛崇训呵呵一笑,心道这年轻人倒是有点意思,想作为找的契机也很巧妙,他不靠李鬼手的关系去找贬官的姚崇等人,独独抓住“华夷之辩”的契机入手。不论得失如何,这份自力更生的勇气也是值得肯定的,辩才也是不错,正好抓住了薛崇训的心理。

这是薛崇训对李毖已经有点兴趣了,不过他当然不会因此就把自己给兜进去,“治理边关地方,哪像你说得如此简单,因为某书本上的言论便影响大局?我不与慕容氏和谈,如何借兵取石堡城?”

李毖现在不甚了解陇右地区的实际状况,这么一忽悠倒把他给问住了,一时便皱眉思索如何继续游说。

薛崇训笑道:“好了好了,你们有才华,引经据典还行,可对于实务却不甚了解,咱们就不说这个。不是要我资助书社的经费么,咱们只说这事儿,我同意借款……是借款,要写明缘由,我是因李鬼手的关系才借款,并不是因为什么见识观点,你们那辩论我压根就不懂。明白么?”

最后那一句“明白么”问得是颇有深意,也不知李毖是不是真的明白了,不过他点了点头,然后抱拳道谢。

无论是因为熟人的关系还是因为英雄所见略同,反正李毖要凑钱的目的是达到了。李毖正待要走时,忽然薛崇训又叫住他,他转身执礼道:“王爷还有何事要交待?”

“我怕你不明白……”薛崇训的微笑仿佛从未改变,一直就是那么个表情,“钱虽然是借款,但我不叫你们还,你们就不用还,也不谈利息的事儿。”

李毖拱手表示感激时,薛崇训又道,“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伯父与王爷的交情?”

薛崇训笑道:“我就知道不把话|儿撂明了你是猜不清楚的,也罢,反正我不会承认现在说的话……你说得对,华夷之辩咱们英雄所见略同,但我不想世人确定我的立场,所以我在实处支持你们,场面上你我并无瓜葛。”

李毖皱眉愣了愣,忙道:“王爷果然是胸怀坦荡之人,多谢实言相告。”

薛崇训笑而不答,这个李毖看起来比王昌龄结实高大,可有些见识实在还是不如王昌龄有头脑,暂时没发现可重用的必要,不过先把缘分结下,可以瞧瞧那个书社究竟能不能在士族中发展出影响力。

“具体的事儿,需要多少款项,如何拨付,你找薛六说,拟好章程条目给我过目便是。”薛崇训说道。

待李毖走了之后,他端起茶杯毫不文雅地大喝了一口,搁在案板上便站了起来,差不多又该出去和来客们谈笑应酬了。

帘外的嘈杂声一直“嗡嗡……”的,让薛崇训这宅子就跟菜市场一样吵闹,颇让他有些烦躁。不过也是没法子的事,就当是工作的一部分好了。

他抖了抖紫袍,戴上帽子便向外走。大厅里的歌舞还在继续,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乐工歌姬们换着花样表演乐不知疲。那些身作低|胸薄裙的女子脸上都挂着甜甜的笑意,但谁也不知道她们心里究竟喜欢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卖弄身姿。

在人来人往的火热环境中,薛崇训反倒觉得有些寂寞起来,各人挂着各人的面具,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仿佛都像程序一样早就定好了。

第九章 风起

秋天是一个好季节,倒不是因为它代表丰收,它的好处能让人感受到万物的荣枯交替。不久前才枝叶繁茂的树木,转眼间叶落飘零,洒在长街上被风一吹便四处飘荡,说不出的凄清。

薛崇训对于这样的凄清却是很受用,他的喜好很奇怪,像昨儿在府里开的那种欢宴,他很不习惯;反倒是现在这样的寂静,虽然无趣了点,却反而能心平气和一些。

上午他去含元殿参加过朝会,当时拜完汾哥后正想和宰相们去见太平公主,不料被宦官鱼立本告知太平偶感不适,今天不见朝臣了,细问之下是腹痛,但御医说是受凉所致并无大碍。宰相们回身去政事堂,薛崇训只得回家。他身上的职务除了陇右节度使,在京里还挂着左卫大将军的头衔,但南衙十二卫平时是没兵的,几乎无甚正事,他也就懒得去管南衙里的琐事。

现在朝会比以前要有乐子一些,除了有板有眼的规程,大伙主要是看皇帝汾哥李守礼出洋相,留心一下会发现他很多好笑的小动作或者疏漏。

好在李守礼到底皇帝,大伙只是在心里笑,平时在公众场合并不敢拿他取笑……要是某朝臣落下那样的笑柄情况就不同了,那些官员平时坐一起肯定要说出来当办公之余的调剂,比如某人上朝时帽子戴歪了,善意的人也会拿出来玩笑,遇到古板的御史还会弹劾一二。

汾哥经常失礼,初时御史台的官吏还直谏一下,后来发现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说了也白说。而且每次大臣们当面说汾哥的不是,皇后高氏会很不高兴。汾哥虽然无实权,但听说高氏和太平公主的关系不错,常常还有往来,于是众人也多少有点忌惮。

高氏是洛阳人氏,在汾哥做幽州刺史的时候是他的偏室,因贤淑而素有美名。后来汾哥的正妻亡故,而高氏的出身人品都还不错,汾哥便把高氏扶正做了正室。他登基之后,高氏便自然而然地册封了皇后。汾哥有个正派的正妻也是福分,高氏没少为他与太平公主亲近关系稳定宫廷格局。

……薛崇训在家吃过午饭,一面回忆上午半天的见闻一面准备休息一会,但他躺下之后毫无睡意。无聊之下看见书案上放着一本册子,便随手拿起来翻看。

原来是昨日来参加宴会的人的名单,主要是记录送礼的名目。应该是薛六找董氏或者裴娘送进来给薛崇训看的,关系财务的账目问题……不过这种东西薛崇训平时是不看的,后来放权让自己的丈母娘参与管账,与薛六相互牵制,他就更不管账了。

只不过巧好这时薛崇训不知该做什么,看看史书吧心里又懒洋洋的没心思,便随手翻看账目。

这份册子明显是整理过的,名单的先后顺序按照官职大小地位高低。薛崇训一路看下去时,忽然见到黄门侍郎那一处写着“缺”字。他心里异样:自己现在正到了当红的时候,大凡在京的大臣,就算本人有事没来,礼金是会送来的,这黄门侍郎是怎么回事?

本来就算有人不给面子,薛崇训不会计较这样的小事,但他很快想起来,黄门侍郎不是催日用么?

薛崇训想起是崔日用,就不得不多注意了一下,崔日用确是老熟人,去年和他们家发生过不小的矛盾,薛崇训还谋害人家的嫡长子;另外他的幕僚王昌龄以前也是崔日用的门客。

他越想越不太对劲,崔日用平日看来是能屈能伸的主,怎么这会竟明摆着不给面子?他想罢便唤人把管家薛六叫来问。

待白胖的薛六进屋之后,薛崇训便指着册子问道:“黄门侍郎崔日用这处写着个‘缺’字,你们有没有下请帖?”

薛六忙道:“大凡京里四品以上的官,老奴都下了请帖。”

“确定?”薛崇训又问了一句。

薛六不得不重视起来,沉吟片刻抬头恍然道:“老奴忽然想起一件小事,当时写帖子的时候,有人问我崔家和郎君不甚对路,要不要写?老奴便说郎君没有额外吩咐,自然都要写。所以确定是给崔侍郎发了请帖的……郎君,崔侍郎那边有何问题?”

薛崇训拍了拍书案上的册子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来就不来罢,下回他们家有个红白事,咱们也省了份礼金便是。”

“是,郎君说得是。”薛六附和道。

“没什么事了,你下去忙你的罢。”薛崇训挥了挥手,靠在椅背上随意地说了一声。

这种小事要是在薛崇训忙碌的时候他肯定是不会去多想的,偏偏在安静孤独的时候人就容易多想。他寻思:去年崔日用的嫡长子崔莫被雷|劈|死了,难道崔日用知道了真相?

虽然整件事做得比较严密,但并不是一点马脚都没有。当时堪劾现场的有两个官员,一个京兆府的官,另一个是已经做了宰相的李守一,他们都发现了蛛丝马迹,只不过后来为了顾全大局掩盖下来了。

如果崔日用现在才知道真相,很显然就是从李守一他们俩人中的某人口里漏出去的……不过这些猜测毫无凭据,薛崇训只是从册子上那个“缺”字靠直觉想出来的而已,或许只是自己多想了而已。

正想着,家奴送信进来了,是在陇右的宇文孝的信。他有了事儿,就把刚才无聊瞎猜的那茬暂时给抛诸脑外了。

但过了几天上朝薛崇训碰到李守一时,又想起了那件事。走到龙尾道上的当口,他便追上叫住李守一:“我有件小事想问问李相公。”

李守一这人平时很古板,和他私交不错的人很少,听得薛崇训上来说话,便站定反问:“王爷有何事?”

薛崇训看了一眼他紫袍下摆上的泥点和未烫平的衣料皱褶,说道:“去年崔侍郎家出了事,李相公和京兆府某官去现场堪劾……那件事你可记得?”

“记得。”李守一突然眉头一皱,“王爷……”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正巧后面有几个官员陆续上来,他便说道,“一会朝会之后咱们再说几句如何?老夫也正好想对王爷说那事,可一直没找到机会。”

“如此甚好。”薛崇训一肚子纳闷和好奇,但还沉得住气。

等无甚趣味的朝会之后,大员们习惯性地往北走,薛崇训和李守一反倒向南行了一段路,在一处空地上说话。

李守一的神色不太好,有些愧疚地说道:“两月前京兆府一旧僚生辰,因未逢整十,就在家中请了几个以前几个交好的旧友饮酒,不料酒后大伙说异闻趣事说得兴起,王少尹就把去年崔家以银丝引雷的事儿说了出来……”

薛崇训的脸色骤然一变,冷冷道:“李相公不是说此人靠得住,不会泄漏?”

李守一正色道:“我是嘱咐过王少尹事情利害,叫他切勿说出去的,哪想得他酒后失言。”

薛崇训责问道:“两个月前的事,你竟然瞒我这么久?”

“事发当晚老夫便叫几位同僚勿要提起,而王爷尚在陇右,哪来得及告知?时日一长,发现并无异样也无流言,老夫便未特别重视,只待机会恰当之时知会王爷……您今日为何突然问起,难道有何风声?”

薛崇训道:“前几日我在府中设宴遍请同僚宴饮,独有黄门侍郎崔日用没有来,连份礼都没有。我只是直觉不太对劲,今日正逢李相公,便随口一问,哪想得果然事出有因。”

李守一的神情有些惊讶,大抵是没料到薛崇训竟然如此细心,嗅觉很强。他皱眉沉吟片刻:“凡事都要真凭实据,此案已结,就算有何风声也只是空穴来风。”

薛崇训冷笑道:“李相公做了丞相之后果然分不清黑白了。”

李守一老脸微微一红,吹着凌乱的胡须瞪眼道:“老夫帮着王爷掩盖此事,可曾得过什么好处?不过在其位谋其职而已!若非顾及本分,老夫便将此案刨根问底有何不可?”

“李相公这会可没有以前管冯元俊时那般底气十足了,您可知为何?”薛崇训心里很不爽,便挖苦道,“因为您现在自己也分不清正义……李相公可以分不清,可崔日用他们家发现亲儿子死得不明不白,他们可分得很清。后面会发生什么事?”

李守一皱眉道:“崔侍郎应能顾全大局。”

“你敢保证?”薛崇训瞪眼道。

其实薛崇训也不认为崔日用会干什么,要在桌面上闹,他没证据;谋反?他们家是山东门阀,干这种高风险的事儿也得掂量掂量整个家族的兴衰存亡不是。

让薛崇训心里添堵的是,这件事如果私下里流传出去,对他的名声不好,主要还是担忧自己在士族门阀心里会留下很不好的印象。这对他的前程安危十分不利,因为此时的世家大族很有影响力,就如明朝的文官集团一样的能量,连皇帝都会明智地拉拢他们。

第十章 秋高

从李守一口里确认到那事儿让薛崇训心里有些添堵,但总算不是什么太大的麻烦;当他们说完话准备去紫宸殿见太平公主时,又被告知太平身体不适不宜见客,没见着人,这时候薛崇训心里就很有些不安了。

五天前的朝会就没见到母亲,当时听御医说无碍,人总是有伤风感冒等微恙的时候,薛崇训也没在意,可是这都五天了怎么还没好?他是明白母亲的,她虽然掌权但自知是女人与法理不符,所以平日并无懈怠,入住大明宫后几乎没有闭门谢客的时候。

一行宰相等七八人听宦官鱼立本传了旨意,都回身准备去政事堂,唯有薛崇训叫住鱼立本道:“我想去寝宫视探母亲大人。”

鱼立本那清瘦的脸上的神情有些为难:“王爷是殿下的长子,杂家自然不好劝阻,但是……这样罢,王爷随杂家去承香殿,杂家进去禀报说王爷已经到门口了,瞧瞧殿下见您不。”

“如此就有劳鱼公公了。”薛崇训客气地说道。其实此时的唐朝宦官没什么权力,一个官宦根本没胆子和能耐阻拦勋亲大臣,鱼立本不让大伙见太平公主,只是充当了个报信的角色,传递太平公主的命令而已。不过薛崇训有前世记忆,知道宫里的宦官有时候是很强大的,所以平时对鱼立本等人还算客气。

“没事没事,嗨呀,杂家和王爷是什么交情?只要杂家能做到的,自然尽心。”鱼立本那张清秀而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红色,心情的很好的样子。他总觉得大臣们内心在鄙视他是个宦官,独独这个王爷薛崇训对自己一向都很尊重,让他感觉很好,话里流露出的友谊倒有好几分发自内心。

二人一面向承香殿走一面说话,薛崇训想从鱼立本口中打听点实情,但很快发现鱼立本也不甚清楚,也就作罢。

走到承香殿外面可作马球场的空地上时,薛崇训忽然抬起头看了看天色,鱼立本见状也好奇地抬头看,只见天空中乌云重重,仿佛要压住宫殿的飞檐一般。

薛崇训叹了一气道:“本应秋高气爽的季节,不料天儿这么低。”

鱼立本没搭腔,也不知道他是在感叹天气,还是在感叹世事无常风云莫测?

进了承香殿,薛崇训在太平公主的寝宫外面等了一会,鱼立本便出来,面有喜色道:“王爷进来罢,殿下听说您都到门口了,就说见见。”

薛崇训抱拳以示谢意,然后提起紫袍下摆跨过门槛走进殿中,周围的宫女见是薛家长子,都微微屈膝见礼,薛崇训没管她们,向前看去时,见母亲时常坐的那上位的软塌空着。这时一个声音道:“我在这边。”

是太平公主的声音,薛崇训转过头,循着声音望去,东面楼台上拉着一道暗金色的帘子,只能看见里面人的轮廓,太平公主是坐着的,并没有躺着,看来并非严重得下不了床。

薛崇训忙走上前去,跪倒在地板上说道:“儿臣拜见母亲大人,问母亲大人安好。”

里面沉默了片刻,她才缓缓说道:“别跪了,起来说话罢,我并无大碍。”

但薛崇训觉得奇怪,母亲在寝宫里又没有外人,好好的拉着帘子干吗?况且她平日里接见外臣也是不避讳的,直接坐在上头和大臣们谈笑风生,并不拘谨。

他很关心母亲的健康状况,便躬身道:“母亲大人,儿臣能进来么?”太平公主忙道:“最近身体不适,不便见人,咱们就这样说吧。”

薛崇训皱眉道:“我是您的儿子,有何关系?”

太平公主沉吟片刻这才同意让他进去,薛崇训突然发现自己的步子很沉重,他突然很担心本来风姿犹存的美丽妈妈变了样子,变成随时可能离他而去的模样,他的内心充满了彷徨……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依赖母亲。

太平公主正当壮年,薛崇训从未担忧过她,此时的担忧,在短短的一段距离里,让他仿佛走在虚无之中,走了一段很长的心理历程。

他唾弃自己的自私,因为他无法骗自己,对亲人的忧心竟然建立在失去保护伞的失落和恐慌上。

轻轻掀开暗金色的金丝帘子,薛崇训满怀复杂心情地看向太平公主,发现她的容貌并无太大改变,这才稍稍宽了一口气。但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脸消瘦了一些,也未化妆施脂粉,皮肤上细细的皱纹无掩盖地暴露了出来。她那发白的嘴唇不知是不是未涂胭脂的缘故,已不再像以前那般朱红艳丽。

太平公主轻轻回头看了一眼薛崇训,继续转头看向楼台外面的成片宫阙,她的神情显得有些伤感。

薛崇训忙问道:“母亲的身子真的没关系么?”

良久没听到太平公主的声音,薛崇训抬头细看时,只见她双手按在腹上,紧咬着牙,额头已然沁出了汗珠。薛崇训大惊,忙道:“母亲大人……您忍忍,我叫御医!”

“崇训!”太平公主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咬着牙,“别嚷嚷!”

薛崇训看着她痛苦的神色,他也是满脸惶恐,就算前年被敌军围困时他都没有现在这么畏惧惶恐。这时听的太平公主道:“时常有阵痛,过一会就好……现在越少的人知道越好,我还没准备好。”

“母亲……”薛崇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御医诊断出是什么病没有?”

太平公主没有回答,只说道:“你的手很暖啊……来按住我的腹部,能减轻一些疼痛。”

“是。”薛崇训看了一眼太平公主,犹豫了片刻,但想着是自己的亲娘,此时还忌讳什么?他便把手从她的上衫下摆伸了进去,把宽大粗糙的手掌按在太平公主的小腹上。女性容易手脚冰凉,但男子的手一般都是热的,薛崇训此时捂住她的腹部,倒和敷热毛巾差不多的效果……而且儿子的手,不仅能暖肚子,也能暖心罢?

过得一会,太平公主绷紧的身子软了下来,松了一口,大概是阵痛过去了。她呼出一口气道:“其实这事瞒不了多久,只要不见人,大臣们迟早能打听到。”

“嗯……”薛崇训沉闷地应了一声,“母亲得的是什么病?”

太平公主镇定地说道:“太医署的周博士诊脉是腹中疮肿,无药可医。”

薛崇训的脑子“嗡”地一声,脱口道:“那个周博士定是庸医!”

太平公主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个惨然的笑意:“整个大唐的太医,多出于周博士门下,天下无出其右。”

薛崇训眉头紧皱:“他说无药可医,是他自己没办法,高人多隐于市井,像那个名声很大的李鬼手,说不定他有办法。”

“无论是鬼手还仙手,终究是凡人,这一切都是大限。”太平公主颓然地说。

薛崇训急道:“我先找李鬼手的徒弟宇文姬来,她是我的……人,保密自然没问题,母亲不必忧心。先让宇文姬看看,再让她设法联系她的师父李鬼手。”

“草莽之中或许有高人,但能高到哪里去?”太平公主摇摇头,她抬头看着楼台外的云层,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世间悲欢离合如烟云一般,昨夜还在欢宴上欢笑一堂,今日就可能看见乌云密布凄风慘雨。我这一生见过不少风浪,倒也习惯它们的变幻莫测了。”

“母亲春秋鼎盛,开创大唐前所未有的盛世、威服四海流放千百世的功业尚未完成,您一定不要放弃,会有办法的!”薛崇训紧紧抓着她的手。

太平公主低头看了一眼薛崇训握住自己的手,淡淡道,“你也在害怕?”

薛崇训默然。

太平公主道:“你是我亲生的儿子,但我姓李,你姓薛……有些事不能做,明白?但我想在有生之年多准备一下,以免死不瞑目。”

薛崇训忙道:“儿臣现在只想母亲大人安然度过难关……母亲,儿臣这就叫鱼立本亲自去宇文家把宇文姬先请来瞧瞧。”

“尽快回来,我还有话想和你说。”

“是。”薛崇训抱拳告辞,一把掀开帘子,疾步向外走。

鱼立本是太平公主身边的老宦官了,还算靠得住的人,薛崇训交代了几句,又返身回到寝宫见太平。

他现在的脑子十分混乱,正如母亲所言,前不久他还在家中宴请宾客歌舞升平,哪想得事情毫无预料,先是崔日用那事出了纰漏,然后更大的危机接踵而至,什么闲情逸趣顿时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太平公主仍然坐在刚才那榻上沉思,见薛崇训回来,便抬头说道:“此事先不要让你武家的两兄弟知道,薛二郎还在河东,倒不会知晓得太快……你们是我生的,我不会完全不管,明白么?”

薛崇训的鼻子一酸,险些哭将出来,心道母亲虽然把二弟贬到河东去了,却是没有忘记。

“你是长兄,年纪大处事就要稳重一些,我便先与你合计后事。”太平十分从容镇定。

第十一章 红妆

因事发突然薛崇训一开始都不能完全相信,只想那周博士是庸医误诊。等到宇文姬也进宫诊断后,断定说是“症瘕”,与御医署的御医们下的结论如出一辙。宇文姬受业于草莽隐士,和太常寺的医官是完全不同的派别,如此看来,误诊的可能几乎不存在了。

宇文姬引医书论述病理“夫痈疽疮肿之所作也,皆五脏六腑蓄毒不流则生矣,非独因荣卫壅塞而发者也”云云,无奈薛崇训于中医一窍不通,根本就不懂她说的什么。

他便将她叫到寝宫外面,左右看了看便直接地问道:“你就说,能不能治?”

宇文姬无奈地摇摇头。

“李鬼手呢?”薛崇训急道,“他号称能把死人医活,定然能治,你赶紧设法找到他在哪里,叫到大明宫来!”

宇文姬道:“师父已经很久没和我们家来往了,别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就算把师父请到大明宫来,也拿症瘕没有办法,我小时跟着他出诊,遇到症瘕也是叫别人早些准备后事。”

薛崇训心里本来就烦,听到“准备后事”这句顿时恼了,自然就没有好脸色:冷冷说道:“你说得真是风轻云淡!准备后事?你倒是轻松,在我风光的时候就跟我,要是某天栽了就好说好散撇得干干净净是吧?”

宇文姬愕然,怔了怔,涨红了脸怒道:“你在说什么?把我当什么人了!你河东王就算风光,我贪图你什么了?那条项链……行,我这就回去拿来还给你,不稀罕!”

这时薛崇训也意识到自己是因情绪失控所致,话确实说得有点重了。要是在平时,他能从容不迫地去俘获一个女人的心,言行虽然谈不上很高明,但至少是很正常的。

他有些懊恼,懊悔自己失言说了毫无意义的话。

在宇文姬转身要走时,薛崇训急忙抓住她的手腕。宇文姬轻轻甩了一手,但并没有甩开,仍然让薛崇训握住她的手腕,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嘴上没好气地说道:“我这样一个贪慕富贵的人,你还拉着我作甚?让我走罢!”

薛崇训沉默了片刻,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可没空和女人儿女情长,他告诉自己:越是危机的时候,越不能心急烦躁,心态很重要。

“我母亲的身体状况,你要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明白?”薛崇训镇定地说道。

“放开我!”宇文姬突然用力一甩,甩开薛崇训的手,气呼呼的转身便走。

薛崇训皱眉看着她的窈窕的背影,他知道宇文姬本来是想听几句好听的,哪想得只嘱咐她正事……他叹了一口气,也没管她,心道:宇文姬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虽然气头上没有明确答应,但她是不会乱说出去的。

想罢他正要回去看母亲时,忽然发现金城从走廊一头走来,他便站在原地等她。

金城现在也住在承香殿里,不过这个宫殿是个很宽的建筑群,就算在一个地方也不定能时常见着太平公主。

她走到薛崇训的面前,顾盼生辉的眼睛轻轻瞧了一眼走廊一头宇文姬的背景,轻轻问道:“郎君和她吵架了?”

金城知道薛崇训在长安有几个女人,也许那吐谷浑公主的事儿她还不知道,其他的都一清二楚。但她说话的声音依然动听,丝毫没有什么情绪,也只有在这样的时代才能如此。

人是会受外物左右情绪的,薛崇训听到如此纯净清脆的语调,仿佛一曲能让你精心的天籁之音一般,他的情绪更加稳定了。不知为何,薛崇训和金城已经很熟了,但每次在她面前都情不自禁地保持着彬彬有礼很有素养的形象,他淡然地说道:“一点小小的别扭,没什么要紧的。”

金城低声道:“殿下的病情很严重吧?”

薛崇训:“……”

“不然宫里有御医,为什么要请宇文姬来?”金城轻轻说道,“郎君还信不过我么?”

薛崇训点点头:“母亲大人的身子不容乐观……症瘕。”

金城美丽的眉毛顿时微微一轩,不过脸色却并未变。薛崇训见状确实很佩服她,女流之辈竟然比自己还要冷静沉得住气。金城缓缓说道:“那可是不治之症。”

“嗯。”薛崇训皱眉道,他比较信任金城,在她面前自己的忧心忡忡都写在脸上了。

金城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事情已经这样了,郎君要将息自己,才有力气好好照顾殿下,让她老人家好受一些不是?”

薛崇训心下一暖,心道宇文姬虽然更率真一些,可是在遇到事儿的时候实在不甚懂事;金城虽然心机比她重(显然她对太平公主没什么好感,能说太平公主的好话,不是心机是什么),但她却是更大气,很会安慰鼓励人。

又听得金城好言道:“郎君担心殿下是人之常情……但你也得抽点心思琢磨自己的事,我说得对吗?”

薛崇训沉吟道:“事发突然,如今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只有先尽量保密,拖一天是一天,看母亲作何安排。”

“其实半个月前我就发现殿下的身子不适……”金城上前了一步,放低声音道,“我为郎君想到了两件事:高皇后一会要过来看望殿下,郎君多和她说几句话,留下印象让她能在自保的时候能想起郎君……万一殿下大限到了,宫中群龙无首,陛下又无实力,皇位岌岌可危,何况太上皇还在三清殿、登基称帝的李三郎也下落不明,因此高皇后肯定会千方百计地结盟自保,郎君是不二的人选;

……这是其一,其二郎君设法让殿下把你从左卫大将军的位置上调到禁军里头,最好做羽林军大将军,拿到禁军兵权很重要。届时有这两个原因,高皇后必须要和你联盟才最有利。郎君和皇帝皇后结成同盟,有正大光明的名义,又有兵权在手,暂时可保无忧。”

薛崇训心下豁然开朗,想了一会说道:“为今之计,唯有如此。可是……你有没有想到,我现在走这步和当初武三思何其相似!当时女皇驾崩,武家失去最大的靠山,正好中宗皇帝帝位不稳,便与武三思结为同盟;结果武三思并没有因此高枕无忧,最后一样死于非命。”

金城道:“虽说没有远虑必有近忧,但那些都是以后的事,设法度过眼下的危机才是正事……我先走了,一会高皇后过来碰见不是太好。”

薛崇训点点头,待金城转身要走之时,他又忽然叫住她。金城回头诧异道:“郎君还有何事?”

“我在陇右的时候写了不少书信回长安,那些信有藏头玄机,你看到了么?”

金城嫣然一笑,她那天仙一般的容貌当真了得,一个笑容几乎要把秋天里的树枝都笑得百花绽放一般,“第一封信我都看出来了。”她说罢便转身走了,步伐不急也不躁。

薛崇训在廊道上站了一会,果然见一群宫女宦官簇拥着一个凤冠长裙的女人走了过来。薛崇训平日上朝是不能随便抬头直视上面的,而且隔得那么远,虽然对高皇后的样子不甚清楚,但见有这样排场的女人,大明宫中除了太平公主,不是皇后是谁?

他在这里就是等高皇后的,却装出一副偶遇惊讶的神情,上前抱拳鞠了一躬道:“薛某见过皇后。”

“这不是河东王爷么?”

薛崇训听到声音时有些意外,因为视觉和听觉产生了矛盾。他现在行礼看到的是高皇后靠在腹部的双手,上面戴着长长的金色尖指套,在他的印象里,只有母亲那种年纪的宫廷贵妇才戴那玩意;可耳朵里听到的声音却很年轻。

这时高皇后说道:“听说太平殿下身子不适,我下厨煮了些滋补的汤送过来,喏,她们手里端的就是。”

薛崇训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见一个宫女双手端着一块木盘,上面搁着一个陶制的罐子。他收回目光时,目光趁机从高皇后面部扫过,就近看到她的长相,他又是微微吃惊。高皇后天庭饱满,虽然施过很重的脂粉,嘴唇涂得比血还艳红,但厚厚的装扮下面略带稚气的脸却是蛮不过薛崇训的眼睛。

因为以前皇帝李守礼他们家根本就没实权,太平公主又正当壮年,薛崇训根本没心思去注意李守礼的皇后高氏,自然连她的生辰年纪也没注意,还真不知道高氏多大年纪了,但看面相比宇文姬还要小的样子。只不过她头戴金色凤冠,高鬓上许多珠宝头饰,面施重彩大红礼服,这打扮虽然很贵气,可确实不怎么好看,为了气势地位好生生地把一个妙龄女子弄得老气横秋。

微微的惊讶之后,薛崇训倒是没多计较她的年纪相貌,反正这些和他没关系,只有高氏的皇后身份才是他关心的事儿。

薛崇训便回答高氏道:“太医署的御医诊断母亲染了风寒。”

高氏做出很关心的样子:“秋天一到,天气凉,就是容易得风寒,得提醒殿下多注意身子呢……严重么?”

薛崇训道:“倒是没有大碍,只是汤药见效慢,拖了如许几天,母亲身上没力气,连梳妆也懒了,不太愿意见客。”

第十二章 暗室

崔府内宅的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只点着一盏豆粒大的油灯,崔日用坐在油灯的一头,另一头坐着一个头裹布巾的阔脸汉子,两人的说话的声音很低,此情此景自然不会说什么见得光的好事,二人都是慎重其事的样子。

阔脸汉子沉声道:“陛下说上回的事怪不得崔侍郎,是那刘丞相办事不密,竟然在半道让人给劫了信札。”

崔日用沉思着什么,随口问道:“陛下……是指三郎么?”

“还能有谁?”阔脸瞪眼道,“龙椅上坐的那人算是皇帝么,提线木偶罢了。”

崔日用的眉头一直不能舒展开,又沉吟道:“上回那事儿,你们准备得不够充分,而且还泄密了,我在河南道还有亲戚宗人,迫不得已才抢先一步向太平公主自首……虽事出又因,不得已而为之,可刘相公(刘幽求)的家人因此被朝廷下派的酷吏周彬虐|待|致死,以后我见了刘相公,如何交代?”

阔脸人愕然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小节作甚?就算他刘丞相和您有私人过节,但比得上社稷大事重要么?任何事还是陛下说了算,陛下知道您崔侍郎没有过错,自然会说公道话,刘丞相能怎地?”

崔日用没有答白,很犹豫的样子,只听得阔脸汉子继续劝道:“崔侍郎,某奉劝您一句,有些事儿不是越胆小谨慎就越稳妥,人家都把你们家欺负成这样了,这日子很好过么?凡事得把准大义,只等那妖妇(太平公主)一命呜呼,宫里朝廷一盘散沙之时,陛下顺应天命,名正言顺地兴王师开拔京师,大事可定!伪皇(李守礼)本无名义登基,是妖妇扶持上去的,只有陛下乃上皇嫡系子嗣,受命于天,天道所归……”

阔脸汉说得兴起,话还没说完,突然一阵敲门声把他的长篇废话给打断了,吓得他的脸色都白了,顿时看着崔日用沉声道:“你不是说这里不会有人来?”

崔日用道:“没有我的允许,下人不敢到这里来的,兄台勿忧,我去看看。”

桌子上的油灯微微晃动着,是从窗户缝隙里灌进来的微风,让本来就幽暗的屋子里明暗交替,摇曳的灯火更让你心生恐惧。

崔日用起身向门边走,阔脸汉子也站了起来,看见后面有道帘子,便闪进暖阁去了。崔日用走到门后面,沉声问道:“谁?”

一个女人的声音道:“阿郎在和谁说话?”

一听是老婆贾氏的声音,崔日用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伸手放到门闩上时,又顿了顿问道:“就你一个人吗?”但他很快发现这句是废话,如果真有事,他崔日用一介文官能有啥办法,便拉开了门闩。

贾氏听得门闩响动,一把推开门走了进来,没好气地说道:“不是我一个人还有谁……刚才我明明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阿郎在和谁说话?”

崔日用正色道:“我在说正事,你一个妇道人家管这些作甚,操持家事才是你的本分。”

这时帘子后面的阔脸汉子忽然走了出来,抱拳道:“在下见过夫人。”

贾氏见是个陌生人,而且是麻衣布巾的平民打扮,疑惑道:“阁下是……”

阔脸汉子指了一下门道:“一会再说如何?”

“哦……”贾氏便回身去关门。崔日用皱眉道:“你倒好,也不见外,我这里正待客,你个妇道人家掺和什么?”

阔脸汉子好言道:“夫人不是外人,一起听听也无妨。”他也是有自己的考虑,因见崔日用很犹豫,想着如果把崔莫那事儿说出来激这个妇人,定然能影响崔日用的决断……做母亲的总是比男人更在意自己的子女。

贾氏见房间里如此昏暗,一看气氛就是说密事的环境,受好奇心驱使自然不愿意走,很想听听。

阔脸汉子有些迫不及待地把之前对崔日用说过的事儿又说了一遍:“陛下虽然暂时韬光养晦,但在京里还有人,这消息绝对靠得住。昌元二年六月初七,是京兆府王少尹的生辰,数名官员在其家中饮酒,王少尹酒后吐露真言,当初令公子过世时,京兆府的人在其房中发现了蛛丝马迹,一根细长的银丝……”

贾氏忙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崔日用忙道:“说了你也不懂,问那么多干甚?”

阔脸汉子摇头道:“其实很简单,银丝能导雷电下来,不信你们可以试试。况且这事儿本就蹊跷,令公子好好的呆在屋里睡觉,房屋四处都无损,怎么被雷劈了?”

贾氏面有怒气:“你是说这件事根本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有人故意谋害莫儿?”

“不是这样还是怎么回事?”阔脸汉子正色道,“当时王少尹亲口说的此事,听见的不只一个人,难道他一个京兆府的大员还会无事生非捏造流言?”

“是谁!?”贾氏腾地站了起来。

联系当时的事情一想,除了薛崇训敢干这种事还有谁?崔日用叹了一口气问道:“河东王知道消息泄露了么?”

阔脸汉子不以为然道:“当时帮他掩盖此事的人便是朝中宰相李守一,结果消息泄露,李守一会不知会河东王?”

贾氏又是伤心又是愤怒,眼泪都流出来了,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是不是反射着水的反光。倒是崔日用沉得住气,沉思着什么一言不发。

阔脸汉道:“薛崇训这个人心狠手辣,当初发动宫变时,连妖妇(太平公主)都没准备好,他就突然发难。以他的行事风格,肯定不会给对手以任何机会,恐怕在崔侍郎犹豫不决的当口,人家已在磨刀霍霍准备找机会先下手除掉隐患了!”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贾氏声调走样,又是泪水又是怒火,“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不把人的性命当回事,视人命如草芥……”

阔脸汉趁机说道:“现在正有机会报仇雪恨!据可靠消息,妖妇已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妖妇一去,薛崇训靠谁去?只要崔侍郎加入陛下的阵营,以后平步青云自不必说,陛下已明话许诺,将妖妇全家处死为崔侍郎的公子报仇!薛崇训本人,尽可以交给你们,你们想他怎么死就怎么死!”

贾氏几乎失去理智,仿佛事情已经成功了一般,咬牙切齿地说:“我定然一块块把他的肉割下来吃了!”

崔日用沉声问道:“胜算几何?陛下要我怎么做?”

阔脸汉子掏出一份信札放在桌子上:“陛下亲笔手书!对了,上回那事是刘幽求自作主张,他在岭南相距太远,陛下没来得及劝住。这回不同,此当天赐良机之时,全盘策略由陛下一手主持,几乎万无一失!”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高官厚禄在向自己招手:“届时陛下登高一呼,竖起大旗声张正义,王师直指京师,沿途各地将士为谁卖命?朝里还有谁值得大伙卖命?为那昏庸无能的伪皇?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天下都知道伪皇是什么样的人,何况登基称帝本就不合礼法,根本就没有皇帝的资格。咱们一路进京,根本无人敢挡,只要到了京师,宫里还有陛下的太上皇声援,加上陛下在士人心中的明主地位,皇位稳如泰山,大事轻而易举!”

贾氏倒是不如崔日用一般瞻前顾后,直接表态道:“我还能联络贾家的人一起参与大事。”

阔脸汉忙道:“那倒不必,虽然贾门是侍郎的姻亲,但终究不似崔侍郎一般靠得住,以免打草惊蛇,崔侍郎一直就是陛下那边的人,陛下信任你……大事陛下在信中已有详尽细述,你们先稳住,等到时机一到,就秘密出京回河南道招兵买马策应王师,并设法合兵一处壮大实力一并进京。到时候陛下颁檄文声讨伪皇,天下云起响应,崔侍郎可趁机联络地方亲朋好友一并参与。”

崔日用很沉静地问道:“陛下在哪里起事?”

阔脸汉神色尴尬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得到上峰的命令来办事的。这样也好,不正说明陛下是周密安排,凡事都考虑周全了么?到时候了您就知道陛下在哪里了,之前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便是。”

崔日用想了想道:“那成,就这么说定了。”

阔脸有些惊讶,没想到崔日用答应得如此快,不禁问道:“就这么说定了?”

“不然还要怎样?大丈夫一言九鼎。”他说罢拿起桌子上的书信飞快地浏览了一遍,并细细地确认了笔迹,然后毫不犹豫地伸到灯前点燃。

“这……”阔脸汉子伸手想阻止时,信札已经烧起来了。

“怎么?”崔日用道,“我知道是陛下的书信就行了,留着是个隐患。”

“也是。”阔脸汉忙道,“那侍郎写封回信,我好回去交差。”

崔日用沉默了片刻,当下就提起笔在舌头上舔了舔,展开宣纸写道:崔某答应信中所言。想了想又留下了年月日。

阔脸汉愕然道:“就写这么几个字?”然后又有些动气道,“在下费了那么多口舌,敢情崔侍郎仍打算站在墙头看风向?”

崔日用道:“太平公主是不是真的病入膏肓,我只能凭你一张嘴说。如果确如你所言,崔莫自然照今日商议的办……就算陛下怪我,等大事即成之日,也会念在崔某的功劳不予过多为难,就算功过相抵。崔某不求大富大贵,也不贪功。”

第十三章 环佩

长安的东市依然繁华,各地商贾汇聚于此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讨价还价的争吵声、吆喝声混成一片,倒让古朴的市集活力非常。

现在唐朝高层已是风声鹤唳流言四起,太平公主一日不见客,人心便一日不安;但权力场几乎人人都知道的事儿,偏偏市井之间知道的人并不算多。官场上大伙肚子里清楚,可不会傻傻地到外面将这种事四处乱说。

身穿麻衣的王昌龄坐在驴车上面刚从东市出来,车上装着几口袋米,赶车的是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从面相到穿着都是一副老农的模样,是王昌龄家乡的人,乡里都叫他牛二爷。王昌龄当官之后,见牛二爷孤苦,便请到府中做些杂活,也算给他寻了份生计。

粮车出了东市,向南往安邑坊行进了一段路,市集的吵杂声就渐行渐远,待进入安邑坊北街之后,便愈发安静了。这条街两旁全是高门大户,不是在京里有官职的大户人家,就是富商巨贾,人家的奴仆们都调|教得很有规矩,平日说话儿都是捏着嗓子说,没人粗俗地大声嚷嚷,环境自然就清幽。

在优雅的桂花细细飘散中,只见那朱门两边衣着光鲜的豪奴也是人模人样很是精神。于是王昌龄坐的驴车便显得分外碍眼,这种架子车在城南平民窟常见,在这边却是突兀。就算是牛二爷也觉察到了周围那奴仆鄙夷的目光,不由得叹了一声气,转头看王昌龄时,见他倒是神情自若并不以为意。

王昌龄本来是鄯州长史,薛崇训回京之后他跟着回来了,正好薛崇训复河东王的爵位,可以开府设官,王昌龄便做了郡王府录事参军。但郡王府的官吏还没成气候,地方刚弄出来没几个官,自然就没多少正事,王昌龄回京后倒是很空闲,不过偶尔要去王府坐坐,也算尽点分内。薛崇训几天没回府了,王昌龄作为他最重要的幕僚之一,圈子里的人随便一打听便知道了个大概,如今的朝局王昌龄是明白的。

驴车回家之后,只见偌大的宅邸显得有些冷清,这园子是薛崇训送他的,本是一大户人家的府邸,自然宽敞。可王昌龄家左右就没有几个人,他那官职的俸禄和田地也是有限,奴仆自然也用得不多,所以看起来整个院子都没几个人似的。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美貌女子从北边的洞门走了出来,她的头发向上盘起,露出洁白的脖子分外好看,正是王昌龄的妾室步摇。王昌龄对她非常好,也很信任,家里的财产帐目全是她在管,而且只有她一个女人……可是步摇出身青楼,王昌龄对她好是一回事,名分又是另一回事,没办法,他要是娶个妓|女做正妻,没法向王家长辈交代,更会在官场成为笑柄。

步摇见到王昌龄,面有喜悦之色,走起路来步伐轻快,头发上的饰物轻轻摇曳,和腰间的环佩清脆声响相互呼应,十分动听。她走过来款款施了一礼,轻轻一笑:“郎君回来啦。”

王昌龄“嗯”地应了一声,好像很冷淡的样子。不过步摇倒是不以为意,她跟了王昌龄这么久了,很知道他这么个人外面淡泊,内心对人是很实在的。少年郎十几岁年纪,面相还有几分稚气,可神色之间却是老成持重,不紧不慢地吩咐道:“老牛,去叫那俩崽子帮忙,将车里的米搬厨房里去。”

牛二爷抓起肩上的毛巾擦了把脸,仍然一副老农的作派,应道:“这里交给俺便是。”

于是王昌龄便径直往里面走,步摇只好跟在后面。他们进了内宅之后,王昌龄问道:“我的那身青衫官服洗过了么?”

步摇点头道:“我已经收拾在柜子里了。”

“给我取来,我换身衣服。”

步摇听罢情知他要出门办正事了,她的神情顿时有些落寞,但没说什么,当下便去找衣服,侍候王昌龄更衣。

这时他说道:“我先去郡王府看看,可能这两天王爷会与我商量些事,到时候忙起来,说不定就不回家了。”

“哦……”步摇皱眉道,“郡王府平日并没什么事,郎君都清闲好些日子了,最近出什么事了?”

王昌龄沉吟片刻,在步摇给他系腰带的时候,总算说道:“朝里有点变故……太平公主半月不见大臣,恐怕是生病或是出了什么事儿。这事你心里有个底就行了。”

步摇说道:“太平公主不就是河东王的母亲么?她要出事了,河东王不是很着急?”

“所以我得忙一阵子。”王昌龄想了想又说道,“万一……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就把细软带走离开府邸,明白么?”

步摇的手指立刻停了下来,脸色惊讶道:“会出什么事……河东王会有危险?”

“恐怕不是很安稳。”王昌龄淡然道。

步摇忙低声说道:“那到时候郎君与我一块儿走,郎君年少有为,前途远大,何必守着一棵树……”她大概已经忘记是薛崇训把她从妓|院里弄出来的了,女人其实更现实,跟王昌龄有了依靠,薛崇训什么的她就不怎么关心了,“郎君的志向抱负都哪里去了?你不会不知道,太平公主那帮人在人们心里并不怎么样,何苦跟着他们一条道走到黑?”

王昌龄正色道:“郡王对王某有知遇之恩,为他尽力是为义!何况郡王有济世为民之心,只要善加劝导,定能为天下谋取福祉,权柄并无善恶,舆情好坏不过是士大夫各怀利弊诱|导世人而已,岂能人云亦云?与私来说,我是河东王提拔上来的人,并做了他一年多的幕僚,如果政敌得势,怎会重用我这样的人,这辈子都很难翻身,还谈什么前途?”

“可是我怎么办?”步摇哽咽道。

王昌龄道:“你的情谊我铭记在心,家里不是还有一些细软金银,到时候你把这宅子贱卖,也是一笔不菲的财产,今后无论做什么衣食定是无忧的。”他又握住步摇的手好言道,“成败还未定论,我只是说万一,说不定谁胜谁负呢,不必太过忧心了。”

二人刚说到这里,便有个小厮跑进来喊道:“郎君,河东王爷在家门口找您,小的请他进来喝茶,可他不来,让小的带话请郎君出门。”

“正好换了衣服。”王昌龄低头看了一下,轻轻拍了拍步摇的手,放开手道,“我先去办正事了。”

“郎君!”步摇急忙抓住他的衣袖。

王昌龄回头时,只见她泪眼婆娑分外可怜,少不得又说了几句宽心的话。

步摇哽咽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见郎君了吧?”

“不会,怎么会呢?”王昌龄随口说了一句,“来日方长,先让我办完正事。”

“无论出了什么事,你得回家一趟。答应我好么?”

王昌龄应了一声。这时步摇哭泣着说:“就算有些钱财,可你让我到哪里去?我再也不想回那风尘之地遭人轻贱,如果郎君要死义,就让步摇跟着你一块儿去罢!”

王昌龄皱眉道:“还不到那时候,说这些干甚,没事,安心在家呆着弹弹琵琶什么的,要是闷了就去东市逛逛。”

他拉开步摇,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刚跨出门槛,听得后面“扑通”一声,回头看时,只见她正跪倒在地,哭道:“妾身在家静候郎君归来,如若传来噩耗,便是切身自裁报郎君情意之时。”王昌龄叹了一口气,皱眉沉吟片刻,啥也没说转身便走。

他出得大门,果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靠在街边,周围还有几个骑马带刀的壮汉。这辆马车王昌龄是最熟悉不过了,薛崇训在鄯州时就乘坐的东西。薛崇训这个人倒是很有点意思,他外放做官回来不带金银,千里远的路带一辆马车回来……

马车旁边的护卫认得王昌龄,自然没有管他,他刚走到马车旁边时,车厢的木门便开了,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道:“少伯上车来说罢。”于是王昌龄便提起长袍下摆弯腰走了进去。

除了刚进来的王昌龄,车厢里有俩人,一个薛崇训,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子是三娘,是薛崇训身边的人。他们俩本来是面对面坐着,这时三娘从座位上起身,坐到了薛崇训旁边,王昌龄便坐到了对面。

薛崇训用指节敲了敲车厢木板道:“庞二,赶马随意走走。”

王昌龄道:“殿下如何了?”

薛崇训的脸色凝重:“太医署和宇文姬都诊断是绝症,这两日病情愈发严重,腹痛频发,宇文姬守在她身边用针灸和药剂止痛才能度日。我本想守在母亲身边,但见情况不妙,也得考虑考虑外朝局势了。”

“主公有何打算?”王昌龄先问了一句。

薛崇训道:“金城县主向我进言二事,一是设法和高皇后结成联盟;二是让母亲授禁军兵权。”

王昌龄断然道:“第一件事可为,第二件事差矣!”

第十四章 枫叶

那辆从鄯州带回来的松木马车在大街小巷横行无忌,车轮子“叽咕”转动的声音、车厢摇晃时的“哗哗”噪音,滴答的马蹄声掩盖了里面并不大声的说话,外面是听不到的。在马车里说事儿,倒是很好的场合。

三娘说道:“今早上刚开城门,崔家就有人出城了,我派人跟了一阵,出城的人是崔日用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崔日用本人还在长安。”

王昌龄立刻问道:“除了这事没有别的?比如有没有外乡来的人进出崔府?”

三娘摇头道:“这倒没有发现,但我不敢保证,因为人手不够,只盯着他们家两道门了。”

王昌龄沉吟道:“送子女出京?瞧这状况恐怕有人和崔日用联系过,他们有什么密谋……崔侍郎此人胆小怕事,但行事谨慎,此举定然是他的夫人贾氏所为,真是妇人之见,这才露出蛛丝马迹。”

薛崇训点点头,挑开车帘一角看着外头叹道:“倒是应了那句话:越是大事,反而越应注意细节……这么看来,恐怕那躲在草莽中两年的李三郎是想抓住机会卷土重来了。崔日用是个小角色,暂时别管他,以免打草惊蛇,李三郎才是最大的祸根。”

“还有当初跟他跑掉的那帮人,加上罪臣刘幽求等,也是急不可耐地想借东风翻身,这个节骨眼上,他们那帮子人不有所作为,倒真是错失良机了。”王昌龄也说道。

薛崇训问道:“方才我所言金城县主的建议,我觉得挺有道理的,少伯何以不赞同?”

王昌龄沉思了一会,说道:“两件事,第一件与高皇后联盟我是完全赞同的,当今的情况,借皇帝的名义是站稳脚跟的唯一办法。”

薛崇训点点头,他现在这身份,不可能直接车翻李唐称帝吧?那不是群嘲万众,与全天下为敌么?

王昌龄继续道:“但第二件事从殿下那里得到禁军授权,我不敢苟同。金城县主的眼光智慧另我十分佩服,或许是她不了解主公在鄯州的情况,以为无人可用,迫不得已之下让建议让您抓禁军兵权聊胜于无。实则主公有更好的选择,那就是神策军(寿衣军),此军由主公一手组建,队正以上的将校几乎出自飞虎团旧部,姑且不论战力如何,忠诚度便远超禁军。

……禁军虽是皇帝亲兵,名义上只服从于当今皇帝,但是里面的将士久在京师,关系盘根错节,对太上皇和李三郎的态度无法捉摸;而今上又从不过问朝事,与禁军也无来往,实在不得将士之心。到时候李三郎上前鼓动,又或是用了什么计策,禁军临阵倒戈不是不可能。”

薛崇训点头道:“少伯所言极是,以史为鉴可知兴衰,在非常时刻合法兵权也不定中用。像韦皇后当朝时,禁卫四军统兵将帅全是韦皇后的亲信,另有六万南衙兵入驻京师,也受其党羽控制,结果呢?”

王昌龄道:“所以我给主公的谏言有二:其一,非常时刻应集中我们的全部实力,将宇文公和张将军(张五郎)调回京师,并调神策军入京拱卫。前者问题不大,调两个地方官,主公只需请朝中宰相发道公文便可,后者调兵须得御制,主公得设法说服殿下才行;

其二,争取程相公和张相公的支持(程千里和张说)。争取程相公目的在于长征健儿,目前分批驻扎在京畿重地的健儿相比禁军来说更靠得住,而程相公在健儿中威望很高,前不久又大败吐蕃,在军中多有其西域旧将;争取张相公在于南衙兵,张相公多年兵部尚书,前身又是兵部侍郎,在南衙兵部门生故吏极广,能得到张相公的支持,至少守备长安数门的军队会更加牢靠。

目前我给主公的建议便是这两条,只要办到,胜算会大好几成。”

薛崇训听罢赞了一句,心道:人说谋士最轻松,只要动动嘴皮子就可以了,可那嘴皮子却不是那么好动的。在如今这混乱局面中,王昌龄能很快理清各种关节,并提出行之有效的办法,一言价值千金并不夸张啊。

“事不宜迟,我先去探探程千里的口风。”薛崇训当机立断,马上便敲击车厢喊道,“庞二,去程府。城南通善坊,上回去吃烧尾宴去过,你还记得吧?”

庞二应了一声,继续赶车。

王昌龄见状面有赞许之色,他是知道的,有些人想法很多,但行动力不行,实干起来十分缓慢,比如王昌龄自己就觉得自己是那种人;而办事还需雷厉风行的人才行。

四匹马护着毡车往南边走,走了好一阵才到达通善坊,就算是在一个城里,路程都不近。长安和现代都市的面积比不得,但在这个时代没有公车地铁,占地就实在太广了。百万人口居住在这里,并不显得拥挤,甚至城南这边还很荒凉;就算是城北,高门大户人家的院子里是有山有水修得跟公园似的,像宇文孝家里,居然还能种菜,宽阔的居住环境可见一斑。

到了程府门前,方才得知程千里还在朝里办公没回来。门子接了名帖,里面的人见是河东王亲自拜访,遂不敢怠慢,管家叫人开了大门迎接,出门请薛崇训进府稍事。

薛崇训想着自己的马车停在一个宰相的大门口也不太好,便走下车来,叫庞二把车赶到别处,然后让奴仆在门外等着。

城南这边人烟较少,连公门杂役也懒散了,程府门前的大街上落满了梧桐叶、枫叶,也不知几天能扫一回,落叶长街瞧起来分外凄清。不过如果抬头看的话,树上没掉的红的黄的枫叶倒是另一番风景,在萧条的秋日里是一抹艳丽的风景。

薛崇训下车来之后,旁边的侍卫都分外警觉,默默地注意着周围的动向。有时候逼急了,官场上买凶行刺的事儿也不是没有,不过市井百姓不知道罢了,如果有某官员权贵死于非命,众人得到的消息不是暴疾身亡,就是得了忧郁症跳楼|自|尽之类的,总之不太可能知道实情。

他跟着程府的管家进了前院倒罩房那排的客厅饮茶侯着,管家在一旁站着陪话,而三娘等人只能站在门口。平日里薛崇训对待身边的人并没有主人的左派,有时候吃饭正碰上了,还叫裴娘、三娘等人坐一桌吃家常便饭,把她们当朋友一样的看待。可在外边就不行,得有个上下尊卑,不然外人会觉得你个王爷荒|淫|无度没有规矩。

城门上报时的鼓声都已敲过,早已过了酉时,西陲的夕阳从客厅的侧面洒进屋子来,让客厅形成了外明内暗光景。薛崇训喝了一会茶,总算等到了程千里。

一身紫袍的程千里跨进门槛,便抱拳打拱道:“未知河东王来访,回来迟了,久等久等,实在抱歉。”

薛崇训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带笑意地回礼道:“刚来一会儿,况且事前我没知会程相公,是我冒昧才对。”

程千里面带固定不变的笑意道:“咱们已是故交,这客套还是省了罢,王爷请坐,坐下说话。”

薛崇训轻轻说道:“不知此处说话可是方便?”

程千里不动声色地轻轻瞧了一眼身后,外面站着几个薛崇训带来的人,他便说道:“在这里无妨,反倒光明正大,咱们也不会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不是?”

“那是那是。”薛崇训遂坐了下来。

程千里没有坐对面的椅子,坐到了薛崇训那边的茶几一旁,两人就隔着一张几案,离得近,说话的声音就不必那么大了。程千里端起茶杯吹了一口气,大喝了一口,显然他刚刚回家,连身上的官袍都没换不是。

冷场了一会儿,大家都没有说话,仿佛都在想着什么。这种时候,很多事儿大家心里都清楚,根本不必过多废话。

薛崇训甚至提都不提,他相信程千里能明白,此时此刻自己单独造访是为什么而来。这么一想,俩人倒是心有灵犀一般,很有默契。

薛崇训不说话,不料程千里也一言不发,他们就这么沉默地坐在一起,时不时端起茶杯,只能听得杯盖和杯子轻轻碰撞时的叮当清脆之声。薛崇训本想抓住程千里的心理阴影,劝说劝说,因为程家祖上在武则天朝时就是阵营站错了,本来没干啥坏事,结果还是被牵连得家破人亡……不作为并不一定能自保,程千里是明白的。

但薛崇训并没有说,他认为在这默默无语中,程千里什么都想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

当时程家有个名将程务铤,很能打仗,是唐朝庭不可多得的军事人才之一,但因和徐|敬业有联姻关系,结果徐|敬业造反,他们程家并没有差与,一心忠心朝廷,却也跟着玩完……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现在程千里和祖上的情形何其相似,他的侄女就在河东王府上,深得薛崇训的宠爱。到时候太平党要是玩完了,他程千里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权力场上谁他|妈跟你讲道理啊?

(感谢灰机童鞋的捧场。)

第十五章 贫道

薛崇训可以有很多理由劝说程千里,告诉他和自己结盟才最可行,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旁边坐的人是程千里不是别人,所以他干脆省省口水。薛崇训每次见到程千里,都会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情形。

那是在鄯州城头,程千里穿着一身灰布麻衣,看着西陲的夕阳,就如一个伤春悲秋的落魄诗人一般。第一印象就给薛崇训很深的记忆,所以他相信程千里是一个内心世界很丰富的人,有些话就不必多言了。

没有理由和劝说,薛崇训只是轻轻说道:“今儿一大早城门刚开,黄门侍郎崔日用就把子女给送出城去了。”

“崔……侍郎?”程千里沉吟道。薛崇训直呼崔日用的姓名,口气中多有几分轻慢之意,但程千里复述这个名字的时候却未直呼姓名,他是一个说话比较慎重的人,哪怕是没有外人在闲聊的时候。

这时薛崇训才想起程千里以前是混西域的,刚回长安不久,可能对以前的一些派系党羽不太明白,便解释道:“当初我母亲和李三郎尚在角逐的时候,崔日用和李三郎的人来往甚密。景云大事(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的冲突)之后,朝廷制定了柔和国策,尽量避免牵涉过大,崔日用在黄门侍郎的位置上才一呆到现在,既没有升官也没被贬职。”

昌元元年的政变之后的绥靖政策,当时对稳定时局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但现在薛崇训想来也不知是对是错。如果当时大兴刑狱斩草除根,虽然对当朝的名声形象很不利,给人*的印象,但是现在就不可能有如许多理也理不清的千丝万缕隐患四伏……不过这些都是马后炮,如今再去想功过已是无用了。

程千里“哦”了一声,恍然道:“我明白此人的关系了……”

薛崇训道:“此事虽看似细枝末节,可细枝末节上的风向就有些不对啊。”

“确是如此。”程千里沉静地说着,脸上那客套的笑意已经不见了,但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王爷见微知著也。我从朝里听到风声之后也在想,恐怕有心人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嗯。”薛崇训应了一声,也没明问程千里的态度。过得一会,见他仍然没有表态,薛崇训便说道,“我今日拜访旧友而已,也无甚要紧之事,这就告辞了。”

“王爷……”程千里忽然叫住他,沉吟片刻道,“我在想,对手最后的办法应该是断运河,长安粮草不济便会不战自乱。”

“哦?”薛崇训未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脸上顿时露出欣慰的表情,因为程千里说这句话意思就是要帮助他,站在他这边了。

程千里道:“如果我是李三郎,定然从渭水以东的运河地带起事,夺取粮仓,不仅可以影响长安军心,也能以战养战,夺粮自肥。三河法是王爷曾经做出的漕运变法罢?如今的漕运,水(渭水)、河(黄河)、江(长江)接壤之处广有粮草囤积,分别等待季节便宜之时向西调运,只需劫了粮仓便可事半功倍。如今运河沿途有护漕军有一万余,趁早调整控兵将帅人选是为当务之急,如果时间还来得及,在运河一线探视情况,获得先机就更好了。”

薛崇训听罢恍然道:“程相公不愧为沙场老将,眼光独到!受教受教。”

程千里趁机更明确地暗示道:“如若有用得上程某的地方,尽管开口,必当实办。”

薛崇训也不多逗留,当下便抱拳道:“有您这句话就够了,告辞,希望你我二人还有并肩作战的机会。”

程千里点点头,将他送至门口方回。

薛崇训和三娘上了马车,留在上面的王昌龄见他返回,便问道:“程相公是什么态度?”

“这边的事办妥了,程宰相肯定会站在咱们这边。”薛崇训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一口气,此时还有另外的事要办。

王昌龄又问道:“现在咱们赶着去和张相公会面?”

“暂时不去那里,我得先去宫里办更要紧的事。”薛崇训的脸上有些疲惫之色,虽然来去都是坐车,但他劳不是力而是心,“程相公认为谋逆者会截断运河,抢夺粮赋为出手第一击,他于兵事战机方面比你我都精通,我觉得很有道理……所以我得赶着让母亲下令调整护漕军将帅;同时调神策军的事儿也得尽早,他们要从陇右回京,路途遥远得费不少时日。”

这时候薛崇训再次感叹,干大事真需要一帮人抱|团才行,别说其他的,就是出谋划策也需要各施长处。就像现在的事儿,他一开始脑子里根本没形成系统的准备策略,然后金城、王昌龄、程千里各自出谋划策,短时间之类他至少已经明白应该怎么做,有了法子了不是……如此复杂的事儿,信息证据又不足,光靠他一个人的脑子慢慢去猜,实在有点为难。

王昌龄道:“主公去宫里,我便不跟着过去,这些日我就住在郡王府官邸,有什么事儿也能尽早联络。”

“如此甚好。”薛崇训心下一暖,至少身边还有这么多人和他同舟共济。

于是他连家门都没进一次,又急匆匆地从城南向大明宫赶,在太平公主面前进言,非得他亲自说不可,别人说没有用。不过说服母亲应该不是多难的事,以她的丰富争斗经验,定能意识到李隆基可能起事,自然就会想做些准备了。

薛崇训去了承香殿时,却被告知太平公主已经睡下。现在承香殿上下知道太平公主病情的人已经很多了,纸包不住火,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御医经常进出进药诊治,这些事儿参与的一多,便无法避免泄漏。

薛崇训见天色尚早,便问宫女太平公主睡下多久了。那近侍宫女答道:“殿下常常腹痛,整夜不能入眠。今天下午实在难以支撑,御医束手无策之时,星楼上的玉清道姑进献了一枚仙丹,真就神了,殿下服丹之后并睡去,奴婢等见她老人家好不容易有个安稳觉,都不敢打搅。”

“道士的仙丹?”薛崇训愕然,他实在不信那玩意,而且从哪里看到那些丹药其实含有重金属物质,是有毒的。他便冷冷道:“谁这么大胆让我母亲胡乱吃些东西?”

宫女无辜地说道:“是殿下要吃的,她当时疼得大汗淋漓,实在熬不住了,御医们急得团团转却毫无办法,殿下便宣玉清道姑觐见。玉清道姑进献丹药说可以止痛,殿下服用之后果然就睡着了。”

“睡着了还是昏迷?”薛崇训急道,“前面带路,让我看看。”

宫女为难道:“殿下刚睡下不久,而且衣衫单薄,恐怕不方便,而且奴婢不能作主啊,王爷先等等,奴婢去问问上头。”

“问你|妹!”薛崇训怒道,“我见我娘都见不得?去,把玉清给我叫来。”

宫女吓了一大跳,急忙唯唯诺诺地逃也似的往飞桥上直走,一路还没反应过来,为嘛要问俺的妹妹?妹妹在家乡啊。

薛崇训闯进寝宫,一众太监宫女见他面有怒色,又是太平公主的长子,无人敢挡。当他掀开帘子时,里面的几个宫女惊讶万分,只得跪倒在地大气不敢出。

太平公主正躺在床上,薛崇训一看顿时十分尴尬,太平公主确实是衣衫单薄,不仅没盖被子,而且身上只穿了一身半透明的透气轻纱,如雪的肌肤若隐若现,更尴尬的是丰|腴的胸部上的乳|尖因颜色反差很明显,她的额头上有一层细细的汗珠子,头发上还冒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白烟。

薛崇训脸上有些挂不住,急忙转头看向别处,走过去想拉被子给母亲盖上时,旁边的奴婢说道,“玉清道姑说盖不得,如果热气不散淤堵于体|内会走火入魔。”

薛崇训停下手,他也不能只顾着自己蛮|干……这道士的玩意,他不信,也不懂,既然不懂怎能随意破坏?不过此时他倒是觉得道士还挺玄的,母亲头上冒的白烟是怎么回事?啥玩意能让人在秋天里热|成这样?

一开始他觉得很尴尬,毕竟榻上玉|体|横|陈的是自己的亲|娘,不过过得一会他也就想通了,正因是自己的亲人,只要不想歪了,有啥关系?这么一想,他倒是坦然了许多。

等了一会儿,一身青色道袍的玉清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见薛崇训站在里面,她那清秀显瘦的脸上也是一红,不过依然故作淡漠与世无争的表情,手掐子午决执礼道:“薛郎唤贫道前来有何指教?”

薛崇训指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太平公主道:“你给我母亲吃的是什么丹药,怎地昏过去了,还能醒么?”

玉清道:“是阴阳御气丹,断丹就能醒。”她见薛崇训脸色不好,又说道,“殿下方才身受尘世疾苦,痛不欲生,难道薛郎愿意看到她受那样的罪?”

薛崇训听罢无以应答。

玉清又道:“殿下……平日待贫道甚厚,贫道又怎会害她?”

薛崇训听得她的声音有点异样,转头看她的脸时,却又发现并无异样。

第十六章 宫闱

三声长长的鸡鸣传进宫闱,第一声就把薛崇训惊醒了,然后细听那鸡鸣之声实际上并不是公鸡打鸣,是内侍省的宦官们学的鸡|叫,因为公鸡打鸣并不准时的缘故罢。

人刚醒的时候意识有些模糊,薛崇训一时竟然还没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片刻之后回顾四周,雕栏楼台上朝阳轻洒,幔玮低垂,铜鼎里缓缓飘逸着清人心|脾的微烟,墙边垂手站着几个高|腰罗裙的宫女。薛崇训恍然想起,自己还在母亲的寝宫,然后所有的事情都涌进脑子,让他明白了身在何处来自何方,要干什么事。

不是还要等母亲醒了授权调神策军入京么?薛崇训发现自己竟然趴在太平公主的床边睡的,床边已额外拉了一道暗金色的帘子。就算是儿子毕竟是男的,让太平公主这么一直皓|体呈|露地躺在眼前也不太合适,所以现在她的床前另外拉了道帘子,寝宫里的人就看不到她的身子了。

薛崇训站起来时,发现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件绫罗轻纱,女人穿的。边上的宫女说道:“昨晚王爷睡着了,奴儿们怕您染上风寒,就找了件衣服搭上。”

“哦。”薛崇训正要去看母亲醒了没有,因为昨天玉清道姑说会苏醒的,就在这时他发现宫女脸上涨|红一片,他便很快意识到原来自己腿|间扯|起了“帐篷”,把袍衣顶|得老高。他也顿觉有些尴尬,最近未近女|色,自然精力旺盛,早上起来肯定是这般光景。

“早晨都是这样,和你们每月都要流血一样都是正常的事儿。”薛崇训脱口而出,但很快觉得是废话,和一个宫女说这些干甚,管她个鸟。不说还好,一说这话,那宫女的耳根子都红了。

薛崇训回头去掀帘子,见太平公主仍是昨天那模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额上有汗珠,衣衫很单|薄。因为帘子里没有人,薛崇训不仅看了一眼她的身体,别说母亲保养得非常好,丰|腴的身材一点都不走样,她十三岁生薛崇训,现在薛崇训实岁二十七,算来太平公主的实际年龄才四十岁,不过按照现在的算法虚岁已是四十二了,正当壮年,本来还能保护他薛崇训好多年的。想到这里他不禁叹了一口气。要是母亲能像外祖母武则天那般长寿,活个七十几岁,那他这辈子只消享|受人生就够了。

他伸手放在太平公主的肩膀上轻轻摇了摇,唤道:“母亲,母亲大人……”见没有反应,又多用了些力气摇晃,并继续呼唤。可是太平公主仍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仍在昏迷之中。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玉清的清脆声音:“殿下醒过来了么?”

薛崇训有些怒气,心道那玉清昨天明明说母亲能苏醒的,现在却仍在昏迷,那正事怎么办?

他正想转身质问玉清时,又意识到自己下衣顶起的尴尬,只得坐回刚才的凳子上,心下有些郁闷,虽然自己没有邪念,但身体有时候不受控制,比如这大早上的。

“还没醒,你不是说今早会醒?”薛崇训坐着说道。

玉清听他的口气又见他的动作,觉得十分别扭,皱眉道:“阴阳御气丹我也服用过,能驱除体内久陈之毒气,引清气入丹田,服丹修炼可近天道,明明断丹便会醒来的……”她一面说一面走到床边,也掀开帘子去瞧。

薛崇训说道:“你给她把把脉,是怎么回事。”

玉清无辜道:“贫道不是郎中,怎么会把脉?”

薛崇训回头说道:“叫郎中来……宇文姬在哪里?”

宫女道:“女神医前天就回家去了。”

“那叫太医署的周博士,赶紧前来。”

等了许久,一个白发白胡子的老头儿便提着药箱进宫来了,想来就是那太医署的能人周博士,这老头子自己倒是很健康的样子,头发胡须的全白了起码有七十岁,脸蛋上居然还泛|着红光,走进来时也没听他喘。

宫女们把周博士带进去,来到太平公主的床前,薛崇训把她的一只手从帘子里面拿出来准备给周博士把脉。那御医坐定之后打开药箱,拿出一块垫子把太平的手腕枕在上面,然后用手指轻轻掐住脉搏,闭目不语。

良久之后,薛崇训见他放开了手,便问道:“我母亲的脉象如何?”

周博士沉吟道:“脉象稳定,暂无担忧……你们给殿下服用过什么药剂?”

“阴阳御气丹。”玉清答道。

“阴阳御气丹?”周博士一脸茫然,医官和道士完全是两个不相干的类别,一道士和他讲道家的丹药物什,不是扯淡么,周博士完全不懂,愕然道,“道长是如何看待病理的,不妨说来与老朽听听?”

“不知道。”玉清一句话让周博士无言以对,她又说道,“贫道并不医病救人,自然不通病理,这丹药也是据墓中古籍所言之法炼就,不仅能练气修仙,也有镇痛之功效。昨日殿下腹痛难耐,贫道便让她服用了一枚丹药……上回贫道自己也曾服用,次日一早便醒了,哪想得殿下无法醒来,贫道便不知其故了。”

周博士道:“道长另取一枚相同的丹药来让老朽瞧瞧。”

玉清便掏出一只盒子,里面正有一枚葡萄大小的深紫圆状物,也许是她带过来让太平公主继续吃的。

周博士接过盒子,眯着眼睛凑近看了一会,又拿鼻子去闻,然后取了一枚银针去挑上面的东西放进嘴里尝,他一面忙活一面问玉清用了些什么东西,是怎么炼的。

玉清面有为难之色,想来她弄这玩意的炼制之法费了不少劲,不太想告诉别人。但见权倾天下的太平公主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她也只好一五一十地述说出来了。其方法十分复杂繁琐,很多东西薛崇训闻所未闻,反正他是听不明白的,也不知道周博士如何,恐怕也好不了多少。

这时薛崇训便抓住要点直接问道:“周博士明言,这丹药还能不能吃?”

周博士皱眉沉思了好久,才慎重地说道:“殿下得的是症瘕,这种病从古到今天下无人可医,老朽活了七十余载,遍观医书,也没见哪本书上有记载治愈过此症……恕老朽无能,对殿下的病无计可施。至于这种阴阳御气丹,是道家修炼之物,已不在医道的范畴,老朽无法|论断。”

薛崇训又问道:“我母亲昏迷不醒,是什么缘故?”

周博士当即旁征博引说了一大堆玄虚,听得薛崇训一头雾水……在他这个外行看来,中医和道士一样很玄乎,不过中医能治一些病是有经验总结过的。

玉清说道:“既然御医都说殿下得的是绝症无药可医,不如让我照顾她一并修道罢,仙人还怕生病不成?”

薛崇训道:“可你得先把她弄醒,咱们和她还有正事要说,然后再慢慢调治也好。”

玉清看向周博士:“御医有法子让殿下醒来吗?”

周博士瞪圆了老眼,仿佛在说,又不是老子把她医昏过去的。

这时众人便看向薛崇训,让他拿主意,因为薛崇训是太平公主的嫡系长子,他们家的事儿,太平公主不能决定了自然该他说了算。

薛崇训眉头紧皱,想了想,此中牵连甚广,但他就不是个把事情复杂化的人,简简单单地一想:母亲已经是绝症了,现在怪罪玉清把人弄昏迷了也于事无补,而且万一死马当活马医这道士真把母亲治好了呢?

他本来想请太平公主授权调兵的,现在人不能说话了,他心里对玉清有些恼怒,但静下心来想到要不是玉清,太平公主痛得死去活来也是于心不忍;何况现在太平公主昏迷,办事还可以通过朝廷机构,找政事堂的某宰相上书,然后让皇帝批复便合法了……李守礼本来就是皇帝不是,只不过以前权力被太平掌控了而已。

于是他便没有说什么怪罪的话,只让玉清留下照顾太平公主,起码能减轻一些她的痛楚。

事已至此,薛崇训只得暂时放下这边,而把时间用到政事堂那边了。他让兵部尚书张说上书调神策军,又让吏部尚书陆象先直接下文把张五郎和宇文孝调回京师。

虽然薛崇训并不觉得此前一直韬光养晦的李隆基党羽有多大的胜算,但中央失去太平公主这个主心骨,加上李守礼的皇帝名分本就不甚合法,在权力更替之际风云莫测,有些事儿真不得不防啊。

第十七章 东秋

昌元二年九月间秋色已经很深了,田里的稻谷业已收割,留下大片的谷桩发了绿油油的再生苗,倒为这万木凋零的时节增添了些许生命色彩。地处黄河沿线的东都洛阳,城中多有落叶乔木,当此岁枯之际,自然是落叶飘零,气氛有些苍凉。

好在洛阳是帝国东部的经济文化中心,各国各地商贾云集货物集散、迁客骚人络绎来往,人口相当稠密,热闹的气氛让人口几乎都忘怀了秋的凄清。

城内更有武则天时建造的皇家宫殿“万象神宫”,高达二百九十四尺(八十多米),壮观异常堪称这个时代的奇迹。虽然武则天去世后,自中宗朝起,政治中心就向西转移,长安逐步恢复了中央的位置,河东王改革漕运制度后长安物资日益丰富,洛阳逐渐退出政|治巅峰,成为了中枢权力中失势落魄者昏昏度日的地方,但是并不影响其繁华程度。

经济的繁荣让人们衣食无忧,而那些满腹经纶的文人又在这里书写了无数的篇章,这是一个富有内涵和浪漫的古都。景云年末期长安的一场激烈权力斗争落下帷幕后,虽然没有大兴牢狱,但被贬出长安的文武不在少数,洛阳成了他们伤春悲秋之地,这些文化修养很高的士族也为这座古都增加不少文化气氛。

前宰相姚崇就是其中之一,被贬到洛阳做府尹已经几年,因为他以前在景云年间多次帮李隆基说话,又权重宰相,自然不能再呆在中枢了。他还算好的,前禁军将军张韦在权力角逐中被赶出京师,连个官儿都被给,直接让他自谋生路去了。

张韦以前本就是江湖豪杰出身,因为被李隆基赏识才提拔到京里慢慢做上的禁军将军;现在没他什么事儿了,便继续干老本行跑江湖。不过这倒饿不死他,张韦的号召力和组织能力不错,很快就在洛阳码头干得有滋有味,码头组织上下货上货的苦力、租车租马的行当,还有一些游走在律法边缘的诸如收账放贷之类的事儿,他都有所参与。又有洛阳府尹姚崇以前是亲太子党的官僚,对张韦这样的旧人自然多有照顾,让他在洛阳城混得风生水起。

张韦此人出身不怎么好,和官场上的人又很有些不同,相比之下没什么顾虑,念及李隆基和他的情谊,倒是很讲义气。李隆基逃出长安之后,就是他出面隐蔽保护的,要不然李隆基堂堂做过皇帝的人也会没有容身之处……敢藏李隆基这样的人,真得冒着杀头灭族的罪,一般人真没那胆量和能耐。

现在李隆基就成了张家帐房里头的人,平日都不怎么见人的,一块儿的还有姜皎、高力士、王琚、刘幽求等死党,这些人除了跟李隆基一条道走到黑基本没其他出路的人,更有宦官高力士对太平党充满了仇恨,一心就想报仇。大伙自然不会抛弃李隆基这么一个有出身有身份的人。

李隆基当初逃奔时,带着东宫卫队三四百人,统帅是他的家奴王毛仲。这货是高丽人,在唐朝毫无门路,李隆基对他好重用他,也是跟定了三郎的人。当时张韦秘密接应了李隆基等人之后,认为卫队人数太多容易暴露,便叫王毛仲带着人投别处去了。

正好张韦的兄弟在洛阳城外得到了官府开矿的凭文,准备招壮丁挖矿,这不正赶上了么?衙门里姚崇那些人知道是张韦的弟弟,谁还找他麻烦,早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东宫卫队便脱了衣甲收起兵器分批投到矿山,佯装成苦力隐瞒身份。好在矿山地处偏远人烟罕至的山中,安全性反而不错。加上王毛仲平日一直向将士灌输会卷土重来,暂时吃点苦,只待日后飞黄腾达,加上军队本来就有组织和管制,一时就如从世上消失了一般。

只可怜曾经的皇帝李隆基虎落平原,终日躲在破旧的帐房里艰难度日,要不是他正当年轻心中尚有斗志,习惯了锦衣玉食光鲜体面的皇帝如何能忍受这样的生活?

还在卧薪尝胆两年之后,机会终于来了,在京师的旧党细作递来消息,太平公主身患绝症不知死活,已经多日不见朝臣了。太平公主朝的怀柔政策起到稳定局势作用的同时,也留下了诸多隐患,比如那些铁定和李隆基有关系的人没有被清算,就如催日用这样明显是李隆基旧党的人居然还在官位上……因为一旦清算,事情就复杂了,很难避免无辜牵连。像武则天朝时为了减除异己,无辜受害的人才不在少数。

这可是大好良机,李隆基是绝对不愿意放过的,要他继续过现在这种日子,还不如孤注一掷死了的好。

一场政变便在几个心腹的怂恿下紧锣密鼓地部署之中。

众人一合计,吗的地方都不用挪了,就在洛阳不是最好的地儿么?

他们分析之后选中洛阳的原因主要有二:其一、不选容易起事的地方州郡,是借鉴武则天朝时徐|敬业造反失败的教训,防卫薄弱的地方城池容易控制,但不利于发展。扯起大旗之后,别人不一定听你的,虽然李隆基当初执政时提拔过很多人,地方上都有前太子|党的官吏,但是在地方起事,人家也得顾着身家性命妻儿老小不是,胜败南楼之下别人很难提着脑袋跟着造反。而洛阳则不同,虽然不是京师,但有陪都的地位,只要占领了洛阳便可以自封中央,声势和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其二,不选长安,原因就太简单了,长安在太平党的眼皮底下,如今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根本就很难开始,几乎连城都进不去。

一系列的布置之后,李隆基行动非常迅速,符合他一贯的风格,事到如今,只求快不求稳。诸如劝说崔日用等门阀世家参与大事,是冒着泄漏风声的风险的。

最冒险的一件事,是他主动约见洛阳府尹姚崇,让姚崇一起图谋大事……这事儿的危险极大。姚崇虽然平日里对贬官到洛阳的太子|党旧吏很好,经常予以方便,但并没有直接和李隆基有所来往,此前连李隆基在哪里都不知道,当然他也不会去查。

如果姚崇只是念及旧情,并没有想帮李隆基成事的心思,得知李隆基下落后公事公办,把他给卖了……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啊。

但是李隆基的胆略还在,他就敢冒这个险,因为没有姚崇的参与,想起事夺取洛阳都不太可能。

两人秘密会见之后,事情让李隆基非常惊喜,根本就没有劝说姚崇,他便直接跪倒在前称呼陛下泪流满面,阵营态度一目了然。

李隆基很是惊讶,因为姚崇这人的性格平日十分和气,基本没见他和人粗过脖子,待人一副淡泊无争的模样,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是君子太淡,凡事求稳,阴谋诡计可很难和他们同|谋。

其实姚崇外面淡泊,内心可也是想做一番功业的,不然他怎么中年后才想起读书谋功名,是怎么爬到宰相位置上去的?

现在李隆基找上门来了,很明显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把李隆基卖了交出去,否则窝藏此等人,到时候不死也要死;不卖他,就只能和他上一条船,到底有个盼头不是,一旦成了该多得宠信,要实现什么政治抱负没机会?

姚崇一改平日稳重淡雅的态度,两眼老泪:“陛下出京后庙堂沐猴当道,大权尽落妇人之手。如今太平辞位,汾王昏庸无能,国柄竟不知会旁落何人,社稷堪危,国家堪危啊!”

李隆基急忙扶住姚崇道:“汾王虽是高宗皇帝、大圣皇帝子嗣,但基业已在中宗皇帝、父皇手中传有二世,依制唯有我父皇正嗣方有资格继承大统!汾王已属旁支,本就不合祖制,为伪皇无疑;且是太平公主专政所为,我李家大统何时该由妇人决定?当此天谴太平之机,我便趁势夺回大权,大事欲依仗姚相公啊……只要在洛阳称帝,昭示天下伪皇种种不法,便能重掌社稷,诏天下兵马进京讨逆,复我李唐基业!”

姚崇当即拜道:“为陛下匡扶正义、澄清宇内,老臣愿肝脑涂地以为前驱。”

“事不宜迟,既然如此咱们便先选一个秘密所在以为前敌中枢,先取东都,再图大计。”李隆基精神抖擞,自信在一瞬间又恢复到了身上。

姚崇抹掉眼泪,正色道:“陛下住在何处,彼处定然是隐秘所在。”

李隆基沉吟片刻:“在张韦的地方,但那里太偏僻,大事当前不利于迅速决断,不如就在姚相公府中如何?”

“如此也好,虽然府中人来人往不慎隐秘,但如今朝廷里群龙无首乱作一团,洛阳离京甚远,也不怕消息临时走漏,兵贵神速。”

李隆基当即说道:“那今晚我便与诸公前往姚府,同时调东宫卫队入城。姚相公想办法让王毛仲他们顺利进城,要运衣甲兵器,切勿让守城者检查。”

第十六章 讨逆

昼短夜长越来越明显了,洛阳城即将开门的时候,天色还没完全亮,只有东边刚刚泛白。冰凉的清晨笼罩着淡淡的薄雾,进城的大路上时不时有挑着蔬菜担子的农户路过,早市生意最好,城郊的农户自种的菜可以担到集市上去卖几个钱。

大路上有一大队骡车,浩浩荡荡的起码有几百人,过路的人都让到道旁,好奇地看着他们。有说是矿上的,运铜去码头。

当头一个络腮胡的大汉,脑袋长得奇形怪状,形同一个胡萝卜,又如一根"棒子",正是李隆基的高丽家奴王毛仲,但他早已升到东宫卫队的统帅了。他们的骡车里上头铺着几块铜料,下面全是盔甲兵器。

古都洛阳已经隐隐在忘,这确实是个很古老的城池,相传自夏朝起就在此建都,前后有近百个君王在这里登基。在淡淡的晨曦中,寥寥的薄烟里,它安静地矗立。押运骡车的汉子们都不禁目视前方,默默地看着若隐若现的城楼,这里或许是他们发迹致富之地,也或许是葬身之所。

一个在骡车边上步行的后生悄悄说道:"队正,您说陛下这回能赢么?"

"废话!"坐在骡车上护着"货物"的人瞪眼骂了一句,"输了一回就丧胆了?上回陛下是不慎败在了太平公主手里,就咱们承认太平公主比陛下略胜一筹,可现在她不是归西了么?陛下还四两拨千斤赢过韦皇后呢,谁是咱们的对手……"

后生道:"可太平公主的儿子薛崇训没死,您不是不知道,在武德殿前那小子的人多猛!"

"你懂个屁,竖子靠他娘才能蹦达,争权又不是街头打架,可不是谁打得赢就中用。"队正悄悄说了一句,"别说话了,一会被上边的人听见了要挨鞭子。"

于是周围又恢复了安静,只有车轮子和骡马发出的一些噪音。距离城门已经不远了,众人走了一阵,便到了城门口。只见门口很多人,大多是些菜农和住城外的小商小贩,城门没开之前就等在那里了,一开门便向门口涌去,加上守门的军士看见可疑者要检查箩筐,一时就显得有点拥堵。

车队行至城门前便停了下来,矿主张家兄弟从马上跃了下来,走到城门口和军士说着什么。这时一个披甲的将领走了出来,接过张家兄弟递来的文书看了一会,然后面带笑意地张家兄弟说起话来。城门口有点吵闹,外面只见他们在那有说有笑,也听不清说了些啥。

那公文是府里开的通行证,盖了印的,而守门的将领也得了府尹姚崇的话,让他给张家兄弟行个方便。那将领和姚崇的关系很好,而且上头都放话了,有什么事儿也不关他的事,何必干得罪的事?将领只道是姚崇收了人家的好处,给人行方便而已。

于是王毛仲这帮人便大摇大摆地运着骡马陆续进城去了,连一点阻拦都没有。边上张家兄弟和那将领还说着什么笑话,这跑江湖的生意人,闲话乐趣特别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个人都能扯上关系,张家兄弟一阵笑谈,直逗得那将领捧腹大笑。

待车队全部都进城了,张家兄弟才和将士们挥手道别,翻身上马追车队去了。

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头功还得算在姚崇身上,他就是洛阳府的长官,从内部都变质了,难度骤然降低了许多。不然洛阳作为军事重镇,别说几百卫队,就是调大军围攻,一时半会也别想攻下来。

王毛仲带人径直赶往码头张韦的地盘上,两个人出来接应了他们。一个是张韦,另一个身材高大脸部有棱有角的汉子是高力士,样子是魁梧有力,除了没有胡须,真看不出来是个宦官。

张韦把众人带进一个存粮食的仓库场地,把骡车都赶了进去。这时天已经大亮了,远远地能看到城中四处都炊烟缭绕大约是还是造反时间。张韦见到炊烟也随口问他兄弟:"你们吃饭了么?"

"五更就在矿山吃过了。"张家兄弟说道。

"那成,都穿上盔甲带上兵器罢。一会咱们先去马行取马,虽不是战马,将就着骑。"

众军遂纷纷掀开遮在骡车上的麻布,把上面的铜料搬下来,只见里面明晃晃的盔甲刀枪保养得还不错。平时他们存在军械时上了黄油的,虽然出动之前用草纸把黄油擦过,但仍然留下一股不纯的黄油味儿。

两档铠、马槊、横刀,弓弩箭羽一应俱全,东宫卫队的装备本来就优良。众军装备妥当之后排列成队形,形象顿时大为改观,原本破破烂烂的苦力一下子就变成了军容严整的军队。

过得一会,只见一个身材瘦削的文士骑马到了门口,张韦喊道:"自己人,放人!"守在仓库门口的汉子们这才放人。

来者是姜浩,李隆基身边的心腹谋士之一,当初和太平公主蓄势待发时,他送了李隆基一把横刀,谏言"当机立断"。姜浩抱着几卷黄色绸布走过来,双手递到王毛仲面前:"这是姚相公准备的战旗。"

王毛仲展开后是四面旗帜,两面相同的书"尊皇",另外两面"讨逆"。众军见状,神情为之一振。

"陛下敕命。"姜浩又说了一声。众人忙跪倒在地,俯首恭听。

"以张韦为讨逆大将军,节制各军;王毛仲统帅六率。成败在此一举,愿诸位同心同德共襄盛举!"姜浩飞快地说完,又说道,"事不宜迟,姚相公那边已准备妥当,咱们这就出发,取马先去府衙与陛下会合。"

张韦举起刀鞘喊道:"把旗挂起来,出发!"

以张韦王毛仲等人当前,众军列队从仓库场地里开拔而出。到底他们是一支完整的兵马,队列军号还没往,行进起来有板有眼,匡匡的脚步声整齐划一颇有声势。众军来到王毛仲的车马行取了马匹,便直接来到南北大街上,高举"尊皇讨逆"的旗帜,大摇大摆地向北开进。

沿途的百姓市民见此情形自然惊慌,明晃晃的刀枪把很多人吓得四处奔跑鸡飞狗跳,有胆大的却躲在巷口瞧那旗帜,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

全副武装的骑兵队列在城中央横行无忌,洛阳城的守备部队一时半会根本来不及反应。城中武备主要在几处地方,各城门内的城防军队,然后府衙内外的守备。指挥中枢就在府衙中,由府尹及长史等幕僚集团控制,本来睿宗朝开始国内重地设有都督,但唐朝的都督实在没有多大的权限,和三国时的周都督是两个概念,几乎形同虚设。

因姚崇及幕僚投向李隆基,导致东都权力中枢瘫痪,城中各处守备没有接到调令,将帅无权擅自行动,所以张韦率军冲向府衙时如入无人之境。

待众军到达衙门外时,果然见得李隆基及其心腹和姚崇等人在一块儿,大伙便汇合到了一处进去。府衙守卫听命于官僚,不仅不抵抗,更开门迎接,犹如会师一般。

数百骑兵连同府衙守卫一起冲到官吏办公之处列阵,姜浩上前高声劝说洛阳官吏加入阵营,他大声喊道:"专权者太平遭天谴归西、伪临朝者昏庸无能,朝廷权柄落入Jian人之手,国难当头,我大唐之士气节何在?今有上皇正嗣匡扶社稷……"

一番煽动之后,姚崇也劝说诸公出门同谋,他们又见外面兵马陈列,许多官吏便从里面走出来加入李隆基麾下。这时一个青袍官儿走到门口破口大骂起来,刚骂两句,只听得"嗖"地一声,一箭便飞进他的额头,顿时"扑通"一声仰面倒下。众官见状脸色煞白。

李隆基当即一声令下,王毛仲便带兵马冲了进去,二话不说便行屠戮,古朴充满墨香文案的办公之所立时便成了修罗场,人头乱滚血溅门窗,里面的人被砍了个干净。

然后李隆基及其党羽来到了大堂上,在公座上入座。政变程序他们早已议定,当下便同时办两件事:让府衙盖印下令四门守备将军到府中面圣,里面有好几个将领都和姚崇等官僚交好,事到如今愿意同谋者定然不少,剩下的如若反抗便兴兵讨伐……他们要让部下率军对抗曾经合法登基称帝的李隆基,恐怕无多战心;第二件事便是把早已写好的极具煽动Xing的檄文张贴各处。

洛阳有许多在长安权力斗争失败后贬官罢职的官吏文人,恰恰唐人又十分自信自大,有点墨水或能耐的人都觉得自己是怀才不遇,本来应该成大事的结果因为没人赏识才落魄至斯,听到风声必定会有不少人要抓住机会投奔过来搏上一把。也许有人会怀疑李隆基能不能成事,但也有人会认为这是一个成就功业的大好良机,毕竟现在的朝廷中枢乌烟瘴气并不得人心。

李隆基党羽接下来要干的事儿就是快马传报那些以前秘密联络过的门阀士族趁机起事,壮大实力。很多人早就对当今朝廷不满,一肚子牢Sao,正缺一个站在高处振臂而呼的人,李隆基这样显赫的身份无疑是最佳选择。

比如崔日用那样的已经够胆小谨慎了,一听到洛阳政变成功的消息也要溜出京师跟着造反。

第十六章 细软

李隆基在洛阳“万象神宫”称帝,自称真命天子,讨逆檄文传视天下指长安的李守礼为伪临朝者。并封姚崇、刘幽求、姜皎等人为相,自建三省六部,如此一来长安朝廷便被他们称为不合法的政权。

但地方上大部分都不承认,比如洛阳兵部的人拿着兵部印信去折冲府调兵,可那东西和折冲都尉手里的凭证不合,折冲府便按照律法拒绝交兵,任你好说歹说都不干。此时的府兵制已经在慢慢衰落,但还没有完全被取缔,折冲府还是有些兵的。洛阳政权急需扩大实力,自然很想要东都以东许多地方的府兵。可要想得到这些府兵,只有先推翻地方州府政权,然后罢免折冲都尉,新设官吏将校才行得通。

李隆基政权建立之后没有急着征讨地方不愿受洛阳节制的地方官府,他们先集中洛阳守备及士族响应后的武装围困了黄河大仓。正如程千里所料,夺取了运河大仓,不仅能解决军需,还能让潼关以东大半壁江山的粮赋无法运抵京师。

同时他们又派细作和密使试图与潼关守将接触,图谋关内道最重要的屏障、号称三关锁匙的门户之地。

各种消息西传入长安,产生的最明显的影响就是粮食食盐等必需品价格开始上扬。市井之间的百姓根本没弄明白是什么状况就开始疯狂抢购物资,而且跟风的人非常多,见大家都买便跟着买。住在城中的大户基本在城外都有庄田土地,粮食什么都几乎可以自给自足,倒不担心买不到粮,可盐巴他们没法造,就开始抢盐。

长安东西两市许多商铺的盐被莫名其妙地抢购一空,有的商贾意识到了商机,借机把食盐哄抬数倍至十余倍。就算是这样,很多人拿着绢绸(纺织品可作货币)也买不到盐……这事儿也挺扯淡,李隆基在东都生事和盐巴的价格,两件毫无关系的事居然就扯到一块儿了。

尚在长安的崔日用一日从衙门回来,就看见家里堆了半屋子的盐,顿时勃然大怒,找来他的老婆贾氏质问她弄这么多盐回来要吃到何年何月?

贾氏道:“众人都说再过两日拿着钱都买不到了,梁管事说要支银多存一些盐,我便没有反对。”

崔日用皱眉气道:“众人都说泥巴能当饭吃,你们也吃泥巴?!”他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你不是想为咱们莫儿报仇?买那么多盐打算还在长安呆个十年八年?”

贾氏顿时无言以对。

崔日用叫她一起向里面走,一面交代:“一会晚上收拾一下细软,别太多东西,咱们明天一早出城。”

“去……去哪里?”贾氏感到很突然。

崔日用瞪眼道:“还能去哪里?回河南去,跟三郎一块干大事!”

崔日用已经长久的考虑已经下定决心了,只有跟着李隆基干才可能有点出路!上回京兆府的王少尹把崔莫的案件内情泄露了出来,这人心难料,就怕薛崇训那厮一不做二不休……崔日用觉得,与其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不如放手一搏跟李隆基算了。

这时贾氏问道:“要通知贾家那边的人么?”

“暂时不要泄露风声,咱们先回去了再说,以免夜长梦多。”

当晚他们老俩口也没睡好,贾氏收拾了许多东西,都是很值钱的,她舍不得丢下,心道主人一走,府里的下人不得偷偷摸摸把什么都盗走了?反倒是崔日用很干脆利索,就带了两身换洗衣裳,然后取了一把剑,就算收拾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崔日用起来一看贾氏弄了一大口箱子在房里,里面装得满满的,他顿时没好气地说:“这么一口箱子,谁搬?”

贾氏道:“府里不是有人么?”

崔日用骂道:“妇人之见!你以为咱们这是风风光光衣锦还乡?如今的状况,带的人越多越容易被发现,就带何三他们父子在路上有个照顾,其他人都别说,一会就出门,估摸着城门一开就出城!”他一面说一面拿起箱子里的一个瓶子往地上一丢,顿时给碰裂了。

贾氏见状伸手护住,Rou疼地说:“这瓶子值两千匹绢!”

“都丢了!有黄金的首饰么,带上,银的都不要了!”崔日用没好气地说,“以前我不是给你买了不少金首饰?把那些东西带上就中,你这么瞎忙活太阳都升起来了,唉,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捣鼓了好一阵,崔日用叫来那两个心腹奴仆,总算带着细软从后门坐车直奔长安东边的延兴门。走在半道便听到了隆隆的鼓响,城门已经开了,要是再早些起身更好……不过现在也不算晚,街上还黑漆漆的,天色还没放开。

崔府在长安北边,本来要从东边出城走春明门要近得多,因为春明门挨着兴庆坊靠北;而延兴门在南部,大老远的路。但兴庆坊那边现在住的是太平公主的两个儿子武家兄弟,人来人往的崔日用怕被熟人认出来了,便宁肯绕路走延兴门。

崔日用有官身,去哪儿都没人阻拦,很顺利地出了城门,他不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喊奴仆加鞭赶路。

就在这时,马车没有加快,反倒停下来了,崔日用骂道:“赶紧的,干什么停车?”

那奴仆的声音有些异样:“阿郎自己看罢……”

崔日用挑开车帘把头伸出去看时,顿时大吃一惊,只见大路中间站着七八个骑马的彪形大汉,中间那人竟是薛崇训!

薛崇训见到崔日用伸头出来,便在马上抱拳道:“一大早的,崔侍郎这是要往何处?”

崔日用的冷汗直接就湿了衣襟,强自镇定住心神道:“最近府里用度紧张,老夫去永业田看看经营。”

薛崇训冷冷道:“最近京里那么多公务要办,崔侍郎倒有心思去管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今天也不逢年过节,衙门里不用上值么?

他口气不善,崔日用也拉下脸来:“这些事儿不该河东王过问的罢?”

薛崇训也懒得多废话了,当下便说道:“我看你是带了细软想回河南道跟着李三郎一块儿谋反吧?”

事到临头,崔日用的一颗心已经掉进了冰窖,但不到最后关头他是不会认账的,“河东王,饭可以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乱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血口喷人!”

“检查一下行李便知,去看庄田或是走亲访友,不可能带许多财物。”薛崇训喝了一声,“来人,给我搜!”

崔日用急道:“河东王,别忘了,老夫是堂堂大唐黄门侍郎,谁有权搜老夫的身?你想干什么!”

薛崇训挥了挥手道:“我有权。”崔日用骂道:“老夫还是大唐黄门侍郎,你有啥权,凭什么?”薛崇训冷冷道:“凭我现在有七八青壮,你没法反抗。”

众手下一拥而上,把那马夫给赶了下去,然后掀开车门粗暴地把崔日用拉了下来,又去拉他的内眷贾氏。崔日用见状怒骂:“老夫定然上书弹劾,无法无天了,除了今上下旨,谁能搜崔某的车,轻薄女眷?”

一个壮汉从贾氏怀里把一个大木盒抢了过来,打开之后众人顿时眼睛一亮,只见里面全是黄金、珠玉、宝石的首饰。方俞忠接过盒子呈到薛崇训面前,薛崇训随手抓起一大把塞到方俞忠的怀里:“和大伙分了罢。”

贾氏愕然:“凭什么分咱们的东西,你河东王是山贼强盗?”她刚才被吓呆了,这会见财物就这么被抢才来了勇气说话,但她说话的时候崔日用已经垂头丧气地默不作声了,瞧现在这情形,说什么也是无用。

薛崇训道:“幸好我的人盯到了崔侍郎,不然放你出京回到河南,你们崔家在当地那是多有势力啊,一呼百应不是给李三郎火上添柴么?”

崔日用道:“你爱怎么说怎说,把我交御史台好了,怎么定罪我无话可说。”

薛崇训沉吟道:“光是搜了你们的财物,可这些珠宝金银是你们自己的东西,不能作为证据,如何定罪?一旦公诸于众,御史台也不好用莫须有的罪名治你,不然不得搞得人心惶惶?看来只有我再做一回恶人把你私自看押了。”

崔日用看了一眼还在车上的佩剑,薛崇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禁露出了笑意:“怎么?还要在我面前动武?”

薛崇训长得人高马大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已经很有压力了,而且京里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武夫,崔日用和他耍刀弄枪实在毫无用处。

“绑了!”薛崇训一声令下,众汉便扑将上去,用绳子把崔日用夫妇和那俩奴仆一块儿结结实实地绑在了马车上,把嘴也给堵了。然后众人押着马车掉转过来向城门那边走。此时此刻崔日用恐怕唯一值得兴庆的就是提前把儿女送出长安了,否则如今这乱局之下,恐难安身。

第二十章 左右

崔日用身为黄门侍郎,在长安做了多年的京官,同僚好友不少,他接连两天没去上值,自然就引起了同僚们的注意。有人去他们家一问,说是两天前就出门了,一直没回。又过了两三天,有同僚到他们家去查,发现其卧房凌乱,值钱的东西被收在一个大箱子里,又审问管家,说是崔日用夫妇自己弄成那样的。如此一来,大伙自然就猜测崔日用是奔回河南老家造反去了。

这下倒霉的是右散骑常侍昭文馆学士贾膺福,因为他是崔日用的老婆娘家的近亲。贾膺福以前本来选对了阵营的,和窦怀贞萧至忠等太平党的大臣打得火热。现在牵扯到这事儿,立刻不得信任了,虽然没有马上被罢官问罪,但他们家周围都是御史台的密探。行踪被盯得死死,这么过日子苦闷不苦闷?

自武则天以来,唐朝中央就形成各种派系,政权交替太快,其中党派理也理不清。

不过一旦胜负注定之后,就能形成短暂的稳定局面,如太平公主在时,就能压制调和其中矛盾。现在太平公主人事不醒,他们内部的矛盾很快就凸显出来了,首先是张说和程千里之间出现了不和。

两个人都是宰相,张说掌兵部,程千里虽然掌工部,但他本身是带兵打仗出身的。如何扑灭洛阳争权,两人争执不下……好在中央没人会说要支持李隆基,因为洛阳都宣布长安政权为伪朝,李隆基成了长安官僚共同的敌人,否则大家手里的权力都作废了。

程千里想获得政事堂授权,自率京畿周围的长征健儿三万六千人出潼关扑灭叛乱。当时为了对吐蕃发动战争,唐朝中央招募了十万官健,大战之后化整为零,一部分驻守陇右积石山防线,一部分调到河西,剩下的三万余众分驻在京师、渭南、武功等京畿地区增强武备。程千里认为只需这股兵力便能成事,很想获得兵权再立一功。

但兵部尚书张说很不服气,因为他做宰相的时候,程千里还是地方官,他可不想让程千里逐渐得势胜过一头,否则以后自己见到曾经的下属还得低声下气?那是多郁闷的事儿!于是张说想以兵部的名义调关内道卫军讨伐叛乱。

两人暗中较量各有长短。张说久在庙堂,声望更大,他明白放出话来:你一个工部尚书还管兵部的事儿作甚?可张说也有短处,李隆基做太子的时候,他是跟李隆基混的,后来才投到太平公主门下。

相比之下,程千里的出身就干净多了,虽然刚刚才做宰相,可那是太平公主一手提拔上来的,属于嫡系官僚,现在又和薛崇训结成同盟,更得政事堂诸相公阁老的支持。虽然张说也和薛崇训的关系甚密,当初为了促成军制改革,两人密切配合携手合作过,但张说与薛崇训的关系终究不如程家的联姻关系,就算程婷不是正室,也是明媒正娶过门封了侧妃的。

两人斗得火热,政事堂没人能做主一团浑水,左相陆象先虽然名望很高,但本身是个和事佬,淡泊易相处,却缺乏魄力;太平党元老窦怀贞那厮就更别指望了,他正忙着千方百计地和高皇后拉关系,在他的眼光下,太平公主不成了,高皇后可能会掌宫廷大权,得趁早投过去谋出路……他那名字里的贞字,完全就是个笑话。

时王昌龄向薛崇训进言道:“主公得尽快平息朝中的争执,尽快调军平息叛乱。”

正如王昌龄所言,时间拖得越久越对李隆基有利,首先长安这边失去了漕运物资,恐怕关内道的经济养不活京畿地区的军队;其次李隆基占据洛阳之后,假以时日可以各个击破控制。

但薛崇训也有小算盘,他也想自己率军平叛,这件事对以后在长安的地位有至关重要的影响。不过陇右的嫡系部队“寿衣军”(神策军)还没到达,张五郎、殷辞(寿衣军将军)等也没到,薛崇训从未指挥过大战,就算给他兵权说不定也要吃败仗,这样的话岂不坏事?

因王昌龄不是外人,薛崇训便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然后说道:“当此之时,如不图进取恐沦为武三思那样的结局。”

王昌龄沉吟道:“主公所言极是,但等神策军到达尚需半月多时间,蹉跎之下恐怕耽搁正事。”

薛崇训心道,如果我自己的安危得不到保障,长安和洛阳谁胜谁负关老子鸟|事,朝廷的权力集团全部去|死都和我没关系!

王昌龄见他沉默不语,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便说道:“李三郎短日之内没办法过潼关,关内暂时无忧,坐视不管,只是会让东都近左地方沦|入其手。”

薛崇训问道:“张相公和程相公争执不下,但朝廷诸相明知不能拖延下去,定然要设法协调拿出一个章程的。少伯认为我能等到神策军入京那时么,到时候能得到兵权?”

王昌龄道:“什么时候能出师真不好说,但如若主公要争取平叛的兵权问题不大,一则主公是左卫大将军;二则张、程俩人的争执确实麻烦,程相公掌工部,本就不该再掌兵权;但张相公又得不到诸相公的支持……毕竟张相公和三郎渊源深厚,他们担心张相公临阵叛变。”

薛崇训笑道:“其实我倒觉得张说还是靠得住的,他已经投到我母亲门下了,好马还不吃回头草,他的宰相当得好好的,况且李三郎胜算并不大,凭什么要跟李三郎?”

王昌龄点点头:“张相公手掌兵部,确实是最恰当的人,但诸相公众口不一,是不会冒险让他领军讨伐李三郎的;程相公又没名分,被张相公压着没办法。所以到头来,如主公出面,正好是折中平息争端的办法,定能得到朝臣的一致支持。”

薛崇训以为善,顿觉那俩老小子相互制约牵制原来是个好事儿。

……这时候左相陆象先没办法,在政事堂让大家表决,宰相是七个人,这种状况在皇权低落的时候很有用,因为人数是单数怎么也能弄出个结果来。假如是手腕强力的君主执政时期,便会裁撤一个宰相,让他们变成六个人,制衡之后拿不出结果就只有让皇帝决断,皇帝可以用这种方法加强皇权。

现在七个人表态,一个个来,大家都举棋不定。投张说吧又担心引起长安权力集团的不满,因为他们在李隆基的问题上不太信任张说;投程千里吧,这不是故意给人家兵部尚书张说难堪么?张说在这两年中多方经营,修缮与太平党官僚的关系,已经广有人脉,大伙也犯不着故意和他过不去不是。

于是议事表决的时候,如果前面的人支持张说,后面的人就支持程千里,大家心照不宣:不是我本身愿意支持谁,只是不想让形势一边倒。

前面六人的结果毫无悬念地是三比三,最后到窦怀贞了,因为这厮去蓬莱殿去了,来得最晚。窦怀贞一瞧这状况,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无辜,他就纳闷了,他|妈|的为什么要把事儿推到老子一个人身上?

政事堂宽敞古朴的屋子里变得鸦雀无声,众人都假装很忙碌的样子,表完态就各自做自己的事,不是提起笔作奋笔疾书状,就是拿着卷宗有模有样地看起来。

窦怀贞自觉老来英俊的脸变得十分难看,两道眉毛向两边倒,形成了八字胡一般丑的形状。他抬起手臂作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动作,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话来。

如此诡异的安静持续了良久,窦怀贞总算开口说道:“我……老夫一时没想好,不若弃权罢。”

一向淡泊的陆象先都有点动气,“啪”地一声轻轻一拍桌案,尽量控制着情绪道:“不能弃权,你就是抓阄也得表个态。”

“抓阄?”窦怀贞皱眉想了想,只要是他表的态,到头来还不得怪在他的身上?他便说道:“我看还是上书今上,让今上批复罢。”

今上……汾哥李守礼,什么时候看过奏章?很神奇的一件事,他做皇帝两年了,现在连朝中宰相都有人不认识他的笔迹,万一啥时候要传个亲笔手谕出来,说不定大伙都不辨真伪。

但窦怀贞有自己想法,这样提议既可以推卸责任,也可能趁机巴结高皇后。既然李守礼不视朝政,太平公主也人事不省,可宫里并不是没人,皇帝可以让自己的皇后拿主意不是?窦怀贞到时候在高皇后面前一说,让她趁机参与朝政,可不得高皇后的赏识了?

此时政事堂拿不定主意,如果高皇后参政,众相公多半也就默许了,可是她的大好良机。

陆象先见窦怀贞咬定牙关不表态,也是毫无办法,只得说道:“既然如此,唯有让今上裁决了,老夫拟好奏章,明日一早上朝的时候便禀奏今上。”

第二十一章 蚂蚱

长安还未戒严,但市井之间已是流言四起,人说流言止于智者,但此时也没见有某智者出来起到作用。京兆府的捕快们如今正忙着抓那些散发檄文的人,听说发一份能得两匹绢,需要钱财的穷人很多,就算是提着脑袋的活也有人干。捕快们抓也抓不完,只好主要对付那些组织发钱的头领,抓获一个就能有不菲的赏金,所以也不能避免被冤枉的,这样却是让城里更加人心惶惶。

薛崇训以为只有现代才会用发传单的手段搞宣传,听到李隆基他们也这样大肆煽动当今朝廷不合法,倒是感到有些意外。

他刚刚和众京官一起在含元殿参拜完皇帝走出来,只见官员们陆续从龙尾道上下来,宫廷侍卫一本正经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大明宫里乍一看去一切都井井有条,连程序都几乎差不多,逢五便到这里参加大朝……唯一不同的是宰相们大朝以后再也不去紫宸殿了,因为太平公主在寝宫人事不醒,再去她经常举办宴会召见大臣们的地方也见不着人。

现在大臣们朝拜之后便各自回衙门,宰相们去政事堂;每当这时薛崇训不是去玄武门见见飞虎团的兄弟就是出宫干自己的事儿,他挂的左卫大将军衔,但从来不去南衙。

不过今天却是例外,刚出含元殿,便有个宦官过来传旨,说是皇后娘娘召他去蓬莱宫见面。这宦官薛崇训不认识,乍一听还有点纳闷,一开始他没来得及多想,直觉有些担忧……如今这时局,不得不步步小心。

太平公主昏迷后,薛崇训的心态在短时间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前再怎么着,自己的母亲总不会没事就想暗算自己不是?上边有把伞心里总归要踏实一些,现在他靠谁去?

以前的事儿明摆着,中宗皇帝在位那会,武三思本来是政权中一股比较重要的力量,结果没栽在皇帝或是政敌手里,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李崇俊手里了。那太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发动政变,武三思死得那叫一个冤啊。薛崇训就怕这种事:混乱之下某些人如果胡来,万一老子莫名其妙地被人暗算了,找谁哭去?

就在这时,宦官又道:“皇后娘娘想见见您,她老人家说没什么要紧的事,说都是一家人,应该常常来往才对。”

老人家……薛崇训的脑子里浮现出高皇后那浓妆艳抹下带着稚气的脸,心下感觉十分突兀。

这时候薛崇训才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一面应付道,“我这就过去。”一面心道:高皇后不可能这时候想对老子不利吧?

太平公主在时,把宫中掌控得严严实实的,高氏虽名义是皇后,连一丁点说话的余地都没有,在宫里连亲信势力都没机会培养起来,就算现在有啥坏心思,靠谁去办?薛崇训自觉就算空手三俩人想把他放倒还是不容易的。

更何况她现在根基都没打稳,就想对付薛崇训这样在长安已经有不小势力的人,图什么啊?

薛崇训思量之下这才稍稍安心,便跟着那宦官往北而行,正走到一辆御辇之旁,宦官躬身道:“此去太腋池畔路途甚远,王爷本是皇室出身,皇后娘娘便让咱们用车来接王爷。”

“哦……”薛崇训微微吃惊了片刻,便装作无事一样不动声色地上了车。

如此状况看来,高皇后确实没有要树敌的意思,恐怕是铁了心想结盟,借以稳固她的地位……这女人倒是不傻,薛崇训真怕像武三思那般遇到一些自以为是的蠢|蛋。

众宫人护着御辇一路来到太腋池南岸时方才停下,薛崇训下车后又见到了一个熟人:鱼立本。

鱼立本见到薛崇训,忙小跑着上来招呼,他看了一眼薛崇训乘坐的皇帝车驾,说道:“王爷是来见皇后娘娘么?”

薛崇训点点头反问道:“鱼公公换差事了?”

鱼立本忙道:“没,这不还是内给事么……殿下(太平公主)在星楼上,让玉清道姑照看着,杂家连人都见不着一眼,皇后娘娘便叫我到陛下面前侍候着,陛下平日也没甚事儿要吩咐杂家,倒是皇后娘娘常常要见。”

这鱼立本跟了太平公主好多年了,高氏让他到跟前走动,这不明摆着表明态度么?薛崇训听罢很欣慰地说道:“皇后娘娘赏识鱼公公的才能,才会如此安排不是。”

鱼立本还想说什么,可周围都是蓬莱殿的宫人,他便没多说,只道:“王爷要是见皇后,杂家带您过去。”

“正是。”薛崇训便和鱼立本一块儿上石阶。两人有说有笑,关系一如既往地亲密。

进了正殿,栏杆上方的正榻上没见着皇帝李守礼,只有高氏坐在哪里。薛崇训走上前去,纳头便拜:“微臣拜见皇后。”

本来他是郡王,在外头称孤寡的派头,平日见了皇帝也可以不跪,但这时候他想既然高氏多方表态急切地想结盟,自己也非常需要新的同盟,何必故作高姿态,不若全力迎合,这盟友关系不是能迅速如胶似漆了?

高氏欠了欠身,忙道:“薛郎快快请起,不必行此大礼。咱们是亲戚,又是平辈,私下里无须如此多繁文缛节。”

薛崇训这才不紧不慢地从灰白的砖石地板上爬了起来,又听得高氏有模有样地说道:“薛郎如此年轻,便能在陇右立下奇功大振国威,果真是年少成器。”

她那口气就如对比自己小的人进行夸赞一般,算起来李守礼比较年长,李家这家子的王爷们以前就得叫声“汾哥”,那么高氏就是他们的表嫂,对待薛崇训等奔三的老小子也该是对弟弟一样的关系……可是她本身年纪不大,这样的口气听在薛崇训的耳朵里便觉得分外诡异。

他只是心里这么想,口上却一本正经地说道:“皇后过誉,臣汗颜之至。”

“你上前来说话。”高氏道。

大明宫各殿中的格局,大殿靠北的地方分成了高低两层,下面是大臣们呆的地儿;左右有两副台阶上去,就如一个楼台一般的空敞地方,边上还有栏杆。如果是有歌舞宴会的时候,栏杆后面的台子上就是舞姬们表演节目的地方。皇帝的御座便在那台子后面,隔得远远的,平日里上面除了皇帝皇后,站的都是宫人。

于是薛崇训听得高氏的旨意,便从左边的台阶上走上去,向前走了几步,便更看得真切了。高氏身作金黄色调的礼袍,头戴凤冠,眉毛画得很浓,嘴唇也是血一般的红,手指上还戴着一副又尖又长的珠宝指套,在身后的三面巨大屏风衬托下显得华贵大气;只是她那饱满紧致的天庭和尖尖的下巴却是显得有点小家子气,面相的威严程度和太平公主完全没得比。就近一看,方知高氏身材有些柔弱,宽大的衣裙撑不起来显得空荡荡的……不过呆在台子下面远远一瞧,那般排场打扮却是能唬得住人的。

高氏屏退左右,侍立的宦官和身后拿玉扇的宫女退下,只剩了鱼立本还站在御座前侧。栏杆下面还有一些宫人,不过远远的就听不清上面说话的内容了。

高氏用音量不大的声音说道:“昨日政事堂的窦相公来蓬莱殿见了我,说朝廷要调兵出关平息李三郎作乱,但程相公和张相公各执一词争执不下,政事堂拿不定主意是要调卫军还是官健。但朝廷不能对叛乱坐视不顾,应尽早拿出决断,左相在宣政殿见了陛下拿主意,可陛下只让相公们商议……所以窦相公来见我,是想让我拿个主意。”

薛崇训一听马上就明白了窦怀贞那货的算盘,无非是要在新主子面前套近乎了……联系到窦怀贞以前那些丑事,为了巴结韦皇后娶了人家七老八十的奶|娘,他的那点心思薛崇训就太容易猜到了。

薛崇训不动声色道:“如今长安流言四起,平叛之事确实是拖不得了,当此关头,皇后何不拿个主意?”

高氏皱眉沉吟道:“听说政事堂七个相公都拿不了主意,此事牵涉甚多,而我只是后宫之人,如若贸然对朝政指手画脚,倒给人妇人干政的口实了……我是想帮诸公也无能为力。”

她这番话虽然说得简简单单,语调不骄不躁的,却是大有玄机:前面是她意识到了参政的困难和阻力(所以才要拉拢盟友),后面那句“想帮也无能为力”却是暗示自己有那个心思。

薛崇训听罢大为受用,对自己这个新盟友的水准十分满意,当下便趁热打铁道:“皇后忧虑,臣心不安,微臣倒是有个办法以解皇后之忧。”

高氏忙道:“请薛郎明言。”

薛崇训道:“政事堂无法口说一词,皇后出面定策本是于国有利之举,并无不妥。但您要是在张、程二人中选择,却是要无故牵连进外朝的纷争之中,岂不有损皇后的尊贵?皇后如若信得过微臣的能耐,不如让左相提案让微臣带兵讨伐如何?”薛崇训怕高氏年龄太小思路不宽,又更明白地暗示道,“皇后出面定论,是微臣的进谏;谁要说您干政,不也是说薛某人胡乱进言?”

其实他很想说咱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可如今这场和,却不能太过粗鄙了。

第二十二章 兵权

陆象先被高氏召见后回到政事堂,对另外六个大臣说道:“皇后让老夫上奏举荐河东王为讨逆主将率军平叛。”

这么一句话在宽敞的土夯板筑房子里没引起什么反应,众人就像没听到一样没吱声,或许事儿太突然,他们尚需时候思量一会。不过这情形让陆象先感到有些尴尬,他摇头叹息道:“等这件事过去了,咱们得上书提醒今上早立太子才是。”

“左相所言极是。”众人这才纷纷附和起来,这话倒是让大部分人都很赞同。虽然现在没办法了要让皇后出面,可大伙实在不太想再看见个女人出来把持朝政……汾哥不理朝政,可他有儿子啊,立个太子来监国不一样可以维持正常运作?

自武则天开了头之后,李唐宫廷的女人对权力好像上了瘾一样,什么韦皇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之流纷纷上台表演来趟这潭浑水,太平公主更是权重几朝,难道现在又要眼巴巴地弄出个高皇后来?听说外国使臣私下里都在议论唐朝阴盛阳衰了……无可争辩地现在依然是父系社会,众官僚并不愿意让那些女人来掺和正事,不过是形势所迫之时没办法而已。

所以陆象先这个提议深得大家的心思,趁那高皇后羽翼未满,敦促皇帝立太子监国才是正道。虽然皇权和相权是此消彼长,从古到今都在博弈争夺,但两者又并不是完全对立的关系,也有相互依存的道理,现在宰相们就对李守礼的完全放权感到十分无奈。

见诸公有了反应,陆象先才觉得没那么尴尬了,便坐回自己的公案前慢吞吞地办自个的事儿。

不过他一进门说的那句话才是眼前最要紧的。一张脸长得像马脸的张说没过一会便打破沉默嘀咕道:“薛郎……去年他带几百南衙兵就敢去打石堡城,带兵打仗的道行我实在不敢恭维啊。”

他虽然没说什么好话,但口气确实很平和,看样子也不是太过反对。张说激烈反对程千里带兵,主要是怕曾经呆自己手下的程千里风头太甚,高出一头以后就不要相处面对了。对于让薛崇训出头,他倒不是很介怀,反倒觉得是一种折中的办法。

程千里也和张说差不多的心思,听罢便接过话头说道:“上回薛郎不是让张相公发文调神策军入京拱卫了?还有伏俟城的张五郎也会回来,薛郎估计要等这些人到京之后协助他调兵打仗罢。薛郎手下那几个战将倒还有点修为的,去年与吐蕃大战,张五郎守备膳城,凭借数千兵马抵挡吐谷浑部众近十万人,守了好几个月。”

陆象先道:“陇右那股人马到京还得一些时日,正事儿倒有得耽搁了。”

人缘挺好的陆象先今儿仿佛变成了冷场王一般,他一说话,大伙儿又沉默下来。

此事真是没办法,权力中枢要相互妥协,只能耗着耽搁日子,不然也没个强人出来镇住,有啥办法?

长安的内耗最得利的自然是洛阳那边,西面没动静,时间拖得越久越对李隆基有利。刚刚秋收完,关东大半州县的赋税粮秣才运抵黄河大仓,尚未西调,正好便宜了造反的李隆基,他夺了黄河大仓之后是肥得流油,每天都在迅速发展壮大。有粮就有兵,只需假以时日便能收复四周郡县,征发府兵壮大实力。

这么拖下去等长安派出大军征讨的时候,也不知道李三郎拥兵几何了。

不过在武力上政事堂倒并不虚,京畿地区有大量精锐部队,边军李隆基暂时也动不了;国内的折冲府分布也是很不均衡的,唐朝的战略是以关中地区控天下,故关中道的府兵数目就比其他十五道的总和都要多。只要在经济补给拖垮之前对阵洛阳,长安的武力有绝对优势。

陆象先和众人商量了一上午,对于让薛崇训领兵的提案没什么人反对,他便拟好折子提上去让“皇帝”批复。

这事儿运作起来多费周折挺麻烦……本来就是高皇后召陆象先去说的事,现在陆象先又要递奏章让人批复,和脱了放屁一样。可程序就是这么弄的,宰相才有权提出策略,宫中只有同意或是否决的权力,一般情况下皇帝是不会自己说要做什么事的,都是宰相要办事然后设法让皇帝同意。

……

薛崇训得到了授以兵权的圣旨,反倒不慌了,他一面慢吞吞地让兵部预算军费,一面又要估算沿途各郡县应该准备的粮秣数目,说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实际上正如程千里所料,他是在等陇右的嫡系人马到京。

自己在兵事上的修为有几斤几两薛崇训还是清楚的,他虽然不修兵法,但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要找信得过又有才能的人帮忙。至少比那些自以为是的将帅要好不是,比如几十年前大非川之战的副将,本身就没多少水准,还不听主将薛仁贵的军令,导致一败涂地全军覆没,岂不悲剧?

他记得《资治通鉴》上还记载了个唐朝的将领打仗很搞笑,引用上古战例,想用火牛冲阵,结果不战自乱,敌军还没来就自己溃败了。薛崇训没看到战役结果之前,还觉得那人挺有想法的……可见自己率领小股人马械斗还成,要是指挥大战,胜负恐怕只有碰运气了。

薛崇训这么磨磨蹭蹭的,反倒忙里得闲,一日天还没黑就回家了。这段时间他忙着跑大明宫,又常常和朝臣来往,却是很少有这样歇口气儿的机会。

这几天难得薛崇训回家赶上吃完饭的时候,厨娘“不托西施”做了好几道菜,比平时要丰盛一些。正巧薛崇训碰见了他的岳母孙氏,便叫她一块儿吃完饭,于是薛崇训夫妇加上岳母一家子围坐在餐桌旁,就有些家的气氛了。

但和薛崇训坐一桌的孙氏并没有多少长辈的模样,主要因为太年轻,孙氏还不到三十岁,只比薛崇训大一两岁的样子,又是前王妃平日没做多少家务粗活的,保养得当,看起来丝毫没有该做外婆的样子。她除了颧骨有点高之外,眼睛鼻子嘴巴都和李妍儿有些相像,大大的水灵眼睛,小鼻子小嘴,下巴显得比较秀气。身材不胖,依旧婀娜玲珑,胸部把上衫撑得高高的十分饱满,手腕、脖颈等裸|露在外的肌肤又白又|滑,尚不到三十的贵妇根本就没有任何衰老的迹象。

薛崇训默默地吃着饭,不经意间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婆李妍儿……老婆就更扯淡了,成亲一年了还是个处|女……去年刚成亲那会她才十三岁,身体都没发|育多少,薛崇训一时心慈便手软了,没多久他又去陇右就职,把李妍儿撂家里没顾得上;今年回京之后,一开始忙着应付他的几个正当年轻的情人和妾室,然后就遇到了太平公主生病,薛崇训顿失闲情逸趣,哪还顾得上家里的女人?

今年十四岁的李妍儿正是青春亮丽的时候,从柔滑光泽的头发到穿着洁白如雪袜子的玉|足都充满了活力。身段也是渐渐地长开了,隐隐地开始展现出女性的线条来,特别是开得较低的抹胸下面已露丰腴之象。

薛崇训吃完饭喝了一碗汤便放下碗,对旁边的俩女人说道:“朝里给了兵权,再过半月左右我又得出京一趟,岳母大人费心多照看府内。”他只交代孙氏,因为老婆年纪尚小又没历练出人情世故来,实在帮不上啥忙。

孙氏问道:“薛郎是去平叛?”

薛崇训点点头,蓦然之间想到家里这岳母和正妻其实都是李隆基那边的人,她们和李隆基的亲戚关系可是要近得多……孙氏的先夫李妍儿的先父李成器便是李隆基的亲兄弟,一个爹妈生的。

他便脱口问道:“我去和李三郎打仗,爱妃希望谁赢?”

孙氏一听怔了怔,刚开口说话时,薛崇训忽然很没尊敬态度地打断了她的话,看着李妍儿的脸道,“没关系,你就说实话便成。咱们在家里也不谈朝政,不管三郎在做什么事,他始终是你的叔父,我是讲道理的。”

不仅是叔父,而且以前李隆基很惯这个长兄的女儿,对她千依百顺要什么给什么,李妍儿那些骄蛮的性子多半不是她父母惯的,却是那几个伯叔给宠的。

果然李妍儿有些犯难了,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倒不是傻,女孩子长大了变化很快,今年的李妍儿比去年又懂事多了;可李妍儿比起孙氏来却是单纯多了,她平日很难口是心非地说谎,一时叫她说点好听的假话,还真开不了口。

短暂的沉默之后,薛崇训的心下一阵犯凉。他口上虽然说没关系,可心里却是控制不住的难受,这都养了一年,还没养家,难道胳膊肘还得向外拐?

他难受之下心道:虽然自己并不认为李隆基这次有多大的胜算,但假设他赢了,重回长安掌权执政,自己作为失败者之后……恐怕李隆基会将薛家武家的几兄弟全部赶尽杀绝,然后把李妍儿改嫁了……

唐朝可不兴妇人守节那一套,别说亡夫改嫁,离婚的都有。李妍儿是皇室宗亲,再嫁一点问题都没有。

薛崇训心下郁闷,自己为什么要问这样一个自找没趣的问题?或许是这几日精神太过紧张,与人相处时有些失常了。他强自露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道:“爱妃不愿意回答便罢了,就当我没问便是。”

李妍儿无多心机,听罢也是神色一松,露出笑容眼睛眯成了月亮弯一般可爱的样子来,点头道:“嗯!我真不知道怎么说呢,郎君不问最好啦!”

一旁的孙氏神色顿失黯然,没好气地看了一眼李妍儿,默默地埋头继续吃饭。

薛崇训起身道:“我还有一些公务要去隔壁找王昌龄商议,你们慢慢用膳,我先告辞了。”

孙氏柔声道:“你还没在长安呆多久又要出京,车马劳顿很亏身体,趁还有些时日多休息调养,晚上早些回家罢。”

薛崇训抱拳道:“是。”

虽然孙氏现在无权无势,完全仰仗薛府的庇护,但薛崇训看在李妍儿是正室一家子的份上,平日对她仍然以礼相待,颇为尊重。

薛崇训从房里出来,沿着长廊往南边的洞门口走,秋风一吹让他顿感有些凄凉,大约是与心境有关。此时他有些想念起母亲来了,感叹什么亲戚也比不上一家人的亲情那般实心。

他出门之后果真去找王昌龄说话,倒不是真有什么正事,而是因王昌龄一直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地留守王府官邸,薛崇训便趁空去嘘寒问暖两句。这两天他反倒空闲下来了,要做的只是等待张五郎殷辞他们到京。

薛崇训不需要擅长打仗或是擅长某事,只要弄得明白,谁有什么能耐谁靠得住,然后把那些人用到适当的位置上便可。

第二十三章 教说

薛崇训到隔壁的王府官邸见了王昌龄之后,天色已晚,他便叫王昌龄不必留在府上,回家去看看。薛崇训自己也回家准备歇息了,回到宅中,只见屋檐下道路旁都点着灯笼……王府夜色中辉煌的灯火和往来的丫鬟奴仆,是他现在富贵得志的体现。

内宅的琐事他从来不过问,径直便往自己住的那片建筑群走,从连通内外府的一道偏门进去,正好在长廊旁边,雨天走这边连伞都不用打。沿着长廊走到尽头,薛崇训的起居之处便在那片高低错落的建筑里。

他走到门口,待一个丫鬟拉开门,便走了进去,毫无忌惮地喊道:“裴娘、董氏?今天谁当值,打水进来我洗脚。”作为这处府邸的主人,他爱怎么喊就怎么喊,想添加什么毁坏什么全由他作主。

可喊了一声不见动静,不知道侍候的人跑哪去了。

……

暖阁里的孙氏听得薛崇训的声音,顿时回过神来,对李妍儿说道:“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晚,我得回去了,妍儿要听话,照娘教你的说,明白么?”

李妍儿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母亲点点头,现在她仿佛更加懂事。

孙氏刚站起身来要往外走,忽然又站定,沉吟道:“薛郎要是见我和你说话到现在,肯定能想到什么都是我教的……这可如何是好?”

她皱眉迟疑片刻,看了一眼东面的一个书架,低声道:“大晚上的他肯定不会到书架后边去瞧,我先过去躲躲别让他瞧见,一会等人睡熟了,妍儿再陪我回去。”

孙氏说罢忙疾步走过去,侧身躲到了书架后面。过得一会儿,薛崇训便从屏风前面绕进了暖阁,见到李妍儿便说道:“爱妃怎地没去听雨湖那边陪你|母亲?”

孙氏一听他的口气有些许冷漠,心道:他果然对吃饭那会的事儿介怀,儿郎们读书明理在外头做大事,可也不是什么都看得通透;就算明白理儿,也是爱听暖心的话。家务事可不是认死理的,儿郎和妇人一样也需要哄着……妍儿这孩子就是不通人情世故,当时能说两句好听的会掉块肉不成?

这时听得李妍儿的清脆声音道:“我让裴娘回去歇息啦,今晚就让我侍候郎君罢。”

孙氏见这书架前后的通的,只是摆放在上面的书籍阻挡了视线,她便小心翼翼地抽下来一本薄薄的册子,正好能看出去。暖阁里的灯架在对面,让中间亮堂,这书架后面遮光黑乎乎的,倒是不容易被人看见。孙氏见李妍儿面带可爱的笑脸,并没有赌气,心下便放心了三分。

薛崇训坐到了椅子上,或许是老婆的好态度影响了他的情绪,他的口气也热乎了些,“你堂堂郡王的正妃,去做端洗脚水这些事,岂不让奴婢们笑话?把门外的丫鬟随便使唤一个,叫她弄点热水进来,我洗洗脚就睡……你要洗么?”

李妍儿道:“我沐浴过了,刚换的袜子,不用了。”

过了一会儿,外头就想起了叮咚的水响,薛崇训在洗脚了。李妍儿又说道:“郎君这次去打仗,要什么时候才回来?”

薛崇训没好气地说:“李三郎周围一帮乌合之众,我只要发兵,不出一月就能拿下洛阳!”

李妍儿道:“起先郎君问我希望谁赢,因骤然问话,我没想那事,现在想明白了,我当然愿意郎君大胜归来。”

“哦?”薛崇训略有惊讶地看着她,“你三叔以前可是非常宠你的,记得有回在大明宫他把座骑让给你坐,宁肯自己步行。”

“所以我一时才不好回答。”李妍儿翘起菱状的可爱小嘴,她的唇非常漂亮,小姑娘不怎么用脂粉,但浅红的唇上仿佛有一层亮亮的光泽,分外美丽。她说道,“但现在我想明白了,如果非要选一,我还是希望郎君取胜平安无事。”

就在这时,薛崇训突然露出了笑意:“一定是岳母教你这么说的!”他用开玩笑的口气道:“说不定现在她在什么地方监视着你,你不说也不成。”

后面半句薛崇训自然是玩笑话,人家没事躲起来窥视你两夫妻说悄悄话作甚?不过孙氏听了照样是忐忑不安,因为她确确实实就躲在书架后面偷听着呢。她顿感心跳剧烈呼吸有些不畅,丰|腴|饱|满的胸口一阵起伏……薛崇训竟然练武,孙氏听市井的人说武林高手的耳朵和眼睛都非常灵:他莫不是真发现我躲在后面,只是避免尴尬不愿当面揭穿?

她越这么想,越觉得薛崇训那句话是在暗示她,已经发现了!

这时李妍儿撒娇道:“人家已经长大啦!娘可不是什么话都教我,郎君瞎猜什么?要说起来,我真不想三叔父出什么事儿,可我更想郎君平平安安……”她的脸蛋上微微一红,“叔父虽然亲,可终究不是一家人呢,郎君不是要和妍儿白头偕老么……”

薛崇训的样子看起来自然不太信,他或许还惦记着和李旦那家子的恩恩怨怨,虽说是权力斗争下无可奈何的结果,可也不是如此容易就完全化解的罢?

不过信不信是一回事,心里受用不受用又是另一回事,薛崇训的神色已变得十分柔情了,哪里还有半点阴婺的表现?孙氏从书籍间隙中仔细地注视着他的脸,心道:薛崇训这人其实也有招人欢喜的地方,他好像特别注重亲情,这在皇室诸家中实在有些难得。

薛崇训轻轻握住李妍儿的手道:“能结为夫妻那是多大的缘分,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郎君……”李妍儿轻轻唤了一声,她本想哄薛崇训高兴的,恐怕没想到自己也融入了这种温情的气氛之中十分受用,晕乎乎的了。

薛崇训道:“你说得对,咱们和别人家关系再好,怎地比得上一家人的实在?你给我生个孩子,咱们一家子就更是荣辱兴亡一体了,妍儿总不想让咱们的儿女没爹遭人欺负不是?”

李妍儿眨巴着美丽的大眼睛问道:“我怎么才能生孩子?”

薛崇训:“……”

书架后面的孙氏听到这里也是汗颜之至,当初他们俩成亲的时候因为薛崇训是续弦什么从简,那媒婆也是混钱配相的,根本没尽责对新娘子说人伦之道。孙氏也没注意这个问题,只想着这种事几乎可以无师自通的,在女儿面前说始终有些尴尬啊。

李妍儿娇憨地轻声说道:“上回郎君亲人家的嘴,在人家身上乱|摸,我还把口水给吞进肚子里了,这样会不会……”

孙氏的脸“唰”地就红了,心道:这丫头说这些干甚,也不知害臊!就算要说,可你不是知道老娘在这里么,干嘛当着我的面说?

这时薛崇训也说话了,那厮平日里还规规矩矩的很讲究仪态礼节,此时也是十分不靠谱,却要一本正经地蒙小姑娘:“口水怎么能怀孕呢?那不够,要把上回你抓着觉得好玩不肯放的东西放到你的肚子里,然后才可以的。”

孙氏已经听不下去了,俩人都说些什么啊,妍儿还抓着人命|根玩耍?她觉得自己作为长辈居然听女儿女婿说闺房之话,实在觉得脸红……这要是薛崇训真知道自己躲在后面,全听见了,那得像什么话?她忙用手指堵住自己的两只耳朵,可见他们的嘴皮子动了,又忍不住想听听,便故意松了松手指……掩耳盗铃大约便是如此罢。

李妍儿睁着大眼睛,完全不知羞臊地说:“郎君,那我们试试?”

薛崇训笑道:“到榻上去先宽衣解带,我的两只小白兔慢慢长大了啊,让我摸摸。”

“长在人家身上,怎么成你的了?”

薛崇训道:“只有我能用手摸,自然就属于我的。”

李妍儿嘟起嘴道:“我娘还能摸呢!”

躲在后面的孙氏愕然:“……”

又听得薛崇训说道:“我能用嘴含着那两颗红葡萄,还可以用舌头挑|拨它们……只有你小时候吃你娘的奶的事儿,没听说娘会吃你奶的。”

孙氏听到这里涨红了脸,暗骂没大没小的,两口子关起门来居然拿老娘洗刷……可是不知怎地,听到薛崇训说含着乳|尖的话,她竟然感觉自己的乳|尖渐渐硬|了起来,隐隐开始发|涨。那方面她实在克制了太久,平日里倒没什么,一受刺激就分外敏感。她想着自己这辈子可能都无法体验那种事了,心下不禁一阵莫名的失落。改嫁倒是允许的,可哪有家资丰厚的好儿郎愿意和李旦那一脉扯上关系?更何况是亲王的偏妃,麻烦不小啊。可是要她嫁一个庶民百姓又心有不甘。

就在这时,忽见薛崇训回头看了一眼书架这边,目光短短的停留让孙氏觉得仿佛盯着这里看了几个时辰一般!她的心里咯噔一声:薛崇训早就发现我在这里了?

那个眼神深深地印在她的脑子里,整个脑海都只有那双眼睛,让她担忧不安,却不知为何又有一丝莫名的快意。

第二十四章 幔帐

练武能增加视力听力完全是子虚乌有,至少薛崇训从来没这种感觉,他自然也没想到会有人躲在自己的卧室里面。不过偶然之间他觉得书架旁边的一把梨花椅没摆正,感觉有点异样,便多看了一眼。他这屋子里的摆设物什几乎从未改变,书案摆在窗户下就从不会跑到床边,床边放脚的矮凳子也不会挪地儿。他不觉得自己是个顽固守旧的人,但房间里的东西却不喜欢去改动。两个内侍裴娘和董氏跟了他两三年了,也知道他这么个脾性,所以平日收拾房间都是把东西放在薛崇训熟悉的位置。

不过他只是看了一眼,在现在这种时候自然没有心思去计较一把椅子摆歪了这样的小事,萝莉老婆还在床上等着呢。

紫色的轻柔幔帐又薄又透气,设了用来挡蚊虫的可不是为了阻挡视线的,薛崇训见小小娇|娘在里头宽衣解带,一件件的丝绸绫罗从里面递出来搭在旁边的圆凳上,削葱一样白生生的胳膊娇|嫩非常,让他心里也是一阵躁|动。

绮丽之事也需要气氛,刚刚李妍儿才和他浓情蜜意地说了些好听的话,此刻他的心情大好,早就把其他的事儿都抛诸脑外了。

李妍儿清脆的声音道:"郎君,人家都在宽衣解带了,你还磨蹭什么呀?"

"好,我很快的。"薛崇训忙摸索到腰间的腰带,"波"地一声轻响,腰带上的金钩便解开了,然后他便三下五除二地拔身上的东西。玉佩、金鱼袋、小刀、砾石等杂七杂八的东西被他胡乱地扔在地上。

李妍儿还有一个多月才满十四岁,那是真正的未成年少女,如果在现代与这种年龄的女孩子发生|关系,无论对方是否自愿按照法律都属强|奸|罪。不过现在薛崇训毫无压力,也没觉得自己在干坏事……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是正室,不是光明正大的么,有啥不对的?

薛崇训很快就把自己脱了个精光,黝黑健美的身材在灯架下泛着充满力量感的光泽,他今年满过二十七岁了,二十七到二十八之间的年龄正是男人各方面的顶峰时期,成熟却丝毫没有开始衰退,身上的肌肉充满弹性,身体强壮却没有一点肥|肉……李妍儿暂时无法品评男人,但躲在书架那边的孙氏恐怕看得流口水了。

他便这样光鳅鳅地掀开幔帐爬了上去,只见李妍儿下|身还穿着一条亵|裤、上身一件半透明的轻衫,胸脯上围着一件洁白的棉布抹胸。她身为郡王的正妃自然是不缺吃穿东西的,但抹胸用的棉布倒是实用舒适的料子,棉质的衣料吸汗又贴身。

薛崇训笑道:"你可真慢,半天了还穿着衣服。"

"我……害羞。"李妍儿的脸蛋红扑扑的,手指揉|捏着轻衫低头说道。她长得是大眼睛小嘴|巴,配上此时羞涩的表情,活脱脱一个美少女。"崭新"的雪白|娇|嫩|肌|肤,稚嫩的身段,让薛崇训就算光明正大也颇有些许犯罪感。

虽然成亲一年了,但去年到今年薛崇训几乎都在陇右,放着刚娶的妻子没管,李妍儿确实还有些不太自然。

"我早就看过妍儿的身体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来,听郎君的话,把亵|裤|脱|下来……里面居然还有小|衣。"薛崇训忍住心急,颇有耐心地哄着她。在他眼里李妍儿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又是自己的老婆,第一回自然不能太粗暴了。

李妍儿向薛崇训身后那边的书架看了一眼,轻轻拉了被子小声道:"我们到被窝里去罢。"

"天气还不凉,被窝里什么都看不见。"薛崇训道,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指放到了李妍儿的裸|肩,不由得赞道,"真真是淑质艳光、弱骨丰肌。"

以前李妍儿被哄高兴了也是很愿意让薛崇训抚|摸拥抱的,但不知她今天怎地兴致不高的样子,只小声说道:"郎君还是教我做那坏上|孩子的事罢。"

她忸怩着遮遮掩掩的,比以前还不自在的样子,薛崇训以为她情绪不高,但转瞬间她竟然伸手握住了他的那|话|儿。薛崇训一不留神被把住要|害,感受到凉丝丝的小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东|西更加坚硬了。

"是把它放到我的肚子里么?"李妍儿的声音柔柔的,清脆中带着少女的稚气,她有些疑惑道,"可是郎君上回|舔|的那地方很小,如何能……"她没说话,急忙伸出另一只手捂住小嘴,然后过了一会又伸出小舌头做个鬼脸,仿佛生怕被别人听见了那羞人的话一样。确实有的话俩人说不觉得什么,要是被第三个人听见了就太过分了。

薛崇训也感觉到她的表现很奇怪,但又不知原因,便说道:"可能有点疼,但我会小心些的,过了那阵子就没事了。"

"那你要轻点哦……"

薛崇训便把手伸到她的后背上,那抹胸系得是活扣,轻轻一拉便拉掉了。但外头那件紫色的罗纱上衫扣带复杂,薛崇训感到十分麻烦,便将其往上推了推,顿时那对白净的柔软便露出了下部的一半,圆润的形状分外可爱。好在她仅存的那件轻衫薄得很,还是半透明的,当她的抹胸被拉掉后,那颜色和白兔反差的两颗乳|尖也在里面若隐若现。

今年李妍儿又发育了一些,一对柔软虽然依旧小巧可爱,但也涨了一些……薛崇训一面用手掌盖在上面,一面笑道:"瞧这长势,过几年它们得长了和你|娘|的一般大小。"

李妍儿被摸得浑身软绵绵的,眼睛紧紧闭着,这时顾不得多想便脱口道:"郎君看过我|娘|的胸么?"

薛崇训愕然,忙说道:"怎么可能?可就算穿着衣服捂着,这东西的大小不是一眼就看到了么?"此时还没文胸,也不会在衣服里面垫什么东西,当然就很容易目测。

他又说道:"你可别把咱们说的话去告诉你|娘,她是长辈,听见如此轻薄的话可得生气。"

"嗯……"李妍儿无辜地应了一声,又偏头看了看幔帐外面。

薛崇训诧异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边只有个书架外什么也没有,不由得笑问道:"你怎么老是看那边?莫不是岳母躲在后面?"

李妍儿急忙摇头道:"没有,没有……"

"我开玩笑的。"薛崇训道,"你虽然……还小,可已是我的正妻,咱们光明正大的,她跑来看咱们俩口子干甚?"

李妍儿只默不作声,敞着白生|生的胸脯,一副任夺任取的模样。薛崇训的手从她的乳|房上往下抚摸,那圆球以下便是柔美的腹|沟,光滑细腻非常漂亮。这世上让他最爱不释手的便是两样东西,一样是横刀的粗燥刀柄,用麻绳缠绕的双手刀柄非常有质感,握在手里有种难以描述的快乐;另一样便是这美女的肌肤,光滑柔美,比世上任何珠玉都要漂亮。

薛崇训慢慢地褪下了她的小|衣(小|裤裤),只见她那耻|骨位置犹如白胖胖的小馒头,上头只有软软稀疏芳草,比汗毛浓一点而已,还很稚|嫩。淡淡的绒毛就像被梳理过一般从中间向两边长,衬托着下面那浅红的娇|嫩|裂|缝。薛崇训用手摸着还不足以满足爱怜心情,他挪了挪身体,把嘴凑了过去。

李妍儿忙伸手捂住,哭丧着脸道:"郎君又要|舔|人家么?"

"你以前不也喜欢这样么,今晚怎么了?"薛崇训疑惑道。

"没……"李妍儿忙道,她张|了张小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把手拿开了。薛崇训遂伸出舌头|抵近了那道可爱|娇|嫩的缝隙,粗糙的舌|苔顺着那柔软的谷地刮过。李妍儿挺起腰肢,张|开|小嘴哭|哼了一声,这时候她当然不会疼,声音代表的是兴|奋难抑罢。

没过一会,那两片|娇|嫩的柔|唇便充|血|发|胖,颜色也红润起来了。薛崇训心道充|血之后那洞|穴也能拓展,我便更好进去了。他正想停下来进入主题时,刚刚停下舌|头的滑|动,就被李妍儿紧紧按住了脑袋,他的发髻都被扯散了,发根被拉扯得隐隐|作痛。

李妍儿长长地哼了一声,薛崇训只觉得脸上一热,发现那地方喷出一股子温|热的水出来,弄得一脸都是……好在没有异味,腥|腥的味儿中带着一股子芬芳。他倒是娶了个很特别的老婆,居然会喷水。

过得一会儿,李妍儿已浑身软|绵绵地玉|体|横|陈在那儿,除了喘息一动也不动了。薛崇训见状便跪坐在她的腿|间,准备开始干正事时,忽然听得书架"哐"地一声……他忙停了下来,转头看去,脱口道:"谁在那儿?"

起先他就觉得有些异样,但没有注意,但现在这屋子里除了他们两口子连只猫儿都没有,哪里来的响动?他便不得不起疑心了。

薛崇训拉了旁边的被子给李妍儿盖上,便下了床。

第二十五章 夜深

香鼎一旁放着一架黄铜打造的灯架,上面点着十几枝蜡烛,房间里的光线并不觉着暗,而且烛火的光亮有一种别样的感染力,仿佛更能增加绮丽的色彩。薛崇训抓起一条犊鼻裤套进去,先走到灯架前取了一枝蜡烛,然后向东面书架走去。他拿着蜡烛自然不是为了玩滴|蜡,因为那书架后面背光,不带照明的东西看不太清楚。

不料他刚走过去,便见孙氏从后面走出来了,她满面涨|红,一直红到了耳|根,低着头哪里还有个做长辈的模样,就像做错了事的小姑娘一般。薛崇训见状不禁愕然,“岳母大人怎地在这里?”

孙氏口齿不甚利索地说道:“初时和妍儿闲话不知天色已晚,正遇薛郎归来,我只想晚上在你们房间遇见不太好,情急之下便躲起来。”

薛崇训瞪圆了眼睛一时无语,心道那刚才我和老婆干的那事都被你听见了。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偷看你们,我……”孙氏的手胡乱做了个动作,毫无说服力地徒劳解释了两句,双手又按在丰|腴的胸口上,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指尖按在那柔软之处按出了一个颇有弹性的凹陷,然后她转过身道,“我先回去了。”

“等等。”薛崇训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孙氏浑身一|颤,回过头看看着薛崇训抓住自己的手,可怜兮兮地说道,“薛……薛郎,你要做什么?不可以的!”

薛崇训怔了怔,这才醒悟过来,急忙放开了孙氏的手腕。他那|话|儿还直|挺挺地在犊鼻裤里撑得老高,人在充满欲望的时候也容易头脑发昏,不过这时他倒是清醒了一些:老婆李妍儿总归是要完全长大懂事的,要是当着她的面对她的母亲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以后这个家庭关系得成什么样子?在李妍儿心里他还有什么大丈夫形象?总之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

不过薛崇训倒是没孙氏这般惊慌失措,他转瞬间便装傻道:“做什么?”

孙氏:“……”

薛崇训又道:“大人先别急,让妍儿穿好衣服后送你们回去,不然这么晚了被下人看到你单独出入我的房里不太好。”

这个提议倒是不错,让正妃陪着她|娘进出,晚上也没什么,人总不会想象力丰富到以为母女二人毫无压力共侍一夫罢?

孙氏以为善,又有些自责地嘀咕道:“可是你们……”

“没事。”薛崇训一脸人畜无害的笑意,“送大人回去要紧,其他的事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时李妍儿已细细索索地开始穿衣了,好不容易穿戴好,头发尚有些凌乱,但大晚上的她也顾不得许多了。她从幔帐里面走出来,还埋怨道:“以前我就说没什么,娘非要躲躲闪闪的,现在可好。”

孙氏看了一眼薛崇训,对李妍儿轻斥道:“别说了,走罢。”

李妍儿翘起小嘴继续埋怨道:“人家身上软得路也不想走,一点劲都没有,还要走大老远……”

俩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往外走。带她们出去之后,薛崇训才长嘘了一口气,他仰面躺到大床|上,满脑子都是那淫|秽之事,可现在李妍儿已经出去了,没办法。想唤那近侍进来解决问题,却又觉得一会李妍儿回来瞧见不太好。既然结成了夫妻,日子还长着,薛崇训明白有些事儿还得有点规矩和讲究才行。他在等待之中,不知不觉竟然就睡着了。

……孙氏刚在屋子里还一副慌乱不知所措的模样,一出门就变得若无其事,直着天鹅一般的脖颈行为举止也是高贵得体,丝毫没有任何异样。

李妍儿见母亲的表现前后反差巨大,也是掩嘴轻笑了一声,但被瞪了一眼之后,她只得收住笑容伸了伸舌头做了个调皮的鬼脸。而孙氏则露出一丝颓然而轻松的表情,她心道:刚才幸好没出什么事,不然以后如何面对自己的女儿?

前面两个丫鬟打着灯笼,一行人沿着走廊走上了石路,顺路过去便是“听雨湖”,名字还是金城县主取的,但薛崇训没对人说过,府中的人还以为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孙氏现在便住在听雨湖畔的一处清幽的小院子里,以前是薛崇训的书房,不过他几乎不去那地方,现在孙氏都住了一年,倒是摸熟了。她平日正好在书房里掌管王府的内务,收支账目、永业田的人丁收成等等事宜都得她过问之后方能生效。权力是薛崇训给的,身份又在那里摆着,府中众人少了许多外水收入也是没办法。

还没到地儿,迎面就有两个丫鬟提着灯笼走来了,孙氏便说道:“妍儿就送到这里罢,我自己回去便是。”

李妍儿打了个哈欠道:“都走到这里了,不如就挨着娘睡吧。”

孙氏正色道:“赶紧回去!薛郎过不了几日便会出京,你不服侍夫君,缠着娘作甚?”

“行,我回去还不成么?”李妍儿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声,转身便走,不过她倒不是个喜欢赌气的人,刚走两步便回头笑道,“明儿一早来问娘安好。”

孙氏回去沐浴更衣之后却久久没法入睡,辗转反侧之中脑子里全是薛崇训那亮澄澄的身体,甚至还浮现出自己的手指轻轻按在他胸肌上的臊|人情形。她不禁唾了自己一口,好不知廉耻!但转瞬又想:我一个人想想,又没人知道,有什么要紧的?

她倒是越来越依赖薛崇训,本来皇家的那点恩怨对于孙氏来说就看得比李妍儿还淡,孙氏早就不计较政变中造成的怨恨,现在的生活她也很满意,身为河东王府的岳母,身份地位并不比以前差,谁也不敢欺负到她头上拿气给她受,只有她让别人受气的份。只不过她年轻守寡有时候很是难熬,但想想做李成器偏室的时候也难得被临幸一回还得和其他女人争宠她也就平衡,左右也差不了多少。

胡思乱想之中,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刚才薛郎要是对我来强的,我该如何是好?

她顿觉脸上一阵发烫,要说起先薛崇训肯定是动了坏心思,虽然他找了个借口,但那点小把戏怎么瞒得过孙氏的眼睛?如果只是想提醒她让李妍儿相送,没别的意思,他无事拉孙氏的手腕作甚?男女之间身体接触已是比较亲密的动作了。

于是薛崇训拉手腕的场景便在孙氏的脑海里反复重播,让她愈发难以入眠。

这时孙氏还十分怨念,埋怨薛崇训太知礼节进退……转眼间她又叹了一口气,心道:要是真发生那种事,却也头疼。人为自己的生活作想是天经地义的事儿,现在孙氏的好日子来源于与河东王府的联姻关系,假设踏出了那一步,到时候让李妍儿埋怨唾弃,而孙氏也有年长色衰的一天,到时候该靠谁去?想到李妍儿,孙氏更加不舍了,她就这么一个女儿,从来都当宝贝似的,可不愿意她受到伤害。孙氏绝不想和她抢什么,只会帮助女儿和其他女人争宠。

孙氏提醒自己:薛崇训到底是晚辈,他不懂事的地方自己应该懂,如果他不知得体要胡来,我也应该拼死抵抗。

她左右睡不着,只得披了件长衣服起床,走出床帐时,只见当值服侍的那丫头已蜷缩在珠帘外的软塌上睡死|了,还打着轻酣,孙氏从旁边走过她一点知觉都没有。孙氏看了一眼那丫头的睡姿,心道妇人到底弱小,脑子又浮现出薛崇训的身体来了,不知怎地看到什么东西都能乱想。

孙氏走到门口取下门闩,“嘎吱”一声开了门,这下子那丫头总算醒了过来,抬头一看便睡眼惺忪地说:“奴儿这就起来侍候夫人。”

“躺着吧,我想起还有本帐册明天要用,你也帮不上忙。”孙氏说了一声便走出卧房,向书房走去。

这间书房后面有道推拉式的木格子门,孙氏拉开便能听到从竹筒里流进小水潭中的“叮咚”水声,倒是清雅幽静。但这样的声响仿佛衬托得夜色愈发安静,也愈发孤寂。

孙氏幽怨地叹了一气,走到书案旁边跪坐下去,但这里连一个人也没有,她干脆盘腿舒舒服服地坐在蒲团上。

櫚木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等物,还有一副笔架,上面从大到小依次挂着各种型号的毛笔,有画画用的有写斗大字的也有写蝇头小楷的笔。孙氏无意之间瞧见了其中的一枝画画用的毫笔,顿时想起一件难堪的事……她犹豫了一会,便伸手取了下来拿在手里观看,这枝笔她却是认得。记得上回薛崇训还握着它画画儿……

不过现在她却是没多少心情用它来做什么事,从初时只想着薛崇训的身体,现在主要的还是心境上的孤寂,很想有个人陪着,这么一枝笔毫却是解决不了人心里的问题。

一种很难描述的孤寂,孙氏并不是没有人说话,平日有侍女服侍,李妍儿也常常过来嘘寒问暖,就是她管理家务经营时,也会和不少人来往;但身边的人再多也让她觉得很孤单,就仿佛什么地方有个需要填补而不得的空缺一样。

从后门看出去,漫天的繁星,夜更深了。

第二十六章 乐子

薛崇训的陇右旧部到达长安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中旬了,张五郎宇文孝等人与殷辞率领的神策军汇合后一路回来。这帮人名义上并不属于薛崇训私人的官吏和卫队,建制上依然直属朝廷。河东王的封号是两个字的郡王,级别比一个字的亲王低,薛崇训不可能有名义拥有如此多的官员和军队;不过朝臣们心里都清楚,他们实际上全是薛崇训的嫡系人马。

张五郎等将帅以前在宫城玄武门呆过好长一段时间,在禁军中多有交好的熟人,他们回来时,禁军都尉陈大勇等人不顾避讳穿布衣出城私见。薛崇训也是脱了官袍,穿了一身麻衣去迎接,这样可以借口以好友的身份。

薛崇训在长亭尽头远远地就等到了远道而来的四千余人马,只见道路上黑乎乎的一片衣服。神策军刚建立的时候就因为军服的颜色得了个外号“寿衣军”,军容便是这般黑漆漆的模样。他们赶了千余里的路风尘仆仆的里面还夹杂着各种骡马物什,看起来自然就乱糟糟的。军队为了行军扎营,不仅带有武器,还有帐篷、锅盆、柴刀、锤子等玩意,一火十人人除开战马一般都有六匹驴或骡驼东西,长途行军后自然就不太美观,就跟一群迁徙的牧民一般。

身穿麻布葛袍的薛崇训站在最前头远远眺望。这时张五郎等几个将领官吏便策马从队伍中出来了,加了几鞭径直向薛崇训这边奔将而来。

数人行到跟前,从马上下来向薛崇训及其身后的众将帅抱拳为礼,说了些客套的话。薛崇训的礼节却是十分简洁随意,也不言路途劳顿辛苦等寒暄话,只对张五郎笑道:“月前收到五郎的书信,获悉你已在鄯州成亲了,媳妇一起回来了没有?”

张五郎见郡王及不少禁军将领这么给面子出城相迎,初时还有些受宠若惊的紧张,听得薛崇训的话反倒舒心了不少,当下便答道:“她有了身孕,怕在路上动了胎气,得等到明年才到长安居住。”

这时薛崇训才想起来,张五郎那媳妇蔡氏还没成亲就怀上了,要不他们也不会急着那么早成亲,连张五郎老家的娘都没见呢。不过这事儿外人就只有薛崇训知道,事关别人家名节的事,他自然不会说出去。

薛崇训沉吟道:“到时候得在长安置办一处宅院才是。”

张五郎忙道:“岳父大人已托人在长安选购宅邸了。”

薛崇训笑道:“有钱的丈人就是好啊!”众人一听也是哈哈大笑起哄一阵,张五郎不太善口舌言辞,这时只是有些尴尬地低头不语。张五郎娶蔡氏自然不算高攀,五郎堂堂一县侯,地位很高,蔡翁有钱但没地位,正好联姻光大门楣,那是求之不得的事儿,出点钱算什么。

薛崇训又看向宇文孝问道:“宇文公上了年纪,路上没累着罢?”

宇文孝笑道:“老骨头还硬朗。”

刚回来的几个人和薛崇训说了几句话,又前去和其他相迎的将帅官吏见礼寒暄。过得一阵,薛崇训才说道:“这地儿说话只能喝风,闲话少说,大伙这就去我府上宴饮,我为大伙接风洗尘!”

宇文孝乐道:“那敢情好,路上光吃素嘴都淡得没味儿了。”

薛崇训指了指马车:“宇文公与我乘车,张五郎几个年轻便骑马。殷将军,你先率军随御史到万年县馆南边修整,朝里会有人抬酒肉犒军。你就多忍一会,安排好军营之后再到府上来。”

殷辞长得眉清目秀,儒雅之气十足地抱拳应了一声。然后大伙一同回城。

薛崇训当晚便陪着陇右回来的旧吏宴饮,但他没敢喝多了,这几日还有得忙活。

此时京畿各地的三点六万人官健已分批向潼关东调,粮草也是押运到潼关囤积,薛崇训作为主将多少得过问过问;回来的人也要安排,薛崇训不想自己人受了亏待,在宰相面前提出想让宇文孝恢复京兆府的官职。

宇文孝同时也领郡王府的官,他从陇右郡带回来的“情报局”骨干,正好通过王府的庇护在长安发展势力。

河东王府隔壁的宅院本是一勋亲的产业,被买了过来开府设官,里面的官吏领着朝廷俸禄但主要为王爷服务。宇文孝的办公官邸便在里面,和王昌龄又在一块儿了。

……

长安城以宽达数十丈的朱雀街为界限,西为长安县、东为万年县,这条大街在薛崇训眼里根本不能算是街道,完全可以当广场用。神策军便在长安城东南边万年县的地盘上驻扎修整,走了千里路要休息数日才东调。

军纪却是一点问题没有,初到长安但没有发生任何扰民的事件。将军殷辞人看来文弱,但手段却一点都不弱,严明军纪说到做到,知道他为人的部下并不敢以貌取人,反倒有些怕他。

还有个原因是神策军旅帅以上的将领全部出自飞虎团……飞虎团不仅是一支卫队,如今已发展成了一个类似军官集团的东西,凡是薛崇训的嫡系部队,将领都从里面抽调。朝中早就大臣意识到薛崇训培植党羽,但以前是太平公主默许的,没人傻乎乎地乱说什么;如今太平刚退隐,又正要河东王领军平叛,御史言官也暂时没说什么。

殷辞本身也是飞虎团将领出身,部下都是飞虎团的老人,管起来当然得心应手,少了许多隔阂。不过他也知道治军的张弛之道,见将士劳顿,在万年县驻扎之后并不过分约束,准许大伙出营寻乐子。

武夫们的乐子,无非就是喝酒赌钱,赢了就去青楼嫖|妓。有的军营还设有营|妓,养些女子专门给将士玩|乐的,唐朝对色|情|业管制不严,有公职的文武尽管大摇大摆地干寻花问柳之事,甚至还用皇粮养|妓。

神策军有个叫公冶诚的旅帅,刚出营便被将士拉住一块儿去赌钱,他忙推说有事儿。

众人诧异,有人说道:“兄弟最好赌,在陇右拿了一年的军饷也没见花出去,手头有钱竟然耐得住?今日是怎么了?”

另一个揶揄地笑道:“莫不是在长安有相好,赶着去见面?”

“放|屁!”公冶诚骂了一句,不愿多说抬脚便走。他还真是去见相好,去年飞虎团在长安驻扎过一阵,当时他还是个没职位的小卒,在东市外面认识了个卖麻糖的小娘,一来二去的心便被勾去了,只待火候到了便想娶过门去,这回好不容易回了长安,他自然要去找那小娘的。

去岁政变的时候,他在武德殿前作战勇猛,让张五郎刮目相看,说好了给他升迁的机会,到了陇右正遇神策军需要将帅,张五郎果然没食言,指名道姓地点了公冶诚做旅帅。如今公冶诚做了旅帅,手底下有百十人,更是自信了。

他怀里揣着一副黄金手镯,攒了好久的钱才买的,故意全副武装身穿两档铠,腰配将官佩刀,收拾得十分神气,然后带了两三个亲兵便策马往北走,这回得炫耀一下……那小娘的父母有点势利,当时只道公冶诚是个小卒,比小贩还不如,认为做点小生意的人至少能挣钱回来不是,当兵打仗挣不到钱还随时可能一命呜呼。没办法,市井之人便是如此短识。

不过现在公冶诚打算扬眉吐气一番,而且他也舍不得小娘。

公冶诚等人寻到那小娘的家,好在只要没遇上战乱百姓家还是很稳定的,因为没有什么发迹的机会,以前卖麻糖现在还卖麻糖,住家也没变。公冶诚敲开门,他那神气的模样自然让人十分惊讶,小娘的父母态度大变。世人势利人之常情,原不值得大惊小怪。

待公冶诚送上金镯子时,二老以为是聘礼,还埋怨他怎么不请媒人。公冶诚大方地说只是见面礼,聘礼以后另外准备,说得二老心花怒放。

事到如今,小娘家自然不反对他们来往了,公冶诚兴致大好,当下便遣散了随从,换了衣服约小娘去逛街,一起度过难得的几天时光,因为穿着盔甲和小娘子一起走实在碍眼。

他去了身上的行头,其实长得很普通,身材也不够魁梧,显得有些瘦,面相也不甚方正。倒是那小娘子长得十分水灵。

二人在市集上闲逛了一会,公冶诚一副衣锦还乡的模样非常大方,又给小娘子买了不少吃的用的。不料方从市集出来,便遇到几个喝得醉晕晕的市井无奈,见小娘子长得水灵便出言调|戏。

公冶诚哪里忍得住,走上去便是一拳打得那出言不逊的青皮口吐鲜血,于是他一对四五人,便在大街干起架,此时此刻公冶诚哪里还想得到什么军纪不军纪?

他虽然是个旅帅,带上装备作战还可以,赤手空拳和这些市井无赖干架也强不了多少,何况一个人打几个,实在没占什么上风,很快就被打得鼻青脸肿。当头的那青皮将其按翻在地,吐了口唾沫对吓呆的小娘淫|笑道:“小娘子干脆跟老子得了。”

公冶诚怒火交加,破口大骂:“老子非拔了你的皮。”

一个青皮道:“听口音外乡人?横啥?”

就在这时,只见街头的百姓纷纷闪避,有围观看热闹的人说道:“河东王爷的仪仗,赶紧让道,不然吃不完兜着走!”

第二十七章 高见

薛崇训正坐在从鄯州带回来的松木马车里头,与宇文孝王昌龄等人一起在卫队的护卫下前往神策军军营视探,主要是想见见自己的这支嫡系部队,让将士们感觉到上头的关心。薛崇训回忆里现代的大员也常常去视察表示亲切慰问之类,这会儿也依样画瓢要表达礼贤下士的模样儿。仪仗队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行进,前方时不时敲击锣鼓,沿途无论官民一应让道。

身为特权权贵他感觉非常好。不想正走着时,听得外面突然有人喊道:“末将神策军八团右旅旅帅公冶诚……”

薛崇训本来就是去慰问神策军的,听得有部将喊话,声音有些凄惨,当下便敲车厢说道:“庞二,停车。”

待仪仗队停下来之后,薛崇训挑开车帘一看,只见外头有个鼻青脸肿嘴角带血的青年,头发散乱衣服破烂狼狈不堪,旁边还有四五个汉子逮着他。

那青年见马队停了下来,一面甩开逮着他的人一面悲愤地对着马车说道:“殷将军准许我们出营,我便去瞧我那未过门的媳妇,哪想得这长安地痞无赖当街调|戏小娘,还将我打成这样……”

薛崇训听罢刚下车来,便见那青年身后的几个壮汉转身想溜,他回头看了一眼方俞忠,方俞忠很有默契地取出手弩,“嗖”地一声,听得一声惨叫一汉子的大腿上中箭。数个身披盔甲的马兵策马冲出队伍,喝到:“见了河东王想跑,着死!”

那几个汉子没法,转眼就被押了回来。公冶诚急忙从伸手掏出神策军的印信出来给薛崇训瞧。

一旁的宇文孝道:“薛郎正要去军营问大伙是否缺了衣食,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倒好,简直无法无天了!”

公冶诚听罢当时就把一肚子火发到了那几个满身酒气的汉子身上,上去“霹里啪啦”扇起耳光。犯事的几个人情知摸了老虎屁股,酒当时就醒了十分,哪里还敢反抗只能站在那儿挨打。旁边的一个脸上挂泪珠子的小娘还没搞清楚状况,愣在那里还没反应过来。

薛崇训回顾四周,众多围观的百姓忙低头垂手,他便对宇文孝低声道:“还是要注意公众影响,咱们得做出按律法办的模样。”

宇文孝听罢便走上去拉开公冶诚,问那几个被扇得脸肿的汉子道:“你们可知犯了何事?”

一人哭丧着脸道:“咱们几个喝醉了酒,回家路上便嬉笑胡闹了一回,可没敢光天化日之下作奸犯科,连小娘子一个手指头都没碰,不过见小娘子长得好,出言轻薄了两句,哪想得这位郎君上来就动粗,咱们……”

宇文孝毫无耐心听他废话,当下便打断了他,忍不住说道:“我问你可知犯了何事,不是真问,你只管认错讨饶便成了,明白?”

他们茫然地点点头,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硬气也得见什么人不是,在这长安数一数二的权贵仪仗面前认栽也不甚丢脸,他们顿时便伏倒在地,大声讨饶。

“很好,这不好好的认罪了么?”宇文孝那张沟壑不平的老脸露出一丝阴阴的笑意,“来人,绑了带走,送京兆府按律惩处。”

薛崇训又好言宽慰了那神策军年轻将领几句,然后对宇文孝低声交代道:“我先去神策军驻地,你回去办这事儿,别交官府了,直接弄到‘情报局’里关起来别放了。”

宇文孝沉吟道:“咱们在长安可无权关押犯人,会被御史弹劾私设刑狱,到时候来要人,咱们没话说啊。”

薛崇训笑道:“万年县或者京兆府来人要人,就说是奉了我的命,让他们到我面前来说……咱们要出师打仗,这些青皮真是碰得好,来调|戏出征将士的内眷,岂不让人气愤?正好趁此机会试着关几个人,不然情报局在京师谁都不能抓,怎么发展壮大?”

宇文孝明白过来,薛崇训这是在争取更大的权限,当下便点头道:“薛郎高见。”

于是薛崇训上车继续前行,宇文孝带了几个人把犯人往回押,那旅帅公冶诚气还没消,也跟了上去想找机会再拳脚相见出气。

小娘子倒是没他那么大的火气,不住劝道:“咱们回家去罢,我给你拿药擦洗伤口。”

醉汉们垂头丧气地走了一阵,不住说着好话,说是要赔汤药费。公冶诚骂道:“不稀罕几个钱!官府要如何处罚他们?”

这时一行人正走到一条巷子里,左右没什么人,宇文孝也不必装模作样了,骑在马上回头愕然道:“官府?什么时候要送官府了?弄王府关起来了事,谁管他们犯了什么事?”

汉子们一听话头不对,忙问道:“得关多久?”

宇文孝冷笑道:“这辈子别想出来。”

众汉急道:“咱们只不过打架斗殴,又没杀人放火,罪过能关上一辈子?要是那些做了伤天害理事的人不得都满门抄斩了!”

宇文孝叹道:“别说你撞到了风头上,就是那些没招惹谁的,就不能被治罪了?我告诉你年轻人,真干伤天害理事的人不一定会被治罪。”

他们瞧宇文孝身穿官服,说得认真,当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个汉子可怜巴巴地说道:“草民家中还有年迈的老|母,您要这么关着我,老|母无人照料,明公看在老人的份上饶过咱们一回罢,下回再不敢无事生非了。”

宇文孝摇头冷笑道:“要不老夫去你们家让她老人家寿终正寝了,免得你牵挂着不能安心吃那牢饭。”

“你……”

宇文孝转头对公冶诚道:“旅帅出气了么?”

公冶诚怒火消了许多,问道:“明公所言是实?”

宇文孝道:“老夫像个开玩笑的人?”

公冶诚皱眉道:“不如揍他们一顿放了罢,消消气就得,不必弄得人家破人亡,这样我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了。”

宇文孝道:“旅帅带兵打仗,红刀子进白刀子出是见过风浪的硬汉,可这风平浪静下的争斗你却是弄不明白的。”

公冶诚沉吟片刻,皱着眉头脸上已没有了半分怒气,当下便站定道:“本想到了地儿再揍他们一顿出气,如今看来不必要了。”

宇文孝抱拳道:“那便不远送,旅帅归去养养伤,后天大军便要开拔了。”

“告辞。”

几个惹事的汉子大急之下左右没有为他们说话的人,听得之前公冶诚还说了句情,急忙央求道:“将军留步,在明公面前说几句话罢。咱们不打不相识,犯不着把事儿做绝啊!”

公冶诚冷冷道:“调|戏老子的媳妇,还把我打成这样,当时我手里有刀就想宰了你们,方才只是一时于心不忍,你们还真把我当活菩萨了?你们这样的人渣,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他说罢拉了小娘子往回走,小娘子怯生生地说道:“我们只是逛逛街,就让好几个人下狱,终归让人心里过意不去。”

公冶诚若有所悟地说道:“你不懂,这事儿和咱们没关系。”

……

薛崇训带人来到万年县南边的军营驻地,将军殷辞出营迎接时,薛崇训少不得又赞他军纪严明章法有度等等。众将陪着他四处观看,谈笑风生一片乐呵呵的气氛,他还去亲眼看了将士们的伙食,亲口尝了一口,笑道:“太淡了,多放些盐。”众将也是陪笑了一阵。

他一副很关心将士冷暖的样子,倒也不是完全做样子,心里头确实是牵挂战争胜负的,打仗他不怎么会,还得靠这帮部下才行。

四处逛了一回,殷辞将薛崇训迎到中军大堂,一众都尉以上的将领陪同谈平叛方略……薛崇训有些汗颜,后天就出兵了,他心里完全不知怎么打,便问道:“张五郎呢?”

殷辞道:“早上还在,中午被人叫出去看新买的宅院去了。”

薛崇训笑道:“他倒是很悠闲啊,不过也是无妨,咱们这次出征时必胜的仗,有什么好慌的?”

“那是,那是……”众人附和道。

薛崇训一本正经地说道:“神策军、官健加起来有四万人马,都是精锐之师,天下谁人能挡?李三郎占了洛阳,但手里没兵,靠一帮文人招些农夫工匠凑成队伍,这样的乌合之众能抵挡我大唐正规军?”

有点小白脸长相的殷辞点头道:“薛郎所言极是。论将,闻讯李三郎手下大多文人,没有几个战将,所谓‘讨逆大将军’张韦虽做过禁军将军,但出身却是地方豪强,也没打过仗,战阵上真刀真枪可不是江湖豪侠斗气斗狠那套中用的;而咱们官军主将薛郎,是在边关之地和吐蕃吐谷浑异邦打过的,轻骑取石堡威震天下……”

说到这里薛崇训自己都有点挂不住了,心道老子在鄯州何时打过仗?打石堡城我就是看热闹去的。

殷辞继续道,“……副将张将军,挂金吾卫将军衔,真正的武将世家出身,是从校尉凭军功一步步上来的。论兵,李三郎就算从近左折冲府强征来的兵丁,大多也是未上过战场;而我官军王师精锐。如此对阵,敌军焉有不败之理?”

第二十八章 伐木

昌元二年(洛阳纪年开元元年)十月中旬,唐朝廷调集军队四万人、战马两万余匹,粮草辎重骡马无数,以河东郡王左卫大将军薛崇训为主将,发动对洛阳的平叛战争。军费预算八亿钱,沿途各州郡遍征民丁运送粮草,民财两耗。

洛阳传来的消息李隆基拥兵号称十万,实则约四五万人:原洛阳守备及黄河大仓官军等地驻军共约两万人倒戈,加上关东一些世家大族招兵买马、胁从的农夫工匠、近左折冲府征调的兵丁,总兵力也就几万人……他们原计划说服幽州、潼关守将叛变的事儿还未得逞。

李隆基在洛阳开朝设官,三省六部一应俱全,又在占据的地方设官立府刻印印信,一整套完善的机构非常快速就建立起来,长安不得不重视,所以才不惜调集重兵大把花钱进剿。

此时薛崇训兵权在手,手中数万精锐,胜利的信心十足,不过他也不敢掉以轻心。这次战争的影响非常关键,万一要是打输了……长安朝廷几乎要玩完:不仅会让李隆基进一步壮大,拉拢更多的势力;并且关中失去税赋支撑,给养便成困难。

薛崇训自率神策军从长安出发,冬月初达到潼关南原,从关中各地前来的官健三点六万人也陆续在此汇合,合军后大军共计四万,便沿黄河南面向东行进。

时副将二人张五郎、殷辞,都是薛崇训的旧部,薛崇训便听从了他们的谏言,将官健编成六军每军六千人,加上嫡系神策军,共七股人马。行军时又分做前中后三军,以中军为主力,径直向东挺进。

前锋一直到洛阳西面的慈涧以前都未遭遇任何抵抗,也就干干铺路修桥的事儿,刚到慈涧就遇到了洛阳军大股人马。官军前锋将军立功心切率数千骑兵冲阵,结果大败向西撤退至新安才收住阵脚。

待薛崇训到达新安后闻得败讯大怒,他虽然没打过大仗,可认识不少带兵的人,总是听说过兵锋锐气的道理,那货没经同意就开打第一仗就吃个败,最是影响士气,薛崇训刚到地儿就要砍了泄愤。

这时与那将领交好者出来求情,劝道:“方出师便斩大将不太吉利,王爷不若留他一命,日后戴罪立功。”

薛崇训听罢觉得也有道理,敌军都没斩获大将,自己反倒先给杀了个,好像是那么有点不甚吉利。但回头一想,不听指挥胡乱就打,要是饶了对军纪实在影响不好,到时候别人犯了事儿说谁谁你都不杀怎么单杀老子?

左右有些犹豫之际,薛崇训也没经验这种情况怎么处置才好。但他最不喜左右摇摆,沉吟片刻便当机立断道:“多说无益,斩首!”

几个将军忙伏倒道:“王爷三思。”

思你妹!薛崇训暗骂了一句怒道:“来人,将罪将拖下去。”

这时张五郎建议道:“敌军屯兵慈涧守住门户,以逸待劳,非取了此地不能兵临城下。我军远道而来,不如就此扎下阵营稳住之后再图进取。”

殷辞也赞同道:“新安地处谷水北岸,我大军驻在南岸,又占住城池,两岸自在来往。即可威逼慈涧,又可随时调军渡河迂回威胁黄河岸边的粮仓,一举两得。”

薛崇训以为善,遂下令全军停止就此扎营。他是第一回带这么多人,对于如何扎营布阵实在没有经验,好在身边有学过兵法的将帅,只需放权给恰当的人便成……对于张五郎,薛崇训是有心培养的,便给予五郎锻炼的机会,让他负责指挥布营,然后让两个见过阵仗的官健将领为副在旁查漏补缺。

张五郎选好了利于防守的地方,便叫人去砍木头先围起一道临时的木墙。军队随行带着各自工具,除了生火造饭的,还有木锯斧头砍刀锤子等物,这会儿倒是派上了用场。行军打仗却不是光砍人就中,有时候还得干砍木头等生活工作。

出去伐木的人砍了许多树干回来,分作两种,一种长一种短。然后把树干底下烧焦以后埋二分之一入土,长树干排成紧密的一排在外,短树干排成一排在内,然后在两排树干之间架上木板,分为上下两层,这样长树干长出的部分就成为护墙,木板上层可以让军士巡逻放哨,下层可以存放防御武器和让人休息。

人多办事就快,小半日工夫便构造起了兵营的构架,吃完午饭大伙便开始建设营内设施。唐军平日行动的组织基本一个小队五十名士兵再加上队长队副各一,扎营的时候也是这样,五十多个人组成一个营帐、大家的营帐两两相对,在营帐的周围和营区之间挖排水沟。

张五郎又下达军令:严禁军士在各个营区之间乱窜,本营区以内也不许各个帐篷乱跑;各营(团)挖茅房需远近适宜,远离水源和贮粮,亦不能太远,不合格者鞭笞校尉。

如此忙活了一整天,军营框架便大致建设完成了,约四万人住到了一块儿,非常热闹。河水之旁的空地上就像凭空拔起了一座低矮的城池一般,如再待两日,了望塔箭楼等建筑修起来就更加像模像样。

到得晚上,薛崇训与诸将来到高处,只见方圆数里内火光通明,巡逻的队伍整齐划一,又有鼓声指挥换岗设哨严谨有度,薛崇训非常有成就感不由得心下大快,把前几日刚吃败仗的阴郁给忘得一干二净。

……

但此时交通信息不便,长安却不太清楚实地情况,他们得到的消息只是官军在慈涧首战失利,然后驻扎在新安按兵不动,毫无建树。朝廷的气氛自然不太好,以为遇到李隆基很能打,一时没法平息。

薛崇训的事儿干得也慢,他自知经验不足,生怕有什么疏忽导致全军大溃,行动起来也是谨小慎微,进展就更加缓慢了……实际上他们好像在新建的兵营里住上了瘾,一直到腊月间都迟迟不动,连一点进展都没有。

这时长安方面就有些坐不住了,朝廷派御史到新安看情况,问薛崇训是否增兵。金城县主也写信来嘘寒问暖,就连高皇后都以私人的名义给薛崇训写亲笔书信,对战事尤为重视。

高皇后心里也没底,上朝的时候在帘后听到朝臣们说李隆基拥兵十万,建立了三省六部,很厉害的样子。又听见内给事的宦官们说薛崇训根本没打过大仗,在陇右全靠程相公撑南线才能抵挡住吐蕃吐谷浑联军。

加上首战失利按兵不动造成的舆情,这些日子以来宫廷内外的风言风语,也让高皇后心里没底。她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以前也就是在争宠中和女人们内斗上有点修炼,对于兵事更是闻所未闻,自然是弄不清楚战场上的状况。

不过她身在这个位置,就算搞不清战事,也能明白战争的后果:这场仗要是打输了……长安政权必将江河日下,汾哥的皇位还坐什么?

此时此刻高皇后倒觉得汾哥有点大智若愚的样子,不论权力如何更替,应该是没人想取他性命的,他就压根没管朝政,坐皇位也是别人扶上去的。当初汾哥在幽州做刺史,撒手不管政务,只管吃喝玩乐狩猎,日子过得好好的,结果收到长安太上皇的一纸诏书要他继承大统,做个皇帝有什么错?

高皇后想了汾哥,又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急功近利?刚要掺和政|权,就遇到这档子事,以后万一李隆基真要夺回了大权,他们就算不为难汾哥,绝对不会放过她!

要是直接赐死还好,如果幽禁到冷宫,日子还怎么过?高皇后想着自己年纪轻轻正当好时候,却要终日与孤灯作伴,心下便不寒而颤。

于是她便提笔亲自给薛崇训写信,提笔却不知说什么好,这时只见内给事鱼立本正垂手侍立在御塌之侧,她便问道:“我想给河东王写信,该写什么好?”

鱼立本见高皇后这些日心神不灵,他又不好贸然进言,听得问话便趁机说道:“薛郎是个明白人,手下又有不少猛将,娘娘不必太过担忧,风言风语那都是无知之辈煽乎起来的。您要是传递书信,奴婢觉着不应过问战事,以免薛郎认为宫里不信任他。”

高皇后听罢觉得有理,不由得轻轻点了点头。

鱼立本又拿捏着语气,平和地说道:“奴婢听人说薛郎在新安按兵不动,心想罢他定然是慢中求稳,咱们倒不担心他出差错,进展缓慢反倒是他们太过重视谨慎,缚住了手脚……此时娘娘如答应薛郎战胜回朝加官进爵,便是励他大胆进取,一举两得啊。”

“一举两得?”高皇后沉吟片刻,转而浅笑道,“不仅让他放开手脚,也能表明我的信任。”

鱼立本躬身道:“娘娘明鉴。”

高皇后给鱼立本这么一说心情好了些,笑道:“我看你还有另外的心思,想为薛大郎争点好处……你终归是跟太平殿下的人,对旧主可比对我忠心。”

鱼立本忙道:“皇后娘娘可别见外了,当今天下,除了薛郎他们家,谁还诚心要帮衬着您?”

第二十九章 出发

唐军在新安一住就是个多月,一直到腊月间都没有动静。但薛崇训并不是无所事事,他成日都要过问很多事情,一回管理这么多人,实在比较复杂棘手。他手里的部队四万人,实际作战兵力步骑二万四千一百余人,其他的都是辎重兵及干后勤的,一般并不上战阵。

洛阳军主力驻扎在慈涧据工事而守,因怕唐军绕道劫北邙山的黄河大仓,遂不敢主动出击。于是薛崇训便把那两万多中军主力又分成左右二军,分别让张五郎和殷辞率领每日列阵协同训练;又让王昌龄率领文职官吏管军需和粮草,宇文孝节制斥候硬及细作打探消息。

两万多匹马吃得比人还多,实在是烧钱货,不仅要吃草,每天每匹都要支取粟米一斗、盐三合,加上几万人的伙食,大股运粮队每个月都要从潼关来回一趟补充粮草。所以当有将领建议薛崇训放弃慈涧从黄河南岸迂回包抄洛阳时,薛崇训担心后勤线被切断,拒绝了他人的建议,继续待在兵营里叫人每日训练。

日复一日都是如此,直到腊月初六日,天下忽然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十分漂亮,这天薛崇训收到了高皇后的私人信札。他有些惊讶,虽说信中只叫他早日战胜回朝云云,有催战的意思,言的都是公事,但皇后亲自写信确实让他有些意外。

正好在一旁的王昌龄问道:“皇后所言何事?”

薛崇训本想把信递给他看,但一瞧那字体瘦而清隽,好像是高皇后的亲笔,沉吟片刻也就作罢,只说道:“催我们早日开战。”

王昌龄道:“她是相信主公能够取胜方才如此。大凡催战无非两种缘由,一是战胜心切,二是怕将在外拥兵自重尾大不掉。”

薛崇训摇头笑了笑,不置可否。他现在当然不会乱来,否则是自寻死路,李隆基那样正的血统名分成功的可能都很小,别说他姓薛的人了。手里的几万兵马能不能跟着造反还两说,要是敢称帝肯定是众矢之的,到时候拿什么去打败仍旧归心唐朝的几十万边军、京畿地区的禁军、南衙控制的番上府兵?

王昌龄见薛崇训面露笑意,也跟着笑道:“所以皇后是战胜心切,想让主公早日除掉心头之患。”

就在这时,张五郎等人从营地外面策马进来,走到薛崇训面前下马,说道:“薛郎,这天气忽变,将士们已经列阵训练,是否要撤回来?”

薛崇训听罢爬上旁边的一处高地去看营外的场面。只见雪花之中的旷野上站满了人,就像一大片乌云一般,这两万多人的规模竟然摆得这么宽,就像黑压压的一片人海一般。天气阴霾视线也不太好,人海的左右都看不到头。

他在高地上没有避风的地方,被寒风一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寒冷难耐。却见外头那些将士站得一动不动的,任凭雪花飘落寒风呼啸也保持着肃静。薛崇训顿时意识到这是在古代,军队有这样的纪律当真不易。

薛崇训不由得叹道:“唐军耐战,观此阵营可见一斑。”

张五郎等将帅好言道:“薛郎身为主将与将士同甘共苦,事无巨细都常常过问,关切之心大伙深有体会,又严明军纪从未徇私,方有今日之士气。”

薛崇训笑道:“这么说,我这主将的当得还算合格?可别光捡好听的说,说实话。”

众将纷纷说好话,什么不骄不躁、治军严谨、善于纳谏云云。薛崇训道:“昨儿还有人进言让我出兵北邙山,我没有听从。”

大伙听罢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以对,对于薛崇训的说话方式很多人都不太适应,只有王昌龄张五郎等熟人笑而不语。

虽然薛崇训不太信那些马|屁|话,但此时信心已经到达了巅峰,当下便说道:“传令各军回营休息,从今日起三天不用出|操,三天之后四更造饭,五更出发,直取慈涧!”

因为这个决定太过突然,众将愕然,有人劝道:“我为攻敌为守,敌军为合兵防我锋芒,粮道等处多有薄弱,王爷何不出奇制胜?”

薛崇训收住笑意,指着营外铁盘一般的庞大队列断然道:“我强敌弱,谁和他们玩奇谋诡计?先正面灭了敌军主力,一战定乾坤,打完了再慢慢计较。吾意已决,多说无益!”

大伙相处了个多月,多少了解了薛崇训的性子,有时候挺谦虚的对别人言听计从,有时候却刚愎自用,一旦决定了把头驴都拉不回来,说得再多也是白费口水,要是把他惹急了说不定还得挨罚。

于是将令传达下去,各军收兵回营修整三日。但这三天时间也不是呆在帐篷里睡大觉,要开战有诸多准备,每人最少有三样兵器,弓箭、短兵人人配备,主战兵器或拿长枪双刃大刀或持盾牌。大伙便忙着拾掇各种军械,清点箭矢,箭壶三十支箭,射生还背着箭囊一百支箭,缺了就申报支取,将领们临战前须得检查。

初八日,军需专门发了红豆、胡桃、松子、柿、粟、黄米、糯米、小米、菱角米、枣等物,让大伙煮腊八粥吃,晚上还有肉吃,一时其乐融融。薛崇训对众人言,打了胜仗正好过个好年。

好伙食之后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便拔营行动了,营地上号角阵阵鼓声擂擂,场面分外壮阔,一片热闹繁忙的景象。

薛崇训吃得饱饱的之后才开始收拾衣甲物品,出征前他从军械府领了一身大将军穿的盔甲,今日还是第一回穿。身上的各部位构造差不多,只是头盔有点奇怪,居然有三个角,戴上之后他在铜镜里一照有种是曾相识的感觉……忽然想起来,这头盔和电视里那些扶桑武士戴的有点相像,这让薛崇训有点纳闷,但转念一想肯定是东岛人从唐朝学去了,心里才舒坦了一些。

穿戴好之后,他又挂了一把障刀和一把横刀配上,然后取了一柄两刃陌刀拿在手里,全副武装这才从大帐里出来。众将及飞虎团卫队已在外头等待,马夫牵马过来,薛崇训翻身上马,喊了一声:“出发!”

实际上各军各营的协调都是部将们分别指挥,薛崇训根本没管,人太多了,他看都看不过来,别说一一指挥了,只管带着卫队走便是。

走了好一阵,东边的曙光才刚刚破开夜幕,有点光线之后,薛崇训回顾前后,只见中军旗帜飘扬,队伍衡平竖直十分整齐,步骑都穿了盔甲,极目望去满眼都是铁货,就如一大股钢铁洪流一般。各营一边走一边敲牛皮鼓,众军便听鼓声协调步伐,沉重的脚步声踏得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从新安到慈涧相去不远,路上就有斥候来报,慈涧敌军已闻得风声,已有所准备,倾巢出动在营外列阵以逸待劳。

薛崇训回顾众人道:“李三郎倒是有点胆气,如此正好摆开了一决高下。”

卯时过后,唐军全军到达慈涧,以轻骑及弓弩手为前锋,用箭矢稳住前线,中军陆续摆开整队。

这地方早已视探过了,方圆二三十里的空旷地势北边是谷水河,南面有些小山,正适合大军布阵。

薛崇训下令张五郎指挥左军一万二千余众在前布阵,右军部署在后方作为预备队。

分派了指挥权之后,正当他右顾盼想找个高点的地方看大场面时,忽然听得马蹄轰鸣,前面全是人马旗帜完全看不清楚状况,他便问道:“发生了何事?”前面来了将领报道:“敌军骑兵趁我立足未稳,前驱冲阵,前锋将军已准备迎战。”

张五郎说道:“洛阳战马数目有限,马队定然不多,光凭骑兵冲阵多半吃够了箭矢就回去了;而敌军主力并不敢浪战奔袭,否则相聚太远,自乱阵脚而已。所以薛郎不必担忧。”

薛崇训点点头道:“左军继续整队,如何打全听五郎,只管放开手脚便是。”

张五郎抱拳一礼,便策马来到一架两层高的战车前面,翻身下马从木梯上往上爬。那便是一架指挥车,上层有各色旗帜,底层有大鼓、金、锣、号等等物什,并有一些将士在里面防御。

薛崇训见状心道:这平原地区左右找不到山,一会打将起来老子什么也看不到,这不有辆大车不是。于是他也骑马过去,跟着上了指挥车,飞虎团骑兵只得护卫在战车左右。

站在高处果然是看得真切了,这车子当真是造得实用,虽然在高处显眼但位于大军中央,远远在普通弓弩的射程之外,并无危险,如果有重型兵器能打这么远的射程,还能正好命中目标……那应该导弹,不是冷兵器应该拥有的精度。

薛崇训极目望去,只见前面马匹奔腾,箭矢乱飞,已经打将起来。今日倒是个好天气,天色放晴,但地上的雪还没化完,不然这种土地被万马一踏非得烟尘弥散影响视线。

第三十章 人海

朝阳红艳,照射着斑驳的旷野。大地上留着前夜未化的积雪,加上神色的土地和一望无际的人群,变得斑斑点点。

薛崇训站在高处俯视战场,成片的的人群以团为方阵面对前方陆续排开,骑马的将领在阵营前方来回奔走,鼓声、号声、吆喝声,还有各营团的喊声响成一片,非常热闹,随着迎面吹来的寒风四处飘散。

此时的环境对长安军不太有利,太阳在东边影响视线,而且是逆风;不过地势西高东低,居高临下俯攻显然更省马力人力。这世道很公平,哪能啥好处都占尽的?

第一线部队一万余人,约有步骑战阵六十个团,成长方阵摆开之后横宽几里地。最角落那边的战阵,位于中军的薛崇训看都不太看得清楚,远处的人就像蚂蚁一般小。一线兵力后方又成列着右军一万二千余众,后方还有辎重部队……薛崇训这回是倾巢出动,没有布置任何兵力袭扰其他地方,他的考虑便是集中全部力量对洛阳军主力进行一击明目张胆的重拳。

铁甲如云浩浩荡荡,对面的人数并不比这边少,双方相聚半里多地。薛崇训第一回亲眼看到几万部队在一个战场上,没想到也能摆这么大的地儿。他心道史书上记载的战争动辄数十万人马,那得占多大的地方?那样的大战估计边角那边溃败了,中军半天都还不知道,根本不可能一眼看得见。

也许这场战争完全可以作为历史的转折点,薛崇训以为亲临大事件时会有厚重的深沉的感想,实际上他此刻竟然毫无感觉,不过见到这么大的场面有些情绪上兴奋罢了。

他以前又觉得大战之前应该策马奔腾于大军之间喊点什么激动人心的口号,诸如“保家卫国”“为XX而战”之类的,但这是内战……毫无意义的同族厮杀,为了权力为了富贵和生存,喊什么好呢?况且这么多人,要是一面骑马一面喊话,奔走一个来回得喊多少遍,费多少时间?

这时站在右边的张五郎遥指东面说道:“薛郎请看,敌军前方人人披甲阵法整齐,定是把洛阳守备精锐布置在前;后方人马却衣甲不全,连长兵器都不够,或是临时招募的丁壮及世家胁从人马。这种布置前重权轻、虎头蛇尾。请集中右军骑兵布置在南,如稍后正面作战进展缓慢,便以马队从南侧绕道攻击敌军侧后乱其阵脚。”

薛崇训抬起手道:“这次由五郎全权指挥,你放开了手干就是,不必和我多言。”说罢对下面大声喊道,“此战众将皆听金吾卫将军张五郎调遣,不得有违!”

张五郎听罢面有欣慰之色,也有些紧张,授以兵权也是授以责任。他长吸了一口气,片刻之后便取下一面黑旗丢了下去,然后对下方的卫队喊道:“传令,右军将军殷辞,集结右军骑兵于南侧,等候调令。”

一个骑士下马把令旗捡了起来,大声复述了一遍,然后抓着黑旗快马而去。

过得稍许,阵营渐渐稳住,前锋轻骑陆续撤退。战阵变得安静了许多,就像一架架巨大的铁甲装备一样稳稳地立在大地上一动不动,只有骑马的将领在阵营之间来回穿梭,一切准备妥当了。

张五郎转头看了一眼薛崇训,薛崇训道:“你只管下令罢。”

张五郎呼了一口气,抬起右手喊道:“全军前行!”

“咚咚咚……”指挥大车下方敲起七声长五声短的大鼓声,顿时四周皮鼓捶动,黑海一般的人群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对面的人海依然一动不动的,布置和这边差不多,两边都是唐军战法如出一辙,不过洛阳军缺马,一眼看去尽是步兵。

大军向前走了一两百步,很快前面就见箭羽飞舞,两边的轻步兵都开始以弓箭攻击,但距离仍远,箭矢多半落在中间的雪地上。过得一会,钢铁洪流重新停了下来,箭矢也停止了。

短暂的停歇之后,张五郎见对方没有攻击的意思,遂下令中军率先发动攻击。

……一骑铁甲手舞红色令旗,从团营间隙中奔走,高喊道:“将令,左军中卫,进攻!将令……”

各校尉纷纷拔出佩刀,指着前方高呼道:“前进!”营队中爆发出一声声的呐喊,人海潮声此起彼伏,仿佛瞬息之间沸腾起来了。

每一营的横面是五十个人,最前面的都是轻步兵,一面随着人群高喊壮胆,一面踏着本部鼓点麻起胆子向前走。

前面的各营前进时勉强保持着一字线,但横面太宽无法整齐划一,各营略显参差不齐。众军搭箭上弩,距敌一百五十步时,锣鼓一响前军便以弩齐射,只听得“砰砰“弦响,无数箭矢破空而去,数百上千枝箭羽一起飞向空中犹如雨点一般。

轻兵发弩之后一面走一面埋头上弦,有的手指都在颤抖,只顾低着头都不敢抬头去看,他们在害怕。因为对面也是装备相当的洛阳守备军,装备的弩射程也是一百五十余步,战法相当,这边射箭,那边也会还击……用脚指头都可以想到一会就有箭矢飞过来了,他们身上连一片甲都没有,会不会中箭只有天知道。

果然瞬息之间,就听见箭矢的风声逼近,霹雳啪啦地像冰雹一般打来。惨叫声四处响起,陆续有人倒下,阵线愈发不整齐了,但并未阻挡前进的步伐。过得一阵,前锋又一轮齐射,这回射完之后大伙便往回走,从刀盾手的间隙之间穿回队伍,眼见箭雨飞来,刀盾手急忙举起盾牌遮住上侧。

那箭矢没长眼睛,胡乱地倾洗而来,刀盾手右手拿钩、锤、短柄重刀,左手拿团盾,遮不住全身,穿甲箭破甲刺入,中箭者很少有一箭致命的,多半是死不了,只在那里哭喊惨叫惨不忍睹。

队列中陆续有人中箭,但在整军中比例不大,并不致退败,步兵队列依然保持着前进的步伐,鼓声掩盖了哭|叫|呻|吟。

当此之时,鲜见有视死如归兴高采烈者,大多人都脸色惨白战战兢兢。休言男儿胆小,能够克服恐惧前进已经是莫大的勇气了。

步军行至六十步,弩手收了弩,纷纷用弓箭射击。不出一会儿,近至二十步,连对面那些敌兵的音容都看得真切了。

“杀!杀……”队正们高喊起来,千军呐喊,轻兵收了弓箭,拿起刀棒杀奔过去。后面的站峰队此时跑得最快,端起大刀长枪大棒,从轻兵间隙中奔在最前面如墙突进,轻步兵也跟着一并杀奔而去。

双方短兵相接,明晃晃的刀枪闪耀着娇|艳的阳光,鲜血飞洒,血肉横飞。

……薛崇训在中军遥望前方,只见人海相接的地方乱糟糟的一团团,奔走的、拼杀的,还有人连滚带爬,闹得不可开交。

张五郎转头说道:“暂时无法击退敌军,要换马兵了。”

果然话音刚落,就见前头那些步兵纷纷往回跑,不知道的还以为被打败了。但那些人跑回去之后就停下开始整队,俨然从容不迫;与此同时,只见位于后方的马兵齐出,飞奔而去。

敌军前方像是和这边商量好的一般,也是各自退去,换了一拨人马上来厮杀。战场上只见人马奔走,看似胡乱实则进退有法,该退的退该进的进。两边这么一进一退轮换着上的打了半天,还在继续。薛崇训心道,如果是一股脑儿全部混战一团,打这么久累都累趴下了。

这时张五郎又说道:“敌军马兵很少,就看跳荡的这次进攻,如果能破阵便可获胜,如果战不利,就得让右翼马兵迂回包抄前后夹击。”

薛崇训道:“要是还不凑效,可有后招?”

张五郎尴尬道:“只好撤退修整,再做打算。”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张五郎沉默下来,静静地观察了一会战场上的情况,忽然喊道:“传令,殷将军率右军马队从右翼出击,攻其侧后!”

薛崇训向南边望去,能看见许多骑兵在奔跑,但太远了看不清楚状况,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打的。耳边也是嘈杂非常,前方还在厮杀,雪地上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尸体,狼藉的战场已没有刚开始那么壮观好看了,就像是在赶集一般。

他的手扶在栏杆上,就这么等着,要不是看见远处那些人马的激烈奔走,他都没意识到现在正是大战紧要关头,一点紧张的感觉都没有,对于自己的麻木薛崇训很是无奈。

许久之后,一骑飞奔而来,跑到下面跪倒道:“禀将军,右军马队冲乱敌阵,大破敌军后翼。”

“凑效了。”张五郎转头对薛崇训说道,面露轻松的表情,然后喊道:“令,左军右卫全力进攻!”

过得片刻,南边的人群也动了起来,战场上愈发热闹。薛崇训意识到可能要胜利了,但奇怪的是仍旧没有看见海啸山崩一般的可喜场面,正前方看得比较清楚的地方还是先前那般凌乱的模样,南边胡天黑地的也看不太清楚。

不过很快他就等到了明显的变化,只见远处东南方向的敌军队列晃动变形,逐渐胡乱起来。.

第一章 天气

薛崇训屯兵新安时,官健众将表面上对他恭敬有加,实则并不认同他在军事上的见解。当他突然说要全军压在一个战场上时,可以说官健将领没一个人赞同。但兵权全在他手里,而且人家有嫡系人马,文武人事一应俱全,大部分事也不靠官健里的人,根本就可以不鸟你们。在众将看来,薛崇训力排众议一意孤行虽然决断有力,终究有点刚愎自用自以为是。

可是事实证明,薛崇训的决策是正确的。或许分兵袭扰先图粮道等奇谋也能最终获胜,但哪里比得上现今这般效率,一天工夫便大破敌军,什么结果都明了了,既省事又省时。

眼前的状况变得愈发壮观起来,所谓兵败如山倒大抵便是如此。洛阳军的作战兵力起码多出西边阵营一倍,但大势一去,兵多有什么用?

有将领马后炮地般悄悄说:“薛郎在新安训练整整一月,颇有深意啊……”

有什么深意?薛崇训看够了大海崩溃般的好戏,只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上渐渐遮住太阳的乌云,对张五郎说道:“真是瞬息万变。”

张五郎那英俊的脸上露出疲惫而轻松的表情:“兵者,存亡之道,胜败只在一念之间。一步走错,纵是李三郎有神仙相助也救不了败局!”

薛崇训抬起手道:“我说天气。”

张五郎愣了愣,很快回过神来,他本是熟悉薛崇训这种让人意外的装比方式的,片刻之后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嗯,瞧这样子估计又得下雪。这雪一下,陆陆续续的要下到明年开春才歇得了。”

战场上人马践踏乱作一团,洛阳军在战场上就投降了一大半。这种内战不涉及意识形态等复杂问题,主要是上层争权,关士卒们鸟事,眼看败局已定,干脆投降倒省事了。都是唐人,官军绝不会牺牲这么多劳动壮丁搞杀俘的无聊事、掌权者更怕影响自己的名声,他们最多杀将帅和那帮磨嘴皮出谋划策的幕僚,杀这种人无可厚非,你要造反还不弄死你?

也有很多人向东溃散逃跑,像李隆基的东宫六率,还有一些大将门阀御下有方,身边多有死士,便会跟着逃跑。

唐军以轻骑追逐掩杀,追了整个下午,从慈涧到洛阳的路上遍地都是狼藉尸首惨不忍睹,辎重军械更是丢得到处都是。

战场上,拼命厮杀也死不了多少人,兵败之后的追杀才是造成巨大伤亡的重头戏。

薛崇训率飞虎团骑兵也跟在后面跑,他主要关心的是李隆基的下落。不过这回李隆基恐怕是跑不了,长安曾发过一道悬赏令,斩李隆基首级者封侯。殷辞呆在骑兵营里头的,他肯定最关心也是李隆基的人头。

神策军将军殷辞本是飞虎团普通将领出身,在薛崇训面前也没有张五郎那般红,他想上进提高身份,封侯无疑是一辈子很难再遇到的良机。

旁晚时分,薛崇训得到前方军报,已将李隆基团团围困。殷辞还未下令攻击,先派人来报知薛崇训了。

薛崇训听罢忙加鞭赶到地点,只见是一处庄园,应该是洛阳府什么达官贵人的别墅,如今被李隆基占了,并有一些军队防守,外面则是殷辞的右军骑兵几千人,把整个庄园围得水泄不通。

薛崇训心道:殷辞围着不打倒是有些私心,要是将士们一股脑儿冲进去,万一某愣头青枭了李隆基的首要封侯,到时候话就不好说了,终归是个麻烦;但报知了我则不同,我都封郡王了,抢他的功劳作甚?难道想晋级亲王,异姓封亲王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李三郎在里面?”薛崇训策马过去。

殷辞从马上下来,很有礼节地抱拳道:“禀王爷,我叫人专门盯着追,将士亲眼看见他进去的,错不了。”

薛崇训随意地挥了挥手,笑道:“甭紧张,人是你围的,现在他铁定的跑不了,枭首之功也就是你的,没人不服吧?”

众将忙道:“末将等心服。”

这一仗最得力的自然是薛崇训的左右二副将张五郎和殷辞,又是薛崇训信任的亲随,最大的好处是他们的当然没有什么好说的。而张五郎已经封了岭南县侯,就算和殷辞在一起,也会顾及同袍兄弟的情分把机会让给没有爵位的殷辞。

就在这时,那庄园的大门口先出现了一个老头,后面还有一二十个百姓打扮的人,老头喊道:“请将军手下留情,别放箭。老朽是此处宅院管事,并未和公人有呵来往。因被占了家门,里头的人念老朽等无辜,让咱们先出来,以免战乱时被误伤了。”

薛崇训喊道:“过来罢,众将士休得误伤无辜。”

旁边的宇文孝低声道:“来人,把他们都看住,查清了确非罪臣家眷方才释放。”

待门口那些人小心翼翼地走出来之后,老头子又说:“里头自称三郎的人说想见见薛郎。如薛郎同意,他便叫将士放下兵器避免无益厮杀。”

一个大胡子粗汉将领骂道:“现在还见个屁,王爷一声令下,咱们便冲过去把这庄子夷为平地。”

“住口,薛郎面前有你说话的份?”温文尔雅的殷辞突然喝了一声,声色俱厉还真有些气势。

薛崇训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懒得理睬。

这时殷辞才自己劝道:“庄内房屋树木不少地形复杂,三郎自持身份该不会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

薛崇训心道:谁告诉你有身份的人不用下三滥手段?老子搞得他家破人亡的,都这个时候了他讲究个屁。

殷辞继续说道:“但高力士应在三郎身边,就怕那宦官左右不讲究,想趁机报私仇,薛郎不得不防。”

薛崇训很有耐心地听他说完谏言,这才说道:“我没打算进去。”

他说罢向庄门喊道:“三郎想说两句遗言,就出来罢,杀他也不耽搁几句话的工夫……还有你们这些人还拿着兵器干甚?什么都是浮云,丢了兵器回家看看庄稼地,抱老婆过日子是正事。”

没想到这么三言两语挺管用,果然见许多人丢了兵器陆续走出来了。守庄的洛阳军将领也不阻拦,由着人去。事到如今抵抗也就是应应景的事儿,反正高级将领们怎么都是个死字,不过也有些头脑发热的二笔青年感恩戴德要效忠的也阻拦不了人家。

过得一会儿,忽见一个披头散发人高马大的锦袍人提着一把一丈多长的大刀走了出来,不是高力士是谁,他现在那打头跟个末世英雄似的倒把薛崇训这边的人看得一愣。

高力士仰头大笑道:“无耻小人薛崇训,有种和老子玩两手!”

这时薛崇训身边的将领已张弓搭箭,只待一声令下就将其射杀,多半会是这样的,张五郎等人都认为薛崇训是个比较务实的人,现在这状况谁他妈有空和你拼命,犯得着么?

却不料薛崇训回顾周围道:“高公公一门心思要为他兄弟报仇,要是不死在我手上,多半是不能瞑目。我一向不太愿意扫大家的兴……”他的手放在横刀上的,手一摸着那麻布缠绕的质感手柄,就忍不住的技痒。他看了一眼墙头上的弓箭道:“高力士,咱们也是老熟人了,走过来我便让你尽兴。”

高力士二话不说,提着大刀便大步而来。

薛崇训从马上翻身下马,对左右说道:“让开些,给点场地让人最后施展施展。”

“受死!”高力士瞪圆双目,咬牙切齿地端着大刀飞奔。

忽然之间,雪花就飘落下来了,真是正到好处,为这无情的无意义的情形增添了不少浪漫气氛。落雪与刀,好一阵小雪啊。

高力士冲将过来便奋力一刀捅来,他的兵器长自然是率先攻击的。但薛崇训只看了一眼那步伐和身体各部位协调就知道这厮白生了一副很有气势的身材,于武技完全是菜鸟。就薛崇训所知的武技,实在没有高来高去的本事,不过一招一式配上身体各部分的协调可以让砍杀防守更加有效,特别是武将们练的战场上用的招数,因为要对付身披重甲的人,都是设法花最小的力气达到最大的杀伤效果,达到效率最大化……冷兵器杀伤,终究是靠人的体力。

很轻松地避过了高力士的攻击,薛崇训脚下步调有板有眼,娴熟地一个转身,直接就欺到了他的近身。此刻的转身显得有些笨拙,薛崇训身上还穿着厚重的盔甲,头上还有三支角一样的搞笑玩意,整个一钢铁机器人似的。要是穿的是飘逸的长袍,这么一个身影应该是很潇洒的,薛崇训一边想着一边把手放到了腰间障刀手柄到。

他配了两把刀,一把横刀一把短柄障刀,当时之时,要把很长的横刀拔出来实在嫌费事,用防身用的小型障刀基本已是够用了。

“波!”一声金属机关的轻响,忽见有弧度的明亮刀身闪过冷光,“噗”地一声令人听得齿寒的仿佛利器割在麻袋上的闷响,就见鲜血随着刀的惯Xing被甩出来了,红的血、白的雪相映成辉,说不出是浪漫还是残忍。

第三十二章 生死

李隆基没有出来,应该不是怕出来被薛崇训杀了,如今这状况结果已然注定;大约因为他自持身份,毕竟当过皇帝的人,要自个出来见人实在有点掉价。

于是没什么好说的,殷辞的骑兵便按部就班地发动进攻,守卫庄园的残兵败将死的死的,被俘的被俘,很快这地方就被解除了武装。众军冲进去搜索各处,把里面的人都抓了起来,然后寻到了李隆基的所在,将士们只是守在门口,并未贸然进|入,要等薛崇训亲口下令才行……穷途末路,但出身血统明摆着的不是?

薛崇训抬头看了一眼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说道:“也罢,毕竟是我表哥,进去听听他还有什么遗言。”

他说罢把手里带血的障刀连同取下的刀鞘一齐递给旁边的家奴,刀具这玩意沾了血水容易生锈,家奴要洗净了上油,这些事情自然薛崇训自己去做。他大步向门口径直走去,两旁全是铁甲军士侍立,这处普通的别墅一时间变得就像军机重地一样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铁鞋踩得地上的积雪“嘎吱嘎吱”地响,薛崇训刚走进院子,忽然起了一阵骤风,将树上的雪吹得簌簌往下掉,漫天白花花的,倒让人一瞬间产生了错觉,仿佛此时不是冬天,而是在晚春,有白色的细碎花瓣飞落一般。

“三郎就在里面,没别的人了。”房门口一个将领躬身禀报道。

“身边连个随从都没有?”薛崇训随口问道。

将领道:“没了,就他一个人。”

薛崇训想起历史书上李隆基晚年把江山社稷搞得一团糟,老来凄凉孤独临终时,身边至少还有个忠心宦官高力士陪着……他微微回头,现在宦官高力士已经被自己在外面杀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传令下去,准备一些东西,毒药白绫短刃什么的,对了还要一口棺材,三郎的遗体得运回长安下葬。不论他干了什么事,身为李唐宗室陵庙里总归会供上牌位的。”

将领抱拳道:“是,末将这就叫人去办。”

薛崇训点点头一手挑开帘子,一手习惯性地要去提长袍下摆,却抓了个空摸到了冰冷的铁皮。

刚走进去,就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大郎来了,朕知道你会来的。”

薛崇训循着声音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身披盔甲的男人正坐在正北的榻上,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酒壶,杯子几个。薛崇训怔了怔,因为那人满头的长发竟是花白的,就如一个老头的头发一样……但很快就认出此人正是李隆基,虽然他和李隆基不是常常见面,但自己的表哥还是能一眼认出来的。

在这一刻,薛崇训相信世上传言的一夜白发确实是真的。

“哈哈……”李隆基忽然摇头大笑,满头的乱发甩得轻轻飘起,映衬着英俊的面孔,就像一个怀才不遇的狂生一般。但是那眉宇之间的忧伤如此明显,看得薛崇训心下也是微微一阵难过。

遥记得数年前,在长安见这位太子爷,剑眉间英气勃发,沉稳敏锐的眼睛里有摄人心魄的目光。如今,那些东西去往了何处?

说实话,李隆基是薛崇训的宿敌,但薛崇训打心眼里觉得这个人牛|逼,无论外貌气质还是修养见识,都是这个时代一等一的人……能人、牛人,曾经不可一世名震天下背负着天下人希望的俊才,结局不过如此罢了,薛崇训顿时生出一股子似乎惺惺相惜的伤春悲秋来了,忽然有些颓然,不过如此罢了。

回想起当初为了置之死地不择手段,各种伤天害理毫无道德廉耻的恶事做尽,现在这件事总算走到最后一步了,薛崇训却是没有多少得意洋洋的成就感……李隆基和自己有血缘关系,亲表哥,有多大的仇恨?可事实是薛崇训把他们家搞得家破人亡,现在连一个人都不剩了,只剩李旦在道观里避世万念俱灰地修所谓的道。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过薛崇训只是感觉有些许忧伤,并无多少不快。相比体会自己家破人亡的悲剧,看别人的悲剧,他|妈|的显然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儿。

忽然李隆基收住大笑,神色一凝喝道:“见了朕还不行礼?”

薛崇训怔了怔,然后抱拳弯腰道:“陛下万寿无疆。”他面无表情,并没有多少嘲弄的意思,更没有笑。

倒是李隆基说罢忽然哼地冷笑了一声道:“可笑还是可悲?”

薛崇训道:“既然三郎想听,我一向不太愿意扫别人的兴……不过两年前胜败难测,三郎倒是真的差点君临天下掌控一切,回忆起来我也有些后怕;而这回却没那么惊险,你一开始起兵,胜算机会就不大。”

李隆基没搭话,疯过之后,就陷入了沉默。薛崇训问道:“表哥还有什么话要说,我洗耳恭听。”

“表哥?”李隆基冷笑了一下,摇摇头道,“本来觉得应该有很多话说,忽然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现在我想的最多的倒是下面的东西,不知还能不能见到大哥、二哥……咱们兄弟五人也该聚聚了。”

薛崇训默默地听着。

李隆基叹了一口气,啥也没说,伸手拿起酒壶,然后往杯子里倒满了一杯酒。

薛崇训顿时问道:“酒里有毒?”

李隆基淡然地点点头:“所以我就不请你喝了。”不知他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当他端起酒杯缓缓靠近嘴边时,薛崇训不禁说道:“就这样了?”

“还要怎么样?”李隆基仰头一饮而尽。

薛崇训默默地端详着他的脸,站着一动不动,好像在等待他毒性发作。过得片刻,只见李隆基有了反应,拳头仅仅握着,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嘴角一缕鲜血浸了出来。

要|死|了,薛崇训颓然地低下头。

就在这时,忽然李隆基慢慢地说道:“是堂堂正正地站着死,还是跪着苟且偷生?”

薛崇训沉吟片刻,疑惑地琢磨着这句话:他是指起兵之前就已经意识到失败了?之所以要孤注一掷,是像死得轰轰烈烈?近十万唐军在黄河南面*内战,国力消耗巨大,他这个轰轰烈烈倒是挺奢侈的。

他正想问李隆基是不是这个意思时,发现他已经歪在榻上,好像已经死了。

薛崇训上前几步,在他的鼻子上一探,又解开他的盔甲按在胸口挺了一会,除了还有些温热,心跳已不见。

“来人。”薛崇训回头喊了一声。

一个将领走进来抱拳道:“王爷有何吩咐?”

“棺木准备好了,就把他的尸体洗干净换身衣服。”薛崇训想了想又道,“去取面有国号的旗帜来。”

过了一会儿,那将领便抱着一面折叠好的锦旗进来了。薛崇训接过来抖开,只见上面有个“唐”字。他便展开轻轻盖在了李隆基的身上,转身往外走。

走出门外,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于是薛崇训干脆就和张五郎等部下在这庄子里住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这场战争几乎已经收尾,很难再有打斗的场面。薛崇训以为战胜之后想血洗洛阳敌系,把李隆基一党的人屠杀以泄|愤,哪想得真赢了,他突然觉得没有必要。便下令:禁止滥杀,一应罪臣看押送长安交由司法部台论罪;查明罪犯事迹登记造册,卷宗送大理寺。

部将开始集结四面军队,准备开拔洛阳光复原被叛军占领地区的统治权。薛崇训等待的当口,忽然想起一件小事来,便找来宇文孝说道:“叫人查查,俘虏官吏幕僚里面有没有叫姜长清的。”

姜长清何许人?当初薛崇训送金城公主和亲那会,遇到麻烦跑路,结果跑到陇右廊州地界时,运气不好遇到这厮是李隆基的旧党,遂暗算薛崇训,差点没要了他的命。

薛崇训相信一切都是要还的,你要弄|死老子,老子和你讲仁义道德?

很快宇文孝便回禀确有此人,薛崇训便下令道:“查明此人的家眷贯籍,叫张五郎……还是让殷辞干,协助宇文公把他们全部灭了!”

宇文孝也不多问那货和薛崇训到底有什么芥蒂,他毫无压力地说道:“薛郎放心,现在这混乱的情况灭几家人是小事一桩,本来就是李隆基的党羽。”

薛崇训想了想又说道:“崔日用他们家的人在地方上招兵买马,也参与了叛乱。崔家的、和崔家联姻的,男丁全部杀,斩草除根省得以后找我的麻烦。”

有时候杀人如此简单,一句话就是几百口人的性命。那崔日用出身河南大族,人脉亲戚都很宽,一句“全部杀”,除去奴仆,就算是有血缘的男丁,没有几百人根本不可能。何况下面的人一旦动起手来,谁有空一个个查,多半有很多无辜的人要受牵连枉死。

当此之时,几万大军刚经过大战,要血洗李隆基某党羽随便一个理由就可以,根本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谁敢替谋反的人说话,莫非你以前和他们有什么秘密来往?

第三十三章 进城

薛崇训集结军队之后便径直向东都挺进,李隆基及其重要部下已死,洛阳守军是不可能再抵抗的,此去大概是没有仗打了,只需接收权力,维护治安就可。

路上遇到了户部侍郎刘安,这厮两年前就投靠了薛崇训,东都政变时正在洛阳管漕运,居然还没死!

他见着了薛崇训就大哭起来,说是在洛阳的家眷都被杀光了,呼天抢地悲惨之极。薛崇训听罢正当神色黯然时,旁边有个官吏实在看不下去,没好气地说道:“刘侍郎妻儿老小都在长安,洛阳宅邸只有一些侍妾吧?如今留得青山在,再纳几十个便是。”

刘安一面抹眼泪,一面说道:“朝夕相处却是难舍旧情,她们受我牵连而死,如何叫人不伤心涕下?”

薛崇训这才留意看了一番他的神情,眼泪倒是真的,但实在没看出什么肝肠寸断的难过,他便随口安慰了几句,又好奇地问道:“乱党怎么会放过刘侍郎?”

刘安道:“早先我就意识到情况不对,借口考察漕运出了东都,果然没几日,那姚府尹便暗地勾结李三郎叛乱……当时衙门里那个惨啊,半数以上的同僚被他们当场屠戮,不半日,乱兵便四处搜查逃脱的官员及家眷!洛阳城里变节的叛党,个个手上都沾满了同僚的血,王爷定然不要轻饶他们!”

他不断强调严惩凶犯,同时也趁机和李隆基党羽划清界限。如果刘安当时没跑掉,刀架在脖子上后是不是要投降变节也难说。

薛崇训说道:“朝廷自有论断。”他这时忽然想起,上回来洛阳也是刘安接的,想来和他倒是挺有缘。

一行人在军中一面说话一面赶路,大军并未停止,一直向东挺进洛阳。本来距离洛阳就不远了,还未到中午他们便到达了城池西面。

果然没人抵抗,只见城门敞开着,城中官吏将帅都在外面站着束手投降。

薛崇训抬起手来,一旁的部将便传令大军原地停止。薛崇训带着众将幕僚及飞虎团卫队从大路旁边策马向前,走近之后,便见城门口的官吏纷纷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命运的将领。

悠扬的小雪花依旧在飘,周围一时间显得很安静。此时此刻,只需要薛崇训一句话,全副武装的军队就可以把这些人全部屠杀了泄|愤。虽然洛阳是大唐的城市,屠城显然不行,但战争时期纵兵屠戮一部分有罪的人是完全无压力的。

薛崇训发现前方的伏倒的人群中有个人站着没跪,定睛一看,原来是姚崇。这回名士姚崇可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要不是他易帜,李隆基起事都很困难。

原本这个时代有许多牛人名人,包括本应大展宏图的明君(玄宗),以及一大批名垂青史的名臣,其中就包括面前那个鹤立鸡群般站着没跪的姚崇……可是现如今薛崇训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凋零了。

包括身边的王昌龄,本来可以在诗歌上名垂青史的,但被薛崇训委以信任之后,有很多正事要忙,恐怕诗歌成就是达不到一定高度了。何况一首诗出名除了本身写得好,也有名人相互吹捧的因素。

薛崇训忽然有些很异样的感觉和心情,夹杂着许多情绪,就是没有了杀心。他便在马上很平和地抱拳道:“姚相公别来无恙?”

姚崇怔了怔,或许是没料到薛崇训对于始作俑者之一的他这么客气,他沉默了片刻便直身大声道:“要杀便杀,多说无益。”

薛崇训还真不想亲手杀他,如果杀了名士,就算世人不会说歹话,后世的人恐怕要给安个迫害忠良的恶名,何必呢?而且除了公事政见上的对立之外,薛崇训对姚崇并没有什么恶感,甚至还感到有些惋惜……反正姚崇因为要为内战负责,恐怕是满门抄斩的罪了,无论哪些官来定罪,都不可能赦免。

但见姚崇还很有道理的样子,薛崇训忍不住便说道:“此次战乱,死伤者数以万计,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者难以胜算……姚相公就没感到丝毫羞愧?如果你当初不反,李三郎起事都不可能!好、很好,您的心肠叫人好生佩服!”

姚崇脸色微微一变,“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当此社稷堪危国难当头,我等不振臂而起匡扶正义,难道要坐视小人霸占庙堂祸乱天下!”

“国难当头?”薛崇训笑了笑,用一种语重心长一般的口气说道,“姚相公等把自己看得太重了,缺了你们,地球……那个日月照样运转,这雪下完了,明年开春庄稼照样可以长得很好。大败西北敌寇六十万,开疆辟土;整顿漕运,粮赋畅通,天下大治……缺了李三郎缺了姚相公,咱们大唐帝国是不是就要灭亡了,啊?”

所有人都不想自己变成歹人和罪恶的一方,薛崇训后面的部将官吏听罢一阵大笑,听得非常受用。

姚崇还想说什么时,薛崇训粗暴地打断了他:“有什么话在御史面前说,看他们会不会认为你们无罪。来人,将一干人等看押,罪大送京师!有没有罪,多大的罪,让今上和阁老们说了算。”

“进城!”薛崇训手一挥,数万大军列成整齐的长纵队缓缓向城门开拔。

本来薛崇训以为洛阳城的官民会躲在家里,大街上会看不到人……来的是朝廷的军队,他们不会担心被屠杀,不过战时出门到处乱跑确实不太安全。不料薛崇训等人刚一进城,就看见主干道两旁站满了百姓,见到队伍便欢呼起来,让薛崇训感到有些诧异。

身边的王昌龄道:“恐怕是城中大户花钱财叫来的。”

薛崇训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不然这种内战谁来统治洛阳关屁|民们屁|事?

李隆基坐镇洛阳之后,少不得排除异己打击一些反对者,城里有点势力的大户人家多少应该和其中的官吏有些来往。现在换了个政权,大伙恐怕又怕牵连,所以才会设法讨好新当权者吧?

果然大军进城驻扎之后,就有许多地方门阀带头运着猪羊来犒军,大批的物资免费送来,还真是下了血本。

薛崇训出去应酬时,满耳皆是马屁,什么“翘首等待王师”“王爷救民水火”之类的层出不穷。

他满面和气,很耐心地宽慰众人,一再强调王师是仁义之师,不会滥杀无辜云云……李隆基都死了,没事找那些比较边缘的家族门阀的麻烦有什么必要,给自己到处树敌么?

洛阳士绅犒军罢,又出钱邀请薛崇训等要员到大酒楼庆功。盛情难却,薛崇训为了在洛阳多争取一些支持者,当下便满口答应正事完了去参加晚宴,颇给面子。

处理了这档子麻烦事,薛崇训当下就找来刘安,问道:“两年前我提拔了一批河东士团在户部行辕管理漕运,这回不会全部死光了吧?”

刘安道:“前些日子叛贼大肆搜捕,咱们衙门里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估计还剩了一些人。我回衙门住几日,剩下的人估计会找回来复职了。”

薛崇训点头道:“没有变节的那些官吏,都是朝廷肱骨之臣……”他沉吟片刻降低声音道,“动乱之后,东都官场十去八九会短时间形成大量的职位空缺。咱们在朝廷调任新长官之前,以维护秩序的名义先提拔一批自己人上来出任要害职位,明白我的意思么?”

刘安忙点点头,以示了然,这么多空缺,正是发展党羽的一个机会。

薛崇训想了想又说道:“洛阳守备及黄河大仓守军曾经叛变,直接解散了回家种地,重新招募一批壮丁训练。”

这时旁边的几个飞虎团将领也来了精神,侧耳听着生怕漏了一个字。虽然薛崇训从来没有明说,但飞虎团将士心里都明白,进来就是当将帅的料,这支卫队几乎相当于河东王的一个嫡系军官团。

只要有机会,薛崇训都是直接从飞虎团里选拔人员出任新军将帅,借以让新军成为他的嫡系兵团。每一次发展军力,对飞虎团的将士都是一次升迁的机会。事关大家的前程,他们自然就额外关心。

果然薛崇训对刘安说道:“刘侍郎在东都做了好几年官了,地头熟,招人的事儿就给你办……当然军旅之事刘侍郎不一定太了然,我让鲍诚跟着你,他在行伍之间呆得久,兴许能帮上忙。”

现在还是飞虎团校尉的鲍诚听罢便迫不及待地走了上来,拱手道:“末将鲍诚,见过刘侍郎,但凭差遣。”

刘安心中明白,笑了笑道:“好说好说。我于兵事不甚了解,凡事还得鲍将军协助。”

鲍诚毕竟是武将,心思没刘安那么弯弯绕绕,直接说道:“刘侍郎是薛郎的人,我也是,大家自己人不见外。”

刘安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说你他|娘|的不用说得那么明白吧!薛崇训笑吟吟拍了拍刘安的肩膀道:“你先忙洛阳的事儿,一有机会,我就设法让你入朝为相。”

第三十四章 非烟

宴会嘛,吃喝玩乐。盛情难却之下薛崇训如约赴宴,实际上他还没去就能对晚上的节目猜个大致……别说什么歌舞盛宴,欢聚一堂云云,用脚指头都想得出来内容就一个:喝花酒。

想来做当权者的日子还是很舒服的,像这种吃喝玩乐的应酬便相当于工作,可以说事可以联络关系,工作都能工作得如此穷奢极欲,真是神仙也没这么爽。

薛崇训脱了盔甲,发现没把紫色大团花官袍带出来,还在京里的家中。于是他干脆套了一身麻布葛袍了事。虽然这种宴会有很多有身份的人,穿得太不象话有点不太礼貌,好像有轻视的意思,但他也懒得管了。

几个王侯官员前呼后拥,骑马在薛崇训一旁的是户部侍郎刘安,他三十四岁的样子,颇有些风度气质。这时刘安说道:“这晓金楼在东都的名气可是非常大,薛郎可知它有个别号?”

薛崇训随口道:“我对东都又不熟,你就痛快点儿说呗。”

刘安笑道:“仄声的晓读成平声的销就是了,晓金楼又称销金窟,就是这洛阳周围小有产业的富户,在里边玩一夜便能把家产给玩没了……”

薛崇训接过话头笑道:“好在咱们去不用自个掏银子。这种地方长安也有几处,也不见得有什么新鲜的,无非就是把酒肆、青楼、赌馆等等玩意凑一块儿,由家大业大有门路势力的家族经营,让人有地儿纸醉金迷罢了。”

“薛郎明鉴,一说大抵就是如此。”刘安的情绪低了一些,又道,“经营晓金楼的是洛阳数一数二的大族刘家,另外还有宋家、王家等也参了股。这会儿他们想和薛郎套近乎,多半是怕牵连到李三郎谋逆案上去。这些人平日里附庸风雅,养了许多文人门客,大凡有点名气的士人都要拉拢,关系牵扯很多,真要查上去,多少能挨得上边。”

刘安说的倒是那么回事,所以薛崇训才赏脸赴宴,给那些门阀们吃颗定心丸……他又不是傻得不着边,为啥要无名无故地得罪门阀士族,要知道这时代士族的影响力是非常大的,就算是统治集团和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薛崇训口上只是淡淡地说道:“刘氏确实是大族,汉朝都城就在洛阳不是?”

众人到了地儿,果见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今晚这宴会名为庆功宴,洛阳高层的官吏、世家大族的成员来得很多,把门前的一条街给挤得水|泄|不通。

立刻就有人出门来清理大路,恭迎薛崇训等人进门。飞虎团卫士有的在外面警戒,有的下马跟着进去,薛崇训虽然穿得旧但排场却是很大,没人敢轻视他,多半认为他穿这身衣服故意装|比来的。

这酒楼也够气派,门前的一片建筑群完全可以胜任所有宴席,当此时也是摆得满满的,楼上楼下都是桌子板凳。进门的地方多半是给家主官员的随从坐的,有身份的人要上楼。宋家家主是个身宽体胖的老头儿,一面寒暄说些吉利的话一面亲自带着薛崇训上楼,后面一大群人也跟着上来。薛崇训没来之前,他们都没敢入席,这会儿才一块上去。

来到一处宽敞的大厅,众人按上下入座,薛崇训自称着“孤”“寡”,自然坐了上座。奴儿成群鱼贯而入,摆上佳肴美酒,穿着暴露的美女端着盘子穿梭于人间,仿佛那春天里穿梭在花间的蝴蝶一般活泼可爱。

众人附和要薛崇训说说战事,也就是捧他表现一下自己的神勇无敌,高兴高兴。薛崇训清了清嗓子,要说话的样子,厅中官吏门阀皆陆续安静下来,正想听听那天花乱坠……不料这时薛崇训只说道:“月前前锋抵达慈涧大败,大军便驻扎在新安,修整训练一月后往击叛军主力,大获全胜,这不就进城来了。”

就这样?宋家家主宋公是个很能掌握场面气氛的人,但见薛崇训不愿多说,对这种装|比兴致不高,便轻轻拍了拍巴掌,很快就上来很多燕肥环瘦的标致美人,到了中央表演歌舞。

薛崇训见状脸上露出了笑容,好像十分开心的样子,很认真地看起来。相比和一帮老小子说废话,自然是美人更养眼。他倒是一点都不伪装,更不怕别人认为他是酒色之徒,身为王侯喜欢声色犬马有何不妥?

而且环视大厅,大伙的兴趣明显比刚才要薛崇训叙述沙场神勇的时候要高,看来酒色之徒不只薛崇训一个人啊。

杯盏交错,众人一面看美女一面向薛崇训敬酒。酒过三巡气氛也就活泼起来,人们不再像初时那么拘谨,大声谈笑,对美眉们的身材肆无忌惮地评头论足,一片乐融融的场面。

每当有人来敬酒,薛崇训便说几句好言,借以表达自己愿意和门阀和平相处的意思。

过得许久,人们大抵看得腻歪了,就有人嚷道:“宋公可别把好东西藏起来,何不让步非烟上来?”

薛崇训一听步非烟这个名字十分熟悉,想起来好像是唐传奇上的人物,但书里的故事显然不太可能是真的,而且时间好像和现在对不上,应该不是同一个人。或许这个名字好听歌妓喜欢,取了一样的艺名而已。饶是如此,薛崇训也顿时有些兴趣起来,只是自持身份没和大伙一起喊。

“步非烟!步非烟……”众人的呼声越来越大。

宋公那表情好像还真有些舍不得把人喊出来一样,莫非那歌妓确是个人物?他越是舍不得薛崇训越是好奇,便笑道:“宋公藏|娇呢?”

薛崇训发话,宋公没法子了,只得说道:“岂敢岂敢……来人,请非烟上来。”

坐在薛崇训旁边的刘安说道:“这步非烟不只是晓金楼的花魁,更是东都二十四楼连续三年的花魁,艳压群芳无人能敌,很受东都士人、纨绔的追捧,每次出场都能让宋家赚得钵满。”

“这么牛?”薛崇训笑道,“那今晚我可要吃到好东西了。”

“这……”刘安愕然道,“薛崇训是想让非烟侍寝?”

“有何不可?”薛崇训道,心说老子作为征服洛阳城的王爷,让个歌妓侍寝还办不到?多少女人哭着喊着要让我上我还忙不过来呢。

刘安沉吟道:“薛郎要来强的自然办得到,东都谁敢为非烟出头和王爷叫板。”

“强的?”薛崇训也有些吃惊了,“我还犯得着来强的……堂堂大唐郡王看上她,莫非这区区一个花魁还不愿意了?”

刘安强笑道:“传言这非烟喜欢士人才子,对于王爷这样的……霸王,大抵是不甚喜欢。而且她有宋家的人做靠山,一般人不敢强求,真正的卖艺不卖身,如今还是黄花,要说心甘情愿地奉献,恐怕……”

“卖艺不卖身?待价而沽罢了。”薛崇训不以为然地说。

从刘安的语气里,他可能也欣赏那歌妓的才色,果然他又道:“我还是劝薛郎不要来强的,否则对名声不好。东都的人明面上不说什么,可心里肯定会对薛郎辣手摧花不满,非烟可是有许多不惜家产想结交的追捧者啊。”

“我了解了,偶像嘛。”薛崇训摇头道,“也罢,我本来也是随意玩玩,既然如此,也犯不着为了玩乐去得罪许多人的偶像……其实所谓花魁,不过是捧出来的,本身并不一定比寻常女子好多少,犯不着。咱们瞧瞧歌舞图个乐子便是。”

薛崇训心道:此时的花魁就像后世的女星,粉丝不计其数……如果某权贵凭借权势明目张胆地把人家给强|干了,舆论可想而知。

刘安道:“薛郎所言极是,一会尽兴了,我去让宋公安排几个美貌的处子侍寝。”

薛崇训点点头,笑道:“如此甚好。”

就在俩人说话的当口,忽然听见一阵热烈的起哄,薛崇训抬头看去,便见一个身作百花裙的女子款款走来,可是她却用长袖遮着脸看不见长相……他|妈|的,看看会掉块肉么?薛崇训暗骂了一句。

人诗里的“千呼万唤使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还只遮了半张脸,她倒好,把脸都给遮完了,只能看到如云青丝梳的坠马鬓,斜斜插了枝步摇,在十分轻柔的步伐中轻轻地摇曳。

身上的衣裙也是穿得跟世家千金一样矜持,一点都不露,好在妙曼的身段却是能看个大致。薛崇训见其纤腰楚楚,不由得刘安:“我知道在长安大伙喜女子丰腴,这非烟却是显得有些瘦了。”

刘安道:“她本就是以轻盈取胜。”

薛崇训点头称是,唐人多喜欢丰满的,但只要长得美苗条的也受欢迎不是;正如现代主流喜欢苗条的,丰腴身段的只要生得恰到好处还是很受欢迎的。

大厅里的气氛十分高,众人高呼非烟,几乎把薛崇训都给忘了,今夜的主角因为这女子的到来立刻转变,她的身上聚集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第三十五章 请酒

在众人瞩目中,她不能一直把脸给遮着。过得一会,薛崇训总算是看到了模样儿……他的感觉顿时变得有些意外。不是惊艳,原本在诸如“二十四楼花魁”等名声光环下,给薛崇训的期待就够高了,在这种心理准备下很难再有惊艳;自然也不是失望,她虽然柔柔的,但那股子轻盈美好的气质非常有感染力。

所以就是意外了。事前薛崇训听得她那么大的名声,本以为她会是个非常高傲的女人,但事实她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羞涩的矜持,一点都不托大。

过得片刻薛崇训就明白过来,作为歌妓名声再大也是要博得人众喜爱才行,也难怪许多名妓身后都流传着一段让人心生可怜同情的辛酸故事;可比不得公主肆无忌惮的高傲,她们的资本来源于出身。

非烟步伐轻盈,缓缓地走来。她就像一抹水墨图画一般,把文人笔下赞美的清新脱俗表现到了极致,一眼看去就仿佛能闻到墨香、能感受到文采。那明亮清澈的眼睛未笑却如含笑,线条柔和的瓜子脸美丽而清新;身段就更不说了,把苗条轻盈的类型演绎到了巅峰,每部分的协调都恰到好处自然而流畅。她整个人就如画里走出来的一般,一笑一颦、一步一摇都仿佛能戳到文人墨客们的审美要害。

此时此刻薛崇训倒感觉有些不太真实起来,心说非烟更像一副画,一副满载文化品味的画;或是一首诗,一首表达人们骚|情感想的艳|诗。就是不太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因为太过飘渺而虚无。

不过当她的目光洒来,款款向薛崇训执礼的时候,如黄莺一般婉转的声音多少让他感受到了一点活气儿。

“妾身非烟拜见河东郡王。”步非烟微微一屈膝。她总算还知道今晚的宴会主要是宴请谁来着。

薛崇训抬了抬麻布做的袖子,笑道:“不必多礼。”

非烟轻轻说道:“王爷想听什么曲,想看什么舞?时下大家爱听爱看的妾身都会一些。”

薛崇训沉吟片刻,想了想大抵没什么想听的,这个时代的歌,《长相思》他挺爱听的,不过这样的歌曲让非烟唱不太适合,也就作罢。他便说道:“大伙爱听什么,我便听什么。”

这时众人也不客气,纷纷嚷着自己想听的曲名,吵闹一团等宋公出面主持才安静了一些。

非烟自然是顾不上来,便想了一个法子,让大家作诗,她觉得谁作得好便用作词儿唱谁的。这个法子却是不错,既可以和粉丝们互动,又可以展现她临场发挥的音乐才华……看来非烟倒把青楼歌妓里调动气氛追捧的手法用得十分娴熟。

在场的文人墨客相当多,那些门阀子弟、官场人物,个个不缺吃不缺穿的,自然多少会读书识字舞文弄墨。有道是穷不丢猪富不丢书嘛,你要只有钱不向士族靠拢,大抵是会被当作暴发户而被鄙视的,相反一个“书香门第”多得劲的名字!

何况人群中并不乏真正有水准的文人,在今夜这种盛宴下,说不定能产生一两首可以流传下去的诗词歌赋呢。想当年《滕王阁序》不也是在邀请名流参加盛宴的时候诞生的么?“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世人能背诵的都不在少数,可谓朗朗上口流传千古。

雕栏玉砌的富华大厅里人人争相斗诗,表现才华还在其次,多半是想获得非烟青睐,引起她的注意。

当此之时,薛崇训感受到热烈气氛,倒是理解了“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合理性,在这种场合和气氛下,为了虚荣为了争强好胜等等,大笔挥霍并不奇怪。

不过今儿没人斗财,而斗起了才华,倒是多少文雅了些。

很快刘家公子的一首《洛阳行》得到了非烟的认可,她便即兴发挥边奏边唱,引得阵阵欢呼的同时,刘阀的公子爷也是脸上有光,红灿灿的一张脸高兴万分。

词儿薛崇训是听不太明白,好像生僻词和典故太多的原因,他心道老子前世还受过高等教育,敢情现在属于半文盲?

好在非烟的声音婉转动听,完全可以不听词的,就当外语歌曲听呗。薛崇训作为业余音乐爱好者,就算听不懂一些诗句,也是十分受用一脸陶醉。

一曲罢,很多人又写好了诗,争相送上来让步非烟看,不料她却说道:“传言河东郡王文武双全,今夜不赋诗一首让大伙见识见识才华,他日王爷归朝了,我们便不知何时才有幸见识了。”

薛崇训忙摆手道:“我属于打酱油的,让诸士子赋诗便可,我听着也很有乐趣。”

“打酱油……”非烟听到这里顿觉好笑,噗哧一声笑出声来,赶忙用袖子遮住嘴巴。她转而又道:“王爷曾作《送别》,虽格律韵脚不合章法,可正是洒脱不拘一格的表现,意境也很高。今夜王爷却要推辞,是觉得无趣呢,还是怕妾身不够资格唱您的词儿?”

这话倒是让人下不了台了,薛崇训瞪眼无语了片刻:老子连听都听不懂,别说作了!抄诗我倒会几首,可眼下也不好想到恰好应景的不是。

他为难之下忙看向王昌龄:“少伯来一首!”

薛崇训注意到王昌龄之后当下就释然了,嘿嘿,别看少年瘦,王少伯弄一首出来吓死你们!我虽不怎么在行,但手下是有人才滴。

这时王昌龄抱拳道:“请主公恕罪,我闲时虽爱诗赋,但不擅欢宴之词,作来不应景搅了大家的心情,反倒弄巧成拙,见谅见谅。”

薛崇训一时也不明白为啥王昌龄要推辞,他说的是实话?还是故意要把出风头的机会让给我?

大厅里的人们也挺给薛崇训面子,纷纷附和要他来一首诗,众人都用期待的目光看过来。薛崇训窘急:抄什么好?近两年心思也不在诗词歌赋上,一时真不好想,蹦出脑海的唐诗无非就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或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但这些诗在现在的场合唱,实在牛马不对啊。

薛崇训多少也有点虚荣,不想给世人以武夫军阀的形象,但让人郁闷的是他左右一看,除了王昌龄,手下全是武将……张五郎、鲍诚、李逵勇等等,让他们作诗?那还不如让圆脑袋连“四”字都不会写的李逵勇装娘们来得搞笑!

这时薛崇训看向有些儒将气质的殷辞,殷辞忙道:“末将虽读书识字,多读兵法书籍,于诗赋实在……”

他又看向户部侍郎刘安,刘安也看过来,两人面面相觑。

难道在世人眼里,老子真的是那毫无品味的军阀武夫?

就在这时,宋公解围道:“王爷刚从战场上来,心思未收自然难有闲情,非烟还是先瞧瞧诸公的诗罢。”

步非烟颇有些失望的样子,也不看薛崇训一眼了,只对宋公执礼道:“是。”

宋公端起酒杯来,遥对薛崇训,说了一番劝酒的话……薛崇训脑子里忽然想起:《将进酒》!哈哈,不是挺应景的吗?

厅中的奴儿端着盘子已经在收集众墨客的新诗了,就在这时,薛崇训道:“宋公劝酒,我便以此为题作上几句如何?”

“哈!王爷总算赏脸,洗耳恭听。”宋公大喜。刚才的尴尬虽然掩饰了过去,但多少让河东王脸上无光,他要真作出诗来,无论好坏,只需一顿马屁便能让他更高兴不是。

听说薛崇训要作诗,厅中诸公少年皆侧目看来,虽然大家都说着好话,但也有人想自己表现却被薛崇训给抢了风头内心里悄悄有些不爽,只待看他的笑话。

非烟笑吟吟地说道:“请王爷赐诗。”

看得出来她也不抱多少希望,只要是诗便唱吧,总算是给人王爷一个面子不是。

薛崇训也不多言,回忆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还背得,亏得这首诗语句简单朗朗上口,不然真记不全。

眼见薛崇训沉默下来,一副冥思的样子,大家知道他在酝酿情绪思索诗句了,便渐渐安静下来,姑且听听。

回忆罢,薛崇训便抬起头来,目光深远的样子开口大声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好!”宋公立刻就赞了一句,“开篇气势磅礴,果然只有王爷这样的胸襟才能吟出此种意境!”

薛崇训的神色一案,露出淡淡的忧伤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步非烟那含笑的眼睛顿时一点笑意都没有了,颇为震惊地看着薛崇训那张显得有些黝黑的脸,他此时此刻,配上一身恰如其分的麻布旧袍,仿佛不是一个郡王,仿佛是个真正的忧国忧民的诗人!

薛崇训语调骤转,一抚长袖变得一身潇洒气度,“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第三十六章 新故

紧接着的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尽显洒脱气度,让厅中之人纷纷大声赞颂,“唯有王爷这样的胸襟气度方能有此佳句”云云,拍须遛马者嘈杂一片,情绪极高。

千金散尽还复来?薛崇训可以在拂袖之间把这句诗的气度朗诵出来,可所谓诗出于本心,如果让他自己写是绝不可能有这样洒脱。他完全不可能这么潇洒,完全无法看破富贵、权势,他为了和表哥争权什么事做不出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薛崇训背到这里,显然后面的“岑夫子,丹丘生”是人名,得稍微改一下以符合今晚的情景,他便改口道,“王少伯,刘使君,将进酒,君莫停。”

这句怎么听怎么别扭,薛崇训的脸上也感到有些汗然,但好在周围的人都没听过这首尚未出世的诗,自然不会觉得有太多突兀。

刘安和王昌龄都捧起酒盅,面带笑意很有面子地饮酒,被郡王在诗中提及名字,显然是很愉快的事儿。

熟悉薛崇训的王昌龄此时也感到有些惊讶,薛郎何时变得如此有才华出口成章了?如果是收买文人事先作好的,但究竟是哪个文人?薛崇训身边的人才王昌龄基本都知道,此时倒有点想不透了。

薛崇训故作洒脱地继续背完:“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好!好……”众人纷纷起哄起来,此时此刻人们倒是有几分真心佩服。诗讲的是意境和气度,就算真有才华的人没有胸襟也做不出好诗来,显然李白这首将进酒虽然语法简炼直白,但境界无疑是上层的!

旁边的人记下诗歌之后,步非烟才照着弹唱,婉转清脆的声音来唱这歌,分外可爱,大伙皆尽欢笑一堂,愉快到了极点。

唱完之后,薛崇训怕有人要和他谈论诗词歌赋,心道三十六计走为上,当下便借口不胜酒力开溜了。

“王爷这样就要走了么?”非烟忽然投来顾盼生辉的目光,真叫薛崇训见而生怜,很有些舍不得。

但薛崇训情知上不了她,只能逢场作戏一番,也没多大的意思,便说道:“不胜酒力怕出洋相,失陪,诸位多多包涵。”

说罢便带着幕僚随从往外走了。走到门口时,心里挂念着非烟妹纸的美貌,他又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不料正碰上非烟目送的眼光,四目相对薛崇训忙回头跨过门槛。

几个人出门上马往行辕走时,刘安颇有些惋惜道:“薛郎真错过了大好机会。”

“刘使君是说非烟?”薛崇训笑道,“你不是说咱们不便贪图美色么?”

刘安摇头道:“本以为薛郎雄才大略,于诗词歌赋便不太精通,才有此一言。哪想得薛郎出口成章忽惊四座,方才您没见非烟倾慕之目光?此女最喜有才华者……”

薛崇训道:“因为一首诗写得好,她便要以身相许,不太可能罢?”

刘安笑道:“虽然一时难以成功,但有了好感,薛郎以如此身份地位,略施手段并非难事。”

“懒得了。”薛崇训轻轻摇摇头,叹了口气道,“非烟虽才貌双全叫人一见便生爱慕之心,但在我心里仍比不上家中任一小妾。”

刘安哈哈一笑道:“都言儿郎见了新人忘旧人,薛郎却是念旧。”

这时王昌龄吟道:“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薛崇训听罢顿时骂了一句:“起先叫你作诗解围不干,现在又诗兴大发,真是找踢!”

刘安“哈哈”大笑,王昌龄面有歉然,于马上抱拳陪不是。一行人有说有笑,倒也其乐融融。

薛崇训回到刘安掌管的户部行辕,叫人安排了寝室,便准备安静一会儿就休息。人的情绪挺受外物影响的,刚刚参加完热闹的欢宴,回来安静下来耳边仍旧好似闹哄哄的,心绪也是浮躁,连睡也不易睡着。

他便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看,现在这些书竖着印的从右到左也就不说了,繁体也毫无压力,最要命的是没有标点符号,密密麻麻一大团看起来实在费劲。不过逐句地去慢慢弄懂意思的过程,本身就能让人静心,却是一种不错的消磨光阴修身养性的方式。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有人敲门,薛崇训便随口道:“门没闩。”

本来以为是个侍候人的奴婢,不料进来的人是刘安,刘安神色很不自然地看了一眼门外,薛崇训见状便道:“还有谁,怎不一块儿进来?”

“步非烟……”刘安的神色复杂极了,估计他没料到非烟会自己上门……连薛崇训也没料到,面有惊讶之色。

过得一会儿,便见身材婀娜的女子小步而入,伸手轻轻取掉了盖在头上的斗篷,露出一张美貌清秀的瓜子脸来。她款款施礼道:“妾身深夜到访,打搅之处向王爷赔礼。”

薛崇训愣了愣,但一想到这女子是个歌妓,也就坦然了,当下便道:“没有打搅,荣幸之至,你请坐,来人看茶。”

刘安面带各种羡慕和不解,但也知趣地抱拳道:“下官先行告退。”

待奴儿上茶之后,薛崇训便揭开杯盖轻轻拂着水面,神情有些疑惑:这步非烟大半夜的到老子房里来干什么?

沉默片刻,他便露出一个笑脸不慌不忙地说道:“敢情是宋公的意思?”

“没有。”步非烟浅浅一笑,“宋公对我很好,从未逼迫做什么事。”

“哦……”薛崇训更纳闷了。

要说世上有一见钟情的事儿,他也信;但仅因为背了一首好诗(大伙还弄不清究竟是不是薛崇训所作,也没人敢去查),也没有多少互动互表心意,这样就能让女子芳心暗许?薛崇训就不太信了。

他等着步非烟说明来意,却不料非烟装作不懂,久久不解释。她只看向案上刚刚放下的书籍,“王爷夜读什么书呢?”

薛崇训随口答道:“随意翻看的,好像是班固的《汉书》。”

“我能看看吗?”非烟明亮的眼睛里露出让人如沐春风般的微笑。薛崇训道:“随意。”

“王莽传……”步非烟朱唇轻启,轻轻读了出来。

薛崇训顿时心中有种异样,王莽?不是外戚篡位?他的脸上有点挂不住,好在面前这个歌妓不一定能想那么深,他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岔开话题道:“非烟深夜来访,恐怕无事不登三宝殿……”

“王爷就没想着因是我仰慕您的才华?”步非烟的脸上顿时一红,忙侧过脸去娇羞一片,叫人好生爱怜。

却不料薛崇训一句话就大煞风景,他摇头叹道:“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说罢,竟为何事?”

步非烟的羞涩褪去,忽然面露伤心,几乎要垂下泪来:“难道在王爷的心里,非烟这身子就该明码实价么?”

这美女之所以为美女,不论是羞涩、娇|嗔,还是忧伤都非常美丽,所谓一笑一颦叫人难忘啊。薛崇训见状心下仿佛感受到了她的难过,他实在不愿意无缘无故地恶言相向,便好言道:“世间最贵者是无价,非烟这样的女子可不是出钱能买到的,我万万没有那个意思。”

“那王爷是什么意思。”非烟柔柔地问道。

薛崇训一语顿塞,左右无法糊弄过去,张了张嘴很勉强地解释道:“我只是有些疑惑罢了,别无他意。想东都纨绔才子无数,不乏有钱有势又有才华者喜欢你,想明媒娶你回去做妾的定然也不少。如果仅仅因为一首诗,连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如此便能让你倾心,我实在不太相信。”

他又干笑道:“如果我照镜子时能看见一张貌似潘安的脸,那我也真可能有点信了。”

非烟看了一眼薛崇训那有点黑的脸,一不留神便笑将出来,她脸上顿时一红,急忙道歉,见薛崇训不以为意,便笑嘻嘻地说道:“王爷当真是个有趣儿的人……不过您也别太自谦呀,虽说不上貌似潘安,但堂堂正正的面相有英武之气,也挺耐看的。”

薛崇训笑道:“我的牛比之处不在长相,在于权势。”

非烟愕然,就差点没说个“俗不可耐”了,她柔柔地哼了一声:“权势再大与我何干?若是王爷要强取豪夺,我也自然无可奈何,可您能得到的只是我的一副皮囊罢了,且对您的名声也不利不是?”

“小娘子倒是聪明,我要是想强取豪夺,倒不会有耐心等到现在。”薛崇训淫|笑道,“不过今晚你主动送上门来,那便另当别论。”

非烟惊诧,忙双臂抱住胸口道:“本当王爷是知书达礼之人,绝不会如此下作!”

薛崇训满面笑意地看着她,并未动手,只想弄明白她为什么要送上门来……想做王爷的小妾?可对于她这样才貌资本的女子来说,又保留着处子之身,要委身某权贵不是分分钟的简单事儿?

第三十七章 求情

传言的故事里那些有才有美貌的名妓佳人,总有一段感人肺腑的多情故事;连身在风尘也有诸多迫不得已的苦衷。要真这么回事,那善解风情的歌妓倒是比名门闺秀还要好了?士人才子们要真把故事当真,觉得那歌妓全是性情中人,乃伤春悲秋的痴情种子,那就败了。

像非烟这种级别的女子,不是有钱就能得到,这倒是真的;不过家产权势不是充分条件,但一定是必要条件。

要是谁一身落魄又看不到半点功成名就的希望,却是如何痴情如何全心全意如何有才有貌,仅仅这样就想得到她们的青睐……哈哈,今儿天气真好,当人家识人无数的社会阅历都是白混的?小娘子有色|貌,您就得有钱有势,有了这个资本,才可以谈。至于那些情话和海誓山盟,多半是想知道郎君们得到她们之后是不是会对人家好。

如果本来就一穷二白根本没什么能给别人,那还和名妓谈什么感情?找错人了吧。

薛崇训的手指轻轻叩着书案,沉默不语,心下对这些事儿倒是看得明白。他有资本去争取非烟这样的女子,但实在没有那份闲情逸趣……要是省去那些谈情说爱的繁文缛节,直接脱|光了来侍寝,那倒是很让人愉快的。

书案上放着一本翻看的书,翻看的那一页是《王莽传》,薛崇训看着那本书心里感觉很异样,心绪也有些凌乱起来,便冷冷道:“小娘要是不愿坦诚相待,那便请回罢,来人……”

“等等!”非烟忙叫住他,脸上的暧昧多情的表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带着一些怒气和怨气,好像很受打击的样子。想来也是,男人见了她这样的美女多半要腿软,哪有像薛崇训这样的要想送客了?

非烟的表情中仿佛在说:你不会喜欢男人吧?

薛崇训看向她笑道:“我既放你一马,不欲强取豪夺,你不趁机脱身,还有何事?”

非烟皱眉沉吟片刻,总算说道:“王爷如想要我心甘情愿服侍其实也不难,只要你设法免去姚相公(姚崇)满门的死罪。”

薛崇训愣了一愣:“哈,没想到姚崇的人脉这么宽,连二十四楼花魁都能以身为价替他求情……我和姚崇无怨无仇,倒是想帮一把,可他犯的是谋逆大罪,朝廷又不是薛某一人说了算,实在无能为力,对不住了。”

非烟道:“王爷要是觉得非烟不值得,明说便是了,何必找些不相干的托辞?整个洛阳都是王爷带兵拿下来的,您要保一个人的性命,真有那么难……还有,我与姚相公并不认识,这件事是报隐士李先生往日之恩。”

“李鬼手?”薛崇训问道。

非烟轻轻点点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李先生在我家最艰难的时候救我父母性命却未收取半文钱,如此大恩,我非薄情寡义之人,恩怨自是分得清楚的。”

薛崇训一本正经道:“失敬,小娘子的品性叫我好生佩服。”他面无表情,别人分不清他是真心还是挖苦;正如他分不清非烟是托谁的情,李鬼手?姚崇?

他沉吟片刻道:“这事儿让李鬼手自己来说,会靠谱得多。”他想起两年前李鬼手那庖丁解牛般的小策,把一个布局化解得轻描淡写,不禁又叹了一句:“如此人才不能为国效力,可惜、可叹。”

但这时非烟已经彻底动气了,那种从未被如此轻视的羞辱感让她的脸涨|得通红,就连之前那种淡雅墨香的文雅气质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此时此刻她才像个有喜怒哀乐的人了。

好在非烟到底是素养很高的人,并未蛮不讲理地开始发作,她静了一会儿,按住起伏的胸脯,轻轻劝道:“李先生无意仕途,王爷恐怕难收其心……如今三郎已亡,姚相公对您有什么威胁?当然,王爷要是这么无名无故地放了他,无法以儆效尤让世人警惕;但您要是以多情为借口,便能合情合理。宽恕姚相公对王爷也是大有好处,姚相公名声在外,在士人夫子中多有名望,无论什么缘由只要王爷做了这件好事定然能得到士人的好感……如此一来王爷名声与美人双收,何乐不为?”

“不简单!”薛崇训赞道,“不想一介女子竟有如此见识和辩才,苏秦、张仪之徒也不过如此耳,哈哈……游说得我真有点心动了。”

非烟柔柔地说道:“妾身只是据实而言,如非道理如此岂能瞒过王爷?”

薛崇训色|眯|眯地打量了一眼她的胸脯和腰身,很粗鄙地吞了一口口水,满脸郁闷道:“可是我最近正遇到一件让我十分徘徊的事儿,非常想听听李鬼手的意见,无奈找不到他。当然也不是非问他不可,我手下也有智囊团……谋士,不过如果能多个高人指点自然更好。”

非烟没好气地说道:“王爷真是无趣之人!”

薛崇训道:“要是太喜欢美人你们又说是登徒子,要是稳得住吧你们又说无趣,世间事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反正当事人没理。”

“那我走了。”非烟娇|嗔道。

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得薛崇训长叹一声:“金钱不是万能滴,两种人光凭钱财权势得不到……一种是真正的佳人,一种是真正的高人。”

听到这里,非烟的心里倒是好受了一点,步伐也缓慢了些。

薛崇训又道:“我倒是有个好提议,你何不转告李鬼手?”

非烟赌气似的站在门口没动,也不回头,虽然在礼数上出纰漏了,但她这样反倒显出一些真性情来,更可爱了些。

薛崇训道:“我这人比较贪,谋略、美人取其一?不如全取。条件两个:李鬼手能回到我的问题,并给出让我满意的答案;届时非烟侍候我一夜,也让我满意。只要这样,我便想尽办法保他姚崇全家性命安然无恙。”

“哼!”非烟轻轻地发出一个声音作为应答,径直就走了。

过得一会儿,刘安入内,他很好奇地问道:“薛郎为何没留下非烟?”

薛崇训淡淡说道:“给姚崇求情来的,她倒是挺放得开,也不怕被当成同谋一并捉拿。”

“哦……”刘安沉吟片刻,颇有些惋惜地问,“郎君没答应?”

薛崇训默然未答,刘安以为他是默认了,更加惋惜地说道:“薛郎其实也可以答应!李三郎都死了,姚崇还能翻什么浪子?不过废人一个,杀他留他也没关系。郎君为了美人饶人一回,大概并无不可。”

“刘侍郎倒是多情种,不过要被人说成登徒子啦。”薛崇训笑道。

刘安强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啥让世人诟病的?”

薛崇训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今晚的晚宴好像没见着宇文公,他干嘛去了?”

刘安愕然道:“昨儿薛郎不是让他去触犯崔家去了么?崔日用家在滑州,也在河南道,离得也不远……不过涉案之人太多,明日一早殷将军也要率军过去协助。”

“哦,对,是有这么回事。”薛崇训一拍脑门道,“斩草除根也好,不然他们那几家门阀非得和我河东薛家变成世仇。”

刘安道:“殷将军说崔门负隅顽抗,故调兵剿灭。”

“哈哈,这个由头不错,殷辞真有些儒将风范,大有可为啊。”薛崇训开心极了。

……

滑州灵昌,成队列的军队小跑着开进城门,刀枪林立杀气腾腾把街上弄得鸡飞狗跳,小摊小贩仓皇逃奔。过得片刻,马队便从步军队列侧边快马而去,把崔家的府邸、铺面围了个水泄不通,另外一队人马下乡去了,这场面干脆直接,地方上那些人想找人讲理都找不到。

很快听见锣鼓大作,有人大声嚷嚷道:“逆贼崔日用,拒不投降在洛阳XX山头聚众顽抗,致使王师伤亡。今番为警示心怀不轨之人,捉拿崔门诸子定罪,窝藏同谋者,罪同一等!”

宇文孝与殷辞策马来到围困的府邸,调兵进去一搜,把崔日用的几个儿子都逮了出来,他们都在老家呆着呢,也没地儿躲去。还有同族的其他旁支,也是被清查之列。

殷辞低声问道:“只抓崔门子嗣么?”他的意思好像是说只抓几十个人的话,调那么多兵来干什么?

宇文孝想了许久,冷冷道:“既然是薛郎亲口|交代的罪犯,全部杀了干净,免得遗漏。”

殷辞面无表情地抱拳应了,便策马随军进去。他下令把府邸里的男女老幼,无论是丫鬟、奴仆,还是厨娘、园丁都赶出屋子来。

大人小孩乱七八糟地弄到一块儿起码得有两百余人,其中妇人甚多。

殷辞坐镇于倒罩房的厅中发号施令,这时旁边有个将领在殷辞旁边说道:“那些人反正都要死,兄弟们血战许久,不如让大伙放松放松?”

“放肆!”殷辞怒喝了一声。

那将领急忙住口,但神情很是不解,好像很不理解殷将军为什么能大肆屠|杀,却不愿放纵部下奸|淫|掳|掠。

将领心中不服,在看押俘虏时便专门叫人找出了崔日用的女儿叫崔莺的一个漂亮小娘,然后叫人送到殷辞跟前。殷辞问左右道:“她是何人?”

左右答曰:“崔侍郎的千金,按照规矩,罪臣家眷可充作奴婢,将军何不留下她,到时候和薛郎说说便成。”

殷辞二话不说,“唰”地一声拔出佩刀,向那小娘走了过去。

第三十八章 道同

当刀刃捅进小娘的腹中,殷辞看见一张娇|美的脸扭曲变形,仿佛瞬间就要化身冤魂厉鬼,殷辞也是脸色骤变。他上过战场,见识过不少血腥场面,但亲手捅死一个人还是第一次。也许这样一个世家千金很尊贵,很可人疼,但是在暴力面前,一切美好都是纸表的,毫无意义。

鲜血滴到地板上,热血渐渐变冷,尸体终于倒下。殷辞才发现自己的手上袖子上全是血。他连刀也不拔,丢了就往外走。周围的人大概也被小娘死不瞑目的表情吓到了,等殷辞前脚走后脚就找来香烛安魂,把倒罩房里搞得烟雾缭绕。

殷辞出门来,正看见军士们把府中男女老幼往一栋房子里赶。等把人都关进去了,军士们又拿来木板把门窗都钉死。被关进去的人们还不知怎么回事,或许以为只是暂行关押,可等军士们大白天的拿着火把过来,还往周围堆柴禾的时候,总算有人意识到不妙了,“砰砰”地撞门窗,大喊大叫。

顿时那房子里闹成一团,哭声喊声不绝于耳。而外面的军士却听若未闻,只顾忙着堆柴禾浇桐油。

过得一会,一个将领走将过来,抱拳道:“将军,一切都准备好了,只待您下令。”

殷辞苍白的一张脸,沉默了许久,回头看了一眼宇文孝,只见宇文孝那张沟壑不平的脸神情自若毫无压力。这时殷辞都有点佩服起这个老头来了,好像宇文公商人出身然后做的文官,却不料这样一个人居然可以如此心黑手辣。

众军都注视着殷辞,等待他的命令。宇文孝见许久没有动静,便说道:“殷将军,何故?”

殷辞还是没说话,脸上也看不到什么异样。

宇文孝又道:“殷将军约束部下未纵兵取乐叫老夫很佩服,您应该知道神策军是什么,它是一柄剑!对待反贼,就需用重典杀一儆百,警醒世人,造反就得用血来抵罪!”

“无须宇文公多言!”殷辞冷冷指着前面的房子道,“来人,点燃,给我烧!”

众军把火把往柴禾上一丢,上面洒的油极易着火,哄地一下就燃起了熊熊大火,很快就蔓延看来,整栋房子都笼罩在火光烟雾之中。

这崔府里的人便这样被集体屠杀,连尸骨都找不到。事情还没完,崔家在乡里还有产业,亲戚也有不少,屠杀还要继续。

……

在洛阳的薛崇训自己都没搞清楚他的一个命令具体是什么悲惨的场面。对他来说,那些罪恶之事不过就是宇文孝回禀的纸上的几句话。

那张洁白的纸被他随手放在桌案上,隐隐中它充满血腥。屏风外面传来一阵清幽的琴声,是官妓在鸣琴娱乐官僚来了。铜鼎上轻烟缭绕,缭绕在名贵的书画之间,屋子里的声音气味都很雅。

就在这时,一个奴仆走了进来,躬身道:“禀郎君,有客递名帖来了。”

薛崇训接过来一看,是李玄衣的帖子,心下顿时一喜,说道:“我等的就是他,传……还是我出门迎他。”

见了李玄衣,见他依然一身朴素的道袍,青矍的脸,头足之间一股子仙风道骨。这个隐士却不是那钟南山之徒,薛崇训是知道他有几分真见识的。

“李先生别来无恙?”薛崇训抱拳执礼。

李玄衣很随意地拱手表示还礼,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薛郎亲自迎到大门,倒是太看得起老朽了。”

“里面说话。”薛崇训做了个请字。

二人来到房里坐定,这间房用屏风隔成了两处空间,外面那官妓还在自顾自地弹琴,薛崇训也没管她,琴声飘扬之中谈话倒更能让人淡然平静。

薛崇训作为主人,便率先开口道:“李先生与姚崇、宋憬等人交好,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了。”

李玄衣道:“为姚老求情那事是步非烟自作主张,并非我的指使。”

薛崇训点点头,表示很相信的样子,淡然道:“如果是李先生托的事儿,就绝不会企图让人宽恕姚崇的死罪,青楼歌妓毕竟见识有限,太想当然了。”

李玄衣道:“不过姚家的后人如何处置还是有办法安排的。”

“李先生所言极是。”

李玄衣轻轻叹了一口气,带着一点点落寞的神色:“以后又少个能棋逢对手的棋友了。”

薛崇训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顺着话感叹道:“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

“薛郎有什么话要问,说罢,老朽知无不言。”李玄衣的落寞很快消失,变得十分平和。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平静的语气,让薛崇训感觉仿佛他们之间仿佛泛泛之交一样,可是如非真义,李鬼手犯得着为一个谋逆大罪的人求情?君子之交淡如水,其实应该这样“淡”才对吧。

薛崇训也是轻叹了一句,沉吟片刻问道:“当今时局,我该如何做才对自己最有利……是站在我河东薛家的立场上看,李先生不必说国家大义那些。”

李玄衣也不磨叽,很干脆地说:“当今之时,君无作为,臣无能臣,贤者凋零大半。薛郎是外戚……”

薛崇训很赞同地点点头,心道两句话就能说到要害,这个时代能如此化复杂为简单的人真没多少。他也不说话,只顾洗耳恭听。

李玄衣停顿了片刻,仿佛有些犹豫,终于还是说道:“薛郎如今无非两种打算,一是全力进取,二是韬光养晦。”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薛崇训道。

“世人往往知进不知退……”李玄衣道,“老朽这样说,薛郎可明白?”

薛崇训皱眉想了想,冷冷道:“李先生定然未和我交心,现在还韬光养晦,有朝一日别人还是不会放过我!”

“道不同不相为谋,薛郎既然早有打算,问老朽作甚?”

薛崇训沉默了许久,忽然抬起头直视过去,目光凌厉:“如果今上后继无人,皇权照样一日不如一日,李先生还会劝我要知进退?你可要想好再回答,大凡皇权衰微之时,天下定然分崩离析,草莽中强人四起。”

李玄衣摇头道:“薛郎看我大唐的气象,像是穷途末路的时候么?”

薛崇训有些怒气了:“我问你家势,你和我扯天下!”

“家国天下有如唇齿。”李玄衣忽然起身,拱手道,“话不投机半句多,就此告辞。”

薛崇训本想留,但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作罢,心道:我能拉拢很多人才,但对于李玄衣这样的人,实在很难。就算三顾茅庐的刘备来了,估计也不容易,诸葛亮隐居隆中时很年轻,并不是真心要隐居吧?

没过一会,忽见王昌龄又来了,王昌龄一脸急色道:“忽闻殷将军去了滑州,是去崔家?”

薛崇训指着书案上的信札道:“宇文公的信。”

王昌龄三步做成一步走,快步走过去拿起纸一看,脸一下子就纸白了,回头道:“这样的事,主公何以没有事先告诉我?”

薛崇训道:“那天还未进洛阳时我给宇文公下令,后来诸事繁琐,我自己也给忘了,前几日刘侍郎提起,我才刚想起。”

王昌龄大哭,伤心道:“枉崔侍郎与我一场主幕之谊,在最要紧的时候,我竟然没有顾到他的危难,王某……”

因为刚才李玄衣的冷漠,薛崇训心里不是滋味,此时一不留神便有些怒气道:“崔日用是我的敌人,少伯哭他,难道与我的主幕之谊就是假的?!”

王昌龄只顾伤心,根本没管薛崇训的质问,哭了一会又问:“宇文公在信上没有提到崔侍郎下落,薛郎可知他的生死?”

崔日用?薛崇训想起来他们夫妇还被私押在长安的王府官邸密牢里,现在有点身份的人就只有宇文孝知道,因为密牢现今是宇文孝在管。

……崔日用是坐实了大逆不道之罪,但薛崇训私押他的时候人家还没造反。再怎么说崔日用也是堂堂黄门侍郎,朝廷大员,你一个郡王说关就关,连司法衙门都不用走一遭?

所以就算崔日用有死罪,现在薛崇训都不能把他弄出来正大光明地定罪处死。他有些头疼,事到如今,恐怕只有秘密杀害一个办法了。

想罢薛崇训便说道:“听殷辞说他本人在洛阳郊外聚众顽抗,已经被乱兵杀死,尸首无存。”

王昌龄抹了一把眼泪,说道:“我得耽搁几日,想出城一趟,请主公见谅。”

“去干什么?”薛崇训瞪眼道。

王昌龄道:“生的时候我没能为他周旋,逝后我要去祭奠。”

薛崇训怒道:“崔日用是被我们定的头等叛贼,你去祭奠他?到时候朝廷京官先来复查,说你王少伯也脱不了干系!”他自然是气话,王昌龄是薛崇训的人,谁吃饱了没事干搞这些无聊事。

王昌龄抱拳道:“行得正坐得正,由别人说。主公见谅,告辞。”

薛崇训看着那瘦弱的背影头也不回地走了,心下一阵郁闷,脑子乱糟糟的。

这时刘安又来了,见薛崇训脸色不好便问何故,薛崇训便道:“少伯出城祭奠崔日用去了。”

第三十九章 亲王

正当薛崇训心情有点烦躁,刘安却哈哈笑起来。薛崇训皱眉道:“有什么好笑的?”

刘安笑道:“那崔侍郎与少伯的交情比得上薛郎?我听说当初崔侍郎待门人并不甚厚,而且少伯离开崔府,是因崔侍郎的夫人发妇人脾气。因为这么点小事便义绝,我看不出崔侍郎对少伯究竟有多少恩义。就算如此,如今少伯也念及旧谊,不顾牵连谋逆中去祭奠故人,何故?”

薛崇训默然。

刘安又道:“崔侍郎世家出身,从京师到地方,多少旧交好友!而今一朝零落,人们撇清关系还来不及,谁为他说话?又有谁为他祭奠?人情冷暖,到最后了敢当众为他哭的人竟然只是一个曾经被扫地出门的门客!少伯既然对崔侍郎都能如此重情重义,那与薛郎既是主幕又是好友,薛郎还信不过他的为人?”

薛崇训怔了片刻,很快也露出了笑容:“起先那李鬼手来让我有些生气,便未多想,刘侍郎这么一提醒,我倒是豁然明白过来,哈哈,确是如此!”

……

待王昌龄回来之后,薛崇训便没提那事,二人和好如初。时鲍诚在招募兵勇,刘安在清查黄河大仓及洛阳府库的钱粮,宇文孝王昌龄等人在定制俘虏文武将官的初级卷宗,薛崇训也在过问人事,事情还有点多,暂时没有回朝的安排。

就在这时长安来了官文,让薛崇训早日班师回朝让有功将士接受封赏,但薛崇训想趁洛阳暂时权力真空的机会安插自己人,扩大势力,便借口处理战后问题一拖再拖。

这么一来长安朝廷里有人心里还隐隐有些担忧:河东王手里几万精锐,还有嫡系人马控制军队,驻守潼关管理后勤线的将帅也是太平党一系。手握重兵之下迟迟不交兵权,他想干嘛?

自然大多数人并不认为薛崇训会造反,既无必要也不容易成功,他为何要铤而走险?但是重兵横在关中大门口,总是让人们心里凉飕飕的……

大伙自然都希望薛崇训早点把兵权交回兵部,遣散大军分驻各地。这时有官员在左相面前说:“河东王破敌十万,有大功于朝廷,但朝里却未说如何封赏,他可能心里不服。”

左相陆象先是个厚道人,听罢便脱口道:“薛郎已是食封五千户的郡王,还要如何封?难道要封异姓亲王、万户侯?”

进言者道:“论功行赏而已,众人皆赏,唯独对主将不问不理,如何叫人心服?”

陆象先沉吟道:“薛郎虽三代与皇室联姻,终究是异姓……这事儿我到政事堂说说,听诸相公是何意见。”

政事堂七个宰相始终没法拧成一股绳,大事总是在扯皮,左相陆象先够威望,可不够魄力决断,其他人威望和实力都没法慑服众人。这事儿也是一样,有人反对有人赞成。

好在相公阁老们倒是明事理,没人说薛崇训拥兵自重在威胁朝廷,因为大伙都明白这时薛崇训根本不可能反叛朝廷。他现在无论是功劳还是地位都几乎达到了非李姓王侯的顶峰,也没人要对付他,有啥必要孤注一掷?

大伙说不到一块儿,而且封王封侯本就应该是皇帝说了算的事儿,最后只得上书。李守礼是不管的,只有让窦怀贞去宫里头问高皇后。

高皇后本来有心参与朝政大事,但这会又是棘手的问题,她也拿不定主意,久久没有表态。

众人猜测高皇后的心思应该是怕薛崇训功高震主,地位太高之后无人制衡。这时鱼立本又找了机会进言。

初时高皇后以为鱼立本是说薛崇训的事儿,不料他左顾而言它,说起了另外的事:“上次听说左相在政事堂提议立太子呢,诸相公都很赞成,娘娘可知此事?”

高皇后不动声色,点头以示知晓,没有表态只是听着鱼立本究竟想说什么。

鱼立本躬身站在御座之侧,左右看了看,宫人都在栏杆下面远远地站着,他便低声说道:“如立国本定是立长,何况娘娘没有子嗣。宋王(去年封的亲王李承宏)年长,应为太子,就算不是宋王,也有许多亲王郡王有名分。相公们欲督促陛下确定储君,无非是想以此让太子监国,稳定朝局……届时太子的生母被娘娘压了一头可是心服?娘娘和太子又如何相处?”

高皇后的眉毛一轩有些动容,但转念之间便看不出弥端了,她微|张涂得朱红如血的檀口,想说什么话的样子,但最终却一言未发。

鱼立本闭嘴了一会儿,又沉声道:“宫里多有殿下(太平公主)的人,如今殿下有恙,大家都希望殿下的长子薛郎能出面庇护,免遭他人欺压。此时此刻娘娘如果明确表示真心与薛郎联盟,宫里的这些人不都听您的?就算立了太子,能奈何得了娘娘?”

高皇后总算开口轻轻说道:“鱼公公是劝我支持封薛郎为亲王?”

鱼立本默认,但恐不答话有失礼仪便把腰弯得更低,躬着身子以表明态度。

高氏淡淡地说道:“我不是想打压薛郎,只是隐隐听人说诸相公的意思,自古异姓封亲王并不一定是好事。所以才有些犹豫。”

鱼立本不以为然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薛郎不能稳住局面,届时咱们这些人凋零之后,殿下又说不得话,她老人家的安危也是堪忧。就算出于孝心,薛郎也该立稳根基,只要等殿下醒来,便可主持大局。他焉有推辞之理?”

……就在高氏一番权衡之后,一次和汾哥一起接见大臣,便把这事儿说了出来问汾哥可否,汾哥自然说可以。于是朝臣们也无异议,朝里一番折腾之后,在洛阳的薛崇训忽然得到从长安来的消息:自己居然要封晋王了!

他首先的反应当然是非常高兴,虽然以史书为鉴身处高位危险更多,但是当晋升的荣耀降临到自己头上时,有多少人能如此理智淡定呢……否则就不会有那句话了:知进易、知退难。

不过薛崇训手下的谋士很快就意识到了荣誉与危机的并存,王昌龄便引经据典劝说薛崇训不要得意忘形,反而要更加谨小慎微。

薛崇训表面接受了建议,但心里却依然欢乐。此前他还在犹豫是进取还是养晦,不过他这个人想问题不会长久地左右摇摆,当左右为难的时候,他一般是凭直觉选择一个便一条道走到黑。

此时他的决定当然是全力进取,能发展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既然朝里要封亲王,没问题,亲王便亲王,亲王国府的官吏规模大得多,可以合法拥有的权力和势力也大得多,到时候他甚至可以试图让皇室同意飞虎团作为他的正式卫队。在长安拥有几百人的骑兵,一般人想对他玩阴的就不容易了。

这下薛崇训很想早点回朝了,当下便安排了人事,让刘安主持洛阳府军政,鲍诚节制洛阳守备军及黄河大仓守备军;擢升飞虎团右旅旅帅李逵勇为校尉兼左旅旅帅,公冶诚为右旅旅帅。同时东都近左的守备军将领多出于飞虎团旧部,薛崇训又招募了一些河东壮士补充飞虎团。

当世人的注意力都在薛崇训手里的四万部队的时候,他重要关注的却是飞虎团一脉发展的军事力量。不知不觉,河东武将集团已经初成规模,如今神策军、洛阳军、护粮军上下都被这个集团把持。这种势力可不是让几个自己人掌兵权比得上的,它要更加盘根错节更加复杂稳固,就算是换了主将,也不一定能掌控得了三军。

腊月底,薛崇训正式调集大军离开东都,向西撤退,班师回朝。大军行至潼关,兵部来了调令,让讨逆军四万分散回各地驻扎,神策军原本是驻吐谷浑王城的军队,但此时路途遥远便被调到京畿渭南市。

薛崇训接受了兵部凋零,遣散大军,自率飞虎团卫队及各部将帅回朝,大伙要去论功行赏的……自然要听令散了军队,否则率几万大军兵临长安名曰“班师回朝让君王阅兵”,你想吓死皇帝啊?

除岁(除夕)他们是在路上过的,风尘仆仆的却是有些遗憾,但人马一少之后沿驿道回京,也许能赶上元宵节,也能高兴热闹一回。

大伙商量了一回,都想到长安过元宵,于是快马加鞭赶路,总算在节前达到了。众人进城之后并未遇到沿途夹道欢迎的百姓,正是过年过节的时候人们都忙着张灯结彩团圆去了,薛崇训等人回朝还没有进洛阳城的时候有气氛。

不过皇帝在含元殿专门开了大朝迎接功臣,这却是莫大的荣耀。

众人连家也不能先回,首先去大明宫面圣,数十将帅进宫之后,薛崇训骑马(去年他便得了圣旨特准宫中行车行马),大伙走路,向含元殿走。大家都穿着盔甲,可是铁甲铮铮的一队人在恢弘的宫室之下依然显得如此渺小。巨大的建筑群,宽阔的道路,人在其中犹如蝼蚁一般渺小,情不自禁对帝国皇权产生一种敬畏之心。

第四十章 猜迷

皇帝开临时大朝会接见薛崇训以下数十将帅,无法就是颁封赏诏书。国家赏罚有度论功行赏,多数人皆有升迁,但封侯或升爵位者只有二人。封侯者自然是殷辞,上奏抓获李三郎者就是他,兑现去年朝廷的悬赏令,封了平阳侯。

然后便是主将薛崇训,大捷的最大功劳当然要算在老大身上,他从郡王升了亲王,封万户,号“晋王”!那句“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在唐朝绝非虚言,王侯将相当然是通过大战之功升得最快。不过他这个异姓亲王真不是一般人敢接的,也只有他薛崇训三代皇室血统,无冕之王太平公主的长子,才敢兴高采烈地接了封号。

颁了诏,大臣们今日显得特别沉默,没多久就散朝了。

李三郎一死,中央更没有了外部的威胁,一下子就仿佛变得死气沉沉。好在元宵佳节临近,满城火红热闹,才将那死寂一般的气氛掩盖下去。

薛崇训心里也七上八下的,担心自己的势力过快膨|胀会导致多数当权者的警惕。不过从朝里回到家之后妻妾家人们非常热情地为他接风洗尘,府里又忙着布置佳节装饰,搞得热热闹闹和气一团,倒让他仿佛掉进了温泉里一般,暂时把那些烦恼给淡忘了。

到了正月十五,只见家中各处屋檐下张灯结彩,上到主人下到奴仆丫鬟都穿得光鲜体面,各处厅堂院落都摆着美味食物,气氛十分到位。薛崇训随意一问,才知这些安排都是岳母孙氏在主持,心道家里总算有个主内的,不然如何能这样有气氛?虽然正室李妍儿年小能力有限,不过岳母能帮忙也是不错的。而且李妍儿娘家也没什么至亲了,她们母女在薛崇训的庇护下好像也渐渐产生了归宿感,让薛崇训心里也暖洋洋的。

到得旁晚天还没黑,晋王府便设了家宴,连奴仆们都有宴席,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家宴。

后来宰相张说约同僚一块儿去看灯会,也顺带邀请了薛崇训。薛崇训二话不说就爽快答应了下来,而且很匆忙地换衣服准备出门……他可知道宰相们准备拥护皇帝立太子的事儿,这帮宰相以前本来都是太平公主一党的人,太平出了事儿,眼看他们便要树倒猢狲散,薛崇训得拉拢一部分是正事,否则他纵是亲王也没有名分参与朝廷决策,却是十分不利。

既然张说还挺给面子,薛崇训自然一拍即合,赶着和他们应酬逢场作戏。

几个人在约定地点见了面,都是布衣打扮,带着一些家奴随从,一块儿去灯会上凑热闹乐呵乐呵。

除了张说其他几个官档次都不够位极人臣,见了薛崇训自然是点头哈腰大拍马屁。正好大伙一时兴起要猜灯谜,相互谦让之下,都叫薛崇训去猜……

薛崇训对那些文辞玩意实在不甚精通,急忙推辞道:“薛某一介武夫,也就是凑凑热闹,对如此雅事哪里敢班门弄斧?倒是张相公文武全才,不如让我等一开眼界?”

张说是宰相,百官之僚,自然有人马上又让张说一展才华,但也有个人揪住薛崇训道:“薛郎休得过谦,您在东都那首‘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堪称千古绝唱,如此文采武功之人古今几人?”

薛崇训十分郁闷,脸色自然不好,倒是张说善察言观色,见状便解围道:“诗乃性情之物,薛郎会作诗,不一定有空看那灯谜般的戏耍之物,既无兴趣,大伙休要难为薛郎,让他做首诗便罢。”

又作诗?薛崇训的额上泛出三根黑线,有什么唐诗描写灯会的?他真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就算想出来了,吗的诗名越来越大,唐人又喜欢作诗,以后逮住就让作,该当如何是好?老子要是能把唐诗三百首记全了也许还能勉强应付一阵,何况他能背全的根本没几首,无非就是那些在后世实在太普及的名诗。

不能再作诗了!薛崇训情急,又不好意思借口说上次是幕僚写的,自己承认抄袭是多尴尬的事!就算大伙怀疑,那便怀疑罢,一个王爷偶尔附庸风雅一回也不是多大的恶事;但自己直接承认就太伤面子了。

他没办法之下硬着头皮道:“我看还是猜迷得了。”

众人无非就是图个乐子,让薛崇训也一起参与,也不难为,他要猜迷便猜迷。

薛崇训回顾四周,只见这条街正处东市附近,属于商业地带,灯火辉煌的街上摆满了花灯,却多数都是商人们摆的,猜迷得要付钱,猜对了能选一样彩头。适逢佳节,人们也不在乎那点小钱,无法图个气氛,商人无法图个利润,两厢情愿的事儿。有的商贾有头脑的,会让美貌的奴儿摆摊,送些手帕扇子坠子之类的雅物,又便宜又有情|趣,勾引得那无知少年郎争相表现大把花钱,生意非常好。

他便随意挑了一家,让随从给了铜钱,然后揭开一个灯谜看谜语,答案在后面看不见,要猜了之后才给看。众人凑上来一瞧,笑道:“便宜了薛郎。”

马脸张说平时很严肃,老是拉着一张脸,今晚日子好他也笑道:“这个太简单了,店家是摆明了要送人东西。”

大家都摇头表示没挑战时,薛崇训却紧皱眉头,硬是猜不出来。他前世对这谜语没兴趣也没怎么接触,今世是个武夫,猛一下看谜语,一时倒懵了。听得众人说太简单,便趁机说道:“那我重新拿一个。”

于是薛崇训不等大伙回答,便再揭开了一个,一看过去傻了……连谜语中的一个人居然不认识,那还猜个毛?

他的脸顿时涨红,张说等一看,心里猜了个大概,便打圆场,把谜底说了出来,然后道:“这些灯谜没什么好猜的,咱们找地方喝酒。”

就在这时,薛崇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孙氏带着几个丫鬟奴仆在逛灯会,薛崇训便一边答应众人一边往那边挤,想去打个招呼。孙氏难得出来闲走,这样的热闹夜晚估计也是来看热闹的。

……这时孙氏身边的丫鬟也认出薛崇训来了,提醒孙氏道:“夫人,你看郎君正在那边呢,要过去见见么?”

孙氏穿了件红色的袄子,打扮得就跟富人家的少|妇一般,并不愿意以身份示人。她听得丫头说话,便顺着指的地方看过去,果然见得薛崇训正在人群中往这边走,后面还有张说等几个当官的。其他几个人她认不得,但张说当了好多年宰相,在太平朝时偶尔会进内宫见太平公主,孙氏是见过几面的,倒是认得。因此一猜便能猜出其他几个人也是朝廷大臣。

“郎君和朝臣相处是在忙正事,连元宵佳节也不得闲情,当真为难了他,咱们就别去添乱了。”孙氏说罢便带着随从往反方向走,然后闪进一家卖小孩子戏耍物什的店子里面。

待薛崇训走到刚才她站的那个地方时,哪里还见得了人?他左顾右盼已经不见了孙氏的身影,沉吟之下情知她不想朝臣面前露面,但心里仍然闪过一丝失落,很莫名其妙的感受。

这时张说等人也追上来了,问薛崇训在找人么?薛崇训随口答道:“我看这边的灯做得好看,来瞧瞧灯谜有趣否。”

众人面面相觑,好像在说敢情您还想猜迷捞回面子?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考“一加一等于几”的谜语啊……大伙笑呵呵地打岔道:“不如喝酒来得高兴,今日让张相公做东。”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旁边有同僚用惊讶的口吻道:“这不是宋王么?”

薛崇训闻言转头一看,果然是皇帝的长子宋王李承宏,最近宰相们在提立太子的事儿,大伙自然就对这个以前毫不重视的王爷注意起来。只见李承宏二十出头的样子,长得是眉目清秀颇有些翩翩公子的模样,竟然比他爹汾哥的模样儿好看了几倍,大约是长得像生母的原因。

李承宏也认得风头很盛的薛崇训,此时倒是显得非常谦逊,上来就礼节到位地潇洒抱拳道:“见过表兄。”

“哈……”薛崇训以前和这小子一点都不熟,基本没专门见过面,也就是在公众场合看到过一两次,此时发现宋王如此作派居然见面就称兄道弟,心下有些异样,也忙回礼道:“原来是宋王表弟,真是巧。”

李承宏道:“城里如此热闹,呆家里也没多大意思,我便出来闲逛……大家在此处猜灯谜么?”

一个同僚说道:“这些灯谜也没甚新意,我等正要离开。”

李承宏又笑道:“表兄真真让人敬佩,战阵上破敌十万,又能吟诗作赋玩灯猜迷,文武双全便是如此。”

薛崇训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哪里哪里,名过其实。”

“表兄可别过谦,不到一个月,我便在两处地方听到有人吟诵您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不仅气魄非凡还能朗朗上口,不愧为绝世好诗!”

第四十一章 夜唱

薛崇训这样的人,无论是官位还是爵位,一开始都是靠出身血统得到的,什么秀才进士之类的功名名目和他就没关系。所以他在东都弄出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来,很多人都不太信出自武夫之手,只不过没人无聊到去查他罢了……就算查出来也没用,他又不是文人,说他抄袭没文人起码的修为,人根本不在乎在文人届的清誉。要因此想让他罢官丢爵更是梦话,薛崇训这样的皇亲官僚,根本不受一般官场那一套规矩的约束。

这时宋王李承宏一番花花轿子抬人之后,便要薛崇训作诗。

薛崇训真不好猜测宋王的心思,他自然怀疑这厮想让自己出丑,虽然他和宋王从未有什么间隙,但权力分配一出现矛盾,自然而然的敌意就会在两个原本不熟悉的人之间产生。

不过也说不定,当他不动声色地留心观察宋王的神情时,并未看出什么蛛丝马迹,只见那张英俊的脸被周围的灯光衬得愈发顺眼,满面的真诚,还带着一点崇拜。看宋王那神情,薛崇训都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是令人敬佩的文豪了。

周围闹哄哄的,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各种花灯玩物把整条街搞得繁华辉煌。几个王侯官僚聚在一块儿说的都是好话,可薛崇训却感觉十分郁闷,有种难以脱身的烦躁感。

他只得胡|诌道:“诗词歌赋是要灵感和心境的,现在我心境浮躁,没法作啊。要是时间长些,哪日我有感而发,倒是可以凑合几句,哈哈……”

一旁的张说听罢便帮薛崇训解围:“咱们说好去饮酒为乐的,宋王赏脸也一起来罢。”

这时李承宏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此言一出倒让薛崇训有些意外,本来下意识认为他会揪住不放的,没想到这么干脆……想来也是,这厮就算能被立为太子,毛都没长齐,羽翼未满之下和老子过意不去,不是和他自己过意不去?宫廷内外,母亲经营了多少年!想一下子把这股势力完全瓦解分化打散,岂是十天半月一月两月可以办到的事儿,神仙来了么?

薛崇训笑嘻嘻地正要和大伙一块儿去纸醉金迷,忽然看见了不远处的店子里面的一抹红色,好像是先前孙氏穿的绸袄子。他忙回头细看,却被来往的人流岔开了,再看时,已不见了刚才的红袄子。

人当然不会莫名消失,她肯定还在那家亮堂堂的店铺里面。

“晋王怎么还不来,莫不是触景生情诗兴大发啦?”李承宏笑道。

薛崇训被人一催,只得一面走了几步一面回头瞧了几眼。其实要见孙氏平时也可以,不过在这灯市上偶然遇到家里的人,自然多几分关心。

……这时躲在灯后的奴儿见薛崇训不住回头,便对孙氏笑道:“郎君看见咱们了,一直往回看呢。”

孙氏淡淡地说道:“这会儿有好些朝臣在,见面反倒尴尬,等郎君回家了,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就好。”

……这边的同僚也发现薛崇训好像在找什么一样,便打趣道:“晋王莫不是看中了哪家小娘?”

薛崇训顺水推舟糊弄道:“方才见一个小娘子生得标致,不料只看了一眼就不见人了。哈,我还以为能‘蓦然回首,那人在灯火阑珊处’呢。”

张说惊喜道:“这句好,有意思。”

另一个人道:“晋王何必只说一两句,整篇说与我们听听如何?”

薛崇训被这么一提醒,想起那首脍炙人口的《青玉案》不正是写元宵佳节的么?但他想了想沉吟道,“青玉案这长短句,此时好像并不流行。”

“长短句也行呐!”张说笑道,“对了,窦相公作的《双红豆》也是像模像样的,还能叫奴儿们唱唱。晋王切勿藏巧,赋首新词,一会儿咱们饮酒之时叫个小娘子唱出来助兴,岂不雅哉?”

“这……”薛崇训有些犹豫,抄诗抄词自然能满足一些虚荣,可麻烦也多不是。

大伙见薛崇训有货了,自然很给面子,一齐附和嚷嚷着要他一展文才。薛崇训心道这词在唐朝不是主流,而青玉案更是没面世,弄出几句参差不齐的句子出来,诗不诗赋不赋的,也没调子,不一定就是什么好词。不过无所谓了,反正是宋朝人写的,不可能揪到我抄袭的证据,爱咋咋地。

他便干脆道:“那便献丑了,平日戏耍之作,不甚合乎格律。”

……

这时花灯后面的奴儿又道:“郎君好像要作诗了呢,咱们听听罢,嘻嘻。”

孙氏不以为然,轻轻掩嘴笑了一下,心说反正他们高兴了胡闹的,好坏也无所谓了。不过既然是自家女婿要吟诗作赋,她也非常关注的,便在灯后侧耳听着,好在薛崇训等人相隔不过十步,只要他大声一点能听得见。

久久不闻声音,孙氏忍不住便往外走了半步,正好能看见薛崇训,瞧他在做什么。只见薛崇训的脸有点黑,也看不出是不是作不出来憋|红了脸。

过得一会,才听得他开口了,只见他长袖一挥,回顾周围数不尽的宫灯,吟唱道:“东风夜风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孙氏一听顿时眼睛睁大了,她以前能和王侯家产生联系,家境本就殷实,唐朝也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之说,书画诗赋闲来也是接触过的。

虽说这句长短句不甚合格律,显得有点没规矩,但意境霎时间便出来了!孙氏抬头欣赏周围的灯火,仿佛突然便变得愈发美丽,之前只觉得它们明亮好看,但一句词儿点醒,就让灯火变得美丽浪漫而有内涵。

这时薛崇训的目光先扫视长街,又抬头看向那歌舞升平的酒楼,“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孙氏听到这里仿佛比看见了满地的金银珠宝还让人快乐,已听得那些官僚赞不绝口,至于诗词规矩,在如此意境下根本不重要了,有些东西达到一定高度后还拘泥于形式作甚?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薛崇训作诗不行,朗诵还是可以的,不仅要背,还会配上动作表情,一本正经的模样十分有趣。孙氏听得这句,想起刚才的情形,暗骂了一句:哪有如此形容长辈的?

最后薛崇训的声音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一边吟诵一边做回头状。

忽然之间,孙氏一不留神和薛崇训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她心下“咯噔”一声,条件反射般地急忙闪身退避。

被吓了一跳,还有其她的感受交织在一起,在不留神的意外下,孙氏顿时一阵窒息,急忙微|张檀口,口鼻并用呼吸了几口才定下神来,胸口已是起伏不停,咚咚的声音甚至怕别人也听见了。

“夫人怎么了?”旁边的奴儿发现她脸色异样,急忙问道。

孙氏已淡定,用随意的口气道:“好像被薛郎发现了,碰见了也不打声招呼确是有些失礼。”

“倒也没什么啦,郎君不是个计较的人。”

孙氏轻轻点点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另一个奴儿又道:“郎君走了,刚才隐隐听到他们要去酒楼饮酒。”

“那便不用回避了。”孙氏随口说了一句,从店铺里走出来,看了一眼方才薛崇训站的位置……转眼之间,那里只剩陌生人来来往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骤然有些失落,仿佛看见薛崇训还在那里,又是挥手又是摇头晃脑地吟唱着“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奴婢的提醒打断了她的幻觉,“外头这么热闹,夫人却不让王妃(李妍儿)出来,她很不高兴呢,您要不要买些好玩的东西回去,让王妃高兴高兴嘛。”

“嗯,要买。”孙氏道。

唐朝其实对妇人的约束不严,像这种元宵佳节,让李妍儿出来玩玩也是情理之事,不过孙氏却严加管束,是考虑李妍儿还没给薛家生育子嗣,有些规矩却是要更加注意。她这时挂念着李妍儿,便叹了口气道:“咱们选点礼物,这就回去。”

“夫人看这家的灯笼不错,还有那只鱼缸,好漂亮啊。”

孙氏摇摇头道:“摆在这里的玩意都好看,却不是纸扎的就是漆染的,还卖得很贵。过了今夜,它们大抵就只能丢在角落里无甚用处了……我们去东市看看金银器物。”

奴婢们一边跟着走一边笑道:“奴儿们只买得起那些纸扎的玩意,看着漂亮就没想别的,夫人这样的贵人才能买金银珠宝呢。”

孙氏摇头道:“平日里你买的那些好看的绳子啊绸花啊,还有一些无用的小玩意,就是浪费钱财。凑着买点金银首饰,戴着漂亮,还能当积蓄,万一遇到时运不济之时也不会太过窘迫,可不是好多了?”

那奴儿忙道:“夫人教训的是,平日府里给的月钱赏钱,算算一年也不少呢,可都不知怎么就化没了……”

孙氏很宽容地浅笑道:“你们这样的小娘子多半就是这样。”

第四十二章 醉酒

薛崇训和其他几个人一起上了酒楼饮酒取|乐,自然是叫酒叫菜又叫|妓。一开始大伙听曲行酒令,忙里偷闲只是对那陪酒的小娘调|笑几句,最多不过捏捏脸摸摸|胸。后来酒到酣处,几人都醉得差不多了,就开始胡乱起来,有个官僚把手伸进了旁边小娘子的裙子,估计在用手指去抠|弄人家那里。

有酒量好的,也有酒量差的。薛崇训大抵属于中间级别,记不清喝了多少之后,已是头昏脑|胀,周围像是在地震一般,不过脑子还有点意识,能明白自己在哪里在干什么;而坐在对面的张说就已经不行了,趴在桌子上怎么叫也叫不起来。

此时此刻大家还讲究什么?酒席外面的走廊上有些厢房,宋王和另外几个官儿已拉上小娘子找地儿办事了。

薛崇训在混混噩噩中兴致也是挺高,诗兴大发,给旁边的妓|女吟诗,什么“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一唱出来,小娘子们甭管听懂没听懂,都一副开心的样子,笑得花枝乱|颤。

他头昏眼花中只看见粉嫩的脖子、红色绸缎下丰|腴的乳|房。忽然袍中一凉,那|话|儿被一只手抓住,撸|了几下,耳边有人浪|笑道:“好雄壮哦。”

“不行……”薛崇训心里总算是明白的,眼昏中推了一把,结果按在了一对软软的|乳|房上。

有人娇|笑道:“郎君如此威武还说不行呢,嘻嘻……”

薛崇训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一边口齿不清地说:“我要回家了。”

他只是各种感官已不甚好用,眼睛花耳朵嗡身体也没平衡性,但意识是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薛崇训几乎不在官|窑或青楼里嫖|妓,倒也不算洁身自好,实在是担心生病……唐朝自然没有艾|滋,但淋|病等古老疾病还是容易被传染,这些千人品万人尝的货色,老子又喝醉了,谁弄得清楚怎么回事?

就算没有名医巢元方所言的七淋,本来女子稍不注意清洁就比较容易感染一些平常的小疾。方才薛崇训明明看见她们任由别人把脏兮兮的手在裙子里抠|弄,这里的小娘能干净到哪里去……

如果是出京在外也无甚压力,但在长安家门附近,要是把青楼的脏|病惹回家去传染给了自己的女人,他确会觉得很难受。

所以他乱推了几把,硬是不愿妓女们动他。后来还嚷嚷起叫人,一开始喊吉祥,然后又喊庞二……结果进来的人是三娘。

三娘鄙夷地看了一眼旁边喝得醉醺醺的衣裙不整的女人,抱拳道:“郎君何事吩咐?”

女人们虽然有点醉了,却忽然感受到一股子冷气一样,仿佛被泼了一盆凉水,兴致降低了许多,也收敛了许多,愣愣地悄悄看着三娘。

薛崇训摇摇晃晃地走了半步:“让她们别拽着我,我要回家,庞二呢,把车赶过来。”

他一面说一面提着长袍,作势要上车的模样。连三娘见状都露出了笑意,急忙扶住他的胳膊:“郎君还在屋子里,屋里怎么会有车?咱们先下楼去。”

薛崇训听罢以为然,他走两步周围便摇摇晃晃,晃得头晕,连眼前的情形都看不甚清楚,只得任由三娘牵扶着走。

好不容易下得楼来,听得三娘说道:“有门槛,脚提高。”不料话音刚落,薛崇训就一脚踢在了门槛上,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好在三娘身上虽然瘦弱却挺有力气扶住了他,饶是如此,薛崇训被一吓便想抓住什么东西扶住,他的手在空中一抓什么也没把住,只得伸手去扶三娘的肩膀。

可是人一醉感官就迟钝,薛崇训把三娘肩膀的高度感觉错了,手上突然一阵软绵绵的,好像不是肩膀。

原来他的手很“准确”地抓住了三娘的胸,三娘那苍白的脸顿时一红,嗔道:“郎君扶什么地方,赶紧拿开。”一面说一面把他的手拨开。好在周围虽然人很多,见薛崇训喝成那样也是见怪不怪。

出了酒楼,几个家奴上来帮忙把薛崇训扶上了马车,三娘也跟了上去看着他。马车刚一启动,薛崇训二话不说就倒进了三娘的怀里,把头压在了她的大|腿上,三娘忙轻轻推了推,可是他已经像死猪一样毫无觉悟。三娘左右看了看,车窗一侧的马灯光线昏暗,还拉着一道竹帘,也就作罢,任由他躺着休息。

外面依旧吵闹,今晚三更以前都会非常喧嚣,半夜过后才能稍微安静一些,但有的店铺也通宵达旦地开着。酒肆青楼更是难得的好生意,明儿一早定能看见一些衣冠不整一脸疲惫的人从大街上匆匆赶路,那就定是在花丛中放纵整夜的人。

闹哄哄的光景过了许久,渐渐小声了些,三娘用手指轻轻拨开竹帘的一角,看了一眼外面,已经进安邑坊门了。她忽然还有些失落,不知何故,总觉得这路途太短一样。低头看时,见薛崇训已昏睡不醒,打起了轻轻的鼾声,此时他在三娘眼里显得特别安静。

过得一会,三娘顿觉异样,原来感觉一只手正往她的衣服里面伸,她没好气地拉薛崇训的胳膊,可是胳膊肘顶在她的大腿上有借力点,拉也拉不开。那只手已伸进了她的里衬,摸到了她腰上的肌肤,三娘涨红了脸,咬紧牙才没大笑出来,实在是太|痒|了。

等马车进了王府,家里很快就忙活起来,说是主人喝得大醉,走路都不利索了,奴婢们上来侍候着,扶的扶,擦脸的擦脸,灌汤的灌汤。内府最能管事的自然就是孙氏,她也是跑到了前院,使唤奴婢们照顾薛崇训,让人把他弄进房去躺着。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他弄进了卧房,一身的酒气。房里的侍候丫头裴娘问要不要打水沐浴,孙氏说:“都醉成那样了,把衣服鞋子脱了,擦擦手脚让他睡了罢。”

裴娘便忙着解他的腰带,拔他的外袍。薛崇训被一番折腾,早已不可能昏睡,朦胧中问道:“到家了么?”

孙氏答道:“自己的屋都认不得了。”

薛崇训眯着眼睛看不甚清楚又问:“你是董氏?”

“我是你亲娘!”孙氏没好气地说道。

“哦,儿臣见过母亲大人,与好友多饮了几杯,如此见大人实在失礼……不对!”薛崇训想起了什么,忽然大哭耍起酒疯来,弄得一旁侍候的裴娘不知所措,一个劲地慌张道:“郎君为什么哭了?”

薛崇训哭爹喊妈的,一个伤心泪下,满脸都是眼泪。一旁的孙氏也是听得唉声叹气的,还回头悄悄掏出手帕揩了一下眼泪。

裴娘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一眼孙氏:“郎君是不是想起太平公主殿下了?”

孙氏点点道:“别管他让他哭出来吧,不喝醉酒他也只能憋在心里,哭出来或许反而好些。”

“殿下还能治好么?”

孙氏神情一沉:“宫里的人、物,你们下边的别嚼舌根子!”

“是,是。”裴娘急忙应了,她虽然不太懂,但隐约知道那宫廷皇帝之家是非常复杂牵涉很广,确实应该有敬畏之心。

裴娘低下头,任由薛崇训在床上一个劲地哭,她只管侍候着给他脱衣服脱鞋,还一面哄,“郎君伸伸腿,把衣服脱了,一会哭累了好睡。”

很快薛崇训的腰带饰物就给取了下来,外面的衣服也被人拔光了,只穿着一件白绸里衬和一条亵裤,鞋也脱了,还有缠在脚上的袜子没取。孙氏见状道:“行了,你去休息会。薛郎如此伤心,我陪着他说会话,等他睡着。”

“是。”裴娘很乖巧地站了起来,又弯下腰端了铜盆往外走。

孙氏见她出去了,犹豫了一下便坐到床边上,用手帕给薛崇训擦眼泪。不料就在这时,薛崇训忽然伸手抓了她的手。孙氏急忙缩手,可被他铁钳似的大手箍得紧紧的,挣脱不开,也就作罢。

好在薛崇训只是紧紧抓着她的手哭,没怎么着,孙氏也就松了一口气。过得许久,薛崇训大概是哭泪了,酒疯总算停下来,安静了许多。房间只剩两个人,一个躺着半睡半醒一个坐着,就这么默默相对。

李妍儿大概在听雨湖那边的屋子里早就睡着了,小女孩白天玩闹得厉害,晚上都很早睡。孙氏想起床上躺的是女儿的夫君,感到很尴尬,想走手又被拽着,心说迫不得已,只能多坐会儿。

薛崇训大概已经睡着了,孙氏便大胆地看了一眼,只见他白绸里衬半敞着,结实的胸肌在里面分为可爱。孙氏四顾无人,红着脸犹豫着伸手从他的领子里轻轻伸进去两个手指头,当接触到那充满弹性和阳刚之气的肌肉时,她真是愈发紧张,更怕被人突然闯进来,脸色一会红一会白的,呼吸也不甚顺畅。

她咬了一下嘴唇,疼得眉头一皱,方才镇定了一些,见薛崇训睡得死死的根本毫无知觉的样子,而且这是王爷的卧房,里面有不少值钱的东西,除了近侍一般没人进来。当值的裴娘不是被叫出去了么?就是摸一下胸口而已,怎么可能就恰好被人撞见了?孙氏镇定地想了一回,长长呼出一口气,安心了不少。

第四十三章 暗香

孙氏的指尖从薛崇训的胸口缓缓上移,触摸过锁骨、脖子,当抚摸到他的下巴时,她的手指顿时感觉到了胡须桩子,粗糙的触觉有种别样的感觉。薛崇训有时候会叫人给他修剪胡须,苦于没有刮胡刀,而且也不能全部刮干净了,此时的大部分男人都不习惯剪胡子,年近而立之年的人嘴上无|毛非得被怀疑是宦官。

此时的薛崇训显得特别安静,除了沉重均匀的呼吸,再没有其他动静。他已经睡熟了,任孙氏摸着他的脸也毫无反应。

周围也很安静,没有人的说话声,初春的夜晚连虫子的鸣叫都听不到。郎君已睡下,奴儿们不敢在这屋子周围喧哗,元宵节晚上也许有人还没睡,都到外院玩去了。

孙氏默默地看着薛崇训的脸,打量着那坚毅流畅的面部曲线,虽然脸有点黑,但宽宽的额头、高高的鼻梁看起来十分正派,两道剑眉之间也是隐隐有股子英气。孙氏非常喜欢这样阳刚的脸,反而讨厌那些白嫩俊俏得带妩|媚之气的小生;她更喜欢他嘴里那口洁白的牙齿、还有收拾得很整齐干净的指甲,连他穿的这件洁白的白绸里衬在孙氏眼里都觉得十分顺眼。

忽然之间她心里产生了想抱一下薛崇训的冲动,而且这种莫名的想法越来越难以抑制。

她被自己的莫名欲望弄得很紧张,连指尖都微微有些颤|抖起来。毫无道理的想法,就像是本能一般,最原始的愿望,却很难克制;可是她能想到,面前这个男人不属于她,甚至是亲生女儿的……难道还有想和女儿抢东西的想法?那就太可笑了,而且这种事简直不会让世道所不容,被诟病是理所当然的。

孙氏那美丽的大眼睛里有些迷离和忧伤,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微微地颤|动,她的颧骨有点高,不过这样的脸型更能反衬出下巴的娇|小,让瓜子脸型更加清丽秀气。

安静的神情,波涛汹涌的内心。窗缝里吹来的微风,被风拂乱的发际,犹如人凌乱的心情。

这时她缓缓回头看了一眼那灯架,上面点着十几枝红蜡烛,把红黄颜色的亮光洒在房间里……如果,把烛火灭了,黑暗中能抱一下吧?

但是裴娘等奴儿是知道孙氏还在房里没出去的,如果灭灯……反而欲盖弥彰。本来只是抱抱,说不定能被人怀疑出其他事儿来。

孙氏的心绪杂乱,除了紧张担忧,还有道德的谴责。

她又坐了许久,终于没去灭灯,只回头看了一眼关着的木格子门,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紫色的幔帐拉上两层遮住灯光。床内的光线昏暗了一些,能让人安心。躺下去,她慢慢地靠近,贴近薛崇训的身体,轻轻伸出手臂抱住,手放在了他的后背上。

男人的身体就是不同,不像小娘子那般柔软。孙氏感觉到那硬|邦|邦的身体,力量感让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如住在结实耐用的房子里一样安心。如果他不是喝了酒,身上的酒气有点难闻,就更好了。

可惜她的衣服太厚了,就算越抱越紧,也只能感觉个大概……不敢脱衣服,这样的亲密已经让她心口起伏砰砰乱跳了,又是担心又是紧张。

她看了一眼薛崇训微微张开的打着轻酣的嘴,那口干净的牙齿和胡须桩子都让她心生异样。孙氏红着脸,终于忍不住凑上嘴去,在他的嘴上亲了一口。若即若离的一吻,她急忙离开去看薛崇训的脸,见他依然毫无反应,这才又将朱唇缓缓靠近。

同时她的手指也摸到了薛崇训的胸口,抚摸着那结实的肌肉,手指慢慢向下,都是让她欣喜的线条。她的心更乱了,身子向上挪了挪,把自己的粉脖凑到了薛崇训的嘴上磨蹭,她的喘|息也愈发沉重起来。

“您是岳母大人?”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吓得孙氏汗毛都竖了起来,急忙坐起来,只见昏暗的光线中薛崇训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自己。

完了……完了……

孙氏的脑子一片空白,来不及去想严重后果和在薛崇训心中的形象崩塌,只是哭丧着脸喃喃道:“不是明明醉得不省人事睡着了么,怎地不到半个时辰就醒了?”

薛崇训居然笑得出来,带着笑意道:“大唐的酒都是粮食酿的,不上头。好酒啊,醒得快,第二天还不头疼。”

“哦……那就好,薛郎以后少饮一些,注意身子。你早些歇息……我,走了。”孙氏无比恐慌地就要去伸手掀幔帐。

“这样就走不好吧?”薛崇训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只见孙氏的肩膀顿时一|颤,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一般。

薛崇训用不经意的眼神扫了一眼孙氏那丰腴的涨|鼓鼓的胸脯,还有那笔直的后背,曲线玲珑的腰身。他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平稳了一下情绪,轻声说道:“大人不必害怕。”

孙氏背对着坐在那里,任由薛崇训抓着手腕,也不挣扎也不说话,低着头没有说话。

这时薛崇训也坐了起来,慢慢靠近孙氏的身体,然后放开了她的手腕,用手抱住了她的肩膀。孙氏颤|声道:“我们……还是别这样了,万一被人知晓了传将出去,非得被天下人笑话唾弃。”

薛崇训道:“院子里都是咱们家的人,就算被人知道,谁要是吃里扒外把这种事往外说,不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人多嘴杂,宫里的丑事都能传出去,何况王府。”孙氏皱眉道,“……妍儿,要是知道母亲和夫君是那样的人,以后她会怎么看我们?”

薛崇训柔声道:“大人把我和你说一块儿用‘我们’,叫我心里好生温暖啊。”

孙氏的神情又是一种羞|臊,找不到话来了。

薛崇训越抱越紧,然后干脆把大手从她的上衫下摆伸了进去,他的动作倒是干脆利索,直接往上摸,孙氏要按住制止时哪里还来得及,一个乳|房已经被抓住了。那只手粗糙而温暖,质感和温度让她身上都软了一头。

那只大白兔真真是好东西,又软又滑又大,一只大手都抓不住,那种尽兴的触觉是多么让人愉快。乳|房的那种柔软,是世间上任何东西都无法比喻的。

孙氏轻轻地惊呼了一声,便想挣脱,很快又见薛崇训的嘴也凑到自己脖子上了,呼吸之间的热乎乎的气儿真叫她全身都是一阵酥软。

“不行……”孙氏恐慌道。

薛崇训开始拉她的腰带了,她使劲拽住他的手,带着哭腔道:“别这样!我……我还没想好。”

薛崇训没说话,一只手被抓,另一手便伸进她的裙子,摸她的翘|臀。她把腰往前一挺,焦急道:“刚才……刚才我只是想亲近一下,最多抱一下,没想要这样……我是你的长辈,快放手!”

“大人的身段保养得真好,不过也正常,您好像本来就只比我大一岁而已,青春仍在啊。”薛崇训只当她半推半就,一面动手一面说。

“无耻!”孙氏突然怒骂了一声,使劲拽了一把薛崇训的手,把它从裙子里拽了出来。

薛崇训顿时愕然,动作也停下了,怔怔地看着她的脸,只见那长长的睫毛间闪着泪珠。他已经弄不清楚这个女人究竟怎么回事了。

孙氏也马上醒悟自己骂得太过分,估计让薛崇训有点生气,她又急忙好言道:“方才我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不是薛郎无耻,是我自己无耻,我都干了什么?”

她一面说一面便流下泪来,身子不住地抽|搐,越哭越难受的样子。

薛崇训怔怔地坐在那里,没法下手了。本来他是毫无道德压力的,但见孙氏是在真的反抗,而且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还如何来强的?本来他就不是个喜欢粗暴对待女人的人,相比之下,用冷暴力逼迫别人自己就范他更擅长。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又叹了一声道:“大人既然这样,我不会伤害你的,别哭了。”说罢轻轻抱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孙氏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块刺绣手帕来擦了擦眼睛,冷冷道:“我要回去了。薛郎身边不是没有妻妾,和妍儿成婚都那么久了,还不同房像什么话?明儿我让妍儿来侍寝。”

大概是孙氏的口气变化太快,让薛崇训有点生气了,他便故意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便不多挽留,大人出去的时候叫我的近侍进来侍寝,今晚是谁当值?”

“裴娘。”孙氏低头道。

“那好,一会大人出去的时候让裴娘进暖阁来睡。”

“嗯……”孙氏掀开幔帐,坐到梳妆台前去整理仪容去了。

薛崇训半躺在床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孙氏梳理头发时的轻柔动作。她真是很有女人味,一个动作一个姿势都那么有女子柔美的感觉……坐姿也非常好看,挺直的背,内曲线的腰,还有坐着的时候臀的轮廓,十分美好。

她整理得差不多了,头也不回地说:“我……回去了。”

薛崇训没答话,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屏风后,空中仿佛还留着一阵暗香。

第四十四章 清泉

薛崇训酒醒已八分,半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周围非常安静,没有人语没有虫鸣,更不像现代的城市有车子的声音,就算是繁华的长安城热闹的元宵佳节之夜,但这深门宅院早已把喧嚣隔绝其外了。

静静的夜,他能听到孙氏的脚步声走出木格子门,然后拉上。接着是轻轻的女人说话声音,大概是孙氏在叫睡外面的裴娘。过得一会儿裴娘便进来了。

始终没有听到薛崇训预见的一声“嘎吱”声,因为这卧房通向外面廊道还有一道两扇开的木门,如果孙氏出去,就能听到那样的一声门响。

薛崇训挑开帘子,一面吩咐裴娘把茶水端过来,一面仍然注意听外头的声音。孙氏听说要裴娘侍寝,还在外头没走?薛崇训想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裴娘的头发还乱糟糟的,外衣也没穿,用手揉揉眼睛,脚上蹬着一双木屐就慢吞吞地去端茶水了。她未满十三岁就侍候薛崇训起居,都两年多了,现在虚岁已十六,这几年和薛崇训已是非常熟悉,平日根本就不见外,很随意地在这屋子里进出做事。大半夜的她自然不会去注意衣衫不整头发凌乱。

薛崇训对她也挺好,除了平日使唤,就像个妹子一样对待,时间一长反倒太熟悉没有了多少歪心思,因为他需要女人侍寝可以找另一个近侍董氏,董氏那丰腴身材和白|虎好东西挺能让男人销魂的。

不过今晚薛崇训对裴娘却是动了心思,主要被孙氏勾得口干舌燥的,她又还悄悄躲在外面。

反正裴娘也是他的通房丫头,这两年发育也好,他觉得也该让裴娘侍寝了。待裴娘端水过来,他漱了口便说道:“裴娘,今晚我要让你侍寝可以?”

裴娘怔了怔,有些吃惊,惺忪的睡眼也睁大了几分,不过没过一会她便低头轻轻点了点头,用蚊子扇翅膀一般的声音轻轻说道:“裴娘本就是郎君的人,郎君什么时候要都依您。”

薛崇训对乖巧的裴娘十分满意,见她小鼻小眼尖下巴很可爱,这两年又一直呆房里养着没让干粗活,养得是细皮嫩肉愈发娇|嫩。薛崇训其实对她的样子已是非常熟悉,不过这回也是专门打量了几眼,喃喃吟|道:“花开堪折只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吟罢说道:“那你还站着作甚,脱了衣服上来,今晚就挨着我睡。”

“哦……”裴娘一副很自然而然的样子,确实她对薛崇训也是太熟悉了,毫无抵触,早就产生了归属感,就像一只养顺了的小猫一般。

薛崇训下了床,走到洗脸架旁边,在铜盆里洗了手,洗了把脸这才返身回来,把两层幔帐给拉开了,床|上的光线顿时一亮。

裴娘磨磨蹭蹭的,忽然灯光照进来头埋得更低,动作更慢。小娘子第一回大概还是害羞。

薛崇训爬上床伸手便抓住了她的腰带活扣的地方,轻轻一拉便拉开了,另一只手便去掀她的交领亵衣。这时他便感觉到裴娘柔弱的身子轻轻一颤,他忙好言道:“别害怕,以后跟着我便是。”

这句话对裴娘起到了不小的效果,她顿时大胆了些,说话也利索了,虽然仍旧很小声:“我应该怎么侍候郎君?”这个小丫头虽然平时很乖巧很听话,但心眼还是有的,就等的是薛崇训刚才那句话。

“裴娘侍候了我那么久,今晚我侍候裴娘如何?”薛崇训笑道。

“那可使不得……郎君轻一点就好了。”裴娘红着脸道。

薛崇训用手背轻轻沿着那雪白娇|嫩的小|乳|沟拂过,滑向那平滑的小腹,好言安慰道:“没事的,就一开始有点疼,一会儿就好了。”

“嗯……”

薛崇训继续抚|摸欣赏着那美好的线条,一手把玩那让人爱不释手的小白兔,赞不绝口,“以前忙不过来,裴娘这身子也非常不错的。”

玉|体|横|陈的小娘身子,在薛崇训眼里就像一个崭新的东西一样。确实很新,那娇小的乳|房洁白无瑕,上头两颗樱桃一般大小的乳|尖颜色娇|嫩|浅|红,一切都想春天里刚长出来的新红,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

薛崇训用手指轻轻拨动她的乳|尖的时候,它们便俏皮地挺了起来。薛崇训埋头细看时,只见那淡红的乳|晕上还有一颗颗小米粒一般大小的颗粒。裴娘的小脸蛋红扑扑的,眼睛紧紧闭着,睫毛在轻轻地颤|动,敏感的小娘已经有了反应,鼻子的呼吸明显重了一些,身子也偶尔扭两下。

当薛崇训的大手抚摸到她的大|腿|内|侧上的肌肤时,她有些紧张起来,在手指拂过的地方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

这小娘一副任取任夺的模样,躺着让薛崇训随心所欲,而她本身也不懂得太多。薛崇训便不再白费工夫,当下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让裴娘把腿屈起,然后把住自己的早已发怒的长物靠了过去。

那|话|儿刚接触娇|嫩的|裂|缝,裴娘就更紧张了,一双小手紧紧拽住了被子一角。薛崇训上下磨了几个来回,二话不说便把腰一沉,进去一个头和一小截,就听得一声闷哼。只见裴娘紧咬着牙,眼泪滑了下来,流到按在一旁的薛崇训的手上,让他感觉一阵冰凉。

她也没挣扎没讨饶,只是在那带着些许害怕强忍着。两条腿儿却在颤|抖,一缕鲜血缓缓流淌出来。

薛崇训忙道:“我就这样慢慢来,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别怕。”

……

外间的孙氏听得薛崇训低沉的好言细语,心里冒出一股子莫名的火气:一个卑贱的奴婢,凭什么让亲王待她这般好?后来又听见“嘎吱嘎吱”的床板声响,她别提多难受了,暗骂了自己一句:还留在这里作甚?

此时孙氏有些后悔刚才为什么非要拒绝,但心里又知道,如果重来一遍,她还是应该那么做的。

她的脑子一片混乱,咬了一下下唇,便轻轻开门想走。不料忽然里面传来薛崇训的声音:“要走了么?裴娘第一回遭不住折腾,外面有人的话进来罢。”

孙氏心下咯噔一声:喝了那么多酒还能猜到我没走?她站了片刻,生气地想:我可不会和一个奴婢一起做那下贱的事!

想罢打开了门便走。从走廊上出来,被凉风一吹她才静心了一些,若无其事地招了两个值夜的奴婢带路回听雨湖那边。如今王府里的下人都有些怕孙氏,这个长期呆在内府掌权的女人,权限很大,主人又对她言听计从的,积威之下大伙都对她敬畏有加,凡事莫敢不从。

孙氏回到卧房,发现李妍儿趴在自己那张床上早就睡熟了,她轻轻叹了一气心道这孩子不去亲近夫君,老是缠着娘。现在李妍儿那睡姿哪里有半点贵妇人的样子?孙氏现在不忍弄醒她,只是去拉了一下辈子把她盖严实了,想着明儿得教训一番才是。

床被李妍儿给占了,孙氏便只好睡李妍儿平时过来睡的那张,见时候也不早了,洗漱宽衣罢便上床睡觉。今晚照样是睡不着,那些绮丽的场面不断在脑子里重复,让她感觉好像有蚂蚁在骨头里爬一般难受。胸部也是隐隐发|涨,她伸手摸了摸,顿时想起薛崇训抓住它的情形……

可惜她自己的手摸不上无甚感觉,只得撩开衣襟用指尖轻轻捏住一颗樱桃一捻,她不禁扬起了头,忙抓来一件衣服咬在嘴里方能保持安静。

这时孙氏控制不住自己,一面摸着自己的身子,一面把薛崇训摸到自己的胸后面未继续的情形想下去,她紧紧闭上眼睛,仿佛想的那些事儿都是真的一样出现在眼前。她的手一路向下,当摸到那充|血|变|肥的毛|茸|茸之处时,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内心里总觉得这样的事不太好,但没忍住,指尖熟练地碰到了那颗最是敏感的小小的珍珠。一旦开始就没法停下来,孙氏紧闭着眼睛皱眉咬着一件衣服,手指快速地动弹起来,没过一会儿,她便绷直了双腿,身体也拱了起来,沉闷地哼哼着哭出一个声音,那花丛中竟然喷|出了一股子细细的清泉。她立刻软了下去,张开嘴大口喘|气。

忽然听得一个犹如黄莺一般的声音道:“娘……你……”

孙氏大急,急忙睁开眼睛时,只见李妍儿正端着一根蜡烛站在床前,好奇地看着。孙氏的上衫往上掀着,一对饱满的乳|房露在外面;亵裤也褪在膝盖上,腿|间、腰部的柔滑肌肤全都敞着。她急忙拉了被子给自己盖上,惊慌地说道:“妍儿怎么起床了?”

她很郁闷:妍儿啥时候点的蜡烛?虽然眼睛闭着也能感觉到亮光,怎么一点都没觉察到亮光呢?

李妍儿无辜地说道:“我听见有什么声音,就起来看看。”

这时孙氏更无辜,她真是郁闷到了极点,今儿怎地如此倒霉……天呐,起先还想着要教训妍儿,自己却被看见了如此羞臊的事,还怎么面对妍儿?她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第四十五章 练习

元宵节一过,年节就基本过完了,人们便要从喜庆轻松的心境中收心开始干正事,一年之计在于春,上到朝廷下到民间,都应开始新的一年的努力。

昌元三年的年运就在起床洗漱的繁琐小事中不知不觉地开始,不知不觉地昌元纪年已是第三个年头,和年号频繁更替的以前比起来,这样的情形倒给人以稳定的错觉。但薛崇训知道这种稳定只是暂时的平衡,非常脆弱。

薛崇训回到长安才没几天,又正逢元宵,忙完了这头,又打算赶着去宫里看自己的母亲太平公主如何了。

今天还有一次朝会,也许三省六部的人会问到他关于去年平叛之事的重要点,去大明宫之前得事先准备一下。不过这种事儿王昌龄早就写好送来了的,不过薛崇训回来后没顾得上细看,记得还有一份建议文章,大概是对新一年的策略大概,一并放在书房的柜子里了。

因为那个柜子里存放都是帐目公文等一些比较重要的东西,薛崇训出门前便自己过去取,同时吩咐人准备马车和仪仗。

走出卧房来,虽然气温仍旧比较低,新鲜空气却让人神清气爽,薛崇训的精神顿时好了一些。这些日子练武也顾不上,昨晚又喝醉了酒,身体感觉真不怎么利索,到屋子外头活动活动还是不错的。

长廊外头的树枝依然光秃秃的没什么生气,不过看远一些,能看到柳枝上和地面都有一层淡淡的绿意,已经开始发芽了,万物正在复苏。薛崇训快步赶去书房拿东西,也不忘感受初春的新意,其实只要有心,身边会有不少值得去留意的东西。

他刚进书房,就微微吃了一惊,看到李妍儿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脑袋上还顶着一个瓷盘子,孙氏坐在椅子上看着,两边还垂手立着两个丫鬟。薛崇训愕然道:“妍儿做错了什么事,被大人惩罚了吧?”

李妍儿哭丧着脸看着薛崇训,大眼睛几乎要流出眼泪来,无辜极了。她小心翼翼地轻声说道:“别和我说话啦,一说就要掉下来。”

孙氏优雅地直着脖子坐在一旁,若无其事地说道:“以前太纵容她了,应该要多加管教。如今薛郎贵为亲王,正妃若是站没站样坐没坐样,不是平白遭人笑话?”

薛崇训见孙氏没事儿一样,好像昨晚的暧昧根本没发生过一般神情自若,和平常没差别,他也有些佩服起孙氏的贵妇素质来了,真的很沉得住气。见此模样,他也便有礼有节地抱拳执礼道:“崇训问岳母大人早安。”

孙氏轻轻点点头道:“薛郎过来何事?”

薛崇训指着北面椅子书案一侧的柜子道:“我要去上朝,需要一些卷宗,过来取,对了,这边的钥匙都在大人那里,劳烦开一下。”

“你等等,我马上过去取钥匙,正事要紧。”孙氏说罢便起身往外走。

孙氏一走,薛崇训便对李妍儿笑道:“是该站站军姿走走正步。”

“你还笑人家……”李妍儿一分神,突然那盘子就从头上滑落,薛崇训眼疾手快条件反射地伸手轻轻托住,稳稳的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轻描淡写一样。这时他才感觉到虽然最近没怎么练习,反应什么的仍然没退步太多。

李妍儿瞪大了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啊!幸亏郎君接住,不然我可倒霉了。”

“会怎样?”薛崇训饶有兴致地问道。

李妍儿伸了伸小舌头,无辜地说道:“娘要人家抄三遍《小雅》,那我成天抄书得了……哎哟,背都站疼了。不过再熬半时辰就解脱,郎君给我顶到上面,别被娘看到。”

薛崇训笑道:“我在门口给你瞧着,你赶紧活动一下肩背。”

“那你可要瞧好。”李妍儿急忙反手去揉自己的肩膀,身子扭了几下,胸前的柔软也仿佛水波一般动弹……人说女大十八变,老婆这长势身材非得赶上她娘不可。

就在这时,薛崇训见到孙氏从那边的房门里出来了,他便赶紧说道:“来了。”

李妍儿急忙站直了身子,让薛崇训把瓷盘子放到头顶上。片刻之后,孙氏便走了进来,把钥匙递给薛崇训,转头瞪了李妍儿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懒……也不注意自己的身份,像孩童一般玩那些小把戏作甚?”

薛崇训听到后半句,好像是暗中教训自己的,他只得无奈地笑了笑,拿钥匙去取东西。

李妍儿嘟起嘴争辩道:“人家明明不想偷懒,就怪郎君说要活动一下肩背。”

薛崇训愕然回头道:“妍儿真经不起诈,大人又没生三只眼,如何能确定咱们有没有小动作?你可倒好,不打自招了。”

李妍儿一急,忽然那盘子就滑了下来,这下薛崇训在柜子那边鞭长莫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掉落在地“当”地一声摔成了白瓷片。“啊……”一声娇|呼,李妍儿可怜兮兮地看着孙氏哀求道:“这是意外。”

孙氏冷着脸不理睬,叫人再拿了个盘子。

“呜呜呜……”

传来李妍儿郁闷的哀鸣,薛崇训取到了东西,已顾不上和她们玩笑了,向孙氏告辞便径直走了出去。

他一边走,一边翻开王昌龄几天前写的文章,现在才顾得上看。上面列举了三条建议:其一,称作“名”,今上册立太子无法反对,只有加强与皇后的联盟,名正言顺地平衡宫廷皇权;其二,称作“势”,尽早建立“亲王国”官邸的影响,并整合太平公主旧党,在京师形成一定的形势;其二,称作“积”,发展薛家在河东的根基,可以让亲王国的背景更加深厚。

薛崇训一面看一面犹自点头,对王昌龄的建议很是认同。心说这个诗人的人生道路发生转变,也许在诗词上的成就达不到原有的高度,但时间花在了谋略上也许在政|治上会发展得更好。

第一条和高皇后联盟倒是旧话重提,王昌龄只不过是归纳总结一下而已;第二条就有一点先见之明了,有些事儿其实很平常,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提早清醒意识到的;第三条对薛崇训来说最有价值,因为他近段时间都没想河东老家的事儿,特别是自己那一个爹妈生的亲兄弟被贬回河东之后一直没派上用场。那里是自己的家乡,根基所在,确实应该重视,就如飞虎团的底子就是河东武人,家乡的势力不仅能稳固根基,更能提供可信的人才和声望。

薛崇训一面想一面上了他那辆松木马车,把王昌龄的公文仔细放进里袋,然后才临时去瞧平叛之事各种应该注意的细则。

这时候他有种考前找笔记资料突击的错觉,不过也关系不大,到时候在朝里也是可以翻资料回答的,相当于“开卷考试”,只需要浏览几遍那些问题大概在什么位置,心里有个数,临时好找。

他的仪仗队行至大明宫,守门的大概检查了一下,他连车都不用下,直接乘车进宫。先要去参加一个小朝会,因为正月十六的召见常例都比较早。

大朝是逢十逢五才开,但朝廷有个不成文的习惯,一般正月十六各衙门开印办公了,大伙都要在御前聚一下。这种御前召见一般是说政务,通常是宰相和有实权大臣参与,亲王也没资格的,不过今年是例外,薛崇训刚打了大仗回来,军费战果战俘等等都要算算的,自然要他亲自参加。

马车一路往北走,要路过含元殿、宣政殿两处巨大的建筑群,目的地是紫宸殿。这里称为内朝,一般受皇帝特别重视的重臣才有资格到这里面圣,然后紫宸殿的左右有中书省、门下省和弘文馆、史馆、御史台馆等官署,所以重臣和以上那些衙门的掌权者,称为入阁,才可以叫作“阁老”……显然薛崇训这样的皇亲,就算贵为亲王也不能被叫作阁老。

走到地儿,薛崇训从车上一下来,就感觉到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东边的朝阳刚刚升起,把周围古朴大气而宽不见边的宫廷建筑照上了一层光辉,让它们显得更加宏伟,犹若仙宫一般。

面前这座紫宸殿,以前太平公主经常在那里召见大臣……如今地方还没变,不过见的人却变了。薛崇训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独自向台阶上走去,横照的朝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倒显得有些形单影只。到这里来的朝臣没几个,自然是不会出现含元殿大朝时的那般热闹景象。

石阶上下的侍卫身披盔甲叉着腿大模大样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神情呆滞,他们仿佛就不是活人,只是一些雕像或是景物一般的东西。

薛崇训坐马车进到紫宸殿的,自然比其他人快,皇帝皇后也一般最后才到,他进去估计还得坐着等会儿。

进了主殿,果见宽敞的大殿上没多少人,不过这室内设计得很合理,空间本来很大却并不觉得空旷……大概因为空旷会显得冷清罢。

第四十六章 廷议

卯时过后,宰相大员们陆续到达了紫宸殿,皇帝还没来于是大伙便或站或坐说说笑笑,殿中渐渐地热闹起来。这时候没人说正事儿,都是挑一些生活琐事和乐子闲扯,只有在此时才能感受到大臣们其实也是一个个普通的人,平日里过着普通的日子。谈论得最多的自然是元宵节前后的事儿,昨晚薛崇训和张说他们一块儿,正好有共同话题,从作诗到喝酒,专挑有趣的小事说道,薛崇训还笑张丞相酒量不行,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闲聊了一阵,门口的宦官喊了声,提醒众人皇帝来了。于是殿中很快肃静下来,大臣们分成两排站在两侧。

这时便见汾哥和高皇后一起从正门进来了,跟着他们的宫女宦官在都在门口停了下来,只让他们两个人从中间向北走。汾哥走在前头,一旁的高皇后稍稍位于他的后侧,并不能和皇帝并肩而行。

汾哥做了近两年的皇帝,走路的姿势动作倒是练了出来,双手提在腰间,用缓慢的阔步一本正经地直走。无奈他的背有点弓,脖子向前伸的,努力挺起胸膛也是站不直,搞得没什么气势,反而有点猥琐。

相比之下高皇后反倒更有大气尊贵的气质,高鬓凤冠,目视前方,冷冷的神情给人以不容亵渎的感觉,投足之间的优雅从容也是十分到位。

二人缓步走上台阶,汾哥到台子后面的正位上坐下了,两边举扇的宫女站到了座位后面,当值的内侍宦官鱼立本躬身立于一旁。高皇后的座位如同她和皇帝同行的位置,位于侧后,前面还放下了一道珠帘遮住。

这么一番装腔作势之后,大臣们才跪拜呼:“陛下万寿无疆。”

汾哥只说了两个字“平身”,此后很长时间便一句话也没说,任凭大臣在下面依次发言说事儿。

一年的政略和预算等大事今天还赶不上说,大伙起先谈的还是眼前开年的安排。中央到地方各官府衙门都开印办公了,按照往年的习惯要从宫里发劝勉臣民清廉奉公的诏书。汾哥只需点头便可,自有别人代写五色诏书。

然后兵部尚书张说果然问了薛崇训一些关于平叛的事儿,两人关系本来就不错,张说自然不会故意问一些不好回答的问题。比如未经朝廷下旨便屠杀了崔门一家几百口,虽然在有人造反时可权宜行事。问题不是很大,但如真的问起来,薛崇训也是不好推干净的……幸庆张说压根就没问那事。

就在这时,忽见皇帝忽然打了个哈欠,他急忙抬起袖子遮住,情知失态脸色有些尴尬。大臣们见怪不怪,连御史都懒得直言劝谏了。

汾哥继续面无表情地正身坐着,不过时间一长,他百无聊赖之下小动作就难免多了些。有个御史终于忍不住站出来执礼道:“陛下当今天子,一国之君,一举一动都干系国家颜面,请慎行。”

汾哥倒是有优点的,别人当面说他的不是,他也不生气,只说道:“朕知道了。”

以前他在幽州做刺史的时候,手下的官员潘大胡子劝谏他不要在农忙时出外游玩打猎,竟然躺在大路上挡道……要是遇到暴君性子的人,从人身上踩过让马蹄活活把人踩死也不是不可能,但汾哥的做法只是掉头回去了。他这个人算和气厚实,也是一种美德不是。

这时大伙总算把那些琐事说完了,左相陆象先进言道:“陛下正位已第三年,请以社稷长远为重,早立皇储国本。”

汾哥听见有人问他话,便左右看了看那些大臣,众人都低头不语,大殿上一下子安静了许多。汾哥便问道:“大家都觉得应该立太子吗?”以前遇到这样的事儿,只需要让太平公主决定就行了,现在没人能决定,他便只好问大臣。

既然是皇帝问话,不回答按礼就是不敬,众人都纷纷附和要立太子。这种事儿,没人敢反对,皇帝有儿子凭什么不让人立太子,根本说不通……只有薛崇训没有表态,因为他确实没资格管这事儿。攸关国本,皇帝一家子可以说,宰相等国家重臣可以说,什么亲戚之类的就实在不好插手了。

汾哥见状便又问道:“立谁好?”

家国天下,皇帝家的事,宰相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很正常。陆象先毫不犹豫地说道:“长幼有序,自然立长。”

当初睿宗皇帝废长立幼,让老三李隆基做太子,是以功劳为凭据的;如今汾哥李守礼的那些儿子,没一个有功劳,还有什么好商量的?按理当然要立长子。所以民间才有“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的说法。

汾哥沉吟道:“朕的长子……”他想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李承宏!你们是要他做太子么?”

陆象先忙说道:“臣等只是进言立长为好,旨意还得陛下来决定。”

汾哥忽然没好气地说道:“上回那演参军戏的人能说会道,朕要赏他做官,你们却道朕说了不算,现在朕说立谁为太子可能算话?”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陆象先赖着性子正色道:“国家的官位,关系万万百姓民生,授官决不能儿戏,岂能让唱戏唱得好的伶人来做?所以臣子们才会力劝陛下。而今陛下按照祖制立太子,臣等便不能随意反对。”

汾哥犹豫了一下,大伙见状都提起一颗心来,生怕他为了试验权力,非要废长立幼……这样的话只好又要废口舌劝说了。不过汾哥沉默了片刻还是规规矩矩地说道:“那便立长子李承宏为太子罢。”

大臣们听罢都松了一口气,陆象先又赶紧提出权力分割的要求,好言劝道:“平日里朝廷政务繁琐,不如让太子尽早学习理政,也为陛下分担纷忙。”

薛崇训听到这里心下叹了一口气,心道:很多人做宰相都想尽可能多地掌握大权,特别是皇帝不管事的时候,全天下的事宰相都可以说了算,和无冕之王一般为心所欲(历史上的李林甫就干过)……陆象先倒好,主动提出太子监国,这事儿看起来是从皇帝手里分权,实则是从他们宰相手里分权,陆象先的性子确实是淡泊无争啊。

汾哥张嘴正想说诸如“你们看着办”之类的话,就在这时高皇后突然轻轻咳了一声。御前的鱼立本也是耳聪目明,立刻很配合地低声说道:“此事复杂,陛下一回答又要商量半天,可以以后再说的。”

汾哥本来就坐得不耐烦了,闻言急忙道:“容朕思量。”

皇位这边和台子下面大臣们站的位置其实隔了好远一段距离,说话都要大声些彼此之间才能听清,而且下面大臣按照礼节不能一直抬头直视皇帝……所以大伙对上头搞的小动作自然不知道。

陆象先也不好在分皇权这样的事上纠缠皇帝,只得告礼退回边上。

汾哥见状忙道:“那今日便到此为止,诸事细则爱卿们商量着办好就是。”

鱼立本随即就高声喊道:“退朝。”

于是大家跪拜之后便各自散伙,早上的朝会之后时间还早,人们各有各的事,薛崇训赶着去承香殿看他母亲,汾哥忙着去骑马,宰相们去政事堂。唯有高皇后径直回寝宫去了,特意叫鱼立本一起走。

鱼立本本来是内给事,侍候皇帝的宦官,现在几乎不侍候皇帝经常跟着皇后。

高皇后回到自己的蓬莱宫自己住的寝宫后,便屏退左右夸奖了一番鱼立本:“如不是鱼公公提醒得及时,今上恐怕稀里糊涂的就要把大权放弃了。”

鱼立本忙道:“我本就觉得事儿不妙,想提醒陛下,但情知自个没资格干涉朝廷大事,遂犹豫不决。正好娘娘咳了一声,给壮了胆,我一下子想明白这不是自个在干涉朝政,而是替娘娘办差,没有后顾之忧便一下子说出来了……要是没有娘娘,我万万不敢多嘴的。”

高皇后听罢淡淡地笑了笑,片刻之后眉头又微微一皱,沉吟道:“左相陆相公也是太平殿下提拔起来的人罢?”

“是,可外朝的大臣和咱们宫里的人不一样。在大明宫里,以前咱们听殿下(太平公主)的,现在殿下不能说话了,咱们便更愿意听殿下最亲近那人薛郎的,薛郎不会害咱们不是?而娘娘和薛郎是一边的人,所以咱们心里都拥护娘娘;外朝的大臣却不是这样,他们以前听殿下的,那是因为殿下掌握着国家大权,殿下不能说话了,他们就会记得自己的身份是大唐朝的官员,惦记着国家社稷……陆相公更是个淡泊的人,他要分权,也是出于公心,咱们拦不住。”

高皇后又低声道:“不论今上是否同意太子监国,李承宏一旦正名东宫,恐怕会有不少大臣要投过去。”

鱼立本轻轻摇头道:“现在还难说,大臣们明面上一片公心,可谁没点心眼?要是大伙觉得太子难成大器,贴过去不是拿自家身家前程开玩笑么?娘娘瞧窦相公不是就早想明白了,常常过来走动么?”

第四十七章 宫闱

太腋池西岸的承香殿建筑群依然如故,三个大殿组合成建筑主体,朴实无华,庄重大方,一眼看去气魄宏伟,严整而又开朗。不过这次薛崇训回京之后来到此地,发现内外的人都少了许多,侍卫明显减少,四处也鲜见有宫女宦官来往。

他看了一眼墙角没有清扫的积雪,不由得暗自叹息了一声,母亲昏迷之后,这里确实是冷清了。

未变的是它原有的格局气势,左右对称规规矩矩的宫殿却一点也不觉得呆板,那飞桥架在半空,优美的弧形就像雨后天晴的彩虹。各种活泼的格局与大气的主体浑然天成,一毫无矫揉造作之感。

他一面默默地观赏母亲住的宫殿,一面往里走,还未上飞桥时,便看见金城县主和几个奴婢迎面走来了。她多半是获悉薛崇训到来,专程出来迎接的。

太平公主掌事时,让金城搬到了承香殿居住,到如今这座宫殿真正的主人恐怕该是金城,不过她在大明宫里的影响自然赶太平公主差远了,不然承香殿也不会是现在这么副光景。

只见她一身长裙,上身穿着一件高领大衣,雪白的貂皮做领,围在脖子上衬托得一张绝美的脸蛋更加高贵美丽,端庄而不失生动,她依然那么美若天仙。

“恭喜薛郎在洛阳大获全胜,受封晋王。”金城款款地施礼,天籁之音一般的嗓音从容而平静。

薛崇训心道金城和宇文姬、程婷等女人大为不同,就算是得到了她,在她面前也情不自禁要用一种类似相敬如宾的态度相处,无法过分亲近。

他笑了笑,故意没有行礼,用很随意的口气说道:“我来看看母亲,现在仍是玉清道姑在照料她么?”

金城怔了怔,随即就平静地说:“玉清尽心尽力服侍殿下,听说连每日喂服汤药羹粥都是她亲自动手,也不枉殿下以前厚待过她。”

薛崇训听罢回想起玉清和白七妹之间那不清不楚的关系,心说这个女道士好像喜欢女的,如今侍候着我母亲,怕是占了不少便宜……他的眉头微微一皱,却是没有办法,太平公主得的是绝症,医生是治不了了,除了让玉清照料还有什么其他法子?不过他不是很计较这档子事儿,想来很奇怪,男人对那百合磨镜之事并不怎么反感。

“那我先上星楼去瞧瞧……”薛崇训看了一眼左右的宫女,不动声色地说,“出京之后很久没陪母亲了,今晚便住在大人的寝宫也是无妨。”

说到这里,金城的脸微微一红,看来冰雪聪明的她是听懂了薛崇训的意思的。薛崇训仔细观察了一会儿金城的表情,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抱拳道,“一会再细说。”

金城轻轻抬头看了一眼东边的太阳,轻轻说道:“快到午膳时间了,薛郎等会和我一起吃午饭吧。”

薛崇训不知觉地正要说“多谢款待”之类的话,临时却改口说了一声“好”,少了客气,多了几分随意亲近。

他说罢便径直往桥上走,过了飞桥,最高处的那间房子便是星楼,玉清就住在那里,如今太平公主也被安置在彼处,方便玉清炼丹医治。

宫人们带着他来到门前,推门进去之后,眼前顿时烟雾缭绕,里面蒙蒙一片仿佛在云中一般。薛崇训猛地被烟雾一呛,忍不住咳嗽起来。

他硬着头皮走了进去,鼻子里闻着一股浓烈的硝、炭以及其他复杂的气味,眼泪都几乎被熏出来了。这时候他忽然想起,这股子味道有点像放完鞭炮后的硝烟味。好不容易才适应过来,只见屋子里的情形和去年已大为不同,最先引起他注意的是两座大铜鼎,下面火光闪烁,上面烟雾升腾。这屋子里的烟多半就是来自于那两座铜鼎。

就在这时,只见北边走出来一个人影,虽然烟雾大看不太清楚,但瞧身段多半是玉清,片刻之后她说话的声音传来,果然是玉清的声音。

“外面烟大,薛郎到暖阁里来。”

薛崇训应了一声,忙朝着玉清那边大步走过去,见暖阁外面挂着一张宽大厚实的棉幕,遮得严严实实的。他心道:棉幕多半也能隔离烟雾,里面的母亲也不用成天被烟熏火燎的吧?不然人没医活,别熏成腌肉了!

玉清掀开棉幕,二人急忙走了进去。里面果然没烟了,但薛崇训的脸顿时一烫,那是温度差异太大的原因,这屋子里的光线红彤彤的,仿佛开了暖气似的。初春的天气,外头的积雪都没完全融化,气温还很低,可一进暖阁离开就产生了夏天即将到来的错觉。只见暖阁里好几个炉子烧着炭,里面的木炭红红的就如烧红的铁一般,怪不得温度这么高。

“殿下长期服用阴阳御气丹,如覆盖被子于体,唯恐气积于内走火入魔;而天气太冷让殿下敞着又怕她身体受不了,只好日夜烧炭,让屋子里暖一些。”玉清解释道。

薛崇训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心说只好任你折腾,还好大明宫有的是钱物,别说烧炭,你就是烧绢都烧得起。

玉清的脸依旧清秀而瘦,丝毫没有发胖的迹象,她成日呆在屋子里不出门居然没长肉,或许是服用了太多所谓仙丹的结果罢?

薛崇训环视四周,把目光在一张垂着帘子的床上停留了片刻,便径直走了过去。

“殿下衣衫单薄……”玉清提醒道。

薛崇训回头没好气地说道:“那是我娘。倒是玉清道长成日在这里,叫我很是吃亏!”

玉清神色顿时尴尬,“薛郎说什么……我、贫道出家人,又是女子,何出此言?”

薛崇训正色道:“白无常常常念想着你,你也要想着别人才是。”

玉清在后面解释,他也不管,走到床前便伸手掀开帘子,眼前的情形也让他颇有些脸红。只见太平公主玉|体|横|陈地躺在上面,身上就搭着一层几乎透明的薄薄轻纱,什么也遮不住,她连小衣都没穿。薛崇训急忙把目光上移,不敢再去看她下面|黑色的地方,只看太平公主的脸,但是余光仍然可以看到胸口位置的。

太平公主面有红光,皮肤也很健康光滑的样子,神色安详。薛崇训伸出手指在她的鼻尖一探,能感觉到均匀的呼吸。他本来都担心母亲昏迷了这么久会不会就这样死掉,见这情形毫无病容,也有呼吸,倒是觉得很神奇。

薛崇训埋头轻轻唤道:“母亲、母亲大人……”

毫无反应。这时身后的玉清道:“如果殿下醒了,薛郎会不知道么?你现在叫她也是无用。”

薛崇训抽身退出帘子,皱眉问道:“啥时候能醒。”

玉清无辜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薛崇训伸手擦了一下额上的汗水,自己的衣服穿得太厚,这里头温度太高,把汗水都给蒸出来了。这时他才注意到玉清就穿了一身薄的布道袍,棉衣大衣一概没穿,怪不得她毫无压力。

“真是热……”薛崇训干脆用袖子擦了一下脸,他又抓着领子抖了抖,看了一眼玉清,干脆把官袍和棉衣拔掉,方才好受了些。然后他找了把椅子坐下来,问了玉清一些关于太平公主的情况。

多半是听不明白,道士老是扯那些阴阳玄虚,对薛崇训来说形同废话。他忽然理解了汾哥坐在皇位上打哈欠的苦衷了,这时他在听玉清说话的时候也几乎要打起哈欠来。

就在这时,外面一个宫女说道:“禀晋王,皇后娘娘到承香殿来了,要找您说话呢。”

薛崇训如释重负,和玉清实在没共同语言,趁机便说道:“我得去见见皇后,母亲大人就托玉清道长照料,缺什么你找金城县主说,现在承香殿她说了能算。如果大人有一天能醒过来,一定能明白道长的……情谊。”

“薛郎放心便是,我会尽全力的。”

薛崇训叫了一个宫女拿自己的衣服,出了门凉快些了才让她给自己穿上,遂叫来那传话的奴婢带路去见皇后。高氏在大明宫的消息是越来越灵,自己来承香殿一趟,马上她就知道了。

这女人也没办法,汾哥不掌权,她就靠不上汾哥,靠儿子又没有。皇帝那些儿子没一个是她亲生的,后妈难做,何况那些人有亲娘,当然不会管她的死活。

薛崇训一面走一面琢磨高氏,目前还看不出这个女人的权力欲有多大,因为就算她参政,现在也是出于自保的必要……等正式立太子之后,所谓母以子贵,如果高氏没有权势,难保任人鱼肉,甚至被废皇后,换太子的亲娘上位。纵观古今,皇后被废本就是经常发生的事儿。废后和废帝是一样的悲剧,不是被弄死就是被幽禁,都不是什么好下场。

宫廷争斗的残酷性一点都不比外朝的权力争斗弱,一个个娇滴滴的女人也是不会愿意给失败者翻身的机会。

薛崇训一琢磨,很显然自己和高氏都不愿意看见皇储顺利地执掌大权,盟友关系还得巩固发展。

第四十八章 天蝎

薛崇训在承香殿前殿见到了高氏,二人客客气气地说了一阵话,高氏主要是询问太平公主的身体状况,一副很关心的样子。薛崇训只说尚需调养,也未细说,住在大明宫里的高氏对太平公主的情况恐怕比他自己还了解。

问罢太平公主,高氏又问平叛战争的事儿。薛崇训心道女人对打打杀杀的过程多半是不感兴趣,但见高氏做出一本正经很想听的样子,无非也是想和自己多说说话,加强关系而已。

他便很简单地说道:“劳民伤财,行杀伐之事,从慈涧到东都一路上尽是死尸伤兵,哀鸿遍野惨不忍睹。”

只是一句话,高氏自然不能感受到其中的惨烈,但她也做出一副黯然的神情,各自表情动作十分应景得体。

薛崇训感觉这种一本正经的说话方式实在压抑,就像是在和朝廷里的老头子在说话一般,但面前这个皇后很显然才十几岁的年纪……薛崇训不由得在言谈之间留意打量她,一张鹅蛋形的脸,额头饱满光滑,虽然浓妆艳抹,依然掩盖不了青春的痕迹。

她好像是故意把自己打扮成老成持重的样子,一身宽大的钿钗礼衣,头戴九钿,无翟纹的大袖杂色连裳套在她的身上显得实在不相衬,就如一个少女穿老太婆的衣服一般。而且高氏的身材较瘦,也撑不起来这种衣裳,腰间显得空荡荡的。

最诡异还是她手上的那副金灿灿的假指,在她端庄地坐着的时候,那假指就放在膝盖上,上头雕着各种花纹,薛崇训坐得较远也看不清上头雕着些啥。但是在他的印象里,只有慈禧太后那种人才戴假指,如今见一个少年年纪的女子戴着,感受可想而知。

她那表情就如假指一般奇怪,一本正经,就算有时面露笑意有时黯然神伤,也是做出七分,按照需要在流露。说话也慢吞吞的,每个字都琢磨过一样,和清脆的嗓音实在不符合……这种嗓音,薛崇训感觉应该像白七妹那般一窜窜地说得轻快才对。

总之高皇后给薛崇训的印象便是:苍老的少女。

她见薛崇训不愿多言战事,便有些尴尬地露出淡淡的微笑,低头去弄她的假指,应该在借机在思索新的话题。

薛崇训见状便破例主动开口道:“攻取东都之后,地方官吏办庆功宴,我在那里遇到个号称二十四楼花魁的美貌女子,倒是有些意思。”

高氏立刻露出很有兴趣的样子,慢慢地说道:“花魁我也听过,那一定是很漂亮了,薛郎真是风流不羁啊。”

薛崇训听说对美女感兴趣的不只是男人,还有女人也有兴趣,但不知高氏表露出来的兴趣是不是真的……这个女人的生活在薛崇训看来根本不真实,就像时刻都在演戏。

他说道:“能赢得如此大的名声,容貌自然不错,她叫步非烟,当然多半是艺名不是真名,我就没遇到过姓步的人。”

高氏忽然想起了什么,面露笑意道:“我在宫里听说薛郎在东都的宴席上作了一首诗,叫‘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就是在庆功宴上作的?”

薛崇训哈哈笑道:“没想到流传得这么快,是了,就是那次,步非烟要大伙作词儿来唱,还非要我作,只好献丑。”

“薛郎可不是献丑,把东都的士人才子都比下去了。那女子多半被薛郎的才华折服,有没有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高氏轻轻抬起大袖遮住口鼻,眼睛笑成了一道月亮湾。

薛崇训摇头道:“世上的活人可没故事里那么有闲情逸趣,她接近我可不是被才华折服,却是为姚崇求情来的。”

高氏的眉毛轻轻一轩,慢慢地说道:“要免姚崇的死罪,恐怕……”

薛崇训忙道:“皇后误解了,我说这事儿可不是帮姚崇求情,他与我虽无过节,也没什么交情,我总不能为了个歌妓就和满朝大臣大唐律法对着干,非要救他姚崇吧?”

高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薛崇训笑道:“皇后别这么绷着,咱们不说正事,我提起步非烟是应该另一件有趣的小事。”

“薛郎说说,有多有趣呢?”高氏笑眯眯地看着他。

薛崇训便开始胡诌了:“那花魁会算人的性格,玩法很新奇,我觉得还挺准的……可不是算命,不要生辰八字,只需要知道某月某日生就可以了。”

他心说反正高氏贵为皇后这辈子别想有机会和一个歌妓见面,随便套在步非烟身上便是,为自己的胡诌找个来源不是。

高氏便道:“如何新奇法?”

薛崇训道:“说是拂菻国(东罗马)那边传来的,一年不是有十二个月么,她把十二个月一一对照天上的十二个星座。然后把人的生辰一对,就能找着属于自己的星座。每个星座都有一些特点,因此人的性格也互不相同。”

“果然很新奇,我以前都没听过。”高氏饶有兴致地说,“薛郎是什么星?准么?”

薛崇训道:“自然是说得准我才觉得有意思嘛,皇后的生辰是?我给您算算如何?”

高氏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但这回应该是真有兴趣了,低声道:“我是重阳节那天生的。”

薛崇训心道现在用的历法勉强可以算作阴历,但星座说是西方的东西,自然是阳历……只有大概估算了,反正就是闲扯,没估算对她属什么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便故弄玄虚地掐指一算,说道:“皇后属天蝎的。”

大概是因为“蝎”字在人们心里不是什么好字,让人联想到诸如“心如毒蝎”等词,高氏微微皱眉。薛崇训刚才自然没想到这么多,见状心下咯噔一声,早想到就胡扯白羊或者双鱼什么比较可爱的动物了……好在现在自己并不怕皇后,不用时刻巴结着,如果是常人这么惹皇后不高兴了,显然是一件很不好的事。

薛崇训忙解释道:“天上的十二个星座没有好坏之分,不过样子像什么就取什么名儿罢了,并无恶意。”

高氏脸上的不快很快就消失了,不动声色道:“那天蝎座的人是什么样的?”

薛崇训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心道和权力中枢的人说话想轻松都轻松不起来,自己原本就是想说说闲话,不料一不留神就让别人多想了……恐怕高氏还以为自己在借小事说什么大事。

他有些颓然,但继续都说了自然要继续下去,他思索了一会只能说自己记得的大概:“生于秋深,冷静智慧,表面上从容淡然,内在却可以是一座火山……”按照自己的记忆来说,慢慢地用一通废话才说了个大概。

良久之后才说完,高氏垂眉不语,好像在想着什么。

薛崇训提醒道:“我就是说着玩的,皇后无须多想,也不知准不准。算命的具体到生辰八字还有不准的,何况这种以月来算的粗算。”

高氏抬头露出一丝微笑,不置可否。

这时薛崇训转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太阳位置,高氏便道:“要到午膳时候了,今天就到此为止罢,愿太平殿下早日病愈……对了,还有件正事忘了说:薛郎是国家栋梁,如今又贵为亲王,理应卫队护卫,飞虎团原属禁卫,南衙管不着,昨儿陛下已同意让飞虎团禁卫调到晋王府当值。”

薛崇训忙起身抱拳道:“臣谢陛下皇后恩。”

高氏沉吟片刻,又问:“薛二郎是殿下让回河东,你觉得是否应该让他回京恢复王位?”

高氏不断要给薛崇训的人好处,自然是表现结盟的诚意,但二郎薛崇简的事儿她确实也有些为难:皇室的人都知道,二郎以前是倾向李隆基的人,因此才让太平公主不满被贬回河东。

虽然太平公主不能掌事了,事情依然复杂,现在无论是太平党还是皇室都对李旦一系有警惕防范心态。因为当今皇帝李守礼是属于章怀太子一支的人,李旦是章怀太子的兄弟,从血脉上是平等的两支。以前李旦当位时,章怀太子一脉势微,自然没有作为皇权竞争对手的实力,尽管如此,作为章怀太子之子的李守礼也被发配得远远的,竟然被弄到了幽州做刺史,当然是离京越远越好。

如今章怀太子一支阴差阳错地上位了,对李旦那边的人更是要防范,何况李旦还没死仍在上清观修道。

薛崇训对这些事是明白的,听高皇后问起,便说道:“二弟本无实实在在的过错,被削王位确是有些委屈,如陛下恩容要恢复立节郡王的爵位,我自应代二弟拜谢圣恩……不过二弟上回说不服长安水土,就让他留在河东好了。”

他这样说倒是两全,帮兄弟争取到王位是重亲情,建议把二郎留在河东又符合了皇室的需要,李守礼那边的人包括高皇后当然不愿意看到一个曾经倾向李旦的王爷在长安呆着。

第四十九章 问策

大明宫有人口数万,如今又正置派系混乱的时候,自然人多眼杂,薛崇训和高皇后前后去了承香殿的事儿很快就被蓬莱宫的王贵妃知道了。王贵妃就是准太子李承宏的生母,在李守礼登基之后一年才封的贵妃。

她四十来岁了,比李守礼没小几岁,是他早期娶的女人。李守礼早年很不得志,以前娶的那些人质量自然也不行,王贵妃除了出身低贱是一个宫女,人还很泼辣粗鄙,什么知书达礼和她压根就没关系。不过她厉害的地方是为李守礼生了第一个活下来的儿子。如今李承宏是他的长子,母以子贵,地位自然是今非昔比。

这妇人口无遮拦,一听说高皇后去承香殿见薛崇训,立刻就说是“私会”,当着儿子李承宏的面骂了几句,自然没好话,什么“不要脸的荡妇,偷养汉子”云云,她还顾得上自己说的话难听不难听?好在旁边没外人,倒是由着她咒骂。

李承宏都有些听不下去了,劝他母亲道:“大白天的,别人一块儿去看太平公主,母亲就说是养汉子,这话如果传了出去,少不得又是是非。”

王贵妃怒道:“我还冤枉她了不成,大白天怎么了?小狐狸精不是女鬼,白天就不能干坏事?关起门来,旁边都是他们自己的人,做了什么脏事只有她自己肚子里明白。”

李承宏叹了一口气:“母亲大人光是骂皇后有什么用?”

“我骂错人了?”王贵妃不解地看着儿子。

李承宏道:“如今我要封太子了,母亲又总是和皇后过不去,人家不找帮手难道坐以待毙?”他说了一句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如果我要骂,就骂父皇!”

“翅膀硬了不是,爹妈都敢骂?”王贵妃没好气地说。

李承宏扼腕叹息道:“儿臣真是很服父皇,手里一张好牌打成这个样子……唉,天要给我家重振旗鼓的机会,只可惜摆在面前他老人家都不要!如今太平公主不省人事,大明宫内外群龙无首,父皇可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他如有心执掌大权,谁能阻挡?”

王贵妃做出皱眉苦思的样子,摇头道:“你还年轻不懂事,不知道你父皇的难处。”

“难处?”李承宏愕然,他可知道自己的爹成天不是玩女人就是玩马玩虫子,这又什么难的。

“太平公主虽然不中用了,他们那家子不还有人?薛大郎去年先取石堡城,又搞掉了李三郎,那些大臣可是很怕他;武家二郎也在北衙禁军里当差,还有宫里的这些宦官奴婢,不知有多少人和他们那家子有关系。哪有你说的那般容易?”

李承宏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就问您一句,没了太平公主,母亲说的那些人敢谋反,还是敢擅行废立?”

王贵妃愕然不语,不知如何作答,有关权力大局的东西实在脱离了她的认知。

李承宏抱拳拜了拜:“我先走了,母亲好自为之,别老是和别人为了些小事闹别扭,没什么用。”

“去哪里?”

李承宏道:“去宣政殿那边看看潘好礼他们,父皇不愿做的事,只有我来做!”

王贵妃听话里有话,有点不放心地嘱咐道:“你就要做太子了,好好做人,可别闯祸。”

李承宏笑了笑,转身便走。他出了蓬莱宫,径直就往南走,宣政殿外面有些官署,现在潘好礼和袁嘉祚两个幽州故吏就在弘文馆里做官。李守礼在幽州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潘大胡子他们自然也认得李守礼的那些儿子,和长子李承宏还特别熟。

现在李承宏去找潘好礼他们说话,自然是找对人了的,现在还就只有他们那几个幽州故吏最靠得住。

弘文馆藏书二十余万册,是国家藏典的最重要部门,同时也是皇室招贤纳士的地方。这里理应是很重要的官署,但在混乱时期显然就算不得要害部门了。非常时候的要害之地无非军政,这种图书馆自然属于冷门。潘大胡子等人被安排在这里,也是李守礼不掌权的缘故,让手下也寂寞了。

不过李承宏见了潘大胡子他们之后,发现二人神情自若,并无怨言,更没有见面就向皇子诉苦,到底是官场老油条,老成持重。

潘好礼依然是一脸的大胡子,活脱脱一个莽汉,可他却是如假包换的文官,肚子里墨水不少,于刀枪棍棒却一窍不通。

二人见面便向李承宏道贺,恭喜他即将正式册立太子。正月十六日那天皇帝在紫宸殿召集大臣廷议,到场的人不少,这种事儿在朝廷内部自然也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李承宏做出一脸的忧虑摇头叹息,潘好礼忙问何故,他便趁机说道:“听说左相有意让我监国,可是内外派系林立,最终未能如愿。”

潘好礼忙劝道:“殿下少安毋急,此事需从长计议。”

李承宏忙问:“计将安出?”

潘好礼和袁嘉祚对视一眼,说道:“这几天我和袁兄也在谈殿下的事,袁兄来说罢。”

其实潘好礼的性子本来比较急,而袁嘉祚要更沉稳淡然,他听了潘好礼的话,便抱拳道:“正好我们有话要对殿下说,如此便由我来进言吧。说来其实简单,就两个字:妥协。”

“妥协?”李承宏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

袁嘉祚点点头道:“对,相互妥协,和则互利,散则两亏。当今时局,看起来纷纷扰扰犹如一张破网,关系复杂,不过说穿了就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儿:殿下您和晋王薛大郎。其他的利害干系都是这一点衍生而来的事儿……

皇后和王贵妃的芥蒂、皇后和薛大郎的互通、政事堂诸相公的站位等等,全都以殿下和薛大郎之间的利害为中轴,核心关系衍生外部关系,外部又影响核心,相辅相成。”

这时潘好礼观察了一下李承宏皱眉的表情,便提醒道:“袁兄捡紧要的说,你说得如此复杂绕来绕去的把咱们都搞晕了。”

袁嘉祚有些歉意地抱拳一礼,继续道:“朝中大臣多出于太平公主门下,故与晋王关系匪浅,晋王本身又在京师、陇右、东都、河东遍置党羽,造成了朝廷尾大不掉的局面。所以殿下做了太子之后,监国不监国都是那么回事,凭您那点根基实在无法动摇盘根错节的大尾巴。您能做什么?想执掌大权,非得彻底除掉太平旧党不可,但是殿下做得到么?连以前更加厉害的李隆基都没做到的事,殿下须得三思后行……话说得有些重了,忠言逆耳,望殿下思量思量。”

李承宏摇头道:“李三郎是败在太平公主手里。”

袁嘉祚急忙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手足并用地想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太平公主不是一个人,是这么大的一个圈,有很多人,明白么?”

“袁公的意思是让我……”李承宏沉吟。

袁嘉祚点头道:“对了,我想让殿下明白的就是您有妥协的必要。其次咱们再想想薛大郎那边的态度,事儿明摆着,他们那帮子人为了怕被清算肯定不愿放权,殿下要做太子注定就是他们的敌人;可话又说回来,他们能除掉殿下,今上还有很多儿子,能一个个全都除掉么,如真那样,其狼子野心不是昭然若揭天下尽知?所以如果殿下愿意共存互让,薛大郎肯定也愿意抓住机会稳定时局的。”

潘好礼好不容易等袁嘉祚说完了,便接过话来说道:“咱们给殿下的谏言就如袁兄所言,世上没有天生的敌人,与太平旧党妥协共存,从长打算方是安稳之道。”

李承宏良久无语,想了许久后冷冷道:“咱们想委曲求全,别人还真不一定愿意。上了太子位就是在火上烤,不被人防得死死的,生杀全|操|他人之手?”

潘好礼没好气地说道:“那您把太子位让出去得了,当初李大郎(李成器)身为长子不也让了?”

李承宏道:“有什么分别?李三郎一完,李大郎不也跟着身首异处?一开始便退让,定然会让对方步步紧逼,最后沦为提线木偶!”

潘好礼正要直言,袁嘉祚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对李承宏好言道:“殿下正当年少,大有可为,不必急于一时,需量力而行。”

李承宏吸了一口气,平息住自己的情绪,脸色很快恢复了正常,抱拳行礼道:“多谢二位先生献策,我定当考虑周全。”

“殿下言重了,不敢当不敢当。”袁嘉祚忙回礼。而潘好礼见李承宏好像没听进去,遂面有不快,气呼呼地直言道:“您好自为之!咱们是从幽州进京来的,没必要诓你害你。”

李承宏本来长得也是眉清目秀身材颀长,激动情绪平复之后倒真像个彬彬有礼的佳公子,一副虚心的态度,对潘好礼的歹话也没计较。

说了会儿话,他正要走时,袁嘉祚又提醒道:“殿下要规劝贵妃,休要和皇后把关系搞僵了,有害无益。”

第五十章 算命

宽大的宫殿层层幔玮,华丽的香鼎书画中的人却并不是都充满了艺术心境,这里最多的还是勾心斗角,和市井间的七姑八婆没什么两样。王贵妃对儿子的规劝置若罔闻,仍然在贴身宫人面前表现得愤然不满。

这时旁边的一个三十余的长裙妇人进言道:“娘娘何不把那男女的苟且之事说与陛下听,有她好过的。”

王贵妃听罢便想象着皇后失宠的种种不幸,面露快意,但她很快也回到了现实:“这事儿苦在没有真凭实据,皇后又有晋王撑腰,就怕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进言的妇人是跟了王贵妃很久的人,如今除了侍候在贵妃身边,还因为得贵妃的宠在尚衣局做女官,在宫里也有一定地位。她在众人面前的地位来自于贵妃,自然很卖力地为之出谋划策:“晋王巴结高皇后,不过就是因为她是皇后,如果她不是皇后,晋王还会管她吗,有什么好处?”

王贵妃低头思索之时,妇人又道:“高皇后一直就防着太子爷上位,不知在背后怎么坏咱们,咱们一直让着,反倒让别人觉得咱们好欺负。呆会娘娘见了陛下,不用说得太明白,只要含混其词地提那事儿,越是不清楚的事,越会让人怀疑……任谁觉得自己戴了那帽子,绝对不会好受。只要陛下对高皇后怨恨,以后再有什么事不就好办了?”

王贵妃神情慎重了些,顿时停止了抱怨,犹自思量利害,“你说得也对,要是那高氏不得宠了,又没有生过李家的血脉,凭什么和我斗?这个狐狸精实在可恨,你无情休怪我无义!”

一旁的妇人见王贵妃采纳了自己的妙计,便激动地出谋划策,“娘娘就和陛下稍稍一提那事……过几日便是正月二十,陛下会正式下诏册封殿下为太子,然后会在麟德殿设宴,皇亲贵胄文武大臣还有宫里的人都会参加,高皇后和晋王肯定也会去。到时候您再提醒陛下那二人眉来眼去,陛下肯定会起疑心。”

王贵妃听罢高兴道:“这样不错!我既没有冤枉他们偷人,抓不住我的把柄,又能起到效果。哼哼,我就想瞧瞧,那妇人倒底能拿眼睛看房顶看几天!”

……到了晚膳的时候,能有机会见汾哥一面。汾哥最喜声色犬马,不放过任何娱乐的机会,每天晚上吃饭都要开个小型宴会,把重要的妻妾们召集到一起吃饭然后让宫妓们歌舞助兴,看谁漂亮就叫谁侍寝。今晚自然也不例外,王贵妃高皇后等人都坐到一块儿陪汾哥热闹。

如今宫廷朝廷派系林立,复杂得一团乱麻,很多人都焦头烂额,倒是皇位上的汾哥最看得开。他坐在正位上别提多高兴了,见到那些衣衫暴露的歌妓扭赖扭去的乐得合不拢嘴……在幽州做刺史时他只能娶几十个老婆,而且经济情况有限选择的余地也不多,就是那样也有点养不起了;如今做了皇帝,光是大明宫也不只佳丽三千,这里可是有几万妙龄女子,他想|操|谁就操|谁,每天晚上都叫人一边跳舞一边挑人,以前那些老婆早就闲置不用了,真是做神仙也不过如此。

满场的珍馐佳肴,满场的美女面带勾人的春|意笑容,汾哥时不时就高兴得伸腿挥手。他得意忘形的模样,真是一个十足的昏君样。

饭饱酒足之后,汾哥便招了招手,待侍立的宦官附耳过来,他便指了一个美貌的歌妓,悄悄笑言了一声,宦官点头哈腰一个劲地说:“是,是,陛下。奴婢明白了。”

晚宴接近尾声,乐工歌妓们陆续散去,然后是饭后茶点。宫人们撤了各桌案上的狼藉杯盘,换上茶水和小天酥等茶点。

这时殿中安静了些,王贵妃便趁机说话了,对坐在对面高氏说道:“听说今天皇后和晋王去了承香殿看太平公主了,她的病好些了么?”

汾哥的位置就在二人的中间,自然也能听见,其实王贵妃就是说给他听的。

高氏慢吞吞地转过头,面不改色地说道:“还是那样没醒过来。”

王贵妃露出一丝冷笑,对高氏的淡然很看不惯,装什么清高?

虽然高氏名为后宫之主,地位最高,但因年纪较小,像王贵妃这种跟了汾哥几十年的女人自然对她没有多少敬畏,老娘过的桥也比你走得路多不是。这也大概是高氏总是穿那种老气稳重的华贵礼服,把自己打扮成那样的缘故,要是她把自己打扮得娇滴滴的装纯,恐怕更压不住别人。

本来王贵妃的原计划今晚只是稍稍提一下,做个铺垫,并不急于马上就让汾哥明白他们奸|情,但是她一见高氏拒人千里的装比样,心里就有气,忍不住就多说了几句,故意用开玩笑般的口气笑道:“听说皇后和晋王关起门来说了好久的话,不知你们说些什么呢?”

高氏脸色微变,顿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王贵妃听谁乱说的,我何曾关起门来?何况旁边还有宫人不是。不过问些太平公主的病情,还能说什么?除此之外我与晋王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贵妃面带冷冷的笑意指了指对面殿门那边道:“宫里自然是不需要关门的,再说了皇后身边那些奴婢不都是您的人么,他们敢说什么啊?”

高氏皱眉冷冷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王贵妃笑道:“没,我就是闲聊,好奇想知道皇后和晋王说些什么话儿,您可别急。”

高氏立刻喊道:“来人,把上午跟我去承香殿的几个人叫进来!”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汾哥应该明白两个女人才扯什么事儿了罢,不料汾哥却说道:“你们吵什么?咱们一家人吃个饭,别弄得更公堂一样,妇人真是麻烦!”

高氏生气道:“还是当面让人问清楚了好,免得闲言碎语听得难受。”

王贵妃也动气了,怒道:“你说谁闲言碎语?我说错什么了,还是在无中生有?今上午皇后和晋王不是在承香殿呆到中午才回来?陛下,您给评评理,我说错什么了?”

汾哥这时不仅没生气,反而面有胆怯之意,大概是提到了太平公主的缘故,他对这个把他轻描淡写就弄上皇位的姑姑很是敬畏。他不给评理,反而好言道:“太平公主是朕的长辈,皇后去关心一下并无不可。你们就别吵了,各自回家歇了,朕……也有些乏了。”

高氏倔强地说道:“陛下稍侯片刻,人就快来了,您得听听才行,非弄清楚不可。”

汾哥有些不耐烦道:“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你们以为朕不明白,朕明白得很!”

高氏不动声色地问道:“陛下明白些什么?”

“朕要立承宏做太子,你怕母以子贵被废了皇后,就急不可耐地找人结盟壮大声势,朕还不知道?只不知道你们瞎捣鼓些啥,朕为什么要弄出废后那些麻烦事出来?你们还是各自过好各自的日子是正事,争来争去很危险,不信想想咱们大唐不远之前的那些人那些事,好自为之罢。”

就在这时,几个宫女宦官已经进殿来了,一起伏拜在台阶下。高氏转头对王贵妃道:“人给你叫来了,有什么要问的就当着陛下的面问明白罢!”

王贵妃冷冷道:“我何时说要当面对质,大伙都听见了,就只有皇后一再要对质,现在推到我身上作甚?”

高氏脸色冷冷的,也不争辩,端坐着对下面说道:“我问你们什么就答什么,陛下就在上面,你们必须说实话,否则就是欺君大罪,明白?”

下面的奴婢们急忙磕头道:“是,是……”

高氏轻轻点点头,问道:“今日上午,我进承香殿之后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一个小宦官道:“娘娘去了前殿一侧的偏殿,喝了一会儿茶;然后晋王来了,说了一会儿话。说完话,咱们就跟着娘娘回来了。”

高氏问道:“你们是不是一直都在我身边?”

那宦官答道:“是,小的们一直都侍候在娘娘身边。”

“我与晋王都说了些什么?”

小宦官想了想道:“先是说太平殿下的病,吃了阴阳还魂丹……不对,晋王说殿下吃了什么仙丹,然后气通七经八脉,小的、小的不明白,也记不清楚了。然后晋王又说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人有关系,可以用来算命,娘娘的星座是……”他正要说天蝎座时,大概是想起皇后当时就不高兴,便急忙改口道,“小的也记不清了。”

王贵妃强笑道:“晋王倒是有趣,还给皇后算命呢。”

高氏脸上有些尴尬,薛崇训也是,说说正事便罢了,闲扯那些东西作甚,平白惹人笑话。她转头说道:“现在清楚了罢,我与晋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没有?”

王贵妃愕然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们有见不得人的事?”

高氏“哼”了一声,冷冷道:“王贵妃,你多少应该懂一点上下尊卑,随意质疑我?难道你很想坐这个皇后的位置?”

第五十一章 国本

正月二十日是昌元三年的第一次大朝,皇帝正式颁诏,立长子李承宏为太子,按制设东宫官署及六率骑兵卫队。但太子并不住大明宫少阳院,而是在长安东北角的入苑坊三府弯附近给了一座豪华气派的宅院作为他的别院住宅。因为诏书虽然是以李守礼的名义颁布的,但是起草具体内容的人却是文官。

自武则天以后,皇子造反夺权的事屡见不鲜,李崇俊、李隆基等人都是以武犯禁,是堂而皇之地把军队开进了宫闱之内的。李守礼没顾得上防患于未然,朝臣们却知道以前事为鉴,自然要防着,趁机在诏书细节上动手脚,把太子安排在了入苑坊的“众王子府”,以便于监控。现在朝廷有实权的大臣一方面希望唐朝政权运转走入正轨,另一方面又很怕皇子太过激进,过分危害他们的权益。

东北面那众王子府修得富丽堂皇,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应有尽有,是两年前专门给李守礼的那众多子女们修建的。因为李守礼的儿子女儿实在太多,有好几十个,有的李守礼自己见面了都叫不出名字。于是朝廷就专门划出一块地皮修亭台院落,让他们在那里纸醉金迷吃喝玩乐,省得到权力中枢惹麻烦。

安置了李承宏的住处,没几天之后大臣们又提到分权,陆象先想让太子监国,掌握部分国家权力。因为现在这状况皇帝不当政,实际上中央大权全在政事堂诸相公手里,遇到难题又只能问皇后;陆象先的压力很大,既担心自己落下曹操那样专政的名声,又意识到长此以往会让皇后和晋王那帮人过分坐大,君微臣强非长治久安之道,陆象先要是不有所主张,后人定然诟病他尸位素餐不作为才导致国家祸乱。而且他并没有想要专制的野心,所以一再坚持要分权。

此时的薛崇训却表现得十分低调,不该他过问的事从来不在朝里多说。虽然人们常常提及他,把他视为长安的焦点人物,但真和他在某些场合呆一块儿时,又常常容易忽略他。

册立太子之后在麟德殿有一次国宴,他也参加了。席间听宦官鱼立本悄悄说了皇后和太子生母之间的矛盾以及她们之间的龌龊。当他看向高氏时,发现高氏故意躲着自己的目光,一副很冷漠的样子。

薛崇训也是头大,现今长安实在是太复杂了,别说太子那边的隐患,就是太平公主内部也是一盘散沙,各自都有打算。他自然是比不上母亲,可以压服各路人马,首先他是个外戚,身份就和母亲比不得。

他便由着他们那帮人在里面搞,自己也不掺和,只顾闷头巩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飞虎团已调到安邑坊驻扎,出入随行,有这股精锐骑兵薛崇训的胆子就大了不少,在长安城有几百全副武装的卫队真是很了不得的事儿。如果有人想用非法手段图谋他就很不容易,想动他薛崇训只有通过名正言顺的途径。

另外他做了亲王之后,按照制度可以拥有自己的官署“亲王国”,最近官邸正在扩建,撤迁了周围不少宅院地基,为亲王国腾出地盘。

旧府里本来有一处秘密监狱,关押着大臣崔日用夫妇,以及其他几个薛崇训也弄不太清楚的犯人,是宇文孝给抓进来的。因为要扩建就有外人进去,所以薛崇训提前下令宇文孝将人秘密|处死毁|尸|灭迹,大抵就是焚|烧之类的,反正薛崇训只需下令就好,具体事情可以让宇文孝实办。

这时候他发现宇文孝这个人实在非常好用,那些脏事如果没有宇文孝就只有他自己去干,不然让王昌龄或是身边的士族幕僚干?那就很麻烦了。

薛崇训从大明宫回来之后就赶着去看自己的亲王国修建进度,在现场正好碰见了宇文孝,他便用很赞赏的口气对宇文孝说道:“如今我身边的人马,除了飞虎团,就是宇文公的情报局最得力,堪称我的左右臂膀。”

宇文孝有些忧虑地提醒道:“现在朝臣没注意到咱们的情报局,是因现今参与者人少,就怕纸包不住火,迟早会被人察觉,万一一查起来,好多事儿咱们可就说不清楚。”

薛崇训好言宽慰道:“宇文公无虑也,我会有办法应付……不过这名字真的改改,如今在长安又无需探敌情报,再叫情报局恐怕不妥,改个名字照样运作。”

“待亲王国建成,内有判国司、尉署、教授学馆等官署,情报局套上什么名字比较好?”宇文孝问道。

薛崇训摇头道:“不必太过谨慎,你们这个部门我有大用处,如果和那些常规官署混淆一起反倒对发展不利……就叫内厂,明文上就写上分管府内杂务,实际上全权由宇文公负责,挑选信得过的人参与机要,干情报局以前的那些活。”

“内厂?”宇文孝有些诧异,大概是这个名字又比较新奇的原因。

薛崇训笑道:“深居官署核心,所以叫内厂。咱们自己新设个名字不是什么要紧事,薛某如果这点事都不能做主,那也太势微了……哈哈,就叫内厂,这名字不错。本来我想叫东厂的,可惜这亲王国位置偏西,却叫个东字反倒不伦不类了。”

他想出这个主意后十分满意,又把宇文孝叫进王府中秘密下达了个任务,让他组织人手对太子李承宏严加监控。

“除了在入苑坊太子别院周围布置眼线,还要打入其内部,但是须得注意稳妥,不能让人抓住咱们的实在把柄。可以培养一些在外围干活的人,但别让他们知道雇主是谁;也可以用威逼收买他们府里的人,替咱们打探消息。”薛崇训随口说道,“我就是给宇文公出出主意,可行的法子你就听,不靠谱的就别听,具体的事儿你看着办,我相信你的能耐。”

宇文孝道:“京师不比陇右,在京师布置密探,必然会被人获悉风声,不可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就如御史台的密探在监视那些有贪墨不轨嫌疑的大臣,做得很谨慎,同样被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咱们也很难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薛崇训沉吟片刻道:“你说得不错,太子现在太招眼,咱们去监视他肯定会被朝臣察觉。不过没事,众人都知道我要防太子,这么做人之常情,有什么不对的?你们现在注意分寸便是,尽量放低姿态,别惹是生非,招惹了京兆府那些官差也比较麻烦……毕竟你们靠的是一个亲王,并不是靠皇帝撑腰,明白么?”

宇文孝点头称是:“不是薛郎亲口|交代的事儿,我并未抓过人,更未伤过人命。”

薛崇训随口问道:“前几日和‘那两个’一块儿解决的其他人,是怎么跑到官署密牢里的?”

宇文孝愕然道:“不都是薛郎叫抓的么?那几个人当街调戏飞虎团将领公冶诚的女人,还打了人一顿,被薛郎撞见,抓进府里就关到现在,年前还饿死了一个,现在全都被处死了。”

“哦……”薛崇训恍然道,“当时正当大战之前,我没怎么重视,时日一长倒把那茬给忘了。京兆府没找你要过人?”

“来过一次,说咱们无权私押百姓,我就说是薛郎让抓的,让他们找您说,结果不了了之。”

……

薛崇训这段时间一直管的事儿就是亲王国的筹建,官署规模大大扩大,以前郡王府的官吏不够用了,他便新安排进去了一些人,包括与宇文孝交好的京官周彬,被弄过来做了亲王国尉。

还有一帮跟着薛崇训从东都回京来的部分河东文人,这些人原来是被他安排在洛阳黄河大仓管账的官吏,后来战争爆发他们便各自逃生,官军收复洛阳后就投奔薛崇训来了。他们出身大多不好,或是寒门士子,更扯淡的还有做过商铺掌柜的人,能依附权贵做官已是祖坟冒烟,何况薛崇训是他们的家乡人。

薛崇训布置的亲王国班底,他的幕僚团主要就是三个派系:宇文孝周彬等“外戚”;王昌龄手下的郡王府故吏;河东文人。然后用比较正直的王昌龄做亲王国令,协调各方。

目前的局面还是很好的,大伙无论出身都能和睦共处,如王昌龄和宇文孝的私交其实很好。宇文孝这个人办事阴狠,但平日里待人其实很和气,很能让人,也不喜欢和别人争执,根本看不出来内在。

薛崇训一系列筹建之后,幕僚集团初见规模,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亲王国里管什么的人都有。

现在他手里有人了,欠缺的就是非常厉害的可以独当一面的牛人。问题就在他没法收复那种人,比如程千里、李玄衣等,在薛崇训眼里都是能人,可是他们要么就是节度使宰相级别的大才,要么就是完全不想出来做事,没法收……像程千里这样的“外戚”,已经是宰相东平公了,不可能叫人委屈到一个亲王国任职罢?

第五十二章 钱法

薛崇训以亲王的权贵身份要铺开场子经营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逆天级的人才不容易找,一般的能识字断句、通晓人情道理的人还是容易收罗的。

古代社会生产力低下,很多人衣食都有困难,就算是盛唐社会繁荣发达,庶民的日子也并不是那么轻松……如下地耕种的农人,因为此时没有机械农药化肥等现代设备物资,只能靠人畜力劳动,风吹日晒只能混个温饱无疑非常辛苦。如果有坐在屋子里写写算算就能拿钱拿米养家糊口的事儿干,那真是非常好了,所以才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当官最安逸的说法。

而且薛崇训更信赖机构团队,比去信任几个能人要稳靠得多。

建立各种机构对他来说是很简单的事儿,现在最大的难题是“维持”,也就是经费问题。唐朝典章制度允许的编制,如令、大农、尉、丞、学官长、食官长、厩牧长、典府长等等亲王国的官职都是由品级的,领国家财政俸禄,这些并不需要薛崇训自己操心……可是他那个内厂下面那些办事的人,卧底、密探、眼线等等,不可能向户部申请经费罢?偏偏那些黑白模糊的事儿最烧钱,那些人冒着很大的风险办事,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就不好弄了。

薛崇训作为亲王看似厉害,其实收入并不高,王府官署内的正规官吏胥役都是朝廷拨钱养的,他那点俸禄收入根本不可能养的起那么多人。大唐立国至今已百年,很多制度都改革过了,比如王侯封爵并没有分封的人口地盘,而是折算成了俸禄支付利益……比如一个封五千户的郡王,并非划五千户人家给他治理,而是把五千户的税收折算成物质钱财由户部直接划拨(当然还有缩水)。这样一来极大地削弱了王侯们的势力,以便加强中央集权。

这些制度改革显然非常有用,现在薛崇训想发展势力,便没有最基础的东西……经济是一切建筑的基础。

众幕僚出谋划策帮薛崇训想办法弄钱,大伙最先想到的可以利用现有资源转化成实际利益的法子,当然就是*。

太平公主以前为了支撑奢侈的生活以及收买人才,缺钱了干的事就是*,她那个“斜封官”的干法简直是臭名远扬,看样子还得遗臭万年。不过无疑是很有效的,太平公主一直都富得流油。

一个商铺掌柜出身的幕僚唾沫横飞地说道:“皇后和王爷是站一边的人,到时候王爷把任命官职的名单往宫里一送,送到皇后那里,今上又不管事,多半就点头了。朝里一批就可以让人做官,明码实价童叟无欺……”

薛崇训愕然地看着他:“你以为事业单位……就是朝廷官府是做生意的,还明码实价?”

那人道:“当初太平公主殿下便是以此为妙策聚财,有前人经验,王爷依样画瓢,何愁钱财?除了走皇后的路子,找政事堂的相公们也可以,薛郎和相公们关系交好,时不时要任命一些官员,总是没多大问题。这个法子肯定行得通。”

薛崇训轻轻摇了摇头,直觉*的干法实在下作。这时王昌龄也反对道:“不是法子行不行得通的问题,而是*产生的不利影响十分严重。咱们为主公谋划,犹如郎中开药方,并非能治病的方子就好。庸医开虎狼之药,见效是快,但与身体调理却大有害处,如何算好方子?”

王昌龄又劝薛崇训道:“主公不能舍本逐末!人心虽看不见摸不着,却是最应敬畏之事。纵观古今,大凡名声狼藉者,当权时人人害怕,一旦稍有挫折,便成墙倒众人推之势。以史为鉴可知兴衰,主公不可不察!”

薛崇训听罢深以为然,赞同道:“少伯所言深得我心,名声舆情是很重要的软实力,如果形象被妖孽化,天下人谁愿意看着这样一个人当国?嗯,抽空找画师画几张与孩童相处的善良画像,写几篇为国为民的文章也是不错……”

王昌龄道:“那倒不必,最近三法司在审姚崇的罪,主公反正与他没有恩怨过节,不如顺便买个人情仗义为声望很高的姚崇家人说几句好话,天下士人定然会对主公另眼相看。”

二人扯到名声说了几句,薛崇训总算想起今日聚集幕僚的正事,又问道:“*太影响名声,我觉得不可用,你们再想想,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法子弄钱?”

众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赚钱自然没有那么容易,何况是要短时间内赚到大量钱财,真那么容易大伙还种什么地?

没人提到让薛崇训利用手里的特权经商,因为一个亲王去掺和商贾的事实在太掉价了,而且此时的商业运转周期也比较长,来钱也不快。薛崇训自己倒是想到了这点,但也觉得没必要干那种事。他的精力时间在权力上,对纯粹赚钱实在没多少兴趣。

这时有人提到:“其实开钱庄铸币来钱很快,铸出来就是钱。普通商贾自己铸币要获罪,就算与官府有关系人脉的也要多方打点,成本就高了。王爷不是还挂着户部侍郎的官衔没有撤销么?如果开个庄子代朝廷铸币,倒是说得过去。”

另一个幕僚嘲笑道:“您是没在钱庄呆过,以为造钱有多大的搞头?铸造一万贯钱,就要造一千万枚铜钱,铜料成色不好的话在市井流通只能两个当一个用,或者干脆百姓就不要。其中人工、用料、火耗,得费多大的劲?场面能弄多大?”

不料这时薛崇训却一拍桌案道:“这主意不错!”

众人把目光聚过来时,他便笑道:“光铸造铜钱自然费力,但可以同时铸造银币,印纸币!”

……薛崇训得到灵感之后下来细想,越想越觉得可行,特别是纸币最有搞头,需要国家权威和信用而已。而且可以套上与民方便的大义名头。

他先写了篇文章上书提这事,并借用他以前改革“三河法”的成功资本,提议要改革“钱法”。

唐朝的货币流通极不规范,既流通铜币,还流通金银,甚至最流行的不是金属货币,而是纺织品。丝、绢等纺织品在此时几乎是一般等价物一样的存在,朝廷税赋收得最多的除了粮食就是丝绢,并用于支付各衙门开销。

而人们平日零花一般是用铜钱,铜钱又有成色新旧之分,有的一千枚相当于一贯,有的成色不好要一千五百。而且铜钱携带不方便,金银不好量化(整锭元宝那是存在金库的东西,没有拿来使唤的道理),对商业流通十分不利。

薛崇训的想法就是建立一个类似央行的户部机构,由他出面提出改制并一手组建,掌控这个机构之后何愁钱财?合理地从“银行”提钱不是很方便么?他和王昌龄等人商量之后,写了一篇奏章叫“钱法”,准备递到政事堂去。

其中论点就是“准确度量货币”,然后叫幕僚们引经据典佐证其论点的正确性。那些文人也搞得复杂,连秦始皇统一文字度量衡的事儿都扯到了。

铸造银币铜币流通并不是问题,因为那是硬通货,本身就是有价值的,最需要费力说服朝臣的问题是纸币。凭什么让天下人认可一张纸的价格?

纸币和民间钱庄发行的银票是两种概念,银票相当于存根,是人们先把金银丝绢存进钱庄拿到的凭据,可以随时去提出来的;薛崇训提出的纸币显然是现代经济理念,恐怕很难让人接受。

他的主张就是先把纸币做成银票一样的东西,可以在户部钱行里随时兑换金银铜,同时国家税赋也只收金银和纸币,为纸币的信用做个基础。

这样一来就涉及到金库问题,发行了纸币通过朝廷财政开销流通出去,别人要到户部钱行换金银丝绢,就得有存货才行。薛崇训的法子当然就是向国库“借款”……用自己印刷的纸币给国库换金银丝绢,然后国库开销用纸币。

有幕僚提出可能出现经营困难,一开始人们无法信任一张纸,拿到纸肯定去换钱了,钱行左手从国库进金银右手兑换出去,加上经营成本,可能入不敷出。

当然有问题就有办法想,很快就有人提出解决方法:火耗。要在钱行兑换,需得交纳一定比例的火耗,借以支撑前期的经营。

又有在钱庄做过掌柜的幕僚建议可以经营抵押借贷的业务,相当于合法的高利贷,有国家强制机器做后盾,利润是非常高的。

……如此捣鼓了半天,朝廷大臣硬是没弄明白薛崇训想干嘛,他们的想法就是:晋王穷疯了,想开钱庄。那些读圣贤书或是贵族出身的大臣,治理国家有一套,对于商贾之道实在不甚精通,就算手下有懂行的书吏门人,意见也只说那是很赚钱的事儿。

既然薛崇训说可以用纸币在他那里兑换金银丝绢,在朝廷里阻力也就不大了……大家都明白,晋王缺钱了,开钱庄赚火耗总比*败坏吏治好。

第五十三章 反对

最近各种朝会廷议等公众场合上,薛崇训都表现得很沉默很低调,今日紫宸殿的廷议他却是一改常态十分活跃,当然是因为在那里推销自己的“钱法”。

就连坐在皇位一侧珠帘里的高氏,也可以很自然地多瞧薛崇训几眼了,因为他在殿中一直说话嘛,听众去看正在说话的人是自然而然的事,她此时便不担心被汾哥怀疑二人“眉来眼去”。

薛崇训在那里面对朝廷诸大臣,说得十分起劲,“三年前改漕运法,不过将规矩稍加变动,使用分段运输便能事半功倍。现今回头一看,三年以来长安可曾缺少用度?三河法不仅增加了运量,更节省了民力,臣民称颂朝廷为民作想办了实事……故|事在人为,法旧则新之。今日我提改‘钱法’,也能对民生大有裨益,望陛下圣断。”

汾哥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偶尔还微微点点头,好像很认真在听一样,他是不是在走神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不过薛崇训也不计较,因为他名为向皇帝进言,实则是说给在场的宰相大臣们听,他们认同了,事情就可以办,根本不用管汾哥。

薛崇训继续道:“大伙想想这样的事,如有一士子饱读经书之后欲游历天下增长见识,一出家门便是数年,带足盘缠就极不方便;这时有了纸钞,一张一贯面额的纸钞又轻又便于携带,一叠纸便能走遍天下,何其便利!

诸公又想想另一个场景,某长安商贾要东去买茶,先要运大量财物过去,路上还可能遭遇盗匪,运送困难风险一大,成本就高,故长安茶米都很贵;假如有了纸钞,他随身将钱藏于衣内,随河东去,谁知道某身上藏有大量商款?节省商业成本,自古柴米茶价下跌乃太平盛世之兆,既能与升斗小民以实惠,又可增收商税而无怨言。何乐不为?”

这时庙堂上众人小声议论起来,嗡嗡的有些嘈杂。张说回头对窦怀贞笑道:“窦相公觉得晋王之法如何?他这么一说还真那么回事儿呢。”

因为大家是私下里小声议论,窦怀贞便以开玩笑的口气道:“我倒不信薛郎平白无故地帮咱们政事堂操心起国策来了,多半是对他有好处的事儿,才会如此卖力。”

张说道:“那是当然……不过话又说回来,设户部钱行改钱法对治理国家无甚害处,总比他央着咱们帮他*好吧?”

“恐怕不只是钱的问题吧?”户部尚书萧至忠插话进来淡淡地说道,“俺晋王的说法,国库开销用钞,那钱行和户部施政便绑在一块儿了。以后咱们发道政令想要顺利施行,缺了钱行缺了晋王支持参与,能顺利得了吗?”

张说打着哈哈并不表态,窦怀贞作恍然状:“萧兄一提醒我才醒悟,薛郎这是在布局了啊。”

萧至忠点头低声道:“这一点薛郎比殿下(太平公主)做得要高明,以前咱们*,搞得民怨四起,特别遭士人诟病。薛郎不动声色,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野心却不小,直接要染指国家财政,被人抓不着诟病把柄,不可谓不高明。不过大伙可得想好了,这事该怎么办?要顺水推舟么?”

几个人都是默然不语,这事儿往深里想,却是有点严重……太平公主专政那是李家的人,薛崇训毕竟是个异姓王爷,而且是男的。多数人是不敢顺水推舟的,但也不会直接地去反对薛崇训,他们有什么必要和太平公主的儿子对着干?装聋作哑比较明智

薛崇训抓住的正是这一点。他也不相信自己那点并不深的局没人看得透,朝里的相公都不傻,很快就能看破……但庙堂之上其实没必要遮遮掩掩的,大家多半都是用阳谋,正大光明地布局。

阳谋与阴谋不同的便是:我告诉你要干什么,你就是没办法。

不料正当薛崇训志在必得时,忽然有个声音大声道:“我反对这样改钱法!”

众人惊诧,转头看时,只见是刚立为太子的李承宏。这厮虽然手中无权还被弄到众王子府监控着,但名为太子可参与廷议“观摩学习”,造成了灯下黑,大伙都没注意到这个太子,不想他一鸣惊人,开口就明目张胆地反对晋王。

薛崇训也是一愣,沉住气看着他。

李承宏很有风度地向薛崇训点点头道:“晋王,我只说公事,并非对你的为人有意见。”

薛崇训“哈”地张嘴淡淡一笑,“请太子明言,我提出改制钱法有何不妥?”

李承宏神情自若,但眼角露出一丝冷意,回顾众臣道:“治理天下者,朝廷。大唐朝廷是什么,是陛下和三省六部,国柄大权应集于此。晋王欲开户部钱行印发纸钞,并要国库支用钱行纸钞,便是染指国柄!今后户部是听萧相公的还是听晋王的?又或是国家财政需得和晋王商量着办?此中关节,诸公不可不明!”

薛崇训被当众打脸自然心下不爽,便回敬道:“太子倒是先弄清楚啊,薛某本就是户部侍郎,一部尚书侍郎商量政务有什么奇怪的么?”

“晋王什么时候做的户部侍郎?”李承宏愕然。

周围顿时响起一点压抑的笑声,李承宏觉得有人在嘲笑他孤陋寡闻,脸色顿时一红。

薛崇训道:“三年前我就是户部侍郎兼转运使,您以为三河法是谁弄出来的?不是近年漕运量增大,京师的人越来越多,咱们说不定得时不时去洛阳就食啊……以前有正式公文任命我做户部侍郎,到现在还没有撤职的凭文。”

他最后忍不住带着攻击性的口气说道:“太子还未执政,难道就急着要撤咱们的职了?”

庙堂上顿时鸦雀无声,薛崇训那句话很简单,但是在这种场合说出来非常言重,极具挑|衅。意思好像就在说:你都没掌权就迫不及待要夺老子们的权,老子们会愿意让你掌这个权么?

李承宏没想到自以为思维敏捷地看透了薛崇训的奸计很牛比,没想到搞成这样,弄在那里不上不下,下不了台阶。太子当成这样也真够窝火的!

就在这时,左相陆象先淡淡地说道:“太子初登庙堂,对前事今事了解不深实属情理,他不知道晋王兼着户部官职,方才有所质疑,并无恶意,老臣以为情有可原……不过老臣斗胆谏言,太子年轻需时日学习通晓政务,切勿急躁。”

陆象先自然不愿看到事态升级,所以才出来平息,一边说好话一边说歹话,谁也不得罪,他就是这样的人。李承宏算个精明的主,一听有人解围,也顾不上动气莽撞,急忙顺着台阶下来:“左相所言极是……”

短暂的矛盾渐渐缓和下来,但是大伙都看得明白,太子现在根本不是对手,现在大家应该站那边显然是一目了然了。

最没骨头的窦怀贞反应最快,立刻就问薛崇训:“晋王所言纸钞,既然朝廷能印,民间也私印。暴利之下必有以身试法者,查之不绝会不会造成泛滥之势?”

他这么一问,看似刁难薛崇训,实则就是帮他说话了。既然人家一帮幕僚谋划出纸钞的方案,哪里在细节上没有准备的?窦怀贞不愧为官场老油条,拍个马站个位简直可以做得滴水不漏,根本就没有阿谀奉承的感觉,就润物细无声地拍出马|屁来了。

薛崇训便神情自若地解释道:“自然要多方防伪。首先是质材,要用桑皮加特殊配料造纸,控制原料,保密配方,便可使仿制困难;然后是用印,印中带暗记;还要编码,三年以旧换新,如发现有数字重复便有作假,就要严加追查。最后便是重赏举报者、严惩造假者,以儆效尤。如此一来,也许无法完全杜绝造假,但绝不可能造成伪币泛滥。”

窦怀贞又问:“薛郎言新铸银币,为何没有金币?黄金价贵,也是便于度量携带之物啊。”

薛崇训笑道:“那是因为金与银兑换比例本身就在变动,黄金更有成色区别之大。一两银子换一千成色好的铜钱,恒古不变,银币便于度量;而金银之兑换却不同,我朝开国时银少,一两黄金只值四两白银,现在银矿开采,商业繁荣,兑换比例大大增大,与世而变也。故只造银币,以两钱银为一枚,换钱二百文,再配以大小面额纸钞,使得钱币标准度量,必将大大促进商贸繁荣,增加朝廷税赋,国富民强!”

两人说得热乎,窦怀贞尽挑些没难度的问题“刁难”,自然是让薛崇训对答如流。这时陆象先说了句比较公心的话:“自古农人充实仓廪,工匠修筑广厦,而商贾逐利轻义,逐利者太众未有生产,图耗五谷衣物,非国家之福。”

薛崇训笑了笑,心道士大夫的思想毕竟比较狭隘,不明白商业促进社会发展的作用。他也不想和陆象先争论这种问题,和一个老头子争论原则性的认知,不是蛋|疼么?便轻描淡写地说道:“商贸繁荣,各城各市人烟密集繁华,不失为盛世之象,害处并不大嘛。”

第五十四章 册子

廷议时薛崇训费了好大的劲游说,总的还比较顺利,但朝里没有马上同意,其中有个重要的原因是太子李承宏把其中干系说得太明白了,虽然最后太子没赢还被反打脸,但是话都明了诸相公大臣就不得不慎重缓慢处理。

薛崇训回家之后想起来对太子十分不满,感觉这厮并不是适合的皇储人选。如果厉害的太平公主尚在,她可是能废立皇帝的主,多半要把李承宏给废了。薛崇训的权势比太平公主还有点距离,擅行废立之事他不太容易做到,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对李承宏的敌意。

他刚坐到客厅里休息,内厂宇文孝就进来说事了,说些亲王国组建的情况,还有安排眼线的进度等等。

薛崇训没啥兴趣听那些琐事,只说道:“李承宏这太子,没必要长期监视了,要尽早把他弄下去,免得养虎为患。”

宇文孝忙问其故,薛崇训便把今日在庙堂上被太子公然对抗的事儿说了出来。不料宇文孝听罢便笑了:“次子自不量力,式微而不能韬光养晦,非大器之材,薛郎不必太看得起他了。”

薛崇训愤愤地粗言道:“话虽如此,但这世道很奇怪,不怕智者就怕傻叉!当初武三思没死在实力派韦后、母亲手里,却死在一个傻兮兮的李崇俊手里,不得不说是个讽刺。先下手为强,现在李承宏还没机会展开,扼|杀在襁褓之中最是容易。”

宇文孝听罢便说道:“那我给薛郎出个主意……太子不是和他同父同母的长公主住在一起?咱们叫人私下里印小册子传发,说他与姐姐通|奸。”

薛崇训愕然道:“宇文公怎地出这样的主意?下作也就罢了,我是不计较手段高下,可是有什么用?”

宇文孝的老脸上露出奸笑,薛崇训恍然道:“还有后招?”

宇文孝点点头,靠近了悄悄说了一番话,薛崇训想了想,顿时哈哈大笑:“手段是阴损了点,不过够他喝一壶了。有了这事儿,以后万一他不明不白死掉,不就合情合理啦?”

干坏事薛崇训是毫无压力,实际上他在平时就没干过几件好事。于是他便干脆让内厂去印那种小册子。

内厂那些货也够损,编造个故事罢能描述得像真的一样,连通|奸的前因后果、具体细节都能写得一清二楚,就仿佛他们在人家床底下亲眼见了一般……更牛的地方是:居然还有插图!

于是那些小册子散发出去之后,除了是丑闻,还可以当小黄|书来看,图文并茂,就算很多不识字的升斗小民也可以看图识话。

朝臣们也不知事情是不是真的,小册子的事儿有人怀疑是薛崇训干的,也有人觉得薛崇训没必要用这样下作的小手段来诋毁别人。

不过这事儿本身并不是什么大事,宫廷乱|伦有啥好稀奇的,很多事情只是史官们不好写,只有野史敢写罢了。汉朝时有藩王喜欢叫亲生女儿侍寝的,皇室毫无压力啊。所以大臣只当笑话来看,并不想瞎掺和,更不可能因为这样的事就废太子,何况根本没真凭实据。

只是那王贵妃却是气炸了,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自己亲生女儿儿子被人闲话搞那档子事,她做母亲的愤怒可想而知。

王贵妃把李承宏姐弟俩叫到蓬莱宫质问,大姑娘都招了驸马了,而且李守礼那帮女儿的生活本就放|荡|淫|靡,公主压根不当回事。而李承宏则很愤怒,对他|娘说道:“目前还信这样的事?瞎子都看得出来就是晋王搞得鬼,他还真是做得出来这样的脏事,高看他了!”

王贵妃回骂说难道我比瞎子还瞎?她并不认为是薛崇训,在她眼里儿郎们都是正大光明的,那些阴损伎俩只有妇人才干。王贵妃说:“薛崇训为嘛要做这种事?我觉得高皇后最有嫌疑……嗯,对!一定是她。上次我暗示陛下她与晋王的奸|情,她这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定是她指示宦官出宫干的龌龊事!”

李承宏头大:“我不是叮嘱过母亲不要和皇后生事,您怎么就不停呢?”

王贵妃愤怒道:“这妇人不守妇道,与那晋王私会,还每每眉来眼去,把咱们家的脸都丢尽了,我气不过而已。倒是你干嘛又得罪上晋王了?”

李承宏道:“我那是正事,岂能与妇人间的勾心斗角相提并论?薛崇训一门心思就想把持朝政,如果坐视不管,他就是第二个王莽、司马氏!我李唐子嗣,捍卫祖宗江山死而无悔!”

“你干嘛成日死啊活的,我听的心里慌。”王贵妃急道,险些要弄出点眼泪来劝,“你就安生点做你的太子,让大臣们都觉得你做太子好,位置稳了还怕她高皇后作甚?”

李承宏听得烦,借口有事便要告辞,并说小册子不用计较,关系不大。

说罢和长公主一块儿出宫,不料他姐姐居然笑得出来,说看了那小册子写得好生臊|人,咱们姐弟没干坏事吧也成坏人了,实在冤得慌,还不如真干了那种事呢。

李承宏怒斥了几句,分道扬镳。

……不料此事还没完,薛崇训指使一个御史上书严查此事,严惩始作俑者。虽然大臣们都觉得事情不大,但也是可大可小的,毕竟事关皇室颜面名声。堂堂李唐皇储,被市井小民贩夫走卒笑话……居然还有图,公主的不雅之处都画出来了,岂不让皇家威严扫地?

于是朝廷下令御史台监督京兆府、万年县长安县官吏追查此案,搞成了御案,多半是要弄几颗人头来做替罪羊。

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结果京兆府负责此案的人是周彬的一个好友……周彬是投靠了宇文孝的人。这下子事情就闹得鸡飞狗跳了。

周彬是有酷吏的名声,以前被太平公主派去办过刘幽求的案子,刘幽求本人没抓住,他就拿刘幽求家里人问案,各种酷|刑用遍,连女|眷都被折磨得体无完|肤,有传言说刘幽求的女儿什么东西都被割完了。

周彬那做京兆府官员的好友也不称多让,到处抓人打板子逼供,搞得长安民怨四起。酷吏的牛|比之处在于胆子够大,他们一通严刑逼供顺藤摸瓜,连朝臣都牵涉进来了,又跑到京官家里抄|家……

人们没法去恨一个酷吏,就如正常人和一个疯子计较作甚?其怨气自然就到了太子李承宏头上。吗的你一个太子搞自己姐姐也就罢了,管咱们何事,平白被皇室的丑事牵连,心里不怨恨反倒奇怪。

其间还发生了一件意外,有个印刷商被官府给抄家了,混乱之下他家一个奴仆的老婆被胥役给拖到柴房强|暴了。事后主人只想息事宁人,一个奴仆也没地儿说理,他视为奇耻大辱,一不做二不休,提了把菜刀躲在路上想砍去上朝的太子……当然不可能成功,事发突然把一个侍卫的耳朵给砍掉一个,然后被乱刀剁得血肉模糊。

李承宏被阴得一身脏水,民心支持率直线下降。这手段确实下作,但无疑是可以见效的,现代权力场都玩在的东西(一些国家大选时为了打击政敌各种下三滥手段),自然在唐朝也不会太差。

太子被搞得身心疲惫,毫无作为。这时候薛崇训的第二波动作又展开了,他先是死缠烂打的积极手法;紧接着马上施以缓法,急缓配合张弛有度:筹措善款把城隍庙后面那座废弃的公家宅基改造成慈善堂,说是要帮助那些无依无靠的穷苦人。

他差人到处找士族、富户捐钱,其实大伙也捐得不多,百文、千文那样的,却要在城隍庙外头立块石碑,把出资人的善名刻在碑上。这下大伙满意了,出点点钱财弄了个好名声,多欢乐的事儿!

动土那天薛崇训与众士绅亲临城隍庙,看热闹的人非常之多。他穿着一身紫色的官袍,面脸的善良微笑,还把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抱在怀里。那孩子的娘见薛崇训一张黑脸,而且居然是个大官,在妇人眼里薛崇训哪里是什么善良的微笑,简直是阴|笑,妇人生怕他伤害到自己的孩子,在一旁急得什么似的,被官差们逮着过不去,眼泪都哗哗出来了……简直是个讽刺啊。

李承宏等人听说了这事自然暗骂薛崇训惺惺作态恶|心得慌。但薛崇训自己是无压力的,普通士绅百姓们又不太了解政权内部的事儿,既然人家在做好事,多半也是个善人不是。

晋王府的幕僚们也是回去大拍马屁,说要让薛崇训多多参加这样的善举义举,以彰明正直忠善的形象。他自己倒是明白,作为一个当权者,去搞个什么慈善堂完全就是为了名声,否则就是浪费时间。虽然大家都说他是忠良,倒没有把他弄晕。

本来想叫王昌龄写篇文章流传千古的,可是王昌龄写不出来……对于真正的文人,文章发自内心,明显弄虚作假的事他恐怕真写不出感觉。薛崇训只好找其他幕僚写,不过影响力就没那么好了。

第五十五章 数字

薛崇训觉得中国古代有远见的谋略家,对大事结果的预测主要是建立在历史的经验和总结上的,如汉朝立国后谋略家会总结秦朝的经验教训提出有远见的预测。也许能算得准,认为那是宿命,其实那只是经验。

而薛崇训已不太信宿命,如果真有宿命,太平公主不得人心、不顺历史大流,何以最终战胜了仿佛真命天子一般存在的“玄宗”?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一些细节,如果薛崇训没有得到前世回忆,如果……往事没有如果,一些偶然的细微的东西改变了大事。

偏偏细微的东西最难把握,不过这也是人生有意思的地方吧,变得复杂微妙所以才有趣。

马车里一身麻布葛袍的他胡思乱想时,反倒心境平和了一些。因为车里没有其他人,不必在作秀,不必在脸上带着善意的面具。

他很害怕冷清和寂寞,所以很怕变成失败者要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逃避;却又很享受孤单,寂寞能使得心境平静。

人真是很矛盾的东西啊,那些大隐隐于市的人,也是这样一种感受么?

轻轻掀开竹帘的一角,有一缕明亮的阳光照进比较昏暗的车厢,能看见细细的灰尘在那缕阳光里轻快地飞舞,毫无规则。沿着那道缝|隙看出去,能看到入苑坊的坊门,入苑坊就是众王子府的所在,太子李承宏也住在里面。

过得一会,果然就见到骑兵开道,李承宏的仪仗从里面出来了。敲锣打鼓的,街上的人纷纷让道,摆小摊的贩夫走卒慌忙收东西,场面就如现代的小贩见到城管来了。

薛崇训来到这里,就是想随意观察一下李承宏,并不想做什么……想来好笑,一个人琢磨得最多的人,其实是自己的敌人。

他作为亲王,会和很多人结识见面,朝廷千官,各种各样的人。但是无论认识多少人,能琢磨的其实就是身边的那几个而已,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得很。家人、共事的幕僚、对手,其中他想得最多就是李承宏。

这个太子偶尔会表现出反抗的情绪,不过至今为止没有做出任何应对之策。让薛崇训都觉得这个对手实在太弱,哪怕他是皇储。但薛崇训又隐隐有些不安,怕会有什么不合权力规则的事发生。

正如起先薛崇训想得那样,有些事件是无法用“大道”去揣度的。

大路中央,在众多全副武装侍卫的簇拥,李承宏正骑着一头马走来,大摇大摆的样子很是从容。虽然他在朝里没什么权力,但是走在路上,周围所有的官民都躬身垂立让道人人敬畏,也不是谁都惹得起的人。

薛崇训饶有兴致地悄悄看了一会李承宏的表情,直到他们渐渐从旁边走过。他琢磨着李承宏的心理和感受,锦衣玉食地位甚高,现状还是不错的,一般人处于这样的位置和生活中,应该会想着珍惜手里拥有的一切罢?

仪仗队已渐行渐远,向着大明宫的方向而去。这里不再有薛崇训感兴趣的东西了,他便巧敲车厢道:“庞二,赶车。”

“郎君要去哪儿?”前面传来奴仆有些含混的声音,那胖东西多半在吃东西。

薛崇训顿了顿道:“回家。”

亲王国的扩建已初具规模,薛崇训这个王府的格局其实有点奇怪。大部分王公贵胄的府邸都是官署和住宅在一起,因为王府官署主要就是管理府中的各种事务,就像以前太平公主住在宫外时,镇国太平公主府的格局便是如此,内宅前面是官署。薛崇训的王府因为是以前的卫国公府,地方展不开,南北进深有限,他又不愿意挪地儿就弄成了现在的格局:亲王国官署在住宅一旁,平行排列的。

他在府前停下来,到工地旁边看时,负责扩建事宜的宇文孝便迎了出来说一些常务。薛崇训心不在焉的,忽然问了一个和话题毫不相干的问题:“太子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宇文孝愣了愣,表情有些意外,过得片刻才说道:“就目前内厂掌握的消息,他好像并没有特别宠爱的妃子。不过咱们的密探还没进一步进展,可能一些有关他的密事尚未探到……薛郎很关心太子的事儿?”

薛崇训点点头:“轻敌是最愚蠢的事。上回咱们诬陷他乱|伦,搞得满城风雨,我却瞧见他不以为意的样子,呵呵,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有点意思。”

宇文孝笑道:“现在他就算野心很大,也是有心无力,薛郎勿须太过忧虑。”

“不是有东宫官吏和六率么?这世上总有些头脑简单的人,被一个身份很高的人笼络就受宠若惊忘乎所以。”

宇文孝点点头道:“如果太子能先笼络住身边的人,倒是有几分能耐的主。”

薛崇训笑道:“和我玩权力,倒是不怕他,就得提防他狗急跳墙……没有宠爱的女人?不在意别人,总会在意自己吧?”

就在这时宇文孝忽然问道:“薛郎宠爱的女人是……”

薛崇训怔了怔,随即又恢复了笑容:“我很在意她(宇文姬)的。”他说罢让宇文孝忙自己的事,然后回府去了。

在住处的前房桌案上发现一封上漆的信札,拾起来一看是从洛阳来的信,不用开封也能猜到是刘安写的,多半是说东都那边的公务。他随手丢到案上,没啥心思看。平日不用上朝的日子其实比较闲,无论是南衙左卫还是户部,他挂着官衔,但从来不去管事。做王侯显然比做将相要轻松得多,没那么多繁杂事务羁绊……不过真要完全沦落成众王子府那些只能吃喝玩乐无法做其他事的皇子那样的日子,也是非常无趣的。

薛崇训又想起自己最近一心想要办成的“钱法”革新,一些卷宗存在在书房那边的,左右时间还早,便走出房来去取东西。

书房所在的院子在听雨湖之畔,里面存放有大量王府帐目、公事卷宗等物,薛崇训自己有一把钥匙,另一把钥匙在岳母孙氏手里。那些东西须得一个信得过的人整理保管才行,以前是薛崇训的老管家薛六,可这厮贪心太重经常谋私,现在内务权力几乎都转移到了孙氏手里,王府的经营情况有所好转,因为薛崇训能看见帐房上的数字。

他那点永业田俸禄等收入不过是小头,薛崇训都没怎么过问,不过这回改钱法是巨大利益,便引起了他的重视。

走进书房院子,只看见几个奴婢在屋檐下走动,没见着孙氏母女。薛崇训便径直来到了书房,开了柜子拿幕僚们预算的帐目出来看。

他随手翻看查找想看看结果,也就是每年能赚多少钱,找了半天却没找到。这帮幕僚,虽然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大有人在,可是和现代的会计师比就差得远,帐目一点都不清晰明细,连个预算结果都没有。最让他头大的是上头的数字是汉语数字,比如“一万三百五十二”这样的数字,总是让薛崇训没感觉,心里没多少概念。他想了想,便唤奴婢进来磨墨,亲自用阿拉伯数字计数估算结果。

他以前上学时的数学物理方面成绩很好的,就算没有计算器,他也不会算盘,列式笔算也相当快速。

没过多久,他就算出了“火耗”的毛利。看着桌案上的几张草稿纸,他很有成就感地呼出一口气,伸了一个懒腰。

这时忽听门口一个声音道:“刚刚听说薛郎来了,你在做什么呢?”

孙氏的声音,薛崇训抬头看了一眼,再一次心道这个长辈真是颇有风姿,“上回在朝里提钱法,我算算钱庄利润结果。”

“薛郎原来会算账呢。”孙氏笑了笑,款款走了过来,往桌子上一瞧,只看见一堆陌生数字和算式,便有些好奇道,“写的是什么文字?”

薛崇训“哈”了一声,急忙找借口解释道:“是西域那边的计数法,因为更简洁直观,我以前就学了点,如今到派上用场了。”他指着结果很高兴地说道,“如果新法施行,光是印纸币从国库开支中获得的火耗收益每年就是一百万贯,另外从事抵押借贷的利润也不会比这个数目低,果然银行很赚钱。”

“一百万贯?”孙氏也吃了一惊,“卷宗送来之后我也看过,没想到总数有这么多。”

薛崇训得意地说道:“此前有人建议我收钱*,一百万贯得卖多少官职才行?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哈哈。”

孙氏问道:“朝里同意了么?”

薛崇训的笑容变得有些僵,只说道:“应该没问题,政事堂有人支持,有人中立,没人愿意与我作对。改日我见见皇后,让她帮一把,事儿基本上就成了。”

说到这里,薛崇训又想起了太子李承宏,如果当日在庙堂上不是他出面干涉,费的周折就更少。当权者党同伐异,薛崇训今日更理解了这种事,常常有人使拌真是如鲠在喉非常的不舒服。

第五十六章 寂寞

为了尽早通过“钱法”,薛崇训到紫宸殿又见到了高皇后。毕竟两人都需要结盟,窦怀贞能见到她,薛崇训有事自然也可以。

只要高皇后同意帮忙,就容易让不理朝政的皇帝点头。如今皇权权微,主要是因为皇帝不管的原因,但中枢的权力结构是百年形成的,宫廷的圣意依然是合法结构下非常有影响的一环。所以只要皇帝点头,南衙又无人反对,任何政令都可以施行了。

薛崇训自然没有明说“钱法”给自己带来的巨大利益以及对权力布局的重要,只说利国利民,一心要办成。有些事儿不明说高皇后也懂,她满口答应下来,表现出盟友之间的诚意。

这事薛崇训便松了一口气,钱法改革志在必得了。本来准备了不少说服高皇后的理由及交换条件,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那些准备也就用不上了。

见面刚说了几句话,达到了目的就要告辞的话显得有点势利,毕竟是长期的盟友关系,薛崇训也得顾及脸面及交情。于是他又闲扯了一些废话,因为不怎么了解高皇后的喜好,只有拣愉快的话题说,不知怎么又说起了元宵节时的热闹。大概是因为前几天上朝时和大臣们聊过这个话题的缘故,比较熟悉。

高氏做出很认真地倾听的样子,偶尔还问一个小问题,比如“张相公喝了几杯酒啊”之类的,表示自己很感兴趣。但这种礼貌和温和的态度却很是做作,明明她很亲切的样子,却给人千里之外的感受。不过薛崇训也习惯这种谈话方式了,便不以为意,只要随便说说,时间差不多了就走。

如果他不去寻找话题,高氏就会主动找话题,尽量避免尴尬和冷场。

忽然之间薛崇训明白过来,高氏是个冷美人啊!如果有的清高女人一脸高傲冷若冰霜是“外冷”的话,高氏这种冷真是冷到了骨子里……试想一个你很熟悉的人,总是和你说客套话,不表现出一丁点个人的看法和情绪,是什么感受?

一般遇到所谓的冰美人,自认牛叉的男人总是会被激起征服欲。不知怎地,薛崇训却对高氏没有多少这样的征服欲,大约她是汾哥的老婆的缘故,算起来汾哥是他表哥呢。

闲谈已经持续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从交情上来看已经够了,于是薛崇训便转头看了一眼殿外的阳光。

一般他做出这个动作,就是要说“时间不早要告辞”了。

就在这时,高氏忽然问道:“外面……灯市上很热闹吧?”

薛崇训便把到了嘴边的告辞话咽了下去,随口很礼貌地答道:“嗯,人多灯多,比大明宫里差不了多少。”

高氏轻轻叹了一句:“大明宫也不是很热闹。”

“怎么?”薛崇训突然觉得有些奇怪,大概她这句话的感觉和平常不同的原因,多少带着一点她的个人情绪。

高氏露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摇摇头道:“听薛郎说得那么漂亮,我就是随便问问。”

“哦……”薛崇训站起身道,“时间不早了,告辞。”

“鱼立本,替我送薛郎出宫。”

侍立一旁的宦官鱼立本忙躬身道:“奴婢遵旨。”

薛崇训向殿门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转身说道:“母亲大人没有生病前,她的门前车马如流,有许多人来往,但是她也会感到孤单……这种事儿,和人多人少没关系。”

高氏道:“我没有感到孤单,薛郎想得太多了。”

薛崇训呵呵笑了一声,抱拳道:“原来如此。”

不料他刚想走,高氏终于说道:“那……和什么有关系?”

一旁的鱼立本面带微笑,默默地等着他们二人磨叽,好像在说:话没说完,干嘛要告辞;没话说了,又磨叽什么?

“这个……”薛崇训沉吟了片刻,殿中还有其他宫人,有些话不方便说,不然容易给高氏造成麻烦。他想罢便笑道,“我也说不清楚。”

“哦……”高氏的表情明显有些失望,和平常的从容很是不同。

薛崇训便转身走了。

鱼立本送薛崇训出了紫宸殿,从高高的石梯上一起往下走。每次鱼立本和薛崇训在一起心情都很,很奇怪,他和外朝大臣在一起会一直想到自己是个宦官,在薛崇训面前却很少能想起自己的身残……就像好友之间一样随意。

鱼立本便用开玩笑的口气道:“方才皇后娘娘想知道的答案,薛郎明明是知道,为何不说呀?”

薛崇训笑骂道:“你想打听了去讨皇后欢喜是吧?干嘛不自己琢磨答案为她解忧?”

鱼立本一脸沉思的模样,良久才摇头道:“杂家没想过这种事儿。”

“鱼公公会感到孤单么?”薛崇训问道。

只见鱼立本苦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薛崇训也是若有所思地,时断时续地一边想一边闲扯:“有的动物是可以独来独往生存的,但人一开始就是群居的物种……现在形成了社会也是结伴生存的方式……人的头脑比禽、兽、畜复杂,想得就多,需求也更多。鱼公公想想,咱们吃饱穿暖了,为何还要与人争来争去的?无非就是想得到他人的承认,实现自己的价值,所以人要求得更多。”

鱼立本点点头:“薛郎这么一说,好像是这么个理儿。”他随即低声道,“众王子府那些皇子,锦衣玉食无所事事也是迫于无奈,如果他们中有人有机会,恐怕也不甘心过那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太子就有了机会。哈……扯远了,薛郎还是说说起先那事儿,一会皇后问起,杂家也有话说不是?”

薛崇训皱眉苦想了一阵,有些困难地表达着自己意思:“除了衣食住行,人们还有其他需要,各人和各人不同。有的人通过钱财物质就能满足这种需要,有的人需要身居高位得到大权,衣锦还乡、世人赞颂、名垂青史,会感到莫大的欣慰……性格不同,需要不同,就会造成差别,更有一种人,觉得那些不相干的眼光并不重要,所以名垂青史也好世人称颂也罢都不在意,却渴望有人在内心里陪伴着,只有那样才不会感到孤单……”

有些意会不可言传,薛崇训说得艰难,鱼立本理解起来更加辛苦,哪怕他是个很有头脑的宦官,毕竟古人的思维模式有些局限。不过他确实很聪明,很快就理解了一些,说道:“薛郎所言,就是找到自己需要之物……皇后所需是有人在心里陪伴?”

“言重了。”薛崇训忙道,“皇后后宫之主,又深得今上宠爱,咱们岂敢这么说?”

鱼立本笑了笑,抱拳道:“此处没有别人,说说无妨,杂家在皇后面前自然不会这么说了,有伤大雅。”

“和鱼公公结交真是件轻松的事儿。”薛崇训笑道。

他心里却在自问:自己对人说了那么多,那自己要的是什么?是名垂青史万人称颂,还是大权在握名垂青史?

二人走出紫宸殿建筑群,薛崇训那辆从鄯州带回来的松木马车就靠在那儿,他便对鱼立本执礼道:“就到这里,别远送了,常常能见的。”

鱼立本也还礼说了几句客气话。

薛崇训上车前道:“皇后忧虑太甚,担心的太多,所以心境才不好,鱼公公适当时多宽慰……”他犹豫了一下,又道,“皇后忧惧之事,我也一样忧惧,所以我们唇亡齿寒,任何时候我不会坐视不管的,请她安心。”

送走了薛崇训,鱼立本才掉头往回走,回去侍候高皇后去了。作为宦官,能在上位者面前常常露面,得到上位者的宠信,就是最大的成功,什么官位(唐朝宦官可以有官位)名声对他们都是虚的。鱼立本跟过几代皇帝,以前又是太平公主面前最得信任的宦官,对这些东西自然是看得十分明白。常常能为上位者解忧、讨人欢喜,是必做的工作,否则宠信不能长久。

所以鱼立本来高氏面前回禀时,就趁机说道:“奴婢和晋王多说了会儿话,回来的迟了,请娘娘恕罪。”

果然高氏随口就问道:“你们说些什么?”

按照鱼立本的想法,皇后把薛崇训看成很重要的同盟,她一定比较关心薛崇训的事儿。

他忙恭敬地答道:“晋王说得有些玄虚,奴婢没听太明白,大抵是说人孤单的缘由。”

高氏那画得很浓的眉毛轻轻一挑,不动声色道:“晋王府不缺娇|妻美|妾,又是什么缘由?”

鱼立本道:“晋王没说自个,是说大伙儿所有人的孤单,是因无人明白心中的忧患……又说娘娘忧惧之事,他也同样忧惧。”

高氏忽然想起前日在太腋池东岸看见有前朝失势的嫔妃,皮枯肉黄衣着邋遢,在太阳坐着无趣得数着自己的手指,这是她害怕的事;又想到薛崇训害怕的事,他恐怕是担心失权被清算罢?

她沉吟片刻便道:“他担心怎么死,我担心怎么活。”

第五十七章 白马

长安城东北角的入苑坊引城外的河水组成水系,修建了无数的水榭楼台,种植奇花异草。小桥流水、富贵院落比比皆是,如今这个地方,比当初兴庆坊的五王子府修得还要漂亮。此时春风来袭,万红含苞待放,在带着温暖气息的春风中羞涩欲放,真真犹如天上人间一般。日夜笙歌,丝竹管弦之声无一刻停息,随处都能看见娇|美的小娘。

太子李承宏就住在这里,他看到这样秀丽的风光每每会叹一句:真是个消磨志气的地方。

现在他正在和太子府的官员下棋。权贵阶层的生活很优渥闲适,大伙喜欢的事,无非就是马球、宴会、歌舞、诗赋等等,还有就是围棋,围棋在此时是很受人们欢迎的,规则与后世的规则大同小异,不过现在是白子先行。

窗外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但若有若无的声音很小,太子府还是比较安静的,多数时候对弈的两个人都沉默着思考棋局,偶尔闲聊几句,然后就是“啪啪”的落子之声。

古色古香的屋子,土夯板筑的墙壁上裱着淡雅花纹的墙纸,木雕窗户华丽优美,地板上一尘不染,就算直接坐在地上也不会觉得脏。不过他们是坐在床边的一张矮几旁的蒲团上的,李承宏跪坐着,对面那夫子却是盘着腿很放松地坐着。

太子下了一步,然后等待的时候便不动声色地说道:“李先生觉着晋王有了大笔进账,会用来做什么事?”

老夫子叫李闻达,和唐宗室一个姓,不过天下姓李的人本就多,总是遇到国姓之人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李闻达随手放了一颗旗子,说道:“太平公主怎么做,他也会那样,说不定还会做得更好……‘钱法’比‘斜封官’的法子高明罢?”

太子皱眉道:“李先生所言极是,届时他收买一大批人才,势力更甚!又与宫中高皇后内外勾结,咱们李唐江山尽落他人之手!”

“殿下先沉住气,这事儿没法子了,晋王一定会通过皇后促成钱法,朝中相公们都受过太平公主的好处,谁愿意站出来反对?事已至此,再纠缠已是无益……殿下,这盘棋您输了。”李闻达指着棋盘从容笑道,“承让承认。”

太子低头一看,神情有些难看。

“方才殿下分心,所以败得很快,唉,本想让一手的。我那匹马值不得多少钱,输给殿下换一件宝物可是赚了呢。”

太子道:“骏马不在价值,在于个人喜好。我喜欢白马,李先生那匹白马长得高确是难得。”

李闻达道:“看是好看,不太中用。要速度没速度,要耐力没耐力。殿下喜欢,牵去便是。”

“不行,说好了赢棋才赢马。”太子皱眉道,“还没下完,我不觉得输了。”

李闻达愕然看着棋盘:“虽然还有空地,按规矩不算下完。可大势已定,明摆着的事儿,何必再下满了才数?”

太子道:“照您这么说,当初韦后安乐公主将朝政尽握|于手,内外地方都快布满了,大势已定,何以还会让别人有翻盘之机?”

“老朽说的是棋,围棋虽精深,但规矩是死的,怎么能和庙堂之变幻相提并论?”

“棋也是一样,李先生就陪我多下一会,拭目以待。”太子执着地说。

李闻达叹了一口气,有些无趣地摇摇头,只得继续奉陪。两人重新沉默下来,周围只剩下“噼啪”落子的声音。

过了许久,李闻达“咦”了一声,恍然道:“前两步大意走错了。”

“不准悔棋。”太子笑道。

“不过是大意了,算什么事儿。”李闻达也笑着争执道。

“那好,准你悔两步,不然白马给我了你也不服。”

于是李闻达拾起两颗白子,太子也拾起两颗,重新来过。不料刚下没几步,李闻达又纳闷了:“怎么还是这样?”

太子哈哈笑道:“要悔棋至少是十二手之前,那时候李先生就开始失误了。”

李闻达把手里的旗子丢回瓷罐:“老朽认输。”

太子得意地抱拳道:“承认承认。李先生那匹马……不过你一会可以去马厩任意选一匹。另外我这屋里的金银器物古玩字画,随意挑一样罢。”

“老朽怎地好意思。”李闻达道。

太子正色道:“你真得挑一样,不然我反倒觉得自己小家子气。”

“那老朽便恭敬不如从命。”李闻达站了起来去看墙上的字画,不动声色道,“虽然殿下出奇制胜令老朽心服,可是为人做事要是太计较输赢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多谢李先生之言。”太子沉吟了片刻又道,“钱法此事,我试着赢一手,不料很快发现机会不大,现在想来,罢了只能如此。方才李先生不是说过么,下棋是下棋做事是做事,不能混为一谈……既然他优势在此,我又何必与他正面相争?另辟蹊径方是赢棋之道。”

……

太子李承宏的一手牌确实是烂得没办法,比当初李隆基手里的东西差得十万八千里。薛崇训并不把他当作劲敌,一颗绊脚的石头而已。

李隆基当时是太子监国,虽然势力比太平差,但手里是有人可用的,最初朝里也有宰相支持。而且推翻韦后的唐隆政变是匡扶李唐大权的义举,他在禁军和士族心中都捞足了名声威望。

反观李承宏有什么?除了太子身份几乎一无所有。他的父皇还是太平公主扶上位的,比中宗、睿宗还没有建树;又看庙堂之上,各个派系的宰相大臣没有一个愿意站他那边。禁军里的武将同样是太平党旧臣……

现在太平公主虽然不能管事了,但朝里的格局和当初韦后当政时几乎一样,从军队到朝臣,全是别人的人马。当初有李旦、太平公主一脉比较厉害的人还在;如今还有谁?

李家血脉里接近权力中枢的人,无非就是高宗和武则天的几个儿子那几脉,其他宗室的血亲都隔得远了,到现在几乎不再有任何根基。武则天三个儿子,章怀太子李贤、唐中宗李显、现在的太上皇李旦(庙号睿宗的人)。

章怀太子有几个儿子,大部分在武则天朝死掉,只有当今皇帝李守礼一个幸存,然后李守礼开枝散叶,有几十个子女。

中宗李显四子到如今已全部凋零。长子死于武朝;次子李重福在中宗时争夺太子位失败,被贬外放刺史,睿宗登基时,他在均州称帝中元、年号克复,并自均州乘驿到东都洛阳,以期西进潼关入长安,争夺皇位,被屯营兵追得逃到山中,跳水自尽;三字李重俊以太子身份发动政变失败被杀;四子李重茂十六岁即位登基,不料即位后不足一个月,临淄王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联手发动政变,他就被从皇位上弄下来了,在昌元二年“病逝”房州。

李旦一脉,景云政变时,几个儿子全被太平公主党羽杀掉。三子李隆基逃跑,于去年在洛阳发动政变,集结军队西进潼关,被晋王薛崇训率官健军诛杀。李旦现在已是孤家寡人,在三清殿修仙。

就只剩章怀太子之子李守礼,被稀里糊涂地弄伤皇位之后,太平公主却一病不起,留下一个烂摊子,他是无能为力,每日便在太腋池之畔寻欢作乐消磨时间。他一向都是这样浑浑噩噩,所以在章怀太子的几个儿子都被武则天弄死了,他活得好好的,应该有他个人的原因。李守礼在幽州做刺史时,除了玩女人就是打猎游玩,公事家事一概不管,所以他的子女虽多成器的没几个。儿子多数不务正业,女儿放|荡不贞。

武则天死后到今二十余年,唐朝廷内外政变多达数十次,极大地削弱了李唐气数。本来天下人期望李隆基重试残局,一振乾坤,不料功败垂成现在依然是过去的一副样子。

唐朝政局一直未能长久稳定,但社会是在不断发展进步的,生产物品日益丰富。上层的动荡在国力强盛的条件下消化,没能造成天下大乱。期间外寇欲趁机入侵,草莽欲趁机起事,都被强大的唐军正规部队打得满地找牙,吐蕃就在前年大败,丢失东线大部战略要地。这是个奇妙的时代,上层格局的不稳定与社会的开放发展并存于世。

形成如今这现状,李家气运微弱,无论谁想重拾残局只会越来越难,从中宗恢复李唐,到李隆基试图重整旗鼓,再到如今李承宏,一次比一次条件苛刻。李承宏面对的摊子更困难,几乎没有借力的地方……

薛崇训安静的时候也在思索这些大势玄虚,他并不认为李承宏能肩负起复兴李唐的大任。条件太差也就罢了,也看不到李承宏身上有什么逆天的本事。

在薛崇训眼里,李承宏的能耐差李三郎不只八条街。

既然是这么一个状况,薛崇训应该采取的姿态就理清了,既不是韬光养晦(养给谁看?),又不是轻举冒进……而是闷头发大财,经营布局自己的权力链条,培植压倒性的势力,是他自认最明智的干法。所谓深挖洞广积粮缓称王。

第五十八章 干净

二月初,又是薛府中发钱的日子,每当这个时候气氛都是很好的,就如后世发工资的日子。孙氏刚刚从帐房回来,这种事原本是务虚她亲自办的,但是每次她都在场……好像在一旁坐镇能给想法相对简单的家丁们一种错觉:自己的利益掌握在她的手里。

实际上全部是薛崇训说了算的,基本的月钱早就定额规矩,十年如一日没涨过也没跌过,但另外还有一种称为“羡余”的钱,和奖金差不多,记一功升一级。谁有功谁有过还不是薛崇训说了算。

孙氏坐了大半天,从中午到旁晚一直坐在帐房里,此时感觉有些累了,正要回房休息时,听见隔壁书房里有说话的声音,她有些好奇便沿着屋檐走过去瞧瞧。因为书房里存放有一些比较重要的东西,平日里除了定时打扫,很少有奴婢在那里来往,更别说在里面说话了。

走到书房门口,见门口站着一个丫鬟,孙氏便问:“谁在里面?”

丫鬟忙道:“是郎君,和小翠在说话呢。”小翠也是这边的一个奴婢,所以才有这么个名字。

孙氏更好奇了,一个亲王和一个丫鬟有什么好说的?她轻轻走进去,只见书房后面那道推拉式的格子门开着,薛崇训正席地坐在门口,好在地板是木头的打扫得也很干净。而那个丫鬟正垂手怯生生地站在一旁。

薛崇训说着什么,站立在旁边的丫鬟一脸茫然,使得他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孙氏不觉好笑:十余岁的小丫头,从小就被关在院子里生活,大字都不识一个,和她说有什么用……你要真找人说话,找我不说不成了?

孙氏搞不懂,薛崇训为什么在一个小丫头面前有话说,在自己面前反而没话说了。他通常正事说完就很沉默,和他说什么也只是用那低沉的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嗓音短短地说一句而已。

她站在门口刚想听,隐约听得薛崇训问了一个什么问题。那叫小翠的丫头使劲地摇摇头,无辜地看着他,然后他便自顾自地说道:“世上自然是没有完全公平可言,有的人一出身就是别人一辈子都无法达到的高度。但是世人以后的路,却很少有捷径,经营产业的、考秀才进士的,都要一步步走上去,鲜有一步登天的事儿;更有经营不善者步步落后,最后沦落得一文不值……”

“薛郎和她说这些有什么用?”孙氏忍不住说了一句。

这时薛崇训回头一看,露出一丝惊讶,“原来是岳母大人。”

“你下去罢。”孙氏对小翠说了一句,小丫头如释重负地回头跑了,跑了两步才想起什么停下来屈膝道:“奴婢告退。”

薛崇训作势要站起来,孙氏道:“没外人,免客套了。”他便真就没站起来,就这么坐着,指着旁边的地板道,“大人请坐。”

孙氏任何时候都比较注意自己的仪态的,怎么可能坐地上?她便搬了条胡床出去,端正地坐到了胡床上。

她有些犹豫,终于有些脸红地说道:“薛郎以后要是闲了找人说说话,就和我说罢……”

“嗯。”薛崇训应了一声。

又是这样!心不在焉的样子让孙氏都没有什么多的闲话了,她心下顿时有些莫名的怨气。不过没有发作,保持着平常那种端庄平和,说道:“你现在的身份地位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却还这么副模样作甚,难道为了要作诗?”

“情况没有大人说的那么好。”薛崇训的声音比较低,也没有什么能引人注意的情绪,要不是只有两个人,他这么个方式说话估计很容易被别人忽视。

“你有什么烦恼,和我说说罢。”孙氏脱口而出。

“没有,我平日不就是这样的么?”

孙氏叹了一口气,沉默了良久。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妇人很容易同情心泛滥的关系,孙氏此时竟然产生一种觉得薛崇训很可怜的错觉,这种错觉稍纵即逝,她仔细一想:他要是还可怜,那天下所有人都悲惨得不得了可怜得不得了。

就在这时,只见薛崇训站起来走到门前的水池跟前,蹲下去捧了一捧水凑到嘴边咕噜咕噜喝起来。

孙氏见状愕然,皱眉道:“池子里的水不能喝,你等等,我叫人泡茶。”

“可以喝,看水面上的小飞虫,如果水脏这种东西肯定没法生存。”薛崇训指着水池水面说道。

孙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几只长着晶莹透明翅膀的小飞虫。她还真不认识那是什么虫子,不过看起来挺可爱的。薛崇训也不认识,他以为是在后世已经绝种的动物……不过这种在水面轻拂的东西,就如萤火虫一般对环境要求比较高,那些被污染的水质不可能招来它们。

薛崇训又叹道:“真干净的世界。”

孙氏被他的赞美影响了心境,不禁也注意到了周围的环境,这才发现这处低调朴素的书房院子确实清幽雅静。清澈见底的水池,水底铺着小小的鹅卵石,水面上方有一根竹筒,把听雨湖的清水源源不断地引来,流在水面发出汩汩叮咚相伴的声音。水池一旁还有几颗樱桃树,快开花了。

她的心情因此变好了,那种安静的平和的感觉很好的心境,十分受用。

这时薛崇训把湿手在衣服上揩了揩,转身说道:“我要回去了,大人早些歇息,告辞。”

“就……就要走了?”孙氏不禁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

薛崇训道:“还有什么事?”

孙氏摇摇头,但等他走到门口时她平静的心绪突然燃起,莫名地做出了一个令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事儿,一把拉住了薛崇训的袖子。

薛崇训诧异地看着她,停了下来。他沉默了一阵,问道:“大人想好了?”

“什么?”孙氏慌乱地应了一句,想起大概是说上回拒绝他的事,本来那次在他的房里就被提出了非分的要求,但她处于道德的约束拒绝了,她沉吟片刻才颤声道,“不做那种事……抱……抱一下没关系的吧……”

薛崇训指着她身后道:“外头的门没关,从院子里一看就看见这里面了。”

孙氏回头看了一眼,抬头仰视着薛崇训的脸,她的表情真是丰富极了,几乎要哭出来一样,平时实在很难有机会看到她这么丰富的表情。

薛崇训向后挪了一步,伸手轻轻握住了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两人离得并不算近,就像是面对面站着在说什么事儿一样。

她的手被握住的瞬间,肩膀微微一|颤,没想到一个比自己还大一岁的女人对这种事还能如此敏感。她的手凉凉的,比起其他女人的手有点偏大,不过十分柔软。

“听说手大的女子持家,怪不得府里能让大人打理得井井有条。”薛崇训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静。

孙氏静静地听着,或许她根本就不知道薛崇训究竟在说什么,只是沉浸在那种沉静的感觉之中。她的眼睛里亮晶晶,好像有泪水会立刻溢出来一样。此时她面向后门外面的方向,那边正好是西面,夕阳已经下山,留下最后的温和的余辉,照在她的脸上,让那眼睛里的水珠愈发晶莹。

她现在的表情很特别,薛崇训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一个神情,仿佛在哀求着、痛苦着、欣慰着……

不过确实很漂亮,因为夕阳余辉的缘故,那光滑|美丽的脸庞隐约还有一圈光晕。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有点高的颧骨、红的泛着光泽的嘴唇。

还有纤直的脖子,显得很有气质。如果可以,薛崇训很想看看交领衣领下的锁骨,还有锁骨下方那……把衣服撑|得鼓|胀|的东西。他的喉|结动了动,脸上倒是没有露出弥端,不过本来好好的只是握着她的手的粗糙大手就不老实了,沿着方向开始缓缓抚|摸她袖子里小臂上光滑的肌肤。

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孙氏的脸越来越红,最后底下头去,不过没有拒绝也没有反抗。如果不是门开着,也不好孤男寡女关在这房间里,天知道这会儿会怎么样。

她回头看了一眼,薛崇训也忙顺着方向看了过去,但是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门外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就在这时,孙氏忽然垫起脚尖,在薛崇训的脸亲了一口,一触即离,她随即抬起头战战兢兢地观察他的表情。

“我……我在做什么?”孙氏忽然颤声呢喃。

薛崇训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问道:“你想知道吗?”

“你笑什么!”孙氏用仅存的自尊心斥道。

薛崇训放开她的手,却把嘴靠近她的发际,低声说道:“大人在折|磨自己……要先弄明白,自个活着究竟是想|要什么。”

他说罢便走,从孙氏的身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大步向门外走去。孙氏回头看时,只看到一眼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外。

而此时夕阳的余辉总算是完全消失在山脚了,天地间仿佛一瞬间就黯淡了许多。

第六十章 广厦

钱法总算顺利通过,不过期间有些曲折罢了。没办法的事儿,唐朝的三省六部制在此时已算比较健全,要施行一道比较重要的政令确实有点曲折麻烦。

政令一下,薛崇训就变得有些忙碌起来了。自然大部分事都不需要他亲自去做,更别说事必躬亲,不过就算是提纲携领都很繁杂,毕竟一个人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的时间,也不能一直忙事儿,总得吃饭休息不是。

必须薛崇训亲自拿主意的无非三件事:其一,法令;其二,人事;其三,布局。

无论做什么事,都得有个规矩,就连商行都有大家公认的规矩;而户部钱行这种朝廷官府下属的机构,更需要明文规定的法令,大伙才有个标准可依照。如何奖如何惩,各分司之间的职权分布等等。

幕僚们各自提出各种法令建议,薛崇训和王昌龄二人筛选合理可行的列成条目,拍板定策是薛崇训一个人说了算。毕竟这是他一手经办的大事,准备前不慎重过问,以后出问题了再临时改就很麻烦。

然后很重要的事就是人员安排,薛崇训现在已经收罗了不少可以胜任书吏一类职务的人才,都识字那种……如果字都不认识的人,怎么好意思在别人府上做门客?至于拉拢那些不识字但很勇武的人,那是西边亲王国里的飞虎团办的事,不关这边幕僚团的事。

但是薛崇训对手下这帮人大部分都不熟,不知道谁有什么特别的才能,只得翻看记录他们资历的卷宗,相当于档案的东西。朝廷吏部也有这样的卷宗,对在职官吏祖上三代都有记录。中国古代领先于世,绝非吹嘘,早在秦朝连纸都没有,就已经有对天下户籍统计的竹简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世人对统治手段研究很深呐。时值唐朝,各方面的制度在此时已是相对合理先进。

薛崇训翻看卷宗,听取人事意见时,又在考虑第三件事:布局。他这个户部钱行要怎么运作,非得布置一些分司机构。需要些什么人、需要多少人,人事方面与布局安排也是紧密相关。

大家正在相互举荐某某应该任何职,此时任用人才的法子无非就是举荐、考校两种。上位者对那么多人了解不过来,就需要道德品质好的人来举荐。

坐在正北的薛崇训一手拿着毛笔,一手正在翻着书案上的卷宗,并很认真地听着厅中诸公各抒己见,他自己倒是很少说话,偶尔只是声音不大地说两句短促的话。

“房先生所言与卷宗记录不差,我看让他先试试东市那边的帐房掌柜不错。”

“很好,咱们正缺这样的人。”

“此人不能用,给盘缠让其回家,吾意已决!”

……

他一面听着举荐一面在名单上做记号,偶尔说一两句话,滔滔不绝者反倒不是上面的人,而是下面那些幕僚,一时客厅中气氛十分热闹。

薛崇训理起正事来的时候非常效率,话也很少,不过当大家议论中遇到分歧时,他总是能一锤定音,用无法质疑的口气决定结果……虽然他的决断不是完全合情合理,不是所有决定都让人心服口服;但是他的亲王身份摆在那里,明白就是所有人的老大,没人有权和他争锋相对,于是只有听他说了算。好在薛崇训并不是那种昏庸得没办法的人,大部分决定还是有所考虑合情合理的。

他其实是一个很专制的人,很多时候都是以自我为中心,需要别人让步来迁就他。不过这种性子也不全是坏处,因为大家经常就需要这么一个专制、果断、能负得起责的人拿主意,否则就容易扯皮。

很快外头传来了一阵鼓声,是长安城上的报时鼓,众人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估摸着鼓声是报酉时。这会儿,京里各衙门都到散值之时了。

薛崇训便起身道:“今天就到此为止,散了。”

“在下(老朽、老夫)等告退。”众人急忙起身抱拳鞠躬行礼,乱糟糟地说着礼节话。不料这时只见薛崇训已经从座位上走下来,径直从偏门走了……大家都是知书识礼的人,很是注重礼仪,薛崇训这种简单就显得很失礼,很多人都感觉有些不习惯。

不过他贵为亲王,对人不太客气也是理所当然,众人也不计较。而且王昌龄等很熟悉了的人,反倒有些喜欢他的这种“失礼”,感觉很轻松自然一般。

薛崇训走出前院倒罩房的厅堂,又把王昌龄叫了过来,私下说道:“钱行一旦开张,纸钞一发,应该有很多不信任的人要拿着纸钞去钱庄兑换金银丝绢,如果只有东西两市钱庄,不知得排多长的队,对快速实现纸钞信用很不利。所以我觉得除了总行和东西市三处衙门,还得有其他分号,天下十五道各大城镇都得有分号。”

王昌龄道:“这事儿咱们昨天已经写了*,主公应该没顾得上看。解决方法除了开分号,还可以和商贾钱庄合作,为了便于施行,咱们大可利用户部的名头,发一道政令下去:钱庄须经营纸钞兑换,再与户部钱行兑换。如此一来,咱们就省去了诸多麻烦,只需记录各处钱庄的名目,与商贾合作便是,无须自己出面与百姓兑换。”

薛崇训忙掏出册子和毛笔出来,把笔毫在嘴里舔了舔,一边写一边说:“这个办法好,不过又得增添一个监管的分司,负责监督商贾钱庄的兑换情况,以免他们私自提高‘火耗’牟利。烧咱们的信用饱商人的口袋,这种事儿怎么能干?还有制订法令上也得考虑到商贾钱庄的赏罚。”

“主公所言极是。”王昌龄赞同道。

薛崇训道:“真开始干了,才发现场面要铺这么大才行……有点棘手的问题,咱们缺人。”

王昌龄道:“总号、东西市、分号,还有铸币的衙门、监督的衙门等,当然要很多人,不过需要我们亲手安排的人其实并不是太多。就如朝廷官制,天下那么大,官吏千千万万,皇帝和政事堂相公几个人怎么能管得了那么多人?大家只需要任命好三省六部官员,最多到州郡长官一级,其他小官书吏等人,朝里是不需要管的,自有他们上头的人去管。咱们的户部钱行也可同样如此,主公任命好总号、东西两市掌柜,下面那些人员,让他们去安排好了,咱们只需要申明规矩就行。”

薛崇训皱眉跺了几步,“方才在厅堂里大伙说得起劲,但是真正能独当一面的人又有几个?让我去信任他们寥寥数人实在不太牢靠。”

王昌龄无言以对,或许他不愿意说幕僚门客们的歹话。

薛崇训沉吟不已。其实早在鄯州时他发现飞虎团的军官集团模式很不错,也想建立一个类似飞虎团的文职机构,只是当时条件和实力有限,也找不到什么合理的名头,只能用门客的名义。但是又觉得门客机构太松散,如果能建立一个类似学校的部门提供人才储备,那就太好了。

他想了许久,随口问道:“王府西面是亲王国,东面是谁家的宅子?”

王昌龄有些尴尬道:“平日里我没注意,主公忽然问起真不知道,要不问薛六,他应该知道。”

“薛六啊……”薛崇训淡淡一笑,这管家的权力已经被孙氏分得差不多了,“这样,我们出门去瞧瞧。”他说罢又唤了个奴婢去内宅把孙氏请到外头来,收购宅邸这种事,现在得让孙氏过手才行。

于是薛崇训便和王昌龄一起徒步走出大门,晋王府大门外面就是安邑坊北街,这是安邑坊最大的一条街了,住在这边的非富即贵,不是在朝中做官就是世家大族在京里的资产。

不过那些所谓的非富即贵和亲王比起来……没法比。其实王爷们大多住在大明宫太极宫附近,还有兴庆坊、入苑坊。薛崇训以前是太常卿卫国公,住这边倒是挺合身份的,后来封王却不愿意搬,这就苦了附近的人,上回占了块地方送王昌龄,现在北街又修亲王国,把这边占了一小半的地盘。薛崇训要征地根本容不得他们反抗,因为他是在朝廷权力中枢走动的人,外围那些人再有钱在他面前也是渣,谁有权谁说了算。

薛崇训站在街上看东边那宅子,挨着王府的是一处别院已经被薛府兼并,一侧果然是朱门大院,修得十分考究,看样子主人多半是朝里做官的人。

过得一会孙氏也带着两个丫鬟出来了,她的仪态端庄雍容,和薛崇训说话也是从容得体,和前几天在书房里的慌乱表现简直判若两人。

薛崇训指着东边道:“我要那宅子有用,大人出面交涉把它买下来,钱要是不够就打欠条,等日后我印了给他。”

孙氏见那宅院又广又深,定然要花费很多,便问道:“薛郎买来做什么用?”

薛崇训灵感一现,笑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第六十一章 不安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李承宏仰视蓬莱殿上方的屋顶,忍不住念了起来。

上头的软塌上坐着他的母亲王贵妃,这个女人不识字,但这么两句诗言简意赅她还是听得明白的,就问道:“承宏作的诗?”

李承宏摇头苦笑道:“薛家大郎的,弄了块地方叫‘广厦堂’,明儿就来自这两句诗……待钱法施行,钱行开张弄了银子,他那广厦堂该是很热闹吧。起码比母亲这里热闹。”

王贵妃没好气地说道:“我这里平日来往的人也不少,只是今儿承宏来了,我才推掉。”

李承宏喘了一口气,很失礼地直接在木台阶上坐了下来。他刚从外面进来,爬了蓬莱殿外头十几丈高的石阶,有些累的样子。李承宏的身子骨也是文弱,虽然看起来人高马大,不过是骨骼撑起来的,平日也不喜欢锻炼。

“母亲蛮我作甚?我还不知道,最近您吃了高皇后不少苦头?”李承宏道,“早就告诉母亲不要和高皇后这么争,您不信,现在怎么样?”

不提高皇后还好,一提起来王贵妃就火气上来了,少不得又是一通咒骂。

李承宏道:“您也就只能在这里骂骂,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法子?论得宠,父皇怕是有二十年没和您同处了;论身份地位,人家皇后后宫之主;论势力,自打和薛大郎结盟之后,大明宫里那些太平公主的人,谁不向着她?太平公主都经营多少年了,连父皇都是她请到宫里来的,您和他们那帮子斗不是自找苦吃……”

“砰!”王贵妃一章拍在案上,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李承宏愣了一下,却并不害怕,反而嘿嘿笑了起来。王贵妃怒道:“很好笑?”

“不是不是,我就是突然想笑,没别的意思,母亲大人勿怪。”李承宏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脸。

王贵妃冷冷道:“我不信她什么都比我强,她那么强怎么没生出个龙脉来?迟早一天我要她跪在我面前哭的时候!”

李承宏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道:“哦对了,前几日我府上发生了个小事,逮住一个内贼,被不知谁收买了,常常递信出去。”

王贵妃皱眉道:“谁指使的?”

“还能有谁?”李承宏不动声色地说,“不过没拷问出来,我估计他自个都不知道替谁卖命……这状况下去,我觉得还是让了太子位比较安稳。”

“你说什么?”王贵妃几乎要站起来,怒道,“大伙争还来不及,而你是陛下的长子,名正言顺,却要自己相让,脑子糊涂了?”

李承宏道:“糊涂的是母亲罢?我却是清醒得很,这么下去咱们母子迟早给人弄死。”

“谁敢?”

李承宏忽然又哈哈大笑,笑罢没头没脑地说:“其实咱们母子俩的性子很像。母亲要是好好和高皇后相处,低声下气地陪着小心,多半是没事的……”

“放屁!老娘会对那黄毛丫头低声小气?”

“别急,我不是还没说完么?”李承宏道,“如果母亲这么着,应该保无虞;我要是认命,做个提线木偶,正如潘大胡子他们进言的那样,和薛大郎交好妥协,也不用操|心太多了……”他一开始说的时候还平淡缓和,这时口气忽然一冷,“可我就是忍不下这口气!”

王贵妃此时预感到儿子今日有什么事要说,急忙问道:“你要如何?”

李承宏走上台阶,来到上座一侧,随手拉了条腰圆凳坐了下来。这里没有别人,他在自己的亲娘面前实在没多少礼节。

他就这么坐着沉默了很久,期间王贵妃催问了两次也不说话。良久之后李承宏总算开口道:“太平公主不行了,这时父皇要是有那么一点志气,事情不是容易得很么?”

“怎么容易了?”

李承宏叹息道:“贵为天子一国之君,对臣民生杀予夺乃天赋之权,名正言顺。您说容易不容易?北衙本是皇家亲卫,父皇要重新任命禁卫将帅是很正常的事,没人敢说不对,然后……唉。”

他沉吟片刻,终于坐近了一些,靠近王贵妃小声说了一阵话。

很快王贵妃的脸色就变得纸白,手都有些哆嗦起来:“你……你疯了!”

相比之下李承宏显得十分镇定,淡然道:“前日和李先生下棋,他以为我已经输了,非要我认输。最后我还不是一样出奇制胜,只要不认输总是有法子的……太子,国家之本啊,天都给我这样的名分,坐以待毙浪费了实在可惜得很。”

李承宏自顾自地喃喃回忆道:“当初在幽州时,我只是一个失势宗室的儿子,在幽州和流放有什么区别?虽然咱们身上都流着高祖皇帝的血,可当时有什么用?不料世事难料,稀里糊涂的居然成了太子了,就算是那笼中鸟,可也是太子啊。”他若有所思地说,“有时候我早上忽然醒来,以为自己还在幽州……”

王贵妃道:“可是无论如何这样的事,绝对不能做!”

李承宏冷冷道:“这里是大明宫!什么不能做?咱们的祖母,连亲儿子都杀了不只一个,啥不能做?母亲怕了,那您还和高皇后争什么,您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

王贵妃怔怔道:“无非就是勾心斗嘴,吵吵闹闹……”

李承宏道:“这么下去,母亲一定会去冷宫,幽禁到老死!而您的儿臣会身首异处……这是失败者的下场,不过是平常的事罢了。”

“可是……”

李承宏断然道:“母亲如不同意与我合谋,我立刻让太子位,请出京师,去幽州或是岭南都可以,或许能保得性命。”

“你……”

李承宏不等王贵妃说完一句话,又道:“儿臣绝非戏言!事到如今,要回头也晚了。待高皇后与薛大郎里应外合,形势一成大权在握,母亲觉得高皇后会宽恕您么?只要他们想动母亲,同样也不会放过我。”

……

人心思安,多数人都希望局势能够稳定。有人说追求安定是软弱无能的表现,如果此话当真,那么很多人都是软弱的。不过稳定的机会已经错失,早在李隆基在朝时,那才是一个真正可能稳定的良机,所以当时李隆基才那么得人心,他迎合了人心思安的需要……可是机会已经错失。

现在这个状况格局复杂皇权衰微,还能平静么?不过都是表象而已,树欲静而风不止。

薛崇训应该也是软弱的,他一开始就不是刘邦或者李世民那样渴望至高无上的人,如果不是预知危险,根本不会去掺和危险的权力争夺;如果他前世是个毫无历史知识的人(连朝代都弄不清的大有人在),肯定会好好做他的皇亲国戚卫国公,每日打打球、听听曲、玩玩女人、逗逗鸟完事……偏偏知道了,于是踏出一步,再想收手已不可能。

他如今这位置,要放权退让是绝不可能的,只能步步进逼。

除了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他还在加紧对皇室的监控。内厂监视太子是自然的事,实际上薛崇训最重视的不是太子,而是皇帝李守礼。就算李守礼不理朝政,但是他手里的皇权照样让人感到有些恶寒。

薛崇训一面联系宦官鱼立本等太平党的宫人,在李守礼身边布置人手;一面也和禁军将领保持联系。将军常元楷、李慈等都是太平旧党,中级将校也有不少和薛崇训熟识。

他曾经自己推演过与李守礼之间的斗争,自觉胜算不多。不过世事人为,人才是最重要的一环,李守礼那样的人,有胜算也不干事,就没话说了。

假使李守礼第一步提拔自己的人掌禁军,薛崇训就有点头疼了。他自然会意识到不妙,可是他一个异姓王根基尚不是很牢固,直接发动政|变谋朝篡位实在压力很大。

谋朝篡位是件有难度的事,名不正言不顺,很多人就觉得起事的机会来了,很显然会有不少姓李的自称“李皇叔”之类的动心思。就连朝廷内部也是个问题,李守礼做皇帝,薛崇训可以大摇大摆地调集军队去镇压称|帝的李隆基;如果朝廷不姓李,内部应该有各种始料未及的事儿。

究竟会怎么样?薛崇训自己也没想明白,得试了才知道;他明白的是这么篡夺皇权很不安全,不然曹操之流干嘛不痛快称|帝?

于是李守礼这么撒手不管是喜闻乐见的事,只需要随时监视着他仍旧在纸醉金迷就好。

或许是薛崇训已动了反心的原因,如今他也是额外注意起名声人心起来,毕竟以后走到了那一步,反对者太多搞得众叛亲离实在难以应付。

正好朝里几个法司衙门在审姚崇的案子,呈上的奏章是满门抄斩。薛崇训就想说说好话,倒不是因为在洛阳时李鬼手和那歌妓非烟求情的缘故,而是他觉得李鬼手的话有些是有道理的,帮姚崇他们家一把,能赢得一点士人之心。

第六十二章 清算

光线灰暗的刑部大牢,最近热闹了起来。平时没关那么多人,刑部并不直接管案子,一般只是负责复核各衙门的案情卷宗、颁布修改刑律等事,或是审大案钦案。这会儿就正遇到大量钦案,多半是从洛阳押解回京的叛臣,所以才一下子关了那么多人。

这里的条件比一般监牢好多了,并不是阴|湿的地牢,地上干燥清洁,牢房里还铺着干草。不过对于犯人们来说依然形同地狱,因为可以进到这里的犯人多半都有身份,不然没资格让朝廷中央直接看押。

参与谋反的姚崇一家子被押进长安之后就关在这里。抓进来的有二十几口,主要是姚家的家眷和近亲。至于那些纯粹的家丁奴婢,在洛阳查清楚之后就被放掉。

在唐朝被司法衙门判株连的情况实在很少,就算是犯了重罪的多数都是判本人斩刑,家眷或流放充军或贬作奴隶,只要没死的人通常都能得到朝中同僚多多少少的帮助。因为唐朝联姻极多,倒霉了一家,总是有在职官员帮忙周旋。但这次谋反情况不同,重刑者很多,先是崔门直接被军队屠|杀,然后押解到京的许多家都被判株连。

李隆基身边的高力士、刘幽求、张韦、姜浩、姜长清等人在战争结束后没来得及被俘,有的自杀有的被部下杀掉,但罪责依然没完,他们的家人也要被秋后算账。

最近几天就在审姚崇案了,被关在大牢里的姚家人多半也猜得到结果,无非就是个死。姚崇在李隆基反叛时起到了巨大的作用,是其身边的要员,怎么可能不清算他们?

姚崇家二十几口人,兄弟、儿子、侄子等有五六个,其他全是女眷,除了兄弟子侄们的老婆还有他的小妾,女儿只有一个。

他那女儿的名字叫姚宛,在陕郡还颇有艳名,听闻长得如花似玉,当初上门提亲的媒人是络绎不绝,都是当地大族,甚至其它道的大族慕名而来想要联姻。她爹又干过宰相,出身书香门第,正是才子佳人故事的标准女主角,少不得也被许多自负才子的儿郎意|淫,偶然结识一番风花雪月……不料姚崇一朝事败,竟要落得香消玉损,虽然没人敢在朝里公然求情,但私下里也少不得惋惜几回。

就算被关在牢里了,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就连送饭的狱卒也会多看几眼。

男牢女牢是分开的,姚家女眷近二十人被关了一个牢房里,地方不够,除了姚崇本人,其他犯人都是许多人挤在一块儿。睡的地方就是一堆干草,已经很不错了,饭能吃个半饱就得感谢上天,至于洗漱……在此时的牢狱里还能讲究这个么?于是姚崇这些女眷,穿着脏兮兮的囚衣,乱蓬蓬的头发,黑乎乎的脏脸,就算以前很漂亮的都不堪入目。可是姚宛就算脏成这样,也是丑不起来,水灵的眼睛、较好的面部线条依然美丽。

也难怪狱吏也会注意她了。这日一个狱吏带着两个狱卒打开了门进来收拾垃圾,原本这种事就是低等杂役干的事儿,偏偏来了个狱吏,无非就是冲着年轻美貌的姚宛来的。

姚宛被那尖嘴猴腮的狱吏瞅得浑身不自在,也感觉不太对劲,但如今这处境她只有默不作声。要是在以前,谁敢对她如此无理?她父亲为官多年,在家乡的威名不只是吹嘘。

原本以为那狱吏看看就罢了,不料过得一会他竟然动手动脚起来,笑嘻嘻地伸手要摸姚宛的下巴。

姚宛急忙后退躲避,不料脚下沉重的铁链让她步子没跨出去,上身却后仰了,一不留神摔倒在地上,痛呼了一声。

旁边有女囚忙去扶她,狱吏也凑上去扶,姚宛怒斥道:“好不知礼!”

两个小卒顿时大笑起哄起来,狱吏也笑道:“明儿就要问斩了,扶一把没事吧?”说罢又伸手想摸她的脖子。

“啪!”姚宛瞪圆杏眼一巴掌将其手打开,骂道,“无耻之徒。”

狱吏怒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罢逼|了过去,旁边姚宛那些姨娘嫂子们吓得呆站在一旁,哪里还敢帮忙?姚宛大急,就地手脚并用欲挣脱,却被抓住了袖子,她一挣不想布料实在低劣,只听得“哗”地一声袖子就被扯下来了,顿时露出了胳膊上的肌肤。她的手臂原本被衣袖遮着比脸要干净许多,在昏暗牢狱中泛着雪白的光泽。

姚宛忙抱住胳膊,她何尝被人这么对待过,又怒又怕几乎要哭将出来。

狱吏看着那白生生的肌肤立刻两眼放光,有些犹豫地向前逼近了两步,毕竟这是在刑部,太过分要付代价的。也许狱吏就是想调笑一番,并未真打算做什么,可是他这么副色|眯|眯的样子可把姚宛吓坏了,她一边连滚带爬一边哭:“别过来,别过来……”

就在这时,忽然一声大喝:“大胆!给我住手!”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大跳,特别是狱吏被吓得浑身一抖,几乎要坐下去。片刻之后姚宛抬头看向牢房门口,只见一个高大的青麻葛衣男子怒气冲冲地站在那里,右手按剑,满脸萧杀,叫人十分害怕,但她又不只是害怕,因为这人是来制止*的。

脸有些黑的青袍男子身后,另外还有一个紫袍中年人、两个红袍官员。姚宛的家父就是当官的,她自然对官场服饰很熟悉,一看官袍颜色就知道来的是朝中大员,与紫绫官袍并行的那个穿麻衣的高个肯定身份也不低。在她这样出身的人心里,自然自觉是当大官的叔叔伯伯们和父亲一样都算好人,一种安全感顿时就泛上心头,心下还有些感动,就像一个溺水的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晋王息怒,此人我一定严惩。”紫袍中年人也应该感觉到了那高个紫袍人的杀气,急忙劝了一声。

那人口中的“晋王”是谁姚宛并不知道是谁,李唐的亲王不少,姚宛自去年就被抓进了牢狱,自然不知道薛崇训被封亲王的事儿。

这时高个放开了剑柄,说道:“刑部是崔相公(崔湜)管的地方,直接砍了刑部的人有点不给面子……”他又对那狱吏喝道,“不然老子一刀宰了你跟捏死只蚂蚁一样!”

“混账东西,还不快滚!回去等着领罪!”那被称为崔相公的中年人也骂了一句。

狱吏连滚带爬地狼狈出了牢门。姚宛看着他那样子心里顿觉很是解气,对那高个多了几分好感,心道他虽然凶说话也粗俗,可人还是很好的。

姚宛正想说两句道谢的话时,却见那英雄救美的人连正眼都不看自己一眼,大概是因为自己太脏太丑的缘故。

她正失落时,忽然感觉有人走近,本能地想躲,却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别怕,你的衣服破了。”原来是他的声音,姚宛便没躲,身上顿时一暖,一件葛袍披在了自己的身上。料子比较粗,但缺有皂角香料的余味,干净的味道。

姚宛脸一红,想说点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几乎忘记自己明天就要死掉。

这时边上的紫袍中年人道:“来人,把这些人的镣铐开了。”

周围顿时有人小声说起话来,紫袍中年人便解释道:“李隆基谋逆,致使民财国赋虚耗、军民死伤无算,罪大恶极,胁从者严惩!姚崇更是罪加一等,理应满门株连,三法司合审也是这么个结果。但晋王念及姚崇曾经于国有功,多方说情,今上也宽宏大度,方才降罪一等,赦免姚家家眷死罪,男丁流放岭南,女眷贬为娼伶。晋王又做了一件好事,将你们全数买下充作家奴,免去沦为娼优受人轻贱之苦,当今朝廷除了晋王谁敢收留你们?他可是你们家的恩人,记住了。”

牢里的女眷们顿时哭泣起来,纷纷跪倒在地拜谢。虽然做奴婢也不是什么好下场,但总比被砍头强多了。

那高个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起来吧,收拾一下跟我走,不用做囚犯了。”

姚宛偷偷看了一眼,只见那人去了外衣身上穿着一件洁白的绸内衬,干净得一尘不染,不过一个人只穿着里衬在外头走实在是衣冠不整……

另一个红袍官儿玩笑道:“听说薛郎当初大军驻在洛阳时,认识了二十四楼花魁步非烟,来为姚相公求情的,这事儿真的吧?”

晋王笑道:“真有这事。”

姚宛听见他们的对话,顿时明白……这位晋王是薛崇训?姓薛的王爷,还带兵到过洛阳,除了他还有谁?

她的心绪顿时有点复杂起来,虽说她的父亲姚崇获罪不应该算到薛崇训头上,薛崇训不带兵来打也有别人来。可是她一想到父亲即将被处死,而薛崇训又是父亲曾经的敌人,心里总不是个滋味,仇人倒是算不上。

不过姚宛很快就想通,现在自己已经沦为奴婢了,还别扭这个作甚?

第六十三章 雨点

薛崇训让薛六去签买卖契约,自己带着姚府女眷十八人径直从刑部出来了。只能买女眷,男丁不能留在京师要被流放到岭南充军。至于买的这些女人拿来干嘛,他自己也不知道,多半是没什么用处,家里又不缺丫鬟奴婢。

不过当他从车厢里观察那些人的表情时,发现多半带着幸庆和感激的表情,心里倒是十分好受。算是做好事帮助别人罢,无论是何居心,总是好事。

他伸手到怀里摸了摸,掏出一本册子来,舔|湿毛笔写道:善意能带来快乐。这册子是最近才带在身上的,上面记的都是有关户部钱行的一些细则笔录,有时候突然能得到改善经营办法的灵感,也有幕僚零星进言的他认为有道理的内容。

坐在对面的白七妹见他写写画画便问道:“你在写什么?”

一旁还坐着一言不发的三娘,两个一起长大的人,如今又走到一块儿了。

薛崇训摇摇头道:“想起了一个叫蒙小雨的歌妓来了。”

白七妹无趣地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她从陇右跟着薛崇训回到京师,就住在王府上,有时和三娘在一起,有时跟着薛崇训出门办事,多数时候是在长安闲逛,倒也自由自在。

过得一会她又指着外面的姚宛道:“那个小娘是姚丞相之女,在东都那边名气可大,江湖上的人都经常说她。薛郎倒是厉害,不费吹灰之力就弄到手了,这下你可又有艳|福啦。”

薛崇训从车帘一角往外看了一下道:“一般而已。”

“洗洗就好了。”白七妹掩嘴笑道,“名门闺|秀呢,今晚你不想尝尝?”

薛崇训兴致不是很高:“以后再说,你啥时候给我尝尝?”

“看你的表现咯。”白七妹咯咯笑着,一把挽住三娘的胳膊,“要不咱们俩姐妹一块儿侍候薛郎?”

三娘顿时愕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急忙把她的手甩开。

“三皮啊,有意思。”薛崇训看了冷着脸的三娘一眼,忙又说道,“不过你还是别拿三娘玩笑,她不喜欢。”

白七妹却不管三娘不高兴,依然一副笑脸,“她嘴上不喜欢,心里怕是早就盼着了……是不是呀三娘,你要是对薛郎没意思,跟人这么久了?”

“你去|死!”三娘愤怒地骂了一声,和白七妹脆生生的声音比起来,她的嗓音显得有些沙哑低沉。

几个人正说笑,忽然听得头上一阵沙沙的声音,天上打起雨点来了,白七妹娇|呼道:“下雨了呢。”

薛崇训忙敲敲车厢喊道:“庞二,停车。”

推开门时,只见一旁的骑兵侍卫一动不动地站在街上,下点雨对飞虎团的武夫来说不过是小事。不过那些刚从牢房里出来跟着队伍步行的女人们就没那么强悍了,一个个缩着脑袋抱着肩膀,冻得簌簌发抖。

薛崇训左右看了看,指着一旁的酒肆道:“薛六你带几个人,把她们引到屋里避避雨,咱们回去之后派马车来接。”

管家薛六忙躬身道:“是,郎君。”

那些女眷们纷纷道谢,多少有些感动,新的主人待人还不错,能替别人着想呢。一般权贵家的人,谁有空管普通奴婢的死活?

薛崇训挥了挥手正欲返身上车时,见姚宛微微地向自己作了一礼,他便点点头,打量了几眼。

她身上还穿着薛崇训的青色宽大葛袍,囚衣乱发也未来得及收拾,不过薛崇训看女人却不是看打扮,从姚宛的纤直脖颈和脸部线条上看,心道此女确是有几分姿色。眉宇口鼻之间还带着稚气,估计和李妍儿差不多年纪,不过发育得比李妍儿好多了,身段很高挑,比一旁那些薛家的男奴仆还高一点。

不过薛崇训也没特别注意,有姿色的女人多了去,光看外表也不过如此。他上车之后下令继续前行,回府去了。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他操|心去管了,家里有孙氏和薛六都会安排,总是能把新买的人安置妥当。这时候已快到酉时,外府和亲王国那边的人也快到下值回家的时间,而且天又下起了雨,薛崇训便不打算再见幕僚,径直向内府走去,今日便早点休息,明日一早还得去大明宫参加宴会呢。

走到卧房南边那条长廊上时,他不禁慢下了脚步,因为天下的雨。

晴天、阴天、下雪、下雨,薛崇训最喜欢的是雨天。他也说不清缘故,大概是雨天就像从天到地的洗礼一般,能让环境更加清洁罢?雨天还可以借口躲在屋子里,如果旁边还有顺眼的人在一起,就更好了,能得到休息。正如有人说追求安定是一种软弱,薛崇训觉得自己确实有软弱的一面。

但有时候争强好胜的心态、愤怒的情绪膨胀、受人敬畏的虚荣等等缘故,他最在意的还是要让自己牛|逼,所以不愿意表露软弱无能。

……不过这雨幕,真的很好。

长廊檐下一串串的水线滴落下来,溅起水花;潮|湿干净的空气;朦朦胧胧的远景在雨幕之中;沙沙的、叮咚的雨声,不同于人群的嘈杂,雨声很轻很安静,也不同于寂静的晴天无声之中让人感到十分寂寞。

他慢吞吞地进了自己的起居室,当值的是裴娘,见他只穿了里衬急忙去找了一件大衣过来。

过得一会,孙氏也来了,怀里抱着一件紫色的衣服。薛崇训便起身执礼,问道:“给我做的新衣?”

孙氏把衣服递给裴娘道:“给薛郎换上试试合不合身。几天前才完工,刚洗净晾干。明天逢十,听说宫里有大宴,你正好穿新衣服去。去宫里头赴宴的不仅有王公大臣,还有外邦使节,薛郎要打扮得像样一点哦。”孙氏一边说一边露出笑意来。

薛崇训随口道:“又不是第一回参加这种场合。”不过见孙氏情绪好,他也就顺从地让裴娘服侍自己换衣服试装。

这时他发现书案上有一把纸包着刀锋的横刀,便“咦”了一声,走过去拿了起来扯开草纸一看,原来是一把新刀。

“我那把佩刀旧了正想换呢,谁送进来的?”

裴娘道:“送来的人说是内厂管事宇文公吩咐的,是他们最近招了些工匠新锻造的兵器。”

薛崇训抬起手来,把刀锋横在眼前瞄了一眼,忽然发现刀身有点特别,原来有血槽!

这时一旁的孙氏道:“在屋子里摆弄那东西作甚,怪吓人。”

“血槽啊……”薛崇训自言自语道,忽然想起去年好像在宇文孝面前提过这事,当时还画了张草图。后来事儿多,他就早把这茬给忘了,没想到宇文孝还记得,居然按照图纸做出实物来了。

薛崇训不禁说道:“宇文孝这个人不错,可堪使用,不错。”

孙氏道:“不就是送了一把新刀么?”

薛崇训用手摸了摸刀身上的血槽,笑而不语,然后把佩刀刀鞘里的旧刀拔了出来丢到案上,把新刀放了进去。刀鞘还不想换,因为上面镶着金片和宝石。

孙氏送完了衣服磨磨蹭蹭的还不想走的样子,极力找些琐事说,偏偏薛崇训对那些家务琐事毫无兴趣,只能“嗯”“啊”地应付几句。这时候他才想起来,像送衣服这种事为什么要岳母大人亲自来办?她无非就是想见见面而已,想到这里薛崇训不动声色地看了她的脸一眼,也没多说。

过了一会儿,孙氏再没有其他事说了,薛崇训也没多话,她只得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

不料这时薛崇训用很随意的语气道:“一块儿吃晚饭吧。”

“嗯……也好。”孙氏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变换,但是薛崇训分明感觉到了她的喜悦。

……

和往常一般的作息,薛崇训早上醒来,躺着缓了一会,便掀开被子坐了起来,隐约看到幔帐外面有个人影,应该是裴娘,便问道:“雨停了没有?”

外头沉默了片刻,一个声音轻轻道:“已经停了,起了点雾。”

“哦……”薛崇训心下一丝失落,口上却道,“天晴也好,今天要去大明宫,省得带伞了……你不是裴娘?”

早上刚起脑子有点懵,这时薛崇训才意识到答话的人是个陌生的声音,便一把撩开幔帐看看。

他一看倒有些惊讶,一个高挑的美少女正站在面前,长长的襦裙婀娜的身段、丰腴的胸、美丽的脸蛋、如云的发鬓,她低头垂目,一脸的羞涩与局促。

“你是?”

女子低头轻声道:“我是姚宛,郎君还记得么?”

“记得,不过你换了衣服倒是没认出来。”薛崇训笑道。

姚宛道:“薛郎的……葛衣我昨晚洗了,晾干再送进来。”

“什么葛衣?”薛崇训随口问道。

“昨天在刑部大牢,我的衣袖破了,薛郎……”姚宛的脸上泛红。

“哦,想起来了。”薛崇训点点头,“你怎么在我的房里?”

姚宛道:“是管家安排我的,让我一早就来服侍郎君。”

薛崇训心道:多半是自己那件衣服的缘故,穿的衣服到了一个女子身上,管家薛六应该怎么安排这个女子,自然心领意会。

第六十四章 国宴

一大早起来薛崇训的左眼皮直跳,隐约记得按迷信的说法眼皮跳是什么灾祸的预兆,不过他是不太信这种玩意的。

看了一眼旁边服侍自己的姚宛,他冒出一个想法:该不是这女孩儿想不通,不觉得我对她有恩,反而觉得是我害死了她爹,让她们家家破人亡,要报复我吧?

这个想法只是闪过心头,大抵是没有什么道理的……太不可能了,不过是自己一时的胡思乱想而已。

一旁的姚宛还是个新手,不怎么会服侍人,傻站在那不知该干嘛。她以前是名门闺秀,宰相的独女,加上姚家祖上也是宦官之家三代以上的士族阶层,她会做什么家务就奇怪了。于是薛崇训也就不计较,一边自己穿衣一边说道:“你出去打盆水进来,我要洗漱。”

姚宛应了走出起居室,同样是摸不着门路,这地方她本来就不熟,更没干过这种事。正巧这时一个小巧漂亮的小娘出现在门口,善意地打招呼:“你是新来的姐姐么?”

姚宛见她生得乖巧,瓜子脸皮肤白净看着面善,便和气地点点头道:“我叫姚宛。”

裴娘笑眯眯地说道:“姐姐叫我裴娘就好了……旁边屋子里的炉子上有热水,昨晚是起来加的炭呢,以后该姐姐当值要记得添炭哦,不然郎君要喝茶的时候再现烧水就来不及了。他没说要打热水洗漱吧,那在水缸里舀一盆凉水进去就行,还有泡在水里的枝条也要……”裴娘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大通。

姚宛不住点头,说道:“天儿还挺冷的,打凉水?”

裴娘道:“郎君喜欢用凉水,你信我的,放心不会挨骂。”

姚宛听罢便走进一旁的杂屋里,果然见着有个红彤彤的炉子,里面还有水钢、柴火、木炭等物。她左右看了看找到了铜盆和木瓢,当她伸出细滑的手时,看见自己那只从未做过粗活的白手,心里就是一酸。

堂堂姚氏千金,竟然要做这种事,一种耻辱感涌上她的心头。这时候可没有劳动光荣一说,圣人们都教育子弟不要干活。

她百感交集,情知做男主人的近侍可不只是端茶送水那么简单,有时候还得侍寝,侍候别人宽衣解带甚至内衣都要帮人洗,以前她父亲的丫鬟们要做些什么事她自然有所目睹。只是当时她没注意她们,不料而今轮到自己了。

虽然对薛崇训并不反感,但作为奴婢侍寝和配偶完全是两码事,陪人睡了吧见着男人的老婆还得陪着小心低声下气,毫无尊严,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又想到自己的父亲就要问斩了,自己却在此做如此低三下四的事苟且偷生,姚宛真想一头撞死算了。

当初洛阳事败的消息传回家时,父亲的妻妾们就像上吊自|尽以免受辱,姚宛自己也想过,但当时没人逼她们自尽,最终还是没人有勇气那么做,依然不堪地活着。女人比男人更没勇气,就算好日子的时候表现得十分挑剔,一旦落魄了,那种狼狈不堪的日子还不是要过下去。

一开始没能寻|死,她现在自然也做不到。怔了片刻,想起方才那漂亮的小丫头一副娴熟的样子,还笑眯眯的很愉快,心道:别人都做得下的事,为什么我做不了?

她一赌气,便拿起木瓢干起活来。她那手指写字弹琴的时候十分灵巧,做起活来却笨手笨脚,不过是干这么点简单的家务事,就把袖子和裙脚都打得浸湿,湿|漉漉的贴在皮肤上冻得她簌簌发抖,眼泪都气出来了。

好不容易弄了盆水进屋去,见薛崇训已经穿好了衣服发髻也梳好了,一身崭新的紫色大团花绫罗显得神采奕奕。

铜盆被放在书案上,薛崇训愣了愣也没说什么,拿了瓷盅就去舀水刷牙。薛崇训默默地忙着洗漱,而姚宛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呆站在那里。

薛崇训刷了牙洗了脸,便取床头放得整整齐齐的饰物往身上戴,金鱼袋、玉佩、小刀、砾石等等。他头也不回地说:“一会把衣服换了,别染了风寒。”

姚宛捏了一把湿衣袖,听得这句话心下微微一暖。

薛崇训又道:“早饭既然没有拿来,我便一会在上朝的路上买点。一会拿来厨房里给我做的早饭,你和裴娘一块儿吃吧,够你们俩人的食量,别浪费了。”

他说罢便戴上帽子匆匆出门去了。

东边泛白刚亮,天空很干净,一会肯定能看见太阳。此时空气没有污染,不是下雨下雪,多半是晴天。有时候有乌云阴天,但是那种长期灰蒙蒙的阴霾天气在这时候却是比较少见。

特别是昨天刚下过雨,天地之间就像被洗涤过一样,给人十分清新的感受。就算院子里有点薄雾笼罩,也不影响空中的明净。

薛崇训的眼皮还在跳,揉它也不顶事,大清早的一点小问题就让他心里不怎么痛快,就算他不是个迷信的人。

走到内府洞门口时,只见孙氏和李妍儿带着一干奴婢正站在那里,见着薛崇训过来便纷纷弯腰执礼,说道:“郎君操持国事勿要太过烦劳,早些归来。”

以前没这样的繁文缛节,孙氏掌内权之后才捣鼓出来的。薛崇训心道:去麟德殿吃喝看美女跳舞,操持个屁的国事。

不过面上自然不能这么说,旁边还有不少奴婢,主人的威严还是要多少保持些的,他便道:“回去吧,晚饭前我能回来。”

外面的吉祥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喊道:“郎君出门啦,去叫庞二把车赶到大门,让亲王国那边的侍卫出发。”

早上大家都很努力地做着自己的本分,一大群围绕着薛崇训转,他是头,保持薛府在朝里乃至整个唐帝国中的地位和权利,然后薛府的一大群人的或大或小的利益才能得到保障。虽然这些人和薛崇训大多没有血缘关系,却是一个整体,反倒他那些兄弟妹子都有自己的家室,联系得没这么紧密。

薛崇训在前呼后拥下来到了大明宫,大多家奴侍卫们自然不能进宫,他有特权可以坐车进去,左右便有几个人,庞二、吉祥、三娘。

先是在含元殿朝贺,然后去麟德殿吃国宴欣赏歌舞,当权者平常的日子就是这么潇洒欢乐。

从含元殿去麟德殿时,薛崇训也没坐车,和宰相们一块儿,可以在一起聊聊天,交情便是在这样那样的场合培养起来的,经常相处才行。大伙天南地北地谈,只要不是敏感问题,私下都可以肆无忌惮地说,有说朝廷公事的,也有说生活上的乐子的,甚至有关同僚小妾的事儿都可以言语调|笑。

兼着礼部尚书的窦怀贞说了日|本新一批遣唐使到达长安的事儿,兵部张说提起哪里的少数民族犯边之类的,相互交换信息,一个圈子的都能对最新的时局有所了解。

说起日|本遣唐使,这些年陆续都有来,薛崇训猜测日|本此时应该已经制定了全面学习大唐的国策,历史某些方面仍旧没有改变,这个世界以后的历史,日|本文化也许同样会带着唐朝文明的大量痕迹罢。

特别是高宗时期唐日之间的白江口之战,唐军以孤城之兵完败数倍于己的日|本|军主力,一战打得日|本举国之兵几乎全军覆没,而对于唐朝却只是一场区域战役。日|本意识到了与唐朝之间巨大差距,崇拜之情毫不掩饰,长期不间断地派出大批遣唐使全面学习大唐,从建筑到服侍、从诗歌到礼仪,只要唐朝的就是最好的,就连平安京的名字都防唐朝都城长安,皇城的格局就完全是小一号的大明宫。

对于日|本的崇拜和学习,唐廷自然是“礼遇之”,根本不记恨以前发生过冲突;别说长期亲唐的日|本国,就是宿敌吐蕃在长安的使者,唐廷对他们都不错。中国人一向虚荣好面子,有人喊自己老大,从来都很高兴,向唐朝称臣说几句好听的比给予实质利益还要管用。薛崇训觉得这种面子意思不大,不过对于遣唐使的看法还是乐观的,这种文化辐射对提高汉文化影响力很有作用。

众人一边聊着话一边向北走,一切都和平常的情形没有什么两样。

整个朝廷局势虽然不很稳靠,但这段时间无疑是很平静的,平静得就如天上一尘不染的蓝天白云。这样的天空在唐朝很平常,非常干净非常美丽。

大伙都习惯这样的好环境,薛崇训倒是常常喜欢抬头看天,不知者以为他故弄玄虚,其实他不过是觉得蓝天白云很好看罢了。

进了麟德殿前殿,大伙先站了一会,等皇帝李守礼带着皇后嫔妃坐上了宝座,下面的所有人便跪倒高呼“万寿无疆”,喊完就可以入座了。在台子下面早已摆好了宴席,宫女们端着美酒佳肴鱼贯进来,丝竹之声也随即响起,一片歌舞升平太平盛世。

第六十五章 上席

薛崇训本来以为又是胡舞,不料今天宫|妓|们换了花样。位置挨着的窦怀贞一副很内行的样子解释道:“月宫羽衣舞,新排的,只有大明宫里的最好。”

只见台上的舞姬们身形轻盈,长袖飞舞,一个个生得也是不染风尘似的,确是有几分仙气。薛崇训也颇有兴致地欣赏起来,相比胡舞,他更喜欢这种长袖柔美的汉家舞蹈,更有韵味更有内涵,会通过舞姿表达一些意境。就如眼前的月宫羽衣舞,就能联想到仙宫里那些女神仙们;而胡舞总是欢快地扭来扭去抖来抖去就像发了羊癫疯,更郁闷的是喜欢快速转圈圈,看得人头昏,觉得要晕车晕船了一样。个人喜好罢了,长安宫廷其实更喜欢西域那边的新鲜玩意。

不过大殿里的气氛很影响这舞蹈的仙气,杯盏交错中,说笑的、喧哗的,什么都有,整个一热闹场面堪比东市集市。更有那些奇装异服的外邦使者,兴奋得哈哈大笑指手画脚,把仙舞弄得像盘丝洞里的妖精跳舞一般气氛。

无论是仙女也罢妖精也罢,台子上的舞姬们确实很有姿色,特别跳舞的时候把女人美好的姿势都展现了出来,薛崇训也是看得兴致勃勃。

紫色和暗金基调的大殿,土夯板筑的墙壁,各种古色古香的室内装饰,华丽贵气却不轻浮,台上的舞姬同样如此,虽然穿得比较露,看得大伙荷尔蒙高升,可她们的舞姿美丽却不下作,加上唐朝宫廷本就时兴半露胸的开放衣着,自然就不会给人轻浮之感。其实女子在表演舞蹈的时候特别美丽,能把魅力展现出来,一个稍有姿色的女子平常或许看起来很普通,一站在台上婀娜放姿就能惹得人心生爱怜,怪不得李守礼喜欢在歌舞宴会上挑选女人了。

此时汾哥肯定在色眯眯地打量那些女子,大伙不用猜都能知道,只是离得太远看不甚清楚而已。麟德殿主殿的格局很适合宴会,北高南低,上头有个带雕栏的木台子给舞姬们表演的,皇帝的宝座在上面离得近更便于观赏,而大臣们坐的位置在台子下面。

酒过三巡,众人的兴致更高了,这时只见一个吐蕃人离席摇摇晃晃地走上了台子,在那些歌妓面前扭来扭去,调|戏其宫妓来。

顿时大臣们哄堂大笑,自然是嘲笑他出丑。这种场合虽然也有礼节,但明显比庙堂上放松得多,何况出丑的是外邦人,自然就没有御史义正词严地出来斥责,多影响气氛的事儿。

皇帝倒是可以骂几句,但李守礼那家伙也是个昏君,大抵不会呵斥那吐蕃人的,还觉得好玩在龙椅上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因为那吐蕃人长得太胖,扭屁股的姿势实在太滑稽了。

终于另一个没喝醉的吐蕃使节站了出来,鞠躬道:“陛下,唃厮啰刚到大唐未见识过宫廷歌舞,酒醉后不知礼仪,请陛下恕罪。”

李守礼哈哈笑道:“我看他跳得挺好啊。”

大殿上哄然,有的大笑有的摇头叹息不一而表。

那说话的吐蕃人走上台阶,把高兴忘形的同伴拉了下去,大伙也没有计较。月宫羽衣舞也跳完了,一批歌妓退下,换另一般花样。

不料这时下面又吵起来,有个人还站了起来指着人破口大骂。李守礼忙问:“吵什么吵,咋回事?”

站起身的那个气势汹汹的人转过身,抱拳躬身道:“陛下,新罗(韩)人猥鄙不堪,竟然坐在日|本使者上席,叫他坐下面去他却不肯,岂有此理。”

一旁有个面相不甚对称的人摸了摸自己的脸,估计也有点自卑,但嘴上依然强硬,用十分艰涩的汉语道:“你们比猴子还矮!”

那日|本人站直了身体怒目而视,表示自己身高并不矮,任何地方也有高个子不是。他怒视之后又斥道:“话都说不利索的人,竟然派到大唐做使节,笑煞人也。”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这个外国人的汉语说得十分流畅,还是正宗的长安腔,要是在外面他号称自己是长安人估计也不会被人们怀疑。

新罗人道:“请陛下作主,我们新罗人一向就位于日|本人上席,今日他们无端挑衅是何居心?”

日|本使者道:“官有上下之别,国有大小教化之分,新罗又土又穷,凭何位于上席?”

李守礼道:“别争了,你们赌一把谁赢了谁坐上席。”

有大臣进言站出来进言道:“陛下,事关邦交,不能用雕虫小技分高下。”

李守礼不甚耐烦地说:“那你给他们断,谁该坐什么位置。”

大臣愕然,执礼道:“微臣不敢。”

“那就让他们自个比……掰手腕罢,来人,抬张案上来,大伙都敲着,愿赌服输。”

众人面面相觑,进言的大臣只能摇头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日|本和新罗的两个使者也是一脸意外,但皇帝的话就是圣旨,连他们的国王都不能公然表示违抗,更别说他们了。金口玉言一出,俩人只得当众玩一把扳手腕。

一张燕尾几案被搬上了台子,宦官们又在两边各放了一张蒲团,俩使者便面对着跪坐在一起。

下面不少人趁机起哄,多半是那些别国的使节,乐得看热闹,唐朝这边贵族大臣起哄得倒是比较少,多半觉得这样瞎折腾有点丢脸。大殿闹哄哄一团,简直是斯文扫地。

忽然李守礼发出一个声音“朕……”然后就听见一声女人的尖叫。

大伙离皇位太远,还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纷纷侧目张望。倒是在台子上准备扳手腕的使臣看得清楚些,那个日|本人道:“陛下吐血了,好像是中毒!”

大殿上顿时哗然,许多人都站了起来,薛崇训听罢也是一惊,脸色骤变。宦官们急忙往上面跑,其中有人喊道:“快传御医!”

这时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怒道:“高皇后在陛下的酒里下了毒,来人,把她抓起来。”

第六十六章 驾崩

皇帝四仰八叉地在宝座上,头上的冕疏也掉了,一嘴都是他自己吐出来的血狼藉不堪。大殿里更是混乱,有的在大呼御医,有的惊慌奔走,还有人在争吵,乱作一团,许多大臣都站了起来,几个宰相跑到台子上跪在宝座前面看皇帝的情形。

其间还有王贵妃的哭骂,只见她满脸泪水,双臂颤|抖,看样子又是伤心又是害怕,“前天陛下提起欲废皇后,只是一句话竟然遭此大祸,最毒妇人心,她真是下得起手……”

一身青色打底礼服的高氏打扮得很老气,但是她那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惊慌失措,已是镇定不下来了,毕竟太年轻没有经历过多少风浪。她的一张脸纸白,正在那里争辩。

“晋王……晋王在哪里?”高氏喊了一声。

薛崇训忙走上台阶抱拳道:“微臣在。”

王贵妃一瞧立刻骂道:“这两个人内外勾结谋害今上!”

左相陆象先道:“贵妇勿急,先救治陛下,以后再理论此事。御医来了么?”

“来了,来了,赶紧过去救陛下。”

周围一片忙乱,薛崇训也是突然遇到这么个事儿他一点准备都没有,他挺纳闷:谁给皇帝下毒?有机会的只有皇帝身边那几个人临时下|药,其他人都不可能有机会的。王贵妃?高皇后?还是谁?

现在这局势,无论哪边害死皇帝都没有什么好处。高皇后更不可能,如果她要干这种大事肯定要先和自己这个重要的盟友合谋,才能得到宫廷内外大股势力的支持;在没有商量的情况下,她干这种冒险的事不是脑|残么?

蠢人从来不缺,但薛崇训不认为高皇后是那样的蠢人。王贵妃?她搞|死皇帝干甚,有什么好处?

王贵妃一口话便咬定是高皇后干的坏事,高皇后自己慌忙地辩驳,但见面前的薛崇训一言不发,她便颤|声道:“晋王说句话啊。”

王贵妃冷冷道:“大家都看见了,这俩人狼狈为奸,现在连遮掩都省了。”

说起了晋王薛崇训,周围的大臣们自然保持沉默,没人说他的不是;自然也没有人无聊得和一个妇人在这种关头争辩。

就在这时,薛崇训总算开口了,他抬起头问道:“太子何在?”

李承宏那个毫无实权的太子平常根本没人注意,薛崇训提起来,众人才四下张望,没见着李承宏在哪里。

众大臣顿时意识到有些不妙,不过宰相等人都没有多少惊慌之色,依然保持着从容的气度,但是光镇定有个屁用。程千里提醒道:“派人去宣政殿那边瞧瞧才是。”

长了一张马脸的张说正经起来板着脸,脸型就显得更长了,“太子进宫虽然能带侍卫,可是不能把东宫六率几百人一块儿带进宫廷来,宫中四处也有侍卫……不过就怕有宫门将帅串通。”

“派人去瞧瞧稳妥一些。”另外也有大臣附和。

王贵妃听罢怒道:“你们是什么意思?”

没人管她,宰相们自顾自地叫人出麟德殿瞧情况去了。就在这时薛崇训忽然道:“得调禁军勤王才行。”

众人都睁大了眼睛,看向薛崇训。陆象先道:“晋王少安毋躁,先看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好,操之过急会让人心更加惶惶。”

薛崇训回顾众人道:“大家认为陛下中毒是我等所为?薛某再蠢也蠢不到这个地步吧?”

大伙面面相觑,其实当几个宰相商量着要派人出去瞧情况时,就表明他们不相信是薛崇训干的了。有些事儿根本不需要证据,长混中枢的人嗅觉还是比较敏感的。

薛崇训冷笑道:“如果是太子所为,他会先做了这事再和大家讲道理慢慢调查?要是他真打算这样做……也太说不过去了!恐怕再等一会儿东宫六率就要进麟德殿来了,那时候用刀枪将道理不是更好?

我们不早点调玄武门禁卫入宫,到时候东宫六率是骑兵,跑都跑不过。”

众臣沉默了片刻,薛崇训又说道:“事到临头不是薛某怕死,而是我母亲还在承香殿、妻妾在家做了晚饭等着我回去吃……我不能死!”

总算有人赞同了薛崇训,“诸公还担忧晋王调兵对大伙不利不成?他干嘛要害咱们?”

薛崇训点点头:“如今陛下不省人事,只需皇后出面,政事堂同意,便可用圣旨诏玄武门禁卫入宫勤王!”

众人回头一看,宝座一侧的御案上放着五色缎子,要圣旨写一张便是,方便得很。有明诏递过去,羽林军将领肯定奉召行事,再说羽林军、万骑军统帅都是太平旧党。

这时王贵妃怒道:“你们竟然要假传圣旨,调兵进宫要谋反么!”

“住|嘴!”薛崇训喝了一声,吓了王贵妃一大跳,没想到这王爷竟然这么粗暴。不过薛崇训本来就是个武夫,这时候谁他|妈和你细声细气地说理讲道?

王贵妃怔了怔,腾起站了起来,不料薛崇训气势更凶,竟然在面前挥了挥拳头。王贵妃身边的宦官忙奔了过来挡在她的前面,薛崇训爆喝一声:“滚!你们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少在这里假惺惺地演戏,都给老子滚!”

两句粗暴无理的话喝下去,把王贵妃那几个人压得连说话的权力都没有了。众人急忙捣鼓着写圣旨,翰林院的官员刚提起笔,便听得薛崇训催促道:“别磨蹭,就写麟德殿有贼谋逆,诏羽林军都尉陈大虎立刻率本部兵马进宫勤王,任何胆敢阻拦者,斩!”

写罢五色诏,薛崇训左右一看,见到高皇后身边站的宦官鱼立本,便抓起诏书递了过去,让他立刻赶到玄武门,亲手把圣旨交到都尉陈大虎手上。薛崇训想起用这个禁军将领,是因为觉得此人靠得住一些。陈大虎与薛崇训的交情已有几年了,几年前在一场马球赛上并肩作战因此结识,后来张五郎在玄武门当值时,又和薛崇训常常见面熟识。用这样关系的人,又拿了加盖玉玺的圣旨,多半没有问题。

只需要陈大虎就够了,他手下本部人马就有两个团四百骑兵,对付刚选招组建的东宫六率绰绰有余。按照薛崇训的估计,最多就是东宫叛乱,不可能再有禁军参与……太子真没那个能耐这么短时间内不声不响地拉拢到禁军。

刚刚到达的御医跪在皇帝面前,一个去把脉,另一个翻开皇帝的眼皮来瞧。陆象先急忙问道:“状况如何?”

“陛下中了急毒,侵入经脉,已……驾崩!”

“陛下……”几个大臣顿时大哭,立刻伏倒于地。殿中所有的人都急忙一齐跪倒,就像起了一阵大风,把麦田里的庄稼全部都吹倒了一般。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提着长衣下摆手持拂尘急匆匆地奔了进来,一脸慌张道:“发现东宫人马正向西边过来,嚷嚷着要勤王,声音都听得见,快到了!”

大殿里顿时哗然,众人乱作一团,哭的、喊的、惊呼的干什么的都有。此时依然稳如泰山毫不表露惊慌者,朝中宰相及薛崇训等数人而已。

皇帝挂了,众人惊慌之下依然跪着,这会儿薛崇训便站了起来,说道:“今上毫无征兆突然毒发,消息从麟德殿传出东面最近的左银台宫门,然后太子集结六率进宫,横穿大明宫至麟德殿,须耗时几何?而事发至现在,才多少时间?如果太子是获悉消息后才勤王,敢情他是神仙未卜先知!”

大臣们默然,而很多惊慌失神者茫然,根本顾不得去思考。东周时就有曹氏曰“肉食者鄙”,此言不差,如今这些王公大臣遇到事儿多数都傻叉似的和无头苍蝇一样,高位者的心智也不过如此耳。

“是勤王还是谋逆?!”薛崇训爆喝一声,回头瞪了王贵妃一眼。只被看了一眼,那女人吓得腿都软了,仰头倒下,幸亏有身边的宦官急忙扶住。

“晋王,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有人慌忙中问道,一众人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有人提议道:“关闭宫门顶住一会,等禁军来救。”

程千里鄙夷道:“这宫门能挡多久,能挡到禁军自玄武门临时集结调到麟德殿之时?”

许多人吓得屁滚尿|流,先前都还好,刚刚薛崇训几句话下来坐实了太子要蛮干,大伙就怕惨了,乱兵一起肯定不是来讲理的,身家性命会怎么样谁知道?

“薛郎……”高皇后也看向薛崇训,一双惊慌的美目失措地望着他。不少人都寄希望于薛崇训身上,因为大伙知道他以前就参与过宫廷政变是有经验的,而且他本身就是个武夫,混乱之时比文人靠得住。

不料这时薛崇训见众人这幅模样,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十分开心。

陆象先皱眉道:“晋王在此时为何发笑?有什么好笑的!”

薛崇训这才想起皇帝挂了,就算不表示悲伤,怎么能开怀大笑呢?他顿时有些自责太得意忘形了……不过真的太|他|妈|的开心了,一时没忍住。

薛崇训急忙强忍住笑意,一本正经道:“悲极而笑,我本来应该哭的,失态了对不起。”

第六十七章 跑路

瑞烟深处开三殿,春雨微时引百官。麟德殿本身由前中后三座大殿组成,中殿及左右阁台是二层建筑,前后两大殿都是单层建筑。四周除了围着主殿的廊庑,还有许多小房屋借以衬托出主殿的巍峨雄壮。

此时东宫兵将在大伙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发难,已近前门,除了冲进麟德殿的兵力,肯定也会分兵绕道包抄侧后,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儿。

大部分臣僚们都慌了,七嘴八舌地出主意避祸,大家都希望能想到办法拖延一阵子等禁军来救。薛崇训看到众人这么副害怕的模样,自己顾不上恐惧,首先想到的却是太子的悲剧:威胁到了绝不大部分当权者的人身安全,这就是传说中的神技“群嘲”?这事儿一过,用众叛亲离四面楚歌来说他应该毫不夸张吧。

不过得避过眼前的灾祸才行,薛崇训正待要带着皇后开溜,忽然有人喊他问道:“晋王,此时我等该当如何是好?”

薛崇训本想不予理睬自顾保命的,但临时想再帮太子一把,让大臣们对他更加愤恨,便说道:“如何是好,你说呢?为啥李承宏要选国宴之时动手,因为他明白单单对薛某或是皇后动手没有用,要想一网打尽!”

果然把话挑明了更增恐慌,有的人完全不顾身份地位,撒腿便向东北角落那边的麒麟门跑。这时候薛崇训倒是看明白了太子的思路,无非就是想在皇帝死后将大罪转嫁,再用武力一蹴而就地解决主要政敌(太平一系重要成员),然后他是皇储便能名正言顺地登基掌控大权……想法好的,现实却未必那么理想。

至于仰在龙椅已经挂掉的皇帝尸|体,完全没人去管,李守礼也是挺悲哀,或许事后会有隆重的葬礼很多人为之表演哭泣,可是此时他身边有谁真正关心他的?

宰相张说沉吟道:“叛军数百,麟德殿侍卫是抵挡不住,向北撤离又来不及了,只有分散在麟德殿中躲避,此殿占地甚广房屋众多,要搜遍各处很费时候……不过伤亡定是难免。”

平日非常自恋自认为潇洒的窦怀贞都没法保持住气度了,满脸愤怒地骂道:“简直无法无天,以后定要向次子算账!”

薛崇训回顾周围道:“张相公说的是,大家散了自求多福。”

众人便一哄向后门跑,乱作一团。参加宴会的人虽然多,可大部分是吃喝享乐惯了的官僚,而且所有人都没兵器,当然没有谁会想着要自己去抵挡军队。

薛崇训对站在软塌旁的高皇后执礼道:“皇后跟我走罢。”

高氏忙点了点头从上面走了下来,因礼服很长行动不便走得有点慢,薛崇训一把拉住高氏的手便走。高氏下意识地缩手,可是薛崇训抓得实在,她没能把手缩回去,只能留在薛崇训那粗糙的大手里。

身边大约十来个高氏左右的奴婢也跟了出来,薛崇训回头道:“李承宏动员部下的说辞肯定是勤王,便不能下令滥杀无辜,你们这些人不用担心性命,也别跟着,帮不上忙反而增大目标,都散了!”

宫人看向高皇后,她大概也觉得薛崇训言之有理,便下令道:“你们别跟着了。”

众人听罢只得停了下来,有两个人还哇哇伤心地哭起来,嘴上说着希望皇后娘娘平安无事,也不知眼泪是真是假,自然也可能是他们平时受皇后之恩发自内心。

高氏大概觉得在众奴婢面前被人拉着手不成体统,便用力把手从薛崇训手心里挣脱了出来,提着自己的长裙慌慌张张地跟着薛崇训快步向中殿正门那边走。

这时旁边有个大臣一面跑过去一面看了一眼薛崇训,没好气地说道:“起先我本以为晋王有何退敌妙策……”

薛崇训心道:李承宏又不是三岁孩童,兵都带进来,还能和他讲道理不成?自然是要跑路的……不过李承宏能把兵带进宫来,就应该很不容易了;如再要别人替他拼死卖命恐怕很难,根基只有那么点的人。现在这状况比起当初在陇右跑路举目无援的情况实在轻松多了,况且薛崇训在个人求生手段上还是挺有自信。眼看麟德殿建筑群鳞次节比格局繁复,他此时并不怎么害怕,自信来源于武艺和经历。

他想罢转头看了一眼高氏道:“皇后勿忧,薛某定会保护周全。”

高氏使劲点了点头,气喘吁吁的说一句话都顾不上,她长期生活在宫闱,体力自然是比不上薛崇训这样的人。

两人刚跑到中殿前门口,高氏忽然摔了一跤,扑到地上痛得眼泪都几乎要流出来,一双眼睛看着薛崇训又是可怜又是无辜,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表现得像一个小女孩似的。

薛崇训急忙转身去扶,把她扶起来时,她抓着薛崇训的肩膀颤|声道:“疼,迈不开步子了。”

但见高氏还站得稳,这么年轻的人应该不会摔一跤就骨折之类的,薛崇训便道:“无妨,等一下就好。”

高氏回头看了一眼前殿那边:“叛兵快要追来了。”

“嗯。”薛崇训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心里琢磨着要不要抱着她走。虽然事有权宜,但起先拉了下手都被甩开了,要是贸然去抱会不会挨一耳光?

高氏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哭丧着脸道:“薛郎自己走罢,不用管我了。”

“你说什么,怎么行?”薛崇训愕然。

“我对薛郎的作用无非就是个皇后身份,如今陛下驾崩,就算我|死了,你也可以重新在大明宫找个人结盟,达到同样的作用……”高氏眼里的泪水总算是掉了下来,或许是今日遇到太多事儿的缘故,恐惧和压力太大达到了承受极限。她这辈子恐怕都没遇到过今天这么多危险的事。

薛崇训道:“皇后言之有理,可是……”他一时想不出可是什么,只是直觉就完全不能像她说的那么干,而且她多半是在说气话。

他也不多废话,转身便一手搂住她的后背一手托住她的腿,一下子抱了起来便走。

“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高氏被人抱在怀里,脸色顿时绯红。

薛崇训一面大步而走一面说道:“事有缓急,皇后稍安,我并无轻薄之心。”其实不解释还好,这种时候本来就多半没有那种心情的。

抱她起来才发现这女人怕只有八九十斤,平常尽穿宽大的礼袍看不出来她居然这么轻。

高氏没有怎么挣扎,不过象征性地说两句话而已,她真想留下等|死就奇怪了。不过她确是十分窘急,堂堂皇后平日都是一副高贵持重的作派,忽然被人抱着走自然很不习惯。她怕摔下去本能地抓住薛崇训的臂膀,入手处结实健壮,只感觉下面步伐如飞稳健有力,一种很让人踏实的力量感让她浑身软绵绵的。

过得片刻,她便伸手混乱取下了自己的凤冠往地上一扔,免得珠玉满头太惹眼,一头顺滑的青丝顿时散乱开来,发丝因薛崇训快速走路而在风中飘逸。

二人上了中殿的楼阁,来到飞桥旁边,薛崇训便把高氏放了下来歇口气,顺便居高临下看南面的情形,只见前殿台基上全是披甲执锐的兵将,纷纷往殿中涌进来了。回顾左右,麟德殿廊庑外也有许多骑兵,几道门口的兵最多,自然是防止参加宴会的人逃出去。

“太子的人马竟然这么多!”高氏瞪圆了美目道。

“只有几百人,不过也不少了。”薛崇训随口说了句废话。

高氏又看向飞桥那边的二方亭:“我们要去那边么拒桥而守么?”

薛崇训摇头道:“既没盔甲也没兵器,守什么?这头被堵死了一会跑都没地方跑。”

高氏皱眉道:“那薛郎到这里来……”

薛崇训笑道:“来瞧瞧,居高临下看以武犯禁的场面何其壮观,不过来的是唐兵……只要不是蛮夷兵打进长安来了就好。”

高氏听罢顿时无语,翻白眼没好气地说道:“还是快走吧。”

“皇后所言极是。”薛崇训便又将其搂在怀里,一股幽香扑面而来。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薛崇训道:“刚才我看到后殿郁仪楼、结邻楼左右有许多小房屋,格局比主殿更加复杂,咱们去那边躲起来。”

二人下得楼阁,继续往北走,然后从侧门出了主殿,便往那些低矮建筑里钻。越朝这边走人越少,那些大臣都跑散了不知道躲往哪里去了,估计也在后殿附近,因为叛兵是从前殿进来的。

薛崇训抱着高氏走进一栋小房子时,只见那房屋狭窄,屋子之间的走廊几乎仅容一人通过。这种格局在民间大户里也有,大约是为了防止奴婢们在走廊上交头接耳的原因,薛崇训也弄不太清楚,不过此地看起来却很适合藏身。

“这里才是防守的好地方,狭窄不易进攻,只需堵在里面与一人格斗便成。就怕放火,不过等他们找到这里并要放火时,多半禁军都到了。”薛崇训说道,“不知道麟德殿的厨房在哪里,有把菜刀也好啊。”

高氏道:“我也不清楚,没去过厨房。”

第六十八章 梳子

走廊狭窄两边都是屋子,屋子的门都关着使得光线有点黯淡。薛崇训抱着高氏沿着走廊走到最里头,便去推一道门,结果没推动,里面闩着。

薛崇训便轻轻放下高氏,让她站在身后,然后他用指节“咚咚”敲了两声门,里面一个声音颤|声道:“谁……是谁?”

“开门,你这道门也挡不住,抗拒者罪加一等。”薛崇训唬道。

过得一会儿,听见门响,果然就开了。薛崇训一把推开走了进去,只见一个宫女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正怯生生地站在那里。薛崇训心下微微提起小心,注意着她的手,以免被她误伤了。

关门闭户的屋子里的光线照样不怎么好,过得片刻薛崇训才看清楚,那宫女手里拿的东西竟然是一把梳子!他不禁哑然失笑,回头对高氏道:“快进来。”

高氏闻言便跟着走了进来,薛崇训见状道:“原来你已经可以走路了。”

高氏有些尴尬道:“我也是刚刚发现……腿上已不太疼。”

“你们……你们是谁?”宫女颤声问道。高氏的头发散乱,这里光线也不太好,所以宫女一时恐怕没看出来。不过没等一会,她便看出了高氏身上青色打底的钿钗礼衣,常在大明宫的女子自然对女服多少有点见识,穿这种衣服的至少是命妇,宫女便道:“您是娘娘?”

高氏也不说自己是哪个宫的娘娘,只点点头道:“麟德殿出了事儿,借你这地方躲躲,事后赏你。”

宫女忙丢了梳子,恭敬地垂手而立,时不时拿眼瞧一眼薛崇训,很明显这厮是个男人绝不是宦官,谁见过长胡子的宦官?

“他是朝里的大臣……”高氏忍不住解释了一句,又岔开话题道,“你是哪个宫的?”

宫女垂头道:“奴婢本在浣衣局……洗衣服,宴会时人手不够,就被孙公公叫来帮忙,后来出了事儿奴婢见大家都跑,便跑到这里躲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你跟着我,以后就不用去浣衣局做那些累人的活了。”

宫女急忙跪倒道:“谢娘娘大恩。”

两女子在那里废话,说了半天连对方的身份都没搞明白,尽是忽悠,薛崇训也没管,只站在门口瞧着外面的情况。暂时还没人往这边来,也不知道叛兵在禁军到达之前有没有机会搜到这里……虽然禁军出动得比东宫六率晚,但玄武门离这边也不算远。

四下里比较安静,不是他们从主殿跑来的事前知道,根本就不像是发生动乱的情形,麟德殿果然大。

“你过来,在门口瞧着,有人来了就赶紧说。”薛崇训吩咐那宫女道,然后走进去四下寻找,想找点防身的兵器。

这地方既不是厨房也不是宫人卧房,找了半天菜刀等刀具一样没发现,连把剪刀都没有。薛崇训站在那里看了看,目光转向了一把胡床。

胡床自然不是床,是一种可以折叠的轻便交椅。他走过去提起胡床时,听得高氏道:“我不用坐。”

薛崇训:“……”

他没有答话,把胡床折叠起来拿在手里,倒也趁手,聊胜于无。万一有兵丁找到这里了,他们手里拿着兵器,地方太窄总不能用血肉胳膊去挡吧,有把胡床也好。

薛崇训准备了一番,看了一眼高氏随口问道:“你现在害怕么?”

高氏怔了怔,摇了摇头,脸色有些羞涩,大概是怕薛崇训再问她怎么就不害怕了,她不能回答说因为有你在吧?

“那就好。”薛崇训嗓音低声,简单地应了一句。

沉默了一阵,高氏忍不住又说话道:“起先你说散了,大家都惊慌逃跑……在场的也有不少重要的人,薛郎为何单单要和我一起走?”

薛崇训道:“我母亲在承香殿那边,昏迷不醒又不顶事,李承宏定然是顾不上去那边的。在麟德殿,除了你,谁对我重要?”

高皇后忙低下头,小声道:“程相公、张相公、萧相公平日都挺支持薛郎的,窦相公在我面前也常常提起你,也是向着你这边的……至于我,大家看重无非是因为我是皇后罢了,没有我,薛郎同样可以在大明宫选一个合适的人结盟不是?”

薛崇训听罢一寻思,心说高皇后真要没了,宫里选谁上位比较好?

如今自己都干到这个地步了,一不做二不休他肯定不会当忠臣,任何人做皇帝都要密切监视的,不能完全信任,只有找一个女流掌权才行。李守礼一死,谁可做太后?自然是新君的生母,不然其他嫔妃既不是李守礼的正室又不是皇帝的生母,凭什么做太后,又凭什么名正言顺地干政?皇帝的生母……不向着自己的儿子还向着外人不成,自然是靠不住。金城公主?要扶她掌权实在不太可能,如今的情形和太平公主当时的情形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想来想去,真就只有高皇后是最佳人选,最靠得住。

而且人多少也有点感情用事,对于有交情的人总是要亲近一些,薛崇训都和高皇后结识有一段时间了,自然更愿意和她合作。他想到这里便脱口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说罢薛崇训才意识到这话有点暧昧,高皇后又不知道自己那句话指的是交情,便忙解释道:“一起患难过的盟友,自然更靠得住。”

高氏轻轻说道:“也只有薛郎能在这种时候还陪伴我。”

她的声音幽幽的,越低越是微妙。薛崇训感觉出来,意识到这种关系恐怕有点麻烦,比和岳母乱|伦还麻烦,因为干系政|治。唐朝宫闱伦|理方面本就比后世混乱,但是在这种权力场上又是两码事,本身就是外戚干政了,再这么搞容易造成政治|形象妖魔化……确实是比一般的事情麻烦一点。

他也顾不得多想,注意力还分散在门外的,时刻关注着外头的动静。

“再等一会应该就没事了,东宫六率绝对不是陈大虎的对手。”他岔开话题道。

不料话音刚落,门口望风的宫女便慌道:“有人来了!”

第六十九章 躲避

宫女慌张地喊了一声,这时薛崇训已听到了凌乱的脚步声,兵丁穿着盔甲走路的声音就比较沉重。他忙上前拉了那宫女一把:“去她那边呆着。”

薛崇训走到门口伸头出去看了一眼,只见一队军士正在走廊另一头,对着两旁的木门挨个撞击,他们身上穿着铁甲用身体去撞倒是毫无压力,那种木门自然挡不住两下,顿时“乒碰”乱响,闹哄哄一阵。

皇后在后面颤声说道:“薛郎一定要多加小心。”

薛崇训应了一声,并无情绪波动,他的镇定感染了两个女人,应该起到了一点作用。他倒不是强作镇定,此时确实没有什么恐惧之类的感觉。手里只有条胡床,面对的却是一队全副武装的军士,本来是比较危险的才对……不过,就像用摩托飚车的人一样,本身是一项非常危险的活动,但车手多半觉得没啥;他本身就经常舞刀弄棍,对于这种格斗打架自然就不觉得害怕。

外头的响动越来越近了,薛崇训轻轻掩上房门,提着胡床站在门边上等着。这里倒是个好地方,外头走廊狭窄站不了多人,入口的门也很小,只有一个个依次进来送|死;自己站在屋子里空间相对宽敞,躲避回旋都有余地。

薛崇训一言不发站得非常安静,鼻子里闻到的是一股霉味,应该是这屋子里的杂货气味。他回头看了一眼高氏他们,只见四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她们多半很紧张。

等了一会,只听得“砰”地一声,几乎同时响起的是那宫女惊恐的尖叫。一个披甲的军士大模大样地冲了进来,薛崇训一看他手上提的兵器是一把横刀,心下一喜:横刀确实趁手。

“哐!”胡床呼啸着直接砸在了军士的头盔上,那货遭到攻击之前都没反应过来。胡床立刻破成了好多截破木条,被击中的人虽然戴着头盔,但被钝击之后立刻喊了一声懵了。薛崇训瞅准他的手,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手抓住他的手,一手握住了横刀刀柄。横刀是双手刀,刀柄较长,倒是很好抓住。

说是迟那时快,紧接着薛崇训便是一个娴熟的擒拿,然后将那军士的手腕给弄脱臼了,听得“啊”地一声痛叫,“砰”地一声,军士腹上挨了一脚,被踢得倒仰出去。

“里头有人,俺的刀被抢去了!”

“几个?”一个粗嗓子的声音。

“不知道,没看清。”

粗嗓子又骂道:“废物!你,进去把眼睛睁大点,里面的人抢了一把刀。”

片刻之后一声大喝,见一个披甲壮汉冲进来了,双手抱着一把刀在空中一顿乱舞。薛崇训退了一步,让他走了进来。壮汉看见了薛崇训,便大步上前一刀捅将过来,不料此时薛崇训不退反进,同时身体一侧躲过攻击,娴熟的转身之后一刀迎头劈了过去,“哐……啊呀!”昏暗的光线中溅起几点火花,但铁盔没能保护住所有地方,薛崇训感觉到手背上一阵温|热,大约是血溅上手背上了。

壮汉捂住脸哇哇痛叫,另一只手拿着横刀胡乱地挥舞了几下。薛崇训伸出刀去挡了一下,一脚踢向壮汉的手腕,将兵器踢飞,然后对准他的颈窝一刀刺下去,用力一按,又是一声惨叫,壮汉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骡子’……骡子!怎么回事?”外头那粗嗓子喊了一声。

薛崇训便回答道:“他被我杀了。”

身后高氏颤声道:“你没受伤吧?”

薛崇训便又道:“没事。”

粗嗓子怒道:“竟敢杀官兵,活腻味了?”

薛崇训沉声道:“东宫的人带着兵器到麟德殿来了,又是怎么回事,急着想让全家下狱?”

“你是谁?有人谋害今上,咱们是奉太子之命进宫勤王!”

薛崇训冷哼了一声道:“等玄武门的禁卫过来杀你们时,再对他们说去。”

另一个声音道:“不用和他废话,杀了咱们的人,进去砍了抵命!”

“你去。”粗嗓子下令道。

那人嘀咕道:“骡子都被杀了,里头的人有两下子……这地方太小,不如放火一烧逼他们出来。”

粗嗓子道:“万一火势蔓延没法扑灭,把整个麟德殿都烧起来谁来顶罪?里面应该没两个人,咱们派人绕道屋后,两面夹击。再不行把这小房子坼了,咱们这么多人还奈何不了寥寥数人?”

外头一众人商量的话音一字不差地落到了薛崇训的耳朵里,这地方本来就小,声音不大也听得清楚。听说要两面夹击,薛崇训回头看了一番,见后面果然有一扇不大的窗户……主要能战斗的人只有他一个,就有点不好守了。

不过情况照样不算差,外头的人在那磨叽了半天,可见也没有什么战心;如果是一心要成事的将士,还搞什么前后夹击,肯定前仆后继从门口冲了。这才死一个人,就没人愿意上来,其士气可见一斑。

薛崇训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心里琢磨着是要趁这段时间脱了他的盔甲穿上在这屋子里和攻进来的人火拼,还是赶紧逃走?

此时的情况虽然被多人围攻,但仍然有希望,因为不用一直这么耗下去,有个时间限度不是。他想了片刻,便提着血淋淋的横刀转身向后走去,走到高氏旁边,把嘴靠过去小声说道:“咱们从窗户上走,不用死守在这里。”

高氏脸色苍白,看了一眼薛崇训手上血迹斑斑的刀锋,使劲点了点头:“但凭薛郎安排。”

薛崇训来到窗户边上向外看了一阵,外头有一条阳勾,没见着人,他让高氏先出去。见高氏穿着拽地长裙,行动十分不便,薛崇训便抓住裙摆一撕,不料“哗”地一声,用力太大撕下一大块料子来,只见白生生的大腿都露了出来,高氏愕然。

薛崇训的神情十分无辜:“本想撕掉裙摆……你先出去,我一会把长袍丢给你,穿我的官袍。”此时两个很有身份的人无疑已是狼狈,不过人生便是这样,哪能一直都顺风顺水呢?

薛崇训便抱起高氏让她爬上窗户,要抱起她,手自然无可避免地要放在她那没有遮掩的大腿|肌肤上。虽然此时没有比较温馨的气氛,但光|滑|细|嫩的触觉仍然是感受到了的,高氏打扮得老气,但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娘,肌肤很有弹性。女人们倒是很奇怪,半老徐娘想方设计装扮得年轻,高氏正值青春,反倒要把自己弄得一身老太婆装束才满意。

高氏爬上窗户,没有了由笨又长的裙子束缚,身子倒也轻快灵巧,轻轻一跳就出去了。薛崇训紧接着脱下大团花紫袍扔了出去,自己也攀上了窗户,回头对那宫女道:“你留下,进来人了就投降,那些是唐兵,不会随便杀你。”

宫女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面露担忧。

“不用怕。”薛崇训留下一句话也懒得多管了,纵身跳了出去。

高氏手忙脚乱地把薛崇训的官袍套在了自己身上,样子就更滑稽了,就像身上裹了一床被单,脚下更长。薛崇训二话不说,把手递到她手上,拦腰抱起就走。

高氏在怀里便拿着横刀去割官袍的下摆,以免太长影响行动。可怜薛崇训他岳母刚刚做好的新衣服,才穿了一回便成了这样。

正走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道:“站住!”

薛崇训当然不会站住,反而跑得更快,脚步如飞在错落有致的房屋只见穿梭。由于走得太快,高氏渐渐地伸出手搂住了薛崇训的脖子,脸靠在了他的颈窝处,小鼻子磨蹭得他的脖子痒|丝丝的。

转了几个弯,薛崇训便闪进一道门去,把房门轻轻闩上,低头说道:“先躲一会,让他们慢慢搜。”

“嗯。”高氏柔声应了一声。

薛崇训这才想起,把她放下地来。两人默默地站在一块儿,站得很近连呼吸的声音都听得见。过得一会,忽然感觉到高氏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薛崇训的手,片刻的若即若离之后便紧紧抓在了一起。

过得一会,听见外面有了人声,一个声音大喊道:“晋王……晋王!我是羽林军校尉,太子乱党已被驱逐……”

薛崇训听罢松了一口气:“援兵总算来了。”

高氏道:“还是等一会吧,万一是敌兵诱我们出去呢?”

……此时这样的可能恐怕不大,不过薛崇训沉吟片刻仍道:“皇后言之有理,还是等等。”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亲昵动作,薛崇训却照样感觉有些异样。

“今日若非薛郎尽心保全,恐怕我早已命落黄泉。”高氏低声说道,“患难之情我定不能忘记。”

不料这女人最终说的还是这样的客气话,但薛崇训听罢心里依然十分受用,至少经此一难盟友关系更加稳靠了不是。他便忙回答道:“薛某份内之事,不足挂齿。”

“晋王,晋王……”呼喊声已经到门口了。

高氏忽然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半天没有言语。

第七十章 国丧

听得门外的喊声,薛崇训更加放心了:“是陈大虎的声音,错不了。我以前在玄武门和他见过不少面,嗓音听熟了的。”

高氏点点头:“那咱们出去罢。”

薛崇训忙放开了高氏的手,正待要走时,忽然又听得她轻呼了一声“薛郎”,他便站住看过去,但见高氏的神情有些异样……他一不留神便脱口道:“皇后还有什么话,现在说吧,等出去了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高氏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片刻的沉默犹如好长一段时间一样,她的神情复杂,皱着眉头的样子让她看起来端庄严肃,但是那目光很是微妙,薛崇训被她抬头看着仿佛能感受到一种微微的疼痛。

“走罢,别人唤到门口了也不应道,反倒会招人怀疑。”高氏说到这里脸色微微一红。

薛崇训叹了一气,拉开门闩,只见外头的石路上有许多兵马,嚷嚷着喊晋王那个莽汉不是陈大虎是谁?

见门打开,众军纷纷侧目,薛崇训便一脸喜色道:“陈都尉,果然是你。”

“晋王!”陈大虎也是松了一口气,“我一接到宫里来的圣旨,就急忙点兵而来,正遇北面叛兵不说分说便率部攻打,敌兵一触即溃。我便率部进麟德殿来了……”

这时高氏也走了出来,只见她身穿一身宽大的紫袍,下面还被割了小半截,那不是官员的圆领官服么?又见薛崇训上身白绸里衬,大伙用脚指头都猜得出来皇后身上穿的是他的衣服。

薛崇训忙上前躬身抱拳道:“薛某护驾不周,致使皇后受了惊吓,但听皇后责罚。”

“晋王忠心可嘉,实乃社稷忠良;陈将军救援及时,亦功不可没,日后朝廷定然公平赏罚。”高氏神色从容仪态端庄地说道。她虽然衣衫不整,一头青丝散在肩上,但举止得体依然有些气度。

陈大虎面有欣色,上前跪倒而拜,口上却道:“臣救驾来迟,乞皇后恕罪。”

“都起来罢。”高氏道,“随我去前殿看看陛下。”说到这里她的脸上流露出悲伤的神情,自然而来的,虽然没有奥陶大哭却能让人感受到她的伤心。

薛崇训见状心里疑窦,她的悲伤是真是假?实在分辨不出,也许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如此一来将领们本来因立功而喜悦的表情也急忙按奈了下去,跟着垂头黯然,不然就是不敬啊。

众军簇拥着二人往主殿那边走,薛崇训走在高氏的侧后,虽然他是亲王,但和皇后还是有一点身份差距,众目睽睽之下当然要注意身份礼仪。他一面走一面说道:“陛下驾崩国之大丧,臣谏议皇后先换丧服再去前殿。”

皇后应了一声,自然明白自己衣冠不整。

薛崇训又回头问道:“太子在哪里?”

陈大虎回答道:“在结邻楼上,被咱们包围了,将士们怕逼急了他跳下楼去……虽然我等奉召讨逆,可究竟是怎么回事却不甚明了,毕竟是太子,大伙担不起责,只好围住了等上边下令。”

薛崇训听罢赞许道:“陈都尉识得大体,国家之材可堪重用。”

陈大虎顿时一喜,忙道:“晋王过奖,过奖……除了太子,其他叛兵没有顽抗,听人宣读了圣旨,就丢兵器投降了。”

叛乱平息,那些宫人也出来了,皇后便带着人去更衣,薛崇训和陈大虎往后殿一侧的比邻楼走。

不一会便遇到了陆象先张说等几个宰相,他们大多被抓住但没死,援兵一来就无事了,只有户部尚书崔湜被乱兵所杀。众人说起崔湜自然是一脸惋惜,又因皇帝挂了,宰相们多半表现出沉闷的样子,并未因平安无事就弹冠相庆。

众人一起上了飞桥,果然见阁楼上只剩李承宏一个人站在那里。他身穿黄色袍服,腰间挂着佩剑,无限郁闷地凭楼而立……是在感叹功败垂成,没做成皇帝?不过他一开始就没什么机会吧,一个漏洞百出的策划,实在太过冒险。

与崔湜交情甚好的窦怀贞低声道:“多半要跳楼自尽,也只有走这条路。”

薛崇训喊道:“以臣谋君大逆不道,速速过来就缚!”

本来大家都觉得此时李承宏一死了之最好,不料他听得喊话居然说道:“好,我投降。”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薛崇训心道:吗的你不是多此一举么,都这样了我会让你好好活着?就算律法不治你,我也要让你疾病身亡。

李承宏把佩剑取了出来,“当”地一声扔地上,摊开手以示无反抗,然后昂首向飞桥上走来。众臣自然默不作声,随他如何。他的脸色很白,但神情举止倒也没什么异常,除了发髻一侧被风吹乱了一些,身上干净整洁仪表堂堂。他走到众人面前说道:“抓我之前,我想再看父皇一眼。”

一个大臣没好气地说道:“太子如今还不觉得愧对陛下?”

虽然只是一声抱怨,但李承宏在大臣们心里的形象可见一斑,薛崇训心说就算放了你,你这辈子也没前途了。

李承宏面对责问只有默然不作回答,过得一会才说道:“只看看他老人家。”说罢便径直往楼下走,左右禁军将士跟着。众臣没人阻拦,毕竟没啥必要,无人出面阻止也就随他去了,大伙也跟着下楼去前殿看汾哥。

众人来到前殿时,见李守礼已被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软塌上,地板上他吐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清洗,一切都像刚刚才发生一样。李承宏扑通一声跪倒在榻前,众臣也急忙伏倒在地,向李守礼的尸体叩拜。

李承宏忽然嚎道:“李唐的基业便这般葬送……”大殿上一时非常安静,那是因为在皇帝的尸体面前不敢喧哗,于是李承宏的声音听着瘆人得慌。

这时一个大臣怒道:“举兵犯禁毒害天子,此等逆子还留在这里作甚!”众人纷纷附和,又一个声音道,“禁卫何在,将前太子及王贵妃拿下,等候新君降罪。”

第一章 晚饭

羁押王贵妃太子及参与犯禁文武官员等事有人去办,高皇后在宫里定然不会放过王贵妃,非得逼她供出以下犯上谋害皇帝的细节不可。失败者自当身败名裂,怨不得谁。

大臣们操持着安排官员负责国丧的各项事情,宫门上的丧钟一响,整个长安都笼罩在悲伤的气氛之中,主要通过各种白事仪仗道具体现出来,就算有人哭,但真正感到痛彻心扉的人恐怕没几个。比如对于薛崇训来说,李守礼的死给他带来的真实悲伤甚至比不上家里一个通房丫头死掉来得真切,不得不让人内心唏嘘。

本来按照正常的皇位更替情况,先君一死,太子就该在灵柩前及时继位。但现在的太子自然是无法继位,就得拥立新君。没有名正言顺的皇储情况下,扶谁上位是个麻烦事儿,估计一天两天办不下来。薛崇训感觉有些疲惫,就没去管这事,由得朝臣们处理眼前的情况。

他到承香殿看了母亲太平公主,然后和金城公主、道姑玉清等人说了一会话,便从丹凤门出去了。

走到宫门时忽然感觉脸上被滴了几点冰凉冰凉的雨点,这才注意到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变得灰蒙蒙的。明明早上还看见太阳了的,天气变化真快,春天来临或许有一阵子阴雨绵绵的天气。

方出丹凤门,便见到宫门前大街上整齐排列着一二十排披甲执锐的骑兵部队,当头一骑高头大马的人正是张五郎,其身后还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原来是飞虎团在这里。张五郎目前在金吾卫任职,飞虎团校尉换了几任如今是李逵勇,但张五郎作为飞虎团组建时最早的统帅,在将士们面前仍然具有威信。

众将士见薛崇训衣衫不整地走了出来,纷纷侧目齐刷刷地看过来,倒把薛崇训看得愣了一下。

薛崇训顿时明白了眼前的状况,多半宫廷政变的消息传了出去,家奴传回王府了。然后飞虎团将帅便率军来接应,但他们目前的建制是划归亲王国,自然没有权限进入皇城,只能在这里等着。

“薛郎……”张五郎抱拳于胸,在马上执礼,他见着薛崇训毫发无伤便眼露喜色,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张五郎虽然模样长得不错,但口舌有点木纳,还不如鲍诚会说话(鲍诚现在还在东都,做护河军将军去了)。

薛崇训便开口道:“形势真是出人意料,好在有惊无险。”

张五郎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默不作声。薛崇训见状不禁觉得好笑,大概以前自己经常忽悠他,本来在战场上却偏要说天气,张五郎这回恐怕也觉得要忽悠他。

薛崇训便露出一个笑容道:“太子谋逆,现在已经无事,回府。”说罢便向自己那辆松木马车走去,刚要上车时他又回头问道,“对了,算日子你家媳妇应该生产了吧,得消息了么是男的女的?”

张五郎松了一口气道:“前段时间收到书信,生的是一个女娃,贱内养养身子就回长安。”

薛崇训点点头,低下头上了马车,敲敲车厢木板,赶车的庞二便扬鞭赶马。这时听得一个将领大声吆喝道:“启程,前后护卫!”

随即便是一阵命令与应答,马蹄骤响,骑兵队列调动有序。在都城长安的大街上,一辆车居然有两百全副武装的骑兵护卫,阵仗已是十分强大,在屋檐下躲雨的官吏行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多数人默然观看,也有的交头接耳。

一众人向南而行,薛崇训挑开车帘看时,只见雨下得更大了,雨水落在那些铁盔肩甲上溅起一朵朵的水花,卫队的队列步调依然毫无凌乱井然有序。

回到安邑坊晋王府时,刚停车便有一个奴仆拿着伞跑过来,薛崇训刚探头出来,就看见门厅外面站满了,除了亲王国官吏还有府里的家眷。很显然他们都是等自己的,薛崇训见状心下一阵宽慰,心道:原来已有这么多人关心自己的死活,从这方面看竟比皇帝都还强一点。官吏幕僚们纷纷作礼鞠躬,家眷们也面有喜悦之色,薛崇训左右一看,见宇文孝家的宇文姬都来了。宫廷里出了点事,薛崇训自己没觉得有多危险,觉得更像一场闹剧;但是外头的人却是紧张,一出来就见着这么多人等自己就可想而知。

无论大伙是不是因为安全和利益联系的原因,才这么在乎,薛崇训心里还是微微有些感动,至少在这个世上还有那么多人记得自己不是。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女子奔到雨中,逾下愈大的雨顿时就把她的头发淋湿了。薛崇训定睛一看,这才看清跑过来的人是侧妃程婷。

她奔过来之后不顾众目睽睽,竟然一头扑进了薛崇训的怀里大哭起来。薛崇训被拦腰抱住,抬头看时,只见众人的目光都有些异样,不过抱他的女子是妃子没什么好奇怪的,大伙惊讶之后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唯有孙氏很是动容,看着这边脚下挪了两步,她虽然没有什么举动也没有言语,但薛崇训倒是看出了她的情绪急剧的波动。人心微妙,他不禁又想起了高皇后也是同样如此,就算她们表面上很平静,实际上有时内心在翻江倒海吧?而有的人言行夸张,但心里或许没什么想法。

程婷紧紧抱着薛崇训呜呜哭泣起来了,薛崇训便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了几句,无非就是“别担心”“没事了”之类的。

她哭了一会才平息下来,大约这时才意识到在场有许多人,遂尴尬地低着头。薛崇训不以为意,拉着她的手接过奴仆的伞便打着向门厅走去,一面说道:“大伙散了吧,时候不早了各自归家。”众官吏这才上来唏嘘温暖一阵,纷纷抱拳告辞。

薛崇训一一应付和众人说了一会话,并说要休息了明日到亲王国再说。此时他确是感觉有些疲惫,走到孙氏时停了一下,孙氏道:“薛郎安然回来就好。”

“大人刚做的新衣服弄破了没找回来,实在抱歉啊。”薛崇训道。

孙氏愕然道:“只是一件事衣服,再做新的就是……难得薛郎竟想着如此小事。”

薛崇训随口应了一声,便进了门,“晚饭做好了么?”

“哦……厨房应该做了,早上薛郎说过能赶上晚膳的。”

“这不我没有食言呀。”薛崇训露出一个笑容。

……几个人一边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一边进了府邸,孙氏本来非常担心薛崇训,见他平安回来仿佛有许多的话,不料又是这样……只能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起先她看见程婷扑过去,她仿佛有种错觉,仿佛不是程婷,而是自己。其实听到宫变消息之后担惊受怕,感受最深的应该就是孙氏了,因为她经历过政变前后生活变化的一系列过程,深有体会。当初是李成器丧命导致她们孤女寡母无依无靠任人鱼肉,好不容易运气不好,李妍儿嫁得了依靠;如果再遇到这样的事,母女都走寡妇的路子,孙氏就真不知还能如何坚持下去了。

所以她觉得喜极而泣,甚至一头扑到薛崇训怀里的应该是自己才对,虽然只是错觉,岳母众目睽睽之下到了女婿怀里,那就真要笑煞天下了……不料到了见面的时候却是这么副光景,说了新衣服和晚饭的事儿,仅此而已。

于是孙氏也没什么话好说了,连问宫里的情况都没心思,沉默着一同进府。

走到薛崇训的起居室南边的长廊上,他回头说道:“大人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好。”孙氏答了一句,看过去时薛崇训已回过头去,只能看见他的侧脸。看起来确实有些疲惫,孙氏甚至感觉有点沧桑。

她十二三岁就嫁入李唐宗室,位高权重者也见过不少,有的过得非常愉快,荣华富贵纸醉金迷每天都沉浸在享乐之中;有胸怀大志如李三郎,自信沉稳行事果决,一副大丈夫的左派……却鲜见薛崇训这种样子的人,她既没觉得薛崇训穷奢极欲沉迷声色犬马,又没感觉出他有天将降大任的自信,回家了却常常这么一副模样。很奇怪,既非伤春悲秋,又非怀才不遇(都异姓亲王了)。孙氏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不觉中,她心里老是注意着薛崇训,大概是因为他关系到自己的生活前景,也可能有别的缘故。

今晚难得一家子团聚在一块儿吃饭,除了人事不醒的太平公主和住大明宫的金城,薛崇训家几乎齐了。在起居室一旁的小厅里摆上一张案,也没几个菜,因为事先没有准备。大伙坐一块儿了之后其实也没几个人,薛崇训这一房并不怎么热闹。岳母孙氏,正妃李妍儿,侧妃程婷,还有个迟早要封侧妃的宇文姬,寥寥数人而已。

……房顶上沙沙的小雨声连绵不绝,薛崇训觉得在唐朝确实没那么浮躁,比如在后世他就断然不能静下心看进去没有标点的繁体书。

第二章 麻孝

次日薛崇训一早便进宫去了,汾哥驾崩后要选新君,权力格局微微有些变化,薛崇训必须要去参与过问的。

他没有从丹凤门进去,而是绕道玄武门见了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常元楷询问如何处置东宫六率被俘的将士,是否要移交南衙。薛崇训拒绝移交,建议将东宫兵队正以上的将领全部斩首,士卒遣散,同时叫宦官把处置方法通知宫里的高皇后,并不理会政事堂。

北衙禁军自武朝后就不受南衙三省六部制约,通常是大将军督掌兵权,调兵直接听命于皇帝(唐朝后期才被宦官把持军权)。

本有四军:左右厢飞骑、左右厢万骑。其中左右万骑在数年前的宫廷政变中支持李隆基,太平公主执政后就一直不得信任,几年来陆续被削弱,直至李隆基最后一次在东都起兵后,万骑已被彻底扯散,也就是被撤销番号了。将领多半被安置在南衙十六位任虚职,低级将校和士卒中老弱者被遣散,青壮者打散安排到京畿守备及各地方军中。

如今北衙保持常备武力的实际上就只有左右羽林(飞骑),左军大将军常元楷、右军大将军李慈都是以前太平旧党,中级将帅如都尉陈大虎等多半与薛崇训、张五郎等人私交。经过太子李承宏政变后,薛崇训成功调动禁军,虽然是用圣旨明诏,但其实是他提议的事儿……造成的现状是北衙禁卫尽落薛崇训之手。李承宏之后,新上位者要想翻起什么浪子就更加困难,兵权政权全部旁落,根本没借力的地方。

果然薛崇训尝试着单独处置叛将问题时,给常元楷“建议”直接清洗六率,常元楷二话不说就下令将东宫将帅押至北苑斩首。

薛崇训见状十分满意,便站在玄武门城楼呆着观看行刑。被押解到场的将领包括校尉、旅帅、队正等,总共二十余人,全部反缚其手跪成两排。待常元楷一声令下,城下的的禁军将领吆喝着“行刑”,军士们便挥舞着长刀冲上去将罪将砍倒,另外一队士卒又拿着步槊上前捅刺确保全部杀死。

薛崇训见此状况忍不住感叹了一句:“真是危险的游戏。”

一旁的常元楷估计没听明白,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算是作为附和。

薛崇训看完行刑便向常元楷告辞,下了玄武门坐车向麟德殿赶去。因皇帝驾崩在麟德殿,灵堂便设在那里,有的唐朝皇帝在洛阳驾崩,丧礼也就在洛阳皇宫置办。

到了麟德殿,忽见灵堂上白压压跪了一大片披麻戴孝的年轻男女,薛崇训不动声色地看了一阵,这时宦官鱼立本看见了他便走了过来悄悄说道:“皇子公主们昨晚就来了一些,今早都来齐了。”

薛崇训瞧着估摸得有五六十人,心道李守礼弄出这么多儿女,确是壮观啊。

鱼立本又道:“最前头那人是先帝次子邠王(李承宁,李守礼登基之后他便从嗣亲王升亲王),大臣们在中殿商量拥立他,正等着王爷过去一同议议,王爷赶着过去罢。”

薛崇训看了一眼鱼立本说的跪在最前面那个年轻人,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穿了一身白衣服更显细皮嫩肉,看样子也是个没经历过风浪的主。

以前薛崇训压根就不认识李承宁,如果那皇子便装走在街上,根本就认不出来。也许在某些场合见过,但薛崇训从未注意。平常那些皇子又呆在入苑坊众王子府,很少能见面……汾哥几十个子女,连他自己估计都弄不甚清楚,更别说薛崇训了。

薛崇训向皇帝的灵柩行完拜礼,便跟着鱼立本向中殿走,鱼立本等在这里估计就是专门等他的。

到了中殿,果见高皇后和十来个大臣都在,高皇后披麻戴孝坐在上位,众大臣坐在下首正说着话,见着薛崇训进来便纷纷招呼。

薛崇训先向高皇后鞠躬行礼,然后和大臣们一一说两句客套话,着凳子坐下。其间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高皇后的模样,因为她穿着孝服和平常不太一样。人说女要俏一身孝倒是所言不差,高皇后不仅穿了一身素净的衣裳,在丧期也不能抹太浓的妆,平常脸上那层厚厚的胭脂水粉总算看不见了,没抹那些玩意反倒好看得多。饱满的额头、大眼睛,鹅蛋形脸蛋标志清纯还带着稚气。

高氏的生辰年月薛崇训以前不知道,估摸着她不会超过二十岁,这时一看便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估计比程婷都还小。十几岁的女孩儿马上就要称太后哀家了,在薛崇训看来确实有点荒诞。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上头,表情很严肃,单板的神情少了许多青春应有的活力,不过给人的感觉倒是持重了许多。

这时听得左相陆象先说道:“我们刚刚商量着按照长幼之序拥立二皇子邠王,晋王以为如何?”

薛崇训道:“诸公皆是几朝元老国之重臣,提出的主张自然不会差,我没有什么意见,但不知哪位阁老了解邠王,不如说说。”

众人面面相觑,几乎没人和李承宁有什么来往,大伙心知肚明:其实这时候谁做皇帝都是一样,提线木偶而已。

陆象先忽然“咳咳”地咳嗽了几声,高氏便缓缓说道:“陆相公多将息才是。”

陆象先抱拳道:“老臣谢皇后……岁数一大身子骨就不硬朗了,昨儿下了一阵雨,加上今早起得早,好像染了些风寒。”

高氏道:“一会请御医署的周博士给陆相公把把脉。”

陆象先忙道:“不打紧不打紧,没什么大病,不过人老了的关系,最近老臣连字都看不太清楚了……”

两人慢吞吞地说了一阵话,其他人都默不作声显得有点沉闷。薛崇训也听出味儿来,左相恐怕已经萌生退意了。这次太子政变意图将当权者一网打尽,恐怕给陆象先的感触很深;政变之后皇权更加昏暗,恢复皇权的希望暂时是看不到在哪里,他欲明哲保身不愿在这样的政权里做官?

恐怕是这样,陆象先虽然也属于太平公主一系的宰相,但他的名声比其他宰相好得多,人也老了估计会顾惜在史书上的名声。不过才刚刚皇位更替,他就马上要辞职显然太伤当权者的面子,估计还能当一阵子左相。

薛崇训却是有点舍不得陆象先,这个人虽然平常没什么作为,有点成就就是发明了个成语“庸人自扰”,但优点是名声够好资格够老,而且为人淡泊和气,不会故意找麻烦,有他在朝里无疑是很有好处的。他要是退了,谁来做左相?薛崇训不动声色地回顾左右,剩下的五个宰相真没人比得上陆象先的威望。(本来宰相七人,除了陆象先还有六个,昨天被乱兵弄|死了个户部尚书崔湜,只剩五个了:张说、程千里、窦怀贞、萧至忠、李守一。)

这时陆象先又提议道:“不若把邠王请进来说说话,也可以看看他的态度不是?”

众人以为善,高皇后也赞同,便吩咐身边的一个宦官去灵堂请邠王李承宁。她想了想,又叫人把邠王的生母赵淑妃一块儿叫进来。

等了一会,李承宁进来了,然后赵淑妃也来了。只见赵淑妃虽然年逾中年,却是风韵犹存,瞧她那走路的姿势和手指的动作,有点像歌妓出身……也许本来是李守礼的玩物,却生出了男孩,总算就有了希望。

李承宁的样子也像母,生得细皮嫩肉,体态偏瘦步伐轻浮,很伪娘。

他走进来之后规规矩矩地向高皇后抱拳行礼,因为高皇后是他的长辈,仪态倒也将就。众臣见状有的便微微点点头,起码还有点模样不是?大伙听说众王子府那些皇子公主,有的连基本的礼仪都搞不清楚,成日就嘻嘻哈哈寻欢作乐,近|亲|乱|伦和下人乱搞啥事儿都干。

高皇后叫他们坐下说话,然后说道:“前太子大逆不道罪孽滔天,已不适合继承大唐基业,朝中诸相公言邠王平日谦恭得体颇有贤才,欲劝进邠王在大行皇帝灵前继承基业……”

话还没说话,李承宁顿时脸色煞白,急忙摇头:“臣在众王子府挺好的,无案牍之牢无俗事羁绊。今父皇先去,母妃也无须留在大明宫侍候父皇,如皇后恩准母妃出宫居住,让臣在榻前侍奉母妃以尽孝道,臣便千恩万谢了。甚至社稷大事,臣实无治国之才,望皇后及众大臣选兄弟中贤者继承……三弟(承寀)就很适合,书比我读得好多了。”

忽然有个大臣低声道:“听说三皇子字都识得不多,难道邠王比他还差?”

李承宁忙道:“臣只喜诗词歌赋,于典籍一概不通,大学中庸都读不完。”

窦怀贞好言劝道:“邠王无须担忧,大明宫和众王子府能差多少?您要嫌俗事烦劳,可让皇后垂帘听政,不用事必躬亲啊。”

听到垂帘听政的建议,陆象先立刻提醒道:“窦相公身为国家重臣,须慎言!”

第三章 劝进

三朝元老窦怀贞一开始是巴结韦皇后上位,不惜与韦皇后那七老八十牙都快掉光的老|奶妈拜堂成亲恩爱如一家;然后韦皇后倒台,他就把老奶妈勒斯,立刻效忠太平公主;如今太平公主病卧承香殿,他又急忙向高皇后靠拢,事事为高皇后争取大权,忠心得叫人感动。不愧为礼部尚书,以德行教化天下。

大家都知道这厮就一墙头草,他那些丑事时隔多年朝臣同僚还时时拿出来嘲笑,不过他的脸皮够厚,根本不受风言风语影响心情,平时看得很开,一副潇洒的气度。

不过窦怀贞也不是完全没有能耐,三朝元老做了多年的宰相,任朝里这些年风风雨雨,他名声不好却从未吃过亏,也不能不说是能耐。上位者都知道这厮名字的“贞”就是笑话,但纵观窦怀贞这么些年,虽然几易其主,但没在别人倒台之前出卖过人,又是宰相,上位者乐得多一个支持者,何必在意人家的过去呢?这时局能稳得起的人,要么够滑要么站对位置,像东宫那些官吏将帅就很悲剧,要死了才醒悟。

这时窦怀贞便趁劝说李承宁的机会,把垂帘听政的事儿说了出来,一下子就讨好了两个人,高皇后和晋王薛崇训,两人都乐得高皇后掌握实权。

窦怀贞显然明白如今朝廷最有实力的人是薛崇训,虽然南衙权限依然很大,但那是很多人组合在一起的权力,论单个实力论出身论势力,谁能和薛崇训抗衡?但是窦怀贞不能去投奔薛崇训,因为他一个宰相如何和藩王走得太近了就不太恰当,投高皇后正好,她是皇室里的人,完全合情合理……实质就是站了薛崇训这边的阵营。

他不顾左相陆象先的提醒,继续劝道:“邠王想想,您在众王子府虽然锦衣玉食,但用度自然不甚宽裕,终究不能随心。一旦登基,天下财赋聚集长安,您喜欢什么就要什么,爱宴饮也好歌舞也罢,没人说您的不是,多好的事儿!”

众人神色尴尬,心道窦怀贞这货真不要脸,虽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您也不是说得这么露骨不是?

果然三言两语就把李承宁说动了,他有些犹豫起来,不再坚持让位弟弟。毕竟窦怀贞说得对,怎么过都是纸醉金迷,显然皇帝的日子好多了,哪怕没有实权照样可以随意在宫里折腾,想想他父皇生前过得多潇洒。

不过李承宁没有马上答应,显然他也不是很蠢,知道做这种皇帝好处是多,却也十分危险。无论你怎么做,在那个位置上就是权力中心,肯定有风险,大行皇帝不是很无辜地死了?相比之下,众王子府就安全多了,那里远离政权远离朝臣,根本就没他们什么事儿,谁也不会没事找事管到入苑坊来。

窦怀贞见他不置可否,皱眉思索了一阵说道:“您既然是孝子,也要替淑妃娘娘想想不是,只要登基,淑妃就是一宫太后,百年之后可以供奉在宗庙,享受子孙后代的香火,多荣耀的事儿!”

这下李承宁更加心动,转头看向赵淑妃:“母妃,儿臣……”

赵淑妃轻声道:“宁儿已经大了,就按自己的主张去做罢,不用担心,皇后晋王众大臣会帮衬着你,且安心便是。”

高皇后也说道:“你是先帝之嗣,哀家,还有你表叔晋王都会向着你的。”

薛崇训默不作声,在公众场合他的言语实在很少,显得有些沉默寡言,以前很容易被人忽视,但现在大伙都重视他。因为这个低调的王爷手里有实力,禁军、身边的幕僚武将集团,以及各种人脉,在朝里分量不轻。

李承宁听到这里便躬身说道:“既然皇后、亲戚、大臣这般垂爱,我便勉为其难……”

众臣听罢舒了一口气,总算能让李唐朝廷像模像样了不是。窦怀贞道:“咱们这是在私底下说好,在外头您不能直接都答应了,一会咱们政事堂要上表劝进,前两次你都要拒绝,第三次上表时你才答应。”

李承宁道:“明白了。”

他想了想又抱拳道:“我年纪尚小……”他急忙用袖子掩饰住自己嘴上的胡须,众人皆是愕然,但依然保持着一本正经,仿佛二十出头了真算没长大似的,完全是个事实,场面实在有些荒诞。

李承宁继续说道:“故有两个恳请:其一请皇后听政,我无理政经历以前又非太子,诸事不通,若无人指点,恐误了国事辜负大唐臣民。如若皇后不准,我实在不能担当,恳请皇后同意;其二,金城县主本是我的同父姐妹,诸姐妹皆封公主,唯她是县主,真是委屈了,请晋封公主之列。”

听到后面那一条,大伙都十分满意李承宁……金城当初和亲吐蕃,被薛崇训给抢回来,俩人的那点事天下皆知,李承宁能想到金城,自然是表示和薛崇训和|谐相处的态度,很让人满意。

也难怪李承宁他|娘一口一个“宁儿”疼爱有加,这厮确实挺会讨人喜欢的。

至于请皇后听政的事儿,高皇后就算有那心思,也不能立刻就答应了,这样会给朝臣一个贪恋权柄的印象。反正大伙就喜欢假打,明明想要偏偏百般拒绝,这种情况仿佛是汉家的传统。就像两人去酒肆消费,大多时候都会争着付钱一样,真是钱多得花不完了?

果然高皇后立刻拒绝,缓缓说道:“先帝驾崩,哀家整日悲伤,无心国事,朝廷里有这么多忠臣贤臣辅佐,你不用担心。”

垂帘听政自然不是从武则天时才开始的,要是女人厉害还数汉朝,吕后就不言了,汉殇帝出生不过百日就继汉和帝为帝,皇后邓氏以皇太后临朝,但毕竟年轻新寡,多有不便,遂命其兄邓骘为车骑将军,可随招入宫议事;延平元年,殇帝夭折,邓太后定立不足十三岁的清河王为帝,继续临朝,垂帘听政十六年。

虽然这种政权形式很不正统,但没办法只能这样的时候,倒也是有史可查,勉强能让人接受。

第四章 链子

得到了长安权贵及朝臣的支持,不到一个月后李承宁就顺利登基,年号取自左传之语曰天启,昌元三年既改号天启元年(约西纪元七百一十四年)。

他从入苑坊众王子府搬进大明宫蓬莱殿居住,高氏新寡又非李承宁的生母遂搬到了承香殿,承香殿虽然住了金城公主,太平公主也在此养病,但规模宏大完全可以住得下。

而先帝李守礼那些夫人九嫔婕妤等等就悲剧了,有子女者还好,恩准出宫到入苑坊与王子公主们一起居住,没子女又没权势的就被遣送到太极殿西的掖庭宫居住,相当于冷宫,只能在那里幽居孤苦到老了。到此时权力中心已完全东移到大明宫,太极宫变成了冷清的离宫,漕运改革之后东都的地位也日渐下降,干燥舒适的长安大明宫人口稠密愈发热闹。

那些嫔妃犹如世上的其他事物一样,一旦失势就能被遗弃在角落自生自灭,生存空间只属于活跃在历史舞台上的人。

大明宫最近十分繁忙,政权辞旧迎新之际大小事务非常多,而薛崇训参与了新君登基大礼之后就回家去了。

他注意到了那些被赶到掖庭宫的被遗弃的女人,这时朝廷上层注意到这种小事的恐怕就只有他一个人。总是有些时候会感到些许难受,是多愁善感?想起一首诗: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不过感受是一回事;实际决策又是另一回事,只要需要那样做的时候他甚至显得有些冷漠无情铁石心肠。因为人不能沉浸在那些凄美与顾影自怜中,诗意和现实是两码事。

回到家里时,有奴仆来禀报说洛阳的刘侍郎(刘安)派信使来了,在倒罩房那边的客厅等着,非要见了晋王本人才交东西。

东都出了什么要紧的事?薛崇训第一个想法便是如此。因为以前刘安送信到长安,都是交给王府的管事,然后放到薛崇训的起居室;这回非要当面交接,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想到这里薛崇训便径直去了倒罩房见客,等在那里的有两个人,见礼之后便把一个盒子呈了上来。

薛崇训收下东西叫家奴安排食宿,等拿了给刘安的回信再返回洛阳。

打发了信使,他便开启盒子,顿时眼前一道珠光宝气,但见一封信扎的下面放着一副珠宝。因客厅的门没有关,薛崇训便拿出信来然后将盒子关闭……毕竟收官员财物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信纸上自然是竖着写的字且没有标点,薛崇训大概浏览了一通,只有在最后才提到珠宝的事儿。说是洛阳朱门大户送的,因见镶嵌有奇珍珠宝太过贵重故不敢私藏,送到长安来了。

刘安送的东西,薛崇训也没什么不好收的,只是这个送东西的理由太牵强了,又不是逢年过节的干嘛专程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来?

片刻之后薛崇训就自然而然地意识道:刘安恐怕有意入朝为相。这时政变刚过新君登极,之前被乱兵杀了个户部尚书崔湜……刘安现任户部侍郎兼转运使,外遣东都治理漕运,对于空缺的中央位置资历和能力都够,关键还是早期投靠薛崇训的人,上头有人欲更进一步入朝为相,这时不是绝好的晋升时机么?

他寻思着让刘安进入政事堂确实是一件好事,如今宫廷和北衙基本是站在自己这边了,就剩南衙三省六部,其中宰相百官之僚尤为重要,多安插嫡系当然是控制政权机构最好的途径。

薛崇训坐在茶几旁边沉思了一阵,手指在案板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想到这里便站了起来,拿起盒子回内府去了,东西自然是收下。

刚进门楼就遇到了孙氏,因是长辈又有下人在场,薛崇训便忙躬身抱拳道:“岳母大人安好。”

孙氏露出一个笑容,指着薛崇训手上的盒子道:“拿的是什么东西?”

“哦……”薛崇训沉吟了一会儿。

上回从陇右回来带了些吐谷浑人送的珠宝给妻妾,当时为了区别并没送孙氏首饰,后来才知道孙氏很喜欢金银珠宝,却是有些歉然。现在刘安送的这东西好像是项链之类的,他还没来得及看,反正首饰之类的对他都是一样,左右知道值钱就行了。这种珠宝他拿来没啥用,也没收藏的热情,更没到要拿别人送的礼物卖钱的地步……想想自己留着也用不上,反正孙氏是一家子的人,给她算了。

薛崇训也不好说是大臣送的,便避而不谈来源,直接就将盒子递了过去:“请岳母大人手下罢。”

“这是?”孙氏疑惑地接了过来。

薛崇训笑道:“一点首饰,因只有一副,给其他人都显得不公,就送与大人,我只有一个岳母不是?”

孙氏喜悦地说道:“你专门买给我的?挺有孝心呀。”

薛崇训不置可否,说道:“我不收藏首饰,大人勿要推辞,请笑纳。”

“那我也不给你客气了,给你存着。”

薛崇训忙道:“赠与大人便是您的东西,只是不知是否合意……等下晚膳时您戴上看看。”

两人说了一阵话,然后薛崇训回房,孙氏拿着礼物去帐房一趟之后也回听雨湖那边了。她想起薛崇训说晚膳时佩戴上新珠宝,意思应该是一起吃晚饭,便回房去更衣。

首饰自然要和衣服搭配,她便打开盒子先瞧瞧是什么样的首饰。一开盖子,就见红红绿绿的宝石光亮闪烁十分漂亮,孙氏平时很庄重,却是很喜欢这些漂亮的珠宝,见到宝石光泽她一看就看出是好东西价值不菲,自然满心欢喜。

回头见奴婢们不在,她便捂住嘴自顾自个嘻嘻笑了几声,欢喜之情犹如一个小女孩一般。

她伸手将首饰抓了起来,见是好多根连接在一起的链子,各种宝石珍珠搭配用赤金链子穿在一起的……有点奇怪,本来见到是链子她以为是项链,可是项链怎么会有这么多条链子?当然不是几根项链放在一起,它是连接在一起的整体。

孙氏心下一阵好奇,便用两手把它展开了瞧究竟是什么首饰。

过得一会,她总算是看明白了,脸上顿时红得像二月花一般:竟是一副珠链打造的肚|兜!

这玩意还能怎么戴?当然只有戴在内衣里面贴着上身,平时根本是看不见的,只有在房中脱了衣裳才看得到的,用途是房中增添情|趣。

孙氏急忙收了链子,起身去拉上房门又上了门闩,胸口一阵起伏,扑通乱跳。薛崇训那坏东西,什么首饰不好送,送这般羞人的东西!

她在梳妆台前面呆坐了一阵,偶然间看到铜镜里的脸,依然一副羞|臊的表情。手里握着那副链子,她心里七上八下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真要戴上么?戴上它意味着……孙氏很犹豫,毕竟和薛崇训真发生了什么事有悖常理,和丈夫之外的人乱来已经是世人不耻之时了,何况对方是自己的女婿,实在有点龌龊。

但一想到薛崇训摸过自己的胸,上回在书房里还悄悄拉手,关系已经有点那个了,反正也不多这一件事,戴在里面谁知道?只要不踏出那一步就好……她不断给自己找理由。其实很重要的原因是她没见过这种首饰,确实觉得新奇,加之本来就喜欢珠宝,自然就想自己戴上试试。

孙氏的手心里沁出丝丝汗水,想了一阵总算想通了:悄悄地戴一下,到时候找机会还给薛崇训,就说没戴……那人肯定不怀好意!

既然是戴在里头的东西,自然就不必搭配衣服了。孙氏坐了一会,多看了一眼门闩确定闩好了,又拉上帘子,便开始一层层褪下自己的衣衫。

去掉上身所有的衣服,将珠链戴上去,肌肤上感觉一阵凉丝丝的,不过等一会那些宝石就能被体温捂暖不再冰人。

她没有马上把衣服穿上,还在铜镜里瞧了一番,不觉之间见到如此情形,乳|尖都涨|了起来。

初春的天气仍然有点冷,就算屋子里有炭,光着上身坐久了也感觉很冻人。孙氏看了一阵想把链子取下来穿衣服时,又觉得戴着这幅链子很漂亮,有点舍不得了,一咬牙干脆等它佩戴在里面,直接把衣衫穿上了。

收拾停当,忽然外头有人敲门,把孙氏吓了一大跳。虽然衣服都穿好了,但刚刚做了那隐|秘之事却是有些心虚。她急忙问道:“是谁?”

丫鬟小翠的声音道:“郎君派人来催,说晚膳已经准备好了,让夫人过去一起用膳。”

孙氏松了一口气道:“我在更衣,马上出来。你回复传信的,很快就过去。”

小翠答道:“是。”

孙氏已经收拾好了,又在镜子里照了一番确认没有什么弥端,这才抽开门闩走出去。见着小翠,她便说道:“都晚上了,就不换衣服罢,明天再换……你看看,我有什么不同么?”

小翠茫然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孙氏,摇摇头道:“夫人还是穿的先前那身衣裳啊。”

“嗯。”孙氏从容地点点头,说道,“把灯笼带上,走罢。”

第五章 心思

雨停了但依然没有放晴,云层很厚不知什么时候还会下雨。天色渐渐变暗了,晋王府四处的屋檐下挂的灯笼陆续点亮,照着绿瓦灰墙的房屋显得古色古香分外好看。

薛崇训等人此时刚刚吃过晚饭,当值的近侍是姚宛,她还不太熟悉薛崇训的一些习惯,见他们吃完饭就去端茶水,反正姚家的人就是这样,吃完饭要喝点茶漱口。不料这时孙氏吩咐道:“不必了。”说罢便拿起汤勺往薛崇训的饭碗里舀汤。

“我自己来罢。”薛崇训忙伸手去接孙氏手里的汤勺,拿住勺柄的当口不慎碰到了孙氏的手指,这么轻轻一接触却见她的手抖了一下,薛崇训不禁好笑,心说女儿都那么大的人了还如此敏感作甚。

吃罢晚饭,一家子闲聊了一会,李妍儿已打起瞌睡来,她是没啥忧愁的人,白天跟着她娘学习理事或者玩闹,天一黑就瞌睡好像没见她伤春悲秋会失眠的时候。而程婷则知趣地告辞回自己住的那边去了,她作为侧妃自然明面上会谦恭一些,薛崇训想她的时候自然会去她房里,一般每隔三五日就会去一趟。

这时候李妍儿一连打了几个哈欠,等着和她娘一块儿回去歇息呢,可是孙氏还没要走的意思,正说着购置东边那“广厦堂”的帐务,一五一十地说不慌不忙的样子,让李妍儿翘着小嘴很不爽。

薛崇训看在眼里,便对旁边的丫鬟说道:“你陪着王妃回房先歇息了。”

那丫鬟是孙氏房里的小翠,听罢便去取灯笼,李妍儿站了起来说道:“那我先回去睡了,娘你早些回来。”说罢便要走,却被孙氏嗔目瞪了一眼,李妍儿急忙站住款款向薛崇训行了一礼,“郎君操劳国事,也要早些安歇。”

她面对着薛崇训行礼却背对着孙氏,说罢伸出小舌头对薛崇训做了个鬼脸。薛崇训愕然,却不动声色若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而一旁垂手站立的姚宛却没料到堂堂亲王的妃子这般调皮无礼,一不留神之下笑了出来,急忙用手捂住嘴脸上涨|得通红。薛崇训回头道:“有什么地方惹人好笑的么?”

姚宛自然不敢告李妍儿的状,急忙摇头,“我刚才走神了,想起裴娘白天讲的笑话,一时失态,请郎君责罚。”

“罢了。”薛崇训淡淡地说了一句。李妍儿刚刚投来感激的目光,却听得孙氏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明日练习多加一个时辰。”

“呜呜……”李妍儿顿时哭丧着一张脸,拉着孙氏的胳膊讨饶。

薛崇训也替她求情道:“在家里又没外人,这么拘谨反而不好,我觉得妍儿这样挺好的啊。”

李妍儿感激道:“郎君最好了……”

孙氏却对李妍儿板着脸道:“一点规矩都没有,出门见人或是家里来了客,被人瞧见岂不招人笑话?你是皇家宗亲,薛家也是世家大族,如果不懂礼数,非得被人长短言语!不能宠惯了……再说你本应操持晋王府内务,给全府上下一个表率,还不改改脾气像什么样子!”

虽然孙氏现在对李妍儿比较严厉,不过李妍儿倒是不计较,她心里自然明白亲娘是不会害她的,只能乖乖应了几句,从饭厅逃了出去,回去睡觉了。

既然孙氏是这么一个态度,身份又是长辈,薛崇训也情不自禁地不敢言行轻浮,便一本正经地坐在案桌前听着她说正事,时不时地点点头,有时候听明白了便随口问点小问题。其实他的心思压根没在帐务上,不过是一块地皮对他来说是多大点事,再说他不信任孙氏干嘛授权让她管账?

好在孙氏也算个美貌的女人,声音也婉转动听,不然薛崇训这么坐真是觉得无趣极了。

说了一阵,薛崇训看了一眼孙氏的脖子上并未戴首饰,便随口问道:“起先送大人那副链子……还合意么?”

孙氏一语顿塞,脸色有些异样。

薛崇训诧异道:“怎么了?”

她脸上本来很端庄严肃的表情变得有些慌乱,沉默了一阵才说道:“薛郎……真想看我佩戴?”

“那是自然。”薛崇训随口说道,“如果东西中大人的意我才高兴嘛。”

“嗯……”孙氏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然后又接着说购置地皮的财务,刚说两句便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侍立的姚宛,却对薛崇训说道,“此处账目薛郎听了便是,勿要与其他人说。”

“哦?”薛崇训压根没听正事,就没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以为真是什么机密。

但姚宛却不傻,她听到人家要说机密,自然知趣地作礼退出去。她也真以为孙氏会说什么重要的事……因为孙氏是薛崇训的长辈,而且平时又那么严肃庄重,让下人们敬畏,谁会想到其他事儿?

薛崇训回头看了一眼关上的房门,饭厅里就剩他们俩人了,“有何秘密之事?”

孙氏脸色绯红:“你不是要看我佩戴那副链子的模样么?”

薛崇训当时没仔细看那链子,东西放在盒子里堆作一团,他和孙氏一开始同样认为是一条项链。此时见孙氏神情异样,还屏退了左右,一时不明所以。

孙氏低下头皱着眉头,指尖使劲捏着衣角不知道在想什么要紧的事。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站了起来,左右看了看,向门后走去。这饭厅前后开窗,南面的门两边也有窗户,对面也有扇小小的后窗。虽然都关着,但她却走到了门边的一个大柜子后面,说道:“你既然要看,还不过来?”

薛崇训见此情形心有疑窦,主要是不明白究竟要看啥,不过见她这么副模样自然感觉到什么了。顾不得多想,他便走了过去,看看孙氏要干嘛。

来到孙氏的面前,只见她抬起头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眼睛里映着桌子上的烛火亮光,亮晶晶的,下唇被银牙轻轻咬着……这种眼神薛崇训是曾相识,忽然想起来那天和高皇后躲在麟德殿的一间屋子里,她就是这么看着自己的。

孙氏颤|声道:“既然薛郎花了那么多心思买副链子,我要是一味拒绝倒是不近人情了,我……但是你只能看,不能越过雷池,知道吗?不要踏出那一步,也勉强能让人接受。”

她说罢便开始解自己的腰带,手指都在微微地抖。薛崇训一头雾水地站在那里,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要脱衣服,当然他是不会去阻止的,躲在这柜子后面没人看得见,毫无压力。心想孙氏这么年轻就守在府上也怪可怜的,她想要什么满足她就是,至于仁义道德……

待衣带解开,肌肤慢慢呈露,只见她胸口上挂着一副肚兜轮廓的珠宝链子,犹如绳|衣一般穿在身上,薛崇训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那宝石链子竟是这种情|趣之物,也难怪孙氏今晚表现得如此异样。送人家一个这种东西,代表啥意思啊?

事到如今他也没必要解释了,见到孙氏的肌肤呈露,他顿觉眼前一亮十分惊艳。那晚喝醉了酒虽然意识还在,可是摸|了她的胸之后酒醒就没啥印象了,今日完全清醒的情况下一看,薛崇训顿时有些呆了。怪不得李妍儿皮肤那么好,原来不仅是锦衣玉食养的还有遗传,这不孙氏过两年都三十的人了,依然姿色动人。

那对白生生的丰腴柔软形状十分美好,上头的乳|尖更如玛瑙又似樱桃,色泽艳丽娇|艳|欲|滴。缠绕在周围的名贵珠宝就如绿叶一般衬托得它们更加漂亮。她的皮肤娇嫩,在灯光下荡漾着鹅黄的光泽,如云的黑发纤细的脖子丰腴的胸|脯,散发着东方古典的美丽。

薛崇训又看了一眼她的脸,很对称标准的一张美人脸,只是颧骨偏高,其他五官都是敲到好处端庄美丽,没穿上衣美好的身材更衬托了秀丽的脸蛋,脸蛋红扑扑的,眼睛紧闭,耳根都红了。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把住一个饱满的东西,孙氏睁开眼睛,喘了口气道:“就让你摸|摸,不能、不能做其他事……”

薛崇训的手贪婪地揉|捏了一会,充分感受着它的柔软|细|滑|美好,见那葡萄已是发|涨竖了起来,便用指尖轻轻拨|动了一下,很有弹性,然后两指捻|住捏|搓了一会。孙氏咬着牙紧闭着嘴闷|哼了一声,身子一软靠在了他的身上。薛崇训搂在怀里,轻抚其光滑|裸|露的后背,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要不我们……”

“不行!”孙氏的语气带着哀求。

薛崇训道:“我一会倒是可以让内侍侍寝,大人如此苦撑可不是自寻烦恼么?我们都这样了,那道德伦常已是荡然无存,何苦来哉?”

“有了一回就有第二回,恐怕迟早被人发现,妍儿和我那么亲近,至少瞒不过她的……”孙氏无助地说道。此时的她和刚才理财时从容不迫的样子仿佛判若两人,薛崇训总算再一次确认,平常再怎么相处也是不能了解女人的全部的。

薛崇训拥抱着她光溜溜的身子,不愿影响她对这事儿的好感,便唯心安慰道:“你不用怕,我并不逼迫。”

他心里却道:关系都搞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好忌惮的?如果真要恪守礼节,就不该有丝毫非分之想。

第六章 贪心

桌案一侧的灯架上点着十几枝蜡烛,可是烛火的亮光毕竟有限,加上外头天气并不是晴朗无风,一阵阵微风时不时从窗缝里灌将进来吹得火焰摇曳不定,烛火遂忽明忽暗光线朦胧美丽。

两人虽然躲在柜子后面,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但此时薛崇训感觉非常良好,甚至比大明宫承香殿里住过的宽敞华丽的宫殿还要好。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比较缺乏安全感,在宽敞的空间里反倒感觉不安稳;而这僻静的角落普通的饭厅柜子后面,这地方仿佛就是个港湾,无风的港湾,多么美好的地方……

和孙氏相拥在一起,虽然有道德的约束、虽然她此刻是那么彷徨、虽然薛崇训身上还穿着衣服不能肌肤相亲无障碍地与那美好的身子接触,但是一切照样很好。他身上的几件衣服完全不能阻隔孙氏那柔软|酥|胸贴在前胸的强烈触觉,这种让人期盼的让人回味无穷的让人心里软绵绵的触觉就如此时的烛火光线,朦朦胧胧却十分有感染力。

薛崇训仿佛忘记外面的权力博弈忘记了所有尘世烦扰,就如蚕躲进了自己编织的茧。本来毫无准备的事儿,连那副珠宝链子也是个误解,却能让情绪如此恰如其分。

孙氏微微颤|抖的裸|肩、在薛崇训怀里的柔软身子,让他全身感受到温|软直达心坎。他情难自禁,一只粗糙的有些干茧的大手便沿着她的腹部向下摸,往裙腰里伸。

就在这时,孙氏突然伸手紧紧按住了他的手,“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她的声音带着颤音,在安静的环境中甚至能听到她的牙关轻轻相碰的轻响。

“嗯。”薛崇训应了一声,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压抑。他心道:真是个内心纠结的女人,你究竟要什么?

孙氏肯定不是完全抵触拒绝,只是受到认知的束缚吧。这时薛崇训如果进一步,表现得强势一点,她在犹豫纠结中肯定不会拼命挣扎应该就会被迫接受了;当然更不会嚷嚷,她是个比较顾惜脸面的体面人。

这样的话或许能减轻她的痛苦,因为薛崇训心下明白事已至此,该发生的迟早会发生,如果强迫她,她就能给自己找到一个道德的台阶……被迫的。

可是如果不作为呢?薛崇训感受到一阵莫名的快意:她会受到黑暗禁忌的引诱,会在千百回徘徊中缠绵,沉迷得更深。

在薛崇训的眼里,看着她陷落的模样也不失为一种美丽。他想起了将花瓣揉碎在手心里的情形,分外芬芳。

“能这样抱着你已是世上最美妙的事,我战战兢兢不敢太贪心。”薛崇训把嘴靠近孙氏的耳边,吹着热气温柔地说着,“只要你不会离开就好。”

听起来很好还很尊重她,其实甜言蜜语是十分残忍的吧?有人说暴力是很可怕的,可冷暴力在糖衣的伪装下或许更加可怕,当然换一种角度女人或许很渴望被这样虐|待吧。甚至薛崇训自己都几乎被蒙蔽了,有种不顾一切想要拥抱一种虚无东西的冲动,但一想到那种无理智的状态,他心里就一阵畏惧。

他也明白自己的心理一直就未健全,被什么封闭着。

……孙氏听到这句话心里就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她何曾听到过男人样子说过,而且是出自薛崇训之口,那种温柔的口气让她浑身都酥了。

她仿佛能感受到薛崇训的战战兢兢(或许他确实是战战兢兢,只是不在这种事上),她又想到薛崇训平日里那种莫名的孤单,至少给她的感受是这样,心里就冒出一股莫名的同情和爱心。母性被唤醒,抱着她的薛崇训就仿佛是她的孩子,又仿佛是一只独自舔|舐伤口的野兽。

孙氏默默地把脸靠在薛崇训结实的胸口上,指尖挑开他上衣的交领,触|摸着他的锁骨,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味道,说不出是什么味儿也许根本没有,可是这种淡淡的味道让她心跳加速几乎窒息。

“我……我不会离开的。”孙氏好不容易答了一句,眼里悄悄滴下几滴眼泪来。

被人抱着感觉真好,特别是这样的初春季节,很温暖。孙氏闭着眼睛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和脖子被亲吻,无力感中又仿佛隐藏着一股子没地儿使的力量。肚子上能感觉被一根|硬|邦邦的东西顶着,她自然明白是什么东西。

“你很想……”孙氏脸庞发烫,“是不是觉得我太忍心了?”

薛崇训稳定地沉声说道:“不是,我知道大人的难处,我忍忍一会就好。”

孙氏心绪混乱中自然而然地想到,他忍过这阵子一会肯定会找裴娘或者董氏,或是那个新来的罪臣家的女人。

一想到那些身份低贱的女人竟然享受着薛郎的温柔,而且她们完全不懂其中的美妙……而自己只能一个人躺着辗转反侧,孙氏就一肚子气愤。她很生气,还有一股子醋意。

如果今晚侍候薛崇训的女人是妻子李妍儿或是金城公主这些比较高贵的女人,孙氏都能接受,可这么晚了他肯定不会出门,会找通房丫头!

情绪影响了她的理智,她反复地说服自己。这时脖子上、乳|尖上又被薛崇训的舌尖挑|逗,就像骨头里都爬进了蚂蚁。

与其在奴婢身上寻找空虚,不如让我来安慰你吧!孙氏内心里的声音疯狂地喊着,几乎要从口里说出来。

口中自然不能这么说,她用一种委婉的语气道:“薛郎想做什么……今晚……就只一回。”

卑鄙的薛崇训道:“我怕大人今后要后悔,还是忍忍吧。”

“我不后悔!”孙氏坚定的声音脱口而出,说罢又觉得有点丢脸,心里泛出一丝悔意。

薛崇训默不作声紧紧拥着她的身子,手指依然那么时而轻柔时而粗暴,把孙氏的乳|房揉成各种形状,火辣辣的发|涨很不是滋味。

孙氏长长呼吸了一口气,用颤抖的手抓住薛崇训的大手,往自己的裙子里拉。那只大手在耻|骨上抚|摸了一阵,忽然缩了回去,孙氏心下顿时受到打击,皱眉道:“怎么了?”

薛崇训的声音轻轻说道,“还没洗手,要不我用……”

孙氏脸上一热,羞得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干脆说道:“你进来吧……”她不由得唾弃自己,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可是薛崇训先说那么羞人的话,受了影响她也就说得出这样的话了。

听得一阵细细索索的响动,薛崇训大概在脱长袍和亵裤。孙氏闭着眼睛想象得到他掏什么东西出来,罪恶感和期待感一起涌上心头,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一丝暖流顺着大|腿|内侧缓缓流淌下来,然后变得冰凉冰凉。

此刻她不希望薛崇训有丝毫厌恶自己,想着要把最好的一面让他感受到,她想起自己的身体其实最好的不是丰腴的胸,而是背后那犹如琵琶一般婉转的形状,光洁的背和内弧线的腰肢和翘翘的臀组成的极具诱惑的线条……自己的身体孙氏自然是了解的。

她想罢便轻轻从薛崇训臂弯里挣脱出来,转过身去,然后拉了他的手从后面抱过来,让他的一只手掌捂住她的胸,至于另一只手就让他去感受背后的线条吧。

果然薛崇训的手解开了孙氏的腰带,抓着裙腰往下拉,让那白生生的臀从裙子里解脱出来,就像剥开荔枝的壳。

很快她就感觉到了那火热的东西,通过臀|沟慢慢地滑向目的地……清晰地感受着它的深入,刮过那腔|壁,犹如刮过她的心头,犹如全身的皮肤都被刮去一层,她的身体一阵痉|挛。

渐渐地陷进去,孙氏也仿佛掉进一口黑咕咕的井里。激起不仅是情|欲,还有恐慌,不需要什么理由直觉上的恐慌。她长伸着脖子,嘴也张|开了。

薛崇训探到最深后便来回动弹了第一下,“啊”地一声无意识的哭腔传将出来,短促的一声儿随即消失,孙氏急忙咬住牙。这时递了个东西过来,孙氏拿在手里睁眼一看原来是他的里衬,她顾不得许多急忙咬在嘴里。真是压抑,不能弄出声来。

“我慢点。”薛崇训轻轻说道。

孙氏的双腿发|颤,混乱的心绪中掺杂着担忧,拿出塞在嘴里的东西说道:“我们好像在这里呆了很久,还是快一些,免得别人生疑。”薛崇训听罢便又快又深地活动起来。

如此孙氏可就招架不住了,她头皮发麻仿佛要死掉,脖子上的经脉都冒了起来,没过一会她就全身紧绷,听得“波”地一声,一只手指上的长指甲在墙上抓断。一股温泉犹如洪水一般涌将出来,顺着这腿流进了袜子和鞋子里,要不是被薛崇训那东西堵着,就真像喷泉了。孙氏和李妍儿的身体构造特别,都会这种少见的反应。

她浑身的力量一下子消失,腿打颤站不稳软了下去。薛崇训急忙搂住,顺势坐到冰凉的地板上,让她倒坐在自己的怀里。

于是屋子便只闻得压抑的若有若无的闷哼,还有那带有滑|腻感的磨蹭声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第七章 听政

当晚自然是各自回房歇息,第二天薛崇训要去朝里起得很早。不料一大早就见着了孙氏,她假装过来安排府里的事务,言行举止表现得端庄正经,但薛崇训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暗藏热情的眼神。昨儿她还说只此一回,显然是不可能的,从脉脉含情的目光里就瞧出来了。没尝到滋味之前还好,尝了禁|果之后恐怕就不是理智可以约束的。

两人言不由衷地说些家常废话,表面上是如此淡然,仿佛就是个普通的没有惊喜的早晨,亲人之间自然而然的相处。可是其中的每一句揶揄的口气、每一个短暂对视的眼神、每一次指尖相触,都是如此丝丝叫人心动……这大概就是东方古典式的情意?非常含蓄,无论她多么渴望心心相印,都不会说我爱你我想你,只会说“薛郎专心国事,晚上早些归来”之类的话。

薛崇训收拾停当穿戴整齐,便准备出门了。在此之前孙氏说的话都十分规矩,每句不离家务事和人们常说的嘘寒问暖,却在薛崇训要走的时候忽然说道:“薛郎有些日子没去书房,屋后的樱桃树开花了,一年才能开一回呢。”

薛崇训顿了顿随即装作无事笑道:“那等下午回来去煮酒赏花,不失为一件趣事。”

孙氏喜道:“去年下雪前我叫人埋了几坛酒在积雪下面,这会春暖花开挖出来正好派上用场。”

薛崇训心下甜丝丝的,仿佛春天一来一切都很生动。这会儿他觉得家里非常好,都有点不想出门……不过还是要去朝里。

这时表面上看起来天下太平,新君及当权者人畜无害似的很好说话,可是有些人是因为害怕恐惧才这样;前车不远,大明宫的血腥味仿佛还没散去,真正不怕死的人又有多少?薛崇训必须参与到权力运作之中,就算不用气势凌人,也要保持影响力,不断发展壮大,引导格局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

孙氏又说了两句话,薛崇训没有回头径直出门去了。

一阵风吹得他的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初春的早晨气温还比较低,而且是个阴天。在风中摇曳的树枝、白茫茫的天际,却让他不经意中想起了昨晚那柜子后面的僻静角落,一个避风巷。他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而走。

今日不逢五,不用参加大朝,但皇帝要在宣政殿召见大臣,位列其中的不仅有中书门下两省决策机构的人,还有尚书省六部执行机构的官员。尚书仆射此时早已被架空了实权,并且职位空缺几年了,只能由六部堂官参与。

户部尚书崔湜被杀,薛崇训作为户部侍郎就应该去一趟,其实主要他想亲自去瞧瞧皇帝究竟想干嘛。新皇第一回召见大臣,薛崇训事前也没听人说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想亲政?但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

六部堂官(尚书侍郎)一共三十六人,户部侍郎五人,除了薛崇训和被外派到洛阳的刘安,还有三个人。以前崔湜掌户部,其他三人都没什么话语权;现在崔湜死掉了,能说得上话的就是薛崇训,但薛崇训没什么兴趣把注意力放在一个执行部门上,打算让刘安回来掌权……他最近在朝里走动,想办的事儿也是这个,把自己人刘安扶上宰相的位置。

如今唐廷的权力构架十分畸形,皇权日渐衰微是人人都看得到的事儿,本来按理此消彼长相权应该增大,可是连相权也萎靡不振。造成这种情况的缘故是政事堂的现状:首先没有专任宰相,有一段时间专相是由中书令担任,权限最大,可现在的左相陆象先不是中书令,名义和权力都有限;然后陆象先这个人又是个和事佬,长期没什么实质的作为。

于是中枢的执行力效率低下,庙堂有些混乱,连前朝那些弊政如斜封官都没完全清理,更别说励精图治了。如果有人想有一番作为,首先必须改变政事堂的现状。如果从皇权的角度来办这事,掌控朝廷的方式无非两个:要么用有才能的专任宰相,使用专相去完成一些政略,比较省心,只要定期更换相权,防止一人坐大就行;要么玩权谋制衡术,在朝中形成一系列权力制衡的派系,达到稳定的效果,不过这种方式容易滋生党争。

现状却两种都不是,是一种混乱的格局,很不利于行政运作。而薛崇训如今自身都还没安稳,当然不会急功近利去想有一番作为,乐得看他们互相扯皮。

……薛崇训进了丹凤门,便是外朝,此时许多官员都从官衙里出来往北走。过了含元殿一侧的含耀门,又遇到了几个宰相,遂一同往宣政殿走。

薛崇训问众人皇帝何事召见,大伙都说不太清楚。他也不觉得李承宁想亲政,虽然他已登基名正言顺,可是如今禁军和政权都不在手里,没人听他的,亲毛的政。而且想想那天在麟德殿劝他当皇帝,他那副畏惧的样子,恐怕也没胆量明着就要争权。

就在这时,窦怀贞故意放缓步子,还递了个眼色。薛崇训看在眼里也慢了下来,走在人众后面。

窦怀贞便低声说道:“前日我遇到了张肖(薛崇训党的一个宦官眼线,刚出任内给事),便叫张肖在今上面前劝了几句话,今上召见大臣应该是想让高太后听政。”

“原来如此。”薛崇训点点头。

窦怀贞又笑道:“上回今上提过想让太后听政,但她没有同意。我就说人这么就同意了岂不是显得贪慕权柄?今上要更有诚意才行不是。”

薛崇训无语地看了窦怀贞一眼,过得一会才说道:“窦相公这么做,恐怕有逼宫的嫌疑,今上还以为是太后授意的,不得吓一大跳?这事儿朝臣不知道还好,要是大伙知道其中玄妙,多半会说窦相公不是。”

窦怀贞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地说道:“左相成日就装病,政事堂那俩老兄弟(程千里和张说)明争暗斗,都想把对方搞下去,这个也不是什么秘密。照此下去还像什么话?”他又一脸献媚道,“今上又管不了事,还不如让太后和晋王主持大局,我说的可对?”

薛崇训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两人说罢便赶上了前面的另外几个宰相,大臣们见窦怀贞找着薛崇训说悄悄话回来,有几个人都是一脸的鄙夷,自然明白窦怀贞这货又在阿谀奉承了,当众如此连点面子都不顾,也算是厉害。

这下薛崇训心里有底了,大概明白今天的事儿。

果然大伙拜见了皇帝之后,皇帝根本就不问任何政事,直接爽快地就说:“我以先帝次子登极,未历政务不通治国,欲请长辈高太后代为听政,待我耳目熟悉朝政之后再行亲为……”

众人默然不语,只有陆象先站了起来,执礼道:“陛下三思,宜选拔贤才辅佐方为正道。”

他就是随便喊两声做个姿势,其他官僚也没当回事,更不会去附和陆象先。人家倒是德高望重可以这么说,要是其他人跟着掺和,说不定会被当成阵营态度,以后要悲剧的。

但这时另外一个人也站了起来,人们惊讶之余看清原来是李守一,也就见怪不怪了。这厮一向以直言不畏自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和他计较什么?

李守一皱眉正色道:“陛下已行冠礼,为何要让政?”

李承宁被问得一语顿塞,目瞪口呆地看着凌然不惧的李守一不知道说什么好。人家要放权还不准了,这厮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李承宁抬起手一脸郁色,“我欲上书请太后听政,又恐太后不愿劳心国事,故欲请诸大臣与我联名上书,如不赞同者亦不强求……张肖,把奏书拿下去让诸位瞧瞧。”

一个年轻的宦官听罢便拿着一份文章从台阶上走了下来,交给大臣们传视。过得一会,张肖又指挥人搬了一张桌案过来,摆上文房四宝,意思很显然了叫大伙签字联名。

干这事儿也不知是李承宁自己的主意还是别人给他出的主意,反正是有些见识,不过还是比不上武则天的儿子有诚意。当初武则天当权时,皇帝为了让位老娘称帝,弄了万人联名上书,那才叫一个赤胆丹心。

气氛有些沉闷,薛崇训忽然觉得这事儿办得并不好,但事已至此也是没有办法,他便回头对窦怀贞低声说道:“以后再有这样事至少要和太后商量一下才是。”

窦怀贞应该也感觉到了不自然的气氛,便有些愧意小声说道:“我也没料到今上直接就来这么一出,他的胆子也太小了点。”

宦官们摆放好东西,陆象先默不作声地站到了一旁表示不会签名,李守一也随即站了出去。站在第二个的是张说,他倒是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桌案前,提起并写了几个字,有一个宰相带头了,其他人也跟着陆续在上面签名。

名字写在上面,站位就很明确了,但这时候还想当官就只能表明态度,大伙也是无奈,否则早就该辞职。

第八章 远些

联名奏章递上去之后,宰相李守一立刻就递上了辞呈,找的借口多少给了当权者面子,云才疏学浅。之后左相陆象先回到中书省政事堂也写了奏书要告老还乡,言年迈多病不胜大任。

一下子两个宰相要辞职,高氏拿到联名请奏听政的奏章也是压力很大,立刻传薛崇训到承香殿议事。

这时薛崇训已经到外朝了,正在尚书省官衙一侧的户部钱行里头,他的“钱法”政令通过后一直在关注组建机构的事儿。初步建立的三处衙门,除了长安东西两处钱庄,便是设在户部的中枢机构。因为户部钱行是朝廷增设的机构,属于官衙,自然不能弄到亲王国去,只能设在大明宫外朝。见了传信的宦官,他便丢下手里的卷宗案牍,立刻到内朝去了。

进得承香殿,只见高氏正坐在台上的大屏风前面,侍立一侧的内侍是鱼立本,左右举扇者宫女数人。薛崇训来到台阶下抱拳为礼,高氏便屏退左右宫女,只留下鱼立本侍立,然后叫薛崇训到正座一侧的凳子上坐,想来是离得近一些方面说话。

高氏直入主题道:“先前我拿到了今上的联名请奏,但同时送过来的还有陆相公和李相公的辞呈,这件事……”

薛崇训试探道:“您是怎么打算的?”

高氏听罢眉头皱了起来,颇有些犹豫的样子:“金城公主倒是这么说,陆相公本就是个淡泊无争的人,何况年数已高比较顾惜名声;李守一常以山村匹夫自居,提出的主张是为民谋福而非争权夺利,此时迫不得已要退,否则其言行自相矛盾,会受世人诟病……”

“金城?”薛崇训有些意外。

高氏点点头道:“我搬到承香殿之后,发现金城为人很好,也能说上几句话,倒是少了几分寂寥。她认为请辞的两个宰相都是自身缘故,不必在意。”

薛崇训道:“那太后自己是怎么看的,要趁此机会垂帘听政么?”

没听见高氏回答,薛崇训便转头看过去,只见她脸色不甚轻松,沉重的表情真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女子应该有的。而且她的礼服也是青色打底暮气重重,丧期又少了许多首饰,穿戴得比较朴素,于是更少了几分活力。

唯有那张秀丽的脸以及露在外头的脖颈上白皙娇嫩的肌肤,还有她的婉转嗓音,方才让她看起来有些许生动。否则服饰言行真就像一个暮气沉沉的太后了。

宦官鱼立本垂手站于一旁,并未说话,此人还是挺懂规矩的。于是高氏沉思的这会儿便显得额外沉静,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

过得一会,高氏太叹息了一声道:“其实我对权势或功业并无兴趣,也没想过闻名天下,只是……唉,算了,说这些也是无用。”

薛崇训不紧不慢地说道:“这里并无外人,太后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当我是好友就行,无甚要紧的。”

高氏听罢口气松了一些:“只是想躲也没地方躲,又不甘心守着青灯无趣度日,这人要活在世上总是要和其他人来往和争斗,哪怕大伙都在作戏表里不一……”她喃喃地说了几句随即醒悟过来,有些尴尬道,“我……刚刚胡言乱语,没说错什么罢?”

“没有,太后不必紧张,我常常也胡言乱语。”薛崇训淡然地说道,音量不大嗓音低沉。

“是吗?”高氏露出一丝很勉强的笑意。

薛崇训点头道:“真的,不过在朝里是不会乱说的,私下里可以。您的想法我很明白,有时候我也觉得权位也不过如此耳。”

高氏的脸色轻松起来,她对薛崇训还是比较信任的,上回乱兵之中能得到他的保护,多少还是见了些真交情。她便说道:“虽然许多人联名要我听政,可是指不定有人已在背地里骂咱们了……”

薛崇训心道:那有什么办法?母亲是太平公主,几年前我又帮她夺政,事到如今哪里还有回头路,事到如今不少人包括李唐子嗣恐怕对我恨之入骨,一旦失利肯定死无葬身之地。

他口上自然不想多说这种话,只道:“应该是这样。”

高氏轻声道:“不过总算不是一个人……”

薛崇训听得有些异样,忙转头看了一眼鱼立本,鱼立本眼睛看着别处,只当没听见似的。

高氏坐正了身体,缓缓说道:“薛郎认为我应该在此时接受皇帝的请奏么?”

薛崇训面无表情地说道:“此时太后可自行决断,早或迟都有办法应对。”

高氏又小声说道:“我听政之后是不是可以随时召晋王到承香殿议事?”

之前薛崇训还从容应答,听到这句有些坐不住了,惊讶地抬头看着她的脸,发现她的眼睛里露出了那日在麟德殿的一间屋子避难时的目光,几乎一模一样,同一双眼睛里流露出的同一种神情。

高氏饶有兴致地看着薛崇训的脸,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只是觉得与你商量事情很好……这也不正是你希望看到的局面么?”

“臣不敢。”薛崇训忙道。

“你也开始作戏了。”

过得片刻她用薛崇训刚才那种口气缓缓说道,“这里并无外人,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当我是好友就行,无甚要紧的。”

薛崇训能感觉到高氏的态度和口气的改变,心下倒是有些担忧,想来高氏往常那种谨慎端正的处事态度更加靠得住。他忙提醒道:“事关社稷,有些事比较严重,臣请太后慎重考虑。”

就在这时鱼立本躬身道:“奴婢忽然想起有点急事,去去很快就回来侍候娘娘。”

起先高氏已经屏退了宫女,要是鱼立本也走了,这殿中不就剩孤男寡女?薛崇训心下觉得这事儿可能会有麻烦,也急忙说道:“户部那边也有些事要我去处理,我也要告辞了,听政之事太后考虑好后下旨便是。”

在男女之事上他自然无甚压力,不过当此关头实在不想因为个人私|欲去影响大局。相比之下,他更希望高氏是一个合格的盟友,合作谋事然后利益共享。

“薛崇训!”高氏忽然有些生气地直呼其名。

不过她的身份来说直呼其名也不算什么,薛崇训倒是不怎么在意,便站在凳子旁边抱拳听着。

她沉默了片刻,却从容道:“既然如此便不留晋王了,有事再召你进宫商议。”

“是。”薛崇训拜别高氏,和鱼立本一同从大殿上走出去。

两人出了承香殿,薛崇训转头看了一眼鱼立本道:“鱼公公有什么要说的?”

“什么,说什么?”鱼立本一脸茫然。

薛崇训笑了笑,抱拳道:“那我先行一步,去户部瞧瞧。”

……

今日朝里发生的事虽然没有闹得轰轰烈烈,但对于众人来说却算大事了,各自在私底下都有一番想法。程千里回府之后把事儿和心腹幕僚和亲戚一说,立刻就引起了几个人的重视。

他身边最信任的两个幕友,一个在工部任职,一个在中书省做他的副手,都是跟了许久的人;还有一个李奕是他最宠爱女人的亲兄弟,是个武将。他们跟着程千里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太后要垂帘听政幕僚们反倒不怎么在意,皇权旁落从中宗时就比较严重了,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们在意的反而是两个宰相要辞职的事,特别领头宰相陆象先要离职。

李奕建议程千里多和薛崇训来往,通过程婷让两家关系更一步,设法取代陆象先的位置。

一个幕僚却提出异议,张说与一向程公不和,资历威望也比较高,恐怕不会甘心让程公坐上那个位置。

李奕不以为然道:“话虽如此,可你们别忘了张说多年前做过李三郎的老师,景云大事后才投到太平公主门下。他资历虽老,但资历不仅没用反而对他不利;而咱们虽然后入庙堂,却是站位明确,更靠得住。”

另一个幕僚的态度却截然相反,认为政局未稳祸福难料,不应该冒进。

三人的主张都说不到一块儿,回顾程千里时,只见他正闭目养神一点都不急的样子。

李奕问道:“您怎么看此事?”

程千里撸|了一把下巴的胡须,摇摇头淡然道:“不必多虑,老夫出将为相,在朝里就算什么也不干,对边关将士也是一种稳定。既然什么也不干照样坐得稳,为什么非要和人争得头破血流?”

“可是程公,张说那老小子……”

程千里抬起手制止了幕僚,说道:“此时上位并不一定是好事,就让张相公以右相主持政事堂也并无不可,他在朝里那么多年,而老夫以往在西域陇右一向听命于兵部调令,此时居于人下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李奕有些愤愤道:“此人心胸狭窄,处处与程公过意不去,生怕压了他一头,看着就来气!”

程千里笑了笑,指着窗户道:“不能只看面前的事物,要把目光看远一些,看出去满园春|色。”

他放下手里茶杯,淡定地看着窗外的花草树木,沉吟道,“但愿薛郎也能看远一些,天下不只大明宫那么大点地方。”

第九章 看花

待长安城各谯楼上的鼓声依次响了一遍已是日落西山之时了,如果是晴天的话,不过今日天阴未见太阳。丹凤门外很快就热闹起来,下值的官吏从外朝出来,宫城外面还有许多家奴马夫之类的,人一下子就变多了。

薛崇训倒是很少见到宫城下值的情形,因为他一向是“早退”,最多就是去朝见皇帝日常并不办公。只有最近户部组建钱行,这事儿是他一手促成的,这才常常到尚书省那边走动。

一行车马沿着丹凤大街往南走,左右的人全都是些熟面孔,庞二吉祥方俞忠等家奴几乎天天都见的;还有李逵勇等一行飞虎团卫队,有的将士薛崇训叫不出名儿因为平日没和他们说话,不过是很面熟的。

坐在马车里的还有三娘,她的工作是近身保护薛崇训的安全,薛崇训虽也是个武夫,不过对于阴招刺杀之类的方式却不甚精通,有她在身边多半是要安全一些。三娘也是个闷葫芦,平常难得听她说一句话,像这种在路上的时候,薛崇训耳边充斥的多半是吉祥那厮逗马夫庞二玩的浑话。

不料三娘今天却是寒暄了一句,她淡淡说道:“郎君看起来有些疲惫呢。”

“是么?”薛崇训随口道。

然后听得三娘“嗯”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薛崇训也见怪不怪,她就是这么个性子,能憋出一句听起来关心别人的话已是意外。

疲惫?经三娘这么一提醒,薛崇训倒是真感觉身上有些乏。在朝里一整天也没干什么,主要还是心理压力的关系罢。

如今这摊子一铺开,薛崇训就觉得很难把握掌控。他心里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于大略并不擅长,对于书里描写诸葛亮那样的坐在家里就能摸清天下脉络的本事打心眼里佩服,可惜自己显然没那么牛|比。能够挺到现在这种权势,多半还是手里的牌比较好,有太平公主制造的资源,而且本身就是门阀出身;并在关键点干|翻了李隆基。

对付李隆基有先知先觉的优势,如今这状况就没有以前那种优势了……高太后垂帘听政借以把持大权,这事儿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会不会激发矛盾?薛崇训自己都拿不准。天下太大,一个人能握在手里的就那么点事儿,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让形势向有利于自己掌权的方向发展,因为他面对的情况,只有自己说了算的时候才有道理仁义,一旦别人说了算就等着死罢。用黑暗的眼光来看世界,就是这么个道理。

“钱法”这一步,薛崇训认为是走对了的,不仅有利于敛财,也是一种布局。

几年前张说提出官健法,使得军队更加职业化,把更多的壮丁从兵役中解脱了出来有利于经济的发展,这两年税赋增长和关东几大都市的繁荣就说明了问题;而“钱法”改革成功,无疑又是对古代经济的一剂兴奋|剂,可以预见到不久之后市面的繁华程度。因为一旦纸币获得信用之后,在安全范围内拥有一份硬通货储备金,就可以发行五份纸币,货币的总量和流通一增加,结果不是很显然么。

只要唐朝经济能继续繁华,就很难发生大范围的动荡。臣民很实际,不到没饭吃的时候多少人提着脑袋造反?

这几个月薛崇训时不时会读《王莽传》,把王莽篡政的事儿也看了差不多。也挺难为他的,因为看的都是没标点的繁体。在此之前他还真弄不明白王莽的故事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知道有这个人而已。西汉末年,如果没有经济问题出现大批流寇,光武帝是不是能有资本翻身也难说。

于是薛崇训得出结论,让天下人生活在经济繁荣的环境下,能更好地避免王莽面对的困难。

薛崇训在脑子里思量了一会钱法的脉络,又想到中央权力格局上来,他确实是有些担心高太后垂帘听政会激发一些矛盾。门阀士族、民间舆情等一旦把当权者妖孽化,大失人心政权就等同非法;管制舆情施行高压政策更不是好办法,古人已经说过了防民之口胜于防川……再发展为政令不通一切都得玩完,占了长安大明宫也是无用。

于是薛崇训回到安邑坊之后,首先是去了亲王国,把高太后即将听政的消息对王昌龄说了,让他明日召集心腹幕僚开会,近期写出见解和方略出来。

幕僚团不就是应该干这种事么?不过薛崇训还是觉得李鬼手对古代政治的见解更高明一些,可惜很难收到此人。

……过得一会他走进了内宅,看着满园绿树新枝花朵欲放的景色,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早上孙氏说要他去听雨湖那边看花,答应了的正好调整一下心境。

天都快要黑了,而且又没有阳光,这种天气赏花实在不是最好的时候,不过也只好将就。

往北走了一段石路,便是听雨湖,书房院落就在听雨湖之畔。薛崇训走到湖畔时,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又想起这名字是金城取的,转头看时,那片桃树林的树枝上已长满了花蕾。过不了多久,桃花也会满树芬芳了,他仿佛看见一个仙女般的女子在那里笑靥如花,转动的裙子分外美丽。真有些想念起金城来,今日白天去了承香殿见高太后,在同一处宫殿内却没见着她。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刚走到书房院子门口,就见孙氏已等在了那里。孙氏看见薛崇训脸上难抑惊喜之意,努力压抑着情绪说道:“我见薛郎许久没回来,就叫厨房把菜肴准备到书房外头了,饮酒赏花只有和晚膳并到一块儿。”

薛崇训笑道:“如此也好,有劳大人了。”两人一起走进院子里,沿着屋檐下的路往里面走,薛崇训又问道,“妍儿呢?”

孙氏低声道:“我让她去程妃那边了。”

原来早有准备,薛崇训转头看了一眼孙氏的脸红扑扑的愈发娇|嫩,虽然她直着脖子仍保持着端庄的姿态,但神情之间流露出来的期待和甜蜜,和往常那种古板的端庄完全不同,很容易就让薛崇训察觉出来了。

短短的一段路,孙氏心情很好地嘘寒问暖,柔软的言语就如丝丝暖流,温暖了薛崇训疲惫的身心,一时间只觉得软绵绵的很温馨。薛崇训的心情更好了,心道:要说内助,孙氏真是不错呢,比小姑娘好多了,又会管理家务又会安慰人,仿佛周围都充满了母性的爱意。

这时灰蒙蒙的天空仿佛也没那么压抑了,待走到书房后门那水潭旁边时,忽见几颗樱桃树上满树白花,犹如积满了美丽的雪花一般,天地间都是一亮,春花一般生动起来。

两人便在秀美的景色下吃晚饭,孙氏也喝了点酒。期间有两个孙氏房里的丫鬟在一旁侍候着。孙氏聊着家常趣事,薛崇训照样没多的话,偶尔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搭腔一下。他自然不会对孙氏说太后听政之类的朝事,如果换作金城或许薛崇训还会说说。

见孙氏甜甜的笑容常常挂在脸上,就知道她的兴致很高,或许她一整天都在想着薛崇训罢……这要是在现代不知道要粘成什么样了,可这会儿席间的孙氏却一句暧昧的话都没有说。薛崇训也渐渐习惯了这种含蓄的爱意。

吃罢晚饭,丫鬟们收拾了桌子,孙氏道:“薛郎挺会作诗的,不如作首诗如何?”

“作诗?”薛崇训心下顿时一闷。

孙氏趁机打法身边的丫鬟:“你们先出去,让薛郎安静一会。”

“是。”小翠等人弯了一下腿,就回避了。

薛崇训见状恍然:原来她是这个意思,这样的话我也不用苦思还记得哪一首了。他不由得露出笑容道:“大人还要我作诗么?”

孙氏起身缓缓拉上木格子门,有些紧张道:“要不一会儿再作罢,我们……”

薛崇训看着她起伏的丰腴胸部,吞了一口口水,嘴上却强作镇定道:“天色快黑了,后面有树木挡着倒没什么,可是这门是从里面闩的,一会有人忽然闯进来了怎么办?”

“应该不会吧?”孙氏轻声道,“再说那俩丫头跟了我很久,就算知道了也不敢说出去。”

薛崇训点点头:“这种事儿时间一长不可能瞒住所有人,就算没撞见也会让身边的人生出疑心,管好她们就行。”

孙氏低下头缓缓地走了过来,颤声道:“你还站着作甚?”

薛崇训听罢便一把搂住了她的纤腰,往怀里一带,听得轻呼一声,她的柔软胸|脯都靠了过来,一丝好闻的女人身上的香味扑鼻而来。

“昨儿不是说好了,只那一回么?”薛崇训在她的耳边悄悄说道。

孙氏的耳|根一红,答不上话。薛崇训捧住她的脸,让她抬起头来,但她不能含情脉脉地对视,把眼睛看向别处去了,不过脸上羞红的颜色却是别有一番风情。

当薛崇训慢慢靠近她精心涂过胭脂的朱唇时,她便闭上了眼睛,好像这是女人的本能反应。

第十章 润物

光线越来越暗,夜幕即将降临,周围十分宁静。只剩下孙氏轻轻的喘息声,她依偎在薛崇训的怀里身子软绵绵的,额上一层细细的汗珠一脸的倦意和满足。

“能这样睡一会就好了。”孙氏喃喃地说道。她的腰带被丢在地板上,外衣敞着。上身虽然还穿着里衬,但缎子抹胸起先就被扯掉了,只剩一件浅红的绫罗里衬裹在胸上,那丰|腴的乳|房形状清晰可见,甚至乳|尖的轮廓也印在柔软的织物上,分外诱|人。薛崇训虽已完|事了,却仍然念念不舍的抚|摸着那软|东西,就像美味吃了个半饱。

他低声说道:“可不能在这里睡,先回房吧。”

孙氏带着一丝撒娇的口气道:“连一下都不想动弹。”

薛崇训听到这副口吻,联想起她平时的样子,不由得感到有些别样,女人真是很奇怪呢。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门里一阵脚步声,孙氏急忙从薛崇训的怀里坐了起来。两人还没来得及准备,木头后门竟然“哗”地一声被拉开了,薛崇训心下顿时有些怒气,但转头一看门口站的人竟是李妍儿!不只她一个,身边还有薛崇训房里的丫头裴娘。

“连门也不敲,怎地一点规矩都没有?”孙氏几乎要哭出来,她还衣衫不整地坐在薛崇训的腿上,这时才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头发也是乱糟糟的……这也罢了,只见她的洁白小衣(内|裤)还扔在地板上的,她急忙抓了起来塞进袖子里。

李妍儿瞪圆了一双大眼睛,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薛崇训把目光从李妍儿脸上移到裴娘脸上,裴娘红着脸急忙低下头。

这时李妍儿一把拉住裴娘的手道:“不关她的事,是我开的门。刚才问小翠,说娘和郎君在里头作诗……进屋来没见着人,我便开后门瞧瞧……”

“妍儿,我……”孙氏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哭丧着一张脸,恐怕连死的心都有了。她在李妍儿面前已没有平日的严厉,母|女俩的角色仿佛颠倒了一般,换成孙氏好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女孩。

薛崇训本来以为李妍儿会掉头就一边哭一边跑,或是愤怒发作,不料她居然先替裴娘开脱,短暂的惊讶之后看起来并不算冲动,他见状也就镇定了一些。

裴娘说道:“前府递信进来,说是朝里张相公的人送来的,有急事。郎君不在屋里,我怕误了正事,就到这边来了,正好碰到王妃。”

薛崇训趁机岔开话题,说道:“信呢?”

裴娘急忙把一封信扎递了过来,薛崇训伸手去接时不动声色说道:“咱们内宅的事不能乱说,明白?”

裴娘忙使劲点头,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道:“奴儿当然知道的!”

“那就好。”

李妍儿怔了一会,问道:“娘,是郎君欺负你么?”孙氏答不上来,脸色难看极了。

相比之下薛崇训倒是镇定多了,李妍儿虽然是正妻,可实在没她娘强势,这事儿看来并不算严重。他也没说什么,先扯开信扎来看,只见上面是张说的笔迹,说的是西域急报的事儿。薛崇训大致浏览了一遍,大概吐蕃人在西域又不老实了。

薛崇训问道:“送信的人走了么?”

裴娘怯生生地说道:“没走,是个公门的人呢,要等了郎君的回话才回去,怎么对他说?”

李妍儿见孙氏那副样子总算是搞清楚了是怎么回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烁着晶莹的泪光,翘起嘴娇|嗔道:“你们欺负人!”说罢转身便走。

“妍儿,你听我说……”孙氏急忙追了上去。

裴娘忙让到门边,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薛崇训把信放进袖袋,看了她一眼:“不用回复,我去见送信的人。”

他也不管裴娘,小姑娘从小就在薛家,而且又被收到了房里,这辈子都要跟着自己过日子,薛崇训还是很信任她的。

倒是李妍儿那边有些麻烦,人家虽然年纪小,可怎么也是明媒正娶过来的正妻,总是有些不好交代。薛崇训感到有点尴尬,想着正有人送信来,便打算去见见,也好出去呆一会。

见不太重要的外客一般在大门门厅对面的倒罩房客厅里,薛六上来也确认了客人在那地方,薛崇训便径直去了客厅。只见是个穿圆领绿衣的书吏,看起来有些眼熟,便脱口道:“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你。”

书吏忙躬身道:“卑职是张相公的书吏,张相公在兵部和政事堂两边的案牍琐事都是卑职具体操办,跟着上下走动,有时能见到晋王。”

他顿了顿又口齿利索地说道:“快下值的时候张相公才见到安西急报,已经上书陛下了,明儿等政事堂诸相公上值了才议此事。张相公说要先知会晋王,让您心里有数,所以才派卑职赶着送信过来。”

薛崇训坐了下来,点点头道:“你回去回复张相公我已经知道了。”

书吏很有自知之明,心知薛崇训亲自见了一面已是很给面子,身份差得太大也没什么多说的,便很自觉地抱拳告辞。

薛崇训没有马上出客厅,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又掏出信扎细看了两遍。

张说在信上大致写了安西镇的状况。主要事件就是吐蕃军进攻小勃律(今吉尔吉特,葱岭以南的汗国,地处吐蕃北上安西镇的交通要道),小勃律完全不是吐蕃人的对手,遣使往安西镇求救;安西都护杜暹认为小勃律是安西军的前哨,必救之地,一面下令集结安西骑兵四千,一面传报长安,只需朝廷下诏即可对吐蕃开战。除了这件事,形势方面也是十分不妙,北庭节度使张孝嵩上书吐蕃人和突厥施人的联系日渐紧密,突厥施有反叛唐朝的迹象。

薛崇训心绪有些凌乱,坐在那里胡思乱想了一阵,心道:上回太子李承宏政|变,当时麟德殿吐蕃使节也在场,吐蕃人恐怕摸清了唐廷内部有问题,认为是有机可乘。

吐蕃国(和今天的藏|族是两码事)内部也是种族杂居矛盾重重,扩张是维持他们内部势力平衡的动力之一,不发动战争只有内耗崩溃。也难怪打不怕,见着缝就想叮,东线打完西线又开始了。

西域那边争夺的主要是霸权,并非关系存亡的地方,要说其他朝代,安西那地儿根本就不是中国的地盘。况且朝里还有兵部专管防务,兵部官僚们知道拿出有价值的建议出来,薛崇训想到这里便叫来薛六,把信给他送到亲王国去,与幕僚保持信息互通。

兵部倒是没多少问题,不过政事堂就有点麻烦了,现在那地儿就是个扯皮的地方,完全说不到一块,导致中枢军政两误,理政效率极低。也难怪吐蕃人认为有机可乘,他们的看法倒并没有什么错。

薛崇训坐了一会,见门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这才慢吞吞地走出去准备回房休息。今日当值的是裴娘,往常她都会在薛崇训面前叽叽喳喳地说不少废话,今晚却是例外显得特别沉默,大概是撞见了薛崇训的丑事的缘故。

他也是有点郁闷,没出事之前就会意识到乱来会有点麻烦,现在验证了,显然对他在家人面前的形象影响很大。不过孙氏也是比较成熟稳重的女人,她都没把持住,薛崇训又有多少定力……

……

第二天政事堂的宰相们果然没说到一块儿,皇帝也不管事,想管都不敢管。左相陆象先更别提了,老头子本来就镇不住,现在又要辞职,只想着什么时候批准他告老还乡。辞呈弄上去几天不见回音,陆象先为人和气还履行着职责到政事堂坐着上值,李守一没等到消息一怒之下把官服印信扔衙门里,自己跑了。

本来事情明摆着,为了唐朝在西北的霸权必须对吐蕃宣战;可下午时又收到吐蕃使者的上书,想和唐朝议和。于是就产生分歧了,有的人认为要在边关实行强硬政策,有的人觉得时机不对不宜冒险,既然可以议和不如坐下来谈。

其中窦怀贞是什么也不主张,是战是和并不重要,他趁机提出再次请皇太后听政,以解决朝廷争议。

薛崇训到户部走了一趟,也耳闻了中书省那边扯皮的事,暂时没管先回亲王国了。

王昌龄来见了他,把薛崇训让他写的建议送了过来,关于太后听政的事儿。薛崇训本来没什么期待的内容,但是翻开一看顿时有些意外,不由得看了一眼王昌龄。

王昌龄从容道:“今早获悉吐蕃犯小勃律的事,我们都觉得这是高太后听政的时机。”

“转移视线?”薛崇训脱口问道,他还没把手里这篇建议书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看完。

“大概就是薛郎说的意思,换种说法而已。高太后此时问政,便可以太后旨意及政事堂的名义下令安西镇出兵;对吐蕃用兵又不仅关系安西镇,西线补给而东线防务都要协调,对外战事事关大唐国威,几道旨意下去,谁敢不从?如此一来,不知不觉中高太后的旨意就名正言顺地出长安了。”

薛崇训想了想,不觉露出了笑容:“有意思,这叫……润物细无声。”

第十一章 石灰

不管是西疆烽火又起,还是唐廷权力交替,都不怎么影响升斗小民的日常作息。通化门附近的漕运码头水面上一大早就见无数帆船,千帆迎着东升的朝阳,天地间一下子就充满了活力。码头上的官吏、商贾、搬运苦工往来不绝,一天的生活又开始了。

通化门正对城内的永嘉大街上,只见一车一马正缓缓向东前行。马车陈旧没有多余的装饰之物,车子一旁还有个骑马的人,马上之人也衣着简朴,一身灰色的麻布长袍。他扬起头看朝阳时,朝阳也仿佛在看他,将车马的影子长长地拉在街面上,显得有些落寞。

骑马的人正是李守一,不能叫前宰相,他的宰相官位都还没辞掉,丢下官服印信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要回乡去了。

当他抬头时,清晨柔和的阳光撒在脸上,胡须翘起,神情有些伤感失落,方正的脸严肃的表情又带着些许不着痕迹的正气。

就在这时,一个高亢的声音打破清晨平静的气氛,一阵男中音的高歌:“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李守一的神情骤然一凛,顺着声音的方向抬头看去,只见是晋王薛崇训正站在一栋茶肆的二楼栏杆边上。

薛崇训也是一身简洁的打扮,外面一件青色道袍,里面是雪白的绸缎里衬,头上一块白巾扎在发髻上,没有额外的装饰之物,显得低调而整洁。他唱诗罢便自顾自地看码头上的忙碌景象,仿佛并不是唱给李守一听的,连一眼都没看。不过李守一自然知道薛崇训在这里是等他,不然他大清早跑来作甚。

果然薛崇训把视线下移,看向了李守一……堂堂宰相离职竟然只有一俩马车随行,既要装家眷又要装行李,真的太简朴了。

薛崇训叹了一口气,大声道:“你要走我不留你,如果你要回来我一定亲自去迎接你……”

李守一在马上抬起头,抱拳道:“晋王的心意,老朽心领了。”

薛崇训顿了顿,他的脸上也有些落寞,完全与他此时如日中天的权势不相称,他又说道:“刚才那首石灰吟是送你的。如果你为了成就一世清名,便这样不顾天下愤而离去,我便成全你。这首诗出自薛某之口,定能让李相公天下闻名,更能在青史上给你留个地儿。”

李守一听罢脸色有些难看,“晋王是想用激将法?您留老朽作甚,朝里朝外想坐相位者不计其数,老朽把位置让出来岂不正好?”

薛崇训道:“李相公是否忘了当初出仕时的抱负?而今意欲归隐是对朝政不满?”

李守一皱眉道:“山野匹夫,不敢妄论朝政。”

薛崇训淡然道:“这几年万民可曾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从漕运法到官健法,哪样不是与民实利,今番钱法提出,用不了多久你便能看到市井的变化……李相公,为国为民不是洁身自好坐而高论,你为官多年难道没看明白么?当然若是你只想留得美名,视天下十六道百姓生计与己无关,那当我没说,请便吧。”

李守一坐在马上没动,马的前蹄在青石路面上轻轻抛着,马上的人皱眉沉思。

薛崇训露出一丝笑意,继续说道:“若是舍得烈火焚烧,真心治理国家,区区一个名声好坏又有多大的关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就在这时李守一一夹马腹便策马前行,薛崇训见状一丝笑意僵在脸上:“李相公还是要走么?”

不料李守一头也不回地答道:“同僚尚在码头等我,过去说一声,再缓几日,若是高太不批复我的辞呈,也只得再驱使老骨头一些年月了。”

薛崇训见他远去的背影,不禁重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果然文人最在意的还是知己者。”

后面的三娘走到栏杆前,冷冷地说道:“也没见他有多大的本事,郎君何苦苦口婆心地留他?”

薛崇训知道三娘对李守一没啥好感,以前那老小子把三娘搜查得穷途末路,她估计还有点记恨。

本来有些事儿没必要和三娘说,不过难得她上来言谈,薛崇训便说道:“李守一不畏权贵正直不阿这几年是出了名的,留他在朝里便是道德楷模,对收士人之心大有裨益;同时他也是个很自律的人,做宰相对吏治清明也有好处,无论要做什么事儿,都怕猪一样的队友,吏治一乱乱七八糟的人通关系纳贿霸占官位,捞的钱是他们的,坏的是咱们的江山。”

他说罢又沉吟道:“再说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要离我而去,实在是一件很伤感的事……你会离我而去么?”

三娘的神色有些异样,默然不语。

“走罢,还得去朝里。”薛崇训转身下楼。

这时三娘低声道:“不会……”

“什么?”

三娘抬起头颤声道:“不会走,在薛郎身边……很好。”

薛崇训心下一暖,目光注视了她一会儿,只点点头应了一声,转身走了。果然还是日久见人心的好,刚认识她的时候,薛崇训还想用她去顶罪,榨取利用价值,时间一长才发现她已变成一个不可多得的心腹,再要牺牲她早已舍不得。

三娘急忙跟了上来,俩人一起下了茶肆,上了马车,一行侍卫便护卫着往北去大明宫了。

薛崇训先去了尚书省户部钱行过问制币及法令的进度,然后遇到了礼部尚书窦怀贞。窦怀贞道:“昨日咱们见了吐蕃使者,他们欲上书和亲,设法化干戈为玉帛。”

“怎么个和亲法?”薛崇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坐到椅子上皱眉道。

窦怀贞也随意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他和薛崇训也算好几年的交情了,习惯了薛崇训平常在礼节上的简化,坐下来便随口说道:“还能怎么个和亲法,今上有几十个妹妹,也有没出嫁的,让咱们嫁公主去逻些城呗。吐蕃人图的倒不是女人,执意要真公主,无非就是图嫁妆……前年咱们夺取的黄河九曲那片肥地,吐蕃人一直很想要。只要和亲,西域的紧张状况也就暂时可以平息了。”

薛崇训忽然把茶杯重重地丢在桌案上,茶水溅得一桌子都是,一旁的书吏急忙拿了抹布来擦桌子。

窦怀贞倒是没被薛崇训的怒气吓着,依然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薛崇训道:“那地儿就是天然的马场,送给他们好多弄些骑兵出来,到咱们西北边境烧杀抢掠?”

窦怀贞看了旁边的书吏一眼,那人急忙回避了。然后他才放低声音对薛崇训说道:“数千里之外的弹丸之地,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并不甚要紧,咱们先维持安定无事,弄好中枢的事儿才最重要……萧相公(萧至忠)也是这么个看法,咱们大唐疆土万里,不修长城,并非所有的地方都是刀枪打下来的,以和亲拉拢蛮夷各族是百年国策,如果凡事就用兵戈,四面出击有心也是无力啊。”

薛崇训没好气地说道:“不用四面出击,只打最大的出头鸟,前有突厥、高句丽,哪处是和亲解决的?”

……两人正说话的当口,先前擦桌子的书吏回避之后便不动声色地走出了户部钱行,在户部大堂一侧遇到了另一个书吏,俩人说了一会儿话,就分开了。

得了话的书吏是兵部那边的人,不紧不慢地回到了自己办公的衙门,张说正坐在里头的书房里奋笔疾书着什么。

书吏便随手拿了一张纸走了进去,轻轻放到张说的一侧。张说头也不抬地看了一眼新递过来的东西,愣了一愣抬起头来说道:“何事?”

“窦相公去见了晋王,说起吐蕃和亲的事儿,晋王把茶杯直接摔桌子上了,弄得满桌子都是茶水。”

“知道了。”张说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片刻之后又赞许道,“你办得不错。”

“小的份内之事。”

张说把手里的毛笔放到砚台上,沉思了一会,眼睛被阳光晃了一下,便转头看向书案一侧的窗户,上午明媚的阳光正歇歇地照射进来,让古色古香的官衙里亮堂堂一片。

这时一个声音道:“叔父。”

张说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转头一看是他的侄子张济世,因为自己的关系也在兵部出任京官。

“晋王好像欲重新对吐蕃用兵。”张说淡淡地提了一句。

侄子说道:“他这么想的?高太后不是要听政了么,这会儿应该多管内部才对,去注意西域那边干什么?”

“嗯……”张说拉长着一张马脸,面无表情,“你说现在是谁说了算?”

侄子左右看了看,笑道:“当然是薛郎,高太后多半也是听他的,政事堂也没人想和他对着干,讨不着好。”

张说的目光变得炯炯有神,“张某一身才学,难道要带入坟墓?”

“叔父文采武功,文章兵法无一不通,鸿鹄终有展翅之时!”侄子由衷地表达着崇拜之情。

第十二章 夕阳

张说多方打探,又获悉杜暹的信使私底下见过薛崇训,综合各种迹象,再加上张说对薛崇训以往的了解,便得出判断:薛崇训定然不会向吐蕃人妥协。他的判断无疑是正确的,在紫宸殿的御前(高太后)廷议时,张说极力反对和亲,主张对吐蕃进行武力威慑,深得薛崇训之心。

届于张说所掌兵部的多年经验,薛崇训已有意在陆象先辞职后扶持张说上位,让其有权限及时对吐蕃进行战争部署。二人再次联手,在朝里占具了压倒性的决策优势。

至于窦怀贞那厮,虽然努力向高太后和薛崇训靠拢并不顾颜面阿谀奉承,无奈在大事上判断错误,分量完全没法和张说比;程千里则一副不作为的样子,很少提出比较明确的主张,有故意忍让张说的态度。在此状况下,唐廷在西域的政策总算达成了共识。

到得下午,高太后在承香殿召薛崇训相见,下了对吐蕃用兵的旨意,同时受权薛崇训负责回绝吐蕃的和亲要求。这是她第一次决定朝政大事,也因此顺理成章地走上听政问政之路了。

薛崇训从召见的宫殿里走出来,走上飞桥时仍旧低头沉思着什么,以至于步伐十分缓慢,走了足足一炷香(约五分钟)时间还没过一半的桥。随从送他出宫的宦官们只得默默地跟在后面,由着他在那磨蹭。

他正琢磨扶张说主持政事堂的各种关节。从可靠性上说,薛崇训认为程千里比张说要靠得住,因为程千里不仅派系明确,而且与薛家有联姻;反观张说虽然几次携手合作,但他出身资历实在有点复杂,以前做过李隆基的老师,必然和李家保留了一些旧的关系。

不过张说却是一个很会揣摩上位者心思的,往往能恰如其分地迎合薛崇训的谋略。薛崇训因此有意扶持他,是因为高太后上位后他计划一系列的调整,正需要张说这样的人出面帮他完成。

想着想着,薛崇训不经意间发现从这飞桥上向西看去景色非常好看,便站在栏杆后面极目看去,真是一派夕阳无限好的景象。只见橙黄的光辉下大明宫的宏伟建筑群尽在眼前,鳞次节比一副盛世之象,叫人胸中顿时一阔。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真漂亮啊。”

薛崇训闻声转头看时,只见是宇文姬远远地站在那里,和他一样站在栏杆后面,眯着眼睛眺望西边的夕阳。

她穿着一身紧身胡服,头上梳成一个发髻戴了一块头巾,和男人一般的打扮。薛崇训忙走了过去,带着笑容说道:“有一段日子没见着你了,不期在这里遇上。”

宇文姬酸溜溜地说道:“你又要陪表妹(金城)、又要陪侄女(李妍儿),姐姐妹妹的那么多,还会记得我么?”

薛崇训忙道:“最近公务繁忙,也就是晚上回家的时候能见见家眷。去年就叫你搬到晋王府居住,你又不愿意。如果住到安邑坊来,不是每天都能见着了?我又不管着你,你要去御医署也好去给人治病也罢,都由着你。”

“我可不想被王妃管着。”宇文姬没好气地说道,“咱们家又不是多远,你不会过来走走?”

薛崇训道:“宇文公是朝廷命官,我没事就跑你家去见你,总是不太方便……你说李妍儿管着你?别说笑了,她自个还玩不过来,哪有闲心管你,倒是岳母大人……你空闲的时候也时常过来走走,给我岳母把把脉关心下长辈的身体,这是人之常情。”

宇文孝不置可否,又问道:“你没叫我爹做坏事吧?”

薛崇训心道内厂本来就不是干好事的衙门,口上自然不会这么说,只道:“宇文公是朝廷命官,在吏部有籍的官员,办得是正大光明的公务,能做什么坏事?咱们把正事做好,在朝里有立足之地,才能让家眷衣食无忧过得好啊,你想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得了,说话的口气和我爹一样的口气,听着烦。”宇文姬仰起脸道,“不准说这个,我要听孙悟空的故事。”

薛崇训白了一眼道:“我看你比妍儿还小了……现在我没啥心思,还得去尚书省一趟,明天要见吐蕃使节呢。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宇文姬道:“给你娘把脉来的,每隔半月至少要来一次。”

“她老人家身体如何?”薛崇训忙关切地问道。

“还好脉象正常,症瘕居然被控制住了,玉清那丹药确实有些玄妙,我最近也在琢磨她的配方,只是还没弄出病理头绪。”宇文姬说起医术便滔滔不绝起来,听得薛崇训云里雾里的。

薛崇训看了一眼太阳,打断了她的长篇大论,说道:“我还有些事儿,得走了。”

“哦……”宇文姬脸上露出一丝失落,“去罢,免得说我耽搁你们的国家大事!”

薛崇训沉吟片刻,低声道:“晚上到我府上吃晚饭,我给你讲故事。”

“有点……不太好吧,我和她们不怎么熟。”宇文姬犹豫地说。

薛崇训又道:“将猪八戒娶媳妇。”

“猪八戒有女子看上他?”宇文姬笑了出来,“现在说嘛。”

“现在我得去尚书省,就这么说定了。”薛崇训说罢转身便走,头也不回地伸手挥了挥手。

……

宇文姬在长安的还是很有名气,主要是女神医的身份,孙氏自然听说过她,不仅如此,也是见过几面的。像上回宫里出了事,家眷们很担心薛崇训,宇文姬就到晋王府来过。总之不太熟悉。

薛崇训自然希望自家后宫和谐,晚膳的时候不仅有宇文姬,还把孙氏、李妍儿、程婷一并叫来,一家子聚餐,欲借以让她们好好相处。

不料他的想法完全是多余的,孙氏和宇文姬简直是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非常谈得来。主要还是因为孙氏表现出的热情和好感,女主人家的人那副态度,宇文姬自然受宠若惊十分受用。俩女人很快谈得火热,宇文姬用神医的名头兜售她的保养秘方,孙氏年近三十的人求知若渴,俩人谈笑风生好不快活。把薛崇训撂一旁完全插不上话。

不过薛崇训倒并不在意,原本还担心宇文姬那张狐狸精般妩|媚的脸不受孙氏见待呢,见此状况乐得她们能投意。也只有在古代能这么正大光明地开后宫啊,薛崇训总算感受到了幸福生活的一方面。

这下倒好,他原本想晚上给宇文孝胡扯一些什么故事,然后尝尝她久违的媚|劲,结果她和孙氏一火热,故事也不听,晚上直接跑书房那边和孙氏秉烛夜谈去了。薛崇训的计划落空,只得去了程婷房里。

孙氏把宇文姬哄到书房院子里,很快就表露了自己的意图,有点不好意思地悄悄问:“薛郎年近而立之年,却无子女,女神医定然知晓是什么缘故罢,有没有法子?”

宇文姬听罢脸一下子就红了,在他的丈母娘面前说这种事实在很难为情,孙氏又不是她的亲娘。宇文姬支支吾吾地说道:“王府斜对面那个氤氲斋,让王妃劝劝他少去作乐……”

“水汽蒸了有关系?”孙氏问道。

宇文姬点点头,“多少是有关系的。还有青楼酒肆也让他少去,要是染了里面的脏病,虽然普通郎中也能治好,但可能会有后患于生产有害。”

孙氏皱眉沉吟片刻道:“没听说过他去那种地方,对了年初元宵节的时候被朝臣拉去酒楼,有歌妓作陪,回来后我问过他身边的三娘,说薛郎没沾歌妓。他是个洁身自好的人。”

宇文姬心道:那个名叫蒙小雨的歌妓是怎么回事,还洁身自好,哄鬼呢。

不过她也不好在孙氏面前告薛崇训的状,只应付了一声,不置可否。

孙氏道:“要不女神医给开个方子,我叫妍儿熬了药给他喝。”

宇文姬愕然道:“我……我对这种方子并不精通,况且薛郎房事无碍,并不见疾病,无病就不好对症下药……”说道房事无碍时,她忽然意识到失言,顿时羞得满面通红,低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虽然孙氏应该也知道那事儿,但是毕竟没过门就那样,摆上明面说确实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

好在孙氏并不以为意,反而大度地劝道:“不如让薛郎把礼送到宇文府上,你到这边来住好了,没人会难为你的,就跟家里一样。妍儿你也认识,她只和裴娘那些小丫头玩得来,我虽是长辈,但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难道你担心我是个恶妇不好相处?”

“万万不敢。”宇文姬忙摆手道,低头想了一会,小声说道,“夫人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我要是不领情反倒不知好歹……给我爹说罢,但听父母做主。”

孙氏顿时露出了笑容:“果然是个懂事的小娘呢,薛郎老早也有这心,只是不想勉强你。看来还是咱们老妇人才好说话。”

“夫人说哪里话,您虽是我的长辈,可瞧着也大不了多少。我那几种秘方,有医理遵照的,您试试肯定有用……”

孙氏笑道:“那以后你得叫我姐姐了。”

“我可不敢。”

……

第十三章 预言

第二天又是个艳阳天,蓝蓝的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上午薛崇训按照宫廷授权穿戴正式后到礼部行馆接见吐蕃使者,无论两国之间的关系如何恶化,外邦使者都可以安全地在长安居住,这倒是显示了唐廷作为东方世界的规则制定者的大度。

从行馆门口起就大伙便开始表演复杂的繁文缛节,从问候“尔国国君”到打拱相拜的次数,都有设定好的台词和程序,吐蕃无论多么嚣张在正式场合依然对唐廷执臣礼。

以前薛崇训会感到这种无聊的表演毫无生趣,闷得可以,连一问一答的台词都是事前背好的,毫无实质含义简直是浪费时间;现在他的想法已经发生改变,差不多理解了这一套堂而皇之的礼节具有的意义。

前世薛崇训是个老百姓,除了学生时代背背政治课本,就很少会去想社会制度层面的问题,因为毫无作用;如今他属于统治者阶层,特别是现在,手上更拿到了极大的国柄,所以有时候便不得不要思索这样的大事。

从已实践的各种统治方式看,奴隶制、封建中央集权制、封建西式分封制、西式民主、苏|联社会主义、特色社会主义……薛崇训认为那些比较高级的制度在唐朝要实现就是个笑话,且不论生产力水平,光是从理论基础国民认同到一系列管理和舆论监督体系的成熟,无疑一个长期复杂的巨大工程,就不是他有生之年可能办到的事;更不是一个人能办到的,比如卢梭也算圣人了,他们只能做到其中的一个环节。

相反现在这种以儒家道德体系、大量典籍为伦理基础的封建文明,经历了长期的考验,已然达到了比较成熟稳定的阶段……“天子”的统治从来不是只靠律法,礼仪道德在此时的作用不可低估。

因为薛崇训理解了这一点,才能有板有眼地在礼部行馆遵守各种礼节,并感受到了投足之间的庄重:比起野蛮地区赤|裸裸的*,更委婉的掠夺显然更文明温和一些。

薛崇训是亲王,至少和吐蕃赞普一个级别,比派遣来的使者地位要高,遂坐在上位自称“孤”,使者和唐朝礼部官员则分东西入座。

这时吐蕃使者起身手按胸部执礼,用生涩的东方通用语(汉语)道:“我国子民与大唐皇帝世代为亲家,当年太宗为天下共主,对各族子民以诚相待,言子女钱帛皆可与之,让四方感怀归心,化干戈为玉帛;而今我国子民长久没有和大唐联姻,亲戚越来越生疏,才会有一些误解,故我赞普上书请求大唐恩降公主于王城,两国重归于好岂不大善?”

薛崇训回顾左右,压住内心的些许愤怒,冠冕堂皇地说道:“大唐天子视天下百姓子民如子女,而今你们吐蕃人毫无理由进攻小勃律,杀害无辜平民;又常年袭扰我大唐边境,抢掠屠戮人口,与残杀皇帝子女何异?”

一番质问下去,让吐蕃使者无言以对,因为在大义上他实在没有理由强词夺理,周围的官员顿时露出欣慰之色。

这时薛崇训怒视吐蕃人道:“尔等如此作为,有何资格与我大唐联姻!”

使者脸色骤变:“朝廷是要断绝亲戚关系?”

薛崇训缓了一口气道:“不论亲戚,只论大唐律法,杀人者死!押解三年前屠杀鄯州数万人的郎氏族人到京问罪,并送领兵发动入侵小勃律战争的罪将‘战犯’到长安;用牛羊钱币赔偿受害军民的损失。惩恶扬善做到了这些,咱们再谈和亲之事。”

“你们……”吐蕃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叽哩咕噜地对正使说了几句话,那吐蕃使者便说道:“朝廷毫无诚意,咱们恐怕没有再和谈的必要了。”

薛崇训冷冷道:“既然如此就不废话了,有一句话送吐蕃赞普:勿谓言之不预也。”

吐蕃使者闻言脸色骤白,他们完全料到唐朝会用这种方式和谈,立刻便愤然离席,此前那些学来的有板有眼的礼节已然完全不顾了。

消息很快传开,本来和吐蕃的战争状态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但是这回唐廷强硬的态度前所未有,遂引起了朝野的关注。年轻官员们自然满心欢喜感觉很面子,武将们更是极力支持,因为有仗打他们才有机会立功。而有的士人从中猜测朝廷国策的转变,把责任归咎于吐蕃赞普没有及时上书“请罪”,太过不逊;也有人私下议论薛崇训在庙堂上瞎|搞,搞僵边关关系,平白自树大敌。

接下来几天又发生大的举动,高太后批复了陆象先的辞呈,封了郡公,准许其回乡养病;之后提拔张说为中书令,权限高于其他几个宰相,免去兵部尚书衔,为专任宰相;程千里改兵部;户部侍郎转运使刘安补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一系列的调整,有识之士意识到唐廷不仅要在小勃律于吐蕃人作战,估计战争还会升级。所以朝廷才会以主战派张说为专任宰相,提高中枢理政反应。

薛崇训幕僚团的意图也初步达到,士人的注意力被极大地转移到了边关,长安内外谈论的最多的是战争。期间也难免诞生了不少关于反战和同情士卒流血死伤的诗歌,对文化也是有贡献的。

……安西都护杜暹确是有些能耐,不负众望,他以四千骑兵驰援小勃律,小勃律君主没谨忙闻之大喜遂起全国之兵迎接,两国组成联军在葱岭以南数次击败吐蕃兵,迫使吐蕃人向南撤退。

北庭节度使张孝嵩与杜暹也有些交情,在北部配合安西兵,对突厥施施加压力。待吐蕃兵退之后,突厥施急忙遣使入唐修好。唐朝的状况便是如此,打胜了就会让敌人越打越少,反之如果在小勃律战败,突厥施可能又会变成唐军的敌人。

小勃律君主没谨忙也遣使到长安,高太后用皇帝的名义封他做了小勃律王。

战争还没完,并州长史张嘉征上书谏议对陇右增兵,张说遂推举他为陇右节度使,并向吐谷浑和积石山地区增兵,伺机发动对吐蕃的进攻……不过唐军要打过去就是高原,应该存在困难。

不久吐蕃使者再次到达长安,修书向唐朝皇帝请罪欲再次议和,被唐廷拒绝了。关系虽然没能修复,但小勃律之战后两边都无力发动大规模战争,边境局势缓和下来。

这时薛崇训与张说来往密切愈发密切起来……他让张说做专任宰相,当然不只是为了一场边境冲突那么简单。

第十四章 重量

官员不是每天都办公,每月至少都有几天休息的日子,可以不用上值不用办公,今日正是这样的日子。最近薛崇训和张说的关系进入“蜜月期”,二人打得火热,到了休息的日子也约好一同在城中游玩。

薛崇训乘车到丹凤大街上和张说碰面,只见张说正从马背上翻身下马,他头戴乌纱帽身穿布衣,一副平民的打扮。乌纱帽在唐朝倒不是官员的专利,李世民就曾经说“自古以来,天子服乌纱帽,百官士庶皆同服之”。相比之下薛崇训的一身道袍却是显得更加整洁利索。二人隔着宽阔的长街相互抱拳为礼,然后走到一起说笑起来。

接着他们商量起去哪里游玩,张说笑道:“胡姬酒肆新来了一些西域女子,说不定有什么新鲜花样可看,不过咱们一去定然要碰到熟人,又要费时应酬反倒有些无趣了。”

薛崇训对烟花之地的玩乐本就没有多少兴趣,无非就是逢场作戏,听到张说这么说便立刻表示赞同:“今日天气晴朗,不若四处走走,遇到有趣的地方便清静地喝喝茶听听曲儿。”

张说笑道:“这样敢情是好。”他的脸长得很比较长,笑起来反倒周正一些,不过平日也不常见他笑,毕竟作为宰相过问的事儿并不少,乐在其中不能表现在脸上。

于是薛崇训弃车骑马,与张说并排而行正好边走边聊。吉祥牵马过来,薛崇训接过马缰与张说谦让了一番,二人陆续上马沿着街面缓缓而行。侍卫随从们也不算多不远不近地跟着,大伙都没穿公服,也算是比较低调,毕竟是出来游玩。长安人口上百万,市井之间能见到亲王喝宰相的人非常少,不穿公服走在路上没人认识他们。

过得一会儿一行人走到了一处漕运码头上,长安城内的漕河大段是人口开凿的,城中沿河也有码头,此时正是忙碌之时。薛崇训好像对市井间的生活很有兴趣,走到这里就慢了下来,饶有兴致地左右观看,张说也只得陪着他缓行。

就在这时只见一艘粮船正靠在岸边,几个官吏带着一众苦役正在那里称米,薛崇训随口对张说道:“那些粮食不是装在麻袋里的么,数袋数不就行了,难道每袋的重量不等?”

张说道:“负责接收的仓吏怕偶有克扣,要担待责任,只好一袋袋过秤图个安心。”

薛崇训点点头,回头去看那艘粮船,观察了一番船底的形状,顿时便笑道:“走,咱们去帮他们一把。”

众人闻罢愕然,俩手握朝廷大权的人跑去管这种小事作甚?不过今天正是休息的日子,张说见他对生活琐事有兴趣,也不便扫他的兴,便玩笑道:“薛郎莫不是要去帮他们称米罢,这种事儿也太过无趣了……”

“不过两炷香的事儿。”薛崇训道。

张说摇头不信:“薛郎如何在两炷香之内称出满船粮食的重量?莫不是会仙法。”说罢周围的随从也跟着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到时便知。”薛崇训不以为意地再次观察了一番那些船的形状,颇有自信地说了一句。

不一会吉祥就被派去找那码头的小官去了,那厮毫不客气地指着后面的薛崇训道:“我家郎君说您这法子太笨,两炷香时候就能称出重量的事儿,您要一袋袋地称不是脱了裤子放屁么?”

小官顿时面露怒色,特别最后那句当着众人的面说他脱了裤子放屁实在太难听了,教他脸上挂不住。正待要发作时,小官顺着吉祥指的方向看到了薛崇训和张说他们,脸色很快便得微妙起来。他并不认识朝中大员,但是一敲别人的排场就知道有点身份,(此时生产力低下,劳动力便精贵,除了世家大族,很少有人能养起奴仆不从事劳动。)只见薛崇训等人身后左右不少随从都是精壮汉子,他们的主人不得有点身份?小官放平的一口气,可是周围那些人却起哄起来了,无非就是工作太过枯燥有点事儿就想看稀奇。

码头官吏也没表现出气愤,那小官只说道:“既然如此,何不当着大伙的面试试,如何在两炷香内称得这些粮食的重量?”

瘦猴子一般的吉祥嬉皮笑脸地说道:“要的就是您这句话,等着。”

待薛崇训等人来到船边时,胥役苦工们都围上来看热闹了,官吏大声呵斥道:“干活去!”有胆大者起哄道:“人都说两炷香就能干完咱们一整天的活,咱们还瞎忙活啥?”

吵吵闹闹中,薛崇训要来了记账书吏用的一副行头,案板纸笔墨一应俱全。边上的人见此状况笑道:“这位郎君用船的八字算重量呢……”

薛崇训也不生气,笑道:“正是,拿官船的八字来。”玩笑罢便要来了官船的各部分尺寸,未免被糊弄,又叫人去量了一下船长验证一番;然后又差人去把粮船上不相干的物什搬下来,量满载时的吃水深度。正好岸边还靠着一艘已经卸货的空船,构造新旧都差不多。薛崇训事前就看好了的,接着就叫人去量了空船吃水深浅。

需要的数据都记录在纸上之后,薛崇训便抬头道:“不要一炷香工夫便能算出你们这船粮的大概重量,也许会有点误差,那是因为两只船不能完全等重的关系。如果多些时间,可以把船上的粮食搬下来,再去测吃水,那就更准确了……不过如此就有点费时。”

小官道:“你能算个大概,咱们就说你神!”

薛崇训遂不再说话,提起笔便飞快地运算起来。很简单的问题,这种官船的横面是近似梯形的形状,把图形一画,吃水体积算将出来;接着体积乘以水的密度,整重就出来了;再依次类推算出空船的重量,相减便是粮食的重量。最后换算成唐斤就成(古时一斤约合现代一点二斤)。

没过多久,薛崇训便报出了官粮的重量,码头上的官吏顿时目瞪口呆。

“和你们手里拿的数目相差如何?”薛崇训问道。

“神了……您不会是事前就打听到了的吧?”

薛崇训看了一眼张说道:“他亠知道。”

张说抱拳笑道:“佩服佩服,待得上值之余在朝里和同僚们谈论,不失为一件逸闻趣事呢。”

薛崇训提笔蘸了蘸墨水,在纸上写了几句关于浮力的原理,递给张说:“拿给工部侍郎们瞧瞧,说不定对节省漕运开支有点用处。”

码头官吏听得他们的谈话,顿时明白这两人定是朝廷大员,一时间态度恭敬异常,眼神里露出了敬畏之色,那不仅是权位的关系。而那些苦力胥役们不过是看看热闹,只当件稀奇事而已。

薛崇训和张说尽兴罢便离开了码头,张说好奇地问道:“薛郎是如何估算出来的?”薛崇训自然笑而不答,因为一时半会根本就说不清楚,饶是张说学富五车也是不明所以。

以后要是慢慢地向当朝这些有才学的士族解说,应该还是能让他们接受的。其实士人很务实,真是迂腐的毕竟是少数……比如他们就很会利用古代圣贤的思想来统治百姓,有些他们自己都不信的东西却能让庶民们信若神灵。

张说见他不愿多说,也就不好穷问到底,很快两人就岔开了话题谈笑其他风物,张说此时多半是将今日的小事当做逸闻趣事而已,当做上朝之前闲聊的话题自然不需要太多佐证。

走着走着,薛崇训不知怎地忽然想起蒙小雨来了,大概是因为张说提议去喝酒听曲的缘故,不知不觉就想到歌妓上面了。他想起来自己都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这个歌妓了,要不是偶然想起多半就会如此遗忘掉……这个女子总是能让薛崇训感受到世界美好的一面,就像一道心灵鸡汤一般。但是随着他的年龄增长做事也更成熟平衡,很少再干以前那些太过黑暗的坏事,于是蒙小雨在他心里的作用便日渐淡去。想到这里,他倒是感到有些伤感起来。

“张相公要听曲,我荐一个地儿如何?”薛崇训脸上仍然带着微笑,对张说说道。

张说自然附和:“薛郎觉得哪里好?”

薛崇训道:“我住那边安邑坊内有家叫‘水云间’的青楼,里面有个歌妓唱教坊曲儿很到位,咱们去听听?”

张说一听是教坊曲,脸上不经意便露出了一丝索然,常能出入大明宫的人早就听腻那些东西了,实际上虽然有免费的官|窑,但大臣们对官妓都没啥兴趣,有空都喜欢寻些新鲜的乐子。

不过他和薛崇训一道出来游玩,玩|乐的心情反而不多,更多的心思还是出于加强二人的关系。因此张说脸上的索然转瞬即逝,随之一副高兴的样子:“薛郎建议的地方,定然有不同凡响之处,难得恰逢闲适,这便是见识见识如何?”

薛崇训轻轻踢了下马腹笑道:“走罢,我也许久没去那地方了呢。”

第十五章 相思

走进安邑坊,薛崇训心里泛出一种莫名的快乐。最让他感到不适的事便是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做着不能把握的事;反之在越熟悉的地方,他就感到越是安心。追求安定是许多人想要的东西,但也有人说追求安定是软弱无能的表现,如果是这样,薛崇训其实也是软弱的。

张说陪着他走进安邑坊南街的水云间时,虽然他们穿着布衣,但杜姐儿立刻就把薛崇训认出来了。她马上就放下手里所有的应酬,满面堆笑亲切得就像是薛崇训他|娘一般,恭敬热情地喊道:“哎哟,大人物来了!”

杜姐儿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但此时激动得把手里的手帕胡乱甩动已经有点失态,因为她知道薛崇训是谁。以前薛崇训大宴宾客之时,还叫了水云间的歌妓到府上凑数助兴。此刻她俗是俗,简直俗不可耐势利作态一眼便知,可是薛崇训却倍感亲切,熟悉的地方遇到熟悉的人,他并不反感。

薛崇训笑道:“杜姐儿稍安勿躁,咱们就是过来玩乐,别弄得鸡飞狗跳扫了大伙的雅兴。”

“那是、那是……”杜姐儿那浓妆打扮的头就像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

张说揶揄地笑道:“薛郎倒是熟客。”

薛崇训也不解释什么,律法又不禁止权贵官员干这个,甚至还有皇粮养的官|妓。他依然带着笑眯眯的表情问道:“蒙小雨可在?”

“在,在的!”杜姐儿急忙答道,回头问旁边的人道,“小雨房里有客没有?”

那人道:“刚刚才接待了许家四郎。”

杜姐儿直接说道:“把钱退了,言之好歹,打发了。”

“是。”

薛崇训转头对张说道:“你看杜姐儿多仗义的一个人。”

杜姐儿听得亲王夸奖脸都笑烂了,上面厚厚的脂粉几乎要因为太有张力的笑脸而簌簌往下掉。过得一会儿,她便带着薛崇训等人往楼阁上走。几个随从站在门口,只有薛崇训和张说进门去,因为是两个人杜姐儿便问道:“薛郎要不要再叫几个小娘进去服侍?”

薛崇训道:“咱们就是听听蒙小雨唱曲,免了罢。”

这时蒙小雨从里间快步走出来了,看得出来刚才她在赶着梳妆打扮呢,衣服也换了身新的,素色淡雅的襦裙上衫袖子上折叠的痕迹都还未消失,肯定是刚换的了。她倒是比较懂这些权贵官僚的口味,专门收拾得雅致而不张扬;至于换妆之前她是怎么一副打扮,就无从知晓了,多半是市井喜欢的那种大红大绿的罗裙罢。

她笑眯眯地款款作了一礼,“见过薛郎、明公。”

算来薛崇训差不多有一年时间没见过她,只见她的鹅蛋形椭圆脸型虽未有太大的改变,可女子大了还是有些变化的,脸上的稚气已经脱得差不多了,身材也仿佛高挑了一些,出落得更接近一个窈窕女郎。她也不叫薛崇训黑炭了,要是当着张说的面还像以前那么放肆,恐怕薛崇训少不得又会被张说玩笑几句。

礼数周全了许多,不过薛崇训能感觉得出来她对自己那份亲切信任没变多少,相比其他庶民,蒙小雨在他的面前少了几分敬畏,多了几分真诚,毕竟是故人嘛。

薛崇训笑道:“许久都没寻着机会来看你,今日正逢同僚好友张相公休息一同出门闲逛,便有些怀念起小雨唱的教坊曲儿来了,不知你生疏了没有啊?”他随意地闲扯的当口,同时便随意地把张说也一并介绍了一下。

以前蒙小雨在王府上来应该是见过张说的,但是时间久了可能她早已忘却。这家水云间在长安也不算名气很大的青楼,张说估计也没来过。

张说也随口寒暄道:“久仰小娘子大名。”

“张相公说笑呢,我在水云间都不算最红的,别说在长安城让您久仰了。”蒙小雨轻快地笑谈起来,又回头回答薛崇训的话,“不算生疏,还能唱唱。最近不是流行月宫羽裳舞么,那个我也会呢。”

薛崇训走到桌子旁边,和张说相互谦让了一番,便分上下坐了下来,他刚坐下便说道:“那行,先给咱们唱一曲《长相思》,我都有点迫不及待想听听了。”

蒙小雨娇|娇地说道:“那曲儿啊,好老了。”

薛崇训笑道:“就是老歌才够味儿。”

“那你们等等,我去取东西出来。”蒙小雨说罢转身走进暖阁,不一会便取了一把琵琶出来,然后欠身坐到一旁的软木椅子上,低头调试弦线。薛崇训坐正了上身,一副很洗耳倾听的模样,张说见状也停止笑谈,面带微笑地坐着。

不一会,几声高低琵琶声之后,便听得蒙小雨那纯净清脆的声音唱了起来,她确是生了一副好嗓子。

“涤蓝翎,沧海倾,怎断桃洲不舍情,相思绿柳营。人飘伶,影孤伶,书断渊渟尺素轻,枉添苦梦萦。欲了情,难了情……”

渐渐地薛崇训独自陶醉在那种缠绵忧伤却有美丽的氛围之中,不过张说依然面不改色,在他看来蒙小雨长相俏丽声音甜美,但只能算还可以,和宫廷青楼里的歌妓也差不多就是那样。只是薛崇训偏爱这个歌妓,张说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也没啥兴趣想知道蒙小雨有啥特别之处能让薛崇训如此捧她。

一曲罢,听得蒙小雨问道“二位还想听什么”,薛崇训才从那种独特的感受中回过神来,顿了顿说道:“张相公点一曲。”

张说推辞道:“随意随意,我对音律无多涉猎。”

蒙小雨真就随意拨弦,自成一阵清淡婉约的调子。薛崇训见桌子上摆着酥制的点心、坚果等吃食,还有一壶酒,遂提起酒壶斟了两杯,张说忙伸手去接,薛崇训道:“你我不必客套。”张说乐意地点点头。

“大唐立国已有百年,一开始的均田法现在早已名存实亡,不过土地兼并是任何一个朝代太平太久后都无法避免的问题……”

薛崇训刚说起国事,张说便轻轻咳了一声,“这……”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边上弹琵琶的蒙小雨。这个时代,治人者和被治的小民是两码事,有些事儿朝廷里大家都知道,但圈子外的人就可能完全不清楚。

张说的暗示薛崇训顿时就明白过来,却不以为意地说道:“她不一定听得懂,听懂了也不会说出去。”

他说罢转头问道:“我们之间说的话小雨不会对别人说罢?”

蒙小雨停下手指,笑嘻嘻地说道:“不说。”

“听吧,她说不传出去,没事了。”薛崇训淡然道。

张说愕然,一个歌妓的话是可以相信的?不过如今身在青楼逢场作戏,张说也不好过多劝谏,说多了总归不太好。

薛崇训将张说的神情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说:“她比很多同僚都可信,张相公不必介意。”

张说只得无奈地点点头:“薛郎所言极是,无论士族还是商贾,有钱便会置地,不置地置产手里的钱便是浮钱,随时化水的。越有钱的人经营的门路越多,日子一长土地自然就被一部分人逐渐兼并了。故天下人口逐年增加,户部掌握的户数却日渐减少,连折冲府的兵员都常常不能满额。前年薛郎与我联手提出官健法,这才想到办法补充了国内的武备。”

薛崇训道:“所以我认为现行的府兵制已不适应现状,折冲府对民籍户征兵到长安等地‘上番’,因为府兵匮乏上番的时间越来越被延长,更会加剧民户依附地方大户逃役,户籍会进一步减少,也给百姓增加了负担。”

被征到折冲府的兵丁确实是百姓家的一个沉重负担,因为府兵要自带马匹粮秣衣服,朝廷只发盔甲长兵器等物,相当于一家子帮国家养着一个很难带来收入的强壮劳动力。

张说点点头表示赞同,沉吟道:“这些年市井商贸昌盛,漕运畅通,国库日渐充实,如果开源节流劝导奢|靡之风,为府兵发军饷补充用度,倒是可以与民实利,收得天下百姓之心……”

“我有个想法,张相公听听如何?”薛崇训趁机把自己的算盘放了出来,“不如取消上番法,改以官健充当常备军,驻扎在国内各都督府,让军士专门从军驻防,不干别的勤于训练定能大大提高我大唐军力。”

张说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忙问道:“长安轮流上番的府兵,用什么兵替代?”

“神策军。”薛崇训缓缓说道。

张说脸色骤变,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蒙小雨,却见薛崇训泰然自若,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

薛崇训一本正经道:“守备边关的边军逐渐形成世袭军镇,常年武备久经沙场;相反国内歌舞升平,府兵兵源训练皆每况愈下。长此以往,武备上定然会形成外重内轻的局面,尾大不掉非社稷之福。所以扩充官健组建常备军势在必行,如今天下富庶,配以户部税法的革新,完全可以养一支专门用于武备的健儿。而折冲府的兵源则不用上番,只需每年农闲时召集一起训练一番便各自回家耕种,只有在发生连绵日月的大规模战争情况才动员征召他们。”

张说眉头紧皱,没有马上回答,他心里明白得很,什么提高军力之类的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他的嫡系人马神策军名正言顺地驻防长安。,

第十六章 永远

在水云间青楼里薛崇训和张说以玩乐的名义独处了小半天工夫,薛崇训趁机提醒了张说一些事儿,他费力把张说提拔起来做了中书令,权位凌驾于其他几个宰相之上,当然不仅仅因为和张说的交情或是欣赏其才华的缘故。从提拔张说那一天起,薛崇训及其幕僚集团就已经形成了一整套布置。

两人谈完事儿已到中午,遂叫了些酒菜在水云间吃了一顿,吃罢午饭喝了会茶便准备离开了。

薛崇训刚走到屋门口,转头对送别的蒙小雨说道:“数月前府上新买了一些奴婢,获罪官宦人家的女子,模样姿色都还过得去,一时没派上用场。你要是愿意,可以到我府上教习她们歌舞乐器,以后有宴请宾客的时候,也好让她们歌舞助兴。”

忽然提出邀请事前没有预兆,蒙小雨愣了一下,沉吟道:“妈妈恐怕舍不得我离开呢……”

薛崇训道:“这事儿你倒不用操心,只要你愿意,其他的事我会派人和杜姐儿说的。不过你倒不必勉强,要是觉得在水云间过得快活,我也并不强求。你先想想,考虑好了到晋王府上给薛六说一声就成。”

“薛郎……这是要买下我?”蒙小雨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薛崇训点头承认,她又说道:“能买多久,以后又卖给谁呢?”

薛崇训怔了怔,招了招手让蒙小雨过来,在她耳边悄悄说道:“永远。”

蒙小雨顿时“咯咯”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几乎笑了出来。惹得一旁的张说也是一脸好奇,不知薛崇训说了一个什么词儿竟能达到如此效果。

蒙小雨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薛郎真是会说笑呢。”

薛崇训面无表情,对张说道:“张相公请。”然后向蒙小雨抱拳告辞而出。

杜姐儿亲自送到大门口,目送他们远去才返身回来,回来上了楼阁,见蒙小雨的房间上还挂着牌子,便随手把木牌取了下来。听得里面叽哩咕噜还有隔壁芸娘的声音,杜姐儿便喊道:“大白天顾着嚼舌头根子,你们都喝西北风去!”

芸娘的声音道:“才这么会儿,马上就过去。”

等杜姐儿离开忙别的事了,里面的芸娘又兴奋地和蒙小雨说开了:“真羡慕姐姐呢,攀上高枝了。”

蒙小雨叹声道:“攀什么高枝,哪里还不是一样,他要买我过去也就是为了教习他们府上的歌姬而已,还不是唱唱跳跳如此这般,不过咱们也只能做这个不是。”

“那人对人如何啊,咱们是姐妹才好心提醒你,别嫌不中听……万一过两年他们家又把你卖出来,姐姐可就不能有现在的身价了。如果是那样,还不如留在水云间,蒙姐姐挺受欢迎的,趁着年轻肯定能存些钱财置办产业,以后也有个衣食法子。”

蒙小雨想起起先他们在这屋子里说国家大事,张丞相一副担忧的样子也被她看在眼里,想来是比较重要的事儿。这时蒙小雨脸上微红,便低声道:“对人还行吧。”

芸娘笑道:“那妹妹要恭喜你呢,其实也算好事,虽然照样是奴籍,可有个稳定的依靠不是?你没瞧北街那边的豪奴狗仗人势,多威风。以后蒙姐姐要是出息了,可别忘了咱们这些姐妹,哼,叫别人不敢欺负咱们!”

这小娘子话很多,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接着又道,“姐姐也得多个心思,别又像上回一样被人骗了,男的没几个好东西……哟,对不住,我不该提那事的,你没生气吧?”

蒙小雨摇摇头黯然道:“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生什么气?不过也怪不得别人,只怪以前我不太懂事,在这烟花之地,咱们又是风尘女子,逢场作戏而已还说其他有什么意思?”

“哎呀,姐姐也别太轻贱自己了,没听那些男人说水云间的小娘比家里的夫人善解风情么?”

蒙小雨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这时芸娘道:“我得过去了,得空了咱们再拉话。”

……

薛崇训回府后,召见了王昌龄和宇文孝到内宅议事。二人都在王府西边的亲王国上值,去内府也不太远,薛崇训就在内府“听雨湖”湖畔的草堂里喝茶等他们。

他们算是薛崇训最心腹的一批部下,不然也没机会到内宅里来,王昌龄还和薛崇训的内眷坐一桌吃过饭,都是很熟很可靠的人了。待二人来了草堂,薛崇训便把上午和张说的谈话内容对二人说了,好让他们能第一时间了解朝里的动向。

四五十岁的宇文孝满脸皱纹沟壑,皮肤又黑又糙,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他那样子应该是多年奔波所致,生个女儿皮肤却是极好。宇文孝皱眉道:“薛郎在那种地方提谈此事太过随意,不知张说能不能明白过来。”

王昌龄接过话道:“张相公可不傻,薛郎不是提及了欲调神策军入京驻防么,他肯定马上就懂了。”

王昌龄坐在宇文孝旁边,他还没到二十岁,被宇文孝那张老脸一对比,立刻显得细皮嫩肉。

薛崇训点点头:“张说肯定能明白的,这倒不必担心,我提拔他起来,在专相位置该做什么他应该心里有数了。现在我在思量的事儿是张说愿不愿意做?”

王昌龄低头沉吟道:“张相公为相多年,声望根基都已不低,这样的人比较在意名声,是否甘心被士族指责,也未可知晓。”

“这也正是我不能完全断定的事,所以以前我曾经想过扶植刘安上位,但是刘安的资历实在不够,忽然被推到专相的位置上一来无法服众,二来痕迹比较明显。思量一番后,还是觉得张说是最适合的人选。”薛崇训道。

就在这时,宇文孝忽然胸有成竹地说道:“我敢断定张说肯定愿意干这个宰相。”

王昌龄和薛崇训不约而同地问道:“为何?”

宇文孝笑道:“少伯饱读经书,谋略上老夫比不上,但是看人还是比较准的。张说此人未和我有深交,不过我在京兆府任职时与他有过来往,此人自视甚高。一个自认治国之道兵家之法无一不通的人,不想有一番作为肯定是不甘心的,现在有机会一己主持大局,他定然不会轻易放过!”

王昌龄一边听一边点头“有几分道理”,薛崇训也点头道:“宇文公这么一说,似乎是那么一回事。数年前张说看到府兵制的日益败坏,一心提出官健法,现在回头验证,他这个主张对他的私利和仕途都没太大的帮助,无非就是想干大事而已。”

宇文孝又道:“高太后在宫里头,那边只有薛郎亲自去拉拢了,过得一些日子便能看到朝里的动作。只要这事儿办成,在长安乃至全天下,大势已成也。”

这时王昌龄忽然沉声道:“有一席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薛崇训道:“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不当说的?”

“那好,我便斗胆挑明此中关节,问问薛郎。”王昌龄坐正了身体,慎重其事的样子让其他二人都是神色一正。

他一边琢磨一边缓缓地说道:“近年来我们一直在争权,照这样下去,就会达到专政的局面。王某斗胆问一句,薛郎意欲何为?该是制定一个目标的时候了,否则大家束手束脚弄不清可为可不为之事。请恕王某直言。”

薛崇训听罢沉默不语,宇文孝则是满眼充满了期待地看着他,仿佛在期待薛崇训说:老子想改朝换代,自己上去做做皇帝。

若非王昌龄问起,薛崇训自己也在回避这个问题,做事总是有个目标,他自己的目标是什么?是谋位称帝么?

其实在薛崇训看来,就算在这个帝制被普遍认同的时代,若非以太子名正言顺继位,要爬上那个位置绝对是很困难的事。从个人得失上看,官僚权贵谋朝篡位根本就是一种赔本生意:风险大于收益。

有这种打算的人多半都是野心家,不仅想自己登上最高位,还想着自己的子孙后代,想着受万代香火。当然如果有可能的话,甚至野心长生不死,秦始皇的野心就膨胀到了那个地步。

可是薛崇训自问真没那么大的野心,他就是想安全地生活得好,在他看来,活着的时候活得好比死后的名声更加重要。如果要牺牲生活的一切,去追逐一个风险极大的野心,他实在没准备好……这也是他常常自认不够资格成为帝王人物的缘故,除了权力,他在意的东西太多了。

而且真有那样的野心,也不应该在幕僚面前直说说来,这种事儿不能说,只能让别人猜。于是薛崇训便毫不犹豫地故作轻松道:“少伯不必想得太多,眼下我等手握国柄,最重要的是维持天下安宁避免战乱,让人们免受动乱之苦。然后大伙在一起谋事,也图身边的家人能有好日子不是?”

王昌龄抱拳行了一礼,也不多言。宇文孝看向薛崇训,只见他正抬头观望偏西的太阳,目光似乎很远……

第十七章 书册

送走王昌龄等人,薛崇训便待内宅里闲逛。这段日子他并非无所事事,不过此时的生活节奏本就比较慢,他更不必事必躬亲劳累自家,平日只见重要的那些人,也就并不见忙碌。其他人想见他一面却是不容易。每天都有求官的托关系的人找上门,全被薛六筛选之后找借口推辞了,只有一些薛六认为有正经事的人才会报到薛崇训面前,让他决定见或是不见。

正当他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欲无病呻吟一番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姚宛,今日白天正当她当值。她低着头轻轻一屈膝盖道:“管家叫人递名帖进来了,问郎君见不见。”

薛崇训接过名帖一看,上面写着:夏社(空格)李毖。他沉吟了片刻,心下正琢磨这人是谁,因为薛六能叫人递帖子进来的,都是可能有见面价值的人。

就在这时姚宛说道:“管家说郎君以前见过这人,还资助过一笔钱财筹办书社。”

“哦……”薛崇训一下子想起来了,这厮在程千里家的烧尾宴上露过面,在最近几年士族开始清议的“华夷之辩”问题上言辞激烈,颇有后世民族主义的影子,遂引起了薛崇训的注意;后来李毖又来王府筹钱建书社著书立说,欲与论点反对者角逐,薛崇训当时认为投资此事有潜在的政治价值,所以弄了一笔钱过去。但是一两年都没听到有成果,他早就把那事儿给忘了。不想今日李毖又找上门来,也不知是想继续募款还是交成果来的。

“好像他是李鬼手的本家?”薛崇训随口问了一句,随即意识到身边的只是个近侍并非幕僚,便住了口。

不料姚宛竟答了上来:“他称隐士李玄衣为叔父,不过其父并非李隐士亲兄弟,同宗而已。”

薛崇训不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她忙道:“李毖在关东有些微名,又因和李玄衣同宗,故以前我家中客人偶尔会说起,我也是耳闻得知。”

只见姚宛虽然穿着浅布衣,早已不是世家千金的打扮,可是言行举止之间仿佛也能看出一丝墨香气质,又加上高挑的身材,总之和裴娘董氏她们有些不同,毕竟出身不同啊。她见薛崇训在看自己,脸蛋微微一红头更低了。

薛崇训便把目光转向湖面站了一会。姚宛又问:“郎君现在见他,还是定个日子,我好去回复管家。”

听她的语气忽然变冷仿佛衙门里的官僚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薛崇训也无从猜测她刚才在想什么,只说道:“把李毖带到倒罩房客厅等我,我这就过去。”

见到李毖之前,薛崇训已经记不住这人的长相年龄了,待见到人之后才隐隐觉得有些面熟。是个年轻人,比薛崇训估计还小几岁,身上穿着一件旧的布袍,头上用布巾扎的发髻,蜡黄的窄脸,身材倒是比王昌龄要高大结实一些。

见礼之后李毖便掏出一本书和一本册子来,放到薛崇训旁边的几案上道:“承蒙王爷资助,这是一年多以来夏社印发的文章,收集成册之后刻印成书;另一本是帐目,维持书社之钱物来源于晋王府,事非图利,钱财去向皆有帐可查。请王爷过目。”

薛崇训把帐目丢在一边,直接拿起那本书,随手翻看起来,小字一篇接着一篇,他一时也没仔细看内容,只是作出态度偶尔点点头,以示鼓励。反正他经常干的事就是在官僚文人面前装腔作势各种表演,已经非常娴熟了。

李毖又道:“本来我们每月都到王府帐房支取钱帛维持开销,但最近入社者日渐增多,渐渐入不敷出,故请王爷细看帐目增加资助……”

“不是问题,具体的事儿你和薛六谈就是。”薛崇训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因为前几天他得到消息户部钱行完成了前期的准备,第一批试用的纸币就快印发出来了,薛崇训花钱自然底气就足。

他又拍了拍手里的书籍道:“以后帐目的事儿一律和薛六谈,你们只需要送这种东西进来就行。”

“是……”李毖犹豫了一番道,“还有一件事,京师地方各衙门都暗自查明了咱们夏社的钱帛来源于晋王府,遂未有干涉,诸事顺利。可是京兆府王少尹却到书社扣以心怀不轨等罪名,多般威胁。咱们聚在一起读书清谈,又未作奸犯科,难道会因言获罪?”

薛崇训笑道:“此事你不必担心……姓王?”他一面说一面提起笔来在纸上记了一下,“我会处置妥当,你们且安心,如有德才杰出之辈,也可推荐入朝为官。”

李毖执礼作为应答,事情也说得差不多了,他便告辞而出。

薛崇训写了张*,关于王少尹的事,叫人递到亲王国去,怎么办自有幕僚们去布置。因为涉及京兆府职位不小的官,可能要薛崇训出面说一两句话,到时候幕僚拿出方案来了薛崇训只需照做他们的安排就是。

多半是敲打之类的,亲王国幕僚们谋划是以合理性为前提,用最小的代价达到既定目的,当然不会意气用事。

他写了*就把那事儿抛诸脑外了,眼看太阳西陲时间也不早,便起身回内府休息。一路上他又不禁想起了李毖那事儿,这人是两年前布的一颗子,现在倒是能派上用场。薛崇训已经把李毖加入了自己的计划之中。

他踱步之时又无聊地猜测着李毖的想法,或许此人有些抱负,又嫌通关系从小官做起见效太慢,因此想加入薛氏的队伍,搭个顺水舟?

很显然“华夷之辩”中的类似民族主义,对薛崇训篡位有很大的舆情帮助,因为李唐早就被山东士族质疑过是胡人出身,先祖改姓成李的。其中的根据薛崇训也不甚了解,那些文人也不敢太嚣张名目张胆地查……不过这些都不是问题,只要不关系到伦|理基础的事儿,有权在手把黑说成白都能办到。只需要掀起汉族本位的舆情就行,其实不过是清谈派的瞎起哄,因为此时的门阀势力依旧,在他们眼里什么民族不民族就是说说而已,最高利益是本家族,相比之下国家兴衰都不怎么在乎的。

其中也有点问题,华夷之辩中的血统派也有分支:一种只遵循父系血统;另一派极端的是依纯粹血统论,母系也算,这个派别就有点扯淡了,因为汉族本身就不纯,历史上有好几次大规模的民族融合,去查家族母系根本没法查。

如果是以后者为真理,薛崇训的立场也会自相矛盾:如果他说李家是胡人,那薛家三代母系都是皇室血统,他也是铁板钉钉的“胡人”。只有第一种派别对他最有利,以父系族谱为根据,薛家河东大族,族谱有据可查根正苗红的“姬”姓分支。

就怕李毖那帮人没看清状况,在文章里瞎说……因为在薛崇训的印象里,这人在公众场合的言论有些激进。

他想罢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就急忙重新翻看手里的夏社书籍,琢磨他们的观点。

过得一会,孙氏的声音便打断了他吃力的阅读:“薛郎在读书么,我是不是打搅你了?”

薛崇训回头一看,见旁边还有自己的老婆李妍儿,后面还有俩丫鬟,他便站起身来装模作样地执礼道:“我随意翻看而已,并无关系。”

孙氏后面有个丫鬟端着一块木盘子,上面放着两个碗,在孙氏的示意下那丫鬟便端着木盘走了上来,将俩碗摆在薛崇训面前的桌案上。薛崇训愕然看着上面的东西,只见一个碗里装着黑糊糊的汤水,有点像药汤,另一个碗里放着一些大概是直风枪灶、连环锅之类造出来的红糖,他便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汤药么?”

孙氏脸色有些尴尬,屏退丫鬟后才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说道:“是调养的汤药,饮之无害,薛郎不必担心。”

“谁开的方子?”薛崇训又随口问了一句,他倒是信任孙氏不会害他,但直觉对开方子的人有戒备心理。

“宇文姬开的。”孙氏脸色一红,“我就直说了吧,不然让你喝不明不白的汤药也不是个事儿……她琢磨了薛郎的病理,开了些药可能会得子嗣……”

果然薛崇训也尴尬起来,脸上也有些发烫。他没生出儿女,当然不是女人的关系,那么几个妻妾不能都患不育吧?在古代成亲时间一长没子嗣是件比较严重的事儿,所以薛崇训虽然觉得有些丢脸,倒不怪孙氏。

孙氏忙劝道:“虽说是药三分毒,可宇文姬说了,不一定见效,但害处不大……”

她忙着劝说,却不料薛崇训非常爽快就说:“成,我喝。”

孙氏脸色一喜,忙拿起勺子去舀碗里的红糖:“加些糖进去就没那么苦了。”

“这有什么难以下咽的?”薛崇训端起碗来仰头就咕噜咕噜灌了下去,别说中药的滋味真不是一般的苦,不过对薛崇训来说完全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李妍儿见状瞪眼道:“郎君真厉害呢!”

第十八章 转述

薛崇训嘴里苦得难受,但并没有去吃碗里的红糖,他先喝了两口茶漱口,然后打开一个木盒拿了块丁香糖含在嘴里。古代版“口香糖”,既解了苦,又可除满嘴的中药味儿。武则天时期的诗人宋之问就爱|含丁香,后来《梦溪笔谈》中就有记载:三省故事郎宫口|含鸡舌香,欲奏其事,对答其气芬芳。此正谓丁香治口气,至今方书为然。

到了晚间,孙氏坚持让李妍儿留在房中,薛崇训愕然心道:宇文姬也不会做仙丹,就算开的药方好,也不能当天晚上就能受孕,如果真有那么神奇的事儿,只有去求观音才能罢?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时间不早了便准备休息。

孙氏与他告别,从起居室走了出来。她走出暖阁时正遇到当值的内侍姚宛,便递了个眼色招手让姚宛一并出来交代什么事儿。

姚宛情知孙氏的女儿是薛府的正室王妃,她们那家子才是晋王府的女主人,不和她们搞好关系在府上肯定没好日子过,便很顺从恭敬地跟着出了木格子门。

孙氏轻声交代道:“一会儿你当值的时候到屏风外面瞧着他们做什么事儿没有……”

姚宛的脸“唰”一下就红了,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孙氏见状解释道:“咱们这是为薛郎好,并不是背地里要害他不是?大郎这一脉尚未有子嗣,一则家门不利,二则薛郎年近而立如此下去也会遭同僚笑话。让他和王妃呆一块儿,如果生有男丁,即是长子又是嫡出,岂不皆大欢喜?”

姚宛轻轻点了点头,孙氏不禁又加了一句:“咱们都是诚心为薛家着想,你虽然是薛郎房里的丫头,但只要听我的话,不会亏待你的。”

姚宛的心思不笨见识也有,当然听得出来孙氏的意思,她心下明白:薛崇训毕竟管得最多的是外面的事,这府里的微妙关系还是孙氏李妍儿她们最厉害,其他女人都得看正妃的颜色。姚宛想明白了就急忙答应下来。

孙氏满意地点点头道:“一会你到我那边来,说说事儿。”

“是。”姚宛轻声应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房里的人都睡熟了,姚宛便开门出来向听雨湖那边走。路上遇到两次巡夜的奴婢,但见是薛崇训房里的丫头也就没有多问,姚宛顺利地去了书房院子。路上的房檐下挂着一些灯笼,她也提着一盏灯,路倒不算黑。

她的脸色红扑扑的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因为她听到李妍儿在薛崇训面前埋怨一件淫|乱之事,好像薛崇训和岳母也有见不得光的关系。

饶是姚宛耳闻过权贵大夫中的不雅之事,这时发生在自己身边,仍然有些难以接受。当然她是不会对孙氏说的,装糊涂是最好的办法,心里明白就行了。

在此之前她根本就没想到薛崇训和孙氏竟然会做那样的事,看孙氏很端庄贤慧的一个人,薛崇训看起来也很正派,结果……

姚宛脑子里一团乱麻,已经走到书房院子门口了,孙氏的丫鬟将她带进院子,走到屋檐下时只见孙氏房里的灯还亮着,应该是在等她吧。

“咚咚……”丫鬟轻轻敲了几下门,门一打开二人便走进去了。只见梳妆台旁边放着一副灯架点着蜡烛,起先外面看到的灯光就是灯架上的烛火。孙氏正坐在一把软木椅子上绣着什么……姚宛见状又产生了一种感觉,孙夫人本来就应该是那种很贤淑的女人,既会管理内务又会针线女红,女人干的事儿她没有不会的。姚宛甚至怀疑起先在薛崇训的起居室听错了,可是默默一想李妍儿的话清清楚楚的,不可能听错呀……

姚宛正胡思乱想时,听得孙氏和丫鬟说话,把小翠等人都打发出去了,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指着旁边的胡床亲切地叫姚宛坐。

“你虽然进来没多久,但我并没有把你当外人。你以前的事我也知道了,也别怪薛郎,儿郎们在外面办的是国家大事……”孙氏好言说道。

姚宛急忙接过话来:“我自然不敢有丝毫怨心,并对薛郎心存感激。前事已成定局,如果不是薛郎出手施恩买下姚家的女眷,我们的日子恐怕会比现在艰难数倍。”

虽然她对薛崇训照样有些抵触,这种事儿仇恨倒真谈不上,毕竟在公务上曾是她们家的敌人,但是在孙氏面前当然不能表现出来。

孙氏满意地点点头:“不仅是女眷,姚崇犯的是谋逆大罪,法办你们家那几个兄弟的性命都保不了,现在虽然是流放岭南吃些苦头,可姚家的香火因此传下去了,这便是大事,你说是不?”

对于孙氏晓之以义动之以情的话,姚宛对她也是相当佩服,显然只有知书达礼人家的女人才有这样的风范啊。姚宛不住地点头,敬重之意毫不掩饰,如果不是听到那件事,姚宛真觉得孙氏就像自己的长辈一样关心自己。

孙氏沉吟片刻,便问起了她最关心的事儿:“薛郎有没有和王妃同房?”

姚宛道:“嗯,他们在一个屋里,已经睡下了。”

孙氏眉头一皱,有些尴尬道:“我说的同房不是睡一个房里,是……你懂我的意思么?”

姚宛把头埋的很低,耳根子都红了,“嗯”了一声。

“你当值的时候,薛郎没让你侍寝过?”孙氏问道。

姚宛愕然道:“没……有时候郎君会在自己房里过夜,但经常是一个人睡。”

孙氏笑道:“裴娘和董娘经常侍寝的,这种事儿你告诉我没什么。”

“我真没有……”

孙氏上下打量了一番姚宛,从胸|脯、臀部到修长的腿都看了个遍,直看得姚宛面红耳赤坐立不安。“你还是黄花闺女吧?”

姚宛低声道:“先父管教得严,我又未成亲,不能和男子过多来往。”

孙氏皱眉想了想说道:“那你把刚才薛郎和王妃的事儿仔细说一下,我才能明白……我也不好问妍儿,有些误会,你来说罢。”

姚宛哭丧着脸,张了张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道:“床上挂着幔帐,我也看不甚清楚,总之他们是同房了的,夫人放心吧。”

“那他们说了些什么?”

姚宛暗自嘱咐自己,千万别说那事儿,便避重就轻地说道:“薛郎说了些宽慰的话,王妃……也没说什么,然后就睡下了……”

“仔细点说,从他们宽衣解带之后起。”孙氏正色道。

姚宛想了想,一开始是李妍儿埋怨薛崇训欺负她娘,然后争执了一番,薛崇训又说了好听的话。这一段姚宛不能讲出来,要装作糊涂才行,她便私自省去了前面的事儿:“郎君说、说……我要进去了,可能有点疼,忍一下就没事了……”

说到这里,姚宛真想扇自己记耳光,她绯红一张脸,又迫不得已地说道:“然后就听见王妃痛呼起来:我流血了,好疼,你骗人家,欺负人家……”

孙氏满意地点点头,“是那么回事了。然后呢,薛郎有没有完成那事?”

姚宛哭丧着一张脸说:“郎君说过一会就没事了,说了很多好话。可是王妃说你那个、那个……大东西太可恶,把人家弄得很疼,不要了!还不如……不如你的舌头……”姚宛说得力气都没有了,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怎么说出口的,他们也太那个了。

孙氏也是愕然,“有没有继续?难道薛郎就这么迁就着她?”

姚宛道:“然后王妃就哭起来,说她要死|掉了,还咬了郎君一口……郎君也没生气,说养两天又没事了……王妃吵着说再也不要你折腾人家……”

孙氏脸色露出一丝微怒:“她是一点苦头都吃不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要是宇文神医的药方真有用,到时候让侧妃或是丫头生出长子来,岂不是麻烦的事儿!”孙氏想了想叮嘱道,“在家里你多个心眼,给看着,薛郎要是找别人侍寝就劝劝,外头我有其他办法。”

姚宛忙道:“我身份低微,怎敢去管郎君的事?”

孙氏摇头道:“没事的,只有有道理薛郎听得进去,谁家的长子不都是正室生的么?你只管提一下就行。”

“哦……”姚宛无可奈何地应道。

这时孙氏缓了一口气道:“那你先去歇息了,我心里有数,不会亏待你们的。”

“谢夫人。”姚宛忙起身告辞,逃也似的从孙氏的房间里出来了。

第二天一早薛崇训便出门去了亲王国,李妍儿很迟才爬起来,然后就见到孙氏脸色不好地站在床边上。李妍儿委屈地说道:“娘你这么看着我作甚?人家没气力才起这么晚,现在还疼。”

孙氏道:“你已是十五岁的人,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怀里都抱着你了,瞧瞧你还不懂事!当初娘为了生你,费了多少心思,你倒好,名正言顺的正妃却拱手把机会让人!”孙氏正色低声道,“别以为是李唐宗室实封公主就万事大吉,宫里的金城公主也是李家宗室,母以子贵,正侧之别根本比不上子嗣重要。咱们得多点远见不是,娘不是害你,为你以后打算明白么?”

李妍儿翘起小嘴,没好气地说:“我就是没用,娘生一个好了,那我是叫他弟弟么?”

“住嘴!”孙氏呵斥了一声,又气又伤心,急忙左右看了一眼,竟然伤心得流下眼泪来。李妍儿见状顿时于心不忍,忙拉住孙氏的胳膊好言道,“娘我错了,不该说这么过分。”

孙氏哽咽道:“你以后别提行么,要是外人知道了咱们还有脸见人?都怪娘不好……”

李妍儿好言道:“娘不用自责了,我其实只是觉得很丢脸,但倒并不怪您。娘是妍儿最亲的人,你要什么我都舍得……不哭了吧。”她一面说一面拍着孙氏的后背,鼻子一抽一抽的好像也很难受。

等孙氏掏出手帕擦眼泪时,李妍儿又坏笑着在孙氏耳边悄悄说道:“郎君的舌头可厉害,让他用舌头侍候娘罢。”

孙氏目瞪口呆,唾了一口道:“别没事胡说八道,说你呢!那样没法生孩子,今晚你忍着点,听娘的话。”

李妍儿道:“郎君也嫌我麻烦,今晚怕是要去程婷姐姐那边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孙氏擦干了眼泪,正色道,“昨晚那汤药是宇文姬开的方子,她在长安的名气不是不知道,被人叫女神医,达官贵人想请她诊脉都不容易……咱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神医开的真就是灵丹妙药,长子必须得是你的,以后妍儿在晋王府的地位便丝毫不会动摇。”

第十九章繁华

张说上位做中书令,一场变法正在酝酿之中,时值天启元年故可称“天启变法”。具体措施法令尚未浮出水面,但这种攸关全局的改革参与人数众多,自然是瞒不住的,变法还没开始,朝廷内部已经有很多人嗅到了风声。

三月底新任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刘安到达长安,高太后恩赐了住宅、绢、书等物。很多人都明白刘安也是变法中的重要人物之一,这场变法虽然以兵制改革为核心,但养兵就要钱,户籍税法等后续革新也要配套进行,刘安主户部正是充当了这样的角色。

反对者的声势尚不明显,大部分人都还在观望,观望新法是否会影响他们的利益。此时的掌权阶层仍然是以门阀及高门大户为主,各级衙门为官者多出身士族,在他们眼里核心利益仍旧是本家族利益。

如果新法只是为了削弱皇权,大不了被自赋清高正直的人骂骂了事;可如果您说养兵要钱,去加重士族门阀的负担,那就麻烦了,有可能政令出长安就成废纸,到了地方更无法有效施行……地方上德高望重掌权的几乎都是高门大户,大部分人都不是圣人,为什么他们要莫名其妙地割自己的肉削弱自己的实力来养所谓的兵?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最终的税赋可能仍会加派到底层百姓身上。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土地兼并才愈演愈烈,根本没有神仙阻止得了这种潮流,因为权力场上本就是兼并土地的那帮人。别说其他人,薛崇训自己修“亲王国”建“广厦堂”也是在兼并土地。

……刘安回京之后比较忙,只到晋王府吃了顿宴席,就忙着接手户部去了,他刚刚上任得摸清底细还得预算财政,到时候张说要算军费时才不会一问三不知。相比之下薛崇训倒比他们事儿少,他提拔两个人上来,说清楚自己想干什么,怎么干就不必自己操心。刘安掌户部之后连户部钱行的进展都可以同时过问,于是薛崇训连那边都减轻了负担。

目前看来他还是比较满意的,变法的风声也有所耳闻,证明张说接受了给他的任务。张说究竟要怎么做,薛崇训只需等待结果便是。他们首先会在政事堂及一帮官僚圈子里佐证,获得大部分的认可或是被迫认可,然后才会上书宫廷设法获得皇权的支持,之后才颁布政令通过尚书省具体实行。其中过程比较繁复,薛崇训可以不急不躁地关注法令是否有利于自己,而且亲王国还有一帮幕僚团,他们也会具体分析各种朝廷政令。

安邑坊也越来越热闹了,常常有朝廷大员白天到亲王国见薛崇训,窦怀贞更是几乎天天都要来坐坐。晋王府亲王国已隐隐有了当初镇国太平公主府的派头,车水马龙的喧嚣衬托出了薛家的权势昌盛,只有在日落之后薛崇训回到内宅才能静心下来。

或许是薛崇训本就是个悲观主义的人,就算眼见听雨湖畔的桃花林落红阵阵,柳树绿油油的十分生动,但是繁华热闹的春季中他也能常常想到万木凋零的寒冬。

今日下值后他又来到了听雨湖边的书房,这个小院子他还是比较喜欢的,空闲时便喜欢过来坐坐。这样的生活倒是无意间切合了“静以修身简以养德”的境界,薛崇训在外没有骄|奢|淫|逸的名声大约就是因为不怎喜欢开宴会的关系;以前太平公主就喜欢热闹常常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天下人眼里她就是个奢|靡浪费的人。

孙氏住在这边,知道薛崇训过来了也会到书房坐坐闲聊一阵。

薛崇训放松地看了会闲书,做了些琐事,以达到调整心境休息的效果,见天色完全黑下来,便向孙氏告辞回房休息。

孙氏忙劝道:“妍儿就住院里,卧房在这书房隔壁,薛郎不如留下,让她尽到做妻子的责任,为薛家续上香火……”

薛崇训愣了愣,感到有些尴尬……女人们不怀孕他也没办法不是。只见孙氏期望的目光,薛崇训便应了一声,答应下来。

其实孙氏的算盘薛崇训早就看出来了,无非就是想稳固她们在薛家的地位,不过他也很理解:人总是希望能保住拥有的一切,总是在寻找安全感;他在朝廷想方设计稳固地位,孙氏也会想方设计在家里稳固地位,细想起来不就是一个道理么?人之常情而已。

孙氏听薛崇训答应了,顿时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薛崇训无奈地点点头……李妍儿名为十五岁,实际年龄十五岁都不到,因为此时的孩子生下来就算一岁。其实年龄小的女孩儿在那方面的需求并不大,这也是薛崇训不常和正室同房的原因,有那心情不如去满足程婷宇文姬等需要男人温存的女人。

不过既然孙氏都开口挽留了,他也不愿让她失望。唐朝虽依旧男尊女卑,但家里的女人照样属于非常重要的人……比如皇宫里天子,大凡能对他造成人身安全的,都是后宫皇后之类的人,没有后宫的参与想用非常手段对付皇帝,根本就没法靠近。所以无论天子庶民,信任是结成夫妻的基本条件。

薛崇训走出书房时,见门口站着一个丫鬟,便对她说道:“过去告诉裴娘,我今晚住王妃这边,让她早些歇息。”

那丫鬟屈膝道了一声“是”,就一溜烟跑了。薛崇训回头时,刚起了一阵微风,只见孙氏上衫被风吹得贴在了身上,胸脯上丰|腴饱|满的轮廓十分诱|人,他便不禁出言低声调笑道:“这几天大人都不想我了么?”

孙氏脸上顿时一红,拉了拉衣服双臂抱在胸前,低头说道:“我正值两月之间,要是让我有了怎么办?薛郎过去吧,别胡思乱想。”

薛崇训“嗯”地点点头,不料又听得孙氏有些局促道:“来……来日方长。”

薛崇训听罢忽然萌生了坏心思,脱口笑道:“妍儿什么都不懂,大人也没教教,不如这会儿现场教教她?”

孙氏愕然,嗔道:“这种事你也想得出来!”

薛崇训饶有兴致地观察了一下孙氏的脸色,见她的微怒不像是装的,心道古时的女人确实还是比较在乎礼义廉耻的……

他也不强求,只是不动声色地说道:“妍儿从小娇生惯养没吃过苦头,那天把她给弄疼了,今晚怕是不怎么愿意……您知道我又比较爱护她,到时候她让我用舌头……”

“快别说了!”孙氏瞪眼喝住,紧张地左右看了看,好在院子里很安静除了风声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院门那边有俩丫鬟在门后捂着灯芯点灯笼,离得很远。她的眼神几乎变成了哀求的神色,“虽然……平时薛郎就不能正经点么,不要什么都说出来。”

薛崇训道:“我又没在别人面前说……行,我先进屋洗漱休息了,大人也早点安歇吧。”他说罢有模有样地抱拳行了一礼,远远看去的话其神情举止倒是一个谦恭的君子似的。

他进了李妍儿的屋,招呼丫鬟打来水洗脚。只见李妍儿正缩在被子里露出一对大眼睛看着自己,目光无辜极了。

“妍儿很怕我么?”薛崇训回头笑道。

李妍儿在被子里闷声道:“你是个大黑炭!”

薛崇训也不生气,笑吟吟地把脑袋够到她的梳妆台上的铜镜前照了照道:“这两年很少在太阳里习武蹴鞠,已经白了不少啊!”

“还是大黑炭,有我白么?”李妍儿一把掀开被子,把脑子露出来透了口气,她那菱形的俏皮嘴唇最是可爱,不着胭脂的浅红|娇|嫩嘴唇泛着柔和的光泽。

见她瞪着自己,薛崇训明白李妍儿不是真怕自己,平日里一直宠着她从来没对她凶过,她根本就不怕,相反更怕她娘。

薛崇训本就不像其他士大夫那般古板,更不在乎什么家规礼仪,也乐得老婆这般无忧无虑。和李妍儿在一起还是很好的,他每每都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

果然俩人闲扯了几句,李妍儿就把恐慌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委屈地撒|娇道:“你干嘛非要把人家弄疼才高兴?”

薛崇训耐心地说道:“过段日子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忽然又闭上了嘴眼色异样地看着薛崇训的身后,薛崇训回头一看竟然是孙氏,忙说道:“大人怎么……”

孙氏的脸蛋绯红眼神慌张,却拉着脸一本正经道:“你们夫妻真是瞎胡闹!成亲都快两年了,还当是闹着玩儿?崇训也该自省,你贵为亲王手握国柄,怎么在家就没个正形?”

李妍儿掩嘴而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薛崇训愕然道:“怎地突然端起架子来了,我不瞎胡闹,还要在家上政治课……那大讲孔孟之道不成?”

他惊讶之后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乐呵呵地说道:“您是要手把手教咱们夫妻周公之道?”

第二十章 孩子

面对孙氏这个仅仅比自己大一岁的美丽长辈,薛崇训实在没法有多少尊敬之意,除去表面的礼节他就是把孙氏当平辈看的,正因如此他才没有多少罪恶感吧?

布置得脂粉气很重的闺|房里被灯光洒上了一层橙黄色的光辉,无论是那梳妆台上的各种胭脂水粉、铜镜木梳,还是闪闪光辉的珠帘粉色的绫罗幔帐,都给人秀气玲珑之感。与薛崇训自住的那间故意布置淡雅高远的起居室风格大为不同。

如此闺房内母|女二人燕肥环瘦,丰腴与清纯并在,怎叫薛崇训不动心?他此刻几乎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只沉浸在如此暧昧的气氛之中。欢乐的心情让他口不择言,多有调笑之语,只逗|得孙氏面红耳赤低着头无地自容。

这时孙氏却道:“我方进来前煮了一罐鸡汤,就放在暖阁外面的桌子上,薛郎先去把汤喝了,容我与妍儿说两句话如何?”

薛崇训笑道:“一家子还有什么话我听不得的么?”

孙氏看着他没有说话,薛崇训只得说道:“成,那我一会儿进来。”他说罢一脚踢开刚脱下来的靴子,穿上了木屐,挑开帘子走了出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久了,就养成了许多坏习惯,他从来不收拾东西,因为总是有人在身边侍候着。

走出暖阁,果然见桌子上放着一个瓷罐和一只小碗。薛崇训便坐了下去抱起罐子倒汤喝,本也没什么胃口,不过孙氏说是她煮的,一点不喝便不太好。

就在这时里面传来了隐隐的说话声,薛崇训好奇她们究竟要说什么自己听不得的,便起身走近一些,站在珠帘后面听着。安静下来注意听,倒是差不多能听见里面声音不大的说话声。

孙氏的声音道:“妍儿也该收心了,既嫁作人妇就该抓住属于自己的日子,做好本分才能脚踏实地。”

李妍儿软软地叫了声娘,说道:“你生我的时候是不是很辛苦?”

“不仅那样,我还得想尽办法保护你让你过得好,只要你能好好过完一辈子就行了……等你做了娘才明白我的心。”

薛崇训听到这里心下一怔,忽然想起太平公主来了,心下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之前沉迷的那种淫|乱的|欲|望一时就消失了一大半。他实在听不得她们娘俩说亲情,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受浮上心头,脑海里一片凌乱。

“只是我……我对不起妍儿……”孙氏的声音有些哽咽起来。

又听得妍儿道:“我没有怪您……”

“别说了,是我不好。”孙氏打断了李妍儿的话,说道,“……该说的我都说了。”

她说罢忽然转身走了出来,薛崇训慌忙坐到桌子前,待她掀帘子出来时便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说完了么?”

孙氏点点头,眼框边还留着一丝泪痕,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早些歇息罢。”

“大人慢走。”薛崇训之前调笑的口气消失得干干净净。目送孙氏走了之后,他又在凳子上独自坐了一会,让他感到迷茫不是孙氏|母女的事儿,而是勾起了他的对太平公主的想念。母亲太平公主对自己的亲情究竟有多少,究竟有多纯粹,比得上孙氏对李妍儿吗?他感到有些迷茫,或许正是因为自己亲情欠缺才导致他如此肆无忌惮?

以前他有段时间是感受到了太平公主的母爱的,可是薛二郎呢?薛二郎甚至有些记恨她……太平公主对自己的宠爱是因为立了功吗?在争权夺利中,薛崇训都弄不明白亲情究竟咋回事了。可是,现在他却分明很想念自己的母亲……

他摇头叹息了一声,随之走进了暖阁。李妍儿已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安安静静地睡着,她这样的女子自然不懂得怎么讨好男人。薛崇训宽衣解带也钻进了被窝,伸手去抱她时,她的肩膀轻轻一|颤大概还对那天的痛楚心有余悸,却没有挣扎任由薛崇训抱着纤|腰。

俩人就这么默默地拥抱着,过得一会儿李妍儿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刚要说话却看到薛崇训的眼睛很奇怪地看着自己,她忍不住改口问道:“郎君你怎么了?”

薛崇训看到她美丽的大眼睛,又瞧向那娇|嫩可爱的嘴唇,忽然有些恍惚起来,对这个浑身泛着青春活力的小姑娘有种陌生的错觉。因为他一直觉得李妍儿没啥心机,所以在她的面前是不设防的,一不小心便脱口道:“我怎么觉得有种包二奶的感觉,或许这是权势的奖励……”

李妍儿瞪圆了眼睛道:“郎君说什么呢?是姑婆要我嫁给你的,和权势什么关系呀?”

薛崇训回过神来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妍儿道:“别胡思乱想了,都嫁给了郎君,有没有权势都只有跟着你啦……我们来生孩子吧。”

薛崇训听到这里心下微微一暖,心道古代的女人还是挺好的。不知不觉中心里和李妍儿也更亲切了一些。

这时李妍儿拉了他的手伸进了白绫抹|胸里,让他摸到了一只柔|软的小白兔。她说道:“别不高兴了,以前你最喜欢玩人家这里,老是捏得生疼才肯罢休,给你摸摸,笑笑嘛。”

薛崇训听她说得俏皮,忍不住哈地笑了出来,翻了一个身笑道:“来生孩子吧。”

“轻点。”李妍儿忙道了一声,然后使劲闭上眼睛,咬着银牙,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薛崇训见她这副模样像是要受酷|刑一般不由得觉着十分好笑,不过倒是有趣,唯有萝|莉老婆才会这样不是。

他也不说什么,就让李妍儿这么挺着,却不马上开始,一手撩开了她的抹|胸,一手去褪她的小|衣,然后拖住她的小蛮腰,把嘴凑到了她的耳朵脖子上。顿时闻到了一股天然的芬芳,十几岁的女孩子身体确实好闻。

李妍儿的身体十分娇|嫩|敏感,薛崇训都没费什么劲,她就面红耳赤把眼睛睁开了,较小的身躯也扭|动起来,“讨厌啊,又这样逗人|家,快亲那里吧,像以前那样!”

薛崇训今天自然不用玩那种游戏了,见时机差不多,便用那|话|儿凑了过去。李妍儿发现后脸色顿时一变,伸手推他的胸口时想起了什么,手臂很快软了下去,默不作声地咬着牙。却不料薛崇训没有像那天一样冷不丁地冲进去,今日却在那里磨磨蹭蹭的,滑滑的奇怪的感觉从下到上,一直流到她的心里,让她心心慌慌的。

“疼么?”薛崇训在她的耳边温柔地说道。

李妍儿喘|息|道:“还在外面呢。”

然后薛崇训便轻轻一送,进去了一点,李妍儿娇呼一声,薛崇训又好言问了一声,她软软地说道:“也不是很疼,奇怪呢,没那晚那般难受了。”

薛崇训笑道:“那天就只一回,你能记一辈子的,以后再不会有了。”

……没过多久,便听得李妍儿咬着被子哭了一声,腿蹬了一会后身体就软下去了。薛崇训也不忍着,赶紧飞快地活动了一会了,也倒在枕头上大口呼吸了几口,伸手将头发凌乱的李妍儿抱在自己的臂弯里,只觉得她娇小的身体微微地在怀里颤|抖。

薛崇训和她说什么话,她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嗯一两声,估计听不进去了。薛崇训也是有些疲惫,见状便闭上眼睛睡觉,什么时候睡着也不知道。

……

到得第二天一早,薛崇训起床时将李妍儿摇醒,只见她的眼睛有点肿,刚醒瞪着一双大眼睛无意识地看着自己。

“起床了。”薛崇训笑道。

“哦……”李妍儿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只见一头青丝蓬松的乱糟糟的,加上大眼小鼻的一张无辜的脸,实在是可爱又可怜。

过得一会,她委屈地说道:“肿了。”

“眼睛么?”

李妍儿哭丧着脸道:“下面|那里。”她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摸,然后掀开被子埋头去看。薛崇训也凑了上去,刚看到白胖胖的耻|骨位置时,就听得珠帘一阵响动,忙回头看时,只见是个丫鬟。

那丫鬟愕然急忙转过身去,“奴婢当值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就进来侍候王妃穿衣梳妆……”

薛崇训道:“先去准备热水。”

丫鬟忙道:“是。”

薛崇训一骨碌爬了起来,自己穿衣服,一面说道:“一会你先沐浴更衣,我今日还有正事儿,先出门了。”

他穿好衣服从暖阁里出来时,左右没看着刷牙的东西也没早饭,便打算回起居室叫裴娘侍候。出门后正遇到孙氏,孙氏一大早已穿戴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端庄极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薛崇训道:“妍儿和奴婢们没侍候薛郎?”

薛崇训道:“我叫那丫头做别的事去,回去叫裴娘给弄。”

孙氏面有微怒,“果然不省心,我不亲自过问,她们连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薛崇训笑了笑心道:这些奴婢可是我买来的。他也不说什么,问了安便赶着走了。

第二十一章 治法

薛崇训觉得做任何事擅长不擅长还在其次,最重要是要把时间“泡”在上面。就如此时那些参加科考的士子,甭管才华智商如何,首先要坚持不断地反复诵读典籍才行;而前世薛崇训学习数学也是同样的方法,反复训练演算,题海战术。

如今他做了权贵亲王,成了一个政客大部分是出身决定的,他没有仔细去想过自己是不是适合官场,是不是擅长政治……既然要靠权力生存,只有尽量多把时间泡在上面了。

除了去朝廷的日子,白天他一般就呆在亲王国里。宰相们通常下午会陆续到这里拜访说说事儿,一如以前太平公主府那样。大臣出入亲王国,本身就是在表示一种阵营站位。全部六个宰相(陆象先辞职,崔湜被刺,刘安补户部),刘安是薛崇训的嫡系铁杆;张说做专任宰相是薛崇训扶上去的,最近打得火热;墙头草窦怀贞最先就摸准了势头,向高氏薛崇训靠拢了;萧至忠旧太平堂成员,是跟着其他人一块儿的;程千里与之有联姻关系。六个宰相,五出其门,连剩下一个不常到亲王国走动的李守一也领过情留任中书省,偶尔也会来一次。

唐朝政府尽握薛崇训之手,最近通过变法的事儿慢慢开始整合太平旧党,情势的发展越来越明显了。

今日张说来了,然后刘安和窦怀贞也随后到来,萧至忠最后来,四个宰相便在亲王国说起了变法的事儿。薛崇训大部分时候是听着,偶尔只会问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事儿便是那么奇怪,薛崇训越是这样,大伙越是觉得他变得深沉成熟起来,连窦怀贞这种以前在太平面前混的老臣都不敢有轻视之心。

他们说话的地方在亲王国正门对面的正殿里,两丈高的台基,二层建筑,名字是薛崇训自己取的“风满楼”,取于“风雨欲来风满楼”之意,不过大伙并不知道出处,因为这句诗是晚唐的诗……众人只当是这楼上是个敞殿通风原因。

正殿二楼是敞殿,四面通风就像一座大号的宽阔亭子,居于楼上视野宽广,周围的桃花林、一排排垂柳、人工河、石桥近收眼底,还有一些的廊庑房屋是亲王国官吏的办公之处。这园子确实是修得漂亮,不过比起以前太平公主府的奢华还是不够,里面的廊庑明显比较小,屋顶也多用普通的青瓦绿瓦。因为薛崇训自己不怎么在意府邸的繁华,炫出来的富贵都是虚的,于是只用户部调拨的预算修,当然修不了多大。唯有这座正殿修得古朴大气引人神往。

薛崇训坐在敞殿的软塌上,做出一副很认真倾听的表情听着张说等人说话,他身上的衣服照样是紫色大科,虽做了亲王也没服黄……连姓李的亲王都不能穿黄|色,因为唐朝天子认为赤黄(赭黄)和太阳相似,太阳又是天子的象征,“天无二日,国无二君”,遂下令赤黄不能乱穿。到了唐高宗时,皇帝恐黄|色与赭黄相混,干脆下令官民一律禁止穿黄。

而坐在这里的官儿都是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员,官服也是紫颜色的,乍一看去大伙穿的衣服都差不多。

说话最多是张说。正值变法的准备阶段,变法又是他主持的,自然谈的最多的就是那事儿了。

“高宗时朝廷也曾在天下十六道设都督府,但那时国内兵源主要出自折冲府,平常没常备兵,都督府自然无兵可控,同时也没起到监察地方官员的作用。所以到头来都督府几乎成了摆设,地方军政大权仍然在刺史、长史之手。都督府倒成了累赘,变成安置失势官员的好去处,正因这些没有作用又未裁撤的衙门,才使得咱们大唐的官制越来越臃肿……”张说侃侃而谈。

窦怀贞也很配合地插了一句:“裁不掉不是?谁愿意干那得罪人的事!”

张说道:“咱们说变法,又没说吏治。既然裁不掉,变法也无需增设新的衙门,把都督府改一下,让他们掌兵就行了。有鉴于折冲府兵源不足,这次变法的意图便是防止外重内轻的武备状况,有必要扩大官健规模,由都督府地方驻军。”

薛崇训听到这里,脑海里顿时就浮现出了诸如“节度使”、“军阀割据”等词儿。以前他想增大节度使权力,为的是在陇右发展势力;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太平忽然退出权力场,他被推到了中央的风口浪头……

立场不同角度不同,要干的事儿自然就不同。现在他坐到了中央,当然就不愿意看到地方坐大了,制衡方是他的立场。

本来对于稳固中枢的权力来看,府兵制是最好的兵制,因为在府兵制作为主战兵力情况下,无事时大军不能集结,自然就没条件形成军阀,无法威胁京师权力。可是每当一个王朝发展成熟之际,伴随而来就是土地兼并,自耕农会越来越少,导致府兵兵源战斗力每况愈下……唐朝还算好的。

薛崇训的设想就是借口改变这种士人都知道的现状,来达成控制长安兵权的目的。他的主要目的当然不是强国强兵,争权夺利才是重点。没办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从张说的言论看来,张相公也是充分领悟到上方的意图的,薛崇训一听他一副为国为民的论调,心里就忍不住一阵欢快。

不过在要紧的地方薛崇训还是提醒道:“给都督府兵权,同时也要防止尾大不掉,让他们专心掌兵,决不能染指地方衙门的财政和税赋……”

张说抱拳道:“晋王所言极是,我等理应想到此中关节,变法时须得反复斟酌。”

这时刘安又说起了赋税变法,虽然变法还在准备阶段,尚未正式颁诏,但是兵部要扩大“官健”,财政开支显然要大幅增加,开源节流也必须同时进行。

刘安先提出了一系列开源节流的办法,然后重点说两项重大的户部革新设想:盐政、粮政。

“榷盐法,凡新旧盐民,皆登记造册,编入亭户户籍,隶盐铁使,免其杂徭,专事煮盐纳官,盗煮私贩者论以法;于山海井灶出盐之地设置盐政机构,小者为亭,中者为场,大者为监,收榷其盐。官收之后,将盐税加入卖价,寓税于价,后转售商人;商人于缴价领盐之后,得以自由运销,所过州县不再征税,远乡僻壤商人罕到之地,官设常平盐以济其缺……”刘安胸有成竹地说道,“新盐法即十字:民制、官收、官卖、商运、商销。”

说罢一向谨小慎微低调保守的萧至忠也是赞不绝口,其他人也频频点头称赞。

刘安一时有些忘形,洋洋得意地说道:“国家榷盐粜于商人,商人纳榷粜于百姓,则是天下百姓无贫富贵贱皆已输钱于官矣!由是财政充足,张相公欲增十万兵也不在话下。”

张说有了弄钱的法子,也是颇为兴奋,“天下理财之辈,无出刘相公之右。”

窦怀贞也急忙抓住机会拍马:“当今朝廷人才辈出,国富兵强指日可待,晋王慧眼识才最是功不可没。”

薛崇训哈哈一笑,并不对正事置评,只用关心的口气对刘安说道:“刘相公的眼圈都是黑色,这段日子辛苦了。你对国家的功劳,青史上定然会有地方写的。”

刘安故作谦虚,也急忙吹捧薛崇训:“晋王前年改漕运法,与我感触颇深……漕运阻隔,法之不修,犹大于吏治不善。我辈无力阻止人之贪|欲、私心,唯有从法上着手,也能改善现状啊。”

薛崇训道:“治人让李相公(李守一)去办好了,反正他嫉恶如仇不怕得罪人,咱们给他施展的地方。”

窦怀贞满脸敬意道:“晋王知人善用,真乃国家之福。”

“哪里哪里……”好话谁不想听?薛崇训的脸都笑烂了,心情大好说道,“咱们只要精诚携手,定能干出一番大事,造就一个盛世大国流芳百世,愿诸公共勉。”

四个宰相一起执礼,纷纷说道:“精诚携手铸就盛世。”

薛崇训哈哈大笑,高兴地指着刘安道:“我真没看错你,不是还有个粮政么,说说,赶紧的。”

“半年收粮存入平仓,以免谷贱伤农,当荒年、青黄不接粮价上涨时,开平仓以平粮价,百姓受益、国家获利。由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天下拱手而治矣。”

……

薛崇训今日的心情好极了,大呼膳官弄酒菜,又唤来薛六:“去弄些歌妓来,今晚我要与诸相公畅饮,不醉不归……去把程相公、李相公也请来,下请帖。我说要买水云间那蒙小雨,来府上没有?”

“老奴不曾听说郎君此事啊?”

薛崇训道:“对了,我是叫她自己决定的……那你去找杜姐儿,让她派些人过来应急助兴。”

第二十二章 红瘦

绿肥红瘦的季节,诗人们顾不得伤春悲秋。因为变法的具体举措已经准备妥当,宰相张说拟成条呈向宫廷递上了奏章,只要批复便可下达到尚书省六部进入实办阶段。如此重大的变法自然吸引了大夫士族的注意力,哪里还有过多的心思为赋新词强说愁?

薛党的目的隐藏得很深,外围的人实在不容易看不透。加之兵制改革配套的盐政、粮政变法,都是利国利民的政策,事情一直进展得很顺利。

不料薛崇训及幕僚都觉得志在必得的时候,忽然消息传到亲王国:高太后拒绝批复,将张说的奏章退了回去!

这事儿就有点奇怪了,完全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

“高太后显然是薛郎的盟友,何况她能听政是因得到了咱们的支持,这是演得哪一出?”幕僚们一脸茫然。

有人甚至还一脸不相信的样子问:“消息可靠否?”

谁有胆子把假消息弄到亲王国来?莫非是找刺激的。明显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

一个幕僚皱眉道:“是不是宫里这两日出了什么事儿,高太后迫不得已?”

王昌龄白了一眼道:“内侍省到处都是鱼立本的人,这个宦官铁了心跟薛郎的,能有什么事儿?今上身边管事的是张肖,承香殿除了高太后就是金城,这些人与薛郎联系千丝万缕,反着干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另一个人点头道:“如果真要和咱们对着干,总要有个大人物牵头,宫里的皇帝……既无实权,又无羽翼,哪能神不知鬼不觉就做出什么事来,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薛崇训也是觉得纳闷,不过在众党羽面前他要装作镇定自若的样子,便不紧不慢地说道:“少安毋躁再等等,很快还有消息过来的。”

众人听罢以为然,言语便稀疏了一些。过了许久,又有宫里的宦官来了,告诉薛崇训这事儿没人为难高太后,鱼公公还劝了几句,可高太后不听非要打回奏章。

这下所有人都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有人建议薛崇训进宫当面问问怎么回事。过得一会王昌龄叫退了一些人,留下宇文孝等三两个最可靠的人与薛崇训密议。王昌龄道:“是不是宫里有人在高太后面前说了一旦府兵‘番上’取消,长安城防将由薛郎部下接手?”

宇文孝摇头道:“就算她知道了由咱们的人驻防长安,可对她来说有什么不好?老夫觉得不会因为这事。”

“她是大唐的太后!”

“又如何?”宇文孝愕然,“少伯以为女人和那些迂腐老夫子一样?谁做皇帝关她们屁事。何况今上又不是高太后的儿子,她连子嗣都没有,在宗庙里都不算李家的人,叶落归根百年之后还不是魂归高家。”

王昌龄争执道:“我非此意,宇文公不妨想远些,高太后因为是先帝的皇后才有此尊荣,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儿,她以后何去何从?”

宇文孝沉吟道:“少伯的意思是高太后要在中间保持一个平衡?”

这时薛崇训终于开口了:“你们又没见过高太后,怎么知道她是城府那么深的人?瞎猜罢了,这事儿好办,我进宫去问问不就得了。”

他刚说到这里,便有个家奴走到殿门口说道:“宫里来人传旨了。”

殿中几个薛崇训的心腹便停止了争论,薛崇训叫人把宦官带进来传旨,他是坐着听的,唐朝的大员就算是听皇帝传谕也不用跪,顶多站着。高太后叫他即刻进宫议事。

待宦官走后,宇文孝急忙劝道:“此事还得提个小心为好。”

而王昌龄不置可否,他大概觉得不可能有什么事,但是又不敢太断言,遂一言不发。

宇文孝继续说道:“实在有些蹊跷不得不多个心,薛郎就是抗旨不去也没啥大不了的,宫里能拿你怎么样?老夫建议先稳一会,确认一下宫里的情况之后再去。”他的意思大概是当初李建成就是遭遇斩首行动之后势力土崩瓦解的。

薛崇训想了想便道:“高太后不可能对付我,对她没有丝毫好处。至于今上,一则他没有那个实力,二则就算对付我一人也没有用。假如我有什么闪失,朝中大臣和京畿掌兵的将帅为了自保和稳定权力格局,肯定会让二郎(薛二郎)或是武大郎接手我手里的势力……皇帝能得到什么好处?到头来还会被人严防,更可能被赶下龙椅推举另一个李家的人,玉石俱焚的事儿。”

这时王昌龄道:“郎君从玄武门进宫罢,在玄武门停留一会,叫鱼立本来见,应无闪失。”

王昌龄也是提出保守的建议,因为越是这种比较混乱的世道越是可能有傻叉乱来一气,万一真发生了什么,薛二郎来接手也不是个事儿,毕竟王昌龄宇文孝等人是薛崇训的原班人马,并不是二郎的心腹。

薛崇训选择了王昌龄的建议,当即便叫人准备仪仗车马,由飞虎团派出的卫队保护着出门往大明宫去了。

其实薛崇训并不觉得有什么危险,长安的牛人都被他搞|死|搞走得差不多了,京师内部能对他造成的威胁的人几乎没有;不过或许他一向比较缺乏安全感,做事总是谨小慎微。

一大队人马大摇大摆地绕道去玄武门,薛崇训按照王昌龄的建议在玄武门和飞骑(羽林军)将领闲扯了一会,等到鱼立本来了,便和鱼立本说话。

薛崇训旁敲侧击打听宫里的情况,鱼立本也是很困惑:“什么事儿都没有,和往常一样,就是娘娘看了奏章就叫人送还政事堂了,之后又派人到晋王府传王爷进宫议事。”

鱼立本这厮先是太平公主的心腹,后又跟薛崇训,经营多年在宫廷内侍省眼线极多,他说没事肯定没啥事了……更重要的是他和薛崇训交情不浅,算是值得信任的人。如果真是身边的党羽都要对付自己了,混成那样还有什么话说?

薛崇训满肚子疑惑不解便带了几个随从从玄武门进宫,往南直走到得太腋池北岸,然后沿着大路向西一转,位于太腋池西岸的承香殿巍峨的建筑群就在视线之内。

这座宫殿曾经是母亲太平公主的寝宫,薛崇训早就跑熟了的。想起太平公主他又不禁暗自一番长吁短叹。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还如此谨小慎微其实并不是多看重手里的势力权力,更多的是放不下家人罢?那些需要自己保护的人,薛崇训口上不说心里还是挺牵挂的,包括还没去世的太平公主。

沿着几丈高的石阶一步步往承香殿前殿上走,鱼立本身子不太好走了一阵便气喘吁吁地说:“太后娘娘就在前殿里等着,进去就见着了。”

“同时传召政事堂的相公们没有?”薛崇训淡定地问道。这么点台阶对他来说完全不在话下,虽然近来在户外活动的时间比以前少了,身体底子还在体力甚好。

鱼立本撑着自己的腰站了一会儿摇摇头道:“没有,估计张相公在政事堂正纳闷呢。杂家也在太后娘娘旁边小心说了句话,可主仆有别也不敢多说,娘娘听不进去自有她老人家的道理。”

要见皇太后,薛崇训的随从们没法进主殿都在下头等着,就只有薛崇训和鱼立本二人一起进去。殿中站着许多奴婢,见着薛崇训都躬身垂手以示恭敬,要是换作宰相大臣他们是不必如此的,因为薛崇训是太平公主的儿子及其权势的缘故在宫里的威信颇高,宦官宫女无不恭恭敬敬。大殿北面有个木台子由左右的台阶连接,比殿中的位置高几尺,台子后面应该有个宝座的,现在被一层暗金色的帘子遮着,那帘子犹如后世的落地窗帘一般。垂帘听政倒不是比喻,真有一副帘子挂着呢。

薛崇训走近了台子,便站着执礼道:“臣薛崇训拜见太后。”

帘子后面有个人影轻轻动了一下,大概是做了个拂袖的动作,高太后的声音道:“平身,薛郎坐下说话。”

台子上的宦官便端了一条腰圆凳下来让薛崇训坐,鱼立本趁机走上木台子,垂立在帘子一侧接替刚才那宦官侍奉左右。

薛崇训忍不住说道:“中书令(张说)上书变法,因法利国利民朝臣无不赞同,可是太后将奏书发还政事堂又未指出不妥之处,诸相公定然诚惶诚恐。”

高太后沉默了一阵,声音有些异样道:“这么大的事,你都从来没来和我商量一下,我岂能随便就同意了?”

薛崇训怔了怔,心道什么时候您“老人家”对国策政治感兴趣了?他感觉很是纳闷,有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因还要回答高太后的话,毕竟在明面上还是要保持足够的尊重礼仪的,他便忙抱拳道:“因此事是中书令在主持,我考虑不周未能及时禀报,请太后恕罪。”

高太后冷冷地轻哼了一声道:“那你现在和我说说,真是利国利民,我便同意张说的奏呈。”

第二十三章 菩萨

在承香殿大殿上,薛崇训只好一五一十地给高氏解释变法的各项法令。高氏其实也有见识和学识,一般的人情道理、政策法令她都弄得明白,但是涉及到军政改革的复杂措施她听起来就有些吃力了,不是马上就能判断出好歹的。比如刘安那盐政,从制盐到零售诸多环节的协调,利益的分配就有相当的繁杂程度。

所以薛崇训不能把法令背出来就了事,得耐心下来多般解释,便有点费力。高氏偶尔会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很认真倾听的样子,其实薛崇训心里已经郁闷了:你只要知道这样变法有好处不就行了么,又不需要自己去办!

……高氏确实是注意着滔滔不绝的薛崇训的,不过她是在注意薛崇训说的话还是在注意着他的人,就不好说了。

什么官健盐政粮政,她就听到了这么些频繁出现的词儿,究竟是什么内容多半是没听进去,也没心思听。薛崇训要是知道了恐怕得气得吐血,他正在那里费力地琢磨着遣词造句尽量把变法事项说得清楚明白,多伤神的事儿啊。

高氏坐得很端正,举止缓慢而优雅,偶尔问一句话也是斯紧慢条无论从口气到用词都很大方得体。她脸上涂抹着精致的浓妆,身上的衣着饰物挑不出一点纰漏,有时候她自己都觉得就像一尊考究的家具装饰一样的作用坐在这里。

人都有自己的存在价值,她的价值便是如此当尊泥菩萨么?当然要有资格做泥菩萨有资格摆在那里,都不是人人能做到的,还有人想把自己一脚踢翻换上去做呢。所以高氏觉得自己做泥菩萨一向很合格很成功。

未嫁之前高氏有过很多自然而然的美丽幻想和憧憬,但自从嫁入李唐就发现男女之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也就面对现实了,一直很成功地扮演着那样的角色。因为她完全管不了先帝李守礼,更不奢望能从他身上得到额外的奖励……只是因为凡事得体,成就了贤淑温和的美名,这才很适合给李守礼家装个得体的门面。

而现在不知怎么回事,高氏心中的一些朦胧的东西忽然之间复苏了,她还来不及去梳理和理解,只是一种本能的冲动。不过好在她一向都比较沉稳,所以并未作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儿来,一切有如往常。

她默默地看着听着,不放过薛崇训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处打扮。薛崇训长得也就普通正常,而且咋一看上去还黑乎乎的,和貌似潘安叫人一见钟情的情况根本不沾边……不过高氏并不在乎这些,她欣赏着薛崇训手里拿着册子认真说话的样子;看着他翘首思虑的专注;注意着他官袍里面一尘不染的里衬;还有那略显粗旷不羁的毫不做作的洒脱举止……

不知不觉的过了许久,忽然薛崇训问道:“臣已说完,太后以为如何?”

高氏回过神来,急忙脱口道:“我刚才有些走神了,薛郎再说一会,说什么事都可以。”

薛崇训:“……”

他的郁闷可想而知,敢情老子刚才费那么大的劲是在自言自语?他甚至有些怒气,大约因为内心里并不畏惧高氏这个统治者的原因。

不过薛崇训并未出言不逊,每当他的肚子里怒火腾起的时候,总是条件反射地想到一句话:愤怒会让智商立刻减半。

他深吸了一口气,抱拳道:“变法条目很多,最重要的无非三件,其中兵制革新只是扩大前朝官健,并无新意;粮政道理简单不用多说;盐政无非十字:民制、官收、官卖、商运、商销。太后如有何疑问可当面垂询微臣。”

就在这时,薛崇训听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奇怪的声音,抬头看时,只隐约看见帘子里的人正抬起袖子掩嘴……莫非是在笑?

薛崇训低头省视了一番自己,并未发现有什么可笑之处。他就纳闷了,便不言语沉心琢磨了一阵。

先前刚一进殿时他就直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又没想出来究竟哪里不对劲。这时他总算琢磨出了那种直觉:这做太后的小娘是闹着玩的!?

女人那点卖|憨耍|娇的技俩,薛崇训本来见识得多了,可是真没想到高氏会干那种事……不过转念一想她就十几岁的小娘,装得再稳重也是可能干出那种事来。不然今日这一出是什么原因,她干嘛和盟友对着干?

薛崇训已经有点生气了:庙堂上弄点事是要丢脑袋丢江山的,昏君也不过如此,敢情高氏坐在上头觉得好玩呢?

他涨红了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这时听得高氏轻松地说道:“薛郎怎么了,难道有什么事儿闹心?”

大庭广众之下薛崇训忍着没乱说话,但忍不住说道:“臣有一要事要问个清楚,只是……”他左右看了看,继续道,“只是不知当说不当说。”

高氏道:“晋王国之重臣,有话但说无妨。”

御座一侧的鱼立本倒是很会察言观色,这时不用别人提醒就对后边那俩举扇的宫女递了个眼色,然后不动声色地退避到了麒麟门那边。高氏见状道:“薛郎上来说话。”

“是。”薛崇训便提起长袍下摆走上了台阶,站到方才鱼立本那个位置故作躬身,口上却放低声音问道:“太后不是对变法条呈有异议,却是何缘故要发还奏章?”

高氏沉默了一阵,张口欲言又止,终于脱口轻声道:“薛郎多日不来大明宫,我就是想见见你……”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可惜帘子挡着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那口气中隐隐包含的情意薛崇训再傻也听出来了。他是既有些生气又没办法发作,胸中一阵气闷。小娘子真易动心,上回在麟德殿抱了她一次独处了一阵子,就春|心萌发了?

该如何处置?提醒她大事为重,还是讨好她弄出一段孽缘来?薛崇训感到有些难以把握,你可以去分析利益要害,但没法掌握这种虚无飘渺的所谓感觉。无论选择什么方式,都有可能导致高氏感情用事,给大事格局造成不稳定因素。

第二十四章 呆板

思前想后薛崇训决定留在承香殿,满足高氏小小的要求。他发现有出卖自己的肉|体或是种|马的嫌疑,但并未感到羞耻,因为高氏并不让男人反感,虽然着装打扮缺乏活力,但伪装下的身材姿色应该还是不错的。

而且现在他一系列稳固权势的布局正是紧要关头,希望高氏能做好泥菩萨的本分,别弄出什么不必要的乱子来。因此他要给高氏奖励,支付她一切想要的报酬。这个时代的人依然很在意出身血统身份高低,这些宫廷贵妇很难对普通人动心,喜欢面首的贵妇也不过是把那些长相英俊的男人当玩物而已,而薛崇训高贵的出身身居高处的地位却能满足女人们更多的精神需要,他好像成了宫廷贵妇的香饽饽。

……正好到了下午,薛崇训就干脆不回家了在承香殿磨蹭到晚上留宿。留宿承香殿不是问题,无论是太平公主在时的亲情需要还是后来偶尔要和金城公主私|通,薛崇训不只在这座宫殿睡过一晚上。他和金城那档子事儿天下皆知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找不到合理的借口明目张胆地迎娶她罢了。

不过今晚薛崇训并不是为了金城公主留下,他找到了鱼立本准备悄悄溜进高氏的寝宫去。承香殿有许多宦官宫女,不找鱼立本配合很难悄悄进行,鱼立本这会儿几乎是充当了拉皮|条的角色。

鱼立本准备一番之后却回到薛崇训住的中殿寝宫说:“娘娘言寝宫不便相见,一会在前殿设小宴款待。”

薛崇训顿时十分意外,愕然了片刻。鱼立本又悄悄说道:“刚才我从后面过来碰到了金城公主,她问薛郎在承香殿做什么……”

薛崇训沉吟了片刻,想起之前在前殿和高氏见面时她那句话“薛郎多日不来大明宫,我就是想见见你”,古代女人本来就含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他想罢便对鱼立本说道:“也许我太直接了的缘故,但并不是问题,一会照计划行事,你事先把太后寝宫的奴婢们打发出去,然后我自己进去便是。”

“可是娘娘并未同意,杂家要是擅自就带薛郎进去,她要怪罪杂家……”鱼立本为难地说道。

薛崇训笑道:“没事,我不是会帮你说话么?”

“那倒也是。”鱼立本点点头,当然明白实权派是薛崇训。

俩人计议定,便分头干起了勾当。薛崇训估摸着时间从中殿飞桥上下来,进了设在前殿的太后寝宫,进了宫殿之后一路上果然没见有闲杂人等。亮堂华丽的宫室、落地幔帐、一尘不染的地板,真是个舒适的地方。

薛崇训走到里头,只见高氏正坐在梳妆台面前对着铜镜画眉。她从铜镜里很快发现了薛崇训站在身后,惊讶地回过头来娇|呼道:“薛郎怎会在这里?”

回顾左右薛崇训发现这里只剩他们俩人,奴婢们不知被叫到哪里去了,他的胆子就大起来。他不得不承认此刻自己是相当兴|奋的,跑到皇宫淫|乱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激动。

他二话不说大步走了上去,高氏的表现有些惊慌已经从凳子上站起来。薛崇训走近之后便一把搂住了高氏的腰肢,发现比想象的还要苗条,她身上的宽大礼服确实有些伪装效果。

高氏顿时就挣扎起来“快放开我”,薛崇训认为这不过是半推半就给自己留点面子而已,按照自己的经验一会儿就没事了……不料她的挣扎并不是做做样子,在薛崇训不怎么留神之下竟然挣脱出去了,只听得“哗”地一声,袖子上一块丝绸被撕了下来留在了薛崇训的手心里。

“你……你做什么啊!”高氏瞪圆了眼睛,躲在一张桌案后面,左右看了看骂道,“这个鱼立本!把人都叫走了,别人怎知道我们在这里做了什么?”

薛崇训无语地站在原地手里拿着一块带着清香的丝绸,有点不明所以,他心道难道老子意会错了?

刚才高氏的抗拒并不是假意,薛崇训能感觉出来,他现在弄得不上不下十分尴尬,此时要不顾反抗强迫她?他又觉得没啥必要也没好处,尴尬地站了片刻,他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太后不必惊慌,是我想错了,这就回去。”

心里一阵郁闷的薛崇训说罢有模有样地抱拳道歉,然后转身欲逃。不料就在这时高氏突然颤声道:“站住!”

薛崇训便站定转过身来看着她,只见她的表情几乎要哭出来,他摸了摸官帽道:“太后……要什么?”

多直接的问题,薛崇训希望高太后也能干脆点:只要您说想要什么,就算是岭南的荔枝想办到还是可以的,这是奖励和利益分红。

他不想让高氏觉得他没有耐心进而产生不重视她的错觉,虽然问的直接,口气却很温柔,眼睛里也带着充满好感的微笑。

高氏用手按住胸口,紧张地问道:“我要什么你都给?”

“只要能办到。”薛崇训的笑容依然,心道肉|体都可以给你,我有啥不敢干的?

高氏抬头直视过来:“我要你每天心里都想着我,每天都想要见着我!”

薛崇训的笑容几乎要变成哭了,他打量着高氏那身与年龄很不相称的打扮,宽大的袍服,精致的浓妆,饱满的额头,然后慢慢走了过去好言道:“不用怕我不会乱来的,现在我已经知道你要什么了。”

眼见薛崇训越来越近,高氏的呼吸频繁起来,抹了太多胭脂水粉的脸毫无表情,却隐隐透出了红晕,站在那里强撑着削肩都在微微颤|抖。

好在这时薛崇训适可而止地站住,好好地说道:“我很高兴能得到太后的垂爱。”

既然薛崇训答应了而且很配合她的需要,高氏此刻应该是高兴而甜蜜的,可是这个呆板成了习惯的太后完全不知道怎么把谈情说爱的游戏继续下去的方法,她站在那里,表情也好言语也好表现得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玩家。薛崇训都看得着急,很想提醒她:现在你应该依偎过来,说点情话。

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弄明白男女之间的各种交流方式,只是一个朦胧的概念而已。

沉闷而呆板的拙劣独处,既没有偷|情成功也没能浓情蜜意,简直是浪费了这种禁|忌的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的机会。良久之后高氏才有所反应,由于两人站得很近她仰起头才能看见薛崇训的脸,她没头没脑地说道:“你骗不了我。”

“什么?”薛崇训不解地看着她的脸,她的脸上虽然抹了好一层东西,但眼睛里依然闪出了热情。

高氏想了想道:“你的笑脸和温和都骗不了我,因为都是假的!”

薛崇训眼里闪过一丝不适,口气变冷了许多:“此话从何说起?”

高氏冷笑了一下,仪态端正地来回走了两步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然后喃喃说道:“就像你们搞的那些变法,利国利民的词儿都是骗人的把戏,你就是想调神策军入京,彻底掌控京师的一切!”

薛崇训道:“太后……现在说这些干甚,不觉得不合时宜么?”

高氏不管他的抵触,继续自言自语地叹道:“薛郎的笑脸下面是没有星星的夜晚一样的漆黑深不见底,我已经看透你的心了。”

薛崇训越听越感觉不爽,有种被扒光了衣服一样的不自在,说话也没平常那般得体了:“你说这些做什么,有什么用!你究竟想干什么?”

“别怕,少安毋躁。”高氏的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我什么也不想做,再说我能做什么,薛郎说是吗?所以你何必着急……”

薛崇训愕然地看着她,不得不用另一种定位来琢磨这个太后了,真是越沉闷的女人内心世界越丰富!而且他实在想不透她什么意思……一开始他认为高氏春|心萌发,要搞点什么绯色之事,现在听她说这些话好像又不像,很奇怪,她疯了?

他只得沉住气静观情况,瞧她究竟要做甚。她踱了一会,好像没刚才那么紧张了,大胆地走了过来,犹豫着伸出手来,放在了他的胸口上。

薛崇训只能站在那里,手不知道放哪里,不知怎么回事,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因为他实在不明白其中含义。

“你知道吗,我每天都在想你。”高氏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起来,一种平常无法想象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口气。

薛崇训还在沉默着琢磨,这时又听得她问道:“你是不是干过很多坏事?”

“那又怎样?”薛崇训已经无法保持平日的彬彬有礼,“谁能把我怎么样!有人能做到的话,我干不干坏事都是一样的结局!”

高氏皱眉道:“不对,人做了坏事会害怕的,我是那样,薛郎也会罢?”

薛崇训郁闷地粗暴道:“我怕个鸟。”

“好可怜啊。”

“胡言乱语!”

高氏也不管薛崇训冷言冷语,轻轻握住他的大手柔声道:“我也好害怕,你陪着我好不好?”

不知怎么回事,薛崇训莫名地感到很愤怒,出言不逊道:“太后首先是我的盟友,如果你不愿意,我还有其他人选!”

“那你换掉我吧,亲手毁灭我。”高氏抬头无辜地看着他。

但瞬间之后薛崇训便恢复了理智,忙缓下口气,心中一阵懊恼……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第二十五章 出路

华丽的宫室落地的绫罗,璀璨如金银珠宝的灯光在镶金的昂贵灯架上泛着温和的光辉,多么好的气氛,薛崇训没有料到一场暧昧香|艳的私|会会变成这个样子。

人生终究是独行者,过分依赖或是带着悲剧心理的虔诚奉献都是不成熟的不健康的表现……如此如此,他带着懊悔和内疚的心态耐心下来开导着高氏,因为他刚才说了过分的话,竟然说错话说要去换掉高氏破坏这个最适合的同盟关系,所以他希望能弥补其中的裂痕。无论高氏要肉|欲,还是想体验谈情说爱的快乐,都是可以奉陪的,有什么关系呢?

有时候薛崇训都觉得自己活得那么努力那么上进,他总是在试图把事情做得最好,这是对生活充满热爱的表现啊,他简直觉得自己就是阳光型的人,为什么高氏非要说自己黑暗呢?虽然以前做了那么多迫不得已的事儿,可有什么错,薛崇训没觉得自己干过什么特别错的事。

高氏又恢复了往常那种神情,很平和端庄地认真倾听着薛崇训在那里大吹特吹各种玄虚大道。

等他说累了,高氏才淡淡地说:“你要调神策军何必那么麻烦呢,告诉我我用皇帝的玉玺下旨就能办到了。下回你要什么就来告诉我好么?”

薛崇训:“……”他张了张嘴终于说道:“兵权不是那么用的,我们愿意可总有人有意见,要做得水到渠成才行。并且社稷的危险也不只来自窥|欲者,如果治理得不好也会自己把自己玩|死,太宗不是说过么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算了不必多言,太后应该明白。”

“没事你说,我喜欢听。”高氏坐在凳子上用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薛崇训不知说什么了,俩人便默默地坐在一块儿。

高氏确实一个沉闷的人,她不像宇文姬那样总是有些让人轻松愉快的话题,像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是两口子,如来和王母互通有无之类的;也不像孙氏那样对生活的有许多理解;也不像金城一般时常闪烁着智慧的光辉……薛崇训以前以为她只是打扮沉闷,只是因为身份的关系才寡言少语三思而后言,现在才发现她本来就是一个很闷的人。

他站了起来,说道:“咱们什么也没干,却屏退所有奴婢独处一室,平白落得人怀疑。我先告辞了,要说话明日咱们到大殿上说。”

“去找金城么?”高氏不动声色地问道。

薛崇训顿了顿道:“也可以。”

高氏道:“金城公主真的很漂亮。”

“那我走了。”薛崇训想了想又说道,“……我并非你想得那样不择手段,在意的东西仍然很多,所以太后不必想得太多,我非恩将仇报之人。”

高氏笑了笑。

“绝非虚言,你相信我。”薛崇训认真地说。

高氏认真地点了点头。

薛崇训趁机多看了一眼她的腰身和胸脯,可惜那身袍服实在太宽大根本瞧不出什么来,于是他又目光上移总算看到了她纤直的脖子上泛着柔光的年轻的肌肤……可惜磨蹭了一会,她并不相留。他也不愿造次,只得告辞而出。

正如高氏问的话那样,他直接就奔金城那边去了。难得有闲暇在承香殿留宿,他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金城公主是薛崇训见过的最美貌的女人,整个大明宫的公主嫔妃任谁只要站在她面前都会黯然失色。薛崇训承认自己迷恋金城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的外表,甚至不惜从吐蕃人跟前明抢,造成了一场地区冲突,唐吐关系长期向恶化发展也有那件事的原因。可是不知为何,他向后殿行走的时候,脑海里想得最多的不是倾国的美|色,浮现出最多的影子仍然是沉闷而无趣的高氏。

……

变法过程中的一点小周折只是有惊无险,外朝并不知道是因为高太后胡闹,薛崇训找了点借口就糊弄了过去,在条呈上改了一些细节而已。奏章得以批复,由中书省门下省下达到尚书省执行机构,各衙门具体实办。唐朝的中央政权结构依然是三省六部制,虽然较隋朝时有些变动,但实质未变“中书取旨,门下封驳,尚书奉而行之”,中书门下才是决策之地,其他官署只能奉行无权参与决策,无论朝政对错抗拒就是违律。

于是旨意到了尚书省以下就能依照惯性完成设想了。此次变法并未触及门阀士族的核心利益,下面也没发现什么反对者形成派系势力,一切都很顺利。

薛崇训也不着急,慢慢地等待着事情一步步地发展。在他的设想里,控制了三省及长安南北衙驻军部队,长安便在手掌之中,然后监视地方,一旦发现有反叛者就调兵灭掉。天下事自己说了算,实力上就稳妥了……不过从这个时代的法理上来说他的这种权力是非法的,也就是“专权”,大伙不得已遵从但心里并不认同。

要将这种权力变得名正言顺合法合理,在此时的体系下当然就只有称帝;受命于天的皇帝拥有最高权力,才是光明正大的。可是有权就称帝没个说法自然很容易悲剧收场,这也是王朝皇权的强大之处,就算是衰弱时被权臣专权,也不是那么容易丧失帝位的。就如此时的皇帝李承宁,手上完全没实力,可还是得让他坐在龙椅上,就算能把他弄下来也只能换一个姓李的继续坐那位置。

废立之事都可以干了,臣子的权势已达到了顶峰,但薛崇训并不认为这一定是好事,一直做权臣迟早是个死,还得连累亲人一块儿下地狱;而安心做臣的聪明人都是设法建立功劳名声,才能善始善终。

他明白过来走的这条路是个死胡同,渐渐地发现了唯一的出路:篡位,并设法将新王朝巩固合法化。

这几年来他想方设计除掉命运中的克星,活到现在稀里糊涂地做了那么多事,总算是找到了出路和目标……

第二十六章 道同

已近酉时的时候,夕阳挂在西明寺寺庙的屋檐上分外漂亮。三四个穿布衣的文士模样的人正走在朱雀大街上,其中一个中年阔脸汉子便是京兆府少尹,他姓王叫王皋,其他熟人都是他的同僚或好友。他们刚刚从设在西明寺的一场论道华夷之辩的聚会上出来。

王少尹从西明寺的夕阳光辉中收回目光,转头又眺望东面隐隐在望的小雁塔,日近黄昏时东西两方一明一暗的光线对比仿佛让他参悟到了什么道理一样,继而低头沉吟了许久。

春夏之交是个好季节,如果换作太平无事的年头,正是文人墨客们吟诗作赋的好时候。可今年这会儿却热议起所谓华夷之辩来了。五胡乱华之后这个话题时不时有人论述,但是隋唐以来汉皇不断坐大,特别在此时中原国力持续强大的情况下,人们已经不怎么关心这样的话题,冷门了许多年。而现在被人重新挑起,显然不是士族民间自发的,一定有人从中操作。

王皋有些懊悔地说:“刚才在西明寺众目睽睽之下,我不应该站出来说那番话。”

他一向主张礼仪辩华夷的观点,上次去警告辖区内言论偏激的“夏社”正是他做的,今日神色有些凝重仿佛有什么苦衷。

旁边一个好友不以为然道:“诸夏重礼,衣冠礼制宗法以辩之,却有人扯出血统论调,岂不怪哉?明公所言礼仪论合乎大唐国策,我等以为然也。四夷之民长有重译而至,慕中华之仁义忠信,虽身出异域,能驰心于华,吾不谓之夷矣。中国之民长有倔强王化,忘弃仁义忠信,虽身出于华,反窜心于夷,吾不谓之华矣。岂止华其名谓之华,夷其名谓之夷邪?”

另一个同僚也表示支持:“尊周礼、仪礼、礼记及春秋者,即为诸夏。故中国宜王化四夷使之归附,而无故征发即为不仁无德。此法是大唐百年国策,太宗伐不义礼遇来归,亲和四夷故大唐不修长城而四方已定,当此之时当国者擅改国策,居心何在?”

王皋冷笑了一声,摇头不语。

这时其中一人低声道:“莫非他们四处借《左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谣传血统论,是暗指皇室是胡人?”

王皋神色大变,忙制止道:“赵兄慎言!”

那人一脸不以为然道:“说说有什么,咱们士大夫还能因言获罪不成?”

王皋左右看了看道:“最近我察觉有人在监视我,所以平时都不愿太过张扬,处事谨慎了许多,你们勿要见笑。”

“御史台的人?明公京兆府少尹又未徇私枉法,谁来盯着你?”

王皋道:“你们可知晋王府亲王国有一个官署名曰‘内厂’?”

其他几人摇头表示不解。王皋便解释道:“去年有在万年县与官军将领斗殴者,被晋王遇见,随之逮入府中关押,至今未有释放也无消息,我派人到亲王国讨要犯人依官法惩罚,但他们拒不交付。之后我从万年县馆的同僚那里得知亲王国内有内厂这个官署,疑或设有私狱……”

“枉顾律法私设刑狱,晋王的胆子也挺大的。”

“他怕什么来着,还有人敢去问他罪不成?”

就在这时王皋发现大街对面有两个神色可疑的陌生人,便给同僚递了个眼色。几个人随即转身走进朱雀大街边上的另一条街道,寻了家酒肆然后进去了。

这时耳际想起了隆隆的鼓声,店家小儿们都习惯了这声音,那是城楼上报时的鼓声并非打雷,鼓声一响证明刚到酉时,各衙门的官吏们该下值了,各城上番的府兵也要换岗。听得酒肆中有人吆喝道:“打起精神,生意马上要好起来了!”

……过得数日,王皋在京兆府办公时发现了一份匿名书信,他打开一看是有人举报他身边的书吏纳贿的事儿。王皋便立刻把那小吏叫进了书房责问,小吏见事情捅到少尹这里了,遂不敢狡辩,急忙跪倒在地辩解道:“小的只是收了些钱财,并未做徇私枉法之事。”

王皋正色道:“天下哪有白拿钱财的事儿?别人送你东西定然有所图谋,拿人手短,到时找到你徇私,你有什么话说?”

小吏说道:“送东西的是西域胡商,因在京师立足便要多方打点,而万年县长安县等地都在明公管辖之内,他们苦于牵不上线,听说小的在明公面前说得上话,便送了些财物,只是随手烧柱香罢了,并未托小的办什么事儿。求明公网开一面,饶我这一回罢……”

王皋板着脸沉默了片刻,他还真有些舍不得治这个书吏的罪,因为此小吏职位虽低,却跟了自己多年,各种文案之务相当熟练。王皋用得也顺手,如果突然换人肯定很不习惯,什么事儿都会慢一拍。

况且小吏确实没做什么大奸大恶之事,不过是贪点钱财罢了,各个衙门的小吏谁不钻空子弄点钱?

这种小事要是在平时肯定很好处理,但这会儿王皋有种不妙的直觉,正如他在同僚面前所言凡事都谨慎许多了。因此他才颇有些犹豫。

跪在地上的小吏虽然认错态度良好也很恭敬,可是从神情看来并不怎么害怕,在衙门里混了多年也不是白混的,他当然知道事情轻重,这种事儿认认错就行。

果不出其然王皋想了一会儿还是说道:“把收的钱还了,此事先记下,别再有下回!”

小吏忙磕头道谢,拍了一番马屁了事。

不料事情并非意料中那么轻巧,很快就有御史大夫弹劾王皋徇私包庇书吏受贿道德败坏……这种小事居然弄到了御史台,显然有点不妙了。

很快宫里下旨将枉法的小吏严惩,刑部尚书萧至忠亲自手令将小吏逮捕入狱,又以勾结胡人等等数列罪状将纳贿升级,就差没有叛国罪了,可怜的小吏成了牺牲品被莫名其妙地判处斩刑。小角色完全没有抵抗能力,能保护他的只有老上司王少尹,可是王少尹自身难保,御史台弹劾他包庇枉法的奏章还在宫里没有批复。

王皋思虑之下很容易就想明白了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压根就不是吏治问题,不过是个借口。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的观点和朝廷当权派相左,又没能保持低调反而在公众场合暴露了自己的定位。人家不整你整谁?

王皋想明白之后,认为只有识趣点上书请辞。朝廷多半会恩威并济,发配他到洛阳或是某地方衙门做一个没实权的官儿混日子,仕途就这样了……那些被挤兑出长安权力中心的人,大概就是这样那样的原因,也少不了文采风流的诗人墨客。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主动点还能全身而退不是。他满肚子不甘心,也只有提笔写了辞呈。

又等了两日,旨意下来了,王皋意外地发现并不是贬官,而是批复了辞呈,让他直接罢官回乡……

府上的妻妾儿女少不得在言语中透着埋怨。这样回乡确实挺没面子,王皋才四十余岁,走了半辈子仕途,难道要改行做别的?还好王家还有产业,只有回乡守那些东西了,生计倒不是问题,不过社会地位就相差甚远。他一下子变得十分消沉,家人也少有安慰之语,只当他是一个失败者。

正如正妻的话:别的官儿都在长安过得好好的,就你不知道合群,被人挤兑了连个求情的人都没有,以前和你称兄道弟的好友去哪里了?

除了长叹举世浑浊我独清,还能干什么事……他有些生气地对儿子说道:“薛氏之心路人皆知!什么华夷之辩,一帮人在那里煽乎血统论,还有人大逆不道地说起皇室是胡人血统,想干什么不是一目了然?”

儿子不像他的妻子,作为晚辈得遵守君臣父子的伦|理,自然不敢与家父争辩,只得垂手听着牢骚。过得一会儿他的儿子终于忍不住进言道:“大人都不做官了,咱们一同回乡种地读书,别管那庙堂之事,省得惹祸上身。”

王皋这几日在家里受了老婆和亲戚的气,情绪有些失常地怒道:“还能有什么祸?有种把天下读书人都杀光!”

无论怎么牢骚,吏部已经把他的官籍除名限期离开长安,他们家只有收拾东西雇了车马搬家。

临行时,新任京兆府少尹周彬忽然派人来说卷宗有问题,得让王皋去交接清楚才能走。王皋只得叫家人先行,留下几个奴仆照顾起居自己去京兆府交接公事了。

第二十七章 孤帆

前京兆府少尹王皋交接了各类卷宗之后才启程离开长安,此时家人已先行数日,看护着家财行李雇舟东去了。他的身边只剩两个家奴,牵着他乘坐的马孤零零地前往码头。到得码头乘舟时,王皋发现连一个送别的同僚也没有。

他自然理解同僚好友的苦衷,不过见此状况也难免有些寂寥。他叹了一口气,翘首迎着漕河上吹来的凉风站了一会,河面上船帆晃动,远远地传来了号子和歌声,古意盎然的景象宽阔的视野让他的心境也好了许多。

“也罢,乘帆远去相忘于江湖,也不枉相识一回。”

奴仆们站在身后,大概也听不懂阿郎的话,只等他磨蹭了一会,雇的小舟靠岸了,便搬了东西随王皋一块儿登舟离开。

船头上有个泥炉子,王皋把带的酒水放上面温热,请船夫奴仆们一同饮酒,船夫是个健谈的人,把听来的各种逸闻趣事拿出来消磨时间,倒也轻松自在。

“阿郎见到码头上的粮船没有?”船夫一面摇桨一面指了一下西边说道。

王皋随口道:“见了。”

船夫哒巴了一下嘴道:“山东各道运来的粮食布匹。俺们关内没以前那么富庶了常常干旱,长安的人又多,粮食不够吃须得从山东各道用船运哩。几年前运点粮食那叫一个辛苦啊,码头上天天能听到运粮户的抱怨声,然后出了个王爷到黄河上说‘不信治不了这河’,嘿!他就真办成了……”

“三河法么,又不是什么新鲜事。”王皋神色有些不虞,“你提那王爷干甚,有啥趣味儿?”

“阿郎见识不小,读书人呐?”船夫打量了一番,随即又得意洋洋地说:“俺亲眼见过那王爷,您别不信听俺徐徐道来。”

王皋哼了一声:“权贵者深居豪宅,你能见着他?”

船夫道:“说起俺怎么见着王爷,就要说点逸闻趣事了……”这才是重点,逸闻趣事才是闲聊时的开胃菜。

于是船夫便将晋王如何和码头官吏打赌,如何两柱香之内称得满船官粮的重量惟妙惟肖地讲了出来,中间免不得添油加醋把晋王说得如诸葛亮一般神机妙算,这才能达到让人好奇感叹的戏剧效果啊。又说是自己亲眼所见,自然要吹嘘一番以标榜见多识广。

可是船夫的解闷法子却没能让王皋愉快起来,真是吹牛吹到了羊屁股上……其中关系当然王少尹肚子里清楚,只是不想再船夫面前说那些事儿罢了。

本来心境开阔些的王皋听了这事儿再次胸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河面上风大,老夫进去歇歇。”王皋不想再听,转身进了船舱从行李里翻出一本书来阅读以消寂寞。又听得舱外的船夫对奴仆说:“你们家阿郎真是个读书人呢。”

小船沿着漕河行了半天多,到得下午时分忽然见岸上十余匹马从远处奔了过来,踏得陆路上尘土飞扬,不多一会便追上了小船,听得有人吆喝道:“靠岸!靠岸!”

船上的奴仆急道:“不会是盗匪罢?!”

“刚出长安有啥盗匪,京畿常年吞并数万,就算有盗匪也早给剿干净了。”船夫还算镇定,“再说瞧他们穿得衣服也不像呢。”

王皋听见动静也从船舱里弯腰走了出来,用手掌遮在眉间看了一会儿,那些人身穿窄袍确是收拾得干净利索,不像是匪患之徒。

“船上明公请稍作停留,下船来有事要说。”岸上的人喊道。

王皋皱眉答道:“何事?”

船夫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小声道:“那精装汉子们身上挂着劲弓箭壶,怕是来者不善……”

果然岸上有人粗声粗气地骂道:“磨蹭个甚,敬酒不吃吃罚酒,再不靠岸将你们那小舟射|成马蜂窝!”

“儿郎们少安毋躁,老朽这就靠过来。”船夫急忙应道。显然这帮人是冲着船客来的,或是船客的仇家?老朽不过赚点酬金度日,不必为人丢了性命啊。好在船客也没有制止靠岸,只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小舟靠岸之后,船夫递上绳子,壮汉们帮忙栓到了一棵歪脖子树上,对王皋执礼道:“请移步一叙。”另一个汉子问船夫:“雇船的酬劳给了没有?”

“给了,咱们的规矩都是先付钱。”

“那成,你可以回去了,船客是咱们的好友,不用担心。”

船夫转头看向王皋,王皋叹了一口气道:“你赶紧回去罢,就送到这里了。”既然主人发话,奴仆们和船夫便忙着把船上的行李搬了下来。

这些人倒也算客气,有人从马上跳下来,帮着把行李搬上马背驼着走。但并未给王皋马骑,只有三五人下马陪着步行。

“后面有家客栈,咱们去那里详谈。”

王皋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这帮人,目光在一个白面无须的微胖男子脸上停了一下。他冷冷道:“何必那么麻烦,痛快点吧!”

众人默不作声。王皋又悲呛地叹道:“狼子野心暴露无遗,否则老夫并无大错,何苦赶尽杀绝?”

奴仆们听得话里不对劲,胆寒地呼了一声:“阿郎……”

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道:“王少尹倒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给猜着要取您性命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多说无益动手罢!”

那尖声的人却笑道:“不行,杂家得了话是让您不堪舟马劳顿暴疾而亡,在这里如何好办?王少尹配合一些,上头不会为难您家里老小的。王家的儿子们也长大了,您就放心去罢,杂家会让您死得好看一些,全尸送回故乡厚葬,朝廷说不定念及王少尹的功劳苦劳,追赠一个官职风光盖棺,何乐而不为?”

“卑鄙小人霸占庙堂!”王皋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

这时旁边的一个奴仆意识到了不对,站在那里双腿发颤走不动了:“咱们俩……会不会被灭口?”宦官笑了起来,手一挥,两个壮汉便抓住了他们,奴仆讨饶道:“咱们啥也不说,给条活路吧!”

“莫被小厮坏了差事,找个僻静的地方……”宦官用手掌做了一个动作。那俩奴仆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一个奥陶大哭一个尿裤子了,汉子们哪管其讨饶,拖着就走。

王皋道:“草芥人命,乱世将至。”

宦官不管他,从容地分派着差事:“一会你们牵了马等着,杂家和内厂的两个兄弟陪着王少尹去投宿。等他死了之后,把值钱的东西翻出来大家好分,到时候让县令定案是家奴偷钱逃跑便可。”

第二十八章 神策

京兆府辖京畿地区,是比较重要的官署,多数时候尹只是名义上的长官而实权掌握在少尹手里,目前的情况也是如此,前京兆府少尹王皋便属于大唐很重要的官员,但这样一个大员倒台也只是一句话的事……这让薛崇训真实地感受到手中的权力在膨|涨。

挡我者死。薛崇训得到王少尹死讯的一瞬间心里这么想着,他的情绪很复杂,有兴奋也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大约是对未经历过的未知事物的本能反应。

他在记忆里自己前后活了几十年,从来都是慎言慎行地生存着,从未尝试过为所欲为的感受。这让他有短暂的情绪失控。

亲王国主殿里还有王昌龄宇文孝等幕僚,一同获悉了王皋事件。他们转头看薛崇训时,见到了他眼睛里的野心,就像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虽然薛崇训只是一时的情绪流露,很快就恢复了淡然,但是宇文孝等人却看懂那眼神,他们反而很激动很高兴……薛崇训的野心会带着他们前往前所未有的高处。

宇文孝努力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抱拳道:“接任王皋的人是周彬,昨日周少尹已把话说得明白:唯晋王马首是瞻。”

早在宇文孝在京兆府任官时,周彬就努力通过他向薛党靠拢,经办了刘幽求案之后在官场确定了阵营,现在完全加入了这边的权力集团。

“很好。”薛崇训缓缓地说了一句,他的脸色黑黑的面无表情。

杀王皋不是薛崇训一个人的意愿,党同伐异犹如水之向下。

一个幕僚建议道:“变法之后取消府兵上番的旨意已颁诏天下施行,现在只需一道调官健入京换防的圣旨,便能名正言顺地把神策军从铜川调防京师,大局定鼎也。”

薛崇训道:“我正打算进宫劝服高太后下旨。”

王昌龄提醒道:“神策军一入京师,南北衙尽在薛郎之手,宫里能轻易同意么?”

调兵换防这种事要名正言顺地进行,当然不是薛崇训说一声就可以的,虽然他手里的能量很大。不仅要加盖玉玺的圣旨,还要经过门下省的审核才能递到兵部。(门下省如果认为圣旨不妥,可以封驳回去,圣旨连皇城都出不了;不过目前南衙没人愿意干这事儿,高皇后的旨意才是关键的环节。)

宇文孝不以为然地笑道:“她有什么选择?”

“或许会有些周折。”王昌龄皱眉想着什么。或许是因为上回想通过“天启变法”的法令也出了状况,这回要调兵的意图愈加显而易见,所以他认为更可能遇到不确定因素。

毕竟他们干的事事关重大。假使这一系列布置都完成,长安乃至天下是怎么一副状况?北衙禁军只剩左右飞骑,这支兵马的上层将帅是太平旧党,中层与薛崇训张五郎等人交好勾结,并且在景云政变时站在太平党这边,名为禁军实则已经和李唐正朔渐行渐远;南衙兵再换上神策军,统帅殷辞出身飞虎团彻彻底底的薛党嫡系,他们就更别说了压根就和晋王府的牙兵差不多;朝中京官在这些年争夺皇权的无数次政变清洗后,剩下或出自太平公主门下或出自薛崇训新近提拔,权力集团已经把持了几乎所有实权官署,党同伐异之下不合流的或死或被挤兑到权力边缘。

而中央集权下的成熟官僚结构却未遭到破坏,长安对地方官府拥有控制力,除非地方上明目张胆地起兵反叛,否则长安的政令仍然可以合法地畅通无阻,抵抗就会被依照律法撤职问罪。

历史有时候确实具有偶然性,后世人们常常在感叹安史之乱盛唐由盛而衰的转折点,为这个强盛的世界性帝国惋惜不已,假设着如果不是唐玄宗决策失误将会怎么样;但显然唐玄宗并不完全是罪人,如果没有他拨乱反正,武则天之后多年的皇权衰微状况很可能无法扭转,大唐国运会如何延续更无从知晓……就如现今,玄宗已去原本应该振兴皇权的时代越走越远,唐廷失去了一个历史的机遇,权力中枢的混乱格局没有太大的改观,何去何从仍然处在微妙之中。

薛崇训道:“我进宫去相机而动,不过宫里的态度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意外,诸位勿须太过担忧了。”

众幕僚起身鞠躬执礼,薛崇训说罢便带着随从向外面走。

仪仗兵马出了安邑坊向北一转,便是东市口,长安最繁华的商贸地带。今日却不似往常那般井然,只见东市口外的大街上乱糟糟一团挤了许多人,还有官差衙役,不知出了什么事。

前面开路的骑兵暂时停了下来,不一会外面就有人说道:“下官万年县令拜见晋王。”

薛崇训挑开车帘问道:“何事聚众?”

“有刁民聚众哄抢吐蕃商贾的货物,之后发生斗殴,下官获报之后立刻带县馆内所有胥役携兵器过来了,同时报知了京兆府……”那青袍官儿有些紧张地玩着腰说着。

薛崇训皱眉道:“那你们的公差站在那边干甚,这种事有什么不好办的,缉拿带头的问罪,驱散百姓,阻挠公务者罪加一等!”

青袍官小心道:“事出有因……长安‘夏社’的人近日到处散布吐蕃屠戮陇右汉人的言论,致使民间群情激愤,所以今日有百姓聚众冲入东市拿商贾泄|愤,另外一些无业青皮趁机抢货物私吞,事情便闹大了……下官位低言微尚未弄清隐情,遂不敢擅作主张,只好先阻止斗殴,等待京兆府派人来处置。”

“能有什么隐情?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发生这样的事岂不笑煞天下!”薛崇训怒道,“朝廷何时有明文要驱逐胡商了,难不成咱们今后都不和外邦联系做生意?不论什么隐情,违法者按律惩处!给周彬带话,赔偿胡商损失捉拿带头闹事者,妥善处置此事。”

“是。”

很快飞虎团前部便策马驱逐,赶开聚众的百姓,仪仗队先从大街上通过,继续向大明宫前行。

进了丹凤门,薛崇训乘车继续向北而行,过光明门之后内侍省的官宦也来了,说太后不在紫宸殿,传他去承香殿召见。

薛崇训有特权可以在大明宫乘车骑马,不过他的马车在宏伟的建筑群中依然显得那么渺小。或许皇帝们把宫室的建筑修那么大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让官僚面对象征皇权的宫阙有威压感。

他们沿着大路走了许久才来到承香殿,不料薛崇训门口就碰到了宇文姬。她每月都要出入宫廷一两次,鱼立本会叫人带她进来给太平公主把脉,今日凑巧在宫里遇到正是这个原因。宇文姬看到了薛崇训便跑了过来,也没先说见面的礼节话,直接便说道:“我有话给你说。”

薛崇训心里只挂念着把自己的嫡系军队调进长安,这种时候哪里有心思和宇文姬说闲话,便说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见太后,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

宇文姬生气道:“我的事也很重要,真的!”

“什么事?”

宇文姬看了一眼薛崇训身边的宦官和随从,皱眉道:“得单独和你说,你跟我来。”

带路的宦官见状便说:“王爷稍等,杂家进去禀报。”

这时只见鱼立本出现在了石阶上,大声说道:“还传报什么呀,早报了,薛郎这就进去罢。”

薛崇训便对宇文姬说道:“那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先进去办正事。”

宇文姬只得无奈地说道:“见完了太后赶紧出来。”

“那你等会。”薛崇训点点头,提起长袍便快步拾阶而上,与鱼立本会合之后一起向大殿走进去。

大殿门边上站着一些奴婢,但走进去之后薛崇训发现木台子上下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高太后坐在上面的帘子后面。鱼立本也意外地没有侍立一旁,只是远远地站在下面,听得高氏的声音道:“薛郎上来说话,走近些听得清楚。”

“是。”薛崇训便走上了木阶,通过栏杆台子发现边上放着一条腰圆凳,却没有去坐,反而做出一副恭敬谦逊的模样向高氏行礼。

高氏道:“免礼了,坐下说话罢。”过得一会儿她又小声说,“在家里想到过我么?”

薛崇训一语顿塞,片刻后讨好地点头沉声道:“臣每天早晚都要望向北面虔心想一回。”

“谎话。”

薛崇训:“……”

又听得高氏的声音毫无波澜地说道:“你眼睛里的东西只有我能看懂,只瞧一眼我就明白了,有什么事儿求我?说罢。”

薛崇训只得说道:“按变法条呈将撤销府兵上番制度,长安城便需调官健驻防……请太后下旨兵部,调铜川健儿一部神策军入卫!”

话音一落,整个殿宇中便陷入了沉默之中,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高氏也沉默了。这种无声的时间一点点地持续着,薛崇训的心情也慢慢变得凝重起来。高太后确实势单力薄,需要薛崇训的势力才能坐稳位置,但她并不完全是提线木偶,因为:薛崇训没有合法的皇权。

她为什么不回答?如果她反对此事,他将面临很大的麻烦,甚至计划的最后一个环节无法合法合理地进行下去。

第二十九章 乌云

承香殿大殿上十分安静甚至显得很冷清,在薛崇训的记忆里,母亲太平公主经常在这里举办宴会的,王公大臣欢聚一堂美貌歌舞姬载歌载舞,多么热闹的景象啊,现在怎么变得这样了?

坐在帘子里的高氏连一句话都不说,薛崇训也不好催问,如果那样的话有逼迫的嫌疑。他还是希望和高氏保持一种相互情愿的盟友关系。她的沉默是因为害怕薛崇训的野心?其实薛崇训自己也觉得在干胆大包天的事,他现在头脑甚至有些混乱,原本理清的谋划都变得凌乱起来。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了高氏的声音,她总算是说话了:“我答应你,会传话让他们写圣旨。”

薛崇训心下一怔,抬起头看过去,帘子遮着的人影还是那样子,里面的人端端正正地坐着。

他还没来得及回话,又听得高氏的声音道:“不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

……

薛崇训从大殿上走出来,眼睛被刺眼的阳光一照,这才感觉里面的光线有些昏暗。他沉默着一边思虑一边从石阶上走下来时,见宇文姬正迎面走来,这才想起进去之前叫宇文姬等着的。

“事儿办完了?”宇文姬正色道。

她的神情不像平时,好像真有什么要紧的话装在肚子里。薛崇训便回头对鱼立本道:“鱼公公就送到这里罢。”

鱼立本笑道:“成,王爷请便。”

宇文姬带着薛崇训向承香殿廊庑大门方向走了一段路,正好在大殿前的广场中间停下来,她左右看了看说道:“薛郎的母亲,太平公主……”

薛崇训听到这里心下顿时隐隐一痛,紧张地抓住宇文姬的手,瞪圆了眼问道:“她……她怎么了?”

在这一刻薛崇训忽然觉得整个大明宫都那么冷清而寂寞。

不料宇文姬却道:“你别急,她没事。我上月把脉时就疑惑‘症瘕’好像减少了一些,但是这种病从来都是不治之症,行医经验上完全没遇到过会好转的情况,所以我就没轻易说什么。但是今天我再次进宫诊脉时,竟然发现她的症瘕已经好了!实在不可思议,当时我都不敢相信……”

“母亲……醒了?”薛崇训瞪圆了眼睛问道。

宇文姬摇头道:“没有,但是如果停止服用玉清道姑配制的丹药,应该会很快苏醒,因为我确诊脉象恢复正常,她的身体已无大碍。”

薛崇训先是惊喜,瞬息之后情绪变得复杂起来,意识到太平公主醒来将可能会让权力格局重新面临动荡。

“你告诉别的人没有?”薛崇训沉声道,他说出来之后心中一阵纠结,好像不是出自自己口中一般。

宇文姬道:“告诉玉清和金城公主了,金城公主叫我暂时不要声张,先来告诉郎君。”

薛崇训心下一沉,暗忖道:金城的看法和自己一致。

他立刻转身向承香殿走,这时眼前的光线忽然一阵昏暗,抬头看时,原来是一片乌云遮住了刚刚还明媚的太阳。他看了一眼承香殿飞桥悬空的宏伟建筑群,又停了下来。

我这是要去干什么?

薛崇训回过头时,只见宇文姬正脸色苍白地看着自己,他便喃喃说道:“神医眼中的绝症竟然让一个道士用诓人的丹药给治好了,这是上天给的机会,可是天给的机会我竟然在质疑……”

宇文姬道:“她是你的母亲,生下了你!”

薛崇训一时间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茫然地看着宇文姬那张娇|媚的脸。耳边又响起宇文姬的说话声:“金城公主叮嘱玉清和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又让玉清继续喂服丹药,听郎君的决定……我想了许久也大概明白了,如果太平公主醒来,会夺走郎君的权力是吗?”

“母亲姓李,我竟然在教唆他人暗示李家是胡人。”薛崇训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她会惩罚你?”

薛崇训看了她一眼道:“问得好……薛二郎她是不喜欢的,武大郎一表人才书读得也好,会是他?嗯,武二郎也不错,虽然学问不咋地但勇武有力,处事也果断干脆,也不完全是草包。”

宇文姬应该听明白了,脸色更加惨白,急忙摇头道:“不会那样的!”

“我得想想。”薛崇训揉了揉太阳穴,“你跟我一起回家吧,对了这事就四个人知道,不要再有第五个人了,知道吗?”

宇文姬急忙点点头,复杂的目光一直关注着薛崇训的神色。薛崇训再次注视了一会儿中殿二层上的星楼,转身走了。

回去乘坐的依然是鄯州带回来的松木马车,乘客除了薛崇训和贴身随从三娘,现在又多了宇文姬。这辆车用了几个年头了但并不见破败,实木做的东西确实经久耐用。三娘看了好几次薛崇训的脸,大概是也注意到了他今天的神情有些不同。他一句话也没说,宇文姬也默默低着头,车厢内的气氛十分沉闷,只听见车轱辘“叽咕叽咕”的声音,偶尔有一两声马鞭甩动。

“郎君,你们……”三娘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薛崇训轻轻碰了碰宇文姬道:“现在是不要让第六个人知道。”

三娘疑惑不解,薛崇训继续说道:“我的母亲病好了,停服丹药就能苏醒。”

“哦。”三娘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良久之后,宇文姬没头没脑地问道:“我听人说以前大圣皇帝(武则天)处死过自己的儿子,是谣传还是真的?”

“应该是真的,而且不只一个。”薛崇训淡淡地说道,“不过……母亲虽然是她的亲生女儿,总是有些差别的。”

宇文姬颤|声道:“我不想郎君出事……”

薛崇训好言道:“你不要想得太多了,我不会有事的,如果那么容易出事我能活到现在么?”

就在这时空中忽然响起了“隆隆……”的雷声,有点像鼓声但时辰不到,薛崇训挑开车帘抬头看了一会,见乌云已经完全遮住了太阳,天空一下子仿佛很低一样。然后听得三娘那有点沙哑的声音道:“要下雨了。”

第三十章 白鹤

承香殿星楼上一只白鹤从窗前掠过,翅膀静止轻盈地在宫阙之间滑翔而过。玉清停下手抬头看去,眼睛露出了羡慕的目光。白鹤渐渐飞远,她便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儿,左手轻轻拖住右边的衣袖,右手拿起一枚小勺子伸到容器里面。

就在这时身后一个宫女的声音道:“道长,金城殿下来了。”

玉清顿了顿一言不发,过得一会儿金城公主便自己掀开厚厚的帷幕走了进来。暖阁门后的厚幕是为了阻挡外面的烟雾,星楼中三个铜镜日夜不修地炼丹,外头烟雾缭绕十分呛人,太平公主修养的这间暖阁门口挂上帷幕有效地阻隔了炼丹造成的空气混浊。

金城光彩照人,一身白裙一尘不染轻盈飘逸,犹如仙女下凡一般,美丽的脸蛋世间罕见。玉清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又看了一眼窗外,但此时空中已空无一物,方才那只白鹤已不知飞往何方去了。

“你们下去罢。”金城说了一声,一旁的宫女忙屈膝退下。她的声音如此纯净不含一丝杂质,犹如从天上响起的天籁之音。

金城见玉清不理不问地坐在那里捣鼓丹药,也不以为意,她已经习惯了玉清的这种自我标榜的清高脱俗。她的目光从玉清身上移到半透|明的伯伯金色丝帘内,太平公主仍然安详地躺在那里,犹如在午睡也像是一尊遗体。

金城公主便问道:“殿下按时服用丹药了么?”

玉清点点头,“一切都按你们说的办了。”

“你……”金城缓缓地说道,“本为道家门人无拘无束却照料了殿下那么长时间,又从未恃宠要求任何回报,品行直叫世人敬佩。”

玉清淡淡地说道:“俗世之人如何看我并无关系,我也并不在意。”

金城公主点点头:“道长对殿下……”

“你想说什么?”玉清不等她说完便立刻打断了,把清秀而瘦的脸转过来,沉静地盯着金城。

金城浅笑道:“你不必多心,我别无他意,相处日久而生不舍之情者人之常情。但我想提醒道长,此事干系重大,如若你擅自作为,害了自己也就罢了,恐怕对殿下也无甚好处。”

玉清默不作声,金城便继续道:“晋王是太平公主殿下最喜欢的亲生儿子,他们的母子之情恐怕不是其他外人能比得上的。所以晋王不会对母亲有相害之心,而今让你继续用丹延缓殿下苏醒,实则有无奈之苦衷。宫室争斗之惨烈自古有兄弟厮杀父子离心之事,玉清道长身为局外人无法体会此中艰难……你是希望殿下好不容易病愈却面临危险,还是希望她陷入失子之痛?孰胜孰败你也许无法了然,我却清楚得很,但不论什么结果对殿下都不是好事,所以请玉清道长慎行。”

“金城公主殿下怀疑我会擅作主张么?”玉清耐心地听完后说道。

金城公主的浅笑依然,叫人如沐春风:“因为事关重大,我只是防患于未然,请玉清道长不必介怀。你救了太平殿下,大家都会感激你的。”

……

薛崇训在家里呆了一晚上,想了很多事儿,琢磨着承香殿有金城公主坐镇应无大碍,他还是非常信任金城公主的,无论是她的心还是她的才能。除了金城还有高氏,也会站在自己这边,想来自己倒是很得女人之心……也是以心交换罢了,虽然他对女人们不是很好,但是比起那些完全将女人当作货物的士大夫却是好得太多了,薛崇训还是希望她们能好好地生活下去,日久见人心,她们都能慢慢感受到的。

他一肚子凌乱的想法,却只能独自思虑,并不敢告诉别人,哪怕是最心腹的幕僚也不行。假如告诉了那几个幕僚叫他们出主意,薛崇训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他们会怎么建议:软禁或者痛下杀手!从利益和权谋上考虑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因为现在太平公主实在是太虚弱了,多好的机会。

所以薛崇训并不想告诉他们,既然还有缓冲的时间,他打算再想想。

他常常在自省,也许自己真的不适合权力场,在乎的东西太多了……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价值取向,根本就很难改变的。帝王之相的人特别是开国皇帝认为世上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王霸之威之权吧?自称孤家寡人并不完全是说说而已。可是在薛崇训的心里,如果所有的亲人都离我而去,无法信任任何人,只有恩威手段,那么人生一世图的是什么?为了后世的人记住一个名字么,几个汉字一段故事。也许他们都太寂寞了,生怕被这个世界遗忘。

薛崇训在这里其实亲戚不少,有个母亲,几个弟弟几个妹妹,还有薛家李家许多有血缘关系的人。但是弟妹们给他的印象不深,而且都各自成家立业了,唯有太平公主是他的至亲。

他一晚上都没睡着,脑海中能清晰地浮现出太平公主对自己点点滴滴的爱护。权力很好财富很好,谁都想活得好一些潇洒一些,但是就要这样变成权力利益的奴隶么?可这事儿并不是薛崇训一厢情愿,是一种相互的作为,也许太平公主会是权力的奴隶,那么薛崇训要是一厢情愿就会连奴隶都做不成。

凌乱的思绪,叫人迷茫的徘徊。

不知不觉天色已亮,薛崇训不习惯白天睡觉,而且也睡不着,只得忍着昏昏沉沉的头脑起床穿衣。

刚走出房间时,正遇到孙氏,孙氏一看薛崇训的模样顿时大吃一惊,愕然道:“薛郎的脸色怎地那么差?”她一面说一面伸手向薛崇训的额头摸|来。

“没生病,大人不必担忧。”薛崇训刚说一句话,发现嗓子都有点沙了。在唐朝的生活习惯很好,几乎没有熬夜的日子,猛一下子这样还真有点受不了。

薛崇训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但从孙氏的目光中大约也猜到一些了,孙氏的眼睛里全是怜悯和心疼。她不厌其烦地说:“你进屋歇着,我把宇文姬叫来给你瞧瞧。”

“我没病!聒噪得人烦不烦?!”两句态度恶劣的话脱口而出。这完全不符合薛崇训平常的风格,他说完都有些很不自在……明明能感受到孙氏的关心,为什么自己非要往她头上发|泄,非要伤害她?

薛崇训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恶劣,缓下口气道:“大人忙自个的事,不用管我,我想安静一会。”

他说罢便转身走进起居室一旁的一间书房里去了,在内院当值的姚宛也跟了进去,听得薛崇训吩咐道“磨墨”,她便急忙拿起砚台出来打水。

过得一会又有丫鬟送早饭进去,姚宛在书房里跑进跑出地侍候着。孙氏又来到了屋檐下,却不敢进去,只得逮住姚宛问道:“薛郎早膳吃了多少?”

姚宛无辜地说道:“他把点心放到砚台里蘸墨汁吃,吃得满嘴都是黑墨,我这不赶着打水进去给他洗漱。”

孙氏愕然道:“怎么想到这种稀奇古怪的吃法?”

姚宛道:“想别的事走神了呗,一早起来丢了魂儿似的。刚才还在发牢骚,可能是在朝里遇到了什么难事。”

孙氏听罢以为然,便叮嘱道:“那你多听他说说,能说出来会好受些。”

“嗯……”姚宛点头应了,忽然又想起那天晚上李妍儿说的“奸情”,她的心里立刻像打倒了五味瓶,心道孙氏对薛崇训倒是真上心的,如果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定然是让人羡慕的家庭,可他们却是在乱……伦!

姚宛也没多说什么,用铜盆打了些热水添了凉水试着温度差不多了就端了进去,在薛府呆了也好几个月了,平常这些侍候人的事儿已是干得十分麻利熟练。人都是逼出来的,以前在家里真不敢想像自己会做那么多活。

薛崇训手里拿着一本线状书册正坐在那里,偶尔翻一下也不知道看进去了没有。姚宛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拿了毛巾给他擦嘴,默默地收拾着被他自己弄黑的下巴。她一边干活一边顺眼瞧了一下那本书的封面,春秋左氏传。

他看上去比先前平和了许多,过得一会便说道:“传话给薛六我要出门几天,让他通知飞虎团准备骑兵随行。”

“几天?郎君要出远门么?”姚宛问了一句,到时候孙氏问起也好回答不是。

薛崇训道:“去一趟铜川,一天之内无法回来,估计得在外歇两晚上。”

“是,我这就去传郎君的话。”姚宛看了一眼薛崇训身上的衣服,“要换官袍么?”

“不必了。”

姚宛传话回来又见了孙氏,把薛崇训出门的消息也一同告诉孙氏了,并给她解释道:“郎君平日会在家里处理一些信件,我在边上侍候着也不经意知道了不少事儿,铜川好像是神策军的驻地,他去那边应该是为了军务。”

孙氏听罢便道:“一会把三娘叫过来,让她路上多点心思照料薛郎的衣食。”

第三十一章 兵法

铜川兵营地处同官县属雍州管辖,但因距离长安只一百里,历来都有京畿地区的外围武备。长安作为大唐都城其防务当然不只城防,周围郡县都有驻军,不过几乎没有战事发生在关中。如果潼关等要塞都已丢掉要在关中开战,基本是大势已去的局面了。

这地方的驻军现在就是神策军,去年李隆基在洛阳称帝情势紧张,薛崇训便趁机借加强内部防御的名义把神策军从陇右调回关中,驻扎在此地。距离长安一百里如果有紧急事态一天一夜就可以兵临首都城下,为薛崇训在长安的话语权增加了不少分量。如今他借兵制改革进一步要调兵进城,等于是要把唐廷心脏置于手掌之中。

有“寿衣军”之名的神策军负责长安城防,和以往轮流上番的南衙兵有本质区别。府兵直接由南衙官署控制,在内斗中的作用显得比较松散,就像几年前韦皇后调了六万府兵进京戒备也是没起到什么作用,他们压根就不愿意参与内战,谁取得了政权就立刻投降。轮流上番的制度也很难被当权者有效控制,不是任命个自己人当主帅就可以的。

而神策军则是被当作健儿征召的职业军人,从上到下被飞虎团武将集团控制得铁桶一般,还经常被洗|脑,有军饷拿有前途奔,和幕府亲兵差不多的性质,薛崇训的命令比兵部命令和圣旨都要管用。从性质上看如果说禁军是效忠皇帝一人的军队,神策军就是效忠晋王一人的军队。

所以薛崇训很重视这股人马,亲自从长安出城前去视探,第二天上午即四月初三到达铜川。

这是他第一次来同官县这个地方,中国实在很大,很多地方他都没亲自去走过。将军殷辞受到咨文后一大早就把全军调到了兵营外的校场上等着,总计约四千人以团为方阵列队,人群摆开有两个马球场一样的大小,声势也算不小。

待飞虎团骑兵前后护卫着薛崇训那辆松木马车到了兵营前时,殷辞便带着几十个将领骑马迎接过来了。他们纷纷从马上翻身下来,抱拳向薛崇训执礼拜见,薛崇训也还以礼节寒暄了几句。

他抬头四处眺望了一会儿,只见兵营背靠一座山面向一条河,营门口修了箭塔哨所,里面的木头建筑和帐篷井井有条,心道殷辞治军至少是很认真的。

薛崇训换马前往校场巡视,诸武将也纷纷上马随从,殷辞策马在薛崇训身边禀报着平时训练的时间项目等事。

“将士们的伙食如何?”薛崇训当着几千兵马的面问了一个小问题。

殷辞道:“军需补给充足,三五日便能开荤一回。”

“从今天起到进长安城止每天一顿肉,饭要管饱,严禁克扣军饷,加强训练和军纪,我会让兵部继续增加军费,你们把帐目列清楚便可。”薛崇训道。

“王爷体恤将士之心让神策军上下无不动容,吾等愿鞍前马后以效犬马之劳,不负厚望勤于训练以成大唐精锐之师。”

众将一听还要增加军费大喜过望,跟着殷辞纷纷说起好话来了,听得叫人心里那叫一个舒坦。

“在外面我会护着大家,但在军中枉顾军法者严惩不贷,殷将军放手治军便是。”薛崇训一本正经地说,“在我心里神策军不仅是精锐,更应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王牌,应彪名青史与大汉虎贲齐名。你们先练好本事,以后本王带你们纵横异域封王封侯也不在话下。”

一番煽乎之后众军的情绪激动起来,呼声此起彼伏,山间很快热闹起来。薛崇训见状也就不多费劲了,骑马向营中走,众将也跟着进了兵营,吆喝着军士搬酒菜到中军大帐款待。

众将簇拥下薛崇训进账坐了上位,端起酒碗便先干了一碗,大伙闹哄哄地也跟着饮起酒来。三娘戴着一顶帷帽把脸遮着一句话都没说过,大伙猜是王爷的近侍,她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薛崇训,别人要她喝酒也不理睬,然后大伙便懒得搭理她了。

酒过三巡,薛崇训便说起了正事:“在场的都是将帅,我便把话说在明处。”

殷辞等忙抱拳道:“我等听王爷训示。”

薛崇训道:“调兵令要经过门下省及兵部,多少有些周折,不过也快了。还有一些日子你们无须训练刀枪箭术,一心练好队列便可。”

一个将领笑道:“王爷的意思咱们明白了,眼下调入京城没仗可打,便要光鲜好看一些,在京城当官的和老百姓面前长点脸嘛。”

“马|屎皮面光是不行的。”薛崇训刚一说粗话,众将便笑出声来。

不过他也没说那将领不对,反正就是那个意思了,又继续说道:“起先我在校场上随意看了一会,队列还差点。”

薛崇训停下来的当口,殷辞忙对众将说道:“别光顾着喝!记住薛郎的话,咱们这回是进京驻防,一定不能让人小视了。”

一个人插嘴道:“如果非要好看,辎重骡马不能随军一起,不然锅盆铁铲的怎么也好看不起来。”

薛崇训道:“辎重放在后面陆续运到各城内便可,过几天军械司会运新的兵器过来,还有新衣,东西给你们了得收拾干净些,衣服要用熨斗烫平。到时候进了明德门从朱雀大街上先向太极宫方向的走,必须要整齐划一,队列横看竖看要是一条直线,步调全部都要踏在鼓点上,别他|妈噼里啪啦的听着窝火。”

都是些武夫,薛崇训说话倒是没啥讲究,想到什么说什么反倒能让武将们觉得亲切一些。

殷辞拍着护心镜胸有成竹地说道:“薛郎放心,单是为了走个队列好看多简单的事儿,不出十天半月就能练出来。”

薛崇训点点头:“很好,咱们不是光为了面子,到时候从朱雀大街过,观看的有朝臣也有外邦使节,把气势拿出来能震慑对手不战而屈人之兵,此中作用不能小视。”

众将听罢纷纷附和,薛崇训又看向殷辞语重心长地说对他寄予厚望云云。

到得晚上,将士们点起篝火宰杀牛羊,聚集在一起饮酒,薛崇训少不得又和众人欢聚。在兵营里十分热闹,他也感觉好受也许多,晚上喝了不少酒很快就睡着了。

一大早就响起了号角声,薛崇训从帐篷里出来时,天才刚蒙蒙亮,东边泛起了一层红黄色的云彩。晨曦之中他顺着号角声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排军士正鼓足了腮帮卖力地吹硕|大的军号,营中也热闹起来了随处都能见到走动的军士,这里充满了朝气活力。

待得朝阳初升时,营房之间炊烟缭绕大伙已在造饭。殷辞等将领也来到了薛崇训住的帐篷外面见面说话,大家都心情都很好。正如殷辞所言,“给大伙吃饱饭,让他们练队列也好马术箭术也罢都可以,薛郎尽管放心,进城那天绝对不会给您丢脸。”

薛崇训和众将一道吃了早饭,打算在军中逗留一天,看看他们的训练。将帅即时调整了练习项目,把校场上的靶子等物都撤除了,让将校队正们先各自带兵练习队列。

校场上的吆喝声鼓声闹哄哄一片,这场景让薛崇训想起了回忆里的军训也是这般热闹。他便在殷辞等人的陪同下四处走动观看,随意停下时,旁边的两个将领便急忙走过来见礼,大约是一个队正一个副队。薛崇训没管他们,沿着士卒前排走了过去,众军一声不吭地站直了身体。他走到队末站定,末尾的士卒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后生,胡须都没长起来,此时薛崇训站在他面前让他十分紧张,瞪大了眼睛目视前方一动也不敢动。薛崇训伸手把他的头盔扶正,忽然喝道:“向右看。”

后生茫然地向东边看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薛崇训用手臂指着队列道:“都向右边看,看直了调整队形。”

众军听罢纷纷偏头,队列一阵晃动。

“最左边的这一列五人不要动,以他们的位置为准其他人前后左右看齐,再试试。”

队正依次办法吆喝了一句,众军步伐移动了一阵果然更加整齐了。陪同薛崇训的将领纷纷赞叹,薛崇训淡然道:“练好队列也并非无益于战。”

他继续在校场上走动,边走边思虑了一会儿,干脆下令全军各部由副队暂时指挥,让队正约八十人在校场一角集结,校尉以上的将领在一旁观看,薛崇训自己亲自操练起那些队正来了。抬头挺胸收腹、立正齐步跑步等等,无非就是军训那一套简单的东西。可就是这么一点简单的东西也能让队列的样子大为改观。

现代队列操练的优点正如其生产组织形式一样,规则更加细化、准确化,这恰恰是古代松散经济模式下很难出现的思路。虽然在实战中队列不必要求太多整齐,但是能达到整齐协同的组织方式无疑对增加军队凝聚力大有裨益。

到得中午殷辞也忍不住说道:“薛郎所持之兵法出自哪家?”

薛崇训笑着忽悠道:“二郎回河东后在祖宅里发现了一本残破的古籍兵法,他于兵法毫无兴趣便送给我了,我无事时便看看。”

殷辞一脸羡慕又不好说要借阅,因古时兵法和武功秘籍一样,规矩是只传子弟的,不能强求别人。.

第三十二章 醒来

四月十二日兵部拟好了调兵令,信使带鱼形兵符及调令公文快马前往铜川。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平静,投奔薛崇训的高层官僚及幕僚集团都等待着形势一步步的发展。只有几个人知道太平公主的事儿,甚至大家都几乎要把她忘记了,毕竟早就确认她患的是绝症。而就在之后不两日,太平公主却突然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听到一个女人平静的声音:“殿下终于醒了。”

太平转过头就看见一张清秀而瘦的脸,慢慢地想起来这个女人是个女道士叫玉清,她躺了一会,昏睡前的记忆便如水一般慢慢浸|入脑海。生了病要死了……疼痛难忍……吃了丹药……担心身后事等等。

“崇训呢?”太平公主的嗓子沙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问薛崇训,这让玉清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太平公主挣扎着要坐起来,玉清急忙扶住,然后端起一碗粥温柔地要喂她。

太平公主没有得到回答,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好像仍然在承香殿的星楼里,暖阁里只有自己和玉清道姑两个人,没见着薛崇训。在她的记忆里,生病后每当醒过来都能看见薛崇训伏在床边上睡觉,今天却没见着他。

“晋王还不知殿下醒来了。”玉清道。

“晋王?”

玉清道:“便是薛郎以前的河东王,殿下您的长子,年初就封亲王了。这会儿听说已经权倾天下,我一直呆在星楼里也不甚清楚,反正见宫里的人都对他敬畏有加。”

太平公主愕然道:“我睡了多久了?”

玉清道:“到今天为止,七个月零三天。”

“……”太平公主神情诧异,“你倒是记得很清楚。”

玉清幽幽地说道:“这些日子都是我陪在殿下的身边,一日也未离开……月初神医宇文姬就确诊殿下的病已经痊愈了,但是他们让我继续为您服用阴阳御气丹,这种丹药有致人昏睡的作用,所以殿下现在才醒来,也是我暗自停用阴阳御气丹的缘故。”

“他们?他们是谁?”太平公主冷冷问道。

“金城和宇文姬,前几天晋王也来过叫我做同样的事,应该是晋王的意思,其他人都不敢擅自决定有关殿下的事。”

太平公主看着玉清道:“你做的很好,没想到你竟然对我如此忠心。”玉清的目光下移,不敢正视太平,脸上好像有些羞涩一般的表情。

等玉清用不经意的眼神瞅了一眼时,只见太平公主正皱眉思索着什么。玉清便急忙找了一件大衣披在了太平公主几乎赤|裸的身子上。太平依然一言不发,以前昏睡时那么安静的一个人此刻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威压和畏惧。

“叫人进来服侍我更衣。”太平公主用不可置疑的口气说道。

玉清只得把外面的宫女们叫了进来为她梳妆打扮换衣服,期间太平公主随口问了一些问题,宫女们对局势的了解比玉清还多一些,大约是因为玉清对俗务不感兴趣平日|比较孤僻。从宫女们口中,太平公主了解了一些起码的现状,诸如李隆基曾在洛阳称帝被剿灭、前太子李承宏勾结贵妃毒杀先帝被诛、李守礼次子李承宁被拥立为帝、高太后垂帘听政等。

太平公主收拾停当,便呼来一众承香殿的宦官宫女前呼后拥地往紫宸殿去了。如此一番动静自然不能保密,承香殿内不少人很快就知道了太平苏醒的事儿,高氏急忙差人出宫告诉薛崇训。鱼立本等前太平党宦官也纷纷跑过来见太平公主来了。

以前太平党那些人和薛崇训关系也很好,可是在他们眼里太平公主薛崇训本来就是进退一体的一家人,就算有人很快意识到母|子俩可能出现矛盾,但是大家作为外人实在左右为难,只有对他们母子俩都恭敬一些。

至于后宫高太后,虽然被赋予了垂帘听政的大权,可是在太平公主的积威面前完全就是渣,整个承香殿很快就以太平公主马首是瞻。

她带着一大帮宫廷内侍到了紫宸殿大殿上,直接坐上了正上方的榻上,下令道:“鱼立本,你马上叫人分头传话,把政事堂诸相公、禁军将军常元楷、李慈叫到这里见面。”

“是。”鱼立本恭恭敬敬地应了,拿着拂尘提着袍衣是小跑着出去的。

一直贴身跟着太平的玉清道长还穿着道士葛衣,她看太平公主的神情是满脸的崇拜,被太平的王霸之气所折服。女人能如太平公主者古今罕见,也就只有她|娘武则天更牛一点。

鱼立本出得紫宸殿,还不忘确认了一下问身边的人是否告知了薛崇训,得到肯定答案之后便乖乖地听太平的命令差人南北传旨去了。

……薛崇训正在亲王国和幕僚们在一起,听到宫里来的宦官禀报说太平突然苏醒,正在紫宸殿召集朝中大臣、禁军将帅,他顿时惊得脸色骤变。左右幕僚之前更是压根不知道太平公主病愈的事儿,突然听说这么个人物苏醒过来,都不觉得是真的。

有个幕僚抓住报信宦官的衣袖道:“太平公主不是得了绝症么?”

“好了……”宦官瞪眼道,“杂家听说让女道士的仙丹给治好了。”

心腹幕僚们立刻把薛崇训请进内殿中商议对策,宇文孝最是不能接受现实,言辞激烈道:“当此之时切勿迟疑,太平方恢复神志准备不足,咱们越早动手发动攻势越是容易,应尽快和玄武门几个信得过的将校密约见面里应外合,以飞虎团为主战兵力冲进大明宫,捉住太平公主关起来或是……只要一招得手,朝中各方本就拥护薛郎,自然识时务者为俊杰重新找准位置,大事可定。”

王昌龄摇头道:“这种办法风险太大,对我们来说一旦有闪失就会失去道义变成不仁不义不孝的一方,对禁军中下将校来说没有上峰的调令与我等私自勾结形同谋反,他们担的风险也大而且是对付薛郎的母亲大人,我认为他们不一定愿意。”

宇文孝痛心疾首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少伯不同意这样办,能拿出什么法子来?咱们切勿夜郎自大,要明白朝中掌握军政大权的大员多是前太平党留下的人,薛郎只是以太平长子的身份整合拉拢了他们而已,本来没事,谁能想到她能复出!”

王昌龄坚持道:“铤而走险是亡命之徒所为,岂是公卿士族做的?”

宇文孝听到亡命之徒十分不快,感觉自己被鄙视了,但又想到王昌龄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底细,也就没有吵这事儿。

王昌龄又道:“我的建议是等待神策军进城,壮大实力后形成对峙之势徐而图之。神策军两天前启程,预计今日之内便可到达长安,他们有兵部调令名正言顺,城门守备无权阻拦,肯定能及时进驻长安城内。就算太平欲阻止,必须得有正式的公文才能收回兵部军令,能要挟程千里下达军令也是颇费周折,应该是来不及了……我们现在当务之急是通知殷将军,放弃不必要的拖延以最快速度通过明德门。有兵在手实力说话,其他事宜都可暂缓商量,请薛郎当机立断!”

薛崇训二话不说便把薛六喊了进来,等待管家的一点时间里急忙亲笔手书一封信札,然后交给薛六,让他传方俞忠将信尽快送到殷辞手中。

这时又听得宇文孝说道:“太平公主召集大臣将帅到紫宸殿,却没人来传薛郎进宫。薛郎本是她最亲近的人,不可能因为疏忽忘记,由此看来,太平公主已经对薛郎有戒备之心,我们也应该多加防范。”

薛崇训的眼睛里满是无奈和悲伤,因为一个人想掩盖住自己的眼神要比掩盖表情困难多了,不过他的言行倒没暴露出内心的软弱,嘴上只冷冷道:“我自有分寸。”

此刻方俞忠被告知了任务的急迫性,立刻带了几个家丁侍卫,牵快马出薛府,向南直奔。

宫廷变故刚刚发生不久,高层气氛开始紧张,但是下级官署官吏、市井之间的小民显然不可能这么快得到任何风声,城中一切如常。当方俞忠等数骑急奔而过时,最多只有小商小贩望着背影骂骂咧咧两句,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方俞忠现在不是家奴了,自从亲王国建立之后就因薛崇训的信任和嘉奖脱了奴籍,给了他一个亲王国尉的官做,王府内的侍卫武备除了飞虎团之外都听他节制部署。因此方俞忠是有官身的人,长安又未戒严,大白天出城门轻而易举。

他们出城之后很快就遇到了神策军大股人马,神策军已经从同官县那边开拔两日临近长安城了。

方俞忠见了旗帜确定是神策军部队之后便摇臂大呼:“我奉晋王之命,要见殷将军!”

此地地势平坦视野开阔,诸军见寥寥数骑自然没什么反应,前面的军士只是眯着眼睛看他们。过得一会殷辞便带着部将策马而出,方俞忠顾不得见面行礼便说道:“薛郎亲笔手札,请殷将军过目。”

殷辞叫人取来扯开一看:事态有变,神策军尽快进城,只要进得城了便无须慌张,按计划行事。薛。

第三十三章 弩张

太平公主的脸庞缺乏血色精神也不太好,但是她威严地俯视殿中的文武大臣时气势仍在,所有人都敬畏得大气不敢出一口。她把目光停留在户部尚书刘安身上,显然对这个人有些眼生,刘安忙抱拳道:“臣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刘安,数月前因崔相公被刺陆相公告老还乡,微臣蒙同僚推荐入朝为相。”

此时众人都默不作声态度恭敬,也许大伙可以联合起来不理睬太平公主不承认她的权力,但毕竟这些大臣都是老油条心思很多,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没法联合,况且一些太平旧党人员根本就不情愿和太平公主为敌。

有倾向太平的希望她重新执掌大权,也有保持中立的对他们母|子俩都不想得罪,自然也有倾向薛崇训的比如刘安完全就是薛崇训的死党。

很快窦怀贞这个墙头草就倒过来了,忠心耿耿地说道:“禀殿下,这几个月朝里在变法主要改兵制,已经决定取消府兵上番了,长安城防由官健‘神策军’替代,正好今日上午进城,今上和太后都准备要去太极宫朱雀门观看……不过殿下初愈贵体要紧,还是不要出宫吹了凉风。”

窦怀贞这句话很显然是在提醒太平公主,大家都听明白了的,想起这厮前不久还在拍高太后的马屁,转眼之间又重新投奔太平公主了,除了鄙视他也没别的看法。

果然太平公主道:“长安各城不是有南衙兵么,为什么要劳民伤财调动兵马?张说,你即可下令神策军返回驻地。”

张说忙道:“回殿下,臣现在是中书令,已经卸任兵部,现在掌兵部的人是程相公。”说罢仿佛松了一口气,幸好程千里这老东西从工部改任兵部了,烫手山芋您就接着呗,这是天意呀!

果然程千里的脸色十分难看,他是完全不想和薛崇训对立的,当然也不愿意莫名其妙地变成太平公主的敌人。本来以为张说干了中书令那官职,在变法中处在了风口浪头,程千里自己就可以什么也不干安安稳稳了,不料兵部也不是好混的地方。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他只是稍稍一迟疑,太平威严的目光便逼|视过来:“程相公以为如何?”

程千里忙道:“臣遵旨,这就去办。”

他刚告礼退下准备往外走时,只见鱼立本正跑了过来说道:“殿下殿下,神策军主力约四千人已遵兵部调令从明德门进城了。太后和今上要出宫观看,派人来紫宸殿问问,殿下要去瞧瞧么?”

“程相公且慢!”太平忽然喊了一声,程千里忙走了回来,躬身站于阶下。

大殿里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但见太平公主正低头沉思神情凝重,于是大家都不敢说话了。一时间宽敞的宫殿里安静极了,气氛也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官僚们对各种局势嗅觉灵敏得很,当下都明白了此中要害……

如果神策军还没有进城,马上让兵部命令他们回去,神策军也就只能遵从,除非他们敢公然对抗唐廷并且有能耐强攻下有半军事要塞功能的长安城池,否则不得不听命于中央正式调令;但是这股人马已经进城了再逼他们回去,因兵马置于城中已无屏障,也许就有动乱的风险。

太平公主已经估计出薛崇训目前的势力膨|胀程度,如果逼迫太甚,形势迅速升级为武装冲突并非不可能。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实在是太平公主不愿意看到的事:别说她没有必胜的把握,就算她成功节制了禁军并配以南衙府兵,以优势兵力在首都城内击败了薛崇训,那么薛崇训还有理由活下去么?

太平公主大病初愈显得有些憔悴的脸上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悲伤的表情,目光里犹如身体什么地方在忍受疼痛一般。

有时候世间事是多么无奈啊!那些变成敌人的人并非厌恶和仇恨,完全就是形势所迫,也可以说是一种规则。就像李隆基的事,太平公主一开始是相当喜爱这个有出息的侄子的,可最终仍然演变成了必须置之对方于死地的状态,根本不是她愿意看到的事情。

而现在她面对的不是侄子,已是亲生的儿子,甚至薛崇训在太平公主心里比儿子这个身份更加重要。那是她最爱的亲人。

她的耳边仿佛又想起了薛崇训那或高亢或低沉的声音,非常真挚,犹如发生在昨天……

“儿臣愿为母亲大人前驱。”

“我为大唐的公主而战!”

“母亲,最在意你的人还是自家儿子……”

“母亲春秋鼎盛,开创大唐前所未有的盛世、威服四海流放千百世的功业尚未完成,您一定不要放弃,会有办法的!”

……

也许我不该醒来的!为什么上天要让我经历这样的痛苦?高高在上端坐的太平公主已经动容了,她抬起袖子神形已有些失态了:“我……”

她甚至想自己主动去|死,一生之中只有两次这么悲痛,第一次是薛绍被杀,第二次便是现在……可是,太平公主隐隐意识到薛崇训不只是要权力,她了解自己他了,他恐怕要篡位夺取李唐江山!虽然是自家亲儿子,太平公主难以忍受心理折磨的时候几乎想送给他算了反正是一家人,可薛崇训和武则天完全是两码事,她有点胆寒到九泉之下怎么面对李家的祖宗?

大殿上的文武大臣把身子躬得更低了,埋头站立一动不动,默默地忍受着这寂静的紧张局势。

瞧这样子,已经是剑拔弩张之时了么?

这时“忠心耿耿”的窦怀贞建议道:“臣请殿下不要去朱雀门了,今日天气不好有些凉风……”刚说到这里只见直棂窗上照射进来的几缕明媚的阳光,让窦怀贞这么脸皮厚的人都有些汗颜。他的隐含意思应该是怕神策军离得太近可能会有危险隐患。

“高太后和今上都要去,我还是想去看看。”太平公主强作镇定道。

左羽林军将军常元楷出列道:“微臣愿护卫殿下前往。”

第三十四章 阙下

比起高太后金城公主等宫廷贵妇来太平更喜欢热闹排场好大喜功,她的统御力也是相当的强,睡了七个月刚刚醒来就可以呼风唤雨招呼一大帮子人聚集在自己的身边,这方面的能耐连薛崇训都无法望其项背。

只见她乘坐华丽大车和太后皇帝等人从大明宫出来时,身边文武百官禁军将士呼啦一大片好不壮观。除了政事堂诸相公阁老,还有左右散骑常侍、谏议大夫、给事中等许多官僚随从,比皇帝出行还要有排场。

内侍省的人早已在太极宫朱雀门前设了木台、宝座、伞、扇等物,又有羽林军侍卫四处戒严,让朱雀大街北头热热闹闹犹如逢年过节了一般。大街两边各路口有南衙兵守备控制路面,但仍然阻挡不了看热闹的百姓,他们在聚集在各个路口兴致勃勃地围观。越往北人越多,因为城北本就繁华得多,许多住在南边的穷人也赶到了北边凑热闹。

朱雀大街的规模是大唐帝国霸权气势的缩影,横宽约五十丈(大概一百五十米),长达十里,它仿佛并不是一条街,而是一个纵穿首都的长条型巨大广场。在朱雀大街面前古今中外任何广场的规模都会显得小家子气,也难怪唐人叫它“天街”。

每天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使者商人旅客从这条大街进入长安,此时被军队戒严,他们没法过去也乐得站在两边观看。

幸好这几天天气转晴了,不然下雨的话还真会让人们吃点苦头。太阳挂在古典“天桥”上,就如一枚能普照大地的大灯笼。横跨朱雀大街的天桥格局有点类似现代的立交桥,不过人们更愿意称它为彩虹,弧形的人工景观半封闭的木料廊道与自然融为一体,仿佛本来就在那里不露痕迹不加雕饰形成一道美丽自然的景观。

许多仰慕大唐风采的异域人士今天才到达长安,还来不及洗掉身上的风尘就被滞留在大街上,但他们并没有不高兴,反而能停下脚步观赏着这美轮美奂如同仙宫的奇迹都城,黑暗文明中的灯塔之城。经过长途跋涉的旅人仰起那饱经风霜的脸,眺望着东方古典风格的宅院、高塔、宫殿,脸上满是仰慕,至少从表面上这里乍一看去真真和天堂很近了。

许久之后南边响起了鼓声和整齐的脚步声,人们纷纷侧目便见到神策军的人马正跑步而来。队伍整齐得叫人惊讶,第一回到长安的人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军队,就连长安居民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唐军。

神策军二十个团组成十个步骑方阵,目测横排二十五人竖列十五人,加上领队的将帅、旗手、鼓手等一个方阵约由两团四百人组成。这帮人马衣甲簇新鲜明整洁,一色精良装备衣服好像都是烫平过的,步调一致军纪出奇得好比其他唐军整齐得多。如此情况自然吸引了人们的目光。

甭管他们战斗力如何,就凭这军容就有大国风范。许多小国能养得起四千常备军就不错了,更别说为这么多人马配备一模一样的装备训练成这个模样;更有些地方的士卒连饭都吃不饱,更别说有余力弄得如此光鲜。

“哐……哐……”他们跑步的时候铁鞋踏在路面上的声音急促而整齐,在鼓声号声的伴奏下犹如一曲恢弘的乐曲,听着也叫人心情舒畅。

“大唐的兵马!”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人们很快颇有些自豪欢呼起来。汉人很好面子的并不只有宫廷,官民也差不多,在长安至少好几万的外国人的面前长脸自然很高兴,何况今年以来不断有士族煽动民族情绪,舆情被引导气氛就更加浓厚了。

小娘媳妇们也兴奋地摇臂呼喊,被那些穿着新衣服的抬头挺胸英姿勃发的年轻人给吸引了。神策军组建不过几年,征募的时候选的都是青壮,对身高臂力等都有筛选,这样的儿郎在家乡都是很招小娘媒婆喜欢的,这会儿聚集了几千人在风气开|发的长安,那些妇人看得高兴几乎恨不得冲上去把他们给瓜分了。

队列中的士卒因为军纪不敢乱说话,但前面骑马的将领却没那么多约束,一个校尉转头对旁边的将领说道:“长安的娘们真软呐,你瞧那些她们跳得多欢。”另外那个将领脸都笑烂了:“等着俺们去疼爱哩。”

前面的部队过了开化坊便停止了跑步整队向北齐步走,队列比先前更加整齐耐看了,旌旗猎猎刀枪闪耀着太阳的光辉,一副精锐之师的军容气势。很快出现在了太极宫门前的宫廷贵族们的视线之内。

太平公主见状也微微有些吃惊,回头问侍立一旁的常元楷道:“这些人就是神策军?怎地看起来比禁军还严整?”

常元楷道:“回殿下,他们光是好看罢了,打仗又不是表演歌舞更跳得好看谁就厉害,光看队列是看不出好坏的。何况兵部偏袒神策军数次增加军费,您瞧他们身上穿的手里拿的都是没使用过的军械,样子货。”

不料太平公主竟露出了笑容:“我怎么听出一股子酸味儿来了?”

常元楷无言以对。太平几乎忘记了与薛崇训的敌对情势,颇有些得意地说道:“神策军是崇训在管罢?”

“确如殿下所言,神策军原来是陇右兵,在吐谷浑王城驻扎过一段时间,去年才调入关内,驻扎在同官县。他们是晋王任伏俟道行军总管时征召组建的人马,据臣所知将军殷辞以下数十将校全部出自飞虎团卫队,外人是滴水难进。”

太平公主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抬头继续看着远处的兵马陆续靠近。在这样集中而组织化程度很高的兵力面前,羽林军卫队的岗哨就显得很分散单薄无力了。太平的举止依然如常,和太后皇帝一起高高坐在上面。

皇帝李承宁那白皙的脸此时有些苍白,他没说话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不过作为天子见到强臣控制的精锐武装陈列到了宫阙之下,多半滋味不太好受。

如今这格局,内外强权人物一个比一个嚣张,看太平公主那一呼百应的霸气,又瞧藩王这铁墙一般的军队在长安天街大摇大摆,皇帝的气势愈发显得微弱。哪个真命天子要是能有办法铲除这些势力,那真得是百年难遇的强人才行……

太平公主极目望去,没有见到薛崇训的人影,她的脸色阴晴不定,情绪复杂。醒来之后连一眼都没见着他,太平公主也不能轻举妄动召他进宫见面,她早已明白对峙之势已成,毫无办法。

此时薛崇训把嫡系武装都调到宫阙之下了,不少朝廷内部看清局势的人都暗暗捏了一把汗,反倒是太平公主自己毫不紧张神情自若。

其实他们母子俩彼此都对对方了解很深,太平公主完全能断定薛崇训绝对不会在今天当场动手,她太了解这个儿子的心思和他对自己的感情了。太平公主玩了几十年的宫廷权力斗争,对此颇有经验,皇室一家子在那里斗也要分情况的,这里面有冷酷也有感情,她和李旦兄妹俩都是很善于摸准亲情真假深浅的人。

这时神策军十个方阵队列已经陆续到达了朱雀门前,在广场上列队陈列。在宏伟的太极宫宫阙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马显得分外壮观。史书上记载的战争动辄数十万,几千人给人很少的错觉,其实这么些人聚集到一块儿之后,十个方阵排开看去依然铁甲如云刀枪如林不乏气势。

兴禄坊兴道坊那边的市井百姓还在挥臂呼喊,兴高采烈……果然古时的百姓常常犯傻,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估计很多人完全就没意识到在这风平浪静的明媚春|光下,暗藏着极大的流血冲突隐患甚至升级为内战的风险。人群中也不乏有见识的读书人和隐士在冷眼旁观,不过那些目光被吵闹的人群给淹没了。

过得一会,将军殷辞和两个副将从阵营中走了出来,单独走到高台之下,一齐伏拜在地高呼道:“陛下万寿无疆!”

李承宁还是名义上的天子,在礼仪上坦然受了叩拜,说道:“诸位爱卿平身。”

殷辞等从地上爬了起来,盔甲兵器在石板上碰撞得叮当一阵响动,他又躬身道,“禀陛下、太后、公主殿下,微臣奉召进京接替城防,定然严于军纪严禁将士扰民不负陛下和朝廷信任。”

这时太平公主开口道:“陛下,现今各城上番兵马尚未调动,暂时仍由南衙兵驻防,可将神策军调往城南修整听候兵部安排。”

李承宁毫不犹豫地说道:“言之有理,就依我姑婆所言办罢。”

太平公主威压地俯视下方道:“圣旨已下,你们还陈列在此作甚?即刻调往城南兵营驻防!”

殷辞怔了怔,忙躬身拜道:“微臣遵旨。”

“传令各部,离开阙下,往城南扎营!”

第三十五章 常情

朱雀门对面是兴禄坊和兴道坊,兴道坊的名字大概是因为里面有个比较大的道观。长安内的道观佛寺胡寺非常多特别是佛寺发展很迅速,但国教仍然是道教,这个在李唐是无法改变的,因为李渊号称他们的祖宗是李耳(老|子)。

今日兴道坊这边人很多,大家来看稀奇的都挤在街边路口图个热闹,不是过节胜似过节。连薛崇训都是其中的一员,他穿着道袍头扎布巾和周围的百姓差别不大,人们也不认识他,他便乐得混在人群里。身边的“保镖”也很低调地在周围站着,从他们的眼睛就能分辨出与常人有些不同。三娘也在其中,她算得上是薛崇训最得力的保护者,根本就对朱雀门那边的稀奇不感兴趣,只是不动声色地警惕观察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三娘现在过得很好,比无所事事被人养着要好多了,至少排得上用场,没把以前的生存本事丢下。而且依附权贵之后身份合法,不再成日担惊受怕担心被人追杀……头上的阳光很美,她站在阳光下比以前从容多了。

薛崇训看起来很是放松,他双臂抱在胸前眺望着太极宫那边的情况。只见神策军在广场上列队站了一阵子,但太远了不可能听见那边说的什么话;许久之后人马又开始向南调动。

旁边有围观的人问道:“这是什么地方的兵?打了胜仗被天子召见了么?”

大家摇头表示不清楚,后来有个道士说道:“这不是寿衣军么?陇右回来的,一定是那帮人,不然老道真没听过什么人马穿那样的黑衣裳,你们瞧城门口站的兵卒哪里是那样的打扮?”

“还是道长有见识啊。”

那道士捻|着下巴的山羊胡皱眉道:“不过皇帝见他们干甚,老道却是没听到什么消息,也猜不出来。”

薛崇训见神策军开始向南调动,便招呼左右的人道:“走罢,没什么好看的了。”

转身时他又多看了一眼远处的黄伞,太平公主就在那里,薛崇训很想见她一面,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太平公主也没有叫人来传薛崇训去见面,如果是那样会有鸿门宴的嫌疑,可能加剧局势紧张。如此看来,她还是十分克制的。

薛崇训当然也不可能急不可耐地开战,先下手为强在此时并不明智,和对付李隆基完全是两码事,而且他不愿意那样做。如果有何解的可能,他最希望的是和母亲重归于好……

几个人离开天街,往东这边的街道并不拥堵,赶车的庞二看见了薛崇训等人就急忙赶着马车过来,让他和三娘上了马车其他人骑马一路往回走。

回安邑坊晋王府,虽然王府离大明宫很近,不过薛崇训并不担心,他不认为母亲会调兵进攻自己的府邸,而且长安城到处都有内厂的耳目,如果禁军有什么异动很快晋王府就知道了,临时跑到南城军营都来得及。晋王府还有合法的卫队飞虎团,一般的威胁可以不管,除非来的是军队……只可能是禁军,长安城平时就只有禁军最有实力,非战时没有皇帝命令和兵部正式调令,国内的主力没法调动,朝廷的十六卫大将手里根本没兵。

薛崇训的车马刚到王府门口,便见宇文孝等幕僚从亲王国出来了,径直走到薛崇训面前见礼。

完全站在薛党这边的人现在肯定是有一定的压力的,薛崇训完全理解,他不等幕僚们说话便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道:“都别急,事儿没你们想得那么严峻,我自会处理得当,你们忙完公事早些回家吧。”

“薛郎……”宇文孝仿佛有话要说,但被王昌龄抢了白:“我觉得薛郎言之有理,咱们还是少安毋躁的好,太平公主毕竟是薛郎的生母,总是能妥善解决的。”

薛崇训神色平常地点点头,“我也有些乏了回家歇会,大家该干嘛干嘛去。”

他进府之后径直去了听雨湖那边,很安静清幽的地方适合在那里呆着调整心绪,以便静心思考一些问题。人这种个体其实是很不稳定的,能做到完全理性的人实在不多,至少薛崇训不是那样的人。当他在愤怒、愉快、感动、平和等心态下对同一件事的看法和决定,结果可能完全不一样。

他信步走进书房,在后窗边的一张木桌子前坐了下去,盘腿坐在蒲团上。不在公众场合还是盘腿坐着舒服,跪坐那姿势确实有些累人。不一会这边当值的丫头就送茶进来了,也没见着孙氏,估计在忙她自己的事儿。

这张桌子倒是很古朴,没上漆的桌面上还能看见木头的纹路,散发着一股子自然的优美。周围很安静,偶尔的“唧唧”的什么鸟叫更能衬托出这种安宁。

不过一个人坐久了仍然感觉有些无聊,薛崇训很少刻意地追求修身养性一切随性,他转头看见刚才送茶那丫头正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好像生怕打搅了薛崇训的雅兴。他便唤道:“小翠……你叫小翠吧?”

丫头急忙跑了进来屈膝道:“是,我叫小翠呢,郎君有什么吩咐?”

薛崇训指着对面的蒲团道:“坐,陪我坐会。”

“哦……”她刚跪坐下去,忽见薛崇训提起茶壶给自己倒茶了,愕然欠身伸手去接,“郎君,这可使不得,您是……”说到这里她的脸顿时一红。

薛崇训笑道:“你想多了,没别的事儿,这不没人么陪我说会话。”

小翠露出甜甜的一个笑容,又有些无辜地说道:“可是郎君找人家说两回话都是些之乎者也的,我根本听不懂啊。”

“那我不说书上的东西了,说说你们家吧。”薛崇训和气地说道,“父母健在?”

小翠忙点头道:“我家五个兄妹,记得小时候爹总说我是赔钱货,正巧大户人家来村里要买小丫头,说是知书达礼的薛家卖过去也吃不了苦,嘻嘻就是郎君家啦,我爹把我卖了二十年……”

薛崇训道:“你的母亲应该很舍不得你吧?”

“可不,哭了好多回呢。”

薛崇训点点头道:“人之常情嘛……咱们府上平时不是有月钱发么,在长安那点钱也不算多,不过你存点送一些回河东老家给你|娘裁身新衣服也好。”

“嗯!”小翠看着薛崇训有些感动地说,“郎君最好了。”

第三十六章 赈灾

晴朗的夜晚星光灿烂,司天台监贾膺福正坐在官署院子里翻阅书册,并时不时仰望天幕。这里一天十二时辰昼夜都有人当值观测天象,不过贾膺福这样的官员在晚上是不必上值的,只是今晚正好留下了,忙着研究一台新仪器的原理。

司天台也不完全是天文地理的技术部门,常常是和中枢政权有关系的,就像几年前他们发现了彗星,就立刻和政治联系上变成了一场权力斗争的导火索。

官员们可以通过天象一定程度地影响庙堂当国者在政治、历法、农业等方面的决策,但他们也不能张口胡说,也要有根据才行,所以要出任司天台的职务自身学识也得过硬。

贾膺福在司天台监的位置上稳了好几年,在数次动荡中都可以保住地位,其才能见识也不是光靠拍马屁就可以的。他不仅有政治嗅觉能够判断朝政的风声,也对天文天象颇有造诣。

现在他在研究的一台仪器名叫“黄道游仪”,可以用来观测日月星辰的运动轨道。这玩意刚造出来,设计者是一个和尚,构造原理的依据是“吾思而得之”……这和尚写文章的才华有限没法用文字解释清楚,于是贾膺福便派了个官员去寺庙里和他交流。被派去的官员弄懂了和尚的意思,并赞同其观点,于是司天台拨了一些经费让他们和工匠们一起制造出了这台黄道游仪。花了公家的钱,自然要记录原理用处帐目等,一并上交到了官署里。

贾膺福现在琢磨的就是这玩意。

正当他专心致志地查阅卷宗并思考时,忽然听得一个声音道:“明公快来看看,地震仪有动静!”

他一听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进了院门,跟着那当值的小官一块儿进屋去了。那间屋子里放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仪器图纸还有许多工具,其中就有一台巨大的地震仪,自从汉朝发明了这玩意之后,当朝司天台复制又几番改进,如今使用的地震仪功能更加强大,个头也变大了。

“我刚刚正坐在那里写字,您瞧笔毫都还是湿的。没动它,只听得叮的一声,忙起身察看时便发现蹊跷。”

“把测量画图的人叫进来,算出距离长安的位置,然后我好写奏章明日一早去见殿下。”贾膺福下令道。

很快屋子里的人就多起来,大伙儿展开地图,按照仪器的估算距离测量地震方位和强度。睡眼惺忪的书吏也跑前跑后帮忙,磨好了脉侍候着贾膺福。忙碌的官员们一面测量一面禀报,贾膺福便记录在草稿上,以待稍后汇集成章。

“位于长安以南大概四百余里,看看在哪里?”

拿着折尺的小吏一面写写算算一面拿折尺在图纸上一量,抬头说道:“终南山(秦岭)那边,岐州附近。”

第二天一早朝里就得知了长安南方昨晚发生地震的消息,到得旁晚时分,岐州急报从驿道快马入京向朝廷禀报了地震的事,与司天台的测量几乎吻合。奏报地震严重又发生在晚上,故州附内民房倒塌无数死伤无算,连州衙都倒了刺史以下十数地方官死亡,于是急报是以岐州长史的名义写的,已经开始调集州内军民自救并要中央帮助云云。

太平公主下旨厚葬岐州刺史,并叫翰林院用天子的名义写一份诏书传到地方表彰长史等官僚。朝臣们到紫宸殿之后,刘安又奏议开岐州附近各州郡的官仓援助受灾州郡暂设粥棚等事,太平公主同意了刘安所请。但是要有实质性的帮助有点困难,此时运输速度低下,而且岐州那地方已处于钟南山范围内交通不便,驿道多处破坏运粮车马难以行动……倒霉的官民只有自求多福了。不过刘安认为岐州长史会征发民丁运粮,只要下旨开仓便可,总比什么也不干强。

现在这个时代的社会条件下无论是发生了洪水旱灾还是蝗灾,朝廷最重要的就是财政拨钱粮赈灾,让百姓们先有饭吃,后期援助种地耕牛等物。能有效地做到这些事情的王朝已经比较厉害了,非得有国力并且政令畅通才行,要是适逢乱世国力虚弱的时候庙堂官府根本没能力管,那大家就去|死吧,或者喊一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揭竿造|反呗。

所以当太平同意了开仓赈灾并下旨安抚官民后,朝廷诸公都比较满意觉得自己尽到了掌握国柄的义务。

就在这时,一个官员急匆匆地跑进了紫宸殿,伏倒在殿中道:“殿下,晋王的奏章!”

太平公主的眉毛一轩一幅大袖道:“递上来。”

大臣们一听到晋王这个字眼很快就停止了议论,默不作声地等待着,如今薛崇训在长安朝野可是敏|感话题。

鱼立本走了下来从官员的手里拿了奏章返回,太平公主接过东西翻开看了起来。人们悄悄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只见她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意外惊讶之色溢于颜表。大臣们更是好奇期待地想知道书里的内容,什么样的文章能让太平公主这么一副表情?

良久之后太平公主才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奏章递给鱼立本:“大家都想知道写的是什么,你给念念。”

“是,殿下。”鱼立本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展开奏章逐字逐句地念起来,幸好这宦官不仅识字还有些文采,读篇文章完全不在话下。

“儿臣惊闻岐州地震官民死伤以致彻夜难眠,又思朝中多有贤臣良谋定会开仓赈灾,余心稍安。但儿臣以为调粮自是救民于水火之举,却难及时救出掩埋于土之幸存者,又需搭建遮风避雨之所防患瘟疫之事,受灾州郡难以继力……而长安南衙兵可任城防,神策军驻扎城南暂无所用,请旨调神策军为前锋,迅速开拔岐州援救灾民,神策军军纪严明行军快速,臣保两日之内到达岐州,以期减少伤亡,更彰我大唐天子爱民之心……”

大殿上顿时鸦雀无声,众人愕然无以言表。很显然大家惊诧的不是救灾这事儿……现在这情势下,薛崇训干嘛要主动把最有威慑力的神策军调往四百里之远?要知道长安的力量就那么一点,只能用城里的这些实力角逐,此时已无法名正言顺地从外部调兵影响平衡,否则就会加剧变故。在这样的状况下,四千精锐那是多大的决定因素!

太平公主却笑了,手掌拍着两边的镶金扶手哈哈大笑:“崇训是我儿,不愧为咱们家的人!有胆,心实!哈哈……”

一个穿红跑的老头扑通一声伏倒在地板上,高声道:“晋王仁心之心令天下动容,社稷幸甚,国家幸甚,百姓幸甚!”

“这是崇训亲笔写的,错不了,拿下去给大伙儿瞧瞧,可没有错。”太平公主兴高采烈地说。

众臣纷纷躬身道:“臣等恭贺殿下……”

太平公主高兴得合不拢嘴,有些控制不住庄严的神态,一口一个崇训赞不绝口,倒是很少有人像她那样在外人面前不加掩饰地称赞自家儿子的事儿。

“你们说,怎么批复这道奏呈?”太平公主俯视殿下问道。

人们立刻住了嘴,许多人干脆埋下头去,生怕被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一样。刘安抬头欲言又止最后也和其他人一样保持沉默。

“按理要救灾的话从长安调兵反倒是舍近求远了……”太平公主喃喃地说。

众人愕然无语:您老人家是装傻呢还是真糊涂,明显这事儿的重点不在此处嘛。

这时太平公主又道:“不过崇训既有此心,便依他罢。”

“殿下英明!”

……

不多久亲王国的幕僚们也得知了要调走神策军的消息,薛崇训干那事之前根本没和他们打招呼,自己独自写的奏呈。他自然有那样的决策权,不过招呼也不打倒是显得有些刚愎自用了。

宇文孝最是郁闷,刚知道消息就满肚子牢骚:“薛郎是在做什么?事前也不和咱们商量一下,这是把刀交到别人手上!要是太平公主有一念之差,咱们岂不是要功亏一篑,死无葬身之地?”

“宇文公少安毋躁。”王昌龄忙劝他。薛崇训不在亲王国,听说出门了也不知道去干嘛,亲王国剩下的人也就宇文孝和王昌龄最有话语权。

王昌龄道:“我倒是觉得这一步是对的。宇文公所言危险,难道薛郎用神策军和太平公主长久对峙就没有危险么?也许那样下去更加危险……您想想,对峙的时间一长各生猜忌,只要稍有不慎便会让长安变成战场,就算咱们赢了,万一赢得不彻底,太平公主等人挟持天子设法撤出长安振臂一呼,天下人是更愿意听她的还是听薛郎的?更何况羽林军万余人马更倾向宫廷,胜算真的大吗?”

宇文孝默然,皱眉沉思。

王昌龄携宇文孝的手道:“李唐社稷仍然是名正言顺的,其百年的基业天下人都认同了,急功近利只能是自取灭亡!咱们既投效薛郎,岂能害之?此事薛郎定然已深思熟虑,并且未受帐下谋士争议所左右而当机立断,我心若诚服也。”

第三十七章 出发

“薛郎,咱们接到了兵部调令,去赈灾?”殷辞等人急切地跑了过来就马上对刚刚从马车上下来的薛崇训说起话来,一旁的将帅们也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表情。

有人没好气地说道:“咱们披甲是杀敌立功来的,州郡的事儿关咱们鸟事谁爱去谁去,咱们去作甚?不是还没造反么,调兵去那鸟不生蛋的地方看太阳?”

薛崇训不动声色道:“我上的奏章。”

众将不解地看着他,大多一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薛崇训也不解释,环视了一番周围的将领,说道:“传令队正以上将校列队。”

“得令!”

众将各自寻来亲兵到营房之间传达军令,不多一会儿便有一百多人陆续从各营走了出来到辕门里面的空地上列队。整理队形的时候,薛崇训居然听到“向右看”这句口令,心道有组织的军队确实更容易受到上层的影响。

一共有四排队列,很快就站得整整齐齐了,薛崇训微微点头以示满意。这时兵营营房帐篷之间许多士卒也在悄悄观看,军官们被训话自然让大家都很好奇关心。

薛崇训左右一看,见身后有一辆卸了牲口的运货驴车,便站了上去,身处在高处只见将领们站得笔直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自己的身上,薛崇训莫名有一种作为领袖一般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神策军精锐之师,无时无刻都要勤于训练。不仅要练阵法队列、弓马骑射,还要兵贵神速,能在需要之时迅速到达战场!不然敌兵都来咱们地盘上抢完了,再厉害的人马慢吞吞地过去能派上什么用场?”

殷辞等将领点头称是,薛崇训便趁势问道:“岐州距离长安三百五十里,半个时辰之后开拔,两天两夜之内全数到达岐州,能否做到?”

“薛郎放心,我等一定按时抵达绝无差错。”大伙愈发有兴趣起来,将领们都认为这事儿确实能达到练兵的效果。

“很好。”薛崇训环视将领们的整齐队列点头道,“一个人的武艺再高难敌十人百人,军纪能将千万人的力量聚集起来,成为难以战胜的强大力量,神策军便是这样的军队,相信咱们没有办不到的事!”

众将的士气被煽乎起来,纷纷嚷嚷着神策军万岁呼喊之声此起彼伏。薛崇训也受了感染便大声道:“咱们练兵之后,要做什么有用的事?有人说咱们披甲执锐不是为了赈灾的,那我问你们杀敌立功又为了什么?”

呼喊声渐渐平息下来,将领们好奇地听着这新鲜的问题。

“没人答得上来?那我告诉你们,没有披甲执锐之士四夷就会趁火打劫,就会把咱们当绵羊一样屠戮!会踩咱们的头颅上唾骂贱民……你们都是士卒的将领,很多人读书识字,应该知道五胡乱华之事,只要汉人弱,胡人就会抢夺咱们的家产土地,奸|淫咱们的女人,把咱们当作军粮……”

顿时众军哗然愤怒不已,薛崇训见状问道:“诸位愿意做胡人四夷的贱民?愿意奉献出姐妹子女任人凌|辱?愿意被杀没有反抗之力?”

周围一顿大骂,无中生有地把四夷的祖宗都骂了个遍,各种不堪入耳的污秽之语充斥整个兵营,有人还问道:“晋王啥时候带俺们杀出去?”

这时只有薛崇训等少数人能够神情自若,薛崇训抬手示意众将平息,缓缓说道:“因此我们要有强大的力量,纪律能让神策军四千人拧成一股绳,造就一支精锐之师。而我汉人军民以亿兆,乃天下最众之族,如果能万众一心称霸宇内何难之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化太阳照射下的每一寸地方,让所有仇视咱们的人都恐惧颤|抖,便是咱们应该干的事儿……诸位可知晓了咱们披坚执锐是为啥了么?”

“万岁……万岁……”

薛崇训道:“战斗不只在沙场,大家要军械要军粮还得百姓们出力支撑,否则饿着肚子怎么打仗?岐州受灾地方百姓水深火热之中,咱们去帮助他们便能获得人心拧成一绳,让咱们越来越强大。”

他说罢一声令下,各营将帅便纷纷准备去了。因为不是去打仗,众军自然把盔甲兵器都丢在兵营里,带上行军扎营用的铁铲锤子柴刀等工具和骡马等,口粮只带干粮,到了地方上就近可取粮草补给。

不到半个时辰大伙已准备妥当,在兵营空地上集结完毕。

“出发!”薛崇训喊了一声,也不多废话了。殷辞便带着人马列队出营。

兵器换成了铁铲柴刀也无盔甲,不过围观的百姓没人会把他们认为是苦工,军队的痕迹还是非常明显的。穿着一致的衣裳,协调整齐的队列,在此时也只有军队能如此。

长安居民十分好奇几乎没见过打仗用的官兵这么副模样的,长短兵器一概没有,他们干嘛去的,修工事么?

“那不是前儿进城的寿衣军么,你们要去干啥?”有老丈在街边问道。

一个骑马的将领回头道:“岐州地震了,房子倒了活|埋了不少人,挖起来还能活一些。”

百姓听罢赞不绝口大呼修了功德。

神策军和其他唐军的建制装备也差不多都是步骑结合,不过这种军费充足的军队条件便要好一些,所有人都是骑马的只是上战场有的要下马作战,以提高战时机动能力。步军一人一马,平时不会骑宁肯走路养马力,遇到紧急军情或是参与快速追击之时才骑马跟上骑兵快速调动,一天半天的路程马力尚可胜任,主要作用在于战术机动。

但是现在他们要连续走三百五十里地,骑马过去肯定要损失战马,于是殷辞下令走路,晚上也不睡,连续行军两天两夜预计可以到达目的地。殷辞等将帅只得不断鼓舞士气,众军疲劳非常不过无人逃跑,都坚持走下去了。

第三十八 岐州

黎明前是最黑暗的,不过那时的一个时辰却是马儿睡觉最舒服的时间。殷辞听从了部将的建议下令就地修整一个时辰,主要还是为了顾惜战马。就如农人对耕牛很好一样,将士们对马是最好的。与其说马匹是他们的坐骑和牲畜,还不如说是大家的伙伴,人和马长久的相处和战场上死生与共的冲锋与信赖,都让他们建立了亲密的关系。有经验的老兵甚至能懂“马语”,从细微的声音就能判断出战马哪里不舒服,或是马掌松了或是缰绳紧了都能听得出来。

这时星光黯淡还好天气晴朗,大伙休息也不扎营帐篷都省了,纷纷倒在草地上幕天席地睡下,鼾声四起。关中地区处在大唐腹地又是帝国的军政中心,天下没有比这里更稳定的地方,休息自然不需要太过戒备,实际上他们连兵器都没有。

高远的夜空广袤的野外,大部分人都已睡下了,也有一些人没睡,在营地上点了篝火挂上吃饭用的铁缸煮东西吃,放些干粮和腊肉干煮一会儿便能吃到一晚热乎乎的肉羹,在这种辛苦的时候不失为一大惬意的享受。

中军点了一堆篝火,殷辞和一些将士正围坐在那里煮东西吃,远处的几个人也被香味吸引纷纷靠拢过去,有人问道:“殷将军你们咋不歇会?”

殷辞笑道:“只能睡一个时辰天一亮就得起来,没睡醒起来的时候更难受呢,还不如不睡了坐着歇会就行。”

和全军绝大部分人一样殷辞也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他平时是一个很好相处的和气人,颇有些儒将风范。众人都知道主将读过不少书对兵法书籍了解得最多,对他还是颇为信任。

那将领听罢也坐了下来点头道:“将军说得是那么个理儿,您读的书多这会儿没事给咱们讲讲书上的事儿呗,薛郎以前讲的班定远挺有意思,可他很少能和咱们呆一块儿。”

殷辞喝了口热汤一拍大腿道:“那成,既然提起薛郎我就以王少伯记录的一首长短句为开场白。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

他就先说起了苏定方二百骑冲*厥十余万人马大营的战例;然后是薛仁贵率骑兵以少胜多大破回纥……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众军听得津津有味。前期战争唐军无一不是骑兵精锐长途奔袭直捣虎心,周边有不服的部落就随时可能面临唐军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诡异状况,以首领被俘结束冲突。唐军由此在四夷获得了不可战胜的传说,长途奔袭直入要害的战法屡试不爽。

但殷辞说到薛仁贵时就难避开大非川之战,说起来众人都跟着一阵扼腕叹息,从那之后唐朝骑兵的闪击战术就好像没那么好用了。

“兵贵神速还是要马才行,幸好咱们前两年在积石山之战中获胜,保住了陇右大片适合马场的地方,否则重振当年威名更是困难。”殷辞若有所思地说道。众将纷纷点头称是以为然。

说着闲话,不知不觉之间天已泛白,殷辞便下令整队继续启程。营地上很快就热闹起来,将领的吆喝和叫骂声不绝于耳。

中军认为战马刚歇过马力较好,便下令全军骑马前行。走了小半天又下马步行,因为步军一人只有一匹马,没有副马二副三副换乘,大伙就只有走路当换马了。

两昼夜时间里,神策军没天行军时间达十个时辰以上,终于按时进入了岐州地界。殷辞下马仔细看着大路一旁的标识石碑时,神情已经激动起来,大喊道:“咱们神策军可以两日奔袭三百五十里!”

疲惫不堪几乎乱不成军的将士风尘仆仆的脸上也纷纷露出了兴奋,大伙两天没有睡过好觉没洗脸收拾,和刚出长安时的军容已判若两军,但看起来兴致仍然很高。他们不是去打仗,不管怎样能按时以这么快的速度到达已是相当不易了。

“就地修整,稍后整队开拔到岐州城!”

晌午时分全军勉强保持了队列到达了岐州城外,只见视线内城墙房屋倒塌无数形同废墟,果然惨不忍睹。长史已提前得到了咨文,知道长安有一股人马要来救灾,但是他们忽然被报知兵马已经到达城外时也是有些不敢相信。

城中官吏军民出来了不少迎接援兵,长史见到殷辞之后终于忍不住问:“你们是从长安来的?”

殷辞掏出一份兵部公文道:“兵部令,神策军即刻调往岐州协助地方军民救灾,两日之内到达彼地不得有误!”长史动容道:“咱们正缺人手,来得正好。”

“事不宜迟先动手挖人,入夜后再与长史因时宜决定下面的安排。”殷辞道。

“将军所言甚是,一块儿办罢。”

殷辞回头对众军道:“兄弟们虽精疲力竭,但废墟之下尚有百姓人命,出发!”

城外一阵呼喊声,人们强打起精神扛着铁锹等工具向城中行进,殷辞等又召集部将分工干活,军令一下各部各司其职,比起长史那帮人明显有秩序效率得多。

众军列队跑步进入城门后只见四处都是悲惨之象,活下来的百姓在土堆废墟上一面哭一面挖,有的正跪在尸|体旁奥陶大哭,一片混乱。将士们见此状况也是心有戚戚,跟着各自的将帅忙着干活去了。长史获得殷辞允许之后,组织没力气挖土的老人妇人收集神策军剩下的口粮,架起土灶熬粥救济活下来的人,让他们聚集在粥棚附近领食物,又劝说把家人的尸体尽快掩埋以免发生瘟疫。

长史对殷辞说道:“城中有官仓但因房屋倒塌被埋在了下面,虽然前两天下了一阵雨,不过挖起来应该还能吃,起码能让城中百姓不至于饿死不是。”

殷辞道:“明日一早去办那事,如果粮食不够也有其他办法,朝廷已下令周围郡县开仓放粮,到时候征发民丁把驿道修好,再向岐州运粮便可。”

“朝廷政令畅通爱护百姓,真乃国家之福也。”长史叹道,“此事过后我一定写篇奏章详细描述城中之事。”

第三十九章 大哭

晚春的风吹拂着万物,晋王亲王国的景象一片生机勃勃。石径两边的树木葱葱郁郁,水岸的柳枝青青翠翠;鸟雀在林间唱歌,马儿在水边饮水,山水园林之间的建筑布置其中古色古香的十分漂亮。

最大的一片建筑区便是正面的二层建筑主殿“风满楼”,这里也是薛崇训及其主要幕僚常呆的地方。此时薛崇训就正在里面的一间书房里呆着,这段时间宫里也不能去,除了宅在家里也就只有到亲王国活动了。

他望着木料镶墙的“借景窗”外面思索着一些问题,满脑子想的最多的人自然就是太平公主。对于太平公主的感情他是又爱又怕……确实是有些怕她,因为薛崇训敢对付她的话就会遭到主流舆情的谴责,不忠不孝大逆不道是跑不掉的;反过来太平公主如要对付自己受到的压力却要小得多,甚至可以通过忠于李唐而大义灭亲的借口来化解。虽然薛崇训不认识她会那么做,不过其中干系他还是很明白的。

此刻薛崇训的情绪十分复杂凌乱,仿佛人都矛盾的两面组成的,他一面对快要到手的独裁大权感到可惜,对野心的暂时熄灭感到失落消沉;同时隐藏在心底的软弱的一面又让他仿佛松了一口气:如果太平公主能完全接受自己的橄榄枝,多一个她这样的值得信任的亲人来分担维护权力的压力,确实能减轻他许多心理负担。

后来有个词人说“高处不胜寒”并非虚言,手握大权的人最怕的是下面的人造反,被推翻被彻底毁灭。太平公主那成熟老练的权斗经验无疑能让他们一家子的荣华富贵多一道安全保障,在家靠父母谁不想有个值得依靠的人?去年薛崇训感到要失去母亲的时候,突然降临的那种无依无靠的彷徨脆弱也并非不实。

但失而复得带来了失落,那是野心的渐渐暗淡……要等继承太平公主的大权?那就太不靠谱了,薛崇训年近三十,太平公主才四十出头,说不定她老人家比薛崇训还活得长。史上有的皇帝由于活得太长,皇位只有传给孙子的事儿也不是没有,何况女人本来就可能比纵|欲过度的皇帝们长寿。

无论如何眼下还是和解最明智,薛崇训将情绪抛诸脑后,提起砚台上的毛笔开始写起信来。

先写封信说说好话,然后进宫去她。他是这么想的,反正神策军都调走了,再有过多戒心也没什么意义。

薛崇训那点文采实在是个悲剧,半文不白的词句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但他还是专心琢磨着遣词造句希望能进一步缓和与太平公主的关系。

正当他挠着脑袋苦想时,一个小吏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说道:“薛郎,太平公主殿下到亲王国来了!没人敢阻拦,她已经进门向前殿而来。”

“有羽林军么?”薛崇训第一句便问道。但转念一想,如果大股羽林军有所动作,内厂早就报进来了。

果然小吏道:“没有,随从只有二三十人,大部分是宫里的宦官和朝里的文官。”

薛崇训心下一喜,转而又一阵感动,母亲是在表达一种信任啊!他当下便放下毛笔站了起来道:“马上传府中官吏随我去迎接。”

不料他刚出得书房,便见太平公主已经进了主殿,前呼后拥中正向这边走了过来。

薛崇训身上还穿着一件葛袍打扮得很不正规,他实在没有想到太平公主会主动到自己的府上来,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急忙上前跪倒在地,哽咽道:“儿臣……”太平公主不等他说完,立刻扶住声音有些异样道:“什么也别说了。”

这时王昌龄宇文孝等一干幕僚官吏也从办公官署里来了,一起向太平公主行拜礼。太平公主完全不鸟其他官吏,抓住薛崇训的胳膊把他扶了起来:“我睡了好几个月,感觉没见到崇训的时间并不长,不过确实是很久没见过你了……嗯,胡须好像长长了些。咱们母子到里面安安静静地说会话。”

“是,母亲大人。”薛崇训恭恭敬敬地抱拳道。

此时他正在风满楼的一间书房门口,太平公主便随手携他的手一同走进书房,把几十个官员留在大殿里完全不管。人们面面相觑,过得一会便相互说起话来。

薛崇训端了一把椅子放在正北的窗前,让太平公主坐上座,自己坐于下首。但太平公主让他把椅子挪近了,于是他只得靠近坐到了她的旁边。

太平公主微笑道:“我的病已经好了,这么几天你都没进宫看我,心里没有我这个母亲?”

薛崇训心里百感交集,说道:“儿臣羞愧万分,无颜见母亲大人,方打算写信请罪再进宫见面的。”

“你做错了什么吗?”太平公主的笑容不变,有神的大眼睛一直看着薛崇训。此时的她看起来更加美|艳了,仿佛年轻了不少,不可能是玉清那所谓的“仙丹”的缘故吧?也或许是因为心情舒畅的关系,养了几天再上了精致的妆,看起来愈发精神耀眼。

她的个头比许多男人还高,比薛崇训也矮不了多少,不然也无法在投足之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那种霸气,但是丰|腴的身材弧线又如此流畅柔美,给人感觉完全吻合了大唐帝国流行的那种热|情奔|放的风格。要知道太平公主没出嫁之前可是长安乃至唐朝全国的大美女,也许在现代的眼光下她不符合那种娇弱审美,但在此时人们的眼里却是最受欢迎的类型:健康、丰|腴、端正、热情。

太平公主说话比较缺乏含蓄,却能让人心里暖暖的:“崇训没做错什么,就算你做错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的……任何错事,你的身体肤发都是我的。”

薛崇训瞪大了眼睛,怔在那里,他知道太平公主说的是心里话,还有比他更了解自己的母亲的人吗?他顿时好像回到了女人的子宫那般温暖柔软,他感受到安全、溺爱、宠惯等强烈的感觉,生活里的冷冰冰的博弈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失去的亲情又回来了。在这一刻他确实是动容了……

“扑通”一声,薛崇训突然跪倒在地上,年近三十的他竟然扑到太平公主怀里哇哇哭了起来,那哭声又是伤心又是痛快。

这么多年,薛崇训不记得自己哭过,小时候好像也没哭过还以为是泪腺有毛病,今天是记忆里的第一回。原来男人哭起来是那么痛快,有一种说不出的莫名的强烈快|感,仿佛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仿佛身体已经不存在了达到了飞升的境界,轻松得叫人害怕。

“哇……哇……”哭声在书房里咆哮开来,贪婪得几乎要几十年失去的一切都给哭回来。

人生两大快事,无非开怀大笑和放声大哭,如此而已。

太平公主先是有些惊讶,转而目光变得温和起来,她的大眼睛里满是溺爱,只有薛崇训一个人,伸手抚摸着怀里的脑袋柔声道:“受了委屈的孩子。”

薛崇训哭起来没完没了,发现自己的眼泪居然那么多,把太平公主腹上的一片绫罗都弄|湿了,他紧紧抱着太平公主的腰,埋头贪婪地闻着母亲身上的芬芳,蹭着她身体里的温暖,仿佛要将自己融化在那怀抱里。太平公主面红耳赤,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情绪折磨得几乎窒息,那种激动的心情真让她有些消受不了了。

无需任何言语她就贴近摸到了薛崇训的内心。

薛崇训哭够了才哽咽道:“儿臣的一切都是母亲大人的,所有的身外之物、每一寸肤发、还有我的五脏六腑全都属于大人……我为自己的犹豫和心机而感到羞愧,无地自容。如果这世上存在地狱,我愿意为了大人做任何事下十八层地狱……”

太平公主的脸上还带着笑意,但美丽的大眼睛已闪出了泪光,她一把将薛崇训紧紧拥入怀中,已经找不到任何言语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了,唯有让薛崇训的耳朵贴在自己的胸口,仿佛想让他自己去感受去倾听那心跳。她那曾经薛崇训吃过|奶的乳|房丰|满|硕|大,虽然隔着衣服却柔软得几乎让薛崇训窒息,本来他这么大的人了还蹭在母亲的乳|房上非常不合伦|理,所谓女大避父儿大避母便是如此,但是此情此景俩人的情绪都已燃烧,充满亲情的爱,那些小节早被抛到九霄域外早已顾不得了,谁还有心思能想到礼仪呢?

太平公主颤|声道:“我这辈子最欣慰的事就是有崇训,母亲的一切也是你的,你不是想做做皇帝吗?我让你做!”

薛崇训顿时脑袋一冷,震惊得脑子一片空白:“母亲大人,此事万万不可,儿臣也没那心思了,待您冷静了再说。”

“你还能冷静吗?”太平公主的眼睛里一团火热的红色,几近疯|狂。

……

大殿里有个官员道:“我好像听到晋王的哭声了?”

旁边一个官员笑道:“认错呗,认完错就没事了。”

第四十章 沉迷

太平公主回大明宫去了,薛崇训也渐渐从失控的情绪中平静下来。他回家坐下来之后回想起起先的情形不禁一阵面红耳赤,总觉得有些丢脸,好在当时屋子里只有他们母子俩并没有外人,倒是保住了一些面子。他相信母亲也会从过分感情用事的情绪中平息下来,比较理智地处理权力分配的问题,总之情势让人松了一口气。

此时薛崇训正席地坐在听雨湖这边的书房里,突然的放松让他的坐姿十分随意闲散。在长安的日子大部分都是屋子里呆着的,不是大明宫亲王国就是在家里,薛崇训的生活方式已经很接近皇室……皇室的人都比较宅,大唐皇帝在熟人面前还会自称“宅家”,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叫法。

就在这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不用回头看只听声音就能判断出是孙氏。不出所料很快就听见了孙氏的声音:“薛郎怎么坐在地上?”

“大人也过来坐会儿,陪我说说话。”薛崇训有些倦怠地说了一声。

孙氏顿时有些诧异,因为薛崇训主动要求和她说话的时候确实比较少,她愣了片刻便把木桌旁边的蒲团拉了过来,真就跪坐在薛崇训身边来了,她问道:“听说太平公主殿下到亲王国来了?”

薛崇训点点头:“前两天我主动请旨将神策军调出长安,缓和了咱们母子的关系,然后母亲大人就来到亲王国相见,重归于好了。”

“殿下大病初愈真是让人高兴的事儿,我也应该去宫里见见她的。”孙氏很正经地和薛崇训说着话。

薛崇训左右看了看,忽然露出一个笑容低声道:“你不会把我们俩的事告诉她吧?”

孙氏顿时涨红了脸,嘀咕道:“你……你在说什么傻话!”

就在这时薛崇训的目光顿时被孙氏那饱满的胸脯被吸引了,孙氏窘急忙抬起长袖遮在胸前,尴尬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的身材凹凸有致有些地方还是很丰满的,但无论是个头还是气势都完全和太平公主没得比,几乎毫无相似之处的她却也让薛崇训想起了太平公主……让他怀念起了被“埋葬”在那温暖怀抱的感觉,整个脸被淹没在硕大的乳房中的那种窒息感。

薛崇训脸皮很厚廉耻心很少,但想到这里也感到十分羞耻,竟然迷恋起了自己的母亲的感觉。伦理当然有它存在的必要价值,是社会的一种合理基础,就算不考虑羞耻心他也不得不认同这一点。可是人可以控制自己的言行,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太平公主带给他的气息让他挥之不去毫无办法,完全不是理性可以控制的事儿。

好在只是自己心里想想,人们的内心想法多了去了,大部分又不信教难免会有很奇怪的想法。

薛崇训很快就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无法自拔,见孙氏的胸脯也那么饱满,便伸手去摸。孙氏红着脸道:“不……不要在这里吧,要是被人看到了多不好。”

薛崇训便喊了一声:“小翠!”不一会一个十三四的小丫鬟便跑到了书房门口问道:“郎君有什么事吩咐吗?”

“把门关上,你在外面看着不要让人进来。”薛崇训厚颜无耻地说道。他和孙氏的那点事早就被这个丫鬟知道了的,她是孙氏的贴身丫鬟,要瞒过她本来就比较难。

丫头见屋子里只有薛崇训和孙氏两个人,孤男寡女地关在里面不让别人进是怎么回事,她马上就猜出来了,于是羞臊得头都不敢抬,支支吾吾地应了急忙把门给掩上。

“现在没事了。”薛崇训火热地看着孙氏涨鼓鼓的胸说道,突如其来的热情让他不能控制自己。

孙氏也被他那种火热的眼神给引诱起了情绪,本来坐姿端庄的身体明显软下来了,眼睛里也露出了异样的光辉,她的嘴上还喃喃说“大白天的……”,可是呼吸之间明显比起先急促一些了。

薛崇训缓缓抓住她的手时,她的肩膀轻轻一颤,喉咙轻轻一阵蠕动,并未有任何反抗连半推半就都省了,静静地等待着品尝薛崇训的温柔。

不料薛崇训并未像以前那样徐徐渐进,动作粗暴地开始解她的交领上的扣子,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他的动作让孙氏也跟着急躁起来,喘息之间也手忙脚乱地去拉薛崇训的腰带。两人忙活了一阵,薛崇训不知怎么回事越急越解不开女人那复杂的衣物,情急之下只听得“哗”地一声,他竟然把孙氏胸前的衣服撕开了一道大口子,又一把拉掉里面的肚兜,只见一只饱满的雪白柔软便从撕裂的衣服里弹将出来。

薛崇训吞了一口口水,一头扑了过去直接将孙氏按到了地板上,她的身子实在比较单薄。好在胸脯还是丰腴的,薛崇训便把自己的脸埋了进去,并伸手托住那两个东西的两侧往中间推……

当他想到孙氏是自己长辈时,他更是莫名地泛起了一股子兴奋。这种想法让他内心里一阵隐隐的恐慌。只有尽情地将自己淹没在那柔软的波涛之中,在窒息与恐慌之中他仿佛在重温故地,沉溺其中。

孙氏被他捣腾了好一阵胸口火辣辣的发涨,可薛崇训自顾埋头在她的胸脯上贪婪地呼吸着她的体香,却半天不见有其他动作,这让孙氏心急火燎的难以忍受。她伸手去拉薛崇训袍衣,可是身体被压着动弹不得又看不见他的下半身位置,手乱抓了一阵不得其解。

“薛郎……你……”孙氏的双腿紧紧并拢着绷得老直,可又毫无办法。

心急如焚的她终于顾不得太多了,喘了一口气暗示道:“把我的小衣脱掉吧。”

薛崇训听罢便腾出一只手来,从她的裙子下摆伸手进去,沿着里面光滑的腿摸上去找到了小衣往下拉,拉到了她的脚踝处。孙氏的腿上的肌肤被他伸进裙子的手指抚摸而过后,愈发消受不住,仿佛有蚂蚁爬进了肌肤里一般的难受,气愤的是薛崇训仿佛没听懂她的暗示,还埋头在胸脯上折腾……叫他褪去小衣,就只是褪去小衣了事,难道他没听明白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吗?就比如一个女人让人给她宽衣解带,难道就只是脱衣服就完了?!

孙氏甚至有些生气起来,见薛崇训沉迷于乳房忍无可忍之下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挣扎着将薛崇训反按了过去翻身骑在了他的身上,然后她便麻利地给薛崇训宽衣解带。薛崇训把自己弄窒息了半天,此时正仰在地板上大口喘着气,身体也发软任由孙氏在身上捣腾。

果然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孙氏主动之后总算达到了急切等待了老半天的结果,她从喉咙里长长地发出一阵叹息,大张着嘴紧闭着双目双手按在薛崇训的身上支撑住自己的身子,“哦”地一声总算是充实了,然后她便由缓到疾地前后扭动起了腰肢。她的裙子还穿在身上,洁白的小衣挂在一只脚踝上,上身的衣衫被撕得一片狼藉,一只带着弧形线条的半圆形饱满的东西露在了外面,随着身体的摇动那柔软的东西荡起了一阵阵涟漪一般柔和的波浪。口鼻里发出的声音带着哭腔,一面说“受不了了”,一面却拼命地磨蹭越来越快,语言和肢体完全是矛盾的结合。

有时候薛崇训见女人的肌肤骨骼生得娇弱,难免有些怜香惜玉之心一般不会把别人往死里折腾,但此时见孙氏的动作非常有力甚至有些野蛮,都让薛崇训担心会把那里的皮肤给磨破了……渐渐地她脖子上的经脉都冒起来,生孩子的也没见有她那么个“难受”样。薛崇训涨红了脸,为了不让她在紧要关头失望,他只有拼命忍着,某个地方甚至被磨得生疼,浑身就像要爆炸了一般。

就在这时孙氏忽然用双手使劲捂住了自己的嘴,但依然挡不住压抑的哭喊,也许门外的丫鬟都能听见里面的动静了。

……

孙氏好不容易消停了下来,像被弓箭射中了要害之处一般倒在薛崇训结实的胸口上,薛崇训也总算让自己身体里早就横冲直撞的洪水解脱出来了。起先她那么有力气的身体顿时软得就像一滩水一般依附在薛崇训的身上,耳边只有大口大口的喘息声。两人的前胸贴在一起的,薛崇训甚至能感受到从她的胸腔里传来的咚咚鼓响。

疲惫袭上心头,他竟然躺在冰凉的木头地板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然后被人拍着脸弄醒了,孙氏在他的耳边吹着热气轻轻问道:“薛郎还想要吗?”

薛崇训:“……”

第四十一章 静夜

夜幕降临后院子里墙角里的昆虫便唧唧地鸣唱起来,预示着初夏即将来临。薛崇训刚吃饱了饭在长廊上走动一会,便能听见满院子的虫叫,偶尔还能听见从远处传来的一两声“哇……哇”的蛙鸣,让人产生身在乡下的错觉。实际上晋王府显然处在最繁华的古代都市中心,此时富人家园林式的宅邸确是和自然融为了一体。

晚饭之后他更加有倦意,大约是因为血液到达消化系统去了使得脑部相对缺血的关系,他不由得打了个哈欠,困意袭上心头。

什么事儿都不想思考了,只想睡觉,他便转身走向起居室。当值的近侍正好是裴娘,这小丫头心情一好就唧唧喳喳地说个没完,薛崇训只知道她在说一些琐事完全不知道她究竟在说些什么,根本没听进去。面对这个细皮嫩肉的小萝莉,薛崇训也毫无胃口,一个时辰前在孙氏那里就饱了,天仙在自己面前恐怕都兴趣不大,这让他觉得爱慕之心确实是受激素物质影响的玩意,好像没写艳诗的诗人吹嘘的那么玄虚。

裴娘还在和他说话,从芝麻的味道如何如何香说到绿豆的绿如何如何翠,好在声音蛮好听的,薛崇训就当是听印第安语或是阿拉伯语唱的歌好了,由着她说去。

他走进暖阁时见自己的老婆李妍儿还在这里,便随口说道:“时间不早了,你不去你|娘那边啊?”

李妍儿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抱住薛崇训的胳膊,嗲声嗲气地说道:“人家要挨着郎君睡。”

薛崇训一阵头皮发麻,无辜地说道:“你不怕我欺负你了?很疼啊!”

“不怕!”李妍儿黏着他不放,红着脸低下头娇羞地说道,“越来越喜欢郎君了。”

薛崇训无言以对,良久才叹息道:“好吧……应该还是可以的。”

裴娘忙里忙外地服侍他们洗漱,等主人睡下了她也可以休息。从工作强度上看这屋的奴婢都喜欢值夜班,晚上同样可以睡觉,第二天不用当值想干嘛干嘛。

两人洗洗就上了床放下幔帐,可爱娇小的李妍儿温柔地把头依偎在薛崇训的下巴下面,静静地等待着柔情蜜意的来临。

小鸟依人的眷侣让薛崇训的心里暖洋洋的,他怎么能忍心让老婆失望呢?虽然脑子昏昏沉沉的一身的困意,但他觉得还是应该把工作完成之后再睡觉。好在十几岁的小娘子容易拾掇,比孙氏那虎狼之年的女人好对付多了,想到这里薛崇训心里才轻松了些,他感觉自己那|话|儿还有些火辣辣的,心道:用别的办法满足了李妍儿,哄她睡去了事。

于是薛崇训便温和地说了些甜言蜜语,全是些废话,但小娘子就是喜欢听,待把李妍儿哄高兴了,她便紧紧地抱着自己亲昵细语的说不出的柔情。这一套薛崇训用的十分娴熟,要让女人满足显然只是身体不够的,首先要让她心情好感觉到爱意,然后手段到位很快就能让她消停……要是家里没女人会很枯燥无味,多了侍候起来却是很麻烦。他想起程婷和宇文姬也有好几天没见过自己了,明日应该去哄哄,想到这里他又是一阵头大。显然李妍儿好糊弄,得在她身上省下来养精蓄锐才行,于是薛崇训打算用舌头。

好在李妍儿那里很稚嫩,白白胖胖的只有稀疏芳草,可爱的东西品尝起来鲜|美柔|嫩,倒也不是太苦的差事。

而且她还很敏感并不费事,果然当薛崇训用舌尖顶开那柔软的缝|隙时,粗糙的舌苔轻轻一刮过,李妍儿的身子就颤|抖起来,鼻子里哼出了娇|娇的声音犹如猫儿一样。

薛崇训埋头工作了一会儿,突然脸上一热感觉一股温泉喷将起来,他顿时愕然。听得李妍儿歉意地说道:“我不是故意的……真丢人,一不小心就尿尿了……”

“幸好并不真是那玩意。”薛崇训抓起被子擦自己的脸,反正有奴婢们洗。他把脑袋放到了枕头上长舒了一口气,伸出手臂抱住李妍儿道:“睡了吧。”

“不行,太偷工减料了!”李妍儿委屈地说道,“郎君的大棍子还没有放到人家身子里面呢。”

薛崇训好言劝道:“你都已经那样了纵|欲过度对身体不好,听我的话改日吧。”

李妍儿道:“我是薛家明媒正娶的晋王妃,郎君是我的,不能让别的女人霸占了!我想尽到妻子的责任嘛……”她一边说一边伸出小手摸过去,笑嘻嘻地说道,“郎君都变大了呢。”

“看我怎么收拾你。”薛崇训听罢便扑了过去,然后听见李妍儿娇滴滴地讨饶,两人闹了一阵便行那周公之礼。身下的李妍儿忘情地长短呻|吟,已经充分感受到了做妻子的生活,她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动着,好看的嘴唇在灯下泛着美丽的光泽,薛崇训见状忍不住埋下头亲吻她柔|软的嘴唇。

木床唧嘎地响起来,和窗外的虫叫混响在一起,仿佛一曲别样的曲子。

……第二天一早薛崇训起来时李妍儿照样还睡懒觉,他便一个人洗漱吃饭,打算去宫里一趟。昨日太平公主来过之后,矛盾已暂时缓和,薛崇训有必要到朝里参与正事,看看情况才好进一步作出判断。

吃罢早饭和往常一样和孙氏见了面,薛崇训要处理外面的事,她要管理内务,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倒也分工有序。孙氏问道:“妍儿还没起床?”

薛崇训点了点头,听得孙氏轻轻骂了两句,然后小声说道:“薛郎挺厉害的啊……”

“我现在腿都还有点发软,妍儿也不是那么容易侍候的了。”薛崇训笑道。

孙氏脸色微微一红道:“我给你炖些补身子的,你晚上早些回家。”

两人说了一会话,薛崇训收拾停当便出门去了,呼来跟班吉祥去叫庞二赶车。不一会三娘、方俞忠等人也走了过来,一众人等乘车骑马出了大门,前呼后拥地往北而去。薛崇训身边还是那些人,庞二赶车,吉祥扛着一个戳灯,周围带兵器护卫的是飞虎团骑兵。三娘和薛崇训坐一辆车,有时候三娘心情好能说个一两句话,多数时候是默默相对。

第四十二章 神丹

又是一个艳阳天,大清早的朝阳就红彤彤的分外明亮。朝臣们到紫宸殿见完太平公主后陆续回到了政事堂和各衙门开始了一天的办公工作,一切看起来和平常也没多大的差别,但很明显高氏的“垂帘听政”已宣告无疾而终。

几天内的紧张情势也缓和下来,从晋王主动请旨调神策军出京,到太平公主去亲王国与他见面,然后今早晋王也参加了紫宸殿的碰头……朝中诸公都眼见了母|子俩重新加深了信任。虽然大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儿摆在面前,或许是因为他们那家子的感情因素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外人一时也无法弄得清楚。

随着朝廷突如其来的“二元政治”危机的淡化,中书令张说的注意力逐渐转移到了一手主持的变法上来了。他无疑是相当郁闷,作为专任宰相对一系列的变法负有最大的责任,眼前是骑虎难下把大部分变法措施都暂停下来了,只等待确认太平公主的态度。在集权政治下,上位者的态度决定重大国策的方向……变法是薛崇训当权时的构想,现在太平公主醒来后她的权限无疑凌驾在薛崇训之上,还得她点头摇头才算数。

当初是薛崇训在幕后一手安排的,可是被推到风口浪头的人是张说,此时张说有种独自背黑锅的感觉。他想拉一些盟友与自己共度难关,遍观满朝当权者,最后觉得户部尚书刘安最靠谱。因为户部的一系列革新是刘安领头的,所以刘安也脱不了干系,在变法问题上他们俩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于是这几天张说和刘安之间的谈话明显多起来,关系也仿佛越来越亲密。几个宰相到了政事堂之后,他们俩还没把一路上的话题说完,关系是打得火热。

设置政事堂的地点在唐朝百年之间改动了好几次,现在是在门下省,官署地处宣政殿前面。这里的一排廊庑城墙是连接内朝的地方,左右有两道宫门“光明门”“崇明门”通往皇室的生活区内朝。仕途上的人能走到这里已经算比较成功了,如果可以时不时进内朝面圣,那就足可以称作王朝统治阶层的骨干。

走进政事堂大门,里面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厅,里面摆放着许多书案桌椅,上百名官吏在这里当值。埋头书写的、走动传递文书的一片忙碌热闹的景象,甚至还能听到“噼里啪啦”打算盘的声音,大约是他们在核算各衙门帐目的事儿。这里算得上是王朝的心脏,由挂着中书省、门下省官衔的人在此办公,是国家大事的决策机构。

大厅里面还有一些套房,有中书令、侍中、挂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官员们的办公间,还有休息间、膳食房等。

张说升为中书令之后辞去了兵部尚书的官职,日常办公不再去尚书省了,多数时候就在政事堂,在这里也有一间专门供他使用的套房,办公起居膳食的设施一应俱全。

“外面太吵说话听不清,刘相公随我进来说话。”张说邀请刘安进了他的办公间。

二人遂走进去在一张茶几旁面对而座,这里的书吏很快就上了茶,揭开茶杯一阵清香便弥漫出来,上好的茶叶泡的茶,香味真是沁人心脾。

明亮舒适的办公之处,阳光从直棂窗缝隙里洒进来,在茶香中舞蹈;高高在上的地位,人们的毕恭毕敬的态度;富足的收入,除了俸禄还有永业田等土地福利……还有光明正大地大权在握的那种成就感,朝廷大员们的生活无疑是非常优越的。也难怪边关大将个个好战,巴不得建立大功入朝为相名利双收,然后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不过政事堂这地方人多嘴杂,也不是什么简单的地儿,人一多难免有小圈子和亲疏之别。所以张说和刘安起先都比较谨慎,闲谈了好一阵无关紧要的话;不过进屋后就没太多担忧了,因为这里的决策机构,大臣们说事儿的地方管制都比较严,不相干的人不能靠近以免泄漏国家机密。

张说喝了一口茶,便提起正事:“咱们今天要整理一下,写一份前几个月的大事条呈递到宫里才行。”

刘安点头称是:“去年九月到今年四月的事儿也不少,李隆基谋反之后的慈涧之战、唐吐小勃律之战后的关系恶化、前太子弑君谋逆、天启变法……”

“刘相公一说还真是要洋洋洒洒上万言才说得清楚啊。”张说笑道。他看起来比刘安的年纪要大一些,大概是张说嘴上的胡须比较多的原因,加上一张长长的马脸有点显老。相比之下刘安倒多几分儒雅之气,举止言谈之间颇有文人风范。

张说很快收住笑意,低头沉思着什么,然后叹息道:“变法已实行了一大半,却不知道太平公主会怎么看待近来的国策。其实兵部和户部的新政都是合乎事宜,利国利民之举啊……”

“这事儿多半得看殿下的态度,还有与晋王的母子之情究竟如何?”刘安的神情也凝重起来,他小声说道,“我前些日子原本以为他们之间已到了无法妥协的地步,却未想到晋王颇有胆识,化解危情后状况愈发好了起来……不过这样下去朝廷里是听殿下的还是听晋王的?处置不当可能造成睿宗(李旦)时期的状况,各数一党非社稷之福。”

张说也皱眉道:“睿宗和李三郎同时在朝时,二元划分明确:太子监国;五品以上京官及重大国策由睿宗决断。因此明文上可以名正言顺地划分。而如今太平公主殿下听政既非皇太后又非太上皇、晋王更是异性亲王,权势虽大却无法名正言顺地划分权限,此中混淆定然带来朝局的混乱,唉……”

刘安道:“当下现状也不能如此简单地分割开来,太平公主家为了避免别家坐大,自然更愿意信任自家人。薛郎既是她最信任的长子又是四子中最有才能的人,自然会受殿下倚重而被视为左右臂膀。若非万不得已,老夫认为殿下并不愿意失去薛郎。毕竟内斗削弱自身实力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殿下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就比如去年李隆基起兵这样的事,薛郎便可以获得兵权对付威胁长安的势力,国内没有任何人比薛郎更适合办那样的事儿……所以我的看法是太平公主与晋王既存在矛与盾的关系,又有相互依赖的必要,远非争夺大权那么简单,否则前几日的紧张情势不会那么容易缓和下来。何况他们是亲|母|子,血浓于水此中亲疏自明,我等不应完全以政事规则来琢磨此中关节,张相公以为若何?”

“家国天下……”张说仰头叹了半声,正好被东边的窗户上进来的阳光照射在脸上,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过得一会儿,张说才所有所思地说道:“如此看来,今日要写的这份奏呈须得尽量暗示变法的好处,让殿下觉得晋王治国颇有才能,是难得可以仪仗之人,方可更加稳定朝中格局避免意外的动荡。”

两人一拍即合,刘安本来就是薛崇训的人,倾向薛崇训理所当然,于是他们合作上书奏章时就有了相同的基调。

到得下午,刘安又从户部钱行拿来几张纸币,和张说合计之后准备当作样本明日一早送到太平公主手里,以此说服她支持变法大有好处。

张说和刘安两个以前私交不深的人,因为相同的政见走到了一起,合作得相当顺利。

……第二天一早在大臣们前往紫宸殿面见太平公主时,专相张说便把奏书和纸币样本一起呈了上去。

太平公主不紧不慢地从鱼立本手里接过东西,有些好奇地翻看了一下那青色的纸币,然后浏览起奏章来了。

大殿上很快变得很安静了,这段日子大家都没干什么实事,无非就是等着新政的国策。

庙堂里只有确定了国策方向,才能让下面的官署有明确的标准办事。就像景云政变搞翻了李旦李隆基父子掌权后,太平公主上位手握大权,制定的国策便是安抚人心稳固政权,才使那两年的政局比较稳定。

现在太平公主重新掌权,在此之前的变法又没有她参与,她对变法是怎么一个态度就显得攸关重要了。

只见太平公主的神色看起来也很慎重,她虽然是个女人,可半辈子都在干预朝政积累了很多经验,翻看张说奏呈之后一眼就看明白了关键之处。这事儿不仅关系变法进展,也可能影响母子之间的权力分配,牵涉甚大显然不能轻率。

她放下奏章拿起两片青色的纸币端详起来,问道:“这个能当钱使?”

张说忙递了个眼色,小声道:“刘相公还愣着作甚,你来说!”

刘安听罢赶紧从官僚队伍中出列,走到台子下面抱拳躬身道:“禀殿下,这种纸币确实可以当钱使。初期准许拿到纸币的臣民到钱行兑换黄金白银铜钱或是丝绢等流通市井之物,由此可获得信誉,让百姓接受以便流通。”

太平公主笑道:“和你们发俸禄一样,先领了票再去各处大仓领取钱粮。”

下面有人不慎跟着笑出声来,但很快意识到张说等人都没笑仍然板着一张脸,发笑的人急忙住了嘴。

“一开始正如殿下所言……”刘安道,“朝廷各官署开支使用这种纸币,商贾臣民拿到之后可以换成钱粮。但只要流通一阵子,同时纸币可用作税赋获得国库的担保,百姓很快就会知道纸币的好处,便于携带便于支付便于度量,加上流通的金银铜减少,此物便能在市井之间畅通无阻,人们无需再急着交换成实物使用。到那时,国库只要有一成金银,便能印发五成纸币,对繁荣市面作用很大,盛世之象便在眼前耳。”

太平公主点点头道:“防患民间伪造私印,也想到法子了么?”

刘安道:“户部纸币的质材特殊,以桑穰为原料加入特定配方的墨料,后控制产地可防止大量伪造;颁严厉律法以惩罚奸商,处重罪告诫以身试法者;且户部钱行印发纸币时有编号记录,一旦发现相同的编号便严查来源……尚有其他防患于未然之法一并施行,臣等反复思量认为甚妥,鲜有纰漏之处。”他想了想又道,“这些法子多是晋王想到的,同僚们深以为可行之法。”

“崇训倒是想法挺多的。”太平公主回顾四周,没看见薛崇训,昨儿他还来了的。

刘安见太平公主没有表现出对新法的反感,便又趁机说道:“数月前臣等提出天启变法,其缘由是眼见近年来土地兼并之势愈来愈烈,户部所掌户籍日渐减少,造成财政兵源有两厢枯竭之势,如坐视不管未能拿出应对之策,国家堪忧也,殿下不可不察!

府兵衰减后便会使得边关防务越来越依靠边军及羁州少民骑兵,在武备上造成外重内轻之状;而国库收成减少又会加重百姓徭役赋税,使得更多的民户为逃避徭役投身高门大户为佃户,地方因此加速恶化,富者愈富穷者愈穷,非社稷之利。

故变法因时导势以疏治堵,主要在兵制及税制上实现疏通治理,是为强兵富国也。钱法、榷盐法、粮法皆以富国利民为要旨,臣尚有未完善之两税法等待时机合适之后提出……这次变法因私者少,为公者大,请殿下明察。”

待刘安说完后太平公主才拂袖道:“我知道了,变法所涉甚广,我先慎重查阅之后再与诸相公商议。你们无需担忧,其中于国有利的政令,我并不会反对。”

张说听罢急忙带头喊道:“殿下英明!”众臣也纷纷附和。

太平公主拍了拍手上的奏章道:“今天就到此为止罢,诸相公各回衙门安心国事。”

大臣们纷纷执礼告辞,太平公主也从榻上站了起来离座,大家散伙。

喜欢热闹的太平公主最近也没开宴会,径直回寝宫去了。因为眼下的大事没有完全确定,就算宴请王公大臣估计大家的兴致也不高,太平公主也就作罢。

她从承香殿飞桥上走上去,来到自己的寝宫,没一会道士玉清便来了,拿着一个装丹药的盒子让太平公主服丹。

因为患绝症被玉清治好了那事儿,太平公主对道家越发相信起来,这种堪称神迹之事发生了让她不得不相信世上真有玄机之物,在玉清道士的劝说下便一起服丹修仙。

待宫女服侍太平吃了“仙丹”之后,玉清也服用了同一种丹药,然后两人在宽阔的竹席上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宫女们也很熟练地帮她们俩除去了外面的长袍,两女人只剩内衣坐在那里雪白的肌肤白花花的,倒是十分香|艳,不过宫殿里全都是女的无人观赏。

这种仙丹名字叫“八脉神丹”,药性很大副作用也很大,吃下去之后太平公主常常感觉燥|热难耐心烦意乱,而且会十分容易冲动,所以玉清说要脱掉衣服精心打坐才能将外丹化为内丹。

见多识广的太平公主认为丹药中有春|药成分,但玉清死活不承认,虽然当初白七妹也这么说过……当太平公主上次提及此事时,有个女官想巴结她,便说要进献面首(男宠)。本来这种事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初太平公主还送过男宠给她的母亲武则天,可是这次太平公主却拒绝了。她也说不出为什么,细想之下好像是觉得这种事被薛崇训知道了可能他会不高兴。

从李旦王朝开始,太平公主就感觉到长子在自己的心目中越来越重要,那种亲近的感觉每天都在缓缓地累积增加。好像是因薛崇训长大了变化很大,很能贴她的心的缘故……不仅仅是因为母子关系,在她心里其他三个儿子就没有薛崇训这么重要,或许是偏爱宠爱罢。只有她自己明白,她不能没有薛崇训,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有时候想像过有一天失去他会怎么样?这样想就会让她非常难受,仿佛整个世界都黯淡无光了,活着的乐趣也减少了。

这时玉清缓缓地说道:“放开丹田之气……”

太平公主便依言呼出一口气来,尽量让身体放松,其实玉清常常说一些玄虚之法,她压根就没听懂多少,管她呢慢慢来吧,反正玉清的丹药比阎王爷还厉害,太平公主甚至相信自己可以长生不老青春永驻。

不过副作用依然没法消除,她很快就心烦意乱脑子里一团乱麻,试图静心养性也是作用不大,薛崇训的影子和一言一行接踵而至冒进她的脑海,挥之不去。迷迷糊糊之中,那天在亲王国的场景又第无数次地闪现出来,胸怀为最亲近的人而敞开,双目紧闭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暖|色。

第四十三章 小楷

太平公主在早上召见一面大臣之后便呆在承香殿没出来了,和她以前长期宴会游玩的风格极为不同,大家都以为她在静心分析朝政格局和变法的玄机。哪想得她压根就没想起正事,先在寝宫和玉清服丹修仙,然后有点倦怠就歪在榻上闭目养神,听玉清慢慢地在旁边讲道。

玉清讲解道家之义的声音软软的,太平公主没听懂多少便有些走神了,人也很慵懒。一阵微风吹拂起墙边的暗金色幔帷,阳光趁机渗|透进殿,让殿中的光线为之一明。玉清一边说一边抬头看了一眼太平,见她闭着眼睛,便继续讲解起来。

太平公主一只手里端着一个琉璃杯子,摇摇晃晃地来回把玩,另一只手撑着头身体歪在大殿正上方的软塌上。她就算是如此放松的姿势,隐隐中也有一种洒脱的霸气,仿佛那种气势是与生俱来的不带任何做作修饰,一笑一颦一站一坐都有一股子上位者的风范。玉清看得入神,讲解也停顿了一会儿,好在太平公主估计也没听。

“殿下……”玉清终于唤了一声。

太平公主这才回过神,睁开大眼睛看着玉清,许久没有下文太平公主便好言说道:“我身边的人,就你最忠心,你安心留在大明宫与我有福同享。”

玉清点点头颤声道:“我愿与殿下同修仙道不离不弃。”

太平公主听出有些异样,不由得端详了一番玉清的神色,但见她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太平的嘴角不由露出了一丝笑意,心下已了然八分。这东西宫城里有女人数万,许多人寂寞了做那“磨镜”之事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太平公主见怪不怪了。

“你过来。”太平公主大模大样地招了招手。

玉清愣了愣便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放下手里的拂尘小步走上了台阶,站在软塌之侧。这时太平公主伸手抓住她的手一拉,将她拉到了软塌上和自己坐到一起。玉清的瘦弱削减顿时一颤,可怜巴巴地看着太平,那眼神直教人心下一紧。

“玉清救过我的性命,你要什么我都舍得,这宫里的东西你看中什么只管拿就是。”太平公主微笑着大方地一拂长袖,江山在手的大气尽在投足之间。

玉清小声道:“那身外之俗物不过尔尔,贫道并不贪图财物。”

“那你要什么?”太平公主伸出手指摸向玉清的下巴,只见这女道士的脸清瘦秀气,倒是别有一番清秀的美丽,皮肤也是白净并不惹人厌烦。

“殿下……”玉清的下巴被摸,感觉这动作有些异常,她的神情也是一阵慌乱。太平公主呵呵笑了一声,忽然一把就将玉清那娇|弱苗条的身子搂入怀中。玉清在微微地颤|抖,身体已软得犹如流水一般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或许她也不想反抗。

太平公主用不可抗拒的口气命令道:“抱着我。”

她的命令在天下鲜有人敢违抗,那种大权在握的底气可以让任何人相信只要她的一句话就能让万里之外流血漂橹尸横遍野。

但玉清却对这种强权语调和气势很受用,她的脸颊变得红扑扑的,仿佛服用了仙丹一般满足,她满脸的崇拜仿佛在对太平公主说就算被你揉碎在手心里也绝无怨言。她缓缓地伸出手臂从太平的腋|下伸了过去,然后把头靠向她的胸口。太平不禁搂紧了她的肩膀,让她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上。

一声轻轻的呻|吟飘荡在宽敞的宫殿中,下方垂立的几个宫女个个面红耳赤,既不敢走开又不敢有动静。太平公主的厉害之处就在这里,无论干什么坏事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大殿上,奴婢们谁也不敢乱说,久而久之甚至认为她本来就可以做那些事。

这处寝宫宽敞华丽一目了然,又在大白天光线亮堂,两个女人在正北的榻上抱在一起耳鬓厮磨,连起码的回避遮掩都没有,太平公主完全没有压力,倒是玉清躲在她的怀里满脸绯红。

太平公主也是很受用的样子,看得出来她此时十分愉快。她闭上眼睛,恍惚之中好像回到了记忆里的某一刻,紧紧贴着自己乳|房的人不是玉清而是另一个人。可惜感觉还是不够不到位,也许她怀念不是那时的身体接触,而是那种心心相贴的感受。

迷糊之间不知何时俩人的上衫已不见了,太平公主随手抓住玉清的白兔,当个玩具一般揉捏成了各种形状。而玉清的脸正贴在太平那硕大丰腴的胸口,她从来没见过有这么丰满的两个柔软东西,喘息之间玉清顾不得平日的拘谨,竟然张开小嘴将一颗大葡萄含|了进去。太平公主轻呼了一声,扬起头时头发也散了,一头青丝散乱在白生生的肩膀后背上,黑白颜色鲜明分开好看。

太平公主心下一阵异样,她从来没有过对女人的冲动,却不料玉清侍候起人来如此有感觉,而她也认为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亲密是不对的,却反而加深了刺|激。她们的体温都渐渐升高,拥抱在一起肌肤相亲,柔软的指尖与亲吻中的舌头造成的触觉让太平公主一阵迷乱。而越是神智不甚清醒的时候,越能让她想起薛崇训。那是完全不对的事,但是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不过太平公主是一个强大的人,她没有因此感到恐慌,很自信能从容处理。

……

玉清由此全心全意地陪伴在太平公主的身边,两人就如古代帝王遇到了才华横溢之士一般依依不舍,去哪里都是一块儿,连沐浴睡觉都不分开,黏得几乎要同穿一条裙子。不过太平公主办正事时,玉清也就像一个随从一般侍立在她的身边,并不干涉正事,显然玉清对朝政俗务根本就没一丁点兴趣。这一点倒让太平公主很满意,她可不愿意玉清失宠而骄,对她指指点点。

太平对玉清也很信任,让她晚上在自己的床上睡觉也不担心,习惯了还可以有个拥抱的人,反倒没那么孤单了。

不两日她们正在星楼上炼丹时,人报太后高氏问安来了,太平公主眉头一皱没什么兴趣……她完全没把这个所谓的太后看在眼里,之前几次都不见她。但今日她正好比较空闲,便传人把高氏叫进来瞧瞧。

待高氏走进星楼时,太平公主一见她穿的那身青色细簪礼服就有点生气,心道:哪里来的女人竟然穿这样的衣服!转念一想这人是李守礼的正妻,李守礼驾崩后新君给她封的太后,按规矩本就应该穿这种尊贵厚重的礼服,也怪不得她……不过太平还是看着不顺眼。

她看了一眼高氏头上华贵的饰物和脸上的浓妆艳抹,便大模大样坐着不动声色。

好在高氏也没端架子,恭恭敬敬地屈膝行了一礼说道:“晚辈见过殿下。得知殿下身体康复我多次想来问安好,不巧殿下繁忙不得相见,今日能相见真是很让人高兴。”

高氏一进来就看出了太平公主的脸色不怎么好,不过高氏那张涂满了脂粉的脸和往常一样,几乎没多少表情和情绪流露,只是恭敬地说一些场面上的客套话。太平公主没有醒来时,高氏无疑是最得志的时候,但得志时她没有骄狂依然带着面具,现在变成了寄人篱下的处境也看不出什么不悦,这女人倒是挺沉得住气的。

但太平公主并没有因此就领情,她是个霸气外露的人,心想咱们家的江山有你什么事?当下便说道:“先帝在位时你虽然是皇后,但并没有为李家诞下血脉,如今应为先帝守节守哀,不该再住在承香殿这宴会歌舞之地,过两日搬到三清殿那边的某处道观里去吧。”

高氏的眼睛里顿时露出一丝异样,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淡淡地说道:“殿下所言甚是。”

太平公主不太耐烦地抬起衣袖挥了挥:“那你这就去准备准备,我有些乏了。”

高氏遂乖乖地行了一礼告辞,既不争辩也不哀求,从容不迫的样子倒是保留了一些尊严。

……见面没几句话,高氏便从承香殿星楼出来了,等在外面的宫女等急忙走上来跟在左右,人们悄悄观察她的脸色但一无所获。以前经常侍候左右的宦官鱼立本也好几天没见着人了,一门心思都在太平公主这边,人情冷暖可见一斑。不过她也怪不得鱼立本,现在跟着她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大明宫西北角落的道观……和打入冷宫也差不多了,一旦淡出这喧嚣热闹之地很快就会被人们忘记,这是宫廷的游戏规则。

高氏回到自己的寝宫呆坐了许久,这里的宦官宫女们也明显少了许多,剩下的被安排当值的人对她的态度也有不少改变,完全没有以前那样的敬畏。或许住进道观后身边会就只剩一个宫女,从幽州就一直跟着她的。

短短不到半月的时间,就造成了如此大的待遇差距,她不由得谈了一口气没有过多的牢骚。只是对着梳妆台上的铜镜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如青丝般的头发和青春的脸……难道就要这样守着青灯孤零零地到老?

只要是个头脑清醒的人,面对这样的遭遇都会产生极度的不甘。高氏也不例外,她只是没说出来而已。左右没有外人的时候,她的脸上才露出了绝望的表情……除了绝望还能怎么样?她知道自己没那能耐和太平公主抗衡,整个大明宫乃至天下几乎没人和她叫板,就算是皇太后又怎么样,还不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儿。

就在这时站在旁边的心腹宫女看出了高氏的心思,便小声提醒道:“娘娘和晋王有交情,何不和晋王联系一下?”

高氏沉吟片刻,摇头叹息道:“自从太平公主苏醒过来,薛郎就与我再无音信……”她的脸上露出幽怨,“现在回头看,当初他与我交好无非就是为了结盟,我根本就是自作多情!如今我对他来说还有什么价值?他根本不可能为了我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去和他的母|亲交恶。”

那宫女不可置信的样子,忍不住又说道:“有一次晋王说不会对娘娘坐视不管的,奴婢当时也在,明明是他亲口说的话……”

“此一时彼一时,恐怕没什么用。”高氏板着脸对着铜镜发呆,眼泪在眼眶里转悠,最终还是没掉下来。

宫女看得很不忍心,说道:“要不娘娘试一下,反正住道观里和住冷宫也没啥区别,还有什么担心的?您写封信,奴婢悄悄混出宫去找晋王怎么样?”

高氏想了想道:“我不还是皇太后么,偷偷摸摸的派宫女出去反倒不好,不如叫鱼立本带信。”

“鱼公公愿意?”

高氏道:“他跟了我大半年时间,这点事都不愿意办?那我真是看走眼了,恐怕薛崇训也是差不多的人!”她的神色缓和了些,便让宫女准备文房用品,一面提起砚台上的毛笔一面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去寻寻鱼立本,把他叫过来。”身后的宫女应了一声便听得她的脚步声向外走去。

写好信高氏又看了一遍有无错字然后吹了几口气,放在案上用镇纸压住等着风干。等了许久,鱼立本果然来了。

他依然躬身执礼道:“拜见娘娘,您有何吩咐?”

高氏见他的态度不由得赞许地轻轻点了点头,心道到底是大宦官有些讲究,只有那些小人才会太过势利。她便拿起案上干透了的信纸折叠起来放在信封里封好,说道:“让鱼公公帮个忙,把这封信送到晋王府去,能办到么?”

鱼立本略一思量,当下就答应下来:“娘娘尽管放心,这点小事包在杂家身上,一会儿就送到薛郎手里。”

高氏有点意外道:“鱼公公有空现在就去?”

鱼立本笑道:“娘娘的事当然不能拖,其他事儿待会再说。”他一面说一面接过信札放进袖袋里,然后抱拳道:“杂家这就去办,娘娘等着。”

鱼立本从前殿寝宫出来时,不由得独自叹息了一声,疾步向南而去。

……

出了大明宫鱼立本便乘马车径直往安邑坊去了,到得北街亲王国自报家门,门子忙引他去大门内的廊庑里喝茶,然后把信儿报进去了。鱼立本也算是薛崇训在宫里比较有交情的宦官,很快家奴就回了信说薛崇训正在主殿处理正事,让鱼立本跟着家奴过去相见。

走上风满楼的台阶时,便见到薛崇训迎了出来寒暄道:“鱼公公亲自前来,莫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鱼立本道:“不是公事,所以杂家得尽快赶回去。”说罢从袖袋里掏出信来递过去,“太后给薛郎的您自个看,杂家也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事儿……不过晌午过后听说太平公主殿下要太后住到三清殿那边去。杂家也是刚听说没来得及确认,薛郎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薛崇训收了信,说道:“咱们进去详谈。”

“明儿大朝薛郎也会进宫啊,到时候闲聊几句就成。今日却不成,杂家怕耽搁久了被殿下责怪。”鱼立本抱拳说道。

薛崇训听罢便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留了。”

“薛郎留步不送,告辞。”

鱼立本匆匆离开之后,薛崇训便回到书房内坐下扯开信封阅览,入眼处清隽的字体确实是高太后的字,干净工整的小楷确实赏心悦目……有些大臣比如张说爱写草书,薛崇训看他们的字叫一个吃力,很多字都不认识,只有一边读一边联系上下文猜才看得明白。

他仔细地看了一遍,感觉有些意外,高氏在信中丝毫没有提及正事更没有说要他帮忙之类的话,只是一些表示关切的问候和客套话。不过他一琢磨觉得倒是很符合高氏平时的风格,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个一本正经坐姿端庄面无表情的小娘子,而且把自己打扮得很老气稳重。

一连读了两遍,薛崇训也没发现有什么暗示的东西,便将信纸轻轻放到面前这张没上漆的木桌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后回头看了一眼窗外快下山的夕阳。

他心里琢磨着,鱼立本说的太平公主要把高氏弄到道观去的事儿恐怕多半是真的,他太明白自己的母亲了,这样的事确实像是她的风格。那么高氏应该很绝望才对,为啥不在信里向自己求救?

怕自己势利冷漠坐视不管,她要留一点尊严?薛崇训想到这里不禁露出了笑意,很有意思的一个女人。

不过最近确实是对高氏太冷淡了,因为公事已不需要她协助,薛崇训一时没想到上面去。变法的事和新国策没定下来,他想那些东西去了,而且家里几个女人最近好像挺热情的搞得他疲于应付,完全就没顾得上视线之外的高氏,连金城公主都没顾得上。

现在收到了书信,薛崇训自然是很想帮忙,不是压力特别大的时候他其实并不愿意太绝情……不过一想到母亲那性子,薛崇训还是有点堵,她是那种想要所有事情都按照她的意思来办的人。不仅高太后这件事,就是国家大事产生了分歧也是个麻烦,二元政治便是如此总会有些矛盾和分歧。

第四十四章 宠信

次日正逢五日一次的大朝,李承宁在含元殿接受了满朝文武及外国使节的朝贺,薛崇训自然也去参加了。时下来长安进贡的使节同样非常多,像日|本国、新罗国等一来就是组团一群人,造成唐廷接待的官署应接不暇,多次下诏限制来使人数但效果并不好。

这次大朝又来了新的使节,来自西南方向的蒙舍诏(南诏),是西南“六诏”中实力较强而且亲唐的一支,正使名叫张建成受南诏首领皮逻格派遣入朝。他们想皇帝进贡了地方特产珍宝等物之后,还向太平公主和薛崇训等权贵特意准备了礼物。

太平公主的礼物是一条珍奇的“百鸟裙”,这种裙子安乐公主等受宠的公主曾经拥有过,太平公主年轻的时候也有一条这样用各种奇珍异鸟的羽毛编织的裙子。她当时非常喜欢,皮逻格打听到这事之后专门收罗工匠用当地的飞鸟羽毛打造了这份礼物,果然让太平公主非常高兴。

她在紫宸殿和大臣们见面时,特意穿上了新裙子,见薛崇训也和相公阁老们一起来了,便愈发心情好了。

见礼罢,太平公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轻盈地转了一圈,笑吟吟地看着薛崇训道:“你们觉得这裙子怎么样?”

窦怀贞首先就很夸张地奉承起来,表情就像看见了大象在天上飞一般,大声说道:“正视旁视,日中影中,各为一色,百鸟之状,并见裙中……天下只有殿下配得上这样的珍贵之物啊!”

众人也纷纷赞美起来,但薛崇训只是随口附和了两句情绪不高的样子,这让太平公主高兴之余有些许失落。

但赞美奉承之声渐渐平息后,她想了想便不动声色地问道:“崇训,你觉得变法可是利国利民之事?”

突然问起这段时间大家都关心的事,薛崇训微微有些吃惊,急忙站出来抱拳道:“张相公变法之前曾与儿臣秉烛夜谈变法利弊,儿臣以为此法利大于弊,颇有远见,可施行也。”

大伙顿时安静下来,十分期待地等着太平公主的答案。这时她露出笑容道:“既然崇训也如此说,那便按原来的政令继续施行,不必更改了。”

在场的人愣了愣,张说率先高呼道:“殿下英明!”接着人们便跟着附和起来。

就连薛崇训也没料到母亲会在那件大事上决断得如此快速,心下大喜。他暗忖莫不是她今天心情好的原因?不过太平公主并非那样的人,多半是已经想好了,曾气氛融洽时说出来让大家再轻松一下而已。

他觉得现在的时机很好,便又说道:“禀母亲大人,儿臣还有一请……听闻高太后要搬到三清殿道观去,儿臣认为她并不信奉道教,如此安排是否有些不妥?”

太平公主的脸色顿时一沉,刚刚还雀跃大喜的大臣们也急忙按奈下来。她前不久才因服用了道家的仙丹康复,对道家自然十分推崇……看她那样子可能要发火了。薛崇训也站在殿中等着,反正从前到今就是经常惹母亲生气的主,多一回也无所谓。

却不料太平公主淡淡地说道:“崇训言之有理,就依你所请罢。”

薛崇训很意外,赶紧抱拳说了些好听的话,他纳闷今天母亲好像对自己千依百顺的,实在和以前有很大的区别。不管怎样他倒是轻松了一头,高太后的事儿总算是尽到了一些帮助,她大概不会认为自己过河拆桥过分势利了。

太平公主道:“南诏酋长皮逻格恭顺有礼乃番邦表率,来人,宣南诏使节张建成入内见面。”

侍立一旁的宦官鱼立本尖声大喊了一声,下面的奴婢传下话去,门口的人就急忙宣旨去了。过得一会,就见一个身作少民服饰的人走了进来,衣服和头巾都是以白色为主。

站在薛崇训旁边的窦怀贞便给科普道:“酋长皮逻格家的‘乌蛮’,太宗时从‘白蛮’张乐进手里得到的位置,这个张建成也是‘白蛮’。”窦怀贞这厮爱阿谀奉承是一回事,但本身还是多有学识见识的一个人。

张建成一进来就伏倒在台下,态度十分谦恭一个一口臣,汉语竟然说得十分流利,口音虽然带着剑南那个方向的地方口音,但并不影响表达。

上位的太平公主无疑十分满意,她最愿意看到的就是四方臣服威名远扬的状况,当下便对张建成好言道:“六诏中唯南诏对朝廷最忠心,我心甚慰。今上也曾念及(关李承宁鸟事),欲加封巍州刺史(南诏酋长皮逻格)为登台郡王,以示表彰。”

张建成立刻大呼道:“臣代使君叩谢朝廷隆恩!长久以来南诏子民深受大唐之恩,高宗时蒙嶲诏多番侵扰民不聊生,幸有天兵驰援,我方能击退蒙嶲诏残暴之徒,并有阳瓜州之地。使君每感怀圣恩,常往北而拜叮嘱臣僚勿忘国恩,以效忠大唐皇帝为己任。故五诏反复无常之辈受吐蕃人威逼利诱,忽而奉唐忽而奉蕃;而我南诏从未变节,只尊大唐诏令,是不敢忘朝廷之恩德也!”

太平公主面带笑容道:“皮逻格进献的百鸟裙非常合身,难得他一片孝心。我汉皇倡忠信仁义,凡有心向之者定不亏待。”

张建成掏出一份奏章来说道:“使君遣臣入朝尚有一件大事禀报,请殿下过目。获悉河蛮诸部已勾通吐蕃人心怀不轨,有叛唐之心,请朝廷准许南诏出兵讨伐以儆效尤。”

太平公主接过奏章象征性地翻了一下,好像并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那是边陲之地,而且他们又没要唐军出兵增援,也就不必阻止了。

片刻之后太平公主放下手里的奏章,正欲说话时,薛崇训站了出来说道:“母亲大人不必马上回应,可与今上商议之后再回书南诏。”

太平公主听罢意识到薛崇训有什么话要说,便点头道:“正是如此,过几天朝廷会给予答复,你们且在行馆住下等候旨意便是。”

张建成只得谢恩告辞而出。等他退下之后,太平公主便问薛崇训道:“刚才你有什么话要说?”

薛崇训行了一礼,转身问窦怀贞道:“窦相公是礼部尚书,我便随意问一下朝廷奉行的外交策略是什么?”

窦怀贞摸了摸胡须左右看了一番同僚,愕然道:“自然是归附者封官并修参天可汗道,反叛者举兵讨伐。譬如安东都护之地,初时有高句丽、百济、新罗割据,新罗一向承认大唐为宗主执礼甚恭;而高句丽百济之民桀傲不逊,故朝廷调兵与新罗兵合击高句丽百济,终于平定安东相安无事了。”

薛崇训皱眉道:“如果依此主张,那么我们要坐视西南统一,让他们形成一个实力较强的藩国在我大唐卧榻之侧?”

窦怀贞道:“西南有六诏,晋王怎知他们会合并为一?”

“此次张建成入朝,朝贡之余又四处送礼,目的已是十分明显。无非就是野心膨|胀准备扩张,欲先获得朝廷的默许再步步蚕食周边各部,如果能得到唐军相助更有助力。我们为啥要支援蛮夷,有什么好处?得到的那点朝贡根本用处不大于国无益。”

这时一个大臣插话道:“如今大唐四方诸藩中心腹大患者,吐蕃国。南诏亲唐,可用其在西南方牵制吐蕃一部分兵力,于大局有利也。”

薛崇训道:“吐蕃为大唐之患,六诏之地亦是隐患,自秦以来便反复无常极难王化。且在林山脉之处,不利大军行进攻伐不便尤甚于吐蕃,如有朝一日他们不听朝廷诏令,我朝出兵讨伐定然极为艰难,有损朝廷之威也……

所以维持西南各蛮分裂规定界限对朝廷最是有利,当某部落反叛时,朝廷可拉拢其他部落熟悉当地人文地貌者极易施以惩戒,以维护大唐朝廷在西南的霸权。向使吐蕃分裂数块内耗,如今怎会成为我大唐心腹之患,以致朝廷徒耗数十万兵力防备、每年国库军费消耗无算?”

薛崇训言罢转身抱拳对太平公主说道:“母亲大人是旷古绝今的圣明之主,胸怀威服宇内之志,战马能跑到的地方都要向您称臣,让大唐的霸权光照四方!如此既能减少外族蛮夷对中原的威胁,保障汉皇之安,又能获得无数钱粮玉帛富庶天下子民,世人焉有不颂之理?”

太平公主最爱听这种话,也充满了对功业名声的渴望,听罢大为受用,拍了拍宝座侧边的护手眼睛闪闪发光:“诸位对崇训所言国策有何建议?”

中书令张说站出来道:“臣附议。”于是政事堂的宰相们纷纷响应。太平公主点点头,又垂目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百鸟裙叹道:“倒是难为了皮逻格的一番心意。”

张说道:“殿下已答应张建成晋封皮逻格为郡王,受此殊荣便应怀感恩之心,而事关社稷大事的国策,却不必受羁州外臣的影响。”

第四十五章 来往

含元殿的大朝和紫宸殿的小朝会之后,太平公主回到承香殿,召薛崇训前往见面,薛崇训自然义不容辞。这几天在朝政上太平公主对他是千依百顺,不仅通过了天启变法国策,还支持他的外交政策,甚至在高太后住所这样的宫廷内务上也听从薛崇训的意愿。这让薛崇训对母亲十分满意,自然要在其他事上尽量迁就她。在这种时候,母子合心显然能壮大共同的权势稳固现有格局,裨益匪浅。

薛崇训来到承香殿时,被宦官告知太平公主不在星楼,被带到了后殿中。但是刚往里走了一阵,他就被宫女拦下了,这让薛崇训有点生气,瞪了那几个宫女一眼。他把大明宫当成自己家似的,一向想去哪就去哪,几乎没人敢阻拦。

宫女忙道:“殿下尚在池中沐浴多有不便,请王爷稍后,奴婢去禀报殿下。”

薛崇训顿时感到很尴尬,站了一会转身欲走时,有宫女在身后异样地说道:“殿下让王爷进去坐会等着……浴池外有帘子遮着不要紧。”

薛崇训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他的情绪脑中又浮想起那日发生的一切,但是又本能地抵触那样的浮想,完全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龌龊心理。就在手心里出了一阵冷汗之后,他才发现这个地方确实比较封闭,前面层层的幔帷放下之后完全密不透光,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这里他还是第一次来,大抵是承香殿的宫廷贵妇们沐浴梳妆的地方,不是男人该来的,就连宦官也没见着。他等了一会,就有人来唤他进去见面,太平公主应该忙完了。

奴婢们掀起一层层的绫罗幔帷,薛崇训走进去之后果然见有一个小游泳池大小的池子,四周用木料镶嵌,里面的水还热气腾腾犹如温泉一般,上面漂着一些花瓣。太平公主已坐在对岸的椅子上,几个宫女忙着给她擦头发。

薛崇训从池子旁边走过去便执礼道:“儿臣拜见母亲大人。”

太平公主随手指了一下旁边的胡床,说道:“这里到底不如华清池,特别是冬天的时候在温泉里还能赏雪。”

“是。”薛崇训应付了一声,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太平公主,心下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她的身上虽然穿了一件长裙丝毫不见暴露,但刚刚沐浴后显然没有穿太多的衣服,皮肤也湿漉漉的以至于有些地方的布料紧紧贴在身体上。薛崇训甚至看到了她饱满的胸脯在衣服下面撑出的完整轮廓,因为离得很近,连那乳尖印在衣服上的形状也是清晰可见。那日情绪失控薛崇训投进了她的怀里,当时就感觉她的胸又大又软能叫人呼吸不能产生窒息之感;今日太平公主穿得薄,方才目测到她的胸围实在壮观。

“我想把华清池修缮一番,等冬天到了好过去呆一阵子。”太平公主淡淡地说道。

薛崇训忙收回忐忑不安的情绪,心道母亲应该是把我当成一家人才会不拘小节。他便镇定下来说道:“刘安的盐政变法之后能为国库增加大量收入,钱法实行前期通过印纸币也能实质获得一大笔钱,一处温泉的开销不过是小小的预算,母亲尽可派人将华清池修得舒适一些。只有母亲称心如意,儿臣才能尽到一点孝心。”

太平公主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还是崇训最能替我作想。”

薛崇训道:“我们本就是不分彼此的一家,和当初三郎与咱们家是两回事。母亲尊贵不上,儿臣亦能受萌福;儿臣立功办了好事,也能为母亲分忧解难。”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但愿亲情不会因岁月改变罢。”太平公主慈爱的笑容中仿佛露出了一丝隐隐的忧郁。

薛崇训完全理解她,不说他们母子,就是当初李隆基登基之后发动政变,除了对付他们太平一家子,也是在对付李隆基自己的生父太皇后李旦。就算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德常纲约束,也无法阻挡背叛……

此时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忠信仁义的诺言也并不像钻石那般坚固。薛崇训沉默了片刻,便站起身伸手要了宫女手中的木梳,给太平公主梳起长发来了以示亲近。

太平公主很受用地闭目养神了一会,缓缓说道:“今晚你就留下吧。”

“啊?”薛崇训愣了愣,手里的木梳险些掉到地上。

“怎么?”太平公主也有些诧异,转而颇有深意地笑了一下,“你在想什么事儿?我的意思是你去陪陪金城,金城不是在承香殿么。”

薛崇训这才说道:“是,儿臣遵从母亲的意思。”他一面说一面心道:母亲以前是不喜欢金城公主的,这会儿倒是为金城着想起来,应该是为了尽量消除母子间的隔阂……她能这样考虑的话倒是很有好处的。

太平公主又道:“既然你们两情相悦,事已至此我要劝说你也是无用。我倒是给你想了个法子,让金城先出家为道除去世俗身份,然后再封她做偏妃。外面那些闲来无事者自然要说长道短,但并没甚要紧的。”

这一招太平公主倒是觉得很好用,当初她才十几岁的时候吐蕃人点名要她和亲,高宗和武则天很宠爱她都舍不得,她本人当然打死也不想去吐蕃,于是出家做道士。然后好好的嫁了个英俊潇洒的世家贵族,被人捧在手心里不敢有丝毫怠慢,比离开爹娘远嫁他方好多了。

于是薛崇训依照太平公主的意思留宿在承香殿,在宫廷中与皇室公主柔情蜜意缠绵一晚不在话下。他自然也与金城公主说及了母亲为她的名分作想的设想,并嘱咐金城尽量修缮与太平公主的关系,以期减少内部矛盾。

……他第二天一早才回晋王府,从薛六那里得知南诏使臣送了礼物过来。这种礼仪往来不仅是私交,孙氏和薛六便都没有出面,而让亲王国那边的官吏接待了。

薛崇训直接来到亲王国,王昌龄等人就来说那事了。他们把一个盒子搬进殿中打开,只见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珍珠宝石,以珍珠最多都是南方出产的贵重东西,看样子价值不菲。

不过薛崇训并不为所动,毫不犹豫地说道:“这些人下本送礼有所图谋,我要是收下了不替他们说几句话会显得没有诚信,而且我也并不贪图这点东西,送还南诏人罢!”

王昌龄道:“薛郎明鉴,我倒是觉得这样的礼物不算贿赂。几年前太平公主未当政时,各地进献的宫廷贡品都会专门为她准备一份,连外国使者进京也从来不会少了那一道,正是天下人对太平公主地位的承认。如今南诏进京专程为薛郎备了厚礼也应该不是贿赂,咱们收下无妨,退回去反倒让人难堪。”

薛崇训道:“昨日母亲在紫宸殿接见南诏使节张建成,张建成状告河蛮诸部攀附吐蕃,欲兴兵讨伐。六诏之地距离长安数千里之遥,山高密林,咱们一时根本没法确认其中真假。我认为南诏有吞并周边的野心,这才遣使入朝谋求扩张的合法性。虽然南诏现在亲唐可以作为牵制吐蕃的一股实力,但是我主张的外交策略你们一向都知道,自陇右起到现在从未改变:不能过分信任外族;分割削弱诸夷,壮大汉民武备。因此我无法支持张建成的奏呈,财物就受之有愧了。”

王昌龄沉思了一阵,“既然如此,亲王国确是不该收纳这些珠宝。可现在退还又有些不近人情,毕竟南诏一向奉大唐天子诏令从未叛变,我们与之亦无过节……我倒是想到一个两全之策。”

薛崇训坐下来端起茶杯,很随意地道:“少伯但说无妨。”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也回赠同样价值的珠宝便可,既维持了面子,也无碍公事。”

薛崇训一听乐道:“这办法好……亲王国好像没有存有珠宝,这事儿我得问问内府。”

他要问的人当然就是孙氏,只有孙氏才喜欢并且有财力收藏金银宝石。不过也不让她白给,薛崇训说罢便叫人把南诏送的盒子带上,心说用南方珍珠换她的西域宝石便是了。

薛崇训回去之后寻到孙氏,把满盒子的珍珠首饰递给她,果然孙氏见到十分惊喜。不过她很快就询问东西哪里来的。薛崇训便把前因后果给说了出来,让孙氏估价挑出一些收藏的西域宝石回赠南诏人。

孙氏喜欢珠宝首饰,但也是个识大体的人,当下就满口答应道:“我放着的那些东西多半也是薛郎给的,只是帮你放着而已,用得上的时候给我说便是……回赠同等价值的宝石倒是显得咱们家小气,按照长安市价来算多给些罢,也让南诏人知道咱们大唐的亲王不缺他们那点东西。”

薛崇训笑道:“大人所言极是,在这种财物小利上我泱泱大国正应如此。

第四十六章 大小

大唐礼部行馆内,几个穿或白或黑少民戴环形头巾的人正席地坐在地上。还好这里的木质地板擦得一尘不染,一个中年人双手撑在背后一脸舒适的样子用蛮语叹道:“长安真大,这屋子也大。”说话的人正是张建成。

旁边一个年龄较大的花白胡须的老头子正拿着一颗鸟蛋大小的红宝石在灯下照,眼睛盯着看了许久然后放在盒子里,拿出另一颗来敲。过得一会老头便说道:“咱们送了一份晋王府的礼,如今看来反倒是赚了。”

张建成冷笑道:“跑了数千里路,几番周折就为了赚这点东西?”

老头面无表情地说:“算上路费盘缠就应该亏了。”

张建成白了他一眼,皱眉道:“那日在宫里头见太平公主,本来一开始都说得好好的,结果晋王站出来说要和皇帝商量,这事儿看来就不会那么顺利。”

坐在一起另一个人插话道:“现在的皇帝顶鸟用,我早就听说了就是一提线木偶,所有事都是太平公主那家子说了算。”

张建成道:“那还用说,他们母子一唱一和把什么事都办了,还有皇帝什么事儿?”

话白胡须的老头子仍然没有任何喜怒哀乐的表情,平铺直叙地说道:“晋王对咱们有了提防之心,过不了他那关。”

“废话,不是很明显吗?”张建成的口气显得有些烦躁,“要不他干嘛送咱们这些东西?长安的人谁不贪财?”

其中有人说道:“其实头人(皮逻格)太担心得太多了,咱们六诏之地离长安几千里,他们管得了吗?先灭了河蛮,再上表说说好听的,朝廷多半就会顺水推舟把河蛮之地封给咱们。”

另一个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照规矩咱们不能随便侵吞别诏的地方,坏了规矩到时候唐兵兴师问罪,咱们能打过唐兵?不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吗?”

刚才说话那人嘿嘿笑道:“现在可不是太宗那会儿的光景,唐军拿吐蕃人没办法,早就过了四方征伐的时候,没看出到处都在筑兵镇防守么?河蛮本就和吐蕃人勾勾搭搭,咱们又没说叛唐,唐兵绝无可能兴兵问罪。况且他们自己的问题也挺多,还盼着咱们南诏牵制吐蕃人呢,真看不出唐人有啥理由和咱们过不去。”

张建成冷冷道:“说这些有什么用,头人派咱们来是干什么的?要是没必要干这事,咱们大老远的跑到长安来看热闹的?!”

众人立刻沉默下来。

张建成又道:“现在应该做的事是想办法完成咱们的使命,办妥了收拾东西回家,办不妥辜负了使命提着脑袋回去!”

这时正在观赏宝石的老头子面无表情地说道:“先用大蛮小蛮她们去试试,好铁用到刀刃上,这事儿的关键就是晋王那里过关,该是用她们的时候了。”

张建成面色慎重地想了想道:“看来只有如此。”

……

南诏使节去了晋王的亲王国,恰巧薛崇训正在里面查阅变法的进度,他听说张建成来访也不好托辞不见,毕竟人家从数千里之遥的地方来的远客,按照儒家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见见也是无妨的。

他便换了紫袍来到风满楼上的上座叫人将使节请进来相见。按照明面上的品级,南诏的酋长本来是刺史刚封的郡王,级别显然比亲王低,派来的谋士张建成就更低,所以薛崇训便大模大样地坐在上面受用他们的拜礼;如果按实际的实力算,薛崇训手里握着半个大唐帝国,什么皮逻格张建成更是渣,完全没有可比性。

接见张建成等人的时候薛崇训已经想好了,破坏南诏算盘的责任不能往自己身上认。薛崇训自然不是怕他们,而是觉得没事去招人记恨完全没意思。本来外交国策就是公事为了整个唐朝作想,受益的又不是他薛崇训一个人,干嘛要自己一个人去背这黑锅?

反正唐廷内部的决策运作过程这些少民也没地方知道,究竟是谁在里面主张他们也无法断定。所以薛崇训打算装无辜,把责任往整个朝廷身上推。那天在紫宸殿虽然是自己站出来提醒母亲的,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并不能说明什么;而且张建成也并不认识自己,完全是第一次见面。当时殿上那么多人说话的人也不少,他恐怕也没注意是谁。

演戏薛崇训并不是特别擅长,好在不需要演很久。而且他刚开始表演时脑子里就浮现出了邠哥李守礼的样子,哈哈,正好有亲眼见过的昏君学习,装起来有参照就更容易了。于是薛崇训和使节见面时就故意弓着背,手也偶尔做一些毫无意义的奇怪动作,显得不太稳重,既不过分又能达到一定的暗示作用,也算是恰到好处。侍立旁边的幕僚见此模样心下已猜到了八分,忍不住悄悄露出了好笑的表情。

张建成寒暄罢,淡淡的目光从上座一侧的幕僚脸上扫过,抱拳道:“久闻王爷大名,今日终能一观王爷之玉树仪表,实乃三生有幸。”

薛崇训笑道:“言重了言重了,哈哈……对了,我回送你的宝石还漂亮吧?”

张建成愣了愣,这是他第一次和薛崇训打交道,有些不怎适应薛崇训这种“直白”的表现风格,一时摸不着头脑。

薛崇训便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不敢占你们的便宜啊,朝里商议的时候对南诏的请奏不太满意,我没帮上忙自然受之有愧。下次你再来长安带点土特产就好了,太值钱的东西有贿赂之嫌,你说是不?”

张建成听罢瞪圆了眼睛,一语顿塞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薛崇训见到他的表情心下有些乐了,一句话就堵了这厮的嘴,话都说明白了你就赶紧废话完了滚蛋吧。

过了一会儿张建成才说道:“王爷所言极是,是我考虑不周,没考虑到王爷美名满天下是很顾惜名节的人。其实咱们一点小意思只是表示敬意,并无其他打算,王爷实在多心了。”

薛崇训满面堆笑,也懒得和他扯,只笑呵呵地说道:“心意我收下,别送钱财就好。”

“王爷不爱钱财只喜土产,真风雅之人,失敬失敬。正好咱们随行带了一些土产,这就进献给您,请笑纳。”张建成说罢便拍了拍手回头喊道,“叫人抬上来。”

过得一会儿就见几个人抬着两口大箱子来到了大殿上,看那些力夫的模样可知箱子里的东西还是有点份量。薛崇训好奇地看着,不知是什么玩意……总不会装着两箱子南诏产的石头吧?他不认为是石头,有可能又是金银珠宝:一盒子不动心,给老子两箱子来?

“打开。”张建成一声令下,随从就把一口箱子打开了。

这时只见里面竟然站起来一个身穿紧|窄乌衣的美少女!薛崇训也是意外地一愣,周围的人也被吸引了目光,好奇地看向那个被装在箱子里的女孩子。

少女虽然也是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的东方人,但一眼就能看出她和汉人的相貌有区别,有一种异域的味道,显然进献来的是精挑细选的美貌女人。服饰也和汉人不同,穿着一身黑色的拽地长衣,大约就是“乌蛮”妇人的少民服饰,头发也不似汉人女子那般梳成一些讲究的发式,而是自然垂在肩上,不着雕饰的头发发饰反倒有些现代风格。

薛崇训见状也是淫|心一荡,颇有些动心,显然张建成这厮抓住了自己好|色的喜好……但是要他因为美|色影响朝政方向显然是希望不大的,光是长得好看的女人他要多少有多少,何必呢?

“另一个也打开。”张建成道。

于是随从把后面那个箱子也打开了……刚才大家只是意外,但这时已经有些惊叹出声来!

原来里面装着另一个美少女……

显然光是这样无法让幕僚们惊叹,他们惊叹的是第二少女竟然长得和乌衣少女一模一样,完全没法分别,唯一不同的是后面这个穿的是白衣短裙。众人心里想:肯定是双胞胎。既要长得漂亮又是一模一样的双胞胎确实是难寻的稀世之物啊。

白衣少女穿的白色短裙很短,长度不过膝,听说“白蛮”妇人都是这么穿的。薛崇训有点纳闷这个时代的女人穿那么暴露,把光溜溜的双腿都露出来不担心有危险?虽然长安有女人也穿得坦胸|露|乳,但是仅限于贵妇和歌妓,普通人家的妇人是完全不能穿成那样的。唐朝都市是比较文明的地方很安定,贵妇歌妓们穿成那样自然不用担心得太多,只是为了取悦男人而已。

乌衣少女款款从箱子出来,不料那长衣紧|窄行动不便,从箱子里跨出来时一个站立不稳眼见要摔倒,一旁的南诏随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有了借力的地方少女总算是站稳了。

就在这时,张建成突然从怀里拔出一把弯刀来,刀光一闪众人大惊失色。不过薛崇训高高地坐在上面自然没有啥危险,就算是这样,一旁的三娘也上前了两步伸手放在了腰间的短剑手柄上严阵以待。

然后听见一声娇|声|惨|叫,众人定睛一看时,只见那乌衣少女的手腕流血如注,一只断手掉在了地板上。

薛崇训一拍扶手大怒道:“大胆!竟敢在孤的殿中拔刀伤人!”

一声怒喝之后,听得一阵哐当的金属摩|擦声,一队身披盔甲的卫士提着兵器冲了进来。

张建成倒是稳得住,面不改色地说道:“王爷恕罪,方才‘大蛮’的手男人碰了,就该砍掉。这是送给王爷的礼物,怎么能让别人碰呢?”

第四十七章 善恶

一只断手掉在血泊之中分外恐怖,那穿着坠地乌衣的大蛮的手腕上鲜血直淌,溅在黑色的衣服上随即消失,地板染上了触目惊心的血迹。她的脸色纸白很快就晕倒在地,可这时其他人竟然不敢去扶,只有那个穿白衣短裙的少女过去,白色的衣裙也染上了斑斑血迹。

薛崇训忙下令道:“赶紧去给她把止血,叫郎中!”

周围的幕僚侍卫都是男的,就只有三娘是女人,大家都被张建成的残忍给震惊了:不就是被随从碰了一下手么,竟然就要砍掉!那如果碰了一下头难道要把脑袋当场砍下来,这厮送俩少女过来便要变成送女|尸?

三娘不动声色地站在薛崇训旁边没动,冷冷说道:“你们去瞧瞧受伤的小娘,看着使者把他的兵器缴了。”

这时才有两个家奴跑下去给大蛮止血,而那些刚刚从殿下涌进来的侍卫已经把张建成围住,上去缴刀时他也没有反抗。

亲王国令王昌龄站出来责问道:“你们怎么会让使者带着兵器进来?”

一个小官面有惧色道:“卑职听说张使者是王爷亲自接待的贵客,便没有下令搜身检查,更未料到会在大殿上有血光之祸……”

“你这是渎职!稍后定要问罪,下去听候王爷发落!”王昌龄生气地喝道。

“卑职罪该万死,请王爷责罚。”小官慌忙跪倒在地。

张建成道:“我们南诏人平时习惯携带弯刀,并没有不轨之心,更不敢冒犯王爷……只是不能污了王爷的礼物。”

王昌龄带着怒气道:“张使者不知兵器与血光都是不详之物?我们以礼相待,而你便是如此回礼的?”

张建成面不改色地向薛崇训抱拳道:“臣下出身边陲以前从未感受过长安风仪,一时鲁莽惊扰了王爷,还请多多包涵。”

薛崇训板着脸沉默了一会,也不好拿这厮怎么样,毕竟南诏目前是站在唐朝阵营的部落。张建成是南诏首领派来的人,虽然所作所为不敢让人恭维,但是他也是两番送礼巴结,伤的人是他的人,能怎么样?

张建成指着那俩个沾着血迹的少女道:“残缺了一只手,好在干净。土产薄礼不成敬意请王爷笑纳。”

薛崇训仍然没说话,倒是三娘开口问道:“薛郎要是不收,你要把她们怎样?”

张建成淡然道:“应该只有活|埋了,既然是给王爷的小娘子,便不能再给别人动,否则就是大大的不敬啊。”

薛崇训终于开口道:“人我留下,今日就到此为止罢,送客。”

张建成听罢便执礼告退,亲王国的官吏依言送他们出去。

薛崇训看向殿中的箱子旁边,那个穿乌衣的小娘仍然昏迷不醒,郎中正在旁边用药施救。薛崇训见她流了那么多血便问道:“危及性命了么?”

郎中答道:“幸止血及时并无性命之忧,调养一些时日血气便可康复,但右手是定然废掉了,卑职毫无办法。”这时候的医术显然不能把砍断的手给接上,要是在现代这种创口应该可以通过手术把断手连接起来的,那乌衣少女也不用残废了。

那白衣少女忽然跪倒在地拜了几拜,口音生涩地说道:“奴儿谢恩。”

薛崇训没搭理她,站起身来离开王位,吩咐道:“把她抬进府中调养,让宇文神医给瞧瞧。”

下面的人执礼应了一声是,薛崇训便离开了风满楼。

……

南诏人送美女毋庸置疑是有目的的,薛崇训认为他们多半是想用女人影响政治,这样的事也不只南诏人干,唐朝也常常这么考虑的。不管怎样,收女人比送出去女人要让人心情畅快,所以薛崇训私人对张建成并没有太大的成见。

过得几日,他便去看望那两个少女,已经得知了她们的名字大蛮小蛮,穿乌衣的是大蛮,白衣的是小蛮。她们果然是双胞胎,本身是属于河蛮部落的,在部落战争中被掠夺到了南诏。俩小娘一个穿乌蛮的衣服一个穿白蛮的衣服,大概是为了展现南诏主要部落的两种服饰。这样倒是便于一眼区别俩人,因为她们在薛崇训看来长得完全一模一样,单从脸根本没法分辩……现在除了衣服也有区别了,断了右手的是大蛮。

她们被安顿在薛崇训的内宅,听雨湖南边的一处小院里,位于内宅那道长廊的北头。薛崇训过去的时候,在院子里没见着人,他便径直走了进去,在一扇窗户旁边往里一看,只见两个少女正一起坐在桌子旁边。白衣小蛮拿着勺子喂大蛮喝东西,俩人说着什么薛崇训听不懂,然后就见大蛮哭了起来,小蛮一面给她擦眼泪一面安慰着什么。

就在这时,小蛮发现了站在窗户外的薛崇训,忙站了起来往门口走。薛崇训也离开屋檐下走到门口去了,只见小蛮扶着姐姐来行礼。

薛崇训看了一眼大蛮右手腕包扎的白布,问道:“好些了么?”

大蛮忙答道:“女神医每天都要来两次,比前两天好多了。”

她们请薛崇训进去坐了上位的一把软木椅子,小蛮又忙活着倒茶。薛崇训不认识她们,又是刚来长安的小娘,自然除了嘘寒问暖一番便不知说什么……她们长得美貌又年轻,小蛮没受伤倒是可以先让她侍寝,等她姐姐好了再一起糟蹋。

薛崇训心里这么想了一下,不过见她们的脸上有泪痕,显然处境悲惨让人可怜,他也就打消了刚刚的念头。

小蛮见薛崇训打量了好几眼自己裸|露在外的双腿,便主动说道:“小蛮来服侍王爷罢,让姐姐养好了伤……”

薛崇训怔了怔,但见这小娘子生得大眼小鼻小嘴的又很稚嫩,果然十分可爱。蛮女的五官和汉女也差不多,但是面部整体却很有差别,一眼就能看出来,大概是五官比例搭配的原因。而小蛮那条短裙子也很漂亮,不过更好的是短裙没遮到的双腿,它们并不是特别修长,可十几岁的女孩儿的腿线条美好天然,皮肤娇嫩,让人联想到青山绿水般的感觉别有一番滋味。

如果是很久没女人陪过的饥|渴时候,薛崇训承认自己应该就顾不上同情她们了,对送上门的货定然要没心没肺地发|泄|兽|欲的。不过现在他倒觉得没有必要,便好言道:“别,你先照顾好大蛮养好身子,长安对你们来说是远离故乡陌生之地,静养一些日子才能适应。”

小蛮的目光有些异样:“王爷……对我们真好,原本我们就是一件别人送的礼物东西罢了。”

薛崇训笑了笑,觉得和俩小娘也没什么好说的,便从椅子上站起来道:“我顺路就是过来看看,大蛮没有了性命之忧便稍让人放心了。等养好了伤你们可以找裴娘她们玩,年纪差不多大概能玩得到一块儿。”

“王爷请留步!”小蛮怯生生地喊了一声道,“您会让张家的完成使命么?”

薛崇训只有同情的心绪顿时闪过一丝不快,回头说道:“南诏统治者把你们当阿猫阿狗,还把大蛮弄残废了,还管他的事干甚?安心在我府上,任何人也不敢动你们。”

小蛮伤心地说道:“我们本就不是南诏人,与那张家的更无恩情可言,自然不愿帮他办事……可是我们的父母兄妹还有家族几十口人都是他的奴隶,他说了如果办不成头人交待的事,就把我们家所有人都活|埋了。那人心狠手辣如同虎兽,肯定会说到做到的……”

“原来如此。”薛崇训点点头,“我现在知道了他为什么想方设法都要我接受你们这份礼物。”

小蛮哭道:“他想办的究竟是什么事,王爷能帮帮我们吗?家乡的父母做牛做马哭了一辈子,操劳到头发花白的时候还要被活|埋于黄土,我们……张家的说了事儿成不成就是王爷一句话,我恳求您只要救我们父母兄弟,我们愿意为王爷做任何事。”

她说罢和大蛮一起跪倒在地,已是泣不成声。

薛崇训愣愣地看着她们磕头,大蛮有伤也用一只手臂撑着磕得叮咚之响。显然她们不像是在撒谎。

其实坐视南诏扩张也难成唐朝的心腹之患,本就是无关根本的事,只是有悖于薛崇训的政策原则而已……要为这俩个本来素不相识的女孩动摇国家大策?他在想:如果面前不是两个楚楚可怜的美少女,而是俩恐龙,自己会不会这么富有同情心?人类动机最纯净的善良本性,薛崇训自己却感觉不到,难道生来就是恶的……

他的目光渐渐变冷,口中的语气倒是依然温和:“你们想知道张建成要办的是什么事?他上书天子河蛮各部勾结吐蕃人,是唐廷之敌,欲兴兵讨伐。南诏派使臣来就是想让侵略合法化……如果答应了他们,那么河蛮诸部的土地财产将全部被夺走,你们的族人将全部变成南诏的奴隶,所有人都会面临任人鱼肉的处境。可听懂了么?”

小蛮悲伤道:“可是不答应他们,父母就会被活|埋。”

薛崇训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如果你来选择,愿意看见哪种情况发生?”

小蛮迷茫地跪在那里满脸的泪水,一时答不上来。

这时薛崇训淡淡地说道:“何况张建成说的并不是实话,大唐朝廷那么多人,光宰相就有六七个,事关国家大政岂是我一个人一句话的?在国家社稷面前,天子都不敢说什么都是他一句话的事,你们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四十八章 白狐

正如《滕王阁序》所言“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唐朝官僚大约每十天就有一天法定假日,每逢初十、二十、月底便不用去衙门办公,除此之外还有二十多个节日休假近五十天。

今日正逢四月二十日所以满朝文武都轻松了,薛崇训也打算跟着清闲一天。他虽然挂着侍郎、节度使、大将军等奇怪搭配的官衔,但最实质的身份就是个皇亲国戚,受官场典章制度约束得少,如果愿意他可以天天旷工完全没人管……只是手中有实权便可以做很多事,所以平常仍然要处理很多正事。相比之下武家两兄弟才是真正的轻松快活,潇洒的武大郎成日风花雪月,爱好就是收罗各种诗赋字画和美女;武二郎则常常在玄武门或家中打马球,空了就去大哥武大郎那里免费玩女人。俩兄弟除了王位也有十六卫大将军的职务,但对他们来说也就是个头衔根本用不上。

休假日大家都不上班,薛崇训也就准备在家里歇一天,早上起来练了一大早的武技出了一身汗。然后洗完澡坐在听雨湖畔的草堂里喝茶时,管家薛六来说事,说水云间青楼的歌妓蒙小雨昨日就进府来了,安排在前院的教习坊指导府上的女|奴弹唱跳舞。

薛崇训一拍脑门想起这事儿来:上次和张说一起水云间寻欢作乐时遇到了蒙小雨,就问她愿不愿意到府上教习歌舞,回来也对薛六说了这事,现在总算是办妥了。

他也不问买蒙小雨花了多少钱,反正薛六在办,财务上又有孙氏管理,用不着他亲自过问。

听薛六提起蒙小雨,薛崇训就想起她那个唐代版的才子名妓的事来了,可惜过程和结局没有戏曲故事里那么浪漫,充满了利欲熏心和虚情假意。

他沉吟片刻便起身道:“左右无事,我过去瞧瞧。”

于是薛崇训便和管家一道出了内宅,去教习家奴的地方。刚到地儿便听见了一阵丝竹之声,蒙小雨昨日才到府上第二天就开始了份内工作确是尽职尽责。寻着声音薛崇训走进一间东西面向的厢房,只见里面果然有十几个小娘正坐在屋子里,蒙小雨在中间弹琵琶示范。薛崇训心道:等教会了这些人,以后府上有宴会来了客人也可以就近叫出来歌舞助兴不是。

她们都认识薛崇训,他每天出门回家在府上过上过下,家奴们自然看熟了的。见着薛崇训进来小娘们忙站起身来屈膝作礼,蒙小雨也停下指尖,见面时礼数周到,但笑吟吟的表情让人感觉亲切。掐指一算薛崇训认识这个歌妓竟已数载,见面的亲切感觉正应了那句古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哪怕只是个歌妓。

薛崇训随口问道:“她们进府之后从未有人教习过歌舞,教着吃力么?”

蒙小雨笑道:“我刚看到她们时,见都这么大了最小的也有十几岁,心下也是担心现在才教习恐怕是来不及了;可是上午试了一下,发现大家的底子都不错……果然是王侯之家,连奴儿都读书习字?”

薛崇训道:“她们以前可不是奴婢,是前宰相的亲戚,小时成长环境好自然比普通人家的小娘底子好。”

“哦?”蒙小雨不由得回头看了小娘子们一眼,她们都羞愧地低下头去了。

“做过宰相的人参与谋逆,家里的人就落了个如此处境,贵贱贫富无常啊。”

蒙小雨面有些许同情之色,随即便岔开话题问道:“薛郎过来想听什么曲儿?现在我随时都可以给你唱哦。”

她面带春风一般的笑容,被她看着真是说不出的舒服,身上的素白襦衫襦裙清新淡雅,就像一只春天里跑出来的小白兔一般。她又像一剂皂角,每每都能涤净薛崇训心里的尘土,让他感觉到阳光。

他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到椅子上坐下,偏着头想了想,说道:“我教你一首歌,你唱给我听。”

“好呀。”蒙小雨一乐,片刻之后又微皱眉头道,“以前薛郎也教过我一首歌,可许久不唱已经忘记了……因为那样的曲子实在听得人少,在水云间唱的时候没人愿意听,后来妈妈就叫我别唱了。”

薛崇训笑道:“曲高和寡。”

蒙小雨掩嘴笑起来,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不过薛崇训既然对那样奇怪的曲子有兴趣,蒙小雨也乐得试试新鲜的玩意……以前在水云间要唱让大多数人的曲子,现在只需要让薛崇训一个人喜欢就行了,如此看来却是轻松了不少。

于是薛崇训又教了首现代歌,他有些恶趣味地想:在八世纪的唐朝宅院里听千年后的歌曲,真是一件神奇有趣的事儿呢。好在蒙小雨颇有音乐天分,只要是人的嗓子可以发音的调子,她大抵都是可以学会悟透的。

她学了两遍又记下歌词,然后调试琵琶伴奏,用十分好的嗓子唱将起来:“……我爱你时你正一贫如洗寒窗苦读;离开你时你正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只为你临别时的那一次回顾……”

……

蒙小雨抱着琵琶低下头,看得出来她的神色黯然。薛崇训一琢磨,大概歌词里的“寒窗苦读”的主角是个书生的缘故,而萧衡也是个书生。她没有当着薛崇训的面问萧衡的下落,但薛崇训能感觉她想了起来……他把萧衡关进地牢然后残忍地让其饿死了。

沉默了一会,薛崇训若无其事地叹道:“咱们的事儿我记忆最深的还是城隍庙。”

“嗯。”蒙小雨软软地应了一声。

薛崇训道:“我想起来户部钱行印发的第一批纸币送了一些到府上,现在可以把它们花出去了,不如咱们去城隍庙把钱送给无家可归的人如何?”

“纸币是什么?”蒙小雨的注意力被转移,好奇地问道。

薛崇训叫随从把一叠纸币取了来,等拿到之后递了几张给蒙小雨犹自说道:“就是这东西,我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才办成此事,可以当钱使……户部尚书刘安数年前就在构想‘两税法’改革,乍一想此法是针对土地兼并现状的税收良策,但我知道它一定会造成‘钱重物轻’的局面,进而形成古典金融危机‘钱荒’。而印发纸币就可以很好地解决这个隐患,唐朝的经济会越来越好的。”

蒙小雨显然听得半懂不懂,但是她听明白了薛崇训预见到了很多年后的国家大事,她直觉眼前的郎君是治世能人应该可以让更多的人衣食无忧,于是她便一脸崇拜地看着薛崇训。被这样一个清纯的小娘用这样的眼光看着,薛崇训感觉自然非常良好。

蒙小雨把青色的几张纸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了一阵,瞪着美丽的大眼睛道:“如果有人拿着这几张纸给我卖东西,我可不愿意呢。”

“要是你拿着它们可以在各大钱庄兑换银子铜钱,一张可以兑换一缗钱呢?还可以用来交税和购*府经办的盐、粮、帛等物呢?”

蒙小雨的神情惊讶,但并不怀疑薛崇训说的话,他说能换肯定就能换啦。

薛崇训自信地笑了笑,指着一张青纸道:“上面的编号是一,第一张纸币颇有收藏价值,以后某个时候肯定要成百上千倍地涨。要不小雨收藏这一张,比存几锭金子压箱底划算多了。”

“以后能值千缗么?”蒙小雨乐道。

“相信我的话没错,过些年月它就可以放到字画古董店里高价售卖。”

“那我就笑纳啦……”蒙小雨调皮地笑道。

两人说笑了一阵,便携带着一叠青纸钱乘车出门去了……这样的小善对薛崇训来说没什么用,但是和蒙小雨一起做这种“干净”的事就不同了,能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愉悦。因为她完全不知道薛崇训干过多少坏事,和她在一起行善薛崇训就能产生一种自我麻痹的快|感。

不过现在的城隍庙后面的破落院子已经和以前不同了,去年薛崇训联合“仁义的富人”在这里修了一座积善堂,但经费有限只能接收上了年纪的无家可归者。后来长安城中一些富人也常常在积善堂外面设粥棚,给乞丐免费提供一些食物,于是这地方倒是热闹起来了,饥寒者最喜到城隍庙后面聚集。

而此时又有好事,竟然有人发钱。按照米价,一缗钱可以买十几斗粟米,对平民百姓来说也算是一笔可观的钱财。

这样的纸币是第一回在公众面世,自然有人不信以为发张纸逗他们玩呢,薛崇训少不得让家奴讲解宣传了一番,让人们拿到钱庄去换。

反正是白给的,又不要他们什么东西,那些人自然不会拒绝,而且纸币颜色黑乎乎的但做工印刷比较精美。就在这时,只见年约三十余岁的文人拉住了一个乞丐,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十串铜钱来给他换手上的纸币。那乞丐高兴地大呼道:“嘿!真能换钱使啊!”

第四十九章 感遇

有个乞丐拿着青纸币在文士手里兑换到了铜钱,当下就嚷嚷起来,其他人想继续找着换时,却见刚才那文士消失在了人群中。大伙一阵失望,又听到檐下有豪奴喊拿去钱庄也能换着铜钱,人们才又高兴起来,此时他们对这青纸的价值已是多信了几分。

一番闹腾让薛崇训也注意到了,他四下瞧了一阵照样也没找着人,暗忖道现在钱法才刚刚准备完毕国库纸币还没有正式发行,换钱的人定然是在关注此事的。他想罢便对那人产生了一些好奇心。

就在这时,听得不远处有人喃喃地吟起诗来,薛崇训回头一看,只看见那吟诗之人的背影,很像是刚才换钱的那文士。

那人正站在城隍庙檐下的转角处,翘首吟诗:“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一股子怀才不遇而且孤芳自赏的味儿,对于文人的这种情绪,薛崇训倒是能理解八分……可觉得怀才不遇的人多,真正怀才的人又有多少呢?

薛崇训细品之下记忆里没有这首诗,毕竟唐诗太多他大部分是记不得的,不过听起来朗朗上口诗才倒是不错,便想上去搭讪闲扯几句。不料这时他看见了文人的侧脸,顿觉十分眼熟,想了很久灵光一闪:这不是张九龄么!

两年前薛崇训东去洛阳管漕运的时候,在黄河上的一条运粮船上和张九龄有过接触,除此之外在长安也见过两次,因为张九龄是当年的进士第二名,曾任过短时间的京官。难怪薛崇训看着面熟,总算是想起来是他了。

如果张九龄不是在史书上名气很大,而仅仅因为是科举考得好、作为一个在文人届有点名气的京官,薛崇训也许是记不住他的。可他是张九龄,自然在每次见面时就额外让薛崇训关注了。

此时的张九龄看上去有些落寞,他这样的人现在这般处境也难怪会这样,此人从小就有神童的名声,其骄傲之心不能用常人心态度之,就如一个关于他的故事:相传张九龄母亲卢氏在始兴已怀孕满十月仍未分娩。其父见妻身体粗大面黄体弱,疑是得了黄肿病。一日遇见一个看病兼算命的老先生,经诊断后,老先生告诉张九龄之父,“腹中胎儿乃非凡人物,因这个地方太小,容其不下,恐须到大地方出生。”听罢先生一言,张家只好迁到韶州,而张九龄据说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名声流芳千余年的名臣,薛崇训的眼光自然不同,他走上前去,开场白显得有点不怎么高明:“一篇《三河赋》,天下何处觅知音。”这句话说出来后,薛崇训自己都感觉很囧。

这时张九龄转过身来了,一本正经地打量了一番薛崇训,恍然道:“薛郎!失敬失敬。”他说罢又看了一眼一旁的蒙小雨拿不准这个小娘子是什么身份,蒙小雨的打扮很淡雅实在没有太多的风尘味,椭圆的脸蛋也很柔和清纯平时看不出来是个歌妓。张九龄遂轻轻抱拳拱了拱手。

蒙小雨还礼一笑,“郎君的好友么?”

薛崇训道:“这位可是几年前凭惊世才学中进士第二的张子寿,真才实学的进士啊。”

张九龄忙谦虚地回道:“薛郎过奖了。”

“听说子寿辞官回乡做修路铺桥的善事去了,不期在此偶遇,何时进京的?”薛崇训笑道。

因为李隆基的原因,张九龄这仕途比历史上坎坷,受了点挫折……他三十岁擢进士第二授校书郎,两年后李隆基于东宫举文学士,他又名列前茅遂授左拾遗。因为这个履历就被打上了太子党的痕迹,后来李隆基倒台他是肯定被同僚排挤的。张九龄因此被贬到地方,骄傲的心理让他一怒之下干脆不当官了辞职了事。

但张九龄才三十余岁的年纪,正是追求事业的大好年华,就算赋闲在家也没闲着。加上张家作为汉代张良的后代在当地是望族大户本来就有实力,他便凭借家势开大庾岭新路、沟通南北陆路交通干线。由此又多了一个好名声。

这件事都传到长安了,薛崇训也有所耳闻,心下明白:张九龄并没有放弃仕途,一直都在准备复出,否则他不会费那么大的力去经营名气。

这时张九龄说道:“今年初出家门游历增长见识,一路来到京师顺带看看贤弟张五郎。对了,五郎正在酒肆中等候,怕他等得太久了。薛郎如有空闲,咱们一同过去饮几盏薄酒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薛崇训毫不犹豫地痛快答应下来。

他有什么不愿意的?实际上非常想拉拢张九龄:历史上的名臣名声和才学在他看来倒是其次,最靠谱的是因为张九龄在士林的名气很响亮……就像魏晋时期的司马家,想方设计要拉拢竹林七贤,那几个没事捉虱子玩的家伙真的有多少治国之才么?司马家图的就是门面和名声罢了。

而现在看来张九龄也有靠拢的意思,真是一个愿打愿挨让薛崇训心情大好。张九龄到京师找张五郎干嘛的?薛崇训用脚指头都想得明白其中的关系:张五郎是他的铁杆、飞虎团的元老将帅之一,和张九龄又是同宗同族的关系,这么一扯什么都清楚了。

两年前张九龄没有找族弟张五郎的关系,原因应该是那时候的局势尚不明朗,他还比较顾惜自己的名节;现在就不同了,太平家掌控朝政数年大势已成,不向这边靠拢是不可能有进取的机会的。

几个人一拍即合,当下就去附近的酒肆找张五郎去了。

见到了张五郎大家又寒暄了一阵。张五郎卸任神策军将军让殷辞接手之后,就只挂着右金吾卫将军的职务在长安安家,就接来了生产不久的媳妇蔡氏,平时还是比较有空闲的……让他有点遗憾的是媳妇第一胎生的是个女儿。

只见张五郎身穿一身绸缎袍衣,就跟一个财主似的,薛崇训也不由得开玩笑道:“老虎下山了,可别让爪牙养钝了啊。”

张五郎哈哈大笑:“吃饭的手艺可没落下,倒是薛郎养白了不少呢,咱们改日|比划比划,瞧瞧谁生疏了如何?”

“你这是向我下战书了?”薛崇训笑吟吟地转头看向张九龄,“子寿是他的兄长,给做个见证,咱们到时候得定个彩头。”

张九龄面带微笑,一副稳重的样子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时酒肆里来了几个卖笑的粉头,薛崇训兴致很高正要叫过来弹唱两曲下酒,蒙小雨却道:“郎君要听曲何必花那冤枉钱,难道我唱的不好么?”

此话一说,张家兄弟二人才恍然明白原来跟着薛崇训的小娘是个家养的歌妓,他们的脸上顿时露出意外的表情。

薛崇训愣了愣道:“那成,你给唱一曲。”蒙小雨笑吟吟地起身施了一礼:“诸位想听什么曲?”

张九龄道:“那首叫《青玉案》的长短句写得不错,就来那曲二位觉得如何?”

“成,就那首是最好的!”五郎看起来特别高兴。

侍立一旁的随从们自然很难明白为什么张五郎会莫名其妙地高兴,但薛崇训是很明白的:东风夜放花千树那词儿虽然是他抄的,但好歹是从薛崇训口中面世;张九龄不动声色地点了这词,显然是借机捧一下薛崇训。名士捧人也是这样不着痕迹,丝毫没有阿谀奉承之感,却能让人相当受用。自家的兄弟有靠拢一个阵营的意思,以后就能多个自己人,张五郎当然十分高兴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杯盏交错中歌舞升平,热闹的酒肆里宾朋满座,蒙小雨一唱起来很快就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一曲罢酒客们便大声“好、好……”地起哄起来。蒙小雨曾是青楼里排得上号的名角,几岁开始就学乐器,水准自然甩酒肆中业余卖唱者几条街,一时就让大伙觉得其他歌妓唱得都不好听了。

很快店小二就过来说:“那边一桌的人想请小娘子过去助个兴,几位客官可否卖个面子……酬金自然不会小气的。”

薛崇训语气生硬道:“这是咱们家的人,不借。”

那边喝酒的人或许听见了他的话,一个少年郎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生气地用手指指过来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也不打听打听咱们的名头?”

小二也帮着小声道:“他们来头可不小呢,几位就算不想结交也犯不着招惹。”

薛崇训回顾左右笑道:“来头不小呢!”

张五郎喝了酒就没平常那么拘谨了,顿时“哈哈”大笑笑得前仆后仰……听起来确实显得有点嚣张了。旁桌站起来的那个少年的脸顿时涨|红,怒不可遏地离开座位大步走了过来盯着张五郎冷冷道:“什么如此好笑?”

“这位小兄弟勿怪,我忽然忍不住想笑,在酒肆中笑笑没犯法吧?”张五郎乐道。

第五十章 斯文

这家酒肆看来有些年头了,临街木栏杆上刷的漆褪色脱落了小半,墙壁上的积垢也不少,角落里还能看见有人在上面涂鸦的诗词,和某某到此一游之类的痕迹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顾客确是不少店里闹哄哄的坐满了人,丝竹之声与猜拳行酒的吆喝声夹杂在一块儿就如闹市一般。

人多嘴杂之地偶有口角之事也就见怪不怪,于是薛崇训这桌旁边来了个怒气腾腾的儿郎时酒肆中的人依旧各玩各的没理他们,只有附近的好事者才兴致勃勃地旁观热闹。

坐在酒桌旁的薛崇训等几个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更是激怒了少年郎,他感觉自己被人蔑视了。张五郎起先嘲笑别人,现在依然没有收住笑容,少年的脸色越来越红怒不可遏。

这时张九龄看了一眼五郎道:“既非利害之事,贤弟收敛一些给人个台阶下,要是在酒肆中斗殴起来岂不有辱斯文遭人笑话?”

张五郎看了一眼犹自喝酒的薛崇训,也觉得街头斗殴太损他的身份了,当下便笑嘻嘻地抱拳道:“这位小兄弟实在年轻气盛,咱们也不计较,坐下来喝一杯和解了如何?”

却不料那少年不仅不领情,还“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叫小娘子给咱们好好唱一曲便罢!”

五郎乐道:“嘿!咱们让一步,这厮以为好欺负,倒瞪鼻子上脸啦。”

张九龄也气愤道:“愿意不愿意是别人家的事,哪条律法规矩说你是对的?不知天高地厚,敢情你家强到可以和整个天下作对的地步了!”

周围的食客也纷纷声援张九龄,指责那少年好不讲理。少年左右看了看怒道:“惹恼了我,就得让小娘子过去赔不是!”说罢手一挥把酒桌上的杯盏碗筷给掀掉一堆“叮叮当当”地摔在地上。

店家小二一看忙跑过来道:“摔破的东西可得赔了钱才能走。”

一番动静之后那边一桌和少年在一起的几个汉子也起身走了过来,一起站在面前。附近那些食客一瞧可能要打架了都纷纷放下筷子站到墙边上兴致勃勃地围观。不一会掌柜的也跑过来说好话:“好说好说,大伙都各自退一步,本是高兴的日子何苦斗那闲气……”

这时少年那边一个年长的汉子也轻轻说道:“没什么大事就别惹是生非,算了罢。”

少年见薛崇训等人全都坐在那里爱理不理的样子,何曾在外头受过这般气,忽然上前一步抓住桌面一掀顿时一片狼藉。就在这时薛崇训旁边的一个穿麻衣的侍卫一脚踢了过去将那少年踢翻在地,痛叫一声后便听得他喊道:“敢打我?给我往死里打!”

那帮人一瞧已经动手了,立刻就扑将上来。薛崇训身边除了三娘只有两三个侍卫,可都是豪门家精挑细选的爪牙身手不错,以少斗多打成一团。一时间酒肆中乱作一团有的食客趁乱没结帐就溜掉了,有的在一旁看热闹,桌子板凳倒地许多盘子酒壶摔碎无数狼藉非常。打骂声中听得掌柜的嚷嚷道:“赶紧到坊前叫官差过来!”

拳脚乒碰地乱斗了一会,一个汉子见薛崇训还坐在那里没事似的用手帕在擦身上的酒水,便一个箭步冲将上来顺手便是一巴掌横扇而来,却不料忽见冷光一闪一柄短剑出现在前面,汉子的手已是收不住来势直接打到了剑尖上,“噗哧”一下弄个对穿顿时鲜血直流,“啊……”地一声惨叫,惊动了周围打斗的人。大伙见了血都惊讶起来,掌柜的更是紧张地大喊道:“要闹出人命了!”

有人说道:“你们竟然动兵器?”

薛崇训见状也不责怪三娘,反而笑道:“现在倒好不用再打了,等官府的人来吧。”

对方年长者拉住鼻青脸肿的少年道:“别急,他们当众用兵器伤人,捕快抓进牢里有的受。”

过得一会果然见着一队官差被叫到了酒肆,领头的捕头进来左右一瞧凭经验立刻就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当下便问道:“谁伤的人?”

少年指了指三娘道:“那半男不女的干的!”

三娘顿时面有怒色,脸白得吓人。薛崇训不由得打量了一下三娘,她那打扮确实缺少女人味,素颜连一点胭脂都没用更别说服饰了,心下一阵好笑。

捕头下令道:“将伤人者捉拿;掌柜的瞧瞧损失的物什价值几何;其他人随我到万年县馆走一遭,自有明公断案。”

客官们议论纷纷,大抵还是觉得这捕头处理得当。一开始是那少年横行霸道显然不对,可后来另一边用剑把人的手伤成那样废了怎办?反正两边都得受罚才对。

薛崇训的侍卫转头看着他,觉得王爷恐怕是不愿意跑官府一遭的,薛崇训看了一眼张九龄却大方道:“我没意见,咱们到大堂上说事。既然朝廷定了王法规矩,众目睽睽之下也得以身示范不是?”

不料那惹事的少年愤愤道:“叫万年县令处置妥当后给我爹禀报结果罢,本人恕不奉陪!”

围观的人小声道:“这郎君有后台,事儿不好办哩。”

有个官差也认出了那少年沉声道:“李家的四公子。”

他正待要走时,薛崇训的脾气却耗得差不多了,生气道:“哪里去?我看你得到局子里吃点苦头,让你爹来取人比较好。”

话音刚落俩侍卫就冲将上去拿人,那边的汉子忙操起板凳,看样子又要开打。捕快忽然喝道:“住手!”公差们提着棍子腰刀拦了过来。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掏出一块腰牌道:“拿去给你们当头的瞧瞧,是否认得此物。”

捕头接过去皱眉翻开了一番愕然对旁边的人道:“内厂?”转头看了一眼薛崇训疑惑道:“您莫不是晋……”

薛崇训打断了他的话道:“到底是长安的捕快对业内很熟悉嘛,现在我可以拿人么?”

“他真是?”捕头左右看了看,又埋头瞧了瞧手上的腰牌皱眉道,“这事儿我管不了的,回去禀报明公,走了。”

一声令下公差们丢下烂摊子走得精光,众人顿时哗然觉得这事儿十分奇怪。少年那边有人拉了拉他低声说道:“先离开此地为好。”不料那掌柜带了小二等人拦着要赔损失的东西。

薛崇训初时还挺顾及身份的,一番折腾之后露出了本性,回头对蒙小雨说道:“这厮莫名其妙地调戏你,我拿他给你出气好不好?”

蒙小雨笑嘻嘻地说道:“好啊,给他点教训吓吓他,免得没事就欺负老百姓。”她天真地以为不过是找他老子来骂一顿了事,一般人家的儿子闯了祸不都是被父母管教一通么。

这时薛崇训便冷冷道:“将那厮拿回去,胆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张五郎兄弟等人的脸色都是一沉,倒是对方那些人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当别人说着玩的,自然拦着不让人动他们的公子。

就在这时上去的三个侍卫忽然拔出障刀来了,众人都是“啊”地一声,走在前头的侍卫二话不说提刀便砍,一个汉子手捂着脸惨叫出来,鲜血飞溅,打架那会还敢看热闹的人顿时惊慌起来,“杀人啦!”人群奔逃乱作一团。

一个汉子见状急忙拉了少年就走,侍卫们已冲将过去在汉子的背上砍了一刀一脚将少年踢倒在地,冲将上去把他按翻,脸被按在地板上大叫。其他人顿时作鸟兽散向外跑掉了。

“带走。”薛崇训下令道,然后起身便要离开。蒙小雨怔怔地看着地上的血迹,说不出一句话来。

走到门口时,只见掌柜的和小二躲在柜台后面发|颤完全不敢阻挡。薛崇训站定之后埋头在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一些青纸出来放在柜台上道:“到钱庄能换财物,和银票差不多,算是赔偿铺子里的损失。”

“是……是,多谢客官……”掌柜的唯唯诺诺道。

小二脱口道:“好像是冥币……”

“住嘴!”掌柜的骂了一声。

那被抓的少年挣扎了几下骂骂咧咧的还不低头,一个侍卫从地上捡起一块脏兮兮的毛巾堵进了他的嘴。

一行人出得门来,薛崇训对张九龄抱拳道:“不期遇到一帮恃强凌弱的无赖,真是有辱斯文。”

那少年听罢眼神无辜极了。

张九龄不置可否地回了一礼,一旁的五郎却笑道:“薛郎本欲斯文的……”

薛崇训见张九龄没说好歹,情知他不是唯心奉承的人,便强辩道:“方俞忠是亲王国尉,属于朝廷官吏,这些人妨碍公务也就罢了竟然殴打侍卫,还有王法吗?此事咱们定然按照律处置。”

这时庞二把马车赶了过来,薛崇训邀张家兄弟同行,张五郎道:“家兄暂住在我家,咱们得往南走……要不叫人把这厮带回去,薛郎到蔽舍再饮几盏尽个兴如何?”

薛崇训道:“既然五郎相邀,那便一起罢。”说罢请张九龄和五郎上他的马车,三娘只得骑马随行。

身后的酒肆里仍然一团乱,只见郎中已经被人拉着急匆匆地赶去了,受伤了两个人,还有一个脸部中刀不知是死是活,薛崇训这帮人却丢下烂摊子完全不管。

第五十一章 无心

几个人在张五郎家喝酒,五郎的妻子蔡氏亲自下厨还到席间喝了两杯。薛崇训早把白天那事儿给抛诸脑外了,尽兴至深夜,因时间太晚了便在张五郎家歇了一碗,次日早晨方归。

他先到亲王国书房内走了一趟,翻看昨日传来的书信公文,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但有一份替儿子请罪的信让薛崇训想起昨日在酒肆打架的事来了。他没看内容就瞧了一眼开头“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李仁厚”,心道怪不得儿子那么嚣张呢,原来是察院的人,除了平头老百姓就算中下级官僚也怕得罪他啊。

薛崇训转头一看砚台上正好搁着一支笔,便随手提起来写道:子不教父之过。然后写了张*贴上面:过得三五日将内厂姓李的人放了。

写罢薛崇训又大致瞧了一眼其他东西,拿起一本署名张说的册子,便离开了亲王国。那书册上的名字《绿衣使者传》,好像是一本唐传奇一类的小说书,作者居然是中书令张说,所以薛崇训便想看看了……张说这老小子居然会写小说。

醒酒之后有点头疼,薛崇训便在听雨湖畔的草堂里坐下看起张说写的小说来了。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下来休息眼睛时便眺望听雨湖周围的景色,随口诵道:“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不料这时身后一个声音道:“薛郎挺有雅兴呀。”

薛崇训回头一看,只见宇文姬正提着个药箱子走来,应该是去给新来的蛮女疗伤回来。她将药箱搁在一个石凳子上,然后拉住薛崇训:“你这么有空,给我讲西游记。”

“你咋那么爱听故事呢?西游记差不多讲完了啊。”薛崇训一面说一面低头一看石桌上的唐传奇,便随手拿了起来递过去,“新鲜出炉的故事书,你拿去看罢,现在外面买不到的。”

宇文姬不悦:“我不看,就喜欢听你说。”

薛崇训无奈,只得坐下来给她讲刚刚看的故事,张说收集描写成书的《绿衣使者传》。长安豪民杨崇义为妻刘氏及其情夫谋杀,因作案手段高明没人知道,后来因堂前架上鹦鹉告发,始得破案,朝廷因封鹦鹉为绿衣使者。

这故事在薛崇训看来也就那样没啥稀奇的,他刚看一小半在书中出现了堂前鹦鹉,后面还没看自己猜出来的故事发展……但此时的人们却觉得很离奇新鲜,宇文姬也听得津津有味。

不料情节太短,宇文姬意犹未尽拉住薛崇训的袖子非得继续讲才行。薛崇训苦着脸道:“我不是说书先生没有那么多逸闻趣事可讲啊,你干嘛不去茶肆听说唱?”

宇文姬笑道:“不是薛仁贵就是一枝花没意思,还是郎君讲的好听,孙猴子喜欢白骨精多有意思啊,再给说一个嘛。”

“原来你喜欢妖精妖怪谈情说爱……”薛崇训沉吟片刻一拍大腿道,“有了,《白蛇传》。”

宇文姬大喜,忙坐正了双手撑着下巴,睁着一双杏花眼认真地看着薛崇训,生怕漏过了一个字。

薛崇训只得一边回忆一边将起来,但是很多情节他记不清楚只得临时胡编乱造,结果讲着讲着让许仙把青蛇也收进后宫了,和原作的意境大相径庭。后来宇文孝还问:“许仙喜欢白蛇多一点还是青蛇多一点?”让薛崇训十分汗颜。

闲扯到了中午,薛崇训停下来时忽然发现亭子后面站着十几个丫鬟也在那里听呢,地上放着洗过的衣服、木桶、铜盆等物。

……

满院子的女人都时常提起薛崇训,就连新来的两个蛮女也同样如此,不过她们是在想办法让薛崇训帮助其父母。

她们住的这别院在种在听雨湖周围的桃花林边缘,虽然地方不大却是幽静雅致,内部摆设也不错。每日有奴婢来打扫,送来各种味道鲜美的佳肴,还有丝、绢等做衣服的料子。

可是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却没让她们快活起来,每次小蛮喂大蛮吃东西时,大蛮便哭个不停。

这会儿身作白裙的小蛮用筷子夹了一块肉喂在大蛮嘴里时,她又垂下泪来,忍住没哭出声低头转移话题道:“这是什么菜?”

小蛮道:“听说叫‘无心炙’。”

大蛮顿时大哭:“父母兄弟在家受苦惶惶不可终日,我却在这里吃着‘无心炙’。”

“名字不是这个意思……”小蛮怕她吃不下东西对伤势有害,忙说道,“听跟着送饭的小娘过来的裴娘说过这名字的来源,说是大唐有个当官的有一次行猎郊外吃到村民所制的肉食大加赞赏,回来后就大肆推广,因为是无心之下得到了美食,就取名叫‘无心炙’。此无心非彼无心,姐姐不要多心,多吃点养好伤是正事。”

乌衣大蛮呆坐着沉思了一阵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道:“那日晋王过来说起国家大事无能为力,肯定只是个借口。之前我就听张家的说晋王在朝里一言九鼎,还有很多人怀疑他会自己做皇帝。不信这样一个人对南边一个小地方的事都做不了主,妹妹看这个院子虽小竟比南诏头人住的地方还好……而且要是真如晋王所说无能为力,那张家的为什么要把我们送过来?张家的是人精什么都明白,头人什么事也要先问他的。”

小蛮道:“姐姐说得不错,晋王不愿意帮我们,肯定是认为为了我们两个女子不值得,这才是缘由。这也怪不得他,他对我们也算好的了,比南诏人强得多。”

大蛮想了想道:“得用个法子……我现在伤还没好,事情得让妹妹来办。”说罢靠了过去在小蛮的耳边小声说了一阵。

“有用么?”小蛮怔怔地问道。

乌衣大蛮道:“事在人为,现在只能这样了,万一不行只有硬着头皮说到做到去地下陪亲人,省得在这里成日受煎熬,这些佳肴比吃毒药还让人难受。妹妹害怕么?”

小蛮瞪着大眼睛认真地说道:“不怕。”

就在这时,听得外面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大蛮便把食指放在嘴唇上道:“有人来了。”小蛮便起身把脑袋够到窗户上看了一眼回头道:“晋王!”

大蛮忙站了起来往里间走:“一会就说我睡下了,他见我有伤不便对你动手动脚,回避一下反而好。”

过得一会果见薛崇训走了进来,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饭菜问道:“大蛮呢?”

白裙少女屈膝先作了一礼道:“姐姐睡下了,要不我去叫她起来见王爷。”

“不用了,让她多休息休息也好。”薛崇训摆摆手道,“我起先碰到了宇文姬,她说你姐姐并无大碍,只需勤换敷药避免伤口恶化便能养好,你无须太过担忧……你和府上的其他人一样叫我郎君就行,王爷那是外面的人叫的。”

“多谢郎君挂心。”小蛮乖巧地说了一声,她的口音虽然有剑南口音带着一股子特别的味儿,听着却是舒服。

薛崇训用不经意的眼神观赏了一番小蛮的脸蛋,完全没有胭脂水粉就像清泉一般干净,只有细细的黛眉好像修剪过一点,紧致细|嫩的皮肤完全是本色带着青春的纯净,年轻小娘子确实好呢。居在长安就能坐收数千里之遥的异域美女,薛崇训对张建成的礼物感到很满意,就是被那厮砍了大蛮一只手有点遗憾。

这时小蛮红着脸忸怩地说道:“郎君来看我们两回了,难道不想见识一番南国的风情么?”

薛崇训怔了怔,不小心“咕噜”一声吞了一口口水。

小蛮又走近了两步小声道:“我们不到十岁就被南诏头人收养了,教养我们的人是南诏名气最大的巫女,不仅教了许多本事,还常年食用特别的草药。如今成了郎君的人只有你能品尝其中滋味……”她一面说一面扭了一下柔软的细腰,手在自己的脖子上轻轻向下抚|摸,划出一道玲珑起伏的线条。

见薛崇训还瞪着眼睛站在那里没动,小蛮便抓住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后腰上,贴了过来扬起头吐气如兰。薛崇训顿觉她那身子柔软无骨,虽然不似唐人女子一般丰腴却是别有一番纤细温|软的滋味。

“现在我是郎君的了,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哦。”小蛮的声音十分诱|人。

大白天的刚刚午后但不影响薛崇训的欲|望升起。环境也十分幽静,偶尔有一阵鸟雀的鸣唱,窗外的阳光在地面上印出一道屋檐的轮廓影子。

薛崇训低头看了一眼小蛮那未到膝盖的短裙,不禁伸手摸到了她光|溜溜的大腿上,仿佛一下子就感受到了青春的弹性活力。小蛮自然毫无抗拒之意,连汉人女子常有的半推半就都没有,显然蛮女非婉约派而是热情派的,用各种细微的动作热情地迎|合着。

从银牙轻咬下唇的动作、抚|摸着薛崇训胸膛的指尖,到鼻息的微微喘息、散发着清幽异香的味道,无一不撩|拨着他的神经……

第五十二章 要挟

不数日安南都护府的六百里加急边报到达了长安,南诏出兵进攻河蛮诸部。显然皮逻格在张建成还未到达长安之时就在准备战争了,派遣谋臣到唐廷只是为了争取用兵的合法性。

时安南都护府的长官是个宦官名叫杨思勖,因发生的战争是蛮族内斗并未号称反叛大唐,他便按兵不动,只将状况加急报到长安等待朝廷诏令。杨思勖以前是倾李三郎的宦官,所以在政变后就被发配边疆。可这宦官一点都不孬,先后平定了安南、五溪、邕州、泷州等地的叛乱,屡立战功,数年之内就凭借功劳升为安南都护。唐代没有宦官不准做官的祖制,杨思勖的官职是正二八经的朝廷命官。

太平公主得到消息后十分震怒,立刻召见南诏使者张建成质问……侵略已经发生,张建成还能怎么狡辩,只得唯唯诺诺被臭骂了一顿。

唐廷立刻召集大臣商议应对之计。按照薛崇训提出的对外国策基本原则是保持周边分裂成小块避免他们兼并坐大,而河蛮诸部赢弱显然不是南诏兵的对手,如果唐廷不干涉被那么河蛮诸部被兼并只是迟早的事,显然皮逻格发动战争违背了唐廷的对外国策。粗略看来唐朝应该出兵干涉,但朝里却出现分歧。

支持杨思勖率兵西出讨伐南诏的大臣的理由便是薛崇训提出的既定国策;反对者却认为现在已近五月间,离秋高马肥的季节只剩两三个月,军事行动所需的财力、物力应尽可能地用在“防秋”上,不宜对南诏用兵,最有利的办法反而是顺水推舟封皮逻格河蛮之地,命其在南方牵制吐蕃。

防秋是中原帝国最常见的军事动员,每到秋季游牧民族的马长了膘最利于战争,所以那个季节常常是战争多发时期,唐朝也不例外每年秋季都会下令边关各军加强戒备,防止游牧民族袭扰。(史上安史之乱后的军阀割据,中央无力对付藩镇,也有大部分兵力用于防备吐蕃等游牧民族秋季袭扰的原因。)

现在要防备的最大敌人就是吐蕃,吐蕃一直垂涎河陇之地,无一刻能忍受那片水草肥美之地的诱|惑。除此之外北方许多游牧少民也可能会南下袭扰,虽然现在几乎所有的蛮夷都已臣服,但南下*对喜欢游猎的部落来说是很平常的事,南下袭扰很难完全避免。

朝廷大臣在太平公主各执一词,分别引用以前的一些战例和典籍的理论来阐述自己的政见,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时难以决断。

就在这时薛崇训站出来力排众议,他完全就没有那么多理由,主要古书读得少实在没法引经据典,只说道:“国策必须有延续性,决不能朝令夕改。南诏未经朝廷同意擅自用兵,必须受到惩罚!可下诏五诏出兵协助杨思勖,以安南都护之兵出击南诏,命令杨思勖两月之内俘杀皮逻格以儆效尤。速战速决结束南方战事,在秋季集中力量对付北方、西北各敌。”

薛崇训一表态大家都不说什么了,因为这段时间他们母子俩十分融洽。太平公主要修华清池薛崇训举双手赞成;薛崇训要变法太平公主也是毫不犹豫地支持。现在这事儿估计太平也会站在这边。

果然太平公主从容道:“我觉得崇训言之有理,杨思勖善用兵,数次轻而易举地在丛林瘴气之地击败了蛮族叛乱,这次也应该可以速战速决。立刻下诏杨思勖出兵惩罚南诏,并查明河蛮诸部是否有勾结吐蕃的证据,如皮逻格上书所言确凿,一并惩戒河蛮各首领,押解长安问罪!”

大殿上的众臣不管赞不赞成的,此时都只得一起高呼:“殿下英明!”

……薛崇训在庙堂上的立场毫无犹豫,回到家后面对那大蛮小蛮两个少女就没那么自在了。那日他尝了小蛮的滋味,确实是爱不释手十分喜欢,可是在国家大事上依然没有动摇。

很快俩少女也得知了事情的动向,本来这种大事她们是不太可能听说的,但张建成把她们当作了最后的棋子。

在南疆急报到达长安后,张建成所在的行馆就被唐朝官吏管制了,随时都有人监视。张建成由此待遇得出设想:唐廷肯定对南诏不满意欲动兵。于是他便写了一封书信缚在一只小貂身上放将出来,那只小貂很有灵气能找到大蛮小蛮,在晚上放出去之后跑得还快不容易被人抓住。晋王府的侍卫能防住人,却防不住冷不丁钻出来的这只小东西,它钻洞爬墙跑进了晋王府内宅,直奔熟悉的主人去了。

俩少女看了书信之后十分担心,第二天一早就跑去找薛崇训哭诉。

薛崇训并不愿意对她们太凶,只得努力解释道:“张建成还没到达长安时,皮逻格已经开始对河蛮诸部动手了。也就是说无论朝廷答应不答应,他们已经准备吞并眼中的肥肉,要把你们的族人全部变成奴隶。现在朝廷如果不插手,迟早就是如此结果,你们希望知道那么多无辜的河蛮族人被人鱼肉杀戮?”他叹了一口气道:“世道便是弱肉强食,你们既然可以逃离那野蛮之地,何不安安生生在此过自己的日子?不接触那些尔虞我诈,世间不是还有很多美好的事么?”

小蛮哭道:“如果不是家人被牵连进去,我们也不愿意想那些残忍的事,可是……”

薛崇训好言道:“现在没办法了,等杨思勖抓了皮逻格等人到长安,连同张建成等一起斩首,给你们报仇雪恨好不?”

“父母兄弟都惨死了,我们还有什么脸苟活在世?报仇也换不回他们的性命。”

薛崇训的耐心被磨得差不多了,翻脸冷冷道:“你是在以死要挟我?”

大蛮见薛崇训的脸色变了,急忙拉着妹妹跪倒在前道:“奴儿们不敢,只是恳求郎君看在我们尽心服侍的份上,救家人一命。天下人都知道郎君能耐很大,您就帮帮他们吧。”

“诏令都快马发往安南府了,难道要追回来?”薛崇训没好气地拂袖而去。

他以为俩女人只是不识大体哭闹一阵就没事了,不料第二天就突然听说她们跳了湖。薛崇训怎一个心烦了得,生气之下心道死了就作罢,不就是俩刚认识的少女么,长得漂亮点而已。

但他脑中又浮现出小蛮和自己浓情蜜意的时候,把最珍贵的东西都奉献给自己了,而且想方设计地迎|合……而自己给了她们什么?他越想越觉得于心不忍,便急忙跑到听雨湖去瞧瞧。

俩个湿|淋淋的少女已经被捞上岸,正放在草堂里面,宇文姬在那里施救,还有一些奴婢围着打下手。

薛崇训走过去问道:“能救活么?”

宇文姬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睛里的目光让薛崇训心下有些难受。他心道:幸好过来表示了一下温情的态度,否则真让人寒心。

宇文姬冷冷道:“小蛮已经断气了,纵是神仙也没法给死人续命,大蛮恐怕也活不了多久。”

“怎么?”薛崇训愕然。

“妹妹都死了,救活了她迟早也会跟着去,人真想死谁拦得住?”

薛崇训忙道:“救活了再说,能活一个是一个。”

只见大蛮身前一滩水渍,肚子里的水好像已经给弄了出来,宇文姬用针刺了几个穴道,没一会她便悠悠苏醒却目光呆滞。宇文姬道:“淹了水只要醒过来就没事,不过她的右手伤口泡了生水谨防恶化,得马上换药。”

薛崇训呆站在那里,心下十分郁闷:好好的两个双胞胎美少女,现在只剩一个而且还是残废,难道是老子的错?他便下令道:“好生照料大蛮,拿人看着别让她再寻短了。”

他有些怜惜大蛮小蛮,可她们再好也比不上宇文姬,毕竟日久生情宇文姬对薛崇训重要得多。待她做完事离开时,薛崇训便急忙追了上去说道:“真不是我待她们不好才自尽的。”

宇文姬一向心善,见不得这种事,于是没有搭理他犹自快步走着。薛崇训拉住她的手臂道:“南诏人抓了她家里的人,逼迫她们如果朝廷不默认皮逻格的侵略便处死那些人。你说我食国家俸禄,岂能为了俩女子坏社稷大事?”

宇文姬停了下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冷道:“你真是个大公无私的人,我得说你办得好呢……对了,刚认识你那会就应该知道你的,身为大唐官员当然应该铁面无私?”

薛崇训听明白她是在揶揄以前要挟她父亲的事儿,愕然道:“大蛮小蛮她们当然不愿意让自己的父母身首异处,但是从咱们来看,阻止南诏入侵河蛮诸部,可以避免成千上万的人免遭杀戮凌|辱,是应该救一家人还是应该救千百家人?身在其位总是会面对如此抉择,你能怪我么?”

宇文姬皱眉道:“只凭你一张嘴说坏事都能说成好事,没骗我?”

薛崇训厚颜道:“我和你又不是一天两天的感情,怎么敢随便骗你,事情来龙去脉你不是迟早能清楚的么?”

其实他心里的想法是:那边的地盘上死一家人或死一千家人关我鸟事,不过这样办对自己所在的集团更有利罢了。

第五十三章 杨公

活下来的大蛮之后并未寻死,大概是死过一次的人很难有勇气进行第二次,可是她却把院子里的丫头们吓惨了。因为她会每日轮流换拽地乌衣和白色短裙,每当穿白裙的那天就说自己是小蛮……负责看着她的丫头以为是鬼上身。她们把事儿禀报给孙氏,孙氏也没法,请了一个道士进来驱鬼安抚人心,但大蛮还是那样。

……

安南都护府设在交州,距离南诏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但南国山高林密道路崎岖出击困难。都护杨思勖接到两个月内解决战争的诏令后感到时间紧迫,不敢怠慢立刻便整兵进发。

唐兵在安南主要聚集在交州军镇,要动员集结出动比较迅速,无奈五诏援兵聚拢缓慢。杨思勖便约各少民盟军在南诏边境缅寨汇合,先率两千步骑向西而去。他一面号令各部落增援,一面写信到南诏大寨给皮逻格通牒。

书信中要求皮逻格两件事:立刻停止对河蛮部落的非法攻击,放下兵器对唐朝官吏投降;缚皮逻格到唐军军营,送长安问罪。否则便开战。

这种条件皮逻格当然不可能接受,自己主动去做阶下囚不是脑子有毛病么,现在他还掌握着南诏的军政大权,他不同意条件看来战争没法避免。实际上杨思勖率军刚进入南诏地盘就不断面临小股袭扰,敌兵凭借对丛林的熟悉优势对唐军将士造成了略微损失。

五诏援兵还没到,唐军在野外毫无优势,幸好带了不少当地的亲唐的向导否则行军减员更众。唐各正规军的主要对手北方游牧民族,骑兵是比较强的,但是在南方这种地形下连块马球场大小的平地都难找,骑兵完全发挥不了作用,反倒是那些神出鬼没的土著更适应环境。所以杨思勖率领的军队以战锋队重步兵为主战兵种,带了些骡马只用来驼粮草辎重,车辆是难以携带的。

行军依然分作三军,前锋开道多有熟悉当地情况的蛮兵,后军押送辎重和殿后,中军是唐兵主力由杨思勖亲自率领。

他是个宦官,但和大明宫内侍省里大多数宦官不太一样,一点也不显得娘气;和高力士那样五大三粗的宦官豪杰也不相似。杨思勖又黑又瘦,在南边晒了几年就更黑了,其貌不扬还有一双小眼睛,目光有神但会叫人感到恶寒。这厮心狠手辣在南国出了名,平叛的时候常常干杀俘和滥杀无辜等事,只因打了胜仗才没御史给他找不痛快。

此时他正骑在马上拿着水壶仰头猛灌,一脸都是汗水,皱着眉头问道:“缅寨还有多远?”

“祗十余里地了。”

杨思勖点点头,仰头看了一下头上的树荫,树叶把毒|辣的阳光遮挡了大半,路上印着斑斓的阳光和树影,但还是很热。路面和树木树荫仿佛组成了一个大蒸笼一般,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更难受的是为了防备沿路的骚扰偷袭将士们还得穿着盔甲行军。

道路两边有些蛮兵警戒,一面走一面注意着林子里的异动;中央是大量步兵队列,虽然队伍仍然保持着形状,可大伙儿一个个无精打采连说话声都很少……一个字:热。身披盔甲的人们感觉身上的铁片都被烤红了一样,没人的里衬是干的,全被汗水湿|透了。

杨思勖大声喊道:“传令下去,在水壶里放一些盐,不然人受不了。”

后面一个将领纳闷地问道:“杨公,放盐不是更渴么?”

杨思勖只凭几年在南方作战的经验,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想想终于说道:“汗水是咸的,出多了汗就要在水里放盐。”

就在这时,一匹马沿着路反方向跑了过来,跑到杨思勖的马前停下,从马上跳将下来单膝跪倒道:“禀杨公,前锋遭遇伏击!路上有坑,敌兵从树林中冲出来,人数甚众。”

“停止前进!”杨思勖喊了一声。

一个将领策马上前道:“末将愿率部速去增援。”

杨思勖沉吟片刻道:“可能只是佯攻,等等再看李大有顶不住了会再派人来。”

话音刚落,后面又有一骑奔来,急道:“报!敌兵骤出攻击后军!”

“粮草辎重才是他们的真正图谋,速去增援!”杨思勖下令道,“传令杨猛,失了粮草提头来见!”

“是。”

杨猛是杨思勖的干儿子,并不是个宦官,正好姓杨又出身寒微,干脆认杨思勖做干爹,一向很得杨思勖的重用被他视为左右臂膀。

中军援兵驰援过去时,只听得人喊马嘶已经杀将起来,有几匹马背上燃起了火正惊恐地四处乱奔。道路狭窄不利聚众作战,杨猛部除了中间有几股结阵的兵马,其他人都散在驮运物资的骡马中与冲来的敌人厮杀。那些蛮人比披甲唐兵比起来身材矮小,身上也没有像样的装备甚至不像军队,但动作灵活跟猴子似的上窜下跳。

这时队伍中有人喊道:“援兵来了,杀!”

唐军士气大振在厮杀中一齐怒吼了一声,顿时有力拔大山一般的气概,怒声在山川之间回荡,是汉兵在远离家乡的遥远国度的呐喊。

中军援兵将帅身先士卒一马当先从崎岖不平的路上策马而来,后面是一个抗旗的士卒,旗帜上写一个大大的汉字:唐。

就在这时听得“镗”地一声,那将帅的头盔顿时歪在一边,一枚短|小的箭矢弹到了地上。那将帅顾不得去扶头盔辨得来势,仰头一看只见树上有几个人影,当下便张弓搭箭“砰”地一声弦响,四旦弓重矢应声而去,片刻之后一声惨叫一个猴子一般的东西从树上掉了下来。跟上来的将士纷纷向那颗树上射|箭,箭羽犹如一阵雨点一般飞将过去,上面的人纷纷中箭摔将下来。

援兵遂从道旁杀将过去,就在这时只见前面一个“血人”正挥舞两面斧头虎虎生风,不是杨猛是谁?只见那厮身高九尺壮得像山,打仗从来不用谋略诀窍就他名字里的一个字:猛。那两面大斧在他手里就如穿针弄线一般轻巧,碰到什么断什么,人的脑袋、胳膊、折断的兵器等在血花中乱飞无人能近身。他的背后还插|着许多箭矢,但见一身钢甲南诏那种轻飘飘的箭矢恐怕是无力穿透的。

“杨兄,我来了!”

杨猛一抹脸上的血定睛一看,粗声喊道:“一起杀他个痛快!”

尸体遍地哀嚎遍野,山路上就跟一个屠宰场一般恐怖,南诏兵人数虽多却杀不过唐兵,这还没结阵,结阵之后战斗力比分散群架更甚。战了许久,路上林间留下无数的尸体作罢,敌兵总算是退却进了林中。唐兵无法深入密林追击,只得停战。

这时不知谁大喊了一声“大唐万岁”,战绩面前中军士气高|涨随后便举起兵器高呼道:“万岁……万岁……”地动山摇的喊声仿佛一支无形的追兵,围|歼着退却到山林中的蛮兵的信心,给他们心灵上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中军稍作休息便开始收拾清点战场,兵员和粮草都损失不大,只是有几匹骡马背上的粮草缚在身上着火之后没法摆脱被烧死了。杨猛下令道:“把烧死的马和咱们的人埋了,猴子尸体就丢那别管了他们自己来埋,咱们还得跟上中军。”

挫败了一次规模较大的袭扰,一路上太平了许多。前锋遭遇的阻击果然是佯攻,没能击溃前锋兵,没一会就退了,众将纷纷赞叹杨公料敌如神。

三军继续前进,十余里地走到傍晚才靠近目标。前面有一条浅水河,山寨就在对面隐隐在望。六诏之地很少有城池,多数据点就是对面那种山寨,安南都护府交州城是座老城也不是蛮人修的,听说好像是汉武帝时灭了南越才修建的,后来只是在此基础上多番修葺而已。此时的南国仍然十分落后,还处在奴隶社会。

杨思勖爬上山坡看了一阵回顾众将道:“这座土寨,如果不是山高林密攻城器械难以运达,直接就可以给推平了。”

众将听罢一阵大笑。

杨思勖见天色将晚便下令道:“先扎营修整,明日一早开战,一天内破城。”

“末将等遵命!”大伙对于杨思勖的自信的话听得十分舒坦。

将士们便分工合作,有的伐木有的打桩就在河边上安营扎寨,南诏蛇虫较多还有各种烦人的毒,晚上人们便在营地周围点上篝火,在四处洒硫磺布置哨点,这才休息。河这边火光通明旗帜飘荡,想来对面的土寨中的人是压力很大。

杨思勖在帐篷中还没睡,命手下摆上文房四宝磨墨,他提起笔蘸了墨水沉思良久,便在纸上写道:安南都护杨思勖顿首,臣五月二十三日傍引军达缅寨,于次日晨击之,一日而拔。

陪坐在下首的干儿子杨猛问道:“干爹在写什么字?”

杨思勖便念了一遍,杨猛笑道:“还没打呢,干爹就把捷报都写好了。”

“明日取了此寨之后还有诸事烦扰,不如先写好了省得多此一举。”

第五十四章 山寨

第五十四章山寨

红彤彤的太阳挂在树梢,鼓声号声中鸟雀惊飞,这荒蛮之地也难得有如此热闹的场面。成列的人马从河中淌水而过,来到对面的山寨前只数百步开外聚集。只见寨门紧闭敌兵毫无主动出击的迹象,唐兵便压到几百步的近处去了。渡河之后河岸近处地势稍低也比较平坦,但也是山丘起伏,众军便在凹凸不平的低矮树林和草丛中横向摆开阵营。

过得一会,一匹马驮着一个举旗的军士向寨门跑了过去,大喊道:“大唐安南都护杨公奉诏讨逆,开门投降可免一死!”

马在远处徘徊了一阵,忽见竹筑的箭楼上射下一箭来但没射中人马,那骑士便掉头策马而回,来到一座山丘前报道:“禀杨公,叛兵不肯投降。”

众将面露笑意,一个说道:“那只有开打了。”

杨思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仔细地看了一会那山寨的形势。此地地处几条水路交通的汇接点,看得出来是比较大人也挺多的寨子,远远能见到山上山下许多低矮的房屋竹楼,是蛮人聚居的要镇之一;但劣势也比较明显,方圆之内没有险要的山川,作为军镇之地稍嫌不足,而为货物集散之地交通便利。

饶是如此其防御也是易守难攻,三面环山山坡陡峭,只有寨门那里的进山口比较平坦同时也布有重兵防守,且在山谷前修了一道石墙墙上有工事犹如中原的城楼一般,左右修筑了好几个箭塔。但杨思勖昨晚自信地说一天拿下此地,将士们便不畏惧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显然只有正面进攻,而且正而攻之也符合宗主国的名正言顺,气势上占先。但见正对面那些箭楼和石墙上的人打扮五花八门,有穿乌布的、戴白头巾的,还有挂兽皮的,甚至不少人光着膀子裸|露着晒黑的光鳅鳅上身……在唐军将士看来,这帮人简直都称不上是军队。

这时杨思勖一声令下,山丘下的将士们便抬着组装好的弩炮向前靠近了,到得射程之内停下摆开对准那几个箭楼。

不多一会便见弩炮的重矢纷纷飞了上去,上面还点着火,远远看去就想火箭一般又像流星,呼呼乱窜。

唐军的军械是周边乃至世界最精巧先进的东西,射程数百步,远远超出南诏兵器的射程,他们只有等着挨揍的份。弩炮覆|射了许久,正中的石墙还好几乎完好无损,两旁的箭楼是木头和竹子构筑的东西,一番火烧火燎之下已燃气了熊熊大火,几团火燃烧起来和东边的太阳相映成辉。

“咚咚……”一阵鼓声之后,号角也三长五短地吹奏起来,摆在阵营前方的唐军战锋队敲起皮鼓整齐地向前推进了。各部的行动有条不紊,饶是在山地里队伍行军的脚步声也几乎整齐不乱。只见唐军这边的蛮人向导和少部盟军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显然在山区分散经济下很难得见到如此多人协同一致的场面。

几个战队护着数根巨木干缓缓靠近寨门,刀盾手顶着盾牌在前,弓弩手在后向墙上射箭掩护。蛮兵装备落后,连弓弩的射程也较唐兵相差一大截,虽然躲在墙后面有优势可射不着唐军弓弩手,只能攻击靠上来的刀盾手,用箭矢和石头招呼下来。一时间石墙上下箭矢石头滚木乱飞,不时还有人从墙上摔将下来。唐军的怒吼吆喝震天响,蛮兵也哇哇乱叫,两边打得火热。

这时忽然一罐油泼将下来,正好倒在门前的刀盾手的盾牌上,油汁|飞溅流得到处都是。片刻之后便有许多火把陆续丢将出来,下面那团唐军还来不及反应就被点燃了火,军士们的身上顿时“哄”地一声就燃烧起来,有的在墙下挥舞地扑打身上的大火,有的在地上乱滚,有的拿着东西在点燃的士卒身上扑打灭火。惨叫四起,一股糊臭在浓烟中弥散。前方的阵型一乱,墙上的箭矢石头砸将下来时防御就打了大折扣,不少人中箭,还有人被砸得头破血流捂着脑袋哇哇痛叫。

墙上穿出来一阵“嘎嘎……”的大笑,难听至极犹如鸭|叫,还叽里呱啦地喊着什么唐人完全听不懂,但是明白不是什么好话。

众军大怒,一个战锋队的将领回头看道:“射生营干什么吃的!”

弓弩手们满脸大汗,对着墙上一通密集的覆射,这时又见一个光膀子蛮人抱起了一个瓦罐来到墙边。说是迟那时快,一个射|手立刻放开手里的弓弦,箭羽应声而去正中那只瓦罐,“砰”地射|破之后插|在在那货的脑门上。随即就有十几枝点火的火箭飞了过去,“哄”地一声墙头燃起了大火,唐军看着那些身上燃着火的人乱窜从墙头摔将下来,顿时也报复性地欢呼了一阵。

战锋队趁此机会将巨木抬到了门前,木头两边站满了人,“一二三……撞!”

“轰!轰!轰……”巨大的声音震得石墙几乎都要坍塌,尘土簌簌往下掉。墙上墙下的人忙着用远程兵器互殴,抬木头的唐军有人中箭受伤,马上就会补上去,前仆后继的勇气在怒吼中爆发。

撞了许久,忽然“哐”地一声,那厚重的木门竟然被撞破了一个洞,这样都没撞开?听得有人大喊道:“后面用大石头堵死了,蛮人是不打算出来的,怕是撞不开!”

一个将领跑到破洞那里往里面瞧,忽然从里面捅出一支削尖的竹子,将领慌忙躲闪可没避过,一个眼眶里顿时鲜血飞溅,他惨叫一声倒退几步捂住眼睛大叫道:“草|你娘,老子的眼瞎了!”

“看见了什么?”

“大石头!”

有将帅大喊道:“退兵!撞不开回去拿梯子来攻!”

众军听罢忙转身乱糟糟地飞奔而逃,由于那门堵着也不用担心敌兵追出来掩杀,所以队正们也不管队伍跟着跑到远处才整队。撤退的样子是有些狼狈,墙上的蛮兵又是大笑又是欢呼,欢乐不已,仿佛已经打了胜仗似的。

几个将领回去单膝跪在杨思勖前面请罪,其中有个作眼睛上已经包上了纱布,看起来就像独眼龙海盗一样。

杨思勖听得他们的描述后道:“既然撞不开又未带其他器械,罪责不在尔等。”

“咱们拿了梯子继续攻!”

杨思勖淡然道:“爬墙太慢了,我另有杀手锏。来人,抬上来!”

过得一会儿便见两个军士抬着一个木桶走了上来,有人见状惊喜道:“原来是火药!”

杨思勖道:“石堡城之战时晋王薛郎以火药合毒物破铁刃之城,堪称奇袭之战。吾思南诏山寨多有奇险之地不便大兵出击,故备了火药以备不时之需,好在带得不少,现在正好试上一试将那城门给烧毁。”

第五十五章 妖法

一时的挫折并没能阻挡住唐军进攻的步伐,更多的人结阵开始向前推进。这次展开攻击阵营的人数千余,一副志在必得之势。在这种不甚开阔的崎岖之地看起来很是壮观,几个山坡上站满了人就如漫山遍野都是人一般,当然如果是在平原地区的大城外聚集这么点人不会有什么壮观的场面。

蛮兵的远程军械实在差得掉渣,根本没有办法阻止唐兵靠近城墙。他们还抬了一个大木桶放在城门口,放下就跑了。蛮兵一时没搞懂放个木桶在那里干甚,难道是要施以妖法?但很快他们就明白了。

只见远程有个神射手在地上的火堆上点燃了箭头,对准那木桶“嗖”地一箭射了过去,正中目标。

“轰!”突然一声巨响,真是大地都在摇晃。一道明亮的火光冲天而起,各种碎片四散飞起,紧接着便是浓烟滚滚把整个城墙都笼罩起来。

就连唐兵这边的自己人都惊讶了,很多人后知后觉地捂住自己的耳朵,目瞪口呆地瞪着前方。

大家都知道火药烧起来挺猛的,有个炼丹的道士用火药“伏火”,结果把房顶都炸塌了;但人们并没见过一大桶火药炸起来究竟是怎么一个模样,眼前的发生的事将大伙震得呆若木鸡。

城墙那边完全在浓烟里,烟雾久久不散,众人也不知道究竟炸掉城门没有……想来多半是经不起这么一炸的。

这次带头准备进攻的将领是杨思勖的干儿子杨猛,他也被爆炸惊得有些懵。旁边有人提议道:“这烟雾不知何时才能散去,要不要叫前面的人过去瞧瞧门开了没有?”

“娘|的!别说门了,墙上的人怕都炸昏一半了,还等什么?”杨猛举起斧头爆喝道,“杀!”立刻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各将领也吆喝着前进,战锋队跟着开始向浓烟处推进。带头的杨猛哪管得许多,和亲兵马队一块脱离战锋队飞快地奔了进去。

杨猛第一个冲近城墙一瞧,哪里还有什么烧毁的城门?整截城墙都他|妈塌了!几仗高的石墙就算是石头码的,被爆炸一震比地震还凶直接塌成了一堆乱石。石堆里还有一只手伸出来看上去分外诡异,估计墙倒之后被埋在里头的人不少。

马匹爬不上乱石堆,杨猛立刻翻身跳将下来提着两柄大斧头就往上爬,亲兵们见状也跟着爬了上去。杨猛到上面之后大喝一声,犹如老虎在咆哮一般,然后纵身一跳跳进寨子里,不料刚一着地感觉脚上软绵绵的然后一声嘶声裂肺的惨叫。原来地上躺着一个还没死透的人,杨猛那身材从高处直接跳下来踏在人家的肚子上结果可想而知,屎|尿和血都一起被踩了出来。

杨猛带着人继续往里冲,忽见前面有一群人呆在那里。那群过来增援的蛮兵目睹了刚才的爆炸,他们还没学会火药是什么玩意,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当下就吓傻了以为是什么厉害的巫术,别人都用巫术了,凡人还打什么?他们见凶神恶煞五大三粗的杨猛带人杀气腾腾地冲过来,吓得逃跑都省了,纷纷丢下各种兵器,扑通扑通地就跪倒在地哇哇乱叫。

旁边有个亲兵问道:“是蛮语,说了些啥?”

杨猛道:“好像是在诅咒我们不得好死?吗|的!”说罢提着斧头便奔了上去,右板斧“呼”地一声向一个蛮人的脑袋上招呼去,“喀”地一声,半个脑袋飞了出去,脑浆血肉到处乱溅。后面的将士也冲了上去,跟着杨猛学冲进人群就乱砍。

本来放下兵器了的蛮兵,有的人又慌忙拾了起来。杨猛的前面一个脸上充满恐惧的蛮兵眼睁睁地看着斧头从天而降,急忙双手举起手里的硬木长矛去格挡,“砰”!长矛毫无悬念地断成两截,他的两只手各执半截向两边歪倒,中间血|肉|肠|子流了一地。

惊慌失措的人哪里还有心思抵挡,连投降的勇气都没了,人们掉头就跑,还有的腿吓软了站在那里发抖等着挨刀。

有个逃奔的人不幸被杨猛追上,背上立刻挨了暴|力的一脚,身体向前飞扑下去,“啊!”他刚一叫|出来,嘴就啃在了地上,然后身体向前急速滑动时嘴就在地上啃了一长串“嗑嘣嗑嘣……”牙齿恐怕是掉光了,一张脸磨得血肉模糊就如一个丧尸一般。杨猛还不满意,追上去将其提了起来,双手用劲向上一甩,那人便斜飞上空中就像一只飞翔的小鸟一般,摔下来时却像一个麻袋一样“砰”地一声没了声息。

之后外面的战锋队步兵也进来了,依样画瓢跟着负责这次进攻的主将杨猛一起杀人,甭管抵抗没抵抗的见人就砍,也不管是士卒还是平民因为那些蛮兵的着装那个样子和平民也没区别,唐兵根本分不出来,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老百姓要是不呆在房子里出来乱晃显然是找|死,当然呆屋子里可能被烧掉。

等都护杨思勖进寨之后,又是一身血的杨猛上来禀报军情:“城墙塌了之后,我便带着人马冲了进来,蛮兵们不知火药以为我们是用妖法,便一起跪在地上念念有词欲破我法。我便率军驱散,他们拿起兵器抵抗,被杀者无数。”

杨思勖一看满地的尸体,大部分的身体是背对着寨门的,显然是逃奔的时候被屠杀。他也没说什么,只道:“把寨主全家抓来斩首。下榜安民,抵抗王师者以谋逆论处,禁止骚扰无辜百姓。”

“是。”

这时旁边有个文官提醒道:“杨公,南诏地处六诏以南周边鲜有汉民,故他们大多不识得汉字,就连听也听不懂;而各部落的酋长多半会汉语,就算不会也有找会说的人做幕友。咱们这就把寨主的人给杀了,就没人能向当地百姓传达杨公的军令,反而与事不利。”

不料杨思勖这宦官居然说道:“蛮民不会汉语,难道是咱们的错?”

文官:“……”

那官想了想觉得还是要尽到自己的职责,便不禁苦口婆心地劝道:“南诏人本来较为亲唐,对汉人多有好感,咱们要是杀伐无辜太多定然激起蛮民的愤怒,非治边之道。朝廷下令安南都护府惩戒南诏,是为了维护天子诏令在羁州的权威,叫那些心怀不忠之众不敢藐视朝廷;用意绝非要与南诏人结怨。杨公不可不察也。”

杨思勖的口气缓解了一些,好言道:“你不知兵事,要是让将士们束手束脚进展便缓慢,如何能完成朝廷短短一月内俘杀皮逻格的诏令?明公勿忧,只要出兵便胜,其他小节朝廷定不会怪罪,蛮民更不敢胡来……咱们要是打不赢,对人再好都于事无用。”

文官叹息了一声,见杨思勖听不进去多说无益,便住口不言了。

杨思勖遂将组织武装抵抗唐朝军队的寨主及其他奴隶主抓了,以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的罪名将他们就地正|法。然后占领了山寨,将军队驻扎在内,等待其他五诏的援兵在这里汇合。

他们并不看重五诏盟军认为战斗力太弱不堪使用,但等的是五诏运来支援的粮草。以战养战方是唐军出征的维持之道,如果不是时间紧迫,杨思勖要干的事是向当地占领区征税。

不料他的*引起了山寨蛮民的愤怒,刚刚驻扎两三天时间,每天都有唐军士兵遭到谋杀,多半是趁其中有人落单时下手。杨思勖等人对当地情况又不熟,连奴隶主也给杀了,根本查不出凶手。他震怒之下便立了一条规矩:十命抵一命。只要有一个唐兵遇害,在其遇害地点方圆最近的十个蛮民就要抵命。当天就有数十人被拉到空地上当众斩首。

等了几天总算陆续有几支五诏的人马增援来了,带来了杨思勖要求的粮草补给。这下他心里踏实了许多,补充后的粮草足够支撑整场战役。可是意外又发生了,补给刚刚送达的第一晚上就遭到了隐藏在寨子里的敌对残余袭击,那些人趁唐兵守卫不备之时下手,将粮草烧掉了一大半。

杨思勖立功心切一心想要完成太平公主的目标借以洗白自己的站位污|点,结果多次被人找不痛快,他勃然大怒扬言要将肇事者碎|尸|万段!可是照样找不着对手藏在哪家……于是将山寨中的居民从家里赶出来,用极度恶劣的方法寻找烧粮草的人。他怒不可遏地说道:“叛贼残余定然藏于蛮民之中,给我指出来!否则包庇者与犯同罪!”

被赶到山谷中的那些蛮民别说指出叛贼了,连杨思勖的话都听不懂。好在六诏来往密切,各部落都是种姓相通的,蛮族援军中有人通晓汉语和各种蛮语,便将杨思勖的话翻译给了蛮民们听。

可是人群中依然无声无息没人站出来指认,这事儿恐怕很难有人干,背叛远在北方的唐廷和背叛族人相比,怎么做不是一目了然么?杨思勖愤怒地喝道:“宁可错杀也不轻饶!找不出叛贼就全部处死!”

众人一听脸色骤变。

第五十六章 趣谈

山谷里笼罩着淡淡的薄雾,薄雾中仿佛还夹杂着几日前没消散完的火药硝烟味和血腥味。杀戮并没有就此停下,野蛮也没有因礼仪而消退。宦官杨思勖一脸的阴婺与怒气,恐怕要发|泄在此间的一群衣衫褴褛的蛮民身上。没有人怀疑他是否能下得起毒手屠城,战乱之地屠戮平民的事儿他不是第一个干,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随从行军的安南都护府录事参军之前见杨思勖听不进劝告,本打算不多废话的,但此时见其又要蛮干,终于忍不住再次站出来努力劝说。

杨思勖的愤怒无非是粮草被烧了许多,又找不到是谁干的,遂欲将山寨内的南诏人全部杀死抵罪。

录事并不认为主要过错在南诏人身上,言辞中多有埋怨杨思勖此前听不进谏言:“唐军初进山寨时杨公欲杀寨主及其他头领,我便劝过,不料杨公执意为之。如今怎么样,我们语言不通地理不熟,查几个罪犯都成问题,更别说治理这些蛮民。向使杨公安抚寨主等众恩威并济,用其控制蛮民,何以有今日之困?

……先前误用刑法已是不智,今若杨公将山寨之民尽数杀戮必酿大错也!朝臣获知此事后定然怪罪杨公不解朝廷用心,虽数百里长驱南诏大寨战功可嘉,又有何用?我与杨公共事数载,岂有相害之理?请明察决断。”

杨思勖经文官一提醒思量之下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怒气消了几分,但是粮草被烧又惩罚不了罪犯终是心有不甘,感觉下不了台,便问道:“而今如此计将安出?”

录事回顾了一番远远站着看戏的其他五诏援兵头领,低声道:“五诏蛮人出兵协同我大唐都护府,除了摄于诏令,所图者无非三样:奴隶、土地、财物。这些部落尚处于以奴隶事生产之时,各部头领的实力多以土地多寡奴隶数量为衡量,如果杨公将山寨之民赏给他们岂不是一时三鸟之策:既避免了咱们的暴|虐|嗜|杀之名,又嘉奖了五诏出兵援助粮草之实,而且有寨中蛮民袭烧军粮的借口,对南诏人也是起到了惩戒的作用。何乐不为?”

杨思勖听罢息怒反笑:“何录事果然是老奸巨猾。”

录事愕然,对这个“夸奖”不置可否。

于是杨思勖采纳了录事参军的意见,将山寨之民尽数变为奴隶,交于五诏瓜分。修整两日之后便率各族联军一起向阳瓜州南诏大寨进发。

本来皮逻格如欲于唐军在阳瓜州决战的话可以动员上万的兵力,可惜他没有那个勇气和唐军正面为敌,更没有信心……就算数倍于敌也毫无胜算,在唐军的战争里可是经常有和数倍甚至十倍于己的敌人打仗的事儿。于是皮逻格放弃了在开阔地决战的机会,带着幕僚、奴隶主和精锐上山去了。

杨思勖率联军兵不血刃进入阳瓜州之后,搞清楚了皮逻格的去处,便率部来到山下。只见那大山高入云层地势险恶,山腰上的小路犹如盘蛇一般缠绕在上面……

有将领见状就郁闷地说道:“打这种仗真是折腾人,皮逻格要是不愿意下来死守在上面,别说半个月时间抓住他,就是打几个月死几千人也不一定攻得上去。”

却不料杨思勖笑道:“上兵伐谋,半月之内兵不血刃拿下此地。”

众将都好奇极了,大家对付南蛮不是怕他们能打,最恶心的就是这种事儿,打又不和你打,凭借险要地势和你耗……杨公不知有何妙策?

就在这时,忽然有军士禀报:“长安来信使了。”

杨思勖听罢急忙回营见来使。那人掏出一封书信道:“此非朝廷公文,乃晋王予杨公的私人信札,请过目。”

“什么?”杨思勖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急忙接了书信叫人好生款待来使。他虽然久在边关,但实质的身份是个宦官以前是混宫廷的人,对长安宫廷的事儿一直都很关注也最是看得明白。薛崇训在长安的权势,杨思勖太明白了!现在居然远在南疆也能收到薛崇训的私人书信,怎叫他不受宠若惊?能得到上位者的青睐,比在南疆浴血奋战打十场胜仗还管用,而且可以攀附当权者,免去提心吊胆的压力……杨思勖因政|治站|位错误被贬到南方之后可是一直胆颤心惊,生怕什么时候来个清算被赐毒酒。

要知道武则天时,多少屡立战功的骁勇善战之辈因为政|治|错误,死得跟狗一样的窝囊,杨思勖一个宦官更没有门楣底子要死更容易!

他怀着激动又忐忑的心情扯开信封,手指都在颤抖,祈祷是福不是祸吧!

只见上面寥寥数列字迹难看的字:悉闻捷报,又获趣谈,言杨公战前先书捷报置于衣中而后战,不失为一件趣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杨公之才令我生吐哺之爱,候早日战胜归来,我为你接风洗尘。

啥是吐哺之爱?杨思勖纳闷了一下,片刻之后回过味来应该出自“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这句话。

他看完一张纸之后来不及看第二张,已是激动得“嘿嘿”直笑了,手足舞蹈的样子哪里还像一个头发花白五十出头的人?

部将见状也是愕然道:“杨公,是何喜事?”

“天大的喜事!”杨思勖把看完的一张信递给部将。过得一会大伙便纷纷高兴地呼道:“贺喜杨公高升!”

杨思勖叹道:“晋王真是国之栋梁,我等远在数千里之外,他亦能关心将士冷暖,真叫人感怀涕下。”

他说罢又看第二张信,上面写了一件“小事”,说是某某河蛮人是皮逻格的奴隶,叫杨思勖到达阳瓜州之后确认是否被杀。

杨思勖看罢立刻下令道:“立刻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全部人都去找!”

录事参军又谏言道:“我军兵临险恶山下,只有半月时间,不抓紧备战拿下酋长却去找一众奴隶,岂不是舍本逐末?”

杨思勖笑道:“我说老何啊,之前还夸你老奸巨猾,怎么这会儿犯糊涂了?”

录事皱眉道:“此话怎讲?”

杨思勖笑而不答,片刻之后左顾而言它道:“擒拿皮逻格何须兵马?一使者便可成也。”

录事也好奇起来:“杨公可有何妙计,不若与我等说说?”

“几日前何录事进言‘以蛮治蛮’之法,欲留下缅寨寨主及头领管治蛮民,我没有采纳以至诸事不顺。我细想之下何录事所言有一番道理,之后便举一反三想出了擒服皮逻格之策。如此说来,何录事也有一半功劳。”杨思勖侃侃而谈,“皮逻格及南诏奴隶主都在山上,可土地奴隶却在山下。只需一个使者上去与他们言明利害,如若不将皮逻格押解下山,便将南诏土地和奴隶与其他五诏瓜分了……哈哈,那些头领跟着皮逻格啥都没了,还跟他作甚?定然会叛乱帮咱们捉皮逻格下山!”

众将一听大呼妙计。杨思勖笑道:“山上的众南诏头领并不知道我一月内擒拿皮逻格的事,在山上多呆一日就可能被多瓜分掉一部分土地财产,你们说是该南诏人慌还是咱们慌?”

何录事帮抱拳道:“全仗杨公神机妙算,某不敢贪功。举一反三亦非常人所能也。”

杨思勖道:“老夫受益最大的便是汲取他人长处化用,缅寨之战用火药炸墙,也出于晋王之法呀。”

众将纷纷拜服。

何录事道:“我手无缚鸡之力,但上山以三寸不烂之舌办事尚可一用,请杨公用我为使,办妥此事。”

杨思勖摇头道:“这功劳让给五诏蛮人,何录事与我数年交情,我可舍不得让你去赴死。此为有去无回之路,使者上山一说,在叛乱之前皮逻格就一定会怒而杀使。”何录事一听大为感动。

杨思勖又道:“何录事虽常与我顶撞,但出于公心,我自是分得清楚,并不见怪。”

于是他们便一面派使者上面,一面分派人手寻找那大蛮的家人。先找河蛮奴隶,然后才一一确认,数日之后竟然就把薛崇训交代的人给找到了!

原来那皮逻格听闻唐军出兵之后很是意外,始料未及之下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化险为夷抵挡唐军进军了,哪里还顾得以前和张建成商量的那件小事?根本没心思管。后来听说唐军已攻陷缅寨,数日之后便出现在阳瓜州境内,他更是慌了神忙着逃奔山间去了,于是大蛮小蛮的父母族人也就安然无恙。

……过得几日上山的使者果然被杀,从后面的悬崖上抛|尸下来摔成了肉饼,人都不成模样只有从衣服饰物才分辨得出是派上山的那个使者。

不多久南诏众部落头领果然叛乱,以白蛮张家为首组织围攻将皮逻格部属尽数杀死,绑了皮逻格下山请罪来了。事情在情理之中,南诏以前的酋长本就是张家的人,后来被迫“禅让”给了乌蛮皮逻格的祖上,如今正好抓住机会夺回大权,还能保住南诏土地子民。

公私两事都顺利完成,杨思勖的脸都笑烂了。

第五十七章 捷报

四匹风尘仆仆的快马从明德门入,沿着朱雀大街向北狂奔。官民们听得如此急促的马蹄声都注意让道,回头见那最前方的骑士背上插着三面旗帜便知是边关急报,无论官民一律回避让开大路,还听得那人一面跑一面大喊:“六百里捷报,南诏大捷!”

战马跑过的道路旁,百姓都是摇臂欢呼,毕竟是打了胜仗平头百姓也很高兴。四马跑到朱雀门前便分道扬镳,前面的一马径直往大明宫,其余三马去安邑坊了。

没过一会,承香殿内就见宦官鱼立本一手手提拂尘,一手提下袍,快步小跑着往星楼上去了。他还没跑门口就嚷嚷起来了:“殿下,喜事儿,喜事……”

然后跑进殿门,见太平公主正和玉清静坐,这要是别的时候打搅了她不得吃不完兜着走,不过既然是捷报,就是让上位者听着心里爽的报,鱼立本是不用担忧任何事的。果然太平公主的声音没有怒气,依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说:“什么喜事啊大呼小叫的,是不是杨思勖在南诏获胜了?”

“哎呀,殿下未卜先知!”鱼立本笑眯眯地躬身把手里的捷报当面刮漆,然后递了上去。

太平公主睁开眼接过纸,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都说南疆那蛮荒之地不便行军,一个月之内是为难杨思勖,不想他竟然办到了,这下并不丝毫影响‘秋防’,朝臣再无多话,我的耳朵也能清净一些了。”

鱼立本笑道:“此战影响甚大,朝野都以为南诏擅自用兵大唐只有默认,不料今番宝剑出鞘一剑斩断那些将朝廷诏令视作儿戏的蛮夷,敢藐视长安政令的不轨之徒今后就得多思量思量。杨公公一战而胜维护了朝廷威信,实在功不可没。”

太平公主似笑非笑地说道:“杨思勖要回朝里来,你还一个劲为他说好话,鱼公公的心胸挺宽的嘛。”

听得太平点破,鱼立本心道:杂家也是有些不情愿的,杨思勖要是得宠了,杂家置于何地?但这事儿不得不捧他啊,上位者最怕的是什么,自然是别人造反想推翻他或者夺取一部分权威如地方割据;最喜欢的人是什么,是那些为了维护他消灭其敌人的人。杨思勖显然是后者,正当干了好事儿的时候,要是这时候说他坏话不是自居小人么?

鱼立本遂道:“杨公公有功于社稷,奴婢是双手赞成封赏他的,唯有如此才会给那些尽心效忠殿下与朝廷的人以表率。”

太平公主点点头道:“可惜他以前是跟李隆基的人……”

鱼立本听到这里心下才有些暗爽,嘴上却什么也不说。

“准令杨思勖回朝,让他把皮逻格押解回京问罪。”

……

一起到长安的另外几个人去了晋王府,把南诏战胜的事儿给薛崇训说了,同行的还有一个被太阳晒的黑黝黝的汉子不似汉人。薛崇训一眼就注意到了此人,觉得他的特别不像汉人,五官和肤色有些差别……最主要的是穿的少民服饰。

军士道:“王爷,他叫细奴,是大蛮小蛮的兄长,是杨公派我们送他到长安的。您书信里托办之事已经办妥了。”

那少民汉子道:“父母年迈恐不堪车马劳顿,故没有让他们来长安看妹子二人,由草民来了。”

“你也会汉语。”薛崇训惊讶道。

细奴道:“我家河蛮部落都是白蛮人,本来拥有土地和奴隶以耕种为经济,故与汉民多有来往,时常交换农具牛羊。后来被南诏劫掠才沦为奴隶。”

薛崇训随口道:“既然如此,我倒可以让朝廷把河蛮之地封于你家,赐予大唐官职世代守土。”

旁边的军士碰了一下细奴小声道:“晋王一句话你们家发了,还不快谢恩。”细奴听罢才急忙跪倒拜谢。

薛崇训笑道:“虽说只是我一句话,给的也只是一个头衔,但蛮族之地的首领都争着要个大唐的官衔,有了便能名正言顺受到唐军的保护,是其他土著不能比拟的。”

细奴的脑子也不太笨,听罢忙道:“妹子能在王爷左右侍奉是修来的福分,我见了定然嘱咐她尽心尽力服侍王爷。”

薛崇训听他提到大蛮小蛮笑容黯淡了下去,因为死了一个,还有一个成了残废了,他也不好多说,只道:“你先见见大蛮再说吧,我叫人把她带出来,你们兄妹叙叙,一会自有人为你安排食宿。”

他说罢便走了。过得一会,大蛮便被府上的奴婢带出来了,她的目光呆滞人家要带她去哪里也不反抗,跟着就到前府倒罩房客厅来。

就在这时,忽然见到了自家的兄长,大蛮那无神的眼睛立刻有了光芒,怔怔地喊道:“二哥……”

“妹子!”细奴也用蛮语喊了一声,面有惊喜。

“我……我不是在做梦吧?这是在长安?你怎么来的……”大蛮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伸左手摸着细奴黝黑的脸。

细奴含泪微笑道:“妹子不是在做梦!大唐安南都护杨公带兵打进阳瓜州来,将父母兄弟都放回了河蛮之地,还封还了故土。他是奉了大唐晋王爷的意思找咱们的,对咱们可好了,又说怕你们姐妹在长安想念亲人,要将父母送来照顾,后来年纪父母年迈,才让为兄替代跟着传报的使者日夜兼程赶到长安来,为的就是让你们安心……小蛮呢?”

“小蛮?”大蛮脸色纸白,“妹妹死了。”

“这……怎么死的?”细奴这时才发现大蛮的右手袖口空荡荡的,伸手一摸,脸色又变,“大蛮,你的手?”

大蛮哭道:“张建成把我的手给砍掉了,只因他的部下扶了我一把。他又威胁我们,如果朝廷不同意南诏吞并河蛮之地,就会活|埋了我们全家。后来我和小蛮获知唐廷要对南诏用兵,以为父母兄弟肯定被杀死,他们那么残暴的怎么可能宽恕别人……我与小蛮便跳进湖中欲与你们在地下相见,小蛮淹死了,我被晋王府的人救活,独活于世。”

兄妹俩说罢伤心难抑,遂抱头痛哭。

第五十八章 大蛮

大蛮和她的兄长促膝长谈,多说家乡的亲人和风物,大蛮的思乡之情溢于言表。她的兄长细奴却一个劲地说长安好从来没见过如此繁华的城池。

“安南都护是怎么知道咱们家的事的?”大蛮好奇地问道。

“听说是晋王专程派的使者从驿站快马给杨公穿的书信。”细奴对薛崇训赞不绝口,“我刚刚看到妹妹变成这样,心下也纳闷晋王怎么会如此对你?原来是张建成那个混蛋!他也是白蛮人,心肠竟然如此歹毒!”

他当然不会认识到天下乌鸦一般黑的道理,只简单地以为唐朝的薛崇训是好人;而皮逻格和张建成是坏人。其实大家都是因为野心而已,不同的是皮逻格是弱者和失败者。

大蛮低头道:“王爷对姐妹确实挺好的……就怪咱们在他的积威下太久,以为只有逼王爷答应他的要求才能救得家人,而今想来惩罚那些恶徒才是对的方法。我倒是错怪了他,也害了妹妹……”

细奴忙好言宽慰并不责怪,劝道:“妹子在王府好好享福是正事,晋王喜欢你,咱们全家也跟着沾光。家父已被杨公封还了土地,起先晋王还说要封咱们父亲唐朝的官衔。有这样一个靠山,河蛮之地尽数变成咱们家的地盘不过是迟早的事,还能招来其他白蛮族人壮大,叫别番不敢轻易欺负咱们!”

他越说越兴奋,被抓去做牛做马多年,如今一朝翻身心情自然大好,就连小蛮的死也没有太影响他满怀希望的心情。

兄妹俩言谈到傍晚,亲王国负责接待宾客的官员来请细奴去宴饮,为他接风洗尘,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大蛮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去了。

已到晚膳时间,很快膳房的奴婢就送饭菜进来了,因为她的右手残废用不了筷子,送饭的丫鬟便好心地夹菜喂她,今日不同往日,她竟吃了不少。后来喂得她不好意思了,便伸出左手接过筷子道:“还是我自己来吧,正好练习一下左手。”

就在这时薛崇训忽然来了,见大蛮正左手拿着筷子,便问旁边的丫鬟:“你干嘛不照顾她?”

大蛮急忙说道:“刚才她还照顾我,是我自己要动手的,否则吃饭都不行不是要变成一个废人吗?”

“你的父母还好么?”薛崇训问道。

大蛮有些愧疚道:“安好。”

这时那丫鬟知趣地出去了,薛崇训便在桌子旁坐了下来心情很好的样子:“杨思勖这个宦官很会办事,等回长安了得好好夸他一下。”他看了一眼大蛮手里不利索的筷子,便一把夺了过来,夹起一块鹿肉喂她。大蛮也不好拒绝,便张开小嘴接受了脸蛋顿时一红。

薛崇训又要喂她时,她便摇摇头道:“刚才已经吃饱了……郎君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这么一问薛崇训倒是愣了愣,笑道:“因为你长得挺漂亮的。”

大蛮感到很意外,她还不是很习惯薛崇训这么太直接的说话方式,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小娘子小心思多,心里琢磨着可能是可怜死去的小蛮的缘故吧?便忸怩地说道:“郎君是个好人……”

“大家都这么说。”薛崇训点点头道,“你怎么还穿着白裙子?这样挺吓唬那些丫头的,刚才就该换回来。”

大蛮一本正经道:“我今天是小蛮呢,明天才是大蛮。我能感觉小蛮在身体里。”

薛崇训愕然片刻,随即便舒了一口气,圣人不语怪力神他完全不信那玩意,于是毫无压力,这时又听她说:“郎君把我当成小蛮好了,小蛮挺喜欢郎君的,她以前总是念叨您呢,让她来服侍郎君吧。”

怎么这么诡异呢?薛崇训瞪大了眼看着她,但是他完全无法看出俩姐妹有啥区别,而且大蛮穿了白裙子之后就更没有不同了,在薛崇训看来她仿佛就是那日和自己缠绵的那个女子……可小蛮明明已经死了。他干笑了一声道:“小蛮喜欢我,那大蛮呢?”

她说道:“明儿你自己问呗。”片刻之后她又道:“郎君来看我们两回了,难道不想见识一番南国的风情么?现在我是郎君的了,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哦……”

充满引|诱的话第一时间却不是让薛崇训起色|心,而是感到有些冷意,因为这话是那日小蛮说的,两个人连声音和语气都相似。他愕然道:“那日你没睡着,在里面都听到了?”

大蛮一副可爱而委屈的样子:“郎君不想小蛮了么?”

薛崇训道:“可她已经死了!”

“我现在就是小蛮,你相信我。”大蛮执着地说道,“我能感觉到她。”

薛崇训看着她的眼睛,见其眼神很认真的样子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便说道:“好吧你是小蛮,那我明日再来找大蛮。”

大蛮突然伸出唯一的左手拉住薛崇训的衣袖,可怜楚楚地说道:“你能陪陪小蛮么?她一辈子就你一个男子。”

薛崇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兴致全无,但又觉得大蛮很可怜。他也弄不懂双胞胎姐妹是怎么一个感觉,反正他和薛二郎很难有如此深重的兄弟之情。他想了想便坐了下来,说道:“我便再留一会,和你说说话便好。”

大蛮便走到了他的面前竟然投怀送抱坐到了腿上,薛崇训又观察她的神情,只见她一脸春|意,并无悲伤的表情,还真把自己当成小蛮了?薛崇训便伸手搂住她的纤腰,入手处如小蛮一般的柔软,无疑在薛崇训的审美观里她的身材比绝大多数唐朝女人要好。

过得一会,薛崇训又伸手摸她的胸部,因为在记忆里他对小蛮的胸、臀之类的部位比较熟悉,一摸之下感觉大蛮的乳|房好像比她妹妹的大一点……但区别太小,他有种在亵渎|尸|体一般的错觉。这种错觉却给了他莫名的快意。

大蛮把嘴靠了过来,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郎君可以把手伸进去。”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了,夜幕已经降临……

第五十九章 喜事

杨思勖凯旋归朝后被恩准回宫到内侍省安置,同时封了明威将军,这是个武散官有别于职官,没有具体的职务。由此看来他终究是有污点的人不能得到重用,如此封赏也算是受到善待了。

让薛崇训印象深刻的一个场景是杨思勖在紫宸殿伏拜的模样,这个宦官又黑又瘦头发已经花白,战战兢兢地跪在殿下屁股|翘|得老高,对高高在上的宝座充满了敬畏。他的样子给薛崇训挺可怜的错觉,不过周围的大臣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实际上能够在大明宫先拜了天子又受到太平公主的接见应该是一种荣耀。

不两日薛崇训便在晋王府设宴款待杨思勖,答应了给他接风洗尘。之后便时常宴饮接触趁机拉拢。薛崇训认为他是一个难得的军事人才,自然很有诚意地亲和他……在薛崇训的长期计划里,要在军事和内政上建立更多的功劳,才能巩固自己的地位和威望进而达到称帝的高度,这些事都需要大量有用的人才,所以不愿意错过杨思勖;而杨思勖也正好在朝里需要寻找新的靠山(老后台李隆基已经灰飞烟灭了),在太平公主那里不受重用,自然积极向晋王靠拢。一个愿打愿挨,俩人的自然一拍即合关系突飞猛进。

这时刘安终于提出了“两税法”,是一种新的税收方式,有别于现行的“租庸调法”。新税法的要旨便是以土地财产多寡为税收凭据,因触及了高门大户的利益,刚一提出就遭到了许多士大夫的反对。他们自然不会说真正的原因,只引经据典上书言各种害处,“与民争利”是最流行的说法。

由于反对的人太多,而且正值“秋防”准备时期,陇右、剑南、西域都传来消息吐蕃人频繁出现,太平公主便认为不宜在此时增加国内动荡,薛崇训也赞成了母亲的意思,税法改制便暂时搁置下来。

两税法是薛崇训早就内定要办的事儿,但这时作出让步是因为他要争取另一件事:吐蕃战争的兵权。

太平公主舍不得让他到边陲之地去冒险,就说“你连子嗣都没有”,朝廷又不是没有人才可用不必躬亲涉险。时兵部尚书程千里、安西都护杜暹、北庭节度使张孝嵩都是已经成长起来的一批能征善战的定边人才,就连中书令张说也是文能提笔定国策武能上马平兵戈之辈,完全不需要她的宝贝儿子出国门。

薛崇训不甘心,又找不到说服母亲的办法,便有些闷闷不乐。

一日他天黑后才从大明宫回到家里,正准备洗澡睡觉时,李妍儿却在房里磨蹭着不走。薛崇训没啥那方面的心思,便说道:“记得前几日你才说月事要来,这么快就好了?”

李妍儿委屈地说道:“这不还没来么?”

薛崇训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忙问她上月的时间,掐指一算都快四十天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李妍儿,见她活蹦乱跳的也没什么内|分|泌不调之类的征兆,便瞪眼道:“妍儿该不会是怀上了吧?”

“怀什么?”李妍儿瞪着大眼睛。

薛崇训笑道:“大孩子怀上小孩子。”

李妍儿忙去摸自己的肚子,薛崇训道:“就算有了也只一个多月,摸得到什么?赶紧把宇文姬叫过来给你把脉。”

他立刻唤来裴娘去叫宇文姬,然后搓着手在地板上来回走了几遍很是期待的样子。在他的想法里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对后代的事儿也不是特别急,不过如果李妍儿怀上了……母亲说他没后代这个理由,不是就更容易说服了么?

只见薛崇训的眼睛里发出光彩来了,野心之火仿佛在熊熊燃烧。他受够了对未知未来的担忧,当有朝一日兵权政权在握羽翼丰满之时,名正言顺也就近在咫尺了。

过得一会,宇文姬便和裴娘一起进屋来了,她看了薛崇训一眼连礼节也没有,便坐到一张案前,将一块布枕放在案上道:“王妃请坐,我给您诊诊脉就知道了。”

李妍儿坐到她的对面,伸手撩了一把长袖将手腕露出来放在那布枕上。宇文姬的指尖轻轻放到她的脉搏上,然后就安静下来。薛崇训瞪圆了眼站在旁边屏住呼吸看着她们,期待地等着。

过了许久,宇文姬放开手腕,露出一个笑容道:“恭喜王妃,真的有喜了!”

“不会有错吧?”薛崇训按耐住高兴的心情问了一句。

宇文姬白了他一眼道:“不信我可以叫其他郎中来诊脉。”

“信,我当然信。”薛崇训喜道,“男的女的?”

宇文姬道:“就摸一下脉象我怎么男的女的?”

“你不是神医么?”

宇文姬:“……”

李妍儿可怜兮兮地问道:“生孩子会很疼吧?”

“那是十个月后的事儿,你想那么远作甚,现在得好好养着。”薛崇训想了想说道,“把董氏和姚宛派过去照顾你,她们年纪大些比那些小丫头懂事细心,我这里有裴娘一个人就行了,反正我平常只有晚上在家。裴娘,你赶紧去听雨湖给我岳母报喜。”

裴娘应道:“是。”然后轻快地跑了。

薛崇训兴奋之余忙着安排事儿,“现在天晚了,我母亲那里只有明日再叫人去禀报。”他倒是第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想起有人说孩子在肚子里会有动静,便在李妍儿面前蹲了下来把耳朵凑上去听。宇文姬见他那心急的样子便笑道:“还早着呢,我明日为王妃开一副安胎的汤药,不用着急。”

李妍儿问道:“郎君,有声音么?”

薛崇训摇摇头又对着肚子说道:“你投胎投得好,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是王子啊。”

过得一会孙氏和程婷都来了,还有一些丫鬟,薛崇训的起居室里顿时热闹起来,围着李妍儿把她当宝贝直闹腾到半夜,让她哈欠连天。

第二天一早晋王府就派人进宫报喜去了,太平公主得知自己要抱孙儿了自然欢喜得很,对李妍儿赞不绝口,当下就派人送了许多名贵药材补品到晋王府。她在承香殿召见了薛崇训之后又想把李妍儿接到宫里去养,但薛崇训觉得大明宫人多复杂好言回绝,太平公主也就作罢。

这时薛崇训又趁机提起了吐蕃的事:“犬戎(吐蕃)是大唐心腹之患,我们只是用军镇兵防守不是办法,请母亲准许儿臣带兵增援河陇,趁其秋高出兵之时击之,削弱犬戎主力之后伺机进取,方可成就母亲大人四海宾服之志。”

坐在上位的太平公主很不情愿地说道:“不久之后剑南、河陇、西域,甚至北庭、幽州都可能有事,你要亲自带兵也只能顾得一个地方,还不如都让边将们设防,你已贵为亲王何苦和他们争功?”

薛崇训忙抱拳道:“其他地方都是小打小闹最多让四夷*一点东西,唯有河陇和西域的威胁最大。而西域有杜暹坐镇,又有北庭张节度使为援,犬戎不下血本暂时是奈何不了的。唯有河陇之地水草肥美,既是天然的马场又是粮仓,犬戎与大唐在此争夺不下数十次,当此秋季开战的大好季节,犬戎主力定然要突破积石山向东扩张图谋此地。大唐不能坐等防守,应调集大军与之周旋并伺机进取……母亲能完全放心交此兵权的人,除了儿臣还有谁?”

太平公主听到这里笑了,正如薛崇训所言,真要集中精锐把兵权交到一个人的手里,那样的力量除了平边还可以用来威逼长安。如果得到兵权的人来一个“清君侧”,那样的事真不是好玩的。她的笑是感觉到薛崇训和自己之间的相互信任,比什么都要让人开心。

但是她收住笑容之后又轻轻摇头:“西北边患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欲速则不达。何况秋高之际正是蛮夷马兵得意之时,你选这种时候与它周旋不是扬短避长么?”

薛崇训道:“正是秋季犬戎出兵之时,我军才可就近与之决战,否则他们遁入高原,我纵使拥兵百万也难寻其主力踪迹,只有不断消耗吐蕃的实力才是保得边疆安宁之道啊。”

太平公主皱眉沉吟许久,因薛崇训这些日子一来就说这事儿,她阻拦了多次也不见效,便问道:“你是铁了心想到西北带兵?”

薛崇训一本正经道:“母亲大人当政,儿臣只有辅佐您成就前所未有的文治武功,后世天下人才不会骂咱们误国。您的美名也会史载千秋,供万世敬仰!犬戎占据西面半壁一直以来牵制了我大唐数十万兵力,消耗近半的国力,不灭之难以成就不世伟业,请母亲明断!”

一番话让太平公主王|霸之气又上来了,母子俩一个野心勃勃一个霸气凌然。太平公主的身体也坐正了一些,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深远的事儿。

沉默了许久,太平公主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知子莫若母,你心里想什么我很明白。”

薛崇训顿时怔了怔,这时太平又道:“但只要是你想要的,我不会拦着你……连你都不信,我还能信谁?”

第六十章 醉了

六月唐廷颁第二次《举猛士诏》,除关中征募壮丁之外还令中书令张说和兵部尚书程千里分赴河南河北选拔勇士,专门招募身强力壮弓马娴熟的壮士编入征西军,招得壮士约八千人,与薛崇训的神策军合编一军,组成了一支一万二千人的精锐部队。太平公主又授以薛崇训逻些道行军大总管,并持节朔方、河西、陇右、剑南诸军事,治下所控兵力三十余万,掌握了唐廷分驻万里江山一半以上精锐部队的调兵权。晋王一时拥兵甚众剑指吐蕃,朝野哗然。

薛崇训又点名张五郎、殷辞、杨思勖为副将,“二龄”王昌龄张九龄为首组成幕府集团,虽然这些人在唐朝不是顶尖的军事人才,但好处是都和他一条心,免去了很多非战术性的问题。

出征前夕太平公主在麟德殿大宴群臣,宴席上命人抬进来一副盔甲,对薛崇训说道:“这幅百炼甲是二百工匠日夜打造而成,每一片护甲都是用精铁千锤百炼而成,刀枪不入。愿它在沙场上能助你一臂之力。”

薛崇训忙从凳子上站出来叩拜谢恩。

这时太平公主从宦官鱼立本的手里拿过一把刀鞘装饰得金壁辉煌的兵器道:“霜雪宝刀削铁如泥,西汉曰白坚、东汉曰白虹,大唐霜雪,正合你用。”

薛崇训忙走上木台,跪倒在宝座前双手接过那柄宝刀高呼道:“有母亲大人赐予的神兵在手儿臣定然所向披靡,一举铲除大唐心腹之患!”

群臣也大声附和起来,纷纷说吉祥的话,大殿上热闹非常。然后太平公主便下令宫廷美女载歌载舞助兴,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酥|胸蛮|腰晃来晃去,宫廷贵妇们在席间都面目含|春向薛崇训抛媚眼,又有许多臣僚上来敬酒,薛崇训喝得头晕目眩酩酊大醉不知今夕何夕。

他确实是太高兴了一时就没控制自己喝高了,喝高了也没什么,他这人喝醉了要发酒疯。发起酒疯来虽然不会干打人之类的事,却一会哭一会笑,在朝廷百官宫廷贵妇面前出够了洋相。

这时的场面实在是太囧了,薛崇训用袖子把食案上的杯盘掀得满地都是,然后拿着筷子一边敲碗唱起歌来,好在大殿上诸公都喝得有点多了,也见怪不怪只是哈哈大笑。

薛崇训唱了一阵,忽然又抱住自己的老婆大哭起来,把李妍儿的新罗裙弄得一片狼藉,大约浑浑噩噩之下觉得李妍儿怀孕了自己就要出征,多少有点对不住她。李妍儿大窘之下只得拍着他的背好言宽慰,叫他打了胜仗赶紧回家就行。太平公主在上面见他们夫妻俩恩爱如初,又想着李妍儿怀了她的孙子,心下对儿媳就更满意了。

台子上的宫廷歌舞还在继续,长袖飘飞的月宫羽衣舞中,以优美含蓄的琴声伴奏。不料在这种音乐中却响起了一阵毫不相衬的豪壮歌声,以唐律《上江虹》的调子唱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薛崇训那嗓子吼起来也不得了,顿时震得大殿上回音缭绕,千百人都愕然将目光转到他的身上,连台子上的歌妓都被吼懵了歌舞也停下来。只见他正站在那里,身边的凳子酒盏等东倒西歪地丢了一地,他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头上的帽子都歪了,又说了一个字“靖……”然后轰地一下四仰八叉地仰倒在大殿中间。这时候还有什么仪态可言?

“晋王醉了。”不知谁说了句废话。另一个大臣道:“这长短句还有下半阙,等晋王醒来得问问才好。”

太平公主下令道:“来人,扶他到承香殿歇息了。”

两个宦官听罢上前去扶他,可薛崇训身高力壮倒在那里像一堵墙一般怎么扶不起来,侍立一旁的宦官宫女忙过去帮忙。他的老婆李妍儿最是贪玩,见薛崇训今晚一反常态那么一副窘样,不觉得丢脸反倒捂着小嘴笑得前俯后仰肚子都怕笑疼了。

大伙刚把他扶起来,他却仿佛醒了过来,一把推在一个宫女的胸上,喝道:“老子自己走!”这下那些宫廷贵妇都笑起来了,大概是因为宫里的人说话都捏着嗓子似的,忽然听到这么一声觉得有趣?

于是众宦官宫女一大群前后簇拥着薛崇训往殿门走怕他摔倒了,这厮是太平公主最宠爱的儿子又手握大权,众人任他胡闹也得当宝似的护着。出了麟德殿,又用太平公主平日坐的御辇(皇帝的车驾)送他去承香殿。

进承香殿之后有人问道:“晋王想在哪里歇息?”

“金城那里。”薛崇训随口答了一句。

这时身边有宫人几十个,他和金城的事儿虽然天下皆知但并不能在场面上说,众人有些为难,总算有人道:“晋王既然说的要去,就送他去后殿吧。”

一行人刚走过里面的一道宫门,正遇到高太后,原来她要“节哀”不便参加那样的歌舞盛宴,这时听得外面闹腾就出来看,一见是满脸通红显然喝得大醉的薛崇训,便说道:“怎么喝成这样了?”

薛崇训定睛一看,还是没看清楚,只觉得眼前金玉晃来晃去,隐隐还觉得有女人的白玉一般的肌肤连面前是几个女人都不清楚,便问道:“你们谁是金城?”

高氏没好气地说道:“连人都认不得了。”

一个宫女小声道:“刚才王爷在大殿上唱完歌就醉在中间,奴婢们送他去歇息。”

高氏那张浓妆艳抹面无表情的脸露出了一个难得笑容。这时薛崇训忽然走到她的面前道:“我过两日就要出征了,今晚便好好满足你。”

众人顿时愕然,高氏怒道:“晋王请自持身份!”

薛崇训这时候还持个鸟,伸手便要去抓高氏不料看花眼了没抓正,只抓到了她肩膀上的衣服。高氏大急立刻挣脱要跑,只听得“哗”地一声她的礼服就给撕下一大块来,此时正值夏秋之交人们穿得本来就薄,何况是宫廷贵妇就穿得更少了,她的外衣被撕去上身就没剩什么了幸好还有件内衣,手臂、后背、腹部全都暴|露了出来,薛崇训手里抓着一块绫罗顿时闻得一阵女人的清香,在酒精中发酵,他立刻兴致大发。

高氏双手抱在胸前转身就跑,薛崇训二话不说就追了上去。宫人们大急,这下可怎么办才好?那女人可是先帝的老婆,晋王要搞|谁也不能搞|她啊!一个宫女忙喊道:“王爷万万不可,那是太后娘娘!”

这句话提醒了高氏,她也忙娇|呼道:“晋王,我是高太后,你看清楚了!”

不料薛崇训竟然说道:“高太后?不也是我的女人吗?”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去阻拦他,一瞧他腰|间还挂着太平公主赐的那把“霜雪宝刀”,那玩意号称削铁如泥,他又喝醉了到时候发怒之下拔|出来捅|人一刀可不是好玩的。

有宦官急中生智道:“赶紧去禀报殿下!”

两个人听罢以为善转身就跑,那宦官又嘱咐道:“悄悄说,这事儿是宫里的事传出去可不好。”

“知道了!”

这时薛崇训已经把高氏追到寝宫去了,几十个宦官忙跟了上去,只见高氏正站在一张櫚木大案旁边转来转去躲避,这种时候她怎么愿意从了薛崇训?众目睽睽之下而且名不正言不顺得把脸都丢完了。她便喊道:“你们还站着作甚,快抓住晋王,他喝醉了你们也醉了?!”

宦官宫女们面面相觑,一齐看向薛崇训腰间的兵器,谁也没动。如果下这个命令的人是太平公主,他们还可能上前拼了命,可不是太平他们就站着没动就像脚底有胶水一般。

高氏宫里的两个忠仆宫女终于冒死冲了上来,不料这时只听得“砰”地一声巨响,薛崇训竟然一脚将面前的案板踢飞了,吓得俩宫女和高氏都呆在原地,他趁机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将高氏抱入怀中,高呼大呼:“救命啊!”

薛崇训笑道:“你喊吧,喊破嗓子都没用。”

高氏身体软弱见挣扎不过他,一张脸涨|得通红,看了一眼薛崇训身后的几十个人,忙道:“这么多人,你……”一句话还没说完,薛崇训的大嘴已经堵了上去,一只大手也摸到了她的胸,将一只大白兔一把抓在手里。

“不要啊,唔……”

“哗!”她上身最后的一块布被一把轻而易举地撕掉,飞向了空中,浅红的绫罗犹如风筝一般飞在华贵的宫殿中央。

高氏虽然平日的言行非常呆板老气,可她毕竟才十几岁的年纪,拔|掉了衣服身材和肌肤可掩盖不住春|色。身材并不丰腴,两只白兔大小适中,颜色和形状都非常美好,腰肢也是柔软苗条,总之勾起薛崇训的欲|火是完全足够了。

她脸色绯红,被辱已成定局,但拼命并拢着双腿试图抱住最后的防线。

第六十一章 孽子

宫殿中乱作一团,刚才薛崇训一脚踢飞的案面撞倒了一枝灯架,蜡烛倒在桌布上烧起来了,众宫女宦官急忙奔过去救火。还好人多势众很快就将火扑灭了,但殿中仍然弥散着一股子丝绸烧焦的糊味。

高氏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并拢两|腿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她也是衣冠不整狼狈不堪,首饰衣服碎片散落一地,上身已是不着寸缕,颤|声道:“你看清楚我是谁啊……”不料薛崇训回答道:“你不是高太后么?”高氏一听彻底无语了,她甚至想说你真要这样也得挑挑时候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怎么敢从你?

薛崇训忽然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他的身高本来就很可观又喝得醉醺醺的,高氏一下子就像摇摇晃晃地飞到了空中一般,“啊!”地尖|叫了一声,身子不稳向后摇了摇哪里还能将自己的双臂抱在胸前,急忙搂住了薛崇训的脖子;同时腿也分开夹|住薛崇训身体生怕摔下去了,完全是本能反应。薛崇训面对她敞开的心胸便把嘴凑过去含住了一只白兔,高氏又羞又急,挥起拳头在他的肩膀上捶打,薛崇训以为在给他按|摩呢。

他隐隐看见北边还有一张桌子便摇摇晃晃地抱着高氏走了过去,将其放在桌面上。原来这是一张琴案,上面放着一张琴还有香炉,香炉被碰翻在地“棠”地一声摔成碎片,里面的香灰也散落犹如一股青烟。

高氏挣扎的时候一只手刨到了琴面上,轻轻滑|动一下就听得一阵高山流水一般的琴声响起,与当下的凌乱场面极不相符。

薛崇训按住她又是摸索又是亲|吻,高氏的头发都散开了,从琴案上撒落下来犹如一道油光水|滑的青丝瀑布一般分开美丽。

“晋王你听我说啊,别这样……”高氏带着哭|腔讨饶,忽然又惊呼了一声,原来是小衣被薛崇训扯掉了,被他顺手向后一扔了事。

高氏涨|红了脸看着他在那里忙活着解自己的腰带,可他喝醉了半天也弄不开,却在那里乱|扯。薛崇训那根腰带可很难用蛮力扯断,厚绸带加的金钩。高氏白了他一眼,一面说不要一面看了一眼下面那些奴婢,薛崇训是背对着那边。她便伸手轻轻在他的腰间拨了一下“波”地一声那金钩便开了。薛崇训遂一面脱掉外袍,一面急不可耐地推开高氏的罗裙,只见那洁白的美妙|腿|间的芳草犹如她的长发一般漆黑油光,清秀的萋萋|芳草与玉白的肌|肤相映成辉犹如一道干净清丽的水墨风景。

薛崇训便压了上去,但见高氏紧闭双目咬着嘴唇仰着头等待着,她装模作样地挣扎却把腰挺上来了。不料薛崇训头昏脑胀之下半天找不到怎么进去,那|东西在高氏腿上|腰|间的皮肤到处磨|蹭硬是找不到哪里有洞,又伸手去摸总算摸到了便将那蘑菇一般的玩意顶了上去。

这时高氏大急道:“不是后面……”但随即发现自己说错了,又道:“不要这样!”然后又伸手拨了一下。薛崇训总算对准了地儿,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去了,因为那里早已泛|滥成灾。

……不知过了多久,高氏已经软得一点力气没有了,薛崇训却还在猛|捣,简直要把她的身子骨给摇散了似的。他喝了酒感觉迟钝硬是老半天没解决。

就在这时太平公主和一干人终于来到承香殿了,走进高氏的寝宫一看还了得,只见薛崇训正按着太后在一张案上当众就搞起来,还有几十个宫女宦官远远地玩着腰低着头站着。

太平公主大步走上去,怒喝道:“拔|出来!”

此言一出她身边的奴婢们顿时涨|红了脸,在她身后的宫女们更是急忙捂住嘴才没发出声音,这时候要是发出一点声音肯定被太平公主知道了。因为大殿上虽然人不少却没人敢说话,只听得“噗|嗤噗|嗤”颇有节奏感的奇怪声音。

太平公主也顿时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一声喝有点口不择言,但是她没有笑,依然板着脸骂道:“你这孽子!赶紧给我下来!”

薛崇训竟然说道:“等等……”

太平公主回顾左右骂道:“你们还站着干甚,给我拉下来。”

众宫女听罢这才围过去,闻到一股子酒气,他们七手八脚地拉薛崇训,有机灵的趁人多手杂把薛崇训的武装(丢在一边的佩刀)给收了。

薛崇训被人从案板上拉下来,那犹如烧红的铁棒一般的长物还怒目昂首,上面水光一片。一个宫女急忙捡起他的长袍给裹在身上,可下面依然顶着一个帐篷。另一个人也急忙脱了外衣给高氏盖上,高氏双|腿发颤地吃力从案上爬了下来顿时大哭,伤心极了的样子。

太平公主大摇大摆地走到他们的面前,看了一眼伤心欲绝的高氏的脸颊,连一滴泪水都没有。她的目光下移时,却发现她的腿上“泪水”挺多的,把罗裙都印|湿了。

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将薛崇训一顿臭骂。这时薛崇训的酒醒了三分,其实他还是有意识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喝醉了难免冲动乱搞。

听得太平公主怒气冲冲地骂道:“这么多女人你找谁不行,非要去污太后!”

高氏求情道:“晋王初封兵权为国出征,国事为大,殿下不要怪他,让我以死谢罪罢。”说罢便要去撞墙。宫女们急忙拉住,太平公主没好气地说道:“别撞了……这孽子强迫的你,要是让你抵命岂不是说我为事不公?”

太平公主也是无奈何,从头到尾人家高太后都是在挣扎反抗的,能怪她么?正如发生了强|奸|案,总不能降|罪于被害者。何况唐代的女人较后世受到的保护多受到的约束少。

“将薛崇训带走。”太平公主下令道,“这是宫里的事,谁要管不住自己那张|嘴我就扒了他的皮!”

众人扶着薛崇训,这才簇拥着太平公主从高氏的寝宫里出去,人们陆续也离开了,只剩高氏和她的奴婢。高氏见人全都走了,急忙软软地坐倒在一把椅子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发起呆来,但见殿中的凌乱依旧,不然还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

太平公主把薛崇训带进自己的寝宫,玉清也在里面见这么多人进来,还有醉醺醺的薛崇训,便异样地问道:“殿下这发生了什么事?”

“崇训喝醉了耍酒疯。”太平公主淡淡地说道,然后下令道,“把他弄进去洗干净了就在我宫里歇息,省得又闹出什么乱子。”

于是众奴婢便将薛崇训弄到里面的木桶中,又忙着抬热水进来给他洗澡。太平公主这寝宫宽敞明亮,两边站着许多宫女也放着许多灯架将这里照得有如白昼一般。薛崇训被人扒|光搓洗时发现自己的那|玩意还挺着,周围却很多女人在围观,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便道:“你们这么多人看着我作甚?”众宫女涨红了脸又不敢说话,一个个低着脑袋十分尴尬。

洗完了澡,一个宫女走到太平公主面前凑近了低声说了句什么,太平公主愣了愣将目光转到玉清身上:“好事儿赏给你了,你去崇训床|上。”

玉清愕然,瞪圆了眼睛支支吾吾地说道:“殿下,贫道……”随即又用蚊子扇翅膀一般的声音道,“……不喜欢男的。”

太平公主回顾左右,大明宫的女官们个个面红耳赤,但她知道这帮蹄子恨不得要自告奋勇了。但是她仍旧对玉清道:“你不是说什么都愿意做?”

玉清幽怨地看了一眼太平公主道:“是。”

太平公主坐到金碧辉煌的宝座上,说道:“去啊,还站着作甚,办完了我交代的事过来讲讲道法。”

玉清慢吞吞地走到薛崇训的床前,那厮倒在床上就睡着,铺盖还顶得老高……玉清犹豫了一下,便冷冷道:“为我宽衣。”两个宫女忙上来为她宽衣解带,将道袍等衣物脱下,只见这女道士去除了宽大的道袍仍然很有女人味,背部线条蜿蜒曲折。她反手拉掉发簪,甩散发髻一头长发就散开了垂在裸|露的后背上,此时已与通常的女人无异,不过身材瘦一些而已。

宫女掀开被子,只见薛崇训正在打鼾已经睡熟了,玉清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那立的的东西,顿时涨红了脸没说什么,神情却不太好大约不怎么情愿,又是羞|辱又是厌恶的样子。

但她没有反抗太平公主的意思,随着就上去了,坐到了薛崇训身上……

床边拉着一道帘子,但从外面仍然能看到里面的人影,帘子上坐姿的人影动弹着看起来十分香艳,殿中的奴婢们大气不敢出一声就如在一本正经在看色|情|电影电影一般。

过得一会薛崇训就醒了,睁眼一看是玉清,见她正闭着眼睛扭动着身子,脸颊上两行清泪好像很疼痛的样子。薛崇训吃了一惊,洗了澡又歇了一会酒已醒得差不多了,只是脑袋有些昏沉疼痛。他愕然道:“玉清道长?”

玉清睁开眼睛身体也停了下来,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伸出削葱一般的手指轻轻按住他的嘴唇颤|声道:“躺着别动,也别说话。”

薛崇训道:“我这是在哪里?你怎么在我身上?”

玉清没好气地说:“你|娘的寝宫。”

薛崇训诧异地瞪圆了眼睛,慢慢回忆起自己起先干的事,好像强|暴了高太后还被母亲给逮住,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过错,如果是其他皇亲贵胄跑到大明宫干这样的事就会吃不完兜着走,但薛崇训就没事,太平公主绝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把他怎么样,无论那个女人是谁……问题是怎么把玉清也搞了?薛崇训没想错的话,这女道士是个百合,啥时候变口味了……

他伸手在自己的腿上一摸,将手拿到眼前一瞧手指上全是血迹,顺手把血迹揩在了绸缎被子上。

玉清见状俯下身子把一对柔软的东西贴在他的胸膛上,将嘴凑在他的耳边柔声道:“我恨死你了!”

薛崇训心道:难道是我回来又把玉清给强|暴了?

玉清又磨蹭了许久,他躺着没动只觉得那里面|紧又|干,不一会就忍受不住,伸手抓住了她的一只白东西,瞪目低吼了一声。玉清见状也软倒在他的身上,薛崇训只感觉她瘦瘦的身子在颤抖,身上也冰凉冰凉的。他便拉了被子盖在身上,玉清一动也不动,牙关疼得“咯咯”直响。

大殿中很安静,实际上却站着几十号人。

第六十二章 出发

时节已进入初秋,前几天的天气仍旧如夏日炎热,吹的风都是热乎乎的。待下了一阵雨,风中才带来秋的凉意。秋风不仅凉爽也带来了战争的气息,每当这个时候便是与游牧族冲突的多事之秋。等薛崇训穿上太平公主送的那身百炼甲时就愈加感觉到秋萧杀伐之气了。

他腰挎佩刀一身百炼钢皮从起居室走出来,一走起路来就响起金属的叮哐摩|擦声。一堆女人戚戚然面有不舍,连断腕的大蛮都来相送了。有的眼睛红红的问他何时回来,有的让他注意安危云云,搞得薛崇训心里也软软的几乎要吟一句自古多情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不过出征和其他离别不同要图个吉利,不能说太萧瑟的话,他想了想便叹道:“家里就是一个围城。”说罢大步而走,头也不回地又说了句:“打了胜仗就回,不是很久,你们别送了。”

但孙氏仍然带着一行美人送到前府。庞二牵了一匹高头大马过来,薛崇训翻身上马想了想又道:“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内事岳母大人作主,外事不能决就告诉我的|母亲。”

这回和上次去陇右做刺史不同,上次可以带小妾,现在掌的是兵权还带妾室就很荒唐了。他常坐的那辆松木马车也不带,而是骑马代步。

庞二牵着马,三娘方俞忠等侍卫也骑马跟上,出得大门,只见街上一众飞虎团亲卫已整装待发。这时王昌龄、张九龄、杨思勖、张五郎等文武幕臣也从亲王国出来了,全都骑马未坐车。

一个骑士下马道:“禀王爷,陛下和太平公主殿下率百官去明德门了。”

薛崇训点点头向大门口挥了挥手道别,然后喊了一声:“出发!”一众铁甲骑士便跟着他向安邑坊坊门的方向奔去。经过亲王国门口时,只见许多官吏正站在门口,见得薛崇训骑马过来便躬身立于道旁行礼,薛崇训没搭理率兵长扬而去。

到得明德门果见四周五步一哨卫士林立,宫廷的人和朝臣都在那里等着相送。薛崇训这一去拥兵三十余万又远在西北,是国家头等大事,自然让满朝文武额外重视。

皇帝的仪仗前,只见坐在正中的仍然是李承宁,他在名义终究是天子。而太平公主和高太后只能坐在一侧。

一番礼仪之后李承宁便说道:“来人,赐酒,朕祝晋王早日凯旋班师。”

宦官便捧着两个金盏上来,薛崇训接过酒盏大声道:“臣……”不料一声中气十足的话刚说一个字,冷不丁吓了皇帝一大跳,听得“哐”地一声李承宁手中的金盏掉到了地上。

众臣见状哗然,薛崇训愕然道:“臣……谢恩,定不负陛下重托。”他随即才反应过来吓着皇帝了,便伏倒道:“让陛下受惊了。”

李承宁笑道:“朕手滑没拿稳,不怪爱卿,快快请起。”

只见上下相对的两个人一个长得英俊却柔弱,一个却一身钢甲像个铁人似的,身后还有一大群骑兵。周围的人见状都默然不语。

宦官急忙给皇帝换了一个酒杯,总算与薛崇训对饮罢了。太平公主和薛崇训说了几句话,又叫来他身边的幕臣嘱咐他们稳打稳扎尽到职责。然后薛崇训才和皇室亲戚们道别,带着飞虎团卫队前往神策军军营调兵出发。

……神策军原四千人救灾回来没有进城,在长安城郊修了一个兵寨驻扎,后来新募的壮士也陆续送往彼处编制行伍。总共一万二千余人,平时仍有殷辞任将军,朝廷决定对犬戎用兵之后除了征壮丁还调配了大批战马,使其达到了精锐部队的装备,连步兵也有马。

将士们的盔甲长短兵器弓箭的,不过拔营行军之时就没有列阵那么耐看。每火人至少有六匹骡马驼东西,辎重军还有各式大小车,浩浩荡荡的犹如迁徙的牧民一般。

这次薛崇训行军的目的地仍然是鄯州,鄯州是陇右无数军镇据点的大本营,也是各地运调军需物资的集散地。

不过神策军从长安到鄯州的粮草补给倒不是问题,出兵之前朝里就向沿途州郡下了政令要准备粮草物资。唐兵在国内行军很轻松,沿路各地都可以得到补给。全副马队机动也不错,七月中旬就进入了陇右地界。

这时候众将士的头部装扮就和西北牧民看上去差不多了,头盔上都顶着个幕布,包起来有点像西方穆斯林世界的人。因为这边风沙大,不包成这样要是遇到天气不好一开口说话就满嘴的沙土。不过骑兵身上多穿戴有护心镜的明光甲,这个区别就大了,少民武装很少穿这种盔甲,一看就是唐兵。

越往西走天气也越冷了,河陇地区的温度明显比长安低。刚出长安那会一件单衣配盔甲都会出汗,现在在盔甲里面垫上柔软的毛皮批上斗篷都不会热。斗篷也是黑色的,神策军的服饰延续了组建之初的样式,规模壮大之后仍然是“寿衣军”。

一日傍晚大军按常例砍树扎营,薛崇训和众高级将领则不用干活,围坐在中军的一堆火前烤肉。他取下自己“霜雪宝刀”把玩,抽|出刀来瞧刀刃倒是锋利结实,但是不怎么喜欢这刀鞘。个人品味的关系,薛崇训不怎么喜欢这种黄灿灿的太张扬华丽的东西,但是普遍的唐人很喜欢黄金珠宝做装饰,贵族最喜欢用的酒杯也是黄金打造。

他想了想便把刀鞘递给一旁的宦官杨思勖道:“试试你那把刀能装进去不。”

杨思勖便随手接过,拔|出自己的刀放|了进去,看来是差不多。唐制的各式兵器大小都相差不大,也难怪正巧能用。薛崇训便笑道:“送你了。”

杨思勖回顾左右还有其他将帅幕僚,忙推辞道:“我未立寸功,岂敢平白受此贵重之物?”

“不过是把刀鞘。”薛崇训淡然道,“杨公初次随我出征,就当是见面礼。今后要是立功封赏,一把小小的刀鞘怎么拿得出手?”

既然他这般说,杨思勖就不便推辞了。薛崇训又取下一块玉佩递给张九龄:“子寿也是第一次跟我出国门。君子如玉,玉佩正合你用。”

张九龄大大方方地接了过来笑道:“薛郎谬赞,不敢当不敢当。”

李逵勇闷闷地说了一句话:“我来得太早了。”众人听罢顿时一阵哈哈大笑。

火上的羊肉外面烤得差不多了,众将便七手八脚地用刀子在上面割|肉,割下外面熟的,里面继续烤,便能边烤边吃。这种野营吃食自然没有多少斯文可言,刚才还号称君子的张九龄也吃得满嘴是油。

就在这时一个军士走了过来说道:“王爷,鄯州刘使君派信使来了。”他口中的刘使君是刘讷,在西北边州当官干了许多年了,上次薛崇训去陇右他在那里现在还在,调到了鄯州做刺史。

薛崇训便叫他唤信使进来。军士刚要出去,李逵勇用手抓起一块羊肉递了过去,那军士急忙接了出帐。

过得一会,一个头脸包得严严实实的风尘仆仆的汉子就被带了进来,把书信躬身递上。薛崇训刮开封漆抽出信件浏览了一遍,随即递给张五郎,正色说道:“黄河南边的积石山据点被犬戎夷平了,刘讷得到消息犬戎此次号称五十万,来势不小啊。”

张五郎道:“从朔方、河西各镇调集的人马还在路上未及成军,咱们也不用急,等汇合之后再与之周旋……犬戎出积石山就可攻吐谷浑,就怕吐谷浑人抵挡不住。”

这时杨思勖的干儿子杨猛说道:“听说吐谷浑号称控弦十余万,连一月半月都挡不住也太可笑了吧。”

张五郎点点头:“吐谷浑人知道咱们大唐会调兵增援,应该能坚持一些时日的,关键还是要看咱们与犬戎的大战胜负,万一受挫,吐谷浑人肯定又会向犬戎纳款。”他的脸色有些凝重,因为唐军这次集结的各地军队最多十来万。虽然薛崇训号称拥兵三十余万人马,但各地军镇据点仍需要人驻守,北方还要防范其他部落,能集结十万人马已是不错了。

当然吐蕃也是号称五十万,席卷而来的人马中很多奴隶牧民是没有战斗力,饶是如此总是比唐兵多很多。

又是数倍于己的情况,众将的脸色都有些凝重。这时薛崇训宽慰道:“犬戎来的人多是他们的优势,但游牧人也有致命的弱点,他们承受不了太大的损失,因为他们恢复能力很慢。相比之下我大唐万里疆域战争潜力雄厚,只要下定决心与之打到底,犬戎必败!”

这时的西北形势仿佛是一个轮回。吐蕃刚刚崛起之时,西海(青海)以东全是唐朝控区;以西的鲜卑人地盘(吐谷浑)是唐朝的附庸,作为缓冲地带。而吐蕃想要的就是兼并吐谷浑及黄河地区的水草肥美之地。

后来吐蕃越来越强盛,先后吞并了吐谷浑及东面地形险要的各要塞,不断袭扰河陇平原,唐朝处于极度被动的状态。终于在两年前程千里和薛崇训大胜一场,乘胜夺取了石堡城诸险地、收复吐谷浑、占领积石山以北的黄河流域,形势得以逆转。

此次吐蕃便是想重新夺取吐谷浑之地和河陇平原的入口,只有这样才能打通东线,对唐朝腹地造成一定的威慑;否则唐朝有恃无恐并能及时支援其他地方,吐蕃在西域、西南战场都很难有建树。

第六十三章 王城

吐蕃大批人马拔除了唐军在积石山系(今阿玛尼卿山)修筑的几个要塞据点之后,便通过山区进入了黄河上游流域。西北方向就是吐谷浑的牧场区,中间几乎无险可守,鲜卑人(吐谷浑)也不擅长驻守;东北和北面是唐朝的河州、廊州、鄯州地区,各州边界山区连绵,关隘之处全是唐军的军事据点,要直接袭扰唐境不太容易。汉人大部分是农耕民,土木技术很成熟,在防务上最爱干的事就是修工事筑城……当汉民恶心游牧族机动*的方式时,游牧族也很恶心这种遍地要塞的边界,游骑兵攻城显然不怎么好使。吐蕃人有时候觉得很神奇,在聊无人烟一根草都没有的戈壁上汉人都能修几个堡,实在无法理喻。

所以墀德祖赞家的人进入黄河流域之后准备先抢鲜卑人,并使之臣服。一来可以快速减除一支唐朝附庸武装;二来能占领大片牧场,掠夺大量牛羊马,为进一步与唐军角逐准备战略资源。

墀德继承“器弩悉弄”才几年时间,初期在自家势力的帮助下平息了内乱算是颇有成就,但在两年前丢失了吐谷浑及黄河流域被视为一大耻辱,一直就想拿回来。他的年纪也就十六七岁,和吐谷浑汉王慕容宣差不多的年纪,但是墀德长得很壮不到二十岁两腮上就长起了浅浅的络腮胡,吐蕃人又没有剔胡须的习惯于是墀德乍一看去真不像十几岁的少年。

他们赶着牛羊马群从容地进入黄河流域,一点都不匆忙,因为唐军各路人马还在路上,想集结成一支对他们号称五十万大军造成威胁的野战部队没有一个月时间是很难办到的。至于吐谷浑聚集的所谓控弦十万,吐蕃人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果然大军到黄河九曲之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汉牧民游骑已经跑到北边的西沧州、广恩镇军事据点寻求保护去了;而吐谷浑主力则遁入青海湖方向,压根不敢来阻击吐蕃大军。吐蕃人得以独占各处牧场,然后排出骑兵找可以*的牛羊。墀德喜欢“狩猎”也率兵先行,而大批主力和奴隶牧民赶着牛羊在后面缓缓向西北前进。

墀德率兵向西北走了整整一天,斥候才发现一处吐谷浑没来得及撤走的牧场。墀德大喜立刻赶了过去,策马跑上一处山坡居高临下向下一看,只见数十个帐篷,草地上的牛羊至少有几百头。

墀德回顾左右道:“咱们做事恩怨分明,以前不抢鲜卑人是因为他们每年都要送咱们礼物,而咱们出兵保护他们,公平公正。但是鲜卑人却是出尔反尔不遵守诺言,反过来帮助汉人夺咱们的石堡城。咱们还客气什么?”

众骑士高兴极了,烧杀*对于日子苦寒的吐蕃人来说无疑是最刺|激好玩的娱乐活动,而且能得到战利品,山坡上顿时发出一阵欢呼。

就在这时只见几个骑马的鲜卑人向这边跑了过来,旁边的人说道:“可能是来讲和讨饶的。”

另一个不满道:“本来就是咱们的东西,还讲什么和?”

墀德也不说话,不动声色地取下了弓箭,估摸着那几个人进去射程了,便瞄准一人“嗖”地一声射|了出去,远处的一个骑士应声摔下马去。紧接着就是一通箭雨,远处的人和马都被射成了刺猬。山坡上又是一阵欢呼,然后骑着马儿纷纷向下冲去。

鲜卑马队见状也从牧营中奔出来了,无可奈何地准备抵抗。马蹄轰鸣中,吐蕃马队直奔牧营,然后分成左右两股犹如两股洪水一般包抄而去,包围圈以不可抗拒的情势逐渐形成。他们一边跑一边还射箭,鲜卑人中箭者甚众,绕着篱笆也作了象征性的还击。还没开始冲击鲜卑人就被射得溃不成军,马匹在帐篷之间乱跑。

很快中央的一支吐蕃骑兵便分作十几队直冲而去,将简陋的篱笆撞成碎片。迎面一个声音用吐蕃语大喊:“我们投降!”

可是没人听他的,骑兵纷纷拔出弯刀“哇哇”兴|奋地怪叫着冲过去乱砍,鲜卑马队四散逃跑,但四面已被围死,乱窜的人成了活靶子。

不一会儿帐篷上就纷纷燃起火来,火光闪烁烟雾升腾,妇人小孩也叫嚷着从帐篷里跑出来了。吐蕃兵骑着马砍杀了一阵尽兴之后总算停止了杀戮,把俘虏们驱逐到草地围定,然后开始清点战利品。

所有的东西包括人都是战利品,牛马马匹自不必说那是草原上最重要的生存资料,还有人也有用,男的可以做奴隶,女的……很显然是人们喜欢的战利品。老弱和小孩就没啥用了,被杀是很显然的事,有的老头老妇不用敌兵动手就自己解决了。

吐蕃兵挥着皮鞭肆意抽那些俘虏,同时哈哈大笑,取乐之余让奴隶们畏惧驯化。小孩们被穿在长枪头上,或被人奋力向空中抛去,然后摔死。好像摔小孩也是一件娱乐活动,就仿佛打马球似的,同样能让征服者高兴一阵。

清点完东西,吐蕃兵主力继续在草原上搜索,如此抢了两三次天色晚了,这才扎营修整。

无疑战争能带给游牧男人们极大的快乐(如果能打赢的话),白天尽情杀戮,旁晚可以放开肚皮大吃大喝抢来的东西,羊肉随便嚼奶酒随便整,还能让俘虏来的女人们脱|光在篝火边上跳舞。

梳着小辫的人们左手酒袋右手羊腿吃得满嘴都是油哈哈大笑,高兴了看中哪个跳舞的女人腰扭得好|屁|股|圆就拉进人群干|得她们呼天抢地,比较讲究的奴隶主是抗在肩上到帐篷里胡天黑地。墀德也很尽兴,他拉了一个皮|嫩的走进中军大帐,一面骑在人身上一面拿皮鞭抽,搞那|事儿也能弄成骑马一般可苦了那女人,等他折腾完,那女人已是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浑身都是渗|血珠的鞭痕。

……吐蕃兵在鲜卑人的草原上四处劫掠,牧民们纷纷向王城伏俟那边逃,因为吐谷浑的主力骑兵聚集在那个方向。

本来需要广袤草原放牧的牛羊马一下子聚在一小块地区,那里的草地自然不够承载如此多的牲口,鲜卑人困在那里只有死路一条。

这时候夹在大唐与吐蕃中间,办法无疑只有两种:跟唐朝或者跟吐蕃。

主张投降吐蕃重新向吐蕃人纳税的人占多数,原因就在眼前。其一,唐朝也要征收高达收成五分之一的税,比吐蕃少不了多少;其二,吐蕃人野蛮凶狠,与之为敌遭到的报复更甚;其三,吐蕃人已经近在眼前了,打又打不过除了投降还能有啥法子?

但王室及其支持者更倾向继续亲唐,在他们眼里唐朝无疑才是世界最强大的帝国,和唐结盟是比较长远的打算。可以出兵阻击延缓吐蕃兵,等待唐兵来援。

伏俟城乱作一团争执不休,随着草原上越来越拥挤悲观情绪也在王城周围蔓延。

就在这时,鲜卑使节从鄯州回来了,慕容宣急忙招其到王帐说话。使节带来了令人绝望的“希望”:数镇唐兵正在向鄯州集结,估摸能出兵十万,但要西出的时间至少得八月间去了……距现在得一个月左右。

众贵族奴隶主哗然,嚷嚷道:“一个月,地皮都被羊啃光了!向吐蕃人投降吧,尽力得到他们的宽恕。”

“十万唐兵在草原上对五十万吐蕃兵,有什么胜算?唐兵野|战败了不只一回,要是这回再败我们跟他们非得吃不完兜着走!”

有人反对道:“两年前唐兵不是胜了么?万一这回唐朝又胜,吐蕃人倒是跑回高原去了,咱们在这里不是做反复无常的小人?”

“两年前唐人是怎么胜的?躲在工事里耗,等吐蕃人耗不过了才追击好像是收获了不少;今年他们再这么耗,咱们拿什么来耗?”

年轻苍白的慕容宣沉默不语,一旁的大相伏吕却是坐不住了,愁眉苦脸地说道:“别说以后,现在就已火烧眉毛,吐蕃人在眼皮底下……”

一个奴隶主心急火燎地劝道:“大相赶紧拿个主意。其实咱们就没法投大唐的,前年吐蕃人把黄河和积石山全部丢掉,跑得精光咱们是没办法,投唐只是权宜之计。您想想,吐蕃人从西边一下来就是咱们的地儿,每年都可能遭殃,投唐朝不是专程为他们做挡箭牌么?”

众人纷纷附和,王帐内顿时闹作一团。

就在这时,听见一个不大的声音道:“大家都看全盘……”

是汗王慕容宣的声音,他虽然实力没有伏吕家大,但终究是老大而且他也不经常说话,所以众人一听是慕容宣说话都陆续安静了些,想听听汗王想说什么。

慕容宣看着面前那张摆着木|马木人的棋盘道:“有时候看全盘太乱,只需看一粒子便可:石堡城!”

他就这么玄虚地说了一句话便住了口。大伙默默地琢磨意思,其实意思也不复杂:石堡城在谁的手里,谁就更容易有主动权。假若石堡城在吐蕃人手里,唐朝很难直接打击到吐谷浑腹地,那么就不必太害怕唐朝;反之石堡城如在唐军手上,反叛的结果唐人和吐蕃人一样可以随时出兵惩罚。

第六十四章 下注

慕容宣的想法是就算这次唐人战败、再次丢失了黄河流域及吐谷浑地区被逼到国门,慕容氏仍然有出路:对唐廷表明忠心之后可申请内迁,和灵州鲜卑人一样让唐朝在疆域内划一块地方给他们放牧生活。

坐上汗王的位置慕容宣是依靠了伏吕氏的实力,虽然不完全是提线木偶,但实际上说话最有分量的不是慕容氏反而是臣子伏吕。但是慕容氏有个优势,那就是和唐朝的关系好,特别和现在的当权者晋王派系的人联络密切,比如张五郎在伏俟城时常常就是王帐的座上宾。

汗王不想完全被大相伏吕控制,就不能断了唐朝那边的线,否则根本没有可能和伏吕抗衡……这是他极力亲唐的最重要原因。

反观吐蕃那边的线,伏吕显然更熟络,慕容宣比不上。如果吐谷浑投靠吐蕃,他也就没有盼头了,只能让伏吕坐大不敢有丝毫反抗。

当然这些都是慕容宣心底的东西并不能明说出来,只能找其他理由说服诸部落首领、奴隶主们寄希望于唐朝。

但大伙对他的理由并不买账,有人说道:“石堡城现今虽然在唐军手里,可那地方能管着唐人可管不了吐蕃,吐蕃照样能威胁咱们。如若非要下注赌一边,我宁肯赌吐蕃,毕竟他们来了五十万大军!”

就在这时,支持汗王的一个大臣把那扇窗户纸能点破了:“赌大唐,输了可以内迁;赌吐蕃输了怎么办?让汗王和大相坐囚车去长安么?”

内迁?伏吕总算是明白慕容宣那帮子的算盘:内迁进唐境就直接受长安统治,而慕容宣和唐人关系不错,那还有我伏吕什么事?

伏吕立刻站起来说道:“吐蕃兵就在眼皮底下,我们打又打不过,唐兵还不知在哪儿,能怎么办?先和吐蕃人议和,就算将来唐兵复来也应该明白咱们的难处,是他们来得太慢。何况我认为吐蕃人的赢面很大,他们这回来如许多人马对故地志在必得!”

既然伏吕表明了态度,在场的大部分人就觉得没有再争议下去的必要了,但是还有个人不怎么服气道:“咱们十万大军挡他个把月也不是什么难事,待唐朝援兵一来合兵一处与犬戎决战未必赢不了……”

“我觉得大相所言很有道理。”慕容宣实时地打断了那个人的话,表明了支持伏吕的态度。这个态度让伏吕十分满意,觉得慕容宣做汗王很省心,是一个知进退识时务的人。

慕容宣叹了一口气道:“螳臂挡车,就算能周旋一月也会元气大伤,十年都难以恢复。”

汗王和大相的意见都一致了,其他人便不再争执,王帐内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伏吕道:“派人去见墀德祖赞吧……”

……众人散去之后,到得晚上慕容宣密招心腹入账,拿了一件信物给那人嘱咐道:“立刻入唐境见晋王,告诉他伏吕欲投降犬戎。一定要保密,否则吾休也。”

信使拿出一枚蜡丸道:“如事不利我便放之入口咬破,入喉即死!誓死不说出一个字。”

慕容宣听罢颇为感动,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闪闪发光:“望你顺利完成使命!”

……

慕容宣和伏吕虽然君臣同城,但无疑“同床异梦”。慕容宣派使节去唐境时,伏吕也派使者去见墀德祖赞了。

当鲜卑使节的人马被吐蕃骑兵发现之后,见他们持节,倒是没有胡来,一面派人禀报墀德祖赞一面送他们过去。

墀德祖赞闻报之后便回顾左右道:“鲜卑人投降来了。”

众将听罢哈哈大笑,这时候来使节不是来投降的是干嘛的?墀德遂叫人去带使者过来见面,显然是愿意接受投降的……毕竟鲜卑人好歹有十万马兵,虽然打不过吐蕃,但真要鱼死网破的话吐蕃也够喝一壶的,既费力又耗时间,不利于整体大局。吐蕃真正的对手是唐朝。

人还没到,众吐蕃贵族已经在帐中商量要勒索鲜卑人什么东西来。吐蕃最大的贵族之一末氏笑道:“先要一批牛羊,如与唐兵久持不下再问他们要。”

“牛羊和马都要,是毋庸置疑的,除此之外鲜卑人还有什么好东西呢,你们知道么?”郎氏的头人笑哈哈地问大家。

郎氏以前的老首领被薛崇训一刀给砍了,现在这个继承人年纪和墀德一般大,年龄相仿说话投机,所以郎氏比以前还得宠信,在大汗面前说话也比其他人随便得多。

果然墀德的神色变得很有兴趣,转头问道:“你就直说罢。”

郎氏笑道:“伏吕要背叛旧主与咱们结盟,必要做两件事:歃血、联姻……”

墀德一听明白了:“对了,那慕容氏有两个姐妹,大姐嫁给伏吕了,还有个妹子,讨过来做妾正好。”

“非也。”郎氏揶揄地笑道,“慕容氏那个妹子如何我没听人说过,名气不大恐怕没啥出色之处,反倒是伏吕那老婆慕容氏的大姐慕容嫣艳名远播,远近各部落许多人都有所耳闻……大汗何不在约定歃血为盟之时,让伏吕带他老婆一起来?”

墀德虽残暴又好|色但并不会对错都乱来,听到这里神色一正,沉吟道:“苦于没有上得了台面的借口,结盟让别人带女人来作甚?就怕做得太露骨伏吕那老东西的脸挂不住,逼急了和咱们鱼死网破,不是影响正事儿么?”

众人一听都微微点头,对受宠的郎氏很鄙夷,觉得这厮尽谗言出馊主意,好在大汗英明顾全大局。

不了郎氏却胸有成竹道:“借口不是很容易么?鲜卑人确实是伏吕说了算,可上位坐得仍是慕容家的人不是。既然要歃血,总得要叫个慕容家的人来吧?慕容宣要坐镇王城,剩下的就俩姐妹,妹子还未出嫁的闺女叫人过来说不过去;而慕容嫣正好,还是伏吕的妻子,夫妻一并过来结盟有何不可?”

墀德略一思索,顿时大喜道:“这法子行得通!一会使者来了,咱修书就指名要伏吕夫妻过来议和。”

等了一阵子,忽报使者到地儿了,吐蕃人便传入王帐。那使者刚进来时还有些紧张,不料这时墀德哈哈大笑:“我知道你们是来议和的!吐谷浑本来就是我们的盟友,暂时的分开并不代表永世结仇,只要你们答应弥补关系,我很高兴能重归于好,把书信传上来罢!”

使者没料到如此顺利,慌忙从口袋掏出国书恭敬地递了上去说道:“昔日我汗王受唐人逼迫实出无奈,唐人要挟如不降便要出兵劫掠我族所有的牛羊,生死存亡之下才出下策暂时与之结盟。两年中大相无一日敢忘大汗的盟约,只待大汗率群鹰重回此地永结交好……”

墀德随意看了一下国书便丢在一边说道:“咱们是有条件的。”

使者道:“我邦愿意向大汗依照旧例纳款,并听从驱驰与大汗同仇敌忾。”

墀德与贵族们面面相觑,片刻之后说道:“每年给予的牛羊数目要增加,稍后我便修书与你们的汗王,如答应条件便叫伏吕大相及其妻子一并前来歃血为盟,化干戈为玉帛。”

使者很快就意识到吐蕃人指名要见的人中慕容嫣有点不合常理,便随即问道:“公主女流之辈不问国事,何以要她也来?”

果不出吐蕃人所料吐谷浑使者会有疑问,不过墀德祖赞早就准备好借口了,当下便轻松道:“你们的汗王是姓伏吕还是姓慕容?既然要在神明之前结血盟,没有慕容家的人怎么行?”

使者皱眉道:“我会回禀汗王及大相,由王帐决定。”

双方都有和的愿望,谈起来就不费劲,只是怎么“和”的问题。吐蕃人收了国书,也随后修书回复,言明条件等事,叫那帮使者带回去。

吐蕃扯的那个要慕容家的人参加的借口显然不怎么高明,明眼人一下就明白其中屈辱了,吐蕃人想干嘛一目了然,不过是要把用心说得委婉点而已:霸占慕容宣的妹子美名其曰“联姻”;欲淫|辱慕容嫣叫“与王室结盟”。

……伏俟城上层得到吐蕃的回复之后,对于牛羊数目的增加也可以接受,强弱有别就不会有什么公平,条件苛刻点也可以理解;但是让已经出嫁给伏吕大相的慕容嫣去吐蕃营帐显然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在游牧民族的观念里妻子受辱比女儿姐妹的清白受|污还不能让人接受,所以吐蕃人提出要联姻让汗王的妹子慕容冬嫁过去做妾是可以的,但是提出让慕容嫣身入狼穴就有点过分了。(上次去大唐议和,慕容嫣那是伏吕自己带去的另当别论;这回是吐蕃人提出的,居心就让人怀疑。)

就在这时伏吕竟然作出一个爽快得让人意外的决定:同意带慕容嫣一块儿去议和!

所谓什么事儿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当初吐蕃人战败跑了之后,伏吕害怕唐兵把老婆带上去鄯州;这次他害怕吐蕃兵也可以把老婆带去见墀德祖赞……

第六十五章 反差

唐朝神策军已进入鄯州地界,人马沿着驿道行进连绵数里地,浩浩荡荡旌旗如云。无论步骑军都骑着马走,但速度仍然很慢。因为其他几路调遣到河陇的边军还未到达,神策军只有一万余人赶过去也很难展开有效的攻势,所以干脆慢腾腾地边走边等了。

石堡城及鄯州、廊州、河州边界地形险恶,唐朝又有这一带设立了大量的军镇、堡、哨防卫体系,就算吐蕃来了大军,本土暂时也没什么严重的危险;而吐谷浑对于唐朝的作用便是缓冲地带,作为抵挡延缓吐蕃军突发进攻的前头堡,以便唐军有时间集结出击……理想构想下是这样的状态。

目前一切发展都在国防设想预料之中,唐军正在向鄯州集结。

中军骑在马上的薛崇训戴头盔的铁脑袋上裹着一块布,让他看起来十分奇怪;身边的三娘更夸张头上包得眼睛都看不到,脸前还遮了一块当沙的沙幕,好在骑着马影响一些视线也无所谓了。

沿途是一望无垠的草原,“天边”的山脉影子远远犹如乌云的轮廓一般。偶尔就能看到成群的牛羊,有河流的地方还有成片长势很好的庄稼。自从唐军收复石堡城和一系列要地之后,河陇平原已经安宁了两年多,一片生气盎然的景象,哪里还有战争的影子?

虽然犬戎五十万大军陈列在西面,战火一触即发,但这里的景象是感觉不出来的,反倒是神策军这支兵马显得有点与和平安宁的牧场农田格格不入……眼睛看到的东西有时候真的会骗人。

“太阳底下也冷飕飕的,什么几|巴鬼天气!”一个将领骂了一句,“天上的太阳不会是纸糊的样子货吧?”

另一个笑道:“这个太阳不就是长安的太阳?越高的地方越冷,你不见远处的高山都白顶了?上面还下雪呢。”

众人说笑着行军走得又慢,俨然在游山玩水一般。

就在这时两匹马反方向向薛崇训这边跑了过来,因为队伍在前行,他们就没下马,前头那个穿盔甲的是唐军将帅对薛崇训喊道:“薛郎,这人是送信的使者。”

“哪里来的?”薛崇训问道。

“伏俟城。”

薛崇训听罢便率众将离开了驿道让出路来,跑到草地上见那使者。使者从马上跳将下来,一面向薛崇训行礼一面又左右谨慎地观察了一下。但见其仪仗中有旄牛尾旌节,还有面旗帜上写着“大唐左卫大将军晋王薛”。

使者遂解开毛皮大衣,从里面掏出慕容家的印信和书信呈上去躬身说道:“汗王密令我前来知会王爷,大相伏吕派使者去见犬戎,恐怕要投降了,请王爷早作打算。”

众将一听顿时哗然,有人已经骂起伏吕墙头草来。薛崇训扯开书信看了看幸好写的是汉语,内容主要便如这个使者所言伏吕要投降的事,慕容宣密遣使者过来很显然王室是不赞同投降吐蕃的,不言自明。薛崇训看罢便顺手递给了旁边的王昌龄,让幕臣传阅。

大家的反应很激动,倒是薛崇训看起来还沉得住气,下令道:“让使者留下,待晚上扎营我们商议后再作打算。”

大军又按照原来的速度走了半日,然后上下各级按部就班地各司其职扎下营地修整。刚搭建好中军大帐,神策军主要将帅及薛崇训的幕府官僚便陆续进了帐篷,开始商议决定目前的应变对策。

刚得知鲜卑人要投降犬戎的时候众人都很愤慨,但坐下想办法时大部分还是冷静下来。王昌龄说道:“我有两个谏议:其一,应立刻传令陇右加强戒备,增援石堡城等要地,稳固防卫阵脚再图大计;其二,向伏俟城派遣使者对鲜卑人施压,尽量用优于犬戎的条件争取鲜卑人。待各处援军到达陇右,再布置与吐蕃军主力的周旋。”

王昌龄毕竟年轻威严不足,下首立刻有将领反对他:“伏吕决定要投降之前怎会没考虑到咱们的施压?现在只用使者几张嘴想劝他回心转意无疑痴人说梦,现在不救鲜卑人,不久他们就会从咱们的盟友变成敌人,对手的兵力增加到六十万,把陇右堵得死死的,咱们想河陇都困难,到头来只有凭借工事防御,这仗着还有什么味?”

“怎么救?”王昌龄没好气地看向那个将领反问道。

那人张了张无言以对,只得住了口。

王昌龄又道:“鲜卑人反叛之事证实薛郎的羁州国策合情合理,少民羁州在关键时候总是不如汉军靠得住。当初神策军从伏俟城撤军之后,陇右兵力不足便未依照议和条款再行派兵驻扎在吐谷浑,向使现在有数千兵马在伏俟城,伏吕怎敢轻易反叛?”

这时座次靠后的地方有个大汉说道:“王爷给咱一支马队,在他们接头的时候杀过去把伏吕那厮擒回来!慕容家不是不想投降么,伏吕死了不就没事了?”

众人一听面露嘲意的笑容,纷纷转头看去,只见说话的人有点眼生,这人长得像一堆小山似的壮,两腮全是黑须,一看就是个猛|男,原来是宦官杨思勖的那干儿子杨猛。

杨思勖骂道:“住口!你好好听着便是,插什么嘴?”

“咱们在这里不就是商量么?”杨猛怏怏说道。

杨思勖道:“诸军镇外是鲜卑人的地盘,现在被犬戎控制了大半,鲜卑人又要投降了,你去就是没头的苍蝇,哪里去找他们和谈的地方?又如何得知具体时日?别说捉伏吕,先被别人捉去了。”

张九龄声音不大地发了一句言:“何况鲜卑人是降是和不是伏吕一个人的意思,就算伏吕就缚,其他部落头领也会继续干,与大事无多益处。”

众将帅说了一阵看起来有些沮丧,说话声也稀疏了,纷纷转头看向薛崇训,可薛崇训也默然不表态。

确实现在唐军兵力有限,很难完成大规模的战役目标;可坐等吐谷浑投敌也是一件十分失利的事。

一则此消彼长的道理,吐谷浑投向犬戎,削弱了唐军阵营的力量而且增强了犬戎的实力;二则唐军欲有所进取就要野|战,出陇右就是吐谷浑,有熟悉当地的盟友和孤军奋战的区别还是挺大的。

过得许久,薛崇训总算说话了:“派几路信使出去,催促朔方河西等地兵马尽快调拢鄯州,不得有误!”

众人一听这个命令心下也就了然,现在的情况也只能如此,等待十万大军聚集之后才能干点正事……心急解决了任何事。

中军商议之后也没任何动作,神策军依然和往常一样行军。过得几天,从鄯州又来了消息,是刘讷的信使。

陇右郡在伏俟城的细作(相当于间谍)打探到了一个重要消息:吐蕃要求伏吕和慕容嫣一起去吐蕃军歃血为盟,伏吕竟然不顾羞|耻答应,看来是铁了心要向吐蕃靠拢。

神策军中军从刘讷的信使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后,伏吕的所作所为自然让唐人们嘲笑了一通。不料这时薛崇训的反应十分激|烈,比刚得知鲜卑人要投降时的意外突然情况还要恼怒,倒是让人十分惊讶,前后态度反差也太大了。

前几天薛崇训还很理智而稳重,很沉得住先听了左右的谏言之后才微微表了个态;不料今日他竟然暴跳如雷,当着众人的面就破口大骂,将伏吕和墀德祖赞的祖上十八|代都挨个骂了一遍,满口污言秽|语让军中的大老粗都感到自愧不如。

“老子要将墀德祖赞碎|尸万段!”薛崇训咬牙切齿地一拍大案喝道,“传令各军加速前进,不在鄯州膳城停留,三日内出关!”

他震怒之后脸色恢复了冷然,杀气顿时在大帐中蔓延,比破口大骂的时候还要让人害怕。连不动声色站在角落里几乎要被人遗忘的三娘也不禁转头看向薛崇训,三娘很熟悉薛崇训的这种残暴冷血的表现,她亲眼见过不只一次,不过之前已经很久没有见他这样了。

“王爷三思!万万不可!”好几个幕僚几乎异口同声地劝道。倒是张九龄没说话,他是刚和薛崇训共事,还需要在经历应变的大事时观察一番薛崇训才能上下磨合。

王昌龄就不用顾忌那么多,他有什么建议都是直说,当下便劝道:“薛郎息怒,三思后才决定大事。吐蕃军五十万人马,而今陇右能机动出战的也就咱们神策军一万二千人,从古到今,未闻在旷野摆开决战能以一敌五十倍的战例……”

薛崇训冷冷地平铺直叙道:“我现在冷静得很,作出这个决定并非一时冲动,无论权衡多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帐中的人都瞪大了眼看着他,晋王疯了?

薛崇训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三娘,说道:“我这个近侍以前说过一句话,杀|人重要的不是用什么利器,而是一颗杀|人的心!纵使神策军只有一万二千人,我照样用它斩墀德祖赞!”

第六十六章 熟果

神策军在鄯州附近时停了下来,薛崇训下达了一个军令:出关击敌,因寡众悬殊自愿者同往;不愿意者亦不惩罚,留在鄯州等候便可。

薛崇训这厮喜怒哀乐无常,有时候纳谏如流貌似虚心;有时候想做什么事了就刚愎自用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任幕僚如何劝谏也是无用。王昌龄张五郎等人在军中说话很管用的旧部比较了解他,见此状况情知多说无益了只得赞成出击,毕竟军权在他的手里。

几乎全部将领都自愿出关,特别是高级将领根本不需要犹豫,哪怕出去是个死也要满心欢喜地去。他们是薛氏派系的人,不跟薛崇训意味着被抛弃。相比战死沙场,被社会和自己人抛弃更加悲惨。因为就算在外域遇到绝境,家乡总是能记得他们的功劳和荣耀,妻子父母便能受到朝廷庇护。

因将领尽数拥护,薛崇训便率主战兵力前行,将辎重和文职官吏留在鄯州。王昌龄、张九龄等文官书生出身,手无缚鸡之力跟着去帮不上忙反而碍事。

鄯州官吏在刘讷的率领下到大道旁迎接文官辎重,同时犒军送别,神策军主力不打算进城了。

相互礼节了一番,薛崇训便在马上说道:“我三日之内便出鄯州寻犬戎决战,就此别过,待回师再把酒言欢。”

就在这时王昌龄突然喊道:“薛郎留步,我有一事相问。”

“请讲。”薛崇训勒住马头。

身边的众将都看了过来,以为是什么要紧的建议,听听也无妨。此时古道上铁甲如云刀枪如林,道旁许多穿长袍戴轐头的文官,风沙呼啸中真真一个壮丽的古风场面。

王昌龄翘首迎风,打拱道:“那日在凤池(宫廷)薛郎醉吟一首《上江虹》,只唱了上阙便醉倒了,我一直想知道下阙的词,可一出长安把这茬的忘了。”

“什么《上江虹》?”薛崇训愣了一下。因宋代的《满江红》调子在唐朝是《上江虹》,他一时就没回过神来,说满江红他能马上想到,猛一下提他不太熟悉的上江虹,就纳闷了。

王昌龄一挥袍袖,迎风大声唱道:“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同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文官王昌龄的身材比薛崇训瘦弱得多,嗓门气势也小得多,但是他那身长袍配上略带沙哑悲壮的嗓音,和古之君子的气质,给满江红的唱音带来完全不同的意境。千军万马在儿郎的歌声与风沙的呼啸中不禁肃然起敬。

薛崇训听罢“哈哈”大笑,沉吟片刻心下默念:靖康耻……这个靖康是什么意思,要是背将出来不是穿邦是抄袭的吗?他此时没心情去琢磨怎么改动歌词,便随机应变道:“想知道下阙就在鄯州等我,我战胜归来再告诉你。”说罢策马而去。

众官听罢以为薛崇训是在战前鼓舞士气而故意不说,都在道旁躬身行礼,目送薛崇训西去。这时却听得他在马上唱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

吐谷浑人送亲和谈的人马已经出了伏俟城,总共有二百多人,护在中间的一驾宽大华丽马车正是吐谷浑公主慕容冬的花车,在这次和谈结盟中她要充当联姻的角色,嫁给吐蕃酋长墀德祖赞为妾。吐谷浑其实很富庶,从这支队伍中的嫁妆和马车就可见一斑。他们所居的西海到黄河流域都是水草肥美之地,既有适合农耕的肥沃土地也有适合放牧的牧场,加上吐谷浑靠近丝绸之路又善于经商,以至他们平时的吃穿用度都很宽裕而且贵族多有金银珠宝丝帛富得流油。

相比之下吐蕃人虽然军力强大占据的地方辽阔,生活却不如吐谷浑富裕,所以鲜卑女人并不愿意嫁到吐蕃,正如唐人不愿意一样。只是为了政|治|联姻,有时候迫不得已罢了。

慕容冬显然也不情愿,人之常情,墀德祖赞在伏俟城的名声并不好。不过她并没有哭哭啼啼,甚至愁眉苦脸的神色都没有,只是静静地看着车子外面的连绵草原发呆,仿佛在喜悦地欣赏着风景一般。

与之同车的还有她的姐姐慕容嫣,伏吕的妻子一起去“议和”的,一路上就陪着冬儿。倒是慕容嫣一脸的伤感,大约是觉得眼睁睁地看妹妹身入狼穴而无可奈何以后难以见面的原因,免不得唉声叹气;同时也可能在叹自己的无奈,女人也很难忍受被迫的屈|辱。

慕容嫣忧伤地看着靠在车帘旁的冬儿,意识到妹妹回到王室养了两年已出落成了一个水灵的大姑娘,女大十八变确实如此。记得冬儿失散刚刚回来时又瘦又小营养不良的样子,皮肤还有点黝黑,不料时隔两载竟然越变越漂亮,不愧为王室的血脉。她的秀发自然垂在肩膀上,上面编织了一些精细的小辫,乌黑乌黑的泛着光泽,干净的脸蛋清秀脱俗,一双眼窝略深的大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充满了未来的希望。干净、芬芳、清纯、活力,可惜一朵花儿要插在牛粪上,还不知吐蕃人对她会不会好。

她呆呆地出神,慕容嫣忍不住劝道:“冬儿心里难受就对姐姐说罢……”

冬儿摇摇头,眨巴着和慕容嫣同样迷人有神的大眼睛说道:“我一点也不难受,也不知怎么回事,姐姐别担心啦。”

慕容嫣听罢面有疑惑,冬儿歪头想了想道:“我觉得自己不会嫁到吐蕃,就算已经在路上总感觉不会那样……”

“唉……”慕容嫣不禁叹了一口气。

冬儿一副努力思考的模样,又道:“会有骑着高头大马的英雄来救我!”

慕容嫣无语片刻,说道:“吐蕃大军五十万陈列在侧,王城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不敢与之为敌;唐朝的兵马也还未聚集。现在我们只能靠自己。”

“不会,他一定会来救我!”冬儿不知来的自信,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慕容嫣皱眉道:“薛崇训?为什么,他怎么救?”

冬儿点点头笑道:“因为以前他快要死了,觉得没有人能救他的时候,我打着一把伞救了他;现在我也到了那种时候,他就一定会来,这是上天注定的。”

小女孩果然充满了梦幻啊!慕容嫣对她的理由无言以对,心道让她活在梦里也好,省得会绝望伤心。

……吐谷浑的车马队伍只走了一天多时间就遇上了吐蕃的零散骑兵,好在吐蕃人多少也讲点规矩,得知了他们的身份之后也没无礼,反倒护送吐谷浑使团去王帐。

第二天便接近了吐蕃大营的驻地,沿途的肥|美草原上只见牛羊马队成群,正肆无忌惮地在吐谷浑的土地上放牧,骑兵也随处可见,帐篷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头,宁静的草原上变得热闹喧嚣。

走了一阵子,就见远处黑压压的一片人马迎面而来,是墀德祖赞的人马。

墀德祖赞闻报慕容氏姐妹一起来了喜不胜收,迫不及待地率部出营迎接,郎氏玩笑道:“大汗的‘马术’甚好,一会见了慕容三妹,不若共骑一马在马背上就把事儿办了,让鲜卑人见识见识大汗的神武。”

“此法甚好!”墀德祖赞哈哈大笑。

众人策马撒欢似的跑去,很快就和吐谷浑人的使团见面了,伏吕策马上前,下马道:“吐谷浑伏吕氏见过英明的吐蕃大汗。”

“老朋友又见面了,咱们吐蕃人又回来啦!”墀德祖赞大声喊道。顿时无数的人发出一阵欢呼声势壮大,叫伏吕的脸色都有些改变。

墀德祖赞又爽朗地问道:“我那美丽的公主呢?”

伏吕急忙讨好地说道:“在后面的马车上已经送来了,愿两族从此永结和好……来人,快扶三公主下车见过大汗。”

墀德祖赞大喜一踢马腹便向最华丽的那辆马车策马而去,这时只见慕容氏姐妹刚刚从马车上下来,墀德祖赞便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两姐妹。但见两姐妹就是两种味儿,慕容嫣是个少|妇,胸|脯丰|腴、臀|部绷着裙子后面,前凸后翘腰肢柔韧的样子犹如一颗熟透的果子一般,仿佛一咬就能咬出水来,眼神更是迷人;而小的那个慕容冬便显得有些青涩,优点是白净清纯,犹如深谷幽兰……相比之下,墀德祖赞更喜欢慕容嫣那种味,大约十几岁的少年的品|味更倾向成熟果子的原因。

不过墀德祖赞不能明目张胆地对慕容嫣做什么,有些遗憾,也只能打算先用送给自己的小妾解解馋。他便策马来到慕容冬面前,伸出手去说道:“上来。”

墀德祖赞没想到这个送上门的小娘居然当众拒绝自己,慕容冬道:“我还不是你的人,为什么要上你的马?”

墀德祖赞面有怒气,回头看了一眼伏吕道:“送她过来不是嫁人的?”

因为慕容冬是王室成员,伏吕在明面上也要遵守一些上下礼节,呵斥慕容冬是不合规矩的行为,只能劝道:“三公主,这位英武的儿郎便是堂堂吐蕃国的大汗!”

“大汗小汗与我何干?我等的人要来了。”慕容冬双目含|春地看着东边。

第六十七章 到了

“你在等谁?”墀德祖赞饶有兴致地问道。

慕容冬依然看着东面,闭上眼睛仿佛在感受着启示一般,微风中秀发轻轻飘动,一张干净的脸蛋泛着太阳的流光,让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可以预言的年轻女巫一般。她的朱唇轻启:“大唐的晋王,他骑着马来了。”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一阵大笑,许多人笑得前俯后仰看慕容冬的眼神就如在看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白痴一样。吐蕃几乎倾国之力压在东线,自然对唐朝的军力布置和动向有过一番谨慎的探试和观察,了解唐军的机动主力现在还没能集结……那晋王现在骑着马出来作甚?谈判讲和么?

不料就在这时远远的一匹马飞奔而来,急匆匆地喊道:“禀报大汗,东面发现大股唐朝马队!”

“啊……”众人十分意外,许多人纷纷看向慕容冬,眼神已经变了。就算是游牧族他们对一些神秘的东西也是心生敬畏,毕竟这个时代的人们对天地万物的了解更加匮乏。有的人甚至没管住嘴说了出来:“她是女巫?!”

由于消息来得太突然墀德祖赞也是震惊了片刻,但很快就回过神来问道:“多少人马?”

那骑士答道:“估摸万骑,数十里之外就被咱们的斥候发现了。”

墀德祖赞听罢略一思索便笑了,回顾左右道:“从长安随薛崇训来的那股兵马……”

“神策军。”郎氏补充道。

墀德祖赞道:“我就说唐朝各地方调来的兵没那么快聚拢,原来只有那一万骑。不过他们怎么突然出现在数十里之外了?却也十分诡异。”

郎氏道:“请大汗下令,我愿率本族人马出战,会他一会。”

“好!你即可点兵向东。”墀德祖赞点头道,“传令各部备战,送上门的肉咱们就别客气了,待郎氏出击之后主力迂回包抄,吃掉这股唐兵生擒薛崇训!”

墀德祖赞看了一眼慕容氏两姐妹,只得暂时忍住欲|望,毕竟对他来说吃掉一万唐朝兵马的欲|望比得到两个鲜卑女人强多了。与伏吕的议和结盟也只有暂且搁置,墀德祖赞下令将使团安顿在王帐大营,自率人马点兵去了。王帐中的吐蕃人对慕容冬那小姑娘很是敬畏,觉得这小娘有预言的神力,遂不敢轻慢,人们本能地与她保持着距离。

……

薛崇训率神策军在吐谷浑地区向西走了一阵,有人问张五郎道:“可探明了犬戎王帐在何处?”张五郎向远处的一个山坡上看去,说道:“不用咱们找,犬戎自会来找咱们。”

沿着张五郎的目光方向看去,只见那草坡上站着一马一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远远看去并不像是军士,反倒像一个个独行的牧民一般,但大伙用脚趾头都想得到沿途偶尔遇到的这种“牧民”是犬戎的斥候和眼线。

果然走了一早上之后就看见了“天边”来了大股人马,在辽阔的草原上形成一道黑线,远远看去就如一大群蚂蚁一般。

“犬戎骑兵来了!”有人大喊了一声。

薛崇训抬起手道:“停止前进,歇一会等他们近了就开打。”

唐兵这边也是人山人海,军令传达之后各部陆续停止前进,就像洪水冲到了堤坝上停下来也一般。

“来的这股人马少则也有数万!”张五郎看了一阵断定道,这时前方远出的唐兵斥候还没回来,无法得知比较准确的数目,太远了只能看到一条很长的黑线,反正比唐朝这边的人马数要壮观。

薛崇训笑道:“别怕,犬戎没咱们唐兵能打,人多有什么关系?”

张五郎建议道:“咱们步军下马在中央组成陌刀阵马队置于两侧机动,先与之战一回如何?”

薛崇训摇头道:“将马队置于前方,先发制人主动攻击速战速决!”

二人商量了一阵便传下军令按照薛崇训的意图展开,马前步后,一万余兵马调整阵营陈列在旷野严阵以待。唐军部队和吐蕃人鲜卑人的骑兵一眼就能看出区别,唐军比较讲究军纪和队列,开战之前无论是步兵还是骑兵都是一排排地排列着,方阵有棱有角形状规则。反观远处的吐蕃骑兵虽然也有章法,但他们对队列整齐就不讲究了,看着就像乱哄哄的一团似的。唐军的协同依靠军纪和阵法训练;游民骑兵更多的是靠游猎经验和直觉。

远处的吐蕃人马在视线中走了近半个时辰才靠近过来,犹如蚁群又如潮|水蔓延,马蹄轰鸣中满山遍地地前进,黑压压的人群边界也是十分毛糙,很多边上的人马并不挤在一块儿,而是稀疏地跟着大队主力一齐乱糟糟地走。

唐军这边的人马一队队地整齐排列着却是一动不动,只有人马头顶上的旌旗在风沙中烈烈飞扬“噼啪”撞得旗杆乱响。战阵前方的马兵个个披甲,明光甲在太阳上闪闪生辉,人们有些紧张地注视着前方缓缓逼近的洪水,厮杀越来越近了。

薛崇训摸到腰间的“霜雪宝刀”的刀柄,“唰”地一声拔了出来,旁边有马“嘶”地鸣叫了一声。他对长兵器不是很熟悉,反倒是横刀等刀器用的很娴熟,所以没拿马槊长枪,随身挎了三把刀,一把霜雪、一把横刀、一把障刀,浑身也裹着钢皮,真是武装到了牙齿。

吐蕃前线已经逼近到了一里地,大家早就看清楚彼此的着装和旗帜了,宿敌相逢也不废话只待一接敌就你|死我活。薛崇训大声喊道:“汉军兄弟们,纵横沙场的时候到了!”

众军大呼顿时地动山摇。紧接着阵营中的号声“呜呜呜……”地吹向,犹如大地的呜咽,然后鼓声齐鸣,前军骑兵开始移动。

张五郎建议薛崇训到后方步兵阵中坐镇,薛崇训完全不顾谏言猛地用刀平指前方,大喊道:“中军冲击,左右翼跟进掩护!”

“杀!”前锋骑兵将领端起长枪爆喝一声,数团骑兵以一队五十骑为排,组成数十波冲锋队形向前飞奔而出。

太阳下一列列闪光的铁甲给辽阔的草原增添了动人的奇观。

第六十八章 野马

吐蕃王帐获悉唐朝骑兵出现的事儿是上午,墀德祖赞上午就布置战役去了,现在已到了下午依然聊无音讯。

冬儿在帐篷外面站了一整天,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远处除了辽阔的草原和山影什么也没有,战场的厮杀声也一点声息都无,离这里太远肉眼根本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太阳都渐渐偏西了。

慕容嫣看着冬儿的模样,心里生出一股子怨气,对伏吕说道:“你看看薛崇训只有一万余骑都愿意来救冬儿,你手里有十万铁骑竟要送我们来吐蕃人王帐对吐蕃人低声下气!”

伏吕冷笑道:“你以为薛崇训是来救一个女人的?他是来杀老子的!没有咱们吐谷浑接应,唐兵想出塞击退吐蕃人收复积石山以北的地区就是天大的笑话。”

“不管怎样,他有这个勇气!”慕容嫣幽怨地回敬,想了想又问,“薛崇训能杀到王帐来么?”慕容嫣知道伏吕虽然卑劣,但也是长期在草原上和别族争夺水草之地的主,对战争也颇有些见解。

“你难道希望他杀到这里来取老子的头颅,你好另寻新欢?!”伏吕恼羞成怒道,“别做梦了!薛崇训这有勇无谋的匹夫这回就是送|死来的:吐蕃郎氏部数万大军迎战唐军,就算没法灭掉他们,拖住一天半天不是玩儿似的?墀德祖赞随后又调集大军从左右包抄,马队很快就能形成包围圈,五十对一的兵力悬殊将其围困,别说唐兵就是天兵天将也插翅难飞!薛崇训不死谁死?”

纵使慕容嫣不太懂军事,但听伏吕这么一说觉得很有道理,兵法书上不是说十而围之么?何况这茫茫草原上无险可守,五十倍的兵力包围了对方,那么多人轮流上阵四面围攻累也把唐兵累死了。

……战场上还在厮杀,从上午一直到下午神策军和郎氏数万铁骑打了大半天,唐军骁勇略占优势但没法短时间内击溃吐蕃军。神策军数千骑兵轮|番冲击吐蕃人马,无奈人数悬殊敌军的阵营纵深很大,双方除了不断伤亡上升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唐军又撤下骑兵,用步军阵营对抗。如此来往冲杀,只打到太阳偏西。

就在这时斥候来到中军见薛崇训报道:“左右翼发现大股敌军马队靠近。”

一旁的老宦官杨思勖毫不犹豫地说道:“犬戎要合围,薛郎咱们不可恋战,赶紧退罢!”

张五郎也脸色骤变劝道:“犬戎军五十万,一旦合围我等休也!”

薛崇训万分不甘心地看着前方的战场,将士们正在奋力厮杀。

张五郎沉声道:“末将愿率骑兵一部断后,薛郎赶紧下令主力步骑全部上马急退,当此之时稍有迟延神策军便可能全军尽没!”

“下令步军上马准备撤退!”薛崇训一咬牙喊了一声,然后看了一眼张五郎道,“你家有妻子幼女,不适合断后。”

杨思勖听罢忙抱拳道:“杂家愿当此使命。”

薛崇训沉吟片刻,杨思勖又道:“我有个干儿子杨猛忠勇双全,定能护我在后杀出重围与薛郎汇合。”他拍了拍腰间金碧辉煌的刀鞘道,“薛郎的礼物杂家十分喜爱……”

“好!杨公保重后会有期。”薛崇训抱拳行了一礼,他的脸色不怎么好,一股子郁闷写在脸上。

反倒是杨思勖很看得开的样子,面带爽快的笑意地回了一礼,当下调转马头而去。不一会就听到杨猛的粗嗓子喊道:“好事!杀他个痛快!”

全军撤退的军令下达之后,步兵反而跑得更快,因为他们此时正位于战阵后方,而且有马骑上马便能跑,唐军的步兵速度不慢战术机动照样很快。

随即大部骑兵也从战场上向后撤,吐蕃郎氏部自然要从后掩杀追击。这时杨思勖部反方向冲锋而去。

“杀!”杨猛一马当先,提着大斧头便率骑兵猛冲。千军面对洪水一般壮大的敌军,也爆发出了一声悲壮的呐喊,喊声中充满了恐惧但马蹄并未停止,人们来不及多想只能奋死而战。

一轮冲锋之后稍稍阻击了吐蕃大军的推进节奏,单薄的唐军冲锋队列在瞬息之间就损失惨重。杨思勖回头一看,主力已经全部骑马在奔走了,马队脱离战场的速度确实很快,杨思勖忙喊道:“杨猛不得恋战,咱们走!”

唐军骑兵忙调转马头各人狂奔,此时还讲究什么队列,残兵败将一团骑着马撒腿就跑。吐蕃的轻骑从大军中飞奔而出,在唐军的后方和左右边追边射|箭;唐骑也边逃边用箭还击,草地上空箭矢乱飞,有如蝗虫一般。

许多人的后背上都插着箭羽,人被射中算好的基本没啥致命伤,因为唐骑的护甲对箭矢的防御效果出奇的好,特别是吐蕃人那种设计构造比不上唐军先进的弓箭,很难对装备铁甲的唐军骑兵造成致命杀伤。但这种逃跑的情势下最倒霉的是被射中马,要是从马上摔下来就必死无疑了,很快就会被追上来的敌兵先射|成刺猬然后被无数的铁蹄踏成肉泥。

殿后的唐兵死伤惨重,一路上零星都是被砍踏得血肉模糊的尸体。西天的夕阳快下山了,出奇得红,犹如地上的血似的。

好在夜幕渐渐降临,而东面又有唐人的军镇据点,吐蕃人追到边境就很难短时间之内有所突破。当神策军及时脱离包围圈之后吐蕃人就没多少追下去的必要了,渐渐停止了追击。杨思勖部伤亡过半,好在没有被包围全军覆没,也算是干得不错了。

此战唐军大败,伤亡损失的大部分是在撤退的路上造成的,与郎氏部轮番对拼时反而损失得少。

……不过墀德祖赞率主力骑兵从南北迂回包围的目标也没有达成,本来很靠谱的战术,无奈唐人跑得实在太快,就差一点就能让战果飙升,确实让墀德祖赞多少有些遗憾。

大战从当天上午一直打到旁晚,然后吐蕃兵又向东追了小半晚,终于结束。墀德祖赞遂遣大军调转回王帐,按照他们的既定战略,先臣服吐谷浑得到策应和物资接应,剪除唐军的羽翼才是第一步目标;而歼灭神策军只是突然出现的战机,没有达成也无伤大局。

墀德祖赞准备回去就与伏吕歃血结盟然后纳娶鲜卑公主,进而迅速封锁唐境,图谋向东进取。

他们刚回王帐见着伏吕等人还未歇息,伏吕应到营门关切地问道:“英明的大汗战果如何,杀了薛崇训没有?”

墀德祖赞笑道:“大唐的晋王逃跑很快,不过我军斩获甚众,把唐人吓破胆了。”

众军听罢哈哈大笑,伏吕也松了一口气。慕容嫣愕然无语……传说中的唐兵不是很厉害么,怎么一天功夫就败北了?

墀德祖赞对伏吕说道:“今日薛崇训如果稍稍逃得慢一步就是咱们的阶下囚,经此一战他恐怕很难有胆子出来找事,就窝在山上的墙后等着咱们去征服便够了!”

伏吕忙卑躬屈膝地赞道:“大汗英明神武另我等万分崇敬!”

“咱们今晚便歃血为盟,永结交好如何?从今往后,你们的牧马可以在吐谷浑草地上自由放牧而不受吐蕃大军的骚扰。然后吐谷浑在北、我吐蕃在南,两面出击唐朝,拿下石堡城夺取河陇平原,获得的牧场、牛羊、女人、钱帛一起分享!”

“永结交好!”伏吕高兴地说道,“从今往后两邦便为亲戚,福难同当!”

墀德祖赞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从慕容嫣的脸上扫过,看向冬儿道:“未驯服的野马虽不恭顺,但并不能说就是劣马。看我如何征服它!”他转头喊道,“来人,准备祭祀!”

众吐蕃人便连夜在王帐大营中准备仪式,几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将草地照得亮如白昼,一众头戴法冠身披法衣的苯教徒来到了祭坛下面席地而坐,念念有词地咏唱起来。军士们将牦牛、马、羊等牲物赶到地儿,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宰杀祭祀,又将各种血滴入青稞酒中。

墀德祖赞率先拿了一把刀子在自己的指头上轻轻一割,将血滴入酒中,又让伏吕和慕容嫣滴血。慕容嫣极不情愿,伏吕道:“你流的是吐谷浑王室的血,不能缺少,这样才能表示咱们吐谷浑人的诚意!”

伏吕说罢强迫拉了慕容嫣的手,拿了刀子飞快地一拉,慕容嫣痛呼一声,委屈的脸上几乎要流下眼泪。

这时一群袒臂披发的奇怪人鱼贯跑了出来,在祭坛前面载歌载舞跳得欢乐极了,不过那舞蹈却不咋地,浑身乱抖像在发羊癫疯一般。下面席地而坐的教徒敲起皮鼓又咏唱起来……过得许久,鼓声和舞蹈骤然而止,一个头上插着羽毛光着上半身的人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个奇怪的人身上,以为他死了。片刻之后那人又悠悠醒了过来,脸色惨白有气无力的样子,叽里呱啦地念叨……

大伙手里被送上了血酒,慕容氏姐妹也不例外,她们纳闷地看着那个叽咕念叨的奇怪神棍,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脏兮兮的血酒,里面混了许多人的血,她们忍不住胃中一阵翻腾。

第六十九章 短刃

半夜的草地上又是神又是鬼、又是唱又是跳,折腾大半晚上,之后又宰杀牛羊吃肉喝酒生生折腾到快要天明了才消停下来。前来参加会盟的吐谷浑人也是疲惫不堪,总算能各自回帐歇息了。

墀德祖赞此时完全有机会去慕容冬的帐篷糟蹋她,因为慕容冬到了这里就是他的准小妾,被安排在一处单独的帐篷里。但墀德祖赞对伏吕的老婆更感兴趣,对她熟透的身材早就垂涎三尺。他便向身边的亲近贵族问策,这时郎氏立刻站了出来,看郎氏的神情显然早就摸准了大汗的心思,并早有准备。

郎氏笑道:“一会让人把伏吕从帐篷里请过来再喝喝酒谈正事,嗯,这事末护法去办最好……大汗不是可以趁他不在去找慕容嫣了么?”吐蕃现在的国教是苯教,很多贵族同时也有教内的头衔诸如各种护法。

末氏听罢顿时白了郎氏一眼,心下十分不满,但郎氏正投大汗的兴致,要是现在和他过不去显然很不明智。末氏只得压住心中的恼怒,默不作声算是默认了,只在心里大骂郎氏是谗言的奸佞。

果然墀德祖赞大喜道:“此法甚好,不论那慕容嫣愿意不愿意,就跟马一样,只要骑上去制服她了便可驰骋。”

“她肯定愿意,正在等候大汗这样英武的二郎呢!”郎氏干笑道,“先前祭祀的时候,我悄悄叫人在她的那个木碗涂了天竺神油,哈哈……”

末氏听到这里顿时恼怒了,怒气冲冲地说道:“祭祀是如此神圣之事,你竟然用天竺神油这般的淫|秽之物亵渎神灵,你该当何罪!”

郎氏愣了愣,也意识到自己被人抓住了把柄,但心里的恐慌只持续了片刻就放松了,因为他知道墀德祖赞喜欢他,定然舍不得问罪。想到这里郎氏便松了一口气,但面上也急忙弯腰道:“臣一时疏忽犯了大错,请大汗责罚。”

墀德祖赞大度道:“你也是一时疏忽,再说那慕容氏又非我神教中人,谈不上亵渎神灵。”

末氏忙劝道:“身本尊瓦赛、语本尊拉果妥巴知晓世间万物,咱们决不能有丝毫亵渎,请大汗三思!”

墀德祖赞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也无奈道:“这样,罚郎氏交纳一百头羊以示惩罚。”

郎氏心下大喜,忙拜道:“大汗宽容大量,心胸比草原和天空都还要宽广……”

罪责平息,他们很快就开始实施既定计划,末氏被迫去找伏吕到王帐商谈什么正事拖延时间。伏吕对吐蕃人又敬又畏,又身在王帐哪有半点违抗?他撑着疲乏的身体随末氏从帐篷里走了出去。

相比之下墀德祖赞的精神却好得很,他脑子里一门心思都是慕容嫣那火|辣的身|材,恨不得马上就爬到她的肚皮上去。于是步子也急了,三步做成一步走急匆匆地来到了伏吕夫妇的帐篷,见周围还有几个吐谷浑的侍卫,便叫他们滚,换上自己的侍卫。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连声招呼都不打就钻进了慕容嫣的帐篷,见她果然在里面,脸蛋红扑扑的神色异样,墀德祖赞心下一喜:一定是神油发挥功效了!

慕容嫣见进来的人是墀德祖赞,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这厮想干什么,何况墀德祖赞一脸的淫|笑。

但这时慕容嫣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刃出来对准自己的胸口怒道:“你敢上前一步,我就死在面前!”

墀德祖赞的淫|笑顿时凝在脸上,惊讶地愣了愣。慕容嫣见状忙道:“我们既然将王室未出嫁的公主送到大汗的王帐,已是万分诚意!而我已嫁作人妇无缘服侍大汗,还请您给予吐蕃国的忠诚盟友起码的尊严!”

但墀德祖赞愣住只是因为出乎意料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他的笑容就重新回到了脸上:“别装模作样了,你要真舍得死,还答应咱们送上门作甚?为何不在伏俟城就一死了之?放下兵刃,你那玩意没什么用。”

“别过来……别再往前走……”慕容嫣后退几步,握着短刃的手开始颤|抖。

“烈马我喜欢!”墀德祖赞哈哈一笑,从容逼近,“别担心,现在你不愿意,一会你就知道好了,我能比伏吕那又胖又虚的老东西差?”

慕容嫣胸口上绸衣慢慢地被鲜血染红了一小块,刀尖已经刺破了一点皮,她双手抓着短刀颤|得厉害,紧咬着牙齿“咯咯”直响,脸上血色全无竟然渗出了冷汗……显然自杀需要莫大的勇气和决心,真要猛|刺下去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墀德祖赞冷笑道:“捅啊!赶紧捅|下去!我给你机会,很想亲眼看看你怎么自决……还磨|蹭什么?害怕的话放下,别他|娘假模假样,荡|妇!”

慕容嫣的眼泪哗哗直流,忽然大叫道:“救命啊,谁来救我!”

墀德祖赞哈哈大笑,“别叫了,给伏吕留点面子不行?你这么嚷嚷他要是听见了也不敢来,那得多难受?还不如咱们悄悄的把事儿做了,大家装作不知岂不皆大欢喜!”

不料他正在得意时,外面突然喊道:“大汗!大汗……”

墀德祖赞怒道:“嚷嚷什么?”

“大事不好了,唐军恐怕马上就要冲进营来了!”那人慌忙地大声回道。

墀德祖赞愕然怒道:“放|屁!哪里来的唐军?”他沉住气看着帐篷顶侧耳听了一下完全没啥动静,接着又趴到地上把头侧贴在草地上。

慕容嫣瞪大了眼睛,情绪崩溃泪如雨下,完全顾不得身份哭喊道:“薛郎!薛郎!”

墀德祖赞在地上听了一阵,果然听到了一种声音,凭经验判断出好像是马蹄上缠了毛皮、布等软物慢行的声响……如果真是那种声音那意味着马队已经尽在眼前了,因为太远了不可能从地上听到动静。他还没能完全确定,耳边就响起了慕容嫣疯狂的哭喊,让他啥都听不到了,他顿时大怒从地上弹将起来冲上去就是一巴掌,“住嘴!”啪地一声将慕容嫣直接打飞险些把帐篷都给撞塌了。慕容嫣顿时晕了过去,墀德祖赞又急忙趴在地上去听动静。

第七十章 突袭

几个吐蕃俘虏指着前方火光明亮的营地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一旁懂吐蕃语的人翻译道:“前面就是王帐。”

薛崇训看着前面,只见那营地里人马晃动闻得不远处人沸马嘶,看样子吐蕃兵已经发现了敌情但发现不久,否则他们不会如此慌乱。薛崇训脸色铁青杀气腾腾,奔波了一晚上总算是抓住了机会!

昨日神策军遭遇郎氏部又险些被左右翼抄来的吐蕃大军包了饺子,薛崇训仓皇撤退损兵折将打了个大败。他不甘心之下细思失败的原因是人数太少兵力悬殊不利于正面出击,如果明目张胆地推进定然会遭到吐蕃优势兵力的从容布置围攻,要想出其不意地取胜只能奇袭,突然发动进攻。

薛崇训用兵并不怎么高明但胆子大,当下一想,当晚初败任谁也想不到他会卷土重来,正是出其不意机动突袭的大好良机!于是他便将抓来的吐蕃兵俘虏先一顿毒打再施以各种无人道的酷刑,然后一问那些俘虏便争先恐后地把知道的事儿全说了。有了带路的,薛崇训恶从胆边生立刻率两千骑兵返身直奔吐蕃王帐去处,为了发动突然袭击,他一方面减少第一波攻击的兵力到两千人避免被过早发现,另一方面又下令在马蹄上裹布,摸黑向吐蕃军心脏地带摸去,让剩下的神策军兵力远远地跟在后面作为接应。

吐蕃营地里的火把越来越多,许多人从帐篷里钻出来了,唐军已无必要再掩藏自己的行踪。薛崇训策马走到最前头,紧接着张五郎、李逵勇上前并排在他的左翼,鲍诚、杨猛策马到右翼。第一排五个猛汉,对于部将的劝谏薛崇训已顾不得了,这次冒险是他坚持要来的,便觉得要冲在前面才能表示出决心和诚意。

“出发!”薛崇训大喊一声,一夹马腹,拔刀指向前方飞奔而去。左右猛将并排冲出,后面的铁骑也加速跟上,速度越来越快,马蹄声再也掩饰不住在草原上轰鸣起来。

只见吐蕃营外一股乱哄哄的刚聚集的马队迎了过来,距离越来越近了,薛崇训大喊道:“大唐万岁!”众军随即就是一声怒吼,说是迟那是快瞬息之后铁骑就如一股脱弦的箭一般撞了过去。

凌晨的风冰冷如刀,这边昼夜温差实在太大了,此时的空气仿佛都被冻成了冰块。薛崇训耳边的风声呼啸,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破冰而行。

他顾不得思考任何问题,也顾不得产生诸如担忧、恐惧之类的情绪,脑子里只有一个感觉:冷。那是夜风带来的最直观的触觉,除此之外别无想法。马蹄轰鸣声、呐喊声嗡嗡一片;眼前人影晃动,看不清人们的脸。

“啊!”短兵相接的瞬间,薛崇训不受控制地大喊了一声,一刀对准前方的一个人的胸膛捅了过去。电光火石之间,薛崇训甚至能感觉到刀刃穿过皮|肉的过程,还有“噗”地一声,霜雪宝刀刺穿吐蕃兵的皮甲简直连一点阻力都没有。但马上薛崇训就失去了自己的宝刀,因为刚刚冲锋过来战马的速度未减,从那敌兵身边一冲就过,这么短时间内他根本没有时间把刀拔出来,由于护手挡着也没法将刀对穿而过。于是他条件反射地放开手,把宝刀留在了那骑兵的身体里。

腰间还有两柄兵刃,薛崇训飞快地抓住横刀刀柄,唰地一声拔|了出来。耳边“砰”地一声弦响,张五郎的箭正中迎面而来的一个骑士的额头,那人摇摇晃晃地摔将下去。薛崇训策马冲进去,全是人,提着横刀便是一顿乱砍。

就在这时忽然一声爆喝,只见杨猛猫着身子策马越过,手里的铁斧被他舞得跟电扇似的,“杀!杀……”杨猛一面大喝,一面砍得血|肉横飞,所到之处敌兵纷纷落马锐不可当。

“哐哐哐……”一阵阵沉重的撞击声,唐军大股骑兵直接突了进来,天又黑战马有夜盲症,冲锋进来无法避免冲撞,顿时人仰马嘶杀声震天。

仓促出营的混乱吐蕃兵阵不到一炷香功夫就被薛崇训带兵洞穿,杀出一条血路,他们根本不管后方,直奔吐蕃大营。唐兵骑兵如一条钢铁洪流一般冲了进去,营地里点着许多篝火,顿时照射得唐骑盔甲闪闪发光。将士们横冲直撞见人就砍,正好有篝火很多人便放起火来,吐蕃军的帐篷到处都燃起了熊熊大火烟雾弥漫,火光中人马乱窜牛羊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放出来了混在人群中惊慌乱奔。

众军呐喊着奋力冲杀,两千人硬是在方圆几里的宽阔营地里肆意践踏,杀得尸|横遍地一片狼藉。吐蕃的中军大营少说也有铁骑数万,但战了半天竟然无法组织起抵抗住唐军两千人突进的力量,番兵惊慌失措四处逃窜或是胡乱抵抗。

薛崇训只顾带兵向前,左右四猛将生怕他有什么闪失时刻护在左右,五人并肩作战全都浑身是血,杨猛杀得最猛目标也就大,只见他浑身都是箭羽,但手里的“电扇”依然虎虎生风,显然是没有致命伤。单单是他们前面的五个将帅,到现在的战绩起码就上百,个个凶神恶煞见人就是一刀跟砍瓜一样。他们凭借精良的盔甲才没死,但个个都挂彩了;薛崇训好点,太平公主耗费不少人力物力打造的百炼甲真不是吹的,浑身几乎是砍不穿。

“吐蕃王帐!”张五郎指着前方一座最大最高的帐篷,上面还竖着大旗和图腾。

薛崇训大吼道:“斩墀德祖赞首级者封侯,世袭罔替!”

众军遂跟着他们看准王帐的方向猛冲,沿路的混乱敌兵完全没法抵挡,箭矢火把乱飞,帐篷纷纷起火,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

冲到近处时,只见王帐外已经聚集了一大群马队正等在那里。都杀到这里了,薛崇训还管那么多作甚?喊了一声“杀”便踢马正面飞奔而去。

距离数十步时,忽然天空箭如雨下,“叮叮当当”地淋在前方的唐军骑兵身上,犹如冰雹一般。薛崇训等人都中箭多处但问题不大,无奈战马挡不住箭,唐军骑兵为了提高机动已经放弃隋朝以前给马装甲的重骑兵。薛崇训只觉得下面一松,自己的战马便前蹄跪倒下去,马上又没安全带他便直接从马头上向前扑飞了出去,“哐”地一声巨响,摔得他七荤八素,各处关节疼得几乎麻木,天地一阵旋转。

待他从地上爬起来时,后面的骑兵已从身边向前继续冲过去了,将领们急忙将薛崇训救起。周围马蹄轰鸣,从马上摔下来的骑士没死的徒步奔跑着跟着一起猛冲,此时双方已经接敌,显然无法停止进攻。

“薛郎!薛郎!”片刻之后薛崇训才听到将领在耳边喊自己,他随即喊道:“别停下冲上去踏平犬戎王帐!”

他“呗”地吐掉一口血水,四下里寻了一回没看见自己的兵器,只得摸到腰间把障刀抽了出来,腰上只剩三副空刀鞘挂在那里。

“牵马过来!”旁边有将领大喊。

薛崇训的脑袋嗡嗡乱响仍然是昏的,意识倒是清楚。他一看前面不过数十步已经短兵相接拼杀起来,飞洒在空中的血雨让他心中升起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愤怒,昏乱中脑子里闪过诸如情|妇被抢、边界常年被*、手无寸铁的百姓被屠杀、妇|人被强|奸、城镇变成废墟等等印象,他恼羞成怒。

这时他马也不要提着障刀立刻便如一头疯牛一般向前狂奔,飞虎团近卫和张五郎等将帅只得跟着奔了上去,一群浑身是血的人怒吼着的样子都能吓得敌兵心惊胆颤。

只见人马交织之处,刀兵乱闪人头攒动挤作一片相互乱砍,犹如*的一大群的疯子一般。此时哪里还有还有怜悯或是人性?有的人在哀求有的人在悲惨地呼喊,但刀枪依然毫不留情地朝活人身上捅犹如人间地狱。就算是平时信佛教的人在此刻都变得黑暗无情只剩下杀戮,愤怒与恐惧全部溶入了滚动的头颅和流到地上血淋淋的肠子中。

“呼!”一把马上的弯刀居高临下向薛崇训的脸上扫来,他本能地一低头抬起刀就砍了过去,正中那人的手腕,他在一瞬间听到了骨头破裂的声音。“杀!”薛崇训大喊一声又猛冲了几步,只见迎面一匹马想撞自己。虽然身披重甲浑身是瘀伤,薛崇训的反应还算快的毕竟练了一二十年的技艺十分娴熟,他迅速一个转身躲避,战马几乎是擦着身体冲过,这时他突然用肩膀向侧边一撞,钢甲护肩撞在马腹上,“嘶!”地一声,人马都歪了,马上的骑士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就在这时杨猛正好从侧翼挥着板斧冲来,铁鞋一掌踏向刚刚摔下马的吐蕃骑士脸上,薛崇训耳边清楚地响起了一声嘶声裂肺的惨叫。

薛崇训的身体也被撞得弹开几步,待他站稳脚跟时,蓦然之间意识到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亮了。

第七十一章 故人

天已大亮,只见红彤彤的太阳从草原尽头露出了一个圆弧帽子,让战场上舍生忘死的勇士们感觉到了些许温暖,那光芒犹如一只暖暖的手微微抚|摸着人们疯狂残忍的心。

但清晨的气温仍然很低,西北的秋季让刚不久从长安过来的将士们觉得像在过冬一般……

附近的吐蕃兵四散逃跑,一顿厮杀之后在王帐前聚集的番兵死伤近半足以造成军心的崩溃,一有人跑成千上万的人就如大坝崩塌一般瞬息四散,残兵败将们什么都不顾了骑着马就乱跑像是在躲避瘟疫一般。

薛崇训左右一看唐军将士个个衣甲不整疲惫不堪,伤亡也是比较大一眼看去周围的多少都受了伤,他遂下令放弃追击。本来追杀败军是扩大战果的最好方式,无奈强弩之末只得舍弃。

两千铁骑攻占王帐,显然是空前的大胜仗,可胜利之后并没有欢呼,人们只顾“哈……哈”地喘着气,在冰冷的空气中从嘴里呼着白汽。虽然气氛不太热烈,但是大伙看薛崇训的眼神都充满了崇拜,不管怎样两千铁骑直|插五十万敌军的心脏身先士卒斩杀无数,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甚至想做的胆量都没有。跟着能纵横驰骋扬眉吐气的人总比经常率军被歼|灭的将领好,大伙从军除了卖命养家糊口也图个存在价值。

“找找敌酋墀德祖赞死了没有,或者在不在王帐内!”薛崇训喊了一声。大伙累得不行,连吵闹都声音都很少,一句话出来附近的人都听见了。

将士们围住王帐闯了进去,只见里面席地坐着不少教徒和巫术师,这帮人没有武装都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一个将领嘀咕道:“犬戎好像挺信神仙的,巫师都没带走肯定慌忙,那墀德祖赞会不会装成巫师混里面了?”

大伙也不不知道墀德祖赞长什么样子,抓了几个俘虏去认人也没有结果。这时杨思勖对薛崇训说道:“干脆一把火把这大帐烧掉了事。”

薛崇训认为是个好主意,便下令纵|火,把墀德祖赞这个十分讲究的王帐一把火给点了。这时听得里面传出了诵经的声音,杨思勖笑道:“咱们也算是做善事,送他们升天能少修行很多年啊!巫师仙人应该不怕死的。”

话音刚落,就见里面的不少法师身上燃着火跑出来了,哇哇怪叫着在地上乱滚。有的滚了几圈把火给灭掉了,不过并未因此幸存,附近的唐军士卒不问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是一通乱砍,临死时还对着唐兵大喊大叫。可是语言不通,杨猛旁边的部将问道:“他们在说什么?”杨猛笑道:“说他们的神灵要惩罚咱们。”正好杨思勖听到了对话,便没好气地说道:“你听得懂个屁!”

就在这时几个军士又压了一干俘虏过来,喊道:“鲜卑人,肯定是来勾|结吐蕃的!”

杨思勖又建议砍了,这时却听得俘虏中有个人用汉语喊道:“晋王,是晋王的天兵吗?我是伏吕啊!”

薛崇训听到这里忙回头一看,果见一个肥头大耳的大汉正在喊叫,不是伏吕是谁?他便皮笑肉不笑地走了过去,笑道:“伏吕大相,好久不见啊。”

伏吕忙陪笑道:“是,是有两年不见了,一见面晋王就大获全胜,可喜可贺。”

两人刚寒暄一句就听得一个女人颤声道:“薛郎……”这时前面的一群鲜卑俘虏纷纷让开,只见一大一小俩美貌的女人正在里边,正是慕容氏姐妹。

慕容嫣的半边脸竟然是肿的,这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忙拿了一块头巾盖在头上遮住半张脸,瞪圆了眼睛看着一身血迹斑斑铁甲的薛崇训。她的眼睛里瞬间噙满了泪水,双肩微微地颤抖,不是伏吕在场也许她就要扑到薛崇训的怀里。

薛崇训无言以对,沉默了片刻说道:“慕容氏及时通知大唐伏吕等逆臣反叛的消息,是我们的盟友,将她们的人带走,并以礼相待,其他人……”薛崇训的脸色一冷,众人便知该如何办了。

伏吕听话里不对劲,忙讨饶道:“看在昔日之谊的份上,咱们有事好商量……”

薛崇训突然大步走了上去,一脚踢在伏吕的膝盖上他痛叫一声趴到了地上,这时薛崇训一手抓起他头上的小辫子,一手摸到腰间把砍得已经卷刃的障刀抽了出来。伏吕听得刀刃金属摩|擦的声音,大急喊道:“饶命啊!”

“不要,不要!”伏吕仰起头,万分惊恐地看着薛崇训举起障刀,吓得屁滚尿流。慕容氏姐妹也惨白着脸看着眼前的情况,她们一言不发,连句求情的话都没有。

“啊!”一声惨叫,薛崇训在伏吕的脖子上砍了一刀,不料刀刃又缺又卷愣是没有砍多深,但鲜血却飞溅起来。伏吕还没死,脖子也没断,还在大声叫唤,叫得跟杀猪似的。薛崇训皱眉看了一眼手里的刀,仍然没有放开伏吕的头发,一脚踏在他的背上,提着刀锯了几下,锯得皮肉发出沉闷叫人心慌的声音。血不断从伏吕的鼻孔和嘴里冒出来了。

周围的将士都默然看着,片刻之后张五郎才拔出自己的佩刀递了过来,张五郎善用弓箭,他那刀居然还干净簇亮一点都没破损。薛崇训便丢掉手里的障刀,接过张五郎的刀子,在伏吕绝望地大睁着的眼神中“呼”地挥下,总算砍断了他的脖子,将血淋淋的头颅提了起来,然后顺手丢到军士中间:“拿回去领赏。”

慕容嫣二人怔怔地看着薛崇训当着她的面对伏吕如此残忍,脸上的神情复杂极了……刚见到薛崇训时的惊喜,在她们绝望的时候突然杀到简直就是英雄和白马王子的完美化身;可是转瞬之间就受不了他的作为,在剧烈的悲喜交加中,恍惚中慕容嫣仿佛回到了十几岁之时背叛王室的乱臣杀进王帐将她们的父母亲随毫无人性地屠杀……

大约在慕容嫣的印象里,薛崇训穿汉服长袍的样子更有风度,知礼知节言谈风趣机智,而此时身穿钢甲的他却是一个……野兽。

就在这时,一声大喊“报!”只见一骑飞奔而来,跑到薛崇训面前说道:“吐蕃兵正在集结,要杀过来了!”

第七十二章 千年

清晨的草原,草尖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四下里烟雾缭绕,但那不是雾而是帐篷等物燃烧后的烟尘。周围狼藉一片到处都是尸体、折断的旗杆、破碎的铁甲皮甲和兵刃,人们被冻得有些麻木的鼻子照样能闻到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耳边隐隐约约能听到伤兵痛苦的呻|吟,偶尔也能听到一声“啊”地惨叫,那是被唐兵发现了没死的敌兵伤残者然后补了一刀,此时此刻什么人道完全就是笑话。

大伙倒不是专程在清理战场,大部分人在抓马,只是碰巧发现了没死的才顺手一刀。唐军的马接近一天一夜没有好好休息,体弱的生生累死了不少或是半死不活的,又在袭营的时候被箭矢射死射伤了许多,战马大损机动降低;正好这吐蕃大营里马匹很多,人死了马就来不及带走的,于是唐军将士一打完先忙活的事儿就是去抓马了。

薛崇训接过侍卫递来的水壶猛喝了一口,漱了一口血水“噗”地吐到地上,然后再喝了一口,顿时凉水的冰冷从嘴里一直流进胃里,喉咙上冰凉一片。

一旁的张五郎说道:“薛郎咱们得赶紧撤,没法再打了。”

薛崇训道:“天一亮吐蕃兵定然从四面过来,咱们往南走,神策军在那边策应。”他说罢向慕容嫣走了过去问道:“你们二位能骑马?”

慕容嫣点点头:“从小在草原上长大,自然会骑马。”

“那好上马,要走了。”薛崇训淡淡地说了声,想了想又道,“伏吕的事……就算我不杀他,也要押送长安问罪,反叛者难免死罪。”

慕容嫣姐妹的面相带有中亚人的一些特点,比如眼窝较汉人深,大约是慕容氏祖上娶过阿拉伯女人的关系。她的眼神流露出很复杂的情绪,不过最多的还是那种礼节性的东西,和善但仿佛拒人千里之外,和上次在鄯州时不太相同。这时她说道:“王上从不愿背叛大唐,只因权臣伏吕胁迫才至此,薛郎帮助王上除掉伏吕,我们愿继续与大唐为盟,协力驱逐吐蕃人。”

薛崇训点点头:“朝廷功过分明,此中干系我已明了公主不必担心,先回去再说。”

他说罢转身欲走,又听得慕容嫣道:“等等,我还有两件事想现在就和你说。”

“请讲。”薛崇训转头看了一眼周围的将士,正陆续集结,还有一点时间听听她要说什么也无妨。远处已经出现了一股吐蕃马队但人数不太多,应该是刚刚过来监视唐军的,恐怕不敢贸然冲过来送|死,唐军也无力无心追过去厮杀,双方就这么远远地看着都没动。薛崇训率军杀进王帐战斗才刚刚结束,吐蕃军猝不及防之下四散,现在要集结大军过来尚需一点时间,所以薛崇训现在立刻跑,脱离战场的机会仍然很大。

慕容嫣沉吟片刻低头说道:“听闻唐军前两日能出动的兵力就一万余,薛郎竟然率那么点的人马出战,又奋不顾身突袭吐蕃王帐,是为了……为了我们?”

薛崇训沉默了一阵,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有时候真会头脑发昏发热凭感觉行事,不过要他说出来就不必说真话,只需考虑怎么解释对自己有利就好。附近还有一些唐军将帅,薛崇训得考虑他们的感受,其实就算承认自己是为了女人才带兵冲杀也无妨:对于武将们来说,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无论上面是为了公事私事还是家事,只要尽心尽力达到上峰的目标便行,因为神策军不是府兵而只效忠一个人,为国而战和为某人而战是一回事。

不过显然为国家大事和为女人的意义不同……于是薛崇训便答道:“我们的主要战役目标是阻止吐谷浑投降吐蕃。”

慕容嫣见他犹豫了那么一阵本来以为有什么深情对白,结果是这么一句,他的脸上掩饰不住有些失落。薛崇训又问道:“第二件事呢?”

“我与冬儿刚到达吐蕃王帐就发生了两次大战,我们并未受辱……”慕容嫣轻咬着嘴唇欲言又止,顿了顿又淡然道,“虽然冬儿名义上是要送来与墀德祖赞联姻,但尚未完成婚约,而这件事又是受伏吕胁迫并非王室的意愿,现在慕容家决定不与吐蕃结盟,于是这桩姻约便自行作废。如果大唐愿意,可将冬儿许与晋王以巩固两族之谊。”

薛崇训道:“咱们以后再商议盟约。”

唐军差不多准备好了,重伤不能骑马的都被绑在马背上带走,就算因颠簸而亡也不抛下,这倒是飞虎团到神策军发展之初形成的一个传统。

众军离开吐蕃大营按计划向南撤离,薛崇训在马上又回头看了一眼快变成灰烬的壮观王帐,上面的火还未熄灭,烧了许久都还火光冲天烟雾腾腾。薛崇训遥指后方忍不住对左右将帅说道:“这把火至少得烧一千年都不会熄灭。”

见大伙不信,武将对于这种修饰手法也没反应过来,薛崇训便笑道:“你们听说过霍去病么?”

“知道,知道……”大伙毫不犹豫地附和道。

薛崇训道:“霍去病距今已一千多年,而且他的那把火还会通过青史典籍流传下去,汉人不灭他的故事便能一直存在!而今天我们神策军两千铁骑杀进五十万吐蕃军的王帐,一把火把它给烧了,这把火烧一千年总是可以的。”

大伙一听好像是那么回事,顿时兴奋起来,疲惫得快要散架的军队突然就士气高涨了几倍不只,本来死气沉沉只剩马蹄声的行伍很快就谈笑风生热闹起来。

薛崇训继续煽动道:“汉人几千年来兴旺发达,便是因这样一次次的功业不断壮大,只要种族还在千秋万代的后世子孙都不会忘记咱们!”

见众人的情绪被煽乎起来,薛崇训暗自有些洋洋得意:曹操用梅林解渴,我不过化用了一下,这么说来我比曹操也差不了多少嘛。

不知怎么开始的,一天一夜没合眼的队伍中竟然用秦腔唱起歌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在熟悉的秦歌中,人们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在遥远的异域他乡,又回到了长安……

“报!”一声大喊远远地传来,只见一骑从南边飞奔而至。薛崇训抬起手来,左右陆续停止了歌声,渐渐后面也平息下来。

斥候奔近之后说道:“吐蕃一股约数万的马队正从南边过来!”

“神策军主力呢?”薛崇训忙问道。

“在吐蕃兵的后面追赶。”

薛崇训凝神一想:吐蕃中军被突袭,恐怕四面的部族都围过来了。虽然这地方四面旷野畅通无阻,但唐兵骑马吐蕃兵也骑马只有走直线才最省事,一旦被盯住,如果绕着跑迟早被追上。躲是躲不了,绕来绕去地跑耽搁时间只能让包围圈越来越小,只有突围!

他也没多想,骂了一句便对左右说道:“咱们迎战,与神策军主力前后夹击,击溃这股阻击咱们的敌兵!”

杨思勖张五郎等比较懂兵事的将帅脸色都白了,但他们都没说什么,因为此情此景就是死地就算去驳薛崇训的方案,他们自己能提出什么解决的战术?

这时慕容嫣的声音道:“薛郎,你们要用不足两千骑迎击吐蕃数万铁骑?”

“正是。”薛崇训拔出佩刀策马巡视,观察了一番只见众人衣甲不整负伤者甚众,有的还在吃着肉干喝着冰冷的水,箭矢刀兵都损缺许多,军容实在不敢恭维。

他大喊道:“咱们烧了犬戎的王帐,现在四面都是敌兵,唯南面尚有神策军的策应,当下之计只有再战一场!兄弟们还能打么?”

人马中嘈杂地应了一阵,乱糟糟的。薛崇训自己也是疲惫万分几乎坐在马上都能睡着,但此时此刻他得憋住一口气带头鼓舞士气,遂振作精神高呼道:“唐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披靡,没有人能挡得住咱们的方向!再打一场回去之后酒肉金银小娘随便拿,咱们就痛快他一回!”

这时有人嚷嚷道:“老子一天一晚杀了几十人,早就够本了,怕啥!”很快无数的人纷纷附和,喊打喊杀的闹腾起来。

杨思勖此时忍不住叹道:“老夫算是见识了,咱们在南国打的那些仗不过孩童过家家……真虎狼之师也。”

于是薛崇训军迎面继续南进,走了一阵,果然见得远处大批人马满山遍地从草地山丘上涌来。

薛崇训的嗓子已经沙哑,但仍然亲自大声下令道:“全军听令,备战!”

队伍停了下来,在将领们的吆喝声中众军陆续调整队列,按照平时训练的战前序列组成攻击队形。失去战斗力的伤兵和慕容氏等吐谷浑人被安排在阵营后侧由一队骑兵保护,而前方则是最有杀伤力的人马,薛崇训等数员猛将也居于前列,此时根本顾不得什么贵贱之分了,大家提着刀一同杀敌。

薛崇训策马横奔了一阵,勒住马缰,战马的前蹄高高扬起,举刀怒吼道:“大唐万岁!”众军顿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士气和破败的装备形成鲜明的反差。

第七十三章 乱战

缓缓向北行进的人马潮水是吐蕃末氏部落,带头的将领不是部落首领(末氏头人本来在王帐和墀德祖赞一起),不过首领不在就由其兄弟领兵权。他们早上才获悉王帐被袭击,便拔营向北面救援中军同时与其他部落合围唐军。不料走了小半天就被神策军主力跟来了,末氏得到的命令围攻北面王帐方向的唐军遂没有理会后面的人马继续向北行,于是两股人马追追赶赶就遭遇了薛崇训部。

末氏部落可以纠集数万骑遂吐蕃大汗出征,是吐蕃境内除墀德祖赞外最大的一个部族之一。几年前最善战的部落是钦陵氏,但是墀德祖赞继承汗位之后位置不稳便着手清理那些不够忠诚的势力,钦陵氏不幸被列为头等叛贼,在新君整合内部势力的时候被墀德祖赞率兵攻进领地屠杀了几万人,从此钦陵氏便退出了逻些城的权力舞台,幸存的族人大部分投靠到唐朝去了。现在墀德祖赞派系最大两个部族便是末氏和郎氏,两个族都可以随时起兵数万追随墀德祖赞南征北战。

相比郎氏首领的圆滑,末氏兄弟看起来更严肃一点。只见位于中军的主将眉间有三道竖纹,他的表情通常都比较正经,很少笑。他正在观察对面的薛崇训部。

薛崇训部一如既往地和其他唐军备战的时候相同,阵营衡平竖直队列严整,很好估算数目。只见他们布置成十股人马,按照末氏对唐军了解知道他们一个团是两百人,现在略一观察果然每股人马有一百多到两百人,那么加起来也不足两千骑。

唐军十团横向展开,前面五团后面五团,每团横排约五十人一队。如此一来就形成横向约二百余骑,纵向只有八列……这样的布置纵深很小,完全是孤注一掷自杀攻击似的的一波流,首战不利就很容易直接崩溃战败,没有多少余地。

但是对面的唐军那么点人,除了这样还有什么法子?末氏的嘴角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

旁边有人说道:“咱们身后还有唐兵近万人,一直跟着要不了多久就追上来了,一会打将起来咱们是腹背受敌啊!”

末氏用马鞭遥指前方淡淡地说道:“不足两千骑的兵力,夜里偷袭还能凑效,现在?他们能拿我们怎么样?”他顿了顿又道,“唐朝出击的兵力只有这么一万多人,劳师远袭,而且从昨天到现在几乎一天一夜没有休息,打了两场恶仗。我在想他们的兵刃是不是全卷了能砍动人么?他们的人还有力气能拉动弓弦举动刀枪么?”

这时一个老头提醒主将道:“前面的唐兵骑的马好像是吐蕃马,是从咱们营里抢的!汉人有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您千万不要轻敌。”

末氏摇摇头道:“大伙不要忧虑,不管怎样咱们有数万骑,唐兵前后满打满算也就万把人,他们想短时间内吃掉咱们可能么?就算不能将其全|歼,拖住等待援兵合围并不困难。等一下你们从左右翼包抄,将北面的两千骑围住;南面大股人马来了之后便诱敌深入我军势力纵深,再试图分割缠住,无论胜败先战在一起,胜利便属于我们!”

“大将军英明!”部将们听罢称赞起来。

末氏举起手道:“准备开战,各位要尽力,咱们在南面正好遇敌如果放跑了敌兵,大汗定然要治罪……这帮人可是袭了王帐啊!”

两军相向而行,渐渐地越靠越近;南边的神策军主力也出现在了视线中,正在往北进军。旷野里壮观的人马再次要上演血|腥的一幕。野|战才是顶级的角逐游戏,比战斗力比机动,大家都没地儿躲,强者胜弱者死如此而已。

而末氏部与薛崇训部靠近之后一比强弱自明,吐蕃这边的人数是薛崇训部的二十多倍,摆开一比吐蕃如海一般的黑压压人马就像一头大象,而唐军的队列摆开像一只绵羊那么小。

传说世间有龙这种东西,野兽面对它会因为受到太大的威压而变得畏惧退缩……而两千唐军是怎么能迎着大象一般的庞然大物勇敢地冲锋而来的?吐蕃人完全无法理解。

不足五十步了,吐蕃军一轮骑射,太阳下犹如下起了一阵暴雨。唐军没有用弓箭,因为人少弓箭也不足,他们忍受了远程攻击带来的伤亡开始加速冲锋。前面几列骑兵端着一两仗长的马槊长枪呼啸而至,战场上爆发出一阵怒吼,瞬息之间便短兵相接。

人山人海完全没有躲避退却的余地,长兵器直接插|进了吐蕃的身体,有的人刚一交锋就失去了长兵,拔出佩刀杀了起来。旷野很快就喊声如雷杀声震天,只看见明晃晃的刀枪舞动,就像油锅里的鱼群在拼命跳舞一样。

接敌不到一炷香功夫,吐蕃兵便从左右翼包抄过来了,就像是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缓缓地吞来。他们凭借着人数优势,无论是纵深还是横向都比唐军宽阔得多。此时薛崇训部又无预备队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死亡之势的缓缓形成,事到如今不可能有什么应对之策……这里就是众军的葬身之地,在吐蕃阵营的胃里!

过得一阵,南边的神策军总算追到地儿了,他们以骑兵为前军直接就扑杀过来……主将薛崇训在吐蕃军的包围中,神策军还有什么其他策略?

在冲锋中,神策军骑兵不堪劳累的战马在剧|烈|运动的刺激下竟然很多直接倒地口吐白沫而亡,骑兵也变成了步军,骑着马的徒步奔跑的如潮一样杀入吐蕃人群。后面的步军骑着马也赶到了战场前,纷纷从马上下来操|起陌刀步|槊刀盾冲了上去,他们必须下马才好作战,因为陌刀步槊等步军兵器不是谁都可以在马上舞转的。

战场上杀成一团,这样的战场情形实在是很少见,因为通常情况下一方乱了阵脚基本是战败的前兆,而现在双方的场面如此混乱却没有一方败北。

第七十四章 恰好

坐骑已经死了几匹,薛崇训倒是没死但身上不知受了多少伤,反正浑身都在疼、麻木,胳膊几乎都抬不起来。没完没了的厮杀,被|射|死的被砍|死的不计其数,薛崇训部骑兵阵亡近半;不过吐蕃军也好不了多少,他们的背后还有神策军近万步骑的轮番冲杀,根本挡不住,殷辞的大股人马|眼看就要和薛崇训汇合了。

在这里阻击唐兵的末氏部虽然有数万骑兵,但他们没法歼灭神策军。让唐军将士感到绝望的不是这支敌军,而是北边的地平线上隐隐又有数不清的人马过来,应该是从王帐方向追击而来的吐蕃大军。

过得一会,薛崇训向前一看,前方的吐蕃兵已经被神策军如墙突进的步兵冲得向两边逃散,然后一股唐军马队越过步兵向自己这边奔腾而来。唐军南北汇合,吐蕃兵遂转到侧翼粘住位于中央的唐军人马交锋。

战场上到处都是死|尸,地上的草叶子上也染得血迹斑斑,人马来回乱奔,方圆几里的旷野上狼藉一片。

“薛郎!薛郎……”殷辞的声音从飞奔而来的马队中顺风传来。薛崇训眯起眼睛循着望去但没看清哪个人是殷辞,他的眼睛都有些花了,头昏脑胀耳边“嗡嗡嗡……”乱响,然后还能听见自己拉风箱一般的呼吸和咚咚咚擂鼓一般的心脏。

“我们都在。”薛崇训应了一声。

殷辞奔了过来,说道:“另一部吐蕃追兵来了,我们人困马乏再无战力迎战新的敌军,薛郎赶紧向南突围!”

薛崇训低头看了一看手里又缺口又卷的横刀,破损严重,他便顺手丢在地上,伸手在腰间拔出另一把刀来,那是他从吐蕃王帐撤退时地上捡的,可惜没有时间找那把宝刀。

“怎么突围?”薛崇训伸手抹了一把脸,直起腰四下一看四面都是吐蕃兵,早就纠缠在一起了……这么跑等于是阵中溃败,被掩杀之下起码要损失八九成的兵力。

殷辞轻轻踢了一下马腹上前几步,在薛崇训的面前低声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薛郎能出去,就算咱们神策军全部阵亡早就杀回本了,过不了几天您又能率十万铁骑出战报仇……”

薛崇训左右看了看,只见张五郎李逵勇等不少心腹将帅都看着自己,张五郎道:“咱们披上这身甲迟早就有这么一天,如今战绩赫赫已无遗憾,家中尚有兄弟照料老|母,薛郎到时候给个追封关照一下兄弟妻女便可。我愿留下来与犬戎决一死战,薛郎不用管咱们切勿妇人之仁,速速突围!”

薛崇训的脑中一片空白,但意识到飞虎团神策军是他辛辛苦苦多年培养起来的嫡系武力,个个忠心耿耿铁了心跟他混的。他都快三十岁了,如果此时把核心实力丢个精光,那样的挫折真是容易让人心灰意冷。

“不如一块儿杀他个痛快,我敢保证吐蕃要吃掉咱们起码要付出几倍的伤亡!”薛崇训握紧刀柄。

“薛郎!”殷辞正色劝道,“昔日汉高祖数次被围山穷水尽也能东山再起,成大事该舍就舍!咱们追随薛郎心甘情愿,在主公危急之时以身报效不过分内之事,绝无怨言!”

……就在这时,薛崇训忽然抬头向东南方看了过去,众将见状也纷纷回头。只见远处的上坡上出现了一排抗旗的人马,远远的只能看见人影看不仔细,所以大家都意外地瞅着没有说话……很奇怪,背后哪里来的军队?如果吐蕃兵这种时候出现在背后,那也不用突围了,全部人都铁板钉钉死定了;如果是唐军,哪里来的唐军?如果从陇右各镇临时聚集点人马顶什么用?

“大唐的骑兵!”这时忽然一个人高喊道。一声喊仿佛是提醒了众人,薛崇训身边又有人说道:“确实是唐军,看那旗帜,吐蕃兵不用那种旗帜。”太远了看不清字,但形状还是能看个大概的。

话音刚落,只见那远处的山野上出现了更多的人马,没过一会儿就漫山遍野地涌进视线中。

待前头的那些人马靠得近些了,战场上的人们总算看见了那闪闪发光的明光甲,还有各式唐制兵刃在空中舞动。神策军将士顿时欢呼如雷,大喊道:“大唐的援兵来了!”

潮水缓缓靠近,距离一里多地的时候前锋就发动了冲击,无数的铁骑挥舞着兵器在草地上飞奔。围困神策军的吐蕃兵还没接敌,军心就仿佛在转瞬之间崩溃。援兵冲锋至战场便疯狂地砍杀,吐蕃军败绩立现,如蚁群一样向北逃窜。

神策军东南面的吐蕃军败退,很快援兵就接应到过来了。这时只见旌旗飞扬中一员陌生的儒将策马出列,大喊道:“河西节度使杜暹率军来援!”

薛崇训等人也迎了过去,他又喜又意外地问道:“杜使君是如何到此的……还带来这么些人。”

只见那杜暹三十多岁的年纪,须发飘逸,面白而方正,使得他身作盔甲也有一股子儒雅之气。他见到正中说话的薛崇训便抱拳道:“在下月前从安西都护府调任河西节度使,奉命聚拢河西等地兵力到鄯州集结,正走在半道上就闻讯晋王为防止犬戎和吐谷浑结盟亲率一万余骑出关,又得到军令尽快赶到陇右增援,遂奉命前往。我思量之下王爷兵少恐有闪失,便把辎重弃在沿途州郡中,轻骑驰援,就算如此也花了六七日,来迟了请王爷治罪!”

“没迟,来得实在是恰到好处!”薛崇训哈哈大笑,“不过也真是太恰到好处,稍稍来迟咱们就玩完了。”

杜暹忙执礼道:“汗颜之至。”

薛崇训眺望着密密麻麻的人马问道:“带来了多少援兵?”

“约三万骑,因为有些步军缺马,为了加速赶路就留在后面了,又从鄯州的行军参赞王少伯那里授权得到了陇右骑兵数千,遂一并带来了。”

薛崇训道:“北边又来了大批敌军,刚才我身陷重围也没机会派人去探明人数,交给你了。”

杜暹忙应道,“王爷放心,新来的敌兵交给咱们就成。”

薛崇训点点头喊道:“传令,神策军撤退休整,此役兵权授河西节度使杜暹全权负责。”

“得令!”

交接了兵权薛崇训便完全不管其他事,他实在是支撑不住了,特别是此时忽然松了一口气,就像憋着一口气的气球破了一般,就仿佛一下子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身上挂的这身盔甲有那么重,就算骑在马上也仿佛要把人压得喘不过气儿来了一样。

……

杜暹虽然得到指挥战役的兵权,但他这回是刚刚和薛崇训接触,以前都只是耳闻,因此杜暹也不敢放开手脚蛮干。反正救驾有功已经到手一个大功劳,他也犯不着冒险,当下便和部将制定了安全退出吐谷浑地区的计划,与吐蕃军对峙到下午便护送着疲不成军的神策军余部向东撤退。

唐军一门心思要跑,东面就是他们的要塞,吐蕃兵也没有办法,两军慢慢拉开了距离,一场大战逐渐拉下了帷幕。

墀德祖赞聚拢中军来到南边时,仗都打完了人也跑了,他的心情可想而知。此役吐蕃军受伤和阵亡的高达数万人马,王帐还被烧了;战略上与吐谷浑人结盟的算盘落空;时间上由于蹉跎拖延使得唐军陆续集结备战完毕,吐蕃人先手失去,后面面对的军力将大大增加……

末氏部的主将来到中军请罪,正遇到墀德祖赞恼怒之时,胜败兵家常事就算败了一场他也不会那么暴跳如雷,让他无法接受的是王帐被烧神职人员被屠杀和一些重要的图腾等物毁于一旦,这简直是奇耻大辱!甚至他本人不是趁乱跑得及时,恐怕性命都难保。

墀德祖赞指着请罪的将领怒道:“你们几万人围攻薛崇训一千多人,打了半天竟然没灭掉,你怎么说?”

那将领忙道:“我军后方还有近万唐军从后侧夹击,本打算拖住他们,待大汗的大军一到一网打尽,哪想得从唐境又奔来了几万人……”

墀德祖赞声色俱厉道:“我没问你交代南边的一万人和后来赶来的几万援兵,我问的是薛崇训袭营的那两千骑,你们几万人围攻为什么灭不掉?”

这时末氏首领出来帮腔道:“大汗息怒,从禀报的情况来看,南营主帅不知唐朝有援兵赶来,他们的目标是抓住战机将神策军一万骑全部拖住,以期达到全歼的战果;如果以重兵奋力围剿薛崇训二千骑,必然影响合围神策军主力的效果。”

“正是这样,兄长一言言中要害,我当时和部将就是这样商量的!”

墀德祖赞大怒,喝道:“作战不力竟然推卸罪责,来人拉出去砍了以儆效尤!”

末氏首领听罢也愤愤然,说道:“前日郎护法不仅亵渎神灵,而且谗言淫|乐致使我王帐疏于防范,酿成失营之祸,万死之罪大汗竟然只罚一百头羊;现在我弟在战场浴血奋战,因无法预料的变故失了战机,却要治死罪。这是公平么?大汗应赏罚分明!”

郎氏一听冷冷道:“你是在质疑大汗,还是有二心?”

“奸佞小人!”末氏怒目而视争锋相对。

“住口!”墀德祖赞怒喝了一声,指着下面的末氏南营主帅道,“你们以为我是戏言?砍了!”

第七十五章 末氏

“奸臣误国!”末氏的将领们在帐篷里愤愤地骂了一句。今天在赞普面前部落首领的亲弟弟被当众斩首,被末氏部族视为极不公正的待遇,大伙的情绪自然不好。当然郎氏看来这事儿倒是公平得很。

末氏首领抬起手来示意众人安静,自己却不说话闭目养神仿佛在想着什么。起先在赞普那里他当面骂郎氏“奸佞小人”的时候挺痛快,现在在自己人面前反倒很沉得住气的样子。众人都把目光聚在他的身上,对他很是崇敬。他们的这个首领确非常人,通晓汉语、吐蕃语、鲜卑语及西域的两种语言,还经常读汉人的书,知识渊博被视为智者。

末氏叹了一口气,只觉得现在死气沉沉的,耳边再没有以往那动听的神圣颂歌了(随军的巫师被乱军杀了个精光),他感觉有些沉闷。过得片刻,末氏才开口说道:“郎氏的老首领过世之后,继任者就是一小人,除了在赞普面前阿谀奉承什么都不会,大家眼睛明亮都看得见,也不用再多说。”

他顿了顿又严肃道:“但是目前我们不应再和郎氏争锋相对,一切等班师之后再从长计议。”

一个部将说道:“头人真是心胸宽广之人,就怕那郎氏没事儿就挑衅。”

末氏沉吟道:“凡是能忍让的地方便尽量忍让着,大敌当前如果不能同心协力对谁都没好处。咱们吐蕃大军虽然人多势众,但要自知弱点。那么多部落聚集在一起听从赞普的号令,那是因为我们常常出兵能获得丰厚的战利品和土地扩张,一旦停止下来不能获得更多的好处,就会因为各种不公导致内乱。瞧现在不就是这样,表面上看咱们和郎氏是因为私人恩怨而不和,实际上是因吃了败仗人马物什损失导致的分裂……”

众人瞪圆了眼睛半懂不懂地看着他,就跟看菩萨一样,偶尔点点头但并不表示听懂了。

末氏又道:“吐蕃面临危局,维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击败唐军,夺取黄河流域西海之地的肥美牧场,抢夺吐谷浑人的牛羊财产,然后趁机袭扰劫掠唐朝富庶的陇右平原。只有这样看到了巨大的好处,吐蕃才能重新壮大!”

“头……头人,这两年的唐军如狼似虎挺难对付……”将领们被末氏的高谈阔论震慑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末氏摇摇头道:“天时地利人和,此战虽败,我们并未伤筋动骨,细观失利的缘故不难发现,唐军走的是险着只是运气好胜了而已。就算抛开运气之说,还有一个原因,他们凭借了东面的要塞工事。比如第一次遭遇战唐军便大败而奔,很快就逃回工事里去了,如果不是在唐境附近,这么一路追杀下去,他们非得十亡八九不可;又说最后一场险些全歼神策军的事,突然援兵到来,如果不是在唐境附近,援兵怎么能那么快赶到?

因此不难看出,此役如果远离唐境,结果绝对不可能是这样!唐军都被全歼几次了!故我主张的策略是诱敌深入,让唐军离开陇右边境,如此一来他们不仅毫无屏障,更加长了粮草补给线。一旦他们作战不利,非得重创!

唐朝号称疆域万里人口亿兆,但边境线也长,且国内百姓多以农耕为主,要征召形成具有战斗力的军队耗时很长。只要歼灭了陇右出来的这股兵马,起码几年之内他们在咱们东线的武力大减,陇右平原甚至以东的地区只能任我军劫掠鱼肉,岂不快哉?”

末氏与众将计议定,又约束部下忍让,使得两族矛盾缓和,墀德祖赞闻讯对他大为赞赏,便赏赐了一些牛羊,并召其入王帐议事。

墀德祖赞在中军又重新拾掇拼凑了一个大帐篷作为王帐,但无论是气势声威还是装饰都大不如前,这是没办法的,以前的王帐里图腾装饰等物那是前几代赞普丰功伟绩留下来的,临时搭建的怎么能比得上呢?这着实让墀德祖赞郁闷了很多天,而且一看到自己的王帐还会闷下去。

末氏入账之后便把自己的战略设想说了出来,便是要让唐人野心膨胀轻敌冒进,再抓住战机一举击溃扩大战果。

本来墀德祖赞还想着实施以前的既定计划,便是先臣服吐谷浑人,但末氏提出新的构想之后他细思之下觉得有理,便与众臣商议修改方略,准备先对付唐军主力。

几天之后吐蕃王帐确定了思路,遂拔营向南退却,各营纷纷从黄河西面南下到乌海城附近。由是吐谷浑人的压力大减,确认了情况之后才把牛羊马匹赶着从西海附近的草场分散。

唐军也没有马上出战,这战场瞬息万变,生死之间都较量过一回了,唐军主力还没有完全集结。

由于吐蕃放缓了节奏主动退却,唐军也无力发动新一轮进攻,形势由紧到松越来越缓和。薛崇训率神策军到鄯城修整,各种辎重补给也陆续从陇右郡鄯州西运,“二龄”幕府团文职官吏也赶过来了。

在鄯城清点损失,神策军可谓伤了一定的元气,阵亡失踪三千余,伤者无数导致小半的人员暂时丧失战斗力,很多重伤的都送到大后方鄯州去养伤去了。马匹更是损失惨重,一半多的马死亡和失去冲锋能力只能用来拉车,又军械折损八九成……这股兵马短日之内几乎是完全失去了战斗力。

这会儿该幕府官吏忙活了,统计伤亡损失、详细记录上报战功、安排调配战马军械等事,抚恤伤亡者奖赏有功者,诸事繁琐无法一一累叙。

薛崇训觉得这帮人跟着自己出生入死,单单按照大唐律法规矩奖赏抚恤还不够,又修书到吐谷浑去勒索,准备让众将士分了。然后下令把鄯州鄯城周边各城的官妓、营妓等调到军营,又放纵将士带兵抢了青楼酒肆,弄了好多妙龄女子、酒肉到军营里……

第七十六章 承认

鄯城下了一阵冰雨,地面上湿|漉漉的,反光。

半躺在火盆旁边的薛崇训忽然闻得外头一阵高唱:“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黄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好诗,好诗啊!”薛崇训马上在屋里赞了一声,他还没品出诗好在哪里,但听出是王昌龄的声音,就毫不犹豫地赞了起来。想想王昌龄都很久没有写诗了,薛崇训还以为他受俗事烦扰已经没有诗情,如今看来才华依旧啊。

就在这时只见身作长裙的慕容嫣挑开幔帷款款走了进来,用撒娇一般的口气说道:“薛郎明明打的是吐蕃人,为何最后一句要和咱们吐谷浑扯上关系呢?”

果然是艳名远播的美人,薛崇训眼前一亮,见慕容嫣回来收拾了一番之后愈发艳光动人,从迷人的脸蛋到傲人的身材无一不让人惊叹。也可能是现在安全了,心境一变有心思欣赏美女的缘故,总之薛崇训觉得慕容嫣今日|比在吐蕃王帐时漂亮了许多倍。

薛崇训捂住脸,左腮是肿的,刚才一不留神大声说话嘴|张得太大扯到了瘀伤顿时一阵疼痛,他用手捂了片刻,便小心地护着伤说道:“大唐此战的目标是擒杀吐谷浑那些意欲投降吐蕃的人,最大的战略价值也在这里,所以与其说袭了吐蕃的王帐还不如说生擒吐谷浑,毕竟我们尚未重创吐蕃使之败北,仅仅是避免了吐谷浑投敌。”

慕容嫣露出了一个迷人的笑容,娇滴滴地称赞道:“薛郎披上战甲犹如猛虎,穿上长袍又如鸿儒,叫人好生敬仰……”说罢脸上露出两朵红晕。

薛崇训愣了愣,心道那日我杀了伏吕,她好似对我冷淡了许多;今日怎么就甜腻起来,光说好听的?

这时慕容嫣走到了他的身边,吐气如兰:“薛郎也和王少伯和一首如何,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文采才华。”

薛崇训想了想,一时也回忆不起什么关于战争的诗,便说了那首“古来征战几人回”,反正慕容嫣没听过。

过得一会王昌龄或许感觉到了功业之下的将士牺牲,便又吟了一首:“关城榆叶早疏黄,日暮云沙古战场。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

薛崇训叹道:“还是王少伯诗才敏捷,我是接不上了。少伯可在,进屋喝一杯叙叙诗赋如何?”

王昌龄知趣地大声说道:“薛郎苦战归来好生歇歇,我还要代您写奏章上报朝廷吐谷浑大捷之事,失陪了。”

薛崇训看向一旁桌案上的琉璃瓶道:“葡萄美酒只能我们喝了,你给倒一杯过来,我这骨头都在疼实在不想动。”

慕容嫣听罢便款款走上去将血红的葡萄酒倒到晶莹剔透的琉璃杯中端了过来,薛崇训看着那透明的琉璃杯,不知不觉中想起现代装红酒的玻璃高脚杯,心道这玩意一直都用透明杯子的么?

他抬起手正要去接时,不料慕容嫣却说道:“你不是不能动么,来,我喂你。”说罢自己喝了一口,把朱红的嘴唇缓缓凑了过来,眼睛也轻轻闭上了,睫毛扑闪扑闪的十分美丽。

这鲜卑女人果然比汉人热情大方,薛崇训却将手指按在了她的嘴唇上。慕容嫣睁开眼睛,眼神顿时充满了幽怨和尴尬,毕竟任何地方的女人主动献上红唇被拒绝也是一件很伤面子的事。

薛崇训沉吟了片刻,说道:“我知道慕容氏忠于大唐,伏吕欲与吐蕃结盟并非你们家的意愿,所以你不必如此。我们虽然杀了伏吕,向吐谷浑索要战马牛羊,但仍然希望与吐谷浑的盟约是友好而牢固的,而非征服和以武力胁从……”

慕容嫣愣了愣,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笑意:“那日在吐蕃王帐冷落了我的大英雄,赔罪不就好了么?”

薛崇训皱眉道:“大唐和吐谷浑之间的同盟不会因为这次意外而受到影响,我也会继续帮助慕容氏稳固王位,此次怂恿投降的吐谷浑贵族将被逮捕押送长安问罪……哪些人有罪,只需汗王密予一张名单,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借机剪除慕容氏的敌对势力,党同伐异的权力伎俩薛崇训玩得很顺手,完全是相互有利的事:慕容氏可以借唐朝的威力除掉反对者,拿回实权;同时唐朝扶植一个亲唐的政权稳定青海局势。

“我明白了,明白你是在想,我对你好是出于考虑加强两邦之间的关系,想借助唐朝的实力为慕容氏谋利是么?”

薛崇训默然。

慕容嫣把嘴靠近,在他的耳边悄悄说道:“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好么?”

“但说无妨。”

慕容嫣面带笑意,口上却小声道:“到鄯城之后我才了解到,薛郎接见王上密使是八月二十日,突然开始轻骑奔袭是八月二十三日,然后只用了三天就急匆匆地奔袭三四百里出塞……我很疑惑,薛郎既然心急如焚要阻止吐蕃与吐谷浑结盟,为何要拖延三天才出发?如果考虑兵力不足不敢太急,又为何要三天走几百里路把辎重粮草都丢在鄯州了?”

薛崇训道:“神策军只有一万二千人,我初时没有下定决心。”

“我知道的事是三天后就是八月二十三日薛郎才得知我被吐蕃逼迫过去议和,事儿真巧啊。”慕容嫣的指尖轻轻摸到了薛崇训的胸膛,“你就悄悄承认我不说出去,其实不丢人,你干嘛非不承认呢?”

“我承认什么?”薛崇训随口答道。

慕容嫣跨|坐到了薛崇训的腿上,正当眼神含情脉脉时,薛崇训痛呼道:“哎哟,我的腿。”

“怎么了?”慕容嫣翘起朱唇。

薛崇训道:“有伤。”慕容嫣一脸心疼道:“你究竟受了多少伤,给我瞧瞧。”说罢便去解他的长袍。

上衣解开之后,只见薛崇训的胸膛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就像和人打架被胖揍了一顿一样。他说道:“穿了一身百炼甲,刀枪箭矢都不透,无奈没法挡钝器,我这身上刀剑明伤没有两处,瘀伤却是数不清……我觉得骨头都断了几块,吗的那郎中非说没事。”

“好可怜。”慕容嫣柔柔地说,“你怎么连命都不要了?上次和伏吕来鄯州,你让我留下我没有答应,是我不好,后来我都后悔了。你再留我一回好不好?”

薛崇训笑道:“那我不是先杀了伏吕,再抢了他老婆?”

慕容嫣的眼里带着春|意,湿|润的舌尖轻轻|舔|了一下朱唇柔声道:“那你把我抢走吧,谁叫你抢赢了呢,人家迫于无奈只好委身于强大的征服者了。”

“墀德祖赞也抢到手了,可惜又被我抢到……”薛崇训心情大好,“一想到这事儿我就说不出的高兴,要是哪天杀进逻些城,强|暴他的老婆才最是快意!”

慕容嫣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伤痕累累的胸口,“强者也不一定好,最让女人不能自持的是薛郎这样的保护者,那天我好绝望,想死又下不了手,结果比死还难受,我才不喜欢墀德祖赞那样的野蛮人。这时忽然听到了薛郎的名字……”

“那你现在是不是难以自持了?”薛崇训道。

慕容嫣的手指缓缓下移,红着脸道:“那里没伤到吧?”薛崇训急忙说道:“没有,否则我不是成太……宦官了?你摸摸,已经硬|了!”

“干嘛说得如此粗……”慕容嫣的脸顿时烫得不行。

薛崇训笑道:“不粗如何能让你欲|仙|欲|死?”

慕容嫣低下头伸手掏出那玩意,银牙轻咬着嘴唇瞪圆了眼睛看着,将其捧在手里。薛崇训感觉到那温|热的柔荑,心下一阵呻|吟,淫|荡地说道:“用嘴含|住……愿意么?”

“你身上的伤?身子骨不用降息么?”慕容嫣忸怩地说道。

薛崇训忽然伸手从她的领口伸了进去,一把抓住一个柔|软光滑温暖的白兔,说不出的安逸,这古代女人就是好没有那讨厌的文胸,不然这么一抓不得抓到两根硬|邦邦的钢丝?他吞了一口口水道:“我去抢你老命都不要了,还顾什么伤?”

“那……”慕容嫣埋着头,颤声道,“只要你喜欢,也是可以的……”

过得片刻,薛崇训顿时一怔,温|热|柔软的触觉沿着身体一下子就窜进了脑中,一种完全无法描述的感受,手上条件发射地猛抓了一把,估计把慕容嫣抓得有点疼了,她“唔”地闷|叫了一声,可是嘴上被堵着又叫不出来。

在慕容嫣俯身的时候,他把另一只手也伸进她的衣服里了,两手都没空着,因为下边受了她小嘴的刺激,手上更是贪婪地揉|捏起来,如水一般柔|滑,指尖摸到那乳|尖上的硬|物,他便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来回|搓|了搓……这时他身上也不疼了,估计是其他感觉太刺激,把酸痛的骨头和肌肉给压住了。打赢了真他吗好啊,这个俯身在自己腿|间的女人可是名声响遍整个西北各族的艳|妇。

第七十七章 边塞

一番折腾之后慕容嫣好似已经忘记了薛崇训身上有瘀伤那回事,只顾疲惫地倒在他的胸口上喘|息,鼻尖上渗着细细的汗珠。但是薛崇训没有忘记,刚刚一结束他就感觉浑身的疼痛又回来了,被慕容嫣压在胸口上就算她的体重不重此时也够他受的。只见那雪白的两团被慕容嫣自己压在薛崇训的胸膛上,压得扁扁的向两边涨|开,但饶是被那对柔软地东西挤着也无法减轻伤处的难受。

这时薛崇训觉得在战场上或许被砍两刀只要没伤筋动骨也比这种瘀伤好受。

外头的冰冷的小雨还在下,屋子里的柴火烧得偶尔“噼啪”一阵轻轻的爆响,这里倒是有个好处是挺暖和,特别还能抱着一个人,体温的温暖很特别是任何东西都都无法取代的。

听得慕容嫣慵懒地说道:“就这么睡一觉吧。”

薛崇训道:“一会还有个庆功宴,你不去了?鄯州刺史又运来一批牛羊陈酒犒军,今晚神策军都要庆祝一下,我也要出席文武官员们设的宴,本打算带你一块儿去的。”

“要去,我怎好不陪着薛郎呢?现在什么时辰了……就睡一会。”慕容嫣软软地应了一句。

薛崇训问侍立幔帷外头的人:“现在何时?”

不料回答的人是三娘,她冷冷地说道:“申时末快到酉时了。”

薛崇训“哦”了一声对慕容嫣道:“离宴会还有半个多时辰(一个多小时),再歇一会换衣服准备也行。”

“还有半个时辰啊?”慕容嫣轻呼了一声,极不情愿地爬了起来,“我得去收拾了,让奴婢们来给你清洗换衣吧,我有点来不及了。”

薛崇训心道古代的化妆没现代那么复杂,她要一个小时做什么?此时也就女人梳头发要复杂点,不过慕容嫣一个鲜卑女人,那长发是编一些小辫披着的,完全不如唐朝宫廷那些女人那么多讲究和饰品。他便随口嘀咕了一声。

慕容嫣道:“你个大男人什么也不懂,再说你把人家裙子里弄得粘乎乎的,还得先沐浴……”说到这里意识到有点太不够婉约了,她便尴尬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过得一会薛崇训也招呼丫鬟进来给自己清洗换衣服,然后依旧半卧在火盆旁边烤火,顺手边放着一盏琉璃杯,里面装着葡萄酒。此时的生活真是十分闲适舒坦,薛崇训只觉得自己从精神到肉|体都软绵绵的一点劲也没有。

他便仰在那里看慕容嫣坐在梳妆台的铜镜面前梳妆打扮,一下子摆上了一桌子花花绿绿的胭脂水粉。他就差没有过去给慕容嫣画眉了。

“我想制造一种镜子,比铜镜清晰得多,在镜子里看自己就跟我看你那么清楚……”薛崇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慕容嫣闲扯,而她或笑或反驳两句。薛崇训突然觉得这种简单的生活很惬意。

磨|蹭到酉时左右,慕容嫣总算打扮一新,穿上了唐朝襦裙和薛崇训一块去参加晚宴,不过头发还是鲜卑发式,她估计也不怎么会梳汉人的头式。

薛崇训是坐在用动物毛皮铺得软软的椅子上被人抬到大厅的,方一露面,众宾客文官将帅顿时就把眼睛睁得圆圆的,自然是对慕容嫣的容貌感到惊艳。这个在西北各地许多惦记的女人也不是浪得虚名,很难见到如此美貌的女人。她长得依然是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有东方人的特征,不过又带着西方的面相,很像混血的特有异域风格。是不是慕容氏祖上和阿拉伯那边的人联过姻,这就不得而知了。

众人纷纷起身向薛崇训行礼,他也就趁势装装病汉,一挥手道:“身体不适失礼了,大家也免了吧,上酒上菜上歌舞,咱们乐呵乐呵。”

这时端着佳肴美酒的奴儿便鱼贯而入,丝竹之声也响起,厅堂上一时间便热闹起来。酒过三巡,王昌龄端起酒杯笑道:“《上江虹》的下阙,薛郎该说出来吧。”

薛崇训愣了愣,片刻的工夫其他文官也附和起来,非得叫他吟出下半阙。他一寻思上半阙还好写景抒情放在什么时代都可以,下面的第一句就是“靖康耻”明显不对劲,众人一顿闹腾,他没办法也不管平仄韵脚了,当即便唱道:“大非川,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大雪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犬戎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他的脸也有些红了,将好好一首词改得面目全非,真怕岳爷爷从坟里爬出来扇自己……不对,岳爷爷还没出生。

“霸气!佩服佩服!”一个官员端起酒盏大呼道,“真英雄方能有作此词的气概!晋王首战旗开得胜,下官先干未敬,预祝大唐铁骑一举踏平犬戎大军,扬我汉家威仪!”

“干!”薛崇训举起酒杯,哈哈大笑。他哪里还像一个路都走不得的伤员?显然是装的。

……这首词自然也流传了出去,可是诗词歌赋总有个土壤,此时流行诗,不太流行长短句,任你是千古绝唱影响范围也不太大。就如现代写的好的歌词会许多人传唱,可就算有人能写出能与唐诗媲美的古体诗,照样不可能有太大的影响力,因为不流行了,世人不喜欢没有那种土壤。

反倒是王昌龄的两首边塞诗和薛崇训抄袭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很快就传开来,当捷报到达长安的时候,同时流传到京师的还有战场上来的边塞诗。连太平公主也当众称赞王昌龄(不好明白地赞自己的儿子),还说要封王昌龄的士大夫品级,一时宫廷朝野兴起了一股边塞诗的潮流。

从安西到安东、从北庭到安南的万里边关之地,许多随军做录事、参赞的士大夫的兴趣很快就转移到了描写边关生活的诗歌上,并广为流传。日|本遣唐使到了长安除了正事,首先干的就是收集最新的边塞诗……拿回去就可以直接卖给崇拜唐朝文化到五体投地的宫廷贵族,诗等于黄金。

第七十八章 风雪

薛崇训在鄯城修整了近一个月按兵不动,期间从河陇平原调马万余匹及军械无数重新武装神策军,抚恤安顿了不能作战的人员整编后余得兵将七千人,又从各军选拔身高体壮充足数目得八千多人,复称神策军。此时远近各镇的军队已经陆续赶到,薛崇训坐拥兵力约十万,又与吐谷浑慕容氏盟约得盟军号称十万骑。东拼西凑他已经成了一支二十余万人的庞大军队的主将。

时吐蕃军已经退到了乌海城附近,照样号称五十万大军但实际数目唐朝搞不清楚,双方的实力应该相差无几。吐蕃兵占了积石山系及黄河九曲的部分区域作为后勤基地,与唐军遥相对峙。

九月末,薛崇训率军出境与吐谷浑军在大非川附近会师完成了集结,南面的吐蕃军主力仍然按兵不动。

唐朝联军二十万人,马匹牛羊辎重粮草无数,在西海以南的地区阵营连绵数十里……天气又冷行动不便,薛崇训作为主将都搞不太清楚手下的兵马都在干嘛。

这几天又正巧下雪,旷野上又是风又是雪冻得人缩着脖子根本不想出帐篷。眼看冬季已经早早到来,并不适合作战,薛崇训每天冷得直打颤,都想回师休战了。无奈这一大帮兵马长途跋涉集结在一起,敌军又未完全退去还占着黄河地区,他要是这么一箭不放就跑路总是有点说不过去。

大军驻扎的这片地区对唐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当初薛仁贵十万大军覆没就在附近;李敬玄十八万大军被吐蕃军打得大败,也离这里不远在西海附近。

不过手下的将帅们都充满了期待,希望在此一雪前耻,因为上回在庆功宴上薛崇训唱出了“大非川犹未雪”的句子,显然野心勃勃,谁会想到他是一时改词找不到词儿瞎编的?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诸如“借词言志”之类的深意。

幕僚和部将提出了诸多奇袭的办法,有人提出绕道偷袭吐蕃在黄河流域囤积的粮草和牛羊,吐蕃军前期连战连捷直到被神策军袭了王帐,此前*了大量唐军据点的粮草和吐谷浑的牛羊马匹,很多都放在后方。如果能偷袭成功吐蕃将补给困难,然后唐军再正面出击胜算很大。但许多部将又觉得这个方法不太靠谱,因为难度太大,路途又远又难走,恐怕偷袭不成反被歼灭。

又有人提出发扬唐军远程奔袭直捣虎心的战法,以轻骑突然发动进攻直取吐蕃大营。但能不能打赢谁也说不准,而且抛下了辎重容易重蹈大非川之战的覆辙。

薛崇训眺望南方,但什么也看不见,视线中只有没完没了的雪雨和连绵的丘陵山石。他最希望的当然是吐蕃过来决战,大家摆开了硬拼,唐军背靠大非岭列阵以待粮草辎重充足……可吐蕃却跑得远远的,好像不太愿意上来。

张五郎说道:“吐蕃人欲诱敌深|入,我们若上当稍战不利必酿成大溃。”

“道路如此泥泞,想奔袭也没条件。”薛崇训叹了一口气说道,“先等天气好了再说,传令下去道路难行暂时筑寨防御修整。”

于是大军在大非岭又驻扎了好几天,天气依然没有好转。如果今年的风雪一直这么持续下去,这仗也不用打了,冬季来临后行军更加困难。很多将领觉得再过一阵子吐蕃人补给困难可能要放弃占领地区遁入高原休战。如果是那样唐吐双方今年劳民伤财各自动员大军就白干了。

薛崇训到西北来本来就是想建功立业提高自己的威名声望的,现在虽初战告捷大局上却进展甚微,未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如果因此就结束这次河陇战争,显然他会感到有些失落。

不过此刻他倒是表现得比较理性,不敢太过轻敌冒进,相比大败,打个和局也算好的结果。他和众将相处的时候就说:“如果天不相助天气越来越恶劣,我军也不应浪战,待吐蕃退兵我们便缓缓收复黄河流域及积石山脉重新构筑据点要塞,并派大将屯田固守,以为长久之计。”

众将拜服,都认为这是稳妥的办法。

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没过几天风雪就陆续停止,太阳重新出现在头上。薛崇训站在干冷的山丘上,仰头看天只见天空湛蓝湛蓝的只有几丝白云,这边的天空真的非常漂亮,蓝天映衬着雪山和地上的白雪,环境给人一尘不染的干净。

风也停了,微风缭绕的平静让人误以为是初春的天气,否则怎么会如此美丽?

众文武将官也策马跑上这个山丘,一起欣赏着高原的美景。一个长期在陇右驻守的将帅说道:“这种天气轻易不会突起恶变,晴朗还会持续下去,正是出兵的大好时机。”

薛崇训闻言将目光从天幕移下来,眺望着山丘下连绵不绝的营地和帐篷,一二十万人都在自己的足下,他不得不慎重,于是没有马上言语。

一个将领抱拳道:“我愿为前锋率军奔袭吐蕃大营,打他个措手不及!”

张五郎不以为然道:“又是风又是雪那么多天,突然放晴了,犬戎还不防备?他们有五十万大军,咱们要是派一点人马过去还不够人塞牙缝的,须得大军过去才中用。”

王昌龄皱眉道:“月前咱们抓了吐谷浑那么多贵族大臣,其部属中难免有人心生不满,要是我军主力奔袭,留下吐谷浑人看管辎重恐不牢靠,让吐谷浑骑兵突袭又易作战不力……薛郎三思!”

武将中有人立刻劝道:“战机已现,总不能逡巡不前错失良机,吐蕃人不来,咱们就应主动发起进攻!”

薛崇训沉吟许久,心道吐蕃军又不进攻又不退兵,耗在那里也真让人郁闷,这回唐军好不容易聚集了那么多人马,不大战一回始终心里不舒服。战争自然就有风险,胜败总是难料。

众将领都纷纷说着怎么打,王昌龄不是武将他想更多的是局势变化,便进言道:“此役万一战败,陇右局势将立刻扭转,吐谷浑等地必然尽数落入吐蕃之手,河陇平原也危在旦夕定会遭受吐蕃兵长期袭扰。西北边境至少数年内不再安宁了……”

张五郎皱眉道:“少伯你也是想得多,还没打呢,你就想败了怎么办,那咱们还打什么?”

王昌龄道:“你反问得对,眼下的情势,咱们就算不打按兵不动也能保持河陇战线的优势,吐蕃兵不敢来决战,咱们就耗到他退兵为止。”

李逵勇很少在这种商议大局的场面上插嘴,这时候也忍不住说道:“少伯说不打仗,那咱们二十万大军跑到这里喝了近半个月的风雪是干嘛的?”

“因为吐蕃人有几十万大军在对面威胁陇右,手里有兵就一定要打仗么?”

大伙吵了一阵,众人意识到薛崇训没表态,吵够了才转头看向他纷纷说道:“薛郎拿个主意。”

薛崇训皱眉道:“既然天气好了能打仗,干嘛不打?我倒是想瞧瞧这摆开了决战究竟能不能拼过高原骑兵……全军拔营行军,一起向南慢慢逼近,逼吐蕃决战!要是拼不过就是战力不贷,老子认栽!”

众人顿时默然,既不反对也不赞成。明着硬拼也算不上什么好计策,再说薛崇训刚愎自用几回了也没见失算,大伙自然无言以对。薛崇训手下实在没有在军事上提出奇谋妙策并让大伙都信服的人才,他自己也不擅长在战场上的谋算。于是让他决断一般情况下就一个办法:硬拼。

他再次看了看天空,说道:“左右也没有办法,就这么决定了,下令带足粮草军械拔营行军。”

唐朝吐谷浑联军全数出动,还带着各种重型军械、骡马、重车、粮草、牛羊等等东西,行军就很缓慢了,一天最多走几十里地,人数又多大摇大摆地行军……如此做法就算吐蕃人再傻也能提前获悉他们的行踪,何况天气难得的十分晴朗,吐蕃军早就有所准备。

只一天工夫吐蕃王帐就获悉了唐军倾巢而来的消息,墀德祖赞召集大臣商议对策,也没商议出什么法子。唐人就一副硬拼的架势,都逼|上来了还有啥策略?方法就两个:要么摆开了决战;要么提前退兵,让出占领的地区回腹地之后另做打算。

如果吐蕃人这回接招,那么几十年来两国最大的一场决战就要展开了,造成的影响后果自然是严重的。

但因唐兵来得慢,吐蕃王帐还未做出决定,反对决战主要是末氏部落的人,末氏首领认为:“我们没有必要和唐人这么打,现在的时机并不是太好,唐军已经集中了整个西北边关的精锐,咱们大可以避其锋芒,等待其虚弱的有利时机再行出击!”

郎氏见墀德祖赞有雪耻之心,便顺着他的心思说:“正因他们聚集了精锐,一旦战胜后,战果和好处将不可估算!这场仗谁都输不起,就看谁能赢,薛崇训的做法倒是很爽快啊。”

正如薛崇训那边作出决定时的争执不一,吐蕃人是战是退也不好拿主意,而墀德祖赞正皱眉沉思沉默不语,也不管众臣的争执。

第七十九章 表忠

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唐军已扎下营帐休息,太阳下山后气温降得很快,要是在帐篷外面放一碗水第二天早上起来肯定会结一层厚厚的冰。薛崇训站在帐篷外左右一看,发现这地方竟然没有树,荒郊野外的连一棵树都没有他确实感到很意外。难怪发现行军出塞之后经常烧牛粪,确实是缺柴。

周围点点火光从帐篷里照出来,让这片大地仿佛是一个原始形态的城市,没有高大的建筑却有许多人聚居,人烟稠密的景象在西北野外确实很难见得。星星点点的灯火比天上的星星还要闪亮,十分壮观。回顾四周根本看不到头,二十万人马聚集在一起站在大地上只有一个感觉就是多,但无法有一个直观轮廓,除非站在很高的地方俯视才一览全景。

干冷的风吹在脸上薛崇训觉得一阵生疼,在这里呆了半月嘴唇都裂开了,他便进账大烤火。军士拿来了他喜欢的葡萄酒,便与三两将士围坐在牛粪堆旁边喝酒取暖。

这种天气将士们比较爱喝粮食酿造的烈酒,不过薛崇训独爱软和些的葡萄酒,夜色中的琉璃杯在牛粪的火光中晶莹剔透,也别有一番风味。

过得一会中军来了个信使,薛崇训一听说竟然是长安来的信,便扯开来看。

一旁的张五郎问道:“长安有啥消息?”

薛崇训浏览了一遍说道:“母亲大人来的信,说华清宫已经修缮好了,今年冬天就能住人。”

其中还有叫他赶紧打完仗回京,不过薛崇训没有说出来。因是私信,他看完之后也没给部将们看。

旁边有人听薛崇训说起长安便叹道:“这鬼地方真冷,长安现在应该没那么冷啊。”

大伙偶尔说几句废话,把手伸到牛粪上去烤,个个都缩着脖子。走了一天的路也没什么休闲娱乐的东西,如果在城里还能吃吃宴席看看歌舞或者玩女人,显然这路途上更无聊。薛崇训也颇有些百无聊赖,便又将太平公主的书信细读了两遍,不知怎地又想起了那次在亲王国扑到母亲怀里痛哭的情形,那温暖的感觉记忆犹新。

恍惚之中他觉得自己不是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而是在繁华的长安。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将领在帐外唤了一声然后就掀开厚厚的棉帘走了进来,抱拳说道:“禀王爷,斥候刚刚来报,今天中午就发现犬戎正在从黄河九曲之地晕辎重,看样子他们是要退兵了!”那将领说罢看了一眼中间的火堆,便走了过去蹲下去。

大帐中的人一听都议论纷纷起来,薛崇训愕然道:“我们正要去打,他们就想跑了?这墀德祖赞真他娘的没胆量!”

裹得严严实实的王昌龄正色道:“犬戎退兵倒是明智之举,毕竟他们冒得风险比咱们大多了,咱们大唐就算打光了这二十万大军,也不至于亡国的地步吧?”

张五郎道:“咱们这趟算是白跑,以这种行军速度走过去,犬戎兵早就跑得没影了。”

薛崇训皱眉道:“少伯说得对,虽然我们的胜算并不比吐蕃大,但冒得风险更小。我们大不了用河陇之地来押注,吐蕃人如果战败国内会不会崩溃就难说了!既然如此,我们怕什么?”

王昌龄听罢愕然:“薛郎的意思……”

“现在天气晴朗,轻兵奔袭还能追上吐蕃兵!”薛崇训淡淡地说道。

众将面面相觑,又转头看着薛崇训。他说道:“战法很简单,以唐军主力轻装突袭,奔袭吐蕃大营与之决战,留吐谷浑人看管辎重寻有利地形筑寨固守。”

张五郎建议道:“我军奔袭倒没什么问题,就怕权(前军)重后轻太过冒险,大非川之战在前,薛郎三思!”

王昌龄也赞成张五郎的话:“吐谷浑战心不大,只是迫于无奈才跟随我们出征,何况我们与不少吐谷浑人新结怨,要是他们在后面临阵倒戈,我军前后无路又远离边境,到时该党如何?”

“临阵倒戈倒没那么容易,慕容氏亲唐之心咱们不必怀疑,最近又趁惩罚背叛者的名义帮慕容宣除去了大部分不忠者,兵权尽数在慕容氏的人手里。只要慕容宣不叛唐并提高防范之心,临阵倒戈几无可能。”薛崇训一面想一面说着。

但将帅们仍然有些担心:“如若吐蕃军分兵袭我后军,吐谷浑作战不力失了辎重,也是危局。”

张五郎道:“吐蕃军在乌海城驻了许久,我觉得他们的算盘就是诱敌深入,在咱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周旋。现在我军明知敌意而冒进,应不必要。”

薛崇训见大帐中的文武大多数都反对轻骑奔袭,他也沉默下来暂且没有说话。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劝谏也劝谏了也不知再说什么,慢慢地又沉默下来,气氛变得沉闷。这时殷辞道:“咱们只是向薛郎提出各处的风险,最后还是您拿个主意吧,战场上也没有十全十稳的法子,薛郎要出击咱们跟着便是。”

张五郎一听也缓下口气道:“月前咱们只一万二千骑也能烧王帐,如果薛郎坚持要去,现在十万大军奔袭也并不是干不得!”

只有王昌龄依然坚持不战:“奔袭王帐之战我就反对,虽然胜了也是险胜!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们远离边境,一旦失利,再不可能有援军赶到。”

“我想连夜见见吐谷浑汉王慕容宣。”薛崇训淡淡地说道,“还是我自己过去,显得更有诚意。”说罢便站了起来。

军士拿来一件厚厚的毛皮大衣,薛崇训裹在身上,掖了一下脖子上的领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向帐外走去。

外头干冷,晴朗的夜空风也很小,除了气温低点天气不错,白天出太阳了会更好。军士牵马过来,薛崇训翻身上马,让人牵着马走,他一边走一边想那事儿。众人都劝他不要轻易出击,他也觉得颇有道理,但直觉上又认为这是一个机会,虽然冒险了点……如果不能冒险那干嘛来陇右战场上?不过在长安也不一定就完全安全,人生就是时时都有冒险。他有些犹豫,或许拥有的东西越多就越容易磨灭锐气?

刚走了一会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声音道:“王爷请留步。”

薛崇训回头一看原来是宦官杨思勖,这宦官的脸瘦黑,身材也不见得胖,但此时穿得太厚人竟然就“胖”起来。

杨思勖抱拳道:“方才在大帐中我就有一言,但没有考虑周全不便当众说出来。”

“但说无妨。”薛崇训好奇地说道。

杨思勖道:“王爷欲奔袭追击吐蕃军,所忧者无非怕后方不稳失了补给以致进退两难;如放弃奔袭则心有不甘……”

薛崇训一听笑道:“都说宫里的人会琢磨人的心思,杨公倒是让我见识了。”

“既然如此王爷何不折中?”杨思勖道,“留下唐军一部与吐谷浑人分开扎营,以为犄角之势相互策应,各自占据险要地势,以保后翼安全。薛郎再率轻兵奔袭,吐蕃人未料咱们会如此出击忽闻唐兵到来定然准备不足,照样有胜算;纵使战不利,薛郎率军退至大营可战可守,无后顾之忧也。”

薛崇训琢磨了一下大喜道:“此法甚妙!至少试一试以免日后长吁短叹错过了大功业的机会,毕竟我军能聚集各地精锐并正好遭遇吐蕃人的时候并不好找,而我刚好在陇右的机会就更难了……那以杨公之间,用多少兵力出击、多少兵力留守最好?”

杨思勖道:“七万出击三万留守,后军并有吐谷浑铁骑十万,足够保辎重粮草无虞。我和薛郎的想法一样,慕容氏已经逐步掌控吐谷浑大权,只要他不反,极难发生临阵倒戈之事。何况吐蕃军得知我部奔袭大营,要故计重施夺辎重也得轻骑绕道长途奔袭,要攻下重兵防备的大营并不容易。”

“很好!”薛崇训心头的犹豫一下子被抛得干干净净,当下便说,“我便给你四万人马选地方固守,我主要带骑兵南下出击,杀他个措手不及!”

杨思勖惊讶道:“杂……杂家何德何能能受此大任?”

薛崇训笑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让杨公任职左右便信得过你。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你不用担忧。咱们是血里火里考验的战友,以后只要有我在,没有人能找你算旧账。”

杨思勖直接从马上摔将下去,伏倒在雪地里动容道:“晋王厚待之恩,没齿难忘,奴婢愿鞍前马后侍奉,如有二心天打雷劈……”

薛崇训忙从马上跳将下来,伸手去扶,他意识到杨思勖改口自称奴那是自己当成家奴一般看待了,他便好言宽慰道:“地上都是雪,赶紧起来!杨公的两鬓都斑白了,为唐廷尽心了一辈子,我身为皇室贵胄,没有理由不善待你。”

杨思勖爬了起来,还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他那样子哪里还有战阵上的阴婺残暴,和其他受宠的宦官也没什么两样了。

第八十章 天命

来到吐谷浑大营的王帐,慕容宣迎接到了帐外,礼节甚周全但态度不卑不亢依然颇有王者风范。薛崇训发现他就算弯腰鞠躬时也不觉有低声下气的感觉,对这个年轻人的气度是很敬佩的。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人有如此沉淀,显然是从小在动乱危机中历练出来的,薛崇训和慕容宣见面时常常会产生一个错觉他是个中年人而不是一个少年。

王帐内的色调低沉而黯淡,更显得有些陈旧,但布置得很整洁,正面挂的一些动物骨骼是有些年头了,游牧民族总是喜欢把狩猎的东西挂起来做摆设。其实中原官府也能隐隐寻到这样的痕迹,衙门一开始叫“牙”门,现在州郡府衙还会用动物的爪牙图案作为装饰。

“晋王请上座。”慕容宣执礼相让,要把自己平日坐的位置让给薛崇训。

薛崇训道:“我们都是王本应平起平坐,今晚我也只把你当成一个故人旧友,一起坐会聊聊如何?”

于是二人便一起坐到了一张案前,只见木案上摆着一盘残棋,木人木马那种西域棋。薛崇训道:“汗王很喜欢下棋啊?”

“挺有意思的,对了我记得晋王不怎么会下这种棋。”慕容宣笑了笑,他的脸色很苍白,人也比较瘦,乍一看上去倒是没有多少游牧民族人的彪悍,脸上的衣着也是鲜卑浅灰色长袍。

帐篷中烧着好几盆火,暖烘烘的,薛崇训便把身上的毛皮大衣脱了下来,旁边的吐谷浑侍从帮上前接了过去。

这时慕容宣不禁多看了薛崇训几眼,因为他身上穿着亮澄澄的铁甲。现在大军是在行军路上,薛崇训几乎是夜不解甲,盔甲穿戴其实有点费功夫。乌黑的百炼甲,每一片甲片都是百炼钢,薛崇训已经充分实践了它的坚固,虽然从战场上回来有些破碎修修补补又和新的差不多了。

慕容宣也不问薛崇训夜里见面是否有正事,却淡然说道:“晋王对棋有兴趣么,规则并不难,要不我把棋法教予你。”

薛崇训低头看棋盘,饶有兴致地说道:“好啊。”

于是两人就有说有笑地说起下棋来。过得一会侍从将沏好的茶端了上来,薛崇训顺手揭开茶杯,顿时一股子茶香飘荡出来,不由得转头一看,之间那茶杯中的茶水清澈和汉人的茶没什么两样,他当下就异样道:“西北大多族人喜欢把茶叶放到牛羊奶中煮成奶茶饮用,不想汗王也用清水沏茶。”

慕容宣笑道:“用雪山上的雪煮化为水,堪比上好的泉水。茶是汉民之物,只有这般饮用才能体现出它的幽香和意境,晋王以为如何?”

薛崇训大笑,一面笑一面在心里琢磨了一阵,便趁机试探道:“汗王喜爱中原之物,倒与我十分投机。不过鲜卑族人也难免有人心有敌意,加强两族信任任重道远啊……”

慕容宣的神色一黯,“唔”了一声也不多言,他的汉语说得十分流畅,就连口气之中露出的语气词也用汉语,且颇有神韵。

“不知晋王对草原上的游牧族印象如何?”慕容宣问了一句,见薛崇训默然不答,便说道,“自古以来,中原以外的游牧铁骑多发袭扰,汉人恐怕无多好感甚至恨之如虎狼……”

薛崇训蓦然之间有些感触,便吟了一段诗经,“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坎坎伐辐兮,寘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真猗……”

这时慕容宣直视薛崇训道:“民生疾苦天下皆同。草原之苦犹胜中原,天道不好或冬天风雪太大苦寒交加人马牛羊冻毙太多,我们就无法过冬,天灾时就有人祸,相互攻伐劫掠入寇中原屡有发生,无论胜败,付出大量族人死亡的代价后才有足够口粮过冬;或遇疫疾干黄,以人为食同族相残屡见不鲜。草原隔壁上旋而兴起,旋而骨肉相残甚至族灭也是常见之事。”

慕容宣叹了一口气又道:“晋王所言极是,王城一直都有贵族认为我们顺服大唐非明智之举,但我认为自己做得没有错……汉皇居天下中央千秋万载长盛不灭,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我族愿与大唐长修和睦长远之计,那些受眼前蝇头小利引诱的人鼠目寸光不足为伍。我也希望在吐谷浑艰难难以为继之时,大唐能开边援救或以粮易马或借粮度关,以保我鲜卑子民少受饥寒残杀之苦……”

慕容宣的目光很明亮,诚意不能让人有丝毫怀疑,薛崇训松了一口气道:“那汗王可能制服那些心怀不满之人,以免在关键时候破坏大局?”

“晋王大可放心。”慕容宣自信地微笑道,“我慕容氏被尊为汗不是一代两代的事。”

薛崇训也露出了笑容,端起茶杯道:“明日一早我便率骑兵主力奔袭吐蕃大营,后方辎重粮草就靠汗王的十万铁骑与杨思勖的四万唐军守住阵脚了,以茶代酒,愿联军携手相助,成就大业!”这句话才是薛崇训今晚造访的目的。

慕容宣道:“世间如棋……我用晋王的话回赠,候你旗开得胜。天命或不可违,命运或不由己,但人仍可自主行动,改变一切那样的人才可以开创自己的功业。”

……

次日五更,薛崇训已集结精锐步骑约六万八千人,以骑兵为主力轻装准备,并与慕容宣和杨思勖告别。泛白的东方天幕为背景,一列列的汉军骑士扛着长兵器从视线中走过;天刚蒙蒙亮,薛崇训看不清他们一个个的长相,但那大唐盔甲的形状和迎风旗帜中的汉字,是让人那么亲切!在遥远的西北边陲,了无人烟的荒野,这里聚集了大批的汉人健儿,挺拔的身影好似那族人的脊梁。

薛崇训在马上抱拳与留守的汗王将领道别,看向慕容宣时不禁说道:“昨夜汗王所言民生之疾苦各族相同,我很赞同。但我们都无法阻止这一切攻伐屠戮的发生,那么我的想法很简单:我薛崇训是吃汉民耕种的粟米养活长大的,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这里不顾性命效死社稷的儿郎全部都是,我们就无法怜悯大唐的敌人!”

他说罢策马头也不回地带着部将策马而去,在列列铁甲中大喊道:“一举击破犬戎铁骑,为国家社稷的兴亡而战!”

众军高呼万岁,薛崇训又大声喊道:“薛某与诸将士兄弟并肩作战……出发!”

微微的晨曦中,大营前头的两排号手抱着人高的巨大号角,鼓足了腮帮吹奏出一声声苍凉遒劲的号声,这音乐是如此的单调没有变化,但一声接着一声的重复仿佛不断高升直冲云霄,在辽阔的大地上回响。

“咚、咚、咚咚、咚咚咚……”号声之后便是鼓声,由慢而快,一个壮汉用撕裂一般的嗓子嚎起来,薛崇训都没听清歌声中的字眼。大军浩浩荡荡地向南渐行渐远,四顾周围,全是马。

路上张五郎等将领问薛崇训道:“此战如何布阵作战?”

薛崇训道:“这么多人还能怎么布阵?追上吐蕃兵之后,待敌迎战便在其正面摆开决战,分左中右三军,轮番进攻,谁强就谁赢。”

众将以为然,薛崇训又向各部将帅下令严明军法:进攻的部队如未接到后退的军令,全军溃败者校尉以上将领皆斩;临阵擅自后退者当场处斩;劫掠到的吐蕃军之马匹财物,不必上交而论功瓜分。

六万多大军轻骑奔袭,日行百余里,走了两天,第二天前军就遇到了吐蕃的零星人马斥候,都以击杀逐散,直到追到了吐蕃的主力。

吐蕃军已经撤出乌海城,并度过了南边的一条黄河支流。他们带着大量的辎重自然是跑不过唐军的轻兵奔袭,便被迫在河南岸的旷原上摆开迎战。

唐军主力越过乌海城,分兵进城搜索发现没有什么可抢的,只剩一部分吐蕃重伤兵和老弱,于是唐军便把他们全屠|杀了。然后纵|火|焚|城,把城中能烧的房屋都烧了个干净,乌海城转眼之间化为一座废墟死城。

城南面的那条黄河支流又窄又浅,而且已经结了厚厚的冰人马通过毫无障碍。薛崇训便下令在河岸修整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全军渡河在吐蕃阵营的正面摆开,两军南北对峙。

薛崇训率部将策马登上高处先观敌阵,入眼处就是一片人海,黑压压的人马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仿佛平地里长出一个大大的陆内湖,而且有山挡着一部分无法全观……薛崇训从来没见过五十万人马放在一起究竟有多少,也不知道对面的阵营实际有多少人,反正人是非常多。唐军这边也十分壮观,分阵摆开之后只见漫山遍野都是人。

见吐蕃军没有率先发动进攻的迹象,薛崇训便回顾部将道:“估计犬戎兵一两天之前就已经调出兵马北上袭击我军后方大营了,只希望慕容宣和杨思勖不负我的重托。”

第八十一章 决战

西海(青海湖)以南的大非川,这里是一个古战场埋葬过数不尽的忠魂白骨。如今又有十几万活生生的人聚集在这里,慕容宣所率的吐谷浑铁骑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区域扎营;另有唐军步军四万由宦官杨思勖率领在距离三里地外的另一处地方筑寨。

这里绝非扎营防御的好地方,距离北面的大非岭约百里,离薛崇训所率的奔袭骑兵约三百里。在半中央停下来也是迫于形势,没有时间追上去也无时间退回大非岭。

果不出所料,薛崇训部分兵向乌海城追击之后三天,吐蕃轻骑就出现在北部唐军大营附近。

唐军两营都戒备固守辎重,等着形势的发展。吐蕃兵到来之后没有顾吐谷浑大营,以迅雷之势全数奔袭唐军大营去,唐军无险可守又全是步兵只得四面列阵防御。吐蕃军凭借机动优势四面袭扰进攻,刚刚遇敌就此大战就开始了。

吐谷浑王帐中慕容宣弄清情况之后便说道:“两营以为犄角之势,现在吐蕃兵来袭,我军正当出击支援唐军,让吐蕃军陷入两面作战的境地。”

大臣说道:“恐军中一些部族不愿主动向吐蕃军出击。吐蕃人不攻我军而直奔唐军原因就在这里,如击我军,唐军一定出战两下夹击;反之我军则易怠战。”

慕容宣道:“战前就和大唐晋王有言在先,与杨思勖犄角相望相互为援,今战事在预料之内,我们岂可消极怠战坐失战机?传王命到各部,每军抽调一半骑兵向吐蕃侧翼进攻!”

军令下达之后却不料吐谷浑各部反应迟钝,半天还不到一半的部落出兵集结。因他们是要去救唐军,许多人就不愿意而且不满,又未准备好谋叛便只有消极处事。

杨思勖部在三里外的高地上四面苦战,就算击败了来犯之敌也无法及时追击扩大战果,打得十分艰难,西边的吐谷浑大营却迟迟不见动静。慕容宣在王帐中不断催促各部将帅也无济于事,大臣们无计可施此时敌军当前,他们也不敢提出太激进的建议以免引发内乱。

慕容宣又问道:“集结了多少马队?”

大臣道:“本来应动员五万骑,现在还不到两万骑待命。”

慕容宣皱眉看着面前的期盼沉默了片刻,说道:“再下令,全军动员,愿意随我出征的马上待命!”

等命令传遍各营之后,慕容宣命人取来一副陈旧的盔甲,让侍从给他穿上。大臣们忙跪地劝诫:“中军猛将如云,王上不必以身涉险。”

“我带兵在前锋,如无视汗王安危在后面消极怠战者,从今以后就非我吐谷浑族人!”慕容宣断然道。

于是慕容宣便穿上了沉重的铁甲,他的身体不怎么好而且年纪不大,先祖留下来的战甲穿上之后让他行走困难,上马都不能还是几个人扶上去。他披上一副白色斗蓬,带上头盔面具,带领亲随中军缓缓离开了营帐。

中军前方,只见一枚硕大的金色图腾高高举起,那是汗王独有的标志,大旗挂上去,众骑兵纷纷聚拢过来。

慕容宣又下令一个大臣率三万骑留下备战,授权如营中发生叛乱便与以攻击。他自带两万骑缓缓离开大营向东行进。

过得一会,更多的部落带着兵马向王旗方向赶来了……因为汗王亲出,他们如果不追随汗王,那就不是抛弃王而是被抛弃。慕容宣见此情况松了一口气,危机总算缓和下来。

人海追随着那枚硕大的吐谷浑金色雕像,阳光下它愈发闪耀,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和威严。

围攻唐军大营的吐蕃兵只得解围分兵抵挡吐谷浑的骑兵海。很快吐谷浑阵营便左右齐出,大股骑兵向吐蕃人那边奔腾而去。远处的唐军步军队列也在鼓声中如墙推进。

……

乌海城以南,数十万大军在连绵的戈壁旷原上对峙,一整天双方都只是试探性地交战。薛崇训没有下令猛攻,他心里还隐隐有些担忧地等待着,等北线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急报总算来了,信使奔到中军喊道:“报!吐蕃轻骑袭后军大营,被联军夹击溃败!”

众将一听欢呼起来,薛崇训眉间的竖纹渐渐舒展,松了一口气说道:“现在我们无后顾之忧,就看这一战了,传令备战!”

薛崇训说干就干,没一会中军的大鼓便震天地响,前锋几十个团的骑兵部队摆开了攻击队形,缓缓离开阵营向前行进。

各团从容行进,一直走到距离吐蕃人马前方三百步,因为吐蕃军几乎没有军械的射程能达到三百步的。然后唐军马队从三百步的距离发动冲锋,向敌军猛扑而去,从中央开始的战斗马上就迎来了千军万马的决战时刻。

奔腾的战马以每弹指(秒)十步的速度冲锋,犹如飞一般地靠近。三百步的冲锋发起距离,前列只用了五分之一炷香(一分钟)的短短时间就冲到了吐蕃军的面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方只来得及凌乱地一通骑射,对于身披铁甲的唐军骑兵造成的伤亡微乎其微。

长长第一列枪骑兵瞬间灌进敌群,前方顿时人仰马翻。瞬间之后第二波已冲到,如此的冲击连续不断地持续数十轮。

在浩瀚的吐蕃军人海中,那一列列义无反顾的骑士渺小得犹如蝼蚁。蝼蚁撼树但吐蕃军不是树,这种持续不断的冲锋每一瞬间都有人死亡,造成的心理震撼可想而知,吐蕃军前方很快乱作一团。

这时吐蕃左翼一部斜冲而来,唐军这边一通锣响军旗挥舞,前锋飞快就调马向后跑。片刻之后鼓声又奏响,一个声音嘶喊道:“晋王令,右军突击!”那人背上插着三面红色的小旗,上面写着“令”字,策马狂奔。

唐军右翼(西)前方严阵以待的骑兵部队很快就调整队形向前行进,走了一阵,众军纷纷端起长长的马槊长矛,呐喊着奔腾起来。

在鼓号金的粗旷音乐中,唐军马队时而向南奔腾,时而向北后退,之后愈来愈复杂三军都在调动。辽阔的大地上仿佛在上演一场歌舞盛会。

黑压压的双方阵营之间的人马犹如蚁群一般地来回奔跑,从清早战到中午马蹄轰鸣人声鼎沸,真像这里发生了大地震一般。双方的伤亡不断攀升但无实质性的胜败,地上摆满了尸体,无主的马匹惊慌地奔跑。

唐军轮换阵营,前军为后军修整,精神良好摩拳擦掌的新一批人马又提着兵器上来了。

薛崇训问左右:“久战不下明日锐气更衰,如果耗得几日,我军带的粮草不多恐无后继之力。诸位可有破敌之策?”

众将无策可献,只见对面的吐蕃阵营人多势众,纵深大左右也宽阔,如此大面积的战场以来还有难行的山脉,连迂回都困难这不双方都这么堵着硬碰。

薛崇训沉吟道:“书上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咱们今日不破敌明日更困难,下午一定要破阵!”

眺望战场厮杀还在继续,吐蕃王帐在正中隐隐在望旗帜烈烈一动不动。薛崇训所站的位置也是中军战旗所在,各色战旗金鼓号都井井有条,谁也没露出败相。

这时薛崇训冷冷道:“我亲率神策军精锐从中央突破,左右组成品字形策应,全力进攻!”

众将听罢忙道:“王爷坐镇中枢,我等原为前驱!”殷辞也抱拳道:“我为神策军将军,请薛郎授权与我率军正面突击。”

薛崇训粗暴地拒绝道:“吾意已决!”他回头指着身边的一队传令兵道:“现移交兵权,众将听令。”

众人忙抱拳执礼躬身倾听。薛崇训道:“中军由杜暹号令进退,殷辞为副,诸将接听其令,违者立刻斩!”

“得令!”

薛崇训遂挂了长短三把刀在身上,高喊道:“神策军战无不胜!出发!”说罢便策马而走,诸猛将与飞虎团精锐紧随其后,神策军也上前开始调整队列。

“生死同进退,兴亡在此一战!万岁!”

神策军大呼“万岁”,地动山摇。八千骑兵一起向前移动,左右各一万余铁骑也在后面缓缓而动,三军以品字形向吐蕃阵营正面逼近。中军的杜暹一脸惨白,紧张地握着手里的令旗,目不转睛地平视着前方。

薛崇训侧目看了一眼偏西的太阳,光芒万丈的阳光让地面干燥,让空中干净如泉。此时他的心情很激动又有些紧张,但没有一点害怕,大家都没有多少畏惧,毕竟这么多人在一起只会让人情绪高涨。

薛崇训的脑中甚至浮现出了获得了史无前例的大胜之后太平公主的激动与高兴,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在心理上对母亲已是十分依赖,此时他想起了祈祷,便在心里对太平公主默默地说了几句话……作为一个无神论者,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获得精神的振奋。

“丝!”一声轻轻的金属好听的声音,明晃晃的长刀悄然离开了刀鞘。薛崇训紧握着刀柄闭目祝愿了一声,挥起平指前方,马蹄由缓而急,滴答滴答……

第八十二章 血气

前方已短兵相接杀得昏天黑地,位于中间的神策军前锋杀入敌群步步推进,后面的也缓缓跟了上去。冷兵器时代的杀人效率并不高,不像热兵器突突突就死一片,战阵上就算人马密集一刀一个也进展得很缓慢,而且大家身上穿着盔甲,有的唐兵挨了几刀摔下马了还没死,仍然拿着兵器步战。完全是体力活,前军打了许久听得一声锣响便纷纷向后撤退,吐蕃军没有追击趁机也开始换人马,否则无力抵挡养足了力气的人,后面的马上冲过去了。

这时该薛崇训附近的一帮人马过去了,薛崇训提起横刀准备亲自上阵,张五郎鲍诚李逵勇等猛将立刻策马上来分布左右护住。这时薛崇训还有些想念起新认识的杨思勖那干儿子杨猛来了,上回袭王帐,薛崇训发现那四肢发达的家伙非常勇猛,不过今日杨猛不在,留在了杨思勖身边,后军大营同等重要杨思勖也需要几员熟悉的猛将。

“每遇冲锋陷阵,总会想起汤团练。”薛崇训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众将神色都是一凝。

“杀!”四周一阵大喊,人声鼎沸马蹄轰鸣,耳边的噪音一直就没停过。可薛崇训却仿佛听见一个声音:非常漂亮,一切都很好……

马蹄启动之时,薛崇训转头眺望,他仿佛看见了纷飞的杏花。

很快就接敌厮杀了,刀光闪闪血花飞洒,到处都是人挥舞着兵器,冰冷的空气让人的鼻孔有些麻木,却照样能闻到令人作呕的腥味。这种气味薛崇训非常熟悉,可从来没闻习惯过。

唐军三军依然保持着品字形推进,神策军已攻入敌营数百步,左右翼各万余起进度稍后犹如一个木契一样钉进吐蕃大军。中间的神策军最是凶猛奋力向前,因左右面的敌军要承受另外两股唐军的压力而无法对神策军进行有效的围攻,形势目前对唐军一片大好。两边这么堵在一起对杀,如此使用骑兵确是有些浪费,但双方都是骑兵主战便拼勇力。

每次上阵薛崇训都有一股子莫名的兴|奋,想起来这种亲自带兵冲杀的事,他出于鼓舞士气的目的反而少,主要还是因为喜欢干这事也发现自己擅长这事。正如飚车的人明知有危险,但那集中精神沉迷在其中刺激的感觉不难理解。

这时一名全副武装的吐蕃骑士在刹那间就冲到面前,短兵相接的瞬息之间,薛崇训看准兵器的来势,猛地一躲,然后一刀横劈过去就听得“啊”地一声惨叫,那敌兵从马上仰翻下去。一个回合杀一人,简简单单的招数……一瞬间爆发的技巧、力量、反应完美结合,让薛崇训兴致高昂。

冲杀起来唐军已难保持队列,相互混战在一起,但薛崇训身边的几员大将一直未乱时刻护在左右,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突然“呼”地一声,几骑吐蕃兵突然撞到了薛崇训等人面前,马上拼杀起来。攻击薛崇训的那骑反应极快一刀便从头上猛劈而下,这下薛崇训没地方躲了,听得旁边的人喊了一声“薛郎小心”,他只有操|起长刀向上猛挥格挡。

“铛!”一声尖锐的撞击声在耳边响起让人的耳朵嗡嗡乱响,大白天的也能看到火花在眼前闪过。薛崇训的虎口一阵发麻,对方是从上到下劈下来的,在惯性的作用下来势很猛,不是万不得已他自然不愿意硬挡,太费体力了。战马一声嘶叫,两人几乎是擦肩而过,薛崇训刚回头想反击时,就听得“砰”地一声弦响,张五郎的箭在几步的近距离猛穿进了那人的脑袋,那吐蕃骑士连叫唤一声都不能便如一麻袋似的软软地摔将下马。

众人冲杀了一阵,又进了数百步,薛崇训只觉得两臂发软不敢恋战,便喊道:“换队!”后面一个军士忙敲了锣鼓,大伙便跟着薛崇训纷纷掉转马头往回跑,然后见后面的骑士踢着马腹杀气腾腾地迎面冲过去了。

身披重甲挥舞钢铁玩意做剧烈|运动,显然是十分费体力的事儿,不用力气衰竭只要劳累影响了一定的反应速度和力道就很容易死,大家都是轮换拼杀,不然如果前面的队列能持续攻击一整天那还是凡人么?

“前面的赶紧撤!”不远处一个将领大声吆喝着。

趁双方混战分开的空档,弓箭手无需担心伤及自己人便大肆骑射,空中箭矢飞舞。薛崇训正骑着马往回跑得欢,忽然感觉屁股下面一空,坐骑前蹄跪倒,他下意识地惊喊了一声,就发现自己像鸟儿一样飞起来了,但腾云驾雾般的感觉只持续了转眼之间,就听得“哐”地一声巨响,身体带着铁玩意撞在了地面上,四肢各处一阵剧痛。身边的将帅大呼“薛郎没事吧”,几个人一起跳下马来将他救起。

薛崇训回头一看,自己的坐骑还在地上挣扎着像站起来,四蹄在地上乱蹬十分可怜,它估计被箭射中了。

大伙退到前锋后侧一面休息一面跟在后面缓缓前进保持距离,军士另外选了一匹褐色的高头大马过来,薛崇训换马骑上了新坐骑。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右手居然在微|微地颤|抖,持续用力过|猛的关系。手上的长刀上有两处明显的崩口,刀锋是硬钢锻造的,硬度不错塑性却低,估计起先用刀锋格挡的时候直接给崩缺了。他便随手扔掉,回头让亲兵重新送了一把横刀上来。

横刀这种双手刀在马上用一般并不趁手,不过薛崇训臂力过人可单手双手用横刀,而且对这种兵器最熟悉,所以他一向习惯使用横刀。

一把崭新的横刀握在手里,很快他就恢复了许多体力。兵器用久了不仅是工具,还仿佛是一件让人念念不舍的艺术品,就如后世薛崇训把手机拿在手里把玩时一般有感觉,甚至更甚……提在手里的份量让人感觉到真实信赖,粗糙结实的刀柄很有质感犹如男人的粗旷可靠,每当薛崇训抚摸着这样的刀柄,虽然和抚摸美女的肌肤是两种感觉,心里却有同等的快乐和受用。红颜的柔情与甲兵的力量是人的两面情怀,他期待着最后的胜利,也享受奋战的过程。

唐军三股人马同时轮番进攻,从中午一直杀到临近黄昏时分,人数虽比吐蕃军少却在正面战场上从头到尾占据主动,不断向前推进。双方都伤亡惨重,但无疑吐蕃的损亡比唐军大得多,雪地上摆满了尸体随意一看大部分都是梳着小辫横七竖八的吐蕃人。

就在这时,中间的吐蕃人总算忍受不了勇猛神策军的屠戮了,纵深也逐渐开始混乱,人马杂乱很多人纷纷往后逃。

薛崇训见此情况大喜,高喊道:“冲!一举击溃敌军!”千军呐喊,如狼|似虎地再次奔杀上去。

……墀德祖赞见中军前方的人马几近崩溃顿时大怒,下令中军堵住:“临阵后退者杀!”

但情势已经越来越对他们不利,前方的人马抵挡不住乱作一团。墀德祖赞便对左右贵族大臣道:“立刻调后军人马换上去,让前面那帮该死的乌合之众撤下来!”

郎氏劝道:“唐兵咄咄逼人就在眼前,整军调换恐怕时机不对,稍不留神让他们杀到中军来就危急了。”

在这时末氏首领难得地和郎氏意见一致:“大汗三思,此时不宜用后军调换,只能让中军上去扼住颓势……”他一面说一面转头看了一眼西陲的太阳,“只要先稳住阵脚,不出一个时辰天就黑了,到时罢战我军便可从容整顿明日再战。”

墀德祖赞沉吟片刻,接受了大臣的谏言,便说道:“那便让中军主力接敌,王旗后移至后军。”

末氏听罢愕然道:“大汗!万万不可!当此之时我军步步败退非战力不足,而因士气低落,如果王旗向后移动必加速溃败!大汗亲自督战的时候到了,让各路兵马在大汗的王旗下奋力作战!”

郎氏皱眉道:“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你竟然谗言大汗冲锋在前以身涉险,是何居心?”

情况危急,末氏没管那厮,也不和他争执,只对墀德祖赞劝道:“我吐蕃上下以武立国,大汗更是英明神武勇猛无敌,当此冤家路窄之时拼得就是个勇!那薛崇训月前敢率两千骑深入我大营,虽是我敌但勇猛可嘉,我们相信英明的大汗定然不在薛崇训之下……上次不过是疏于防患措手不及,今日何惧之有!”

末氏短短几句话确是抓住了人心理的要害,拿此战与吐蕃争锋相对的薛崇训相比,果然激起了墀德祖赞的血气。他堂堂一个大国君主,怎么愿意承认自己在武力勇猛上不如唐朝一个藩王?

吐蕃人引以为豪的就是武力,不比这个还比什么?比文化么……

墀德祖赞一咬牙冷冷道:“好,我今日就会会这个姓薛的!传令中军向前,击退唐军!”

第八十三章 晋书

人海中两军接壤的地方乱作一团,人马来回冲突厮杀叫喊声从未停止半刻。虽然情况如此混乱,但吐蕃王旗的移动仍然很显眼,唐军将帅很快就发现了他们的王旗正在向前移动,遂纷纷喊起来。

薛崇训一看便回顾左右大声道:“吐蕃中军就在前方,斩墀德祖赞首级者封世袭侯,绝不食言!”

他毫不犹豫,当下就一拍马,提刀冲了上去,飞虎团校尉李逵勇怪叫着率飞虎团骑兵护在前后左右,神策军遂跟着猛冲。

吐蕃军前军本已成溃败之势,在此一轮高强度的突击下抵挡不住纷纷四散后退。神策军已深入敌营,直接攻向吐蕃中军,两厢厮杀起来。

薛崇训直起腰望向前方,一眼就看到远处一个打扮和周围的吐蕃将士都不同的络腮胡子,周围还有许多旗帜,有人举着图腾。他断定此时便是吐蕃赞普……这厮上战场也不忘讲排场。还是薛崇训低调一些,虽然他贵为亲王,但衣着盔甲样式和普通唐军将士没有什么不同,敌兵没见过他根本分辨不出谁是亲王。

“吐蕃赞普!杀啊!”薛崇训腿上一夹马腹,就向前猛冲过去,几员猛将和飞虎团精锐跟在他身边有如利箭一般突进,阻击他们的吐蕃兵马根本抵挡不住,靠近者纷纷落马死伤甚众。他们的突进速度非常快,就像一条风蛇在麦田中飞奔一样,在人海中荡起一条长长的“麦浪”。

正在率大军前进的吐蕃王帐部众见飞虎团一小股人马锐不可当,墀德祖赞显然被突如其来的意外震住了,王旗也停了下来。他慌忙大喊道:“快将前面那帮人马除掉!”

顿时左右两股人马斜冲出去,两面围攻飞虎团,弓弦“砰砰”骤响,唐军将士和吐蕃自己人都有不少落马。但骑兵速度很快,飞虎团将士眼见王旗就在视线内根本不作任何停留,大伙也不用弓箭还击,因为周围扑上来的吐蕃兵太多了,根本射|不过来还不如不|射,只顾冲锋。

骑*动起来机动确实很快,转眼之间就离王旗很近了,薛崇训看见那个疑是墀德祖赞的人已调马要跑。此时此刻墀德祖赞哪里还管什么士气大局,直接就想跑路了。

薛崇训兴奋地挥舞着长刀大喊道:“斩首之战,一战定乾坤!”

但见左右翼的大股吐蕃人马斜冲策应,但慢了一步,飞虎团已经快速越过他们进入“禁区”。

就在这时,只见正前方十几个腰圆臂粗壮如小山的人怪叫着迎面而来。双方骑马迎面对冲,几乎来不及反应就碰到了一起,薛崇训眼前一个巨大的阴影呼啸而来,原来是一根硕|大的狼牙棒。他本能地想举刀去硬碰,但一瞬间的本能反应却侧身躲避……显然作出的反应是正确的,在那笨重的狼牙棒面前横刀如此单薄挡得住个毛。

狼牙棒“呼”地一声砸了个空,却砸在了马头上。薛崇训几乎听见了坐骑的头骨破裂的声音,摔下马的刹那间,他飞快地将手里的横刀向前猛地一送,听得“噗|哧”地一声,也不知插进了那货的肚子还是胸膛。薛崇训急忙松手。“你|妹!”他骂出来的同时“哐”地一声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顾不得疼痛咬紧牙关他急忙挣扎着站起来,不然哪匹马的铁骑要是踏自己身上,好几百斤的力量骨头不得被踏碎了?

天旋地转中他听见焦急关切的喊叫声,但马上意识到不妙,因为他发现前方一匹战马正直接冲撞过来,人和马撞显然不是什么好玩的。他脑子里完全顾不得想任何问题,实际上在这种剧烈运动中大脑几乎啥都没想,一切反应几乎是身体本身的条件反射。就如以前无数的练习动作,他使出了一个十分简单熟练的招数,左腿跨出飞快地一转身!

“呼!”那匹马擦着薛崇训的身体冲了过去,只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站在地上只感觉到马的奔腾,连马上的人什么模样都来不及看见。

然后听得“铛!”地一声巨响,薛崇训的胸口一闷,胸甲上被砍了一刀,在猛力冲击下又仰摔倒地。

这时唐军将领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冲了上来把薛崇训死死围在中间护住,后面的骑兵也到达与吐蕃壮汉战将起来。“乒乓哐铛……”噪声震得人发懵。

“薛郎!”一个声音隐隐传到他的耳朵里。

薛崇训喊道:“我还没死,别管我,杀吐蕃赞普!胜败在此一战!”这时他看见张五郎正张弓搭箭对准前方,便又喊道:“射人先射马!”

“砰”地一声弦响,张五郎神射果然一箭射翻了墀德祖赞的战马,让他摔倒下去延缓了跑路。众军呐喊着猛攻,可挡在前面的那队吐蕃壮汉战力了得,估计是赞普的亲随。只见挥舞着狼牙棒的那个壮汉一人敌三员唐军猛将,说是迟那是快“哐”地一声一个唐军将领头盔上就挨了一棒顿时头破血流地落马。

这时薛崇训顾不得换马,拔出腰间的另一把横刀便徒步奔上去,双手握刀横扫,“嘶”地一声惨叫,那狼牙棒将领的马前蹄血淋淋地折断,向前跪倒,马上的人顿时乒乓摔在地上。后面的飞虎团将士围将上去,乱刀乱枪将其剁得血|肉模糊。

又是一声弦响,张五郎一箭射中人马中吐蕃赞普的背心,但见那厮依然急匆匆地翻身上马,箭矢还在背上估计披了重甲没伤要害。

就在这时只见李逵勇“霍”地爆喝了一声,长槊左挑右击片刻便将两骑捅将下马,策马向前冲出几十步,抓起马槊对准墀德祖赞猛投了过去,“啊”地一声惨叫,长枪透进了那厮的后背。周围的人急忙救起策马而奔。

“李逵勇好样的!”薛崇训赞了一句来不及欢呼便急忙喊道,“赶紧去帮他!”

话音刚落就见四面敌兵向孤身冲过去的李逵勇围攻而去,李逵勇急忙拔出佩刀迎战。后面的张五郎飞快地从箭壶中抽箭、上弦……他满头大汗,一脸紧张。周围的大将和飞虎团将士个个都忙作一团。

飞虎团众军队列早已散乱,混战着冲到李逵勇身边策应。乱战中薛崇训听得鲍诚的声音道:“吐蕃赞普死了没有?”

李逵勇喘|息着的声音道:“胸都穿了,能活他是神仙!”

“吗的,封侯的机会被你抢了!”

时中央的神策军和左右翼主力都在大战未能及时接应过来,飞虎团众将士周围全是敌兵,死伤惨重。但吐蕃中军那边也很糟糕,被搅得一团乱。赞普中枪落马之后更添颓势,虽被人救起但左右已失去秩序。

空气冰冷,薛崇训却觉得盔甲里面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大张着嘴喘气奋力带兵冲锋。此时他的脑子里几乎是一片恐怕,剧烈|运动之后感觉头部缺氧还有些昏,来不及多想只顾着厮杀去了。

壮汉鲍诚凑准前方一枝最高的吐蕃旗杆带着几骑杀将过去,一刀劈下,那抗旗的吐蕃军士将旗杆深深插|进地面软倒下去,木杆上被手抓出一道血迹。

“砍倒!”一个声音大喝。

鲍诚遂一刀劈向旗杆,那旗帜便歪倒下去,旁边的唐军骑士急忙接住,完全不顾自身安危,急不可耐地收旗……这玩意好像是王旗,缴获了那就是黄灿灿的黄金和威风的官帽!

几乎是瞬息之间,吐蕃军人海就大乱起来,王旗一倒连中军都给端了士气立刻跌到了冰点。北面的三股大量唐军部队凶猛冲杀,吐蕃阵营前方闹哄哄一片乱奔,场面犹如东海的水被烧沸了一般……

极目望去,南面的吐蕃后军也掉头而奔,完全制止不住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这样一个场景突发在眼前,他们还有什么战心,几乎所有人都调马头边战边跑。

神策军很快就冲到了飞虎团这边,骑着马边追边杀,箭矢乱飞。薛崇训愕然地看着眼前的壮丽景观,那旷原和起伏山野之间数十万的马浩浩荡荡地向南奔腾,就跟非洲草原上遇到自然灾害狂奔的无数野兽一样。

薛崇训虽然一开始就祈望着胜利的到来,但此时此刻他几乎没有心理准备,怔怔地看着大海的沸腾脑中一片空白,本能的兴|奋冲昏了头脑。

神策军等三军的追击一直持续到晚上,杜暹率中军稳住阵脚跟在后面,薛崇训等人也随中军进发,一面观看“盛世大典”。沿途尸首漫山遍野,几十万人的战场上薛崇训才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流血漂橹。

……

节选自《新晋书》:元年秋防,吐蕃军五十万扰河陇,帝督军。时吐谷浑相携慕容氏公主二人往吐蕃大营欲降,帝闻主被掳,怒,遂引军二千骑夜奔,烧吐蕃王帐、斩吐谷浑使、夺主乃还,赞普逃。

冬,帝引河西、陇右、朔方、吐谷浑军二十万,屯大非岭。吐蕃军五十万屯乌海。帝顾左右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遂引军六万奔袭乌海。战一日,帝率二百骑冲阵,斩赞普。吐蕃军溃,大破之。

第八十四章 前途

唐军追击至晚上,杀人无数一路上全是吐蕃人的尸体没法计算。众军从清晨大战一整天早已是人困马乏,又因追击前准备不足缺乏照明燃料,天黑之后没有月光伸手不见五指,部将便谏言说:“乌海往南地势越来越高,道路崎岖不平又摸黑难行,且我军对高地地形不熟,再下去追击战果也难扩大又易生变故,不若回军乌海夺吐蕃抛弃的辎重牛羊。”

另外有人也赞同道:“夺了吐蕃的粮草牲口,不仅能充足咱们的补给,也让吐蕃人损失惨重。他们失去了这大批物资恐怕过冬困难,定会发生内乱,我们再稳图之平定吐蕃必然也!”

薛崇训以为善,就接受了部将的建议,下令停止行军,缓缓向北撤退。

及至天明,部将文官们清点战利品,但见各种物资堆积如山,要清点出数目可能要好些天了。

薛崇训曾答应众军掠夺到的财物不上交国库,就地瓜分。但此时河陇地区十几万兵马消耗了近两个月,钱粮民力消耗庞大,要从外地调物劳民伤财,这批物资正好能军用……他便召集将帅商量说:“这些东西如果分了大家一时也用不了只有卖掉,那还不如将战利品折算成钱财合理下发。”

反正都是发财,大家也没意见,便同意把所有战利品存入公家仓库,再用国库金钱补贴众将。这只是瓜分战利品,另外有斩首立功的封赏另算,总之参战的各路人马都高兴坏了,狠狠赚了一笔。边军不比神策军这样饷俸丰厚,有的出身不好家里穷得叮当响,如有一笔资产拿回家借此置业,就可以一下子改观全家人的生活脱贫。还有那些阵亡伤残的也会一次性补贴不少地产和钱粮,将他们为国牺牲的功劳算到家人头上,虽然无法完全弥补人们的伤痛,但也能为英灵的亲人尽一些抚恤。

幕府的王昌龄一算,这一仗虽然打赢了却耗资庞大,估计得掏空国库。这会薛崇训的“钱法”刚刚实施不足半年需要实物和硬通货储备,这些事儿也够让人心烦的……好在空前的大胜喜悦心情在前,些许烦劳也就不足挂怀了。

战后王昌龄率幕僚团默默地做着许多繁琐的事,薛崇训发现他其实很有点才能。比如在下发钱财时为了避免层层“火耗”,免得徒耗国库又未起到安抚将士的最大作用,他用了一系列的管理办法:先印票据,按照各军名册将军士们的名字和功劳金钱写好登记造册,然后把票据发到将士们手里,让他们统一到官府大仓亲自领取。这样当官的不能过手钱财,就没法缩水了。

薛崇训则忙着写捷报上奏朝廷,安排后续事务。

一天他在鄯城见到杜暹,便约杜暹见面谈话。薛崇训细想起来那日夜袭王帐险些把神策军败光,幸亏有杜暹来救,他打内心里有些感激,言辞之中也不掩饰。

杜暹在西域北庭河陇都带过兵,官至都护或节度使,可他本身是文人出身。节度使因唐末的原因造成军阀的形象,其实这是个不定设的文官官职。杜暹也不例外,他本人长得肤白富态,衣着圆领长袍边幅也修得很整洁,完全就是一个文官模样,投足之间也有一股子飘逸和文墨气息。他听到薛崇训话语中的真诚重视,估计已经心花怒放了,不过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很淡然的模样……文人的通病,其实大家都是俗人,不是读了几本圣贤书就能看淡功名利禄的,不过嘛气节和风度必须得装出来。

“此战非同小可,用功高盖住来言已不足。”杜暹忙回报出一副靠近薛党的态度,煞有其事地进言道,“薛郎应早作谋划,回到长安之后定然不会平静。”

薛崇训道:“我心下已有底了。”他又用谦逊的态度问策道,“杜使君认为接下来平定吐蕃的方略应该如何,计将安出?”

杜暹道:“吐蕃国经此一战元气大伤恢复困难,现在他们内部匮乏又无力外侵,不幸因此内乱崩溃也有可能,真如此我大唐心腹之患除也。所以接下来唐军不宜再生战事,一则吐蕃地势崎岖险恶,我军不熟地形气候佯攻困难;二则考虑长安风云变幻,以大军进占无利可图徒耗国力,如国内不堪重负恐重蹈隋帝覆辙。当此之计,只需一员大吏坐镇河陇,与周边各族合谋并联络吐蕃贵族,试图在吐蕃教派、种族等方面下工夫,不计手法让其整体崩溃分裂,再分而治之,是为上上之策。”

薛崇训听罢大加赞赏,当即就拍板道:“我现在就任命你为陇右节度使,稍迟让长安补足公文……陇右节度使只是你再立新功的过度环节,等你办成分裂吐蕃的大功业,朝中大臣也口服心服,我便保你出将为相。”

杜暹大喜道:“多谢晋王栽培。”

薛崇训笑道:“好说,咱们虽然相处不久,但你一见面就救了神策军,这份大礼我记着。以后你便知道晋王府的人处事如何,对待自己人都是如春风一般的温暖啊。”

杜暹愕然,要这么说下去就太腻歪了有失他文人格调,他便急忙打住,旁敲侧击地隐晦表明自己的立场。

……

吐蕃败军遁入高原之后,因赞普阵亡群龙无主,一时间乱作一团。又因失了辎重饥寒交迫,情况十分不妙。他们的军队人数在战场上损失不足三分之一,但是铁定无力再战了,后勤困难别说粮草军械,就是防寒的帐篷都奇缺。每天冻死饿死的人不断增加,残酷程度并不比战场上小。

难以过冬是个大问题,此外激发的内斗也没法收场。郎氏将此时的惨状完全怪到末氏的身上,到处传言说末氏居心叵测蛊惑赞普涉险,导致赞普阵亡王旗被夺,因此才有大败。

末氏首领辩解:如果当时主将后退,败得更快。赞普不幸身亡只是意外,正常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因此他的主张谋略本身并没有问题。

两边矛盾激化,加之难以度日上下的情绪绝望,如今的国运前途是荆棘重重难以预料。

第一章 游子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太平公主坐在紫宸殿大殿上缓缓地对着手里一张纸念起来。

另外一份关于河陇战况的捷报却被她丢在一边的御案上连看也不看一眼,只顾观摩随带送回来的诗了。其实她也不用看捷报就知道河陇战场战场发生的事,几乎整个长安及大明宫都在嚷嚷,她能不知道吗?

殿下两边站立着两排文武大臣公卿,静静地听着太平公主念诗。大家显然一听就明白诗的意思了,因为这首诗实在浅显易懂。诗好不好自然不能看它写得有多生涩难懂绮丽诡异,更不是有多少生僻字,而是它的意境和真挚情感……显然孟郊这首是上乘之作。就连躬身侍立在木台之侧的宦官们都听懂了,鱼立本文采好点,另外还有一个张肖完全是半文盲。

太平公主当然从来没读过这首诗,念出来之后立刻就想起在薛崇训出征前特意找人为他打造的战甲,诗中用密密缝的身上衣喻那套性能可靠的精良百炼甲也还得体。

她沉吟片刻,薛崇训从小到大虽然在自己身边呆的时间不太多,但她还是比较了解自己的儿子,儿子们中的老大薛崇训从小只喜舞刀弄枪爱和武师们玩,不亲文墨客,教习的一点琴棋书画之技也是出于贵族子弟的考虑强迫让他学的。不料近几年倒是听说好几首诗赋是他写的,这首也是?

太平公主不能肯定,便问下首那些饱学之士:“此诗是何人所作?”

空前的战争胜利消息在面前,举国传颂的当口,满朝重臣都聚到紫宸殿来了。就在这种时候太平公主不问正事,却问起诗词,这让一脸严肃的大臣们不是很理解,但也有不少人认为太平公主这是在故弄玄虚有什么深意。

这时翰林院的一个饱学儒臣站了出来认真地回答道:“回禀殿下,古今诗赋典籍未闻此游子诗,定是新作。”

众人都点头附和断定是新作,这大臣说话严谨小心,很难抓到他们的纰漏。既然是薛崇训从边关和边报一起送回来的,多半就是他作的了,不过大家不这么说,只说是新作……究竟是他写的还是出自幕僚文人之手也不明说。果然太平公主说:“既是新作又是崇训送来的,那就是他写的了。”大家都默然没有应答,对于拿不准的事不能随便明目张胆阿谀奉承。

太平公主顿了顿便又说道:“华清宫已修葺完成,这冬天也来了,我过两日要去华清宫,之后的朝政常务由政事堂商议着办,如有分歧由中书令张说定裁,重大的事才送华清宫。”

大臣们一听这个决定顿时面面相觑,有人马上就进言道:“殿下明鉴,虽然朝廷未下诏召晋王尽快回京,但微臣认为晋王很快就会上表班师回朝,且不言战事已经结束聚集河陇的十万大军可分遣各地分散兵权,晋王已无必要留在那苦寒之地;就说方才殿下所诵之《游子吟》中一句‘意恐迟迟归’不正表明了晋王的心迹?等他凯旋班师回国之时,长安乃至全国定然舆情沸腾……乌海之战大破吐蕃五十万,此战的影响非同小可,早已是天下闻名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无一不议论……”他越说越慢,皱眉拿捏着用词,尽量不涉|及敏|感问题(功高盖住、天下变姓等),只说道,“届时万人空巷朝野诸事繁多,很多事都需要殿下主持大局,故微臣谏言殿下暂缓临幸华清宫。”

这个出头提出意见的大臣完全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他没有直接说一席话中包含的隐晦意思,可这紫宸殿里坐着的站着的人都是权力场的老油条,大家都听明白了……晋王回来了这天下还姓李么?就算晋王赤胆忠心,手下那些幕僚战将愿意这样埋没自己?其实那大臣想说的就是长安的政治即将动|荡,这种时候作为李唐的实际掌权者还跑出长安去泡温泉,这是什么道理?

在站的各位大多数都即是太平公主旧党,又和薛崇训的关系千丝万缕,理是理不清楚的。他们也不是非要提防薛崇训篡权,但是不管这天下姓还是姓薛,总得要解决才行,否则内乱起来没有人会受益。这种时候太平公主就更应该留在长安,无论是要母子协商和解还是重新开始一场权力角逐,总之是要面对的事,跑到华清宫去逃避是怎么回事?

说完话的大臣弯着腰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大殿上安静极了,几乎是掉一根针都能听见,大家的神色都很凝重严肃。

不料太平公主却一脸轻松,带着微笑道:“不就是在崇训班师回京的事儿么,这有什么繁琐的?到时候礼部派人到明德门布置下礼乐,依制安排好。之前华清宫的工匠分作两班日夜赶工才赶在冬季前完成,我要是今年不去,华清宫的官匠们岂不白忙乎一场?我也不能了自己的心愿。如今大唐心腹之患吐蕃元气大伤举国相庆,天下太平之时我去温泉之地享享福有什么不对的?”

她是真不明白情势还是装不明白?大伙认为应该是后者,太平公主干预朝政几十年不可能看不到目前的事!所以大家听她这么说,完全没有人愿意将话点明。

张说等人不动声色地小心抬头看了一眼,观察太平公主神情,因为他们站在前面离得稍微近一些。不料被太平公主发现了,她笑盈盈地俯视下来,张说忙垂目把站姿做得更加恭敬。

难道她已有良策在胸?朝臣们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太平公主道:“等薛崇训回来忙完了正事,让他到华清宫见我就行了,大家散了吧。”她说罢便直接站起来离开宝座。

殿下的朝臣们忙喊道:“恭送殿下。”

太平公主刚走到门口,鱼立本上前扶她的时候就小声地说了一句:“朝臣估计纳闷着呢。”太平公主“嗯”了一声道:“先让他们纳闷一阵呗,咱们不能让臣子们把什么都看透了,不然大伙儿怎么知道敬畏?”

……太平都走了,大臣们也就纷纷散伙,陆续向南出殿门,该干嘛干嘛。

其实无论是威严的京师官署中的京官,还是书院中那些涉世未深的士子,每当这种场合都有“物以类聚”的现象,关系好的几个人一般就同来同往。这里也不例外,一旦结束了注重礼仪的廷议,大家就很随意,谈得来的就走一块儿说着闲话。

自从新法合作以来,中书令张说和户部尚书刘安就走得很近,两人打得火热,经常在一块儿。这时刘安又快步追上了张说,用感叹的口气道:“圣心难测啊。”

张说知道他在感叹什么,心说这厮完全是薛崇训提拔起来的人,这种时候可得多个心眼,别一漏嘴说出什么薛崇训听不得的话,那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中书令张说和其他很多大臣一样和薛崇训也关系不浅,但他和刘安这帮人有本质的区别,刘安根本就是薛崇训的嫡系死党,阵营站位那是很清楚的。

“瞧今天太平公主殿下的神情言语,毕竟血浓于水,母子之情非身外之物可以比拟的。”刘安又随意地说了一句。

张说“啊”“哦”“额”地前后应付着。

这时刘安总算意识到张说的应酬之心了,故作不快道:“张相公把我当外人了?”

“此话怎讲?刘相公言重啦!张某和你什么关系?”张说愕然地说表情做得有些夸张,心下却道:咱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干的什么事儿?把谁完全当“内人”这种事儿,只有刚从进士做上京官的新嫩白痴才干得出来吧?

张说觉得自己不说点实在的不足以表明诚意,便靠近了两步沉声道:“社稷大事不可能那么简单,就算太平公主和晋王也不能随心所欲。此中干系复杂,不仅有家国天下的考虑,还有天下十六道数不清的姓氏门阀,有的人这样想有的人那样想,舆情难以预料。所以我才不愿妄论。”

“可殿下好像成竹在胸,已经有法子了。”刘安皱眉道。

“天心难测啊……”张说用刘安的话回敬敷衍过去。

刘安:“……”

张说撸|了一把马脸下的大胡子,俯首耳语道:“老夫在官场混迹了大半辈子,也实在琢磨不透有什么能成竹在胸的万全之策。就说晋王的武功以前都给低估了,两千袭王帐、六万破五十万,试问当今天下谁人能挡?当下又携以少胜多之威,他手下的人真要谗言怂恿他干什么事儿,可就大了……但是殿下始终是李家的人,这个就不说了,就说天下的殷实知礼之家、大户高门之阀,以李唐为正朔者不在少数,人心所向智者顺应大流,有些事难说……”

其实自称老夫的张说并不老,也就四十几岁,在官场上正当最好的年纪,既不稚嫩又精力旺盛。不过他那嘴长胡子配上长长的马脸,看起来实在显老,自称老夫也不觉得突兀。

二人说到这里已经有点太明白了,不过幸好私交不错话说到这份上正好,也无甚要紧。刘安沉默了一阵,便岔开话题,说着轻松一些的事儿和张说往宣政殿外的官署去了。

第二章 归宿

果不出朝臣所料,薛崇训大致处理了善后便上表班师回朝。他将集结在陇右的十万大军化整为零,重新分调到河西朔方陇右等地。然后将河陇防务托付给杜暹,令其在黄河九曲等地屯田并处理吐蕃问题。既无大战,薛崇训留在河陇地区已无必要,遂开始准备归程。

神策军的编制是京营,他便以此为借口率神策军八千众从河陇向长安进发。军中的将领几乎都出身飞虎团,把家安在长安的,大伙赶着回家过年行军速度很快。在半道上,薛崇训已得知太平公主离开长安去了华清宫泡温泉。

长安的官员们有得一阵忙活,不仅要准备各项繁琐的事宜,如核对功过名册论功封赏准备迎接仪仗布置等等。最让政事堂头疼神策军这股兵马已经在路上了,等到了长安准不准放进城来?

七个宰相在官署里碰头一议,大部分人都很头疼。刘安说道:“等晋王他们回京时都要过年了,大过年的城里张灯结彩,咱们把为国破敌的功臣将士堵在城外喝西北风,这如何服人?”

大伙微微点头,觉得刘安说的是那么个理儿,但此中又不是仅仅是讲道理的时候。中书令张说是太平公主不在长安时的责任人,他也挺犯难,便说:“趁还有些日子,赶紧报到华清宫去,让殿下拿个主意。”

众人一听这个办法最好……有时候权力意味着责任,谁都愿意把责任推出去。于是就按照张说的法子办,政事堂十分效率就拟出公文快马送出城去了。

从华清宫传回来的消息一样,认为宜厚待立功将士,准其进城驻扎在城南军营。

到得腊月间,薛崇训率部到达了长安城外,这座古老的城池已进入了视线内。关中已经下雪,漫天的雪花铺在万物之上就仿佛焕然一新,带来的春的气息;相比之下,长途跋涉的神策军将士们就显得风尘仆仆又脏又黑。天气那么冷,路上又很不方便,驿站上也容纳不了那么多人,大伙都是自备帐篷扎营,薛崇训等高级将领官吏十天半月不洗一次澡也属正常,更别说士卒们很多时候赶路太累没烧热水连脸也不洗。

在悠扬飘荡的雪花中,大伙都眼睛亮睁睁地看着远处的宏伟古气盎然的长安城墙城楼,灰黑的破旧盔甲让他们犹如一群远游归乡的游子。

“大唐的都城!”一个沙哑的声音嚷嚷道,声音中包含感情。薛崇训认为那流露的是淳朴古典的爱国之心。此时底层大众的思想还达不到认识统治者剥削压迫人民的高度,实际上百姓士卒最信的还是满口仁义道德知书达礼的士大夫阶层……在这种情况下,整个汉族的中心长安京师在大家的心目中地位崇高,这种神圣的意义薛崇训用现代的心理去是无法理解的……他族没法理解张骞为什么历经那么多年一直忘不了大汉的使命一门心思想回去,更纳闷这个民族没有统一的宗教信仰为何能长盛不灭。它是上古炎黄子民的文化支柱,地位比任何宗教还要崇高,所以无论是佛教基督还是绿教到了九州之地很快就会面目全非。它仿佛是引领所有人们生存方向的灯塔,光照天下十六道及远达黑海北庭俄罗斯地区数不尽的羁州势力范围。

薛崇训也眯起眼睛多瞧了一会,在记忆里他还是第一次在远处这么久久地观赏长安这座古城。

此时此刻他那颗蒙灰的心也因将士们的激动心情而阳光起来,近朱者赤嘛,懂的太多有时候并不是好事。

“万岁,万岁……”人群中挥舞着兵器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大家的高兴是因一种心理“归宿感”……无论我在什么地方,不曾感到绝望;无论面对多么艰难的困境,有朝一日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便能得到应有的奖赏,就算战死沙场埋骨他乡,衣冠和名字也会刻在天下族人的碑上,那块碑叫青史。

薛崇训总算明白了自己的无畏与恐惧缘由,在这时他已忍不住热泪盈眶。

身边的将领们诧异地看着薛崇训的脸,他忙笑道:“还是归时好。”说罢拿着手里的树枝伸进衣服里挠背。

薛崇训有点洁癖在家里经常洗澡,在路上没有条件身上一脏就很不舒服,总觉得浑身都阳,不过都是些小事倒没什么,拿着根树枝常常挠|挠就行了。

“走了,进城!”

众军缓缓行进到明德门外却没见着外面有人,风雪中确实少有行人。正诧异的当口,忽然谯楼上一阵隆隆的鼓响,明德门缓缓开启,两列衣着崭新的羽林军骑兵整齐地奔了出来。紧接着只见一帮人骑着马笑吟吟地走来,紫的、红的、青的各种各样的颜色袍服,周围一下子鲜艳明快起来了。

铙歌吹奏起来,这种军乐以吹奏乐器为旋律配以鼓乐,很好听,粗旷而欢乐有点像军队进行曲。周围热闹非凡,大家的兴致都很高。张说为首的政事堂官员上前嘘寒问暖说着客套话,但乐曲声音很大,大部分话薛崇训没听清,反正跟着瞎应酬就过去了。

羽林军骑兵开道,众将士和官员们从宽阔的天街(朱雀大街)中央缓缓向北行。这时只见天街两旁张灯结彩犹如过大节一般,密密麻麻的全是围观的百姓,果然万人空巷。吐蕃是唐朝长期以来最大的心腹之患,此战的名声太响了,刚刚打完就天下皆知。长安的官民听闻晋王归来,自然想看一看以一敌十的猛士们啥模样。虽然天气不好外头下着鹅毛般的雪,但热烈的场面并不让将士们失望。一路歌吹和欢呼,薛崇训等人确实找到了衣锦还乡的感觉。

往北走到太极宫外时,只见一队宦官正缩着脖子簌簌发抖地等在那里。待薛崇训等人到了,他们才站直了身体,当头的一个宦官对着一卷五色绢念道:“宣大唐晋王逻些道行军大总管薛崇训、左金吾卫将军张五郎、神策军将军殷辞……”

一连念了一大堆人的名字,众将侧耳听着,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就暗自高兴。去见皇帝是一种礼遇,更重要的是这回肯定是去听圣旨受封赏,由宫廷直接给的封赏可能就封侯啊高升品级之类的。

宦官们传罢旨意便带着应宣的将领官员们向大明宫那边走。大伙骑着马沉默了许久,一个将领才闷头闷脑地问道:“咱们面圣就不换身衣服,就这么去?”

“没事,不就是见皇帝么?”一个将领故作轻松地看了一眼薛崇训,仿佛他就是皇帝一样……其实在场的不少人是第一次进大明宫,多少还是有些紧张。

面圣的地方是含元殿,这是最高规格的召见,刚进大明宫就听见奏起了宫廷钟鼓之乐。节奏很缓慢却恢弘,颇有王者的大气。

大臣们先一步进宫去了,宦官们带着薛崇训等人随后才来到含元殿前,只见宏伟的宫室大山一般高大矗立在眼前,人们在各个道路上来往的身影犹如蝼蚁一般渺小。

外面一间官署里的官吏和宦官先检查身份,对着名册喊一个名字,喊道名字的人交出兵器并被搜身,长相和描述的相近就放进去。唯有薛崇训完全不鸟这帮官吏,没人敢把他怎么样,他在宫中是骑马乘轿还挂兵器。

折腾了一阵,大伙才跟着依然全副武装的薛崇训从龙尾道上慢慢向上走,薛崇训这厮腰间挂着三把刀面圣。

宫里的人穿着都很讲究,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很整洁。神策军众将及文官忽然出现在这样的地方,简直可以用衣衫褴褛来形容,就如一帮乞丐一般大摇大摆地行走,身上的盔甲太笨武将们走起来就是这么个姿势。

刚走进大殿,就闻到一股从香鼎里飘出来的异香,闻够了汗臭闻这味儿真是很舒服。文武大臣分列两边,众将情不自禁地随着宫廷钟鼓的节奏缓缓向前走,只见皇帝正坐在高高的宝座上,有俩漂亮的小妞举着两把羽扇站在后面,旁边还弯着腰站着一个宦官听候使唤。

这时王昌龄小声提醒道:“别他娘的左顾右盼……”就算是少伯这样风雅的文人在军中呆久都时不时要冒出一句粗话来,“先领了封赏再说,不然一会御史要弹劾,他们的职责所在。”

众将一听还是实在的好处比较重要,遂规矩了许多低着头走到殿下,大伙一起跪倒高呼“万寿无疆”,毕竟龙椅上那年轻小子是天子。

不料就在这时,周围小声出现了议论声,跪在地板上的薛党幕僚们抬头一看,见薛崇训正直冲冲地站在那里,和皇帝见面不守礼,众幕僚纳闷他怎么了?

长得英俊白嫩的皇帝李承宁的脸色也变了,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就在这时一个御史猛地站了出来,正声说道:“天子在前,面圣不行跪拜之礼是逾制!”

薛崇训平静地说道:“臣的膝盖在战场上受了伤,又在风雪中冻了许多天没法跪,要不臣趴在地上给陛下行礼好么?”

周围顿时一阵忍俊不禁的压抑笑声,特别是薛崇训身后的那帮子部将完全礼数荒疏之辈早笑了。倒是有不少见惯世面的大臣仍然一脸严肃。

李承宁抬起袖子嗓音有些哆嗦道:“免了,晋王乃贵胄又是大唐的大功之臣,趴着成何体统?朕特允你免跪。”

第三章 会意

从河陇回来的官吏将帅都有晋升封赏,唯有薛崇训没有,只被赐予了一些金帛以示皇帝的嘉奖。按理这次河陇大捷最大的功臣应该是薛崇训才对,他是主将,按照论功行赏的制度应该给他赐封;这事儿问题就出在他以前的爵位已经太高了,贵为亲王还能怎么封?

当初授予兵权的是太平公主,现在可好她跑华清宫去了,善后却撒手不管。此时的矛盾是无法用律法合理解决的,别说今上李承宁手里没有实力收拾薛崇训;就算他有那份实力在这种时候对付晋王(有种方法是不能给予更多封赏的时候就除掉),也会带来巨大的不良后果。

见完皇帝众将跟着薛崇训从含元殿出来,其他人不能在宫廷里骑马只能步行,薛崇训可以不过也牵着马和大伙一起走路,路上还能交代一些事情。

雪还没停,宫室之间宽阔的广场上有不少杂役在扫雪,他们冒着风雪一身裹得严严实实的至少得保证各条道路上没有太厚的积雪。

薛崇训回头说道:“神策军长途跋涉回到长安需要修整,一会五郎和殷辞去安排一下,让大伙儿歇几日……如无意外情况,一直到年后都没啥事了让大伙过好年。”

部将听罢应了一声。一众人在路上随意地说了一阵话,就算是一次小型的会议把事儿都商量好,至于下面怎么完成那些事薛崇训就不管了。

或许是古代人力规模和传递技术的限制,薛崇训已经习惯了唐朝这种“会意”型的自上而下的组织形式。就是命令都是模糊型的,只需要向下传达一种意图,大家就会以此意图为支点按照经验和自己的想法去完成。

不似现代管理方法那么严密而细致,这时的各级人员有很大的自主性。有时候薛崇训反倒觉得这种看似落后的体系只要用人得当十分效率。比如薛崇训当初设计府上书院后面那个有活水流动的水潭,就没有不厌其烦地交代需要多大的竹管、倾斜度多大、要水的流速如何……只一句话:让这潭水活起来,又要有幽静的意境。然后工匠们就能想出各种办法达到目的而且干得很快,这不得不说是汉人的勤劳娴熟天赋。

出了大明宫,薛崇训发现府上赶车的庞二已经在宫门外的大街旁等着了,庞二摸了摸脑袋说道:“孙夫人是外面又是风又是雪的,就让俺赶着车来等着郎君。”

众将去牵各自的马,向薛崇训告辞,他们得先去管神策军的各种事。薛崇训和几个幕僚没啥事了,就准备回家。

正巧王昌龄也住在安邑坊,因为他的宅子是薛崇训送的,薛崇训便邀他同车。于是仪仗队便沿着太极宫宫墙东面一路往南走,同车三人,除了薛崇训主幕二人,还有形影不离却很容易让人忽视掉的三娘,因为她的话实在是太少了。

车队穿过大街小巷,外头各种市井生活的声音传进车帘。过得一会,又听见一阵孩童的歌谣。

大家都有点累,没说话,于是那歌谣便清楚地传进了耳朵:“鬼在山,禾女运,王天下。鬼在山……”

薛崇训一听“王天下”这样的字眼就敏|感起来,但他文才有限一时没有领会这童谣的意思,便转头看向王昌龄。只见王昌龄脸色一变,敲了敲车厢道:“快停车!”

薛崇训问道:“这几句歌谣是什么意思?”

王昌龄愕然看了两眼薛崇训,大约觉得他能作出一些不错的诗赋,怎么会不懂这么浅显的意思,他便说道:“这是古时曹魏篡汉时的歌谣,这会儿忽然在市井中唱起来,真是很奇怪啊!”

“哦……”薛崇训淡淡地应了一句。

王昌龄推开车门道:“我下去问问那些孩童,是谁教他们唱的。”

薛崇训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也未制止王昌龄,只随口言:“都是些小孩子,能问出什么来?”

车马仪仗就停在大街上,等着王昌龄向巷口走过去。王昌龄看起来很在意这事儿,不过薛崇训到不以为意,坐在车上瞧着。见王昌龄正摸出一个什么小玩意在一个穿红袄儿的女|童面前蹲下去,薛崇训见罢乐了,回头对三娘笑道:“你看少伯像不像拿着棒棒糖哄小姑娘的怪叔叔?”

三娘面无表情,更无法理解薛崇训话里暗|含的笑话。薛崇训见状有些兴致索然。

过得一会王昌龄回来了,说道:“啥也没问出来。”

薛崇训笑道:“怎么弄的?”

王昌龄郁闷道:“那孩童说父母教她不能要陌生人的东西,还嚷嚷我是坏人,然后那帮孩子就四散跑掉了。”

“人父母教养得不错呢。”薛崇训依然保持着笑容,“上来罢,甭理会,成大事不是在背后弄几句童谣就成的。”

大伙正待要走,忽然一声清脆的叫喊:“薛郎!”薛崇训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白色貂皮的少女策马而来,不是白无常是谁?

乍一看去她还挺正常的,头上戴着一顶帷帽把那头白发给盖住了,露在在外头的小嘴唇红下巴秀气,看上去就像一个性格活泼的富家千金一样。薛崇训条件反射地抱起双拳:“白七妹,大冷天的怎么跑出来了。”

白无常飒爽的身姿从马上跃将下来,一脸委屈地走了过来:“把人家一个人丢在府里,你们俩男女就跑出去快活了……”

三娘愕然,薛崇训一看这阵仗要糟,他左右一看还有许多随从和将士,白无常恐怕要当众扑到怀里耍憨卖娇的,让大伙围观总之不太好。他急忙伸手一拉:“咱们上马车说话。”

王昌龄尴尬道:“我还是骑马走吧。”

“没事没事。”薛崇训摇头道,心说你家那娇|娘还是老子帮你从青楼弄出来的,和我装什么纯?

白无常已腻到了薛崇训的身上撒起娇来,薛崇训敲敲车厢正声道:“庞二,走了。”

“你还说很快就回来,这很快就是几个月啊,我在府里找不到事做都闲得快发疯了,要不是孙夫人没事就给些钱花销,我可就要去做老本行了,到时候别怪我给你惹麻烦。”白无常嗲声嗲气地痛诉着。

这时三娘实在看不下去了,冷冷看着窗外说道:“日子好了反倒不习惯,还不如去过以前那种过了今天没明天吃了上顿没下顿,时时提心吊胆的日子好了。”

白无常瞪圆了眼睛看着三娘没好气地说道:“没人当你是哑巴,难得听你说那么多个字,说得挺溜地啊!”

薛崇训笑而不语,王昌龄正襟危坐一副目不斜视的正人君子模样。

“别理闷葫芦!”白无常一把抱住薛崇训的胳膊把脸贴到他的肩膀上,“从今天起我要一直黏|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别想把我再丢在府里。”

薛崇训难得耐心很好的样子,一脸的笑意:“我家里一群老婆要养呢,总得要干些正事,你跟着我能做什么啊?咱们是做官,可不能看谁不顺眼就让你去一刀捅|死……”

白无常那水灵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说道:“子曰无功不受禄,我拿你家的钱花也得做点事,要不我做你的书童、长随,我敲那些当官的身边总有个人跟着一刻也不离开,和跟屁虫似的……”

三娘冷冷道:“别乱用子曰,人家要笑话你。”

薛崇训乐了,说道:“你瞧半文盲都知道,你连三娘都不如,还要做我的书童。再说也不是哪里都可以这么胡闹的,你跟着我帮倒忙差不多。”

“……”三娘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闭口不说话了。虽然大伙很少用文盲这个词,不过她也能很容易明白这不是什么好话,大概就是“睁眼瞎”的意思。

白无常道:“你太小看人了!我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胡闹呀,你问问‘半文盲’。”

她闹了一阵,又恬颜问道:“给我带了什么礼物?”

薛崇训道:“从陇右带了一些西域珠宝和好毛皮,部下已经送府里去了,一会回去就能拿出来分。”

白无常道:“宫里没重赏你?哎哟,我听说你在吐蕃杀了人家五十万人,皇帝这得要付你多少酬金啊?!”

“怎么可能杀那么多,打仗的目的并不完全是杀人,取得战略目标就可以,再说吐蕃在战阵上死伤的不足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白无常掐指一算,“那也得有十几万条性命啊!按照咱们那行的规矩,你真是发大财了,皇帝拿什么奖赏你,干脆把江山送你抵债算了……”

“慎言!”一直没说话的王昌龄突然义正辞严地喝了一句。

白无常伸手按住胸口,皱眉道:“王少伯你唬谁呢?冷不丁喝这么一句,和三娘有得一比。”

王昌龄道:“祸从口出,小娘应该明白忠孝礼仪之重,何况事关社稷,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岂能随口戏言?!”

白无常根本不怕他的一本正经,反而笑道:“你帮薛郎讨债,到时候封你做宰相或是什么公什么卿啊,光宗耀祖有什么不好的?”

第四章 链子

兴许真正的大家闺秀是很难像白无常一样活泼胡闹的,因为要遵守的规矩太多了。薛崇训本身并不迂腐,也乐得她胡闹笑口常开不是坏事,近朱者赤嘛。不过听说她想扮成书童跟着自己,薛崇训还是一口回绝了:“长随你真干不了!”

他的口气有些太直接了,白无常顿时拉下脸气呼呼地说道:“多简单的事儿,凭什么我干不了?三娘也是女人,她还能做侍卫呢。”

薛崇训看了一眼王昌龄,收住笑意正经道:“你现在可以不论身份地位地胡闹,那是因为你的身份是我的‘好友’,这样不挺好吗?一旦身份和关系变了,我们就必须遵守这个世道的规则,要讲伦常等级,否则主不主仆不仆君不君臣不臣地胡扯,自己都不遵守规矩,何以让天下人信服这套规矩?”

王昌龄一言不发,这时听得薛崇训的言论也微微点头表示赞同,薛崇训虽然有时候为人随便礼仪荒疏不过心里还是明白的。

白无常却没那么好说话了,她委屈地说道:“你又拿大道理训人家,好像肚子很很多墨水一样,瞧你写那手字……”

几个人在马车上一路谈笑吵闹,不知不觉就到安邑坊北街了,王昌龄的家在前面,先告辞下车。两家在一条街上,过了王宅很快就到晋王府了。府邸还是老样子,只不过走时的落叶阵阵如今变成了雪花飘落,屋顶上铺上了白花花的一片积雪。古色古香的建筑在雪花中朦朦胧胧分外美丽,就如一张画儿似的,也显得非常幽静。

很快就见到一屋子的娇|妻美妾,其实也没几个,有名分的也就一正妃俩偏妃。妻子李妍儿的肚子有些微微隆起了,她本来是苗条的小蛮腰因为怀孕就很明显,全家都当宝一样护着。薛崇训从来没当过爹,不料在时光遥远的唐朝竟然有了后代,这让他的思绪有些混乱仿佛还不太适应。不过这一切就原本应该自然而然的,甚至在此时还显得有些晚了,不过他的心理照样没适应过来。正如权力的逐渐倾斜也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不过他尚未适应。想起回来的路上听到的那个童谣,还有朝野的一些风声他也有所耳闻,他自然能意识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晚上在府上有个小型的家宴,人不多菜肴却是精致,算是给薛崇训接风洗尘。薛崇训坐下之后发现酒是葡萄酒,便回头看向孙氏心说一定是她安排的,孙氏的心思一向比较细密。

果然孙氏笑道:“从太原来长安送贡品的官员非要送一份到晋王府,我也不敢留太多,想起薛郎在家时爱喝这葡萄酒,长安文人也视之为珍品,便留了一些葡萄酒。一则自己能喝,二则家里来了宾客薛郎用它招待人,也不失风雅呢。”

薛崇训抱拳道:“还是大人想得周到。”

长安的葡萄酒从西域运来的少之又少,多是太原等地酿造的,而且也是小众饮品,只有皇室贵胄和文人墨客才好这口,民间几乎难以见到,因为太贵了味道也不怎受欢迎。

薛崇训又对李妍儿说道:“过几日我要去华清宫见母亲大人,在家呆不了两天,王妃可要顾惜身体和肚子里的孩子。”

李妍儿是他的老婆,用这种方式说话确实有点奇怪,不过一家子都在场旁边还有不少奴婢,薛崇训也不能太没正形。偌大的一个晋王府,也是一个等级森严规矩不少的小社会,做主人多少要有些书香礼仪之家的作派,古人崇尚“相敬如宾”。

李妍儿正吃得欢,一般这种时候她都很少说话一副馋样,就算要做娘了看样子也没多大的改变。她听得薛崇训对自己说话,忙吞掉嘴里的食物,放下筷子说道:“哎呀,我知道了,每个人都这么说烦都烦死了……”但很快她就意识到孙氏在旁边,忙改口一脸无辜道,“宇文妃平日里常常为我把脉,人家可是大名鼎鼎的神医,有她照顾着郎君就不必牵挂啦。”

薛崇训见她的模样,险些没把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葡萄酒给喷出来。

宇文姬也妩媚地露出笑意道:“王妃的身子很好。”

……吃过晚饭,丫鬟们忙着上来收拾桌子,然后摆上清茶和小天酥等茶点,家人们便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薛崇训趁机叫人把自己从河陇带回来的礼物拿进来,送给在场的女人,大多是些珠玉宝石等容易携带的东西。坐在上位的孙氏拿到一对镶嵌着鲜艳宝石的镯子,便笑道:“连我也有份呢?不过这镯子太艳了,可不适合老太婆戴。”

“大人怎会是老太婆?您长命百岁也不急着老啊。”薛崇训说笑道,当着众人的面他也不敢开太轻浮的玩笑。不过他也没说假话,孙氏虽然是长辈,可哪里有半点显老?这个时代市井间的劳苦女性到了三十来岁确实就像中年妇人一般,不过孙氏生活在贵族家却不能同日而语,她的身材和皮肤都保养得非常好。脸上看不到一点细纹,身上那身襦裙和小袄裁剪上吸收了鲜卑服饰的一些特点,窄袖细腰,包得身材前凸后翘。她可并不比那些年轻小娘逊色,反而有股子成熟而优雅的味儿。

孙氏抬袖遮住脸下半,笑得合不拢嘴:“你这小子嘴巴真会说话,我见了太平公主殿下在她面前夸夸你。不过呢,你这镯子真没选好,还是以前孝敬我那根链子好,啥时候我再戴上你瞧瞧。”

“娘说的是什么链子啊?”李妍儿一脸好奇道。

薛崇训听罢心下一热,什么链子?就是那条打造成肚兜模样的珠宝链子,那是穿在里头的情|趣|用|品,要瞧非得脱光了才能瞧见。她这是在暗示什么吗?一定是,起先我说在家待不了几天,她一定不想错过了在家的几日。

这几个月薛崇训在长安到河陇之间奔波了一个来回,也就从慕容嫣那里得到了些许慰籍,除此之外几个月几乎是没怎么近女色。何况从陇右回来在路上走了近一个月可是真正没碰过女人,此时他被孙氏这么一撩|拨,心已经热起来。

慕容嫣这次没有随他回长安,去伏俟城见汗王还有一些事,薛崇训要过一段时间才派使节去接她。

薛崇训一本正经道:“今晚大人就戴上啊,我看看什么样的东西才合您的心意,免得我给您选的礼物不喜欢。”

孙氏道:“我平日哪里有心穿金戴银,怕将府上的风气给习坏了。”

俩人就像打哑谜一般,外人根本不知道他们话里的内涵,而且孙氏的神情举止也相当到位不可能看出弥端。就算她露出笑容的时候,也是没有半点不得体的地方,大部分时候是一种修养很好的端庄样子。

但薛崇训却了解她那端庄娴淑下的热情洋溢……他一门心思就想着孙氏了,至少在今晚其他女人都没法和孙氏相比,除了她那些太年轻的妻妾小娘无法抚平薛崇训长时间积压的饥|渴。

大伙说了一阵闲话,总算到了该各自回去休息的时候,薛崇训一直等待着夜色渐深。显然程婷和宇文姬都比较期待薛崇训会去,毕竟她们也挺久没见着薛崇训了,但她们自然不能明说,否则有争宠的痕迹,不利于和家人的关系。而薛崇训今晚哪里还顾得她们?他早已被孙氏撩|拨得心急火|燎在那强压着。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薛崇训坐在起居室里拿着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着,看了半天当值的姚宛才忍不住提醒道:“郎君你拿倒了。”

“哦?我正想事儿。”薛崇训忙放下书,皱眉装着深沉,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姚宛见状便轻手轻脚的生怕吵着了他,或许是朝里的事。

又磨蹭了一会,薛崇训便站了起来。姚宛忙问道:“郎君要歇息了么,我给你打热水洗脚。”

薛崇训一本正经道:“我去书院拿查查几份卷宗,你要是困了先睡会,不用管我。”

“是。”姚宛轻轻屈了一下膝盖,回头看了一眼窗户像是想起了什么,忙到柜子里取了一件毛皮大衣给薛崇训披上,又拿了一把伞放到他的手里说道,“我唤人提灯笼送你。”

“嗯。”薛崇训道貌岸然地点点头。

出得门来被风一吹果然凉飕飕的,薛崇训拉了拉衣领心下顿时微微泛出一些温暖,果然还是女孩子的心细,自己一门心思想那事去了就没想到外面冷。他撑开伞,一个奴婢提着灯笼在前面照路。雪还在下不过小一些,在空中飘逸得非常慢显得更加轻盈,在灯笼的火光映照下很漂亮。

沿着长廊走了一阵然后是听雨湖边的石子路,薛崇训转头一看,湖面大概是结冰了。通过湖边的那间草堂,书房原子的屋顶轮廓就出现在了光秃秃的树枝之中,屋檐下挂着灯笼,夜色十分幽静一如空中无声无息的雪花。

第五章 美味

孙氏房间的窗户上依然亮着灯光,那灯光犹如有温度一样,薛崇训看见它的一瞬间浑身马上就暖和了许多,雪中的寒风也仿佛没那么冷了。他打发了提提灯笼的丫鬟,沿着书院屋檐缓缓走去。那扇窗户纸的亮光像一种特殊的摩尔斯密码,在传达着复杂而缠绵的信息,是世上最复杂的信号之一。

路过那扇雕花木门,薛崇训不动声色地伸手轻轻敲击了三下,很轻,声音马上就淹没在了风声中。他就像只是路过这里,只是走缓了两步而已。

就在这时,窗户上的灯光骤然熄灭,屋檐下挂的充当路灯的灯笼光彩立刻凸显了出来,那让人心动的窗户因此失去了光彩。很快门便“嘎吱”一声轻响,里面伸出一条裹着浅红缎子的胳膊一把拉住薛崇训的衣袖,把他拉了进去。

拉他进去的人自然就是孙氏,她就站在薛崇训的面前。房间里一片漆黑,但是她的目光却因反射着门外屋檐下微弱的灯光亮晶晶的。薛崇训反手闩上门,“波”地一声木头的轻响,大概是气氛的影响让他觉得声音十分美妙。

“干嘛把灯灭了?”薛崇训低声说了一句废话,大概他觉得此时此刻总应该说点什么,不然就太像纯粹发|泄|肉|欲了。

孙氏没有说话,缓缓上前了一步,轻轻握住了薛崇训的手。她抬起头,那星光一般的眸子哪里还有平日的庄重?薛崇训甚至感觉那眼神带着些许祈求和伤感,他低下头注视孙氏时,她又低下头去了。

一切都是安静的,薛崇训甚至能很清晰地听见门外从未停止的细微风声。黯淡的光线中一些琐碎动作,她的抬头低头,她握住薛崇训的手,情绪中带着激动又有克制,这大约就是古典东方的婉约处事风格?薛崇训感受这一切也可以说是一种享受,安静的美好,却并不会感到孤寂因为是两个人。

他闭目呼吸着这暧|昧温情脉脉的空气,孙氏见他没什么举动而且站在门口也不走,便拉起他的手犹豫着放到了自己的胸脯上……非常柔软、丰满,富有弹性而且坚|挺,此时没有文胸不能用东西把它们托起来,它们挺着就是自然挺着。

薛崇训吞了一口口水,把手放到了她的后背上然后顺着琵琶一样的弧线搂住了她的后腰,柔韧苗条与许多宫廷贵妇不太一样。

“不是说要戴那条链子给我看吗,戴了么?”薛崇训把嘴凑到她的耳朵面前用低沉而柔软的语调说着话。也许这种时候应该说些更浓情蜜意的情话,甚至也可以海誓山盟,谁当真呢不过说着好听而已,可薛崇训一张嘴就问了这么一句。

孙氏微微有些喘息,说道:“戴了,你要看吗?”

薛崇训忽然吻住了她的嘴,孙氏一不留神闷|哼了一声本能地推了一把但马上身子就软下来。薛崇训不知道唐朝的情人之间会不会接吻,也许有亲嘴一说,但他保证此时不流行舌|吻。

从孙氏的反应看,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事,两个人的舌头搅在一起。她开始是被动地接受着,薛崇训主动,品尝着那柔软的朱|唇和口感很好的唾液,就像在品尝一盏奢侈的美酒。他的手也伸进孙氏的衣服里去了,手上滑腻柔软的触觉,还有鼻子里闻到的特别的女人味作为调料,所有的感觉叫人情绪飞快地高|涨。

两人的情绪都高|涨起来,孙氏很快学会这招,开始采取主动,一只手在薛崇训身上乱|摸,一只手紧紧搂住他,非常紧仿佛想把两个人变成一个人似的。

薛崇训手上是她的温|热体温,背上是冷冰冰的手,冷热截然不同的触觉堪比冰|火两重天。

他们很快就衣冠不整相互纠|缠着到了床|边上,薛崇训显得有些粗暴地将孙氏按倒在了床|上,摸到她的上衫下摆往下用劲一推,把两层衣服都一起推到了她的脖子上。就算房间里的光线很暗,照样能看到她胸口上白花花的两团。薛崇训的眼睛已适应黑暗了,他准确地把嘴凑了上去,咬了一口软|软|滑|滑的白|肉,使劲闻着那肌肤上散发的女人的芬芳。他就像一个吃了三年素的人见到一盘烤得金黄金黄的鸡腿一般贪婪。

“我能听到你的心跳。”薛崇训把脸埋在那山峦之间闷声闷气地说道。

孙氏道:“你不能用耳朵听,要用心听啊……”

薛崇训还没反应过来怎么用心听,她已挣扎了起来,反将薛崇训按翻在下面,然后俯身把美丽的乳|房靠向薛崇训的胸膛。很快薛崇训就先感受了调皮的乳|尖痒|丝丝地触及了他的皮肤,随即而来的是温暖|柔软的感觉,触觉面积越来越大……直到那两团东西被孙氏的体重压扁,鼓鼓地向两边涨|开。紧紧地拥抱,心脏的位置确实是贴在一起了,薛崇训的心口感觉到那起伏的跳动,原来用心听是这样的。

他把脸在孙氏的脸脖上厮|磨了一会儿,便伸手去脱她的裤|子和小衣(内|裤)。现在天儿冷,女人们外面穿裙子里面还穿长裤,薛崇训一进来的时候孙氏身上就没有外衣和裙子,但长裤还穿着。

孙氏也迫不及待地帮他,四只手乱糟糟地好不容易把裤子|脱到了膝盖上,这时薛崇训见到那两条白生生的大|腿中间黑漆漆的一团,不知为何这样的景色会对人有如此大的诱惑力,他不能自已,不等她的裤子|脱|掉就埋头啃了过去。“啊!”孙氏身上一颤,意外之下叫了一声出来。她先是感觉到硬硬的牙齿触到了外面,紧接着一暖,热乎乎的柔韧舌头|挤了进去。那条舌头好像不仅仅是挤|进了身体里的一点,它好像一下子到了孙氏的身体深处,到了心脏、进了骨髓。渴望、痒、甜蜜各种各样的感受一股脑儿地涌上来,几乎要让她昏厥。

“别……急,裤子还没脱|掉呢……”孙氏扬起头用奇怪的语调埋怨了一句。

薛崇训闻到了一股子沐浴香料的味儿,那是从鼻子面前的毛|茸|茸的耻|骨上散发出来。他也不知道为啥那么迫不及待地要张口吃她的那里,刚才完全不假思索就如本能的冲动,就如在沙漠中对水的渴望。他不是要讨好孙氏才这样,而是自身的渴望。很好吃、很美味,这种美味不仅来自于舌苔的味觉,是色香味多方面的结合……或许最多的是心理的味道。

他一面用舌头品尝一面伸手摸她的大|腿,指尖过处,光|滑的皮肤上起一层粗糙的鸡皮疙瘩。

孙氏压抑地呻|吟,她想分开|两|腿,无奈脱了一半的裤子束缚在了膝盖上一番折腾之后好像缠得更紧,蹬都蹬不掉。

这种束缚感和不自由让她的渴望急速攀升,本来薛崇训今晚无意卖弄绳艺,却在偶然之间也达到了绳艺的核心精彩效果之一。

孙氏喘|息着说:“我感觉有万般蚂蚁在身体里骨头上爬啊爬的,好难受,我忍受不了了,你……快来吧!”

薛崇训听罢便伸手进长袍里去掏那长|物,一手去扯孙氏的裤子,不料自作孽起先把她的长裤纠缠在腿上了,怎么也扯不下去。此时此刻他哪里还有耐心地“解铃”,只得把孙氏的腿曲起来,让她的大腿压到她的腹部上,然后他跪坐在前面把身体靠上去。只有从后面才能弄|进去,因为她的双腿并拢着的没法子分开,好在那里早已犹如沼泽一般,虽然腿紧紧|合在一起,挤还是能挤|进去的……

……

孙氏用被子蒙着头,但是薛崇训在外面照样能清楚听见里面的呻|吟,她的双手紧紧抓着被面撕|扯,估计很快要被她撕破了。她的身子蜷曲着侧躺着,腿弯着压在肚子上,然后双手使劲抓着被子捂住头,也不知会不会造成窒息。不过还能听见里面的叫声就暂时不必担心她会窒|息身亡。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门外李妍儿的声音唤道:“娘,娘你在做什么,屋里有人和你说话么?”

屋子里马上安静下来,薛崇训和孙氏都吓了一跳。激烈的动作停止下来,孙氏拿开被子愕然和薛崇训面面相觑,她大张着嘴喘气。

薛崇训道:“没事,是妍儿,她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的事。”

李妍儿敲了敲门:“开开门啊,外面冻死人了!”

“就来,我穿衣服。”孙氏颤声应了一声。

她又回头对薛崇训低声道:“被妍儿撞见,她总归会不高兴,怕生气动了胎气,咱们还是避一避省得给她添堵。你到床帐后面站一会,我一会把她打发走,赶紧的,外面又是风又是雪的别让她等久了。”

“也好。”薛崇训便起床从容地提起床前的靴子向帐后走,好在刚才太急不可耐身上的衣服都没脱,连穿衣的工夫都省去了。孙氏的衣服也没脱掉,上衣只是被推了上去,裤子还缠在腿上,不过点灯之后看得见便不难收拾。

第六章 难受

灯亮了,孙氏那凌乱的样子别有一番风景。她手忙脚乱地稍微整理了一下,不过蓬松散开的头发却没有时间收拾,便赶紧去开门。

“我都已经睡了,这么晚了你不睡跑过来作甚?”孙氏的声音平静而带着责怪,就跟平时那种不经意流露的各种情绪一模一样很正常,薛崇训听到这里不得不佩服她的定力。

然后李妍儿就急忙钻进屋来了,一面跺着脚一面把手伸到嘴|巴前面哈出一口白起笑道:“天儿真冷啊!”

孙氏抓住她的手捧在手心里搓着:“慢点,别动了胎气。”

李妍儿的眼睛眯成月亮湾的形状,伸了伸小舌头做了个鬼脸,撒娇道:“娘的手真暖和。”

孙氏心疼地捂住她的手,又扯了扯她的衣领,动作百般爱怜,口上却语气不善地说:“挺着个肚子成日还瞎跑,大晚上的不好好睡觉干什么?来烤烤我送你回去,赶紧睡了!”

“不嘛!”李妍儿翘起菱状的小嘴,仰着头气鼓鼓地说,“我要挨着娘,你抱着我。”

孙氏瞪眼道:“不行!”她随即可能觉得语气太生硬了便缓了一口气道,“要是不小心压着碰着你了怎么办?你要不听话娘不疼你了。”

“呜呜呜,我是没人要的孩子!”李妍儿一面嚷一面跑到床上钻进被窝去了。

孙氏无奈只得先把门闩上,然后走了过来,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床帐后面,好在没发现什么异样。因灯架在床前面的位置,点亮之后外头光线好,床帐后面光线暗就很难从外头看清。她便哄着李妍儿好让她回去睡觉,可是李妍儿赖着不走,非要孙氏抱着她。

“那你先把大衣脱了啊。”孙氏无可奈何地说道。趁她脱衣服的时候,孙氏也跟着上床占领了靠里的位置……她怕万一李妍儿不小心伸手伸脚碰到了站在帐后的薛崇训。

薛崇训在里头有点郁闷,此时此刻他有种偷情要被捉|奸在床的感觉。更纳闷的是孙氏起先明明说尽快打发李妍儿走,现在倒好,母|女俩抱在被子里聊起天来。他的腿都快麻了,便小心地活动了两步,心道不如出去算了反正李妍儿以前就知道自己和她|娘有染。

这时床上传来孙氏的声音:“不要熬夜,你要在娘这里就安安生生睡觉吧,我去把灯灭了。”

薛崇训会意,心道:等李妍儿睡着我再悄悄出去也好,省去了诸多麻烦。想罢便继续熬着。

听见细细索索起床的声音,然后“呼”地一声孙氏像吹生日蜡烛一般一口气就把灯架上的所有蜡烛都给吹灭了。

这时听见李妍儿娇|娇的声音道:“娘,陪我说会话罢。”她的声音很清脆很萌,别说男人听着心软,就是女人听着也挺可爱,显然孙氏是没办法拒绝了。

薛崇训站了许久膝盖上有点生疼,大概是战场上留的伤还没好利索久站之下就有点复发了。他见灯灭了光线也挺暗的,便摸到床边坐上去了一点。过得一会,眼睛也适应黑暗光线了,他把脸瞅进床帐往里瞧了瞧,见孙氏正背对着这边侧躺着。他实在无聊,便轻轻挑起床帐的一角,把一只手缓缓伸了进去。

“呀!”孙氏忽然轻呼了一声,李妍儿忙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孙氏正色道,然后伸手放到了李妍儿的脸庞上爱恋地抚摸了一下,李妍儿“嘻嘻”笑了一声道:“我就知道娘最疼我了……”

孙氏随口问道:“为什么呀?”

李妍儿道:“因为娘只有我一个女儿嘛。”

“唔……要是娘什么时候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李妍儿很认真地想了想,使劲点点头道:“嗯!会的。”

“妍儿真乖。”孙氏甜甜地笑了一下。李妍儿遂幸福地把头埋到她的颈窝里,双臂搂住孙氏的脖子。

“娘的脸好烫,不会得了风寒了吧?”这时李妍儿关心地问道。孙氏道:“没有,我的身体好着。倒是你要注意身子,你现在不是一个人,肚子里还有一个。宇文姬给你开的调养汤,每天都要喝知道么?”

“喝了的,酸溜溜的,味道挺好呢。”

孙氏乐道:“喜欢吃酸的好,会生个小王子。”

俩人闲扯了许久,李妍儿又奇怪地问道:“娘,你的身体绷那么紧做什么,你生病了哪里疼么?”

孙氏皱着眉头幽幽地说道:“没事,你不用管我。”过得一会儿,她又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嘴也张开了,眼神空洞地看着李妍儿。黑暗中李妍儿也看不清楚,只觉得孙氏刚才十分奇怪,又不知道她哪里不舒服……孙氏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被充实地填|满了,她的手使劲一抓紧紧抓住了床上的毯子,咬着银牙一言不发,脚趾头也向内蜷起。

“……我的手。”李妍儿的声音提醒了她。孙氏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一只手正紧紧按着李妍儿的小手,而那小手正按在自己的丰腴胸脯上。她急忙放开了李妍儿的手。

不过李妍儿的手并没有拿开,羡慕地说道:“娘的胸好大呀,咦,中间的东西变|硬了哦。”

“说什么呢……别闹。”孙氏涨|红了脸闷闷地说了一句,那声音仿佛是从鼻子里憋出来的。

可李妍儿没把手拿开,反而把嘻嘻笑着把手伸进了孙氏的衣服里拨着那充|血坚|挺地竖|起来了的乳|尖……孙氏也没反对,只是呼吸十分沉重。

李妍儿道:“我小时候是不是用|嘴含|着娘的这里喝奶呀?咯咯……”

孙氏困难地保持着平静的语调:“你生在宗室家,哪里用得着亲娘喂|奶,有奶娘的。”

李妍儿失望地说道:“那我竟然没吃过娘的奶……不行,我现在要补回来!”说罢便撩|起孙氏的衣服,要拿嘴去|含|她的涨|得硬硬的乳|尖。

“哎呀!你干什么?这么大了还胡闹,过几月你都有孩子了……”孙氏口上埋怨,却并没有阻止李妍儿。很快她就压抑地哼了一声,胸口向前挺了挺,臀也向后翘了一些。

这时李妍儿又放开了孙氏的乳|房,留下了一点微微亮晶晶的口水,换了手去拨,委屈地说道:“为什么娘的那么大,我的却如此小?”说罢用另一只手去摸自己的小|馒头,“怕孩子生了都没奶。”

孙氏断断续续地说道:“有也不能亲自喂,堂堂晋王府又不缺钱缺人,得找俩奶娘。不然你的……容易变形,颜色也可能变,总之不好,你得在意自己的身子让薛郎一直喜欢你,明白么?”

李妍儿委屈地说道:“本来就这副模样,还能怎么变?”

“大有大的好,小有小的好……”孙氏好言道,“你那浅红的乳|晕和尖儿多娇|嫩好看的,别折腾它们……”

“你怎么知道?”李妍儿神色异样道。

孙氏道:“前不久我还亲自给你洗过澡,你是我生的,什么不知道?”她的呼吸越来越重,过得一会喃喃说道,“手……手上用点劲。”

李妍儿顿了顿,便听话地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那颗大葡萄捻。她也是经历过人事的,瞧见孙氏现在的反应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还以为只是自己弄的。

“娘……”李妍儿靠近了些把小嘴凑到孙氏的耳边轻轻说道,“我现在已经不怪你了,真要想……让郎君过来歇两晚吧,反正现在我也不能侍候他,让给你好了。”

孙氏埋着头强撑着没发出声音,身体绷得很紧,已经没办法张口说话了,便没有理会李妍儿的话。

“我去如厕。”李妍儿放开了孙氏,坐起来拿火折子吹。

很快一枝蜡烛就亮了起来,孙氏仍然侧躺在那里,不过一动不动的,躺得很靠里,靠在里头的床帐上了……好像很怕碰着李妍儿的肚子才让出那么大的空间的?

暖阁外头侧面有两间耳房,大冬天的到耳房里也可以更衣,不过李妍儿提着灯笼开门去了。孙氏一言不发也没管她。

听见门关上的声音,薛崇训就说话了:“我要趁这个空档赶紧走么?”

孙氏的脸上露出一副幽怨的眼神:“刚才也不怕被妍儿发现,还在后面折腾我!”说罢伸手去抓他,好像生怕他跑掉。

薛崇训笑道:“偷偷摸摸的不正好么,又紧张又刺|激。”

孙氏道:“不觉得呢,好难受那么慢吞吞的,而且想叫出来两声都不能憋|得苦死了。”

她拉了被子遮着,把臀翘了起来向后靠:“赶紧的,趁妍儿不在。刚才我和妍儿说话,一直就想着要是能痛快一小会儿就好了。”

没一会儿,那木床便激烈地摇晃起来“嘎吱嘎吱”地响,床帐被折腾得快速地抖|动,还有一阵像赤脚陷在淤泥里跋涉的奇怪声音。孙氏咬住被面总算可以哼哼出来了。

因为想着李妍儿随时可能回来,他们便没有保留以最效率的方式达到最后的阶段。这时孙氏已软在那里眼睛半睁着一点力气都没有,喘了一阵气,见李妍儿还没回来,孙氏担忧地说道:“妍儿怎么去了那么久?”

“不会已经发现我们了故意走开的?现在回自己屋去了?”薛崇训道。

第七章 气息

薛崇训和孙氏穿戴整齐出得门来,走到李妍儿的房门口,孙氏便向里面唤了一声,里面传来一个丫鬟的声音:“王妃已经睡下了,我这就给您开门。”

孙氏听罢便说道:“不必,那让她好好睡,我这就要回去了。”

二人从屋檐下返身往回走,薛崇训也低声说道:“呆久了不好,我也回去罢。”

“嗯。”孙氏轻轻点头应了一声。

“那……走了,不必叫奴婢起来送,晚上路是白的,也不远能摸黑回去。”薛崇训道。这边屋檐下倒是亮着的,挂着灯笼,听雨湖那段路没有灯的。他拉了拉大衣的衣领便向院门口而去,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见孙氏还站在房门口瞧着,便又道:“大人早些歇息。”

回到主屋起居室那边,开门的是姚宛,因为今晚她当值。只见她身穿白色的亵衣,外头胡乱披了一件袄子,睡眼惺忪的显然刚才已经眯了一觉了。姚宛身材高挑,沦落为晋王府的奴婢之后身段脸蛋皮肤倒是没多大的改变,除了要做一些手面活,平时也不会风吹日晒,而且薛崇训白天经常不在家她们这三个近侍一般人是不敢使唤的,基本没操劳,也难怪养得白白嫩嫩的。

刚开始的时候姚宛肯定有些诸如屈辱惶恐等不适应,还对陌生环境有抵触,不过现在看她的神情举止就明白她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

“我去给你打热水。”姚宛揉了揉眼睛。

薛崇训顿觉她显得娇憨可爱,一时没忍住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本来一副随意的姚宛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道:“郎君……”

起先在孙氏那里闹腾了一阵,但薛崇训许久不见荤精神还好着,便把目光下移,打量了一番姚宛涨鼓鼓的胸脯和软软的腰身。

姚宛脸上一红,挣扎了一下把手从薛崇训的手心里挣脱了出来。毕竟她还是黄花闺女多少有点忸怩,但她也没有立刻躲开还站在那里。一时间姚宛也清醒了十分,脑子里闪过薛崇训方才那火热的眼神,自然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毕竟出身宰相的千金,如今连个婚嫁礼仪都没经历就要把身子给别人多少有点不甘。不过沉默了一阵她很快就想明白了,一个小娘成日都出入一个男人的卧房,不早就是那样了么?何况在薛崇训家锦衣玉食也没什么不好,这个世道普通女人还得靠男的过日子。就如薛崇训一个人养活一大堆女人也挺不容易的,不是谁都有那能耐。

不料姚宛想明白了准备放弃抵抗的时候,薛崇训却道:“我还是去宇文姬或者程婷那里。”

他心道:在家歇几日就要去华清宫,还有更重要的正事要办,在家这这日得把妻妾们都侍候个遍不能落下一个,毕竟都在外头几个月没回家了。与其去为难姚宛,还不如省下体力对付其他几个眼巴巴望着自己过去的女人。

“哦……”姚宛幽幽地应了一声,在这一刻她反倒有些失落,同时又心下一暖,心想薛崇训倒不是那种只顾自己的人。

“那先不打热水了,一会去宇文姬她们那边再洗,今晚就不回来了,你歇了罢。”薛崇训说罢转身欲走。

姚宛忽然唤了一声:“等等。”薛崇训回头问道:“还有何事?”

姚宛上前了一步,细心地从薛崇训的领子上有手指捏起一根长长的头发,她用手心轻轻遮住嘴笑道:“你这样过去宇文妃肯定会不高兴。”

“呃……幸好你把这根头发给弄掉,不然万一她看到了确实有点添堵。”薛崇训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虽然他有几个妻妾,但是今晚既然要去宇文姬那里,她当然不愿意知道薛崇训先找了别人再去“应付”她,人之常情。

姚宛道:“要不郎君先沐浴换身衣服再去。”

薛崇训道:“我今天才洗的澡,大冬天的一天洗两回,我不是实在闲得没事干洗澡玩儿吧?”

“也不费事,冲洗一下就好,你身上有股香味,不是男子身上应该有的。”姚宛笑眯眯地说道。

薛崇训差异地把袖子靠到鼻子前猛闻,“有味儿么?我怎么闻不出来?你的鼻子也太尖了罢!”

姚宛用肯定的语气道:“宇文妃和程妃也肯定能闻出来,她们那么熟悉郎君身上的味道,怎么会分辩不出有没有别人的气味?”

薛崇训无奈地坐下来,“那成,你给弄点水进来我洗洗。”

姚宛听罢便去忙活了,搬来浴桶又提木桶去隔壁提热水,动作十分娴熟麻利,想想她刚进门那会啥都不会做干活也非常慢,人真是练出来的不是谁天生就富贵命。

薛崇训等待的时候没事干,就从书架旁边的柜子里拿了一瓶太原贡酒出来,然后取了一只琉璃枚倒了半杯血红的液体,坐在那里喝起来。古代这个酒里的甜味算是一点瑕疵,薛崇训不怎么喜欢甜酒,但是关中用粮食酿造的酒又太辣陪客喝还可以,平日里他不觉得喝那种酒是一种享受。

过得一会姚宛准备好沐浴的东西了,薛崇训便端了一根凳子在浴桶旁边,把琉璃杯端到凳子上放着。姚宛上来给他宽衣,一面轻轻骂道:“真是个酒鬼。”

这要在别家上下尊卑很严,近侍哪里敢和主人这么说话?不过薛崇训不在乎这个,日子久了身边的人也没多少规矩,除非有外人在做做把戏。

除去上衣,姚宛的指尖轻轻从薛崇训的后背上沿着一条线抚|摸而过,充满同情地问道:“出去的时候还没有疤,这是在河陇留下的?”

薛崇训点点头道:“当时一身都是伤,不过瘀伤都好了你现在看不到,背上就剩那么一道疤。”

姚宛惊讶道:“莫非郎君带了大军,竟然亲自上阵杀敌了?”

薛崇训立刻牛皮震天响:“第一仗两千大唐铁骑对阵五十万吐蕃人,敌众我寡悬殊达二百五十倍;如果那次算夜袭出奇制胜,那么最后的决战是六万八千人在吐蕃五十万人正面摆开硬碰斗狠。这样的恶仗,我只有亲自上阵与将士们并肩杀敌,万众才能不惜死猛如虎狼!否则你喊得就算比唱的好听,自己却躲在后面,谁信你一腔热血?”

“这些事郎君可不能对王妃她们说,不然她们该多后怕,以后郎君再出国门得让人担心死。”

薛崇训不以为意地笑道:“天下的太平、士大夫们的安逸富贵,那是用武力杀出来的,否则凭什么汉人过好日子,人家饥寒交迫不盯着你?你们成日在画栋园林中闲情逸趣,不知道边关各族军民过得多苦寒……”

姚宛有些生气道:“你倒是一腔热血就上去了,要是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这一大家子人靠谁活去?”

她脱光了薛崇训的衣服只剩一条犊鼻裤,脸上一红背过去:“还有一件自己脱。”

薛崇训便脱了个精光,躺进了暖和的浴桶里浑身一阵舒坦,伸手就能端到酒杯,在全身温暖的触觉中一口红酒,说不出的舒服。他本身就是一个会享受的人。

泡了一会,他便胡乱搓了搓,就起身擦身体。下午才洗过澡本就不需要再洗的,不过是泡掉身上那股子他压根闻不到的气息而已。

收拾了一番,薛崇训说道:“你闻闻,现在没味儿了吧?”

姚宛走上前来,站了一会,然后垫起脚尖把鼻尖轻轻靠向薛崇训的发鬓……这个一个动作让他心下不禁一紧,有种错觉她好像要吻自己一样。不过姚宛并未作出额外的举动,只是闭着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在他的耳边吐出一口热气悄悄说道:“现在好了。”

薛崇训肩膀一动正想伸手抱她的腰身时,忽然姚宛道:“别动!”她退后了两步,笑道:“我身上也有味,你碰了我又得洗一回,不嫌折腾么?”

薛崇训只得无奈地点点头,借着晚间那美妙的烛火,愈发觉得这个小娘可爱娇|憨了。

姚宛取了干净的外衣过来侍候他穿上。薛崇训笑道:“大晚上的让你侍候,辛苦啦。”

“没事,本来就没多少活,你又经常不在,在的时候自然就要把你侍候好了。白天嫌无趣,裴娘在就闲聊,不在只有看看你书架上的书或是看程妃她们玩叶子戏。”

薛崇训道:“你不玩么?”

姚宛摊开手道:“没钱,咱们那点钱和程妃她们玩要是运气不好,两三天就能输光。”

薛崇训二话不说拿起刚才丢在案上的金鱼袋,掏了一把,摸出来三四张青色纸币和两颗圆溜溜的金子塞到她的手里:“拿去输,反正肉烂在锅里。”

“我不是问你要钱……”姚宛红着脸推辞着,“要是被孙夫人知道了,我得被骂死,名声也不好我还得在院子里过日子呢。”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薛崇训说罢也不啰嗦,径直往外走。

姚宛心道要是输得多了人家肯定怀疑你哪来那么多钱,只有放起来了。

第八章 华清

宅了几天薛崇训在家每天都要侍候那几个妻妾连几个近侍奴婢也没落下,饶是他身强力壮无奈好汉不敌人多,他明显感觉自己的体力下降,而且更怕冷每次出门都要戴一副毛领子才觉得暖和,想想在陇右时那边的气温更低也没现在这么怯冷。

还好是时候去华清宫见太平公主了,上表等事已准备妥当,薛崇训决定这两天就启程。

华清宫位于骊山北麓,距长安约五六十里,南依骊山北临渭水,周、秦、汉、隋、唐等朝的帝王都视这块风水宝地为他们游宴享乐的行官别苑,或砌石起宇兴建骊山汤或周筑罗城供起玩乐。在汉朝名叫汤泉宫,名声也比较响亮;唐朝叫华清池,太平公主大兴土木扩建之后现在改名“华清宫”。

薛崇训从长安启程西行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下旬了,正值隆冬季节,他的行程仪仗由飞虎团将士负责护送。因为京畿地区安全倒不是大问题,太平公主去华清宫之后附近还驻扎有羽林军兵马。

华清宫在历史上最出名的原因其实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历史上李隆基在位时期前后临幸华清宫达三十六次,几乎年年冬天都在这里呆着直到次年春天才回长安,同时和杨贵妃在这里发生的诸多爱情故事,让这座宫殿也闻名遐迩。《长恨歌》“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还有创作出霓裳羽衣舞的“梨园”,等等不一胜数。

在路上一想起这回事薛崇训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因为李隆基尚未坐稳皇位就玩完了,自然后来那些所谓的爱情故事就不复存在了,华清宫也不是故事里的那个样子……因为这次扩建是太平公主做的,不再是历史上的唐玄宗,那么风格和构造就会有很大的差别,不会再有“梨园”,也不会再有“贵妃汤”。

不过薛崇训从来没去过华清宫,也未在后世游历过那里,它是不是历史上的样子想来是无关紧要了。在他的记忆里,华清宫将永远是这次看到的样子。

城外的道路上依然是大雪飞扬,关中自从下了第一场雪就断断续续地下,或大雪或小雪或晴个一天半日,不过大地上的白雪一直就未消失过。

薛崇训的队伍一大早从长安出城,卫队是全骑兵飞虎团又不用带什么辎重,轻装简行不缓不急地一天时间就到了,旁晚时分到达的华清宫。

远远看去有一条白茫茫的起伏大山,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骊山,史书上记载这个位置曾经有过庞大的建筑群阿房宫,是堪比长城的宏伟工程。不过现在阿房宫早就连一点影儿都见不着了,山下存在的是华清宫。它在骊山的衬托下显得很小,自然没法和长城一样庞大的工程阿房宫相提并论。但是走近了见着宫内的亭台楼阁依然非常华丽漂亮,不是一般庄园的规模可以比拟的。

进了宫门,便见到一个宽阔的湖泊,湖面已经结冰了。湖上还有一道宽敞的用大理石打造的路桥,桥的尽头就是一栋形状十分端正大气的二层宫殿。

这时一帮官吏就迎接出来了,他们会按照此处的典章规格安排薛崇训的随从,薛崇训什么也不必操心过问,只需让官吏们安排便是。

走到这样一道气魄正大的桥上,就如走在含元殿前的大路上,桥面的砖石很容易看出还是新的,显然是新近扩建时才按照太平公主的意愿刚修的,薛崇训心道这倒非常符合太平公主的风格。

此刻薛崇训忽然觉得这里非常神奇,眺望骊山脚下远近周围没有人口稠密的集市或聚居之处,简直给人荒郊野林的感觉。可就在这样荒郊野林的地方,却有一座宫殿,里面住有军队官吏宫人,还有许多共同歌姬……在他的直觉里,也许是受前世聊斋一类的电视剧影响,在荒野中突兀地出现繁华的楼台灯火,多半是鬼魅幻觉。

现在薛崇训就有这种感觉,好像到了聊斋里面,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不过理智告诉他显然直觉是错误的,这世上本来就有一座华清宫。

众人一起走完了穿过湖面的路就来到了一座灯火辉煌的宫殿前面,板瓦土木都是新的,规模自然比不上大明宫内的含元殿宣政殿等建筑,也就和薛崇训府上那座“风满楼”差不多的规格。

旁边一个官吏说道:“新修的芙蓉殿,名字是殿下取的,因为外头这水湖泊改名叫芙蓉湖了,夏天会有很多荷花。这里面很多地方都修过了,怕王爷一时间不认识路,明日要游览的话得叫人陪着。”

官吏们也不知道薛崇训是第一次来,因为觉得他是皇亲以前也可能来过。

薛崇训也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点点头。

那官吏又躬身道:“殿下知道王爷今晚到,已经在芙蓉殿设了晚宴,王爷您请。”

进了主殿,只见幔帷华丽灯架新亮,镂空铜鼎香烟寥寥,土夯板筑的墙壁和砖木地板都是崭新的,还有仙鹤石雕刺绣屏风等装饰。成群的宫女身作及地长裙或侍立或端着各种器皿来往,这里的暖洋洋的人气很旺,走进来就跟进了大明宫一般。

薛崇训向里面走了一阵,便看见正面有个和宫廷大殿中同样的木台子,后面的宽敞宝座上高高地坐着美丽而霸气的太平公主,她的排场就跟皇帝似的,身后同样有个宽大的画着江山山水的屏风,俩宫女举着大扇,旁边有宦官恭敬地侍立随时听后差遣。木台下的席位上坐着一些官员文人,穿着打扮都很讲究,能出席太平公主宴会的人显然都是诗词歌赋张口就来才华横溢的人,或许其中还有几个在地方上名声很响的名士……反正薛崇训是一个都不认识,因为真正运作朝政的大臣在长安并不在这里。

席位上的人都起身向薛崇训抱拳为礼,薛崇训也拱手作了个样子,便径直来到殿下跪倒在地拜道:“儿臣叩见母亲大人。”

“咱们大唐的英雄回来了。”太平公主回顾左右笑道,“快起来,过来让娘瞧瞧瘦了没有,河陇可是苦寒之地。”

众官纷纷奉承恭喜薛崇训大获全胜云云,那些屁话薛崇训回长安都听腻了。他正要爬起来时觉得右膝微微一疼,估计是旧伤没有完全好利索,他顿时心里一琢磨,便将那股子疼痛更夸张地表现出来,紧皱眉头用手撑着地板艰难地尝试了一下但也没有起来。

果然太平公主关切地问道:“崇训你怎么了?”

“没事……”薛崇训咬牙道,“腿上有点伤没好利索,一跪下去就疼,前几日见天子我还失礼了一把没跪惹得御史弹劾我恃功自大……我歇一下就能站起来。”

太平公主欠了欠身:“你见天子都不跪,这里又没外人何苦呢?来人,赶紧把我的崇训给搀扶起来。”

俩宦官急忙走下来扶起薛崇训,这时又听得太平公主道:“坐我身边来,我天天都念着你回来。”

于是宦官们便扶着薛崇训上木台,他推了一把说道:“我自己能走。”

这时另外一个宦官搬了一条腰圆凳放到太平公主面前的桌案旁边,那宦官还特意巴结地给垫了一副软座垫。

没一会两侧的乐工便奏起了曲子,然后见一些宽袖长裙的歌姬款款走上了木台,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宾客端起酒杯遥遥地向太平公主母子敬酒,大殿上很快就热闹起来。

太平公主笑道:“那首诗是你写的,还是王昌龄或是张九龄写的?”

看来太平公主对薛崇训身边的人才是一直有关注的,王昌龄张九龄等人物在历史上名声很响,但在此时他们还年轻还没混到宰相的位置上,也没做出什么名声远扬的大事来,名气也就不怎么样了,太平公主能随口说出他们的名字,是因为那帮人是薛崇训的幕僚。

薛崇训一本正经道:“我写的,二龄在河陇只写了边塞诗。我给母亲的那首是有感而发兴起乱填的,倒是贻笑大方了。”

太平公主道:“哪里会贻笑大方,朝里的饱学大臣都说写得很好,不想你倒是有些文采。”

“文字应该不咋地,主要是借诗言的感情很真。”薛崇训正视着太平公主的眼睛,他的眼里反射着光辉,看起来非常真挚。有时候一句不容易让人当真的话,只要配合好表情和眼神就能非常真,以至于可以让人无理由地相信,因为人的眼睛很难骗人,薛崇训说这话的时候是很心诚的。

他顿了顿又说道:“当时和吐蕃人五十万在乌海对阵,我军只有六万八千人,我心里真是没底,就一直念叨着母亲大人,很神奇心下就一点都不怕了。”

太平公主怔了怔,然后笑道:“你这小子就会逗你老|娘高兴,说得跟老道讲法似的玄虚。”

薛崇训道:“真不是骗您,否则不得好……”

太平公主顿时喝了一声打断他:“在我面前说话,还诅咒发誓什么,不怕别人笑话你!”

第九章 星辰

金盏银盘一桌子的佳肴美酒,薛崇训喝得脸有些发热了。黄金打造的杯子中的酒是浅黄色的晶莹贡酒,颜色有点像啤酒不过味道自然大相径庭而且没有泡。这时他发现太平公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眼神很奇怪,心下一阵没底便低头把|玩手里的金盏,偶尔轻轻抿一口,不敢正视太平公主的眼神。此刻他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在太平公主面前反而处于心理的弱势,大约她是自己母亲长辈的关系。

舞台上的歌姬换了一波来一波,不厌其烦地载歌载舞扭动着腰|肢,穿着低胸的衣服把胸|前的两团|肉抖得微|颤颤的。宝座这边在木台后面位置也比台子高一点,看得很清楚,薛崇训现在是觉得满世界都是酒|色。

“你瞧瞧,看中谁,今晚让她去陪你。”太平公主的眼睛里露出暧|昧的暖暖的又很大方的笑意。

“哦……儿臣还是算了吧。”薛崇训道,他忽然觉得在母亲面前自己这个妻妾成群生活荒|淫的人几乎成了一个纯情小生。他心说老子在家侍候一帮妻妾就够了,干嘛要浪费体力在这里的陌生人身上?如果是在河陇那种地方,有宫廷美女来陪倒还不错,回到长安了根本不缺这个。

太平公主道:“我知道了,这里没你看中的。”她把歪了歪上身,把头靠过来轻轻说道,“那我叫高太后陪你,满意吧?”

薛崇训抬起头看着太平公主,本来是打算要说什么的可一下子又忘记了,就只有这么看着她。太平公主一张脸保养得很好,干净艳|丽精致,几乎找不到一点瑕疵。她都四十出头的人了,还生过几个孩子,竟然能保持得像现在这样有气质,不得不让人惊叹……显然这些都是以舒适富贵的生活环境和大量奢侈资源为基础的,也难怪宫廷里斗得你死我活并不比外面的男人们争夺缓和,有了权位和资源,就可以得到很多。

特别是她的眼睛很美很有味道,形状酷似薛崇训的眼睛,但更清亮。薛崇训对这个干过很多坏事的母亲很有好感,也许是这种对自身的认同感?

太平公主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很专注,被她看着或者有一股子巨大的压力仿佛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东西都会被她看穿,或如沐春风好像一下子获得了知己,那眼神风情万种内涵丰富,会让寂寞的人觉得没有人能理解自己的人感到沉迷。

薛崇训有些惶恐不安地垂下头。

太平公主一抚袍袖,把一只干净的白的手伸了出来,一把抓住薛崇训的手腕:“来了华清宫就不能不先试试温泉,我带你过去看看修缮过后的汤池。”

薛崇训身不由己地跟着她站起来,然后下了木台向侧后的一道珠帘门走去,身边的宦官宫女前呼后拥地护在左右。她很讲究排场,走哪里都是大气而喧嚣的模样。

喝了不少酒,猛一下站起来被太平公主携手而走,薛崇训还有些发昏。周围的金碧辉煌的装饰不知价值几何他也没看清,精神有些恍惚,他心道这些耗资巨大的东西对于母亲来说也许算不得什么,反倒是某些用金钱地位买不到的才是很奢侈的吧?身份不同,对于身边的各种东西理解的价值就会不同。

一群人穿廊过殿,来到了一处像院子一般的地方,就像那种四面有房子,中间有个坝子的格局。但是这里的中央不是个坝子,而是一潭水,四周用考究的屏风围着,水面还冒着白腾腾的热气,是温泉的水。

“这里就是星辰汤,最初是太宗修建沐浴的地方,我叫工匠改造了一番比以前更漂亮了。在此沐浴仰头就能看见星辰,故曰星辰汤。你试试如何。”太平公主有些自得地说道。

比起薛崇训为了享乐弄的那间桑拿,这里的享乐之物显然规模更大耗费更多,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受,他也有些摇摇欲试了。

“不相干的人给我出去。”太平公主霸气地一挥手,又招手让一个近侍宦官过来。那官宦急忙弯着腰小心地走过来,附耳过去时由于太平公主长得太高那宦官只能直起腰来。她在其耳边交待了一句什么,然后那宦官就提着拂尘迈着细碎的步子急匆匆地出去了。

太平公主回头对薛崇训说道:“你慢慢享用,我去屋里喝茶,这是露天的赶紧脱了下去泡着。”

薛崇训抱拳道:“儿臣多谢大人厚爱。”

太平公主离开星辰汤池边来到一旁的屋子旁边坐了下来,宫女忙端来一杯热茶。她从窗户的夹缝里看出去正好能看到温泉中的情形,“我就在这里等他。”

这时温泉旁边只剩下四五个宫女,她们侍候着薛崇训宽衣,又拿来毛巾干净的亵衣等物,还有一壶茶。薛崇训被她们脱了个精光,不过他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毕竟当贵族久了被奴婢丫鬟们侍候惯了还是挺放得开的,裸|露在丫头们面前毫无压力,反倒是那几个宫女因为几乎没有侍候过男人,大伙的脸上都爬上了飞霞。

薛崇训伸手试了试水温正好,便跳了进去,在幕天席地中忽然浑身一暖说不出的舒服,他都轻松地呻|吟了一声。靠在岸边把头仰起来,却未见到星辰,因为天儿不晴朗还下着小雪,但是可以看见天幕。

这种享受确实很爽,关键是那种景色和气氛,敞开的空间让人心胸打开,和在室内蒸桑拿不可同日而语完全是两码事。就算是在科技社会相对落后的唐代也可以有如此舒服的生活,作为统治者真是好啊。这时薛崇训才发现这池温暖的壁造型是南峭北柔,好像是模拟自然山川河流的造型修建的,在这里泡温泉还能心怀江山天下……薛崇训一想,最初是唐太宗修建的,倒是符合那种人的胸怀。

就在这时,听得后面一个声音轻轻唤道:“薛郎。”

薛崇训回头一看只见是高太后,他微微有些吃惊,但一想到方才母亲说的事儿,太平公主都同意了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犯不着吃惊了。

高氏一身青色打底的礼服正装,端庄得显得有些老气古板,但薛崇训知道剥|开那层衣服里面的身段是很娇|嫩的。她的额头圆润饱满,脸上涂着浓浓的精致的胭脂水粉,神色显得有些局促,双手握在腹前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薛崇训。四目相对的一会儿薛崇训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想起上回强迫了她,甚至还记得她那油光水滑的蜷|曲芳草和白|生生的皮肤。

宫女们上前来说道:“奴婢们为娘娘宽衣。”

高氏生硬地说道:“不必了,你们出去吧。”

“是。”几个宫女忙退出了围在温泉汤周围的屏风。

薛崇训道:“既然来了,就别在岸上站着,你瞧天上还下着雪,虽然池边稍微暖和一点呆久也冻。”

高氏道:“你转过去,我一会就下来。”

薛崇训:“……”不过他也不和高氏争辩,便依言转过身去仰在那里等着。他正好看见屋顶上的积雪,便伸手指了指说道:“你瞧上头还堆着雪,天上也有雪花飘下来,让人觉着很冷才对,可身上却暖和着,是不是觉得很神奇?”

“薛郎难道没洗过温泉,这有什么好神奇的?”高氏的口气同样生硬。

薛崇训也不计较,一脸闲适放松的表情笑了笑。

过得一会就听到泉水中的响声,还有水面的波浪荡漾,薛崇训知道高氏已经下水了,便问道:“我可以转头过来了?”

“嗯。”高氏应了一声。

薛崇训遂转身过来,只见高氏全身都泡在了水里,水面直到她的脖子,夜色也降临了只靠周围挂着的灯笼光线,她身体的春|光自然是看不太清楚。薛崇训低声笑道:“上次我喝高了,不过你的反抗也是假装的吧?那叫什么来着,欲拒还迎……”

“你可以这样,但是我能么?”高氏忽然冷冷地说道,“要不是太平公主把你当心肝宝贝似的宠爱,连你喜欢的东西也不愿意碰生怕你不高兴,发生那样的事我早就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打住打住,你太紧张了。”薛崇训摇头晃脑地好似开玩笑一样地说道,“母亲虽然给了我很多,身体发肤是最起码的,但是我并不是她的宠物,她也需要我,你要先明白这件事,否则多伤我的自尊……”他此时确实很放松,于是说起话来就没有什么客套了,很随意。

他一面说一面从水里往前走,高氏忙低喝道:“别过来!就在那里,你又想做什么?”

薛崇训哪里管她拒绝,一面继续移动一面淫|笑道:“咱们赤|身露|体泡在一块儿,你说我想干什么?不是废话么!”

高氏正色低声说道:“别看这里好像没人,没看见旁边还有那么些楼阁房子么,里面会一个人都没有?说不定你|娘也在里头某个地方,咱们幕天席地当众那样,就没羞|耻之心么?”

薛崇训道:“我要找个男人搞|那事才担心别人知道,找你正大光明人之常情,怕什么?”

“不要!”高氏急道,又好言道,“一会你就寝了我悄悄过去陪你,现在能别那样么?”

第十章 家国

高氏的言行举止在平时是很从容淡定合乎礼仪的,但此时她已经愤怒了,情绪激动地指着薛崇训道:“你给我站在那里,别过来!”

薛崇训见她不像是半推半就,确实在认真地制止,他心下有些难以理解,纳闷道:“那你过来做什么,都脱|光了和我在一个池子里还弄得如此麻烦?”

“我不是你们的玩物!”高氏脸上的胭脂水粉被温水弄花了,成了一张大花脸,更显得她的神色不善,“你们母|子二人都疯了!胁迫我过来做这种事,还是伦|常礼仪允许的事吗?!我是先帝的正宫,名正言顺的太后,就算先帝仙去了,名分在此岂能让你们随意侮|辱驱使!”

这时薛崇训怔住了,他百般不解地回忆着和高氏以前的交往,记得她听政的时候还耍耍小脾气撒|娇似的让自己进宫,还隐晦地说每天都想着自己……这么想起来,她至少在当时是春|心萌动的。

那时候她照样是太后身份,当时的礼仪廉耻又到哪里去了?现在居然反过来义正辞严地指责自己?薛崇训心下有些恼羞成怒,不理解高氏为何态度转变,也不想理解,心里冒出来一丝火气。

他冷冷地逼近:“既然如此,你就是宁折不弯有骨气的人,那为何要受迫于我|母亲招之即来?”

高氏的眼睛里闪出了泪花,眼睁睁地看着薛崇训步步逼近,哽咽道:“让太平公主将我赐|死吧!”

“你如果无法忍受耻辱,可以自行了断,母亲大人没有必要杀一个毫无威胁的人……”薛崇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一阵纠结甚至有些后悔,那种残忍与暴|力的感觉涌上心头,让他产生一种自我否定的心态。为什么会脱口说出这种冷冰冰的话?

这时他便停止了前进,低头沉吟了片刻。他觉得高氏的作为很矛盾,这也是他一时不能看穿她的想法的原因。或许这个女人的“无耻”还没达到薛崇训和太平公主的地步,她可以偷偷摸摸地违背一些道德礼仪规则,但正大光明地干有些事就压力很大。

薛崇训想到这里便继续向前走,高氏转身欲走,她没穿衣服只能在池子里逃。薛崇训便奋力追赶过去,两人的追逐就像是在吸水一般,搅得水中波光粼粼水花四溅。

高氏的体力和灵活完全不如薛崇训,很快就被追上。薛崇训一把抓住她的白的干净的胳膊,向怀里一带,她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转了过来,一下子扑到了薛崇训的怀里。薛崇训感到了一对柔软的姣|好的椒|乳贴到了自己的皮肤上,眼前云鬓乌黑和洁白的脖颈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十分美好。

薛崇训搂住她的后腰,细|滑的皮肤加上泉水的润|滑简直滑不留手,只有用力才能把住,也不知道抓疼她了没有。

“既然你来了,也明白一个道理,顺从我们会活得好一些,你不是不愿意去道观陪着孤灯古像孤苦到老么?”薛崇训沉声道。

高氏愤怒道:“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薛崇训镇定地说道:“我一直是这样的人。”

他一面说一面去亲吻她发际的耳朵,手上摸到了她的臀|部。但她还在挣扎,薛崇训便软硬皆施,一面紧紧抱住她一面在她的耳边说道:“别怕,我会善待你的,只要有我在没有人能把你怎么样。”

高氏的声音也没那么生硬了,带着哀求的口气道:“至少不要在这里!周围肯定有其他人看见,幕天席地这样很好么?”

薛崇训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等不得了,再说上次在大明宫醉酒了也不是当众?”

“你们的所作所为真是让常人无法接受……”高氏仍然抗拒着。

这时薛崇训的手指摸到了那油光水滑的毛|茸茸的地方所在,一处竖形的柔|唇一般的所在感觉很柔软,高氏的身体也变得柔软起来……她的手本来使劲抓着薛崇训那只乱摸的手,很用力地往上拉阻止他,但这时一触及了她的要害之处,她手上的力就一下子消失了九分。

一瞬间薛崇训就意识到自己已经成功了,马上就能欢快地享乐。为了和高氏搞|那事还费力的,从这点上薛崇训也认识到自己在某些方面确实不如母亲太平公主,太平公主的威慑力是很强大的,只叫了个宦官去带话高氏就乖乖来了不敢有任何反抗,而自己却软硬皆施费了很多事才达到目的……或许这也能看出对待女人方面薛崇训还不算残忍,所以她们不怕,而太平公主的心狠手辣不是说着玩的。

薛崇训用食指和拇指寻到了那颗隐藏在芳草里面的小小的纽扣一|捻,高氏就无法再坚持了,她甚至扭动着腰迎了上来。

他又在高氏的耳边轻轻说了一些好听的话,渐渐地她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什么礼仪廉耻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薛崇训托起她的臀|部抱起她放到岸边的大理石上,水面和石头岸边几乎持平,边上的大理石因为温泉浸泡着是暖的并不冰人。高氏的腿也泡在泉水里,只是上半身出了水面有些寒冷,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便主动搂住薛崇训取暖。这时薛崇训分开她的双腿,站在她的面前靠近过去,当他的东西触及到她时,她的动作几乎不经过头脑忍不住挺起了腰……

……

院子里很安静,于是高氏那长短的呻|吟虽然不太大声,却让整个院子里都听得见,本来他们就在外头没有任何隔音之物。

从太平公主所在的窗后看出去,能看见两个光鳅鳅的身体在温泉岸边扭|动,特别是高氏的身体很白最是清楚,整个白生生的轮廓如何蠕|动都一清二楚。

在红彤彤的灯笼灯光下,这么一副场景还配着听得让人揪|心的呻|吟|叫|床声,实在有些荒诞,仿佛是回到上古礼仪不健全的时候。

太平公主旁边的宫女还有道士玉清都涨|红了脸,垂头一言不发。两个宦官也躬身侍立一旁,既不敢说话也不敢张望,但是耳朵里听到的声音就没办法了。

只有太平公主一个人神情自若,她拿起茶杯捧在手里暖着手,淡淡地说道:“崇训就该这样无所顾忌地做任何事,世间万姓应该遵守的规矩对他就没有约束,他应该俯视众生为所欲为,古代的始皇帝为了修这地方的阿房宫敢驱使全天下的人,便是如此。”

鱼立本小心地说道:“晋王很关心民生的。”

太平公主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秦朝传不过二世可不能怪在阿房宫身上,始皇帝在时为什么没人敢造反?”

鱼立本忙道:“殿下英明,洞晓世间万物。”

“河陇大捷之后我就明白了一件事……”太平公主沉吟道。

其他人都不敢出声,只有当红的宦官鱼立本很受宠信才能接太平公主的话,应了一声:“是。”

太平公主道:“当初我和李三郎争的时候,这天下只有崇训才有胆略率二百骑进宫,也只有他才可能以劣势一举击败东宫六率稳住禁军……”她仰头从窗户夹缝里看出去观察了一番黑漆漆的天幕,“我突然悟到天意,我其实不应该活到现在的,后面的日子都是虚幻的。一旦脱离了这个轮回,我什么也不是。”

鱼立本急忙说道:“殿下万寿无疆,至少长命百岁才是天意。”

她轻轻摇摇头,转头大咧咧地问玉清:“那晚让你侍寝,你觉得崇训的功夫还好么?”

玉清看了一眼似笑非笑的太平公主,因为有其他人在场,她也不好说什么,便沉默不言。这里也只有玉清才敢如此“失礼”,胆敢无视太平公主的问话,位高权重者总会有几个宠爱纵容的人,并不是对谁都恐|吓威慑。

太平公主站了起来:“我也去泡泡温泉汤,玉清和我一起,鱼立本你们几个不用跟来了,办你们自己的事。”

“是。”

让玉清陪着泡温泉,她们会干什么荒淫的事,常呆在太平公主身边的人用脚趾头都猜得出来,只是不敢从口中表现出来而已。

她们带着几个宫女走后,鱼立本和另一个宦官张肖便恭送到门口,并不随从而去。待人都走了,张肖才小声说道:“鱼公公,杂家怎么觉得刚才殿下那番话颇有深意啊……现在长安可都在关心着晋王的事,他手下那帮武将幕僚还对朝廷不满,他们主公建立奇功却未得到相应的待遇……”

鱼立本冷笑道:“薛郎已经是亲王,立了奇功朝里能怎么办?已经没法封赏了!”

张肖紧张地左右看了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非常安静,但他还是把嘴凑到鱼立本耳边才小声说:“您觉得殿下准备怎么办?现在这情形无非两种办法:削弱晋王的势力,维护李家的地位;或者顺势……毕竟晋王是殿下的亲生儿子。我内里认为吧后者可能更大,刚才殿下那口话不就说明了问题么?”

鱼立本谨慎地冷颜道:“上头的事少嚼舌头根子!”

张肖道:“虽说咱们权微位低,可这上面的大事也关系咱们这一大帮人的前程运途啊,怎么能不关心呢?当然以咱们来说,自然希望殿下和晋王长久掌权,否则新主人上来,有咱们这帮子人什么事儿……心里也担心,毕竟殿下是高宗亲女,李家的人呢……”

鱼立本忍不住小声道:“你不能这么想,现在李家那些皇子皇孙和殿下的关系多远!殿下要是把天下传给他们,能不能信他们给善终都说不定,后世撰的史书会怎么写殿下?这不是明摆着么。相比之下薛郎是她的亲生儿子,连自家人都信不过还能信得过谁,何况薛家的正妻也是李家的人这不还怀上了……家国天下,你得多琢磨琢磨。”

“鱼公公高明,您的见识叫杂家等莫能望其项背啊……”

第十一章 喷嚏

长安城笼罩在茫茫的白雪和寒气中,今日宣政殿小朝,在京的一定品级的官员都陆续赶去参加,大伙一大早见完了皇帝才打算回到各自的衙门办公。现在太平公主和薛崇训都在华清宫,但理政中心并不在宣政殿,而是在外头的政事堂,以张说为核心一帮朝臣手里。故而见皇帝也就是个礼仪问题。

中书令张说和户部尚书同平章事刘安在朱雀大街就碰到一起了,这会进了大明宫也一块儿向宣政殿走。旁边偶尔有官吏路过都拱手向他们恭敬地行礼,但他们也不必对谁都礼数周全,对于那些不怎么熟悉的人点点头就可以了。

积雪中的宏伟宫室依旧挺拔,厚重的轮廓和大气的气势给人永远不会衰落的错觉;而其间的人就如蝼蚁一般渺小,衬托了皇权的牢不可动和世人的低微。但这仅仅是一种错觉,维护此间的力量依旧是人。

这时只见政事堂那边有个官吏向大道上急匆匆地奔走了过来,走到张说和刘安身边时,一面抖着身上的雪一面说道:“我在政事堂门口等二位已经很久了,一早就听到风声,今上正在准备联名书……”

“什么书?”张说见他一身是雪,估计已经不顾寒冷在外面站了很久了,衣服上的雪抖掉了不少,连胡须上都有雪花。

“禅位!”那官员瞪大了眼睛说出两个字,脸色纸白。

张说听罢怔了怔,和刘安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张说愣道:“薛郎不是还在华清宫?之前也没得到殿下的暗示呀。”

刘安道:“我也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这种事……”张说皱眉略一思索,便当机立断道,“暂时不去宣政殿,咱们先到政事堂等一会,你马上去查五日之内长安和华清宫之间联络细则,不得错过一项!要快!”

“是,卑职马上去办。”

二人走进政事堂坐了一会,但见其他几个宰相都不在这里,也不知还没进宫还是已经去宣政殿,张说冷笑了一下也不说话。刘安倒是提醒道:“要不要先通知其他相公?”

“他们在各衙门消息灵通着,用得着咱们多此一举么?”张说道。

等了许久,便有下属官吏查明了文档卷宗报到政事堂来了,张说急忙翻看起来,刘安也凑了过来。张说浏览了一遍喃喃道:“华清宫倒是派过几拨人来,但从名单上看这些人不可能负责如此大事。”

和张说比起来比较儒雅的刘安也顾不得稳重的风度了,急不可耐地说道:“这么看来,今上干的事并没有得到殿下的授意?”

“这不明摆着么?”张说撸|了一把马脸上的大胡子道,“他也太急了……”

刘安露出一丝嘲意,“前阵子薛郎大破吐蕃五十万,回朝之后在含元殿面圣,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未跪,今上毫无办法,又听说神策军上下对朝廷的封赏不满,何况那八千精锐还驻扎在长安……今上是吓的。”

“啊……切!”张说突然打了个喷嚏。刘安听罢愕然看着他:“张相公可得注意身子,这天气越来越冷了。”

张说忙掏出手帕捂在鼻子上:“你说得对,天儿一冷容易风寒,大家都得将息着点。”说罢又“啊……切”地打了个喷嚏,而且突然还咳上了。

“我这副模样面圣恐怕要被御史弹劾,来人,笔墨侍候,我写个条呈上去,得回家找郎中抓副药吃吃才行,唉,年纪大了骨头毕竟不如年轻人。”

刘安呆鸡似的坐了一会,突然也“咳咳”地咳嗽起来,还站了起来在痰盂里吐了口口水,“我也感觉不太利索……”

张说一本正经看了一眼他,只是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笑意,“不过也太巧了,我这真是染了风寒想偷偷懒,刘相公羡慕就不能想想其他事儿么?”

刘安汗颜地抱拳拱了拱手,也不好说什么。

俩人弄明白了事情就开溜,但也有很多大臣反应迟钝的,硬着头皮去了宣政殿,然后李承宁拿出那联名书让大伙签字画押……这事儿就难办了,禅位的人姓薛,这么大的事谁都会惶恐不安,签名也不是不签也不是。

也有正直的官员当场就大骂:“陛下如此作为,百年基业毁在亲手,以后还有脸见列祖列宗于地下?”

李承宁穿着金黄的龙袍在上面坐立不安,无言以对。

又有人粗着脖子说道:“陛下不仅自坏基业,还要陷太平公主殿下和晋王于不义!”

李承宁叹了一口气道:“诸位不解朕的苦衷,当初朕就不想登位,就是大家非得让朕坐这个位置,现在是如坐针毡……如果你们觉得禅位不成,那朕退位好了。”

就连一向正直敢言的宰相李守一都看不下去了,没好气地说道:“陛下究竟想怎样?臣就不明白,此时谁说过陛下有什么过错?凡事讲个名正言顺,如果有人明目张胆地逼迫陛下,臣等第一个站出来据理力争,可没有人这么做,陛下究竟为什么要召集臣等为此荒谬之事!”

被一帮子人这么一劝,本来决定干的李承宁又动摇了,他左顾右盼惶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良久之后才说:“容朕三思,明日再朝。”

大伙已经顾不得面子和礼仪了,很多人当场就摇头叹息。

散伙之后,李承宁乘驾回到蓬莱殿,他的母后赵氏忙上来问事情怎么样,李承宁脸色苍白道:“朝臣们都反对,说我那样做就是大唐的罪人,我一时害怕就改口说退位,想着吧我撂挑子不干了换一个人,别人爱咋咋地……”

赵氏见他的肩膀都在抖,顿时怜惜地拂其背好言道:“宁儿别急,翰林院有两位学识谋略都很好的先生今日正好来了蓬莱殿,你让他们给你出出主意。”

这时就见两个儒士走了过来跪倒在前见礼呼万寿无疆,李承宁将他们扶了起来问策。翰林院的官……虽然才学没得挑,但有些人尚未有机会到要害衙门历练,缺乏经验,光是纸上谈兵。不过赵氏母|子现在也找不到别人,那些掌权的大臣哪个愿意实心过来帮他们出主意的?

一个儒士问道:“陛下在宣政殿是怎么做的,宣布退……那事了?”

李承宁道:“朕只说要三思,明日再朝商议。”

那人松了一口气道:“陛下现在不能丢下了,您要是这么消极退位,人家很容易就能重新扶植一个李唐的后人上去,然后该咋办还咋办……可这样大功就不是陛下的了,往后的处境……”

另一个人反对道:“你怎么能这般劝陛下?!大唐李姓正朔,岂能说改就改的?难道是太平公主那家子派人来逼迫陛下?”

李承宁道:“那倒没有,可事儿不是明摆着么?神策军就在长安他们一直说咱们李家亏待了薛崇训,虎视眈眈的;而禁军又不听咱们的。那日在含元殿你们没瞧见,薛崇训连跪礼都省了完全目中无人身边一帮从战场上回来的悍将,身上还有股子血腥味儿。我现在晚上觉都睡不着,做梦也梦见乱兵杀进宫里来了……”

赵氏听着十分揪心,她哭道:“这李唐的社稷也不能全落到咱们家可怜的宁儿身上啊,现在朝廷这么副景象更不能怪咱们,宁儿刚被人推上皇位的时候,就已经那样子了,咱们说了也不算根本没人听,这能怪咱们吗?那些大臣动不动就拿祖宗基业压宁儿,好像是他弄成这样的一般,他们就是想见着我的儿子被人逼|死才高兴!长安的那些武将口无忌讳见人就说皇帝应该给他们家薛崇训的功劳封赏,这是什么意思?都封成亲王了,再封不就是想要李家的江山么?刀都在别人手里,别人想要宁儿有什么办法?你们给评评理。”

第一个儒士叹了一口气道:“还是得主动立功,毕竟薛氏与李家也是姻亲,他的母亲也是李唐公主,既然陛下不能扭转乾坤不如与之相好,皆大欢喜。”

俩谋士也说不到一块儿,另一个立刻就摇头晃脑道:“这事没那么简单,您也说了,太平公主不也姓李?咱们李唐也不是没人,太平公主的实力可不比薛氏小,她干嘛要背叛李家祖宗?”

“您真是只读圣贤书不想世间事,就说武周那会儿,女皇改朝换姓,太平公主可有什么不满意的?她可是在周朝过得顺风顺水,这朝里怎么捣腾,都是他们一家在那里弄,换什么名号有何关系?太平公主是愿意顾个李唐名分把大权交给远亲,还是给自家儿子?”

那儒士听罢愕然道:“您的胆子可太大了,这么说太平公主殿下,就不怕隔墙有耳把你抓去砍头了!”

这时李承宁都皱眉了,气道:“你们要吵回翰林院去吵!请回罢!”

二人忙住了嘴,忙怏怏告退。

李承宁待他们走后抱怨道:“母后找的都是些什么人,这俩人是怎么混进翰林院的?”

赵氏道:“我觉得他们有个人说得挺有道理,武周当位时,也没见太平公主怎么样……”

第十二章 野心

长安搞出那么大的事,就不是留守的中书令张说可以“权衡利弊妥善处理”的了。宣政殿的小朝刚刚结束不到半个时辰,政事堂派出的信使便快马加鞭直奔华清宫,不到半天工夫就到了。

奏书很快到了内给事鱼立本手里,因为他是常常侍奉在太平公主身边的人,东西给他可以最快地到达太平公主的手上。

鱼立本先去禀报太平公主,这时她正在长春殿里泡温泉。芙蓉湖岸的大殿常常用来欢宴,后面的这座长春殿才是太平公主在华清宫起居的地方,内设温泉汤池仿佛四季如春,故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鱼立本到了地方,得知太平公主正在沐浴,就不便进去,虽然他是宦官不算男人,不过宫里就近侍候贵妇们起居沐浴更衣的人还是以宫女为主。他便把信交给了一个相熟的宫女那进去。

传递了这边的消息,鱼立本心里一琢磨,又赶着去星辰汤那边去了,薛崇训住在那里。问明白了所在,鱼立本便上了温泉一旁的阁楼上,只见薛崇训正坐在栏杆旁和人下棋。有一个当官的老头坐在对面,另外还有一个中年人坐在中间捻|着下巴的胡须饶有兴致地观看。

“鱼公公请坐,我这正落了下风呢。”薛崇训头也不抬地说。

鱼立本提着拂尘疾步上前,红色的长袍被踢得上下翻飞,他一边走一边说道:“长安有事儿,打搅了几位。”

那官员一瞧鱼立本的表情,便知趣地不约而同站起来抱拳道:“老夫先行告辞,改日再来与王爷对弈。”

薛崇训回了礼,然后问鱼立本:“发生了什么事?”

“陛下在长安闹了一出,召集大臣要联名请薛郎登极,他要禅让帝位!”鱼立本道。

薛崇训愕然道:“怎么突然闹这事儿?咱们又没逼他……母亲大人可对今上有什么举动?”

鱼立本道:“杂家成日都呆在殿下身边,根本就没准备,定是蓬莱殿今上母子自个弄的。”

薛崇训寻思虽说李唐越来越势微,可也是百年基业的王朝,真想走改朝换代那一步需要诸多准备,哪能这么唐突的?母亲也不可能这么轻举妄动,再说太平公主真的毫无压力要把王朝改姓?连薛崇训自己都拿不准判断,他想起那次在晋王府亲王国内的相见,太平公主透露那种意思,不过事关重大却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干系,何况当时太平公主的情绪也有些失控。

他想罢便说道:“我可从来有这种想法,陛下真是多心了!他这是要陷薛某于不义呀!”说罢还焦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鱼立本很耐心地等着薛崇训表演完了,才说道:“陛下确实是太轻率也太急了,要不薛郎上份奏呈说一下,免得天下人误会了薛郎。”

薛崇训道:“得先和母亲大人商议一下。”说罢便要往外走。

鱼立本道:“殿下正在长春殿温泉汤内,不过杂家已经把消息报进去了,这会儿该起来看长安急报了罢。”

薛崇训点点头:“那成,我去长春殿找母亲商议。”他便出了门向西走,径直来到长春殿。

到得太平公主的寝宫外,薛崇训也不便直接闯,就叫一个宫女进去通报。等宫女出来说殿下让他进去见面,薛崇训这才往里走。昨天他才来华清宫,太平公主的寝宫还是第一次来,一进殿门,只见里面雾气腾腾犹如仙境一般,在朦胧的白汽冲宽大的绫罗幔帷若隐若现。

这时听得一个宫女道:“要不要将王爷请到阁楼上等候殿下?”另一个宫女道:“殿下刚才叫王爷直接进去。”

她们在那里说话,由于雾气太大薛崇训连脸都看不清,只能听见声音。薛崇训听到这里心下竟然有些期待,不过转念一想太平公主要说正事肯定已经穿戴整齐了,也没什么,虽然地方不便待客不过薛崇训也不是外人。

“王爷请随奴婢来。”一个宫女怯生生地说了一声,然后小心地迈着细碎的步子,大约她穿那裙子太窄也走不了大步,薛崇训只得慢慢地跟在她的后面。走了一小会儿,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宽大的池子,照样是热气腾腾的,这么大的池子出现在室内就如一个室内游泳池一般,不过岸边是用木头镶嵌的,周围挂着帘子,古色古香的景象和薛崇训脑海中的室内游泳池大相径庭。

他定睛一看,只见池中还有一个人,背对着自己鬓发如云是个女的,他当即有些尴尬,再瞧了一下背影十分熟悉……在这地方沐浴的人不是太平公主是谁?敢情她听到消息后根本就没上岸。池边上有个宫女手里拿着一张信札垂手而立,应该是刚刚才念完还未来得及离开。

薛崇训硬着头皮拜道:“儿臣拜见母亲大人。”

“你来了。”太平公主转过身来淡淡地说道,水面上白雾朦胧,岸上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可以想象太平公主现在身上是不着寸缕。薛崇训忙垂手低头,太平公主倒是表现得十分自然,好像一切都是合乎常理自然而然,连旁边的人都受她的影响好像觉得没有什么不对的。可薛崇训一想俗语就有儿大避母的规矩,如此这般却是有点过分,偏偏自己却不愿意点破只想装作不知。周围还有其他人,除了道士玉清还有几个宫女近侍,她们更是不敢说话,指鹿为马都可以何况对错?

薛崇训一本正经道:“儿臣刚刚听说长安的事,就急着见母亲来了。听说今上要联名大臣禅位,这怎么行?儿臣绝无……”

“太急了没准备好是么?”太平公主突然打断他的话。

薛崇训怔了怔,眼睛看着地板一言不发,心下琢磨着措辞。

太平公主又镇定地说道:“这事儿也没什么难办的,你当然要毫不犹豫地推辞。不说别的,就是古人在名正言顺大势所趋之时,群臣上表,人家还要三辞,现在皇帝一说你哪能马上就满口答应的?”

这时薛崇训才开口道:“我无意冒险与母亲大人离心,这样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一切都是您给予的,我决不想从您手里夺取什么,何况是夺位谋朝这等事……我没有这么大的野心。”

他平铺直叙地说了几句话,好像很随意,但却是在心里琢磨了好一阵子,他想对太平公主表明的态度就是:不愿与她为敌。其实这时候李唐皇室已经衰微到了百年来的最低,薛崇训真想谋朝篡位最难对付就是太平党,也是他最下不起狠手的人,而其他的势力就算心有不满也比较松散难以凝聚起来对抗已经手握军政大权的中央党羽。

“你没有野心?”太平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薛崇训,让他压力很大。就算薛崇训是她最近亲的人,也随时能感受到其中的威严,她给人的压力就是一种气质在一言一行中不经意就流露出来。

薛崇训忙躬身说道:“野心、虚名都是身外之物,我更看重运命相连殷殷关切的亲人家人。如果母亲大人认为我会威胁李唐基业,一句话便可以收回我的一切,甚至我的性命都是母亲大人给予的您要随时可以拿去……只需您的一句话,我定然传令神策军等部将及幕僚放弃抵抗听候发落,连我都不愿争斗了,他们做什么还有意义吗?”

他说得十分诚恳,完全没有体现出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太平公主听罢都有些动容,又回忆起上次薛崇训主动调神策军出长安,还有平时的一点一滴何曾对她有过戒心?就如现在来华清宫,身边就带了飞虎团还驻扎在外头,而太平公主身边的羽林军接近千骑护驾,要安排一场鸿门宴拿下自己的儿子实在轻而易举,因为他根本对自己不设防的。

太平公主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神情却还是方才那样似笑非笑叫人琢磨不透,“你走近一些让我看看你眼里是不是有野心。”

“是。”薛崇训恭敬地沿着木料池边绕了过去,站在太平公主的旁边,然后低头看过去……这时他顿时涨红了脸,因为就近俯视下去,太平公主的上身在水面下就一览无余了,雪白硕大的肌肤在水光粼粼中分外耀眼。他急忙把眼睛看向别处。

饶是薛崇训脸皮很厚,但面对太平公主也无法从容镇定,连耳|根|子都红了。太平公主扬起头来,笑眯眯地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说道:“很大的野心……”

薛崇训听到这里又担心又乱,心情复杂极了,红着脸辩解道:“儿……儿臣绝无虚言,请大人明鉴。”

太平公主一副溺爱的神情,软软地说道:“崇训你要什么,告诉娘,我帮你。”那口气软得无骨,她这样的人的嘴里说出这样的话简直罕见得很。冷的时候一句话能吓得人双|腿发|颤,暖的时候却能像现在这样。

薛崇训惶恐地弯着腰道:“我什么也不要,拥有的已经够多了……”

第十三章 对弈

在长春殿见了太平公主后,薛崇训也没确定太平公主的态度,他的判断是比较乐观的,但是这种重要的决策不能靠猜,必须要得到明确的决定才行,否则就是风险。然后他啥也没干,成日就陪着太平公主宴饮游玩下棋。

人们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就算是薛崇训这样的贵族也有不少事可以亲力亲为,可他从来不干,只愿意去抓住一系列事情的一个关键点。他认为现在的关键就是太平公主,如果她最终不能下定决心放弃维护李唐,那么薛崇训想要夺权不仅面对巨大的对手,还会失去很多盟友可能变成孤家寡人,只剩下那少数的嫡系撑不起万里江山。

薛崇训也不好直接问,因为之前他为了表明忠心已经说过无意谋位,如果现在又去问显然会表现得言行不一。所以他就经常陪着太平公主,等着她明确表明态度。

可是太平公主也好故弄玄虚,偏偏装作没事,很乐意地和薛崇训一起在华清宫游玩休闲,真像现在天下太平他们在这里只是度假的一样。

长春殿的太平公主起居的宫室内一尘不染,所有的家具物什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虽然有墙上挂着许多名贵的字画,桌案的木料都是用的昂贵的櫚木,帘帐为上等的丝绸绫罗,但是却给人了无生机的感觉……大约是因为太整洁了,反而显得死气沉沉。

但是太平公主对于这样的布置俨然自得,薛崇训也没觉得不适,正盘腿坐在蒲团上看着棋盘思索,手里拿着一粒白子未能落下(唐朝黑白主宾之分正好相反)。太平公主笑道:“你的棋是越下越糟啊。”

这倒无关棋技,薛崇训的脑子里很乱,各种各样的胡思乱想可就是没有想棋,能下得好就怪了。他随手将手里的黑子往棋盘上一搁,仰头松了一口气,又被这殿中的布置吸引了注意力。

以前他就见过无数次太平公主居住的地方,但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他的起居室也是这么一副模样。直到姚宛到晋王府做他的近侍后,稍稍熟悉了有一次姚宛说“你的地方太整齐了,不像是有人常住的地方,缺少生气”,他才有所察觉。

不过如今看来,太平公主的心也和他相似,从她生活起居的地方就看得出来。薛崇训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丝慰籍,就像有两种声音的频率相近而产生了共振一样。

不远处的朱漆栏杆旁,一个身作淡雅白毡(棉布)的琴师正坐在琴台后面认真地弹奏着清雅的曲子,“叮咚”的琴声起起伏伏零零落落,很宁静的音律没有半点尘世的喧嚣感觉。薛崇训拉了拉衣领,发现自己的里衬也是棉布料子……这料子产自西州,现在可不是平常百姓穿的东西,价格和丝绸一样贵,底层的人常穿的是麻。

“认输罢。”太平公主不假思索地轻松下了一步。

薛崇训低头一看傻眼了,太平公主见状抬起浅红的宽大罗袖遮住下半张脸笑得开心极了。

“儿臣棋技太差,不能棋逢对手,未可让母亲尽兴啊。”薛崇训道。

太平公主笑道:“我很尽兴,好不容易有个比我还下得差的……那些陪我下棋的人就算故意让着我,但我知道他对整盘棋都了如指掌了,赢了也不能尽兴,只有崇训是认真下的也赢不了我,呵呵。”

薛崇训:“……”

“再来一局。”太平公主兴致勃勃地说道,大袖一挥招呼侍立在旁边的宦官来收拾棋盘,把黑白子分开放到瓷罐里。

薛崇训正了正身体,一本正经道:“这局我要聚精会神,赢母亲一局。”

太平公主笑道:“尽管放马过来。”她笑起来的时候,薛崇训被她鬓发上金饰的摇曳吸引了目光。他顺势望去,除了看见了饰物,还看见了太平公主耳际的皮肤,在乌黑如云的鬓发下面雪白的脖子。这些细微的地方让薛崇训十分喜爱,他也喜爱太平公主的眼神,那种捉摸不透的蕴味。很多地方都让薛崇训感受万分舒心,所以他除了理智地分析母子权力之间的利弊,连潜意识里也不想和太平公主对立。

大约是薛崇训炯炯有神的眼神引起了太平公主的注意,她便伸手在发鬓上轻轻一摸,带着些许疑惑地口气问道:“你看什么?”

“母亲头发上的金饰样式很漂亮。”薛崇训强作淡定地说道。

“是吗?”太平公主露出一个钱钱的笑容,“别走神,这一局你要认真下,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薛崇训缓缓地沉声道:“母亲是指棋还是别的?”

太平公主忙抬起袖子,笑得前俯后仰,“你这小子又来这套,有意思……下棋罢。”

薛崇训拱手作了一礼:“母亲是长辈,那我就先手了。”

宫室中渐渐就安静下来,那栏杆前的琴师也换了一个,现在这个的风格更加沉静,琴声若有若无,好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可实际上她就在十几步之外。那声音犹如雨声,在白雪茫茫的世界里凭空造出雨来,春天都要提早来临了。于是棋子偶尔落在棋盘上的“噼啪”声也能清晰耳闻。

太平公主和薛崇训都专心了好长一段时间,沉默无话。

或许是薛崇训的棋艺实在算差,给太平公主的压力小,这下该换她走神了。过得一会她便说了一句与下棋毫不相干的话:“长安那件事不难应对,却会把人心搞乱了。有必要给张说带一道密旨回去,让他多少提防变故。”

“只要我们一家人心在一块儿,别人倒闹不出什么风浪。”薛崇训不以为然地说道。他现在最关注的还是与太平公主的关系,至于其他势力确实没怎么放在眼里,士族的势力庞大毕竟失去了朝廷组织就是一盘散沙,真要闹得过火了直接用国家机器或武力解决便是。

太平公主沉吟片刻也微微点点头,不再多言。

这一局又下了半个多时辰,最后依然是薛崇训投子认输。他于琴棋书画都有所涉猎,无奈都不咋地,精通者唯刀枪棍棒。

太平公主叫宦官报时,然后看了一眼窗外道:“今日风雪大不如早些歇息,就不设宴了,你就留在我这里说完晚饭再回去罢。”

“是,谢母亲款待。”薛崇训礼数周全地应道。

“陪我走走,等他们送饭上来。”

薛崇训忙起身恭敬地去搀扶太平公主奉承之心溢于言行。他轻轻托住太平的胳膊时,靠得近了,顿时闻到一股清香,让他身心舒坦的不是这种香味,而是除外香味的另一种淡淡的味儿,很好闻应该是太平公主身体本身的味道……虽然很淡,但完全能感觉到。

太平公主拖着拽地长裙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缓缓向窗户那边走,她的姿态端庄而大气,头发下雪白的脖子挺拔如天鹅,背和脖子都很直,大约是宫廷里从小训练礼仪形成的习惯。薛崇训在旁边轻轻扶着她,至少从表面上看他是十分孝顺。

“我身上的味儿好闻么?”忽然太平公主淡淡地问道。

薛崇训一听被微微吓了一跳:莫非她会读心术?不然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可没有猛吸鼻子做出闻的动作,只是在呼吸之间自然地闻到了而已,然后心里念叨了几句。

他便硬着头皮故作不在意的样子道:“好闻。”

太平公主招了招手,待薛崇训会意地附耳过去,她便微笑着在薛崇训的耳边轻轻说道:“可不是撒些水粉或是沐浴时放上香料就可以的,饮食也最应注意,有些东西我不吃,食谱都有御医仔细进谏。”

薛崇训听罢心道贵人平日的大把时间原来就研究这些东西了……不过呢确实母亲的细节都总是让人心旷神怡,她身边的人只会怕她但鲜有人会讨厌她。那些连见面的资格都没有的士大夫私下里唾骂,也不过是凭空臆断而已。

薛崇训说道:“母亲降息贵体儿等才心安。”

“我说的不是安康,干吗要岔开话题?”太平公主笑道。她的笑总让薛崇训有种被看穿了的感觉。

“母亲不用那些东西我也会觉得很好闻,咱们血肉相连……臭味相投。”薛崇训厚颜说道。

太平公主顿时伸出手指在他的额头上一戳:“有你这么说话的么?”很难见她对人做出这种亲昵的动作,薛崇训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这时宫女们陆续把菜饭送上来了,只见是普通菜肴四菜一汤,主食是大米饭。大米在关中并不普遍食用,粟米常见一些,不过宫廷里大概觉得大米白而晶莹,按照以形补形的观点吃这种饭会有益皮肤?反正宫里做的糕点很多都是半透明很好看那种。

二人到食案上坐定,就这样用膳,薛崇训的吃相有些粗鲁,不过却不会把菜饭和汤洒在案上。太平公主好像很喜欢看薛崇训吃饭,她看起来大气却是一个很在意细节的人……也并不觉得薛崇训这种吃相有什么不对,男子过分文雅了毕竟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窗外的雪花又在飘了,母子俩在一起吃着家常便饭,倒也显得有些温馨起来。

第十四章 苦寒

今年的冬天好像格外寒冷,关中地区的人们都能感觉风雪比往年要大。不过内地还好,往北的河套安北地区就更加苦寒了,临近突厥汗国的唐朝“三受降城”军民过冬也存在物资缺乏的困难,这两个月来陆续有从内地调粮调物;而更北的游民民族今年估计有点难捱,牲畜人员冻毙的情况难以避免,冰天雪地的给养也会很困难。

“三受降城”即从国境内到外的“东受降城”、“中受降城”、“西受降城”,位于河套北岸,虽冠以“受降”之名,但却不是为了接受突厥贵族投降而建的,而是外驻防城群体,与周边军镇、州形成河套内外的防御体系,带有突出的军事驻防性质,同时兼具多种其他功能,如军政中心,交通枢纽和经济中心。城及其周围地区组织垦田,部分地解决了当地驻军的军粮供应和经费开支。

此时朔方到西受降城有汉兵军士马匹共计约七万,分驻各军镇,受朔方军总管张仁愿的节制,灵州等地还有内附的鲜卑人等族的骑兵协同,各族组成一道联防体系(唐军是不修长城的),北方最大的威胁仍然是突厥汗国。突厥人近数十年来虽多次败于唐军,与以前可以兵临长安的情势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便是这样。

朔方总管张仁愿在京师干过殿中侍御使,在幽州也当过官,不过建功立业的地方是在突厥。经营唐朝与突厥的关系,战争与安抚并用,成就了他今天的位置和名望。

每个封疆大吏都有让他功成名就的地方,一般就在一个方向,因为长久处理一处的对外关系可以让他更熟悉当地的情况。比如程千里和杜暹成就的地方就是西边的西域和河陇……而张仁愿则是在北方。

近些年大唐北部边境总体比较安宁,是和张仁愿的能力和功劳分不开的。他有个儿子张之辅,也和父亲在同一体系内,作为得力亲信的帮手。

张仁愿的大本营设在朔方道灵州,这地方还有个被流放到这里几乎被人忘记的人:李义珣。

李义珣爵位是嗣泽王,他是李上金的儿子、唐高宗的孙子。唐高宗有好几个儿子,除了与武则天生的那几个之外,与其他嫔妃也有儿女,但大多都不得善终。在武则天当政后,不是她生的那些皇子几乎都“莫名其妙”地或病或意外身亡了。

李上金(嗣泽王李义珣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李上金的生母是高宗时的宫人杨氏,之后他的命运一直坎坷长期处于担惊受怕中。直到载初元年(六九零年),武承嗣要求周兴诬告上金与素节谋反,于是将他们两人召回洛阳后交付御史台处理。后来素节在南龙门驿被杀害,上金得知后相当恐惧,遂上吊自杀……这么一算,李上金是被险恶的政治|斗争给吓死的。

他死后,留下的七个儿子也倒霉了,一开始全部被流放到显州,其中六个在当地被陆续除掉。仅存嗣泽王李义珣活了下来,唐中宗复位后才摆脱了随时可能被别人干|掉的危险处境,默默无闻地在灵州活着。

也许只有经历过这些磨难的人才会不愿炫耀血统,平常才宁愿低调地生活。李义珣从来就不和长安的人来往,在灵州也几乎处于隐居的状态,当地人很少见过他出门狩猎游玩,已经淡出人们的视线了。

别说和长安联系,他就在和当地的官吏也交往不多,就仿佛一个摆脱了世俗的僧人。不过很少人知道,他和朔方总管张仁愿的私交相当好,算是那种可以交心的人。每次张仁愿巡检各地回到灵州,都会很低调地穿着布衣带三两随从就去和李义珣喝两盅。这样的交情已经摆脱了世俗礼节的约束,反而很随意随心。

他们常常就谈谈道家或佛禅,或是聊聊北方边境的一些事儿。两人都没有很执念的宗教信仰,言及僧道之事不过是一种风雅或是爱好罢了。

这次张仁愿从三受降城那边回来,和往常一样到官府上交接了事务准备休息了便去拜访李义珣。

张仁愿四十多岁的样子,面部骨骼有点突出,就显得脸瘦有棱有角的,因为长期在边关还有点黑。不过文人出身的人就算外表不怎白净,却照样能很容易体现出来那股子气质。

他提了一坛酒就这么去了,连其他的礼物一样没有,酒坛好像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还沾着一些泥土。走到王府门口,那些奴仆都对张仁愿很熟悉了,马上就热情地上来嘘寒问暖说话,然后带他进去。

见了李义珣,只见这王爷才三十多岁的年纪,脸色很白,大约是缺乏户外活动的关系。那种苍白好像有一种说法叫做贵族白,有点病态的感觉。不过他的面相倒是生得方阵,天庭饱满下巴方正五官端正,到底是李唐皇室的血脉。

俩人分宾主坐定,奴仆们就拿了金盏上来,张仁愿却大咧咧地拍了拍酒坛开封亲自往酒盏里斟酒,“今日挖起来的时候一算,这坛酒都在地下埋了整整三年啦。”

李义珣端起酒杯放到鼻子前半闭眼睛一嗅,赞道:“怪不得醇香十足。”

张仁愿笑道:“藏个一二十年的好酒才叫一个香。”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只有老朋友才能这样相处,过得一会儿陷入了短时间的沉默,这才发现周围已经十分安静了,王府内的奴仆们没事儿也不敢进来打搅。

张仁愿用很随意的口气说道:“前阵子去了一趟阴山附近,雪太大了,得从近左的大仓里调粮才能过这个冬。突厥人也难过,派人过来求援呢……幸好这些年边境安宁,不然遇到这种年头又得起兵祸,北边的游牧族没法了肯定想入关来劫掠……”

张仁愿随口唠叨着边境的事,这时李义珣忽然沉声道:“听说前不久长安出了事,今上要禅位薛氏,你可听说了?”

“嗯。”张仁愿神色一凝,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

他们顿时又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李义珣的脸色露出平时难见的愤慨:“我大唐百年基业,就要葬送狼子野心之手,孰可忍不可忍!”张仁愿听罢一言不发,脸色已变得十分严肃。

李义珣忽然激动地看着他,恳切地说道:“那两个贼人正在长安外的华清宫,如得张公神兵相助,我大唐勇士轻骑南下一举铲除之,恢复李唐基业,乃万世之功也!如果张公愿助我一臂之力,大唐江山愿与张家共享!”

“王爷稍安。”张仁愿皱眉慎重地说道,“请王爷明鉴,臣虽为朔方总管,节制数万兵马,可是各镇上下多有太平党羽耳目,他们见缝插针有的十分隐蔽,我们根本就无法防备。如果要调朔方各镇兵干这等大事,恐怕尚未出师长安的太平党就知道了,届时一道圣旨一个御史就能置张某于死地,或者对方有所防备以举国之精锐军费围剿朔方,纵是神仙下凡也绝无取胜之可能,于事何益?”

李义珣忽然垂下泪来,哭道:“早知有今日,二十几年前不如和父兄一起到九泉之下倒是省心了。苟活如今,眼见社稷蒙难有心无力,真生不如死!”

张仁愿忙好言道:“张某与王爷多年深交,绝无自顾独善其身的道理,可事必败,徒劳送死不仅有愧于王爷,也于事无补啊……”

李义珣伤心欲绝,越哭越凶。

这时张仁愿琢磨了片刻,跪倒在地道:“臣倒是有一计,王爷听听如何?”

李义珣停下来用袖子揩了一把眼睛,又有了希望地看着他道:“你但说无妨。”

“没有长安的军令,北边的唐军是无法调动南下的,否则风险太大无异于自投罗网,可是突厥……”

李义珣沉声问道:“难道要借助外族入境平乱?如此会不会遭天下士人的诟病,舆情不利于我?”

张仁愿道:“维今之计,只能如此别无他法。今年正好天道不好,突厥人过冬困难已多次派人向我求救。我们正好借此机会与之密议,以粮草物资借兵,突厥人没有理由拒绝。因为我大唐修筑三受降城之后屯兵,突厥人要想对咱们翻脸胜算很小,进展的阻力也会很大;在此情况下他们只能与大唐议和请求借粮。两边各有所需,谈拢的机会就很大。”

李义珣一脸沉思,正琢磨着其中关节。张仁愿又分析道:“届时放突厥人轻骑悄然南下,咱们只需确保紧要关口的人信得过,我凭借权握朔方总管,要安排一些人并非难事……至少风险比直接调唐军南下要小的多,也更容易隐藏大事。”

“突厥到长安不止千里之遥,他们孤军深入简直是入死地,会愿意冒这个险?”李义珣开始问一些细节的问题了。

张仁愿道:“让他们昼伏夜出,只要能顺利到达华清宫将那俩人斩杀,接下来天下肯定会发生变故。突厥人完成使命之后直接向大唐投降,等政局稍定,他们无罪而有功,何险之有?”

第十五章 可汗

没过几天张仁愿又从朔方出发去了西受降城,突厥汗国(后*厥)的使者正等在那里。使者已于一个多月前就来了唐境,显然是借粮过冬来的,因为近几年北方边境还算安宁双方的关系也未极度恶化(默啜可汗于景云二年得到了唐朝的应许愿嫁宋王李成器之女金山公主和亲,然后消停过一阵子)。此前张仁愿就见过使者,当时的决定是拖延时间,先派人去长安报信然后让朝廷决定……站在唐廷的立场上,封疆大吏当然不会大方地资助突厥人、一个帝国潜在的威胁。

但第二次张仁愿到达西受降城时,怀揣的想法就已经改变了,因为他们在尝试布局另一件事。

这次张仁愿北上已是腊月下旬,风雪更大,一路上见以往水草肥美的地区都缺少牧草,他就能想象北方的突厥人面临的境地了。气候越是苦寒张仁愿就越多一些谈妥的把握。

腊月底张仁愿就到达了最北面的西受降城,这地方位于河套以北人烟稀少,说是城其实就是一个军镇要塞,城内的居民多是军士,商民都多少和军事需要有联系,或是家眷或是来往商贾属于半武装的平民。不然普通的汉民是不愿意迁到这种苦寒而存在安全隐患的恶劣地区的。

特别是入冬以来要塞以外的人烟更少,张仁愿他们进城之前很难见到一个活人,四顾周围草原上只有茫茫的大雪。

他一进城就接见了突厥使节。最前头的那突厥人穿着实在很奇怪突兀:头发样式按照突厥人的习惯,身上却穿着丝绸做的衣裳,鞋和腰带等饰物完全不伦不类。整个打扮也不伦不类,他非要穿唐朝的衣服,无非也是出于巴结之意。

果然那使者此时万分有诚意地说:“可汗诚心臣服大唐,袭唐朝衣冠,还派了可汗之子及国相入朝。突厥子民便如大唐天子的子民,还请大唐急施援手避免人们受涂炭之苦。张总管回到城里,可得了朝廷的音信?”

此时突厥汗国的可汗是默啜可汗,他的儿子名字叫杨我支,取个名字跟汉人似的……不过当然不姓杨,他们家的姓氏是阿史那氏。

张仁愿不动声色道:“边报到达长安,经过陛下和朝臣们的商议,再下达公文到安北,恐怕需费时日……”

“您不能见死不救啊!”突厥使者极了。

张仁愿那张黑黝黝的脸显得很严肃真诚,一点都没有故意拖延的意思,他点点头道:“这事只有通过朝廷才能作决定,不过我倒是有一个应急之策,我私下里和你说说。”

使者听罢毫不犹豫地遣退左右,向张仁愿靠近了些,说道:“只要张总管愿意帮咱们一把,可汗定然诚心与大唐修好,到时北境长治久安您回朝也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啊。”

“嗯。”张仁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声道,“但我那样做事越权,恐怕传出去不好听,我得和你们可汗见面商议才行。”

刚刚还说有万分诚意的突厥使者顿时就面有难色,他们可以把可汗的儿子送到唐朝,但让阿史那默啜可汗自己送上门来就有些难办了。

这时张仁愿低声道:“我不是要让可汗来唐境,为表诚意我可派人前往突厥汗帐与他见面。”

使者听罢大吃了一惊,愕然地看着张仁愿,这种事确实让人有些难以理解……显然借粮是突厥在求唐朝“开恩”,急的事突厥人,唐人完全有条件在这时打官腔托大,可张仁愿为何反而要派自己人去突厥?这样办好像唐朝比受灾的突厥人还急一样,简直是活菩萨啊。

“那敢情好!咱们草原人恩怨分明绝非忘恩负义之人,可汗定然会记得张总管的恩,总有机会相报的。”使者感动地说道。

张仁愿低声道:“我派去的人很重要,你们必须要保障他的安全。他说的话就代表我的态度,你们完全可以信他……因是犬子。”

这下突厥使者更加吃惊了,在吃惊之余还隐隐意识到此事并非借粮那么简单,张仁愿竟然派自家儿子过去说事。

果然张仁愿又神秘地小声说:“这件事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到时候让犬子张之辅装扮成你们的人,别张扬和你们一块儿回去便是。”

使者自然一百个愿意,他被阿史那派到唐朝来借粮,本来就是一件难办的苦差事,现在虽然没有马上得到唐朝的应允,但能带回去张仁愿的儿子也不算空手而归。

张之辅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郎君,在北方苦寒之地跟了其父多年,脸上也有一些风霜痕迹,头发也有点泛枯黄,不过总算是年轻人身板很挺拔硬朗,看起来就比年已中年的父亲精神多了。

张仁愿本人不能随意擅离职守,但派他儿子出去倒也容易掩人耳目,一时不在身边同僚最多会以为去别的地方办事了。

在突厥使者归去之时,张之辅便乔装打扮了一番然后再脑袋上蒙了头巾既能避寒也能遮盖住发鬓……身上可以穿突厥人的衣服,头发却不好弄,他又不是长住突厥如果剃成突厥人的发式回来的时候就麻烦。一行人便离开了西受降城过阴山,在阴山以南的路途上遇到过一个唐军哨点,不过这帮人是从南边来又有通关文书,并未引起唐军哨点的额外注意,例行公事一番便继续往北走。

一过阴山就是突厥人的频繁活动范围了。张之辅一晚暗中嘱咐突厥使者:“我的事儿只需告知可汗便成。”

使者点头会意……只因阿史那默啜可汗性情暴戾,又强征暴敛经常触及其他贵族的利益,导致本族中有些人不堪忍受倾向唐朝,其中也难免有唐朝的眼线。张之辅如此嘱咐,也是出于保密考虑。

西受降城本就在边境,一行人回到突厥汗帐也没花几日工夫,很快就见到突厥人的大批帐篷了。

从唐朝回来的使者先去汗帐回禀使命,张之辅等了一会儿便被召入内,显然可汗已经知道了他的事。

他头上依然包着头巾,穿着也和突厥人没有什么两样平常不说一句话,默默地跟着侍卫过去,倒是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一路上张之辅果然亲眼见到了突厥人的困境,就算是在汗帐附近人们的神情都一片凄苦,走了好长一段路完全没有见到过一个人有笑容,有的人一脸菜色营养不良的样子。

张之辅进得汗帐,只见里面只有四个人,之前认识的那个使者不在,于是眼前的四个人都是陌生的面孔。不过很容易就能猜出坐在上头正位上的人就是阿史那默啜可汗,从着装也能猜个八分,还有那人手里拿着一个陈旧的手杖,应该是象征身份的东西。旁边坐的另外三个人就不知道是谁了,大约是突厥的贵族之类的人。

这时的张之辅很谨慎,何况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会给他不安全的感受,心便一直提着。他先向上位坐着的拿手杖的一脸老气的可汗行了一个礼,样子是路上向那个突厥使者学的,却一言未发。张之辅也不敢说话,就算用刚学会的一两句突厥语口音也没完全学像。

他行完礼就警觉地把目光看向旁边坐的三人。

就在这时默啜开口用汉语说道:“我已经知道你的担忧了,所以没有留外人在此。他是我的儿子同俄特勒,另外两个是我的妹夫火拔颉利发、石阿失毕。他们没什么不能听到的……你是张总管之子?”

张之辅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伸手去掉头巾,下意识就抱拳用了汉人的礼仪说道:“我正是张之辅,家父时任朔方道总管。”

默啜一脸和善道:“客人请坐下说话。我未去过长安,所以虽有心习大唐的礼仪无奈尚不精通,不周之处请张郎君海涵。”

听得默啜竟用了“郎君”这个词儿,张之辅也觉得有些意外,但一想默啜这口流畅的汉语也就了然了。突厥人的态度还是相当友善亲切的,毕竟他们还想从唐朝借粮过冬。

张之辅抱拳道谢,然后到一旁垫着毛皮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处处都慎言慎行。

显然默啜也对张仁愿派亲儿子前来感到好奇,便问道:“不知张总管可否愿意帮咱们一把,你既然亲眼见到我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张之辅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自中宗朝起,大唐便诚意与突厥交好,不仅家父常赞可汗,朝中也不少人感念可汗在武周时极力维护李唐正朔之举……”

对于汉人的这种迂回含蓄的开场白,默啜早就见识过,所以他很耐心地听着张之辅一开始的废话。

张之辅口中所言“突厥维护李唐正朔”的话倒是确有其事。当时武则天为了巩固刚得的大权,经营周边关系,圣历元年命淮阳王武延秀等前往突厥,纳默啜之女为妃。八月武延秀等至其南庭黑沙后,默啜遂以*厥世受唐恩,其女要嫁李氏为辞,当即拘留武延秀,并借口“奉唐伐周”,出动十万骑兵,攻袭静难、平狄、清夷等军,继犯妫、檀等州。

大义倒是站稳了的,不过彼此都明白那件事就是扯淡,突厥人也学会了汉人“师出有名”的技俩,当时默啜高呼维护李唐正朔不过是为其发动战争寻找的名义罢了。

不过此时默啜很好奇,为何作为“债主”的唐人这时候为什么竟说好听的,连以前的事儿都扯出来了?

第十六章 大义

武则天政权时期,突厥可汗默啜为了发动对唐朝的战争并得到名正言顺的借口,宣称如果武后废黜了李氏唐朝,他将率领他的所有部落入侵。但武周考虑的主要是国内的反对势力,外族的威胁并不能左右她的计划(当时唐帝国还没弱小到需要去依靠外夷承认的地步)。

于是长达十几年的“默啜攻唐之战”爆发,直到唐中宗等势力通过政变夺回了李唐国器匡扶正朔之后,唐突关系开始改善。景云二年谈判和亲,两国关系逐渐趋于平和。

当时唐中宗很清楚默啜攻唐的本质,但内心又对突厥人对李唐的承认有欣慰和好感。所以张之辅在默啜面前提及往事用了褒奖的态度,并没有什么不实。

默啜沉思了许久,若有所悟地说道:“唐使提及武周的事儿,莫不是暗有所指?我听说大唐此时有句话‘薛氏之心路人皆知’,难道情况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张之辅脸色骤变,他心道默啜家能在草原上旋起也不是没有道理,在这么远的地方也能了解到大唐的问题,毕竟此时薛崇训和武后当政时不同,还未公开,一切诏书封赏仍然是用李唐的名义颁发的。

默啜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张之辅的神情,他渐渐觉得唐使前来的目的越来越清晰了。默啜的态度此时也有了一些转变,起先是因有求于人而热情甚至奉承,现在淡定得多了。他见张之辅很谨慎,还未开口承认,便说道:“张总管意欲何为?唐使就明说了罢,这里没有外人,你们既然来了肯定就决定了要和我商量这事,现在还有什么犹豫的呢?”

张之辅听罢正色道:“可汗所料不错。”

默啜淡定地点点头,手上把玩着那支陈旧的手杖,那手杖一头镶着一个小骷髅,尺寸不像是人的头骨,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周围还嵌着宝石。

“张总管是想我们故计重施再次对唐用兵?可今年冬天实在太寒冷,你也看到了我们无力再发动大规模的战事,除非能得到大批的粮草牛羊援助,纵是如此这样的天气也不适合行军……我很奇怪,如果突厥汗国对唐宣战,张总管还有办法给我们东西?长安不会说他资敌么?”默啜说道。

张之辅沉声道:“兵不在多,只需一小股精兵潜入唐境,薛氏与太平公主整个冬天都在华清宫……只要将其斩杀,大事可定!”

“华清宫?”默啜愕然了片刻,与儿子妹夫们面面相觑,皱眉道,“张总管让我们派兵去华清宫?如果我没有记错,那座离宫是在关内离长安很近的地方,路途遥远不说中途也有唐军驻防,咱们的人去哪里与送死何异?”

张之辅冷笑道:“如若突厥骑兵单方长驱直入,自然不可能凑效。但此事是可汗与大唐联合而动就完全不同了,家父已与李姓宫室议定,又有朔方等地有名有权的好友联络,都不是一天两天交情的人,全是信得过的人。有我们的帮助,可汗的人不仅补给有保障而且可以顺利过关,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华清宫并非没有可能。这事借助可汗出兵,主要是家父等找不到一支完全不走漏风声的人马。

其实所需人数并不太多,我们上到宗亲下到士族官员都愿意冒着吵架灭族的风险,可汗为何不能冒这个险呢?只要成功,您就是帮助李唐恢复江山匡扶正义的大功臣,要从大唐获得过冬的粮草那不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么?”

默啜回顾左右道:“唐使说得我有些心动了,就算不成功,入虎穴那批人送死了也好过在冰天雪地里忍饥挨冻强。”

张之辅道:“当突厥轻兵到达华清宫完成了使命,到时如果不能归来,就地投降唐军。接下来我们会设法保全那些将士,使之最终安全回去。”

默啜问道:“需要多少人马?华清宫大约有多少唐兵护驾?”

张之辅道:“华清宫的具体兵力目前我们还不得而知,需要进一步探知。不过羽林军总共才一万余骑,太平公主前往城外的离宫是去享乐的又非打仗,不可能带太多人过去;薛氏从河陇回来后去华清宫见太平公主,肯定不会带兵马,否则有逼宫的嫌疑。如此算来华清宫的兵力最多就一两千骑作为常规防卫,毕竟关内又没有什么威胁。我们的人商量的一条可行方法是送一批唐军衣甲兵器给可汗,这样你们的人就可以装成唐军队伍,再与我方官员将领汇合,暗图大事!”

“哈哈……”默啜轻轻拍着手杖大笑道,“那咱们也只需选一两千人过去,我突厥汗国控弦数十万,就算让那批勇士战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大帐中的人听得这句话感觉有些异样,一下子就感觉到默啜的残暴,把自己人的性命好像都当儿戏一般。

张之辅问道:“可汗是同意了?”

“为什么不呢?”默啜看向儿子同俄特勒,父子俩相视而笑好像心有灵犀一般。

张之辅见到他们的眼神心里琢磨了一阵,便强调道:“事关重大,希望可汗慎重对待。”

默啜道:“稍后咱们就按照草原上的规矩饮血酒,再按唐朝的规矩签条呈写名字画押如何?”

默啜表现得非常爽快,确实这件事对他们突厥来说简直就不算额外的风险,简直就是一个机会。就算这件事没干成中途暴露了,损失一点人马对默啜来说完全不算个事儿,会造成唐突关系紧张爆发战争?那正好,默啜又可以依葫芦画瓢高举大义的旗帜名正言顺地发动战争,四处*财物了……匡扶唐室,手里还有唐朝人的画押盟约,实在是铁板钉钉的正义之师。

果然默啜笑吟吟地说道:“我突厥汗国从来都奉李氏大唐为正朔,虽然偶有交战不虞,但我们总归是大唐的臣子,前些年不是还奉大唐天子诏书联军合击契丹么?匡扶正义义不容辞!”

张之辅自然不愿在这种问题上与他争辩,马上便说道:“可汗之义大唐皇室定然不会忘记。”

……

突厥汗帐中简直是一拍即合,谈得很拢;正在三受降城地区“巡检防务”的张仁愿也在悄无声息地联络亲信,一场密谋正不动声色地展开;而朔方灵州的嗣泽王李义珣表现得也无异样,那日在张仁愿面前痛哭流涕,但并没有因此而情绪错乱露出马脚,在人们眼里他仍然是一个远离尘世的安乐王爷。

这时从关中回来了个叫周显的小官,本来是无关紧要的人物,去朝里报信的。前段时间突厥遣使向唐朝借粮,张仁愿怀着拖延的想法就借口询问朝里的意见,从灵州派了个清水衙门的小官去朝里报信,现在回来了。

但是张仁愿此时又不在朔方镇,周显未经许可不能到处乱跑,只得把公文报到了官府里然后等着。

恰好此时嗣泽王有个宴会,请了当地的不少官吏和士族,周显没想到自己也收到了请帖,颇有受宠若惊的感受,平时他这样级别的官儿哪里有资格位列宗亲王府的宴席?他一想大约是自己刚从长安回来的关系,沾了一点贵气,王府就顺带请了。

果不出其然,在宴席上几乎没有周显这个等级的官员,他倒是认识几个衙门里的上级,可惜人家都不怎么熟悉他,甚至有的面熟的人连周显的字号都叫不出来。周显倒是不以为意,只要混在里面享受佳肴美酒,观赏歌妓舞蹈便可。

时值隆冬外面天寒地冻的,天气也不太好,贵族的活动无非就是在房子里听听曲看看舞,别无太多乐子。

大伙正欢乐的时候,忽见一个奴仆心急火燎地跑了进来,径直奔上了上位,在李义珣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李义珣的脸色骤变,乐工歌妓们一瞧这阵仗马上就挺了下来,宾客们也安静了许多纷纷望了过来,好奇发生了什么事儿。

李义珣急道:“那赶紧叫郎中过去瞧瞧啊!”因为大厅里的声音平息下来,他的话便让大伙都听见了。众人听得这口话,猜测可能是府上的某人突然生了急病。

奴仆道:“府里的郎中今晚都回家去了,只能马上派人去接。”

“府里没郎中?那来得及么?”李义珣焦急地问道。

奴仆唯唯诺诺不敢作担保,这时宾客中一个官员起身道:“王爷,是否府上有人疾病?”

说话的人周显也认识,是自己衙门里的上司,所以还算比较熟悉。

李义珣伤感道:“病者是孤的奶娘,相处二十多年了,孤一直把她当长辈一样。二十多年前父兄不幸,亲近凋零,孤的奶娘是常年如一日地照顾着……”

那官员忙说道:“方才我好像看见周判官也在宾客之中,周判官可在?他懂些医术,不如先让他在郎中到来之前给瞧瞧应急。”

周显一听急忙站了起来,恭敬地抱拳道:“下官在此,可是下官只是略懂医术,不能和王府的御医相比,只恐才疏学浅……”

李义珣道:“哎呀,现在还说这些干甚?你赶紧去给急救一下,让奴仆马上去把郎中叫回来!”

第十七章 阴谋

李义珣的奶娘忽然得了急症,于是嗣泽王府上的晚宴就不欢而散。李义珣丢下宾客跑回内府去看病人了,宾客们便知趣地向负责接待的王府官吏告辞,陆续归去。

那老奶妈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虽然住在王府内宅,判官周显去给她急救倒无需过多避讳。李义珣在奶娘的卧室外头焦急地等了没一会,就见周显从里面走了出来,李义珣忙上前问道:“孤的奶娘情况如何?”

周显的表情不甚紧张,好言道:“王爷请放心,不过是风火痰淤之症,若阳气亏虚、阴寒内盛则血脉凝聚;阴血亏少,日久脉道枯涩,或阴虚火旺,煎熬血液,亦致血脉瘀滞……”

李义珣茫然道:“严重吗?”

“不严重,下官都能瞧出的病理自然不严重。”周显颇有些自嘲地说道,“下官已略施急症缓住病情,只待御医前来开方抓药善加调养便可痊愈。”

李义珣一听送了一口气,十分感激地说道:“周判官这边请,今日多亏了你,孤略备薄礼。”

“不敢不敢!”周显忙双手一起摆,“不足挂齿的小事耳,怎么使得。”

李义珣一脸感激的样子:“那咱们去客厅喝口茶。”

“王爷您先请。”周显受宠若惊,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了。

两人来到待客厅中,奴仆上了两杯好茶,嗣泽王亲自作陪,周显脸上荣光闪耀,心道会不会因为和嗣泽王的私交自己要升官了?有这个可能,毕竟朔方总管张仁愿也和李义珣有些来往,交情与关系不就是这样经营起来的么?就算不能得到立竿见影的好处,和宗室有来往也不是什么坏事。

过得一会李义珣又让奴仆拿来了一幅画要送给周显,他自然尽力推辞了一番,实在无法拒绝只得收了。

茶间有点冷场,这种状况也可以理解,毕竟周显这样级别的人和李义珣这样的王爷都不是一个阶层,本就没有多少话题。周显也不好刚收了东西就要走,怎么也要多磨蹭一会才好告辞。他有种感觉,嗣泽王好像没有什么心思和自己说话,他就只能绞尽脑汁地找话题……唉,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没话谈的人在一起确实又痛苦又尴尬。

过得一会,李义珣又用那种没话找话的感觉问道:“周判官刚从长安回来?”

周显虽然觉得这种问题很没意思,但还是一本正经煞有其事地说道:“上月张总管派我去朝里禀奏突厥人借粮的事,并先写了奏章。我到得长安,却被告知陛下有更重要的事,暂时无法答复,让我等一段时间;想见政事堂的相公也没见着。我就想不能那么在长安呆得太久啊,就催了两次,得到答复是让我去华清宫直接求见太平公主殿下……”

“你果真去过华清宫?”李义珣的眼睛里意外地表现出了一丝闪亮,但转瞬就漫不经心地问道,“见着太平公主了么?”

周显有些尴尬地说道:“没见着,在华清宫呆了两日就回来了……接待我的同僚姓黄,倒是个不错的人,待人很周到。”

李义珣道:“太平公主和晋王都在华清宫吧?他们很忙么,怎么没见你?”

“在倒是在……”周显点点头,也不好说那有伤脸面的事,难道要说因为自己品级太低是无关紧要的人所以见不着?他便左顾右盼将问题糊弄了过去,并不正面回答。

李义珣会意地点头道:“听说晋王刚从西北打了打胜仗回来,华清宫应该很多驻军卫队以显声威吧?”

周显想了想皱眉道:“这倒没觉得。我在长安的时候见到从西北归来的神策军驻扎在长安南城,晋王去华清宫好像没有大张旗鼓。在华清宫也没见着很大的仪仗声势,也就见到羽林军的几个营,也就不出千把人的样子。”

就在这样的闲谈中,李义珣就不动声色把华清宫的情况探听了个十之七八,反正是周显看到的信息全部被套出来了。虽然李义珣最关注的是华清宫,但也不能把话题一直局限在华清宫上,中途扯了其他的毫不相干的东西来稀释,就很难让人有所察觉。

不知不觉中李显充当了李义珣集团的一个细作或是一枚棋子,但他自己还不自知。

用这种方法探听华清宫的虚实比派自己的人去专程打探要好得多,如果是派过去充当谍线的人,一则操作困难,很难避过华清宫的耳目,更难混进去就近观察,你一个不知道干什么的人靠近当权者的驻地不引人怀疑都难;二则风险太大,万一被抓住了严刑拷问就容易把后面的人给供出来,而周显这种人自己都不觉得在帮别人干什么事,能招|供什么呢?

一场比较成熟的阴|谋政变,最开始重要的就是策划,策划参与的人如果不严密一旦泄漏就等同于失败,所以才称为阴谋。阴谋和阳谋比最大的弱点和难以避免的就在这里,不能提前泄漏;而阳谋则是不怕别人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拿他没办法……跟偷窃和抢|劫的关系类似。

如今以李义珣和张仁愿为核心的集团搞的这事儿就是一场大阴谋,他们一开始就慎重规定了参与的人员,只有必要知道的人才能进入他们的圈子。从这点上的安排,他们干的事还是比较有水准的。

李义珣获悉了华清宫的情况之后,马上就派人去了西受降城与张仁愿联络,互通有无,交流彼此的信息和进展。

……这时张仁愿那边也有了新的进展,突厥人派来第二批使节商谈借粮的事儿了。不过这回事幌子,主要的目的是向张仁愿回复合谋的结果。

直到现在他们的事都进展得相当顺利,关中方面简直毫无所知,连一丝没根据的风声都没有听到,甚至想都想不到。张仁愿正大光明地接见突厥来使也不会引入怀疑,因为突厥借粮这事儿本就不是什么秘密,甚至安北方面还专程派过官吏向长安禀报。

突厥使者中的一人就是默啜的亲信,他的任务就是专程派来和张仁愿联络的。而其他使者还傻兮兮地想着办法怎么让唐朝同意借粮,并认为这是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

张仁愿自然趁和谈期间秘密召见了默啜的亲信,当他见到这个突厥人时还吃了一惊,因为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完全就像一个汉人。

那“汉人”见到张仁愿的神色,马上就会意了他的心情,忙抱拳道:“在下是杨我支,可汗就是我的父王。数年前可汗曾派我入朝,在大唐长安住过好一段日子,学习了很多大唐的服饰、礼仪、典章等学问。但我却是突厥人、阿史那氏的血统。”

张仁愿知道杨我支这个人,曾经作为“质子”在长安呆过,只是第一回亲眼看见罢了,不听杨我支自己承认,还真从他身上看不出纰漏,口音举止也汉化了。比如刚才张仁愿就注意到,杨我支见礼的方式是很自然地抱拳,连细节都没有披露,是以左手抱右手,自然抱合松紧适度……有些外夷初学汉人礼节就不注意细节,只学到了形似,经常不留神把手给弄反了,他们有的不清楚反了用右手抱左手是不吉利的动作。其实杨我支做所谓的质子也没什么危险,长安方面从来没有因为战争就拿外族汗王派到长安的质子动干戈的习惯。

“哈哈,幸会幸会。”张仁愿笑道,“不想王子的仪态如此神似汉家的儿郎,初见之间却略略有些意外。”

杨我支仿佛对自己这方面的修为而感到洋洋自得,面带微笑,做出一副神情自若的表情……大约是有意识地跟朝里的老油条们学的,不然以他的年龄不可能自然露出这样的风范。这会儿唐帝国作为东方世界的中心,周边各族以学习汉人的文化为荣,在华夷杂居的地方,如果少民贵族不会汉人的礼仪是会遭受上层社会的鄙视的,那些士族对他们的眼光就跟贵族看暴发户的眼光一样。

等张仁愿入座了,杨我支才坐下,毕竟他理解的汉人文化精神是一种谦让。他坐定之后说道:“张总管的亲使说有一批唐军衣甲兵器要交付给我们,我此行主要就是想知道交接装备的地点时间和数量。另外父王已授权让我负责与张总管见面商议大事,我们想知道张总管这边是如何安排我们的骑兵能顺利通过阴山、安北、上郡(榆林附近)等地的,这些地方有唐军的关卡,特别是从草原到关内高原、关内平原,大唐在地形变化的险要之地驻军守备,如果不能顺利通过一旦受阻发生战事,整个大局就瞒不住了。”

杨我支说罢又正色道:“不得不事先慎重考虑清楚,因为这次带兵的人是我的兄长,他立功心切坚持要来,我们都不愿意看到他有什么闪失。”

张仁愿冷冷道:“我们的慎重你尽管放心,如有闪失不是突厥人一面承担,我等从上到下凡是参与其中的人包括宗室皇亲定然死无葬身之地!我们都是豁出性命在做这件事,也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百年基业,张某死而无憾,就算到地下见到列祖列宗也没有什么好羞愧的!”

第十八章 异士

前期的准备主要在安北一带,张仁愿干起来也比较顺手。他作为朔方总管,并巡检三受降城等北方军镇,主要的责任就是防备突厥。换句话说这些地区都是他管辖的范围,只要亮出身份干什么事都是一路绿灯,谁也担不起阻挠军务的责任。何况他对付突厥已不是一天两天,当初建三受降城时朝中还有不少人反对,完全是他一力主张设立了,简直可以号称“三受降城之父”,其中的经营和根基就不难想象了。

所以在他的计划里,从交付衣甲军械给突厥骑兵到帮助他们进入关中高原地带这个过程毫无压力,经手的都是他的党羽和好友。真正危险的是进入关中之后的最后阶段,风险和压力都很大。

而在此之前张仁愿认为是万无一失,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不过还剩两天时间交付衣甲军械的时候,他的心理波动还是比较大……一旦开始就没法收手了。

现在张仁愿已经闭门谢客了,不见任何官吏宾客,无论有什么公务,没有任何事比得上他手上的大事重要。

他在家沐浴后换了一身麻布衣,独身一人去了城中的一个道观。这个道观连名字都没有,建筑格局都能看出新建的痕迹,里面的楼阁房屋都是刚修起来不久……毕竟西受降城没有什么历史,本身就是刚兴建没多少年的军镇性质的城池。

新城大多都有一个特点,文化气氛不厚,缺乏沉淀。宗教气氛也不浓,甚至这处道观里只有一个道士,其他有两三人不过是杂役负责打打扫扫之类的杂活,只有那一个人才算得上道士。

道士显然是张仁愿的熟人,而且不是一般熟悉的那种。二人见面后的随意就可见一斑,张仁愿这种士大夫层次的人平时都很讲究礼仪,而和道士见面之后连基本的礼节都没有,自己找了条凳子就坐下,也不管道士,他自顾在那里所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道士亲自动手沏了两杯茶,然后端了一杯过来随手放在张仁愿的旁边,自己端起另一杯就喝起来。茶水很烫,道士边吹边小口喝,而且因为吸进去的空气多水少,发出很响的声音,很没讲究就像一个市井粗人一般,在意风度的人都是用杯盖轻轻拂着水面。

这时道士总算开口说话了:“我不想骂你,却忍不住要说你几句,那事儿实在不怎么靠谱。我就不明白了,你好好的当你官儿,荣华富贵该享就享多逍遥,管那么多干什么?”

张仁愿也随手端起茶杯,淡淡说道:“真正的知己不需要什么都情投意合,这就是我们的差别,你是看破尘世的人,我和你说什么不是废话么?”

道士嘿嘿笑了一声。

“不想干也不勉强你,我已经下定决心,有你在只是多几分把握,你不愿意去也不强求。”张仁愿面无表情的说。

道士的神情立刻变得不悦,沉默良久之后才从牙缝里哼出一句话:“视为知己则死!”

张仁愿听罢转头看向他,两人对视了片刻,什么也没说,但彼此的心不需要说什么都已经明了……此时无声胜有声。

张仁愿过得一会才说道:“你们到了地儿后别急着动手,两种情况就当机立断:万一那俩贼子意外要提前离开;我们的人马被过早发现。”

“我还没老得糊涂,上次你才说过,不能这么快就忘了啊。”道士面带轻松的笑容,好像这种提着脑袋保定必死决心的事和上集市买菜一样简单。他又神情自若地说道,“故人(张仁愿)也别对咱们抱太大的希望,其实我这个道士自己都不信有神仙。他们(太平母子)位高权重,身边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总之我认为你要办成此事的机会很小。”

张仁愿道:“我早就明白。如果偷袭不成,大家就只能亮出来明摆着干了。生适逢时的人自然很少,如果什么都对咱们有利,大势所趋之下谁都可以完成功业,还要我张仁愿做什么?”

“哈哈……”道士放肆地大笑了一声。

“你那两个随从靠谱么?”张仁愿问道,随后又半开玩笑地笑道,“别像荆轲手下的那个屠夫,只在市井间横,一见到大阵仗完全就手足无措了。”

道士笑道:“应该比屠夫好罢。其中一个是莽夫,但他最大的长处是为人很实心;另一个十来岁的小娘,从小就被官府抄家灭族,亲眼见过极其残暴的事,恐怕她这辈子已经无法逃离年幼时的经历。都算比较靠谱的人……今天还有一出‘戏’,故人一块儿看看如何?”

“反正我已闭门谢客,这段时间没有俗务烦扰,姑且一观便是。”

正说着话,一个仆人进来禀报道:“人已经到了。”

道士一合巴掌,笑道:“开始准备吧,先让刘七和百月进来。”

因为有不熟悉的人来,张仁愿便本能地拿起了架子,找了把椅子端正地坐在上面品茶,也不说话。过得一会儿果然见得一男一女从外面进来了。

初见这两个老道的随从,都会让人感到有些异样……主要是反差太大了,首先是身高,那男的一见就是莽汉,身高比普通人起码高出整整一个头,而女孩儿却娇小异常,本来年龄就不大的缘故,这样两个人并排着走的反差一目了然;然后是相貌,未见人之前张仁愿想着一男一女又是跟着一个道士里,还以为是所谓的“金童玉女”,但见了之后才发现那叫“刘七”的莽汉相貌丑陋异常,面部骨骼相当不对称,简直可以用奇形怪状来形容,而且脸上坑坑洼洼的,女的倒又些“玉女”的感觉,面部玉白娇小可爱,这么放在一起不是金童玉女反倒成了美女与野兽;还有举止和打扮也截然不同,刘七一身脏兮兮的麻布衣服,关键还是那种吊儿郎当的形象,大冬天的领口也敞着给人衣冠不整的形象,百月却穿着一件立领襦衫,连下巴的布纽扣都扣得很严谨。

二人一起向老道见礼:“拜见主公。”

老道淡淡地撸|着下巴的山羊胡,指着椅子上的张仁愿道:“这位老夫的好友张明公。”

本来带着稚气的可爱女|童听到“明公”二字立刻露出了仇恨的表情,难以想象一个这么小的女|童有这样的神色。

老道又继续说道:“张明公和那种无恶不作横征暴敛的贪官污吏完全不同,他也十分痛恨那样的人犹如仇恨,平生以除恶为己任。”

百月听到这里脸色才稍稍缓和,她根本不会怀疑老道的话,当一个人在你从小就给你安全感和信赖感的时候,加上她与外人接触不多,就会产生这样无条件的信任。

就在这时,一个青衣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说道:“张天师,您的故交王家来人了。”

老道淡定道:“请客人进来吧,正巧老夫的好友张明公也在,正好引荐相识一下。”

青衣人神情异样道:“恐怕无法请进来,只能抬进来!”

老道立刻意外惊讶道:“发生了何事?”

青衣人送上来一封带着血迹的书信:“张天师看看就明白了。”

老道接过书信小心地展开浏览了一遍,旁边的张仁愿也随口问道:“怎么回事?”

“砰!”老道淡定的神色消失得无影无踪,把书信重重地拍在案上,脸色都白了,“简直是丧尽天良!”老道愤愤地说道:“王家办喜事,听说朝廷御史周彬正在当地,好心发了请帖。不料那周彬偶然见得新娘美貌,竟生歹意,潜入洞房将新娘子玷|污!这还不够,待得王家郎君发现,他索性将王家满门杀害,又对新娘子百般施|虐……”

正在说话间,两个奴仆便抬着一块架子进来了,众人一看皆尽变色。但见那盖在人身上的被子上血迹斑斑,显然下面的人已经惨不忍睹。

老道站了起来,走上前去一把掀开被子,所有人“啊”地出了一声,女|童百月立刻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小嘴,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刘七见状立刻挡在百月的面前,善意道:“你不要看了,免得让你记起那些伤痛的往事……”

老道的气愤地抬起手,手指都在颤|抖:“丧绝人性!这样的人一定要严惩。还请张明公主持大义,还王家一个公道。”

张仁愿看着眼前的情形异样地看着老道:“周彬确有此人……您这一出是真的?”

老道认真地说道:“我与你相识多年,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无论何时,我能干出这等事来么?”

“周彬是朝里有名的酷吏,这种事确实像他的作风……”张仁愿差不多是信了,这出“戏”根本就不是故意设计的,“可是有些事若非官场的人不了解内情,就凭我张某根本动不了周彬。别看他品级不高,却是只手遮天的薛氏嫡系,就是中书令亲自过问,能过得了晋王那关?”

第十九章 石头

道观里的人脸上都露出激愤的表情,有的站着有的人坐着也站起来了。架子上的“女人”十分恐怖,也许已经算不上是一个完整的人,因为那人的手臂和腿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头颅和躯干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并且是赤|身|露|体的,这样的人已经没法穿上衣服,只能用东西盖着。道士揭开来让大家都看见了,并没有马上给盖上,却让这具赤|裸的恐怖的东西敞|露在人们的视线中。

“她还是活的?”张仁愿不禁问道。

旁边的人点头道:“等歹人走后,郎中发现她还有一口气,可是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甚至连舌头也被人割|掉,所以现在她既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听不见我们说话,也无法对我们说话。”

说到这里,只见刘七百月等人都捏紧了拳头。老道咬牙道:“周彬为何不将她直接了断,偏生把人折|磨成这样?”

张仁愿道:“周彬本就是个酷吏,他是以暴|虐为乐的人,听说几年前让他去管刘幽求谋逆案,也是把人的家人变成了这样的‘萝卜人’(没有四肢只剩躯干的人)。”

“将他碎|尸|万|段也不能赎其罪!这样的人竟然能逍遥法外?”老道咬牙切齿地说道,“朝廷竟然会包庇这等畜生,公道何在?王法何在?”

张仁愿道:“谁有权谁就是王法,要把周彬这样的恶人绳之以法,就先要除去太平、薛氏这两个篡位专权为非作歹的首恶……否则此等悲剧还会发生,而我们只能望洋兴叹。可是贼子权势滔天,我们不是对手,当下之计只能寄希望于道长,望道长能将这两个罪恶滔天罄竹难书的贼人除掉,百姓幸甚,社稷幸甚!”

道士正色道:“昔者秦王*,志士荆轲携剑义无返顾,留下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绝唱,今日贫道也愿舍生取义!”说罢看向下面的两个助手。

刘七和百月见得这等惨状早已是义愤填膺,一个无辜的女子而且刚刚做新娘子就变成这个样子,是何等悲剧,大凡平常人也会对凶手怒不可遏……而且百月见得架子上的女人就勾起了她童年的回忆,被抄家灭族时发生在家里的各种罪孽,也有人被那些残暴的官吏砍成了“萝卜人”,还以此取乐……

百月毫不犹豫地上前了两步,跪倒在地道:“我愿追随主公除恶扬善,誓杀贼子!”

刘七见状也急忙拜道:“某愿往。”

张仁愿见时机差不多了,便约他们到密室,尽快开始了刺客的布置。这边的准备也多少要费些周折,张仁愿一面准备一面又派人去和突厥骑兵接头,各方面的事都进入实践阶段了。

张仁愿已经抱定了谋反之绝心!他也有起事的根基,按照平常的造反路子,无非就是占领一块地方然后招兵买马向周围扩张发动反叛战争。不过他自己也知道实力悬殊,所以在宣布反叛之前要想办法把太平公主和薛崇训除掉,万一成功了,那么情势就能变得非常有利。

这时候他还没暴露出自己的意图,甚至写了奏呈送回关中。

……他这份来自边关的奏呈却不是说军务,说是有个游历天下的道士在深山里发现了一块很古老的石头,上面有字。老道就把石头送到了官府,张仁愿见了字之后不敢截留,急忙就上书朝廷要把石头送到太平公主等人手里才行。

“深山里有字的石头?”太平公主似笑非笑地喃喃说了一句。

薛崇训听到这一句话就猜到了八九分这一出的内容,和黄河里捞出刻字的石头不是一回事么?恐怕太平公主也心中明镜似的,以前她就亲眼经历过自己的生母武则天篡位的整个过程,什么封禅泰山、黄河出石的技俩,她哪样没干过?

不过薛崇训也不好说什么,只默不作声坐在那里喝茶听琴。太平公主偶尔看他一眼,见他没什么话要说的样子,就自己说道:“崇训你认为这奏章上说的石头,是什么道士找到的还是张仁愿自己找人刻的?”

“怕是他自己搞的|事儿,老道之类的都是幌子。”薛崇训实话道。

太平公主缓缓地说道:“你瞧人家张仁愿,到底是经验阅历丰富博学多才的老臣,做点事就比年少的皇帝老练多了。皇帝在京里一会禅位一会退位,风风雨雨的,可最后起了什么用;再看张仁愿,啥也不说,就编出个道士来找到一块石头,可又什么也说了……”

“是。”薛崇训谨慎地应了一句。太平公主到现在还没有明确表态皇位的问题,他就一直等着,丝毫不想表露出自己想当皇帝的意愿,避免引起太平公主的情绪*。

事到如今薛崇训仍旧认为整个大事的关键点是太平公主。他只在意太平公主的选择,其他的事儿根本没有放在眼里……只要太平公主支持自己,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只要拉拢所有可以拉拢的人,再用武力解决他们的共同敌人,多简单;万一她仍然在意李家的社稷,薛崇训就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们母子俩的势力交|织太多,发生对抗只能两败俱伤,谁也没有好处。

太平公主继续说道:“你也别用皇帝那样的法子,得像张仁愿的主意那样,多做些准备,有的事急不得,欲速则不达。”

她这样说是在试探自己?薛崇训心里一紧,顿了顿没有马上答话。薛崇训一直在揣摩母亲|的心理,虽然她常常向自己示好,肯定有感情和相互依赖关系等诸多考虑,但她实际上并不容易下定决心……毕竟背叛祖宗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她姓李这一点是永远都无法改变的。

薛崇训没有轻率地顺着太平公主的话附和,他忙说道:“母亲明鉴,这不是方法的事,儿臣本就不想那样做。”

“呵呵……”太平公主浅浅地笑了一声,明亮的眼睛仿佛能把人的心思看穿,给薛崇训的压力非常大。

太平公主又轻轻敲了敲桌案上的奏章:“那张仁愿的这块石头,要不要让他送过来瞧瞧?”

“这等事物有什么好瞧的,咱们要是让他派人送此物回来,明眼人不是就确定咱们的野心了?”薛崇训道。

“张仁愿……”太平公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皱眉道,“此人倒是为朝廷立下过汗马功劳,可最近几年很少在京师,与我也比较疏远。掌兵的人不是咱们的人,倒不是什么好事。而这次他是借此来向我表明站位的:他送了一块这样的石头,在我这里是一件功劳;而在别人那里就是一个把柄和污|点,足够治罪的凭据……因此我想让他把那块石头送过来,瞧瞧上头究竟是什么字,也好看明白一个封疆大吏的位置。”

既然太平公主要这样做的,那野心也算不到薛崇训的头上,他有什么理由反对呢?于是他便立刻赞成道:“但听母亲作主。”

太平公主便对侍立一旁的鱼立本说道:“你叫门下省的朝大夫回复,准张仁愿所请。”

鱼立本忙躬身道:“是,奴婢即刻去办。”

薛崇训见状忽然悟到了一点玄机,古之“圣人”上位,几乎不会自己去夺,反而一直在推辞,只有在推辞不过的时候才“勉为其难”地同意大家的劝进。这种干法不仅是形式的问题,其实推辞的过程中就是在等待时机的成熟,这样才会尽可能地减少阻力。

就比如现在,他要是一门心思地想着怎么篡位,说不定太平公主等势力就会生出担忧而演变成自己的敌人。反倒是放开了,不要去逼她或者去劝说她,让她自己想明白了会稳靠得多。

薛崇训认为母亲最终还是会站在自己这边的,理由太多了。其中一点,就算太平公主选择了“忠诚”,后世仍然会给她一个骂名,各种不堪入耳的东西都会扣到她头上;反之,她为了一己之私坏了李唐的江山,却可能获得一个美名,干得各种坏事都会被掩盖。这个世上,不是干了好事就好,干了坏事就一定有报应。

这时太平公主办完了正事起身要回长春殿,薛崇训忙做出十分孝顺的样子去扶她,太平公主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便把保养得玉|白的手放到了薛崇训的手心里。她扶着薛崇训的手站起来的时候,薛崇训又见到了她的脖子上与头发挨着的肌肤,或许因为乌黑的头发衬托才更显出肌肤的白,干净、芬芳、柔和,薛崇训非常喜欢这种感觉的东西。

他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一直陪在太平公主的身边,什么正事都不干……因为他认为在时机不成熟的时候,做什么还不如什么也不做地闲着。总之他现在的心境比较乐观,只是还需要等待,等待到什么时候才算成熟?也许等大势所趋的时候,瞎子都能看出来。

在浩浩大势面前,谋略等都是次要的,对于此中的人物来说有两件事比其他都重要:耐心、活得久。司马懿比诸葛亮厉害的地方就是活得久,对手都死了。

第二十章 奇兵

正如张仁愿所料,整个计划在关中以北的阶段一点问题都没有出,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太平公主答应了将山中古石送过去,在张仁愿的猜测里太平母子心怀不轨,便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进献;同时奇兵的第一步也顺利展开,唐军衣甲不出纰漏地交付到了突厥骑兵手里。

唐朝边关不修长城,只在边境驻军以军镇堡垒哨点等据点组成防卫预警体系,张仁愿下令调了一千多副衣甲到阴山南部的一个据点,然后又调亲兵换防。等待突厥人按照商量好的时间到达那里之后,便得到了东西。

这股人马以突厥可汗默啜之子同俄特勒为首,军中另有张仁愿之子张之辅及其调到据点的少量唐军,一起装扮成一股唐军。他们的军械衣甲都是安北军的模样,乍一看去和唐军没有两样,但自然经不起细查,毕竟头发长相等和汉人有区别,大部分人更不会说汉话。

准备妥当之后他们便从阴山夜行到了西受降城附近,在此段路中没有惊动唐军,天寒地冻的白天都见不到人烟,更别提晚上了。到达了西受降城外,张仁愿又下达了一份军务公文,给了奇兵一道合法的文牒:北部防区缺物少粮,冬天到来后一直从南面调粮,这支兵马的名目就是张仁愿部署南下护送运粮车马的兵力。

因手续出自张仁愿之手,印信、兵符等都没问题,本身就是道真正的公文,哪里能查出纰漏来?如果非要拿到他们不合法的凭据,只有追查这股人马的具体编制,但这种事儿涉及的就广了,必须经过几个衙门,张仁愿及幕僚一句话就能制止的事儿。

于是同俄特勒部便大摇大摆地向南行军,简直是畅通无阻,遇到关卡,只要亮出加盖了朔方军总管和安北都护府印的公文,兵符一合,就能立刻放行。

唐军这套严密的典章制度在面对落后的蛮夷部落时非常好用,既能保证安全又能保证诸部按照上峰的部署快速协同,但真正的漏洞就出在自身,正如一句话“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

因为天气严寒,突厥人的头部裹着布和毛皮遮得几乎只剩一个眼睛,身上又穿着唐军铠甲,不仔细看实在无法让人有什么怀疑。但过了半月之后,突厥轻兵携带的粮草补给告罄,需要从唐军军镇得到补给,这次就出了点问题。

上方早已给军镇下了命令,让他们准备一批粮草,程序上是没有问题的。但同俄特勒派人进军仓搬粮时,军镇的将领看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发现这些人很多好像不是汉人。

一个唐军将领就疑惑地上来四顾周围打量了一番,指着一个骑士喊道:“你,把头盔取下来我看看。”

普通的突厥兵不仅不会说汉语,连听都听不懂,那骑士见有唐军将领指着自己吆喝,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茫然地坐在马上。

唐军将领就更加警觉了,向身后的军士招了招手,很快来了一队全副武装的人马。然后他又喝道:“没听见我的话?”

就在这时,张之辅闻声赶了过来,问道:“什么事?”

唐军将领疑惑地看了看张之辅等人,又看了看其他骑士,愣了一会儿也不敢莽撞,只说道:“我与他说话,怎地一副不搭理的样子?安北军都这么副德行?”

张之辅面带笑意,说辞早有准备,便镇定地说道:“有些人估摸着不会说汉话的缘故,都是些粗人,你和他们计较啥?”

“不会说汉话?”那将领皱眉问道。

张之辅道:“三受降城的兵,有的是从灵州招募的鲜卑人,还有投奔过来的突厥沙陀人,很多都不会说汉话。”

唐军将领一听恍然大悟,边军军镇确实有很多募兵,兵员里各族的人都有,确实不是什么稀奇事,方才倒是没想到那茬。

张之辅笑了笑,和那将领一起走进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在物资出入的清单上签了一个名字。那唐军将领看了一眼,忙抱拳道:“原来您就是张总管家的,失敬失敬。”

“哪里,带兵的武将小心谨慎一些并不是坏处。”张之辅淡定地丢下一句话。

众军领了补给物资继续南行,前面远远的一道山脉的影子在灰暗的天边若隐若现,张之辅回头对同俄特勒说道:“过了前面那山就进入关中高原地区,按照唐朝律法边将没有皇帝明诏绝不能带兵进入关中,咱们手里的文牒就没那么好使了。一会扎营修整,晚上才启程,尽量走小道避开哨点关卡。”

“我从未到过关中,接下来的路就全靠唐使了。”同俄特勒行了一礼。

张之辅道:“也不必太担心,安全的路线我们早就计划好了。关中高原贫瘠,照样是人烟稀少,只要保持军纪不得擅自行动,多半是没有问题的……一旦进入平原地区之后,就得随时备战。”

……

同时从安北去关中的还有一拨人马,不过这批人只有几十个,大部分是些杂役,其间还有三两个官吏加上一个老道和随从二人。一帮人押着一块石头千里赶赴关中,手上也有通关文牒。老道手里的印信更管用,有朝廷门下省的文书,从草原到关中高原一直进关中平原都十分顺利。

他们人少又没有什么顾虑,走得就快,这个时候已经快到华清宫了。

华清宫的官吏得到消息后便接待了这批人,杂役官吏等交接登记了事情就打发了,石头交给了华清宫的人,老道三人被安排留下等着太平公主的召见。老道号称张天师,随从一男一女也报了姓名贯籍等名目,并有画师专门为他们画像,然后用文字描述他们的长相特征等信息……这时没有照相技术。

华清宫果然是管理森严,老道等人到了地方之后折腾了大半天还在宫门的一处房屋里,连宫门都没能进去。

他们的各种信息先被登记造册,搜身倒是没有,因为全身的衣服着装都要换新的。三人被分开带进了三处地方沐浴更衣,先用洗涤温水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头发也洗了而且被服侍他们的奴仆或丫鬟重新梳理了头发,一则让他们用比较好的形象面见太平公主,二则检查头发里没有没藏什么可疑之物,如针、毒药等玩意。洗干净了才用放了香料的水泡上半个时辰。

到得旁晚,老道等人总算是被收拾整洁了,连鞋子袜子都是华清宫里拿来新换的,而他们随身的饰物衣服等被收去暂时保管了。

老道对接待的官员说道:“我那乌木剑是法器,你们能不能还我?”

官员道:“按照规矩不能带东西进去,何况是兵器?”

“兵器?”老道几乎跳了起来,“你见过用木头做兵器的?拿来试试重量不就知道了,贫道没有法器,太平公主殿下万一让露两手,如何是好?”

官员道为难地想了想道:“我可担不起责任……除非先把法器扯开了仔细检查之后倒还可以。”

“祖师爷传下来的东西哪里能扯?唉,算了,到时候就说你们把贫道的法器收了没法施法。”

不料那官员不为所动:“殿下要怪罪也无法,本官只按典章办事,绝无徇私也无渎职!”

老道只得作罢,等着宫里的奴婢送了晚膳过来,让他们吃饱了休息一晚,明日召见。老道抱怨道:“怎么全是素的,连一块肉都没有?”

一旁的奴婢忙道:“膳房听说是僧道中人,便准备了素食,以免犯了什么忌讳。”

老道骂道:“道家和佛家能一样吗?”

反正师徒三人事儿挺多,给大伙刺头一般的感觉,不过他们是太平公主要接见的人也不能太怠慢了。好不容易才消停下来,经手此事的上下官吏胥役都松了一口气。

第二十一章 释义

第二天上午送石头的老道张天师被通知到芙蓉殿面见太平公主,就是从宫门这边穿过湖泊上的宽桥正对面的那一幢二层宫殿。

按日子算已是春天时节了,但腊月刚过关中的严寒并未减少,华清宫依然笼罩在白茫茫的雪中,未见有春|色的迹象。不过有温泉的地方会温暖一些,比如太平公主住的那座长春殿从名字就可得而知。太平公主年前就惦记着修这座华清宫,就是为了避冬来的,他们估计要开春后才回长安。

前头的宦官缩着脖子忍着寒冷带着老道等人从湖泊上向前走,冻得人一路无话。不过六七和百月却忍不住东张西望,瞧着这美轮美奂的宫室雪景,特别是百月到底是个小姑娘,一双好奇的眼睛四处观赏着。

老道提醒道:“多个心思,咱们是去见太平公主殿下,别出错。”

进得芙蓉殿,一股子暖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三人都惊叹于里面的华丽贵气,百月默默地打量那层层幔帷之处侍立的许多宫女,每个人身上都穿着绫罗编织的美丽衣服。

“啧啧……”刘七嘴里不禁发出了声音。前头的那宦官哼了一声,大抵是一种鄙视的意思。

走了一阵,眼前豁然开朗,就到了一处十分宽敞明亮的地方,大白天的灯架上都点着许多蜡烛。这要在百姓家,晚上为了节约灯油都早早地睡了,白天还点灯非得被骂败家子不可。

上面有个木台子,台子后面有一副又高又宽的山水画屏风,但此时屏风前的宝座空着,太平公主还没有来,周围侍立一干宫女宦官。

带着他们进来的人说道:“道长在此稍候,殿下一会就到了。”

老道撸|着山羊胡装作仙风道骨的样子微微点头以示回答。可惜他那随从刘七实在不配合,大咧咧地指着一幅画的裱框道:“该不是金子做的吧?”

老道:“……”

刘七一面说一面瞅着那画框往前走,想凑近了瞧,不料“哐”地一声撞到了摆在墙边的一张大案,他的个头大一撞之下力气不小,偌大一张结实的木料大案撞得直接挪了位置,摆在上面的一个瓷器瓶子摇摇晃晃地眼看就要摔将下来。

“啊!”周围的人都忍不住发出声来,一齐目瞪口呆地盯着那摇晃的瓶子,就算站得最近的现在要去救都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摇晃了两下,总算是一头歪了下去……“哐”地一声碎成了瓷片。

刘七的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哭丧着脸看着老道。

一个宦官怒道:“懂点规矩么?!不知礼数随便就能治你一个不敬之罪!”

老道忙道:“劣徒没见识,不慎摔坏了东西,一会等殿下来贫道向她请罪。”

就在这时,台上的一个宦官走了下来,下面的宦官急忙住了嘴,恭敬地叫了一声“鱼公公”,现在这个宦官的品级比较高一点。他不是鱼立本是谁?

鱼立本道:“不就是一个瓶子么?什么事儿都去劳烦殿下,还要咱们干什么?叫人来把碎片收拾了,这事就到此为止,道长是殿下要召见的贵客,不得怠慢。”

宦官们忙恭敬地说道:“是。”

老道向鱼立本道谢,又瞪了刘七一眼,刘七低头不言,老实了许多。这时几个人把老道他们大老远运来的那块石头给抬进来了,还在地板上垫了一块红色绸缎,然后把石头放在上面。

又过得一会儿,就见一群人前呼后拥着一男一女两个衣着华丽的人从帘子里进来了,但见那艳丽的女人浓妆盛服,大红色的拽地长裙,一身珠光宝气,就算是没见过太平公主本人,此情此景见着这么一个女人任谁都猜得出来是她了。她的身边还有一个穿着紫团花锦袍的高大男子,饱满的额头、沉静的眼神、面色有些黑,眉宇间的英气内敛,走起来路来步伐十分沉稳,老道一见心下就一怔,猜测此人便是薛氏,感觉不是个善茬。

鱼立本急忙迎了上去,腰弯得非常低,然后在太平公主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老道心想:恐怕是说刘七打破瓶子的事儿?

果见太平公主不经意的目光从刘七身上扫过,并不提那事儿,径直就走到了宝座前,薛崇训忙上前轻轻扶住她的手,她霸气地正身一坐,一拂宽袖,一股摄人的威严从上无形中散发出来。

老道带着两徒儿上前两步,拜道:“山中贫道拜见殿下。”

“请起,还不给道长搬个坐的?”太平公主随和地说道。

老道发现太平公主身边还有个眉清目秀穿道袍的女道,心说太平公主肯定也对道教有些兴趣,这才带个道士时刻侍奉左右。

这时太平公主看着殿中的石头问道:“上面出现的是什么字?”

鱼立本伸长了脖子瞧了一眼说:“奴婢不认识那种字,有点像上古先秦时的篆体。”

太平公主又看向老道,老道忙起身说道:“一共四个字,后面两个字解出是‘河东’,可前面两字老道也不解,正琢磨呢。”

薛崇训一听河东两字就提起神来,他的籍贯就是河东,自然对这两字比较敏感,看来这块石头显然和政治|挂勾了,不是关于自己的是什么?

太平公主道:“鱼立本,你去叫几个博学儒士过来瞧瞧。”

“且慢!”老道忽然说道,“贫道却不是认为华清宫的博士学识不够……”他一面说一面掐指一算,正色道,“天意如此,让贫道不能解开前两个字,便应顺其自然不可强求也。”

“怎么个顺其自然?”太平公主见他故弄玄虚也不急,饶有兴致地问着。

老道说:“当它该解开含义之时自然就开了,便为顺其自然。何不等殿下回到长安后,让朝中文武一起看看,千官百僚总归有人博古通今,不是就自然而然了然么?”

太平公主略一沉吟,顿时笑了出来:“有意思,正是自然而然才有意思……”

薛崇训面无表情,可心里却骂起来:他|妈|的说了一堆废话弄了这么一阵玄虚不就是出个馊主意么,拿到满朝文武面前解,不就是为了造势?

太平公主笑道:“你和张仁愿认识多久了?石头从山中发掘而出,可是张仁愿上的奏章。”

老道说道:“此前并不认识,贫道发现了这块奇石,情知非同小可,便就近报了官,张总管因此才第一次和贫道见面。张总管见了奇石后说既然奇石是贫道弄出来的,就该贫道送到关中来,于是就能有幸见着殿下了。”

太平公主的样子看起来自然不怎么信他的话,最不可信可能就是这老道和张仁愿素未相识的说辞,不过这事儿真真假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什么用。她也如老道一般玄虚地说了一句:“你与张仁愿是故交好友也罢还是刚刚相识也好,他让你来送这石头,那你怎么解这几个字也和张仁愿有关系的。”

“是,贫道定会慎重考究它们的释义。”老道煞有其事地应道。

太平公主很满意地点点头:“那你们就先在华清宫住一段日子,等我们回长安之时你要随我一道回朝当着大臣们的面拿个说辞出来。”

她对老道说罢又转头看向坐在旁边的薛崇训:“崇训在华清宫呆得腻烦不,想回朝了么?”

薛崇训心下一琢磨:我要是急着回长安,那不就是急着想对着满朝文武表明野心?他想罢便说道:“今年的气候额外寒冷,华清宫有温泉确是过冬的好地方,不如等开春气暖之后才回去罢。”

“也好。”太平公主微笑着点点头。

老道侧耳听着母子俩的对话,又执礼道:“冒昧请教,殿下身边的道长出身何派?”

“与你何干?”玉清冷冷道。

老道尴尬地愣了愣说道:“并不它意,只是随意请教,不愿说就罢了。”

太平公主笑吟吟地说道:“她只是一心要炼丹修成仙道,于其它事并不关心,恐怕也没兴趣与道长议论道法。”

“修仙升天?”老道摸|着山羊胡笑了出来,又摇头叹息了一声。

太平公主好奇道:“怎么?莫非道长另有高见?”

玉清忍不住说道:“此道贼眉鼠眼故弄玄虚不过为了与殿下套近乎,我看多半是沽名钓誉的假道士,无须与他多说。”

薛崇训听到这里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笑意,如果不是自持身份几乎想拍手叫好了,也只有玉清这样不善虚套的人才能当面说这般难听的话,不过听起来倒是娇|憨实在。他又扫了一眼那老道士的两个随从,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不过他注意到那个小萝莉长得还挺可爱,跟着一个猥琐老道士和一个长相奇怪的汉子,身在这么两个老光棍中间,也不知会搞些什么。

反正薛崇训是完全不信眼前这个老道士有什么信仰或者仙法的,正如玉清的那口话就道出了他的看法。但是他也懒得和那三个人计较,既然母亲想借此做点事,为什么要干预呢?

第二十二章 刺客

每当夜幕降临人们忙完了一整天准备歇息之时,正是突厥奇兵开始新一段征程的时候。进入关中平原地带后他们便一直这样昼伏夜出形同鬼魅,或许他们已经是一群鬼魅欲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别人的卧榻之侧。

隐秘行踪是最重要的事,所以有时候也会走错路,不过一到白天主力潜伏后便是随行的汉兵斥候装扮成旅人在周围探路纠正路线的时机,然后队伍在“司南”的辅助下进入正确的行军方向。

同俄特勒与张之辅合作之下让队伍在前两天成功绕过了粟邑,那地方地形复杂,是高原地区与关中平原接壤的地带,并有关中军驻防。突厥兵摸过这段路简直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的。

现在他们准备“偷渡”的地区是奉先县,此处也是一个坎,因为同样有关中驻军警戒。虽然驻军数量及地形不如粟邑,但对于奇兵来说更大的困难是人烟越来越稠密。奉先可不比前阵子那人烟稀少的高原山地,这里已完全进入关中适合农耕的平原地区,到处都有平民百姓,就是在白天想找个隐秘的地方潜伏都比较困难。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白天,一到晚上人马就开始行动。同俄特勒显得有些心神不灵,大约游牧族出身的人直觉比较敏感,很容易通过细节嗅到危险的气息,他忍不住对张之辅说道:“白天咱们休息的时候已经被发现了,路上会不会遇到伏兵?”

张之辅好言宽慰道:“汉民怕官,何况咱们是唐兵的打扮,就算被百姓看见了他们也不会无事生非地跑到官府去禀报。”

“万一发现我们的人是官差呢?”同俄特勒说道。

张之辅道:“华清宫已不远,如被官府发现就只能立刻发动突袭,我骑兵已身处关中平原,四面肆意纵横并无阻挡,现在还何须忧虑?至于伏兵……”他笑了笑,“阿史那相信我,大唐内地的兵马要调动手续繁杂,不可能一两天就能布置出一股伏兵来。”

大约到了汉人的地盘,张之辅有种地主一般的感觉,相比之下就比同俄特勒镇定得多。同俄特勒等本来是在草原上生活的人,忽然到了这么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缺乏安全感是正常反应。

“但愿唐使所言不虚。”同俄特勒听了张之辅的话总算略微松了一口气。

不料话音刚落,就见侧翼远处火把连绵,很快就人声喧闹嘈杂起来。同俄特勒等大惊失色,听得有人问道:“是唐兵?”

另一个人答道:“废话,咱们现在在什么地方,除了唐兵还有别的人马?”

同俄特勒喊道:“咱们被发现了,备战!”

“且慢。”张之辅忽然制止道,“还不是厮杀开战的时候!”

同俄特勒没好气地说道:“这会儿还不开打,难道你有办法对唐官解释,用什么借口?我等如果真是一支正大光明的唐兵干嘛大晚上偷偷摸摸地走?”

张之辅道:“我的意思不是和他们解释,而是不要纠缠。别管这股唐军,马上点火沿驿道直接奔袭华清宫!”

同俄特勒皱眉道:“如果不管这帮人,咱们被他们在后面黏|着,到了华清宫不是要面对腹背受敌的情况?”

“没有太平公主的手令,奉贤县的守捉敢私自率军队逼近华清宫才怪,事后他不怕黄泥巴掉进了裤裆?以我对大唐将官的了解,他最可能采取的应对举措是一面集结兵马准备,一面向华清宫急报,但绝不会轻易逼近皇室行辕!咱们大唐上下官府有一套办事规程,只要是当官的很少有人会无视规矩……何况我们这股人虽然可疑,暂时却没人能确认是干什么的。”张之辅急道,“你信我一回,千万别恋战耽搁时间,贻误了突袭的战机!”

虽然这里的人马绝大部分是突厥兵,都听命于同俄特勒,但是同俄特勒听张之辅说得有理,也不刚愎自用很快就采纳了张之辅的建议,下令大张旗鼓向南急行。此时此刻什么隐蔽之类的事儿自然是顾不得了。

……很快就证明张之辅对唐朝体系的熟悉与了解,几乎所有的事儿都被他的预言说中,唐军追兵追了一阵子就没跟上来了。同俄特勒也感到很不可理解,如果按照草原人的情况,追兵肯定不会轻易放弃追赶。

接下来的事儿亦如张之辅所料,奉先守捉接连派出三道急报连夜狂奔华清宫禀报军情。军报使者到达华清宫时仍是半夜三更,人们早就睡下了,使者拍打着宫门大声嚷嚷,很快就被守军拿住盘查。

华清宫的官吏还算称职,获知了紧急情况后马上向长春殿报去。住在星辰汤那边的薛崇训也很快得知情况了,他直接批了一件毛皮大衣,袜子也不穿赤脚穿上靴子就向长春殿赶去。

太平公主也好不了多少,本来已经宽衣睡着了,此时刚被叫起来自然是衣衫不整还来不及收拾。

“我看看地方官的详细禀报。”薛崇训短促直接地说了一句,然后从鱼立本手里得到了急报,扯开快速地看起来。所关注的无非地点和时间这些有用的信息。

太平公主站在床帐前面,让宫女侍奉她穿戴,并一脸怒色道:“半夜率军逼宫,这是要谋反?”

薛崇训心道:废话。

“鱼公公,赶紧去传羽林军将军集结所有兵马,各带军械结阵备战!”薛崇训回头直接下令道。

鱼立本忙道:“奴婢马上去办。”

过得一会太平公主的衣服也大致穿好了,不过一头长发却来不及梳理,只能散落披在背上。她的心情显然非常不好,问道:“奉先守捉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马过境?”

“大晚上的,事前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恐怕一时难以确认。”薛崇训执礼道,“母亲大人勿忧,军报上说敌军约一千多人,就算他们真逼到华清宫来了,儿臣率羽林军将其击溃便是。”

太平公主毕竟是见过阵仗的人,此时虽怒却未乱,很快又下了一道旨意:“着令华清宫周围四县驻军向中合围,不要让贼人跑了一个!”

母子俩倒是很有默契,安排布置事情的时候几乎不分上下,各自都作了一些安排却并不相互矛盾。

做了这些安排之后,太平公主便不慌不忙地坐到梳妆台前让近侍给梳起头发来。薛崇训在她后面来回踱着步子,琢磨着什么事儿,过得一会他忽然说道:“那个张天师师徒三人……有点可疑。”

经薛崇训这么一提醒,太平公主也回头疑惑道:“你怀疑谋反的人是张仁愿?”

“敌兵在奉贤县被发现,就是从北边来,不排除张仁愿的可能,那老道是张仁愿的人……”薛崇训说到这里,忙喊道,“来人,传令去把那送奇石来的张天师等三人抓起来看押!”

话音刚落,就听得殿外一阵嘈杂,太平公主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听得楼下有人大声嚷嚷道:“有刺客!”

这里是长春殿楼上,是太平公主的寝宫所在,周围五步一哨有许多侍卫,一般人根本就不允许靠近,谁硬闯此处不是找死么?

太平公主站了起来,这时一个宦官跑进来禀报道:“刺客就是那个老道,不过请殿下安心,卫士们已经四面合围,他们跑不掉了。”

薛崇训条件反射地向腰间一摸,抓了一把空气,想像里那富有质感的横刀刀柄没能抓到手里,腰间空荡荡的。他大晚上的来太平公主的寝宫根本没想到要佩戴兵器。又见殿中全是些宫女宦官,完全找不到一把兵器,他的心下就有些不踏实,问道:“刺客几人?”

报信的宦官愣了愣,忙道:“奴婢去栏杆边上瞧瞧。”

就在这时,忽然屋顶上“哗啦”一声响动,薛崇训抬头一看,就见一根绳子放了下来,心下咯噔一声,心道长春殿周围的侍卫怕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被刺客趁乱爬上屋顶了。“小心,刺客从屋顶上来了!”他一面喊一面向太平公主奔了过去。

说是迟那是快,只见一个娇小灵巧的身影一溜烟就从上面滑了下来,她好像早就瞅准了太平公主的位置,下来之后动作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直奔太平公主而去。

饶是处变不惊的太平此时也“啊”地惊呼了一声,满面慌乱之色。周围那些宫人更是不中用,面对这种突发情况未经训练的宫女宦官完全手足无措,一时间如呆鸡一般。

太平公主一个宫廷贵妇只善权术,却不善匹夫之勇,寒光一闪,她只能瞪圆了眼睛连逃跑都忘记了。正在这时,薛崇训刚刚奋力冲到她的身后,不敢多想就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往怀里一拉。她一下子就扑进了薛崇训的怀里,剑光闪过只见一片红色的绸缎随风飘起,却未伤到太平公主。

但那女|童立刻上前两步再次攻击,薛崇训怀里抱着太平,正面对着那女童,惊鸿一瞥中看见那稚|嫩的脸上冰冷的杀机,只觉得这空气犹如今晚的夜色一样诡异。

第二十三章 剑舞

人总是会遇到毫无心理准备猝不及防的时候,此时根本顾不上害怕或是有其他想法,像太平公主这样对身体格斗毫无经验的人就只能束手待毙。薛崇训要好得多,毕竟他平时修练得最多的本事就是武艺,应对也几乎是出于本能而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女|童一击不中,没有任何迟疑就发动了第二次攻击,在电光火石之间,薛崇训甚至能感觉锋利的短剑锋割开空气的声音。太平公主正在他的怀里,她的整个后背完全没有防御措施,说是迟那是快带着冰冷杀气的攻击瞬间就靠近了。

薛崇训立刻搂住太平公主的腰一个转身,只听得“噗”地一声,左肩的疼痛和寒意顿时入骨……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谁知道呢?他自己都不会明白,一瞬间的举动是来不及细想的。或许是他常练的一招躲避刺击的身法便是转身的缘故,总之事到临头的反应都是本能的用最熟悉的路数。

“呀!”薛崇训痛呼了一声,头也不回便甩出右臂,一拳向后横扫过去。随着拳头的挥出,他的身体一扭也转过身来了。“呼”地一声空荡荡的风声,显然一拳没有打中。

薛崇训刚转身过来都没看清女|童是怎么躲过攻击的,眼前又是一闪,快速的刺杀再次到来。鬼魅一般的快攻阴魂不散,他的全身神经都绷紧了,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冷汗。

“兹!”忽然一声沉闷的响声,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只见薛崇训的右手直接抓住了剑锋,鲜血马上滴到空中。

他的左肩受伤之下影响了整个左臂的肌肉,用不上力,右手紧紧抓住那短剑马上就一扭。女童一惊,立刻放开了剑柄,反应相当快……薛崇训此时已意识到这个年龄不大的女|童格斗技巧十分娴熟。

“崇训!”太平公主此时才颤|声喊出声来。

薛崇训满手都是血,夺了短剑并未马上攻击,而是继续挡在太平公主的前面。太平公主瞪圆了眼睛在背后看着薛崇训的左肩上那伤口仍在不停冒血,上衣已被湿了一大片,她的脸色苍白说不出一句话来。太平公主但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前面,心下产生一种奇怪的依赖感,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一根稻草。

“有刺客,刺客……”宫女宦官们这才惊恐地大呼起来,有两个宦官总算是向那失去兵器的女|童冲过去了。但马上就两声惨叫,俩人毫无反抗就不知怎么被踢了两脚,摔在地上痛呼起来。

薛崇训将手里的短剑翻转过来,紧紧捏在手里,手指这么蜷曲紧握还能压住伤口避免手上这处伤口失血,背上却一时没有办法了。他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屋顶上被揭开的瓦片,心中一阵担忧:如果马上再下来一个同等技术的刺客,自己还真不知能不能应付过来。而寝宫里的宫人在格斗方面简直就是废物,侍卫们要进来救驾多少也需要点时间。

另有几个宦官宫女从左右向那女刺客百月围过去了,百月正四下寻找武器,她那体格注定不能力敌,只能依靠利器和灵巧制敌。

“崇训,你怎么样?”太平公主伸手按住了薛崇训的伤口。

薛崇训没回答她的问题,只说道:“走!”说罢便将短剑换了一个手,伸手抓住了太平公主的手腕便向殿门方向跑。

“砰!”身后传来的重物撞到什么东西的声音,薛崇训等人也顾不得回头了,趁宫女宦官挡住女刺客的当口就急走,只要能躲开根本犯不着和刺客拼命。

这时不知什么地方的风灌进宫室来了,两旁的幔帷随风轻轻飘动起来,俩人拉着手一前一后从美丽的绫罗帷帐间穿过。心情极度紧张过后的太平公主跟在他的身后感觉有些恍惚,心中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受,仿佛不是在逃离刺杀,而是在逃离一种让人窒息的禁锢……有点像玉清修仙时描述的飞升逍遥。

就在这时,忽见殿门那边一个身影快速奔了过来,薛崇训心下一紧,片刻之后才看清原来来得人是道士玉清,她身穿道袍,手里还提着一把长剑,估计也是刚起不久,头发也没梳理,一头秀发正散在肩膀上,长发下一张清丽而白的瘦脸。

“殿下遇到刺客了?”玉清问了一声,然后看了一眼薛崇训那只滴血的手。

太平公主舒了一口气:“正是,就在后面。”

薛崇训在洛阳时就见过玉清用剑,这女道士不仅会炼丹,还会剑术,见她赶来心下也大大地宽慰了一些。

就在这时,那女|童刺客已从后面飞奔而来,看来片刻工夫那帮宫女宦官就被摆脱了……那么一大帮人对付一个失去兵刃的小女孩都不中用,不是废物是什么?

太平公主道:“追过来了!”

玉清道:“殿下勿忧,贫道会她一会。”说罢飘逸的身影一闪,左手掐了一个剑诀,右手横剑摆好了应敌姿态。

但见那女|童手里正拿着一枚血迹斑斑的金簪,大约是从梳妆台上找到的。薛崇训见状愕然:“咱们究竟与她家有何深仇大恨?”

这时只见玉清身法飘逸,已“唰唰”刺出两剑,风声清晰显然都未攻到实物。片刻之后“嘶”地一声,剑锋又将旁边的一道帘子割了一条大口子。一开始的三招剑法都不急不缓,虽未凑效却完全占据了上风,女|童显然被动防御躲避,既没法脱身又无法主动进攻。片刻之后只见剑影闪动,玉清的动作越来越快,柔韧的身姿在使剑中就像一支舞蹈一般……好看却杀气不足,她练这剑法的实质估计多出于修身养性,主要却不是为了杀人,否则哪来那么多花招数?

“末将救驾来迟,万死之罪!”忽然一声爆喝,就见一员铁甲大汉轰地一声伏倒在地,几乎把铺着地毯的砖地给扑个大窟窿。

太平公主指着身后道:“还跪着干甚,给我拿下!”

“遵旨。”那大汉赶紧爬了起来,拾起地上的一把长柄大刀,“杀!”喝了一声便带着一群铁人冲了上去。

很快越来越多的卫士进来了,周围全是盔甲,把太平公主等人护在中间,里外围了几层铁墙。这下他们安全了,就算来了一股军队用乱箭刺杀恐怕也难以轻易破这样的重防。这些就近担任宫廷卫队的人也许武艺不一定多好,但身高样子肯定不会太差,主要为了仪仗的威仪,都是一帮身材高大的汉子,往周围站了几层,就把视线完全挡住了,也不知那女刺客是怎么被制服的。

但刺客百月被抓住毫无悬念,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她连逃跑甚至自尽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打得半死捉过来了。

众军让开一条道,就见那百月正被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满嘴都是血,她那看起来十分娇|弱的身子挣扎了两下证明还没死。

太平公主道:“御医,赶紧把御医给我找来!”

薛崇训失|血不少脸色很苍白,不过倒还好好地站在那里。太平公主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你……”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时的心情,她大约想不到薛崇训会用身体给自己挡剑。

先前薛崇训那些反应和做法完全是本能的,根本没有心理准备,他自己都没去想对错得失。

但此时危机渐渐过去,他的思维已恢复正常,见太平公主面有感动之色,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便急忙伏倒在地声情并茂地说道:“只要母亲大人无恙,儿臣纵是死也安心了。”

太平公主忙伸手扶他,不禁动容。她因为真正地感动了反而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只是怔怔地打量着表现得一脸真诚的薛崇训。

这时薛崇训质问道:“今夜是谁当值侍卫长?”

众军垂首侍立大多数都不敢说话,一个将领从外面走到殿门,伏倒在地说道:“禀殿下,羽林都尉梁武自知失职致使刺客进了殿下寝宫,罪无可赦,已于长春殿前自裁谢罪。”

薛崇训听罢走出门来,站在楼边往下一看,果见一个将领跪伏在阙下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了。

太平公主听罢怒气消了一些,叹道:“勿牵连其家人,将尸体厚葬。”

过得一会儿,楼下的军士们又抬着两团“刺猬”来到了阙下,只见那两人身上插|满了箭矢,至少得有好几十枝,恐怕是死得不能再死了。下面的人禀报道:“殿外的两名刺客负隅顽抗,被侍卫以箭射之,已伏诛。”

御医上来了要为薛崇训疗伤,这时鱼立本看了一眼被按在地上的女刺客百月,便小声道:“拷问出幕后主使后,殿下晋王想如何处置这刺客……让她怎么死?”

太平公主的脸色闪过一丝冰冷的恨意,冷冷道:“让她哀求着想死!”

鱼立本忙道:“奴婢一定吩咐下去,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二十四章 供词

突厥奇兵冲过奉先县时暴露目标,已无必要潜行,便点亮了火把照明大张旗鼓地沿着大路向南奔袭。不料刚走没一阵,前军就喊起来:“停!前面有状况!”众军只得陆续勒住战马停止前进。

同俄特勒大喊道:“什么事?”

“有唐兵,过不去了。”前军有人应道。

话音刚落,就见不远处的驿道上火光闪动,火把越来越多。原来那大路中间堵着一股唐军骑兵,已经尽在鼻子底下。之前那帮人摸黑站在路当中没动,等突厥奇兵走近了才点火,两帮人险些直接就撞到一起。

张之辅大急,策马上前一看,只见夜色中火光连绵成一片,对面的唐军队列整齐一副战备状态,简直可以马上就冲过来。他不禁说道:“他们好像是专程恭候在此的人马。”

同俄特勒道:“狭路相逢,只有冲杀过去!”

“唯有如此……”张之辅这回也赞成了直接开杀,没法子,如果不能快速冲到华清宫,在外面绕一阵子就什么都完了。

“杀!”同俄特勒身先士卒提刀便冲。

不料片刻之后就听得“砰”地一声弦响,一发重矢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一马当先的同俄特勒,应声落马。突厥骑兵的攻击立刻停了下来,部将救起同俄特勒拔马便回。

对面很快一阵呐喊,紧接着马蹄轰鸣,成排的铁骑呼啸而来。突厥将领一看忙率军迎战,很快就杀将起来。

张之辅并不持兵器上前作战,他方才见到同俄特勒落马,便急忙策马过来探个究竟,上来一看心顿时都凉了……同俄特勒虽然身披重甲,却被一枚巨弩的重矢射中,力透铁甲已经穿进胸口去了,同俄特勒还有啥活头?

同俄特勒见着张之辅,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天不助我,无可奈何。这些日来张家郎君见识谋略叫人折服,我走后众将皆听从之……”

张之辅脸色十分难看,但见前方进展不利,刚刚又被挫了锐气,心道:现在还能怎么谋略?

众将都看向张之辅,等着他拿出个妙计,不料张之辅只喊了一声:“奋力杀敌,冲过去!”

周围的骑兵听罢也陆续策马上前,大喊着杀将上去,两边混战一团。这支突厥奇兵是默啜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壮,果然战力不弱,饶是长途劳顿也能马上投入马战而未见败迹。可是唐兵以逸待劳摆明了硬耗,兵马布得严整有度轮换冲杀,也不是那么轻易被冲散的。

张之辅在后面看了一阵,急道:“这么打下去打到天明也不一定能分出胜负,到时候恐怕会有几万人马四面围过来。”

一个突厥部将建议道:“不如绕开此道,迂回向华清宫出击。”

张之辅仰天长叹,忽然拔出佩剑一横好像要自裁。亲兵急忙扑将过去把他扑下马,夺了他的兵器。众军跪倒在地劝道:“大事未成,还不到结束之时,郎君何以要寻短?”

“大事尚未结束,才刚刚开始。”张之辅回头看了一眼北方,叹道,“但咱们的奇袭结束了。”

突厥将领见他如此消极,便牵马过来让他上马,擅自吆喝着众军放弃南进,纷纷掉转马头撤退逃奔。但驿道上的唐军并不放弃而紧追不舍,两军边跑边战,转战数里折损了许多人马。

继续往北便回到奉先县了,突厥骑兵此前就遇到过一股战备状态的驻军,只是先前奉先唐兵没有追击让他们侥幸脱离战场而已,此时回去不是正撞上?而且奉先往北是粟邑,那里是一个关卡重镇……显然直接向北跑是没有出路的。

此时突厥主将同俄特勒已死,张之辅一副等死的模样是指靠不上了,众军群龙无首也没有个人拿出方略,只能一群人聚集在一起乱跑。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向东转向的,反正大伙见人们都向那边跑,便一起向东急奔。

奔走了半夜,忽见前方遍地的火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突厥兵顿时大惊逡巡不敢前。不知谁用汉语说道:“定是河西县的人马,此三秦通衢、三辅重镇之地,随时可以出动的骑兵至少数千,过去是送死……”

众军死也不敢继续向东冲了,只得回马向西。这么一来回,又被起先追击他们的唐朝渭南军咬住了,少不得一番拼杀,死伤走散者过半。剩下的人马趁天黑总算突进向西而走,没过一会儿,天都快亮了。

东边一旦泛白,光线就亮得特别快,突厥兵走了一会,只见前方遍地都是人马晃动,有成千上万的兵马大面积迎面合围过来。

四下都是唐兵,他们别说怎么战胜,想逃跑都没地儿。几个将领喊道:“这仗没法打,唯有投降了!”

张之辅道:“投降也是死。”

突厥将领道:“你不是对可汗说被唐军围住之后便投降等待张总管援救么?”

张之辅没好气地说:“这种法子的前提是拿下华清宫,可现在连地方都没走到就失败了,太平公主和薛氏会放过欲置他们死地的人?”

众人默然,心下虽觉得他言之有理,可眼下四面楚歌无路可去,没办法了还是打算投降,至少大伙都抱着一丝侥幸心态。就如一个一头野猪被猎人逼到悬崖,总是不太想自己跳崖。

张之辅见状只得取下佩剑,从马上跳将下来,又欲自尽。身边还有一些唐军亲兵,又抱住他苦劝,张之辅道:“你们要投降我并不阻拦,但我不能活着落到太平党手里,否则到时候他们会百般酷刑欲从我口中掏话,走那一步还不如痛快点好。”

言罢亲兵们只得放开他,皆尽伏倒在道上痛哭流涕。张之辅倒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神情自若地将剑尖倒了过来对着自己的左胸,试了试,深吸一口气一咬牙猛刺下去。他的牙关咬得咯咯直响,从喉咙里冒出“呃……”地一声闷叫,瞪圆了双目,脸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如此绷了一会儿,他的身体便向前倾倒,扑到地上不动了,一缕鲜血从身下缓缓流淌了出来。唐兵们跪在他的尸体面前,把额头磕到了地上,说不出的绝望。

众军纷纷从马上下来,见对面的唐军越来越近,便把兵器丢到了地上,准备投降了。待唐军将领率军靠近,见此状况便下令收缴了兵器,将当场的所有人都抓了起来,然后派人向华清宫禀报。

……华清宫的太平公主和薛崇训获知确切消息后,这才完全放下心来。薛崇训当即就断言道:“突厥兵横穿北方千里纵深防线进入关中,必定有一大批内贼勾结,否则这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

太平公主也不假思索就完全赞同:“条呈上言斩获俘虏的突厥兵都穿着唐军衣甲,这就是边将资敌的凭据。即刻传令,派御史前去军营拷问,查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侍立一旁的内给事听罢忙应了出门传达旨意去了。其实现在大伙都猜到意图叛乱的人是张仁愿,因为他管的地方是防备突厥的方向,不过张仁愿是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华清宫的官员幕僚没人愿意急于一时指名道姓。反正活捉了近千人的俘虏,很容易就能拿到确切的口供。

这时鱼立本从殿外走进来,双手呈上一张纸来,说道:“禀殿下,已从昨晚活捉的那刺客口中得到了口供。”

薛崇训的脑中闪过那女|童的眼睛,昨夜与之面对面的几个瞬间,他对那双幼小的决绝的满带杀气的眼睛印象很深。他不由得说道:“才一晚上她就招了?”

鱼立本道:“全招了,既然落到了咱们手里,没有不招的道理,她把知道的事儿全说了出来,只恨自己知道得太少。”

鱼立本用平铺直叙的口吻说了这句话,但薛崇训很容易就联想到昨晚一晚上那女|童遭遇的是什么非人的待遇,人对同类的残忍只有想象不到的,只要能想到的办法都能使出来。

太平公主接过供词看了一会,然后递到了薛崇训手里。薛崇训摊开一瞧,密密麻麻地用蝇头小字写了两页纸,字迹书法飘逸,录口供的人颇有些文化水准,每页纸上都按了一个朱红的手印。供词记录的东西实在是琐碎,薛崇训甚至看到其中提到宇文孝举荐的那刑法官员周彬的名字,不过描述的是另一件事,他暂时没兴趣管那些不相干的东西,只挑有关刺案的信息瞧。

那女刺客百月的供词完全说明了张仁愿与刺杀谋逆案的关系,和众人猜测的几无差错。薛崇训道:“暂时留百月一条性命,既可作为今后法办张仁愿的认证,同时她供出的其他事有关朝廷官员,需要进一步查明真假。”

鱼立本忙道:“是。”

太平公主道:“张仁愿胆子大捅了这么麻烦一件事,看来咱们不能在华清宫偷闲了,明日崇训就与我回长安罢。”

第二十五章 伤疤

太平公主的神态自始自终都还比较镇定而威严,发出的旨意也十分通畅。但恐怕只有身边的薛崇训才能感觉到她的慌乱:遇袭之后调动了周围几县数镇的兵马,大部分人就是白跑一趟,有的军队尚在半道就被通知战事结束要撤回驻地了……如果合理布置,根本无需劳民伤财地惊动那么多地方。

长春殿大殿中站着很多人,有宫女宦官、官吏将帅、幕僚文人,还有好几个御医。但太平公主显然不想见这些人,在屏风上座前头拉了一道帘子,将她和少数几个人隔在里面。她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但在身边的人能觉察到她的疲惫之色,而且话也比较少,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东西。或许会有一种后怕吧?

不过实实在在地挨了一刀的薛崇训却毫无感觉……他对这种事儿早就麻木了,很放松地歪坐在宝座旁边的软塌上,一个御医正在给他检查伤势。衣服被脱了一半,袒了一条胳膊和半边后背,任由那老头在那捣腾。他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正琢磨着这次突发事件的“关键点”,总是在寻找这种东西……想别的事儿去了,伤口的疼痛反倒感觉轻了许多。

忽然这时听得太平公主的声音道:“你身上怎有这么多伤?”

“啊?”薛崇训回过神来,转头看了一眼自己裸露的肩膀,膀子上能看见一道长长的伤疤,那是在乌海之战中从马上摔下来时被自己的盔甲甲片挂的口子,其实只是皮外伤;另外左肩后面也有一处伤疤。本来都不是什么重伤,不过这时代的医疗条件有限,而且当时又在河陇那边的军营里根本没有条件保养,很容易就会留下痕迹。

薛崇训便随口轻松笑道:“乌海之战留下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薛崇训很快发现侍立一旁的两个宦官脸上都露出了敬畏之色,他这才想到这种伤疤完全是对战功的炫耀。

难怪那些老将老兵在后辈面前吹嘘时,最喜欢的就是扒开上衣让别人瞧他身上“丑陋”的伤痕……也许每一处痕迹,都是一场浴血之战的纪念并且是英勇的证据。

太平公主的神情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但她很快就恢复了淡然,“上次你说膝盖无法弯曲,我当时以为无甚大碍……你究竟是怎么打仗的,身上受了几处刀箭伤?”

薛崇训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太平公主道:“一会让我看看。”

薛崇训忙道:“都好了,虽然留了疤痕,好在不是在脸上,也无甚要紧。”

“你随我进来。”太平公主说着就站起身。薛崇训愣了愣,一时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太平公主又不动声色地说道:“另有事和你商量,此处不便。”

薛崇训听罢顿时会意,心道多半是张仁愿造反的事儿。张仁愿身为朔方总管并节制安北数城,是有实权兵权的封疆大吏,此事完全算得上是军机要务,当众说军国大事显然不妥,毕竟这里还有一帮御医和许多不相干的官员幕僚。

御医见薛崇训直接把衣服穿上,便急忙禀报道:“未伤及筋骨,但须勤换敷药清洁伤口以免转恶;另失血过多,须静养气血,避免太多活动……”

薛崇训没鸟他,跟着太平公主往一道门里走,离开了一段距离才说道:“不过是一点皮外伤,御医就能说得很严重。”

“你不静养作甚?张仁愿翻不了天,平定北方叛乱无须你亲自带兵。”太平公主头也不回地说。

薛崇训默然,也不好太过争功,毕竟太平公主还没明确表明态度……你一个亲王还在不断争功,要图什么?

这时太平公主又道:“回长安后让今上下一道讨逆诏,命兵部尚书程千里挂印,调关中军北上平定叛乱。程千里是出将为相的宰相,于兵事老练持重,又能服众,用他最合适不过了。”

薛崇训道:“虽然可以肯定张仁愿等人脱不了干系,但此时各种来龙去脉尚不清楚,我倒是另有一个猜测。”

“你说。”太平公主走在前面穿过了一处长形的宫室,这屋尽头是一道楼梯口,正是直接下楼阁的一处通道,她便径直往楼下走,薛崇训只得跟上。

“张仁愿又派刺客又调奇兵入关中欲谋害我们,自然早有准备,昨晚的事只是他为了抢占先机的起手开局,之后定会公然谋逆。他欲起兵谋事,非得有一个名分……能用的名分无非两种,清君侧或是拥护一个宗室打匡扶正义还政李唐的旗号。”薛崇训不慌不忙地分析起张仁愿来。

太平公主不以为然道:“那又如何,他还能率军击败朝廷官军,入关争夺天下不成?调兵将其平定便是。”

薛崇训道:“那我们巨耗国库调动大军内战,打赢了又能证明什么?向天下人证明当今政权不得人心,叛乱此起彼伏么?”

太平公主站定,回头皱眉道:“张仁愿叛乱,虽成事机会微小,可他走到这一步肯定是不会束手待毙了,我们唯有调兵将其捉回长安问罪,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薛崇训左右看了看,周围只有内给事鱼立本和太平公主身边的一些近侍,便沉声道:“昨晚经过了那事,我静下心来一想,朔方那边就只有一个李姓宗室王爷:嗣泽王。虽然没有口供和证据说明嗣泽王与张仁愿有勾结,但嗣泽王府就在灵州,张仁愿的行辕所在……我实难想像张仁愿图谋大事会对眼皮下的宗室不闻不问。所以大胆设想,叛军很可能以嗣泽王为号令打匡扶李唐的旗帜,占据大义的立脚点。”

太平公主听罢沉思了一会儿想着方才的话。

薛崇训又趁热说道:“嗣泽王是否参与谋逆一时无法查明,可并不妨碍我们当机立断夺回先机!关中离朔方距离不近,这边的事成功与否消息一时难以传达过去。此时我们如果立刻调灵州附近的一支兵马突袭,出其不意,多半能当场抓获嗣泽王……然后张仁愿无论怎么说怎么做都是他自己的事,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以边将身份反叛朝廷中枢的实质,师出无名,何须大战?”

第二十六章 依依

走下楼阁就来到另一处有点像长廊的宫室,却比走廊要宽阔并且是封闭的空间,两旁挂着奢侈的紫色绫罗帘帷,后面是两排直棂窗,用料讲究细节雕琢精致却并不显花俏,整齐的格局给人大方坦荡的感觉。宫室深处能看到朦胧的白雾,因为里面是室内温泉汤,那白雾便是温泉弥漫出来的热气,看起来却像天上凌霄宝殿的云气仙气一般,十分神秘好看。

薛崇训心道:难怪母亲那么喜欢华清宫,这里确实很有意思。

特别是在这样的寒冷时节,温暖舒适的地方更是容易让人产生贪恋。走进“雾”中,看着镶嵌木料的池边干净得一尘不染,养得肌肤白|嫩的宫女小娘侍立在古色古香的宫墙旁边,一股暖意扑面袭来。虽然是白天,但因天气不怎么好云层很厚以至于光线显得有些黯淡,不过午后的华清宫十分安静,在这样静而黯淡的空间里,让人感到安全而舒服。

如此感觉让薛崇训的心里很快冒出一种避世而慵懒的心态,甚至下意识地认为,如果能一直躲在这样宁静而美好的地方享乐该多好,时间仿佛都静止了……正如冬日的清晨总是迷恋温暖的被窝。

但是所有事物都是运动的,这是薛崇训前世的老师教给他的观念。所以他知道无法逃避,只能积极参与世间的各种游戏,否则就会失去一切。如史上的唐玄宗消极懈怠之后也会失去所有。

这时太平公主走到了她常常呆在这儿养生的地方,便坐了下来,沉吟片刻说道:“你提到李义珣(嗣泽王),又想亲自处理此事?”

薛崇训的旁边有把椅子,但他没有马上坐下,躬身站在一侧以恭敬的态度说道:“欲调靠近灵州的军队突袭嗣泽王,当然授权朝中任何一个位高权重的大臣都可以。但若是儿臣亲自前往,就可以便宜行事临机决断,免去了一般朝臣诸多顾虑。当发现战机的时候,还可以集结关中北部的驻军抓住战机将张仁愿及其伙同者一并拿下,避免突厥人进入唐境与之合兵后的大规模长时间的战争。”

太平公主顿了顿,看起来有点犹豫,也不知道她犹豫的动机是什么。饶是可以生死相依的亲人,谁又能完全贴近她的内心?人生终归是独行者罢……

她沉默了一小会就说道:“但你刚受了伤,理应静养一些日子,最好还是不要到处奔波。”

薛崇训道:“这次无需恶战,我又不上战场,不穿盔甲连马也尽量少骑,不过坐在马车里走一趟而已,随行还能带两个御医勤换外药,如此并无大碍。”

太平公主点点头道:“要是你亲自北上一趟也好,乌海之战以一敌十的名气天下皆知,那些乱臣贼子看到你的旗号,怕是倒戈者众吧……也省得天下人说咱们的朝廷不得人心,让人们看看大势所趋的时务。”

“母亲大人赞成我的建议了?”薛崇训忙问道。

太平公主忽然看着他的眼睛淡淡说道:“你想要做的事,我通常都未阻拦吧?”

薛崇训仍旧比较谨慎地说道:“虽得母亲厚恩,但凡大事儿臣也只能进谏,决断拿主意的还是您。”

太平公主露出一个笑容,明亮深邃的眼睛犹如两潭清水,若有所思地说道:“俗语说一只老虎生的几个子,个个都不会相同……你用兵的能耐倒像是天生的,我常常在想,几年前那件大事,如果不是崇训率临时招募的二百衣甲不全的死士杀进大明宫,我们家的命运会怎么样?”

薛崇训默然未答,心道:还能怎样?前世的历史书上写的明明白白,萧至忠窦怀贞等五个宰相仅仅一个早上就或在家中或在上朝路上身亡,太平公主逃往钟南山,没多久就被李隆基下旨赐死。太平公主的几个儿子女儿全部被处死,包括薛崇训,还有她的那些孙子孙女也不明不白先后丧生,简直是全|家|死|绝。薛崇训也不认为自己天生常胜,只不过提前就知道结局,人都是被逼出来的,那时候坐等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还不如放开了拼命,人一不要命就是十分可怕。

太平公主见他不说话,也就没纠缠往事,指了指旁边铺着虎皮的椅子道:“坐下,把上衣脱下来,我看看你去打了几回仗伤成什么样了。”

“是。”薛崇训这才坐了下来。旁边的近侍不用吩咐就去把墙边的炭盆端到旁边来了,然后侍候他宽解外衣长袍,温泉岸边虽然比楼上的宫殿暖和得多,但毕竟天气气温如此要脱掉上衣还是会很冷,加上几大盆红彤彤的炭火烤着就会好得多。

薛崇训除掉大衣,解开里衬将上身袒露出来,果见胸口和膀子上都有愈合后留下的伤疤。他又转了一下身,背上也有。

太平公主见罢吃了一惊:“去年你身上都好好的,这才没过多久怎么变成这样了!”炭火烤着她有些热,便把围在脖子上的貂皮立领和大衣取了下来,说道,“可怜的崇训,挪近些我瞧瞧。”

又不是小娘,身上有几处疤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薛崇训也不好忤逆太平公主的意思,便将椅子向前挪了一下,心道起先要密议大事,太平公主表面上就是说的要瞧我身上的战伤,无非走走过场罢了,也就不以为意。

但见太平公主心疼的表情,此时薛崇训心下忽然出现了一丝异样的快意,还颇有些自得起来,觉得男人身上有几道疤反倒是一种装饰,不像以前虽然肌肉很结实,因为生活太优渥皮肤却保养得十分光洁,总觉得不够暴力感。

“如今还会疼么?”这时太平公主伸出手指摸了摸他胸口上的一道斜斜的长疤。那是他在乌海之战时被人在胸膛上砍了一刀,胸甲防住了大部分杀伤力,盔甲变形之后在皮肤上生生硌掉的一道皮肉,伤口愈合之后却留下了这么一个疤。

胸口突然感觉太平公主的指尖,薛崇训的身体轻轻一|颤,忙摇头晃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早就好了。”

太平公主的指尖便顺着那道浅红的痕迹划过,她这样的动作显然不够稳重,好在没有外人在场倒不影响她的威仪。

在手指划过的时候,她的掌心碰到了薛崇训左胸肌上的乳|尖,男人没有乳|腺,但让人汗颜的是那地方照样很敏|感。薛崇训顿时涨|红了脸,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面无表情地忍住。

就在这时,坐正了身体的他注意到了太平公主的领口,她刚刚取下了毛皮领子,以至于领口里露出了一小块雪|白丰|腴的肌肤,锁骨两边靠下的那块肌肤看起来很软的样子。他本能地想知道更往下的模样,但被一件红色绸缎上衣遮着,而衣服下面那饱|满硕|大的乳|房撑起了一个夸张的轮廓……实在很大。

薛崇训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马上就羞愧难当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忙垂头不语。过得一会,他忙抓起绸缎里衬批到了身上扣起来,抱拳道:“不过是些小伤,母亲大人无须担忧。”

太平公主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你以后不必亲自临阵,朝中大臣大将挂印出征,也没见谁弄得浑身伤痕累累的?”

“是,儿臣谨记教诲。”薛崇训的态度好像变得冷|淡了一些。

“你就一点都降息自个?昨晚又让人刺了一刀……”太平公主埋怨道。

薛崇训心道:昨夜猝不及防,我要是不帮你挡一刀,你也许会被刺客刺中要害,这有什么办法?

自从太平公主醒来后度过了那段政治危|机,薛崇训确实不愿看到她有什么事,实际上手段老练积威多年且有名有分的太平公主对他是一种政|治|庇护。

太平公主说着说着竟然有些伤心起来:“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母亲该有多难过?”

薛崇训忙顺从地说道:“儿臣……知错了。”

太平公主抬起袖子好像做了一个揩泪的动作,然后拉住薛崇训的手:“明天我回长安,而你又要离京……”

薛崇训现在这个处境完全可以顺势投进她那柔软|温暖的怀抱作依依不舍状,他怔了怔,脸色看起来有些难看。

第二十七章 檄文

太平公主和薛崇训在华清宫又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急匆匆地离开了这处温暖的离宫分道扬镳,太平回长安,薛崇训携飞虎团卫队径直北上。

薛崇训的初期目的地是上郡(今榆林附近),这里是北部关中军的军事重镇,驻扎有大量唐军内地精锐。为了保证调兵的合法性和顺利,太平公主回长安后会通过兵部向上郡颁布一道军令,并为薛崇训补办各种正式文牒。

去上郡这一路的旅途颠簸且枯燥乏味,天气照样十分寒冷,自然是比不上华清宫里泡温泉那么舒适。薛崇训在身上裹了一件非常厚的毛皮大衣,然后拿着一本竖着印的繁体字书消磨时间,但在马车上看书的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受,眼睛晃得离开,没一会就能晃得人头昏脑|胀。

他挑开车帘看外面,近处全是积雪,雪地上会冒出死气沉沉的枯草;不过眺望远处,细心就能发现树枝和田间隐隐有一层浅绿,那是春天的气息,毕竟使节已经开春了。前后左右骑马的军士也穿得很厚,浑身包得几乎只剩一个眼睛,沉默着熬在寒风中赶路,周围只有马蹄踏在软软的雪地里的声音。

果不出其然,薛崇训感到左肩的伤口抖得一阵阵发痛,便不敢靠在车厢上,只能直着腰这么坐着,只有等到了驿站休息时才能歇下。

走到一整天旁晚时分到了一个小驿站,只得将就在这里过一晚,飞虎团有二百人,这小站的房间和床铺定是不够,不过大伙只要能呆在房子里总比在冰天雪地中野营要好得多了。

薛崇训从马车上下来时,听得一个军士抱怨道:“这天真他|娘|的冻啊!再往北走是不是会更冻?”

薛崇训便接过话说道:“等到了地方都是二月间了,‘二月春风似剪刀’听过么?”

那军士回头看见他,忙弯腰抱拳,片刻之后又想起薛崇训的问题,便摇头道:“俺不识字。”

这时同样不识字的李逵勇一副教训的口气对那军士道:“这是诗!薛郎,整句是咋念的?”

薛崇训想了想,便满足这大脑袋汉子的求知欲背道:“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好诗!好诗!”李逵勇不出意外地又这么感叹了两声。

薛崇训心下一琢磨贺知章好像也是盛唐的人,却不知现在写出这首诗了没有。毕竟随从的人也不是全都目不识丁,就算是飞虎团的武将有的文墨修练也很不错的,为免别人误认是他作的,他便解释道:“这首诗是贺知章写的。”

想起贺知章,薛崇训只记得他是个有名的诗人,至于实干才能如何却完全没印象,想来这种识别人才的法子很局限,因为写诗好的人不一定就有军事政治才能。

众军进了驿站,便在院子里升火煮干粮,驿站的吏也寻了些酒肉过来,大伙在风雪里奔波了一整天这会儿总算能吃顿热乎的。睡觉只能在房子各处打地铺,挤一块儿凑合。不过薛崇训自己有房间睡,随军的御医趁休息的机会给他换了外敷的药。

歇一晚第二天一早继续行军,这样的旅程还得重复很多天时间。伤口的阵痛、颠簸的旅途、还有寒冷的天气都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还是这种无趣和枯燥。试想如果坐长途火车能坐个把月是什么滋味,列车上还舒服得多。他走了几天就把李逵勇叫上车陪他闲聊,但李逵勇这厮总是说刀啊枪之类的,不到两天工夫薛崇训就厌烦了,便另外寻了个通文墨的队正一块儿研究诗词歌赋……

到达绥州(关内道、上郡东南方)时已是二月初,薛崇训忽然得上郡报来消息:张仁愿公然宣布反叛长安。

信使送了一份北方颁布的起兵檄文,然后就快马向南往长安而去。

薛崇训在绥州住了一晚,仔细阅读了那份檄文,果然用的是嗣泽王的名义。以薛崇训或太平公主的立场来看这种文章简直是自找没趣,好在薛崇训的脸皮够厚……其中细数太平公主母子的罪状,诸如专权横行、擅行废立、图谋社稷等等都是确有其事,还有什么骄奢淫|逸残暴不仁淫|乱宫闱等薛崇训打心眼里觉得是被冤枉的,更过分的是竟然公然说他们母子|乱|伦!这就让他有点愤怒了。

他当晚又接待了上郡郡守派来联络迎接的官员,便问上郡官吏:“兵马出发了没有?”

那官员答道:“已于六日前接到兵部调令,张守捉奉命率上郡轻骑直趋西面,奔袭灵州去了。”

“张守捉?”薛崇训脱口问了一句。

上郡官员忙解释道:“守捉姓张叫张崇嗣,但和张仁愿并不是亲戚,恐怕连面也不曾见过,王爷请放心。”

薛崇训听罢点点头,像孙王李赵张这些姓氏都是大姓,天下到处都是,也不见得彼此有什么血缘关系,也许追溯往上若干代是同一个祖宗,但这有什么意义?按照汉人的说法全天下的人追溯上去都是炎帝黄帝的子孙。

那上郡使者又说道:“嗣泽王和朔方总管真是吃了豹子胆,竟然敢起兵反对殿下。”

薛崇训沉默不语,心道:张仁愿派了两路人马,一路奇兵一路刺客偷袭,这么久了没听到得手的消息,怎么也能判断出偷袭失败了。此时他再不抓紧时间动员部属就完全没有机会了;此时正大光明地起兵,便能让辖区内对长安的敌对措施“合法化”,这个合法化便指他至少对自己不遵守朝廷法令有个说法……否则长安一道押解回京问罪的正大光明的诏令,他作为长安朝廷的臣子有什么理由不束手就缚?到时候再反抗就等于是因畏罪而负隅顽抗。

薛崇训琢磨着张仁愿极可能还会与突厥汗国联军,借兵发动反对长安政权的战争。

他从上郡使者口中得到了必要的消息,便把那人打发了,并不想对一个不熟悉的官儿多说什么。此时他身边没有幕僚谋臣,从华清宫出发北上时只带了飞虎团卫队,和飞虎团那些将领也没有什么好商议的,要么级别太低要么像李逵勇这样的连字都不识,和他有什么好谋的?

虽然张仁愿等已公开反叛,但薛崇训并不慌,他完全不认为张仁愿能立刻动员起一支大军南下打到关中来。于是一切行程都不变,次日一早他带着飞虎团离开绥州,继续向上郡进发。

三日后到达上郡,上郡郡守王岱率官吏百姓热情迎出城外十里,其礼仪之隆重几乎形同天子临幸。薛崇训也完全理解他的心情,特别嗣泽王传檄天下之后,公开指责他窥欲九鼎,让那些本来是外围不太知情的人都明白了现状。

王岱出身士族,在上郡也广有田园产业,接待了薛崇训之后并不迎之到破旧的郡衙安顿,而是在自家的豪宅里设宴款待,并将自己的宅院让出来作为薛崇训的行辕。前院为办公发布军政命令的的地方,王岱自己住的内宅作为薛崇训休息下塌之处,府上的奴仆丫鬟尽听凭使唤。

宴席后,王岱又带着儿子女儿小妾来拜见薛崇训,并暗示小妾依然住在家里……薛崇训心下好笑,心道真以为老子像檄文上写的那样荒|淫无耻?再怎么着还能动下属官吏的女人不成?

他便干脆下令飞虎团将士把前院大厅的一间堆放仪仗杂物的偏厅收拾出来,然后李逵勇等校尉旅帅也住在隔壁。又将大厅里摆上桌案文墨作为大堂,就征用了这一栋房子,并不骚扰郡守的内府。

行军行辕设立之后,薛崇训才开始安排人手,暂时身边就只有飞虎团将领及上郡文武官吏……当然要对付张仁愿就这么点人是不成的,随即他就制定了前期的布置。

他先写了一份急报回长安,要求被封为“黑沙(突厥南庭)道行军大总管”,并派大将殷辞、张五郎北上为副将,王昌龄、张九龄为行军参赞幕僚,以此为基础组建文武团队。

名分先要正式合法,才可以名正言顺地以行军大总管的名义讨伐叛乱和外敌。

次日薛崇训经过一晚上的考虑,认为与突厥的战争也许难以避免,在使用外交手段之余还得准备大军进伐,便给太平公主写了一封信,想让她授权集结关内北部地区的精锐到上郡准备北伐。

递传军务急报的信使用的是八百里加急,沿途不断换马,所以消息传递相对来说是很快的,二月下旬便接到中书令张说的咨文。张说在文中大倒国库空虚兵力不足的苦水。因去年刚刚对吐蕃国进行了大规模战争,战争和战后善后都消耗了大量财政(太平修华清宫也耗资巨大只是张说没有明说),现在刚过去不到一年时间,新一年的税收也没有开始,薛崇训又准备要对突厥发动战争,政事堂自然会建议慎重施政。

但薛崇训正在兴头上,期待着要给反对自己的内外敌人一个沉重打击,便对张说的咨文不予考虑,坚持要兵部调一批精兵及粮草军械北上。

第二十八章 功业

人一高兴就容易好大喜功,薛崇训一到上郡像骑着脱缰的马儿一样撩起袖子就准备大干一场。此前在华清宫对他|娘太平公主说什么避免大战,以谋略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过就是说起来好听的话而已,现在他真被默认处理此事了哪管得了许多,连发了几封信回去阐述情势如何如何恶化,须得大军平推不可,连催兵部调集关中军北上。

养了一个多月,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他便做出一副励精图治的模样出来,每天早早就起床。但是手头没啥兵,他的幕府集团也未到可用的人也没多少,其实根本就没啥事可忙活的,这段时间能干的无非就是等待,等待灵州奇袭的消息和朝廷兵部调兵给他。

无事可做,又不能玩人家的老婆小妾……毕竟是下属官员的人,怎么也是士族阶层。他便有空重新练起武艺来。

二三月正是春光明媚的季节,特别是清晨太阳刚冒头那会儿十分漂亮,淡淡的薄雾笼罩着春暖花开的景象,一切仿佛都是崭新的。

薛崇训抬起手里的横刀,看着上面缠绕着麻绳的刀柄,胸中一阵开阔。又见屋檐下站着王岱等地方官吏,显然是要凑准机会来拍马屁的,这些读书明理的文官拍马屁很有技巧,绝对不会说“哇,王爷英明神武”这些没头没脑的恶心话,都会寻一些由头,发出由衷的马屁让人听起来犹如遇到知己一般。薛崇训心道:既然别人好意,总是要给个机会。

他想了想,便“唰”地一下拔出横刀,将刀鞘往草丛里一扔,便开合着舞将起来。步伐按章法跨出的间隙,他瞧见张岱正撸|着胡须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微微点头,好似在赞许一般。

这时薛崇训一面挥舞横刀,一面竟唱起来:“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歌声刚落,果然王岱也不管诗歌如何,当即便大声道:“王爷的豪气干如云霄,威势直逼阴山,定然能旗开得胜再树不世之伟业!”

……哪想得没过两天,诗里的“战士三十万”数目完全不够,张说这厮只下令关内三万人北调!

三万人能干嘛?如果只有张仁愿谋反可能还够,在薛崇训的预计中突厥人估计也会参一脚。去年打吐蕃起码还有精锐唐军加吐谷浑铁骑共二十几万,突厥虽然弱一些,但三万人怎么打?

薛崇训立刻在行辕中质问政事堂派来的使者,使者传达宰相们的意思倒也干脆直接:没钱没粮了。

使者说道:“张相公建议晋王尽量以修复唐突关系的姿态拖延突厥兵南下,并布防关内道北部,待过了这青黄不接的时节,一到今年的税赋入仓之时,便有钱有粮筹措军费重整旗鼓。如若军务不可拖延,政事堂也想到了两条办法:一是让户部下政令加征饷粮……但张相公不建议用这种法子,弊处太大,如一旦增税不仅有损朝廷信义大失民心,而且也难以避免豪强贪吏借此强取豪夺施|虐于良民加大地方动乱风险……”

薛崇训便问道:“还有个法子呢?”

使者道:“增印青钱(纸币)。”

薛崇训马上便无须犹豫地告诫道:“此法断然不行!”

他心里完全明白,所谓纸币和货币还是有差别的,纸币无论原材料和工艺如何讲究终究是没有价值的东西,非得要有一定比例的金银实物为储备才可以,如果超过一定比例地滥发……结果会怎么样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明朝那个大明通宝后来寿终正寝就是很好的例子,一旦失去信用再想懵老百姓第二次几乎是不可能的,天下人肯定会慎重持有这种可能用不出去的东西。捣鼓出那套古典简陋的金融体系,薛崇训很花了一些心力和时间,他可不想毁在自己手里。

使者无辜地看着他,显然是爱莫能助了。

“也罢,我心里有数了。”薛崇训有些失落地坐在椅子上,皱眉想了一会,“至少我要的副将和幕臣总会来上郡吧?”

使者忙道:“张将军等人在卑职出使之时已离开长安北上,此刻正在路上。”

“那便好,你回长安后传话,我会以大局为重慎重处理北方军务,另寻它法。”

“是,卑职告辞。”使者忙执礼告退,他以为忤逆了晋王至少会被臭骂一顿,倒没想到啥事没有,不过也是早走为上计。

……时上郡守捉张崇嗣率轻骑数千经夏州(靖边)直奔灵州,临近目标时得到消息张仁愿谋反,宣布辖区内的州郡不再听从长安“伪政”的诏令,张崇嗣心里当时就感觉很不妙。灵州是朔方镇的核心,反叛朝廷的张仁愿又身为朔方总管,怕是不会轻易放唐兵入城……张仁愿部下在灵州的汉兵也就罢了,一则人少二则也不一定真愿意和官军恶战,关键灵州还有很多内迁鲜卑人,拥有铁骑万计。

作为一个地方武将,张崇嗣完全搞不明白那些复杂的政治|关系,摸不准鲜卑人究竟是听张仁愿的还是长安朝廷的。这帮游牧民本来就不是特别靠得住,谁说得清楚?张崇嗣心道:如果到时候几万人围攻,我们长途奔袭好几百里去不是送死么?

不料到了地儿完全不是他想的那样,骤然兵临城下,然后拿着兵部军令正大光明地一宣读,威胁守城将士抵抗就是谋反,张崇嗣为了自强底气,还大声喊道:“大破吐蕃五十万的晋王已亲率大军三十万北上平叛,胆敢阻挡者诛杀无赦!”

结果就这样轻易地率军入城了,灵州汉兵根本就不抵抗。至于鲜卑人的铁骑,并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大约是不怎么愿意流血掺和唐朝内战的。

张崇嗣迅速控制灵州各门,宣布全城戒严,为避免误伤平民严令百姓出门。部将早已知道此行的目的是嗣泽王李义珣,直接就带兵把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很快抓住了王府上的奴仆拷问,李义珣还在府上没走。他可能根本想不到才刚刚起事几天平乱的唐军不去夺北上的关隘要地会直接跑到灵州来,连准备都不多……

而灵州的官员被张仁愿发文告知反叛朝廷之后,本来就七上八下人心不稳,这会儿唐军刚一进城,立马就投降了绝大部分,并坚称自己并未参与谋反。

毕竟李义珣是李唐宗室,唐兵围了其府邸之后并不敢擅自乱来,也没敢马上冲进去,部将们要等张崇嗣直接下令。

张崇嗣对部将说道:“进府之后只抓嗣泽王及其近亲,不得滥杀无辜,更不准扰民。”

部将一听汗颜道:“那些有谋反嫌疑的官员怎么办?”

“我看灵州诸公并无不臣之心,这不兵不血刃就控制了官府和城门么?他们有没有嫌弃关老子什么事?兵部密令只叫我奇袭抓捕嗣泽王,并没有其他命令,既然如此,我干吗要去得罪灵州的世家大族?”

部将痛心疾首地劝道:“将军只想着做好人哪里能平步青云?此时正是表明站位的大好良机,您倒好,干脆对那些有反对太平公主和晋王嫌疑的人秋毫无犯,万一有人谗言,将军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张崇嗣皱眉不语。

众将见他心有不忍,有人便建议道:“至少把那些和张仁愿关系较近的官吏给一并捉拿……或者干脆杀了了事,兄弟们还能趁此弄点儿好处。灵州的人关咱们上郡啥事,再说将军是奉命平叛,要怪也怪不到咱们头上。”

张崇嗣断然道:“军令只让我等抓李义珣,不得多生是非,吾意已决多说无益,带兵进王府抓人!”

就在这时,忽见围困中的王府里面烟火冲天,显是起火了。张崇嗣忙率军入门,王府的侍卫倒没有抵抗……抵抗武装到牙齿的正规军毫无意义。他们寻着火光进了几道门,就见一栋房子早已燃起了熊熊大火,而附近的家人和奴婢并不救火,全都对着起火的房子跪着,有人正嗷淘大哭。

张崇嗣预感不妙急问道:“嗣泽王呢?”

有人指着火光道:“王爷在里面。”

众将愕然,恐怕他们要抓的人已经自|焚解决了。有人不甘心道:“别是奸计欲金蝉脱壳,不如细搜府邸。”

上郡既然动用军队远途奔袭,如果事后发现中计放走了李义珣,恐怕要被问渎职。张崇嗣也为了稳妥起见,便下令将士搜查各处。但找遍各个角落也未发现李义珣生还的痕迹,这会儿部将们倒是趁机拿了不少值钱的东西,虽然是违反军纪的事儿但是如果主将连这种好处都要追究就会让部下不满了。

其间李义珣的妻儿一个不少地被抓了出来,与公文上的信息正好吻合。张崇嗣见状便说道:“恐怕嗣泽王是真的畏罪自|尽了,不然何以连妻儿都未带走?”

第二十九章 条件

西受降城城头,一个戴甲将领迈着沉重的步伐急匆匆地走了上来,向站在那里眺望风景的张仁愿禀报道:“禀大总管,灵州出事了,上郡兵突袭城池守军不战而降,嗣泽王于府中积薪自|焚身亡,妻儿尽被掳走!”

“什么!”张仁愿十分震惊地看着那将领,眼睛瞪得溜圆。

将领垂头说道:“灵州长史密报,城中官吏及将领人心浮动,多有心向长安伪政之心,请大总管发兵抓捕以儆效尤。”

张仁愿的眉头紧锁,听得此话又问:“官军破了灵州难道没有驻守设防,也没有逮捕当地官员,连长史也放过了?”

“正是,上郡兵突然出现在灵州,不战而夺城,逼到嗣泽王府闻王爷身亡,便抓了其妻儿撤军东去。”

张仁愿道:“他们的目标就是嗣泽王啊……我早该想到灵州不安全,只有三受降城的人马才比较靠得住,但未想到事发不过数日官军就直取灵州。”他一副悲凉的表情,“是我失算了……”

不多一会儿,就见一群将帅从城下嚷嚷着要见张大总管,陆续上城头来了。众将闻得李义珣被逼死,有人便建议道:“奸人屠戮宗室心如毒蝎,我等便以清君侧的名号攻打长安!”

另一个将领说道:“前几天突厥使者不是说了么,只要咱们交付第二批军粮,并开关让他们南下,默啜可汗即可率二十万铁骑南下,我三受降城城兵马与之合军,并在各地招募勇士,联军数十万南下直取长安,澄清陛下身边的妄臣奸贼,建伟世之功业!”

但张仁愿并没有马上义愤激扬就要下决定,他默然不语。或许是李义珣的死给他的冲击太大。他也知道形势没有武将们说的那么简单,虽然三受降城的将领多是他经略突厥防务期间一手提拔上来的,但难保普通士卒和低级将领愿意跟他铁了心干;同时放突厥兵入关也不是那么便宜的事儿,突厥人口头上说得大义凛然,自居唐朝臣子愿助李氏宗室夺回江山匡扶正义,但他们这帮野蛮人会为了所谓的大义而牺牲去干没有好处的事?张仁愿的脚趾头都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如果放突厥人入关,纵兵烧杀抢掠蹂|躏地方这样的事恐怕难以制止,他们可能要趁机南下占领大片地方也说不定,毕竟北方苦寒,游牧族削尖了脑袋就想南进。

幕僚见张仁愿犹豫,便劝道:“檄文都发了,事到如今妄臣绝不会放过咱们,一不做二不休,虽然嗣泽王不能号令众军了,正如诸将所言,我们还能以清君侧的名义出师!当此之时宜注重军心,有妖言惑众蛊惑人心者必严惩不贷!”

张仁愿回顾众人,便道:“通知突厥使臣,明日到我的府上面见,先探探他们的口风再说。”

……

时张崇嗣抓了李义珣的家属回上郡,勉强算完成了使命,虽然军令是让他抓捕李义珣,但李义珣自己把自己给烧|死了,也怪不得张崇嗣。

张崇嗣站在郡守王岱的朱门豪宅大门口,躬身等待着里面的消息,连门也不敢进。当然他不是对王郡守那么恭敬,唐朝重文轻武的风气完全比不上宋明那么严重,因为当权者对武将的警惕心还没有被激发出来,这时候的文武官员地位相差并不大,张崇嗣对王岱顶多为了搞好关系稍微客气一点而已,想不鸟郡守也没关系……他敬畏的是住在里面的晋王。

等了一会儿,一个绿衣圆领从大门走了出来,说道:“王爷叫张将军带俘虏到行辕面见。”

张崇嗣应了便让部下押着六七个妇孺进去,成年女人只有一个:李义珣的正妃,武陵龚氏。其他都是些孩童,有的是李义珣的偏妃或小妾生的,但终究是流着李家的血就被抓了。反倒那些妾室没被抓回来,在张崇嗣的想法里那些人根本算不上李义珣的家人,也就省得滥伤无辜。

众人在官吏的带引下进得大门,就见薛崇训正提了一把亮澄澄的锋利横刀正站在院子里,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里衬,饶是如此也汗津津的样子。进门来的妇孺见得他手上的兵器,都面有恐惧。显然薛崇训的名声在灵州嗣泽王府并不好,大抵是滥杀无辜鱼肉百姓骄|奢|淫|逸的主。

薛崇训见进来一群小孩,这里立刻变得像幼儿园一般,他也愣了愣,面上条件反射地露出了一个善良的笑容……但他实在不是一个让小朋友喜欢的人,身高像一座小山一般手上还提着一把刀,小朋友们怎么看怎么像坏人,见他的笑容就更害怕了。小孩子们忙向熟人龚氏身边挤。

薛崇训提着刀挥了挥,笑道:“别怕,叔叔不是坏人,不会打你们……”

“哇……”一个孩子直接给吓哭了。

薛崇训感觉有些尴尬,回头看身边的官吏时,见王郡守也正看自己,俩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一身铁甲的张崇嗣叮叮哐哐地上前中气十足地说道:“禀王爷,嗣泽王在家中自|焚而亡,卑职未能完成使命,请王爷降罪!”

“人都死了,并不怪你。”薛崇训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说道,又指着一帮孩童道,“你就抓回来这些人?没有其他了?”

张崇嗣埋头道:“是。”

“灵州是张仁愿的大本营,他手下那些官吏呢?”

张崇嗣道:“因兵部军令上没有逮捕灵州官吏的命令,卑职不敢擅作主张殃及无辜,进城后一再严明军纪,对灵州官民秋毫无犯。”

薛崇训:“……”

这时那妇人开始柔声安慰哭啼的孩子,抚摸着那小孩的脑袋说了一会儿话,哭声就渐渐小了。薛崇训便注意到那妇人,只见她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面容长得普普通通的不过面相五官十分端正,正是世人认为旺夫正派的面相,不过身材却是不错,虽然身材不够高挑也不够火辣,但圆润的身材各部分都十分匀称,给人肉|肉的柔软的感觉,皮肤也是保养得极好。

薛崇训指着她道:“这是……”

张崇嗣道:“嗣泽王的正妃武陵龚氏。”

妇人倒底是养尊处优见过世面的人,虽变成了俘虏也并未惊慌,听得薛崇训问及,便有礼有节地屈膝行了一礼:“妾身见过晋王。”

毕竟是李氏宗室的正配夫人,又当着这么多文官武将,薛崇训还是颇有气量风度地给予了起码的尊重,抱拳回了一礼,甚至大度地说:“无论李义珣如何大逆不道,这些人都是我的亲戚,你们要好生安顿,不得无礼。”当然他就是做做面子,事实会怎么对待这些人,就只有天知道了。反正在他的印象里,史上太平公主的儿孙们都是被他们的表哥表叔下令勒|死甚至被活活饿死。

周围的官吏忙应了是。

薛崇训看了一眼那妇人,说道:“把孩童们安顿了,嗣泽王妃到我的办公之所叙话。”说罢把横刀“当”地一下扔到地上,招手让丫鬟给他加衣裳。

归来的张崇嗣站在那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薛崇训既没有骂他不对,也没夸奖他,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薛崇训穿上了一件长袍,又在一口铜盆里的温水里洗了手,干了一通琐碎的事,然后转身向大厅走去。龚氏自然被官吏带过去面见。

龚氏跟在后面进了宽敞的大堂,见里面布置得简单整洁。薛崇训已坐到了一张茶几旁边的椅子上,并指着对面的椅子道:“嗣泽王妃请坐。”

龚氏皱眉慢慢走过去坐下来,马上就忍不住问道:“晋王要将孩子们怎么样?”

“你觉得呢?”薛崇训淡淡地说道。

龚氏顿时垂头默然不语,此时哀求讨饶也是无用吧。

薛崇训见这年轻女人黯然神伤,便万分同情地说道:“其实权贵们争权夺利与妇孺没有关系,你们是无辜的,像那些孩子年龄那么小,他们懂什么做错了什么?”

龚氏抬头看他时,本来想鄙视一下他的假仁假义,哪想得发现薛崇训的目光十分真诚,她怔了怔一口话便生生咽了下去。

薛崇训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沉思着什么,过了许久才抬头道:“我这人虽然混迹权力场,但并不愿失了本心满口谎言,明白告诉你罢,李义珣的子女必须死!不仅我不愿留下后患,就是母亲大人及朝中诸掌权者也不可能让他们活在这世上。所以你也不用求我……不过你虽为李义珣的正妃,倒底是一介女流,如果你肯揭发李义珣的所作所为,让你平平安安活下去还是可以做到的。至于孩子,你还那么年轻,改嫁之后再生一两个不久行了?同时也能避免娘家的人受牵连遭受灭顶之灾……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

龚氏冷冷看着薛崇训,说道:“夫君身为李唐宗室,认为你们的所作所为已危及大唐社稷,故联合朔方大总管张仁愿等人起兵,这些事早已天下皆知,何须揭发?”

薛崇训盯着她的眼睛道:“还有别的事,我打个比方啊,李义珣和张仁愿是不是答应了突厥人的借兵条件,比如放任突厥人抢掠长安洛阳等繁华富庶的大城,作为给突厥人的酬劳?”

龚氏忙摇头道:“绝无此事,夫君身为大唐宗室,岂能纵容他族蹂|躏大唐子民?”

第三十章 揭发

李义珣的老婆龚氏完全没有享受到阶下囚的待遇,被关在王郡守的豪宅里好吃好喝供着,只是被限制了自由而已。薛崇训一日吃完饭时还特地邀请她过来共进晚餐,并以礼相待,少不得又劝说她:“龚王妃站出来揭发叛臣的奸计,并算不上背叛夫君,因为与万千汉人百姓的身家性命比起来,维护李义珣一个人不过是小义,而保护芸芸众生免遭涂炭之灾方是大义!天下人绝不会指责你不对,反倒会洗清你的身份,受人尊敬……像古时的奇女子王昭君为了平息战争远嫁大漠,不是名载青史让世人万代纪念吗?王妃须得分清轻重。”

龚氏皱眉道:“晋王所言皆是大道,可是先夫并未与突厥人这样约定,至少妾身从未听说,如此说谎岂不是诬陷?”

薛崇训耐下性子苦口婆心地解释:“我当然知道你未参与谋划,不是早就说了吗你们这些女人孩子都是无辜的。但是请王妃想想:灵州作为朔方军的军镇,城中本应有张仁愿的不少幕僚死忠才对,就算这样官兵兵临城下也能不战而胜,可知人心向背。张仁愿既然敢传檄天下谋反,不能没有一点底气,他一定有后招……是什么?不是很明显么一定是突厥人!试想突厥铁骑入关参与内战,受蹂|躏还不是我汉人老百姓!维今之计只有揭穿张仁愿的如意算盘,让他知道放敌军入唐境就证实了王妃的证词确凿,让他有所顾忌,尽量阻止突厥人趁火打劫。我说得是不是实话,你自己琢磨琢磨。”

不料龚氏冥顽不化,冷颜道:“妾身一介妇人,不懂国家大义,只明切身感受到的小义。先夫生前待我不薄,如今我岂能胡说他的是非?”

薛崇训又利诱道:“只要你答应与我合作,身家性命和尊严都可以保证不会被践踏,甚至我可以上奏朝廷表功,给你重新封一个夫人,领国库俸禄下半辈子生活无忧了……”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像一个反|动派在威逼利诱革|命战士一般,心下有些汗颜,怕是上辈子电视剧看多了条件反射就使出了这么些招数。

他又说道:“权力争夺无情,我们都只能遵守规则,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于情于理何不向好的方向看,何苦要与朝廷和天下对立,有什么好处?”

这时龚氏忽然说道:“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么?”

薛崇训顿时愕然,本想说我都是实话啊,但张了张嘴也没说出来,自己的人马逼|死了人家丈夫,有啥理由让她信自己?

他便叹了一口气,多说无益便埋头拿起筷子,沉默着吃起饭来。龚氏没料到他没有恼羞成怒,反倒显得很安静,她顿感意外。这会儿她自然是吃不下去的,只能满怀着恐惧和七上八下的心情看着他吃,忽然发现薛崇训的样子显得有些落寞,她的心里一时闪过一丝异样。

话不投机,俩人便相顾无言。

龚氏呆坐在薛崇训的对面,面前的毕罗(一种面食馅饼)和菜肴一点都没动,又不能太不给面子这样拂袖而去,毕竟是阶下囚命运完全掌控在他人之手,只能陪坐在那里。

在这样的静坐中,她发现薛崇训右边袖子里的手腕上有一道旧伤,进而发现他的手掌很大很粗糙,完全不似她平时见到那些王公贵族一样的手,反倒有点像封地上干苦活的农夫。龚氏又瞧瞧看了一眼薛崇训的脸,肤色显黑,和细皮嫩肉养尊处优的人完全没关系,只是剑眉间内敛的慑人气息让他看起来和老实的百姓十分迥异。

龚氏这才想到面前这个男人就是以六万唐军大败骁勇善战的吐蕃人五十万的厉害人物,他的那些民生方面的政绩不是很出名,但是战绩却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龚氏默默拿先夫李义珣和薛崇训一比,发现两人差别太大了。

或许是对薛崇训以礼相待的感激,龚氏此时对他的印象竟然好了许多。不过她照样没有开口答应他的条件。

薛崇训吃完自己的食物,又倒了半碗汤喝完,转瞬间面前的碗盘就吃得干干净净一点都不浪费。龚氏见状不禁意外。薛崇训道:“吃不下就算了,今天就到此为止罢。”

……过了几天,张五郎王昌龄等武将幕臣从长安赶到了上郡,与薛崇训见了面。薛崇训忍不住在王昌龄等人面前抱怨兵力太少,不能直接北上平推突厥。

王昌龄建议道:“薛郎身在上郡,节制关北地区所有军政,当此之时责任重大,建功立业尚在其次,最重要的要早作防备,至少抵御叛军放突厥人进入关中地区。”

张九龄也同意道:“张仁愿虽为汉将,但身有谋逆大罪族灭之危,大事便在他的一念之间,咱们不能完全保证他会继续依托安北军镇抵御突厥,应早作打算……朝廷连年用兵,国库耗费战士死伤者不计其数,此时为了稳定局势,切勿急动大军作战,昔者隋帝穷兵黩武致使国灭,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望王爷慎行。我建议通过在朝的突厥使者联络上突厥王庭,暂且与之议和,如答应资助粮帛、释放偷袭被俘的俘虏,或是答应其联兵对付契丹等事,拖延时日待朝廷元气恢复之时,再图大计。”

薛崇训点点头:“主战兵力只有三万,加上各城各镇的守军联合布防,只能防备无力出击,也只能如子寿(张九龄)所言了……不过前段时间我想出了一个计策,欲劝说被俘的李义珣之妻龚氏与我联手‘揭发’李义珣张仁愿的奸计,让天下人知道张仁愿等人为了谋反,欲借突厥兵,作为报酬答应突厥人事成之后洗劫长安洛阳等地……”

王昌龄一听大喜,马上一拍大腿赞道:“妙计!此文一出,关内上到士族下到黎民定要唾骂张仁愿。虽然真假难辨,但张仁愿就决不敢放突厥人入关,否则天下人就会认定揭发之文属实,他身败名裂受万世骂名是少不了的,这样一来不说大失人心无人支持,就说再起兵造反能图什么?”

薛崇训道:“为了增加揭发的可信度,让李义珣的正妃出面是最好的,不过我暂时还没说服她。”

王昌龄道:“她不愿意也没关系,咱们俘虏了嗣泽王妃已是事实,人们都知道龚氏在薛郎手里。这时候薛郎以龚氏的名义传出揭发之文,便合情合理,不过之后不能让龚氏乱说话,省得薛郎被指责欺骗天下的恶名。”

薛崇训一琢磨,点头道:“少伯这么一说,也是个办法,她实在不愿意出面,咱们借个名义就好了。”

幕僚们一合计,说干就干,王昌龄也不推辞亲自动笔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文章。虽然是假借之名,但王昌龄觉得干这事儿是合乎百姓社稷利益的好事,所以就毫无心理障碍,写得那是一个通顺。他虽然受到重用之后没闲心写多少诗了,但才华明摆着,写篇文章不是信手拈来?

名曰《嗣泽王妃告天下书》,文中惟妙惟肖地将王妃如何在内府听得张仁愿和李义珣密议,又如何在“小义”与“大义”之间权衡,各种细节犹如王妃的自我剖析,完全以女人的心理来用词用句……显然描述女人心思的好诗文都是男人写的,不然哪来那么多叫好的闺怨宫怨诗,那些诗敢情真是出自怨妇之手?妇人那是有苦说不出,只有才华通达的文人墨客才能将其述诸文字啊。

最后落名“武陵龚氏”,作为原始材料,按理应该加个手印。王昌龄见不到龚氏,又图省事便心道:龚氏贵为王妃,定然从未受过刀笔吏之辱,也就不可能在什么纸上留过手印,反正是难以考据的事儿,再说原档肯定是存入朝廷内部,传达出去的都是重新手抄的复件,哪里去辨真假?

于是他便随便拉了个丫鬟,让她在纸上按了手印了事。

那丫鬟还被吓着了,哭丧着脸问王昌龄:“奴儿不识字,明公让奴儿画押的是什么东西,卖身契么……”

王昌龄没好气地说道:“你已经卖过身了,再卖一次关什么事?”

“二龄”这帮幕僚团到了薛崇训身边后,办事是相当效率靠谱,不出一天工夫,“告天下书”就快马出了上郡,直报长安。

这件事的内幕只有政事堂那几个老油条知道,其他人半信半疑但无从考证真假。朝里那帮文官也不用管真假,反正是给张仁愿脑袋上扣帽子的东西,一口就认定是真的,然后通过政事堂发布正式官报,以京师长安东都洛阳为中心向周围广大的地方官府传播。

更过分的是驿站上粘贴通缉文书官府政令的告示牌上都贴上了,在长安政令尚且畅通的条件下,这种消息传播的速度并不慢,要不了多久就搞得路人皆知……读书明理的人当然会多个心思对文章持保留态度,但是那些普通商贾百姓听说了就很容易被蛊惑,自然是一个劲地唾骂张仁愿忘祖背宗。

第三十一章 落白

薛崇训的一帮幕僚冒用嗣泽王妃的名义搞了一出路人尽知的好戏,可龚氏自己却好多天都不知道。她被关在行辕内府的一处院子里被限制了行动,平日王岱府上的奴婢也和一个阶下囚没什么好说的,几乎和外界隔绝了,所以知道的事儿很少。

直到她发现近来那些送饭的奴婢态度好像恭敬了许多,便忍不住问其故,恰好那个被问到的丫鬟多嘴,把事儿抖了出来:“上头说夫人胸怀大义是女中丈夫,又有功劳于朝廷,怠慢不得……咱们要是敢对您不敬,怕要吃不完兜着走。”

龚氏不是下面那些目不识丁的女人,一听这口话什么都明白了,心中自然就冒出一股气愤的情绪来。她可不想为了什么大义去听从一个逼死自己丈夫,还要杀自己的儿子的人,就算她也知道站在薛崇训的角度任谁都会那么做,但这并不能消除她的羞|耻心,薛崇训宣扬的什么大义在她看来就是恬不知耻地去屈服仇人。

情绪激动之下,龚氏就叫丫鬟出去传信,说自己想见晋王。她非要当面质问并骂他一顿才能表明自己的廉耻,绝不愿意这样不明不白就成了所谓的大义灭亲的“女中丈夫”!

没过多久,不料薛崇训就真进院子来了。

这段时间幕僚们来操持政务,薛崇训就可以偷懒,他这是闲的。龚氏见他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心里就更气了,当下就上去质问。

薛崇训见她怒气冲冲的样子,自己却并不动气……眼下不需要嗣泽王妃合作也办成了正事,他完全就不在意这个第二回见面的女人怎么一个态度了。

他回头看见一种树上开满的白花正在飘落,便保持着闲适的神态左顾而言他,指着那几棵树道:“这是什么花,这么早就落了?”

龚氏看了一眼那“落白”阵阵,怒道:“果然你就是一个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如此欺骗人们你就没有一点愧疚之心?”

薛崇训的脸色忽然露出一丝冷笑,说道:“满口仁义道德的人能办成什么事?李义珣办成什么了?你说我不择手段,但是我家的妻儿活得好好的,治下的百姓也活得好好的没见路上有冻死饿毙的人,我无耻么?”

被这么一番歪理抢白,龚氏一时还找不到辩驳的词儿,她怔了怔说道:“先夫贵为大唐宗室,出身高贵流着高祖皇帝的血,心怀正义,如今尸骨未寒,我不准你这么说他!”

薛崇训脸上叫人恶寒的冷笑转瞬即逝,很快他又恢复了淡然,指着树下的白花瓣道:“嗣泽王妃的心情如何伤感,又闲来无事,何不把那些落花葬了?”

龚氏道:“我不会那么矫揉造作。”

薛崇训沉吟道:“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龚氏愣在那里,显是听懂了这两句诗的意思,虽然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过这些贵妇哪个是傻的。她问道:“你利用完我的名义,就要置我于死地?”

薛崇训心道:我迟早要杀了嗣泽王的那些儿女,留着你你不一辈子恨我?

他正待要明白告诉龚氏,但转头看过去时,忽然又发现这妇人的身材确实不错,虽然不够柔韧妩媚,强在圆润丰腴……至于脸蛋也不能恭维,端端正正的毫无特色,正符合高门贵族择偶的标准。出于某种原因,他便把到口边的话给吞了下去。

今早起床时薛崇训又毫无意外地“一|柱|擎|天”,在长安时感觉妻妾太多应付不过来,但一出国门又充满了各种欲|望。他春|梦醒后想过弄个侍候人的丫鬟来玩|弄,但发现那些低等丫鬟都干巴巴的没啥嚼头,毕竟长得俏的小娘和有才能的男人一样并不是随处可见,总是能被有权势者发现其价值,在这种偏僻的地方大族家里用俊俏的小娘做粗活实在浪费很难见得。而且薛崇训住的那地方是大堂的偏厅,常有武将幕僚进入,在那里抓一个丫鬟就开|搞总是有点没面子。

现在发现龚氏还挺年轻的,薛崇训难免就动了淫|心,完全是本能。李义珣都已经挂掉了,只怪他能耐不如人失败了就变成“寇”,薛崇训再抢他的老婆完全没有心理障碍,资源当然不应该浪费。

他当下便不动声色地说道:“你一介妇人,也不一定就要赶尽杀绝……当然我要灭你不过就是一句话,要保你也只是一句话,就看你表现得如何了。”

“你什么意思?”龚氏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觉得上回见薛崇训也是举止有礼,颇有贵族的风度,哪想得忽然就要变成“禽兽”了?

薛崇训笑道:“没什么意思,你一大早把我找到这里来,难道我就这么回去?”

龚氏见他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的胸和腰看,情知不妙转身就欲逃,但哪里还来得及,手腕上顿时一紧,立马被一只粗糙有力的热乎乎的大手给箍住了,她忙呼道:“放开我!”

薛崇训趁势一把就搂住她的后腰,将她的身体抱了过来,可是她穿得挺厚这么一抱就光摸到厚厚的衣服了。不过女人身上总是有股香|喷|喷的女人味儿,也够薛崇训心猿意马的。

龚氏大急便呼救起来,奴婢听得声响便跑了过来瞧,薛崇训回头道:“乱说话便小心你的舌头。”

那丫鬟吓得脸色苍白,转身一溜烟就跑了。

薛崇训说道:“你看罢,你就是叫破嗓子都没用,天下好像没有多少人能管得着我的好事。”

龚氏忙软下口气求道:“薛郎贵为亲王,应自持身份,不能这样……有话好好说。”

“我们进屋好好说罢。”薛崇训便拉着她往屋子里走。

“您这是何苦,妾身不过是残花败柳。”龚氏哀求道,见毫无作用又激他,“有能耐的郎君不会强迫女人做不愿意的事,他会先得到别人的心。”

薛崇训道:“得不到心,得到人也不错。”

龚氏道:“薛郎这样的郎君天下多少女子心仪,你只要对人好,人家还能不领情么?”

第三十二章 折花

从内宅里吓得跑出来的丫鬟刚出洞门,就在屋檐下撞见了王昌龄和张五郎。丫鬟埋头欲走,不料被王昌龄张开手臂拦住:“好不知礼,是你先走还是咱们先走?”

丫鬟忙垂手立于道傍默不作声,王昌龄见她神色奇怪,便看了一眼北边问道:“晋王呢?他在里面作甚。”

“奴儿不知道……不知道!”那奴婢急忙捂住嘴,拼命摇头,想起薛崇训要割她的舌头脸色十分难看,那些王孙贵族残|暴起来啥事干不出来,她完全相信薛崇训不是说着玩的。

王昌龄见状已猜到了八九分,也不为难面前的丫头,挥手道:“你走罢。”

“是。”奴婢逃也似的一溜烟跑了。

王昌龄回头和张五郎面面相觑:“咱们恐怕得回去等一阵子,等薛郎出来再说。”

“也只有如此。”张五郎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俩人一面说一面就转身往回走,这时听得嘀咕道:“嗣泽王妃的容貌并不怎么好,薛郎何必为此影响自家美名……”

张五郎笑了笑,低声道:“少伯正值年少,看小娘便只顾看脸;薛郎年长自然是不看脸的。”

王昌龄摇头叹息,不作争辩。

……薛崇训将嗣泽王妃拉进就近的一间屋子里,总算是放开了她的手腕,但他守住门口俨然已成关门打狗之势,回头闩好了门,便不慌不忙地吟|诗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龚氏道:“今日见你已作了两首诗,晋王既然自喻风雅,何以要做此等禽兽之事!”

薛崇训厚颜无耻地说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要不做禽兽,岂不是禽兽不如?”

龚氏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就见他扑将过来了,她便奋力向门口奔逃,因为只有那边才能出去,不然在这关门闭户的屋子怎么逃也是无用。薛崇训一把抓住她的后襟,她便不能继续跑了,情急之下一把拉开自己的绶带,来一个“金蝉脱壳”,将大衣脱将下来慌忙扑到了那门闩前面。

但薛崇训练武之人反应本就快,哪里容得她跑出去?就算跑出去了能跑到哪里去,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耳。薛崇训甩手将大衣一扔,一个箭步就冲将上去,从后面抱住她的腰,一把就给抱了起来往回走。

他左右一看没见着床,这里好像并非卧室,便将龚氏放了下来,把她转过身来,伸手去抓她的胸|部,她急忙护住胸口,不料薛崇训趁此机会便把嘴凑了上去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口。龚氏大窘羞红了脸,忙伸手用袖子揩了一下嘴唇,用力推他。

薛崇训凭借身强力壮便环绕双臂紧紧箍住她的腰,任她怎么挣扎也离开不得。龚氏急得几乎要哭出来,说道:“你放了我吧!”

薛崇训粗鄙地说道:“怎么可能?你感觉到了吗我都硬|了。”

龚氏眼泪扑簌就掉下来,伤心道:“先夫尸骨未寒,你让我做下此等羞耻之事,我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你干脆把我杀了。”

“真可怜啊。”薛崇训伸手在她的脸颊轻轻帮她抹去眼泪,注视着她那张平平无奇并不美貌的脸:“李义珣想联合边将起兵反对我,夺走我的一切要置我于死地,可结果你也看见他死掉了,我作为胜利者当然要接手他的所有,包括你,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你乖乖从了我,不必作无谓的挣扎……我想你作为嗣泽王妃,平日一定要顾及礼仪仪态,就算侍寝的时候也不敢太过分吧?现在你落到我的手里,与其拼命挣扎,何不享受一番未曾经历的乐趣?”

龚氏听得他的一番歪理,或者根本就是奇谈怪论完全不讲道理,和他说什么不是废话么?她便不再理论,只是流着泪拼命抗拒。她的难受主要是来源于心理上的抵触,被人强迫无力抗争下的无奈、屈辱、尊严丧尽,这种心里的难受比严刑拷打折磨她的肉体还要痛苦。

嗣泽王李义珣虽然长期没权没势,可怎么着也是高宗的子孙,贬居灵州后仍然地位超然,受当地官府百姓的尊重。龚氏作为王府的正妃,何曾遭遇过这等丧失人格的屈辱?何况这么对待她的人也是李家的亲戚,她的脑中仿佛浮现出了所有亲戚家族对她的轻蔑和嘲|弄,恨不得躲进地洞里再也不见人了。

薛崇训见旁边有一张结实的四脚方桌,便抱着龚氏向那边走过去,然后把桌子推到墙边,将龚氏抱起来让她坐到了桌子上。龚氏的腰被他的手臂箍着挣脱不开,又不敢用指甲挖等极|端手段,激怒了这厮更不知道要遭受什么样的待遇,她便只得放弃逃跑,转而采用消极抵抗的方法,双腿紧紧闭拢,双臂抱在腹前阻止他脱自己的衣服裤子。

名为强|暴,其实俩人都有所保留。一个身强力壮的的男人真是兽|性|大发了,会使用拳头等暴力手段,比如一拳揍过去就能把一个柔弱女子打得失去大部分抵抗力……所以那些惨遭强|暴的受害人多数都弄了一身的伤;反之,如果薛崇训不想肉|体伤害面前这个女人,要达到目的就会有点困难。女人看似柔弱,真不想让人得逞也挺难办的,她动来动去的不想配合,搞什么都十分费劲。特别是在这么一张桌子上,连张床都没有,龚氏又这么一个抵抗的态度,显然很有点难度。

薛崇训没有把小娘搞得伤痕累累的习惯,他采取的办法便是和龚氏耗,把手往她衣服里摸,她便用力抓住薛崇训的手往下拉,俩人默默地角力……薛崇训也不太用力,心道:我倒要看看谁的力气用得久。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耐心了,今日一大早的发现完全没有正事,上郡这地儿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乐子,反倒和龚氏在这里耗着挺有意思。

果然没过多久,龚氏便涨|红了脸,手上的劲道一松,薛崇训的手便趁势向上一滑,一下子就摸到了非常柔软的一团。那半圆形的东西真是百摸不厌,薛崇训也搞不懂为啥这么一个脂肪堆积的东西会如此诱人。

幸好他的手掌很暖和,只是有些粗糙。龚氏轻呼了一声,身上绷紧的抵抗减少了近一半,只能任他抓着自己的乳|房。

他当然没有就此满足,又伸手去拉她裙子里的裤子。俩人一句话都不说了,就这么默默地纠|缠在一起使着劲儿。

过了这么一阵子,龚氏早已明白一切抵抗都是徒劳的,薛崇训这厮起了心要干那事,她再怎么也逃脱不了魔掌。这时她忽然想道:如果因此怀孕了,说不定命运能至此改观。母以子贵,有了这权倾天下的人的子嗣……

这么一想她的心里好受了许多,事到如今有啥办法?只不过仅存的自尊让她没有迎合薛崇训,只是做做样子抗拒一下,就任他胡作非为。

薛崇训折腾了一阵,总算是脱掉了她的长裤,并没费什么劲就分开了她的|腿,站在了她的双|腿|之间的空隙里,此时她想闭拢是不成的。她感觉到薛崇训那热|乎乎的东西靠了过来,便使劲抓住他的膀子,无奈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那东西慢慢陷|入,龚氏紧闭双目,皱着眉头,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很快她就觉得自己被涨|满了,但它还在往里面滑到了未曾有过的深|度。薛崇训“哦”地呼出一口气,捣腾了半天总算是如愿以偿了,便一手按住她坐在桌子上的后|臀,一手抓住她胸前的一个柔软的半|球,不紧不慢地富有节奏感地轻轻动将起来,大抵是不怎么费劲的,因为龚氏已经不再挣扎了。

龚氏既不动弹任他作为,也不出声,以此证明自己并非所愿完全是被迫的。不过她的脸已经因充|血而发紫,就像喝了很多酒一样的表情,已经完全没有常态了。

正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的当口,龚氏心下一阵异样,等待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状态的来临……不料满怀的期待被一阵刺痛冲得没了影儿:乳|尖被薛崇训的手指掐了一下,疼得她一下子就睁开眼睛,十分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她心道:没事掐我作甚,早不掐迟不掐偏偏那时候一用力,让人心下十分难受。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继续保持沉默。

房间里响着桌腿在地上一下一下稳定磨|蹭的“嘎嘎”声音,还有一种滑|腻的奇怪的声响,但没有说话声外头也相当安静……于是这样奇怪的细微响动就十分清晰,听得人羞|臊得无地自容。

不过要不了多久龚氏就听不到这种声音了,她的脑子里很快迷茫空白一片,一切感官都几乎停止,就只剩……期待。

不料这时感觉灵敏的乳|尖又被掐了一下,就好似沉思中的人一下子被拉回了现实。龚氏不仅感到难受,甚至还有一些愤怒起来,脱口道:“你是故意的!”

第三十三章 似计

这屋里在起先追逐折腾的时候已弄得凌乱,茶几凳子等物翻倒在地上,犹如刚遭了窃一般。加上几件衣服胡乱丢在地板上,整个一狼籍荒|淫的场面。薛崇训这样对待李义珣的王妃,他下意识也明白是一种犯罪,但偏偏没有法律和人能约束他,他也就越来越大胆地胡作非为了。

坐在桌子上的龚氏面有怒气,但她此时的不满并非因为薛崇训对她无礼,而是正当她沉迷的时候被薛崇训掐痛了强行拉回现实,这种感受如噎着一样不痛快,又像话说了一半被人打断不准继续说出来一般憋|屈难受。

龚氏若有若无地小声说:“你能别掐我么?”

薛崇训心道:见你死气沉沉地坐在桌子上,憋着一点反应也不给,总得“调|教”一下吧。

他便说道:“这得看你的表现。”

“你已得逞了,还要怎样?”龚氏道。

薛崇训摇头道:“你别咬着牙忍着,舒|服了得叫几声吧?”

“我不会!”龚氏红着脸把头偏了过去。

薛崇训办事的动作并没停下来,他体力甚好说话也不气|喘:“到时候你求我别停下之类的,或者把腰挺上来一些……”

龚氏忍无可忍道:“我岂是那种恬不知耻的荡|妇?你枉为世家门第皇亲贵胄,真是一个无|耻放|荡之徒!”

薛崇训愕然,被这么一骂心下冒出一丝恼怒。龚氏也看到他脸上露出的恼色,她便本能地感觉畏惧起来,此时薛崇训的形象在她心里完全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坏蛋。

但薛崇训的怒气很快就消了,便有些兴致索然……心道这种事儿还得看人,看样子面前这龚氏是一门心思认定礼教的人,要让她豁出去做出十分不合常理的事恐怕会十分费劲。一想到要浪费时间在这个并不重要的女人身上,他便没心思了。然后他就不再搞什么花样,有些粗暴地在龚氏发|泄了欲|望就放开了她,然后犹自走到铜镜前去整理衣冠。

龚氏拉拢衣襟挡住被撕开的领子,可怜兮兮地蹲在桌子边上双臂抱着膝盖,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薛崇训穿好衣服之后便拾起地上的大衣,走到她跟前给她披在背上。龚氏顿时抬头看了他一眼。

薛崇训已头也不回地拉开门闩走了出去,一股冷冰冰的空气顿时袭面而来,春天来了但关中北部的温度依然比较低。

……他出得张府内宅的洞门,沿着屋檐向临时行辕大堂那边走,正遇到一个绿衣书吏,上来弯腰说道:“王爷,大堂上的明公们正找您呢。”

薛崇训没理他,精致去了大堂,果见王昌龄等一众幕僚和心腹大将都在那里等着。他们见着薛崇训忙屏退左右,王昌龄吩咐一个胥吏道:“在大门口看着,没有招见的人一律不准入内。”

“出了何事?”薛崇训见这阵仗有些诧异。

王昌龄掏出一份信札来,信封已经开了,估计幕僚们已在之前看过……王昌龄有权开封各种薛崇训名下的公文,是薛崇训自己授权给他的。

“东受降城来的密信。”王昌龄一脸严肃道,“使者带到上郡后,我看了他的印信,确是三受降城的兵符,派人过来的是张仁愿治下的将领!”

薛崇训不动声色地仔细看了一遍信札:“这些人是想投诚,等官军兵临城下之时取张仁愿的首级邀功?”

王昌龄道:“正是,张仁愿治下有战力的兵马主要在三受降城,其部下称只要官军抵达东受降城,便将东受降城和中受降城献城投降,同时在西受降城的同谋者进张仁愿的大帐斩其首级,全军向我官军投诚……大势已去,看来张仁愿是众叛亲离了。”

张五郎当下就抱拳道:“但恐有诈,薛郎亲自前去不妥,我愿得五千兵马去东受降城与他们配合此计。”

王昌龄也赞同道:“确实有诈降的风险,万一这封密信是计,薛郎轻入张仁愿辖区腹地,容易被合围四面受敌。但咱们也不应轻易放弃这个机会,如果三受降城的武将投诚是真,咱们便能不费兵力平定叛乱,同时得了安北一带的边军亦能重新构筑对突厥人的防务,便可将此时的边关危局化险为夷。”

几个人商量了一通,回头看薛崇训时,只见他坐在北面的椅子上垂头想着什么,刚才商量的时候好像一直都没说话。大伙便将目光投到他的身上,等待着他的看法。

薛崇训回顾众人了一眼,这才所有所思地说道:“我刚刚在想,这一出戏是不是张仁愿和部将们一起演的?”

王昌龄问道:“薛郎认为此是诱敌之计?”

薛崇训道:“是计,但不是诱敌之计而是苦肉计……张仁愿联合宗室嗣泽王造反,起手之时发动偷袭就借了突厥人的轻骑奇兵,然后公然反叛又有借突厥兵增加实力的路走。不料和突厥人搞一块儿本身就是一个败笔,咱们前些日子略施小计,便将他逼得无路可走。只要张仁愿敢放突厥人入关,他必是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背定了汉|奸的千古骂名。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辄?用这个苦肉计,或许能保住跟他造反的心腹部将的性命,至少能保住他们的家人吧?”

听他这么一分析,众人都点头称是,觉得有这个可能。不过这只是薛崇训提出的一个猜测,究竟三受降城那边搞什么,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张五郎还是有点担心,皱眉道:“安北都护及三受降城等地可调动兵力达五万人,都是百战骁勇的边军,更严重的是万一这是诱敌之计,突厥兵也可能到阴山以南……而我军等待关中军抵达之后最多能集结大约三万三千人马,敌众我寡薛郎不得不作提防。”

就在这时,薛崇训大咧咧地一拍桌案道:“待得关中军一到咱们就启程北上。”

他还真不信张仁愿在这样的舆情下能有效动员整个安北地区的唐兵来内战,而且还用诱敌之计不被官军听到风声?

于是一场计划布置就这么轻而易举给拍板了,幕僚团也习惯了这种状况,因为决策权完全在薛崇训的手里,他这个人最信的是自己的直觉并且有点刚愎自用,劝也是无用。

三月上旬,关中军精锐三万大军抵达了上郡,为此运用军械粮草的民丁更是不止这个数目,从关中平原到高原地区的沿途州郡,征调壮丁骡马不计其数,战争对农耕帝国显然是一件非常消耗财政国力的事。

到达上郡的还有长安的任命官文,薛崇训挂了单于道行军大总管的名号……但此前他给太平公主的书信中要求的是“黑沙道行军大总管”的官职,这回的授命状有所出入,薛崇训也看出了其中的微妙原因。

黑沙城是突厥汗国的南庭,如果带兵主将挂黑沙道行军总管的名,那就是征对突厥人的战争,薛崇训之前就意识到此战会把突厥人也牵连进来,所以才在信中那样写;而单于道是指单于都护府,位于阴山附近,政事堂此时授权薛崇训“单于道行军大总管”的职位,意在平叛对付张仁愿,而有和突厥人修好关系议和的打算。

薛崇训拿着任命状瞧了许久,心下也理解了张说的苦衷。连年用兵财政定然不支,在现有国策下难以再负担起一场国战。李隆基垮台后,太平公主党羽扶植李氏傀儡上位,将国家大权尽数独占,这本身就是不算正大光明的事,只是世人敢怒不敢言而已,以张说为首的太平党朝廷为了稳定局势,这两年一直实行宽容缓和轻徭薄赋的国策。这样的国策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国库收入欠佳,又经历了与吐蕃人连绵不断的战争,早已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就算刘安等人多次在内政上革新,也不能完全满足战争机器的无底洞。

薛崇训看着单于道行军大总管的公文沉思了许久,连灯光越来越暗都没察觉。直到一个丫鬟跑进来挑灯芯,他才从自己的内心世界中回到了现实,抬头一看窗外的天都黑了。

丫鬟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不料正遇到他的目光,她便忙转头看向灯架,装作认真在做本职工作的样子。

不料这时薛崇训忽然说话了,丫头便急忙停下来躬身侍立,等待着他的吩咐。

薛崇训说了一句她完全听不懂的话:“覆灭有时候并非因为战场上的失败,你可知道怎么样会让一个政权在不知不觉中覆亡?”

那丫头无辜地看着他,拼命摇头道:“奴儿大字都不识一个,更不懂国家大事天地玄黄,请王爷恕罪……”

薛崇训只顾自言自语:“这会儿万一要面临战争压力,不得不征募调动数十万大军对抗,那就得让你们这些老百姓出力出粮出钱。你大字不识自然不明白为啥要让你们受苦,肯定以为咱们这些贵胄骄|奢|淫|逸|残|暴不仁,到时候东边出了个黄巾军,西边出了个红巾军……”

第三十四章 出发

三月上旬从内地到达的三万唐军在上郡只修整了三天,便调动北上收复神木镇。此镇虽小,却有“南卫关中,北屏河套,左扼晋阳之险,右持灵夏之冲”的名声,在修长城的朝代这地方便是一道自蒙古进入内地的边关;唐朝的长城大抵是没怎么修缮,不过在此筑有军镇并广有兵将布防。

张仁愿造反之初就十分重视这座军镇,调集了近左大批军队防备,因为这里是进入北方草原的门户自然要重点设防。但没料到的是官军并未立刻进攻此处重镇,而是大老远地跑到灵州抓李义珣去了,倒是有点出人意料……以前谁也没想过是李义珣重要还是神木镇重要,不过只要是脑子正常的人,在上郡有兵可发的情况下,也应该立刻取尽在眼前的重镇吧?谁知道薛崇训那货舍近求远调兵跑七百多里去灵州了。

他是不是根本不懂地形,根本不明白门户之要冲兵家必争之地的重要性,头脑发热瞎猫碰到死耗子呢?谁也不知道,不过现在证明抓获了李义珣确实产生了决定性的作用……用兵诡异毫无章法的人,你完全猜不到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不过现在薛崇训手里有了一些兵要北上了,总算是想起神木镇来,遂率屯在上郡的全部兵马倾巢而上,毫无隐瞒大摇大摆地光明正大地直逼神木镇。

这么多军队是从关中各镇调集刚凑到一块儿的,挤成一路自然不存在日夜兼行快速奔袭的可能,要是跑得太快了估计要散架,只能白天行军晚上休息。薛崇训为了多一些行军时间,从上郡出发时天才刚蒙蒙亮。

他坐的马车,一路出城之后外面的光线依然黯淡。路上的步军队列那“咵嚓咵嚓……”的沉重而有序的脚步声在皮鼓的伴奏下听起来十分悦耳,薛崇训挑开车帘一看,人群上方如树林一般的长兵器影子映在泛白的天空背景下看起来阴森森的。

马车外面挂着一盏灯,里面反而黑漆漆的,挑开车帘灯光照射进来顿时明亮了一阵;但当他放开手后,帘子垂下来,车厢里又恢复了阴暗的光线。同车的对面位置上还坐着两个穿长袍的人,便是薛崇训的两个得力文臣幕僚“二龄”。

人们总是会受所处环境的影响,因为这马车有点旧里面的色调又如此黯淡,张九龄和王昌龄的脸色看起来都不怎么乐观积极。反倒是薛崇训坦然自若的样子,相比亮堂堂的地方他却更喜欢呆在这种光线灰暗朦朦胧胧的地方……也许这样会更有安全感?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喜欢这种色调罢了,正如他喜欢阴雨天气。

在薛崇训的书本印象里,张九龄和王昌龄都是诗人,但王昌龄在历史上的诗歌成就明显高于政|治成就,张九龄则相反,“名相”才是他的定位……薛崇训专门拉拢了这两个名人做幕僚,不过如今看来,事实是王昌龄在政务上还有些作为,比如上次乌海之战前后他对于后勤的计划布置十分科学合理,有效避免了将帅克扣士兵军饷的问题;而张九龄到现在为止在实务上没有表现出什么过人之处,大约是效力到薛崇训手下时间不长的缘故吧。

三人默然相对,薛崇训正想着面前的两个幕僚,这时张九龄忽然开口道:“王爷提出的猜测‘苦肉计’,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太像啊。”

“哦?”薛崇训发出一个声音,便将目光看了过去。黑暗中人的眼睛好像更亮一般。

张九龄摸着下巴的胡须所有所思地说道:“此事如果认为是张仁愿与部将商量好的,旨在给部将立功自保的机会,这也说得通。可张仁愿为什么要那么做?这样一来他仍然摆脱不了私通突厥欲放任敌兵*内地城乡的嫌疑,骂名还是洗不脱,连命也陪进去了……”

说到这里张九龄就没继续了,估计他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不过薛崇训也听懂了:无非张仁愿这种做到封疆大吏的人,好像不太可能那么讲义气。薛崇训记得自己看过一本书,说的是阎锡山本来打算过投降日|本,因为太平洋战争的局势才立马转向国|共两边做墙头草……

不过人和人不同,张仁愿这个封疆大吏是不是那么“腹黑”,薛崇训就不得而知了,他压根就没面见过这位大将。

张九龄一打开了话匣子,王昌龄也说话了:“我还是觉得薛郎的说法更有可能。三城(三受降城)的武将既然派了一趟密使要里应外合,总是有道理。要么就是他们所言是实,真不愿意跟着张仁愿一条道走到黑;或是诱敌之计;或者便如薛郎所言,压根就是一出苦肉计……诱敌之计的可能最小,张仁愿要想对我三万大军合围,他必须得调动三城所有的人马也不一定够,而且我也不信现在他还能号令所有各部协调野战。联合突厥人围攻我大唐将士?他完全不顾谣传了么,而要突厥人在三城之间形成合围之势且不让咱们事先闻到风声也不太可能,阴山以南可是迁了许多汉人。相比之下,苦肉计的可能性反倒最高。”

二龄的观点不尽相同,各抒己见。这时薛崇训就沉默下来,不动声色地听他们说话,心下想道:张九龄确实露出宰相之才的特点来了,当王昌龄分析形势的时候,张九龄在看人。

等俩人争论得差不多了,薛崇训才大模大样地说道:“管他姓张的要干嘛,这不都决定大军逼近三城了,就这么办吧,想得太多也不是好事。”

二人顿时面面相觑,一语顿塞说不出话来……这么干不就意味着已经决定要一举平叛了?都没弄明白各方关系因素,就这么贸然逼迫双方对决,好像有点急进。

“此战万一不利……”王昌龄忍不住提醒道。他这个人的性格还算比较谨慎,总是把事情作好最坏的打算。

薛崇训心道:万一这仗打输了,把手里的三万唐军丢个干净,那关中北部防线就无兵可守,只有重新仓促调兵布防,然后要增税向老百姓收刮军费,后果好像有点严重。有时候大势很微妙,也许就是在某些看似无关核心的事情上开始的,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耳。

不过他也并未表现出一丝疑虑,只是笑道:“无妨。”

兴许是薛崇训的态度感染了幕僚们,他们也好像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出了问题薛崇训也有办法收拾烂摊子……毕竟之前和吐蕃人较量的那段时间,薛崇训好几次不听劝阻一意孤行,但战绩摆在那里。

此时薛崇训想起了有一次自己教训侍卫头目方俞忠的话:当头就是无论遇到什么事儿都要让大伙觉得你有办法。

……从上郡到神木镇并不远,沿着旧长城的延伸线路往北走一天就快到了,当天旁晚扎营前距离军镇已不足二十里。所以当初张仁愿才一门心思认为官军的第一次军事行动一定是取神木镇,就在眼皮底下嘛。

众军分了营地,按照兵法安营扎寨,又布置了哨点巡逻,然后休息了一晚。整晚都很宁静没出什么意外,叛军显然没有了主动出击的心思。

第二天一早,部将到中军面见主帅薛崇训,只见殷辞上前请命道:“末将愿为前锋将军,率军先行,清理道路试探虚实。”

殷辞属于薛崇训跟前的心腹红人,他站出来想干前锋,众将也就让着了,都觉得这个头功非他莫属。

却不料薛崇训一本正经地说道:“何须分前军中军,咱们的大军一块儿过去,直接就平了,如此比较省事。”

部将们照样是诧异非常,第一回见几万大军一窝蜂上的状况。要不是薛崇训以六万败五十万的战绩名声在前,大伙非得以为跟了个白痴不可。

于是大家便拔营出发,浩浩荡荡的大军直接向神木镇压去。行到目标附近,斥候来报:“城门大开,不知虚实。”

薛崇训问道:“城墙上有人拿着鹅毛扇弹琴没有?”

军士十分无辜地看着他,哭丧着脸道:“卑职……卑职没注意,只瞧防备兵力去了,请王爷责罚!”

幕僚们面面相觑,倒是明白了薛崇训在揶揄一个典故:诸葛亮耍空城计。

薛崇训却一点开玩笑的样子都没有,只挥挥手道:“你干得不错,下去吧。”

“是。”军士忙抱拳应了。

薛崇训回顾左右,所有将士都严肃地挺直了身体坐在马上或站在队列中,无人闲话喧哗,旌旗猎猎飞扬。部将们纷纷侧目,等待着主将的军令。

他这才喊道:“殷将军何在?”

殷辞策马上前抱拳道:“末将在。”

“立刻率骑兵进城夺取城门,如有伏兵便打红旗,无险便打白棋。”

“得令!”殷辞接了军令,立刻纠集一大队骑兵从大军阵营中先行奔出,顿时马蹄轰鸣死气沉沉的北国之春一时间便变得有生气起来。

第三十五章 谈笑

低矮稀疏的树林中,密密麻麻的全是兵马,战马的蹄子轻轻刨着土,时不时从鼻子里出出一个疑是喷嚏的“噗鲁”声。三月春风,但树梢枝头仍然满是去岁留下的枯败枝桠,只有那嫩绿的春|芽才淡淡地给笼罩上了一丝生机绿意。

就在这时,一匹涨着肚子膘肥的战马从北边滴答滴答地奔走而来,马上的骑士尚未到地儿就先长声幺幺喊了一声“报……”,走近了他便从马上娴熟地跃将而下,在中军前单膝跪倒:“禀王爷,殷将军进城后打了白旗。”

“知道了。”薛崇训应了一声。

四下顿时响起了纷杂的说话声,众军绷紧了神经准备开战的紧张松懈了下来。薛崇训回顾左右叹道:“张仁愿在此屯积重兵以为门户之地,结果咱们不费一箭一石就取了……没有对手真是无奈啊。”

部将面面相觑。

“出发进城。”薛崇训一声令下。众军便启动马蹄跟着缓缓向前行进,不多一会小皮鼓的敲击声和将领的吆喝声也一并响起,步军列队一起进发。

走了一会,张九龄策马上前建议道:“神木守捉归降,王爷宜善待之,以为其他诸镇的表率,对减轻我军平叛阻力大有裨益也。”

“子寿所言即是,我当从谏。”薛崇训大方地同意了。

张九龄自前几年的权力斗争后便不得志,回家修了几年的路,现在复出果然是有所进取的心思,总算是时不时在履行幕僚谋士的职责了。除非实在太不靠谱,薛崇训大抵也是会虚心纳谏鼓励他的。

中军一行文武,看起来都十分年轻,薛崇训靡下大有少壮派的景象。张五郎殷辞鲍诚李逵勇等大将都是不到三十岁的人,薛崇训也是今年才将要满三十,张九龄这样三十多岁的人算是年龄大的,甚至还有王昌龄这样十几岁的少年郎也时常位列左右深受重用。

这些出身书香门第或是世家的人,物质生活好也并显老,三十岁依然还很年轻。这个时代只有底层的劳苦大众,就说食物每日通常只能吃粟米或糙米煮的饭,难以下咽营养也不好,又负担了沉重的劳作便老得快,很多三十岁就跟四五十的人似的。

见到一个个的鬓发乌黑,看不到多少岁月的痕迹,薛崇训心头也因此亮堂通达了不少,心情大好。仰头一看,今日天气大好,太阳已悬在半空放射着万丈光芒,映衬着蓝蓝的天空,世间充满了阳光。

“建功立业就得趁早啊。”薛崇训没头没脑地发出了一声感叹。

身边一个文官附和道:“王爷春秋鼎盛,大业尚且开头,定然彪炳青史受万世仰慕。”

“哈哈!”薛崇训大笑了一声,心情一好便唱起歌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虽然曲调在众将听来奇怪,但这歌唱得慢,歌词大伙大抵是听懂了的。此情此景唱出这种暮气沉沉的歌词,显然是让人有些无语的。

不过薛崇训并不为意,转视左右道:“待我等功成名就之日,眼见天下承平四方安定百姓安居乐业大同盛世,那时归隐山林,诸公团聚一堂一壶浊酒畅怀闲情,大概是很有意思的吧?”

众人听罢皆尽动容,淡淡的一席话薛崇训说出了愿与大伙一起到老的心愿,真挚的情绪没有半点虚假的表现,遂让一行文武将官有些感动。世间纷繁有许多坎,能一起共事到老该是一件多么情谊深重的事……

大伙一路谈笑风生到得了神木镇前面,只见城门大开城墙上下全是关中军的衣甲,那是殷辞的前军人马。这么一副模样此镇显是已被轻松拿下。

中军步军整军列队依次进城,然后才是衣甲鲜明的飞虎团骑兵护着薛崇训及幕僚骑马走过去。进得城门,便见一众将领文吏跪于城门里的大道旁,只见位置靠前的那人身穿麻衣,双手抱着一身折叠好的衣甲和官帽官印等物。

薛崇训策马到得那打扮别样的人跟前停了下来,因为跪在道旁的其他人不是穿着唐军盔甲的武将就是穿官服的文吏,只有他穿成这样。

见薛崇训停下来,那人便托着怀里的衣甲帽子等东西举了起来,他虽然不认识薛崇训,但见他身边许多穿官服的官员和品级很高的武将,猜也猜到是主帅了。

“臣神木镇守备杨默受叛贼张仁愿胁|迫,未能杀身成仁,有愧于朝廷,万不敢抗拒晋王之王师,明知死罪难逃,唯有长跪于马前交还官服印信,俯首待戮也……”

薛崇训一身重甲坐在马上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跪在下面的人,见他身上穿着单衣冷得簌簌发抖,便说道:“初春天气尚未完全转暖,你穿成这样不冷?”

杨默仍然举着衣甲垂着头,不敢抬头正视,忙答道:“臣平日所服皆朝廷所赐之衣,再服之实有愧,故到了无衣可穿的地步。”

这时薛崇训从马上跳了下来,只听得“哐”地一声沉重的巨响,吓了杨默一跳他的身体便伏得更低了。

薛崇训拿起他托着的一件长袍,并亲手给他披到了背上,扶住他的胳膊道:“我得谢你。”

“啊?”杨默总算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薛崇训,却发现他一脸的真诚,并无冷言挖苦之意。身边的部将幕僚也没说话,坐在马上瞧着薛崇训究竟要演哪一出。

“不仅薛某要谢你,我大唐将士都要谢你,正因你以汉家大义为重,才避免了汉军战士自相残杀的惨剧。”薛崇训又站直了身体对跪倒在道路一旁的神木镇将士大声说道,“我等食汉民的脂膏而活,便应竭尽所能保卫家国百姓一致对外,岂能自相厮杀内耗?有勇力者当纵横关外,扬我汉家威仪,叫那胡骑闻风丧胆不敢窥|欲九州!”

薛崇训随口几句煽动,众军就动容了,怔怔地肃立在原地。他注意到不少人的腰杆也直了许多,当下就十分满意。

他便抬起手喊道:“都起来散了吧,原来是干什么的现在就干什么。”

众军高呼万岁,一场流血冲突危机很快就演变成了争相相庆。张九龄在薛崇训旁边小声道:“王爷三言两语就收了军心,真当世英杰,子寿不得不服。”

杨默还跪在那里,薛崇训便弯腰实实在在地托住他的手臂拉了起来,拂起背好言道:“你还掌神木镇军备,官复原职,不过这回不能再听叛贼鼓|惑要挟了。”

杨默哽咽道:“臣当效死守土!”

薛崇训点点头,转身欲上马,一个侍卫上前扶他,但被他一把推开了,虽然盔甲沉重但他还是成功地一下子翻了上去。在华清宫受的那处剑伤已好利索了,此时毫无压力。他一夹马腹,便策马从军队队列侧边飞奔北去。

幕僚们很快听到一声高歌:“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神木镇。”

……张九龄建议善待神木降军将领的谏言无疑是非常理智的,杨默官复原职,官军下榜安民秋毫无犯的事儿很快就传遍了近作地区。

大军屯在神木镇没多久,就有许多郡县的官僚武将密遣使者或亲自跑到军中归降。

薛崇训率军北上许多天,不费一兵一卒一刀一枪尽收关北、安北地区的大部分城池军镇,张仁愿檄文号称的控区急剧缩小到接近零点,三受降城外围的地区都变了颜色。

如此形势,恐怕是个瞎子都看得出来大势所趋的景象。

但三城依然掌握在张仁愿及其军事集团的手里,这三处地方的兵马甚众工事坚固,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虽然三城的人也号称要投降,密议里应外合,但究竟是怎么回事仍然无法确定。不过无论如何,薛崇训是决心这次就平定安北叛乱。

一日他和众文武聚一块儿商议下一步军事行动时,展开地图一看,马上就骂将起来:“三城的武将是不是全文盲?”

大伙忙问何故。薛崇训指着面前的粗糙地图道:“我没记错的话,密使带来的信上写的是叫咱们攻打东受降城,然后里应外合,从东受降城的行动开始发动密计……可你们瞧瞧,东受降城隔如此远(呼和浩特),反倒是中受降城最近(包头),咱们干吗要跑大老远去打东受降城?”

王昌龄想了想说道:“密信上计议的确实是进攻东受降城,这……”

张五郎皱眉道:“如若我军舍近求远奔袭东城,在中城还未收复的情况下,定然影响补给线,万一攻打东城的战事拖延,粮道暴露在叛军的威胁之下非长久之道,不得不防。”

不知谁冷不丁说一句:“该不会是他们刻意安排的奸计吧?”

众人顿时沉默下来。这事儿确实很奇怪,密计联合算大事了,难道对方的武将在这种事上也考虑不周全导致疏忽?

幕僚们正苦思各种方案的时候,薛崇训一拍案爽快地说道:“直接干中城,管他们怎样。”

第三十六章 夜笛

西受降城谯楼,身穿官服头戴幞头的张仁愿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这些日子来他的双鬓又染上了新的白霜,憔悴的面孔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夜凉如水,这时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一阵芦管的曲子,在霜月夜风中悠扬回荡。张仁愿偏头向城墙上看去,只见当值的士兵纷纷望向南方,都有思乡之样子。张仁愿见此状况不由得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进来报道:“李将军等人上楼来了,有要事求见。”

张仁愿默不作声,也没表示反对,侍卫愣了一会就当他是默认了行礼转身而出。过得没一会儿就有一众全副武装的武将叮叮哐哐地走了进来,张仁愿依然站在窗前没动,他侧耳听着那一阵笛声,连看了不看将领们一眼。

当头的一员大将上前抱拳道:“禀大总管,闻报薛崇训部于十三日进攻中城,只一天即三月十四日城中便发生兵变,中城失陷。至此东城也失去了联络,未知凶吉……”

“嗯。”张仁愿看起来十分淡然,一副泰山崩于面前不改色的气度。众将默然无语。

他转身走到正座上坐定,虽然他已到中年,但坐姿身材比普通年轻儿郎还要板挺。张仁愿通晓典籍诗书音律又常年带兵,堪称文武通达,属于是帝国的精英人才了。

“我已准备好了,动手吧。”张仁愿中气十足地坦荡说道。

众将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

张仁愿反问道:“你们今晚上来,不就是想办这件事吗?无须婆婆妈妈,就此了断罢!”

这时一个将军忽然哐地一声跪倒在地,伸手捂住眼睛哽咽起来,站着的所有汉子都一呼拉伏倒在张仁愿的面前,气氛十分悲切。

张仁愿难受地说道:“不怪你们,只怪我用人不妥,灵州、神木镇的守将竟然如此轻易不战而降!只怪天不与时!天下人明大事者少也,想那伪朝名不正言不顺霸占庙堂,又常年穷兵黩武骄|奢|淫|逸,太平公主修华清宫好钱十数亿劳民丁无可胜算,西域、河陇、西南常年与周边各族交恶,每战死伤将士以万计耗费军费以十亿计,纵是祖宗留下金山银山也不够他们败的。天下义士,无不敢怒不敢言!我大唐基业百载也,今番以恢复李唐正义为号,关中定然无力再战,看此次薛氏亲率大军出征也止三万众便可见一斑。只需坚持数月,四方忠臣无不响应……可惜啊!”

下首有人不禁说道:“薛氏名声在外,下边的将士闻之便失战心。大势不可违,现今安北各地丢失殆尽,补给物资无以为继,除非慌忙之下不计后果引突厥兵入关,再无回天之法了;这种时候引突厥兵入关亦对我军十分不利,安北军多年与突厥人冲突厮杀,双方血债累累,他们虽口上说与我们联军讨伐伪朝,但末将等认为当此对突厥无条件优势的情况下,他们一旦进来只会顾着抢咱们的粮草补给,不会管咱们的死活。”

张仁愿闭目沉默了片刻,取下佩刀放在木案上,跪坐着直起腰来,淡淡说道:“李贵!”

“末将在。”一将拜道。

张仁愿道:“你上前来。”

那名叫李贵的将帅低着头爬了起来,小心走到张仁愿的前面,与他隔着一张木案跪坐了下来。

“还等什么?”张仁愿指着案上的佩刀。

下面的部将都把身体伏低了,眼睛看着地板大气也不出。

李贵面色惨白,怔怔道:“末将……末将不敢忘明公栽培之恩,更不敢用刀兵向明公。”

张仁愿拿起刀,“唰”地一下抽了出来,把刀尖斜向上观察了一番亮铮铮的刀锋,便将刀柄倒过来递过去斩钉截铁地说道:“拿着,这是军令。”

李贵这才小心伸手握住了刀柄,然后张仁愿的手也抓住了他的手:“切勿犹豫,拿了我的头颅献功,或许能保得诸位父母妻儿的周全,张某先走一步了!”

“大总管!”众将顿时嗷淘大哭,脑袋在地板上磕得咚咚直响。

张仁愿握着李贵的手让刀尖对准自己的左胸,然后用力往自己的怀里一拉……李贵瞪圆了眼睛看着张仁愿的脸,他抓着刀柄的手在颤|抖,额上的青筋也因为情绪过分激|动而冒了起来,眼泪顿时从这个武将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张仁愿自始至终没有喊出一声来,手上的力慢慢消失,眼神也渐渐涣散。

部将们久久跪在他的座位前面不愿起,雄伟的城楼上十分安静,起先的那阵笛声也停了,唯有夜风发出轻轻的声音,就像那若有若无的哼唱,一曲哀歌。

……次日西城便公开张仁愿身死,宣布投降朝廷官军,并派遣使者去了已经被里应外合攻克的中城。与此同时,东城也发生兵变,派使节过来投降。

薛崇训及其军队已驻扎进了中城,接收了全部城防。这座工事修筑坚固的军事重镇,本来有一万多重兵防备,要强|取十分困难,不过薛崇训拿下它只用了两天时间,并且攻守双方都伤亡不大。

获悉好消息的时候,薛崇训等人正在城北的军镇中心,这地方看起来十分简陋粗糙不怎么美观……毕竟三城和内地的城池不同,这地方完全是朝廷官府人为修筑起来当军事要塞用的,主要考虑的是防御能力。行辕所在的房屋屋顶都是用石块和厚实的整木板搭建的,一般的弓箭弩炮就算飞进城里来了也无法穿透房屋的防御,对投石车的大石块也有一定的防御力,不过三城的防御对象是突厥等游牧族骑兵,那些部落的攻城器械射程完全不行,和唐军的军械没法比。

文官幕僚们分坐两边处理公务,还有几员薛崇训的心腹武将也位列其间,三万大军的各种命令都是从这处陈旧的光线暗淡的屋子里发出去的。墙边有两副灯架,上面点着油灯,亮光不太行却把墙壁熏了一片黑漆漆的污迹……大白天的门外很亮堂,屋子里就显得十分昏暗了,这房子的采光也十分不合理。

薛崇训坐在最里面的上位上,从门口看过去连脸都看不清,只能看见一个人影。他用手指磕了一下桌面道:“摔杯为号如何?虽然法子老套点,也挺管用的。”

众官一时没回过味儿来,不知道他想了那么久没头没脑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倒是王昌龄最快领悟,愕然问道:“薛郎的意思是将前来投降的武将……”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薛崇训点点头道:“这帮武将和叛首张仁愿的关系扯不清,留他们在安北军中隐患极大。如今突厥人嗅到了味儿蠢蠢欲动,北部边境本就不稳,需得清洗一下稳定防务以免梦多。”

王昌龄道:“他们已经投降了,还要献来张仁愿的首级,咱们再这么下杀手实在显得无情了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薛崇训摇头淡然道,“张仁愿一干人等勾结敌军叛国的罪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深受官民唾弃痛恨,杀他靡下的一帮武将有什么大不了的?少伯,我交给你一件事,尽快查清名单,把那些张仁愿的嫡系、以及经他之名推荐的、由朔方镇安北都护直接任命的武将名单弄清楚,到时候设个鸿门宴宴请这些人来一网打尽!”

王昌龄只得低头抱拳道:“是。”

薛崇训又看向李逵勇:“你带飞虎团在晚上将这屋子后面悄悄开道门,我摔了杯子好直接出去。到时候你率二百伏兵带兵器藏在外面,听到杯子摔碎的声音,就立刻带入从前后两面杀进来,把里面的活人全部斩首!”

李逵勇没什么话说,直接应了。

薛崇训拿出一本黄历来,随手翻看,一面说道:“让西城的武将带上张仁愿的首级过来受降,还有东城的也让他们过来。挑个良辰吉日设宴给他们送行。这黄历也是写得不详细,只有宜动土出行这些玩意,没有写哪天宜杀人啊……”

张九龄淡然道:“黄帝造历之时恐怕并不提倡杀生,所以没写这个。”他的态度看起来好像很赞成薛崇训的干法,在这种人事处理上倒不似王昌龄一般感情用事。

薛崇训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们一眼,心道:少伯终究是个诗人。

他便笑道:“子寿所言差矣,攻伐之事咱们都是向祖宗学来的,差别只是现在我们用钢刀强弩,以前的人用石头。世间之人刚学会用石头,就学会了战争。”

张九龄故作一副受教的样子:“薛郎洞察明哲,言之有理。”

众人这么一会儿商议就做好了决定,不过知道内幕的也就这屋子里的嫡系文武,其他外围的人完全不知道,包括官军军中的一般官吏将领。于是人们对待中受降城的降将也不错,好吃好喝招待着并不委屈他们,降将们因此也乐观大意了许多。毕竟在通常情况下人们没必要对一些就要弄|死的人太好。

第三十七章 草原

早在形势对张仁愿不太好的时候,身在西受降城的杨我支(默啜之子)就派人去草原上报信了;后来三城之外的大部分地区投降,情势已变得十分明朗,那时候张仁愿仍然没有向杨我支表明要引突厥兵救急的意思。杨我支情知事不可为,便离开了西城回草原汗帐去了。

突厥汗国的主要中心在黑沙(南庭),但去年秋冬以来唐突关系变化莫测,草原上又极度缺粮,默啜已把汗帐迁到了靠近阴山的地区,主力人马南调,方便和唐朝通信及抓住机会南下。

三月中旬的草原上已经绿意葱葱,绿草就是突厥人的希望。虽然去年冬天冻死饿毙了许多牛羊畜|牲,但春天到来了总是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现在草原上绿油油的好看,不过那些新发的草并不是最好的,最好的草得秋季等植物都结籽了才是最有营养的,那时候的马匹牛羊都能养个膘肥。

杨我支骑马在辽阔的草原上行进,很快就发现自己这身汉服很不合时宜,还是要突厥人的衣服才便于活动驰骋。于是他便换了突厥服装,以缯絮穿在里面(突厥人和唐朝换的纺织物),外头穿左衽毛皮,头上戴兜鍪后便稍稍遮住了有异于普通人的头发发式。

他好不容易留起来的汉人发髻是不会轻易剃掉的,而且大家也很理解,并不会有什么看法……因为杨我支就是精通那一套便于与汉人打交道的人,好为突厥争取利益。

他简直就是一个唐朝通,对唐朝的典章制度、民俗风气、文化衣食等等都有比较深入的学习了解,甚至写得一手不错的毛笔字。专门负责对唐朝国策的研究和外交,突厥人需要这样一个能人。而且杨我支作为可汗的亲儿子,比那些投靠突厥汗帐做顾问的汉人靠得住的多,那些投靠过来的汉人读书识字,但别想蒙到杨我支。

杨我支的人马过了阴山,很熟悉地在茫茫无际的大草原上找到了默啜可汗的汗帐。远远就看见父亲带着许多人马在营地外面等着他了。

他急忙加了几鞭快马跑了过去,来到默啜可汗面前就翻下马来,扑通一下跪倒在草地上伤心道:“父王,我在唐朝那边得到消息,同俄特勒兄弟已经……”

默啜的披肩乱发上已有许多白发,按理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儿是十分可怜的,不料他的神色压根就很淡定,上前扶起杨我支道:“早就给他说了那趟是虎口拔牙凶多吉少,他非要去能怪谁?而且他死在战场上也是死得其所,重兵死、耻病终!”默啜拍着杨我支的肩膀。

杨我支道:“父王已得知三城的消息了吧,我走的时候张仁愿估计已无所时日了……唐朝的那薛氏晋王确有厉害之处,只带三万人北上,所到之处望风披靡,半个月不到就逼近三城。”

他不说这事儿还好,一说起就让默啜身上的人都一脸的愤慨。有个人当着众人的面就骂出来:“汉人说好的布帛粮草连两成都没给足,现在可好整成了一张画饼!张仁愿不是说好与咱们联兵对付太平公主吗?终究还是信不过咱们!汉人狡诈,不能相信。”

一个人开腔,其他也跟着愤愤起来:“枉咱们死了一千多最精锐的兄弟,连同俄特勒王子也丢了命,到头来得了这么点好处,就这样算了吗?!”

默啜举起手里的陈旧权杖,众人便纷纷停止了对汉人的谴责,只有少数人还很小声地嘀咕两句。

默啜携住儿子杨我支的手回顾左右道:“进去再说。”

父子俩因此并肩向营地里走,杨我支显然深得可汗的喜爱,毕竟儿子有才能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但是各部落首领都知道,无论杨我支如何得宠也没法成为继承人。

虽然默啜死了一个儿子同俄特勒,但是他本就不怎么喜欢四肢发达不用脑子的那个儿子同俄特勒,他喜欢杨我支还有另一个儿子拓西。而拓西才是各部落贵族和默啜可汗看好的继承人。无论杨我支如何聪明有才,毕竟这家伙学的是汉人那套东西,作为辅佐的大臣可以,当可汗却不受待见。突厥人和汉人终究不是一路,汉人有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并没说错,无论哪个种族都会倾向同宗同族的同胞吧,人类之常情耳。

大唐的辉煌国力和功绩得到了突厥人的承认,他们也一直向唐朝称臣,自称是大唐天子的一个藩国,但这并不说明什么问题。如十几年前默啜可汗仅袭扰定州、赵州两地的那一战,就劫掠汉人人口八九万,将他们全部作为奴隶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战火波及的地区被杀死的人比俘虏劫掠的人口还要多。在突厥人的眼里,作为劳动力和泄|欲|工具的汉人和牲|口财产没有任何区别。

在这样的民|族|关系下,精于汉术更甚突厥传统的杨我支怎么可能被作为继承人呢?

也许正因为这样,兄长拓西和杨我支的兄弟关系才特别好,走在后面的拓西虽然见着父王对兄弟如此亲热有些妒嫉,但他很快就释然了:虽然杨我支身边有父王,但和我走在一起的是各部落的首领贵族!

一众披头散发形同野人一般的所谓贵族一起走进宽大的汗帐,只见里面已经摆好了马奶酒和烤羊肉等食物,正是给杨我支接风洗尘的宴席。众人进去各自找了位置坐下,默啜坐了上面的正位,让自己最喜爱的两个儿子坐在两旁,然后开始宴饮。

酒至半酣,一个突厥人拍了拍巴掌,就有一群女人鱼贯走了进来,被迫脱了外衣,衣着暴露地在众突厥中间胡乱地扭起来,大伙顿时兴起“哈哈大笑”。一旁还有突厥人敲着鼓伴奏,鼓声倒是很有节奏声音也中规中矩,不过那些跳舞的女子却十分生疏,完全就在那乱晃,唯一的卖|点恐怕就是袒|露在外面晃悠的乳|房。

只见那些女子有汉人、有鲜卑人等凑在一块儿的,都是俘虏来的奴隶,来源多半是那些穷苦百姓家,有钱有势的人跑得飞快大概是不好抓到的,自然就没啥技艺可言了。

果然默啜也有自知之明,便问杨我支:“你在大唐见到的歌舞应该好看得多吧?”

杨我支便有些炫耀见识的口气:“在长安,上到宫廷王侯府邸下到酒肆都有歌妓舞妓表演,要说最好看的,还是大明宫里排的月宫羽衣舞……”

拓西立刻反驳道:“玩物丧志的东西,咱们大草原上没有也罢。”

“诶……”默啜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细皮嫩|肉的小娘,谁不欢喜?”

“哈哈!”众人顿时大笑起来。

默啜又道:“咱们带着骑兵过去抢一些回来!”

大帐里顿时热闹起来,众人兴高采烈地大呼附和,一派蠢蠢欲动的样子。杨我支皱眉想了一会,忙劝道:“父王欲与大唐交恶需慎重考虑。这时晋王薛氏正在三城,此人不可小视,靡下更有猛将谋士多人,就说前不久攻打反叛的张仁愿,真是一个望风披靡,许多重镇连一箭也不敢放就投降了……”

就在这时,一个汉人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倒认为正是好机会。”

他的声音不大,但默啜是听见了的,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是投靠自己帐下的一个汉人谋臣。此人名叫汪芒,听说是在唐朝犯了命案无路可走遂逃到北边来,先是被默啜俘虏了做奴隶,后来发现这个人读书识字很有点见识,便慢慢地提拔到成了谋臣。毕竟有时候默啜也需要善谋的人。

那汪芒年纪不大,可额头不甚饱满,而且有几道横着的抬头纹,十分影响他的面相……这样的面相就算没犯法在唐朝也很难得到重用的,“人不可貌相”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实际上除非出身很好当官的人大多都是相貌堂堂长相很周正的人。

默啜便问道:“详细说来听听。”

汪芒拜了拜,不慌不忙地说:“当此之时,安北内部必然不稳!张仁愿虽大势已去,迟早身死;但他们那干人等竟然胆敢派刺客行刺太平公主母|子,又发奇兵袭华清宫,这在大唐朝廷是多严重的事儿!岂是死一个张仁愿就能善罢甘休的?按照我的猜测,要不了多久,三城不说血流成河起码要死很多人。可汗您想啊,这一杀起自己人来,肯定让边军将士人心惶惶士气低落,那薛氏又刚到边关地头不熟,身边兵力不足还得提防着边军出事儿,在防务上能有多好?此时发兵进攻,必是趁其虚弱之时啊!”

默啜哈哈一笑,大咧咧地说:“你们汉人算计起自己人来也够狠的……”他又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杨我支。

杨我支也沉吟道:“汪芒所言倒是有些道理。”杨我支也是通晓汉家礼仪的,这时直呼其名,显然打心眼里不怎么看得起这个人。

默啜一副笑脸,众人是看不出虚实,只听得他招呼众人道:“先喝酒吃肉,别的事再说吧!”

第三十八章 鸿门

三月二十九日,这天的历书上写着:宜安葬移柩入殓除服。薛崇训心想安葬要先死了人才可以,那意思就是宜杀人了。于是便在这天设宴“款待”归降的三城高级将领。

武将们也不楞,被邀请后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鸿门宴,恐怕凶多吉少。但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辙?他们不敢带兵前来中城,过来受降已和俘虏没有两样,不过待遇比俘虏好罢了,又被解除了武装军械,此时此刻毫无抵抗能力,只有硬着头皮上了……就算是个鸿门宴也能大吃一顿再死,总好过被拉到野地里斩首示众强啊。

大将李贵带着四五十个武将兄弟缓缓向城北步行,他们都解了甲,有的人挂有武散骑等品级便穿着朝廷赏赐的官袍,有的将领没那份荣誉除了盔甲戎袍就只有穿平常百姓的衣服了,穿麻布的和丝绸的都有,五颜六色的一帮人就像老虎被拔了皮威风也减了许多。

只是从他们那硬朗的姿态和协调的步伐可以看出来,不穿戎装照样有一股子武士的气质。彪悍、果决、昂首挺胸,和文官士大夫的儒雅潇洒一样都是各自的特色。

不过天气不怎么好,天上乌云密布阴风惨惨。北方草原地区降水量不大,这云从清晨就笼罩着天地,就是下不来雨……环境总是能影响人的心情,这样的天幕下众将的神色也就更加凝重。

这是个军镇,主道上一直都有来往的部队,那些兵马排着整齐的队列全副武装跑步行进,明晃晃的刀枪让人们觉得寒意非常。

李贵等人沿着大道来到了指定地点,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番四下的状况,并未发现有何异样,心下有些侥幸心态地想:或许是咱们想得太多了,这本来就是一次宴席并无他事。

这时一个官吏上前执礼道:“诸位将军请入席。”

于是众将就跟着那官吏一起进了一所房屋。这地方大家作为三城的高级将领都是来过的,是中城的指挥中心。再次来到这个地方让人们有种难以言状的熟悉。

方进得屋子,就闻到熟|肉佳肴的香味,其中还夹带着陈酿老酒那低调而好闻的味儿。一众人很快就活泼了许多,说起话来,与起先那心事重重死气沉沉的感觉相比大有改观。眼前这副模样这样的味道让大家都觉得没什么杀气,虽说危险还未可知晓,但总是让人乐观了许多。

墙边多了几架油灯灯架,屋子里光线橙黄色调暖洋洋的,加上今天外头天低阴暗,便让屋里看起来仿佛愈发光明了。

那些宽大笨重又占地方的公案已经被撤掉了,换上了小巧的食案和凳子,食案上摆着诱人的熟食令人见之欲吃。正北面摆着一副大案一张椅子,显是给薛崇训准备的。

随行的官吏招呼道:“诸将军请先入座,王爷稍后便到。”

话音刚落,后面一阵步伐声,就见薛崇训已经进来了。他的身边还有两个穿红袍的年轻文官以及武将数名。他笑吟吟地说道:“大伙甭客气,咱们都是带过兵的人,无须讲究过多繁文缛节,坐!坐下边喝酒边聊天。”

大伙都是第一次见传说中的牛人,一见之下觉得他还算比较随和友善,气氛也轻松了许多。

众将忙抱拳行礼纷纷说道:“罪将等拜见王爷。”

薛崇训点点头,脸上的笑意未改,径直向里面的上座上走去。王昌龄等人忍不住观察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都默然跟着一句话不说。

等薛崇训入座了,又招呼了一番,他身边的幕僚武将及下首的三城将帅才陆续按高低次位入座。薛崇训端起桌子上的酒道:“酒里没毒,诸位与我同饮一杯。”

众人顿时愕然……第一回听到这么说话的。不过张五郎等人倒是见怪不怪早就习惯了。

李贵总觉得这话里有话,便搭腔道:“就算酒里有毒,王爷让喝末将也绝不皱一下眉头,先干为敬!”说罢端起酒杯就仰头喝干。

“好,真壮士也!”薛崇训抚掌而赞。

张九龄说道:“将军此意是有‘王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之意吧?”

“言重了……”薛崇训笑道,又提起筷子说,“先吃,多吃点,我也有些饿了。”他一面说一面心道:监狱里的死囚临行前也要赏顿好的,我也不能把事做得太过,让你们做饱死|鬼罢。

酒过三巡,又有人说好话道:“末将等情知张总管谋逆不可为,早不想跟他乱来,无奈当时三城情况复杂,我等以前又受他之恩,心念旧情以致犹豫蹉跎。待得王爷之王师到来,我等才抱定了决心。”

薛崇训道:“你们这件事干得对,至少避免了我大唐将士相互厮杀,肯定是值得称道的地方,我心中了然也。”

他把玩着手里的酒盏,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三城降将们当然不知道什么“摔杯为号”这样的细节,所以没什么反应;但是王昌龄张五郎等薛崇训身边的人却心里清楚得很,见他手里拿着那杯子不放,大伙的心都提了起来。

这时薛崇训叹道:“我也曾想过要不要杀掉你们……”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一声,一时安静极了。

薛崇训继续道:“我也想过了,你们背井离乡与父母妻子分别在这苦寒之地抵御外寇,多年浴血奋战,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薛某既掌国柄兵权,不能忘记你们为帝国流的汗流的血!无论如何,只要薛某一天说话还算数,诸位的父母妻女定然可以周全。”

王昌龄转头看时,只见他一脸的真诚,对他刚才那番话也颇为动容,心中流过一丝暖意……毕竟春天已经来了啊。

众人默然坐着,薛崇训的手里还拿着那盏杯子若有所思。忽然他深吸了一口气……

不料就在这时,一个官吏匆匆来到门口说道:“西城急报!突厥大军入寇,已过阴山,转眼将兵临西受降城下!”

第三十九章 适之

西受降城(巴彦淖尔)到中城的驿道路线全程长四百九十里。草原上便于战马奔跑,饶是如此,西城的急报用八百里加急报到中城薛崇训部主力的帐下前,突厥人早已翻过阴山兵锋直逼西城城下。

面临战火的唐军将士不可能等到中城的回信或者援兵了,甚至如今马上开战了连派出去的信使是否已到达中城都不好说。

此时张仁愿已死,高级将领也全都被迫去了中城,正在节骨眼上……剩下的武将最高级别也就是校尉,这样的将领有没有协调全局的才能不一定,至少是没权限的。于是城中的军队完全没有一个统一指挥安排的系统,四门防务的布置也不可能在战斗开始后及时地调防变化……可以说是乱作一团。城中还有长史等幕僚文官,但西城的这帮文人出谋划策还行,要亲自临机决断调动兵马可能有点抓瞎。

众军站在城墙上瞪眼向北看去,只见阴山的山影下漫山遍野的马队汹涌而来。那些敌兵离北面的阴山非常远了,不过从远处这样看过去,看起来就像就在山下一般。

就在这时,只见西门那边正有一群牧民和军士大喊大叫让开城门。驻守此镇的军队在没有战事的时候也会事生产,因地制宜召些牧民和将士一块儿带着牲畜放牧,解决一部分军需粮食;当阴山那边的哨堡预警点传来军情之后,大部分牧民已经跑回城里躲避了,但有些离城太远的人就来不及回来,甚至还有的都快打起来了才获知消息。现在城门下面的那一帮人赶着牛羊就是回来得太晚,城门早已关闭戒严。

许多男男女女的在下面嚷叫,有的仰观城楼上的军士,有的回头看远处越来越近的突厥兵并发出恐惧的叫喊。

“张三,张三!我是老五啊!快叫他们开城门……”

楼上的一个官兵总算听到了有人喊自己,趴在箭垛上往下一瞧,顿时也喊起来:“老五……”

那叫老五的小将可能是队正之类的将领,便急劝城墙上的另一个将领:“校尉赶紧开城门吧,现在放他们进来还来得及!”

校尉喝道:“敌兵兵临城下之时开城门?万一里面有敌兵奸细失了门,这个责任谁来担!”

小将几乎要哭出来:“怎么会是奸细,下面有人我认识,绝不可能是奸细!”

“不行,回到你的位置上去,备战!”校尉咆哮道,唾沫星子飞到了小将的脸上。

小将咬牙道:“眼看城下那么多汉民遭敌兵屠戮见死不救,校尉也要责任!此时如报知上峰,上峰也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上峰?现在哪里来得上峰?”校尉唰地一声拔出军刀,怒道,“这里我的品级最高,我说的话就是军令,违抗军令者,我现在就可以斩首,回去!”

小将瞪圆双目:“那你杀了我吧,我眼见乡亲不救没脸活在世上。”

校尉大怒,但又觉得自己确实有点理亏,在这样的心绪下要杀朝夕相处的官兵兄弟实在有点下不起手,气氛顿时僵持下来。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临阵违抗军令,不杀更待何时?”

众军闻声回头一看,只见石阶上刚刚走上来一个相貌堂堂的少年郎,年龄最多十八九,他身穿白毡长袍,腰配宝剑,一瞧便是贵气散发的人杰。

这里最高级别的将领校尉也得恭恭敬敬地抱拳弯腰叫一声:“李公子。”

此人出身不得了,名叫李适之,爷爷是李承乾;李承乾何许人,太宗李世民的嫡长子,长孙皇后生的!正宗的高祖血脉,李唐的皇子皇孙!

他怎么会在这偏僻的随时都可能有兵祸生命危险的地方?显然是时运不好,以前有武则天大肆残害打压李家子孙,之后朝局动荡中央那帮人也不是好鸟,李适之自然就几番被栽赃降罪颠沛流离越混越倒霉,到了现在的境地,在西城做了个行军参赞一类的官儿到底有俸禄证明李唐朝廷还没完全抛弃他。

李适之指着那叫老五的小将道:“临战抗命,拿掷城下,斩!”

老五一听要死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嚷嚷道:“凭什么,你是什么官职,凭什么指手画脚?”

这么一问李适之还真找不到理由,现在是在军队中,管你是什么出身,身上没披官袍手里没有印信,有什么权限下达军令?

不过李适之并不正面回答这种自己难以答复的问题,换了个角度义正辞严地说道:“凭城中有将士和百姓三万余在敌兵的威胁之下!为了城下的百十人拿数万人的身家性命和大唐的重镇冒险?你一个队正算老几,担得起我李唐社稷安危吗?!”

旁边的校尉再不多言,一声令下,军士就扑上去逮捕了那小将。

李适之回顾左右道:“就算城下的军民有一两人是认识的,但在这样的关头谁能保证里面没有混进奸细?”

他长身而立,仰首高声道:“诸位将士,咱们身在这西受降城,是干什么来的!”

众军顿时拜服,此人迅速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可。

过得一会,就见长史等官僚带着一帮兵丁上城来了,后面的军士还抬着一张公案,只见那公案上覆盖红绸,放着朱笔、朱砂牌、令旗等物,那是张仁愿用的东西,王命、印信却不在,被大将李贵拿去献到中城了。

长史喊道:“城中诸大将不在,当此危急关头不得不权宜行事,各城各部调防皆听从我安北幕府之令,违者,斩!如我等杀错了人,待击退敌兵,我等当以命抵命、血债血还!”

城楼上下的将士顿时肃然。

一众人便一起进了谯楼将公案摆上,军士分站两边,临时组成了一个指挥中心。长史抱拳道:“悉闻李公子熟读兵书才能卓绝,存亡之际一切以大局为重,切勿推辞。”

李适之回礼道:“如此李某当仁不让!”说罢一拂白袍,正身坐于上位。拿起令旗道:“传令各军,悉受中军之令协同布防,当值者先行上城,余者列阵各门,随时听候调令,不得有误!”

“得令!”一个军士接了旗,又复述了一遍无误,便转身快步奔出。

军令很快传视四门,各部正当抓瞎的时候听说李家宗室的人和长史在西谯楼设了中军,虽然不似听从大伙认识的大将那么踏实,但总比没有的好……上万的军队,如果没有人告诉他们各自该干什么,不乱才怪。

之后命令一个接一个地传递过来,各营的乱象渐渐有所缓减。受命上城的军队陆续携带军械搬运防城工具上去;作为预备军的人马则在城门内的大道上依次序列成阵型。

待得由李适之亲笔起草的训令宣读时,各军完全恢复了井然。

石阶上正站着一个官吏大声宣读:“大战之机死生之地,吾等应抱定玉石俱焚之决心固守工事待援,若城破便与敌战至一兵一卒,以示我大唐军民绝不屈膝求饶之气节……”

只见大道上的军阵衡平竖直,队列整齐,刀枪如林竖在半空。众军静待在城门口,明光甲闪闪发光犹如一道道铁墙,随时准备与冲进城中的突厥人肉搏。

中军各官员上城墙巡视,见此场面顿时对李适之拜服。

这边的城里折腾了好一阵,突厥兵总到了两里地开外的地方。草原上视线开阔,老早就见到他们的马队,看起来不远,实际路程却不近。

西门城门依然紧闭,下面的汉民已经绝望了,但是有呼天抢地捶地哀嚎,别无办法。他们就像火灾中即将被烧死的灾民,又似面对洪水波涛无路可逃的人……而现在,灾难来自于人类本身,但和灾害豺狼一样无情残酷。

果然突厥轻骑首先就有一股人马向西门扑来,大约看见这边乱哄哄一群以为有机可乘。待骑兵冲近了才发现城门紧闭,城墙上强弓硬弩严阵以待,下面只是一群牧民和半武装的军民。正如鲨鱼闻不得血腥,这帮游牧骑兵也见不得活人,很快就横冲直撞过来抓人抢夺牛羊财物。

这时城上奔来一个传令兵,喊道:“中军有令,敌兵近城便可攻击!”

将领得了授权,便下令放箭。箭矢没有长眼睛,自然不论突厥兵和平民,城下不断有人中箭扑地者。突厥兵先头部队人少,被一通箭雨攻击便赶着劫掠到的人马牛羊陆续后退。仓促之下没有被抓的人也被骑射掠射,毫无防护的军民死伤殆尽,城下很快就留下了一地的尸体。

突厥兵铺天盖地地靠近,但在近千步之外就不再前进了,唐军的床弩弩炮射程达好几百步,再近就成了活靶子。

前军劫了一些汉民回到主力中,很快就当众发生了屠杀事件。突厥将领认为攻城之际没必要留俘虏奴隶,遂下令将男人和小孩砍杀,只留下年轻的妇人作为泄|欲|工具,女人在草原也是一种值得人们抢夺的资源。

得知了西门有强弓硬弩防守较坚固,他们便丢开了西门,派出三队人马佯攻其他三面试探火力虚实。攻城之战渐渐拉开了序幕。

第四十章 难堪

突厥大军开始攻打西城的时候,军情的消息才刚刚报到中城薛崇训所在之处。

这时“鸿门宴”正到紧要关头,薛崇训都打算按照约定的计划摔杯了,却听得突厥人入寇的消息,手里握着的酒盏又轻轻放下来,沉默不语。

下边的武将开始议论纷纷,主要是想着西城此时被突然袭击,将帅们都不在,调度基本处于瘫痪状态,所以不得不让人担心啊。

薛崇训心道:这里的几十员大将不仅有西城的将帅,而且包括了整个三城驻军的指挥体系。如果在这节骨眼上切断了决策中心和下层将士的纽带,短时间内要动员三城驻军抵挡突厥入寇就变得有些困难了。毕竟从关中军中临时挑选武将去控制安北军绝非上策,将帅们刚刚接手各部完全都没摸熟状况就要拉上战场,战斗力和智慧灵敏度可想而知。这时候杀了武将也十分影响士气。

他琢磨着或许可以随机应变地适时改变计划,先安抚好三城将领,让他们率军先打退突厥兵再缓图之。

想到这里,他的手便从酒盏上拿开了,抬起头来刚想说话安抚众人,便听得那个叫李贵的大将正愤愤地大声说话:“突厥人卑鄙偷袭,我愿为前锋杀他个落花流水,如若退却半步,便与此杯一样!”说罢便高高举起了手里的酒盏……薛崇训顿时心下一紧。

“别!”薛崇训忙喊了一声。

可惜已经晚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枚杯子从李贵手中脱落,被他狠狠地往地上摔去。

“当!”

碎片四溅而起,薛崇训瞪圆了眼睛,此时此刻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等伏兵冲进来,自己那伪善的笑脸就该被当众撕得粉碎吧;同时他的亲身经历告诉了自己一个道理:摔杯为号这种用烂的招术并不好用,可能发生意外。

果然片刻之后就听得身后那道新开凿的暗门被一脚踢开,李逵勇的声音道:“薛郎速走!”

几乎与此同时,门外一大群披坚执锐的甲士便凶狠地涌进来,一个声音喊道:“全部杀!”

说是迟那是快,一员身强力壮的猛士已箭步冲到最近的一个武将面前,那武将还坐在凳子上,身上穿着防御力形同窗户纸一般效果的绸衣连一片铁皮都没有,并且赤手空拳。猛士双手抓起横刀“呼”地举了起来正要迎头劈下,薛崇训的爆喝恰好响起:“住手!”

这一声实在是很大,屋顶上的灰尘都给震得簌簌往下掉,那举刀的猛士也给震懵了,高举的明晃晃的屠刀愣是没有砍下去。

飞虎团的将士常常在薛崇训身边,大家都对他很熟悉,包括他的声音。闻得他的声音喝住,大伙便纷纷侧目看过去,感到十分不解。

后门的李逵勇见出了意外,薛崇训没出去,便带兵冲了进来,将他和幕僚部将们保护起来。

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就变得十分尴尬,飞虎团的人明明事前就说好了进来就杀的,现在却又不能动手了;而三城武将们也愕然地看着全副武装的甲兵。

过了好一会儿,李贵才不解地向薛崇训抱拳道:“王爷这是何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何须劳师动众……既是鸿门宴,可现在这样又要将我等如何?”

薛崇训也感到有些难堪,由于刚才他还没想好就出了意外,正想着此时杀他们不妥,伏兵就冲进来了,于是他就下意识就喝住了伏兵。

如今那一瞬息之间的紧张过去,场面已控制下来,他才有机会寻思当下的状况:本来闻报军情之后他是决定不杀的,可接着又把脸撕破了……

伏兵已出,犹如覆水难收。武将们已经确定薛崇训动了杀心,此时他们再被放回军中,会不会破罐子破摔来个鱼死网破?至于家人等因素,既然他们明白了薛崇训心黑手辣,谁能保证不反抗家人就没事……总之薛崇训认为兵变的危险非常之大。

回过神来,薛崇训意识到自己喝那声“住手”完全是个失误,人在电光火石之间弹指之际做出的反应根本就没机会经大脑的。格斗的快速反应可以依靠平时熟能生巧的练习和习惯,可这种谋略性的东西不经思索就要作出判断,能依靠什么?依靠运气。无奈薛崇训这回的运气实在差,随机应变的反应是个错误的反应……现在又改决定,让飞虎团继续干活?薛崇训心里明白自己的身份:在专制体系下他是一个决断者。

三国袁绍的弱点就是犹豫不决朝令夕改,决定的事儿变来变去的,在部下心中的信任都给变没了。

薛崇训的观念是:就算自己的决定是错的,也宁愿咬牙将错就错死不认帐,一条道走到黑。

可是,现在这件事是要一条道走到黑放武将们回去准备内战?还是当众连续改变主意?

显然两种选择都是薛崇训难以接受的,第一种完全是二|比的干法,第二种又会让自己很不爽。

这时张九龄见薛崇训好一会儿都不说话,便小声提醒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薛崇训站了起来,三城诸将都紧张地看着他,仿佛等待着命运的宣判,他们毕竟都是高级将领此时表现得很镇定安静,赤手空拳身处这么一个两头堵死的空间里头面对全副武装的精锐士兵猛将也是个死,何况外面全是薛崇训的人还有关中军三万。

“这确实是个鸿门宴。”薛崇训看起来很平静地说,“张仁愿谋逆,定然需要与心腹部将合谋,你们是参与了谋划的。偷袭华清宫便是逼宫,刺客便是要置我母|子于死地而后快!母|亲大人和我岂能饶恕你们!”

众将默然,事实如此。这个世上鲜有人被扇了一耳光,还笑着说没事我不计较的。

薛崇训继续说道:“但是当突厥兵患的消息传来之后,我就改变主意了,不能这么就杀你们。我有另外的打算。”

所有人包括薛党幕僚们都很好奇他是如何打算的。其实他起先有个屁的打算,喝住动手根本就是个错误……

第四十一章 成全

大权在握,生杀予夺便只在一念之间。薛崇训道:“身为将校本以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为荣,死在这屋子里会很遗憾吧?如今突厥人入寇,我决定不杀你们,让你们死在战场上。”

所有人都没说话,张九龄等幕僚很想知道薛崇训打算怎么让他们死在战场上,这些武将都是常年带兵的人,如果放虎归山只要有兵总能拉起一帮兵马来。

薛崇训接着又说:“待我率大军驰援西城,对阵之时你们便组成敢死队向突厥大营率先发动攻击!死后算殉国,洗清所有罪,家人将按朝廷律法给予抚恤,子孙即为功臣之后。我只能给你们这样一个机会,你们可甘愿?”

三城降将们沉默了片刻,很快就有人站起来说道:“大丈夫之死正该轰轰烈烈重于泰山,我不愿死在这憋屈的屋子里!谢晋王成全!”

众将纷纷站起来抱拳齐呼道:“谢晋王成全!”

李贵道:“我等兄弟近五十人,正好组成一队,请晋王给刀兵五十副,我敢保证突厥人的伤亡将比我们大十数倍!”

“很好,大唐儿郎当如此。”薛崇训冷冷地说道,起身欲走之时又回头道,“是有尊严地站着死,还是奴颜屈膝地跪着生……你们好自为之。”

说罢便从后门向外走,身边的随从跟着出去。他们另外找了一处官邸设案商议军务。突厥大军南下大战一触即发,这才是当务之急。

各人找了位置坐下,张五郎先就分析军情:“西城距离中城四百九十里,加急军报从西城发出恐怕已是一整天之前的事。此时突厥兵早已兵临西城开始进攻,西城目前的状况,恐怕已经是失守了。”

张五郎面相俊朗身材颀长,神情举止中规中矩,为人也很正派,颇有那种大众公认的君子之风;相比之下殷辞就显得英武不足,脸太白太清秀,虽然嘴上有一横帅气的小胡子,但看起来仍然跟一个小白脸似|的,不过他通常是以儒将自居,平时是兵书不离手,走到哪里都要随身携带一本书籍。

这时殷辞也赞成张五郎的估计,提出建议道:“这次突厥人入寇正当我们毫无准备的情况,西城已无办法,维今之计应尽快整顿中城东城的兵马,使之尽快恢复士气和战力,特别是中城驻军兵马最多有近两万,又是安北都护所在,更是至关重要。到时再合关中军三万,安北地区总兵力达五六万人,依托中、东二城要塞为根本伺机出击,打退突厥人胜算很大。”

在军事上的议论主要就是他们两个将领在说话,幕僚们很少插嘴,毕竟术业有专攻武将有带兵经验阅历更有发言权。而鲍诚李逵勇等部将的文化和见识有限,于战争大局的眼光也比不上张、殷。

薛崇训却一如往常地沉默了,每当幕僚部将们议论事情的时候,他都很少说话只顾倾听和思索,然后做出决定,这是他的一贯习惯。不过他的沉默并不影响大家议论,因为他们都知道薛崇训要做出决定需要权衡各方利弊,在他面前将各方面可能他想不到的关系说清楚,有助于得出较为合理的决策。

今日又与往常略有不同,许久薛崇训都没有说话,不知在想着什么。张五郎等人也感到有些奇怪:按理现在这军情也没有什么太多的选择,要下决定应该很容易才对。

该提的谏言都提了,众人一时找不到话,都转头看向坐在北面一言不发的薛崇训。他仍然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心里此时想的不是西城的安危或中东城的防务,而是身上挂的“单于道行军大总管”的印。

长安朝廷不堪战争负担,是打算要和突厥人暂时议和的。

“议和……”他可能想得太出神了,就把一直琢磨的这两个字发出声来。

将领们愕然,幕僚们若有所思。

这时薛崇训抬起头来,总算说话了:“我听过一句话:和平是打出来的。今年我们要尽量和突厥人达成和解,但是在议和之前,必须要咬它一口,让其知道痛才明白‘和’字的意义。”

“薛郎打算如何教训突厥人?”

薛崇训冷笑道:“自然是进攻野战,守是没有头的事儿,抓住主动权才是正道。”

王昌龄谨慎地劝道:“安北镇初经变故,军心不稳,而奏报上言突厥人马不下十万,形势对比一目了然。万望薛郎三思:如依要地固守伺机出击至少能保安北边境无虞;若在不利情况下出击,恐失要地。”

薛崇训起先想了许久,现在已毫无犹豫:“我已思量妥当,就这么决定吧?”

众人没有再提出什么异议,他虽然用询问的口气,但一帮熟人都知道没啥改变的可能了。

他沉吟片刻又说道:“调拢中、东两城及附近各部的战马,以关中军为主力组成一支适合快速行军的军队听候调遣,而守城的将士无需太多军马应把马匹让出来。到时留几千关中军在中城助防,并调几员大将到东城布置城防;而我军以进攻兵力为主,以此准备作战方略。”

决定已下大伙便分头干活,以期实现单于道行军大帐的设想。西城已被认定无可奈何,援军自然是没有派出,只有一些斥候向西北方向散出打探军情;这几天大伙主要是在中城和东城调兵调马,从事内部整顿。

不料计划赶不上变化,过得几日,薛崇训忽然得到探马来报,西城仍然未破!

这个消息让薛崇训以下的文武官员都感到不可置信。西城虽然修得坚固,但在一盘散沙的情况下凭借不足一万的军队抵挡突厥至少十万大军而不破,实在是一件让人很难意料的事。没有中军没有协调各部的中心,正常情况下不仅作战混乱,一受攻击即崩溃也是正常现象……

薛崇训回顾左右说:“可能是城中的文官召集低级将校稳住了军心,这才能坚持下来。”他心道宋明时期也是文官带兵,文官虽然主要修诗书典籍,也不是一定就不能指挥大军打仗。

众人都疑惑地点头应付,有人说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只等城中有突围而出的信使回来就知道了。他们兵力不足苦守城池,定会想办法派人出来催援兵的。”

张五郎道:“既然西城还有希望,咱们于情于理也不能坐视不顾,如果能守住此镇,我军的纵深就更大,形势会变得更加有利。我建议尽快调兵增援,与西城守军里外呼应击退突厥人。”

薛崇训听罢毫不犹豫地赞同道:“五郎所言正合我意,有西城为据点,对我主力出击与敌正面对决大有裨益。即可下令,命令已集结的马军各部整军备发!”

战场瞬息万变,适时作出反应才能适应形势需要。薛崇训部并不拖延,干脆果断地就出兵。

时关中军三万,留了五千步军在中城守护安北都护府,其余二万五千人加上从中、东二城调集的马队近万人,组成了一支三万多人的大军,由薛崇训亲自率领,以张五郎殷辞等嫡系心腹为副,加上关中军数十员大将节制各部,一众人马便浩浩荡荡地出中城,径直向西城驰援。

大军方行了一日扎营,果然就遇上了从西城趁夜突出的一小队轻骑。这几个报信的人得到了薛崇训的亲自召见,并在大帐中设了酒肉赏赐以示嘉奖西城兵勇的顽强。

他们中的一个带队的抱拳道:“卑职等受西城中军之命出城求援,今见晋王已发大军西来,我们的使命就算完成了。”

“西城中军?”薛崇训很有兴趣地问道,“是在主持城防?能在毫无准备亦无兵权的情况下镇住各军苦战,倒是个人才,真是危难中方显英雄本色啊!”

薛崇训这么一提,信使立马就来了劲,钦佩之色溢于言表:“李公子正是如此的人,有勇有谋,西城这回没有他早就破了!初时众军觉得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年纪又小,表面上勉强服从军令,心下都不怎么踏实;可是不出一日,李公子便料事如神,他说要注重设防的地方都有突厥兵猛攻,众将稍服。有一回北门打得十分辛苦,城上的兄弟死了六七成,突厥兵已经攻上墙了,李公子提剑率兵杀上去勇不畏死,又把墙夺了回来……”

“谁家李公子?”薛崇训问道。

信使道:“名讳李适之,宗室之后。”

这小子实在太偏门,薛崇训对历史上“四明狂客”这种名号也记不住了,愣是没想起是李家哪一脉有个叫李适之的人才。他便转头看向二龄。

张九龄不动声色地说道:“太宗曾孙,常山愍王(李承乾)孙。常山愍王在太宗时任太子欲夺位,遂被罢了皇储,那一脉便一蹶不振,后来在各朝亦不得志。”

果然还是张九龄这种一门心思走仕途的人才对当代政|治了解得很深,各种细节都记得清楚。

“哦……了解了。”薛崇训点点头。

那信使还未尽兴,将李公子如何暂领军权,如何号令诸军布防作战,各种大小事都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甚至可能有的“故事”还是道听途说真假难辨。

他说得起劲,但薛崇训的表现并不热心,只是微笑地听着,既不打断别人的话也不夸赞。

薛崇训显得很有耐心,接待完了信使又让他们饱吃饱喝一顿才叫他们下去安顿。这时天色已很晚了,诸幕僚将帅也告辞各自去歇息。

帐外月黑风高,没有下雨,但天上一颗星星也看不到。张九龄与王昌龄一路,忍不住轻声说道:“那人的远见也不过如此,毕竟岁数太小经历有限。”

王昌龄自己的年龄也比较小,听罢心下有些不快,便说道:“城破了命都可能丢,估计也没办法的事。”

第四十二章 诀别

又是一个阴天,天空灰蒙蒙的。就连绿色的草地也仿佛蒙上了一层脏兮兮的朦胧不清的灰尘,大草原上铺天盖地的军队犹如海啸一般涌动,灰黑的色调不断蚕食着大地上仅有的绿意。军队的衣甲大多基调沉暗,特别是突厥人,因为草原上缺水,他们大概是不怎么习惯洗澡洗衣服;唐军这边好一点,有些骑兵装备了明光甲,这种铠甲反光看起来就要光鲜一些,不过在这阴天也没多亮。

以关中军为主的薛崇训野战部队自南边来,几万人的庞大部队一路走了几百里,自然早就被突厥人探明行踪了,于是两军相对缓缓靠近,阵营渐渐对圆。

风沙还很大,而且风向自西北来。薛崇训身边有人说道:“咱们是逆风啊。”

薛崇训记得孙子兵法说战争三要素天时地利人和,显然这回天时是处于劣势:骑兵对决风向很重要。何况这风很大,完全不能忽略……这是来自西伯利亚的礼物。每逢春季,河套地区称为“风季”,正是西泊利亚那边空气流动最快的时候,而它正在中国的西北部地势较高,于是就有现在这么一个状况了。

大伙的头上都笼着兜帽,用布巾捂着口鼻,免得一开口就整一口的沙土。不过在薛崇训看来风里的沙土并不多,大约这个时代西面的植被破坏还不严重,大伙没见识过“沙尘暴”是啥操|性。

突厥人和唐军越来越近,又有人忍不住说:“瞧着架势,不下十万。”

薛崇训笑道:“哪次咱们不是以少击众?”

“哈哈……”众军顿时大笑起来。

薛崇训作为一个战胜率较高且名声较响的主将,给将士们的信心加成很大。尚未开战,大伙看起来都比较乐观,一个很直觉的感官便是:既然他能以六万击溃五十万吐蕃大军,那么以三点五万击败突厥大军也不是什么问题吧?在这个时代,东方世界最强大的帝国除了唐朝就是吐蕃,突厥人还进不了前二。

当然也有很不乐观的人,那就是三城降将。他们被要求以五十骑发动对突厥军十万的正面进攻……人数差距两千比一,显然乐观不起来。真是一个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

两军相距两三里地停了下来,双方都开始准备正面火拼,按照常规作战,首先以小股人马试探射程火力等事再组织前军备战是必要的。

不过薛崇训好像压根没想到那一出,他比较关注的是三城的约五十员降将。策马来到前军,只见降将们已被押到前面了,正在那里穿戴盔甲。

薛崇训于马上喊道:“要什么军械都给他们,只要军中有的东西!”

李贵等人也不客气,穿了最精良的明光甲,又要了马槊长兵,横刀、障刀等一应备齐,没人携带长短兵器数件,还要求肥马数十匹。

薛崇训接过部下送上来的一面大旗,下马向降将们走了过去。鲍诚等武将忙护在左右,神情有点紧张,毕竟那帮人是要死的罪将而且又给武装起来了。反倒是薛崇训显得神情自若。

只见那旗上写了一列大字:大唐将校敢死队。

薛崇训把旗交到李贵手里,看着他的眼睛大声道:“尔等无罪,是唐军的英雄,安心上路吧。”

李贵接过旗抱拳道:“我一直期望着能战死沙场报效朝廷,马革裹尸乃毕生所求,今番终于可以实现了……再谢晋王成全!”

“备酒,为兄弟们壮行。”薛崇训一声令下。军士们便抬着一张牛皮绷的大案上来了。

摆上五十个碗,大伙抱着酒坛将碗倒满,中军肃然站在四下围观。薛崇训端起一个碗来,降将们见状也纷纷上前端碗。

此时此刻薛崇训认为要说两句什么话,诸如“后会有期”之类的,但心下又想他们是要去|死;但我还想活着,自然不能后会有期了。便举酒说道:“只能对兄弟们说四个字:诀别践行。”

说罢将酒碗凑到嘴边一仰头,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哐”地一下将碗摔倒地上摔成了几瓣。

众将齐呼道:“诸位,诀别了!”很快又传出一阵噼里啪啦摔碗的声音。

喝完一碗诀别酒,壮士高呼齐上马。众将武装到了牙齿纷纷牵马走出大军阵营,在前头依此排成了两列整齐的队伍,大将李贵位于第一列的中间,他的品级最高便自然地担任了敢死队的头领。旁边的一将把薛崇训送他们的写着“大唐将校敢死队”的旗帜挂了起来,全队怒目前视,整军待发。敢死队这个称呼是薛崇训亲笔写的,唐朝没怎么见这样的叫法,不过字面意思简单明了,大伙也知道是什么意思,无非上去送|死呗。

“出发!”一声大喝,五十骑策动战马,缓缓向前开始出动。

薛崇训也翻身上马,下令道:“传令,全军备战。”

传令官兵骑马在各营中飞奔呼喊,阵营中很快就热闹喧嚣起来了,过得一会,只听得鼓声轰鸣,牛皮大鼓“咚咚”巨响,战鼓催战云,仿佛在为草原上先行出动的单薄的五十骑助威。

突厥人那边也瞧见了唐军的动向,但见来了几十个人,前军的突厥将领便说:“是来试探虚实的,一会不必出动兵马,以骑射射退让他们回去。”

……李贵他们可没想过要回去让将士们嘲笑,他们不动声色地先慢慢靠近,等到约四百步时便停了一会儿检查衣甲装备。大家都瞪圆了眼睛看着人山人海的突厥阵营,有人紧张地大口呼吸了几口气,这大约是最后一会儿呼吸这世间的气了;有人抬头看东边,可是天上只有云层,连最后一眼太阳都看不到。

李贵举起斩马刀,众将见状都将长兵器抬了起来准备开始冲锋。

“大唐万岁!”李贵大喊一声,众军随即呐喊万岁。李贵将刀向下一划,五十骑便一齐向前平冲,马蹄声犹如急促的鼓点节奏。

这哪是试探进攻,完全是以冲锋的速度犹如离弦的箭一般,队伍中的那面旗帜在风中啪啪作响,敢死二字写得额外大。

第四十三章 冲锋

三城降将组成的敢死队从四百步的距离发动骑兵冲锋,直接冲到敌军面前整个过程只需要半分多(按滴漏一刻等于十五分,半分约为三十秒钟)。而骑射的射程大约就只有五十步,骑兵冲锋的时候暴露在射程内的时间只有几秒,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那些拉开弓弦准备好的突厥人也最多只能放出一箭。骑兵最有杀伤的进攻方式是近战,骑射除了袭扰没有什么大用,受射程影响“骑射无敌”可能是吹嘘出来的。

电光火石之间敢死队已冲入敌阵,平举的马槊凭借速度直接刺穿了许多突厥的胸膛,顿时人仰马翻喊声直入云霄。

片刻之后受到攻击的那一片人群就乱作一团,被砍下马的人不计其数。突厥前军将领大愕,忙“叽里呱啦”地呼喊周围的骑兵上去围攻。不料这一小股唐兵猛不可言,刀法十分娴熟,靠近的突厥兵一个照面就落马,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唐军马队突入人海大开杀戒,越冲越进,突厥前军旗帜混乱,几乎被这么只有几十个人的队伍搅得大乱。

这时四周的突厥骑兵开始对着中间那团人马放箭,只听得“叮叮当当”的响声犹如在下冰雹一般。箭矢打在重甲上威力有限得很,唐军盔甲对弓弩的防御力奇好。不少将校身上插满了箭羽都没死,还在挥刀乱砍。但是马匹却经不起这样的箭雨打击,唐军将校纷纷从马上摔了下来。

自高祖太原起兵以来,以轻骑(马不带甲具)对付隋军的重骑十分好用,以快速机动寻找弱点及迂回突击等战术证明了机动能力的重要,对唐朝军事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后来的唐军便鲜有重骑兵,一改隋军以前重骑兵注重防护的观念,而以快速打击及灵活作战为马军的核心思想。

所以方才敢死队的冲锋速度极快,瞬间就接敌打得突厥人措手不及。但是被围攻之后持续遭受骑射持续乱|射,战马就撑不住,敢死队骑兵变成了步兵,机动大减无法突破,终于陷入了重重包围。

这时突厥人的这股人马才稳住阵脚,但见唐军人少,他们便稍稍安神。一员突厥大将挥着马鞭正在叫骂,突厥骑兵便从四面扑了上来。

李贵大喊道:“聚拢阵形,切勿被分割!”

他喊罢拾起那面敢死队的大旗插在草地上。刚从马上摔下来的将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不少人从周围拾到了长兵器,向旗帜飘荡的地方合拢。大伙很快组成圆阵,待突厥马兵冲近,便凑准了用马槊戳;有放近的就砍马腿。

这股唐军毫不畏死,只见一个断臂失去战斗力的人竟然迎着马头撞,完全一副不要命的干法,突厥兵十分畏惧,被将帅们叫骂也不敢上前,只用拿着弓远远地放箭。敢死队这边的一片草地上全是箭矢,不知有多少,就跟平白长出一片草丛一般。

照这样轮|射下去,敢死队迟早会因受伤流血而死亡殆尽。但是突厥人发现远处的唐军主力已开始调动,须得尽快消灭这边的小股唐军不可,耗时间不是办法。

一处高地上的默啜正观察着前面的状况,见那么多人围着一小块地方乱晃,死了许多人却半天都拿不下来,他的神色有些凝重。

那面旗还在飘,那小股唐军就还没被消灭。默啜指着旗帜上的汉字,问旁边的杨我支:“上面写的是什么?”

杨我支道:“大唐将校敢死队。”

“这帮人全是将校组成的?”默啜自我安慰地点点头,总算略微松了口气,心道如果对面的三万多唐军都是这样的战斗力,那趁早别打了,别说十万铁骑,来一百万都没用。

杨我支道:“数十骑孤军突进,并不见后方唐军及时策应,就算勇猛也是送|死……再考虑到三城前不久发生的事,我觉得这些人可能是张仁愿的部将,薛氏平叛之后没自己杀他们,现在假手我军,还让咱们死了那么多人……”

默啜点点头道:“你的看法很有道理。传令前军大将别磨蹭了,赶快收拾了他们!告诉他,蒙马|眼冲击,冲散分割之后便好解决了。”

……前军突厥大将得了默啜可汗的命令,便依言下令进攻敢死队的骑兵把马|眼用布给蒙起来冲。

那些战马暂时失明之后又挨了鞭子就一个劲瞎冲,这办法确实非常管用,一群瞎马冲过去停也停不下来,唐军用肉身不可能挡得住重达一千多斤的骑兵人马冲撞。

场面简直惨不忍睹,惨叫四起,草地上全是血,有的人肠子都被踩出来了。唐军阵形一散,混战在一起后人数悬殊巨大,一个人要面对几个方向的进攻,而且突厥奇兵居高临下形同屠杀。

全军阵亡的结果迟早的事……其实他们一开始发起冲锋就注定了这样的结果吧。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爆喝,李贵背着那面旗帜双手提一把斩马刀忽然向前飞奔而去,只冲前方不远处那扬着马鞭发号施令的人。这一幕实在太突然,而突厥骑兵为了防止马匹冲撞中间有一定的距离,这个距离骑兵不好冲,徒步却能过去。突厥兵猝不及防,就见一个人影动如突兔一般跑过去了。

待两骑急忙策马挤到将领身前时,立马就看见刀光一闪,战马“嘶……”地惨叫,马上的突厥人身体一空狼狈地摔下。

“呀!”李贵又猛喝一声,提着刀盯着前方狂奔。他的脸都已经扭曲了,一身都是血,形同魔鬼十分可怕。

那突厥将领已经知道目标是自己,脸色唰一下就白了,急忙丢掉手里的马鞭,伸手去抓腰间的刀柄,抓了两下都没握住,他的手都抖了。

就在这时,忽然“咚”地一声闷响,李贵的头盔上挨了一狼牙棒,又迈出两步终于单膝跪倒下去,长刀“兹”地一声深深插|入土地支撑着他的身体,一口血从嘴里喷了出来。

“哇哇……”周围的突厥兵顿时围了上去,只听得叮哐咵咵的令人恶寒的声音,血肉被挥起的刀甩得乱飞,李贵不知被砍成什么样子了。

敢死队全军阵亡,草地上一片狼藉,就跟经历了一场大战似的,四处的尸体恐怕不下数百具。

突厥人已经呼喊不出来,气氛十分沉闷。这种打法简直是地狱,没啥好处光见送命。

而这时对面的唐军大股人马已经压过来了,旌旗飘荡人马如潮,上来的一大股军队全是骑兵,马蹄的轰鸣犹如平地里在打雷。

按照唐军常用的战法,正面一般都是下马作战的步军,骑兵往往进攻侧翼或是绕道后方夹击;可是薛崇训带兵却完全相反,他经常性地命令马队从正面进攻硬碰,这回的场面看来又是那样。

上来的唐军骑兵也不废话,距离四百步便闻得后面鼓声大作,成列的枪骑兵飞奔起来。四列一个团为一波,十几波进攻序列展开。

“杀!”一声短促的喊声自飞扬的马队中响起,几秒种之后便接敌,照样是凭借长兵器猛灌进敌军阵营,杀伤之后便见马刀闪亮,一通乱砍。

突厥人刚刚顶住第一轮冲锋,后面杀气腾腾的飞奔的战马又冲进来了。空中箭矢乱飞,地上刀枪乱舞,人海就像炸开了锅一样。

唐军骑兵以各团的锋芒为推力,不断进行大面积的冲锋打击,让突厥阵营动荡步步后退。待前军各团冲击完毕,所有的人马都在两军相接的地方厮杀的时候,大战稍许,就闻鸣金。前军纷纷撤退,后面的人马轮换上来。

鼓声与金锣很有节奏感地奏响,传令兵在营队中挥舞着旗帜喊叫,大地上上演的仿佛不是战争,而是一场歌舞盛会一场艺术表演。

薛崇训于中军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宏大的场面,回顾左右部将道:“靠刀剑杀敌的战争,还是骑兵比较厉害。”

关中军将领们不予置评,或许在他们心里,这么用骑兵有点暴殄天物,不过薛崇训是打过胜仗的人,他们也不好说什么,一切用战绩说话。只是大伙见着战场上那些前赴后继不顾死伤硬拼的骑兵将士感到有点肉疼,那玩意十分昂贵,养一个骑兵和两匹马至少能养一火步军了……不过钱是他们娘俩拨,管他|妈|的。

这时倒是在一旁观战的王昌龄说了句实在的话:“我们汉军的马,多数要用粮食喂养,那些粮食都是国内的百姓一锄一镰常年累月种出来的啊。”

薛崇训看了他一眼,心道:王少伯到底是个诗人。

大战持续了一个上午,两军对敌什么招数都没用出来,就光在前面硬耗了。突厥倒也耐战,人马甚众受得起半日的伤亡。这时两军暂时分开各自修整,人马一撤,就见草原上摆满了尸体断枪残旗。

没一会儿,听得一员将领喊道:“突厥人要退了!”

薛崇训闻声极目望去,果见突厥大军后方的主力正在向北运动,应该是要跑。张五郎忙进言道:“敌众我寡,谨防伏击,薛郎应谨慎追击。”

确实游牧民族常用的招数中就有趁人轻敌冒进之时选择有利时机进攻,薛崇训便接受了张五郎的话,说道:“传令马兵追杀扩大战果,前锋越过西城后便停止北进,违令者斩。”

第四十四章 黑夜

薛崇训这种战法初看十分凶猛,其实经不起耗,属于前重后轻的布置。他把最精锐的部队弄到正面去进攻,自然会形成局部战斗力不对称的局面,形势一开始会非常好看。但如果突厥人铁了心要和唐军分个胜负,本人他们人就多,随着时间的持续薛崇训多半是扛不住。

不过默啜可汗只和唐军战了半日就退兵了,他们根本就不想和唐人死拼硬打。因为草原上不只有突厥人,还有契丹等族在和他们争夺生存空间……相比那些敌对的游牧部落,唐朝也算不上你死我活的对头,因为汉人是农耕民族占了他们的草原没啥用。

薛崇训也看重了这一点,所以一接敌就爆发出锐气不计损失,目的就是为了震慑突厥,为后面的议和争取筹码。

他最终的目的还是要议和,因为以现在安北可调动的兵力和战争资源,根本没有办法对突厥主力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更无法深入纵深穷追猛打。他需要时间来积蓄力量和时机。

显然这次战役的人马杀伤力有限,但给突厥人造成心理压力的目的是达到了。默啜带兵撤到阴山之后,已经萌生了退意。

不仅是默啜,突厥贵族将领们都没有了多少战心,一想到白天唐军那不要命的干法,好像曾经杀了他们全家似的,大伙就一阵恶寒。

“这仗没法打啊。”一个将领用刀子割着火堆上的羊肉,忍不住感叹了一声。

他们翻过阴山进攻安北本来就不是来和唐军决战的,以为三城有机可乘能轻松拿下抢一把满载而归。不料打了好多天连西城都没拿下,又遭遇野战死伤惨重……此战本身就已经宣告失利了。

终于有人发现了闷头躲在角落里的汉臣汪芒,一个突厥贵族很不客气地一把揪住了他的披头散发拽了出来。汪芒虽然是汉人,但头发发式和着装已与突厥人无异,头发也是披在肩上的,并不梳成发髻。

“就是他出的主意,引咱们碰到石头上死了那么多人,定是唐朝的奸细!”那突厥人说罢举起巴掌很不客气地在汪芒的脸上啪啪扇了两下。

默啜忙喝止道:“住手!”

那突厥人这才停了下来,说道:“杀了此人抵罪。”

默啜道:“汪芒的主意失算,但要说他是奸细却是过了。”他虽然帮汪芒说了两句好话,但并不责怪那突厥贵族扇人家巴掌的事……这种羞辱要是发生在突厥官吏的身上,非得和人拼命不可。

汪芒一听急忙叩头谢恩,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没有表示任何不满。他也没办法,要在突厥这边生存下去,就已经准备好了忍受某些屈辱,自然不能像在自己族人中那样非得争个“公正合理”。

杨我支说道:“昔日吐蕃人如日中天,也在河陇吃了薛氏的大亏,此人若是浪得虚名之徒吐蕃人也不至如此。今观三城防备森严,除非我军真要打算步步为营拓展土地,否则再打下去也没什么好处可言了。”

部将们愤愤不平,“咱们既然聚集了那么多人马,不能这么空手而返,换个地方出击,西边东边都行,不信唐朝北部几千里的边域都有重兵把守!”

默啜的手掌抚|弄着权杖,动作十分轻柔,仿佛对那根破旧的玩意充满了感情。火堆上的火焰被外面灌进大帐的风吹得摇摇晃晃,映衬在他那张布满了皱眉的老脸上忽明忽暗,犹如阴晴不定,部将们见状议论声也小了许多。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叫,声音好像从比较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但是那声音十分凄惨简直是尖叫,以至于王帐这边也听到了。

帐中有人听罢便嘀咕道:“本来就没抓到多少奴隶,不知哪个部落的却往死|里折腾,许多兄弟血战了一整天连汤都喝不到……”

默啜便道:“火拔颉利发,你过去看看,把那些妇人没收了,发到参与苦战的将士们帐篷里暖暖被窝。”

他的妹夫火拔颉利发便起身手按胸膛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想了想道:“要不要臣下选几个模样周正的送到可汗帐中来?”

默啜突然一拍座位扶手怒道:“我要的是唐朝的公主!”

“是,是……”火拔颉利发忙弯腰退了出去。

他出了王帐,拉了拉裘衣上马带着一队人马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过去。营地上扎满了毡帐,有帐篷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家。他们一路上要穿过许多毡帐,那地方看来还不近。

过得许久,火拔颉利发走近了便听到那边点着篝火的一处营地上除了女人尖叫还有男人们的嬉闹吵闹。

他骑马过去首先就看见了一群光|溜溜|白|生生的妇人正在那儿。虽然旁边有一堆篝火烤着,但晚上风大,不穿衣服在野地里吹也够得受的,那些妇人的双臂抱着簌簌发抖。有的想蜷曲着蹲下去,但很快就会招来“噼啪”的马鞭,被打得拼命尖叫。

前头还填着一处火炭坑,上面暗红的火光犹如岩浆一般的颜色。几个突厥兵挥着马鞭赶那些赤|身|露|体的妇人往上面走。

只见站在火炭旁边的一个妇人死活不上去,被马鞭抽得背上全是血痕,正呼天抢地地大喊大哭。但无论她怎么叫都没用,只会让围观的突厥兵手足舞蹈,高兴地在那喝酒。

听得有突厥话喊道:“上去,上去跳舞。”不过汉人妇人显然听不懂。

最后她干脆蜷缩在地上抱着头哭,任人鞭打。要到火上去跳,整双脚非得残废不可,她看来是死也不愿意了。突厥人没办法,便上去将她抬了起来,直接往火炭上扔。“扑”地一声,那妇人的正面直接扑到了火炭上,顿时叫得比杀猪还响,在里面拼命地挣扎起来,就像一条活鱼被丢进了油锅。烟灰和火星顿时腾空而起,整得一片狼藉。

火拔颉利发没有马上去制止,坐在马上先镇定地围观了一会儿。

火炭坑里的妇人被弄出来后,整个前|胸都被烫|焦了,糊臭老远都闻得到,她已是奄奄一息,被丢在草地上抽|搐着,只能听到微弱的形同冤魂一般的痛苦呻|吟。后面的妇人见状不敢死扛鞭子,只得往火坑里跑,赤脚一踩上去之后便尖叫得响彻草原……原来在王帐那边听到的叫|声是这样发出来的。

这些女人都没穿衣服,一个个披头散发的,还有的被绑在十字形木桩上,让突厥兵轮流过去施|暴,满足兽|欲之后便坐着看另外那些俘虏“跳舞”。

火拔颉利发总算走了上去,正色道:“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一个突厥将领站起来弯腰道:“这些奴隶都是我们部落捉的,我便让兄弟们乐一下。”

火拔颉利发一本正经地指着火坑道:“妇人可以发给兄弟们玩,让你们这么折腾,几下子就弄死了,岂不浪费?弄这种跳火坑的把戏找男|奴隶来不就行了!”

将领道:“咱们部落抓到的男人都死了,黄昏时大人(酋长)要练箭,就和勒内部落的兄弟拿他们当靶子,全给射|死啦。”

火拔颉利发没好气地说道:“你们在这边闹腾,声音太大,把英明的可汗都给打搅了,可汗让我来没收这些奴隶,发给各部的兄弟们沾沾荤。来人,带走!”

那将领觉得自己部落的奴隶是他们的财产,眼睁睁被带走便有些不满,忍不住就问道:“真是可汗的命令?”

火拔颉利发怒道:“我还敢假传可汗的命令不成?”

默啜的性格也是暴戾残忍,把他惹到了可没好果子吃,突厥将领便不敢多说了。火拔颉利发的人便拿了绳子将那些妇人的手重新绑住,牵在马后往回走。她们仍然没给衣服穿,在寒风中冻得缩成一团,个个满脸泪痕悲惨之极。

今晚的天依然没有晴朗,风呼呼地刮着,漆黑低沉的天幕笼罩着大草原,人类和各种野兽一起生存在这里,文明犹如那天幕一般漆黑……遥远的大唐帝国首都现在应该灯火辉煌歌舞升平吧,那里好像一个梦、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在公元八世纪的黑暗世界里散发着微弱的文明之火。

第四十五章 唐使

第二天一早,突厥各部落贵族便到王帐相见,默啜已准备退兵了。到现在为止阴山附近能抢的地方都被他们抢完,没有太多的油水,要想扩大收益,必须要先拔除三城重镇,如果能做到,那么整个河套地区都逃不脱突厥兵的蹂|躏……可惜搞掉三座重镇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难事。

放弃安北镇的策略已经达成了共识,不过有的贵族不满意“收成”,便在默啜面前说道:“咱们聚拢许多部落组成大军,结果从张仁愿那里得到的第一批粮草加上此次劫掠所得,还不够大军消耗的,这一趟是赔本买卖。”

又有人附和道:“既然咱们都集结完人马,又和唐朝撕|破脸了,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向东面走,在河北道那边攻破几个州县,或许能收获多一些。”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忽报:“三城遣唐使来了。”

众将七嘴八舌地又说起话来,“他们派人来威胁咱们?”“如果话不投机,砍了了事。”

默啜用权杖在地上戳|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说道:“先叫进来,听听他们要说什么。”

……唐朝那边来了一小队人马,正使是个文官,关中军里的随军官吏,名叫何煦。其他十来人人都是武夫,应该是负责路上安全的卫队,领军的将领是个关中军校尉,名叫李初警。

他们被突厥斥候发现后带到突厥大军营地外,被告知侍卫武夫不得进去,最后只让文官何煦和校尉李初警两人入内见突厥可汗。

两人的样子看起来都不足三十岁,在薛崇训身边干事的人好像都比较年轻。

校尉李初警这人脾气好像不太好,突厥兵要上来缴他的佩刀时,这厮忽然“啪”地一声按在了刀鞘上,倒把上来的两个突厥兵吓了一跳。周围的突厥人立刻唰唰拔出弯刀来了,气氛一下子紧张。

何煦忙道:“初警,住手!咱们是使节,干嘛来的?”

李初警解下佩刀道:“我自己会交。”待他被解除了武装,突厥人才把刀放回去,警惕地看着他们。

好在默啜可汗的王帐下令要见这俩人,而且何煦手里还拿着唐朝的正式节仗,突厥人倒没有太过无礼。

突厥王帐所在的大营很宽,二人便被允许骑兵,不过周围被一帮全副武装的人围着,不能有任何举动。

走了一会,忽见李校尉的脸上杀气腾腾一脸的怒气,何煦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看见不远处的草地上的一副非人的场景。一些全身赤|裸的女|尸被绑在木桩上耷|拉着头,显然是已经冻毙了,地上还躺着一些局部烧|焦的女|尸,无一不是披头散发不着寸|缕;而离了一段距离的地方,还躺着许多穿汉服的男人尸|体,那些死人双手反绑,身上插满了箭矢。何煦等人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这些死|尸定是被抓住的汉人老百姓。

此时还是上午,昨晚那些突厥人拼命折腾后的狼藉场面还未来得及收拾,不料正好被唐使看见。

李校尉咬牙切齿地骂道:“议他|娘|的和!”

何煦忙劝道:“你这脾气应该改改,慎言,别忘了咱们现在在哪里!生气有用,还要咱们这些官吏和你们这些将士干甚?况且上峰自有考虑,一切以大局为重。晋王绝非服软之人,他要议和,一定有其道理。就算是现在这样,朝野已经很多人说他穷兵黩武了。咱们只需要做好各自的本分便好。”

李校尉冷笑道:“何兄倒是处变不惊,佩服佩服。”

何煦正色道:“这点死人算什么,三城还没破,能死多少人?我在河北道做判官时,州衙被北方蛮夷攻破,一次便被掠三四万人口,死的人更是遍布城乡山野……你现在看到的这点场面,连屠个村子都比不上。”

李校尉道:“真该让军中的兄弟们都亲眼看看,上战场时才知道该怎么杀这帮狗|日|的。”

何煦不放心地说道:“这里的突厥人可能听不懂汉话,你现在说这些话没什么事,一会儿进了王帐,你就站着别说话!我是正使,让我来谈!别把正事搞砸了,于事无补,多用脑子咱们身在敌营能干嘛,你不要命上战场去拼,没必要在这种地方逞能。”

二人被押送着走了一阵,终于来到了一处比周围的毡帐更高大的帐篷,显是已经到了。送他们的突厥人进去通报,过得一会何煦就被推了一把,两人往里面走。

进得王帐,只见左右坐了一帮披头散发的人,个个都瞪着他们,目光非常不友善,他们好像随时会被砍成肉泥一般的可怖气氛。何煦紧紧握着手里写着“大唐”二字的节仗,直起背昂首挺胸不快不慢地往里走,神情自若,与方才那平和儒雅的举止大相径庭。走在他侧后的李校尉见此场面又见何煦的样子,对这个文官的态度多了几分钦佩。

“大唐晋王之使何煦拜见可汗。”何煦微微欠了欠身,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

忽然有个突厥人用汉语喝道:“你们汉人不懂上下尊卑?跪下说话!”

何煦直视过去:“可汗是大唐天子的臣,我是大唐的使节,为何要跪!?”

那突厥人怒而起身,这时默啜抬起手臂轻轻挥了一下,那人才愤愤地坐下。默啜道:“昨日我与晋王才交战罢,今日晋王就派你们,是干什么来的?”

“议和。”何煦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坦然。

默啜顿时和部下相视,过得片刻众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何煦道:“晋王愿与可汗和好,修补之前造成的误解,只要条件妥当,我们是十分诚意的;但如若可汗认为可以与我大唐帝国为敌,无意义和,非要分个胜负,那晋王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和好不是坏事……”默啜笑道,“但是几年前大唐就答应将金山公主下嫁于我突厥汗国,怎么现在还未兑现?”

何煦怒道:“金山公主早已改封余姚公主为晋王妃,可汗再纠缠这事,岂不是存心羞辱?既然如此,请就汤镬,改日晋王亲率大军与可汗相会!”

“唐使急什么。”默啜阴笑道,“明明是本汗受了委屈羞辱,瞧你说的好像是晋王委屈了似的,那金山公主明明是先答应嫁给本汗的,晋王半道里杀了人家父亲、叔伯,又把女人抢了,干了这些事他还很委屈……”

第四十六章 便宜

两国刚刚才发生了战争互有死伤,这时候唐使在突厥王帐的气氛显然不怎么好,免不得一番口舌之争。默啜便说道:“咱们也不说那些没用的,说条件吧,怎么个和法?”

何煦伸出五个手指,默啜皱眉看着他的手指,然后听得他说道:“晋王答应五年之内交付价值五十亿钱的物资资助突厥汗国。”

“五十亿钱……”默啜回头看向左右,好像对这么庞大的数目没有直观的感受,如果说给他多少牛多少羊多少布还好理解,换成钱数他一时就反应不过来。

这时杨我支说道:“五十亿可是一笔非常大的钱财,拿长安的物价算,一个强壮年轻的奴隶市面价格是五万,五十亿钱就可以买十万个有劳力的奴隶。当然长安的物价是出奇的高,如果这些钱按照北边的价格算东西,便不只买这些人……”

杨我支在长安生活的时间比较长,一说起这些东西就如数家珍,“又说织物和粮食,唐朝实行三河法后漕运力提高,长安米价虽然照样比东都等地贵,但有所回落。我回来之前,一石米市值一百五十文,十亿钱能买米六百六十多万石(约四十七万吨)……绢二百五十文一匹,那些钱便能买绢四百万匹。”

众突厥人听罢杨我支的计算,顿时哗然,默啜也愕然道:“六百六十万石米……”他随即笑道:“晋王出手挺大方呀!”

何煦默然,其实和发动战争比起来也不算多,兵部要发动一场中型规模的战争,军费预算至少十亿,还不算人员伤亡和地方上被破坏后的经济损失。而且何煦心里也清楚:不给予突厥人足够的利益,怎么能让他们动心,而五十亿或许只是一个画饼,薛崇训说的是“五年内”。

默啜果然已经很动心了,众突厥人对唐使的目光也友善了许多。仿佛这俩人不是血肉做的,而是金山闪闪的金银化身。

在巨大的物质利益诱|惑下,之前大战死伤的那些突厥人在默啜眼里就算不得什么了。

这时何煦又道:“分期付款。”

“啥?”默啜茫然道,“啥叫分期付款?”

何煦解释道:“将五十亿分作五年,每季交付一部分,五年予清。这样做是防止边境出现意外,就是说如果可汗一旦率兵进攻我州县,和书上的条款将因此破坏,朝廷也就不需要再继续向可汗输款了。”

到现在薛崇训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用钱换和平。

许多突厥贵族已经把|持不住,纷纷用突厥语对默啜说道:“如果唐朝真愿意给那么多东西,强过咱们自己去劫掠。”

“我们出兵要攻城攻镇,自己也要死伤,大军出动粮草牛羊要费不少,如果唐朝自己送我们需要的东西上门,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铜钱我们拿来没太多用,让他们换成缯絮、铁、铠甲、兵器、牛羊和粮食!”

“得到了唐朝的物资,我们可以趁此机会灭掉北方的铁勒诸部落,这些人常常在背后*我们的牛羊马匹,烧杀我们的帐篷子民,对可汗很不尊敬。”

默啜抬起手制止众人的议论,回头打量着站在中间的唐使。唐使何煦进来一直都是说的汉语,正好默啜和他的不少大臣都懂汉话,便不知道何煦懂不懂突厥语。默啜便道:“大家要沉住气,不要给点好处就忘乎所以,让唐朝人笑话。此前张仁愿承诺了我们那么多好处,结果呢?”

“可汗英明!”

默啜用汉语对何煦说道:“你说的话是晋王的意思?他说话算话?”

何煦掏出一封信来:“晋王亲自盖印的书信,我只是转述他的话。至于晋王说话能不能算数……”显然这个问题是不言而喻的,太平公主和他的儿子专权,不仅唐朝国内人人皆知,周边这些汗国也关心超级大国的政治,大多也是清楚的。不过现在中国的国号依然是唐,何煦不能明说这个问题,便借口道,“晋王是得到了朝廷允许的,可汗尽可放心。我中国崇尚忠信礼仪,绝不会轻易失信于他人,两邦既要签订国书,可汗还有什么疑虑呢?”

默啜沉吟了片刻,说道:“金山公主不能嫁到草原上来,得另外选个公主嫁过来,咱们结成亲戚才便于言和相好。”

何煦忙道:“和亲大事,非我等可以答应的,可汗应修国书到长安,请陛下及朝臣定论。”

默啜笑道:“让晋王给口话就行了,他这点事都做不了主,谁信呢?”

何煦道:“我出发之时,晋王未提及和亲之事,请可汗另派使节至唐商议。”

默啜回顾左右,嘲弄唐使道:“这人过来和我谈条件,什么都做不了主,我和他谈什么?你下去侯着,待会给你消息。”

何煦只得执礼告退,有突厥官吏带着他出帐安顿。

默啜转头看向儿子杨我支:“这事儿如果可靠,得要你过去和他们谈。”

“儿臣觉得唐人要议和多半是诚意的。”杨我支一面思索一面分析道,“近两年唐朝在河陇地区与吐蕃至少有两次大战,每次动用兵力不下十万,民夫不计其数;在西域也有几次大小用兵;洛阳起兵一次,用兵数万;听说在西南和南诏也有过战争,具体情况不明。又加上太平公主生活极其奢|靡,宫廷中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还大兴土木修建华清宫。儿臣无从知晓长安朝廷内部的帐目,但估计他们是入不敷出了,又不敢对士族加税激起反抗,恐怕无力再对我突厥汗国发动大战。如果坐视我国袭扰西北或河北地区,太平党的脸面无存……以此看来,至少近一两年他们是诚意要和的。”

默啜点点头道:“五年五十亿,每季给付?咱们眼前只能拿到两亿五千万钱。你去再和他们谈谈条件,争取第一回就交付半年或一年的东西,咱们有了这批支援,一等到秋天就先去把铁勒诸部给灭了!”

杨我支道:“儿臣定然竭尽所能。”

默啜又道:“要粮食和盔甲,咱们要打铁勒最需要这两样东西!”

外交的事儿又交给了杨我支,这个人通晓唐朝,是不二的人选。默啜同时给予唐使承诺:只要议和成功,得到第一批好处后就返回草原遣散军队,放弃对唐朝边境各地的威胁。

……

薛崇训显然是早就打定主意要议和,战役刚一结束就先派出使者过去找默啜谈判,然后才带领军队去西城修整。

他也没办法,张说想尽办法才调动了三万军队及一批军械粮草北上,别说兵不够,就是这安北镇所在的几万人继续打下去军需消耗也是个大问题。此时大唐的实力不是不强,关键是周围有很多地方需要布防和备战,运输和战争准备所消耗的国力也比游牧民族大得多。

但他认为唐朝真要进入战争状态,战争潜力还很大,能量完全没有挖掘出来。不过他不敢对国内施压,会影响统治的稳定。毕竟这时候的外部压力并不大,没有哪股势力能达到威胁帝国存亡的地步,不要命地发动战争根本没必要。

薛崇训的军队进入西城的时候,只见有好几处城墙都塌了,城池附近有许多尸体,军民正忙着挖坑和搬运尸|首,一片悲惨的景象。

张五郎等大将见此情形,或许想起薛崇训还要送物资给突厥人的事儿,几个人便唉声叹气很失落的样子。

骑在马上的薛崇训便回头问道:“叹什么气?”

大家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张五郎便答道:“没什么,只是见西城伤亡很大感到痛心。”

薛崇训道:“河套地区本就是水草肥美之地,游牧民族都想要的地方,现在这里却驻扎着我们的部队,在各朝各代比起来算好的了……有些朝代丧权失地,屠|杀辄以百万千万计,人就是这样的有啥办法?世上没有太多完美尽如人意的事。”

“薛郎所言极是。”张五郎道,“等休养一些时候缓过气儿来,咱们还会找突厥人还回来的吧?”

“嗯。”薛崇训淡淡地说道,“天下哪有白给便宜?”

众将闻罢脸色稍好。

军队旗帜鲜明队列整齐,以此进入城门后,薛崇训发现城中虽然看起来破坏严重狼藉不堪,但是稍稍留心会发现军民都没有闲逛的,全部都在做事,有的挖坑有的抬人有的清理道路,还有人在修墙巩固城防。真是井然有序啊,如果不是有人告诉人们各自该干什么,不得慌慌张张乱作一团?

过得一会儿,只见一队人马从废墟中走了过来,前头的人都穿长袍,红的青的白的都有,看来是文官。他们来到薛崇训的仪仗前便下马拱手见礼,喊着拜见晋王。

薛崇训也停了下来,说道:“你们在万难之中守住了西城,不仅有军功,更保护了西城数万军民的身家性命,功劳甚大,吾心甚慰。稍后我定问清事情来龙去脉,将你们各自的事迹书写成表上奏朝廷,按律论功封赏。”

“我等尽份内之责,不敢邀功。”大伙口上谦虚地说着,不过心里应该会很乐呵,事迹直接报到御前和政事堂,铁定是要升官发财的。

这时一个穿红袍的老头说道:“我是长史,战时军政之令虽以长史名义发的,但我实在不敢受头功,否则心有不安。此事功劳最大者,当属李公子,我想西城的诸公对此是有共识的。”

长史口中的李公子应该就是薛崇训听说的那个太宗的曾孙李适之吧?薛崇训心里这么想,当下便问道:“李公子何在?”

过得一会就见一个身穿白毡的翩翩少年郎从后面走上来,刚刚执礼,忽然就闻得王昌龄正色道:“面见晋王,竟携带兵器!”

薛崇训听罢看了一眼少年郎的腰间果然佩戴着一柄长剑。

这时长史帮腔道:“李公子乃宗室,此时又在大道之旁佩剑有何不可?”

薛崇训忙找台阶下,一副大度的样子:“何须计较小节?”

李适之受了薛崇训的幕僚呼喝,却表现得非常谦逊,一点争锋相对的意思都没有,干脆地解下佩剑双手递给旁路的飞虎团侍卫,“面见表兄,本该执礼恭敬才对,是我一时疏忽了,请表兄责罚。”

薛崇训心头一算,李适之是太宗的曾孙,自己的母亲是太宗的孙女,他和李适之倒真算得上是表兄弟。

他便笑道:“不错,不错,果然是高祖血脉。我返京后在陛下面前说说你的事儿,到时候让你在京里谋个差事,也省得亲戚疏远了。”

李适之忙拜道:“多谢表兄提拔。”

“走。”薛崇训轻轻踢了一下马腹,带着一大群人继续往北而去,越过了西城的一帮官吏,他脸上的笑意很快就消失。

第四十七章 望乡

薛崇训问了西城的官吏张仁愿在哪里死的,官吏们便把他带到了西门谯楼上。这里现在很安静,楼中没什么人,只有城墙上还站着几个当值的戍卒。

一个文官说道:“当天晚上张总管就在这里面,我在楼下的衙门里当夜值,听到了一阵笛声。”

薛崇训在谯楼上来回走了一遍,便站在箭孔旁往外看,随口问道:“笛声从哪里传来的,是张仁愿吹奏的?”

文官皱眉想了一会儿:“没听清……记不太清楚了。”

薛崇训踱了几步诗兴一来,便吟道:“阴山影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刚刚吟罢,就听得王昌龄的声音道:“薛郎此诗甚好。”

他回头一看,见部下们都上来了,便厚颜笑道:“能得少伯称赞诗好,真是叫人好不高兴。”

旁边的西城文官也少不得拍了几句,薛崇训又想起一件事来,问他:“我进城后见军民各司其职,井然有序,这些都是李公子安排的?”

文官道:“正是,李公子对我等言,突厥兵虽撤围退却,但尚在阴山以南,轻兵而来不到一日工夫,遂不能掉以轻心,应尽快清理道路修补城防。”

“不错……”薛崇训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想着什么,然后又展眉笑道,“很好。”

这时王昌龄道:“薛郎,有两件事。第一,长安来了书信走的是官道,我以为是公文就扯了,没想到是薛郎的家书,我保证没看两行,请见谅。第二件,得报使臣何煦等人要返回了,报称默啜可汗之子杨我支等人也要随行入唐。”

“信呢?”薛崇训伸手索要。王昌龄急忙从袖中把信札递了过去,见他先问私事,便忍不住提醒道:“突厥这么快就有回复了,显是咱们开出的条件太丰厚……”

薛崇训点点头:“默啜看来很动心。”

王昌龄道:“突厥人表面臣服,终究不是我们一路,此消彼长之势,每年资助十亿钱是否太多?”

薛崇训忽然正色道:“当然可以不给,也可以不和,但他们肯定要去河北袭扰。只要有一个州被攻陷,动辄数万上十万的百姓将遭毫无人道的蹂|躏,我能说一句没关系就了事吗……想来还是给钱好了,朝廷眼下虽然缺钱,但可以用他们需要的茶叶粮食铁盐等抵资。粮可以再种,钱可以再积累,人口损失可不能像长草那么快,人命为重。”

张九龄道:“薛郎所言不差,资敌虽然不甚光彩,但免去了战争和官民伤亡,士族及百姓亦应称道。而且据我猜测,默啜得了钱粮,估计要北上对付铁勒诸部,祸水北引,也不失为一步好棋。”

王昌龄听了薛崇训的话,很快就被说服,而且很欣慰地说道:“薛郎能想到黎民百姓之难,实乃万民之幸。”

薛崇训道:“要不是张说不给调兵调粮,我这次就直接灭掉默啜,还和他啰嗦什么议和?朝廷给我封的是‘单于道行军大总管’,摆明了都想和,我怎能万全不顾政事堂的策略,我行我素?”

幕僚们当即无话可说。薛崇训左右看了看,便走上张仁愿曾经坐的位置坐了下来,拿着家书观阅。

那夜张仁愿的头颅被砍下来,就是坐在现在薛崇训坐的这个地方。血迹已经被擦干净了,也许仔细瞧瞧,能在木板的缝隙里找到一些凝固的血污。

他展开信先看了开头,是以余姚公主(李妍儿)的名义写的,这时候的书信格式都是第一行报出写信者的身份名字。不过他猜测这封信肯定不是李妍儿一个人写,孙氏等人也一定参与了的,大老远的写封信过来很不容易,遣词造句非常文言。

看到家书,薛崇训也多了几分思乡之情。这时他忽然想起李妍儿怀孕很久了,生了没有?他急忙快速浏览信的整篇内容,只让他安心国事(孙氏的口气),没提生了小孩子的事儿。多半还没生产吧……薛崇训低头回忆了一下日子,掐指一算,去年八月到现在四月初已大约八个多月的时间了。

他听说十月怀胎指的每个月只有二十八天,实际上不到十个月,一般就九个来月的样子……

薛崇训的心思被这么一搅,战心全无,早已不想打什么仗了,只想快点回去。他从来没当过爹,此时多少有些新鲜和好奇。

过了许久,他抬头忽见部下都看着自己,这才从遐思中回过神来,说道:“你们去准备准备,等突厥可汗的儿子来了,按照该有的礼仪接待。”

“是。”众人应了只得退下。杨我支这人薛崇训不熟悉,但听说在长安当“质子”很长一段时间,唐朝廷倒也比较大度,质子什么的就是个摆设,就算开战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非常安全。

……第二天杨我支等人就来了,身边带着一些奴仆和侍卫。这厮倒是没什么压力,估计觉得根本不可能有啥生命危险。不过这时薛崇训倒真没想要把他怎么着。

薛崇训在西城的简陋低矮的官衙里接见了突厥使臣,初见杨我支,他倒是感到十分意外,因为这突厥人乍一看上去就是个汉人。等走近了才能发现他的相貌和普通汉人有些区别。

杨我支头戴幞头,身穿翻领长袍,连佩饰等细节都与士大夫别无二致。走到堂中,娴熟地抱拳一礼笑道:“突厥使臣拜会大唐晋王。”

薛崇训呵呵笑了一下,也拱手很随意地还礼道:“幸会幸会,请入座吧。”

杨我支很文雅地牵了一下袍服,从容地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见薛崇训端起茶杯,他作为客人才端起案上的杯子凑到鼻子前很享受地闻着茶香。

薛崇训好笑地看着他装模作样,自己拿着茶杯“咕噜”猛喝了一口,随手搁下说道:“唐使去突厥营中开出的条件就是我的条件,数目已经很丰厚了,咱们不讲价,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杨我支一听愕然,突然听到这么一个方式谈判,他倒是有些意外,想了想缓缓用纯正的关中腔说道:“晋王果然是爽快人……可汗很高兴晋王的诚意和盟,只是一些细则需要商榷商榷,这也是我此行的使命之一。”

薛崇训身后的王昌龄便小声对好友张九龄道:“突厥人总会贪得无厌,从来不会知足。”

杨我支咳了一声清清嗓子道:“四件小事,咱们在西城谈妥了先拟个条呈,等到了长安才交换正式国书。可汗得了晋王写的准信,也好即可撤退罢兵,重修和睦……”

“这可不是城下之盟。”王昌龄忍不住提醒道,“突厥兵前几日才败到晋王手下,被迫撤退到阴山。使臣刚才的话,意思是咱们不拟好条呈就不撤兵了?”

杨我支顿时有些尴尬:“我非此意!只是我国十分缺物,既然要和,当然希望早些谈妥等着晋王快些资助些粮草茶盐。这也是我提到的四个小节中的一个,希望大唐尽快支援第一批财物,咱们修好便要罢兵,可汗总不能言而无信马上就率兵劫掠吧?”

杨我支见薛崇训默然不语,没有立刻表示反对,又道:“另外三件:第一,希望大唐交还进入关中地区被俘的突厥将士及我的兄长同俄特勒的遗体;第二,可汗欲与大唐结成亲戚,请旨大唐皇帝下嫁公主到王庭;第三,今年第一年的援助一次给我们,以便度过难关(其实是想发动对铁勒的新战争)。”

他说完条件,王昌龄最先动火,顿时面有怒色,最不能接受就是交还俘虏,那帮人是去袭击宫廷的,简直是罪无可赦,就这样无罪释放实在有点失颜面。

杨我支看了一眼王昌龄的脸色,又瞧薛崇训,但见薛崇训还沉得住气,他正想着什么的样子。

这时薛崇训抬头道:“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突厥人偷入关中犯的是大唐律法,应按律治罪;我在朝里的主张就反对和亲国策,你让我出面谈和亲,朝臣最忌左右摇摆立场不定;一年的援助全部支付,国库负担不起,今年的税赋都没收上来。至于尽快给你们一批粮草更是无稽之谈,突厥兵刚刚入唐境杀掠我百姓,而今骑兵尚在阴山以南,还未正式达成盟约,我岂能将粮草物资送与你们?天下人不得诟病资敌?”

大约是他拒绝得太直接,杨我支的神色有些难看,之前装作淡然洒脱的模样已荡然无存,他那刻意做出来的气质果然是只学到外在。

“晋王的意思,没有任何商议的余地?”杨我支问道。

薛崇训淡然道:“和则两利,不和则继续交兵,有什么好商议的?你要是做不了主,尽快传话去突厥可汗的大营问问。”

薛崇训的语气生硬,杨我支见继续谈下去也不可能有啥进展,便起身告辞。

等杨我支等人出门后,张九龄说道:“突厥人一定会答应咱们的条件,他们现在缺粮,继续转进袭扰河北并不是什么上策。张仁愿也覆灭,突厥人和大唐议和得些好处是他们想要的结果,咱们不必再让步了。”

第四十八章 夜宿

果不出所料默啜回复答应了议和条件,虽费了一些周折,突厥兵总算从阴山撤退了。薛崇训遂开始交待安北镇的善后,这里有三万关中军及各城边军,张仁愿倒台后需要一员大将截止各军主持防务,薛崇训有意从自己的嫡系大将中选一个留下,这是一个历练的机会。

他身边有威信和地位担任封疆大吏的武将,无非就张五郎和殷辞两人,他们都封了侯的。张五郎在太平党和李隆基对决的紧要关头立了大功,因此封过岭南县侯;殷辞在平乱洛阳时,得了擒获李隆基的功劳,也因此封侯。这俩人的爵位来源都是权力斗争过程,显然站队对非常明确的,所以才年轻得到重用。

他们虽然口上不说,心里都很想得到这个机会。作为武将出身的人,有机会位居节度使和都护级别的封疆大吏,独当一面地节制数万大军许多城池,这本身就是一种上层的信任和难得的资历。

薛崇训空下来刚一琢磨这个问题,忽然想起了那日在西城城门口见到的那个白衣少年李适之,心里就一阵添堵。

记得前世读中学时语文教材里有一篇《杨修之死》,恩师在讲台上正色道:这篇文章的宗旨是揭露了封建统治|者妒贤嫉能的局限性。

但这时薛崇训实在太理解曹操了,他心道:要怪就怪你是李世民的子孙。

然后他的脑子里就想到了洛阳之战时,交待殷辞去处置崔日用的家人,结果这厮一把火将人家全家全|部烧死……而张五郎这个人,估计够呛,他脑子里一直想着岭南老家那老|母|亲的教育。

想到这里,薛崇训再无犹豫,立刻就叫来侍卫去传殷辞入衙相见。

不到一炷香工夫,就听得侍卫通报道:“殷将军奉命求见。”

“来得真快。”薛崇训嘀咕了一声,便喊道,“让他进来罢。”

片刻之后就见殷辞一阵铁甲戎装穿戴得整整齐齐地进来了,瞧他的打扮好像要去干什么正事一样。而薛崇训这时的打扮却是一身麻布衣服。殷辞走上前来,抱拳道:“末将拜见薛郎。”

薛崇训随手指了指对面的蒲团道:“坐下,我有话给你说。”

殷辞遂正身跪坐在案前,腰板挺得笔直,虽然他的神色如常,但还是从发亮的眼睛里暴露出他的期待了。

薛崇训向左右挥了挥手示意那些不相干的人下去,然后才说道:“这边的事总算告一段落,我算算日子老婆要生产了,想尽快赶回去。但是安北镇屯有大军,并有许多善后,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薛崇训一面说一面观察殷辞的反应。

不料殷辞很沉得住气,并没有马上接过话,只是静静听着。

“你和五郎都是我的左右臂膀,不过五郎娶妻生女不久就常追随我左右在外征战,也该让他回去待一阵子,这件事就得让你留下辛苦一些日子,意下如何?”薛崇训道。

殷辞毫不犹豫地抱拳道:“末将当竭尽所能完成薛郎的托付,严以治军勤于训练,只待他日薛郎取兵符重回安北,一举击破突厥人!”

“很好。”薛崇训点点头,故作坦荡地说,“等回去了给你补办一份任命公文,你做安北都护。下去准备吧。”

“是。”殷辞执礼正欲起身。

“对了。”薛崇训一副刚刚想起的模样,又招了招手让殷辞坐下来,小声说道,“代守西城的那个李公子……”

殷辞愣了愣,随即就恍然道:“末将明白该怎么办。”

薛崇训笑道:“他是初立大功的人,你日后好好待他。”

交待了三城的事,薛崇训便准备启程回长安了。前几天在等待默啜答复的时候,他就曾写过书信回去,一则向家里报平安,二则也向太平公主总结了此行办好的事。

在他看来,这次算不上完胜,但勉强达到了目的。他们家为核心的朝廷政权在安北地区的近期目标就是尽快消灭张仁愿谋反集|团,避免扩大成燎原之势。薛崇训带三万大军一来根本没怎么恶战,就一派大势所趋的景象水到渠成,完成了任务。

但是同样参与了去年冬天反对太平政权的突厥汗国却没有受到什么惩罚,还勒索到了一批钱粮,这多少让薛崇训有点遗憾。主因是兵力军费不足,时机不够成熟。他对突厥的对策本来有两个选择:第一就是现在做的,输款议和;第二,调兵巩固河北等地可能遭受袭扰的地区防线,与突厥汗国的关系继续恶化发展,不议和今年必然有战争,就算不是现在,过两三个月秋季一到肯定会四处火起。

最终薛崇训选择了第一套方案,他从三方面考虑:首先是国力损失,其次是百姓苦难,还有为了迎合朝臣的心愿,太平公主母子与朝臣的关系是相互依存,多与张说为首的众多京官达成一致有益无害。治理天下还得需要那批理政经验丰富能力学识威望都足够的朝臣,薛崇训光凭自己身边的这些人没办法掌管偌大复杂的国内权力,打下来可以用武力,守下来还得靠笔墨。

……此时已经四月中旬,薛崇训一门心思想赶回去,便只待了张五郎及数十飞虎团将士轻骑先走;他的幕僚及诸将士则随后缓行,还得带上突厥使臣杨我支的那帮人马去长安,估计走不快。

薛崇训一行都是些青壮,骑着战马跑得飞快,往南过了古长城一线就进入了高原山地。薛崇训估摸着这地方就是现代的“黄土高原”地区,不料此时沿途的绿化很好,山青水绿并不见黄土。大约是正值夏季的原因,树木花草都长势很好,抬眼一望绿油油的山间有鸟雀滑翔,非常漂亮的风景。

将士们在马上肆意地大声说话,嚷嚷也好高歌也罢都没有关系,大自然中没有束缚。只是山高林密人烟很少的样子,有将领在马上喊道:“等过阵子到了关中平原人就多了。”

众人沿着驿道疾走,沿途有驿站可以补充给养休息,但薛崇训只顾着速度,没顾得上计划行程,有一晚人饥马困时就错过了驿站,走在荒郊野地里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因他们走得是大路,一直是在城镇和驿站中休息,为了轻骑赶路根本没带帐篷等野营装备,这会儿却有点犯难。夏天倒是不怕挨冻,可在草木中睡觉蚊虫也挺烦人的,吃喝的东西也消耗完了。

张五郎道:“爬到山上去瞧瞧附近有没有灯火,能到百姓家投宿最好不过。”

几个侍卫得了吩咐便爬到高处去看,过得一会儿下来禀报,运气不错,往前就有亮灯的地方,可能是一处村子。众军听罢便高兴起来,熬着继续往前走了一阵,果然看见了一个村落。

薛崇训回顾众军笑道:“这地方人口稀疏,却正好被咱们撞见了村子,该当不是喂蚊子的命啊。”

大伙哈哈大笑,循着方向缓行了一段小路,就来到了村口,只见这里的房屋低矮,大多是茅草屋顶土夯的墙,只见到一两所盖了瓦的房子。山间的经济状况,也大抵只能如此了。

有些村民正在屋门口张望,好奇地看着这群牵着高头大马身披明晃晃盔甲的人。有个小丫头正在提着一个篮子站在路中间瞪着眼睛看他们,不一会儿就跑出来一个妇人抱起就快步跑了。

鲍诚牵着马上前大喊了一声:“村民们不用怕,咱们是大唐的官兵……”

薛崇训愕然:吗的你这么一吼好像鬼|子进村似的。

鲍诚又喊道:“你们这里的村正、保正之类的人呢,赶紧出来!”

大伙等了一会儿,就见得一群提着灯的乡民过来了,一个干瘦的老头儿说道:“穿明光甲呢,是唐兵!”

薛崇训走上前去笑道:“老丈好见识。”

“老朽年轻那会儿也穿过你们这样的行头,打高句丽,带咱们的大将是李茂公,你认识吗?”老头问道。

张五郎小声道:“他说的可能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英国公李勣,四十多年前的人……”

薛崇训便道:“听说过他的大名,不过已成仙人了。”

老头道:“老朽知道早已作古,那时候老朽才十几岁……当年咱们势如破竹直入平壤,一战灭国,哈哈,后辈要学着点。”

薛崇训笑道:“老丈所言极是。”

“大郎,大人们说话你还在这戳着干甚,赶紧回去叫你媳妇弄饭。”老头回头喝了一声,一个估计是他孙子的年轻人只得掉头就走。

“去老朽家,老朽是这五里二郎山乡的耆老,方圆五里没人不敢不听话。”老头招呼薛崇训等人,“客人从哪边来的?”

薛崇训道:“北边。”

“不会是受降城过来的吧?”耆老瞪目道。

“是,就是从那边来的。”

耆老骂道:“前些日子听说张仁愿此人背祖忘宗,要引突厥兵入关,乡亲们都怕入寇到这里来,一过长城不就到咱们老家了吗?后来又听县里的王书吏说晋王去了北边,没事了,不过说要给突厥人粮食……这晋王把五十万吐蕃人都打下去了,怎地要给突厥人好脸色?”

薛崇训居然听到一个乡间的老头儿说起了自己,愕然道:“朝廷连年用兵,没钱打仗了,不给突厥人点好处稳住他们,他们得抢到河北去,河北的老百姓不也是大唐子民么?”

这时鲍诚忍不住说道:“老丈面前的人就是晋王!人家不替百姓作想,咱们能憋着这股火?!”

第四十九章 盛夏

鲍诚竟说出来站在老头儿面前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晋王,老头当然不信,在他看来王侯贵族肯定都是有相应的仪仗的,很讲究排场。再看眼前这些人,啥都没有,红口白牙说是某某,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薛崇训当然不会掏出印信来证明身份,他就想在这里歇一晚,弄些补给而已。

不过老头子还是让村民们接待他们,确定是唐兵没什么问题。这么几十个人要不是军士,弄盔甲挂在身上被逮住了形同谋反,再说他们哪来那么多盔甲?

一行人沿着村子里黑漆漆凹凸不平的道路往里走,薛崇训身边有人笑着低声道:“居然问咱们认识不认识李茂公……”

薛崇训心道:这话听起来是有点扯,就跟现代一个老头问当兵的一样:认识彭大将军不?以前老朽也穿过军装,打朝|鲜战争呢。

他笑了一声,回头对张五郎说道:“咱们这人多,一会你给那老丈一些钱财,让他到村民那里买些吃的过来,咱们吃完一顿还得带点走。”

张五郎应了,让他去办这种事倒挺让薛崇训放心的,张五郎为人比较厚道善心。

耆老家果然要比其他民房要稍微好一些,瓦盖的顶,不过仍然很破旧。薛崇训坐到正门的堂屋里,只觉得光线昏暗不清,如今想起来三城那低矮的官衙已是十分“亮堂”了。至少三城官衙里用的是灯架点着好多盏油灯,这里就点着一盏灯!几十号人在屋子里外挤着,连大伙的脸都看不清。

凹凸不平的黑漆漆的墙,简陋陈旧的桌凳,风吹得早已破损的黑黄黑黄窗户纸啪啪作响。薛崇训鼻子里闻着一股子复杂的气味,有屋房里弥漫进来的烧柴味儿,还有不知什么地方灌进来的粪臭,另外有股子很刺鼻的味道不清楚是烧什么。

待那耆老进来陪话时,鲍诚便问烧得是什么。耆老说道:“驱蚊虫的草药,没事!”

不过外头传来的此起彼伏的狗|叫,听起来倒不觉着烦,反而让人有了人烟的气息。过得许久,一个头发蓬乱的妇人端着一个筐子进来了,后面还有个汉子提着一个桶,里面冒着热气儿,薛崇训之希望这个桶原来不是粪桶。

耆老道:“客人太晚了,这都没啥准备,只能将就着填肚子。”

这时张五郎掏出一个绸袋,从里面摸出几张青纸来,想了想又塞了回去,抓出一些白晃晃的银币捧到老头的面前:“咱们人多,明儿还得赶路,烦老丈去村民家里购置一些干粮。”

老头忙道:“这可使不得!”

张五郎笑道:“银子做的,一枚二钱重,能当钱使的,收下罢,甭客气。”

旁边的鲍诚帮腔道:“老丈拿着吧,咱们也忍不起心吃白食,瞧你们这都穷成啥样了。”

张五郎一听这厮一开口不是啥好话,皱眉道:“好像你老家很富庶?”

鲍诚尴尬地笑了笑,看向薛崇训道:“薛郎家会好些。”

……薛崇训家在长安,晋王府和他们夜宿的那村落完全是两个世界。府中很安静,不闻狗吠,但外院那边隐隐有很小的丝竹之声,大约是府上养的歌妓还在练习。听雨湖周围的路面干净得一尘不染,每天都有人打扫,屋檐下挂着浅红的灯笼,红光与白色的月光相映成辉。

他老婆李妍儿的房间里防蚊虫用的是纱窗,里面还放着一座香鼎,里面冒着寥寥青烟,养神又驱蚊。昼夜都有丫鬟侍候着,按时去换香料,连灯架上的红烛挑灯芯也是奴婢们在做。她们在府上呆得久了干起这些活儿倒是很娴熟,如果出了错被孙氏知道了,少不得要挨训。

绫罗红蛸是常见的纺织品,金银玉器也并不少见。蓬头垢面的人在这里是不可能见到的,就连干粗活的奴婢也得收拾得干净整洁。房间里正有三个女人,真是一个比一个白净娇|媚。李妍儿躺在床上肚子已隆得很高,她|娘孙氏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和她说话,穿着翻领长袍的宇文姬正捏着她的手腕诊脉。

过得一会儿,宇文姬说道:“我估计产期大约在十天后,脉象很稳,夫人王妃尽可安心。”

孙氏笑道:“神医是咱们家的人,倒也让人放心呢。”

宇文姬的脸颊微微一红。李妍儿却闷闷道:“明明写信说要回来陪我的,人影都没见着!我挺着个大肚子走路都得轻轻的,是给谁家生的啊!”

“住口!”孙氏顿时生气,但很快想起要让她顺气,便立刻缓下口气来,好言开导道,“整个王府的人不都陪着你吗?你姑婆在大明宫还时常派人来问呢。你想吃什么,想听什么,都对你千依百顺的。”

李妍儿仍然不高兴道:“这不一样,我得等着他回来才生,不然要是死了,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孙氏听到这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宇文姬忙劝道:“夫人别担心,我会时常为王妃诊脉的,不会出问题。她是心里害怕,才会这般说罢?”

孙氏按奈不住气愤道:“我生你那会儿,也没你这般金贵,你爹问都没问一句,成日提心吊胆琢磨着你曾祖母(武则天),这不你都长这么大了!”

李妍儿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无言以对。

孙氏又叹道:“都快做娘|的的人了,还不懂事。别以为你姓李就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么快就忘了咱们住太腋池便那小院的日子了?连个管宫女的女官送饭的奴婢都能欺负咱们。你现在的身份是晋王妃,不正经起来劝导薛郎仔细办大事,成日就让他回家,成何体统?薛郎去北方苦寒之地是干什么去的,不是张仁愿造反吗?如果这些叛臣贼子到长安来了,咱们哭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我看你刚生了薛家的孩子要靠谁去。”

李妍儿被一顿训总算安生了,瞪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孙氏,吵起来完全不是她|娘|的对手。

宇文姬道:“上回就听说薛郎已经攻破三城,把张仁愿打败了,又写了信回来,应该平安无事了。”

三人说了会儿话,李妍儿只得闷闷地睡了,孙氏很在意她,总觉得丫鬟们可能侍候不周,自己就在李妍儿房里铺了张床,正晚上都陪着她。

又养了十来天,宇文姬诊得非常准,果然李妍儿就临产了。这下晋王府热闹起来,大明宫的宦官产婆来了好多,御医署的周博士带着一帮人在外府的客厅里喝茶侯着,以防万一。

听雨湖畔的院子里只听得李妍儿痛叫,这场面看来生孩子确实挺不容易的。她满额大汗,汗水和眼泪齐流,总觉得自己马上要死了,时不时还看门口,好像期待着什么。

孙氏会意,便劝道:“别想其他事,过了这关就好了,妍儿要努力。”

李妍儿哭道:“他在信上明明说要回来的,骗人!”

孙氏看了一眼宇文姬:“还是小孩儿心性……”

不料话音刚落,姚宛就跑到了门口说道:“夫人,郎君回来了!”

孙氏吃了一惊,愣了愣看李妍儿一眼道:“赶紧让他进来先见王妃一面。”

“是,夫人。”姚宛急忙跑了。

过了一阵,果然就见得薛崇训跑着过来了,他到门口一看,满屋子的女人,有老的产婆,也有小的丫头。他便说道:“王昌龄他们都还在路上,我带着轻骑快马赶回来的。”

孙氏听罢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滋味,看了他一眼,只见风尘仆仆的样子。大约为了路上安全,薛崇训身上还穿着盔甲,头盔倒是取下来随手扔一边了,发髻又脏又乱,脸因为没洗显得更黑了。

众女人怔怔看着他,跟一个乞丐进屋了似的。孙氏怔了片刻,忙一本正经地执礼道:“薛郎操劳国事辛苦了。”其他人也忙向她屈膝行礼。

薛崇训没顾她们,大步走到床前,蹲下去抓住李妍儿手,她那白|生生的手立刻被弄上了黑印。

李妍儿哭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好难受啊,我是不是要死掉了……”

“不会,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薛崇训温柔地安慰道,他忘了没洗手,便伸手用手指去揩她眼边的眼泪,结果李妍儿的脸很快变成了花猫。

薛崇训又小声对她说了一些好听的话,孙氏就让他先出去等着,不料李妍儿抓住他的手不放,“不行,你要一直陪在我身边,不准出去。”

孙氏道:“哪里有男人留在产房的事儿,不吉利。薛郎就在门口,不会走远的,听话放开手。”

李妍儿从小就被娇惯出了小脾气,哪里管你什么道理,认定了就不放,说道:“郎君在我旁边我才不怕。”

薛崇训听罢大为感动,便说道:“我是不信邪的,怕什么不吉利?我坐墙边上,我碍着你们。”

孙氏愕然,心道李妍儿是那性子,薛崇训也跟着胡搅什么?但见李妍儿死死抓着他的手不放,她也没办法,心里反倒冒出一股子酸水来。

“不相干的人都跟我出去罢,留下做正事的人。”孙氏下令道。

……折腾了半天,薛崇训的耳膜都快被李妍儿的喊声震破了。不过结果还好,当宇文姬宣布母女平安时,薛崇训也松了一口气,同时琢磨着宇文姬的用词,心道:原来生了个女儿……不能做继承人,以后还得被太平公主和孙氏念叨。

孙氏获知消息之后,虽然也很欣慰,毕竟平安无事,但她脸上的失望情绪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了。

倒是薛崇训一副欢喜的样子抱起襁褓道:“儿子女儿都一样,我总算做爹了……哈哈,你生下来就是郡主呢,以后像你|娘一样被人宠着。”

“让我瞧瞧。”李妍儿一脸毫无血色,头发散乱在枕头上,声音有点沙地说,一时间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薛崇训便把孩子抱过去,听得孙氏道:“你赶紧去沐浴更衣,身上那么脏,别抱孩子了,也让妍儿休息一下。”

就在这时,听得门外有个宦官小声问道:“是王子还是郡主呀?杂家得赶回去禀报殿下呢。”

孙氏的脸色顿时一沉。

这时李妍儿问道:“郎君,你有没有想好名字啊?娘非得等你来取。”

“……当然想了,我在安北镇常想呢。”薛崇训搓了搓手,急中生智道,“夏天生的,就单名一个夏字如何?”

“啊?”李妍儿皱眉看着他。

薛崇训忙道:“这夏字可不简单,不仅喻示着万物生机,更是华夏的别称。亲王的女儿,当然要大气,总不能取些花儿草儿的名字不是?再给她一个夏州郡主的封号,那就更搭配啦!”

第五十章 眼睛

李妍儿虽然没能产下王子,能平安无事总是一件好事。但薛崇训还没能空闲下来,他还得去大明宫一趟,大老远回来至少要尽快先见见太平公主。

他起码有十天没洗澡了,进宫之前就先沐浴换身干净的衣服。洗完了换上带着清香的里衬穿上紫袍,浑身舒服了许多,但不知怎地疲惫更甚,也很口渴,好像在热水里泡了出来身体不仅不吸水还有点脱水。他一连灌了两杯茶水,这才佩戴好饰物叫人备马。

如今这李唐的皇宫在薛崇训看来就跟进家门一样简单,虽然有宦官报进去,但他是不用等回话召见的,直接就骑马进宫去了。

在关北待了一段时间乍一进这原本很熟悉的大明宫,他照样有些震撼的感觉。就算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整个建筑群也十分宏大。也许矗立在云天之间的含元殿没有现代都市那种数十上百层的摩天大楼那样高,但占地面积肯定不会小,主要古典建筑这种端正大气的气势看起来非常宏伟。来到大明宫,薛崇训就如进入了一个古典文明高度发达的地方,与回来的路上见到的那些落后低矮的村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实际上这座宫殿是版图庞大的帝国的国力集中体现。

太平公主仍然住在承香殿,薛崇训去那里见到了她。只见她穿着素雅,大约先前是在和玉清修道的缘故,自从她的绝症被玉清以道术偶然治好后就很信这个,就如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忽然见到了神迹皈依我佛一样的状况,也就薛崇训仍然不信怪力神。

殿中没有外臣,薛崇训简单见礼后,便和太平公主说了会儿话。她也不问公务,只说道:“听说妍儿生了个郡主,取名没有?”

薛崇训忙道:“当时妍儿问起,我就取了个名字叫薛夏……”

“夏天生的?”太平公主忍俊不禁,抬起长袖遮住下半张脸,哈哈笑了起来。她也没说女儿不好之类的,因为她就是个公主,一副欢喜的模样道,“过几日接到宫里来让我抱抱。”

就在这时,宦官鱼立本走了进来,走上木台在太平公主的旁边轻声说了句什么,薛崇训坐得远也没听清。太平公主听罢便说道:“之前被抓住那一帮突厥人,我料想议和突厥人会要求那些人,为了大局就暂时忍下了一口气。不过前两天听张说那里的消息,你没有答应突厥人这个要求,那正好,我便下令河西镇的将领将他们全部处决了。”

太平公主说得平淡,薛崇训也因此觉得好像不是什么大事,但转念一想:那可是一千多号人,拉到野地里一并屠杀估计也是个很血腥的场面吧。

薛崇训忽然想起一件事:“上次在华清宫的刺客有三个,死了两个,还有一个母亲给处决了么?”

太平公主便回头问鱼立本道:“死了没有?”

鱼立本忙躬身答道:“还在刑部大牢,上回审讯时给她用了一遍刑,她哭着喊着让人杀了她,奴婢反倒给留了口气,什么时候殿下的气消了,什么时候给她一个痛……”

薛崇训忙道:“暂时别杀,那份供词我看了,其中牵涉官员周斌的供状。周彬这个人是宇文孝的好友,又是我保荐做官的,好像就是因为这个关系才未闻御史弹劾。我得亲自问问,这人究竟做了什么。”

鱼立本不动声色地说道:“刺客百月供出的那件王家惨案,王家是乱党姜长清的亲家,所以没有御史愿意提这事。”

“姜长清……哦!”薛崇训一下子想起来,虽然是个无名小卒,但当时薛崇训被这个李隆基的支持者暗算险些丢了性命,所以时隔几年薛崇训还记得他的名字。

不过现在他已经不怎么计较了,时间真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就算当初看起来是关系身家性命的大事,随着时间的流逝都会淡去的。

鱼立本又和太平公主说着什么话,薛崇训没听进去,他的眼前浮现出了那个女|童充满仇恨和杀机的眼神,很难想象一个十二三的小女孩会有这样的眼神。给薛崇训的印象很深,如今回想起来还好像发生在昨日,一闭上眼睛去想就能想起,如在眼前。

薛崇训的好奇心驱使,就想再见见百月。

过得一会儿,太平公主见他面有疲惫之色,便说道:“你在路上奔波了多日,就不用陪在这里和我说话了,去歇歇吧。就在我宫里休息两日也行我这里什么也不缺,要回去也可以。”

薛崇训便道:“儿臣还是回去好些,这就告辞,改日再到承香殿问候母亲。”他一来还想出宫去瞧瞧那百月,二来要休息还得自己的家里最好,大概属于自己的地方更有安全感的原因,别处再舒适也是比不上的。

出了内朝,他便径直去了刑部,本想找刑部最大的掌事萧至忠陪着去的,但一问萧至忠还在政事堂,便让另外一个姓赵的侍郎陪同。这唐朝没有厂卫,不兴设私狱,犯人从地方大牢押到京师,只能关在京兆府刑部之类的官府监狱里。那百月是行刺宫廷的钦犯,自然不会关押在京兆府;如果在京兆府监狱,薛崇训要进去就更容易了,现在掌实权的少尹就是那周彬,属于薛党嫡系。

进牢狱薛崇训不是第一次,但每次都能感觉到这里面和外面世界的区别,幸好在现在这个时代薛崇训这样的王侯贵族是基本不可能被关在这种地方的,就算失败者也会干脆地被杀掉,没有受刀笔吏之辱的道理。

刑部的监狱比地方上干净舒适,甚至还有常常更换的干草供囚犯睡觉。不过赵侍郎说百月并没有关在普通的监狱里,而是在死牢!

薛崇训手握大权,却真没了解过那种地方,便随口问道:“死牢是什么地方?”

赵侍郎道:“在地下,赵某在刑部做了几年的官,就没见过进了死牢的人活着出去的。那种地方不适合晋王的身份,要不咱们另外找个地儿等着,让狱吏把她带上来见晋王?”

薛崇训镇定地笑道:“不就是地牢么,我进过地牢,在鄯州做刺史之时。鄯州地处边陲,种族人口复杂,州官为防劫狱防备很严,故牢狱便是地牢。”

其实不只是鄯州,亲王国的“内厂”就修了地牢,属于薛崇训大胆设的私狱,记得有一年抓了几个长安的市井泼皮,被活活饿死在里面了。

而刑部这种死牢也就是修得结实一点,阴暗残暴程度是比不上私狱的,毕竟是国家机构多少要顾点形象。

一行人在赵侍郎的带领下去了死牢,果不出薛崇训所料,并不见得环境有多可怕,排水和通风都设计得很合理,看起来干燥清洁。只是位于地下光线不好,而且四周都是石头,一进去就有一种胸闷的感觉,好像是在坟墓里一样。

沿着光线黯淡的过道往里走了一阵,便听得有人说道:“到了。”狱吏忙上前开锁。

薛崇训毫无压力地跨了进去,这时后面的狱卒就搬着椅子木案进来了,有模有样地在里面摆上了文房四宝,好像真要审问犯人一样。

薛崇训左右一看,并没见有人被挂在墙上或绑在柱子上,却发现有一团东西蜷缩在墙角里,多半就是那刺客罢。

对于这种惹着当权者的犯人,狱吏是毫不客气的,走上去就是一脚,喝道:“起来!朝里来人要审你!”

那团东西蠕|动了一下,既不反抗也不听命,结果又挨了重重的一脚,她却没出声。就在这时,赵侍郎一句话就让她有动静了:“刑部审你你不愿意,只有让内侍省的公公们来?”

她便一声不吭地挣扎了起来,披头散发把脸完全遮了就跟一个女鬼似|的。

薛崇训道:“这么关着要是自尽了怎么办?”

赵侍郎道:“一开始是绑着的,绑了一俩个月吃饭都得人喂,还不好清洗牢房,鱼公公就让放下来了,看来是没事。”

薛崇训便坐到了椅子上,旁边的一个书吏急忙坐到案旁摆好纸张,将毛笔在砚台里蘸了蘸提起来,准备记录供词。薛崇训见状道:“不要录词,我只是问问一件事。不相干的人都回避,赵侍郎等留下便可。”待狱卒们出去了,他又对赵侍郎说道:“这里的话不必对外人说。”

“是,晋王请放心,死囚嘴里掏出来的东西不是一般人能有权知晓的。”

“很好。”薛崇训点点头,又对百月说道,“把头抬起来。”

她便依言抬起头来,但满面的乱发让人不禁想起午夜凶铃。薛崇训怔了怔,低头一看见她戴着手镣脚镣便走上前去,伸手把她的头发拂开。大约是薛崇训的动作太轻,赵侍郎等都有些吃惊,顿时面面相觑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总算是看到了她的眼睛,但薛崇训感到有些失望,因为现在看到的这双眼睛和那夜的格斗时见到的是两码事,如今这双眼睛里只有死灰。

第五十一章 玄机

百月被问了一些问题,大抵还是比较配合,之前赵侍郎说那句“让宦官们来审”的话让她心有余悸。薛崇训不知道鱼立本等宦官是怎么折腾她的,不过她连脖手臂上的伤痕累累说明了一些问题,身上伤到了哪里却被她身上穿着的又脏又破的囚服给遮住了看不见。宦官果然是比较阴狠下得起手的,薛崇训想起了记载中明朝厂公们的事迹,由此看来唐朝宦官也不比他们差……甚至史上的唐朝宦官更厉害一些,行废立之事他们都做到了。

在她的口供中,周彬如何将人家的新娘子玷|污,又如何杀害王家一门等事是她从官僚那里听说的,不过她亲眼见到了那被迫害后的王家媳妇,说被砍了四肢五官尽毁惨不忍睹。这事儿的真伪,薛崇训自然能查清,但他现在就觉得百月应该没有撒谎,周彬本来就是个酷吏,恐怕真干得出来。

姜长清的亲戚就算牵连谋反,周彬为什么不痛快点杀掉,非要干出那么残暴的事?薛崇训觉得这不仅是违反律法的事,简直就是*罪……主要还是给自己的名声影响不好。

后来百月又说了自己的家事,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薛崇训便不关心,十年前他还不知道在哪里花天酒地,压根就不务正业,权力场上的龌龊事跟他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这刺客被关在这里已经完全丧失了锐气,薛崇训问完了话便准备离开了。不料走出牢房没一会儿,一个狱吏就上来和他小声说话,薛崇训回头一看其他人都远远地跟在后面并不上来。狱吏低声说道:“东面有间审讯房,远离其他屋子,在里面干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要不王爷再去那里审审她?这死牢里的人是没法活着上去的,无论用什么法子弄她都没事……”

这人说话吞吞吐吐的,不过薛崇训倒是听懂了。他想起刚才自己把百月的头发弄开时旁边人的表情,便心道:这事儿定是赵侍郎交代狱吏来说的,没想到这举止端正的官儿倒是个阿谀奉承想方设法讨欢心的主。

但这些人薛崇训并不熟悉,而且他也很累了,根本没兴趣,便一脸正色道:“你觉得孤是那样的人?”

狱吏见薛崇训变脸,吓了一跳,忙跪倒在地:“小的该死!”

薛崇训“哼”了一声,大步便走。

……说那死牢不透风是不可能的,周彬就很快得到薛崇训过问百月的事,心里顿时就有点慌了。自己干过什么事当然清楚得很,他左思右想,没法直接去找薛崇训求情,一来不容易见着,他还算不上是薛党派系的核心成员,商议什么大事都没机会列席;二来怕晋王正在火头上,跑过去是送|死。

最后周彬还是觉得去向宇文孝求救最好,他和宇文孝的关系很熟络,也帮忙干过不少事,实际上以周彬的出身和学识,没有宇文孝的推荐他能干到京兆府少尹这样的要职是根本不可能的;宇文孝的女儿封了侧妃,听说很得宠,他自己也是薛崇训跟前属于左右臂膀那号人物,如果宇文孝愿意求情,机会就大得多了。

周彬想清楚这些关节,赶紧就从家中找出了不少搜刮来的值钱物十直奔宇文府上。

此时已黄昏时分,各衙门的官员多半也下值回家,周彬赶去宇文孝府上正是时候。天色一旦暗下来,长安的长街上灯笼就陆续点亮,红光照在周彬那尖嘴猴腮的脸上依然显不出什么吉利的感觉来,长成那样了实在没办法。而且他这人实在没有什么诸如同情心之类的东西,最喜研究各种酷刑和逼供的方法,做酷吏倒也内外适合。

到得宇文府递上门贴,果然门子说阿郎在家,就引他进去了。宇文孝的前院照样是开辟了不少菜地,种了各种各样的作物,花草等装点风景的东西却未看到。

周彬在厅中喝茶等了一会儿,就见打扮得十分朴素形同老农的宇文孝进来了,哈哈笑着寒暄了一阵,又相互见礼自不例外。周彬忙将手里的盒子送了上去:“多日未到府上拜访,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宇文公勿要推辞。”

宇文孝笑呵呵地就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只见里面黄灿灿的,顿时就笑得更开心了。周彬不动声色地想:这老头比我还不如,完全就是通过裙带上去的(他不了解宇文家和薛崇训几年前的事儿),我太了解他了,要是送些古玩玉器字画什么的虽然并不比金银价值低,可他不一定高兴,老俗人就好黄|的。

见宇文孝并没拒绝的意思,眼看要收下礼物,周彬心头就松了一口气,只要愿意拿,就肯定多少帮点忙啊。

“听说在华清宫抓的一个刺客,把周少尹也牵扯进去了?”宇文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周彬微微吃了一惊,忙道:“下官尚未开口,宇文公便知春秋,真是明察秋毫叫人佩服啊!”

“周少尹乃堂堂京兆府官员,我不过是亲王国里谋个差事,你不能称下官,使不得使不得。”宇文孝道。

周彬道:“就算宇文公隐居名山身无一职,也应让下官等万分敬仰……”他一面说一面竟然跪了下去,哭丧着脸道,“宇文公这次可得救我一命,鞍前马后效劳敢不从命?”

宇文孝忙扶他,问道:“究竟咋回事?我就是听到一点风声,尚未知细节。”

周彬死活不起来,说道:“那次李三郎在洛阳起兵后事败,牵涉了不少人,我当时以御史的身份去北边办差,正巧遇到王家办喜事……就怪当时一时起了色|心,又知那王家原来是乱党的亲戚,便以公谋私害了他们家。我原本以为不会有事儿,谁没事在朝里为乱党喊冤……”

“本来没事啊,你怎地怕成这样?”宇文孝一本正经道。

周彬愕然,皱眉想了想道:“下官未解玄机,望宇文公指点一二……王爷刚从安北回来就过问此事,不是要治我的罪以儆效尤么?”

宇文孝拂了一把下巴的胡须,淡然道:“我说没事就没事,起码没严重到掉脑袋的地步。”

“这……这是何故?”周彬自己都觉得干得太过分,一头雾水地看着宇文孝。

宇文孝故弄玄虚道:“天机不可泄露,你自己琢磨去。治罪?嗯,你那京兆府少尹的帽子可能保不住了,换个地方继续做官,等事情淡了我再提拔你,我不还在亲王国走动么,你怕什么?”

周彬听得这么一通话,感动得眼泪鼻涕齐流。

宇文孝又正色道:“不过你不能把敲打不当一回事,以后上头没说,你不能随便动别人,不然人人自危薛郎的名声往哪儿搁,你说是这个理儿么?”

周彬忙道:“是,是。”

这时宇文孝忽然闭口不再说话,周彬正纳闷,就发现有个奴仆走到门口来了,他心道:听说宇文公以前是跑江湖的,赶紧会武功耳听八方?背后来人了都知道。

那奴仆禀报道:“阿郎,娘子回来了。”

宇文孝的眉头一皱,对周彬说道:“我去瞧瞧,她今天跑回来干什么!你且回去把心放肚子里,啥事没有,我保举你上来的,能坐视不顾?”

周彬忙千恩万谢地告辞。

宇文孝疾步走去找宇文姬,他看起来不太高兴,一见到宇文姬就问道:“你今天跑回来作甚?”

宇文姬道:“前阵子晋王妃大着肚子,宫里府上都精贵着,我每天都要给她把脉心里牵挂,现在平安了我就回来歇两天,顺便看看后院里种的药材。”

“你即为人妇,薛郎刚回来你就往娘家跑,不去侍寝,成何体统?”

宇文姬一听到侍寝脸上一红,生气道:“您倒管得真多,这是我家,我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父亲说这种话才成何体统!”

“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王妃刚刚生了一个郡主,薛郎至今无子,府上的女人心里都有算计,你倒好,干脆往家里跑。今时今日薛家是什么地位,弄不清楚?为父告诉你,你要是有了薛家子嗣,这天下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干什么没人敢拿你怎么样……”宇文孝的眼睛里发亮。

“烦死我了!”宇文姬一跺脚就走,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回头道,“刚才我见着京兆府的周彬出去,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父亲干嘛非得和他来往?”

宇文孝道:“你懂什么?”

“他找父亲有什么事?”宇文姬不放心地问道。

宇文孝道:“找我救命来的。”

“你救他作甚,死了倒好为民除害。”宇文姬没好气地说道。看来那周彬在长安的名声确实不好,连宇文姬都有所耳闻。

“不是我要救他,他根本就没性命之忧,我乐得顺水推舟讨个人情。他在地方害了一家人,被薛郎追究,但那家子本来就有反对太平公主殿下一派的嫌疑……”宇文孝所有所思地说,“地方都站对了,就算做错了点小事,怎么能送命?”

第五十二章

晚上晋王府内宅有家宴,既有祝贺郡主顺利降生的意思,又为薛崇训出征回来接风洗尘。家宴没有外人,自然又是满屋子的女人,就连李妍儿房里刚刚出生的婴儿也是女的。按照边关之地的说法,女人也是争夺的资源,和粮草一样重要,薛崇训身边的一群娇|娘便证明了他的权位和能量,当然名义上大明宫的皇帝更厉害,光宫女就有几万名。

大家都很高兴,席间还让蒙小雨带着府上的歌姬进来表演歌舞。不过内宅没有太大的厅堂,人多了跳不开,也就蒙小雨一个人为大家表演新排的舞蹈。晋王府起居生活的这块地方以前也是卫国公府,随着爵位的提升和人口的增加薛崇训也没挪地儿,所以还显得有点小……新建的亲王国倒是有宽敞的殿宇。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让薛崇训感觉身在温柔之乡,眼前红红绿绿的娇|娘晃来晃去,玉一般的肌肤柔韧起伏的身段让他心里充满了遐思。灯架上成片的烛光映着红烛、紫绫、黄鼎,光线五光十色虽比较柔和却一点也不觉得沉暗,佳肴美酒轻舞艳曲……薛崇训只觉得自己仿佛泡在了华清宫的温泉里,安全、温暖,没有压力,到处都仿佛盛开了鲜花。然后在这样放松的心境中,就算有丝竹和美人的笑声喧嚣热闹,他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女人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正用十分文雅的词儿说着话,举止也是尽量优雅美观,不料很快她们就听到了轻轻的鼾声……孙氏立刻下令道:“别弹唱了,停。”

房子里很快安静了下来,众人纷纷向薛崇训坐的地方看去,只见他已仰在椅子上睡得很香。

“去拿毯子来。薛郎是累着,今晚就到此为止罢。”孙氏的眼光充满了怜爱和同情以及其他难以言状的感情。晋王府的女眷们都得听她的,没法子,按规矩府内应该是妻子主持,可李妍儿正养着况且她也不管事的,连她也得听孙氏这个当娘的,于是孙氏就顺理成章地掌握了内宅的大权。

一场晚宴正在兴头上,就这么结束了,蒙小雨带着歌妓乐工退场,宇文姬不在,程婷就陪着大蛮也回去了。大蛮的身份在晋王府倒是有点奇怪,既没有妃子的名分,也不是侍妾奴婢,因为她的右手是断了的,一个残疾人能安排什么活做?有名分的妃子还有一个,上次孙氏听薛崇训说是吐谷浑慕容氏的公主,但现在还没来长安,好像回吐谷浑王城伏俟城去做什么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丫鬟奴婢们进来收拾杯盘残桌,打扫地板,被孙氏下令轻手轻脚不能打搅了薛崇训,她们都默默干着自己的活。

待人都陆续走完了,还剩一个薛崇训的近侍裴娘,她今晚当值。孙氏道:“薛郎睡得这么香,就别叫醒他,让他先睡一觉,醒了才送他回房去。这里要有人看着,你去拿些垫的盖的东西过来在这里守着。”

裴娘应了出去后,偌大的房间里就剩孙氏和睡着的薛崇训了,孙氏见没别的人,得以有机会凑近了看他。他睡得很香很沉静。孙氏伸手想摸他的脸,但又怕把他弄醒了,手掌终于没有接触。她独自沉迷其中,对面去这张长得不甚英俊还有点黑的脸沉迷不已。长安有不少英俊潇洒风雅的男子,以前上官婉儿安乐公主她们就争相收罗美男子,可孙氏却觉得没人能比得上这张黑脸,每每都能让她心里有说不清的感受,就算睡着了也如此让她迷恋。

过得一会儿,裴娘抱着东西回来了。孙氏没有了刚才那些奇怪的动作,已表现得很端庄得体,说话也很正常:“好好看着他……真可怜啊,坐着都能睡着。”

裴娘忙道:“是。”

天色已晚,孙氏回听雨湖那边去休息了,一夜竟是辗转难眠,快天亮了才睡着,结果起来得晚了。这种情况却不是常事,她平时是在内府定了规矩的,不管有事没事的不能睡得太迟,否则影响宅院的气象。

她收拾妥当便去了南边薛崇训的起居室,正好遇见裴娘,便问道:“薛郎在哪儿?”

裴娘是在常待薛崇训房里的人,年纪不大却让府上的大小奴仆丫鬟们在她面去很恭敬,就连宇文姬程婷她们也不会大声小声地和她说话,但裴娘见了孙氏还是有点怕。她忙老实回答道:“一大早就出去了……先前前院的管家进来对郎君说朝里的张相公等人送名帖来了,但郎君没有去见张相公,说要休息三日,叫管家去陪不是回绝,然后郎君出门到北街对面的氤氲斋去了。”

氤氲斋很小,里面能玩的东西无非就是那蒸汽(桑拿),孙氏听宇文姬说过,薛崇训这一脉开枝散叶不多也有蒸那东西的关系,影响生育。她顿时心里就不太高兴,想了想又问道:“昨晚薛郎回房睡了么?”

裴娘道:“回去了。”

孙氏问道:“你侍寝了?”

裴娘的脸上顿时红了一片,答不出话来。

孙氏一看她的脸色已完全明白了,但她也没理由责骂,只能装作若无其事道:“有什么不好意思回答的,薛郎在这家里是男主人,让你们干什么你也没法回绝,只是不能成日搔|首弄姿坏了风气!”

裴娘怯生生地说道:“奴婢不敢。”

孙氏心里添堵,便埋怨道:“神医都劝诫他不要再去蒸那东西,他就是听不进去,把家道延续当成儿戏。我就不明白,他南征北战究竟图个什么,要是打下来的一切无人继承,那要传给谁?”孙氏心想传给薛二郎的儿子?她是万万不肯的,虽然他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却来往甚少,传给他们家孙氏只觉得薛崇训一辈子都白干了,她也白操心了,“后人得逞早成材,否则过几十年薛郎都老了,薛家的小子能坐稳位置?有能耐掌握这一切?”

裴娘完全想不到那么远,她也不想去想,只得唯唯诺诺地说:“夫人为了郎君好,他一定会听您的。”

孙氏便道:“你出门去,把他给我劝回来!”

裴娘哭丧着脸道:“奴婢……奴婢没法劝啊,郎君一句话就让奴婢回来了,奴婢什么身份哪敢顶撞他?”

孙氏沉吟片刻,一跺脚道:“我去叫他回来!”

她说罢便带着几个丫鬟往外院走,出了府门,氤氲斋就在斜对面。这安邑坊北街住的人非富即贵,人流量反而不大,如果不是住这边的人跑来瞎晃悠,可能被怀疑为盗贼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孙氏让其他丫鬟留在门厅里等着,自己带着一个近侍小翠进去了。氤氲斋确实是个小院,左右各几间厢房,北边的院子中间筑了个台子,上面那间木屋子就是薛崇训几年前新修的。木屋的门紧闭着,连窗户都没一扇,木板缝隙里溢出一丝丝的白汽,看来薛崇训肯定在里面蒸那玩意了。

她走到门前就“咚咚”重重地敲了几下,喊着薛崇训。

片刻之后,薛崇训的声音便道:“岳母大人来啦,推开门就行了,没闩。”

孙氏闻声一掀,果然就掀开了,顿时一股白汽热浪扑面而来。正当五月间,天气本来就渐渐越来越热了,却非要呆在温度这么高的地方,孙氏不禁皱起了眉头。这时薛崇训道:“进来啊,顺便把门关上。”

“你穿衣服没?”孙氏问道。

薛崇训道:“穿了的。”

她这才跨步进去,眼前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清人在哪里,而且很热,孙氏刚进去两步就感觉身上一阵燥|热。就在这时忽然门“嘎吱”一声关上了,孙氏由于眼睛看不清便吓了一跳,刚转身去看,腰间就突然一紧被人抱住了。她忙推了一把:“奴婢们还在外头等着,你别乱来。”

但随即她的胸就被一把抓住,薛崇训道:“让他们等呗。”

“不行,要是我过来太久了,谁知道她们会胡思乱想什么?”孙氏挣扎了几下,“你快穿戴好跟我回去……”话还没说完,嘴就被吻住。

孙氏本来一番大道理要劝他,但见面了却马上就忘得一干二净,要说什么要干什么都不知道了。好不容易嘴被放开,马上就忍不住叫|出声来:“哎呀……你摸哪里……拿开啊!”

很快腰带也被解开了,孙氏只觉得自己的长裙掉了下去,她十分慌乱:“先别这样,晚上我悄悄去你那里……昨晚你宁肯找一个丫鬟……这大白天的你倒急了。”

薛崇训道:“大人不也急吗,不然追到氤氲斋来?这屋子里孤男寡女,我要是故作把持得住的模样岂不是很不给您面子。”

孙氏道:“我过来是想劝你,真不是那个心思,我本来是想劝你什么来着……”

“劝我赶紧让你快活。”薛崇训笑道。

“不是!你快别……啊,你怎么把我的束胸给扯掉了。真不行,让下面的人胡猜乱想咱们的脸往哪搁?”

“管她们的!”薛崇训蛮不讲理地说出一句。

“你拿麻绳做什么……”

第五十三章 政见

在氤氲斋和孙氏开了头,晋王府中还有其他美|妾,薛崇训三日闭门谢客极尽放|纵自不意外。实际上在这个时代要玩乐也没什么好玩的,无非就是声色犬马,鸟虫赌博之类的玩意薛崇训又完全没兴趣,马球等又太累人,他刚从安北镇回来也没啥心思,呆家里休息除了玩|女人还能有什么?纸醉金迷后人都“虚”了一头。

但是几天之后他就不得不收心了,回来后就去大明宫见了一次太平公主,这时还得和朝臣们联络一下,不然大伙老是见不着人并非好事。

走出家门去隔壁不远处的亲王国,短短的一段路薛崇训只觉得昏昏沉沉的,心思还没从各种肆|意欢乐的状态中收回来,脑子中一片空白,几乎没法思考正事。这种状态让他恍惚中回到了前世的学生时代,放假回去拿起课本总是看不进去的。

不过只要在亲王国的前殿里坐两天,就算不办什么实事,多看看官吏们送来的公文,心绪就能慢慢宁静下来,找回状态。他是这么想的。“二龄”还没回来,薛崇训幸好没和他们一路,不然那千里旅途慢腾腾地走回来真够无趣的。

天气越来越热了,一大早也不觉得凉爽。薛崇训走进处理公事的前殿“风满楼”,穿过二楼的敞殿,进了里面的书房。除非在某些人多的场合,薛崇训基本不呆在敞殿里,那里空间太大一个人坐在那里就跟呆在野地上一样,没啥安全感。他在书案前坐下来,发现旁边墙壁上借景窗上装上了一层纱,看外头的风景没那么清楚了,不过应该可以防蚊虫。

这时有亲王国官署的人进来说道:“陇右节度使杜暹进京述职来了,前日刚到京师,先来了亲王国问王爷回来没有。我告诉他王爷路上走得急,虽然已到京但车马劳顿要在家歇几日,让他今明两天派人来问问。”

“我知道了。”薛崇训随口应了一句。

等官吏出去后,他静坐了一会儿,心道:杜暹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回想起在对敌吐蕃的战场上,杜暹实际上还救了薛崇训一命。当时河陇会战临近,杜暹领河西兵往鄯州集结,但薛崇训已先一步轻骑突袭(去抢吐谷浑公主),回来的路上遭遇截击,神策军眼看都要赔光了,幸好杜暹援兵赶到才化险为夷。虽然营救主帅是边将的分内事,但如果遇到那种没意识的人来得太慢哪里赶得上?

所以薛崇训在战后接见杜暹时多有感激,并让他出任陇右节度使处理吐蕃事务,承诺一旦有起色就可以出将为相。

薛崇训回想起河陇的事儿,一琢磨预感道:杜暹此次回京,难道他对付吐蕃已经有效果了?

如果杜暹真的干得不错,薛崇训真愿意提拔他一把。报相救之情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权力场不是江湖,要讲什么义气,只要对大局有利忘恩负义算得了什么;主要杜暹有靠拢的意思,这样一个又会打仗又有政治头脑的可以独当一方的人才,薛崇训没有理由不拉拢。

果然当天上午又听说杜暹来了,薛崇训便叫人请他进亲王国叙话。

过了一会儿,杜暹就到书房门口了,薛崇训虽然没殿迎接,这时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抱拳与他相见,算是很给面子。只见杜暹身穿西州棉布衫,头上扎了一块布巾,一副平民百姓的打扮,倒让薛崇训感到有些意外。夏天家境殷实的臣民不喜戴帽子,在发髻上扎块头巾也是常见的打扮,不过在正式场合还得戴帽子,比如朝见等场合再热都得穿戴整齐了。

杜暹的脸照样白净富态,君子体胖的样子,脸型五官也很周正,倒不似一个带兵的人,不过杜暹本来就是走的文考路子。薛崇训心道:他在西域河陇多年,没晒黑倒也难得。

“前日刚到长安,还未来得及去朝里,听说晋王方归,便顺道前来拜访,不敢穿上官袍怕同僚看见了不太好,衣冠不整拜见晋王还望见谅。”杜暹打拱说道。

薛崇训心道:你前天不就来过了吗?还说顺道。还有他一回来谁都不见,也不去朝里述职,先穿着一身布衣跑到亲王国来,这本身就是攀附权贵的表现。

不过杜暹毕竟是有修养的体面人,就算在表现自己的态度时,都能如此不动声色体体面面,丝毫不会表现出低声下气猥|琐不堪的言行举止了。薛崇训认为这完全称得上文人的一项技术活。

薛崇训笑道:“你我还计较那些小节作甚?坐下说话,来人,看茶!”过得一会他又问道:“此次杜公进京述职,一定是吐蕃有进展了?你的功劳一定会得到朝廷的认可。”

杜暹道:“不敢居功,一切都在晋王乌海之战后决定了。我几乎没办什么事,吐蕃国内就自己把自己给弄垮。去年冬天吐蕃丢失大量牛羊辎重后过冬十分困难,人口锐减苦不堪言;加上战争失败把以前被扩张掠夺掩盖的内部矛盾激发,内乱加剧。郎氏·梅色出任大论,扶植年幼的赤聪赞普继承弩器悉弄,指责末氏东则布害死了前任赞普,欲治其罪;末氏不甘,拒绝前往逻些城。从而变成内战,相互抢夺牛羊财产……不过我也在从中起了些无关决定性的作用,比如拉拢了末氏,并给他出主意,提高佛教的地位,借以获得那些受苯教众迫害的部族支持。”

薛崇训顿时点头道:“佛教对吐蕃是好东西。”

杜暹道:“不过逻些城的实力终究在吐蕃最强,末氏不支,又与大唐陇右有联系,所以多番请求投奔大唐,内迁避过逻些城的压力。以前吐蕃的钦陵死后,其族人被冠以谋逆罪,被吐蕃赞普屠杀,余者也内迁到了大唐境内成为了我们的一个羁州。此次我进京就是向朝里说这事,让政事堂决定何去何从。”

“又内迁?咱们大唐的土地干嘛要给他们占用?”薛崇训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一句话几乎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了。

这时杜暹不自觉就想起了南诏的事儿,因为南诏那一仗是宦官杨思勖打的,而杜暹又比较关注这个宦官,所以对南诏之事的来龙去脉了解得一清二楚。杨思勖这个宦官很会打仗,干过不少完胜的事儿,杜暹觉得一个宦官有此能耐实为罕见,所以才额外关注,了解得多。

在杜暹看来,当初南诏之战完全是一场没必要发动的战争,只不过运气好赢了罢了,那交通不便瘴气满布的南国真有那么好打么(应该是古代南方的寄生虫,古人以为是瘴气致病)。南诏人并未宣布反叛,而且一向比较亲唐,只是野心作祟要侵吞邻左,结果刚打下河蛮那么小块地方,就招来了唐朝军队,这个结果杜暹没想到,估计南诏人自己也没料到……杜暹分析薛崇训当时的动机,可能是不愿意周边各族合并坐大,分而治之是他的政略。

那么今天的吐蕃,允许末氏内迁虽然能进一步削弱吐蕃残余的实力,却让吐蕃国重新勉强一统;让末氏继续与逻些城分裂,才更符合薛崇训“分而治之”的策略!加上刚刚薛崇训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更加坚定了杜暹这样的判断。

其实无论是让亲唐的少民内迁,还是离间分化,每种政策都有一番道理和佐证,只是方法不同而已。杜暹也没觉得一定要选择哪条国策,他要表现出来的政见唯一的出发点:与上位者同谋。不然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和别人一起还能干什么大事?

想到这里,杜暹便不再犹豫,一副很自然的表情说道:“在我看来内迁确实也没多大的益处,故而末氏几番派人来请求,我都没有答应他。但是吐蕃数十年乃大唐心腹之患,事关国策,我不敢擅自回绝,只得进京细述实情让朝中诸公最后定夺。我自己是认为留下末氏牵制逻些城,再以策略分而治之是最好的办法……”

“好一个分而治之!”果然薛崇训大为受用,赞道,“杜公确是一个有眼光的宰执之才,咱们的看法真是不谋而合。”

杜暹心下一阵高兴,一副荣辱不惊的样子抱拳道:“晋王过誉了,不敢当。”

薛崇训道:“国家正值用人之秋,如果多一些张相公、杜公这样有远见的人,天下垂拱而治!你去朝里议事的时候只需放开手阐述自己的见解,无需过滤。昔日张相公预见兵制革新势在必行,我以为然,他便力排众议坚持大计,今日已见成效了……真理在少数人手中,莫受他人的左右。”

“晋王所言极是。”

这时候薛崇训更多了几分让杜暹入朝掌实权的心思,本来是打算让他做李守一那样的宰相的,明辨是非却没有独掌一面的实权,现在对杜暹的安置就暂时不想轻下决定了……原因是朝里已经有个出将为相的程千里,而且程千里恰好也是从西域河陇军方过来的,两员大臣都在西面成就功名,那其他边关的将领会怎么想?

第五十四章 书童

不知不觉中一查日历已三伏之间,长安酷热却也是河陇及北方高原比较,薛崇训觉得这时候的气候还可以忍受,因为有时候要去参加朝会或进宫见太平公主必须穿戴整齐,长袍加身也还穿得住。士大夫没有穿半袖短裤见人的干法,要是那样肯定称为衣冠不整极为无礼,正式场合天气再怎么热也得两件吧,还好夏天的丝绸料子轻薄,总之呆屋子里或阴凉的地方还能熬住。

自然还是家里最舒服,冬天窖藏的冰块现在发挥作用了,弄一大块放在空间较小的房间里能起到不小的用处。还可以把冰块加到酸梅汤和葡萄酒里冷饮,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但薛崇训不能成日在家里宅着,起码每天得去亲王国坐坐见客。天气连续晴朗他也只是偶尔才去重臣家登门,比如人家办寿宴红白事等等应酬不去总不好。

这日薛崇训一起床就发现又是晴天,蓝蓝的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大清早的就感觉空气都是热的。他顿时心里就犯懒不太想动,大约是身体属于热体的关系,很容易出汗,稍微一动弹就会觉得身上潮湿。可他又想到吐蕃人的使者昨日到长安了,可能要来送礼,应该亲自见见比较好,毕竟吐蕃那边一向都是边关防务的重点,而今朝廷的认识还未有太大的改变,依然对河陇方向抱着警惕心。至于练武之类的体力活动他早就没干了,每日都是能坐着不动就绝不走来走去。

现在外国使节和地方官一到长安要送礼,除了给皇帝的朝贡,太平公主和晋王府的礼物必不可少。这是办事的人对权势的一种认同,以前李旦在位掌权时,太平公主就有这种殊荣,如今薛崇训也是。

薛崇训收拾停当带着一干奴仆出了家门,刚骑马走进亲王国大门,就见一个人正站在道路中间挡着他的去路。薛崇训纳闷地愣了一下,因为他早就习惯所到之处人们让路避开了,无论是在自己的府上和官署还是在大街上,都是这样,很难有人敢和他抢道的。不过他很快就认识那人来,原来是白无常,她那身打扮倒让薛崇训乍一看没认出来。

只见她戴幞头,穿一件翻领长袍,这种打扮有时候见宇文姬穿过,就是小一号的男人行头。薛崇训诧异道:“你在这里作甚?”

白七妹一本正经道:“上次你答应让我做你的长随书童的,看,我衣服都做好了,怎么样?”

薛崇训策马便绕着走,白七妹生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今天还有正事,等晚上回去的时候再听你胡闹。”薛崇训道。

白七妹追了上来:“谁说我胡闹了?我本来想让你给个官儿当当,将那些江湖匪盗一个个法办……”

薛崇训道:“你不就是么?”

白七妹委屈道:“我就知道你不愿意给官职,想想先从长随做起,磨墨抄写我总会干吧?等学会做官的窍门,再封我个什么公卿之类的也不迟。”

“不是会不会干的问题,你见过什么公卿是女的?这是基本的常识!嗯,可以封夫人或者宫里的女官,也是官啊。”薛崇训打量了一下白七妹,她女扮男装和宇文姬一样,一眼就能辨出是女的,最明显的特征是胸前撑起来了的……薛崇训色|迷迷地看了一眼,心道白七妹那乳|房可是自然的坚|挺,也难怪能把长袍也撑起来,如果不是刻意束缚恐怕难以掩盖。于是他刚才那种爱理不理的态度也改变了一些,笑道:“你见哪个书童这样打扮的,那不是书童,是大夫。”

白七妹不依,缠着他一路到了风满楼,口口声声说薛崇训以前答应过她的。薛崇训愣是没想起来啥时候答应过。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书房,白七妹终于忍不住说道:“人家买个书童还得花钱,我倒贴你还不愿意……这样,有奖励哦。”

薛崇训没有多想,顺口就问道:“什……什么奖励?”

“咯咯……”白七妹顿时笑得前俯后仰,让薛崇训呆坐在那里,他被笑得脸不禁有点红了。

这时薛崇训心|痒难|挠,看着她那白净清纯的少女脸蛋,还有惹人遐思的身段,他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起身走到门口轻轻关上了房门。

白七妹因为特殊经历早就养成了警觉的习惯,马上就发现了他不动声色的举动,便收住笑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你想干甚?”

薛崇训厚颜道:“你说呢?”

“真是个登徒子,好坏。”白七妹嗲声嗲气地说了一句,就像在撒娇一样,但她马上就用同样的口气说,“你可不能乱来哦,更不能强迫我,不然误伤了你可不值得,王爷的性命多精贵啊,天下的美女都等着你去享|用呢;而我只是一个江湖匪盗而已。孰轻孰重?你说呢?”

“还带刺……”薛崇训愕然,厚着脸皮道,“你身上什么地方都被我摸过,难道还有什么不能做的,为何?”

白七妹翘|起小嘴道:“哼,刚看你在外面还装模作样的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这会儿就要欺负人家一介弱女子。”

薛崇训道:“你还是弱女子?刚刚还威胁本王,莫非想血渐五步,你就不怕我?”

白七妹按|住自己挺|拔的胸脯,可怜兮兮地说道:“我好怕呀!可是你自己把门关了要逼人家做坏事的,你不逼我,我怎么舍得害你呢?不然你也不会让我留在你身边不是啊?”她的表情真是可怜楚楚,但是不是真的那么可怜就不清楚了,不过模样儿是做足了,好像马上就要伤心得流下眼泪一般,又如一个多情的女人遭遇了薄情郎一般惹人同情,饶是薛崇训铁石心肠而且也了解她,同样在不知不觉中受了影响。

她便这样“伤心”地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坏人,就想着把人家的身子占去,然后玩够了就抛弃……”

薛崇训忙道:“我是绝不会做那种事的!”

不料这时她的神色骤变,立刻“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逗你玩的!好吧,当你说的是真话……还没得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你说是不是?”

薛崇训没好气地看着她,心道:不去做演员真是浪费人才。他被耍了一会,心下有些恼怒,但又没法对她这样一个少女发火,毕竟是认识很久的熟人,只得叹道:“过一会我要见外国使者,今天就不难为你了,就这样吧。”

白七妹笑嘻嘻地说:“不要奖励了?”

薛崇训刚刚才转转团了一次结果啥也没搞|成,吃一堑长一智,他可不想再次上当,便没好气地说道:“不要了!”

“哦,本来想让你占点便宜呢,不愿意就算啦。”她幽幽叹了一口气,“你想想啊,朝夕相处的,你真想要什么总是有机会……”

便宜,什么便宜?薛崇训的脑子里条件反射地浮现出了各种各样绮丽的场面。他沉默了良久,终于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白七妹挤了一下眼睛:“不告诉你,你不是说有正事吗,还管人家作甚?”

薛崇训道:“其实长随书吏一类的职务平时很无趣,你在旁边不能随便说话,还得见机行事。别人干这个是因为要养家糊口,有个职务总比种地的老百姓或贩夫走卒强多了,如果他们能像你这样成日啥正事都不干只消游手好闲就衣食无忧,估计大伙也不愿意干的。”

“谁说我游手好闲?上次还帮你办事,真是贵人多忘事呢。”

薛崇训道:“如果你真要做点合法的正经事,我也不拦着,但是在人前你必须得保持足够的尊敬,否则我在部下面前失了权威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圣贤便告诫过世人:荒于嘻,毁于随。”

白七妹笑道:“你的意思是答应我了?”

薛崇训默认。

白七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高兴地说道:“你该兴庆才对,别哭丧着一张脸嘛。我听说那些高门子弟读书时身边带着书童,因为没有女人,一般都拿书童弄那种事的,多可怜。”

薛崇训:“……”

过得一会,他又急不可耐地问道:“你给我什么奖励?”

白七妹脸上一红,低头小声道:“你想怎么样嘛?”

“怎么都可以?”薛崇训强作淡定道,一双眼睛却恨不得能透|视她身上的衣服。白七妹垫起脚尖在他耳边悄悄说道:“只有那件事不能,我还没想好,其他的随你吧,你想怎样?”

薛崇训觉得没有危险了,就一把按住了她的胸脯,入手处软|绵绵的一团,虽然隔着衣服,手感却非常好,完全不像在现代一把抓去会抓到硬|邦邦的钢丝。

眼前的少女活泼伶俐,别有一番滋味,有着别的女人身上没有的感觉,至少薛崇训现在被她弄得心心慌慌了。白七妹低头一看,只见他的袍服已被撑起来了,就像一个小帐篷一般。薛崇训道:“一大早就这样,什么事都干不成了,你得帮我。”

“用什么?”白七妹柔声问道。

第五十五章 洋相

良久之后薛崇训终于打开了书房的门,白七妹正在“借景窗”下的案边漱口,案上放的一个铜盆已经被她吐了半盆的水。她涨|红了脸,气呼呼地说:“尽知道哄骗人家,瞧你让我做了什么事!”

薛崇训有些疲惫地坐在那里,心道白无常不似被抓住的那王妃毫无危险,不能简单粗|暴地对待,确是很费了些口舌。他正想说几句好话哄她时,却有个书吏走到门口来了,便只得把到嘴边的忍住。

书吏躬身道:“典府丞遣小的报知王爷,吐蕃使节送礼来了,想得到王爷的接见。”

“迎使节到前殿召见,我稍后就到。”薛崇训下令道。转眼之间,薛崇训好像就换了一个人似的,一本正经并显得有些古板,但就是要古板一些才显得持重,哪里还想刚才和白七妹关在屋子里那般花言巧舌?

书吏走了之后,白七妹果然嘲笑他。薛崇训便说道:“每个人都得演戏,在合适的场合作出合适的言行才能得体,你也不是吗?”

白七妹不以为然地笑道:“那不得体又如何?”

“那你就不适合在官府体系里面过活,游走在江湖中比较符合本性。”薛崇训道。

白七妹冷那张从来都活泼轻松的脸顿时闪过一丝黯然,她的眉头也微微一皱:“薛郎出身高贵,从来都不知道江湖。”

薛崇训受前世武侠文学的影响,很有兴趣地好奇道:“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样的?”

她那神情一闪即逝,很快就娇|嗔道:“什么适合不适合的,人家都受你的当做了那种事,你不准食言,我得在你身边做官!”

“行啊,一会我让亲王国丞想法给你附籍,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不过……你每日就到这里来上值好了,每十天有一次休息,其他时候都得来报道,必须遵守王少伯起草的各种内部政令。”薛崇训笑道,“现在我要出去见客了,你在这里歇歇?”

白七妹哼了一声道:“我要跟着你去见外国使节,就想瞧瞧你在人面前是怎么装模作样的!”

薛崇训无奈,虽然心里随时担心她做出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来,但身边有个这样一个活泼的少女却一点都不觉得闷,倒也少了许多寂寥。

他便穿戴整齐,出门去了,白七妹自然跟着一路去,她还穿着那身不伦不类的袍服,薛崇训也懒得管她。府上的人认识她知道是怎么回事,要是不熟悉的人见薛崇训身边有个穿成这样的女人估计还会纳闷。

风满楼是个二层的建筑群,作为亲王国的主要建筑,修在高高的台基上,虽然和大明宫的宫殿规模没法比,但坐北向南的气势还是足够的。按照薛崇训的意思,第一层主要是一些官署,上了外置的石阶可直接到第二层,正面最大的就是一间敞殿,只有两面土夯板筑的墙,东西两面完全没有阻隔,中间以大柱子支撑。

薛崇训等一干人到了敞殿,就见殿中间已有几个人在那里等着了,他们正在东张西望观赏敞殿中的摆设器皿。看样子这几个吐蕃人是第一次来长安,吐蕃境内就算是逻些城肯定也没有这么精巧华丽的建筑。

吐蕃人见有人向正北的座位上走去,也就停止了张望,前后站定。薛崇训在王位上坐了,白七妹自然不能坐只能站在屏风前面,实际上殿中的官吏大多都只能站着,只有一两个书吏坐在角落里因为要用笔站着不好写字。

进来的吐蕃使者一共三人,站得靠前那个应该就是正使,说得一口口音不纯的汉话,至少那句“拜见晋王”说得比较流畅。见面自然先是自报姓名,姓氏是末,至于名字薛崇训就记不住,因为是音译成汉字的名字。他的名字也就能在一些公文上出现,平时要让薛崇训等长安贵族叫出名字来实在有点困难。

然后寒暄了几句,说点无关紧要的话。薛崇训随口问他们在长安是否服水土之类的,正使说道:“就是天气很热,比吐蕃炎热多了。”

不料就在这时白七妹竟然插嘴道:“你们穿成这样,我都替你们热。”

她一说话全殿都沉默了,气氛马上变得十分奇怪,官吏们不禁悄悄看了上来。白七妹见状脸色也变得尴尬起来,无辜地左右看了看又看向薛崇训。

别瞧大伙儿一见面就说说水土啊天气啊之类的,好像很自然随意一般,实际上以薛崇训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势和外国使臣见面是算得上邦交大事了……国家大政,一个站在旁边应该是跟班一类的人插什么嘴,按照常理是要治罪的,这种场合事关礼仪,和平常根本是两码事。就比如平常上下顶嘴没事,要是在战场上将士对上峰的命令顶嘴,那就是违抗军令,可以马上砍了!

吐蕃使者一言不发,好像在等着薛崇训治这个不知规矩的人的罪。不料薛崇训没表示……这就让吐蕃人摸不着头脑了,压根想不明白现状。

这时有个吐蕃人好言道:“吐蕃气凉,也不产丝绸,况且我们也有自己的生活习惯,故而今日我们如此着装并无失礼之处,以前吐蕃遣唐的使者也是这般打扮,也无不妥。”

明明是唐朝这边的人先失礼“出言不逊”,吐蕃人也不能发火还得陪着好话,真是和他们提到的以往的吐蕃使者差别太大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自从乌海之战后,吐蕃人在长安再也牛气不起来。更何况现在这拨人是末氏的使者,有求于唐朝廷,他们能怎么样呢?

白七妹刚才感受到了尴尬的气氛,也情知自己失言,这事儿还好乖了一会,没有再接吐蕃人的话了。

薛崇训不动声色地瞧着眼前发生的事,心下已想通了关节,觉得有些好笑……白无常虽然失礼,可人家没说错啊,薛崇训也觉得这些吐蕃人的穿着好生奇怪,看着碍眼。不过他们还是比突厥人要多少文明那么一点:至少吐蕃人还梳了些小辫,突厥人直接披头散发。

这时吐蕃使者掏出一份东西来说道:“这是末氏大人备的一些薄礼,不成敬意,请晋王笑纳。”

薛崇训转头对白七妹低声道:“你不去拿,难道要我当王爷的亲自跑下去?”

白七妹转头背着下面做了个鬼脸,只得走下台阶去了。王位后面还有两个奴婢,她们是能看见白七妹面向这边做得鬼脸的,差点没笑出来,俩人的脸都憋|红了忍住。

等白七妹下去拿了礼单上来递到薛崇训面前时,又在他旁边耳语道:“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三娘常跟在你的身边,你是不是也让她做过今天那种事?”

薛崇训愕然,面上却依然保持着一本正经的样子,微微摇了摇头。吐蕃人见到王位上一系列的小动作,真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有什么蹊跷,又见薛崇训摇头心道莫非礼物不够丰厚?

薛崇训打开礼单看了看,也没怎么看进去,思绪被白七妹影响,脑中不禁浮现出了三娘的样子。今年初薛崇训去了安北,因为是带兵军中带女人有些不便,这回就没让她一起去,只让薛府的家丁侍卫和飞虎团的人担任近身安全工作。他回长安后三娘依旧追随左右,只是今天没当值。听说她在跟府上的董氏学女红针线……真是叫薛崇训难以理解,好像去年她还学做菜来着,不过一直没想起尝尝她的手艺。

……礼单上无非就是一些金银珠宝和珍贵少见的毛皮及药材,反正什么值钱就送什么。薛崇训也没细看,直接就收了,他这样的身份完全不担心有人说是收受贿赂。

他放下礼单说道:“末氏首领有心,本王便却之不恭。”

使者见他收了礼,觉得可以进入正事了,便又掏出一份东西来弯腰说道:“这是末氏大人给晋王的书信,请晋王过目。”

白七妹见状又得她下去拿了,脱口便道:“这人也真是,既然有两份东西,干嘛非得掏得扭扭捏捏的?”

声音虽然不大,但旁边附近的人是听见了的,吐蕃使者好像也听见了,他们的脸色顿时非常不好看。羞恼的神情就挂在脸上。

薛崇训照样没说要把白七妹怎么样,连一句斥责的话都没有。如果王昌龄在,肯定要正言劝谏几句的,可是他们都不在,现在亲王国的这些官吏份量不够,也不想忤逆薛崇训,自然就没人说句话。见王爷都在纵容,大伙也省得心不想过问,只需暗中瞧乐子好了。

就在这时,终于有个吐蕃人忍无可忍道:“敢问一句,晋王身边的女子是什么身份,何以一而再地对我们冷言冷语?”

薛崇训淡然道:“孤的书童。”

那吐蕃人一听脸都青了,正使急忙呵斥那吐蕃人道:“休要多问,那是晋王的人,何须你管?”说罢又执礼向薛崇训说道:“副使未到过长安,没有见识,请晋王勿怪。”

第五十六章 厉害

吐蕃派使者到长安不是第一次,并且东西两市常年都有吐蕃吐谷浑西域等族的商旅。薛崇训当然是见识过出使大唐的吐蕃使者,就像前几年还在大明宫和他们打过马球赛。总体印象是这些人桀骜不驯,口上称臣,却并无君臣的实质。不仅唐吐常年在西域西南等地争夺利益,常常还得嫁公主陪嫁妆给钱给地。真正的君臣关系,哪有臣子明目张胆和君争利的?

不过现在不同了,至少末氏的这些使节非常恭敬。刚才白七妹在那里插科打诨,真追究起来算得上是对吐蕃使者的一种羞辱,可是他们仍然忍气吞声,有个吐蕃人还被自己人呵斥了。

再说薛崇训也拉不下脸能把白七妹怎么样,起先在书房里还百般宠爱甜言蜜语的,转眼间就变脸的事儿薛崇训自己是不怎么做得出来,也就由着她胡闹。

薛崇训深知,女人是不能讲道理的,你就算和她说什么国家大事如何如何严肃也没用,她感受到的就是实际对她如何。所以薛崇训没什么道理可讲,连句重话都没有。

吐蕃使者礼单也送上来了,孙子也装了,这时便说道:“末氏大人心怀大唐,此次遣我等前来便是请求朝廷准许我族内迁,愿为大唐时代守卫边关,以尽臣子之忠。”

薛崇训道:“你们的忠心我很是满意,就像三位使臣今日也是恭敬有加,叫我很是高兴……只要末氏有这份心,朝廷自然会好好待之。”

使者一听薛崇训这口话面有喜色,以为事情有转机了。

不料他很快又问道:“吐蕃的赞普谁来当,是怎么定的?”

吐蕃正使沉住气答道:“众望所归,继承了弩器悉弄便为赞普。”

薛崇训摇摇头道:“这不符合礼法天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个天下只能有一个皇帝,那就是大唐的天子,其他人都是天子的臣,吐蕃也不例外,你们也曾承认这个道理。故而谁做吐蕃赞普,就得皇帝说了算。现任赤聪赞普未经大唐授封却自封为主,本就不合法,朝廷也不承认他是吐蕃的首领。”

使者不明所以,就正色说道:“谁继承弩器悉弄便是赞普,吐蕃一向如此。末氏大人对赤聪赞普继承大位并无异议,只是那郎氏及其追随者把持大政为所欲为,是非不辨趁机铲除异己,罪在郎氏,无关赞普。”

薛崇训一听到这里心下有些不悦,他的想法是让吐蕃内部火拼,但是让末氏打“清君侧”的旗号自然非他所愿……这么一种理由的话,好像在隐|射自己家的事儿,不也是把持了李家的大权?人总是会尽量把道理往有利于自己的一方说,薛崇训当然不愿意直接指责郎氏。

他便皱眉道:“末氏既然归心,朝廷有意授封你们的首领为吐蕃新的赞普,而逻些城那个赤聪赞普未得皇帝旨意,是为不法。”

使者顿时愕然:“末氏大人从未表露过有此野心,更无心夺位!我们既非老赞普之族,何故要做赞普……”

薛崇训笑道:“长安说可以就可以。末氏不是自述冤枉,被郎氏嫁祸?那是因为逻些城不是你们说了算,只要他登上赞普之位,是非对错,谁有罪谁无罪不就容易辨明了?”

“晋王……”使者脸色惊讶,对刚才的情况始料未及,不知如何辩白。

此时薛崇训也不想听他废话,便说道:“末氏有意归顺大唐,如果他愿意做赞普,夺回逻些城自然会得到大唐朝廷的支持。你们且尽快问问他是否有心?如果没那份心思,以前内迁的钦陵族人也许可以选出一人来授封,而末氏便应听从他们的政令,并与联军一道帮助新赞普夺回吐蕃和逻些城!”

使者听他言辞变得强硬,就忍不住问道:“晋王的意思,朝廷也赞同吗?”

薛崇训怒道:“你们要是觉得我说的话没有用,那还到晋王府说这事儿干甚?”

使者忙躬身道:“请晋王恕罪,我万无此意。”

薛崇训站了起来喊了一声:“来人,送客。”说罢便走,殿中的吐蕃使者只得站在那里执礼告退。

白七妹也跟着他出了敞殿,在走廊上时她便咯咯笑道:“薛郎刚才真威风呀,看把那些吐蕃人吓成什么样了,好厉害!”

“现在能给他们脸色瞧,那是因为去年才打了一次大胜仗,吐蕃没实力了。”薛崇训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否则任你在嘴上如何厉害,别人也不是吓大的。”

白七妹一把挽住他的胳膊,将软软的胸脯贴到了他的手臂上,扬起头一脸崇拜道:“就是很厉害嘛。”

薛崇训笑骂道:“你一个书童这样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那你以后可别再让我碰你,哼!”她赌气地一把甩开,扭头就走。

薛崇训道:“书童你要去哪里,书房里还有一堆公文需要分类放置,你还得磨墨侍候……这么快就腻烦了不干了?”

白七妹顿了顿又走了回来,说道:“人家干正经事,不和你胡闹。”

薛崇训忍不住“哈哈”大笑。

很快他就发现白七妹其实很聪明细致,学得也很快,收发文书等事很快就摸着门路了,有时候还会向书吏问一些不懂的事儿。其实按照她的能耐,干这种活有点浪费人才,不过她愿意薛崇训也懒得强求。如果她是一个男的,既会武功有通文墨,在这个识字率极低的时代也算得上是个人才,哪里能干不了差事的?

当薛崇训在潜心看文章和琢磨事情的时候,她也不吵闹,只在旁边默默做着自己的事;等休息闲聊的时候就和薛崇训嬉笑吵闹。这样过了一天,薛崇训都觉得时间过得好些比以前更快了。

屋子里比那些胥吏收拾得整洁干净,还隐隐有股子少女般的清香,每当薛崇训抬头看时,总能看见一个窈窕淑女在屋子里走动做事。说不出的惬意,难怪现代人喜欢雇一个美女秘书。

酉时下值,他们便一身轻松地回府休息,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薛崇训回到内宅,正遇到在起居室里面做着琐事的内侍董氏,董氏向他行礼,两人随意说了几句废话。这时薛崇训忽然想起董氏和三娘很熟,便问道:“三娘呢?”

当初在洛阳遇到董氏的时候,就是三娘带她去薛崇训的行辕的,所以她们之间的关系比和府上其他人都好,连住处都在一个小园子里。

董氏道:“刚才我过来的时候还在住处看见她,现在不知道还呆在里面没有。”

薛崇训看了一眼董氏颧骨位置的胎记,就像一个小蝴蝶的纹身一般,她的名字因此也叫董蝶。他便笑道:“今天你当夜值?”

“嗯。”她随口应了一声。

薛崇训左右看了看,埋头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晚上你侍寝,让我尝尝那白馒头。”

董氏的脸唰一下就红了,低着头一言不发,轻咬了一下嘴唇,看样子本身也并不抗拒。

晚饭应该还有一会儿,薛崇训左右无事,便沿着路去了府邸西北面的一处小园子,三娘白七妹和董氏裴娘等都住在那里。以前薛府人口少的时候本来已经废置了,在里面堆放了一些不常用的杂物,园丁修剪花草树木都不用打理那里边;后来薛崇训的爵位越来越高,府上的人口也越来越多,里面各处房屋都住满了,人们便把那处园子给整理了出来,因为地处内府,干脆就给薛崇训的近侍们住,毕竟对有名分的妃子那地方的位置太偏了一点。

他找着三娘住的房子,见窗户开着,就沿着屋檐走到旁边往里一看,果见三娘还在家里呆着。她正坐在窗下光线好的地方,竟然在拿着针线忙活着什么,这时她感觉到有人,便抬头看过来,诧异道:“郎君怎么过来了?”

三娘虽然常常呆在他的身边,但他平日很少和三娘说话的,主要因为她的话实在很少。现在他被这么一问,还感觉有点不怎么自然,便随口胡诌道:“这两日不见你当值,我还以为你是不是身体不适,便过来瞧瞧。”

一句关心的话在别人听来不过是客气,不过薛崇训很少和三娘说这样的“废话”,她的目光也低垂了下去,口气依然冷冰冰的:“问过了薛六关于郎君的行程,这两日不出安邑坊,我正好想向董氏学一些以前没做过的事,便未能随行,让郎君挂心了。”

难得她一口气说那么多个字。薛崇训心里想。他便绕到门口走了进去,这时只见三娘手上的针线已经不见了,她正很自然很安静地站在那里……一点声音和动静都没有,难怪她容易被熟悉的人忽略,又容易被陌生的人抵触,因为举止形同鬼魅。皮肤也是白得毫无血色,也没什么光泽,用漂亮来形容实在不能,反正没啥暖气儿。

薛崇训左右一看,见桌子上房子一顶帷帽,他记得刚才在窗户边没看见桌子上放着这东西啊。或许她正缝的东西藏在下面?这么一来,本来没在意她缝制什么的薛崇训一下子反而好奇起来。

第五十七章 鱼袋

三娘住的这边虽然也有树荫,但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也很闷热。还是孙氏和李妍儿住的听雨湖那边的内宅中央凉快一些,而这边地处府邸角落被高墙围着不怎么通风,地气便久久都不能冷却。薛崇训走过来站着没动身上都感觉汗|津津的,丝绸袍服虽然轻薄,却不如棉布吸汗。

他只看了一眼桌案上新出现的帷帽并没表现出好奇的样子,心道:三娘这个人不喜欢打闹,她不愿意给人看的东西便是真不愿意……如果换作李妍儿或白七妹,倒还可以缠着闹一会或许就得逞了,和三娘可不成。

只见她面无表情的样子,就算是薛崇训也没办法和她玩笑。

俩人相顾无言,认识这么久的人还能冷场,不知道说点什么,薛崇训都有点尴尬,三娘倒是神情如常好像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就在这时,薛崇训忽然冷不丁地指着她后面说道:“那东西是你的么?”

三娘便回头去看,薛崇训便趁机跨上前一步,左手揭起桌案上的帷帽,右手把盖在下面的东西抓了起来。待三娘发现时,他已经拿到手了。薛崇训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副镶着金线的鱼袋,上面用金线绣了一个字“薛”。

“你怎么能这样!”三娘愕然地看着他。

薛崇训厚颜笑道:“这上面绣着字,不就是给我的?哈哈,何必躲躲藏藏的呢?”

三娘上前来夺,红着脸道:“还给我!不是送给你的,缝制得太粗糙,我还在练习。”

薛崇训心道练习还绣上一个薛字,他便说:“我觉得缝制得不错,既然有个字,那给我佩戴好了,省得浪费。”

“叫孙夫人她们看见了非得笑话我,郎君还我吧,等我向董蝶学会之后重新送你一个新的。”三娘急道,她那长期面无表情的脸总算是有了一些情绪,走上前来就去抓薛崇训的右手,薛崇训便把右手高高举了起来。他长得高,这么一举三娘便够不着了。三娘便抓住了她的右臂使劲往下拉,有些生气地说,“又没说要送你,哪有这样抢人东西的!”

“现在可是你在抢……”薛崇训说了一句,但很快他就中招了,三娘伸手轻轻在他腋|窝上戳了一下,饶是他劲大右臂的力道也顿时消去了八九分,一下子就被三娘给掰下来了。但他觉得反正都已经开头了,自然不会那么容易还给她,便飞快地将手向后面甩,想把右手的东西递到左手上。

哪想得三娘的一只手还紧紧抓着他不放,被这么一带力气又大,便一个不留神将身体撞到了薛崇训的怀里。

在这一瞬间,薛崇训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寒意,他没想到一个大活人身上真会冷冰冰的,而且是夏天。他甚至触及到了三娘胸口软软的东西,但是此时他没什么温|香满怀的感受……不过内心却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快意,也许是天热带来的冰凉,又或是其他什么。

三娘急忙放手,但薛崇训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时就听得三娘淡然说道:“郎君要把我当什么?”

薛崇训立刻愣了愣,因为这句话太玄虚了,就像有人问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完全是一时间没法回答的问题,他自然就难以想明白。

他的手还抓着三娘的手腕,三娘自然很明显他想做什么。她没有其他女人的娇|羞,甚至眼睛还能正视他:“郎君要把我当成什么要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说一句,无论黑白对错我都愿意。”

薛崇训听得这句话心下一怔,不解道:“为什么?因为几年前救你那次?都过去那么久了,你早就还清了。”

“不为什么。”三娘的皮肤苍白而无光色,唯有一双眼睛很有神,“刚才我随口问郎君要把我当什么,因为我清楚了才能知道自己以后应该如何做好自己的本分。你有什么话和我直说就好了,没关系的,就算能做你的玩|物,我也很高兴。”

这时薛崇训已经石化了,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是有一个想法是很清楚的:这样的一个人,做玩|物实在太暴殄天物了。世上最难测的是人心,他难以理解三娘的心理,或许这样的太极端了,可她不是很难得么?反正以薛崇训前世的阅历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他看着三娘的眼睛,想从她眼里看出点什么,但她却并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回避目光,而是与他对视,纯粹的黑光一点也不闪烁,没有什么情绪却很坚决。如果按照世俗礼仪,与男子对视应该算作恬不知耻,可这些礼仪对三娘大抵是不管用的。

“我怎么会舍得把你当玩|物?”薛崇训放开她的手。

三娘“嗯”了一声,又没有多的话说了。

薛崇训尴尬了一会儿,扬了扬手里的鱼袋道:“这玩意给我好了,我不说是你送的。”

三娘无奈道:“郎君想要就拿去吧,只是还有一点没完工,你给我缝完再给你。”

薛崇训笑道:“这不是计吧?”

“你觉得呢?”三娘平淡地说。

“其实平时的玩笑不用那么当真的,你何必这样一本正经?”薛崇训叹了一口气,将鱼袋还给了她。

他可以想象如果面前的人是白无常,她肯定又有花样了,她如果不愿意给,各种胡搅蛮缠是免不了的。不过她是三娘,她接过鱼袋就果真坐下来埋头忙活起来,做事没有一点拖泥带水。也不管薛崇训在旁边干什么,就直接凉在那了。

俩人又默默这么坐着,期间薛崇训感觉气氛沉闷便闲扯了两句,但三娘也不答话只顾缝她的鱼袋。

过得一会儿,只听得“丝”地从三娘的牙缝里发出了一个声音,她的手一抖,怕是刺着手指了。薛崇训忙抓住她的手一瞧,果然见得一颗红红的血珠点缀在苍白无色的指尖。

“疼吗?”薛崇训轻声问道,他一出口发现自己的口气竟然如此温|柔,倒感觉有些不自然,因为从来不能和三娘用这种口气说话。说话交流也是相互的,薛崇训可以很容易对妻妾们这样,却很难对三娘如此,因为会感觉突兀。

三娘摇摇头,轻轻一缩却没能把手缩回去。薛崇训顿了顿,将她受伤的手指放进了嘴里吸|允,还用舌|尖|舔|了|舔那出血的位置。

幸好旁边没别人,薛崇训倒也不在乎所谓的风度,等他抬头时,却见三娘正看着自己,也不缩手更不反抗,任由他吸|允和抓在。

不料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咯咯,浓情蜜|意羡煞旁人呢。”

薛崇训和三娘转头一看,其实听到声音就已经知道是白七妹了。只见她现在没戴帽子一头银发站在门口,白七妹和三娘确是完全不同,虽然两人都有异于常人和主流社会格格不入,白七妹却一点都不闷。本来她们俩以前都是跑江湖干那杀人劫掠的勾当,自然言行和世人另类,不过她们现在也没能受到律法的制裁,薛崇训的权势已经完全战胜普通的刑律了。

白七妹的皮肤却格外地好,洁白的脸蛋上泛着红润的光泽,据薛崇训了解她以前干活都是大白天出手的善于乔装打扮寻找机会,和晚上偷袭的三娘完全相反,难怪在江湖上号称黑白无常。对比三娘那苍白无色的皮肤,薛崇训再次认为昼伏夜出非养身之道。

三娘不作辩白,只是不动声色地把手从薛崇训的手里抽了回去。

薛崇训将俩人看了一遍,心道:白七妹伶牙俐齿的,三娘口上完全不是对手,以后少不得被白七妹拿来调侃,也不知她心里会不会好受。他想罢便正色对白七妹道:“你们是这么亲近的关系,何必拿话给三娘难受?”

“看吧,这么快就偏心了,你把人家说成坏人!”白七妹气呼呼地说,一脸的伤心,还用手指揉了揉眼睛好像要哭了一样只是没有眼泪,“郎君是不是已经讨厌人家了?”

薛崇训无语,想哄白七妹几句吧,又不知三娘会是什么感受,她就是个闷性子,难以让人察觉她的喜乐。

白七妹听他连一句好听的都没有,更生气地说:“三娘你可看明白了,男子都没好人!可不能让他这么容易得逞,越容易的东西人越不知道珍惜!再说了,你委身于他,咱们这样的身份还能封王妃不成?要怪就怪咱们不像宇文姬那样有个会钻空子的亲|爹,摇身一变成宦官士家。咱们呢顶多做个侍妾,等薛郎玩|腻了就丢在一边跟坐牢似的连去哪里都不能,还不如身在江湖虽然朝不保夕至少能有个自由自在……”

三娘忽然怒道:“我愿意,与你何干!”

白七妹冷笑道:“你还是那样不听我的话!以前你要是听我的,怎会狼狈到被人满大街追杀?这回你真得想清楚,满园子金玉绫罗的晋王府可不比江湖太平,你真觉得有那能耐和别人争宠勾心斗角,有那心眼么?”

白七妹一张嘴不饶人,薛崇训一想她并没乱说,多少有点道理,也没法和她们争论。

他抬头一看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便说道:“你们俩姐妹慢慢吵,吵完正好一块儿吃晚饭,我也要回去吃饭。”他顺手拿过桌案上的鱼袋,三娘果然让他拿走了。

第五十八章 开阔

二龄等幕僚终于从安北回到了长安,薛崇训在亲王国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薛氏内部的官吏及一些关系亲密的下属官员也前来作陪,连宰相刘安也来了。王昌龄张九龄等人虽然在史上名气大,但在此时还没能走上仕途的顶峰,在整个朝廷里比起来也就是几号不轻不重的人物,刘安专程过来作陪倒也表明一个态度他就算做了宰相也还没忘记自己实在的身份。中书令及兵部尚书程千里等人自然不能过来参加这样的宴会,他们和刘安不同,刘安是大家都知道的通过薛崇训一手提拔的宰相,他便没太多避讳;而张说等做到现今的位置却是有他们自己的能耐或战功,得到了士族公认的,他们在与薛氏搞好关系的同时也会稍稍注意不能表现得太过阿谀奉承。

宴席间有丝竹管弦歌舞美人助兴,上回李隆基集团倒台,前宰相姚崇家的女眷妾奴被薛崇训从死囚变成歌姬,又让蒙小雨教习了一番,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可是来来去去只有那么十几个人,酒过三巡便看腻了,这欢乐场面的规模和太平公主那里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不过聊胜于无,陪衬气氛确是可以。

亲王国的杨柳岸微风中雕楼画栋,丝竹管弦之声随风飘散,其间还有宾客的诗词歌赋欢声笑语,娇|娘的动人嗓音,真真一片歌舞升平。

接风宴之后薛崇训便亲口放了刚回来的幕僚们“沐浴假”,让大伙在家休息三日不必到官署上值。可是王昌龄却在第二天就到亲王国来了,张九龄听说之后下午也只得过来坐了一会。没两天王昌龄就开始接手亲王国的事务,薛崇训想起吐蕃使者送的那些财物,便去挑了几件新奇的,剩余的吩咐王昌龄上交户部补充国库。

这点钱对于国库的规模来说当然算不上什么,王昌龄便在张九龄等人面前提及这件事。张九龄听罢便叹道:“重出安北,也就在今明两年内,肯定是等不了五年的。”

王昌龄道:“子寿何故突然提及安北之事?”

张九龄摸着下巴的胡须笑道:“少伯不是提及吐蕃人送的那笔礼金么,薛郎贵为亲王自然不必去图那两袖清风简朴节约的名声,为何要送到户部去?薛郎是个急性子,他正想方设计要在短期内弄到大笔军费,心急得连使节送的礼也拿上去凑数了,既然有这样的心思,与突厥再发大战何须五年之久?”

一旁的宇文孝在这种大略方面造诣最低,本来他读书也比其他幕僚少,听罢张九龄一番道理,顿时大为佩服,忍不住赞道:“子寿真是见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这句诗还是他从薛崇训口上听来的,和几个文人在一起,宇文孝也不禁用词讲究了一些,真是随什么人习什么人。

这里宇文孝的年纪最大,但他也不是没有长处的人,他立刻就说道:“薛郎需要军费,咱们便把心思放在上面,在这方面多想办法,为王爷分忧才是最要紧的事儿啊。”

张九龄听罢笑而不语,看了一眼宇文孝,心道:传言此人本是贩夫走卒出身,我方出山时还有些看不起他,幸好并未表露心迹,如今看来他能混到现在的地位也自然有他的道理。

王昌龄沉吟道:“去年朝中宰相在亲王国议大事,中书令提出的兵制法令现在已稍有成效,而我觉得刘相公所言税法更有远见。用礼金充实国库这种法子本就是杯水车薪,如果能推行刘相公提出的税赋变法,才是充实国库收入的根本。”

张九龄道:“薛郎应该早就看到了这点,可是新税法施行会增加全天下士族高门的负担,必然引起诸多问题,舆情也不好控制。去年太平公主和薛郎就以秋防之际稳固国内为原因拖延了此议,现在咱们重新提出来,以后和士人名士们见面,估计也不会给咱们什么好脸色,说不定还会落下个什么坏名声。”

“涉及国政却顾着舆情,如果真在乎这个,当初为何要灭了崔侍郎一门?”王昌龄皱眉道,“崔家文人辈出,已经结了怨愤,咱们这边的人还想在山东士人中有什么好名声不成?”

宇文孝左右看了看,一脸自己人的神情轻轻拍了拍王昌龄的肩膀:“少伯最好别再提这事儿。”

王昌龄道:“得失坦荡,有什么不能说的?”

宇文孝语重心长地说:“崔家本就是薛郎的对头,少伯要总提他难道不怕薛郎感觉你心里还挂念着旧主?”宇文孝趁机又在王昌龄面前卖个恩情,“当初崔侍郎家灭门,你不顾薛郎的反对拂袖而去为他烧纸哀悼,薛郎就很生气,然后我说‘崔侍郎世家出身,从京师到地方,多少旧交好友!而今一朝零落,人们撇清关系还来不及,谁为他说话?又有谁为他祭奠?人情冷暖,到最后了敢当众为他哭的人竟然只是一个曾经被扫地出门的门客!少伯既然对崔侍郎都能如此重情重义,那与薛郎既是主幕又是好友,薛郎还信不过他的为人’,薛郎这才舒眉而笑。”

当初劝薛崇训的那番话根本就不是宇文孝说的,宇文孝就没有那种文人一样感叹人生的情怀,更说不出那番话来。话本来是刘安说的,本来是件小事,宇文孝却记得清清楚楚,这会儿拿出来据为己有,他连脸都不红一下一副坦然,因为他根本就不信时隔许久刘安还记得,就算记得估计也不会再提那么件小事了。

果然王昌龄听罢很有些动容,看宇文孝的眼神也不同了,宇文孝那张饱经风霜沟壑层层的老农脸,让王昌龄颇觉此人的阅历定然有一番人情冷暖的感悟。倒是张九龄有些诧异,总觉得不对味,只是他不了解此事,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宇文孝又道:“再说灭门之事并非薛郎亲口下令,当时兵荒马乱便委托殷将军办这事儿,结果殷将军一把火把人全家几百口一块儿烧没了,还亲手捅|死了崔侍郎的女儿崔莺,听说她和薛郎本来多少有些……”此话他说得就更过分了,处置崔侍郎家人时他宇文孝也在场,本来殷辞还琢磨着薛崇训的用意有点犹豫,结果宇文孝一个劲地劝说下狠手;还有那崔莺差点被玷|污,殷辞一刀砍了倒也保了她的清白。

现在倒好,宇文孝把责任全部推到了殷辞身上。反正殷辞是个武将,而且现在也不在场。

俩人在那里扯旧事,张九龄感觉有些无趣,因为他投过来得比较晚,对那些事根本不了解。他便转移话题道:“刘相公的新税法我也仔细看过,引起士人的不满倒在其次,关键是不容易施行,可能无疾而终,也可能导致更多的问题。毕竟在地方上得不到名门大族的支持,地方官员也难以施政。可能太平公主和中书令最终决定拖延此案,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王昌龄一脸忧愁道:“子寿所言即是,不能按照财产土地多少的依据来征税,就算施行两税法也是避重就轻,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财政问题。”

张九龄道:“减少军费开支,倒也可以很容易维持下去,急于建功立业当然会动摇旧规矩的根基。但薛郎当政显然不愿意这样,否则中书令的兵制革新也得不到支持。如今看来,解决了武备兵源问题,却极大地加重了国库负担,如不治理疏通朝廷定然日趋维持困难。”

王昌龄一时无策可出,苦思不语。不料张九龄却满面笑意,王昌龄忙问何故,他说道:“治国者如带兵者,如天下承平一切都已井然,英雄无用武之地,空有武艺又如何?”

近朱者赤,王昌龄受他的影响,胸怀也开阔起来。

第五十九章 季真

宇文孝提及亲王国幕府要为薛崇训分忧,二龄也想了些办法。虽然作为薛氏一派的官员,满朝文武见了他们都得谦让几分,但是权限上各有分工,他们仍然没法干预税制国策,大略的方向仍然由中书令张说及政事堂诸相公阁老们掌握;不然还要政事堂三省六部等朝廷机构作甚?

左右无策,一日王昌龄便在官署中对张九龄说:“自从刘相公主持革新‘三政’(盐政、河政、粮政)及钱法两税法施行以来,轻徭薄赋利国利民,天下未有怨言却大幅提高了收入,国库今年岁入预计可达三千八百余万缗。照以前的国家用度,这样的境况早已富足并有余,可而今军政两边臃肿庞大,竟到了穷窘之地。”

张九龄时不时点点头,并不言论。

王昌龄又道:“大头还是战争军费,数年以来屡次开边,动辄花费百万缗,尚且不算地方民夫劳力财物。本来是百年功业的大事非得短年月之内强求,若非大唐国力强盛恐已到民不聊生的地步。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劝谏薛郎莫要好大喜功,应该民生安泰为本,稳定周边以和外交,同时裁撤臃肿的官府及军府,盛世不远矣,这也是咱们作为谋臣的本分;而不是去怂恿他的错误。”

他说了一大通大道理,不料张九龄不置可否,却忽然左顾而言它:“你认不认识季真?贺知章啊。”

王昌龄愣了愣,沉默了片刻,没弄明白张九龄为什么要岔开话题,难道我说错了:或者此中不仅牵涉国泰民安的原因,还有薛崇训掌权的考虑?

他一时没想明白,便呼了一口气冷淡地答道:“未曾见过面,但见过他的诗句和书法。不知他现在何处任职?在长安没见过。”

“在洛阳。”张九龄平和地说,好像闲聊一样的口气,“季真和我一次外迁的,当时我觉得仕途黯淡便辞官回家修路利民去了,他却遵从了朝廷的调职去了洛阳做官。最近听说他在永业田上种棉花纺白毡,赚了不少钱呢。”

王昌龄愕然:“不好好做官种什么棉花,为小利而舍大义。”

张九龄微笑摇摇头:“出白毡最多的是西州,中原也可以种,不过现在还很少所以卖得贵。这是好东西,从播种到纺成一匹白毡,花费的人力物力比丝绢少很多,比麻布也费不了太多的力,却比粗麻穿起来舒适美观。少伯想想,庶民大多穿不起丝绢织物,穿那麻布却很不贴身冬天也不保暖,如果白毡不是物以稀为贵,万民皆有衣穿不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么?当国者让庶民不寒不饥便为本分也。”

虽然他一口一个利国利民,但王昌龄也听出了弦外之音:“这也是增加收入的一个法子,况且目前中原棉少,一开始倒也是暴利。”

张九龄微笑着点头道:“国库并非窘迫,只是薛郎近期急于对突厥用兵,从练兵治军到出征需一次花费额外的用度罢了。我们不在政事堂,只要能出一份力就尽了责任态度,而国策大事,咱们不在其位何必去白劳心思?”

王昌龄沉吟道:“贺知章毕竟是小官,见了专相(中书令)委托他开口调回长安并非什么难事。”

二人商量罢,便先写了一封书信送到洛阳去和贺知章联络。

……贺知章五十多岁的人了,仕途是越混越差,武则天时刚中进士就封授国子四门博士,在长安做京官前途一片光明,不料当了近二十年的官,现在可好混到洛阳来了。按照唐代官场的路子,如果一心要爬到顶峰实现抱负的人,外放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儿,简直是浪费时间。贺知章不仅外放,品级也没见涨,也不知他悟到了什么道理。

不过他平常却是一个乐观豁达的人,在洛阳也过得逍遥自在,和当地的高门贵户结交甚好,五十余的人依然风流不羁常常光顾洛阳刘公产下的青楼酒肆欣赏音律舞蹈。刘公是洛阳数一数二的世家富户,自称汉代高祖之后,不仅富可敌国,在黑白两道的人脉也相当了得,也很会处事,比如贺知章在文人中有名气,诗词书法都不错,刘公便经常宴请结交,让他在青楼中放纵不羁还不收钱。其实贺知章也不缺银子,本来就是闲置搞了很多副业。

以这样洒脱的心境过日子,贺知章的身体还非常好,须发有些稀疏了,脸色却红润有光泽,额头宽而饱满,加上头顶掉了许多头发更显得眉毛上方额头的那一块地方更大。

他一收到张九龄署名的书信,当下就眉开眼笑逢人就说这回能干点正事了。好友刘公也很给面子,马上就招呼官场士林的三朋四友在晓金楼为他庆贺。晓金楼在洛阳有“销金窟”的名头,里面非常奢侈富贵,是一个纸醉金迷的好地方,同时在这里设宴也是刘公的面子。

贺知章笑呵呵地当众大言不惭道:“写信来请我回长安的人是故人张子寿,刘公定然知道现今张子寿已是晋王跟前的红人……哈哈,老夫做了几十年的官,在官场总是有人的嘛。”

贺知章本来就是个狂士,众人也见怪不怪,纷纷附和道:“恭喜醉仙,贺喜……”

刘公举杯道:“先饮为敬,预祝贺兄在京师大展宏图一鸣惊人。”

陪坐在贺知章旁边的名|妓步非烟笑嘻嘻地说道:“妾身自小未出过洛阳,只知洛阳繁华似锦,醉仙觉得京师比洛阳如何?”

每次贺知章来晓金楼,非烟几乎都要陪他饮酒。不仅贺知章很看得起非烟的艺术造诣,非烟也很敬仰他的诗文文采,俩人言谈之间引为知己,关系很好。

贺知章一杯酒下肚,很快就吟诵起来:“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啼花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梁家画阁天中起,汉帝金茎云外直。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他一口气唱完长诗依然气不喘神情自若,非烟笑道:“愿作鸳鸯不羡仙那一句是最好的。”

欢乐的酒宴一过,主人刘公便与掌柜商议道:“河东晋王权势如日中天,文治武功堪称人中之龙,观之更有帝王之象。我洛阳刘家三代而不衰,不仅因为数代苦心经营,更是家主常有远见之故,今番定不能放过结交京师权贵的机会。季真要去京师,一定要厚待之,路费盘缠各项细则都要考虑周全,以表我心。”

掌柜的忙躬身道:“老奴谨遵阿郎的吩咐,把事儿办妥。”

刘公想了想说道:“除了周全礼数,还得送一件让季真额外惊喜的礼物,才能足够显示我刘家的情谊之诚。”

掌柜豁然道:“贺明公好像很喜欢非烟,本来她已过气了,在晓金楼的作用越来越小,还不如做个人情干脆送给他好了。”

刘公沉吟片刻便点头道:“如此也好,我也觉得非烟的身价还会下跌,留着也沽不出好价。李三郎被平定之后,东都已不是仕途落魄的官吏墨客们借酒消愁之地,官场世面上的风气一变,大有追捧长安风气的趋向,丰|腴热情的妇人会更受欢迎,而轻盈娇弱者非追捧者主流,再翻不出太大的浪头。咱们凡事要走在前头才有先机,晓金楼的那两个体态丰腴的新人,你多给些机会。”

掌柜的忙一脸崇拜道:“阿郎见识广远,老奴敬之肺腑。”

刘公对手下的马|屁坦然受之,淡然道:“不过非烟怎么也是我刘家名义上的义女,这个身份足见我对她的呵护看重,如今送与季真,希望他能明白我的一番心意。”

他吩咐完便要走,掌柜的又忍不住问道:“非烟一朝出了洛阳,更不知何日才能与阿郎重逢,阿郎要单独见她一面说说话儿么?”

“不必了,我还有其他要紧的事。”刘公头也不回地说道。

掌柜的本来是想让刘公亲自去和非烟说这事儿,省得他去说不好办,毕竟非烟以前是晓金楼的红人,一直受这里所有人的尊重,虽然只是个歌|妓却是摇钱树,谁也不敢对她太过无礼……但现在掌柜的只有自己去说了,不过既然主人都表了态,也由不得非烟怎样。

晓金楼的掌柜是刘家的家奴出身,他才是这里实质的掌权人,那几号鸨|儿什么的人物虽然抛头露面常常与人结交,却是说话算不了数的人。他便亲自去了非烟的房门口拜访。

非烟听出是掌柜的声音,也很快就开门接见了,她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对里面的当权人物当然清楚得紧。要是来的是妈妈|鸨|儿之类的人,她如果不想见完全可以不给那面子,可对于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却要相互尊重。

第六十章 价格

东都繁华,因为关东(潼关)经济的发展,洛阳杭州等运河渠沿线的国际化大都市民间的繁荣景象犹胜长安,形成了一个个经济文化中心,而长安的地位主要还是因为政治和军事。这里百年以来又鲜有天灾人祸,承平之下人们追逐的东西便五花八门,声色犬马应有尽有,其中艳名远播的女子也是人才辈出。

她们的名气就像四季盛开凋零的花朵一般,有市井人尽皆知的时候,也有被淡忘在烟云之间的时候。旧的去,新的来,一季季地轮回,长江后浪推前浪。

几年前洛阳就连一个长得漂亮的女道士也曾被士人追捧过,但如今几乎没人谈起,已经淡出大家的视线了,也许偶尔有人提起在洛阳官场待得久的人还会“哦”地一下好像记起了尘封的往事。而今非烟也逃脱不了这样的轮回,洛阳大众的口味不再喜欢她这样轻盈娇弱的类型,大家有更多的选择,她在烟花之地的地位也就是靠以前的花魁名头撑着。

她的房间布置得就像她的人一样如诗如画,犹如一袭水墨涂抹的轻彩,美丽中带着淡淡的哀愁。这在以前太合那些仕途落魄的文人墨客的口味了,感受她的气质就如能触及心境,人人欲引之为知音。

浅浅的笑意、浅浅的丝衣,这里没有大红大紫的色调,静心下来却能让人沉沦其中。不过晓金楼里仅此一间屋是这么布置,现在流行的风格是得意热烈,能感受到纵|情快意,能看到玉白的|肉|波在红蛸间的晃|荡,有光灿灿的金盏银器,有长安贵族喜欢的一切。但非烟以前修习的就是她那种风格,所以她不能改变,否则也做不到最好。

她大方地把掌柜迎进门,随手把门关了,她见不常出面的老头过来她知道有什么正事说,不便被人听见。至于与掌柜的孤男寡女在一间房里会担心什么?她却丝毫不担心,因为她之前一直挂的是“卖艺不卖身”的噱头,不过是待价而沽,晓金楼要这样才能提高她的身价,把最让人期盼的东西用在需要的地方,比如以前为了救姚崇的性命就差点利用了。

掌柜的端起茶杯客气地说道:“让非烟亲自沏茶,老夫有福气得很。”

非烟轻笑道:“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掌柜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老夫还是直说吧,‘阿郎’给你寻了一个归宿,你觉得贺季真怎么样?”他提到刘公的称呼时顿了顿用强调的口气。

非烟的浅笑马上凝固在脸上,吃惊之下脱口道:“可是贺季真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须发都花白掉了一大半……我虽与之谈得来,不过是在诗词歌赋和音律上颇有话题,绝无其他想法!”

掌柜的劝道:“季真虽然岁数大了些,可身体还硬朗,况且这回去京师定然有一番作为,你好好侍奉左右定然亏待不了你。说句不当的话,老夫也是一大把年纪了在刘家产下当差多年,见过的事很多,红颜易老,你红了好些年已经到头了,该想想归宿的问题。要是将来有幸为贺家生产一子半子,贺家也是会稽(浙江)一带有产有业的大户人家,总不会让你下半辈子抛头露面太过凄凉。再说了红颜配名士,也是士林间的一段佳话。”

非烟面有凄色道:“就是那有门楣的世家最是讲究,我出身风尘连他们家门也进不了,顶多是贺季真在外的侍宠玩|物罢了,我还不知道这些路数?”

掌柜的又道:“你与季真相处甚久,还不了解他的为人,他定会善待你的。”

非烟冷笑。

掌柜的见状也拉下脸来,心说敬酒不吃吃罚酒,口气便生硬了一些:“阿郎把你当女儿一般养了这么多年,何曾给你吃过苦头?如今贺季真要进京投身当朝第一权臣的门下,正是你报效阿郎的机会!又没让你上到山下火海,送与贺季真不同样锦衣玉食?”

他见非烟不说话,又道:“别嫌人家岁数大,总比那轻狂少年靠得住一些,起码季真还是说话算得了数的人,不想让你受委屈别人也不敢把你怎样。”

非烟冷冷道:“你都不是说了是阿郎的意思吗,还和我说这么多作甚?你说的都是道理,我并非真的什么刘公的千金闺秀,还能图那公子郎君明媒正娶不成?”

掌柜的没好气道:“市井间那贩夫走卒之辈肯定愿意明媒正娶你,还能得你带过去的一大笔嫁妆。你大可以挑选年轻俊朗的,还可以做正妻,你可愿意?”

“就算我愿意,你们愿意?”

……贺知章所在官署收到吏部公文,他要启程离开洛阳西去时,刘公待之甚厚,交情是做足了的,既有车马盘缠,还送了美人在路上消磨寂寞。他能想到的做到了,不能想到的也做到了。

官场上的同僚好友也是盛情送别,场面上大家都恭喜贺喜,背地里有的人羡慕他高升,也有的人议论他投身权奸自污名节,不一而同。

非烟虽然以前和敬仰贺知章的艺术修为,但现在身份一变却有些情绪抵触,毕竟算起来如果步非烟的父亲在世的话贺知章比她父亲岁数还大了甚至有接近爷爷辈的可能。不料贺知章却以礼相待,丝毫没有轻薄之意,倒让非烟有些意外。

贺知章虽然有狂士的名士,平日里也放|荡不羁,到底出身士族饱肚圣贤书,骨子里仍然有君子之风,未有那猥|亵的言行。从洛阳到长安一路上,每逢在驿站歇息过夜,贺知章都是吩咐家奴为她单独准备一间房,礼遇未曾有半点疏漏。

这样经历了一段日子,非烟感动之余便渐渐对贺知章产生了好感,心里想命运如此,遇到的人是贺知章也算好运气,虽说年老却也是个好人。况且贺知章又是知书达礼的人,与她很有共同语言,非烟如得他的宠爱也不失为心灵伴侣。

她便有心仪之向,在无趣的车马路途中已经开始幻想跟着贺知章生活时的情景,服侍他起居衣食,把他的官服洗得干干净净的,每日等阿郎上朝归来琴瑟吹笙,谈论那诗歌音律风雅之物……

渐渐的她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这样一路到了京师,贺知章始终没碰她一个手指头。一日旁晚贺知章屏退左右问她:“听刘公言非烟一向洁身自好,如今还是处子之身?”

非烟脸上微微一红,垂头温柔地小声应了一声。她这身子可是有市无价之物,以前名声红透洛阳的时候,刘公是不愿意卖作金银钱财的。

过得片刻,她又一副羞涩的样子道:“如今既委身阿郎,便是阿郎的了,任取任夺非烟也无半点不情愿。”

今晚她就像一个新娘,虽然没有正式隆重的礼仪,但有伴侣的爱怜不就是非常美好了么?

贺知章道:“我已年迈,家中有糟糠之妻足够,消受非烟这样的人间尤物得减寿不可,而且我这把年纪要是糟蹋了你不是害了你?”

非烟忙道:“阿郎万勿这般说自己,有你这份心非烟已经很满意了。”

贺知章接着说:“不如让你去服侍中书令张相公罢……”

“什么?!”非烟此前的幸福心境马上就荡然无存,“阿郎要将我转送他人?”

贺知章正色道:“张相公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已是朝廷专相,不仅年轻而且才能远在我之上,唯有他才配得上消受非烟。而且我今番进京,乃张相公亲笔写的官文,虽说此中有故交张子寿事先言语,但张相公的提拔也是一份人情。我要是送他钱财还这份人情却给人贿赂之嫌,送红颜知己岂不雅致?”

非烟的脸上毫无血色,苦笑道:“阿郎难道认为非烟不够好?难道真舍得拱手送与他人?”

“绝无此意,非烟真如天仙下凡。”贺知章看着她美丽的脸蛋由衷地赞道。

非烟的眼睛里顿时滴下一滴眼泪来,伤心地说道:“我已多年未曾垂泪,本以为早已看破风尘,不过都是逢场作戏,没有什么值得人真正伤心的。可是阿郎这些时日以礼相待百般爱护,我纵是铁石心肠也……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如此伤心垂泪……”

贺知章见状忙好言宽慰,说道:“这也是为你好,你跟我这样一个老头儿有几年好日子。”

“呵呵……你干嘛非要今晚说这些?”非烟忽然抹了一把眼泪笑了出来,妩媚道,“反正我迟早要委身他人的,不如阿郎今夜要了我这清白之身,也不枉我这些日子难得对你真情实意。之后你爱把我送给谁就送给谁罢,我能有什么怨言?”

“万万不可!”贺知章断然道,“张相公要是知道我先要了你的清白,再送给他,总不是什么好事。”

非烟哭笑道:“行,我明白了,我要被完璧相送才能突出价值。”过得一会儿她又愤愤地骂道,“我以为你贺知章号称醉仙、狂士就与众不同,其实你和刘公、晓金楼掌柜本就是一路人!”

第六十一章 辗转

季真欲将非烟赠与中书令张说,张说得知后颇为犹豫。其实小妾美女在达官贵人手里和玉器字画等东西没有两样,送来送去也是一种风尚,不过问题在于他和季真不是平起平坐的好友关系,季真又刚刚升迁,这就使得他有点避讳。

张说近年研习最多的是兵制国防,不过他可是彻彻底底以文人自居,出身那会儿武后策贤良方正,他对策第一授太子校书,自此走入仕途;平时也写诗作赋摆弄文墨,甚至还喜欢收集民间异趣写成故事,比如《绿衣使者》就是出自他的笔下,印成书册赠与官场好友,薛崇训也有一本。诗人、文学家、政治家才是他的身份,恰恰不常提及军事方面的造诣。

所以他也喜欢和有才学的名士来往,与狂士贺知章以前也有文墨上的交往,但官职悬殊之后,张说便自持身份不太愿意和位低的人太过热络客套了。

于是张说便回顾左右幕僚言:“上下有别,我如若以友人的身份接受季真的好意,却是有些牵强附会;同僚私下定会诟病张某贪财好|色,还会议论季真升迁是不是给了我什么好处,我作为百官之僚而不能表率众臣,有失身份也。”

说起来张说确实不是太好|色,却有点贪财,当然为了地位权势,二者皆可抛。别人送他钱物比送女人更得心思,不过他当然不敢无名无故地收贺知章的钱财,连女人也打算谢绝了。

他想到贺知章的事儿是晋王府王少伯开口说的事儿,便提醒幕僚道:“你找个能让人下台阶的由头回绝,不要太伤季真的情面。”

幕僚会意,想了个法子也很巧妙,心想朝中宰相刘安在洛阳呆了好些年,一定熟悉那地方名|妓的名头,便对贺知章说:主公(张说)公务繁忙无暇风花雪月之物,听闻户部刘相公倾慕非烟之名,季真何不成人之美,将女子赠与刘相公?主公借花献佛也有推荐之功啊。

贺知章一听没办法,人家话都说出来了,能不送给刘安吗?

他便回去把事儿向非烟一说,说不去张相公府上了,改去刘府。

非烟羞愤难当:“我与贺公无怨无仇,你要如何作|贱我才会善罢甘休?我虽出身低贱,却并不是白送给人还不要的货物!”

贺知章也觉得这事儿有点对不住她,便解释道:“中书令已经将你举荐给刘尚书,我如不兑现,岂不是失信他人?”

“那你就一点都不在意失信于我么?”

贺知章正色道:“我何曾承诺过什么,又谈何失信?”

可怜非烟在长安人生地不熟,连个依靠都没有,只有任贺知章送来送去当作进京后结交同僚的筹码。这回还好,刘安没有推脱,大大方方地就收了。如果政事堂一派的老臣还多少有点顾忌,薛党的人简直是肆无忌惮,收受贿赂阿谀奉承毫不避嫌,在一定的默认规矩下都是明目张胆地干从不偷偷摸摸,收个小妾算什么?刘安还省得去驳季真的颜面。

刘安在薛崇训派系下为官几年,除干了不少有利国家民生的事,自己也赚了个满钵,短短几年在长安寸土寸金的地方宅院规模不比晋王府小多少,在洛阳和老家的房产也翻修过一次,家人亲戚坐享富贵好不风光。府园富贵宽广得非烟进了刘府都找不着南北。

……不过事儿还没完。刘安闻得非烟之名自然非常惊讶,但他最近正忙着想法子凑军费,一些政策必须得到朝臣特别是中书令的支持,没抽得出身来,连非烟的面都没见一次。

一日他在朱雀街遇到了张九龄寒暄一阵,俩人自然扯些共同话题,比如上次晋王府的接风晚宴刘安也参加了的,便可以谈谈这种大家都说得上的话题。张九龄提到薛崇训为了北伐,生活节俭云云,“吐蕃人送的礼物,少伯也依照薛郎的意思送入国库了;还有上回刘相公赴宴也看见了,偌大的亲王府邸,家养歌妓只十余人,还比不上地方上一个刺史长史家。王爷如此,我等当共勉之。”

刘安一听抚掌道:“薛郎家缺歌|妓?哈,正好我门下刚收了个可遇而不可得的人!她叫步非烟,子寿未曾在洛阳久居不知她的名头,但薛郎也见过,应知此女的身价……既然王府缺人,非烟这样琴棋书画歌舞词曲无一不通的人才,却不是易寻的!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子寿随我回府,这就接回晋王府如何?”

张九龄忙道:“不知身价几何?”

“说这个作甚?”刘安笑道,“我还能受薛郎的钱不成,子寿却是说笑话啦。”

“这……”张九龄沉吟了片刻。刘安便激道:“我反倒是太急了,这样,子寿回府后向亲王国令王少伯提提这事儿,让他改日差几个奴仆过来接便是了。少伯真是少而有为啊,年未弱冠已当大任!”

果然张九龄便一脸随意道:“其实亲王国的事儿都是咱们几个人商量着办,不过为府上添置一俩歌|妓的小事,何须议论?刘相公之盛情难却,我便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刘安便邀子寿同车,虽然官职差异很大,却打得火热,刘安在张子寿面前一点都不端架子,他曾经就对自己人说过子寿宰相之材不似人下之物。

这一点刘安就比张说随和得多,对比自己官职低的人都是一张笑脸不摆架子,等到那些人爬起来了也省去了许多芥蒂;当初张说就遇到过这样不必要的矛盾,曾经有个官儿本来比他官位低,张说在别人面前就一副上下尊卑的样子,结果有一次他倒霉了降到兵部侍郎,别人反而高过自己,见了面就很尴尬,少不了一番勾心斗角相互扯台整下去,弄得彼此都一身腥。

马车上就刘张二人坐一起,刘安便恬不知耻地说道:“贺季真说非烟仍是完璧,到了刘家我也没敢动,留着孝敬王爷呢。”这种奉承已经超出了文官的风度底线,刘安说出来却非常轻松,奉承之意毫不掩饰。

张九龄愕然,左顾而言他。心说刘相公不要脸,我说话却不能如此下作。

二人到了客厅,刘安便陪着张九龄饮茶,一面差人去把非烟送过来。过得一会儿,只见一袭轻绫脆袖款款而来,客厅的气息顿时一清,连茶也好像更加幽香了,本来很普通的板筑绿瓦的房屋一下子就充满了诗情画意。刘安顿时一怔,脱口道:“今日真不该遇到子寿。”

刘安动容,张九龄却还稳得住,任何时候都能保持着君子言行气度,他便笑问道:“刘相公何处此言?莫非我今日造访太过冒昧了?”

“非也。”刘安回头说道,“实不相瞒,我虽在洛阳见过非烟,时隔许久印象有些淡了,而且没能这样单独面见。今日一见,却是有些后悔答应子寿那事儿。”

非烟好奇刘安答应了这个三十多岁的官儿什么事,因为不熟悉又不好相问,便款款施了一礼道:“妾身见过刘相公,不知这位明公如何称呼?”

忽然一问刘安倒是愣了,他平时见了张九龄就称表字,竟连张九龄是什么官职都记不住,只知他在晋王府做官。张九龄察言观色一下就明了,忙开口解困:“我姓张,随意便是,你不用客气多礼。”

非烟便又向张九龄行礼道:“拜见张先生。”

张九龄并不与一个歌|妓多废话,不管她是什么花魁还是名|妓,按照官|妓场合逢场作戏的习惯还是抱拳向非烟微笑地拱了拱手,然后就回头对刘安说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若是刘相公真要反悔,就当今天没提过那事,我也不再提及,这就将非烟留下告辞。”

非烟这回听明白了个大概,刘安是又要把自己转送他人?她已经麻木得不能产生什么情绪,仍然微笑着说:“刘相公这是在夸赞妾身,实不敢当。”

刘安哈哈大笑,“越是好的东西,刘某越不敢私藏,何况本就答应了子寿。如果我现在反悔,岂不是说咱们进献的东西都是不好的,一旦自己看得上就扣留?”

对于这种赤|落落的话,张九龄简直无言以对。非烟也是无言以对,她早就不想多说什么了,既然注定颠沛流离,能在哪落脚就在哪儿吧,还有选择的余地么?

刘安交接人的时候仍然忍不住多看几眼,眼中很有些不舍,他也是个懂得欣赏艺术品一般东西的人。

张九龄也还对非烟知礼知节,让她坐车,自己骑马在车旁完全目不斜视,颇有孔融之风。非烟很纳闷,按理刘安为高权重至朝廷宰相,竟然要割舍爱好“进献”此人,这个姓张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刚才在客厅里俩人说话云里雾里的半道听了一些也不好弄明白。非烟想了许久也没想出耳闻过什么姓张的能凌驾宰相之上,中书令张说?他不是拒绝了么?

虽然只能随波漂流,但她总想要得知自己下一步的去处,便轻轻挑开车帘问道:“请问明公,我们这是要去往何处?”

“晋王府。”张九龄淡然答道。

晋王她却是如雷贯耳,在洛阳也是街头小巷议论的名人,无论是说他的战功政绩还是坏话,好的坏的反正很出名。她明白了,这个姓张的是晋王府上的人,难怪刘相公还陪坐客气。

张九龄又多说了一句:“一会送你到府中,我就不进王府宅院了,办公的地方在亲王国。你到府上,如果是孙夫人的安排,你都要听着,孙夫人记住了吗?”

非烟道:“多谢明公好意提醒,我记住了。”

她放下车帘,自嘲地低声道:“晋王这回是要把我赏给爱将部下还是某某宠臣,谁知道呢?”

这回她来长安遭遇的简直是奇遇,辗转送来送去都多少次了,这些达官贵人倒也君子,没人碰她,却在折磨她的内心,如此待遇比晓金楼那些接|客的女子被折磨|肉|体滋味又好得了多少?

第六十二章 方见

非烟进府后果然被叫去见了孙夫人,听她的安排。整个晋王府的内务都在孙氏之手,王府上几乎没有人敢不听她的,只因薛崇训的生母太平公主常住宫廷平时不会过来,而薛崇训管的主要是外面的事儿,孙氏作为他的长辈自然就地位超然了,至于名义上“贤主内”的正妃,还不是要听她娘|的。

孙氏见非烟生得漂亮,却并未为难她。听说是亲王国的官吏送过来的,知道了来龙去脉,心下还以为张九龄奉了王昌龄的意思,毕竟王昌龄是亲王国令;而且孙氏清楚王昌龄以前的一些私事,刚投奔到晋王府门下时,薛崇训还送过一个歌妓,这回倒算是礼尚往来?

张九龄说:“彼女是东都名|妓,本收在刘相公的家中。刘相公闻王府缺少歌妓乐工,而非烟于此道颇有造诣,便将其献于晋王。”

孙氏没有多问,很痛快就接收了。如日中天的王府,排场小了确实不行,但平时孙氏不方便买太多美女进来,恐亲王国的士大夫们诟病,如今幕僚们这样做了,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家里的排场越大越尊贵,她也能得到世人更多的尊敬羡慕,谁不好点面子虚荣。

她是经历过落魄的,景云政变之后的那段日子,李隆基等几兄弟或死或逃亡,一家子的地位几乎瞬间崩溃,孙氏母女幽居在大明宫也失去了地位,饱受女官甚至宫女的欺凌,其实就是给气受。世人势利,对于落魄者唯有白眼。就算某些宴会请了她们参加,去了也十分尴尬,大伙的眼光和态度的冷淡甚至看不起,会让她们的自尊心饱受打击。仿佛在歌舞升平的热闹欢宴上,她只是局外人,没有归宿感。

而现在不同了,无论是大臣的家眷还是宫里的贵妇,谁见了孙氏不得说话客气热乎,反正听在耳朵里各种舒坦。原因不是别的,身份地位排场到了那地步,就定能得到人们的尊重奉承,攀比无处不在,世人来往就是这么副德行有啥办法。

……薛崇训也很快听说了非烟的事儿,这个有过一两面之缘的名妓竟然到了自己门下让他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她沦落如此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沦落到自己家是个偶然罢。歌妓无论当初多红,毕竟是贱籍,在这个时代想翻身几乎没可能。

虽然没有太多的来往,薛崇训却还对非烟有印象。可能当初在洛阳第一次听到她唱歌很好听的缘故,然后还牵扯上了李鬼手及罪臣姚崇,就给他的记忆更深了。

记得当时非烟还受李鬼手之托替姚崇求情,如今她落魄了那些士大夫出身的人在何处?或许歌妓本就该走这条路,迟早寄人篱下。

不管怎样,薛崇训一回家就想见非烟一面。

刚进大门就遇到管家薛六,问了非烟所在,薛崇训便去了倒罩房那边的乐坊。自从蒙小雨进府之后,薛崇训就组建起了自己的家养歌妓,专门腾出几间房子给她们居住和练习并称为乐坊,置办了不少乐器道具。平日里歌妓们的丝竹管弦之声却也让王府多了几分富贵的气氛。

薛崇训进了歌妓们白天练习的厅堂,只见里面有蒙小雨等十几个女子,却唯独没看见刚来的非烟。歌妓们纷纷上来行礼问安,蒙小雨还笑嘻嘻地问他今天怎么有空来看她们。

但见蒙小雨的脸色白里透红,一副愉快的样子,薛崇训便不禁说道:“这里没有水云间那般热闹,规矩却多些,不过瞧你还很习惯啊?”

蒙小雨笑道:“虽说小雨只是晋王府的卑微歌妓,可落籍到了这里,我便有了一个身份,大家也把我当自己人看待,我过得挺好。”

“嗯。”薛崇训点点头,偶然间心下一阵欣慰,能让自己的人好好地活着何尝没有一种成就感,他便一本正经地说,“薛家的人无论高低贵贱,任何时候我也不会坐视不管。”

蒙小雨对女子们说:“我们都是薛郎的人,嘻嘻。”那些罪臣的家眷们默然不语。

薛崇训这时问道:“听说新来了个,人呢?”

“非烟么?”蒙小雨道,“她今天才来,和姐妹们见了一面就回屋去了,估摸着在沐浴更衣罢。”

薛崇训找了个椅子坐下,说道:“去把她叫过来见面,你们今天就练到这里,没事就散了。”

众女子便纷纷行礼告退,蒙小雨去叫非烟去了。薛崇训没等一会儿,便见非烟从外面走了进来,顿时这摆满了乐器的屋子的气氛就是一变……东西摆设还是原来那些,可感觉就不同了,好像它们一下子被赋予了内涵。薛崇训对自己的这种感受很奇怪,愣了一愣,上下打量了两眼非烟。

娇|弱、轻盈、美丽,不过长得好看的女人薛崇训见得多,却没明白非烟身上具体有什么特别之处让他刚才产生了那样的感受。只见她长了一张秀气清秀的脸蛋,瓜子脸尖下巴五官端正,漂亮自不用说人家以前就是靠脸蛋生存的,胭脂水粉涂抹得十分精致淡雅不着痕迹,显是高明的方法;穿着浅色普通的襦裙,非富贵人家喜爱的那种大红大紫颜色,但细看其丝料和裁剪都十分考究,不哗众取宠却无可挑剔;身材却是瘦弱苗条,加上其婉约温柔的举止便显得额外轻盈,好似随时可以飘起来一样,不过薛崇训有着现代人的记忆,对于苗条匀称的身材并无偏见,同样觉得漂亮,特别喜欢那小蛮|腰,颇有“楚王好细腰”的口味。

“拜见晋王。”非烟微微一屈膝,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形式上礼数周全……可是她的神态冷漠,没有薛崇训常遇到的那种因为仰望而产生的热乎劲,更别说巴结奉承了。

非烟因为有了此前的两次经历,觉得和这些京城权贵们讨近乎也没用,不过就是走走过场,所以她就算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当权者也不抱任何希望,省得去低声下气地作|贱自己。

薛崇训倒是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个想法,见她态度冷淡,心道:这个时代讲究出身和身份,出身往往就决定了命运,可对于女人美貌会给她们底气,眼前这个贱籍的女子见了王爷也可以这样的态度,不正是如此么?她这样的女子确实给人一种不敢亵|渎的错觉。

非烟说完了话良久都没听到薛崇训回话,心下异样便抬头看了一眼,顿时触到了薛崇训的目光。不知怎地,非烟浑身一阵发毛,总觉得他的眼光让人很不舒服,何况他又不说话。

这时薛崇训总算说话了:“你过来。”

非烟只得硬着头皮说了声“是”,便慢吞吞地向薛崇训坐的椅子走过去,差不多了就停下垂手站着,不料又听得他说“靠近些”,非烟心下一阵扑腾地响紧张起来,不知他要干什么。又走了两步,忽然她眼前就见一只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一股力道传来,非烟那身材完全没力,轻飘飘就被拉了过去,然后腰间一热薛崇训的另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腰。刚刚见面哪有这样的?她完全没想到,马上惊慌起来下意识地挣扎了两下。不过显然是徒劳的,薛崇训用膝盖轻轻顶了一下她的膝弯,她的腿就一|软坐进了他的怀里,连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晋王,你要作甚?”非烟脱口惊呼了一声,伸手推了一把正好按在薛崇训的胸口上,夏天本来就穿得薄,她的手立刻摸到了薛崇训硬|邦邦的两块结实胸肌,这时她才直觉在他的面前自己和棉花一样无力。

薛崇训的动作实在粗|暴无礼,二话不说又把手掌捂到了她的软|软的乳|房上,倒也干脆直接。非烟的胸|部很清晰地感受着他那热乎乎的大手,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她很快就不再作任何反抗,任薛崇训抱在怀里。

薛崇训见状心道:倒是个识时务的女子,这样也好,省得挣扎折腾之下伤了她,这身材实在是娇|弱,好像稍微一用力就会散架一样,还得小心一点……这时他想到一句话“与其拼命挣扎不如闭眼享|受”,不由得笑了一声。

非烟还真是闭着眼睛,既不动也不出声,颇有几分良家妇|女的风范,没有多少青楼妓|女的感觉。不过薛崇训认为多半是装的,本来什么卖身不卖身的事儿他就觉得不靠谱,就算在洛阳没有合适的价钱出现了例外,听张九龄说她的来历是先送给贺知章然后给刘安,最后才到自己这里的……

他抓住非烟的衣领轻轻一撕,“哗”地一声就把她的薄薄上衫连同束|胸一起给撕|掉了,只见一对雪白的软|东西就蹦到了视线中,虽然不够坚|挺,却软得诱|人,有动感十足的波动。让薛崇训有些意外的是她的乳|晕颜色竟然是浅红的如少|女一般,两抹浅红给人纯净的感觉。

他顾不得慢慢欣赏了,直接便进入了主题,可怜非烟刚刚落到薛崇训的手里就被糟|蹋了。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一声痛呼,然后薛崇训的手背上一凉,低头一看,只见几滴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滴到了自己手背上。他有些吃惊,抽出托着她的臀|部的手一看,一把嫣红犹如桃花凋谢的季节。

“怎么……”薛崇训愕然。

第六十三章 莲花

此前贺季真进京,洛阳刘公图拉拢他便将非烟相赠,季真一得到便是打定了将她转赠的主意,故一路以礼相待;后来又到了刘安府上,刘安欲将她献于晋王府,也没将她怎样。几番辗转到了晋王府,哪想得薛崇训一见面就给办了。薛崇训此时发现她竟未经人事,惊讶意外之余少不得言语举止温和了许多。她本就长得娇|弱,眼泪再一下来更是梨花带雨惹人可怜,薛崇训不禁好言安慰,非烟抽泣只是无言。

薛崇训便说:“我定会善待你的。”

非烟听罢哽咽道:“你不会再将我送与他人?”

薛崇训愕然:“我好好的干嘛要那样做?”

她有这种想法无非是亲身经历过,便说道:“我出身低贱又无名分,若是晋王手下有谋臣良将看中了我,你未尝不会舍弃。”

不料薛崇训断然说道:“那算什么谋臣良将,既投我门下还盯着老子的女人,便是不忠不孝要他做甚?”

这时非烟已停止了哭泣,问道:“任谁也不送?”

薛崇训笑道:“赠金银玉器古玩字画,我还送过随身带的玉佩和刀鞘,就没干过送女人的事儿。你既然进了晋王府,以后谁看上了也没用。”

非烟脸上一红,低头小声说道:“皇帝呢?”

薛崇训哈哈大笑,毫无避讳地狂妄道:“皇帝来了也不甩帐。”

非烟心道:常常听人说起晋王打仗的事,果然是个武夫,不过此时他这样的武夫和贺季真那些士大夫的无|耻比起来倒显得顺眼多了。她便娇|羞地说:“妾身能得晋王如此宠爱,却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分。”

她的态度比起刚见面那会儿已是截然不同,薛崇训心下好笑,怜香惜玉不一定管用,真是该出手时就出手才行。不过面上倒也没笑出来,反而一本正经地说:“你虽然长得漂亮,以前我却没有什么爱慕之心,不过以为一个有名气的歌妓而已。”

非烟听罢心说这人倒也奇怪,冷冷热热的,怎么忽然又这般说话了?

这时薛崇训又道:“不过现在我却发现你竟有莲花一般的气质。”

恭维的话女人都爱听,她果然好奇起来:“妾身和莲花有何相似之处?”

薛崇训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

非烟细细一琢磨,出淤泥而不染不就是说自己出身青楼还是清白之身么?薛崇训说得委婉,却让人听得十分受用。她轻咬了一下朱唇柔声道:“晋王真是好文采。”

这会儿她才想起来几年前在洛阳就听薛崇训作过诗,当时以为出自幕僚之手,如今觉得他肚子里确实多少有些墨水,要知道把诗赋用得恰当也有才学……只是非烟真没见过文人像他这样作派。

……果然薛崇训说到做到,很快就让人将非烟落籍到了薛家,安排了固定的起居饮食之所,还增加了一二十个歌妓,让她平日教习,显是长期留下了。

她被贺知章送给了刘安,倒也起到了一些作用,刘安等宰相常常到亲王国走动,便在薛崇训面前提及了种棉花的事。薛崇训也爱穿棉布衣服,特别夏天居家常服比较吸汗,他也知道这种“白毡”在后世只是百姓布衣,在这时却价格不菲直逼丝绸,好像有利可图。

再说刘安在民生经营方面的见识和成就有目共睹,薛崇训相信他的眼光和才能,所以也不细想就认可了此事。贺知章也不知与刘安怎么着关系突进,也许是同出身洛阳官场的缘故,反正是平步青云,到京不久就出任户部侍郎,先管织造之事去了。

政事堂几个宰相或多或少要到亲王国来,张说等来得少,刘安和窦怀贞却是如进家门一般,几乎天天都来走动。其间提到了周彬的事,周彬非法谋害官宦一家的罪状,薛崇训是亲自过问了的,自然不能不了了之。窦怀贞在言语中试探薛崇训的态度,因为周彬这人是薛党一派的人,宰相也觉得要先问问才能治罪。

薛崇训琢磨了一会儿便说:“周彬所为十分恶劣,本应严惩按律治罪……只是那被害王家牵扯李隆基反党,咱们如果因此严惩周彬,便是一个态度问题,谨防反党死灰复燃。因此我认为不应具体追究此事,但也不能让周彬肆无忌惮。不如让御史台查查此人有什么别的贪赃枉法,找个由头降职罚俸。”

窦怀贞立刻就拍马道:“薛郎考虑周全,如此处置最为妥当。”

事情的结果和宇文孝预料的毫无差错,果然只是敲打。

薛崇训虽然在过问各种事务,但心思却并不在上面,他现今最关心的还是朝廷的税赋预算,至于种棉花谋利等事于大局显然影响不大,刘安的盐政都没影响实质,盐巴是天下人的必需品,何况区区棉花?

自税法改制以来实行两税法,征税主要以钱代替租调庸和实物,一年分夏秋两次。现在夏税已征收得差不多了,朝里正在预算各部用度,薛崇训希望能削减其他费用而增加军费。

诸公同朝为官此时的党政尚不严重,平时没多大的矛盾,不过一到预算财政的时候还是会争个面红耳赤,各部争取的钱多才能多办事,自然不愿相让。

薛崇训要尽可能多地把财政向军事倾斜,就得协调各部,得到他们的支持……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得到太平公主的首肯,有她点头,其他阻力就简单了。实际上现在的庙堂依然是二元政治,太平公主母|子虽是一家却又关系微妙,父子尚是二元,何况太平和薛崇训不同姓。

于是他最近在大明宫也就走得勤了,除了和太平公主说国事,也扯一些闲事,毕竟是母|子之间。薛崇训希望在言谈之间说服太平公主支持自己的主张。他觉得母亲自从信道家以来,好像心绪受了影响越来越缺乏积极进取之心,此时大唐周边没有太大的威胁,她对北方战争没什么热情。薛崇训一提到突厥事,要不了一会儿她就会岔开说别的,甚至家常小事。

一日又遇到了这种情况,刚说没几句,太平公主就左顾而言他忽然问道:“听说你新收了个东都来的女人?”

薛崇训只得怏怏道:“是。”

太平公主笑道:“好像太瘦了一点,你有兴致何必去要那风尘之人,不如选几个体态丰腴的美人,能给我生个孙子是正事。”

薛崇训心下一阵惊诧:不就是收了一个歌妓,多大的事儿,母亲连身材长相都清楚了?

别看太平公主成日不出宫门,常常和玉清修那莫须有的仙法,耳目却未蒙蔽,薛崇训不敢轻视。

太平公主又说:“我有四个儿子,最喜欢的还是你,且又是长子,你看哪家没有子嗣传人?这事不比突厥那边的事儿轻,你可不能当耳边风。你说与突厥人打仗,那得费多大的力死多少人才办得成,再说不打他们就能威胁咱们长安了?而你给我生个孙子,也就是多找几个女人的事,不是容易多了么?”

薛崇训忙恭敬地说:“儿臣谨遵母命,回头就让人找十七八个胖妞回来生。”

太平公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怎么说话的,你是给我赌气?”

“没有。”薛崇训摇头道,“儿臣正经按母亲的意思办……不过打突厥之事也不该拖延,应早做准备。之前我答应支付突厥人钱粮,不过是权宜之计,为防他们袭扰河北而已;只等缓过一阵气就打回来,不然每年还得白给十亿钱也是国库的一大负担啊。”

太平公主道:“就算耗费五十亿你能灭了突厥汗国?”

薛崇训道:“现在大唐强盛,总之能打赢草原上的骑兵。母亲明鉴,咱们应放眼远处,有力的时候切勿让他们坐大,否则一旦衰弱之时便后患无穷。”

太平公主叹了一口气:“你要做什么事,母亲何曾阻拦过?不过我耳闻大夫士人已在诟病你穷兵黩武,我也就劝几句,你心里明白就好。如果你想明白了,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站在你那边的,你还不相信这点么?”

薛崇训听罢忙跪倒在地,一脸动容道:“大人之恩,儿臣真不知何以为报。”

太平公主抬起袖子伸手摸了摸薛崇训的脸,一脸的溺爱。她的手向下一滑,放在薛崇训的肩膀上,问道:“伤好了没有?”

薛崇训一时没反应过来,过得一会儿才恍然悟道:“早就好利索了,母亲无须挂怀。”

太平公主微微点点头,轻轻一扶:“起来吧,一会儿留在承香殿陪我用膳。”

“是。”薛崇训站起来时,看见她正低头沉思着什么。太平公主平日威严处事雷厉风行,不过薛崇训常常不留意就能偶然见到她这样的神情,她总是在独自思考,哪怕有很多人可以商量。

第六十六章 机遇

(这章顺序错了,调卷影响无线,所以大家先看后面两章再看这章,对不住啊。)

昨夕太平公主一句让她作主,杜暹又一句殿下一言九鼎,就这么把杜心梅的命运给决定了,洽洽就没有她说话的份。可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今日晚宴应该就是要将她合法地许配给晋王,是一场庆祝喜悦的宴会。杜心梅到了前殿的宴会大殿,果不出其然见到红灯笼红剪纸将华丽气派的宫室布置得暖色洋洋,正是那样的气氛。

宾客陆续入场,轻快动听的曲子让空气里充满了愉悦。环境无疑是十分美好的,华丽的宫室装饰及动作优美的宫女让这里仿佛仙宫不染一丝凡尘,原来这宫闱之间与民间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里没有穷困没有劳苦,仿佛四季都盛开着鲜花。

古色古香的直棂窗上贴着红纸,屏风上有一副腊梅雪景图,铜架上密密地点着红烛,红色是最多的颜色,然后是紫、金,一派富贵的气派。这时一个身着浅色大袖长裙的“仙子”上木台献舞一曲,柔软的衣袖轻轻一甩,美丽的姿态映在那屏风上的图画上,顿时仿佛台子上就有雪花飘下,又仿佛天上的白云降临到了宫中。

众人赏舞听曲等候了一会儿,就听得门那边人们纷纷说起话来,宾客贵妇等都从座位上站起来执礼,只见一群人前呼后拥地簇拥着身着大红色礼服满头珠玉盛妆的太平公主进来了。场面的隆重让杜心梅有些目不暇接,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显然是太平公主,一切都围绕着她衬托着她,所有人都不能不关注她。太平公主一副燕然自得的神情,对这样的场面很是受用。

当太平公主走到屏风前正中的宝座上入座时,杜心梅才能注意到一个高个儿男子正弯腰轻轻搀扶了她一把。饶是那男子长得高大,刚才却没太平的排场给掩盖,到现在才让人注意到他。

那男子一点也不张扬,不过当杜心梅注意到他的第一眼就产生了很深的印象,主要是他搀扶了一下太平公主的那个动作实在太……杜心梅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就是非常得特别,好像太平公主是一块冰含在嘴里都会滑掉一般,有像她是琉璃人儿一碰就得碎所以动作要小心轻柔得无以复加。如果那个人是个女的还没那么突兀,偏偏做出这种模样的人是个高大的汉子,嘴上还有明显的胡须,怎叫人不觉得反差怪异?

此人是谁?杜心梅很容易就想到:该不会就是那晋王罢?

多半就是他了,在这皇宫里能和太平呆一块儿的男的除了她的儿子还能有谁,如果是皇帝礼节就不是这样的,而且皇帝也不会穿一身紫袍。

于是她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见薛崇训仪表堂堂举止儒雅,完全不似那粗陋的武夫,杜心梅心下一阵欣慰,倒是松了一口气,脸上了多了几分血色。

就在这时听得太平公主问道:“杜幺娘呢?”

杜心梅闻声急忙站了起来屈膝执礼,周围的人都纷纷投来目光,她裸|着大半鼓|鼓的胸脯感觉十分不自在。可是见得那些贵妇也是这样的打扮,却把脖子伸得笔直故意挺着白生生的胸丝毫不觉得羞|臊,她便受了鼓舞,暗自吸了口气让自己表现得自然大方。

太平公主道:“你到我身边来。”

众贵妇听罢眼光都充满了羡慕。杜心梅便不紧不慢地答了一声“是”,保持着世家的仪态和平和的心气离座上台。那太平公主坐的位置在那木台子上面,高出殿中一截,就在歌妓美女们跳舞的后面。杜心梅走上去之后忽然发现薛崇训正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的胸看!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感觉就像自己没穿衣服一样不自在。她对薛崇训的印象顿时下降了一大半,只觉得这人没点君子礼仪,定是登徒浪子,情不自禁生出了一丝厌恶。

她走到太平公主面前,太平公主便指着薛崇训道:“你随崇训坐罢。”杜心梅不敢表现出自己的情绪,仍然向薛崇训见礼。薛崇训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眼睛却已瞧了杜心梅的乳|沟好几眼。

他只觉得这小娘年纪不大,奶|子竟然发育得那么好,没想别的,就想着很快就能随意亵|玩,感到十分开心。

整个一场有模有样的联姻、排场在薛崇训看来就如一场游戏,无非就是杜家攀附上来,同时太平公主拉拢一股势力,大家玩着一场政|游戏而已。不过却便宜了自己,又有美女玩儿了,而且是世家闺秀,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晚宴仍在继续,除了歌舞升平寻欢作乐,王公大臣宫廷贵妇还相互恭维奉承,又或是参杂了白眼小小的不愉快,不过在太平公主面不敢闹出来。其实薛崇训觉得这种酒宴十分无趣无聊,欢聚也聚不出真正的交情,有点地位的人就炫耀卖弄……反正他在这样的场合一般都很少说话,显得默默无闻。只有去年那次不慎喝醉了,胡闹得太过,但是他也发觉只要地位足够无论怎么胡来胡说都不是什么问题。

总之他现在期待的就是等着无趣的宴会结束把旁边这杜家的闺秀带回家去。

……

杜暹的小女变成晋王的妃子,关系又进了一步,平常到亲王国走动就更频繁。本来杜暹就是个有能耐的人,薛崇训有意拉拢,现在弄成这样也乐得其成。有一次便暗示杜暹要他卸任河陇的职务,调回兵部来任职。

裙带关系的作用立竿见影。但这时杜暹的好友张侍郎又给他出主意:不要进兵部。

其中干系杜暹真是没想明白,在他看来调回京师进入三省六部是仕途中得意一步,张侍郎为什么会让他回绝?不过这个张侍郎的谋略有些门道,杜暹已经见识过了。

张侍郎名叫张孝贞,是西北大将张孝嵩的堂弟,两兄弟都精通兵法,不过他这个弟弟显然在官场上更有头脑,大有人才辈出的势头。

张孝贞对杜暹说:“调任京师要是放在平常当然是大好事,想都不用想;但是现在有另一个机遇。你没法两头都抓住,就得取舍,欲取必得舍!”

杜暹忙问:“另一个机遇是指北方用兵之事?”

张孝贞点头道:“我在兵部早就清楚了,对突厥用兵已成定局。此战晋王志在必得,定会动用大量兵力和国力找回面子,战争胜算极大,因此机遇也是好得不能再好。你别当什么兵部的官,比起来那条路子升得像乌龟一样慢。最好随晋王打突厥,在安北那边立功后再进京,出身就又不同了,再加上与薛家的亲戚关系,出将为相易如反掌。”

杜暹沉吟思索时,张孝贞又道:“除非钦命兵部尚书侍郎带兵做主将,哪里有兵部的文官去为将的?所以你要带兵,就不能进兵部,这就是我说的取舍之道。”

杜暹道:“张侍郎一语点醒,实肺腑之言,杜某此次进京多亏了你。”

张孝贞笑道:“咱们两家什么关系,说这个就见外了……等杜兄功成名就,咱也把张家的女子嫁到贵府光耀光耀门楣。”

杜暹大笑道:“好说好说,杜家的小子能张侍郎家的女子那是福气。”

第六十四章 亲切

太平公主的态度让薛崇训心里有了数,他之后经常见的人便是兵部尚书程千里,一系列的军备计划开始设计布置。今年夏秋两季给突厥的纳款仍会履行,但是备战却早早就开始悄然准备了。

这段时间程妃特别得宠,薛崇训几乎天天留宿她那里,说她集宠爱于一身也不为过。他的时间有限,不能每个妻妾都能这么对待,程妃分了太多宠爱,其他人自然就冷落了不少。连李妍儿都产生了怨言,她觉得自己刚生完孩子薛崇训都不常来看看,有一次就在孙氏面前抱怨:“是不是生的是小郡主,他不喜欢?”

孙氏摇头好言道:“从未听薛郎关心过子孙后代,和小郡主没关系,再说了咱们到底是生了一个,其他人连个女儿都没有。”

李妍儿皱眉道:“那他为什么天天腻在程妃那里,以前也没见这么好过,现在忽然想起来了?”

孙氏沉吟了片刻,见旁边没有其他人,便低声说道:“最近兵部尚书程千里常在亲王国走动,多半是为了正事。那程千里虽不是程婷的父亲,平日也不经常往来,不过既是本家叔父,总会偶尔过问或是捎带三言两语,程千里听说侄女受薛郎宠爱,办正事不是更上心了?”

李妍儿听罢说道:“娘的意思是郎君不是真心喜欢程妃,只是因为丞相公的缘故才故意宠爱她?”

孙氏点点头:“所以你也不必羡嫉,过了这阵子薛郎就会来陪你了。这些话你也千万别拿去说,万一传到程婷耳朵里总是尴尬。”

李妍儿很乖地点头应了,又颇为同情地说:“程妃真是可怜,我要是她宁肯郎君别对自己那么好。”

孙氏默然许久,又一本正经道:“让他去罢,国事要紧,要是外面的事儿办得不好,咱们所有人都没好日子过。”

……程婷不计较薛崇训的动机,更不过问他的正事,她这段日子反而充实而快乐,女人们平常闲聚的叶子牌等戏耍她也不去了,每天就亲自把屋子收拾得整洁干净,下厨做好饭期待薛崇训回来,把他侍候得一丝不苟。

有一晚薛崇训听她说:“好像又回到了鄯州的日子,每天你都会回来。”

薛崇训心下有些愧疚,便明说道:“你知道我一个亲王不只你一个女人,本也很正常,王侯公卿谁不是这样?而最近我陪你的时间最多,如果兵部程尚书问起,你就实话实说我很宠爱你就行。我正准备对突厥用兵,需要他主持兵部大局,只有准备周全到时才不会出现去年那种无兵无粮可调的进退维谷境地。”

程婷听罢脸色有些尴尬,“嗯”了一声。

薛崇训忙柔声好言说道:“虽然不中听,可我还是对你以诚相待并不欺瞒,你生气了?”

“没有!”程婷使劲摇摇头,抬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我不怪你,只怪郎君是王侯之家,要是你是一个寻常百姓,只能娶一个,那就没有这些烦恼啦。”

薛崇训好笑道:“如果真是那样,哪里来的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有得必有失啊。”

程婷拉住他的胳膊低头脸红道:“不必锦衣玉食,有郎君就够了……可是市井小民却很难有郎君这般文武才华,嗯,还那么会逗人欢喜……”

薛崇训心道程婷真是小女人的性子,几年了就没变过,他便乐得逗她:“那你嫁给我不是图咱们的家势,图得是喜欢我这个人偌?”

“嗯。”程婷甜甜地应了一声。

薛崇训把嘴靠近她的耳边柔声问道:“喜欢哪里?”他的手也不老实了。

程婷的耳|朵都红了,身子软软的,吐气如兰道:“哪里都喜欢,郎君要了么?”

薛崇训为了让她心情更好,便又说:“如果哪天大事失败,我正好带你一起隐居江湖,你应该是不会计较粗茶淡饭愿意跟我的吧?”

程婷娇|声道:“自然不嫌,郎君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薛崇训的脸上挂着笑容,心里却想:真走到那地步,天下之大哪里有隐居的地方?史上太平公主也跑到山区了,还不是很容易就被抓到。

他这样的想法也就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现在的情况能糟成那样子也确实不容易,太把事情往坏处想了。好在没有表现出来,但见程婷一副动|情的娇|羞之态,他也就不能停下扫兴,继续吻她的耳朵脖颈。

程婷侧脸耳发发际最是美丽自然,清秀乌黑的头发与洁白肌肤衬托之处,仿佛春天清晨的露珠一般的感受。她的脸上是不施脂粉的,纯粹的美丽,也难怪薛崇训第一回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好像邻家的漂亮大姑娘一般亲切可爱。

她的脸红了,白里透红分外好看,薛崇训亲她的脖子时,她很自然地扬起头微微喘|息……

……

程千里布置军备计划属于军机大事,保密是必须的,但是也不是密不透风,兵部内部的人就清楚各种细则;兵部官吏被严令不得泄|露外人,却也有人冒着犯法的风险告诉关系特别好的好友,当然前提是相互很信任那种。其中有个侍郎姓张的就把军机漏到好友杜暹的耳朵里了。杜暹的职务已是节度使级别,本身就是掌兵的,却并非兵部的人不能参与中央防务,他知道了这事的细则实属不合规矩。

这其中的关系倒也不复杂,兵部张侍郎就是西北大将张孝嵩一家的兄弟,杜暹和张家的交情非常好,进京述职后常常就住张侍郎家里,二人并不见外。显然朝里有人到哪里当官都踏实得多。

张侍郎言语之间对尚书的军备布置多有不屑:“诸事繁冗,却没抓住要害。这回不是为北伐突厥准备么?进攻草原,瞎捣鼓其他玩意有啥用,凑好骑兵比什么都实在!”

杜暹猛喝了一口酒,也附和道:“张侍郎一针见血,这句话我赞同,北边不管对付突厥还是契丹,还得靠骑兵。”

张侍郎趁机说道:“要是杜兄能出将为相,甚至主持兵部,咱们也省心顺利多了……河陇之战时杜兄曾救过晋王,之后晋王也多有栽培,此次进京有无进政事堂的机会?”

杜暹脸色一沉,闷闷道:“估计会差那么一点。程相公便是出将为相的,不巧也是在西域那边立功而成,至今仍在其位;如果我此时再入相,会给人有失公允的口实。所以晋王至今都未表态。”

“哪条律法明文说了两个宰相不能在一个地方建立战功?”张侍郎摇头道。

杜暹道:“话虽如此,规矩未定死大家却心知肚明。”

张侍郎笑道:“于兵事杜兄能看破要害,在这事儿上却没抓住关键。”

杜暹好奇,忙问道:“此话怎讲?”

张侍郎将凳子向前挪了几步,在杜暹旁边耳语道:“规矩咱们先不争,就说程千里那相位,上去了就得干到老死,不能退下去?可人家就没退,凭啥?杜兄忘了晋王府中还有个姓程的侧妃?”

被这么一点醒,杜暹顿时恍然,心道:这常在京城混的兄弟果然把权力场玩得很细。

张侍郎嘿嘿笑道:“你要得相位确实是差了那么一点,却不是什么规矩,就差点裙带。”

杜暹叹道:“这点我倒是比不上程相公了,我与宫里没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却是没有办法。”

张侍郎又摇头:“此言差矣。程千里可不姓李更不姓薛!”

杜暹忍不住哈哈笑道:“程妃那是太平公主殿下许给晋王的,而且以前她还因程将军的罪被贬为贱籍,这个咱们可学不来。杜某总不能自己找上门去,说咱们杜家某某小娘长得不错,送给晋王罢……不是叫天下人笑掉大牙么,以后杜某还有啥脸面?”

张侍郎冷笑了一声,说道:“咱们自己人,我给你出个主意。太平殿下身边的内给事鱼立本和我处得还不错,上回听他说太平公主要薛郎找个身材丰腴的女子给她生孙子。你想想,薛郎都而立之年的人了,连个子嗣都没有,太平殿下能不管?你要是舍得杜家的一个闺女,让鱼立本在太平面前说说,你们家那门楣出来的小娘封个妃子有啥难的?太平公主不是信道家么,找个道士给小娘相相,说她旺夫命传香火,这不成了?”

杜暹愕然,只听得张侍郎噼里啪啦一通话出来,听起来好像玩笑儿戏一般,不过他一细想还真觉得很靠谱。

张侍郎见他没有回应,便丢下一句话:“这两日杜兄好好想一番,有准信了告诉我,咱们这样的交情,我不帮你帮谁呢?”

出将为相光耀门楣,仕途的辉煌在向杜暹招手,他不心动是骗人的。不过他自持读圣贤书出身的人,总觉得这样的晋升有点不大光彩,所以至少要做做犹豫的样子,不然多俗气。

张侍郎把话说到,倒也不急着劝了,只淡淡地说道:“杜兄要是想通了,选人可得动点心思,不然进去了不得宠也是白搭。”

杜暹不动声色地说:“操持国柄,还是通过建功立业的正道比较好……罢?”

“得,人家程相公就没功绩?西域、河陇的胜仗可不是儿戏。政事堂现在剩六个人,算来还有一个位置,现在动手争取一把也不用非把人挤下去,杜兄考虑周全才好。”

第六十五章 忠臣

杜暹尚未回复张侍郎,只说考虑几日。不过他就是做做样子,这几天他在心里已经琢磨选杜家的哪个小娘了。他表面上不急,心里其实比谁都急,眼看北伐突厥的议程正在悄然进行,如果就此被排斥门外没出上力错过了这件事,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被边缘化?或者还要在边关熬多少年才能到长安为相?

他左思右想还真难选人,杜姓一大家子也就他们家最有旺气,其他亲戚家的小娘或是见识不足或是言行礼仪荒疏,都不怎么让人满意。他又想起了自家女儿,一共三个女儿,大的两个已经出嫁了,小的一个……杜暹心下顿时一亮,幺娘杜心梅确实是个惹人喜爱的女子。她年已十六,因杜暹长期在边关带兵而稍微推辞了为她的大事做主,今年初见到时就发现杜幺娘已出落成了一个不错的闺女,知书达礼又懂事乖巧,是杜暹最疼爱的一个女儿。

想到这里杜暹心里也有点不痛快,毕竟是自家的闺女,把她往火坑里推总是有点过意不去。薛家虽然势大,薛崇训却已是娶了妻子的人,幺娘跟了他也不能主薛家之内,却是比不上明媒正娶地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不过他又转念一想,与别姓结亲也就是个联姻,还不如给大权在握的晋王做个偏房的作用大,到亲王家也是有朝里名正言顺的封号的,也不是什么太丢脸的事儿。要说那程千里的侄女曾经还是太平公主府奴婢歌姬的身份,程千里不是照样风风光光当宰相?

他想通了就回复张侍郎,不料事情出奇得顺利。那宦官鱼立本每日都在太平公主身边晃悠,凑准她心情好的时候轻轻一说,把幺娘的出身模样等赞了几句,又将什么道士的命卦一说……鱼立本太了解太平公主喜好了,每一句都是她偏好的特征,太平公主立刻就下旨让杜暹把小女接到长安来让她看看。

杜暹不敢怠慢,马上就派亲信快马回家传信去了。

他的家在河南道,车马从那边过来也就十来天的路程。不出半月工夫杜心梅就到了长安与杜暹见面。但见杜心梅鬓发乌黑如云,五官端正漂亮,皮肤白皙水灵,最主要是身段饱满,给人圆|润健康的感觉,好像一捏就能捏出水来。杜暹见她举止也大方得体,果然自家熏陶出来的人很见得世面,他见状十分欢喜。

不过杜心梅很快就忍不住怨言:“女儿见了父亲书信,情知终身大事只得遵父母之命,只是父亲何以要将女儿许给晋王?”

这么一问,杜暹情知她不太满意,便说:“虽是偏妃,却是亲王之家,并不比世家原配地位低。”

杜心梅道:“父亲自小教养女儿心怀仁义对人以善,可是女儿闻得那晋王残暴不仁鱼肉百姓……”

“无稽之谈!”杜暹大怒,“我要是听谁如此张口胡说,非得治他诋毁之罪!”

杜心梅忙劝道:“父亲息怒……可是,市井既有传言又是何故?”

杜暹心想多半是那些迂腐落魄的士族造谣,无非就是薛崇训专权不是那么名正言顺,至于什么鱼肉百姓杜暹压根不信,这几年的国策他是很了解的。他从来都是正面教养子女,也不好说薛崇训名不正言不顺等话,便道:“谣言止于智者,好坏善恶须得自己去分辨,不能人云亦云,何况市井升斗小民有什么见识?”

“莫非晋王竟是忠臣,受世人冤枉了?”杜心梅沉吟道。

杜暹无言以对,说是忠臣就有点扯淡了,不过在施政上他很看好薛崇训而已,并不觉得有何不仁残暴之举。他便叫杜心梅坐下来,语重心长地说:“为父出仕为官,一生抱负唯富国强兵利国利民耳。但今番唐室衰微,我若卷入权力争夺的纷争,不仅办不了实事,会陷入无休止的争权夺利,而且容易祸及家族。如走到那样的地步,我还当官作甚?”

杜心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认真地听着。

“昔日武周当国,皇室明暗不定,可名臣狄仁杰不也在周朝中为官做过许多好事,后来劝说大圣皇帝还政李唐更是引为千古佳话。咱们为官只要克己职守做好本分,何须牵扯到争斗漩涡?”

杜心梅总觉得这番言论有悖忠孝大义,心下不怎么赞同,但是听见父亲苦心解说,她也就不想去顶撞父亲非得争个是非曲直……反正他这么说,总是有他的道理。

见女儿顺从却不置可否,杜暹也隐隐有些担忧,不由得再三叮嘱:“明日要见太平公主,你非得礼仪周全让她喜欢不可,否则她定怪罪咱们所言不实,不仅于己不利还会牵连父亲的好友。”

“是。”杜心梅顺从地答道。

杜暹又说:“如果太平公主要将你许给晋王,那是王侯之家,并不会亏待了你。你要尽到本分好生服侍,并在合适的时候规劝晋王慎理朝政多办为民谋利之事。莫忘了为父的话。”

杜心梅应了一声,孝道是从小就耳提面命的东西。她实在没办法去违抗父命,因家教很严也没有养成任性的性子,故而遇到这样的事就毫无办法。

她又想起娘送别的时候哭得跟泪人似的,不禁心下有些凄然。娘和她是一样的性子,从不敢违背杜暹的话,心中纵有万分不情愿最后也只得如期送她出门了。

次日太平公主果然在承香殿召见了杜暹的小女,一见之下十分喜爱,随口便夸了两句,有个宦官马上就在旁边说:殿下很少夸人呢,一句话比千两黄金还贵。杜心梅心说那我一来就被赏了二千两黄金,“大恩”真有点承受不起。

她第一回进宫廷,虽然排场气势比家乡大得不知几倍,她也隐隐紧张,不过还算举止得体,没有什么疏漏。太平公主两句夸赞的话其中有一句就是说她见得世面举止大方,倒也中肯。相比之下,杜心梅的父亲反倒显得过头了,腰弯得不成样子,答话的时候比对亲娘还恭敬。

此时杜心梅才初次见到了平常威严严厉的父亲的另一面,原来在另一些人面前他也会这个样子的。

太平公主说:“杜家的幺娘讨人喜欢,就在承香殿留住几日罢,我作这个主,你可放心?”

杜暹忙躬身道:“殿下一言九鼎,臣不敢任何异议!”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以后咱们两家便是亲戚,你平日多与相公们进宫来走动走动,陪我说说话儿。”她转头看了一眼鱼立本,“要是杜小娘给我抱了孙子,一家人就更亲近了。”

杜心梅脸上一红,自然不会在这时开口说话,除非别人专门问她,否则她是不会多说一句话的,这样才显得持重知礼。

之后杜心梅就在大明宫住了一段时间,发现太平公主待人大方,不仅送了大红的礼服,还给了许多首饰珠宝玉佩等物,好像这宫殿里的金银珠宝用也用不完一样……不过她很快也感觉到了太平公主的霸道,反正她要你干什么,你不能有半点违抗只能顺从,比父亲还厉害。

因为太平公主对杜心梅好,宫廷里的女人们对她也就十分亲热和善了,有时候厚道得她都有点不好意思,对皇家这些人的印象非常有好感。不过有一次那个瘦而文雅头发花白的宦官指着西边说:太极宫那边不少人恐怕有几十年没见过生面孔了。一句话让她的头脑冷了一些,莫名地生出一股子寒意,大约是对未知的恐惧。

住了好几天,却是没见到她想得最多的一个人:薛崇训。她被告知要许给这个没见过面的人,自然忍不住会多想一些。她只知道一些模糊的信息,三十来岁,亲王……然后就是各种传言,有人说勇武善战,少民闻之丧胆,有人说残暴不仁滥杀无辜等等。总之听到的都是些关于暴力的故事,杜心梅下意识就觉得面前会出现一个五大三粗满面胡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人。其实薛崇训对名声也是无奈,主要大破吐蕃军五十万太过瞩目,人们的视线都转移到了上面,而他以前那些河政钱法军制等等成就反倒显得黯然失色。

就在这时,太平公主派人来传话道:殿下今晚要在承香殿设宴,晋王也会来,你穿得整齐一些赴宴。

所谓穿得整齐不过是说说,这宫廷礼服不仅薄,还露|胸……本来杜心梅就长得丰腴,这么一露大半的胸让她十分不自在。她在家时一个未出阁的小娘是从来不穿这种衣服的,周围的女人如此打扮得也不多,除非是那烟花之地出来逛的女子;然后就是一些附庸长安妇人的贵妇会那样打扮。

于是宫女们娴熟地为她更衣打扮之后,她竟是浑身都不自在,连门也不想出,平日那大方得体的气度弱了一大半。

第六十七章 书吏

这两天长安下了几场暴雨,消停之后天也没放晴,乌云常常把天空遮的灰蒙蒙的偶尔还有一会儿小雨点,气温倒是因此下降了。

薛崇训从亲王国回来,收了伞递给旁边的白七妹拿着,然后抖了几下溅在长袍上的水珠便沿着长廊往里走。或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白七妹今日也没有多话,显得闷闷不乐。世上大部分人都不太喜欢阴雨天,不过薛崇训恰恰相反,他还挺喜欢这样的时候,特别是夏天。或许这样的天气里大家都不喜欢出门活动,于是天地间反倒显得宁静了,也可以顺从自然的气氛龟缩在暗处,那样会让人很有安全感。

他回到起居室喝了一杯热茶,闲坐了一会儿就要吃晚饭了。今晚比较热闹,孙氏李妍儿还有晋王府的几个侧妃都被请来一起吃晚饭。菜虽然还是平日的精致小菜,人气却未受影响。

薛崇训特别注意了一下新来的杜心梅,他中意她的圆润与温顺,却没发现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反倒孙氏看起来很喜爱她。

杜心梅坐在旁边显得还有些生分和羞涩,举止中规中矩,不过孙氏能看出她在细节上的讲究,到底是大家出身的女子,站着背挺得直,坐着腿不会分开丝毫。问她什么话,答起来斯文,却没有缩手缩脚怯生生的感觉,吐字清楚的言语中隐隐有股子自信。

孙氏本身也不是出身平民又长期在王侯家生活,自然懂的东西较多,要说杜心梅的小毛病还是挑得出来的,不过在孙氏的眼里,这个女子比王府上的其他侧妃要讲究得多,便从未教训或是要在杜心梅面前树立权威,却多般关照。孙氏心说自己刚进李成器家门时,那个王妃可没现在的自己这么好说话,处处为难说各种不是,其实并非她做得不够好或者教养不好,关键是人家是正妃是主人就得教训你,别人就像寄人篱下一般。所以现在孙氏掌薛府的事,态度上倒也处事公正温和。

这时薛崇训想起杜暹的事,听说卸任了陇右节度使的职位,重新封了一个武将官职。他刚刚知道,心下有些纳闷,明明暗示过杜暹让他进兵部任职的,怎地又做武将了,按理说现在还不如节度使。

眼前这个杜家的闺女白白送到晋王府来,不就是为了杜暹的前程?薛崇训此时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默默吃了会儿饭便对杜心梅说:“本来你父亲应该做兵部侍郎的,却不知为何回京封了武将,先别着急,明日我见了政事堂的相公问问。”

杜心梅安静地答道:“家父的正事从来是不让我们过问的,郎君也无须将此等事与妾身言语。”

孙氏一听满意地笑了笑,忙道:“这不一家人吃晚饭么,薛郎怎么还念着朝里的事,歇会儿才有精神操持国事啊。”

俩女人一唱一和,薛崇训也不多言,便转移话题闲谈了几句,然后继续吃饭。吃过饭薛崇训按照习惯盛汤将饭粒喝了个干净,不料杜心梅也默默地学着样子把饭碗里的食物吃完了。

看来她在这不熟悉的地方仍然有些紧张,显得小心翼翼。孙氏见状掩嘴而笑:“你不用跟着薛郎学,大家都不那样,他非要如此。咱们家可没抠门成那样。”

薛崇训不动声色地说:“很多人卖命就是为了一口粮食。”

他一句话出来有点不合时宜,好像不该在这样温馨的场合说如此沉重的话,于是大家都沉默下来。薛崇训脸上顿时有些尴尬,心道私下里哄一个女人倒也简单,身处一群女人中反倒不怎么会说话了。

一直等到丫鬟们扯了饭菜上茶点时,几个女人才陆续又开始说起家常来,气氛渐渐回转。薛崇训也不想留在这里和她们闲扯,便起身向孙氏作礼告辞离开,妻妾们也纷纷站了起来。他在家里的地位仍然是超然的,不过孙氏是长辈,面子上要给予足够的尊重,毕竟薛家也是书香门第世家大族。

晚上薛崇训招杜心梅侍寝,毕竟对她更很有新鲜感。其实薛崇训对她丰|满硕|大的胸脯也有些迷恋,这样软而圆润的感觉,也就只有近侍董氏能相提并论,可是董氏却没有杜心梅那份雍容的气质。每当他把脸埋进白|软的波浪之中,在短时间的窒息感中就仿佛重温到了某一个时刻,叫人迷恋,叫人常常会在不提防不经意间想起。

杜心梅当然不明所以,不明白为啥薛崇训会那样抱着自己如此长时间,却不做任何猥|亵之事。她涨|红了脸,却又不能反抗,只能任他想怎样就怎样。不过这样默默地相拥,久了她反而觉得有一些温暖,好像在无声地交谈着什么,好似心心相印却并不了解对方的心思,若即若离隐隐约约。偶尔一瞬间的目光相接,她发现薛崇训的眼睛里有些郁色,竟然勾起了些许母|性,产生了一些同情之心。

没有语言交流的长久独处,难免让她心里想得较多,她想问问,却又无从说起。

过得许久薛崇训总算放开了她,她便顺势轻轻仰|躺到床|上,等待着他的肆意妄为,她也认同这是薛崇训的权利。就在这时薛崇训终于开口说道:“你坐起来。”

这是不能违抗的命令,但是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杜心梅并不觉得反感,便依言端坐了起来,姿势依然如平常那样甚至更加规矩,毕竟薛崇训对她来说并不熟悉,不自觉地留神着。然后她的耳边一热,听得一个声音道:“让我来服侍你。”

杜心梅忙红着脸道:“万万不敢……我侍候郎君宽衣解带罢。”

……

次日刘安窦怀贞等宰相到亲王国来坐了一会,薛崇训在书房与他们言谈,其间便问起杜暹的事儿。窦怀贞恍然道:“给杜使君的敕书啊,门下省的几个人写的,不过这事儿是他自己在殿下(太平公主)面前提的要为殿下效命疆场……他自己要做武将,咱们几个能说什么呢?”

薛崇训“哦”了一声。窦怀贞等面面相觑,会心地淡淡一笑,大伙心里都清楚薛崇训为什么专门提起杜暹。

等几个宰相告辞之后,薛崇训便习惯性地独自静坐了一会儿,就和典籍里说的“退而三思”一样。这时一个声音道:“晋王,您要的茶,请。”

薛崇训抬头一看原来是个当值的书吏,便“嗯”地随意应了一声,但随即又觉得有些异样,因为平日端茶送水并不是书吏干的活,而且那些杂役也不敢这么淡然地和王爷说话。于是他就不由得打量了那书吏一样,只见书吏四十来岁的样子,头发却花白了,面相五官非常端正,方额大耳倒有几分官像,只是腿好像有点跛,就影响气质了。

书吏见薛崇训看了自己许久,便又说道:“对了,杜使君为将,晋王无虑,他意在宰执罢了。”

一句话就让薛崇训对这个小书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便不动声色问道:“此言从何说起?”

书吏从容应道:“杜使君常在边关带兵,所望殊荣者,出将为相。今番如入六部则时日长久,但为武将,便可在不久之后的突厥之战中有所作为,其志不在眼前,而在长远。”

薛崇训笑道:“你知道的东西不少。”

书吏道:“前不久晋王与程相公议事,差遣录字者正是卑职,晋王自是没注意。”

“难得难得,你通过一点消息便能对另一件事作出分析判断,难得的见识……”薛崇训看着他说道,“怎么仍做一个书吏?”他的意思是有大见识又差不多四十岁的人了,在这个识字率比较低的时代要谋个一官半职也是情理之中,况且没有经历过世面的人哪里来的见识?

书吏叹道:“卑职胸无大志,做个书吏能养家活口也是心满意足了。”

薛崇训笑了笑,心道:如果真如所说,那你为何要趁端茶送水的机会在我面前表现一下?

此时薛崇训已对这个书吏上了心,不过想着他反正在亲王国里当差,也不急着表现出来,便想试试这人的心气。他想罢就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点点头:“也好,你先下去罢。”

书吏抱拳弯腰道:“是,卑职告辞。”

过得一会儿听得外头隐约有人说话:“苏侍郎的腿脚不便,怎好让你帮咱干活儿呢?”那个书吏的声音道:“人来人往的场合,怎能把平日的玩笑拿出来称呼?”

那人的声音道:“叫习惯了,没事。”

薛崇训觉得好奇,一帮官场最底层的人,倒叫起尚书侍郎来了,真把权力当玩笑看。

不久又有人送东西进书房,薛崇训便叫住:“那个跛脚的书吏,人称苏侍郎的,你可认识?”

“认识认识!咱们熟得很哩,苏侍郎心热,写个什么都爱帮忙。”杂役急忙点头哈腰地说好话。

薛崇训又道:“你们的玩笑倒是可以,都叫起侍郎明公来了。”

杂役道:“虽说是玩笑,苏晋以前还真做上过侍郎!”

第六十八章 蓬荜

薛崇训注意到苏晋之前完全不知道这个人,不过一旦看到了他的才华,要打听还是很容易的。原来那小小书吏竟是进士出身做过各级京官,难怪他对官场的事颇有几分见解。睿宗朝时,宰相宋憬欣赏他的书法和文采,多番栽培提拔,由是二人结了深交之谊。不料宋憬被贬黜后一蹶不振,后姚崇获罪,宋憬也被罢官归野,其好友门人牵连谋逆案甚众,被抄家杀头者虽然不多,因此前途暗淡仕途走到头的人却很多。

得知了来龙去脉,薛崇训也感叹宰相果然是百官之僚,只要某宰相是非正常倒台,影响都非同小可非得有一大群人跟着倒霉。刘幽求是如此,姚崇是如此,现在这个苏晋也是因为宋相公的倒台而沦落。

这时被问话的胥吏说道:“王爷,小的把知道的都说了。”

薛崇训这才说道:“嗯,你下去罢……对了,你家让苏晋代笔的那些字,过段时间可能值不少钱。”

“啊?”胥吏茫然地站了一会儿。

薛崇训笑了笑,挥手让他出去。他顺手拿起苏晋平日处理公事的字迹,那是一手相当有水准的毛笔字。薛崇训的字不怎么样,于书法也没什么造诣,但前世被逼练字时倒是见过不少各种风格的字帖,字儿漂亮不漂亮却是能看出来的。不过就算苏晋的字再好,在他有污点身份的时候官场文人界也不敢拿出来炒|作;一旦翻身,其名声被一帮冠以好友之名的文人追捧,情况又完全不同了。

这时已到午间,薛崇训就在亲王国吃了饭。官署里有厨房,不仅做给薛崇训吃,那些官吏也有一顿免费的午餐,也算是亲王国的一项福利。

人们习惯一早忙碌有个好开头,所以上午往往事儿比较多,下午就清闲得多。他又想起了上午过问的那个苏晋,心下琢磨:虽然他是宋憬门下的人,可树倒猢狲散,起用拉拢这个人才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再说他如若还想着宋憬那一套,何苦要委身晋王府下谋差事,又何必要表露自己的才华,这些事说明他上进之心仍在,并没有因挫折而放弃仕途。

薛崇训此时左右已无什么要紧的事,想着在长安日子几乎是三点一线的生活,无非就是家里、亲王国官署、大明宫来回跑,也想偶尔出去走走。正好等下值后可以亲自去苏晋家里拜访一趟,这样先表个礼贤下士的态度,并表示对苏晋的足够看重,也好为起用打好伏笔。这古代任用人才倒也特别,明明是你情我愿的事儿,下士非要先故作清高然后才被拜官,好像是在表明出仕并非为了物质利益而是因为与主公的礼遇情谊。

酉时之后,长安城墙上的鼓声一响,吃皇粮的人们便从各自的官署陆续回家了。这时薛崇训才叫庞二备车准备出门。亲王国尉请带侍卫着布衣随从,薛崇训说这次出行不必低调,遂命鲍诚率一队全副武装的飞虎团骑兵护卫,车仗一应俱全。

车马仪仗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官民一应回避,虽没有跪在道路两旁那么夸张,但人们不敢大声喧哗,目光中露出敬畏……薛崇训混到这个地步,其实已经不在乎排场面子之类的事了,周围的敬畏就是他的自尊,早就习以为常。有的东西就像爬山爬上了山顶发现风景也不过如此,当你憧憬着某种东西不断往上爬之后,那些憧憬的东西也许并不似想象中那么重要。

有个与苏晋熟悉的书吏在旁骑马随从,直接往南去苏家。越往南走人烟越少,就算同在京城,南城和北城真是天壤之别,这边的房屋也更低矮,当然价格就便宜得多。薛崇训挑开车帘问道:“苏晋罢官之后竟没有积蓄?要住在这样的地方?”

书吏答道:“回禀王爷,苏公是武周朝的进士(武则天为了政治目的,大兴科举,并不论出身),家道并不殷实。加上获罪险些身家难保,腿都被打折了,总算过了难关,生计自是不富余。”

对苏晋现在的书吏们自然是非常羡慕,同时也心知肚明这个平常可以随便玩笑的苏侍郎要发迹了,所以称呼也左一个苏公又一个先生地恭敬起来。

果然这时薛崇训随口一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唯有经历过挫折而不丧失志气的人才懂得世间沉浮”更加让人们肯定了苏晋的好运。

薛崇训放下车帘时,同车的“书童”白七妹咯咯笑道:“亲王殿下,苏家是不是又个小娘子长得很漂亮?”

“何处此言?”薛崇训愕然。

白七妹道:“亲王国里的人说杜家小娘子一进薛府,杜暹就要往上爬了;这回苏晋看样子又要得意,不是苏家有漂亮小娘子么?”

薛崇训道:“事儿要是这么简单,我早被人算计死了。你不懂就别挖苦我。”

白七妹抱住薛崇训的胳膊,一对挺|拔有弹性的柔软隔着衣服贴了过来,嗲声道:“我不懂你教我嘛。”

两人正关在车门里打情骂俏,外头说道:“王爷,到苏府了。”

薛崇训咳了一声,挺了挺腰,又用手抹了一把脸,神情顿时儒雅从容起来。白七妹见状,捂住小嘴差点没笑背过气去。

他没好气地看了白七妹一眼,等车门一开,便一本正经地走了出来。左右一看地儿,周围是明光闪闪的光鲜侍卫,衬托得低矮的瓦房愈发破旧。禀报的人倒是说得好听加一个“苏府”,周围只有普通民宅,哪里来什么府?

许多老百姓在围观,见这阵仗,苏家自然是脸上有光了,邻里七姑八婆以后少不得到处说道。这时就见花白头发身着旧衣的苏晋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出门来,他那样子乍一看去太普通了和周围的百姓没什么两样,但是苏晋却比平常人少了一些莫名的敬畏,多了一些不卑不亢的文人气质。他抱拳一礼:“卑职不知晋王大家光临有失远迎,请晋王恕罪。”

薛崇训一副礼贤下士的温和样子,上前扶住苏晋的胳膊笑道:“不用多礼,我就是随便过来看看你。瞧刚下值未来得及更衣,但咱们不在官署就随意一点好了。”

一旁穿着青衣梳着发髻的白七妹饶有兴致地看着薛崇训的脸,面带笑意看他有模有样的一言一行,好在她现在学乖了不在人前胡闹,倒也没那么麻烦了。

苏晋道:“家中蓬荜,如晋王不嫌弃,请入内一坐,请。”

“好说好说。”薛崇训自然不用过多客套,提起长袍就迈步走在前头。他一边想着这苏晋说话倒也有点意思,他没说蓬荜生辉荣幸之至这些可以挂在嘴边的话,听那感觉好像并不愿意巴结亲王,而是亲王自己光顾茅庐主动找上门来盛情难却只有勉为其难一样。

不过这些文人要在人前士林清高一把,就成全他好了,只要他愿意实心为我效力便行。

薛崇训进得屋子,果然见到是蓬荜,人家倒也不是谦虚,实在简陋得很。不过细观收拾得还算干净,只是土墙土地面再怎么收拾也没有宫殿豪宅里那样的一尘不染,或许薛崇训在王侯家习惯了才会觉得这里破旧。

有两个孩子正在里门伸出脑袋来好奇地看,苏晋呵斥了一声,他们才把脑袋缩回去,不过没等一会儿又伸出来了。白七妹向他们做了个鬼脸,那俩孩童顿时嬉笑起来。

苏晋叹了一口气,转身说道:“晋王请上座,来人,为晋王看茶!”

他一声吩咐气势是做足了的,可是家里显然没有奴婢丫鬟,端茶出来款待薛崇训的妇人多半是苏晋的老婆。薛崇训道:“苏先生也坐下说话。”

“不敢当不敢当……”苏晋从容地应了一句,心里多半对王爷叫他的这个称呼有点受宠若惊,面上却表现得淡定。

薛崇训心道:到底是做过官的人,比一般的才子有气度多了。

白七妹垂手侍立在身后,这时弯腰在薛崇训耳边悄悄说道:“苏晋穷困成这样,他老婆长得不错哦。”

薛崇训好不容易才保持住正经的神色,心道:此人进士出身,当初肯定多少高门大户想嫁女儿给他,不过老丈人家为啥不在他落魄的时候资助就不得而知了。

寒暄客套了几句之后,薛崇训和苏晋也没多少废话可说,毕竟两人还不熟络,要是换作王昌龄家就不会这么拘谨了。他便提起正事,一来不用冷场尴尬二来也好再试试苏晋的见解,毕竟不是所有京官都有高人一等的才能,比如窦怀贞这种宰相在薛崇训眼里除了专营就是个庸才。

薛崇训先挥手遣开侍卫,然后说道:“前日听你提起北方事,那次我与朝中相公议事,你也在场,我想听听你有何看法?”

苏晋皱眉沉思稍许,抱拳道:“晋王是问突厥之事么,卑职不才对兵事并不精通,斗胆一言拙见:突厥事,重在马兵。”

第六十九章 盟主

苏晋很久没有这样侃侃而谈了,他留神拿捏着遣词,缓慢但清楚地表述着自己的见解。这样的交谈显得有点装腔作势,因为身份的缘故,言行举止都应合乎礼仪,和平日的真性情完全不同;但是苏晋感觉非常良好,大约是一种体面的感觉。

他的脸色仿佛红润了许多,不过表情仍然是严肃的。说起突厥战事,苏晋却是有一番见解,首先因地制宜重视骑兵,有这样见解的可能不只他一个人,毕竟战场在北方草原。然后他提起另一点:联络铁勒部。说到这里时只见薛崇训频频点头,可知第二点建议就有些不平常了。

铁勒诸部同是草原部落,但与突厥人素来不和睦,如果唐廷能联络上他们合取突厥,草原部落更加熟悉地形,定能给唐军带来意想不到的作用;同时两方南北夹击,在战略上也胜出一筹。

薛崇训对苏晋有这番见识大为赞赏,显然此时的平常人的眼界不可能有那么远。

二人谈了一阵,本来就是旁晚时分了,苏晋便留薛崇训吃晚饭,不过他婉言谢绝,起身告辞了。苏晋自知家中简陋,也就没有多留,将薛崇训等人送出坊门方回。

这时苏晋的妻子林氏已开始摆饭了,两个孩童也从里屋出来,不知怎么回事小儿大哭起来,林氏便停下手中的家务哄他。

苏晋好像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气氛之中,此时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心情有些激动的样子,并不去管儿子啼哭等琐事。就在这时林氏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夫君要复出为官了么?”

苏晋自信满满地回答道:“长则一月半月,短则数日之内。晋王正需人才,我两番言语,想来他已考校出一二。”

林氏道:“我不是问你能不能复出,只是想问你便要就此投身晋王门下?”

苏晋听罢愣了愣,沉思不语。

林氏叹了一口气:“我情知夫君并非久居池中之人,劝你也没有用。只是前车之鉴夫君可容三思?以前你也不是说过么,与其让咱们母子过那担惊受怕的富贵日子,倒不如粗茶淡饭平安坦然……那晋王虽此时权倾天下,却是名言不正,难保什么时候又起风浪。夫君亦是知书明理,应知其中利害。”

“贵贱也有时运。”苏晋环视居所道,“只是让你跟着我过这样的日子,我实在于心不忍。”

林氏道:“我们夫妻多年,难道夫君还不知我的心意么?”

苏晋又道:“况且箭在弦上,此时若再谢绝晋王的好意,恐是祸非福。”

这时有个孩子已嚷嚷起来:“娘亲,我的肚子饿了,我们能吃饭了吗?”

林氏摸了摸他的头,抬头对苏晋道:“坐下吃饭吧。”

……不料薛崇训办事还真是雷厉风行且显得有点急躁,第二天一早苏晋刚起来正欲像往常一样去亲王国当差,亲王国就派人来了,送了官服还有一匹马。来的官员说,从今天起苏晋就不必再做书吏,直接任亲王国学馆长,具体的事儿让他到官署内听王昌龄安排。

苏晋把官服拿进门去,正遇到妻子,便抱着青袍官服站在那里不知如何言语。

林氏表现得很平静,迎面走了过来接过他的官服道:“时候不早了,夫君进卧房去,我给你换上赶紧去办公罢。”

“好……”苏晋除此之外也找不到其他话可说。

二人进屋,林氏一面麻利地帮他更衣,一面又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家虽然有的地方做得不好,夫君也不必挂在心上……”

苏晋忙道:“是苏某不愿寄人篱下拒绝了岳丈大人的好意,怨不得谁,只是苦了你跟着我受困。你本出身锦衣玉食之家,竟是不离不弃,苏某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林氏脸上一阵红晕,看着苏晋的目光里充满了爱怜,小声说道:“夫君是有志气的人,我也不阻拦你了。只是做官后应多做好事不要与一些品德猥鄙之人同流合污,咱们不图那钱财身外之物。”

苏晋笑道:“还是你明白我的为人,这回复出并非依靠岳丈大人,也省得那几家子冷言冷语说我人穷志短让你也跟着受那闲气。”

他换好了衣服,便到院子里牵马出门了。左邻右舍一些人出来看稀奇,见着苏晋后态度也不像往常那么随便,看起来恭敬了许多。不过一天的功夫,一切都不同了,不得不让感叹人生沉浮难料。只听得有人在背后说:“俺早就说苏侍郎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

苏晋到了亲王国便径直去官署见王昌龄,少伯勤政来得早走得晚大伙儿都知道,所以苏晋倒不担心去见不着人。一进门果然就见着一个年轻人在那里奋笔疾书,不到弱冠之年便成了晋王身边的重要谋臣,苏晋因此也看出了薛崇训唯才是用的做法。

王昌龄抬头看了他一眼,显然对苏晋没什么印象,淡淡地说道:“亲王开府设官,有任命官吏之权,学馆长的任命状及业田会在近两日内办妥,我暂时没什么事要和你说。你最好去前殿书房见见晋王。”

苏晋抱拳道:“是,那我便不多叨扰了,先行告辞。”

之后他便又去见薛崇训,薛崇训和王昌龄的忙碌样子截然相反,他正坐在椅子上无所事事的样子,反正没见他干什么正事……身边那个书童是小娘扮的,苏晋在亲王国也做过好一阵书吏了,自是认识,情知这书童乖张会背地里和王爷打情骂俏,谁知道他们啥关系。

薛崇训见到苏晋便露出了笑脸,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官服,点点头道:“既是苏侍郎,以后换红袍紫袍。”

苏晋作礼道:“平时诸位的戏言让晋王见笑了。”

薛崇训用十分随意的口气说:“以后我叫王少伯他们来议事,你也一并过来吧。”

他又说道:“你住那地方不妥,改日我亲自帮你瞧瞧城北哪处宅子风水好,你搬个地儿,住近一些有事的话也不用等你。”

苏晋忙推辞道:“苏某蒙晋王提拔,未立寸功,万万受不得此恩。”

薛崇训笑道:“当初王少伯刚过来那会儿也没地方住,我在安邑坊送了他一处院子。现在对你也要这样,免得厚此薄彼啊,你也别再客气,你现在是我的人了,便受得起。”

苏晋看了一眼薛崇训那张笑脸,却不敢大意,心下琢磨了刚才那句话,不动声色道:“却之不恭,谢晋王之恩。”

“哈哈,就该如此,我最怕读书人拖泥带水。”薛崇训顿了顿说道,“昨晚你提了一下铁勒诸部,当时说话不太方便,现在你多说说怎么用策。”

苏晋皱眉沉吟片刻:“铁勒部在长安没有使节,该如何联络上他们,我也一时无策,晋王可垂问熟悉北方事的大臣,定然比我高明许多。”他想了想,印象里张仁愿是这方面的人选,可他已经死了而且是“逆臣”不能提及也就作罢。

薛崇训的目光里露出些许失望,“也罢,等见着张相公我让他给推荐一个人。”

苏晋看在眼里,心道晋王待我甚厚,刚投过来就送房送地,我要是这样敷衍过去总有些愧疚。他想罢便开腔道:“对了……”

薛崇训好奇道:“苏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晋王不仅可以与特勒诸部盟约,还可与契丹、奚,甚至回纥、黑水、粟末、新罗联军讨伐突厥。有的部落尚未实质归唐,但名义上都对唐朝称臣,也无须他们出多少兵,只要作个声势便行。”苏晋顿了顿,余光里特意注意了一下书房里没有闲杂人等,只有薛崇训身边那“书童”,那小娘多半是薛崇训信任的人,他便低声道,“如此一来,突厥一战又有另一层含义,晋王便是各族之‘盟主’。”

他说到这里便住了口,并不把话说得太透,沉默之中相信薛崇训这样久经权力场的人会明白的。

薛崇训自然很快就听懂了其中的意思:所谓盟主,在唐朝不是有过‘天可汗’这样的盟主么?苏晋这是在暗示自己为篡|位作准备?这厮倒也有胆量,他和自己是刚认识不久,就敢冒险说这样的话!不过苏晋应该是摸准了薛崇训的脾性,薛崇训根本就不是那种把野心藏藏掖掖生怕别人知道的人。

片刻之后薛崇训便哈哈大笑,好像遇到了什么特别开心的事。与之形成反差的是苏晋的铁青表情,他躬身垂手立在案前,一句话也不再说了,或许仍然心有余悸。

薛崇训大笑道:“看来我是真没看错人。我能识出一个书吏,多少是有点眼光吧。”

苏晋躬身道:“王爷明察秋毫目光如炬,实乃人中之龙。”他这时已经感觉到自己已飞快地滑入了一个深渊,抑或是云霄之地?

薛崇训站起身来,背对着门口,从借景窗看出去,他背着手昂着头从背影看去是一副胸有大志的模样,不过脸转过去之后对着窗子却一瞬间消失了笑容。

第七十章 交情

黄昏时分,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大街上骑马的坐车的抑或是贩夫走卒都走得慢吞吞的悠闲起来,比早上那会儿的光景大不相同。但苏晋看起来却有点急,他下马将马匹栓在院子里就一瘸一拐地往里急走,身上依然穿着青色的官服,这衣裳刚穿几日。

两个儿女见着他便奔过来叫父亲,苏晋摸了摸他们的脑袋也不停留,问道:“你们的娘在家里吧?”孩子答道:“娘亲在厨房做饭。”

苏晋便丢下两个孩子径直往厨房里走,果见一个身姿端正的妇人正在灶头旁忙碌。妇人听得脚步声便回头看了一眼说道:“夫君回来了啊,你先去更衣洗手,等一会儿就能吃晚饭了。”

“你看这是什么?”苏晋笑眯眯地从袖袋里摸出一包东西出来递过去。林氏接过来听得里面哗哗一阵响,便顺手放在灶边:“发俸禄的日子不是还有半月么?”

苏晋道:“你瞧瞧,不只是俸禄,最重要的是房契和地契。晋王真是待人甚厚,宅子选的安邑坊那边,靠近东市那可是寸土寸金啊!以后你要购置什么东西就很方便了,我上值也近。这张地契是永业田,我入了官籍名册在吏部,按律有田有饷,不仅有产业而且有个什么事儿,有官身的人就方便多了谁也不敢为难。另外这些钱是亲王国官署预拨的俸禄,咱们这两日就能搬到新宅,正好用这些钱先雇几个奴仆,一则有人侍候马匹文书,二则也可以帮你干些活儿,等过段日子你就能重新过那让人侍候着的锦衣玉食日子了……”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脸色带着红光,兴致很高的样子。人们的心境总是会在生活发生剧烈变化的时候动摇着,苏晋回到家里也不能免俗。相比之下林氏倒显得比他还有涵养而淡定。只见她舀了一盆凉水搁下,随口说道:“把水拿出去,让孩子们先洗干净手,成日在周围嬉闹都不知脏成什么样了。”说罢自己端起一盘子烙饼便走出厨房,而放在灶边的一袋子钱财物十,好像已经被她忘记了。

苏晋只得拿起那包东西,望着她的背影叹了一气,又低头沉思起来。

过得一会儿,林氏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进来了,见苏晋还傻站在那里,她便说道:“君子远庖厨,你还呆在这里作甚?”

“嗯。”苏晋本来很高的兴致遇到老婆这么一个态度也冷却了下来,“过段时间得给老大找间私塾读书习字,我平日|比较忙也没空教他,再不读书就迟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五言诗都可以随口作上几首。”

林氏笑道:“要不是你从小就有名气,我爹怎会让我跟你?”

“那倒也是……”苏晋只得悄悄把东西又塞进了衣服收起来。

林氏不动声色道:“晋王对你优厚,你就得出力,但凡事仍不能丢了善本。"

“夫人说得是。”苏晋的脸色有些沉重,一本正经地抱拳行了一礼。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外面有人喊道:“苏贤弟在家么?”

林氏道:“有人拜访你,你赶紧出去看看是谁。”

苏晋便转身走出去,出了院子只见一俩马车正靠在路边,旁边还有两个骑马的奴仆,一个白发红脸的老头正站在马车旁边。苏晋愣了一愣,很快认出来原来是贺知章。以前大家都在京师做官时,两人的交情还算不错,很谈得来;不过后来时局动荡,人情凋零,苏晋估摸着怕有几年没见过贺知章了。上次听说他从洛阳调回了京师,苏晋也并不好以当时的身份去拜访,现在贺知章倒主动拜上门来。

贺知章大笑道:“难得重逢,真没想到贤弟还在京城!”

“总得养家糊口啊。”苏晋也笑起来,“贺兄请里面走,哈!家里比较简陋,勿见笑便是。”

贺知章道:“贤弟不是要乔迁新居了么,我也是刚刚听说。”两人一面走,贺知章又一面叹道,“几年前大伙颠沛流离,我被贬洛阳,许多故交都不通书信了。前不久才回到京城,也不知贤弟近在咫尺,不然也该早来拜访的。”

苏晋不以为意,他是经历过相逢与离散的人,不必去怪罪别人势利,只要在身份相当时是友非敌,也是难得相识一场……所谓交心之谊,世间又能奢求几个?苏晋便道:“我倒早听说贺兄回了京城,只是原先打定主意隐居于市苟且残生,遂不便拜望。但晋王亲临茅舍诚意想请,言辞诚挚,我难以回绝不如顺其自然,方复出入仕。既入官场,本想搬家妥当之后登门拜访贺兄把烛叙旧,倒不想贺兄反而先来了,失礼之至。”

“咱们不提这些,这几年都不容易,过去就过去啦,咱们等会儿言聚不言散。”

苏晋指着桌子上的食物道:“我刚要用膳,贺兄不如一块吃?”

贺知章看了一眼那盘子里的烙饼,爽朗笑道:“年纪大了,咬不动那么硬的饼。喝几杯酒倒也胜任。”

“没什么好酒招待,贺兄暂时只好凑合饮几杯了,过得几日再宴请你补上。”苏晋做了个请。

贺知章坐下来问道:“新宅在安邑坊那边?”

苏晋不动声色地说道:“本来我觉得未立寸功不便接受王爷的厚恩,但是王爷说当初王少伯也没地方住,就送了一宅,今日不能厚此薄彼。我便找不到理由回绝,只得汗颜受之。”

贺知章一听这口话,心道那王昌龄可是晋王府门下的心腹谋士,苏晋的对待竟然与之比较,以后的前程那还了得?他便干笑了两声,端起递过来的酒喝了一口,“酒不在好坏之分,在于和谁喝,人对了酒就好。”

二人相视一笑,关系看起来十分融洽。林氏上了酒又回身去厨房再烧菜去了,起先没料到来了客人,饭菜却是太随便了些。

贺知章放下酒杯说道:“重回长安发现这朝里的人都换得差不多了,熟悉的没几个。咱们老兄弟这么久的交情,以后得相互帮衬着才是。人在官场呐不能不靠好友,这次要不是故交张九龄言语,我恐怕是回不来的。”

苏晋忙客气道:“贺兄官居工部侍郎,瞧我穿的这身,以后还得你多多提携才是。”

“哈!”贺知章笑道,“眼下这时局可不能光看衣裳颜色……咱们说句交心的话,贤弟与王少伯等共事谈的事儿,可都是政事堂商量的那些东西,老夫一个工部侍郎,连边都摸不到。”

两个官儿在饭厅里喝酒,林氏连饭桌都不便上了,摆好了酒菜就带着两个儿女弄了一点食物到里屋去凑合晚饭。

饭厅里虽然常常传出笑声,但是二人都感觉出来生疏了几年就仿佛隔了一层,总不如以前那么实在。他们相互恭维说着场面话,天还没黑完,就仿佛感觉话都说完,没有什么可罗嗦的了。什么秉烛夜谈,无话可说的人怎能做到?

过了一个时辰,贺知章便起身告辞,苏晋留了几句也就送他出门去了,临别时又提到改日登门造访云云。

送走了人,苏晋回屋马上就放下了姿态,与刚才对妻子不问不理的态度大为不同,他关切地问道:“你吃饱了么?”林氏点了点头。

苏晋拉了一把旧凳子坐下来,翘首沉吟片刻说道:“贺季真你也认识,以前常常来往的人,几年光阴便成这样了,唉。”

林氏道:“咱们家落难的时候他没出手,现在又同朝为官,咱们虽然不计较,他心里却也会有点芥蒂。”

“算了不必计较,总之贺家人也是故交,却比很多逢场认识的人靠得住,苏某也非心胸狭窄之辈,处事能做到的也不含糊。”苏晋坦然道。

林氏轻声道:“夫君的为人处事自是让人放心的。贺季真先来,以后还会有很多人来吧,咱们确实应该搬个像样的地方……房契我看看在哪条街上。”

苏晋忙把东西掏了出来,看向月光幽幽的破落院子,从鼻子里发出一个笑声:“门可罗雀,到时候又门庭若市,冷热之间便是人世沉浮。”他说话的时候不是在感叹,口气里带着踌躇,新的气象已在预见之中。

只见那庭院里堆着一堆草,淡淡的光辉洒在上面泛着蓝蓝的颜色,简单的景色透出很不合时宜的宁静。

第七十一章 水车

自从苏晋给薛崇训出了那么一个主意,便很快得到了器重,薛崇训要与幕僚商量什么事如果发现他没到总是会问一句“苏晋呢”。哪怕他大部分时候只是平平无奇,甚至脚还是跛的影响印象,但只要有一处闪光便在薛崇训心里有了价值。薛崇训希望在某种僵局之时能偶尔听到一些意外的想法,妙手偶得的东西总是能让人振奋。

长安城依旧平静得沉闷,不过暴风雨之前总是有这么一段准备酝酿时期,没有风也没有动静,要静静地等待时机。这样的安宁有时候会让人麻痹,就如身处温暖的港湾一般,只是薛崇训偶尔沉下心细想,才隐隐感到惶恐……他一个人常常会琢磨王莽霍光甚至董卓等人的感受,在他们掌权之时大约也没什么不安稳的,但世间的规律玄乎,最直接的解读就是以史为鉴,靠前人的经验来判断安危。

所以薛崇训在目前对手败北无甚威胁的情况下,也常常会在一瞬间感到直觉的不安。人们总是在敬畏未知,古人敬畏举头三尺有神灵,薛崇训敬畏充满变数的未来。

于是太平公主这时成了薛崇训的心理寄托。在当前的二元政治下,实际上有决策权的人是两个,俗言“一山不容二虎”在皇室连父子都会有矛盾,恰恰薛崇训从来没想要夺太平公主的权一家自大;他细思缘故,便是出于这样的心理寄托。虽说人生都是独行者,君子崇尚“慎”、“独”,独立思考是成熟的象征,也是内心强大的表现,但是薛崇训总是期望着母亲能给一些庇护,依赖感难以抛却。或许他的内心本就不够强大。

他常常要去大明宫,大权在握但日常政务一概不问,主要就是见太平公主。

……连通太液池的永安渠上最近多了一架水车,薛崇训在承香殿天桥上往北一看就注意到了,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摩天轮一般,倒也是一道风景。不过他毫无预料之下脑中就出现了一个灵感,眼前仿佛看见了一架水力机械,下面正在锻打一幅幅盔甲……这完全是不经意间的灵感,兴许这段时间对战争想得比较多的缘故。

一旁的太平公主见他盯着那水车,便笑道:“那日回忆旧事,忽然想起了这架水车,便叫人从旧府(镇国太平公主府)搬到宫里来了。”

“哦!原来是那事儿。”薛崇训恍然道。几年前太平公主在权力场上退避,成日就干些无聊事,强夺了一个庙子的水车,还被告到官府,这架水车就是强夺的。如今回头一看,这物十倒多了几分意思。

他又随口问道:“用水力可以做动力舂米吧?”

旁边一个名士趁机露面说道:“宓牺之制杵臼,万民以济,及后世加巧,因延力借身重以践碓,而利十倍杵舂,又复设机关,用驴、骡、牛、马及役水而舂,其利乃且百倍也。”

另一个官员没好气地说了两个字:“水排。”

薛崇训便转头问道:“你说详细一些,如何用水力做动力?”

官员道:“用水排传动机关,可以鼓风冶铁,也可以舂米杵研。”

薛崇训心道舂米鼓风那点冲力显然不够用来锻打,不然米早成米粉了,正想多问几句,但又想起那晚在家中的尴尬,有些话不合时宜不便马上就说。今天是陪着太平公主看景散心的,一门心思说什么盔甲刀兵怕她不愉快。想到这里薛崇训便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只待回去再细究。

要是有现代的技术,机械动力早就不用畜力和水力了,无奈薛崇训明知有那东西要弄出来却比登天还难,说不定自己那点水平还不如唐朝某些巧手的工匠,到头来也只能从古人身上寻求办法。

他回到亲王国之后就向幕僚提及这事,大伙儿都很诧异,薛崇训硬是说了许多话才讲明白自己的意思。幕僚们平常议的都是计谋和策略,确实很少这样一本正经地说什么水车。

“用水力锻造盔甲,最好能做出那种整片的胸甲。”薛崇训抬起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小,“现在打造盔甲的办法很费力,以至于铁甲一直很贵重,占用了很大的军费开支。如果能节约人力和工序批量地生产,咱们如果要选壮士组建骑兵不是容易多了?”

这时王昌龄等才“恍然大悟”,沉声问道:“薛郎意在新建一军马兵?”

在他们的心里认为,薛崇训说水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扩充嫡系部队。神策军之后再有一股他经手的骑兵的话,整个薛氏的常规武力恐怕比北衙禁军还要强了,皇帝到时真真是形同虚设。

薛崇训道:“这事儿我倒考虑了一些时日,如果进攻突厥,我想有一支全骑兵军队,就像神策军一样可以灵活随意调动的人马。我在河陇打过几仗,觉得大军交战关键时刻须得一支精兵出奇制胜,神策军兵力有限况且是步骑混合,到了蒙古草原不一定够用。”

王昌龄正色道:“如建新军以何种名目,在政事堂总得有个说词,属于北衙禁军还是官键?”

张九龄淡然道:“禁军变动太受注目,自是以长征健儿为名较好。此事如太平公主殿下能首肯,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时薛崇训发现好好的一个技术话题又给扯得没边了,便说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咱们先琢磨这水力能不能弄出作坊来冲锻铁器?”

二龄面面相觑,显然对这玩意没什么主意。四书也好五经也罢都是说人间大道,却没提到水车盔甲之物。

“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或许他有办法。”站在最边上的苏晋很低调地说了一句。

声音不大,但是薛崇训一下子就有些期待起来,因为在他的印象里这个苏晋往往能在某些时刻的言辞出人意料,比如前些日子提出的“盟主”就很合他的心意。薛崇训便不动声色道:“你有话但说无妨。”

苏晋沉吟片刻,心道:我与贺季真交情多年,知道他素来喜好机关异术好结交能工巧匠,前几年他在洛阳种棉纺布,他的纺车就比别家作坊的车纺得快纺得多。这水力机关的玄机兴许有相通之处,把他举荐到晋王面前可能还真有一些作为,也不枉贺季真先来拜访重叙交情一场,我实心处事他定会明白的。

这回准备对突厥用兵,可能是薛崇训一生中第二次特别重视的战争,除了吐蕃战争之外就属此次了。能参与其中的人,都是向薛党权力圈子靠拢的人,以后说话办事肯定比圈外的更有分量。这个道理在场的人心里都了然于胸。

苏晋便道:“我举荐工部侍郎贺季真,让他去办最是合适,慎重起见王爷可招他一见试之。”

“难怪回京入的是工部。”薛崇训笑道。他自然清楚贺知章回京凭的是关系,升到侍郎更是如此,但尚书省有六部,他偏偏进的是工部,也许真有一些这方面的才能。毕竟在主公面前推荐人选不是儿戏,薛崇训相信苏晋既然举荐贺知章一定有他的道理。

不过这时薛崇训又轻轻说了一句:“贺知章的人缘很好吧。子寿为他说过话(说他能种棉花增加国库收入要弄回来做京官),苏晋也推荐了他,有点意思啊。”

苏晋忙躬身道:“臣实不知子寿曾在王爷面前提及,不过贺侍郎确善此道,臣非谋私虚言。”

薛崇训道:“那就叫他明日来见面。嗯……官场上有很多干系,不过你们要明白一个规矩,不管走什么路子别误了正事。”

“是。”苏晋心下一惊,本来觉得薛崇训很好说话,忽然一句话提醒了他让他头脑顿时一冷。或许是因权力身份的威压,就算薛崇训没有发怒,苏晋也莫名感到畏惧,不由得挂心起来。

贺知章得到召见的消息后,表现与苏晋完全不同,他是喜不自胜。在这方面贺知章却是豁达乐观看得开,他从来就不去担心因薛氏的人推荐受到牵扯之类的玄虚之事,很坦然地和朝中权贵及大员设法结交,一时混得风生水起。这应该是性格的因素,也难怪贺知章五十多的人了精神头还那么好,看得开的人心境便不同。

他先不管什么水力锻造之类的技术问题,最先打听的反而是谁在薛崇训面前推荐的自己。听说是苏晋之后,他便“哦”了一声,颇有些感叹地当着家人的面吟了几句诗:“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关系弄明白了,然后才是那具体的正事。还好当晚苏晋就坐不住简行而来拜访,与贺知章说明日要谈的东西,好让他多少有个准备。苏晋看起来有点忧心,贺知章却乐呵呵地说:“这回是我第一次见薛郎,久仰大名总算能亲眼见到。”

苏晋正色道:“那机关之物,你无论如何非得办妥不可!”

第七十二章 尖刀

贺知章答应了轻松,反而让苏晋隐隐感到有些担心,兴许经历过风浪的人总是直觉过于敏感。不过次日薛崇训接见贺知章时,苏晋旁听了内容后就渐渐放心许多:贺知章特意提到让薛崇训授权干预北衙军器监一事。

在唐代民间也拥有障刀等兵器,但官府照样有兵器管制,特别对盔甲管制较严,严禁私人拥有,律法规定私藏甲胄者无论是不是成品都一律定罪。所以贺知章只有通过军器监后名义上才能合法;再者北衙军器监甲坊署与南衙完全是两个体系,他就算品级高也没法插手军器制造,不过有了薛崇训的授权就不同了。

从这个细节上判断,苏晋觉得他还是有所准备和考虑的,倒也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主。

军器监的长官称为监,但并非宦官,同样是位列百官的职位,此时朝廷的宦官权力还伸不了那么长,与后期宦官监控各署不可同日而语。军器监下属四个衙门(弩坊署、甲坊署、都水监、诸津),其中甲坊署便是管理盔甲制造出纳等事的。

甲坊署令名叫曾进,是个正八品下的小官。贺知章找着他后拿出盖有亲王国官署印信的手令,说是晋王亲自下令办的事儿。这种手令要是放作平时完全没用,一个亲王有啥权力管北衙的事儿?不过曾进也是明白人,北衙不是直接听命皇权么,现在宫廷里说话算数的是谁家?

曾进只愣了片刻,就痛快答应贺知章全力协助他办差。再说六部的官管不管得了他是一回事,礼节上的上下又是另一回事,朝廷有品级制度的,曾进自称一句下官,甲坊署在这件事上就几乎听命于贺知章了。

“批量制作甲胄?需要多少副,各为什么类型,时限几何?”曾进听完贺知章的话便立刻说道,“这种事儿有调拨经费等干系,王爷最好还是先通过政事堂下文,手续齐全咱们才好顺利施行。”

贺知章皱眉道:“你没听明白,咱们不是要立刻做出来!如果真需要做出几千上万副盔甲,王爷怎么能写一张手令就了事?”

“也是……贺侍郎言之有理。”

贺知章道:“咱们要干的事儿是改造扩建那些工匠作坊,使之能缩短批量制作甲胄的时限。我问你,制作一套铠甲需要多少时日,平日修理护养又要几人?”

曾进答道:“新作一副需要两百天,如若破损修理,需工匠四十一人。”

贺知章瞪眼道:“这不结了!如果朝廷要增兵武备新增甲胄,你们得何年何月才弄得出来?修理又要那么多人,吃饭都得吃空军费!”

曾进汗颜道:“以前都是这样,再说每年初朝廷都有公文定制,咱们只要完成一年内的数量就可以。平时并不需要马上赶工,主要还是管理出纳军械。”

贺知章大言不惭道:“新造甲胄竟要六七个月,现在咱们要干的事儿就是:新造者缩短至两月,修理定员五人。”

“这……”曾进的脸立刻就绿了,心说你他|娘|的信口说瞎话呢,这人好像啥也不懂跑来指手画脚。但明面上他也不好把话说得难听,毕竟这厮是个侍郎而且是大名鼎鼎的薛家派来的得罪不起,便委婉地劝道,“贺侍郎不知匠作之事非常能如人愿。”

贺知章笑道:“我自是没做过甲胄,但工坊之事道理相通。东都民间作坊把棉花制成白毡整个过程需数月工夫,而我不到一月便能办成,办法总是想出来的。”

曾进只好说道:“下官佩服之至,但听贺侍郎之妙计。”不过他心里自是不快:人家办事要六七个月,你说两个月就可以,那咱们这些官不是尸位素餐,有渎职之罪?

等贺知章暂时走了,曾进便向同僚打听这人,几个同僚都说贺知章本就是个狂士,性情如此无须与他计较。曾进这才恍然大悟,心说大言不惭的狂妄之辈,俺就等着看笑话得了,反正晋王府要怪下来肯定是他贺知章担着。

这官场上人多关系复杂,各种嗅觉灵敏的人不少。有人从曾进那里听得这件事,说是要设法能短时间制作数千上万的甲胄,已经嗅到扩军备战的信息了。

……话在暗地里偶然流出,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原陇右节度使杜暹的好友张孝贞(兵部侍郎)的耳朵里。这些人在官场多年,耳目确实还是很宽的。

张孝贞立刻就登门去拜访杜暹去了。杜暹见他身穿便服却有急色,忙引入书房问之:“贤弟今日定有正事。”

“被你瞧出来了。”张孝贞浅笑了一下,“咱们两家不是外人,我便直说,近日闻得消息,我以此判断:薛郎要新建一支精锐马兵。”

他喝了一口茶解|渴这才细述道:“工部侍郎贺知章受薛郎委派到军器监办差,规定要在两月之内可以制作甲胄数千。武库并不缺军械,何以要如此?唯一的原因便是要新增一军!再连系备战突厥的事儿一琢磨,薛郎无非就是想新增一股像神策军那样可以方便快速调动的兵马,而且必是马军。”

杜暹点头道:“突厥之战,应以骑兵为核心。薛郎有这样的打算倒也在情理之中。”

张孝贞道:“我今天找你,要说的事儿就在这里。此事咱们靠猜,那是因为在晋王幕府上层没有关系过硬的人,消息就迟了一步;但是有的人可能早就有所准备了。”

“贤弟所指何人?”杜暹仍然有些雾水。

张孝贞道:“张五郎。”

“哦?”杜暹沉思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要争取新军的兵权?”

张孝贞笑道:“杜兄所言即是。想想河陇之战神策军那是薛郎手里的一把利刃,而新增的这股马军亦为嫡系,必然又是一柄尖刀。想在突厥战争中有所作为,无疑这种用在刀刃上的好钢最得意……不过要想争取也有难度,关键便是张五郎!张五郎是什么人,那是薛郎身边的心腹老将。咱们要和他争不利有二:首先张五郎与晋王府‘二龄’交好,各种消息方便,又是薛郎之心腹;其次,薛郎托付三受降城兵权时,殷辞和张五郎之间只能选一,机会给了殷辞,这回极可能就把新军交予张五郎以示公允。”

杜暹惊奇地看着他:“没想到这么一点风声,贤弟就能理出如许多玄机来,真是当世之诸葛,于谋略上我真真自觉不如。”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人总有长短,杜兄善行军布阵,于计谋取巧略有不如也没什么奇怪的。”张孝贞道,“有的事也不是明白关节就可以,比如我想做宰相就很难取巧,只能熬着;而杜兄不同,这就是机遇。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们不是说好亲家么,杜兄为相也是一样,哈哈……”

杜暹陪笑了几声,问道:“方才贤弟所言新军兵权最可能交给张五郎,他的机会最大;但贤弟又劝我争取。咱们怎么着手?”

张孝贞道:“刚刚我只说了咱们的两点不利,还没说有利的地方。有利者只有一处,不过有这一处就够了。”

“贤弟明言。”

“此处没有外人,我就说句实话,杜兄之将才实出张五郎之上。在薛氏中的关系资历他比咱们好,不过真材实料嘛……呵呵。”张孝贞轻轻摸了摸下巴的胡须,笑|吟吟地说,“杜兄能独当一面在战机当前时当机立断,关键善用骑兵,想以前那次吐蕃侵小勃录,杜兄亲率四千骑突然出现在小勃录境内援救,顿时扭转局势;又说河陇之战,神策军奇袭吐蕃王帐后未能及时脱身,陷于被前后夹|击之困境,当是时不说全军覆没,神策军如无援救的话伤筋动骨至此名号取消是铁板钉钉的事,这时杜兄之河西马队神速出乎意料及时到达战场,再次扭转乾坤!前事摆在面前,薛郎也是将兵之人,他能不懂?再看张五郎,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战绩?”

杜暹道:“东都之战,官军四万对阵李三郎十万,实际布兵者是张五郎。以骑兵侧击,一举击破,完胜之战。”

“哈哈!”张孝贞笑道,“李三郎临时拉的人众,当时手下既无名将又无精兵。如果得一员厉害的飞将,别说四万,就是四千骑也可能胜他。这种战例有什么好拿出来炫耀的?”

杜暹道:“行军布阵诸事繁琐,难以预料的意外也多,世上本就没有必胜的将军。张五郎能沉稳布阵以少胜多,也不能说他没有真才实学。”

“只能说是中规中矩。”张孝贞道,“我这句话还算公道吧?”

杜暹默然应许。

张孝贞又道:“所以他和杜兄一相比较就黯然失色。薛郎对这次突厥之战的胜败非常看重,在选将上肯定也有所讲究,他只要一考虑,什么交情资历和公允恐怕都得靠后。所以我说杜兄有这一点优势就够了。”

“嗯……”杜暹垂首沉思起来。

他们是下值后才见面的,此时夜幕已渐渐拉开,两个身穿长袍的人在笼罩着书香的夜色中,此情此景就如一首短短的唐诗绝句。

第七十三章 鼓吹

各项战争准备正在缓缓地进行着,程千里、贺知章、杜暹等人都在为此事操|心,相比之下薛崇训看起来却仿佛无所事事,但正该如此才是他分内之事,合理用人别随意插手。这几天他准备在亲王国摆场宴席,请大伙吃喝寻乐。

其实依薛崇训的性子真心不好这口,虽然有条件热闹宴饮,他却不喜欢人多嘈杂的环境。不过人到了那个位置,有些生活方式也不能全凭爱好,时不时请人欢聚一场,也是紧密关系联络交情的方式。酒过三巡便可以称兄道弟,这玩意确实是热络交情之良药。

皇室圈子的风气比大唐社会的开放风气更甚,这种宴会连女人都可以参与,薛崇训设宴一般要带一个妻妾。本来正妻是李妍儿,不过李妍儿的娘家无人,李家的宗室并不到晋王府参加宴会连太平公主也不来,带着李妍儿便不能起到正经的作用。薛崇训在心里琢磨着两个人选:一个是程婷(叔父兵部尚书程千里);另一个便是杜心梅(右武卫大将军杜暹之女)。

他一早醒来还没起床就琢磨这个事儿,想明白了才好通知她在晚宴前打扮收拾一下。

近侍董氏早已起床了,在房里外做一些家务,等着薛崇训起床了才好服侍他。府里的近侍并没有唤他起床的习惯,因为薛崇训从来都是自觉起来。

按照平常的生活作息,现在他已经醒了却还躺着:是带程婷好还是杜心梅好?这种事无关宠爱和感情,只有权力场的关系。按理兵部尚书程千里一直在主持战争准备的大局,薛崇训近月也特别注意拉拢;不过新进圈子的杜暹更需要热络,毕竟这种裙带关系才刚刚建立,薛崇训也对他的将才很看重。这中间就关系取舍。

有时候一件小事就不得不让人考虑很多,就像现在,薛崇训慢慢地竟想到新军主帅上去了。他心里一直盘算着组建第二支全骑兵的神策军,对于这种嫡系部队的主将人选很看重……不过现在他比较倾向的人是张五郎。殷辞和张五郎二人一直被薛崇训视作武官中的左右臂膀,既靠得住又有水准,和鲍诚李逵勇这种武夫的见识不可相提并论,如果河东老乡汤团练还在的话也算一个可惜汤团练已经阵亡了。实际掌神策军的人是殷辞,张五郎除了在飞虎团的威望很高外一直没有长期兵权;又加上三受降城的历练机会给了殷辞。薛崇训便有意在新军问题上重用张五郎,以保持平衡。

想到这里,薛崇训便从床上坐了起来。董氏见状很快就小步走了过来屈膝道:“奴儿侍候郎君更衣。”

薛崇训指着叠放在柜子上的衣服道:“拿过来,今早我自己穿,有点事儿让你去做。到程妃那边去告诉她,晚上亲王国的晚宴要陪我一块儿去。”

“是。”

董氏把衣服拿到床上,便依言出门去了。薛崇训便自己穿起衣裳,然后戴绶带和各种饰品,古代士大夫平常的一套东西确实有点复杂,有些东西完全没有比如“七事”,小刀打火石等玩意薛崇训这种人从来不用,不过大家就兴这样。他觉得可能大伙随身带着小工具出门会给人随时办实事的踏实印象。

然后他便这身“随时办实事”的打扮无所事事地在府上闲混到了下午。其间找管家薛六过问了点小事,又和近侍妃子们说说话,时间就过去了,一天的时间真的不长能干的事非常少。不过下午稍迟的时候,今天的正事才刚刚开始,吃喝玩乐才是今日的主要内容。

晋王府正门外的北街上车马仪仗陆续过往,亲王国负责接待宾客的官吏肯定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薛崇训这才不慌不忙地换上了紫袍,在房间里等着程婷过来。

等了一会儿,就见她身穿大红色袒|胸拽地罗裙进来了,艳红的衣裳配上雪白的肌肤乌黑的发鬓,色彩鲜明让整个房间的感觉都明快自由起来。薛崇训看了她那白生生的乳|沟说道:“打扮好了罢?咱们这就过去。”

他总觉得眼前的女子和宫廷里盛妆的贵妇感觉迥异,仔细一瞧服饰也是流行的那种并无相异,却不知为何。但很快他就发现了玄机:程婷是素颜,没有弄胭脂水粉。

她翘起嘴嘀咕道:“孙夫人说这身是时兴的,可我怎么觉得衣胸越来越低了。”

薛崇训道:“说明大唐的风气越来越奢靡,经济也在发展。”

这时程婷走过来在他旁边耳语道:“本来袒|胸裙是不兴穿内衣的,可是我发现不穿的话乳|尖都印到衣裳上了,就在里面加了一件窄些的抹胸。”

“呵呵……”薛崇训笑了一声,心说程婷总是会表现出小家子似的可爱。

二人便一同乘车到隔壁的亲王国,断断的几步路也是车马仪仗俱全,王侯妃子便是如此,没有公开在外面徒步走路的干法。到了前殿时,只见宾客满堂人们已经到地方等着他们了。

程婷一直有小女人的性子并没有因身份的尊贵而改变,不过她有那样的名分总是避免不了在这样的场合露脸,经历过多次礼仪举止上倒也得体恰当落落大方。当她和薛崇训一起走进大殿时,艳|光四射引得大家注目,随同官宦贵族一起来的贵妇无不露出羡慕妒|嫉。程婷对这种目光倒也习以为常了,不紧不慢地迈着端正的步子和薛崇训一起走上王位。程婷站的稍稍比薛崇训落后一点,以凸显男主人的地位,不过总体看来也像并肩而行的模样。

大家一番礼节后入座,赏舞听音饮酒言欢。有官员向程千里敬酒便说道:“王爷身边的王妃是程相公的千金?”程千里便昂首笑道:“我家的侄女儿。”

程千里被同僚们敬酒最多,很快就喝得脸|涨耳红,不过看起来兴致还是不错的。

程婷其实也只是个偏妃,和杜家小娘的身份一样。但杜暹和程千里比起来,他这个亲戚就没那么受人关注了,本来也刚进京不久,除了几个故交之外熟悉的官僚不多,而张侍郎等好友和亲王国没有多少直接联系也就未参加宴会,于是大家都不怎么认识杜暹,就显得冷落了他。

杜暹的修养倒也不错,一个人坐在那里淡然自酌不以为意。身宽体胖的身材白净的宽脸确有几分儒雅君子之风。

就在这时,官僚们不知怎么起哄起来让薛崇训表演节目……这种事儿在唐朝不算贬低,因为有先例,以前唐太宗在世时就喜欢在大臣们面前卖弄技艺,好像弹琵琶和跳舞都很拿手,很活泼的一个人。

现在这事儿落到薛崇训头上,恰恰他不是个活泼的人,实在不想表演那玩意。但众人的兴致都很高,作为宴会的主人也应该感到欣慰的,扫兴非明智之举。他便说道:“我于音律只是粗懂一点,舞蹈更是门外汉,恐贻笑大方。”

“晋王太过谦虚,既通音律何不让臣等一饱耳福?”

薛崇训纳闷心道:让老子弹琴唱歌,比抄诗还难,今晚怕要出丑了。

就在这时薛崇训把目光投向了杜暹,大家都没注意这个人,但薛崇训是不可能忘记他的。见杜暹有些落寞的样子,薛崇训便转头说道:“杜将军可通音律?”

众人这才顺着薛崇训的目光看过去,杜暹坦然抱拳道:“臣略通一二。”

“不如咱们二人合奏一曲如何?”薛崇训道。

杜暹微笑道:“请王爷选鼓吹之曲。”

在这个时代二人合奏的曲子一般都是打击乐和管乐配合,故有“鼓吹”一说。

薛崇训想了想:“儿时也习过不少,可长久没练已忘记得差不多……哦对了,乐府里有曲《出塞》我记得最清楚,可这曲子已不流行,不知杜将军可记得?”

选出这种“古董”薛崇训也是无奈,恐怕一般人早就不奏的曲子,杜暹也不一定会。就像在现代KTV里,你非得点一首上个世纪的小众老歌,谁他|妈会唱啊?

却不料杜暹张口就唱道:“侯旗出甘泉,奔命入居延。旗作浮云影,阵如明月弦……可是这首?”

“哈哈,就是就是!”薛崇训高兴地不住点头。

杜暹微笑道:“臣与王爷合奏,便只择鼓与横笛罢。”

“成!”薛崇训忽然记起儿时的欢乐,已经有点遥遥欲试了,立刻就下令道,“来人,把乐器给拿上来。”

乐坊的歌妓很快就把鼓与横笛摆上了大殿,众臣都兴致勃勃地等着,期待的目光里充满了欢快。杜暹问道:“王爷选鼓还是吹?”

薛崇训道:“我用横管,你用鼓。”

奴婢们听罢便将横笛献上了台阶,薛崇训接了过来先试吹了两声,这时杜暹也随手敲了两下鼓。一开始试音都是没有章法的,不料开场数声,竟也颇觉相配,非常有默契的感觉。薛崇训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异样,记起在河陇时杜暹“意外”来救,事前都没商量好的事儿,却如此恰到好处,就如这鼓吹配合,真是十分玄妙难解。

第七十四章 默契

既无曲谱又无准备,薛崇训很久没结束音律很多地方记不太清楚,时不时就会走音,不过杜暹都能适时地调整鼓声与之协调。虽然在行家眼里其间出错处颇多,不过一吹一鼓之间竟能流畅毫无凝滞。仅是娱乐和调节宴会气氛这样的演奏已算不错了。

这是薛崇训近些年来接触音律时感觉最好的一次,至于更久之前的感受已经记不得了。心情随着调子的起伏而变化,时而明快激扬时而厚重宏大,音乐不是停滞的,它就像一条流畅的河流一刻不停地在每一处山峦低谷中流动,没有一刻停留也没有一刻相同。

宾客们也一起来到了这条河流,他们的神情表现跟着“出塞”的调子而变化。就算是精通音律的中书令张说,也露出一副适然倾听的模样,证明薛崇训和杜暹的演奏尚堪入耳。周围的表现鼓励着薛崇训的发挥。

人们总是在寻找每一个让人振奋或欢乐的时刻,借以冲洗俗事的烦恼和麻木。特别是薛崇训这样的人,他常常感觉事事毫无感觉。也难怪,当普通人对世间悲欢离合报以极大同情的时候,甚至有人怜悯到杀鸡杀猪也于心不忍,他却杀表兄表弟、生父被外婆杀,也曾见整城的男女老幼被屠;同时穷奢极|欲也到了极致,这个时代的享乐啥没见识过。于是剩下的就只有麻木。

不想今日只是合奏鼓吹,就能让他的心情愉悦起来。

在起伏的旋律和鼓声中,薛崇训好像看到了千军万马在辽阔的草原荒漠上驰骋,仿佛感受到了荣耀与热血,还有一股子难以言表的精神。

他吹奏得更出神了,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不是站在这长安豪宅中的宫殿里,而是在茫茫的辽原风吹草地见牛羊,他的长袍在随着大自然的微风而舞,笛声在悠远地回荡……第一次觉得这酷似裙子的长袍如此古意盎然如此合身。

一曲罢,众臣纷纷抚掌赞叹,有的甚至拍马“余音绕梁三月不绝”,这当然是夸张,当薛崇训听吹捧的话多了就自然能分辨出什么是实话什么是恭维。

但这是一场比较顺利流畅的合奏确是真的,薛崇训看了一眼杜暹,在众人面前也不好把话说得太过,便淡然说了一句:“皆因杜将军变鼓协奏,配合得当。”

杜暹微笑着抱拳道:“既是合奏,自非一人之功。”

薛崇训轻轻点头,心道:初时他被冷落,不因此而焦躁,现在被夸赞也不忘形,确有几分古君子之风;换作战场胜败变幻,此人应能“不骄不躁”。

让薛崇训最难理解的还是那种默契。按理他与杜暹是在河陇之战时才第一回见面,交往的时间并不多,现在关系进展的主要原因是联姻;可是他却能在出错的音节上予以配合,在毫无准备的突发情况下恰到好处地出现,这种默契实在玄妙。

此时薛崇训已不知不觉地对这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过他并没有马上表现出来热情,因为以他的身份地位,对下面人的冷热表现干系诸多,不能光凭一时的心情;正如赏罚之度,你不能高兴了就大手大脚地乱赏。汉朝时写《过秦论》那个大名鼎鼎的贾谊,便是深受文帝喜爱,俩人常常秉烛夜谈废寝忘食,结果因为各种原因贾谊还是没能得到重用。

薛崇训想用杜暹,便并不急于一时表现得对他过热,毕竟这朝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才。

不过这些并不能阻挡薛崇训私下里的兴趣。宴会结束之后,程婷与他一同回府,本来程婷今天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又在贵妇们的妒嫉羡慕之下衬托得更加诱人,薛崇训应该就让她侍寝才对;不料他却说要休息。过得一阵,又叫奴婢去唤杜心梅过来。

杜心梅的长相和杜暹有几分相似,肤白|肉肉的,倒也不能说她胖,只是胳膊腿儿甚至腰身不像府上其他十几岁的女孩儿那般有纤细的感觉,胸脯也是十分硕大。言行举止也是从容不迫颇有大家风范。

今晚薛崇训刚从欢宴上回来又喝了一点酒,此时满面红光,显然心情很好。可是杜心梅的言行举止却没有因此丝毫放松,更无轻浮的表现,依然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

面对着这样一个女人,薛崇训也就无法玩笑了,过得一会便用很随意的口吻问道:“对了,你父亲是怎样一个人?”

杜心梅道:“家父不拘言笑,管教很严,时时教我们重孝守礼。”

“我不是指这个,是……唉,算了。”薛崇训想了想说,“他平日喜爱音律?”

杜心梅道:“他在家中住时,每日旁晚都要到琴房静坐,是为‘一日三省吾身’,却很少听见有丝竹之声。”

薛崇训叹了一口气,觉得这样问实在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也就打算作罢。这时杜心梅说“侍候郎君宽衣”,薛崇训却仍然情绪很高毫无睡意,甚至想继续吹奏一曲以解余兴,不过他转头看了一样窗户,时已深夜此时和妾室在房间里还摆弄那东西明天孙氏可能又要说他了。既然宽衣睡不着,想来只有那事儿。

唐朝比其他朝代开放自由,民间士林却仍重儒教,显然杜心梅是一个深受礼教熏陶的人,于是在这方面显得呆板拘束无甚情|趣。不过薛崇训了解这种矜持含蓄的文化,便也懂得其中的另一番特点。

她规规矩矩地先把薛崇训的外衣去了服饰他躺下,然后就去把蜡烛全给吹灭了,薛崇训并不喜欢摸黑|搞|那事儿,但要阻止已经来不及。等房间里归于黑暗,她才细细索索地自己宽衣解带,然后仰躺在了旁边,等着薛崇训想干嘛就干嘛,显然在她的眼里女子不能主动恐有淫|娃荡|妇的嫌疑。

薛崇训伸手一摸,摸到了软软的肉肉的身体,她没有出声也没反应,这让薛崇训感觉有些奇怪,有种玩充|气东西的错觉,不过他也不计较。

过得一会儿,眼睛总算适应了黯淡的光线,月光从窗户纸中透进来,灭了灯才让人察觉到它似乎幽蓝的光辉。这个季节天气尚热没盖被子,薛崇训总算接着隐隐的月光看到了旁边白生生的玉|体。他觉得这种沉闷的姿势不能消解余兴,便命令道:“转过身去。”杜心梅片刻之后还是顺从地翻了一个身,她趴|在床上顿时把胸前的两团柔软压得向两边涨|开分外诱|人,薛崇训也兴致大发,便伸手抓住她的腰往后一拉让她的臀|部撅了起来,浑圆的翘|臀珠圆玉润真叫人爱不释手……许久之后,薛崇训又将搂住她让她坐在自己的怀里,干脆自己仰躺下去不动了,一直很被动的杜心梅坐在他上面终于忍不住扭|动起腰身来。她的沉重的呼吸中夹带着一声声压抑的呻|吟,好像在刻意忍着一样。

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非常快活的时光。让人在那浅浅呻吟中沉沦,忘却了一切烦恼。

……

次日无事,薛崇训便到书房里翻出几本曲谱来瞧,有一些是他年少时练习过的,只是现在忘得差不多了。孙氏问起,他便说音律可以陶艺情|操等等玄虚。实际上他是回味昨日的快乐,忽然发现这玩意能让人度过很好的时光。

可是今天拿起曲谱和乐器折腾了一会儿,薛崇训却只觉得无趣,再也找不到那种感受。有句诗“欢乐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倒也写得让他很是赞同。

兴许一个人玩没意思,薛崇训又想起王府乐坊里的非烟,心道:她是专业人士,肯定比杜暹这个业余爱好者强百倍,不如找她消遣闲日。

想罢他便去了乐坊,那里各种钟鼓管弦乐器应有尽有,非烟见他到来也是欢喜热情。二人说了会儿闲话,薛崇训便用随意的口气提出要和非烟合奏。非烟自是赞同,他想着昨日那曲《出塞》是最熟悉的,便想先再来一次。

最熟悉的他也吹不好,总有小节上走音,第一次走音非烟顿了一顿,显然在她的耳朵里听不得这种“低级错误”罢?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在后面便努力配合横笛的节奏欲与之和|谐,不料薛崇训总觉得差了半步总奏不到一块儿。、

演奏完了之后,旁边的歌妓们也不好太违心地赞好。非烟也自知不成功,脸色便有些尴尬。薛崇训不以为然地笑道:“这种慷慨粗旷的乐曲,让非烟来奏确实有些为难你了,是我考虑不周全。”

非烟微笑道:“这里不是王爷自家里么,却也不用在意。”

“那是……”薛崇训强笑了一声,“看来出塞之音,还得纵横荒漠的大将来合奏才适得其妙,关键是胸怀和气度,小节反而显得不重要了。”

他回首四顾周围,只见绫罗低垂,物十摆设精致美丽,金色紫色一片富贵景象,再也找不到那出塞之意境。此时他忽然意外地厌倦这种环境,奢华此时就是低靡浑噩的代名词。

第七十五章 匠造

甲坊署在金光门内的漕渠上建了个水力作坊,这地方本来是个闸门由机关带动提升水位方便运粮的码头,被贺知章出面征用了。闸门上很多东西都是现成的,方便了建立作坊,于是不出半月这个试验性的房子就改造得差不多了。

贺知章来到作坊中视查了一番,下令工匠们开工试压。只见有人开了闸放水,不一会儿就带动着水车机关转动起来了,甲坊署的一个官员嚷嚷道:“烧红了就放上去!”俩工匠闻罢便用铁钳抬着一块火红的铁搁到了铁砧上。“哐”地一声巨响,贺知章只觉得眼前一闪火光飞溅,下意识地急忙闭上眼睛。

“如何?”他睁开眼睛随口问了一句。

一个工匠答道:“明公要求的这整块铁太重,力道不够压不动。”

贺知章心下一沉,又见人试了半天,确实打不动整块铁板。无计可施之下只得叫人烧了一块小的,这下可以锻打了……总算是没有白费一番心血,人力用锤子锻打刚才那块铁也是打不动的,机关的力道总算大了不少。有经验的工匠多次测试后估算出这台水排的锤力大概在四百斤左右,远远超过了身强力壮的力夫的臂力。

甲坊署令曾进奉承道:“贺侍郎通阴阳|物理,让作坊大有成效,假以时日改造之后定能提高锤力。此处水道高低落差不大,水排也小,咱们另择高山流水之处,招能工巧匠重造水排再试如何?”

“恐时限不够。”贺知章沉吟片刻,“观其水力我思之以为就算换了更大的水排短日之内也无法锻造整块甲胄。”

旁边有个老工匠进言道:“明公何不先用铁水铸出一块,然后再烧红捶打,磨制成形?”

贺知章问道:“如此造出一副甲需多少时日?”

工匠想了许久才说:“烧软之后捶打一阵又得加热,如此反复,修整和磨制工序诸多,怕也得几个月……还得要一批手艺熟练的工匠,一般人接不了这活儿。”

贺知章的眉头没有展开苦思着什么,没有应那工匠的话,众官瞧他的脸色也不敢多言。过得一会儿他便招手让随同的官吏一起离开了作坊。

曾进小心问道:“这处作坊……是否扯了还给屯仓?”

“用来造护心镜不是比人力省事儿么?”贺知章回头丢下一句话,“要如此简单地压出甲胄没那么容易,我起先看他们用炭烧铁,烧成什么样全凭经验,烧热也是个问题。咱们不能闷头往一个地方钻,得另想办法。”

“是……是。”曾进心下好笑,面上依然一本正经地应付着。

众人一番折腾,在作坊里烧热铁块试锻甲胄过程漫长,花不了不少时间,走出来时不知不觉整个上午都过去了。曾进等人抬头看了一眼日头,提醒道:“请贺侍郎回官署用膳,下午再忙不迟。”

贺知章喝道:“刚办一会儿正事就要吃饭,饭吃完还要喝茶闲谈一阵?那咱们还能办什么事!现在咱们去你们甲坊署的制造作坊瞧瞧,叫人拿一些烙饼来,就着水便可以充饥了,何须另费工夫?”

一行人只得跟着贺侍郎一起去了甲坊署的工匠作坊,这种地方官员们几乎不来,只有小吏来传话办差,忽然来了那么多官还真少见。

贺知章到了地儿发现里面根本没几个人,心下有些不快,责问曾进道:“今日既非沐假,干活的人都哪去了?”

曾进道:“今年朝廷额定锻造的甲胄已经完成了,去年收纳的破损盔甲已在上月基本修缮完工,只剩下少数,所以甲坊署暂时遣散了大部分工匠只留下这么一些人收尾。等待官署签收新一批破甲之后再招集人手干活。”

贺知章道:“如果此时边关某处发生战事,破损了甲胄送进来,你们要修到明年?”

曾进脸色有些难看,指着一个正在忙活的工匠道:“您瞧这幅甲的腹甲,需数以百计的鱼鳞甲片增补,从打造出这些甲片到连结完好,自非一日之功。”

贺知章道:“你们把人给遣散了,为何不在空闲时先造出一些鳞片预备,待有破损时增补便是?”

曾进忍不住笑了一下,忙正色道:“这些甲胄或是五年前造的,或是三年前造的,出自无数不同的工匠之手,现在的甲片不一定与之相配。何况人有高矮胖瘦,各人穿的又不同,哪里能如此省事?”

“呵呵……”贺知章顿时笑了起来,指着曾进道,“我知道你们的问题出在哪里了,我有办法。今天大家就散了罢,我保证一副盔甲可以在两个月内造好,修缮只需半月。”

曾进不明所以。贺知章急匆匆地回到官署,叫人搬来了甲坊署的一些卷宗,就和幕僚一起连夜忙碌起来。他首先着手的就是制定甲胄标准。这还是开纺棉作坊时得来的经验,当时洛阳很多作坊的纺车都是从农家买来或者招募来的人自带,各村型号不同,一旦坏了的纺车就得耽误下来;而贺知章则专门招工匠按照规定的尺寸造了一些纺车,尺寸标准几乎相同,某处损坏可以马上更换,又加上专门雇佣的工匠时时改进器械,所以他的作坊出布速度便不断地提高。

现在甲坊署的毛病就和那些小作坊的一样,这也是他们效率低下的原因。看似简单的问题,实则在这个时代很难让人察觉,因为整个社会都是松散的小农结构,人们各自为政,除了军政机构其他地方很少有大规模协同工作的机会,就算是修渠建工事等大型工程,也是临时征用壮丁凑一块儿。因此甲胄的规格混乱实属正常。

贺知章的见识又比普通人高了不少,正好有过经验,倒让他发现了问题所在。薛崇训如果花精力专门办这事肯定也能看明白,见识多寡之故;但整个国家朝廷有很多环节,他不可能每一样都有时间去经手,办了这样就分不开身办另一件,用对了人才是最有效果的办法。

第七十六章 夏风

六月正值盛夏一向是女人的季节,自古皆然,宫廷贵妇青楼歌妓可以穿得酥|胸半|露乘车招摇过市,就算是那些贫寒之家的女子也可以添置两件颜色鲜艳一些的衣裳,毕竟薄一些的料子花费更少。来到长安的游人如果想在外头看美女,夏季来当然是最好的时候。京师处在关中腹地,此太平无事之夏,东西两市周围是格外繁华,从一大清早起的喧嚣开始直至深夜,市面的昌盛让京兆府的宵禁法令都作出了适当的更改。

唐代比较自由开放女性出门也相对随意,虽然“抛头露面”仍然为士家所不齿,但是妇人出门散心选购一些胭脂水粉等物却没什么限制。晋王府乐坊的那些歌妓就更自由了,连主持内务的孙氏都不管她们出门的,在孙氏眼里这些人也就是养着娱乐的奴婢,礼仪风化等讲究都和她们不沾边。年轻女孩儿很多都喜欢打扮,连颇有名气的非烟也不例外,不过她比起普通歌妓来她就更讲究一些,东西市那些摆出来的上妆用的东西却是从来不用。在洛阳刘家时有专门为名妓们定时供应的用度,如今到了京师晋王府这样的王侯之家自然没有这方面的供应,女人们都是靠自己琢磨,非烟也只能自己去买,不过她知道有一个商贾世家“屈氏”,传言是江南代代相传的家族,经营的胭脂粉黛却是十分考究,当然价格也不低。这日非烟闲下来就考虑去屈氏铺面上看看,以前也是听说没自己买过。

不料她刚一出门竟然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贺知章。非烟正想放下马车帘子避而不见,可是贺知章已经发现她了,并向这边抱拳应酬。非烟下意识地不好忤了他的面子,这就像职业习惯,她始终是歌妓出身笑脸对人,很少有失礼的时候。于是她就向贺知章点点头算是招呼,因为坐着无法屈身。

此时非烟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脸上一阵纸白。一会儿马车就从门口过去了,她无意中回头一看,就看到贺知章正和门口刚出来的一个胖胖的人说着什么,那胖子非烟也认识,唤作薛六是府上的管家,她刚到晋王府的时候还和他打过交道。

让她意外的是贺知章对那薛六的态度,言行神态之间一下子就让非烟觉得好像低人一等似的……她十分诧异,按理薛六也是贱籍身份,而贺知章可是堂堂朝廷官僚!

在这一瞬间,一个细节就让非烟有了另一种见识。贺知章连刘家主公对他都十分客气的人,非烟高看一眼的人,居然在薛家的一个家奴面前这样的处境!

此时非烟才直观地感受到了薛崇训的厉害。她回想起来,亲自和薛崇训见面的时候,没觉得他多让人敬畏遥不可及,随和的性情让非烟无甚压力,而这瞬间的对比才她感受到了一种力量。人心很微妙,短短的一个细节让非烟的内心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一时间忽然对薛崇训有些崇拜起来。

……贺知章今日来前来为了见薛崇训,毕竟是朝廷大臣,接待他的人都是薛六亲自出面,告诉他薛崇训不在府上,已去了亲王国,让他直接去亲王国官署拜见。他便辞别了管家,上马去了不远的亲王国。

亲王按律开府设官,那边其实是一个比较正规的衙门,有专门负责接待宾客的官吏。官吏把贺知章带到一个房间里上茶招待着,然后为他通报。一般官僚要见薛崇训也不一定见得着,不过贺知章倒是比较顺利,很快就有官吏来告诉他去前殿面见。

沿着前殿“风满楼”高高的石阶爬上去,迎面就见一个俊俏非常的小白脸书生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抱拳有模有样地见了一礼道:“贺侍郎么?”

“正是。”贺知章愣了愣,很快就发现这书生原来是个娘们。

“王爷在书房呢,贺侍郎随我来罢。”小娘的声音软软的还带着几分撒娇的口气,听在耳朵里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这不是夏天而是满面春风的温暖春季。饶是有狂士之名放浪不羁的贺知章见多识广,竟然被一句话逗得心下一荡,心道:皇亲国戚之家果然羡煞世人。

由那小娘带路,贺知章到了薛崇训的书房,进门一看,只见屋子里有好几个人,原来中书令张说、右武卫大将军杜暹、金吾卫将军张五郎都在,还有他的故交苏晋。

“俗礼就免了,贺侍郎坐吧。”薛崇训和气地笑着说,“刚才有人进来说你来了,我就想难道上回你应下的事儿这么快就有眉目了?”

贺知章也感觉薛崇训这个人平日真的很随和,在熟人面前没有多少架子。可是贺知章并不敢因此就跟着随意,连旁边的中书令张说在薛崇训面前都十分客气……张说一向是贺知章很尊敬的人。

于是他还是躬身执礼道:“臣不敢丝毫懈怠,这些卷宗是臣与诸同僚整理完成的,按此新规甲坊署制造一副甲胄的时间可缩短至三月以内,而修缮则缩短至半月,并能缩减人力物力预算,极大地节约军费。”

薛崇训顿时面有喜色:“季真已经想出用机械批量制造的办法了?”

贺知章忙道:“水排机关只能做护心境,没法锻压出整甲,最多数百斤的锤力无论如何也不够,烧热把握也是很大的问题,非短时间可以解决。不过臣按照王爷成批制造的意思,从协调各部的法子上作手,制定出甲胄各部位的规则,修订甲坊署的用人法令,基本达到了目的。”

就在这时苏晋埋怨道:“当初贺侍郎明明答应得干脆,事到临头却还是办得有出入……”

这口气简直有找茬的意思,不过贺知章心里明白,正因为和苏晋的关系,又是他推荐的,他才更应出面挑不是。当然贺知章是不会见怪的,苏晋也相信他,两个故交在公务上渐渐找回了往昔的信任。

“板甲毕竟还是超出技术现状,实在不是急得来的。”薛崇训叹息了一声。

贺知章道:“臣曾到作坊视查过,具老工匠言可以做出整块的甲胄,只不过需要先铸,然后照模型反复锻打磨制,费工半年以上。而且一开始熟悉此艺的工匠不足,可能铸造出来反而不灵活实用。臣反复推敲,故而认为改进原来明光铠的定制,更能缩减工期军费,造出实用的铠甲。”

薛崇训既未夸赞贺知章,也没有说他办得不好,苏晋等人都沉默不语。

这时薛崇训说道:“你们做的卷宗呢,我瞧瞧。”

方才接待贺知章的那小娘便走了过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拿给薛崇训。贺知章一面解释道:“旧制甲胄全是各地工匠凭经验打造,造成每副盔甲的大小型号各不相同十分混乱,如其头盔护耳损坏,或是腹甲鳞片损坏,整副铠甲便不能使用,只有花费许多时日慢慢修补匹配;又造成忙时赶工,闲时无事可做的境况,甚至工匠被遣散归家。我们对症下药,将甲胄分作大中小三等,每等又分两级,基本可以适合将士们的体型。每一等的鳞片、胸铠圆护、兜鍪都可事前制造库存,便于维护修缮,更可以临时装配成套,朝廷征募之能工巧匠也可以专心此行养家糊口,无须再归家务农,而军费开支却并没有因此增加。臣以为两全之策也。”

在薛崇训的知识体系里,社会的进步在于分工细化、协同,他一听自然能懂得其中玄机,顿时拍案赞道:“妙!”此时他不由得多打量了一番贺知章,心说:这位诗人头发都白了,却并非那迂腐之辈,竟能有如此思维却是让我刮目相看,诗人也并非全部只会作诗啊。

一声妙,苏晋的神情明显轻松了一头。而张说则没有多少反应。

薛崇训抬起头想多说两句,却忽然发现无从出口,显然不能和古人说什么社会分工之类的玩意,他顿了顿便笑道:“据说东周末年天下诸侯之度量衡及文字皆不统一,造成极大的不便,待始皇帝一统天下便制定了标准,这也是他的一个功业。可见凡事有个规则非常有用,贺侍郎能献出此策另我十分欣慰。”

贺知章一本正经道:“王爷过誉,臣绵薄之力不敢居功。”

薛崇训低头想了一会儿,又道:“一切都要循序渐进,咱们不能一步就想登天,贺侍郎的这个办法已算不错了。你就按照此议督促甲坊署先做出一万五千副精良的铠甲出来,防护做工一定要好!这玩意他们做的时候只是出汗,而将士们是穿着上沙场流血!如果质量出了问题,一律问责严惩不贷!”

“新造一万五千副?”张说意外地脱口说了一句。

薛崇训没有回答他的话,大约是贺知章还不算圈内人,有些事不便说得太多。

贺知章问道:“王爷的时限是什么时候?”

“你不是说三个月内就可以?当然越快越好,军费一定给足,政事堂的张相公不是在这里么,该花的钱可不能省。”

第七十七章 别院

待书房里剩下几个要|员和晋王府幕僚之后,薛崇训便爽快地说:“我左右权衡之后决定新增马兵一军,欲从各地挑选猛士一万成军,以备突厥之战。”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没人提出异议,因为没有用。连造甲的事儿都准备好了,显然薛崇训已经下了决定,再说也是无益。他回顾周围又道:“咱们准备也有一些日子了,我思之北方旷野马军尤为重要。虽军中有马队,但苦于没有一股精锐,战场之上关键时刻便需要一把好用的利刃才能抓住战机。故而欲挑选一些弓马娴熟身强力壮的勇猛之士组成一军,有备无患。”

这时张说清了清嗓子道:“依晋王的意思,今年内便欲对突厥开战,挑选将士并集结训练尚需一些时间,此时应早作安排,不知晋王如何布置?”

薛崇训用余光注意了一下张五郎,却迟迟没有开口,他这两日忽然又多了一些想法,一时尚未理清遂未下决定。组建新的嫡系军队这事儿,安排也不复杂,首先定一个主将,然后从飞虎团中提拔一批人内定为中层将领,班子一搭起来就可以托付他们负责选兵训练等一系列事务。

主将他还没想好。

其实按照薛崇训的一贯作风,什么事都是说干就干,一向比较干脆效率。就像要造甲,直接就叫人去办。可是现在他在组军上迟迟没有动手,就是没有想好还在犹豫。

他便说道:“此事我还得向母亲大人言语一声,稍后几日再说,有何作为自然会事先和张相公议定。”

“晋王所言极是。”

薛崇训用随意的口气说道,“咱们就说到这儿,明日正逢沐假,诸位也该歇一歇,正事改日再说罢。”

众人听罢便陆续上前告辞。等杜暹过来抱拳说辞时,薛崇训忽然抬起袖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却点点头道:“好,不必多礼了,让亲王国的官吏送杜将军上车。”

杜暹心下纳闷,琢磨了方才薛崇训的动作,总觉得有点玄虚,出了书房后便故意放慢脚步磨磨蹭蹭地走路。果然没一会儿就见薛崇训身边的“书童”白七妹追上来了,在后面说道:“杜将军请留步。”

杜暹忙站定转身,问道:“王爷还有什么交待?”

白七妹似笑非笑地说道:“郎君说明日无公事,北街斜对面有处别院可供休憩,欲邀杜将军一同前去。”

她的表情有点奇怪,让人觉得里面有什么猫腻一样。杜暹心说:身正不怕影子歪,杜某人光明正大你何故那般笑我?不过这小娘子本来就不怎么靠谱,杜暹就见过她行止乖张,也就不以为意懒得和她计较。

这时白七妹催道:“杜将军愣什么呢,给个话,我赶着转去回话呀。”

杜暹很少见得这样没有教养的小娘,脸色一沉但不便发作,毕竟她不是杜暹管得着的人,便不紧不慢地点头道:“晋王的盛情难却,杜某却之不恭。”

“好吧,现在你可以走了。”

杜暹:“……”要是这书童是他家的女子,非得好好管教一番不可。每个人在不同的人眼里都是不同的印象,确是如此。

……次日下午,杜暹便随同晋王府的人来到了安邑坊北街,然后被带到了氤氲斋,奴仆们就在门外停下来了,并不进去。杜暹进得院门又被里面的奴婢引到院子中的一间厢房门口说:“郎君在里面等候杜将军了。”

杜暹提起长袍下摆跨门槛的时候,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院子中间的一栋突兀小木屋,只觉得那布局十分怪异。进得门去绕过一道绣着山水图案的屏风,果见薛崇训正盘腿坐在一张未上漆的矮木桌旁边,他身穿一件薄薄的轻袍,没戴帽子,很有居家打扮的随意。

“拜见晋王。”杜暹执礼说道。

薛崇训指了一下对面的蒲团,用轻松的口气说道:“这地方其实是供沐浴的地方,今天不是沐假么?咱们在此见面,正应了好日子。”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说:“不过这个地方自从归入我的产下,修葺之后除了咱们薛家的人,杜将军倒算是第一个进来的。”

原本很轻松的气氛,淡淡一句话就让杜暹心里一激灵,心道:晋王是在暗示我将杜某人当作自己人,并试探我的口风?其中含义他也不敢断定,不过今日在这样的场合秘密召见恐非常事。他一面兴庆自己没有脱口说出诸如“实不知情”之类的随口之言,一面正色道:“谢晋王如此信任杜某。”

薛崇训轻轻点了点头,很快就低头看着茶杯沉默下来,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屋子里就只有他们俩人,冷场让杜暹感觉有些不适,等了一会儿他便开口说了几句皮毛小事,因为薛崇训没提正事儿,他也不想主动提起公务,否则倒显得自己心急。“这所院落怎么中间有幢孤零零的房子?”

薛崇训笑道:“不是沐浴的地方么?那地儿是用来‘蒸’的,让汗水和体内的浊气都蒸出来,然后泡在温水里洗净,那便没有凡尘了。房子下面要烧柴,为防走水,周围与其他房屋相连反倒不好。”

杜暹道:“确是考虑周全,晋王仙风道骨让我等俗世凡人敬佩不已。”

薛崇训哈哈一笑:“这院子也不是只用来沐浴,我闲时偶尔也会来逗留一些时候,它有个好处,很安静没有打搅几乎能让人忘记时间,就像所有的东西都卸下一身轻松。你听听是不是没声音?”

杜暹很配合地作出侧耳倾听之状,不料就有一阵琴声清晰地传了进来,他尴尬地看着薛崇训:“我好像听到了琴声……没听错罢?”

薛崇训愕然,与杜暹面面相觑。

“来人!”薛崇训觉得有点没面子,带着一丝恼怒地喊起来。过得一会儿就见一个肤色苍白的带剑女子走了进来。薛崇训说道:“三娘,这是谁在我的院子里无故弹琴?”

三娘道:“白七妹,我管不了她。”

杜暹一脸恍然,原来就是昨日很没教养那小娘,他已经不是第一回见其胡捣了。

薛崇训马上便改口说:“其实白七妹弹琴有一手,杜将军通音律,正好可以给品评一二。”

杜暹见状心说:晋王在家务上竟然如此荒疏,何须对一个毫无身份的女子如此依顺!他对白七妹实在无甚好感,便说道:“初听清幽悦耳,再听中有偏邪之气,非君子所好。”

薛崇训笑道:“杜将军这句话说得中肯。”还有半句他没说出来,他也不是一定要听君子之音。

这时杜暹又忽然想到:既然晋王如此性情,小女在府上或许少受刁难。这让他多少去了一些内疚之心。

薛崇训道:“说到音律的正气与偏门,我倒想起杜将军带兵常出偏锋。”

杜暹道:“孙子曰兵无常势,更无正偏之分,如水之形,因地制宜而已。”

说到杜暹内行的兵法,他是张口就来答得十分流畅。薛崇训饶有兴致地又问:“步军、射生、马兵,你认为哪种兵在此时最实用?”

“各有所用,不过我最善用马军,用起来更顺手。若是在南国山高林密之地,马军无法发挥作用,我带兵定不如杨公公(杨思勖)。”杜暹趁机又多说了一些骑兵方面的东西,一副自信的样子。有时谦逊是一种美德,可在适当之时表现出自负却可以给人自信,薛崇训当然不想自己重视的一股人马在紧要关头使不出力来。

薛崇训听得频频点头,在此之前他本来还有些犹豫,就算张五郎和他没有裙带关系,但他更信任的人显然是张五郎。不过这时他已作出了决定,沉吟片刻便轻轻问道:“咱们要新建一支马军,杜将军是否愿意出任主帅?”

杜暹心下一喜,却不喜形于色,沉默了片刻才抱拳道:“臣愿尽绵薄之力。”

“很好,明日政事堂的相公来走动,我便把这事儿说了,你着手去办吧。让飞虎团调一批将领听杜将军差遣听用,你们先从各军选出勇猛之士,以官健为名设营修法,让它成为一支精锐之师。”

杜暹道:“定不负晋王之托。”

薛崇训点点头不再言语,杜暹起身告辞时,他也没留,唤人送客。杜暹走后,房间里就剩下薛崇训和站在一旁的三娘,不过三娘一向容易被忽视,他便自顾沉思。

过得一会儿,白无常跑进来了,春风满面活泼的模样让沉郁的气氛顿时一改,她笑问:“薛郎还记得刚才我弹的那曲子么?”

薛崇训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在洛阳那道观里第一回见你,就是听的这曲子,对了宫里头的鱼立本对它评价很高。”

“不是还有玉清么?”白七妹的笑容慢慢消失,“好像很久没见过她了,不知过得如何。”

薛崇训道:“她不就在大明宫?明日一早我要去见母亲大人,你跟我进去看看她罢。”

第七十八章 镜子

太平公主每隔几天就会在紫宸殿与重臣专门见面,薛崇训今早进宫主要就是为了这事儿。不过他去得比较早,就先去承香殿单独见太平公主,顺便也可以带着白七妹见见她的“老相好”。她们俩人是早就认识的故交,其中的微妙关系薛崇训有所察觉,不过他实在不在乎这种事,反倒是不少士大夫好男风那一口感到有点厌恶。

她们的关系在薛崇训这个旁观者看来,玉清可能更在乎一些,白七妹恐怕挂念的多半是以前被玉清照顾帮助过,交情友谊甚过其他。总之是很难扯清,薛崇训也就懒得过问。

他和青袍打扮的白七妹一同来到承香殿欲见太平公主时,正巧出来接待他们的人就是玉清。玉清忽然发现白七妹也在,顿时愣了一愣,神色为之一变。

但见此状,薛崇训便正经说道:“你们姐妹原是故交,许久不见定有话要说,玉清便留下与她说话,我自己进去见我母亲。”

白七妹亲热地走过去携起玉清的手,笑嘻嘻地说道:“玉清姐姐想没想我呀?”不料玉清一把就甩开了她的手,声音有些哽咽道:“现在你还来找我作甚,从此你我并不相干!”

此时薛崇训刚走到门口,听得这口话心道:也难怪玉清平日对我如此冷落还仿佛带有一丝怨恨,原来是还念着白七妹的旧情。他想来就有点好笑,就算没有我,太平公主恐怕早和她扯不清了。

他微微摇摇头,径直走进了宫殿,只见太平公主正坐在铜镜面前让宫女们给他佩戴头饰,头也不抬地说:“一会儿要去紫宸殿,你既然来了便和我一起去吧。”

薛崇训恭敬地抱拳道:“是。”

太平公主端正地坐在那里,用挑剔的目光仔细审视着铜镜里的每一个细节。薛崇训见状心道在铜镜里敲得仔细还真需要点眼力才行,反正他觉得照铜镜是十分模糊。

他站了一会儿就轻轻说道:“儿臣请旨朝廷新设一马军,将士从各军挑选,为突厥之战作些准备,母亲大人可否赞同?”

“我听说过这事儿了,你不是还派人去过军器监要做甲胄?”太平公主头的目光没有丝毫改变。

被她提前知道已在薛崇训的意料之中,太平公主的党羽甚众,而薛崇训又是她特别关注的人,稍微大点的事她可能没有不知道的。

太平公主又淡淡地说道:“你都开始办的事儿了,现在又何必问我?”

薛崇训一听心下一愣,忙躬身道:“若母亲觉得不妥,儿臣立刻取消此议。”

话虽这般说,实际上薛崇训现在完全有和太平公主对抗的资本,很多可以无须她的赞同。上回她刚重疾康复时,神策军调到京师就是一次影响平衡的对抗,结果以相互妥协让步告终,造成的后果便是薛崇训完全有了树立一党的资本,可能万一发生急剧矛盾之时他还有武力优势。但薛崇训一直避免与太平公主产生权力矛盾,凡事都尽量依从她的意思,她也同样如此。于是母|子俩的关系并不单一,有相互依存甚至依赖的感情,所以才有很多次的妥协让步;也多少有些矛盾,毕竟专制权下的二元政|治本就存在难以调和的一面。

这回扩军之事,一方面是为突厥战争做准备,另一方面太平公主也轻易能预见到是薛崇训嫡系军队的又一次扩张,从远处着眼会再次影响平衡。也难怪她的口气里透出些许不满。她肯定看重母|子感情,同时也是一个不愿舍弃权力的女人。

太平公主叹了一口气道:“你既已决定的事,我怎好让你在臣僚面前失了威信?就这样罢。”

薛崇训用无比真诚的神态说:“儿臣谋事虽常不顺母亲之意,但如若有一天您觉得我已离心,可随时收回我的一切,我定然心甘情愿绝不会有丝毫怨言。”

太平公主忽然正色说道:“亲王本就不该干政,我现在就让你罢免一批人,然后搬到入苑房那边去享乐爵位照常,但不许与朝臣来往,如何?”

这是玩笑?薛崇训不动声色地说道:“母亲如决定这样,并无不可。”

太平抬袖遮住下脸大笑了起来,然后拉住他的手抬头柔声说道:“你的心我难道我不明白么?”

薛崇训怔在那里不知该如何作答。太平公主又道:“时辰差不多了,咱们一道去紫宸殿吧。”

薛崇训忙躬身扶她从塌上起来,靠得最近的时候轻声提道:“儿臣非贪恋权势,只是如果有一天万一母亲精神不济亦或失势,今上等重掌大权,他们会如何对待母亲?又会如何对待母亲的身后事?”

太平公主眉毛一挑,看了他一眼默然无语。薛崇训又淡然低声说:“如果我的一切都在母亲的掌控之中,您又如何能像现在这样注视我的一举一动?想想武家兄弟或李家较为亲近的人,谁又能让母亲如此上心呢?”

“你……”太平公主沉思了片刻。这时只见一群奴婢进来接她了,他们俩的谈话便放了下来。

二人出了承香殿便在前呼后拥的盛况下高调地乘坐御辇去紫宸殿,大殿上几个朝廷重臣已经等候在那里了。能在内廷面见太平公主的朝臣,都是可以参议军机的人,这次诸位议的最多的事儿就是突厥战争,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一向都是中枢特别重视的事。拟对突厥用兵的朝议在这个小圈子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外面的人却很难察觉到朝廷的动向。

在这种场合薛崇训很少言语,但今天却一改常态,站在殿上大声说道:“突厥人曾欲图谋母亲大人的性命,此仇决不能勾销!”一句话就堵住了所有大臣的口,没有人再敢提有没有必要发动战争,能说的就只有怎么发动战争。

薛崇训向回顾周围道:“唯有用大唐铁骑夷平突厥汗国全境,方能消心头之愤。年初与突厥人议和,只因时机不到,我们不图一战一役的得失,欲图者,灭其国!”

最后的三个字在宽阔的大殿中回荡,让人们什么谏言都说不出来了。过得一会儿张说才站出来说道:“突厥人如此对待殿下,便是辱我大唐朝廷,臣等附议晋王。”兵部尚书程千里也说:“突厥汗国兴起后,不臣之心日渐,单于都护、瀚海都护几名存实亡,不再受朝廷管治,甚者年年威胁边关军民,殿下如能一举收复诸地,实乃丰功伟绩。”

太平公主问道:“可议出大略来了?”

薛崇训忙进言道:“唐军能战,不过在战术上应慎重周全,北出阴山地形气候不熟,可借各邦各羁州之力联合进攻。特别是铁勒诸部,长期受突厥汗国压迫积怨很深,如与之联兵,不仅能形成南北夹击之势,更能借助他们对草原的经验获得有利战机。”

太平公主点头道:“铁勒是除突厥以外的突厥系游牧族的统称,应有许多部落。”

程千里马上如数家珍地说:“禀殿下,铁勒主要有九姓十三部,所居瀚海府范围,如今回纥瀚海都督府分崩离析,各部分散,在长安也未有使臣,又远在突厥北方,一时要分别联系上却是有些困难。”

薛崇训上回正想这事的法子,听程千里提起便问道:“程相公可有法子?”

程千里面有难色:“恐怕只有从安东都护府绕道进入瀚海,只是道路迂回要多费些时日。”

薛崇训道:“来回道路遥远,事不宜迟,政事堂即可密遣使者快马赶到安东都护府,让他们联络铁勒主要部落,再护送到唐境议联兵之事。”

程千里看向张说,张说道:“我等今日便急办此事。”

这时薛崇训才意识到自己在太平公主面对发号施令,忙转身躬身道:“母亲大人以为这样办怎么样?”

太平公主不动声色道:“就按你说的办,并无不妥。”

第七十九章 苍茫

河套西受降城谯楼上,殷辞正站在箭垛后面眺望南边的五加河,夕阳的光辉让河面的水闪闪发亮。殷辞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胡须长了一些,本来很白的皮肤也黑了不少,北方的阳光不会让人觉得火辣,因此站在太阳底下感觉不大反而容易把人晒黑。殷辞看起来便更加老练成熟了。

这时一个高壮的武将走了上来,在殷辞身后抱拳道:“末将拜见将军。”

“宋校尉来了。”殷辞转过身淡淡地说道,“随我进来,有躺差事让你跑一趟。”

名唤宋校尉的武将便应了一声,跟着殷辞走进了谯楼。殷辞自在正北的座位上跪坐下,宋校尉站于下首。殷辞又屏退了左右,才开口说话:“宋校尉的武艺好像不错。”

殷辞坐的这个位置以前张仁愿坐过,薛崇训也在这里呆过,木板的缝隙中也许还有凝固的血迹,陈旧的建筑中默默记载着许多往事。

宋校尉道:“上次与突厥人在阴山南对阵,末将一人斩首级十二,刀法还过得去罢……不过不能在将军面前班门弄斧。”

殷辞摇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我平时不爱练刀枪,只好读几本书。是这样的,明日有件事让你去办,办完回来西门的两个团就归你率领。”

宋校尉一喜,忙问:“将军请放心,纵是登天之事末将也全力办妥!”

“也不是难事。”殷辞沉声道,“李适之明天要去中诚,你带一队人马护送过去。”

宋校尉面上一阵轻松,笑道:“就这么一件事么,也太容易啦。现在胡马从不过阴山以南,整个河套平安无事,送个人去中城也就是跑一趟路的事儿。”

“不过……”殷辞神色一凝低声说道,“五加河水深,兴许李适之会‘意外’落水,当然你只是保卫他不受敌军攻击,意外落水这种事是没有责任的。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将军的意思是在路上把李公子给宰了?”宋校尉问道。

这些武将老是把话说得太直接,不过殷辞也习惯了,也很干脆地点点头:“你的武艺我倒是放心,不过要用用心,把事儿办干净些。那李适之刚立过功,朝里的晋升调任还没来,平日也找不到什么让人们信服的罪状,我便不能公然杀他,只能找我信任的人来办这事。和你同去的士卒别让他们知道,就你一个人心里明白就行,找个恰当的机会。清楚你的差事了么?”

“末将得令!”宋校尉爽快地抱拳坦然应道。至于为什么要杀李适之,他却不问,武将的性子显然没文臣那么多弯弯绕绕,杀人升官,如此而已。

……次日一队人马便离开了西城往东而行,公家的人马进出本是常事,没什么注意。倒是车上坐的一个白衣少年有点惹人注目,在这边陲之地,实在很难见得如此俊朗的翩翩公子。他正是西城颇有名气的李公子李适之,一身飘逸的白袍,腰间玉佩宝剑,举止之间说不出的潇洒。

人马顺着五加河一路向东,沿途水草丰沃,茫茫草原天大地大。李适之取下酒壶仰头大喝了一口气,高声唱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一个武将问他:“李公子唱得是什么歌?”

“铁勒歌。”李适之道。

宋校尉接着搭话:“调子不怎么好听。”

“你不懂。”李适之笑道。

一行人慢慢地在草原上走了一天,到了晚上便停下安营扎寨休息。军士们各忙各的,有的去砌牛粪升火有的去提水有的搭帐篷,随行的马匹牲口也要照顾,将士们平日里干活过日子和牧民们没啥区别。不过李适之这样的贵公子自然是不用做那些活的,他的手指白净恐怕从来没做过。

宋校尉走了过来说道:“李公子随我来,我有话要说。”

李适之毫无察觉,毕竟一路的都是自己人。他便跟着宋校尉翻过一个小草丘来到了五加河边上,问道:“宋校尉何事?”

宋校尉看了一眼李适之腰间的光鲜宝剑,轻蔑地从鼻子里笑了一声,爽快地说道:“李公子得罪了,您自个跳河里去罢。”

李适之脸色顿时一变,宋校尉正想他会问“为何”便显得有点不耐烦,不料李适之却说:“殷将军交待你办的?我明白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倒也省事,宋校尉指着河水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从箭壶里抽出了一支箭羽,从背上取下强弓。李适之问道:“我不跳会如何?”

宋校尉吓唬他道:“我会割破你的喉咙,或许半炷香内也死不了,你喊不出来,却能感受到血慢慢地流出来,力气一点点从体内消失。”

李适之伸手摸到了腰间的剑柄。宋校尉笑道:“李公子还想反抗,你觉得会是我的对手?本将一战杀敌十二,恐怕李公子比突厥武士还差点。”

李适之站着没动,目光盯着他的手腕。

宋校尉毫无顾忌地面带笑容,把箭羽搭上弓弦,镇定地抬起手来拉开弓弦。他的手腕上绷紧的经脉刚一松,忽然就见李适之向侧边跃起,“唰”地一声剑光一闪,说时迟那是快人影已飞奔而来。“砰”地一声弦响被风从河面上吹走,箭矢这会儿才飞出来,自是什么也没射到。

“丝”地一声细响,剑尖破空而来正从宋校尉胸前的空档中攻来,宋校尉这时手里拿着空弦连兵器都没在手上,反应不过来就用胸甲硬挡了一剑。“钉!”剑锋刺到了他的胸甲上,宝剑太细太轻完全无法破甲。宋校尉伸手拔腰间的横刀,立刻被李适之快速地伸手按住,还好宋校尉的手劲极大,直接强拔了出来。

可是那横刀是战阵上用的双手刀太长,二人已近身及数寸之遥,一时间宋校尉完全没办法用刀砍到李适之。李适之的手法却十分灵巧,将剑一横一拉,一面剑刃便从宋校尉的脖子上拉过。宋校尉这会儿才叫也叫不出来,眼睛瞪得老大,丢掉手里的刀,双手抱住脖子一个踉跄,鲜血顿时从指缝中浸了出来。

李适之见状脸色纸白,说道:“我并未打算对宋校尉下杀手……”宋校尉瞪圆了双目盯着他,好像在说:你不是废话么,老子的喉咙都被割|破了!

李适之走近了两步,仔细瞧了一眼宋校尉双手抱住的脖子,看那流血的程度,他便叹了一口气。李适之此人临变不惊,很镇定地先把剑在草地上擦了几下才放进剑鞘,然后丢下还没死掉的宋校尉向草丘上跑。一般人遇到这样的变故,也许会吓得直接逃掉;李适之也认为只有逃跑一条路,但他没有反方向跑,竟胆大地往营地那边急走。

这会儿其他军士不知内情,还没发现变故。李适之直接解下两匹马,翻身上马便走。营地上的军士问道:“李公子去哪里?”

李适之笑道:“此情此景不策马纵情一番更待何时?”笑罢便骑马飞奔而走。

过了一会,军士们找宋校尉,才在河边发现了他的尸|体,草叶子上全是血,尸|体的眼睛还睁着。一个军士把手指放到他的鼻子上一摸,回头道:“宋校尉没气儿了?”

“谁干的?”

“刚才李公子……牵了两匹马!”

“李公子杀宋校尉作甚?”

一团谜团,众军完全不明所以,但李适之再也没回来,而且起先有人看见他和宋校尉单独去的河边,这样想来大伙儿觉得可能宋校尉死在李适之手里。

众军本来是跟着宋校尉护送李适之的,现在一个死了另一个不知所踪,再去中城便完全失去了意义,差事自动取消。大伙儿一合计,便连夜赶回西城,又选了俩体力好的后生快马先回去禀报上方。

次日一大早,殷辞刚起床就得到了消息。身边的部将和幕僚也一并听到这个事,很多人感到很不可思议,但其中也有见识多些的人大概猜到了原因。只见殷辞眉头紧锁,显然心情不怎么好,他大概也没想到一个贵族出身的公子又如此柔弱会是一员沙场猛将的对手。

昨日交待宋校尉时,殷辞不放心的不是对付不了李适之,而是泄|密。不料事情恰恰相反。

他沉吟了片刻,回顾众人道:“李适之此人心高气傲,而宋校尉却是个口无遮拦的匹夫,多半二人发生口角,李适之怒而杀人。”

众人知趣地附和道:“真想不到李适之竟是如此残忍之人,为了一点小事就杀将领兄弟。”

殷辞道:“不过这只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事情原委还得拿住李适之后一问便知。来人,立刻发文快马传报各关各道,捉拿李适之归来!”

幕僚不敢怠慢,马上按照平日的印象用文字先描述李适之的相貌特征写成缉文发出去,随后再画像补充。

殷辞心下不快,主要想着薛崇训亲口|交待的一点小事竟然也没办顺利,不过他心想:虽然没杀掉李适之,但给他栽上了死罪,可以明目张胆地捉拿,事情也不算太坏。一个自绝于合法身份的人,实在就非常弱小了。

第八十章 愤怒

李适之的心情无疑是非常愤怒,想想这天下本是他们李家的,现在被外姓霸占大权也就罢了,竟因嫉贤妒能就要出此恶毒手段。他自觉从未参与过对付薛氏的阴谋,只是顺从形势,哪想得堂堂高祖后裔连容身之地都没有,更别谈实现抱负。

但他并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打小就自视甚高,自认为人中之龙,当然不甘心因此束手就擒。耳边的风声呼啸,他的心里也在飞快地琢磨:殷辞得到消息后肯定会顺势将杀人罪栽赃到他身上……其实也不全算栽赃,确实李适之杀了人,不过他自己当然没有负罪心理,因为宋校尉先要取他性命,不过是自卫。

接下来肯定在各个关口检查捉拿他!这河套地区现在在唐人手里,虽然水草丰盛,但唐人是农耕民族,在草原控区本来人口就少,从边关路口来往的人就更少,要抓一个身份清楚的人简直易如反掌。

李适之顿感有些悲观,在草原上他靠什么生存?他急忙检查了一下马匹上的物品,还好有些食物、衣服、工具等物,短日内倒也无饥寒之忧,只是过得一段时间就麻烦了。

往远了想前途渺茫,而眼下最迫急之事是如何逃过官兵的追捕?李适之左思右想,发现只有一条路可走:往北!

而且还得赶紧翻过阴山,不然连这么一条没前景的生路都会堵死!除了北方,东西南三个方向过去都是唐朝控区,迟早抓住他李适之;而阴山以北就不再有唐军活动,山南分布着一些堡、哨据点作为边防预警,但是大概分布李适之都清楚,在此平静无事之秋单骑穿越过去并非难事,毕竟地盘有那么大,军事据点只有那么几个。不过拖延下去情况就会不同,等官军布置完毕,肯定会排出游骑巡逻,那时候的危险就更大了。

不甘与求生之心让李适之抛开往后的诸多担忧,一咬牙掉转马头直向北方。

疾走了数日,他总算摸过了阴山,从山口下来,他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这处山脉看起来并不太起眼,显得有些荒凉,但是自汉以来的典籍上多次提到阴山,它是汉皇政权与北方游牧民|族争夺生存空间的一处标志性的地方。

这时座下的战马嘶鸣了一声,前蹄刨动着土地,李适之踢马腹它都不肯走。连牲口也恋故土!此时此刻李适之几乎要泪流涕下,心中一阵酸楚。

再见了故土,再见了大唐繁华烟云……李适之忍不住大声吼道:“我会回来的!”喊罢挥起马鞭猛抽一鞭,战马吃痛终于扬起了马蹄。

向北、再向北,李适之迷茫地急奔,他有跑马的方向,却没有人生路的方向。从来没有这样迷茫过。不过他能预料到,这样的漫无目的的行程最后会以落到突厥人手里告终。阴山以北便是突厥汗国的牧场。

跑累了就慢行一会,没过多久,忽然“砰”地一声弦响,一支箭羽带着风声从耳边飞过恰好插|在李适之前方的草地,马匹吃惊长鸣了一声。身后机理哇啦地一阵人声,李适之情知对方这一箭并不打算杀自己,但一不留神接下来就很危险,他急忙勒住战马示意并不逃跑的意思。

后方一阵马蹄响动,就见数骑追了上来。只见那几个人着褐、披发左衽,携带角弓,李适之便知是突厥人,但他不会说突厥语也听不懂,便坐在马上没有言语。

李适之的穿着打扮也同样暴露了他的汉人身份,一袭白毡儒袍,无论是衣服料子还是身上的配饰都完完全全是唐朝风格。一个突厥人指了指他腰间的佩剑,李适之无奈只得自己解了下来,显然在这地方和突厥人发生任何冲突没有好处。他为防误会,便将剑连着剑鞘一并丢给了那个突厥人。

突厥人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显是很高兴的样子。那剑鞘上镶嵌着珠宝黄金,本身就是值钱的东西,剑锋也是上好的好铁打造。

就在这时一个突厥人忽然挥起马鞭向李适之的帽子打过来,李适之眼疾手快伸手抓住虎口顿时火辣辣地疼,但软鞭的前面依然飞了过来把他的幞头给打掉了,头发梳成的汉人特有的发髻顿时露了出来。动别人的帽子显然是非常失礼的事,李适之大怒道:“我既已把剑交给你们,何以再对人无礼?!”

突厥人哪管这些,再说他们可能根本听不懂,见李适之反抗,另一个直接丢了一圈绳子过来,那绳子是个活扣一圈住李适之的上身再一拉便绑住了。很快那人便吆喝了一声策马反向而走,李适之坐在马上手无寸铁无计可施,一受力就从马上摔下去,顿时被马拖着奔了十几步,身上很快就狼狈不堪。

他的眼睛火红,怒火中烧,在通常刑不上士大夫的唐朝,他什么时候遭遇过这样的待遇?等战马一停下来,他便挣扎着站了起来,马上就见一柄长矟指着了他的胸口。在这野蛮之地,四顾了无人烟,取人性命恐怕也不是多大件事。李适之便忍耐着镇定下来。

突厥人见他安静了许多,便未动武,压着他继续行走。走了半天才看到一个营地,内有许多人口和牲畜,大概到地儿了。那些突厥人将他押进营地后竟然把他丢进了一个笼子里!

李适之悲愤不已,怒道:“我堂堂贵族竟沦落至此!”

就在这时,一个老头注意到他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姓什么,是哪门子贵族?”此人竟会汉语。

李适之觉得这些野蛮人完全不可理喻,要死也要死得光明正大,便大声道:“我姓李,大唐宗室!”

那老头顿时来了兴趣,问道:“叫什么,什么爵位?”

李适之挺起胸膛道:“高祖之玄孙、太宗之曾孙、常山愍王之孙,李适之。”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从内心里泛出一种自豪感来,自认高贵的那种心理是常人难以理解的。

老头笑道:“原来是李公子,我听说过,数月前大汗引军攻西城久而不下,怪之。后知有李家宗室在城内聚军心而守……不错、不错,有能耐的人。”

“只是李公子何以在此?”老头的眼睛里显然有些怀疑,不过他很快就有了法子证实。李适之身上除了穿的衣服,稍微值钱点的东西包括马匹都被抓他回来的人抢了个干净,从那些人手里得到李适之的随身物品,对于一个有见识的突厥人不难判断结果。

于是李适之很快就从笼子里给放了出来,被安置在一个可以过活的帐篷里。突厥人无礼归无礼,看来倒有些心胸,对于曾经的敌人待遇还不错,当然前提是值得他们看重的人。

和李适之说话那个老头显然是突厥汗国有身份的人,因为他告诉李适之要带他去见可汗。当然不是任何突厥人都能轻易见到默啜可汗的。

李适之对这片草原的了解甚少,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这片地区叫什么名字,更不知一开始被看押的营地是突厥哪一部。然后过了几天又继续上路,被带着向北走去见默啜可汗。

在路上李适之被告知了目的地:突厥南廷黑沙城。他以前只听说过,当然从来没有机会到这么远的地方去过,黑沙城便是后突厥汗国建立之后的首都。

那老头又问李适之怎么会在突厥境内被抓住。李适之觉得这些日这个人待自己还不错,再说那件事也没什么值得瞒人的,便说了出来:“究其因便是上次守西城,未得寸功反而遭来祸事。薛氏妒贤嫉能密令心腹大将谋害我,不料遣来办差的人反被我所杀,我便翻过阴山避祸,遇到了突厥人。”

“原来是这样,薛氏当国,你们李家的人确实没啥好日子过。太平公主会不会帮你们?”老头在言语之中显然对唐朝政治有些了解。

李适之道:“一丘之貉。”

老头道:“可汗上次还提过你,咱们突厥国也用汉人,你既然在唐朝遭遇了不公正的待遇,现在为可汗效力如何?保你仍享荣华富贵。”

李适之道:“老丈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身为大唐宗亲,绝不可能丧失气节为敌谋事。”

“敌?”老头神色一变,“现在突厥汗国与大唐修好,并向大唐皇帝称臣,朝廷念我国苦寒并输钱粮帮助,而我国也不再侵扰大唐边境。当此情形,何来为敌之说?”

李适之哈哈一笑:“难道你们竟不明白薛氏议和只是权宜之计?迟早会有大战,故而突厥汗国始终是我大唐之患。虽朝廷被薛氏把持,但我身为唐人,自然分得清黑白。我趁早说清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老头沉思了片刻,抬头笑道:“李公子不能把话说得太绝,你既不怕死,何必千辛万苦逃命,又为何会来阴山以北?”

李适之顿时默然无语,也许心中并不甘心这样死去。但要他背叛大唐百姓确实是不能接受的事。

第八十一章 爱慕

黑沙城依山傍水,修筑的位置极利防御更有河水解决水源,确是一块风水宝地,当初选择建城地点的人显然很有见识。不过其规模景象自是无法与大唐都城相比,恐怕连国内稍大一些的州郡城池也比不上。毕竟突厥人居无定所,筑城守土并非他们所长。

李适之随同前来觐见的突厥人进得城池,因衣裳破损,那个“好说话”的老头劝他换一身衣服,但李适之不想穿蛮夷服饰遂拒绝了好意。

城内风沙一起,露面尘土飞扬加上低矮的房屋,给人脏乱不堪的印象,总之在李适之看来不是什么好地方。他们走了一会儿,迎面就有一队人骑马过来,当前一个英姿飒爽的突厥小娘见得老头就开朗地招呼起来,看来他们本就是熟人,至于是什么关系李适之就不清楚了。

突厥小娘说话的时候不断把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李适之身上打量,后来用汉语问道:“你是唐朝来的使节?”

“我非使者……”李适之不好说自己是俘虏,但见这小娘笑脸对人没有恶意,他也就礼貌地说道,“在下姓李。”

老头用突厥语和小娘说了几句话,小娘才一脸恍然,不过仍然关注着李适之。显然李适之长得确实年轻帅气,虽没有那些突厥汉子高大威|猛,却举止儒雅面目清秀,在草原上实难见得这样的人。

小娘又说道:“父汗在汗帐内,暾欲谷叔叔与这位唐朝来的客人进去见他吧。”

这句话终于让李适之搞清了一些有用的信息,原来带自己过来的这个老头叫暾欲谷,可能是突厥大臣;而说话的那突厥小娘称默啜可汗为父,恐怕是个小公主。李适之情知不是所有公主都长得俊俏,不过面前这个却还过得去,皮肤虽不太水灵但胜在健康有活力,大大的眼睛,开朗讨人喜爱的性子都能让人产生好感。

一行人进得汗帐,李适之只觉得光线不太好,周围坐着几个人多半也是突厥大臣,可是给人的感觉却很不体面黑乎乎的样子,正中坐着一个头发白了大半的老头手里拿着个权杖。暾欲谷等人以手按胸纷纷向他行礼,李适之却抱拳为礼,只是站着打了个拱。

暾欲谷与默啜用突厥语说了一阵话,过得许久默啜便将目光转向李适之,用汉语说道:“我们突厥汗国唯才是用,没有唐朝那么多繁冗规矩,只要我赦免你,你就可以做大臣。”他又指着旁边的一个人道,“汪芒也是汉人,已追随本汗多年了。”

李适之毫不犹豫地抱拳道:“可汗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恕不能从命。”

也许他回答的太直接,默啜的性子本来就比较暴戾,顿时就露出了怒气:“你曾是我突厥汗国的敌人,而今沦为阶下囚,我好意赦免你,竟不领情,很好,来人……”

“父汗!”这时刚刚才认识李适之的那公主站了起来,说道,“他是我们的人抓来的,又让暾欲谷叔叔大老远送来,父汗不喜欢那就送给我做奴隶吧。”

李适之心里当然马上就明白这个小娘其实是救了自己一命,但他无法忍受侮|辱,昂首道:“我堂堂李唐宗室,岂能为奴?是可杀不可辱,请就汤镬!”

这时只见面对帐门的那公主弄眉挤眼地给李适之递了一个眼色,她背对着默啜,但面对着下面,那几个大臣都是看见了的,大伙并未言语只是默然瞧着,多半已明白了几分其中缘故。小娘那样做有些不够端庄,但考虑到游牧族的女子更加热情开放,也就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李适之明白她的好意心下也泛出一些感激。

她见李适之不为所动,又跑上王位拉住了默啜央求,默啜显是很宠爱这个公主,神情已变得和蔼了一些,被缠不过只得说道:“那便将你贬为奴隶,送给阿史那卓。”

李适之这时心道:突厥人名面上称臣,其实从来都没自以为军力强大没把唐朝放在眼里,不然何以敢随意将李姓的人这般对待?

默啜见李适之不想投降,便失去了兴趣,并不如何看重。很快李适之便被当作奴隶押下汗帐了。

他被送到了公主阿史那卓的家里,很快公主就回来了,对他十分热情礼节,哪里有半点对待奴隶的样子?李适之感叹道:“在下与公主素未平生,今日初见一面,公主何以先救我性命,又如此对待……我真不知如何为报。”

阿史那卓笑眯眯地接道:“以身相报……”

李适之怔了一怔,但见这公主满面轻松的笑意,有玩笑之嫌。不过他在唐朝时也不是没遇见过被女子钦慕的事儿,心下琢磨恐怕事有蹊跷。

这时阿史那卓大胆地说道:“你真是笨,难道没看出来我喜欢你么?”

李适之更是无言以对了,没想到突厥妇人豪爽至此。他默然思索了片刻,忙正色道:“公主若只是玩笑也就罢了,不然还请三思。我在大唐乃有罪之身,而你贵为公主,若是和亲联姻,又该用什么名义?可汗定然不会同意!”

“父汗同意不同意没关系,只要你愿意就行了。”阿史那卓收住笑容,正经地说,“其实我并不是可汗的亲生女儿,生父乃上任突厥汗国骨咄禄可汗。骨咄禄可汗病故时,我的哥哥年幼,默啜可汗才自立为王。说起来还是他夺了我们家的王位,不过这些年他对我们兄妹不薄,甚至要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我们也并不恨他。”

李适之点点头:“原来如此,不过无论如何你也是阿史那氏王室之人。”

阿史那卓又劝道:“听暾欲谷叔叔说,你在唐朝的罪名是杀了一个武将。如果你可以和阿史那氏和亲,对唐突两国关系有利,朝廷说不定会以大局为重赦免你的罪名,你不就可以重新堂堂正正做人了?”

李适之冷笑道:“朝廷当国者乃薛氏,据我所知,他从来没想过要改善与突厥汗国的关系,穷兵黩武生性残暴之人,所想的无非是将一切威胁他的势力夷平!”

阿史那卓疑惑道:“可我听父王和叔叔们说,咱们突厥汗国不是和唐朝和睦相处了么?”

“难道突厥汗国就没有一个有见识的人?”李适之轻蔑地哼了一声。

一种自信到自负甚至装|必的神态在不经意中暴露了出来,可是却没有引来阿史那卓的反感,她的目光反而更加倾慕了,妇人好像会本能地被厉害的男子吸引。

她柔声道:“就算不能于国有利,你和我成亲便能脱离奴隶身份。唐人要抓你,你只有留下来才有容身之所,难道你想以奴隶的屈辱活在这片草原上吗?”

“公主的恩情我实难从命。”李适之自然不愿意给野蛮人做女婿,他深受儒家熏陶打心眼里瞧不起除汉人以外的所有种族,蛮夷在他的理解里就是个贬义词。

“就因为我是突厥人么?”阿史那卓叹了一口气,“你是李唐宗室,自是心向大唐,人各有志我并不勉强。不过汉朝张骞出使西域,身陷匈奴,不还是娶了匈奴女子成家生子?后人却并没有因此诟病,你何必又这样伤我的心?”

她说起这个典故倒让李适之十分意外,并使得他眼前一亮,细细一琢磨这公主虽然说得直白,但并不是没有道理。在非常时候娶突厥女人也不是什么背祖望宗不可原谅的事儿……关键是,能得到这个公主的青睐显然大有好处,正如今天的情形如果没有她的帮助,自己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了一点办法都没有。

阿史那卓见李适之沉默不言,知道他已经有所动心了,不由得嫣然一笑。

第八十二章 抉择

有时人得靠运气,李适之在时运不济之时遇到阿史那公主实在是时来运转,他在公主家中以奴隶的身份过得十分惬意。公主对这个英俊潇洒谈吐不凡的汉人公子一见钟情,对他千依百顺,好得无以复加。在环境本就比较恶劣的草原上,李适之过得日子恐怕让大多数突厥人都眼羡不已。

但以李适之的心气,对于这样消磨时光的日子并不满意,只是眼下别无它图罢了。渐渐地他时时便从公主口中询问一些国家大事,公主也乐意为他提供信息,甚至赞他没有失去志气。

而这时阴山以南的大唐西受降城尚未获悉李适之的下落。殷辞下令四面围堵,但多日毫无结果,他直觉要抓住此人变得越来越不容易了。

部将们见他如此关心李适之的下落,却又未能立功抓住,见到殷辞时只好纷纷请罪。殷辞叹息道:“事在人为,罪犯竟能从边关插翅而飞,我也不能责怪诸位。”

事到如今,殷辞心下觉得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得尽早报知薛崇训。事情没办利索,他便在密信中多次自责,自称有负晋王委托等等。然后差心腹领了通关印信,携带密书快马赶回长安。

这会儿薛崇训早都把李适之这个人忘得差不多了,有人提起他才想起来。其实李适之那点实力本就很难对他构成任何威胁,只不过当时不太放心便嘱咐殷辞除掉以绝后患而已。在薛崇训的理念中,凡是潜在的敌人,如果有机会当然是将其扼杀在摇篮中最好,有机会还手软万一等人强大之后不是自找麻烦?

他收到殷辞的密信了解来龙去脉之后,略微一想:虽然这事儿办得不太干净,人给跑掉了还不知踪迹;但李适之既然杀了人,把死罪栽在他身上便十分容易,一个见不得光的人纵使文武双全有天大的本事,怎么施展?难道做匪拉起草莽起义?

薛崇训笑了笑,李适之那样的人要做草莽英雄恐怕牛头不对马嘴。于是他当即就提起笔给殷辞回书宽慰,意外非人所料,既然李适之畏罪潜逃,便将其定案,奏请皇帝除其宗室身份,迟早缉拿归案。

回了殷辞的信,薛崇训便很快把这件事给抛诸脑外。现在他心里最关心的可不是一个只是隐患可能的李适之,而是当下最重要的事:联兵伐突厥。

这件事有两层目标,除了剪除帝国的一个外患报华清宫被袭的一箭之仇,还有就是苏晋提出的“盟主”目标。后者显然是他的发展达到登峰造极过程中极具意义的一步。各国盟主,形似太宗时的天可汗联盟,影响非同小可。

因这个时代交通缓慢,要在战争之前集结联军就需要提前准备,联络各国各族首领的事儿已经在陆续实办了。唐朝对外战争借助游牧族的兵力不是第一次,所以此事在宫廷和朝廷都没有引起人们的质疑,当然也没有人会想到薛崇训会野心勃勃地预谋让各国首领“推举”他为盟主。

不过他已意识到此事并非那么简单,其中有许多复杂的问题。他也不能找别个商量,只有自己琢磨,确实常常感到有点头疼。

就连始作俑者苏晋,薛崇训也不能找他细谈。当初苏晋提出这个建议时,薛崇训被点醒,但并没有赞同更没有继续商议。万一出了纰漏又不能施展计划时大可以把苏晋作为替罪羊,而自己推得干干净净。故而苏晋也不能参与到这个计划中,这件事操|纵起来就靠不了幕僚,前期只能是薛崇训一个人的布局,如此才能进退自如。

……需要沉思权衡的时候,薛崇训最喜欢的地方是听雨湖畔那个清幽的书房小院。上次在氤氲斋和杜暹说别院很安静,其实他只是应景随口说说,真正能给他宁静的是内府。相比别院,显然王府的戒备森严更加安全,而安全感正是薛崇训很迷恋的东西。

书房后门外面有个水潭,周围种着几颗樱桃树,此时正是果子熟透了的时候,薛崇训在水潭边上坐了一会儿,但见那树上的果子晶莹红亮十分可爱,忍不住便站起身来去拿了一个琉璃碗,然后摘了一些樱桃放在碗里拿到水潭里去洗。

他先吃了一颗,回头见三娘正在前门走动,便招呼了一声,指了指手中的碗问道:“你要尝尝么?”三娘摇摇头,薛崇训便犹自品尝起来,这时从树梢间吹来一阵湿|润清凉的微风,在有些燥|热的午后带给人说不出的舒坦,周围十分安静只有偶尔的鸟鸣,他的心情仿佛也随之静下来。

这种时候他在想,人活着无论拥有多少东西,其实能抓在手里的也就只有这么一点,正如满树的樱桃,吃的也就半碗。

那野心有必要去实现么?这个问题他以前就曾经想过,答案是有必要,既然一开始没有做忠臣顺民,便是一条不归路。只是如今发现太冒险,才偶尔会质疑;又或许是不该在这样舒适宁静的环境中考虑这样的问题,安乐让人沉迷啊。

然后是对他影响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人太平公主那里。薛崇训浅思之下,当然认为盟主之事得瞒着她到即成事实,因为一旦被她提前得知,以太平公主的见识恐怕立刻就能察觉到他的野心。她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这个薛崇训简直无法肯定。他现在的心情就像一个孩童做错了事,然后又对家长撒谎。

渐渐地他已经不知道放进|嘴里的樱桃是什么滋味了。

如果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实现目的,为了成功事前又尽量瞒住太平公主,那么等到了时候她忽然得知整个前因后果,会作何感想?事关社稷国柄,又是充满残酷斗争的皇室,就算是母|子到了那个地步信任肯定也荡然无存了。

一旦失去以前的那种信任,权力的矛盾就会急剧暴露出来,一定要分个胜负是必然的,形势如同当初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一样,实际上李隆基小时候很得太平公主的喜爱。也许薛崇训在有所准备之下会赢,但他很肯定自己赢了也不会高兴;万一输了呢……

可能还有更糟的结果,这个天下本就不该是他薛崇训或是女人继承的,一旦他们家的实力衰弱,天下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或许天意如此。

于是薛崇训又琢磨,在布局之前就告诉太平公主。这里的问题便是:如果她不同意(可能性比较大),不仅白白丢失一个难得的机会,更会造成负面效果,还不如完全放弃连提都不提。然后薛崇训的思维又回到了有没有必要做这件事的原点,接着又想到这是以前已经考虑过得出结果的事儿……就像一个圆,又像一个问题程序进入了死循环的思维。

他觉得自己的逻辑有问题,中间肯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便起身走到水潭边,捧几捧凉水浇在脸上,几滴水珠从唇边浸到了口中,潭水甜丝丝的水质非常好。

复坐门边的木板上,薛崇训望着轻轻晃动的水面又发起呆来。

告诉了太平公主之后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她完全支持,要么反对并产生戒心。薛崇训觉得后者的可能更大一点,到时候太平公主会不会设法阻拦他获得讨伐突厥的兵权?不过无论有没有大军兵权,驻扎在长安城南的神策军将领全是他的嫡系,这股人马是名义权限无法控制的;加上朝中也有倾向薛崇训的大臣。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会面对完全被太平公主掌控的局面。实际上自太平公主病愈重新掌权起的这个阶段,薛崇训就已经形成了能与她分庭抗礼的实力。

总之都是闹翻,不过在事前闹翻的好处是:信任或许还能保留,太平公主应该能想到,薛崇训完全可以背地里发展对付她的;坏处是赢面更小,而悄然实现盟主目的后进一步提升实力,到时候更加与事有利。

什么才对自己最重要?薛崇训连自己都不清楚。

假使前人如始皇帝汉高祖等成大事者遇到同样的抉择,他们肯定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想到这里,薛崇训自觉应该不具备成大事取天下的性情。得天下者称天子,或许他们都是上天选择的人,薛崇训这样一个本来历史就证实不该闹出风浪的人,在紧要关头就会暴露出非真龙天子的特点。

他抬头仰望天空,忽然才发现,太阳早就消失了,淡淡的几颗星辰已出现在天幕,夜色慢慢降临了。那寥寥的几颗星辰让薛崇训的心头涌起一股子莫名的孤单,连生母都要背叛的人,这一生还能真正信任谁?太平公主在薛崇训的心里不仅是普通的亲人,他实在从内心对她有种依赖。

就在这时,一阵说话声把薛崇训拉回了现实。只听得李妍儿的声音道:“夫君还未用膳?”三娘的声音道:“郎君在想事,我不敢随意打搅。”李妍儿的声音道:“什么事能让人饿着肚子呀?下午我瞧他到这边来了,还等着他一起吃晚饭呢,我叫人热一热端到书房来,吃了再想。”

李妍儿是正妃,她的话还是挺有用,三娘便顺从地应道:“是。”

过得一会儿就有丫鬟的脚步声过来了,她们端着食物放到了桌案上,李妍儿走进来坐到了薛崇训旁边,笑嘻嘻地问道:“想什么呢,先吃饭吧。”

“也好。”薛崇训随和地应了一声站了起来,又向李妍儿伸出手,她便高兴地把小手放进薛崇训的手心里,让他把自己拉了起来。薛崇训看了一眼三娘说道:“今天没什么事了,你也去吃饭早些歇息,明日一早随我去宫里。”三娘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告辞便走,她的神情很难有什么变化,有时候薛崇训认为她可能不会其他表情。

饭菜已摆好,他们夫妻俩便坐到一起吃饭。本来平时挺爱说话的李妍儿也沉默起来,她这个习惯好像是因为吃饭时说话不太得体的关系,反正出身好的人规矩挺多。薛崇训便主动开腔:“我问你一个事儿,要是你做错了什么情知你|娘会生气,你会不会告诉她?”

李妍儿回头看了一眼门口,伸了伸小舌头小声道:“她要骂人家,当然不说啦。”

薛崇训笑道:“要是她迟早会知道呢?”

“这样啊……”李妍儿想了想道,“还是早些认错罢,不然她会更生气。”

薛崇训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沉默了一阵他又问了些关于薛夏的事,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吃完晚饭。

……第二天一大早,薛崇训按照日程便带着卫队车仗向大明宫而去。路过丹凤街时,街面上的人气已经很旺了,大道中间全是去上值的官吏。当然起早贪黑的不只是他们,还有那些市井小民贩夫走卒,只能靠边让着官僚们赶路。街边的店铺也大多亮起了灯,早早就做起生意了。

薛崇训恰巧在半道上碰到了中书令张说,今日并不是上朝的日子,但大臣们得去各自的官署办公。张说手里还拿着和一个纸包,遇见之后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纸包递给了旁边的奴仆,笑着寒暄道:“西市旁边那家酥饼,味道一直没变,我就爱那味儿,几年都不腻。晋王这是去宫里见太平公主殿下?”

因为今天不用朝贺,薛崇训又不去任何官衙办事,进宫显然是见他|娘|的。他点点头,招呼一个侍卫牵马过来,骑马与张说一同行路。这要换作别朝,藩王与朝臣这样走一起,非得遭来麻烦不可。不过现在的皇帝自然不用费心去提防藩王与大臣来往过密,大伙也就不用避嫌了。

张说小声提起正事儿:“鲜卑慕容氏忠心可嘉,咱们已遣使过去;朔方等州的部族也用得上;最主要的还是等安东都护联系上铁勒九姓,这才是最用得上的部族。”

张说显然没想到薛崇训提出联军的意义,现在联络的都是一些能实质出兵帮助唐朝打仗的部族。其实在薛崇训的心里,那些王国或部落派多少人起到多大的作用根本不在乎,只在乎他们的姿态。

他们提谈了几句,等到靠近丹凤门时,来往的人多起来,就说起别的逸闻趣事,一起进了宫门。之后张说去政事堂,薛崇训去承香殿,二人相互执礼告辞。

出承香殿接待薛崇训的是宦官鱼立本,鱼立本见面就说道:“今日殿下不见朝臣,本打算静心修炼的,报知王爷来见,殿下便将修炼也放下了。”

太平公主自从吃了玉清炼制的“仙丹”起死回生后,就迷上了修道,就像一个无神论者忽然见证了神迹便非常相信世上有神仙,旁人说什么都不能改变。薛崇训也从来没劝过她,本来道教就是李唐的国教,他根本没必要多费口舌。

于是他只说道:“两日未见母亲大人,我正好无事便过来走动走动。”

鱼立本带着薛崇训走上天桥,“殿下在星楼里,杂家在这样的日子不便进去,您请。”

薛崇训便向那高处的星楼走去,那地方本来不叫星楼,不过就是一间宫室,只因地处高位,太平公主信道后便改名为星楼,取仙家接近上天的意思。里面的布置也和其他宫室大相径庭,鲜有艳丽的摆设,门口挂着八卦旗帜里面丹鼎青烟缭绕,显得更加素淡古朴,颇有三清殿内的样子。不过三清殿远离政治|中心,太平公主是不会去那里修道的,她或许对道家的理解不同,既求成仙逍遥,又未看破人间繁华。确实以她的性子如果成天与世隔绝不能发号施令确实会很不快活。

进了星楼,只见太平公主正端坐在北面的软塌上,玉清手里拿着一把拂尘侍立在旁。二人都穿着道袍,太平公主穿的是素雅的浅色,玉清则是青袍。只见玉清身材清瘦神情淡然,更加像一个修道之人;反观太平公主却身材丰腴,就算没盛妆也有种艳丽的感觉,特别是那丰|满的胸脯,因为实实在在地撑起衣服而夏衣又轻|薄,隐隐连乳|尖的轮廓都显现出来,丝毫没有清心寡欲之人的气质,无论是姿态言行走透出一股子雍容贵气并带着威压。

薛崇训走上前去,躬身执礼道:“儿臣拜见母亲大人。”

“平身罢。你今天来有正事?”太平公主问道。

薛崇训道:“没什么正事,只是念想母亲了。”

太平公主顿时轻笑了一声,说道:“那你不如和我一起试试修炼,让玉清教你。”

“儿臣……”薛崇训闷闷地说,“对道家无甚兴趣。”

“玉清,给他拿一颗御气丹来。”太平公主完全不顾薛崇训的婉拒,她平日就已经习惯只按自己的意愿来办事,恐怕周围也没人敢违抗。

过得一会儿,玉清就拿着一个木盒子过来,里面装着一颗犹如樱桃却比樱桃个大的丹药。薛崇训的脸色一阵难看,心道:里面应该有慢性毒的重金属,我要吃掉它?”

第八十三章 玄虚

盒子里的御气丹颜色通红,看起来好看,但薛崇训情知这种颜色可能是一些重金属元素所致,吃它等于吃慢性毒药。但他今日正有要事要和太平公主说,实在不太想没开始就和她抬扛惹她生气。想来太平公主和玉清也吃过这种丹药,尚不至于要让性命,还有白七妹在洛阳时被玉清拖着估计也吃过不少,她照样活蹦乱跳的。薛崇训前世抽烟明知有毒也不怕,于是他便伸手拿起了那枚“仙丹”。玉清见状收了盒子,端了一杯清水过来,薛崇训将丹药放进嘴里结果杯子爽快地将其灌了进去。

太平公主见状脸上露出了笑容,淡然道:“等一会儿让玉清为你点穴运气,先借助外丹之效修炼,便知其妙。”

薛崇训无语对答,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奇妙,只当自己吞了一块矿石。

这时听得玉清说道:“殿下,贫道从未协助过男子修炼,恐用神不专反而走火入魔。”

太平公主道:“咱们修炼许久,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走火入魔之事,你勿推辞,按我说的做。你和崇训早已有过肌肤之亲,还有什么可避讳的?”

玉清脸色一阵尴尬,忙将目光转向别处不敢与薛崇训对视。

这时薛崇训就有了药物反应,不知是啥玩意作祟,渐渐就感觉身体中有股气在乱窜一样,搅得他心神不灵,有种坐立不安的烦躁,他说道:“我对这东西……过敏,感觉很不舒服。”

太平公主道:“玉清,你现在就为他运气吧。”

运个什么气?薛崇训愕然心道:莫非还有内功,打死我也不信。他便说:“我看还是免了,估计过一会儿就好。儿臣今日前来拜见母亲,确有一件事想与您说……”

“等会儿再说。”太平公主打断了他的话,下令道,“你到蒲团上坐下,静心让玉清帮助你修炼。”

这药物此时反应更甚,薛崇训只觉得脑子一团乱麻,只好暂且将心事放下来,来到搁在毯子上的一个蒲团上跪坐下来。这时道姑玉清也在他的面前盘腿坐下,将双手放在腹前,说道:“像贫道这样坐。”

薛崇训便学着她的模样盘腿坐下,又将手掌放开,此时他只觉得自己就像个泥菩萨,实在好笑荒诞。玉清道:“抛却杂念气沉丹田。”薛崇训心道:我又不会内功,经脉中连气都没有,我知道怎么气沉丹田?他也不言语,反正就这么坐着爱咋咋地,等药性过去脑子清醒了好说正事。想起来有一次白七妹被玉清灌了丹药,也是过一阵子就好了。

这时他的胸口感觉到了玉清的手,她的手好像有点不稳微微在颤抖。薛崇训心道:你摸惯了我母亲的软胸,来试试硬|邦邦的感觉吧。正胡思乱想时忽然玉清的手用力一按,他只觉得胸口一阵气闷,一阵窒|息感涌将上来。玉清又娴熟地按了一些穴道,薛崇训对穴道位置一窍不通完全没弄明白,一开始十分不适,只觉得呼吸|困难。不过过得一阵子,他就觉得身体轻飘飘的,眼前一阵白雾,仿佛身在云霄之中一般。然后玉清的手掌拂过的地方,真就像有一股热气流过一般,说不出的舒坦。

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渐渐清醒起来,睁开眼睛时,见太平公主正微笑地看着自己:“如何?”

“好像升在云间。”薛崇训据实回答道。

太平公主道:“只是这样?你初入道法修炼不够,假以时日定能悟到仙道的逍遥极乐。同时心也未能入道,尚需领悟。”

薛崇训诧异地脱口说:“怎么领悟?”太平公主皱眉沉吟片刻道:“只可意会……你得想着一些意象,如仙鹤的姿势。”

薛崇训纳闷地想了一下仙鹤是什么样子,不料因平时从未去想那飘逸之物,而昨晚李妍儿又炖了一道鸡汤,他脑子里突然竟出现了一只扑腾的母|鸡……他便苦笑道:“儿臣怕资质不够。”

太平公主叹了一口气问道:“起先你说有什么正事,现在说罢。”

薛崇训心下顿时一沉,思索了许久才正色道:“此次联盟各族大军讨伐突厥,幕僚进言,欲让我称‘盟主’,母亲以为可否?”

意料之中,片刻之后太平公主便一改她自我标榜道家的逍遥淡然,直接勃然大怒:“谁进的谗言!他若让你正大光明地称‘主’,那今上置于何地?即刻将此乱臣下狱问罪!”

薛崇训不动声色道:“母亲大人息怒,此幕僚对我并无二心,我岂能送他下狱?请您恕罪。”

这时太平公主很快就感觉到此事不仅仅是他揭发自家幕僚那么简单,她的怒气渐渐缓下来,脸上的神色也慢慢平静了许多,却比发怒时更让人胆寒,旁边的近侍包括玉清都被她的气场给震慑得神情骤变。唯有薛崇训胆子最大,面不改色地和她坦然相对。

薛崇训也感受到了危险,此时此刻的这座宫殿,太平公主几乎所有时间都呆在这里,可以说是一呼百应无人不听她的旨意,如果她干脆直接将薛崇训拿下简直易如反掌。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薛崇训敢站在这里,就认为母亲不会那样做。

他淡然道:“上次母亲玩笑要收回儿臣的一切,现在您下令吧。”当然这只是一种姿态,真一时半会要铲除薛崇训的势力谈何容易,除非先将他关起来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造一场血雨腥风,权力玩起来实在是很严重的游戏。

也许是他的神态再次激怒了太平公主,她顿时怒骂道:“不孝的逆子,竟敢违抗父母之命,马上给我滚回去!”

“是,儿臣告退。”事到如今,只有不欢而散。

他退出星楼之后,一刻也不停留,来到承香殿门口径直取了马招呼三娘便走。今天这情形,显然是开局就闹翻了,太平公主撵他出来原因可能有二:其一,她还没准备好与薛崇训的角逐;其二,她没考虑清楚是否支持薛崇训。

薛崇训昨晚已想得比较多了,要是母亲根本不会支持自己,对应之策便是牺牲苏晋换取妥协,然后附加放弃北方军权的条件;当然如果是后者就更好了。总之他现在并没有和太平公主反目为仇的打算。以前他们俩已多次相互妥协过,薛崇训也在长期不断地努力想获得母亲的支持,但总是没有提及核心。这回成事的一大机遇摆在面前,薛崇训认为至少要利用这个机遇达到一个作用:或者能抓住机会;或者能试探到太平公主的立场和底线。

今天这事儿他已提前反复推敲布置好了,目前的发展仍在预料之中。薛崇训也只能考虑到这里,更远的事儿他实在不好想清楚。比如此事解决的路径是再次妥协,恢复微妙平衡……那么他也试探到了太平公主的立场:她不会把李家的江山易手。这就意味着他不想放弃夺取天下的目标,迟早就得和太平公主角逐一番。

世间便是充满了矛盾,想当初他拼命护着太平公主,到头来却是对手。不过假如往事重新来过,薛崇训也会走同样的路,他没有办法将太平公主当成隐患提前算计。

薛崇训的仪仗沿着丹凤街南行,然后转道到安邑坊北街,到达晋王府大门时薛崇训敲了敲车厢木板道:“庞二,再赶一程去亲王国。”

“是,郎君。”庞二如平时一样应答,他完全感觉不到风浪。

马车进了亲王国,薛崇训下车后想下令幕僚们来见他,但又想:此事既是家务又干系一些不可告人的策略,还是不和任何人说比较好。于是他就没有作出任何举动,只是向前殿书房走去。

到得石阶上时,一直没说话的三娘忽然开口道:“郎君是不是遇到了难事?”

薛崇训诧异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我表现在脸上了?”

三娘摇摇头,再次沉默下来。薛崇训便继续走了一段路,终于忍不住好奇道:“你是如何知道的?”三娘冷淡地说:“我心里有这个想法,不知为何。”

这时只见白七妹从殿中走了出来,娇声娇气地说:“薛郎出门带三娘也不叫我,枉人家是你的长随呢,长随不是一直呆你身边的意思么?”

薛崇训神情自若地玩笑道:“你不怕玉清道姑那含情脉脉的眼睛?”

“你再这样胡说人家生气了!”白七妹翘起小嘴道。旁边的三娘只是冷眼旁观的样子,一句话也没有。

薛崇训哈哈一笑,伸手摸了摸额头说道:“对了,你去把苏晋叫到书房里见我。”说罢径直去了亲王国前殿的书房。过了许久白七妹才回来说道:“苏晋回家去了。”

“今日既非假日,他不上值?”薛崇训眉头一皱。白七妹道:“说是给王少伯打过招呼啦,他妻子这几天染了风热躺床上,他成日在官署内都心神不灵的,午膳前就告假回家了,下午估计能回来上值,薛郎只有下午才见得着人。”

“原来如此。”薛崇训的脸上露出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想了想道,“你再去找王少伯说个事,给苏晋几天假,让他在家给妻子找个好郎中并照顾几天。”

白七妹笑道:“薛郎对人真好呢。”

……苏晋乔迁新居后已富贵起来,丫鬟奴婢都有并不是没人照顾林氏,两个儿女也专门请了先生教书识字,平时也顺便带着。只是苏晋心里老挂念着生病的林氏,跑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为了看看。他骑马进府之后让奴仆扶着下了马,便一瘸一拐地急步向卧房走去。

推开门便一股子浓厚的药味儿,一个手里还端着碗的奴婢忙屈膝行礼,苏晋走上去接过她的碗道:“我来,你先出去做别的。”奴婢应道:“是。”

林氏皱眉道:“还不到中午,你怎么就回来了?”

苏晋道:“今日晋王进宫去了,官署内也没什么忙不过来的事儿,我便向王少伯言语了一声,回来看看你。好些了么?”林氏道:“郎中已把脉瞧过,不过偶感风热,养几日就好,夫君不必太过挂念。反倒是夫君在公事上一定要慎重,晋王出手就送我们家这么大一个院子,你却无心公务如何妥当?再者你凡要慎重行事。”

苏晋舀起一勺子汤药自己先尝了尝才喂到夫人的嘴边:“你且放心,眼下并无差错。晋王对人很厚,只是在正事上掌握好规矩就没有问题。上回推荐贺季真置办甲胄之事,我本有些担忧,还好季真实非虚浮之人,将差事办得很满意,我也算有个举荐之功。”

他说起正事,眉宇间便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郁色,想起上次一时立功心切说的“盟主”之策,确实存在后患。他事后才考虑到自己可能被当作替罪羊!当时确实是太冲动了,或许是因为落魄受了太多白眼一时时来运转就有失蹄之处,毕竟与薛崇训的交情还不深,提出这样危险的计谋实在是失误之极。如果他能有王少伯一样的资历,也许就安全多了,因为薛崇训不敢轻易拿一个心腹去替罪,否则让手下寒心;而他苏晋这样一个在晋王府毫无根基的人却是两码事。

苏晋一瞬间的微妙情绪常人难以看到,却瞒不过多年熟悉的夫人,林氏顿时就问道:“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没事。”苏晋早已恢复如常,好言道,“这药我尝过了,是有些苦,不过只要按时服用就能好得快。长苦不如短苦嘛。”

苏晋一面说话一面在心里想:如果这次能平安无事,倒真能看出薛崇训对人比较诚心。

林氏笑道:“你还把我当成十年前那样哄呢。”

两人正说话时,一个奴婢走到门口说道:“阿郎,官府派人来了,说要见您。”

林氏道:“定是有正事要你办,你不该在上值时间跑回来的,回来我的病就能马上好么?瞧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你赶紧出去应酬吧。”

“我去去就来。”苏晋稳稳地放下药碗,又交代了门口的奴婢几句话,这才匆匆赶去客厅。

来人是亲王国的一个小吏,以前苏晋也是小吏的时候便认识,小吏这时因身份变化而恭敬地打拱道:“苏侍郎……不,苏学馆,瞧我以前叫顺口了,苏学馆勿怪。”

苏晋不以为然道:“没事,你来是为何事?”

小吏道:“王爷从宫里回来,本来要见您,可不巧您回家来了。王爷一问得知苏夫人染疾,就亲口|交待给您告假几日,让您在家多照顾一下夫人。王爷亲自说的事儿,咱们怎能拖着,这不就派我赶着来给苏学馆报信了。”

“王爷厚恩,臣十分感怀。”

小吏道:“就是这事儿,管点卯画酉的黄公也题注了,三五日之内您都不用操|心。您知道了我便返去回话。”

“好,来人送客。”苏晋点点头。现在他是官,来人是吏,自然不用和他礼节,不然反而不好。

……

大明宫承香殿的星楼内外静悄悄的一片死寂,因为太平公主今日脸色不好,所有人连咳嗽都得拼命忍着,大气不敢出一声,不然撞到太平公主的气头上只能活该倒霉。其实她并未对人发怒,只是平日的积威导致了这样的效果。

宫室中玉清却毫无畏惧地问道:“殿下今日还要修炼么?”

“我哪有心思?”太平公主冷冷地说道,“你起先也在这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玉清淡定地摇摇头:“想得太多反增烦恼,有悖逍遥之旨。我的心里只挂念一件事一个人。”太平公主正低头沉思着什么就随口问了一句:“那让你挂念的一个人是谁?”玉清的脸上有些红晕,但神色依然如常:“现在不就是殿下么?”

太平公主抬头微微一笑:“我便是很看重你的忠心。”

她这时细想薛崇训提出的“盟主”之事,很快发现如若薛崇训确有那样的野心,联军攻伐突厥时是非常好的一个时机,得到各国首领的认可之后,不仅能正大光明地昭示天下,手里还有大批唐朝精锐及外族支持,形势一目了然。他为什么要这个时候提出来增加变故?

很多往事就在此时慢慢浮现到了她的眼前,自从对付李隆基开始,大郎确实给她留下了很多深刻的回忆。渐渐地她便陷入了深思。

其实太平公主一直都很徘徊,李家的人如果李旦的儿子们以前不是要置她死地,她最后将大权交给李家亲近的人是比较能让她接受的决定;但现在不同,皇位上坐的和各地的王侯都是比较疏远的亲戚,只能算一个族,根本不是一家人。她要是帮助李唐恢复江山,某种意义上是心理安稳了,可是自家呢?李家后人会给她身后一个好名声么,还有儿子薛崇训能不能平安无事?

太平公主想得比较多了,她的母亲武则天其实也曾经经历过这样的徘徊,最后选择了把江山还给儿子们,但是又放心不下武家,于是把两家的子弟叫到一块儿指天发誓和睦相处……结果是武则天侄儿那一辈几乎没有一个善终的。

第八十四章 汤镬

时大唐东北边境势力交错,从安东都护前往突厥汗国北边的铁勒九姓地区经过的地方主要便是突厥、契丹、粟末族活动范围。其中契丹被突厥国征服,目前实际上被突厥人控制;而粟末首领(靺鞨族)*东渡辽河后建立政权自号震国王,并遣使向唐廷称臣,唐廷册封他为渤海郡王,统辖忽汗州,加授忽汗州都督,于是他们便以渤海为国号。相比之下渤海国是唐廷羁州,唐使通过其境更加安全。

安东都护府的使者从渤海国边境穿过前往铁勒,第一趟很顺利,粟末人以上国使者的礼遇放他们过境。不料唐人带着铁勒使者返回的时候就遇到了突厥游骑,护卫不敌悉数被抓。

唐使李天书和铁勒拔曳固的使者都落网被押到了黑沙城。这俩人走一块儿自然让默啜可汗对铁勒人勃然大怒,因为铁勒九姓都是突厥一脉,默啜可汗一向把他们当成自己的附庸势力,铁勒和唐朝结盟对他来说就是背叛。

正在默啜可汗气头上,李天书却当面斥责他:“突厥既为大唐之臣,岂能如此绑缚上国使者?”

默啜冷笑道:“你们绕道去瀚海(铁勒)是要作甚?”他又转头问带俘虏来的突厥将领:“搜到他们的国书等文了么?”突厥将领忙道:“我等遭遇这拨人马时很快就发生了冲突,唐使见卫队不敌,把国书给吃进肚子里去了……”

默啜当即说道:“来人,给我把他的肚子剥开!”

李天书怒道:“谁敢?尔等逆臣竟要反叛大唐?”

默啜道:“现在讨饶还来得及,把你们的阴谋诡计说出来。”

李天书听罢忽然“哈哈”大笑,一把扯开上衣:“来吧,李某今日为朝廷尽忠,改日十万铁骑为我复仇!”

言罢就见两个突厥武士上来拖拽他下去。过得一会儿,武士进账回禀道:“唐使面不改色,破肚后已死,肠子内的东西已烂成血泥,咱们一无所获。”

这时铁勒使者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别说亲眼所见就算他现在只是听说这样的残暴,手脚都在哆嗦。默啜回头看向他时,他身上顿时一个冷颤。默啜道:“我对待背叛者一向不会手软,外面有一口煮沸的大锅,便将你煮成白骨。”

铁勒使者扑通一声软倒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我只是受首领拔曳固的差遣和他们长安,绝无背叛可汗的意思。”

“去长安作甚?”默啜冷笑道,“只要你说了半句假话,我便叫人把你煮了。”

铁勒使者道:“拔曳固在瀚海联合铁勒十三部,欲与唐军南北夹击对付可汗,我受国书前去长安结盟。”

突厥大臣们一听顿时哗然,纷纷嚷道:“汉人狡诈不可信!”“数月前才与咱们盟誓互不动以干戈,咱们在边境以和待之,不料汉人竟然先预谋害咱们!”

“把这个背叛者拖出去煮了,给所有背叛我们的铁勒人一个榜样。”默啜下令道。

铁勒使者大哭:“我把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了,可汗何以失言?”默啜道:“本汗何时说过要放过你?”

于是先前杀害唐使李天书的两个武士再次上来抓住铁勒使者,不管他怎么讨饶哭诉不容分说就往外面拖。铁勒使者见状大骂起来:“你们不得好死……”他被拖出大仗,果见一枝旗杆下面有一口烧沸的大锅,锅底的柴禾烧得通红,锅中浑浊的水“咕咕”冒着泡,白烟中隐隐见得一枚骷髅被沸水冲上来。铁勒使者大惊失色,趴在地上死活不过去,武士们便强拉。使者双手抓在地上被拖着走,指甲崩裂满手是血,脸上也是泪水鼻涕泥土弄得狼狈不堪。旁边有个突厥人见状淡然道:“怎么不把手脚绑住?一会没把他丢进去,先把锅给掀翻了。”于是武士们依言将他的衣服撕了个精光,又拿绳子绑个结实,不管他叫得如何撕心裂肺,让他的脑袋向下就抬着往锅里一扔,顿时一阵剧烈的挣扎沸水四溅,使者把头挣扎了起来惨叫了一声,只见他的头发脸皮都烫掉了,加上扭曲的表情,一张脸说不出的恐怖。就连旁边的侍卫的脸色都变了。

汗帐中的大臣不管外面的惨叫,他们忙着说正事去了。默啜的妹夫火拔颉利发说:“既然唐朝出尔反尔咱们也不用再与他们客气,待得马膘一肥,可汗即率铁骑抢夺河北等地以牙还牙。”

另一个亲戚石阿失毕却说:“唐朝夏季也给了钱粮,秋季指不定还会如数交付稳住咱们。咱们不如拿唐朝的好处,先讨伐铁勒九姓掠夺他们的牛羊马匹,两边都有好处最是划算。”

火拔颉利没好气地说:“你的算盘倒是打得好,可是咱们都把唐使给杀了,他们还会给好脸色?”

“不就死一个人么,唐人一向以大局为重,他们不怕咱们与契丹人一道南下?那损失哪是死个使臣能比的?”

杨我支(默啜的儿子)也开口说:“姑父石阿失毕说得有道理,还是别先对唐朝动手,不然周围那些愤恨咱们的部族就能被唐朝鼓动四面算计我们,以图立功。首先除掉铁勒诸部反对我们的人乃明智之举。远在草原唐军不能消灭,边境又常年受袭扰,迟早还得议和。反正以现在突厥国的实力要长驱中原也是不可能,维持现状尽量多得利最好不过。”

默啜用权杖轻轻点了点地面,冷冷说道:“我最恨背叛者,不给铁勒人一点颜色,难|泄|我心头之恨!”

……公主阿史那卓从长辈那里听说了当天发生的事,回去自然就告诉李适之,因为李适之很喜欢听国家大事。突厥政权的构成多以家族亲戚为基础,再以各部落首领的亲戚组成,和唐朝的门阀科举等稳定体系不同,他们亲人之间获悉国家大事实在太容易了。

李适之耐心地听罢毫不犹豫地说:“你的父汗今日决定的事完全是错的!”

阿史那卓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问道:“李公子认为父汗要怎么做才对?”

李适之翘首沉吟片刻便回头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古人早就把道理说清楚了,偏偏今人不取前人之道。默啜可汗如征铁勒十三部,以他嗜杀的性子必然加深仇怨,瀚海都护府千里之广,突厥军队能把他们杀完不成?既会留祸患又不能除,何苦积怨?再者如今朝廷当国者薛氏最常用的技俩就是自居正义,妖孽敌人,再号称名正言顺却以好处拉拢各种势力合攻对手。待唐突开战,突厥国必陷入四面围攻的境地!

默啜可汗现在正确的做法是立刻遣使铁勒,让出一些利拉拢他们,就算不能让其诚心归附,至少别让铁勒人一心仇杀突厥。还有契丹等族不是投靠默啜可汗了么?这些部落都要联络拉拢。然后只要在正面战场上取得一定的胜利,那些墙头草必然不敢背叛突厥与之为敌。接下来只需要防备唐军这股来自农田上的骑兵,不是就化险为夷了么?”

阿史那卓喜道:“李公子真是厉害,坐在家里就把天下的事都断清楚了!我这就去劝父汗,让他按照你说的做。”

李适之笑道:“默啜可汗必不会听,不然我为何要说出来帮突厥人?别忘了我是李唐之后。”

“你为什么不帮突厥人,难道我不是突厥人吗?”阿史那卓期待地看着他。

李适之默然无语。

阿史那卓又柔声说道:“父汗不听便算了,不过先对他说一下,等到他意识到自己错了才会发现李公子的高明,那时……”阿史那卓脸上一红。

李适之见状叹了一口气,心道也不是所有蛮夷都那么面目可憎,像这位公主就惹人喜爱,其恩情叫人感动却不知如何回报。

就在这时李适之忽然发现刚才自己说那番话确实是站在帮助突厥人对付薛崇训的立场上的,完全是下意识的想法。他细思之下,觉得自己因为阿史那卓要效忠突厥可汗完全不可能,但确实不想让薛崇训取胜!李适之虽然是汉人,但他最自豪的是李家的人,可现在李家的江山在薛氏的控制下,矛盾之下他更想恢复李家江山。

薛崇训的势力壮大,除了是太平公主一家子的原因,几次发展都是通过胜仗大捷为机会起来的。特别近期击败吐蕃,让他声望大涨,变得更难动摇。这次如果再灭突厥汗国,其武功声威怕是堪比前人……李适之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伤感叹息:想我大唐基业百年,难道要葬送在今?

这时阿史那卓正要离开,李适之猜她急着去告诉默啜可汗计策,便叫住她。阿史那卓回头道:“李公子还有什么妙计么?”

李适之犹豫了片刻,淡然说道:“你别自己去说,先告诉你的叔叔暾欲谷,那天送我来黑沙城那个突厥大臣。然后让暾欲谷去向默啜可汗进言,也别说是我的计策,如此更易见效。”

阿史那卓想了想皱眉道:“那父汗就不知道是李公子的功劳了。”

李适之好言道:“事后得知,不是更好?”

第八十五章 鞭笞

突厥人多次在唐朝边境烧杀抢掠让边民深恶,但在李唐宫廷的名声却不错。以前契丹人反叛大唐并大败前去平乱的唐军,突厥人帮助唐朝打败过契丹,然后武则天篡权时默啜也打着帮助李唐恢复江山的旗号拒绝与武周合作,故而在宫廷戏子的角色中,默啜可汗很多时候是正面角色;偏偏很多宗亲贵妇只是通过演戏来了解边关,故而对突厥人并不算厌恶。李适之在三城边关呆过自然见识更多,但他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也对突厥人没有什么仇恨,加上阿史那卓等的悉心关照,他出谋划策时也就没有太多愧疚之心。

阿史那卓依计将李适之的话告诉了暾欲谷叔叔,暾欲谷听完来龙去脉很快认同了李适之的建议,说道:“草原上受人尊敬的可汗不会到处都有敌人,正应了汉人‘得到多助失道寡助’的话。而这番话由我去说确是更加适合,至少我是可汗的大臣,大臣的话可汗总会认真考虑,不过就算如此可汗也不一定会听。”

“暾欲谷叔叔都觉得有理,为何可汗不听?”阿史那卓皱眉道。

暾欲谷道:“可汗已杀使臣,并对意图背叛他的铁勒人恨之入骨,故听不进劝说。我且试试罢。”

阿史那卓说完就从暾欲谷家回去,却没见到李适之,急忙问人去了哪里,家里的人说李适之出去骑马了。阿史那卓才松了一口气,随即便带着一小队人马出门寻李适之。

骑马跑了一会儿,她忽然听得一阵人声嘈杂,便寻声过去,一见之下吃了一惊。只见有个骑马的突厥人正拿着鞭子鞭|打穿长袍的李适之。阿史那卓怒气冲冲地赶了上去,只见那马上骄纵的骑士原来是暾欲谷叔叔的孙子亓特勒,一个黑乎乎的敦实年轻人,马术骑射都很出众不过仅此而已。

李适之正站在地上昂首对视,身上的衣服都被打破,脖子上也看出血红的伤痕。

阿史那卓娇|呼道:“快住手!亓特勒你为什么要打我的人?”

亓特勒回头冷冷说道:“这汉奴虽然是公主的奴隶,但始终是个奴隶,竟敢挡我的道,就得教训。不然他在公主家里好吃好喝养着就要把自己当主子了。”

阿史那卓嗔目道:“我家的事碍着你什么了?凭什么打我的人!看我不在你|爷爷面前告状,让你|爷爷好好教训你!”说罢她急忙从马上跳下去,一把拉过李适之,眼睛里满是心疼,用汉语问道:“要紧么?”

李适之道:“一点皮外伤,只是突厥国太无王法,竟敢在都城随意打人。我在这里四处走走并没做出任何失礼之举,此人冲上来不容分说就打。”

“他是暾欲谷叔叔的孙子,暾欲谷既是大臣、部落首领,又是可汗的亲戚,所以才如此骄横。你们唐朝的贵族不也会这样么?”阿史那卓道,“别和他一番见识,他是个没意思的人,除了骑马射箭什么都不懂。”

李适之暗自观察亓特勒的神情,心下猜测:恐怕这敦实后生对公主倾心,这才拿我出气。公主叫亓特勒的爷爷为叔叔,辈份不合,但突厥人应该不看重这个只要不同姓就能联姻,其实在唐朝有时候也不太避讳染了一些蛮夷的习俗。

阿史那卓将李适之救走,并不管那亓特勒。回家之后李适之便问道:“方才你说暾欲谷是默啜可汗的亲戚,是怎么回事?”

阿史那卓道:“突厥国前任可汗不是骨咄禄可汗么,他便是我的亲生父亲;而现在的默啜可汗是前可汗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亲叔父。骨咄禄可汗去世前本来是遗言将汗位传给我哥哥阙特勒,但当时哥哥年幼,默啜可汗便强夺了汗位,自立为王。不过哥哥阙特勒仍然是他的侄儿,并认可了可汗的权力;哥哥阙特勒娶的妻子就是暾欲谷叔叔的女儿,所以是亲戚了。”

“原来是这样……”李适之沉吟片刻,忽然叹息道,“恐怕我们的计谋让暾欲谷去说也不可能凑效,哎,事在人为。”

阿史那卓问道:“李公子先前还说暾欲谷叔叔去说有用,现在怎么就改口了?”

李适之道:“那是因为之前我并不知道暾欲谷与你们阿史那氏的复杂关系。按照刚才你所说的,默啜可汗与你们的父亲是兄弟,并夺了你们家的汗位,虽然他念兄弟之情没有对你们斩尽杀绝,但对前可汗的儿孙抱有的警惕心肯定不会消失;而暾欲谷是前太子……就是你哥哥,之岳父,肯定是算进你们这一脉的党羽。关系这样一理,暾欲谷会受可汗的重用吗?”

李适之又问道:“方才对我无礼的那个人,是不是对你有倾慕之心?”

阿史那卓脸上一红:“什么都瞒不过李公子,你是怎么知道?亓特勒确实向可汗提过亲,但你放心我不答应可汗也不会勉强的,我是绝不可能看上他那样的人!”

李适之沉吟道:“可汗不会勉强你,可我的处境就堪危了。此人鲁莽无脑,嫉恨之下今日鞭笞我,明日会不会做出什么更严重的事来?我在汗廷毫无地位,只是一个奴隶身份,加上又是汉人,突厥国法理如此野蛮,真是叫人担忧。”

阿史那卓忙道:“有我在没人可以伤害你。你就一直陪在我的身边,我不在的时候你别出门就好。”

“身在敌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再说我和你既无名分,却住在你家让你如此对待,被人嫉恨也是情理之中。此事唯一的化解方法是让我离开公主府,干脆住暾欲谷家去,更易消除误会,他们家反倒是最安全之地。”李适之道。

“只是误会吗?”阿史那卓有些生气了,“你哪也不准去!你面对可汗时的骨气哪里去了?怎么现在竟怕一个无知小辈到这个地步?”

李适之道:“我不是怕他,只是理在这里,咱们无名无份朝夕相处成何体统?我不能因为失理而枉死。”

阿史那卓生气道:“最讨厌你这样!枉我对你一心一意,多番周全护着你,你可以怕被小人暗算,难道不怕失去我的保护么?”

“若你真是那样,岂能因一时不合就恩断义绝?”李适之淡然道。

阿史那卓说不过他,觉得李适之总有一番大道理,唯一的办法就是对他不讲道理。她便吩咐家人禁止李适之外出,更不准别人将他带走。

俩人不欢而散,阿史那卓心情压抑,随牵了马就出门,侍从跟上来也被她喝退。她沿着护城河一路策马飞奔,被风吹了一阵心情才渐渐平息下来。便勒住马头缓缓而行,看着远处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回忆起李适之悠然独唱的歌声,脸蛋又是一红。

就在这时,她发现身后跟着一匹马,回头看时只见又是暾欲谷的孙子亓特勒,便带着一点厌恶道:“你出城跟着我?”

亓特勒道:“我见公主不高兴,怕出什么事,就一路跟来瞧着。”

“滚回去,不想见到你。”阿史那卓没好脸色地喝了一声,心道今天和李适之闹得不快就是因为这家伙。

亓特勒听罢顿时只觉得心里的一股憋屈难以排解,冷冷地策马靠上来。阿史那卓见状也心生寒意,脱口道:“你要做什么?”

亓特勒二话不说突然一踢马腹策马追了上来,阿史那卓吃惊之下正想掉转马头跑,却慢了一步,让他瞬息之间就追到了面前。亓特勒的动作是十分灵活动如突兔,从马上飞身一跃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就扑了上来,将阿史那卓从马上扑下一起滚到河边。

“放开我!”阿史那卓大呼一声,又呼救命。亓特勒双手正按着她的双臂,分不出手来捂她的嘴,干脆就想亲过去。阿史那卓又气又恨,突然张嘴向他的鼻子咬过去,因为心慌就没有省力。只听得一声惨叫,亓特勒鼻子上鲜血迸流,鼻子竟给生生咬了下来,下意识用手捂住。

阿史那卓趁机翻身起来一口吐掉血|淋|淋的东西,喉咙里一阵作呕,急忙奔跑追上一匹战马,上马便走。留得亓特勒在后面大呼大叫。

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比较落后何况是在草原上,鼻子给咬下来就再也不可能接上去了,等于是破相。这玩意看似无关性命,真正失去时才发现它的重要,以后见人都会遭遇特别的眼光,亓特勒甚至愿意用一条胳膊来换自己的鼻子。

暾欲谷得知后非常震惊,他略一思索,当下就赶着进汗帐找默啜可汗去了。暾欲谷当然不是想让公主受惩罚,而是替孙子再次求亲。他明白自己孙子看上了阿史那卓,以前只是觉得娶不到也就算了,反正愿意嫁到他们家的女子数也数不过来。但是现在不同,暾欲谷意识到自家与前可汗家会因这件事产生裂痕,只有让当事二人联姻才能化解,否则难以弥补。

李适之听说后暂时没有什么表现……当然如果换作薛崇训的性子,恐怕不仅是意图强|暴阿史那卓的亓特勒,连同暾欲谷全家也会很悲惨,什么冤家意解等道理完全不在他的考虑之下。

第八十六章 献策

黑沙城三家因为一件意外之事关系变得更加微妙起来。当事者三家:默啜可汗、前可汗骨咄禄的子女(阿史那卓、阙特勒)、暾欲谷。其中默啜可汗和前可汗是亲兄弟;暾欲谷是阙特勒的岳父。显然阿史那卓、阙特勒兄妹和大臣暾欲谷是天然的盟友关系,但这次暾欲谷的孙子意外致残无疑给他们两家蒙上了阴影,一直不愿看到前可汗家坐大但又不能痛下杀手的默啜可汗显然乐意看到这样的局面,乐得坐收渔翁之利。

所以当暾欲谷前往汗帐求亲以消除阴影时,默啜可汗就一副将阿史那卓视作掌上明珠一般宠爱的作态,不仅不责怪公主阿史那卓,还痛骂了一顿暾欲谷的孙子色|胆包天。并言不忍心强求阿史那卓的终身大事,因为默啜知道阿史那卓一直就不愿意嫁给暾欲谷的孙子亓特勒。

暾欲谷无奈之下认为此事的破解还得设法说服阿史那卓以大局为重,随离开汗帐找来了女婿阙特勒和阿史那卓兄妹二人晓之利害,欲让阿史那卓与亓特勒成亲。

阿史那卓被长辈兄长一番大道理逼迫,早已顾不得羞|臊,当即急道:“明明是亓特勒无礼在先,情急之下我才错手伤人,再说我已有心仪之人,你们怎么能都怪在我的头上?其他的事我都能依,独独此事绝不同意!”

暾欲谷语重心长地说:“咱们没有怪你,只是事已至此唯有这样才能消解两家结怨,我已经七十岁的人了,盼着的不就是你们后辈能好好相处?亓特勒如今面目全非躲在家里不愿见人,他还不到二十岁,来日方长,以后你们的恩怨该如何化解?这不仅关系公主一个人,还干系咱们暾欲谷一族与你们家长久的渊源。”

一旁阿史那卓的哥哥阙特勒也不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因父亲去世得早,和岳父的感情就很好,这时也帮着岳父暾欲谷劝了几句。

就在这时暾欲谷发现李适之从门外走了进来,当场就把他拉住:“李公子当初被俘落难,暾欲谷待你不薄,今日你给说几句明智的话来。”

阿史那卓也把目光转向了他的身上,充满了一种期待,懵懂中她可能期待着李适之能为了爱情付诸努力。只见李适之面无表情,显然情绪也不是很好,但还稳得住:“现在你们再来逼公主也是瞎忙活。”

“只要公主答应联姻,一切都好办了,李公子何处此言?”暾欲谷不高兴地说道。

李适之冷冷道:“当今突厥国的事包括阿史那卓公主的终身大事是谁说了算?你们两家以前已经联姻,默啜可汗挑拨离间还找不到地方下手,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他有什么理由帮你们重归于好,凭什么?就算阿史那卓公主同意,默啜可汗肯定还有其他说辞。趁早别白费工夫,要是没有这件事,亓特勒和公主结亲还有可能,现在想也不用想。”

一语点醒梦中人,暾欲谷心急之下真没想到这一层,被李适之三言两语一说便恍然大悟,默不作声了。他不由得又高看了李适之一眼,心道自己数十年的眼光竟然不如这个白皮小生见识独到。

暾欲谷忙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又问策道:“那李公子认为现在咱们应该如何应对?”

李适之心道:你又不只一个孙子,夺了亓特勒的继承权让他自作自受,其他暾欲谷族的继承人和前可汗家有什么恩怨?总之两家不太可能发展成反目为仇的局面。但李适之想那是别人家的孙子,自己说这样的话有谗言之嫌,便改口道:“你们现在操|心的都是小节,灭国之祸就在眼前,还顾得上这些么?”

阿史那卓的兄长阙特勒插|口道:“唐朝虽然强大,但咱们突厥人也曾兵临长安城下,何时这样怕过唐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灭国也说得太过了吧?”

李适之道:“此一时彼一时,你再拿好几十年前的事儿说有什么意思?如果朝廷只像往常一样派一员大将领军一战,或是某族邀功袭击,以突厥国控弦四十万(号称)、占地万里的实力自不用怕,甚至可以轻视中原王朝;可北方不只突厥一族,此次薛氏四处结盟,再加上其一向穷兵黩武的做法必以倾国之力来袭,突厥如在策略上一错再错顶得住四面围攻?”

……暾欲谷想通之后便不再强求阿史那卓公主,过几天“奴隶”李适之求见默啜可汗,默啜可汗以为是关于儿女私情的事儿便喜而接见,欲趁机搅稀泥。

却不料李适之并不说那事,见了默啜便说:“铁勒诸部欲背叛可汗,可汗却在偶然俘获使臣才得知消息,都因不重耳目之故;而朝廷边郡长史,无一不广派细作,对各族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奏疏直达天听。突厥善牧,犹重斥候,何以在军国大计上反不如唐朝?”

默啜不动声色道:“和你们唐朝官吏结交,都要被查祖宗三代,咱们突厥人在长安被防着,哪里有机会探听到国策大事?”

“可汗是无人可用之故?”李适之趁机道,“李某倒可以给可汗推荐一些人。”

默啜可汗很有兴趣的样子:“哦?你要是真立了功,我便免了你的奴隶身份,封你做大臣。”

李适之昂起头道:“我并非为升官发财。”他心里傲气地想:突厥的官老子还看不起。顿了顿他又说道:“可汗听说过崔日用这个人?”

默啜可汗摇摇头。

李适之只得改口道:“那博陵崔氏您总知道吧?”

“哈哈,这个我听杨我支说过。”默啜可汗回头对儿子杨我支说,“你说的那个把唐太宗都惹恼的就是博陵崔氏吧?”

杨我支道:“唐朝讲究士族门第,门楣越高越受人尊敬,崔、卢、李、郑、王几家都是一流士族。唐初的官员修订《氏族志》时,就依习惯把崔氏列为第一大姓,唐太宗知道后很生气说难道李氏贵为天子,还比不上崔氏吗?所以后来朝廷才下令改皇室李姓为第一、皇戚族长孙氏列第二、崔姓及其他山东士族列第三。虽然这么规定地位,但朝里的大臣官僚都以和山东贵族联姻为荣……可方才李公子提到的崔日用是个罪臣,已被抄家灭族,他算不得博陵崔氏,好像是祖上从博陵迁徙到滑州的,与定州博陵崔氏关系不大。我想如果崔日用是出身定州(博陵),薛氏也会投鼠忌器不敢把事儿做得太过。”

杨我支不愧为“唐朝通”,对唐朝的礼仪文化等物了解很广博,恐怕比普通的唐人还要懂得多,说起来头头是道。

默啜可汗此时显然并没意识到国家危机,表现得十分闲适,又饶有兴趣地问道:“不是说现在的薛氏堪比以前的武周,大权独揽谁也不怕,怎会对一个士族投鼠忌器?要是在咱们突厥,哪个氏族背叛突厥汗国,咱们第一个灭了他!”

杨我支道:“父汗明鉴,咱们突厥与中原不同,草原旋起旋灭如同草生草枯,一个部族能兴起百年却没有千年不衰的前例;而唐朝那些门阀士族可谓源远流长,比如那博陵崔氏自汉代起就成名门望族,高官显贵不断,自今长达近千年之久!薛氏要拿他们开刀不能给个真凭实据的说法,非得遗臭万年不可。现在薛氏确是一言九鼎,但往后那些士族文人在史书文章中会如何评断他?故而投鼠忌器。”

默啜可汗像听戏一样听得津津有味,听完了才想起李适之的正事,便问道:“你说的那个崔日用又不是博陵人,而且已经死了,说他有何作用?”

李适之道:“崔日用家的籍贯是博陵,我提及名声显赫的博陵崔氏是想可汗多一些印象。崔日用虽然死了,但滑州崔氏一脉并没有因此销声匿迹,甚至在官场上也还有人。在大唐灭人一家已是残暴之极,崔日用家可以牵涉到‘谋逆’大罪,但绝无灭一州一郡的做法,真要如此当国者何以向天下人交待?所以可汗如能联络上滑州崔家,倒是可以一用。”

杨我支轻轻摇头道:“李公子的意思我明白,无非是滑州崔氏与晋王有积怨;可是仅仅因为这样就要让他们冒‘通敌叛国’之险,我却觉得不太可能。”

李适之淡然一笑:“滑州崔氏根基完全比不上其他山东士族,因为崔日用一事早已仕途黯淡,就算朝廷没有马上株连他们,但只要薛党一日在朝,他们一日便无出头之日。往远的想,假如薛党篡位成功,从此以后滑州姓崔的还想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么?刚才可汗也说了,咱们唐人官府办什么事是要查祖宗三代的。故而滑州崔家是绝不愿意看到薛党掌权的。这是其一;其二,通敌叛国之说也颇有出入,突厥在武周时就有帮助李唐皇室复国之功,在很多忠于大唐的人心里算不得仇敌,滑州崔氏的人帮助可汗反对薛党*,何来叛国之说;其三,人总有七情六欲,可汗富有万里,何不以利诱之?”

杨我支听罢沉吟片刻,便进言道:“父汗确可派人试试,就算万一事儿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默啜想了想道:“汪芒是个汉人,设法让他弄个身份南下一趟倒也不错。”

第八十七章 明光

光阴如白驹过隙诗人们总是这样感叹,花开花落已春夏梦起梦落又秋冬。朱雀大街两旁的枫叶在夕阳中闪耀着暗金色的光辉,如同草原上草籽饱满渐渐枯黄的草地。它们纷纷扬扬,于辉煌的色泽中又露出了暮气重重,叶一落天气该越来越凉了。来往行人身上的衣服也日渐增多,不过也还有人穿着单衣的,“春捂秋冻”嘛。

秋季来临,果子已经成熟只欠一夜东风。

时右武卫大将军杜暹率飞虎团选拔出来的一批中层武将早已从各军中挑选出弓马骑射娴熟的军士组成了新军,又从黄河九曲地区调战马二万,至今已集结训练一月有余。这批将士本就是从军队中选出来的,和新募壮丁大相径庭,只不过让他们从府兵边军等军中改编成了领皇粮的职业军士,很多基本的东西是不需要再练习的,只要让他们操练队列认识自己的各级将领就可以了。所以这时只要发给他们长兵器、甲胄和军需补给,就可以立刻作战。按照唐律军人在没有执行军务时是没有长兵器和盔甲的,只有战前或被派往执行任务时才会发放,出纳军械是由北衙军器监掌管。他们形成有效战斗力之前缺的就是这个东西。

甲坊署承造的一万五千副各规格新甲已快完工了,在贺季真的监督管理下果然在三月内兑现。

而政事堂早已确定了对突厥发动战争的国策,在没有改变之前他们一直都在计划准备,从哪些地方调兵、调粮、各级协调的官员都已内定。

前期准备已经成熟,但东风还没来,东风便是太平公主的态度。如果她不放兵权给薛崇训,军中又多有他的党羽,势必造成内部矛盾,如唐军本身都不稳,恐怕就是输多赢少的局面。连薛崇训都摸不透她的想法,她既没有表态,也没有作出相应的调整比如取消新军的组建。

这时边关传来急报,突厥兵主力北去进攻铁勒九姓去了。这个消息另长安朝廷有些吃惊,本来唐军都磨刀霍霍要调兵开战了不料突厥这会儿还跑去打别人……同时也说明游牧骑兵动员起来确实比中原快,长安忙活了半天还没调拢军队,突厥人就很快聚集大军出动。

户部尚书刘安拿这件事上疏,突厥人定会故技重施,以干涉我朝内政为名劫掠攻击边关各州,唯有趁其北方有患之时调兵讨伐才是有利时机。

太平公主很快在紫宸殿召集大臣议事,薛崇训也得到了召见。因为上次薛崇训说盟主那事儿和太平公主吵了起来,闹了别扭,他便和大臣们一块儿进殿,没有先去独见太平。

不过太平公主一进紫宸殿就用目光四顾找到了他站的位置,她坐到上位后便抬起长袖轻轻一挥:“都免礼。第一次从安东都护派去瀚海(铁勒)的唐使,被突厥人杀害了?”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看着薛崇训的,薛崇训便站出来愤愤道:“据报突厥人杀害唐使李天书的手段极其残忍,将其活活剥腹取肠而死,只因唐使将与铁勒拔曳固盟约的国书吃掉了。此等作法完全无视朝廷威仪,轻视狂妄之心昭然若揭!”

太平公主面不改色道:“李天书忠心可嘉,以死捍卫气节,朝廷应追封他为安东都护并妥善抚恤萌封其子。”她说罢神色一变,不怒自威,“突厥杀我使臣,今番又率兵攻击大唐之番邦,与叛逆无异。崇训何在?”

薛崇训心下预感良好,急忙躬身道:“儿臣在。”

太平公主当机立断道:“你即可调各地兵马联合北方羁州各军奉召伐逆,斩默啜传首长安。政事堂及各级官吏,应调整国策保证军需补给、壮丁民夫,我与今上静候捷报。”

薛崇训大喜过望,与大臣们纷纷接旨应了下来。看来太平公主的魄力仍在,今天这事儿决定得毫不拖泥带水,薛崇训此时的心中是一片顺坦。

紫宸殿的议事没一会儿就散了,他想着“盟主”之事母亲还没表态,本欲随后去承香殿再探探口风,不过转念一想:我已经先说出来了,母亲既然没有明确下令禁止,那往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直到她明确表态再作打算。

他出了大明宫还没到中午,直接就回到亲王国召集幕僚先说了宫里发生的事,然后赶着分派事情。闲了几个月突然之间大伙都忙碌起来。

此时杜暹的新军正驻扎在长安城外的武功县训练,听说用竹竿代替长兵,在腰间挂石头以代替盔甲重量。薛崇训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甲坊署通知他们准备甲胄兵器,随时调用;然后再派人去武功县催要将士名册卷宗(甲胄有大小型号)。他吩咐完这两件事后,又打算亲自去军营中一趟。便传李逵勇集合飞虎团卫队出行。

“兵部会调其他各路军队向三城进发,届时我只要率神策军及新军二万从关中北上与之汇合,接受兵权后便可对突厥开战。”薛崇训踌躇满志地对众人说。

苏晋好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附和道:“王爷期待已久的大功业,今日总算可以一展抱负了。”他此前还担心自己一时冲动说出的计谋会惹来祸事,更有可能被当作替罪羊,今日他才放下了担心觉得自己好像太多虑。

其他人也纷纷祝贺道:“愿晋王旗开得胜,早传捷报。”

过得一会儿李逵勇来报,飞虎团已准备完毕。薛崇训便向幕僚们告辞,穿着早上的朝服就出门去了。马夫庞二赶车来接他,他此时的心情有些激动,便不坐车直接上马带着一群骑兵大摇大摆地从街上呼啸而过。

新军训练的驻地便是以前神策军搭建的军营,后来神策军的驻地搬到了长安城南,杜暹等便把将士安置到了那里。武功属于京师郊县,骑马的话今天日落之前就能赶到。

武功县令率官吏出城夹道相迎,但薛崇训没管这帮小官,一群铁甲骑兵直接从大道疾驰而过没有作丝毫停留,只给他们一阵尘土,不过县令仍然躬身侍立道旁直到骑兵远去。

过得一会儿薛崇训便在大路上遇到了杜暹及部将数十人,大伙合军一处继续向兵营跑马。不过当薛崇训到了地方后,第一印象有些不太好;过得片刻也就释然:只见那些兵马身上都绑的是竹子木甲及石头,手里拿的是竹竿,而且没有旗帜,当然和战阵上铁甲如云的场面比稍显不足,但细观之下队列整齐军纪良好确是让人满意。

薛崇训回头问杜暹:“没有旗帜是因没有名号的缘故?”

杜暹抱拳道:“回晋王,正是如此。这批人马是从各地军中挑选的,来源不一应该有个新的名号,只是以前忙于操练整编无暇顾及此事。”

李逵勇立刻搭腔道:“神策军不也是薛郎取的名儿,他们也该让薛郎取个哩。”

杜暹这才恍然,心说两军都是薛氏嫡系部队,让薛崇训命名的意义重大,急忙便说:“晋王精通文武,今日正好赠将士一个旗号。”

其实薛崇训之前也没顾得想这事儿,又是临场发挥,他沉吟片刻说道:“咱们组建新军的目的是为了打突厥。突厥人对我大唐边关‘同胞’烧杀劫掠无恶不作,连同各族也深受其残暴之害,北方一片水深火热黑暗野蛮;而我大唐健儿顺应天命奉召讨逆,兵戈杀伐却是为了给各族百姓带去文明之光……有了,‘明光军’如何?”

名字不过就是个代号,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只要是薛崇训命名就好。于是杜暹根本不假思索张口就赞,连赞了两个“好”字之后才琢磨着说:“明光不仅是给蛮夷之地带去教化之光,又正契合‘明光铠’的字眼,咱们的骑兵不正是身穿明光铠么?”

薛崇训听罢便挥起佩刀对众军大声喊道:“兄弟们名号‘明光’,只要明光铠能到达的地方,便能剪灭黑暗野蛮带去文明之光!明光军的名声即将远达四海,汉家礼仪将普照宇内!”

他的情绪立刻煽动起了众军的热血,或许将士们也是出于对上峰本能的尊敬,很快大家都呐喊起来。可是万众一心只是号称,人们的喊声很难一直,呐喊中有人在喊“薛郎”、有人在欢呼“万岁”……结果一听就好像在喊“薛郎万岁”一样。

万岁、万寿无疆等形容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天子。这么一个意外,让杜暹及部将都面面相觑,又无法阻拦。大约一万人都在那里呼喊,谁也没办法马上制止。就在这时,部将们看向薛崇训时,却见他坦然受之的模样并没觉得什么不对。

薛崇训今日的表现有些忘形了,他扬扬得意地对部将们说:“咱们是正义之师,从一开局就奠定了胜仗的基本,建功立业就在当今之时,愿诸位共勉。”

部将们纷纷抱拳道:“臣等愿追随王爷左右杀敌立功。”

他们的背后,正好夕阳最后的光辉洒向大地,人和物都明明生光。

第八十八章 酒后

到明光军营地走了一趟回来,薛崇训便在亲王国设宴欢饮,仗还没开打他们就弄得像在庆祝胜利一样了。显然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涨,特别是薛崇训身边的一帮武将,认为此战必胜立功晋升的机会又来了。

亲王国前殿一改往日安静有序的情形,变得热闹非凡,丝竹管弦之声唱歌之声中夹杂着粗嗓门的嚷嚷,只见奴婢们端着佳肴酒坛来来往往,大白天的便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薛崇训也很久没有这样肆意欢饮,加上列宴的都是一些熟人,心情一好就和众人一块儿胡闹,他敲着鼓唱大风歌可惜中间词儿唱错,五音更是走得离谱,有的幕僚已顾不上许多忍不住哈哈大笑,薛崇训也不以为意。

薛崇训的酒量本就不怎么好,虽然这酒的度数应该不高,可一喝喝到下午他已是酩酊大醉。隐隐约约中听见李逵勇的声音“好诗、好诗”,薛崇训心里还有点明白,笑骂了一声“李逵勇这小子就知道说这句”。

然后他就觉得自己被推推攘攘地上了马车,好像是要回家了,喝醉了还不回家干嘛?人酒醉后大多数情况下心里还是有意识的,只不过没那么清醒罢了。

他觉得脸脖发烫,便随手一撩掀开旁边的一道帘子,顿时一阵细小的雨点飘到脸上,凉丝丝的感觉犹如冰点一般,原来这时的雨已经这么冷了。

随从们把他弄回晋王府,府上的家人少不得又是一阵忙活,孙氏见他这么一副模样便对三娘说道:“你一直跟在薛郎身边也不劝劝,怎么能喝成这样?”

三娘无语应答,干脆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这时大伙把他弄到椅子上,孙氏又招呼人去弄醒酒汤。他身上的外衣已经被酒菜给弄污了,两个近侍又脱他的衣服。就在这时薛崇训睁开眼睛看见了孙氏,在酒精的兴奋作用下,顿觉她粉白的脖子十分诱人,又将目光望向她的胸脯,涨|鼓鼓的形状让他咕噜吞了一口口水。薛崇训当然认出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岳母孙氏了,他心里有些意识,但和平常比起来自然考虑不了太多……如果孙氏和他一直保持着辈份关系,他就算酒醉了也不敢乱想,可事实并非如此。

孙氏正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薛崇训便瞅准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拉了一把。孙氏吃了一惊,这时房间里有好多人,包括陪着薛崇训去宴会上又回来的杜心梅,还有其他妻妾近侍。孙氏便急忙缩手想摆脱,不料一时没能摆脱,胸口马上一阵热乎,薛崇训这家伙竟然把手摸到她的胸上了。

“薛郎喝醉了,还不快把他拉开!”孙氏脸上一红,窘急嚷道。

薛崇训道:“我知道你是谁……”话还没说完,孙氏急忙打断了他:“你快放开,谁叫你喝那么多酒的?”

大家一看郎君拉住了自己的长辈动手动脚那还像什么话,得了孙氏的话众人便七手八脚地拉扯他们想弄开,可在场的都是些贵妇和小丫头,那手劲实在不够。只有三娘恐怕比她们厉害点,可是三娘却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一动不动,压根就没打算管,懒得理薛崇训怎么胡|搞。众人慌忙之下也没想到三娘,便在薛崇训身边拉扯成一团,平日知书达礼的世家已闹得不成样子。

就在这时不知谁总算想起了三娘,说了一句:“三娘不是会武艺么,怎么没来帮忙?”孙氏这才回头没好气地说:“你还站着干什么,快来把他拉开!”

三娘听罢才不慌不忙地走上去,伸出一个手指头在薛崇训腋|下轻轻一|戳,孙氏一下子就挣脱开了。裴娘董氏等平日和三娘关系不错的奴儿顿时对她报以崇拜的目光。

却不料薛崇训却恼怒起来:“你们干甚?谁敢拦着我,天下的妇人,我想搞谁就搞谁!都给我让开!”

孙氏四顾周围,把目光停留在了杜心梅的身上,她一向还是比较喜欢杜心梅的,这个小娘乖巧顺从,而且此时孙氏心里还有一种恶作剧想让这个大家闺秀也跟着自己出出丑,心里才能平衡。孙氏便一把拉过杜心梅推到薛崇训的面前。

先前陪着薛崇训去参加宴会的人就是杜心梅,刚刚回来她还穿着一身大红大紫的低|胸罗裙,胸口洁|白的乳|沟在艳红的衣料衬托下更加艳丽。她的骨骼娇小,却长得不瘦,身上的肉比较丰腴,特别是胸前的两个乳|房比孙氏还要丰满。薛崇训本来就不怎么清醒,一时注意力就被杜心梅的软|胸给吸引了,他伸手一摸并贪婪地把手从杜心梅的低胸领口上给插|了进去,忽然把她的一个乳|房给掏|出来了!杜心梅“呀”地娇|呼了一声,下意识抱臂遮拦,可一时没遮准地儿,只见光洁雪白软软如波的圆东西上的乳|尖犹如一颗熟透了的樱桃,点缀在上面如同礼服一样的颜色,樱桃周围的一圈乳|晕也是娇艳诱|人……

众女人顿时羞得面红耳赤,有的还假装用手捂住眼睛,可惜指缝也开得太大了。

“心梅是王爷的妃子……”孙氏一本正经地强调后才说道,“让她服饰薛郎便可,咱们都回避罢。”

大伙便跟着孙氏慌忙退出起居室,走到门口一个奴婢问道:“醒酒汤要做好了,一会儿给郎君送进去么?”

孙氏没好气地说:“别送了!”

杜心梅本来就是有名分的女人,一等人们都回避了她便不再尴尬。起先还扭扭捏捏挣脱一阵,这会儿就顺从薛崇训让他爱干嘛就干嘛了。薛崇训张嘴去|吸她的乳|尖,她也由着他,还把手轻轻放到了薛崇训的肩膀上,此情此景就像在哺乳一般。其实这玩意就跟菜肴一样,肚子饿的时候光闻到气味就口水长流,真正吃到嘴里后也就是那样。不过薛崇训含住那软软的滑|嫩如玉的肌肤口感还是不错。

倒是杜心梅被吸|允得痒丝丝的,只觉得那点心慌从胸前透过肌肤,直到心坎上了。

她便说:“天儿有些冷了,郎君到床上去罢,我侍候你宽衣。”

此时还是下午时分,天气阴雨蒙蒙的,但窗户上仍然亮堂堂一片,大白天的关起门这样本不太好,不过王侯富贵之家奢靡闲适,倒也不太在意这个,何况在府上没人能管得住薛崇训。

杜心梅搀扶着薛崇训来到床边,身上被他到处乱摸自是由着他了。杜心梅将他弄到床上,帮他脱了靴子,这才低头轻解自己的衣带。不料等她慢吞吞地宽衣解带之后,却听得一阵轻轻的鼾声……薛崇训居然躺在那里很快睡着了。杜心梅不由得一阵幽怨。

这个时辰她自是不想睡觉的,现在留下她一个人光着身子坐在那里,她便没好气地去摇薛崇训唤了几声郎君,但他睡得死死的一点反应都没有了。

“先前那样,现在又这般对人家……”杜心梅皱眉自言自语地埋怨了一声,正想拉开被子给薛崇训盖上,发现他那东西仍然竖着,把白色的亵|裤都撑起了一个帐篷。她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

过了许久杜心梅才气喘吁吁地倒在了薛崇训的胸口上,那东西仍然保持着原状在她的身体里,本来她想再帮他一把的,可是她此时只觉得身上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就作罢,没过一会儿她也这样趴在薛崇训的身上睡着了。

又不知睡了多久,杜心梅和薛崇训都被一阵声音弄醒。只见近侍姚婉正尴尬地站在房间里,杜心梅这才发现自己还光着身子趴在薛崇训的身上。姚婉红着脸道:“天气下凉,这几天又下雨,杜妃小心别着凉。”杜心梅忙拉了被子给自己盖上。

薛崇训坐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旁边枕头上的青丝,杜心梅把头都蒙到被子里了。他大咧咧地光着上身问姚婉:“早上了?”

姚婉道:“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郎君酒醒了?方才孙夫人派我进来叫醒郎君,说宫里来人太平公主殿下召郎君进宫赐宴。”

薛崇训想了想道:“中午才喝多了,晚上又有宴会。”他这时感觉身上不太舒服,下边涨|涨的还黏|糊糊的,心说在家里成日身边一大群女人,我不可能梦|遗的吧?他也顾不得许多,吩咐道:“赶紧给打热水进来,侍候我沐浴更衣,换身干净的官袍再出门。”

今天正当姚婉当值,这些事儿自然该她去做。好在她在薛家已呆了许多日子家务活儿早就干得麻利熟练,没一会儿就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水和洗得干净叠得整齐的亵衣。薛崇训一丝|不挂地从床上下来径直跑去洗澡,姚婉也见怪不怪,只是床上还躺着杜心梅让她多少觉得有些尴尬。

姚婉为他搓背时在他旁边耳语道:“郎君身子骨挺好啊,杜妃陪了您一下午还不够?”

原来薛崇训那东西还昂首怒立,水清看得真切。他便笑道:“早知该让你也一起来。”

第八十九章 无畏

太平公主在承香殿赐晚宴就算是践行酒了,此时突厥主力进攻特勒九姓的战争已经打起来,于是薛崇训没过几日便调神策、明光二军离开关中北去。

离长安越远,灯红酒绿的喧嚣繁华便渐行渐远了。走出关中平原,山峦起伏草枯木调,带着沙尘的北风就将和平安宁的关中富庶景象吹散。周围的人烟渐渐稀少,但大路上的壮丁民夫很多,都是地方官府从远近各地征发来运输粮草物资的人。沧桑的劳力农夫、厚重的铁甲行伍,一切气氛都变得沉重起来,薛崇训回想起来在长安的纸醉金迷,简直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中军人马中竖着许多旗帜,有的写“晋王”“薛”,有的写“唐”不一而同,倒是让来往的信使便于辨认,更能保持信息的畅通。时朔方镇唐军、灵州鲜卑军、凉州、关中、河东河东等军镇已奉命向河套地区调兵,人马多路,动员集结也不是个简单的过程,恐怕要费些时日。组织这样的大会战唐朝的速度显然比不上游牧族。

同时受朝廷调遣的各汗国羁州的骑兵也陆续出发,消息不断报到薛崇训的中军,以便中心及时掌握己方兵力所在的地点。薛崇训及幕僚汇拢信息后发现,其实这帮“盟国”及属国大部分就是来凑数的,唯有两股鲜卑人是真打算出力:吐谷浑慕容氏鲜卑人、东边的乌罗护部鲜卑人后裔。

慕容氏出骑兵三万,由其汗王慕容宣亲自率领行军速度位于各族军首列,已到了单于都护府地区外围。慕容氏出力很容易让人觉得理所当然,因为他们家和薛家近年来关系火热,多次合军谋事,汗王的姐姐还做了晋王府的侧王妃。

不过乌罗护人小小一部竟然出兵二万骑,倒是让薛崇训等多少有些意外,因为新罗这么大地盘才派过来几百人。

张九龄分析道:“乌罗护毗邻突厥汗国东部,他们定然想在战胜之后便于向唐朝要求瓜分突厥的牧场和利益。”

薛崇训认为这个说法比较靠谱,点点头道:“咱们都是公道人,只要乌罗护出了力立了功,多分些好处那是自然的事儿。”

此时大军已出长安范围近半月,才走了几百里,行军路途才走了一半。速度较慢的原因除了关中北部高原道路崎岖,还有将士们大多步行的原因。神策军和明光军都是精锐,其中明光军全骑兵,每名军士至少配备两匹战马;神策军的步军也有代步的马匹。但众将士为了养马力,平日行军大多都牵着马步行。

王昌龄又献计道:“今番我军四面调兵,已无隐瞒意图的必要,薛郎可在半道发一份檄文传视各地,兵马未到先声夺人占据大义的名分,并彰显正义必胜的大势,如此争取投靠突厥的契丹及突厥内部一些与默啜王庭不和的部落,如果能让那些势力陆续脱离默啜可汗,此消彼长便成蚕食之势也。”

薛崇训听罢立刻拍板道:“此事便全权交予少伯去办。”

苏晋也不甘落后,接着进言道:“契丹、高句丽旧部及一些突厥部落虽然不是默啜可汗的死忠,但他们与大唐也有难以理清的仇怨,恐怕光凭一书檄文难以起到实质的作用。”

张九龄沉吟道:“此时默啜的主力北调陷入铁勒,如果我们就近得一支机动快速的骑兵突袭了其南廷黑沙,开战奠定一场大胜,形势立辨,也不怕那些墙头草不回头。”

苏晋一听觉得要是第一场奔袭没打赢会不会怪罪到自己头上?便接话道:“此举倒也是个办法,就是太过冒险,孤军深入非求稳之道。”

薛崇训笑道:“最后决定怎么打的人是我,无论胜负我都不会怪出主意的人,你们无疑太过慎言,心里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顿时苏晋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忙道:“臣无他意,却是有些冒险……不过突厥敢在这种时候先去打铁勒,其狂妄自大之心显而易见,骄狂必生轻敌之心,恐怕并不相信咱们能这么快直取黑沙,防范应该不会太大。”

薛崇训想了想道:“确实是一个战机,咱们打仗开局就不能畏首畏尾,正如少伯所言的先声夺人,掌握主动权尤其重要。只不过咱们神策明光二军要达到河套地区尚得近月,其他兵马也不会太快……倒是两股鲜卑兵马最近又是骑兵,不过让他们单独进攻却不知战力如何,如果打不赢反倒坏了事。”

张九龄道:“乌罗护小国寡民恐不成事,如果要选慕容氏显然更堪用。他们长期在吐蕃和大唐之间求生,用兵用谋都有一套,突厥战力不如吐蕃又疏于防备,慕容氏轻骑奔袭,兴许能立个头功。”

这种有风险的事儿薛崇训并不会轻率决定,他便转移话题道:“上次咱们密遣使者去契丹,结果如何?”

王昌龄答道:“契丹人虚以委蛇,没什么进展,不过使者无碍已平安回朝复命。”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看来这话不仅适合咱们中原,在草原上也说得通。果然契丹人和默啜不是一条心,不然默啜杀了唐使,契丹就不会轻易把使者放回来,他们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薛崇训道。

大军又行了数日,忽然从边关来了新的军情,位于西北方向的铁勒葛逻禄姓因与拔曳固结盟被首先攻打,一战就被击溃,部卒被屠戮殆尽,被俘族人多达近万账,被掠杀虐|待而死者不计其数。

这时王昌龄的檄文也完成颁发,其中细数突厥残暴血腥的种种罪状,在葛逻禄氏被屠杀的当口这些罪状显然更加能得到人们的认可。一篇文章让默啜可汗的形象从帮助李唐复辟的功臣滑入暴|政的妖孽深渊。

张九龄再次进言:“默啜可汗恃胜而骄大肆屠杀,定然不会对其他二姓(与拔曳固结盟的胡禄屋、鼠尼施)停手,正是有机可乘之时!咱们在声讨之后不立刻作出行动也于人心不利。”

薛崇训这会儿还在利与风险之间有些犹豫,没抓住关键的说服自己做出决定的理由。但以他往常的处事经验,在利弊难以权衡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随便选一种然后坚定地执行,无论选对选错都比徘徊不决的结果要好。于是他便当机立断,下令密遣使臣日夜兼程前往慕容鲜卑大营。

慕容宣此时已先唐军主力一步到达了河套三受降城地区,他得到薛崇训的密令后赶紧在汗帐中召集贵族大臣商议问策,其实就是看看各部的支持态度。

自从前任大相伏吕死后,汗王慕容宣在他的姐姐慕容嫣帮助下,借助唐朝的实力陆续除掉了那些对他不忠的大臣,这个不足弱冠(二十岁)的年轻渐渐掌控了整个吐谷浑的大权,慕容氏的地位在他手里有复兴之势。

威信一建立起来,决策就比以前容易多了,众臣众将跟随慕容氏出兵本来就是为了帮助唐朝进攻突厥的目的,此时纷纷表态愿意听从汗王的“英明决断”。慕容宣的身体仍然不太好,和以前一样看起来比较瘦弱,一张苍白的脸,但此刻帐下的众人再也不敢对他有任何轻视之心。

慕容宣咳了两声轻轻说道:“朝廷(唐朝)授晋王以兵权联兵讨伐突厥暴|政,各族人马便应悉数听其号令同心协力,今朝廷来使传令,我等尽应接令出兵,拿下首战取黑沙城的头功,让吐谷浑的名声大振,叫周边各藩不敢轻视之!”

众贵族首领立刻高呼:“汗王英明,臣等愿追随汗王左右杀敌立功。”

慕容宣很满意地说:“如此诸位便各率部众拔营出发,先到中受降城交接国书,按制补充给养,直出东北杀向黑沙城。”

此时的吐谷浑当政者慕容氏显然算是唐朝的一个忠实属臣,慕容氏如今在吐谷浑的声威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有唐朝薛崇训一党的强大后盾,弥补了他们在以前的内乱中根基动摇的不足。所以汗王当然要坚决地拥护薛崇训的权威,唇齿关系难弃。

众鲜卑人大多数是第一次来中受降城,等他们行军道这里见得这座城池后无不吃惊,有人惊叹道:“中城大名鼎鼎,是参天可汗道和单于路的必经要地,何以修得如此简陋,竟连瓮城也没有?”

身穿白袍头上裹得严严实实的慕容宣淡淡说道:“唐人筑城之时,认为敌兵来了不应害怕畏缩,应出城奋力死战,独独这座城没有太多防御工事便是为了断绝将士的后盼,置死地而后生守住北方重地。和汉人书中‘破釜沉舟’含义相同。”

众鲜卑人听罢无不对唐朝将士肃然起敬,在慕容氏的国策影响下,鲜卑族这个曾经与汉人在中原争夺空间的族群此时对汉人的心理达到了几近崇拜的地步。

慕容宣趁机对众军说道:“鲜卑族同是黄帝后裔(他们自认如此),当无所畏惧勇猛向前!”

第九十章 造势

离黑沙城不远有沙漠地带,导致这里的风沙特别大。一起风就满天沙子,天上的太阳也会因此变得朦胧不清,给人乌云来袭的错觉。

随着深秋的来临这边的气候变得又干又冷,李适之也只能穿突厥人的毛皮衣物御寒,不过他的头发仍然梳着中原的发髻样式,于是他的打扮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显然突厥文化的同化能力有限,很难在短日内影响到李适之这样来自唐朝的人。

此时默啜可汗的突厥大军击败葛逻禄的胜利消息已传到了黑沙城,城中的突厥人无不争相庆贺。唯独李适之找到大臣暾欲谷说:“现在可以开始准备逃离黑沙城了,免得事到临头措手不及,白白做了敌军的俘虏。”

暾欲谷惊诧道:“可汗初战告捷,如今形势对咱们有利,李公子何处此言?”

李适之没有正面回答暾欲谷的话,反问道:“您也是久经沙场的老人,晚辈冒昧问一句,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

被一个胡须还没长齐的小辈这样问,暾欲谷有些不悦道:“自然是将士们的勇猛,活在草原的万物生灵都遵循一个道理,强者食弱者被食!”

李适之不以为然道:“我认为兵戈相对时双方实力已成定局很难有所改变,能够掌控的便是如何运用手里的实力。英明的统帅运用兵力无非就一个宗旨:思路明晰。”

暾欲谷皱眉沉吟。李适之又道:“一场战争要如何取胜,统帅先要明白应该走什么路子目的是什么,比如有的以夺取粮道不让敌军久持为路子,有的走擒贼先擒王的路子,各有路数。相同之处便是他们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应该如何一步步地实现……咱们以此看可汗对付葛逻禄等三姓的战事,不过就是因恼怒他们的背叛而进行的报复,时机却不对,此时唐军已经四处调兵遣将虎视眈眈,可汗的思路究竟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一场于大略没有任何帮助的胜仗,又有多大的意义?值得如此兴高采烈么?”

暾欲谷神情稍变,下意识点点头道:“那李公子认为晋王薛崇训他们的思路明晰否?”

虽然李适之对薛崇训毫无好感,将其视为篡夺李唐大权和造成自己落魄至斯的罪魁祸首,但说到这里他仍然就事论事:“薛氏及其同党多次取胜,不论全部归于运气,定有他的长处。这次对突厥汗国用兵,其思路之明晰一目了然:首先造势自居大义,以突厥人为残暴罪恶之源,以利以势拉拢有利于自己的各地势力,孤立削弱突厥;然后逐步蚕食,将形势不断向有利于己的方向发展。薛氏此时不急不缓,到如今尚未调兵出河套,显然他们的思路早已确定为掌控形势!”

李适之翘首望向西南方向,在风声中沉默了许久道:“在这样的策略下,首战不在于斩获和实际作用,而在于造势。如果我在他的位置,必选突厥都城黑沙城!突厥可汗率主力在西北,又恃胜疏于防备,正是绝佳战机;而拿下现在的黑沙城虽然获利不多,但此城名为突厥都城,名声在外于造势极为有利。到那时一些忠心摇摆的部族就太容易被唐朝争取过去了……现在默啜可汗为了惩戒背叛者大动干戈,殊不知大势当前之时人心浮动,能惩罚得过来么?”

暾欲谷神色一冷:“李公子认为唐军会趁此机会袭击黑沙城,所以才建议咱们早作逃跑的打算?可现在晋王的人马还没到达河套地区,大军聚集还不知要等到何时,他怎么打黑沙城,难道飞过来?”

李适之冷笑道:“慕容鲜卑人以及东边的那些依附朝廷的部落,谁都有可能。就眼下的形势,您还担心薛氏没人可用?”

李适之出言相激,当然不是真想让暾欲谷准备逃跑,而是希望暾欲谷通过自己的实力影响到汗廷决策对黑沙城做出一些必要的防范。暾欲谷这个老头子在突厥当政者中间算是一个比较有智慧也比较开明的人,他应该能想通其中的干系。

果不出其然,暾欲谷对李适之的建议认真对待了,他虽然不认为黑沙城必然会遭到攻击,但想到此城距离唐军控制的地区不远,此时又防备空虚,确实有必要提高警惕。于是他便找到了留守南廷的拓西,说服了这个默啜可汗的儿子。因阿史那默啜的另一个儿子杨我支受唐朝影响太多,不得突厥贵族看好,实际上托西是默啜内定的继承人,他在可汗面前说话自然管用多了。

默啜可汗在西北前线见到了托西的信使,“风闻唐军可能袭南廷,托西派人来请兵防备”。默啜有些不悦认为儿子胆小,但身边的大臣纷纷进言可汗离开黑沙城之后,防备确实不够,既然有风闻便不能掉以轻心。默啜这才分兵一万骑返回,命令他们听从托西的号令防守黑沙城。

事有凑巧,等可汗的援兵刚刚到达黑沙城时,城中就得到了斥候的消息,发现一大股骑兵已离城百余里地,方向直指黑沙城!暾欲谷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对李适之的态度上升了敬重的地步,竟能料事如神叫他不得不再次刮目相看,由是愈发看重这个从唐境逃过来的汉人。

这时“小可汗”托西也觉得暾欲谷很有智慧,因为向托西提出防备之策的人是暾欲谷,托西便急招暾欲谷到汗帐议退敌之计。暾欲谷随后也叫上了李适之一块儿。

汗帐便是默啜一家居住的地方,现在默啜不在此地,托西也不敢坐上面那个位置,还是按照平时的习惯坐,把正中那光线阴暗的座位给空了出来。

等暾欲谷等人都到齐了,托西便说:“探明出现在南廷西南面的人马约三万骑,是鲜卑人,应该从中城那边来的,看来是敌非友来者不善了。这拨人行军迅速,被咱们的斥候发现时已距离百余里地,到达南廷也就两天左右的时间。该当如何退敌,大伙可有办法?”

暾欲谷看了一眼李适之,然后才转头对托西说道:“幸好援军初到,不过仍是敌众我寡的局面,应立刻将兵力分派防务,凭据工事以弩炮箭矢击退敌兵,再速派使者前往可汗营地,坚守待援,决不能失了黑沙城。”

突厥虽不善筑城守土,但吸纳了从唐朝叛逃过来的高句丽旧部等部族,已能制造一些大型的攻城守城器械,所以暾欲谷才有底气说要守城。而且按照李适之阐述的战争思路,唐朝派兵打黑沙是为了造势,那对于突厥来说无论用什么方法击退了进攻不让唐朝得逞目的,就对突厥有利。

援兵将领立刻就反对:“畏缩到城里让他们来打?这也太窝囊了,什么鲜卑人算什么东西,只要让咱们在草原上迎敌,定能杀退这帮乌合之众!”

这时李适之淡淡地说道:“你们无须动气,也没必要急着消灭鲜卑来犯之军。正如暾欲谷大臣说得一样,黑沙城才是此战争夺的重点。不过我也不认为退到城中死守是守城的好办法,突厥人本就是游牧迁徙之族,并不善于固守之道;与其那样,还不如发挥骑兵的优势,将骑兵布置在外攻守兼备,与城池守军相互接应,此当上策。”

托西用不信任的眼神看向李适之头上的发式,暾欲谷见状说道:“最先预见敌兵攻击黑沙城的人便是李公子,我也觉得他献的计策不错,请善加考虑。”

托西这才问道:“如何攻守兼备?”

李适之抱拳道:“兵无常势,交战时将帅应顺势而发随机应变,不过总体的大局应首先议定。既然鲜卑军尚有百余里路程,这百余里便是我军的纵深和机会,骑兵出城游戈,在此路程上寻机出击,战有利固好,稍不利便退兵另寻时机;于是等到鲜卑人兵临城下之时锐气已失,又因侧翼时刻被我城外骑兵威胁不能全力进攻,城内外相互策应可让敌兵无法进取。”

这个办法确是迎合了突厥人的作战习惯,一时间就有不少将领附和赞成。李适之在三城呆过一段时间,无论是亲眼见识还是耳中听说,都对突厥游牧兵的战法有所了解,此时倒也派上了用场。

托西见许多人都赞同,便爽快地说道:“时间不多了,既然大家都支持这个办法,就这样办罢!传令骑兵立刻出城,城中守军检查军器,咱们给鲜卑人一个迎头痛击!”

汗帐中计议定,黑沙城附近的突厥兵便顺利地调动部署,托西又派了第二拨信使前去报知默啜可汗,一切准备完毕。

而李适之这个汉人可以出谋划策,却不可能有兵权,等突厥人们都忙碌备战的时候,他反而无事可做了。他登上城头观察城池的防务时,正看到一群群突厥骑兵陆续出城,在风沙暗日中显得额外壮观。只不过这些兵马是外族之兵,再壮观也引不起李适之的情绪,心里反倒有些不是滋味。

第九十一章 城下

吐谷浑军慕容宣部向东北方向行军,距离黑沙城八十里忽报突厥骑兵来袭。鲜卑军遂调整方向面向摆开对敌,突厥骑兵占据一高处发动进攻,双方战了半日不分胜负,慕容宣靡下五部人马连一部都没被冲破,突厥骑兵遂远遁。追兵追了一会儿就被下令停下来了。

慕容宣召集部将说道:“默啜可汗远在西北,此时黑沙城兵力空虚,据近几日的探报附近的突厥人总兵力也就一万多人。我们无须与之纠缠,目的攻取黑沙城再作打算!”

众将以为善,遂率兵继续推进。短短八十里地被突厥骑兵袭扰了好几次,但每次突厥人稍有不利便急忙撤退,鲜卑军抓不住机会,双方各有伤亡却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两天后慕容宣的部队才到达黑沙城附近,经过几场来回冲突人马已有些困乏。但见突厥骑兵也全部布置在了城池近左,作好防守都城的准备,慕容宣观其阵营后说道:“前两日的袭扰突厥人只是为了延缓我军夺城,而不想决战故未能取得进展,今日兵临城下,他们已无路可退,胜负在此一战愿诸军共勉。”

有大臣建议道:“我大军千里而来,并不急于一时,又因连番冲杀之后马力疲惫,汗王可先退十里扎营布防,养精蓄锐之后一鼓作气拿下城池。”

但马上就有人说:“突厥骑兵只有那一部,与我缠战几次,同样人困马乏。并不差别又何须贻误战机?”

刚才那人皱眉道:“突厥马比河陇马矮小,但耐力却非常好,我们怎么能用己之短处和彼之长处相较?”

这时慕容宣开口道:“你们说得都有一番道理,但我军有人数优势,不必与之计较。今日兵临城下如逡巡不前恐夜长梦多。此突厥汗国之地,所住之民皆默啜臣民,拖延下去唯忧意外之援救,到时我们懊悔莫及。”

众臣听罢便纷纷喊道:“汗王英明。”

于是鲜卑三万骑兵便布阵向黑沙城缓缓靠近,他们将军队分作五部,前后各两大股人马、王旗中军位于中间,以中规中矩的排列抱团行进。相比之下,鲜卑人的目标只有一个部队便能更加集中;而突厥那边的人马显得更分散一些,探得城外骑兵分成了三份,面对西南方以品字形布置,且相距很远,左右两翼的阵营几乎挨到城墙了。

两军对阵,浅色调的鲜卑军和深色调的突厥人就仿佛是一种黑白对比。大约吐谷浑那边日照更多的原因,吐谷浑骑兵的衣着以白色和浅灰为主,头上也包得严实,头巾将脑袋和头盔一起蒙住,还有的带着帷帽,纱巾遮着便于阻挡风沙,大多数人都看不见脸。而突厥人则打扮得黑乎乎的,有的带着铁盔兜帽有的披头撒发,从形象打扮上看起来突厥人甚至比吐蕃和吐谷浑鲜卑人都要落后。

视线中能看见的一股突厥骑兵挡在城池前面,目视估摸着有三四千人。吐谷浑王帐遂发令旗命令前军左翼进攻正面的敌军,一部人马约六千,大概是突厥人的二倍。

突厥人马原地不动,鲜卑军一部前进数百步之遥时,中间的一个一身甲胄的将领便用吐谷浑语大声喊道:“让残暴的北方野蛮人见识咱们鲜卑人的勇猛!”

众军摇旗呐喊,气氛越来越热烈了,战马的马蹄也跑得越来越快,各营协同向对面冲锋。远远看去他们就像是一片白晃晃的潮|水湮没过去。

手持长兵器的骑兵打头阵,两边都有类似长矛的兵器只是构造稍微不同,名字也不相同。短兵相接之后,骑兵多以刀剑拼杀,铁器在人海中乱晃,犹如干涸的池塘鱼儿急剧地跳动。吐谷浑人的刀剑样式大多是直的,而突厥人则多以弯刀砍杀。双方各有死伤,看不出明显优劣,但突厥人少为了防止被左右围攻,只有边战边退。吐谷浑军以更宽的横面阵营积极采取进攻姿态。

过得一会儿,斥候报到慕容宣中军,城池左右的突厥骑兵有移动迹象。有战争经验的大臣立刻进言:“前军得利,应立刻增派二军策应左右,不给突厥人以可趁之机。”

慕容宣以为善,立刻下令调整布置,增派二军左右推进;中军及剩下的一部横向摆开居于后方缓缓前进。

随着时间的推移,突厥前军不支已现败绩,不断后退被杀者甚众。果然这时突厥人左右翼的大部分人马都向中间冲过来了,他们兵力有限开战不到半天时间就几乎投入了全部的骑兵。

突厥左右两军欲救正在厮杀的前军,但吐谷浑又有新的人马推进上来,突厥二军迫于压力被迫调整方向面对着拒敌。战火已烧到黑沙城眼前,从战场上抬头一看,就能看见那座古旧的有些简陋低矮的城池。

黑沙城城墙上,只见李适之又穿上了他以前那身白色的儒袍,腰佩一把长剑,迎风而立。附近站着“小可汗”托西及暾欲谷等大臣,他们都站在城头上关注着这场干系身家的战争。

战场上的形势一目了然,托西见情况不妙,有些着急道:“退伍可退,下令前军死战,挡住那帮鲜卑人!”

这时有的大臣建议城上的守军准备守城,还有一个建议托西趁都城被围之前先撤出去,免得变成瓮中之鳖。而李适之却淡然道:“只是一时不利,这种情况因兵力悬殊本就在意料之中,诸位应沉住气。”

火烧眉毛的突厥人对李适之的表情很不爽,其中一人没好气地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你万一被鲜卑人俘虏,就算是个汉人,那鲜卑人恐怕就会将你交给唐朝,有好果子吃?”

揶|揄之意李适之是个逃犯,本身就有侮|辱鄙视的意思,只是说得比较隐|晦而已。不料李适之并不与他一番见识,仍然保持着那副很装的模样说:“骑兵对阵既然没能取利,突然厮杀下去已无必要,您赶紧下令他们后退避开罢。”

一个大臣忍无可忍道:“前两日就是这般磨叽,跑来跑去没盯着缝一点战果都没有,现在又退鲜卑人直接攻城了!”

李适之不理会说话的大臣,抱拳对托西道:“寻机阻碍敌军锋芒,内外相互策应攻守兼备打退敌兵,此法是战前议定的思路。而今兵临城下切勿轻改策略,否则仓猝混乱无计可施。请托西大臣三思。”

托西回顾左右道:“这汉人献策,暾欲谷等大臣都赞同,咱们既然采用,便不能半途而废,不然一开始就该另寻良策。”

李适之听罢抱拳道:“托西大臣真明智之人。”

托西遂派人出城传令城外骑兵无须恋战,先行撤退减少伤亡。突厥骑兵一退,鲜卑三部便跟着压了上来,城池附近的河水又浅又缓根本挡不住骑兵,鲜卑人很快就尾随其后渡过而来。突厥骑兵到得城门前并不仓猝进城,而是分作两边依凭城墙工事而奔。

这个时候鲜卑军与黑沙城之间已无其他障碍,实实在在是兵临城下了。慕容宣按照行军作战的计划目的,并不以吃掉突厥骑兵为主,剑锋直指黑沙城。当即就下令前军一部趁胜攻打南门。

鲜卑骑兵先冲锋过去准备对城墙上掠射,压住守军,后面的人下马再以长梯等工具攻打夺取工事。黑沙城看起来确实又破又矮,从城下往上射箭都在射程之内。这种城池名叫黑沙城,但人们也习惯叫它“南廷”,因为原来建城的人是匈奴,被当作匈奴南部的中心;匈奴如今早已从逐鹿舞台上消失,这片土地上的新演员变成了突厥人,突厥重修了黑沙城作为首都。无论是匈奴还是突厥都是游牧族,建筑工事根本不是他们的长处,所以黑沙的防御能力可见一斑。

在千军万马的奔腾中,城池仿佛在马蹄声中颤抖,显得风雨飘摇。慕容宣骑在马上掀起脸前的幕罩,一张瘦弱的脸此时也撒发出了豪气,他拔出长剑直指黑沙城:“拿下突厥都城!”

第九十二章 亡魂

北风骤起,进攻南门的鲜卑军逆风而行,于是从黑沙城城头上只能断断续续地听见那边的吹奏乐曲和人声喧哗,声音旋律颇有几分西域风情,渲染得这片草原如同换了地方一般。

过了一会儿,城头上有个突厥人大声嚷嚷了一句什么,然后“叽咕”一声听得让人牙酸的木头摩|擦的声音,“砰”一下巨响,一枚火球就向空中抛飞了出去。燃烧的火球落到地上在风尘中一闪,就像是一根长竿捅|到了马蜂窝,嗡地一下大群人马就从数百步开外奔腾起来。城上的弩炮投石车齐开,冒着黑烟的燃烧飞矢飞向空中,好似黑沙城是一座火山突然喷发了一阵。许多骑士不幸被弩炮火球击中,在黑烟中滚落下马,有的没死惨叫着在地上乱滚。

但这点伤亡不足以让鲜卑前军后退,骑兵冲锋速度很快,转眼间就冲到了城下,两军遂用弓箭对|射。城墙上点着火,突厥守军得以用缠着油布的箭矢点燃后以火箭攻击,而冲过来的骑兵部队不便点火只能骑射,两种箭矢在黑沙城上下的这种地方其实相差不大,但火箭比较耀眼容易引人注目,实际上是一种心理战术:看起来尽是从城上飞下来的火箭。

交战些许时候,鲜卑骑兵也没占到任何便宜。只见城头上的密集步射犹如雨点一般给城下的将士造成了大量伤亡;鲜卑人的骑兵本来就不如步兵密集,骑射更是稀疏,又是仰攻十分吃亏。

许多人马从城墙下飞奔而过,人仰马翻喊声响彻云霄,不少战马上的人已中箭落马只有马匹跟着大队仍在奔跑。突厥守军用弓箭射杀近处的敌人,又一轮轮地向远处发射弩炮和抛出火球石块,给鲜卑人的纵深以威胁。

攻城战刚刚开始,鲜卑军还没真正开始攻城就处于极不利的境地。但攻击仍在继续,战场上交战之后临时改变命令就不是很好办,慕容宣中军在后方,好像也没下令退兵。

这个时候鲜卑前军准备攻城的步兵已经推进到城下,遂开始从各处搭梯子攀爬,骑兵在附近来回奔走掩护。黑沙城的工事和唐朝重镇比起来又矮又破,可是鲜卑攻城时被火力压制,损失非常惨重,但见梯子上爬到一半的人被火油泼中、身上还中了许多箭坠落,死得不能再死了。墙下很快横竖摆满了无数的尸|体。

城头的托西见状哈哈大笑,高兴得几乎要手足舞蹈,大声喊道:“城下的鲜卑犬要败退了,命令左右翼骑兵全出,逼迫敌兵另外两股人马入战!”

李适之道:“前者若不是可汗及时下令骑兵后退保存实力,现在无战机可言也。”

托西因为心情好也就顺着赞了他一句:“还是李公子建议得好。”

小可汗的一句话加上李适之那翘首的表现,周围的突厥大臣脸上都有些不怎么高兴,好像功劳都是他李适之一个人的。没开口说话的暾欲谷这时观察到了所有人的表现,心道:李适之智谋过人,只是性情上有些太爱表现了。

突厥左右翼骑兵就挨着城池,指挥中心又居高临下在城头,使得他们传令速度提升,没过一会儿龟缩在城池侧后的骑兵就出动了。北方马的耐力确实不错,这会儿突厥骑兵跑起来活灵活现丝毫没有疲软的表现。他们尝试左右向中间合击,不过以品字形布置的鲜卑前方三部不会让他们得逞。

此时鲜卑前军左右二部见突厥骑兵出动,无须等待命令便向前推进顶住他们。骑兵再度交战,情况已是不同:最开始野|战时突厥三部对抗鲜卑三部,突厥一万骑兵分作三份一部只有三千多人;而现在突厥骑兵整合之后从左右两边齐出,一部就有四五千人,黑沙城充当了中路的位置,使得他们的骑兵在面对面时已没有人数劣势了。

鲜卑军中路攻城的部队失利,在没有接到撤退军命时已显得不支,有败退的迹象。慕容宣仍然没下令撤退,却让中军附近的另一部人马向前支援,意图以左右翼骑兵保护中路的情况下,用后方预备队为支援强夺黑沙。

战场之上的变化并不能时常如人所愿,这时鲜卑左翼骑兵表现疲软,战马冲突不动反被突厥矮马冲得七零八落,在伤亡不断上升的情况下有崩溃的危险。

一个大臣对慕容宣谏言道:“如果左翼崩溃,突厥骑兵从侧翼攻击中路,情形定危也。”

慕容宣当即下令道:“中军调上去,后退者死罪!”

慕容宣中军甲胄鲜亮,那是有王室卫队功能的精锐重骑兵,在他的亲自率领下转向西面压左翼。待披着马具甲的沉重铁骑发动冲锋时,果然如战车一般锐不可当,突厥兵死者甚众不断后退被压缩回了城墙附近。

不料忽报右翼一部不敌,被突厥骑兵冲回来了。这时慕容宣的重骑兵营还在西城,机动又缓慢,要及时转战东城恐怕来不及了,他只得下令道:“传令中路前部停止攻城,向后撤退避免被两面夹击;中路后部增援右翼,稳住阵脚。”

慕容宣的命令还没完全传达下去,军情就瞬息变化。时中路后军接到了命令转向右翼,但攻城的前军还没得到消息,阵后的兵马一动,掩护攻城的骑射就往后跑,出现了崩溃的前兆。就在这时,右翼骑兵在增援没到达之前就被击溃,大群骑兵掉头就跑,很多人被裹挟着后退。空中箭矢飞舞,风声弦响惨叫声更增恐怖。

轻骑跑得飞快,右翼鲜卑骑兵倒是没受到毁灭性的重创;但那帮突厥骑兵并不远追,而是调转方向侧击中路。鲜卑攻城部队败退之后,托西便亲率守城的步军弓箭手下令开城门涌将出来。鲜卑人的中路两部人马约万人面对两面攻击纷纷后退,后面的人跑得最快都渡河了,简直是大败的局面。

慕容宣中军有人见状忙劝道:“阵脚已乱,咱们赶紧全军后撤再做打算。”

“突厥人少,不可能合围吃掉我们,一时失利无须慌张。”另一个人说。

慕容宣十分恼怒,遂率领重骑兵向南门中路冲锋,突厥人的弓箭对装备精良的王室重骑兵杀伤有限。但慕容宣的人马很快就被看起来乱哄哄的步骑人马堵住了,左翼在他们转攻之后几乎是瞬间就全线崩溃,不是死伤就是逃跑。慕容宣靡下三万大军,此时竟然成了以寡击众的不利局面,被围攻砍杀损失不少。他见没办法取胜了,只得长叹一声带领部下败退。时左翼突厥轻骑迂回南面意图包围这股重骑兵予以吞掉。

又是一番混战,过得一会儿渡河的一个吐谷浑大臣收拢了一些马兵返身杀了回来,慕容宣部趁势发动猛烈冲击,击溃了身后的那群突厥马兵脱身而走。

突厥骑兵遂合军一处,丢下出城的那帮守军自己渡河向南追杀。此时慕容宣手下五部人马已混乱不堪,协调调遣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一路败退,死者甚众。

那些丢了马的军士一时找不到坐骑,跑又跑不了躲也没地儿躲,在这异国他乡只能束手待戮,一旦被突厥马队追上就被砍得血肉模糊。

慕容宣各军被追杀了十几里地,才因为夜幕降临突厥慢下来,马匹在晚上看不见路容易混乱,吐谷浑军的压力稍稍缓和。众军护着汗王慕容宣占了一处山丘收拢近左残兵立住阵脚,又派出斥候四处寻找残兵败将传达消息。

次日清晨,吐谷浑大营粗略一清点,死亡失踪加上重伤者尽半,粮草辎重也在败退中丢失了大部分,士气颓靡,战斗力大损。但见汗王神色沮丧,大臣们纷纷劝道:“胜败兵家常事,我军远道奔袭山高路远又不熟地方,汗王无须太过挂怀。”

慕容宣郁色重重地叹道:“此战本就不是我们鲜卑人的战争,未能立功无非受到朝廷名义上的责罚而已,我只是叹息追随我远达千里的勇士弃尸远方,连尸骨也不能埋在家乡,颇感心痛。”

大臣说道:“改日上国(唐朝)天兵攻占黑沙城,我们再搜寻将士们的尸骨运回吐谷浑,以安忠魂。”

其他人也纷纷劝道:“当此之时我军无法继续作战,应早些退入唐朝三城地界修整,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慕容宣以为然,只得带着人们失败的情绪不甘心地向南撤退。大臣们提到了朝廷时也给慕容宣敲了个警钟,如果他不是有靠山,就凭自己的根基在对外战争失败时很可能就演变成内部矛盾,汗位不保也有可能。

当然现在他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姐姐还坐镇吐谷浑王城,她可是薛崇训的妃子,谁敢动她?除非那些心怀不轨的逆臣真有本事能拒唐朝的铁骑。

在清晨的凉风中,草原再次恢复了平静,暂时看不到突厥兵马的踪迹,这片大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十分宁静,只是风中隐隐带着令人难受的血|腥。

第九十三章 沙漠

吐谷浑军失利的消息到达薛崇训中军时,许多人都感到意外震惊,王昌龄生气地说:“默啜主力尚在漠北,吐谷浑三万铁骑打一座空城竟成如此局面!首战不利,如何使得那些观望的部落离默啜而去?”

众人纷纷议论,有人要求派使者去责问斥骂吐谷浑汗王作战不利。薛崇训初时也有些恼怒,但吐谷浑名义上是唐朝属国、汗王自称臣子,也不能像内地朝臣那样随意罢免降职,败都败了斥责也是于事无补。在众文武的喧闹声中,薛崇训忽然想起了慕容嫣,记起那时自己躲在一个柜子看她的百般风情……

过得一会儿薛崇训叹息道:“成败得失、人生聚散,也是一个缘。”

他没头没脑地这么一句,大伙完全没品味过来是啥意思,陆续都安静下来。大家回头看薛崇训时,只见他正眺望远处不知在想什么,加上刚才那句感叹,似乎道家悟道一类的玩意了。

这时张九龄不动声色地说道:“军报上突厥提前调了一万骑兵增援,加上守军在人数上只比鲜卑军少一半,兵法云十而围之、五而攻之、倍而分之,吐谷浑人没有绝对优势却受命取城,又远道而去,失利本有可能。吐谷浑人在打一场唐人的战争,为我朝流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等也不能太过怪罪他们。”

大伙听罢觉得有些道理,王昌龄道:“只是耽误了我们的战略。”

就在这时,忽然有军士报到中军,外藩使节求见。薛崇训便传见来人,使者原来是东北乌罗护派来的人,这个部落也是鲜卑人后裔,在东北势力交错的地盘上发展不开,一心想为唐朝立功分得漠南地区的部分牧场,所以国小却调兵二万几乎是举国出征加入联军为唐军效力。

黑沙城一战名气很大,又加上突厥人到处宣扬,乌罗护人也得到了消息,这才立刻快马派人赶来找唐军,请求出兵第二轮攻击黑沙城立功。

但薛崇训幕府拒绝了使者的请求,因考虑到慕容宣部进攻失利,又没能给黑沙城突厥军造成重创,另一股人数更少的联军奔袭过去机会很小。其实薛崇训一开始决定让慕容宣快攻黑沙城也不是出于想控制漠南地区的目的,主要就是为了造势,如今战略失败不可能再去冒一个更大的风险,唐军主力还没出动并未到破罐子破摔的地步。

令薛崇训等人没想到的是,乌罗护人胆子挺大,他们根本没等回信,一面派使者一面已经出兵……首领宇文洪举全部精兵西征,打算度过戈壁地带,就从漠南草原长驱直入攻击黑沙城,然后等待唐朝援兵一到立得头功,分取漠南东部地区的牧场。

算盘是打得噼啪直响,心想突厥主力在漠北,正是钻空子的好机会。这个机会本来给了薛崇训的亲戚慕容氏,宇文洪认为慕容宣太草包了,早让他们打头阵不是什么都解决了么?

一帮穿着兽皮、零星有些皮甲锁甲的游牧骑兵浩浩荡荡地在宇文洪的率领下向戈壁深处进发。他们头顶烈日在寸草不生的乱石之间走了整整一天,第二天一早刚刚拔营行军,忽报南边出现了大股骑兵。斥候跑进队伍中大声喊道:“是契丹人!”

惊慌的部落头领们说:“咱们与契丹人并无仇怨,他们也是被迫投靠突厥人,如今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有人马后炮似的明白过来:“契丹人一直就想吞并咱们乌罗护,有这一点就够了!”

敌兵临近,宇文洪也顾不上那些道理,唯有先行迎战一条路可走。当下带领着乌罗护骑兵调转方向面对南方摆开。过得许久,就看见远处死气沉沉的石头中间尘土弥漫起来,马蹄轰鸣声中,灰黄的戈壁中出现了一条黑线,远处的马群犹如黑色的洪水一般。

契丹人根本不派人来说说大道理或者喊几句投降优待什么的,大股骑兵一刻也没停下直接向这边蜂拥而来。戈壁滩上高地崎岖,契丹人马也没什么阵型,黑潮如蚁群一般渐渐吞噬眼前的沙漠,临近时就快速冲锋过来,“哇哇”乱叫声和马蹄声响成一片。乌罗护人也呐喊着冲了上去,很快就短兵相接杀声震天。

血洒在干涸的乱石沙子中很快就干了,头颅和残肢断臂掉在地上也蒙上了灰尘。残酷的杀戮如同这残酷的生存环境,弱肉强食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乌罗护人不敌大败而奔,向东跑了几十里,丢下了无数的尸首和伤者,那些断了腿受伤的人在这了无人烟的地方迟早也是个死。宇文洪中军在撤退中不幸被侧面迂回的一股契丹兵合围,部族四散,自己也死在了乱兵之中。

契丹取得胜利之后,分兵向乌罗护人活动的地区进军,兵放出话来,让宇文洪的儿子过来投降就放过他的族人。

……唐朝中军获悉乌罗护被契丹击败的消息时,也正在打断度过一片沙漠。这片沙漠位于三受降城的南部,但北部的三城和单于都护府并不称为漠北,漠南漠北是以瀚海都护府那边的戈壁带划分的。

乌罗护人不听朝廷命令擅自出动,可是首领宇文洪都已经死了,部落也被灭掉,薛崇训幕府也是无可奈何,只能送给他们一句:自己找|死。

张九龄说道:“在慕容鲜卑人进攻黑沙城时,契丹按兵不动站在墙上观望,乌罗护宇文洪估计也没想到契丹人会忽然半道袭击。这也说明黑沙城一战的失利让契丹等部落又向突厥倾斜了,咱们再不扭转形势,恐怕前期的准备将白费力气了。”

因为突厥汗国的默啜可汗主力如今的消息仍在漠北对付铁勒诸部,眼前能开战的地方仍然是黑沙城。不过唐军主力现在还在三城南面的沙漠地带,到达三城后进击黑沙又有数百里之遥,短时间之内大军难以到达,周围各族联军也再难找到可以有实力袭击黑沙城的人马了,一时局面陷入僵局。

这时右武卫大将军杜暹进帐请命道:“请晋王授命臣率明光军奔袭黑沙。”

薛崇训一时愣了愣,杜暹又抱拳道:“若不能破城,提头来见!”

一旁的张九龄劝杜暹道:“杜将军切勿一时冲动,孤军深入本是兵家之忌,明光军乃中军之精锐,尚未与突厥主力交兵不应轻露锋芒,更不适合拿去冒险。”

杜暹摇头道:“骑兵本来就是出其不意寻找战机快速奔袭,鲜卑人不行,试试咱们大唐的铁骑如何?王爷三思,若不在此时扭转局面,等到主力会战之时,高句丽旧部契丹部落等军为默啜卖命,咱们的敌人可能增加十万铁骑!若是让明光军一试锋芒,也许不能让那些墙头草依附过来,至少能让他们抱着观望的心态,对咱们就十分有利了。”

薛崇训听罢再不犹豫,语重心长地说:“不仅明光军是我看重的人马,杜将军也是我挂心的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待你们北出之后杜将军应省势度时好自为之。”

杜暹忙道:“定不负王爷之重托!”

杜暹正待要告辞出去准备,薛崇训叫住他说道:“咱们再合奏一曲《出塞》如何?”

“荣幸之至。”杜暹抱拳笑道。

军士拿来鼓和芦管,薛崇训依然用管,杜暹击鼓相合。薛崇训拿起横笛又忍不住叹了一声:“成败得失人生聚散皆是缘,珍惜欢聚之时啊。”

众人听罢若有所思,神色都有些怅然。很快鼓吹之声就在千军万马的中军大帐中响起,曲调依然走音,但听起来依然那么搭配默契而中听,乐到好处,王昌龄大声唱道:“侯旗出甘泉,奔命入居延。旗作浮云影,阵如明月弦!”

一曲罢,薛崇训放下横笛,取下腰间的佩刀递给杜暹道:“杜将军出塞后,我会非常怀念与你的鼓吹合奏。"

薛崇训配的都是些普通的横刀,不过刀鞘上镶嵌了几颗宝石而已,好刀他是用不长的,上回太平公主在他出征前送的霜雪直接就遗失了。但贵的不是刀,而是一份恩宠,杜暹大为感动,跪接佩刀。

薛崇训又叫人拿来酒水,就当作是为杜暹送别了。他端起酒杯说道:“劝君更尽一杯酒,北出三城无故人。”

第九十四章 晚会

黑沙城内外火光通明热闹非凡,要不是有乐声歌声,那模样就跟发生了火灾似的。篝火熊熊燃烧,把天上的月亮都映衬得黯然失色,地上一群人敲着鼓吹着牛角围着一团团火堆载歌载舞好不快活。

这无疑是一场欢乐的晚会,默啜可汗快马派了使者回来嘉奖小可汗托西作战得力守城有功,又升暾欲谷为左贤王也算是论功行赏。托西虽然没有实质的升迁,但他作为内定的继承人,得到可汗的嘉奖就足够了,比谁高兴。同时契丹人果断拦截攻击乌罗护的事儿默啜也表示了赞赏。

“李公子真是智勇双全,太厉害了!”一个充满了崇拜和爱意的声音毫不掩饰地夸赞道。她不是别人,自然就是公主阿史那卓,她了解了大战的经过,对李适之的才能真是崇拜得无以复加。

李适之谦虚道:“哪里哪里,如不是突厥勇士善战,再好的谋略也是枉然。”他口头上谦虚客气着,却满脸得意和笑意,何来“哪里哪里”之意?

小可汗托西和左贤王暾欲谷因为受了嘉奖封赏,而李适之却没有什么实质的好处,他们当然不会吝啬几句好话。托西心情大悦之下还叫来萨满为他祝福,萨满拿着一个火把在李适之的头上乱绕,还把李适之给担忧得用手掌护住发髻,怕把他的头发给烧着了。大约是突厥人觉得他的动作滑稽,便起哄着大笑起来。

不过每当有欢庆的场合,里面总是有一两个人的心情格格不入。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开心,暾欲谷的孙子亓特勒就满肚子的怨恨的嫉妒,特别是看见心仪的公主对李适之的眼神和言语,他就恨不得把李适之的骨头都给绞碎!在这次守城之战中,亓特勒领兵冲杀非常勇猛,他一个人就斩首十级,本来期望着能得过突厥影响之类的称号,当然突厥勇士的美名也可以,哪想得自己根本就仿佛被遗忘了,好像那点勇猛和李适之动动嘴皮子比起来非常微不足道,特别是公主阿史那卓更是对此漠不关心。

欢庆的场地上放着一个狼图腾,上面雕琢着一头狼的头颅,但是图腾的眼睛死气沉沉的,因为它本身就不是个活物。相比之下,亓特勒的眼睛此时却闪烁起了恶狼一般的光芒。

这时阿史那卓在不经意间触到了亓特勒的目光,全身顿时一冷,她随即皱起了眉头,打心眼里生出一股子厌恶来。左贤王暾欲谷在阿史那卓看来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没想到竟然有这么一个令人不想靠近的孙子。

亓特勒带给她的不快一会儿就被周围的气氛给冲淡了,中间的妇人们在一边唱一边跳,看得阿史那卓也技|痒,很快也加入了进去。有些突厥勇士也找到未出嫁的姑娘跟着欢笑舞蹈起来,像托西、暾欲谷等人则在侍卫的簇拥下坐着吃肉喝酒把酒言欢。

这时有个突厥小娘见李适之长得俊俏,就走上来邀他一块儿跳舞,李适之忙摆手说不会跳,他不会说突厥语,那小娘又不会汉语,整得交流困难手足舞蹈地比划纠缠了好一阵才摆脱。李适之回头见暾欲谷等人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便故作君子的神态随口叹道:“没想到突厥的妇人如此热情。”

小可汗托西笑道:“没出嫁的女子就可以胆大一些,一旦出嫁了可就不能随便和别家的男人跳舞了。”

李适之也趁机和突厥上层打成一片,闲扯道:“这倒和咱们汉人百姓家的妇人刚刚相反,没出阁的小娘管束得紧,出嫁之后倒是可以随意上街或者和左邻右舍打交道了。”

暾欲谷哈哈大笑:“你们的规矩倒是奇怪,闺女虽是自家养大的,迟早是别人的女人,何苦管着她?娶过门的才是自己的女人啊!”

托西道:“可汗对李公子的才能很赏识,你不如娶个突厥妇人在这里安家落根,让可汗给你封个官位好了。”托西一面说一面瞧了一眼阿史那卓,他和默啜可汗基本上是一个鼻孔出气,此时倒想撮合李适之和阿史那卓,借此离间前可汗家和暾欲谷的关系。

李适之托词道:“还不到想那些私事的时候,薛氏应该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提到正事托西的神色也稍稍凝重了一些:“李公子战前说的话很对,薛氏的意图就是想打压咱们的声望,欲将我们突厥汗廷搞得众叛亲离。不然怎么会两番派兵来打黑沙城?这座城池对唐朝并没有多大的好处!”

李适之沉吟道:“他第一次调遣慕容鲜卑人进袭黑沙城倒也不是很让人意外,可失利之后为什么又派远在东北的乌罗护出击?契丹人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再袖手旁观岂不是得罪了突厥汗廷,况且契丹人也有吞并乌罗护的意图。第二次出兵在我看来简直是个昏招……难道我高看了姓薛的?”

托西道:“不用再琢磨太多了,昨日父汗的使者已经带来消息,父汗击败了西北三姓,正赶着行军回来。待咱们的主力四十万铁骑(号称)归来,还怕他薛崇训派多少兵马来么?别说两次袭击,就是十次也不怕!”

旁边有人附和道:“对,来一个死一个,来多少死多少!”

左贤王暾欲谷也乐观地说:“唐朝大军行动缓慢,不可能赶在可汗的骑兵回来之前进攻黑沙城。等唐朝集结了人马要打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下契丹等族少说也能凑出好几万骑兵相助,届时摆开了决战咱们并不吃亏。如果唐军不来,耗到下雪之后今年也就没仗可打了,汉人可受不了咱们草原上的冬天,更别提打仗了。”

托西哈哈大笑:“挨过今年,明年回过气儿来咱们就南下劫掠,让所有部落都满载而归!”

“还有汉人小娘,啧啧就是皮嫩,做老婆不行,玩起来真是不错啊,哈哈哈……”众突厥兴致高涨,举杯相庆。

第九十五章 如虎

杜暹部在中受降城稍作停留,就沿着慕容鲜卑人以前行军的道路向东北行军。黑沙城突厥人实在想不到唐军还会在这个时候再次进袭,当他们的斥候发现了这股骑兵报到城中时,很多人都怀疑是谎报军情,但陆续其他路斥候也报来了同样的消息。唐军身穿新造的明光甲,衣甲整齐一色实在太容易辨认了,瞎子都认得出来。

事实摆在面前,确定了人数后,黑沙城众贵族谋士认为唐人大军难以这么短时间内集结,故而只能派这么一股骑兵部队过来。他们议定故技重施打退来犯之敌,只等默啜可汗归来。

唐军行军速度奇快,上午报得离城一百五十里,刚过了晌午就说只有百里地了。托西立刻派全部骑兵出城沿途袭击机动作战,诱敌到城下再向上次那样拒敌。

下午申时刚过,突厥骑兵就寻到了唐军的位置,他们并不正面阻击迎战,而是从北面向唐军侧翼径直而来。一切就像是上次的重演,突厥骑兵的战术连一点变化都没有。

杜暹闻得方位,便回顾左右部将道:“突厥人只攻侧翼意在袭扰,否则何不从我正面来摆开了决战厮杀?我军无须因此耽误行程,樊书虎何在?”

一员中等身材的精悍武将策马上前抱拳道:“末将在。”

杜暹道:“你立刻率一部人马向北迎战突厥骑兵,若敌兵退不可远追,只需用侧后跟上大军,于北侧继续行军。”

“得令!”樊书虎没有多话接了令旗就走,也不问敌兵不退该怎么办,一副雷厉风行的急性子。

不多一会儿樊书虎部二千人便从左翼分兵离开了大部队,沿着突厥人过来的方向迎了上去。他将十个骑兵营面向北方一字摆开,横着行军。唐军的队列阵营显得多少有些呆板,却比游牧族的整齐多了,每团之间的旗帜和位置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一眼就能看出究竟有多少人马。

西边的太阳因风沙显得灰蒙蒙的,反倒是唐军士卒身上的盔甲亮铮铮的十分明亮,特别是胸前的两块圆镜反光最是引入注目。甲胄匡匡作响,一个个骑士打扮得像铁人一般,不过跟着队伍的马匹却都没具甲,在唐朝军事人才的观念里马甲影响机动。

对面的突厥人满地涌来了,或许他们按照部落划分是有组织的,但在衡平竖直的唐军队列的比较下看起来简直就是乱哄哄一大群人。两相对比,这边甲胄鲜明那边混乱黑乎乎的,就如正规军在和一群野人的角逐。

只不过突厥骑兵抱团之后人数较多,樊书虎把军队横向摆开后显得阵营十分单薄。靡下的将士都是从内地各军中挑选出来的“猛士”,不过他们凑一块儿打仗还是第一次,毕竟战场上并不全靠个人的武艺高下,此时大伙儿面对五倍于己的敌兵很多人多少有些惧色。有将领建议道:“突厥人多,将军如此布阵很容易被敌兵洞穿阵营,还不如收拢队列形成方阵。”

樊书虎瞪眼道:“你也说敌军人多,咱们不摆开了哪来机会攻击侧翼策应中军正面破敌?传令中军出击,接敌后左右立刻向中间夹击,杀他个片甲不留!”

稍得片刻就听得唐军在马上大吹铙歌,人们呐喊着向前推进。而突厥人马本来是来进攻袭扰,见唐军压上来了,他们反倒没能马上发动冲锋进攻。

中央四个团齐头并进,樊书虎本部一团的位置很快就超过其他人马,二十排骑兵变换队列以队为单位横摆成四股攻击队形,只听得一声大喊“杀”,主将就自己带着本部率先冲了过去。其他三团人马也随后奔跑起来,中间的骑兵前后落差正面形成一个弧形,真如一道明月之弦!

突厥人也哇哇乱叫着迎面冲了上来,“砰砰……”一阵弦响,阳光凭空出现了一阵“雨点”,落到唐军这边的雨点又似变幻成了冰雹,打在甲胄上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人员几乎没有伤亡但不少马匹中箭一些骑兵滚落下来。此时的一轮骑射几乎对战局没有影响,顷刻之间骑兵就冲到了一起。

骑士们抬起马槊等各种长兵器,直接向对方的身上|插,冲锋到一起时速度极快,什么武艺招式都没有用,照面最多就能使出一下子。顿时金属碰撞的沉重声音和惨叫一并响起,晃眼的护心境光芒和鲜艳的血点齐飞。双方都操|起长短兵拼杀一团。

“他|娘|的披虎皮就得玩命,不然回家种地!”樊书虎挥舞着横刀破口大骂。身边的部将也张口各种污言秽语,红着眼睛见人就砍,杀入敌营的将士跟着没命地冲杀,突厥人大愕大片的人群纷纷后退。

初时唐兵还按照平日被上峰训练的样子布阵有模有样,这会儿中军哪有什么阵法可言,都在一块儿使劲对着突厥人乱砍,刀剑舞动乱作一团。这时左右各三团也列队奔了上来,二千唐军全部出动,突厥前军抵挡不住乱哄哄地瞎炮,许多人掉转马头就奔。后面的一部突厥人马见状也不冲锋,只是挡在那里,边射箭边退,其他几股人马已开始撤退了。

樊书虎带兵杀赢了一阵,血气上涌就原形毕露,把大将军杜暹的命令忘得一干二净,跟着突厥退兵后面杀得高兴,追得太阳都快下山了还不停。

……黄昏时分,唐军主力侧翼再次预警突厥袭扰,杜暹愕然道:“樊书虎呢?半个时辰前不是上报打退了突厥?他在哪里!”

部下无人知道樊书虎的去向,反正没听有军报说他被击溃,更没见着溃败过来的士卒。

此时杜暹只得先不管樊书虎部的情况,下令停止行军将大军转向面对突厥骑兵迎战。杜暹初时已经分兵一部策应侧翼,此时再不敢分兵冒进,本来兵力就不算多,太过分兵实乃大忌,因此耽搁下来。

奔袭的敌兵并不过来拼命,杜暹无甚压力却又不得不防,不然真给他们空子那些突厥骑兵也不是人畜无害的主。

天色渐晚,突厥撤兵,杜暹便下令大军寻得一处高处驻防扎营,一面修整一面搜寻樊书虎部的下落。好在天黑之后总算得到了樊书虎的消息,他们正赶着回来。

杜暹获知了来龙去脉勃然大怒:“此人目无军法,是怎么当上将帅的?名册卷宗上还写他是一员猛将,在我看来连个队正都没资格当!将造册明光军的官吏查清楚,与樊书虎一并定罪!”

手下一个幕僚说道:“此人在地方做过守捉,本来品级高所以编入明光军军职也高……只不过我有所耳闻樊书虎做守捉是因有兄弟在任某州长史。又有录案樊书虎在任守捉时平定反贼勇不畏死,故官吏为他写一笔‘勇猛过人’也非言过其实。”

杜暹本来打算一等樊书虎回来解除他的兵权,换一个飞虎团出身的沉稳将领,但他听到这里忽然想到人总有长短,得看主事者将人才怎么合理使用。稍后攻城说不定正需要樊书虎这样的人。

这会儿不少武将也为樊书虎求情说好话起来,毕竟将领们聚在一起训练了好几月了多少有些友谊,再说大家彼此之间本就不是很熟,相处起来厚道一些总没有坏处。

杜暹便口气稍缓道:“按律军中违令者斩,但念在他首战告捷功不可抹,以此抵消死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等战事稍定再与他计较!”

樊书虎回来后见杜暹,自知事情没干好脸上也有些畏惧,不过杜暹倒没拿他怎样,少不得臭骂了一顿,又说要惩罚他。樊书虎厚着脸皮扛住骂,心里又轻松了,心道:大不了被鞭打,咬咬牙就挺过去了,还好不用杀头,不然真是死得冤。

第九十六章 小车

次日天还没亮唐军将士便起床造饭吃了个肚圆,然后行军约两个时辰到达黑沙城附近正好不饱不饿正是打仗的好时机。一万唐军由五个中层将领统领分作五府(部),以团为单位在黑沙城南面两里地开外的地方摆开阵势。突厥那边也作好了准备,远观之就能隐约看见其骑兵尽数布置在城外两侧。双方严阵以待预备再次厮杀。

杜暹观敌布置后对部将们说:“突厥骑兵目的在于策应守军,定不会与我军死斗,想先吃掉他们再攻城恐不易;围困城池兵力不足。唯有先夺取黑沙城工事,让其骑兵无所可依,方是正道。”

幕僚提醒道:“据报鲜卑人也是用将军现在的策略,只是面对三面压力未能凑效。”

杜暹笑道:“鲜卑人不善攻城,我唐军就算是马队也能让突厥人见识见识。”

战术计议定杜暹也不拖延,当即就下令准备攻城。他长得肤白体胖颇有儒雅之风,但发号司令倒是干脆利落,与武将的作风无异,众将皆服。

随后杜暹又与各部将领约定好指挥信号,以鼓、号、金三种乐器搭配,节奏的不同对应不同的马队。虽然只能作短距离的进退信号,但好处是更加迅速及时。当然如果是比较复杂的军令内容,就只能派人去通知部将了。

战场上双方对阵,但犹如黎明前的黑暗一样,喧嚣之前显得额外安宁。阵营见有人马来回奔走,马嘶中夹杂着将领们的吆喝,一如平日训练的校场,没有血腥没有火光。杜暹将一些细则向下面的部将交待完毕,沉默了片刻又说道:“远袭到草原的机会并不多,期望诸位念在边关各地百姓的血债份上珍惜战机,奋勇杀敌!”

他没有嘶声竭力地慷慨陈词,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就点燃了众将的情绪,顿时武将们哗然,纷纷拍胸振臂要给突厥人颜色看看。

一个文官见状趁机煽|风点火:“自武周朝起,默啜可汗第一次劫掠河北等地便至死伤流离失所者九万人口,此后西自陇右道东达河北道数千里边关线上多次遭受突厥骑兵蹂|躏,家破人亡者以十万计,丈夫眼睁睁看着妻女被凌|辱,孝子坐视父母被屠戮,突厥人将我大唐子民视作羔羊,今番我大唐铁骑杀出国门,众将士岂无血性?”

吵闹中有人呐喊杀敌报国,众人带着仇恨士气高涨。杜暹拔剑喊道:“明光所到之处,消灭蛮夷与黑暗。出发!”

全军遂向前挺进渡过五加河,杜暹以部将樊书虎勇猛,遂令他戴罪立功率部为前锋杀至城下,为后面的攻城部队赢得时机。

唐军前锋策马径直冲正南门,也省得突厥骑兵来诱敌了,突厥人马依法从东西二面侧击唐军前锋,这时杜暹中军鼓号齐奏,两翼骑兵冲锋迎战。

城上的弩炮和抛石车也开始发射燃烧的火球火箭,一时间火光浓烟四起。骑兵冲杀到一起后刀剑齐舞鲜血飞溅。黑沙城上下再次陷入血与火的煎熬之中。

凭借左右翼骑兵的屏障,樊书虎部飞奔至城下,来回冲锋仰面骑射,城上的火箭也是如同火雨而下,前锋人员死伤不大,但马匹损失不少,连樊书虎的坐骑也中箭扑地将他摔了下来摔了个七荤八素。他刚从地上爬起来,头盔上就叮当几声,幸好箭矢没能射|穿铁盔。樊书虎怒火中烧,拔刀挥舞了几下可惜突厥兵在城墙上鞭长莫及,他性子一急张口一句“他|娘|的”拿刀在土墙上狠狠地砍了几刀,一时沙土飞溅。

显然骑兵在没有攻城器械的情况下攻城很悲剧,突厥人见唐军骑兵堵在城下,以为他们要用铁铲强挖墙角。真要舍得代价和时间,这种办法也是可行的,突厥人等游牧骑兵有时候铁了心要攻破汉人的城池也会使用这种办法。

就在这时,樊书虎部身后又有一股唐兵上来了,那些人是弃马组成的刀盾步兵,那股人马以团为方阵身穿骑兵铠甲拿着铁盾向城池行军,箭矢根本无法对其造成威胁,弩炮和投石车精准度完全不够只能乱打,特别是突厥人本就不善于使用这些东西,从唐朝工匠那里学会制作之后使用也不多,于是只能放任步军从容向城墙下攻来。偶尔有一枚火球抛进唐军步军人群,浑身起火的士卒便大叫着在地上乱滚,团营之间的马兵急忙拿着湿被上去相救,而进攻队列一刻也不停止。

刀盾兵中间还护着一架架小车,估计是临时组装的和唐人常用的战车大相径庭,城上的突厥兵根本没弄明白是干嘛用的,那么小的车显然不是云梯或攻城车。车的四周全是身披重甲的刀盾步军,只有抛石车才能打到那些车,可惜抛石车射程比较远却打不准,呼啦啦一片火球从墙上陆续抛射下来,只有一枚瞎猫碰到死耗子正巧落到了唐军的战车上,但马上就被弹飞了。原来那车顶上蒙的是硬牛皮,对利器防御不好,对石块火球这样的东西却弹性十足,刚碰到就弹飞。

此时的黑沙城下真是热闹非凡,空中箭矢火球飞舞,马兵在奔走,鼓声敲击中铁人似的刀盾步军“匡匡”地像是在训练队列,号声鼓声吆喝声杀声响成一片,烟火在草原上寥寥升起。

黑沙城城头上,突厥左贤王暾欲谷忍不住问李适之:“那些步军中间的车是要做什么?”

李适之此前观察了很久,他也没怎么弄明白是干嘛用的,攻城的话实在太小了。李适之便避而不谈那玩意,说道:“这支人马是精锐,我在边关三城时也没见将士有这样好的甲胄。又看左右翼,突厥骑兵是他们的两倍,竟然占不到半分便宜,这样下去攻城的中路唐军没压力就可以从容攻城……以黑沙城这样的防御工事连唐朝的一个州衙都不如,要挡住唐军攻城显然不易,别管那车是干嘛用的,如果放任中路这样下去,他们就算用铁铲挖也能把墙给挖一个缺口!”

暾欲谷也点头,对小可汗托西道:“重在左右两翼骑兵,如再无进展,咱们光靠一堵墙守城根本不可能。”

托西忽然想起来暾欲谷的孙子有突厥勇士的名声,十分勇猛,便说道:“何不让亓特勒带兵冲一阵,唐军人少,只要能冲破阵一次就有希望。”

他们商量片刻遂下令左贤王暾欲谷的孙子亓特勒率一部精骑从城北出城增援左翼。亓特勒欣然领命率本部落的精兵百骑出城,他满怀一展雄风的激动回头看城墙上时,却并未发现公主阿史那卓,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她应该不会跑到城头上去的,可亓特勒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一些失落。

亓特勒部赶到突厥左翼东侧城墙,见战场上两军正来回冲杀毫无进展,突厥兵时不时发动一次猛烈冲锋,但唐军骑兵纹丝不动直接将他们打退,追杀上来时,城上箭矢齐下、城下突厥人马又多唐军也鸣金撤退。亓特勒找到在场的突厥将领道:“一会儿我们暾欲谷部落的勇士从中间冲破唐军阵营,你们跟上撕开裂口乱其阵队唐人必退。”突厥将领又接到了小可汗的命令,遂依亓特勒之计重新组织一次进攻。

牛角号一响,亓特勒便骁勇地策马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勇士冲到最前面,众突厥骑兵乱叫着蜂拥而上,弯刀挥在空中闪闪发光。对面的唐军不退反进,迎面对冲上来。两边战马以冲锋的速度飞奔,电光火石之间就短兵相接。亓特勒迎面就有一个浑身铁铠的骑兵端着长长马槊刺过来,他对这样战术经验丰富,凭借娴熟的马术技艺轻松躲过攻击,两匹马靠近的一瞬间他便一刀劈了过去,“哐”地一声巨响,眼前只看见火花飞溅一闪,亓特勒只觉得虎口发麻,跟一刀砍在石头上没什么两样,也不知刀刃卷了没有,亓特勒心下一怔,起先那信心满满的心情已消散了大半:这尼娘甲胄能硬成这样?

与亓特勒擦身而过的骑士已不能回头,直接向第二个冲来的突厥勇士捅了过去,突厥人身上的硬皮甲可挡不住带着战马冲击力的马槊刺杀,长兵顿时从那突厥兵的胸口对穿,冰刃自后背露出来,血光飞溅。那马槊太长一时拔不出来,唐军骑士立刻放弃了马槊,拔出横刀冲进突厥人群拼杀。周围的两军将士很快就胶着镶嵌在一起怒吼着哐当乱砍乱刺。什么直接洞穿唐军阵营的预计完全没实现,交战瞬间就见分晓,还是那样人马堆一起拼杀。

亓特勒身边的部落精兵勇猛善战,战况还算好,打得双方都有伤亡不分胜负,其他地方就不容乐观了,突厥兵拼死冲杀之下死伤惨重,有个将领用突厥语大喊道:“咱们撤了吧,撤回去城上有弩炮箭矢帮忙!”

第九十七章 防火

只见唐军阵营左右翼骑兵犹如铁甲丛林毫无破绽,就算亓特勒率领部落精兵打头阵冲杀也无法取得任何进展,突厥人无计可施。若非突厥马队依托城池工事,几番冲杀下来早已在原处站不住阵脚。此时此刻擅长在原野上奔腾的突厥骑兵的胜败竟然全靠工事,对他们来说不能不觉得是一种荒诞的讽刺。

小可汗托西指挥集团一开始把击退唐军攻城的希望寄托于侧翼破敌,防守兼备的策略,但计划显然要落空了。托西及暾欲谷等大臣此时的脸色都非常不好,心里恐怕是泼凉泼凉的,因为眼前的情况让他们看不到希望。

“唐军过来的重甲步军护着的车子,装的是什么?”有人忍不住问了一句,但无人能回答他的问题。所有人的神情更加恐慌。

人们总是在恐惧未知,越是对不知道的东西越会有敬畏之心。

李适之道:“若薛氏的爪牙欲以挖墙的办法攻城,倒也不必着急,那不是一时之工……不过看这架势不像要挖墙,也许他们欲攻城门。黑沙城的城门防御如何,可有防火构造?”

暾欲谷道:“城门是汉人汪芒设计修缮筑造的,有三道防火功用。第一道涂泥二寸,防止敌军箭矢挂油葫芦‘小瓢’往门上浇油。”

李适之点点头,心道那投奔突厥人的汪芒在国内也是有些见识的人,防御法子其实就是办照汉人守城那一套。唐朝内战不像草原上经常性是骑兵对拼决一胜败,难以避免攻坚守城之战,所以在城池攻防上的策略比游牧民|族先进多了。

这个时代根本没法铸造出真正的铁门,城门的质材其实很简单:铁皮包厚木板。进攻城门除了使用大型的攻城器械用蛮力冲撞,最容易使用的就是火攻烧毁城门。而防守方面自然也会较多地考虑防火,比较简单的办法就是战前在门上涂泥,但厚度不能超过二寸,否则干了之后就容易脱落。涂泥的好处正如方才暾欲谷所言,当敌军用远程武器运载油浇到门上时可以吸附火油,使其不易着燃。

但涂泥只是比较简单的办法,也容易失效,比如被箭矢撞脱落。暾欲谷又说了另外两个措施,其中一个便是包铁皮并将城门表面打造得凹凸不平,使箭矢的着力的角度不好,就不容易插在上面,“油葫芦”之类的东西便不容易直接泼到上面了。暾欲谷道:“城门板上挖孔,孔中嵌尖锥突起,戈长二寸、见一寸、相去七寸,厚涂以备火。”

设计虽然是汉人汪芒所为,但暾欲谷说起来十分熟悉的样子,这个老头子头脑活络十分开明,对新的军事技术显然善于学习,“最后一个法子,在城门上筑有暗室一间,内有士卒以水泼之,暗室又通城内,可运水救火。”

李适之听完不禁松了一口气:“我本担心唐军火攻破城门,幸好左贤王早有城防准备。你看推进过来的重甲刀盾手,箭矢无法破阵,弩炮投石车也难以阻止其靠近城池,若是用火攻,他们可以直接泼油到门上。不过如今看来,黑沙城暂时无忧也,可事先就多派人手到城门后,准备运水,一旦他们纵|火就从暗室中泼水救之。”

“李公子果然神机妙算,一切尽在你的预料之中。”暾欲谷不住点头道,觉得李适之说得非常有道理。

李适之淡淡地说道:“唐军骑兵奔袭而来,根本没有大型攻城器械,除了用火攻就只有挖墙角了。猜中他们的计策并不是算高明。”

虽然不少突厥大臣看不惯他那种自负装|笔的神态,不过他是在帮突厥人又足智多谋,也就没有人说什么难听的话。

南门城下,唐军重甲步军以团为队列像铁甲战车一样势不可挡地推进,他们进入箭矢射程之后,果然弓箭根本无法射穿铁盾铁甲,不出所料地向城门径直挺进。“呜呜……”的号角呜咽回响,中间伴奏着各营的鼓声军士的呐喊声,沉重的铁鞋踏着鼓声汹涌而来,大地仿佛都在颤抖,其实人数真不算多可气势却叫人胆寒,幸好有李适之的妙算才让突厥人多少有些安心,至少不必马上面对城破的危险。

唐军最前面的一团兵来到了城门下,将士们顶着铁盾冒死贴近城门,突厥弓箭手见箭矢对他们的威胁不大,便转攻中间的牛皮车。那车顶上绷的牛皮能弹开钝器,对弓箭的防御却不大,火箭射穿了牛皮,军士们忙着救火没一会那架牛皮车不慎被掀翻了,从里面倒出一堆木块……突厥人见了十分纳闷:火攻城门不运油运木头有什么用?难道想堆一大堆柴禾在下面慢慢烧?

城下的步军翻了车子,就丢下不管了,拿着弓弩对着城上射,上下又是一番弓箭对|射,唐军仰攻处于劣势好在身披铠甲。他们本来就是骑兵,身上的铠甲其实大部分部位对长矛钝兵器等近战武器防御并不算很好,不过对箭矢却又奇效,一般很难射穿伤及皮肉,就算受伤了也难以致命。

突厥守军无法阻挡装备精良的唐军靠近城池,陆续各团的将士也到达了,都把牛皮车掀翻在城门口,无一例外都是些木头。黑沙城的防御并不好,五加河离成几百步远,也没引水构筑护城河,就造成了现在局面:一旦城外的骑兵无非阻止敌军靠近,就很难阻止他们来到城墙下了。

就在这时,最后一辆牛皮车被掀翻到了木块中,这回不同,倒出来的是两个封闭的大木桶。可能是油!城上的突厥将领马上喊道:“准备扑火!一烧起来就不断往下倒水!”

只见城门上的暗室口有一个机关水缸,里面盛装着满满一缸水,至少有三石之多,两个突厥兵抓着绳子随时待命。而他们身后的狭窄通道中也排满了人准备传递水上去的,城门后也忙活一片,人们排着队伍一直到通道口,场面就像发生了旱灾一群人在排队打水一样。

城门下的唐军步军初时还列队射箭,这会儿撒腿就跑,乱哄哄的场面像打了败仗一样,连锣鼓都丢下不管了。没一会儿鸣金大作,骑兵也掉头就走。

百步外并排站着三个手持弓箭的人,旁边一员武将说道:“可得给我射准了,不然贻误战机保你们吃不完兜着走!”站在中间的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淡然道:“当初飞虎团将帅下来选兵,嫌我岁数大,露了一手这不进来吃皇粮了?要我说根本用不着旁边这俩后生,有我一个足够矣。”

“别先把牛吹了,一会叫人笑话,马上就能见分晓。”将领故意激了一句。

老头也不答话,操|起弓箭在地上的火堆上点了火,非常流畅地抬起来“砰”地一声,一枚火箭便抛射到空中。这时另外两个神臂手才急忙点火瞄了起来。还没等他们放箭,忽然“轰”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不留神把他们俩手里的弓箭都吓飞了。

大地一阵剧烈的颤|抖,远处黑烟与碎片腾空而起,瞬息之间整个黑沙城都快要笼罩在浓烟之中。军中战马嘶鸣,有的受惊乱跑起来有的扬起前蹄,有个武将生生被惊马从马背上给摔了下去,破口大骂了一声一屁股坐起来瞪眼看着面前的情形。

爆炸了!当然是两桶火药的威力。明光军将士从未亲眼见识过这玩意,此时军中将士无不惊讶诧异,一时间都怔在原地。

火药在这个时代早已出世,不过是炼丹家用来伏火的。第一次应用于军事可能是薛崇训攻击石堡城那一战,当然之前也许也有用过但没有记载于书册,故而无从知晓,薛崇训因此可以算作第一人;第二次应用于军事,是宦官杨思勖领兵打南诏,彼战也是薛崇训双手支持的战争,在杨思勖出征前授攻城之策,故南诏之战攻取城寨不费吹灰之力。杨思勖虽然是个宦官,但其军事才干早就得到了长期带兵的杜暹看重,杜暹也就比较关心杨思勖的各次战争方略,对其攻城的方法也打听琢磨过,所以这次攻黑沙城便故技重施又将火药派上了用场。

当初杜暹在薛崇训面前拍着胸脯说用一万精骑攻占黑沙城,当然不是信口开河,他早已过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龄,在立军令状之前做出详细的谋划,认为明光军精锐可以在正面野战上占有优势,再配以攻城利器,取黑沙城何难?

黑烟腾起之时,杜暹会心一笑,已胸有成竹。

而此时的黑沙城弥漫在硝烟之中,那些排着队准备“灭火”的人,近的已随城门灰飞烟灭尸骨无存,稍远的也变成了残肢断臂,简直是受令排着队在那里送死。

幸亏托西等大臣离城南前线稍远才保得性命,所有人都被黑烟熏得不成样子,黑漆漆的脸上只看见眼睛眨着还像个活物……可惜了因此看不到李适之此时的表情,初时神机妙算的自负恐怕荡然无存了。大部分人根本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

第九十八章 患难

二年帝观山中有龙气,寻之得宝剑赤霞,遂征诸藩伐突厥。初战不利,吐谷浑军方败乌罗护又破国,帝借佩剑予右武卫大将军杜暹令其攻南廷,暹持剑立于城南歌大风,忽起神风城门轰塌,诸军趁势掩杀,大破之。

……

传说薛崇训得到了汉高祖刘邦佩戴的宝剑,威力无比,在战事不利的时候借剑给杜暹让他去找回场子,杜暹在黑沙城门外放声唱歌大风,就把黑沙城门给吹到天上去了,然后,没有然后了,凡人怎么可能战胜仙法?

民间就好传这种玄虚的东西,听起来才带劲,不过正儿八经的史官也爱这样胡扯,经常有某人出生时天上忽然电闪雷鸣之类的异象。这样的异象记载十分常见,不足为怪。不过是后世者收集民间传说和史料加工而成,谁也不能在千百年后亲眼见到以前的事。

当然此时的唐军将士都明白城门是怎么炸飞的,鬼才信是杜暹唱歌给唱飞的。只是比较凑巧杜暹腰间挂的横刀确实是薛崇训相赠,除开特殊的意义那把刀确实值不了几个钱,更别说是什么宝刀宝剑。

大地震动的巨响之后,黑沙城方向就如忽落一片乌云啥也看不见了。杜暹身边的部将目瞪口呆地说:“城门破了么?”另一个将领一本正经道:“应该破了吧……”

杜暹拔出佩刀平指前方大声道:“传令各部,擂鼓出击全线进攻!”

很快原野上便鼓声阵阵,呐喊四起,左右翼及中路各部一起冲杀过去,什么战术也不需要了。前锋樊书虎部骑兵乱作一团可冲得也最快,估摸着城门的方位一窝蜂就涌了上去。再也不见突厥人的弩炮和箭矢,或许都给吓懵了?

硝烟的气味十分刺鼻,很多将士忍不住抬手捂住口鼻,眯着眼睛胡乱骑马奔了上去。待樊书虎靠近城门的地方时,哪还见得有门?墙都垮了一大截,眼前只有一片废墟,地上全是死尸和断腿断臂,也有些距离比较远的没死被摔伤了痛苦地在浓烟中挣扎。

“杀!”樊书虎一马当前跃入城墙废墟,身后的乱兵挥舞着长短兵器也跟了上去,见着活人就砍,直接冲向城中间去了。随后冲过来的是先前负责攻城的步军,这部人马的主将比樊书虎多些头脑,下令各团从内部进攻东西两面的城头,彻底夺取黑沙城工事,目的是为左右翼骑兵击溃突厥马队作出策应。突厥骑兵主力是布置在城外的,此时城门虽破他们的马队还在。

沙场如棋盘,并非一子一粒的厮杀,气势更加重要。要是突厥现在的人马和唐军对战其实尚可一拼,但城门忽然爆炸心理震慑可想而知,突厥军早已战心全无士气低落根本无力对抗,无论是城中的军队还是城头工事的守军全都一触即溃,纷纷逃奔。

各城墙快速易手,突厥兵大败。左右翼骑兵还没接到撤退的命令就开始后退了,战局一发不可收拾。托西身边的大臣武将急忙簇拥着小可汗等人跑路,此时大伙连劝谏之类的废话都省了,不赶紧跑要么被乱兵砍死要么沦为阶下囚,就怕跑得太慢。幸好场面混乱,特别出城之后唐军主力都在追击突厥骑兵大队,无法定位到贵族,才使得托西等人和败兵一起逃了出来。所有人逃跑的方向自然就是反方向东北面,一路上耳边是唐军的喊杀声一边是惨叫声叫人心声惧意,惨不忍睹。

托西李适之等一路人很快就见得迎面有一队突厥人马过来,顿时觉得奇怪,现在这种时候谁还往回跑?待得走近些了,暾欲谷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孙子亓特勒,忙喝道:“你往哪去?”

亓特勒问道:“阿史那卓公主没和大家一起出城?”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当时众人在城头上忽然听见一声巨响,瞬息之间就兵败如山倒,除了立刻撤离出城池再也没干别的,哪里有机会去顾及到一个名义上的公主?实际上大部分人压根把她给忘了,没想到提起的却是这个亓特勒。

暾欲谷看了一眼亓特勒鼻梁上的铁面具,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心说你都被弄得没脸见人了,还提那茬干嘛!

这时亓特勒见众人的反应,也猜出阿史那卓可能还陷于城中,便说道:“我去救她。”说罢忽然注意到刚才一言不发的李适之,便不怀好意地冷冷道:“李公子不和我一起去?”

李适之依然一言不发保持沉默,此时他当然不太想和这家伙斗气,要是接招还真可能下不了台。因为之前的谋划失误没料到突然之事导致兵败,许多突厥大臣都不满,有谁会劝阻他?

亓特勒嘲|弄地看了一眼李适之,便招呼身边的部落勇士策马而走。暾欲谷怒道:“你回去送|死?你们那些人,把亓特勒给我弄回来!”

但见亓特勒不听他爷爷的话,暾欲谷等人也没法停留太久,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众贵族便带着一部马兵继续向东北而走。

返身回去的人马想进城确实有点头脑发热,那基本是不可能的事,很快就遭遇了追击上来的唐朝骑兵。亓特勒大喝道:“杀出一条血路!”

面前一大片身披铠甲的骑兵,一行突厥人真没觉得能杀出什么血路来,又得了暾欲谷方才的话,有一个部下就在身后冷不丁丢出一圈绳子来套进亓特勒的上身一拉就绑住他了,战马反向一奔亓特勒从马上摔了下去。那人喊道:“大伙把他弄回去。”

亓特勒破口大骂,那人好言道:“您不可一时冲动误了身家性命白白送|死,咱们这也是好意啊。”众人遂绑了亓特勒在马上,重新调转马头没命就跑。

这时的黑沙城中乱作一团,火光冲天烟雾缭绕,唐军可能要屠城……反正换作是突厥人肯定会屠城泄|愤,亓特勒已是伤心欲绝,眼睁睁地看着都城渐行渐远。

第九十九章 俘虏

杜暹率军进城时只见各处房屋帐篷火光冲天,恐惧的突厥人蜷缩在四处角落,被乱兵屠戮者不计其数。这时追击突厥败军的骑兵部队也回来了,在事前没有条件布置包抄合围的情形下要在茫茫草原全歼敌军马队显然是十分困难的事,只能见好就收罢。杜暹稍作思考,就下令部将约束部下,并下榜安民。

屠城这种事儿前线武将干了也就干了,问罪倒不至于,但杜暹觉得这样做无甚益处徒害名声,不如上报到薛崇训幕府,让那帮文人来决定。不过攻占黑沙城之后掠夺财富对当地部落征收重税是不可避免的,就食于敌是唐军将帅喜闻乐见的事儿。这种做法虽是压迫,显然要比杀了人直接抢光要文明得多。

稍后将领们又带兵围了汗帐及各处规模较大的宅邸,收缴汗帐中的图腾信物旗帜作为战利品,并俘虏了许多贵族和家眷邀功。

在这些俘虏中,杜暹很快就注意到了长相出众的阿史那卓。突厥人的生活环境不如国内那么暖和安稳,就算是什么王室女眷大臣的妻女也看起来不怎么样,至少在唐人的审美里不够白净,所以阿史那卓在他们中间就显得十分出众了。杜暹询问之后得知原来是突厥公主,心里顿时有了一番计较。

阿史那卓开口说了一句汉语,又让杜暹大喜过望,原来这公主竟然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他当即就点点头:“不错不错。”

但见这小娘小麦色的肤色活力四射,乌黑的头发和异域风情的迷人眼睛、高鼻子红唇,犹如散养的小马那般有着野性与灵气。杜暹虽平时自喻正人君子,但作为一个士大夫不懂得品评女人显然是不行的。此时他一眼就看出这小娘是极品货色,加上高贵的血统,要是送回去肯定比送一匹千里马来得有价值……来而不往非礼也,薛崇训既然送佩剑,杜暹送点战利品回去也无可厚非。

此时阿史那卓的眼神有点忧郁,沦为阶下囚自然是高兴不起来了,但一个美女无论是高兴还是忧愁都很让人着迷,她的眼睛里仿佛有说不完的忧思情愫。

阿史那卓冷冷说道:“突厥汗国打了败仗,我们被俘虏,还有什么好说的?”

杜暹忙好言道:“战争自然无法避免伤亡,但战斗结束之后我已约束部下安民,就算征收一些税赋,我们作为战胜者如此做有什么让人诟病的?我们也没有屠杀无辜子民,所以公主不必因此心怀怨恨。想当初你的父汗袭扰河北,动辄屠城,死伤流离失所者数以十万,而今日我大唐骑兵攻占突厥屠城,并未仇杀,这是一种上国胸襟,你不觉得么?”

阿史那卓听罢一席话神情有所缓和,加上他对汉人本来就有好感,又特别喜欢李适之,所以此时对眼前的和气儒将倒是没多少厌恶感了。

杜暹不知道她的心思,又趁机灌输“不良”的东西:“突厥的男人打了败仗丢下女眷就跑,这要换作汉将,回去是要掉脑袋的,只能与城共存亡。”

阿史那卓无言以对,她确实希望李适之能救她。

杜暹说了几句,便叫部下好生安顿阿史那卓,不可无礼。待黑沙城的善后有眉目了,他便差一队兵马护送阿史那卓往南走,同时传捷报到薛崇训中军。

阿史那卓在路上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被带走,其他俘虏没有同行,也觉得有些奇怪,心下生出了一丝不祥之感。

……一行人在中受降城稍作停留补充给养又继续往南走,因获悉薛崇训中军刚刚经过南部沙漠,还未到达三城。又走了两天,总算碰见唐朝军队了,远处只见荒凉的原野上黑压压一片的兵马,旗帜猎猎飞扬好不壮观。本来明光军离开中军后薛崇训身边只剩神策军一军兵马,但见此时的排场肯定不只一万,应该是各地调来的军队陆续汇合了,人马已增至五万以上。

此时已到黄昏时分大军正在忙着扎营,充当信使的将校等几人带着阿史那卓来到薛崇训的大帐面见薛崇训。捷报传入中军,上下无不欢喜。

信使先口头说了战胜的消息,书面军报是用密文所写,等文吏翻译出来之后薛崇训才坐在那里细看。这种加密形式的信息传递方式还是薛崇训设想出来的,不过具体措施是王昌龄等文官幕僚经办。在薛崇训的观念里,先进的军队不仅是组织和装备,还要有信息优势,故而有这么一出。

他看罢军报又递给旁边的文官,然后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随同进来的阿史那卓,这女子显然不是汉人,怎么会和唐军信使一块儿走进来薛崇训倒还没弄清楚。周围的幕僚将帅也比较好奇,只是不便问出来罢了。这女人没被绑着自己跟着走进来的,不像是俘虏,薛崇训心说难道是唐军在草原上的间谍?

那信使只顾着说战争胜利的正事儿了,一时竟然也忘了阿史那卓的事。

这时信使又说:“军中将领欲屠黑沙城报一箭之仇,杜将军以为须得上峰下令,故请王爷定夺。”

阿史那卓一听愤然,立刻说道:“杜将军不是和我说什么上国胸襟,以德报怨?你们骗我!”

薛崇训问道:“这妇人是谁?”

信使恍然道:“突厥公主阿史那卓,被咱们在黑沙城俘虏了,杜将军让以礼相待押解回来。”他们这么带着人跟着进中军大帐,真不像是押解回来的,说罢周围的文武官员一时多少也有些诧异,不少人顿时就明白其中的猫腻了。

既然是俘虏自然没有发言权,王昌龄呵斥道:“军机之地,什么人都能进来?来人,押下去看着。”

阿史那卓愤然道:“我不走,你们究竟要把黑沙城的子民怎样?”

“败军之城,任人鱼肉罢了!”

薛崇训幕府中有不少少壮幕僚长期受其中“民|族主义”思维的熏染,此时不顾阿史那卓在场就极端地陈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咱们一定要设法不断削减北方草原的人口,避免他们有机会威胁中原。”“突厥人杀我大唐臣民,必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就在这时张九龄淡淡地说:“那片土地上以前有匈奴人,为我心腹之患。匈奴人现今何在?如果突厥人也从草原上消失了,又会有什么部落在那里放牧……”

张九龄的一句话提醒了薛崇训,他一琢磨确实是那么一回事,后来的入主中原的元朝可不是突厥人;辽、金、清又不是蒙古人。就算杀光了草原上的人,随着时间的流逝生存在那里的人又会想草枯草长一样慢慢兴起。

天下沧桑,真有千秋万代的鼎盛江山吗?

薛崇训沉吟片刻,说道:“有地就有人。”

众人沉默了许久,张九龄品味到薛崇训话里的意思,代替他下令道:“屠杀平民非大唐军队所为,无须采用这种野蛮的战略。可令杜将军权宜行事。”

总之此刻唐军上下都很振奋,胜利消息的到来让所有人情绪高涨。此前连吃两次败仗的影响也因此化解,反而衬托出了明光军的勇猛善战,一万骑兵奔袭黑沙城一天就破,杜暹的名声节节攀升。

第一百章 博弈

阿史那卓名为来自敌营的俘虏,却丝毫没有阶下囚的待遇,而是被薛崇训的奴仆士卒当成了“贵重物品”,她是大将军杜暹送来给王爷的礼物,自然不能对待太差了。军中各种用度都比较粗糙简朴,不过大家还是为她搭建了一顶单独的帐篷。阿史那卓待在里面看着收拾得整洁的空间和桌子摆放的荤菜素餐,心下还稍稍有些感激,在草原上请人享用食物也是一种友善的表现。简陋的吊床上还放着一套干净的汉人男装,想着那些身披铁甲的粗汉能弄得如此细致真是不容易。

就在这时听得外面有人说起话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道:“刚出沙漠水源难寻,军中缺水,你们打那么多水来作甚?”

接着一个像士卒的人答道:“王爷身边的人传令咱们让突厥公主沐浴更衣,一会儿送到大帐去。”

阿史那卓听罢眉头一皱,下意识抓紧衣角,一时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了。

年轻人的声音带着微怒:“是谁献媚于王爷!大军驻扎于此,留宿妇人已是不合军法,念在是突厥公主可权宜处之,岂能再谗言主将淫|乐?”

士卒道:“王国令见谅,小的们只是奉命行事。”

这时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劝道:“少伯闲得慌管这事儿?晋王确是大军主将,他不还是皇亲贵胄么,一般的军法律法能约束贵族?你这么一说,杜将军送人过来不也是献媚谗言了,多得罪人的事,算了算了,走罢。”

过得一会儿果见几个士卒搬着东西进来了,其中一个不知从哪儿搬来了浴桶,还有两个提着热水。

“军中全是儿郎汉子,可没奴婢服侍您,您一会吃完饭自己收拾收拾。”其中一个年龄稍大的军士客气地说道,可能也是出身不好的人,对这些贵族的生活觉得神秘,就算阿史那卓是敌国的贵族,他也保持着应有的尊敬。

阿史那卓没好气地说道:“刚才那个王国令不是说军中缺水?我用不着浪费那么多水,北方干燥几天不洗澡又没什么不行的,你们抬回去!我也不去什么王爷的帐中!”

一个后生不客气地说:“您可别和咱们来劲,这里不是什么突厥汗国,由不得你……”

方才那年长的军士忙制止后生,好言劝道:“公主是明白人,不是咱们想逼你,咱们只是奉命行事,又好吃好喝待您,您有什么不满意的在王爷面前说说,王爷是士族大户人家出身的又是皇亲,知书达礼,很好说话,您有道理和他说说兴许还管用哩。”

阿史那卓一听心里想起先前在中军大帐不少官僚劝他屠城,他最后还是没有同意,却是不像个蛮横不讲理的人。她又想起李适之也是唐朝皇亲,平日里为人正派很有风度,或许这里的晋王也差得不多……再说士卒们说得也对,一味地和他们对着干根本没什么作用,身在异乡权力又不在自己手里。

她想通之后便点点头,不再与士卒们为难,心下琢磨着怎么和薛崇训“讲道理”。阿史那卓才十几岁,虽然突厥汗廷的权力争斗也不简单,可她本身是没吃过什么苦头的人,倒是把事情想得有点天真了。

普通突厥人难得洗回澡,条件不允许,不过阿史那卓的生活与普通牧民比起来更加富贵安稳,倒是讲究得多。这会儿长途跋涉地从黑沙城走了好几百里路,路途上也不方便,她还真是觉得浑身汗腻腻的有些|痒不太舒服。事到如今她也就干脆遂了唐人的意好好洗个澡。账外时不时能听见巡逻队整齐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军号声,气氛充满了阳刚之气,不过阿史那卓判断这群唐兵肯定不敢闯进来,脱衣沐浴倒也没多少担忧。

换下脏衣服,床边放的是一套汉人的窄袍,但阿史那卓并不介意汉人服侍,实际上她对汉人的东西一点都不反感,不然也不会对李适之一见钟情。

阿史那卓收拾得差不多了就听得唐军军士在账外询问,她应了便随人出帐向北边走。之前那个年长的军士显得有点罗嗦,一路上一直在唠叨,什么依了王爷吃香喝辣之类的。阿史那卓听得烦躁,但这人说话间对自己挺尊重客气,她也不便发火只得忍着。等到了中军大帐把她交到另一帮人手里,阿史那卓甚至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听那家伙废话了。新来的这几个人大约是薛崇训的家丁亲兵一类的,进出大帐畅通无阻。

大帐还挂着一道帘子,里面大约就是晋王休息的地方,整个大帐周围戒备森严不少全副武装的将士执勤。奴仆们掀开帘子请阿史那卓入内,这时只见得旁晚见过的那唐朝王爷还坐在里面奋笔疾书,压根没管这边。待得奴仆们上前禀报,他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阿史那卓,愣了一愣说道:“让她脱光了上|床等我,你们没事了。”

奴仆们忙躬身道:“是,小的们告退。”

阿史那卓:“……”

过得一会儿帐中再次恢复了宁静,只有外面的各种声音隐隐传进来,里面只剩“沙沙”的书写声。阿史那卓忽然有些好奇面前这个男人在写些什么,书法水准如何。虽然刚才薛崇训说得粗|俗,不过阿史那卓在黑沙城也常听突厥汉子们各种粗口倒也不以为意,此时见他专心致志的样子不经意间却生出了一丝好感,觉得男人专注的样子很好看,特别是做有关文墨的事,阿史那卓内心里的审美有点偏好士族阶层。

时间静静地流逝,薛崇训总算写完了东西把笔搁在砚台上呼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阿史那卓,笑道:“你还站着作甚,哦对了,看样子还没出嫁?有点害羞。”

阿史那卓正色道:“我虽未成亲,却已有了意中人,还望王爷成全……”她想了想又说,“突厥与大唐的战争和妇孺并无多大的关系,我与唐朝也无仇怨,请王爷开恩。”

“哦……”薛崇训轻轻点头称是,起身在角落里找出一个琉璃瓶来,里面装着半瓶红色的液体,可能是葡萄酒。他回身坐下来倒了半杯,饶有兴致的样子看着站在那里的阿史那卓,他的目光让阿史那卓感觉越来越拘谨了。

这个小娘的眼睛很迷人,薛崇训心里的想法和之前杜暹的品评差不多。而且还是一匹野马,薛崇训听她拒绝侍寝,觉得可能要强迫她才行了……这样的过程让他感觉有点失落。

强|暴的办法有两种,其中一种是二话不说上去使用身体暴力按翻在地搞得鸡飞狗跳,当然另一种就是使用诸如胁迫、恐|吓、威逼之类的法子。如果只能这样的话,薛崇训偏向于后者。

当然也可以放过她,其实强迫女人做她不愿意的事本身就有点兴致索然。薛崇训沉吟了片刻,扫视了一下她的胸脯和身体曲线,欲|望渐渐升起。行军约有一月,旅途十分枯燥无味,多日不食肉味难免让人蠢蠢欲动。

“你说这些和今晚侍寝的事有什么关系?”薛崇训问道。

阿史那卓张了张口,竟不知如何作答,她不由得皱起眉头。

薛崇训顿了顿缓下口气又改口问道:“有中意的人,对你多重要?”

阿史那卓冷冷道:“非他不嫁。”

薛崇训听罢解下佩刀,轻轻抽出一截亮铮铮的刀锋,“咚”地搁在案上,淡然道:“你对情郎的心意很让人感动,那便给你个机会。”

阿史那卓疑惑地看着那把刀:“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薛崇训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落寞地自说自话,“从前有个小媳妇叫刘兰芝被婆婆赶回娘家了,她的夫君还被逼迫写了休书……”

“王爷想说《孔雀东南飞》?您的意思我明白了。”阿史那卓不等薛崇训说完就接过话。薛崇训有些惊讶:“你不是突厥人么,一下子就能报出戏名,不容易啊。”

“堂兄常居长安,对唐朝的东西很了解。”阿史那卓答了一句,皱眉看着桌子上的横刀。

薛崇训使用软暴力,反倒让她不知从何反抗。当初亓特勒欲对她非礼时,情急之下直接就咬掉了他的鼻子,这回她真是无计可施感觉十分无力。

阿史那卓的脸都红了,一句话就下不了台,被迫之下只能缓缓伸手向那把佩刀。薛崇训坐着没动,默默地观察着她的神情举动,无趣地琢磨着女人的心思。

当她的指尖触到粗糙的刀柄,不禁一阵微微的颤抖,手腕一瞬间好像失去了力气,竟然拿不起来。此刻的她不仅觉得自己在受|逼|迫,而且在受到拷问:真的愿意为李公子牺牲性命?李公子知道这件事之后会像《孔雀东南飞》中的太守小吏一样殉情?

这时薛崇训显得有些沉不住气,可能是忙活了一天心境不如平时,他开口道:“你得想想那个情郎比得上焦仲卿不。”

但说完这句话他就有点懊悔,很快就认为是一句废话……此刻的二人其实就是一种心理博弈,薛崇训刚才那句话就是一步臭棋,要是心理素质好的人可能会挺住心理压力拿刀自尽,只要他出手相救这局就破了。

他此时还带着获胜的希望,是觉得这个阿史那卓年龄小阅历不够,可能想不到那么多。

但无疑薛崇训低估了阿史那卓的头脑,她一听这话就产生了狐疑,犹豫片刻力气一下子回到了手腕上,一把抓起刀鞘,“唰”地一声拔了出来,刀锋还在空气中微微地颤动发出“丝……”地低鸣,她一咬牙情知不能作假,怀着赌博的心思往脖子上拉。说是迟那是快,薛崇训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呼”地一下伸手一把握住了阿史那卓的右手,沉稳有力,她的手顿时动弹不得。

她心下松了一口气,脸上却佯作愤怒抬头说道:“你究竟要作甚?”两人目光相对,阿史那卓的眼睛里带着嗔意,而薛崇训却是无奈的苦笑:“行,佩服佩服果然是马背上长大的小娘,游戏到此结束。愿赌服输,我没必要一点道理都不讲地欺负你一个小姑娘。你现在可以回去休息了,把刀放下。”

阿史那卓笑了笑,丢下横刀,学着汉人的模样抱拳道:“多谢王爷成全。”

野性中带着可爱,薛崇训越发觉得这小娘子有意思,摇头叹道:“本来今晚可以多谢温存,真是一招失手满盘皆输。得了,此等小事我还输得起。”

阿史那卓道:“告辞。”她掀开帘子时琢磨着薛崇训刚才那句话“此等小事还输得起”,话里的意思有的事他输不起,阿史那卓隐隐感受到一种压抑忧郁,出去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处大帐比其他帐篷都要宽阔华丽,但里面却只有薛崇训一个人,一种莫名的同情从阿史那卓的心里升起,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完全就是一种本能的直觉。

走到帐门,亲兵问怎么回事,阿史那卓笑道:“你们家晋王是个讲理的人,不想欺负我,让我回去歇了。”

一个亲兵愕然道:“那是,那是……”

夜幕已拉开了,账外当值的将士升起篝火在旁边取暖,听到大帐这边有响动都急忙站直了身体规规矩矩的样子,随后又放松小声闲谈起来。这幅场景让阿史那卓觉得和突厥国十分相似,唐兵也是一个个普通的人。

她的一场风波很快化解,但今夜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她辗转反侧内心充满了疑惑,甚至在质问自己,同时又在质问李适之。“你得想想那个情郎比得上焦仲卿不。”薛崇训低沉的声音不断在她的耳边响起。童话般的梦想渐渐破灭,开始学会思考,或许不算破灭只是成长的阵痛。

她在质疑以前的梦想,却又想李适之也算个很不错的人了,如果他都不是那个人,这世上真的还存在故事里的主角么?

不知不觉中,天都亮了,但阿史那卓的心仍在黑暗中徘徊。

第一百零一章 妙计

数日后薛崇训部达到中受降城附近,各地调来的兵马也陆续达到,步骑共约十万,民夫杂役不计其数粮草堆积如山。又有慕容氏部及北方各族联军汇合,此时三城附近的兵力达十几万人,号称三十万准备大举北伐。

薛崇训以嫡系神策军为中军,其他八军各有位置在平原上展开声势十分强大,幕僚们事前制作好了令旗信物以便统一指挥,又分派文官数十员从事监视劝谏各部统帅的工作同时也负责翻译密信,距离较远的军令都有书面授令自然不能派个传令兵口授就了事的。

这时中军收到了黑沙城杜暹的军报,默啜可汗已回到漠南,正在向黑沙城行进。突厥主力被吸引回来,杜暹发文询问明光军下一步的作为。

中军有的幕僚认为唐军兵力不差于突厥主力,正好利用这个时机在黑沙城附近与其决战。但张九龄反对道:“我大军步骑的行军速度比不上突厥骑兵,如仓促出击,粮道亦无稳妥防范,反而给敌军以可趁之机。此时明光军已攻占突厥都城,造势的目的达成,可令其先行撤退避敌锋芒,待我军准备好之后再与之决战不迟。”

有人提出异议:“等咱们准备好的时候突厥人就不一定愿意和咱们正面决战了,拖延下去耗费巨大,恐非长久之计。”

张九龄哈哈大笑:“这次唐军出兵十几万,要是突厥人不能取得一场决定性的胜利将咱们打退,漠南地区迟早置于我大唐控制之下,到那时契丹、高句丽旧部及铁勒所有部落势必向唐朝倾斜,此消彼长突厥必败。”

薛崇训听罢立刻拍板道:“掌握形势、分化敌营是咱们战前的既定方略,便以子寿之计,立刻传令杜暹撤离黑沙城不可与敌死战,保存实力为上策。”

……军令很快由王昌龄负责准备好,派出一队快马骑兵出中城向黑沙城报信去了,黑沙城的位置距离中城也就几百里远,快马两天左右就到。不料在半道上竟然遇到了突厥游骑。

默啜率兵回到漠南之后,有谋臣建议利用本土地形的熟悉,派前锋轻骑穿插在黑沙城与唐境之中,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果不出其料,此时唐军已控制黑沙城,将黑沙城和三受降城之间的地盘都视作势力范围,其间的活动防范自不太严密,信使在半道上被堵了个正作。

突厥游骑两面冲来,先放了一通箭,便操|着兵器杀起来。信使的卫队人少不敌,旁边的武将喊道:“兄弟们顶一阵,使君快把军报毁了!”

但求生的本能让信使没有那样做,而是带着几个亲随调转马头往空档处跑,希望能凭借快马逃跑再说。后面的突厥骑兵紧追不舍,他们刚翻过一个小草丘,信使忽然感觉身体一轻战马鸣叫了一声,“轰”地一下连人带马掉进了一个大坑里。原来是个捉野兽的陷阱,信使心下咯噔一声情知不妙,这时才慌忙取出装信的竹筒刮开上面的漆,由于心里急手指反而不听使唤。刚取出军令来已经晚了,一个突厥兵从上面跳了下来,直接将他按翻在地。没一会儿其他突厥人也赶到,夺了军令俘虏了信使。

这队游骑立功之后就迅速向北撤离,将重要的东西进献到了默啜的汗帐。默啜听说截获了唐军的军令大喜过望,立刻叫来传上来。不料他打开一看就愣了,纸上写的东西竟然一个字也认不得。默啜会说汉语,字虽然认得不多总算识得几个,但眼前的文字根本不像是汉字。

他皱眉问道:“俘获的确是唐军信使?”

突厥将领道:“穿衣和模样都是汉人,说话也是,错不了。”

默啜又把信札递给一旁的杨我支,杨我支也说不认识。默啜遂叫人把俘虏带进来问话,果然是个汉人,说话也用汉语。一旁的杨我支说道:“应该就是唐军的军令,不过可能用的是密文,唯有让俘虏给译出来才行。”

默啜便转头看向信使冷冷道:“信上写得是什么?”

“我不知道。”信使道。

默啜怒道:“上次在东北抓了个使臣,嘴硬把文书吃进肚子去了,我便叫人活活破开他的肚子取出来。你空长了一张嘴不会说话,那我便先将你的舌头割下来!”

信使脸色骤变,忙道:“密文是王爷幕府制作的,只有他们的人才有书册对照译文,咱们这些人确实不知道。可汗就是杀了我,我也认不得天书一样的东西。”

杨我支也说:“父汗,唐军统帅使用密文书写军令,就是为了防止被敌军截获泄漏军机。此人要是看得懂,那密文就没有用处了,所以我也觉得他可能真不懂。”

默啜大怒,“没用的东西,拉出去煮了!”信使大声讨饶,却是无济于事。

费了不少劲才截获的东西,现在摆在默啜的面前却不知道内容,让他很不高兴。杨我支又道:“从截获的地点判断,信使从三城那边过来,位于黑沙城之间,一定是从唐朝中军传到黑沙城的军令。内容无非就两种:或是通知杜暹死守城池待援,唐军主力尽快赶到与我决战;或是叫杜暹弃城撤退避免陷入我军重围。”

“那究竟是哪个?”默啜沉吟道。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大半都猜不到。

前不久才逃掉与默啜主力汇合的托西小可汗愤愤地说:“要是杜暹不走最好,咱们赶过去把黑沙城围了来个瓮中捉鳖报一箭之仇!”

默啜可汗道:“杜暹才一万人,你守城的人马比攻城的还多,竟然丢了城池狼狈出逃,打得是什么仗,现在想起要报仇了?”

杨我支帮着兄弟说话:“初时吐谷浑兵马二倍于托西,却被打得大败;后来杜暹部只一万人马就轻松攻下城池。由此可看出目前在黑沙城的杜暹部定是唐军精锐之师,否则薛崇训在第一次失败之后不可能又派出更少的兵力袭击黑沙城。兵力强弱不全是人数,敌强我弱,也怪不得兄长作战不力。”

杨我支的话提醒了突厥大臣们的思路,默啜的妹夫立刻说道:“这样看来恐怕薛崇训给杜暹的军令是撤退了,他不太舍得让最好的精兵勇士冒险被我十几万大军围困。”

另一个人附和道:“唐军主力真要慌慌忙忙地跑到黑沙城来与咱们决战,倒也不是坏事。他们要赶在咱们骑兵之前到达黑沙城非得轻装简行不可,到时候十几万人吃饭也不是个小问题,肯定非常依赖后续运粮。咱们正好袭其粮道,使其不能久持,若退兵则趁势掩杀,对我大大有利。”

默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那咱们就将计就计,用唐朝信使的印信给杜暹重新传一道军令,让他守在黑沙城待援。我军尽快赶到黑沙城将其围住,无论唐军是作何打算,诱其主力来救。若是薛崇训不来,咱们吃掉杜暹的精锐也算是掰回一局。”

众臣纷纷附和道:“可汗英明。”

于是默啜便选了一个汉臣换上唐朝使者的衣甲,又让几个投奔到突厥的汉人扮成侍从,伪造了一份军令,带着印信等物前往黑沙城“传令”去了。

他们来到黑沙城之后,被检查了印信顺利见到了杜暹。因为那些东西本来就是真的,自然没有什么差错。杜暹接见时,本来认为是薛崇训派的人,还寒暄了几句问了下三城的天气什么的,那假信使便信口胡诌,倒也没出什么纰漏。

但杜暹扯开信一看顿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因为是用汉字书写的,并非密文。按照薛崇训的一贯做法,距离几十里的军令都是用密文写的,明光军中自然也有晋王幕府的文官负责译字。但这次怎么会直接用文字写明?

杜暹抬头看了那信使一眼,信使的目光看着别处一副申请自若的样子。杜暹也不动声色,先将军令的内容仔细看了一遍,军令中下令他巩固城防死守城池待援,引诱突厥主力来到黑沙城,然后与之决战。

这个军令与杜暹期待的立刻撤退完全相反,他狐疑了片刻,便说道:“上边来消息了,让兄弟们收拾收拾准备弃城,这黑沙城破成这样也没啥好留恋的。”

信使愕然道:“不是叫你们守城么,你敢抗命?”

杜暹顿时笑了:“这信上了漆封,你是如何知道的?”

信使的脸立刻涨|红:“我听见谋臣们这样说的。”

杜暹哈哈大笑:“哪个谋臣?”

信使不了解薛崇训幕僚的名字,一时答不上来。杜暹当机立断道:“来人,将细作捉拿看押,带回去之后问罪!”

“你要谋反?!”信使硬着头皮骂起来。那两个字十分刺耳,让一旁的文官也侧起耳朵,他们的职责就有监视武将一条,所以对这种事儿特别敏感。但没有人站出来反对杜暹的决定,因为大伙实在想不出杜暹有啥反叛的理由和可能。

杜暹将军令拿给旁边的幕僚们看,说道:“王爷的策略绝非冒险与突厥一战,从一开始就在设法逐渐削弱突厥实力兵壮大联军,今番绝不可能临时改变。又加上此信疑点诸多,故而不用听信,撤出黑沙城方是上策。”

……

等默啜率军回到老巢的时候,哪里还有半个唐兵的影子?城中粮草财物被掠夺得所剩无几,房屋在战火中烧毁许多,城墙城门也垮了没有修缮几乎失去了大部分防御能力。不过唐军并没有屠城,城中平民牧民死得并不多。本来默啜自认为是一出妙计,不料一点用处都没有杜暹还是跑了。

此时唐军大军进逼,突厥上下都在关注战事胜败。不过至少有一个人最关心的不是这个,他便是左贤王暾欲谷的孙子亓特勒,亓特勒一进城就急忙去找公主阿史那卓,却没寻到人,问她的家人说被唐军虏去了。

稍后亓特勒又从城中的突厥人口中得知,阿史那卓被杜暹派人送回三城进献给了晋王薛崇训,亓特勒此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满怀愤怒去找到小可汗托西,说出阿史那卓的遭遇,并指着旁边李适之的鼻子骂忘恩负义,要托西杀了为阿史那卓报仇。李适之辩解了几句,亓特勒又道:“枉阿史那卓公主平时对你千依百顺,事到临头就只顾逃命!当时我尚在城外作战,你在城中为何不带公主一道走?恐怕那时你早就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句话不仅是在责怪李适之,连托西等人也一并被牵连,因为托西他们也和李适之在一块儿,确实是丢下家眷就跑。

托西不满道:“当时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地动山摇城门突然倒塌,兵败如山倒,咱们哪里还有机会去救人?你也怨不得李公子,他和我们都在心忧战事无非顾得周全,情有可原。”他在为李适之说话的时候其实也在为自己辩解。

“李适之不过是一个汉人,公主可是小可汗的妹妹,您何须护着他?”亓特勒愤愤地说。

托西道:“李公子虽是汉人,但并不是咱们的敌人,他没有罪过,咱们为何要杀一个向着自己的朋友?”

在场的还有亓特勒的祖父左贤王暾欲谷,暾欲谷心里也有算盘:那阿史那卓公主就是一个红颜祸水,挑起了前可汗之子阙特勒与暾欲谷部落的矛盾,现在被掳走了反倒能多少化解两家的怨恨,没有了这个女人,以后的关系尚能慢慢修补。考虑到这一层,阿史那卓被掳走不能不说是一件好事。于是暾欲谷也帮李适之的腔说了两句,还用长辈的口吻斥责亓特勒让他下去。

几乎所有人都站在李适之一边,亓特勒一张嘴敌不过好几张嘴,心下憋闷得慌。他的不利局面就是把李适之推向了托西等人的立场中,自然得不到支持。

亓特勒回去之后,一个部落的长老劝他:“草原上多得是未出嫁的小娘,你何必非得要取阿史那家的人?公主被掳走后,你把心思用在作战上,立下功劳以后还有可能从暾欲谷那里继承部落的头领位置。”

但亓特勒根本听不进去,他现在对什么继承人都没有兴趣了,简直是心灰意冷,除了恨意再也没有其他想法。其实阿史那卓和他小时候的感情真的不错,二人可以说是青梅竹马,记得小时候阿史那卓总是站在自己这边,有人欺负了她亓特勒肯定要帮她出头,但长大后阿史那卓就不一样了,只是亓特勒的心思仍然没有变。从记事起到现在他的生命中就一直有那个美丽的公主存在,如果一下子失去这一切,亓特勒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消沉了几天之后,他总算找到了绝望中的出路,只有报仇,在复仇的期待中他才能活下去!导致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有两个人,最让亓特勒痛恨的自然就是李适之!

但是单单杀掉李适之并不能解决他心中的仇恨,正如儿时的做法,那个直接欺负阿史那卓的人也会得到应有的报应。

想通了这些之后,亓特勒好像一下子又找到了活着的方向,酒也不喝了人也精神了许多。部落里的亲戚见状放心下来,但无人理解他的心理。

亓特勒召集了一些平日的心腹,说自己要干一件大事,问大家愿不愿意跟随。到来的几十个勇士都是和他一块儿长大的一个部落的人,纷纷表态愿意追随左右,有人说道:“就算以后暾欲谷部落的头领不是亓特勒,我们也只听你的!”

亓特勒见状心里有了底,开始构想自己的复仇计划。他思考“计谋”还真是不常见,以前办事的方法几乎都是武力,但李适之也让他感受到有时候用脑子和计谋比单纯使用武力来得有威力。

他找到几个最信任的人,对他们说:“默啜可汗暴戾自私,对咱们各个部落都不好,迟早要败在唐人手里。我们为什么要再为他效力?得另外找出路才行。”

几个突厥勇士有些害怕地站在那里,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说起唐军的厉害他们在黑沙城之战时确是深有体会。这些亓特勒的心腹和亓特勒的作风一样,都是不怎么爱用脑子的莽汉,但他们忠于亓特勒,便小心地顺着话说:“每次分牧场,水草最好的地方都是默啜部落的,牛羊却是他们要得最多……”

亓特勒便说:“你们悄悄潜入唐境,把我的信交给唐朝晋王,咱们投奔过去省得在默啜手里受气。”

有人畏惧地说道:“万一被默啜知道了,非杀了我们不可。”“默啜可汗放过话,谁敢背叛他就煮成白骨。”

亓特勒的回答也很干脆:“别让他知道!”

他决定好这事儿之后就开始准备书信等物,但他不会写汉字,也不能去找会的人代笔唯恐泄漏消息,文字只得用突厥语。心想唐朝那边读书写字的很多,总有人认识突厥文字。

干这种事的时候亓特勒实在没什么心理压力,除了被仇恨占据内心之外,他对可汗及部落长辈也没多少好感,特别对祖父还有成见,此时便顾不得想太多了,他的思路也真想不到那么宽。

第一百零二章 投奔

上次薛崇训来北方是平定张仁愿的叛乱,那时是春夏之际气候并不严寒,这回却真正感受到了草原上的寒意。其实冬季还没来临并不是最冷的时候,但薛崇训同样觉得一早一晚手脚冰凉,加上风大这气候真比长安难过多了。行军的时候将士们口中呼吸吐出的是白汽,正是因为空气温度低水蒸气迅速凝结的缘故。

杜暹撤出黑沙城之后又和中军这边联系过,薛崇训得知了来龙去脉断定是被截了军令,并赞许了杜暹的主张。幕僚们感叹:信物令牌都是真的,只是用了汉字,一点蛛丝马迹就能让杜将军识破,真非常人可为。薛崇训笑道:“能让杜暹直接撤军的并非那蛛丝马迹。”文官们好奇地问道:“那是何物?”

薛崇训忽然想起与杜暹合奏时的默契,走调时总是能合拍。他便笑而不语,众官疑惑不解。

此时明光军并未向西撤退与主力汇合,而是布置到了东面,作为一个监视契丹人的先子。契丹也是骁勇善战的民|族,现在被突厥统治也是前因,最初契丹人是既敢袭扰唐朝又敢和突厥拍板的主,结果一次唐军与突厥联合讨伐,契丹被击败被迫投奔了突厥人。不过他们仍然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甚至可以影响天枰。

张九龄建议道:“明光军一万人破突厥都城震慑四方,现今局势对突厥人也不容乐观。我们应再次派遣使臣前往契丹与之联络,让他们审时度势勿要与我为敌。就算不能争取到契丹人联兵伐突厥,只要他们按兵不动争夺漠南控制权的力量也偏向于大唐。”

薛崇训以为然,便下令授权杜暹,就近联络契丹拉拢。

十余万人马带着辎重粮草不慌不忙地向黑沙城进发,也许那座城池又会作为会战的爆发地点。唐军并不着急,行进缓慢每日旁晚便扎营修整,各军严密布防。唐军主力分作九军,还有几股游牧族的联军当然没有挤作一团而是按照秩序排列行军阵型的,在茫茫的草原上这支大军就像一支舰队一样浮在原野上。

中间全是唐朝军队,唯有慕容鲜卑人例外,他们就位于神策军一侧,慕容宣旁晚时还会到薛崇训的大帐里坐坐。薛崇训并未责怪他作战失利的罪过,反而出言宽慰,二人的关系因此毫无芥蒂好如以前。

常常有人要面见薛崇训问大帐外的官吏“王爷在做什么”,官吏就大声说:“和吐谷浑汗王下棋。”主将的从容生活能影响军心,给将士们一种成竹在胸的感觉。慕容宣与薛崇训相处的这段日子,把围棋也学会了,常说很有意思……当然薛崇训也觉得有意思,因为他很难在官僚中找到像慕容宣这样的新手来赢。

这日薛崇训正在和慕容宣下围棋,忽然得报抓获了几个突厥人,扬言有突厥部落要投奔过来,派人来联络的。薛崇训一听很有兴趣,他就是想把默啜搞得众叛亲离,立刻就下令亲自面见,并传“二龄”及几个通晓突厥事务的官吏到大帐一并接见。

过得一会儿就见得几个披头散发穿着皮甲的突厥人被唐军军士押着进了大帐,但见这些人神色慌张举止荒疏,薛崇训的眉头一皱心道恐怕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不论穿着打扮,就说那些突厥上层的人起码见过不少世面,绝不可能在公众场合这般表现。

旁边的官吏用突厥语问道:“你们会说汉话吗?”

他们忙摇着脑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这些突厥勇士上了战场不沭,但这样的社交场合因为没什么经验就显得拘谨非常。

于是官吏就用突厥语和他们说了一句话,然后等着翻译给薛崇训听。不料这帮汉子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站在那一言不发。过得许久,其中一个才掏出一个木盒出来,指着它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顿。

官吏回头躬身对薛崇训说道:“他说是暾欲谷部落的‘世子’亓特勒派来的,想投奔唐军,盒子里面有亓特勒写给晋王的信件。”

“拿上来。”薛崇训也是半天了才说一句话。侍候在一旁的家奴先把盒子打开检查之后才放到薛崇训的面前,里面盛着两卷纸。薛崇训展开一卷发现是张草图,看了一会儿不知道画的是什么就随手丢在一边,展开第二张满篇的勾勾挂挂像是突厥文字,反正也不认得。他便递给旁边的文官道:“叫人翻译出来再给我看。”

“是。”官员应了一声又说,“突厥国确实有个暾欲谷部落,是可汗阿史那氏的亲戚。”

薛崇训点点头看了一眼那几个汉子,便说:“这几个人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叫下去先安顿,等我看明白信上说个什么事儿再找他们。”

等到懂突厥文字的官吏把信译出来递到薛崇训跟前,他才看了个明白。大概说的就是突厥有个部落不满默啜的统治想要弃暗投明并且愿意帮助唐军作为内应大败突厥军队……看到后面,薛崇训忽然发现了李适之的名字,立刻放慢了阅读速度。

原来亓特勒知道李适之的来历,是遭到“妒贤嫉能”者迫|害,才逃到突厥去的,亓特勒便认定李适之也是薛崇训的仇人,所以专门提及,欲让李适之落到薛崇训的手里生不如死。这番计较倒是让亓特勒多少有了点智慧。

薛崇训看罢恍然心道:殷辞在三城没有抓到李适之,原来是逃到突厥去了,还混得风生水起……这家伙确实有些能耐。薛崇训对这封信的真实性又多信了几分,不然突厥人怎么知道李适之的事儿那么清楚?

既然写信的亓特勒是阿史那氏的亲戚,那么军中的突厥公主阿史那卓应该认识,不如找来确认一下,至少能判断亓特勒这个人是否存在。薛崇训想罢便命人去传阿史那卓过来见面。

阿史那卓一听到亓特勒的名字居然在唐军营中说起,神色便有些异样,随即答道:“确是有这个人,他是左贤王暾欲谷的孙子。”

薛崇训点点头,观察了一下阿史那卓的神情,随口问道,“这个人莫不就是你的情郎?”

阿史那卓急忙摇头:“不是!怎么可能他是我的情郎?”

“哦……”薛崇训又问,“那你的情郎叫什么名字?”

阿史那卓红着脸,她当然也知道李适之的来历,暾欲谷带李适之到王城时就说清楚了的。她自是不愿意出卖李适之,告诉薛崇训李适之的所在,便沉默不语。好在薛崇训也没追根问底,见她不说也就作罢,好像并不是很关心。

这是她想到自己遇见的两个唐朝男人相互是仇敌,心下不由得感到有些异样;同时李适之和亓特勒也相互看不惯,男人之间好像总是在闹别扭。不过薛崇训和跟前的吐谷浑汗王关系看起来倒不错,听说他们常常在一起下棋有说有笑。

或许是她这段时间身在唐军营中的缘故,心里琢磨得最多的人不再是李适之,反而变成薛崇训了。想到这里,阿史那卓又看了一眼薛崇训,见他已低头不语好像也在想着什么事。薛崇训比英俊和李适之差远了,而且给阿史那卓的印象有点沉默寡言,正因如此才让她有点琢磨不透,越是好奇。

薛崇训忽然抬头问道:“亓特勒既是你们家的亲戚,为何要背叛默啜,两个部落之间的关系不好?”

阿史那卓如实答道:“亓特勒的祖父暾欲谷是阙特勒‘设’的岳父,阙特勒是我的哥哥,便是前可汗骨笃禄之子。默啜可汗夺了汗王,一直都猜忌阙特勒以及他身边的人,所以暾欲谷部落与默啜可汗是亲戚却并不算亲近。”

“你原来不是默啜可汗的亲女。”薛崇训道。

阿史那卓点点头:“他是我的叔父,收我做养女。”

薛崇训弄明白这个宣称要投奔的人的关系,便不再问阿史那卓什么话,他又屏退了一些不相干的官员,与几个心腹幕僚将领商议这件事。

张九龄等人拿着那张图研究了一阵,弄明白画的是突厥军兵力部署的位置,但不辨真伪。大伙都不敢断定暾欲谷部落是不是真心投靠,很可能是诱饵奸|计,不得不防;但如果真能在突厥军中得到内应,无疑对于不熟地形环境的唐军极大有利。

薛崇训动心道:“亓特勒在信中说让咱们夜里进攻标明的位置,杀入突厥中军俘虏默啜和罪臣李适之,他在营中作为内应……真如所说,我们在突厥猝不及防时进攻其中枢,一旦得手就有全军获胜的机会……”

王昌龄道:“兵不厌诈就怕是计,咱们杀进去中了埋伏反而吃亏。”

薛崇训想了想说道:“是有这个风险,不过咱们完全可以试一试,将大军列在突厥阵前,冲一股人马进去瞧瞧,随机应变。”

……过得几日,唐军已到五加河岸,距离黑沙城已不远了。几个阵营相互呼应沿着河岸水源慢慢行进,军队连绵数十里简直是人山人海。不出所料默啜可汗的主力仍然在黑沙城附近活动,看来在这个地方的一场决战难以避免。

此时默啜也不敢放弃黑沙城避开唐军兵锋,放弃这里意味着放弃整个漠南草原的控制权,形势当前不想处于弱方只能争锋相对。

两军各自的势力范围内游骑活动频繁,经常发生小规模的冲突,薛崇训中军也没机会靠近突厥大军那边摸清其具体兵力部署,唯一可用的资料就是亓特勒送来的那张潦草的图纸,还不知真假。能确定的是突厥军的大致活动范围,在这样的军情信息下要进击决战并无不可,但想偷营却信息不足。大战的风声越来越紧,黑沙城附近早已不见牧民,只有军队活动,那些藏在突厥牧民中的细作奸细也无法为唐军提供军情。

张五郎及殷辞琢磨了那张图之后到中军大帐进言:“按照图纸标明的位置,突厥中军前方布有兵营几个人马数万,如若我军要突然袭其中军大营,非得有一股骑兵深入敌军势力范围不可。万一是计,前军必被围攻覆灭;可能更糟的是突厥人预知我主力动向,反袭我后方大营烧了辎重粮草,我军如何久持?请薛郎三思。”

薛崇训点点头道:“你们说得很有道理,但突厥军布兵前重后轻,要是让东面的明光军从其后方袭营如何?”

两个武将面面相觑,又道:“那冒险的便是明光军一军。”

薛崇训沉吟片刻道:“关系国家盛衰的大战不能全靠赌,也不能让杜暹部因为咱们的战略错误去送死;但战机隐露,也不能因过于谨慎而错失了战胜的机会。你们下去想一个方案出来,既要有所防备,又不能坐失良机,想想是否有完全之策。”

到得下午薛崇训又下达了一个军令,命令各军在五加河沿岸扎营防御停止行军。这地方有水源,就算河水被截流也可以挖井,河岸肯定能挖出地下水来;同时大军的辎重粮草充足。所以薛崇训中军认为可以在这里驻扎不用着急。

全军修整了两日,张九龄等人制定出作战计划递到了薛崇训跟前让他过目。计划在河岸构建工事开战之前将粮草吞于其中,在周围布兵严防,预防突厥袭后军辎重;再以主力夜出靠近突厥军范围,但并不袭其中军大营,而是分兵对图纸上标明的军营进行试探进攻,探明虚实;同时杜暹部向西移动,如果探明突厥各营都在预计的位置,那便没有足够的兵力部署伏兵合围,可下令杜暹部立刻奔袭预计的突厥中军寻战机破敌。要是这一切都顺利的话,突厥中军被袭,势必造成指挥混乱,西面唐军主力再进攻进行决战,胜算极大。

这份计划是好几个心腹文武商量出来的,对很多可能存在的漏洞都有考虑,相对比较周全。薛崇训琢磨了一阵便爽快地提起笔在上面画押签名存档,决定实施。

事不宜迟,唐朝中军一面开始修筑工事,一面派人去向杜暹传令去了。军令自然用密文书写,对作战计划知情的人非常少,重视信息战的思路在这个时代薛崇训显然在境界上超越了世人。

杜暹接到作战计划后,并未急着西进暴露目的,早先仍在原地按兵不动,同时关注着契丹人的动向。就怕万一契丹人从东面出动,明光军的处境就尴尬了。唐使几度密遣到契丹,除了劝说契丹人投靠,也充当监视他们动向的间谍,如果契丹要动员大军必然有些迹象。

契丹首领名叫李失火,唐太宗时期的契丹首领率诸部请内属,唐廷以其地置松漠都督府,以其首领窟哥为都督,封无极县男,赐姓李氏。初时唐廷武力强大,其子孙皆以姓李为荣,这一脉的姓氏便传了下来。

从唐太宗时期到现在六十余年间,契丹几度反叛归附,最近一次反叛后被唐军联合突厥、奚的兵力击败,其地盘大多落入突厥汗国之手,契丹因此也对突厥汗国俯首称臣。但他们对突厥人来说显然不是很靠得住的人,根本不是一个种族。当然他们也对唐朝没有太多的归宿感,不过在周边强国存在的情况下总是要与其中一个和解方能生存。

唐使来“招安”,李失火及其臣僚表面上客气对待,背过身便没什么好话。

臣僚们议论道,“汉人从来就没看得起过我们,将我们视作蛮夷禽|兽,那些投到河北求生的契丹人如何?还不是给人为奴为婢的待遇!”“我们契丹人的性命就不是条命?凭啥要为唐朝卖命?”

“也不能光说他们的不是,李唐还好,李家公主也嫁了几个过来,契丹人在唐境也有做官的。”“不过薛崇训当政就别指望了,听说唐朝要嫁个公主去吐蕃,他真就给半道抢了回来!”“对,薛氏没什么好指望的!”

李失火抬手平息众人的议论,说道:“薛氏不是什么好鸟,突厥人也差不多,每年都掠夺咱们的牛羊,这要到什么时候?这次两边咬起来,咱们该高兴才对。”

“兔死狐悲,咱们得防着薛氏对付完突厥,不给咱们好脸色。”

李失火冷笑道:“上回要不是咱们被三面围攻,能摆在唐人手里?他们想拿咱们动刀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再说那默啜去年派兵袭华清宫得罪了太平公主一家子,才遭来大敌,和咱们契丹人有什么关系?薛氏要是疯了到处动兵,那也没什么好怕的。”

众人觉得首领说得有道理,也附和道,“眼下这情势突厥人要吃不完兜着走,好汉难敌人多,突厥周围的部落都反了,都城还被唐军被洗劫一遍,咱们再跟着突厥人一条道走到黑确非明智之举。”“但要为汉人卖命,实在值不得!”

李失火笑道:“汉人也没打算靠咱们,多次派人来的目的我想无非就是让咱们别帮突厥人,只要袖手旁观就可以了。这事儿别急,上次咱们不是吞了乌罗护的地盘吗,正好让汉人承认此事。等到大战结果成定局之时,咱们再派兵做做样子,占一些突厥人的牧场,然后向唐朝称臣讨个什么官位。”

众臣哈哈大笑:“对,汉人就爱这个面子。”

李失火正色道:“咱们不好面子,谁愿意叫别人主子?但有那本钱么?”

第一百零三章 月黑

九月十七日旁晚天气晴有风,这个季节这个地方基本都是晴,很难遇到有下雨的时候。尽管气温已很低,今年的雪倒是没有这么早下来。要是这会儿放一碗水在帐篷外面,明天一早肯定能结一层冰。唐军主力已经停留了好几天,简单的防御工事也基本完成了,无非就是筑一道土墙加一些木桩阻挡骑兵,真正能起到防御决定作用的还是军队。

河流沿岸炊烟寥寥,一切如故。这时中军下达了一个很奇怪的军令,让将士们吃罢晚饭到河里取水烧水沐浴更衣。上到将领下到士卒自然对这样的命令不怎么看重,不过还是传命下去照办至少应付一下。薛崇训集结的这些军队算是唐朝比较正规的人马,组织度很高,很少在行军扎营过程中出现混乱的局面,当然其中也有幕府官员及武将们的功劳,不仅制定了统一仔细的法令,也重视监督执行。

军令出于薛崇训之口,张五郎殷辞等将领事先已得知今晚有事,早早地来到中军大帐,他们忍不住问军令的用意何在。王昌龄猜测道:“莫不是为了迷惑敌军,故意表现出太平无事的样子?”张五郎笑道:“突厥人哪里有机会靠近大军驻地,咱们在干什么他们根本不知道。”

众人看向薛崇训,薛崇训平淡地说道:“洗干净了换身清洁的内衣,战场上受伤后不容易感染……就是伤口不易恶化,更易痊愈。”

将领们听罢动容道:“王爷心系将士,我等唯有奋力杀敌以报此恩。”

薛崇训没搭理他们的马屁,传令随行的家奴给打水侍候沐浴,然后换了一件白毡里衬,又穿戴整齐,抽出刀来拿布擦了一会儿。太阳渐渐下山了,但薛崇训做着各种准备就像是清晨刚刚起床一样。

待天色完全黑下来时,天空竟连月亮也不见,大约是风沙云层遮住了的关系,能见度非常之低。幸好有指南针罗盘,敌营也相距不远,差错应该不大。

薛崇训全副武装地走出大帐,周围的普通将士尚不知道今晚的计划,见状都纷纷侧目感觉异样。薛崇训平日连盔甲也不穿只穿一身布袍了事,今晚都要到休息的时候了他居然打扮成这样。

不多一会儿,只见几员大将也穿着整齐腰佩兵器陆续来了。王昌龄抱拳道:“只等王爷一声令下!”

薛崇训抬头看了一会天色,沉吟片刻回顾众将道:“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将领们听罢连赞好诗气势非凡。

这时他才下令道:“分别传令各军各司其职,随我出击的人马立刻轻装拔营,集结待命。”

“是。”将领们一起应了。中军很快忙碌起来但又井然有序,意思明确的军令一道道地传递出去,各营中人马嘈杂,今晚肯定是不能入眠了。

待大军集结完毕,薛崇训便跃上战马传令各军出发。为了避免被太早发现,大队人马摸黑步行行军。此时的光线黑得一团,不过倒没有伸手不见五指那么夸张,虽然没有月光但黑暗中也是有微弱光线的,待眼睛适应了黑夜的光线波长之后能看见一点。但周围都看不太清楚,只见夜色中人头攒动,耳边细细索索的脚步声和叮叮当当的声音,军令已严禁喧哗。

一大股人马在黑暗中摸了十来里地,各军各团主要靠罗盘辨别方向,阵型位置肯定有所偏斜,但目前敌在明我在暗暂时倒也无甚要紧。这时薛崇训听得远处嚷嚷起来,忙派人去问何故,过得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喊道:“被突厥斥候发现了!”

薛崇训听罢下令道:“已无必要隐藏行踪,传令各军点火调整位置等侯命令。”

黑沙城已在不远之处,此地地形平坦,而黑沙城北面却有一道山脉,隐隐就能看见,倒是成了估算位置的坐标。薛崇训让中军幕僚按计划行事,官吏们很快便向既定的部队发出命令,让他们寻找各种的目的地进行试探,准确判断了敌军兵力之后便立刻撤退。

主力步骑戒备以待,派出去的都是骑兵。一时间漆黑的原野上马蹄轰鸣,人马向前方奔去,他们都有自己的方向。此时许多火把都点燃起来了,只见远处星星点点排成长龙在移动,看去十分壮观就像几条火龙在黑夜中舞动。主力阵营中也是火光冲天,薛崇训回头看了一眼看见熊熊燃烧的火把上面的大旗,上书一个“薛”字,周围的将士个个皮甲,手持兵器严阵以待,大战拉开了帷幕。

没过多久远处的杀声就随风而来。身在中军的薛崇训等人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看见各个方向的火光晃动,耳边听见一些嘈杂。这样的战争无论场面多么壮观也只能从感受上抽象地体验,就如热兵器时代的枪炮声。

神策军及主力步骑一直按兵不动,静静地等待着。战斗发生了许久,主力完全没有收到任何攻击或者伏击,四周派出去的斥候也没有敌情禀报。这时候薛崇训隐隐觉得那个亓特勒的信可能并未说谎。

渐渐地陆续有军报传来,前方各营纷纷禀报敌军人多势众,每个地方少则好几千多则上万,非小股骑兵可以击破。每来一个军报,王昌龄就在地图上画一个圈和勾。没过多久,前去试探进攻的兵马就全部撤回来来,连一股兵马也未折损,大概晚上太黑突厥人不敢贸然出营追击。

王昌龄道:“几无差错,探明的这些兵营总兵力达七八万之多,默啜把大部分兵力都面对我大军布置了。”

薛崇训不再犹豫,此时再过多狐疑就真的太过谨慎了,战场之上很难有十拿九稳的事儿,有时就是拼个胆略。他马上说道:“立刻派八百里加急快马把给杜暹的军令送过去。”

军令依然是密文早在事前就准备好了,因为有前车之鉴怕半道被截贻误战机这回一连派了三道军令,分作三路赶去杜暹大营。

“杜暹应已按照约定日期靠近黑沙城,半个时辰之后大约就能开始决战的第一场角逐!”

……此时突厥军各兵营火光冲天,位置一目了然,杜暹按照约定地点调整军队方位等待着军令。距离无法调整准确,但只要方向正确传令兵就很好找到。

杜暹部摸黑靠近黑沙城,到现在仍然在黑暗中按兵不动,明光军此时尚未暴露,就像一个黑暗中的刺客。杜暹接到军令后叫人翻译对照,无差错后便果断下令出击。

距离目的地几里地时明光军被突厥暗哨发现,众军立刻点燃火把大张旗鼓地快速挺进,就像暗夜中的一支火箭一把直|插默啜中军大营。果然突厥兵营的阵型前重后轻,东面布兵十分薄弱,有两个兵营发现后面出现一股不明的人马之后竟没能及时发兵拦截,可能猝不及防未能阻止起有效人马的关系。杜暹部自然不管他们,径直向目的奔去。

默啜的中军大帐并未设在黑沙城中,因城池在上次的战争中毁坏房屋烧毁失去了作用,在里面反而影响机动。不料此时却为明光军创造了便利,一路上没有任何阻挡直接就冲到了兵营前。营前围着一道简陋的篱笆并钉了一些阻马桩,但这点防御完全阻挡不了进攻,很快马桩等障碍物就被唐军士卒冒着箭矢撤除,大队铁骑呐喊着从缺口蜂拥而入。两军在火光之中迅速混战一团拼杀不断。有的唐军将士顺手把火把向四处的帐篷上丢,一时间营地上的大火烧得更旺,真是明亮犹如白日。

明光军军士精锐装备精良,战斗力强悍,又加上开场占据了主动,突厥兵大乱败绩显现。这时薛崇训部见到这边的冲天大火情知杜暹已经得手,已用主力展开了全线进攻。夜里兵荒马乱大战在混乱中爆发了。

默啜见自己营中的军队抵挡不住,便带着贵族大臣要走。暾欲谷忙进言道:“若是中军就此溃败,短时间之内各营无法找到可汗的所在,必军心不稳而战不利。此战干系重大,存亡之道,请可汗三思!”

“汉人兵马怎么会径直奔到这里?一定是有内应!”默啜的眼睛红通通的,牙齿咬的咯咯直响。周围的大臣皆尽变色,一句话也不敢说。暾欲谷倚老卖老却是最大胆,继续劝道:“就算战死也得稳住中军,各营死战到天明,就算不能取胜也能重创唐军,让他们无法在漠南地区站稳脚跟。”

默啜手里的骷髅权杖已沾满了汗水,他瞪圆了双目道:“本汗亲自督战,后退者斩首!”众贵族大臣遂与默啜一道出了汗帐,带着亲兵前往战火弥漫到的地方。

只见火光中唐军的铠甲闪闪发光,简直就是夜战中的活靶子,可那盔甲对远程箭矢的防御却非常好,弓箭根本无法阻挡铁骑的冲锋。突厥兵却因准备不足仓促应战显得混乱不堪,许多骑兵连都没找到,只能步战,没有结营的步兵在骑兵居高临下的砍杀之下简直是个悲剧,战况对突厥军非常不利。

一个唐将手执大刀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冲得一处突厥人步步后退,众兵以箭射之叮当作响,那将领身上插着好几枝箭羽仍然生龙活虎。默啜的注意力也被那边吸引过去。这时站在默啜侧后不远处的亓特勒悄悄把手向腰间伸去,此时从后面突然刺杀默啜可汗真是个大好良机!

可是亓特勒却久久没有动手,也许是默啜可汗平日的积威,又或是亓特勒还没想明白这样做的后果,总之他没能当机立断。亓特勒对默啜可汗没啥好感,不过也谈不上仇怨……就在这时,默啜忽然回头看向亓特勒!他好像背后长着眼睛一样。

亓特勒心里顿时一紧,忙说道:“此人勇不可挡,箭不能透其甲,可汗何不让我试试。”

默啜道:“你把他射杀了,重重有赏。”

亓特勒松了一口气,张弓搭箭瞄准那唐军武将,“砰”地一声弦响,一枝利箭破空而去正好射中那武将的脖子下巴偏下,那位置防御不好。武将的刀脱手而飞,双手捂住脖子栽倒下马。

默啜赞许地点头道:“你带人上去,顶住!”

亓特勒接令带上本部落勇士杀将上去。但此时无论用什么战术也无法阻挡突厥兵的全面败溃,默啜等人死撑了一会儿,忽见一股劲旅冲破人群直面而来,有人还喊道:“默啜可汗的汗帐就在那边,兄弟们,杀!”

忽然唰唰一阵乱响,一通箭雨向默啜这边倾斜而来,默啜始料未及右膀中了一箭,他大惊之下再也撑不下去了,调转马头就跑,周围的突厥兵见状立刻崩溃跟着逃奔。唐军趁势掩杀,斩首俘获者无数。李适之正跑着,突然旁边一个突厥大臣拿刀捅了自己的坐骑一下,战马惨嘶,李适之从马上摔了下去顿时不知伤了哪里动弹不得。妈|的那个突厥人李适之根本不认识,怎么干这落井下石于己无利之事?!

暾欲谷觉察到刚才发生的事,也没停留跟着默啜飞奔,他心道:李适之此人智谋过人,就是太爱表现,估计平日嫉恨他的人干的。

突厥中军大败,唐兵几乎是顷刻之间就席卷整个营地,一股人马跟着逃兵追杀过去。这时听得一句汉语喊道:“我们内应,别放箭!”接着那帮人便叮叮当当地把兵器扔地上了,唐兵将其围困俘虏。

杜暹闻得刚才的喊话,也策马而来。亓特勒见到旗帜,忙道:“我们为大唐立了功,别杀我们,带回去一问晋王便知。”

杜暹便下令将那些人捉拿看押,又派快马去禀报薛崇训中军这边的军情。

西面各营的战事并不如杜暹那边顺利,有的军队冲破了敌营在混战,有的进攻不利还在拼杀。突厥兵虽被夜袭营地,却是军队有所防御,他们没接到命令不敢乱走,但聚集在里面顶着攻击并不算很亏。

不料这时唐军纷纷呐喊起来:“默啜死了,唐军必胜!”有学着突厥语喊的,也有用汉语的,呐喊阵阵地动山摇。突厥人回头一看中军那边火光冲天整个营地都在大火燃烧之中,人们的战心顿时跌到了冰点。

此时的士气此消彼长,唐军反而士气大振,进攻更加猛烈。本来显得混乱的鼓声号声也因此严谨富有节奏感起来,听得“呜……”地一声号角声,然后就是“咚、咚”两下擂鼓,如此反复,虽然节奏枯燥但气势雄浑散发着力量,将士们在军乐中呼喊,箭矢如雨铁甲如林。

各处突厥兵很快就毫无战心败退得非常快,有的人干脆趁着混乱撒腿就跑,失败的气氛就像瘟疫一样在传染。天还没亮,整片大地上已沸腾许久,这时更加充满活力因为战马又奔腾起来了。突厥人弃营逃跑,唐兵在后面追杀,许多突厥兵丢了火把摸黑乱窜。

双方几十万人马在方圆数十里的旷野上奔走、厮杀、挣扎、悲鸣,在夜幕的衬托下,就像地下无数的鬼魅都爬上来了在夜空与火光中舞动。这里有胜利的荣耀还有失败的绝望,生与死的较量。

薛崇训周围的人尽情欢呼起来,文武官员们纷纷来向薛崇训道贺,“恭喜晋王,一战定鼎漠南,从此突厥汗国将不再威胁我大唐边境,百姓可以高枕无忧了!”

薛崇训笑道:“功劳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也就是和慕容氏的汗王下下棋而已,都是大家帮着出谋划策、将士们奋勇不惜身才有今日之功,我不敢居功也。”话虽这样说,但此战的兵权在薛崇训手里,那么最引入注目的当然也是他了,或许有一天青史能记载今日的辉煌,后人只能念起他的名字,而那些浴血奋战的埋骨荒草之间的勇士谁会记得呢?

慕容宣听薛崇训提及自己,掩不住的崇拜之情说道:“晋王谈笑之间让占地万里控弦数十万的突厥汗国灰飞烟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薛崇训哈哈大笑:“正是‘欲将轻骑逐’的大好时辰,传令各军,轻骑四处扩大战果,要把咱们大唐的敌人打怕,百年惧草绳!”

整个草原仿佛都染上了鲜血,风中令人作呕的血腥非常明显。原野上尸横遍地,突厥死伤无数元气大损,被追上器械投降者也成群结队。

晚上无法全面看清当时的情形,及至天明,只见战场上余烬烟雾缭绕,视线中全是尸首仿佛延伸直到天边,残旗断刃到处都是一片狼藉。此刻的惨状才让人们回忆起昨夜的激|烈,但当时大家却来不及细细感受大战的豪情,只剩下这一切仿佛古书的文字记录着这片大地上曾经发生的故事。

失去主人的战马在尸首之间徘徊,伤兵的痛苦呻|吟仿佛在哭泣这一切无情的杀戮。

王昌龄向下属官吏传令道:“清点俘虏和死尸,寻找默啜可汗及其大臣贵族的下落,看看是否逃掉。”

当大多数人在欢庆呼喊的时候,薛崇训牵着马望着辽阔的草原久久无话,没人知道他在思索着什么。

第一百零四章 重逢

突厥败兵俘虏全被双手反绑在一条条长绳子上,一排排地站在寒风之中,人数非常多。看管他们的唐军将士常常鞭打脚踢可没什么优待俘虏的政策。战前唐军上层为了激发将士们的战心,总是在宣传突厥人在边境犯下的罪孽,将其妖孽化为无恶不作的野兽,于是这帮被生擒的突厥人吃点苦头完全在情理之中,也很少有人同情他们的遭遇。

被俘的李适之埋着头尽量不被人注意,心里真是闷到了极点,此时自己竟然变成了唐军的俘虏不能不觉得有点滑稽。

“啪!”突然背上一疼,一马鞭不容分说就甩了过来,李适之本能地抬头怒目而视。

就在这时那扬起鞭子的军士忽然停了下来,“汉人?叫啥名字,籍贯何处?”

李适之情知不是所有汉人从战俘里面挑出来都有好下场,因为在突厥的一些汉人本来就是逃犯投奔到突厥求活的,这种人除了要清算以前的罪,还要加上叛国的罪名,反正是死多活少;当然最多的还是从突厥人从边境虏去做奴隶的人,这种人现在运气就好了,不仅不用再“享受”俘虏的待遇,还会分给土地种子甚至耕牛,以弥补以前的不公正遭遇,在唐官府心里觉得百姓被别国虏去是防务不力的责任。

但李适之显然应该归于前者,他很快意识到危机,忙低头答道:“王超,云州人士。”他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儿再加上河北道的一个籍贯,云州位于北边之地,到时候很容易把自己说成是被掳掠到突厥的人。事到如今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料这时旁边一个突厥人忽然惊讶道:“你不是李适之李公子吗?”

“你认错人了!”李适之心头一个郁闷,心道你他|娘|的怎么没把你爹认出来却把老子认出来了?

那人还埋头从下面看李适之的脸,傻|叉似的说:“没错,就是李公子,我在黑沙城见过你。”

武将听罢二人的对话,看了一眼李适之,下令道:“把这个人从这里带走。”

此时李适之明白什么都完蛋了,当初他在三城也算得上个名人,很多唐军将士都认识,一旦弄过去辨认,还能跑得掉么?不得不说这真是天意弄人!名气反而坏了性命。如果刚才没被人认出来,事情还不算糟,那边关之地一旦被攻破就是妻离子散,无从查起,只要应对没有差错,还真难确定是从哪里来的。不过现在根本不需要再狡辩了。

……此时薛崇训正在中军接见突厥内应亓特勒,因为情报属实为唐军的胜利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所以薛崇训对亓特勒“弃暗投明”的做法大加赞赏,承诺要给予官职和相应的奖赏,以为突厥人的表率。

部将把李适之的事儿禀报上来,薛崇训喜道:“把他带上来。亓特勒在书信中提及与此人有隙,不料今日已落入我军之手。”

薛崇训又好奇地问道:“你和李适之之间的恩怨又从何说起?”

亓特勒道:“其实并无多大的怨恨,不过此人善于在可汗面前谗言献媚,我看不惯而已。”

薛崇训之前已听亓特勒细数了李适之叛国帮助突厥可汗的种种罪行,包括慕容鲜卑作战失败的事儿,薛崇训对李适之还真是刮目相看,觉得此人和金子一般到哪里都能发下光,此时确实也很有兴趣想再见一回面。

很快李适之就被押到大帐里来了,他看见被奉为座上宾的亓特勒,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顿时鄙夷地说道:“内贼原来是你,真是叫人意外。”

亓特勒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冷冷的恨意,这种恨意绝非一句挖苦能形成的,他哼哼道:“彼此彼此,不过我弃暗投明是因默啜可汗的暴戾自私,你又是为何要投默啜那样的人?”

李适之情知没活路了,也无所畏惧,面不改色道:“薛氏比默啜也不逞多让。”

“大胆!”旁边的官吏顿时喝了一声。

薛崇训反而不生气,制止住官吏道:“咱们要他的性命,被骂一两句也是应该的。”

就在这时,一个亲兵到门口禀报道:“突厥公主求见。”

阿史那卓与在场的李适之、亓特勒都有很纠结的关系,不过这种事儿薛崇训无从得知,现在他又没说什么军机大事,正好一并见了,还能让亓特勒和突厥故人相认一番,便传令让阿史那卓进账。

亓特勒因为立下的功劳已被薛崇训分为亲附唐朝的类别,薛崇训一向不怎么喜欢任用外族武将贵族,但那些真正归附的人他也待之不错,毕竟无故竖敌非明智之举。

阿史那卓进账之后顿时惊在了帐门口,不仅是亓特勒,最让她吃惊的是李适之居然在这里。薛崇训见到她的脸色问道:“公主有何事见面?”

“我见唐军欢呼回营,本想问问战事具体如何,不料在此见到李公子,却不用再问了。”阿史那卓神情复杂地看了李适之一眼。

李适之见状也抱拳颇有风度地执礼:“正好在此重逢,我得趁机会感谢公主多日以来的关照,不然以后怕是没机会了。”

亓特勒被冷落在一旁,无言以对。薛崇训的目光从三人身上扫过,心下猜测阿史那卓和李适之的关系恐怕不一般,不然阿史那卓怎会把亲戚凉在一旁反而和李适之说个没完?他又再次打量了一番李适之的仪态,果然是个佳公子,心下已明白了几分。

阿史那卓忙向薛崇训求情道:“李公子并非大奸大恶之辈,晋王大人大量为何一定要置之死地?”

薛崇训沉默了一会儿,并不说李适之如何犯了杀人罪要按律惩罚之类的官腔,因为在场的人不少心里都清楚内情,当然也包括李适之自己。以前不是那唐军将领奉命要杀李适之,怎么会有命案?这事儿的真正内幕其实李适之算是自卫。

他想了片刻,说道:“李适之是宗室,以前或许还能法外开恩,但现在你背叛了大唐的子民为突厥可汗效力,再求情活命还有什么必要?你家里的妻子因为你身为逃犯的身份已是无颜见人,忽然发现你竟做了汉|奸,还有脸面活在世上吗,你没有为她想过?”

薛崇训有时候说话其实很阴险,看破了阿史那卓和李适之的关系,故意将李适之的妻子搬出来说事儿。

不出所料,阿史那卓顿时惊讶道:“李公子不是说你尚未成亲,怎么会有妻子?!”

薛崇训听罢心里笑翻了,心道果然这厮是个装|必骗小姑娘的主,这下可有好戏看。他忍不住添油加醋道:“李适之家境不算差,又贵为宗室。该是弱冠的年纪了吧?怎么会没有成亲?”

李适之尴尬地站了一会,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亓特勒没好气地说:“此人忘恩负义,更无信义,无非就是花言巧语骗公主庇护,好在突厥过好日子!”

阿史那卓怒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亓特勒:“……”

阿史那卓回头用哀求一般的表情看着李适之:“你为什么要骗我?就算你说已经娶妻,又怎么了……你对我说的其他话,有多少是真的?”

李适之红着脸道:“我对公主说过什么话?”

阿史那卓一想这李适之还真没承诺过什么,更别说海誓山盟之类的了,一直以来都是阿史那卓自己一心表露心仪,李适之却总是以君子自居,给人正派人的感觉……

阿史那卓怒道:“好吧,道理都是你的!我也懒得管你了!”说罢扭头就走。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大帐外面后,薛崇训一本正经的脸才露出了笑意,嘲弄一般地看着李适之道:“这下可好,你是彻彻底底败了。”

亓特勒也在一旁冷嘲热讽,李适之见二人“狼狈为奸”,总觉得有点奇怪,心道:亓特勒身为贵族,为何突然投靠到薛崇训手下?李适之觉得这事儿有蹊跷,但并不揭穿亓特勒,这突厥后生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小人,根本无须与之计较。

亓特勒扬扬得意道:“李适之啊李适之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以前在黑沙城趾高气扬的模样到哪里去了?”

李适之冷冷道:“你也别觉得自己多了不起。”亓特勒道:“若非我为内应,唐军怎么一举破默啜,你又怎么会沦为阶下囚?”

亓特勒这人确实不怎么会说话,一句话就可能得罪薛崇训,好像大战的功劳全是他一个人的。好在薛崇训不怎么计较这种口舌之利,也就没说什么。

而李适之则恰恰相反,很快一句话就能让薛崇训心里舒坦起来:“默啜不顾劝谏执意攻打九姓铁勒,就注定了失败的开端,你投敌叛国不过是加快了过程而已,这场战争的胜负关键根本和你没关系。”

亓特勒道:“不管你巧舌如簧,今日你下地狱我活得好好的就够了。”

李适之哈哈大笑,仰天长叹道:“非人之不争,实天意不公。”

薛崇训道:“念你是宗室贵胄,又算得上一个令我多少有些佩服的人物,我会让你死得体面。不过背上杀人和叛国的骂名是难免的,否则不能将你明正典刑。”

李适之笑道:“骂名?骂名能背多少年,后人自有公断。你要明白,人死之后的年月会很长。”

薛崇训怔了怔,觉得李适之非常有想法,还真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了……不过对敌人手软一向不是薛崇训的作风。

“来人,押下去吧,好生安顿,待押解回京再论其罪。”

……此时薛崇训能暂时轻松几日,解决了与突厥的决胜之战,他又要琢磨新的大事。不过事儿倒不用着急,可以先修整轻松一段时间。可是军中也没什么好玩的,好像历史上霍去病出征时爱玩沙球,不过薛崇训却是提不起精神摆弄那些玩意。他更喜欢玩|女人,只不过在军队里不比长安,没女人可玩……倒是有个阿史那卓。

只是上回说过放过她,此时又来强的薛崇训感觉有点拉不下脸来。不过这小娘很可爱,就算不能吃到嘴里,在这种轻松闲适的时候能与小娘打趣谈笑也是件惬意的事。

于是薛崇训便叫人去传阿史那卓过来见面。见到她之后才发现她的情绪很不好的样子,估计是因为李适之的事儿。

气氛不怎么好,两人默然相对。薛崇训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能哄阿史那卓高兴无非就是说李适之的好话,但薛崇训显然不愿意那样做。

这时她总算打破了沉默:“真没想到李适之会是那样的人。”

薛崇训觉得女人真是无法理喻,这要换作他自己变成了俘虏,最关心的肯定是自身安危,哪有心情去关心什么儿女私情,吃饱了撑的。

他便随口道:“贵族士大夫心里最重要的绝非男女私情那点事,特别是李适之这种有抱负野心的人,他那样做不是很正常么?”

阿史那卓忽然问道:“晋王不也是唐朝贵族?你南征北战定然胸有大志,你和李适之一样?”

一下子说到自己身上,薛崇训还有点意外,阿史那卓不是满心里都想李适之的事儿,怎么问起老子来了。他便随口道:“我和李适之是两种人,没任何一样的地方。”

“从何说起?”阿史那卓的注意力转移,脸色好像好了一点,“你会不会骗小娘?”

薛崇训心道:我要是在女人面前总是说实话,不是傻吗?他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我家里有王妃有侧妃,还有小妾,从来不对人说仍然是心无所属,干嘛要骗她们?唐朝律法又没规定成亲后不能同时喜欢别的小娘。对了,吐谷浑汗王的姐姐不是我的侧妃么,我从吐谷浑权相手里抢来的。还有金城公主本来要送给吐蕃和亲,被我半道抢回来了,结果咱们和吐蕃打了好几年的仗。”

阿史那卓觉得很神奇,忍不住说道:“那金城公主和吐谷浑公主一定有倾世美貌,你倒是敢这样胡闹,大唐天子不会怪罪你?”

薛崇训见帐中并无他人,便说道:“天子有一次见我吓得杯子都掉了,我怕他怎样?”

阿史那卓嘻嘻笑了起来:“难怪别人都骂你是专权,看来真没骂错。”

薛崇训毫不在意地“嗯”一声,干脆地承认了。他又问道:“李适之就是你说得那情郎吧。”阿史那卓刚刚好起来的脸色顿时又拉下,低头不言算是默认。

薛崇训淡然笑道:“李适之比《孔雀东南飞》中的焦仲卿如何?若是那晚你真的死的,你觉得他会为之殉情么?”阿史那卓默然无语,答案不言自明,要是李适之那样的人会为一个女人舍得性命,真是傻子都不信。

这时薛崇训看着帐外的余辉浅浅地沉吟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唱罢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一句话来,当我想早恋的时候可惜已经晚了。他一直在皇室权力漩涡中算计,什么都有了,还真就差那玩意,而且永远也得不到。

他转头看了一眼阿史那卓,忍不住调笑道:“阿史那公主觉得我比李适之如何,会不会比他好点?”

阿史那卓忙摇头道:“我可没有倾世容貌,再说你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薛崇训:“……”

……

唐军将士收拾战场,并未发现默啜的尸首也没有俘获,认定突厥可汗在混战中逃掉了。部将们比较关心默啜的下落,那是一个立功封爵的象征,不过薛崇训倒并不怎么在意,只要击败了突厥主力大势已定,默啜的死活于他无甚要紧。草原上一个部落的恢复能力比内地还差,比如匈奴、鲜卑,一旦元气大损或是消声匿迹或长达数百年都难以重振雄风;而中原却不同,经历乱世之后,王朝更替只要休养生息的政策正确,很快就能恢复盛世。所以薛崇训认为突厥汗国于中原已很难构成威胁了。

默啜没死更好,这仗还没完。在大势所趋的局面下,薛崇训正好打算号召天下各族结盟继续讨伐,当此之时周边各族都想插一脚分杯羹,与唐人结盟那是求之不得,此事应该会很顺利。

果然契丹李失活很快就派使臣前来,痛诉突厥国的残暴不仁,请内属跟随唐军讨伐不义,契丹骑兵已待命出发随时听从唐廷征发云云。

薛崇训身边的幕僚后来纷纷唾骂,这帮墙头草之前干什么去了,这会儿大仗已完才想起要出兵帮助唐军,简直是无耻之极。杜暹却道:“契丹还真没什么罪过,前些日子他们能做到隔岸观火已是很好的局面,如果这帮人和突厥人一块儿,咱们的敌人徒增数万骑兵,那契丹兵也小视不得……”杜暹说了几句废话才说道重点,“上回王爷授命臣与契丹和谈,他们提出要求让唐廷承认其吞并的乌罗护之地,当时军情紧迫大战在即,我为了尽可能稳住契丹,就答应了他们。”

有幕僚顿时议论道:“契丹人叛了又附,来来回回几次,并不可靠,将乌罗护的地盘给他们有养虎为患的可能。答应了又没有国书为凭,现在大可以翻脸不认!”

薛崇训忙道:“杜将军是言而有信的人,咱们那样做将杜将军置于何地?与契丹人和谈本就是我授权于杜将军负责,这事儿怪不得他。再说我泱泱大唐何须与他们计较此等小利,若是契丹蠢蠢欲动,吐蕃和突厥就是他们的下场!”

第一百零五章 骤变

北方苦寒并非只中原的认知,恐怕连草原人也这样认为,所以他们本能地不断试图南下南下再南下就像迁徙的候鸟,只是那个方向不是有一堵堵高墙就是有激烈的甲兵抵抗,没有哪个种族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存空间。正因如此,当突厥人被迫要向漠北地区转移时,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最大的失败和耻辱。

黑沙城会战的失利后,军队和牧民源源不断地向戈壁带逃走,阴霾的气氛笼罩在所有突厥人的心头。默啜本人是长久地处在愤怒的心情之中,他原本认为这场战争会持续很久,但没料到唐人进攻如此果断奔放,一夜之间情况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各个部落还能集结大批的勇士,默啜身边的残兵败卒聚拢也人数可观,但战争某些时候并不全是战争资源的较量,较量的是一种自信。战胜的一方会获得极大的信心和经验,掌控主动权越打越顺;反之失败者只能在担忧消沉和疑神疑鬼中自缚手脚,而且形势极为被动,默啜很难聚拢人心鼓舞士气再让突厥人去拼搏一次。

汗廷的所有部落贵族几乎都一致认为唯一的出路只能去漠北才能重新站住脚跟。默啜也认识到了自己的唯一选择,只是他非常不甘和悲愤,当着众人的面咆哮:“背叛,这是背叛!唐人如何能在月黑风高之夜准确找到我中军的方位?若不是有人背叛了我在其中为敌内应,绝不可能这样,一定要查出是谁干的,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但此时突厥内部死伤失踪者不计其数情况混乱,要查出这事儿谈何容易。暴戾默啜的怒气无处发|泄,又将仇恨转移到了致使他失败的汉人身上,时突厥各部落都有许多往年从边境地区俘虏劫掠来的汉人奴隶,于是默啜下令各部落首领上缴奴隶,并将手无寸铁的无数奴隶屠戮,砍下头颅堆在通往漠北的各处道路上。

默啜此事干得非常不得人心,不幸汉人的血泪洒满一路,冤魂的哀鸣仿佛形成了一股怨气在整个草原上阴魂不散。就连很多突厥贵族也私下诟病此事,心有不满。左贤王暾欲谷便对前可汗之子、他的女婿阙特勒说:“筑尸于道,本来是为了显示武功将敌军的尸首筑于路旁的行为,以此炫耀征服与恐吓敌人。今番我军大败,却明目张胆地滥杀无辜,与事何益,又能炫耀什么?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炫耀的,反而会让天下人耻笑!”

阙特勒说道:“默啜可汗疯了,他完全不管对错肆意妄为,汗廷恐不再长久。”

没过几天,暾欲谷偶然间又听说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有只言片语的传言在黑沙城出卖突厥中军的人正是他的孙子亓特勒……暾欲谷暗地里仔细打听,好像是有从中军逃出来的败兵听到亓特勒向唐军投降并大喊自己是内应。

暾欲谷压根不信这些流言,自己的孙子就算要投唐朝,怎么可能暾欲谷一无所知?这样的大事不和部落首领商量,自己单独投过去有什么意义?再说当时兵荒马乱人心惊慌,谁还有心思去听战场上说的什么?

但让暾欲谷预感不妙的是孙子亓特勒确实不知所终,加上此时可汗已不分青红皂白,如果流言传到可汗的耳朵里……暾欲谷光是想想也觉得心下一阵阵的寒意。他回想起默啜在汗廷的咆哮,对背叛的愤怒,还有他的种种残*为,暾欲谷甚至觉得自己的整个部落都有可能面临屠杀的下场。

得尽快想办法!

幸好流言刚刚出现,影响范围还不大,暾欲谷还有时间采取应对。但是要灭口将流言扼杀也很冒险,说不定会因此欲盖弥彰,加快默啜可汗知晓的速度。

这时暾欲谷审时度势决定采取另一种办法,他找到女婿阙特勒说:“骨咄禄可汗的遗命本是让你继承汗位,但是默啜抢夺了大位才导致了今天的状况。以前默啜壮大了突厥汗国,得到许多部落的支持,所以你没有机会;现在形势不同了,对默啜不满者很多,阙特勒不如顺应人心趁势拿回汗位实乃天命所归。”

阙特勒平时为人和气度量大,又很规矩不去和默啜争权夺利,所以现在虽然无权却活得好好的。左贤王突然说起这事让他没什么准备,便谨慎地说:“默啜势大,我无人可用,恐怕难以成功。”

暾欲谷目光灼热地看着他说:“至少还有暾欲谷部落尽心支持你!你是我的女婿,我还能害你不成?再说当今突厥汗国的形势,如果还让默啜当权整个突厥国非得葬送在他手里不可,你为了突厥也应该当仁不让地站出来。有此公心,人们都知道你是为了咱们大家,难道还有人非要和咱们过意不去吗?此时各个部落的首领都是敢怒不敢言,内心早就不支持默啜了,机会就在眼前,你切勿再犹豫。”

阙特勒神色一凝,沉声问道:“应该如何下手?请岳父指点。”

二人遂在帐中密议……

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每当战争失败时,都是一次权力洗牌的时机,在突厥汗国也同样如此。阴谋政变正笼罩在汗廷,但默啜因战败而陷入悲愤的情绪中,丧失了往日的智慧,竟然对如此容易察觉的危机也浑然不知。

时突厥汗廷率主力正在往北迁徙,大军随行。暾欲谷挑选出几十个精锐部落勇士,先去搜索前路的一片树林,因同是自己人默啜身边的亲信也就没有重视。不料等默啜骑着马从道路上经过,树林里突然暴起一群武士站在山丘高处以强弓射之,默啜猝不及防身中数箭率落下马,身边的亲信也多有中箭者。

就在这时暾欲谷大喊道:“默啜正将所有突厥带向灭亡的深渊,还不反抗更待何时!”遂带着暾欲谷部落的军队杀了过去,汗帐卫队见默啜中箭士气低落,本是能征善战的勇士竟抵挡不住。

只见一员大将策马冲得最快,率先突破卫队杀到了默啜身边,默啜情急之下拔出兵器去抵挡,不料“铛”地一声撞击,默啜就感觉臂膀一阵剧痛,脱力失了兵刃飞了出去。原来是使劲之下拉到了右臂的伤口之故,在黑沙城大战时他的右膀受过伤,虽然于性命无碍,但现在还没好利索,关键时刻影响了大事。

霎时默啜周围的兵卒也围过来救默啜了,暾欲谷见状大喊道:“杀了他!”

将领听罢手起刀落,只听得默啜一声惨叫鲜血飞溅起来。这个曾经南征北战纵横北方各地的一代骁勇便死在了一个无名的自己人手里。

没一会儿暾欲谷军队里面就走出来了阙特勒,他喊道:“因默啜一人独断专横,致使我突厥汗国步入今日之境地,默啜已死,余者只要放下兵器则无罪。”

其岳父暾欲谷也大声道:“阙特勒,英明可汗骨咄禄大汗之嫡子,以前就曾受遗命继承汗位,今日众望所归重新带领突厥各部落重整旗鼓,你们难道要违背天意去和新可汗作对吗?”

一老一少唱和之下,加上默啜也死掉了,绝大部分部落首领和贵族都认识到了眼前的形势,再僵持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众人纷纷弃了兵器,伏倒在地喊道:“可汗英明,我等愿追随左右。”

阙特勒面露红光,一扫败仗之后的阴霾,神情之间掩不住的喜色,忙好言安抚众人,一时间前呼后拥很多部落都争相向前支持效忠,一片大好。阙特勒没想到登上汗位竟是如此容易,心下暗自感叹成事非得抓住时机,若是在以前无机可乘之时就算花再多力气也是白费,还不如在适当的时候拿出胆量奋力一搏。

大军停了下来,阙特勒就地站在贵族们面前确立了自己的权力。默啜刚刚一死大势便成,突厥各部落都倒向过来,默啜的那些妹夫、儿子们见状也没有能力来反抗了。算来新可汗阙特勒的父亲和默啜是亲兄弟,默啜的亲戚也是阙特勒的亲戚,但这些人在默啜在位时受重用,在阙特勒这里的日子肯定没那么好过。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默啜的妹夫火拔颉利及石阿失毕等人纷纷上前表态效忠,默啜的儿子小可汗托西和杨我支面无血色也只得放弃抵抗屈膝称臣。杨我支没什么实力,托西却有兵权和支持者,不过在这种形势下又无准备他可不敢贸然撕破脸:此时支持阙特勒的人太多,暾欲谷部落的军队就在眼前,打起来真是束手待毙的局面。

暾欲谷心里的道理很清晰,他在阙特勒旁边小声道:“托西既然表态臣服,你且先安抚暂时少生枝节,但不能对他们掉以轻心。”

阙特勒现在对岳父既信任又依赖,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便扶起托西等人道:“同是阿史那族的人,又是兄弟,咱们理应兄弟同心一起让大突厥汗国重新振作起来!”

第一百零六章 止戈

唐军从黑沙城北上追击突厥败兵,很快就发现了道路旁的恐怖小山丘,竟是用尸首筑就。这时候已进入深秋气温较低,草原上气候干冷,以至于那些头颅堆在这里还未完全腐烂,有的眼睛还无神地睁着就如死鱼眼,空气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恶臭,人脸蒙着一层沙土灰白的颜色更增死亡气息,仿佛这里不是人类存活的地方。

道路上的将士纷纷侧目,薛崇训身边的人小声断定道:“被杀害的定是突厥部落中的汉人奴户。”有幕僚心情愤怒起来:“突厥人残暴不仁,无须以人之待遇!咱们抓的那些突厥俘虏浪费粮食,不如坑之以牙还牙!”

人们义愤填膺,很快就有人附和:“突厥人这是在筑‘京观’炫耀武功?败军之国耳,做这种事的应该是我大唐帝国。若是将突厥阵亡者与俘虏筑成京观,必比此壮观十倍,以彪显武功震慑蛮夷。”

张九龄却进言道:“武字意为‘止戈’,炫耀武功非仁者之道,我们更不必像突厥蛮夷一般做下残暴之事引天下人诟病,请晋王明鉴。”

薛崇训面有怒色,杀气让身边的人也感受到了刺骨的凉意,一个手握大军兵权和国柄的人,一怒就有流血漂橹的可能,所以此时他的愤怒让大家都有些畏惧。

而跟着薛崇训一起过来的突厥公主阿史那卓亦是面无血色,见到眼前的惨状定是她的族人干的坏事,她从侧后看着一身铁甲的薛崇训,张了张口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苏晋也开口劝道:“王爷不可因怒而行杀伐之事,万千人命更不可草率决定,何不稍议之后再作决定?”

薛崇训听罢心道张九龄是有宰相之才的人物,他的话多半考虑得比较远。再加上苏晋也劝他,他便冷静了少许……但最让他能保持明智的是“自信”,一场接一场的胜利让人找到了真正的自信,不是狂妄不是骄傲而是一种成竹在胸,相信自己能把所有事都做得更好。

过得一会儿他的心情平复,便一副感伤的模样道:“传令将无辜死者的尸身及头颅一并运回大唐入土为安,让亡者魂归故里……我们没能保护好汉人子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众人一听大为感动,就连先前义愤填膺要以牙还牙的幕僚也纷纷表示赞同。薛崇训见状心下十分满意,自觉有点影|帝的造诣了,又想有时候咄咄逼人的气势并不一定能表明自己的强大,反而退一步的仁义更能展现出无坚不摧的力量……当然此时的仁义只是做做样子,薛崇训心道无论是北方还是内地都有许多矿山,用那些俘虏做苦力榨取他们最后的价值与杀之有何区别,区别只是前者好让世人接受一些。

他内心的暗处从来没有改变过,一如阴雨绵绵的雨天。但现在他的处事无疑更加成熟了,越来越悟到身处高位必须占有大义和仁者的形象,以正面示人方是王道。无论你内心是善还是恶,要合大流必须得表现出善的一面。这次攻伐突厥的成功正是这个理念的实践,突厥汗国成功地变成了*,薛党的军队完全迎合了北方绝大多数人的利益,以及展现出了正义之师的所作所为。

薛崇训一时的“表演”不仅让张九龄等明智的谋臣点头赞许,也在不露痕迹中感动了旁边的阿史那卓。阿史那卓虽然是突厥人,但见薛崇训这副忍辱负重的感伤模样,不禁对他和死去的汉人都产生了同情心,甚至觉得真是自己的族人对不起汉人。

薛崇训心道:一场看似正义与邪恶的战争,其实不过是在争夺生存空间而已。

……大军晚上扎营,苏晋单独求见薛崇训,入帐议事。苏晋进言道:“突厥兵屠杀无辜,王爷何须杀俘回报?正是再次联合各族伐不义的大好良机。此时大势所趋战局明了,万邦岂有不从之理,王爷受尊为盟主水到渠成也。”

薛崇训点点头,正细想时,忽报张九龄等人求见,他便传之入内,并对苏晋小声道:“先不提盟主之事。”

苏晋心领意会抱拳道:“卑职明白。”

张九龄等人进来后看见苏晋和薛崇训单独在里面,便有些诧异道:“苏‘侍郎’与晋王商议何事?”

薛崇训淡然道:“白天时你们劝阻我杀俘,我以为然,怨有报债有主,正和苏晋说再次联兵伐不义的事儿。这回会盟各族,定是空前盛事大势所趋之象。”

张九龄道:“只是冬季很快要来了,北方各族很少在寒冬出兵征伐,唐军将士更不适应在严寒中行军。若是再次劳师动众恐怕人马困苦耗资巨大……突厥大战失败元气大伤,已难威胁我国,是否有必要再倾耗国力远征还请晋王三思。”

薛崇训心道:打不打是一回事,我最看重的仅仅是会盟。他内心的算盘连亲信的幕僚也不甚知晓,只有苏晋心知肚明。

“若是气候不好,也无须急着出兵。与各族各邦会盟讨伐突厥残余的目的一则可以改善朝廷周边的关系,二则可让突厥残余陷入被痛打落水狗的境地,其周围全是我大唐盟友,稍有机可趁便可能被他族攻伐请功,或无须我军亲自动手便能彻底让突厥国的国号消失。”薛崇训道。

众臣以为然,纷纷附和。

待幕僚们说完事告辞之后,薛崇训又叫人去吐谷浑营地请慕容宣过来下棋,慕容宣欣然而来。慕容宣的年纪不过弱冠,而薛崇训比他大十岁左右,不过这个吐谷浑汗王年纪虽小却让薛崇训觉得很有智慧,二人关系很好。

对弈的是唐朝流行的围棋,慕容宣刚刚学会不久却已能和薛崇训棋逢对手,孰能生巧假以时日恐怕薛崇训就不是他的对手了。没过一会儿薛崇训忽然问他:“汗王学了围棋,对此道可有什么感悟?”

慕容宣拿起一子随手落下,想了片刻便笑道:“以多胜少,取势为上。”

薛崇训赞道:“知己。”

一问一答过后,大帐中又恢复了沉默,他们静静地下着棋,仿佛很专心的样子。不过慕容宣想得最多的并非棋盘上的黑白子,而是琢磨着薛崇训的言外之意,知己者无非就是不用把事说破就彼此领悟罢了。

棋到残局,薛崇训又说:“很长时间没与公主(慕容嫣)相聚,她在伏俟城还好吧?”

端坐在对面的慕容宣缓缓地说:“大姐常念晋王,又担忧我年幼,几番欲来长安与晋王相聚也未能成行,我这次出征归去定劝她不要过于牵挂去长安居住一些时日。”

薛崇训笑道:“若是她担忧你在吐谷浑势单力薄,便告诉她,我无论何时也不会对慕容家的事袖手旁观。”

慕容宣听到这里就更加淡定了。

过得一会儿薛崇训又指着棋盘说:“围棋和西域的棋不同,诸子同等无大小之别,只是位置不同。记得我与汗王下过的西域棋,各子一体却有个盟主,这点倒是很有意思。”

慕容宣闻罢顿觉这句话中间有什么比较别扭,回头一想原来是那个“盟主”的用词,西域棋里只有国王,怎能称作盟主?他心下寻思这是薛崇训用词不当还是故意说的?

见慕容宣久久不回答低头沉吟,薛崇训便笑了笑,也没催他静静地等待着。

许久之后慕容宣终于淡然道:“唐军大胜,连契丹人也脱离了突厥来归,晋王可是整盘棋的盟主?”

薛崇训笑而不答,左顾而言他:“我准备邀请各族首领及使节来漠南草原会盟讨伐不义,当然吐谷浑国也是其中之一。”慕容宣道:“晋王的敌人自然就是吐谷浑人的敌人。”

薛崇训听罢十分满意,也就不把话说得太透了,他倒不是想故弄玄虚,有的事儿不说明白回旋的余地就更大。

慕容宣回到吐谷浑营中,密召亲信大臣商议,说晋王暗示欲做盟主,又将下棋的话说了出来,问他们用意何在。大臣们纷纷道,“这不是想让汗王带头拥他为各族各部之主么?”“晋王总不能自己站出来说让大家支持他做盟主,按照汉人的习惯,这种事儿非得别人提出,他们还得装模作样地拒绝几番才行。”

有个大臣进言道:“此事汗王多半想要支持晋王,但决定之前还得放眼远处想明白了才行:他和李唐朝廷其实并不是一回事。若是咱们这回带头,以后和李唐的关系就极难修补。”

另外一个人笑道:“你也不打听打听长安啥情况,李家如今还比得上薛家的权势?”

刚才进言那人正色道:“放眼远处!往昔女皇武则天独掌中原大权称帝建国,最后还是还政李唐,难道如今就没有那种可能么?如果李家重新掌权,咱们吐谷浑因此事非得让唐人觉得吐谷浑不忠,在他们的眼里这种事比反叛朝廷出兵袭扰还要严重,在河陇地区咱们的贵族也会受到唐朝士家的歧视,身份地位落到三流……天下那么多部落藩国,咱们吐谷浑干嘛非得去带头?”

慕容宣心道:吐谷浑与朝廷的邦交关系,慕容家与薛家的关系,两者比起来对他们慕容氏熟轻孰重,不是很明了么?

第一百零七章 可怜

天气是越来越冷,雪却迟迟未下干冷异常,一出帐篷风刮在脸上就像刀割一样。获悉突厥大部分部落都退到了漠北,唐军及其仆从部队也就停止了行进,但暂时未有班师的迹象。

一大早薛崇训就或报乌罗护残部的派使者到草原上见自己来了,薛崇训顿时对左右说:“乌罗护人定是来请求复国的。”

幕僚们都对乌罗护人没什么好印象,其实在这场战争中他们不仅算不得唐朝的敌人,甚至还是盟友,但猪一样的盟友比强大的敌人还让人头疼。战争初期乌罗护人立功心切不等唐朝同意就悍然出兵向西想浑水摸鱼捞一把,不料在半道遇见契丹骑兵被打得大败,反而因此被契丹趁虚而入把自己的地盘也丢得差不多了,薛崇训中军的众臣都认为他们是自己送死怨不得别人。但战争胜利了乌罗护人就以忠于大唐的身份前来请愿。

果然使者一见到薛崇训就痛哭涕流,述说着乌罗护如何忠于大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岂能让曾经背叛朝廷帮着突厥人的契丹占有其地云云。

道理确是那么回事……薛崇训点头称是随口应付着,并不能断然拒绝,着实对乌罗护人头疼。只因薛崇训上|台执政以来奉行的外藩政策是:禁止大鱼吃小鱼,稍强的藩国和部落不能随意吞并周边的小国,以此预防中国周边出现新的能威胁边境的势力,昔日南诏不顾朝廷禁令贸然出兵攻打河蛮诸部,朝廷便出兵干涉阻止了他们的发展;同时尽量分化大股势力,分而治之防止一方坐大。这项国策打的旗号自然就是除暴安良保护弱小、让各国和睦相处,不过出发点仍是巩固中原王朝的统治。

有这个缘故,薛崇训当然不能承认契丹对乌罗护的吞并,更不能拒绝其请求,否则国策政令就是自相矛盾在台面根本说不过去。

薛崇训只得对使者说:“你在营中暂时安顿,待我召契丹使臣斡旋善后事宜,商议之后再寻解决方法。”

待使者出去后,薛崇训与众臣说这事儿,王昌龄直白地说道:“契丹人吃到嘴里的地盘,还能轻易退还出去?不管咱们同意不同意,他们肯定不会从乌罗护撤军。又加上杜将军当初为了战局,答应了契丹人的条件,他们更有说辞,恐怕和他们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

杜暹听罢忙请罪:“臣未能长远考虑,给了契丹人口实,请王爷降罪。”

薛崇训不以为然道:“你的做法并没有错,当时打败突厥主力才是最重要的事儿,留下了一点麻烦也无关大局。”

张九龄抱拳道:“此次征突厥国库耗费巨大,今年内不应再动干戈,王爷应以修养生息为国策,故而不能对契丹人以武相逼,否则又是一场不能轻易取胜的战争;但承认契丹并有乌罗护又有失朝廷信义,不可取也。唯今之计,只有在名义上拒绝承认契丹占有乌罗护之地,而在实质上默许他们在当地的活动。以此妥协为权宜之计,稳定东北边境为上。”

薛崇训久久沉吟,没有赞同张九龄的建议。他又有另一层考虑,想在不久到来的会盟上让契丹人也承认他的盟主地位,如果在利益瓜分上和契丹人耍赖,他们认为瓜分不公平就不一定愿意尊薛崇训为盟主。一个邦一个国的态度或许不是真诚的,但只要公开宣称就不好轻易改口,故而契丹人的表态也让薛崇训无法轻视。

因此乌罗护使者不能马上得到结果,不过在唐军营中的待遇不错,好吃好喝待着,晚饭时使者享用了两菜一汤,和薛崇训的膳食一个档次。这倒不是礼制问题,薛崇训自己要求的简单,多了也吃不完。

吃过晚饭,突厥公主阿史那卓进帐见面,她是来对突厥人做下的残暴之事道歉的,从申请看来她很真诚,确有愧疚之心。

薛崇训见状说道:“这事和你没多大的关系,我会率兵讨伐那些残害无辜的不义之人。”

阿史那卓面有向往之色:“我尊敬汉人,因你们注重大义黑白分明,追求太平和睦的盛世,听说长安在盛世之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是吗?”

提到这个薛崇训自然联想到了唐太宗,宣扬的贞观之治大概就是如此。他不禁露出了自嘲般的笑意:“公主把咱们想得太过完美简单了,大义当然是要的不然无法组建有效的秩序。但太宗受到的尊敬是建立在赫赫武功和一系列利益基础上的,若非几番战争胜利、又称‘子女钱帛尽可与之’,单凭什么大义能得到天可汗的尊称么?”

阿史那卓所有所思地看着他。他见旁边没有什么外人,便不禁感叹道:“此次联合各族讨伐*,各邦各部落岂是仅仅因默啜政权残暴不仁之故?就说契丹人,急于摆脱默啜汗廷的控制,却在当初坐墙上观;等突厥兵败出漠南,就急忙起兵呼应,不仅想占有乌罗护之地,还想在漠南的利益分配上分一杯羹。其他部族也是好得不多,所谓大义,不过如此。”

阿史那卓忍不住有些同情地说道:“不管怎么样,你取得了胜利并受各族尊重,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总要这般忧愁……什么事才能让你开怀呢?”

薛崇训愣了愣笑道:“要不今晚你留下?”

阿史那卓忙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能食言!”

薛崇训看了一眼她隆起的胸脯,还有披在肩上的长发,不知怎么回事长发总能暗示他想到性,便吞了一口口水厚颜无耻地说道:“我几个月都没碰过女人了,你就可怜一下罢。”

阿史那卓顿时一张脸绯红,低着头说了声“我要走了”,急忙转身就走。薛崇训最终还是没有强迫她,不知是因阿史那卓让他觉得可爱的缘故,还是多日相处熟悉了不好下手,总之是作罢了。

……薛崇训没有赞同张九龄提出的妥协折中政策,关于拒绝承认契丹对乌罗护统治之事。从中看出玄虚的只有苏晋一个人,因为盟主之策就是苏晋密谋提出的建议,知道内情的人少之又少,其他人当然没法凭空猜出薛崇训的用意。

一日苏晋便入帐面见薛崇训,问道:“突厥汗国的势力从漠南驱逐,往后这个地区的主人应当是谁?”

薛崇训随口道:“朝廷当在突厥南廷重置单于都护府,派兵驻守。咱们作为漠南地区的征服者,自然当仁不让为此地之主。”

苏晋摇头道:“单于都护府置于黑沙城之后,状况仍会与其他关外都护府一个样子,无非就是只有几个军事据点,起到监视辖地内军务的功用罢了,或许能从当地人的农牧经营中分得一些税赋,但无法真正掌控这片土地。究其缘故,我汉民自古以农耕为主,不便在这种适合游牧之地开拓,万方以民为本,没有根基就算不上土地的真正主人。”

薛崇训听罢以为善,点头称是:“这般说来,可以预见到驱逐了一个游牧部族,取代它的只能是另一个游牧部族。”

“正是如此。”苏晋沉声道,“臣久思此事,认为逐渐取代突厥之地的应是铁勒诸部,其部落多是以前的回纥联盟,他们难免因此坐大。不过回纥数十年来的表现对我大唐倒也无甚敌意,在西面抵御吐蕃及北部牵制突厥颇有功劳,只是……”

薛崇训立刻沉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咱们绝对不能完全信任任何异族,如果能联盟拉拢最好,但坐视他们壮大非明智之策。”

“臣的看法与王爷尽同。”苏晋道,“回纥的势力太广,漠北瀚海之地有其活动,又要延伸到漠南居于我朝之邻;不仅影响至西域,近年来更有向东面室韦达怛人居住之地迁徙的迹象。这样一个庞大的部落联盟,就算不是敌人,也是我朝的一个潜在威胁,不得不防。”

薛崇训道:“苏‘侍郎’有何良谋?”

苏晋道:“回纥各部落虽大,但眼下正处低谷。西北铁勒三姓刚被默啜大军所败,突厥汗廷迁残余势力到漠北又让周围的部落寝食难安,他们短时间之内无法顾及向南拓展势力……”

“回纥人多地广,但文明程度比不上咱们,恐怕也难以出现苏侍郎这样深谋远虑,预见到族群发展大略的人才。”薛崇训插了一句话。

苏晋继续说道:“正是如此,若是我们趁此先机把漠南的地盘分一部分给契丹,等以后回纥涉足此地时必会出现一山二虎相互防范的局面。契丹人虽不驯,对中原的敌意也比回纥多,但他们属于室韦血脉,语言文字风俗等非方面与突厥一脉的回纥无法相容。漠南地区出现两个势力,对咱们来说总比一个统一的势力来得好。”

薛崇训点头道:“如果这样做,正好可以用漠南一部分适合牧场的地区向契丹人交换乌罗护,两全之策。苏侍郎今日进言可是此意?”

第一百零八章 刀叉

唐中军营地四周构筑起了简单的工事,营门搭建了两座箭塔,陆续有各族使臣贵族的车仗到来从箭塔下经过,让它们又有新的感觉就像是宫门的“阙”。此地条件恶劣,临时建造的设施又十分粗陋,比起长安宫廷那些考究的建筑礼制相差甚远,但真正的权力不全靠那些东西,就像现在这个无名之地一下子就变成了北方各族聚会的中心。

十月初今年的第一场大雪总算降临,薛崇训以瑞雪兆丰年的吉兆,遂于下雪的当日召集各国使节和贵族到中军大帐相聚。大帐上方挂着一副白纸勾勒的地图,白生生的颜色一如外头白茫茫的大地,又如一块大蛋糕等着人们去瓜分。

帐内暖融融的,几堆火上烤着全羊,旁边的军士仔细地翻滚着羊肉将它们烤得皮儿金黄,肥油滋滋冒出,一股子诱人的香味在帐篷中弥漫叫人闻着口中生津。军中有靠谱的厨师却没有做宫廷宴席的材料,加上游牧族喜欢肉食,唐人干脆烤了羊肉配上美酒准备聚宴。

这时上方的虎皮软塌上仍然空着,各国来使却到得差不多了,纷纷坐食几案旁闲扯,他们彼此之间大多不认识,一开始只和自己人说话,渐渐地相互介绍相认了某某是契丹首领的弟弟某某是奚的宠臣,虽然没见过面却也有所耳闻,便熟识谈论起来。大伙儿越来越随意,大多盘腿乱糟糟地坐在地上,这种情况要是搁唐朝内地简直就像一帮土豪暴发户的聚会,世家定会嗤之以鼻,因为在矮几上就食的起码坐姿也应该是跪坐,使臣们见没凳子却大多席地乱坐,在此化外之地也没得办法。

不一会儿忽然闻得一阵大声的谩骂,众人纷纷侧目,原来是契丹人和乌罗护人在那闹翻脸了,人们一见当事双方不用听内容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有人上前劝架,可这劝架很奇怪一般都是越劝越干得凶,闹得不可开交。

这时一身白毡长衫端正跪坐的吐谷浑汗王慕容宣淡然说道:“你们现在吵有何用?稍事片刻等大唐晋王来了,让他为你们作主不行了?”

众人一听都纷纷点头称是,游牧族人其实也讲些道理的,谁出力多谁就有利益的支配权,这场战争唐军正面决战获得了整个漠南地区的胜利,那么唐人就有绝对的说话权,大家都没有异议。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就在这时薛崇训就带着一帮幕僚掀开帘子从后面走进来了,众人纷纷站起来乱七八糟地行各种礼节。薛崇训见状笑了笑,抬手挥挥道:“免了免了,大家坐下。我叫人烤了羊肉配了葡萄酒,希望还合诸位的口味,请尽情享用。”

使臣们也听的懂汉话,听罢便陆续席地坐下,能派到这里的人多少还是能听懂唐人说话,不然交流起来也麻烦。

一个大汉没坐下就愤愤地说道:“我们作为朝廷的盟军帮助唐军攻打突厥汗国,契丹人却半道袭击,这显然等同与朝廷为敌!如今突厥人战败退往漠北,严惩突厥的爪牙才是正理,哪里还有让他们再强夺乌罗护之地的道理?”

契丹首领李失活派来的弟弟李思义立刻争锋相对:“昔日我十州八部被迫屈居残暴突厥之下,待大唐朝廷的军队来到黑沙城时,契丹首领没有听从突厥人的唆使去与唐军为敌,更准备起兵归附朝廷对付默啜可汗。唐朝杜暹大将军亲口同意我们具有乌罗护之地以为褒奖,你们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连宇文洪的长子都投降我们了,还有什么说话的地儿?”

“你……”乌罗护人涨红了一张脸,正想反唇相讥。薛崇训却开口道:“你们都别急,坐下先尝尝美味再说不迟,我自会公平对待。来人,为使臣们上肉上酒。”

二人听罢这才暂息吵架,坐下时仍然怒目对视。不仅是这两帮人,还有其他的部落也各怀期望,只是没像乌罗护人和契丹人一样这么早就吵起来而已。

不一会儿军士们拿着盘子把烤熟了的羊肉割下来送到食客们的岸上,诱|人的美味让大多数人愉快起来,嚷嚷着“吃,吃”等声音,众人纷纷拿起刀子割肉品尝,啧啧地赞叹美味可口。

薛崇训的面前也放上了一块香喷喷的熟肉,他回顾了一番众人的吃相不由得嘿嘿笑了一声,只见那帮人有的拿刀子割下来之后手抓起嚼、有的干脆双手抓起整块在那啃,弄得满手满嘴都是油,然后伸手去抓酒盏又把酒盏也弄污了。而薛崇训却淡然地掏出了一支木头削成的叉子来用棉布擦了几番,然后拿在左手,右手拿起割肉的刀子,十分娴熟地切下一小块然后用叉子挑起放到嘴里细细嚼着品尝了一番,点头道:“烤得不错啊。”

众人惊讶地看着他的吃法目瞪口呆,下侧的慕容宣只觉得这种吃肉的方法儒雅从容,更是心有向往之,忙道:“原来大唐不仅用筷子,吃肉也有一番讲究,帐中可还有木叉?”

薛崇训便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幸好我叫人多削了一些,拿上来愿意用的便取之使用罢。”

使臣们觉得新奇也跟着学样,不料这玩意和筷子一样看着用起来简单,真正拿手里却不听使唤,很多人干脆丢一边继续用手抓起大啃以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比较过瘾,只有慕容宣等少数人才认真地学着使用这种工具。

吃了一会儿酒也喝了几轮,只见薛崇训站了起来,拿起小刀走到地图前面,将上面勾画着山川河流标注了地名的纸张随口割了两块下来,位置正在契丹西北部土河以北及栗末部以西的两块地方,然后用两片纸垫上羊肉递到军士的手里道:“送到李思义那里,我给他品尝的。”

众人顿时就安静下来,薛崇训的一系列动作的含义非常明显,要没有其他含义谁在地图上划纸来垫|肉?契丹使臣李思义也惊讶地看着摆放在面前的东西,他心里有些欢喜但又有些疑惑,便没有马上作出表态,等着瞧这究竟是用意何为,难道白白送契丹东部两块水草之地?这些地方以前是突厥控制的,现在突厥势力被唐朝赶到漠北,那么理所当然就是唐人获得的利益。

过得一会儿,薛崇训又把地图上乌罗护的那片纸划下来,上面挂的图纸已经出现了两个窟窿。薛崇训将目光看向契丹人那边:“方才那两地既送契丹人放牧,我将此地还给乌罗护人,你们可有异议?”

李思义与同行者面面相觑,同行有人低声说道:“乌罗护之地非常寒冷,不见得比唐朝送咱们的突厥草场好。再说咱们非要占有乌罗护也会让朝廷下不了台,很难名正言顺地居有之,对谁都没好处。”

李思义想了片刻,便爽快地答道:“多谢晋王恩赏,既然如此,我们契丹人也该大方地将乌罗护之地还给宇文洪的长子。”

薛崇训点点头对乌罗护使者道:“当初乌罗护人未得朝廷诏令便贸然出兵,不仅自败,更影响了大局。你们未立寸功,但念其忠于朝廷之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们不忍见乌罗护人丢失故土,他日遣使护送首领还国重建,望其好自为之。”

乌罗护使者急忙谢恩,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回失去的东西,能达成目的已经谢天谢地了,实在无法过多奢求。

这时铁勒各部的几拨使者看着眼热,西北方的拔曳固、胡禄屋、鼠尼施三姓站出来请求,说在反抗默啜的战争中损失巨大苦不堪言,其地贫瘠水草不丰,而漠南之地的突厥人迁徙之后人烟稀少,想在明年开春后带着牛羊南下借地放牧。

薛崇训道:“朝廷将把单于都护府置于黑沙城,漠南草原也会并入我大唐版图。迁徙边民到新地尚需时日,又念铁勒各部在牵制默啜可汗兵力上的功劳,我是赞同你们南下游牧的,你们应遵从单于都护府的律令克己安分(纳税),珍惜各部落与朝廷之间长久之谊。”

各部落首领十分欢喜,漠南草原显然丰美,而且越往南气候也越温暖。

然后薛崇训又承诺以牛羊帐篷等物资封赏鲜卑等部落,这无疑是一场欢乐的分赃聚会,到场的各部按照功劳大小都有收获,不由得举杯畅饮其乐融融。薛崇训正色道:“上天赐予各族土地万物,让人们可以每天享用到食物,我愿与各族诸部分享着一些财富,就像现在与大家同享美味佳肴……但是那些与朝廷为敌不义不仁者,便是所有人共同的敌人,我将如对待突厥一样兴兵伐之,绝不含糊!”

众人附和表态愿为朝廷盟友共同维护草原上的秩序。这时慕容宣趁机站起来说道:“族有大小强弱,我们都不愿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既然晋王愿为大家作主,我们何不歃血为盟推举晋王为盟主,从此各安其所和睦相处?”

第一百零九章 恩怨

薛崇训被“推举”为盟主的事儿发生在漠南草原上,突厥人的主要势力虽然已经北退,但在草原上的眼线并未因此完全消失,很快就得知了此事。

时骨咄禄可汗之子夺得汗位,称毗伽可汗,任用其岳父暾欲谷为左贤王掌握兵权又为谋臣,对暾欲谷言听计从十分信任。稍稍稳定了权位之后,西北各突厥部落本欲联系唐朝投降的人纷纷来归,高句丽旧部等附庸势力也重新归附,一时毗伽可汗的实力得到加强,恢复了一些元气。

他们听说唐朝联军仍要继续征讨时,内部出现了两种情况,有些人因为失败的前车之鉴感到十分害怕;而毗伽可汗等人却急着想要重整旗鼓一战,尽快地树立威信。

这时左贤王暾欲谷进言道:“冬季来临,不仅唐军无法继续北上,连其附庸部落也很难在严寒的天气里出征,所以我认为他们这次会盟不过是虚张声势,无须慌张;且默啜可汗给突厥汗国留下了个烂摊子,现在突厥周围四敌环绕,情况十分不妙。我们最应该做的不是继续开战,而是利用休战的时机慢慢改善处境,并巩固阵脚。”

毗伽可汗问计,如何改变处境。

其岳父暾欲谷道:“薛崇训拉拢各族,以大义为名暗分好处,各部落趋炎附势都以唐朝为尊,眼下要改变我们四处竖敌的现状,唯有先与唐朝修善关系,然后才能与其他部落重新和好。”

可汗频频点头,十分信任暾欲谷的策略。

暾欲谷又道:“阿史那卓公主被唐军掳走献于晋王,咱们正好可遣使前往请求和亲,借此由头议和。”

毗伽可汗以为善,对其建议完全听从,很快就派出了使节南下。

……因唐朝一贯的做法不杀外族使节,就算是当初吐蕃与唐朝处于战争状态时也没难为过长安的吐蕃使节,现在薛崇训也没为难突厥遣来的使者。

薛崇训与幕僚们商议,激进者认为不能给突厥残余以缓和之机,应保持围剿的形势,让朝廷诏令各族继续进攻彻底将突厥汗国从版图上消灭。苏晋反对这样做,他说道:“突厥人虽然曾经是我们的敌人,但经过黑沙城决战之后已实力大损,又失去了漠南地区,这样一股势力再难成为威胁,是否彻底消灭之又有多大的作用?”

有人站出来说道:“突厥人多年袭扰边境,血债累累,正是雪恨之时。”

苏晋道:“从古至今,但凡曾经雄踞于中原之侧的种族,哪个不是杀掠无数?国仇不同于私怨,当政者应放眼往后不能意气用事,否则悲惨的往事也将重演。明智地善加制定方略,可以保持中原现有的优势,减少往后受困于蛮夷的可能。突厥既被削弱无法胜任我朝的对手,毗伽可汗掌权后首先就表示亲唐,如果能积极地发展关系,也不能不说是一件好事:就近处看能更好地让边境安宁;就远处考虑突厥汗国存在于漠北,也能起到牵制回纥坐大的作用。回纥虽能与我们和睦,但突厥要与我朝讲和停止袭扰边境,两者又有什么实质区别?”

苏晋又降低了语调,沉声道:“最关键的还是突厥可汗提出的联姻,是将阿史那氏的公主嫁于晋王,而不是李唐宗室。请王爷细思其中干系。”

薛崇训听罢沉吟不已,心道当初武则天立国,虽然在国内夺取了权力,但无法改变周边各族长久以来对李唐的“归宿感”,就连默啜也拒绝与武家联姻……

他想了许久,便开口说道:“苏侍郎的话很有些道理。”然后转头看向王昌龄张九龄等人,等待他们的意见。

二龄此时已明白薛崇训有了主张,此时投来征询的目光,无非是要确认他的主张是否能得到支持。张九龄便率先表态道:“臣附议苏侍郎之计。”

王昌龄随即也赞同,正如苏晋所言这样做于国无害。正应了一个道理,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特别在权力场上。刚不久双方还打得头破血流杀得尸|横遍野,转眼之间就可以成为亲戚,恩怨情仇放在大局上真算不得什么。

计议定,薛崇训遂召突厥使臣见面,同意了毗伽可汗的请和联姻。然后进行了更详细的谈判,要求突厥可汗想朝廷称臣(他们倒是一直在名义上承认的);将安北都护府北迁漠北设立军事据点,在突厥汗廷派遣唐朝官员;突厥可汗同时授封唐朝官衔及爵位,承诺不再侵扰边境等等。

因议和顺利,突厥使者也得以在唐军大营见到了阿史那公主。毗伽可汗是阿史那卓的亲兄弟,派来的亲信是突厥贵族,也是她认识的人,说起话也就更亲切了。突厥使者劝她放下个人的事儿要以大局为重,如能得到唐朝晋王的宠爱,可劝说当政者善待突厥部族。

阿史那卓此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没觉得有什么牺牲和委屈,忽然间感觉有些异样,当然口头上是不好意思这样说的,便顺着使者的意思道:“先父已故,既然是哥哥的意思,我自应该听从。”

使者很满意,又宽慰之:“让公主留在唐朝,可以使得更多的突厥人免受战祸,大家都能记住公主之恩。”

其实这样的联姻在各国上层的看法里,嫁女人的一方并不吃亏,牺牲一个公主或者名义上的公主却能多少影响到对方当权者,简直是包赚不赔的买卖。中原皇室对和亲一直就有这么个看法,不过算盘往往并未如愿,游牧族的权力很少受女人的影响,就如吐蕃娶了唐朝公主也没少发动战争;游牧族也想嫁女人到朝里,因为他们明白汉人的政权有时候真能受后宫外戚的干涉,特别是汉朝的后宫非常厉害。为了利益,当政者要脸的真不多……倒是薛崇训在这点上不够现实,他一直认为把公主送给别国做妾是一种耻辱,反而对收集各族美女很有兴趣,这只是个人的想法罢了,每个人都难免有不明智的一面。

要用阿史那卓与薛家和亲,其中有不少繁文缛节,大约要等薛崇训回到长安在唐朝皇帝与毗伽可汗交换几次国书后才能正式完成。但突厥使者在唐军大营与薛崇训谈妥之后,人们对阿史那卓的态度就开始转变了,大臣及将士们已经明白她即将成为晋王的妃子,言语之间多了些尊重,完全没有了俘虏的待遇。

中军大帐有一些亲王国府上的官吏和仆从,他们觉得王爷的妃子不能再穿一些旧衣服将就,以前她的身份是掳掠来的俘虏倒也无妨现在却不一样了,这帮官吏确是有办法的,竟然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缎子罗裙……在茫茫草原上除了牧民就是军队肯定没有这种东西,他们大概是差遣报信用的快马去三城寻来的。三城虽是边防军事据点,其中却有商贾等过往人士,只要出得起价钱国内能有的东西都有法子弄到。

阿史那卓听其堂兄杨我支说汉人的大家闺秀在出嫁前很少出门十分注重礼仪,倒不像草原上的小娘那般自由随意,心想肯定很受约束。不料她发现送给自己穿的衣服竟然衣不遮体十分暴露,不由得感到惊讶不可理解唐人的想法。就算是如今天气寒冷罗裙外头套了貂皮大衣及毛皮领子,可是胸口仍然能露出乳|沟,而且这衣服裁剪得十分特别,下身比较宽松偏偏胸|部的料子紧|窄,将鼓起的部位故意凸现。

此时阿史那卓身边新添了两个婢女,她便忍不住问这俩汉人:“长安的妇人都是这样打扮?”

婢女答道:“奴儿没去过长安,到过的大市镇只有中城。一般的妇人不敢穿得如此招摇,不过那些有钱有势的大商贾家真有这般穿着的,听说是有权位的人从大明宫见识来的。”

阿史那卓轻声抱怨道:“天气这么冷,她们还真做得出来。”

婢女便说:“穿这种衣服的人除了歌妓,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

阿史那卓便决定入乡随俗,让婢女们侍候沐浴更衣,可是她将新衣穿好后还是觉得很不自在,主要是天气那么冷非得露一块肌肤在外头感觉十分突兀,便问:“夏天也就罢了……现在就没有遮住胸口的穿法?”

“有的,里衬和抹胸有很多种呢。”稍大的婢女见识多一点,她想了想说道,“如果可以遮掩反而显得不大气,但只要换另一种抹胸,就不会让人觉得刻意为之了。”

说罢她们又找了另一种内衣出来,一种刺绣的抹胸……这玩意更夸张,贴身穿上把下半部乳|房及腰全部暴露,从上往下刚刚能遮过乳|尖,就像一件里衬生生被剪掉了大半截,只剩短短上上部。不过还好,外面再套上外衣之后就看不出夸张来,胸口也不再暴|露了。阿史那卓觉得很满意,就换上了这种类型的。

不过俩婢女背过身就小声议论:“配晚宴礼袍的里衬,别人一见就知道是为了晚上讨好男人的……”

阿史那卓沐浴更衣后,刚刚出帐就遇见了亓特勒,只见亓特勒不断打量这自己的新衣服,目光中没什么善意,阿史那卓也感觉十分不自在,便未理会。但亓特勒却在身后冷冷地说道:“李适之刚刚落难,公主的心意就变了,迫不及待要讨好晋王了么?”

第一百一十章 解释

阿史那卓要去对薛崇训说清楚,答应跟他只是为了两国和亲,将国家大计置于个人小义之上。进了薛崇训的大帐,又见他一个人独坐在那里,好像没有幕僚在身边的时候他总是显得有点孤单。阿史那卓迫不及待要澄清自己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忽然觉得他的眼神里有点忧郁……不知为何,她却喜欢这样完全不同于李适之的自负与骄傲的眼神,仿佛总在想什么她不明白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变心了,此时又在纠结徘徊。

薛崇训发现阿史那卓进来,抬头一看她的打扮顿时愣了一愣。阿史那卓知道他是对自己的穿着有点吃惊,便低头不语。

这时薛崇训却淡然说道:“挺合身,只是头发却不太相配,你得梳起来露出脖子才能充分展现出这种服饰中自信的气质。”

“没来得及。”阿史那卓笑了笑,低头沉吟了片刻道,“我并不愿意看见突厥人和唐人之间不断厮杀,这次两国议和,所以我将会尽心服侍晋王,可是……”她在琢磨着怎么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薛崇训却坦然道:“我明白了,没关系。”他看了一眼阿史那卓上衫领口处露出的胸衣类型,已经那圆润的弧线,按耐住没有表现得太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那你今晚来就是为了尽心服侍我的吧?很好很好。”

阿史那卓忙摇手道:“不是!我来给你说清楚。”

“就说这事儿,没别的?”薛崇训诧异道。

阿史那卓瞪大了眼睛警惕地看着他:“没有。”薛崇训的目光让她很不自在,那目光很有神就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若有若无地触|碰着她的身体,眼光每一次从身上扫过都像能看穿她的衣服如一把拂尘一样轻轻拂过。

薛崇训看她不是色|眯眯的,也不是含情脉脉,那种没有表情又带着点生疼郁色的目光让阿史那卓难以明白他的心里,十分奇怪。她所见过的男人要么钦慕其美色会露出倾心的表情,要么心怀鬼胎让她厌恶,或是李适之那样的让他高兴,但从未有过薛崇训这样的目光,没有爱意没有表现出太多色心却非常灼热。

“迟早你都是我的女人,何必要忤逆我?在唐朝妇人是不能违背郎君的。”薛崇训道。

阿史那卓正琢磨着唐人的规矩,心下有点乱。不料薛崇训就走了过来,她还没想好是否逃脱,手腕已被拉住,本能地缩手挣脱,“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既然你很快就会名正言顺地嫁到我府上,我又何必急于一时,不必惊慌。”薛崇训忙稳住她,当然这句话连他自己也不信,只是不想在这里弄得鸡飞狗跳。

阿史那卓道:“那你先放手。”

“放开怕你跑掉了。”薛崇训厚颜无耻地抓着她的手腕,由于二人离得近,他能闻到一股子女人特有的气味,让久不食肉的他难以自持。人的欲|望其实是如此简单,饿了渴望美味的食物、饱了想女人,如此而已。

太阳已经下山,帐篷里已经点上了烛火。薛崇训道:“留下陪我说会儿话。”

阿史那卓的神情慌乱,心里如同乱麻,她还没明白当面对一个充满欲|望的男人若是不能果断地拒绝意味着什么。果然薛崇训很快就得寸进尺,把另一只手掌轻轻摸到了她的发际。她还没弄明白状况,下意识伸手把薛崇训手弄开,结果他顺势一滑,竟然放到了阿史那卓的脖子上。

她的脖子露在外面的,此时触及毫无阻隔,她的皮肤上顿时真实地感受到了薛崇训的手掌及体温,男人的手很温暖,“别这样,你说了要等正式和亲才可以……”

薛崇训埋头低声在她的耳朵旁边说:“突厥国已经派使者过来提出,我与幕僚都赞成,还需要怎样?你今晚穿上了宫廷服饰,不也说明自己已经接受了此事么?”他趁对她耳语的时机又把嘴若有若无地触及到了她的耳朵,但是没有做得太明显。阿史那卓没有断然拒绝其实是她自己的思绪乱了,若是真如其所说只是为了国家关系,何必要允许他违背礼制,几句义正词严的话就解脱了。

这个十几岁的小娘心思如其他女孩儿也无甚太大的区别,有点微妙。她一方面纠结曾经心仪的情郎,一面给自己找借口。由于现实的潜在强迫(必须要接受国家和亲的现实),她已开始接受薛崇训,可是又觉得心理没准备好,需要一段培养感情的时间,所以表现得很不痛快犹如半推半就。

可是她遇到的人是薛崇训,薛崇训根本不顾小娘的那点心思,一门心思就想把她弄上|床,如此而已,如果像现在这样有比较快捷的法子当然能省去许多麻烦。

拉扯之中,阿史那卓忽然发现自己的腰带不知怎么被拉掉了,外衣从上身滑了下去……她穿的是唐朝贵妇常见的罗裙,是薛崇训比较熟悉的服饰,实在是方便了他。小麦色的紧|致健康肌肤暴露在薛崇训的眼前,阿史那卓心下咯噔一声,下意识已经觉得今晚难逃其魔掌,她很希望此时能听到几句含情脉脉的话,可惜薛崇训刚刚还在和她扯使者幕僚什么的,让她多少感到有些遗憾失落。

阿史那卓的外表和唐朝妇人有差异,她的眉毛较浓眼窝较深,和远山黛眉一样淡雅的小娘是两种类型;嘴也比较大,面相有点偏西域人的特点,不过按照他们本族的审美应该算比较迷人的。薛崇训只是觉得她的五官还算端正,眼睛也很有味道,总之还算耐看,加上饱满的胸脯,柔软的感官正是他偏好的类型,此时十分满意。那对在唐式情|趣胸|衣中露出下半部分的乳|房软得微|颤颤的,如水一般,薛崇训真想马上一把把在手里玩|弄。

外族小娘就是丰满,很有实感。薛崇训心下这般想道着,一双善解人衣的手用难以擦觉的动作就拉开了她束在后背的活扣,上身最后一块布料就这样掉了,一对可亲的软|东西弹了出来。

阿史那卓基本放弃了抵抗,她也缺乏国内妇人应有的矜持,此时抬起头正视薛崇训,她的目光里带着迷人的伤感:“你是第一个这样对待我的人……”

薛崇训镇定地随口问道:“李适之不是你以前的情郎?”

阿史那卓道:“他是个正人君子,从未失礼。”

“看来装君子确实比较傻|叉。”薛崇训叹了一句,看着她的反应,把手向她洁白的胸脯玷|污过去。

阿史那卓没有躲,却闭上眼睛道:“我是被你威逼利诱,为了两国和睦相处才没有忤逆你,否则休想得逞。”她想起了曾经想对她不轨的亓特勒连鼻子都被咬|掉了。

“嗯。”薛崇训应了一声也不反驳她,手指触到了那柔软上葡萄边上的乳|晕,那圈红红的比薛崇训见过的那些小娘大,上面还有细细的突起颗粒,很自然。他饶有兴致用指尖在上面轻轻划了两圈,只见中间的乳|尖就充|血立了起来。薛崇训就近观察她的脸,她的眼睛闭着此时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下唇,看来有点动|情了。

着突厥小娘没那么麻烦,她不会违心地故意推拒显示矜持,此时阿史那卓一点反抗拒绝的表现都没有。薛崇训吞了一口水,便埋下头将一颗乳|尖含到了嘴里,舌头缠|绕上去,去追逐那坚挺起来的葡萄、去感受乳|晕上的小小颗粒。阿史那卓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只是站着不动任其肆意妄为。

这时薛崇训娴熟地扒|掉了她的罗裙和亵裤,只见其腿|间黑乎乎一大团,非常浓密。因为她的年纪不大,薛崇训忽然见到这样倒有些惊讶意外,心道难怪眉毛浓长发也多,原来每个地方的毛|发都很浓。

事到如今薛崇训总算得逞,便将其拦腰抱起向床|上走去……

夜幕已经降临,大营中渐渐安静下来,雪落无声。中军大帐周围烧着几堆篝火,四处插着火把将附近照得通明,只剩下一阵一阵巡逻的脚步声,偶尔有几声打更的木头“梆梆”敲击。

一天已经结束了,没有当值的将士已然睡下。亓特勒远远地站在雪地里,目光一直没有从中军大帐门口移开,他可以断定阿史那卓进去之后肯定没有出来。

阿史那卓一介妇人能有什么正事能和晋王商量到半夜?亓特勒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站在这里了,转身进帐时肩膀碰到帐篷顿时一阵白花花的雪花落了下来,原来他的身上已经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积雪。

亓特勒神情冰冷,他心下非常疑惑,按照他对阿史那卓的了解,她并不是放|浪随便的人否则当时为什么会下此毒手让自己脸上戴个铁面具无颜见人?但是她又怎会如此轻易就舍身一个刚刚认识不久的人,就算是为了和亲,这不还不到时候么?亓特勒百思不得其解,叹了一气觉得自己无法想通。

第一百一十一章 意外

最近的草原上又渐渐恢复了宁静,下雪之后空中常常飘着连绵不断的雪花,天地之间仿佛都笼罩在一层白纱之中。激烈的战鼓声与慷慨激昂的呐喊声已消失不见了,那些曾经浴血奋战的阵亡勇士也埋葬在了白茫茫的雪花之下,一切恍然若梦消失不见,唯有旗杆下当值的军士缩着手踱着脚显得沧桑孤寂,写着“薛”字的战旗在偶尔的阵风中“噼啪”抖动一下。

唐人接受漠北突厥的和平愿望,意味这场战争已进入尾声。薛崇训也适时地布局获得了北方各族军事联盟盟主的名号。那么再呆在这寂寞的草原上已没有太多必要,薛崇训开始打算班师回朝的事儿,不过在原突厥汗廷设置军事据点等善后还是要安排妥当。

时薛崇训手里的北方军队除了定期向长安传报军务,长安没有过多的信息,更没有对其组织的联盟格局置评。这种安静的情形一如这里的草原雪地,但是薛崇训很容易猜到长安各方肯定非常关注此事,还有他手里的十几万唐军精锐。

无论怎样,关内才是所有人的归宿,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薛崇训早上和突厥公主阿史那卓一起起床,俩人显得有些沉默,不过阿史那卓也没表现出什么不好的情绪。她大概已经开始去接受新的生活,不仅因为昨夜身已有所属,还有已经被注定的命运,她注定要服从邦交大计充当和平的丝带。

吃过早饭,薛崇训或报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说是上次在黑沙城会战中立功的突厥人亓特勒有事要禀报,事关他们部落的要紧事。薛崇训心道:多半是亓特勒所在的部落想要内附投奔过来,虽然两国要重新修好,但亓特勒为唐军立功也是对突厥汗国的背叛,其部落在突厥汗廷处境尴尬,而在唐朝却是功臣的角色,何去何从很容易选择。

正好今日薛崇训没什么正事,管理军营有各个大将、处理单于都护府相关事情有王昌龄主持经手,他是不必亲自去过问的。于是他就下令召见亓特勒,又让谋臣苏晋等人过来帮忙出谋划策查漏补缺。

阿史那卓见薛崇训在安排正事儿了,便说:“晋王要办公事,我留在这里不方便,还是先回原来的住处罢。”

薛崇训不以为然道:“亓特勒今日求见定是说暾欲谷部落归降的事,虽然突厥人曾经是我的敌人,但我对待那些诚心归服的人一向厚道。你是突厥公主,参与此事并无不妥。再说现在还搬去别处反而不好,留下便可。”

阿史那卓心道自己欲回避是不想见到亓特勒,但薛崇训的话也提醒了她,她是突厥公主不能忘本,嫁到唐朝更应关心一下突厥人的事。于是她就答应了下来。

薛崇训的中军大帐周围警戒森严,五十步内不能有闲杂人等随意走动。不过亓特勒是获准被召见的人,便很顺利地到了帐门外,从里面出来的内侍官吏也大声说:“他是王爷要见的人,让他过来。解剑随我进去。”

亓特勒取下挂在腰间的弯刀,搁在帐门的刀架上,指着带子上的火石小刀等物道:“饰物要取下来么?”

“不必了,赶紧进去不要让人久等。”官吏道。亓特勒是突厥人却封了唐朝的官,主人早已变了,现在和唐军将士才算自己人,加上薛崇训曾经对他的功劳赞誉较高,大家平日也从不难为他。

一行人规规矩矩地进入大帐,只见正中摆着一张案后面坐着晋王薛崇训,阿史那卓也光明正大地坐在他的一侧,俨然有了些王妃的派头。下面的凳子上有两三个文官,靠近帐门这边的两侧站着两列未戴甲的武士,有点像家丁私武一样的人,他们穿着布衣没带帽子,头上梳着发髻用简朴的发簪插|着,身上未见显眼的兵器。而且薛崇训也一身汉人士子一般的打扮,头上戴着个幞头……大概战争结束的缘故,连这中军大帐中也不见兵甲,没多少气氛反倒像一个书堂。

亓特勒看了一眼阿史那卓,可阿史那卓的目光平视前方连正眼也不给一个,好像没发现亓特勒这个人一样。

“拜见晋王。”亓特勒抬起手臂放到胸上行了一礼。

薛崇训显得很随和,淡然道:“给亓特勒端条凳子来,有什么事儿坐下说。”

亓特勒谢了一声,到凳子上坐下却半天没有下文。薛崇训纳闷催道:“你本来是来说什么事的?”亓特勒拿眼睛向周围看了一眼,支支吾吾没说出句完整的话,这下薛崇训明白了,当即就坦然道:“单说无妨,这几位都是我的故交,公事没有什么不能当着他们面说的。下面的那些人是薛府带来的家仆,除了跟我出来时根本不出长安的,更别说和突厥那边有什么关系,你不必担心走漏消息。”

亓特勒这才只得开口沉声道:“此次派遣来议和的突厥人中有我祖父的心腹,前几天与我密会了。我的祖父突厥左贤王暾欲谷知道我为内应立功的事,担心会被可汗知道殃及族人,故欲请朝廷安排暾欲谷部落内附,以保部落近万帐的平安。”

薛崇训呼出一口气,心道果不出所料,便道:“左贤王的使者呢,让其带信物直接与我面谈,我会公平地为你们着想。”

亓特勒道:“使者把信物及父母的信札交到我这里了,请晋王先行过目。”

“如此甚好,呈上来。”薛崇训道。侍立一旁的书吏便走下去接,亓特勒从怀里掏出一个匣子放到了书吏的手里。但匣子没有马上送到薛崇训的手里,按照王府的办事规矩,这种匣子需要别人帮薛崇训打开以防范机关等可能出现的危险。此时的气氛是很和气的,书吏不过是按习惯规矩顺手检查一下而已。

不料那接了东西的书吏在一旁捣鼓了半天也没拿上来,神色尴尬道:“这匣子打不开,得找工匠才行。”

亓特勒道:“边上有个暗机,按一下就开了……”他一面说一面若无其事往前走,“给我,我先帮你们打开它。”

“站住!”苏晋忽然正色喝了一声,“没人让你上来。”

却不料亓特勒的脚步没有停下,一面解释道:“刚才忘记先开匣子了。”

本来薛崇训根本没觉得这事儿有什么不对,此时也忽然生出了异样之感,警惕心一下子就提了上来,脱口道:“这突厥人不对劲,来人,给我看住再说!”

起先苏晋喝出声的时候下面的家奴已纷纷侧目,此事薛崇训一开口,一众人便飞奔扑将过来。与此同时,已靠近十余步的亓特勒突然变走为跑,脸上的杀气已露直奔薛崇训这边。帐中所以人大惊,薛崇训和阿史那卓都站起身来了。

“有刺客!”苏晋大喊了一声。

薛崇训始料未及大吃一惊心下“咯噔”一声,完全没弄明白这突厥人好好的为啥突然翻脸,此时他手无寸铁,拿眼一扫案上只搁着砚台笔墨等物,却不见兵器。他一下子想起来,自己的佩刀挂在内帐门口的,因为这几日早已不想武事都没动兵器。

亓特勒跑得非常快,双臂叉|开身体前倾就像被激怒的一头公牛一般撞来!

这时离薛崇训比较近的几个人都是文职官吏靠肚子里的墨水吃饭的,于拳脚武功是一窍不通,可能平时缺乏锻炼在遇到这种突发状况时几乎都呆了犹如木鸡一样。只有苏晋胆识过人,竟然跑过来想拦截亓特勒,在此电光火石之间薛崇训的眼前闪过飞快的一幕幕,见状下意识还冒了一个念头:果然是做过侍郎的人,搁什么地方都是人才。

苏晋纵身向亓特勒的位置一跳,可惜没跳准摔倒在地,随即便用双臂抱住了亓特勒的一只脚。只听得“砰”地一声,亓特勒飞起另一只脚就把苏晋踢得滚了出去。

片刻之间亓特勒已到了案前,但经过这么一缓,薛崇训已从初时的诧异中回过神来,他是习武的人反应镇定多了。薛崇训见亓特勒身体上倾,预判他会直接从案上调过来,当即就一手抓起砚台掷了过去。

亓特勒身体轻轻一侧躲了过去,但砚台里方磨好的墨水洒了他一头一脸顿时变成了一个黑人。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心里一个声音说“成不成事就看这一刻”。亓特勒一个善于骑马射箭摔跤的人,心里没有太多想法,此时马上决定改变路线绕开书案只是一种直觉根本来不及多想。果然这样的事儿直觉更有用,“哗”地一声书案被薛崇训掀起来了,就因亓特勒提前转向这个动作没有起到作用。

每一瞬间都非常紧要,因为下面的那些家奴扑上来也是转眼之间的事儿,每一弹指都得掰成两瓣算。

书案刚刚翻起,就见亓特勒从侧面出现在了眼前,薛崇训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对他的速度的惊叹,大约是这么一瞬间的惊叹暗示了薛崇训的心理不可小视,他手上没个捞处还真有点慌了。只见微光一亮,亓特勒的手里已出现了一把小刀……这玩意在贵族中只充当饰物的作用真的用来杀鸡都困难。

不过三娘曾经说过:杀人不在于用什么兵器,在于有无一刻杀人的心。

第一百一十二章 暖意

说时迟那是快,从撕破脸到亓特勒冲到薛崇训面前不过就是眨眼之间的工夫。因亓特勒预谋而来,一系列动作几乎没有停顿他是有先机的;薛崇训刚从椅子上站起来,身后的椅子挡着没能马上转身就逃、而是先拿案上的砚台掷去再掀桌案,至于为什么要这样选择他自然不清楚,在猝不及防面临如此变故时做出什么事儿都是本能所致。

不过当亓特勒就在面前亮出刀子时,薛崇训反倒镇定下来,此刻他心里连一丝害怕都没有,大约是经过太多生死悬于一线的豪赌后,人的胆子特别大心也特别麻木。

薛崇训的瞳孔收缩,耳边响起了儿时汤团练教习他刀枪拳脚的话“你不要想得太多,把心空出来”,汤团练这个已经死去的人平时也很难让薛崇训记起,但紧张的时候脑子里常常却会冒出一些潜意识里的东西。薛崇训的眼睛盯着亓特勒的手臂,注意力全在这里,连就在旁边的阿史那卓的声音也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让他不再关心。

“亓特勒,你快停下来!你考虑过突厥和暾欲谷部落的安危么?”阿史那卓向这边跑过来要拉住亓特勒。

一个人显然不仅仅是个体,其实会在世上充当许多角色,儿子、父亲、丈夫、朋友……正因如此才全方位人们的所作所为,任何人总有几个关心的人,不能只顾自己。阿史那卓的这句话显然在她自己看来是抓住了要害,想劝阻亓特勒。

但亓特勒没有丝毫迟疑,依然立刻发动了第一轮凶狠的攻击,是什么仇恨让他如此决绝?那小小的刀子在空中划过一道极快的白光,位置是薛崇训的咽喉,动作毫不留情。

薛崇训上身向后一倾,同时右脚向后退了一步稳住重心,“哐”地一声碰到了身后的椅子。刀刃一闪而过没碰到实物,但薛崇训的脖子上甚至能感觉到因急剧动作吹来的凉风,就好像喉咙已被劈中似的,叫人生出一阵鸡皮。

“啊!”忽然一声痛呼,是阿史那卓口中发出的。原来她上来想拉住亓特勒,但亓特勒攻击薛崇训后力道没收住,划中了她的小臂。

不是什么要紧的部位,何况是那种装饰品小刀,应该只是皮外伤。不料亓特勒的脸色却骤变,动作也凝滞起来。

薛崇训趁机反手抓起背后的椅子,迎头向亓特勒砸了下去。“砰!”一声薛崇训感觉椅子砸了个实在,片刻之后才发现亓特勒竟然直接用胳膊来挡的……这厮确实是犯傻了,再壮的汉子这么格挡能好受得了?果见亓特勒顿时疼得脸色惨白“哇”地叫了一声。

经过这么一阵周折,下面的家奴已经追了上来。亓特勒原本成功接近薛崇训的先机立刻荡然无存,此时他不得不一人面对一大帮人的围攻。“砰砰……”顿时又俩人被他干脆利索地踢翻在地,就在这一轮交手的时间里已有几个家奴奔到了薛崇训这边挡住,彻底阻断了亓特勒接触到薛崇训的机会。

场面十分混乱,挨了一脚的文官苏晋趴地上爬不起来了,上边一群人在斗殴。没一会儿帐外的甲兵也向潮水一般涌了进去,盔甲兵器碰撞得叮当作响,期间还有将领的呵斥。这时亓特勒已被按翻在地,好几个人压在他的身上,周围还有人使劲按着他的手脚让他丝毫也动弹不得,这状况就如打橄榄球一般正好亓特勒拿到了球,成了群起攻击的对象。

“王爷无恙么?”有人问道。

薛崇训的声音道:“我没事。”他一开口才让挤满了大帐的各色人等安心了一些。官吏们将苏晋从地上扶起,苏晋咳了几声骂道:“忘恩负义的东西,晋王待你不薄,竟敢图谋不轨,死罪难逃!”

薛崇训见亓特勒被按住才松了一口气,回头一看只见阿史那卓满脸冷汗毫无血色,他忙将目光下移见她的小臂上伤口发青,已经肿起来了。薛崇训惊道:“亓特勒在刀口上涂了毒!?”

阿史那卓一脸痛苦道:“可能取自戈壁上的死沙蛇,是一种剧毒的牲畜。”

“赶紧去叫军中的郎中进来!”薛崇训顾不得去管亓特勒为何有如此毒心,此时非常担心阿史那卓。他下令之后忙找了根丝带先将阿史那卓的手臂紧紧束住,延缓毒性扩散,也算是一个急救措施。

被按在地上的亓特勒居然也开口说话了:“我无心伤害公主……死沙蛇毒虽然剧毒,幸好伤在小臂,立刻将毒逼出便性命无碍。”

边上有个薛家的奴仆骂道:“娘|的住嘴,你还有脸说话?”

这时阿史那卓难得地回答了亓特勒,可是简单的一句话却露出了让人绝望的冷漠:“就算我这条胳膊废了也怪你,正好咱们扯平了,我不欠你的,以后你的事别和我扯上关系。”

阿史那卓是草原上的人,她能一眼认出蛇毒说明对这玩意有所了解,薛崇训听她说可能废掉胳膊,心下顿时一阵不爽,想起府上少了一只手的白蛮小娘,心道:我自认对女眷爱护,怎地一个个都会这样?他便说道:“要尽快逼出蛇毒?”

说罢薛崇训便抓起阿史那卓的胳膊,埋头要去吸……旁边的人愕然,苏晋忙劝道:“薛郎万万不可冒险,还是等郎中来用火罐拔毒为好。”显然在苏晋看来,薛崇训的命比这个突厥和亲公主精贵多了,再说他妻妾成群,苏晋确实有点难以理解他的所为。

另一个幕僚道:“王爷贵躯要紧,这等事还是让臣等代劳罢。”

不料薛崇训说道:“难道你想拿嘴在我的女人的胳膊上吸?”

众人顿时愕然,下面有个武将一时没注意笑出声来,但见周围的人都憋着,他才发现此时笑出来是很不合时宜的,急忙忍住满脸通红。

阿史那卓听罢也觉得好气又好笑,脸上一红反而像有了些血色。

薛崇训一句话就堵住了部下们的嘴,当下就堂而皇之地当着很多人的面当真拿嘴去吸阿史那卓的胳膊上的伤口,家奴们急忙拿了一个茶杯递过去,薛崇训吸了一口随口就吐到地上,然后接过茶杯喝水漱口。

此时阿史那卓的紧张愤怒等情绪都一扫而空,因为有那么多人在场她最大的感受是觉得很不好意思,嘴上支支吾吾地说不要了,胳膊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任由薛崇训拿着。她除了觉得有点尴尬羞|臊,心下却又感到一丝温暖,甚至还有些许虚荣心满足,毕竟埋头在自己面前的人是个位高权重的人物。

原本是一场歹毒的刺|杀事件,此时在阿史那卓的眼里却演绎成了温情脉脉的结果。她昨夜曾因没有情话而感到失落,但现在却无比甜蜜。胳膊上痒|丝丝的,伤口被接触的地方因为毒性而麻木起来,但阿史那卓能细细地感受到从薛崇训的嘴唇上传达来的温度,很少很淡却连绵不绝那暖意从胳膊上流淌,轻轻地渗入她的心上。不知怎地,仅仅因为胳膊上触到了薛崇训嘴唇阿史那卓竟然发现自己就有些动|情了,胸口一阵发|胀、裙中也如出汗一般水|津津的,她的耳|根都红了……显然在女人心里最好的前|戏是爱意温情。

如果不是郎中的话打搅了阿史那卓的心思,她仍然沉迷在其中,刚才那一刻仿佛帐篷中没有别的人。

一个黑须郎中走到阿史那卓和薛崇训的面前说道:“此毒见血便发青,必剧毒。幸好伤在手臂,亦能及时医治,不会毒入五脏,定无性命之忧,王爷请安心,让卑职以火罐拔毒再外敷内服药材调养,便能痊愈。”

薛崇训道:“扶公主到内帐让郎中医治。我审审这亓特勒,干嘛要行刺?”

薛崇训放开了阿史那卓的手臂,她还有点恋恋不舍,但不好表现出来,便依言离开了。

亓特勒被军士们拿绳子五花大绑丢到了中间,进来“护驾”的将士们见状也陆续退了出去。薛崇训沉吟了片刻先转头问苏晋:“刚才那一脚伤着你没有?”

苏晋轻轻拍自己的胸膛板着脸道:“没事……咳咳!刚才要不是因为我腿脚不方便,能拦不住他?”

旁边的官吏们面面相觑,好像在说那亓特勒长得壮如牛就凭苏晋的身板拦得住个屁,不过此时他们都有点懊悔,怎么没能像人家苏晋那样抓住机会表现一下?拦得拦不住是一回事,就凭那奋不顾身的态度也是头功一件啊!有时候时机就是那么一闪之间,事后才明白是一点都没用。

果然薛崇训笑着说道:“苏侍郎身手不怎么样,骨头很硬。”

文官们垂头暗羡,作为读圣贤书的人再也没有被认可暗示气节的“骨头”更高的赞誉了。

由于场面已被控制住,薛崇训这才能轻松地开句玩笑,这才转头看向亓特勒:“你可知前来某刺我是很严重的事?幕后主使者是谁?你最好现在就痛快点说实话,因为我敢保证你以后会后悔自己能招|供的东西太少。”

第一百一十三章 值得

能在绝境中保持沉着的人,薛崇训一向比较佩服。面前的亓特勒的表现正是如此,尽管他刚刚才欲置薛崇训于死地,但薛崇训现在却并不厌恶这个人,亓特勒就算担不起英雄两个字,至少勇字是当得起的。薛崇训道:“你想杀我,我是不可能宽恕你的,但只要让我弄明白其中动机,我保证让你痛快些并死得有尊严。你比那些受女人恩惠却恩将仇报的小人更应该得到尊重。”

亓特勒沉默了片刻才镇定地开口说道:“我最大的两个仇人,一个便是李适之。在唐突开战之前,我就可以找机会亲手杀掉他,就算可汗及突厥大臣认为我不对,也绝不可能因为杀一个汉人而抵命。但我最后没有那样做,不然今天我便没有机会站在晋王的面前了。”

薛崇训皱眉想了一会儿其中的奇怪关系:“你的意思是,出卖突厥军作为内应立功就是为了接近到我的身边?”

“正是。”亓特勒坦然道,“如果我在黑沙城就一刀把李适之给砍了,大臣们会觉得李适之有功于突厥死得冤枉,可汗可能会解除我的兵权以示惩罚,那时我怎么有机会为唐军做内应?没有立功获得晋王的赏识,便不能出现在这中军大营,我连接近晋王的机会都没有。那时只能报一个仇,不得不觉得有些遗憾。而当时我忍了那口气,李适之因此落到了你们的手里也是一样的下场。”

薛崇训点点头,接着问道:“李适之逃到突厥的时间并不长,他和你有何深仇大恨?我更和你素不相识,不可能有什么私怨,你又为何要不计代价要置我于死地?”

亓特勒道:“李适之一来突厥国,就骗取了阿史那卓公主的心,她因此还将我变成了这幅样子,只能戴一副面具而无颜见人。我不怪她,只与李适之势不两立!而你更过分,部下掳走公主献给你,你便强行霸占……”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薛崇训摇头道,“你不过是爱慕突厥公主而不得,便丧失理智干下这些毫无作用的无聊事,实在无法理喻。”

旁边的幕僚们在他们一问一答中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借面面相觑,大多的眼神都有嘲笑之意,显然对亓特勒的所作所为及其鄙视。

亓特勒冷冷道:“谁伤害阿史那卓公主,谁就是我的死敌!”

苏晋呵呵笑道:“难怪没有智慧的武夫永远不可能成事,一身勇武不能用对地方啊。”

唯有薛崇训没有嘲笑亓特勒,反而表示有点理解,大约他自己也是个把世间规则当儿戏的人。薛崇训道:“李适之没有什么错,我更没做错什么,错的是你亓特勒。你得不到阿史那卓,是因为她的心不可能给你,你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又有什么必要?而且阿史那卓也不会因此感激你,那些所作所为对她唯一的影响就是增加她心里的负担,让她不痛快……仅此而已。”

亓特勒沉默下来,也不知他现在悔悟了没有,过得许久才抬头说道:“阿史那卓公主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如果她离开了我,我活着还有什么乐趣?今日未能如愿报仇,我也无可奈何,多说无益。”

“这是人的一个劫数,迷了心窍一时不能彻悟也是常情,只是你亓特勒胆识过人,敢将常人不敢付诸实施的事儿真干了出来,那便劫数难逃了。”薛崇训叹了一口气道,“如果你有机会走过更多的路,会明白的,有些眼前觉得很重要的事儿,其实也不过如此……押下去,按律论罪、明正典刑。”

侍卫们便上来带亓特勒,他也不做无谓的反抗。

闻讯丢下公务的王昌龄等人进账说道:“王爷受惊,是臣等失职,保卫之法存在纰漏,才使得刺客有机可乘。请于中军大帐中增派侍卫重新定制法令。”

薛崇训心下有些不情愿,因为当人为了防范而隔绝危险的时候,另一方面也在束缚自己,他心道:什么麻烦的重修法令,还不如一个最简单的法子,让三娘或者白七妹留在身边。这回出京因为是带兵打仗,主将身边带着女人影响不好,所以薛崇训才没有让三娘一起来。

他便说道:“这只是个意外,谁能想到天下竟有亓特勒这样的人,又恰恰遇到我的头上?事前没有料到此人的动机,一时疏于预防而已,不用大惊小怪。”

言罢薛崇训便告别幕僚等人,进内帐探望阿史那卓的伤情。她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旁边的郎中为她敷好了药,另外两个奴婢就近在柴上熬内服的汤药。

“伤势如何,还有危险么?”薛崇训随口问了一句,不过看阿史那卓那样子应该没什么大碍。果然郎中说道:“毒物已大部分拔出体外,已无性命之忧请王爷安心,再外敷内服解药化解残余的少量蛇毒,三两日内便可除尽其毒。或许这两天手臂会有些麻木,不必担忧,调养调养便好了。”

这时阿史那卓看着薛崇训道:“刚才王爷和亓特勒在外面说话,我都听见了。你最后说教亓特勒的那句话,意思是你现在已经对‘某些事’看得很淡了么?”她的目光里有些不满,不过她能当面问出这样的话,显然事儿是好的。

郎中听罢忙知趣地起身抱拳道:“微臣已尽职为王妃疗伤妥当,这便请告辞。”薛崇训点点头:“你今日有功,王少伯会以法奖赏。”

一旁的两个小丫头要看着火只能留下,薛崇训也没管她们,心下只琢磨怎么应付阿史那卓的问题。他当然不会语重心长地告诉她自己的道理如何如何是真理,他早就明白,和女人讲不得道理、特别是有心接受自己的女人,一讲道理反而会立马搞砸。他此时微微有些头疼,只怪刚才嘴贱非得把心里的话漏一句出来,又被阿史那卓给抓住了,不是自寻麻烦么?

现在要改口就太假了,就算阿史那卓被甜言蜜语哄晕了头也不回信。薛崇训无奈地说道:“世人本就如此,目光放到远处多考虑得失,往后才不会后悔走错了路。人和世间事物都是在变的,大部分海誓山盟不过是无知。但仍有一些人,轻视黑白对错陷于其中无法自拔,只要他们觉得值,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阿史那卓的注意力被转移,低头叹道:“亓特勒会觉得自己值吗?”

薛崇训笑道:“他只是一个人在反抗世间规则,我是觉得不值,因为太寂寞了。你也无须因此内疚,他的游戏你从未加入。”

阿史那卓半懂不懂的样子,对于这种胡扯的话也不一定完全理解,反正不纠缠刚才的事儿就行了,她忙着头疼地思索薛崇训的奇言怪论呢。这样的谈话就算搁在唐朝妇人那里别人也听不懂,好在阿史那卓是突厥人,她反倒认为是因为语言习俗不同的原因。

不料她很快又说了回来:“你就想岔开话儿,我问你是不是看淡了呢?”

薛崇训:“……”他张了张嘴过了片刻才一本正经道,“没有,我怎么会?方才见你受伤了我多担心,你没发现么?”

“哼哼,别以为我年纪小就好骗,谁对我说谎我看眼睛就猜得出来。”阿史那卓气呼呼地翘起嘴说道,但小娘子的脸色比五月天的云还灵活善变,随即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脸上随之露出一丝红晕,“不过刚才……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是吧?”

边上两个熬药的小丫头估摸着才十岁出头,却也听的懂二人大概在干什么,她们一面畏惧薛崇训的权势一面又羞得不敢弄出一丝动静。薛崇训也觉得这俩小娘碍眼,但此时忙着应付阿史那卓也就没管她们。

只要是自己的女人她爱听,薛崇训是不吝啬满口谎言的,很快说了几句好听的,直把突厥公主哄得脸色娇|红声音甜美。她便笑嘻嘻地在薛崇训的耳边窃窃私语道:“起先你抓着我的胳膊吸|毒的时候,比昨晚还让人高兴……”

薛崇训见她一脸的幸福,不知怎么一下子又想起了亓特勒,心下突然一阵悲哀。那个沉迷在自己一个人的游戏中的突厥人,为了阿史那公主就要身首异处,而阿史那卓此时正和人说着情话。当女人露出柔情的一面,又何尝没有冷漠的一面?

薛崇训只能兴庆自己是游戏的赢家,那便应该享用胜利的果实,他自然不会和阿史那卓扯得不痛快。

“那我再为你吸|毒疗伤一回如何?”薛崇训用低沉温和的声音在阿史那卓的耳边说着情话。阿史那卓红着脸道:“郎中不是说了么,人家的伤已无大碍了。”

“手臂上的伤好了……”薛崇训悄悄说道,“各处肌肤上的‘毒’也可以疗疗啊。”

……阿史那卓说撒谎能从眼睛里看出来,那么她可能看出薛崇训内心的黯淡角落?他对眼前的女人说话是如此温柔,心中却在感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第一百一十四章 脚趾

自从中军大帐发生刺案那日薛崇训夸了一句苏晋“苏侍郎的身手不怎么样,骨头挺硬”,幕府的熟悉官僚们便常常善意地开玩笑说苏晋是硬骨头苏晋对这种玩笑很是受用,往往笑而默认他因此也觉得自己受薛崇训的信任,心境十分亮堂

一日众官员在帐中议事,议决亓特勒图谋不轨之后牵涉暾欲谷部落的事儿,苏晋认为亓特勒为私怨犯法与其部落干系不大,又因须周全考虑唐突和平的既定策略方向,此时不应再起事端薛崇训接受了他的意见,苏晋在众人眼中俨然已变成了薛崇训言听计从的红人,心腹中的心腹……大家不由得暗地里感叹果然忠心才是上位者最看重的东西

其实暾欲谷部落本身就是无辜受牵连的部族,唐人不计较此事,却不能让突厥人就此算了既然背叛者亓特勒是暾欲谷的孙子,那暾欲谷也难以避免受到影响,至少在突厥国的威信会大打折扣薛崇训的幕僚们将事件的前因后果考虑得十分细致,也许当初亓特勒本人动手之前也想不到那么多

议事之后,苏晋与二龄一块儿出来,现在他已有了与这两个文臣平起平坐的姿态这时听得帐后有奴婢窃窃私语,三人不动声色地继续向前走,便听得其中一个说道:“昨晚服侍王爷泡脚,发现他的小脚趾是两瓣……”另一个道:“六趾么?”

这时王昌龄上前了两步,俩丫头发现来人急忙低头避让,王昌龄正色道:“你们刚被买来不知轻重,这里是该随意乱嚼舌头的地方?”奴婢们垂手不能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苏晋一听心下就有了另一个主意

次日薛崇训召众官众将定班师回朝之事,苏晋却站出来问道:“偶闻薛郎足有六趾,可否脱履一验?”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心道也就只有苏晋敢在这样的场合叫薛崇训脱靴,果然得宠的红人就是不一样薛崇训也愕然惊诧,他当然了解苏晋骨子里是个举止传统的文人,绝不会当众恃宠胡闹,可能有什么原因

过得一会儿薛崇训才说道:“我的脚好像很正常啊”

苏晋一本正经道:“足有六趾是小趾分了两瓣趾甲,不留心却是不容易注意”

召集了那么多文臣武将,不谈军国大事他们两个人却扯起脚趾头来了,此时的气氛确实有些荒诞,荒诞的是二人的神色都一本正经的好像薛崇训的脚趾头是攸关国运的大事一般……

薛崇训顿了顿才满足苏晋的好奇心,干脆地把靴子袜子给脱了,反正当众乱来他也不是第一次站在前头的官将们围上去一瞧,纷纷说道:“果然小趾是两瓣趾甲”

苏晋道:“难道你们不闻俗语‘谁是古槐迁来人,脱履小趾验甲形’?薛郎这样的脚趾头才是黄帝嫡传之后啊”

众人一听恍然大悟,原来苏晋当众鼓捣一番目的就是这句话他是在纯粹拍马屁,还是另有深意?

……当日列席在大帐中的人太多了,文官武将稍微上层的都在,影响极大本来打了胜仗准备回去的将士们很安心,这下子弄得有点人心浮动了有的人私下和熟人议论:这几年官场一直在扯“华夷之辨”,舆情排斥胡人诟病本朝对外国策,今番苏晋在晋王面前一唱一和,难道是暗指李唐宗室非炎黄正脉,今上不能贵为天子?此时北方各道的精锐兵马尽在晋王之手,兵力达十余万,又被各族推为盟主无后顾之忧,慕容鲜卑等族还可能出兵相助……当此之时,若是晋王自立,关中有什么兵马能阻挡得住?

二龄也在猜测种种迹象,但表现得还算谨慎张九龄道:“薛郎被各族尊为盟主,恐是早有计较;当日与苏晋在众人面前的事儿也非偶然,我们得思量思量才是”

王昌龄却摇头道:“就算苏晋得薛郎赏识,薛郎也不可能只与他商量如此大事,而我们却一无所知此事事关重大,如若不先与薛郎详尽商议而贸然划策,非妥善之法”

张九龄以为然,遂与王少伯一道求见薛崇训几个心腹谋臣在言语之间试探他的态度不料薛崇训断然说道:“我绝无不臣之心,那日都怪苏晋没有与我商议便闹出一出戏来让大伙胡思乱想改日我再召集文官部将,把事儿说清楚,省得人心惶惶不利军心”

几个谋臣将信将疑,毕竟薛崇训就算有那心也不好在任何人面前直接表露,这样才符合公认的谦让美德

其实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薛崇训功高盖住权比天子大,薛党中的任何人都不敢标榜自己忠于李唐云云,否则还身处这个集团谋富贵怎么说得过去?不过现今的政治格局复杂,又牵扯到薛崇训的家事,谋臣们都觉得还不到顺理成章的时候,阻力仍然存在,也就是时机不成熟……故而二龄出于种种考虑,看样子都不赞成薛崇训忽然在现在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出来

“切勿多虑,应想法安抚军心才是正道”薛崇训又强调道

二龄见薛崇训无果,遂找苏晋问事可是苏晋和薛崇训一样坚决否认,只说那天偶闻薛崇训的事儿,出于验证血脉的想法仅此而已……可是苏晋为何偏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捣鼓那事儿?

苏晋没有对任何人提及自己的谋算,却在薛崇训面前单独劝进:“自古王朝替皆不能全迂腐之‘义’,周朝替商,仁政代暴权也,仍有伯夷之徒以为周以臣谋君而不义,拒食周粮而死向使商纣朝颓败而居君位,武王守义不伐,使得天下纷扰草莽之雄并起,于国于民何益?又看今番李唐气数已尽当空之日黯淡,国无君而不国,薛郎进取乃顺应天命大势,安定天下之举,当仁不让耳”

今天苏晋说话的胆子特别大,他倒不是仅仅因为最近得宠了的关系,早就考虑过后果了薛崇训刚面对天子不跪狂妄自得的人,其不臣之心已一天两天,他会莫名其妙地把私下劝进的心腹出卖而标榜自己的忠诚?此时薛崇训再去表现自己忠于大唐有何意义,他又什么做过?所以苏晋认为此时劝进有益无害,没什么好担心的

果然薛崇训没有正然斥责,只是沉吟

苏晋趁机又说道:“子寿少伯等人言时机仍不够,但从古至今哪里有不经过一搏就定鼎乾坤的事儿?我却觉得王爷的时机到了,携扫荡胡尘之功在军中的威望,登高一呼此地十数万精兵谁敢不从?大军长驱入关,何人可挡?”

薛崇训仍然沉默不语,他心道王昌龄等人不建议自己果断进取,可能是认为唐朝并没有搞到民怨四起的地步……关键这些年政治格局虽然有点混乱,朝里却一直都不缺治国之材,法令畅通民间殷实,上到士族下到庶民根本没切身体会到王朝替之际的痛苦,又怎么会迫切希望一个王朝的来临?然后有儒家道德大义的支持,忠臣不事二主,士族可不愿意改向另外一家称臣得人心者得天下,薛崇训认为自己还未得到人心

他考虑良久之后仍然坚持态度:“苏侍郎无须再提此事,以免被他人知晓于你不利”

文官们还想得比较多考虑也比较周全,不是太让薛崇训操心,他最担忧的是武将们的反应

果然大帐中一放出风声,就连一向比较稳重的张五郎也干脆地对将领们嚷嚷:“薛郎早该登位了,不过缺个名儿,今番倒也省事薛郎不好意思自个龙袍加身,咱们给弄一个就成了”

李逵勇哈哈大笑:“薛郎做皇帝最好,咱们兄弟们不都得封个什么公什么卿的?这辈子享完,儿孙们接着,哈哈哈……”

武将们在军中群起起哄,每一个不赞成的,大伙的想法也不复杂:当头的做皇帝,跟着的兄弟自然是开国功臣,一辈子吃香喝辣,不情愿那是脑子有毛病

明光军将军杜暹比大部分武将考虑得多,他没那么乐观,但见所有武将们雀跃欢呼,他自然也表态支持,否则自绝于群众没啥好处再说杜暹也没弄明白薛崇训究竟是怎么想的,如果薛崇训一心要进取,杜暹在这种事儿上也不能拦着,很关键的一次站位

等众将的情绪稍稍平息,杜暹才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道:“明日薛郎不是要再次召集我等安抚军心么?这该是给咱们拥立之功的机会,今日便找人干着把黄袍做出来,做工怎样无须计较,是那意思就行明日一到大帐咱们就给薛郎穿上,什么都不必说了”

李逵勇笑道:“此计甚好,五郎不是说薛郎不好意思穿吗,咱们帮他不就得了,到时候不当也不成”

第一百一十五章 闹剧

二年隆冬时节的这天,草原上被大雪覆盖,除了军队基本不见平民,这里大军云集,无数的武将陆续向中军大营走去。大营中只见薛崇训身穿戎装和一干幕僚正站在大帐前面,他正在那儿说话:“大仗打完了,咱们要班师回朝各回驻地,只是现今仍在单于都护府地区未能马上解散军队,有些人便扑风捉影胡乱猜测,叫我回朝如何对今上及殿下交待……”

这时人群中一个大脑袋的将领嚷嚷道:“薛郎还交待啥呢,您做皇帝咱们谁不愿意?谁不愿意,站出来吭一声!”扯着大嗓门的人不是李逵勇是谁,他一面喊一面回头瞧着一群武将,看谁会站出来……显然是没人的。大部分和李逵勇一个心思,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就算有保留态度的人也不会傻成那样站出来做出头鸟。

众将一阵起哄,人群中的杜暹心道一不做二不休,事儿都搞成这样了还不如抢个风头。杜暹的心思比其他武将明白,让大伙跟着热闹起哄时,他已抓住机会从部将手里拿过来黄袍带着一干人等向薛崇训走去。

薛崇训见状皱眉道:“你们鼓噪甚,军纪都不要了?你们给我回去!”

身边负责护卫的薛家侍卫见一群武将过来当即过去阻拦,却不料苏晋喝道:“大伙办大事,有你们这等人什么事儿?”侍卫们面面相觑,正发愣时就被杜暹等人一把推开,大摇大摆地走将上来。薛崇训看了一眼杜暹手里抱的黄|色料子,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自打唐高宗时期起,律法就明文规定大臣士族及庶民严禁服黄,因为有人上书说黄颜色类似天上的太阳,而太阳又喻示天子,所以不能随便穿,于是朝廷就立了这么个法令。黄颜色的衣服此时在官场民间已无人穿戴,特别在政局不安的时期谁敢穿那种衣服给自己找麻烦,一句话你是有不轨之心?

而且薛崇训又比大伙多一个见识,他知道历史上的一件事宋朝赵匡胤就是带兵时被人穿上龙袍的,眼下的状况他如何不懂?

“来人,快拦住杜将军他们!”薛崇训急|色喊了一声。但是杜暹等人都走过来了,而且薛崇训称呼“杜将军”就表明仍将这些人当作自己人的态度,周围的侍卫哪敢对这些大将太过无理?杜暹等人不容分说,几个人就按住薛崇训喊道:“椅子呢,搬椅子来!”

要是搁平时,薛崇训位高权重手下的人谁敢这般对他,可现在非常之时已顾不得许多了,薛崇训生生就被自己的部下强迫按在了一把椅子上坐定。杜暹拿起手里的衣服一抖抖开就往薛崇训的背上披上。

只见那长袍说是龙袍,其实因赶工而做工粗劣,与其说是衣服还不如说是一副斗篷,只能披在外面意思一下而已。上面还真绣着一条龙,可是绣得比蛇还难看。不过这些都不是问题,只要这玩意能被称作龙袍就成了。

杜暹将龙袍盖在薛崇训身上后便退了两步,利索地跪倒在地大喊道:“臣等叩见新君,陛下万寿无疆!”

这时下面盔甲哐当乱响,呼啦一大片将士伏倒在雪地里高喊万寿无疆。薛崇训仍披着黄袍被人按在椅子上受之,一旁的幕僚侍卫没人帮他,都跟着跪倒了。

薛崇训瞪圆了眼睛,忽然起了一阵风吹得他身上一个激灵。眼前的情况就如一场闹剧一般混乱,但它绝不是闹剧,而是一件大事,中原内外往后千百年,这事儿都会有许多人谈起。

他怔怔地坐在那里,按住他的武将片刻之后也敬畏地放开了手跟着大伙伏倒在前。

在一刹那间,薛崇训不自觉地想起了后来的赵匡胤,一个与自己处境相似的人。但或许赵匡胤拿到兵权时就已预谋夺权,最后的陈桥兵变不过是一出排练好了的戏而已;而今日今时薛崇训却不同,他没完全准备好。

要说没有野心那是骗人的,他很早已经就在思索这条道,前不久从预谋北方盟主到现在一系列布局都是因为这样的不臣之心,不过时至今日他仍然觉得缺少一些必要的条件。时机却往往会来得突然出人意料。

当人们高呼万岁时薛崇训无疑十分动心,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拿出胆量博一把就能得到一切”,又一个声音说“走得稳才能走得远”。人很难避免举棋不定的时候。

周围的嘈杂渐渐停息了一些,薛崇训被万众瞩目,他觉得此时不是想太多太远的时候,不能坐在这儿发呆,得马上做出应对。要应对很简单:拒绝。无论出于什么考虑,就算真想抓住机会也不能马上同意,非得磨叽几回才可以这是必要的过程。他便慢慢伸手将黄袍从身上取下来,正色道:“我不能穿这个,将士们请回罢,务必约束部下严守军纪。”

他说罢起身便走,一大群人跪在营地里议论纷纷,渐渐地大伙儿也爬了起来。李逵勇站起来摸了摸脑袋问杜暹:“薛郎是真不想坐那位置?”

杜暹不答。张五郎接过去说道:“就算薛郎没那心思,现在也是骑虎难下,这么人在场,不多久天下谁不知此事?薛郎难为臣子啊。”

苏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可能还得劝进两三回,薛郎才能‘勉为其难’为天下之主。”

众将士从中军营地散去后,很快从薛崇训幕府中发出了一道军令,明文严令各部保持军纪秩序,遵照行程日期拔营行军,一应犯法者不能轻免云云。大伙被煽呼起来的热情在冷冰冰的条文法令前渐渐冷却下来,各营表面上仿佛开始恢复正常。

不过大家的心思都在关注这事儿却一时难以改变。当薛崇训回到内帐休息时,突厥公主阿史那卓见到他也迫不及待地问:“薛郎要做皇帝了?”她原本就不是参与军机大事的人,现在也对整件事一清二楚,显然此事对最底层的士卒也瞒不过的。

帐中没有其他人,薛崇训便干脆地答道:“是那么回事。虽然今天当着将士们的面回绝了,可龙袍加身已成事实,再也不能回头。不然任何重掌皇权的人,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我。”

阿史那卓轻笑道:“那我不是要做中原王朝的皇妃,住在皇宫里了?你既然说没法改变,为何要回绝大家的好意?”

“国内臣民的日子大多过得殷实舒坦,人心不思变,本来就不怎么愿意我夺取大位。今日要是不走走过场,更会给世人留下狼子野心的印象。”薛崇训叹道,“所以我怎么着也得在人前表现出很不愿意被迫无奈的样子,就算有见识的人压根不信,也总比急不可耐要好。”

阿史那卓道:“汉人真是心眼挺多呢,像当初默啜可汗夺位,他当众就承认自己做可汗更好,逼迫哥哥让位,他的人马众多威望也高,大家也就认可了。”

薛崇训道:“所以草原汗国大多只能传承数十年后灭国,而中原王朝大统之后常常能连续数百年,大唐立国至今只百年而已,气数未尽啊。”

薛崇训渐渐地陷入了沉思,按照历史规律唐朝经历武则天以后的动乱确实还能持续下去并能重新发展一个盛世,就算经过了安史之乱也能勉强维持那么长的时间;而我改变了历史的走向,现在手里的大权是规律所然、还是昙花一现只算一个王朝历程中的小波折?

汤团练说人不能想得太多,那是用武之道,但薛崇训的处境不得不多想。他一言不发地想了很多事儿。

不知何时手臂上传来了柔软的触觉与温暖的体温,原来是旁边的突厥公主依偎过来了,她柔声宽慰道:“我能感受到郎君发愁,你也往好的地方想,别成天愁眉苦脸啊。”

或许是阿史那卓的话提醒了薛崇训,他的思绪很快就想到夺位的回报上来,显然凡事有风险就有好处,他能得到的将是人间的一切……最高的地位最多的财富至尊权力无数的美女,想也想不过来。

可以满足所有的欲|望,利益太大,将能回报人因此付出的一切,填补人心中所有的缺憾。难怪一有机会人人都想做皇帝。

薛崇训的眼睛里不自觉地露出了光辉,那是欲|望。欲|望是男人的灵魂,此时他的目光无比明亮,仿佛聚集了斗志、智慧、自信等积极向上的东西。

薛崇训的内心一个声音说: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老子天下第一。

就如面前的异族公主,有人为她付出性命和一切而不得,薛崇训可以信手得到,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阿史那卓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忽然产生了敬畏之心,又仿佛被掠去了心魂。她在突厥地位尊贵,从未有过如此感受,不由得诧异。但没过一会儿又听得薛崇训温和的声音:“天气虽冷,更是良辰。”阿史那卓抬头看去时,他的眼神中好似带着缠绵的柔情,她的心里顿时一阵酥|软。

严寒的时节在被窝里相拥非常温暖,钻进被窝当然更不想起来了。阿史那卓听到了账外的风声,那是她熟悉的草原冬季的寒风。

第一章 守正

冬天的气息已降临长安城,岁荣岁枯像王朝更替原本是很正常的事;只是冥冥之中有天意规则主宰着这一切,有如太阳不偏北就没有冬天。

关中没有北方那么寒冷,却也是雪大风紧,除了东西两市各坊多关门闭户,街面没有往昔那么喧嚣热闹。宫室侯宅的豪华建筑上翘的屋顶上,一些美丽的装饰也被积雪覆盖若隐若现,百姓家的墙头也不知是多少次这样堆上白雪,这座古老的城市有许多年代已久的老房子,正是如此才是稳固的特征。这些年政|局动荡,甚至宫闱之内都不只一次发生兵变武斗,但没有一次对长安城造成过毁灭性的打击,它依然矗立在关中平原也喻示着这个时代的元气未损。

除了北部的薛崇训的军队,长安中枢仍然对地方有控制力,所以黑沙城那边发生的事很快就被国内知晓了。长安城有什么反应?表面上和现在的雪景一样,很宁静。

市井民间的安静实属正常,因为这种事儿在谣言广泛流传起来之前,一般的臣民是没地儿知道的,很多人压根要没听说。贵族大臣以及有些背景的士族最先闻讯,他们的消息途径更多,不过大家都保持着沉默,鲜有人在公众场合说这事,寂静的气氛让人们心惊。

不过在平静的掩盖下,难以避免有人关起门说这事儿。长寿坊这边就有一家子在内屋悄悄议论,屋门外还有个家奴把风,这光景显得神神秘秘的。

这家姓崔,祖籍滑州,家主却只是京城的小京官,没什么实权。滑州姓崔的近年来最辉煌的一家其实是崔日用家官至黄门侍郎,可惜崔日用不慎与薛崇训结怨矛盾渐渐加深,最后已完全落败到了抄家灭门的地步,从官场士林销声匿迹了。

长寿坊这家姓崔的或许往上算还能崔日用沾亲带故,毕竟都是一个地方的一个姓的,但族谱往上查三代不是一家人,在崔日用论罪时也就不能牵连到他们。所以他们现在还好好的,只是仕途比较黯淡罢了。

家主是个年长的老头,他正和几个崔家的男子说话:“作孽者要称帝称孤了,当初崔侍郎家受的不白之冤眼下是没地儿说道理的,你们更别寻思着翻案。大凡这种事只有等后世子孙来评断,黑白自有定论。”

下首的人叹息了一气:“权势压人,权势比公道要大。”

另一个道:“咱们滑州人以后可得低头做人,谁敢去招事儿论什么公道!等以后翻案得多少年啊……”

“难道长安食肉者要坐等逆臣篡位?这帮居庙堂高位的就不能有所作为,对得起大唐列祖列宗么?”

老头道:“现在这情形,只要长安朝廷决心拱卫大唐社稷,传召各边禁止薛崇训的人马通过,胜败犹未可知也。虽然薛氏手握十数万精兵,但从北方草原到长安城道路漫长、山川险阻许多,如若各州各镇层层抵御,他的人马也难以短日内进取京师。再者薛崇训在北边没有富庶的地盘根基,无国库调拨各地钱粮支撑,不用多久军队必不战而乱,垂手可平。”

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薛崇训有兵马在手又如何,咱们大唐岂是单凭区区十几万兵马就能灭国的?若是如此,大唐早已灭亡无数次了!”

老头面有郁色地叹道:“可朝里能达成一致拒敌关外么?这回薛崇训和当初李三郎在东都起事的情况完全不同,当初李三郎的人在宫变之后被清除得差不多了,朝中大臣的站位很明显决不能让他入主长安否则自身难保;而现在的薛崇训在京城党羽众多,且不说政事堂刘安等宰相和他一个鼻孔出气,就是张说窦怀贞等太平党之流,也和薛崇训来往密切,程千里更与之有裙带关系。中枢掌权者也不是皇帝,而是太平公主,那是薛崇训的亲|娘。这么一副局面,你们说怎么能拧到一块儿和薛崇训撕破脸分个胜负高低?朝廷自家乱得一团,故而我认为时局艰难,大唐百年基业在此必然又会遇到一个劫数。”

坐下面的后辈说道:“社稷之忧,只因这些年宫闱之乱,天下士人仍心向大唐,薛崇训没那么容易就成事的!”

老头冷冷道:“话是这么说,不言武则天之后的士族门阀十去八九,就看现在剩下的这些谁敢站出来主持正义?咱们崔家被薛崇训打压成这样,你觉得咱们现在该站出来迎着风口上书进言?”

后辈们马上垂手羞愧,不能对答。大伙就算觉得仕途黯淡心情有些压抑,至少不缺衣食日子过得还不错,活腻了才去争那些正义公道。舍生取义……书上这么说的,读圣贤书的人又有多少能真正做到?

有人找借口道:“身居高位享受国恩的人不能守正,为何要寒士舍身,我们的能耐也有限,舍身也不一定有用啊。”

“自古邪不胜正,薛氏名不正言不顺,怎能为天下之主?”

一个中年人说道:“薛家篡|位先天不足,但薛崇训本人的武功声望当今无人能敌,故在他一朝期间恐怕天下没有恢复社稷的可能,但下一朝就难说,名不正权如何能正?”

老头道:“薛崇训的位置也难说,咱们还得拭目以待。”

……那些在家里私议的人,说话要痛快得多。而朝里当权者议北方之事,就没人那样简单了。各人心里自有见解,但言谈时都很讲究。户部侍郎刘安的言论便是:“军中武夫一时冲动闹出的事儿,定然与晋王无关。诸位可想想,如果此事是晋王的意思,怎么会发生在单于都护府那么远的地方?”

这话乍一听非常有道理,如果薛崇训真要利用兵权在手的机会篡位,那么进入关中平原后才是最佳时机。刘安不愧为宰相之材,不动声色地为薛崇训辩白,却能言之有物;不过他本意只在转移视线而已,立场非常明确。其实公卿大臣们根本不需要听刘安说什么,就凭了解的刘安的出身就知道这家伙要替谁说话。

此时的廷议在紫宸殿内,在场的除了政事堂宰相朝廷重臣、太平公主,还有当今皇帝李承宁及其生母赵太后(玢哥在位时封的赵淑妃)。皇帝参与国事还真不常见,李承宁又是个没有争权斗争经验的单纯少年,所以他的生母也坐在旁边听着帮他。

当今朝廷的派系脉络,权力场的明眼人心里都清楚得很,但大家说话都字正腔圆一脸的大道理,不往深里想真不好弄明白其中的含义。

刘安说完之后,其他大臣都默然站立,大殿里的气氛相当沉闷。太平公主把目光转到张说那边道:“中书令也说句话,政事堂如何看待此事?”

张说一脸严肃,心下琢磨六个宰相各有心思,我能说什么?还有其他大臣也不知怎么个想法。他执礼道:“臣昨日才亲眼见到官文,尚未与诸相公详细商议,更未考察清楚此事确切经过,一时不敢轻言。”

不料这时李守一没好气地说:“事情不明摆着,还有什么不清楚的?甭管晋王的部下是无心还是预谋,龙袍加身成定局,天上没有两个太阳一国没有两个君主,事儿出了还天下皆知,晋王能一句无心就能了事的吗?这里有一个天子、北方又有一个,此事很清楚,只能有一个天子!”

众人面面相觑,不过都很佩服李守一那副直言的劲儿,这老小子就那性子,别人比不得。

太平公主便问李守一:“李相公以为谁才应该是唯一的天子?”

赵太后及皇帝李承宁顿时变色,屏住呼吸听着,只有太平公主才有那定力此时仍然面不改色地问话。

李守一拜了几拜,站直身体坦然道:“你们都不敢说实话,我来说!天下承平四方称臣,大唐未失德于子民,哪有让位的道理?现在这事儿不论是放到以前、现在,还是在后世都是一样的论断,明明白白。可就是如此明白的道理,诸公却在庙堂上扯来扯去左顾言他,不就是因为晋王功劳很大权势中天,得罪不起?”

李守一是有胆识的人,但他能用这种直性子混到现在的地步不是傻子,随即又说道:“我就不怕得罪晋王,有话直言!告诉诸位,真正想伺机害他的人,绝对不敢站在这里说公理!而大家都不说公理,也不能让晋王的事儿就变得名正言顺!”

太平公主道:“李相公敢于直言,和往日的魏征一样是国之良臣。方才李相公言大义,现在你给说说应对之策。”

李守一道:“在其位谋其政,中书令应当上呈应对之策!”

张说没好气地看了一眼李守一,说道:“事关重大,不能操|之过急。臣之谏言:慎重处置。若是因朝廷用策不当造成内战,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却空谈大义又有何益?”

第二章 雪片

大臣们陆续走出大明宫之时日已西垂暮钟阵阵,中书令走出丹凤门时,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晚霞中的宫门城楼。他突然记起了一幕场景,一个难以忘却的经历。那是几年前太平党与李隆基最后角逐后的事儿,当时太平公主作为胜利者在众臣簇拥下乘车从这里进宫,张说当众跪在道旁。

丹凤门还是以前的丹凤门,连一点都没有改变,甚至城门上下的宿卫制度也按部就班,不同的只是记忆中的场景是清早、现在回首时是黄昏,挂在天边的太阳方向相反,如此而已。太平公主说:以前叫你审时度势,可被你回绝了,现在你还呆在这里作甚?张说答:臣后悔莫及,只能长跪于阙下,乞殿下宽恕。

一问一答仿佛仍回响在耳际,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几年时光,如弹指之间。张说顿觉耳朵一阵发|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还呆在这里干甚?这好像是一句谒语。

“叔父为何停留,还有什么事儿么?”侄子张济世的话把张说从失神中惊醒。

张说抬起手正了正帽子,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事了,走罢。”说完上了一架豪华的马车,张说现今作为朝廷最高级别的大臣,排场是很大的。

他的侄子正牵马欲骑马同行,就听得张说道:“济世上车来与我同坐。”张济世忙丢开缰绳抱拳应了一声“是”。

马车上还有张案,甚至文墨纸笔一应俱全,张说一副随时随地都在操持国务的姿态。张济世恭敬地坐在对面,作为心腹没有比亲侄儿更让张说信任的人了。

“我得写封信给晋王……私人信札。”张说沉声道。

张济世一琢磨,忙正色道:“叔父现在要和晋王私下通气,难道是决定拥护他了?据我所知,很多人明里不言语,心里却知道眼下朝廷完全有机会阻止晋王进京称帝的……咱们算起来是太平公主殿下的人,她还没表态,咱们也不用急吧?”

“殿下要是会和晋王撕破脸,能等到现在?”张说脱口道,随后又换了一种口气正色道,“前任陆相就说过为官之道,咱们当初出仕做官,都是为了利国利民,实现平治天下的抱负。后来被富贵、权位影响了心境,但也得时时想着最初的抱负,怎么做才能利国利民?你说得‘很多人’心里的谱,要朝廷阻止晋王进京,可咱们政事堂这几日怎么连一份上书奏折都没看到?那些看热闹的人,谁能挺身而出!人心险恶怂恿别人找事的不过就是在搅浑水,他们想过后果吗,想过天下子民吗!”

“叔父一番话如醍醐灌顶,济世汗颜之至……”张济世顿时一副羞愧的模样,“正如叔父所言,李相(李守一)这样的敢言的人毕竟很少。”

张说冷哼了一声,低声道:“你可别小看了李守一,这是他的处事之道,别人学不来,除非你也能像他那样做出来让人信其真,否则世人还不得说你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听说李相家里穷得叮当响,干了几年宰相的人活成那样还真不容易。”张济世附和道。

张说冷冷道:“正是如此,过不了穷日子就别学人立牌坊……这事儿得你亲自北上跑一趟,别人我信不过,你也别惹人耳目。”

“叔父放心,济世定然把事儿办妥。”

……张济世随后便按照中书令张说的授意北上,不料他这还不是最快,薛崇训最先收到的并非张说的书信,而是窦怀贞的!

窦怀贞和张说的信都没什么写什么实质的东西,但这种情况下朝臣和薛崇训私下通气本身就是一种私通。在这之后,薛崇训还没入关,各色人等的信札就雪片般地飞来,放一起都有一大堆。

薛崇训指着那些东西对幕僚们说道:“形势很好啊,咱们回去的路应该会很平坦。”

苏晋笑道:“朝臣是绝不会主张抗拒薛郎的,否则这些信万一能落到李唐手里,谁能脱得了干系?”

相比二龄的态度,苏晋这回显得十分激进,和他一向持重谨慎的作风有些不同,不过联系他的身世经历就显得很正常了……苏晋经历了大起大落,曾经受过的憋屈让他非常渴望出人头地飞黄腾达,虽然表面上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内心里却完全不同,他要的不是富贵,而是一口气。

而张九龄对薛崇训进取的态度就没那么积极了,他劝诫道:“越是顺利的时候咱们越不该掉以轻心,更不能轻视大义,天下很大不能预料的事也很多,放眼远处才是正道。”

薛崇训点点头道:“我这几日也在考虑入关之后的事,打算南过沙漠之后就解散大军,各回驻地,只带神策、明光二军回京。因为各军分属各边,京师无事而率边军进京定是逼宫无可辩解,何况又未奉诏;神策、明光二军则不同,原属京营建制,随同回去也只是回到驻地,明面上没有诟病之处。”

苏晋听罢忙道:“王爷现今手握十几万大军,在兵力上已有绝对优势,此番轻易遣散,若是想重新调集就万分困难了!这是在自弱,万万不可,请三思!”

王昌龄本来不怎么支持薛崇训进取太快,此时也赞同苏晋:“薛郎在黑沙城受部将拥立已成定局而无回头之路,放弃兵权非上善之策。”

“但王爷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不把边军调回各边,率十几万大军进入关中,意欲何为不是明摆的事么?”张九龄道,“不遣散大军,只能暂缓回京。”

“屯兵北方用意何在?”王昌龄皱眉道。苏晋道:“王少伯方才也说了,事已成定局无回头之路,眼下的情势还有什么好左右犹豫的?薛郎必先获正宝,后稳固局面防前朝势力反复,至于名义往后自有说法。”

王昌龄没好气地看了苏晋一眼,心道部将们闹出那始料未及之事,还不是你先在那里煽乎什么脚趾之类的玄虚。王昌龄现在怀疑一开始怂恿薛崇训做北方各族盟主的事儿也是苏晋从中捣鼓的。

一众人在帐中各抒己见议论得很热烈,薛崇训反而没说什么话。以他的性子此时不能在心腹幕僚们面前义正辞严地说自己如何如何无辜并不想当皇帝云云,那样太假了不合他的作风;但他也没有和众人称兄道弟一副交心的作态,到了今天的地步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到了“寡人”的处境,在极权面前没有人可以胜任他的知己。

这时薛崇训忽然伸手向已经捆绑好的朝臣们的书信,将上面的绳子解开,顿时它们就散在了书案上,他饶有兴致地一封封查看起来。幕僚们仍然在争执,薛崇训有些听不进去了。

很多人私下写信来表达友善,上面都有名字的。可唯独就没有太平公主的信息,连公事口吻的片语只言都没有。

薛崇训心想:等我做了皇帝,要维护统治还得继续以往的办法,妥善处理各阶层和各利益|集团的关系,拉拢他们、好处均沾。虽然有天子“富有四海”的说法,但这天下绝不是一个人的天下,每一种人都有他们的位置。要天下人维护自己,就得让大伙儿都看到自己在帝位上能给他们的好处。拉拢地主和读书识字的那些人是必须的,否则这个政权将无以为继……但真正的自己人是谁?是这些被绑架在一个集团里的心腹吗?薛崇训觉得自己可能受到了小农经济时代的思维影响,把目光从大局上收拢,发现最看重的还是自家的亲人。“四海为家”的胸襟他实在没有,突然觉得这一切其实没什么意义。

太平公主此时没有任何表态,让薛崇训隐隐感觉到她有怨气。

薛崇训不是一个纠结的人,而今却思绪如麻,只因有几件事他实在想不通:当初太平公主为什么要给自己北方军队的兵权?她那种不肯居于人下的争强好胜的性子,为何会放任自己发展到现在的地步……

按照薛崇训对权力场的理解,他们母子注定水火不容,早就应该在不可调和的矛盾面前分个胜负。正如当初她和李三郎的决裂,本来两家近|亲的关系一直很好,但什么都无法阻挡矛盾的激化。如果姑侄关系比不上母|子关系的缘故,那么换个角度想李隆基还是李家的人,就比姓薛的薛崇训更具和解的可能。偏偏事实并非如此。

薛崇训觉得发生的一切都是非理性的;此时他如果理智地考虑现状,就没有必要再过分重视太平公主,因为太平党已落了下风、好多人都临阵私|通过来了……可是如果没有太平公主之前的“失策”,现在又怎么会是这样的状况?

忽然他内心里想背叛规则一把,以回报母亲太平公主之前的“错误”作为。

如果这场偏执的游戏只有太平公主一个人在沉迷,那她就显得太孤单了,真让人于心不忍啊……

第三章 胡旋

北军班师回国行至夏州,在长城以北薛崇训就忽然下令解散大军,十几万人马分先后调回各边各镇化整为零了。幕府随即以薛崇训的名义发文传视沿途各州,自称无心名利率军出征只为保得边境百姓免受袭扰掳掠之苦云云。随后薛崇训便率神策明光二军进入关中,只两万人而已,各地州府夹道相迎没有出现任何冲突。

没多久薛崇训得到了从长安传来的消息,太平公主嫌天气严寒出京启程前往华清宫泡温泉。这么一来,天下人刚刚被刺激起的神经以为天之将变,现在又忽然缓和下来。太平公主母|子俩的举动给人们的印象仿佛就是薛崇训遣散了军队以示清白,太平公主也认为此事是个误会便心情舒畅地去了华清宫享乐。不过有识者当然不会认为事情会这么简单,大多隔岸观火等着看戏。

无论如何形势是真的缓解了不少,当初十几万百战精兵在北方虎视关中,兵权在薛崇训之手,朝廷的诏令根本没用,要是严重起来爆发大战也是可能的;现在军队解散,薛崇训只带了两万建制属于北衙的京营回来,怎么也没动武的迹象。关中一向是唐朝军事中心,就算多年承平的原因武备稍有松懈,但各地仍保留了驻军;京师长安有禁军和上番的南衙兵拱卫城池,而且长安本就是一座具有军事要塞性质的城池,因此薛崇训想用两万人武力攻取长安是很不容易的事儿。没有了武力威慑,然后才可以讲道理,士族大夫们松了不少气……至于薛崇训为什么要放弃这样的机会,人们就不得而知了。

腊月间,从北方回来的人马到了关中平原,薛崇训欲前往华清宫见见太平公主,并挑了一件特别的礼物。

之前各族在单于都护府聚会瓜分利益,薛崇训答应铁勒诸部借漠南草原西部给他们放牧,各部落为了表达感激之意,送了几十个能歌善舞的回纥少女。这些人很擅长西北各族流行的舞蹈,比长安宫廷里的歌妓学来的胡舞更加原汁原味。薛崇训便写信送到华清宫,怕母亲大人在那里冷清了,便献上一支乐队供她消遣。

宫廷贵妇最主要的娱乐无非就宴会歌舞,果然太平公主对这份礼物很满意,回书接受了。薛崇训遂带着回纥舞|女在一小队侍卫随从下折道前往华清宫。

一路上他忽然想到:时至今日我与母亲太平公主之间仍然存在信任,至少她不认为我会害她,否则这样的时候她跑去华清宫作甚?两万人马打长安不够,取华清宫简直是轻而易举。

薛崇训和太平公主之间发生过多次矛盾,但每次都没有激化,他觉得除了相互妥协的原因可能最大的因素还是个人感情,至少薛崇训感觉挺不容易的。

一行人达到华清宫安顿之后,太平公主在华清宫正中的长春殿设晚宴款待。宴会刚开始,太平公主就下旨让新来的舞女上台表演。虽然那些人车马劳顿,但能在唐朝高位者面前表演才艺是很重要的事儿,当下就换衣服准备上台了。

太平公主坐在正中,薛崇训坐在一旁,众官吏文人陪坐在席间。先是一阵轻快欢乐的鼓声,然后就看见舞女们轻盈地走了上来,一个个面带春风一般笑意的表情让宴会的气氛也渐渐轻松起来。

她们先跳了一支《胡旋舞》,整场表演最多的动作便是身体的旋转,舞袖象雪花空中飘摆如蓬草迎风飞舞,动作轻盈、节奏鲜明,果然技艺娴熟。

太平公主看着看着也露出了笑容,仿佛心思都在观赏表演上去了。众人见她的神情,少不得一番歌功颂德附和着各种吉利的词儿,还有文人当朝作诗一首歌颂此时的欢乐场面。

大家同样敬畏薛崇训,可不知怎地在场面上仍然会不自觉地围着太平公主说话,很容易就会忽略这个晋王。大约是他的话很少也不太引人注目的关系,人们对他的敬畏只停留在传言的事迹上。

薛崇训陪着太平公主参加了一场宴会,又和她在各殿中散步闲谈了许久。没料到她并不提正事,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自然薛崇训也就不提那茬了,真说起来还不知如何应答,那些明面上发榜声称的东西在太平公主面前说显然毫无意义。她唯一提到的事儿是夸赞薛崇训在单于都护府又打了胜仗,让他回长安去接受天下的封赏。薛崇训请太平公主一道回京,她只言天气太冷,还是留在华清宫过冬好。

薛崇训的部下还在军中等他,第二天一早他便辞别母亲,回营继续赶路。两天后,明光军大部被调往武功县旧地驻扎,神策军一万人随薛崇训进京。

此时太平公主不在长安,朝廷权力实际在政事堂,皇帝的话显然很久没作用了的。神策军达到长安正门明德门时,只见城门大开毫不设防,没一会儿就见禁军清理大道,许多官员在城门迎接。

王昌龄建议薛崇训别炫耀武功,他依言换下戎甲穿紫色圆领官袍骑马进城。走进明德门时,只见正中宽阔的大道十分空旷,两旁站着禁军岗哨,闲杂人等此时都不准上路。薛崇训忽然之间有个奇怪的感觉:长安是座空城。不过理智告诉他这只是一个错觉,长安和往昔一样大概有百万人口,宫廷朝廷官府市坊一应俱全,现在只是少了一个人太平公主。

薛崇训刚回长安没几天,接下来就发生了意料之中的事,群臣上书劝进,各种说辞劝他称帝。这事儿渐渐在市井之间也流传开来,上到公卿下到庶民无人不知。有的人担忧既得的一切会不会动摇,有的人认为出人头地的时机来了……日子最不好过的,大概还是住在大明宫里的皇帝。

李承宁长得眉清目秀举止仪态规矩,也读书识字,本身不是个太差劲的人,可是从他身上完全看不到李家祖宗的睿智与霸气,根本就没有气势。朝臣们免圣时心里无不叹息,在现在的局势下能力挽狂澜的非常之人显然不是当今天下这般人物。况且他空有名分,却无可用的实力:太平公主在大明宫住了几年,内侍省等宫廷机构经过了数次清洗,完全没有李承宁可以用的人;北衙禁军的将领也是位置清楚的那些,想用一纸诏书能调动他们简直就是玩笑;南衙朝廷就更不用说了。此时李承宁就算有什么想法连长安城都传递不出去。

其生母赵太后恐慌之下想找人出出主意如何安身立命,临时竟连一个靠谱的人都没有,唯一可以说上话的只有翰林院的几个文臣。那几个人是被太平公主及宰相们评价为无实用之材的文人,舞文弄墨还行,干正事没什么可取之处。他们因天子的重视受宠若惊,时常被召到殿中空谈几句。

赵太后自己都感觉这些人不靠谱,后来干脆以天子的名义召中书令张说进宫议事。宦官到宣政殿外的政事堂通知张说时,张说感到很意外,本想不去,考虑了一会儿还是去了。他心想没人会怀疑我与今上能有什么瓜葛吧,见见也是无妨。

赵太后问他:“近日多闻流言,晋王是否要今上禅让帝位?”

张说愕然,心道皇位就这么轻?你们已是第二回要禅让了,自古就没见过这么甘愿让贤的。张说便拜道:“闲言碎语乃无稽之谈,臣未闻有此等事。晋王上书的奏折只言率军定边安民矣。”

赵太后皱眉道:“张相公念在身为李唐之臣,可否进一言我母|子二人如何才能保得平安?”

张说心道:祖宗社稷都快没了,心里只想着身家性命,真是可叹。

但赵太后的话还是让张说有些动意,他犹豫了片刻才放低声音说道:“太后可知当初李三郎逃出长安之后的国事?朝廷善后之策以安抚息事为本,这不证实了现今庙堂上的一班人和武周时绝不相同,也就不会出现大批牵连清理的情势,因此近年人心渐安,已有承平之象。虽社稷仍处多事之秋,然当国者能明察人心便不会轻易改变国策。太后稍安无虑也。”

赵太后听罢将信将疑,不过张说的话总算有些眉目,比那些扯玄虚的人听起来靠谱。

张说言罢告辞,赵太后回到蓬莱宫把他的话拿来劝李承宁,李承宁挺信他母后的话,这才两餐多进了些米。一晚他最宠爱的妃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埋怨道:“陛下贵为天子,怎么能成日唉声叹气,就一点办法也没有?”李承宁一副委屈的模样叹息道:“强臣在侧,世道艰难,朕自登基之日便是如此光景,无人听旨,纵是天子又如之奈何?”妃子道:“天下定有重义之士,戏里不是有一段汉室衰微董贼逼宫天子血书藏忠臣绶带以诏天下勤王么?陛下不能学前人,也不用怕这样吧!”李承宁大惊之下顾不得仪态,竟伸手捂住了妃子的嘴。

第四章 心境

劝进的人越来越多,已经从京师蔓延到了地方。几个宰相表态之后,这种情势就一发不可收拾。

实际上政事堂中几个人的权力影响是非常大的,从官员任免流程上就决定了一大批下属官吏非得跟着他们走。一般情况下任命官员是通过宰相“举荐”有资格做官的人,考核同样如此,中枢大臣上折子提出内容。肯定或否决的权力虽在皇家之手,但一般情况下宫里都不会驳回宰相的提议,除非条呈真的很不合理。如此一来,上到京官下到地方官吏就会觉得自己的前程掌握在这些人手里,至少影响很直接,人之趋利避害如水之向下,大家会怎么做就显而易见了。

文章太多晋王府亲王国无法一一回应,遂公开传出了一篇以薛崇训署名的文章,文中及其诚恳地阐述他无心登位的理由,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自然没什么嚼头,不过其中有一段亮点引起了士人的关注。薛崇训公开承认李唐天子没有太大的过错,仍应是天下之主云云。这让那些李家宗室及其支持者感到很欣慰,就连悲观者都意识到就算薛崇训要篡位也不会对前朝势力失仁,除非他言而无信后来不顾前期奠定的基调。

不过这事儿在亲王国仍然存在分歧,文章是王昌龄起草的,苏晋从一开始就非常反对,认为公然承认李唐无失就是一个天大的误策,要想自家名正言顺非得给李唐找出不义的说法来。

后来王昌龄正言驳斥:“颠倒黑白必造成上行下效之势鬼魅丛生,天下纲纪一乱如何得了,苏侍郎想成为后世唾骂的罪人吗?”

苏晋听罢非常生气,无奈王昌龄拿到台面上说的话铿锵有力,苏晋的那套想法却没法明说,只得忍下来在这次辩论中退到下风。

他心情不爽地回到家中,不料又被家里的私事给郁闷了一番。刚进家门就听到奴婢禀报家里来了客人,不是别人却是他老婆娘家的表哥陈英,这个人却是苏晋很不喜欢的人。

原来当初苏晋的老婆林氏出嫁之前,其表亲陈家就有意继续联姻“亲上加亲”,此时没有三代旁系血|亲联姻容易产生遗传病的说法,这种事儿本是很正常的。不过后来在林家产下的书院中读书的苏晋中了进士,又得到了朝臣的赏识与几个重臣诗文来往前程一片光明,本身又是个仪态不俗的少年,于是林家翁就果断地将女儿许给了苏晋。

有此一节显然陈家的人对苏晋没什么好感,特别是陈英眼睁睁看着美富白的表妹成了别人家的女人,对苏晋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只不过大家都是亲戚,家族里有个红白事总要碰面的,而且当时苏晋混得不错,这些内心里的矛盾并没暴露出来。

时过境迁人生沉浮,人不能保证定肯一帆风顺,武则天之后的政局多年动荡,庙堂的人换了好几拨,被搞下去的不计其数,苏晋也倒了霉差点丢了性命。等经过一劫之后他的腿也折了成了瘸子,人也老了一头,精神也比往日意气风发的少年截然不同。之后陈英与苏晋之间的龌龊丛生,各种明里暗里的恶心人……苏晋记得有一次陈英当众羞辱他寄人篱下混吃混喝之类的话。正因有那些事儿,苏晋才到了混迹京城做个小书吏的地步,不然他这种人总有钱势的亲戚好友只要权力斗争的那一阵风声一过日子绝不会过得那般拮据。

不过这些都成为往事了,现在的苏晋又是另一种活法,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啊,他重新找回了尊严,只是有的关系一旦出现了裂痕便难以修补。正如陈英这个人,虽然苏晋后来在聚会时与他们家言和了,但依然无法弥补往日的龌龊阴影。

忽然听说陈英来家里了,苏晋下意识就皱眉道:“他?他来做什么?”

不料客厅门口正好走出一个人来,一脸很勉强的笑容道:“怎么,苏兄要下逐客令喔?”

只见客厅门口的那个男子一身绸缎袍子,领子上还围着一副成色上好的毛领,身材高大面相俊朗,大约三十多近四十的样子,但肤发保养得很好显然是家底殷实不用吃苦的人。

苏晋没想到自己的话会被他听见,神色闪过一丝尴尬,但随即就淡然了心道他爱咋想咋想。碍于自家老婆林氏的面子,苏晋也不好做得太过,便抬了抬手礼节有些散漫地说:“哪里哪里,表弟请里边坐,小的们给沏茶了吗?”他做出打拱动作的时候背显得有点驼,才四十来岁的年龄两鬓已有些白发了,说罢就拖着腿一瘸一拐地向台阶上走。

这时林氏也从客厅里走了出来,见着苏晋便喜道:“夫君今天下值得挺早呀。”

“你也在这里?”苏晋面有些许不快。

“陈家表兄刚到一会儿,你又在衙门里,我自然该见见面,不然家里的人不得说咱们苏家不知礼数啊?”林氏道。

苏晋平日忙于公务,这会儿忽然发现自己的老婆锦衣玉食后愈发美貌起来,他摸了摸鬓发心道我比她大不了多少,此时有陈英一比我却显得有些苍老了。

陈英笑道:“瞧苏兄的意思,表妹嫁到苏家后连面也不能见咱们啦?咱们俩小时候还是一块儿玩到大的。”

苏晋今天在亲王国弄得心情有些不太好,这会儿说话难免生硬了一点。过得一会他便压下心中的闷气,和陈英说了几句客套话,又请到客厅喝茶陪聊了会儿。大抵没说些什么要紧的事,陈英到京师两市为家里采办货物,就顺便来看看表妹,就这么回事。或许还有什么话陈英倒没在苏晋面前说。

然后林氏出于客套留陈英吃晚饭,陈英用玩笑的口气道:“许久没尝过表妹的手艺,真想饱一下口福,可是苏兄好像不怎么欢迎,我还是早些回客栈比较好。”

苏晋道:“你真是说笑了,我哪有如此小气,一会咱们喝两盅,家里也没有外人。”

陈英这才正色道:“好意心领了,刚才开个玩笑。真不能留下吃饭,其他人还等着我,出来太久了怕他们担忧。”

苏晋听罢也不多留,叫了个家奴送出门了事。

人走后,苏晋有些醋意地在林氏面前埋怨道:“这人也是脸皮厚,明知我每日要出门上值,非得挑我不在的时候来。”

林氏也不生气,一下就听出了苏晋的心思,好言道:“过那么久了,你还和他一般见识作甚,省得他回去在长辈面前说些什么……”她说着说着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你虽然复了官籍,父亲却一直认为你只是权贵家的幕僚,担心再遇到什么风浪。这阵子不是传言晋王要篡位……”

“什么叫篡位?”苏晋拉下脸道,“自古王朝便有更替,不然哪来的唐朝?李家衰微多年无可挽回,没有薛家也有其他姓窥视。”

林氏听罢正色道:“那么陈英说是你为晋王出谋划策夺取大位的事儿是真的?”

“他懂什么?”苏晋忙道。

林氏道:“传言夫君在军中时煽|动将士拥立晋王,方有龙袍加身之事。晋王与李家几代联姻,本不忍夺位,正因被功利之臣怂恿才致此,前几日还写文维护李家……”

“陈英这么说的?”苏晋愤然道,“他去经营好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来掺和什么国事?王爷真是一心维护李唐的话,那在草原上给他龙袍加身的武将随便就能安上十条罪名!还有眼下劝进的人越来越多,果真要制止会有那么难?大势所趋,这么明显的时务都看不到的人,咱们走着瞧。”

林氏愁道:“夫君要慎重,苏家和林家都是书香门第,一向看重名声。被人们尊重的人无非忠臣孝子,大家都希望夫君除了是个孝子,还是忠臣。”

“原来在你心里苏某竟是一个乱臣贼子?”苏晋生气地说了一句话,起身便要走。林氏急忙拉住他:“我何曾这样说过,夫君要去哪里?”

苏晋头也不回地说:“今日的忠臣,祖上谁不是隋朝的臣子?过些年,忠臣就是晋朝之臣,谁还会说自己食过大唐之粟?”

他大步走出房间,在院子里跺了几步却又不知能去哪里。本来官僚阶层晚上寻欢作乐的地方很多,可苏晋一向比老婆感情很好,连个小妾都没有,一般干完正事或者与同僚必要的交往后就回家,所以没什么习惯乱跑。这时他才发现太阳都下山了,天气晴朗月亮也升了起来,他抬头看着月亮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天上的这轮月亮,不知面对过多少人的感叹,但它一丝改变都没有。苏晋今天确实有点不顺心,林氏作为他最重要的人让他受到了一些影响,他独自跺了几步,没一会儿就想明白了:佛争一口气人争一炷香,不能在众人面前扬眉吐气什么都是白搭,像往昔那般落魄之时大伙只会说苏家的废物娶了一个好老婆,仅此而已。

第五章 双陆

长安市井繁华人口稠密,自然不缺纵情玩乐的地方,身在其中的这等人大多不管谁要做皇帝这等“闲事”,各顾各的乐子。自古到今纸醉金迷者的玩法花样其实没多大的区别,无非吃喝、声色、赌|博等。其中的赌博和嫖|娼一样是最古老最源远流长的行业之一,不过在唐朝很多开妓|院的是合法的,赌博却一直没能正大光明。

唐朝法律中《杂律》明文规定:凡参赌者,所得赃物不满绢价五匹者,各杖一百。达到绢价五匹者,比照偷盗论罪,判徒刑一年。依此推,赢多人财物,则累计对折论罪。赌输之人,按从犯定罪。开赌场及供赌具者,不收财物者杖一百,收财物者,按抽收多少,比照盗窃论罪。

不过法是法执行是执行,实际上的状况不一定像公文中书写的一样。如今朝廷多关注权力斗争及战争等事,对民间诱导不力,奢靡娱乐行业蓬勃发展。何况唐朝这方面一直都比较宽松,官吏参与赌博者也不在少数,更别说经济宽裕的民间士绅商贾这等人了。

苏晋老婆的表兄陈英到西市办完正事后,见市井间灯红酒绿,哪里还在客栈呆得住?当下就和同行者数人找了家青楼吃喝嫖|妓,玩到深夜,鸨儿见这些人出手大方便好言问道:“客官可想博点彩头?”

陈英的同行忙劝道:“咱们不是当地人,就怕输多赢少,赢了也走不了。”

鸨儿道:“您就多心了,行有行规,在这天子脚下不更得有规矩?”

陈英笑道:“咱们只博几匹绢图个乐子,倒也无所谓,可有地儿玩双陆?”

“哈哈,一听客官就是个中之人,双陆在长安还没有?”鸨儿兴致勃勃地吹嘘道,“您可曾听过这个事,当初武周时期,皇帝一日心事重重地对狄仁杰说‘这些日子经常梦到下双陆,却总是不胜,不知是何道理’,狄仁杰说‘双陆不胜,是因为手中无子。这可是老天以双陆棋儆示陛下啊’,狄仁杰就趁机提起册立太子的事。这不皇帝便把大位还给李家了?”

陈英大笑道:“听你这么一说,这双陆棋竟是社稷功臣。”

“可不是那样?”鸨儿陪笑道。

陈英来了兴致,非得过把瘾。于是妓|院里的人就带着他们绕了几道弯,去了另一处门里,显是赌博的地方。此时夜已深了,四处都关门闭户,连青楼的正门也关了,不料陈英等人一进赌坊,这里却是热闹非常人们不知疲惫,怕是能通宵达旦地玩乐。玩物者如痴如迷,就说那双陆棋,曾经有个官员非常痴迷有一次坐船掉进了海里,什么都不要了却嘴含骰子手抓棋盘,等到被救起时双手已被水泡得白骨森森,棋盘却仍然抓着,嘴里的骰子也一颗不少。

但见坊中博钱的花样应有尽有,押宝的,玩叶子的,掷壶的,樗蒲、双陆、长行应有尽有,陈英转头一看,台子上围着一群人在斗鸡,纨绔们大晚上也还在继续。

带陈英进来的人道:“您尽管放心,咱们做买卖就得镇住场子,赢了不可能走不了。瞧南边那个玩的双陆棋的,起先输急了不让赢他的人走,掌柜的一出面,甭管他是苏家的人,照样让赢家拿钱走人!您没听说过苏家?苏侍郎家的,那又怎么样?来这里玩,愿赌服输,输了怨不得别人。”

“苏侍郎家?”陈英顿时转头向他指的方向看去,陈英还不认识苏晋?那是亲戚啊!

坐在棋盘旁的一个儿郎自然不是苏晋本人,陈英隐隐有些印象这小子好像是苏家本族的不怎么熟,大概是苏晋发达之后投到门下谋了个什么差事。陈英本来就对苏晋有成见,继而对那边的小子也看不顺眼了。

这时那小子拉住一个人道:“来来,玩几把。”

“算了吧!”被拉住的人笑道,“我劝你老九,今晚手气不好找个楼里的小娘搂着睡了最好。刚刚还听说你把几亩地的地契都押了,哪里还有钱来博?”

旁边有人起哄道:“苏九这是想白手套金帛,把输给别人的钱套回来。”

苏九急了,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拍在案上:“说谁白手?这房契值几个钱么!”

这时陈英的眼睛一转犹自冷笑了一下,碰了碰带他进来的赌场里的人沉声道:“你去和他赌,赢了他家的房契算你的,输了我给垫上……最多五十缗,不算少了?”

赌坊的人疑惑道:“你为什么不自己上?”

陈英道:“我不是京师人,不熟地方,况且我拿他的房子有啥用?不过看不惯这小子,花点钱看他乐子。”

赌坊的人想了想,说道:“您在这等着,我找人去,这钱我不敢独拿,给你找个内行的人来。”他说罢匆匆进了墙边的一道虚掩的门。

过得一会儿,就出来个脸无血色表情很严肃的瘦子,对陈英招了招手让他们过去。陈英等人跟着进了门里,只见里面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放着一张柜台。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噼啪”打着算盘的中年人,他头也不抬地说:“你和苏九有仇?”

“算是吧。”陈英镇定地从身上掏出一叠青纸出来轻轻搁到柜台上,“五十缗,要是输了我只当下桌玩了一回,赢了多少算你们的。钱先押这儿,咱不打算拿回来了,也就不要票据,你们有规矩的不是?”

站着的白脸瘦子冷冷道:“这活我接了,苏九输了房契还能把人告到官府不成?再说这事儿和掌柜的没关系。”

掌柜点点头,继续打起算盘来。瘦子见状伸手到搁柜台上的钱掐了一小叠大约三分之一转身便走了,少顷掌柜的不动声色用袖子一拂剩下的钱就消失不见。他们当着陈英的面不动声色就把钱给瓜分了,掌柜的指了指旁边的茶壶:“等会儿,渴了倒茶喝。”

这时陈英发现墙上有道用帘子遮着的窗户,难怪这屋子里光线这么黯淡,原来是故意的。堂里明亮内屋暗淡,使得里面能看到外面的情形,外面却不容易看进来。陈英便走到帘子后面饶有兴致地看起来,苏九和瘦子的赌博已经开始了,三颗骰子摇晃的撞击声清晰可闻,本来双陆棋只有两颗骰子有用,但赌场上为了防止在骰子上做手脚一般用三颗,点数最大的那颗要排除的。

时间慢慢过去,陈英看不清楚棋盘上的细节,但从苏九那小子的脸色看出来,肯定是输多赢少。果然不出所料,那小子突然“啪”地将棋盘掀翻在地,腾地站了起来,堂中的赌徒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不过大多笑嘻嘻地看热闹。这时来了两个汉子说了几句场面话。

那瘦子冷冷道:“你还有东西赌么,见现我便继续奉陪,否则就告辞了。”

苏九道:“你这西市上混饭的泼皮,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几下子,你能赢我?定是动了什么手脚!”

旁边的汉子怒道:“说话注意着点,别坏了咱们场子的名声,你手气不好怨不得别人,怕输就别赌。”

瘦子道:“我不想和你争这些口舌之利。”

屋子里的陈英见状笑得合不拢嘴,自言自语道:“你越气老|子越高兴!”他比自己赢了钱还兴奋,兴头一上来便回头道:“这厮赌品差了点,却是有产有业的主,家里的娘子该不错罢,让他把娘子抵押出来让咱乐呵乐呵。”

掌柜的道:“我见得多,场子里输急了真有那样干的,不过都是些没靠山的人。但这苏家是要脸的士族,还有官场上的人,一般这种情况是没啥事儿,就怕万一闹大了没好处。”

陈英笑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家可是有地有铺面有根的,你们一有风声还怕官府?官府最难拿的就是你们这等人罢,他们真有那力气还不如去抓江洋大盗……”陈英又掏出一叠钱来,“这事儿你看着办。”

掌柜的眯着眼睛瞧了一眼,这叠钱比刚才那五十缗还厚得多。他嘴上说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却马上喊了一声叫人进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要玩就玩个痛快。”陈英道,“别人家的娘子,可比青楼里的娘们有意思多了!”

还坐在双陆盘旁边的瘦子得了话,便激道:“苏九你不服气,还有赌注?何必在争下去,难道你要把自家老婆抵押出来?”苏九铁青着脸道:“就你?给你个豹子胆也不敢动!”瘦子道:“那告辞了。”说罢作势要离开。

苏九一把拽住他的衣服道:“来,老|子奉陪到底,有种别想着溜。”

“有种!”瘦子竖起大拇指道,“我不奉陪怕你不服,玩真的就写下契约画押,我借钱给你玩。”

不料苏九真要了纸磨,里屋的陈英注视着事情的进展冷笑道:“苏家尽出这等败家子,连女人也舍得。”他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了表妹林氏的身影来。

掌柜的淡然道:“有的人赌兴上来和亡命之徒没什么两样,什么都不顾,见怪不怪了。”

第六章 复起

堂中嘈杂空气混浊,这会儿没有吸烟的,但蜡烛、油灯等照明的物什产生的烟尘在关门闭户的赌坊内无法散去,弄得里面烟雾缭绕。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们仍然乐不思蜀笑声不绝,当然也有争执声,苏九把能抵押的东西都输光了,正在那里和对赌的瘦子争吵。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了“砰砰砰……”快速的打门声,里面喧闹的气氛很快就开始静下来,靠门的那些人面有惧色。这深更半夜的谁来砸门?不会是衙门的公差抓赌吧?

一个壮汉走了过来,说道:“别慌我瞧瞧去。咱们在万年县馆里有人,真要是出了事儿能一点风声都没?”汉子说罢便走上前去,在门缝里往外瞅了瞅便拿下门闩开门。只见一个胖妇人和一个小厮正站在门口,门一开就冲进来了。汉子回头笑道:“苏九,你家娘子找你来了。”

众人都松下一口气,有人道:“这还是苏九家的娘子么?刚才不是听说他连妇人都输出去了。”

那妇人左顾右盼终于寻到了苏九的位置,也不管周围的起哄径直走了过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骂道:“半夜三更还不回家,不赌能要了你的命啊?跟我走!”

瘦子扬了扬手里的契约微笑道:“今儿你先回去,这东西我先收了。”

妇人一听话里不对,又加上刚才那些人的起哄,便问道:“那是什么东西,让我瞧瞧。”瘦子道:“苏九把你抵押出来了,有他自己的画押,可不能给你看,你要是一把给撕了,我找谁说理儿去,哈哈……”

“你……”妇人又羞又愤,瞪圆了眼睛盯着苏九,苏九不敢与之正视。

就在这时,几个人向这边走了过来,一个口音不像常在京师的人说道:“让她陪咱们一晚上,这帐就一笔勾销了。”说罢不容分手就上来架住苏九的老婆,苏九急道:“光天化日,你们要干甚?”

“这是晚上!契约上写得清清楚楚,这妇人你管不着了,白纸黑字,想赖账不成?”

苏九上来拉扯,不料被谁推了一把,一个踉跄就摔倒在地。那几个汉子随即拉着妇人就往里走。赌坊中的纨绔子弟各色赌徒见状不但不加阻止,反在旁边看戏看得欢几乎要拍手称快,有人嚷嚷道:“这下有意思了,来真格的。”

妇人大急一面挣扎一面骂,很快嘴上就多了一团布条。苏九听得周围的人嘲|笑,有些是他平时认识的人,虽然都是酒肉之交脸上总是挂不住,他早已面红耳|赤,从地上爬起来就追上去,不料跑到里屋门口就被人挡住抓扯起来。

妇人被架了进去,站在角落里的陈英暗自打量了一番,心下就非常失望,只见那妇人生得并不算丑,皮肤也不错,胖点也没啥可就是腰太粗身材对陈英没啥吸引力。他便下令道:“赏给你们了,这良家妇人可是花钱也睡不到的。”几个同行的汉子听罢一阵淫|笑,有人伸手去抓妇人的胸,抓扯之下把她的上衫撕破了一大块,里面的红肚兜都瞧见了。

掌柜的见状开口道:“敢情您是真打算当场就把苏九家的妇人给办了?”

“不是说好的么?”陈英笑道。

掌柜的冷冷道:“这要是换作别家的,我自然不会管你,况且有契约在,在道上也说得过去不存在坏名声一说。可这苏家和官府有关系,闹大了万年县的人也罩不住。”

陈英道:“掌柜的反悔了,还是怕了?”

“那份契约给你,出了这地儿你爱咋办咋办,我管不着。可在我的地方别搞这些门道!”中年人正色道。这时从外头进来了几个壮汉将陈英等人围住。

陈英左右看了看,顿时哈哈一笑道:“你说得在理,在这地盘上就得听地头上的说法。得,今晚花了不少钱,倒也没白花,见好就收罢,告辞了。”

“慢着。”瘦子喊了一声,把手里的契约递了过去,“这东西您拿着,我的活也就干完了。”

陈英笑道:“这东西我拿来作甚?咱们还能欺上门去在人家的家里干什么事儿不成?这倒太看得起在下了。”说罢带着同行者数人便往外走。

……不料这事没那么容易就罢休,当晚苏九的老婆上衣被撕坏,出门的时候衣衫不整很多人都看见了的。当场的许多都是吃喝玩乐之徒,自然在茶余饭罢就会拿去当笑话说,又被一些对苏晋的事儿有成见的旧士族大夫知道了,就乐得帮他宣扬,一有诗友聚会什么的就拿去传,一时在士林成了一个大笑话。不少士大夫不满薛崇训专权,正事上不敢去争,但这种事不关己的闲话说起来就很欢乐了。闲话传过几遍之后也就变了内容,把苏九签了契约的事儿说成了他的老婆当场被人淫|玩。

苏晋知道了十分恼怒,将苏九当面痛骂了一顿,又罢了他的差事。随后给京兆府少尹写了一份帖子,让京兆府过问此事,此时京师各有实权的机构很多都是薛党的人。京兆府当即就连同管万年县的衙门差役对西市附近的烟花酒色之地进行了巡查,一下连累了不少赌坊同行,惹事那家早得了消息避风头去了没多大的事儿,其他的违反律法的青楼酒肆反倒了霉,不少人还被抓进了牢里。

这事儿在长安弄得鸡飞狗跳成了个笑话,薛崇训等人也听说了。熟悉士林风气的刘安到亲王国走动,对薛崇训说:“这事儿本不算大,却也不得不让人注意,一帮人是在坏苏侍郎的名声啊。”

薛崇训也生气了:“谁拿我的人开刀,就是和我过不去!咱们用仁政想大伙都相安无事,却不是要那帮人随便就能上窜下跳。京兆府这帮没用的东西,让他们去查就知道拿商贾酒肆做样子,欺软怕硬不中用。宇文公来管管这事。”

一旁的宇文孝忙道:“王爷放心,老夫非得给苏侍郎一个说法。”他想了想趁机提到,“以前周彬任京兆府少尹时,上到士林下到市井何曾出过这种事儿?周彬虽然品行不及公卿大夫,办实事却能行之有效,毕竟瑕不掩瑜……”

幕僚们一听就明白了,那周彬是和宇文孝交好,上回出事被罢免,现在风声过了,有宇文孝提起恐怕要复起了……以前周彬被搞下去时,就有人暗地里说过,不论这人坏事干了多少,贵在屁|股正够忠心,仕途就没到头。时不过数月,没想到话就应验了。

张九龄心知肚明,轻轻进言道:“周彬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到别的衙门挂衔倒无关大紧,却不宜在此时起用为京兆府少尹。王爷早定下了安抚人心宽松之策,而周彬在官场早有酷吏的名声,用他到京兆府不是与定策南辕北辙么?”

薛崇训沉吟片刻,看向宇文孝道:“先让周彬到内厂历练历练,此事以后再说。现在宇文公务必查清楚是谁在背后陷害污蔑苏晋,把来龙去脉真相弄明白,揪出幕后主使!”

宇文孝爽快地把这差事接了。这老头子现在的身份白得很,朝廷命官,可知道他底细的人都知道宇文孝的仕途出身开始就是走的旁门别道,既无门第又无科考之才。他办起事来根本不会正大光明地差遣官府衙役,也不讲真凭实据,还是江湖那一套,从市井青皮那里打听了些事儿,也不管真假,就盯上了开赌场的那几个人。

那掌柜的第二天就被人威|胁了,初时他不当回事,结果当晚就被割掉了左耳。掌柜的又怕又怒,急忙召集人手摸威胁自己的那几号人的底细,总算弄明白原来那些人以前在漕河上吃饭,和江洋大盗没多大的区别。这等亡命之徒连赌坊的人也会涑三分,平时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路人,这回惹上了事儿掌柜也不敢贸然报复,直接报官又怕鬼魅缠身结下怨,还得请上来谈谈和解的可能。

不料上门和谈的并不是江洋大盗,却是挂了官府牌子的人,什么内厂这衙门鲜为人知,却真有官身。掌柜的也不禁暗地里叹官匪一家。

内厂的官员胥吏是怎么和江洋大盗扯上关系的?这便是宇文孝暗地里捣鼓的玩意,他不敢让挂着大案的罪犯洗白,却能收买一些人让内厂管着为他办事。这种事连有酷吏之名的周彬都不会干,周彬怎么着也是正儿八经的官,性情再怎么阴狠也不会和那些人扯上关系;宇文孝却不怕,要追根寻底,他以前起家之时和杀人劫|货的亡命之徒又有多少区别?

见官上门,掌柜心下“咯噔”一声,什么都明白了,这祸定是上次贪财惹上的苏家那档子事。果然来人很爽快地说:“你们别卖关子,更别以为没把柄。咱们来管的事,正是京兆府万年县管不了的,自然用的法子也不是公堂上那套,明白?”

掌柜的顿时瘪了,只能点头。心道又是江洋大盗又有白道背景,谁他|娘惹得起?

第七章 供词

陈英被供出来后,内厂的人查他已无难度。当日陈英大把花钱本就引人注意,他所住的客栈及行踪都有人知道,加上坊门对外来人口有记录,很快宇文孝就把他的底细弄得清清楚楚。宇文孝随即以内厂的牌票派人前往陈英家直接抓捕,地方官出面交涉时只被告知京里的衙门奉命办差,有疑问可上书朝廷云云。

这时正好赋闲在家的周彬到内厂历练,宇文孝认为周彬对审讯问供很内行,便把此案交给了他办理。周彬来到内厂私狱,不问青红皂白先将人打了个半死,又过了一遍刑,刚打算要开始问供词,忽然旁边有书吏提醒他“案犯是苏侍郎家的亲戚”,周彬瞪眼道:“你怎么不早说?”书吏道:“您一来就忙着下令,一点空隙都没有,我没找到机会。”

周彬将手里刚刚拿起来的笔丢下,说道:“今天不审了,先知会苏侍郎,若是他没什么话说,明日再审。”

就在这时一个狱役跑过来说道:“苏侍郎已经进来了,他闻讯要来瞧瞧陈英,宇文公点头了的事儿咱们也不能拦着。”

苏晋对陈英显然没多少好感,但那厮是林氏娘家的亲戚,不过问显然不行。这案子是怎么牵扯到陈英头上的,苏晋本身也比较疑惑。他在狱役的带领下走了进来,这处牢狱并没有修建在地下,房子在修建之初也许并不是用来做大狱的,此时四面被封死就改建成了关押人的地方。门窗都钉死了的,里面光线阴暗,俨然有了大狱的气氛。

苏晋乍一进来还不怎么习惯,亲王国雕楼画栋有山有水原本是风景很好的地方,不料后门这边一墙之隔却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刚走进关押陈英的牢房,苏晋就感觉靴子下有些粘,忙挪了下脚低头一看只见到血迹斑斑。偶然的一幕,他忽然回想起了那些不堪的往事,他曾经也经历过牢狱之灾。

一瞬间苏晋觉得这里不是亲王国的私狱,而是朝廷的大狱,阴|湿的屋子、可憎的面孔、难闻的气味、地狱般的折|磨……

周彬抱拳道:“苏侍郎来得正好,您先审一遍供词。”

苏晋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几步,看了一眼已不成人样的陈英,不动声色转身对周彬道:“既然内厂宇文公将此事托于你,我怎好越俎代庖?”

周彬笑了笑,此人面相生得不好,面瘦有点尖嘴猴腮的模样,一笑起来就像奸|笑:“这里不是刑部大狱,苏侍郎想要什么样的供词?我来之前写了一份,你瞧瞧要是没什么不妥的让陈英画押就行了。”

苏晋心道:刑部大狱又好得了多少?当初朝政掌握在另一党之手,对待他们认为的政敌又会讲多少道理?他说道:“还是要问问真相,别冤枉了陈家的人。”

这时陈英好像听见了苏晋的声音便抬起头来,一张毫无血色的苦脸顿时露出了一丝希望:“苏兄?”

苏晋板着脸道:“今日你惹上祸事,须得把实情说出来,否则我也帮不了你。”周彬在一旁附和道:“你能开口说话也是个机会,明白么?”

陈英此时哪里还有以前那优裕的样子?他一脸吃了黄莲般的表情道:“当晚不过是拿苏九开玩笑,也没真把他老婆怎样,哪想得你们要动此大刑……”

周彬脸色一阴:“这就算大刑?我看你是没吃够苦头。说!是谁在后面指使你,是不是那几家传谣言的士族,要在背地里算计苏侍郎?你最好痛快点认了,我这里早就掌握了证物,有哪些人一清二楚!”

陈英道:“什么士家谣言,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来人,给我打!”周彬阴沉着脸喝了一声。陈英脸色大变急忙讨饶,但狱卒哪里管他拿鞭子放到盐水里一蘸不容分手就抽,那皮鞭细长韧性十足鞭鞭见血,上面的盐水又浸到皮肤下,陈英立刻嚎叫起来,一个劲喊“我招,什么都招!”

苏晋面不改色地站在一旁,这时才做了个样子劝了周彬几句叫他别打了。苏晋平时的作风还算个君子,又有“身手不好骨头硬”的气节,不过此时心里却照样泛出一丝快意,对陈英实在没有什么发自内心的同情。原因很简单,他本就看不惯陈英这个人,这回又拿苏家的整,就算苏晋自喻君子内心里也一样是人,以德报怨不过是做在面子上的功夫。

周彬遂叫人暂且停下鞭打,继续追问陈英“幕后主使”。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最后被逼急了,没词儿供又要用刑……周彬用刑都是就眼前的刑具挨着一个一个来一遍,接下来陈英看到了一旁的竹签,那是刺指缝的刑具。还没开始用刑,他只觉得双手都在发颤,力气都莫名消失了。这个富家子弟打小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惧得连苦带述,一口一个给您跪下了。最后他被逼无奈,只得把难以启齿的私事都说了出来,关于林氏的以及和苏晋的过节等等。

苏晋旁听已断定陈英这回说得是实话,又认为这厮还在念想自己的老婆苏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当场就剥了他的皮。但周彬却不信,冷冷道:“别把事儿再往苏侍郎头上扯,这不是什么家务事。”

陈英道:“明公啊,您让苏兄说句话,他知道这事儿是真的。”

周彬转头看向苏晋,苏晋沉吟片刻道:“陈英,不是那么简单的,你不懂这些事,我早就告诉过你安生在家过好日子,你偏要到京里来惹事,现在我怎么帮你?”

说了等于没说,陈英哭道:“我知错了,饶了我这回罢!”

苏晋压抑住内心的怒气,佯作无可奈何的样子道:“你公事公办,我要再掺和在王爷面前也不好交代,告辞。”

“你别走……”陈英急得拼命挣扎,他听到周彬扯什么士族,还真以为自己牵连到皇权争斗的漩涡中了,定有性命之忧,早就吓得不得了。其实只要苏晋真想帮他,苏晋现在是薛崇训身边最红的人之一,哪有什么难的?权力场也就那么回事,只因外面的人不明具体就觉得有多少玄虚。问题便是苏晋根本就不想帮这厮,还想落井下石,只怕在林家亲戚面前不好说话不敢做得太明显罢了。

苏晋走后,陈英一条命剩下不到半条,浑身都是伤,然后在一份他自己也搞不太清楚的供词上签字画押,白白牵连了一大批人。

周彬就将这份供词呈报到了薛崇训的面前,又详写了一份卷宗。案件卷宗就像在写一个故事,将一件本来是私人恩怨的小事搞成了一桩极具阴谋色彩的大案,一些士家旧党心怀不轨,利用他人设套,继而造谣生事想搞臭苏晋云云。各种动机弄得十分详尽,和真的也没多大区别了。

薛崇训读了卷宗已信了八分,虽然其中缺少必要的证据,但这事儿要找到真凭实据也不容易。他心道:案犯毕竟和苏晋沾亲带故,如果没那回事,苏晋为什么一声不吭?

就在这时二龄求见进言,张九龄劝道:“此事不宜继续查下去闹大了,难道晋王要改变亲王国定策么?陈英案的始末无论查没查清楚,也不能在这这事儿上拿士族动手。他们就算真干了,也不过是扯些无关痛痒的事,这种情况在当初议策之时不时已有预料么?我们应作出容人的姿态,重在安抚众人,而不是将是非扩大,积下怨气。”

薛崇训沉吟未答。他想起昨晚重读的《王莽传》,新朝后期不满当政的人越来越多,渐成墙倒众人推之势,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薛崇训并不是个狂士,他常常也是对世间规则有敬畏之心的。

当然他认为王莽政权的失败不是因为得罪了某某一些人,而是影响了太多人的利益,那才是根源。眼下造谣这等龌龊之事不过是小事而,自然不能相提并论,但当政者谨小慎微并不是什么错罢……他想了想便道:“子寿所言有理,咱们偌大的亲王国幕府不能没有一点气度。这事儿就这样办:追究罪责只于设赌局诈财一事,苏九是受害者,还之名声清白,涉案者一律按律法问罪。并于刑律卷宗内告诫那些颠倒是非的造谣者,谴责其道德之劣即可。”二龄听罢欣慰赞薛崇训处事英明。

有薛崇训表态定案,这事儿就容易了,陈英很快被移交到了京兆府,按律笞八十示众责令其归还财物并罚一倍。陈英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又损失了许多钱财总算被放回家,还背上了污名,因为官府定案为:陈英与市井赌坊窜通一气,设赌局诈得苏九家的财物,并意图玷污其妇人的清白,未遂。

那些在公众场合说过苏家坏话的人觉得事儿不对劲,暗访出狱的陈英,打听到狱中有人逼供他说出居心叵测的幕后主使等事,他们情知不妙,顿时又忧又惧不在话下。

第八章 天宝

腊月初五含元殿逢五大朝,虽然皇帝常常会缺席,但京城中的公卿大臣都要去一趟,薛崇训也乘车架进宫好与众臣见面走动仪仗队刚刚从漕渠边上经过时,忽然听得“轰”地一声巨响,河面上炸开来水花四溅,岸上行人无不大惊失色薛崇训的卫队急忙停了下来,骑兵分两边冲到大马车两旁,将薛崇训的乘车团团围住

少顷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河水中冒了出来,只见是一个身穿黑袍头戴两翼官帽的“人”,竟徒步站在水面上“河神呐”路上的官民大呼,许多老百姓急忙就地伏倒在地上不住磕头

薛崇训急忙从马车上下来遥观河中的情形,这时那黑袍神抬起手臂向这边指过来,大喝道:“来受天宝”薛崇训一脸诧异,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走到河边

黑袍神的手里忽然出现了一枚白光闪闪的东西,因为他一身漆黑,手里拿着一个雪白的东西就额外反差显眼,他扬起手里的东西往河岸上一掷,把东西向薛崇训扔了过来这玩意居然没掷准,有点偏高了,幸好薛崇训是习武之人,遂纵身一跳把手臂伸上去总算是接住了

黑袍神见状便忽地钻进水中不见了,过得一会儿水面上忽然冒出来一只白鹤,在水面上扑腾了几下鸣叫了一声倏地向天空飞去

一旁的苏晋反应最快,当即跪倒在薛崇训面前大声喊道:“上天派神仙下凡授宝玺,天命不可违,请薛郎顺应天命君临天下”

薛崇训心下怪之,翻转手里的玉一瞧,读着上面的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果然是君权神授

幕僚及卫队将士纷纷下马,伏倒于道高呼道:“陛下万寿社稷永昌”

漕河两岸的行人百姓全部敬畏地伏倒在路边,才一会儿就不知人们从哪里拿来了香烛在河边点燃起来,顿时青烟缭绕,许多人念念有词薛崇训从风中隐隐听到一句:“菩萨保佑我儿大病无恙……”

薛崇训等人在漕河便停留了一会,继续乘车入朝这会儿很多大臣都听说了河边发生的事,当面劝进到得含元殿时,只见皇帝李承宁手捧玉玺站在殿中,一旁的宦官鱼立本宣召禅让

薛崇训愣在大殿中间,众臣纷纷侧目,除了一个劲劝他登基的人,人们一言不发很多人都期待着看着他,特别是常到晋王府走动的一干官员武将,在这个时刻面露红光

这事儿恐怕是苏晋等一干人捣鼓出来的,薛崇训怔了一会儿心里琢磨着,河上的“黑头公”是怎么漂浮在水面上的,难道是在河里打了桩?这寒冬腊月的从水里冒出来也挺辛苦

他从怀里掏出从河公那里得来的玉玺瞧了瞧:现在我该顺势上位?

一切恍如梦,薛崇训暗地里咬了一下舌尖,顿时一股子疼痛真切传来,他不由得眉头一皱曾经有不少人要自己的命,但那些人都消失在虚空之中了,而自己仍然活得好好的,而且上面的宝座就在眼前;曾经面临过很多挑战,又何必在此关头退缩?

薛崇训顾不得细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位子不是我一个人在坐,就算有些人不满,也不少人想维护它

他咳了一声,忽然发现自己说话都有些不利索:“群臣三番劝进,拒弗获得……今天降宝玺,不敢违之”

……次日一早长安城发生了一件很奇的“政权交接仪式”,武功县的明光军连夜行军至明德门,随即鼓声大作,城门上写着“唐”字的旗帜被缓缓降了下来,然后旗杆挂上了“晋”字旗,其他各门纷纷效仿唐朝的大旗陆续落下了旗杆

一切进行得平静而顺利,城中完全没有出现骚乱虽然朱雀大街上军队的脚步声一直在响,但都在井然有序地调动,北衙禁军奉命北调出玄重门,南衙上番兵从明德门出,分调京畿各军镇驻地宫廷及城防易手,神策军和明光军掌握了各防务

兵权交接之后,然后各门才张贴出诏书复本,有胥吏在那里念,让不识字的人也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便算传召天下改朝换代了朝姓薛,早在世人的意料之中,改国号为“晋”,年号今年就改为“天宝”,取神仙下凡喝“来授天宝”之意,也喻示天子是得上天眷顾之人

不少士人闻变当即就失声痛哭,也有当天就丢下官印脱了官袍直接回乡去的,但照样不缺歌功颂德之徒,各地官府也运转正常,令人欣慰地暂时没有出现暴动之事那些自喻忠臣者唯有用辞官表达不满,鲜有人愿意直接组织武力对抗的,毕竟当朝者有一整套文治武备,以卵击石无甚意义

有大臣上书进言薛崇训迁都,到洛阳登基但薛崇训与谋士商议之后,认为漕运畅通之后长安不缺物资,又得地形之利,在关中称帝有王气长安这边是秦朝故地,军事上防御关东居高临下又有雄关要塞,很占优势;晋朝初立不得不预料可能的危机至于唐朝以前的关陇武将势力,经过武则天朝之后就没什么实力了,就如程千里其实也算关陇贵族,显然反而成了薛家的亲戚真正能起来反对政权的反而可能是山东士族

经过一番准备之后,薛崇训便于唐朝旧宫太极宫中南面称帝,同时颁诏大赦天下、减免某些州郡一年税赋、及全天下半税薛崇训倒是想全免收人心,无奈前几年连年用兵军队数量庞大,一年不收税军费都成问题所以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样的改朝换代没经过天灾兵祸,上来就减税减罪,不能不说是一件好事,谁做皇帝和普通人根本没关系,国策层面农夫走卒又不懂

薛崇训在太极宫举行登基大典,是因这处离宫位于长安城正北面位置好但太极宫地势低矮夏天会很阴湿,政治中心并不会因此转移,应该延续大明宫的格局

果然大典之后薛崇训就搬到大明宫中去了,和他一起过去只有他的正妻李妍儿,家里的其他人仍然住在晋王还没来得及安排

一直到深夜,他都还在宣政殿没走,借口自然是勤政实际上他是因为兴奋毫无睡意,大明宫他不是第一次来,但以前要么坐在台下,要么站在一侧,像现在这样高高坐在宝座上确实是第一次

他的面前放着许多奏章,多半都是歌功颂德之词,他一个字也不看,根本看不进去,只顾坐在这里感受的身份手放在宝座的扶手上,这种感觉就像手里握着天底下的一切,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毫无倦意:从今往后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拥有最高的绝对权力

时间已到三,殿中除了一些当值的宦官宫女早就没人了,但薛崇训觉得大殿上仍然站满了文武百官听着自己发号施令还有这宫里有至少上万的美女啊每天换一个能换三十年,薛崇训脸上露出了笑意,忽然想到三十年后她们都老了前朝的那些妃子能玩?他的笑意渐渐消失,对待李家确实是个问题,第一件事应该去华清宫见见太平公主才对

“陛下还未歇息呀?”一个声音把薛崇训的千思万绪打断了,他回头看时原来是鱼立本鱼立本道:“御厨为陛下煮了一些肉羹”

薛崇训道:“我还真有些饿了”说罢装模作样地拿起一份奏章看起来,心里仍然寻思着大明宫的美女

这时一旁的三娘拦住了端食物的宫女,拿起勺子往一个小碗里舀了一点,自己尝了尝,才放她们过去鱼立本见状心下有些不快,显然薛崇训身边的这小娘是怕食物里有毒鱼立本心想:杂家还做着内给事,这些事儿杂家能不知道防患,不信杂家?”

今晚薛崇训的情绪确实起伏有点大,可能是突如其来的东西给他的冲击太大,他有时候很兴奋激动,有时又忧心忡忡,怕被人从皇位上赶下去总之是又喜又忧,百感交集

他吃过宵夜,仍然没有睡意,便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看起来,《王莽传》,从从《汉书》里裁下来重订的一本小册子,封面为白纸,什么也没有这篇文他都看过几遍了,对于其中的成败得失也多有见解,只是没身在汉朝,这些故事又是后人根据资料编撰的,不知道实际上是怎么个状况

三娘见他脸上忽喜忽忧,忍不住说道:“郎君是打算就住在这里?”

薛崇训疑惑道:“这里是皇宫,我被群臣拥护上皇位,不住这住哪?此时是决不能再大兴土木建宫室的,大明宫本来也修得不错”

三娘担忧地小声道:“这里都是前朝的人”

薛崇训顿时笑了,说道:“不必担心这个,真正危险的定不是小人(没有地位的宦官宫女)而是君子”

第九章 迎回

薛崇训还没来得及去流连大明宫中的百媚千红,边关军报就直接报到了他的手里,西面突厥施部落引大食(阿拉伯)兵攻打安西四镇;幽州长史上书契丹有反叛的迹象。这些事应该不是薛崇训夺位造成的,只是以前的遗留问题,因为他忽然登基从开始到现在不过数日,消息传不了那么快,按时间算从安西镇的军报出发时薛崇训都未称帝。

就算是边关有战事,薛崇训也顾不得,直接把奏章扔给政事堂,令中书令张说权衡后妥善处置。薛崇训自己正忙着要启程出城去华清宫见太平公主。

什么阿拉伯穆|斯林教向东扩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薛崇训不认为他们这回就真能取得多大的进展。早在十年前他们的“列王之父”就任命了两员大将专门负责东方事务,还扬言谁的军队先踏足中国,就任命为中国王,结果十年过去了也没见阿拉伯人的骑兵进入中国边境。至于契丹的反叛只是“迹象”,还不用太着急,薛崇训认为当下最重要的还是他的亲娘,不是称帝了他就能离开太平公主,有她薛崇训的力量才能更大强大才能巩固统治。

出发时,薛崇训发现奏章里有一份李守一的,脑子里立刻就浮现出这个自喻直言的人,出于好奇他会上书说什么就随手拿来揣在怀里。

他的车驾还是以前乘坐的,还没来得及按规制更换,随从也只飞虎团一队及家奴数人而已,已算是十分简行了。三娘和他同乘一车随行保卫。

从长安去华清宫路程并不远,华清宫的位置只算长安城郊数十里地之遥。不过同车的三娘是个闷葫芦,平时基本没话说,薛崇训便在这时掏出李守一的奏章细看,原来不是说皇位啊正统之类的事,好像是劝薛崇训别爱钱财爱衣食的一篇进言。钱法之后,财物更便于携带,一小袋就价值不菲能买很多东西,反而给了那些不事生产的人方便,实际上钱财既不能在百姓寒冷的时候当衣服穿,又不能在饿的时候充饥;而织物粮食一大堆也值不了几个钱,不用担心被盗匪掠夺,却能让天下百姓不饥不寒。所以李守一上书劝上位者重视农桑,不要成天想着钱。

看罢这样的奏章,薛崇训只有一笑置之。李守一这样的人能做出廉洁的道德表率,于经济却没什么见识,至少在薛崇训眼里他这样的言论实在太陈旧早不中用了。实在没有贪财好色刘安之辈的才干。不过李守一只要成天说老子名不正言不顺揪着不放,就算省心,回去提笔嘉奖几句佯作接受谏言了事。

关中的冬天又干又冷,但薛崇训一到太平公主在华清宫的寝宫时,下层的宫室却因室内温泉的缘故烟雾腾腾全是水汽,薛崇训甚至想常在这地方活动会不会得风湿。

太平公主几乎整个冬天都呆在华清宫,但并不是对外界一无所知,薛崇训认为她什么都知道,朝里那些大臣特别是窦怀贞之流的墙头草不两边讨好就奇怪了。果然刚见面太平公主就说:“不是说契丹人要反叛,你不留在京里跑这里来作甚?”

薛崇训今天早上才得到的边报,结果太平公主就已经知道了,说不定她比自己还知道得早。

“母亲大人不在京城,我总觉得缺点什么……就像一座空城,所以就来了。”薛崇训一本正经道。

他站在旁边,而太平公主正慵懒地半躺在正上方的毛皮软塌上,做了皇帝又怎样,在太平公主的面前他还是不自觉地矮一头,毕竟是直系长辈。

宫室中非常温暖,太平公主甚至只穿着春秋时节的薄丝衣衫,软塌后面有个平缓的靠背,她仰靠在上面,半露在衣衫外面的胸部因此自然地舒展开来,犹如柔软的水波一般。

太平公主听得薛崇训那句话,眼睛里顿时露出一丝笑意,那笑容让薛崇训感觉异样,怎么形容呢就是很酷,又像能洞穿人的心思一般,薛崇训一瞬间好像被扒|光了衣服示众,各种坏心思都被她看透了一样。她不会看出我想把脸贴到她胸口上吧?太平公主又不会读心术,应该是不会知道的!薛崇训忙把眼睛看向别处,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

太平公主懒懒地说道:“华清宫冬天不寒冷、夏天不酷热,又有歌舞戏曲、棋弈诗画,平时我还能让玉清陪我修道,也不觉得闷,我看我不如一辈子留在这里好了,反正你翅膀也硬了一声不吭就登基称帝君临天下,还要我这闲人作甚?”

她说罢本想着听薛崇训又拼命解释并表白忠心一番,哪想得薛崇训偶尔会犯犟,“我登基称帝不是母亲允许的?您多半还暗里扶持了我一把吧?”

太平公主脸色微变,冷冷道:“你夺了我李家的江山,我怎会扶持你?”

薛崇训站直了身体,对视道:“母亲敢说我所作所为一点都不知道?事前没有半点可以防备的手段?事实是群臣三番劝进,我连一点阻碍都没有,既然母亲要维护李唐江山,何以会出现这样的局面?话说回去,当初我受兵权伐突厥之前,您就有所预料罢?”

太平公主一语顿塞,转而怒了,坐直了身体道:“你在苏晋等一帮人的出谋划策之下暗地做些什么,我怎能猜到,又怎想到你胆大包天,敢大模大样地坐上那位置!”

“母亲大人什么也不知道,怎会一口就说出苏晋,苏晋很出名么?”薛崇训上前走了两步,争锋相对,“这里又没别人,玉清你不会乱说话的罢?母亲何不与儿臣坦诚相待?外祖父高宗与外祖母大圣皇帝之后,现今所剩者唯母亲一人,睿宗之外的几家凋零怪不到咱们头上,李三郎与母亲争权败北,兄弟数人尽数被除。往后母亲就算想恢复李唐社稷,也早就不是高宗一脉的江山,只不过挂个姓李的名头而已,和母亲有多大的关系?而母亲又一直自卑,自认不及外祖母,加上今时今日天下大势又与往常不同,您自己登基做女皇反而会很危险……以上原因,您才长期纵容我一步步上位,其实我都是按您的想法在走,丝毫没有离开过。”

太平公主瞪圆了大眼睛,面露怒色,她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才叹道:“难道你认为我只是因为这些缘由吗?”

薛崇训听罢琢磨了一阵,没弄明白话里有什么意思,便脱口道:“请您明示。”

“不懂就罢了。”太平公主道。

薛崇训见她没有勃然大怒,就急忙换了种口气道:“近几年李家天子根本就是个傀儡,咱们家还得长期背个强臣不忠之名,还不如这样正大光明。谁做皇帝又有什么关系,母亲想做儿臣让给您,并一门心思拥护您的皇位。”

太平公主笑了一下,“你的脸上写满了野心,还口口声声说得那么轻巧。”

薛崇训下意识用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随即察觉是不打自招,忙转移话题道:“母亲随我回京,您便贵为太后,公事私事不还得听您的。”

太平公主的怒气渐渐平息,背又重新靠向后面,若有所思地说:“我有八个子女,都各自成家立业,我却不能享天伦之乐,现在你搬到大明宫来住,倒是可以时常陪我。”

薛崇训忙抱拳道:“只要您随我回京,儿臣定然每日陪伴在母亲的身边。”

过得一会儿,薛崇训忽然来了灵感,想出一个很新奇的点子,既然高宗武后可以是两代皇帝,现在朝廷大可以在追薛崇训的父亲及祖上为皇帝称号时,也给太平公主一个皇帝的名义,现在称为太上皇,一则满足了她以前的雄心,二则又避开了天下忌讳第二个女皇当权的大势。

薛崇训将想法说出来,太平公主只说他胡闹。但她没有明确阻止,薛崇训也就当她默认了。

第二天太平公主便传旨华清宫的官吏卫队,称不能回绝皇帝的孝心,即日起程回京。薛崇训也就与她同行回去,坐得是唐朝时期的御辇,这车驾名义上是唐朝皇帝给予的殊荣其实太平公主早就在享受皇帝的一切待遇。

无论怎样薛崇训此时简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和太平公主再次握手言和,比他大败突厥主力时还让他轻松。皇帝有孤家寡人之称,但薛崇训实在不想把自己弄成孤家寡人,当一切危机都要自己一个人承担的时候活起来实在太累,那做皇帝还有什么乐趣?薛崇训可没有千秋万代江山的雄心,能管好一代的江山已是不易。只要有太平公主在一条船上,不仅多了一股强有力的势力盟友能获得大量官僚士族的支持,对李家宗室及其支持者也是一种安抚:既然太平公主姓李,她在掌权,就不可能对李家宗室赶尽杀绝。那些前朝余势没有极大的压力,也很难舍弃一切和当政者玩命。

第十章 待遇

的政权宣布一切照旧,以前的王侯爵位公卿大臣享有的封号官位保持原状,实际上除了换个国号年号,连其中的人都还是原来那帮人一天晚上薛崇训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鲁迅的一本书,革命之后县太爷剃了个光头,换了名字叫县长,但那把椅子以前是谁坐后来还是谁坐而今立的晋朝也差不多是那样,南衙官僚基本一个都没动;武备上有些调整,北衙禁军官署没变,不过羽林军不再驻扎在玄武门,北宫由神策军调防

前朝皇帝李承宁搬离了大明宫,一家人住到长安城东北角的入苑坊,他的几十个兄弟姐妹也大多居住在那里那地方修得雕楼画栋非同小可,起居生活游玩享乐比大明宫差不了多少,平民住宅是全部“坼迁”出去了的,除了修建了大量的楼台庭院,就是山水园林如诗如画非常漂亮

实际上玢王李守礼的儿女们在这几年的政局动荡是获利了的,除了李守礼和他的长子被牵扯进一场宫变中死得不明不白,其他几十个人的生活比以前好多了如果没有持续数年的风波,同是高宗之后,中宗睿宗前后即位,特别是睿宗联合太平公主灭掉意图篡权的韦氏之后,睿宗一脉已有恢复正常传位秩序的迹象,根本没有玢王李守礼他们什么事,李守礼是高宗的孙子但和长安活动的李隆基兄弟比起来就是旁支,一般是轮不到他了李守礼做幽州刺史时,由于家眷庞大儿女众多又成天吃喝玩乐不务正业,幕僚就劝过他儿女很多要养成节俭的习惯,以免后辈过得太潦倒显然当时他们家的封地利益都不够分了,那几十个儿女往后的生活都成问题;而现在却能坐享富贵声色犬马,作为前朝皇帝的皇子公主,奢侈的生活是国库掏钱养的

薛崇训一党自然不能轻易刻薄他们,不然别的公卿不得说皇子都过成那样咱们下边的人还有什么保障?

所以以前大伙儿怎么过,现在还怎么过但问题并非保持原状就能解决的

天宝元年最后一次大朝,薛崇训同太平公主在含元殿接受百官朝贺,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的那帮心腹幕僚竟然位列最末,好像这还是特准他们上朝的结果,不然按照亲王国幕府的那些官吏品级,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薛崇训坐在那里没提这事儿,心里却在琢磨:那些出谋划策让自己坐上皇位的一班人马,那是有拥立大功的,于情于理不应该是这样的待遇除了刘安杜暹等本来就有出身的人,其他一直在亲王国的谋臣在朝里都没位置

可是有实权的那些位置早就有人了,朝廷又刚刚表态一切维持原状,总不能说一套做一套把人换下来嘉奖二龄等人拥立之功封爵不给实权?薛崇训又觉得自己住到宫廷之后会越来越远离以前的人,身边没有心腹之士总是不好

所以他觉得事情有点难办,便没有轻易提出来好在从亲王国出身的那些人大部分还有士大夫的修养,也没有急着埋怨

大朝之时,正中的皇位是薛崇训坐在那里,而太平公主一样临朝,他坐在后面却位置高不过薛崇训并没有不满之处,让太平公主临朝也是他出面请的这样参与人数众多的场合,除了一系列礼仪都不议什么正事,连西域的军务也没人提及,只有政事堂的张说上书到了年底官员休假市井防火等事,并有各国使臣上表的礼节过场薛崇训刚登基,已有几个藩国上书称臣道贺,或许在他们眼里中原王朝是李家还是薛家根本没有区别

太平公主回京后依然住在原来的承香殿,而薛崇训下朝后的住处在蓬莱殿,便是以前李承宁住的那座宫殿蓬莱殿位于皇宫中轴线上正合天子的身份,地处太液池南岸、内朝紫宸殿正北,既靠近太液池沿岸风景优美之地方便游玩,属于后宫区域,又临近南部朝廷,方便与朝臣联系,可谓上好的寝宫位置这里实际上不是一栋房子而是一个建筑群,薛崇训刚封的皇后李妍儿也同住在一处,按照这里的建筑规模就算薛崇训的后宫再扩大十倍也可以把她们全部安置在一处,唐朝留下的宫室建筑特点就是大,地方非常宽阔这个时代生产力低下,人们却痴迷建筑,就薛崇训看来大明宫的宫室比他前世看过的故宫规模大了不只几倍

以前他在母亲那里参加晚宴也在宫中留宿过,当时就不习惯皇宫里太宽阔的卧室,休息得很不好;现在薛崇训还是不习惯不知怎地,他总觉得在这样的房子里睡觉非常缺乏安全感

睡觉的寝宫比客厅还大,虽然里面摆放着各色家具装饰品,但薛崇训还是觉得空荡荡的好像是幕天席地一样毫无隐私可言,又像一切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中,不能彻底放松情绪在这样的心理作用下,他躺床上愣是睡不着辗转反侧了许久,发现晚上还有宫女当值侍立在一旁,这几个人他又不认识感觉很不舒服,便坐了起来下令道:“你们都出去,有事我知道叫你们”宫女们顺从地应了小心离开了薛崇训的卧室

但是他还是睡不着,这房子里明明没人了,但由于太大他总觉得有人身体和精神一向很好的薛崇训难得地失眠了一次,翻身了几回之后心道:难道是我的内心不够坦荡,竟如小人常戚戚?

不管怎样,薛崇训反而怀念起在晋王府的生活来,身边都是熟人,地方只有那么大,一回去就能放下所有的烦恼感觉很轻松而现在连觉都睡不着,脑子里还浮现出白天各种装模作样的走路姿势动作语气,全是装的,比如挺起胸手提绶带走八字步真是累得慌

他还不习惯的身份,正如世人现在还没习惯朝,仍然照以前的法子办事

还有在他身边服侍的陌生宫女,虽然一个个低声下气很听话的样子,但她们也是活人不是,对任何事都会有一定的看法,薛崇训在自家里也不能随心所欲他心道:明天得叫人回去把家里的几个丫头接过来,我还是不习惯陌生的地儿不熟的人

而眼下在蓬莱殿除了李妍儿就只有三娘一个是晋王府的故人,现在已是深半夜了,他不好去找李妍儿,再说在这样让他没有安全感的环境中什么心思都没有左右睡不着还头昏脑胀,薛崇训便把刚刚叫出去的宫女又喊了进来,吩咐道:“去把三娘找来,我有事要和她说”

没想到三娘来得很快,一会儿就穿戴整齐地进寝宫来了,薛崇训怀疑她根本还没睡下她走过来抱拳道:“郎君有何吩咐?”

薛崇训注意到她对自己的称呼一直没变过,不过这也没什么,薛崇训自登基以来除非在庙堂上还不是不自称朕、寡人之类的三娘的声音还是那样,有点沙哑没有什么情绪冷冰冰的,不过她的着装及言行却是改变了许多现在她早不穿以前那种像夜行衣一般的青布料子了,那样的衣服在晚上也许能融入夜色,但是在白天活动的人反而有异于常人,所以她如今的穿戴也很大众化,现在身上的浅绿翻领长袍和幞头就让她看起来像宫里的一个女官她的皮肤还是很苍白,看上去没什么光泽,和保养得柔滑如脂的宫廷贵妇相比差远了,甚至还不如市井百姓的肤色红润,微微撑起胸襟的胸脯也没有那些半露酥胸打扮的诱人,加上那毫无情趣的饰物和打扮,反正没多少女人味

找来了三娘,薛崇训又没什么事儿说,主要和三娘没啥好说的,便打量了她的穿着随口问道:“你还没睡?”

三娘站在那里没动,大约是当薛崇训说了一句废话懒得搭腔,平时便是这样,她可不管什么君臣之礼

面对这样一个人,薛崇训纵是心血来潮要徐徐旧谈谈心事什么的也不能只可惜这安静的夜晚,孤男寡女的华丽宫闱,以及好闻的熏香暖色的烛火尴尬地沉默相对了好一阵,三娘还是不吭声,她好像认为冷场才是正常的与人相处,谈得来了反而很奇怪

寝宫里当值的奴婢都被薛崇训支出去了,偌大的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虽然没说什么话,却很神奇地薛崇训觉得有个可靠的人站在身边也好受得多他说道:“今日上朝,王少伯苏侍郎他们位列末等,朝里又没恰当的空缺,我正头疼如何处理此事”

三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像薛崇训在说吃饭了没有诸如此类的废话这要换作别人,肯定会说不能干涉国事之类的贤淑妇人该说的话

薛崇训顿了顿见她没开口的意思,便无趣地问:“你觉得该怎么办?”

这时很意外地三娘说道:“郎君增设几个官职不就行了,难道郎君叫我来是问国事?”

第十一章 靠近

薛崇训找三娘去扯了些官位功劳之类的事,但这些她从来不过问的,也不关心。这时候她已经明白了,薛崇训找她没事就是想说说话。但是最终也没说个什么所以然,三娘离开寝宫时不由得有些懊悔,但转念一想,如果再去一回恐怕也是同样的结果罢。

她回到蓬莱殿中的住处,目光不由得转向了搁梳妆柜上的一个箱子,是她从晋王府带过来的行李,就这么丢在那里还未来得及收拾。她便走过去坐下打开箱子,里面除了一些换洗的衣物,还有几个漂亮的小盒子……装胭脂水粉的盒子。那是晋王府里的歌妓非烟在刚认识的时候送的,说买了许多分一些给三娘,大概是非烟见三娘一个年轻女子脸上素颜出于好心的关系。好意难却三娘收了却从来没用过,不过她也没舍得扔掉。

三娘把里面的漂亮小盒拿了出来,放在柜上,对面有副铜镜,她便坐在那里发了一阵呆。旁边的灯架上点着两支红烛,屋子里的光线有点朦胧,自然比起正殿中昏暗了不少,主要宫里的用度都有配额,身份却低的人按制度分的日用物品就越少,不过就算最低的宫女也比普通百姓浪费多了,民间很多人一到晚上就尽可能就寝休息,哪里能没事点着灯浪费?

过得一会儿,她便打开盒子闻了闻,一股百花的好闻香味扑鼻而来,加上盒子又做得漂亮,确实挺招人喜欢的,三娘也有点想试试了……但很快她便盖了起来。

三娘有自知之明,清楚以薛崇训今时今日的地位身边什么漂亮的女人都有,自己的这点色相实在没可能和那些人争宠,再怎么打扮也不能太大地改变肌肤与姿色,毫无意义。古人言视为知己,女为悦己,三娘叹了一口气心道平日里根本没话可说,更别说知己了。

她毫无睡意,回忆起刚才和薛崇训的谈话中他随口说了一句“宫中的房屋太大了”,现在她也有同样的感受。虽然她在人前总是习惯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是薛崇训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很清楚,哪怕是那些毫无意义的废话。

她总是这样,很想再“靠近”一点,但每次那样想的时候都有种自卑以及很难说清楚的不自在,就像是大白天穿错了衣服身处市井之中非常尴尬。以前昼伏夜出,早已习惯夜里的孤寂,后来退出江湖投身豪门之下改变了习性,但她的心仍然停留在幽夜之中……在孤寂中煎熬,可是一旦有人走来却又会恐慌不知所措。

现在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薛崇训为她提供安全、一切生活所需的物质,或许这只是一种依赖。有时候她在想自己对薛崇训还有什么价值,特别是他野心勃勃地登上天子之位后,这宫廷内外五步一岗共约几万人在保卫他的安全,要办什么事对付什么人只需一句话便是圣旨正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么她自己作为一个刺客对薛崇训仅存的价值都没有了。她甚至想初识之时薛崇训要让自己去顶罪,如果真那样了倒也死得其所。想到那次薛崇训让自己藏到床底下,拼命维护的事儿,三娘的脸上就微微一红:究竟是为什么他要抓住自己这样一个没什么价值的人?

……

次日薛崇训的眼圈有点黑,他在紫宸殿召政事堂大臣及苏晋、二龄等晋王府幕僚议事,张说等以为他要问西域大食和东北契丹的事儿,便将事前想好的对策略写在了象牙牌上以免临时忘记。毕竟这几年朝廷最多的大事就是战争,皇帝本人也多次亲率大军出战。

不料薛崇训连提都不提战事,却先说起了一件鸡毛蒜皮的事儿:“朕早上来紫宸殿时,见着外面有一处大房子空着,没派上用场?”

站在皇位前侧的宦官鱼立本忙躬身道:“只有一些内侍省的宦官空闲时在那里休息,里面放了打扫紫宸殿的浮尘扫帚等物。”

内给事鱼立本作为站位正确的宫廷宦官,无论是在前朝还是在晋朝依然屹立不倒,他对大明宫及朝内外各种事务都轻车熟路,往往能及时解答薛崇训问的大小事。不过他发现薛崇训上朝时身边总带着一个女官,而且和他站得特别近,基本没听她说过话,很得信任的样子。又加上有一天晚上这个女官怀疑内侍省送的夜宵有毒,鱼立本心里对她是有点成见的。

薛崇训道:“那么大几间宫室却闲置在那,朕想在那里新设一个衙门,挑选一些朝政资历有限而胸有才略的文士在紫宸殿外办公,也好做朕的顾问,查漏补缺时常提醒避免治国之失。”

说得这里薛崇训微微转头看了三娘一眼,三娘像个诸如灯架香炉等摆设一样站在那里面无表情,但她对薛崇训的一举一动都默默看在眼里,哪怕是这样一个细微的眼神,薛崇训好像在说:昨晚你叫我增设几个官位,这不说干就干?

在三娘的眼里这等国家小事是无所谓的,但张说等朝臣却一下子就重视起来。在朝局机构上的任何改变都可能关系重大,就如唐朝时用同中书门下的花样就架空了三省长官的相权,分化资历太老威望太高的大臣权力、加强君权。

由于薛崇训忽然提及没有什么预兆,朝臣们也一时没有看明白其中的玄虚,不过张说窦怀贞等老油条混迹官场多年,可不是那么好蒙的。张说当下就说道:“规讽过失、侍从顾问之务已有门下省左散骑常侍、谏议大夫等官员所领,若再设一府与门下省重叠,不仅会造成冗官加重国库开支,也可能会因此职权不清,问责混乱,圣人不可不察。”

薛崇训不以为然道:“不过是多几个顾问,有什么混乱?门下省的官员有时不方便进言,若是在内朝有几个谋士最好了。况且苏晋、子寿、少伯等原为亲王国官员,与朕相熟便于直言过失,现在让他们在内朝领职有何不妥?”

善于阿谀奉承的窦怀贞听罢正色道:“王少伯等有拥立之功,实乃大晋之功臣,正该贵为公侯位列九卿,方显功过赏罚之明。”

苏晋一听急忙从后排出列说道:“臣等微功不敢炫耀,又因资历不够恐不能服众,蒙陛下隆恩亦不能居庙堂之高,但乞追随陛下左右鞍前马后侍奉便心满意足了。”

张说等一听话都说到这份上,人家拥立薛崇训做了皇帝,封个什么官爵都不过分,再反对的话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于是张说便默不作声了。薛崇训便道:“如果大家没有意见,我便让内侍省的人将殿外的房子收拾出来,在内朝设一个‘内阁’,在内阁任职的士大夫可参与军机要务劝谏过失。”

见无人反对,薛崇训就将这事儿议定。新设的“内阁”体系还没有显示出重要性来,第一批职官称为学士,品级只五品小官,没有给予多大的具体权力,只是可以在皇帝面前随便说话不能轻易因言获罪如此而已。

晋朝初立一切照旧大部分东西都没有革新,但内阁的设立已开始迈出了小小的一步。大臣们都看得明白,只是无话可说而已。这个衙门从刚建立起,它定然不同寻常:三个五品的职官,苏晋、张九龄、王昌龄都是晋王府出身的嫡系,人选就说明了一切。

宰相和大臣们无不关注,不过暂时却是影响不大,提出国策及举荐人才等权力仍然在政事堂之手。除此之外,太平公主时常在麟德殿欢宴,不仅有歌舞还偶尔有马球赛,政事堂宰相及老臣们和她的关系依然很近;薛崇训早已做出了与太平公主继续二元政治共治天下的姿态,大臣们不是在上头没靠山,所以对于内阁的事儿也不用太着急。

太平公主听说了薛崇训设内阁的事儿,对身边的近侍笑道:“崇训不是李承宁,他当然应该在身边选一些自己信任的人。”

不仅是南衙朝臣“脚踏两只船”,既表态效忠皇帝,又和太平公主走得近。还有宫廷贵妇,有些是薛崇训的女人,也和太平公主亲密无间,特别是金城公主和高氏(李守礼的皇后),因为同住在承香殿中常常见面,以前的一点芥蒂早就因为熟悉而消失,倒成了非常亲密的关系。

大明宫在太平公主几年的清洗经营下,从内侍省宦官到女官宫女很多她的人,薛崇训没动那些人,也没说要挪窝,只从家里把妻妾奴婢接到蓬莱殿去,总之他和太平公主没有什么矛盾。

这样的格局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情况,李薛两家形成二元互为近亲各有权势,竟然和睦相处稳定共存。但是这一切的基础只是薛崇训和太平公主二人的缘故,谁说不是畸形的政治格局呢?等掌权的不再是他们母|子,就很难再出现如今的局面。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后才能暴露出的问题,他们现在实在顾不上了。

第十二章 美景

突厥战争后,杜暹跟随薛崇训回到长安就差不多等于赋闲在家,他虽然有左武卫大将军的官衔,但这种原本六卫府兵体系的职位在和平时期既无兵权又不用打仗,正事基本没有。他本身又是一个以君子儒将自居的“文人”,平常不喜出门寻欢作乐,一时间就变得非常宅了。

好在春冬之交长安有好雪,杜暹坐在后院的亭子里就能看见远处雪花中的大雁塔,高高的塔此时就像一座冰雕的奇观,直入云天,雪中赏此景只叫人心胸开阔豪气万丈。

于是他便在亭中放了一樽小泥炉,把酒放在水中温着,一面赏冰雪下的美妙景色,一面提着笔在挂壁上的一张画上修修补补。好一个盛世长安,云烟飞雪之中只见远处亭台宫阙高塔城楼挺拔如天宫,杜暹翘首仰望时而吟唱几句,他的心情很好,真心兴庆生在这个时代这个强大有尊严的国家。墙壁上挂的一副图原来是一副宽大的帝国版图,杜暹在它面前长身而立,胸中不禁就生出一股子平治天下实现胸中抱负的情绪来,他独自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好像要将这幅图再次扩大,飘逸的长袍在风中舞动古意盎然。虽然暂时还没能位列中枢掌权,但杜暹毫不怀疑自己的前程将如晴天大道一般宽敞。

他想起了“薛崇训的”一首词,脱口吟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生后名……”

就在这时,一个奴仆前来禀报道:“阿郎,张侍郎到了。”话音刚落,就听得一声大笑:“了却君王天下事,杜兄好兴致!”

过得一会儿就见一个身穿红袍头戴幞头的文士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张侍郎是兵部侍郎张孝贞,西域大将张孝嵩的家门兄弟。因杜暹在西域时与张孝嵩交好,而今在朝里也与他的弟弟张孝贞关系很好。

只见穿红衣服的张孝贞在白茫茫的雪景背景下很是显眼,生生给这淡雅的气氛增加了一丝热烈。杜暹忙迎了上去,二人面对站定,若有其事相互鞠躬行礼。

礼罢张孝贞笑道:“杜兄难得一闲,近日东西两家胡姬酒肆都新进了娇|娘,何不出去找找乐子?”

杜暹淡然一笑:“我还是习惯一炉小火几杯淡酒。”

张孝贞抬头一看只见亭子上方挂着一副牌匾,上书“宁静致远”,下面却有一副大图,小案上还隔着笔墨等物,笔毫湿的显是正在作画。张孝贞便饶有兴致走上前去观赏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杜暹:“兄台好气度,将一副地图画得如此有气势。”

杜暹道:“我快费了半月工夫了,等完工了便献给今上。今上是一代有进取之心的君王,定会喜欢这幅图。”

张孝贞微微一笑,似有玄虚。杜暹情知此兄弟足智多谋,见其表情便忙问:“贤弟何故发笑,莫不是我的拙图献丑了?”

“画是好画……”张孝贞道,“只是杜兄大可以缓一缓献上,别急于一时。”

杜暹忙问玄虚,张孝贞便说:“杜兄不闻‘内阁’之事?”杜暹道:“听说了,怎么?”张孝贞道:“要在以前,进入政事堂便是位极人臣,可以大展抱负;但现在嘛,在我看来真正值得进取的反而是内阁的那五品小官。”

杜暹听罢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张孝贞哈哈一笑:“那五品官真不是那么好当的,现在的三个学士,你瞧瞧都是些什么人。杜兄几番跟随今上南征北战,又饱肚诗书,有这样的出身何必去争政事堂那七个位置?话便尽此,你琢磨琢磨我说得对不对。”

张孝贞几次为杜暹出谋,事后都证明此人确有不同寻常的见识,多以杜暹这回也额外重视他的见解。

“对了,今日拜访杜兄,是有另一件事。”张孝贞转口说道,“家兄(张孝嵩)仍在安西带兵,部下只四千余将士,情况不容乐观。我替他想了一个法,但不便自己上书,再说今上眼里又没我这个人,上书也不一定受重视。所以想请杜兄帮个忙,把事儿往今上面前说一声。”

“没问题,有我能办到的事自然义不容辞。”杜暹还没问是什么事,就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薛崇训刚刚登基称帝,还是表现出来比较勤政的,无论有没有大小朝几乎天天都要在紫宸殿与大臣见面,仔细听大家的建议从谏如流,姿态要做足。而且有了货真价实的君权,批复奏章和各项政令的程序简单,中枢运转得也效率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杜暹要进宫去替张家说句话就很容易了,第二天直接过去就在紫宸殿当面见着薛崇训了。

杜暹说的事儿便是让朝廷用封突厥施部落首领爵位等方式拉拢这个部落,借以阻挡阿拉伯势力的东扩。中原王朝虽然将整个西域纳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并在当地修成筑堡驻军,但汉兵真正依赖的也就只有那些据点,大片地区活动的仍然是大小林立的西域藩国部落。兵部侍郎张孝贞认为拉拢了突厥施部落能起到最大的作用。

拉拢的方式除了许以爵位名利,还有一件事:晓之以义动之以情,张孝贞想让薛崇训的皇妃突厥公主阿史那卓给突厥施首领写一封诚恳的信劝降。

本来觉得这事儿挺难出口的,毕竟大臣没有要求后宫做什么事的权力,不料薛崇训一副从谏如流的态度,真就答应了,并叫王昌龄用阿史那卓的口气写一封信,然后拿给阿史那卓抄,毕竟大伙不认为突厥公主有那份考虑周全用词恰当的才能。但信一定要阿史那卓亲笔,因为据说突厥施部落有人以前在黑沙城见过突厥公主,还有一段时间的来往,如果不是公主亲笔,事关国家大事万一被突厥施人识破反倒弄巧成拙显得朝廷没有诚意。

黄昏时,薛崇训回到蓬莱殿便让宦官去叫阿史那卓来见他。等待的时候,他来到蓬莱殿北边的一处楼台上,半开的琼台在薛崇训的眼里就像现代的大阳台。他踱步到“阳台上”,忽然就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了,搬进大明宫有一段时间了,今天他才注意到这里的风景如此惊艳。前面最显眼的就是太液池,只见雪花飞扬中的湖面白汽层层,真如天上仙宫的云气一般,在云烟之中太液池中岛屿上的宫殿若隐若现,上翘的装饰着鸱尾的建筑有着东方古典特有的韵味,太液池岸边是大片的宫室建筑群,错落有致既端庄大气又不显得呆板。薛崇训低头向下看,只见一群仙子一般的宫廷女子正提着宫灯优雅地从长街上走过,长长的月白裙子让她们的身影修长而挺拔,至少从表面上看去这里的人们都生活得体面幸福,一切都是美好的。

帝国的中心权力的枢纽本是充满了争斗权谋的地方,这座宫殿竟然如此充满山水之意,仿佛不沾半点人间烟火,蓬莱殿的名字指的是仙宫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过得一会儿身穿礼服的阿史那卓来了,她跨过门槛就微微屈膝,和汉人贵妇一般的姿态作礼唤了一声:“陛下。”兴许是这里的礼仪影响,阿史那卓入乡随俗也渐渐变得端庄雍容,却少了几分在草原上的野性活力。她身上的打扮和唐朝时没有什么区别,大明宫中的妇人们也一样没有因为国号换成了晋就有什么生活习惯的改变,薛崇训有时候觉得自己仍然活在唐朝。毕竟新的王朝是在唐朝完好社会的基础上建立起来,并非在乱世打破一切新建起来的皇朝,一如武则天称帝建立了周,其礼仪风俗和唐朝有什么区别。

薛崇训指着太液池回头说道:“这里的景色漂亮么?”阿史那卓终于暴露了本性,在装模作样的举止下,表情却出卖了她,她无意间就露出不怎么沉稳庄重的神情来:“我刚进宫看到这里的一切时就像做梦一样!人间怎么能有这样的地方,这么多人在这里都是怎么生活的,每天就梳妆打扮去参加宴会去下棋游玩吗,中原真是富庶……”

“我大晋朝有人口数千万、治下十六道三百余州,还不算关外的许多都护府、羁州,大明宫这点地方只是管中窥豹。”薛崇训不禁自豪地说了一句,又说道,“所以这里才是文明的中心、人们梦想之地,只有我们能给天下以昌盛富庶。没有中原的道德仁义典章律法,此时的人们只能像蝼蚁一般卑贱麻木地活着。我们远远超越了西方的大食,如果让他们涉足西域等地,就没有任何道义可言,人们会毫无道理地被烧|死,就算是默啜可汗统治时的突厥也充满了野蛮残暴,怎么和大晋相比?归顺朝廷才是明光大道。”

阿史那卓崇拜地看着他,一时间没顾得上多想,脑子里浮现出了人间天堂的世界,就像眼前的大明宫。或许如此宏伟的奇观给她的感官冲击太大,初到此地简直能让人放弃以前的现实阅历,重拾起了遥远的梦想。但就算是在京城长安在大明宫,凡事都有道义么……

第十三章 奇想

美仑美奂的楼台上,宫人远远地侍立着,薛崇训和阿史那卓说了一阵话,然后有片刻的沉默,他便面对太液池习惯性地闭目想问题,这时脑海中忽然冒出一句话来:闭上眼睛你看到了什么?薛崇训的记忆中回答者说什么也没看见,然后一个声音说这就是你的生活一无所有。人大约是需要梦想的,就算是骄奢淫|逸的统治者也有人拥有“大同”的梦想,有平治天下的抱负。

在这一刻,不仅阿史那卓相信了薛崇训说的一切,连他自己都仿佛信了。

“突骑施部落同属突厥人,有人在黑沙城与你来往过,我想让你给他们写一份书信去劝降。突骑施和大食勾结毫无益处,朝廷才是他们的归属。”薛崇训将正事说了出来。

阿史那卓毫不犹豫地点头欣然应许,没有半点被迫的意愿。她被薛崇训口述的梦想感动了。

……西域的事薛崇训就听从了杜暹的谏言,实际上这一套策略出自张孝贞之手。大食太远,薛崇训此时没有想无节制地扩张,他预感到自己还将面临其他威胁,正如以前面对过许多次的挑战。

不过太平公主那边却在承香殿麟德殿日日欢宴歌舞升平,大约她认为王朝之始应表现出天下承平的样子,正月初天气放晴,她还打算在麟德殿的广场上看马球赛,让薛崇训也去参加,她薛崇训的马球技术也不错。

薛崇训年少时是个活泼好动的少年,不喜读书只喜运动,舞棍弄枪骑马打球什么的最爱好了,不过如今他好像变了个人,恰恰相反不好动反倒好静,虽然马球本来打得不错,却实在没多少兴趣。只不过太平公主专门派人来请,盛情难却他便答应下来,心道到了时候上场随便跑跑就行了。心思自然是没放上面,只想着其他事。

要想坐稳宝座的位置,要想的事还真多。除了看奏章和批复,薛崇训觉得自己吃饭睡觉都在琢磨事儿,很多时候怕思考出来的想法忘记了便让三娘随时跟在身边将点点滴滴记下来。

为了这事儿白七妹有一次还表现得很不痛快,大概她觉得自己才是薛崇训的“书童”,偏偏她的事儿被三娘给抢了,还不让她看。薛崇训也懒得管她,依旧让三娘干这事,因为他的有些灵感想法事关大局,也有的只是出于构思阶段没有成熟,不想让别人看到,相比之下薛崇训觉得三娘为人要靠谱点,她的交际也不宽说漏嘴的机会都很少。大部分时候薛崇训都不觉得三娘是个活人,就像一台打字机,因为她很少说什么,更不对内容发表见解。

薛崇训不是个有才华的人,但他常常有许多天马行空的想法,大约是前世记忆的影响。比如现在他正在干的事是“造炮”。

一开始想到这事儿的原因很简单,他认为此后还可能会遇到军事挑战,想要更大地保持自己的军备优势,造枪造炮是最容易产生的灵感,其实他早几年就在想这个了。不过薛崇训前世既非军械专家又非爱好者,连冶金材料方面也是门外汉,有那想法没那水准。

杨思勖在西南战争中对火药的应用以及杜暹学样炸开了突厥黑沙城的城门,又激起了薛崇训对这方面的希望。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陆续考虑,他觉得造枪短时间难以成功,就算是火枪也弄不出来枪管技术,难以实用在他看来就是白忙活;而造炮可能性会大得多,而且就算造得不怎么好,拿来轰城门什么的肯定有奇效,这个时代的城池就没有防御实心铁弹冲击的功用考虑,只要有了新武器攻城拔寨不得非常犀利?

于是他便派宦官杨思勖到武功县,以明光军为大本营,在那里修了几座作坊开始研究大炮。他们一开始捣鼓的东西无非两样:提纯黑火药、铸造打磨炮身。

之前使用的所谓火药,其实是在道家炼金术的经验上配制的,有很多不必要的杂质,弄一大桶量多还有威力,但要用那种东西填炮就很不合格了。薛崇训在这方面的知识不多,却也记得“一硫二硝三木炭”,直接传旨给杨思勖让他试验。杨思勖将此法作为军机密事,这让薛崇训十分满意。

就在太平公主让他准备参加马球赛的时候,杨思勖也发来密报,火药很快就造成功了,同样剂量比以前的威力大几倍。薛崇训听到这个消息,心思哪里还在什么马球赛上,干脆觉得赶着先去武功县亲眼看看再说。

他也没想在出宫时体验天子威仪,连御辇也不用,简单地下旨驻扎在玄武门的飞虎团亲兵随从,然后坐了一驾旧马车急匆匆地就出城了。这辆车真是有点年头了,还是好几年前薛崇训从鄯州那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松木车厢打造得非常结实,使用这么久了仍然堪用。

当然他最中意的还是坐在这驾里的那股子松木自然的清香,比上漆的华丽马车让人舒坦多了。还有车厢壁上木料本身的流畅纹理,让爽心悦目。

三娘照样跟着他出行,正在路上时薛崇训作恍然状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便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东西来递过去,三娘默然接到手里一看,原来是一条金闪闪的项链,她疑惑道:“郎君去武功带这东西何用?”

薛崇训道:“送你的。”

三娘顿时怔了怔,她心道今天是我的生辰,难道是因为这个?她很希望是这个原因,不过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这事儿基本没人知道,连她自己都不关心,薛崇训哪里知道?再说这些日子见他忙上忙下怎会记得如此小事?她便不动声色地说:“怎么突然想起送我东西了?”

薛崇训笑道:“不是你生辰么?我上回从白七妹那儿问的,日子没错罢?”

三娘听罢心下顿时一热,将手里的项链紧紧握住,一时间连自己在哪里都恍惚了,可是这时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将脸转向别处,仍然毫无表情地“哦”了一声道:“没错,不过这日子是宇文孝以前定的,没什么意思。”

薛崇训这才想起她是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孤儿出身,心下泛出一些同情来,也就不再和她说这事儿,埋头看杨思勖写的东西了。

三娘心里波涛汹涌,却表现得非常淡然,让薛崇训也信以为真觉得她不看重这个,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念叨了一句:“小娘不都希望被人关怀,在特别的日子里收点小意思……”

显然他想得并没有错,而且三娘基本没得到过关心,这反而不只是小意思。她冷着脸道:“白无常真是什么都和你说。”

今天几句对话好像很简单平常,其实已经算说得很多了,平常俩人常在一起却很少说两句话。薛崇训听她今日难得搭腔,便继续开玩笑的口吻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真想起来,她能在我面前说你,没在你面前说过我么?”

“说……说什么?”

薛崇训听她声音有些异样,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竟然发现三娘那张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奇异的浅红,这样的表情如果出现在别的女人脸上当然是非常正常普通的事儿,但在三娘却很少见,她害羞了?薛崇训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和白七妹之间的那几次“奖励游戏”,这女鬼不会把这样私人的事儿真和三娘讲了吧?薛崇训不禁愕然,她不是性|冷淡么?

他便诈道:“白七妹不和你说了么,你说是什么?”

不料三娘这时竟然发火了:“你们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白七妹是长得漂亮,你让她在身边就行了,她的身手不比我差,还要我做什么!”

她几句话像连珠一样冒出来,薛崇训真没听她说话这么快这么顺畅过。她说罢便敲了敲车厢喊道:“停车。”

薛崇训一看这小娘是真动气了,不过他现今贵为天子,谁能在他面前动气?三娘能这样他不气反倒感觉有些异样,随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要去哪?”她的手腕依然冷凉似雪。

这时传来了侍卫的声音:“发生了何事,赶紧停下来。”薛崇训挑开帘子说道:“没事,继续赶路,天黑前到明光军军营。”

“是。”一个声音应道。

三娘低头看着薛崇训紧紧抓住的手道:“我还有什么用,你还留我作甚?”

薛崇训心下觉得有点好笑,面上当然不敢嬉笑出来,否则三娘更要认真,她倒是很少这么耍过性子,特别在自己面前。薛崇训还是挺会琢磨女人的心思的,略一思索便对症下药道:“谁说你不漂亮?这么久我没有对你无礼,那是真心看重你,你以前不是说不想做玩|物么?”

三娘心里说:只要你留我,做你的玩|物也可以。

薛崇训仍然没琢磨透三娘的心,也许是交流太少了。他便试探性地把手慢慢伸到她的脸庞上准备看她的反应见机行事,这时三娘抬起头来正视薛崇训,她的眼睛里不再像平常那样冷漠毫无情绪,薛崇训感到了一种哀求一种自卑一种难以描述的感受,他心下忽然微微一疼。

第十四章 旅途

在摇晃的木板厢中听一路上滴答的马蹄声,这样的旅途三娘和薛崇训有过无数次,平常人出行不易,但薛崇训的身边有众多随从照料一切旅行也不是件艰难的事,只不过马车总有些颠簸罢了。三娘以前替宇文孝跑江湖,走过很多路,自然明白跟随薛崇训出行算是非常轻松的。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在薛崇训的身边充当的是侍卫一类的角色为了保卫他的安全,但想起来真正保障安危的是他的身份,诸如有众多精锐骑兵带兵器的家丁;而自己也因此被保护在一个安全的壳中,分享他所拥有的东西。

三娘看着薛崇训从当初一个默默无闻的卫国公变成天下之主,她知道他除了出身贵州,还想过很多东西、做过很多事、与很多人来往争斗,才能拥有现在的一切,并且让他身边的很多人分享带来的安全与富贵。所以三娘认为他有许多美女簇拥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三娘过得很简单甚至不愿意与不相干的人来往,因此她要求的也很简单,更不想要太多的东西,只要能追随一个人就好了。以前是宇文孝,但宇文孝只当她们是工具,其实以前她觉得做一个工具也没什么不好,她是个无法太操|心的人,或许是成长的环境太幽闭,使她连普通人的生活技能都没有。但作为工具的悲哀便是宇文孝改行了,她这种人不仅没用还是隐患,就像作案的凶|器需要被毁掉,而她不仅仅是工具还是一个人就有求生的本能。

然后她遇到了薛崇训,被作为工具利用完后却被他想尽办法地保护,这时她就意识到薛崇训不是宇文孝那样的人,他会做一些毫无原因的事。之后长久的日子,她不只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关怀,渐渐沉迷其中……或许是贵族门下的生活太安逸了,才会让她有心思看重这样的东西。

刚才薛崇训说不想把她玩|物,三娘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心道我早就明白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如同以前把自己当工具结果呢?她根本不怕这个,只恨自己生得没白七妹那般的姿色,想做玩|物而在其他娇|娘面前自惭形秽,只怕不能合他的心意。

当薛崇训的手触碰到她的脸庞时,三娘没有反抗,神色也冷冷的,但她这样并不是因为反感,实际上她现在脑子里想的是非烟送的那几个漂亮的胭脂水粉小盒子,如果像其他女子一样抹了那东西会不会漂亮点?

薛崇训毕竟只会猜,不能直接看到别人心里的想法,他见三娘这么一副表现感到有些困惑,特别是起先她抬起头的眼神真叫他有些于心不忍,和三娘都认识这么久了他实在不忍心伤害她。他甚至怀疑或许三娘压根对那方面没兴趣,她们那圈子的几个女人都有异于常人,像那个太平公主身边的女道士甚至喜欢女的,作为有着现代人记忆的薛崇训对这个倒是不陌生,亲自遇到却很少。

他本身是个好|色之徒,但并不缺这个,宫里一大群女人巴不得被临幸呢,如果三娘不愿意,他真不想强迫她什么,虽然他很喜欢这个女人。要问自己喜欢三娘什么?薛崇训心里也说不上来,或许是这种眼里只有一个人的忠心和常人不同,也就没有尘世中人的势利俗气……还有他莫名地被三娘身上那股子幽冷的气息吸引。

薛崇训正想打退堂鼓,想缩手时,不料三娘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将脸靠了过来在他耳边颤|声道:“想要什么……就不要犹豫。”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勇气,另一只手里还握着薛崇训送她的项链,此时被紧紧握着手心都被搁得发疼了。

薛崇训听罢释然,随即便毫不纠结地解她的衣服。他脱过很多次女人的衣裳,对于这活已是十分娴熟,脱三娘的衣服也不例外。只不过她看起来十分紧张身上绷|紧双臂生硬,多少给薛崇训增加了一点难度。

不过仍然没一会儿她便赤身面对薛崇训了,由于天气冷车厢里也好不了太多她的肌肤忽然暴露在空气中顿时起了一层鸡皮。薛崇训只觉得面前一片白,虽是白天车厢是封闭的光线其实有点暗,更显得她的皮肤白得毫无血色……其他女人的肌肤也有养得白的,但东方人本身是黄皮肤总是黄|色的,三娘的皮肤却没有一丝其他颜色,甚至让薛崇训怀疑她的血统,不过从面相等特征看她显然是汉人。她的身子其实有点瘦弱,平时不觉得,此时才更显出来。唯有隆起的胸脯才让薛崇训感受到了一些柔美,只是仍不能那些娇|娘那般如水波一般的柔|嫩相比,三娘的乳|房生得不够丰满,不过形状仍然不错,毕竟她的年纪不大。

“还好吗?”三娘轻轻问了一句,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应该很冷但她是个经历过艰难的人并未表现出来。

马车仍然在枯燥单调地行进摇晃,车上的人也随之微微摇晃着。薛崇训没有说话,语言那是在穿着衣服时说的,而现在不需要说太多。他拉开绶带,敞开了长袍和白绸亵衣,将自己的胸膛也袒露了出来,然后把三娘赤|裸的上身抱进来,让她贴在自己身上。顿时薛崇训像是抱住一块冰或是其他没有生命的东西,被激得打了个冷颤,或许是她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身子变得太冷了。“不冷了吧?”他问了一句。

三娘几乎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离得这么近也许听见了的但她已无法想哪怕是最简单的问题,只“嗯”了一声。她的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只觉得忽然掉进了温暖的云雾之中,感受只有一片热气。薛崇训的身体无疑是热血的,结实的前胸不仅有胸肌还有腹肌,得益以前的习武锻炼,这在他自己的前世也是难以想象的。他的手臂环抱住三娘的腰,一只手从她的背上抚摸而过,流畅的曲线,果然苗条有苗条的好。贴在他胸膛上的乳|房也渐渐被他的体温温|热了,就更加柔软美好起来。

至少在薛崇训的感觉里气温已不断攀升,情|欲进入他的心里。见三娘头上仍然带着幞头,他便伸手摘掉,然后拉掉头发上的木簪,顿时一头青丝就滑将下来……薛崇训认为这样更有感觉了。他把口鼻贴在三娘的耳朵、脖子上亲|吻,闻到了一股子淡淡的香味,或许并非香而是女人身上的激|素味儿,很淡,不过在他产生冲|动时这种气味无疑是最好闻的。

三娘僵硬的身子渐渐变得柔软。一旦开始就无法收手了,薛崇训放弃了一切束缚尽|情地品尝她的特有寒冷,含|住她的乳|房舌|头刮|过她的乳|尖,感受到它充|血变硬让他有种很受用的快|感。他甚至亲吻她敏|感的腋|窝。

三娘第一次与人这么近的接触,而且第一回就是这么“放肆”的体验,平常难以想象人与人之间能粘得那么紧。腋|窝下也感受到薛崇训的舌尖,一股子奇|痒让她几乎要笑出来,不过三娘是一个极尽自律的人,她无非让自己随意表现出什么,饶是痒得受不了,仍然一声不吭。

她任凭薛崇训为所欲为,哪怕他是十分重口的作为,她也不表示任何反对,只是在他的嘴和手忙活着掠夺她的全身的时候,她悄悄伸手摸了薛崇训温暖的胸膛。她明白自己除非是迷恋得无法自已才会这样做,此时此刻她喜爱薛崇训的一切,哪怕是常人难以接受的阴暗残|忍面,她都觉得理所当然,三娘本就是一个黑白不明的人成长所致非装出来的。

粘乎了一会儿,薛崇训就撩起她的下袍脱她的亵裤,三娘听凭他所为,她已明白将要发生了什么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此时妇人们很看重的贞洁她也不在意,在她眼里如同人的性命一般不重要,性命受到威胁时还会有本能地抗争,这种东西她什么感觉也没有,不过若非她愿意他人实在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

薛崇训对于房事实在和吃饭一般多,他都当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无非就是脱掉女人的衣物然后抚摸磨|蹭得差不多了就开始搞,这时女人多半也动|情想要了。不过此时他见三娘毫无反应,虽然知道三娘是个不多表现的人,但这种事有时候是无意识间反应出来的,见状多少觉得有些异样,心道难道是我的手段不到位在她身上不管用?

显然三娘是个处|女,对于这个薛崇训都不用想,这几年瞧她的生活习性就清楚得很。亲了她这么久都没什么反应,这要是直接上还能让她有什么乐趣可言?于是他打算先用舌头,在充满情|欲的时候他对这种事毫不纠结,或许平时还因为环境的影响顾点礼仪廉耻,可缠绵起来他没任何压力。他便抓住三娘的下袍往腰间推去,埋头将嘴凑了过去。

第十五章 苦楚

她没想到两个毫不相干的地方能联系到一起,这无疑在挑战她以往的认知。况且薛崇训出身贵族,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比较严肃知书达礼的人,穿着讲究言行合乎礼仪,本身也生得算是仪表堂堂,不过他干起猥|亵之事来竟也毫不含糊。

三娘干过很多坏事,主要是谋害他人性命,但日子久了她对这些坏事已经没什么直观的感觉。而此时此刻却明显地感到是在做一件决不能见光无法让人原谅的大坏事。她对这样突然发生的事一开始是有点抵触的,下意识抬起手想抗拒,但最后她仍然什么也没有做,只能认了。她也不好意思表现出什么来。不过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薛崇训那有些粗糙的舌苔,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片刻之后她就觉得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离了身体,一种奇妙的让人忘乎所以的欢乐在羞愧之中徘徊。她的脸已经不再苍白,却呈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如同火焰一般的红,虽然薛崇训埋着头看不到她,她仍然紧闭着双眼不能面对一切。

很快三娘就愉快起来,两人的一些羞于见人的经历,让她觉得仿佛彼此之间有了更多的秘密。她原本就是一个背叛了大流道义的人,经过了一会儿下意识的抗拒,便开始接受。那处身体上几乎让她遗忘的地方,此时让她觉得竟是连接彼此的要冲之地,薛崇训卷起舌头探入时,三娘仿佛觉得他触碰到了自己的心底。

一切仿佛都不重要了,仿佛不是在喧嚣尘世,没有了身份的差别,没有了周围的一切,他们到达了一个世外桃源般虚幻的二人世界。

三娘无措地被动接受着,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表现自己,就算是有些本能的冲动也忍着。她就是这样的人,平时的喜怒哀乐并非出自本心,而是在她的认知里觉得在那种时候应该喜应该忧,她几乎都忘记了感受,而此时清晰的体验让她的感官都一下子活了起来。

薛崇训没听见什么特别的声音,便使出满身的解数忙活了好一阵,虽然三娘仍然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但他总算从蛛丝马迹中明白了她的感受,因为她的双|腿甚至都微微发|颤,皮肤的红也出卖了她的内心。

在撩|拨别人的同时也在撩|拨自己,薛崇训也同样愉悦,他总是觉得生活在演戏,平日里高贵得体的仪表、考虑周全的措辞、各种礼仪,都是在人前标榜和表现着自己好的一面,当然他也明白这才是文明的表现,但这些都不让他觉得纯粹,好像只有干不被世人接受的坏事才能满足本身的一面。这种想法让他在某些时候肆无忌惮,想方设法做偏执的事,只有想不到没有他不敢干的。

(此处修改删除一部分。)

从小到大她的世界是封闭的,但有些事儿到了年纪可能真可以无师自通,而且市井中总不缺开粗鄙玩笑把这种事儿挂到嘴上的人,也让三娘被动地增加了见识。不过今日的见识更甚,薛崇训平日很少说粗话,但真干起来更放得开,实际上和晋王府来往的那些贵族大臣也是和薛崇训一样知书达礼一本正经,但皇室士族的荒|淫三娘是清楚的。

“不要……你要做什么?”三娘总算是忍不住开口说话了。

薛崇训道:“你不愿意?”

三娘红着脸道:“你不要骗我,不是那里罢……”

薛崇训很少自居君子,但常常自居文明人不使用暴力的,当然这要除开更暴力的战争。在此之前他一般要和女人说说自己的歪理,对三娘就更简单了,他俯身抱住三娘的裸|背,在她耳边充满柔情地说:“你以前不是说愿意为我做任何事么,这样的事你愿意陪我?”

本来薛崇训认为三娘会辩解,人之常情。不料三娘沉默了片刻竟然“嗯”了一声。

这让薛崇训反而意外而疑惑,他跪坐在那里怔了好一会儿。

三娘无力地侧躺了下来,感到薛崇训半天没动静便翻过身来,忽然主动地将自己娇小的乳|房贴到薛崇训的胸膛上,脸上笑了一下。

霎那间薛崇训瞪圆了眼睛,记忆里很少见三娘笑过,她总是板着脸面无表情,而一个笑容却能如此生动叫人遐思,虽然不怎么自然好像是冷笑。

三娘把红唇凑了上来轻轻说道:“不是要我做你的玩物么?我心甘情愿的。”

于是薛崇训就真实施了,没有什么让他觉得不该做的。

初时难以描述苦楚与难受让三娘几乎无法忍受,仿佛堕入了十八层深渊,那不只是痛。她走过江湖路,总有吃亏受伤的时候,但只是筋骨皮肉的疼痛并不是不能忍耐,她是一个有忍耐心的人,可是这时她几乎不能忍受了。她觉得自己整个都被撕碎了受了致命伤很快就要死掉,又觉得被困在仅仅容身的狭小笼子里憋闷异常,自尊心脸面等玩意早已荡然无存,她已经完全迷失了自己。

但是过了许久她又从苦楚中感到了别样的快意,如同喜欢喝苦涩的茶,她渐渐地能从苦中体味到其他东西。只是这样的快意和先前薛崇训俯身亲吻她的时候完全不同。

当这一切都结束时,她只能蜷缩在车上任凭身体不遮掩地暴露着,寒冷与羞臊在此刻已算不得什么。薛崇训倒是拉了大衣轻轻给她遮上。

她全身都被掏空,力气与精神全无,疲惫地说道:“你抱着我。”薛崇训便依言拥其入怀。三娘贴着他柔声说道:“有一天我定会设法取你性命。”

薛崇训笑道:“那你肯定也愿意陪我一块儿去。”

黄昏时分一行人到达了武功县明光军驻地,天气晴朗甚至能看见西边的太阳,不过晴了一天各处的积雪仍旧没有化完。薛崇训整理衣冠,见三娘很受伤的模样,便说:“你不用下车了,一会让人直接送你到行辕。”

三娘没有说话算是默许,过得一会待薛崇训下车她就听见了外面各种一本正经的说辞,许多人呼万寿无疆,三娘虽然没看见但也可以想象此时薛崇训的尊崇,然后就听薛崇训半文不白地朕来朕地说了一番大道理。要不是亲身经历,她难以想象这样她现在追随的人在威仪之下有另一面。

薛崇训到得武将官吏们为他准备的行辕,立刻就召见宦官杨思勖及内侍省两名宦官,余者都阻挡在外,行辕内外飞虎团警戒。将士们都知道天子在和大宦官商量秘密武器的事儿,因为试验在军营中进行,虽然绝大部分人不知细则,但火药爆炸及几个铸铁的作坊很明白,大伙多少也知道一些。

长得又黑又瘦的杨思勖其貌不扬还是个宦官,但薛崇训是清楚的,此人实际上是一个对军事颇有造诣的人才,肚子里有货。

杨思勖拿来了三种粉末,都用木盒装着,显然是有关火药的东西,制造出来的过程中有薛崇训的重要意见,也有杨思勖的揣摩。其中一种是硝粉,好像很神秘其实知道怎么做就很简单,是从钟南山采得的硝石加水和草木灰煮,滤掉杂物冷却结晶而成;另外一种是硫粉,也是采了硫矿提纯,烧煮融化取其上层;最后那样黑漆漆的东西不知道是木炭还是火药制成品,三种配方混在一起应该也和木炭一样是黑的。

这次技术改进其实就是提纯的过程,对火药的本质没什么改变。以往军中制作的火药是从民间炼金术那里得来的经验,大家并不清楚起作用的成分,只把那些炼金的材料混合在一起,自然不相关的杂志就很多,稀释之后威力有限;现在经薛崇训的指点,找到了只对爆炸有用的材料,便制作而成了。

“这是火药?”薛崇训指着黑漆漆的粉末问道。杨思勖道:“回禀陛下,正是火药,威力惊人。”

刚才薛崇训听了杨思勖禀报整个制作过程,都不用等亲眼所见爆炸效果,就可以断定这玩意确实成功了,毕竟它本身就很简单。一硫二硝三木炭,薛崇训从未怀疑过“前人”的成果。

不过眼前这黑乎乎一团,在没有相关技术的支持下,就算外人得了这东西也不一定容易搞清楚其成份及制作过程,此时的人们判断一种东西无非就是闻气味尝味道什么的。薛崇训便道:“配方文卷是军机密案,泄漏出去者死罪。这玩意咱们能做,别人也能,不要自己造出来的兵器被敌人利用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大约是薛崇训的话有些俗了,另外两个宦官不禁笑了起来,但马上见杨思勖和薛崇训都一本正经的,他们就急忙憋住了笑意。杨思勖躬身道:“奴婢遵旨。”

薛崇训看了那两个红着脸尴尬的宦官,自己也笑起来:“保密一定要做好,就算以后别人迟早能弄明白火器,但现在咱们是有武器优势的,而等以后或许咱们又能造出更领先的兵器,随时保持技术优势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薛崇训又问大炮铸造,杨思勖答还没成功,用泥模灌铁水铸造了炮身,但太脆了一装火药就炸膛,应是铁质不过关。军需作坊造的刀剑等冷兵器倒是质量很好,可那是反复锻打出来的效果,这种法子用来铸炮显然不行。

第十六章 正事

在明光军停留了一天薛崇训就赶回大明宫去了,次日在麟德殿有一场蹴鞠他要参加,几天前太平公主就派人告诉他了,不能不去。

本来薛崇训是抱着应付了事的想法参加,不料到场后玩得十分高兴。薛崇训这边的十个人选了一些熟悉的年轻武将以及飞虎团的人,对面的球队是羽林军里选出来的。羽林军并没有故意让着讨好皇帝的意思,因为薛崇训早年在蹴鞠上的技术就很有点名声,将士们不说让着生怕打得太差让皇帝不尽兴,所以准备很充分,五六天之前就每日训练。而薛崇训刚刚才从武功县回来,仓促选出的球手,也就是打听谁蹴鞠在行就弄进来凑足十人,赛前没有磨合,结果开场就被进了个球。这激起了薛崇训的好胜心,便认真对待起来。

他一较真,接下来的场面就更加精彩了。场地是刨松了的沙地,撒得是油,有的人从马上摔下来弄得一身油泥也不在乎继续上跑奔跑,观赛的人们情绪高涨,麟德殿前呼声愈频。

薛崇训的相貌长得不算英俊,好在身板大身材挺拔,穿上护甲头盔后骑马纵横也是颇有气势,那些观赛的宫廷妇人见皇帝生龙活虎别提多高兴了。前来麟德殿的除了一些得宠的重臣及关系交好的外邦使节如慕容鲜卑的使臣,最多的就是大明宫中的贵妇宫人,当薛崇训骑马从场边奔过时,边上的妇人目送秋波者也不在少数,这让薛崇训下意识地有些飘然起来,能得到美妇的青睐本身就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儿。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的精神面貌也积极起来,而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只在尽力保证既得的东西。晴空中的阳光也在此时冲散了他心中阴霾的一面,唯有热血沸腾地策马奔走追逐。

这场蹴鞠自然是以薛崇训胜利为结果,接下来的赛事是妇人们的表演,贵妇也是喜爱这项活动的。薛崇训也不更衣,取下头盔就穿着护甲到台子上入座观赏。

木台正中金黄色的宝座引人注目,他坐在太平公主的身边,旁边的位置上还有一众比花儿还漂亮艳丽的妇人,金城公主和高氏就在太平一旁,另外除了皇后还有薛崇训的岳母孙氏也在一起。薛崇训坐下来就觉得自己在花丛之中,这些女人除了漂亮,个个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仪态雍容高贵。众芳环绕金玉在侧,薛崇训觉得这就是自己多年争权夺利的胜利果实之一。

场上继续开始的蹴鞠不如起先二郎们那般惊心动魄充满争斗性,却更值得观赏,她们身姿轻盈往来迅疾,一枚空心球更是被玩得技艺娴熟,飞舞流转却比刚才那种只图实效胜负没有什么花样的蹴鞠好看多了。恐怕就是一点都不懂蹴鞠的人,此时也能看得津津有味。不过在长安真正的“球盲”实在很少,能打马球的人不多,毕竟战马和场地都需要社会资源,马球确实如现代的高尔夫一样是高端运动,可是人们可以在街巷院子里用足踢。市井间的少你妇人穿着简陋的木屐,有的干脆赤脚追逐着空球奔跑,随时在长安走一圈肯定能见到这样的场面,至少在京城里绝大多数百姓是衣食无忧的,才能喜好这些玩乐。

薛崇训出了一身汗,正兴致勃勃地观赏场上那些妇人的表演,比赛倒在其次,他看到的是搔首弄姿玩着各种花样的表演。大约是他剧烈运动之后散发出了一股雄性激素的味儿,旁边那些很难见着男人的妇人此时脸上都有些红晕。薛崇训感觉孙氏好像在向自己递眼色,转头看时却见她端坐在那里,他只能开口寒暄一句掩盖自己的动作,因为他的任何微小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周围的人注意。

他便随口问道:“宁国夫人何时搬进宫里来的?”薛崇训称帝后,他的亲戚妻妾都按照关系远近封了贵族品级,宫里的人按礼制上书,他批复后即给封号俸禄,自然孙氏也不例外。

孙氏道:“前几日奉了旨就住进来了,现在居住在蓬莱殿中,常得与妍儿见面。”

薛崇训笑道:“以往蒙夫人照料家务,我无后顾之忧,现在可以继续管着蓬莱殿的事儿。”

孙氏忙道:“陛下的内事是皇后在管,我是她的长辈只是偶尔叮嘱她谨记礼仪。”

薛崇训点点头,心道在公众场合孙氏真是一个举止说话非得得体的人,很有大家风范。但她越是这样,薛崇训的脑子里越会浮现出床笫之间她的另一面风情。想到这里他已有些蠢蠢欲动,心道住在蓬莱殿真是近水楼台,今晚不知有没有机会呢。

但在麟德殿玩了一下午,晚上在承香殿还有晚宴歌舞,薛崇训也不好扫太平公主的兴,一大群人晚上又在承香殿热闹起来。歌舞罢,又有新鲜的傀儡戏表演,一直到深夜罢休。

坐在一旁的太平公主提醒薛崇训道:“时间不早了,蓬莱殿还有好一段路,你今晚就在这边歇了吧。”

她轻轻的一句话,金城和高氏都不进露出了感激的表情,显然太平公主是在为她们着想,而且薛崇训比较听从太平公主的话。

不料这时薛崇训感觉自己的脚被踩了一下,回顾坐在一张食案旁边的人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用余光看了一眼孙氏,怀疑是她踩的自己。

他沉吟了片刻便道:“明天一早我还要见见大臣,今晚实在有些累了,要不明晚下值之后再来陪母亲大人晚膳?”

忽然有个声音轻笑道:“瞧郎君说的,在承香殿这边歇息就会很累么?”

顿时好多双眼睛都循着声音看向侍立在薛崇训身边的白七妹身上,白七妹情知失言顿时红了脸。片刻之后几个人的目光又看向太平公主身后的女道士玉清,都没人去斥责白七妹。玉清尴尬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薛崇训见到一会儿之间的眼神交流,忍不住面露笑意。

太平公主正色道:“好罢,你且回寝宫歇息便是。”

薛崇训乘车回到蓬莱殿之后哪里觉得累,一门心思想着与孙氏缠绵的事儿来。他要找人侍寝自然简单,再不行身边的几个内侍也行,可孙氏总能让他尽兴,他又迷恋那种掩盖在端庄之下的风情……当然之前孙氏两番暗示,他也不想让大人失望。

可是这大明宫不比晋王府,这里到处都是人,特别在皇帝寝宫,晚上也有宦官宫女当值,他又是特别受关注的人万一在路上被人瞧见了却是不好。在这一刻薛崇训再次感叹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

今晚在薛崇训寝宫当值的内侍是姚宛,她见薛崇训坐立不安的样子便好心问了一句。薛崇训对自己的内侍还是比较信任的,便说道:“我想出寝宫一趟,又不愿被他人知道,正犯难。”

姚宛也是个聪明的小娘,出身相府还读过许多书,听罢一琢磨:大晚上的他要偷偷摸摸去哪里?这种时间能干的应该就是私会,可是他都登基做天子了,这后宫里的妇人想要谁召来侍寝便是……就在这时姚婉忽然想起了孙氏,这个妇人就是薛崇训不能正大光明能一块儿睡觉的。想到这里姚宛脸上一红,觉得自己想得太坏了,可是薛崇训那样子真让她想不出别的事儿。而且当初在晋王府时姚婉就觉得孙氏和薛崇训的关系有点奇怪,她是一种直觉在偶然间的细节中感觉出来的,只是孙氏平日端庄守礼姚婉也不能想得太多。

而这时她也不能细问,略一琢磨便道:“你打扮成宦官出去罢。”她只是随口胡诌,说出来之后觉得好玩便不禁掩嘴笑了起来。

“倒是一个办法,那些值夜的每次走动巡逻都有规矩,你把执事房的卷宗拿来查查就能摸准空档,我要是换了衣服就算被人远远看见也看不清楚是我,或许会以为是去办什么事的宦官。”薛崇训一本正经道。

姚婉打量了一下薛崇训道:“就是个子太高,我得给你找一身能穿的衣服才行。”

这事儿干得很离谱,但姚婉见薛崇训来真的,她有皇帝撑腰有什么好怕的,当下就跑去查巡逻的时间找衣服去了。在有些枯燥的宫廷生活中,她能干这事儿还觉得很有趣。

薛崇训换上了一身宦官的衣服,姚宛见状笑得合不拢嘴,“真没见过长着这么多胡须的宦官,要不您把胡须给剃掉就更像了。”

“胡说!那我还怎么见大臣?一会低着头走,远处看不见的。真要就近遇到我了,他们还能认不出来?”薛崇训想了想道,“不行,我要是自己跑过去,总要通过那边当值的奴婢才能见着那人,这不得给认出来……你跟我一块去才行。”

姚宛本来觉得不能打听薛崇训要去哪里,但他这么一说,她便释然问道:“郎君要去哪里?”

“……宁国夫人那边。”薛崇训顿了顿才说道,“你别乱想,也别乱说出去,我找她是有正事要商量。”

姚宛憋红了脸,终于说服自己要做出相信的样子正色道:“郎君一定有要紧的正事,我可不敢说出去。”

第十七章 亲密

宫檐下的灯笼冷清地亮着,周围一片安静,薛崇训和姚宛沿路向北走,竟连一个人也没看到。来到孙氏的寝宫前,只见宫门虚掩,薛崇训顿时心里明白了,晚宴后踩自己的脚暗示的人一定是孙氏,她此时多半也期待地在里面等侯了。

薛崇训没有敲门,伸手轻轻推开门走进去,只见旁边坐着一个小娘,正坐在凳子上达拉着脑袋打瞌睡呢。薛崇训转身反手闩上宫门,对姚宛说道:“你就在这里候着,一会儿跟我一起回去。”

说话声惊动了瞌睡的丫头,她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看着薛崇训,薛崇训瞧见了她的脸认出来原来是晋王府的奴婢小翠,以前就是孙氏身边的近侍,他便先开口说道:“夫人在里面吧?”

话音刚落,就见珠玉摇曳一身轻薄罗裙的孙氏走了出来,薛崇训注意到她穿得已不是晚宴上的一身衣服,此时的妆扮仿佛更加精雕细琢。她见薛崇训穿着宦官的衣服,顿时怔了怔,又看了一眼后面的姚宛,姚宛以为她看穿主意是自己出的,由于在晋王府时的上下尊卑本能地有些紧张。但姚宛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这时心里便抗拒地道:薛崇训做了皇帝,有一天我得宠了照样能上升到一定地位不用再看她的脸色。

姚宛和那小丫头呆在外面,薛崇训说是有事儿要商议就和孙氏一块儿进帘子里面去了。寝宫内果然再没有人了,薛崇训问道:“你把其他人都支走了?”孙氏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的目光不敢正视薛崇训,此时仍然正经地站在那里。

大约是孙氏的忸怩影响了薛崇训,让他也觉得仿佛是第一回一样多少感到有些难为情,这宫殿中的环境也让他不习惯。不过他很快就贪婪地扫视了孙氏那涨|鼓鼓的胸脯以及曲线流畅的腰身,保养得白皙的肌肤更添风情,薛崇训知道她此时的仪态很快就会被让人尽兴的热情所取代。

两人相对了片刻,薛崇训再不逡巡不前,走上前便一手搂住了她的柔软腰肢,一手向那高峰上摸去,入手处自然柔软美妙,薛崇训微微一用力捏,那柔软在手心里便更加生动起来,孙氏轻轻呼了一声,一股子好闻的香味让薛崇训顿时如同陷入了雾里。

……

宫廷果然不如晋王府一般简单省事,没过两天太平公主就派人叫孙氏到承香殿说话。孙氏见到太平公主见她脸色不好,心下就紧张起来,猜测是不是前两天晚上的事儿被她知道了……原本那事儿就不够严密漏洞很多,但当时她许久没和薛崇训在一起,观蹴鞠的一整天都在想那事,实在没忍住。事后才担忧已是无补。

太平公主冷着脸道:“蓬莱殿是崇训住的地方,你还是搬到这边来住罢。”

孙氏听罢心下断定那事肯定被太平公主知道,这宫里多少她的眼线,当时为什么要冒险呢?她羞愧得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深受礼仪熏陶的她当然也认同这样违背伦常的事是非常不能容忍的,只是一旦开始就沉迷其中几番想收手而不得。

太平公主只让她搬离蓬莱殿,而且这事儿只找孙氏来说,显然是留有余地的。毕竟李妍儿还是皇后,如果太平公主因为不满孙氏想要真正惩罚她,还会牵涉到其他问题,李妍儿也是李家的人。

既然太平公主给了余地,孙氏再不敢丝毫辩驳,忙执礼应了一声“是”。她羞臊地心道这事除了太平公主知道,应该还有其他人,却不知道是谁高密的,以后再承香殿中生活真是无颜见人,她此时就觉得太平公主身边的女道士也在嘲笑自己。

太平公主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会儿孙氏,觉得她的身段确实好,只是年纪的关系还是不如那些一二十岁的小娘娇|嫩,不是她主动勾引薛崇训,怎么发生这种事?孙氏一向给人知书达礼的印象,言行举止都很得体,太平公主之前还真没看出来她竟然那般胆大乖张。

此事很快让金城也知道了,她平日也对道家有兴趣,住在承香殿的日子里渐渐和太平公主相处得来,又和玉清说得上话,从玉清那里听到孙氏要搬到承香殿的消息以及其他蛛丝马迹,她猜也猜出来出了什么事。不过金城仍然和其他宫廷贵妇关系不怎么好,难以真正谈得来,她长得实在太漂亮让其他人下意识有种排斥心理,倒是太平公主和玉清能善待她。

第二天薛崇训和李妍儿夫妇来到承香殿给太平公主请安,太平公主留他们吃饭,金城也来了。

李妍儿看起来非常高兴的样子,一口一个“姑姑”叫得可亲切,完全没有皇后的架子。金城是她儿时最好的玩伴之一,又是亲戚,李妍儿对那份友谊记忆深刻,也毫无心眼地对待金城。金城也有意与她搞好关系,说话之间提道:“现在你搬到宫里来了,以后咱们又能经常见面啦。”李妍儿高兴地不住点头,拉着她的手都不肯放松。

太平公主虽然没听金城在自己面前要求想去蓬莱殿居住,但是听她此时的弦外之音也有了那意思,没有明说罢了。此时太平公主却见李妍儿毫无那方面的意识,心下也不由得感叹这个皇后确实没有御人之才,不过太平公主倒是打心眼里喜欢李妍儿的率真可爱。

过得一会儿,太平公主便笑道:“既然你们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模样,不如让金城搬过去住,不是天天都能在一起了么?正巧宁国夫人要过来陪我,金城过去也能给妍儿做个伴儿。”

李妍儿的眼睛顿时笑成了月亮弯,“好啊,姑姑就过来陪我嘛。”

金城不慌不忙地说:“愿听从太后的安排。”

薛崇训做了皇帝仍然被冷落在一旁,他主要不知道在一群女人面前该说什么,只能旁听她们的表演。薛崇训虽然不谙后宫争斗的细节,却没李妍儿那般傻,已听出来了弦外之音,只是没表现出来。他不说话便闷头吃饭,今日的家常便饭不似宴席上一般油腻,转眼之间他已吃下了两大碗。

这事儿薛崇训对在场的人都没啥看法,唯一挂心的就是孙氏,他心下很是歉意,更不能坚持要母亲改变对孙氏的命令,孙氏也不会同意他这么说毕竟她是一个要脸面的人,肯定不愿意继续闹腾。

不过这点烦恼对于薛崇训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他也没过多看重,无论怎样只要自己当权一天,没人能把孙氏怎样。他成日忧心的还是朝廷正事,但凡有点危机意识的人坐到这个位置也无法真正做一个昏君。

对于金城他发现自己已没有往日那般迷恋,这大约是年龄又增长了,少了以前的冲动。不过如果让金城和亲那事儿再来一遍,他还会那么干,不然难以忍受羞辱。和往昔一样他仍然有些执念,如果挑战了内心的执念,什么朝廷正事都见鬼去罢,重新穿起盔甲再干一场便是。

金城依然那般貌美如仙,模样出凡脱俗,但薛崇训总是觉得无法与之贴心,她是给人拒人千里感觉的人,哪怕有过肌肤之亲也难以亲近。如果是几年前,薛崇训会被那种神秘和仰望所颠倒,但而今他仿佛渐渐返璞归真,更在意平淡的相处。

女人们还在亲切地笑谈着,在薛崇训看来中间有许多心眼,却能表现得如此亲密,真是让他难以理解。没过多久,他已吃饱了,便拿起勺子舀了两勺汤在碗里,和着剩下的饭粒喝了个干净,便放下碗筷呼了一口气道:“母亲大人,我吃完了,到一旁喝茶去。”

太平公主看了一眼他那干净的碗,笑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变,我相信懂得甘苦的人肯定能为百姓作想,好好治理天下。”

薛崇训笑道:“母亲言重了。”他心说我刚不久还和岳母乱来被您知道,您倒是护短只怪孙氏不怪我,其实这事儿一开始就是我处心积虑诱她下水的。

他怜爱地看了一眼李妍儿,心道:同为李家的人,母亲显然更看好金城,又因为前不久的事,妍儿却是无辜又可怜,不过在废立皇后这种事儿上我却不能让步,至少得保护好自己的女人。

就算他和太平公主的关系仍然亲近,大小事上仍然会出现权力的矛盾,在坚持与妥协之间平衡。总之薛崇训很兴庆自己努力争来了权力,如果只依靠母亲,而今在很多事上哪里能由得他?以太平公主的性格肯定是霸道地按照她的意愿来干,根本不会考虑他人的感受,但是她在薛崇训的面前也只能必要地让步和妥协。

薛崇训不愿意全部依靠太平公主,但他在某些时候仍然依赖她特别是内心的依赖;或许太平公主也是如此,她当然清楚如果没有薛崇训这个儿子,她拥有的一切早已不复存在。母子之间倒是平等了,唯有平等的地位才会产生分歧,若是三娘和薛崇训那样的关系,他觉得自己是对三娘从内到外的完全占有。

第十八章 范阳

第二天一早薛崇训先去了宣政殿与政事堂大臣及掌握实权的大臣碰面,听了一点夹杂在长篇废话中的正事。由于期间有人提及契丹的事,他回到内朝时内阁三位学士也说起了这事儿。各地奏章薛崇训都授权内阁可以查阅,所以他们就以上报的信息为依据分析起幽州的事儿来,薛崇训时不时点头一副认真的态度听着但很少表示自己的看法,当然在他们争执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时薛崇训也难免偶尔走神。

或许薛崇训天生就不是处理各种繁冗政务的料,每天上午在殿上他都感到十分无趣,但仍然日日不懈怠地“勤政”。他对很多事总有一些自己的感悟和想法,比如认为人在资质才能等客观条件无法改变的情况下,要干好一件事的办法就是:把时间泡在上面。只要做到这一点不一定能把事儿干得完美无缺,至少不会太差。就像他读过的史书上那些丢了江山的昏君,很多都是玩物丧志太没有节制,完全不管朝政天下发生了什么事自己都不清楚,也怪不得别人糊弄他的江山了。

所以薛崇训经常性地和大臣们见面,虽然他平常大部分时候只是听从别人的谏言,但觉得自己能大概了解局势总不是坏事。

张九龄正在侃侃而谈:“契丹说到底地方丁口只有那么多,又曾惨败于突厥之手,不能和以往的吐蕃及突厥相提并论。突厥之战后,契丹向朝廷称臣修复关系,边境马市得以开通,又因朝廷拉拢许以突厥旧地牧场等好处,当初在黑沙城盟约他们不是满意的吗?时隔不过数月,怎么就要叛了?其中定有蹊跷。”

苏晋道:“东北几部本来就反复降叛多次,他们贪得无厌,不是许以一点好处就能长久无事,既然幽州都督、长史都同时上书其有反叛迹象,咱们也不能太大意坐视不顾,谨防武周朝几番讨伐契丹失利的事情重演,有损我朝武功之威,让那些心怀不轨的宵小之辈以为有机可乘。”

他提到了都督,此时的都督已不是以前那样的摆设,几年前张说和薛崇训联手进行过兵制革新,以官健为核心重新让都督掌握了兵权,晋朝建立之后军政体系仍然延续唐朝后期的格局没有太大的变化。都督实际上掌握以朝廷名义招募的驻扎在地方的官健,相当于一个小军区,官健军队属于中央直属的职业募兵,都督也是京官,家眷都在长安。而长史在此时则是地方官,并演变成了地方州郡实际的掌权者,它名为辅佐刺史的官僚,但由于后来刺史很多都是勋亲贵族担任本身没有治理地方的才能只知道享乐,所以长史就承担起了运转地方官僚体系的任务。

王昌龄也开口说道:“或许是地方官施政失当激起了他族的不满,诸如此类的原因,都督长史不敢以实情相报,我们不能只听信他们的奏章,既然契丹还没有起兵进入内地袭扰,我们也不急妄动干戈,最好先派个御史去一趟东北巡查,兼听实情之后然后再定策。”

薛崇训觉得少伯的话是比较靠谱的处理方法,他总算开口说话了:“你们推荐一个能办实事的人,下瞧瞧再说罢。”

这时苏晋便道:“我倒是觉得李宓适合这趟差事。陛下也见过这个人,以前常在晋王府走动,还办过书社论华夷之辨。”

“我记得了。”薛崇训恍然道,“好像是个年轻人,和少伯一般的年纪。少年有才有志向肯干实事,那是好事。我看行,一会儿传个话去政事堂,让李宓做御史,赶去幽州巡察之后回京据实上报,咱们再议契丹之事。”

……李宓姓李,不过和唐朝宗室没半点关系,他自然有其他关系,不然怎么能得到苏晋的举荐?这人族中有个长辈叫李鬼手,有这一点就够了,能在亲王国走动能得到苏晋举荐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那李鬼手是个退出官场的隐士,虽不见于诗书,却在官场士林中颇有些名声,结交甚广,就算对其名声私下里嗤之以鼻的人也不想得罪他,试想人食五谷说不定哪天就得了难以医治的疾病,而李鬼手却是传言中能将人起死回生的鬼手。

李鬼手年轻的时候在唐朝太常寺干过一阵子官僚,后来辞职跑了,说是不喜欢官场。后来薛崇训也几番想拉拢这个人,请他出山,但没成功。他或许是个真不喜尘世功名利禄的人,不过后辈李宓却是个有心仕途的年轻人,对薛崇训的政策也很认同,站位是没啥问题的。所以有苏晋的举荐,薛崇训有些印象立马就同意了。

他受封为监察御史,也没见着皇帝,得了圣旨和官印等物就要出京办事去了,临行前一个人跑到大明宫丹凤门前对着城楼拜了几拜,说了些不辱使命之类的话。

李宓带了几个随从,便走驿道一路往幽州去了。他一心公事倒也未在路上耽误,饶是这样也是二月初才到达幽州,地方官员早得了咨文有京里御史来巡察,派人迎接不在话下。李宓对幽州人生地不熟,不过好在有御史的身份在那里,地方官自然要百般奉承以礼相待。他进了幽州城最先去的不是州衙也不是督府,却被带到了一处豪华宅院,但见门上红漆必是宦官之家,上面有个牌匾书:范阳卢氏。下面还有一些字:名著海内、学为儒宗、士之楷模、国之桢干。

到底李宓还年轻,看到那两行字时确实是有些仰望了,他虽然出身也算不错,可哪里能和这样的家族相比?李宓下意识一想祖上没有什么拿得出比较的人,只有伯父李鬼手有点偏才名气,一时间倒有些自惭形秽。而这卢氏不说自汉代建安起就牛人辈出,李宓再孤陋寡闻也不能没听说过卢照邻。

不过他片刻之后也有些纳闷,来幽州之前已得知都督叫赵瞿、长史叫王贤之,都不姓卢,怎么一来就被带到卢家了?既然被幽州官吏带到这里来了,李宓心道老子朝廷御史也不虚他,便昂首一拂官袍,和随从一起跨进门槛。

府中树木高大、房屋考究、山石小溪桥梁错落有致,李宓一进来就听到隐隐有之乎者也的读书声,一股子儒家之气顿时扑面而来。迎面偶尔会碰见几个穿长袍的人,无不谦逊地让道,礼仪投足之间十分到位,他们脸上洋溢着友善的微笑,但在这种谦逊之中却能让人感到一种自傲。

不过一会儿,总算见着几个穿红青官服的人来了,一个一脸正气的方脸和另一个满面红光身宽体胖的官员几乎是并肩而来,在李宓的对面站定,然后相互打拱。红脸笑吟吟不慌不忙地说:“朝廷御史光临弊州有失远迎,失礼失礼。我便是幽州长史,这位是赵都督,卢公也在。卢公好客,听闻李御史远道而来,愿尽地主之谊先请御史到府上接风洗尘,请。”

李宓看了一眼两个官僚后面的儒雅中年人,抱拳寒暄道:“久仰久仰。”

那卢公身穿布袍,不似现任官员,却能和掌握一地军权的都督和州府长史平起平坐谈笑风生,并没有丝毫低人一等的表现。李宓很清楚,虽然武周时对天下大士族杀伐打压,可以说是伤了门阀的元气,但有些大家族仍然根基未动,加上人家名声又好,就算是地方长官也得在他们面前十分客气,甚至要听取士族的意见,不然无法在当地施政。

一行一面走,就听得卢公一面向方脸赵都督说起意见来:“幽州境内那些契丹人、奚人粗鄙不堪,你勿要与之过多来往,上次还带契丹人到我府上来,真是斯文扫地!”

不知怎地李宓忽然有些厌恶这人的嘴脸起来,与初时进门时的好感和仰望恰恰相反。李宓也是个攘夷派的人,在他的政见里就看不惯唐朝的民族政策,反而对薛崇训的干法很是赞同。按理听卢公一席话也是道相同之人,但李宓却不知为何对此有些厌恶。

一脸正气的赵瞿此时十分和气:“上回来的人也是契丹贵族,因率部族来投,咱们自然要以礼待之。”

卢公不高兴地说道:“契丹贵族?契丹有什么贵族,不过一群不知礼仪不读书的蛮夷,瞧上回来的那个人,衣冠不整举止荒疏也就罢了,那身上的饰物更是粗鄙就像生怕别人不知他有点财富似的,和一夜暴富的贩夫走卒有何差别?这也算是贵族?”

红脸王贤之陪笑道:“契丹蛮夷怎能与咱们的士族相提并论?不过那大贺氏却也不简单,上面是历任契丹首领的人选,其族人来投,我们自然不能怠慢了。再说有些契丹人实心归顺,到了幽州也凡事向士族学着做,不惹是非者教化之也是我们的本分……李御史以为如何?朝廷也是这般看法罢?”

第十九章 巡察

午宴在卢府中进行,李宓完全没玩好,几个“颇有音律造诣”的乐工表演节目,关键是风韵不存的半老徐娘,李宓扫兴之至。席间一众文人清谈,李宓自喻读书人还刻印过书册,却是插不上嘴,也不知道他们扯那些玄虚有啥用。他喝了一会儿酒忍不住说漏了嘴:“淡出鸟来。”

一句话就暴露了这李宓原来是个俗人,倒没想到他能俗成这样,卢公也不禁露出鄙夷之色,那眼神不仅是在鄙夷李宓,好像还鄙视整个薛崇训政权。本来见这御史年纪轻轻就得重用,以为很有点文化修养,结果当众说出“淡出鸟来”这等话,是武将也就罢了这厮明明是个文官。

不过长史王贤之心下已有了主意,下午就以协助御史办公为名带着李宓离开了卢府,到了州衙。晚上就在州衙下设的官妓中开晚宴,大鱼大肉加烈酒美女,李宓尽兴回下榻之所。

晚上服侍他起居的两个婢女体态丰腴穿作暴露,李宓觉得还常常对自己抛媚眼,也就没有客气,将她们奸至黎明方休。

不过他仍然惦记着白天有正事,一早就起床了,两个女人赤身来缠他,不料李宓态度骤变哪里还有昨夜的柔情蜜意,一脚将其中一个踢翻,头部撞在床脚流血不止。

到州衙见了长史等人,不料又以酒色相待,每提及巡视各地他们便左顾而言他。一连三天都是这样,李宓怕一同过来的随从小吏回去说坏话,又想起皇恩破格提拔,三天之后就有点坐不住了。

一日午宴上他又提及要先巡查军队,再察汉民少民杂居之地的治理,王贤之等人照样岔开话题只说李宓感兴趣的玩乐之物。这回李宓大怒,忽然掀了食案,喝道:“尔等遮遮掩掩,竟是在遮掩何物?”

满地狼藉,幽州官将面面相觑,长史王贤之沉住气道:“李御史说笑了,咱们哪里是在遮掩?御史领皇上圣旨自京里来,咱们以礼待之,为表仰慕之心,御史何故而发怒?”

掀了食案后李宓的气消了大半,这会儿也想幽州官员确是没有什么地方怠慢,还每晚找女人来玩,再说自己要把差事干好也得多少要依靠地方官的配合,否则他李宓就带了几个人来,偌大偌繁杂的幽州军政何年何月才理得清楚?

李宓便道:“王长史等的好意心领了,但不能成日没完没了地设宴歌舞,从今日起每天卯时至酉时为办公之时,你们应尽力协助我巡查军政之务,以好早日归去禀报皇上。午宴也省了,我自命随从带食盒应付。”

幽州官吏应允。李宓在晋王府走动几年,也受了其中办事风风火火作风的影响,二话不说,当天下午就让幽州都督派人协助他巡视驻扎在幽州城附近的官健兵:直属中央的常备军,除了名存实亡的府兵,这是现今一等的帝国正规军;然后才是长期驻守各边镇的边军。官健是完全领皇粮的职业兵,边军实际上家室都在驻地附近,虽然也领补给但家人会从事其他经济。

李宓只见营中军纪严明,盔甲军械完整。披坚执锐的健兵看起来还不错,都督赵瞿倒不完全是个酒肉之徒。但李宓随即就问随行的督府官僚:“这里有多少人?幽州都督全部健兵都在营中?”

随行官员紧张,也不敢胡扯,要是说派到别处去了接下来那李宓可能会追问去了哪里,说不定还要去看,都督的兵权有限在没有严重军情的时候不能把军队调得太远,要实地去看也不是多难的事。官员便道:“全都在这里,大约三千多人。”

李宓声色俱厉道:“大约?三千多是多少?”

官员急忙叫人去督府拿名册,冷汗直流。敢情这些日子对李宓好酒好肉好色招待都是白费?

名册拿来后李宓翻了一遍,说道:“我临走前核对兵部卷宗,明明幽州官军是八千三百四十二人,以‘军’为制的都督,竟只有这么些?半数以上的名额哪里去了,你们吃空饷?一面上奏契丹欲反军情紧急,一面又裁撤兵员实额,意欲为何?”

不一会赵瞿也赶着过来了,对李宓解释道:“这中间有实情李御史没弄清楚。幽州健兵原来确为八千多人,但皇上亲征突厥时从幽州调兵,我等不敢以老弱者充数,便先裁撤了一部分,幽州兵又在漠南战场上死伤半数,伤者已无法编入都督府。之后实数便只剩三千多人了,官健属于兵部直辖,我们无权擅自招充兵员,结果就是现在李御史看到的这份名册,督府已复抄一份上呈兵部,可能因途中蹉跎,兵部尚未改新卷宗,故而造成御史之前得到的情况与实情不符。若是我等欺瞒长安吃空饷,李御史现在手里的名册又从何而来?我等更不敢妄言,新册递送长安之事是有据可查的,绝不敢信口雌黄。”

赵瞿又解释道:“都督府健兵不足,在兵部授权之前我们又不能擅自在名册上增加名字(朝廷发工资),为了稳固幽州防务,都督府用增加镇兵和地方团练的办法来解决,边地以城中健兵、镇兵、团练乡兵组成城堡哨防卫布置,这几天御史大可以巡察各镇各堡,看看都督府是否渎职!”

赵瞿一番辩白,李宓便不再责难,只说稍后两天就实地巡查。

李宓晚上回去后,随从劝说道:“明公只是奉旨看看情况,不动声色看清楚报上去就是,何必在当地就和他们过意不去?毕竟这地盘是王、赵二人管的。”

“怕甚,难道他们还敢对我不利?”李宓冷冷道,“就算我死了也算完成了使命,朝廷自有定夺。”

随从遂不再劝他。

……

长史王贤之和都督赵瞿也私下碰头关切李宓的事儿。按理在晋朝的地方格局下,王赵二人根本是两路人,此时有军事活动的地方实行的是军政分离。都督掌一地兵马包括朝廷健兵和地方各种杂牌军;行政及刑狱由州刺史(长史)掌握,少数地区有监督协调几州政务的经略使,薛崇训为了防止军阀割据在没登基之前就撤销了节度使的实权成了一个名誉虚衔,和以前的都督一样的地位,比如兵部尚书程千里就挂着陇右节度使的官衔,实际上他人在京师根本管不了陇右的任何事。经略使不得干涉军务,只能管民政财政刑狱等事,和唐朝相比名字没多大变化实质变化挺大。

御史王、赵二人一个管兵一个管政,就是没有多少职权相交的人,但他们往来很密切,常常一起参加各种宴会和活动,平日关系很好。

身宽体胖的王贤之看起来一副宽厚反应迟钝的模样,但此时他已感觉到不对劲,对赵瞿说:“看李宓的事儿,咱们恐怕情况不妙。朝廷不是派他来查契丹军情,反而是查咱们来的,长安肯定是先怀疑咱们了才会派这么一个人下来。”

赵瞿的神色也不怎么乐观,他的眉间形成了三道竖纹,沉吟良久才说道:“就算怀疑也无妨,咱们眼下也没多大的把柄让人抓。”

“赵将军的意思是坐以待毙?”王贤之不高兴道,“朝廷本来就开始怀疑咱们了,如果李宓再回去说两句不利的话,赵将军觉得咱们会怎么样?”

赵瞿正色道:“我们又没有真凭实据弄到长安,能怎样?大不了调个地儿继续当官,长安还能莫名其妙就逮地方大吏下狱不成?”

王贤之道:“你倒是想得轻巧,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说不定咱们在幽州经营的事儿早就被密报到长安了,调个地方?正好,离开幽州地盘想怎么弄你就怎么弄你。”

“都督和长史不都是流官?你还真把幽州当自家地盘。当初咱们联手的想法是什么?眼看薛氏仓促登基,防着天下大乱手里没有实力,现在天下不是没乱么?咱们能干甚,你想干甚!赵某是京官,一家老小都在长安;你倒好,在幽州扎根了。出事儿了赵某全家怎么办,王明公啊,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王贤之道:“成天就想着自家妻儿,是干大事的做法吗?”

赵瞿道:“要是你王长史全家也在长安,再和我说这话,我就服你。”

“我这也是为你好。”王贤之叹了口气,“你以为人家就查有没有空饷,几千兵的饷银有多少油水,犯得着么?赵将军最大的问题是那些镇兵和团练兵。”

“有什么问题?”赵瞿不解道。

“你养了太多的契丹、奚等非族的人。”王贤之道,“赵将军只道行军布阵,可知大晋朝庙堂上从皇帝到大臣的态度都是极度不信任蛮夷族人?他们口里说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还有近几年议论不休的华夷之辨你以为是怎么回事?苏晋在漠南拥立皇上,找的由头就是薛家是根正苗红的汉人。就这么回事儿,您真看不懂?”

赵瞿强辩道:“我招的那些人能打仗,再说幽州的胡人还少吗,要在幽州扩兵源有什么办法?青壮不够,难道就要舍弃弓马娴熟的胡儿拿老的汉人充数?”

王贤之只顾叹气,一副很有玄虚的样子。

第二十章 胡兵

除了每月初一、十五日的“朔望朝参”,又除开“沐假”,其他时间薛崇训每天都在紫宸殿坐朝听政。宫里的礼仪规矩很多,大臣们注意的细节也很多,有一次宰相窦怀贞的帽子有点歪就被御史弹劾“衣冠不整”。于是弄得几件大事要说很久,大抵是一大清早到辰巳之间,耗时两个时辰左右,也就是几个小时。薛崇训每天都要那里坐几个小时,还得不能乱动影响了威仪,其实是比较难受的。

一天两天让人一动不动地坐几个小时也还没什么,天天都这样端坐不动,他感到很不爽,有一次晚上纵|欲过度第二天不慎当众打起瞌睡来,想起来比较汗颜。

他便把日常接见大臣的地方改到了紫宸殿东面的温室殿,这里本来不是办公场所,是皇帝起居生活的一个宫殿,旁边还有洗澡的地方。他自然就有了借口,在宝座前面拉上紫绫幔帐,自己在里面随意活动,让大臣们在外头说事儿。要是说的东西不感兴趣,他坐在里面打瞌睡也没人知道,反正外头的人看不清楚。

朝议越来越不正式,甚至代薛崇训批复圣旨的人竟然是白七妹,一个女人给薛崇训封了个昭仪就敢用玉玺。大臣们只有忍着,因为自唐朝起女性参与政务就有“优良传统”,更重要的是有一次御史当面说薛崇训这样干不对,被他叫来殿外的飞虎团侍卫拖出去打了个半死。

大臣们也就懒得管了,只要不影响政务就行,反正薛崇训不吭声大家就认为是默许,给白七妹递眼色让她在奏章上盖印批复“准奏”。

这天朝里来了一份李宓从幽州急报来的奏章,打乱了朝臣们的日常政务安排,一众人在紫宸殿前广场上的两颗松树下等了一会儿,就有宦官来宣他们进殿议事。今日最关注的事大概就是幽州传来的这份奏章,其他的日常事务都要稍缓。早在几个月前东北就有战争的气息,也难怪朝廷那么重视幽州的消息,战争一向是国家的重大事情。

朝臣进得温室殿,隐隐看见有个人影端坐在正中的紫幔里面,那个上座除了皇帝没人能坐,众人便一齐伏倒在地高呼“万寿无疆”,果然传来了薛崇训的声音:“大家都起来罢。”

来参拜的大臣一共十几个,内阁三人、政事堂六人,余者为中书门下二省大吏及六部侍郎数人。

紫幔里面有三个人,除了盘腿坐在榻上的薛崇训,还有站在一旁的三娘以及内给事兼忠武将军杨思勖,有时候内侍省在这里当值的是鱼立本,都是宫里非常牛的大宦官。杨思勖有四品武官衔,在宫外有豪宅,因为唐朝时宦官就可以封官,晋朝也没废除这个制度;而鱼立本没有出宫带兵打过仗,在宫里的地位却比杨思勖高,他不仅在薛崇训面前当红,在太平公主那边也是心腹之一。

薛崇训就说了一句话,就翻看起李宓的奏章来,让大臣在外头废话。他经常性地不说话不表态其实是迫于无奈,偶尔有些大臣脑抽说点话让人非常生气,薛崇训一说话就想找人拖出去砍了,他有这个权力。但只要一不爽就砍人把朝里有能力敢言的人都砍光了谁来统治这个国家?薛崇训自问不是神仙,没办法一个人干这事儿。被拥上帝位之后他才理解了史上那些昏君和暴君,他们都是性情中人,当权力没有约束的时候干那些事实属正常,只是薛崇训不敢那样干,他内心里还是敬畏天地规则。有时候被大臣明里暗里骂了,还得忍着夸一句“爱卿忠直敢言”,其实心里想说的是:去你|妈|的。

李宓在奏章上写了工作进度,查清了幽州各地的军队和布防,先写一份奏章禀报这事儿,接下来才按部就班查汉民少民杂居之地的治理问题。奏章中也就主要写军事。

当看到里面写幽州边军十之六七都是胡人时,薛崇训的脸色微微一变。他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安史之乱”,虽然现在这状况不足以构成那么大的危险,但薛崇训因为先知先觉自然就比较敏感了。

奏章在之前大臣们就看过了,他们现在议的就是这事儿。政事堂要拿出“处理办法”,接下来的程序是皇帝赞成或者否决。但薛崇训朝刚开始就出现了微妙的变化,硬生生多了个“内阁”衙门,表面上是皇帝的顾问,但很快就影响到了决策中枢的流程。

政事堂提出办法后,内阁三个人行使“顾问”的权力,主要还是因为薛崇训的信任,就开始“建议”,其中难以避免对政事堂的做法提出异议……也就形成了现在的格局,政事堂的政略想合法地施行,必须要过内阁一关。薛崇训长期又不表态,内阁那帮人在那里找茬,宰相们要是拿不出说服内阁的理由来,这奏章怎么批复?

薛崇训也不过问,在他的眼里,现在的格局有点像上下两个智囊团,只是最高权力仍然在皇帝手里。有了内阁那几个晋王府旧人,国策也没办法受太平公主影响太大,特别是在他不怎么管朝政的时候,总要有一些人帮着制衡。薛崇训也可谓用心良苦。

兵部尚书兼政事堂成员程千里先出来解释:“幽州都督府的健兵名册确是在前段时间造了新册,数目降低过半,李宓出京时尚未有新册,故而有此误差。”

升吏部尚书的萧至忠随即提议道:“照此奏章的内容,幽州兵未有异象,又正值契丹威胁之时,朝廷暂时不该妄动此地,就算只调换主将在此时也是兵家大忌,以免给蛮夷可趁之机。臣以为应下旨安抚都督赵瞿,让他用心防务,再令长史王贤之征民夫协助工事后勤;同时等李宓巡查完毕,弄清幽州治理、契丹动向等所有事情之后,再行决策。若是幽州官吏施政不当造成边患,问罪或换人,再决定不迟。”

苏晋道:“萧相公的意思是还没查清,那幽州用胡人又怎么说?整个幽州及近左防区,镇兵、乡兵、兵随无法确切统算,估计多达数万,而督府健兵只有三千多人,大部分都是那些边兵,李宓在奏章中言边兵用胡人十之六七,难道不应引起警觉?保障我大晋朝安危的是什么?除了妥善施仁政以得民心,还有百万披甲执锐之士,如同一柄剑,人岂有将兵器授予他人之理?”

萧至忠大概觉得苏晋资历不老,便不以为然道:“苏学士,凡事不要太激愤,多经历一些事儿多读几本书,才能明白更多的道理。”

王昌龄听到这句话也不爽了,因为他比苏晋还年轻得多,萧至忠那句话岂不是说资历不够没资格议论国事?王昌龄便正色道:“萧相公以为怎么才不算激愤?坐视不管幽州隐患就是‘更多的道理’,是哪些道理?”

本来苏晋和王昌龄的政见不尽相同,经常有互不赞同的观点,这下子面对政事堂,立马就成一个鼻孔出气了。苏晋看向王昌龄的眼神也带着欣然。只有张九龄看起来更加老谋深算,既不扯内阁的台,也没言政事堂之策的不是。

萧至忠有点火了正要反驳,就在这时张说站了出来,抬起手示意大家暂时停下来,然后说道:“萧相提出的办法也不是不好,但你得让内阁的人说话吧?内阁本来就是为顾问军机国事设立,他们觉得这法子不算最妥当,就可以在陛下面前说话。咱们都是为了国家,就事论事。”

张说是政事堂的老大,他一开口,萧至忠也一副尊重的神态抱拳执礼道:“中书令所言即是,我等受教。”

“苏学士提出的道理没什么不对……”张说用不经意的眼神看来一眼紫幔中的人影,说道,“咱们是中原之朝,汉民才是根本。自古汉民耕、战两不误,不耕何来富庶盛世、何来辉煌王朝?不战何来国家长治久安、何来偌大之疆域?上古之时,祖先只依靠黄河岸狭小之地,且耕且战,方占有华夏九州十五道、地广万里,普天下凡能耕作之地尽囊括海内,多少蛮族或灭族或被驱至荒蛮之地?自炎黄以石刀为兵至今大晋朝,上下凡数千年,我们只耕田?大部分时候都在打仗,都在流血!清楚了这个道理,还能丢下兵器吗?”

一直没说话的薛崇训这时候居然也开口了:“张相公来说,怎么处置幽州之事?”

张说忙躬身道:“但全凭攻伐非古圣人之道,屠戮更易失德。今如幽州胡汉杂居,胡人服我官吏管辖,应教化之,不然失德于四方,各地羁州少民岂愿归附……故臣以为幽州事还得等李宓巡察归来,先解决契丹反叛事,再裁撤幽州边军,降低胡兵数目,方是稳妥之策。”

过得一会儿薛崇训开口道:“张相公回李宓的奏章,写好了拿过来盖印就是了。”

第二十一章 浴池

李宓先后向长安上了三道奏章,最后一次更是长篇阐述幽州及契丹的军政问题,他终于在二年四月初回到了长安,并没有受到幽州官吏的截留阻拦。薛崇训便在紫宸殿东侧的温室殿召见回京的李宓,但这次没有其他大臣在场,在场的除了白七妹等没什么影响的人之外,只有宦官鱼立本多少有些见识。

殿上依然设黼扆、蹑席、熏炉、香案。以前李宓在晋王府见过薛崇训本人,但这次他只能远远地瞅见一个人影,对着那个人影行跪拜礼。

礼罢薛崇训直接就问:“都督赵瞿和长史王贤之会反吗?”

李宓一时间产生了身处晋王府的错觉,因为薛崇训问话还是这么干脆。同时越简单的问题越难以回答,他甚至更愿意听到薛崇训问他冗长的细节,而不是这么一句话。

“臣不敢妄下断言。”李宓忙躬身道,“不过契丹确有反迹。”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冷笑道:“陛下又问你契丹,你却东拉西扯,不会是收了人家的好处吧?”殿上本来很安静,侍立在周围的宫人动都不敢动一下,更不敢出声,一下子来一句清脆的女声便额外地清晰。

“臣万死……”李宓吓了一跳,急忙伏倒在地,“绝没有贪半点金银。”这时才悄悄寻着声音看了一眼,说话的人是个穿白衣的小娘,正站在香案后面,这时她正在掩嘴发笑。李宓愕然,这妇人怎么跑到殿上胡来?

这时薛崇训说道:“你是实地到幽州巡察过的,有什么就说什么,朕不会因言怪罪你。幽州会反?”

薛崇训已经第二次问这句话,李宓不敢再避开话题,他知道此时说错了话也比含糊其辞好,不然正如那小娘说言难道他李宓收了别人的好处……皇帝并没有半点责怪那小娘的意思。

李宓便正色道:“臣以为幽州暂时不会反也不敢反。原因有二,长史和都督相互不信任;幽州士族也对他们不满,赵瞿和王贤之未能得到士族如范阳卢氏的支持。士族轻视蛮夷,特别对赵瞿大量任用胡人不满。”

薛崇训道:“你的意思幽州有反心,但准备尚不成熟?”

李宓硬着头皮道:“正如陛下所言。”

薛崇训要的就是这句话,便不再多问了。李宓递交到朝廷的报告长篇累牍,薛崇训也没怎么细看,只想得到一个判断仅此而已。或许幽州那帮人的死活在现在的薛崇训看来就是一堆数目,他已经无法产生太多诸如怜悯生命之类的感觉。

李宓退出去之后,薛崇训又见了几个大臣,有人建议召赵瞿王贤之回京问罪,但也有人担心这样反而会逼反幽州弄巧成拙。薛崇训没有表态,但他想得比大臣们多,大臣们考虑的是治理幽州一地,而薛崇训却想到了民族融合,以及安史之乱的记忆也对他有影响。

他前世不是学文史的,却也知道古代的三大主旋律,就算有纸上谈兵之嫌,他仍然无法摆脱这种见识对自己影响。三个问题:土地、君权、民族融合。他自认没一个自己有办法的,刚登基就建立了一个内阁,考虑就是想集中君权,没办法因为他自己夺取了君权,没有人傻到和自己过不去,当然是权力越大越好。

见过大臣,他便跑去温室殿附近的沐浴池泡澡去了,政事堂会怎么提出处理办法,他暂时也不想去过问,反正最后如果没有通过“君权”就没法施行。

除了这些政务烦心,他觉得现在的生活还不错,几个月来也渐渐适应了宫里的生活环境,反正这个时代能得到的享乐基本都能满足。或许正如汤团练所言,有时候想得太多不是好事,可是人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

土地兼并的问题也找不到办法,晋朝的建立和很多王朝经过战乱人口减少秩序重建不同,实际上这个王朝是篡权所得,没有经过破坏的阶段。政权更替,但社会没有走那样一个轮回,造成以前有什么问题现在还是一样,就如土地兼并,总不能认为地破坏秩序,无法阻止土地向少数人之手集中的进程。

民族融合在短期内倒也不是那么紧要,只要别导致安史之乱重演就不用薛崇训这辈子去操心,不过如果问题还是像历史上那样的话也许防了幽州,其他地方说不定还会来一个安史之乱,就真的防不胜防。

薛崇训想到这里,就叫三娘到浴池边来让她记下自己的想法,他就像自言自语地说着,“西域、西南、阴山以北、东北,得到势力范围可以不用急于汉化,但一定要设法预防河北胡化,幽云之地是阻止胡人南进的屏障,一旦丢失后世将无险可守……”

常常在薛崇训身边的三娘总是会帮他记录很多“奇思怪想”,不过这份笔录仅限薛崇训偶尔自己瞧瞧回忆自己的想法,并没有拿到庙堂上去影响国策,毕竟有很多东西他自己认为没有考虑成熟。

三娘和他有了亲密接触,但他们在一起时却也很少说情话,反而这种奇怪的交流很多,也不知道三娘究竟能不能理解他的思想,因为她很少说自己的看法。或许这些笔录在后世会流落到世人手里,后世该怎么评断他这个篡位帝王的内心?又或许被“证明”为伪作?周围侍候起居的宫女更加不懂,她们就像在听天书,只是敬畏地侍立在一旁以为薛崇训在说天地玄虚这些大道,不是凡人能懂的。

薛崇训一面泡澡,一面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对三娘说着话,其中没有什么条理大抵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反正三娘也不会反驳自己。忽然他又毫无征兆地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三娘你成天和我呆在这些屋子里,不会觉得闷?”

旁边正在帮薛崇训搓背的宫女听懂了这句话,她的脸上微微一红,大概是觉得皇帝说话很奇怪。三娘依然面无表情,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转念之间终于没说出来,只要摇头简洁地回答道:“不闷。”

这时他发现给自己搓背的宫女脸红了,便回头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只觉得这个小女孩十分可爱,估摸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生得一张清纯的脸,挽起袖子的胳膊白|皙娇嫩。有时候人非常容易动心,哪怕是这种薛崇训内心觉得不对的动心,只是以前会分黑白对错懂得克制,但现在他几乎不受任何规则约束,就极易放|纵。

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丝隐秘的欲|望,只觉得这个宫女清纯可人,也没多想便伸手去摸她纯洁的胳膊。宫女吓了一跳,下意识缩手时却被薛崇训拽住,她一不留神竟摔进了木镶边的浴池里,顿时变成了落汤鸡,慌张地扑腾了几下。她的衣衫瞬间全湿,衣服贴在身上,一时间稚嫩的身体曲线全部暴露出来,刚刚微微有些突起的胸|脯、纤细的腰身、紧凑的臀……薛崇训忽然想将这个可爱的躯体抱在怀里,于是他便真干了。

宫女大急,见薛崇训搂抱自己她或许已经预料到了会发生什么事儿,忙哀求道:“陛下、陛下放过我罢……”

侍立在一旁的其他宫女的腰弯得更低了,一个个看着地板一动不动,好像根本没有看见眼前发生的事。三娘也站着一言不发,只是冷冷看着浴池,看不出她有什么情绪。

池中的宫女推了一把薛崇训,但她那点力气对高大强壮的薛崇训来说实在太无力了。薛崇训的手触到她美好的臀|部,看着顶起湿衣的两颗可爱的小|乳|尖,便不愿意放手了,他淡定地说道:“你想去太极宫还是司饎局?”

“不……不要。”宫女一脸恐慌畏惧地看着他,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宫女比其他人都小,或许旁人能替她求情也是情有可原的,但周围每一个敢说话。

太极宫现在变成了离宫,年纪轻轻就去那里和坐监狱没什么两样,甚至膳食用度都很苛刻,饭都可能吃不饱;司饎局却是苦累的宫廷司局,去那里又不是女官或内侍省宦官的话就是干苦力。宫女听到薛崇训这么一句威胁,她就不怎么挣扎了,显然在皇帝身边当差能得到福利比较起来太好了。

薛崇训无法抑制此时心中的欲|望,也许只是因为没人可以约束,他把手伸到少女的脸蛋上,她就像一个纯洁的精灵。看着她柔滑的嘴唇,就想去亲,但她的眼睛里除了惊恐就没有别的东西。但薛崇训却很喜爱她,他内心一时间被柔情和欲|望的矛盾充斥,便埋下头去吻她的小嘴。周围的宫女见状顿时面红耳赤,头低得更低。

小宫女悲伤地闭上眼睛,只能说“不要、不要”,薛崇训感到有点空虚,但内心仍有一个声音要让他伤害这个无助的少女。

第二十二章 封驳

薛崇训记得很多年以前常常在课堂上听老师讲“揭露了封建统治者的骄奢淫|逸与残暴统治”云云,他意识到现在自己成了反面教材。可是怀里的这个小宫女真的很可爱,湿漉漉的衣衫变成了透明,包裹着她娇小的身躯……而且没人能阻止他。他便把手放到了宫女稚嫩的大|腿上。

她的身子在颤抖,闭上眼睛恐慌地说着:“我会死掉的……”薛崇训搂住她时,又听见她喃喃地呼唤着“娘”。这下薛崇训忽然意识到人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她就算被选进皇宫,仍然有父母家人。

汉皇天子是天下人的君父,至少口头上是这么冠冕堂皇地说的。薛崇训愣了片刻,终于放开了这个无辜的小宫女,淡定地说道:“让她去换衣服。”边上一个女官躬身道:“要将她送到陛下寝宫么?”薛崇训抬起手道:“罢了。”

三娘仍然默默地看着他。

薛崇训就此罢手没干什么坏事,但他心里隐藏的一种欲|望却在温室殿的这次意外中被唤醒,就算是多次让十几岁的小娘侍寝也无法消除他的这种欲|望,偶尔就会想着那些稚|嫩的小精灵。也许这是对逝去的年少时光的怀念?

于是有一次他处理政务时就下了一道圣旨,下令新罗(朝鲜)国王向朝廷进贡处女。不料这道圣旨连大明宫都没能出去,刚到政事堂就被宰相们凭借“封驳之权”给退了回来,理由是可能激起附属国新罗国内对朝廷不满,于邦交不利。内阁得知了此事,也在薛崇训面前谏言,引用圣人的话把他骂了一顿。薛崇训无奈只得作罢,但他发现政事堂的封驳里面也不是全都反对的,刘安和窦怀贞就觉得这道圣旨没什么不妥之处。窦怀贞这厮只知道逢迎,薛崇训也就无视他的意见,倒是觉得刘安挺理解自己的,不像其他大臣那样“道貌岸然”。

薛崇训心道:南衙还得需要刘安这样识大体又懂得体恤皇帝的人,如果人人都和老子过意不去,就算做皇帝乐趣也少了很多。

……鱼立本这个宦官是两面讨好的主,既在薛崇训这边当差,也经常跑承香殿。温室殿浴堂里发生的那件小事他也赶着在太平公主面前说了,当时薛崇训的岳母孙氏、公主金城以及女道士玉清也在旁边听着。

当鱼立本说到皇帝要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下手时,太平公主也没在意,或许在她眼里一个宫女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对这事也没多少兴趣。但鱼立本说:“后来那宫女很可怜地唤娘,皇上听了竟然就放过了她。”

太平公主笑了一下,看了一眼鱼立本道:“你倒是挺会说话。”

鱼立本忙躬身道:“奴婢句句属实,只是将那日的事儿在殿下面前说一遍,绝无半点添油加醋。”

太平公主道:“这段时间连他的人影都见不着,也不见他过来问一声,反倒是妍儿常常来问安,是宁国夫人叮嘱的?”

孙氏不动声色地说道:“妍儿大了我也没怎么过问她,不过她从小就喜欢姑婆,又和金城公主要好,心里念着殿下就和金城常过来问候吧。”

听者有心,金城在太平公主面前没说什么,但心里却在琢磨那个宫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只在薛崇训面前露个面就被看上了。金城从小在大明宫长大,在这里经历了很多事,以前她是被宫廷贵妇排斥孤立的对象,听惯了含沙射影的冷言冷语,还差点被当作货物一般送到吐蕃那苦寒偏远之地,她懂得在大明宫里要有一席之地就要靠自己去争取。最先摆脱困境是靠薛崇训,后来住在承香殿又得到了太平公主以及她身边的人的亲近,不过她却感觉薛崇训渐渐对自己有些疏远了:薛崇训登基前没有住在宫里可能是因为难得见面,现在她都搬到蓬莱殿去了,薛崇训却没和她呆过一晚上,这让她多少有些失落。

倒是太平公主常常表现出亲昵的举动,比如有时候她还要金城一起沐浴,这让金城觉得有点难为情,特别太平公主还会有意无意地动手动脚,她总觉得有些异样。每次被太平公主看到自己的裸|体,她都感觉很不自在,和宫女服侍的时候看到的感觉大不一样。

金城从承香殿回去,就问温室殿的那个小宫女。女官告知被弄到司饎局干苦活去了,理由是皇帝那天说过一句话“你想去太极宫还是司饎局”,然后她又没有被临幸,便被掌权的女官调了个地方。金城便下令将那宫女送到自己的宫里当差。

见到那个小宫女时,金城见她低着头怯生生的模样,身子看起来很娇小,就是一个任人欺负的小姑娘。金城问道:“叫什么名儿,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宫女道:“回殿下的话,奴婢名叫月娥。”她遵命抬头时,只见一个仙子一般夺目的美人坐在上面,顿时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金城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面前的宫女月娥,年纪实在很小,一张瓜子型的秀气脸满是孩童般的稚气,皮肤白模样儿也耐看,只是那种脸型实在没什么福气,此时妇人的好面相是比较方圆庄重的形状,就像太平公主那种。金城的面相也还行,椭圆形的脸,额头饱满如圆月,五官端正,明眸皓齿;恰恰是这个宫女的脸型不好,脸窄下巴尖难以培养出雍容贵气的气质。

总之金城没觉得这个宫女有什么好,心下对薛崇训现在的爱好感到有点疑惑。要是他喜欢了一个很有气质的美人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想强迫面前这么一个宫女?

“你以后就留在我身边,不用回司饎局了。”金城温柔地说道,声音很亲切好听。月娥忙跪倒在地板上磕头谢恩。

金城心想把她留在自己身边,过几天就能发现这宫女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便叫人安排她为近侍,时时在身边服侍起居。月娥受宠若惊,因为这个仙子般的公主对她很好,从来不骂人,还时时和她说话。

不料金城很快就发现月娥非常肤浅无知,除了会侍候人做些铺床叠被的活儿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甚至连大字都不识一个。金城尝试和她进行一些有点深度的谈话,月娥只是茫然不知所谓……内在浅薄、外表也不出众的一个小姑娘,金城不解到底哪里吸引了薛崇训。

她想起在温室殿的事儿是沐浴的时候,一日傍晚金城沐浴更衣,便叫月娥来服侍。她不让其他宫女动手,指名要月娥服侍自己宽衣解带。

月娥小心翼翼地解开金城的衣带,当衣衫渐渐脱离了她的身体,月娥从后面看见了如缎子一般滑的肌肤,完美无缺的曲线,圆润如玉,简直不像是人间之躯。金城伸出玉足试了试水,便款款走进浴池,又回头微笑道:“你也下来,给我揉揉背。”

饶是面前的是个女人,月娥也一脸绯红。金城对奴婢们还算比较温和,月娥没觉得她有什么恶意,主要都是女的,也不用怕,有些畏惧只是因为金城的高贵地位。月娥依言也褪去衣衫下水服侍公主。

金城的眼睛不断打量着面前带着稚气的小宫女的躯体,乳|房都才刚刚发育,只是微微隆起,更无凹凸的曲线可言,只是双|腿还不错。金城要她给自己揉揉肩,她的小手小心地靠近金城的肌肤时,看起来十分紧张,忍不住说了一句:“殿下真漂亮。”

“岁月易老,我今年就二十一岁了。”金城忽然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月娥顿时看到一对圆|润如波的白生生的东西,顿时羞得满面红晕。

金城也看了一眼月娥的小|乳|房,慢慢伸手去摸。月娥忙低头一动也不敢动,上次忤逆了上面的贵人就被罚去干苦活,这回她可不敢再有丝毫反抗,而且金城是女的,她也不是很怕,只是觉得很奇怪。

“有感觉吗?”金城忍不住扑哧一声轻笑了出来。月娥涨|红了脸不能答,侍立在浴池边的几个宫女面面相觑。

水面上冒起薄薄的水雾,雾中两个绮丽的影子,传来了轻柔的笑声。

第二十三章 献

而今的大明宫最强势的女人依然是太平公主,其他宫廷贵妇都因此被压制着无法干预朝政,贵妇们平日大抵是没什么正事可做,也就是窜窜门或是参加太平公主举行的宴会游玩,养养花修修眉。金城公主住到了蓬莱殿,一大早起来无甚要紧的事做,就在宫中四处散步走动,她走到蓬莱殿外围的阙上时,正瞧见皇帝的御辇从大道上通过。由于离得很远,她也就没有什么礼节,只是站在上面看着。

这时薛崇训忽然回头向阙上看过来了,他坐的车没有篷顶,老远就能看见他的一举一动。金城公主见状便微微屈膝远远地点点头算是招呼。薛崇训注视了一会儿,已认出是金城公主,直到一众人转过一道弯,她的身影才消失在视线之中。

一旁步行的宦官鱼立本轻轻说道:“陛下,是金城公主。”

薛崇训没有说话,心下微微有些感触。但很快他就在随从的簇拥下进了紫宸殿,大臣们已经在那边等着说正事了,他也得应付,也就顾不得去感受太多淡淡的私情。朝臣在御前的碰头会议一般都要进行到接近中午的时候,期间充斥着很多枯燥的东西,然后他们才各自去衙门里办公,薛崇训也离开宝座选一处舒服的地方看看奏章之类的,大多数是在温室殿,当然有时候他精神不好接见大臣也在温室殿。

散会之后他便和三娘等人一起到了温室殿,换了身衣服吃午饭,接着就看奏章。上午穿得那身龙袍看起来很华贵,其实有点不舒服,薛崇训不太喜欢黄|色这种太鲜艳的色调,离开紫宸殿就换了一件从晋王府带来的旧衣服,青色的外袍……记得还是几年前在鄯州时程婷亲手给添置的,布料却是好穿了几年还没破,里面是白色的棉布里衬。薛崇训更喜欢这样的打扮,特别是四月中旬了天气也渐渐热起来,穿布的觉得清爽舒服,饰物最多就挂一块玉了事。

温室殿中这处作为御书房的地方,同样十分宽敞,不过薛崇训叫人在北边扯上了一道幔惟隔开,倒也因为不显得空旷了。北侧的床边一张案一把椅子便薛崇训坐的地儿,屋子中摆着香鼎、瓷器等物,鼎中焚香,周围也很安静。另外还有一张香案,玉玺朱笔都在那儿,白七妹坐在那里帮薛崇训批复奏章,所以那些奏章的“准奏”两个字是十分娟秀的字体。有些身居要职的官员并不一定有文采,奏章中出现错别字也很常见,从唐朝到晋朝的官员任免不是全靠科举取士的原因。薛崇训是不太在意这种小节,白七妹如果看见了会擅自动用朱笔给圈出来,说不定还会写两句挖苦的句子,倒让呆板的政务体系多了几分活气。

薛崇训看了一阵,看过没意见的就丢到一边,宦官拿到下面的香案上让白七妹批复。他忽然抬头对当值的鱼立本说道:“明天你去通知政事堂,奏章先送到内阁,让阁臣先看一遍把主要内容用一句话概括出来贴在外面,省得这么多字看着累……”

他这才忽然想起明朝好像也有类似的办法,好法子当然要借鉴。鱼立本忙答道:“遵旨。”

薛崇训又问了一些幽州那边的地理军事形势之类的,鱼立本大概对军事不太内行,常常答不上来。薛崇训正想换杨思勖过来当值时,有人拿着一卷东西进来了,禀报道:“右武卫大将军杜暹进献给陛下之物。”

“打开。”薛崇训随口道。

四个宦官将东西缓缓展开时,薛崇训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十分熟悉,这是一幅地图!他忙细看图上的几个字:大晋朝江山图。

薛崇训的眼睛顿时一亮,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图纸面前。这幅地图他太眼熟了,不就是中国地图么?不过形状上与印象中有些差别。他见状十分高兴,连赞杜暹送了一样好东西,马上就命人就地挂起来,又说道:“传杜暹进宫见面。”一个宦官应了疾步就跑出去了。

这幅图宽数丈,将各地的山河地形详尽描绘,看得出杜暹确实是花了些工夫。薛崇训兴致勃勃地细看各地,从地图上一一看过去,他这才真实地感受到原来自己统治的地盘是这么大,和卷宗中文字描述的完全不同,在图上好像能触摸到权力所及之处。

传召之后等着见人也得好长一段时间,薛崇训便一面等人一面观赏江山图。最后他把目光注视在幽州那一带,看了许久。

虽然中原周边仍然有许多地方没有完全征服,吐蕃在大战中被击败陷入内部分裂的危机弱了许多,但中原的军队仍然没有占领那边;北方高原上的游牧民族也是此起彼伏;西域也偶有战事。但此时最让薛崇训关注的还是东北,加上一些他的个人情绪影响,对幽州及辽东十分重视。

如果是换作两年前,薛崇训可能已动了亲自带兵征讨契丹、奚等族的念头。但现在他登上了帝位,便不能轻易出京打仗,何况国内还有很多问题他想解决,预防河北胡化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过得许久杜暹总算进宫来了,薛崇训便和他面谈,问了许多关于幽州那边的军事。薛崇训也没当面赞赏杜暹的图,但杜暹一进来就看见自己那副图被高高挂起,又很快被单独接见,他心下自然明白这东西献得很恰当。

自武则天当政起至今的这些年头,契丹、奚和中原很打了些仗,契丹最惨的一次大败还是栽在突厥人手里,中原在东北实在没讨得多少便宜。杜暹不愧为儒将在军事上见识很广,虽然他没在东北带过兵,薛崇训问起那边的前事今事他照样如数家珍。

在晋之前,主要有三镇兵马防御契丹、奚等东北游牧民族,河东、幽州、蓟州;更早以前的安东都护府设在新罗(朝鲜)境内。但现在晋军已略微有些变动,幽州、蓟州两镇已合并为一个军区,称幽州都督府,驻正规军一军八千,黑沙城之战后幽州健兵数目降低至三千余,加上诸部边军,统一由赵瞿主持防务;安东都护府也改称安东都督府,驻正规军一军称安东军,治所已迁移至俞关(山海关附近)以内的平州。

安东都护府内迁是在营州等地相继被契丹、奚控制后的事儿,当时朝廷将国力用于西部与吐蕃、突厥的战争,东部各羁州的实际控制范围日渐缩小,加上长安宫廷政变不断,主要靠封王、和亲及被动防御维持边境线,武则天之后的几朝也主动出击打过几仗,唐军或是精锐不在东面的缘故输多赢少。

通过和杜暹的谈话,薛崇训已大概了解了幽州的情况。他这辈子就去过一次幽州,目的还是联络当时的玢王李守礼参与政治|斗争,基本不清楚当地的军事实情,了解一些还是通过奏章和大臣的口述。天下有十五道,国内就有三百多个州,薛崇训怀疑以前的帝王们根本不可能对地方一一了解得太多,反正他自认勤政也得不到那么详尽的信息。

薛崇训又问:“朝臣多怀疑幽州欲反,杜将军以为该如何妥善解决?”

杜暹笑道:“只要陛下下旨让臣带几千明光军或是神策军也行前往幽州都督府,臣到大营外一喊‘诸将士愿意追随皇上平定蛮夷吗’,健兵九成会投过来,幽州的将帅没人能约束住他们。我再带人直接进城以渎职的罪名抓一干人等进京问罪,如何处置陛下一句话的事儿。若是赵瞿等人敢聚边军抗拒,官军精锐便一战定鼎。”

“杜将军英雄气概不减。”薛崇训赞道。

“全仗陛下之威名。”杜暹道,“北方各都督府的健兵都是曾跟随陛下南征北战的勇士,胸怀汉家之气节,以定边安邦为荣幸,这些人怎么可能跟着无名之辈赵瞿等反叛陛下?”

薛崇训与杜暹谈得很来兴致,一直到宫门快关了都还意犹未尽。薛崇训没有留杜暹秉烛夜谈,他是想这么干,但想到有时候太偏爱某个朝臣并非好事,比如写《过秦论》的贾谊和皇帝一见如故,没日没夜地在一起高谈阔论,贾谊并没有什么好下场。于是薛崇训便叫杜暹先回去,让他第二天参与中枢的议事。

杜暹正要告退,薛崇训想了想:参与决策会议的人员是他自己定的规矩,如果忽然让杜暹这个不在三省及内阁序列的官僚参与有点说不过去,破坏规矩,宠臣的嫌疑就太大了。

他想罢便叫住杜暹说道:“政事堂人满了,让你到内阁出任学士如何?”

第二十四章 石墙

杜暹走出丹凤门时已是暮钟阵阵,这里四面都是高大的宫阙城楼,一时竟分辨不出钟声从何而来。他刚接过缰绳就见兵部尚书程千里和一个随从从宫门里走出来了,杜暹忙面向那边站定。程千里也一副偶遇的模样停下脚步,二人隔着大老远遥遥见礼,然后和气地笑着走到一块儿。

“晌午我就在宣政殿那边听见宦官喊旨,杜将军现在才出来,定是在今上面前献了良策。”程千里一副笑容轻松地说道。不过这幅笑脸的诚意有多少就不得而已了,虽然他们同朝为官,但不是一个体系的人饭还是要分家吃的。何况程千里出将为相混到几乎位极人臣的地步,路子和杜暹竟然十分相似,也是在定边立功又通过联姻站对位置的结果,于是他多少对杜暹有些排斥之感。

杜暹长得比程千里白胖,更有儒雅风范,不过他现在却是挂的武将职位,而程千里是政事堂宰相。晋朝延续唐朝制度,文武其实分得不清楚,将相位置变换也不少见,地位也相差不大,不过能参与国家决策的这些人要高一等。杜暹也不想和程千里发生什么不愉快,更不愿在他面前卖弄恩宠,当时便转移话题道:“我从温室殿出来的时候与鱼公公一道,便提起今上节俭,富有四海仍然穿着旧衣,鱼公公道今上那身青布袍子是程妃所制?”

程千里愣了愣,随即说道:“我没注意啊,再说也不是谁都能受今上单独召见的,平日在含元殿朔望朝或是紫宸殿,今上不都穿的衮服。”

二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到了长乐坊和翊书坊的口子上,因回家的方向不同,这才相互拜别分道扬镳。

次日廷议,杜暹也来了,他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有点新鲜,众人看在眼里不过没说什么。一会儿薛崇训进殿受完拜礼就说了杜暹的事儿,先赞了一番杜暹的功劳和才能,然后当众表态要让杜暹兼任内阁学士,今后廷议也要参加。

薛崇训自个弄出来的一个内阁机构,前期真是给他省去了不少麻烦,就像现在想提拔一个人到决策机构就不费周折,因为内阁是新的衙门没有旧制可循,也没规定定员;而政事堂则不同,一段时间内只能有六个或者七个宰相,制度已经惯性地进行了很多年,从来要改变旧制都会涉及不少问题,不能轻易变动。要塞人进政事堂,意味着得先搞一个下去,这就是个麻烦事儿了。宰相们通过人事权个个都是树大根深,如果皇帝使用至高无上的君权毫无正当理由整倒一个,后遗症会比较严重,要更换宰相一般都会通过一系列的博弈,用合理的理由贬官或直接罢免。当然现在薛崇训不动政事堂,直接往内阁塞人就不存在这些问题。

上午的议事散伙之后,薛崇训又把杜暹找去了温室殿,不知道要谈什么。政事堂的大臣们见状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一众宰相回政事堂办公时,在路上难免旁敲侧击地闲话几句。

在薛朝一直不受重用却依然混在宰相位置上的窦怀贞的牢骚被几句话撩|拨,就忍不住说道:“这么下去,还有咱们政事堂什么事儿?”

因为一行人是在公众场合,又是在宫里的大道上,张说便马上正色道:“窦相何处此言?”

窦怀贞没品出味儿来,没好气地说:“杜暹身上挂着右武卫大将军的衔,正三品,一个正三品的官员出任五品内阁学士,尚不是首席。要不了多久内阁的人都封上三品不是很正常么?况且杜暹之女还是后宫的嫔妃,哪天皇上一高兴萌封其家人,杜暹再有个公侯爵位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内阁怕不是五品小官的问题,要位列三公九卿了。”

其实窦怀贞的话没错,政事堂的一些人确实感到了可能被架空部分权力的危机,但大家不好在明面上说而已。

程千里听到靠后宫嫔妃升官之类的话,心里已不是很高兴,这时反而就帮着内阁那边的杜暹说了两句:“杜将军能得今上恩封,也是追随左右血里火里拼出来的。”

作为政事堂老大的张说看了一眼两个言论不相同的人,情知政事堂也不是铁板一块,还有后面不说话的刘安,这厮可不是跟着他张说一个鼻孔出气的人。张说便装作和事佬语重心长地对窦怀贞说道:“不管是政事堂还是内阁的人,都是为朝廷出力。咱们有什么职责就尽什么本分,如此而已,勿要想得太多了。”

……薛崇训在温室殿兴致勃勃地等到杜暹前来,就继续昨天的话题,询问幽州那边的策略。不过杜暹今天看起来精神好像不太好,那是因为他昨晚没睡好的缘故。

昨天皇帝找他谈了大半天,问的最多就是东北防务,意犹未尽又说今天再谈。杜暹回去之后一寻思,皇帝肯定要问幽州之策,连夜查阅收藏的书册琢磨这事儿,几乎没睡个好觉,就快天亮的时候小睡了一会儿。

杜暹情知一个方略要真正能落到实处,不仅要顾及实情时宜,还要考虑当权者的偏好倾向,否则得不到支持再好的办法也是枉然。就像上次准备打突厥时,杜暹就琢磨到了薛崇训的性子,提出重视骑兵的言论,结果就很顺利地得到了重用。他才刚刚中年,正是精力旺盛有志于仕途的年纪,对于人人羡慕的爵位不看重,反倒看重实权衙门可以有用武之地的位置。

这次杜暹照样将薛崇训的思想细细琢磨了一遍,心里已有了数,有些想法和大部分朝臣完全不同,难怪薛崇训将其视为知己一般,常常觉得很有默契。

薛崇训果然问杜暹对治理幽州的意见。杜暹早有准备,沉吟片刻便答道:“东北有契丹、奚部落率帐内附,王贤之、赵瞿等人就地安置,臣不以为然。安抚少民本无可厚非,可是东胡不断向西迁徙人口已有扩张之象,若是幽云之地胡人再增多,非长远之计,幽云早已是汉民占据的土地,没有半点退让的道理;不过暂时看来倒也无伤大雅,就近安置也能节省人畜之力。若是陛下谋百年之策,便应改变幽州以往的做法。”

一席话中让薛崇训品出了似曾相识的言论,这不是有预防胡化的意味么?薛崇训本来以为当下没人能想到那个问题,自己能想到也是因为前世见识的关系,不料从杜暹口里听到了类似的东西,心下便很受用……有一种自己的思想被理解认同的愉悦感。

薛崇训欠了欠身,很有兴趣的样子,继续问道:“若是更换幽州文武官员,应如何定新策?”

杜暹道:“中枢应给予地方权力因地制宜用策。”

此时的地方治理当然有自主权,主要交通缓慢,受条件限制京师没法详细地遥控,只能给一个模糊的政令。因此薛崇训对这个回答不怎么满意,又问:“若是杜将军在那边主持大局,又用何策?”

“请陛下允臣在图上指出。”杜暹站了起来,见薛崇训点头才走到他画的那副大图旁边,找到了东北角的位置,指着一个地方道,“契丹和奚近年常常联兵犯边,幽蓟等地不得不扩充边军团练备边,青壮不足便用胡人。故幽蓟首要之务仍是兵事……营州,居于关外,若能取之则攻守易势,奈何汉军屡次进击反复争夺营州,未能站稳脚跟。若是臣领幽州事,必先整军请旨攻取营州,这是必要的第一步。”

薛崇训赞同地点头道:“打下来守住,咱们在关外才有一处靠谱的据点,到时候送些流放人口以及资助各地失地灾民迁徙,消化关外的土地才是开疆扩土之王道。”

杜暹继续说道:“第一步因汉兵多次失利看似艰难,实则容易,无非就是打赢仗而已,短期就可能实现。第二步才真正不容易……陛下请看此地周围的地形,三面天然屏障,若是经营妥当,定然固若关中之地,成为东线拒胡人以国门之外的要冲和根基所在。居幽云而图关外,进可攻退可守,强盛之时向辽河一带扩土,内忧之时可保河南道、淮南道、江南道半壁无虞。故臣以为在幽云之地重修长城、筑工事堡垒实乃百年长远大计。但此策不仅巨耗国力,更改变前朝不修长城的做法,恐国内反对之声不绝,故艰难非常。”

薛崇训听罢不置可否,其实杜暹的想法和自己很有相似之处,但正如杜暹自己说的,这里面涉及很多东西,薛崇训无法轻易考虑得通透。别说朝臣可能会反对,就连他也有些想法没能通透:长城,这种几乎作为华夏文明象征的东西,利弊功过该如何定论?

唐朝前期军事强盛时是不修长城而定四方,可一旦进取的势头减缓,问题也非常多,其中一个让薛崇训十分有防范心的就是胡骑佣兵……是收买的胡人骑兵可靠,还是那些呆笨的石头城墙可靠?

第二十五章 公主

过未时(约下午三点)杜暹离开了温室殿,薛崇训继续批阅奏章。他已在大明宫已经住了几个月,除了去一趟武功县几乎没出过宫门,现在他总算明白了前朝有的皇帝为啥自称“宅家”,原来确实是宅男。

薛崇训对于歌舞宴会之类娱乐活动不怎么感兴趣,蹴鞠棋艺等也无多大的热情,每天除了办公唯一的乐趣差不多就是玩|女人。好在大明宫里美女数万,却是让他比较满意的。在温室殿中呆了一会儿,他想起一件事来,便叫人去传宦官杨思勖来说话。去报信的人正要出门,他又改变主意道:“让杨思勖到太液池南岸找我。”从温室殿往北走几步就是太液池,那边有山有水不是能走动走动么?出去走走也好。

白七妹见薛崇训要走,急忙问道:“还堆着这么多奏章呢,薛郎走了今天不用批了么?”

大概是薛崇训从来没过问礼仪规矩,除了外朝的那些大臣,身边的都是乱称呼,有的称陛下有的叫皇上,还有白七妹等人“薛郎”“郎君”之类的随意唤,薛崇训也不计较更不会因小节翻脸,他反倒觉得随意些比较好不然真成孤家寡人了。

“你留下来帮我瞧瞧,除了边关军情急报、官吏任免和赋税财政等大事,其他的你看着办就成。”薛崇训说道。

白七妹嘻嘻笑道:“这可是奏章呀,那我不是也能当当皇帝了?”

温室殿当值的宦官宫女顿时愕然脸色微变,不料薛崇训对这种玩笑也不计较,连一句斥责也没有,笑道:“成,你就在这儿当一回皇帝吧。”

他当然不会和白七妹计较,她这样女孩子连父母都不知道是谁,毫无根基,别说她是闹着玩就算她真是野心家,也毫无拥有权力的可能。

但白七妹敢胡闹,其他人却照样恭恭敬敬的不敢造次,在大伙眼里薛崇训应该还是一个喜怒无常圣心难测的人,就像上次有个御史不过言语之间激动了点冒犯了他,他便以不敬之罪叫人拖出去打了个半死,现在估计都在家养着没好利索。

薛崇训没有坐车,只和随从数人走路到了太液池岸边。这里应该算是大明宫里风景最好的地方,飘渺的湖面水雾之中仙岛楼阙隐隐在望,沿岸水榭楼台十分漂亮。薛崇训便一边散步一边等杨思勖来见,杨思勖既当着内侍省的官有宫里的差事,又因军功封了将军职位,最近还管着明光军造火药造炮的差事,所以平日不怎么上宫里的值,薛崇训要见只能临时找人去叫。

太液池分东西两池,薛崇训正在游荡的这边西池占地就达两百多亩,加上沿岸的官署庭院、树林石径,这里看上去就像一个城市一般,也不完全像城池,简直是世外桃源。因为在这里来往生活的成员构成简单,就像一个单调的社会,没有市井最多的是妙龄女子。天下数百州的财赋供养着这里,如没有风雨培育的温室……虽然同样充满了明争暗斗,表面上却如一个大家庭。不论下边怎么斗,至少作为当权者的薛崇训在这里的日常生活如在逍遥宫。也难怪当天下承平的时候皇帝们容易失去进取之心,因为要想混日子皇帝在宫廷确实就像温室的花儿一般,既不存在争夺女人的竞争,也没有物质之忧:显然世人的大部分压力都是因为经济物质,这个不能解决的问题实在很少。

薛崇训默默看了一阵风景,杨思勖就来了,他是小跑着过来的,跑近了也不顾石径上尘土,直接就伏倒在路上请安。现在在薛崇训的眼里这个杨思勖是最忠臣的大宦官之一,鱼立本也算一个,但鱼立本和太平公主的关系太近了。虽然太平公主和薛崇训是一家子母子关系,但由于权力上存在一定的冲突,两面讨好的人在薛崇训眼里自然比不上杨思勖这样只投靠他一个人的宦官强。

薛崇训让杨思勖平身,直接便问道:“武功县造炮的事儿,进展如何?”

“回禀陛下,已造出未炸膛的炮四樽,还在试验用药及炮弹远近。”杨思勖早已习惯薛崇训这种开门见山的说话方式,而且他看来有所准备,猜到薛崇训可能会问这事儿,随即便拿出了一份文件,“数月来试造药、炮所消耗的各项物资皆有帐目,官吏、将士、工匠达成各自目标的奖赏如何,明光军幕僚府也信守承诺兑现,支付钱粮数目皆记载在册,请陛下过目。”

薛崇训接过来随意翻看起来,这东西有点像工程造价、帐房名目之类的东西,大部分是数据,而且用的是汉字数字,看起来不怎么清晰明了。虽然薛崇训前世就没有崇洋媚外的心理,但他心下不得不认为在数据方面还真是阿拉伯数字和字母公式看起来简洁。或许他的思想并不是纯粹的汉本位,不过就是没有太多信仰的实用主义。

他没打算亲自细查帐目,抬头看了一眼杨思勖,见杨思勖神色如常,已相信其中的水分不会太大。

杨思勖长得黑瘦,个子也不高,从形象上实在比侍从在薛崇训身边的宦官宫女差得多,跟在他身边的宫人都是温室里养得白嫩的人。不过杨思勖在宫里的地位显然比他们高得多,人不可貌相正是如此。

薛崇训开口道:“对将士和工匠承诺的奖赏一定要按规矩兑现,如果办事的比预期还好,便要追加利禄,这钱不能省,尤其是军器署派过去的工匠,别亏待了。”

“是。”杨思勖忙应道。

薛崇训沉吟片刻又道:“下令让明光军一部将四樽炮护运至河东。”

杨思勖听罢微微有些惊讶,刚刚造出来还没估算实战价值就送那么远,送到河东去干甚?他很容易就想到有造反嫌疑的幽州之地,河东距离幽州并不远,已猜出皇帝可能会对幽州用武了,当然也能在战场上试出炮的用处。有过使用火器经验的武将中,他杨思勖算一个,还有就是杜暹……短短一会儿,杨思勖已在肚子里猜测了许多事。但他口上并不多言,只躬身道:“奴婢即刻就派人赶去武功县明光军营传旨。”

见杨思勖若有所思的模样,薛崇训便问道:“有什么困难么,大炮是否太重,路途是否太远?”

杨思勖忙道:“没有,关中至河东有平坦的驿道,总有办法载过去。”

薛崇训笑道:“下面对上面发牢骚属实正常,别对下边的人说中枢决策不妥便好。”

杨思勖立刻弯下腰拱手道:“奴婢万万不敢擅论圣意。”

就在这时,只见宦官鱼立本也寻来了,走近了便弯腰向薛崇训执礼。鱼立本倒是没有在路上跪拜,他的做法才是最平常的,自唐以来朝野的人并不像后来动不动就跪,这种日常见面也没必要对皇帝行跪礼;杨思勖显然有些恭敬过头了,可能是他一直就是宦官,薛崇训上台之前还在李隆基父子身边干过,此时在新主人面前多少有些谨慎小心。其实李隆基都死了,薛崇训对这些宦官宫女并不介意,宦官又不像朝臣士大夫那样背后有庞大的亲戚关系网,他们的背景相对简单,大部分出身寒门做了宦官之后家族都不认的,认为有辱家门。

薛崇训问道:“你有何事?”

鱼立本躬身说道:“奴婢是受太平公主殿下差来见皇上的,听说您在太液池这边,就赶着过来了。河中公主……以前是万泉县主(薛绍次女),因为是皇上的妹妹,殿下认为该封公主才合礼制,便改封万泉县主为河中公主。公主感皇上和殿下恩,进京谢恩来了,殿下差奴婢来告诉您,晚上去承香殿赴宴,见见河中公主。”

薛崇训纳闷道:“妹妹封公主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鱼立本忙道:“是殿下下旨封的,本想亲自和您说,可皇上有些天没去承香殿了。还有武家的永和县主也住在河中府,听说公主上京,也一道进京看望殿下。在京的武家二王爷今晚也会进宫赴宴,立节郡王(薛崇简)却在河东不能来团聚了。”

显然薛崇训从这事儿便看出太平公主比一般的所谓太后的权力大多了,封公主也是一句话的事,甚至连薛崇训事前都不知道,等封的公主进京了才听说。太平公主平时封官赐爵也是随手的事儿,只要不是军政要害衙门,薛崇训一般都不过问的,她也懒得说。

人事权力都是两个人在说话算数,这确实是二元格局却又保持着一定的融合。太平公主没有以和皇帝为对手,不然当初她也不会轻易就承认薛崇训登基,甚至更早之前连兵权也不会给他;薛崇训也只能默许这样的形势,内心的一种需要和现状让他无法去夺太平公主权力。当然太平公主用人很多时候他心里不怎么赞同,甚至用人会影响一些政略布局,但只要不是太要紧他也只能妥协。

整个官府体系就是从上而下的君权制,偏偏实际操作君权的不是一个人,正是天上两个太阳的局面。可是太平公主和薛崇训竟然稳住了现状没有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这显然是一种比技术更文艺的艺术活儿。

第三十章 家宴

立节郡王薛崇简是薛崇训的亲弟弟,一个爹妈生的,但关系并不亲密,特别是立节郡王住到河东老家之后是一年都难得见上一面他在以前的政治斗|争中站位错误,虽然太平公主比不上武则天一样凶狠,没把他逼上死路,却在内心里对他十分疏远了皇室的亲情和民间有些差别,不是什么错误都能容忍的,皇子因为对父母的权力构成威胁时被处死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亲弟弟尚且如此,薛家的两个妹妹就和薛崇训不怎么亲密了,她们十三四岁出嫁之后,也是难得见上一面武家的四个弟妹同样如此,要不是太平公主在,薛崇训是不是真会把他们当兄弟妹子也难说,连姓都不同武则天政权失落之后,武家唯一能出现在宫廷庙堂的时期便是武三思那几兄弟,不过是当时的李唐皇帝认为自己实力太浅,想拉拢一批盟友而已而现在武家兄弟早已退出了权力场,挂着萌封的官职爵位享太平富贵,太平公主还在他们倒是没有多少生活之忧;其实武家二兄弟和薛崇训的私人关系也还不错,显然以前无意中给自己谋到了一处好退路

至于武家的两个女儿,薛崇训甚至长什么样都不太记得清楚了,毕竟女大十八变而且她们和薛家妹子也有差别,这也是薛家妹子封了公主,她们仍封县主的原因

不过太平公主的儿女们能聚在一起向她问安,她看起来还是很高兴的,只是还称不上团聚,人没齐儿子也少一个,可能在太平公主眼里有这三个儿子就可以了,武家兄弟虽然没帮上她的大忙,胜在听话也算忠诚当然薛崇训对她最特别,母子俩是生死之间携手过来的

这确实是场家宴,除了薛李两家的亲戚,只有翰林院的几个号称名士的文官作陪,没有外朝的大臣也无使节不过座位上就分了高低秩序,和百姓家一家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的光景大为不同,这些礼数大约也是造成皇室亲情比较淡薄的原因之一太平公主坐的台子上的座位,其他后辈都在殿中列席;薛崇训也属于后辈,但他是皇帝,家国天下的传统使得他与兄弟姐妹们完全不同,也是和太平公主并排坐在中间的正位上,一旁坐的是皇后李妍儿平辈的亲戚要自称臣,也可以跪拜,与对长辈的礼节相差无几了

本来大殿中嘻嘻哈哈的,薛崇训一来坐上去之后,众人便渐渐收敛起先看起来武家二妹永和县主是最活泼的一个女子,武家兄弟都和她玩笑,这会儿也安静了许多武家兄弟以前也和薛崇训称兄道弟关系比较熟,现在却保持着恭敬的态度

太平公主见状也笑道:“看来大家不喜欢崇训,你一来都不说话了”

薛崇训内心里也顿时有些失落,但他也不能随意在家人面前轻浮玩笑,保持权威也是同等重要的他说道:“大家来问母亲安好,是来孝敬长辈的我为兄长见他们都过得还好,也就无需多言了”

兄弟姐妹们都一本正经地向上面拜道:“皆蒙皇兄之恩”

就在这时武永和县主笑道:“我有那么多嫂子,你可别冷落了哦,给妹妹生个侄儿抱抱呀……嫂嫂,咱们家的薛夏州怎么没抱过来呢?”

这玩笑有点冷,大家都没有起哄,也就是性子活泼一些的武永和这么说,而且也不见外,口上说着“咱们家”李妍儿便搭腔道:“小夏在蓬莱宫让奶娘带着,我也想带她过来的,姑婆说这边太吵了就没有”李妍儿的性格是比较温柔可爱的,虽然有时候要耍耍性子,但以权压人的时候是没有众人一听她的话,都感觉比较亲切,报以友善的目光

薛崇训听见有人开始轻松地说家常,心下也产生些许欣慰,便好言对永和说道:“你们在宫多住几日陪陪母亲,妹妹喜欢夏州(他的女儿的名只有一个夏字,生下来就封了夏州公主,有时候也叫她夏州)明日到蓬莱宫陪她玩”

他和气地看着永和县主,只见她圆圆的脸,估计还不到二十岁,但嫁了好几年,已是当母亲的人

永和一脸高兴,拍着手道:“好哇哥哥记得么,我小时候你还抱着我玩多疼我,现在我当然疼侄女啦”

这句话可能有点过于轻浮了,大家顿时忍不住都嘲笑她,不过带着善意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酸溜溜地说道:“永和左一个哥哥右一个咱们家,说得你们武家倒比咱们亲,皇兄成了你一个人的哥哥了”

薛崇训闻声转头看去,只见是自家的小妹河中公主,很久没见过了也还有点印象,到底是一个爹妈生的,面相上确实比武家的兄妹几个和薛崇训相近,额头光滑饱满、眉毛浓、眼睛大而明亮、鼻梁较高,只是脸色不怎么红润

其实河中公主对于薛崇训来说照样感觉很生疏,哪怕是亲妹妹不过他听得妹子的话有些不太适合,心道是自家人骂两句也没事,总比让武家的人心里产生不快好他想罢便斥责道:“娘在这里,在场的兄弟姐妹都是自家的人,你怎能如此说话?”

河中公主这次还是第一回和薛崇训交谈,结果就被骂了,她顿时一脸的委屈,片刻之后竟然从大眼睛里滑出几滴清泪来太平公主见状就呵斥薛崇训:“你当的什么兄长,人家大老远从河中进京来见我这个娘,你照面就给弄哭”说罢放低声音对薛崇训道,“薛二妹家的那驸马都尉两年前重疾,病是好了……身体不太好她过得可不怎么顺心,你说话轻声点”

永和县主忙道:“就是说着玩,哥哥怎么就板起脸来,大家还觉得是我欺负姐姐呢”

太平公主威严地说道:“让教坊司的乐工上来,你们都高兴点,薛二妹也别伤心了”

薛崇训默不作声,他忽然有种错觉自己和亲人们好像不是一路人似的,他的脑子里还装着现代的亲人记忆至于这里的亲戚……爹被外婆给虐|待而死,然后他杀了几个表哥表妹,把亲弟弟软禁在河东、舅舅软禁在三清殿好像快死了也不去过问,下面的这两个异父同母兄弟对自己充满了敬畏好像这个世上根本不存在亲情一回事,就连亲娘也不是纯粹的家庭关系,要不是长久以来薛崇训和太平公主同进退,也不可能达到现在的关系,薛二郎就是个好例子

或许他本就不是一个交际圆滑的人,此时他想起了自家妻妾一块儿吃饭的场面,她们聊得起劲薛崇训一般是插不上嘴的同床共枕的人都这样,别说这些难得见面的弟妹了

很快乐工奏起了轻快的曲子来,教坊司的舞姬也满面春风带着笑容在木台上载歌载舞,在音乐的衬托下,大殿上的气氛随之也祥和起来,一派天伦之乐的景象

过得一会儿河中公主起席,要去偏殿补妆贵妇参加这种宫廷晚宴都是穿着大红大紫的礼服,脸上的胭脂水粉精心涂描,刚才她一哭就破坏了精细的化妆,这会儿心情转好怕丢了形象就去弥补太平公主好像挺喜欢她的,这时也陪着她去偏殿了薛崇训看了一阵舞蹈,心里琢磨着刚才那事儿,便说要衣,想趁此机会过去私下里宽慰妹子几句

薛崇训和宦官鱼立本走到偏殿门口,正听得里面太平正和河中公主说话太平公主道:“天下又不只驸马都尉一个男子,有什么好气的?你干脆留在长安别回去了,我在宫外赐你一座宅子住下来,你贵为公主谁还敢干涉你?你爱怎么乐便怎么乐,偶尔进宫来陪陪我,岂不逍遥?”

“这样不好,怕哥哥骂我不贞,到时候我还有什么脸见人?”河中公主道,“再说我也不喜和那些浮夸之辈来往,若是母亲不嫌,我不如留在大明宫陪着您”

太平公主笑道:“宫里就你兄长崇训一个男子,确是无趣我说让你在长安城里住可不是嫌你,你还不懂?”

河中公主有些羞臊地说道:“母亲的好意心领了,我或是回家居住或是陪着母亲,不想住在宫外,不然哥哥一定会嫌我”

“管他作甚?”太平公主道

这时薛崇训已走进了偏殿,河中公主发现他急忙停止说话,低头不语薛崇训装作一副亲切的表情,却是十分难看,他看着河中公主好言道:“刚才我不是存心骂妹妹,虽说武家、李家、薛家都是自家的人,但你是我的亲妹子,我只能斥责你了,可别见外”

河中公主低着头“嗯”了一声

太平拉下脸道:“可你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她要留在宫里陪我,可这承香殿平日也挺无趣,她又不信道家……听说你让那个白七妹在批奏章?那还不如让你妹妹帮衬着你,到底有点事做,也不是外人”

“让河中公主参与政务?”薛崇训有些吃惊,眉头不由得一皱

第三十一章 奖励

河中公主要到紫宸殿这边参合的事儿,薛崇训不置可否,没答应也没当场忤逆母亲太平公主的意思他心里当然不怎么情愿,虽然河中公主是自己的亲妹妹、又是女的不存在薛二郎那样的隐患威胁,可是在权力上很奇怪,越亲的人参合起来越麻烦,当初李旦朝时他的皇妹太平公主管的事就太多了

薛崇训也没有断然拒绝,他并不认为这事很严重,在他心里不是特别严重的事都会尽量和太平公主相互妥协,这是开朝以来的一贯基调因为在他眼里,女人的见识相对来说终究还是狭隘了一些,难以对他的权力造成多大的影响;真正让他在正事儿上重视的女人只有一个:太平公主

不料第二天就出了一件“意外”,因为时机太巧合,薛崇训认为这确实只是一件意外

政事堂的人在议事时把昨天的一份盖了玉玺的奏疏及一份卷宗给退回来,萧至忠当面陈述原因:“此乃刑部复审各地刑罚的卷宗,并附政事堂之议其中一条万年县叔嫂私通案,被用朱笔修改为:诸罚妥,其嫂无罪臣以为这样改不通律法,是为赏罚不明”

这时窦怀贞出列执礼道:“律法定:和奸者,男女各徒一年半,有夫者二年不公也太明显了,又观奏疏上的字体并非御批,请陛下重圣裁”

面对这样黑白易辨的事儿,一向以忠直敢言自居的李守一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他立刻站出来抨击道:“有的人恃宠胡作非为,代笔者擅作主张,将刑律视作儿戏,长此以往,朝政如何清明?国法无情以公正,必应将扰乱政务者严惩以儆效尤”

李守一说话时字正腔圆,一脸正义很有气势,将那个“有的人”也吓得脸色变白了“有的人”显然就是指正侍立在御座一侧的白七妹,大伙都知道她在代皇权朱批

白七妹忙辩白道:“怎么就定案为‘和奸’?这种事儿多半就怪不得女子,若是被那叔子用强,女子为了名声多半不敢声张待到被人察觉后案发,却要和那暴徒一起受刑,背上坏名声,这就是你们口上说的公正?”

众臣听罢都想发笑而忍着,几句话中的漏洞就太多了薛崇训听罢也觉得白七妹平时口舌伶俐,真在庙堂上和这帮老油条扯完全不是对手不过讨论这事儿就属于“废话”一类,薛崇训每天都得忍受诸如此类的长篇扯淡,动辄就会说得十分严重比如扯到“国法公正”,他也不能现在就叫人把李守一拖出去打一顿,左右是没多少好办法

果然李守一马上就成竹在胸地争锋相对:“若是对此案的审理有异,也应复审或男女同罪或都无罪,哪有分别对待的道理?”

白七妹委屈地张了张嘴,正想说话李守一马上劈头盖脸正声喝道:“陛下祭天登基,南面而为天子,父天母地为之子,代天行靡所不统之权养民虽勤、教民虽悉,也不能事必躬亲,方选贤良忠正为佐,而有奸佞之徒趁机专营扰乱,岂能姑息?”

大臣们都默不作声,不过也不反对李守一,反而觉得这个人某些时候还是有用的若是纵容受皇帝宠信就滥用权力,对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事

大殿上安静了片刻,真是静极了李守一总算有点分寸,没有咬住白七妹不放,回到了就事论事上:“臣谏议此案送回刑部复审,弱真如宫廷女官所言,男犯便不是徒二年之刑,强|奸者又是亲属,按律:斩”

最后那个“斩”字铿锵有力,白七妹的肩膀都是一颤,好像是要把她施以斩刑一般她是刀光剑影里过来的人,胆子也不算小,没想到有时候人嘴上的话竟然比拿刀指着还有威慑力

薛崇训看在眼里,心道你个胡子那么长的汉子,没事拿个小姑娘吓唬很光荣?他又想最开始拿这件屁事隐|射白七妹的人是窦怀贞,窦怀贞这厮专门投靠太后,以前是韦氏后来是太平,这事儿不会是母亲指使的?

殿中的瞬间死寂气氛让白七妹无助极了,她之前拿着那朱笔过皇帝瘾估计觉得好玩,没想太多,殊不知那朱红的墨水代表的权力比血还要腥,一个小案件其实连管中窥豹都算不上她几乎要哭了,不过仍然强忍着反倒装作一副为所谓的表情,好像这一切在她眼里确是儿戏,倔强而不知悔改的表现

但就算是草芥人命的她,也只是把自己掩藏在暗处行走在黑暗的边缘,能杀人不代表内心真的那么强大,真正厉害的人是李守一那些有权位的大臣,干事明目张胆堂而皇之,阳谋才是强者的游戏白七妹充满了畏惧,此时非常没有安全感……此情此景让她想起了以前被官府追捕逃亡的日子,很大程度就是碰运气无法看到自己的命运

就在这时,薛崇训缓缓地开口了:“朱批的那几个字是朕让女官写的……”

大臣们听罢都微微有些惊讶,因为皇帝从来没有错,有错的都是下面的人没办好,薛崇训自个认领确实有点让人意外李守一也皱眉退回自己的位置表示无话可说,他就算自喻直言,什么都敢说但不是傻子,没事就当面骂皇帝又没什么用处

白七妹顿时回头眼睛水汪汪地看着薛崇训,她毕竟是女子多少有些主观感性,顿时觉得刚才薛崇训那句原本很普通的声音好听极了,充满了磁性和魅力接着连他的身影也在白七妹眼里变得高大起来,仿佛能撑起天空

薛崇训很淡定地说道:“当时有人在朕身边说了几句,朕一时疏忽未能慎重考虑就让人如此处理,而今想来确有失察之处好在政事堂诸相用心国事,连一个小疏忽都能查漏补缺到,朕心甚慰,你们都是忠臣,这里没有什么奸佞就依李守一所奏,让刑部责令万年县重审察这事儿就这么办了,说其他的罢,杜暹你先把营州的看法说出来,让大伙儿议议”

“臣遵旨”杜暹忙出来行礼道

于是人们就不再纠缠刚才那事儿,皇帝都自认“疏忽”了,包括李守一都不愿意再说什么至于白七妹当然屁事都没有

上午议事后,薛崇训起身离开紫宸殿,白七妹也跟了上来,跑到薛崇训身边扭捏着好像要道歉薛崇训见这个性子有点野的美女这么副表情,顿觉可爱,忍不住就趁机伸手放在她的削肩上,笑问道:“起先被李守一那老小子吓唬到了?”

“才没有”白七妹到嘴的话又改了口

薛崇训好言道:“怕什么,我让你批奏章的,谁要动你也得问问我同意不同意”

白七妹听罢大概想到了“打狗也要看主人”这句话,就没好气地翘起嘴道:“一口好话到您嘴里也听着不对味儿了……”她又看了一眼放在自己肩膀上的大手,薛崇训便不动声色地拿了回去……这白七妹长得比三娘水|嫩多了,皮肤又白又紧致,胸还挺却不怎么好下手,虽然豁出去可以来强的但总归不好,比那些随便可以糟蹋的宫女难|搞,有点刺儿

不料他刚刚打消这个念头,白七妹就当着众多宦官内侍的面靠近了他,垫起脚把嘴靠近薛崇训的耳边悄悄说道:“我得奖励你呢,陛下”

她的距离掌握得非常好,既没有碰到薛崇训又靠得非常近,让他几乎能感觉到那嘴唇的张合,以及兰香之气撩|拨在耳朵上的酥|痒加上轻柔又有点撒娇的口吻,薛崇训硬生生就被挑起一股子火来

“怎么……”薛崇训降低声音道,“奖励?”

白七妹一脸羞涩地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又耳语道:“人家是第一回,你要温柔点哦……”

薛崇训的神情虽然仍保持着淡定,但诸如抿嘴唇的小动作已暴露了他的心绪,他便问道:“什么时候?”

这时有个宦官迈着小步跑了过来说道:“陛下,尚食局已备好午膳,您先用膳吗?”薛崇训立刻说道:“先去温室殿,朕处理完一本重要奏章再说”

白七妹不由得笑了起来,大概色中饿鬼便是饭都顾不得吃的意思?

在前呼后拥中薛崇训一行人来到了西边不远的温室殿,他平日看奏章、有时候廷议或接见大臣都在这里,但它本来的功用主要是起居生活,浴池卧室饭厅等都有薛崇训进了正殿根本不去书房,直奔侧面用于休息的偏殿:里面有床

这处理重要奏章的地方倒也特别,他还屏退了左右,叫随从该干嘛干嘛去三娘大概也猜到薛崇训要干嘛,也远远地站着没跟过来,白七妹回头看了她一眼,但要从三娘脸上的表情看出什么东西来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第二十八章 啼哭

每当薛崇训能有这样的机会时,心里总是会冒出一个念头,以往承受的那些风浪和冒的风险都是值得的。否则哪里来这么多机会感受到漂亮小娘第一次被占有的风情?白七妹虽然不是那种大家闺秀,而是属于来路不明的人物,身份地位并不高贵,却是一个心气很高的女子,不然不会守身如玉。而现在薛崇训在她自愿的情况下轻易地掠夺了一切,不能不产生出精神上的愉悦以及一种虚荣。但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的感情了,他的感官被太多的低级欲|望占据,于其他的东西几乎麻木,因为欲|望来的更加直接。

他便在温室殿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在温存缠绵之中,他的手指犹如具有魔力,好似在表达着万千的柔情……其实这一切没有任何内涵,只有浅薄的情|欲与征服感,其他的都是女人自己幻想出来的谎言。

一天的奏章自然是耽搁了,完事后已接近酉时。薛崇训便叫身边的宦官去内阁传话,明日上午取消听政,让内阁四阁臣将积压的奏章酌情批复。他平时当然不会熬夜处理政务,骄奢|淫|逸才是做皇帝的本分。

回到蓬莱殿时,正瞧见薛家二妹河中公主和李妍儿在一块儿,河中公主正逗薛崇训的女儿薛夏玩呢。那小丫头才两岁,好像已经和第一回见面的姑姑混熟了,薛崇训刚下御辇就听得“咯咯”直笑的声音。

侍候在女眷们身边的宫女见得薛崇训的仪仗,都纷纷恭敬地站到了大路两边。李妍儿等人也过来向薛崇训见礼,薛崇训拂袖道:“都是自家人,免了……小夏叫个爹。”薛崇训一面说一面笑着去逗自己的女儿,不料小丫头转身抱住了她|娘|的裙子,李妍儿忙蹲下身将她抱了起来,柔声道:“看看,是父皇啊。”

薛崇训便伸手想抱抱薛夏,忽然“哇……”地一声她哭起来,惹得李妍儿和河中公主都急忙哄着,薛崇训顿时感到有点尴尬。

李妍儿瞪了他一眼:“谁叫你凶神恶煞的,把咱们夏州都吓哭了。”

薛崇训心下唏嘘,自己的女儿打小就不认老子。想想确实是对她关心不够,照顾更谈不上,因为有许多奶娘宫女照料着,主要也是她母亲在照看,不缺吃不缺穿,薛崇训也没怎么亲自过问。皇室的家庭关系相对疏远,也许是他付出得不够,百姓家的男子要养后代需要付出很多,感情上就更加亲近了吧?于是薛崇训下意识得出一个结论:爱和付出有关系。

好在没一会儿小公主就不哭了,河中公主便接过去抱在怀里。薛崇训沉吟片刻问道:“妹妹若不嫌辛劳,平日到紫宸殿来帮我看看奏章如何?”

昨天太平公主提到让河中公主参与政务,薛崇训当时没有明确答复,不料第二天就在朝堂上扯出了白七妹的事儿。这虽然是一件小事,但薛崇训觉得可能有太平公主的授意,而且他实际上已经落了下风。一家子内部的博弈,还远远没有达到你死我活的程度,既然落了下风他就觉得应该同意母亲的要求,以此妥协避免矛盾。

河中公主笑道:“长兄的话现在可是圣旨呢,我怎么敢嫌辛劳?其实我也不是很懂国家大事,不过母亲怕我在宫里闷,就叫我来做些笔墨之事,拿主意还得长兄呢,不然怕出什么漏子,事关国家很严重吧?”

听她无意间提及“漏子”,薛崇训自然就想到了上午在朝堂上的那件小事,他心下顿时对自己的亲妹妹好感度下降了一些。恐怕武则天韦皇后那几代遗留下来对贵妇们的影响仍然还在,这些宫廷贵妇总是想参合一下朝政。

薛崇训道:“你出嫁之后我们兄妹连面都难得见上一面,而今有机会多相处也是好事,不过你平时也该多陪陪母亲,我这每天事儿也挺多,能端茶送水孝敬的机会也少了。”

这时李妍儿有些埋怨地说:“郎君什么道理都懂,干吗让我|娘搬去承香殿了?她又不是道士,在那边住有什么好的!自从娘搬走之后,我都烦死了,其他宫的事儿也就罢了一般去找姑婆,蓬莱殿这边的大小事都来问我,我怎么知道那么多事?上次我就是用了一下金印,结果有个昭仪就跳湖死了,她们私下里议论竟然是我害死的……”她越说越委屈,样子看起来有点无助。

薛崇训注意到妹妹在旁边听得时候脸上神情异样,还微微叹了一口气。他说道:“你不是金城的关系不错?平时多相处,让她在旁提醒一下,别担心,不是还有我么?”他想了想又对身边的三娘说道,“你叫人查查是谁闲话多,给她换个地方也好反省反省。”

三娘面无表情地答了一声“是”。

薛崇训说完便想回寝宫吃饭了,临走时又忍不住去摸女儿的脸蛋,结果又弄哭了,只得作罢。

这宫里确实有点复杂,薛崇训也不想去搞明白,自己能搞明白政务,想办法保住皇位和一家子的权位已经比较费心,至于后宫死几个人就让她们死算了,只要不是自己关心的那几个人就无所谓。

孙氏一走,以李妍儿那点水平估计真搞不定后宫,薛崇训也没得办法,换皇后更是于心不忍,毕竟是登基前的正配。李妍儿现在这样子,完全没有历练,应该也是孙氏保护得太好所致,没有亲自面对过困难就难以历练出来。她出嫁之前是李隆基几兄弟的宠儿,上面又有皇帝李旦,谁也不敢给她委屈,周围的人肯定是千依百顺;后来李隆基一党倒台,本来她们家是经历苦难的时候,但也有孙氏全心的疼爱和保护。这么一个人,要处理险恶的宫廷事务显然有点扯淡。在后宫这个女人的世界里,宫斗的险恶比男人们真枪真刀硬干不逞多让,胜出者如武则天那是一代枭雄。

不过有太平公主在,大明宫的秩序是不可能乱的。薛崇训觉得自己的母亲才真是一个厉害的女人,内外都有手段,不仅把宫里的内务治得服服帖帖的,还要干涉国家政务,与大臣来往。不过她对薛崇训的女人倒也比较厚道,不愿干涉太多激起矛盾,以太平公主的性格能这样已经很看得起薛崇训了,这都是他多年的争斗得来的。薛崇训自己要没点实力,估计太平公主就是慈禧太后那样的人,他也是个悲剧傀儡。

除此之外,薛崇训比较看好金城公主,她那种让人见一面就能产生敬重的高贵气质和智慧,薛崇训是看在眼里的,绝非平凡之流。不过在女人的世界里,她长得实在太好看反而影响了势力发展,女人们太容易嫉妒了。金城能获得现在的地位也是不易,因为生父是李守礼在宫里没有根基又因相貌出众,从小被人孤立排斥,差点被当作政治牺牲品送到吐蕃不毛之地。薛崇训救了她……但也许是她自己争来的,薛崇训不过是好色。

他吃罢晚饭便走寝宫周围四处走动,一面想这些事儿。琢磨来琢磨去,人总是生存在一张张网中;争来争去,能安慰付出的东西唯有物|欲、肉|欲、虚荣,人生真正的东西和成就无关,也很难得,只不过在刺激的纸醉金迷下显得很单薄罢了。

第二十九章 后宫

因今夜无宴席,夜幕降临之后就渐渐安静下来了,要是遇到节气或是有晚宴,在外面就能听到丝竹管弦人声闹声而此时则一派美丽幽静的景『色』,古典风格的建筑在湖泊山树之间分外漂亮蓬莱殿各处都能看见宫女们成小队地穿梭,她们在给路旁檐下的灯台放蜡烛,有的负责抬一张放满了烛火的灯áng,有的负责开罩放烛,一丝不苟地重复着每天的工作此时的大明宫和明清宫廷不同,这里的宫女数量明显多于宦官因为宦官没有被列入政治体系,不像后来从宫廷到地方都有许多宦官;此时的宦官除了低级的负责体力活的,就ì省那些管事的大部分工作是宫女们在做,所以后宫的各处道路上常常能看见成群结队提着灯笼的宫女,却鲜见有宦官走动,南面含元殿到紫宸殿那边的政务区域宦官要多点

薛崇训饶有兴致地观察了一会儿,他有时候确是喜欢干一些无聊的事让精神放松,懂得休息的人才能在做事的时候保持精力

晚上没有宴席或晚会就没有什么活动,电视电影什么的当然一概没有,在这种情况下宫里的娱乐活动就是干那事儿,男人还只有一个不过他今晚不想去任何妃子那里,想一个人睡……这样的好日子可能真不多了,上回死了个昭仪,太平公主就提起了sì寝的规矩

如果按照前朝的规矩,薛崇训就比较苦了:可不是翻牌子,皇帝根本没得选,而且天天都要“耕耘”,大多数时候还不只一个朝定有陪sì御寝的一定顺序,按照月圆月缺来定每月的前十五日为渐满,后十五日为渐缺所以从初一到十五就由地位低的轮到高的,十六到月底前则反由地位高的轮到低的皇后及三夫人有优先权,九嫔以下则“九九而御”,即每九个人共同承恩一夜

初一到初九一御妻,每九人共享一夜;初十到十二是二十七世『fù』,每九人共享一夜;十三是九嫔;十四是三夫人;十五就是皇后独享同样,十六也是皇后独享;十七是三夫人;九嫔;十九到二十一是二十七世『fù』,每九人共享一夜;二十二到三十则一御妻,每九人共享一夜整体就是皇后两夜,三夫人两夜,世『fù』六夜,御妻十八夜

这样的规矩对嫔妃而言是公平的分配,能稍微缓解一些后宫的矛盾不过皇帝真要完全按规矩办的话,有时候就是一晚御九个女人,就是铁打的身体也遭不住啊据薛崇训所知,唐朝的皇帝都没有这样干过,规矩只是规矩而已,有的嫔妃被皇帝娶了好几年还没和皇帝合欢过薛崇训自认身体很好,也觉得真要这样也熬不住,可能到头来就是让那些女人陪着睡觉而已,什么也干不成

太平公主当时就提出继承前朝制度,一则避免矛盾维持稳定、二则也好让薛崇训多搞靠谱的女人早日有继承人但薛崇训当时就没同意,真用那规矩还不如翻牌子;但太平公主也不同意翻牌子,助长阴谋诡计的规则

最后没谈拢,因为嫔妃的职位也不满额,这事儿就暂时搁置下来薛崇训登基之后,大明宫处于旧jiā替之际,按理应该清理前任皇帝的嫔妃,给有儿女的妃子以安置、没有生育的搬到离宫或寺庙,但是这里面又存在一个问题:有的女官是太平公主的旧党,以前为她控制宫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果被弄走孤独终老显然太平公主本身也不太愿意,但是她们名义上又是废帝的女人,让她们又换个男人显然道不过去这也是太平公主掌权留下的后遗症,如果是正常政权jiā替,换了皇帝以前的嫔妃无论多么得宠都和皇无关,直接就打入低谷

现在的状况是那些有品级的嫔妃女官大多数是李承宁的女人,因为投靠太平公主现在还管着事儿,只是在此之前没有给薛崇训sì寝她们占着职位,自然就没能选的女人上去

薛崇训登基以来sì寝制度都是ún『』的,大抵和在晋王府一样,他想哪个妃子了就去哪儿,完全没规矩可言除了在大明宫才搞的一些他名字都记不住的女人,他自己带进来的妻妾不过数人,皇后李妍儿,夫人程婷、杜心梅、宇文姬,嫔阿史那卓,还有个慕容嫣还在娘家以前那些有名分的偏妃就封了嫔妃;没名分的近sì现在还是近sì,薛崇训让她们呆自己寝宫左右陪伴,还有一个六诏使者送来的大蛮残废了,因为身份的关系太平公主不同意封品级,不过薛崇训同情她死掉的同胞姐姐仍旧留在蓬莱殿养着,什么事也不做

本来能决定后宫秩序的人应该是皇后,但太平公主太强势,这些事儿都是她说了算,在后宫事务上她甚至比薛崇训有权威太平公主那些女官旧党不好安置,她估计也难办,薛崇训乐得如此ún『』,这样就不用被迫做种马了不过渐渐地总会有一个规矩,那时候就没现在这么逍遥了

宫廷里其实就是这么死板的,各种关系和规矩,实在不是什么谈情说爱风ā雪月的地儿薛崇训觉得美女虽多,总的来说却感觉死气沉沉

当然也不是到处都是美女,薛崇训的寝宫里的宫女就是一个比一个丑,好在他留了一手从旧府带了几个近sì,否则真是见了那些宫女就兴致全无影响食欲应该是管事的女官故意这样干的,为了避免在薛崇训身边『露』面的宫女被喜欢上一朝就得志,选过来干活的人相貌实在不敢恭维

薛崇训刚进寝宫,就看见én口站着一个“三下巴”féi得像猪一眼的宫女,就算是在偏好丰满的唐朝这样的体型也是奇丑,大伙喜欢丰满可不是毫无线条的féi胖féi胖也就罢了,脸上还凹凸不平

“你……你们都出去,有什么活做等下再来”薛崇训忍住踢她一脚的冲动,好言说了一句

内sì宫女们纷纷告退,唯有当值的姚婉没有走,她很聪明刚刚一见薛崇训的脸『色』就知道他为什么要屏退左右了,所以自己不是“她们”之列等那帮人出去了,姚婉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急忙用双手捂住嘴巴

薛崇训随口抱怨道:“这他吗是谁选的宫女?”姚婉道:“我可不能说,郎君想知道问别人去,得罪人的事儿”

他当然也没有去追究的意思,不过是随口抱怨一下而已,回到休息的地方总是能这样放松地『绿『色』』话,不用考虑得太多想来他带来三个近sì也是一件明智之举,她们都比较懂事,使得薛崇训能口无遮拦处于放松心态;可能也是他调|教出来的结果,因为几年了他从来没有教训过她们的过错,纵容之下她们在薛崇训的面前也就比较放肆……从某种意义上薛崇训觉得是轻松

姚婉一面麻利地给他沏茶,一面轻着家常:“现在都这么晚了,你今晚就在这儿歇了啊?”没听见薛崇训的回答她就当成是默认,又道:“郎君不是挺喜欢程夫人的吗?”

薛崇训听到这里就当她是随口而言没有其他意图,要是换个人说这话他肯定要警觉他也随口道:“昨晚才在程婷那里过的夜,今天又去对她反而不好我也没啥心思下午才搞了半天,好好休息一下”

这时姚婉端着茶水走了过来,顺手又抓起『á』巾擦了擦桌案,将杯子搁到薛崇训的面前薛崇训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姚婉很好看,大约是刚才见了én口那个胖宫女之后一比较的关系,便觉得姚婉愈发靓丽她的脸型类似瓜子形看起来比较秀气,眼睛却是漂亮,就算没有什么表情也好像在对着人一种颇有风情的微笑,鼻子不算完美没有轮廓感,好在嘴巴弥补了这点不足,不是小嘴但上ún微微有些上翘,看起来非常可爱她的个子比较高,让身体的曲线有空间舒展,长tǐ让她显气质

姚婉到底是出身书香én第的相én,虽然现在身份不同往昔了,却保持着以前的教养,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很容易显『露』出来有着大家闺秀气质的小娘,平时看不见她做一些耍娇卖憨的动作,却在普通自然的举止中『露』出矜持与气质

着装打扮也是一样,因为身份的关系在服饰上也有规格,却能在简单普通的打扮中显现出优雅,一套以绢布料子为主的襦裙能让她穿出气质来不同于贵『fù』们的大红大紫的张扬,不同于歌『妓』们刻意卖弄风『sā』的艳俗,也不同于百姓人家女子的小家碧欲与太过朴素,她在淡雅的『色』调中显现出一种含蓄内敛的风情

姚婉正在收拾薛崇训随手扔在地上的绶带和配饰,忽然抬起头来问道:“你盯着我做什么?”请记住的网址,如果您喜欢西风紧写的《天可汗》

第三十章 屈辱

寝宫正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厚德载物。薛崇训搬进来的第一天就瞧见了,当时他就觉得这样的地方写这么一幅字有点怪异,只是没计较。这会儿正处宁静柔和的气氛下,他抬头一瞥又看见了那副匾,便趁机岔开话题道:“明天叫人来把那块匾给摘了。”

果然姚婉把刚才问他为什么盯着她的事儿给忽略了,回头看一眼也不觉莞尔,笑道:“摘了就留下一处空白,挺碍眼,总得重新换一块吧,郎君觉得应该换什么字?”

薛崇训的注意力再次被面前的娇|娘吸引,便随口说道:“双眸剪秋水……十指拨春葱。”姚婉看了他一眼,脸上一红道:“这样的词儿可不行,不说被太后知道,皇后知道了也会质问……还有你也别这样看着我,我可担不起媚惑皇上耽误朝政的罪名。”

“祸国殃民不是褒义词、赞美女子漂亮的吗?”薛崇训笑道。

“好端端的成语被你把意思说歪了,可不是杜撰?”姚婉一面这么说,但薛崇训分明从她的眼里看到窃喜。看来不论层次高低的女人都喜欢听恭维的话,此言不假。他这时忽然想到要是有人在刚才门口那个胖宫女面前赞她漂亮,那宫女会不会当真?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哈哈”爽朗笑了一声,也算是在心里自娱自乐了一把。姚婉问他有什么好笑的,他只摇头不答。

只见直棂窗外面的皓月正挂在窗口,与室内红烛泛着的浅黄灯光相映成辉,紫色幔惟让墙上的字画更具诗情画意,难道这宫里竟然如此静谧温情,薛崇训第一回对大明宫的居住环境产生了好感。平时他身边多半都有一堆人,排场礼仪才能托出他九五之尊的身份,现在身边只有一个近侍毫无做作地开着玩笑,却才能真正让他觉得很舒坦。

或许气氛太美好太暧昧,薛崇训愈发觉得姚婉一笑一颦间十分动人,又或许以前习惯了她在屋子里外忙活没有太仔细地注意,现在细看之下,别有一番风味。她正俯身去关窗子,初夏的衣衫本就单薄,交领的样式又比其他领子宽,薛崇训便得以俯视到了她锁骨之下的一片肌肤。和白七妹的紧致皮肤不同,姚婉的皮肤看起来非常柔软,好似让看她的人的心情也变得柔软起来。

她的胸脯也算不得大,估计是发育较晚的关系,薛崇训单从领子里看下去自然是看不到乳|房的,却能看见锁骨下边那道“圆弧线”的边界,那软软的感觉加上白皙姣好的皮肤,仿佛就是一切美好艺术的具体化。

此情此景薛崇训忽然想起今天下午解开白七妹的衣带时的风情,心里不由得琢磨:姚婉会是怎么一副模样?

其实相处得太熟以前又没有那种举动的人,要开口要求是有点难以启齿的,哪怕她的命运完全掌握在薛崇训的手里,相反那些陌生的宫女反倒容易。

他便默不作声地静坐了一会儿,姚婉仍然在旁边来来去去做些琐事。他起先把宫女们都屏退了,偌大的宫室一个人照料起来小事并不少。

有的人经常只是想想并不付诸实施,但薛崇训是那种想到就敢做的人,所以以前才干了些几乎是丧尽天良的错事。就在姚婉从身边经过时,他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姚婉一不留神“呀”轻呼了一声,回头惊讶地看着薛崇训,好像他是显得有点毫无预兆了,让姚婉还没反应过来,脱口问道:“你做什么啊?”薛崇训镇静地说道:“你今晚侍寝吧。”

“什么……怎么你……”姚婉的表情变得不自然起来。

薛崇训淡定地说道:“你想抗旨?”

姚婉:“……”

兴许薛崇训可以换一种更加温情的方式把她弄上床,但无论用什么手段结局总会是这样的,只要他起了那个心肠。那么为何要舍近求远过多纠缠呢?他比较倾向于这样直接的方式。不然色心一起就口不择言满口柔情蜜意甚至于山盟海誓,影响他的威严也就罢了反正姚婉是近侍没别人知道,他不信任的是自己,人都是会变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此时充满爱意的心境会被欲|望冲向何方。与其这样,不说也罢。

他不知道姚婉阴晴不定的表情下面经过了怎样一番情绪和想法的过程。她敢不敢抗旨?这个薛崇训也不能武断地得出结论,他给周围人的感觉有点喜怒无常,在极权的背景下这种感觉又被无限地放大了,大伙心里还是有点怕他的;但毕竟他对自己的人一向很厚道,姚婉也相处那么久了,就算真在私下里抗旨应该也不严重吧?

再者姚婉内心里是愿意呢还是觉得被迫?薛崇训永远也不能问得出来,女子的心里总是有些秘密,要她什么也说出来显然很难。

他不是很清楚姚婉的心路历程,总之姚婉沉默了很久,最后遵从了。

对这个小娘,薛崇训以前连有性|骚扰嫌疑的亲密动作也不曾有过,只因她曾经是宰相的女儿,薛崇训下意识的尊重,可能也有姚相公之死与他有关的心理。不过具他几年的观察,姚婉对自己倒没什么仇怨,她是个明白大义道理的人。宰相姚崇之死还算不到薛崇训的头上,当时姚崇成了长安全部当权者的敌人,所有人都要他死,还要斩草除根。薛崇训为了自己的名声救了姚家内眷的性命,虽然有猫哭耗子之嫌,但终归是活了许多条人命。

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大家就从来没有提过。但姚家从位极人臣的地位一落到奴婢千丈,姚婉肯定不会那么容易忘掉的。于是薛崇训抱她上|床时,心里倒挂念着这回事。

他把手伸向姚婉的衣带时,并没有马上拉,不由得注意到了她的表情。那常常给人春风微笑的眼神已消失不见,她闭上了眼睛,眉宇间露出了忧伤之色,让薛崇训骤然有些同情。

“我曾是你们姚家的敌人,你会因此而感到屈辱吗?”薛崇训忍不住沉声问道。

他这句话其实说得并不得体,姚婉的脸变得通红,神情极其复杂。过得一会儿,她才睁开眼睛使劲摇摇头:“我从来没有对郎君有过怨恨,这都是命。前朝李三郎败了大事,先父又死忠李唐,一切都是注定的结局。郎君这么些年还不明白我的心么?”

理智来想道理应该是这样的,但她真的不感到屈辱?薛崇训觉得自己问那句话的时候非常残忍,就像明明知道那里有伤疤还要去揭,甚至于是一种征服者的虐|待。

薛崇训便不再作声,轻轻拉开她的衣带,伸出手指将她的衣服缓缓挑开,那洁白的胸脯就一点点地从布料下面暴露出来了。先是微微隆起的一角,然后那弧线渐渐向高处翻升,接着白生生的颜色中露出了一点红来,那是她的乳|晕颜色。再继续揭开,一颗形状色泽姣|好的乳|尖就呈现在薛崇训的眼前。

从她的经历就薛崇训就可以判断,这是她第一回将胸怀裸|露在一个男人面前。以前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坐法为奴籍,马上又被限制在了晋王府那高门深院之中。

于是他并不着急,却是很用心地品味。此时此刻姚婉第一次被人解开胸衣露出那刚刚成熟的美好躯体,脸红得犹如喝醉了酒、害羞得无以复加,这样的风情显然比真正和女人缠绵时的狂欢来得更加动人深刻更加珍贵。她躺着没动也没出声,但那脸上的血色、不知所措的双手却让气氛愈发紧张。难怪女人对第一次的记忆那么深刻,这种准备迎接前所未有的陌生境界的紧张心情,期待、好奇、带着一些恐惧,是以后再也不能体验到的心情。

现在薛崇训看出姚婉其实并非被迫,她就是自愿的。

其实姚婉自打进了晋王府开始适应新的生活后早就想清楚了,姚家已经彻底中落,她沦为奴籍又成了铺床叠被的近侍,再无其他路走,要么得到薛崇训的临幸,要么一辈子过尼姑一般的生活,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仇恨渐渐化解之后,作为女子自然会对一些东西有本能的憧憬。

难怪古往今来的诗人描写宫女的生活都是凄凉痛苦的,在天下赋税集中的宫廷,物质不能不丰富,就算是底层的宫女怎么也比百姓家的女子过得好,但是她们却比普通女子痛苦百倍。因为周朝以来的礼制就无情地剥夺了她们人伦之欢和生育的权利,而且这种礼制被堂而皇之地奉为真理。世上真的有那么多真理么?

第三十一章 红衫

消停下来时正好三更报时,薛崇训便随口说道:“未闻二更的声音,这就三更了。”然后没听见姚婉说话,他转头看了一眼只见她软软地躺在身边,肩膀还在微微地颤|动,头发也湿了贴在额头上一片凌乱。虽还是初夏,两个人纠缠了很久却是比较热,薛崇训见她黏在额上的发丝,也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汗。

这时只见姚婉轻轻拉了被子遮住自己,薛崇训便不禁调侃道:“刚才早被我看光,还叫得那么大声,天气挺热还盖着作甚?”

“你就别说了……”姚婉用蚊子扇翅膀的声音说道,脸上又是一阵羞,拉了被子连脸也遮住了。

薛崇训见状挪了挪身体,把右臂从她的颈窝下伸过去搂住她的削肩,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膀子上;左手又情不自禁地伸过去摸她的胸和腹部。入手处仍然有点湿润,那是刚才出的汗还没干透,这样摸起来却感觉更加细滑。他便说道:“要不叫人打水来咱们洗个澡。”

抚摸可能让姚婉比较受用,她也把手轻轻放在了薛崇训的腰上,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出她的迎合,她正是那种很含蓄又能恰如其分的人。她说道:“先歇一会儿我去打水。”

薛崇训不以为然道:“叫人来就行了。”姚婉道:“算了吧,我又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也是侍候人的,现在就因为‘勾引皇上’就要人家来服侍,指不定有人在背地里说什么难听的话,这地方比晋王府的人还多,可不想惹些闲气……郎君先歇会儿,我现在动也动不了。”

“怎么,软得没力气了?”薛崇训笑道。姚婉柔声道:“疼。”

见她这么一副模样,薛崇训心里也想过给封个什么嫔妻御妻之类的身份,男人总是有这么一个心理,这也是枕边风比较有影响力的原因吧。但他想了一会儿暂时并不想提那事,因为他身边有三个从旧府带来的近侍,也侍过寝,要恩封应该一视同仁如果单单对姚婉那样肯定会被人们视为不公正。而且现在他的权力太大,一句话可能造成连锁反应,姚婉如果上升为宠妃之列那姚家被流放的那些男丁是不是应该被赦免甚至在晋朝获得官职?薛崇训对那些人还是不能信任,特别现在他觉得政权尚未完全平稳的时期。

他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窗外一片明亮,天已大亮,回头一看姚婉不在身边,她已经起床。

没一会就见她打水进来了,薛崇训便开始沐浴更衣洗漱等事。他注意到姚婉换了一件红色的衣服,话也比平常少了,脸上还有些红也不像平常一般看他,她的目光总是在闪躲,她的模样就像新婚洞房之后的早晨。只是窗户上没有贴喜庆的红纸,周围一切都照旧,而她只是换了一件红上衫来纪念这个日子?唯有昨夜的红烛残骸还没有来得及收拾。

吃过早饭,宫女们又拿着黄袍来服侍他穿戴。薛崇训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几种感受交集,大概有点觉得亏待了人,身上也有些慵懒。他便说道:“今天不想去了。”

“怎么?”姚婉微微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他,这倒是今天早晨她第一次正视薛崇训的眼睛。

薛崇训道:“去太液池周围走走,你陪我去。”

姚婉低下头一会儿,笑道:“真是的,本来早晨侍候你完了,就该我休息。今天是董娘当值,你让她陪你去。”

薛崇训说道:“我说让你和我去,金口玉言你不是不知道。现在你先去传口谕,让紫宸殿外面的大臣各回衙门,今日取消奏事。各地奏章依然让政事堂拟出法子,内阁酌情批复……我不穿这身,换一件棉布的衣服来。”

姚婉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却装作一本正经地行礼道:“奴家遵旨。”

大臣们每天要比皇帝还早起,然后进宫等待召见议事,因为没有让皇帝等的道路。紫宸殿外头的广场上有两颗老松树,一般能进内朝的面圣的人都习惯性地三五几人聚在两棵树下闲谈等候,于是这两颗原本极为普通的树,在官场上却非常出名了。要是有从长安下放到地方上办事的人,在宴席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起“某日老夫与某某在内朝门口的树下”,那可不是在谦虚,故作轻松的表情下是极度的炫耀,意思是老子是进出内朝的人,不是一般滴牛。

今天大伙却没等到来叫他们进殿的人,过来的宦官却通知他们取消朝见。众人倒也没什么异常的反应,听罢就准备散伙各回各衙门,因为薛崇训还是比较勤政的,偶尔一天不来也没什么。不过杜暹却一脸的失望,又见来传旨的宦官是杨思勖,他认识的人,便叫住杨思勖道:“我正写了一份折子,本来想今天上午当面奏事的,可见不着陛下,杨公公帮忙凑空给递上去。”

“成,小事一桩。一会儿杂家回禀的时候正好递给皇上。”杨思勖爽快地接过去,他们俩人的关系还不错,可能是因为都是带过兵的人,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杜暹也没看不起杨思勖是个宦官,常常还收集杨思勖在西南的一些战例信息分析得失。杨思勖打南诏时用火药炸开了蛮兵的山寨进兵神速,杜暹总结之后吸取经验,还将这个法子用到了攻打黑沙城的战役中。

这时很快就有人觉得好奇起来,问道:“杜学士有什么急事儿?”

杜暹沉吟片刻,觉得也不便隐瞒同僚,便实话道:“有鉴于契丹反叛迹象频频扰边,我细思之下进策为陛下分忧。以为官军主动出击夺取营州是为上策,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或许这两天陛下就会在朝议时拿出来让诸位参详。诸公皆为国事,此策是否正确自有定论。”

兵部尚书程千里不动声色地说道:“陛下要是赞同,多半杜学士又该挂帅出京。”

旁边有人也点头附和:“方略是杜学士提的,您本身也是将才,于情于理也该如此。”

第三十二章 人为

政事堂大厅比内朝的许多大殿宫室的尺寸也小不了多少,但一进来并没有宫殿中那种宽敞阔气,可能是因为摆的东西太多了,最多的是桌案椅凳,还有许多书架,人来人往的场面使得空间有点拥挤纷乱。只见有的人在奋笔疾书,有的还在打算盘“噼啪”作响,这地方看起来竟比六部大堂还忙。这也是政事堂宰相兼领六部长官,权力进一步集中的结果。

现今的统治体系最初的原型其实是三省六部制,但唐朝百年又到现在经过了发展,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最初的三省分工很明确,中书门下具有决策职能,尚书是执行部门。但现在的政事堂宰相们是参与决策的,同时也兼领六部,比如程千里就领兵部尚书、萧至忠领刑部尚书等等,决策与执行机构融为一体,在增加行政效率的同时也促进了中央集权。但现在内阁的新建也加入了决策行列,又是对决策权的分化。

六个宰相陆续进了政事堂衙门,张说走在前面。今天因为取消了朝议,省下时间,大伙的行程安排就显得宽松了。正好一路上的话题还意犹未尽,几个人便一块儿跟着去了张说的书房,接着谈话。

中国人自古就喜欢拉帮结派搞关系,政事堂几个人之间的关系和内阁那帮人又有明显区别,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在一处大屋子里共事关系更加熟络。虽然内阁学士也是同朝为官,几乎每天都见面;但是终究不是在一个屋檐下办事,这么点区别就造成了站位的微妙差异。

张说有时候就会说“朝堂都是一体,不过饭是分锅吃而已”,就是午膳的时候是国家负责的工作餐,但因朝里官员太多,各个衙门的伙食来源不是一个厨房。张说不只一次说这句话,有时候是强调“一体”的团结,有时候却是强调后半句。

大家又提起杜暹上折子那事儿,窦怀贞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道:“前些日子今上接连两天在温室殿单独召见杜暹,说了什么?可能取营州的方略今上早就被杜暹说服了,这回上折子不过做做样子。到时候朝议此事,咱们也别提什么异议了,今上的心里已经有了谱,省得惹他不高兴。”

窦怀贞一向以老帅哥自居,平常很注意自己的仪表,说几句话时的姿势也拿捏得很稳。不过他也不全是因为自恋,外表确是比其他几个人要好一些,肤色就比较白,两颊如削很是周正,胡须细看之下是修剪过的……正好李守一站在旁边衬托,本来李守一也不算丑,可在窦怀贞面前顿时显得须发如稻草一般乱蓬蓬,更过分的是鼻毛居然也露了出来,着实有些邋遢。

但李守一并未意识到外在的东西,这时竟然反过来用鄙视的目光看着窦怀贞:“我们居在这个位置上,不是为了逢迎上头!”

窦怀贞见他唾沫星子乱飞,鼻毛又恶心,下意识拍了拍自己的袖子,往旁边躲了几步。

张说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程千里:“程相精通兵法,以你之间调兵取营州是否妥当?”

其实程千里也很有气质的一个人,年龄只中年,面部清矍身材修长,只不过皮肤没窦怀贞那么白,表情却是更有正气有古君子一般的风度。他听张说问起,沉吟了一会儿才慎重地答道:“前阵子兵部批了一份公文,明光军的四门炮调往河东去了,可能到时候还会从关中精锐前去,有此实力幽州地方不敢妄动,内外一体攻打营州,若真能打下来的话……确是一步事半功倍的妙着,抓住了东北形势的关键之处。只不过……”

“程相有话但说无法,这里就咱们几个人。”张说随口鼓励了一句。

程千里这才正色道:“营州现在在契丹人手里,但奚素来与契丹联兵,我军主动出击定然会遭遇至少两股人马,实非容易。估计得集中河东、幽州、安东三镇兵力才够得上。如此一来,经略东北的人选兵权极大,三镇主力健兵加上东调的关中精锐,正规军就达两三万,并节制三镇地方团练乡兵、镇兵,手握重兵不下十万。能被委以如此重任的人选,必定应该是忠于皇上得到信任的一品大臣。因此我不反对进攻营州的策略,却不好想到合适的人选。”

张说道:“忠心和重臣,还要素知兵法,满足三个条件的人非程相莫属。”

“恐怕不只罢……”程千里看了左右的人几眼。果然李守一又直言直语地开口了:“法子是杜暹提的,按照以往的常例,谁上书进言,谁来负责,杜暹更可能被委事以东北。”

张说道:“但是以杜暹的资历要出任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还是浅了点,他一个武官,刚进内阁参与机要,却是五品学士。咱们政事堂要举荐他就是对朝政不负责任!”

窦怀贞没好气地说道:“资历浅怕什么,到幽州走一趟回来说不定给封一二品了,把内阁那几个人都提到一二品,这才能与咱们这帮老家伙平起平坐至于略高一筹嘛。”

张说皱眉沉思了片刻,说道:“到时候朝议提起这事儿,咱们除了程相的五个人都一起举荐程相,内阁只有四个人,杜暹总会顾点面子不会毛遂自荐,这样就只有三个人。咱们把道理在御前说明白了,何去何从让今上决定。”

“老夫何德何能……万一没站稳营州,岂不辜负了同僚们的一片心意,到时候老夫如何面对你们?”程千里忙婉言推拒。

张说道:“你就别说那么没用的谦虚话,以前你在西域陇右和吐蕃打了多少次硬仗,契丹、奚还能强过昔日的吐蕃不成?咱们相信你。”

程千里正色道:“老夫不是自谦,营州确是艰难,自武周朝起长安几度派遣大臣收复营州,皆是满怀建功立业之心而去、铩羽而归。天时地利有利于北,非封疆大吏们不尽人事。”

“你没有十足的把握?”张说问道,见程千里摇头,他又说道,“程相的资历能力都足够,事在人为,就算没有万全之策,你去总是能胜算大一些。”

张说等三人说得热烈,显然是基于对营州用兵的前提下讨论人选。其实还有一个选项:不对外用兵。只是他们觉得薛崇训有那个想法不愿意忤逆而已。

户部尚书刘安一直没说话,他本来并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这会儿不说话可能是不怎么赞同对外用兵,毕竟他管着户部打仗要钱的。不过刘安是薛崇训的嫡系,既然大家都猜到薛崇训的心思,他自然也不愿意站出来说什么,只在那里想法子怎么开源节流挪出一些军费来。

就在这时,李守一终于想到了这一点,便说道:“中书令和程相都懂兵,既然知道营州不一定能打下来,为何不劝谏今上?数年以来,朝堂哪一年没对外用兵?天下财赋半数以上用在战争和养兵上面,中央不视生产经营休养生息,天下疲于征伐,北方州县,多少百姓因此失去儿子、丈夫?咱们居庙堂之高、掌国柄,制定国策不体恤下民,诸公不觉愧疚?!”

众人面面相觑,实在拿李守一没办法,这厮真是装直卖忠,连政事堂的自己人也要骂。好几个人都有挤兑他下去的心思,可他既不贪财又不好色家里穷得叮当响,从来都用大义来说话,不好抓住把柄;同时他好像也看得开,还想辞官,留下来那是皇帝亲自挽留的。这么一个人,真的叫人们无处下口。但大臣们心里其实并不是那么敬重他,因为老是觉得这老小子站着说话不腰疼,很少能提出合理可行的东西出来,在薛崇训一党注重实用的氛围下李守一这样的人自然没那么容易被人崇拜。

正当议事的人都被李守一占领了道德制高点时,程千里站出来争锋相对道:“中书令张相曾刻印了一本书册以教百官,李相公不曾读过?”

一句话让张说听得十分受用,心里不自觉又和程千里亲近了一点,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洋洋自得之类的表情,而是不以为然。其实众人都知道,虽然张说没当上朝廷重臣之前打过仗带过兵,带一向是以文人自居,很顾惜士林名声的,时不时就要做一些文章刻印,上到安邦定国的思想下到《绿衣使者》这样的逸闻趣事,他都要写。程千里提起他写的书,又有让大家都拜读的意思,自然让张说受用了。

程千里继续说道:“以前西面河陇州郡动辄满城被屠;北方关内道、河东道、河北道常年被劫掠,动辄数万人口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们不对外征伐,坐视百姓之父母妻儿被凌|辱欤?用兵自然消耗国力死伤丁壮,可男儿不死,又让谁死?”

张说听罢忍不住赞道:“程相真大丈夫也!”

几个人议着议着就这么吵了一架,最后不欢而散,张说的书房中这才消停下来。

第三十三章 踏摇

杜暹的奏章在薛崇训回蓬莱殿后又被他拿出来细读了一遍,其中的内容对于薛崇训来说一点都不新鲜,盯准营州的策略早在他召见杜暹时就讨论过了。让他联想较多的原因是这份折子是通过宦官直接送到他手上的,当时他都没打算处理公事了正和姚婉在湖边游玩。他登基以来并非长期不理朝政的主,至少朝里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几乎天天都能见面,杜暹倒是着急,连一天都等不得,非得今天要把奏章送到自己手上。

他急什么?薛崇训由此联想了一会儿,然后把折子随手丢到桌案上。他不得不承认干皇帝这份工作心理压力非常大,特别是像他这样得国不正的人。

杜暹值得信任么?薛崇训不用太多考虑就能得出答案是肯定的,他一直以来都觉得和这个人有种微妙的默契,如果不是君臣关系或许能成为一个至交知己。但现在他发现自己竟然对杜暹有种提防心理,完全是情不自禁地防范着所有人……难怪天子自称孤家寡人。

不过暗地里提防是一回事,薛崇训绝对不会对重臣轻举妄动,因为这个国家总得有人来管事儿。就算你手里有至尊权力可以看谁不顺眼就弄下去,但新提拔上来的人会比以前的更好么?

他一个人静坐了很久,恍惚之间感觉到好像有一只蝴蝶,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原来是近侍董氏在旁边做着琐事,她的脸上有个胎记,形似蝴蝶,本来脸上长胎记很影响美观,可是她那个胎记却恰到好处并不让人觉得丑陋,反倒有一种奇异的美感,就好象纹身一样。

今天从旁晚起,当值就该是董氏,她负责薛崇训起居的一切事务。虽然薛崇训记挂着刚刚失身于他的姚婉,但也没有专门重新安排当值秩序,一切依旧照旧。

董氏生得不算很漂亮,脸上除了那个胎记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不过胜在皮肤白身材丰满,特别是胸前的奶|子很大,走起路也微|颤颤的。她和另外两个近侍长期在薛崇训身边服侍起居,薛崇训很信任她们。

不过董氏比姚婉又差了不只一筹,倒也不是相貌,她们俩人一个丰腴一个苗条类型不同也不好比较,但在气质上却差异巨大。所谓气质不过就是平常习惯的动作说话和眼神,董氏做事也麻利,身上却仍旧带着市井百姓家的粗味儿,朴质却有点不重细节,薛崇训不经意间看见她低头找东西时的站姿,双腿叉着的,这样的动作在宫廷贵妇身上是绝对不可能看到的。

就在这时,有女官在外面叫门,里面的宫女出去询问,那女官道:“太平公主得知永和县主(武氏)仰慕李龟年的才华,就把李龟年请到承香殿来唱戏,皇后、金城公主、河中公主都已去了,金城公主差奴婢来问陛下是否要随后前去。”

宫女听罢便走过来复述刚才的事儿,她刚刚开口,薛崇训便打断:“刚才我已经听见了,你不用再说第二遍。叫人备车,我这就过去。”

既然太平公主有兴致,把一家子都请过去听戏,薛崇训觉得也应该参加。他对这些娱乐活动却并不是很有兴趣,不过是给太平公主的面子。

李龟年的名气很大,走的是高端路线,一般进出表演的地方不是皇室贵族家就是官场士林豪门,其身份在现代可能就算是一个明星,在现在也就是个伶人。薛崇训也结交过这个人,当然让他最深刻的印象是来源于杜甫的一首诗《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不是什么明星都能留名千年的。

薛崇训拿起桌案上的奏章就出门,见着三娘便递给她保管,明日送到内朝去放着,寝宫并不存奏章等公文。一众宫女跟着他刚走到寝宫外的长廊上,正遇着姚婉。姚婉今天并不当值,也不知道她怎么会从这儿经过,她见着薛崇训过来便按规矩垂手让在道旁屈膝行礼。薛崇训转头看着她经过,并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姚婉忽然低着头说道:“陛下就穿着这身衣服去见人么?”

薛崇训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穿着一身胡麻(亚麻)布的袍子,这玩意自然是很不正规的着装料子,不过很透气在夏天穿着舒服凉快。刚才在屋子里时当值的董氏竟然没有提醒他的着装,可能她也没想到那么多,反倒是正值休息的姚婉心思细一些。

现在回去换又闲麻烦,薛崇训便道:“不管了,晚饭都吃过了,连宴席都算不上,不就是听听戏么?”

果然等到得承香殿拜见太平公主时,太平公主就说:“你倒好穿得还没伶人工整。”薛崇训道:“急着过来见母亲,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换。”太平公主不禁露出笑容:“好在顾上穿鞋了,没光着脚过来。”

“母亲用典故教训,儿汗颜之至。”薛崇训趁机便糊弄了过去。只见太平公主穿着鲜艳的红礼服,珠玉满头,脸上的妆更是一丝不苟,脸色看起来白里透红气色非常好,光从肤色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纪。同样是当权者,薛崇训就显然没她那么注重打扮仪表。

殿中上下几乎都是些妇人,规格自是比不上现代的晚会那么正式,顶多算是饭后的消遣活动,参加的也只宫里的人,大多就是宫廷贵妇,公主嫔妃之类的。看客就薛崇训一个男人,表演戏曲的倒是有些男的,李龟年本身就是个男的,还有那些乐工也有男乐工。

永和县主在宫里住一段时间就会回河中老家,今晚也是太平公主为她准备的戏。永和县主慕名李龟年的表演,第一场便不照习惯让李龟年亲自出场,挑选他排演过的戏。

宦官上来向太平公主和皇帝薛崇训报名字,说是《踏摇娘》。太平公主道:“教坊中的踏摇娘是妇人唱主角,这场不是李龟年上来表演?”

宦官忙道:“回禀殿下,是李龟年唱。”太平公主笑道:“这倒是有点意思了。”宦官道:“只要殿下高兴,大伙儿都高兴了。”太平公主看向坐在下边的武氏道:“一会永和公主说好,我便重赏他们。”

过得一会儿乐工便奏乐烘托了一下气氛,就见一个“妇人”打扮的戏子缓缓走上了御座前面的木台子,戏便开始了。那“妇人”穿了女人的戏装,化了妆,其实就是李龟年,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一个年近中年的大叔。

自古以来唱戏的伶人就有用男子扮女角色的传统,李龟年扮成了一个妇人并不奇怪。他现在的角色是一个老百姓家的妻子,刚上台子来还没出声,走路的姿势和一系列的动作非常神似一个妇人,座位上的观众们顿时就笑起来。这时李龟年便在如泣如诉的琵琶声中开口一唱,一腔女人的声音再次让气氛攀升,有的人抚掌叫好。

永和公主瞪大了眼睛,激动地问:“他就是李龟年么?”一旁的宦官忙答:“回公主,正是李龟年,如假包换呢。”永和公主笑道:“要不是事先知道,我还以为真是个妇人呢。”

就连平时不怎么听戏的薛崇训也来了兴致,津津有味地观赏起来。

边上的乐工和唱道:“踏摇,和来!踏摇娘苦,和来!”曲子变得戚戚然,在人们的笑谈中,李龟年便一边唱一边舞还一边诉苦,自称是隋末河内人叫踏摇娘,老公貌恶而嗜酒,尝自号郎中,喝醉了就打“她”。“她”自称美色善歌,便借歌舞抒怨苦之辞。

接着又有化妆得十分丑陋的“夫”角色入场,表演起凶狠丑陋来,其间又有配角上场,表演当铺里的典库,来索取典欠。演员们的表演惟妙惟肖就像真的一样,观众们渐渐入戏,自然对踏摇娘报以极大的同情心。戏虽然是假的,但生活无趣的贵妇们此时的感情却是真的。

在配角的衬托下,李龟年将“貌美如花能歌善舞又命运凄苦”的妻子角色演绎得十分成功。薛崇训看着看着,只觉得台子上那踏摇娘楚楚可怜,竟然产生了怜香惜玉的情绪来。若是那踏摇娘是个女演员,薛崇训说不定真会喜欢上,因为那投足之间一言一行真的非常有女人味儿……偏偏那身装扮下是个恶心的中年男人。

薛崇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大抵是惊讶,一个男人竟然能在一言一行中勾得人心|痒|痒。而且那楚楚可怜的感觉一点都不像是在做戏,就跟真的一样。那么一个本来就有色相的女子能有这分火候,不是能叫人十分宠爱?薛崇训忽然心下感叹,真是人生如戏。

等《踏摇娘》表演完了,众人纷纷都说好,太平公主问永和县主得到满意的答案,就叫宦官当场赏一些宫廷里的值钱玩物。李龟年上前谢恩,那是字正腔圆的男子强调,仪态更是彬彬有礼,比庙堂上诸公的举止也不逞多让。

第三十四章 异香

华灯静静地发出柔和的亮光,戏台上的戏已经唱完了。薛崇训从承香殿出来刚要坐车回去,就听得旁边一个尖尖的声音小声道:“禀皇上,今天酉时程夫人在温室殿见了兵部尚书程相公。”

薛崇训回头循着声音看向说话的人,是个宦官,虽然他埋着头,但薛崇训已看出来是一个陌生的宦官,因为平常在身边走动的那几个大宦官薛崇训都比较熟悉,别说看到正面,见着背影也认得出来。

“谁让你来说的?”薛崇训没怎么思索就下意识地问出了这句话。

宦官道:“没人叫奴婢,奴婢下午正巧在那边当差,看见了。”

薛崇训心道如果没人指使他一个宦官跑到我面前来说这事儿作甚,有什么好处?但他略一思索,并不打算将这事儿打破沙锅问到底,随即便轻松地说道:“淑妃(程婷)的父亲不在了,程千里形同她的父亲,见见亲人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是,都怪奴婢多嘴,奴婢罪该万死。”宦官急忙跪倒在地。薛崇训挥了挥袖子,上车就走。

大路两旁有路灯,但里面的烛火在夜色中仍旧显得微弱。本来薛崇训是比较喜欢夜色中的凉风的,但这时他却隐隐感觉夜的天空隐隐有一种无形压力。

御辇周围有一群宦官宫女护驾,其中管事儿的是宦官张肖,本来是鱼立本手下的人,不过很早以前就投奔薛崇训了的。张肖瞅准机会问:“陛下的御辇要去哪里?”

时间已经比较晚了,现在回去当然就该是睡觉的时候,薛崇训也明白这句话是问要临幸哪个妃子。他本来想去程婷哪里清静一下,因为程婷给他的感觉性情比较淡泊。但或许是刚才那个陌生宦官的话影响了他的情绪,这时他想了想便临时改了主意:“去德妃宇文夫人那边。”

“是,去德妃殿。”张肖提高了声量应了一声。另一个宦官会意正想离开队伍过去报信,被薛崇训喝住才作罢。

薛崇训登基之后,把有名分的妻妾都封了嫔妃,其中正室李妍儿封皇后,其他人是正一品夫人:淑妃程婷、德妃宇文姬、贤妃杜心梅。仍在伏俟城的慕容嫣和突厥公主阿史那卓因为不是汉人,封的正二品九嫔之列。

宇文姬等人住的地方也在太液池南边挨着蓬莱殿,方便侍寝的缘故,但薛崇训也有好一阵没去了。刚走到院门口,忽然听得守门的宦官喊了一句:“皇上驾到!”薛崇训顿时感觉异样,心道:原来宫里的人真会这么喊。

走进院子,就闻到一股子异香,只见满院子都种着花花草草,薛崇训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种的一些药材。宇文姬父女俩在这点上倒也有几分相似,一个爱种菜一个爱种药。过得一会儿,就见宇文姬和几个宫女一块儿迎接来了,她穿着一身深灰的翻领长袍,着装上实在没有宫廷贵妇们那般艳丽,竟然仍是一副男装。

宇文姬行了一礼道:“不知陛下会来,仓促未及整理衣冠请陛下降罪。”

薛崇训笑道:“算了吧,今晚承香殿那边有唱戏的,你怎地没去?”他一面说一面打量着她。宇文家虽然自称炎黄子孙,但这个姓氏可能有鲜卑人的血统:宇文姬的肤色和旁边的宫女一对比,就显得很白,没有常人女子那种浅黄的光泽;个子也高,可能比身材高挑的姚婉还高出一些,而且她喜欢穿腰身紧|窄的男式翻领长袍,这种长袍本身就是中原吸收胡人服饰的一种款式,穿在宇文姬身上显得身段修长苗条。她的脸蛋上也是有股子媚气,与汉人崇尚的贤、淑等气质不太一样,嘴唇还厚但色泽嫣红十分性|感。

“我正赶着让下面的人抓药,明天要送到太极宫去,看戏什么的也没多大的意思,就没去。”宇文姬道,“陛下,您还是对离宫的那些老宫女们好些吧,那边郎中奇缺,生了病的人连药都没有只有等死,竟比市井间的老妇还要悲惨!”

薛崇训听罢忽然想起以前的事儿来了,宇文姬常常跑去城隍庙去给那些乞丐把脉……由于宇文孝做事太狠辣,薛崇训感觉宇文姬的这种善心泛滥很是奇怪,直觉上很矛盾。显然她现在搬到宫里来了,又找到了同情心泛滥的宣|泄口,就是那些被抛弃遗忘的老宫女和前朝的嫔妃女官。

“行行……我不是对她们差,朕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上,明天一定交待内侍省的人去管一下太极宫那边的人。”薛崇训随口道,脸上故作一本正经很重视的样子。在这个世上,无论是乱世还是盛世,总有一些命不好的人受苦受难,他觉得自己又不是观音,难道见有人苦难就要吃不香睡不好?

他又用不经意的口气问道:“对了,你以前不是常回娘家居住,最近有回去见你父亲么?”宇文姬道:“回去父亲要骂我,再说最近挺忙的,有好一阵子没见他了。”

薛崇训道:“抽空还是多嘘寒问暖一番。”宇文姬差异道:“今天怎么想起了,父亲不是常常与你见面么?”薛崇训趁机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明天我便召见他,代你问候几句。”

因为东北用兵的那事,薛崇训这些天一直在琢磨,其实琢磨得最多的还是身边那些人。他有时候在想:这些手握重权的大臣是什么样的人,在下面究竟在干什么什么,只能通过见面的时候和奏章来判断,可是李龟年一个男子也能演成惟妙惟肖的妇人,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东西并不可靠。

但他也反思自己是不是多疑了,唐朝百年没有特务机构,仍旧维持的运行不是?

晋王府以前设立的那个刺探京城内外情报的“内厂”,是不是应该扩大势力,做成一个特务机构?明朝厂卫制度在史上很受诟病,就是一个反|动、黑暗、残暴的代名词。但史书和评论都是士林的人写的,它究竟有没有好处,薛崇训不能只回想它的名声,还得自己判断。

内厂牢狱的影响并不大,以前不过是薛崇训无视法律在长安横行霸道的工具,他登基之后也没有过多重视。现在宇文孝的办公地点在紫宸殿建筑群的东边设了个不起眼的书房,也没什么官吏;唯一保存下来的东西就是晋王府亲王国的那个监狱,还有里面的一些官署书吏并入了内厂,主要干的事是监视入苑坊住的那些李家王爷。

李家丢了江山,被人监视控制是情理中的事,没什么人说好歹;但如果内厂插手监视大臣,会产生什么后果?

“郎君在想什么呢?”宇文姬提醒了他一句。薛崇训顿时露出一个坏笑,上前两步靠近了些低声道:“我在想,一会儿该用什么法子让你欲|罢不能……”

宇文姬的脸唰一下就红了,瞪了他一眼:“宫里可是有很多规矩的,我可得正经一点。”

“宇文夫人不是一直都很端庄贤淑的么?”薛崇训笑道。宇文姬听罢觉得是在嘲笑她,有点生气了:“想起了呢你就来一趟,平时连人影都看不到,我和守寡有什么区别!你干脆别来招惹我了!”

刚见面那会儿她的礼节倒是挺周到恭敬,没说两句话脾气就上来了,也就只有薛崇训的“旧人”们敢这样任性,不过他也不计较依旧面带笑意,好言与她说话。

薛崇训大晚上的到这里来,自然是要在这里睡觉过夜,两人便一边说话一边从廊庑向寝宫走去。进了卧房,薛崇训见桌子上放着几个木盒,上面还贴着字,便好奇地走过去瞧,只见其中一个盒子上写着:太平公主。他便问道:“我母亲身体不适,要用药?”

宇文姬笑道:“这不是治病的药,是养颜的。”薛崇训道:“原来如此,难怪你的皮肤那么好,也在用这种养颜的东西?”

“我可不敢用。”宇文姬脸上露出神秘的样子,小声道,“此药固元气而养宫,但是服用后会有副作用。哎呀,这么简单的医理你也想得到嘛……你又常常不来,我要是服用此物可不难受?”

她说罢脸蛋上浮现出了一丝红晕:“你先等等,我去沐浴便来……服侍你。”

薛崇训恍然大悟,已明白了八分,心道承香殿也没男人,不过玉清那道士会有点悲剧罢。想罢不由得心下一阵好笑。

宇文姬离开卧室去洗澡了,薛崇训便坐着等,过得一会儿宫女便送了两份甜汤上来,说道:“要到歇息的时候了,陛下便将甜汤当茶饮罢。”

薛崇训点点头,这时他觉得有点无聊,便揭开那个木盒子瞧瞧,只见里面隔着一些乌黑的丸子。他随手拈起一颗来拿到鼻子面前闻,有股子很清淡的香味。这玩意是女人服用的,肯定不能当壮阳药吃,他正想放回去时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便将手里的丸子给放进了宇文姬那碗甜汤里,想了想又拿起一颗丢进碗里。他干完坏事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意,便拿起勺子在那碗中搅拌了一会儿,让药丸在里面化开,汤水的颜色渐渐就变深了。

第三十五章 梳子

薛崇训等了很久才见宇文姬进来,这么长的时间她恐怕不仅仅是去沐浴更衣。果然只见她的脸上重新上了妆,虽比较淡却雕琢得精致。女为悦己者容,这句古话自是不错。女子上妆是一门古老的学问,现在才公元八世纪,这门学问已有千百年的历史了。宇文姬是一个懂得打扮的女人,虽然其精妙程度比不上现代,但她也深得淡妆的艺术,特别是她这样年轻女子本身皮肤还很好,所以不在于改变,而是在于修饰,让脸看起来更加干净细致。

她换的这身襦衫也无意间切合了薛崇训的口味,简洁的基调、窄的腰身袖子,着重突出身体的曲线,有别于宽大色彩厚重的宫廷礼服,这样的打扮在现在的环境下也显得更加得体。

一天就要结束了,她却专门打扮了一番,显是很看重这个短短的夜晚的。薛崇训理解她的心情,但口上仍淡然地说道:“侍女送了甜汤上来,你去那么久都凉了。”

“反正天气挺热的,下午喝红糖粥还要拿到冰盆里浸一会呢,凉了正好。”宇文姬一面说一面在桌案对面坐了下来,拿起勺子便舀一勺便喝。

薛崇训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看样子她完全没注意到汤里放了别的东西。他刚这么想,宇文姬的眉头就微微一皱:“今晚的汤怎么味道怪怪的。”

“挺甜的啊,我刚才也吃了一碗。”薛崇训随口道。

宇文姬听罢便又喝了几口,她发现薛崇训很专注地看着自己,不明白是另有原因,她还微微有点不好意思,喝汤的动作也不觉得注意起来看起来更加矜持,偶尔装着很不在意的样子看薛崇训一眼,只是她闪烁的目光暴露了她的那点心思,所谓欲盖弥彰大抵便是如此。

薛崇训见状便不紧不慢地说道:“看见你喝汤的样子,我都有点馋了。”宇文姬趁机又抬头看着他道:“那叫侍女再盛一碗来。”

薛崇训笑道:“还是别了,晚上喝那么多水干什么?可能东西也并不是那么好吃,只是看它从你的嘴唇边送进去让人很有食欲的缘故……怎么同样是胭脂,涂在你的嘴唇上就挺不同的?”

他也不愧在花丛中混了多年,有时候真想哄女人还是挺会说的。他没说一个诸如“漂亮”“美丽”之类的词儿,也不对宇文姬评头论足夸赞一番,只是淡淡的一句话只提嘴唇的一个细节,效果却也并不见得比滔滔不绝的言论差多少。

果然宇文姬露出一个笑容,说道:“我在胭脂里加了珍珠粉……郎君现在贵为天下,不是富有四海么,我用点南海珍珠也不算过分啊。”

“难怪。”薛崇训也故作笑脸,虽然表情有点生硬,但也是笑。

这时宇文姬放下勺子道:“这都晚上了,我刚刚才洗过澡,怎么还感觉身上燥热……”薛崇训心道:那乌丸子还真管用,说有副作用就见效了……果然出自女神医之手的药材没有假冒伪劣产品。

宇文姬起身欲去找扇子,薛崇训就说道:“把衣服脱掉就不热了,我帮你。”他说着说着就走了过去,把手伸到宇文姬的腰间的衣带上。她的脸上已泛出红红的光泽,轻轻按住薛崇训的手,回头对侍立在旁边的宫女道:“你们都下去罢。”侍女们行礼告退出去了。

她又低声道:“我们先到帐中去罢。”

可能那培元养宫丸的药劲真上来了,薛崇训这还没动手动脚,她就有些迫不及待了,携了薛崇训的手就往绫罗幔帐中走,也不管薛崇训还没洗漱,好在他旁晚刚回蓬莱殿时觉得身上汗腻腻的就沐浴过。

他们坐在大床边上就忍不住相互抚摸起来,先是宇文姬伸手摸薛崇训的胸肌,薛崇训也就依样把手从她的交领里往下面伸,入手处肌肤滑如绸缎。

薛崇训这几个月来几乎没锻炼,好在身体的底子在,饮食上的习惯也喜好果蔬,幸好没有发福,胸口腹部依然是充满阳刚之感的肌肉。宇文姬的脸愈红,下意识轻轻咬了一下自己性|感朱红的嘴唇,那动作真是叫人胃口大开,薛崇训几乎想马上将它含在嘴里。

他的手掌很暖,摸到宇文姬的肌肤时也觉得她的身体微微有些热,也不知是谁暖和了谁。他的左手在解她的衣带,右手依旧不缓不急地随着她的衣襟渐渐敞开往下摸,也没用力动作比较轻,于是那手掌就像在攀山,沿着乳|房上的线条上升。最后在如棉一般的软的滑的触觉中忽然感觉到一点生硬,薛崇训就知道已经摸到乳|尖了。那颗东西在被薛崇训摸索到之前已经变|硬,薛崇训用指尖轻轻一拨,只听得宇文姬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它便好似又涨|大了一丝。

宇文姬忽然把自己的手从薛崇训身上收了回来,向薛崇训的手按了过来,或许嫌他用力太轻,想把他的手实实在在地按在胸脯上。但薛崇训的手十分稳定,劲又到,竟是纹丝不动,干脆把手拿开了。宇文姬的目光变得可怜兮兮的,朱唇轻启却没说出话来。无论宇文姬身上究竟有些什么血统,文化习俗却是一个地道的汉家女子,还算比较含蓄,平常并不会做出什么有放|荡嫌疑的言行。

“别急。”薛崇训靠近她的耳边低声笑道,“我用嘴|含它。”

宇文姬的脖子上都泛起了血色,她低下头喉咙微微一阵蠕动吞了一口口水。

薛崇训说的话自是金口玉言,说到做到。宇文姬身上的内外衣带都被揭开,衣衫只披在身上,衣襟被向两边一挑就开了,薛崇训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洁白的富有立体感的曲线便呈现在眼前,在白色中也点缀着两点嫣红,就好似朱雀大街两天的桐树开花时的白花红蕊。他便埋下头去。

这时薛崇训感觉到自己的胳膊微微一疼,胳膊被宇文姬用力抓了一把,她的指甲有点长。

只见她的身体已经有点绷紧了,薛崇训甚至能感觉到她好似发自内心的颤动。这才刚刚用舌苔刮了一下那颗东西……她的反应程度已经稍稍超出了薛崇训的意料。

但是她仍旧没有要求什么,也没有什么夸张的表现……薛崇训认为这些淫|逸的取乐方式确实应该发源于古典的东方,因为只有在这样含蓄的文化下才能创造出如此内敛而压抑的宣|泄方式。

空气中还弥散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异香,这种味道就是起先在院子里闻到的草药气味,大约是外面的花粉被夜的凉风从窗缝里送进来了。

……薛崇训道:“你们每日清早都会将头发精心梳理一番,为何有的地方却如此凌乱?我帮你梳理一下。”

宇文姬喘息着道:“一只手只有五个手指,怎么比得上木梳?先别管那里乱不乱……再往下一点吧。”

周围的环境很幽静,夜已经深了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歌舞升平的后宫在这时也消停了。不过幔帐中闻得宇文姬时而忍不住发出的声音,却如幽夜中的一阵阵轻谣浅唱。

薛崇训坐了起来,笑道:“幸亏你起先喝了那么大一碗甜汤,不然现在身上不是要干了?”

宇文姬已软软地倚在在枕头上,眼神迷离犹如铜镜放在浴桶边蒙上了一层水汽,她看了一眼薛崇训,见到他胡须上的水珠,羞得急忙转过头去,也不说话。

薛崇训又道:“那甜汤经过了美人的身子,也不知还甜是不甜,我且尝尝再说。”

过了一会儿,宇文姬终于忍无可忍道:“郎君明日还有国事呢,就别耽搁了。”

“那咱们这就歇了,反正也有点困。”薛崇训道。

宇文姬生气道:“你那点花招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都清楚得很!你要我怎么样嘛?行了,你要怎样便赶紧说吧,我都答应你……”

第三十六章 松树

更新时间:2012-05-27

次日一早正逢十五日,按规矩要在含元殿举行一次大朝,目的是在隆重的礼乐中体现出天子的威仪和霸气,一般参与人数众多包括外国使节,不会议什么正事主要是走过场。但薛崇训一起床就叫人传等候在德妃殿外准备迎接御辇的宦官鱼立本,对他说:“含元殿路太远了朕懒得走,你去传口谕,叫来参加大朝的人各回各门,该干嘛干嘛去;让政事堂及内阁官员照旧到紫宸殿议事。”

薛崇训比较倾向实用主义,正如不喜各种宴会,同样对那套礼乐也不怎么感兴趣,于是一句“路太远”就把重要的大朝给推了。他是这么想的:有的皇帝几十年从不上朝照样能坐稳位置,我旷几回临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时候没有钟表,宫里常用沙漏计时,但沙漏不是很准,一般晴天是看太阳开始工作时间。当太阳光照到各处宫阙大门口的台阶上时,大伙便各自去该去的地方开始一天的工作。而政事堂及内阁大臣共十人则要先走大老远的路去紫宸殿面圣,参加常规的御前会议……又要见到内朝门口的那两颗松树了。

其中政事堂六个人看起来气氛不太好。因为昨天他们讨论东北事务时吵起来了,没论出结果来;本来打算今天大朝之后继续讨论的,有大朝的日子通常没有御前议事,这就有了一天的时间准备达成一致,不料薛崇训忽然下旨取消大朝……兵家还不打无准备之战,何况庙堂之上,也难怪他们的脸色看起来不怎么顺了。

而今内阁加入决策机构之后,格局有了微妙的变化,政事堂几个人不能在御前才吵,不论内部时不时有分歧都应该勉强达成一致之后再说事儿,否则他们面对内阁的观点将会处于极为被动的局面。

清晨的阳光照在紫宸殿门外的两颗松树上,把影子拉得老长,天空很蓝无云,此时的北方地区既无工业污染又远离海岸,晴天是比较多的。那两颗松树下的情形也极为有趣,正好政事堂和内阁的人各站一堆。如果换作平时政事堂那边的树下要热闹一点,一是因为他们有六个人、人多,二是政事堂的宰相门资历老得多,有的是在官场混了几十年的主各种逸闻趣事张口就来,闲扯起来一套接一套十分活络。可是今天他们却显得非常沉闷,本来内部对东北事务的意见就存在分歧,临时这会儿讨论显然是来不及了。

李守一的观点与张说相左也就罢了,张说现在还有点担心程千里的想法,昨天下午程千里在温室殿见了他的侄女淑妃,一直到现在也没听程千里提起这事,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这大明宫里说大也大,占地极广形如一座城池,有人口数万;说小也小,人们常常琢磨的也就那么几个人,都在一处办事,有丁点事儿都瞒不过大家,程千里见了后宫的妃子,他没说但同僚们心里却清楚得很。

过得一会儿,沉默不语的程千里总算开口说话了:“中书令、各位同僚,我有一言,举荐东北兵总管一职,程某不能胜任,也不想去做没有万全把握的事。”

张说一听,一张马脸拉得更长了:“论语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孟子曰:舍我其谁。重任非程相莫能胜任,你怎能临阵退却?”

程千里正色道:“今上应天命而南临,必是能选人用人的明君。若是今上也认为我是能托东北事的最好人选,我自然当仁不让;若非如此,咱们争也是枉然,反而不利于国家。”

张说还有话想说,这时传旨的宦官就来了,让大臣们立刻进殿。他只得作罢,暂且不能说得太多。

今日的议事地方在紫宸殿正殿,或许是薛崇训昨晚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今早精神还比较好,议事的地方便能看出他的心情。十个大臣先进去找到自己的席位坐下,是跪坐,较为正式的场合少见椅凳之类的家具。过得一会儿见薛崇训走进门来,大伙便换了姿势跪伏在席位上行礼,等他走上了宝座坐定说一声“平身”,大伙才依旧坐下。

果然薛崇训一坐上去就开门见山地说:“昨日内阁杜暹上书言东北事,提出进取营州之策,诸位议一议,有什么意见但说无妨。”

他提出来之后就不发表任何态度了,只管呆坐在宝座上听一帮人拐弯抹角引经据典地论证,其中的废话含量是非常大的。这也没办法,若非必要乾坤独断,他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大臣们议一议最后达成一致,只有这样才更利于实行,毕竟中央决策之后要落实还得要下面的六部配合执行。

特别是李守一的各种为民作主的论调,废话又多,薛崇训心里已经对这个人有点厌烦了,但他还得忍着尽量不感情用事。朝廷不仅需要刘安这样实干的人,刘安可是贪财又好色的主,还得需要一些坚持道德的人中和一下风气,否则所有人都贪也不是什么好事。

好在李守一孤军奋战起不了决定性的作用,政事堂大部分人都支持取营州的方略。内阁也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因为上书的人是杜暹,本身就是内阁学士,其他三个人没有触及到他们的原则的情况下一般都不会坼自己人的台。

于是薛崇训又问:“谁出任行军总管比较妥当?”

张说微微转头看了一眼窦怀贞,窦怀贞会意急着站了起来,抢答道:“欲取营州必集数镇兵马以十万计,能将十万兵者,臣举荐兵部尚书程相公。”

话音刚落就听得一个不紧不缓的声音道:“杜学士能提出方略,自是有成竹在胸对营州局势有过长远思量,人选还是提出策略的杜学士更为妥当吧?”说话的人是张九龄,内阁除了杜暹的三个人中,显然张九龄对官场看得最透彻,他反应很快,立刻就回应了一句。

议事议到这份上已经产生了分歧,但薛崇训仍然没作声。在决策大事的时候,他经常性地好似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仿佛一个态度:你们说咋办就咋办,他也不说好歹。所以有时候议事在温室殿里,他在幔惟后面干些琐事或者打瞌睡,也不影响大臣们决策大事。

用人的分歧早在薛崇训的预料之中,他也不想掺和,就看看人们最后能争出个什么结果。不料这时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事,程千里竟然站起来道:“臣不敢保必取营州,恐辜负了朝廷重托。”

内阁大臣顿时诧异:谦虚当然没什么,但现在争执的时候他站出来这么谦虚就有点奇怪了。

薛崇训也不禁打量了一下程千里,开口道:“朕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沙场之上哪里有万全之策,必取之法?只要尽力就行了,尔等谋事不用担忧太多。”

程千里道:“陛下宽以待人,臣更是惶恐有负圣恩,还请陛下另择贤良为之。”

张说的脸色十分难看,坐在前列一言不发。现在这情况,政事堂已经落了下风……不仅现代人看重人的自信,古代也同样如此,自己就说自己不行了,怎么叫别人信任他能把事儿办好?程千里的言论已经不限于自谦,就是在说他不能胜任。

争论因此缓和下来,大伙都沉默着等待意料之中的敲定人选。

却不料薛崇训这时说道:“今日议事便到此为止,明日再议,散了罢。今后的奏章政事堂先‘贴纸’写出事儿的概要和处理办法,贴在奏章封面上;然后内阁‘草拟’批奏,朕看完之后就用奚。”

大臣们听罢面面相觑,本来议事的结果已经很明显了,为何还要“明日再议”?众人各人在心里琢磨,自然不会把疑窦说出来。张九龄不动声色地回头看杜暹的脸,但从他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他看起来比较淡定的样子。

薛崇训站了起来,大臣们便伏身叩拜,一如刚开始的礼节。

……政事堂的办事衙门在南边宣政殿外,回去还得走好一阵子,虽然紫宸殿和宣政殿都在同一条中轴线上,宣政殿后面就是紫宸殿相邻,可由于宫室庙宇规模宏大,走起路来也不是很短的距离。相比之下,内阁衙门设在内朝,就近得多了。

几个宰相回去的路上一路无言,还有什么好说的?

程千里刚刚回到自己在政事堂中的书房,就有兵部的一个官进来问议事的结果,听了之后不由得说道:“不知恩师为何这样做,一夜之间就改变主意急流勇退……只是如此一来政事堂的人恐怕会对您有意见。”

“他们不满意程某人便罢了。”程千里将手里的象牌往案上一扔,腾出手来往下巴的胡须轻轻撸|了一把,低头沉思起来。

拜他为师的兵部官吏见状不敢打搅,只得垂手立于一旁,于沉默之中也跟着琢磨起尚书的心思来。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走到了门口,喘了一口气道:“程相公真是走得快,皇上派杂家来传召,一路追上来,您已经到政事堂了。”

第三十七章 密事

程千里被召见到温室殿面圣,刚刚从那边走回政事堂的他又得走回去。像程千里这种重臣又是皇室的外戚,是享受宫中骑马的荣誉的,不过进内朝时他们都比较自觉,通常是走路。他在宦官的引领下去的地方是温室殿的一间用作批阅奏章的书房,见了皇帝依然是俯首行叩拜之礼,论辈份程千里是薛崇训小老婆的辈份,不过在朝为官君臣之礼是最大的。

“来人,给程相公搬条凳子来。”薛崇训用很随意的口气说了一句。

只见薛崇训已经换了一身棉布衣服,旁边有个宫女拿着扇子正给他扇风。此情此景程千里甚至产生了错觉,好像还是在晋王府里见面,也没有宫廷里的那么多规矩。

一个宦官很快搬来了一条腰圆凳,程千里道一声“谢陛下”,便坐下等着被问话,一面在心里琢磨皇帝召见会说些什么。

“张说今天没有表态,不过朕看得出他想举荐你到河北道主持军务。”薛崇训此时的语速偏快,同样是开门见山直接说事儿,没有多少天子的架势,却显得更干练爽快,“程相公为何要当众推辞?”

程千里欠了欠身,字正腔圆地答道:“回陛下,张相公私下里确是对臣说过举荐的事,臣此前也有过到河北为国效力、立功的想法,但昨天淑妃接见后,臣顿悟之下临时改变了主意。”

薛崇训道:“我知道程夫人见过你,说了些什么?”

程千里说道:“她说陛下让程家光耀门楣重振家势,已是恩隆至极,要臣以国事为重勿有私念,更不能随波逐流做于公无益之事。”

薛崇训听罢脑子里浮现出程婷那个小女人的影子来,真不知这样一个女子板着脸说大道理是怎么一个模样,他的嘴角便露出一丝笑意:“她真是对你这么说的?”

“是这么个意思。”程千里的表情保持得很自然,哪怕薛崇训在打量他。他又道:“淑妃的话如醍醐灌顶,让臣恍然醒悟,回头三思自己,更觉汗颜。进攻营州的方略,臣心里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为何还要去争,于国何益?若是陛下当真委以重任,臣自当肝脑涂地竭尽所能,但若是臣不是最妥当的人选,也不愿作无益之争,不如在兵源粮草方面善加布置,让前方大臣无后顾之忧。”

一席话真叫薛崇训听着十分舒坦……但他当然不会全部当真,心下倒觉得程千里是政事堂几个人中的老辣之辈。他明白政事堂同僚和后宫之间谁对他更重要、更长久,优先保证后宫的地位才是他的目的,眼光可谓明亮长远。

不过薛崇训倒觉得程婷的城府没那么深,比她叔父却是差远了。程千里在程家以前背着谋逆罪的背景下从偏远的西域重振旗鼓,出将为相在相位上历几任皇帝,数年纹丝不动,自然是有点真本事的。

薛崇训也点破,淡然道:“程相公有此忠心,朕心甚慰。你且安心为国效力,朕心里记着你的功劳。”说罢挥了挥手。

程千里便起身拜别:“臣谨遵圣谕。”

他离开后,薛崇训又沉默着枯坐了一会,然后看了一眼下首香案边正在熟悉奏章的妹妹,还有侍立在一旁的当值宦官鱼立本。这两个人都是常常在太平公主身边走动的人,他忽然觉得好像身边一直都有人在监视……太平公主确是没怎么干涉自己施政,不过她是那种想对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的霸道性格,薛崇训也不想反抗。

“程千里和杜暹,谁更能把差事办好?”薛崇训不动声色地问了鱼立本一句。鱼立本忙道:“奴婢不敢妄论。”薛崇训又道:“又不是在朝堂上,你就随便说两句,我不会责怪你。”

鱼立本这才说道:“依奴婢自己看来,杜学士上书提出方略自是成竹在胸,已想好了具体该怎么办;程相公则多次言营州难取,心里并没有谱。”

“呵呵……”薛崇训指着鱼立本笑了一声,鱼立本一时也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

鱼立本是大明宫的老宦官了,头发已花白,可是他的脸上却没什么皱纹,五官还清秀,一副半老不老不难不女的样子,要不是薛崇训看习惯了肯定会觉得很“妖”。

“哥哥,这里的奏章是先写‘准奏’再盖玉玺吗?”河中公主瞅空问了一句。薛崇训一副耐心的样子说道:“拿到香案上的奏章我都大概看过,全部都批复。不过你们也可以再看看,如果有什么疏漏之处就告诉我。”

过得一会,他又对鱼立本说:“你去差人叫宇文孝过来见我。”

鱼立本应声出去办事,薛崇训随即便看似闲适的样子从软塌上站了起来,走出后门,身边的几个近侍跟在后面。他走到走廊上时,忽然转过身对三娘说:“你过来,我有话给你说。”然后看了其他宫女宦官一眼,他们也知趣地站在原地没跟上来。

“郎君有什么事吩咐?”三娘冷冷地问道。薛崇训笑道:“那几个人我也不知是从哪个宫调来的,一会宇文孝来了我不想单独和他谈谈,随口支开他们罢了。”三娘听罢也就沉默不说话了。

薛崇训和三娘在院子中四处散步,等了许久才听见有人禀报宇文孝觐见,便传旨让宇文孝到院子里来说话。

书房后门出来这地儿已经能勉强算薛崇训起居生活的一处场所了,院子里面还有浴池澡堂,宇文孝进来时显得有点拘谨。他正待要跪拜,薛崇训伸手托了一下:“免了,宇文公最近可好?”

宇文孝那张沟壑苍老的老农脸上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紫宸殿角落里的内厂衙门平日也无多事儿,老臣偶尔不来也无人过问,常在家中种菜。”

听到“种菜”两个字薛崇训的脑海中就条件反射地出现了满院子蔬菜的情形,不觉笑了一声:“入苑坊那边没有异动?”

宇文孝嘿嘿一笑:“陛下放心,里面明的暗的老臣早就布好人了,那些个李家王爷每天十二个时辰每一刻在干什么老臣都一清二楚。真道是李家气数已尽,那帮人每天声色玩乐不亦乐乎,别说干点正事,连书都少见有人读。废帝(李承宁)甚至与其母同寝乱|伦,极尽荒诞,老臣前月递过密奏上来言此事的……”

薛崇训听见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儿,忽然心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忙打断宇文孝:“此事不用提了,由得他们罢。我若是真想治他的罪,随便都能找到把柄,不差这一样。我今天找你来是有另外一件事。”

宇文孝忙道:“请陛下尽管吩咐,老臣正闲得慌呢。”

宇文孝到底不是正规仕途出身的人,说点话确实没那些正儿八经的大臣得体有规矩,不过薛崇训也不计较。他想了想便说道:“仍是你管内厂的事,不能只局限于入苑坊等小地方,得扩大规模拟出建制,做到摸清各州道掌军政大权地方官的动向……包括朝中大臣。原晋王府亲王国内留守的官吏全部编入内厂,你挑选几个忠心有才能的人到紫宸殿这边的衙门来,协助你布局。我再叫蓬莱殿的宦官张肖到内厂去,有事让他直接进内宫向我密奏。”

“天下十五道都要派人?这得撒多大的网,需要不少钱……”宇文姬惊讶道。

“经费你不用担心,也无需向左库(南衙国库)支度,直接从内侍省的内务局支取皇室经费,但是要管清楚帐目向内侍省交代。以前亲王国管财政支度的那几个官员,你可以让他们在你手下当差。”薛崇训顿了顿又降低声音道,“你想办法弄出一套建制需要时间,先挪点人暗中监视杜暹。”

宇文孝听到杜暹的名字感到有些诧异,正想说话,不料薛崇训马上又道:“别轻举妄动,只是放几双眼睛,明白么?”

“是。”宇文孝最终没多问,他虽然在官场上混得不多,却是经历过江湖的人,知道有些事儿不该问就别问。

薛崇训忽然叹了一口气,仰头看着屋檐想了一会儿,又转身对弯着腰站在身后的宇文孝道:“用心将这事儿办好,等张肖过去上值了,你随时让他向我禀报进度,他是宦官可以进出蓬莱殿。”

宇文孝忙道:“臣定然尽力为之。”

薛崇训又独自踱了好一阵子将此事在脑中再理了一遍。宇文孝对江湖上那套拉帮结派的组织方式比较内行,又在官府里多少见识了正规的官吏制度,在幕僚的辅佐下应该能搞出一套体系来,是不是能严密完善不敢肯定,但薛崇训认为他至少能弄一个框架基础出来。要人有人,要钱支皇粮,这事儿也不是很困难。

现在交代宇文孝的事儿应该没别人知道,但要不了多久还是会见光的。因为这样大规模的事务参与的人数一多不可能做到密不透风,再说他还得从内务局领钱,首先知道这件事的应该就是内侍省、进而是太平公主,南衙可能暂时无从得知。

第三十八章 总管

程婷的居所在蓬莱殿东北侧靠近太液池,从那边的一道门出去就有一座湖岸的水榭,水榭四周种着许多梨树,此时正值梨花绽放到极致快要凋落的时候,薛崇训一下值就携程婷过去赏梨花。

在所有果树开的花中,薛崇训觉得梨花是最漂亮的一种,形似雪又胜过雪花,冷艳非常。可惜开花的时间并不长,一年也就二十来天。当薛崇训想起它的美丽时,只见湖岸落雪纷纷已快到凋落的时候了,风一吹花瓣就从地上飘起,莫名地让人产生一丝伤感的情绪来。

不过程婷反倒没有多少伤春悲秋的样子,她看起来很高兴,见着西陲的太阳将湖面照得湖光十色波光粼粼,便跑到湖边掬了一捧水浇到脸上,回头笑道:“水挺凉快呢。”

她是很少在脸上涂脂粉,一向都是素颜见人,所以随手就往自己脸上浇水,自然也不必担心弄花了妆。薛崇训觉得她身上一直都缺少宫廷贵妇的贵气,却有一种亲切清新的感觉,就像是儿时某百姓家的漂亮闺女一般。

近朱者赤,薛崇训受她的影响也仿佛觉得自己简单明快了,便向湖边踱步而去。他低头看见水面上飘着一朵梨花花瓣,便顺手拾了起来,只见花瓣上仍沾着水珠,又抬头看了一眼程婷脸上的水,忽觉有相似之处,不禁更加喜爱。

今天在庙堂里程千里的那番话,程婷是不是说过,他也觉得没必要试探了。

他走到程婷的身边,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便随口道:“你觉得大明宫里比晋王府如何?”

“都差不多吧,宫里有太液池,王府也有听雨湖,虽然小了点却也能四处逛逛。”程婷想了想说道,“最怀念的还是鄯州的州衙,房子挺旧,不过每天都可以给郎君做好吃的!”

薛崇训道:“大明宫华丽,长年累月幽居在此着实也无趣了点。”程婷听罢微微叹息了一声,低声道:“越是漂亮的女子却越应该懂得忍受孤寂罢。”

“哦?”薛崇训有些诧异,低头琢磨着这句话来。

这时程婷又笑道:“没什么好看的了,咱们回去吧,郎君歇会儿,我下厨给你做晚膳。”

现在她贵为三夫人之一,在女人中地位仅次于皇后,哪有还要亲自下厨的事儿?薛崇训道:“初见时,你是我母亲府上的一名舞姬。数十美人在宴上载歌载舞,母亲让我在其中选一个侍寝,我便一眼注意到了你。舞跳得很好,要不再为我跳一次?”

“郎君要看自是不能推却,只是不知生疏了没有,你可不准笑我。”她说罢轻轻拽住薛崇训的胳膊笑语嫣然。

于是薛崇训便带着她上了一旁的水榭,正好修在湖畔的房子前边有一块用栏杆围着的木质的空地,宫女们便在那里设座。鱼立本要叫人去传乐工,薛崇训知道他素善音律,便道:“你去取一张琵琶来就能为程夫人伴奏了。”

程婷穿着一身素白裙子,衣服也不用换,等鱼立本拿来琵琶,她便回头对鱼立本说道:“月宫羽衣舞。”

鱼立本戴上指套,随手拨了三两声又调了一下弦,很快指下便响起了珠玉一般的音乐。程婷便在琵琶声中翩翩起舞,正与梨花纷纷相称,柔韧的舞姿让水榭周围的气氛愈发美好。

薛崇训兴致勃勃地欣赏着,此中只有宫人数人和他作为观众,跳舞的就只有程婷,场面简单毫不奢华,他看起来却比盛宴上更加高兴。在程婷眼里的观众就只有薛崇训一个人,她所有的姿态和眼神都为他表演,薛崇训也欣赏着她的每一个细节。此情此景薛崇训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看官,每当与她眼神相对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好像也融入了这场含情脉脉的舞曲之中。而鱼立本也渐渐专注进了他的音律之中,常常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一副独自陶醉其中的模样。夕阳西下,山水亭台的景色中、在阵阵琵琶声裙袂飞舞中,这里一时间有如世外桃源,每个人都沉迷进了美好而安宁的美景。

程婷的身段婀娜凹凸有致,身材不太丰腴胜在腰身柔韧,她没有多少雍容的气势,也不是显得弱不经风的轻柔,实际上她跳舞的时候动作很有力度,柔而带刚。这种感觉与她的外貌也相得益彰,如墨一般的头发、如雪一般的皮肤,既不是大红大紫的华丽也不是淡如远山的清淡,而色彩十分鲜明,修长的眉毛、明亮有神的大眼睛、长的睫毛、立体感十足的鼻子更加突出了这样的感觉。

于是薛崇训整个旁晚和晚上都忘却了其他的烦恼,沉迷在其中。时而觉得安宁,一桌家常便饭、两个人相互夹菜,还有红烛下的轻言细语,都是宁静而温馨的;时而热情,尽情的舞蹈欢乐的笑声,以及床笫之间的纠缠,那忘情的亲吻在肌肤上留下了於痕,韧性十足的腰肢让薛崇训感觉在最深处被紧紧包围,热情似火。

……

次日朝议薛崇训终于敲定了东北军务的人选,任命杜暹为河北道行军大总管,兵权范围:关中东调的精锐光明军全部共计一万余骑,河东、幽州、安东都督府(平州)三镇正规军健兵一万五千余人,靡下精锐两万余;加上三镇地方各种杂牌军近十万。杜暹实际上节制兵力十余万,任务很明确,攻占营州并站稳阵脚。

五月初明光军拔营从武功县到长安明德门外集结,杜暹拜印出发,薛崇训率文武百官亲自出宫送别将士。皇帝正式出行的仪仗规模庞大,一时引来了长安无数居民及游客沿途围观。路人要问是什么大事,消息早就传出来了,皇帝要在东北大举用兵。这事儿在天下已不算秘密。

御驾的仪仗最前面是京兆府万年县县令,其次是京兆牧、尹,然后是太常卿、御史大夫、兵部尚书。又有清道、青袍奴仆,戢、刀、盾、弓箭、矟的卫队数百人。这些人在前面开道,薛崇训的御驾在此之后。

不过他的那辆四驾马车形同摆设,他自己是骑马走的,杜暹也是骑马在他身后。左右的卫队是飞虎团二百人,这支兵马由于很得薛崇训的信任,平常出行都是让他们负责保卫,基本上取代了金吾卫的工作。骑兵们身穿鲜亮铁甲,身带长短兵器、弓箭等全副武装,又扛着朱雀旗、龙旗等旗帜,一时只见旌旗飞扬铁甲如云,声势十分壮观。后面六辆大车有指南车、鼓车、皮轩车等,之后便是乐队,鼓、铙鼓、节鼓、大鼓、小鼓、羽葆鼓一应俱全,金钲、号角、笛、箫、筚篥、笳也是排成横队行进演奏。

在后面是从玄武门调来的神策军一部军队随行,一路敲敲打打确是十分壮观。天街两旁也站满了士兵维持秩序,不让百姓们从大街上乱跑,人们只有远远地站在街道两旁看热闹。

薛崇训骑马在前呼后拥中大摇大摆地走着,就在这时忽见街边有几个人在那儿挥手,听得有人大喊道:“咱们追随过陛下打吐蕃,啥时候用得上咱们发个榜啊!”那帮人情绪激动跟着仪仗行进的方向乱跑,飞虎团的将领只好派了一小队过去维持秩序以免发生什么意外。薛崇训并没有停下来,只对身边的宦官道:“你过去问问他们,是否得到了土地和抚恤,回去之后向朕禀报,朝廷不能亏待了为国杀敌的将士。”

杜暹见状颇有感触,深感薛崇训在军中的威望强大,连不再服役的壮丁也仍旧归心。待到御驾出了明德门检阅明光军时,这种气氛再次显现了出来,明光军将士高呼万岁情绪也是十分高涨。薛崇训是几次大仗打出来的权位,胜仗和丰厚的军费奠定了他在军中中的地位,满朝文武官员们也将军心看了个透彻。

薛崇训身穿甲胄腰胯佩剑,矫健地在校场队列间跑了一回,众军举起兵器呐喊声音地动山摇,作为行伍之中的武将士卒,自然是更喜欢薛崇训这样强壮勇武形象的皇帝。长期处于承平中的长安城一时间武力气氛变得十足。薛崇训一面跑马一面大声道:“契丹背信弃义,背叛天子出兵劫掠边境,杀我百姓、辱我妇人,汉家壮士是畏惧不前还是勇往奋战?”

众军纷纷呐喊起哄,有的喊打喊杀,有的吼着要教训蛮夷,又将盾牌兵器敲得哐当作响,恨不得马上冲上战场去厮杀一般的场面。

薛崇训绕着校场跑了一圈,便骑马回来,宦官急忙来牵马,有人想扶他下马,却被他呵斥开然后纵身就从马上跳了下来,稳稳地站在沙土上。大臣们赞道:“陛下神勇,国富民强之象、万民之福。”

这时近侍们抬着一张案上来了,上面摆着一排酒盏。薛崇训道:“杜将军及诸部将上前,朕为你们践行。”杜暹等人遂上前等他端了杯子之后也陆续双手端起酒来。

“来,愿诸将旗开得胜,振我大晋国威,叫四方蛮夷闻之丧胆。”薛崇训说罢仰头一饮而尽,“待你们得胜回朝,封官加爵并不吝惜。”

杜暹道:“臣不为升官发财,只要能为国效力。今番出征,若是有辱国威,提头来见!”说罢也一口灌了下去,一脸正色。

朝臣们听罢情知杜暹是当众立了军令状,神色也为之一变。程千里也不禁对他产生了敬佩之意,要说不懂兵的文臣嚷嚷得热闹,程千里却是深谙此道的人,知道此仗并不是那么轻松,杜暹敢说“提头来见”,其勇气和决心是很让程千里佩服的。

此时的雄壮气氛也让薛崇训一时忘记了曲折的权谋,他只觉胸中一片坦荡,对杜暹也很有好感,听罢忍不住又解下自己佩戴的宝剑要赠给杜暹。这是他第二次送杜暹兵器了,他佩的其实也不是什么稀世宝剑,作用不过于表示恩宠罢了。

杜暹急忙跪接,说道:“陛下赐剑,臣将用此剑内斩临阵后退者、作战不力者、贪墨军费者,外斩契丹、奚之敌酋,献首长安。”

薛崇训道:“朕在长安静候捷报,出发吧。”

第三十九章 兵营

兵强马壮的明光军精锐骑兵部队自关中东行,沿着平坦的官道大摇大摆地行军。地方各州都得到了政令提前准备粮草给养,这种军情自然是毫无保密性可言。之前薛崇训在长安大张旗鼓地检阅军队发兵,也是对契丹的宣战信号。

当然关心着形势的不仅是契丹首领李失活,幽州的那几个掌权的地方官也急了。朝廷没有下明文责罪,但他们心知肚明,御史下来那一趟就说明长安在怀疑他们了。现在新任封疆大吏杜暹又得了御赐宝剑,行先斩后奏之权,长史王贤之更是吃不好睡不好,每天就觉得脖子很痒。

都督赵瞿找王贤之商议,一块儿在那猜测杜暹到幽州之后会不会拿他们开刀祭旗。王贤之的看法:“朝廷从关中大老远地调兵过来,一定是要先对付我们,趁杜暹还没到,早些准备,反了!”

赵瞿道:“那明光军是骁勇善战之师,现在才反必须先迎战这支人马,稍有不利,杜暹以兵权调河东、安东两镇兵马围攻,我们毫无胜算,有什么好反的?”

“薛氏得国不正,我等带个头,再联络其他地方的忠臣良将,胜败犹不可意料,总比坐以待毙强上百倍。”王贤之算计着,“咱们就打天启帝(李承宁)的旗号,以恢复李唐的大义起兵,赵将军若能挫败杜暹前锋,大事便有可为。”

赵瞿摇头道:“若要有点胜算,至少要能拉拢卢氏等士族,否则难以久持。我看卢公对咱们并无多少诚意,况且这些士家也是先图自保的主,怕是不愿意参与内战。”

王贤之道:“卢公深明大义,岂有不明薛氏窃国之理?只要赵将军发兵胜得一场,卢公那边我来说服。只要卢氏答应加入我们,已他们的影响,再联合其他地方一同起事就容易多了。”

赵瞿仍旧不同意,认为幽州没有良将强兵,打不过西边那些军队。两人始终说不到一块儿,赵瞿不愿意造反,其实还有个心思:他的家眷在长安,只要一造反无论胜败他都得变成孤家寡人,只觉得这条路根本就没有好处。

王贤之也是被逼急了才主张铤而走险,他在幽州掌权是发了大财的,通过压榨内附胡人的财富,从奇珍异宝到钱粮土地,几辈子都花不完。等朝廷派封疆大吏下来搞清楚状况,他不死也得死了,以前赚的钱自是枉然。

幽州军政衙门内部都各怀心思没扯清,更别说地方大族卢氏了。士族子弟们自喻国家栋梁、道德楷模,但是要他们为了朝廷争权夺利而牺牲家族的利益那是绝对不行的。或许有的士族在遇到异族入侵时能保留几分气节,但是薛崇训政权建立的是汉家王朝,他们更不愿意冒险干什么事,除非形势十分明朗还可以趁势捞一下名声。

州衙常常派人到卢府想和卢公联络,这时卢公却装起清高来,借口幽州官府与胡人来往沾了俗气,不愿意再与之过多往来。但去年幽州发生了一场农民起义,那时卢公却是很积极地和官府站在一边,又出粮又出人,最后把那帮“乱匪”镇压彻底才罢休。

于是事情就一番蹉跎,等到六月,全骑兵的明光军部队已经进入了幽州地界,速度出乎地方官的意料。现在再要干什么事已经来不及了。王贤之等人只得硬着头皮准备应付,被动地等着命运的宣判。

但杜暹竟然没有与地方官联系,而亲率一队轻骑,举旗来到了幽州都督府的兵营。里面驻扎有幽州健兵三千多人,兵权是都督赵瞿掌管。

杜暹一部突然出现在兵营门口,守营官兵按军法规矩要印信公文,杜暹亮出王命、大印,说道:“本官奉旨节制河东、幽州、安东三镇,三镇兵马一应归我调遣,若有敢阻拦违抗者,视同谋反!”言罢踢开营门,带一队兵马就闯了进去。

幽州都督的部将见情况不对,急忙赶着去城里报信。这时校场上的将士们纷纷聚拢过来,这里的兵马有三千多,而现在杜暹轻骑赶来不足百人,他身边的部将亲兵都不由得为之捏了一把汗,毕竟在长安时就听得风声幽州这边不怎么平安。

杜暹却不以为然,大模大样地爬上了一处土丘,取下腰间的佩剑道:“皇帝亲手赐给杜某人的宝剑,兄弟们见识见识。”将士们听杜暹一说都凑上来瞧议论纷纷。

“诸位愿意追随陛下的意愿攻打契丹吗?”杜暹又问了一声。

众人喊道:“咱们吃的皇粮,薛郎说打哪就打哪。”“契丹算老几,俺们去年刚打完突厥,闲了几个月都闲不住了……”

杜暹忽然喝道:“这样的军纪成何体统,实有辱我大晋军威!各部将领何在?”

这时将校们才急忙呵斥吆喝,让人们站好队列禁止喧哗。有个将领上前说道:“末将等不知大总管要来,也未接到都督的命令,不敢造次。请大总管稍候,都督马上就来请罪。”

第四章 吹灰

兵营外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士卒到营中禀报:“赵都督来了”杜暹转头一看,只见辕门尘土腾起,十来骑从尘烟中径直跑了过来其他人都穿着灰黑色调的铁盔戎甲,唯有中间的马上一人穿着赤色官袍,定是都督赵瞿无疑

待那队人马来到面前,赵瞿等人便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上来拜见只见那赵瞿生得一张方脸,目光如炬眉间三道竖纹,看样子是个比较严肃的人他刚说了些诸如“有失远迎”之类的话,杜暹便突然喝道:“赵瞿,你可知罪?”

赵瞿吃了一惊,说道:“我何罪之有?”

“本官奉圣旨,经御史巡察幽州都督赵瞿有反迹,拿回京师审问”杜暹正色道,“来人,将此人拿下”

赵瞿大急道:“我是京官,没有真凭实据你岂能说拿就拿?”

“你还要抗旨?”杜暹声色俱厉地喝了一声立时他身边的几个猛将便向下首的赵瞿扑了过去,当头一个壮如小山动如突兔的汉子正是杨猛,那是朝中得宠宦官杨思勖的干儿子,被安在杜暹身边立功来的

营中数千官兵见他们一照面就撕破脸,大多都懵了不敢随意乱动,一个是顶头上司一个是京里来的封疆大吏,大家能帮谁?站着看戏自然是最好的

但赵瞿身边的几员心腹部将却不同,他们平日唯赵瞿马首是瞻,眼见别人要来捉人,便纷纷迎上来拦住杨猛二话不说,照面就对着从侧翼扑来的一个武将飞起一脚,“哐”地一声铁鞋撞到那人的护心境上,那人痛叫一声摔倒在地,嘴里喷出一口污秽之物来杨猛随即身体一矮,竟又将正面的一胖子扛到肩头,爆喝道:“去”将肩上五大三粗的胖大汉生生扔了出去,轰地一声那人仰在地上惨叫再也爬不起来

转眼之间杨猛一人就放倒了两员武将,周围的人都有些畏缩了这时杜暹大怒道:“竟敢武力抗旨,阻挡者格杀勿论”

“唰唰……”杜暹的人都拔出兵器来,干架转瞬之间就要发展成流血冲突杜暹指着赵瞿道:“若有死伤,你在京师的家眷自是死无葬身之地,九族也可能不保”

“慢着”赵瞿忽然喝住手下,大步走上前道,“我是被冤枉的,要拿便拿”杨猛等人也不客气,冲上前去就将他逮住,又人地上绳子,遂将赵瞿上身绑了个实在双臂一丝也动弹不得

杜暹长得身宽体胖连还白,干起事来确实干脆果断,此时是一点也不儒雅他见都督已被拿下,便大声道:“你们吃的是皇粮,都是陛下的人,一应对陛下不忠的人都无权节制你们我今奉旨掌河北道行军大总管之印,你们从本日起皆听总管军府之令,违令者以军法处死”

众军见状都应了,杜暹遂留下几员部将在军营维持局面,然后命人将赵都督绑在马背上,带着其他人大摇大摆地从兵营出去

一行人回到明光军大营,杜暹下令明日拔营进幽州,今日暂行驻扎在原地众将见捉了幽州都督,都到中军道贺,称道杜暹当机立断雷霆手段,又有勇胆敢于以百骑进幽州兵营直擒都督杜暹却不以为然道:“健兵曾追随今上征战,又领朝廷发的军饷,基本不可能对朝廷倒戈相向若是赵瞿今日不来兵营,缩在幽州城向城中调地方军,我却不能冒险独身进城”

杜暹说罢又叫人把赵瞿押到中军帐中审问,但赵瞿显然很不服,双臂被绑着还用肩膀撞了押他的士卒一下他见了杜暹便怒道:“你等所作所为真叫人寒心,赵某镇守幽州数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连一点凭据都拿不出来就用莫须有的罪名绑缚,这真的是皇帝的旨意?”

“我方从长安过来,还能当着众将的面假传圣意不成?”杜暹冷笑道

赵都督道:“你们将我怎样?”

杜暹道:“你若现在供出谋反之实,我便能即早上书若是拒不认罪,只有押回长安审问……”杜暹这时想起在兵营时提起赵都督的家人他就马上放弃了抵抗,心下一琢磨,便又说,“你要是被押回长安问罪,就由不得你强辩了,恐怕到时候还会累及家人”

“我没罪,你让我认什么?”赵都督咬定一口话杜暹一拍书案道:“不认也罢,将他看好了,改日便用囚车送他回京”赵都督大怒道:“士可杀不可辱”

杜暹听罢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忽然拔出佩剑来割断了绳子,将剑递过去部将见状忙劝,杜暹抬手制止众人,对赵都督说道:“我敬你是条汉子,也没有调兵内战,现在给你个机会如果你觉得无法忍受被审讯的屈辱,这把剑是陛下佩戴过的宝剑,你用它自行了断以谢皇恩”

赵都督皱眉愣了愣便伸手去接剑,帐中十几双眼睛看着他,一时都沉默下来杜暹又道:“有一年刺客在华清宫惊驾,当值的羽林军将校以死谢罪,故被免去了罪责,妻儿老小甚至还得到了抚恤你若以死表悔过,相信朝廷不会太过苛责”

赵都督听罢缓缓将剑反过来对准了自己的胸口,瞪圆了双目道“我没有谋反”,然后猛地按剑柄,剑锋应声穿进了他的前胸,只听得扑通一声,他软软地跪摔到了地上,一屡鲜血渐渐从身体下流了出来,帐中很快就一阵血泊

“抬下去罢,将尸骨运回长安”杜暹拔出血淋淋的剑来,淡定地吩咐道

到得下午,忽报长史王贤之在辕门外求见,杜暹回顾左右说道:“另外一个心虚也送上门来”明光军部将樊书虎笑道:“话说这幽州要造反,大总管刚到一天,不费吹灰之力就平了”

过得一会儿就见一个比杜暹还白胖的官儿被军士带进账来,自报家门正是幽州长史王贤之,王贤之看起来十分和善,一张和瓜一样圆的脸和蔼可亲常带笑容他对着北面正座上的杜暹打拱作揖,脚下站的地方本来有一滩血迹,不过已经被血冲洗过了,不低头注意看根本看不出那里的淡淡血迹

“这是幽州城官民对杜总管的敬意之情,请过目”王贤之从怀里掏出一个帖子来军士在杜暹的授意下接过来传上去,杜暹打开一看,一眼就了然这玩意不是什么别的意思,就是一份礼单,上面罗列着各种贵重物品的条目

杜暹道:“赵都督上午被捉过来,已经自裁谢罪了王长史这是……想贿赂本官?”

“赵都督已经……”王贤之的笑脸已变得十分难看,脸色也白了,忙又说道,“岂敢岂敢,怎能算贿赂?不过是一点心意,请杜总管及诸将士兄弟笑纳”

“东西呢?抬进来瞧瞧”杜暹不动声色地说道

王贤之无奈只得叫人把东西抬到军营中军来了,他此时已感觉有些不妙,但又没别的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垂手站在那里箱子被抬进大帐中后,杜暹立刻就叫人当众打开,王贤之想阻止已是不能

箱子一开,只见里面全是黄金、玉器、珠宝,琳琅满目五颜六色的宝物让单调朴素的军用大帐中一下子多了几分色彩众将全都瞪眼瞧着箱子,无一例外而王贤之的额上已布满了汗珠

杜暹不动声色地走到箱子旁边,伸手从五光十色的东西拾起一块玉来,对着门口的光线饶有兴致地欣赏王贤之强笑道:“这是上等的蓝田软玉,温润纯粹犹如君子,正配杜总管这样的君子啊”

杜暹一边听着一边还点头道“是块好玉”,但看完后仍旧丢进箱子里,回顾部将道:“瞪什么瞪,这些东西咱们敢拿?瞧瞧幽州的王长史,做了几年长史,竟能刮到这么多东西也好,这是意外之财,杜某不敢这么就让兄弟们拿了,不过定个规矩等上了战场按功劳和斩杀用这些玩意奖赏,只要打了胜仗,朝里也不会追究咱们”

将领们一听顿时欢喜起来,有人道:“这个法子好,杀敌领赏拿着心里也踏实,要是就这么分了还怕被查呢”大伙一听顿时哈哈大笑

只可怜那王贤之本来是想讨好杜暹一个人的,现在倒好,杜暹看来是想既收钱又不给面子……王贤之一张脸上的善笑哪里还有半分,变得比哭还难看了

杜暹拍了拍箱子道:“传令下去,斩杀俘虏契丹首领李失活、奚王李大酺任一者赏此箱中的宝物任意二十件,并奏报朝廷另行封赏;夺营州城上敌旗者、在战阵中破敌立功者,赏宝物十件余者斩敌军首级者以售卖宝物后的钱币分赏”

“得令”

杜暹又看向王贤之:“王长史,这些钱哪里来的、打算用来干什么?你去长安后不仅要交代谋逆之实,还得把这些钱财说清楚才是”

第四十一章 铁炮

次日一早杜暹率明光军拔营进入幽州,又令部将杨猛等携幽州健兵三千余随行入城。时幽州刺史空缺,州务原由长史王贤之领,王贤之被逮,州治已失去政令中枢。杜暹便下令幽州实行军事管理,以军令代替州衙施政。城中有南北、东西两条宽阔的大道,因幽州聚集的军队越来越多,为了调动灵活,这两条大路也进行了清理,官民的车、马未经允许不能在大路上行进。而路上行走得最多的就是成队列的步骑甲兵,于是幽州的战争气氛愈来愈浓了。

杜暹一面下令将放置在河东的四门大炮东调,一面又从河东、河北各地都督府调集正规军,大军云集幽州,所需粮草物资也相应增多,只能征发民丁壮丁运粮。每当要进行战争时,各项工作主要靠人畜之力,地方上难免征调日加、百姓疲惫,也是无可避免的。

河北大族卢氏及几家大姓出粮出人资助杜暹军进行战争准备,又积极发动百姓,让杜暹等外来的官将在实施军令时少了许多阻力进行得更加顺利。所以当有人向杜暹告发卢氏与王贤之、赵瞿等勾结谋反时,杜暹置若罔闻,将告密的信给压了下来。

六月中旬,从河东过来的除了一部健兵和四门大炮,还来了一个老头子:薛讷。他是收到杜暹中军的公文应邀来到幽州的。薛讷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此时正在河东一个地方做长史,从资历上他比杜暹老得多,威望也是不低,可是近几年长安中枢的人员换了多次,薛讷又没有参与长安权力争夺的那些事儿,自然容易被排挤甚至遗忘,如今和皇帝身边的红人杜暹实在无法相比。数年来朝里格局多变,连国号都变了,薛讷这个历尽唐、周、晋三国的老臣还能干着一份长史的工作,也是他有威望的证明。

薛讷一生在好几个地方经营过仕途,但呆得最长的地方就是幽州,镇守东北边关前后历经二十年之久,可谓经验丰富对当地十分熟悉。可是当初朝廷在决策对东北用兵时,薛崇训都没想起这个人,大臣们也无人提及。反倒是杜暹想起来了,便将他请到了幽州,继任王贤之暂代幽州长史。

薛崇训和薛讷一个姓,而且籍贯同是河东,不过他们并不是一家。薛崇训家是河东士族门阀,而薛讷那一家却是将门,家庭背景便是有区别的。“三箭定天山”的名将薛仁贵便是薛讷的父亲,薛讷因此也是武将之材,不过自唐以来官场上文武分家并不严格,做武将的人也能出任诸如长史等官职。

杜暹与诸将一并去巡视刚刚运抵的大炮,让薛讷同行。只见薛讷头发胡须都快白完了,却与诸将一并骑马于马上神情自若,身体看上去仍然硬朗,诸将便笑成“廉颇”,又有人称之“国姓”,薛讷神情之间并不以姓薛而自得,显然没有多少攀附新君的态度。众人见之多半在心里感叹怪不得这么老的资历不得重用。

“薛老将军以为此战应如何取道?”杜暹回头问了一句。其实他们军府早已制定出了作战计划,杜暹并没有向薛讷这样一个局外人征询意见的意思,不过是想探探他的军事见解而已。

薛讷淡定地说道:“杜总管意在营州,无非南北两条道,一条经檀州先攻饶乐之奚兵,再夺营州;一条自平州出发,经都山直取营州。今杜总管将大本营设在幽州,自是取檀州之道最为妥当。”

但是杜暹幕府已经决定走平州、都山(辽西走廊)一线,他便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何要走檀州?”

薛讷道:“营州目前被契丹人控制,但官兵主动进击,奚人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定要与契丹联兵,大总管走都山道依旧要面对至少两部人马。何不先北上到饶乐都护府境内的草场?夏月草茂,羔犊生息之际,不费粮储亦可渐进,岂不善哉?”

杜暹不置可否。稍后有幕僚在他面前私下说道:“薛讷虽为名将薛仁贵之后,却无先父之奇才,于兵略见识平平。大总管将他从河东调来,不知有何用处?”

“我与你们的看法相同,若此时薛讷仍得朝廷重用,营州之战以他为主帅,未战已料得结果了。不过此人曾镇守幽州二十载,于东北边境地理人物十分熟悉,行军时咨询一二有益无害。况且幽州州衙无人主事,薛讷既有人脉威望,让他名义上暂代长史,也能起到安定局面的作用。当此之时,首要为攻取营州,其他的事能容则容。”

幕僚拜服道:“这也是大总管压下众人对卢氏门阀密告的用意吧?”

杜暹点头称是。

这时一行人马来到了城北军械库,又有一个将领前来对杜暹说道:“我等奉命从河东运跑,半路上来了一个参事,拿着长安的委任公文。末将不知此人来历,命人旁敲侧击打听到他好像和‘内厂’有关系,末将前来告知大总管,您心里有数便是。”

内厂?杜暹在长安时偶然间听过这个名字,大约是晋王府以前的一个机构。他心里顿时有了数,便随口道:“把他看作监军一类的人便是,平时客气点,办事时不用过问他。”

守营的官兵打开了存放大炮的军械库,众将陆续进去观看。这玩意是新式武器,在场的人只有杜暹以前听说过,其他部将都是第一次见识。只见里面横排着四辆大车,上面各放着四根“铁柱”,长度近一仗。薛讷当场就吃惊道:“初时听说来看炮,老朽以为是弩炮一类的军械,却不知原来是这玩意,如何使用?”

和大炮一起过来的那帮人,不是武将,却是十来个文官模样的官和吏,另外还有几十个工匠打扮的人。一个官儿过来解释道:“此器名为炮,乃今上御赐之名,实则与弩炮石炮全然不同。诸公请看,下方为运载之车,炮身只是上面的这根铁柱。长七尺一寸,炮口小炮尾大,这是武功县造炮炸膛之后改成这样的,现在已经比较安全了一般不会自|爆;炮身全为上好的铁整铸打磨,重约两千斤;发射之时,填药十到二十斤,点燃在炮内爆炸,将炮弹喷出炮管。功用形似石炮,却远胜石炮,射程最远能达数里,命中时有万钧之力,若遇土石之墙,触之即溃;若遇步骑人群,命中时数丈之内洞穿糜烂,人马俱碎。威力无比。”

薛讷笑道:“你吹嘘得厉害,若真如此,城池一炮就溃了,我们还修城作甚?比如幽州城,莫不是拿铁炮一砸,就等同野战?”

那官儿一本正经道:“若是咱们用这四门炮攻打幽州,四炮齐发,城墙崩塌形同虚设,若是一轮不塌断然是禁不起第二次炮击的。”

薛讷摇头表示不信:“老夫活了一大把年纪,曾经营幽州一二十载,从来没遇到被人顷刻之间攻破城墙的事儿。无论是哪边的人马想攻破此城,不死伤数万人马休想踏进来一步。”

杜暹的看法则不同,他是在战争中利用过的火药的人,见识又多了几分,听见技术官玄吹得如何厉害,也不像薛讷一样直接就不相信。只是这些炮刚刚从工坊中运过来,从来没有实战使用过,具体会怎么样杜暹也不好断定。于是他又问:“既然能打数里,如何校准方位远近?”

官员拿出一份卷宗来说道:“此物乃炮表,下方有今上亲笔御批,请大总管观真伪。”

众将上前瞧了瞧,杜暹认识薛崇训的字,便点头道:“确实是今上亲笔。”

官员又道:“炮上有准星,此物用目测便能校准左右之方位,而远近则以炮口高度。装上定量的火药之后,上面标刻的每一段角度,对照炮表有相应的距离。这张表是在武功县校场测试出来的,因此物未曾在实战中使用过,若是炮表不准,还能用下面的‘抛物’公式重新计算,今上手谕的公式,代入炮口高度等数值便能算出炮弹远近。”

薛讷笑道:“敢情你们将铁炮吹得如此厉害,原来左右是今上的旨意让你们造的。这铁玩意重达两千斤,运送起来不得一路累死牛马?若是没那么厉害,当真有些得不偿失。”

杜暹却道:“到时候遂辎重一起运送,上了战场试试便知。铁炮笨重,等发大军时恐拥堵道路影响粮草运输,你们这两天就派人先行将其运到安东都督府(平州)。”

军械库的官员忙接了命令。薛讷听罢问道:“大总管欲走俞关都山之道?”

“正是。”杜暹回顾左右,也不隐瞒行军路线,因为要大规模向东调粮调人,这种事也没有保密的必要,“府中已经决定了作战计划,待得收集完营州近左水源、地形等具体之后便决定发兵时日。老将军熟知东北边地地理,还望举荐一些人来帮忙,以便我们做好万全准备。”

第四十二章 深宫

幽州都督等人被杜暹举手之间拿下,消除了朝廷对幽州谋反的疑虑,无疑是一个能让薛崇训高兴的消息。宇文孝从安插在杜暹人马中的内厂眼线那里获得了准信,立刻就让宦官张肖赶着进后宫报信去了。内厂的消息恰好赶在幽州递传上来的奏章之前,于是薛崇训获知这个事儿的时间竟比南衙大臣还要早。

薛崇训因此在第二天见到宇文孝时也忍不住鼓励了一句,对他的办事效率算是一次口头嘉奖。一旁的宦官张肖趁势恭维道:“都是皇上识人,用人用得恰如其分。”

“这么快就和宇文公一处出气了?”薛崇训微笑着用玩笑的口吻说道。

张肖忙道:“奴婢的意思是陛下用杜暹用得恰当,这不一到幽州就办了件让皇上高兴的事,皇上是天下人的共主,您高兴的事自然就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啊。”

这时闻得报时的鼓声,不用去分辨节奏和几声只看太阳的位置也应该是酉时了,每当这会儿南北衙门的官吏多半都已陆续下值,薛崇训也说道:“你们也各自回去,宇文公这段时间得抓紧把扩编内厂的章程给呈上来让我瞧瞧。”

宇文孝和张肖听罢便叩拜告退。薛崇训出了紫宸殿,正遇到从另外一条路过来的妹妹河中公主,她白天常常到温室殿帮助薛崇训处理奏章,旁晚回去,是住在承香殿太平公主那边的,所以薛崇训才觉得她是太平公主的一个眼线。他正巧也想去向太平公主问安,便邀妹妹上了御辇,同车一起前往承香殿。

上次薛崇训和朝臣决定在东北用兵的事以及用人方面,太平公主一点也没有干涉,但她定然是在关注此事的。晋朝刚建立不久,政权仍然不算稳固,大明宫两处当权的地方在各种大事上都比较慎重。而杜暹平定幽州对太平公主来说也算一件好事,所以薛崇训挑今天过去和太平公主见面,相处起来彼此的心情也会好一点吧。

不用薛崇训亲自去说那事,太平公主多半也从别的地方听说了,她在宫里和南衙的人脉很广,朝臣们大多仍然与她保持着来往。不过顺心的事儿多说一遍大概也是无妨的。

自从薛崇训登基正位之后,其实对太平公主的生活是一件好事,她现在既有高高的权力和地位,又可以使大部分事儿让薛崇训去操|心。平日里若无热闹的节目,她便在宫中养尊处优地养养身,修炼道法,日子何等逍遥。

薛崇训拜见她时,玉清正在论述道法,太平公主便让他们兄妹二人也坐下来静心听着。薛崇训对那些玄学毫无兴趣,也只能拿出耐心枯坐。

只见母亲一副很认真的模样,此时少了平日的许多威严,却多了几分怡然自得。她穿了一身素雅的道袍,但依旧是丝绸质料,还佩戴了几件珠玉饰物,却是不管正宗道家的一些讲究。薛崇训细看之下,竟在她脸上看不到一丝皱纹,在这个时代四十多岁的妇人能像她这样的外表实属罕见,乍一看上去仍像一个少|妇一般根本瞧不出年龄来,而实际上薛崇训作为儿子都已而立之年了。

在这深宫中,镶金的铜鼎青烟寥寥,钟南山的木料地板一尘不染,玉雕的仙鹤、名贵的瓷器字画营造了一个陶然世外般的环境,看似素淡实则奢侈至极,连玉清手里的拿的拂尘的手柄也是白玉质材的,而贵妇们则在这里抛却凡尘论述道法。薛崇训心道难怪有道家度己之说,哪怕玉清的道派不算正宗也可见一斑其中的实质,她们修炼只为自己得道成仙,并没有关心世间苦难的内容。

良久之后,才听得“叮”地一声铜磬敲响,论道总算结束,宫女们上清茶和点心,薛崇训等人问候太平公主的身体安好,说会儿闲话等着吃晚饭了。薛崇训当然提及了幽州的事,又趁此谈攻取营州的战略意义,太平公主只是微微点头道:“我看你的那几个妃子中也就杜心梅的身子好些,有诞龙子的相貌,教她也像她的父亲一样不要辜负了你的期望。”

太平公主又提起了这事儿,本来她并不是一个罗嗦的娘,但在这件事上老是说,薛崇训听多了心下也有点烦躁起来。他又想起了自己那女儿完全不亲自己,对自己的亲情更是少了几分热情……不过他的年龄也不小了,子嗣的问题确实关系政权稳定的大事,他心里也是明白的。薛崇训自忖难道自己是个没有父爱的人?对于儿子的想法竟然只在意政|治考虑,而丝毫没有常人那种做父亲的期待心情。

“你上回组建了一个内阁,最近又在过问‘内厂’的事?”太平公主又问了一句。

薛崇训道:“边地各州长史其实都有一批细作,用于探听各族的动向和大事。而中枢了解情况一般只能凭借地方官的奏章,其中难免有自我推卸责任等原因上奏不实者,造成言道不通。所以我想直接建立一个机构,明察暗访各地实情,作为奏章的一个情报补充。”

太平公主道:“宇文姬端庄贤淑安守本分,本应萌封其家,但宇文孝在官场士林的威望资历不足,不好委以重任。你还不如封他一个爵位安享富贵,反而让他去捣鼓那个内厂,不是得罪人的事儿么?”

“母亲说得是,我再考虑一下,找宇文孝商议。”薛崇训不置可否地说道。

他们说了一阵话便到晚饭的时候了,太平公主自然留薛崇训一起吃饭。家常便饭有薛崇训和河中公主和她在一起,倒也算是一种天伦之乐。

薛崇训仍旧保持着吃饭时的一些细节习惯,河中公主见状笑道:“哥哥何必如此节俭?你身上的青袍,老是见你穿这一身,竟连制一身新衣也舍不得?这倒奇怪了,我们薛家一直都没穷困过,以前怎么也算河东士族高门呢。”

太平公主却道:“你哥哥性情如此,也不是什么坏事。再说注重小处才有大家风范。”她说罢目光从薛崇训的交领里面扫过。他里衬的领子是白得一尘不染,看起来十分整洁,确实也不是一个不注重仪表的人。

只是她的目光太有穿透力,好像能看穿薛崇训的衣服和一切,多少让他感觉不自在起来。能让他产生这种感受的人,也只有太平公主了。

饭后茶点时,薛崇训又用不经意的眼神从太平公主的高|耸的胸前扫过,却不慎触到了她的目光,只觉得她似笑非笑的样子好像再次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薛崇训脸上顿时一阵不自然,忙看向别处,然后起身告辞,说了些诸如早些歇息注意身体之类的客套话。

他从承香殿出来面对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宦官宫女时,神情才渐渐恢复了常态,不由得对着夜风缓缓舒了一口气。执事的内给事在旁问:“陛下欲往何处?”

显是问他今晚要临幸哪个妃子,现在这种事对他来说好像也变成了制造继承人的一项活动。他沉吟片刻便道:“去杜夫人那边。”

于是众人簇拥着车启动了。薛崇训端坐在上面,心里想的反倒是程婷,然后是宇文姬,至少这两处多少能让他感受到一些温情,但他还是应该去杜心梅那里。太平公主今晚都提过这事了,正如她所言薛崇训比较注重小处细节,愿意在多数时候和她保持一致和默契。

若是杜心梅真的能诞下继承人,以后杜家肯定是真正步入长安炙手可热的贵族阶层了。产生新贵家族,代替以前诸如武氏等长期和李唐联姻的贵族,眼下对稳固政权是有好处的。杜暹如果能在营州之战中立下功劳,这样的进程就更快了。

如今这样的形势,薛崇训有意识情况并不是那么安稳,需要通过一系列的胜利和成功才能逐步走出晋朝“得国不正”的先天不足。取营州意义重大,不仅是谋取更多的利益、进一步削弱帝国的外部压力,也是展示武功的一场“表演”,通过战争的接连胜利来奠定军事上的威慑力,无疑是稳定那些潜流的一剂良药。

薛崇训的车驾到达蓬莱殿时,他没有马上去妃子那里,先叫宦官取来了今天收到的杜暹的奏章,又细读了几遍。这份奏章不仅有关于平定幽州“乱党”的内容,还有对营州之战的作战计划概述。

杜暹的计划是调精锐出俞关实施奔袭计划,出去的兵力只明光军及三镇都督府的健兵,这些都是成建制专业打仗的精锐,总兵力只二万五千人,人数少能减轻粮道的压力便于机动。出俞关后先击溃来战之地,再强攻营州,先声夺人之后再调大军进行后续的作战。

薛崇训不得不承认,如果这场战争是自己去打,也会用这样干脆利索的办法,杜暹在某些方便的性子确是和他很有默契。不过今天上午兵部的官员并不怎么赞同这份作战计划,认为太急了。

战局会怎么样,薛崇训也只能在这深宫中等着消息而已,心里挂念也是起不到任何用处。

第四十三章 北进

二年阴历六月中旬天气炎热,杜暹尽调三镇都督府精锐集结完毕,共计两万五千余人,分作五军行进至安东都督府平州。明光军分左右两军,一军五千余全数马队;河东军五千余;安东军五千余;幽州军三千多人(原建制八千)。精锐全部布置在南线,又命暂代幽州长史薛讷节制隶属幽州都督的各城、堡、哨边军镇守,防备奚兵至饶乐南下。

这时细作已探明了契丹、奚各部落人马的动向,两族如临大敌,欲与晋朝廷请和交涉已是来不及了。契丹李失活部率众部族武装从漠松都护府及漠南东部草场赶到了营州附近,同时前来汇合的还有奚族首领李大酺部,奚族其他部落仍活动在饶乐都护府境内。

杜暹准备好战前的事务,终于下令前后五军自平州向北出发。这几天的天气一直晴朗,也不见有海风从渤海上来。晋军自带粮草辎重,又负担盔甲兵器在炎炎夏日中行军,确实比较艰苦。因五军人马来源于关中中央军及新设都督府,相同的地方是直属兵部被视作朝廷的正规军,所以盔甲装备率非常高,骑兵几乎全部装备铠甲,步军也戴锁甲,并有完备的长短兵器及弓弩配备。这样在增加防护攻击的同时,也增加了士兵的负重。

骄阳当空,尘土飞扬中的人马无不汗流浃背面有疲惫之色。好在行军之前的信息收集得当,军队的行军路线主要沿玄水北上,水源不成问题,否则这样的天气苦不堪言。杜暹下达了一道命令,让将士们在饮水中放盐,以免中暑脱力。这些自然是他在长期行军打仗中总结出来的经验,至于那样做的原因却弄不清楚。

明光军部将建议道:“每日负重暴晒致使将士疲惫,不如行军改为昼伏夜行,晚间下凉之后行军便没那么热了。”

幽州军的将领劝道:“摸黑行军不辨旗帜,恐人马混乱,走失人畜。”

但杜暹认为明光军及都督府健兵日常训练勤频,属于军纪严明的精兵,并不存在到晚上就出现建制混乱的事。他便采纳了部将的建议,传令白天扎营休息,等太阳下山之后再拔营行军,到第二天气温升高时继续休息,如此循环。

果然夜间行军时并没有出什么状况,因光线不好各部难以从旗帜上辨明队伍,但军纪队列良好,后军跟着前军走没出什么差错,方向偶有偏离在第二天一早也经向导官调整过来,一切都比较顺利。

大军走了几天,一天早上杜暹忽然得到禀报,有奚族的人马来见,说是要投降。杜暹便率一队人马来到前方,果见有几十个人正在大路旁边被一些晋军官兵围着,兵器已经被缴了。只见那些人身上有的胡乱批着一块兽皮,有的腰间裹着麻布,穿皮甲的人也非常少,和一身铁甲的晋军官兵一比,简直是衣不遮体形似野人。众军从大道上成队列通过时侧目视之,无不露出轻视之意。

一个会说汉话扎着脏兮兮小辫子的人上来鞠躬行礼道:“我们是库莫部落的人,首领闻讯大晋朝的军队来临,不敢以兵戈相向,特率部来降,先派我们前来报信以免发生误会。其他部落也不堪契丹贵族的奴役,早有归顺大晋之心,就等你们大军前来了。若是将军攻取了营州,奚人无不愿意归降。”

这时一个幽州籍的将领说道:“大总管慎之,事有蹊跷。第一,这些人自称库莫部的人,据末将所知,这支部落位于饶乐都护府南部,大部分人都不再依靠狩猎和采集为生,而开始了农耕生产,甚至其中还有落魄迁移过去的汉民带去了耕织技术,这样一个部落怎么会穿着兽皮?何况他们竟是部落首领派来的人。第二,东夷各族民风彪悍且狡诈,勿信胡人憨厚之说,其中可能有诈,咱们不得不防。”

幽州将领说得确是有道理的,从大路上向远处望去就能看见一些绿油油的庄稼地,这边的人烟比较稀少,却已经有农业生产了。会种地的部落一般都会纺织,大热天的人们穿麻布显然更舒服。经将领一提醒,杜暹也觉得他们不像是在说实话。

但那胡人又解释道:“契丹人贪得无厌,我们的收成所得大部分都被他们掠走,自己却衣食不保,以至如此穷困。”

杜暹道:“既然是来投降,咱们哪里有不接受的道理?你们回去传话,让首领率部迎接,到时候在阵前交了兵器即可。”于是他下令将这些人马又放了回去。

中军的将领及幕僚多有认为此中有诈的,也有认为蛮夷的小技俩不足为虑的,总之只能看看情况再说。杜暹遂下令当晚休息,次日一早换作白天行军以便与那个要降的部落周旋。

数日来众将士都是白天睡觉晚上行军,乍地晚上停止下来休息,许多人都睡不着。中军也不强令各部宵禁安息,于是营中四处都燃着篝火,整夜都有人声显得非常热闹。

及至天明,晋军整顿队伍继续行军,却并未见有大股胡人来降。沿途发现了一些被丢弃的牛马、器械,牲畜大多老弱,物什兵器则粗陋陈旧,将士拾起兵器笑称“和竹竿无异”,尤其是来自关中颇有傲气的明光军骑士对这次的敌人嗤之以鼻,认为敌军的装备和战斗力还够不上层次。

游骑抓了一些胡人过来审问,获得消息早上这里本来有一股奚族人马,后来遇到李失活的部队驱赶,有的被抓有的四散逃跑了。果然沿途陆续都有各种被丢弃的杂物和人马经过的痕迹。

晋军中军很快也得到斥候的探报,北边发现大量胡人军队踪迹。中军认为之前那些俘虏所言非虚,可能李失活的主力就在前面。几个明光军的猛将立功心切请命要率骑兵沿途追击,先打一场胜仗。但杜暹的幕僚却劝阻道:“形似胡人诱敌之计,我军万不可轻出追赶,以免中计。”

杜暹接受了幕僚的劝诫,认为胡人设计的可能很大,不能轻敌冒进,遂令大军缓缓行军,同时继续派斥候探马摸清状况。及至旁晚,斥候营的校尉到中军求见大总管,入帐禀报:“前方有一个地方形如谷地,四周有山、树林茂密,中间的大路平坦无险可守,末将以为这样的地形正适合伏兵袭击,故赶回来告知大总管有所防备。”

这时候陆续得到的消息,已经让中军幕府得出了胡兵欲以逸待劳伏击晋军的可能性。有人便建议绕行避开不利的地形,一路进逼营州时再择适合的战场开战。但要改变既定的行军路线,意味着离开玄水流域走其他的路。这个地区虽然不是沙漠戈壁,却因近段时间干旱而难以在路上随时找到大量水源,几万人的队伍在炎炎夏日行军,若是一天没找到足够的水就会比较严重,让疲苦的人马雪上加霜。

杜暹与众人商议之后,决定不改路线,继续沿玄水北上,到达都山南边谷地时便提高警惕,若遇敌军袭击,则列阵正面硬拼。

晋军遂在六月二十五日行至都山南部,只见大路起伏,两面都是连绵高山。斥候上山搜索也没什么效果,山高林密短时间之内难以获得什么有用的情报。这时忽报一股人马自北边迎过来了,明光军将领樊书虎立刻上前请命:“末将愿率一军上前迎敌,若敌军抗拒,则击溃之,报大总管靡下。”

这个将领樊书虎作战勇猛,实是一员良将。但杜暹想起在突厥之战时他的表现,当时叫他掩护侧翼,阻挡突厥兵的袭扰,结果他违令追击一整天才回来,因此差点被杀了头,后来围攻黑沙城立了战功才将功抵罪……杜暹在心里稍一思索,便断然拒绝了樊书虎的请命,而另外选了一将,出身飞虎团曾在张五郎靡下干过的人,名叫公冶诚。此人长得瘦弱胆子小,打仗不怎么勇猛参与了几次打仗都没立过什么值得称道的军功,但长处是为人谨慎小心很少出岔子,违抗军令这种事儿更是借他个胆子也是不敢的。

这样的安排让樊书虎很是不服,开战的头一功竟让给一个平时让他鄙夷的小子,自然不是什么痛快的事儿。但杜暹的幕僚们见状都领会了其中的意思:在进入谷地之前,打不打得赢不算重要,轻敌冒进才是最应该避免的。众人看出杜暹的谨慎态度,心下都微微松了一口气。

公冶诚领命,率明光军一部八个团约一千六百骑离开中军,沿着大路迎击来犯之敌。其前锋骑兵翻过一座山之后便进入两边是山林的谷地,山势并非峭壁、但道路崎岖不平,骑兵部队难以横向展开。于是公冶诚只得让所部以团为阵队,分作八股前后紧随向前行进。

走了一段山路,就遇到一段下坡路,下面是一片较为平坦的地形,中间只有一些小山丘,但东西两边远处仍然是山林。公冶诚走在人马中间,就听得有人喊道:“胡人在下边!”

第四十四章 都山

公冶诚策马眺望,只见山坡下人马甚众并不断有一股股人流从北边涌过来,一时无法判断人数几何,但一目了然敌兵人数是自己这边八个团骑兵的许多倍。他下令道:“马上派人回去报知大总管,敌兵如人海愈来愈多。”

部将们看了一会儿,只觉胡人简直是一群乌合之众,那帮人数目虽多却旗帜混杂不成阵型,人马乱走形似难民,连建制也看不出来,有的人甚至兵器都没见拿,乌漆漆一大片丝毫没有军容。跟随公冶诚前来的将士都是属于明光军,他们见这样的敌“军队”哪里还看得上眼?一个将领马上说道:“这样的军队,纵使人数是我军十倍又如何?将军无须犹豫,下去杀它一回立个头功!”

公冶诚认为进来的这处谷口地势高、路又不好走,万一失利不便后退,半天不下达进攻的命令。部将也有些火了:“大总管的军令是迎战来犯之敌,将其击溃。将军临阵逡巡不前,是为抗令。”

话说到这份上,公冶诚才没有办法下令各团准备进攻,依凭地势从高处向下面空旷地面上的胡人人群发动冲锋。众校尉旅帅听到军令便下令敲鼓列队,情绪无不高涨。

明光军各部从关中长途调动到幽州,又从幽州辗转平州出动,在烈日下晒了几天又摸黑行军了几晚,几经辛苦今天才见到胡兵的踪影,若是不干它一场着实憋闷。将士们属于健兵,职业就是专门训练和打仗,任何人的意识中都想在某个时刻体现出自身的价值,而大伙的价值无非就是杀敌立功,时机就在眼前。

时间刚刚午后,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人们的盔甲都晒得发烫,满面汗腻犹如涂了一层油在太阳泛着油光。但这一切都不能消磨掉将士们此刻期待一战的急迫心情。公冶诚抓起水袋猛灌了一通凉水,喊道:“以鼓、金为号,前部出击!”

“咚咚……”又一通鼓声,数百骑从山坡上陆续开动了马蹄,作为前锋试探攻击。第一团行至半山坡,很快分作四队,这时鼓点急促,四排人马便端起马槊长枪加速行进,下坡的地势战马跑得轻快,转眼之间就冲到了平地上。

下边的敌兵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就那边乱糟糟一团的军纪恐怕也不能在短时间内有什么变化,只是见着有人拔出刀来了在阳光下反光明晃晃的间杂在纷乱的人群中,就像一帮马贼。

很快前锋骑兵团接敌,乒乒乓乓打起来,人群中一阵骚乱,大股敌兵人群开始向北散乱移动。晋兵第一波攻击只有二百人,不料这样就动摇了对方的阵势;紧跟在后面的两团兵也赶了上去。公冶诚等人居高临下观看眼前的场面,不禁让人想起草原上的游牧场景,游牧人骑马在驱赶着大群的牛羊。

公冶诚见状遂率全部兵力俯冲下去,直扑敌军人群。敌兵实在没什么战斗力,队伍混乱没有凝聚力而且装备简陋人马赢弱单兵格斗能力也很差,面对全副武装成建制的晋军骑兵简直是一触即溃,潮水一般向北逃窜。

晋兵从后面掩杀斩杀俘获颇丰,但就在这时忽然听得鸣金之声,传令兵大喊道:“将军有令,不得冒进追出太远,停止北进原地待命!”

随后公冶诚便派人回去禀报战况,言击退了来犯之敌。杜暹身边有幕僚觉得蹊跷,进言道:“但恐是诈败诱敌深入之计,我们在未探明都山以北的实情之前,应谨慎追击。”

立刻就有人附议道:“一两千人的骑兵不到一个时辰就打败了李失活前锋,虽明光军将士骁勇也不该至于这样。如果契丹人真是如此不堪一击,自武周以来我军何以多次失利?多次战役中就算有主将统兵失算的原因,但战场上还是真刀真枪拼杀的结果。”

部将樊书虎道:“你们疑神疑鬼也没有用,无论如何咱们要进击营州还得通过都山、白狼山这边的山路。否则只有离开玄水先向东走绕行,然后再转向北方,在炎炎夏日走那边的路,水源会出问题。既然终究要走这条道,何不抓住战机追击过去扩大战果?”

幕僚建议道:“我军可屯兵都山以南暂缓进击,然后让平州调兵|运粮草,其间搜索这一带山林。若是林中有大量伏兵,时间一长就需要从外面补给,总会露出马脚。届时我军先占领清理都山,控制各处通道,再以都山为根本向北图营州。”

这时有官兵从前方押回来了一些俘虏,杜暹派官吏拷问他们的作战目的,俘虏们都说到这里阻击晋军。晋军官兵又毒打了他们一顿,再问还是一样的话。

杜暹带了一队人马登上高处观看地形,他的目光久久在大路两边的山林回视,夏日叶茂,视线中的青山连绵不绝,远远看去有种身处钟南山下的错觉。部下明白他的心思:他是担心山林中有伏兵;他又是一个擅长使用快速奔袭战法的人,而对峙消耗达到作战目的的法子没有把握。况且军府在大军出动之前的作战计划也是制定直取营州。

旁边有人想说什么,但被一个幕僚用目光制止了。众人都沉默下来,只有马嘶在山间回响。人们总是会面对大大小小的抉择,此时的杜暹无疑也在面对。

也许杜暹的带兵风格早就注定了选择的结果,不过幕僚一再的提醒多少给他造成了影响,因此此时显得有点不够干脆。良久之后他才说道:“着令五军,即刻拔营通过前方谷地,不得有误。”

一个幕僚刚开口道“三思:,就被杜暹打断:“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心里有数,不必再多言。”

于是军令一下,停止在山前的大军陆续开始移动。公冶诚部在前方列阵,后方大股骑兵没有前进,反倒是辎重和步兵先动。翻山的大路崎岖不平,好在道路并不算狭窄,粮车拉上去没什么问题;不过那四驾装载大炮的大车有点麻烦。炮身自重就两千斤,加上大车的重量,上坡十分困难,人们为了行军速度只得用鞭子使劲抽拉扯的马匹,步卒也围上去推车使力,才让它们艰难地前行。幸亏天气清凉道路干燥,要是下雨时拉这几辆重车上坡真不知会多慢。

大车刚走到半坡,就有一匹跪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马一倒便废了,军士们只得另换马匹继续拉。将士们平时很珍惜马,见此情形心疼有人还忍不住抱怨,带着这些铁炮就是个拖累。

前面的辎重车辆和步军翻过山,后面的骑兵才牵着战马缓缓跟着爬坡,大军折腾了小半日才通过谷口,下坡到平坦的地势。杜暹令公冶诚部为前锋开道,五军继续行进。

待得两万多人都全部进入谷地后,忽然听见有人喊道:“大总管请看,山林中有人马出现了!”一个官员跺脚道:“果然有伏兵!”

杜暹镇定地说道:“我早有所料,诸位无须慌乱。我部已全数进入谷地,此处宽阔可展开作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传令各军结阵备战,乱奔者、扰乱军心者,立斩!”

顷刻之间,林中的人马就露头了,那些胡人并不冲下来突袭,只见大群的人向南边奔走。部将对杜暹说道:“我军后路的谷口狭窄难行,敌兵欲断我后路。”过得一会公冶诚也派人来禀报:“起先溃散的敌兵自北面掉头复来。”

杜暹道:“着令后军骑兵返身夺取南部谷口高地。”

“得令!”一骑举着三角锦旗飞奔而走。

这时晋兵五军已快速结成了阵营,辎重和骑兵在中间,然后是刀盾步军,最外面的阵队是拿着长兵器的重步兵,各营面对东西高地列阵。南边的骑兵已冲了出去,去夺高地,但骑兵爬山坡显然不能发挥机动优势,他们刚沿大路爬到山腰,敌兵已经涌到谷口的道路上,人越来越多,渐渐地密密麻麻一片。

只见胡兵抱着滚木往山下丢,晋军骑兵前锋被砸得一片凌乱人仰马翻,敌兵又居高临下以弓箭射住,晋兵无法前行。将校吆喝呐喊着,骑士们弃马强冲,敌兵继续以圆木滚落,把躲闪不及的晋兵撞得头破血流,阵线更是无法保持,进攻受阻。

没一会儿东西两边的林边也钻出大量的人马来,顷刻之间遍山都是,两面沿着斜坡向晋兵五军阵营俯冲而来。战场形势在骤变之间就形成,显然晋军处于了被围攻的境地,而且是被俯攻,地形上就十分被动:打赢了不便攻上去;一被冲乱就面临分割围|歼的危险。

杜暹举剑大喊道:“诸将士兄弟,报效家国正在此时!”

前方的校尉呐喊道:“稳住阵线,临死不退一步!”众军呐喊鼓号之声大作,只听得砰砰巨响,营中的弩炮开始发射,冒着黑烟的巨矢飞向空中。一时间这荒山野岭中变得异常热闹。

第四十五章 巫术

漫山的契丹兵如狼似虎地扑将下来,凶悍之势犹如大群恶狼,哪里还有半点赢弱之象?许多人装备有铁盔、面具及各型盔甲,有的应该是从中原购置的看起来与汉人地方镇兵的装备无异,也有的髡发、左衽,没穿盔甲只穿着圆领窄袖衣服手提利器飞奔而至。东西两边很快就杀声震天,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冲近的敌兵看上去个个凶狠,阵仗就像晋兵与他们有杀父之仇,东北夷兵的凶悍之风较吐蕃高原铁骑只多不少。

此时的辽东地区还没有如何开发,无论是生存环境还是律法治理都十分恶劣,东夷汉子信奉弱肉强食,为了争夺生存空间你死我活的厮杀犹如家常便饭一般,环境造就了他们的勇力。此时汉人的军队没有任何借口便堂而皇之地出动,契丹等族当然不会相信“文明”之地的汉人是去拯救他们的,被夺去势力范围的唯一结果就是被更加凶残地掠夺压榨。选择只有两个,要么被夺去土地迁徙到更苦寒的北方要么拼命。

战斗进行得非常惨烈,地面上的尸体不断增加。晋兵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号称精兵不是浪得虚名,无论在装备上和训练上都达到了这个时代的顶峰水准。而且这场战争根本没有双方都认可的正邪之分,汉人还觉得自己在进行正义的征伐,举族上到官僚士大夫下到黎民百姓,都想占有任何可以耕作的土地,对于统治者来说,更大的地盘意味着更多长久的利益。而且开疆辟土在人们的价值里从来都是正义和荣耀的象征。

杜暹居于中军,沉着地下达一个个军令。此时此刻的命令无法更多地论证,只能凭借经验和直觉临时判断,部下也不能去计较对错,唯一应该干的事就是执行。

“报!公冶诚部在北部遭到攻击,为防合围已向中军撤退靠拢。”一骑奔来大声禀报。

杜暹道:“准其人马入阵,幽州军备战。”

又有人来报:“左明光军攻击南部高地不利,敌兵拥堵在山前以圆木箭矢阻击,将士无法冲上去,将军请命暂缓进攻。”

杜暹怒道:“不夺取南边高地,难道要东西两军从斜坡上仰攻敌兵?传令左军将军,不论用什么法子也得上去,否则提头来见!”

契丹及奚联兵的伏兵突袭围攻到现在已近一个时辰了,两面夹击但晋军阵脚未动,看样子短时间内难分胜负。杜暹对五军战斗力有自信,才有意图反攻。

不料过得一会又有传令兵来报,负责后翼进攻南山坡的将军中流矢阵亡,杜暹只得传令副将暂领左军,让攻击的人马暂时退下来修整。

胡兵自两翼居高临下反复冲杀,战至旁晚终不能破阵。晋军轮换厮杀,因天气闷热各军都已疲惫不堪,好在太阳下山了敌兵的攻势渐渐减缓最终撤回山上。因人马疲敝又是仰攻,杜暹也没有下令军队反击,战场上渐渐消停下来。

天色渐暗,人们用车辆围成兵营,因找不到足够的柴薪,只得吃了些干粮喝了些凉水充饥。有军士挖地三尺撅水而不得,部将纷纷建议次日一早就应该发动攻势,不能再困守在山谷中。

气温很高,双方战死的尸体在太阳下晒了一下午就开始有腐|烂的迹象,晚间一下凉空气中就隐隐能闻到一股子怪味儿。人们害怕引发瘟疫,遂收尸点火焚|烧。尸骸在火光浓烟中化为灰烬,将永远埋藏在异地他乡,将领们点香泼酒烧了一些纸钱算是告慰勇士在天之灵。

及至天明,杜暹观南边谷口的高地上胡兵挤作一团堵在那里,人马十分密集,遂下令将四门大炮拉到后军对着上坡上摆开。这时热兵器第一次出现在战场上,不仅胡人没有什么动静,连晋军这边也对大炮不报什么希望。因为高地上的大路距离约二里地,晋兵在这么远的地方捣鼓几辆大车,胡人也没感受到有什么威胁。

炮工科官吏们忙活着对炮表调整高度,军士们称火药开始填药了,又有人抬着铅铸的实心炮丸上来。天刚刚亮,敌兵还没有开始第一轮进攻;晋军也没更多的动静,只在那里捣鼓几门铁炮。

过得一会儿,一骑向杜暹禀报:“大炮准备好了。”一旁的传令兵见杜暹点头,便将一支青旗在空中摇晃了几下。忽然“轰”地一声巨响,犹如晴天霹雳,顿时山谷仿佛都被震动了一下。众军被吓了一大跳,人群中微微有些骚乱,但大伙已事先知道是大炮发射,倒也沉得住气。

一枚铅弹从浓烟中呼啸着飞上了山坡,上面密密麻麻全挤满了人,炮弹没有偏得太离谱就砸进了人马之中,又在硬土上弹跳。只听得“哗”地一声,惊惧惨叫之声便爆发出来,人群中倒了一片,周围的人乱奔起来,特别是受了惊吓的战马跑得最快,在山坡上散乱奔走。

片刻之后又是数声巨响,炮弹砸将上去,敌兵顿时大乱。

杜暹见此状况也多少有点意外,立刻便下令后军集结人马准备进攻夺去高地,又令大炮继续炮击。但那四门大炮的设计尚不完善,一轮炮击之后就哑火了很久,炮卒正忙着浇水降温,拿着棍子布条清理炮管中的残渣。

山上的胡兵更是惊惧不知所措,明明晋兵还远在山下,却突然铅丸从天而降死了几堆人,他们连性能稳定的弩炮都造不出来更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有人喊道:“汉人阵前施展巫术,请了雷神!”

契丹将领向山下看去,只见晋军阵营前面黑烟沉沉,疑是在黑云中作法。这凡人之间的战争却唤来了鬼神,刀枪棍棒怎么和闪电雷鸣对抗,这仗还怎么打?将领抬头看天,只见天空十分晴朗,蓝蓝的天空中飘着几朵稀疏的白云,如此天气哪里来的雷电……

过得稍许从后方赶来了十几个契丹巫师。将领指着下面的浓烟道:“赶快作法驱散汉人的妖术!”巫师们慌忙布阵法,在山前四角各竖起一面黑旗,又搬来柴禾桐油点燃四堆篝火,然后举木剑在中间抽筋似的跳了起来。

这时山下的大炮再次填药完毕,“轰轰……”又是几声电闪雷鸣,不巧一枚铅弹正好砸进巫师的阵法之中,山上的土石在连续干旱中早晒硬,炮弹砸得灰土四溅又在地上弹跳飞起,顿时十几个巫师当场死了大半,还有几个被飞溅的石子泥土伤了躺在地上起不来。还有一枚炮弹砸得一堆柴禾腾空乱飞,燃烧的柴禾落进人群,许多人身上被点了起来,“哇哇”乱叫着在地上打滚。

南部高地上的胡兵大乱,山坡上已出现了大批晋兵步卒。这回晋兵镇定了许多,上来的是刀盾手,成群结队地仰冲上来。契丹人欲故技重施以圆木石块拒敌,奈何人马乱得不成样子,军心惊惧动荡,没能及时组织好阻击。箭矢零星向山下射了几通,但没有造成什么伤亡。不多时晋兵冲了上来厮杀,契丹人见巫师都死了担忧遭雷劈士气低落队伍混乱,很快便抵挡不住向东西两面溃散。

晋军趁势占领了南部高地,将写着一个“晋”字的大旗插了上去,山谷中的众人见到旗帜呐喊欢呼声势不小。幽州军三千人陆续爬上了山,进而向东西两面的山地展开。双方都在山林中角逐,再也不存在地形高地的差别。林间不利结阵,对于组织度更高的晋军发挥不了其中的长处,但好有装备体力优势,单兵混战也不吃亏。

从早晨开始,契丹人对山谷中的晋军攻击已不复具有威胁。汉人占领了南边谷口,因此也能从容退兵,军心渐安。但杜暹并不下令撤军,而命令部将杨猛率骑兵一部向北打通前路。

杨猛杀气很重,上战场不惜命的主,更不在乎己方伤亡。山谷北部地面开阔,正适合骑兵|运动,杨猛率部靠近契丹人马时,也不讲究什么奇谋诡计,二话不说便身先士卒带着亲兵冲在前面。众将校见状也跟着猛冲杀入敌阵。契丹人意图用优势兵力从两翼包抄胁迫杨猛后退,但杨猛不是公冶诚,他哪里在乎被包围了会怎么样,被包围的时候再说。

结果一顿猛冲猛打,契丹两翼包抄的战术因为抵挡不住变成了被中央突破,瞬息之间就大败。杨猛率部追击掩杀,只杀得遍地都是尸|首,到了中午才被部将多番劝说停了下来返回。

契丹兵败了两阵,杜暹料定他们暂时不能发动有力进攻,这才下令五军阵营移动,向北开进。又令明光军骑兵居于东西两侧护住侧翼,果然契丹人见晋军阵营移动再次发动了一轮进攻,但此时的攻击力弱了许多,单单明光军骑兵就将其打退了。

杜暹率军通过山谷时,便有一部契丹人马来降,自称不想再与晋军作战。伏击战南北两头都被晋军取胜,战事至此胜负已分。

第四十六章 治理

晋军在都山破契丹奚联兵,昼夜兼程越过白狼山,然后沿白狼水向东进发至营州柳城。以前唐军在东北几次接连丧师,此时的营州全境已全在契丹人控制之下,柳城便是这片区域的中心,此城在汉人和契丹人手里几经易手,双方都有修筑城池,已有一定的规模。

杜暹率军到达柳城,敌军闭城不出。他在都山之战中已尝试过铁炮的用处,这时用来轰击固定的城墙目标更是方便,遂下令先用炮击。四炮一轮齐发就轰塌了西墙,墙塌之后仍不消停,四门铁炮持续向城中炮击,木制建筑起火,柳城火光冲天。

如此射击了几番,铁炮就全部报销了。两门炮管在用水冷却之后被火药震裂,再用就要炸膛;另外两门炮身变形。最后只能停止炮轰,官吏记录称:火炮威力,但不堪长用,新炮用过两回便破碎废弃。

而此时柳城西城早已塌成废墟,城中多处起火,工事几乎失去了防御力。杜暹正欲调集骑兵攻进去时,柳城契丹人便举旗投降了。晋军攻打柳城的战绩便以受伤二人的代价(靠得太近不及掩耳被火炮震聋),击毙击伤数百俘虏万余敌兵而结束。

攻下柳城之后的事儿,《新晋书》只有寥寥几笔记录:暹将兵入城,疑胡兵诈降,尽杀之;军中粮草无多,调兵掠粮。

青史轻描淡写的一行字,实际上并不是那么轻松,却充满了血泪。“疑胡兵诈降,尽杀之”,当时杜暹与幕僚商议,考虑到了几个原因,其中包括杀掉壮丁减少契丹人口等因素,便下令将在都山投降的和柳城俘兵一起驱赶进瓮城之中,人数有两万多人,挤在里面几无立足之地,拥挤不堪。然后下令关闭各门,往里面泼石油,以火烧之。

从地里挖出来的黑油烧起来黑烟滚滚臭气熏天,瓮城中人口密集,烧死者少、熏死熏晕者多。俘虏之前已被解甲,身无防护,城楼上的晋兵又以弓弩乱射,屠杀持续了整整半日,翁城中尸体堆积如山,形如修罗场。众军又在城外挖巨坑,用牛车马车将尸体和受伤没死的一起运出去以土埋掉,一天功夫契丹族青壮便减少两万多。

李失活部不敢复取营州,已经丢下这边的部族撤往松漠都护府去了。杜暹军队为了补充粮草“就食于敌”,便派骑兵攻掠燕郡、汝罗等地,凡有抵抗便行“坚壁清野”之事,燕郡汝罗两地的契丹部落数万帐被铁骑冲杀屠戮殆尽,牛羊马匹各种物资尽被抢夺,杜暹各军大发横财。各地农户也是差不多的遭遇,或逃或死人口减少很多。到了七月间,营州各地几乎没有了成组织的势力,乡里剩下的也只是一些散户,大部分逃到了交通更不便的地方。

杜暹向长安上书告捷,奏章言击溃契丹奚联军主力,地方有东夷人口“抗拒”,便率兵进行了镇压,并开始对营州进行“治理”。

大总管行辕在营州拥有最高权力,“治理”的计划主要由杜暹的幕僚制定,军事管制下的执行效率很高,但营州政权的一系列措施显得比较急躁。

接手营州各方面管理权的势力大概分作三方,首先就是杜暹以下的正规军两万多人,暂时驻扎在柳城,随时镇压各地起义和暴|动。然后从河北调了一些边兵过来,征发营州各地百姓开始修筑工事,按部就班地建立城、堡、哨军事体系,各据点之间又修驿道连通组成网络。然后委派地方官吏组建州、县建制,各县长官按律法分拨职守之田,准许其建立庄园蓄养家丁农奴,甚至可以拥有少量私人武装。同时开辟军屯、互市等相关设施。

杜暹当初在长安得到的圣旨是“攻下并占领营州”,显然他的任务不只是在正面战场击败东夷军队,还要让晋朝的势力在营州站稳阵脚,对当地进行有效统治。现在他实行的计划已经脱离了羁州的治理办法,而是直接在地方建立类似国内边境州的军政体系,对营州实行直接统治。

从河北调来的官吏、武将对国内州县的那套建制玩得很熟练,可谓经验丰富,但营州境内大部分是胡人,真正实行起来不比国内,遇到了许多困难。

首先从河北调人调物耗费了大量的钱粮物资,然后那些摄于暴力顺服晋朝官吏的胡人也分农夫和牧民,有的已经学会了耕种并拥有农田,这类人比较好管理。但有些是牧民不会种地,被收编之后只能当作奴隶苦力一样使用,汉民进入营州后有的地区直接从封建社会退步到了奴隶社会。

最大的问题是反抗此起彼伏,晋军前期的杀伐造成了仇恨情绪,接着各地胡人又被迫缴纳财产、负担修建工事的沉重劳役,压迫之下暴|动频繁十分正常。特别是临近北部修建的工事进度十分缓慢,没过几天就有契丹游骑袭扰,边军一般是一面拿武器一面拿工具建造工事。从柳城出来的骑兵四处镇压,流血冲突每天都在发生。杜暹“治理”地方的才能显得生硬呆板,下马治州的才能实在比不上行军布阵的水准。

杜暹为了进一步占领营州,更方便进行镇压,又下令重设燕郡守捉、汝罗守捉两城,与柳城形成三角之势,调兵镇守,对各地进行暴力统治。

河北来的文官巡视营州现状,纷纷劝诫,指责杜暹的干法是急于求成,根本不是长久之计。但他认为营州是通往东北各国的门户要地,不能交给胡人自治,而应该迅速“教化”,对官僚们的意见弃之不顾。有人骂他误国,怒而将营州的情况写成奏章送去长安弹劾之。杜暹不以为然,以他在薛崇训心里的位置,还能被几个屁大的官谗言不成?

他的学生同时是幕僚提醒他:“几个官员的弹劾奏章无甚要紧,只是政事堂诸相公本就对杜公不满,那些人长于小题大作,可能会抓住此事做文章,杜公不得不防。”

杜暹也还是听得进一些意见,旁人一提醒他思索之下有些道理,着实牵挂了两日。但是“治理营州”已经大张旗鼓地开工了,调拨人马物资无算,总不能就此半途而废浪费资源。

这时渤海国汗王及活动在高句丽旧地的诸胡部落派人到柳城联络关系,并派了一些使节进驻柳城,以备晋兵日后与之冲突时能及时议和。契丹、奚在晋朝大军进攻下连吃败仗军力受损,摄于武力也派人来议和休战,并有使者来到柳城想转道前去长安觐见皇帝。

杜暹设宴款待,礼遇之。期间有幕僚进言:“杜公可记得我们还在长安时,今上一次下旨让新罗进献处子,政事堂封驳没能发出?”

杜暹笑道:“这事儿,政事堂那几个人实在是在替今上作想。咱们在长安见过新罗使者,面相奇特,恐怕女子也不怎好看。”

幕僚道:“今有安东都护府境内(高句丽旧地,被唐军击败后灭国成为唐朝羁州,后营州丢失,唐朝一度失去了对当地的有效控制)部族派人来示好,杜公何不命他们选少女送来,献到长安?此时不过小事一桩而已。据学生所知,高句丽人和新罗人的面相完全不同,高句丽人白而丰腴,若是挑选得当今上定会喜欢。”

杜暹沉吟道:“这种事可不怎么光彩,恐遭朝臣诟病。”

幕僚不以为然道:“又不是杜公献上的,那高句丽旧部有意归顺朝廷,一心要献礼物,咱们屯兵营州还能拦着这事儿不成?”

杜暹想起前几日被人弹劾的事儿,毕竟自己人不在长安,又掌十几万兵马,什么话由着政事堂那几个人说,着实有些不太痛快。听到幕僚的这个建议,虽然感觉下作了点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还能让皇帝高兴。他想罢便同意了幕僚的说法。

一日他接见从安东都护府来的使者,赠与了一批数量可观的牛羊和丝绸,暗示使者让首领派人向长安进献处女,还会得到更多的馈赠。本来杜暹还打算他们不同意就武力威胁,不料使者欣然同意,将此事视作包赚不赔的好买卖。杜暹下来后不由得对幕僚唏嘘了几句:咱们晋朝和四方做买卖,可从来不卖人,总会顾惜气节。幕僚道:“昔日高句丽国雄踞东北,是敢不对中原称臣的邦国,宁肯大战也不肯屈膝,不过如今已亡国后人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另一人道:“还是新罗识时务,本来实力最弱,不是高句丽的对手几乎要被灭国,不过能放下身段向长安称臣,便得以与唐朝联手,最终灭掉高句丽而占有整个半岛之地。不屈者灭国,称臣者坐大,世事竟是如此啊。”

幕府中一众人谈笑古今唏嘘一阵,尽兴了还有人作小诗一两首,然后才各自处理公务。

第四十七章 说话

更新时间:2012-06-09

全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自然是长安。营州一打仗,当地逃难的百姓、毛皮药材商人、跑江湖的三教九流共同将战争的讯息向四周扩散,可这样的扩散速度有限,而且传风声的人也没亲眼看见战场发生的事,没事谁也不能因为八卦冒死跑到血淋淋的战场上去做战地记者吧。这种事还有一个途径传播,那就是邸报,通过邸报传的事儿就靠谱多了。但邸报是长安先收到奏章,再从大明宫发出来的军政信息,所以长安离营州远却可能比中途的许多地方都先获知时事要务。

先是传捷报的人马从“天街”高调地喊着呼啸而过,正好瞧见的人们只能模糊地知道:杜暹在营州打赢了。至于过程如何还得等“宫门抄”,一些筛选过的朝廷内部机关报内容会直接张贴于宫门公诸于众,像这种打了胜仗的好事儿还不得贴出来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

一等宫门抄出来,这事要不了几天全长安城都会知道,然后会通过驿道向各地传播。上到士大夫下到庶民贩夫走卒,关注新鲜事的心情没多少分别,不然某日和三朋四友在茶楼或路边茶水摊坐下来一闲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你啥也不知道还不得被人当猴子一样看。

不过各个阶层获悉信息的途径不同罢了。那筛选过的邸报一贴到宫墙上,自然有识字的人上前阅读抄录;但很多市井小民压根就不识字,而且很多人不在城北这边活动,长安又大不能人人都大老远专门跑来瞧,升斗小民关注时事可以,在他们心里最重要的还是眼下养家糊口的那点事,于是就有很多通过口头转述的方式了解状况的人。营州大捷这样有武功打斗有名人在故事,是上好的艺术材料,还有一种流行的传播模式:说话曲艺。酒肆茶楼甚至青楼妓|院吃喝玩乐的地方,总会有许多节目让大家喝得开心玩得高兴,表演的方式多样,有动物戏傀儡戏有真人戏,有唱歌跳舞的,也有讲故事称为“说话”的节目,后来在此基础上发展为诸如说书讲史等节目。

此时的长安城多年没有经历过战火,不管宫廷庙堂斗得如何如痴如醉,总是没有发生过被乱兵劫掠满城的事。晋朝取代唐朝是在唐朝国力仍强的时候,更没有原来历史上被别人几次光顾首都的经历。承平日久之下,城市各行各业蓬勃发展,除了商货交易,各坊各街的酒肆茶馆等服务行业遍地开花。

长安人口北密南稀,最稠密繁华地段是北部分属长安、万年两县的东西两市,尤以东市附近最为繁华,因为大明宫在东边,最有钱的无非周围的勋亲贵族朝廷大臣,资源自然就向这边集中了,特别是东市周围每天都是人山人海热闹喧嚣。宣平坊这边从坊门进来的一条大街全是酒茶客栈几乎见不到民宅,其中一家茶楼挂起牌子“都山雷劈东夷兵”,讲的就是营州之战的始末。

正门厅中是人满为患,还有没座的一直站到门口。这种地方讲故事始末自然和真实的事件有所出入,为了说得更加精彩还进行了加工虚构,反正就是个娱乐大概是那么回事儿就行,也没人认真追究。

今日的说话人正讲到都山大战雷击敌兵那段,大概内容看牌子就知道了。本来是大战,结果一经加工说得像是神话故事一般,说杜暹得了神剑召唤雷公在阵前施起法来,敌酋李失活令巫师对阵,“巫术乃邪门歪道,雷公乃天神,自古邪不胜正,‘哗!’一道闪电下来,法阵中黑烟俱散,人马惊走。再看那胡人巫师,已是跪地求饶……”

刚说到这里前排的一个穿绸衫的纨绔就很没礼貌地打断道:“咱们只听说过雷公雨神,何时亲眼见过?若是阵前真能呼风唤雨,朝廷封几个神仙便是了,还征那么多兵干甚?”

众看官一听言之有理,便起哄附和。木台子上的说话人辩道:“昔有三国诸葛孔明赤壁祭天借东风,今有杜总管都山请雷公,天助是一回事,对阵打仗又是一回事,岂能混为一谈!”

那纨绔看官又道:“杜总管尚在长安时,我是在街面上见过他的仪仗的,骑在马上风仪自不必说,可怎么看也是常人,未曾见长着三头六臂,到了都山忽然呼风唤雨岂不怪哉?”

众人在这种场合最喜起哄弄出点事儿热闹热闹,台子上的人见有人扯台,神色已变得十分难看。就在这时一个戴着幞头穿月白长衣的中年人“啪”地一声甩开纸扇,翘首道:“什么电闪雷劈,那是炮,新造出来的一种兵器罢鸟,和弩炮、投车一样都是兵器。那蛮夷之人以为是天上来的雷电是情有可原,那些人见识少哪里知道天朝厉害之物,可天子脚下还有人这般说,岂不贻笑大方?”

“原来是许先生,可是住在安邑坊北街的许先生?了不得,人家那是当朝大臣……门下做宾客的人!”人群中有眼尖的认出来就嚷嚷。

那许先生吹了吹山羊胡,难得那么多人将他捧为大人物,便洋洋得意地多透露了一点料:“听过火药罢?有个道士在家炼制,不慎爆炸把屋顶都给冲塌了,道士跑得快也被炸了个半死。这玩意一炸土石横飞,若是填到铁炮点炸开会怎么样?那炮丸飞出去肯定比投车抛石头厉害多了。”

众人听得新鲜,已经不管台子上尴尬的说话先生了。恰好这时候门口有人扯着嗓子喊:“诸位想知道当今天子为啥要打营州?个中曲折鲜为人知,想知道就来新开的仙茗楼听听……”话还没喊完,就从厅中冲出去几个汉子,外面那人撒腿就跑,一个汉子只得大骂“做生意也得讲个规矩,太不象话!哪有跑人家门口吠叫的?!”

这一声真起到了作用,这边茶馆的人听着那说话先生还没一个看官有货,兴致骤减,立时就走了一些闲人跑临街新开的那边去了。也有的人好奇先派小厮过去打听打听,回来说:“那边茶馆的人更多,说是当今皇帝派杜大总管打营州不为别的,是抢高句丽的美人去的。”

一个人笑道:“胡编乱造谁不会,不过是个噱头而已。”那小厮道:“可那先生说得有板有眼,不然咋那么多人听?”

于是这个茶馆的人又走了一些。市井中拿皇帝说事,人们也没觉得什么了不得,和大臣们骂皇帝一样,只要把握一个尺度就行,再说不是著书立说有文字做证据,一般影响不大万年县令也管不了那么宽。如果行政效率真有那么高,说错话就要被抓,那市井中有时候还有用符水骗人妖言惑众的假僧道,岂不露面就进去了?

那仙茗楼的先生今日确实没怎么把握好尺度,讲得太详细。这家伙确实有点料,连皇帝想下旨叫新罗国送处女这种没发出来的圣旨都知道一点,然后高句丽旧部的使者到长安进献美女的事儿也说得像真的一样,这些密事广大老百姓都没地儿知晓的。

但就算当众说了这些也不用太紧张,只要没人告上去,谁来管这闲事?现在大白天又不逢沐假,在茶馆里坐着听故事的人大多都是些没什么正事干的闲人,谁吃饱了撑的去和官府打交道惹那不相干的麻烦,反正有人敢说,当乐子听着就是。

不料就在那先生眉飞色舞口若悬河时,忽然进来了两个青衣窄袍的儿郎,没戴帽子头发只用木簪子別着,看起来很朴素整洁。二人径直走到台子侧边,其中一个打断了说话先生,淡定地说道:“台子上那位,咱们家主人请你过去喝口茶,还请赏脸。”另一个却没那么客气,冷着脸说:“好好走,咱们便好说话。”

说话先生脸色已变,自觉不妙,脱口问道:“你们是衙门的人?”

这么一对一答也没弄出什么动静,但茶厅中顿时安静下来,看客们听到“衙门的人”大气不敢出坐着没动,场面倒有些诡异起来。不过来喝茶听故事的人也不是特别紧张,就算出了事儿也和他们没多大关系,晋朝开国一向宣称仁政,还从来没有出过不问青红皂白胡乱抓人的事儿。

冷脸的人拍了拍腰带上挂的牌子道:“内厂,看明白了就别磨蹭,省得惊扰了不相干的人。”

先生愣了愣竟不能作出什么反抗,只好从台子乖乖下来。那两个青年一个在前面带路,一个在后面,让先生走在中间,轻描淡写地就把人带走了。

厅中的客人们见人走了才唏嘘起来,没一会儿小二又跑进来说道:“各位客官改日再来,咱们掌柜也被人带走了,今日只好先打烊,对不住,小的先赔个礼。”

众人见出了事儿纷纷起身出门,只是觉得刚才的事很奇怪,官府办事那都是大张旗鼓,既然敢抓人肯定这茶馆也要上封条。可现在呢,只见带走了个人,风平浪静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第四十八章 换脸

内厂迄今抓过的人几乎都是些没有后台的平民百姓,所以一直没什么事。本来在长安抓人没有一府二县的公文在律法上是说不过去的,可内厂令“厂公”是什么人?他女儿是大明宫里三夫人之一,还常常能摸着太平公主的手把脉的人;宇文孝本身也是原来晋王的几个故吏之一,内厂更是皇帝自个捣鼓出来的,有这么一层内厂这个衙门已算得上是合法机构了。只是从未见有圣旨或是南衙文件规定它的职权范围,因此显得不正规。不过李守一等直臣都没跳出来说这茬(得罪宇文孝),其他大臣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有看见。

抓捕审讯了仙茗茶馆的掌柜和说话先生,内厂的官吏陈儒才就急匆匆地跑到紫宸殿东侧的内厂衙门去了。进宫门时自是费了点周折,被盘问了几次。

陈儒才本是原晋王亲王国的老书吏,按照上回的一道圣旨他们都被编入内厂做官,从吏变成官确是升了一大截。此人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近来困扰他最大的烦心事不是别的,却是掉头发这等小事,头顶都秃了。幸好晋朝有官位的男人出门一般要戴帽子,平日头发也是束在头顶上的,周围还有些头发梳上去之后勉强能遮掩,可谓是地方支援中央。只是看上去仍然很稀疏,不戴帽子的时候连发簪都不敢用只得用一块头巾扎住。

他找到宇文孝就说起了自己干的那事儿:“宣平坊不就挨着安邑坊亲王国衙门么,正巧下官底下的一小差从宣平坊南街过,见着人扎堆好奇就过去听,一听原来有说故事的先生在茶馆里公然说皇上的坏话,就回来向我禀报。我本来觉得没什么要紧,可听着听着不对劲:茶馆里那么一号人,怎么能把政事堂封驳圣旨的事儿说得有板有眼?这种事我也没听说啊,我心说瞎编的吧,他还知道高句丽旧部送美女的事。我便带了几个人过去抓来问问再说,一审问就牵扯多了……”

宇文孝没插话,坐在一把竹编的椅子上听着,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陈儒才小心地摸了摸下巴的百十根弯曲的胡须,微微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先问那个说话先生,词儿是谁编的?我就不信他一个跑江湖耍嘴皮子吃饭的人能直达那么多。他一口咬定是掌柜给的本子,连挂牌子的曲目也是茶馆里的主意。我就叫人带掌柜的上来审,见掌柜的年纪比我还大,本来没打算吓他打他,不料此人嘴硬说茶馆是新开的,出资人是谁都不知道。这他|娘的是把我当孩童戏弄,人都不知道是谁,怎么让你管账管事?当时就火了,叫人拖到内厂监狱用刑。此人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用刑还没到一半,招了。原来那出资的人是政事堂枢机房的堂后官贾焕!”

宇文孝道:“这政事堂的堂后官虽然没品没级,却是极为重要的职位。那些宰相们常在政事堂议事,堂后官本身就在中枢任职,走上走下的听见一些事关军机的消息风声也不是难事,难怪他知道那么多。可是他能做到那个位置,干嘛还到处乱说话,这点规矩都不懂?竟然都写成曲艺传唱起来,这不扯淡么!这等人是怎么到政事堂做官吏的?”

陈儒才道:“具体怎么个缘由得直接审问贾焕才知道。不过我打听了一下,贾焕是钦天监长官贾膺福家族的子弟,又是尚书省崔郎中的女婿……再说此人又是正儿八经的南衙官吏,政事堂相公那边都没打招呼,所以我没敢动,先报到宇文公这里来,您老拿个主意。”

宇文孝从椅子上站起来,在一台很少使用的笔架旁边来回走了几步,回头道:“咱们内厂要是直接把政事堂的堂后官给抓了,桌面上没道理说,非得闹出麻烦来。可要是先给政事堂的人打招呼,这事儿就轮不到我们了,无论是张说自个处理还是交由御史台去查,总之是没咱们什么事儿……最近陛下催着老夫拿出扩编内厂的章程,是要扶持咱们。这不就是一个机会么?人要是被咱们内厂抓了关起来审,人在咱们手里,别的衙门想挤兑咱们出去是没辙的。毕竟是抓官吏,我得叫人进去和陛下说说,要是得了圣旨,就不怕那帮老小子怎么闹了。”

陈儒才忙弯腰拍道:“宇文公高明!”

宇文孝想了想又说:“只是先得把这章程给弄完了,借送卷宗的机会说这事儿。不然陛下可能会觉着:正事都没干完,又去插手别的,是不是没把朕的催促当回事啊?你们几个都过来瞧瞧,这么着还有什么问题。”

几个没出身没中进士的文人闲官便靠了过来,去审阅宇文孝面前的草稿。陈儒才一看就傻眼了,只见上面写着什么堂主、香主云云五花八门的名字,脱口就说道:“宇文公,这样写可不成,咱们是官府衙门,可不是江湖帮派。”

或许这句话揭了宇文孝出身江湖的寒微伤疤,他一张老脸顿时就黑下来。陈儒才急忙解释道:“这么从上到下的一套人马本是极好的,只是名称不够雅,您想想,皇上可是文雅人儿,可能不喜欢这样的叫法。”

宇文孝拉着脸道:“你是骑马射箭样样都会一点,皇帝是文雅人,下次练武的时候你去陪着,能招架住再说。”

另外几个官儿见卷宗上写的东西实在不象话,怕到时候皇帝怪他们辅佐不力,也不顾宇文孝心情不好跟着劝说。说着说着宇文孝可能也意识到名字实在不登大雅之堂,终于答应他们让给换几个名字。

他一松口,官吏们便拿走卷宗,有的改名字有的改规则忙活起来,不过里面的结构基础仍然没改,看起来确实是合理的。宇文孝本来就是个老跑江湖的人,对于那套打探消息走东西南北的经验丰富,文书中设计的如何分配任务、如何控制散出去的人手、如何保密、如何踩点监视颇有见地。

手下便将各道分堂改成“局”,比如河北局河东局,堂主叫“校检使”;分局的香主叫领班,核心的帮众叫队正、干事等等,一般的有编制的帮众叫役,收买的探子和那些杂七杂八的人没有编制,出了事就是临时工和组|织无关的,叫做“随”。

宇文孝身边的一帮官员,虽然才学不乍地,既没有中过进士又没有身家后台,大多出身晋王府最低级官员和吏员,可到底是读过书处理过公务的人,一番忙活就利索地把一个江湖帮派的布局彻底改头换面,乍一看有模有样成一个官府机构了。宇文孝细看了两遍,见办事的实质流程没变,却弄了许多冠冕堂皇能拿出口说的名头,正如地痞摇身一变就是城管有头有脸的,当下也欢喜起来将刚才被人揭老底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

准备妥当,他便悠哉悠哉地坐下喝茶,等着宦官张肖过来时就让他递到后宫去。张肖本来是在蓬莱殿当差的内侍省宦官,进出方便,然后被薛崇训派到内厂在大明宫的办事衙门协助宇文孝,还没封内厂官职,仍旧挂着内侍省的衔。除了十旬休假张肖每天都要到内厂衙门来,只是这边太无聊宇文孝身边那帮人和他也没什么话说,如果没事坐坐就走了。

不料等了许久张肖没来,却见一个小娘来了,只见她那走路的姿势毫无宫廷女子的小心矜持,不是白七妹是谁?

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宇文孝和白七妹本来同一条路混饭吃的人,虽然有一回闹得你死我活了,最后还得见面。真是世事无常啊,以前宇文孝是把亲儿亲女放在嘴边的,结果进入了官场就要置之死地而后快,不料几经周折都到了薛崇训的手下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有意回避也难免碰面……这又是传说中的缘分么?

年轻美貌的女人你永远不能限定她的前途和结局,宇文孝看到白七妹带着很奇怪的笑意走进来,他尴尬之下一张老脸变得严肃起来。他当然是不怕这个白七妹的,甚至她混到薛崇训身边了宇文孝也不一定愿意把她当个人物,你个生父母都不知道是谁来历不明的小娘就算得宠,能比得上名正言顺封三夫人的宇文姬?正如三娘曾经说的宇文姬永远都比她们精贵。别管宇文孝以前是干什么的,既然他能洗干净底子谋到官身,只要没被查就可以号称商贾清白出身,而今谁吃饱了去查他、能查出什么?谁说三夫人的父亲是大坏蛋,是想给皇帝脸上抹黑?找死么!宇文孝的人生告诉世人,干过多大的坏事都不用紧张,,关键看他生辰八字里是个什么命.

只不过宇文孝仍然下意识提防着白七妹,心道当初想要人家的命,好像不能笑一笑就当没事发生过一样。

第四十九章 圣谕

白七妹可不像三娘。三娘要是遇到当初夜里满街追杀她的宇文孝,不说剑拔弩张要动手,至少也是敬而远之没有什么多话;白七妹恰恰相反,就算她见到自己的杀父仇人……知道父母是谁的话,也是笑得出来的,说不好听点就是口蜜腹剑叫人防不胜防。

这些人都是宇文孝手把手带出来的,是什么样的性子他是最清楚了,见白七妹面带笑意,他就反而拉下脸严肃起来。和这么一个嘻皮笑脸说话快如连珠的人耍嘴皮子,他不是吃饱了撑的吗?宇文孝便正色问道:“你怎么来了?”

白七妹笑道:“薛郎的口谕,封我做七品御女(或许薛崇训是想叫御姐的),而你们内厂呢领的是宫里的俸禄,不算南衙官府,所以我这个女官就能管你们了,拿圣旨说就是参知内厂事。哦对了,以后宇文公不要你呀我的呼来喝去,我呢有个好听的称呼叫女史,给叫一个听听。”

一通话的语速极快,犹如连珠一般,只听得宇文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不好发作,心说老子的女儿论起品级来是正一品,封你个七品就觉得是官了?旁边的几个官吏也不是全部都有察言观色的觉悟,有的一时没注意到宇文孝的脸色也搞不清楚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见这么一个肤白俏丽又活泼可爱的……女史到这儿走动参知事务,自是本能地产生好感和欢喜。再说白七妹这所谓的女史又是能见着皇帝的人,有人脑子一热竟然拍起白七妹的马屁来,点头哈腰叫了一声“女史”。可谓马屁也不是那么好拍的,很容易就拍到马脚上,这么一叫显然让宇文孝很不乐意。女人容易坏事,猪哥见人美貌就忘记了自己是谁的人,平日里的圆滑都白练了。

“诶,真懂事儿。”白七妹咯咯笑了起来,抬手去扶头上的帽子巧妙地遮住小嘴。

不过别看她笑得开心,其实她被派到内厂来活动是因为在温室殿那边没斗过人家,她被排挤心里自是不高兴,不过她是不会表露在脸上的特别是在宇文孝面前。

河中公主到底是世家大族出身,口上说得乖巧什么也不懂,其实精通文墨且见过世面,参与批阅奏章一两个月下来,白七妹基本是没有说话的地方了,更不能拿一个主意否则就会被河中公主挑出一堆毛病来,人家身份又在那儿摆着,白七妹怎么争?薛崇训见白七妹每天都受委屈,又完全不是对手,拿起笔来并非打架斗狠那套规则,他便干脆另外给白七妹派个事儿,而叫自己的近视姚宛补到温室殿。那姚宛是前宰相家的千金出身,在实务上的见识并不比世家子女少,这样安排进去才稍微公平。晋朝这些女人继承了唐代女人的作风,眼大如箕心大如斗,专好掺和权力游戏。让她们干点男人的事,可比在家绣花让她们高兴。

宇文孝郁闷了一阵,忽然脑袋中灵光一现,悟道:皇帝生生捣鼓个内厂出来做什么?用处不就是为了监视南衙官僚么,不然收集情报之类的事官僚们也能干,干完上折子就完了,但官僚们彼此之间盘根错节有些事儿能让皇帝知道有些事儿会集体失声,而内厂就不同了,宇文孝意识到自己在官场的根基也不深,还有内厂里面的这些人不是江湖人士就是被排斥在士族外的人,最近皇帝下旨派过来的人一个是宦官一个竟是女官,也是有意和一般的官府衙门分开的,用的是些不能正儿八经走仕途的人。

由大而小,宇文孝又联想到内厂的人事。宇文家的底子,薛崇训通过三娘那个家贼早就一清二楚,他能不知道自己和白七妹这些后辈的矛盾仇怨?可薛崇训偏偏就派了这么一个仇人下来“参知内厂事”,宇文孝和白七妹等人之间的间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弥补成结盟局面的,薛崇训玩得不正是一个套路的监视与制衡?

宇文孝越想越是那么回事。想起薛崇训下围棋的手法比较烂,可在权力场布起子来却一点也不含糊啊。

他看白七妹这个曾经唯自己马首是瞻的“叛徒”不怎么顺眼,心道不论世道怎么变,你还是个跟我跑腿的人。当下也不准备等宦官张肖了,拿起桌子上做好的编制卷宗,连带宣平坊抓人的那件事的叙述文辞,说道:“正好有两样东西今上急着要看的,女史给送到内廷去。”

见白七妹不怎么情愿,宇文孝又严肃地说道:“很重要的公务,老夫不能直接跑到后宫去罢?也只有你进出方便,赶紧去别耽误了。”

白七妹刚来还不知道宦官张肖也在这边走动,回顾周围都是些嘴上长毛的男人,说是“很重要的东西”,自然不能随便找个宦官递,一则见不见得到皇帝的问题二则弄丢了不好找人负责,她一时倒给宇文孝忽悠住了。

她只得接了过来,“好吧交给我,正好我也看看。”

众人忙道:“女史参知内厂事,自然是应该看的。”

白七妹过来坐了没一会儿,就又返身回去。她来到紫宸殿和温室殿一问,薛崇训已经退朝回后宫,便又去紫宸殿但还是没找着薛崇训,一问方知薛崇训陪着太平公主去三清殿听道士论道去了。她只好暂时收了文件卷宗,去找三娘消磨时间一面等薛崇训回宫。幸好三娘没跟着去,还在蓬莱殿呆着,不然真是有点无趣的一个下午。

及至旁晚,薛崇训总算回来了,只见大路上一大群花花绿绿的人过来,一个个却像打了败仗被俘虏了的残兵败将似的都低着头,簇拥着的肯定就是皇帝的车仗。等薛崇训进了蓬莱殿下了车,白七妹就上去把宇文孝的东西递到薛崇训的面前,也没人拦着她。实际上经常能在皇帝身边活动能说得上话的人,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权势,大家都有点忌惮。

薛崇训站在台阶下面的空地草场上就随手翻看起来,他先看了内厂扩编的卷宗,就递还过去爽快地说道:“就这么办,所需俸禄钱粮让他们再给内务局递书面的帐目。”

他又看另一份东西,看着看着问道:“在尚书省做郎中的崔明善是什么来头?和前朝崔日用是一家的?”

白七妹对这种问题自然是答不上来,好在旁边还有大宦官鱼立本,鱼立本对兵事不甚精通,但他是在大明宫里历经数朝的老宦官,对宫廷官场那是如数家珍。虽说随便挑一个人问他不一定知道,可正巧这崔明善他有所了解。鱼立本忙上前数步答道:“回陛下,崔明善滑州人士,同属一族。”

薛崇训点点头,有人骂他自然心下恼怒,但面上瞧不出任何东西来。这案子里的关键人物是政事堂堂后官贾焕,这些人出身大族很早就左右联姻攀接关系网了,贾焕的后台一个是本家族的大官贾膺福,宇文孝的奏书里对这一点有所说明;一个是岳父崔明善。贾、崔两家在以前都是有门楣有势力的大族,只不过后来崔日用倒了霉崔家的势力微弱多了。

而犯事的贾焕的岳父竟是崔日用的本族,当初薛崇训的手下诛灭崔日用几百口人,这厮是憋着怨气让女婿在底下搞下动作泄|愤?

薛崇训当即就说道:“给宇文孝传谕,连夜将贾焕逮捕进内厂,审问其幕后指使者,一并下狱!再叫萧至忠、御史中丞李宓及内厂令宇文孝三人共同审理此案,事实如何得弄个水落石出。”

鱼立本见他有点动怒了,忙小心说道:“奴婢这就派人去传口谕,皇上喜怒,龙体要紧呐!”

“朕何曾动怒?”薛崇训笑了一声,但实在有点欲盖弥彰。他又不是什么谦谦君子,这事儿不恼才怪,心里早就骂开了:他|妈|的还有没有王法?老子只不过收了几个高句丽处女,先是一帮眼红眼热的大臣跳出来骂,忍了,现在更好什么阿猫阿狗的也敢写成剧本在市井间唱,还污蔑朕发动战争死了那么多人是去抢美女,还有没有王法了?这里面肯定有阴谋,不给点颜色瞧瞧以为朕这皇帝真就是个宅男,曹你马德壁啊。

当然他在口头上是不会骂|娘|的,这种脏话顶多在军中的时候说说武人们还觉得和上边有共同话题,但在这宫廷中左右都是宦官和女人,是不好满口粗言的。

其实薛崇训自己根本没觉得祸害几个萝莉有什么错,这种娱乐活动既省事又省钱,不给国家增加人为的负担,应该被人写诗称颂才对,和荒|淫|无|道能有半点关系?!

但他心里一气在不知不觉中露了马脚,一道剑眉气势逼人满面萧杀之气,周围的人吓得垂头弯腰,恨不得把脑袋钻进地里只露个屁股出来。偏偏薛崇训自觉良善,假装心情不受影响,便从腰间拔出佩剑来想舞两下表示不在乎被骂的事……这下众人的脸都白了。

这、这是剑啊,会不会莫名其妙被他捅一剑?皇帝杀几个宫人还需要理由么?

第五十章 修炼

薛崇训拿着剑挥了几下总觉得不来劲,他本身是习横刀刀法的,拿着这轻飘飘的剑自然没什么感觉了。不过剑比刀更有文化内涵,所以佩剑更好看一些。而且他也不会剑法,这玩意好像多用“刺”来攻击,比起抡起来就劈的横刀好像少了点什么。

这时他想起和太平公主去三清殿遇到的那个道士张果老来了,此人号称活了四千岁,是被前朝皇帝李旦请进来的,后来立刻投了太平公主的人。当然寿命只是号称,薛崇训是一丁点都不信,要号称他还能称万岁!但是秦始皇都没有万寿无疆,后世的皇帝大多没再抱有多大的希望,薛崇训作为一个曾经受过唯物主义教育的人更是不感兴趣。

不过那张果老的一些言论让薛崇训想起了唯心主义,原话是怎么说的他记不得了,当时就是陪太平公主去的也没怎么认真听,大概意思倒是听明白了。张果老说他现在正在修炼飞升以期得道成仙,一通玄虚下来意思大约是心中要想着逍遥飞升的意象,初学者可以想象仙鹤、流云等等具体的事物。

薛崇训见太阳已经下山,有几片晚霞飘在西边的天空上,一时心胸开阔了些,无聊之下便举起剑来头望天空垫起脚尖想象着自己正在飞翔……

他一个三十岁嘴上留着胡须的人,忽然做出这样搞笑的动作,实在是有点搞笑。如果是平常男子这样发神经可能会被人骂一通,不过天子不同,干什么都是有道理有深意的。薛崇训为了表现自己的这种深意,还故弄玄虚地念了一句诗:“形体为灰土,状若明窗尘。”

鱼立本只知道薛崇训今天去了趟道教三清殿,听着像道家的诗,便说道:“陛下形如神仙,万寿无疆。”

但一旁的白七妹见薛崇训那么一副模样终于笑出声来,又见左右的人都一本正经的样子她只得尽量忍住,一张俏丽骤然之间就变红了。

薛崇训看了一眼鱼立本,便从自己的胡麻衣袖里摸出一块女人的手巾来塞到他的手里。鱼立本双手捧住一看是桃红色的丝巾,顿时面色尴尬丢也不是拿也不是。

“摊开举在面前……对就是这样,拿稳了别动。”薛崇训说罢,提起剑来在前面随手抖出两招刀法,忽然一个转身一剑从下往上对着鱼立本手里的丝巾一挑,听得“兹”地一声轻响,那丝巾就被剑锋从中间割成了两半。

鱼立本只觉得眼前剑光一闪,吓了一跳,不留神之下竟然一屁股坐到了草地上面若死灰,汗也出来了。他一个得宠的大宦官吓成如此窘态,周围的人都瞧着却不敢露出什么表情来。薛崇训见状却“哈哈”大笑,鱼立本回过神来,想了一下好像恍然大悟了什么,忙跪在面前颤|声道:“奴婢知错了。”

“和你闹着玩的。”薛崇训实话实说地笑道,这么一闹刚才被气的心情又好了许多,便将剑收回鞘中,转身向石阶上走去,蓬莱殿的宫女们急忙跟在后面。

薛崇训一进寝宫就端端正正地在直棂窗前的蒲团上打起坐来,修炼每天的功课“退而三思”。以前他是没这么做作的,打不了闲下来发一阵呆想一会儿问题,或许今天受到了三清殿的道士们的气氛的影响,倒是学起了装模作样。内侍和宫女们见状哪里敢出一口大气搅了皇帝的心境?个个做起事儿来都蹑手蹑手生怕弄出一点声响,就连薛崇训很爱护的近侍裴娘也小心翼翼的。这内宫里头最胆大的宫女要属姚宛,其他人都很守规矩,不过姚宛被薛崇训派到温室殿办事去了,因此不再让她在寝宫服侍操劳,白天能见着晚上回来一般见不着。

他三思之下自然没想什么好事,他寻思着自己不过是收了杜暹弄来的十几个高句丽小娘子,这等小事为什么会被人骂?大概是因为这事儿没人来顶,“正直”的忠臣们就只有拐着弯说他不对了。要是有奸臣谗言鼓惑天子,那天子就十分无辜吧?大臣们不能骂杜暹,一来杜暹并没有得罪多少人与同僚们的关系尚可,二来他刚刚在营州打了胜仗,可以弹劾他营州杀戮过多施暴|政,但没人敢说他是奸臣。被骂奸臣的人,非得是一大帮官僚的公敌,或者是和他们无关的人,比如宦官、出身不好娘家不给力的红颜祸水诸如此类的人物。

但薛崇训颇有灵感地想起了另一种人:道士。这当然不是他首创,只是在晋、唐之前这种手法还是很新鲜的。他越想越觉得靠谱,只要有了替罪羊,到时候万一搞出太离谱的事,就把名声搞臭的人揪出来杀掉安抚众人,而自己就是很无辜听信谗言一时被迷惑的人了,只怪某个道士太会奉承巧舌如簧。

薛崇训想得高兴,脸上不禁露出笑意来。当值的貌丑宫女们见他脸色好看,也都放松了一些,心想今晚应该是比较好过的,所谓丑女无人权,薛崇训也不能免俗对蓬莱宫这帮面目丑陋的宫女自然没什么温柔可言,该发火不会忍着该惩罚也不会手软。想来做女人也不容易,就像男人不是人人都有权有势花天酒地左拥右抱,女人的美貌也很难得,人人都美女那是不可能的。

他念头通畅之后兴致很高,本身又是个色中饿鬼,裴娘那身子骨已经不能满足他的胃口了,正好高句丽美女还没玩遍,剩了好几个处|女。当下也不去后妃那里了,干脆传旨把剩下的几个异族萝莉一起送到寝宫来玩个尽兴。

那东夷战乱之地,本身又没有多少礼仪道德约束,长得漂亮的女人很早就嫁人或者被抢来抢去,要挑出长相可人又没经历过人事的小娘,都是些还没怎么发育成熟的小丫头。不过薛崇训这段时间正好换了口味,也不嫌弃,便在她们的血泪之中品味另一番风味。人的心中总是有一个魔鬼,当不受约束且不用付出相应代价的时候,又没有什么信仰,很多事都干得出来。

第五十一章 审理

茶馆事件的出资人、政事堂堂后官贾焕及几个在京师的家人被一并拿到内厂监狱审问,他本人拒不承认与贾家及岳父崔家有关系;但他的儿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牵涉崔家的供状上画了押。宇文孝得过皇帝的口谕,再无顾忌,直接又将郎中崔明善一家逮捕。

好在宇文孝办事还算老练,贾氏那边只抓了当事贾焕一家,并没有动其他人、特别是钦天监贾膺福。贾膺福可不是随便能动的人,早在太平公主的哥哥李旦还在做皇帝的时候,就投靠了太平党。当时正巧出现了彗星,这是难得一见的凶兆,俗称扫把星,贾膺福作为钦天监在皇帝面前暗示太子想取而代之,意欲帮助太平公主对付李隆基。虽然最后这事儿弄巧成拙,但贾膺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站队是绝对正确的。如今太平公主一脉大权在握,肯定不会轻易动这些以前的旧人。

贾膺福也知趣,现在他自己都可能脱不了干系,没想着去通关系游说帮助贾焕家。连本族做大官的人都袖手旁观,就别说其他人了,风口上赶紧躲到上位者的视线之外方是明智之举。

贾焕家的一个忠实老仆总算见着了贾膺福,见面就大哭,一个劲磕头哀求,贾膺福看在同宗的面子上才好言宽慰几句打发了。然后他的老婆提醒他可以去见太平公主试试,但被他断然拒绝了。这两年贾膺福看得明白,这种薛崇训亲自要办的事,太平公主是不会轻易和儿子唱对台戏的。贾膺福也不愿意把自个牵连进去,只是在家人面前正言骂贾焕:“不知时务,他而今还要和滑州崔氏搅一块儿,能怪谁?”

事到如今,崔郎中和贾焕两家的状况已显得十分不妙。士族之间通过联姻等方式结盟,但也不是完全之策,不然武则天的时候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此案是钦案,审理的人是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内厂令,对于内厂令官场上的人还没什么概念,但宰相和御史中丞却让人们感觉分量十足,因此案子也变得严重起来。刑部尚书萧至忠那是真正从官场上靠实力走过来的,李宓虽然有被破格提拔的原因也是真正走仕途的官僚,他们比较遵守规则,一合计就觉得这事儿十分棘手。诋毁皇帝真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萧至忠更是参与了“慎用刑律、收拢人心”的国策制定,如果按照他的看法,这种事儿大可以象征地惩罚一下表明是非黑白了事。

宇文孝因为和宦官张肖等内廷的人混得熟,知道内情,在内部商议案情就一直持严惩意见:“今上非常愤怒,亲传口谕‘连夜将贾焕及其幕后主使者捉拿下狱!’如果蒙混过关,岂不辜负了今上的信任?”

内厂令,这官职在以前是根本没有的,根本上不了台面。但萧至忠对宇文孝十分客气,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的女儿是三夫人之一。萧至忠问道:“那依宇文公之见,该如何处置才算妥当?”

宇文孝那张平常朴素的老农脸忽然闪过一丝阴狠之色,举起一只手掌向下一劈做个动作:“不杀人,难消今上心头之愤。将贾焕及幕后主使者崔明善定为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之罪,满门杀了以绝后患!”

萧至忠和李宓顿时面面相觑,萧至忠皱眉道:“这样是不是司典太重了?”

“重不重不用咱们操心,反正审完之后得上奏章让今上御批,如果今上批复,就证明根本不重。”宇文孝淡定地说道,“若是今上驳回奏章,那便是重了。重审一边就是,这有什么关系?咱们怒今上之所怒,典至重,今上绝不会怪罪我们。”

其实宇文孝对贾焕是没什么成见,却私自想置崔郎中于死地。那个郎中崔明善和宇文孝基本没什么来往,是如何结怨的?其实崔家根本没有做过得罪宇文孝的事,只因以前崔日用被灭门的那件事是宇文孝从中催促武将殷辞干下的,如果不是宇文孝在场或许殷辞还下不了手将一家老幼几百口人全给杀了。这事儿最后是算到薛崇训头上的,因为他当时是整个东征军的老大;但宇文孝认为有可能此中的来龙去脉泄漏出去了,崔家会仇恨他。

谁有可能惦记着自己,先下手置之死地而后快,是宇文孝一直信奉的处事原则,也是在江洋黑道上历练出来的狠劲。所以明明是他自己对不起崔家,不仅没有愧疚之心,反而视若死敌。

宇文孝又道:“崔明善这类人早就该被清除出官府,不知怎么之前还在尚书省当着官,诸位都不体谅圣意的么?崔日用当初是李隆基一党,后来又联络李隆基造反想卷土重来,因此被灭门。崔明善此人是滑州崔氏一族,诸位这么想想,该怎么办?”

萧至忠神色凝重,叹了一口气道:“话虽如此,只是在同僚面前不好交代。政事堂诸公早就达成共识,宜施仁政以复元气,现在咱们为了逢迎今上,为了这么一点事就灭了满门,怎么也不像是仁政,有悖国策。”

这时李宓提出一个建议:“我倒是想到一个法子。杜公(杜暹)攻占营州后欲治理当地,但胡人是多数难以教化,需要迁徙大量汉人。可是营州关外战乱之地,耕田也开垦不多,汉人百姓极不情愿向东北迁徙。今贾、崔二家坐法,何不杀掉主犯一二人,其他的全部流放至营州:一来有利于国家,也是对杜公的支持;二来流放就比杀人更缓和,给朝野的印象没那么残暴。一举两得之事,你们认为如何?”

萧至忠见宇文孝一门心思要满手沾血,李宓这个主意无疑是妥协折中的办法,他想了想便勉强表示赞同:“若宇文公也同意,咱们审的时候就这么办,然后写奏章递上去看情况。”

宇文孝一寻思那营州离京几千里,把人送走也可以算一件好事,毕竟萧至忠和李宓两个人都同意了,他一个人也不好强争。

三人商量妥当便在刑部大堂开堂审理,这地方很少有审案子的时候,也就是这种钦案才在这里办。审理一般案件的是府、县衙门,刑部只是复查和监管这类政务,并不直接去办。

这倒省去了许多麻烦,因为府县审案可能有人围观评论公正,却没人能跑到中央六部衙门来凑热闹。三个主审官内定了要杀两个人并流放人家全家,这真正算得上非常重的刑律了,比杀人罪还要处罚得重,除非给安上谋逆的罪怎么也说不过去。所以一开始公案上的人就一顿棒喝,将“居心叵测图谋造反”等帽子给当头罩过去再说。

至于罪犯认不认根本不是最重要的事,不认也能给定罪。这事儿涉及的是政权社稷,自然在不能和民事案子相提并论,连规矩也不用遵守,只要有谋逆的嫌疑,便无须太多的佐证。

主审官们找了一些“物证”和认证,一番推论之后就定案,要主犯画押。贾焕等大呼冤枉拒不承认,然后退堂暂缓审理,只过了一晚上,第二天重新开审时已是奄奄一息的犯人就痛快地画押认了。

于是案子的卷宗和奏章就很快到了内朝。南衙六部官府本来就在大明宫南边,内外运行起来不必花费时日辗转,自然速度很快。

薛崇训在紫宸殿看到一本详细论述案情来龙去脉的卷宗,字数很多他连看也没看,只看奏章上的审理结果。他见到杀二人流放数百人到营州,自然而然想起“同化”营州的关节,略一想就对这一处理十分满意,当即丢给妹妹河中公主道:“这份奏章准奏,另外从幽州押解回来的长史王贤之的家眷也一并赦免死罪,将其连同在幽州的全族一起流放至营州。”

河中公主道:“哥哥,记得上次有份奏章关于幽州都督赵瞿的,听说赵瞿和王贤之一样的罪责,现在哥哥流放了王家的人,赵家的怎么处置呢,会不会让人觉得不公平啊?”

薛崇训回忆了一会儿,沉吟片刻道:“赵瞿和王贤之不同,再说他已经自杀谢罪,不用再牵连他的家人,贬为庶人便可。”

他也是想起了当初华清宫遇到刺客的事儿,当值的将领渎职但自裁赎罪,太平公主因此赦免了他的家人。薛崇训也就依据这件事来处理赵瞿,也算是和太平公主在施政上保持延续和默契。母|子间的默契正是通过日常小事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以及在处事上的相似慢慢融合的。

第五十二章 奏疏

近日薛崇训见到了杜暹的两份奏疏,第一份是描述武功县制造的大炮实战效果,在营州之战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缺点是机动运输不便以及材料不佳,前后只使用了两次就报废了。

这份奏疏到达长安后毫无声息,大臣们基本不关心,就像一粒小石子投进了太液池中完全激不起浪子。但薛崇训个人却很重视,正如杜暹在奏章上所言,若是没有武功炮那种完全超越东夷兵的武器,打下营州绝不能那般容易、付出的代价也不可同日而语。不过朝廷里的官僚们并不这么认为,他们用大义、谋略、兵制等一番大道理来总结营州之战的胜利。

晋朝建立后,因为薛崇训的个人好恶,在对外政策上几乎与前唐背道而驰,完全废除了和亲等稳定局面的外交手段,转而谋求以军事优势为基础的国策。薛崇训认为要维持这种“霸道”策略,需要保持武力的代差,而维持武器的领先相比在兵制、吏治上的复杂治理要简单得多,这也是他那么重视几门炮的原因。

依照杜暹的信息,薛崇训做了两件事,先是将武功县研制生产铁炮的作坊、校场以及兵卒工匠等全数编入北衙体系,建立与甲坊署衙门平行的“神机署”,专门研制新式武器,隶属北衙禁军总部。此时薛崇训已掌握天下至高权力,办起事来就容易得多,这样一件事只不过在温室殿的一间书房里就轻描淡写地安排了。

负责具体的是宦官杨思勖,薛崇训先授权让杨思勖全权张罗此事,然后描述自己的设想:“继续收罗有才能的人,将以往奖赏铸炮有功者的法子用法令固定下来,形成赏罚规矩。前期四门大炮在营州不堪使用而报废,应该是冶铁及铸造上工艺不够,提高奖励规格,无论是官吏还是工匠在技术上有突破便不吝重赏……”

眼前这个又黑又瘦的宦官认真地倾听和揣摩着皇帝的心思,他将会把这些零星的信息综合起来办到自己的差事。汉人讲究悟性和举一反三,就像官吏们想要工匠做出什么东西来,只需要大致描述便能达成效果。

除了这事儿,薛崇训还专门在批复营州的奏章上下旨:销毁废炮,勿落入他族之手。

薛崇训最近取消临朝的时候越来越多,看起来有怠政之嫌,其实他每天都会接见一些人不动声息地处理正事。就像今天早上在含元殿的大朝他又没去,当时有许多外藩使节要朝拜皇帝,后来太平公主在宣政殿临朝听政代薛崇训接受了各国的朝贺,又在麟德殿设国宴,热闹非常……导致很多第一回来长安的外藩人只对太平公主有印象,对皇帝反而没啥概念,连见都没见过。有的人还寻思中原又回到了武则天以来的女人执政的局面。但真正朝里的人心里却清楚得很,中原王朝不会再出现第二任女皇。

杜暹的第一份奏章悄无声息,但第二次上书却引起了轩然大波。他按照以前未出国门时和皇帝私下议定的东北边略,攻占营州之后上书提议在河北修复长城,以工事巩固俞关(山海关)内的地盘,保障晋朝东部半壁江山的防线。这事儿在长安立刻招来了沸沸的反对声,已在意料之中。朝臣们反对的原因很简单:花费太多。

唐朝不修长城而四方来朝成为了大伙引用的例子,并有一些人引经据典用大道理上书劝谏,保有社稷的根本在于施仁政得人心、整吏治修武备,而不在于长城。雪片般的奏疏中无意中显露出了对唐朝的肯定态度,这直接导致了薛崇训产生下旨着手修编《唐史》的想法。

因为而今的历史已变成了“唐以强亡”,上层的问题导致了改朝换代,不像原来的历史上唐朝糜|烂到极点之后才衰亡,以至于一些隐藏问题没有暴露出来。现世人们的见识自然很难预见到一两百年之后的问题,反倒认为唐朝实行的国策尚可,只有经历了唐末军阀割据、首都几经易手、后世河北等地完全落入胡人之手无险可守的惨状才会让世人醒悟那些隐患吧。

薛崇训对于修筑河北要塞工事产生的不利影响早就已经考虑过了,无论朝臣们如何争论也无动于衷,打定主意要构筑一道屏障,将胡人完全隔离在关外,并以此稳固地盘为根基向外扩张,形成更宽广的战略纵深。

于是官僚们将不满情绪转移到了杜暹的身上,认为杜暹受宠煽动皇帝出的馊主意,轻则骂他误国,重则有心理比较阴暗的人暗示杜暹在东北实力过大可能谋逆。这样已是非常诛心,自古做皇帝的人最担心的就是被下面的人把他从皇位上赶下来,这种疑心已经不能用常人的心理度之,薛崇训也不例外。但在杜暹这件事上他总算保持了理智:杜暹在唐朝时根本不算重要人物,却在战场上和薛崇训有过生死之交,他这号人是完全没有复辟唐朝的动机的,而且家眷在长安就不说了,女儿还是宫里的妃子,他为什么要造反?

在河北方略上薛崇训的看法和大部分官僚完全相反,连内阁的嫡系都不赞同大兴土木修边塞工事,他也找不到办法来说服那些满腹经纶的大臣。于是薛崇训又是半个月不上朝,三品以上南衙大臣十多天都没见过他的面。

秋季已经来临,就算是成天生活在宫廷中也能从石径上的落叶和空中的凉风感受到秋的气息。或许是季节的气氛影响,薛崇训在思索:自己心里的一系列革新和布局,会不会太急了点?会不会造成相反的效果?或许有时候一个大权在握的人,什么也不干反而比干了很多事要好,比如王莽、崇祯。近几日他又开始不厌其烦地重温起《王莽传》来。

一日他在蓬莱殿的浴池中偶然见到金城公主在沐浴,便制止宫女惊动她,在帘子后面偷看,只觉她肌肤胜雪美不可言,果然不愧为大明宫中第一美人……不过他一想自己怎么就恰恰碰到金城在这儿洗澡?多半是她刻意为之,但他觉得这些都不重要,因此住进了金城的寝宫不出来了,既不上朝也不处理奏章。

好在内阁和政事堂的中枢结构已经逐渐成熟,薛崇训不管政事早样能勉强维持下去,只不过各种政令不再是圣谕而是内阁政事堂联名签署。而且太平公主也在干预朝政,并通过河中公主干涉奏章批复。总之是没出什么大问题。

造炮造枪推进兵器技术、增添机构布置新的政|治格局、发展君主集权、以进取营州为开端的新的对外国策、税制……等等设想都是薛崇训登基之后想干的事,但真正干起来总是会遇到轻重不等的阻力和担忧,另外还有一件他在考虑的事:科举。

武则天之后一直都保持着科举这条取士之路,薛崇训想做的是完善制度,进一步削弱士族的影响力。因为他的政权不太能得到士族门阀拥护,甚至有一些士族对新政权有仇恨情绪,但统治国家总得要人才,如今薛崇训一党是以安抚人心拉拢士族的国策来维持统治。要想进一步巩固政权,完善科举才是治本之法。

现行的科举制度,各方面都很不完善,相比明清时的一套体系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名为科举,实际上士族门阀及朝中大臣掌握着大部分资源,得到有权者的赏识和举荐比实际的才能大小更加有效,缺乏比较公平的竞争规则。

薛崇训有记忆里的超前见识,他当然很容易就能想到怎么完善这套东西,只是心中有一个疑惑:当今天下我说了算的时候,还要去照搬“明经八股”么?有没有其他法子?

第五十三章 梨落

薛崇训已经住进来第三天了,三天三夜他一直都在金城公主起居的这处宫殿里,没出过半步门。在此之前他十几天没有上朝却要看看奏章问问政事,而现在在金城这里根本不见其他任何人,两耳不闻窗外事。金城公主身边的心腹提醒她:恐朝臣非议她是红颜祸水。

这个说法并非没有根据,早在商周古时就有后宫美女误国的记载。但金城是怕担当这种名声的人么?她根本不管的,更不劝薛崇训以国事为重等等大道理,反而想方设法让他沉迷在这里,不想让他走。

又有来蓬莱殿的嫔妃在金城面前奉承,说她貌美如西施,皇帝才贪恋在此不肯离开。金城从来不否定自己美貌,而汉人的交际中常常有“不敢当”等表示自谦的词儿,适当降低姿态是一种习俗。所以以前她在宫中长期被人排挤孤立,最后险些被送去和亲,大约也有这个原因。

金城随口笑道:我不是西施,却是赵合德。

来窜门的嫔妃不知赵合德是何许人,反正以她们对金城的了解,也猜到了所谓赵合德应该也是一个大美女,只是不怎么出名没听说过。

赵合德是谁知道的人不多,但说起赵飞燕就是大名鼎鼎了;赵合德便是赵飞燕的孪生妹子。野史上有个故事,汉成帝不小心偷看到了赵合德洗澡,从此常常偷看。赵飞燕知道后,以为成帝喜欢看女子沐浴,便也当着他的面洗澡,赤|身|裸|体千娇百媚地挑|逗成帝,还不时地故意往他身上洒水,以为会给他带去新鲜的刺激,谁知这一招让成帝大倒胃口,没等她洗完就匆匆离去了。

金城说自个像汉成帝的皇后赵合德,便是引用这个野史。因为薛崇训好长一段时间都对她不冷不热敬而远之,就是因三天前“偷看”到了她沐浴,这才神魂颠倒跑来粘着。

但金城很快发现薛崇训并不愉快,他每日就在宫室中枯坐,神情有些忧郁。有时候他看起来心情好些了,金城就为他跳舞;可不能每时每刻都跳,大部分时候俩人便是这样默然对坐,时不时说些闲话。薛崇训也不去哪里游玩,更不提想找什么乐子,金城冥思苦想也不知道该怎样再讨他欢心。

终于金城没能保持住平常的处变不惊雍容淡定,她心想:他会不会觉得我这里很无趣,我这个人很闷?金城回顾自己住的宫殿,各种物什摆设都很华丽整洁,可确实是缺少一点人气味道,只怪她平日有洁癖。

不料薛崇训一次先说出这个问题来:“最近我在想点事儿,你成日都在这里陪我不会觉得闷么?”

金城听罢情绪复杂,急忙摇头,脱口道:“只要陛下在身边,无论做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做,我都觉得……很好。”

薛崇训听罢一语顿塞不知该说什么好,便打量了一会而她。她确实是长得好看,其实五官分开来瞧除了眼睛特别漂亮其他也没什么很特别的地方,但美在十分对称恰如其分,五官搭配在一张脸上就十分漂亮了,然后皮肤实在不是一般的好,洁白、细腻,旁边站着的年轻侍女被一衬托立刻就显得肤色暗沉粗糙,其实如果不是金城在旁边那两个侍女也许还算可以。

这样一个美女,宁肯成日陪着坐在一间闷屋子里而觉得是一件好事,薛崇训不由得产生了一些自得的心情。果然只要女人看得上自己,什么也不做就可以了。

金城幽幽道:“就怕陛下觉得无趣。”

薛崇训叹道:“我本来就是个无趣的人,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金城忽然产生了一些情绪,便向薛崇训倾述了一些心事,大约是她从小到大就和周围的人关系不好,又没有生父生母在身边,只能和一个什么不懂的近侍说几句话,或是参与一些宫廷活动说些场面话,所以性格不活泼可爱之类的。薛崇训便认真地听着,他知道自己也不用表达什么看法,在这种时候只需要表现出认真的态度和感同身受的表情就可以了。

薛崇训的外表看起来强悍如武夫,但他其实是一个很注重细节的人,懂得在细处让女人感觉良好,比如暗示性地恭维,和认真的态度。哪怕以他的权位根本没必要去讨好任何女人,但赢得各种女人的心无疑会产生征服的快乐。时至今日,他贵为天子对财富和美女已经没有概念了,追求的无非是各种成就感,包括执政布局天下的内在动力。

金城说完,俩人默然相对了片刻,她又问道:“陛下最近想的事是什么?”

薛崇训抬起手拂了一下宽袖,忽然笑了一声,饶有兴致地问:“你说苹果……梨熟了从树上掉下来,它为什么不向天上飞,却往地上落?”

金城愣了愣,此时她的美目里一瞬间的表情真是无辜极了。如果这种奇怪的问题出自市井无所事事之徒尚可一笑置之,但出自天子之口就很让人费解了。不过她见薛崇训面带笑意很轻松的样子,她便随口答道:“因为梨子没长翅膀,自然不会飞啊。”

薛崇训见桌子上正好有个果盘,便伸手去抓起一个红彤彤的石榴放在桌案上,说道:“你看它没被推,就不会左右乱动,推它一下……滚起来了。所以一个本来静止的东西,没东西动它就会一直呆在那里;挂在树上梨子,忽然向下落,而且越落越快,一定是受到了外力。而且这个外力是往下的,所以它才不会向天上飞。”

他挺费劲地解释了一通,也不知道自己说清楚没有,忽然觉得记忆里常识性的东西,要解释出来竟是那么困难。或许是这些东西太超时代了,他也不指望别人能懂。

不料就在这时金城竟然有些激动地说道:“确是如此,树上的果子无缘无故怎么会向下落呢,而且砸到人还会很疼吧,就和被人用力扔过来一个果子一般。陛下是悟到了什么禅意?”

薛崇训顿时有些诧异,自己随口解释一通,金城竟然听懂?难怪她给自己的印象非常有智慧了。

他高兴地继续说道:“我没悟到什么禅意,却是悟到了‘万有引力’,两个物体之间都存在一种相互吸引力,咱们脚下的大地是一个球……”

他有些语无伦次了,忽然之间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抓住了金城不放。

第五十四章 铅球

更新时间:2012-06-16

清晨柔和的朝阳在大明宫的殿宇间洒上漂亮的流光,矗立挺拔的古典建筑就像美妙的贵妇一般展现出优美华贵的气质。凉风习习,阳光如温柔的手一般抚摸着人们的面孔,无疑是一个不错的早晨。

而内朝门外的那两颗“驰名”的松树下掉落一地的针叶,又为这光辉的景色增添了些许秋的忧郁与凋零之感。两棵树下一共站着九个人,因为杜暹不在长安便少了一个,他们都穿着紫一色的衣服。李守一那身锦袍显得陈旧,衣服的皱折也没熨平,但细看仍是大团花绫罗的料子,那是地位的象征。“怕是又见不着今上。”他叹了一口气,周围的人没有搭腔,反正来走一遭见不着就见不着。

大伙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生活轶事,有人翘首望着松树树梢,好似要作诗之前的表情一般。最后没吟出诗来,不过这两棵树大约是他们最熟悉的树木了,大概人们一辈子都没有这么频繁地观赏这么两颗毫无特点的普通的树。

等了许久,就见宦官张肖从正殿旁边的石路上过来,后面还有两个宦官推着一辆独轮车。无聊的大臣们顿时有些好奇,车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张肖走了过来,笑嘻嘻地对着九个大臣打拱见礼。大伙从内心里是很瞧不起宦官的,不过因为张肖能常常出现在皇帝身边多少有点影响力,众人才直着腰抱拳给了点面子。等独轮车也推过来了,大臣们拿眼一瞧,只见里面装着大小不等的两个铅球,兵部尚书程千里随口说了一句:“小的一枚好像是武功县大炮用的炮丸。”

“程相好见识。”张肖笑道,“皇上口谕,让把这两枚铅球先送到紫宸殿外给大臣们瞧瞧,让大伙猜猜:要是把它们从大雁塔上一起丢下去,哪个先落地?”

“哈哈,自然是大的……”一个大臣刚说半句,忽然被窦怀贞拽了一下衣袖,回头一看见“潇洒”的窦怀贞正对自己递眼色,便将到了嘴边的话打住。

那窦怀贞理政的水平算不上差,也没什么过人之处政绩平平,不过他有长处,很善于察言观色揣摩当权者的用意,所以一开始投韦皇后后来投太平公主都混得不错。眼下的这帮大臣都在官场混了不短时间,对窦怀贞显然比较了解,见他递眼色,情知有什么玄虚。

张说便道:“先把铅球送到政事堂书房,咱们回去琢磨一下再回复陛下。”

“也好,杂家记得皇上传旨时也没说要诸公马上回答。既然如此,来人,把铅球推到政事堂衙门去。”张肖挥了挥手,吆喝后面的小宦官干活。

这铅球是送给内阁和政事堂两个衙门的人看,而政事堂在宣政殿那边,为何要舍近求远推那么远去?张九龄、王昌龄和苏晋三人心下有些不满,但人家都已经说了,这等小事也就罢了懒得和那帮老头子争。他们三人只得跟着一起去政事堂。

政事堂的官吏们已经开始办公了,见宦官推了两枚铅弹进来,自是好奇。有人问宰相,不料宰相们并不透露,几个人进了书房关起门来说话。

张说问窦怀贞:“今上送这两个球来,你觉得是什么用意。”

窦怀贞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用手掌轻轻抚了一把鬓发以求一丝不乱,然后把手放在下巴那里作沉思状。众臣面面相觑,终于李守一忍不住说道:“这一个大一个小,一个重一个轻,一起丢下大雁塔肯定是重的先落地。”

张说等人见李守一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莞尔,张说也随口道:“我也这么觉得。不过以前还真没想过这种事儿,也没在意,恐怕只有试一下才知道。”

“今上忽然问这等事,恐怕有些深意吧?”张九龄若有所思道,“铅丸究竟哪个先落地不重要,重要的是意指何物?”

李守一没好气地说:“社稷大事,还要猜谜不成!今上不是问铅球的事儿?宣政殿门口叫两个侍卫去,把它们从大雁塔上丢下,结果怎么样如实上奏便是!”

这时窦怀贞忽然抬头作恍然大悟状:“我知道了!”众人的目光都聚到了他的身上,他笑了笑看向程千里:“程相公刚才在内朝那边不是说这两个铅丸是炮丸?武功县造出来的火炮是干什么用的啊,打仗的,所以咱们得往兵事上想……有些话陛下不便明说,这不就在提醒咱们?”

众人默然不语。

窦怀贞看了一眼内阁那三个人,又淡定地说道:“陛下今日问的事儿,当然是有先有后,明摆着的。”

他简直是说了一句废话,但张说等人都不认为大有含义,张说拉着一张马脸,手在浓密的大胡子上撸了一把,很严肃地说道:“窦相公有什么话就干脆点说完,别磨磨叽叽的,现在就这么几个人。”

窦怀贞这才沉声道:“上回杜暹不是上了份奏章要修城么?但内阁和政事堂都不太赞同,结果呢折子压在内廷到现在都没批阅,今上也因此不提了。杜暹出京之前曾几番被今上单独召见商量边务,恐怕取营州后修城的方略今上的心里早就有谱了。现在咱们一个个反对,久决不下,最后总得要有一个妥协解决的法子……

又说有河北的地方官上书弹劾杜暹在营州用暴|政,烧杀屠戮民怨沸腾。咱们政事堂也有认为此非长治久安之计,须得另派大臣接手营州的摊子平息局面。正好今上要修城,下派的大臣也可以把这事儿也一并主持了。这杜暹先去地方上,然后第二任大臣下放,这不是一前一后从塔顶落地?而这炮丸又暗喻兵事,正切了边防的寓意。这是在暗示我等,陛下调回杜暹在营州治理上让步;我等在筑城上与他达成相同……今上没有下圣旨强制,还是尊重我们这帮老臣的政见的啊。事到如今给了台阶下,咱们还硬着头皮和今上对着干,有什么好处?”

一番话出来,几个大臣纷纷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简直像看猴子一样,几乎要竖起大拇指说:牛鼻!两个铅疙瘩你就能说出这么一大篇玄虚出来!果然不愧为善察上意“忠心耿耿”坏贞。

不过细想之下窦怀贞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否则皇帝莫名其妙送两个铅疙瘩下来让大伙猜什么?再说如果能那样妥协,也不是不能让人接受,一则能让那些担心杜暹在东北呆太久实力坐大的人满意,毕竟杜暹手握北衙精兵一军及三镇兵马;二则修城的事另换人,也可以讨价还价让政事堂一系的官僚去,不能让内阁的人短时间之内就声势太大了。

众人都默然地在心里琢磨时,只有李守一吹胡子瞪眼睛十分恼怒:“修城又会耗费多少民脂民膏!”他一情绪激动就唾沫横飞,窦怀贞忙站远了点,没好气地看了李守一一眼,心说:吗的,就你个老小子是忠臣,不收税你也别拿俸禄,自个种地去,最好一边种地一边当清官。

张说心里已经有谱了,但面上仍然正色道:“牵强附会,什么跟什么窦相也能扯到一块儿。”但没过一会儿他又走到门口叫来自己的心腹书吏:“你负责给算算,河北要修复关塞长城,需要多少钱粮、民丁、时间。”

这时刘安道:“户部早就预算过了,耗费巨大只怕国库不足。”

李守一道:“你当着户部尚书,只知道不足,却没见你上书说过一些明显的问题:天下税赋一结算,内务局和国库不分家,内宫随意支度毫无节制,导致国库不足;又连年用兵,金山银山也不够这么撒开手挥霍的!宫廷内务局和公家国库为什么不能革新分家?”

刘安白了李守一一眼,道:“李相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想说你怎么不上书?可人家李守一掌礼乐,户部的事儿真管不着。

但刘安怎么上书?他作为薛崇训的嫡系,跑去指责太平公主大宴小宴赏赐阔绰骄|奢|淫|逸?没见皇帝本人都尽量和太平公主搞好关系平衡么,刘安要是去管太平公主的事儿,可能会被怀疑是薛崇训指使,总之这里面牵扯较多十分棘手。

“户部只有进一步革新税制,江南数地商贸市面繁荣,除了每年修修河堤也用不到多少劳役,兵源也少从东南征募,可以削减徭役,增收商、田赋;同时各地大的工事暂缓,让百姓以钱粮易徭役;而河北一带征丁修城,可削减田赋并资以伙食……总之还是能想到办法的。”刘安侃侃而谈,对怎么剥削全国的手段如数家珍。

张说点点头道:“天下方安,轻徭薄赋的国策不能变,咱们就算有困难也要多替百姓着想,尽力降低下民的负担。”

李守一冷笑道:“说得好听,真像说的那样,咱们就该据理力争,不能修那城。”

张说也不正面和这老小子争执,他作为中书令百官之僚,若是其他人敢挑战权威,面子上过不去总会给点颜色瞧,但对李守一是例外……众官都懂的。

第五十五章 雁塔

张说带头回答了问题,说是大的铅球先落地小的后落地。然后他又上书对河北修工事以及封疆大吏的人选言论了一番,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薛崇训顿时意识到大臣们把铅球的事儿当成猜谜,想得太多。

就是这么一个小问题,他们也能想到边防那档子上去?薛崇训琢磨了很久了,自己也愣是没想通,他们是怎么联想的……这中间有一点关系吗?

于是他下旨让张说找人去大雁塔做个实验,他自己是不打算去,这种常识性的东西实在没什么兴趣看。或许有空气阻力的影响,但铅球本身密度大可以忽略不计。

不过其他人就觉得新奇了,圣旨让把两个铅疙瘩从大雁塔上往下丢,再无聊的事也变得有意思起来。几个学士和宰相也想去看,但又觉得一品大员的仪仗过去太惹眼,便叫了一个郎官穿官府带着南衙卫士出宫城去办,而张说等人则换了常服低调行事。

大雁塔位于长安城东南,在慈恩寺的正门外,一开始是唐高宗拨款修建,给西天取经回来的玄奘大师藏佛经用的,高五层。后于武则天执政时期重建七层青砖高塔,成为了长安一大显眼的建筑。

城南本就人烟稀疏,福寺这边平日人气也不怎么样,今天忽然涌来了许多人,引得市民路人纷纷围观。后来的人们见一大群人堵在雁塔下面,忙问出了什么事,有人说是新科进士“雁塔题名”,又有人鄙夷地说:现在是考进士的时候吗?哪来的新科进士?

议论中的雁塔题名就真是这个地方,正所谓“曲江流饮、雁塔题名”此时已深入人心。早在唐中宗神龙年间,雁塔题名就已形成风俗。凡新科进士及第,先要一起在曲江、杏园参加国宴,然后登临大雁塔,并题名塔壁留念。新进士们洋溢着春风得意的喜悦心情,把雁塔题名视作莫大的荣誉,以至于“塔院小屋四壁,皆是卿相题名”。

也难怪市井小民一见这里热闹,最先想到的就是进士们的风雅事。可掐指一算,这会儿哪来的新中进士,时间不对啊。人们并未因此减少热情,围观是百姓们的一大乐趣,有的人甚至关了店门专门跑过来凑热闹,甚至都不知道这边在干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油腻腻的年轻汉子得意地嚷嚷起来:“我知道官府要作甚了!”他一嗓子出来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有认识他的人马上笑道:“文屠夫是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

周围的人见他那么一副邋遢形象顿时一阵哄笑,有不认识此人的只觉得奇怪,屠夫前面还加个文字,牛头不对马嘴的两个词儿怎扯到一个外号里?

原来这杀猪的青年竟有些来头,姓龙名韬。龙家本是岐州殷实之户,文屠户从小读书识字,父母是望他考科举进入仕途发展的。不料一年发生大地震,岐州官民死伤惨重,文屠夫全家都被埋在了废墟底下,他本人因为神策军日夜兼程到达后救灾,侥幸被挖了出来还没死,捡了一条性命。可是家破人亡殷实的根基一夜之间毁于一旦,文屠夫身无长物又不事生产,生计都成了问题,总算联系上了在一房亲戚,却是在长安市井间开肉铺的小民。左右总有落脚的地方,他也顾不上挑挑拣拣了只得跑来长安投靠。

这下他想做官的梦想完全破灭了,其实像龙家那样有点家底却无士族或官场人物的关系,又无人指点在文才上也不算突出,本身考进士就希望渺茫,或许还能通过经济上的手段来想想法子,可投靠了亲戚之后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了。一户杀猪卖|肉的人家,拿什么去和朝臣名士结交?而且亲戚家很快也不喜欢这个人了,年纪轻轻的什么也不会干,除了识点字就只会斗鸡玩物,又没钱了有什么用处?这家伙还有个恶习,很好赌。这样的人在亲戚家混吃混喝,没少遭白眼。

文屠夫也算识时务的人,总算渐渐学会了讨生活,在肉铺里帮忙杀猪。又因为好吹嘘卖弄文词,结果被左邻右舍赐了个外号“文屠夫”,倒也适当得很。

别人嘲笑他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他早就习惯了也不见气,依然笑嘻嘻地说:“您还别不信,正巧官府里有个朋友,我打听好了的。”

一个斗鸡眼的锦衣后生“嘎嘎”地像鸭叫一般大笑了一阵道:“霍?官府里的朋友,好厉害,怎没把你也弄进去当当官,再不成做个流外官小吏什么的也比杀猪强啊!你不是成天做梦想当官么?”

文屠夫脸上一阵尴尬,但很快笑容又回来了,只是笑得有点难看:“我那朋友也是流外官,哪里能轻易就把人塞进去的?不信便罢了。”

但旁边的其他人忍不住好奇,拽住他追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随口捧了几句。这么一捧文屠夫仿佛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又吹嘘起来:“大雁塔上不是什么新科进士,而是官差,他们要把两枚铅球从上面丢下来。啊,你问为什么要干这事儿?这就要说起当今天子一日早朝问大臣,一大一小俩铅球从大雁塔掉下来,谁先着地啊?大臣们说大的先着地,天子却说应该一起着地。不就派人跑到大雁塔来试了么?”

“哈哈!”锦衣后生看着文屠夫大笑摇头表示不信,不过那眼神好像并没有看人,而是看着背后某块石头。“如果有这么好笑的事,我就……”刚说到这里,却见大雁塔上正出现了两个抱着铅球的胥役,正探头探脑地往下面瞧。锦衣后生顿时愕然住了嘴,幸好没把下半句说出来。

文屠夫洋洋得意地说道:“怎样?有这么一回事,你就怎样?”

锦衣后生正不知如何接词儿,就被前面涌来的人群挤了一下。原来是塔下面的南衙卫士在驱赶围观群众,并围出一个圈来,有个将领大声吆喝道:“都给老子站开点,想脑袋被砸开花的就尽管往这边挤!”

一众市民向后移了一段距离才站定阵脚,文屠夫二话不说在地上画了一个圈,一边写个“大”字一边写个“同”字,嚷嚷道:“这个是同,押同时着地,赌场里只押大小可没这个字,别不认识。下注下注,一会儿上边扔了球就来不及了!”

这押宝没有小,显然没人觉得小的铅球反而会先着地。旁人笑道:“这又什么好赌的?重的肯定先着地了,傻子才押同字!”

文屠夫笑道:“行,我来押同字。”说罢掏出一枚重二钱的银币出来丢在圆圈里。

在大晋朝立国之前就出现了流通的铜钱不足的状况,丝绸、绢之类的纺织品也成了一般等价物代替货币。后来薛崇训实行“钱法”,除了增加铜钱的铸造,又印青钱、铸银币来补充货币。银币一枚重二钱,相当于两百枚铜钱的价值;青钱一张面值一贯,等同一千文。这些货币都可以用来缴税、购买公家的粮食、纺织品、盐等物资,所以几年之后早已流通无阻了。

“斗鸡眼”说道:“你倒是大方,给咱们送钱。可大伙都押大,赢得也太少了,没甚意思。”

文屠夫笑道:“大伙再想想,为啥重的就一定先着地?天子都说同时着地,一定错不了,来,押押押……”

旁边一个绸缎庄里的人道:“这还不简单,一块布和一块石头,哪个往下掉得块?轻重有别嘛。”又有人嚷道:“要丢铅球了!”

文屠夫忙喊道:“麻子,你们几个爬那颗树上去,看清楚了!”

总算有几个人捧场,放了一些铜钱在大字上面。眼见踏上的两个胥役已经把铅球伸出来举到了空中,下面的市井小民们都一齐仰头专心地瞧着,这场面就像空中突然出现了灰机又像出现了菩萨。胥役旁边的一个官吏抬起手一挥,喊道:“放!”两枚圆疙瘩就脱手落了下来。

过得片刻,只听见“啪”地一声响,两铅球竟然只砸出一个声音来,几乎是同时着地,把地上的一块青石板砸得裂成了几块。众人“啊”地惊叹了一阵,文屠夫哈哈大笑,二话不说就去收圆圈里的铜钱和他下注的一枚银币,虽然小赌了一把赢得不多,不过赢钱对于好赌的人来说就是莫大的乐趣,文屠夫笑得合不拢嘴。

输了钱的因为输得不多,也觉得无所谓,又吹捧了一番文屠夫好见识,反正虚轿子抬人也不花力气。街上的人见好戏完了心满意足地散了一些,一脸满足的表情好像得到了什么莫大的精神享受。但也有人要等这官府的人都走了才肯走,要在这里耗到最后。

文屠夫笑道:“早和你们说了,天子都说同时着地一定错不了。当今天子是什么人?河中出神仙授天宝,那才是通天的主,天上地下全知!”

有人趁机胡扯道:“难怪登基大典那天,我看天上的云变的形状很奇怪,就像一条大龙一般!”

文屠夫胡诌吹嘘得高兴,毫无要离开的意思。就在这时,只见一个包着头巾的胖妇人气呼呼地冲了过来:“你在这里干甚……地上画个圈也能赌钱?你干脆别杀猪了,赌钱过活就成!”

斗鸡眼小声道:“咱们赶紧走,等那泼妇嫂嫂一耍起泼来,骂得你们眼睛都睁不开。”

第五十六章 荣光

“两枚球真的一起着地啊!陛下是怎么想到的?”金城公主跪坐在榈木案的对面表情带着不可思议,看来她在宦官禀报之前也觉得应该是大的先着地。

薛崇训不紧不慢地拿着茶杯盖子抚|弄着水面,笑而不语故弄玄虚,一副装必的样子。他已经不理政事呆在这里半个多月了,唯一干的事就是下旨给南衙送了俩铅疙瘩让别人猜,不过他好像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他喝了一口茶才说道:“现在不好解释,要不了多久你自然就会明白。来人,磨墨。”

没一会儿上来了几个宫女,把砚、纸、笔、镇等东西就近摆在案上。此时是上午,秋日的上午阳光明媚,温暖而不燥热,正是人们干正经事的时候。薛崇训显然没打算干什么事,和金城对坐着聊天还怡然自得。

榈木本身的纹理很优美,用它做的大案便没有上漆,上面洒着珠帘的影子,随着微风慢悠悠地晃动。又有纸墨等风雅之物点缀其间,空气中飘着墨香、茶香,确实叫人感觉十分惬意。关键还有美女在此间,就更加赏心悦目了,就连跪在案前磨墨的宫女也青春美貌挺耐看的。

这时薛崇训忽然觉得面前磨墨的小宫女十分眼熟,便忍不住多看两眼。金城面带微笑注意着薛崇训的这个小动作,她也不点破,但心里明白怎么回事。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宫女正是上次在温室殿的浴池里侍候薛崇训的月娥,薛崇训见人家长得嫩,差点就地给强|奸了,但月娥未经人事一个劲哭叫怕得要死,毫不配合,最后薛崇训总算饶了她。后来金城便收到寝宫来了。

金城公主佯装不在意,微笑着说道:“昨日陛下说大地是圆的,那在下面的人怎么办,不会掉下去么?”

薛崇训道:“为何有上下之分?梨子之所以往下落,只因‘万有引力’,向大地之圆掉落,所以咱们认为脚下是‘下’方。在圆的下面,那些人也因同样的引力而觉得脚下是‘下’……好像一时挺难明白的。”

“我明白陛下的意思。”金城的话再次出乎薛崇训的意料,“另外上次在三清殿听张果老讲‘月大如盘’,我也因此有疑问:若城中某处失火,火大如宅,但人在数里地外观之则小如烛火;而月悬于天,等千丈之高山而不能及,如《庄子》中有鹏之徙于南冥,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天高不知是否有九万里,但定不只数里之遥。凡人在地上离千万里观月大如盘,它怎能真的那么大?”

“哈哈……”薛崇训大笑数声,“月亮当然不只盘子那么大,质疑得好,知我者,非公主莫属。”

金城惊讶道:“莫非陛下能解此惑?”

薛崇训道:“当然,小问题而已。不过说来话长,我这么空口说也说不明白,之前还有很多基础性的东西,我这就写下来。你不必再枯坐在此,让她侍候笔墨就行了,可能要花很长的时间。”薛崇训指了指旁边那个似曾相识的十二三的小宫女。

或许每个人的审美观在潜意识里就形成了,哪怕薛崇训已经记不得了月娥这个小宫女,但再次看见时,仍旧觉得她乖巧可爱,看着十分顺眼。月娥长得白净,虽然皮肤没法和金城公主那种完璧一般一点缺点都挑不出来的无暇相提并论,但看上去充满了青春的气息,让薛崇训有种很阳光纯净的体验,下意识便有些好感。

月娥当然记得薛崇训,这个男子贵为天子还想非礼她,很难让她忘记。她怯生生地跪在大案前,垂着头连抬头看一眼都不敢,心里仍旧充满了后怕。但因为这几天的经历又让她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总之是情绪复杂。这几晚薛崇训都住在这里,晚上当然让金城侍寝,月娥作为近侍在幔帐外面隐隐看到了他们在床|上干什么,看是看得不太清楚,但声音却听得真切。每次听到金城发出的声音,她便羞得恨不得把耳朵堵住,有时候腿发软站都不站不稳。

金城道:“陛下写吧,我再坐会儿,左右也没什么正事做。”她一面说一面看了一眼月娥,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来。

月娥把笔毫在砚台里轻轻蘸好墨,双手递过去。薛崇训已经习惯了别人对他充满畏惧和恭敬的表现,也没觉得什么,撩了一下自己的袖子把手伸出来就去接。其实他平时还是比较讲究、有风度的一个人,没事不会去轻薄女子,也不会在言语上调笑,接毛笔的时候动作儒雅沉着丝毫没有肢体的接触。这时月娥先是松了一口气,但随即见他已经没注意自己了,又难免感到有点点惆怅。

薛崇训提起笔后却久久不能落在纸上,千思万绪骤然之间涌上心头。

“科学”基础会影响世人的价值体系,它不仅与西方的宗教有冲突,对东方的世界观也有冲击。而今这个社会结构是在许多方面的平衡基础上构建的,比如天子便是所谓上天之子,你说没有天只是一个球,外面的太空是宇宙,那天在哪里?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会不会导致这个刚刚建立的本就不怎稳固的帝国微妙失衡,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薛崇训自己也不法预算带来的影响。

反正他最先考虑的还是自己的处境,因此才压根没打算搞什么民主之类蛋疼的削弱自己权力的东西,反而一个劲设法加强君权。

但是薛崇训不得不承认,汉文明在科学的基础体系上先天不足,应该吸收外来的东西。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不是一个崇洋媚外的人,从来不觉得外国的月亮就更圆,但是盲目自大排外并非明智,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帝国都应该学习别人的长处……而成体系的科学基础正是古中国的短板,什么九章算术、圆周率领先世界多少多少年不假,但这一切都是分散的没有成为系统。

现在他想拔高科举的地位,形成公平严格的制度,能参照的就是明代的科举,那是科举发展出的最公平完善的方法。难道要让整个天下的文人都集中研习古代的那几本圣贤书?薛崇训对于八股文之类东西的弊端最清楚,比当世的任何人站的角度都高……况且,如果科学不加入科举制度,其影响力又大打折扣,肯定鲜有人去问津。想那官吏文人学点诗词歌赋还能在交友宴席上附庸风雅,研习数理化在这个时代有什么用?

一种莫名的不甘心涌上心头,甚至他还在内心产生了一种愧疚,作为汉民族的最高统治者、掌握着皇朝至高权力,本来有可能为了族人的前途做得更多,却在惶恐未知和害怕麻烦中徘徊,这种心理确实不怎么好受。他可以怀揣着一颗黑暗的心干杀人放火的坏事而毫无心理压力,根本无良心可言,但站在更高的境界时却奇异地产生了这样的“良心”。

一副场景浮现在脑海,他骑着高头大马站在高处,成千上万的汉军勇士崇拜地呐喊,夹道无数穿着汉人衣冠的族人跪在那里祝福万寿无疆。每当那种时候,他的意识里便有类似秦始皇那种“万世基业”的雄心,虽然理性地知道不能让晋的国号永驻,但让族人及子孙后代更长地享受如今的荣光是可能的吗?

“陛下……”

薛崇训回过神来,见金城正疑惑地看着自己。他茫然地回顾,只见旁边的宫女也像看到鬼一样看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眼含泪光,难怪别人那么诧异了,一个人自个发呆发成这样,着实让人费解。

他急忙抬起手臂,幸好穿着宽袍大袖很容易就遮住了,直接用衣袖揩了两把。然后他有些莫名地看着金城说:“屈辱是无论何时也不能忍受的!”

金城不解,忙宽慰道:“陛下贵为天子,普天之下无人敢让陛下受半点屈辱。”

薛崇训无言以对。

第五十七章 数学

天子既不上朝也不看奏章,成日不见人。不过他在哪里在干什么人们还是知道的:蓬莱殿那么多人,还得轮换着侍候金城的寝宫那边的饮食起居。薛崇训不干皇帝的工作,暂时转行干起了著书立说的事儿。

首先是写数学方面的东西,数学是一切理科的基础。他先从阿拉伯数字开始写,阿拉伯数字是印度人发明的,很早就有了。薛崇训感到惋惜,玄奘大师大老远跑去天竺取回来了佛经,为啥不把阿拉伯数字带回来。这玩意很简单,但比起汉字来更适合应用于数学,主要便于立公式运算。

佛经带回唐朝后还不是本土化了,很多去寺庙求神拜佛都很功利,在薛崇训看来那些经书真没起到多大的现实作用,反倒是阿拉伯数字很有价值。只是中原只重视圣贤之道,对这种东西不怎么看重。

阐述阿拉伯数字的规则,包括小数点、四种运算符号都很简单,薛崇训一个时辰内都写完。这种东西附带文字注释,文人们一看就懂,完全不用担心。能读通四书五经的人,领悟这些东西不是小儿科么?古人显然没想象中那么傻。

接下来是算术,他也不用写太多,本来现在加减乘除的算法大家都会,不然算盘是怎么弄出来的?薛崇训只需要举例各种算法用阿拉伯数字列式的例子就够了。

到吃午饭的时候他已写完了这么大一部分,这是给官僚文人们看的东西,可以简略描述,不用长篇累述。若是以后要用这种东西编教材教孩童,那就是官吏们的事儿了,薛崇训不用亲自去干。

他匆匆吃了点东西,又开始埋头专心写东西,反正其他事儿有宫女们侍候着,完全不用干别的。下午他开始进行代数、平面几何的写作,同时进行,一样写烦了就换一种。在代数方面,因为习惯和方便的原因,还是使用字母,毕竟甲乙丙丁夹在阿拉伯数字里有点奇怪,比如a就注音“诶”,b就“比”,就是个符号而已,等别人看习惯就无障碍了。

几何方便比较麻烦,涉及到度量衡的问题,虽然秦始皇也重新规定过书同文、车同轨,但薛崇训考虑之后决定不引入米、分米这种单位,反正丈、尺、寸都是现成的,世人也用习惯成了共识,将就用就是,左右就是个衡量的单位。说不准以后中国在这方面发达,别人来学习还觉得尺寸单位更加正规……这玩意不是军事机密,薛崇训可以颁法令严禁泄露火药火炮的制造技术,但别族要想学这方面的东西,就无法保密了。

什么方程式、方程组,平面几何证明等边等角之类都是简单的东西,薛崇训废寝忘食,到第三天就全部写完。就那么些公式和论证过程而已,初中生的小游戏。

第三天开始涉及到向量、集合、函数,然后解析几何和立体几何这些东西时薛崇训就有点头疼了。记得前世高考数学一百三十几分,理综考了二百八十几,但时间过了那么久,这会儿干的事也不仅仅是做题,主要是要将每个公式的推论描述清楚,让别人信服。这就有点蛋疼了,很费力的事。

他又想到高等数学方面更多的推论更加头疼,所以打算只搞出微积分就行,而且这段比较高端的内容不加入科举中。毕竟高等数学是应用现代技术中的,在眼下这种环境中没有实际价值只能当成围棋一般的智力游戏。

金城公主的这间宫室中很快摆满了各种稿纸,被薛崇训丢得到处都是。他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习惯就是写完一页就随手一丢,以为有人侍候着收拾,殊不知宫女们谁敢动啊?

她们大多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眼前这满地的运算公式在她们看来形同天书,万一妄动了皇帝找不到自己放的东西怪罪下来,也许都不用他金口玉言,金城公主就得拔了她们的皮。

送饭的宫女小心翼翼地退出宫殿时小声议论,一个宫女说:“皇上在写什么东西啊,都好多天了。”另一个道:“可能在算天道国运,咱们别多嘴。”

里面的薛崇训已经念叨了好几遍“有铅笔就好了”,但大伙都不知道什么是铅笔,自然没地方给他拿。金城公主传来鱼立本问,鱼立本也是闻所未闻。

薛崇训写的那些东西,从阿拉伯数字开始前期她都看懂了,后面比较复杂的公式牵涉到更多公式,她短时间内无法记住全部公式,所以推理过程就看得云里雾里。不过她倒是清楚薛崇训大概在写什么东西,正如他口中所言“数学”。

他已经快十天没换衣服洗澡了,形象几乎是蓬头垢面,别人要侍候他沐浴更衣,他还要火。一日正情绪烦躁,有个宫女不小心惹到他,被他直接下旨拉出去打了一顿,打了个半死。除了吃喝拉撒睡,他是整天都在捣鼓那玩意。内侍省还按要求做了各种各种稀奇古怪的工具。

金城也挺郁闷的,虽说薛崇训成天都呆在这里,却不像以前那样坐聊时不时投以让人心动的目光,而今完全当她是木头人一般,更不去浴池偷看她洗澡了。宫殿里到处都是纸,连墙上都贴着各种图形。而且这样的日子还不知要持续多久,完全看不出薛崇训有停笔的意思。

宦官杨思勖来禀报,杜暹在营州继续挑起战争,率兵从燕郡守捉东进攻击哥勿州,抢|劫屠|杀各族胡人数万帐,朝臣十分不满认为不利于安定边境,上书要撤换杜暹的奏章堆了一大堆。

结果薛崇训道:“又没打败仗,紧张什么?哥勿州不是前唐安东都护府的地盘吗,收回来没什么不对,东夷要痛快点投降哪来那么多事?杜暹带兵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他自有分寸。”

杨思勖忙劝道:“杜暹在西域时部下只四千人,就敢长驱直入小勃律与吐蕃军大战。现在手握十几万兵马,只怕开疆辟土之心太切,稍欠长远考虑。”

“管他的。”薛崇训道,“政事堂不是想要程千里去修城?等我想好这事之后,再换杜暹不迟。”

第五十八章 是非

“陛下还在金城公主那里?”孙氏来到蓬莱殿外面时正碰到一个女官,便问了一句。那女官答道:“是,快一个月了,陛下未出门一步。以前还能见着他在四处走动,近来是一回也见不到了。孙夫人要见陛下么?”

孙氏道:“不见了,我过来看我的外孙女。”她一面说一面从余光里注意着身边一个宫女的表情。那宫女名唤小倩,是太平公主那边过来的人,孙氏用脚趾头都猜得到她在自己身边是干嘛的。别瞧小倩恭恭敬敬的和其他侍女没有什么两样,但谁知道她回头会不会去见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为了皇室的体面,没有张扬薛崇训和孙氏那档子事。在场的人听她问皇帝在哪里,最多以为孙氏是关心自己的女儿得宠问题;可那小倩应该知道点什么,孙氏感觉她在身边就有种说不出的难堪。那种好像随时被人窥视和监视的感受很不舒服,孙氏也不能支开这宫女,更不能想办法除掉。打狗还得看主人,她是没办法反抗太平公主的。

薛崇训呆着的地方、金城公主起居的宫室并不在蓬莱殿正殿中,而属于西边的附属建筑群。蓬莱殿以前后两大主殿建筑群为主体,前殿的区域是皇帝起居活动的地方,北边的正中宫室作为皇后的寝宫;除此之外在周围还有许多较小的房屋建筑,有嫔妃女官的寝宫,也有宫女内侍住的地方。于是孙氏等一行拾阶而上,进了主殿中的走廊前往皇后李妍儿住的地方。

这时见走廊对面迎面来了一群人,李妍儿正在前面,孙氏见状心下欣慰道:妍儿倒是越来越懂礼数了,出门这么远来迎我。

却见薛家河中公主也在那里,李妍儿只叫了一声娘,而河中公主款款行礼,客客气气地说:“宁国夫人安好。”孙氏因此可以判断李妍儿是送河中公主的,并非专程来迎接自己。孙氏受封宁国夫人,爵位上还没皇帝的亲妹妹二公主大,但一大家子都是沾亲带故的,孙氏终究是长辈,河中公主先见礼确是一个乖巧人,给人一点傲气架子都没有的感觉,挺招人喜欢的。

孙氏微笑着还礼,留河中公主叙话,河中公主委婉拒绝了,笑称自己也住在承香殿平常都能见到,而小公主薛夏州却不能天天见着。

小公主没有被带出来,还在宫中让奶娘带着,另外有两个小宫女陪着玩。孙氏去了皇后寝宫才见到自己的外孙女,薛夏州的眼珠子很明亮模样儿也聪明,还记得孙氏,见面就叫了一声“外婆”。孙氏满面笑意疼爱地去抱她,当薛夏州扑进她的怀里时,她的眼中又闪过一丝难以让人察觉的神情……外孙女都能叫人了。正好不远处的梳妆台上有一面铜镜,孙氏抱着小公主时从铜镜中看到了自己的脸,模模糊糊的看起来好像并不老,却依然叫人百感交集。

孙氏脸上不自然的表情很快就不见了,她若无其事地逗起小公主来。李妍儿在旁边说道:“听说陛下在浴池看见了金城姑姑沐浴,因此就迷上了……而且金城是故意让他看到的,她真的是那么有心计的人?”

“河中公主说的?”孙氏皱眉问道。

李妍儿道:“她也是听宫女们私下议论才知道的。”

孙氏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冷笑:“那你怎么不追问是哪些宫女?你是皇后,有权处置后宫中的人!行,就算河中公主不认识或者不记得是哪些人在议论,那她在哪里听到的总该记得,在何时听到的也该记得吧!这宫里的人平常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哪些人什么时候应该在什么地方错不了,你问明白了立刻让人查,是谁在造谣或者宫女们根本没造谣一查就能清楚……这些事你就不能自己多用心想想?”

李妍儿见孙氏脸色不好看,一见面就责怪自己,自然不太高兴,有些委屈地说:“一定要查么……要是查出来是不是又要有人丢性命?上次有个昭仪跳井死了,我总觉得那边的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还是别了吧……”

孙氏叹了一口气道:“现在当然不能再查了。河中公主一说这事儿,你就该马上追究造谣者;当时都没追究,刚才河中公主又碰到我来这儿,后来才去追究,不是明摆着我在指使你,那我不就把河中公主得罪了?她在承香殿那么招太平公主疼爱的,以后为娘住在承香殿不得时时都要小心?”

李妍儿松了一口气:“那不追究就是了嘛,何必去弄出是非来呢?”

“是非不是你装聋作哑就躲得了的。”孙氏苦口婆心地说,“金城公主的心思比你活络多了,而且彼此是亲戚从小就和你玩得好,现在住在蓬莱殿这边,你应该和她多来往避免产生隔阂。既然有流言说她心机重,你作为皇后知道了此事,就应该顾情谊站出来帮她;你却当作不知道,金城公主会怎么想?”

“姑姑人很好,她不会怎么想的。”李妍儿忙道。

孙氏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就算是母女之间,她也开不了口正大光明地向李妍儿灌输人心险恶之类的东西。况且旁边还有小公主的奶娘和皇后几个近侍在这里(小倩等人没跟到皇后的内室中),孙氏是相信这几个人不会把自己宫里的事儿往外说,但当着外人她仍然无言以对。

孙氏的脸上再次浮现出了忧虑之色,李妍儿忙宽慰她几句,她却不全是因为女儿的那点小是非,不过刚才的那件事影响了她的心情而已,有时候情绪的忍耐程度只需要多加一根稻草就无法淡定了。

她甚至想:母女俩的身份要是对换就好了,让她自己拥有皇后的身份地位,绝不会变成这般窘境……正所谓下棋的不急,观棋的急:占着棋盘上的大好局面结果步步烂招,怎叫人不心慌?

又或是她和薛崇训的那档子事没被太平公主知道也好,她就可以留在李妍儿的身边,像以前那样替女儿出主意照顾她。

有些事真是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好处不能全部占尽。那件不能见光的事当初不收敛,在太平公主的眼皮底下迟早要败露,然后才会叫她选择要么去承香殿住要么出宫去居住……那时她已经没有选择了,就算抛开个人的情绪也不能选择出宫。

她太了解薛崇训了,薛崇训是不可能容忍她像其他贵妇一样找面首的。在他看来有人动他的女人比异族进行战争挑衅还要难以容忍,一怒之下血流成河只是拂袖之间的事。就像以前崔家本来还没对金城公主怎么样,就落到抄家灭族的地步,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薛崇训干得太过分,但有些人的性格真不能以常人度之……虽然本来就是毫无意义的。

如佛家所言,凡心未了的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执念。

孙氏同样有执念,当她在不断说教女儿明智对待问题的时候,自己不也在钻牛角?她明白自己,就算薛崇训能容忍,她也绝不会去养汉子。或许是出身士族,受儒家礼教影响太深的缘故,孙氏实在没有李唐时的贵妇们那样放得开,而且在矛盾中也无法放弃善恶黑白礼仪廉耻的观念。所以武则天不是谁都能当的,她能毫无压力地杀自己的儿子,能正大光明霸气地收后宫,在观念上已经冲破了圣贤、典籍、伦|理道德制造的强大秩序和牢笼。

在孙氏看来,在一个男人面前脱光衣服是一种被征服般的屈辱,在薛崇训面前也不例外。但是薛崇训在她心目中足够尊崇强大,(或者是合法的关系)她便会接受这种屈辱,就无所谓失去尊严了;就如男人们对天子下跪称臣,从来不觉得有失尊严,反而觉得荣光得很:上跪天子下跪父母,上合周礼下合尊卑理所当然。

于是她注定会在矛盾中徘徊,一面是年轻守寡的尴尬,一面是女儿的大好形势需要克制对薛崇训的思念,而且近来发现了一些事这种思念愈发强烈起来。当她看到与自己有血脉关系的外孙女也有种难以言表的不亲近感。

第五十九章 脉象

孙氏去了蓬莱殿回来,果然太平公主很快就知道了。太平公主呆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承香殿,大明宫更是很少出去,但对于偌大的宫廷却是了如指掌,朝廷里的政务也瞒不过她的眼睛。

太平公主便召孙氏见面,本来也不打算说什么,孙氏过去又没干别的事。不过太平很能威压别人,见面不提那事也能起到敲打提醒孙氏的作用。在太平公主心里是不愿意孙氏和薛崇训死灰复燃的,一则这种宫廷丑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二则她就是听不得这种事。

正中软塌上的太平公主打量着孙氏,每次她想起孙氏和自家儿子有一腿都会忍不住多打量几眼这个女人,究竟是怎么勾引到薛崇训的,因为薛崇训身边六宫粉黛显然没必要非得干这种丑事。但每次太平公主也觉得不过尔尔,这次也不例外。孙氏的面相作为前唐郡王的侧妃还算配得上,额头饱满面部光洁五官端正,只是颧骨微微有点高,脸也显得瘦了点,不是公认的旺夫富贵相,所以她出身不错也只能是侧妃。身材也是不错,虽说看起来不那么圆润饱满,胜在丰腴而凹凸有致,特别是胸高而腰小。只不过她到底是满过三十的人了,皮肤再怎么保养鼻梁两侧就看得出来年龄,特别和旁边十几岁的年轻宫女一比,就完全没有小娘那种嫩气的感觉。

太平公主毫不掩饰地打量孙氏,说道:“你的脸色缺血色。宇文姬,你给孙夫人把把脉,开几副养气色的汤药。”

宇文姬只得应了一声,她今天正巧过来送养宫的药丸,所以还在这儿。太平公主平日很注意养身,因为年到中年更注重内在的调养,宇文姬医术精湛名气又大自然是首选之人,而且宇文姬也是女人自然懂得更多除治病之外的法子,说起话来也方便。

却不料孙氏忽然露出了慌乱之色,这会儿太平公主更生疑窦。孙氏忙道:“谢殿下恩,不用了吧……我今天偶感不适,没什么大不了的。”

太平公主道:“偶感不适,正要把脉瞧瞧。”

孙氏无言以对,找不到更多的借口推辞,脸色更加苍白,一点血色也无。她看起来很紧张的样子。

宇文姬站了片刻,见状便走到了孙氏的对面跪坐下去,好言道:“就是把把脉,孙夫人不必担心。您是长辈,又同是女子,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孙氏只得把手从宽袖里伸出手来,慢吞吞地放在宇文姬的手上。宇文姬淡然而自信地轻轻把手指放在孙氏的腕上,她虽然还年轻却从李鬼手门下出道很多年了,脉象怎么样一掐就知。但宇文姬很快就不淡定了,她的黛眉轻轻一皱,放开手撩了一把袖子再次切脉,连呼吸都屏住看起来很专心严肃。

片刻之后,宇文姬抬头看了一眼孙氏,孙氏递了个眼色,用十分微小的幅度轻轻摇了摇头。宇文姬脸色十分不自然,眼神微微一变。

太平公主问道:“怎么?孙夫人怎样了?”

宇文姬忙转身向上面屈膝一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什么也说不出来。太平公主的口气加重再说了一遍:“孙夫人怎样了?”声音已露出了威压,宇文姬顿时感受到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压力。她不得不承认太平公主天生有那种霸道的气质,就这么一句话,也说得不算重,但宇文姬竟然一点撒谎的勇气都拿不出来。

沉默了一会,宇文姬总算很小声地说道:“孙夫人……有喜了。”

孙氏的脸色顿时红一阵白一阵,变幻反复,她实在还没想好要告诉太平公主,主要因为内心里对太平公主有种莫名的畏惧。她都是做外祖母的人了,可面对太平公主时却好像晚辈一样的心情。

太平公主身边的女道士玉清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微的嘲意,转瞬又变得面若冰霜。她可能不是想嘲笑孙氏,而是笑薛崇训……孙氏自从进大明宫后没出过宫门半步,连一个男人都未曾见过,当然除了薛崇训。显然玉清用脚趾头都猜得出来是谁把孙氏的肚子搞大的。

而当场最淡定的人就是太平公主了,忽然冒出这么一件事来,她仍然面不改色,淡然问宇文姬:“几个月?”宇文姬答:“四个月。”

太平公主瞟了一眼孙氏的腰,却是看不出来,这才有些诧异。孙氏红着脸道:“我是打算向殿下说出来的,但还没准备好,所以衣服内用绫带系过。不是存心要隐瞒,请殿下恕罪。”

“谁的?”太平公主又问。

孙氏愣了愣,心道不是废话么,但很快意识到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不仅需要查时间,还得她自己亲口承认……因为薛崇训贵为天子,身边那么多嫔妃到现在还没皇子,如果她产下的是儿子,极可能会是帝国唯一的继承人。所以孙氏从来都不觉得怀孕就天塌下来了,没人会动她的,只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实在……感到非常羞耻,对谁都难以启齿。她想找机会先告诉薛崇训的,结果薛崇训成天见不着人。

她便垂首用蚊子扇翅膀一般的声音答道:“陛下的。”

太平公主回顾周围威严地说道:“这里的人,敢对其他任何人说半个字立刻灭九族!”周围的近侍听罢忙跪倒在地,伏身在地板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她很满意近侍们的表现,然后转过头来说道:“你不能再留在大明宫了,明日一早就让羽林军护送到华清池善养,一定注意将息保胎。”

显然太平公主觉得这事儿更多的是好事。当今的晋朝不只是薛崇训一个人的王朝,她太平公主至少拥有一半的江山,母子俩谁享江山享得久还说不定,太平公主修道之后觉得自己可能活几百岁呢。至于这江山以后姓什么,那是她死后的事,何必太在意……而且薛崇训的后代坐江山,还会给她一个好评价,没哪个子孙后代蠢到说自己祖上开国之君的亲|妈是坏蛋的。

晋朝要稳固,皇帝没有继承人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所以太平公主极希望孙氏能生一个儿子。在国家社稷的重要面前,这儿子是谁生的不重要,只要是薛崇训的就行。

太平公主又下令道:“去把崇训给我叫来,让他别成日写那天书了!”

第六十章 孝顺

太平公主要见薛崇训,他是有必要过去的,去之前还匆匆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道袍。饶是如此,太平公主见到他的时候也是微微吃了一惊,发现他一个月竟然消瘦了不少,也不知他究竟写的什么东西弄成了这样。其实主要是他专注推论了没注意生活作息,又不受别人管束,与本身干的事却关系不大。

只见他嘴上和下巴的胡须参差不齐显得有些凌乱,两腮也长了一些出来,刚才没来得及修剪。此时的成年男子一般都要留胡子,也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观念,但不是谁都喜欢留一嘴乱长的胡子,平日还是会修理的。薛崇训此时的胡子显然和他平日的样子不同,而且因为脸部短时间消瘦,眼窝也显得深了,眼神因此也少了些平日的适然和淡定。

孙氏的目光闪烁不定,却有意无意地往薛崇训瞧,她假装不关注他,却让瞎子也看得出来她的注意力全在薛崇训的身上。不知为什么,孙氏每次看到薛崇训都会产生一种怜悯,可能是母爱过剩的缘故,她老是觉得这个比自己小一点的手握至高无上权力的强大男人很可怜。这回更甚,薛崇训憔悴的脸和深陷的眼窝让她觉得很忧郁,便产生了几乎难以抑制的爱心,她恨不得马上上去抚摸着他的脸柔声安慰他,让他感到快乐。

太平公主见到薛崇训这幅样子便不高兴地问道:“你最近不理朝政,整日闭门造车写书,写的是些什么?”

薛崇训以为她找自己来就是问这事,沉吟片刻觉得有必要把这种决策性的东西知会母亲,便说道:“科举势在必行,我在准备推行更细致的科举制度。首先是考试内容,诗词歌赋不应该再作为选择官吏的条件,这类东西和安邦治国没多大的关系;遵循圣贤思想的经义策论不应放弃,但是……”

“行了行了。”太平公主预感到他要长篇大论,她的心思本就没在上面,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薛崇训,“为君者首重用人,你也不用事必躬亲。我今日找你来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孙夫人有孕了。”

“啊?”薛崇训因为毫无预料,顿时有些惊讶,而太平公主不喜不怒的口吻也挺让人纳闷的。他回头看孙氏,正好触到孙氏有意无意的目光,她的脸一红急忙垂目看向地板。

她的身子好像在微微地颤动,耳|根也红了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作为一个长辈竟然怀了女婿的血脉,还被一家子人围观,显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的低头垂目一言不发就像一个被审讯的犯人。

薛崇训沉默了片刻说道:“多久了?还不显眼之前,只能移居它处居住……将来顺利生产,便对外称是皇后所生。”

太平公主听罢很满意,和她想到了一块儿,到底自己的长子是历练过识大体的人,不会任性地要干把岳母明目张胆收入后宫这等事。她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已经定好明日一早让羽林军护送孙夫人出京,去华清宫养着。那里正是养身的好地方,再过两三月进入冬季,华清宫温暖湿|润,比在大明宫还好。”

薛崇训道:“我亲自送孙夫人罢。”

孙氏听罢顿时抬头看向他,他感觉到了这个女人流露出的无助和依赖。薛崇训理解她的感受,所以才说要自己去送,也是想稍微补偿不让她名正言顺拥有自己孩子的歉意……不过让李妍儿当妈,到底李妍儿是孙氏的亲女,也不算强夺孙氏的孩子,算不得太无情。

可是太平公主却露出了无情的一面,她对薛崇训这样决定本能产生了不快,冷冷说道:“有军队护送不会出差错,华清宫本身也防备森严,你何必抛下自己的正事去跑一遭?朝里难道没有要你做的事,大臣们纷纷上书要撤换杜暹是怎么回事?”

孙氏忙道:“陛下应以国事为重,我本已羞愧难当,不能再让陛下亲自相送了。”

她这样说已在薛崇训的意料之中,人和人的区别还是挺大的,金城就从来不会劝他干什么;而孙氏其实是一个很理性现实的人,她常常劝谏薛崇训去做有利的事,只有外头的正事顺利她们才能少经历风浪,她深知命运一体,以前的王爷就是因为斗争失败才落得家破人亡,鸟巢都倾覆了鸟|蛋怎么安然?这种现实还表现在爱财上,她本身的生活不算奢华,却存有大量的金银珠宝首饰,最喜欢的就是值钱又体量小的东西。

薛崇训向太平公主拜道:“我离京至多不过数日,期间若有需要决断的要务,还有母亲做主,只能让母亲多劳心了。”

太平公主听到这句话好受一些,这是表示对她的信任,所以她便露出了一丝笑意:“日常朝政都是你在处理,你倒是不担心我处置大事与你相左?”

薛崇训道:“母亲大人雄才大略,况且我们母子连心,我心里想什么您还能不知道吗?您说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错不了的。”

“呵呵……”太平公主被薛崇训两句话就说得心情转好,“什么母子连心,你也说得太粘乎了点。好吧,你既然执意要去,我也不好再拦着。”

于是孙氏的事儿就被他们母子商量着给决定了,孙氏自己是没有自己的主张的,她在薛崇训来商议事儿之后前后就只说了一句话,还是无甚实质作用的话。

薛崇训对自己干出来的事挺不好解释的,把岳母的肚子搞大,还在这里讨论。而太平公主竟然没有责怪自己,又赞同了他要亲自送人的进一步要求,薛崇训抱定投李还桃的主意,去讨太平公主高兴。他先和妹妹河中公主一起陪她用晚膳,然后陪坐在左右聊些轻松的话题让太平公主享受天伦之乐。

反正无关紧要的那些话题,薛崇训只要顺着太平公主的意思说她就高兴了,他很了解母亲的性格,凡事要顺着她的意才满意。不过她也不是完全不讲理,在一些大事上薛崇训有自己的主张,只要把太平公主说通有足够的理由,她还是会妥协让步的。

今晚聊得都是些逸闻琐事,太平公主是白的,薛崇训绝不会说是黑的,于是气氛倒是融洽。加上河中公主实在是一个聪明伶俐又乖巧的人儿,又会撒娇又会讨长辈喜欢,太平公主的脸色一直都很好。

河中公主活泼,跪坐在太平的面前给捶腿又站起来揉肩,直让她赞:“最孝顺的还是薛二妹。”

薛崇训也顺着笑道:“母亲大人觉得儿不孝么?”

太平公主颇有深意地微笑着摇摇头:“不一样,能左右侍奉的还是你妹妹。而你住在大明宫里,几天见不到一面很平常,像之前一个月都没见过你的人影。”她自然没有说薛崇训不孝,她当然明白真正大用的还是自己的儿子,文治武功守好江山才是根本,若是有人造反要推翻她,有猛将精兵会打仗的儿子更是最好的保障。太平公主几乎不出宫门的人,要保有自己的一切,当然需要各种各样的人,还得有少数真正值得信任的能人。

薛崇训一时高兴,便起身走到太平公主的身后,对妹妹说道:“我来服侍母亲。”

妹妹刚才在揉肩,薛崇训也就把手放到太平公主的肩上代替,不料手刚一触到她的肩膀,他竟变得异常紧张起来。太平公主的衣服是上好的料子又轻又软,薛崇训的手一放上去就立刻感受到了她的肌肤触觉,好像没有阻隔一样,甚至肩骨的形状也完全感受在手心里。他的这双练武的手本来是非常稳定的,同时也是一双摸过许多女人各种浑身肌肤的手,而此时他却感觉好像自己这辈子第一次接触女人的肌肤一般,充满紧张和新奇,又好似太平公主的身上有一股什么魔力,一触之下他不知身在何处。

他低下头时,就俯视到了太平公主胸前那高耸的乳|房轮廓,自然是用衣服覆盖着的,从上往下看才能看到锁骨和乳|沟。虽然遮着,但这个时代还没发明能撑起来的文胸之类的东西,衣料柔软,那优美的弧度肯定是乳|房本来的天然形状。薛崇训从来没有见过比眼前更好的形状,有的很姣好却没这么大的尺寸,有的够大却没这种形状和感觉。他有时候喜欢丰腴的女人,大概那种审美的根源就在这里。

本来薛崇训都有点不太自然了,不料河中公主忽然笑道:“哥哥的脸都红了!”

一句话把他拉回了现实,让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但他装模作样的本事早就练出来,此时便很镇定地说道:“坐了许久突然起身才有点头昏,我的身体很好,你可别瞧低了我。”他直接用了装傻和偷换概念的办法,把脸红偷换成身体不适之类的症状。

河中公主笑而不语,幸好没过多纠缠这事儿。

第六十一章 清气

想到稿纸还在金城公主那里,薛崇训便告辞回蓬莱殿去了。此时天色已晚,太平公主身边的人陆续散去,她也准备沐浴歇息。她每晚都要用珊瑚泥及一些名贵药材制成的泥糊在全身,然后清洗干净,据御医称这种调和物能保养皮肤的弹性。

服侍太平公主的人是玉清,本来玉清没必要办这种差事的,不过她自己要干,太平公主也由得她。这件事玉清已经重复很多次,熟能生巧她涂抹起来十分熟练麻利,没一会太平公主白生生的身体就变得黑乎乎的,就像掉进了沼泽淤泥里刚刚爬起来一般,又像一座泥雕的塑像,不过胸前那极具流线弧度和动感的形状却不是那么容易人工塑造出来的。

玉清一面用手在她的身上搓均匀,一面说道:“殿下近来面发红光,肌肤也未见松弛,是外丹结成内丹之象,又通经脉溢于表之象。照这样下去,就算不能得道飞升,延寿益年长命数百载应该是可以的。”

太平公主笑道:“彭祖之辈不过是传闻,始皇帝也不能长生,我怎能不老?”

玉清一本正经地说:“长生不老却是难以达到,活几百岁却非贫道妄言。人之所以半百而老,非寿只于此,是清气受阻于身体。若是能以内丹之气突破内在的阻隔,纵使不能得到成仙,也能顺其自然而生数百载。殿下现在以自然之寿,只好十分之于一。”

“这么说来,我不是还在孩童之期?”太平公主乐了,虽不是完全相信,不过心情仍然还是很好的,“纵观历朝历代,大一统的皇朝长则不过数百载,若是我能长命如社稷,天下江山定与玉清同享……对了,让崇训也练丹,若是我真活成了‘老妖婆’,他却不在了,岂不是挺无趣的?”

玉清听罢眉头微微一皱,没好气地说道:“陛下尚未悟道,去信三清殿那招摇撞骗的张果老胡诌,上月张果老还呈了一本黄帝内经上去,分明是逢迎黄帝纵|欲|淫|乐,和修炼半点关系也无。道不同,无奈何。”

太平公主道:“改日我劝劝他,他还是很听我话的。”

玉清不动声色道:“殿下炼内丹清气,切不可近男子让浊气侵扰……”

“我修炼之后何曾近过男色?你成天都在我身边,应该是知道的,有你就够了嘛,别有一番乐趣。你也别太小心眼了,我是恩怨分明的人,若非玉清早已命归地下,我不会忘记的更不会抛弃你。”太平公主笑眯眯地伸出手指轻轻捏了一下玉清的下巴,顿时把她的下巴也涂上了一道黑乎乎的稀泥,就像画了一道胡子一般,太平公主乐得笑了起来,胸前被涂得黑乎乎的柔软如水波一般荡漾开来。

玉清却是没有笑:“陛下也是男子。”

太平公主收住笑容愣了愣道:“他和这事儿有什么关系?对了,今旁晚给我揉过肩……连碰一下也要染上浊气?”

“他心念不纯,故易浊气侵入殿下之体。”玉清道。

太平公主有点不高兴了,眉毛微微向上一挑,冷冷道:“你这是在挑拨我们母子,念你从不干政才不和你计较,但你也要有点分寸。”

刚刚还洋溢着笑声的气氛仿佛骤然下降了温度,太平公主一句话就让空中布上了一层寒意。她却也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惹着她是一件要死人的严重事,不过对玉清当然要例外,所以玉清并不害怕,反而赌气不说话,更不求饶认错。

太平公主也不管她,犹自走进浴池中,招近侍过来给自己清洗身上的药泥。这时玉清才说话了,对宫女道:“我来。”然后一脸不高兴地拿着毛巾在太平公主身上擦洗。太平也浇了一捧水,温柔地洗玉清下巴上的那道泥,并好言宽慰了几句。只见玉清的嘴唇薄而光润,脸上一股子清幽干净的气质,太平一时兴起便捏住她的下巴,把嘴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说道:“别赌气了,今晚你要什么我都准你。”玉清的脸颊微微一红,冷若冰霜的神色渐渐便瓦解了。

周围的近侍虽然见得惯了,但仍不怎么习惯眼前的场景,无不垂头看着地板。

……

薛崇训乘车到蓬莱殿,叫人去让金城公主把自己的稿纸收好,然后就回正殿的寝宫去了。数学的系统推论仍然没完工,看来只有歇几日再继续,动手之前真有点低估了这事儿的难度,哪怕自己学得不错,要将一系列公式理论推导出来也不是件轻松的事。而且找不到人帮忙,现在公元八世纪除了他没人懂这玩意,就比如爱因斯坦研究相对论时找不到人帮忙一样。

回到平常住的地方时,近侍姚婉听说他回来也进来了,一面麻利地侍候他的琐事,一面说起话来。现在姚婉不再干服侍人的工作,被薛崇训派到了温室殿阅奏章,她们是没有权力批复的,只能看看等上边决定后才能用玉玺。不过她从晋王府到大明宫服侍了薛崇训几年,只是最近才没干这个,干起活来还是很熟悉的。

“大部分奏章都按郎君的意思交由内阁政事堂商议处置了,不过前两日有一份吐蕃末氏的使者上的表,郎君要听听吗?”姚婉说道。

薛崇训正要洗澡睡觉,左右也没事,便随口叫她说大概的事儿。

姚婉便道:“今年秋季逻些城对北面的末氏联盟进攻,末氏人少不敌丢了很多牧场和人口,现在派使者来长安了,是想准许他们内迁依附大晋。表奏已到了大明宫,可能使者的人马很快就能到长安。”

“内附?去年他们不是就来说过这事?”薛崇训道,“末氏一内迁,逻些城不是又会占领大部分吐蕃之地?到时候他们失去牵制又会找咱们的茬,虽说这两年吐蕃实力大不如前,但仍旧是一个大麻烦。”

姚婉道:“这回他们好像是顶不住了才来的,若是朝廷不同意内迁,末氏极可能投降逻些城,到时候逻些城得到了近半的人口,实力可能重振。”

薛崇训笑道:“墀德赞普战死后,继任者赤松赞普年幼,实际掌权的是吐蕃贵族郎氏,这家与末氏部落本就矛盾重重,大战后又构陷末氏是前赞普阵亡的罪魁祸首,几年下来双方血债累累。逻些城这样的局势,末氏投降过去引颈待戮?恐怕要被灭族才能善罢甘休。所以他才宁肯两番派人来长安求内附,也不肯交权给逻些城。投降是不可能,就怕末氏打不过被逻些城强吞了。”

“那末氏的表奏应当怎么办,郎君下旨还是让大臣商议处理?”

薛崇训沉吟片刻道:“确实挺难办的,我明天还得出京,送到承香殿让我母亲决定罢……若是能直接向末氏的领地派兵增援就好了,只是汉兵大多不适应高原环境中作战,可能调兵过去也用处不大还增加后勤补给压力。唯今之计,只能增加对末氏的粮食、兵器、盔甲援助。对吐蕃的策略大臣们都清楚,母亲定会招大臣商议,让他们去办问题不大。”

他说罢在姚婉的帮助下脱了个精光,然后随便冲洗了一下擦干就上|床睡了,也没叫谁侍寝,几乎是倒头就睡,这段时间确实有些疲惫。在大明宫住了那么久,也渐渐适应了这样的起居环境,至少没有常常失眠。

第六十二章 出行

更新时间:2012-06-21

大明宫有专门供皇帝出行用的豪华大马车,仪仗俱全,是前唐留下来的东西然后作了一些改动。不过这玩意薛崇训真还没坐过,上次在明德门阅兵送杜暹出征车驾也出宫了的,但他只是骑马而行。

这次孙氏去华清宫修养自然要坐车,薛崇训没有用十分引人注目的銮驾,而选择了以前常坐的那辆从鄯州带回来的松木旧车,赶车的人仍然是庞二。在某些方面薛崇训真是一个比较念旧的人,或许是习惯了旧物和旧人,如庞二这种家奴在身边总是能给他适然轻松的感觉。因为孙氏有身孕,太平公主和薛崇训都很将息她,马车里也铺了厚厚一层棉花然后是毛皮软垫,未防路途颠簸影响了腹中的胎儿。

随行的还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御医周博士,此人医术精湛经验丰富,且在朝为官历尽唐晋两代,按皇帝的人数算更是五朝元老,无论是庙堂的权力斗争还是宫廷各种阴谋,他从未牵扯其中,装聋作哑的本事更是炉火纯青,加上头发全白一副老态装傻起来更是比真的还像。太平公主派这个御医随行去华清宫也是有所考虑的。

另外还有产婆一名、承香殿太平公主的心腹近侍若干,这些人被派遣服侍孙氏起居生活。

薛崇训护送的卫队只李逵勇率领的飞虎团骑兵五十,一行人规模不大就显得比较低调了。华清宫距离长安只数十里地,又在关中地区,军队是不用带太多的,用处不大。此时民间聚众数十就可能被治谋反罪,要杀头的,基本不存在对能对军队造成威胁的力量,人多了反而引人注目。出宫之后薛崇训反而有点担心刺客,主要因为自己于公于私结怨不少造成的心理,不过可能性不大,毕竟他很少出宫,就算有仇家敢怀恨也无从预判他正好今天就出行。防备刺客最靠得住的就是手边的武器,于是薛崇训佩戴了一柄宝剑顺带做装饰,另外最靠谱的还是带上三娘。

准备妥当,一队人马便从北面玄武门出宫,穿过龙首原出城。飞虎团骑兵前后护住,中间的车队左右也有化整为零的骑士。一共五六辆车,相比起来薛崇训孙氏等三人乘的那辆车陈旧最不显眼。

孙氏怀孕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除了太平公主那边的近侍,薛崇训这边就他和宇文姬两个人清楚,连三娘都不知道。此次在宫廷中的说法是孙氏生病,要去华清宫疗养。至于薛崇训亲自护送就不必要说明了,孙氏是皇帝的岳母,送一趟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然后的计划是让宇文姬宣称李妍儿怀孕数月,也送到华清宫去养胎,生产之后就顺理成章是皇后的孩子。这个说法大抵能自圆其说,就算可能有人疑窦也不敢乱说的,关系皇后的私事要是乱说被查出来了应该会死得很惨。

也许野史会有诸多无法考证的传说,那也不要紧了,自古野史多得是,无正规史料考证不过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故事。武则天英雄一世还有许多不堪入目的野史呢。

三娘虽没被告知事情始末,但这会儿已经看出来他们俩有些不太正常了。那眼神……特别是孙氏看薛崇训的眼神,哪里是一般的亲戚关系?俩人虽未说什么话,神情也很严肃的样子,不过那眉目之间传情的味儿,三娘只恨自己不是瞎子。她感到十分尴尬,当时被告知要随行保卫薛崇训的安全,也没多想就上车来了,现在却有些后悔坐在这里。此时再说要下车回避就更加尴尬了,三娘只得面无表情地憋着。

薛崇训敲敲车厢道:“庞二,赶车慢点不赶时间,要稳。”

庞二“哦”了一声,他是比较憨厚还有点傻气的人,什么和皇帝问答的礼节一概不管,管薛崇训是国公王爷还是皇帝,仍然叫“郎君”以主仆关系。不过旁人反倒羡慕庞二能这般叫法,如今还不改口的那些人都是晋王府多年的旧人,一般是没人动得了的。

三娘挑开竹帘的一角,转头看着外面,假装看风景,此时没表情但心里却感觉极度不自然。她是从来没想要占有薛崇训什么,更不会看不惯他和别的女人怎么样,只是本能地觉得这种处境很难堪。就算薛崇训占有过她,做过一些难以启齿的事,她也自卑得无法要求什么,也从来觉得这个男人属于过自己,他高高在上拥有一切,随手就可以施舍出让人满意的代价。也许三娘只适合像现在这样龟缩在一个角落里,也不想被任何人注意,不过几年前的那个晚上薛崇训的保护确实是在不经意间让她露出了软弱的本能,于是慢慢侵入了她的内心,而她由此通过这个人见识人们生活的另一面……白天。她只是在见识世界,从未觉得有什么东西属于自己。

薛崇训看了一眼三娘,确是习惯了她这个样子。再说他也不好叫三娘下车去骑马,于是纵有想安慰孙氏的心思也不能做得太明显。对于这种事儿他真是觉得有些歉然,李妍儿怀孕的时候他在外面打仗,而这回又迫不得已要让孙氏一个人躲在长安城外。

而孙氏那依恋的眼神更让薛崇训心里七荤八素,他到底还有一些人性的感觉,不是彻底麻木了。他明白孙氏现在非常需要自己。其实以他现在的家业和权势,有很多人都需要他才能活得下去,最少有他才能保证既得利益,他也乐意为这些人付出甚至于为天下人做些于己无利的事。在这种心理上薛崇训确也不是个自私的人。

车厢不算大也不窄,两张塌对着,中间放着一张矮几。薛崇训便从几案旁边伸过手去,孙氏看了一眼三娘,有些犹豫地也伸手过来,终于两人的指甲相碰了,孙氏的肩膀微微一颤。薛崇训便用大手抓住了她,他的手虽然有点糙却一直很有温度,纵是冬天也不例外,从未生过冻疮。

第六十三章 保守

马车开的窗当然没有玻璃,当遮在它前面的竹编的帘子被挑开一角,行驶中便有凉风灌进来,深秋的风是越来越凉了。不过薛崇训握住那只手时感到很柔软温暖,暖意仿佛能沿着身体传递,他觉得自己的内心也渐渐柔软起来。兴许是他的权力太大很多人不可抗拒,同时能给予别人的东西也太丰厚,每当他有现在这种温情的感受时,就会条件反射地陷入一个思维的怪圈:如果有一天我不幸失去所有的时候会怎么样,她还会留在我的身边吗?他认识孙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很了解她。

薛崇训想到这里忽然露出一丝自嘲般的笑容,他心道:想这些事其实毫无意义。如果有一天真的失败失去了权力,作为贵族出身的人还登基称过帝,就算别人不杀也不会让你好过,只要不愿意被肆意践踏尊严,唯一可走的路也只有自杀,人都死了还能在意什么?人的一生本来就是一个不断消耗的消耗品,偏偏人们要追求所谓的永恒,比如喜欢钻石。其实都没多大的意思。

同时人生本来就是独行者。

华清宫距离长安只六七十里地一路大道,但因马车赶得慢,路上整整走了一天。这里平时就是一座离宫,太平公主花费了国库几十亿钱重建过,同时设置了官吏宫女等维护的人员,驻扎有羽林军一部,不过她一年在这里也呆不了太长时间。

到得华清宫的正门,就见一众人在门口迎接圣驾,但车队并未停下来,大伙连皇帝一面也未见到。进入正门之后,李逵勇等飞虎团武装离开车队完成了护卫的任务,去兵营安顿去了,换了华清宫的宦官和宫女来带路。一行人穿过一片湖泊上的宽敞笔直的石道,对岸便是亭台倒影、垂柳拂岸的富贵之象,花费了几十亿钱新造的宫室园林非同平常,在骊山北麓下犹如平地而起的一座仙宫,与外面的自然山水形成反差,直如世外桃源。

马车在长春殿建筑群外停靠,薛崇训等人下车步行,华清宫的宦官宫女们见皇帝露面,都跪在地上呼:“万寿无疆。”薛崇训当即就下旨:长春殿东侧偏殿内所有的人都搬走,只准从大明宫过来的近侍出入服侍起居。东侧偏殿叫宜春殿,下面有室内温泉和露天温泉,以前薛崇训也在那里住过,最适合静养及享乐,此时华清宫没有其他贵人巡幸,就可以把孙氏安排在最好的地方。

于是宜春殿当值的宦官和平常负责打扫的杂役都被撵了出去,华清宫原来的人只能守在门口不敢入内。薛崇训便带着大明宫来的人入住进了这座宫殿。尚食局的人禀报说半个时辰后进膳食,薛崇训和孙氏便各自去下榻的寝室休息一会。大伙在马车上坐了一整天,确实有些腰酸背疼。

这时三娘趁机回避,说道:“我四处看看,晚宴时就不过来了。”

薛崇训猜测在路上被三娘看出了弥端,却也不好解释什么,只得由她去。他左右无事,便在九曲回廊附近随意走了一阵,活动活动筋骨等着吃饭。此时虽已进入秋季,但华清宫的绿化很好,现在也不缺乏绿意,偶尔还能听到不知什么鸟类“叽”地当空鸣叫,确是一处幽静华贵的地方。

太阳渐渐下山,光线也慢慢黯淡下来,美丽的建筑中蒙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大概是温泉里的水汽形成的。薛崇训看见内侍们开始点灯,有的在从门口接菜肴往楼上送,不过要开始吃还得等一会儿。按照宫廷的规矩,在皇帝进食之前要有人试吃,吃了没反应才开饭。

说是一场晚宴,因为人少其实不过就是普通的一顿饭,其他人都不准进来,自然没有什么节目,也就是薛崇训和孙氏两个人,另外还有几个侍立在旁边的近侍。

薛崇训在食案旁边坐下来,等了一会儿,孙氏也来了,只见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深青色的披帛有些少见,自唐以来这种以轻薄料子为主的披帛主要以浅绿浅红等颜色为主,孙氏刚换的这件却是深色;然后上身穿的是紫色的短襦,下作长裙。

很快薛崇训就发现了那深青披帛的妙处,原来她穿着的是比较保守的上襦,不似那半露酥胸的罗裙,这身衣裳只露出了锁骨下方很小一块肌肤……但紫与青的深色料子之间露出这一小片皮肤,在胸部流线轮廓的衬托下比暴露的罗裙更加惹人遐思,就那么一点暴露的肌肤被衬托得白得亮眼,让薛崇训不得不进一步幻想轮廓下面的肌肤色泽。又因为保守的衣服样式,让她显得更加贤淑稳重,最妙的是并不影响性|感。这回薛崇训才意识到,诱人的打扮不一定要露得太多。

一个词儿冒出他的脑海:闷|骚。

这时孙氏回顾左右,用很随意的口气道:“今晚人很少啊……没有外人。”后半句的口气要重一点,薛崇训顿时联想到了很多……

“吃饭吧。”薛崇训拿起筷子装作淡定地说道。

两人很安静地吃饭,孙氏小口小口地吃得很好看并且保持着端庄的举止,他们说的话也不多。相比之下薛崇训的动作就显得有点礼数荒疏了,他大口吃着东西,心思却完全不在用餐上,直到孙氏提醒。

薛崇训终于忍不住说道:“一会吃过饭喝了茶,一起去泡温泉吧。”

孙氏愣了愣脸颊微微一红,旁边的侍女一动不动地站着不敢弄出任何动静。这些太平公主那里的心腹内侍,都是知道孙氏怀了龙种的……自然也明白,这俩男女要没什么事,怎么会有孩子?

大概孙氏怕那些宫女回去之后在太平公主面前说什么,所以显得有点拘谨。薛崇训看出来了,便拂袖道:“你们都下去罢,等会也别跟着。”

“是。”宫女们屈膝行了一礼,低着头便退着走了。

孙氏轻轻放下筷子,低声说道:“我都已经几个月了,怕动了胎气不能侍候薛郎。”

薛崇训笑道:“没事,我来侍候你,谁叫你是大人呢,我用舌头就好了?虽然不能深入,但外面有颗小东西也能让你感受到应有的效果嘛。”

孙氏仍然很端正地坐在食案对面,但呼吸已经比平时沉重了,幽幽说道:“薛郎如此……我却不便服侍,心里能生过意得去?等下在泉水中泡干净了,我也可以用口……只是从未试过,你教我。”

薛崇训道:“光是那样可解决不了问题,你的口舌得累坏不可。我倒是有个办法,另外还有一处,也不会惊动腹中。”

“薛郎是指……”孙氏的耳根都红了,随即又想起什么忙抬袖遮在脸前,“这……薛郎不会有龙阳之好吧?”

薛崇训忙摇头否定,一本正经道:“我何曾好过男|色?实在对那玩意不感兴趣,还是抱丰腴柔软的女子在怀比较有意思。”这时没有旁人,孙氏仍然觉得不好意思,小声说:“既然你想要,我便依你。只是那处干涩,须得准备一些油才好。”

“我想到一种更好的东西。”薛崇训一脸高兴,就从位置上占了起来大喊,“来人,来人。”孙氏不知道他干甚,只得坐着等。

没一会儿就有宫女进来回答来了,薛崇训自言自语了一句“那玩意是药材还是食材”,然后指使宫女:“去尚食局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给找一点山药来。”

宫女茫然道:“陛下,什么是山药?”

“山药这会没有?我记得《本草纲目》都有记载。”薛崇训道。至于《本草纲目》是什么,那宫女不知道,孙氏可能也没听过。他只得比划着说:“长在土里的,挖出来是长条,把皮削了里面是白色的东西能煮着吃,当然你别给煮熟了拿来。皮削了就会有粘浆,非常滑不小心还拿不稳。大概就是那玩意,肯定是有的!”

宫女恍然道:“陛下是说薯蓣啊!”

“应该就是,你去找一点过来,这是圣旨。”薛崇训道。宫女急忙应了就跑。

孙氏已经明白薛崇训的意思了,红着脸道:“薛郎在哪里听的把薯蓣叫山药?不过薯蓣去皮之后确实很滑,你怎么忽然想起用那东西……”

薛崇训笑道:“薯蓣的浆可比油还滑,而且是植物无害又便于清洗,却比用油好多了。不然用猪油?还是桐油?还有味儿多影响雅兴的。”

孙氏低头道:“那你要慢点轻点……”

第六十四章 秋雨

一早就下起了秋雨,大明宫的景色立时变得朦朦胧胧,宫殿顶上雕琢成奇珍异鸟尾巴的檐牙受了雨水的滋润仿佛更加活灵活现,变得有了灵气,雨水顺着上面往下流,恍若眼泪。

关中的秋季雨水算少的,这回没起风、雨也淅淅沥沥,却让长安城多了几分婉约的气氛。所谓一场秋雨一阵凉,今上午的温度明显又低了一大截。不过人们信“春捂秋冻”,认为这样能少生病,所以大臣们穿的衣服和昨日也差不多,只有年纪太大的才增了件单衣。

张说站在政事堂内院的屋檐下看雨,他也感受到凉气袭人,便伸出手指在鼻子下面搓了搓,据医书上说这样能降低染上风寒的机会。正值大家暂时休息的空档,张说之后窦怀贞、程千里二人也跟着出来走动了,俩人陪站在屋檐下言行举止之间能体现出老练的恭敬和随和。他们一个是外戚,一个是老早就投靠太平公主,在她面前什么也敢说的窦怀贞,能在上位者面前阿谀奉承得宠那也是能耐。唯独张说什么也不是,而且当初政变之前还站错了位,曾跪在宫门口哀求胜利者的宽恕……但又怎么样?旁边俩老小子还不是要对我恭敬。

“杜暹取营州是一大功,可后来干的事确让朝里挺失望的。”张说一副伤春悲切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程千里若有所思地说道:“杜暹是挺有分寸的一个人,但他本身带兵出身,恐怕是受了部将的怂恿才至如此。特别是明光军的将领,身为北衙禁军之列,今后除了皇帝御驾亲征恐怕鲜有再出关立战功的机会,此时还驻扎在边境定然是静不住的。”

张说道:“兵权在杜暹手里,他不同意,部将们还能自己去挑起战端不成?”

相比张说的军事阅历主要在兵部做官,亲自带兵的时候少;程千里以前可是同样在西域、河陇带兵打仗的,他就很体谅杜暹:“杜暹掌三镇兵权,营州不稳,责任重大。若不能服将士的心,如何能维持局面?兵权是一回事,但不能全靠那玩意。”

张说听罢心下有些不快,刚才他提起这件事的初衷可不是听这些理由,于是拉长了马脸,撸|了一把大胡子一言不发。张说对程千里很不感冒,一开始他做兵部尚书的时候怕程千里功劳太大压在了自己头上,就因此产生了一些勾心斗角的事儿;上次政事堂和内阁斗,又因为程千里临阵退缩把机会白白给了身为内阁阁臣的杜暹。总之张说觉得此人难以驾驭。

再说内阁那几号人,其中有个王昌龄才二十出头,张九龄杜暹一个有点名气一个有点军功,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之辈,苏晋那瘸子有拥立之功仅此而已!这帮人作为薛崇训的嫡系沾光升官加爵也没什么不公道的,但是薛崇训的策略明显是想用内阁架空元老们的一部分权力,会发展到哪一步还未可知。张说心里一个声音是,老子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一步步走上来,难道以后还要对几个后辈点头哈腰?!

窦怀贞见状,笑了笑说道:“此事何难之有?杜暹只顾武将们立功,不顾国策胡干,朝里几个人满意的?他无非是仗着今上替他撑着,不然早被换下来了。这几天今上不是离宫让太后(太平公主)决定大事吗……”

张说一面听一面琢磨:正好窦怀贞挺能讨太平公主欢心,如果能怂恿窦怀贞在她面前晓之厉害,确是个好办法。当然“晓之厉害”的话张说自己是不想去说的,杜暹还倒不了台,等他回来不得说咱们“谗言”?而窦怀贞不同,什么谗言不谗言他根本没那概念,要是他能去最好不过。

但窦怀贞是那种装聪明的人,你笑嘻嘻叫他去干什么,他得一副什么都明白的样子以为你要害他,非不去!所以张说左顾而言他,激一激再说:“杜暹一个阁臣,今上让他去带兵不过是临时的差事,他非得顾着部将的军功和自己的威望,要军中的威望干什么?”

程千里忙道:“还不至于这样,咱们如此这般议论他,恐叫人多心。”

张说没好气地说:“反正咱们政事堂的人以后都对内阁唯命是从行了。我下午就进宫去见太后,将这事儿说说,咱们大晋朝是不是要不顾后果四处挑起战端一个劲对外用兵。太后是明白人,定能明白老臣的一番公心。”

窦怀贞摸了摸胡子,心说:这可是向太平公主表忠心的好机会,张说这老小子真会左右逢源两头讨好,他平日还好意思说我善于奉承?

窦怀贞想罢忙劝说道:“中书令消消气,您这样说反倒说得太严重了。这种事只需要在太后面前旁敲侧击稍微进言,自然就有结果。他杜暹手握十几万兵马,还不知放低姿态,大张旗鼓贪功,禁得起几句话?”

张说一本正经道:“老夫一颗公心,有事就直说、说明白,何须用那弯弯绕绕的门道?”

“是,中书令是直快人……要不这件事让我去说成不?或许效果还好点。”窦怀贞忍不住把心下的打算给露了出来,“我身为宰相,这点事也是份内。”

张说伸了伸袖子,动作好像要拽住窦怀贞一样,坚持道:“我是中书令,这样卖力不讨好的事怎生好让窦相去?”

果然越作势要拉住窦怀贞,他就越想去干。窦怀贞一个劲请命,只说自己有办法,效果也会好。俩人客套地争执了一会儿,唯有程千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着院子里的雨幕,如同要作诗一般。

最后张说大肚地“让”了窦怀贞这份好差事,让他去谗言封疆大吏。窦怀贞也不辱使命,在太平公主面前插科打诨尽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暗中就提醒太平公主:杜暹纵容部将征战立功,是在拉拢武将的心。此外太平又从参与批阅奏章的河中公主那里得知,薛崇训虽然还没有明确表态,已有了撤回杜暹换取修筑河北工事的意思。

太平决策大事时当然也会考虑到薛崇训的想法,所谓母子连心。最主要是她不愿意眼前这种二元政治发展成两面对立的局势,哪怕有向那个方向发展的趋势也要尽力避免……以往她和李隆基各数一党火拼的往事还过去不远。

她心里有了主意,便在内朝召集大臣议事。这时大臣们已经在心里猜到了她的决定:若是太平公主不想动杜暹在东北的兵权,她根本没必要召开会议,直接撒手不管就是了,反正她在名义上并不是皇帝。

人员到齐说事儿的时候,几乎所有重臣都建议将杜暹调回来。只有内阁的三个人没明确赞成,主要是杜暹也是内阁学士的关系,他们面子上不好在朝中扯同僚的台;但三人也没怎么反对。确实杜暹的干法和朝里的主流思想相违背了,所以才会造成今日的场面。

开疆辟土当然是好事……但那是杜暹的好事,和朝臣们有多大关系?同时也是当今皇帝可以在史书上书写的一件功业,可杜暹从营州东进并非皇帝直接授意。为了这件好事,要拿边境和平来做代价,于是谁也不觉得是好事了,宰相们执掌政权谁也不希望面对一堆难题。就算是薛崇训的嫡系刘宰相也不例外,打仗越多,越要问他弄钱。

经过很顺利的商议,政事堂起草了公文,内阁签字,传令杜暹:回京述职,同时调北衙明光军返回关中。

明光军调走之后,营州仍有重兵,计有平州、幽州、河东三镇精锐健兵一万余、及大量边军。同时掌三镇兵马,杜暹调回之后需要另一个够分量的人去接手,人选又议论了好一阵子。(朝廷不敢解散营州的重兵,地盘还不是很稳固,契丹、奚可能重新夺回去;同时杜暹又征伐了东面的一些部落结下怨,没武力威慑可能会被报复。)

宰相们推荐程千里去,执掌聚集在营州的兵马,并节制俞关内三镇。等修工事的决策定了之后,程千里这样的重量级大臣还可以主持修筑城墙关隘之事。

但太平公主权衡之后提出自己看中的人:“老臣薛讷曾镇守东北数十载,熟知当地情况,用他管营州政务应能胜任;兵马总管一职,不如让右金吾卫将军张五郎去罢。”

众人面面相觑,不是太平公主提起大伙真没想到张五郎那号人。像殷辞、张五郎这些薛崇训的心腹大将,平时为人低调,基本不参与政务,无战事时就享受着爵位厚禄,有空呢就去军府衙门坐坐,没空爱干嘛干嘛,过着贵族的逍遥生活。殷辞还好点,手里掌着神策军的治军,张五郎是真没什么要紧的正事干。

大伙很快就领悟到太平公主的意思了,杜暹是皇帝亲封的,现在太平公主撤掉兵权,换上去的人同样是薛崇训的老将,这样做对母|子关系是有利的。

第六十五章 礼遇

这一场雨还没停,吐蕃末氏部的使节冒雨赶到了长安,想来他们的行程是比较急的。担任此次出使长安的主使是末氏老首领的小儿子末东则布,首领把儿子派到长安来有做质子的意思,其实长安朝廷几乎没有杀外藩质子的传统,所以生命安危倒不必过于担心,再说现在末氏吐蕃是晋朝的盟友。无论长安是姓唐还是姓晋,在外族的人看来好像没什么区别,首都都还是在这里,模样也一样。

老末氏在名义上是赞普,朝廷给封的金册;当然逻些城是不承认的,他们另有一个赞普,一个几岁大的孩子,权力在大论郎氏手里。逻些城一向是吐蕃的首都,因此在人们的感官上占据着逻些城的小赞普才代表吐蕃国;但如果按照东亚世界的一贯秩序,以汉王朝的朝廷为中轴秩序,受朝廷封的才具有合法性,依这条规则的话逻些城吐蕃政权是不合法的,反倒是被压缩在吐蕃北方的末氏政权具有合法性。

末氏首领封吐蕃王,现在来长安的末东则布就是吐蕃王子了……当然是名义上。

吐蕃国老赞普战死之后,国内矛盾激化,末氏联合一部分部落分裂在吐蕃东北方向。这对长安来说是喜闻乐见的制衡局面,可惜他们两边的实力不对称,逻些城在人口和地盘上都占有绝对优势。末氏与之结仇,很可能落得被族灭的下场,这种事儿在吐蕃历史上并不是第一次,吐蕃发生过几次内乱,最后强主联合贵族实力灭掉叛族,整合为一个整体:这样的下场当然末氏不愿意面对,也不是晋朝愿意看到的。

末东则布此行的目的是为了他们本族的存亡和利益:想内迁到晋朝境内,依附中原王朝活命。

不过他们也能认清晋朝的算盘,年轻人末东则布的幕属就提醒他:“吐蕃地大人口众多,唐朝时汉人军队虽然在河陇打赢了一场大仗,致使吐蕃实力大损,但他们仍然没有放松警惕。晋朝的策略是想利用我们拖住逻些城的后腿、制衡吐蕃,不至于威胁晋朝边境。所以他们是不会轻易同意咱们内迁的。”

末东则布道:“昔日钦陵论遭逻些城杀死,其噶尔氏族余部投降长安,也准许内迁到唐朝。”

幕属忙道:“那是因为以前噶尔氏族根本不是吐蕃赞普的对手,所以咱们此次到长安切记要示弱,让朝廷明白末氏随时都可能被灭族。如果不幸让他们认定末氏能坚持下去,他们是绝不会同意内迁的。”

一行使团进城之后,大多吐蕃人都惊讶地欣赏着长安城的宏大和美丽,只有小王子和谋士们顾不得观赏,一路商量对策。

礼部官吏迎接了这个使团,礼遇之。安顿了他们的住所,并供应食物、用度,显然汉人对他们不错,人们彬彬有礼照顾周到,而且给予了足够的尊重。又有官员来客套应酬,按部就班地问他们的“赞普”身体好不好之类的。然后告诉使者,三天后太后在麟德殿接见,嘱咐他们按时进宫。

为什么不是皇帝召见而是太后,吐蕃人感到有点奇怪。末东则布的手下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回来告诉他太后就是以前的太平公主(在明面上官吏们都不叫太平公主的而叫太后,不然论起来公主是哪朝的公主?)

吐蕃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太平公主啊,以前就大名鼎鼎,这么一说他们就明白了。又有消息说当今皇帝一个多月没上朝了,很少露面,大臣们都是见太平公主,这让吐蕃使臣们对晋朝的权力格局感到很迷糊。

末东则布看起来比较乐观,不似几个副使一般成日愁眉苦脸一副口大仇深的模样,他听到这事儿就很感兴趣地问:“听说汉人朝廷以前有过女人做皇帝,这太平公主会不会也要做女皇?”

旁边有人接过话道:“女皇是唐朝的武则天,中间有段时间唐朝改国号为周。太平公主姓李,她要是称帝,晋朝的国号又要改成唐?”

一个副使说道:“以我对中原的了解,太平公主恐怕不敢再当女皇,汉人的士族会群起反对,也许还会引起内乱。咱们要是能熬到那一天,不管长安同意不同意内迁,定然有地方势力愿意借兵,咱们末氏本来就是晋朝的盟友,就能顺理成章进入中原了。”

几个人说了会儿闲话,又接着商量法子。他们在会馆中呆了三天,也没去别的地方乱转,就准备好去朝见太平公主了。

在麟德殿的召见没怎么谈正事,上到太平公主下到晋朝官员,大部分时间在表演一整套的礼仪,说的话都是冠冕堂皇又与实事毫不相干的东西,然后是宴会、歌舞。吐蕃使者提及正事,却被告知有礼部官员与他们细谈。

等谈正事的时候,晋朝的礼部官员早就打定主意拒绝内迁了,一心劝说末氏硬扛,朝廷会加大援助云云。末东则布宣称要被逻些城的军队剿灭,并上表数次战败的惨状和损失。

又等了几天,以太平公主的名义旨意给了答复,明年春天将增加对末氏的兵器、盔甲、粮食、衣服物资的无偿援助;并在河陇地区增开互市,分季度赠送末氏政权钱十亿,让他们向晋朝订购缺乏的物资。除此之外,承诺晋朝的东部战线和西域战事趋于稳定之后,直接出兵吐蕃帮助末氏对抗逻些城。

朝廷的意思就是一句话:我出钱,你一定要顶住。末东则布等人也明白了,晋朝当|权者根本不管他们死活,认定末氏不会投降,宁肯他们被消灭也不愿意准许内迁。

末东则布倒也没白来,至少争取到了这么多资助。但这并不是末氏的目的,末东则布的手下认为只有尝试和逻些城接触,让长安真正担心他们投降才有可能取得进展。

第六十六章 山青

华清宫风景秀丽环境宜人,有温泉美食,又无繁杂的公私事打搅,恰如一个世外桃源。但薛崇训只在这里住了三天就呆不住了,恰恰就是因为没人打搅。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以前读书时代旷课一样,心里总是很不踏实,当然他记忆里做学生的时候是个合格的好学生。

舒适的享乐和孙氏的温情脉脉都无法留住他,三天之后他就启程离开了华清宫。此时天也放晴了,雨后的半干道路既不泥泞又没有太大的灰尘,天空明亮,山清水秀,确是一个出行的好天气。

薛崇训从马车上看外面的景色觉得自然清新而朴质,庄稼地和山坡树林相映成趣,心下就不想这么快就回大明宫,想了想掀开车帘对旁边骑马的一个将领传旨去武功县。那将领于马上抱拳应声,然后踢马上前报知卫队首领飞虎团校尉李逵勇去了。

华清宫在长安东边,而武功县在城西南方向,薛崇训的队伍从华清宫过来要去武功县还得经过长安,不过他们没有进城就直接向西而行。自然有卫士回去报知皇帝的行程以及通知武功县的地方官,但路途上的人们很少知道这队人马会是天子的仪仗。薛崇训乘坐的马车陈旧而普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识。不过随行的飞虎团骑兵兵强马壮,武器精良衣甲鲜明,一看就不是等闲兵马,人们大多以为是某王侯贵族的人马。

这京兆府境内城镇比较多,薛崇训等人在路上歇了一晚上,第二天上午才到达武功县境内,还没到县城,就遇到了县令及神机署的官吏人马来迎接了,许多人都跪在灰尘弥散的大路上。薛崇训对武功县的政务完全不感兴趣,全国一千多个县,武功县只不过是这么多衙门中其中小小的一个,自有上级官府管,他便直接叫县衙的官吏该干嘛干嘛,也不必为皇帝的车仗准备什么;只让隶属北衙体系的神机署接待。他想起有些皇帝微服私访治理地方的故事,细思之下如果确有此事那些皇帝多半是为了好玩,不然全国一两千个县花时间亲自一个个去调查不是蛋疼吗?瞎折腾也能玩成明君,老子就是玩玩女人还有人骂?

神机署是刚刚建立不久的衙门,收编了以前明光军研制大炮的作坊工匠等,建制相当于甲坊署,上级衙门是军器监,是北衙禁军机构的一个部门。其办事衙门就设在武功县渭水北岸,挨着的就是明光军兵营,此时明光军主力还在营州作战,兵营中只有一千余较弱的将士守营及负责附近神机署的戒备。在大明宫玄武门内也有一个衙门,主要负责传递上方的政令和联络关系。

其长官的职务称为令,名叫萧旦,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在薛崇训面前自称曾在亲王国做过小官。薛崇训对此人完全没印象,不过觉得应该不会假,此人年轻就做到这个职务没点来头不太可能,而且因为这种小事在皇帝面前撒谎被查出来同样是要掉脑袋的。

及至中午,萧旦已在神机署衙门里准备了一场丰盛的宴会,并有歌妓助兴,大概是武功县令派过来的官妓。席上找来了衙门里的官员、武功县官员以及附近有点名气的诗人陪宴。这帮人在宴席上很兴奋,估计和皇帝一起喝过酒的事儿以后会是炫耀的资本,而且会使社会地位大幅提高。

薛崇训动筷子之前却对萧旦说道:“把以往造炮得过奖赏的工匠也叫来一起用膳。”

萧旦有些诧异,毕竟士农工商的传统地位在明面上是共识,工匠不是没有人权,但和官员文人士族比起来就太上不了台面了。不过这是皇帝的圣旨,他只能高高兴兴地去查名册叫了一帮穿短衣打扮粗鄙的工匠来到宴席上,一帮人受宠若惊地伏在地板上对着公座上的皇帝不住磕头,除了喊万寿无疆说不出其他话来。薛崇训道平身,这些人仍然跪着,他便没好气地说:“是不是要朕下来扶你们才肯起来啊?”

“赶快起来!”萧旦忙喝道。

工匠们这才陆续从地上爬起来,有个花白胡须的老匠一脸幸福地说:“草民活了大半辈子,没想到竟然能亲眼见到天子!”至于这个天子是唐朝天子还是晋朝天子对他应该没区别,谁当皇帝对老百姓没啥区别,只要不是把汉人百姓当牲口的异族政权就行。

虽然这样的场面在薛崇训的预料之中,但他心下还是一阵高兴,毕竟老百姓是不怎么在乎他得国不正这回事的。薛崇训便说道:“大晋朝功过分明,你们对国家有功,理应得到世人的尊重和朝廷的奖赏。上次那四门炮减少了帝国将士的伤亡,这就是功劳。只是前期的材料不好,你们要想办法造出更好的兵器。”

萧旦忙答道:“陛下隆恩,臣等定要竭尽全力为国效力。”

薛崇训见堂上的歌妓姿色和技艺都一般,当然和大明宫教坊司精挑细选的女子相差甚远,加上他现在心情一好,就大袖一挥:“这里的歌妓,今晚都赏给有功的工匠。”

那些青壮工匠顿时两眼放光连谢恩都忘了,刚才那个老工匠则面色尴尬,不知是不是因为老来见X泪空流的缘故。

席间那几个“名士”唱歌功颂德的诗,薛崇训虽只会抄诗基本不会作诗,但别人的诗好坏还是大概听得出来的,觉得这些人做得都是些浪费纸张毫无内容和意义的屁话,显然能作出流传千古诗歌的诗人不是走到哪里都见得着的,小地方只要识字的都能自称文人。宴会上的表演和诗词他都没兴趣,吃饱了饭,便要去视察冶铁和制造火炮的作坊。众官无奈只得罢宴,簇拥着薛崇训去渭水边看作坊。冶铁的作坊要用水排来鼓风,所以大多建在渭水边。

武功县令和神机署令萧旦的感觉都不怎么好,因为午宴的节目显然没把皇帝侍候舒坦。皇帝基本都在宫里,亲自到他们这边的机会实在不多。特别武功县令暗里认为天子是在对自己表示不满,好好的官妓居然被赏给了下层工匠,这不是在打他的脸吗?

幕僚悄悄说的一句话更让他紧张:“今上好女色天下皆知,吃什么倒是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让今上高兴的妇人。这也怪不得咱们,小小武功县的官妓能有多少姿色?”

幕僚虽然没把话说透,但前不久长安市井传唱皇帝在东北用兵就是去抢美女的事儿很多人都听过,这武功县靠近京畿地区,县令等又是官场混的人哪里不知道?只不过造谣的人都被流放几千里了,幕僚不愿意直说,意思就是暗指这件事。

县令当然不想一辈子都在武功县当县令,他想了想问道:“咱们治下就没有一个长得出众的女子?”幕僚恍然道:“渭水边有个村子叫陶家庄,上次卑职骑马从河边经过,看见水边有个浣衣妇人十分标致,本想买作小妾,但派人一打听此女已经嫁作人妇,其夫是有田的农户。好友劝说,卑职也不想因一个妇人而坏了名声,便作罢了。此妇肌肤胜雪美貌非常,若是征来进献给今上,定无差错……就算出了点事,她的夫家闹到上面去,上方也不会拿明公怎样,这是献给天子的。”

“果真如你所说貌美出众?”县令顿时就动了念头,皱眉沉吟片刻道,“目前今上在此,一切以平静无事为根本,一定要办得妥当……这样,你到县里用印下文,带一些胥役到陶家庄去征一批妇人,借口为修城墙的民丁煮饭,征一批人来将‘浣衣女’也征召在内,这样便能合情合理。等事儿完了,咱们再补偿其夫家一些田产和钱财,吓吓他,左右就没事了。”

幕僚高兴地赞同道:“明公想得周全。”

县令又笑道:“‘请’过来时你们一定要以礼相待,切勿怠慢了。万一今上真看上了,要带回宫去宠爱一番,少不得锦衣玉食丰厚赏赐其家,说不定那妇人还记得咱们的功劳。”

幕僚也陪笑道:“倒也不是没这种可能,明公所言极是。”

第六十七章 渭水

衙门里自然没有皇帝仪仗,不过一众官吏竟然短时间之内把护送薛崇训出行的阵仗整得颇有气势,不仅有官吏卫士同行,还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架四人抬的大轿子。可惜薛崇训并不领情,他觉得这轿子不伦不类,直接叫部将牵了战马过来。一个武功县的胥役忙伏身在马前想让薛崇训踩自己的背上马,不料被他一脚踢开,左手扶剑,右手单手在马鞍上借力一下子就跃上了马背。众官忙赞:“陛下神武!”

薛崇训也不谦虚,于马上回顾四周道:“朕得天下之前亲率大军击破各方蛮夷及叛军多次,当真不会骑马?”言罢喝了一声,轻踢马腹,战马便扬起蹄子轻快地奔了出去,飞虎团骑兵随即策马跟上去,一时间尘土飞扬马蹄大响,马队直过校场向渭河边跑去。

陪同的官吏急忙上马,其他没马的随从跑步跟在后面,一支像模像样的仪仗队顿时散架了。

挨着河边建造的作坊外侧都有一个大轮子形状的水排,屋顶的烟囱冒着烟,乍一看还像一个个大号的磨坊,周围还有一些正在搭建的火窑。这些都算不得工厂只能算作坊,对河水的污染不多,最大的污染可能还得算这里密集人口的人畜粪便。河水看上去很清,远处还能看见青山白云。

过得一会,萧旦等官员总算追上来了,萧旦显然不是士族出身通六艺的那种人,体力好像不太好。他追上来就赶紧下马去为薛崇训牵马,一面解说作坊的用处以及正在打算干的事。

薛崇训回头看了一眼问道:“刚才在宴席上说话的那个老工匠呢?”他心说那半百的工匠都干这个多少年了,肯定知道不少工艺,而且不是官场人物没那么多弯弯绕绕,问点东西也简单点。

萧旦急忙对部下说道:“快去把何老汉叫过来面圣!”

然后那个老工匠就被人带过来了,薛崇训问:“你叫什么名?”老工匠忙弯腰道:“草民叫何二,别人就叫何老汉,没大名。”薛崇训笑道:“我有一个追随多年的马夫叫庞二,你们都排行老二。”

他和一个工匠说笑,后面那些准备好了借景抒情在皇帝面前作诗歌功颂德的名士连机会都没有,皇帝没雅兴,他们只得默不作声跟在后头。

薛崇训此行的打算确实不是为了寻《滕王阁序》一般的风流文章,也没想着制造一些能流传的雅趣,他就真是想着巡察实用技术来的。

见作坊上有烟,他忽然想起燃料,就问那老工匠何二:“熔铁用的什么燃料?”

何二不假思索就答道:“用的窑烧木炭,陛下看那边正在砌的窑,就是用来烧木炭的。”

“没有煤吗?”薛崇训几乎脱口问道,然后才想起曾经看到工部的奏章中有“石炭”这个东西,用字面意思也想得出来就是煤炭,便改口道,“石炭,朕听说地方上在用,难道中央神机署不会用这个东西?”

何二愣了愣,可能认为皇帝是个门外汉完全不懂这种玩意,便说道:“用石炭不如木炭好。”

薛崇训正色道:“那是你们没炼过就拿来直接烧。”他情知这种工程不是一个不识字的工匠能布置出来的,便转头看向萧旦,“修一个上下四面封住的方窑,把石炭砸碎了放进去,侧面开孔点火、导火,然后将窑中的石炭点燃,烧个十来天直到不冒气了,把里面炼制过的炭弄出来,就是焦炭,用那东西来试试冶铁……大概就是这么个办法,你们琢磨试验一番,成了都有奖赏。”

关于焦炭薛崇训倒是了解一点,反正是炼钢的重要原料,至于具体怎么搞出来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知道原理不等于能亲自当工程师。而且他也不可能光为了这么一件事蹲守在这里现场试验,说不定还真没管事的那帮官吏和工匠们内行,属于瞎折腾。所以只好提出这么一个法子,承诺重赏,让别人去琢磨……至于能不能就只有天知道了。

萧旦等官吏的表现倒是让薛崇训很满意,他急忙叫人把旨意记录下来,有个书吏直接趴在地上把背当作书案,另一个就在背上就书写起来。薛崇训见状满意地点点头:“好好干,成功了朕不会亏待你们。”

“是,臣等谨遵圣旨!”萧旦有些兴奋地抱拳答应着。这是皇帝亲自给的差事,要是干成那是看得见的功劳,比默默无闻在底下干出政绩效果好无数倍,所谓事半功倍。薛崇训身为天子,一高兴随便赏点什么或者升个官,是别的地方能比得上的吗?干好事不一定得好报,关键是要干在看得见的地方。

薛崇训道:“你们不是一直在琢磨提高大炮耐用的法子么,只要焦煤炼成了,炼出铸炮用的好铁也就有望了。”

众官无不答应得干脆,就差没拍胸脯了,接着又表忠心决心,不是顾及官员的身份恐怕就要像市井小民一般诅咒发誓。

薛崇训又跑去作坊里参观,监工和工匠们跪了一地,里面烟灰很大众人都劝他不必进这种地方。薛崇训不是很在意这个,不过他真是有点外行,除了知道技术受时代限制比较落后外,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隔行如隔山,工匠们靠这活吃饭也不是一点技术都没有。

第六十八章 品性

众人陪着薛崇训在作坊土窑间溜达了一圈,又在校场上骑马射箭,不知不觉太阳已垂在西山,薛崇训打算今晚就在神机署歇一晚上,按照想好的计划明天再了解修城的技术。他不会这些具体的事,但了解一下也对将要修筑长城要塞的工程决策有好处。

一行人又策马来到渭河边,薛崇训见夕阳西下,便回顾众官道:“此情此景,让我想起张九龄的一首诗,念出来与诸位共勉。”

大伙听罢不假思索就纷纷附和,天子要吟诗当然不能拦着,还得大声叫好。再说是张九龄的诗,张九龄是谁?皇帝的嫡系大臣,现在在内阁里呆着,在官场上的地位算是重量级的人,这样的人写的诗能不好吗,能不大声叫好吗?当然不能光叫好,还得说点有见地的话,所以大伙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不然听都没听懂诗是什么,如何能评论?

薛崇训一时心血来潮,便背诵起张九龄的诗:“西日下山隐,北风乘夕流。燕雀感昏旦,檐楹呼匹俦。鸿鹄虽自远,哀音非所求。贵人弃疵贱,下士尝殷忧。众情累外物,恕己忘内修。感叹长如此,使我心悠悠。”

萧旦等一听明白了,这诗定然是张九龄落魄的时候写的,而且还在埋怨那些官场发达的人不知道修炼自己的品德。至于和夕阳西下的景色是没多大关系的,关键是后面半截的抒情。不过在场的人听到这样的诗居然是张九龄写的,多少感觉有点怪异,主要那人现在实在太发达得惹人眼红了,还什么“贵人弃疵贱”,皇帝都背他的诗……

最先开口的定然应该让给神机署令萧旦,武功县令也是不够资格的,人萧旦是中央北衙的官,时不时还能见着天子和朝中大臣。萧旦沉吟片刻便说道:“《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张学士昔日未入内阁,便操宽以待人严以律己之高尚品性,终入内阁效命于陛下,实乃我等之楷模。”

武功县令接着说道:“治大国如烹小鱼,陛下英明神武,又有张学士等贤才当国,大晋焉有不治?微臣等定以张学士为楷模,不忘内修,代天子治理好地方,让百姓安居乐业……”

刚说到这里,忽闻远处一个声音大喊道:“还俺娘子!”

众人纷纷侧目,只见河面上飘来一叶木筏,上头站着一个戴笠帽的人,太远了也看不清是何等人,撑一支竹竿正顺流向这边而来。李逵勇反应最快,踢马就带着几名骑士冲到了薛崇训等人的前面挡住。薛崇训身边穿窄袖男装的女人三娘倒没什么反应,这边这么多人,河面上就一个人,确实也没啥好紧张的。

薛崇训回顾左右:“你们谁抢了人家老婆?讨上门来了。”

武功县令的神色顿时像要哭出来一样,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的幕僚,好像在说:你是怎么办事的?幕僚无辜地说道:“此刁民胆敢惊扰圣驾,拿了再说。”

那木筏顺流而下,行驶得挺快,没一会儿就靠近了许多,已看得清楚了,原来是个壮实的后生,身穿短衣上身还披着毛皮,腰胯长刀背负长弓,倒像个猎人一样。这地区靠近小太白等山林,农户也多有上山打猎的,瞧他那打扮恐怕不是纯粹的猎户应该就是个农户百姓。

李逵勇见那后生竟然带着兵器,平时也就罢了,可皇帝在这里,你想谋反吗!别说一个五品无级的百姓,就是朝中大臣面圣也得卸下佩剑,否则说杀就杀了。李逵勇扬起马鞭喊道:“小子,别不知死活,现在回头赶紧走啥事都没有!”

后生发现了武功县令的幕僚,遥指喊道:“就是他,把俺娘子骗走!俺早知不太对劲,幸好跟了过来。把俺娘子还来,这就走。”

薛崇训皱眉顺着方向看向后边的一个小官道:“你们在武功县欺男霸女?”

那县里幕僚扑通一声就跪倒在泥地上,脸唰一下就白了,在官场的传闻里当今天子不仅好色而且杀人如麻,这不微服出行身边还带着几十号精壮汉子,一句话砍了还不是砍了。但县里幕僚到底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见过世面,并没有因为吓了一跳就胡言乱语,马上就说了一句极具水准的话:“卑职万死,都是卑职一个人一时糊涂,私自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果然县令的神色也变了一点,从一开始的畏惧到现在竟有一些感动,到底是自家的心腹!

李逵勇见状对河上汉子喊道:“把兵器扔了,过来说话,今上为你作主。”

“先把俺媳妇还来!”那汉子不知是脑|抽还是没见识,说着说着还来劲了,竟然从背上取下弓来,又抽了一枝箭羽喊道,“还人!”

众飞虎团侍卫面面相觑,李逵勇骂了一句,喝道,“敢在陛下面前以兵器相向,嫌死得不够快。”喝罢也取了重弓,搭箭射了一箭,结果距离太远,箭矢“波”地一声掉进河里去了。旁边一个明光军营留守的武将说道:“大营码头上有水军战船,开船去拿刺客。”

李逵勇摸了摸圆脑袋嘲笑道:“捉一个人要用水军,我看你比我还傻。”他左右一看,只见不远处的水排上游靠着一条小船,便回顾众骑士道:“有会水的没,去俩人,划船过去把那汉子捉过来。”

立刻就有两个操|南|方口音的骑士策马上前请命,李逵勇道:“来人,把他们俩的盔甲先给剥下来再去,不然掉水里不是和抱着石头落水一样?”军士们以为善,便下马来七手八脚地帮忙脱盔甲。

那河上汉子还撑着竹竿和岸上对峙。这边捣鼓了一阵子,两个军士脱光了盔甲,连长兵器和横刀也一并丢下,一人带短刀一柄弩一副加上箭矢数支,就跑去解开小船上的绳子,一人划船一人持弩向河中间划过去。他们确是通水性的南方人,不然那双桨也不是掌在手里就马上玩得转。

双桨小船位于上游又在划水,行得飞快,那木筏上的汉子见状跑不过也不去拿长竿,先把手里的弓箭调转对准小船。船上的军士拿着弩喊道:“我这弩是军用的,可比你那打猎的弓靠谱,你不放箭我便不害你性命!你也想清楚了,咱们是刚拔下盔甲的北衙禁军,你要是伤了咱们,王法也容不得你!”

船上的军士没盔甲,还真有点怕那厮破罐子破摔射箭,射|进肉里疼还是自个不是。划船的军士也帮腔道:“你要敢袭击禁军,能算得上意图行刺皇帝,给你定个谋逆也不过分,到时候整个村子被牵连也不算什么大事。”拿弩的军士接着道:“全村都被喀嚓,你还想找回媳妇吗?”

俩人一阵忽悠,木筏上的汉子真被吓唬住了,他不怕山中虎狼,可官府比虎狼还可怕……主要也是官府不是他熟悉的地方,人总是会畏惧未知。汉子便喊道:“你们打算干甚?”

军士好言道:“当然是过去讲道理!你不是说媳妇被抓走了吗,是地方官干的,陛下想让你去说清楚来龙去脉也好为民做主哇。你不去怎么有人证?”汉子道:“俺不想得罪官府,就想找回媳妇。”持弩的军士脸青一阵白一阵,回头对同伴低声道,“这厮长得挺壮,可是也太没见识了!”然后接着喊道:“你拿着兵器,比得罪官府还严重。赶紧丢了,咱们才有话好说。”

汉子转头看向岸边,但并没有看见什么“陛下”,戏里唱的皇帝不都穿龙袍吗?遂将信将疑。但这时小船已经飞快地靠过来了,他急忙拉开弓来:“站住,把我家妇人送来再说!”

“娘|的!”小船刚撞上木筏,那持弩的军士就骂开了,往前一跳粗着脖子喝道,“你给老子放一箭试试!”趁那汉子不知所措,一个健步冲了上去,不料那汉子一急真就放箭了,幸好准头不对没伤着人。军士侧身站了个马步稳住下盘,拿手肘一撞顺势就夺了那汉子的弓箭,并将他撂倒在木筏上,这么一摔木筏失去平衡,两人都扑通落进了河里。这军士是飞虎团的骑士,虽然没品没级可也不是一般军士能相提并论的,能进飞虎团的就是培养军官来的,又习兵法又习武艺,普通的将士都不是对手别说这个业余打猎的汉子。

两人落水之后,船上的军士丢下木浆去帮忙,一会儿就将汉子制服了,扑腾了一阵就弄上了小船。那汉子身上的刀和弓箭都被扔进了河里,之前持弩的军士按住他,另外一个依旧划船,就向岸边行驶过来。

有官员见抓住了人,便说道:“陛下,此刁民大逆不道,竟敢用兵器威胁,理应斩首。”

薛崇训却是装作一副很仁厚的样子:“百姓不懂规矩情有可原,不必以朝堂之法要求。先问问情况再说。”说罢回头看了一眼武功县县令等人,几个人急忙弯腰垂手,冷汗也冒了出来。

第六十九章 独行

薛崇训本来是没想在人前装作一副忧国爱民的仁君模样的,他对于一件两件民事刑案完全没兴趣,这些事根本不用他管。但既然遇上了,还是要以正面的态度来处置……总不能自己承认这种有悖于大义的事是合理的吧?他看着河面上泛着夕阳流光的缓和流光,这才意识到自己一路走到现在,已经少了以前的愤怒或感动,心绪已如这河水一般平缓了。果然无论是走什么路、无论是坏人好人,终会慢慢失去棱角的。

过得一会,两个水淋淋的军士就把那个壮汉给押过来,其中一个因为差点被射了一箭心里有股子怒气,过来时就一脚踢在汉子的膝弯里,喝道“你挺行,见了天子都不跪!”那汉子吃痛单膝跪了下去,平白挨了一大脚火了就想挣扎着起来,不料刚刚动一下,就有两把明晃晃的刀挥了过来:“最好老实点。”

薛崇训上前两步问道:“别急,怎么回事你说出来。”

“我只想找回新婚不久的媳妇!”壮汉道,他估计没上过公堂,连自我介绍都忘了,还好也没人计较薛崇训也不想知道,他叫阿猫还是阿狗都不重要。看来有时候威信确实需要一些仪仗和排场来表现,薛崇训虽然贵为天子权力极大,这汉子却不是很怕,估计还没上公堂面对两排拿风火棍的衙役有压力。

壮汉想了想又说道:“今下午村里来了一个当官的带一队官差,说县城里要赶工修城墙,要征在我们村子里征一些妇人去给役夫煮饭,我家也被点了。我家的媳妇貌美,好多人都惦记……”

刚说到这里,周围的人有的没忍住,就笑出声来,因见皇帝都一本正经的就急忙忍住了,总算了哄笑。壮汉的脸微微一红,继续说道:“我担心便跟着到了县城,果然见到别的妇人都送进城去了,唯独我家媳妇被一队官差往这边送,这哪里是去煮饭?”

薛崇训看向县令,一旁的幕僚生急智忙说道:“本来就是来煮饭,京里来了人咱们这里人手不够,临时调一两个人过来帮忙。这种轻松的徭役本来就是好事,不然你想去边关修城还是去河上去修堤?”

这时薛崇训已经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从壮汉口中的“貌美”到地方官搞出的诸多曲折,猜也猜得到。不过他并不想当着众人和这百姓的面揭穿谎言,毕竟最好的办法还是要维护官府的威信,再说一会叫把人送回去就什么事也没有了,犯不着动不动就拿自己的官员开刀祭旗。于是薛崇训便道:“官府征民妇为煮饭杂役一般都征老妇,你既然如此担忧为何不让家里的老妇顶役?”

壮汉道:“老母腿脚不便,也是没有别的法子。”

薛崇训道:“念你无知鲁莽,朕便不与你计较了。百姓又没犯法,官府怎会扣着人不放?你且回去等着,村子里来的那些人干完活就回去了。”他说罢再无兴趣,转身就走。

一旁的官吏吓唬道:“还不快叩谢大恩?若不是陛下仁德,当场就依律法治你十条死罪!”

众人见薛崇训翻身上马,都丢下壮汉跟着走了,陆续离开了渭河边。薛崇训走了一阵用马鞭指着县令等人道:“你们好自为之。”

县令等忙伏倒在尘土中,恭送薛崇训的马队远去不敢跟上去。等人马走了,幕僚才急忙赔礼道歉:“请明公责罚,卑职没把事办好……可当时真没料到那汉子竟然会尾随而来,确实一点都没想到啊!”

县令想起刚才幕僚开口就一副“全是我的责任与他人无关”的正确态度,心下感念便好言道:“世上难有完全之事,这也不能全怪你。刚才惊险一场,现在应无大碍,算了。”

幕僚道:“那妇人如何处置?”县令道:“当然放了,你还嫌麻烦不够大吗?”幕僚轻轻咳了一声,不好明说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既然是合情合理征调民丁,马上就放回去反倒不妥,人都来了就让她干些端茶送水的轻巧事,也算是服徭役。”

这么一说县令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便不动声色道:“人在哪里,我去瞧瞧。”

俩人遂来到神机署的厨房,见到了那个在河边洗过衣服的妇人,县令一瞧之下果然觉得丰腴美妙,比自己买的那几个年轻小妾强不只一倍,当下就有了信心。妇人认得旁边的幕僚,便屈膝行了一礼,这么着县令更高兴了,连赞道:“还挺懂礼数的……你别在这里呆着了,去沐浴更衣,一会去陛下房里做些打扫之类的活。陛下就是当今天子!你要是乖巧一些,说不定把你带回宫去过锦衣玉食神仙般的日子,再不济一高兴赏你一些红蛸绫罗做衣服穿穿。”

两个官还怕她不愿意,不料这妇人“嗯”了一声答应得挺干脆,倒也省去了许多口舌。

……薛崇训回到神机署衙门时天已黄昏,便打算在官衙里歇一晚上。吃过晚饭,官僚们安排的节目竟然是傀儡戏,这些戏耍在大明宫都是看腻的节目,他更不相信地方上的水准会更高,顿时兴致全无直接回房休息去了。

夜色降临但时间还早,薛崇训一向不习惯太早睡,身边只有三娘,但她是几乎天天看到的人,看久了自然就没那种急色的心情,一会睡觉的时候倒是可以叫她挨着自己睡。左右无事,他干脆叫三娘磨墨,想把修墙方面的一些设想写下来。

原本打算明天才对萧旦面授机宜的,不过现在写清楚明天一早就可以直接回京,出来了几天把科举方面的准备也搁下了。现在他觉得也逛得差不多了,可以回去继续干那事。

修城墙工事方面,主要是考虑将要在河北修长城要塞的问题,降低国力消耗当然是十分重要的,不然税收和徭役过重到时候万一地方上造反,又要花钱调兵去平叛,在国内折腾无利可图又属于是瞎折腾。修墙的用的烧砖技术此时应该不存在问题,陶瓷都烧得出来,别说砖头了。主要是粘合剂,此时应该是靠糯米汁,薛崇训还听说过在灾年无粮时,饥饿的百姓偷着抠城池墙缝的土来吃,就是因为粘合砖石的土里面用了糯米汁。那些百姓真不知是怎么把土咽下去的,世间的苦难不是史书能全数记载的,连观世音也救不了。

作为这种土木工程的重要材料,薛崇训当然很容易想起水泥,可他记不得现代水泥究竟是怎么生产的,如果能查资料当然可以了解,可是现在没地儿查。回忆了多日,他总算想起另一种法子,依稀是从一本关于欧洲航海故事的书上看到的,用粘土、石灰石、矿渣混合煅烧,生产出来的材料也能用,至于叫不叫水泥就不知道了。效果如何他也没亲眼见过,还是只能用老办法,让神机署开窑自己去试验揣摩,反正这个衙门建立起来就是为研制军用装备,水泥能用来修防御工事和城墙,也是一种军事物资。

他想了许久,见砚台里已经装上墨水了,上面还搁着一支笔,便随手拿起来开始书写。三娘已经习惯了这样默然相对的生活,便找了一条凳子坐下来发呆,时不时看薛崇训一眼。每当薛崇训干正事的时候,确实挺认真的。

过得一会,听见有人敲门,然后进来了个女子,低着头端着茶杯慢吞吞地走到薛崇训的面前,把茶杯搁到了桌案上。薛崇训抬头一看,最先注意到的是面前的妇人有丰满的胸脯,而且是不认识的人。他愣了愣,又瞧了一眼只觉此女皮肤光滑颇为好看。大概在这里呆了一整天除了三娘面对的都是一群男的,忽然见到一个体态柔软的年轻女子便格外不同。

薛崇训恍然道:“你是那个‘浣衣女’?”

女子也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什么,便点点头轻声“嗯”了一声,什么礼节自然是忘了,她看起来有点紧张。

三娘面无表情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说道:“我出去到周围看看。”说罢也不管其他转身便走。薛崇训也没拦着,又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女子,把毛笔伸到砚台里蘸墨,继续书写起来。

那浣衣女见薛崇训在忙活,一时有点手脚不知放哪里的样子,局促地站在旁边。听到刚才那女人口中称“薛郎”,她感到奇怪,县里的官不是说这个人是天子么?她又悄悄看了一会薛崇训,见他穿着胡麻布的衣服,领子里看到的里衬是白棉,都不是很贵的料子,自从贺知章在内地开始种棉管理纺棉后,以前能和丝绸价格相比的西州白毡的价格已不断下降,明年还会继续下滑,妇人们对丝织品还是挺关注的。以前的棉布之所以贵是因为内地很少出产,又从西州那边运来物以稀为贵,其实从种棉到纺棉的耗费比丝绸小得多。

不过她很快想起,当今大晋朝的皇室不再姓李,是姓薛。再说官府的人也不敢随便说谁是皇帝,要是假的不是有谋反的心思?再看薛崇训时,才发现他穿得普通却非常整洁,那衣服熨得就像新的一样,里衬的白色领子更是一尘不染,若非贵人男子是不能穿成这样的,而且会写字。这时她就觉得薛崇训的脸上果然散发出一种贵气来。

薛崇训写了一阵,搁下笔回头说道:“今旁晚你家夫君划着木筏到神机署找你来了,不过你不必担心,咱们没有伤害他。以后叫他不要这样鲁莽行事,要吃亏的。”

“谢……陛下开恩。”浣衣女说这样的话时感觉很不自在,文绉绉的。

薛崇训也是沉默了一阵,说道:“你抬起头来我看看。”浣衣女便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目光却看着别处不敢正视薛崇训,一张白脸也变得红扑扑的。

见她这么一副模样薛崇训便露出了一丝笑容,慢慢伸手去拉她的手腕,她没有反抗,只把头又低下去了。薛崇训忽然感叹了一句:“人生都是独行者啊。”

妇人不明白他为何有此感叹,也不懂其中含义,便不知如何应答,只是站着没动,任薛崇训拉着她的手腕。薛崇训将她拉近了些,便又伸出另一只手向她的胸脯上摸,眼前|涨|起来的胸确实让他挺感兴趣的,他仿佛又联想到了在大明宫中的一些紧张局促时候,一如眼前这个妇人的局促。

他的手指轻轻一按,就在柔软的隆起上面留下了指尖的凹陷,十分软。这时候确实不时兴在胸上垫东西,目测发|涨的东西多半都有真货。他感觉妇人的手腕上的筋都绷紧了,可以感受她的紧张心情。但她并没有反抗,薛崇训见识过不少女人,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连半推半拒的样子都不做一下,辨别起她的态度还有半点难度吗?

他站了起来将浣衣女拉到自己坐的软木椅子上坐下,她欠身坐着不知他要作甚,面前放着一张墨迹未干的写满了潦草的蝇头小字的白纸。这个位置是刚刚薛崇训写东西时的位置,她坐在这里正好就看着面前摆放的东西,平时坐下来接触得都是针线,却是很少见到这东西,上面的字倒是认识几个,比如“一”、“人”之类的。

薛崇训又提起了砚台上的毛笔,走到洗手的铜盆旁边把笔毫放进去洗,然后拿了一大块丝绸来揩上面的水泽,上好的一块绸缎顿时被弄得斑斑点点。他干着琐碎的事也不说话,浣衣女不知他的意图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坐在那里看着他。他看起来很安静,做起事不紧不慢。气氛显得有些沉闷,灯架上的蜡烛也不算明亮,火焰摇摇晃晃的让本来就有些昏暗的光线忽明忽暗。

她想起身帮忙,薛崇训却说:“你坐着别动就行了。”

等了一会,他总算拿着干净干燥的笔过来了,径直走到浣衣女的身后,站了片刻便去解她的衣带,她的胸脯顿时微微起伏,一手轻轻按在柔软的乳|上。此时的女子在着装和习惯上和唐朝改变不大,民间妇人其实没有穿低胸“慢束罗裙半露胸”的权力,那种诱人的穿着只存在于贵妇和青楼中。所以薛崇训松了她的衣带,捏住一块布轻轻往下一扯,她的肩膀和乳|沟才暴露出来。她“啊”地轻呼了一声,白生生的肌肤便展现在薛崇训的眼前。

妇人心道贵人确实挺会玩的,完全不似一般人那样见不得光着的女人肌肤逮着就往床上按。他却拿着毛笔在锁骨和脖颈之间抚|弄,极|尽挑|逗之能事。然后她还感觉薛崇训的舌尖伸到了自己的耳朵上,一种痒|丝丝的感觉变得十分强烈,从耳朵传递到了全身,她顿时一阵心慌,双腿也情不自禁地并拢轻轻磨|蹭起来。

薛崇训终于将毛笔丢到了桌子上,把手从她的领子里往下面摸,指尖捏了一下一颗早已变|硬的葡萄,在她耳边悄悄说道:“用口舌尝过那|话|儿吗?”

浣衣女羞得满面通红,心说皇室贵族玩乐起来真是非常人所能想象的。这样“不要脸”的事竟然能毫无压力地说出来,要是别人这样说她非得翻脸,但身后这个人是贵人,人家就是喜欢玩各种花样。她便摇摇头紧张地说道:“没有。”

薛崇训又鼓励道:“那何不试试?人生在世,要勇于尝试。这里又没别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一面说一面拉她的手伸进自己的袍服之中,让她握住那东西,那只温柔的手心有点茧的小手便微微地发|颤。薛崇训的另一只伸进她的衣服的手时轻时重地捏着她的乳|尖,已经明显感觉她的呼吸沉重起来了……

……次日清晨,薛崇训一觉醒来,坐起来时刚刚清醒,脑子还有点懵,回头看见床上摆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正在熟睡,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昨晚的事。他从床上爬起来,木床“嘎吱”响了一阵床上的妇人仍然没醒,她估计昨晚被折腾得太累,一时半会是睡不醒的。

妇人死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被子没盖好,一个乳|房露在外面也不自知。只见那个东西自然地向周围摊开,犹如水一般地柔软,上面还有一颗红红的可爱红豆,十分好看。薛崇训又忍不住伸手摸着把玩了一阵,她却依旧睡得像猪一样,他这才自己去穿衣懒得叫醒那妇人了。

昨晚写的那张造“水泥”预想方案还搁在桌案上,薛崇训便随手拿了起来,上面的墨迹早就干透了。

出得卧房,一众官吏忙围了过来,自然没人提那浣衣女的事,萧旦为表自己对皇帝旨意的执行力,专门禀报道:“一早微臣就派人去最近的石炭矿山取矿了,可用船自水上运来,炼焦煤的土窑也开始动工建造。”

“很好,这里还有一份造‘水泥’的方案,你们拿去试验。”薛崇训将手里的纸塞过去,“如有进度,随时通过北衙向宦官杨思勖禀报,直接呈递到宫里来。”

萧旦忙道:“臣当不负陛下之重托,早日办成差事。”

第七十章 贤能

一大早薛崇训在官署中交代了事,就带着飞虎团卫士回京,来的时候乘车,回去骑马半天工夫就到了长安。朝臣们都知道他回来了,但仍旧见不着人。又过了几天薛崇训将自己推演的数学稿纸整理好,又叫内侍省的官宦定成一册,这才在紫宸殿见了中枢九名大臣,将稿纸交给张说,让他们誊抄几份先看看再说。

接下来薛崇训考虑继续写物理化学方面的东西,但这两门是实验学科,如果没有相应的实验手段,确实很难论述清楚,就算写出来了别人也不一定能赞同。他想了之后便暂时搁置,打算以后科举制度逐渐完善之后在国子监成立相应的学校,渐渐进行假设和实验验证。于是他又重新处理起政事来。

朝臣们拿着薛崇训的稿子琢磨,前期的阿拉伯数字算术等内容倒是很容易理解,越到后面就不是短时间能读通的。但大伙看出这份文件的论述推理严谨合情合理,无不惊叹。当然这些东西不是薛崇训一个人琢磨出来的,那是很多天才的积累,他只是学过而已。

这东西在大臣们中间流传时褒贬不一,钦天监的贾膺福及其学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占据一份誊抄的文卷不肯拿出来,一帮官员成天都在演算推论,拿他们的话说就是“惊为天人”“旷古绝今”云云,工部和户部管支度的官吏也大为褒扬。但李守一等人却反应冷淡,只道是“玄学”“奇书”,非大道正理,与治国安邦教化天下用处不大,言外之意就是奇谋怪谈上不得大台面。

同时从宫中流传出来的信息,薛崇训好像要把这玩意加入科举。许多人在心里就觉得不妥了,科举择贤主要是为做官,无非考道德修养、文学造诣、经世治国方面,这种推论演算的东西和治理国家有多大关系?有人私下里议论,还不如在问策之外考点诗词歌赋。

内阁的人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三个人在衙门里碰头时拿出来议论。他们预备着万一消息是真的,天下要革新科举,到时候拿出来朝议大臣们总得阐述立场,政事堂仍然是南衙权力最大的地方,内阁几个人先商量一下到时候抱团言论一致,就可以在庙堂上占据有利时机。

王昌龄就对拿这种新奇的没经过时间沉淀的学问来择士不怎么赞同:“自隋朝开科举起,最重要的无非是考时务对策,以此辨明士人明理辨是非的修为。陛下此书虽奇,终非古之圣贤论德、才之道,以此选士未免异于常理。”

张九龄却道:“我倒是觉得不妨,这样说并非出自奉承今上之意,实乃众人没看通科举之用。况且今上要革新科举,应该不会只考这玩意,选为官的贤才,字总要识的吧?”

“子寿以为何为科举之用?”王昌龄反问道。

张九龄淡然道:“为国择贤良自然是其中之一,但还有一个最大的作用:通上下。古往今来当政为官者多以门阀士族为根基,以察举、征辟及设九品中正制等招揽人才为官,有门楣名望的士族出仕是人才的主要来源。而士族之间为了平衡、联盟又以联姻为纽带,婚嫁首重门当户对,这就造成了上下不通,在太平治世无出身者几无门路出仕为官,治人者衡治人、被治者衡草民。就算古有明君号‘唯才是举’,亦不能改变这一状况,无门阀声望,无通官之关系,贤才何以知之?

自古民间偶有天纵之才出世,身负常人未及之能、胸怀出身头地之心,这样的人若无门路为国所用,而又不甘于泯然于众,他会干什么?”

王昌龄和苏晋面面相觑,心有灵犀地同时想到一件事:造|反。这种事并不新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无论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牛人总能搅起一番风浪,不枉天纵才能。而且也不是全不成功,虽然几朝改换门面都是有家底的贵族成事,比如前朝大唐;但三百年江山的汉朝高祖刘邦以亭长出身,和草民差得不多,那是开创了辉煌基业的人。

张九龄见两个同僚有赞同的意思,便继续说道:“纵观长安洛阳等大城池,街巷四面交通,最忌堵死通道。城池尚且如此,况治世之道?所以通上下之法,在于开门路促交通,只要竞考者公平合理考一样的东西,考什么反倒不是最重要的。咱们倡考古贤之道、经世之法,一为德二为才,是世人习忠孝仁义之道读书明理之智,今上提出‘数学’,定有一番远见。而我们不先领悟天子深意,断然否决,是为臣子之道?”

他叹了一口气又沉声道:“再有一条,我大晋朝不得某些士族之心,而现行治国之道又要依赖士族,否则无人代天子行政令。这很不利于社稷,所以立国以来朝廷共识宽待士族收拢人心,此乃无奈之下明智之策。今上若下定决心重振科举,势必从根基上改变受制于人的状况。我等应体谅今上之心,国家幸甚,社稷幸甚。”

……

同时在营州的杜暹已经接到了内阁政事堂联名签定的撤换河北道行军大总管的公文,他也不慌张,更不觉得可怕,只因身在边关却在朝中有人,况且皇帝还支持着他呢,问题不大。

果然还没等到前来接替他职务的金吾卫大将军张五郎,先等来了朝里的密使。此人以奇货可居的商人隐藏身份,实则是兵部侍郎张孝贞派来传递消息的人。兵部侍郎张孝贞是北庭都督府(前北庭都护府)都督张孝嵩的堂兄弟,以前杜暹还在北庭、西域干仗的时候,和大将张孝嵩是过命的交情。后来杜暹混到了京城,又和张家的京官交情深厚,另外和贾家有联姻关系,他在朝里不是没有根基的人,又作为皇帝嫡系,不是什么人都随便能动得了的。

张家密使也料到杜暹突然被撤职河北道行军大总管还如此淡定,见了面就向他通气来龙去脉:“前阵子朝臣怨杜公纵容部将在东北贪功,后来杜公又上奏修长城,朝臣哗然上书弹劾者甚众,但今上不准,拖延下来。后来今上月余不理朝政,又出京去了华清宫,朝政皆由太后决断。政事堂窦怀贞在太后面前谗言杜公,言杜公在东北挑起战端是为了军中声望,有不轨之嫌。太后生疑,这才准令政事堂撤换大总管一职,由金吾卫大将军张五郎接管三镇兵权。”

杜暹听到谗言自己的人是窦怀贞,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淡然道:“此人也只能干这种事了。”

密使又道:“还有一件事,闻得风声陛下要革新科举,内容新奇,朝里私议纷纷褒贬不一。阿郎(张孝贞)对杜公建议,若是回朝之后被今上问及此事,杜公应支持今上。注重科举虽然会削弱士族、贵胄的地位,而杜公也是贵族怕你站错了位置,但今上应该不会削弱中枢大臣的权力,阿郎认为此次革新不会动摇在位的大臣,所以杜公大可不必想得太多,只需支持今上便是了。”

杜暹点点头道:“我自有分寸。”

这种事儿还不必张孝贞来教,杜暹能让薛崇训有知己之感,可能在这方面比张孝贞还内行,不过人家专程派人来提醒总是一番好意,他也就姿态放低了欣然接受。。

第七十一章 科举

杜暹回京后,被邀请参加了设在麟德殿的国宴,这次宴会连薛崇训也参加了,确是很少见的事。众人猜测一向不喜欢平常宴会的天子这回是因为给杜暹庆功才去的。夺取营州被很多士大夫视为得不偿失,巨耗军费并与东北各族造成关系紧张,在兵部策略的重心在西北方向仍未调整的时候开辟另一条战线非明智之举,甚至有的人私下预言以后营州还会得而复失。但薛崇训好像很肯定这场胜仗,大家也看到了杜暹的宠信未减。

果然没过两天薛崇训就在温室殿单独召见杜暹议事,被皇帝单独召见绝不是常有的事。

虽杜暹刚刚在营州打仗回来,但这次薛崇训并没有和他谈论兵事。很有时候薛崇训有刚愎自用的嫌疑,他认定的事就算事后发现也许有错也不会改变,在他的想法里左右摇摆的决策比坚持错误的决策还应该避免。所以他认为在东北加强防务已经是既定的事,没必要再去议论了。

不出所料薛崇训见面没有其他废话,直接就问杜暹:“我想完善科举制度,取士不再循门楣出身,同时变法避免朝臣影响科举功名(以前科举宰相的赏识非常重要),你认为这样做是否妥当?”

杜暹还在营州的时候就得到过张孝贞的提醒,对此早有准备,他刚回京就从张九龄那里要了一份薛崇训亲自写的数学“天书”连夜琢磨了一阵,时间太短只看懂前面的基础部分,大部分东西不知所云,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对这次问答的提前准备。

听薛崇训问起,他便镇定先说了一句“臣以为科举势在必行,有利于社稷”,最先奠定了自己的站位之后再说。不过只这样是不够的,为什么薛崇训每遇到有争议的决策时都会找杜暹商议,而且常常引以为知音?自然不是杜暹毫无主见只顾迎合,他是有一番和薛崇训默契见解的人。他用不经意的目光看了一眼旁边香案后的两个女人,一个是河中公主他在宴会上见过,另一个是薛崇训的近侍姚婉也是在晋王府时就见过的,无论如何此时应该注意措辞,有些话不能说得太直接了,他便继续缓缓说道:“武周时士族被极大削弱,恢复李唐之后前唐朝政多年混乱,有走终南山捷径求名的、有千方百计结交大臣的、甚至卖|官粥爵也不少见。科举取士渐为世人所接受,只是如今的科举仍需出身与名望,寒士难求功名。陛下革新科举制度唯才是举,天下人心所向……只是会进一步影响士族入仕,定会有人非议。”

最后一句提醒了薛崇训,他想起自己要加入此时的人们陌生的数学,恐怕反而会变成别人的话柄,对推行制度的改变显然是很不利的。他便问道:“我给朝臣们看的那本《数学》你见过没有?”

杜暹答道:“臣看了一些,时间仓促尚未读完。”

薛崇训又问:“将其加入科举的科目之中如何?”

杜暹就知道薛崇训会问这个问题,便从容答道:“陛下有此一问,自是比臣先预见到此举会增加科举变法的难度;既然如此,陛下仍要问,定然另有深意。”

薛崇训笑了,说道:“那你说说看,我有何深意?”

杜暹道:“臣未读完此书,故不敢妄言。”

薛崇训觉得杜暹很理解自己,就仍不住说了点想法:“世人读书以先贤典籍为重,但仍然重视天文历法等学问,是因四时气节实用于农耕。而我推崇数学,是它可以为户、工、兵等部提供实用基础。比如你在营州之战时用的炮,调整射程的炮表就涉及到数学计算。国家不仅需要有济世救民抱负和明理处事的贤才,还需要能推进世道进步的人才,这样国家才能日益强大百姓才能越过越好。”

杜暹见过炮表的计算方式,也听说过薛崇训用测船来计算粮食重量的逸闻趣事,加上这回能著书立说,他是想不明白薛崇训是怎么琢磨出这些东西的,大约天子确实有点神乎,不能以常人度之。

他急忙说道:“陛下为圣人,甚于先贤。”

薛崇训对于这样的褒扬觉得有点过了,便笑道:“你这句话我不能坦然受之。”

“臣绝非奉承。”杜暹一本正经道,“先贤以民不饥不寒安居乐业为治世,陛下之大志却远非于此。”

……

杜暹回到内阁衙门,其他三个人问他有没有科举的问答,杜暹自己也当着内阁学士,便将薛崇训想革新科举并将那本书列入科考题目的事儿说了。王昌龄当即就说皇上是嫌反对科举革新的人不多,杜暹说那门学说相当于天文历法一样,于国有利,并不表示什么看法。张九龄还是那句话,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考,公平就行。

苏晋道天子是得了上天赐玺的人,就是圣人,古代圣贤的书可以用来|经世治国,当今圣人的书为何不能?他是拥立的首功之臣,把薛崇训神化也是他干的事,所以这么主张也是立场坚定,一条道走到黑,为官者不是谁都能是窦怀贞,政见和站位稳定是值得信任的表现。

四个阁臣一合计,决定让皇帝下,内阁衙门只需要提出建议和列出预见的危险。

正好此时已临近年末,四人便分工行事,找政事堂的人总结一年各部的施政得失,再以内阁的名义进行汇总并提出自己的看法。同时要预先谋划明年的政策,进行国策调整。

科举取士就是第一大国策转变;之后是户部财政的政策,内阁等人没有提出仍然建议,在他们看来有所作为的只有让内务局和国库分开这一点了,但没人提出来,军费消耗的账目只有通过开源节流等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来意思一下,新钱法仍然实行保守政策,因为此时没有真正的经济学家,户部那些人才制定“青钱”的计划只有以国库实际储存的硬通货和纺织物等实物为凭据,保守印钱避免经济动荡,薛崇训捣鼓出的纸币和银票差不多,没有充分发挥纸币的作用;

来年的兵事作出了改变,因为营州之战和薛崇训个人在决策上的表现,再去反对东北用兵的事已经没有意义,内阁只有在咨文中调整国策,提高东北防务的投入(在此之前的唐朝在高句丽灭国之后重心一直在西移,精兵也大部分在西北,这基本是国策基调);对吐蕃的策略依然是利用北方末氏拖住逻些城,内臣们建议除了援助军备,应设法向末氏地区增兵,只要在吐蕃北部一地布武,就能改变西南、西域、河陇几个地方都被牵制的被动局面;

北方草原自从突厥战败,漠南被长安实际控制之后,突厥国从敌国变成了牵制回纥各部统一的势力,长安朝廷正在改善与它的关系。虽然回纥自唐朝起就一直和中原关系良好,从未有过敌意,但内阁阁臣认为那些部落活动区域辽阔人口众多,应该警惕。

这套军事策略充满了原来晋王府幕府的影子,与前唐朝廷的政策完全相左,连回纥也被列入防范。朝野很多人肯定是不赞同的,但是这种中枢的密文大部分人无从知晓,南衙能参与的人最多十个。内阁的成员大部分是以前晋王幕府的人,一直就是这样的思路;政事堂专相张说也多年受薛崇训的影响,早已接受了这套观点。所以偌大的帝国政策方向实际掌握在十来个人手里而已。

第七十二章 功劳

已进入十月间,掐指一算薛崇训坐上那个位置已经整整一年。*www.Paoshu8.com*泡!书。吧*今年的雪还未下,河面也没有开始结冰,但天气是明显寒冷起来。太平公主觉得大明宫的冬天干冷对她的皮肤很不好,便决定早早去前往华清宫过冬。在此之前,皇后李妍儿已经被“诊断”出有孕,去华清宫静养去了。内廷还剩下薛崇训做主,可他很少过问后宫的事,于是太平公主临走之前交待金城公主管理内务。

此前薛崇训不在长安时,太平公主决策了几件大事,其中一件事撤了河北行军大总管杜暹的兵权,现在杜暹已经回京;另一件是转授兵权给金吾卫将军张五郎。薛崇训和南衙大臣对她的处理都能接受,南衙大臣按照几个月前与薛崇训的妥协,默认了在河北修筑长城和要塞的预划。但薛崇训一直没有明确下令开始办这事儿,大臣们自然不会提这茬,因为大伙本身就不怎么赞同大修工事,不再反对只是对撤换杜暹的交换妥协。

当然人们不能期望他突然醒悟取消以前的决定,杜暹回来受到的宠信就证明薛崇训从未打算改变自己的想法;也不会是忘记了或者拖拉的原因,薛崇训经常不上朝接受朝拜,但干事仍然挺干脆利索的。他在等待一个消息。

一天宦官杨思勖到温室殿觐见,终于带来了他等待的消息。

杨思勖递上了从武功县神机署来的一份卷宗,洋洋洒洒几十页的字。薛崇训随手翻了一下,只得问杨思勖道:“萧旦把朕交给他的差事办好了?”

“回禀陛下,已经办好了,详细全写在这份卷宗上呢。”杨思勖回答道,语气很轻松的样子,带来的是好消息他自是毫无压力。

薛崇训的手指轻轻在下面的一叠纸上磕了磕,心说这么多字要看完?他沉吟片刻便递回给杨思勖:“你在监管神机署,这东西你瞧瞧就行了。让萧旦派人送一车‘水泥’,一车‘焦炭’到长安来。”

他心道看实物就能确定那东西的成败,说不定比看这么多字的描述更加靠谱。

杨思勖领命急忙从玄武门调禁军快马去武功县传口谕,这种天子亲自过问的具体事儿效率非常高,上午刚派人去传旨,旁晚东西就到了玄武门夹城内的禁军官署。杨思勖又用盒子装了两盒东西拿到温室殿来让薛崇训过目。

只见里面装着一盒灰黑的粉末、一盒黑漆漆的块状东西,薛崇训拿出一块可能是焦炭的东西仔细瞧了半响,其实他也没见过焦炭……水泥倒是见过,但以前见得水泥和眼前的这种东西显然不是同一种。

他又用手指拈起一撮粉末在手指间搓了搓,然后拿起一块毛巾揩了揩说道:“传令禁军在玄武门外用那车水泥粘合砖石修一小堵墙,然后将焦炭送到甲坊署,让他们拿来熔铁,办好了你便过来禀报。”

杨思勖忙道:“奴婢即可去传谕。”

其他人不太理解薛崇训,为什么对如此具体的小事如此上心,每每亲自过问;而那些事关中枢地方的政务却不怎么理会,通常都是政事堂给予处理办法,内阁审核批注建议,最后应该是薛崇训批阅的,但他基本都是叫人直接用玺,几乎没有不准奏的,于是南衙两个官署处理的政务实际上就等同于圣旨。薛崇训对于皇权倒是很放得开手,当然大臣们是不会嫌累的,非常乐意干那些事,这样才能实现他们的抱负和才干。

第二天杨思勖就禀报了甲坊署的结果,“焦炭”可以熔铁,薛崇训以此判断那车东西可能就是焦炭;玄武门外的一堵矮墙也修好了,但薛崇训又等了三天估摸着差不多干了,才准备过去视察。

第四日一早,他也不去内朝看奏章,乘车直接去了玄武门,然后换战马带着一队禁军出宫门来到了外面的一片草场上,果然见得草场边上竖着一堵矮墙。薛崇训穿着一身袍服,骑马仍旧矫健,带着一队甲兵奔到墙边,后面的内侍省宦官和甲坊署的官僚也随即赶了过来。他坐在马上回顾左右,看见旁边的马上有个认识的将领,羽林军的陈大虎,以前和他打过马球的,便用马鞭指着前面的那堵墙道:“陈大虎,你去试试将它掀倒。”

陈大虎面露难色,仍旧抱拳道:“臣得令。”说罢跳下马来,将头盔和佩刀取下来递给部将,憋了一口气便忽然向那堵墙猛冲过去,冲到墙边大喝一声,侧身一脚向砖墙踢过去。

不料那墙纹丝不动,陈大虎痛叫一声摔倒在地,忙忍痛爬了起来,叩拜道:“臣再试一次!”

薛崇训从马上下来,扶起他道:“不用试了,陈将军勇力也踢不翻那道墙,说明甲坊署的工匠用心造了的,一会叫内务局赏些钱。”

一个官员忙躬身道:“陛下的口谕,臣等不敢不实办。神机署送来的一车‘水泥’,臣等只叫人和了一些沙子筑墙,未用其他材料,不想竟然十分牢固。”

薛崇训忽然“哈哈”大笑,显得十分开心,众臣会意忙附和道:“陛下得此物修筑关隘城池,正如大晋江山牢不可破,社稷千秋万代。”

“有个几百年就不错了。”薛崇训笑道。

众文武听罢心下觉得天子倒是很务实,但口头上却道:“陛下万寿无疆,大晋万年基业。”

薛崇训回头对北衙官吏道:“神机署令萧旦差事办得好,朕很高兴,论功行赏升他做军器监丞回禁军北衙任职,叫他回来后来见朕。”

神机署级别同甲坊署,令是正八品下;军器监是神机署的上级衙门,丞是正七品上。萧旦是直接升官了,而且进入了薛崇训的视线,前途比眼前的品级上升更加可观。众人简直是羡慕嫉妒恨,那萧旦是什么人,要门楣出身没有,以前不过是个吏,这样的人也能有希望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萧旦听说要到宫里面圣,跑得是非常之快,这本身就是一种殊荣。第二天一早他就穿戴一新,一身低级的深青色官服被他弄得一尘不染平平整整,全身干干净净,他才二十多岁,年纪轻轻又唇红齿白,真叫一个春风得意,顿时好像是朝廷大臣一般等在内朝外头觐见。他注意到那些能够入阁的真正大员路过内朝外面的广场时,有的还向自己微微点点头以示招呼;虽然他要尽量弯下腰回礼,但这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要是在以前他这种品级的官儿见到那帮大员只能恭恭敬敬地站在道旁行礼,人家眼睛看着天的会对你点头?

等了许久来个宦官带他进殿,是侧边的一座偏殿。进门后就远远见着薛崇训穿着和自己差不多颜色的衣服坐在那儿,和上次在武功县见到的样子差不多。走近了之后就不能抬头直视了,他直接伏倒在地板上,脸都贴着地了,高喊道:“微臣叩见皇上,万寿无疆!”

薛崇训的口气十分和气:“王少伯比你年纪还小一两岁,已身居内阁中枢为朝廷肱骨之臣。臣子只要用心国事,朕定能不拘一格降人才。”

一句淡然的话,萧旦立时好像看见了从天而降的一道圣光,充满了无尽的希望,他忙答道:“微臣牢记陛下教诲,鞍前马首尽心用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起来说话。”薛崇训说道。待萧旦谢恩起来弯腰站在下面时,他又用平缓而不容置疑的语调说道:“焦炭意义重大,今后关中河东用此物冶金,对农耕、治河等大事作用巨大。”

萧旦一时没明白怎么能扯到农耕治河那些毫不相干的事儿上去,但他觉得天子说话当然是高深莫测的。

薛崇训继续说道:“水泥更是看得见的眼前之利,马上就能为国库削减大笔开支。所以以你的功劳,只从八品升到七品朕觉得是不够的,但你升得太急对自己不是好事。”

萧旦道:“微臣不敢居功,只是按皇上的旨意办了差事。皇上爱惜,臣更是感怀无以言表。”

薛崇训心道不过提了一下思路,自己要去造还真造不出来,不是想到什么就能弄出什么的,自己还能想到飞机坦克,能心想事成吗?所以萧旦是很有功劳的,薛崇训便笑道:“功劳都是官吏的,朕居功有何用,谁还能给朕升官不成?”他沉吟片刻又道,“军器监是正四品上,北衙重要职位。现在那位置上的官员稳重有余、进取不足,上次革新盔甲兵器的标准化还是贺知章从中使力,可以说军器监几年无可称之处,他已不适合再留在那个位置上。现在朕还有两件事交给你去办,办成了你来做正四品军器监。”

北衙军器监掌缮治甲弩、按时交纳武库,是军备的管制衙门,属于要害部门。现在这个部门的长官被承诺委给本来是无名小卒的萧旦,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平步青云就在眼前。

第七十三章 构思

薛崇训召见新任军器监丞萧旦后以四品监的职位为奖励,明码实价地让他去办两件事:第一件相对比较容易,造出耐用而性能可靠地铁炮,之前神机署就研制出过四门可以使用的炮,加上近期冶金技术有望提高,此事已经看得见眉目了;第二件比较难,造出无膛线火绳枪,薛崇训画出了原理图,建议萧旦用铁皮来锻裹枪管,但这种东西是史无前例的,薛崇训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他感觉很难成功,否则也不会用四品官职来做筹码。

萧旦真要能让兵器进入热时代,封他侯薛崇训恐怕也不会吝啬。现在才公元八世纪初,人类的整体技术水平本来就很落后,此前连火药都没有正式应用,但薛崇训捣鼓出了焦炭和水泥,竟然还有火炮,尝试成功后给了他自信,觉得有可能在某些领域进行大|跃|进发展。

发展技术的好处就是只需要钱和资源,不会牵扯太多,十九世纪有些用热兵器的国家还是农奴制度也没事,晋朝现在有一套成熟的封建制度还需要担心什么?相比之下,革新秩序和规则的时候薛崇训显得比较谨慎,眼下的科举虽然只是改进,也不得不考虑很多。

科举制度薛崇训想按照自己的意愿来,但权衡之后还是决定用保守的变法规则:由大臣主张,然后皇帝予以“认可”和“支持”。

有政治抱负和理想的读书人会有自己对世道的理解和思路,然后通过做官来实现,就连浪漫主义的李白也有澄清宇内后功成身退的理想,只不过他实际在为政方便不擅长罢了。所以在很多情况下国家要进行一种新政,过程是这样的:一批有同样想法的大臣掌握权力之后,由一个重臣提出主张进行论证,又得到了皇帝的支持,然后就开始施行。

薛崇训就打算这样干,物色一个大臣来主持这场科举革新。如此一来万一变法不利,名义上是一部分臣子在政见上的错误,和大晋这个政权没有关系,责任可以由一些大臣来扛,还有缓冲挽回的余地;若是皇帝亲自主持,一旦失败就是晋朝廷本身不行,至少说法上是这么回事。比如薛崇训熟读的《王莽传》里王莽称帝后亲自颁布的一系列错误圣旨,导致经济崩溃,愤怒的世人目标就直指新朝这个政权,觉得还不如刘汉。

当今朝廷,最有分量的大臣无非就是内阁、政事堂两个衙门的十个人,一处是薛崇训的心腹,一处是声望权位都足够的两代元老。若是政事堂六个人里选,只能是张说来主持,以前其父官位很低,张说本身就是科举进士出身,文采和能力一流,自己还爱好写书;内阁四人,杜暹长于打仗,文采稍逊;王昌龄好像不太支持新科举;张九龄和苏晋比较适合,资历也差不多,但苏晋有拥立首功。

薛崇训权衡之后,觉得让苏晋来主持会比较顺利,他至少是一心支持薛崇训的,不会在具体办事的时候来回周璇,对薛崇训实现自己的想法更有利。

但内阁学士虽然参与军机要务,品级却只是五品,苏晋也不例外。让一个五品官来主持天下科考的革新,好像不太严肃。所以薛崇训在开始正事之前要做很多准备的布局。

在此之前他就肯定了杜暹攻占营州的功劳,当时的考虑不仅有东北军事权重以及防止河北胡化,还有就是给杜暹升官奠定理论基础。

不久薛崇训就下旨,让杜暹卸任南衙十六卫名誉武官衔,晋升为从二品东宫太子少保。至于薛崇训没有太子那并不重要,什么太子少保本身就是虚衔,什么也不用干的。什么也不用干也不等于毫无作用,作用就是提升杜暹的品级。他一个干着五品学士实权的官僚挂着从二品的品级,本身就是在提高内阁学士的地位。

又有开疆辟土的功劳为理由,杜暹升级也就无可厚非了;内阁学士里头有个从二品的人,到时候苏晋提出科举变法,薛崇训便能顺理成章地将苏晋也提到从二品,况且苏晋本身就有拥立之功,被升为二品也没人会非议,不然你还能说人家拥立错了?

薛崇训设计好了步骤,便开始构思新科举的框架。科举制度通过宋明的不断变化,是渐渐发展到成熟的,除了薛崇训没人能一下子凭空想出一套合理的办法来,这个事儿还得薛崇训自己去琢磨。

首先是科考的内容取决于薛崇训重视哪方面的才能,在他的想法里,礼、谋略、科技应用三方面是最有用的,前者是奠定天地君亲师常纲的基础,这是维护薛崇训自己统治的基本秩序,在他还没办法制定一套被人接受的秩序之前,是不能破坏原有基础的,而且他自问没有达到自己去削弱自己权力的境界,也无法想通已经掌握了绝对权力的人有什么动力去推行“民|主”;后者前所未有,因为古人没意识到技术的作用。

其他的如诗词歌赋等文化方面,薛崇训觉得根本不用考,在官场士林一样能发展,因为此时大家逢场交往就要用这些东西以显示品味,这是流行,难道现代应试非要考唱流行歌曲不成;至于道德品格……只要没有作奸犯科的经历,也不好辨别,薛崇训对于朝里那帮满口仁义道德的士大夫,也没觉得他们有多高尚,太高尚的人很难混到那些位置。

决定了轻重,然后薛崇训便开始尝试设计规则。隋唐以来的科举制度杂乱,如科目居然有五十多科,而且考试并不是脱颖而出的充分条件,虽然应试制度有很多弊端,但公平性显然比唐朝的制度好得多;薛崇训打算借鉴的制度并非唐朝和武周时期的一套,实际上晋朝建立后这些东西仍旧照着前唐的惯性在运行,他想借鉴的是明朝的三级考试,在规则上制度化和标准化……明朝制度才是封建中央集权发展最成熟的规则;至于最后一个王朝清,只能是作为少民奴役大多数汉人的成功典范,比成吉思汗还要厉害,但制度上照抄之后华夷结合,画虎不成反类犬。

正式科举三级,步入科举道路之前需要取得生员资格,有资格的生员一律称为秀才。

资格考试为三步,这三步基本照抄明朝后稍作改变。三步从由低到高的行政级别进行,晋朝延续李唐覆灭前夕的地方行政区划分州、县两级,除此之外还有“道”这个级别实际不属于行政级别,天下十五道没有制度性的衙门,只有中央委派下去起监察地方施政的御史,但可以在采访使治所设置学政衙门,从而形成三级考试。

第一步,只要是晋朝管辖地盘内的人,士、农、工、商、军籍贯的三代无作奸犯科记录者都可以参加(较明朝范围更广),由各地县令主持很简单的入门考试,主要考读书写字、算术,也就是身家清白、识字、智商正常的人都可以入门了;第二步由各州刺史安排官员进行州试,参加这一步考试需要本县秀才数名担保身家清白,第一次因为没有新制度下产生的秀才只有取消这个步骤,考的内容和第一步差不多考题稍难,关键是要读书识字和有点头脑,然后确认是良民出身;

以上都是一年一考,比较容易。最后一步是各道学政衙门专业主持的三年一考的院试,合格的就是各州治所的州学(州治所不设县)、县学的合格生员,成为秀才,有资格进入科举道路了,这一步考试的内容也是薛崇训革新的关键。三场考试,三个内容:经义(读通传统典籍)、策问、数学。

内容没有诗赋,实际上就算在明朝最后一场诗赋考试也不是那么重要,聊胜于无的考试。但薛崇训改成数学之后就不会不重要了,因为数学本身就容易判断正误,答案是标准的,不会做没考合格就肯定没法通过。运作起来也简单,薛崇训自己出题就行了,然后给考官下达答案,照着批阅试卷就行,就算考官自己没读通《数学》只要学了阿拉伯数字的规则,也能批阅出成绩来。

薛崇训的想法,只要是进入科举的读书人,都有各方面的基础。这些选拔出来的士人有数学基础,以后薛崇训想在翰林院设置其他理科方面的研究部门就好找人了;就算没有这方面志向的人,也不影响他们专攻策问,以前学的数学当做锻炼思维并没有什么坏处。

另外为了革新科举方面的公正制度,规定从资格考试的院试开始批阅试卷之前都要让书吏誊抄答卷、封上姓名;所有考试不需要用固定的模式做文章(除了数学),规定一个字数范围自由发挥。

取得生员资格的人以及家人免徭役,不用再被点到去修河、工事、宫殿、运军粮等差事;进入州学县学学校读书要进一步进取的优秀人才可以得到国库财政补贴,但依旧交税,真是一穷二白出身的人也交不了多少税,况且全家还免了征丁这项大负担。薛崇训这样构思是为了防止后期生员一多还当地主、大商人,造成财政困难。

第七十四章 下诏

薛崇训想了很多,然后又来到了金城那里,让金城代替三娘为他的想法做笔录。因为他觉得金城好像天生对某些新事物很有理解能力,与其说是让她帮忙记录,不如说是一种倾述,倾述自己的思想。

前世有个人说了一句话给他的印象很深。有一次他闲下来无聊,便随口对一个女人感叹了一句:独行是因为无人分享。然后那个人说了那句话,当你到了一定程度一定会有人分享的哦。当时他觉得这句话非常有道理,所以记忆尤深。而今到了“一定”程度,已位极人间,才有了新的一番境界,其实独行是无论谁都会面对的,哪怕他是人人奉承的天子。所以才需要倾述。

薛崇训很随意的姿势坐在蒲团上说了很久,停顿的时候,干脆把双手抱在后脑勺上,仰躺在地板上了。幸好金城的宫里一尘不染,就算是地板上也非常干净。他躺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转头一看正好看见挂在墙上的一幅水墨山水画,气势磅礴意境高远。他忽然想起一个词来“卧游”,好像呆在屋子里也能感受到山川之间的意境。

安静了一会儿,他又继续缓慢地说道:“定好科举资格后,首先要改变是翰林院和国子监,然后才能设定分科、分级的科举体系。翰林院要分文、理、艺三类,而国子监进行这方面的学习。”

金城公主听罢脸上闪过一丝不解,薛崇训看在眼里,明白她的疑惑:为何还有艺这一类?一开始就取消诗词歌赋的考试,而且试卷在批阅前要重新誊抄,书法也就不重要了,更不考丹青和音律,翰林院却要专门设这一类,不是和实用基调相悖?

薛崇训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但他认为这个和新科举奠定的实用性并不矛盾,因为他想到了文艺复兴的影响。

但他此举只是依靠自己的直觉判断,却无法像推论公式一样对结果进行阐述论证。更无人能帮助他进行论证,他是称孤称寡的人,是独|裁者,所以有时候重大决策竟然只能靠直觉,也许这只是一场豪赌。

“文修史、参政、拟旨;理研究数学、物理、化学,顾问户工科;艺修书画、音律、棋艺等。”薛崇训慢吞吞地说完,又停顿了片刻继续道,“之后是分类科举的体系。但凡有生员功名的士人开始分类,第一种为进士科,考乡试、会试、殿试三级,主考经义和问策,乡试之后成为举人,举人可以候补做官;也可以进入国子监继续学习考会试、殿试成为进士;进士必然有官位,最低外放做县令,最有才能的人到翰林文院任职。

第二种考国子监的理学类,第一科就考数学,经义与问策科作为次要;这类监生可以考翰林理院,赐进士出身,之后在翰林院研究理科,或出任中央户部、工部官职;也可以候补地方各级户、工科官位。

第三种直接考武举,武举可以到飞虎团训练之后任命为武官;也可以继续考武备堂,赐武进士,为大将之才。最后一种是对于琴棋书画有造诣和突破的人,最后可以进入翰林院,也赐进士出身。”

薛崇训初步拟出这一套制度,以科举所为选拔人才的主要途径,再配以其他两种次要的授官方式作为补充:一种是有出身和爵位的贵胄世袭爵位,逐代降低勋爵;另一种是有功劳的大臣子弟可以免去前期科考,直接进入国子监为“萌监”,能以举人的身份授官,也能直接和其他国子监生一起考三科进士。

他构思之后又拿来笔录的草稿亲笔进行修改和整理,反复斟酌和思索,这个过程花了好一段时间。最后自认为以明代制度为框架的体系还算比较合理,终于接见了苏晋,准备让这份卷宗开始实施阶段。

卷宗作为密文交到苏晋手里,不得公诸于众,薛崇训让苏晋先看看,然后才决定愿不愿意接手。在召见快要结束的时候,薛崇训很认真地看着苏晋道:“你不是一定得办这件事。”

苏晋外号苏侍郎,阅近官场起伏,他刚拿到密卷还没来得及看,单从薛崇训那句平淡的话里就听出了两个玄机。首先这事儿是一个机会,薛崇训为了回报他的拥立之功,必因这件大事而让他位高权重,不然这么多朝廷重臣为何独选他?然后此事有风险,责任重大,所以薛崇训才会特意说“你不是一定得办”。

苏“侍郎”将卷宗密存在内各衙门,每日上值之后才取出来在书房中细读。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是皇帝亲笔,可见薛崇训对此事的重视。苏晋阅读了两遍,对变法有了自己的预测:可能进士科将是士人追捧的科目、其他类会变成冷门,因为进士科更适合一心仕途的人,而经义问策也是读书人更熟悉的内容(不过从生员资格的关口就普及了数学,显然达到了皇帝的期望);然后这样标新立异的科考内容会在士林中争议,肯定不是谁都会称道赞成的法子。

数日之后苏晋就准备拟奏章正式上书,由自己提出这项变法。无论风险如何,皇帝给了机会,没有退缩的道理。

正式的奏陈,先是政事堂的宰相看到,按照规矩要给出处理法子,再递到内阁、皇帝那里。但这回苏晋的奏章政事堂没有批阅,只是看了一遍就直接送内阁去了。宰相们一看内容,又是阁臣苏晋上得奏章,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它并非苏晋的政见,根本就是薛崇训的主意,和苏晋唱双簧罢了。

薛崇训打算先把这份奏章拿到内朝里和大臣们议论一番,探一下两个衙门大臣的态度再说。这次御前议事参与的南衙重臣一共就那十个,一个也没缺席,薛崇训少见地穿戴正式在紫宸殿参与。

一开始众人都显得很谨慎,因为人们一旦露出了自己的态度,以后就不便改变了,否则会给人政见不坚定的印象。苏晋按照薛崇训的密卷内容在内廷里详细阐述了一遍,薛崇训也不轻不重地问了些问题,最后询问大臣们的意见。杜暹先赞成了苏晋的奏章,接着内阁另外两个人也赞成了,这倒是他们事先就商量得差不多的事。

而政事堂也没有和内阁唱反调,他们也明白这事儿是薛崇训要做的,和内阁关系不大。张说等人随即也认为革新科举利大于弊,连李守一也没有如何反对……科举取士到了今天实在是一种发展趋势和共识,人们已找不到有说服力的论据来反对;而数学是薛崇训写的书,大臣们也不愿意拿这个细则说事儿,那是明显和皇帝过不去。

薛崇训早就料到改革科举只是难选主持大局的人,在两衙不会遇到多少阻力,只是没有料到进展会如此顺利迅速。他干脆就趁热打铁,当场封了苏晋太子少师的荣誉头衔,下旨他主持科举变法。

苏晋认为新科举制度要两年之后才能开始,现在天宝二年冬,第一次在各地进行生员资格考试应在四年春季,接着四年秋闱开始第一次乡试,新进士的产生大约在天宝五年春天。因为新科举有一门天下人完全陌生的科目《数学》,在此之前要印刷书本传到各州,并给士人以习学的时间;饶是如此薛崇训明白天宝四年的数学科也只能考简单的试题,人们学习的时间太短,不过他也不可能把一项国策拖延四五年才去实施,只能这样了。另外朝廷要在各道设学政衙门、在州县设州学县学,要改变翰林院国子监的格局,这些都需要时间。

等这一系列安排好之后,就在今年冬天,薛崇训终于颁布了科举的诏书,下旨废除旧的科举取士制度,从天宝四年起施行新的科举制度,并在诏书里概括了新的规则。

圣旨最先贴在宫门口,这种公开的圣旨迅速张贴到了各地驿站,进而扩散到各州县衙门。

第七十五章 贵人

腊月间,长安已下过两场雪,城中房屋顶上、墙头上的积雪尚未融化,今日太阳倒早早地攀到了城楼上头;加上今天又是十旬沐假,公门官吏不用上值,确是一个好日子。

由内侍省出面找作坊印刷的第一版《数学》已经出现在了长安市井,可能比较偏远的地方现在还买不到,但关中各地已经开始销售了。正值休假,苏晋一早起来就穿了一身棉布袍子,带着一个牵马的老仆,二人一马便悠闲地从安邑坊出来南行,到城南普通百姓聚居的地方瞧瞧情况去了。看看新书售卖的情况,也许就能瞧出新科举制度开局是否顺利的迹象,正如终南山一位隐士留下的半首诗“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

苏晋年到中年,经历了大起大落后已不再有往昔唇红齿白的风流印象,出门私访穿着普通,腿脚不甚方便,走在市井之间鲜有人注意,他看起来好像一个落魄文人一般,路人谁又知道他是当今天子门下的红人呢?

主仆二人刚走到一间书店外面,就听门口正在吵架。苏晋让马夫扶他下马,站在一旁看热闹。嗓门最大的是一个胖妇人,拍着一本书指着旁边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的鼻子大骂:“人家叫你文屠夫,你还真来劲,真当自己是文人墨客,拿了铺子上的钱过来买这鸟书!”

苏晋不动声色地一看,那妇人手下拍打的书正是第一版《数学》,在她口中被称作“鸟书”,苏晋的眉头不由得一皱。

妇人放开了那本“鸟书”,双手岔开腰间继续骂道:“你要买书我管不着,平时也没少给工钱,是你自个又懒又赌,凭啥拿铺子上的钱来买?今天你非得把书退了还我,要买自个想办法去!”

一个穿长衣的老头儿好像是书店的掌柜,出面说道:“本店买卖公道合理童叟无欺,概不赊账退货,书已经买了,面上还被你们弄上了油腻,怎能退换?要理论到别处理论,别在这儿挡着老朽做生意。”

那被称作“文屠夫”的青年头发犹如稻草,袖子上油腻腻的,确实是没什么书生气质。他也没和妇人争执,只在那里说软话,看来妇人口中所言“偷了店铺上得钱”倒也没有冤枉了他。文屠夫好言道:“这阵子正好手头紧,又急着买这本书,方出此下策。兄嫂何苦为了一点小钱当街大吵大闹?”

妇人怒道:“一拿就是两贯,你还当自己是公子,这是小钱?”

文屠夫又劝道:“兄嫂您得往远处瞧,当今天子下诏书科举求贤取士,这回真正是出身寒门也能封侯拜相,绝对错不了。不就是掏两贯钱买本书吗,这不是小事一桩?临街张三还欠我几贯赌资,改日我去讨要回来还您不就成了?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不过是借点急用,瞧您说得怎么算偷?”

“哼哼……”妇人叉着腰冷笑了一声,“你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咱们家收留你是觉得你家遭了天灾可怜,你是借人篱下,明白不?”

妇人说这话就真的有点难听了,不料文屠夫的脸皮却也厚,仍然嬉皮笑脸地说好话。妇人没伤到文屠夫,反倒刺激了在一旁围观的苏晋。

听人说起“借人篱下”,苏晋就想起自己落魄那会儿去投奔丈人家,期间难免遭遇冷言冷语白眼奚落,至今记得很清。眼前这个人称“文屠夫”的青年应该也是寄宿在亲戚家中,那个兄嫂应该是同族远房兄弟的老婆,说话确是直接连拐弯抹角都省了,苏晋不禁对他产生出一丝同情来。

只见文屠夫脸上挂着笑容,脸皮很厚的样子。不过苏晋一琢磨,此人定是有苦衷,倒是不是真的无所谓……否则他干嘛还要关注科举,不是仍然执着出人投地?

看到这里,苏晋便一瘸一拐地走上去,从袖带里摸出两张青钱来,淡淡地说道:“这本书我买下,送给这位小生。”

围观的百姓本来已经觉得兴趣索然,不过就是那妇人耍泼有点看头,但市井之间最不缺泼妇;这时半道里杀出一个仗义的瘸子来,一下子又勾起了众人的兴致。有挑担歇稍的也放下扁担,非得看完是非再走。

那妇人和文屠夫都吃了一惊,回头看向其貌不扬的苏晋,一个瘸腿的中年文人。苏晋脸上的表情很淡泊,却和那种无欲无求的佛道之人的淡泊不同。文屠夫隐约感受到有一种气势一般,忙抱拳道:“晚辈怎好无功而受禄?”

苏晋道:“你就别客气了。人生有起伏,总有遇到窘急之时,我不过举手之劳,无须计较。”他说罢便要走,文屠夫急忙双手抱向额头上深深一拜:“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请受晚辈一拜。未请教先生名讳?”

转眼之间两人又是客套又是礼节,妇人反倒插不上嘴,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安静了许多。

苏晋坦然受了他一拜,作为内阁大臣,平时被人恭敬奉承的时候太多,此时受市井间一个无官无职的人拜也没什么感觉,挥了挥手道,“萍水相逢,不必了。”他走到马前时,忽然文屠夫又追了上来,说道:“先生留步,稍稍等我一下。”说罢急忙奔到人群里一把揪出一个人来,急道:“张三,原来你就在这里,还钱来!”

那面相猥琐衣着同样邋遢的张三顿时一脸堆笑:“等钱够了,咱还能不还你……对了,刚才那个道士给我算了一卦,说我今年之内就有财运。”

文屠夫和张三说话时哪里还有刚才文绉绉的口气?他骂道:“走江湖的道士你也信?”

旁边一个拿着卦番的老道也是在这里围观看热闹的,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文屠夫道:“小生有文运,近几年必能入仕,老道先把话说在前,到时大伙再看看今日是不是信口开河。”

老道这么一说,文屠夫一语顿塞,别人说了句吉利话,还能再说道士是假的?世人多少有点信神鬼玄虚,哪会自己说自己不会走运?老道又指着路边已经上马的苏晋对文屠夫说:“此公是贵人,天赐你遇贵人,莫非你要就此错过?”

苏晋也听见了道士的话,脸上微微有些惊讶,马夫低声道:“这老道竟有几分眼光。”苏晋便转头随意看了一眼,只见那道士衣着破旧,却见须发飘逸、双目有神、脸上气色非常之好,投足之间倒是有几分逍遥自得和仙气。观气质就让苏晋有了几分好感,这样气质的人在市井中还确是少见,莫非真是隐于市井之间的大隐?

文屠夫正忙着拉住张三说话:“今日窘急,给你个便宜。我欲请那位先生喝两盅,你只要付酒钱,欠我的那几贯银子便消了。”

苏晋一副漠不关心要走的摸样,但将文屠夫的话听在耳朵里,心道:这后生倒心实。不过到底是个市井小民的身份,他也没多少结交的兴趣,反倒是街边那落魄的老道,让苏晋有点兴致,毕竟天子薛崇训和太后太平公主都是号称修道之人。苏晋刚想到这里,老道士便哈哈大笑,对文屠夫道:“小生要是将贫道也一并请了,再请那边的先生,多半有戏。”

听到这里,苏晋心下又是微微吃惊,那老道士还真是个会揣摩人心思的人。

“想蹭酒喝便明说,扯那么远干什么?”张三没好气地说道,因为是他付账。

文屠夫听罢跑到马前,抱拳道:“先生仗义,难得有缘结识,若是不嫌弃,请先生与那边的老道一起到酒肆喝两杯薄酒如何?”

苏晋看了一眼那个老道:“既然如此,不如我来做东,你们赏脸喝我请的酒。”

文屠夫听罢也不执着谁请,反正见这个中年文士出手大方也不是缺钱的主,不缺钱的话正如他所言,别人能喝他的酒也是瞧得起。

于是书店门口吵了一场之后,最后却变成了三个不同身份有老有少的人有说有笑地去喝酒了。围观的市井小民这才满意地陆续散去。

第七十六章 枕头

三人进了一家酒肆,这里的房屋很陈旧,恐怕是有些年头了,但酒水小菜的价格却不低,这里是长安。里面的木台上坐着一个抱着琵琶弹唱的半老徐娘,虽然唱得字正腔圆有模有样,可是本人已无多少色相,以致于在场的食客们大多各自闲聊,鲜有人去听她唱曲。

苏晋等人也不例外,只是转头看了一眼,便各自意思了一下谦让座位,最后苏晋坐到了面对门口的位置上。没一会儿就上来一个茶博士,先斟了几盏茶说道:“客官稍等,伙计很快就来招呼各位。”果然就来了个满面笑容的伙计,苏晋说要做东,便叫他们随意上几盘小菜,来一壶好酒。

文屠夫说了两句场面,琢磨着找话题,但之前问过苏晋的名讳,结果苏晋一句萍水相逢就回绝了,现在文屠夫也不好继续问,便对坐在对面的老道说:“道长真能相面而知人得气运?”

老道微笑着撸|了一把下巴的胡须,一副玄虚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文屠夫笑道:“如此一来,您不见着一个人都不是有财运就是有文运?”

“自然不是。”老道侃侃说起来,“贫道在邯郸借宿时,曾遇一个进京赶考的小生,唤作卢生。他多次科考而不中,当时已是贫困潦倒,穿短衣骑驴子。贫道观之而知卢生无文运,便当面劝他不要再考了。”

苏晋道:“当今的科举制度已不同以往,卢生若是还在,苦读两年后再考兴许就中了。”

文屠夫想起自己家道尚未中落时也考过几次不第,便若有所感地感叹一句:“道长劝他也是劝不住的。”

老道笑着说:“二位说得都不错,世人一生所求不过出人投地光宗耀祖,以为功成名就才能不枉此生,除此名利其他都不重要了。所以光是劝几句是劝不住的,不过贫道自有一个法宝。”

苏晋微微点头,心想老道虽是出家之人,对于世道却仍有一番体会。功名利禄在士林也常常被称为俗物,但真正能对此物释怀的又有几人?功利意味着地位、尊严、锦衣玉食等等太多人们所求的东西,苏晋自认也不能释怀,他为了那颗自尊心已经竭尽所能,若是看破功名,现在还得寄人篱下吧。

文屠夫好奇地问道:“什么法宝,不如拿出来让咱们长长见识。”

老道拍了拍随身带的一个包裹:“一个瓷枕。贫道在邯郸时便将这枕头借给卢生,卢生倚枕而卧,一入梦乡便娶了美丽温柔出身清河崔氏的妻子,中了进士,升为陕州牧、京兆尹,最后荣升为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中书令,封为燕国公。他的五个孩子也高官厚禄,嫁娶高门。卢生儿孙满堂,享尽荣华富贵。八十岁时,生病久治不愈,终于去世。断气时,卢生才一惊而醒,转身坐起,左右一看,一切如故,贫道仍坐在旁边,店主人蒸的小米(黄粱)饭还没熟……哈哈,原来是黄粱一梦。”

说完这件事,老道犹自端起一盏酒来一饮而尽,长叹道:“人生所经历的辉煌,不过如此啊!恩宠屈辱的人生,困窘通达的命运,获得和丧失的道理,死亡和生命的情理,也不过如此。卢生因此醒悟,不再进京赶考了。”

苏晋听罢却没有就此进入自然之境界,他只是觉得这个事儿挺有意思,等回朝遇到中书令张说,倒是可以和张说谈谈,张说是很喜欢收集整理这些民间轶事的。像他写的《绿衣使者》在薛崇训还没登基时就赞叹有加。

文屠夫好像也没有醒悟,摇头道:“道长何不把瓷枕也借给我,我试试如何?”

老道笑道:“你有文运,终究能得偿所愿,人生如梦,既然能做一回黄粱美梦,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借贫道的枕头?”

三人相互不知道姓名,却在这处古旧的酒肆中聊得很欢,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尽兴。分别时,苏晋不忘问老道的称呼,老道倒也不拒绝,哈哈一笑:“先生有此一问,贫道怕要留名今古了!终究难逃声名所累啊,先生就把贫道称作吕翁罢。”

次日苏晋上朝,在内朝外头的槐树下等候觐见时,正遇到张说。张说是政事堂的人,苏晋是内阁的,平日大多数遇到多半就是相互作礼寒暄几句,很少谈得太多。今天两个不同衙门的人却相谈甚欢,几乎忘记了内阁和政事堂是两个相互牵制的衙门,他们正是找到了共同话题,张说实在对这类事十分感兴趣。

就连过来传旨的宦官张肖也见状十分好奇,只见二人有说有笑,便趁传旨后和其他大臣说话的时候听着苏晋说着什么。今日薛崇训又不见大臣,叫内给事张肖来叫大臣们各回衙门办公的。

张肖听到的一节正是借枕头那里,听了个大概也不好在大臣这里呆得太久,只得去温室殿回禀了。他见到薛崇训说完传口谕的事,便轻轻提及:“张相公和内阁苏少师在门外的槐树底下谈得很高兴呢。”

张肖被提拔起来做内给事,经常在皇帝大臣间走动,浸|淫得对政局也有了些见识,他知道内阁和政事堂其实是两处制衡的衙门,阁臣和宰相有说有笑的有点反常。张肖又负责帮皇帝联络内厂衙门,又密报消息的职责,此时便不忘提起了苏晋那事儿,也有邀功讨好薛崇训的意思。

“他们说些什么?”薛崇训果然问了一句。

张肖便自己听到的故事大概说了一遍,只有后半段卢生做了一个美梦然后放弃科举,前半段的来龙去脉他却没听到。不料薛崇训一听就脱口而出:“黄粱美梦。”

“皇上造了一个成语啊。”张肖忙奉承啊。

薛崇训听罢想起此时真还没有这个成语,顿时就笑道:“这成语的出处不会在我这里,应该会从张说的笔下流传。上回张说还写了一篇《绿衣使者》,写得很好;这回有这么一个好故事,他定然会改编成文刻印。”

张肖见薛崇训听说了那事儿之后表情轻松还笑起来,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态,张肖便不再多言了。

“黄粱美梦一词便让给张说了,不过我倒是想出一首诗来。”薛崇训饶有兴致地说道。

“皇上的诗每句都是千古绝唱,天下都会传唱!”张肖刚才拍到了马腿上,这时薛崇训还没开作诗,他就先歌颂起来。薛崇训也听习惯这种话了,不以为意,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踱几步,看样子是真要作诗了。一旁帮着他批阅奏折的妹妹河中公主也笑嘻嘻地拿过来一张纸放在面前,一手提起砚台上的毛笔,一手托住下巴,兴致勃勃地注视着薛崇训。

踱了几步,薛崇训总算“回想”得差不多了,便开口吟道:“四十年中公与侯,纵然是梦也风流。我今落魄邯郸道,要向先生借枕头。”

张肖还没赞出来,河中公主就抢先笑道:“哥哥作得好诗!”连一旁姚婉也作沉思状,显然这首诗的内容有些嚼头。

薛崇训心情变得很好,“哈哈”地爽朗笑了几声,回头见河中正将诗默写下来,便指着她面前的纸道:“写完了让张肖誊抄两份,一份送给苏晋一份送给张说。”

张肖忙遵旨去办,将内宫的诗传到南衙时,大臣还以为皇帝有什么政令口谕,不料是一首诗。大臣们兴致一来,就要以此为题作诗回赠皇帝,南北中枢今日的气氛倒因此变得一团和气。

第一章 乱象

“营州必得而复失!”这是张五郎的心腹蔡宾密进的第一句话,听起来有点危言耸听。

蔡氏是张五郎的丈人家,籍贯同是岭南,以前却并无门楣,不过是商贾之家。当初张五郎遂薛崇训在鄯州时,尚无今日之显赫地位,偶见祭拜亡亲的蔡氏小娘便一见倾心,在旁人的撮合下喜结良缘。世人很讲究门当户对的联姻,但没有绝对的事,当初武则天还出身木材商人。而且谁也没想到薛崇训会开国登基,张五郎会封侯拜将。蔡氏是张五郎明媒正娶的正妻,已经育有一女,今年又怀上了;蔡氏同属岭南人,故而他们蔡家的人和张五郎是很亲近的。

这回跟着他到河北道的蔡宾便是蔡家的亲戚,以前是跟着蔡翁在生意买卖上出谋划策的人,还是一副商贾的头脑,所以就算他说得危言耸听,张五郎还是很淡定,打心眼里不怎么瞧得起蔡宾的见识。

于是张五郎摸着案上的琴左顾而言它,叹了一声道:“此时镇守营州不知何日能返,内人生育也不能回家了。”

蔡宾愣了愣,忙劝道:“大事要紧,此非将军牵挂家小的时候。”

张五郎不理会,犹自摆弄着面前的琴,他其实根本不懂音律,多有附庸风雅之嫌。只因薛崇训也是个半吊子,却与喜欢与杜暹一起把玩音乐,这种风气便在不知不觉间影响了下边的一批自喻儒将的将帅,听说殷辞也在请名家指点音律。

蔡宾有些焦急地说道:“营州是东北丝绸之路的要冲,契丹占据此地时获利颇丰,今落入大晋之手他们绝不会甘心,更不会善罢甘休,此时已在蠢蠢欲动寻找机会。虽然将军手里有三镇兵马,但明光军精锐之师调走,营州武备大损,情形堪忧。”

张五郎心道蔡宾果然是改不了商人的头脑,满脑子想得就是利。他便忍不住说:“营州情形不妙,我早有所察,只是你没说到点子上。险处首先在国内,一是要修城势必大举征发民丁,引起河北道各地百姓不满,就算是北衙派来了造水泥的人也不能改变这个现状;二是营州与周边各族对立,河东都督府、幽州都督府两地精锐尽在营州,谨防河北有乱臣贼子叛乱,届时调营州精兵南下又让异族有机可乘。所以我已上表兵部,请增安东都督府健兵数量,并将安东镇治所迁到营州,以此长久防范此地。

其次营州长史薛讷进言,之前营州对胡人的政策太过苛刻不利于长治久安。我与薛长史看法相同,故而改变政令,在柳城设置学校,收拢一部分倾向大晋的识汉字的胡人,再任用他们到胡人聚居的州县做官,实行以胡治胡,从而改变营州各地叛乱此起彼伏的紧张局面。”

蔡宾道:“招募兵员训练以及教化胡人都不是短时日能见效的法子,恐怕远水不能救近火……”他又走近了两步,低声说道,“当前危局都是杜暹施政不当所致,却要让将军来承担。若是任命新的河北总管时皇上在宫里,定然不会选将军来趟这浑水。依我所见,河北一旦有事,咱们是无计可施!”

张五郎沉默不语。琴房外面到处都是积雪,东北的冬天十分寒冷,正值阴天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大白天的房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两盆取暖的木炭,朦胧不清的光线好像是旁晚一般。

蔡宾放低了声音继续劝道:“咱们得尽快上书朝廷,把眼下的处境事先言语一番,皇上和大臣们明眼一看就知道当前局面非将军的责任,而是杜暹遗留下来的问题。如此一来,万一出了事儿,将军的罪责也不大。另外营州相比河北榆关内的地盘,不过是化外之地,若是两线乱起来时,将军宜身在幽州,而将营州失守的责任推到守将身上;加上皇上念旧,念及将军多年追随,必定不会追究将军丢失营州之罪。忠言逆耳,将军宜早作打算,不可不察。”

“张某岂是那等人?!”张五郎顿时有些不快,“营州的形势我自会上书,但推卸责任这样的事决不能干!到时候真遇到战事,我便留在柳城死守,人在城在,方不负朝廷封疆之重托。”

……营州天寒地冻,土地冻得和石头一样硬,但挖煤、炼焦、烧水泥诸事一天也没消停过。河北道大举修筑工事的政令盖着长安各级衙门的大印,从营州总管行辕到地方州县都要加紧准备,谁也担不起渎职的罪。

汝罗守捉烧炼水泥的作坊在汝罗城郊,但燃料却准备要从五十里地外的玉石山运来,因为那边有个煤矿,将煤采出来后可以就在附近修窑炼制焦炭。

泥土早已冻硬,修窑的工匠奴隶们要先将土烤软,土窑周围燃着好几堆大火,冻得簌簌发抖的奴隶们不自觉地往火堆旁边靠,一不留神就会挨上监工的一鞭子。现场有几个从长安派过来的工匠,另外一些地方哨堡抽调过来做监工的地方军士,绝大多数还是干苦工的奴隶和罪犯。这么寒冷的天气,风大得几乎能将人刮倒,在野地里干活简直就是活受罪,普通老百姓在这个季节都呆家里过冬了,官府要点民丁服役也十分困难,所以大多数时候只能驱使奴隶和流放犯。

所幸近来国内很多犯死罪要抄斩的家门都改|判流放营州,确是给营州带来了不少劳动力。就像滑州崔家又倒了大霉,受家族中当官的崔明善牵连,族中光被流放到营州的就有一千多号人。现在在这里修窑的一众流放犯中,就是几十个是崔门的。崔明善是一死了之了,被宽恕的活人却在这里活受罪,地都能冻硬的气温,那风吹在脸上真如刀割一样,比鞭子时不时抽在背上颈子上还难受。

崔明善犯了什么罪?犯了将女儿嫁给“诬陷天子图谋不轨”的贾焕成了他岳丈的罪,又加上前朝大臣崔日用与皇帝的积怨,不被牵连重判都是很困难的事儿。

窑边上一个铁青一张脸挑着担子的后生正是崔明善的长子崔启高,出身书香门第又如何?现在连贩夫走卒都不如,他的脸上也有一道血红的印子,刚刚被抽出来的,鞭子没打准打到了脸上,没有衣服的阻挡一鞭下去拿是立马见血,难怪他那副表情。

窑中夯土的一个青年也姓崔,见崔启高过来便随口接了两句话,此人与其是崔启高的亲戚,还不如说是同乡,出事前和崔明善家都没怎么来往的,关系十分生疏;而现在被安排在一处做苦力,患难之中反倒熟悉了。

姓崔的后生趁说话的机会歇了一口气,直起腰望向山脚下的煤矿,随口说道:“我堂兄被点去挖煤,之前他还羡慕我只是在外头修窑。如今看来,在这儿被风吹得要死不活,真不如去钻煤洞子!”

崔启高没有搭腔,他刚刚被抽了一鞭子憋着一股气根本没心情和别人扯淡。他爹以前怎么着也是京官,家里也是大户人家,何曾被人像牛马一样对待?况且还不能反抗,他心里清楚得很,反抗会是什么下场。

站在土窑中的后生还想说话,就见一个手持皮鞭的军士怒气冲冲地向这边走过来了,后生的额上顿时露出三根黑线,情知被打两鞭子并被谩骂是免不了的。不料就在这时,忽然听得“轰”地一声,不远处玉石山下的煤矿那边出了什么事,顿时吸引了修窑的人,本来要惩罚这个崔姓后生的军士也一下子忘记了这回事,注意力被吸引过来,马上转头向山脚下望去。

人们纷纷侧目,只见煤洞那边尘土腾起,沙石滚落,接着就有人大喊起来。这边修窑的很快回过神,有人嚷道:“煤洞塌了!”

很快窑场上就骚|乱起来,因为煤矿和焦窑本属于一个工场,煤洞里干活的人很多都是这边的亲戚同乡或者熟人,人们见洞子塌了自然十分担心里面人的性命,如那个崔姓后生的堂兄就在洞子里。

干活的苦工人多,情绪激动就往山那边奔跑,监工军士人少,场面很快就失去控制。苦工们根本不听军士的吆喝,有人见状一怒之下拔出兵器来,有个当头的急忙抓住那军士的手腕:“你想干甚?现在动这玩意,只要见了一滴血,咱们马上会被人群踩死!”

军士们听罢不再阻挡失控的人们,任由这里乱作一团。不一会儿来了个骑马的小官,急冲冲地找来几个士兵吩咐道:“立刻回城去禀报守捉,调兵过来!其他人,收好兵器,拿上锄头去帮忙挖人。”

一大群人涌到出事的煤洞外面挖掘,有埋得浅的真被挖出来还活着,只是受了伤,但里面更多的矿工恐怕是没救了。在场的官吏和一个将领看起来都非常紧张,营州各地修工事的、挖矿的地方大小动|乱十分常见,眼下这情况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就会演变成一场叛乱。

第二章 绝地

修窑的一众人和玉石山下多处矿洞的人都聚拢在出事之处,乱哄哄一片少说也有几百号上千的人,但人多也是无济于事,人们只能用锄头铲子挖那一小块地方,绝大多数人连挤也挤不进去,只能围在那边干着急,埋在里头的就算没被砸死也活活憋死了。

北风犹自呼啸,风中夹着失去亲朋的人得嚎叫,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就是一曲纯粹的悲歌。

不知谁嚷了一句:“官府不把咱们当人,迟早死在异乡,不如反了!”

众人听到这句反而消停了些,纷纷张望用目光寻找着什么。矿场上得官吏和兵丁都在人群外头,不敢往里面挤;人们寻的自然不是矿场上管事的,而是已经死去的崔郎中的长子崔启高。这种时候,大伙都知道需要一个带头的,这样干起事来才有奔头。奴隶流放犯造官府的反,信的还是有出身有见识的子弟,崔启高的士族身份在众人心里就成为了智慧和谋略的化身,身份在此刻本身就是一种威望。

崔启高的亲朋同乡都聚集了过来,一个后生说道:“只要公子一句话,咱们现在就起事,立刻能拉起千八百人马!”

此刻崔启高却沉得住气,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严肃,一张脸显得比做士家公子时更加坚毅,苦难的经历和粗矿动|乱的辽东环境让他成长了。他沉默了许久,对旁边的人说道:“汝罗城只要调来一个团马队,我们这里所有人就会立马被镇|压下去!就算躲过了汝罗城的第一轮进剿,柳城还驻扎有三镇健兵一万多精兵,加上营州各地数万边军,咱们这群人等不到发展壮大就要面对全副武装的官军,毫无胜算。”

人们听罢脸上的神情越来越黯淡,绝望的情绪在风中蔓延。一个声音说:“难道咱们只能在这里慢慢等死?”

崔启高回顾左右道:“矿场上的监工此时不敢和咱们冲突,惟今之计只有抓住机会逃走,他们阻挡不住也不敢阻挡。往东北方走,前面只有两个警戒的哨点;出了营州,就向辽水方向跑。哥勿州和辽城地区现在仍是胡人活动的地区,那些胡人几个月前才和杜暹的军队打过仗,和柳城官府关系不善,应该不会帮官府将咱们捉拿回去。”

有人担忧地说道:“杜暹杀了那么多胡人,咱们是汉人跑到胡人的地盘上,会不会被他们直接砍了?”

崔启高咬着牙说道:“我等七尺汉子,就算手里有竹竿,胡人要杀咱们也要拿命来换!”说罢转头看向东边,天灰蒙蒙的东边看不见太阳,只有漫天被风吹起的沙子雪片,茫茫一片就像未知的前程。

“咱们走!”崔启高等一众人拿起铁锹等工具离开狼藉一片的煤矿出事点,顿时就有许多不堪艰苦恶劣奴隶生活的矿工追随。

之前趾高气扬的官吏军士们此刻都不敢上去阻挡,一看就是造反的架势,人数那么多,现在还想上去吆三喝四不是找死么?官将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手下的苦工大摇大摆地离开矿山,一大群人在荒凉的雪地里渐行渐远。

过了半天时间,果然从汝罗城来了一团马队,到达事发地点时矿工都快跑完了。带兵的校尉见此情形有些意外,因为他不是第一次带兵镇压叛|乱,多半情况下出事地点的官吏军士都会被杀光或者提前逃跑,像这回的状况真比较少见,现场的官吏仍然好好的守在这儿。

问明白了情况和逃跑的时间,带兵校尉认为没必要再追了,因为此地离营州边界很近,半天工夫就算是走路也早就出了营州;而带兵出境作战不是一个校尉有权限决定的事,哪怕现在追出去更容易追到。他们是官军,就有规矩和一套军法,校尉现在应该干的事是把情况报到汝罗城守捉那里,听凭守捉的军令。

汝罗守捉对逃跑了几百个人的事并不重视,他最关心的是完成柳城下达的炼焦、造水泥的政令,新来的总管是皇帝的心腹,封了侯的张五郎,汝罗守捉如果能得到张五郎的赏识对前途是大大的有利。而矿场上那点事,除非有人聚众起兵来打汝罗城才严重,现在只是逃跑了,守捉打算从别处再调矿工过去,一天也不能停工;另外管事的官吏居然眼睁睁看着人逃跑毫无作为,也要被问罪。

他的幕僚却不禁问前来禀报的将领:“带头的是什么人?”

将领答道:“据官吏的口述,此人名叫崔启高,是滑州崔门的后人,其父曾在尚书省做郎中,因牵连谋逆案被处死,其族流放到营州,共有一千多人。”

幕僚忙向守捉进言:“逃跑的案犯不简单,懂得避我锋芒、能屈能伸,放任不管恐怕是个祸害,将军以尽快调兵出境将其除掉,以绝后患!”

汝罗守捉不以为然道:“时值冬季东北雪地千里,外面连一颗粮食也无,这些汉人犯人既不会打猎又不会游牧,他手里也没兵去抢掠,在野地里吃什么?不回来投案饿也饿死了,管他作甚?”

幕僚坚持道:“至少派出小股人马探听他们的去向。”

守捉听罢只得随口下令斥侯营派小队出境搜寻消息,回头他就把这事儿抛诸脑外了。

……

崔启高带着数百人一路向东北逃奔,几天之后并没发现有追兵,情况有所缓和,但同时从矿场上自带的一点干粮也吃完了,又没有帐篷等物,首先面对的最大敌人是自然环境。

他聚集族人和几个年长的人组成一个中心,商量下一步打算。人们被逼急了,认为眼下只有去抢辽水附近的胡人部落,抢帐篷和牲畜才能解决生存问题。但又有人劝诫:“就算得手了一回,接下来也是绝境!得罪了胡人,很快他们会聚集兵马来攻,咱们只有几百人,缺兵器箭矢,绝不是胡兵的对手。”

“先从胡人口里夺食,再投契丹人!”崔启高斩钉截铁地说,他回顾左右继续说道,“在辽东这片地方,各方势力都以本族人为根基,汉人只有在营州站住了脚跟。咱们是汉人,却不能靠营州,单打独斗活不下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有投契丹才能活。”

有人插嘴道:“契丹正和柳城议和,他们会不会把咱们押送回去,或者干脆砍了,咱们变成羊入虎口?”

“契丹李失活绝不会甘心就此送掉营州,让汉人在辽东站住脚跟。议和?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们现在实力受损不愿意和晋朝大规模冲突罢了。”崔启高冷笑道,“只要让契丹人看到我们的价值,就不怕他们不愿意利用。我们能挑起营州边境的叛|乱,为契丹兵袭扰创造机会;如果我们的人能回到河北河南,还能闹起国内的起义。契丹人不是想夺回营州吗?河北一乱,营州三镇兵马如果南调一部分,他们不就有机会了。”

一个年长的人点头赞成:“我从滑州被押送过来时,听到风声,朝廷明年开春就要在河北大举修长城,需要大量民丁,就近只能从河北、河东、河南三地征发,百姓怨声载道。公子如果能以滑州为根本起事,滑州临近明年徭役最重的河北,义军便能很快向河北道进取。”

崔启高道:“我正是打算,咱们要派人回到滑州起事,只能靠契丹人帮助,再借道奚的地盘才行。否则榆关一线关隘城堡林立,咱们以逃犯的身份怎么也过不去。这是须投契丹的第二个原因(第一个为了立足生存)。

第三,今后起义若是闹大了,朝廷必会从关中等地调大军来镇压,咱们起事之初地小人少,不是官军的对手,容易在开初就被消灭;所谓万事开头难,只有避过起初的艰难让局势僵持起来,咱们才能以薛氏得国不正、横征暴敛为名义,打上恢复唐室的旗号,进一步干大事。

契丹人同样不愿意看到一个强晋压在头上,加上契丹若能夺回营州,咱们也有策应的功劳。今后能借契丹、奚等胡人共同牵制晋军;也能避晋军进剿锋芒退守到榆关外,与契丹为盟取得立足之地。”

崔启高在干苦工的时候苦大仇深沉默寡言,今天一席话就惊了众人,让人们再次对他刮目相看。说出来一套一套的策略,何去何从提早就有了预谋,在众人心里这不就是干大事的人吗?他变成了一众人的首领便是不容置疑的。

崔启高在做士族公子的时候是从来也没过这样的大抱负,对薛氏夺了江山也不想有什么实质的举动,大不了私下口头上议论几句;但如今被逼得活不下去了,胆略野心反倒成倍地膨胀……因为已经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当人无所可失的时候,便是掠夺得到的开始。至于帮助异族对付中原有“汉|奸”嫌疑之类的,此时对崔启高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厮杀争斗没有其他大义,意义只在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第三章 执念

张五郎的奏章到达长安的时间真是碰巧,很是时候。河北道采访使杨思道也上奏了对河北军政民情的见解,并建议朝廷推迟大工程的时间,以稳定舆情。杨思道是个文官,和宫里的当红宦官杨思勖名字相近,却不是一家人;杨思勖本来应该不姓杨,进宫做宦官的人认为有辱祖宗,一般都要改名换姓,就如前朝宦官高力士本姓冯一样。

采访使杨思道的奏章基调与政事堂宰相们的政见“不谋而合”,又加上张五郎这个北衙体系的人也是同样的意见,宰相们就有得说了。南衙大臣在朝里支持张五郎提出的“任用胡人为官以胡治胡、改善东北各族关系、扩大安东都督府建制"的主张;同时为了解决燃眉之急,政事堂的办法是采用杨思道推迟征丁修长城的建议。

但宫里没有反应,没有皇帝的首肯,一切主张都是枉然,朝廷无权下达政令。

河中公主在看奏章,见那么多人将东北的事儿说得很急很严重,忍不住就在薛崇训面前说道:“天下是哥哥的天下,大臣们也是一片忠心。”

薛崇训不予置评,神色一点也不见急,面带微笑道:“这奏章不是功课,有的可以马上准奏、有的要送回去让政事堂重新拟奏,当然有一些搁在宫里就行了,什么也不用干。”

河中公主茫然不解地看了一会薛崇训,微微翘起嘴,带着一丝撒娇的口气无奈地说:“哥哥是皇帝,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了。”

薛崇训坐了一会,出门看雪,不一会同在温室殿书房的姚婉也走了出来。他便看着雪花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也和河中公主一样的看法?”

姚婉道:“郎君搁置奏章,自有道理,我相信您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薛崇训听罢心下欣慰,不由得转头打量着姚婉,她忙垂下头不敢与之对视,天气寒冷她脸脖上的皮肤看起来仿佛更白净了。薛崇训脸上轻松随意的表情忽然一改,沉声道:“参与政事的人中,我只告诉你实话。我可能没有更好的办法,大臣们的主张或许是明智之举……但是,河北防略是我年初就决定的事,现在遇到一点困难就要随意推迟更改?我必须坚持原路找到解决的办法,这是权威!”

姚婉微微动容,抬头看向薛崇训的脸,只见他又恢复了起先的淡然,在院子里轻缓飘洒的雪花之中,他眉宇之间的英武之气比以往更加收敛,显得安静了许多。姚婉不禁用仰慕的口气幽幽说道:“只要有郎君在,一切都不用担忧。”

刚说到这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破坏了安静淡定的气氛。薛崇训回头一看,只见长廊的另一头走来了宦官鱼立本,远远地站定就弯腰道:“皇上,边关急奏。呈相公看了说很急,奴婢不敢怠慢,赶紧到宫里打搅您来了。”

薛崇训的目光从鱼立本的脸上扫过,观了神色就问道:“哪里出了事?”

鱼立本道:“西北吐蕃,末氏吐蕃吃了大败仗,山高水远报到朝廷,恐怕是近一个月之前的事儿。那末氏真是不给皇上争气,人口牲畜损失了大半,咱们送过去的粮食兵甲也被夺了不少,要不是当时天气骤变风雪封路让逻些城暂时休兵,继续打下去末氏诸部恐怕已被完全消灭干净了!老天爷帮了他们一个忙,但只要一开春气候变好,吐蕃南北再战,末氏恐怕再也抵挡不住,覆灭就在眼前。”

“这消息是从哪里报来的?”薛崇训问道。

鱼立本忙答道:“回禀皇上,鄯州,从派到吐蕃的晋朝官员那里得到了公文。”

薛崇训的目光忽然黯淡了一点:“这么说就不是末氏为了内迁故意危言耸听了。”

“是,皇上。”鱼立本的腰弯得很低,虽然没见薛崇训有情绪反常的迹象,但鱼立本仍很紧张,只怪他运气不好恰好今天当值,没报喜就罢了还报了个大忧。这时听得薛崇训说道“我知道了”,鱼立本不敢多说一句话,也不问其它,忙执礼告退。

而这时政事堂和内阁两处的大臣们都呆在衙门里,无一缺席,随时等待着皇帝的召见,但一直没有动静。政事堂的六个人都坐在张说的书房里喝茶一边说事儿一边等着,张说坐在上首,其它人分两边坐在椅子上。边疆的具体事情,远在长安的这些决策大臣鞭长莫及,大家能做的只是从大处着手调整策略;就算有日行几百里的快马,此时的通讯仍然很慢,政令见效也需要时间,预计末氏的崩溃和吐蕃战略的瓦解会在明年开春后,可是这会儿真的是拿出办法的关头了,要是等明年开战了再想办法,那是什么办法也不管用。

张说表情严肃地开口道:“时至今日,府兵名存实亡,以健兵为主的武备是国家主力。健兵要领衣甲、兵器、粮草、战马、军饷,这些都是国库负担,好处在常备,坏处是一时无法增兵太多,国库负担不起。末氏的牵制一旦崩溃,吐蕃威胁可能死灰复燃,西域、河陇、六诏都要增兵防备,以保持我大晋对蛮夷族的优势。”

程千里道:“我们没法深入进攻吐蕃高原,只要吐蕃内部没有利用之机,终究是中原大患;而东北反复的契丹、奚占地不过数州之广,人口也少,没有实力对中原造出根本威胁。武备国策重西轻东才是正道啊。”

“程相熟知兵事,看法与我相同。”张说忙拉拢程千里,他沉默了一会又道,“为了稳定河北,须调返河东幽州两镇兵马;要保守营州不失,只能让安东都督府增兵。东北兵力权重太大,营州驻扎的健兵太多了。”

窦怀贞道:“榆关外多是胡人,咱们为何非得迁那么多人过去、驻扎那么多健兵?依我看,杜暹打下来营州也是功劳,封了一个边将征募边军就行了。”

“如果窦相公说的法子管用,营州何以多次易手,依附的胡人何以反复无常?”张说没好气地说。

在政事堂的看法里,攻占营州的负担显然比得到的利益要大,拿商人的话说就是亏本生意。不过攻占此地的杜暹都升官了,这项军事行动也得到了皇帝的承认,现在去翻案既得罪人阻力又大,反正不好办。

当然朝臣们并不认为开疆辟土有什么不对,只是以往在东北的进取都是以收买招降胡人部落为主、直接调兵驻扎为辅,利用政治和外交的办法来降低成本。去年起薛崇训及一众武将出身的大臣极力想在东北扩张,占领营州后区划州县迁徙百姓驻扎健兵,这种扩张和以前的做法是完全不同的。正好当时吐蕃内乱,突厥被驱赶到漠北,晋朝外围的军事压力骤减,所以在营州的一系列行动没有什么问题迹象;这会儿西边吐蕃的局势稍有变动,问题一下子就暴露出来了。

眼下的问题,如果按照政事堂的政见有非常干脆的解决办法,健兵直接放弃营州,地方兵守得住就守、守不住丢了也属正常,毕竟那地方活动最多的是胡人,还没有汉化。营州失守会带来很大的牺牲,迁徙和被流放到关外的汉人一旦失去营州据点处境不容乐观;不过晋兵回防河北幽州一带就很容易,那里是汉民已有的土地,水陆交通便利,守卫的成本要小几倍。

另一方面,人们发现辽东气候寒冷,可那里的土地既可以游牧也可以耕作,对汉人来说就十分有价值了;只是迫于晋朝西面的军事变化,心急也不容易消化地盘。

利弊权衡显而易见,问题出在皇帝薛崇训身上,大臣们难以理解他为什么会对幽云之地如此执着。人都会有一些心理上的执念,薛崇训正是受了“安史之乱”及宋代知识的暗示,产生了很固执的意识;而他又是一个有实权的皇帝、独|裁者,个人的见解对整个帝国的走向都影响很大。

不过现实摆在面前,东北面让步好像是最明智的法子,而为大局着想牺牲一些人一贯是人们可以接受的理念。如果真的要改变营州的策略,那些被流放的汉人以及迁徙的百姓将会怎样?杜暹的铁骑在营州屠戮胡人动辄万帐,风水轮流后的血腥不言而喻。

第四章 海天

冬季来临,吐谷浑这边更早已冰天雪地,冬天还特别漫长。伏俟城王宫里的慕容家和贵族们正坐在一块儿议事。

议事厅里沉寂了许久,慕容宣缓缓说道:“姐姐已封了晋朝的嫔妃,要不你去长安,也是名正言顺。”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大臣们竟无一附和,这会儿显得有些尴尬。

倒不是因为汗王的威信不够,贵族们实在是不敢附和,这种事儿汗王作为慕容嫣的亲弟弟可以说,其他人却不能说,半句也说不得。慕容嫣本来是以前的权相伏吕的老婆,当时慕容氏权微,大相伏吕“挟汗王以令诸侯”,吐谷浑大部分贵族都投靠在伏吕门下,伏吕权势极大;后来伏吕倒下了,以前那些贵族该被铲除的铲除,剩下的还要继续生存在吐谷浑,虽然迫于晋朝的压力和慕容氏的崛起纷纷对慕容宣表示了效忠,但是慕容嫣作为伏吕以前的妻子,显然很多贵族更亲倾向主人家的慕容嫣。造成了现在的格局,慕容嫣只是个公主,在吐谷浑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不过她同是慕容氏的人,就算权势大,慕容氏的崛起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只要晋朝不倒的话。而慕容宣提出让姐姐去长安,也并非出于内讧意欲从姐姐手中夺权;真要那样的话,慕容宣也不会这样毫无准备地说出来,况且内讧起来他作为吐谷浑的汗王,实力也许还略逊于慕容嫣。慕容氏刚刚爬起来,姐弟俩的心还是在一块儿的。

再者晋朝在伏俟城驻扎有官员和少量军队,甚至有探子,慕容嫣名义上作为天子的嫔妃,她是绝对不敢有丝毫风言风语传出来的,更别说在吐谷浑有家室了。她这样一个处境,心不向着慕容家向着谁?夫家是晋朝薛氏。

汗王慕容宣没见大臣们有反应也不着急,便低头看摆放在面前的棋盘。慕容宣简直是个嗜棋如命的主,只要一坐下来,就算没人和他下,也会对着棋盘琢磨。

这时坐在他旁边的艳丽公主慕容嫣终于表态道:“是得尽快有人去长安。”

众贵族听罢才纷纷附和,有个人说道:“照这样下去,明年一开春末氏定要被逻些城吞下,进而吐蕃兵逼近河陇,咱们就成了晋朝西北边境的挡箭牌。不仅如此,黄河九曲之地等已经变成咱们牧场的地方又得吐出来……”

另一个人愤愤道:“你还想着那些地盘,到时候吐蕃打过来,你说怎么办吧,现在还能向吐蕃人求和不成?”

“乌乞提,言多必失。”有人冷冷提醒道。愤慨的那乌乞提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和吐蕃议和可以,但首先吐蕃要废掉慕容氏,这是不容置疑的。慕容家会甘心让出权力和吐蕃议和?乌乞提急忙改口道:“就算咱们打不过吐蕃,晋朝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晋军调大量军队进入吐谷浑帮助他们抗击吐蕃,这真不是简单的说干就干的事,众人心里都明白。

“最好的结果还是让末氏挡在前面,咱们出钱出人都可以。一定要说服晋朝保住末氏,这也对朝廷有利,谁也不愿意看见吐蕃重新合二为一。”

“光靠末氏是不成了,得让晋朝派精兵过去,咱们也能出骑兵为盟。”

慕容嫣回头看向弟弟:“不如让妹妹去长安吧。”

汗王抬起头,微微诧异道:“冬儿?”

慕容嫣脸上有些黯然:“冬儿从小与我们失散,咱们姐弟没能好好照顾她,做姐姐的也不想她再次离开。但冬儿年纪也不小该出嫁了,汗王不是不知道,她一心里想着的是‘薛郎’,我们怎么忍心逼她,索性成全冬儿送到长安,天子定会封个嫔妃。”

“可你也是晋朝的嫔妃,再加上冬儿却是意义不大……”慕容宣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说道,“不过姐姐说得也有道理,咱们问问她罢。”

……

正如吐谷浑贵族商量得那样,天子薛崇训同样不想看到末氏被吞并或者被迫内迁的局面。不用伏俟城派人来请求,他早就在考虑了,事到如今要保住西北的大好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联合吐谷浑直接派兵上高原。这个法子最大的困难不是吐蕃敌兵,而是恶劣的自然条件,不适用高原的汉军人马损失和艰难的后勤将为晋朝增加一大笔负担。

若是重心移到西面,河北就要尽量保证无事,营州增兵也是不智之举,连既定的修长城的工程按理也应该搁置……毕竟从外部压力来看,吐蕃在地图上那么大一块,又对中原不善,瞎子都看得出吐蕃的分量。

在这种情况下,有一次他还忍不住在姚婉面前露了一句:“你说退一步是不是会海阔天空?”他自己都开始动摇了。

他有时候在反省自己,从斗李隆基开始,每每做事都是孤注一掷,非得争个你死我活,那时候他觉得自己真的没有选择。而现在也应该孤注一掷?

有这种动摇的心思后,他也意识到自己在渐渐地改变着,越来越平和,但越来越没有进取心……在某些方面,薛崇训看到了自己与李隆基的共通之处。或许是拥有的东西太多了,难免让人瞻前顾后。

他也无法从血腥中抽身,无论怎么做,都会有大量的人去|死。退一步怎么样?营州那些汉人极可能沦为牺牲品。

姚婉也在他说那句话后劝了一回:“情势有变,就算郎君依了大臣们的意见,也不会影响您的权威。”

薛崇训正站在杜暹献上来的那副大图面前,背对着姚婉正仔细欣赏着图,头也不回地说:“不急。我在鄯州呆过,西北的冬天特别长,末氏也不是完全丧失抵抗,不急于一时。”

姚婉听他这么说,不再多言了,便轻轻屈膝行了一礼,哪怕他背对着自己根本看不到。姚婉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的背景,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来。

薛崇训没听见她回答,又随口强调道:“这段时间东西两边都有事儿,大臣们让我太紧张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急。”他好像不是在对姚婉说话,而是在对自己说。

第五章 闹市

官员的休假不只每十天的沐假,一年各种节气都有假。腊八节又有假期,在此之前薛崇训便单独召见了中书令张说。皇帝召见,见面之前大臣们都会事先猜测会说什么事儿,若是不幸被问到之后回答得吞吞吐吐或者一问三不知,显然是很不好的。张说猜测薛崇训是要问河北道修长城的事,这事拖了不少时间,何去何从是该拿出一个法子来。

张说在宦官的带领下进入内朝,一路上他没说话,心里一直琢磨:皇帝是想接受南衙的建议推辞河北工程,还是刚愎自用坚持自见?这个张说还真琢磨不透,预测不出来。和薛崇训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早在李隆基做太子的时候,张说名义上就是李隆基的老师;这些年薛崇训一步步走过来,直到登基,张说是亲眼看过来的。在张说的眼里,薛崇训这个人缺少士大夫的稳重,反而像个赌徒……张说的观念里这种性子不是好事,偏偏人家赌赢了,这不能不说是命。

万一薛崇训这回真要坚持不推迟修长城的工程,该怎么回答?违心奉承皇帝,张说总觉得不妥;但他还能迫使薛崇训改变想法么?这天下就是薛崇训的。

张说一筹不展,这会儿已经走到温室殿门口,只能硬着头皮进去。只见薛崇训正坐在北面的一张软榻上,张说便先行了叩拜之礼,薛崇训道:“起来、起来,地上凉,在这里不必那么多繁文缛节。旁边有凳子,张相公坐下说话。”

薛崇训一脸平和没事似的,张说也只得沉住气道了声“谢陛下恩”,爬了起来坐上圆凳。

“我忽然想起,咱们俩见面说正事的时候多,都好久没出去走走了。想起有一年元宵节一起去游灯市,我好像还作出了一首词……”

张说忙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好词啊!”

薛崇训哈哈一笑:“记性真好,张口就背出来了。”张说一本正经道:“陛下的词好,时常品吟,这不就记住了。”

“最近我在宫里呆得挺闷,想出去走走,可又不想带着大倚仗出行,第一銮驾出行心境又不同,第二这都要过年了,把朝廷地方搞得太忙也不省事,还费钱……”薛崇训笑着说道,最后那句口气重了点,顿了顿继续道,“我就想微服出去走走,就像以前那样,这不官府都要放假吗?张相公有别的事?没有的话咱们俩就在长安到处转转。”

“没有,没有别的事。”张说不假思索就回答出来,心道就算有别的事,我还能拒绝皇帝?

觐见说了一通话,薛崇训连河北的事提都不提一下,而且见他成竹在胸笑呵呵的样子,张说也纳闷:莫非他是早有好办法?但再琢磨又觉得不可能,眼下的状况还有什么好办法。就算张说承认自己谋略不如皇帝(这个在他内心也是不这么认为的),但南衙还有那么几个参与决策的大臣,都不是等闲之辈,大家都想不到那个好法子?

薛崇训想了想说道:“明早你再丹凤街等我,我出宫了咱们便会合。”张说见薛崇训很沉得住的样子,他也就不提正事。

第二天一早张说便穿上了常服骑着马在大明宫南边的丹凤街旁等,只带了一个家仆。薛崇训当然也不可能穿着龙袍出来,他乘坐自己那辆旧松木马车,除了赶车的庞二,身边就三娘一个人。

空气干冷,所幸是放晴了,东边还出现了太阳。这阵子过节,又快年关了,从大明宫丹凤门附近南行就是东市,街上车水马龙,干冷的天气一点也没影响临近过年的气氛。张说正抱拳在马车旁弯腰执礼,薛崇训只是挑开帘子说道:“风吹着冷,道济上车来罢。”

道济是张说的字,出宫来薛崇训的称呼都变了,显然是出于不想惊动人得考虑。提起朝廷中书令那是大名鼎鼎的,但一般人就算听到张说的字还真不知道是谁。马车便在大街上行驶起来,张说问道:“郎君今天想去什么地方转转?”

“随意走走,我还真没想到去哪里。”薛崇训道,“现在什么地方最热闹?”

张说道:“最热闹的地方应该是东西两市,不过市上得人多且杂。”薛崇训笑道:“东市离这边近,那咱们就先去东市转转?”张说忙答道:“郎君想去哪,咱们就去哪。”

于是薛崇训就让庞二赶车去东市,东市上几乎没有风景可言,放眼处就是车马人流,这里本来就是关中地区最大的交易场所之一,货物应有尽有,远至阿拉伯欧洲的东西这里都买得到。市面随处可见胥役和兵丁走来走去,人口密集的地方更是维护治安的重点,什么跑江湖卖艺的、卖弄戏耍的人也少见,大概是因为在这里摆摊的费用不低,基本都是做生意的商贾。

薛崇训等人下车四处逛了一番,到处都充斥着讨价还价的气氛,除了看看卖的货物确实没什么好看的。而且场面看起来还有些杂乱,很多店铺都把货物摆放到街面上来了,薛崇训问张说,张说言商贾要显示货足才底气足。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聊,三娘和张说的那家仆都跟在后面。如果不是薛崇训要来,张说显然是不会亲自跑到这种地方浪费时间的,偏偏薛崇训看起来还挺有兴致的。

走着走着,薛崇训说道:“逛了老半天了,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张说附和道“也好也好”,薛崇训四顾周围,一个不起眼的小店铺引起了他的兴趣。那门面确实不起眼甚至门可罗雀,不过放在东市这商贸之地反而有点与众不同。薛崇训抬头一看,牌匾上就一个字:棋。

他便指着那牌匾问道:“这个字,道济说说,是卖棋的还是供人下棋的棋馆?”

张说的神色不变答道:“棋馆开在这闹市上一没意境,二浪费店面。大概是卖棋的吧。”

“生意好像不太好……咱们就装作买棋的,过去坐坐叫店家拿棋来瞧瞧,顺便讨杯茶喝。”薛崇训饶有兴致地说道。

张说笑道:“在这利来利往的闹市,大伙都忙着逐利,也只有郎君才有如此雅兴,仿佛鹤立鸡群。”

薛崇训脸上忽然变得有些严肃:“咱们也在埋头追逐,只不过不仅仅是利罢了。”

张说的笑容说消失就消失,立刻肃然点点头道:“郎君说得是,我们越是身处闹市越需要郎君这样高瞻远瞩跳出闹市境界的圣人。”

薛崇训笑了笑,不忘回头和三娘说一句:“咱们去棋馆坐坐。”这时只见三娘往旁边递了个眼色,薛崇训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才发现原来刚才做跟班的张说那奴仆不见了。那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奴仆,不是三娘递眼色,他还真没察觉。但他很快就不计较了,张说是南衙第一把椅子,薛崇训要是在某些方面不信任他也不会让他做中书令。

三人走进棋馆,一门口果然见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棋,有大有小,以围棋为主,还有象戏、双陆、西域象棋等等,难怪是开在长安东市的店铺,品种可谓齐全。一个穿青衣的小厮招呼了一声,就不远不近地站着,薛崇训等人不问他就没多说一句话。他们逛其他地方时,总是有人笑脸相迎说得他们很想掏钱袋,而这里的气氛让薛崇训顿觉这家店铺确实有些与众不同。

客人除了薛崇训等三人,再无他人。薛崇训随意指着一副棋问:“这个多少钱?”那青衣小厮不假思索便道:“二百贯。”简短的回答再无他话,更不解释这棋为何值那么多钱,象牙做的?薛崇训微微一笑,心说难怪门可罗雀了。

还有个老头,大约是掌柜一般的人物,在柜台后面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连头也不抬一下。

“这里好像不欢迎咱们,道济,咱们去别的地方罢。”薛崇训转头对张说道。

刚说到这里,就听得“叮铃”一阵如风铃一般的轻响,一道珠帘被掀开了,走出来一个年轻女子出来。薛崇训愣了愣,只见那女子穿着素雅,却是十分漂亮,而且笑若春风,走起来扭腰的动作能感觉那小蛮腰十分柔韧,那身襦裙样式的打扮其实有鲜卑服饰的风格,很窄。

女子走到薛崇训和张说的面前微微屈膝行了一礼,打量了一眼俩人,微笑道:“两位是贵客,这外面的东西不适合两位,可有兴致到清静的坐坐,奴家给你们几件好的品鉴品鉴?”

薛崇训看了一眼张说,笑道:“刚才我问了这外面的东西的价,一副棋就要两百贯,怕更好的东西就更贵,咱们可能买不起啊。”

女子依然微笑着说道:“东西没有贵不贵之分,只有值不值之别,您说呢?”

“有意思,这个说法有点意思。”薛崇训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点点头,“要不咱们就瞧瞧去?”

第六章 对弈

几个人被带到了里面的一间小小的书房,闹市的喧嚣仿佛在一瞬间就从感官中消失了。原来这里没有窗户,难怪隔音效果那么好。因此光线也有点黯淡,房间里挂着不少书画古玩,恰恰没有盆景之类的活物,唯有墙角的一鼎香炉里飘出若有似无的青烟,为这里增添了些许活气。摆设和器物看起来十分干净,环境清幽,这里一看就十分讲究。

薛崇训走到一副画前面细细观摩,想瞧瞧这里挂的字画是不是真迹。这时就听得带他们进来的那女子在身后说道:“先生看出来它是赝品还是真迹了吗?”

“纸张微微泛黄,乍一看有些年头,不过光是这么瞧一会,我却不敢下定论。”薛崇训道。

女子妩媚地一笑:“那张画无论是真是假,它都只是一个摆设。我们这里真正的好东西是棋,二位稍等。”她说罢便转身走了。

薛崇训和张说对视一眼,张说很正经的样子,但两人的目光里显然都有对那个女子关注的意思。张说不能说诸如“您觉得那娘们如何”之类的轻浮话,一则薛崇训是皇帝上下有别不能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二则张说也想保持持重的形象。不过薛崇训好|色几乎满朝皆知,张说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没一会儿,拿棋的那女子还没来,先来了个丫鬟上了两杯茶。薛张二人进来的初衷就是喝口茶,总算如愿以偿。这是在陌生的地方喝陌生的茶,三娘趁主人不在先试毒。但张说好像一点都没有戒心,端起来吹了两口就喝。

这时那女子拿着一副东西出来,轻轻放在两人对坐中间的几案上。薛崇训一眼看到了一个棋壶的白棋,心里又想:这玩意怕真是象牙做的?

女子微笑道:“白棋是用白玉磨制而成的,来自于蓝田;黑子却取自西域的珍稀玉石;棋罐是河北邢窑的白瓷;棋盘木雕,取木于南海。这副棋的质材来源于东西南北,合在一起却能浑然一体,正如下棋之人的心胸宽若四海;其质地珍贵,却不沾金银,故贵而不张扬,有如君子。这是一副配得上君子把玩对弈的棋。”

薛崇训用手指夹起一粒白子对着门的光线细看,说道:“东西是好东西,可我们恐怕买不起。”

那女子一听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您还买不起啊?”

薛崇训听话里有话,好奇道:“你看我浑身上下,哪里像买得起的人?”

张说没开腔,犹自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女子看了一眼大胡子马脸的张说,脸上仍然带着笑容对薛崇训说道:“先生若是喜欢这棋,奴家也不要金银,就用您腰间那块玉交换如何?”

薛崇训愣了愣,哈哈一笑:“我就挂在这里你也瞧得出来值钱不值钱?好眼力!”他虽然穿了一身布袍,里面的白绸在钱赋集中的长安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但佩戴的玉还真不是等闲货色,薛崇训是称帝了的人,自己身上挂的东西随便一件宝物不是很正常么?

这块玉是宫里来的东西,上面没有刻字,但识货的人拿来细细一揣摩也许真能判断出它的来源,所以薛崇训是不愿意拿玉来换棋的。他不由得再次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女子,她生得一张瓜子脸,面相在贵族看来不怎好,可眼睛却非常有神,一笑一颦之间都带着勾人的妩媚,让人想起狐狸精;衣着却只青白银三色,刺绣银线也不能影响整体的素净,因此给薛崇训的感觉是媚而不艳;腰很柔韧的样子,腰部平滑的线条和胸脯的起伏浑然一体,十分和|谐。而且肤白如玉石磨制的棋子,薛崇训不禁恭维了一句:“君子不像棋,倒是小娘子像这副昂贵的棋。”

女子朱唇轻启,轻轻说道:“奴家不是棋,只是棋子。”

就在这时,张说撸了一把大胡子道:“郎君要不要与我对弈一局?”

薛崇训本来想着问那媚女的名字,但张说一说话,他就忘记那茬了,正好这里的环境让他感觉挺舒适的,便欣然同意:“那便来一局。”

那女子也不拘谨,就近挪过来一条矮凳坐下,将那副昂贵的围棋摆上几案,坐在一旁观棋。

薛崇训的围棋下得真不怎么样,连太平公主都下不过,主要因为这玩意不仅要天赋,时常练习也是很重要的。薛崇训前世不会围棋,在这个时代又是一个武夫,小时候自是没练习,只是会下罢了。而张说却是一个进士出身的文官,棋艺这些东西不是玩得很熟?

果然没下多少手高下就比较明朗了,张说却在心里琢磨:故意放水的痕迹太明显有点不好,不过皇帝是一个好胜心很强的人,如果让他输了恐怕心里会有点不高兴,虽然他肯定不会去计较。他想罢便轻轻对观棋的女子递了个眼色,不料那女子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一下就看懂了,于是在薛崇训要下烂招的时候就在旁边提醒。

张说故作不太高兴地吭了一声:“观棋不语真君子。”

女子嘴上好不想让,也说了一句:“真没听过谁说奴家是君子。”

薛崇训已经察觉张说和这女人好像认识一样,但张说既然不明说,他也就不点破。而且美女帮着自己,他的心情还非常好,满脸的笑意。

一局下来数路,薛崇训险胜。但是他心里知道张说在放水,而且能将劣势控制在如此小的范围,显然已经全在掌控之中,自己和张说就不是一个等级的棋手。当然表面上张说输了还有话说,是旁边那个聪明女子在帮薛崇训的忙。薛崇训便道:“道济啊,不是小娘子帮忙我下不过你,咱们换一种棋。下象棋怎么样?”

“郎君是指象戏还是西域象棋?”张说问道。

薛崇训道:“就叫象棋,对了这里不是有西域象棋么,就将就那些棋子,不过棋盘用楚河汉界。新玩意,规则也是新的,不过简单,咱们用新规则试试?”

张说点点头:“郎君来制定规矩,无论是不是棋,都是天经地义的。”

薛崇训听罢与张说对视一眼,不由得笑了起来。当下便让观棋女子拿来了西域象棋,又要来了一张白纸画当场画棋盘,中间还写了四个字:楚河、汉界。挑出棋子三十二枚各十六,将规则一说,张说立刻就领悟了,“和象戏有想通之处。”

“和道济相处,很省心。”薛崇训随口这么一说。张说忙抱拳坐在椅子上轻轻一拜。

薛崇训摆好棋,说道:“规则就这么着,咱们先来一盘试试。”

于是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象棋就这么被弄出来了,这一盘棋,大约是象棋问世以来的第一盘。薛崇训先手,张说一开始便模仿他的开局套路,并在过程中慢慢领悟。就这么着,张说是第一回下,没想到薛崇训却并不轻松,他忍不住问道:“道济这就悟到象棋的玩法了?”

张说笑了笑:“悟了点东西,不知对不对。”

“你说。”薛崇训伸手做了个动作,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张说沉吟片刻道:“其实这象棋应该比围棋简单一些,无非就是两点:制衡、交换。开始双方各有十六字,有攻有防,难以直接取帅,得先剪除羽翼扩大优势。于是就有了制衡,您要想吞我的马,我便用车看着,制衡又像投鼠忌器。接下来便是权衡利弊的交换,多数情况是各有损失,一般吃亏的一方被迫开始短兵相接交换以此破解其中交叉的制衡。这么一通交换下来,胜负就渐渐明了了。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薛崇训认真地听完,点头道:“有道理。”然后指着棋盘笑道,“该道济落子了,你是不是要和我交换?”

张说低头看棋盘,故作一副愁眉的样子,若有所思道:“我这是换不换都吃亏啊……可我本来就落了下风,快无兵可调了,若是要和您交换,那就是三子换两子,进一步少掉三子;而我若退一步,只损失一子。还是退一步好,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一步海阔天空……”薛崇训下意识又将张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张说不动声色道:“棋已至此,我只有舍得抽身,至少才不会输得那么快。”

薛崇训默不作声,他忽然觉得张说是在借棋在向自己进言,而且效果还不错,很应景。他站在张说的棋盘一方考虑此时的局面,也得承认他的想法是对的,退一步保存实力才能保存进攻的可能,否则一下子损失了三粒可以过河的棋子,真就没啥可能反败为胜了。

房间里很快安静下来,观棋的女子也装了回君子,没有言语。薛崇训和张说都看着棋盘,好像很认真地在思考棋局。

第七章 窈窕

一盘棋下来,张说这次肯定没有放水也认输了,他输得原因和薛崇训输围棋一样,不熟悉。两人放下棋子喝茶休息,张说要去厕所,便起身离开了一会儿。

他走到过道上时碰到了起先招呼他们的那个妩媚女子,便一起转过过道,张说回头看了看对女子说道:“你怎么亲自出来了?”

女子道:“不是张相公派了你们家的那叫什么来的,过来告诉我要来贵客么?”

“算了,这事儿怪不得你,是我画蛇添足。我的意思是我来了,你也不用出来。这厮跑过来带的是什么话,一点脑子都不用。”张说皱眉道,“可你出来就出来罢,说什么‘我是棋子’这种话什么意思?你是想表现个什么意思!皇上是何等人物,有些话说得也太明显了,你是生怕他不清楚你的身份。”

女子没好气地说:“我也搞不明白,既然您不想他知道,又带到这里来作甚?”

“我怎么会主动带他来?”张说道,“完全是个巧合,皇上自己要来,我还能拦着不让么。萧相是信得过我,才告诉我你的事。现在皇上万一有疑,叫那内厂的耳目一查,不是什么都清楚了?张某怎么好意思面对萧相?”

“皇上会对萧相怎么做,影响他的仕途?”

张说想了想道:“那倒不会,皇上不是小题大做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但是你要清楚这里面的关系。”他降低了语速,字句清楚地说,“崔家,是和皇上对着干的,崔明善已经死了,其他人流放营州,多达一千余人;你,本来是崔明善的妾,与崔家的关系不比那流放的千多人生疏吧?那么你现在应该在哪?这么一来二去的道理,一理就通,那么你还出来招什么风?”

女子有些委屈地说道:“我只是一个妾,从来没想着和皇帝对着做什么,我有什么错,为何一定要被送去营州?”

“没做错的人多了。”张说看了她一眼,说道,“我这就得过去,你好自为之。”

他也没去上茅厕,说完话就径直回那间书房去了,见薛崇训正在把玩之前那副昂贵的围棋棋子。但两人没提要买这副棋,张说道:“郎君您看转眼快到午膳的时候了,我先派个人去找个清静的地方订桌酒菜?”

三娘冷冷道:“闹市上人多而杂,还是换个地方吧。”

“听三娘的。”薛崇训笑道,“今天也差不多尽兴了,不如回去吃腊八粥。”说罢便从软木椅子上站起来,这时那个女子也进来了,招呼道:“二位贵客要走了么?”

薛崇训道:“你这里挺不错,大隐隐于市。咱们有机会再来。对了还未请教小娘子芳名。”

女子道:“奴家出身不好,不知姓氏,被人唤作窈娘。”

这个名字让薛崇训的神色微微一变,想起了有关自己那一大家子的一件往事,这件事中的女主角就叫孙窈娘。可那事儿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孙窈娘也死了二十几年,就算没死现在也应该是半老徐娘,显然不是同一个人……那是武则天执政时期,武承嗣是她的亲侄儿,当时可谓是为所欲为,正好看上了美貌的孙窈娘,结果占有不成反而逼|死了她,并且连累一个官宦家抄家灭族,真是一个大大的悲剧。武家和薛崇训的关系往大了算也是一大家子,武则天是他的外祖母,他的亲|娘太平公主第二次婚姻也是武家,所以关于武承嗣的那件事薛崇训早就知道。

一算年龄故事里的女子和面前的女子不是同一人,却勾起了薛崇训的回忆,他便随口问道:“真叫窈娘?”

女子轻轻道:“奴家不敢在先生面前信口开河。”

“名字挺好。”薛崇训笑了笑掩饰过去,抱拳告辞。窈娘忙屈膝执礼相送。

一行人出门乘车离开东市,今日正当休假张说不用再去大明宫南衙上值,到了一个岔路口,张说便下车换马与薛崇训告辞。而薛崇训的松木马车继续北行回宫。

马车上只剩薛崇训和三娘俩人,薛崇训便说道:“一会见着张肖,你让他通知内厂派人查查刚才那棋馆,不要惊动人但要查清楚里面的来龙去脉,特别是那个窈娘。”

三娘应了,今天不知怎么多嘴了一句:“我猜下午张说会把那副棋献到宫里来。”

“哈哈。”薛崇训笑了笑,“别把人也献进来就成,我可不想做武承嗣。”见三娘不解,薛崇训便将武则天时期的那件事说了出来,又道,“棋馆那窈娘的身材挺好的,不过宫里有了那么多女人,我犯不着干那事。”

到得下午,薛崇训在温室殿看奏章,果然有宦官抱着那副棋进献上来,说是中书令张说呈上来的。薛崇训打开来观摩,转头看了一眼三娘,正好三娘也看过来,四目相对其中意思不言而喻。薛崇训发现经常面无表情的三娘此时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好像在说:看我猜对了吧。

薛崇训放下奏章,招呼坐在下首香案边的妹妹:“先别管那些奏章了,来陪我练练棋,今天和张说下围棋实在输得没面子。”

三娘脱口道:“郎君不是赢了么?”

薛崇训道:“还不如输了好。”

河中公主注视了薛崇训好一会儿,说道:“哥哥是真的不急呢?”薛崇训道:“急什么?”河中公主摇头叹道:“我很佩服哥哥真有心思下棋。”

薛崇训笑道:“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还有高个的哥哥给你顶着。本来让你来批阅奏章是让你有点事做,不料你还真上心了。愿不愿意下棋,不愿意让姚婉来。”

河中公主立刻说道:“愿意,难得哥哥有闲心。”

薛崇训起身换了个位置,坐到一张櫚木案前,指着张说进献的棋说道:“这副棋不简单,白子取材关中、黑子西域、棋罐河北、棋盘南海,取材于海内四方,把玩起来好像手握江山,有意思啊。”

第八章 雪夜

此时的辽东地区还没有像样的城市,最大的城池柳城的作用也是军事要塞性质,和国内东西两都及运河沿线的那些大城市没有可比性。营州之外连庄稼地都很少,辽阔的土地处于半开化状态,显得荒凉而原始。

今晚风小,夜幕之下飘着小雪,沉睡般的夜色下一切都那么宁静而纯粹。但这只是表象,并不是喧嚣中才有争斗、宁静中就一定美好。黯淡的光线中一群人正在摸黑行进,他们绝大部分是汉人,却穿着兽皮和褴褛的衣服,手持杂乱的各色武器,狼牙棒、长矛、短刀、铁棍、弓箭等等,不分兵种混杂在一起,就如一群呼啸山野的盗贼。其中的首领正是崔启高,手下一帮从营州逃出去的汉人,他们来自王化有秩序的中原,甚至不少人出身士家大族,但是现在人们回归的野蛮疯狂的本性。在辽东这片土地上,一切都回归了原始,这里的生存法则和人口密集的城镇农耕地区完全不同。

气温很低滴水成冰,好在风小,一众人赶起路来倒并不觉得寒冷。裹着毛皮的崔启高问身边的一个中年人:“路不会错?”中年人捧着一个罗盘道:“这条路我走过很多次,错不了,方向也对。”

另一个后生回头望了一眼,后面十几步外有两个跟着的契丹人。后生小声对崔启高道:“契丹人明面上不是在和汉人和谈么,底下动起手却一点不含糊,他们不怕和晋军再次开战?”

崔启高冷哼了一下说道:“你来辽东那么久了,还没悟出来?这地方哪有什么大义可言,都是靠刀子说话!晋军要真容易灭掉契丹,它还和谈什么?桌面上谈是一回事,下来干仗又是一回事,等下干起来别手软,谁手软谁死。”

众人没有点火照明,靠成一团沿着一条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赶路,却没人逃跑。此地人烟稀少环境恶劣,离群的汉人很难生存。人是被逼出来的,胆从恶边生,艰难的生存状况让人们个个脸上都浮现出凶神恶煞的表情。

走了大半夜,捧着罗盘带路的中年人指着前面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好像一座小山丘:“那边应该就是黑山堡,契丹人叫赤那堡,都是一回事。”

周围的人听罢跟着停了下来,都伸着脖子往前面望,天气不晴朗既无月亮又无星星,黑漆漆一团看不太清楚,听得有人嘀咕道:“连一点亮光都没有,那是一个晋军的堡?”崔启高说道:“这种在营州边境的寨堡,晚上还能不宵禁?咱们先在这儿等等,找个机灵点的走近点瞧清楚。”

崔启高身边围拢了几号人,其中有个年长的,也姓崔叫崔明铉,按辈分还算崔启高的叔父,不过关系其实比较远在滑州时都没怎么来往,流放到营州后才相认的。崔明铉辈分高但年长体弱,便充当谋士出谋划策。他提醒道:“要不要问问那俩契丹人,契丹人马是不是真来了?”

“赵四,你去问问。”崔启高下令道,“其实问也是白问,他们一路跟着过来的,估计也不知道。这黑漆漆的,除了赵四咱们都不认识路。契丹人要来也是摸过来,不知道在什么位置。”

崔明铉一脸忧色道:“如果契丹兵失信,咱们冲过去放起火来,不出几株香时间,黑山兵营的晋兵定然过来支援,咱们打又打不赢,跑又跑不过,情况堪危。”

“事儿真变成那样的话,咱们就散开跑。晋军将领多遵兵法,前路不明不能轻骑相逐,怕中埋伏。不管契丹人咋样,咱们今晚一定得动手,不然他们还以为咱们只是说说而已!”

商量了一阵子,被派过去探路的人回来了,说正是一个堡垒。崔启高听罢就开始布置起来:“晋军边境的堡垒,一般只有五十个兵、马几匹,黑山堡的修筑就快要完工了,防御构筑起来里面的兵马也差不多这个数,另外还有几百号苦工,这些人是肯定不会为晋兵拼命的;黑山兵营估计也最多几百人,马队不超过两队。至于汝罗城的兵马距离较远,我等又不占据黑山堡,不用考虑。我们今晚要干的就是里应外合攻进黑山堡,一进去几百人打晋兵五十还打不过么?等会攻占了黑山堡之后看情况,若是没见契丹人马只见黑山兵营的晋兵就跑,如果契丹人来了,就连夜挖堡垒,给他们毁了!”

众人把崔启高围在中央,都瞪着紧张的眼睛不住点头,悄悄应着。崔启高干脆利索地分好工,便一声令下带着一众人慢慢地向前面的那“小山丘”摸过去。

等走近了终于朦胧地看到了一座长方形的堡垒,就像一座小城池,四面用城墙围着,周围有沟和拒马桩等障碍物。崔启高对汉人军政体系有所了解,被流放到营州后又实地见识过,知道这玩意的作用。在晋朝的边境和羁州,晋军立足的据点是城,当地的主力大多都在城里,而这种堡垒和一些哨点多半是起预警和外围防御的作用。受后勤的限制,边境的堡哨驻扎的人不会太多,不过像这种堡垒如果要强攻确实不是那么容易的,晋兵善于把工事用作边境防御。

这时崔启高等人已经瞧见了墙上有个人影在晃悠,他一会走进箭楼一会又出来走走,缩着手和脑袋在上面簌簌打抖。晚上确实是非常冷,堡垒上又不许升火,当值的军士肯定是难熬一晚。

“点火!”崔启高说道。周围的人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有个后生捧着火折子小心地“呼呼”吹气,过得一会儿便亮起了一小朵火光,拿着火折子的后生手都在抖。这时墙上的军士停了下来,好像发现了,忙趴在箭垛上往下看。片刻之后,一个火把就在火折子上点燃,一下子亮了起来,听得墙上那人突然大喊:“有敌兵!快,有敌兵在下面!”墙下的一个汉子张弓搭箭射了一箭,好像没射中,那军士奔到箭楼里去了,一面大喊一面敲起鼓来。

崔启高等人很快点燃了许多火把,顿时一片火光,堡垒上得鼓声也“咚咚咚……”地大作,人声喧闹跟着响起。城下的人也不用捏着嗓子说话了,尽管吆喝奔走,“先到门口去,等着崔家的人从里面开门!”

死寂般的夜色仿佛一瞬间就醒来,在荒凉而人烟稀少的雪地中难得见到如此热闹的场面。崔启高一众也没有什么军纪可言,一窝蜂涌到堡门前堵住,听得里面人声喧闹好像内应已经到门口,人们急得用身体去撞厚木门。崔启高大喊道:“别撞,撞它有什么用?”

“啊!”一声痛叫,一个人得棒子上插上了一枝箭矢,众人抬头看去,只见箭塔上有两个人在晃悠。下面带着弓箭的人也向上面还击,混乱之下也不知射中没有,晋兵穿着盔甲,晚上这么乱|射怕是很难射|死。

正着急时,听得“哐”地一声响大门松动了,众人撞挤过去堡门立刻就大门了,只见门口也有一群穿短衣的人应该都是一些流放犯,后面还在打斗。崔启高等人也来不及打话跟着就冲了进去,只见堡垒中也点起火来。里面有一些木石修筑的简陋房屋,一些拿着兵器的人从屋子里陆续往外跑,一部分人只穿着亵衣。晋兵显然没想到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敌兵就冲进堡垒里来了,可见再坚固的堡垒也容易从内部攻破。其中有个骑马的穿盔甲的人正在大声吆喝,看样子是个武将,崔启高眼尖一下就注意到了他,忙对身后喊道:“弓箭!把那个人射杀掉!”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人拉弓一轮箭矢向那武将飞了过去,堡垒本来就小,冲进来之后地方不开阔,射程也短,几支箭都射中了那将领,但他好像没啥事,策马就跑。崔启高忙喊道:“射马!”

“嗖!”地一声,那匹马嘶鸣之下重重地将马上的人摔了下去。崔启高趁势大喊:“杀!”几百号人挥舞着各种武器一窝蜂涌了过去。晋兵还没来得及结阵,便与崔启高部混战厮杀起来。四面箭楼上箭矢飞来,但在人潮中犹如小石子丢进湖里根本激不起什么浪子。晋兵丢掉了长兵器,一个个拿起佩刀和短兵器搏斗,面对近十倍的人还在抵抗,确是勇气可嘉。

先前摔下马的那将领拔刀大喊道:“堡在人在!”很快一些晋兵就向他靠拢过去。崔启高也挥起刀身先士卒冲了过去,他情知杀掉那个将领晋兵才会放弃抵抗。几个汉子已经像饿狼一样扑了过去,不料那将领刀法娴熟,左右游走个来回一刀一个,那几个汉子连招架都不能,只溅了那将领一身的血。前头的乱民大吓,势头竟然一下子弱了许多,人群中纷纷以弓箭向将领招呼,他浑身中箭却还没死,连带旁边的晋兵也中箭多人。

崔启高心一横提着弯刀大喝一声奔了上去,身边的人也急忙跟上护住。人群一涌上去就将那一帮晋兵团团围住,靠近就砍杀起来。崔启高士族子弟学过六艺,弓马骑射样样会点,本想壮起胆和那武将会两招,不料不知哪儿飞过来一根狼牙棒砸在他的头盔上,然后很快就被人掀翻在地,被乱刀乱棍打得血肉模糊。

晋兵失去指挥散乱在堡垒各处被人群殴,死伤殆尽。乱民又往木屋上放|火,一时间堡垒中就火光冲天隆烟滚滚。而那些苦工奴隶也被从房子里放了出来,见袭击的人也是汉人,果真他们根本不帮忙,只顾挤作一团围观。

乱民忙着收集兵器盔甲武装自己,崔启高则带人爬上墙观望。除了黑山堡这边火光通明,四下里依然黑漆漆一片,哪里有契丹人马的踪迹?

崔明铉说道:“黑山堡是通往汝罗城方向的必经之地,契丹人要拦截黑山兵营的援兵,在这里肯定能见到动静。他们是不是根本没来?”

另外一个人道:“再等会晋军的马队就要来了,要挖毁堡垒来不及,咱们还不如带那些苦力犯人撤走,这么一来就有七八百人,快成气候了!”

第九章 大王

崔启高未见有契丹兵马接应,担心晋兵援军到来脱不了身,便率众人掠了一些堡垒内的盔甲兵器物资,斩了数十头颅,然后裹挟那些苦工犯人一起撤离。

及至天明,崔启高在契丹活动的地盘上见到了一个契丹贵族大贺禄,前几天就是他答应带兵策应崔启高部的,结果昨晚连个人影都没瞧见,契丹参与此事的就只有跟着崔启高一起去的那两个契丹小卒,多半是去监视他们的。

大贺禄长了两腮的胡子,此时却满脸的笑意,上来就伸手拍着崔启高的双肩道:“恭喜崔贤弟旗开得胜,好样的!哎呀,昨晚天太黑,我的兵马在半路上迷路了,天亮才找到路回来,实在抱歉、抱歉。”

这厮嘴上用流利的汉话说着抱歉,却一脸笑容丝毫看不到一丝愧疚的表情。崔启高观察营地中的牧民,数量并不多而且都没武装到要打仗的样子,心道大贺禄恐怕一开始就没打算出兵。契丹部落大多数都是以游牧狩猎为生,从事农耕的少之又少,他们平时都是牧民,分散在各处放牧以降低军队集结的后勤压力,只有在要打仗之前才会聚拢成为军队;大贺禄的部落都没有集结人马,还谈什么出兵?

不过崔启高当然不会点破,人在屋檐下你还能指责他不成?崔启高便装作吃亏的样子:“我们正想把黑山堡给挖塌掉,不料大贺首领的人马没来,晋兵却是来了好几百。幸亏我们跑得快,天黑晋兵又没远追,不然首领就见不着我了!”

“都怪天太黑,看不见路。”大贺禄忙道。

崔启高叹道:“可惜啊,好不容易攻破了黑山堡,没能给他们毁掉。大贺首领是知道的,晋兵经营营州就是不断修建大小城堡,这次没毁掉黑山堡,很快就会完工,到时候黑山堡周围的牧场都在晋兵的控制之下,你们不敢轻易靠近了。”

大贺禄忍不住说道:“崔贤弟不也是汉人?怎么倒处处替咱们作想起来?”

崔启高愣了愣心道当然是为了讨好你们,这不有求于契丹么?口上却道:“现在占据营州的是晋兵,不再是唐兵。我现在是晋朝的流放犯和逃犯,朝不保夕;在大唐时却是士族子弟,有高屋良田还能当官。变成这般光景,我干嘛要效忠晋朝?”

“说得也是。能杀晋兵,咱们就是自己人!”大贺禄笑道,“今天还有件事,我要带你去见咱们得郡王。”

崔启高忙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能见到大王真是三生有幸啊!”

大贺禄口中的郡王就是契丹的首领李失活,本来应该姓何大何;后来八部契丹部落联盟,改姓大贺,依附突厥可汗;之后突厥衰落契丹向唐朝称臣,首领也被赐李唐国姓,他便干脆改姓李了。唐廷赐李失活赐丹书铁券,并封松漠郡王、左金吾卫大将军等职,名义上拉拢兼并了关外契丹控制的数州之地,不过之后从未实际控制过契丹。晋朝建立后,宣布内外一切官爵照旧,李失活便又成了晋朝的郡王。

现在李失活要亲自召见崔启高,显然是对他产生了兴趣。崔启高确实应该感到高兴,只要晓之利弊说服了李失活,得到契丹的支持并不是难事。所以昨晚契丹兵马没来,崔启高仍然坚持要进攻黑山堡,也是出于向契丹人证明自己这帮人的价值。

崔启高出发之前准备了一下,其实就是向部下交代几句话,让他们把从黑山堡缴获的盔甲和好兵器赠送给大贺禄,想着契丹人或许会回赠一些牛羊牲畜,让他的一众人暂时解决食物问题。

准备妥当崔启高便带着崔明铉、李四二人随同大贺禄的马队前去松漠都督府。松漠府是唐朝设置的名称,也是契丹八部的中心治所,李失活就在那里。契丹本身是游牧民族,同样对筑城、农耕等技术不擅长,却在冶铁制造兵器方面有所发展,关外民族要立足征战是家常便饭。松漠府有一座城池,却是土夯的城墙,无论是防御力和观赏性都十分落后,甚至还比不上营州柳城,因为柳城多次在汉人手里易手,经过多次改造城墙工事已经初具规模。

契丹一共八部,战时能集结数万能征善战的骑兵,在东北地区是一股十分强力的势力,但是受人口限制就算有南下的野心也没有实力进入中原,甚至暂时也没奢望争夺河北的土地,一心只想夺回营州。营州不仅有牧场,最主要的利益是北丝绸之路的交通要冲,能从商业上获利颇丰。辽东更北的地区活动着许多部族,其中地盘最大的渤海国长期和中原进行丝绸贸易,新罗与中原连接的路上交通也必经营州,此地是战略要地。同时又毗邻契丹,长期被契丹人占据,他们想夺回来的意图就很明显了。

在大贺禄的带领下,崔启高等三人进入了李失活的府中见面,只见房子的门口挂着几张动物的毛皮,掀开走进去里面烧着木炭取暖,果然温暖了不少。屋中也没几个人,大约是李失活的亲戚,大部分部落首领是不在这里的,平时都各自呆在属地。

这里的室内程设显得十分粗糙而杂乱,墙上挂着一些动物的头,其中有个斑斓的虎头,上面的一张木桌上摆着一些黄金器物。而李失活便坐在上面的一张铺着虎皮的榻上,看样子大约四五十岁,却不像大贺禄一样长了一脸的胡须,李失活的摸样更加精干,脸部轮廓有棱有角,目光也很犀利。

崔启高不敢东张西望,进来就向李失活鞠躬行礼,“滑州崔启高拜见大王。”

李失活一言不发地打量了一番崔启高,炯炯有神的目光看得他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了。过了一会儿李失活才开口用汉语说话,他去过长安,也接触过汉人,一口汉话虽然口音不怎么对,却是让人听得懂。

“你在汉人中挺有人脉?短短时间之内就能在黑山堡找到内应。”李失活开口道。

“正好有崔家被流放的人在黑山堡干活罢了,我们崔家得罪了晋朝皇帝,被流放到营州一千多人,我的人脉并不在这里。”崔启高直接了当地说让李失活感兴趣的东西,“真正有根基的地方在滑州,崔家在滑州是第一大族,若是家族在那里反抗官府,滑州州衙都会束手无策。若是大王不知滑州崔家,庐陵崔氏可曾听说过?”

李失活点点头:“有所耳闻。”

崔启高道:“滑州人的祖籍就在庐陵,咱们还能和庐陵崔氏联系,实力声势非同小可。”

李失活沉吟片刻问道:“你说崔家得罪了晋朝皇帝才被流放营州,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得从唐朝说起,太平公主党和太子争权,黄门侍郎崔日用是太子的人,后来太平党获胜,薛氏一次借口崔侍郎勾结太子残余势力将其满门几百人活活烧|死。今年政事堂堂后官贾焕出资开了个茶馆,说话先生在里面讲朝廷不该发动营州之役,为了吸引客人又说薛氏在东北用兵是为了抢掠各族美女……”

刚说到这里,崔启高就注意到李失活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显然是受了点刺激。战争和女人是男人永恒的主题,听到自己族的女人被淫|辱就算是李失活也不会好受,自己统治下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是任何有血性的男人都会视作耻辱的事。所以崔启高没具体说是抢高句丽美女,只说在东北抢女人,当时晋兵是和契丹、奚作战,李失活很容易就会误以为是为了抢他们契丹的美女。

崔启高继续说道:“其实就是在茶馆随便说说的事,不料薛氏勃然大怒,下令处死贾焕,又因贾焕是先父崔明善之胥,崔家本来就与薛氏有怨,因此薛氏又迁怒于先父,将其杀掉,并流放滑州人一千余人到营州做苦力……我本是大唐之臣,今负亡国之恨、杀父之仇,与薛氏不共戴天!此番话绝无虚言,大王可派人打听打听。”

李失活问道:“你想怎么报仇?”

“明年一开春晋人就要在河北大举修筑长城,目的就是为了防御大王的人马,进而步步为营兼并辽东。官府现在就开始从河东、河北、河南等地大量征发民丁,搞得民怨四起,这是一个机会。只要大王帮助我和一些部下回到国内,我将在滑州起事进而向河北发展。届时东北晋军两线作战,左支右绌,大王要收复营州不是囊中取物么?若是你们从饶乐府南下攻击幽蓟牵制晋军,他们更难消灭河北后方的义军。我们都有共同的敌人,大王察之。”

李失活冷冷道:“我八部人马能出征打仗的不过数万,联合奚兵也难以超过十万骑,我并不是好高骛远之人,情知无实力争夺中原,只想夺回营州。你就不怕到时候我取了营州却并不策应你们吗?”

崔启高笑道:“若大王是那般没有远见的人,我多说何益?大王的卧榻之侧有一只穷凶极恶的饿虎,您真能安之若素吗?薛氏穷兵黩武四面用兵扩张,吐蕃、突厥、六诏、营州,晋兵哪里没有过大战?国内无事朝廷就要对外用兵,相信大王会很高兴我们在河北河南闹得风起云涌罢?”

“你且在松漠府呆一段时间。”李失活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对大贺禄说道,“你吩咐下去,给崔启高的人送一些牛羊帐篷,让他们好好安顿。”

崔启高再次鞠躬结束这次谈话:“感谢大王的款待,我听说在草原上愿意分享食物的人就是朋友。”

李失活应该会找人得到更多的信息然后和八部酋长通气之后才会实质性地帮助崔启高,所以要等一段时间了。崔启高也没闲着,向松漠府请求回到了自己的人马中。

在大贺禄的地盘上崔启高的人得到了帐篷牛羊粮食等物资,构建起了一个营地,他袭击黑山堡之后又裹挟了几百壮丁,现在手里已经有七八百人,绝大部分都是有体力的青壮,是一股初具规模的人马了。

崔启高读书明理有见识有头脑有主见,干起事来一套一套的,在大贺禄的地盘上也没闲着。他对部下说:“若是没有军法行伍,人再多也是乌合之众。打黑山堡时如果不是出其不意偷袭、晋兵没来及结阵,咱们几百人打他们一队人马谁胜谁负还未可知晓。为何?我们没有建制没有规矩,一旦遇到挫折所有人就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结果只能随众乱跑,极易溃败。”

于是他便挑选出精壮的人组成三个步军团,因为没有战马。并任命校尉、旅帅、队正等各级军官,不顾天气寒冷开始操练。其他人作为军随,负责看管牲畜升火造饭以及打造兵器,这些汉人本身就各有技术,铁匠作坊也很快构建起来。没多久,契丹人还想用牛羊牲畜为交换物向崔启高订购盔甲。

崔启高一番治理,部下都知道自己该干嘛了;然后他又与谋士起草军法二十条,每日向部众重复灌输,大伙又知道自己不该干嘛了。汉人本来就勤劳守规矩,一立足下来几百人就搞得有声有色,根本没有犯人和奴隶的做派,很快就让契丹人刮目相看……如果崔启高等人要在这里长期生活,估计他们还能设法搞到种子开垦军屯种地。

一次大贺禄来观看崔启高的营地,忍不住赞叹道:“难怪汉人如此强大,还有数以千万这样的人啊。”

崔启高道:“几百人和几千万人是两码事,几百人能各司其职亲如一家,但几千万人还能亲如一家么?”大贺禄脱口道:“内斗。”

崔启高若有所思地说:“咱们汉人最擅长的就是拉关系和内斗。”

大贺禄“哈哈”大笑,大约是觉得崔启高揭自己的短比较好笑。

过了一段时间,松漠郡王李失活再次召见了崔启高,答应帮助他回国起义,并愿意资助他钱财,可谓待之甚厚。但崔启高知道李失活和自己又没有什么深交,这么对待不过是为了帮助中原内斗罢了。其实这招晋朝朝廷也经常干,在周边不断想法分|裂别国内斗以期制衡,只要利益冲突,自己人制衡自己人并不是汉人的专有。

李失活把这事交给了盟友奚人,奚人的办法是将崔启高要回国的那些人分散护送。此时河北北面虽有山川屏障,但无连续的长城防御工事,少量的人要过境并非难事;另外奚人还通过马市将崔启高的人带过去。有时候战争的形式并不一定是两军对垒摆开作战,多种手段也许也能达到战场上取得的成果。

不料事情在进展中出了点差错,有两个人在河北关隘被查出来是营州逃犯,被抓起来了。拷打后一诈,他们把知道的计划都向官府抖了出来,说要在滑州起事。

正巧河北道采访使杨思道在幽州四处派人考察民情,他又是迎合政事堂主张推迟长城工程的一派,正在四处寻找论据;而地方官知道他的政治主张,出于奉承的心态就忙写了一份细作的供状递到了杨思道那里。

杨思道依据这份供状,派人联系镇守营州的张五郎,知会他送一份崔启高的资料来。张五郎把事儿安排给幕僚,幕僚一查崔启高等流放犯在汝罗城守捉的辖区内,又让汝罗城守捉上报报告。这事儿是几经辗转,还好此时晋朝官府各级政令法令通畅,辗转几回也没耽误了事。汝罗城守捉只得将崔启高借矿山事故率众潜逃、投奔契丹、袭击黑山堡等事儿写成文报了上去。

张五郎的幕僚派人将公文送到幽州,杨思道又多了一份依据。他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立刻以供状和营州公文为凭据写奏章上书长安。这份奏章有凭有据,有充分的理由论证修长城可能导致叛乱。杨思道自信满满觉得自己在河北又立了一功。

第十章 承平

二年正月,气节上已算是初春时节,但关中各地依然笼罩在冰天雪地之中,大地仿佛仍在沉睡还处在隆冬季节。在这样的天气中,华清宫那如春暖气就显得十分稀罕了。特别是长春殿后面的露天温泉“星辰汤”,那一边看雪花飞舞一边泡在温暖的泉水中的感受意境,如同仙宫。

挂着积雪的树木近看死气沉沉,但远远望去,隐隐地却有一些绿意,在严寒中春天的气息依然悄无声息地透露了出来。

太平公主花了几十亿钱重建的这座宫殿,她是非常喜欢在这里过冬避寒的。与冬天干冷的长安比起来,温暖湿|润的华清宫让她觉得肌肤受到了天地灵气的滋养。但夏天她却不喜欢潮湿的环境,甚至前唐的其他帝王也不喜欢。最初皇宫是长安正北的太极宫,但那里地势低洼夏季积水,唐高祖还会犯风湿病,所以才在地势较高的地方重新修建的大明宫。

同在华清宫避寒养身的还有她的亲家孙氏以及儿媳李妍儿。李妍儿是号称有了生孕,无奈之下到这里来的,其实她什么也没有;而孙氏才是真正怀孕了,现在肚子已经很明显。母女俩常常到长春殿请安,太平公主面对孙氏那个肚子,三人都有些尴尬,因为肚子里面怀的是太平公主长子的骨肉,辈分都乱了。但太平公主什么事没见过,有时候在常人看来天大的事,她也能安之若素;孙氏也决口不提那事,礼节什么的一点不荒疏,她看上去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照样是个把持得住的人,虽然心里一直处在礼义廉耻的矛盾中。

这天从长安来了俩人:一个是宦官鱼立本,他虽然身为内给事常在皇帝身边走动,也和薛崇训的关系不错,但鱼立本从一开始就是太平公主的心腹,哪怕是宦官也不能忘本,根基在哪鱼立本是有分寸的,所以和太平公主见面不说是明目张胆也没什么需要偷偷摸摸的;另外一个是礼部侍郎刘汉文,此人是普通的南衙大臣,也就是政事堂宰相那边的人,不过他的血脉却是非同小可,有族谱表明是根正苗红的汉朝皇室后裔,他们家的辈分字牌中就有八个字“国永朝正世守汉宗”,刘汉文正属汉字辈。不过大汉帝国已经隔了几朝几代了,现在谁还想着去恢复汉室,不是个笑话么?所以无论是唐朝还是晋朝,刘家该当官照样混得风生水起,没人当回事。

鱼立本和刘侍郎一同进了华清宫,在长春殿见到当值的女官,就让她进去通报。女官说太后正在静养,鱼立本便道:“太后知道今天杂家要来觐见,你只管去通报便是。”

过得一会儿那女官果然回来对鱼立本说:“太后在后殿,让你们进去叙话。”

鱼立本听罢就和刘侍郎一块儿规规矩矩地进去了,刘侍郎在官场几十年历经两个王朝凭资历混到中央六部的侍郎职位,可他还真是第一回到华清宫来,这地方真不是一般的官僚能来的。沿路侍立的全是宫女,他显得有点紧张只顾埋着头走路不敢多看一眼。

太平公主正坐在一张软榻上动也不动一下,旁边侍立着女道士玉清。这道士几乎成天十二个时辰都在太平公主身边,太平公主无论处理多么机密重要的事都不会避她,可谓是心腹中的心腹;但玉清也非常清楚,这辈子别想活着离开太平公主,皇家的公事私事她知道得太多了。

软榻前面遮着一道紫绫帘子,厚度适中恰到好处。由于光线的因素,从里面能朦胧地看见外面的光景,外面的殿中却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太平公主既不换衣服也不动一下,就让长安来的人进来了,反正没人看得见她此时的摸样。她身上唯一一层轻纱又薄又是半透明的,为了透气的缘故,服用了玉清的御气丹然后静修不能挡住身体透气,否则容易走火入魔。她刚刚修炼完毕,长长呼出一口气来,但身体依然没有动弹,头发上居然还在冒着淡淡的白烟,肤色却非常红润。玉清刚刚是在“护法”,但对她来说可能是种享受,因为太平公主穿成那样,又闭着眼睛专心运气,玉清在旁边护法尽可以肆无忌惮地观赏她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太平公主的身材确实非常好,和娇滴滴的普通女子完全不同,那种丰腴精致与霸道大气高贵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世上只此一人。显然这时的玉清已经完全把当初在洛阳时对白七妹的爱恋抛弃得一干二净了,白七妹皮肤娇|嫩胸|部坚|挺,可是身材和太平公主比起来就比较娇小,就像胃口很好的时候却只能用小碗吃饭总是不能尽兴;但太平公主却雍容饱满,就像可以让人淹没、沉迷在其中。四十多岁的人了,这几年她好像越活越年轻,身上竟然没有意思皱纹,在这个时代实在非常罕见。

鱼立本见到远处挂着帘子,就地跪倒请安,刘侍郎也急忙伏倒在地,心里一紧张脱口便呼:“微臣礼部侍郎刘汉文叩见,太后万寿无疆!”

玉清听到鱼立本之外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由得眉头一皱,低声说道:“这种俗物也进来了。”

太平公主眼睛都不睁,缓缓说道:“听说河北道采访使杨思道上了奏章,你们跑过来是说这事儿的?”

鱼立本忙道:“太后运筹帷幄,不出宫门半步尽知天下之事!奴婢等正是为了禀报杨思道的奏章,刘侍郎是中书令授意而来。”

他说罢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声音,就向旁边的刘汉文递了个眼色,刘汉文还伏在地上,忙看着地面说道:“禀太后,杨思道奏言非空穴来风、更不是危言耸听,附件有一份乱|党滑州人崔启高党羽的画押供状,另有一份自营州柳城的细奏公文,有凭有据。可以断定崔启高乱党将会借机作乱,萧相已急令河北河南各地全力缉拿乱党。但政事堂诸相公以为,当前情势的根本在于舆情,征丁激起民愤。而此时河北等地军备不足以内外应付,为了稳定大局暂停征丁和建造大工事势在必行。”

太平公主仍然没开口,远处的帘子一点动静和声音都没有,太平公主自始就说了一句话,大约是表示自己在后面。鱼立本只得继续接过话来说道:“这是政事堂诸公的意思,据奴婢所见闻,内阁四阁臣其实在这件事上也有人支持政事堂的主张……”

就在这时太平公主忽然开口道:“天子在做什么?”

鱼立本与刘侍郎面面相觑,太平公主一句话问得他们极难回答。现在长安大明宫不是没人坐镇,还有薛崇训在乾坤独断呢,可这南衙的官都跑到华清宫来了,为啥不找皇帝?显然太平公主知道薛崇训在这事上的见解和政事堂相左,所以大臣们才会派人到这里来说事。

鱼立本底气不足地说道:“皇上不批河北之事的奏章,最近出宫几次了,通过苏学士结识了一个道士。那道士自称吕翁,从未有名气,在长安云游寺落脚,几次与皇上在东市的棋馆里下棋论道。礼部暗查此人,连度牒都没有,按律法这却是个假道士,不知来自何方。”

太平公主道:“天子信道了是好事,不过有真法的高人可遇不可求。”

“是、是。”鱼立本忙点头,见太平公主今天自始至终没露面,他也识趣不愿多说,更不能要求她向南衙大臣做出什么回应。他便拜道:“奴婢等不敢以俗事过多打搅太后,请旨告退。”

“你们先回去,我另外从华清宫派个人去长安提醒天子,多听大臣们的谏言,这样好一些。”太平公主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她不让鱼立本传自己的话,也是避免鱼立本在薛崇训那里不好过,另外找个人就好些了。鱼立本听罢意会其中的细致,顿时感激地叩首道:“奴婢遵旨。”刘汉人也急忙拜退。

人都退走了,太平公主才说道:“你刚才不高兴?”

玉清道:“这种时候进来了个俗物,真是影响心境。”太平公主笑道:“他们连人影都看不到,你真是多心了……我倒是想让崇训也修炼御气内丹,不然他找些来路不明的茅山道士岂不枉然。你的秘法真的不能让男子修炼?”

玉清断然道:“是!气流杂而不清不能得道。”

太平公主笑道:“你曾和他共度良宵,也不见有走火入魔之象,你可不能骗我。”玉清冷颜不语,听到提起那事儿更不高兴。太平公主问话,敢不回答的恐怕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就在玉清只想着修炼之事时,太平公主却不只想那点问题,她随时把握着国家大政,这段时间还真有点担忧。西面吐蕃局势变化,东面又不太安宁,这才真正会影响她静心修炼的心境,现在她少了许多好大喜功的胸怀,多了一些天下承平的愿望。不过太平公主也是比较沉得住气的人,她仍然不愿意强行干涉薛崇训施政。

第十一章 慕容

鱼立本和刘侍郎跑华清宫这种事薛崇训是一清二楚,内厂的人把他们的行程写得十分详细,不过太平公主在华清宫一直与长安有来往是正常不过的事,他不会做任何事。然后没多久华清宫就派人来传达了太平公主的意思,希望薛崇训在河北工程上多听听南衙大臣的谏言……谁去报信、又谁去替政事堂当说客一目了然。长安都城官僚特别多,衙门林立,看起来人多又复杂,其实就那么大一个城,很多事彼此心里都有数。

太平公主不是随便能让官僚们忽悠的人,她虽然没有要求薛崇训一定要怎么怎么做,但一个提醒已经足够引起薛崇训的重视了,因为它是太平的意思。这其实是一种压力。

没多久慕容鲜卑的使节上表,使团带着鲜卑公主慕容冬进京来了。薛崇训并不想亲自召见,更没兴趣在麟德殿设宴,直接让礼部官员按制接待,并与吐谷浑谈国事。

窦怀贞在处理政务上也是有点能力经验的人,当即就上书建议册封鲜卑公主为嫔妃,让她住进大明宫。本来吐谷浑就是晋朝的盟国,人家公主都送来了,还能不给个名分?宫中女人无数,又不多她一个。薛崇训很快让人批复了奏章。

吐谷浑使者除了礼仪上的过程之外,不谈别的,就建议朝廷出兵吐蕃,晋军、吐谷浑军、末氏吐蕃组成联军对付逻些城开春后的攻势,杜绝末氏的人口地盘被吞并。吐谷浑想要晋军调精兵五万,伏俟城集结骑兵三万,组成步骑八万进入吐蕃。他们开口就是五万精兵,其实也不算狮子大开口,那吐蕃国不是一般的小部落联盟,地盘在东方仅次于中原王朝,瘦死的骆驼也是第二号强国,要与之在吐蕃境内开战少了七八万人的规模根本就没用。

五万人马的军队远征,补给线又长,这将是天宝二年的一项极大负担。

朝廷还没答应吐谷浑的建议,但上至皇帝下至大臣情知出兵吐蕃势在必行。和河北的进退比起来,为了节约兵力财力而放弃河陇地区的局面是极不明智的干法。薛崇训已经下旨将武功县新炮十二门命名“龙虎大炮”,提前向河陇地区运送。随行有一个神机署的官员,他的职责只有一个,就是在必要的时候拿出圣旨摧毁这些大炮。战争的前奏就从那十二门炮离开关中就已经开始了。

慕容冬到长安前已经被册封为修媛,九嫔之列,在后宫的品级是很高的。因为突厥公主与晋朝和亲也是封九嫔,吐谷浑慕容氏与晋朝关系很好,其公主的位置自然也不能低于突厥公主,况且慕容冬是吐谷浑汗王的亲妹妹。

她进入大明宫后,就与护送的鲜卑使者分开了,将由后宫的机构负责接待。这时太平公主、皇后等人都在华清宫,受命掌管后宫大权的人是金城公主。金城公主熟知慕容氏与薛崇训的渊源关系,隆重接待了慕容东,将其安顿在太液池南岸的一处宫室中。

薛崇训回宫听说慕容冬已经到大明宫了,立刻就要召见一起用晚膳。虽然出于政治联|姻关系慕容冬成了薛崇训的后妃,但他对这个小娘的感情还在几年前河陇的事儿上。在他的印象里,冬儿是个很瘦弱的小女孩,当时薛崇训在廊州遭李隆基余党暗算险些丢了性命,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是他的救命恩人;她的身世也不简单,竟然是慕容氏在吐谷浑内斗中逃出来的公主……这人就是慕容冬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但薛崇训一向恩怨分明,记得非常清楚。后来慕容氏得到了唐、晋两朝的有力支持夺回吐谷浑的权力,并迅速与长安修复关系,其中一力支持的人其实就是薛崇训。他为何对慕容氏报以极大的信任,除了慕容嫣姐弟的周旋,其实隐藏着的最大原因就是很少参与正事的那个小丫头慕容冬。

还有在吐蕃战争中,慕容冬被吐谷浑大相伏吕挟持与吐蕃赞普和亲言和,薛崇训率万骑袭击吐蕃王帐,极度冒险。那场战役不仅是军事冒险,也有慕容冬的原因。有时候薛崇训干事的目的很简单,并不惜巨大的代价,有点意气用事,所以他本来就不觉得自己具备开国之君的一些特质;但正如张说所言,人的气运得靠命,一场荒唐的冒险却奠定了吐蕃之战大捷的基础……而且他想,当初在廊州通化县时如果不是遇见慕容冬,早就被政敌弄|死了,还有后来的什么事?

对那个瘦弱的小女孩,薛崇训内心里有种身为兄长一般的感情,这是完全区别于男女之情的东西。他想对一个女子好,保护她照顾她却丝毫没有占有的愿望,而且能宽容她,这种兄长一般的关爱并非情哥哥情妹妹的借口……薛崇训内心里承认,他对慕容冬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女孩的感情,甚至比他的亲妹妹河中公主等人还要亲。正好像一句话一样,兄弟有时候不是朋友,朋友却常常亲如兄弟。

薛崇训在蓬莱殿叫人准备了四样普通的菜肴,已经坐在桌子旁等着慕容冬了。也许再次见面的场面不够隆重,但他愿意像家人一样与她相处。他坐着的时候也在想,不能让慕容冬成为政治牺牲品,他愿意纵容她出宫、给予她各种自由,让她在长安仍然像公主一样的生活。他没有想要残害和占有这个丫头,他十分清楚宫廷后妃的锦衣玉食对于普通百姓人家的女子或许如同天宫,但对贵族来说实在是一座囚笼。

等了许久,先来了个宫女请旨,然后只见一个身着大红色鲜卑长裙的女子便在宫女的簇拥下进来了。薛崇训知道她是慕容冬,这时却愣了愣几乎认不出来。慕容冬哪里还是几年前那个瘦弱的小丫头?简直像变了一个人,早已出落成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大姑娘,个子比周围的宫女还高半个头,迷人的眼睛比她姐姐不逞多让,一笑一颦之间真是风情万种,皮肤更是有鲜卑人的白,身材凹凸有致,胸前鼓鼓的,在鲜卑窄裙的衬托下身段呈现出一道流畅的线条,十分美好。她穿着一身大红色,金玉配饰喜气洋洋,还真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新娘。

“臣妾拜见陛下。”慕容冬款款地屈膝行礼,声音如同来自西北天山雪中,发音是标准的长安口音。

薛崇训怔住了片刻,回过神来忙指着旁边的凳子说道:“冬儿过来坐,一起吃饭。”慕容冬微笑着循规蹈矩地谢恩,高兴地走了过来。桌子上得菜虽然简单,不过看得和谁一起吃,能吃山珍海味的人也很难与天子单独用餐。

“果然女大十八变。”薛崇训呵呵一笑,抬头说道,“酒呢,拿壶葡萄美酒来,这顿饭怎么能没有酒?”其实是他自己吃饭很少喝酒的缘故,真怪不得当值的宫人。

慕容冬轻轻坐下,微微带着撒娇的口吻笑道:“陛下,我的长安话说得怎么样?”

薛崇训点头道:“要是单听声音不见人,多半以为你是汉人,还是在关中生长的汉人。”

慕容冬轻轻说道:“我在伏俟城一切都准备好了,语言、礼仪等等,就等这一天。”她说得非常肯定,薛崇训不禁看了一眼,正好夕阳从直棂窗外洒进来,她的脸上浮现出了色彩鲜丽的流光,美若仙人。她又接着说道:“兄长曾对我说,慕容家和天子家已经有联姻了,朝廷不会再册封吐谷浑的公主,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娶我,只有你。”

薛崇训听她说得挺玄乎的,不禁说道:“吐谷浑汗王言之有理,你怎么知道使团会带你到长安来?”

慕容冬笑道:“我能感觉到没发生的事,陛下也从来会如期出现。上次伏吕还想送我去吐蕃和亲呢,都到赞普的王帐了,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伏吕和姐姐都不信,后来陛下不是带兵来了吗?”

薛崇训道:“那是因为我们本来就认识,所以我才会救你。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是个雨夜,你打着伞经过,我们素不相识,你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江洋大盗,却出手相助,那事才非常难得。”

“我第一眼看到陛下,就预知你不是歹人。”慕容冬迷人地笑着,“一切都是上天安排的,我不遇到陛下,也不能回到吐谷浑。”

薛崇训情绪复杂地说道:“我会好好待你的。”

没见面时他还想着把慕容冬当成家人一般,因为他原以为慕容冬只是出于吐谷浑的政治联姻,那想得她说得那么玄乎,早就想嫁给自己,那他还能把慕容冬当妹妹一样看待么?况且眼前完全是个美貌的女子。薛崇训心里的念头变换得没那么快,此时自己反而觉得有些别扭,反而慕容冬看起来十分大方,一切如理所当然。

第十二章 孟姜

“皇上又没上朝,杜兄可知他在哪里?”兵部侍郎张孝贞在家中接待刚回京不久的杜暹,开门见山就问了一句。张孝贞作为兵部侍郎也算很重要的京官,但平日根本见不着皇帝,也就只有问内阁和政事堂那几号人,所以只能问好友杜暹了。

杜暹道:“没去哪里,我在内朝那边听说皇上一整天都在大明宫里,陪着刚来长安的吐谷浑公主游玩。”

张孝贞皱眉道:“今上午河北采访使杨思道有奏章到尚书省,数地百姓聚众公然抗拒征丁,地方州县官吏恐引起暴|乱毫无作为,张五郎的特使束手无策。照这样下去今年春开修长城的决策就没法施行下去,这里面干系重大,杜兄得设法见到皇上进言才对。”

杜暹没有开腔,沉思着什么。

张孝贞又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杜兄可得有所准备,否则事到临头才幡然醒悟为时已晚!构筑河北防线拒蛮夷于国门之外,这可是杜兄提出来的方略,一旦这事儿施行不下去,兴许还到不了让杜兄出来承担罪责的地步,但你从此再难和张说等人平起平坐是板上钉钉的事。”

“听说我在营州时,多次有官吏御史弹劾我都是政事堂的人怂恿的?”

张孝贞道:“那还能有谁,不然张五郎是怎么会接替杜兄的?之前攻占营州和这次构筑河北防线的决策政事堂一直是不赞成的,而支持者首先就是杜兄你,皇上和一部分京官也赞同。如果现在的事儿最终没办成变成一纸空文,张说等人的威望又会有一个提升,这些人几朝元老、长期把持南衙三省六部,要想撼动其地位更是难上加难,皇上也得依靠他们稳定局势。而杜兄提出的方略让皇上也蒙受决策失误的影响,加上苏晋正在主持科举改革,以后皇上的期望就会转向苏晋,杜兄……兹事体大啊。”

杜暹的脸色不怎么好,一丝怒气没控制住暴露了出来。他心里的想法是老子在边关浴血|拼杀真刀真枪搏的功劳,不就是图个出将为相;政事堂一帮人怎么弄的相位?坐在庙堂上动动嘴皮子。这还不算,还背地里算计老子,想把老子打压下去。杜暹就算再沉得住气这时候也冒出一股子无名火来。

张孝贞是信得过的人,既是世交又是姻亲,一荣俱荣的关系;不过杜暹知道他也有私心,说几朝元老张孝贞也是干过几朝的京官了,熬资历熬到侍郎的位置,想再进一步上面的路已经堵死轮不到他,什么时候他才能做到丞相的位置?眼前能看到的希望只有杜暹,杜暹深受皇帝信任是心腹之一,皇帝也有心支持一个信得过且有能力的人替代唐朝过来的宰相,最近杜暹屡树大功威信上升很快,他无疑是皇帝心目中的人选之一。所以张孝贞一心想帮助杜暹盖过政事堂宰相一头,有一天取而代之,能到那时候的话上面堵死的路就重新敞开了。

当然张孝贞的私心和杜暹的抱负并不冲突,他多次带兵冒着刀枪箭雨拼杀,血里火里趟过来图个什么?

杜暹安奈住心里的火气,拿起茶杯喝一口又深吸一口茶香到腹中,沉默了好一阵,才问道:“张兄让我觐见皇上进言,说什么好?”

张孝贞平时也是个随和大肚的君子形象,这时候眼睛居然有点红了,那是燃烧的欲|望之火:“还能说什么,揭穿张说的险恶用心,建议皇上一定不能向他们妥协,经过中书门下省的决策一定要施行下去!下面征丁受阻,地方官肯定是受人指使!”

“这样说是不是太过了?”杜暹渐渐冷静下来,“张说的人弹劾我,大多时候只论事,回想起来多少有点分寸。况且他在前唐时就投了太平公主,皇上也很倚重他的……”

……

第二天一早,大臣们去内朝转了一圈没见到天子,然后各回各衙,宰相们则回到宣政殿旁边的政事堂,上午首先阅览奏章。按照正规流程,朝廷和地方的奏章先交由尚书省官员阅览,然后交由门下省审议,最后才由中书省交由皇帝批阅。但是自唐朝到晋朝权力格局已经有所改变,尚书省的大员同样挂着中书门下的官衔,所以流程就更简洁了,几个宰相看完就等于三省阅览审议,直接往北面递;不过晋朝的朝局比起前朝又有一番不同,多了个不属于三省六部的内阁,这奏章还得过一遍内阁。

杨思道的奏章昨天就阅览过了,今天早上要讨论,弄出个处理的法子出来才送宫里,如果皇帝认为大臣们的处理办法不错就批复“准奏”。

遇到这种有争议的折子,因为政事堂几个大员的立场不同,多半都是要扯皮的,最后怎么搞一般看谁的人多,要么就是张说拍板,他是中书令。首先是李守一出来骂一通,大家都习以为常了,这老小子就是个愤青,一脸为民做主的调调;然后户部尚书刘安觉得地方官吏执行不力,应先予以警告,之后还不能政令通畅就拿一些人查办。

兵部尚书程千里经常打酱油装深沉一言不发,张说看了萧至忠一眼,老萧就语重心长地说:“诸公可知民间有个传说叫孟姜女哭长城?百姓认为去修长城是九死一生,征丁不顺利是情理之中,咱们应该让地方上的人想办法劝导,而不是一味地逼迫。逼反了,谁来负责?”

窦怀贞也不甘落后,面有神秘的样子:“皇上这两天在做什么?自打吐谷浑的宫女到长安,皇上就宠爱有加,大伙都知道的。既然这样,吐谷浑请旨朝廷调北庭河陇精兵五万南下的事儿多半就成了!明年开春西北军费开支庞大,要是河北咱们自己又逼出事儿来,诸位是嫌天下很安定了不是?”

“皇上宠信哪个女人,和国政有什么关系!”李守一很看不起窦怀贞的做派。

窦怀贞同意鄙视地看了一眼李守一那乱糟糟的胡须和皱巴巴的官服,没好气地说:“不信咱们走着瞧……咦,我说李相,您这话的意思是不用怕逼反河北百姓了?刚才您可是另一番态度,您究竟怎么个看法?”

“别争这种口舌之利,毫无益处,咱们就事论事。”张说抬起手掌平复他们的口角,他看了一眼李守一心里忍不住泛出一丝不快。李守一这厮怎么那般遭人嫌呢?张说觉得他比常常和自己意见不合的刘安还要惹人嫌,瞧瞧人家刘安才在朝里当多久的官,老家修起豪宅京里两座园林宅邸,家里随时二十多房妻妾侍候着,什么都有了,不是照样是能臣贤臣?千里做官谁不图点财,政事堂权力那么大谁的屁|股都不干净,偏偏李守一这厮一副穷酸相,故作清高让所有人都很不舒服。大家都又没说不准你捞,你堂堂一个宰相,多少人求爹爹拜奶奶都想给你送房子送钱送女人,张说算是服了他。

程千里一直“嗯”“唔”点头,张说想着自己已经有三个人意见统一了,再拉程千里表态,四个人意见一样这事儿也就名正言顺地办了,当下就转头问程千里:“程相觉得呢?”

“咱们身居庙堂,不能不考虑天下百姓,萧相之言很有道理;不过刘相说得也不错,地方官执行朝廷决策不力也有一定的原因。”程千里一本正经地说,一边说一边还若有所思的样子。

张说拉着脸,心里一个念头“说了等于没说”,不过还好,程千里算是两边都支持,算起来萧至忠的意见还是有小小的优势的,加上他自己是中书令,虽然不好乾坤独断不过他的意见分量更重。

李守一吹胡子瞪眼睛道:“唐朝以来从不修长城,也不见胡人占领了河北,你们偏偏要折腾这劳命伤财的事!尔等摸着良心想想,大笔一挥要多少民丁,会有多少死在异乡,多少妻子失去丈夫多少儿女失去父亲!”

“李相公!”张说正色喝道,“构筑河北防线拒胡人国门之外是皇上主持大臣商议过的决策,权衡过利弊得失,决策之前你干什么去了?你反对过,怎么反对的,有用吗?好像整个朝廷就是你李相知道为民作想,咱们这么多人都是干嘛吃的,尸位素餐?政令已经下了,封疆大吏也派了,现在咱们应该干的是什么,是怎么让决策施行又不出事!”

李守一的胡子都气得竖了起来,眼睛瞪得很圆:“中书令,你怎么想的别以为我李守一是傻子!”

一场讨论就这样搞得很不愉快,但事情还是办了。散伙之后张说把萧至忠叫到办公书房,问他:“东市棋馆的那个窈娘你碰过没有?”

萧至忠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当初作为主审崔门一案的主审官又是刑部尚书,就是看中人家有姿色才网开一面的,碰过没有……

张说观察他的脸色,便说道:“叮嘱窈娘,你们的事儿以后别提了,你也尽量少去那地方,更不能再沾那女人,不就是个妇人吗萧相心里应该有分寸。皇上去那地方几趟了……皇上最难容忍的是什么?”

萧至忠知趣地答道:“有人窥欲他的女人,以前的崔莫就是例子。”

张说点头道:“还有一个,别人逼迫他改变已经决定的事!所以李守一如果要上书河北的事,由得他,咱们千万别在那事上说半个不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中书令所言极是。”萧至忠看了一眼张说,只见他正望着窗外沉思着什么。

萧至忠知道几个宰相看似靠山很深,既有太平公主在皇帝那里关系也不错,但事实并非那么稳当:掌握南衙大权的他们并不是皇帝的心腹嫡系,冒出来个内阁,里面的人升得非常快,让张说压力很大。

第十三章 铁枪

初春的大明宫的冬意还未褪去,景色犹如冰宫雪国。薛崇训和满脸幸福的慕容冬在太液池畔散步,他站在慕容冬的面前拉了拉她的貂皮立领,关切地问道:“冷吗?”

慕容冬抬起头微笑着摇摇头:“不冷,比起吐谷浑的冬天好多了,风还小。”

“你没去过华清宫,就在长安城外几十里地,那里和春天一样温暖,听说由于气温温和湿|润,花朵儿都提早开了。”薛崇训淡淡地说道,“再过一年,等今年年末若是天下更加承平了,我带冬儿去华清宫避寒。”

慕容冬顿时想起了什么,忙说道:“我听说吐蕃人在西北威胁吐谷浑和晋朝,陛下要和大臣们商量国事吧?可是陛下一连两天都陪着我,会不会影响正事啊?”

薛崇训淡定地说道:“正事不只我一个人在做,就算我不辞辛劳同样忙不过来的。大晋朝地广万里人民数以千万,必须要大臣们操|持着……”他若有所思地说,“我离不开他们特别是有能耐有经验的人。”

忽然起了一阵疾风,周围的树枝摇动,挂在上面的雪花纷纷飘落下来,顿时漫天都白花花一片,就如晚春的落樱一般好看。慕容冬脸上一喜,“好漂亮呀!”嚷了一句就犹自跑到薛崇训前面去了,在树下的雪花中转起圈来,裙裾随着灵活柔美的身体飞扬。此情此景薛崇训似曾相识,那是几年前在晋王府金城公主在落红缤纷中翩翩起舞的美好,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后面响起了“嘎吱嘎吱”急促的踩在雪地里的脚步声,宦官杨思勖走了过来,弓着背在薛崇训侧后小声道:“皇上,神机署令萧旦进京来了,正在丹凤门外求见。”

薛崇训神色一变,转身问道:“我交给他的事儿办好了?”

杨思勖道:“好像是,具体奴婢也还没详细问,先赶着报皇上这儿来了。”

慕容冬停下来,别具异域风情的眼睛看了看脸黑瘦小的宦官,又把目光投向薛崇训:“皇上有正事要办么?”

“是有点事。”薛崇训从容笑道,“可是我答应陪你三天在大明宫好好转转,这才第二天。这样吧,你随我去见个人,见完了咱们去玄武门外的草场上骑马玩。杨思勖,你即刻传旨,让萧旦到温室殿觐见。”

杨思勖忙道:“是,奴婢马上去传谕。”

温室殿在内朝,离后宫近离南边的丹凤门远,薛崇训有点迫不及待了,先就到了地方。慕容冬和他一起来到这座偏殿,和中轴线上的紫宸殿的宏伟比起来,温室殿确实有点不够气派,不过殿内有假山水池种着各种植物,却比光秃秃的广厦大殿更加舒适。慕容冬听说他要接见大臣,知趣地婉拒了一下,不料薛崇训的心情很好,他非得带她一起,嘴里还前后念叨了两句:“我等的就是这个,希望萧旦不会让我失望。”

进了温室殿,慕容冬就见到香案一侧坐着两个女的,一个穿着大红衣服珠玉华贵、一个穿着青红相间的圆领袍服头戴幞头但一看就是女子,她们正在提着朱笔慢慢地写着什么。慕容冬心情好就热情地打招呼:“两位姐姐是在帮陛下处理政事吗?”薛崇训指着姚婉道:“她却不是你的姐姐。”姚婉将毛笔搁在砚台上,行了一礼:“拜见吐谷浑公主,我只是陛下身边的一个奴婢。”慕容冬还没被正式封后妃,所以姚婉也不能叫什么娘娘。河中公主笑嘻嘻地赞扬道:“小公主真是美丽,你的姐姐慕容昭媛(慕容嫣)也这么美吧?”慕容冬自然还搞不清楚状况,就顺口答道:“姐姐比我漂亮多了。”河中公主笑道:“啧啧,了不得。一个妹妹进宫来就让我哥哥魂不守舍了,如果姐姐不是留在伏俟城,咱们大晋朝的后宫还了得,娘家不姓李肯定姓慕容了。”

薛崇训看了妹妹河中公主一眼,说道:“冬儿你先留在这里,你不是很想学写汉字么,去看姚婉写字。我出去一下,传谕萧旦来了直接带到花园里的廊道上来。”

他没有久等,萧旦和宦官杨思勖没多久就小跑着到长廊上来了,萧旦上来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就伏拜在地,高吼皇上万寿无疆。杨思勖没法,见人家都跪了也只好跪在冰凉的石板上行礼。薛崇训道:“平身,说正事。”

萧旦没起来,兴奋地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来双手捧到头顶:“托陛下的福,遵旨用了钢皮锻裹‘火枪’枪管,能承受住火药的爆炸,铅弹能穿百步之外的木板,请陛下过目。”

杨思勖趁机从冷冰冰的石板上爬起来,接卷宗递上去。在官吏面前,薛崇训压抑住内心的兴奋,拿着那叠纸仔细地翻阅,上面图文并茂,记载了尺寸用料和试验数据。萧旦还跪着,没见薛崇训肯定他的研制成果好像还悬着一颗心,大气不出一声。杨思勖也躬身立于一旁。

“这是火门枪,而且又长又重估计要两个人才能发射。”薛崇训道。

萧旦瞧瞧擦了一下汗:“陛下画的火绳,微臣一时想不出用什么材料,也没能造出机关。杨公公催得紧,所以微臣只好先做出这样的火枪,请陛下降罪。”

杨思勖皱眉道:“杂家催你,意思是让你不要懈怠,可没有叫你拿不合要求的东西糊弄陛下!”

“算了。”薛崇训摆摆手,“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你能这么快做出这样的成品已经不错了,朕以为你做不出来的。带了实物进京来?”

萧旦忙道:“有、有。微臣进京随行携带第一批成品火枪十二杆,并有实际参与锻造和试验的工匠十余名,都在宫外侯旨。”

薛崇训把图纸卷宗递给杨思勖:“纸上的东西比不上亲眼所见,你叫他们去玄武门校场,朕要亲眼看看。如果确如你描述的那样,朕决不食言,你马上就升任北衙四品军器监。”

“谢皇上隆恩,臣不敢有半点虚言!”萧旦大喜道。

薛崇训又对杨思勖说道:“叫殷辞带人马随朕去玄武门,搬一些木板到校场做靶子。”

安排妥当,薛崇训便回到温室殿书房,叫上吐谷浑公主慕容冬一起,说要去玄武门骑马。他们出了温室殿坐玉辇北行,慕容冬与他同车以示宠爱。薛崇训说:“咱们汉人过年有个习俗,搬来竹杆砸破‘噼里啪啦’地响,既热闹又有破除旧年坏运气的兆头。今天我陪你去看另外一种更刺激的东西,你可别被吓得摔下马啊。”慕容冬扬起下巴道:“鲜卑族的女子骑术很好,我不会那么容易摔下马的!”

二人有说有笑地去玄武门,殷辞已经带领一队神策军骑兵前来迎接。薛崇训下车,让将士牵马过来,一脚踩到马镫上就翻身上马身法十分矫健。慕容嫣也同样麻利地翻上一匹白马,还不服输地对薛崇训递了个眼色。薛崇训哈哈大笑,对众将士道:“她是吐谷浑汗王的妹妹,现在是朕的嫔妃。大家以后立了大功,朕让吐谷浑公主亲手给你们赏赐宝物。”众将士听罢一阵哄笑。薛崇训策马向宫门奔去,慕容冬也随之跟上,一众铁甲骑士启动战马顿时马蹄声轰鸣声势雄壮。

来到玄武门外的草场上,慕容冬和殷辞分左右位于薛崇训的侧后,其他兵马列队在后,只见远处已经立好了木板。等了一会儿萧旦等人就骑马带着一辆马车来了,向薛崇训禀报,随即让他们展示新式武器。薛崇训转头对殷辞说道:“这种火枪天下仅有,第一批就装备神策军,你要加紧训练,也许很快就能派上用场。”殷辞抱拳应答。

萧旦忙活着指挥手下表演新玩意,只见他们从马车上抬出几杆马槊一样长的东西出来,每杆枪两个人抬着到校场中间,看样子是铁玩意比马槊重多了。马槊的枪杆是木头的,校场上的枪除了一截木柄其他部分黑漆漆的好像全是铁的。那些工匠拿着量具舀火药从前段往枪管里装药,然后装铅弹,最后还要木条送一团什么东西进去堵死压紧。忙了一会儿才装填完毕,两人一组在木板的百步开外排列成横排,队列不太整齐,不过他们不是军士也就不用要求太高了。每杆枪有两个操作,其中一个的肩膀上垫着厚布,扛着枪管,反方向站立面对着拿枪柄的那个人,手里拿着火钳夹一块烧红的木炭,好像负责点火;另一个人瞄准。

准备好之后萧旦一声令下,扛枪的人纷纷用火炭点火,只听得“砰砰砰……”几声巨响,浓烟腾起,薛崇训等人座下的马匹没见过这种场面受了惊吓扬蹄乱跑,校场上混乱不堪。

众将士忙勒住战马,过来护驾,但是薛崇训和公主的骑术都不错,已经控制住马儿了。大伙面面相觑,转头向校场中间望去。这时几个骑兵已经策马向前跑去取木板。

有的木板上没有洞也没有任何痕迹,估计打偏了没打中,有两块上却清晰地印着两个窟窿,二指宽的木板在百步之外直接被洞穿,那铅丸要是打在人马身上,效果就不言而喻了。

第十四章 快刀

军士抬着两块被铅丸洞穿的木板过来让薛崇训看,萧旦也伏倒在地解释:“工匠们没有掌握准头,大多打偏了,请皇上降罪!”

薛崇训坐在马上一言不发,周围的人也不知道他是喜还是怒,平时无论他是在笑还是在怒身边的人都怀着敬畏和小心。此时只有慕容冬读懂了他的眼睛,前两日他的温和已经消失殆尽,此时他的眼里仿佛燃起了一团火,不是怒火,是为所欲为的欲|望之火!慕容冬却感觉有一种寒意,长安的寒意总算来临了。

“朕说过的话一定会兑现。”薛崇训于马上俯视跪在自己脚下的青袍官员,“你现在便是四品军器监,封旨即可上任。”

萧旦大喜,忙高呼谢恩。

薛崇训又道:“上火药的方式太慢了,军器监立刻改进,称量适当份额的火药用油纸包好以备使用,并设法研制出火绳点火的装置。你上任之后,节制弩坊署、甲坊署、神机署所属匠造工坊,即刻赶制火门枪一千枝交付神策军训练使用,所需经费上报北衙禁军衙门。朕破格提拔你做军器监,寄予很高的期望,你好自为之。”

萧旦叩首道:“微臣定将皇上交待的事办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薛崇训挥了挥袍袖,又转头对殷辞说道:“武器交给你了,创制战术、训练战法的事不能懈怠。对了,火枪射速慢,你可以尝试三段法,用三排火器兵为一组,轮换射击以补短处。”殷辞抱拳道:“末将得令!”

薛崇训策马上前,回顾众将士道:“朕爱护军士,便给你们天下独一无二的利器、最精良的护甲,让将士们少流血而所向披靡,建立奇功。”

殷辞忙道:“众将士便是陛下手中的利器,陛下说打哪儿,末将等绝不含糊。火枪乃陛下钦赐利剑,臣定当打磨锋利,出鞘必杀!”

薛崇训冷冷地说道:“有些人总想和朕为敌,朕灭了他们!”

……回到温室殿,薛崇训没有去书房,而单独进了后殿的一间卧房,慕容冬跟进去忍不住问他:“刚才在校场上陛下的眼睛变得好可怕,究竟是什么人要和陛下过意不去?”

“没有人故意和我过意不去,你多想了。”薛崇训的口吻又恢复了温和,“吐谷浑王室送你来长安,是想让我下旨出兵进入吐蕃稳住末氏,以保障吐谷浑国不受吐蕃兵的直接威胁,我岂能不知?收到上表马上就明白了。我不会让伏俟城失望的,刚才我召见了杜暹,一会你亲眼看着我下旨办妥这事儿。”

慕容冬看着他道:“我是自己要来长安的,和邦交利害一点关系都没有!”

薛崇训好言道:“你这么想,吐谷浑王城其他人可不这么想。再说我也希望你因为这事在吐谷浑国内受鲜卑人的歌颂和爱戴,这是我的一番心意。”

慕容冬却并没有因此高兴起来,她想了想又说:“陛下要调五万兵马,在这儿就下旨么,不用和大臣们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薛崇训神色一凌,“就是要让他们瞧着,朕想办什么,一句话的事,用不着受别人的要挟!地方官、御史、朝廷大臣一个个你唱罢我登台,演戏似的,朕之前由着他们闹腾,就等萧旦给朕锻造出一柄利刃,快刀斩乱麻,事儿没那么复杂!”

不一会儿,姚婉过来请旨,杜暹奉旨在殿外求见,问薛崇训在哪儿见他。薛崇训沉吟片刻,决定还是在书房当着几个人的面说事儿,特别要让河中公主和侍驾的宦官鱼立本也听着,这样就等于事先在太平公主那边打了招呼。

杜暹在鱼立本的带引下进了温室殿书房,只见除了皇帝和鱼立本,全是些女的,当下就埋着头见礼说话,眼睛只看地板。薛崇训笑道:“杜学士有古君子孔融之风。”杜暹道:“陛下抬举,臣受之汗颜。”

薛崇训一面叫人赐坐,一面低头思索。这时杜暹的屁|股刚刚坐到腰圆凳上,薛崇训脸上的笑容还在,用轻松的口气说:“你今天气色不太好啊,怎么?是担心河北的事办不成?”

杜暹忙站了起来:“臣自营州回来在反思,当初太过心急,导致方略推行不利。臣有负陛下信任,当负全责。”

薛崇训微笑道:“河北的事已经让张五郎去了,你不用再管。当初的决策朕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派谁去,朕一定会善始善终。”

杜暹不动声色地观察薛崇训的神情,却什么也看不出来,但他依然安心了不少。薛崇训话题一转:“今天召见你,并不是谈河北修长城的事,也不是营州。吐谷浑主动请旨联兵入吐蕃,帮助末氏打赢春季逻些城的攻势,朕想知道你有何见解?”

先说河北安他的心,之后提到吐蕃,杜暹一琢磨明白了皇帝又想让他去西北带兵。他马上就顺着薛崇训的心意说道:“逻些城穷兵黩武之心不死,迟早是要与我大晋兵戎相见。与其放弃割据吐蕃半壁的末氏,不如趁早一战!臣的主张是答应伏俟城所请,联兵决战逻些城。只是……军费耗费,朝中大臣恐怕多有微言。”

薛崇训听他说得干脆爽快,心中大喜,到底是自己没登基之前提拔的嫡系,用起来顺心得多。薛崇训便道:“你可愿意去打这一战?如果得胜归来,朕封你做兵部尚书。”

杜暹吃了一惊,初时还以为皇帝就是随口这么一说,要知道六部尚书都是政事堂的宰相在兼任,和内阁学士没什么关系,忽然说承诺封尚书,杜暹不免觉得难以置信;片刻之后他又意识到皇帝是不可能信口开河的。他意识到此事干系重大,一时间嘴里像堵了袜子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受召见后杜暹是鱼立本带进来的,中途二人一面走一面闲聊,从鱼立本那里听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就是年轻人萧旦被提拔为四品军器监的那事儿,之前皇帝承诺过的,鱼立本说天子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这会儿杜暹脑子里有点乱,就想起那通话来……这么一琢磨薛崇训是真打算让他做尚书?

刚才薛崇训说那么一句话,语速比较快口气也很平淡,但书房中的杜暹和鱼立本脸色都变了,姚婉也忍不住转头一连看了几眼。河中公主不知道回过神来没有,没什么反应。

这时薛崇训收住笑容,正色道:“从西北抽调五万精兵南下,牵动我大晋朝半壁防线,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满朝文武,朕都考虑过一遍,唯有杜将军用兵最让朕放心,这张兵符恐怕只有你来接了。”

杜暹这时候总算是回过神来了,天大的机会就摆在面前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他果断地跪倒在地板上,一拂袍袖上半身全部伏在地上,腔调清楚地说道:“蒙皇上垂爱信任,受此差遣老臣报万死之决心,若战败当弃尸吐蕃以匣盛颅回长安向皇上请罪!”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薛崇训转头对姚婉说道,“马上给杜将军写一道圣旨,封他为逻些道行军大总管,北庭、河西、陇右各镇兵马尽听其调遣,沿途官吏受其节制,违令者可先斩后奏。”

杜暹惊道:“此国家大事,臣未闻于庙堂上提及,这……”

“怎么?朕下的圣旨什么时候不算数了?”薛崇训道。

杜暹道:“臣失言,陛下金口玉言,自是一言九鼎。”

薛崇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杜暹面前亲手扶起他:“朕说过的话,都是算数的。杜将军回去好生计划战事,其他的事不用多虑,朕在宫中自有计较。你只需把吐蕃兵打回去,让他们断了统一末氏的念头,便是奇功,朕亏待不了你。”

第十五章 手笔

政事堂的大厅在白天还是那样忙碌嘈杂,就算张说坐在里面的书房里把门掩着也不能安静,不过那样的声音并不能影响他的心境,听习惯了还有种亲切感,就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这里本就是晋朝几百个州一千多个县的心脏。一个书吏刚刚为他磨好墨,他便取了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在面前的白纸上不紧不慢地写着工整的蝇头小字。

就在这时,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只见他的侄儿张济世急冲冲地走了进来,叫了一声“叔父”,张说的马脸一拉,张济世又急忙改口道:“中书令,昨天杜暹觐见皇上,皇上不是下了道圣旨封他逻些道行军大总管么,还有个事儿,皇上承诺他战胜归来即封兵部尚书。”

“你从哪里得知的?”张说一分神在纸上留下了一团极不协调的浓墨,忙将笔搁下。

张济世道:“咱们派官员去华清宫请安,太后说的……您说内阁的人怎么染指尚书省职位了?”

张说没有说话,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刚写的几个字。另外两个人,一个张济世是他的侄儿,一个书吏也做他的助手很多年了。张说沉默了许久才说起一件和话题似乎毫无关系的事:“前天杨思道的那本奏章,政事堂拟出了处事条呈,是不是已经递到内阁去了?”

“好像昨天就递上去了,内阁每天都有人当值,这会儿奏章恐怕在温室殿。”书吏忙答道。

张说沉吟道:“这种折子非军国大事,温室殿那两个女人肯定代批准奏,咱们政事堂说怎么处理多半就怎么处理,后悔都来不及。”

“叔父觉得那份奏章的处理条呈不好?”张济世忙问。他现在已经升了兵部侍郎,三十来岁就坐到那个位置,谁都知道是张说的关系,只不过大家也就当没看见,张说一个中书令让侄儿做兵部侍郎也没什么不对。

“前天那样禀呈没什么不好,但是现在我觉得这样的政令不能下达到地方。”张说肯定地说。

张济世在张说身边混了多年,也学到了不少本事,听罢恍然道:“叔父的意思是……”张说抬起头制止他:“说话看地儿,明白就行。”

张济世又道:“等批复的奏章下来,需要尚书省执行,在那时咱们还是有办法化解的。”

张说拉着一张长脸,他的表情一严肃起来一张脸十分难看,就像一个长萝卜似的,下巴的大胡子就像萝卜须。

皇帝承诺内阁学士杜暹做兵部尚书?这件事让张说意识到很多与朝政格局有关的东西,但最直接最明显的一个是:皇帝对河北方略是如论如何也不会让步,否则怎么要升提出这个“失误”策略的人杜暹为尚书?不拉出来扛罪就不错了。刚才张济世想说的也是这么回事,只是张相公没有让他说出来。

皇帝下决心要干的事,而且看样子是不计代价,究竟是什么原因张说一时还不敢确定,他能确定的是此时一定要迎合上意,否则后果很严重。张说的官位已经到了位极人臣的地步,但他还远远不是权臣,而且他明白自己也当不了,这个时期的晋朝皇室力量强大,有嫡系势力和嫡系军队。这种权力格局是自上而下的,张说的权力如果有一天失去了皇帝和太平公主的支持,倒下只是瞬息间的事。所以张说不仅要试图控制下面的机构,让政事堂的政令拥有执行效率,也要时刻琢磨上面的心思。

张说想了许久转头看向张济世,用很小的声音道:“奏章下来要经尚书省左右丞之手,你让一个人把这事儿扛下来。”

……第二天宰相们照常有个见面议事,出了个事儿尚书省右丞把一份重要奏章给弄丢了。张说提出知会御史台中丞,此人渎职失误、可能泄露朝廷机密,参劾革职查办。

窦怀贞还没搞清楚状况,以为真的是官员把奏章搞丢了,当即就建议道:“咱们可以重新拟出一份条呈上奏,让地方官吏安抚百姓。等宫里批复之后便可以发邸报下去,不过多耽误几天事儿,仍不影响大局。”

听他这么一说张说反倒有些纳闷,按理窦怀贞去奉承太平公主几乎到了见缝插针的地步,杜暹可能升任尚书他就没从华清宫听到一点消息?张说也不好明说,因为杜暹那事是皇帝口头承诺、皇帝没有说要公开,消息来源也不是正常公文,张说怎么方便在政事堂会议上拿出来?

他便不动声色道:“安抚是一定要的,但是老夫觉得单是一纸叮嘱还不够。为了让年前的河北方略能顺利进行,咱们得两方面着手对地方官和百姓恩威并济。一则下令地方官对闹事的民丁善加劝导,构筑防御也是为了河北安宁更好地保护官民,还要给予那些被征丁的家庭以钱粮、税赋补贴,这不能是一句空话,户部尽快拟出可以实施的细则,如果民夫在边地修城死亡,也要有一个切实可行的抚恤条呈,责令地方官实办;二则对于那些办事不力无视朝廷政令的官员,不能如数征丁则革职查办!那些聚众闹事的民丁,经劝阻不愿散去,定是受人指使,这些图谋不轨反抗朝廷之众,必须要镇压!”

李守一马上冷冷道:“两天之间,中书令的脸翻得比翻书还快,老夫倒是奇怪了。”

张说正色道:“现在已经是正月初春了,天气转暖就得开工,但劳力还没远远不够,尚书省的执行力何在,朝廷的威信何在?咱们大晋朝还不到政令不通的时候!”

听见张说口气强硬不像是装腔作势,几个宰相都沉默下来,也不知道其中谁明白缘由谁还蒙在鼓里。不过就算现在还蒙在鼓里的人,迟早也能搞清楚的,但凡做到宰相的位置上谁下边没几个人?

张说的意思是要执行年前皇帝御批的河北方略,刘安琢磨了片刻,自然就最先表态了:“同僚们也应该为中书令想想,河北方略要是延误,宫里头还不是问他?中书令肩上的责任不轻啊,我是赞成这项条呈的。”

窦怀贞和萧至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表示可以上奏,程千里跟着也同意了。李守一二话不说拂袖而去。

政事堂的条呈经过内阁然后到达温室殿书房,薛崇训是没看到,先让俩女人给看见了,一个公主一个女官都不算掌权的人。姚婉见政事堂宰相们的条呈,就递给薛二娘:“这份得单独放吧,先告诉陛下再批复。”

河中公主薛二娘拿起来浏览一遍就笑道:“还记得昨天哥哥承诺杜暹要封他做兵部尚书的事吗?张说他们肯定知道了,这不着急了。这份条呈批准奏就行了,免得耽搁他们的事儿,到时候见着哥哥说一声就成。”

姚婉小心提醒道:“可是陛下说过重要的奏章需要先告诉他才能批复。”

河中公主提起朱笔,左手托住长袖,不以为然道:“哥哥也会这么批准奏的,放心吧。”她一面说一面就在黑字上工工整整地写了两个秀气的红字“准奏”,然后递给姚婉:“玉玺在香案上,用玺。”

姚婉垂首不语,等河中公主催促时,她抬起头正色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自问没有智慧,但多少有点自知之明。公主殿下是陛下的亲妹妹,您可以肆意妄为,但我本不过是个服侍人的奴婢,陛下降恩才封了个女官,这份奏章我没有权力用玺。”

“好一个肆意妄为。”河中公主脸色一冷,“你是左一个奴婢又一个女官,低声下气软绵绵的,敢情这个词是藏在棉里的针?”

“我一时失言冒犯了殿下,请您责罚。”

河中公主“哼”了一声:“你是有恃无恐是不是?行,我使唤不动你,我自己来不行么?”说罢站了起来,走到香案另一侧,伸出玉手打开一个木盒,毫不犹豫地就将里面白生生的玉玺拿了出来,大模大样地放到嘴巴面前“哈”了口热气,翻开条呈就拿着玉玺盖了上去。

她放回东西,很不高兴地转头看着姚婉道:“明摆着的事,非要矫情。你就在哥哥面前告我的状去,最好添油加醋说几句坏话。”

姚婉听罢扬起下巴正视河中公主:“殿下多心了,我绝无挑拨陛下兄妹之情的心眼!但是您也应该明白一个道理,这支笔这块玉是谁才可以动的。我们虽然可以在大臣们的奏章上写字,但仅仅是一支笔,握这支笔的手应该是陛下,您见过没有人去握笔就自己写字的笔吗?”

第十六章 气味

到了晚上薛崇训陪着慕容冬安静地吃晚饭,然后溜达着步行回寝宫来了,正遇到等他的姚婉。姚婉是女官在宫里是有官职的人,进出有些特权,要主动见薛崇训还是相对容易的。女官们名义上就是皇帝的妾帮忙管着内务各局,只是大多这些名义上的妻妾薛崇训压根没碰过;以前的皇帝和他也差不多,前朝的上官婉儿就是个女官,名义上皇帝的女人实际上皇帝压根不当是自己的妻妾,允许她出宫居住随意风流。不过姚婉和上官婉儿不同,她本身就是薛崇训的近侍出身。

见姚婉心事重重的样子,薛崇训就随口问道:“今天在温室殿和河中公主争执了?”

“陛下已经知道了么?”姚婉诧异地说,她立刻回忆当时书房中的人,宦官鱼立本不在,除了她和河中公主还有两个端茶送水的宦官,属于内侍省管。温室殿本来不算什么要紧的地方,但自从薛崇训在那里批阅存放奏章,就变成了军机重地,在里面当差的哪怕是杂役宦官都是严格挑选过的,一般口风很紧。但他们属于内侍省管,估计是向鱼立本透露风声了。

姚婉正琢磨着,不料薛崇训无比轻松地说:“猜的,真的。”

他说完径直进了寝宫,在一把椅子上舒服地坐下来,招呼门口站着的几个奇丑无比的胖宫女:“还傻着干甚,上茶。”姚婉抢着去沏茶,然后轻轻对那几个宫女道:“你们先下去。”她们忙退出宫门。

姚婉娴熟地做着琐事,然后端着茶杯走过来放在櫚木案上,动作十分优雅轻柔,薛崇训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他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看着这样琐碎的小事仿佛也是一种享受,如果没有从小严格的教养从未形成习惯,一个生得再漂亮的女人也不可能从骨子里透出这样一种气质。

“妾身向陛下禀报此事,没有半点私心,就怕公主误解了我……”姚婉一边垂目思索一边委婉道来,条理清晰地讲述着当时发生的事。

但是薛崇训几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一则根本不用听她说就能猜个大概,二则他主要注意姚婉的表情和唇间的语气了,对于内容本身反而不上心。但是他没有打断姚婉,作势很耐心地听着,他敢保证除了听美女说话,再重要的国家大事都不会表现得如此耐心。

她好像已经讲完了一段,停下来问薛崇训的看法。可是薛崇训压根不知道她说到哪里了,答非所问地说道:“有一本精装的书,里面夹着一朵春天随手摘下来的花瓣。到了冬天,又不经意间翻开,你猜闻到了什么气味?”

姚婉轻轻一歪头,黑眼珠子向上想了想,她不明白薛崇训说这事儿是在暗示什么,因为薛崇训有时候会这样用一些借喻来表达自己的态度,哪怕是在严肃的朝廷大臣面前也偶尔如此。她只有就事论事回答道:“有花香、有墨香,而且放了那么久,这两种气味该浑然一体,变成了另外一种气味?”

“有道理……”薛崇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面前就放着他描述的那东西,还做了个深吸气的动作,想闻那种气味。姚婉认真地看着他:“陛下闻到了吗?”

薛崇训的目光从她头戴的幞头压着的如丝的头发向秀气的朱唇看过去,点点头:“闻到了。”

但是就是因为她身上散发的这种美好和淡雅,反而让他提不起急切的欲|望,孙氏给予他的东西姚婉给不了。不过两种他都喜欢。他的欲|望和野|心太大,什么都想要。

薛崇训静坐了一会儿,才温和而耐心地说道:“河中公主出身贵族,从小或多或少有那种娇惯的脾气,她不仅是我的亲妹妹,最主要的是很讨我的母亲喜欢,而且她到温室殿搅合也是母亲的意思。所以你不用和她争什么道理,省得她给你委屈受;当然也不用怕她,你是我的人,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能动你,哪怕是我的母亲,她也是有分寸的。”

姚婉温柔地说道:“只要陛下信我没有坏心思就好。”

薛崇训笑道:“我哪能不信你,难道还信我那妹妹胡搅蛮缠?我看她是死了男人后没人疼才心理不平衡,你可是有人疼的,不要和她一番见识……”

说道这里姚婉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忙抬起袖子掩住。

薛崇训继续说道:“她一开始来长安时我就说过准许她在宫外居住,看中哪个有才有貌的公子他还敢不从?她偏不,说是为了孝敬母亲,母亲这不都在华清宫呆一两个月了吗?我看唯一的办法还得做皇兄的亲自为她挑一个好夫婿,再嫁了比较好,女人来掺和什么朝政有意思么?”

姚婉柔声道:“陛下,我也是女子啊,你干嘛让我掺和朝政?还不如不封什么女官,就做个奴婢天天服侍你就好了。”

薛崇训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轻叹道:“你不同,你是精通文案的人,学了那么多东西不让你发挥发挥,天天就让你端茶送水,你不会觉得不甘?”

“以前我读书识字,也不是为了当官理政啊。”

俩人规规矩矩地坐着闲扯了一阵,薛崇训心情舒畅,眼看窗外的灯笼已经亮起来,就招了招手,把嘴凑过去像是要说悄悄话。姚婉便侧耳认真听着,只听得他说:“今晚留下侍寝。”

姚婉的耳|根骤然微微浅红,垂首微微点头道:“时辰还早,我先去沐浴更衣……换身漂亮的衣服过来。”说罢就起身要溜掉,她的腰肢纤细身体灵活,薛崇训觉得她就像一只泥鳅要从自己的视线里滑走,便飞快地伸手抓她,结果还是慢了一点只捏住衣袖的一角,幸好她没有要挣脱的意思立刻就停下来了。

薛崇训道:“还费那么多事作甚?女人老是想着穿漂亮衣服,殊不知咱们根本就不看重那些东西,她如果真是个尤物,穿什么都掩盖不住。就像你现在穿这身圆领窄袖袍服,不是一样好看吗,身段和线条是遮不住的。”

“那我总得沐浴吧?”姚婉轻笑道,“现在的天气还没转暖,可温室殿书房里的奴婢却不知节约把炭火烧得很旺,一天工夫下来我出了一身细汗,若不清洗一下,陛下怕是闻不到墨香书香,只能闻到汗臭。”

“香汗,怕什么啊。”薛崇训一把搂住她的腰,“让我尝尝美人的汗是什么味。”

姚婉道:“陛下是要吃了我啊?”薛崇训小声道:“只是尝,用舌头,就算用牙齿也不会太重。”

姚婉的身体在他的怀里变得越来越软,呼吸也不如起先那么平缓,她轻咬了一下朱唇,柔声道:“陛下还要用牙齿?要咬哪里,可别咬疼了我。”薛崇训凑近她的耳朵道:“有两点嫣红轻轻一咬就会便|硬俏皮地翘|起来,翘的时候更美丽。”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宫门外喊道:“陛下、陛下,鱼公公有急事求见。”

薛崇训听罢心里有点不爽,这个鱼立本本是个很知趣的人,天都黑了还见个毛?他没好气地说道:“什么急事?明天再说!”

门外道:“说是八百里急报,河南滑州谋反!”

薛崇训听到滑州,很自然想到了自己把他们害得很惨的崔家,上次有份派到地方的采访使有一份奏章,说崔家的一些流放犯跑掉了,御史警告他们要造反,这回多半就是那帮人。造反就造反,薛崇训自谋朝篡位的时候早预计到关(潼关)东迟早要出一回事,不是崔家也有孙家王家李家。

他已经有点火了,回头骂道:“让张说和程千里想办法,只要还没打进关中,急什么,都给我滚!”

门外总算没声音了。

姚婉抓住薛崇训的手道:“陛下说过的,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有坏人谋逆是大事,要不看看奏章上写的情况?不然别人要说我是祸国的红颜祸水妲己之流了。”

薛崇训道:“我最喜欢红颜祸水,只怕够得上祸国的妲己可遇不可求。不用担心,朕的江山不是那么好惦记的。咱们还是继续说牙齿吧……”

姚婉这种婀娜纤细的轻柔,能让他耐心下来细品,却不能放|纵出暴风骤雨,不过各有各的滋味,薛崇训不挑食。不管人的心境如何,大明宫的夜还是很安宁美丽的,夜色中若隐若现的华丽中点缀着点点灯火,犹如一颗颗珍珠。

第十七章 反叛

政事堂里的灯架上起码点着几十支蜡烛,亮得就像白昼一般,当然只是像,光线和白天还是很有差别的,人们身上的细节看不清就连邋遢的李守一此时乍一看都人模人样的。

所有人的神情都很严肃。刚刚被人从卧室里喊过来的刘安,本来兴致勃勃地要玩一对好不容易找到的双胞胎姐妹,双胞胎姐妹也许好找,但又要是美女还要用钱用权弄到手就不那么容易了;但一听到出了这事儿也弄了个兴致全无,他意识到还有更难办更麻烦的事在等他。

有人造反肯定要调兵去镇压,打仗的事儿他管不着,问题是打仗要钱,他当着户部尚书不找他要找谁要……宫廷开支庞大,特别是太平公主随便用点东西都比金子贵,心情好赏那些个只会说大话的名士也大方得很,加上今年的军费预算本身就很高,皇帝一句话就让杜暹调五万大军入吐蕃玩命,那么多人的吃喝军械军饷在刘安眼里就是钱的数目,他们死不死刘安也管不着,问题是死了还要抚恤,反正左右是钱。只求今年风调雨顺,地方上千万别遇到旱涝哭着喊着要钱粮赈灾;还有太平公主已经修了避冬的华清宫,别心血来潮又要修避暑的什么宫。

和这些动辄以亿万计数的钱,刘安自己收点东西享乐一下根本没法比,所以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贪官,也不忌讳被别人知道,谁要弹劾让他去,只要皇帝不想治他,他就可以大大方方的该干嘛干嘛。

兵部尚书程千里也焦头烂额,现在河北河东河南一带根本无健兵可调,只有靠地方团练,也不知中不中用。

工部缺尚书,几个侍郎却在,他们担心河北一乱修长城的工期,虽然主持此事的是张五郎,但张五郎手下都是些打仗的武夫,具体的工作是工部派人去负责的。

当然最不爽的就是张说了,他是中书令。张说已经怒了:“滑州刺史是谁举荐的?他干什么吃的!”

众人一言不发,有个官员小心说道:“周吉已经在那儿干了几年刺史了,要不找以前的卷宗查查?”没人附和,几年?你|娘|的咱们大晋朝纪元现在才二年,唐朝时就干刺史的人哪儿去查是谁举荐的?再说在场的有几个人都知道一回事:好像大晋天宝元年时滑州刺史到长安来表忠心并述职,给张说送过一份大礼。

张说不鸟那个发言的人的提议,一肚子闷气忍不住倒出来:“那个姓崔的是从营州逃回来的,能有多少人,一无钱二无兵器盔甲,取个县城也就罢了,是怎么攻破州府的?一个州没兵马吗,全副武装的官兵打一群暴|民还丢了州衙,这周吉就是一个饭桶!”

窦怀贞好言劝道:“奏报上说周吉没有死,让他回来问问不就明白了么……他要是没投降的话。”

程千里沉声道:“滑州本来就是崔氏的老巢,虽然一门获罪被流放了许多人,但几百年的根基不是一朝一日能根除的,地方刺史手里的团练兵也是当地人,恐怕那些兵将也无战心打崔启高。丢了滑州并不是太大的事,现在怕的是此人的人马流窜进河北,现在河北的民心不稳,若是叛贼善于煽|动,声势愈大只是迟早的问题。”

张说问道:“程相可有从速剿|灭的方略了?”

程千里神色凝重:“自从中书令主持的兵制改革后,兵源日益枯竭的折冲府已经撤掉了,改以都督府掌兵,真正朝廷能随时用得上的只有都督府健兵;而地方团练兵由于没有朝廷负担军饷装备,他们一是战斗力差,二是只想自保本地的一亩三分地,要到外地作战士气不佳,在不知道叛兵具体战力的情况贸然拼凑团练兵进|剿非明智之举。对付这样的谋|反决不能打败仗,叛军胜一次造成的影响比战役本身要严重!

附近的都督府只能依靠黄河以北各镇,山南、淮南、江南各道一向无事武备松弛。但是年前为了攻占营州,河东、河北、安东三镇健兵主力已经调入营州,现在是无兵可调。也不知是崔启高运气好凑巧了还是早有预|谋,这种时候起兵,朝廷真是难以迅速集结优势兵力进|剿。所以以老夫之见,除非崔启高的人马不堪一击,不然想马上扑|灭是不可能的。

剩下的办法就是从两方面着手,一是严令各州州衙守土阻止叛兵的活动范围扩大,特别是幽州应该马上委派一个有威望的大臣主持,此地至关重要,早作预防是必要的;二是尽快从别处集结精兵击|溃其主力,再分而治之一一扑灭。东都洛阳和都畿守军不能动,叛军本就在河南,万一没被抓住侥幸攻破了洛阳,半壁震动非同小可。剩下的可以从关北三城调边军,但是关中高原地区道路崎岖,不利于行军;与其调三城兵马,不如从关中平原调关中军、或者长安的三大禁军也很强,还可以沿运河运输装备军械,减少军费开支和民夫负担。”

张说皱眉道:“程相说了一大通,对付地方上的一场叛乱竟然要从关中调兵,兵部的武备是怎么布置的,这样的法子呈上去,怎么向皇上解释?”

程千里镇定地说道:“这不能怪布武不妥,本来山东地区(关中以东)的武备重镇就在河东和河北,连洛阳的兵都不多,一是因为洛阳远在腹地常年无事,二是前朝余孽李三郎曾在那里利用官军谋|逆,东都防御以工事为主、所掌兵马仅够防御本地。可是年前为了进取营州,河北河东的健兵精锐尽出,短时间内还没来得及重新弥补;当时发动营州之役本身就比较仓促,几乎没有全盘的准备时间。这样的情势完全是一个空子,恰恰被叛军钻了空子;现在咱们决不能把河北河东两镇的兵马从营州回调,谨防叛贼与蛮夷内外勾结,让营州之战的成果功亏一篑。

若非此时,逆贼崔启高在滑州叛乱,河北河东的精兵迅速南下,半个月就灭了,他们根本没机会翻起什么浪子,最多在滑州境内扑腾几下。”

说到底发生这样措手不及的窘状还是营州之战的副作用,当时发动这场战争朝臣本就不支持,薛崇训也是有点心急了。大家对来龙去脉心知肚明,但是此时此刻谁都不提,现在去指责皇帝有什么用,你的意思是天子当得不合格?

张说踱了几步,断然道:“程相的说法太小题大做了,崔启高不过是一草|寇,凭借其老家的地利人和侥幸取得一州之地而已,而且当地的人也不是全姓崔,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提着脑袋跟他干谋逆灭族的事。咱们这就要从关中调兵,甚至要动禁军,不是让天下耻笑?

……况且咱们大晋朝的都督府健兵总数也就一二十万,莫不是这万里江山就只有这么点武备?白瞎这么多地方军真的打不得仗,连灭草寇的战斗力都没有要他们何用?这样办,朝廷出钱给他们战时发军饷,再派几员善战的大将下去挑选地方军组成一支大军围|剿滑州……谁愿意出任主将?”

程千里忙道:“中书令请三思,若是滑州未失只是丢一两个县城,这样的方略是可行的。但滑州已失,叛军有地盘就有兵有粮,也能临时打造兵器,这样的人马和地方团练兵有多大的区别?加上一方在老巢以逸待劳,一方士气不高,这是很冒险的。以我多年的带兵经验,应该避免打这样的仗,还不如先耗着不打,反正朝廷有天下十五道、他们只占一隅,实力悬殊结果是迟早的事。”

“程相公带兵出身,你以为老夫不懂兵?”张说今晚的情绪不佳,说起话来有点火气,不过他确实是干兵部出身的,兵部侍郎尚书什么官都有过资历。他说道:“兵贵神速,不在他们根基不稳时一举扑灭,等着火越少越大吗?”

程千里道:“若是中书令执意如此,皇上也赞同,我是没有什么意见,兵部一定尽力配合,但是您别推荐我做那主将,这差事我干不了。”

张说拉长了脸道:“呈相公自打从河陇带兵回朝,出将为相已经没有进取之心了。”

“您不用激我,什么事儿干得了什么干不了,我清楚自己的斤两。”程千里镇定地说。

张说回顾左右道:“没人去,老夫在皇上面前自荐,弃了笔上马还拉得动弓!”

官员们一听急忙劝起来,说您是百官之寮,您去带兵了谁来主持南衙大局……几个靠进士出身加混资历上来的文官顿时慷慨请命,当然政事堂不会推荐他们去带兵,不过他们趁机表忠心给张说撑起面子还是必要的。

这时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用地方口音很重的官话说道:“我去罢,我没建过什么奇功,但是曾在剑南治兵,也曾追随尚书历练过几年。”

第十八章 请缨

站出来主动请缨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官员,程千里立刻将他拉了回来:“李奕,你凑什么热闹,给我退回来!”这个李奕长得一张端正英俊的脸,比起程千里的国字脸少了几分老成持重却更有活力,他不是别人正是程千里最宠爱的小妾李氏的亲哥哥。

李奕是剑南人,他的妹子自然也是剑南人,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剑南道自李冰治都江堰之后号称天府之国鱼米之乡非浪得虚名,那地方虽然交通不便闭塞却气候湿润,李奕的妹妹生得叫一个水灵,又知书达礼,在程千里那里的宠爱多年未减。程千里有原配夫人,已经人老珠黄了,他遵守糟糠之妻不下堂的传统道德,但并不代表他愿意守着原配夫人起居生活,长期在他身边的女人正是李氏。

而她的哥哥李奕也因此长期追随程千里左右,早已是程千里的心腹,不仅是心腹他甚至对李奕有一种介于儿子和小弟之间的感情。

程千里对这次出战的看法并不乐观,自然不愿意让李奕去,将他拽了回来,又对众大臣说:“李奕太年轻气盛,别耽误了国家大事。”

不料李奕这回很犟,丝毫不尊重自己的大靠山的意见,竟然粗着脖子道:“只要诸位愿意举荐我出任河北,打了败仗李某绝不活着回来!”

“这里是政事堂,绝无戏言?”张说忙问了一句。他琢磨着这个李奕敢立军令状,也许是有年轻气盛的原因,但此人到底是多年追随程千里的人,没点底气也不敢拿性命前程开玩笑。况且在这种时候,张说一时想找一个有资格领兵又真心想效力的人确实不好找;最合适的人在张说看来是程千里,他要愿意去把握就大一些,可程千里不干,那么他的心腹去也不错,程千里不想他死至少要找几个有能耐的人帮衬着。

“李奕!”程千里拉下脸了,很不满意地喝了一声。

李奕转身向程千里抱拳一礼,诚恳地说:“我一直希望有一天真正能为国效力,但以我的资历很难有这样的机会,如今朝廷用得上李某,我想争取争取。”

程千里义正词严地说道:“为国效力不一定非要去打仗,在朝里做好本分也是为国效力!光凭一腔热血,又无那能耐,你这不叫为国效力,而是在误国!”

这句话仿佛刺痛了李奕的自尊,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道:“有没有那能耐,不上去试一试如何知道?”

一句话差点把程千里给噎着,他心里很不满意地想你小子翅膀硬了?但当着大臣们的面他也不便明说李奕是他罩着的人,就算众人都心知肚明,毕竟在南衙做官的人有一套除了靠关系之外的选拔规矩。

程千里一生气,总算从平日感情里跳了出来,这个李奕总归不是他的儿子,他们之间的纽带说到底是程千里的那个宠妾李氏。程千里便小声留下一句:“你最好自己去你妹妹那里交代。”

此时张说稍稍松了一口气,地方上出了兵祸,也不能全怪他中书令。今晚把应对的法子和人选都初步商量好了,明天如果皇帝召见问他,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第二天早朝时候,十个重臣都等在内朝外的广场上,不料鱼立本来传谕,今天还是不早朝,“皇上说了,让诸位大臣先商量好了可行的办法,再拟呈上奏。在此之前,你们各自有什么想法,也可以单独上书。”

大伙一听也不知是皇帝头脑发昏,还是确实太沉得住气,连大臣的面也不见一次。总之众人只有各回各的地儿,内阁的近点,政事堂的回宣政殿那边。

鱼立本去温室殿回禀,薛崇训其实起得很早,已经在书房里呆着了,正在自己瞧奏章。等鱼立本进来回话,他又问:“昨晚南衙诸臣是不是连夜议事了?他们想出办法了吗?”

不管是内朝紫宸殿还是宣政殿都在大明宫里,都有内侍省和禁军侍卫,做了内常侍的鱼立本实际上掌握内侍省的大半权力,他要想从政事堂议事上听点风声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薛崇训才问他。果然鱼立本是清楚,他当即回答道:“中书令的意思是一此地方上的反叛,只需要派一员主将和数员武将过去集结地方军就能平息,有意让兵部尚书程相公出任主将;但程相公并不同意,他说了很多危言耸听的话,扬言只能从关中调精兵才能十拿九稳,更不愿意当那个主将。后来程相公身边的一个叫李奕的人主动请缨,中书令的言辞间应该很看好这个人。”

“李奕……”薛崇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沉吟一会儿才忽然想起来,“我见过他,还不止一回,以前在鄯州的时候。他好像是程千里身边的红人啊,难怪张说很看好这个人了,程千里不愿意去,让李奕去在张说心里也是个办法。”

鱼立本躬身道:“皇上身在帷幄之中,却什么事儿也瞒不过您的眼睛。”

薛崇训笑道:“这不是你向朕说的事儿么,没有你给的消息,我从哪得知?不过朝里的事要知道也不难,最多叫大臣们来当面问就清楚了,只是滑州的情况,这些御史和地方官吏上奏的东西太少了。当然也不能完全怪他们,滑州官府都被端了,也没官吏能实地亲眼去瞧瞧……什么信息都没有,朕怎么判断是程千里说得对还是张说的对?要只说道理,他们俩的意见都很有道理。”

他一面说一面抬头向门外看去,只见三娘正在书房外头的屋檐下溜达,时不时能见到她的身影从门口晃过。他也没叫人,搁下笔就站起来自己走出去了。三娘发觉他出来,便在一株梅花旁边站定,既没说话也没礼节,她就是那样的人,薛崇训不计较别人也不敢去多管闲事。

薛崇训向她旁边的梅枝递了个眼色,三娘转头看一下也没什么异样,听得薛崇训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三娘还是一声不吭,好像没听懂似的。

薛崇训又说道:“你去内厂,把宇文孝叫到温室殿来单独见我……让白七妹也一并过来。就在温室殿的浴池见面,那里为防有人偷看,墙不透风。”

薛崇训见内厂的人大多时候都是避开其他人的,在他的眼里内厂就是直接受自己一个人控制的机构,和行政官府没有关系,也没必要让中枢大臣参与。

温室殿有不少浴池,在作为军机重地之前,甚至很多宫女官宦都能在这里洗澡,薛崇训经常在这里活动之后内侍省在后面单独给他收拾了一处浴池,他也经常在办公之后洗完澡再回后宫。

他来到浴池门口时,已经从附近来了一群宫女侍驾,他并不是来洗澡的,挥手就让这帮人回避了。这时他注意到这里的宫女是越来越丑了,以前只是蓬莱殿的宫女奇丑,妃子们没顾得上管办公的温室殿这边,后来出了件事薛崇训在这里想糟|蹋一个小姑娘,估计后宫的人已经有所弥补。就现在这群宫女,真的是一看就没胃口。

薛崇训把所有人都赶走,眼不见心不烦,走进浴池的房子时,就他一个人。他在池边的一把椅子上坐着等了一会,就见三个人进来了,一个宇文孝另外还有白七妹和三娘。宇文孝上来拜了一拜,故作轻松地说:“陛下召老臣见面的地方真是非同凡响啊。”

“自己人,就不用计较那么多了。”薛崇训道,“你们自己找地方坐。”

宇文孝左右一看,这房子里只有一把椅子,薛崇训坐着,他只得说道:“老臣还是站着罢。”

薛崇训开门见山地说:“在河南滑州,你们以前有没有特意安排人手眼线?”

宇文孝忙道:“这地方是逆贼崔氏的老巢,咱们已有准备,早有人在那里盯着了。”白七妹冷笑道:“宇文公把别人的功劳据为己有,脸都不红?”

“老夫是内厂令,是不是下面的人办事都和我没关系?”宇文孝没好气地说。

白七妹看起来对宇文孝没有半点尊重,她抢着说道:“宇文公拿了内务局的钱,用了太多没用的人,什么打手小厮招一大堆,咱们现在还用这些人作甚,要抓人可以让官府出人甚至羽林军侍卫,咱们需要的是眼线、消息、证据。宇文公怕我告状才同意了,要不哪里顾得上在滑州布置人手?”

薛崇训没有半点责怪她的意思,目光转向白七妹:“那现在得到了滑州的具体消息吗?比方叛军的实力估算、作战计划等等。”

白七妹道:“有几份刚从河南道联络地点急报上来的消息,但还没有那么细致的探报。因为崔启高乱党是从外边流窜到滑州开始起事的,我们不可能一开始就混进去;叛军占据滑州后正在招兵买马,我们的人手已经混进去了,就等建立隐秘安全的联系,就能把叛军外围的情况报出来,不过要获取他们的中上层的消息至少需要两三个月时间。”

薛崇训点点头对宇文孝开玩笑般地说道:“宇文公,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你看白七妹搞情报还真是有一套东西。以前让白七妹去批奏章尽出篓子,现在干回老本行就让朕刮目相看了。”

宇文孝正要说话,白七妹又很不礼貌地抢先开口:“我们求生的本事都是他教的,可是他老人家岁数大了不知变通,大场面把握不住情有可原。”

“你……”宇文孝已经有点火了,“内厂所有的事不都是经过老夫首肯的?”

第十九章 春天

薛崇训看了报到内厂的一些公文,那些消息和官府掌握的东西相差不大,暂时也得不到更多的信息。这样一来,多听听朝廷大臣的论述和法子反而价值更大。他个人的判断更倾向于张说的看法,一场叛乱无须直接动用关中军,以周围几个州的人力物力对付滑州已经具有优势了,况且晋朝是全国政权,在大势上本来就占强。

不过程千里毕竟经验丰富、深谙兵法之道,他的意见不能直接无视,特别是现在这种紧靠大方向猜测推论的情况下。

他又考虑了另外两件事。第一件是孙氏的产期,宇文姬把脉确定生孕的时候是去年八月,当时孙氏已经有三四个月的生孕,算起来预产期可能是今年二月间左右,现在已经快到了。第二件是神机署制造的火器还未完工训练也需要时间,如果薛崇训要调关中军去平叛,他优先考虑的是神策军,让他们在实战中试验火器战斗方式,然后作出改进;起义军装备和战斗力差,这样的实战是做试验的绝佳场合。

想到这里薛崇训就不打算去管朝廷的对策了,直接让大臣们来处理,他们商量好了自己批复便是。

他这样的态度直接影响了政事堂的意见,皇帝根本没有来管的意思,大臣们怎么好意思上书出动关中军?大老远调兵是嫌军费没地儿花。于是推荐李奕出任河北道总管的主张就在朝廷内部取得了优势。

此时的李奕嗅到风声,满怀希望地等待和准备着。他进程府见自己的妹妹,不料还没有开口说自己的抱负,比他小好几岁的妹妹反倒先教训起他来:“武将出身的人,谁不想有朝一日能在长安谋得一官半职?阿郎是为了你好,你凡事应该多听阿郎……”

“妹妹,我当然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全仰仗程公!”李奕忍不住直起腰打断妹妹的话,“不仅我们清楚,满朝的同僚都知道!李奕不过是靠了裙带关系才穿这身官服,没有程公屁都不是。衙门里的人表面上客客气气,但打心眼里根本看不起我。我一无进士身份二无拿得出手的功劳,凭什么当尚书省的官?”

李氏默然,无言以对。

李奕握紧拳头,正色道:“我堂堂七尺男儿正当青壮,难道只能这样浑浑噩噩弯着腰恬颜混个富贵?连你也看不起哥哥吗?”

他这时忽然充满了阳刚之气,李氏认真地打量着他的脸,良久之后才微微叹息道:“我不劝哥哥了,你只管照自己想的去做罢。”

李奕低声道:“虽然程公现在对妹妹千依百顺,但你始终只是一个妾,平日只能放下尊严去讨好他祈求他的宠爱,咱们家的富贵都是妹妹这样得来的,我享受着这样的富贵从来都不是个滋味!你要相信我,我作为咱们家的男丁,一样能保护你!”

“哥哥……”李氏感动地唤了一声,悄悄侧过身拿丝帕擦眼泪,哽咽道,“你凡事小心稳重,一定要平安回来。”

……

第二天政事堂就拟出了处理办法,暂时作出两个反应:调任营州长史薛讷为幽州刺史,主持幽州重镇的防务,防契丹、奚趁势进入河北;推荐李奕出任河北道行军总管,并南衙十六卫中挑选武将十员为副将,节制除东都、都畿、幽州等地之外的河北河南诸州县军事,主持围剿滑州叛乱。

奏章通过内阁加注的建议,到达温室殿,薛崇训没有作任何批注,授意批复两个字“准奏”。就算是大事,处理的效率也是很高的。当然薛崇训认为还可以更快一点,如果参与决策的两个衙门大臣合并在一起、同时领尚书省,那么朝廷政令只需要在一起商量好就能立刻执行。只不过在目前的格局下很难继续精简,这涉及到太平公主的支持者和皇帝的嫡系、还有前朝元老及新贵,中间的妥协平衡。

现在的状况是薛崇训在有意增加中枢十个大臣的威望,通常情况下政事堂和内阁达成一致的奏章,薛崇训都会原封不动地准许,平常南衙大臣的意见几乎等同于圣旨。薛崇训的想法给他们权,换来中央朝廷的集权和执政能力,稳定大晋政|权;另一方面又要时刻防止这帮人反客为主,让他们认识到所有的权力都在皇权之下。

在坐上这个位置前,薛崇训确实从未有过这么多心机和手段。因为政务太多,他没有全部掌握在自己一个人手里的能力,唯一可行的法子就是间接控制,就像放风筝,手里能抓住的只有那根细线。

同时他更不是一个工作狂,皇帝这个职位和以前的卫国公比起来,区别只在于更大的权力,满足更多的欲|望和野心。他根本达不到为了这个帝国付出一切的高度。就如最近军政大事不少都让人牵肠挂肚,他却有心思去想在华清宫的一个女人。孙氏,要生孩子了,这事儿对他来说和五万大军进入吐蕃的事同等重要。

他很重视此事,明显的理由是王朝可能因此有了继承人,私人的原因是那孩子毕竟他的血脉。但在薛崇训的内心有另一层隐秘的原因,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

他其实是一个很缺父爱的人,生父薛绍被杀时他还小,现在他甚至连父亲的样子都记不清,更记不清自己受到过什么父爱。这方面对他就是一个空白,导致他成人之后自己也没有多少父爱,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感到无所适从。所以在心底他对薛夏州和孙氏肚子里的孩子缺乏真实的感情,他当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只是按照普遍道德观,父亲就应该爱护自己的子女,所以他为子女做的事不过是出于一种姿态。在孙氏生产之际他的关心,不是关心孩子而是关心孙氏,他太明白女子在这种时候需要感觉到男人的关爱,所以当年李妍儿生薛夏时他要赶着回长安。

生命传承,其中的爱对于大多数普通人都有最真实的体会,对于他来说却很迷惑。在某种意义上薛崇训觉得自己很悲哀。

……正月里杜暹奉旨带兵护送吐谷浑使者回国,同时还拿着朝廷授予的兵权,负责西北的一场大战。薛崇训隆重送走了这批人。滑州平叛也交给了政事堂执行。

他布置完这些事,还有一些大事没办,其中最重要是核算天宝元年的国库收支、预算二年的开销和赋税。这件事需要御前议事,马虎不得;还有参加祭祀天地,祈祷农业风调雨顺等等。但他并不打算亲自去管,而很快向华清宫派人送了文书,要去华清宫。文字上表述的事一是向母亲太平公主问安,尽孝道;二是看望预产的皇后(公开的是皇后怀孕)。这些文书没有漏洞,尊老爱幼一向是美德。但是薛崇训此行主要的目的只有一个,去陪着孙氏。他是不可能说出来的。

出发之前,他下旨停止温室殿朱笔批阅奏章,改由内阁政事堂议决。不能决断的送华清宫。

这个时候冰天雪地的长安正在渐渐复苏,古塔市井之间,绿意随处可见。刚刚过完年,残留着节日的痕迹,红色的灯笼纸和人们身上的新衣,恰恰衬托着春风,一年初始的气氛总是充满了愉悦和希望。

第二十章 见面

从长安城来到华清宫,就像是从尘世喧嚣中来到隐居的山林。华清宫方圆之外几乎没有庄稼村庄,更无城池市集,乍一来到就像进入了一个脱离现实的世外桃源。

薛崇训此行主要是为了孙氏,但最先是去拜见太平公主。在这个世上,他投入最多的细心和耐心的人就她,她也是一个极难侍候的女人。太平公主不是普通人,她非常聪明、很有能力,不仅干政而且是权力格局中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她分享了薛崇训名义上独揽的权力,但也是他的盟友和实力构成之一。薛崇训必须投入极大的心思、精细的揣摩,才能与她构成这种平衡和默契;抛开他们的家庭血缘关系,彼此之间也是最了解最在乎的人,比如太平公主随意的一个表情,薛崇训都能感受到她的心情,就算是对他曾经最喜欢的女人、他的妻子,都未曾了解得那么细致深入。

她也是一个感情不同寻常的人,父母都当过皇帝,家庭关系和经历异常复杂,已经远远脱离了凡人的范畴;那些与她最亲近的人在相互厮杀中身亡,欲|望、爱与仇恨交织在一起,分不开理不清。薛崇训也在其中,他是太平公主最亲近的人之一,曾推翻舅舅家的江山、残害李唐宗室,同时也陪着她在生死线上挣扎,甚至几度不顾一切挽回了她的性命……和别人不同的是,薛崇训还活着、而其他人已经死了。

薛崇训同样好不了多少,三十年的经历,好像过完了几辈子。

这样的两个人见面了,从来不提以前的事,彼此都小心翼翼地相处着,薛崇训扮演着儿子和天子、太平公主扮演着母亲和长辈。大多数时候是客客气气子孝母慈的样子,偶尔要吵吵,一切都很正常。

薛崇训规规矩矩地执礼,然后走到太平公主的身边,轻松地说道:“母亲大人整个冬天都在华清宫,我见不到天天都想您啊。”

太平公主笑道:“你在长安不是挺逍遥,这会儿见面了才想起我罢?”

“真不是说着玩的。”薛崇训认真地说,“有时候早上起来,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要是这世上从来没有您,恐怕我连一个可以想的人都没有了。”

太平公主面带笑意而不言。侍立在旁边的玉清看了一眼薛崇训,她忽然想起太平公主也说过一句差不多的话。好像当时玉清正忽悠太平公主修炼可以长生不老,至少也可以活个三四百岁,太平公主就说要让薛崇训也修炼,不然以后他老死了自己活到后面没意思。

这时薛崇训又用轻松愉快的口气说道:“母亲的身体还好吧?我瞧您的气色越来越好,莫不是玉清道长的仙丹真的可以长生不老?”

“你要信,也可以服用试试。”太平公主道。

薛崇训当然不怎么信,而且下意识还有种抵触情绪认为丹药里含有重金属相当于慢性毒药,只是情知劝不住太平公主,也就不想费事和她争执了。他也理解她,当初得了绝症吃丹药居然好了,等同于亲眼见到神迹,不信神都很困难,哪里是人劝得住的?

他便说道:“母亲大人本身就是仙体,您吃了管用,一般人怕是不管用。玉清道长不是说过么,男子体内全是浊气,吃什么都白搭。”

“她为什么这么说,我还不清楚?”太平公主似笑非笑地微微一侧头,但没听到玉清开口说话,她又说道,“我依她所言,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你。”

“我?”薛崇训愣了愣,免不得胡思乱想一通。但他注意观察太平公主的神情,又打消了自己的幻想,太平公主神色淡然平和,好像只是说一件极其普通的事。那么这句话的含义应该是自己是皇帝、她是太后,为了大晋皇室的荣誉只好洁身自好。

想到这里,薛崇训莫名有些失落,同时又矛盾地责怪自己隐藏了太多龌|蹉隐秘的情感。但从另一方面想,太平公主的怀抱确实是这个世上最让人迷恋的。

太平公主拂了一下宽大的衣袖,欠身挪了一下坐姿,一举一动不乏霸气和华贵,哪怕她身上只是穿着素雅的衣裙。她的雍容华贵气质确实不是珠玉宝石和绫罗绸缎衬出来的。她微微放松姿势后,说道:“听说今年开春之后朝廷两线用兵,你考虑清楚了?”

薛崇训琢磨了一阵,最终用最坦诚的言辞说道:“造成这种形势有我的失误,去年的营州之役太仓促准备不足。”他承认自己的错误也只有在太平公主面前,在别的任何面前是绝对不会承认的。这样的态度让太平公主非常满意,她微微点了一下头。

薛崇训继续说道:“但是事到如今我不能取消河北方略,否则有损皇室的威信;另外军器监造出了一种新的武器,我便更有信心扫平河北的乱局。母亲大人不必多虑,我大晋朝开国前后就是凭借武力西定吐蕃、北灭突厥,这回也可以用武力解决问题,相比强盛时的吐蕃,东北几个部落联盟和一帮草寇不过是跳梁小丑。”

太平公主伸出手来:“昨天收到的那纸檄文呢?”玉清便走上前一步,掏出一卷纸轻轻放在太平公主的手上,太平公主问薛崇训:“你见过这东西了?”

“好像有人呈上来,但我没看。”薛崇训照实回答。

太平公主的眉目间渐渐显出一股杀气,随手将檄文丢在案上:“此人不仅是跳梁小丑,更是用心歹毒之辈,我要你遣大将灭他九族!”她的声音不大,但一句话出来气氛骤变,周围的宦官宫女不约而同地把腰弯得更低。

“母亲大人放心,儿臣必定杀光逆贼,并且将今后滑州的税赋徭役增加一倍,以息母亲心头之怒。”薛崇训先把话说出来,然后才拿起那张纸来瞧,之前觉得没什么好看的,这会儿倒有些好奇起来,究竟写了些什么把太平公主惹火了。

一瞧之下,薛崇训明白为啥太平公主发火了,这檄文根本就是一篇谩骂的文章,薛崇训被骂得不算惨主要就是篡位嘛,其中把太平公主骂得最狠,忘祖背宗、骄|奢|淫|逸云云,说得是有凭有据,说实在的确实没法反驳。比如把李家的江山改姓说她忘祖背宗没什么不对,不顾开国前后连年用兵大兴土木收罗奇珍异宝这些都不是编的,骄|奢|淫|逸同样谈得上。不仅有这些有理有据的说辞,后面还有诬陷,说她淫|乱|后宫,甚至和儿子通|奸……这项罪名真是冤枉太平公主了,薛崇训是最清楚的,她好多年之前就连小白脸都不养了,怎么谈得上淫|乱后宫,通|奸什么的更是莫须有之罪。

不过捏造的东西并不是不管用,天下人最喜欢闲扯这种“秘闻”,你是有嘴都说不清。就如一代女皇帝武则天,给她捏造了多少野史,什么一晚御十八壮汉之类的,说得更真的一样。

这种道理薛崇训清楚,太平公主也清楚,难怪她火气那么大。

薛崇训看罢忙好言宽慰道:“母亲大人息怒勿伤了仙体,儿臣既能灭反贼,也能灭谣言。朝中设有内厂一衙,专门打探情报消息,我传旨下去,有人胆敢造谣就抓起来。”

太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因此起伏,缓缓说道:“你不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那些人只是说坏话又没犯法,你就抓起来施以重刑,得个昏君暴君的名声迟早的事。”

“管它作甚?我的所有都属于母亲大人,现在有人中伤您,我还舍不得名声么?”薛崇训劝道。

太平公主的情绪起伏,冷冷道:“说得好听,那你承诺让杜暹做尚书是什么打算?是不是要满朝文武都是你的心腹才放心?”

没想到她竟然这么赤|裸|裸地指责自己,薛崇训一开始心里添堵,但很快就想通了:她能当面把如此敏|感的质疑说出来,就说明她非常信任自己,不然根本不会说。可能是刚才薛崇训对她实在太过千依百顺好说好哄的,就激起了她的任性;太平公主现在很稳重大气,但她小时候却是在唐高宗和武则天娇宠下长大的,就算到了现在这岁数也不能完全磨灭她骨子里的任性。

这时候薛崇训明白不能和她争锋相对,得哄。他觉得搞来搞去自己反倒比做娘的懂事似的,他急忙一副掏心窝一般的表情道:“您怎能那样想?”

太平公主此时的眼神非常威严非常让人敬畏,被看一眼就心理压力巨大,他冷冷说道:“你那样做,我能怎样想?”

而能迎接这样目光的人,恐怕只有薛崇训,他面不改色地说:“儿臣还需要解释么,母亲在儿臣的心里比性命还要重要。”

这句话乍一听很假,但太平公主的脑海里浮现出薛崇训用胸膛挡住刺客一剑的情形,他做得出来,就一点不假了。想到那一副场面,如同发生在昨日,她仿佛能听见薛崇训的怒吼在耳边响起。太平公主的神色稍稍缓和,但口上仍不相让:“你就得解释给我听听。”

第二十一章 发火

薛崇训有时候也是个牛脾气,惹恼了很犟,加上他认为话说到这份上已经脱离危险线胆子就更大,他也清楚太平公主是个明白人,所以在某些时候他根本不怕和她吵起来。太平公主强硬地逼他解释,他头脑一热立刻就断然拒绝:“既然您要怀疑,我也就不解释了!”

旁边的人显然很佩服他的牛气,近侍们就没见过谁敢这样直接了断拒绝太平公主的任何要求的。就算薛崇训是皇帝,起先他不还是陪着好话么?不过现在看来,他们母子俩几乎一个脾性。

太平公主本来就被那檄文刺激得情绪不稳,这时候怒气暴增,一拍宝座的扶手,伸手指着薛崇训狠狠地说:“你非得说清楚不可!说!”

最后那个“说”字几乎是咆哮,在偌大的宫室中响起简直比天塌下来了还可怕,好像她要杀光周围所有的人。近侍们膝盖一软,吓得纷纷跪倒,上身伏在地板上。就连恃宠清高的玉清道长脸色都变白了,胆战心惊的表情压抑不住全部写在脸上。

薛崇训直视过去,片刻之后他二话不说拂袖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了太平公主的愤怒:“站住!你给我站住!”她几乎是恼羞成怒了,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这样做,可是薛崇训头也不回,他没有对太平公主发火,却用这样的方式来挑战她的权威。

太平公主“腾”地站了起来,回顾左右道:“来人,还不快给我拦住,别让他走!”

宫室两边都是丝绸锦缎织的幔帐,站着不少宫女,她们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还没走到薛崇训的面前,就听得他冷冷地说道:“谁敢拦朕?”

宫女们面面相觑,被逼得要哭出来,一个“朕”字提醒她们,这个人不仅是太平公主的儿子,他还是天子。去拦他,嫌死得不够名正言顺么?

就在这时,太平公主情绪完全失控了,她顾不得常用的口气和威仪来施压,这种方式在薛崇训那里根本不管用,干脆离开了宝座疾步走了下来。这情况让薛崇训意外了,他几乎没见过太平公主这样有失仪态,他不禁站住转过身来,诧异地看着她,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太过火了?

她的衣裙下摆非常长,拽地长裙一般拖着,走快了非常之不活动,因为平时根本不会走得太快。她就这样很不活动地追了几步,眼看要抓住薛崇训了,不料脚踩到了下摆,一步跨出来就向前摔倒。薛崇训反应极快,身体一闪就托住了她的身体,她顺着惯性直接扑到了薛崇训的肩膀上,挥起拳头就打他的背。她虽然长得高,而且身材丰腴饱满,却从来过着娇贵的生活,手臂上根本没多大的力气,打在薛崇训背上跟挠痒似的。所以她不解气,竟然不顾仪态张口就咬在薛崇训的肩膀上。

太平公主病愈之后是非常健康的,牙齿又白又锋利,这下有感觉了,疼得薛崇训脸都白了。宫廷里有保暖设施(火盆),薛崇训进来是脱了大衣的,身上就一件轻薄的绸缎亵衣和一件单衣,这一咬下去估计咬进了肌肉|里。不过他没吭声,从疼痛里感觉到她是真的动气了,自己太过火……不过也不全是疼痛,太平公主扑在他的肩膀上,上身完全靠在了他的胸膛上,终于又感觉到了她温暖柔软的怀抱……他闻到了鬓发之间的气味,感觉到了她的颤|抖。

薛崇训的脑子里一瞬间是空白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手是怎么放到太平公主的腰间的,但掌心刚刚触到她的腰时就清醒过来,他明显地感觉到太平公主的身体突然绷紧,咬他的牙也放开。于是他赶紧顺势故作扶稳她的动作,让她站稳了。

太平公主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俩人僵持了片刻,薛崇训忙跪倒在地说道:“儿臣莽撞,刚才冒犯了母亲大人,请您责罚。”

太平公主好像突然恢复了理智,激动的情绪从她的脸上一点点地消失。她冷冷地说道:“你必须得解释,杜暹的事。”

薛崇训沉默了片刻,说道:“儿臣有两个考虑。第一,吐蕃北部的这场战役至关重要,必须要让杜暹全力以赴不计代价;他是带兵出身,出将为相是这种人毕生所求,承诺兵部尚书的职位,按照目前的格局做尚书再加一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衔就等同于宰相,这样杜暹在西北会发挥出最高水准的。第二,起初我组建内阁,是为了安排那些有拥立之功又在朝廷资历很浅的人,就是母亲所指的心腹,这些人于情于理不能亏待;但是现在问题出来了,内阁政事堂同时存在意义不大,反而减缓了理政效率,所以我下一步的打算是合并两个衙门,增加理政效率。这个解释母亲大人还满意么?”

太平公主面无表情地说:“你有什么事直接在我面前明说就好,何必弄些玄虚的?起来罢。”

薛崇训这才爬了起来,把嘴轻轻靠过去在太平公主的耳边悄悄说道:“再说窦怀贞之流,貌似对母亲忠诚,真不一定靠得住。”

太平公主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转身要向宝座上走去。薛崇训急忙轻轻扶住她的手腕,好言说道:“您慢点。”

这母子俩不知是演得哪一出,众人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场面,或者刚才发生的事只是做梦?

太平公主也是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大模大样地端坐下来。薛崇训放开她的手腕,又轻轻给她捏肩膀和膀子,“儿臣不孝,惹母亲生气。”

“别在这装模作样,你跑到华清宫来请什么安,是为了见另外的人吧?”

薛崇训忙道:“儿臣哪敢装模作样啊,一是确实想问母亲安,二是预计她要生产了,我得陪在……皇后的身边。这要是儿子,咱们大晋朝不就有了皇储?”

太平公主道:“长春殿外的树枝已经发芽,冬天差不多也过去了,既然你来陪着,我过几天便回大明宫。”

“长安的雪尚未化完,母亲可以在华清宫多住一些日子,朝里的事我都安排妥当了。”薛崇训道。

“安排妥当?祭祀你可以委托大臣,内外朝预算总得过问过问吧?”太平公主基本不出宫门,可她好像什么都知道,身上穿着道袍,却没有一点修道之人的无为,她又说道,“华清宫的地势太低,亦无高楼,这两个月的仙丹也好像缺点灵气。还是承香殿的星楼更适合炼丹,吾意已决,过几日便带着玉清回宫。”

刚才他们母子俩大吵一架,不过很快就和好如初,薛崇训陪着她吃晚饭,看完戏,这才离开她的寝宫。然后他径直去见孙氏,李妍儿陪着都没睡,好像是在专门等着薛崇训。

李妍儿是他的老婆,现在母女俩在一块儿,孙氏却挺着一个很明显的大肚子,薛崇训多少感到有点尴尬。不过李妍儿很看得开的样子,见到薛崇训很高兴,说他还记得孙氏还算有良心。

薛崇训厚着脸皮呆了一会儿,孙氏也很不好意思,神色很不自然没敢当着薛崇训的面正视李妍儿,她挺着个肚子仍然放不下面子,口上正经地说:“一年之计在于春,陛下此时不在朝廷勤政,怎么到华清宫来了?我在这里有妍儿,还不少人照顾,陛下不用担心。”

趁李妍儿转身拿东西时,薛崇训便悄悄说道:“我专程来陪你的。”说罢亲了她一下。孙氏脸上骤然变红,轻轻推了他一把,小声道:“妍儿在这里,不要这样。”

第二十二章 薛翀

二月春风渐暖,因为一件喜事朝野庆贺:孙氏产下了一子(号称皇后所生)。这个小子样子是否可爱、将来是不是聪明都不是最主要的,他降生于世的意义在于新的争权晋王朝有了继承人,他给这个王朝的延续带来了希望。皇帝薛崇训嫔妃众多,子女却很少,在此之前仅有一女,如果他真的没有儿子,意味着将来权力更替时会有暴风骤雨,身居高位的人们谁也不愿意面对这样的情况;如果到时候没有顺利交接,还可能引发长期内战,对普通百姓也不是什么好事。

不知从哪里传出了一些风声,流言这个皇子非皇后所生、而是皇后的亲娘孙夫人生的,这样的流言真假难辨,但多半出于有心之人猜测推论。之前发生的事确实容易引起人们的想象,为什么皇后有孕三四个月之后才公开消息,为何非要送皇后离开皇宫,去往华清宫这座离宫?皇室显赫的地位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关注,所以世人要悄悄说这些闲话很难避免;不过这样事要拿出真凭实据几无可能,谁吃饱撑的为了八卦消息去冒生命危险收集凭据?

朝臣们倒是不在乎这些八卦,皇帝就一个儿子,他是谁生的有什么要紧?只要父亲是薛崇训就行了,这一点倒是没人质疑。就算不了解孙氏为人,人们也知道她以前是住在大明宫里的,后宫就薛崇训一个男的,而且那么多人的地方;所以薛崇训当初允许丧夫的妹妹过风流生活,说法就是允许她出宫居住。

长春殿的产房内,产婆和宫女们都跪着,她们非常害怕,因为床上满头大汗疲惫地躺着的人是孙夫人、皇后的娘,这些帮助孙夫人顺利生产的人也不图赏赐,她们稍微用点脑子想就会想到:可能被灭口。薛崇训那俩母子脱离了任何律法道德甚至人间规则的约束,他们想杀几个人连理由都不用,比捏死几只蚂蚁还轻巧……这不能怪薛崇训,如果没有他扮演这个角色,会有很多人来争这个角色;这个时代的共识,必须有一个至高权力者,就像天上必须有一个太阳。

不过薛崇训好像没有要杀她们的意思,他说道:“你们都下去,华清宫谁管账的,传朕的口谕找他领赏。”

一个比较机灵的老妇忙道:“谢陛下恩,皇后娘娘一定能很快康复贵体。”

皇后娘娘……关她什么事,她正活蹦乱跳地抱着不知是儿子还是弟弟的婴儿呢。那老妇简直是瞪着大眼看白色说是黑的,指鹿为马大抵就是如此。

薛崇训点点头,挥手让她们回避。转身坐到床边对孙氏说道:“我得为他取个大名。”

孙氏没什么精神,仍然很期待地看着他。薛崇训沉吟片刻道:“就叫薛翀罢,左羽右中的翀。”

“陛下赐的名字有何深意?”孙氏问道。

薛崇训笑吟吟地说:“没有什么深意,就因为翀这个字平时人们用得少,比较生僻。今后天下臣民要避讳,也不会因此给子民带来太多麻烦。”

孙氏感动地看着他,他这句没什么深意其实就包含一层很重要的意思:整个天下都要避讳的字,无非君主和君主的尊长;薛崇训暗示的是这个儿子将来要做君主,等于是承诺要立他为太子。

孙氏偏过头看了一眼李妍儿,她的眼神十分复杂。薛崇训会意:“孙夫人很爱护皇后,那对她的儿子也会同样爱护,孩子可以让你养,只是叫法不同而已。前朝李家的人还叫父亲哥哥,也没什么要紧的。”

“妍儿……”孙氏尴尬地唤了一声,李妍儿忙抱着婴儿坐到她的身边,睁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应了一声,等着她说话。可是孙氏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薛崇训细心地观察着她的脸,仿佛能感受到她内心的纠缠反复。李妍儿等了一会儿,便露出一个笑容:“薛翀很乖哦。娘就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养着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妍儿……”孙氏叹了一口气。李妍儿笑道:“以前不是说过么,娘要是喜欢,我不会舍不得的。”

薛崇训站起身来:“你们先聊着……这两天我就要回长安了,你们还得在这里呆至少一个月,身体恢复了一起回来。”

……

长安有很多大臣上表祝贺,薛崇训回去之后一概不看,他交代温室殿的那两个女人,只有从西北战场来的奏章要及时禀报他,其他的全部依内阁政事堂的批注,一律准奏。

他最关心的就是杜暹在西北的一战,此战的胜负将关系到今后几十年甚至更久的边疆格局。杜暹有晋军精兵五万,加上吐谷浑等国的联军、吐蕃末氏的兵力,总兵力不下十万,实力是非常强大的。但薛崇训放心不下的是高原作战,对于汉兵来说十分不利,导致这场战役的胜负很难预料。

而东线的内战他并不怎么重视,无论崔启高裹挟到多少人马都不足以让薛崇训产生压力,在晋朝军政财政都没有出现太大问题的局势下,一帮临时组建起来的叛军,缺乏训练、缺乏专业的军械装备,薛崇训怎么也无法把他们当成对手。

而且崔启高的人马扩充太快,可能也缺乏反间谍的意识,导致不少内厂的细作混进了他的队伍。现在薛崇训通过内厂机构,对这人的情况是了如指掌,连他的作战计划都搞到了。据内厂的禀报,细作没能混进叛军军机核心,不料崔启高没多少保密准备,这厮在军营里当着众多武将宣扬自己的抱负和计划,周围也没隔离士兵,于是什么都泄露了。崔启高的方向是向北,主要进取河北,抓住河北百姓反抗征丁的机会。据薛崇训判断,他可能还和契丹、奚有所勾结,在河北活动还能得到外族的策应。

此人在薛崇训的眼里也算一个有能力的人,做事一套接一套,善于抓住时机,这些都是优点。但缺陷也很明显,崔启高一系列的计划太粗大,不够细。从他的保密措施和颁布的一些在细则上前后矛盾的法令就能瞧出弥断。因为无数的漏洞,使得河北总管李奕掌握了极大的主动。

……进入四月,一份奏报败仗的奏章却完全出乎薛崇训意料之外,它不是他最担心的吐蕃战役,恰恰是他以为全在掌控中的河北内战。李奕战败了。

通过兵部急报上来的官方奏章描述的是李奕在叛军正北布置防线时,中军突然遭到叛军优势兵力的突袭,左右翼准备不足没来得及救援,李奕中军就溃败了。李奕和几个副将被围,然后自杀。

薛崇训很纳闷,崔启高难道是神机妙算?除非这个时代有飞机作为侦查工具,不然哪能见缝插针时间和地点把握得如此准确?不久后内厂的密报解开了薛崇训的疑惑。

原来那滑州刺史周吉在州衙被攻破之后下落不明,接着和一众家奴逃到了河北,向李奕自首。李奕本来打算将此人押解回京交由朝廷定罪,周吉求情说自己丢城失地回京肯定是死罪,与其背着罪名而死不如给他兵器冲杀敌营,搏个战死的名声。副将们也劝李奕不用费事,押回京了事;但李奕心软,被周吉慷慨的话说动了,就答应了他的要求。况且皇帝也曾有过这样的做法,在关北三城用罪将为敢死队冲杀敌营。

不料周吉带人进入崔启高控制的地盘后,立刻就带着已经准备好的崔启高部沿原路进击李奕中军,周吉当了向导。李奕军外围的地方军也够渣,一见对方人多估摸着打不过,几乎没有抵抗就跑;导致叛军主力长驱直入打了李奕个措手不及,兵败如山倒不到一天工夫就完了,自己也落了个杀身成仁收场。

此时朝廷里气氛不太好了,李奕是张说推荐下去的,现在没成事张说也得受点牵连;而且李奕已经死了,他是程千里的心腹,程千里也不好受。而且接下来该怎么办?继续派大将下去主持地方军围|剿,还是直接上书从关中调精兵?

薛崇训看完了奏章和内厂密报,见在旁边当值的宦官是杨思勖,就问杨思勖:“张说推荐的李奕本来是程千里的人?”

杨思勖躬身谨慎地答道:“他是兵部的人。不过他有个妹妹在程相的府上,很得程相的宠爱。”

薛崇训略微一思索,便说道:“你去政事堂给宰相们传个话,就说李奕是个忠臣。”

这时的政事堂正在议论兵败的责任谁来负,本来该当事者李奕来领罪,但他已经死了,而且是拒绝被俘自杀殉国的。按照以前的惯例这样的人就算吃了败仗也不会被追究,还要得到抚恤。事到如今,只有张说主动请罪了。杨思勖来到政事堂传口谕,又改变了状况,皇帝特意告诉他们李奕是忠臣,此中的意思不言自明。

第二十三章 行宫

张说等人议定从关中调精兵平复叛乱,并推举兵部尚书程千里为总管,这回要给精兵、程千里就不再推辞了。但是薛崇训很快决定要御驾亲征,朝臣上书劝说,这时他已经下旨北衙禁军向郑州运炮,炮是军器监在管属于北衙体系,薛崇训派个宦官去传旨就可以调炮了根本不用经过南衙官府。

太平公主也认为他没必要御驾亲征,薛崇训说崔启高造谣辱|骂她,要亲自带兵灭掉才解恨,太平公主便不反对了。出征之后朝廷大事也不用送到前线的皇帝行辕,太平公主说了也能算。

薛崇训点兵东调,兵不多神策军一万人、明光军铁骑三千,共一万三千人。但阵容是十分豪华,不愧为御驾亲征,一句话是有钱有装备:小型龙虎炮四十多门、新制火绳枪五千枝、战马两万多匹、甲一万余副。骑兵双马、步兵单马,人人都有马匹配置,只要是作战兵种都有盔甲。这种奢侈至极的装备把将士武装到牙齿,让其他军队羡慕到眼红,不过人家是禁军三大主力的编制,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批装备薛崇训花了很多钱,能把大量物资财富集中在一点上,也得益于集权,还有内府国库不分家的弊政让他挥霍了大把钱财。薛崇训在太极宫的城楼上观看队伍从朱雀大街上声势浩大地南行,心里也极想验证他们的实际战斗力,不然费了那么多事那么多钱没有实用不是瞎折腾么?

现在山东那边叛乱的消息早就在长安市井间传开了,加上李奕的战败更加助长谣言,越传越离谱,还有的说洛阳都岌岌可危。在这种情况下,忽然朱雀大街上出现禁军的队伍确实很有震撼力,这支人马完全和平时看到的那些南衙城防卫士不同,整齐的衣甲队列和几乎挑不出纰漏的军纪几乎脱离了这个时代人们的见识。

薛崇训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城下的队伍,连他也有种见到近代军队的错觉,但事实并非如此。神策军将士可没有什么思想和主义,他们的军法里只效忠皇帝一人,然后不用屯田种地吃得饱饭,加之殷辞及飞虎团出身的一干有能力的将帅严明军纪勤于训练,就达到了现在的状况。

成千上万的脚一个鼓点走路,声音很大,仿佛偌大的长安城都能听见这种声音。道旁无数根本不懂兵法的路人兴奋地看着热闹,人们总是容易受壮观的景象鼓舞。薛崇训注意的却是新装备的那批火器,他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就在朝廷正在从长安京畿地区向东调兵时,河北的奏章频繁飞来,崔启高部已经渡过黄河进入了河北,不少县城被攻陷了,河北道重镇邢州也告急求援。不过薛崇训认为叛军要攻破大城还是不容易,无非是邢州境内的几个县被搞乱了而已。短短几个月时间,估计叛军和裹挟的乱民数目已经接近十万。

五月中旬薛崇训正式带卫队飞虎团离开长安,骑马走陆路前往进驻到郑州的神策军大营。没有皇帝的仪仗,在沿途州县也不停留,不到十天就到郑州了。薛崇训仍然喜欢简单利索的行程,登基称帝之后也没有改变这种作风。若是带着庞大的车仗沿途耀武扬威地巡|幸,真是一件劳民伤财的事。

不过到达郑州城外时还是出了状况,刺史长史居然率领全州官吏迎接,连地方县令佐官都调回州府来了。不仅如此,刺史还驱使全城百姓出来迎接,驿道两侧长达几里地都是人,盛况空前。好像薛崇训不是来打仗,而是来检阅刺史是如何忠君爱民的。

估计来的不仅是城里的百姓,还有来看热闹的农户。可是他们期待的场面估计不能目睹了,只能看见两百多骑兵跑过,踩得尘土飞扬,让道路边无数的人吃一嘴的土,除了这个什么也没见着。薛崇训也没穿龙袍,长途骑马穿那玩意怎么活动?他身上的衣服和飞虎团将士不太一样,但盔甲样式都差不多,所以不太好分辨出来,看热闹的人连谁是皇帝都不知道。

城门口呼啦啦一片颜色不同的官吏见人马来了,却没见到天子的仪仗,都站在那里没动。刺史转头问道:“陛下确是今天到,怎么没见着仪仗?”

殷辞指着骑兵中间的一个人道:“陛下在那里,行礼罢。”

刺史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殷辞不可能当众乱指皇帝,也就顾不得纳闷,带头伏倒在飞扬的尘土中,幕僚下属官吏们见状也急忙跟着伏倒一片,纷纷高喊万寿无疆,刺史大声道:“皇上巡幸于此,全州官民无不欢欣鼓舞,幸睹皇上威仪……”

薛崇训勒住战马,用马鞭指着刺史道:“朕已传谕沿途州县不能扰民,这么多人是怎么回事,你敢抗旨?”

刺史大惊,忙把脸贴在地上,胡须上都沾满了土,战战兢兢地说道:“微臣万万不敢,微臣罪该万死……”

“该种地的去种地,男丁的多的征出来运军粮,州衙的官员少花心思搞这些没用的,干好本分。朕且不追究此事,但若你们耽误了军务后勤,死罪难逃!”薛崇训说罢策马从官吏们身边长扬进城,前来迎接的殷辞等部将连跪都没跪,上马就跟着走了。刺史等急忙爬起来,叫人牵马乱作一团,他想着费了好大劲给皇帝布置的行宫,自己要去接待啊,没意料着迎驾是这么个场面,一个照面被骂了一顿连话都没怎么说上。

等刺史等众人追赶着进城时,一问才知道皇帝已经直接去兵营了,什么行宫自然是白忙活一场。

“老夫原以为能在皇上面前混个面熟,结果弄成这样!”刺史回顾左右顿足叹了一气,“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一个幕僚进言道:“皇上顾着来平叛的,仗还没打胜估计没别的心情。咱们还是多抽调人马管好河道和粮道,把事儿办好了再说。”其他人一听都纷纷点头,赞成他的看法。这时另一个官员上前几步,靠近刺史小声说道:“行宫里挑选的那些小娘……倒是可以趁送御膳的时候派过去。”

薛崇训好色的名声是他没登基之前就在洛阳一带官场传开了,刺史会意,立刻同意了这个主意。

但是等到旁晚大伙才发现,别说送人进去,连菜肴都送不进去,神策军征用的一片城区已经戒严了,变成一个封闭的空间,没有皇帝召见外面的人连面都见不到。

刺史今天处处碰壁,什么马|屁都拍到了马脚上,对出谋划策的幕僚是大发脾气,埋怨这帮人尽出馊主意,花了大笔钱费了许多事什么作用都没起到。他暗地里骂那幕僚:“天下的秀女要精挑细选才能进宫,老夫是受了你的蒙蔽才没想明白!”幕僚忙小声道:“使君息怒,问题真不是出在这里,皇上以前做卫国公时为贵族,又缺女人么?汝州刺史的事儿您可听过?”

见刺史有兴趣,那幕僚又道:“当时汝州刺史进献‘野味’,结果出了事那些良家妇人中间混进了刺客,把好事给搅黄了。就算出了这种事,但汝州刺史的心意是到了,现在听说人家都混到三省六部里做京官了,靠山是宰相刘相公。”

刺史若有所思的样子,怒气也消了许多。

那幕僚又趁机继续忽悠:“咱们准备行宫是没有错,有备无患嘛。现在虽然没排上用场,可谁知道皇上会不会住行宫,万一他老人家来的时候有心情,咱们啥准备都没有,这事儿怎么弄?”

……

中军大堂里,薛崇训正和一干部将在一起吃饭,他虽然做了皇帝,但禁军这帮心腹武将和他的关系照样好,无非平时礼节上不同了。薛崇训坐在上方,其他武将居然和他坐一桌大咧咧地吃肉喝酒,其中还有随行来的内厂令宇文孝,薛崇训需要内厂的情报,带着他就更方便了。

大部分将领因为薛崇训的身份和以前不同,都规规矩矩的没那么随便。可没一会儿大脑袋李奎勇就嘀咕起来:“先前我见着州衙派人送菜,都是些漂亮的小娘们……可惜给赶回去了,哎,薛郎您是看不上,赏给兄弟们就好啊,可惜了人家刺史一番孝心……”

殷辞立刻盯住他,李奎勇“额”了一声,明白了上司的意思,忙打住话题埋头吃喝。

不料他没规矩一会儿,又发牢骚:“还有那个行宫,好像花了不少钱。娘|的,尽干些没用的、又费事,干脆爽快直接把东西换成真金白银送给咱们多好,拿着银子要喝花酒要赌几把随便咱们……简直是脱了裤子放屁,薛郎骂得对,尽干些没用的。”

殷辞忍不住正色道:“李奎勇,你说说也就罢了,要是抓住你调|戏民妇、收受贿赂的凭据,军法处置绝不例外。要银子上战场割脑袋,少不了你的!”

薛崇训笑道:“殷辞说得对,我也没亏待你们,少在这里哭穷。你要真穷,你家里的十几个小娘们是怎么养的?”

李奎勇愕然道:“敢情薛郎什么都知道啊……不过家里的是家里的,不知怎地,还是外头花楼里的娘们有滋味。”众将忍无可忍,终于笑出声来了。

只有三娘一个人没有笑,这帮人大谈龌蹉之事,她也没任何反应,像个摆设一般很容易被人忽略。

第二十四章 行军

这帮手里有禁军兵权的武将,薛崇训当然随时都了解他们的一举一动,平时很少亲自过问只是因为一切如常。比如李奎勇有几房小妾、家里有些什么人什么背景全部都在内厂查得到,甚至他家里还有内厂的人,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薛崇训不得不防,禁军手里有刀有枪本身就存在一定的隐患;但是他又需要禁军对外保持武力优势,因为相对于一帮缺少深谋远虑和根基的武将,他的隐患还有南衙那帮掌天下军政大权根基又深的官僚,所以薛崇训从来没有向禁军派出监军太监影响他们的积极性,一切监视只依靠内厂暗中进行。

南北两个体系在薛崇训眼里只是一种制衡,同时禁军之间也存在平衡,三支不同建制的军队,三个主将的出身和立场完全不同;而且管制装备的军器监又不是一路人马。他们很难拧成一股绳,只能分别听从皇室的诏令。总之跟着薛崇训打江山的感情是一回事,涉及到权力分配和富贵利益分配又是一回事,就如将士之间称兄道弟但规矩还是要遵守的,军法无情。

通过这样的制衡,加上这个时代认同的忠孝价值观,以达到政权的稳定|性,当然这只是相对的。

吃过晚饭,薛崇训只让主将殷辞和内厂令宇文孝二人入内帐商讨军务。殷辞和宇文孝先到郑州,他们一个统兵制定进军计划,一个提供敌情信息,合作还挺默契的。不过薛崇训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冷淡,言语只限于公事。殷辞可不像李奎勇那样憨,估计殷辞已经察觉到自己被宇文孝这厮监视着,无论如何对宇文孝显然没有好感,就像前朝的武将对监军太监一向没好感一个道理。

殷辞叙述着自己的作战建议:“神策军自运河经各大城池而来,崔启高应该通过细作知道了我们的位置。据宇文公的消息,前期流窜在河北各县的成规模的叛军正在向滑州回防。以末将之见,崔启高是想集中兵力在滑州与我军一战,借以保护他们完全控制的老巢,因为除了滑州,他们还没有占据河北任何一州府,失去滑州将失去根基地盘。所以我军前期的作战目标就很简单了,直接逼近滑州州府,等待叛军主力决战,赢得这一场决战将使崔启高聚拢的大批乌合之众沮丧而散……

万一叛军主力没有在滑州集结硬拼,咱们就先攻下州府,清洗其老巢。叛军将失去根基,成为流窜在河北的流寇,补给困难势必劫掠百姓,失去民心变成一片散沙,接下来的局势同样对我们有利。”

薛崇训没有表态,过了一会儿问殷辞:“如果你是崔启高,会怎么破这个局面?两头都是死路他总不能挑死胡同走吧?”

殷辞沉吟良久道:“假设是这样,朝廷调来精兵虽然装备精良,人数却少,加上真正的崔启高并不清楚神策军的战斗力、更不知道火器的优势,‘我’会在滑州破釜沉舟一战,寄希望于打胜第一仗赢得更多扩张的时间;如果不幸战败,应率余部迅速渡过黄河向河北撤退。在这种时候要是契丹、奚兵南下攻击幽州各地,‘我’就能趁机率众进入安东府试图夺取榆关等要地,切断营州到河北的补给线。接下来营州的兵马太多、粮食太少,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可能重新被蛮夷占领,崔启高就可以勾结契丹分享营州、安东府各地的地盘,凭借契丹帮助和地形在一隅苟延残喘。当然这只是假想的可能,实际上契丹能不能让崔启高依靠、是不是会及时策应也很有难度,其中存在太多变数。不过崔启高一个流放犯又是逃犯,等同于亡命徒,他只能多走一步是一步。”

薛崇训点点头道:“那就先打下滑州再说,朕也很想与崔启高的主力摆开了一战试试火器战法。传令下去,明天一早就出兵,沿黄河南岸直取滑州,不用给崔启高太多时间准备了。”

……郑州城到滑州城相距三百余里,如果以神策军步骑的作战行军速度,三天就能到;但是这次出兵携带了大量的辎重,单火炮就有四十多门,虽然改良的小型龙虎炮更适合野战可以用马车运输,但是依然很慢。加上有大量的弹药粮草,神策军显得更加笨重缓慢。估计要到达滑州城要五天以上。

真正行军时的队伍就没有在朱雀大街那么好看了,众军为了节约体力都是以松散的队列行军,而且其中还夹杂着驼东西的骡马、伙夫杂役,后军更难看有很多征发来的民丁,车马运载各种各样的东西,像是在搬家一样。

时值五月底,天气已经比较炎热了,特别是晴天太阳晒得人汗流浃背。不过薛崇训还是披坚执锐骑马,很久没有过这样的苦日子确实不怎么习惯,三娘带着一顶大帏帽看不见脸,一直在薛崇训身后形影不离。大路两边都是庄稼地,不过田地中间的小道上也有零星的哨骑延伸横向视线,一点都不踩到庄稼却是不容易,除非没有警戒大摇大摆地闷着脑袋行军。

“天气是热了点。”薛崇训转头对殷辞说道,“但是我真怕它下雨,一下雨火器用不上。”

殷辞抱拳道:“陛下,神策军不用火器照样能一战击溃敌兵。”

薛崇训道:“可是这样我就看不到想看的场面了,只能见着步骑冲杀,这样的情形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以前在河陇和吐蕃大战,几十万人漫山遍野地厮杀都见过。对了,这次战役还是你来号令,我不插手,瞧瞧热闹就行。”

当天晚上安营扎寨后,宇文孝带来了新的情报,崔启高的主力已经在滑州城聚集了,薛崇训对殷辞说:你恐怕猜对了,崔启高就是想和咱们一较高下。

晚上睡觉时帐篷里点上草药驱蚊,味道很不好闻,熏得人眼睛都不想睁开,飞虎团将领进献香料代替草药被薛崇训拒绝了。薛崇训见三娘一直皱着眉头很不爽的样子,就说道:“还是点这玩意好,不料整个大帐香喷喷的太脂粉气,忍一忍吧。”

三娘低声道:“不是烟味,白天晒出一身汗,连澡也没法洗。”

薛崇训恍然大悟:“洗澡那得再等几天临战之前,到时候全军都要洗澡换干净衣服,防止受伤之后伤口容易恶化。”

这样连续行军三天,哨骑和细作已经把滑州内外的叛军布置探了个一清二楚。从兵力疏密可以判断,崔启高实际上是两道重点防线:第一道在主要路口选了个有利于他们的战场布置重兵,以逸待劳打算和官军摆开决战;第二道是滑州城工事以及靠近黄河的一处依山傍水的军营,想组成掎角之势。从滑州城细作报来的消息,崔启高在城防上用足了工夫,不仅加固城门,还囤积了火油、滚木、大量箭矢以及粮草。看来他是真舍不得自己的老家,想长期固守。

薛崇训也在琢磨,用小型龙虎炮对着滑州城墙乱轰,不知道威力够不够,毕竟这批主要用于野战的火炮的威力远远不如以前那批重达几千斤的火炮。

中军的幕僚把崔启高选择的战场画了一副图文并茂的图,但是薛崇训看得很迷糊,只得让他们口述解释才搞清楚。崔启高确实是算盘打得很响,这地势对于西来的人马非常不利:正东面地势较高而且开阔,官军正面进攻就是仰攻;西面有山,横向开阔地不宽,不利于摆开。而且叛军已经在那里安营扎寨等着了,吃好喝好睡好以逸待劳,人马也多,占尽了很多好处;这厮手下肯定有深谙兵法的人才。

此地可以说是东去滑州的必经之路,虽然有别的路可以绕开,但是道路不好走,对于有大量辎重的神策军来说比较费事,并且可能被袭击后军辎重。

殷辞也建议正面攻击,但是要想办法引敌兵来攻,不然直接佯攻的道路太窄不便于进退调动。而薛崇训没别的想法,只希望这几天不要下雨,夏天的暴雨那是说来就来,运气别那么背就行了。

第二十五章 大战

六月初二日,天气晴有风。*www.Paoshu8.com*泡!书。吧*薛崇训带着卫队从营地向东骑马走了五六里地左右,就来到了地图上早就见过的战场,这地方是崔启高挑的。

战场上人马穿梭吆喝四起甚是热闹,还没开打,双方都在动员准备。薛崇训在附近找到一个小山丘,带着骑兵跑上去观察状况,今早没有雾风不太大,视线很好从山丘上望过去什么都看得见。殷辞在中军坐镇,薛崇训觉得这高处看得更清楚就不打算过去了,让他来指挥战役。

两军相距约一里多地,薛崇训不知道为啥崔启高把前军摆在大炮射程之内,大概是因为一里多远远在弓弩射程外。两边都各自占据着开阔地,对面的地势明显高一些,军队阵营摆在一片大豆地上,庄稼早就被踩没了;只有中间还绿油油的,不过等会儿骑兵一冲肯定全部豆苗就报废了。

中间那一片长约一里多的田不太宽,北面有道水渠在山脉脚下;南面山脚下正好有个村庄,不过里面估计没人了。平坦好走的地盘就像一个“小”字,驿道大路也在中间。显然崔启高的意图是按兵不动,等着官军从大路上往上佯攻,然后造成局部优势三面围着打冲上去的人马。

一眼望去,对面的人马很多,少说也有五万,衣甲不太整齐但队伍还像那么回事,分成了六部,前面三个方阵横向摆开;后面隔了一段距离又是左中右三部。后军北侧有一股轻骑兵,其他人马是步骑混合,少数骑马的在前步军在后。敌兵衣甲颜色杂乱,不过头上都包了白布,有点披麻戴孝的感觉。薛崇训正纳闷这种打扮的含义,隐约看见一根最高的旗杆上写着“唐”字,心下大约了解了,崔启高是打着李唐的旗号,但是李唐宗室已经被薛崇训杀得差不多了,所以他们要为君主戴孝报仇……兴许就是这么回事。

而就近处摆开的神策军队列横平竖直,建制就十分分明了。前军横向约有一里多宽,十个团拿火枪的以团为单位分三排横队;火枪兵后面还有十个步军团,披重甲配弩和短兵,手持长兵器无盾。接着是四十多门炮集中放置,这玩意就很壮观了。大炮后面是殷辞的中军,左右两侧有骑兵各几千。

从高处看神策军的阵营,人数虽然没对面多,但是满眼仿佛都是金属。盔甲、兵刃、火炮全是铁的,黄豆地上摆了一片钢铁。两相对比差距太大,好像不是一个同世界的人。

僵持了许久,双方大约都准备好了,动静也越来越小,队列之间只有骑马的传令兵在活动,其他人都站着不动。过得一会儿,一骑从神策军队伍中奔了出来,举着一面小旗上书“劝降”,马匹跑得快没一会就靠近敌军前军了,不料还没开口就听得“砰砰”几声弦响,几支箭飞了过来,那骑兵二话不说调头就跑,幸好没射着,对面的人群中腾起一阵大笑和喧哗。那骑兵跑回中军报告道:“禀将军,叛贼不愿意投降!”这好像就是一个仪式,表示官军仁至义尽。

殷辞回头仰望山坡上的薛崇训,薛崇训点点头。

“咚咚咚……”具有特别节奏的鼓声响起来了,对面高处的敌兵也活动起来,准备迎接官军的第一次冲击。

不料前军步兵不进反退,很有秩序地撤到大炮之后列队。这时红旗摇动,一众军士拿着冒烟的火把纷纷跑进了炮针,没一会就听到将领的吆喝声,“轰!”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浓烟忽地腾起,然后对面的前军人马一片哗然,几匹受惊的马乱跑出来但整体阵营没有移动,好像炮弹没打中。

神策军炮阵上忙活着调整高度,敌兵人马还是没有动静。过得一会,大炮再次咆哮起来,就像连珠炮一样响个不停,空中能肉眼看见闪亮的圆球飞舞,场面十分华丽;不过好戏没一会儿,浓烟就把什么都遮住了,黑火药的烟雾不是一般的大。远处原来了惨叫声、马嘶声,嘈杂一片。但薛崇训没能看见血肉横飞的场面,眼前只有黑烟。等风把烟雾吹散一些了,只见敌兵前面已经乱作一团了,远远看去就像受了惊吓的蚁窝四散一般,地上摆着许多杂物和尸体。几十门炮一轮轰击,人马布置得还那般密集,不死个千把人真说不过去。

炮声陆续停了下来,但殷辞仍然没有下令进攻,神策军的队列一动不动。这样炮击的打法显然很划算,敌军够不着,只能在那边挨揍;一边死伤惨重,一边毫发无损。要是战况再这么耗下去,崔启高得赔惨。

崔启高选的地方,现在他估计是有苦说不出,占据高低正好挨炮轰,刚刚开战就乱了几部人马败绩初现。此时崔启高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立刻向后撤,撤出大炮的射程,这样的话神策军就会毫无抵抗地通过大路占据高地,这个战场也就失去意义了,等于是崔启高部败退,只是没被歼灭而已;要么他用骑兵为前锋,后面步兵压阵主动进攻,短兵相接大炮就失去了意义,双方相距只有一里多,进攻的话也很快的。

一**炮的轰鸣,就像战鼓的催促,立刻就加快了战役的节奏,攻防只在瞬息之间。

就在这时,只见对面后面的马队率先出动了,情况一目了然,敌兵选择了进攻。神策军中的鼓声再次,旗帜摇动,之前退回来的枪兵步兵上前列队。一切都井然有序,鼓声控制着队列的速度,因此而显得从容不迫。

远处的骑兵已经俯冲下来,踩过那片黄豆地,距离三百步才减缓速度集结,人数虽然不多,但成队列开始发动冲锋的架势确实有骑兵的摸样。他们意在正面击破神策军的前军步兵队列,这种作战目的就必须前后两队保持较宽的距离,不然没有速度或者要撞在一起,就像前赴后继。薛崇训一直认为发动冲锋的骑兵是最勇敢的兵种,因为一旦冲锋战马是极难转向的,只能一往无前冲不进去就死。

神策军将领大吼道:“未闻鼓声而开枪者,斩!”

第一波马队飞奔而来了,从距离三百余步处出发,两百步时加速,如同离弦的箭一般扑了过来。只有两百步,骑兵在这个距离上冲到面前要不了半分时间。铁骑骤响,杀气腾腾的敌兵手里的利刃反射着寒光,显然正面排开的火枪兵心理压力也非常大。

电光火石间,中央第一波骑兵距离只有一百余步。就在这时,大鼓巨响三声,武将也扯着嗓子喊起来。“砰砰砰砰……”黑烟中火光闪烁,枪声响成一片。

一排飞奔的马队就好像突然撞上了一道筛子,连人带马倒下一片,只剩零星几匹马还在往前冲,接着一顿弩箭乱射,剩下的零星骑兵也变成刺猬倒下了。

神策军将士们也是第一回用火枪打人,而且还是打骑兵,此时此景一个个都瞪大了紧张的眼睛。将领陆续大喊“换队”,他们才赶紧向后走,此时的队列已经不那么整齐,神策军将士是训练几年的老兵,这时却没走好队列,他们的心里也有点慌了。

很快第二波冲锋也接近到一百步外,他们的正面是一整排长达一里有余的黑洞洞的枪口。这波冲锋已经有点乱了,战马受了惊吓,还没冲过来已经有些骑士被挤了下去,摔得“哇哇”乱叫。

又是几声大鼓,迎面的骑兵所有的脸上都写着绝望与恐惧,这鼓声好像是给他们宣判死刑的丧乐。正面四五百支火枪对着他们不到一百人的队列,无数的铅弹如雨点一般飞来,中弹的摔下马还有的没死,但没中弹的少数人运气更差马上迎接他们的是第二波弩箭,起义军特别缺盔甲这帮人没几个带甲的,弩矢碰身上马上见血,瞬间浑身插满,死得不能再死。

马队只冲了两波,后面的打死也不愿意发动冲锋了,调头就走。没一会儿后面的步兵刀盾手也上来了,队伍比较混乱,大多拿着木盾和短兵器。在缺少盔甲的情况下,拿木盾挡箭矢还是很有效果的,总比穿着布衣硬扛箭矢好很多倍。别看神策军步兵只装备长短兵器和弓弩没有盾,但身上个个都披着铁甲,盔甲不是刀枪不入但是防御远程弩箭有奇效。

一众步兵组成弯弯曲曲的很不熟练的队列推进过来,前面列着门板一样厚的木盾。这些人士气不佳正面推进一百多步就乱糟糟的了,而迎接他们的是一排整齐的长火枪。进攻的步兵越走越慢,到最后都推推攘攘起来,乱作一团,仿佛随时都要崩溃一般,显然他们非常恐惧。

“砰砰砰……”又是一阵火光闪烁,什么木盾拿来挡铅弹和纸板一样脆弱,瞬间就倒下一大片。惨叫四起,鬼哭神嚎。打了半天到处都是血,起义军竟然连对手的一根毛都没摸到。

第二十六章 滑州

敌军进攻受挫,前方的人群后退,顿时挤乱了本就很松散的队列,很快就乱作一团成溃败之势,地上丢了大量的兵器和木盾,旗帜也倒了。神策军火枪的几轮齐射响声震耳欲聋声势很壮,其实最多打死几百人,相对于起义军的人数规模只算是造成了比例很小的伤亡,但他们毕竟缺乏历练难以承受这样高强度的冲突,一受惊吓就有作鸟兽散之势。他们也没有战场的觉悟:这样一溃退将死得更惨。追击杀伤才是斩获成果的大头。

果然不出所料,对面刚一溃退,神策军后军的骑兵就得到命令追杀,武装到牙齿一身都是铁的骑兵迫不及待地冲了上去。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骑士很快就追上了叛军的后背,居高临下的砍杀,而且是从后面从容杀戮,这根本不是战斗,完全演变成了一场屠杀。

硝烟味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战场上人马混乱,同样也是一目了然。逃跑的人们丢掉了手里的兵器,没命地遍地乱跑。胜败已经注定,一大群丧胆的失去军纪队列的人流,人数再多都难以挽回败局。

薛崇训一踢马腹带着卫队从山坡上冲下来,只见殷辞满脸激动地抱拳道:“逆贼招架不住陛下的兵马,战局已定!”

“传令马队放弃掩杀败军,迅速向东机动,越过滑州城运动到黄河南岸,摧毁一切渡口和船只。”薛崇训淡定地说道。他的骑兵只有几千人,但起义军在滑州内外有好几万乱军,现在就长驱直入显然是有风险的,最大的危险是被优势兵力包围。但薛崇训见到战场的情形,认为敌兵已经丧胆了,快速奔袭要直接突破到他们的后路难度应该不大。

殷辞马上赞成了他的决定,叫传令兵去传军令去了,又叫步兵丢下炮阵前进占据了原来叛军的高地,后军押送大炮拔阵也向东移动。此时的情形已成全面进攻之势。

“崔启高见识了龙虎炮的射程和威力,很容易判断滑州城的工事抵挡不住,他的中军人马不会留在城中死守,一定会想办法渡河向河北逃跑。现在出动骑兵控制黄河南岸就能切断他们的后路。”

这时得到军令的骑兵人马已经脱离中军,很快就跑得没影了,向东进击的作战兵力就只剩七八千,所以薛崇训等人没有急着追赶溃逃的乱兵,而是维持着队形从容向东推进,沿途竟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这个时代的起义实在和二十世纪的起义有本质区别,根本没法和精锐军队对抗,简直是一触即溃。

斥侯报来了前方的情报,向东直到滑州城下没有发现任何一支成组织的武装。于是神策军便带着大炮大摇大摆地缓缓逼近滑州城。

早晨的“决战”实在没打一会儿,从开战到分出胜负连半个时辰都不到,接下来的时间就是一面逃一面追。而神策军几乎一整天的时间都没花在作战上,一直在行军。

及至旁晚,骑兵传令兵来报,在滑州城东北面发现浮桥一座、渡船数十艘以及一股叛军人马,一轮冲锋便击溃叛军,接着捣毁了浮桥,将渡船尽数烧掉。这时薛崇训中军距离滑州城还有约十来里地,他们并不打算连夜攻城,拥有远程武器优势没必要选择夜战。于是众军就挑选地方砍木头安营扎寨。

殷辞认为滑州城的叛军可能作最后的挣扎今夜突袭兵营,所以要有所准备。他下令将士在夜里轮换休息,随时保持成规模的备战人马;又派出兵士在附近砍了大量树木,在营地外围的庄稼地上点燃成堆的篝火,方圆几百步内被火光照得通明。周围挖深沟,设有大量明哨暗哨,以图万无一失。

如果今晚敌兵袭营,将会面对有围栏阻挡的火枪队列,要攻进来比白天的一战恐怕还要困难得多,白天时叛军地势高占尽地利,而且神策军火枪队没来得及挖沟和设障碍物阻挡,那样的情况都冲不过来,一到晚上好像不太可能就变得勇不怕死。

但这是一个很宁静的晚上,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有动静,宁静得连夏虫的嘈杂都能让人心烦。

第二天一早,神策军拔营整军,滑州城距离只有十里地。薛崇训可以想象得到一个时辰之后大炮轰鸣城池上下砖土乱飞的破坏场面。他们准备好正要出发时,忽报从滑州城来了使节,说是来议和的……恐怕是来投降。

等了一会儿,两个使者来到了军中。他们一前一后小心地走过来,前面的一个人双手捧着一卷文书。距离薛崇训和众将一百步左右时,一个武将将使者掀翻在地,吆喝他就跪在这里上呈降表。武将很粗暴地从使者手里一把夺过文书,替他拿了上来。

殷辞先接过文书,将其展开再交到薛崇训手上。薛崇训也没看,说道:“问他,崔启高在哪里?”

一员武将大声复述了一遍,使者也只能大声回答:“回陛下,逆贼崔启高不知去向,昨日一战后没有进城。罪臣等因受其胁|从不得已违抗陛下,而今只能乞罪万不敢再举滑州兵与陛下为敌。”

薛崇训将手里的文书递给旁边的人,听使者称呼崔启高为逆贼,不用看也知道是降表了,他说道:“让他回去传话,既然是乞罪,滑州城内外两处的叛军应出城放下兵器投降,并将四门城防移交神策军。朕一个时辰之后到滑州城下,如果那时他们还没有缴械,朕即刻就攻城。”

没有商量的余地,薛崇训表了态马上就下令军队出发。那俩使者也被放了回去。

一个时辰之后神策军推进到滑州城下,只见四门大开,许多人马正在从里面涌出来,纷纷将兵器和头巾丢在地上一堆堆的东西上。神策军将士列阵以待,火药铅弹上膛,但并没有过去驱赶,静静等待着敌兵缴械。过了许久,北边黑压压来了一片人马,手无寸铁,大概是城外兵营的降兵。

城池外面的人马比神策军的人数要多几倍,崔启高竟然从滑州河北等地裹挟了这么多人马,短短不过数月的时间,场面确实是挺可怕的。

等降兵出来得差不多了,殷辞才下令全副武装的军队上去将人群四下围住,并点|火焚|烧那些成堆的各式各样的粗糙兵器。一开始将士们见那么多人还小心翼翼的,渐渐就没那么客气了,驱赶人群的时候鞭打辱|骂不绝。接着神策军步兵骑马进入城池,很快控制了城门、城楼、瓮城闸门等城防要地,城楼上写着“唐”字的旗帜被丢了下来,掉在吊桥上被马蹄反复践踏。旗杆上很快升起了新的旌旗,上面的大字是“晋”。

随即薛崇训与一干武将一道大摇大摆地向城门口走去,城门口跪着一众没戴帽子的官吏将领,还有不少人穿的是晋朝地方官的官服,估计有的是投降了崔启高的官员,晋朝的官服本来就和唐朝一样,这帮人连挪了“屁|股”连官服都没换。其实不仅是服装,就是当官的那些人,不少以前在唐朝做官现在还在晋朝做官。

薛崇训想起一个人来,就在一帮跪降的滑州文武旁边勒住了战马,转头问道:“周吉可在?”

中间一个头发花白但皮肤保养很好的官儿忙叩首道:“罪臣在。”

薛崇训用马鞭指着他问:“朕待你不薄,委以州府长官,你未能守土尽责也就罢了,为何要投靠逆贼,背叛君主残害同僚?”

周吉伏着身体,一副迫于无奈的口气:“逆贼用罪臣全家老小要挟,臣实迫于无奈。此贼霸占我家闺女,又用家中妻儿做质,臣恨不得生啖其肉,绝无半点投靠之心……”

薛崇训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李奕家没有老小妻儿?”

周吉一言顿塞,满额冷汗沾上一脸的黄土。

众军入城来到州衙门口,薛崇训回头对宇文孝道:“把那个周吉一家的人都查出来,不让任何一个匿藏了。”

第二十七章 欺君

薛崇训将滑州州衙当成中军行辕,当下最大的事就是城外放下兵器的好几万降兵安置。这事他本来已经考虑得差不多了,但临时又决定召殷辞及几个副将到签押房密议。

待殷辞等人进来了,他便直接问道:“你们认为城外的降兵应该如何处置?”

因为神策军主将殷辞在,其他副将就没敢争着出主意,都转头看向殷辞。殷辞没有马上开口,他好像在思索着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才抱拳道:“这些人谋逆,以兵器对着陛下,按律谋逆大罪应处死并牵连其族。但人数太多,末将以为只将他们杀掉,可以不必再追究其族人了。”

“全部杀?”薛崇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殷辞,“好几万人,怎么杀?”

殷辞面不改色道:“将他们驱赶进四门瓮城,关闭内外闸门,便可以用枪炮箭矢尽数杀死。”

这时一个副将终于忍不住了,脸色发白道:“他们大部分只是农户,而且都是出身穷苦人家,将军怎么能建议赶尽杀绝,如何下得去手?”

薛崇训闻声饶有兴致地看向那个副将,正好他认识这个人,出身飞虎团的将领名叫公冶诚。

殷辞冷冷道:“他们反对皇上。”

公冶诚听罢一时找不到话来辩驳,因为神策军军法里的第一条就是只效忠于皇帝一人,任何反对皇帝的人杀无赦。不过公冶诚显然不服,这种屠|杀确实是太过于残暴了。

“你……”公冶诚很愤怒地指着面前这个平日里非常尊敬的儒将。

不料这时殷辞又请旨道:“副将公冶诚目无军法,请皇上准许末将当即解除他的兵权定罪。”

“只要没做错事,说什么话是无罪的。”薛崇训反而为公冶诚说情,又好言问他,“朕先恕你无罪,你怎么想就怎么说,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为什么?”

公冶诚粗着脖子,一副豁出去的表情抱拳道:“回陛下,叛兵已经放下兵器了,没必要杀那么多人。那些参与谋划叛乱、做官的和带兵的将领,按律处决没什么不对;但绝大部分只是被煽|动裹挟的百姓,他们放下兵器就是陛下的子民!陛下兴武备修长城不就是为了百姓免受蛮夷骑兵劫掠吗?就算百姓一时做错了事,可陛下是天下人的君父,为什么不怜悯宽恕他们呢?再说河北要修长城缺人,这么多人不就是民丁么?”

殷辞喝道:“公冶诚,你还不清楚,他们不是百姓,拿起了兵器就是叛贼!”

“不,公冶诚说得有道理。”薛崇训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朕要亲口下旨屠杀了他们,岂不是不仁?朕决定采纳公冶诚的进言,派兵押解俘虏去幽州充作壮丁。不过那些曾经投靠在崔启高身边助纣为虐的武将官吏决不能轻饶,你们下去后把宇文孝叫来,朕要交代他去办此事。”

众将执礼告退,刚出州衙,几个将领就骂公冶诚:“将军平日怎么待你的,竟然当着皇上的面顶撞将军,不知好歹!”

殷辞却示意大伙住口,轻轻说了一句:“那些话我不能说,但公冶诚可以说。他没做错什么,不必计较了。”

过得一会,宇文孝奉召进州衙签押房面见薛崇训,受命处置战犯的事务:队正以上武将、滑州伪政刺史以下官吏验明正身就地处决,但家属不予追究。因为皇帝在军中,这些罪犯连审都不必审,直接就可以奉旨处死。

宇文孝听到免去牵连这一条,便忍不住说道:“那个周吉家的人也放了?刚才我见了藏在滑州的内厂兄弟,得到消息周吉的女儿周筠根本不是被贼首崔启高强行霸占,在崔启高占据滑州时她受明媒正娶过门的!刺史周吉太狡诈可恶,不仅投靠叛贼,而且谎称迫于无奈,这是欺君啊!”

因为崔日用满门被杀那事造成的极坏影响,薛崇训之后也在慎用株连亲属这种过于野蛮的手段,这时就随口问了一句:“拿到证据了么?”

宇文孝道:“把崔启高之妻周筠逮|捕拷打审问,什么都能审出来。”他想到那小娘嫁崔启高不久,应该比较年轻美貌,自己一把年纪了怎么好意思抢着审,应该让给皇帝审才好,于是宇文孝便小心问道:“臣把她抓过来,陛下亲自问问怎么回事?”

薛崇训道:“也好,若是周吉真的胆大到当面欺瞒我,我非灭了他满门彻底铲除这个祸害。”

宇文孝见自己迎合到了薛崇训,暗自十分欢喜。他十分利索地走出州衙,凭借皇帝的口谕随便找个队正就直奔周吉的府邸,据情报崔启高占据滑州时就占了刺史周吉的豪宅,那他的妻子应该也在周府,况且那娘们本就是周家的女儿。被宇文孝叫住的队正是火枪团的将领,手下有五十个人,跟着宇文孝过去便下令众军分头把周府围了,堵住前头出口。宇文孝下令道:“如果有人想跑,管他是谁,杀了再说。”

话音刚落,一个门子把门打开本想说什么,结果刚刚上好火药的军士分神走火了,“砰”地一声枪响,其他士卒二话不说就抬起火绳枪对着那奴仆一通射击,那人霎时就被打成筛子,浑身是血倒在门口,接着府邸里传来了女人惊恐的尖叫。宇文孝见状道:“你们跟我进去抓人。”

此时的宇文孝红光满面,干坏事的心情让他十分兴奋,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他回头对那武将说:“周吉有这么大一个府邸,肯定是个贪官富得流油,兄弟们一会抓了人看见什么喜欢的尽管拿,看谁不顺眼一刀砍了就是。”

那武将道:“上头没让抢,咱们哪敢啊?为了这么个事丢脑袋不划算,咱们还是办正事抓人,您说抓谁兄弟们一会就绑了交差。”

一众人拿着兵器闯进去结果没看见一个人,宇文孝经验丰富地说:“在屋子里躲着。”他们便随便挑了一道门,一脚踢开,果然见里面有三个人,俩丫鬟一个老头儿,他们“扑通”跪倒,吓得一脸纸白。

“周吉的女儿周筠在哪里?”宇文孝问一个丫鬟。那丫鬟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不住摇头说不出话来,宇文孝便拔出佩剑往她胸口上捅了一刀,弄了一地的血。宇文孝又问另一个丫鬟,老头儿急忙抢着说:“军爷饶命,草民知道的!”

那崔启高在城外和神策军一战,战败之后连城都没敢进直接不知去向了,他的一干滑州的“文臣武将”都没机会追随而去,连周吉本人也在城门口投降了,其家属也都在府上。果然宇文孝找到了那娘们,被抓的时候还坐在卧房的梳妆台前,见一群军士闯进来以为是乱兵要论剑她,就拿出一把短剑想自杀。宇文孝急忙喊道:“慢着,有话好说!小娘子千万不要寻短,你要是死了就是死无对证,这府上几百口人也得下去陪你。”

“不要过来!”小娘听罢有点疑惑,但手上还抓着短剑。这娘们长得确实不错,细皮嫩肉凹凸有致,难怪做着皇帝梦的崔启高也不顾周吉是晋朝官员将她娶了。

宇文孝见旁边有个军士端着火药枪对着她,便骂了一句:“放下,你怕她拿剑过来杀你?”然后装作一脸正气的样子,从袖子里摸出一块腰牌来:“你是周刺史之女周筠?老夫是内厂令,朝廷命官,奉旨带你去见皇上的。你爹周吉说你们家投敌是被逼的,皇上想问清楚,免得殃及无辜,你得去替你爹解释清楚,你是不是被崔启高强抢霸占的?”

小娘将信将疑地点头,应该是承认自己的身份。她看了一眼宇文孝的腰牌,只见他确实穿着官袍,已是信了八分……她爹也是官嘛。

“把兵器放下,你得救这几百口人呐!”宇文孝好言道,“你放心,老夫保证对你以礼相待,好好地请你去面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说话算数。你赶紧出去找辆马车过来。”

周筠终于把短剑丢下了,宇文孝真是说到做到没让人去绑她,只是前后押着让她自个走出去。走到大门时,忽见门口四仰八叉的一个奴仆躺在血泊中,场面十分恐怖。宇文孝解释道:“这厮想挥拳打咱们将士兄弟,所以被打死了。”周筠无语,但此时已容不得她反抗了。

宇文孝带着她去州衙,但围堵在周府的军士并没有撤,让他们看着里面的人准备随时逮捕治罪,不过要杀那么多人当然需要皇帝的首肯才行。

他们押着周筠进签押房面圣时,薛崇训还穿着一身盔甲,不过头盔已经拿下来放公案上了。俩军士进来急忙跪地叩首,宇文孝抱拳道:“皇上,此人就是周筠,逆贼崔启高之妻。”

周筠记得宇文孝起先说的话,急忙辩解道:“我是被他抢去的,家父无可奈何。”

宇文孝道:“微臣还有皇上交待的差事,先行告退。”说罢对旁边的侍卫递了个眼色,大伙儿会意也跟着退出签押房,只有三娘还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里。

薛崇训这时已经把宇文孝那点心思给猜到了,什么审讯犯人需要皇帝亲自来吗?他看了一眼三娘,但她根本要走的意思。

第二十八章八 仙丹

很快周筠就明白了,薛崇训根本没打算审她。他转头对三娘说道:“宇文孝不是外臣,他也是一番心意,再说这娘们长得确实还行,我怎好意思拒绝?你这么看着我是不高兴?”

三娘总算开口了:“宇文孝不是什么好东西、办不出什么好事,薛郎真不如把内厂给白七妹管,以免太多殃及太多无辜的人……薛郎看得看不上这个小娘,我有什么资格管?不过薛郎要处死她的父亲和家人,就不怕她趁亲近之时对你不利?我不能离开这里。”

周筠愕然道:“刚才那个官明明说问清楚了就放过我的家人的!”

薛崇训道:“他的话你也信?你的父亲周吉投靠谋逆之人,并且奸计诈降致使河北道总管李奕战死殉国,李奕是朕的忠臣,又是朝中宰相的亲戚……现在你还觉得周吉能活命吗?他的罪太大,家人也不能幸免无罪;加上他欺君、与贼首联姻,你们家的人是活不了了。”

周筠听他用平铺直叙的口吻说着几百条人命,脸色顿时纸白,下意识辩解道:“家父是被逼的,我也是被贼首强迫……”

薛崇训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靠近,一面说道:“如果你仍然要这样说,要不我让刚才那个官来审你,我敢保证只要下旨让他把你带走,他肯定会找几十条汉子来‘审讯’,把折磨死了再喂狗。”

“你们……”周筠的肩膀颤抖起来。

薛崇训走到了她的面前,没有任何过激的和轻薄的动作,口气也很平和:“你只要从了我,我最少可以把你安置在大明宫教坊司,那地方当然比不得做官家小姐好,可总算是锦衣玉食。”

“陛下,求您放过周府的人。”周筠忽然跪倒在地,用哀求的口气说着。

薛崇训默然无语,微微叹息了一句。

周筠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还想哀求,但是已经想明白了,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一个要意欲夺他江山的人极其党羽,被抓住了会是什么下场,这个时代完全没有见识的老百姓都知道会被灭族,谋逆是皇权王朝第一等大罪。

她哽咽道:“陛下赐我一死吧,我不愿意独活于世。”

薛崇训轻轻扶住她的手臂,盔甲被带动得“哐当”一响,他的口气忽然一改起先冰冷的叙述变得温柔起来,好言劝说道:“你用不着恨我,我既是皇帝怎能饶恕别人谋逆,不然天下人稍有不满就揭竿造反,这中原之地不变成战场了吗,会死更多的人你明白吗?”

他试探地伸出手,见她没有过激反应就用手指轻轻擦她的眼泪,有了肌肤接触但没有多少轻薄之感。他继续忽悠道:“周吉贪生怕死投靠乱党,周府的人命用不着你来负责。你想你是贼首之妻多大的罪人,我都原谅你,你为什么要死呢?”

周筠使劲摇头,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薛崇训的手缓缓下移,开始抚摸她的脸蛋了,这时三娘冷不丁地说道:“头上的发簪,先给她取了。”薛崇训没好气地说:“我穿着盔甲!”

……周筠被安置到了衙门内院,她已经下不了床了,估计一时半会没力气自尽。薛崇训并没有使用暴力,对待美女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来强的,都是各种忽悠和威逼利用让她们“心甘情愿”。

薛崇训在滑州整军,将战俘分割移交地方团练使,以充征发民丁之数。这时张五郎到了幽州,正在主持开修长城的大事,已经有很多工部官员去了。

张五郎又写奏章送到滑州汇报军政事务,一个月前营州的骑兵出动袭扰契丹、奚地盘上的各处牧场,让他们损失了很多牲畜和帐篷,目的就是让契丹奚有后顾之忧不敢趁机南下攻击幽州。薛崇训了解到状况,就取消了调神策军北上和游牧骑兵作战的意图,黑火药兵器太笨重机动不便,如果进入草原作战很是麻烦,还是让张五郎收拾他们。

崔启高一直没抓到,也不知道死了没有,因为黄河沿岸在战后有很多尸体,天气炎热腐烂得很快。不过这个贼首重新变成了一个逃犯,已经失去了威胁。

六月中旬薛崇训传谕郓州刺史暂领滑州维持秩序,等待朝廷调任新的刺史组建官府,神策军也于此时班师开始返回关中。

禁军凯旋而归时,又传来了杜暹的捷报,西北大胜,末氏部落联盟上表欲遣使到长安谢恩。东西大捷,两场战役让薛崇训的压力骤减。

……

河北防线的工事已经动工;苏晋主持的新科举将在四年秋季正式开始,他现在正在组建各道学政。薛崇训执着想办的两件大事目前进展顺利。

及至八月,忍受不住营州骑兵长期袭扰的东北各族部落纷纷遣使到长安要议和,吐蕃逻些城无力发动第二次战役也遣使欲修复关系。突厥、回纥、渤海汗国希望能与晋王朝长期和平,上书欲尊称晋朝天子为天可汗、太平公主为天仙真君。很多国家派人到长安来混吃混喝,薛崇训没管他们自己几乎不露面,倒是太平公主很高兴这样的局面,在麟德殿大摆国宴隆重招待各邦使臣。

此时晋朝周边的威胁已基本扫除,边境安宁,国内也逐渐稳定,他已经找不到什么大事来干了。西面的阿拉伯帝国距离太远,要向西扩张意义不大,就算打赢了也肯定会脱离中央朝廷的控制,而中原一直信奉的是大一统政权;他也想过灭了东海岛国,但他们自己过得已经够苦哈哈的了,薛崇训了解的情况是饭都吃不饱生不如死,而且真要瞎折腾渡海征服也不是那么容易,虚耗国力无利可图的事从朝廷到庶民没人赞同,只会觉得皇帝脑子进水:东海国把晋朝当天国一样崇拜,哭着喊着要奉晋朝为宗主国、想年年进贡长安,派遣过来的使者见了皇帝比见了老子还亲。这样的国家薛崇训想派兵讨伐连个借口都找不到,更没法向天下人解释。而“王化”西南部山区及东北各州的过程是很缓慢的,急也急不来,占领营州为据点就是这项长期过程的开端。

天下承平,薛崇训也消停了。他不喜欢修宫殿、不喜欢巡幸虚耗财力、不讲究山珍海味、不爱奇珍异宝、不信神不信鬼没有任何信仰,到现在只准备混吃等死;倒是太平公主一心想长生不老,很有追求的一个人。薛崇训见她心情淡定愉悦红光满面忍不住非常羡慕,又观察她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很反常,有时候也在琢磨是不是真有神仙,不过他确是很难相信,只认为仙丹里有重金属,不过太平公主是很信的,谁都劝不住也不敢劝。

一天他去承香殿星楼问安,太平公主正在修炼,连面也见不着,便坐在椅子上等。只见殿中间放着一个大鼎,烟雾缭绕好像是在炼丹,四周的板筑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图,从窗户上望出去只见蓝天白云不见人烟,薛崇训身处其中感觉像脱离了凡尘一般。等了许久总算听见幔帐中太平公主说话了,可能她已经完成了一次“运功”,薛崇训便和她说家常问身体安否云云。

太平公主便道:“我的身体当然好,现在内丹初成,早已是百病不侵,哪能有恙?”

听她说像真的一样,薛崇训便脱口笑道:“大人某天真会得道成仙?”

太平公主缓缓说道:“成仙不一定,但容颜不变活个三四百载是应该的。”

只要不说朝政母子俩是吵不起来的,薛崇训也就顺着她的意思叹道:“那样的话,再过几十年到这里来问大人安好的就不是我了。”

“所以我多次让你也服用仙丹,关中的天地灵气是可以供三人一起修炼的。”太平公主丝毫没有开玩笑的口气,说得很认真,“你为什么不愿意?”

薛崇训无言以对,他不能说仙丹里有毒,这样不仅毫无作用而且又要惹太平生气,吵一架在所难免。

“玉清,给他送一枚去。”太平公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下旨,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方式,因为平时周围没人会抗拒她。

没一会玉清道姑就端着一个金盏过来了,上面放着一颗晶莹剔透的丸子,呈到了薛崇训的面前,她冷冷地说:“请陛下用丹。”

薛崇训一看颜色鲜艳又来路不明的玩意,就想起那些越鲜艳的蘑菇越有毒,他是一百个不愿意吃,于是婉言谢绝道:“这种御气丹要天气灵气才能炼成,我服之无用,还是留着罢。”

“你怕丹药里有毒?”太平公主生气了,重话说道,“几次你都拒绝,难道真怕我对你下毒吗?!”

薛崇训忙道:“儿臣绝无此意。”太平公主语气强硬地说道:“那你这回就得给我吃了!”

事到如今,他要是不吃估计又要和太平公主闹得几天不愉快……他沉默了一会儿,就伸出手指拿起了那颗仙丹,放到面前一瞧,它在阳光下犹如宝石一样漂亮。不会有毒吧?

……

正文发到这里就算完结了。本来后面还有一段,可是因为违背相关法规和正确价值观,无法公开上传在这里。有兴趣的书友可以进二群:2047960……关注群共享;不能接受的书友请只看到这里,也算是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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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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