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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武侠没前途,谁写谁先死?

最近,有一次与朋友聊天,提到现在的网文。

修仙、网游,自然是大热门,穿越、言小,依然是大宗,而扑街第一名的,就是武侠,当今热门,几已找不到武侠小说的作品。

朋友跟我讲了这一句话:武侠没前途,谁写谁先死。

老实讲,这些年关于武侠已死的理论,听过的看过的可多了。

他们说,金庸、古龙把武侠写到了尽头。

但金古之后,就再无武侠吗?就单讲我自己看过的部分:且不说一拖十年的英雄志,徐皓峰以洗练打磨过的精细笔法,以民初为背景写出一篇篇精彩动人的小说,当然,有人会说,徐皓峰的作品更接近于功夫,而少了传统的武侠味。到了近期,还有张草的庖人志。

我其实是看武侠小说长大的,我自己创作的第一部作品,是国中时一部不成熟的武侠小说,它最后的下场,就是未完成已被撕碎——扔进垃圾桶。

我当时并没有太多怨怼,心里想的只是『反正过几年我会继续写,下一本会更好,无所谓。』

那是黄易刚崛起的年代,覆雨翻云系列,正在热烈连载。若真把武侠已死这句话当真,那当时算是尸骨未寒,犹有余温。

读完书,当完兵,退役后进了前公司当编剧,那是英雄志异军突起的年代,随着孙老师越更越慢,在“有生之年”系列大作的排名上,英雄志已超越猎人、火凤。

又之后的年代,武侠已不再辉煌了,网络小说兴起后,群众口味逐渐加重,传统武侠更显得老套古板,个人能力更加夸张的“仙侠”几乎取代了武侠的地位。

说来有趣,从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演革到后来梁羽生、金庸、古龙,中国武侠小说正是经历了从剑仙走到凡人,夸张走向平实的一段,而今又从武侠走回仙侠。果然流行的风潮永远无法捉摸。

我觉得,作为文体的一种,不可能有任何的小说类型被轻易地定义为死。

它只是不断被沿袭,变造,精进与演化。

所有的小说都指向一个本质。那就是人,所有的小说都是以人为出发点,陈述一个人与人,人与环境,人与时代的故事。

人性是永远翻不完的一本书,人生际遇是永不重复的随机碰撞,只要从中挖掘,必然有精彩动人的一面。这跟你的载体或文体无关。好的故事一直都像是藏在石中的雕像,你不是雕塑它,而是将它取出。

小说的分类,不过是按图索骥的目录。方便读者检阅适合自己的文体罢了。

武侠小说亦如是。或许武侠已褪去流行,但流行是这样的:褪去的流行总会复古,成为下一波流行的话题。

只是等待与时机而已。

对我而言,武侠的魅力到底在哪里?除了现在看来有些老套的夸张武功,以及可能已经过时的侠义精神,除了『武』与『侠』这两字之外,就是那个有趣的、可见的、虚拟的“武林族谱”。

武侠文化积年累月,所构建出来的世界观其实非常有趣:用毒的唐门,丐帮的降龙十八掌,抑或总是被先褒后踩、不是姓彭就是姓雷的五虎断门刀,只要遭遇必定被主角团灭的海鲸帮。

这些线索足以让作者或读者依照既存印象,在心中建立一个宏图的世界观。

只是这个世界观,总是片面不全,即便是金老爷子,也得受制于史实存在朝代与官府概念,而在发挥上不能尽展手脚。

一套古老的,长久存在的,对于武侠小说的质疑:武林是什么?江湖在哪里?所谓武林盟主的存在价值?等等。

武侠的世界总是不严谨。永远不知道大侠哪来的钱,以及不明不白的经济与政治体系。这确实是武侠小说的硬伤。

据说,一代武侠宗师古龙先生,晚年曾想构建出一个壮阔的“大武林时代”,一个纯架空而高度写实的武侠小说世界,在那个世界,武林是一个个人以及一个个的故事。

很可惜,古龙先生来不及完成他的梦想就因肝硬化过世,但他这份豪想,却在我心底种下一点念想。毕业后投入剧本创作的领域,对于武侠、仙侠类型的作品,这十几年来早已写了千集以上,这点念想不仅没有被扑灭,反倒烧得更炽了。

我觉得武侠世界可以更加丰富的,不是只有对抗反派,学会绝世武功这种样板套路,武侠作为我们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分支,他背后可以乘载更多重量,他有更多的变化性,真实的人性是书之不尽的,端看怎样挖掘。

我一直想写一本武侠小说。一条武侠大长河,讲述权力、人性,有侠义精神,也有阴谋诡计,有人性的光辉,也有不堪的一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每个人在这条长河中苦苦挣扎,但到了最后,他们依然会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

这是一群人的故事,是所有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可能很残酷,血腥,残忍,但也壮阔,伟大,同时具备真实性与戏剧性。

事实上我已经开始写了。(老婆大人坚持要我加上这句,说是这样一来我就真的没有退路了,还说要组建一支催稿队伍,讲真的,我超想把这句话擦掉!)

啊,管它前途不前途的,这部作品会不会红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但是我的命这么硬,肯定不会先“死”,而且我相信坚持看这篇文章看到这里的人,心底里多少都跟我一样——对于武侠,总还有那么点念想。

那就……来吧。

前言:书友防雷必读+五大主角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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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在连载之前,我觉得还是要先说一下。以免误踩雷区的读者被我雷得外焦里嫩。

第一点,天之下的文体,是采取一部分“列传”与多线角色并行的故事。试阅篇的翠环,就是其中一个列传故事。当初选择这篇当试阅,是因为这是众多列传当中,较短而轻简的一篇。也是口味偏『中度』的一个。

第二点是,天之下是非线性叙事,故事不会依循任何一个角色一路走到底。天之下有五个主角,或者说,是五个重要角色,除了这五个重要角色外,还有其他重要角色,他们各自走在人生的道路上,或许会在某个交叉点碰头,然后各自远去,之后再碰头,再远去。他们为这个武林带来了故事。也就是说,故事随时会转换视角。

会有这样的写作方式的原因有很多,一来,我并不想写一篇很正常的武侠小说,或者说,我不想照着既定的模式去写,我脑海中有一个武林,这个武林随时,随地,都发生着故事,我所写的,是天之下,包含天之下的所有人。

第三点尤其注意!

这绝对不是一篇『善良大侠行侠仗义』的小说,是的,我的意思是,这篇的口味可能会有点『重』,不要以为这是美丽的故事,我写的不是童话。是的,更直接的陈述,是这个故事可能会『很黄很暴力』而且也『很血腥很残酷』。

我写的是一个武林,这一个武林有他们的江湖规矩,有他们特殊的制度,在这个制度下的『人性』才是我想写的东西。

这人性包含光辉与丑恶的一面。也包含每个人的执念与心魔。

这里头的人,多数是各怀心思的平凡人。即便他们有着不平凡的才能,他们本质上依然是个『人』。

我只能保证的,尽力一篇篇写出精彩的故事。

天之下的政治结构与地方制度都有点复杂,而每个看似不合理的制度底下,有他们一套特殊的罗辑与历史、政治理由,这有些复杂,可能得多花点时间才摸的清这个世界规则。

所以,请先作好心理准备,再随我一起进入这个由九大家共写的江湖世界。也请你们多点耐心,慢慢理解天之下世界观。

言归正传,本作篇幅浩大,且采用“列传”与多线结构书写,现将五大主角人设公开,以飨各位书友!

谢孤白

自称来自鬼谷傲峰。传说鬼谷傲峰收藏天下智者书,天下治则鬼谷关,天下乱则鬼谷平,但这都只是自称,谢孤白的实际身份一直是个谜,甚至这个名字也并非本名,他脸上总是带着像阳光一样温暖的微笑,但藏在笑容下的是谁也无法预料的心思,洞察人性的他藏着最深的冷漠,缜密的心思与复杂的算计,完全不受感情左右,甚至可说到了冷血无情的地步。与沈玉倾相遇后,协助沈玉倾平定中原门派的内战,但即便是与他最亲近的沈玉倾与李景风,也不知道谢孤白的真正目的。

沈玉倾

青城派少主。仁义慈善,无力改变父亲参与大战的决定,眼睁睁看着战火扩张而深感自身的无能为力,与谢孤白相遇而知交,最终结为兄弟,谢孤白是他改变的开始,却也是一生挥不去的梦魇,在谢孤白协助下,沈玉倾砥砺风霜,一路成长,却也一路失去。到最后,他能否保持他的初心?

李景风

本是崆峒派辖内的农家子弟,因躲避战争而结识了谢孤白与沈玉倾,性情质朴,有一股宁折不弯的倔气,原本胸无大志不会武功的他屡逢奇遇,也与谢、沈二人结为异姓兄弟,成为沈玉倾的左右手,但无论经历多少凶险,见过多少阴谋诡计,李景风的本质仍是如旧,只是那股倔气渐渐被砥砺成了一种侠气,他仍坚守内心那份公理正义绝不低头退让。

杨衍

祖父曾是仙霞门掌门,本隶属武当派保护,因故遭华山派发出『仇名状』,从此展开三代仇杀,父亲自知不敌,隐居避祸,但最终仇家仍是杀上门来,碍于『仇不过三代,灭不能满门』的【江湖规矩】,仇敌杀尽杨家,却不得不留下杨衍一个独苗,以示恩怨终止。自此,杨衍陷入求助无门、报仇无理的绝境,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步步为营的孤胆血路。

明不详

他出生的那天,明家一场大火,烧光了所有房产,也烧死了他所有亲人,慈悲为怀的少林僧人将他收养,取名不详。

明不详于武学是天才,于佛学更具慧根。行踪不详的他,没人知道他的动机与目的,只知他在武林中留下片片足迹。步步牵引着整个天下大势。他的存在,是对这个江湖武林最大的嘲讽。

第一章 衍变

楔子

最后一个皇帝,死在一百二十年前。

后人说,那是天要灭一个无道的朝代。关外,信奉萨教的蛮族直指长城,关内,河南十月大雪,蝗灾又席卷了湖北,苛税重役,灾荒遍地,百姓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夫鬻其妻,父弃其子,不忍卒睹。

此情此景,激起一位英雄人物──

怒王冲冠,天下震动!

有道是:

恨昏纣一片鏖糟,

抗暴秦劫火重烧,

立天地刀提枪撩,

新乾坤再无饿殍。

由武林群豪组成的民变军攻破了京都,紧接着他们要面对的,是强悍的萨教蛮族,以及大将军尤长帛所率领,最后的长城铁骑。

红霞关一场大战,让三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同时身亡。

义军群龙无首,军阀各自割据,武林派门,或彼此依附,或合纵连横,从此山头林立,神州再无王朝。

红霞关大战后十年,最后一位军阀左亮弼,于点苍山遭受四大家围攻身亡。

再过二十年,九大家昆仑共议,制定『江湖规矩』,若有违者,群豪共灭。

此后,武林不只在武林,而在天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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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衍变》

“真王铁骑入丹墀,御甲连关万里辞。大道军容承诰命,云龙一驾应天时。这首诗啊,讲的就是怒王进京的时候,意气风发的模样。”

坐在板凳上听故事的少年兴致勃勃,虽已听了多次,但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永远向往那个金戈铁马,英雄峥嵘的传说。

讲故事的老人家一脸慈祥,微笑着娓娓道来:“可怒王虽然入了京,天下还不太平,你知道为啥吗?有两件事让怒王不安心,怒王不安心,天下自然也不安心。你知道是哪两件事?”

少年回答:“我知道,边关外面还有萨教的十万蛮兵,边关上还有大将军尤长帛率领着七万长城铁骑呢。”

“是啊……”老人长长地抽了一口烟,烟嘴上火光分外明亮:“怒王入了京,就派人把龙椅给拆了,抄了那些贪官污吏的家,把财宝都分给大家。怒王的军队都是武林中招募来的,绿林豪杰,讲究的是盗亦有道,大家都守规矩,不扰民。”

“爷爷,你老骗人,要是不扰民,怒王干嘛七天都待不住,没登基就去边关打仗了?”另一头厢房里传来少女的声音,房门虽然关着,但屋子小,声音也听着清楚,“骗小孩的鬼话,还不是给九大家擦脂抹粉的。”

“谁要你多嘴的!”少年气得涨红了脸:“爷爷在说故事呢。”

“都听几遍了,你都十五了。爷爷你也别尽跟他说鬼话,教他点手艺,别光吃米饭不干活。”

“你才光吃米饭不干活!”

“好啦,你是要听故事还是要跟姐姐吵架?”爷爷安抚少年。少年虽然气不过,但也隐忍下来:“爷爷你继续说。”

“虽然灭了那个丧尽天良的前朝,眼下还有两个心头大患。为了黎民百姓,入京不到七天,怒王就让马文涛马将军镇守京城,自己率领武林群侠,浩浩荡荡往长城过去。那时候啊,蛮王跟尤长帛都怀着心思,蛮王想让怒王跟长城铁骑两败具伤,尤长帛想利用怒王打蛮兵,再来捡现成便宜。可怒王是这样想的……”

“怒王是堂堂正正的英雄,不屑这种小手段。”少年接着说:“群侠到了长城,就先打尤长帛了。”

“是啊,怒王可不是娘们,当然要堂堂正正一战。群侠与长城铁骑激战,杀得尸横遍野,蛮王觉得机会到了,率领蛮兵突破长城,杀入战场。那时群侠跟铁骑战了一日一夜,又疲又累,蛮王还以为他能捡个大便宜。没想到,尤长帛大喊一句:『宁为臣死,不为奴生,宁送一朝,不送一国。』率领长城铁骑,与怒王连手打起蛮王来了。但是啊…蛮兵势大,尤长帛冲锋了三次,身中五箭,还是被击退,蛮兵包围了群侠,眼看这大好江山,就要落入蛮族手中了…”

说到这,爷爷吸了一口烟,不往下说了。少年知道,每说到紧要处,爷爷就会吸一口烟,这是故布悬疑,要的也只是他多问一句:“后来呢,后来呢?”

爷爷呵呵一笑,接着道:“怒王麾下的大将马文涛,率领华山、丐帮、衡山派的豪杰,冲杀进来。这些人本在南方对抗前朝败军,怒王入京,皇帝死了的消息散了开来,败军没了效忠的对象,于是纷纷投降,解决了南方的隐忧,他们就入京协助怒王。马将军得了这批生力军,把京城委托给当时的衡山掌门定闻师太代管,率领众人前往驰援怒王。”

“援军来到,又是一场好杀,直杀足三日三夜。怒王一骑当先,杀入中军,虽然击毙了蛮王,却也被蛮军包围。当时箭如雨下,飞石若蝗,华山掌门李疏凉不惧艰险,入阵救援,最后,只带回了怒王的尸体。唉……”

每说到这,老人家照例要叹口长气,以表示对逝去英雄的感慨。

“此后蛮族退出长城,尤长帛伤重身死,之后便是十年混战。直到九十年前,九大家昆仑共议,这才有了现在这般的世道。现在啊,侠客都是有规矩的。”

杨衍接着道:“我知道,要拜师学艺,要领侠名状,领了侠名状,就能快意恩仇,行侠仗义。”

爷爷道:“呔,不过就是可以到处乱撒尿而已。”

杨衍嘻的一声笑了出来。

爷爷接着道:“总之,昆仑共议定下了江湖规矩,九大家都要照这个规矩走,九大家底下上百个帮会派门也要照规矩走。”

说罢,老人家发现烟草没了,敲了敲烟斗,又从怀中取出烟草。“故事说完了,该练功了。”老人塞着烟草说道。

“我去看娘今晚煮什么好菜!”少年忙起身跑向厨房。

厨房里面并不大,除却一口灶,一张长桌,便只剩下一人可以回身的空间了。

杨氏站在灶台前面,额间沁着层薄汗。台上的锅子冒着浓浓的白烟,她掀开锅盖,顿时一阵醇厚的香气扑鼻而来,她拿着圆勺舀了一小勺汤,放入嘴里小心地抿了一点,掩不住嘴角微扬,不知是满意自己的厨艺,还是期待家人喝到这碗汤的美味。

“娘~”少年闯进了厨房。

杨氏旋即蹙起蛾眉,神情无奈,但仍看得出她眼中的溺爱。“衍儿,娘说过多少次了,别来厨房,你没听过孟夫子说……”杨氏一手插着腰一手拿着圆勺,杏眼瞪着刚要跨进厨房的杨衍说道。

“我知道,君子远庖厨嘛。”杨衍一头黑发垂在身后,只简单地用带子束起一半。他继承了母亲的容貌,长得甚是俊秀,却无阴柔之感,一双慧黠的眸子在眼眶中闪动着精光,见过他的人总说他的双眸像是星子,格外好看。

杨氏轻叹口气。她回过身在长桌上放下勺子,拿起一把葱放在砧板上,道:“既然知道了,就快些离开。让爷爷教你两招,或是去翻几页书都好。”杨氏拿着菜刀利落地切着葱,每一段葱都一样长。

杨衍身子倚着墙面,嘟嘴道:“爷爷哪有两招,他教来教去都是那一招『枯木横枝』。”

“爷爷的故事不也那几套,你怎就听不腻?”

“爷爷爱讲,总要有人听,不然他多寂寞。”杨衍嘻嘻笑道:“过几年,就换小弟帮我听了。”

杨氏将切好的葱放入碗中,道:“那你也把那招『枯木横枝』多练几回,哄你爷爷开心。总之呢,别靠近厨房。”

“娘~活人的规矩我都懒得守了,还守死人的规矩?”杨衍忽然挺直身子,往厨房里面走去:“你不让我进来,我偏要进来,还要帮你切菜煮饭。”杨衍走到杨氏身边,伸手就要抢走她手里的菜刀。

杨氏的手腕巧妙一转,眨眼间转出杨衍的攻势范围,好气又好笑地道:“我认输,不劝你走了,你且往后站去,别妨碍我做菜。”

杨衍扬起得逞的笑容,退回厨房门口的墙边。杨氏拿起桌上的芹菜切末,杨衍看着母亲料理,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娘~我见别人家的小孩满月、周岁都会请街坊邻居来热闹,为什么小弟前几天周岁,却一个人都没请?”

杨氏一愣,放到碗里的芹菜洒了些出来:“你祖父不喜欢热闹。”接着又道:“你方才说你不喜欢守规矩,现在却计较起礼俗来了,这不是自相矛盾了?”

杨衍本想说些什么,现在却被杨氏的话给一口堵住了,他埋怨道:“我就是觉得奇怪。”

杨氏再次掀起锅盖,尝了一口,道:“你最爱的萝卜炖排骨好了,快去请你爹回来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光闻到这味道,杨衍馋得口水都要滴下:“好!我马上去!”

“换件衣服再去!你在这儿闷了满身汗,出去让风一吹受了风寒就不好了。”杨氏朝着杨衍的背影喊着。

是与孩子的爹好好商量那些事的时候了。杨氏看着汤锅上不停冒出的白烟。

杨衍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柜,“一、二、三”伸出手指数着他的袍子。他的袍子并不多,总共就只有五件,但他却只数到了三件。

一件在自己身上,还有一件去哪里了?

消失的恰好是他最喜欢的那件,娘在他十五岁生日的时候请裁缝量身定做的。那是一袭青色缎面长袍,摸起来滑溜顺手,上面还绣着淡雅的竹枝,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他都舍不得穿。他记得前些天小弟周岁他穿了一回,前天看还在的。

忽然,杨衍想到了什么,气急败坏地走出房间。“那个贱人”他心里想着──一定是她做的!

杨衍快步穿过了院子前的走廊,耳里飘来一阵婉转的歌声:“为冤家造一本相思帐。旧相思,新相思,早晚登记得忙。一行行,一字字,都是明白帐。旧相思销未了,新相思又上了一大桩。”

歌声并不难听,只是并无任何哀伤幽怨之感,甚至还带着几分欢喜,令人搞不清是什么意思。

杨衍停在了房间门口,暗骂道:“鸡叫似的,伤耳朵!”他伸手敲了敲门,敲门声急促且满是愠怒。

房间内的人并没有响应,只管继续唱着小曲,“把相思帐出来和你算一算,还了你多少也,不知还欠你多少想。”里面的人竟把这相思曲调越唱越欢快了。

杨衍索性举起脚,直接踹开了门。

一名十八岁的少女坐在桌前,手执着绣花针安稳地绣着花,一点也没有被惊扰的模样。她道:“弟弟,你怎么这般粗鲁,真是吓着我了。吓着我还没关系,吓着小弟就不好了。”

杨珊珊身旁放着摇篮,里头的婴儿睡得正沈,粉雕玉琢似的,嘴角含笑,像是做着场好梦。

杨衍下意识地压低声量,但怒意却是不减:“我的衣服呢?”

杨珊珊放下针线,噙着笑看着杨衍道:“我见那件袍子你不怎么穿,索性裁给小弟当新衣了。你过来看看,是不是很衬啊?”

“你……”杨衍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走上前,瞧见摇篮里的小弟,身上穿的正是他那件青色缎面袍。

“弟弟,你还没回答我,跟我们的小弟到底衬不衬啊?”杨珊珊盈盈笑着,便如春日繁花一般灿烂。

杨衍忿忿地瞪着杨珊珊。不知道多少回了,这个贱人老是欺负自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她。这回她想不到新招,竟然把主意打到他最喜爱的袍子上,真是可恶至极!

“怎么不说话啦?你舍不得自己的袍子给小弟做衣服吗?”

真想一拳打在这张笑脸上!杨衍忍着怒:“我当然舍得。剩下的部分呢?”

杨珊珊没料到杨衍会问这个问题,她本想随便打发掉杨衍,但随即转念一想,让他见着残败的衣袍,说不准能把他气得七窍生烟。

“等会,我拿给你。”杨珊珊起身,娉娉婷婷地走往柜子。

杨衍眼急手快,趁着杨珊珊不注意的时候,在桌上抓了一项东西,藏入自己的衣袖里。

杨珊珊很快便拎着一件被裁得坑坑洞洞的衣袍回来,递给杨衍道:“喏,拿去,就剩这样。”

杨衍生气地扯过那件衣袍,对了一下,觉得余料不足,问道:“怎么就剩这些?”

“做坏,扔掉了。”杨珊珊翻了个白眼,好像这问题是多问似的。

杨衍不想与她多说,飞速地走出她的房间,片刻也不愿意多待。

杨珊珊看着杨衍有怒不敢发的背影,甚是满意。

杨衍回到房里,甩上门,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熟练地在抽屉上方抠了几下,从书桌的暗嵌里取出一个小木盒子。这是爹在帮他定制桌子的时候特意刨的暗格,缝隙与木头本有的纹路特地对在一起,浑然天成,若非知情,绝不会被发现。

父亲告诉他,人总是会有几项私密不想给人看到,这个时候,暗格就能派上用场。而且他保证不会偷看杨衍藏了什么,就当作他们父子间的秘密,让杨衍尽管放心。

那时候杨衍还没有什么想法,他只是想着,按照这个理路,父亲应该也有自己的暗格,于是他好奇地问父亲藏了什么宝贝。

父亲小小声地在杨衍的耳边说:“别告诉你娘,爹就藏了几个买酒钱。”

杨衍忍不住噗嗤一笑,他道:“娘对你这么好,你喜欢,娘怎么可能不买呢?哪里需要费这种功夫藏钱呢?”

他爹摇摇头,跟杨衍说待他长大了娶媳妇就懂了。杨衍耸耸肩,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杨衍拿出暗格里面的小盒子,从里头取出一团凹凸不平、刚足一握的铁球。又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一根绣花针,用大拇指使劲把那根绣花针掰弯,揉进那团铁球里。

仔细一看,那团铁球竟是由数量繁多的绣花针揉成!绵绵密密交缠在一起,数不清有多少。

爹肯定没想到,他把这个暗格拿去藏了对姐姐的怒意。

每回杨珊珊欺负杨衍,杨衍虽是忿怒,但碍于两人身份与他所学的教养,多是忍了下来。不过,他总会设法偷走杨珊珊的绣花针,宣泄些怒气。

杨衍将那团铁球抛着玩,想着杨珊珊趴在房间地板上寻找绣花针的模样,心头的愤恨才多少得到一点宽慰。他想起娘交办的事情,又将铁球放回暗格,衣服也不换,直接出门──与杨珊珊这番折腾下来,身上的汗老早就干了。

杨衍的父亲杨正德是名木匠,手艺精巧,价钱公道,镇上但凡有人要建造屋子,多半会邀他来做木工。有时他见一些穷苦人家房屋缺漏或是家具损毁,多会主动帮忙修理,事后也不收银两。

镇上的人都觉得他是一名好人,只是性子古怪,住在城外极其低调,几乎不与人来往,从不去他人家作客,也不邀请人到家里作客。

杨衍快步来到他爹上工的地方,那是城东一座正在建造的宅邸,占地两亩,号为柳雅庄,是个四进大院,看得出是富贵人家的地方。

一群工匠围在墙边吆五喝六,甚是热闹。杨衍知道他爹不会在这群人之中,但要知道他爹在哪里,还得问问这些工匠。他喊了几句,都被吆喝声掩盖了,只得扯开嗓子,大喊:“你们有看见我爹吗?”

一名头上绑着布巾的工匠头也不回吆喝道:“你爹还在院子里头雕梁,你再等会。”

杨衍望向庄院。他从没进去过,也没见识过这么气派的房子,不由得好奇起来,于是绕过墙角,看到大门虚掩着,就轻轻推开一些,朝里一张望,只看到一片荒地,几棵树木,有些长相奇怪的石头被堆置在一角,原来庭园还没布置好。杨衍正想推门进去找父亲,一条细瘦的人影突然横在面前。

“小弟,不能进去喔。”杨衍认得这声音,不由得肚里火起。

那是个少年人,长得白皙俊秀,腰间悬着把剑。他叫秦九献,是这座府邸雇请的护院,也算半个工头。两个多月前,杨衍练剑崴了脚,杨珊珊不甘不愿地替父亲送午饭,与秦九献一见面就好上了。秦九献常借故去杨家串门子,杨家人都看在眼里。杨衍讨厌姐姐,自然对秦九献也没好感。

“谁是你小弟,我要找爹。”杨衍说道:“别拦着我。”

杨衍又要闯入,秦九献又拦住他道:“老爷交代,不是工人不能进去,小孩子别胡闹。”

“就是个保镖护院,神气什么?”杨衍正想着,一瞥眼,看到秦九献的腰带,青色缎面,看着丝柔滑顺,不正是自己那件袍子的材料?杨衍更是大怒,质问道:“你这条腰带哪来的?”

“你姐送的,好看吗?”秦九献原地转身绕了一圈显摆,不料一个重心不稳,原来是被杨衍用力推了一把。

“你干嘛?”秦九献还摸不着头绪,杨衍立刻抢上扯着那条腰带,骂道:“这是我的,还我!”秦九献大怒,骂道:“作死吗?”

“那个贱人!还我的衣服,还我!你个贼人,偷我东西!”杨衍大骂,犹自不肯放手。

秦九献一巴掌打在杨衍脸上,杨衍仍紧抓着腰带,眼看就要扯下,秦九献双手扣住杨衍手腕,向外一扳,痛得杨衍眼泪直流。秦九献骂道:“不知好歹!”一脚将他踹在地上。

杨衍站起身来,一招枯木横枝,以指代剑,戳向秦九献腰间。只是使得不纯熟,秦九献伸出脚又将他绊倒。

杨衍摔了两次,全身疼痛,但他性子倔强,又站起身来。秦九献骂道:“你再胡闹,别怪我让你受伤!”

“来啊!”杨衍又要冲上。

“衍儿。”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杨衍抬头看,是父亲杨正德,他手上拿着木匠工具,皱着眉头看着两人对峙。

秦九献见长辈来到,收了手。杨衍把握机会一头冲过去,秦九献闪身避开。杨衍用力过猛,被台阶一绊,又要摔倒,幸好杨正德眼急手快,一把将他扶起。

“搞什么,发这么大脾气?”杨正德疑问,秦九献摊摊手,表示自己不知道。杨正德看向杨衍,杨衍怒气未止,只是瞪着秦九献不住喘息。

“别发脾气了,回家。”杨正德牵起杨衍的手,杨衍不敢挣脱。

“秦少侠要不要来寒舍吃个便饭?”杨正德问,秦九献看这情况,不敢说好,忙道:“不了,杨伯父,原来你们家还会武啊。”他见杨衍仍瞪着他,想找个话题化解尴尬。

“这世道,大街上找只狗都会一招半式,看着漂亮,全是空架子,顶个屁用。”杨正德说。

秦九献连连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这话像是绕着弯骂自己似的,可杨正德诚恳老实,自己又与她女儿相好,应该出于无心,忙点头道:“是,杨伯父,你慢走。”

杨正德牵着杨衍回家,一路上,杨衍发着闷气。杨正德忽道:“别气了,等这趟活干完,领了工钱,爹爹再帮你买一件新袍。”

杨衍瞪大眼看着父亲。

“我一上工看见他那腰带就全明白了,唉,也不知道你跟珊儿上辈子是结了什么仇,好一刻钟都不行。”杨正德道。

“那个贱人。”杨衍恨恨道。

“那是你姐。”杨正德板起脸来教训杨衍:“过几年她嫁了,到时,说不准你还会怀念她。”

杨衍冷哼了一声,显是不信。

晚饭时,杨氏见杨衍鼻青脸肿的模样,问了几句,杨衍只答被疯狗咬了,还瞪着杨珊珊。杨正德勺了一碗汤给杨衍,杨珊珊也吵着要一碗。杨正德只是叹气,爷爷倒是笑得开心。

到了晚上,杨衍翻来覆去地睡不好,想起下午的事,越想越不甘心。那招枯木横枝就差了几寸,就怪自己平常不练功,左右睡不着,索性爬起身来。他房间小,施展不开,于是放轻了脚步,走到院子里头,捡了根枯枝,练起那招『枯木横枝』。

他反反复复,就想着把这招给练踏实了,爷爷就会传他第二招。他对爷爷的功夫是不相信的,但他眼中的秦九献也不过就是父亲说的“看着漂亮,全是空架子”,只要学个三招两式,就能打得他满地找牙。

就这样,练了大半个时辰,突然听到咚的一声,似乎是有东西敲在窗户上,他循声望去,那是杨珊珊房间的方向。过了一会,又听到细微声响,他心下狐疑,走出院子绕到西侧。

此时月光皎洁,明可视物,他看到杨珊珊房里的窗户未掩,月色下两条人影一前一后走向树林里。他认得出,那是该死的杨珊珊跟秦九献。

大半夜的,这狗男女又想干啥好事?他心念一动,等两人入了树林,偷偷摸摸跟了上去。

刚踏进树林,就听到两人耳鬓厮磨的低语声。杨衍听不真切,于是伏下身子,四肢着地慢慢爬了过去。只听到杨珊珊低声问:“你几时要提亲娶我?”

“等宅邸落成了,我就跟你爹提亲去。现在他是工人,我是护院,人家说闲话的。”

“嗯……”耳听得杨珊珊一声低吟,此时月色为树荫所阻,视线模糊,他距离又远,勉强只看到两条人影抱在一团不停磨蹭,又听到细微的声音道:“有什么闲话好说的?你就会推托。”“天地良心……唔……”“真的?”

只听得两人喘息声、吟声越来越大,杨衍只觉脸红心跳,脑中一片烘热,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听秦九献说道:“我领了侠名状,奸淫民女,是大罪……我怎敢……”他这才听出不对,急忙要走。不意转身太急,发出了声响,也顾不得露了行迹,连忙逃开。

秦九献吓了一跳,杨珊珊连忙整理衣衫,只见一条人影从树林中穿过,惊道:“难道是爹爹?”秦九献也怕是杨父,不敢深追,与杨珊珊两人走到树林外。

月色下,只见远方一个少年身影急奔而去。



第二天一早,杨衍精神萎靡,早餐时,不敢与杨珊珊对眼。杨氏问起,他只说是昨晚伤口疼,睡不安稳,吃完早饭,推说要补眠。

他刚回到房里,正自胡思乱想,杨珊珊便敲门进来。杨衍看到姐姐一惊,只是今日杨珊珊却不同以往横眉竖目,脸色柔和道:“小弟,咱们打个商量。”

杨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这下终于拿到把柄,反唇相讥:“你半夜私会,不怕爹打断你的腿吗?”

杨珊珊哼了一声:“他就要来提亲了,怕什么。”

“那我跟爹说去!”杨衍刚站起身,杨珊珊就拦住他,道:“你别惹事。”

“我就要惹事。”杨衍心想,总算逮到机会,但要怎么报复却还没个底,“谁叫你要弄坏我衣服!”

“就是件破袍子,我赔给你行吧。”杨珊珊道:“秦公子晚点就来了,我带你出门,你要买什么衣服首饰,我叫他都买给你,行了吧。”

杨衍本想顶回去,随即转念,何不趁此机会报复?点头道:“你说了可别反悔。”

杨珊珊道:“瞧你心急的样子,说了就不反悔。”

过了中午,秦九献果然来了,杨衍见他在屋外探头探脑,知道他心虚,还是杨珊珊跟他使了眼色才进门。秦九献打了招呼,说是要带杨珊珊进城,杨珊珊说要带杨衍一同出门,让他长见识。

这话可惊到了杨家众长辈。

“莫非是天要下红雨了?”爷爷看着天色,甚是忧心。“你要是把你弟带去卖了,是我女儿也不饶你。”杨父正色道。

“这糙汉子哪值几个钱?”杨珊珊回嘴:“有人要我还贴钱呢。”杨父回道:“我这儿子聪明伶俐,你不识货,别人抢着疼呢。”

“你们父女别贫嘴了。”杨氏插话:“早去早回。”

三人入了城,一路上,杨珊珊只顾着和秦九献调笑,杨衍只是默默跟在后头,满心盘算待会要怎么坑杀这对奸夫**。

杨珊珊先知会了秦九献,三人来到一间小布庄,杨衍一开口就喊道:“把你们最好的布料拿出来。”

布庄老板拿了几款缎子出来,杨衍挑来拣去都不满意,指着秦九献的腰带问:“有没有这种布料的?”布庄老板看了一眼,说道:“这是上等绸,我这没货,你得去两条街外的宝庆号找,那里料多又好,只是价格不便宜。”

说到宝庆号,秦九献眉头一皱,给杨衍瞧了出来。杨衍便道:“那多谢老板了,改天再来光顾。”说完便走。

杨珊珊追上问:“怎么不挑了?”“就那些破烂玩意也想打发我?”杨衍道:“咱们上宝庆号找。”

一行三人到了宝庆号,那是城内最大的绸缎庄,各式布料罗列,琳琅满目,兼有各式配件,发簪、头冠、腰坠、玉带钩一应具全。

杨衍第一次来到这么大的铺子,不由得赞叹起来,动手动脚,掌柜见他衣着寒酸,忙道:“小爷,别乱碰,砸坏了要赔钱的。”

杨衍也不看他,道:“掌柜你有眼不识泰山,秦大侠在这你没看到吗?”秦九献甚是尴尬,只对掌柜微笑致意。杨衍又道:“掌柜的,把你们最好的布料拿来。”

掌柜狐疑了一下,从后堂取出两匹布来,单看那质感色泽便知是上品。

“这是蜀锦,上等的,一尺三百钱。”秦九献一听到这价钱,脸色登时就变了,道:“用不着这么好的布料吧。”杨衍见他神色,暗自得意。

杨珊珊道:“你别趁火打劫,弄坏什么就赔你什么。”“是你说要买什么就给我什么,我就喜欢这料子。”杨衍道。

杨珊珊不跟他啰嗦,指着秦九献的腰带问:“还有这种料子吗?”掌柜的看一看,道:“这缎子刚好没了,得等下个月才进货。”

“我可等不了这么久。”杨衍被激起怒气:“要是没这种料子,你要补给我,要不,回家。”又问掌柜:“有没有更好的?拿出来瞧瞧。”

掌柜道:“有苏锦苏绣,一尺五百钱,我放在后厢房,客倌您要我拿出来给您瞧瞧。”杨衍道:“拿出来开开眼界。”

秦九献道:“小弟你别过分了。”杨衍给了个白眼,就不理会。秦九献道:“过门一家亲,我念你是我未来小舅子,你就给我蹬鼻子上脸了。不过就是条破腰带。就想坑我几两银子?”

杨衍道:“那是我娘送我的袍子,你赔不起!”秦九献作势要打他,杨衍挺起胸膛,丝毫不让,秦九献忍了这口气。

杨珊珊看局面难以收拾,一把把杨衍拉到外头去,骂道:“你别不知好歹。”杨衍道:“我就不知好歹,你把衣服还我啊。”说罢又要去扯秦九献的腰带。

杨珊珊大怒,一巴掌打在杨衍脸上。杨衍退开几步,眼眶泛红,骂道:“你这贱人,你敢打我!”杨珊珊骂道:“打便打了,又怎样,滚!”

杨衍转身便走,秦九献要追,杨珊珊一把拉住,骂道:“追什么?”“要是他把我们的事讲了……”秦九献兀自望着杨衍离去的方向。

“这我弟,我懂!他不会讲。”杨珊珊骂道,“买几尺布割你肉似的。你回去准备,今晚来我家提亲。再推托,抓你去见彭小丐!”说罢也气冲冲地走了。

眼看着客人跑光,宝庆号的老板探出头来,问了一句:“客倌你要提亲,我这有做嫁衣的好布,看看不?”

秦九献给了他一个白眼。

离了宝庆号,杨衍满心气闷,转过一个街口,坐在地上生闷气,心里不停咒骂杨珊珊这对狗男女。

昨晚的事,他也不想跟爹娘讲,就只是口头逞强。他清楚这规矩,领了侠名状的人,就是各帮派出去的侠士。奸**女是天下共诛的大罪,秦九献这个姐夫是当定了,说给爹娘听,不过让他们不开心,顶多骂杨珊珊两句,这不算好报复。只是若杨珊珊出嫁了,这几年的仇不就没得报了?不行,一定得让她受点气。

他细细寻思,想不着好办法。杨珊珊个性刚强,以前他试过抓青蛙、小蛇去吓唬她,结果都是被她一脚踩死,反倒是自己不忍心,难过好几天。他也想过弄坏她妆盒,搞坏她些小东西,又想到爹娘挣钱不容易,弄坏了又要补上。

难道自己就拿这贱人没办法?杨衍怔怔想着,突然听到热闹,原来是附近有人酬神开戏,杨衍心头一时无绪,起身跟着人群凑热闹。

到了戏台前,他想起小时候爹娘也带他来看过戏,当时自己听不懂戏文,只觉得台上的旦角花花绿绿的很好看。现在再看,比小时候自然清楚些。

台上演的是出重编的“林冲夜奔”折子戏,他没看过水浒,这是第一次听到故事,大致听得出,是说有名叫林冲的好汉,被太尉高逑所害落难的故事。自火烧草料场,直听到林冲得知妻子身亡,决意上梁山。

听到:

“俺指望封侯万里班超,

生比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

却便似脱鞴苍应,离笼狡兔,拆网腾蛟。

救国难谁诛正卯,

掌刑法难得皋陶。

只这鬓发萧萧,行李萧条,

博得个斗转天回。”

台上人唱作具佳,一身激昂,也听得杨衍心中块垒难平。他直把林冲当作自己,姐姐当成高逑,只觉林冲便如自己一般委屈。又听到:

“想母妻,将谁靠?

俺这里吉凶未可知,

他那里生死应难料。

吓得俺,汗涔涔,身上似汤浇,

急煎煎,内心似火烧!

幼妻室,今何在?

老宣堂,空丧了,

劬劳父母的恩难报。

悲号,叹英雄气怎消,英雄的气怎消?”

又觉林冲悲痛,深有所感。

就这样,杨衍直听到林冲上梁山,观众起身鼓掌叫好,他也跟着拍手叫好。正想听下去,却发现人群渐散,他讶异问道:“就这样?没了?不是要杀高逑?”

有人回道:“没了,想知道后面,看水浒传去。”

“水虎传”,杨衍默默记下书名,纳闷道:“林冲是头猛虎,他上梁山,那也该是山虎传,怎么会是水虎?水边又怎么会有老虎?”不管如何,他总有一天要找这本书看看,要能看到林冲杀高逑,那才叫大快人心呢。

虽然境遇相似,但自己可不能杀了姐姐,杨衍听了一折戏,但要如何报仇,还是没个底气,只得在街上四处游荡。

正巧走到一间铁铺前,杨衍望了望铁铺里头,看见刀剑罗列,还有些家用的菜刀、柴刀等。杨衍停下脚步,突然心生一计,问铁铺老板道:“有没有小剪刀?”

“有,都有。小哥你要剪啥的?头发?布料?”“布料。”杨衍回答:“小把一点的,别太大。”

铁匠拿了一把裁缝刀给他,杨衍看了看,说道:“还是太大,有没有更小点的?”铁匠回答:“最小就这把了。”

杨衍嘟起嘴巴,又问:“那更小的剪刀呢?没了吗?”铁匠想了一下,拿出一把半个巴掌大小的指甲剪:“这是剪指甲的。你看合用不?”

杨衍拿在手中掂了掂,问:“这能剪断布料吗?”“粗麻有点难,剪锦锻不太利索。”

“多少钱?”杨衍心想:“凑合著用吧”。

铁匠道:“十文钱。”

杨衍一摸口袋,只得五文钱。脸色一黯,把指甲剪递还给铁匠道:“那算了。”

铁匠道:“小哥是杨正德杨家的公子吧?陶老爷盖房子时,我去做过铁工,见你给杨老伯送过饭。”杨衍讶异对方认得他,点头称是。

铁匠把剪刀又递回给杨衍:“我表嫂寡居,又要带个孩子,屋檐破了,还是杨老伯帮忙补上的。这恩情我一直记着,这把指甲剪送你了。”

杨衍喜道:“真的吗?”

铁匠道:“杨老伯帮了不少人忙,大家都感念他呢。”说罢,又把指甲剪从杨衍手上拿回:“我再帮你磨两下。”

杨衍收了礼物,心想报仇得望。看看天色已近黄昏,也该回家了。

他出了城,走进树林。过了树林,就是他家,孤伶伶的一间宅子,很好辨认。

杨衍走在树林间,橘黄的天光虽是微弱,但还够让他辨明前路。他一面走一面想着娘亲会做什么晚餐。

想着想着,他便闻到了一阵萝卜香味。杨衍一喜,举起脚跑了起来,一口气跑到了家门前。才刚推开了门,只听得一片刀剑铿锵声。

银光和血,这是杨衍眼里瞬间所见。血沾染在刀剑上……爷爷、爹亲、娘亲身上,还有青衣人、蓝衣人身上。

杨衍还来不及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便听见了爹亲撕心裂肺的呼喊。

“衍儿!快逃!”

杨衍瞬间回过神,所有人的动作都快了起来。他见到爹亲握着剑与青衣剑客缠斗,身上已有多处剑伤,爷爷与娘亲也握着剑夹攻另外一名蓝衣剑客。

爹亲要他快逃的声音不停地在杨衍脑中炸开,但是来不及了,他的身体如灌了醋一般酸软,动也动不了。

那名蓝衣人甩开了杨氏与爷爷的纠缠,冲向杨衍。爷爷赶忙飞扑而起想要拦截,那蓝衣人猛然回头,一剑平削。这一剑走势巧妙,就是要应付从后追击的敌人。杨衍的爷爷护孙心切,竟来不及拦阻。

一颗头平平整整地被削落,因为走势太快,那颗头顺着惯性向前飞出,在地上滚了滚,落在了杨衍面前。

兀自瞪大著眼睛,彷佛在嘱咐着杨衍快逃。

杨衍以为自己会尖叫出声,哭喊着叫爷爷,但是他没有。他像是被一层东西给罩住,所有的声音都传不出他的心脏。随即,他觉得一股巨力冲击胸口,不由得眼前一黑,往后倒去。



这一昏,便不知多少时间过去,待得杨衍再张开眼睛,眼前还是自己的家。最熟悉不过的地方,最熟悉不过的环境。

只是,他一张眼,就看到爹、娘、姐姐双手被反绑在后,连双脚也被绑住了。

他试着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双手也被反绑,然后他又看到小弟的摇篮也被放在堂中。

桌椅被推到靠墙的一侧,亮出中间空地,青衣人与蓝衣人就站在那。蓝衣人年约二十好几,身形瘦长,一颗蒜鼻格外醒目,青衣人年约三十好几,双眼精光爆射,身材却比杨珊珊还矮半个头。

除了这两人,还有一个,那是杨衍之前没注意到的。

中年人,年约五旬,头戴远游冠,唇上蓄着小须,披着一件外黑内红的披风,脸若寒霜,无丝毫表情,就坐在爷爷最爱的椅子上。屋里的桌椅都被堆得十分凌乱,唯有这人周遭整齐如昔,他双手交叠,不发一语,只是静静看着。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害我们!”杨衍大吼。

“衍儿,不要说话!”杨正德急忙喝叱杨衍,又转头道:“放过他们,跟他们没关系,他们不能报仇。你们知道规矩的,仇不过三代,他们是第四代,他们不能报仇!”

杨正德说完,只是不停磕头。杨氏眼眶含泪,也跟着磕头。杨珊珊吓得不停啜泣,只是不断低声道:“你们找错人了,你们一定找错人了……”

杨衍依然破口大骂:“你们杀了爷爷,你们杀了爷爷!杀千刀的,我要你们偿命!偿命!”

“闭嘴!杂种!”青衣人一脚将杨衍踢翻在地!杨衍兀自破口大骂,杨正德也劝不动。

青衣人顺手打破桌上的碗,抓起一把碎片,塞到杨衍口中,再用力合上杨衍下颚。碎片划破嘴巴,从脸颊凸了出来,杨衍张口不得,流了满嘴血,只能发出呼呼的声音。青衣人笑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啊,大声点。”

蓝衣人道:“你们既然知道江湖规矩,就应该早点自尽,干嘛活着祸延子孙?连累我们找得可久了,你瞧你面子多大,连掌门都为你来了。”蓝衣人说着看向身后的黑袍中年,眼神中带着询问。

那黑袍客仍是面无表情,眼中既无怜悯,也无复仇的兴奋,反倒似个局外人。

蓝衣人提起剑,接着道:“从哪个开始好?”

说罢,看了杨氏一眼,杨氏自知难幸,对着杨正德苦笑道:“正德,我们来世再作夫妻。”

杨正德只来得及叫一声“娘子”,蓝衣人手起一剑,将杨氏喉管划破,鲜血喷了出来,洒得桌上、地上,满满都是。

杨珊珊大声尖叫,杨衍见母亲惨死,一口怒气填塞在胸,彷佛就要炸开一样,却又无可宣泄,只能不断扭动身体,奋力挣扎,绳索将双手双脚都勒出血来,他却毫无所觉。

蓝衣人接着提剑对着杨正德道:“再来换你了!”

黑袍人轻轻咳了一声,蓝衣人像是背后被人劈了一刀似的,肩膀立时耸了起来。

青衣人沈声道:“先杀小的。”

蓝衣人这才醒觉过来,对杨正德道:“三个,你留一个,剩下两个要死,你要留哪个?”

杨正德看着爱妻惨死,又听到这个问题,不禁一愣,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说什么?”

蓝衣人道:“仇不过三代,灭不能满门。爷爷我对你好,让你自己挑,留哪个当灭门种?”

杨正德看了一眼杨衍与杨珊珊,又看向摇篮中的婴儿,兀自游移不定,不禁看了黑袍人一眼。黑袍人仍是沉静地坐着,似乎也在等他作决定。

蓝衣人道:“要不,你说,先杀哪个?”

杨正德颤声道:“我……我……”

手心手背都是肉,杨正德心中酸楚,却又哪里能下决定?

蓝衣人道:“要不,我帮你选了。”说罢,把剑对着杨衍。杨衍丝毫不惧,他满口鲜血,已经说不出话来,但仍双眼圆睁,犹如有火喷出来一般。

蓝衣人又把剑指向杨珊珊道:“还是这个?”

杨珊珊摇头尖叫:“不要,不要杀我!”

蓝衣人又威逼道:“决定好了没?留哪个?”

杨正德心知求饶无用,一咬牙,下定决心道:“留最小的。”

他话说完,撇过头去,不敢看杨衍与杨珊珊。

蓝衣人哈哈笑道:“听到没,你们的老爹不要你们了。”

说罢,手起一剑,杨衍只看到摇篮中溅起一道血,听得“哇啊”一声哭啼,就再无声响。

蓝衣人笑道:“有趣!有趣!”

杨衍脑中一片空白,心里想的只有“小弟死了?小弟也死了?”自己都没抱上几回的小弟,就这样死了?

他看不清摇篮里头的情况,只盼着还有一点奇迹。

但,这太渺茫。

突然,院子大门呀的一声被推了开来。众人望去,正是秦九献。他手提一只活雁,刚打开门,便见到如此骇人情景。

“九献,救命!”杨珊珊见爱人来到,大声呼救。杨衍第一次对他未来的姐夫存着这么大的想望,盼着秦九献能将眼前这三个恶徒千刀万剐。

秦九献丢下活雁,正准备拔剑,青衣人飕的一声,窜到秦九献面前。他的剑更快,秦九献剑才刚拔出,就觉得手臂上一阵剧痛,已被画出长长一道血痕,登时血流如注,长剑落地。

只这么一伤见血,他方才的血气之勇便全然消失无踪,忙跪倒在地,抱着青衣人大腿,涕泪具下喊道:“大爷饶命!我不知道,我没看到!”他本是刚领侠名状的新人,实战经验近无,更不曾杀伤人命,眼前这般生死相博的局面,他未战已怯。

青衣人轻蔑地看着秦九献,本对情郎呼救的杨珊珊也哑口无声,杨衍的心更是冷得如同沈到冰窖之中。

青衣人看向黑袍人,黑袍人轻轻挥了挥手,青衣人便移开了原本指着秦九献的剑尖。秦九献如蒙大赦,大声道:“我不会说出去,我不会说出去!”

他竟连一眼都不敢看向杨珊珊,慌忙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蓝衣人对着杨珊珊笑道:“这就你情人?这么不济,还不如跟了我。”

杨珊珊忽然不停叩头,哭泣哀求:“大爷,让我跟你!求求你,你放过我,我来服侍你!我会让你很舒服的!”

杨衍与杨正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杨正德颤声道:“珊儿,你……你在说什么?”

杨珊珊道:“你就只偏心小弟!我不要死,我不要!”随即转头对蓝衣人哀求:“我爹都不要我了,这个小弟我一向讨厌,我不要跟他们一起死!”

杨衍又惊又恐,此刻他宁死也不愿向仇人示弱,却想不到杨珊珊为了保命,提出如此无耻条件,只觉杨珊珊犹如这三人共犯,共同屠戮自己一家。

杨正德大骂:“奸**女,坏人名节,天下共诛!你们不能这样做!”

“我是自愿的,我是自愿的!”杨珊珊哀求道:“你们放过我,我哪敢去诬告你们!”

蓝衣人吞了口口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黑袍人。黑袍人没有出声,显是默许了——任何能够折磨杨家人的行为,他都不会反对。

蓝衣人大喜,正要向前,杨正德大喊一声:“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说罢,口吐鲜血,竟已咬舌自尽。

杨衍狂气怒涌,脑袋像是陡然涨大了十倍,天旋地转一片混乱。他胸口有一团火,胃却急速收缩,他想吐,但只能干呕,又牵动了口中的破碗碎片,碎片从脸颊一根根突了出来。但他感觉不到痛,他只感觉到热,很热很热。那团火蔓延开来,由内而外烧灼他,他只是不停大口喘息,张大了眼睛,让那股热从眼中、口中宣泄出去,血丝爬满了双眼。

蓝衣人骂了一声,将杨正德尸体踹开,转头问青衣人道:“要不先把那小子解决了吧?”

青衣人道:“你傻了啊,这小子死了,她还服侍你干嘛?”

蓝衣人道:“还是石九哥想得周到,哈!”

蓝衣人一剑割开绑在杨珊珊身上的绳索,杨珊珊褪去衣裤,露出一双雪乳,蓝衣人将裤子脱下,用命令的语气说:“用嘴。”说着用力把她的头按下去,露出满意的表情。

青衣人石九提起杨衍笑道;“你还是处吧,现在不看,死了就没机会。”

他不想看,但他没有转开头。

他要认得这三个人,一定要认得,即便在地狱里煎熬一千万年,他也要回来报仇。不!他已经不惧怕地狱,因为这里就是地狱!

他紧握着那把铁铺买回来的指甲剪!他藏在袖子里,本想趁着秦九献不注意时,剪断那个腰带当作报复,他看见秦九献来时,才想起这把剪子。这把剪子并没有被搜走,他悄无声息地从袖子里取出,趁着石九专注眼前的活春宫时,一点一点地剪断自己手上的绳索。

他要反击,即便知道眼前人武功高强,拼死也要反击,用那把指甲剪,插在任何一个仇人身上,甚至可以是杨珊珊的身上。

过去他与杨珊珊不合,只是姐弟之间的冲突,但唯有这一刻……这一刻,他是真心痛恨杨珊珊,他甚至分不清楚,他更恨这些人还是更恨这无耻的姐姐。

黑袍人似乎没有察觉杨衍的举动,蓝衣人也正陶醉在杨珊珊的服侍。

只差一点了,只差一点了,他就要挣脱束缚,向他们复仇。

“石九哥也过来,这娘们够骚,我们一起……喔……”蓝衣人发出舒服的淫笑。

就在此时,蓝衣人惨叫一声,杨珊珊满口鲜血,将头撞向蓝衣人手上的剑,随即一扭粉颈,被割断的颈动脉顿时喷出满天血花。

血花中,他看到杨珊珊倒下的身影,似乎在对他微笑。

杨衍不敢置信,他不明白,不明白刚才还想苟且偷生的姐姐,为什么又突然主动寻死?

他此时双脚受缚,只能跪在地上,脑中混乱不堪。蓝衣人疼得满地打滚,不断惨叫,石九震惊眼前的变故,但杨衍眼中只有血。

血,都是血,爷爷的血,娘亲的血,小弟的血,爹爹的血,还有,前一刻他还深深痛恨的,杨珊珊的血。他们全家人的血。

于此同时,杨衍手上的绳索割断了。

他下意识地握紧剪刀,带着满腔恨火,奋力刺向石九的肚子。

这一击得手,剪刀插入石九腹部,杨衍用力一转,石九闷哼一声,剧痛让他失去理智,大怒道:“放手!”挥剑砍向杨衍。

杨衍圆睁双眼,准备受死。

那剑却突然在杨衍额头前生生停住。

只这一瞬间,黑袍人已经站在他与石九中间,一手抓握住石九的剑,另一手则按在杨衍肩上。

杨衍只觉得那掌上似有无边巨力,像是背着一颗万斤巨石,压得他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连手上的指甲剪也渐渐握不住。他不肯放弃这唯一的武器,仍是紧紧握住,无奈终是抵抗不了,手一松,让指甲剪落了地。

黑袍人看了石九一眼,眉毛轻轻跳了一下,似在询问。石九忙道:“对不起,掌门,我……我一时气愤……我没想……坏了规矩。”说着,捂着肚子退到一边。

黑袍人看着杨衍,淡淡道:“你有一个好姐姐。”

这是今天杨衍唯一听到他说的一句话,那是北方口音。黑袍人随即轻轻一推,杨衍臀部落地,向后滑行了好几尺,直到重重撞在墙壁上。

这一撞,撞得杨衍眼前一黑。



第二天,杨衍张开眼睛,眼前只有一片红。

血一样的红。

他记得昨天发生的一切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平静,很意外的平静,像是这一切没有发生过一样。

爷爷的尸体没有头,姐姐的尸体裸着身,他的小弟,在血染的摇篮里,没有哭喊,还有爹跟娘,正躺在地上。

看到这一切,却好平静。他觉得他这辈子的悲与痛,都在昨夜倾泄一空。

他不顾嘴巴与全身的疼痛,蠕动着身体,捡起了那把指甲剪,把自己脚上的绳索剪断。

他站起身来,却没有抱着父母的尸体痛哭,也没有试图安葬他们,甚至连拿块布盖起赤裸的姐姐也没有。他根本没有再靠近过尸体一步,只是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挖出口中那些已经穿透脸颊的破碗碎片,用水清洗伤口。

很疼,但杨衍感觉不到疼。

他想把沾上眼睛的鲜血洗去,但那片红洗不去。他不知道他的双眼布满再也褪不掉的血丝,昨天目睹的一切,不仅改变了他的心智,也伤害了他的眼睛。

从此之后,杨衍看这个世界,都是红色的。

他想起父亲留给他的暗格,于是到父亲的房间中搜查,终于在书桌底下找到一模一样的暗格。他从里头找出一个木抽,木抽里头,放着一块金色令牌,拿起来沈甸甸,颇有份量,估计是外金内银。

父亲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又为什么藏在这?他看见上面写着四个字:“仙霞掌令”。

他又回到自己房间,取出自己暗格中所藏的绣花针球。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留他活命。

他不知道那些所谓的“规矩”。

他更不知道,欺负他十几年的杨珊珊,为什么最后会愿意为他而死?

还有她死前的那抹微笑。

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他会永远记得这件事。

他将衣服打包,将绣花针球与令牌揣入怀中收好。

他举起火把,回头再看这个家最后一眼。

“想母妻,将谁靠?

俺这里吉凶未可知,

他那里生死应难料。

吓得俺,汗涔涔,身上似汤浇,

急煎煎,内心似火烧。

幼妻室,今何在?

老宣堂,空丧了,

劬劳父母的恩难报……”

杨衍扔下火把,让火舌吞没小屋,趁着暮色,离开他这个曾经有过的家。

“悲号──叹英雄气怎消,英雄的气怎消?”

第二章 朱门豪客

杨衍进了城,趁夜敲了铁铺的店门。铁匠掌了烛火开门骂道:“哪个横死的不给人睡!”定睛一看,灯光月色下,杨衍满嘴伤疤,双眼血红,当下吃了一惊,手上的烛火险些落了。

杨衍径自走入铁铺找兵器。铁匠知有变故,问道:“杨公子,发生啥事了?”杨衍并不回话,先是挑了把剑,拿着不趁手,又挑了一把稍细点的。铁匠上来要问,杨衍从怀里掏出几两银子,那是他从家里找出的全部家当,拣了一锭碎银放着,就离开了铁铺。

铁匠怔了一会,听得里头媳妇喊道:“谁啊?”铁匠回了句“没事!”他关了门,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杨衍提着剑,他记得黑袍人的北方口音,就望北而走。

庄院的工人见杨正德与秦九献连着两天没来上工,正在纳闷,城里便传出杨家灭门的消息。原来今早铁匠去了一趟杨家,回来便将消息散出去,又通知了丐帮管事的。

杨正德平素与人和善,众人听说消息,都是群情激愤,又想秦九献同时失踪,登时怀疑起来,纠众往秦九献住所找去。结果却是人去楼空。街坊只说秦九献昨晚出门后便未再回,只知道他原是临川人,余下的一概不知,众人更是怀疑,又赶忙通报丐帮。当地管事的丐头疲癞,派人往上报了灭门的事,称秦九献为疑犯,现正追捕。对杨衍行踪却不闻不问。

杨衍离了城,沿途向人问路。但他手持凶器,形状可怖,又满颊是伤,一开口就牵动脸颊与舌头的伤口,声音诡异,路人纷纷回避。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心善的大婶见他可怜,听他说话,又关心他,杨衍只问道路,余下都不管。那大婶只得告诉他,沿大路往北就是临川。至于他所说的黑袍人,却是未曾见到。

杨家在崇仁县,距离临川只有几十里路。人说抚州是七山一水两分田,走的虽是丐帮修筑的驿道,仍是崎岖。杨衍只是走,渴了就找水喝,直走到中午,突感一阵晕眩,原来他一日未食,早已饿得头昏。杨衍这才想起自己只带了盘缠,却没带粮食,看到不远处有家野店,便往野店走去。

野店中还有几名路客纷纷看向他来。此时杨衍伤口化脓,一碰热食便血流不止,于是买了几个冷包子作干粮。他一咀嚼,牵动脸颊齿龈上的伤口,每一下便如刀刮针刺般疼痛,只得和着水囫囵吞下。

他备好干粮,跟店家买了水壶装水,又接着走。走没半个时辰,突然后脑一阵重击。他还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几名歹徒一阵拳打脚踹,将他打倒在地,又伸手进他怀里拿他钱包。杨衍死命握着怀中那绣花针球,直把掌心手指都扎出血来。那群劫匪扳不开他手指,又怕人来,匆忙间只抢了钱包跟那面令牌,便急忙逃去。

杨衍勉力站起,看背影是野店那几名路客,知道追之不及,又一跛一跛地往临川走去。

入了夜,他用剑割了芒草做床被,就在路旁野宿。幸而未遇毒蛇猛兽侵扰。就这样走了两天,到第二天中午才到临川县城。

昆仑共议后,丐帮的势力占了浙江、福建、江西三省,将临川作为抚州的重镇经营——丐帮早年以行乞聚落,帮内多为目不识丁的武人,历任帮主便以兴文为重任。临川古有才子之乡的美誉,在抚州内格外受到重视。自然,也因同一个理由,浙江绍兴成了丐帮总部所在。

两日里赶了几十里路,杨衍又疲又累,全身酸疼。他伤口未经医治,又睡在脏污之地,竟已长出蛆来,爬了满脸。城里人见他形貌纷纷走避。他环顾四周,自然见不到仇人,他经过一间大院落,听得有争吵之声,无心去管。一瞥眼,巷弄中隐约见着一个熟悉的背影,他正要快步上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倒了下去。

“你这个骗子,流氓!哎……有人昏倒了。”

这是他昏迷前听到最后的声音。

※※※

再睁开眼时,杨衍先看见一个背影,那是个老人的背影。

杨衍立刻伸手去摸自己怀中的绣花针球,见球仍在怀中,心下一安,又去找他的剑。他的剑呢?杨衍不由得喊了出来,但从他口中发出的,却是呻吟声。

老先生回过头,连忙抢上安抚杨衍道:“别乱动,歇着。”

杨衍挣扎着环顾屋内,老先生问道:“你找什么?”随即醒悟,从床下摸出剑来。问道,“你找这个?”

杨衍抢过剑来,紧紧抱着。正要开口,老先生却按住他胸口道:“嘘!不要说话,你舌头受了伤,少开口,多休息。”

杨衍摇摇头,他抱着剑想起身,但浑身酸软。忽听呀地一声,房门打开,一名少女端着汤药进来。那少女年约十七,体型福泰,比杨衍矮,看起来却比杨衍重些。

老先生把杨衍扶起,说道:“我姓孙,是个大夫,这是我孙女阿珠。”听到对方是个大夫,杨衍这才发觉自己脸上已经上了药。

阿珠道:“你别动,我喂你喝药。”说着,便拿汤匙将汤药一匙一匙喂杨衍。杨衍看着阿珠,想起杨珊珊死前那一抹微笑,突然眼眶一红,挣扎着喊了句“姐……”。

他这句话发音不清,阿珠听成了谢字,忙说道:“不用说谢,这是该当的。”

杨衍收起情绪,想从怀中掏出银子,这才想起身上银两早已被洗劫一空。

孙大夫见他神色,猜测出来,说道:“我虽不知你身上发生何事,也无意细究。只是你的眼睛……”孙大夫想了想,说道:“你身上的伤太重,又没及时医治,种下病根,以后脸上留疤,说话不利索,那是难免的,但性命却是无碍。你有什么私事未了,若是不便交代,也都等伤好再说。”

自几天前家变以来,杨衍首次接受别人的善意,不禁感到一股暖流在心。但他无心养病,只想早日找到仇人报仇。

孙大夫接着道:“你好生歇息,我就不打扰你了。”

杨衍又睡了一觉。他伤口溃烂发烧,只是一动便全身疼痛,将养一天,病情反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

第二天醒来时,孙大夫正在熬药,见他起来了,问道:“你怎样了?”杨衍全身无力,孙大夫便替他把脉,杨衍见到孙大夫脸上一块青肿,伸出手指指了指,孙大夫说没事。杨衍心下狐疑,阿珠突然进房,手上拿着一个包袱,问道:“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杨衍一看,包袱中放着的竟是他前两天被抢走的碎银子跟那面令牌,心中更是疑惑。

孙大夫问道:“哪找来的?”阿珠道:“就放在我们家门口,也不知是谁送来的。”

杨衍指着银子,又指指孙大夫,孙大夫知道他意思,掂了一小块碎银道:“我就收你药钱,剩下的你留着吧。”杨衍甚是感激,但仍不知为何令牌与银子会回来。

孙大夫离开房里,杨衍指指自己脸上,又指指门口,意是询问阿珠,孙大夫怎么受的伤。

阿珠见杨衍问起,噘了嘴怒道:“城里来了个骗子,又霸道,抢了病人不说,还伤了爷爷。”

杨衍好奇,指指阿珠,比个张嘴的手势要阿珠细说。

原来孙大夫是城内有名的仁医,救病医伤,遇到穷苦的,就只收些药钱,生活家计,多靠替城内的朱大户一家看病所得。

大概一个月前,朱大户新娶的夫人突然生了恶疾,说胸闷气喘,日夜煎熬,不能与朱大户行房。朱大户着急,请孙大夫诊治,孙大夫医治许久,始终不对症。

约莫在半个月前,来了一名自称朱门殇的走方医生,自称祖先为富不仁,授业师父交代,要义诊三年,所以看病不收诊金只收药费。他听说了朱大户家的恶疾,登门拜访。朱大户也是病急乱投医,请他进去,诊过之后,说朱夫人是阳精蓄体,阴阳不容,水火不调,所以得了心疾。

朱大户问:“什么是阳精蓄体?”

朱门殇便问:“朱大爷你办事时,是否阴阳倒悬?”

朱大户不好意思道:“确实……有几次。”

朱门殇道:“只怕不是几次而已吧。”

朱门殇见朱大户只是讪笑,便接着说:“老爷你体旺精盛,就是说你太过威猛,阳气太旺。正常人交合,是男上女下,那阳气由牝户入,而由七窍出,但你阴阳倒错,夫人承受不起,阳气化消不了,便积蓄在体内。这病要好,需得导引阳精。”

说完,朱门殇就要朱夫人立起身子,取了一根三尺长针,在夫人背后攒弄。用这么长的针医病,当真前所未见。也不知他从朱夫人后背哪个穴道刺入,左手夹住针,右手突然拍向朱夫人胸口,那根针突地一下,就从胸口穿出。他就这样两手在胸背处夹着针,随即左手一抽,右手一放,那针就收了回去。

朱门殇道:“我已帮夫人穿孔泄气,但要痊愈,还要吃我祖传秘方。只是这药材不便宜,需得三两银子一帖,早晚服用,方能痊愈。”

朱大户见了他这穿针入胸的神技,被唬得一愣一愣。这名夫人是他新娶,最是疼爱,莫说一天六两银子,便是一天六十两银子也愿出。

朱门殇又嘱咐道:“夫人之病乃是因交合而起,若未调养好便行房,病情恐会恶化。若倒过来,害你积蓄阴气,只怕……”

朱大户忙问:“只怕怎样?”

朱门殇举起食指朝天,又向下一比。

朱大户惊道:“难道会倒阳?”

朱门殇点点头,朱大户忙道:“不犯戒,绝不犯戒。”

之后朱门殇送来药丸,果然一吃见效,朱夫人身体渐可,朱大户每日奉送银子,不在话下。

孙大夫一听此事,当真是岂有此理。他对阿珠道:“这人是个骗子,行话叫‘作大票的’。天底下哪有三尺针灸之理?又哪有穿胸针的法门?那是骗术的一种。那针共有两截,一截是给人看的,长约三尺,后粗前窄,里头藏有机关,戳入背心,前端便缩入,他再趁着胸前一拍,将另外一截针夹在指缝中,看上去,便似穿过胸口。病人被他在这一拍,哪分得清胸口的疼痛是被针戳还是巴掌打的?至于阳精蓄体的医理,更是胡说八道,当真胡说八道。”

阿珠又问,那为何朱夫人吃了药会见效?

孙大夫答:“那是江湖走方术士的偏门,又称顶药,多以水银、罂粟等物炼制,服下后,各种病症都能缓上一些,但不治本,多服更是伤身。”

孙大夫又接着说:“那个朱门殇说他施医不施药,什么药材要三两银子一帖?再说,他若真不收钱,怎么不在自己乡里行医,又怎么不开医馆,成日……就住在群芳楼里。”

孙大夫去到朱家力谏,朱家不信,他又去找朱门殇理论,朱门殇反笑他:“有火点子不挣,尽费些功夫在水码子身上,难怪治不了杵儿。”这又是江湖骗子的行话,有钱的叫火点,穷人叫水码子,挣钱叫治杵儿。孙大夫更确信他是骗子,只是朱大户劝不听,反被朱门殇诬赖自己眼红。也就是那天,杨衍恰巧昏倒在朱大户屋外,被孙大夫救了。

杨衍想想,原来当天听到的是孙大夫跟那名骗子的争执,看来自己当时是倒在朱大户家附近了。

阿珠又说道,今天孙大夫又去群方楼跟朱门殇理论,却被他一把推开,撞到门板上受了伤。

杨衍此时最听不得这种恃强凌弱的事,不由得怒火中烧。他向来脾气刚烈,家门遭变后,更是如火浇油。

突然听到门外孙大夫的声音慌道:“你来干嘛?”又听到一个声音道:“惦念你前些天拣到的那个娃,特来看看。”

只见那人直直走进房来,孙大夫也拦不住他。杨衍看那人,下巴细长,斯文脸上带着几分粗犷,尤其一双浓眉特别显目。孙大夫拉着那人道:“这孩子没钱,你莫要惹事!”阿珠拉拉杨衍的衣角,眼神示意,原来此人便是朱门殇。

朱门殇上下打量杨衍,又靠近他身上嗅了嗅,孙大夫是个老实人,拦他不住。杨衍觉得他冒犯,又厌恶他伤了孙大夫,握了剑,骂声:“滚开!”便一剑刺去,他无意伤人,只要吓唬对方,给对方吃点小苦头。但他伤病未愈,这一剑歪歪斜斜,甚是无力。

朱门殇轻轻巧巧地接过剑,骂道:“小忘八敢伤人啊。”一把将杨衍拎起。他身材瘦长,力气却大,单手就能把杨衍提起。孙大夫忙道:“他是个孩子,又是个病人,你别伤他。”

杨衍双脚悬空,身上东西落了一地,连带那块令牌也掉在地上。朱门殇低头捡起,笑道:“原来是个火点。”转头对孙大夫道,“这病人归我了。”

孙大夫道:“你怎能这么霸道?”

朱门殇道:“我便霸道了怎样?这小子拿剑伤我,我带去丐帮,看看怎么评理?”

孙大夫道:“他就是个孩子,又没钱,你要拿他干嘛?”

朱门殇道:“嘿,你说我是个骗子?这孩子要是医死了,我赔命,要是医好了,你别再去朱家找我麻烦。就你这穷酸样,他的药钱你得贴多少?我是帮你省,不知好歹。”

杨衍要挣扎,无奈全身无力,朱门殇将他手中的剑夺了,将杨衍甩在背后,就如提包袱一般。他动作粗暴,杨衍给他一甩,登时昏了。朱门殇头也不回,大踏步走了,孙大夫与阿珠怎么都拦不住。

※※※

杨衍感觉自己像是躺在一团棉花上,软软的,温温的,又嗅到一股淡淡的熏香味道。他张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拔步床上,床顶绘有牡丹纹路,床柱上片片绯红纱幔,又见周围摆饰尽是花瓶玉器,还有一只雕工精细的香炉,升起袅袅香烟。他出身贫困,哪见过这等华丽气派?恍惚间只觉似是仙境。

忽然,风卷纱幔,缓缓飘起。杨衍转过头去,只见帘幔过处,一条纤细身影站在桌案前。

原来是朱门殇在揉面团。

在这雅致房里揉面团,不仅突兀,也太不讲究,只见朱门殇捶揉捏甩抛,往复不停,倒像个熟练厨师。杨衍心想:“不知他又要搞什么骗术。这家伙要不当骗子,当个厨师倒是有模有样。”

他正要起身,朱门殇就骂道:“孙老头没叫你别乱动吗?别像个泼猴似的,扭来扭去。”

杨衍性格刚烈,遇到敬重的,那是礼貌周到,言无不听,遇到粗鲁厌恶的,那是你越要往东,我越是往西。他因孙大夫之故厌恶朱门殇,朱门殇要他躺,他更要起身。

朱门殇骂道:“好一只泼猴。”拿起面团走到杨衍面前,一把将杨衍推回床上。杨衍开口要骂,朱门殇捏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面团塞到他嘴里。杨衍待要吐出,朱门殇捏紧了他脸颊不给吐,又把面团一团团塞入杨衍嘴里,一团接过一团,直把杨衍塞得满口。杨衍气息不顺,吞不下又吐不出,恶得鼻涕眼泪齐出,拼命搥打朱门殇。朱门殇嫌他烦,用脚压住他双手,兀自不肯停手,又捏又挤,直到把嘴里最后一点缝隙都塞满。

杨衍挣扎不得,又喘不过气,只得让他摆弄。朱门殇见他安分了,又把剩余的面团捏成长条形,在他上下齿龈上按匀,这才放手。

朱门殇一放手,杨衍便要伸手去挖面团,朱门殇道:“想要好得快,别动它,躺好。”

杨衍想起孙大夫说朱门殇的事,敢情这又是哪门子的治病偏方?不理会朱门殇吩咐,便要伸手去挖,朱门殇拦住,又骂了几句。朱门殇一缩手,杨衍又去挖,朱门殇又拦住,就这样往复几次,朱门殇骂道:“妈的原来不是猴子,是牛啊。”两人斗得火起,朱门殇扯下帘幔,将杨衍手脚绑住,杨衍挣扎扭曲,乱动不止,朱门殇索性把他五花大绑,捆成粽子似的。朱门殇骂道:“真是蠢牛,不绑不听话!”杨衍也不服输,就瞪着朱门殇,朱门殇见他瞪着自己,瞪了回去。两人怒目相对,就这样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把眼睛移开去。

两人都不服输,约莫僵持了一刻钟,一名姑娘进门问道:“朱公子,那个孙大夫又来了。”

朱门殇头也不回,骂道:“把那老顽固赶回去!”

姑娘又道:“他又带了丐帮的人,说你拐带少年呢。”

朱门殇又道:“让七娘打发他们去,别来烦我!”

那姑娘笑道:“朱公子好大的火气,要不,贱妾帮你消消火吧。”

朱门殇道:“你帮这蠢犊子消火吧。”

那姑娘道:“床上的公子,你瞧瞧我,好不好看?”

杨衍听他呼唤自己,也不理会。那姑娘见他们这般斗法,觉得好笑,走近床前,用头发去挠杨衍鼻子。朱门殇见状,连忙喝止道:“别弄他!”他这一喝,不自禁地移开视线。

那姑娘吓了一跳,朱门殇道:“他现在封着口窍,若打喷嚏,气息逆流,会把肺给炸了。”

那姑娘料不到如此严重,连忙道歉,朱门殇打发她走了,看向杨衍,只见杨衍眼中满是得瑟,显是对赢了这场瞪眼比赛得意。朱门殇怒道:“刚才不算,我们重来一次。”杨衍反转过头去,就不瞧他。

朱门殇憋了一口闷气,想了想,转身不知去拿什么事物。走到杨衍面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杨衍不理他。朱门殇举起一个小盒子,里头尽是细细蠕动的小虫,道:“这是蛆。”说着,拿起涂刀,把蛆抹在杨衍脸上。杨衍大怒,只是挣扎不得。朱门殇又用纱布盖在杨衍脸上,骂道:“老子要去嫖妓。倔犊子,你要有本事别动,让蛆吃了你,等你脸上长了苍蝇,老子就服你,叫你一声爷爷。”

朱门殇离开后,杨衍心想:“这邪魔歪道搞什么鬼?这样折磨我又有啥好处?”他想不通,加上刚才挣扎又虚耗了不少力气,不多久便沉沉睡去。

他再醒来时,朱门殇正在喝酒,见他醒了,骂道:“还没死嘛。”杨衍不理他,朱门殇提着酒壶上前探视,问道:“你现在嘴巴是什么味道?甜、酸、苦?”

杨衍心中暗骂:“这个白痴,你塞了我嘴巴,我怎么回答?”他这一转念,发现舌尖果然尝到一丝甜味。这是他这数天来第一次感受味道。

朱门殇这才想起杨衍嘴巴被塞住,说道:“都忘了你嘴里塞着药,这样吧,你点头一次是甜,两次是酸,三次是苦,好不好?”

杨衍听他说面团是药,心下纳闷,只是这一觉醒来,精神好了许多,又想早点解脱这恼人的困境,于是点了一下头。

朱门殇点点头,却没帮杨衍取出口中的面团。他端了一盆水,再取出一个小药盒,先取下杨衍脸上的纱布,用水把伤口上的蛆洗下,仔细端详一会,这才点点头,举起涂刀道:“有本事就不要吭声。”说完,在药盒里刮了一小块药膏,抹在杨衍脸上。杨衍两眼一睁,痛得几欲昏去,但他性格倔强,说不哼声就不哼声,只是四肢抽搐不停。

朱门殇上完药,又用纱布盖上,道:“你明天就能下床,要是你乖,就帮你松绑。”

杨衍撇过头去,只是不理他。

朱门殇正要离去,突然听到咕噜噜的声音,又转过头来,一拍脑袋,骂道:“妈的贼奶奶,都忘记给你吃饭了。不过你现在也吃不了什么。你安分点,我让人给你伺候些冷粥。”

朱门殇出了房,过了一会带着一名二十出头的标致姑娘回来,指着杨衍说道:“交给你了。”

说完,把杨衍口中的面团挖出。杨衍顿觉口中一松,长长呼了口气。

那姑娘笑道:“我来服侍公子!”说着端起汤碗,一勺一勺地喂食杨衍。杨衍许久未进食,那冷粥中又掺了肉末,喝起来格外鲜甜美味,杨衍喝得急了,咳了出来。那姑娘道:“别急,还多着呢,嘻……”

杨衍听那声音与之前的姑娘又是不同,心中疑惑,转头问道:“这是哪里?”他话一出口,发觉自己说话正常,舌头也灵便多了,甚是讶异。

那姑娘笑道:“这儿是群芳楼。”杨衍大吃一惊,道:“这里是妓院?”那姑娘笑道:“不是妓院,哪有这么舒服的床?”说完又咯咯笑个不停。

杨衍转头对朱门殇怒道:“你带我上妓院?”

朱门殇正在揉面团,回道:“妓院又怎样?妓院的床舒服,房间多,又是生财工具,打扫最是干净,床单被褥都是滚水烫洗过的。除了妓院外,哪找得到这么多细心熨帖的姑娘照顾?等病人好了,带个姑娘换个房间,马上就知道成不成,你说,这妓院是不是上好的养伤地方?”

那姑娘呵呵笑道:“朱公子这样讲,是要把群芳楼改成医馆?”

朱门殇笑道:“现在不就当了医馆?要不,你们染的花柳谁看?这楞犊子哪来的?”

那姑娘指着杨衍笑道:“瞧你把人家绑的,没想到你还好这口。”

朱门殇笑道:“要不你也试试?”

姑娘笑道:“好啊,就等朱大夫点蜡烛。”她喂完杨衍,端着汤碗要走,朱门殇又顺手摸了她屁股一把。

朱门殇把新揉的面团拿到杨衍面前,说道:“怎样,舌头好多了?”杨衍点头。朱门殇示意杨衍张嘴,杨衍把嘴巴打开,朱门殇把新揉的面团塞入他嘴里,说道:“口舌伤口最难敷料,你伤口深,要得完好,就得固定住。那孙老头,一流人品,二流医术,三流脑袋。”

杨衍听他辱及恩人,推了朱门殇一把,朱门殇道:“倔犊子还发脾气,你不乖乖敷药,是要我用强的?”

杨衍知他说得出做得到,哼了一声,不再反抗。朱门殇又道:“且不论他不通人情世故,就说你这伤口流疡,他就不该帮你洗掉蛆虫。须知蛆虫专吃腐肉,你的伤口细碎且多,难以清理,我猜是被人塞了陶瓷碎片在嘴里。得先让蛆虫吃一轮,剩下的伤口便好处理。我用的这帖药,孙大夫也调制不出。先消肌,后生肉,你用了便不会留疤。”

朱门殇把杨衍塞得满口,接着又说:“我上这药面团,用来医治你舌头上的伤口。人的舌头,舌尖尝甜,舌根苦,舌侧是酸。你尝到甜味,表示舌头恢复了七成,待你尝出苦味,大概就好了九成,若是尝到酸味,那便十足十好了。”

说完,朱门殇“咦”了一声,去看杨衍的眼睛,见那瞳仁周围的血红还未散去,皱起了眉头,随即说道:“你好好休息,明天再来看你。”

又过了一天,杨衍起床,舌头与脸颊上的疼痛俱已消失大半,只是嘴巴堵得难受,还有全身被绑,动弹不得。

朱门殇道:“你要是乖乖地听话,我就替你松绑。”

此时杨衍对朱门殇本事已信了几分,知道他不是坏人,便点点头。朱门殇替他松绑,叫人安排洗澡水,让杨衍沐浴更衣。杨衍梳洗过后,精神稍复,向人讨了纸笔,在纸上写着“你为何要害孙大夫”,递给朱门殇。

朱门殇看了纸条,骂道:“操妈个*,我就说姓孙的老头一流人品二流医术三流脑袋。之前骂过他医术,现在就说他这脑袋,他到死都不明白,朱家太太得的是什么病。”

杨衍神情疑惑,望着朱门殇。

朱门殇道:“什么病胸闷气喘又不能行房?朱夫人外表看起来好好的,孙老头又诊不出毛病。这胸闷气喘是哪科?不能行房又是哪科?脉像无碍又是哪回事?你不懂医,我就告诉你,全都不是一回事,全是假的。”

杨衍神情讶异,难道朱夫人是装病?可为何朱门殇一诊,她就说自己渐渐痊愈?难道朱夫人与朱门殇有勾结,合谋骗朱大户的钱?

朱门殇道:“还听不懂?朱夫人确实有病,可那都不是病征,她得的是花柳。”

杨衍更是摸不着头绪。朱门殇知道他想不通,于是继续说道:“上个月我来群芳楼义诊,检出一个姑娘染病,替她治了。道上听说了朱夫人的怪疾,又见朱家的账房常来群芳楼走动。群芳楼是抚州最大最好的妓院,一个账房多少月俸能让他常来?若不是水里捞油,便是有人资助。两下一琢磨,就知了底细。朱大户年过六十,身肥体宽,那朱夫人年方二四,样貌年纪都不般配。她与账房偷情,暗中给他钱财,没想那账房却染上花柳,又传给了朱夫人。朱夫人怕传给朱大户,败了事迹,所以找借口不与他行房。你说这病,孙老头能治吗?人家说神仙难救无命人,他这叫神医难治无病人,就算耗上一百年,他也看不出个屁端倪。”

这底细,杨衍只听得目瞪口呆。

朱门殇继续道:“我把账房找来打听,果然套出虚实。这送上门的火点子,不晃点可是糟蹋了。就去朱家踩点,糊弄一通,是要唬朱大户别跟夫人行房。至于我开给朱夫人的药,全是治花柳的对症方子,照我估计,再吃几天就可痊愈。”

他讲话时雅时粗,又夹杂几句江湖骗子的术语,好在杨衍这几日与他相处听习惯了,又写道:“你医术好,何必骗钱?”

朱门殇道:“我答应了师父,行医三年不收钱。我治病救命,不收分文,到寻芳院义诊花柳,这吃的喝的睡的姑娘,全是群芳楼招待。阳精积体是假病,开给朱夫人的也是假药,只是假药刚好对到真病,那是巧合。所以说,朱大户这笔钱是骗来的,不是医来的,行医不收钱,骗人可要收钱。”

杨衍听他强词夺理,却又句句在情,心想:“孙大夫也许看错这个人,但说他胡说八道,那总是对的。”

朱门殇道:“所以,懂了没?”

杨衍点点头,又写:“我的剑呢?”

朱门殇看了字条,皱起眉头道:“你的剑还放在孙老头家,过两天我派人去给你取回,等你脸上的伤好了再说。”

杨衍摇摇头,写上:“我很好,今日要走。”

朱门殇拍桌大骂道:“走你个头,我是医生,我说能走你才能走!”

杨衍没料到他发这么大脾气,觉得古怪。朱门殇说道:“我医人不医一半,没等你真好了,别想走。这是你欠我的!”

杨衍原本是个性烈的人,你越是强,他越是硬,只是朱门殇对他有恩,他便不发作。但他心心念念都是报仇,这几日耽搁,只怕仇人已去得远了,一念及此,便痛不欲生,当下转身就要走。

“你这样报不了仇的。”朱门殇道,“你姓杨对吧?崇仁县那边传来了消息,你家的事,我都听说了。”

杨衍身子一颤,缓缓转过身来,盯着朱门殇。

朱门殇淡淡道:“你的心情我懂,但你这样,报不了仇的。”

不!你不懂!杨衍看着朱门殇,你是个好人,还是个聪明人,或许还是个世故的人,但你不懂亲人死在你面前的样子。那种痛,没有亲身经历过,是不可能懂的。

朱门殇凝望他的眼神,想了一下,接着说道:“我也是灭门种。”

杨衍瞪大了眼睛。

朱门殇道:“我的父母跟兄长,都是死在我面前。”他拉开胸口衣襟,一道疤痕从左胸直直下落,出手的人剑法必定狠绝快绝,才能这般笔直。

朱门殇接着道:“那一年我比你现在大点,刚满十七岁。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救你的原因。”

朱门殇缓缓走向前,张开双手,抱住杨衍。

“你还没哭过吧?那时,我也是。”朱门殇淡淡道,“哭吧。”

杨衍压抑的情绪终于溃堤,抱着朱门殇,悲嚎痛哭。

第三章 朱门殇

其实朱门殇并不是灭门种,那刀疤,也不是这样来的。这样说,只是让杨衍能放下戒心。

父亲常说的一句话: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他师父也常说这句话: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综合了两个人的说法,他也懂了这句话: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朱门殇本名朱门商,打小开始,就跟着父亲行骗。

每到一个县城,父亲就会“圆粘子”,这是行话,意思就是招揽群众,说的内容他是听惯的。大概就是祖上得财不仁,家传恶疾,四十夭折,遍访名医不得,遇一高僧传授医术,解了恶疾,于是受师命,施医三年行善积德,但施医不施药,药费得自理,说完这一段,就开始表演,问现场观众谁有生病,当场施救。举凡疔毒恶疮,跌打损伤,火气蒙眼,牙疼耳痔,这些治疗无不药到病除。

他们这行又有一些异于寻常的法门,如三尺针灸,手摘恶瘤,拔火泻毒等等。都是造虚弄假的把戏,他也是自小熟练。

江湖中管这种以行医为名的骗术称为“作大票”。是一种难度很高的骗局。首先,行骗的人必须长相穿着体面,让人相信你真是个人物,还需熟知基础的药理,本草纲目,针灸甲乙经、千金翼方,汤头歌诀都得背得烂熟。这活更要“火作”不能“水作”,就是要花本钱,住大客栈,名店,吃穿用度都要有个模样,说出来头头是道,人家才会信你。

至于现场医治,就靠着一些粗浅手术,搭配几种顶药方子,治标不治本的唬弄过去。

父亲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抓着人的心里,那病就能治好。例如说,你衣着整齐,人家就多信你几分,你姿态越高,人家就越发信你,是人都有着几分怕生,现场施医的时候,纵使觉得不对,也未必会当场揭发。就说这三尺针灸,对方就算觉得针没扎进去,现场也不敢乱动,就怕针断在里头,伤了心口。有了这层顾忌,你就不怕被戳破关窍。

又说疔毒恶疮,本就要长期调养,当下有了舒缓,他们便觉得对症,等三五个月后发现没好,你早已远走高飞,至于跌打损伤,你崴了脚,挨了揍,淤血骨折,有三天痊愈的,也有半年才能稍好。要是某甲的伤了脚七天才好,你就说亏你的神丹妙药,换成别的大夫,怕不要两三个月才能痊愈?

这事死无对证,谁也拿你没辄。所以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去”就这个道理。

父亲又嘱咐,你要会水火簧,也就是懂得用套话分出穷富,有钱人叫火点,穷人叫水点。若有钱,就多簧点,若是穷,也别浪费时间。

但父亲也有他的原则,他常对朱门殇说,干这行,就是骗人来看诊,整治些无伤大雅的小病,药钱上挣点杵儿。但有两种杵,你不能挣,一是要命杵,二是绝命杵。

所谓要命杵,就是你看出这病人的病一拖延会死,不能在你这耽搁了性命,挣这个钱是要人性命的。就是要命杵。

另一种绝命杵也相差彷佛,挣钱要留点余地,你不能把人家的棺材本都给挖出来,那是绝人家的命根,这叫绝命杵。

挣这两种钱必有后患,“出了鼓”——也就是被病人识破,找你算账,会被追杀千里。

遇到这两种情况,只消说一句:“药治不死病,医救有缘人。这颗药你拿去,能好就好,不能好,也别来了。”但凡疑难杂症,对症对药都未必有用,没谁说得准。你说这病你医不了,就能及早抽身。

父亲又教他保命法门。在江湖上走跳,若遇到危险,先躲妓院,其次赌场、酒馆。

先说这妓院,九大家中除了少林,辖内都有妓院,妓院多属各地的帮会直营。背后都有强人靠山,生意场所,是挣杵儿的地方,谁想寻欢时见血光?要是还闹了人命,这妓院嫖客能操得安心?现今妓院多有护院保镖,越好的妓院保镖越多。你进了妓院,仇家就奈何不了你。你再伺机逃脱便成。

再说赌场,意思相同,你要是拿了一副天地双尊,后面有人打闹掀了赌桌,这铺不算,下铺重来。你还不亮刀子砍人?赌场信誉也受损。你进了赌场,自有人救你性命。

最后便是酒馆。所谓大侠,不过就是领过侠名状的凡夫俗子,当今真大侠少,滥竽充数多,只是人喝了酒就爱吹,酒馆最是能吹的地方。

个个都吹得自己英雄侠义武功高强,不是刚剿了路匪,就是擒了几个马贼。要么,杀败过哪家侠客。

你到酒馆里头喊一声救命,谁好意思装龟孙子?酒壮胆气,只要有人站起来喝阻两声,这就有了逃走的余裕。

是以大侠多在酒馆现身。只是酒馆却也有一项不好,就怕被人盘下对质,那便走脱不开了。干我们这行,“仇”不过就是挣杵儿的事,赔钱多半能了事。不伤性命,便有后图。

这妓院赌场酒馆,行骗的称之为“三宝地”,既有聚集人群的好处,又有易于躲藏的妙处,尤其是闽赣浙一带,昆仑共议后,这三省归给了丐帮管辖,丐帮本是下九流出身,对这些个勾当营生最是熟悉,也经营得最为完善,数量既多,质量又高,乃是一笔极大的收入来源。

酒且不论,全武林最好的妓院赌场,都在这三省。不少武林豪客都会特地前来,公办私办,路过必有交关,连少林寺的俗僧都有特地前来宿娼的。

朱门商也跟着父亲躲过几次妓院赌场,渐渐地懂了这些道理。周游江湖,各地停留不过三五个月,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山渣混了决明子,做成药丸,卖个十文钱,是给水点的价;若遇到火点,一颗去心火的天王救心丹,就能卖出一两白银来。

日子逍遥惬意,又能见各地风水人情,好不快活!要说唯一缺点,就是交不着朋友。

十二岁那年,朱门商跟着父亲到了贵州同仁,那是青城派的地界,他们挑了当地最好的福顺客栈入宿,开始“施医”。

时值入冬,天气渐冷,市集中路人渐少,“粘子”圆不顺。朱门商注意到——一名苗家少年,衣衫单薄,就坐在胡同口看着父亲卖把式。等自己跟父亲走了,他也离开,到了第二天,父亲来了,他便跟着父亲来。这少年约摸比自己大一两岁,许是生活不济,瘦弱矮小,比自己还矮些。

朱门商判定他是个水点,他就只是定定看着父亲在变把式。

可行骗这回事也讲机缘,同样卖弄钢口,变把戏“圆粘子”,临场情况各有不同:人群虽来,还要他们开口问,越是问越能显摆本事,要是人多却无口,场子外热内冷,那只有场面,没杵儿可挣,有时三两个人上来,一变把式,立有回响,人就越挤越多。

这一回朱父算交了霉运,观众虽多,可围观的只是看看,既不求医,也不询问。过了一会,人群就散。

这一下朱父可就愁了,作大票需要火作,他要先示人以富,人家才相信他不是骗钱的。因此住的客栈,吃穿用度,都是富贵气派,他上回开张已久,若是这样下去,再过半个月,只怕得闹饥荒。

没法子,硬着头皮也得上,到了第四天上,人群又来,那苗族少年也混在街角,朱父医治了几个胸闷咳嗽闹风寒的,说完“施医三年,不收分文,还有那个要上来求医的?”,场子里冷冷清清,没人搭话。

眼看着这一天买卖又不成了。朱门商的父亲叹口气,正打算收摊,转往别处营生。

那苗族少年突然眯着左眼走入场子,大声道:“我一只眼睛瞎了,大夫,你能治吗?”当时贵州本是汉苗混居,有苗族孩子并不足怪,但怪的是朱门商注意这少年许久,他平时看着父亲变把式,一双眼睛贼溜,几时又瞎的?他心中怀疑,担心是来端场子的,拉了拉父亲的衣袖示警。低声说道:“不是出了鼓吧?”

朱父也觉纳闷,小心谨慎,翻开少年左眼,见他左眼红肿,满是血丝。少年抓着父亲的手,哭叫道:“求神医救命,我还年轻,这眼瞎了活不成啊!”说着,手指抠了一下,似乎打着暗号。

朱父顿时心里有数。只道:“你这病我没把握,权且试试。”说罢,便从药箱中拿出药来。为少年点上。要少年去一旁坐着歇息。

围观众人看到突然来了个盲眼少年,都好奇起来。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那少年问:“大夫,我的眼睛能开了吗?”

朱父点点头道:“你试试。”

少年睁开眼,眼中血丝全无,大喊道:“我看到了,我能看到了,多谢神医,多谢神医。”说罢就跪地叩起头来。周围群众见状,纷纷喝采。佩服不已。

朱门商是又吃惊又纳闷,父亲的本事他是懂的。这少年的情况他也是懂的。可他不懂,这少年为何要帮父亲,那眼睛又是怎么治好的?

众人听这少年口音样貌,那是本地人无误,断不会与这医生勾结。这医生能叫瞎眼重见光明?那当真神医无误,场子顿时热起来,父亲也开始讲起本草纲目,唱起汤头歌诀,把众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自那天起,他们在当地的生意才算真正开了张。

人群渐少后,朱父对那苗族少年说道:“你这病要断根需得长治,我住福顺客栈,你随我来。”那少年也就跟着去了。半路上,朱门商问道:“你那眼睛怎么回事?红肿成那样?”那少年低声道:“我拿沙子塞了眼,只一会,就又红又肿啦。大夫替我点了眼药,休息一会,眼睛就恢复啦。”朱门商这才恍然大悟,拍手称妙,颇有相见很晚之感。

到了客栈房里,朱父把今天赚到的钱分成三份,分了一份给那苗族少年,说道:“承蒙兄弟仗义,让我父子不闹饥荒,今后在同仁挣到的钱,有你一份。”

那苗族少年却不领钱,跪在地上磕头道:“我不要钱,求师父赐我一艺傍身。”

原来这少年姓罗,单名一个晓,父母早亡,靠着一点存积,胡乱打零工为生,日子过得甚苦。他在路旁看了几日,竟看出朱父的手脚,他不说破,用沙子蒙了眼,帮了这一回,就是希望求得一门讨生活的技艺。以后不再挨饿受冻。

朱父原本不愿,但转念一想,这孩子能看破机关,可见聪明,顺风搭水,那是手腕好,以沙蒙眼,那是机灵,而且明知是骗,却又不揭破,那真是吃这行饭的好材料。于是点点头,答应道:“就收了你呗。”

罗晓是朱门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兄弟,他大朱门商三岁,朱门商叫他一声师兄,罗晓待朱门商也如亲弟,两人情同手足,一同嬉闹游玩。朱门商调皮闹事,罗晓代承其过,见到好玩好食,必留分朱门商一份。朱门商逾矩犯错,罗晓也必摆起兄长样子,教训责骂。对待朱父更如亲父,嘘寒问暖,照顾无所不周。宛如一家。

之后三人离了同仁,在贵州行骗,匆匆三年,罗晓把朱父各种手法学全了,连同假药方子也到了手。这年罗晓已满十八,一日,朱父把他叫来,说道:“你甚是聪明,自同仁你我师徒相遇不过三年,这身本事你便学全了,我再也没啥好教的。你既然艺成,大可自己养活自己。”

罗晓叩头道:“弟子还想留在师父身边几年,侍奉师父。”

朱父笑道:“作大票是火作,你待在我身边,营利不见多,开销却多,难道你还指望着师父帮你娶妻生孩子?自己营生去吧。”

罗晓道:“要是师父想挣,三十个人也够养活,我常看师父放着点子不晃,兜了圈子送点。”

朱父道:“干这行就是糊口饭,要是闹了鼓,那是麻烦。总之,你需记得我嘱咐你三句话。”

罗晓道:“弟子知道,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揣摩参详,见微知着,病人才会奉你为神,乖乖买药。”

朱父道:“还有呢?”

罗晓道:“不挣要命钱,不贪绝命财。”

朱父点点头道:“你去吧。”

之后,朱父果然给了罗晓二两银子作本钱,朱门商见自己兄弟要走,依依不舍。罗晓道:“好生照顾师父,我若发达,定当回来接师父享清福。”

朱门商红了眼眶,只道:“师兄保重。”

只见罗晓走得远了。

再往后,朱门商继续陪着父亲,走南闯北,行骗过活。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有余。某一日,行至福建泉州,那是丐帮的地头。正施药时,大街上一人跌跌撞撞,似在逃命。

三人一照面,朱门商不觉讶异喊道:“师兄?”

那人正是罗晓。他甚是狼狈,见到朱父,宛如找到一根救命稻草,大喊道:“师父救我!”

朱父不疑有他,急忙抢上前去,刚扶起他,还未问清缘由,一名年约三十五六的壮汉,怒眉虬髯,满脸横肉,手持一把断头刀从后追上,他身法快绝,可见武功之高。罗晓急忙便逃,朱父正要拦阻那人,那人蓦地吼道:“你是他师父?!”朱父正犹豫,那人手起一刀,将朱父一刀两断。

朱门商惊喊一声:“爹?!”那人又转过头来,罗晓知道闯了大祸,忙喊道:“快逃!”说着转身就跑。

不料那大汉身法甚快,只一个起落,便越过罗晓头上,身子未落,手中刀横劈,罗晓的人头便咕噜一声,掉了下来。

朱门商转身就逃。此时大街上见杀了人,乱成一团,那怒汉轻功虽好,却受人群所阻,一时失了朱门商身影。

只这片刻间,朱门商转过街角,抬头一望,“万花楼”招牌便在面前,他立刻冲入妓院,装作寻花问柳模样,只是他神色慌张,随意点了一个妓女,入了房。那妓女正要招呼,他却钻到床底下,只是不住瑟瑟发抖。

他在妓院里躲了三天,不敢出门为父亲师兄收埋。脑中一片混乱,混然不知发生何事,就想一觉醒来,只是个梦。

三天后,妓院要结账,朱门商才发觉自己身无分文。丐帮的物业,哪容得抵赖胡混?一顿毒打,直打得他全身淤伤,口吐黑血,又剥了他的衣服,将他丢在大街上。

父亲与师兄的尸首,也早已寻不着了,他不敢去丐帮查案追究,又身无分文。现在这模样,也干不了大票的勾当。只得一路行乞,过一日是一日,他过惯养尊处优的日子,那些残羹冷饭怎生消受?顿失依靠的他,不知要往何处,加上无钱买药,伤势难愈,不时咳血。

时已入冬,一场大雪袭来。他寻无一处容身之地。几经辗转,只寻得一个破庙,全身冻得麻木,自知大限已至,就这样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睡在一间破客栈里头,身上盖着件薄被。

虽然只是件小小薄被,但有这房间遮挡风雪,已足够御寒,他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未盖过这么温软的被子。

房里还有另一个人。那是一名年约六十几,满脸皱纹,慈祥和蔼的老僧。

“你醒了?”那名老僧转头看向朱门商。

朱门商未及答话。老僧走到他面前,问道:“施主还有其他家人吗?”

朱门商想起那日的惨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父亲为什么会死?会被杀?他摇摇头。算是回答了。

老僧拍拍他的肩膀:“要不,暂把贫僧当作你的亲人好不?”

朱门商哭了。靠在老僧怀里大哭了起来。

※※※

老僧出自少林寺文殊院正定堂,是个正僧,法号觉证。

第一次听见这名字时,朱门商笑到弯不起腰,觉证绝症,这名字真是有趣,待知晓他是云游四方、施医放药的药僧时,更是笑到打滚。

朱门商说道:“叫绝症的施医放药,这病人谁敢上门,晃不到点子,挣不了杵儿。”

觉证正色道:“法号只是名称,这是名相,再说,贫僧施医,不为钱。”

朱门商问:“没有钱,治什么病?”

觉证道:“贫僧挣的是功德,就算只救得一条人命,那也是功德无量。”

朱门商从小活在骗术之中,对觉证的话半信半疑,但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既感激觉证救命之恩,反正自己已无处可去,又看觉证老迈,便沿途为他提药囊,装行李,聊报大恩。

说起觉证,唯一的缺点便是啰唆。举凡大小杂事,看病问诊,打尖住宿,没一件事不是叨叨念念个不停,朱门商吃饭落了两颗饭粒被他发现,拈起来吃是必然,就这件事他也能念上半天。劝朱门商要爱惜物力。他也不是骂人,就是苦劝。病人问诊,也是事事吩咐,件件叮嘱,该多吃的,不能吃的,一样样叮咛。

只是觉证施医放药,跟朱父完全不同,那是实打实的医治,他擅长针灸,能解各类疑难。遇到穷苦的,甚至掏腰包为其购药,自己只以化缘所得果腹。

与跟着父亲时相反,莫说丰衣足食,平日里三天也要捱着两天饿。朱门商本吃不得这般苦,但想起那短短流浪的日子,实在是怕了。想出去行骗,又不忍老僧风雨漂泊,无人陪伴。

也可能是除了觉证外,他与父亲多年流浪,没有其他的朋友亲人。他习惯有亲人陪伴的日子,一时间不能独立。

更可能是因为陪着觉证,他会觉得像是陪着父亲。同样游走江湖,居无定所,一样沿途施医,只是一个是真,一个是假。

两人同行不久,觉证就发现朱门商懂医理,朱门商将自己父亲的行当说了,觉证摇摇头道:“欺人钱财,假医骗钱,这种勾当最伤阴德,不可再犯,你既有基础,老僧就收你为徒,你学会医术便可维生,你觉得如何?”

朱门商当然忙不迭地答应,只是觉证又有两项要求。第一项,要朱门商艺成之后,施医放药三年,朱门商说施医可以,放药却难,自己不是和尚,可不能沿门化缘。觉证觉得这话倒也有理,便要他施医三年,当作为父亲追积功德。第二项要求,觉证对朱门商道:“你父亡于人手,此仇不共戴天,贫僧不能慷他人之慨,要你放下仇恨,他日若见仇人,你需放过他一次。”

朱门商默然片刻,这段时间,他每思当日之事,便不由得咬牙切齿,只是当时事发突然,他未看清凶徒面貌,也无从追查。只觉天降横祸。

但这仇怎能不报?他心知觉证是个仁慈长者,而且啰唆,自己与他同行,他时不时就要说些大道理,若不应允,耳根子难得清静。况且自己也真想学他医术。

他自小骗人,当下便想:“我口头应允了,他日遇见仇人报仇,师父也不能拿我怎样。”主意打定,先问道:“若遇到第二次时,该怎办?”他知道若应允太快,觉证必然起疑,是以故意问了第二次又如何。

觉证道:“第二次以后你遇到他,报仇前,想一下师父便行。”

觉证医术实为顶尖,朱门商又从父亲那里学来一些偏方,常与觉证交流,更有长进。一般大夫不屑与骗子为伍,认为皆是下作之辈,自然不肯交流。觉证无此偏见。

其实偏方之中亦有药理,顶药之中藏有医术,朱门商根底好,学得极快。除此之外,觉证更传他功夫,只是碍于门规,不能授与文殊院正见堂武学。

觉证又常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这“往心里头”有两件事,第一件事,那是病人若有不可告人之隐疾,必有隐瞒,必须推己及人,方能看出无症之病。问病时当嘘寒问暖,详加盘查,以求知病人之根底,那是用心。

第二件事情,病者穷苦,或者无力求医,或者无力购药,当怀抱“人溺如己溺”,以己度人之心,设想若自己一般穷病潦倒,又当如何?一念及此,便能苦人所苦,病人所病。

把别人的病当自己的病,才能视病如亲。

这两件事,就是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朱门商只想:“同样一句话,父亲跟师父说起来完全是两回事。”

闲暇无事时,朱门商便专注针理,他把觉证教他的功夫,同针灸之术糅合在一起,整治出了一套针术武学。

觉证提醒他,要把武功练好,还是得有内功心法,于是又问他要不要出家?要是入了寺,便能传他正见堂的武学。

这可逼死朱门商了。他大鱼大肉惯了,年少时也随父亲出入过妓院,这几年跟了觉证,不得已而茹素,早已苦不堪言,有时还会溜出去吃点肉,喝点小酒,被觉证发现,叨叨念念就是一整天没完。现在要为了学武当和尚,那是万万不能。至于内功心法,为了报仇,那是必须的,不过日后可以徐徐图之。不可急于一时而断送一生幸福。

觉证见他心性未定,只是不时劝说,就跟苍蝇似的,闹得朱门商疲惫不堪。这也磨出了朱门商的耐性。

时光荏苒,转眼又过了五年,朱门商已到二十二岁年纪,觉证也已七十,只是施医布药,早晚诵经,身无余财,朱门商看不下去,时常劝告,说需留点钱傍身,觉证只是不从。反叨念朱门商一顿,说他把钱财看得太重。朱门商医术早已出师,因担心师父身体,不敢远行。

那年,他们行至山西,那是华山派地界,觉证终于病倒了。他年事已高,原只是风寒,立刻转为喘症,这病要医对他们师徒只是举手之劳,难在觉证刚施完药,身无分文。客栈怕觉证死在房里,将他们赶了出去。朱门商背着觉证,深夜赶路,只在郊外找到一间破庙栖身。

朱门商找来稻草,铺了床,把行李衣物全拿出来,盖在觉证身上。觉证仍是咳个不停。朱门商只得入城化缘,只是一来他未剃度,二来他要化的是钱,即便怎样乞讨哀求,一日里也无几文。莫说买药,果腹尚且不足。他行医收诊,因无名气,又衣衫褴褛,人家只当他是走方卖药郎中,乏人问津。他既忧心,又愤恨,心想师父一生施医布药,救过的人成千上百,今日却无人伸出援手!

又拖了几天,觉证病情更重,眼看拖不得了,朱门商一咬牙。下了决心。对觉证道:“师父,我今天定当帮你买药回来。”

他把所有家当连同医具带进城里典当,换到两钱银子,买了一套体面衣裳,再到药房买了几文丁香、仙渣等便宜药物,捏制成丸。接着到了市集,大声吆喝,卖弄钢口,变把戏“圆粘子”。

他找个借口,说是路遇劫匪,不得已出卖祖传密药,又把从父亲那学来的本事弄了一番,周围立刻聚起人潮,此时他有真手段,真假混杂,一番吹嘘,当真把人骗上天,把个几文钱搓成的药丸,活生生变成了二两银子。

“操他妈的什么世道?”朱门商心中暗骂:“真菩萨见死不救,假神仙奉若天人。”

挣到钱,朱门商赶去药局买了药,便赶回破庙为觉证熬药,觉证本已半昏半迷,朦胧间闻到药香,回光返照,坐起身来问:“你哪来的钱买药?”

朱门商道:“药铺的掌柜见我求得可怜,赊我药物。还要还的呢。”

觉证叹道:“这帖药怕不要二两银子,哪家药铺这么肯赊,你莫欺师父,这钱是骗来的吧?”

朱门商道:“我怎敢骗师父,这药当真赊来的。”他早备好说词,信口拈来便是证据,说到那家店铺,那个老板,中间怎样波折,说得是活灵活现。

无奈觉证就不信。觉证叹道:“我若死在此处,那也是命数当终,若是吃骗来的药,那是造因果。我不能临死了犯这过错,这药我是不喝了。”

朱门商死劝活劝,说这是自己化来的药,就算真是骗来的,那也是自己的因果,觉证始终不就范,朱门商心想:“你若不喝,等药熬好了,我灌你喝,你要恨我,那也由得你。”

等汤药熬好放凉,朱门商端着汤药走到觉证身边道:“师父,喝药了。”

觉证只是不应,朱门商以为师父赌气,弯下身道:“师父,这药真是化来的,你别闹脾气。”说罢伸手一推。只觉师父身体毫无反应。不由得心中一颤,伸出手探他鼻息。确定了觉证已然圆寂。

朱门商深自懊悔,抚尸恸哭,不知道是自己耽搁了病情,还是骗钱的事气死了觉证。

他将觉证尸身火化,他觉得像师父这样的人,总该烧出几颗舍利子,然而并没有。有的只是一坛灰烬,他觉得失望,不知道师父一生信奉的佛法是真是假。

他将骨灰送往少林,少林寺说觉证是外僧,少林寺不收堂僧以下的骨灰,他不知觉证祖籍,问了少林寺也不知道,只得到了寺外的佛都,找个专供奉无主幽魂的寺庙供了。他想:“师父不会介意这个。”

此后天地茫茫,不知何去何从。他想起当年杀他父亲的仇人,那把断头刀该是条线索,他寻迹找去,一路查到江西,又回到丐帮领地,方得知那是出自五虎断门刀彭家一脉,那是丐帮底下的帮派,现在江西主事的彭小丐还是他们远亲。

五虎断门刀虽属丐帮下属,但也是兴盛的门派,彭家枝繁叶茂,门下族人多,弟子更多。

朱门商乔装打扮,四处探访,他行医若遇穷人,必不收诊金,这是遵照师父的指示,但要过日子,遇到富人,就得行骗,这靠他父亲传授的一身伎俩。再者也不算违背了师父的交代。此时他有真本事,混上几个月,众人皆服他医术。敬他仁心。

一日,有名妇人来到,说自己相公染了病,恳请求医。他随妇人来到一间破落茅屋,一进门,便看到一柄断头刀,那是彭家的兵器,在这里,不罕见。

但躺在床上的病人,虽已病得瘦骨嶙峋,但那脸横肉,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天赐良机,只要稍稍用药,便能取得仇人性命!于是问道:“敢问尊夫如何称呼?”

妇人道:“当家的姓彭,叫彭天诚,武林上略有薄名的追魂刀便是他。当今彭家的主事是他表叔。”

朱门商问道:“是彭家正统,又有名气,怎会沦落如此境地?”

妇人叹道:“他有一妹,自小相依为命,爱逾性命,几年前染上恶疾,他误信了走方郎中,将家产典当一空,还四处借贷,待郎中逃跑才知受骗,之后另请高明后,大夫却说误了诊期。神仙难救。他发仇名状,追杀那名郎中,直追了一年有余,才在泉州报了仇,还连带收了仇人师父。可惜就放过一个徒弟,也不知现在在哪害人。此后便郁郁寡欢。一病不起。大夫,你可有治?”

原来师兄终究没照父亲指示,挖了要命杵,还坑了人家的绝命杵。

朱门商百感交集。走到彭天诚床边,彭天诚语气衰弱,说道:“大夫,你走吧,我们看不起病。”

朱门商道:“我施医布药。不收诊金。”

彭天诚听到这话,猛然立起身来,一巴掌打得朱门商头晕眼花。妇人连忙阻止,彭天诚骂道:“滚!再不肯就砍了你!”说着便挣扎起身要去拿刀。

妇人只是流泪劝止。

朱门商淡淡道:“在下即刻便走,只是有一话要向先生说。先生六年前,在福建泉州东华镇上杀了两人,一人断头,一人腰斩,是否?”

彭天诚睁大了眼问:“是又如何?”说罢,不停咳嗽。

朱门商道:“那日我也在镇中,先生杀人,我见着一名少年躲着先生,一路逃到万花楼去。”

彭天诚怒目圆睁,问道:“你知道他逃到哪去了?他是谁?”

朱门商道:“我不知他是谁,只知三天后,他没钱付账,被万花楼的人打出,口吐黑血,又剥光衣服,我本想救他,谁知他伤势过重,挨不过冻,就这样死了。”

彭天诚睁大了眼,颤声道:“你说的是真的?”

朱门商点点头道:“你若不信,我想那少年躲入妓院,必有可疑之处。你往万花楼查问,必有所得。你仇人一家灭绝,大仇已报,你妹妹九泉有知,想必也能含笑。再要说别的,就只担心你这个哥哥了。”

彭天诚哈哈大笑道:“谢谢你!谢谢你,大夫。”他紧紧抱住朱门商,眼泪却不停流了下来。直哭得肝肠寸断似的。

朱门商开了方子,留了银子,离开了彭天诚家。

他答应过师父,若见着仇人,需放过他一次。

他只希望此生莫再见第二次面。

爹爹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师父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综合了两个人的说法,他现在也懂了这句话。

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此后朱门商改名朱门殇,每到一处,他便说:“祖上得财不仁,家传恶疾,四十夭折,遍访名医不得,遇一高僧传授医术,解了恶疾,于是受师命,施医三年行善积德……”

这番话,也没说谎。他想:“认真说起来,全是真的。”

他无侠名状,却遍历江湖,施医布药,行骗富豪。三年过后又三年,三年过后又三年。往复三年……

第五章 救难

石九听到有人惨叫,从床上翻起身来,喝道:“谁?”

突然“砰”地一声响,朱门殇踹开房门,石九看不清来者是谁,忙抄起桌上配剑,朱门殇却快了一步,一拳狠狠揍在石九脸上,骂道:“操你妈,跟我抢女人!”石九被打着一阵晕头转向,正要拔剑,听见声音耳熟,抬头见是朱门殇,忙道:“你干嘛……”,还没说完,又是一拳正中面门,这两拳力道厚重,登时鼻血直流,又听到燕红大喊:“别打啦!”

石九被打了两拳,心头火起,正要拔剑,突然胁下一麻,不知怎地,手臂竟举不起来。忙喊:“住手,快住手!”朱门殇假意定睛一看,骂道:“怎么是你,我救你师弟,你抢我女人。”说罢甩开石九,抓住燕红骂道:“你个臭婊子,不是说好不接客,给我戴绿帽子,我打死你!”

燕红忙用手捂着脸慌道:“不要打我!”见朱门殇没挥下拳头,斜眼去看,见朱门殇挤眉弄眼,知道当中有诈,只是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响应,于是道:“我是妓女,怎么不接客?”朱门殇道:“我跟七娘说,挣到钱就替你赎身,你怎么又接客了?说,是不是这家伙逼你的?”

石九忙道:“我没有,没有!”朱门殇抓住石九道:“我们夫妻的事,你给我滚出去。”

石九道:“等一下,刚才我听见房里有别人的声音。”朱九殇骂道:“操你妈还聒噪,滚!”说罢抓起床上的衣服,推着石九出门,石九不断辩驳,朱九殇佯怒只是不听,骂道:“我出来要是再看见你,管教你师弟命根烂到肾去!”随即用力将门锁上。石九楞在门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朱门殇刚关上房门,转头看向燕红,眼神似在询问,燕红斜眼看向床下,朱门殇一边破口大骂:“不是说好了不接客,你是瞧不起我?老子要挣钱多的是门道。”一边伸手入床底,将杨衍拖了出来,只见杨衍双眼翻白,全身痉挛,四肢不停抽搐,燕红不由得呀了一声叫了出来。

朱门殇骂道:“说话啊!不敢说话了?”说着撕下床单,塞入杨衍口中,以防他咬到舌头。又拿了枕头垫着,把他身体侧向一边。

燕红终于会意过来,骂道:“不见你拿钱来赎身,窑子里花言巧遇的恩客还少了?别光占便宜,有本事把钱拿出来。”

燕红骂着,又伸手示意,朱门殇听出他话意,给了个白眼,从怀中掏出一两碎银给燕红,燕红骂道:“就凭这点银两也想替老娘赎身,去去去,大不了一拍两散。老娘不是给人白操的。”

朱门殇又掏出二两银子递给燕红,骂道:“我对你是真心诚意,你怎么就不信?天上又不掉银子,你要是念情,就别太过份了。”

燕红道:“那就再信你这回。别生气了。”

朱门殇道:“好老婆,别吵了,让人家看笑话。”

燕红懂他意思,走到门口处,隔着纸窗缝隙看出去,见石九还在房外等。再回头,见朱门殇已取出一排针来,在杨衍人中、两颊上针灸。

燕红走过去悄问道:“他怎样了?”

朱门殇道:“是癫症。”

燕红叹道:“真是可怜的孩子。”

朱门殇道:“可怜他就把银子还我。要不,嘴上说而已。”

燕红道:“我又不可怜你。他躲到这来干嘛?外面那人跟他什么关系?”

朱门殇反问:“想知道?”

燕红撅起嘴,道:“不想。你别说,别把事惹到我身上来。”又看了看门外,问道:“那人还没走,怎么办?”

朱门殇:“把灯熄了。”

燕红点点头,把灯吹熄了。

石九见灯熄了,又等了一会,见无人出来,料想是睡了,他总觉得糊里糊涂,自己明明听到人声,可朱门殇又在此时闯进,想要细究,师弟吴欢的伤却还着落在朱门殇身上,又考虑到群芳楼是丐帮物业,不好惊动。他摸了摸自己右胁下,此时酸麻已去,手臂恢复如常。想不通方才究竟发生什么事。只得摸摸鼻子走了。

燕红从门后偷窥,确定石九已走,离了群芳楼,这才对朱门殇点点头。

此时杨衍癫症已过,只是不住喘息,朱门殇取下他口中毛巾。杨衍精神疲虚,全身无力。朱门殇看他性命无忧,顿时火起,一把将他拎起,推开门走到屋外,把他扔到中庭水池里,燕红见状惊呼:“你干嘛!”

杨衍此时哪能挣扎,待要呼救,池水灌入口中,呛得口鼻难受,这一咳嗽,又是更多的水灌入,只觉得胸肺郁闷难受,几欲炸裂。以为自己要死时,朱门殇又将他提起。

杨衍刚喘得一口气,朱门殇拍拍拍,连赏了五六记耳光。杨衍双颊肿痛,还来不及喊,又被朱门殇丢入水中。

这举动自是惊动周围,不少人围上观看,之前遇到杨衍的那名守卫也在列中,心想:“朱大夫真是严格,徒儿不过开个小差就打成这样。”

杨衍在水中又吃了几口水,朱门殇又将他拎起,再打了五六耳光。几名护院与客人、姑娘们正要上去劝阻。朱门殇道:“没事,我在帮他治病。”说完拖着杨衍回房。

姑娘们知道杨衍是朱门殇救回的病人,护院们知道朱大夫是懂规矩的贵客,料他不会害人。倒是一名热心的客人上前拦住朱门殇,问道:“你跟这位小兄弟是什么关系?何故如此折磨他?”

朱门殇骂道:“这厮是个灭门种,你要管闲事,交给你管去。”说罢把杨衍推到那人身上。那人一听是灭门种,怕惹祸上身,忙避了开去,朱门殇不再回话,拎着杨衍大踏步上楼回房。

众人见没热闹可看,纷纷散去。

朱门殇把杨衍拎回房中,丢在地上。喝骂道:“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杨衍知道是朱门殇救了他,虽不怨怼,但也无话可说。

朱门殇问道:“那是你仇人?”

杨衍点点头,又抬头问道:“你知道他们住哪?”

朱门殇又一巴掌,把杨衍搧倒在地。

一名姑娘推了门近来,手上捧着一条毛巾和一套内衣裤。杨衍认得是昨晚爬上他床的妓女,名叫柳燕,朱门殇道:“又没叫你,你来干嘛?”柳燕走到杨衍面前道:“你伤刚好,别着凉了。”说着拿了毛巾替他擦身,杨衍身体先是一缩,这才让柳燕替他擦拭。过了一会,杨衍道:“谢谢姑娘,我自己来吧。”接过了柳燕的毛巾。自己擦拭。

柳燕道:“待会换上衣服,朱大夫是好人,不是欺负你。”

杨衍点点头。

柳燕起身对朱门殇道:“他只是孩子,别苛待了他。”

朱门殇淡淡道:“我在救他。”

柳燕点点头道:“我懂。”又回头看了杨衍一眼,摇摇头离去。

朱门殇看着杨衍把头发擦干,又换上了干净衣服。接着道:“群芳楼是丐帮的物业,幸好你未得手,你若在这杀了人,丐帮能放你罢休?”

杨衍道:“你跟我说他们住哪。”

朱门殇摇摇头,道:“睡醒了再说。”

杨衍点点头,上了床。朱门殇讶异他如此听话,反倒觉得过意不去。他熄了灯,正要出房时,却听到杨衍说了句:“对不起!”

朱门殇心下稍慰,这倔犊子,总算肯低头了。

※※※

第二天,杨衍的脸肿得老高。朱门殇帮他上药消肿。细问昨晚癫症的事,杨衍回说不知道,朱门殇又替他把了脉,察觉不出异象。内心怀疑。道:“你这隐疾我诊不出。但你往后需要注意。我现要出门。下午回来。”

杨衍只是点点头。并不多问,朱门殇反倒好奇起来。问道:“你不问我去哪?”

杨衍问:“我知道,你要去帮他们看伤。”

朱门殇道:“没别的话说了?”

杨衍:“我想通了。”看向门外:“报仇是我的事,你是大夫,救人才是你的事。”

朱门殇道:“我不是孙老头,没把大夫这行看得这么了不起,不过你倒是有一点说对了,报仇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朱门殇背起药囊,又提醒道:“别想跟着我。”说完便离开群芳楼。

一路上,朱门殇不时回头,发现杨衍确实没跟上。他找到石九两人,随便讲些鬼话瞒过去。帮吴欢换了药,到了中午,回到群芳楼。杨衍仍坐在床上,一动未动。朱门殇打了招呼。放下药囊,问杨衍道:“这么乖?在想什么?”

杨衍道:“想你的巴掌打得好疼。”

朱门殇道:“记恨了?”

杨衍道:“是记得了。”

朱门殇点点头道:“还不错,能学教训。”想了一下,又道:“跟我来。”

杨衍没多问,他知道朱门殇说话作事总爱卖关子,问也是白问,朱门殇带杨衍来到妓院里最大的一间房,敲了门,问道:“七娘在吗?”

里头传来娇媚的女声笑道:“朱大夫赏脸啦,进来。”

朱门殇推开门,杨衍见里头宽敞,比起其他房间少了些浮夸,只放着一张书案,几张椅子跟一张八仙桌。虽不见清奇,倒也有俭朴雅致之感。

七娘看上去约末四十多岁年纪,杨衍听说过她是这间妓院的老鸨,却从未见过。如今见她,只觉她妆容甚厚,看得出曾有的风情,也看得出经过的风霜。她就坐在八仙桌前嗑瓜子,桌上放着两个大碗,一个碗盛满瓜子,另一个碗里头放的全是瓜子壳。

朱门殇领着杨衍走入,一屁股就坐在七娘面前的椅子上,嘻嘻笑道:“奇怪,才几天不见,七娘怎么又年轻了几岁?”

七娘给了个白眼道:“得了,没好风,刮得动你这尊大菩萨?嘴巴抹了蜜,必是想讨甜头吃。”说完,看了杨衍一眼,道:“就这小子昨晚闹事?呦,长得满俊的,就是下巴破了相,可惜了。朱大夫,你妙手回春的招牌砸了啊。”

杨衍道:“是我自己不让朱大夫医的。”

七娘道:“还懂得感恩,来,让七娘抱抱,疼你呢。”

她一边说话,一边嗑瓜子,像是把瓜子当饭吃似的。杨衍看那装瓜子壳的碗,满了八成,心想:“就算是瓜子,这也吃得够饱了。也不怕咸。”

朱门殇道:“小孩子昨晚闹事,来跟七娘陪个礼。”

七娘道:“怎么赔?”

朱门殇道:“昨日里说来了个姑娘不肯下海,让七娘你头疼了?”

七娘道:“本想叫你帮忙劝劝,结果给你一顿好骂。”说完转过头去,问道:“你瞧瞧我脑门上那根针,拔出来没有?”

朱门殇道:“开个玩笑,七娘就当真了?说说,那姑娘怎么回事?”

七娘道:“能怎么回事。贞节烈女遇上个赌鬼老爹,欠了富贵赌坊二十两银,女儿被卖了。现在吵着要绳子上吊。要撞墙自杀,又磕头又求饶的,你到街上去,能听十回八回这故事。”

杨衍一听不由得怒起,心想:“这父亲忒歹毒,竟然为了二十两银子把女儿卖来烟花之地。”他自幼便受父母宠爱,又无朋友,于亲情最是看重。不由得对那姑娘多了几分同情之心。

朱门殇说道:“这样说来,若她不从,就只能往他老爹身上找去了。”

七娘道:“要不是最近没新鲜姑娘,我也懒得跟她瞎磨。惯例是退货还钱的。”

朱门殇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道:“这是二十两。我赎了她。”

七娘调侃道:“活菩萨,群芳楼上下有六十多个姑娘,你一并赎了,掐头去尾,收你整三千两就好。顺便把我也赎了,当送的。”

朱门殇笑道:“整个群芳楼的姑娘也比不上七娘精明干练,又美貌又晓事,三千两赎您一个还占便宜,其他姑娘才是送的。”

七娘道:“真会说话,得了吧,你这是水豆腐反搭桥,枉费心机。”

朱门殇道:“怎样,答应不答应?”

七娘道:“这闺女他爹卖了五十两。”

朱门殇道:“这我不管,你收了二十两,剩下三十两找他爹讨去。”

七娘不语,就嗑着瓜子,似在盘算什么,想了想道:“晓得了。”说完,把那锭银子收了起来。

朱门殇道:“如那姑娘不愿走,你可得还我。”

七娘笑道:“她要不愿走,我再折二两素银给你。当作谢礼。”

朱门殇哈哈笑道:“那可未必,人在哪?”

七娘道:“我叫人带你去。”

说完,七娘叫名护院,领着朱门殇与杨衍两人去见那姑娘,杨衍只觉疑惑,心想:“朱大夫要替姑娘赎身,找我一起来干嘛?”

两人走到后院,那是护院保镖住的地方,几名壮汉正在后庭练把式,另有几名聚在一起吆喝赌博。杨衍这才发觉,原来一间群芳楼,竟有二十多名护院。

朱门殇道:“待会我没说话,你不准开口。”

杨衍点点头,弄不清朱门殇在卖什么关子。

朱门殇要护院开了锁,推开门,里头的姑娘听到声音,忙缩到墙角,大声道:“你们这群狗养的杂种,别打老娘主意,快滚,老娘死都不答应。你们敢逼,我就死在这,夜夜作祟,让你们鸡犬不宁!”

杨衍见那姑娘,穿了件缝补过的破衫,长相甚是秀丽,只是开口粗鄙,气质全无,杨衍心想,多半是农家姑娘,父亲既然爱赌,想来也无好好教养。又见她缩在墙角,显是有些胆怯。额头上一块红肿见血,应是以死相逼,撞了自尽无果,想起她遭遇,不由得有些同情。正要开口,朱门殇咳了一声,杨衍想起交代,便不开口。

朱门殇道:“你要想走也不难,听话点,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那姑娘疑惑道:“你让我走?”

朱门殇:“先过来,再不上药,得留疤了。”

那姑娘又有迟疑,问道:“你是大夫?”

朱门殇不耐烦道:“行了,你再不过来,我便走了。到时你后悔我也不睬你。”

杨衍也道:“姑娘放心,朱大夫没有恶意的。”

朱门殇瞪了杨衍一眼,杨衍忙闭嘴不语。

那姑娘犹豫了一会,怯怯地走向前。朱门殇道:“坐。别站着。”说完席地而坐,杨衍也跟着坐下,三人围在一起。朱门殇拿出药膏帮姑娘涂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道:“招弟。”

朱门殇又问:“招到了没?”

招弟道:“一个弟弟,今年刚满十二。”

朱门殇点点头,又问:“乖巧吗?”

招弟道:“不乖,总惹我生气。常挨我打。”

杨衍想起姐姐,心头一紧。本想说话,不过想起嘱咐,又忍住了。

朱门殇笑道:“那弟弟一定恨死你了。”

招弟哼了一声道:“他没那个胆。”

“好了。”朱门殇上完药,收起药盒,说道:“怎么来的,知道吧?”

招弟一愣,眼眶一红,又怒道:“那是我爹欠的钱,不干我的事。”

朱门殇道:“是,不干你的事。我不是来劝你,你可以走了。”

说罢,朱门殇指指门外。

招弟甚是讶异,看看门外,又看看朱门殇。要站起身,又觉得哪有这么简单。狐疑道:“你别骗我,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朱门殇怪道:“让你走又不走,怎地?”

招弟又问:“那我爹欠的钱,咋办?”

朱门殇道:“那是你爹欠的钱,不干你的事。富贵赌坊的人,自然会去找你爹要债。”

招弟道:“我会作女工,这钱我慢慢还。你让他们……别去为难我爹。”

朱门殇:“姑娘,天底下没这么好的事,你爹还有田吗?”

招弟摇摇头道:“早卖光了,现在佃朱大户家的田地。”

朱门殇又问:“你能让你爹戒赌吗?”

招弟想了想,低下头。

朱门殇道:“你回去,你爹拿不出钱来,又要卖你一次,群芳楼不收,你爹起码得断两条腿,腿是白断的。钱还是得还。”

招弟咬牙道:“大夫,你帮我想想办法,要不,你帮我垫着,我……我三年五年,十年也还你。”

朱门殇道:“行,我帮你垫着,过了这个坎,你爹就能戒赌?”

杨衍见招弟不敢回话,心想:“这原是两难,只是怎么处理的好?”杨衍自忖,也实在想不出办法。

朱门殇接着道:“赌到卖田卖女,这叫绝症,斩了他手脚,他爬着也能去赌场,你留在这当妓女,他一样赌到你赎不了身。今天你周济他十两,明日他就能输二十两,那就是个无底洞。”

招弟心知自己父亲习性,知道朱门殇所言不虚。眼下自己该如何是好,浑没了主意。

朱门殇道:“你这样蛮干,只说不下海,解决不了问题,我倒有几个办法,就不知道你听不听。”

招弟急忙问道:“什么办法?”

朱门殇道:“一是你从这里离开后,一路向北,到了武当辖内,落地生根,你会作手工,姿色不差,找个好人家嫁了,至于你赌鬼老子跟讨厌的弟弟,从此与你再无干系。”

杨衍听了这话一惊,看向朱门殇,心想:“连父亲跟弟弟都不要了。这算什么狗屁办法?”

朱门殇道:“这样你一家人,起码还有你能得救。要不,一起死。”

招弟道:“还有其他办法吗?”

朱门殇道:“你嫁给个有本事的,让他看住你爹,关在家里不让出门。”

招弟道:“大夫……你……”

朱门殇骂道:“别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

招弟哭道:“就这几天时间,哪找这样的人?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朱门殇道:“你自己值多少,去富贵赌坊,把自己给压上去,赌赢了,你爹的债就清了。以后你爹输多少,你就如法炮制赢回来。”

招弟道:“我爹还不够惨,连我都要当赌鬼吗?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朱门殇道:“多得是,看你想到没有。你要是没想清楚,只是一昧蛮干,就别想着走出去。”指着门道:“就算走出去了,也就是滚上一笔利息再回来。”

招弟看着门,犹豫了起来。

朱门殇站起身道:“若你打算卖身还父债,当个孝顺女儿,拖着自己下水。也是你自己甘愿,别怨天尤人。这门我不关上,要走要留任凭你自个打算,别只顾着赌气,想清楚了再说。”

朱门殇说完,走了出去,杨衍看看招弟,默默跟了出去。

两人走到中庭,杨衍道:“我懂了。”

朱门殇道:“懂什么?”

杨衍道:“你不是劝那姑娘,你是在劝我。”

朱门殇“喔”了一声,问道:“怎么说?”

杨衍:“把那些仇人都忘光了,找个安身地方。最少,我能平安。”

朱门殇道:“我说过,报仇是你的事,我没这样劝你。”

杨衍道:“要是想报仇,就得想个不留后患的方法,我就像是招弟,没有钱,又欠了一屁股债,只想一昧蛮干。最后就是带着利息回来。”

朱门殇道:“你倒是会想。”

杨衍道:“看着别人时,总是比较会想,到了自己身上,谁都难想得开。”

朱门殇哈哈大笑道:“你小子,竟说出这么有意思的话,难得,难得。”

杨衍道:“如果招弟就这样走了,你不白亏了二十两?”

朱门殇道:“她要走了,二十两救一个人也算值得。我答应师父,施医三年积阴德。”旋即两手一摊:“反正钱也是骗来的。”

杨衍道:“如果她不肯走呢?”盯着朱门殇。

朱门殇懂他意思,道:“那看她想清楚了没。想清楚了,我也省了二十两银子。”接着道:“过两天,朱夫人的病一好,我就要离开抚州。”

杨衍道:“这么快?”

朱门殇道:“一个地方呆久了,挣不了杵。反正你脸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没啥好挂心了。”

杨衍道:“嗯。”

※※※

两天后,朱门殇果然收拾行李要走。杨衍本是依着他住的,朱门殇一走,自己也不能留在群芳楼。于是也跟着收拾行李。

离开群芳楼前,杨衍看到招弟浓妆艳抹,正在招待客人。

她终究是留下了。

朱门殇站在门口,若有所思。杨衍走上前打了招呼。

朱门殇手一摊道:“世间两难事,本就是不能周全才叫两难。各有各的缘法,选定了莫后悔就好。”

杨衍道:“也许她想到了两全的法子,今日的委屈,能救她一家。”

朱门殇道:“你信?”

杨衍道:“你怎不问她?”

朱门殇道:“算了吧,管不了那么多。”他抛了抛手上那锭银子道:“起码我省了二十两银子。”

杨衍道:“若是我,定还你二百两,两千两。”

朱门殇哈哈笑道:“就你这德行,行?”

杨衍道:“下辈子还你,带利息。”

朱门殇道:“得了,说到下辈子的都是骗人。”

杨衍道:“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朱门殇道:“我用朱大户的钱开了间小医馆,送给孙老头。你若见他,就说是你送的。”

杨衍讶异道:“怎不说是你送的?”

朱门殇道:“他瞧我不起,懒得跟他吵,不过他那二流医术,别医死人就好。”

杨衍道:“你真是个怪人。”

朱门殇道:“那是你见的人不够多。”

杨衍道:“可以告诉我,仇人住哪了吗?”

朱门殇道:“他们昨夜就走了,只知道一个叫石九,另一个没**的叫吴欢,都是华山派。”

杨衍道:“就两个人?”

朱门殇道:“就两个。”

杨衍又问:“往哪走?”

朱门殇道:“不清楚,他们言词闪躲,看来在丐帮境内还有什么大事要办。”

杨衍想了想,理不出头绪。朱门殇见他犹豫,把剑递出,道:“你的剑。”

杨衍摇摇头不接,说道:“这剑不趁手,我武功低微,要报仇,得找一把短匕才合适。”

朱门殇笑道:“真是想过了。下一步去哪?”

杨衍道:“听你说的,去丐帮看看。把对头弄清楚了,才好想办法对付。”

朱门殇想了想,又道:“还有两件事我需对你说,你的癫症我查不出原因,也许是心理犯毛病,我若想到办法,会为你除此病根。”

杨衍点点头道:“我晓得。”

朱门殇道:“第二件事尤其紧要,你莫要瞒我。你的眼睛?”

杨衍沉默半晌,淡淡道:“我眼中所见,都是红色的。”

朱门殇道:“你眼中有伤,那是血气凝于眼中,周围经脉受损,孙老头应该也看出了,你的眼睛,快则十年,慢则二十年,必将失明。”

杨衍一愣。淡淡道:“二十年,也不知够不够……”

朱门殇无可安慰,只得道:“那,就此别过。自个保重。”朱门殇挥挥手,准备要走。

杨衍盯着朱门殇,突然深深地一鞠躬。

朱门殇笑道:“要谢恩,也不跪下,就这么一个礼也忒寒酸。”

杨衍道:“刚才说的,下辈子都是骗人的。我欠你一命,这辈子定当还你,十倍,百倍。”

朱门殇哈哈笑道:“你要是能有这本事,我就收下了。”

两人一往东,一往西,自此别离。

此时杨衍的话,朱门殇并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很多年后,杨衍果然履行了诺言,还给他十条命、百条命、千条命,甚至……更多更多。

第六章 仙人指路

自群芳楼至丐帮在抚州的分舵,只有几里路,是个三进大院,门口右侧挂着一个铜铸皮袋。皮袋一共有七口,相互交迭。远望状如葡萄串一般。

杨衍不太懂这些江湖规矩,也不明白这七口皮袋的意思。他走进大院,还没绕过影壁,就听到赌博的吆喝声,中庭里就放着一张大方桌,五六名劲装壮汉正推着天九,一旁地上闲搁着几把刀剑,显是这几人的兵器。这景况,杨衍在父亲的工地里见多了,赌到兴致上头的赌客,往往对周围毫无所觉。

他初入江湖门派,心理有些不踏实,又看了看周围,两侧多是掩上的房间。几间房门开着的,里头都不见人影。料是办公的地方,里头的人都出来赌博。杨衍走近那群人。

那推排九的庄家,浓眉大目,一张四方脸,下颚留着一小撮胡子,见有人来到,推了牌问道:“小兄弟,有什么事?”

杨衍道:“我叫杨衍,家里出了事。”

众人听到杨衍的名字,都吃了一惊,一人道:“你就是杨家的灭门种?”另一人道:“怎么来这了?”

庄家翻倒面前的天九牌,骂道:“操妈的不玩了,崇仁县那群废物,翻了整县找不着,让人家找上临川来了,操!”

丐帮众人纷纷拾起刀剑,收拾赌具,各自回房。当中一人走上来道:“我叫殷宏,你跟我来!”

殷宏领着杨衍,走到一间房里,请杨衍上了座,问道:“肚子饿不饿?巷口有间麻鸡汤面,可好吃了。我帮你要碗过来?”

杨衍见他殷勤,受宠若惊,忙起身道:“不用了。”

殷宏道:“眼下抚州最有名的,就属大鸡小鸡,大鸡在群芳楼,小鸡就是崇仁麻鸡,不吃可惜了。”

杨衍心想:“我就住崇仁,麻鸡难道还吃得少了?”他不想在这客套上耗时间,便道:“那谢谢殷大哥。”

殷宏走出后,换方才推庄的那名汉子走入,杨衍有些紧张,站起身来,那人忙道:“坐着就好。”

那人就坐在杨衍对座,道:“我姓梁,单名一个慎字,六袋弟子,是抚州的刑堂堂主,你家的事我听说了。先陪个失礼,崇仁的分舵一直找不着你,却不知你怎么来到临川?”

杨衍道:“我听那人是北方口音,当时也没多想,就一路向北,想找仇人报仇。”

梁慎道:“原来如此,杨兄弟见着了仇人?”

杨衍点点头,梁慎道:“好极,好极!”他看着杨衍,想了想才问道:“当日杨家发生了什么事,若你觉得不舒服,说个大概便是。”

杨衍正要开口,却一时语塞,他每一想到当日情景,便心如刀割。朱门殇与他相处时从来不问,这是他第一次向人诉说家中惨案,话到口边,便觉内心酸楚,几乎要流下泪来。

他性格刚硬好强,忍了一会才开口,梁慎也不急,只是静静等着。杨衍将当日回到家后发生的事一一说了,说到杨珊珊自刎时,终于止不住眼泪,掩面啜泣。

梁慎只听得血脉贲张,怒火上涌,骂道:“操他娘的,操,这狗娘养的,该死!”他这一巴掌用力甚大,震得整个房间里嗡嗡回响,显是怒气非常。

杨衍道:“我后来打听到,他们一个叫石九,一个吴欢。都是华山派的,还有一个带头的,我不知道叫什么姓名。”

梁慎一愣,皱起眉头道:“华山派的矮狼石九?”

杨衍道:“矮狼?他是不高,比我还矮一点。”

梁慎又问:“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杨衍道:“他们放我走的。”

梁慎问:“放你走?”

杨衍道:“是,他们杀了我爷爷,我爹跟我娘,还有我姐姐,然后放我走。”

梁慎想了想,站起身,来回踱步,想了想,又叹口气,像是遇到极大难题,杨衍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梁大哥怎么了吗?”

梁慎道:“这……”

梁慎欲言又止,杨衍看他面有难色,不由得心底一沉,问道:“丐帮能不能帮我报仇?”

梁慎道:“丐帮辖内凡有杀伤,我们都是要管的,有强人灭人满门,那更是要管,崇仁县那些废物,早晚把他们革了。只是……”

杨衍忙道:“只是什么?”

梁慎道:“没事,杨兄弟你一家死得这么惨,丐帮自然会给个公道,你且回去,我们即刻抓人。就不信他能上了天,遁了地。”旋即一拍胸脯道:“真找不到人,我们也去华山缉拿。”

杨衍心中起了疑心,说道:“我家没了,没地方可去,我在附近找个地方落脚等消息。”

梁慎道:“人海茫茫,哪这么快有消息?杨兄弟还是先回去,好好过日子,等找到仇家,自会通知你。”

杨衍道:“他们昨天还在临川,有人见过,你们现在快去找。”

梁慎道:“好!我们即刻去找,那杨兄弟……兄弟我还有事要忙,找着人了自会通知你。”正要走,杨衍问道:“你还没问我住哪,找着了仇家,去哪找我?”

梁慎道:“我一个刑堂堂主,用得着记一个住所?你找着了落脚处,再来通知,自然有人会记。”

这话说得没半点破绽,杨衍信了。梁慎离去后,殷宏端了一碗汤面过来,说道:“面来了,杨兄弟快些趁热吃。”

杨衍不想拂他好意,将面吃了,又问道:“梁大哥很忙吗?”

殷宏道:“忙什么,大伙没事干都在推牌九了。杨兄弟,你家人死得惨,我们大伙都同情,那日消息传来,大伙很激愤,四处搜查凶手,前几天还抓了个嫌犯过来审问。那人说他啥都不知道,我们见他胆子小,武功差,不像是个杀人的,将他放回家中,派人暗中监看。”

杨衍问:“谁?”

殷宏道:“姓秦,名字忘记了,有个数字的。”

杨衍道:“秦九献?!”

殷宏道:“对对对,就是他!”

杨衍听闻秦九献的名字,顿时怒上心头,突然想起昏迷前看到的熟悉背影,不正是秦九献?那日他贪生怕死,想不到事后竟也讳莫如深,对当日之事全然假作不知。

杨衍道:“那日他也在,亲眼所见,怎么能说他不知道?”

殷宏道:“他也在?有这回事?”

杨衍道:“那废物在我父亲被杀时也来到我家,被仇人打了一顿。夹着尾巴逃走。”

殷宏道:“梁堂主怎么说?”

杨衍道:“他要我先回家等消息。”

殷宏道:“那你就先回家等消息呗。”

杨衍摇摇头道:“我留在临川。那仇人还不远,要找很快。”

殷宏道:“你跟我说说他们样貌,我也帮你找。”

杨衍心下感动,正要说时,殷宏忙喊道:“等等!”

他离开房间,过了一会,拿了笔墨纸张过来,说道:“我记性不好,画着。”

杨衍道:“殷大哥还会画画?”

殷宏搔着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就是画着玩,你说,我画。”

杨衍把石九、吴欢,连同那黑袍人的样貌细细说了,殷宏就着杨衍的形容画了图,虽不说维妙维肖,但特征处都有,对着图像找,八九不离十。

殷宏道:“等我把这图画个几十上百张,先在临川分贴,再送到各分舵上去,不信找不着人。”说完,拿着图像离去。

杨衍在房中等了许久,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梁慎回房里见到杨衍,惊讶道:“你怎么还在?不是叫你回家等消息了吗?”

杨衍觉得尴尬,回道:“我在这附近等消息。”

梁慎仍是劝他回家等消息,杨衍不肯。眼看时近黄昏,杨衍身上银钱不多,就挑了个最破的客栈住了。

第二天一早,杨衍又去丐帮,梁慎只说已经派人找,再无消息。就这样,每日里,杨衍一早便去丐帮等消息,转眼已过十余日。杨衍看盘缠将尽,越等越是心焦。

杨衍别无他法,只好在附近打些零工,只是入不敷出。难以支持。又过了七八日。杨衍再来到丐帮询问,仍是一样答复,杨衍怒从心起,不由得大骂起来。梁慎只是不语,劝了杨衍两句,自行进去。

杨衍觉得委屈,却也无可奈何,正要离去,突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杨衍转头,原来是殷宏。

殷宏道:“杨兄弟,走,我请你吃面。”

杨衍见到是他,想起他对自己的好,点点头道:“好。”

殷宏带着杨衍到面店,点了两碗麻鸡汤面。这几日食不果腹,杨衍委实也饿了,西哩呼噜地吃了。殷宏看着他,忽问道:“杨兄弟盘缠还够吗?”

杨衍低着头道:“我在附近找些活干,还能支撑。”

殷宏道:“杨兄弟,我劝你一句,回家去吧。”

杨衍抬起头,盯着殷宏问:“殷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丐帮不帮我了吗?”

殷宏犹豫半晌,跟店家要了一壶酒,自顾自喝了。杨衍见他不答,更是起疑,又再追问。

殷宏喝了两杯,满脸通红,说道:“不瞒杨兄弟,我有个妹妹,也有个弟弟,谁要是动了他们,我就跟谁拼命。所以,杨兄弟的心情,我是懂的。”

杨衍心想:“这时候你跟我说这干嘛?”

殷宏又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叹了口气,像是要壮胆色,然后才说:“杨兄弟没发现,城里,没贴我帮你画的画像?”

杨衍道:“我早就发觉了,只道是殷大哥太忙忘了。”

殷宏道:“这种事能忘吗?我殷宏虽然不是什么大侠,但这种……这种天杀的丧门事,还能不挂心?”

杨衍见他说得蹊跷,心底一沉,道:“丐帮真不帮我了?”

殷宏道:“不是不帮,是真心帮不了。”胀红了脸,叹道:“我知道杨兄弟你难过。我见你日日来丐帮,又帮不上忙,我看了也难过。梁堂主要大家别理你,日子久了你撑不下去,自然会回家乡,日子一天天过,那心也渐渐淡了。也就没事了。”

杨衍怒声道:“不是说江西都归丐帮管,不是说灭门绝户是大事。怎么现在又说管不了?”

殷宏道:“那一日你走后,殷堂主就说这事难办,你知道那石九……他可是华山派的人,外号叫矮虎。华山,可是九大家啊。”

杨衍冷笑道:“我懂,整个江西都归他管,他们爱杀谁就杀谁,是不?”

殷宏道:“兄弟你不在江湖混,你不懂,华山掌门严非锡是个厉害角色,这且不论,江湖上谁都知道华山严家最是记仇。有道是,华山一滴血,道上一颗头。这还不是难办的事,只要站住理,华山派也得乖乖交人。”

杨衍怒道:“难道我家站不住理?”

殷宏道:“堂主说,有九大家这么大的后台,又照规矩办事,多半是立过仇名状。有仇名状,各门派就不过问了。”

杨衍怒道:“难道我一家就这样白死?”

殷宏低下头,叹口气道:“堂主说,发仇名状乃是两家私斗搏杀,你不会武功,就算石九不能杀你,你也奈何不了他,与其这样活着辛苦,不如回家乡过日子,他知道你听不进去,所以拖延这段时间,让你缓缓怨气,想通了。再让你回去。”

杨衍怒道:“我他娘想不通这狗屁道理!”

殷宏道:“我知道这不是个理,但是……但是……杨兄弟,你这仇是报不成了,真个的,我觉得愧对你,今天瞒着堂主出来见你,是不想让你白费心力。你日子也难过,这点钱……”

殷宏掏出几钱银子,道:“我也不宽裕,能帮的就这些,还够让你回崇仁。”说完,他偏过头去,不敢再看杨衍。过了一会,见杨衍没收,回过头来道:“杨兄弟,你就收了呗……咦?”他这一转头,杨衍已不知去向。

杨衍怒气冲冲离开面店,回到客栈,掌柜的已经在等他,他已欠了三天房钱,这一照面,顿时气馁,掌柜的说道:“杨公子,你已经欠了三天房钱,今天再不交,我这可收留不得你了。”

杨衍道:“再宽限几日,我找个工作,还你这几天房钱。”

掌柜摇头道:“那不行,你今晚没把帐清了,那也不用回来了,这三天算是优待你,你自个走吧。”

杨衍再三拜托,掌柜只是不允,杨衍无奈,只得离去。

此时他身上既无银两,再回丐帮恳求,终究也无用。报仇无望,该当如何?杨衍摸摸自己身上,除了几十文钱,只剩下那面仙霞掌令,他问过梁慎,梁慎说没听过这门派。

这令牌外金内银,掂量着有数两重,若拿去典当,对现在的杨衍可说是一笔巨款,但这是父亲留下的遗物,关乎他的身世。之前他宁愿挨饿受冻,也没打过令牌的主意。现而今……

杨衍想起朱门殇说的话,每件事都得考虑过后再说,他绝不愿回家就此放过,如果丐帮不愿帮忙,那只能靠自己。

学武,眼下只有这条路,对方既然不能杀自己,只要自己练成武功,总有机会一试再试。但到哪学武?各大门派都有收徒,丐帮是不成的。他听说过的门派不多,九大家当然是首选,哪个门派武功最高?是少林武当吗?但学武时刻久长。

要是报仇之前仇人就死,那不是白忙一场?唐门擅于暗器毒物,入门可能最易。但四川贵州却是最远。且人家愿不愿意收他还是问题。

不管怎样,路费都是必须的。剩下的,再打听吧。

到当铺的人,总不想被人看见。无论是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

离杨衍住的客栈最近的一间当铺,就坐落在一条无头巷的尾端,周围行人稀少。会经过的,多半不是住户,就是来典当的。

杨衍站在当铺前犹豫再三,正要走入,突然有人喊道:“大爷,施舍点零钱。”

杨衍回头,见到一名老人正伸着手,苦着一张脸道:“救苦救难活菩萨,有舍有得天保佑,残羹冷饭饱一天,三文两文救命钱。大爷,施舍点。好不?!”

杨衍见那乞丐,约末八十年纪,脸上满是皱纹污垢,把一头白发白须都染得灰黄邋遢,下门牙也没了,说话漏风,含浑不清。一双老眼浊而无神。不时眨动。若只看这张脸,确实引人同情。

然则只需细看,那老人虽然全身脏污,湛蓝腰带上却挂着一条翠绿玉坠,一身黄衫锦袍,上绣福禄神仙,他在宝庆号看过一尺三百钱的蜀锦,都没这料子漂亮。杨衍不懂行情,但知就这身行头,怕不止七八两银子了。这样一个富贵老人,竟来索讨一文钱?

杨衍说道:“老爷爷,你别拿穷人寻开心了。我还得靠你周济呢。”

那老人呵呵笑道:“大爷真会开玩笑,拿老乞丐寻开心,老头子真就要几文钱,大爷,给点吧。”

杨衍本不欲理他,那老人只是纠缠,语气真切诚恳,若不是一身行头太过招摇,杨衍还当真信了。只是禁不起他闹腾,又想起爷爷,心想:“我都要饿死了,横竖不差这一点。且给他几文,看他怎样?”

于是掏出三文钱,递给那老人道:“爷爷,就这么多了,别的没了。”

那老头不住行礼道谢,转身就走,原来他是专门来坑这几文钱的?杨衍见他离去,摸不清虚实。又望向当铺,谁知那老头又搭了他肩膀,说道:“救苦救难活菩萨,有舍有得天保佑,残羹冷饭饱一天,三文两文救命钱。大爷,施舍点。好不?!”

杨衍又好气又好笑,此时他已看出这老头年老痴呆,许是富贵人家出身的,不知怎地,竟然当街行乞。只得道:“老爷爷,您刚才讨过了。”

那老头摸摸头,问道:“讨过了?”

杨衍索性把怀中剩下那二十几文通通掏出,交给老头子,道:“我就剩这些,没了。”

老头问:“没了?”

杨衍掏开行囊,对着老头说道:“一文不剩,得去当铺了。”

老头抬头看看,果然看到当铺招牌,点点头道:“穷到要进当铺还肯施舍老头,大爷真是豪爽。这样吧,老头子交你这个朋友。”

老头边说边搭着杨衍肩膀。杨衍心想:“他这身行头,若是落单,遇上歹人只怕受害。于是苦笑道:“老爷爷,你别捉弄我了,你住哪,我送你回家。””

老头道:“老乞丐自然是四海为家了,对了,你知不知道群芳楼怎么走?我绕来绕去,找不着啊。”

杨衍讶异道:“群芳楼?”

老头呵呵笑道:“是啊,春姨跟我可好了。走,我带你去找姑娘。”

杨衍苦笑道:“老爷爷别闹了,你有钱,我可没钱。再说,我刚从那离开呢。”

老头道:“没钱没关系,富贵赌坊在哪?”

杨衍问:“老爷爷你去那里干嘛?”

老头翻了个白眼道:“乞丐要了钱,不是嫖就是赌,还能干嘛?”

杨衍摸着头,只觉头痛,叹了口气道:“老爷爷,要是有赌有嫖的钱,你借点给我当路费。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老头问道:“你没钱?”

杨衍道:“钱都给你了。哪来的钱?”

那老头点点头,道:“说的有理,那我教你挣钱的法门。”

杨衍一听,顿时点起希望,忙问道:“怎样挣钱?”

那老头伸手抓住杨衍的衣服,用力一撕,将杨衍的衣服撕得破烂,杨衍吃了一惊,叫苦不迭,骂道:“臭老头,我给你钱,你反而撕我衣服?!”那老头又看了看,说道:“还差一点。”又蹲在地上,抓起两把泥沙,在杨衍脸上身上乱抹。杨衍扭捏闪避,仍被抹得一身脏污,那老头点点头道:“这样就行了。”

杨衍怒道:“我就这身衣服,你撕破了,我怎么办?你得赔我。”

老头道:“你不是要钱?来,老头子教你挣杵儿的法门。”

杨衍道:“你要带我当乞丐?”

老头问道:“当乞丐不好吗?”

事到如今,杨衍当真哭笑不得。自己到底交了怎样的华盖运,刚跟朱门殇告别,又遇到这样的怪老头。杨衍道:“行,老爷爷,我跟你一起当乞丐,你住哪,先告诉我吧。”

那老头说道:“跟我来,待会我怎么说,你就怎么说。”

杨衍不放心老头,只得跟着他,刚出了巷口,那老头拦住一名少妇要钱,那少妇绕了开去,那老头又接连问了几个人。指使着杨衍照作,杨衍脸皮薄,只得婉拒,那老头东走西走,全无方向,杨衍只盼他家人快点寻来,将这老头接走。

两人走了大半个小时,老头拦到两名青年,那两人见老头乞讨,勃然色变,骂道:“老头子,不要命了吗?”

老头摇头道:“只要钱,不要命,大爷,好心给点。”

一名较高的绿衣青年问杨衍道:“这是你爷爷?”

杨衍不想解释,只得道:“我爷爷老糊涂了,请勿见怪。”

高个青年道:“你爷爷老糊涂,你可不糊涂,丐帮辖内不许‘沿门托’,这你也不知规矩吗?”

杨衍不解道:“什么是沿门托?”

那两名青年看见老头子身上的绿玉腰坠,互望了一眼。那高个子道:“不懂规矩没关系,罚过就懂了。”说罢,伸手便去摘老头子身上的绿玉腰坠。

杨衍喝骂道:“干什么!”伸手去推那青年肩膀,那青年见他推来,左肩一缩,避了开来,竟是学过武的,随即右拳挥出,直打向杨衍面门,骂道:“找死!”

杨衍见他拳头挥来,稳了马步,右手剑掌探出,他来来去去只会那招枯木横枝,顺势戳向高个青年腰间,这招本是他练熟的,且那青年料不到他会武功,竟一击得手,将那青年打退了几步,只是他几无功力,那青年只痛不伤。

高个青年吃了一招,腰间甚是疼痛,骂道:“狗杂种还会功夫?”

老头子拍手赞道:“好一招仙人指路。”

杨衍道:“爷爷,这招叫枯木横枝。”

那老头翻个白眼,一口气把胡子都给吹起,骂道:“少胡说,仙霞派的仙人指路,老头子会不认得?”

杨衍惊问道:“老爷爷,你听过仙霞派?”

老头子道:“废话,谁没听过?”

第七章 富贵赌坊(上)

杨衍惊诧中,未及细问,高个青年抢上一步,一拳打向杨衍。杨衍堪堪闪过,肚子便挨了一脚,痛怒交加,猛地一拳挥出,高个青年急急避开,又在杨衍肩头推了一把。杨衍又是一招枯木横枝,那高个青年明明见过,偏偏闪不开,又挨了一掌。登时大怒,一连串快拳套路,杨衍认不出这是什么拳法,遮挡不及,吃了几记重拳。

饶是如此,杨衍却不屈服,凭着一股血性,盲拳乱挥,拳拳用力。以他功夫,若是见招拆招,根本毫无胜算。似这般乱打乱挥,高个青年反倒不知如何反应,几番遮挡,下巴挨了一记重击。不觉生了怯意,想要退开重整架势,哪知杨衍低吼一声,拳如雨下,照着头脸身体一阵乱打。高个青年只是遮挡。杨衍正打得兴起,突然腰间一痛,摔倒在地,原来是那矮个青年突施偷袭。两人将他压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

杨衍抱头缩腿在地上打滚,那老头突然抢上,压在杨衍身上大喊:“别打我孙儿。”那两名青年收势不住,老头挨了几下,不住叫疼,杨衍大怒,伸手入怀。他同朱门殇分别后另买了一把短匕,此刻正要掏出,不料那老头护着杨衍全身,正压在胸口上,杨衍掏不出匕首,怒喝道:“别打老人家!”

那两名青年怕老人年老体衰,这两下真打死了人,又怕惊动路人,那高个的抢了老人身上的绿玉坠,一把塞入袖袋,转身就跑。杨衍破口大骂,两人去得远了。杨衍忙扶起老人道:“爷爷你没事吧。”

老头道:“没事……没事……乖孙儿,你有没有受伤?”

杨衍脸上两块淤血,身上挨了几下,亏得他年轻力壮,没伤到筋骨,当下拍拍老人身上的灰尘,道:“可惜了您的玉腰坠。”

老人说道:“傻孩子,你在说什么玉坠?”

杨衍指指老人的腰间,不由一愣,只见那玉坠仍稳妥地系在腰间,莫非自己方才看走了眼?

老头问道:“怎么了?”

杨衍道:“没事,老爷爷,你家在哪?我送您回去吧。”

老头道:“说好几次了,老乞丐四海为家,没地方住呢。”

杨衍莫可奈何,心想:“就你这一身装扮,谁信呢。”又想起他之前提起仙霞派,忙问:“老爷爷,你知道仙霞派?”

老头一脸狐疑反问道:“仙霞派?”

杨衍道:“就这个啊。”杨衍说着,又比划了一回枯木横枝。

老头恍然道:“喔,仙人指路,仙霞派,这老头子当然认得,你是仙霞派的弟子?怎么这等不济事?刚才人家用易家堡的六合拳打你,你用仙霞派的翻云掌,卸他上路攻势,拆了他左手肩骨。下手轻点,便使一招云起浪涌,打断他几根肋骨就是。”

杨衍又惊又喜,忙问:“老爷爷你懂仙霞派的功夫?你是仙霞派的人吗?”

老头子呸道:“老乞丐还不至于恁地没出息,仙霞派这等功夫顶个屁用?”

杨衍失望道:“仙霞派的功夫很弱吗?”

老头道:“是不怎地,看你不就知道了?”

杨衍道:“我没学过仙霞派的功夫。老爷爷,仙霞派在哪?”

老头道:“你自己门派在哪不知道?反问老乞丐?”

杨衍道:“这招是我爷爷教我的。”

老头问道:“你爷爷叫什么名字?”

杨衍道:“我爷爷叫杨修杰。”

老头道:“听都没听过,仙霞派姓杨的,就只有大弟子杨景耀有点名气,得了真传,勉强算是个人物。”

杨衍只觉得这名字很熟悉,突然想起,过往父亲与爷爷每年清明,总是折了几张黄纸放在供桌前祭拜,之后再将黄纸火化,却从不出门扫坟。他当时问了父亲,父亲说是祖先牌位。杨衍问姓名,父亲只说要忙,搪塞了过去。后来他趁火化时,偷偷拆了几张黄纸偷看。里头几个名字,有姓蔡姓张,姓林姓陈的,唯独只有一个姓杨,只是因为同姓,当时便特别留心,便叫杨景耀。

他当时便觉奇怪,怎地祖先牌位混了这么多其他姓氏,问了父亲,被杨正德臭骂一顿,他甚少见父亲如此大发脾气,杨正德只说这是对先人不敬,要他忘了这件事。

现在想来,是怕泄漏了先人姓名,引来仇家。只是想不到,这场大祸仍是避不过。

杨衍道:“这名字我有听过,说不定……”他想了想,又道:“说不定是我曾祖父!”

老头吹了一把胡子,哈哈大笑道:“杨景耀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哪能生出你这样的龟孙子,说,你是不是偷师啊?”

杨衍连忙道:“没有没有,真是我爷爷教的。那你告诉我,仙霞派在哪,好让我去拜师。”

老头道:“那是武当底下的小派门,跟武当算是有远亲关系,你往湖北去找就是了。”

杨衍默默记在心中,正要想办法骗这老头说出自己家,老头又道:“你还没跟我讲,富贵赌坊在哪?”

杨衍问道:“爷爷你身上有钱?”

老头道:“你刚才不是给了我?”

杨衍道:“就那几十文,不够啊。”

那老头从怀里摸出两个口袋道:“我看看这里有多少。”他把银两倒了出来,嫌道:“才三钱银子,真俩穷鬼。”

杨衍以为他说自己两人,忙道:“是啊,钱不多,别赌了。”

那老头看着当铺所在的巷子,怪道:“赌坊明明就在那条巷子,怎么就找不着。我再问问。”说完,径自去找路人询问。杨衍虽感头痛,又不敢放他孤身一人,心想:“他家人急着找他,知道他好赌,说不定会去富贵赌坊等他。”于是追上了,道:“爷爷,我带你去吧。”

老头见他愿意带路,哈哈笑道:“好好好,我们走!走!赢了分你一半。”

杨衍来到临川已将近一月,早耳闻富贵赌坊大名,当下领着老头前去。

富贵赌坊是江西最大的赌场。也是抚州最繁华的区域。未到赌坊,门前的巷子两侧已是摊贩云集,不只食铺、酒肆罗列,更有店家贩卖各色古玩玉器,绫罗绸缎。也有各式江湖卖艺,相卦算命,挑方卖药,杂技戏法,相声评弹,好不热闹。最引杨衍注意的,竟有不少人席地而坐,个个身材粗壮高大,身边各自放着兵器,一旁各自竖着“一日保镖,平安到府”的布条。也不知道卖的到底是啥。

杨衍觉得有趣,问道:“爷爷,那些保镖作什么用的?”

老头哈哈笑道:“那是一日保镖,赌客在赌场赢了大钱,甚是招摇。若担心回家路上遇到强人,就在这请了保镖,保你平安到府。那些领了侠名状找不到活的,都在这里挣点杵过日子。”

杨衍道:“若这些保镖监守自盗怎办?”

老头道:“坏了规矩就吃不了这行饭。被同行唾弃。不过嘛,杀头的生意有人作,粮多难免出米虫。看你运气,看人良心。”

两人进了赌坊,只见张灯结彩,人头攒动,吆喝声此起彼落。里头极为宽大气派,数十张桌子,各自间隔约二十尺至一丈间。天九、牌九、骰子、番摊、四色牌等。杨衍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对这些赌戏也不了解,不由得忐忑起来。他左右张望,只待有寻人的上前相认。

那老头看了这环境。皱起眉头问道:“这哪啊?”

杨衍道:“富贵赌坊啊。”

老头道:“富贵赌坊几时搬了家,还整修得这等气派?”

杨衍道:“听说有十几年了吧。”

老头骂道:“胡说八道。”

杨衍知他胡涂,也不好辩驳,只好跟着他走。

第七章 富贵赌坊(中)

富贵赌坊是兑筹码,十进九出,不吃和局,一百文兑一个筹码,换回时却只能换回九十文。筹码又分色等,绿色是十文,一个紫色折一百个绿色,也就是一两银,金色又折十个紫色,也就是十两银。

那老头先把三钱银子连同那几十文,换了三十个绿色筹码,走到番摊那桌,庄家正抓了一把摊子,老头只看了一眼,便道:“开个三摊咧。”杨衍停了一下。那庄家拿了扒子扒数,果然开出三来,杨衍惋惜道:“可惜没押。”一转头,见老头已到牌九摊上,连忙跟上。

那老头见杨衍跟上,又说道:“庄家一对斧头,输第三家一对板凳,其余通杀!”杨衍听不懂这术语,只见庄家翻开牌,一堆白点看不清是几点,喊道:“一对斧头。闲家开牌。”闲家第三家大喜喊道:“板凳吃斧头,冤家不聚头。”杨衍看那人也是一对,点数却少,四点整整齐齐,心想:“怎么点数少了却赢?”又想:“怎地他又猜对了?”

他见天九牌点色琳琅满目各自不同,不比刚才番摊只有一二三四可猜,这能猜中绝非运气。问道:“爷爷你怎么知道庄家拿什么牌?”

老头道:“看他推牌迭牌不就知道了。”

杨衍想:“这么简单,怎地大家看不出来?”他不擅赌博,又心想:“是了,大家都看出来了,只是丢了骰子,谁拿什么都知道了,悔改不得,开牌只是确定牌面而已。”

那老头找了一名护院,问道:“破阵图。得多少银子才能入阵?”那护院看了老头一眼,又看了杨衍一眼,问道:“这谁?”

老头道:“这我孙子。”

护院眯起眼,说道:“看着不像。”

老头呵呵笑道:“刚认的亲戚,带他来见场面呢。”

护院道:“五十两,先亮筹子。”

杨衍又是一惊,心想:“五十两银子才能赌一把,爹爹以前一个月也才挣二两多银子。老爷爷哪来这么多钱?”

那老头问道:“不是三十两?怎要五十两这么多?”

护院道:“就五十两,有钱吗?”

老头点点头道:“行。”说完径自走往骰子场去,杨衍跟着问道:“爷爷,你有五十两?”

老头道:“等会,等会。”又对着赌档前的人喊道:“让让,让让。”

众人让出个位置,给杨衍跟老头站了,杨衍见桌上,写着各式赔率,三到十是小,十一到十七是大,都是一赔一。又能押每次骰出的单点,一到六,每个数字是一赔二。又有总数,赔率不等。若是押全围豹子,一赔三十六,若是单围豹子,那是赔两百一十六倍。总算杨衍生性聪明,看了一会,便了解当中赔率关窍。知道越难中的,赔率越高。

庄家摇了骰子,喊了句:“下好离手!”

老头掏出筹码,压了十枚大,又压了五枚豹子。五枚在五点,五枚在六点。最后五枚想了想,压在三个六上。

杨衍见他一次全压,忙道:“爷爷,赌小点吧。”

老头道:“怕啥,输光了再去讨不就得了?”

骰盅一开,五五三开大,输了豹子、六点、三个六一共十五枚,却赢了大二十枚,两个五点二十枚,净赚了十枚,杨衍高兴道:“赢了十个呢。”

老头子翻了白眼道:“才一百文钱,没见过世面的小子。”

杨衍心想:“呵,你见过世面,刚才还问我讨一文钱呢。”

庄家又摇了骰子,老头子想了想,说道:“这把不压。”

这把开出了四四五,一样是大。

第三把,老头压小十枚,又在一跟二各压了十枚,豹子压了十枚。

杨衍见他又一把过,心想:“这样玩法,一次就输光,能有天天过大节的吗?”

庄家开出一二三小。吃了豹子十枚,还了小二十枚,一跟二各二十枚,这样是六十枚。

杨衍想:“这短短时间就翻了一倍,难怪这么多人死在赌桌上。”

第四把,第五把,老头都不压,各自开出了三三四,三四二两个小。

到了第六把上,老头压了三十枚小,压了十枚一,十枚二,十枚豹子。

这次开出了一一二小。只输了豹子那注,拿回一百一十文。

至此,杨衍对老头才有些佩服,觉得他下注必有所得,是个行家,可他相信父亲教诲,十赌九输,且老头每次下注,都是一把全过,只要错个一次,那便全军覆没。

偏偏那老头赌运极佳,每次虽赢不多,但总有所获,又压了几把,老头把筹码累积到了二百二十枚。杨衍注意到,老头每次下注,若非出一二,便是五六,他不下的那几把,多半是开出两个三或两个四。

此后老头又让过几把不下,约莫到第十二把上,老头压了一百枚大,三十枚一,三十枚二,二十枚豹子,二十枚三个一。二十枚三个二。

庄家掀起骰盅,只听得周围一遍哀嚎,唯有老头怪叫一声道:“中啦!”

杨衍见这一开,竟开出三个一豹子,老头压了三十枚单数一,连本收回一百二十枚,二十枚全围豹子,连本收回七百四十枚,最后是单围豹子,赔率是两百一十六,那是四千三百二十枚。合计足有五千一百八十枚。折回银子是四十六两六钱两分。那庄家皱了眉头,如数照赔,只是那筹码换成了金色紫色。

杨衍一个时辰前还在为几两银子苦恼,没想到只一会,竟翻成了四十几两银子,他从未见过如此巨款,心口猛跳,暗想:“待会出去,得多请几个保镖才行。哎,老爷爷死活不肯说自己住哪。带着这笔钱,会不会反惹了祸患?”

老头收了筹码笑道:“够啦!”转身就走,杨衍跟上问:“怎么不玩了?”

老头道:“今天运气太好,惹了庄家注意,再玩会露馅。”

杨衍道:“你能听出骰子点数对不?”

老头道:“小伙子看了几把就猜到了。你要学吗?”

杨衍道:“要这么容易学,富贵赌坊早倒了。”

老头哈哈笑道:“小兄弟聪明,这听骰功夫只能听个大概,骰子六面,两个对面合计是七,一六是一对,二五、三四又是一对,落骰时声音略有不同,听骰只能听出个大概,若是五六着底,那就是一二面朝上,开小的机率就高,若是一二落底,那是五六朝上,开大的机率就高。至于三四,那太难分辨,索性放弃。三颗骰子能听出两个大概就算高手,今天摇盅的庄家是生面孔,咱们运气好,没几把就赢了大注,下回他注意。变个手法摇骰,赔死你都会。”

杨衍道:“赢了四十多两,该走啦。”

老头道:“我是来赌破阵图的,现在才凑够银两呢。”

杨衍虽想劝阻,但心知这老头甚是顽固,且他赌钱本事如此高明,反正是他的钱,不如看他能变出怎样把戏,只好道:“劝你也不听,随便吧。”

老头道:“别担心,要是赢了,一半归你,老乞丐不骗人的。”

杨衍只是笑笑不回话。

那老头跟护院亮了筹码,那护院见他真有五十两,说道:“老爷子这边请。”态度甚是礼貌。

杨衍与老头跟着那护院,从大厅侧面绕到后院,那后院布置虽不如群芳楼华丽,然松柏成荫,怪石嵯峨,另有一番雅致。

三人走到廊底,有一道阶梯通往地下,护院说道:“就在这了,贵客请自便。”

杨衍心想:“原来富贵赌坊底下还别有洞天,五十两才得入门,这破阵图究竟是什么赌法。”

两人走下阶梯,突然一股臭味扑鼻而来,杨衍心想:“怎么这味道好熟悉。”他心中猜测,这破阵图该是最顶尖的博弈,下注者无一不是豪客,场所该当清静明亮,兼且奢华气派。怎么藏于地下,又有臭味。杨衍满心疑问,突然想起那味道:“这不是鸡屎味吗?”杨衍惊问。

那老头笑道:“就是斗鸡。”

此时两人正好走到阶梯下,杨衍见着一片空地,宽敞不下楼上赌厅。周围满布火把灯笼,明亮不下白昼,当中用铁丝围篱围起约三四十尺的一小块。离围篱约一尺处,围置着十二张太师椅及茶几,约莫有八九个赌客,服装各有气派,坐在椅子上,凝神专注,看场中两鸡相斗。赌客后方,又有数十名护院站着。在空地的两侧都是鸡笼。刚才的鸡屎味便是从此传出。然每个鸡笼甚是巨大,足足有数十尺方圆。杨衍好奇,走近去看。多数鸡笼里头都有一只鸡,那些鸡与寻常公鸡不同,一只只趾高气昂,雄壮威武,眼神炯炯,爪喙尖利。鸡笼前又各自站着一名守卫,看服色并非赌场中的护院。杨衍想要靠近,便遭驱赶。

老头找了一张太师椅坐定,喝道:“小伙子别乱跑。过来!”

杨衍乖乖走到老头身边,老头又对一名护院说道:“看座”。那护院搬了张凳子过来,杨衍坐下,这才看起场中斗鸡。

只见场中两鸡互斗,一只青羽鸡正追逐一只红羽,那红羽落于下风,节节败退,青羽追上扑击,啄得羽毛纷飞,散落一地,那红羽奋力反击,青羽拍动双翅打在红羽脸上,打得红羽睁不开眼,就这一瞬间,青羽趁势跃起,鸡爪下扑连抓,抓的红羽怪叫连连,倒在地上。青羽兀自不肯放过,继续啄击,那红羽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一名赌客骂道:“操他娘的,这畜生!”

另名赌客笑道:“李员外,承让!这五百两,我就笑纳了。”

杨衍惊道:“就这样输了五百两?”

老头笑道:“你别吃惊,他斗输的这只鸡,起码就得五六十两。”

杨衍听得咋舌不下,道:“一只鸡得五六十两,难道他会说人话?”

老头哈哈大笑道:“人话是不会说,就是会打架,你看这只打赢的青羽,该是来自山东的乌云盖雪,幼鸡每只便要十两,自幼培训,花的各式照料功夫,吃的是上好饲料,以保证肉足力大,你瞧后面鸡笼前站的那些人,那都是训练斗鸡的师傅。好的师傅月俸也得五到十两。出名的常胜师傅,十五两也不意外。你说,把一只幼鸡养到能上阵,没几十两银子行吗?”

杨衍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又听那李员外道:“把这废物拖下去,跟夫人说,今晚喝鸡汤。”

李员外的随从进入围篱,抓住红羽鸡脖子,喀啦一声,将它脖子扭断,倒提鸡脚,拎了出去。

杨衍心下恻然,道:“这鸡为他死斗,一旦输了,不但没有好好埋葬,还把它吃了,这人当真是…”

老头低声道:“斗鸡一旦落败,就算不死,斗气已丧,再也不能上场,有些主人会善待斗鸡,还能自己配出名种,也有像他这种的。总之,是人是畜生,咱们都管不着。”随即又道:“你只听说过临川有麻鸡好吃,没听说有斗鸡可看吧。”

杨衍摇摇头道:“这么残忍的东西,我不爱看。”

老头笑道:“你吃麻鸡时,怎么就没想过残忍?”

杨衍突然想起杨氏常说的:“君子远庖厨。”这时才算深刻明白这道理。

一想起娘亲,心中不禁一痛。于是道:“是啊,得要心肠够硬,才能下得了狠手。是人就当人看,是畜生,就得当畜生看。”

老头点点头,不再说话。一名护院趋近问道:“贵客赌外围,还是坐庄?”

“我赌外围,再看看。”老头说完,知道杨衍不懂,又解释道:“坐庄是派自己的斗鸡出来打,外围是双方各自下注,两方注金依比平分。”

又听到一名赌客道:“朱员外,你还有没有大将要上场的?”

方才青羽的主人道:“晓月兄的小吕布已经将养一个月了,您该问问他。”

杨衍心想:“他也姓朱,莫非就是老婆偷人的那个朱大户?”

他这一猜果然没猜错,那人便是被朱门殇诈骗银两的朱大户。另一人又道:“我的小吕布,怕不是朱员外战无敌的对手呢。”

朱员外笑道:“早晚有一天,也是要看是晓月兄的吕布英勇,还是我战无敌手。”

杨衍皱了眉头心想:“小吕布,战无敌,这名字当真俗气。”

晓月又道:“听说赵员外刚从关外引进了几员上品,何不派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几名赌客各自推让了一番,最后是张员外派出了“好兆头”跟赵员外的“雪中红”对战。

决定了出战的斗鸡,便让各人品鉴下注。老头先看了雪里红,那是一身白羽,唯有颈上一圈红。老头道:“斗鸡当中,白鸡算不上上品,这鸡虽然雄壮,眼神却乏,缺乏斗志。”说罢又走到好兆头的鸡笼前,那是一只紫羽金翅鸡,羽色斑斓,精神抖擞,就是鸡背上秃了一小块。

老头道:“这只好兆头打过胜仗,经验足,斗志够,眼神机灵。看他羽色,该是出自鲁西的名种。”于是对护院道:“就押它了。”

说完,把筹码通通下了注。

杨衍此时对老头深具信心,即便是一次过,也不忧心。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为什么斗鸡要叫破阵图?”

老头道:“以前斗鸡,遇到疲赖的,不肯相斗,就放破阵乐,曲风激昂,那鸡听了,斗志便起,所以斗鸡又称破阵图,就是这个典故。”

随即两边取出斗士,杨衍见那训练的师傅,在鸡爪套上锐利铁钩,讶异道:“还装武器?”

老头道:“不只武器,有的还装护具,可这武器护具,有利有弊,身上装了重物,虽增加了防护,也少了灵活,安装钩刃能加强杀伤。是常见的。”

双方准备已毕,老头与杨衍也入座,护院的奉上香茗,那是上好的龙井,杨衍品不出优劣,只觉味苦顺口而已。

只见栅栏打开,两鸡冲入,但凡公鸡都好斗,斗鸡更甚,一旦两鸡入笼,通常都得拼个你死我活,那好兆头经验老道,当先扑起,雪里红慢了一步,虽也跃起,却受压制。身上顿时受创,急忙绕了开来。

这两只鸡都是裸斗,除了爪上的钩子,未装护具。好兆头趁胜追击,从侧翼啄咬,雪里红虽欲反击,先手已失,连忙扑击翅膀,要打乱好兆头视野。好兆头眼睛上吃了一记,退了开来。雪里红却未趁机追击,反倒退了开去。赵员外骂道:“蠢畜生,怎么不上去!”张员外只是呵呵大笑。

好兆头见雪里红未追击,抢上前去啄雪里红的鸡冠,雪里红闪避几次,仍是不敢应敌,绕路而走,败像已现。

杨衍虽知老头押注好兆头,见雪里红如此狼狈,仍觉可怜。

雪里红绕了几圈,被好兆头追啄了几下,浑身是血。落了一地白毛。一个不留神,被逼入死角,好兆头飞扑而起,利爪乱抓,抓的雪里红满身是血,没几下,“嘎”的一声惨叫,倒在地上。眼看是不成了。

只见赵员外脸色铁青,张员外笑脸嘻嘻道:“承让了。”

好兆头见雪里红倒地,得意洋洋,又啄了几下,见雪里红毫无反应,便绕着他走动起来,得意洋洋。

杨衍正不知这场赌注又赢了多少,只听到那老头喊了一声:“不妙!”

话声未落,说时迟那时快,雪里红突然翻身而起,凌空飞跃,爪上倒钩插入好兆头脖颈,奋力一扯,连皮带肉一齐钩断,顿时鸡血如泉喷涌,好兆头颓然倒地,只抖了两下,便即不动。

众人瞠目结舌中,只听得雪里红一声长鸣,对此战结果甚是满意。

这下子换张员外脸色铁青,赵员外笑呵呵了。

杨衍没料到这场对决如此峰回路转,只是看傻了。老头骂道:“失算失算,没想到这畜生还懂兵法,白瞎了我五十两银。”

杨衍淡淡道:“爷爷,咱们还有钱翻本吗?”

老头子歉然一笑,道:“多喝几口茶,上好的龙井,不亏。”

两人走出富贵赌坊时,已近傍晚,杨衍没找到老头的家人,两人信步而走,闻到两侧酒馆饭香,老头伸出手对着杨衍道:“救苦救难活菩萨,有舍有得天保佑,残羹冷饭饱一天,三文两文救命钱。大爷,施舍点。好不?”

杨衍白眼都翻到后脑勺去,道:“真没钱啦,爷爷。”

老头道:“连吃饭的钱都没了?”

杨衍听他一说,也觉饥肠辘辘,说道:“罢了,我身上还有点值钱的东西,只是不准赌。吃了饭,得告诉我你家在哪?不许胡赖。”

老头道:“刚才输的五十两有一半是你的,待我去讨点还你。”

杨衍道:“那本是你的钱,我也没打算跟你要,只是你若赢钱,我倒想跟你借点路费。”

老头问道:“你要上哪去?”

杨衍道:“我要去湖北。”

第七章 富贵赌坊(下)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河边,杨衍看着看着河水道:“我想找到仙霞派,也许,顺便上武当山拜个师。”

老头道:“你要拜师学艺?那老乞丐教你两手,就当还你二十五两了。”

杨衍笑道:“爷爷你还会武功啊。”

老头道:“先教你一招黑虎偷心,再教你一招双龙出海。最后再一招……再一招……”老头搔搔头,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杨衍笑道:“想不起来没关系,你要教,我就学。你教什么都成。”

老头道:“唉,没办法,想不起来有什么好教的,瞧你人品不差,老乞丐大亏血本。把纵横天下这招教给你了。”

杨衍笑道:“这名字听起来气派啊。”

老头道:“我想起来啦,这招本来叫猛虎下山,后来改了好几次名,又是什么猛虎伏山斩,又是猛虎纵横势,现在叫纵横天下,连个虎字都没有,真是不伦不类。”

杨衍道:“黑虎偷心,双龙出海,猛虎下山,这三招名字很衬啊,改叫纵横天下,差了许多。”

老头道:“就是就是,我想想,怎样给你示范才好。”

忽然听得有人喊道:“找着了,两个狗崽子在这。”

杨衍回头一看,是下午那两名年轻人,那较高的一人抢上,一把抓住老头骂道:“臭老头,你扒走我们钱包?里头有三钱银子,快还来!”

杨衍讶异,想起下午那三钱银子,那两个口袋,难道老爷爷还是个扒手?忙喝道:“快放手,有什么事冲着我来。”

那稍矮的青年指着老头腰间的玉坠道:“那玉腰坠也给他扒回去了。抓着他,别给他跑了。”说着也抓住杨衍胸口骂道:“臭小子,你也有份,钱呢?把钱还来。”

杨衍怒道:“钱输光了,你们抢东西在先,要理论,我们到丐帮理论去。”

矮青年脸上一红,怒道:“送你一顿好打。教你知好歹。”

杨衍道:“要打就跟我打,打老人家,闹出人命,你们担得起吗?”

矮青年道:“你倒有骨气,没打断你手脚,爷就不姓欧!”

那矮青年作势要打,忽听那老头慢慢说道:“你瞧仔细了,黑虎偷心这招啊,首要是马步要稳。脚稳了,力就有了。”他说着,左脚一跨,扎了个马步,又比划着手道:“左手画圆,右手直出,就这样。”

他一边说,左手隔开高个青年的手,右手一拳直击中胸口,高个青年吃疼,退开了几步,骂道:“老头找死!”

老头继续说道:“桥手要稳,取敌关窍,右拳直出,伤敌要害。”说着又是同样的一招,打中青年胸口,竟是分毫不差。

老头道:“这招虽是基本,难也难在基本,须知,天下武学之招,不过攻守二字,攻不过击进,守不过格闪,这一格一击,就是本源。”

他说着时,那青年连换了几个招式,或挥拳,或踢击,老头只是左手一格,右拳直进,拳拳正中胸口。只是他出力不大。那青年捱了几下没事,抢了侧位,一脚踢来。

老头道:“敌人若攻你侧位,你不需慌忙,你是圆心,动的少,他快不过你。”说着脚步一挪,将正面朝向对方,同样左手一格,右手一拳,正中胸口。

杨衍与那矮青年看得傻了,矮青年知道遇上高手,幸好对方年迈,看他这几拳软弱,也是力不从心,便从后一脚踹出偷袭。杨衍忙喊道:“爷爷小心。”

老头一个转身,又是一招黑虎偷心,打中矮个青年胸口。

矮个青年退了几步,只觉得胸口一闷,不甚疼痛,又揉身而上,与高个青年一起夹攻老头。

“接着是双龙出海,这招左右出击,重点是曲肘,以肘阻敌,方能攻守一体。”老头说着,双肘屈起,恰恰隔开两人挥来的拳头,在两人脸上打了一拳。

老头又继续说道:“一攻一守,那是基本,要进阶到高手,一举手,一投足,也有各种攻守,双龙出海便是在一只手上同时一攻一守。”他一边说,一边抵挡两名青年攻势,他双足不动,双拳挥出,便是连消带打,两人脸上必中一拳。明明每次都是相同的招式,两人却是闪避不开。

杨衍不知老头所教两招,虽是粗浅招式,却是武学基本,最为关窍的原理。

老头一个闪步,退到杨衍身边,从他怀中掏出匕首,说道:“寻常打架,别随便亮兵器,刀剑无眼,易伤人命。”

杨衍这才知道,下午他拔不出匕首,不是巧合,是老头子故意为之。

老头接着道:“黑虎偷心是纵击,双龙出海是横击,到这招虽然跳过一大段。不过原理也就是纵横而已。注意看。”

两名青年看老人亮出兵器,心想刚才挨的是拳头不打紧。要是脸上胸口挨上一刀,那可是要命的事,忙转身要逃。只听得那老头大喝一声:“不要动。”

两人只见老头纵身而起,旋空劈下,眼前一花,刀风凛凛,寒芒刺骨,吓得闭上了眼。

就这一瞬间,刀气在地面画出了两横两竖的井字。两人就挤在井字中央,刀痕只挨在脚边,甚是惊险。

老头道:“基本是一道纵横十字,这是两个十字,那就不错,你练的越好,这招纵横天下,就能画越多十字,反正就一样的道理,一横,一竖,没了。”

老头又转头道:“啊,没你们的事了。你们还留在这干嘛?想偷师?”

偷师是武林大忌,那两人早吓破了胆,一听此言,如蒙恩赦,连滚带爬逃了去。

杨衍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什么。老头又道:“听懂了没?”

杨衍点点头,似懂非懂,老头骂道:“我还没教你刀诀,你怎么就懂了?”

杨衍忙摇头道:“不懂!我什么都不懂!”

老头道:“黑虎偷心跟双龙出海这两招,你记住了就算学会。这纵横一刀有个刀诀。讲的是如何运力使力,出刀收刀。这是我彭家祖传的刀法,易学难精,你要熟记……”

忽听得一个声音道:“爹!你怎么跑这来了?惊动了多少人你知道吗?”

杨衍转过头去,看到一个老人,衣着华贵雍容。年约六十上下。年纪虽不轻,讲话却是宏亮有力,生得方面大耳。与老头一般留着一把大须子。大半已是斑白。

老头道:“唉,我就手痒赌两把而已,你还有钱没有?借点花花。”

那老人说道:“我听说有人在抚州沿门托,就知道是你,别胡闹了,回家去。”说着,看了杨衍一眼,问道:“他又是什么人?”

杨衍讷讷道:“我……我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老头道:“他是我刚交的朋友,你要叫他一声伯父,你……你叫什么名字?”杨衍慌道:“没!我就是……唉……我叫杨衍。”

老头道:“杨兄弟,这是你世侄儿,姓彭,年纪小,江湖人都叫他彭小丐。”

彭小丐是丐帮执掌江西的龙头,杨衍也听过这名号,只是他以为这该是个年轻人的称号,怎样也料不到会是个六十岁的老人。这一转念,又指着老头问道:“那你……你是?”

老头吹了一口气,把胡子都吹了起来:“他是彭小丐,我是他老子,自然叫彭老丐了。”

第八章 彭老丐

悦丰赌坊开张了三年,生意越见火热了。

盛夏午后,日头更炽。彭镇浩抬头看了看头上那张“一日保镖,平安到府”的布条,从皮鞘里拔出刀子,将刀面贴在脸上。刀面上传来沁人凉意。他舒了口气,又换了一面贴在另一侧脸颊。一会,又将刀收回鞘中。就怕刀子给晒的久了,连最后这一点消暑的法子也没了。

“糙他妈的那群赌鬼热不死啊,几百人挤一间屋里。”说话的是另一个保镖钱六。他取出水壶,细细喝了一小口,稍稍滋润晒得龟裂的嘴唇。

“里头有屋顶遮着,还有人洒水。比外头凉多了。嘿,衣食父母,不照顾就是不肖子。”搭话的是另一位保镖欧大华。他有一颗格外醒目的蒜头鼻。

“整天贪图爹娘的钱,就算当做菩萨供起来,还不是不肖子?”最后一个说话的是赵丰,他看向赌坊门口,骂道:“要是给老子中了一注,就买间小屋,娶个媳妇。干完活回到家,老婆就奉上一碗刚从井里捞起的冰水。呼!一口干,爽!”

“然后老婆问你,今天挣钱了没,你说没有,老婆就一耳刮子打你脸上,骂句,没用的夯货,喝老娘的尿去。”钱六调笑道。

“她要是敢啰嗦,我一耳刮子回去,叫她知轻重。”赵丰回道。

钱六嘻嘻笑道:“等你出门,她就卷了细软,跟对面的小伙子跑了。唉,不对,你哪来的细软?”

赵丰骂道:“你他妈的少放屁,这三伏天气,省点口水润喉。”说着又喃喃道:“就一注,中一注就够了。”

赵丰总是把那依靠小小营生攒出来的钱存着,每攒到了一钱银子,他就去赌坊下注,单围一个豹子六,说是六六大顺。同行的有看不过去劝他的,他只说悦丰赌坊的名字旺他。证据就是他刚来摆摊就接到生意。甚好。

彭镇浩没有插话,就跟赵丰说的一样,天气太热,省点口水润喉。

“你们听说了长乐帮跟东海门的事吗?”欧大华道:“几个月前,张云良不是回去了嘛,他是东海门的人。最近听到消息,听说死了十几个好手。我瞧,张云良大概回不来了。”

“少一个人抢生意。”钱六道,又笑:“再打也没几年了,九大家定的规矩,仇不过三代,几十年前结的仇,到现在没多少可以报的了。”

“糙,谁记得几十年前哪个远房亲戚结的**毛仇,都是假的,抢地盘而已。”赵丰道,“我听姑苏来的人说,这两边生意上有些冲突,长乐帮不知道哪找来的人精,都七十几了,指着东海门的一个老头说,你爷爷某某杀了我爹某某,两边火并起来了。操他妈的,分明是趁着现在还有由头,能打多打点。要是断了最后一点根由,以后可不方便了。”

热的不行了,彭镇浩又把刀子拔出来贴着脸。温温的,顶不上用,看来今天又没生意。“我找个清凉点的地方。”他刚起身,一名女子娉娉婷婷走了过来,一下子就吸引了彭镇浩的目光,她站到彭镇浩面前,约矮了他半个头,问道:“我听说这里有保镖?”

“好白的颈子。”彭镇浩心想,他看到那粉颈还沁着汗。不由得冒出帮她擦汗的冲动。

“问你话呢!”那姑娘道,彭镇浩察觉失态,还没开口,钱六等人忙七嘴八舌道:“姑娘别睬他,他热傻了。”“就是这了,姑娘要找保镖?“家住哪?城外?还是城内?”

彭镇浩掩盖自己的失态,忙道:“姑娘要请几个?”

那姑娘又问:“就你们几个?”

钱六道:“最能干的都在这了。”

那姑娘看着彭镇浩,像是在询问他的意见,彭镇浩讷讷道:“还有七个,喝茶避暑去了,等会回来。”

赵丰插嘴:“那些怕热就不干活的,你还指望他们帮你拼命?好的都在这了,姑娘随便挑一个都成。”

“把所有人叫来,我都请了。”那姑娘道,“每日发两钱镖费,我要往湖南省亲。”

※※※

一日两钱,这可是笔大买卖,悦丰赌场门前,所有的“一日保镖”都聚集了。总数十一个。各自交头接耳,啧啧称奇,都在猜测这位姑娘的来历。

“我叫白若兰,你们以后称呼我高姑娘。你们送我到湖南岳阳。到了衡山派地界,放粮走人。”那姑娘说着,“我帮你们备好马车了。”

马车一共有四辆,都是并驾,八匹马,白若兰问道:“你们谁不会骑马的?”

这些人均为江湖出身,马技自是娴熟,白若兰道:“谁来帮我驾车?”钱六急忙上前道:“我来。”

白若兰疑问着打量钱六,问道:“你会驾车?”

钱六嘻嘻笑道:“我驾的马,比狗还听话呢。”

白若兰道:“别耍嘴皮子。稳点。”她率先上了车,彭镇浩见每车一驾双座,各自分配好了。径自走到白若兰车上,掀开车帘便要入内,白若兰大怒,挥马鞭打向彭镇浩,怒骂一声:“畜生,谁叫你上这辆车了?”彭镇浩侧头一闪,轻轻闪过。上了车。

白若兰骂道:“还不滚?”

彭镇浩一屁股坐下来,道:“十二个人,一辆车三个人,我若去搭别辆马车,那辆车就慢了。一辆车慢,就得等,会晚三天到岳阳。”

白若兰道:“你脸皮倒厚,只有你敢蹭上来。”

彭镇浩:“他们没把这笔帐算清楚。”

马车行驶,向岳阳而去。

彭镇浩看着白若兰,总想找个理由攀谈,于是问道:“姑娘的钱,哪来的?”

“该死。”彭镇浩内心暗骂,“彭镇浩,你真是个不会说话的白痴。”

白若兰喝道:“停车。”

马车停下,另三辆也停下了。白若兰道:“你会不会驾车?”

彭镇浩点点头。

白若兰道:“你去替他。”

彭镇浩跟钱六换了位置,钱六脸上的得意盖不住。

夜晚,十二人找了间客栈打尖住宿。

赵丰干了一碗酒,啧啧称赞:“他妈的这才是酒,在抚州喝的是啥?是尿!”

钱六道:“在抚州,尿你都喝不起。”他刮着盘上的肉沫,“一天二钱银子,从抚州到岳阳,约莫二十天路程,四两银子啊。”

欧大华问道:“我在抚州怎没听过姓高的大户。一个姑娘出远门省亲,也没带随从。奇怪。”

赵丰道:“抚州多少户人家,你全认得?”

钱六道:“要不要探听看看。”

“别问这个。”彭镇浩喝了口酒,斜眼看着白若兰的卧房,“除非你想被赶下车。”

钱六道:“我觉得有些蹊跷,莫不是卷带了家产的私逃小妾?”

赵丰道:“你这傻鸟,私逃的妾躲都来不急,一口气请十一个保镖,搞出这么大动静。还没出抚州就被抓回去了。”

欧大华问道:“彭老头,你怎么想?”

彭镇浩皱起眉头道:“叫我老彭得了。”

赵丰道:“呦,不乐意这样叫你?”

“早点睡,别喝高了,明天还要赶路。”彭镇浩说完,径自回房。

彭镇浩上了床,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捱过了二更时分,出了房门,见客栈中众人各自回房,走过长廊,到了白若兰房前,见她烛火已灭。敲了敲门,低声道:“高姑娘。我知道你没睡,开门。”

呀地一声,门里露出一条缝,白若兰杏眉横竖,怒道:“干嘛?”

“你会要我帮忙的。”彭镇浩道,“明天开始,让钱六驾车。我在车上睡觉。”

“凭什么?”白若兰嘲讽的语气,“敬老尊贤?”

彭镇浩脸上一红,道:“你要个人守夜才睡得安稳。我睡白天。”

白若兰道:“钱六找过我,跟你说同样的话,我没答应他。”

“钱六没找过你,他没这么精细。”彭镇浩道,“我注意你房间。没人来敲过你门,我才来的。”

白若兰眯起了眼,似乎对彭镇浩感到一点兴趣,“你还要什么?”

“让我作头,管束他们。”彭镇浩道,“照他们今晚这样喝法,要是遇到强人,全倒下了。”

白若兰道:“就这样?”

“他们两钱,我要三钱一天。”彭镇浩道,“我比他们值得。”

“姜是老的辣。”彭镇浩听到她关门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照你说的去办。”

第二天,白若兰找个理由,让彭镇浩当了镖头,又让彭镇浩跟他同车。

彭镇浩上了车就睡死了。直睡到午后。醒来后,他跟白若兰讨了水。喝到满衣服都湿了。

马车仍在继续前进。他们只吃干粮,没有休息。

彭镇浩尽量把视线避开白若兰。望着外面。

白若兰突然问道:“我好看吗?”

这一问,直惊得彭镇浩心头一突,仍不敢看他,只道:“是个美人。”

白若兰呵呵笑道:“看上我了?”说着,挪了下自己的身体,把侧面对到彭镇浩的视线内,“你那天看见我的模样,我就猜着了。”

他又想起初见时的粉颈。暗骂了几句该死。“别勾引你的镖头。”彭镇浩装着冷静,“惹出火来,是你麻烦。”

白若兰笑道:“可惜了,你要是年经二十几岁,或许我会看上你。”

彭镇浩道:“什么意思?”

白若兰道:“你多大了?”

彭镇浩道:“我二十七。”

“你骗人!”白若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他们叫你彭老头,你看上去起码五十!”

彭镇浩苦着脸道:“先有这张脸,才有这称呼,先长这样,才叫老头。”他叹口气,“我真二十七。”

白若兰捧腹大笑,道:“你说你三十七我还勉强信点。二十七,哈哈哈哈……”

彭镇浩踹了车厢一脚,喊道:“钱六,我多大了?”

驾车的钱六回道:“五十五啦。”

彭镇浩骂道:“狗日的再胡说,这十几天我让你难熬。”

钱六这才道:“二十几,二十七?还是二十五,记不得了。”

“你叫什么名字?”白若兰问,“只知道你姓彭。”

“彭镇浩。”他回答。

“彭家?镇字辈?”白若兰道,“是哪个彭家?”

彭镇浩点点头。白若兰看着他的脸,又笑得花枝乱颤:“你出生时是不是有六尺长,前二十年都躲娘胎了?”

彭镇浩只能看着她笑,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白若兰又问:“你彭家的人,怎么沦落到当一日保镖了?”

彭镇浩道:“我是远亲,又是庶出的。”

白若兰道:“彭家庶出的,就算分不了产业,起码也能学艺,回去投靠五虎断门刀,总有口饭吃。”

彭镇浩道:“大家族事多。”

白若兰道:“所以你就加入丐帮了?”

彭镇浩道:“你看出来了?”

白若兰道:“衣服是新的,袖口却破个洞。跟你昨天穿的那件一样。这是丐帮习俗。”

彭镇浩道:“我没领职,连乞丐服都不得穿,这几年规矩越来越多。当大侠还得领侠名状。我呢,就想找点事作。”

彭镇浩看向车外,大道上,狂风刮起滚滚黄沙。

“这江湖,越来越不江湖了。”

※※※

当天晚上,彭镇浩限制了大家喝酒的量,赵丰一阵**毛的乱骂,被钱六给劝下,几个人向客栈借了骰子,吆五喝六起来。

不赌的几个聚在一起,听欧大华说故事。

“那一次可不得了,那老头说他赢五两,他家住城外郊区,要我送他回去。我说镖费五百,他还要杀价。”欧大华忿忿不平道,“我心想,五两银惹不了什么厉害对头。一路送他出了城,谁知早被盯上了,背后一个人叫住我问路。我刚回头,说没两句,一个失神,妈的,肚子上就这一刀。”他掀起衣服,一条两寸左右的细长刀疤就在腰间。

“我当时真蒙了,抓着他的手用力一推,把他推倒。拔刀就给他来这一下。”欧大华比划着,“这一刀砍得他胸腹都是血,我也没法确定他死了没,拉着那老头便跑。接着还来了两个,我就叫老头儿先走。我一阵乱砍乱劈,把祖传的功夫全用上。幸好那两人功夫不深,见我拼命,这才退去。”

欧大华倒杯茶喝下,又道:“后来我才知道,那老头足足赢了五十两银子。也舍不得多请两个保镖。难怪人家眼红。我后来回城里将养了两个月,医药费不知花了多少。那老头也没还我钱。我天天咒他输穿裤子!”

彭镇浩静静听完故事,说道:“大伙别太野,明早要赶路。”

彭镇浩回到房里,他给自己安排住在白若兰隔壁,把刀放桌上,靠在门边,守起夜来。

他凝神专注,把呼吸也调得均匀,以免错过动静。

突然,隔壁的门锁响了一下。又听到细微的推门声,彭镇浩立时惊觉,握住桌上的刀,门口有轻微的敲门声,是白若兰的声音:“睡了吗?”

彭镇浩松了口气,开门问道:“什么事?”

白若兰穿着一袭睡袍,进了房中。彭镇浩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白若兰道:“睡不着,来看看你。”

彭镇浩道:“我说过,别勾引你的镖头。”

白若兰见他没有关上房门,问道:“你不关上房门?”

彭镇浩道:“我关上门,你喊起救来,我可牵扯不清。”

白若兰笑道:“我保证不喊救命。”

彭镇浩道:“作什么都不喊救命?”

白若兰反问:“你想作什么?”

房中已经熄灯,昏暗中,彭镇浩看不清楚白若兰的脸色。但他知道自己肯定脸红了。

白若兰嘻嘻笑道:“把门关上吧。吃不了你的。”

彭镇浩拿起火折子晃了晃,点了蜡烛,这才关上房门。

白若兰就坐到床沿,问道:“你说你是彭家的,展点本事看看。”

彭镇浩道:“这么晚了,来看我耍猴戏?”

白若兰道:“看你是真本事还是猴戏了。”

彭镇浩听他挑衅,把刀拔出鞘来,道:“看着。”

他一刀挥出,快如风闪。把蜡烛上的灯蕊齐齐地切了一块下来。若这一刀,只是斩断蜡烛,也只是算快,算不上准,但他却是把灯蕊切下一小截,烛火还在燃烧,这就又快又准了。

白若兰叹道:“这刀确实又快又准。”

彭镇浩不回话,趁着蕊火未熄,反手再一刀,那蜡烛竟又重新燃了起来。他将灯蕊放回,这难度又高于切下灯蕊,不只快准,且劲力巧妙。

白若兰拍手道:“这本事我还真没见过。”

彭镇浩道:“姑娘满意了?”

白若兰又问:“你有这么好的本事,要是我有危险,你救不救我?”

彭镇浩道:“我们保镖的,怎能不管雇主?”

白若兰道:“死也不怕?”

彭镇浩道:“一日两钱,要人卖命,那也忒便宜了。尽人事而已。”

“你可是拿了三钱银子。”白若兰突然起身,走近彭镇浩面前,两人几乎呼吸相闻,她低声问道:“你还有别的本事吗?”

彭镇浩闻她身上香气,灯火下只见她眼波流转,连气也喘不出来了。自己并不是正人君子,暗示也已足够明显,但不知为何,他突然退了开来,说道:“刀口上的日子,就只有刀口上的本事。”

白若兰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啪的一声,打了他一个巴掌,一脚踹开门,扬长而去。

这下惊动了上下。众人纷纷探出头来看。彭镇浩忙把门关上。假装没这回事。

他知道自己错过一次机会,正自懊悔中。

到得天明,彭镇浩觉得大家看他的神色都变了,有羡慕,有鄙夷,也有那种不知哪来的了然世故。

这真他娘的尴尬,彭镇浩心想,还是早点上车。

上了车,见到白若兰,又是另一种尴尬。彭镇浩索性装睡,白若兰也没再叫他。此后几天,便是他上车睡。睡醒下车,到客栈打尖。

明明二十天左右的路程,他却觉得到岳阳的距离像是几个月似的,熬不到个头。

一日,到得下午,他又装睡,白若兰伸足踢了踢他,说道:“别装了,一天睡六七个时辰,不闷坏你了?”

彭镇浩苦笑着起身,两人相对无言。过了会,彭镇浩问道:“你去岳阳干嘛?”

“省亲。”白若兰道。

“你出手阔绰,家里没派人跟着?”彭镇浩问。

白若兰道:“家里人不爱我这门亲戚,不让我去。”

彭镇浩问:“几时回来?”他想,只要回到抚州,总有再见面的机会。

白若兰道:“不回来了。”

彭镇浩顿觉失落:“不回抚州了?”

“我不是抚州人。”白若兰道,“我从安徽来的。”

“安徽?”彭镇浩心想,那是武当辖内,怎么不从湖北走水路,还要绕到丐帮的江西?”

“彭老头!有事!”钱六一声呼喊,彭镇浩掀开车帘看出去。

远方,沙尘滚滚,二十余骑驰马而来。

钱六道:“该不是马贼吧?”

彭镇浩皱起眉头,道:“赵丰那辆车开路,别慌。未必有事。”

车队与马队相距渐近。彭镇浩远远望去,见对方个个身着劲装。似乎没有缓下来的准备,心下稍安。双方交错而过,眼看无事。再回头看着白若兰,见白若兰脸色苍白。极为不安。不禁怀疑起来。”

突然那马队有几匹又绕了过来,从后追赶车队。钱六道:“彭老头,他们追上来了。”

彭镇浩道:“别理他们,走。”

然而马终究快些,不一会,已有两三名骑手与马车并肩,车上劲装青年喝道:“停车!”

彭镇浩箭一般的从车中窜出,一脚踢下马上青年,跨坐上马,对钱六喝了声:“走!”调转马头。他见到一名青年拔剑向他刺来,他弯下腰,惊险避过,另一名青年也策马斜刺里杀到,刚摔下马的青年还在喊疼。站不起身来。

一对二,还不难,彭镇浩心想,他左手在马鞍上一撑,身子打横,半空中一个旋踢,将侧面来袭的青年踢下马。刚才挥剑落空的青年拉了疆绳,回身劈了一剑。彭镇浩举刀相隔。刀剑碰撞。那青年还为收剑,彭镇浩一把抓住对方胸口,将他扔下马。

这几下兔起鹘落,甚是迅速,彭镇浩见后面追兵将到。拔出刀来,在剩下两匹马上各砍了一刀,那两匹马吃疼,放足狂奔。彭镇浩纵马而去,心想:“若是寻常盗匪。这够让他们知难而退。”

不一会,彭镇浩追上车队。钱六见到他时,眼神满是佩服:“彭老头,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这事怕没这么简单。”彭镇浩心想,“白若兰肯定藏着秘密。”

他回头一望,果然,远方沙尘扬起,显是追来了。

车队终究不如马快,这样下去,早晚会被追上。得找个地方作战才行。彭镇浩看向远方,有座破落民居。彭镇浩道:“到那边去。”

四辆车,十二个人停在民居前,彭镇浩确认了一下,那是间两层楼的野店客栈,早已荒废,附近无人。彭镇浩下令道:“卸了车厢挡在门口,把马系好,别让马跑了。动作快。”

他吆喝甚急,众人知道事关紧要,纷纷动了起来。彭镇浩又喊道:“高姑娘,你快躲进去!”

白若兰进了破落客栈,众人刚把车厢卸下,塞住了大门。有人问:这样我们怎么进去?

赵丰骂道:“操你娘的傻鸟,爬窗户啊!”

众人把马系在后院,爬窗入内。彭镇浩见对方已经来到,其中三匹马上各坐着两个人,料想是之前被自己夺马的三人。

彭镇浩一个翻身,跳入屋中,喝道:“看好门窗。”

他方才展现武功,众人甚是惊异,没想到赌场前的一日保镖竟有这么好的身手。此刻他又是镖头,自然听命,十名镖师各自守在窗前。

马队靠近了客栈,并未进攻,只是绕着客栈走了几圈,彭镇浩知道他们在勘查地形。显是江湖老手,他算了算人数,二十二个人,恰好是己方的两倍。

这可不是好战局,一日保镖多是找不到活的侠客。本领有限,如果对方只是寻常马贼,或许还能应付,但人数上却是劣势,幸好,他们占了地利,对方一时也不敢贸然来攻。

如果不是寻常马贼?

彭镇浩想到白若兰,将她一把拉住,道:“跟我来!”

彭镇浩将她拉进二楼的客房。白若兰道:“你该不会现在才想要我吧?”

彭镇浩道:“那群人是来找你的?”

白若兰咬着下唇,沉默半晌,这才缓缓点头。

彭镇浩又问:“他们是什么人?”

白若兰道:“我夫家,是九华派的二少爷。”

彭镇浩只觉得一阵晕眩。他终于明白当晚自己为何会退缩,因为他察觉到这女人身上带着麻烦。她不但成了亲,还是江湖门派的少夫人。

白若兰又接着道:“我爹是湖南天龙帮的掌门。昆仑共议后,三代仇怨化消,衡山要与武当交好,便教底下门派相互结亲。三年前,我爹就把我嫁给九华派的二少爷。”

彭镇浩知道这种事。怒王死后,各派争夺地盘,彼此攻伐杀戮,结下不少仇怨,昆仑共议之所以定下仇不过三代的规矩,就是要让这几十年争斗作个了结。非但如此,九大家还让底下小派门相互结亲,以示友好。

彭镇浩道:“你不喜欢这个男人,想回家?就逃了出来?你绕道江西,就是要避开武当辖内九华派的眼线?”

白若兰道:“你不知道我夫家是个怎样的人。”说罢,又恨恨道:“他根本不爱女人。成亲三年,只有被逼急了,他才肯碰我。一年也不到三次。”她幽幽道:“那晚去找你,也是我真想要个男人。货真价实的男人。”

彭镇浩瞪大了眼。“现在不是惊讶的时候!”他心想,“所以外面那些人都是正规的门派弟子?这非比寻常马贼,十个一日保镖决计不是对手。一交战,怕要死伤不少。”

他从楼下望下去,果然底下众人,有五六个脸色苍白,连握兵器的手也在抖。这样下去,只怕对方一杀进来,立时便要投降,不,甚至对方还没杀进来便已经投降了。

彭镇浩一咬牙,问道:“你还有多少银子?”

白若兰问道:“你问这个干嘛?”

彭镇浩急道:“两钱银子别指望人家为你卖命,全拿出来,快!”

白若兰从怀里取出一迭银票,彭镇浩算了下,约莫二百两左右,问道:“就这些?没了?”

白若兰道:“多的没有了。”

“你知道什么比死可怕吗?”彭镇浩看向楼下,“就只有穷了!”

他走出房,站在楼上高举银票道:“弟兄们,这里有二百两银子。击退了外面那帮马贼,保住了白姑娘,大伙就分了它们。”

众人听到有二百两可分,精神稍振,心想,对手不过是寻常马贼,一对一应该不难,加上还有彭镇浩这个高手相助,未必不能得胜。

重利之前,必存侥幸。彭镇浩明白这道理,只是他也知道,面对那些正规弟子,这些一日保镖只怕不是对手。

“二十几个,怎么打才行?”这难题一时难解,也幸好对方并未急着进攻,只是站在十丈外观望。他正怀疑,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喊道:“里头的前辈,请出来一会。”

“前辈?哪位前辈?”他犹在怀疑,只见众人将目光投了过来。又听到外头人说:“就是方才伤了我们三位弟兄的前辈。”

“糙他妈的**毛。”彭镇浩骂了出来,“老子才二十七岁”他这一想,这才明白,原来刚才露了一手绝技,让对方高估了自己这批歪瓜劣枣的实力,所以迟迟不攻入。

这或许是个机会。彭镇浩道:“我去会会他们。”

“你不会丢下我吧?”他回过头,看见白若兰闪着一双泪眼慌道:“你保证,你不会把我交给他们?那不如杀了我算了。”又说道:“你不帮我,我就说你坏我清白,那晚我从你房里走出,大家都见到的。”

“我领了你三钱银子一天。跟下面的人不同。”彭镇浩叹道,“我定当救你。”

他翻身下来,在梁上一点,轻巧的从窗口窜了出去。他故意显露武功,一方面安自己人的心,另一方面也要吓吓对方。

他从窗口窜出,落在屋外,众人见他轻功如此,俱是佩服。

一名青年走上,拱手问道:“敢问前辈高姓大名,哪个道上的?堂口怎么称呼?”

彭镇浩道:“我姓彭,名字不用提了。这里谁管事?”

一名中年人从群众里走出,道:“在下九华派元禁。先生为何打伤我们的人?”

彭镇浩道:“你们要找的人在里面,她不想跟你们回去。”他看着元禁,心想这人神完气足,是个绝顶高手,一对一尚且未必打得赢他,何况有这么多帮手。

元禁道:“这……先生可知她犯了什么事?会被九华派追捕?”

彭镇浩道:“那你知道她为什么要逃?你家二公子的事,你没个底数?把个姑娘的青春耽搁在闺房里,她爹知道了,未必会答应吧。”

元禁老脸一红,问道:“所以,先生打算?”

彭镇浩道:“我把她送回天龙帮,白帮主决定怎么处置这女儿。你们跟白帮主讨论去。”

父亲总会护着女儿吧,他心想,有了天龙帮介入,这事他们两个帮派间自会摆平,自己就算抽了身,也有了交代。

元禁淡淡道:“其实二公子的事,白帮主是知道的。”

“啊?”彭镇浩又吃了一惊。

“但是少夫人的事,先生就未必知道了。”元禁吞吞吐吐,犹豫了一下,只好道:“少夫人走了,还卷走两千两银票。这说不过去。”

“两千两?”彭镇浩觉得自己脸颊抽动了一下。像是被人热辣辣地打了一巴掌。娘的,那女的真是个大骗子。

“银两奉还。这女的我要带走。”彭镇浩道:“我会把钱拿来。”

彭镇浩一转身,从窗口跃回客栈,钱六忙上前问道:“怎样?怎么回事?”

彭镇浩一言不发,上了楼,对着白若兰伸手道:“全拿出来。”

白若兰道:“拿什么?”

彭镇浩道:“两千两!”

白若兰哭喊道:“你这是刨我的命根。”

彭镇浩道:“要是把你交给他们,你人也没,钱也没。”

白若兰道:“你刚才不是说了,穷比死还可怕。”

彭镇浩道:“没让你穷死,你回天龙帮去。你爹会照顾你。”

白若兰哭道:“我爹才不会管我死活呢。”

彭镇浩道:“你爹不管,我管!你跟了我,不会让你饿死。”

白若兰看着彭镇浩,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迭银票:“都在这了。”

彭镇浩点了数,只有一千九百两,伸手问道:“还少一百两。”

白若兰道:“花光了。”

“就这一个月,花了一百两?怎花的?”

“一个保镖一天两钱,包吃包住,八匹马,四辆车。就这样一路花。”白若兰又问:“你会救我吗?”

彭镇浩走出房间,向楼下众人喊道:“大伙都走人了。”

白若兰惊呼道:“你说什么?”

彭镇浩道:“大伙都走人,两个人一匹马,回抚州去。”

白若兰抢到房间外,大喊道:“不能走,你们领了我的保镖银子,不能走。”

底下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听谁的。

彭镇浩怒喝道:“外面的都是正规门派弟子,你们几条命够人家打!走啊!跟你们没干系了。”

众人一听,纷纷从窗口跳走。门外众人见他们从窗口跳出,本有戒备。见他们骑马而走,又是一阵愕然。

白若兰哭道:“你害死我了!就不该信你这个骗子!骗子。还说会救我!”她哭得涕泗纵横。肝肠寸断。

彭镇浩不理会白若兰,从窗口跳了出去。元禁还在等他。

“你们少奶奶花的跟不认识钱似的。就剩这么多了。”他把银两交给元禁。“她你们养不起,我要带走。”

元禁勃然色变,道:“这恐怕不行。”

彭镇浩道:“那我也只能闯,一路杀,杀几个是几个。”

元禁道:“你应该留那些帮手,再不济也是帮手,现在,剩下你一个。”讥笑道:“充好汉不是聪明事。”

彭镇浩道:“闯不过,我就一刀把这姑娘杀了。你们自个跟白帮主交代。”

元禁道:“你这图什么?”

彭镇浩道:“图个交代。我答应过她。”

元禁沉吟半晌,道:“这事我不能作主,得等我们少主来。”

彭镇浩道:“你们少主也来了?”

元禁道:“已经派人通报了消息。就在路上,等不了多久。”

彭镇浩点点头。退回客栈等待,白若兰就只是哭。彭镇浩也不解释。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几匹马急驰而来,当中一匹白马格外神骏。倒显得马上青年平庸了些。

元禁对那名白马青年说了些话,白马青年点点头。彭镇浩见他们有了结果,也走出客栈。

元禁道:“少主人说,他误了少奶奶的幸福,很是过意不去。也敬你是条好汉。但九华派的面子,不能让人给削了。”

彭镇浩道:“他怎么打算?”

元禁道:“比武,一对一,无论输赢,少奶奶的去留不问。不然,你走,少奶奶留下,剩下的你别问。”

彭镇浩伸出拇指赞道:“够爽快。”

元禁道:“少主人派我出战。”

“料想得到。”彭镇浩清楚,这将是他生平第一场险恶之战。

元禁摇摇头道:“你不懂二少奶奶,她……唉,希望你以后莫要后悔。”

彭镇浩笑道:“现在不干,马上就后悔了。”

元禁道:“留个姓名。有个万一,也好向彭家交代。”

“彭镇浩。”他握了刀,“五虎断门刀的彭家。”

元禁皱起眉头:“彭镇浩?镇字辈?”他本以为彭镇浩是彭家成名的高手,却没想到辈份年纪如此之低。

“我才二十七岁。”彭镇浩哈哈笑道,“拳怕少壮,前辈小心!”

元禁抱拳道:“生死有命,请了!”

说罢,元禁一踏步,一前冲,右肩前倾,使个肩冲,彭镇浩举臂一挡,只觉得手骨剧痛,这一撞的力道竟是如此之大。知道不能硬碰,绕到左边去,半卸半推,元禁闪电变招,右拳一挥,打在彭镇浩脸上,他脸上一痛,几乎要晕去,心想:“这人简直浑身凶器。”他上半身后仰,飞起左脚,踢在元禁身上。就像是踢到铁板似的。

是横练的高手,彭镇浩念头方起,元禁抓起他的脚,用力向地面一摔,他便感觉到自己鼻梁骨破裂,门牙也折了,满口都是沙尘,胸口的肋骨也断了几根。

操他娘的会输,不,操他娘的会被打死。彭镇浩握住刀,来不及出鞘,奋力一击,敲在元禁头上,这一敲用尽他全身之力。显然元禁想不到他有这股悍劲。脚步颠簸了一下,彭镇浩正要抢上,突见元禁双手划了一个圈,就要向前推出。

那是满蕴内劲的两掌,一旦中招,那是非死不可。眼看闪不过,彭镇浩张口一吐,鲜血混着两颗断裂的门牙藏着内力喷出,正击中元禁双眼。

元禁吃了一惊,这双掌一偏,彭镇浩堪堪闪过,胸口仍被扫到,衣衫尽破。就趁这个空档,彭镇浩纵身一跃,猛虎下山。

一横一竖,他就只能画出这一个十字,这一刀,斩在元禁头顶胸口。

元禁倒了下去。头顶都是血。

如果彭镇浩的刀出了鞘,这一刀就切成四块了。

元禁只是昏了过去。

妈的?我赢了?彭镇浩摇摇晃晃。一个踉跄,坐倒在地。茫然地看着四周。又看着倒在地上的元禁。

白马青年一挥手,示意手下把元禁抬回。他拱手对彭镇浩道:“阁下武功高强,在下佩服,也感谢阁下不杀之恩。替我向白姑娘致歉,她丈夫,不能给她幸福。”

彭镇浩茫然地点点头。想回几句客套话,却回不出来。

所有人离去后,彭镇浩倒在地上。看着天空。

日暮西山,星空升起。

操他娘的……

彭镇浩仍是一动也不能动。

白若兰从客栈走出,扶彭镇浩上了马,自己另外骑了一匹,牵着他,一路往岳阳前去。

此后几天,昏昏沉沉,全靠着白若兰照料。彭镇浩心想,这女的也有可取之处嘛。

他觉得胸口奇疼,看了一下,胸口满一大块的淤血。原来元禁那一掌没完全闪过,仍被边缘扫了一下,就只是扫了一下,竟也造成如此伤势,若被打实了。那必死无疑。

到了岳阳,白若兰找了间医馆给彭镇浩养伤。彭镇浩没问她哪来的钱,也不知道她为何没带他前往天龙帮。

白若兰咬着下唇,看着躺在床上的彭镇浩道:“你真是个好人。要是早一点遇着你,我真会嫁给你,唉,你要看起来年轻一点就更好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彭镇浩心想:“他爹愿意收留她了?”

白若兰呼道:“过来,见过恩人。”她说完,一个俊秀的年轻人站了出来。

白若兰道:“我让他走水路到岳阳跟我会合。他们找我,就是为了问他是谁呢。”

彭镇浩突然明白了什么,原来元禁支支吾吾的,就是为了这个?

家丑不可外扬,少奶奶偷人,谁也不想张扬出去。

那俊秀青年呐呐道:“谢谢彭大侠。”

彭大侠……操……操他妈的……彭镇浩苦笑。

“你们银两还够吗?”他问。

“还剩几十两银子,还有三匹马。”白若兰低着头,“过简单日子不是问题。”

“你不打算回家了?”彭镇浩心想,她还留着几十两。到最后还是在骗我。

白若兰道:“不回去了,爹爹不会让他跟我在一起的。喂,别站在这了,去外面等我。”

“你要走了?”彭镇浩问。

她咬着嘴唇,脸颊绯红:“那晚,你应该要了我的。说不定会改变主意。”

“现在不能改变主意?”

“你是个大侠,你这种人,现在太少了。”她红了眼眶,道:“我配不起你。你值得更好的。”又道:“我留了二十两银子、一匹马给你。”

“二十天,一天三钱,你留六两六钱给我就好。”彭镇浩闭上眼,“快滚!”

白若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温温热热的。

白若兰走了。

养完伤后,彭镇浩骑上白若兰留下的马,回到抚州。

他受到英雄式的欢迎,武林盛传,他一夫当关,力抵二十名追兵,解救孤女。

九华派的少奶奶偷人,他们不解释。

天龙帮的女儿偷人,他们也不解释。

他被破格拔擢成七代弟子,领了职,成为众人口中闻名遐迩的大侠彭老丐。

他心里只想着:真是操他妈的逼……

第九章 百鸡宴(上)

五虎断门刀是江西最大的门派,门下弟子与族人有数千人之谱。是丐帮中一支极大的势力。

彭家族谱,用“豪名永传,义镇天南”八字排序,现在年轻一代的多属豪字辈或名字辈。彭小丐本名彭天放,他出道时,彭老丐已经执掌江西,他是彭老丐的儿子,大家便以彭小丐称呼他。他办事干练精明,与父亲的豪爽利落又有不同。彭老丐得众望,年老辞位后,彭小丐便接了父亲的位置,成了掌管江西一带的丐帮首领。与父亲相同,是八袋弟子。

他还养了一只斗鸡,紫羽斑斓,威武雄猛,外号叫“百战”,百战自是夸饰,然而以斗鸡而言,赌破阵图连八战不败,已是富贵赌坊的纪录。要不是最后一场战被啄瞎左眼,真不知要战到几时。

百战退役后就养在江西总舵,虽已年迈,勇力不减,据说有只不长眼的猫垂涎美味,闯到分舵里来,反被他又啄又抓,打得抱头猫窜而去。彭小丐甚是宠它,办公时都带在身边。辈份小点的乞丐遇着了还得让路,私下大伙叫它鸡长老,开玩笑说,这鸡约莫是七袋弟子的辈份,分舵主遇着了,还得对它恭敬。

鸡长老现在就在江西总舵的大堂里头。

抱着鸡长老的,自然是彭小丐,他一手抚摸着趴在怀里的百战,一边看着眼前三名丐帮弟子。那是抚州分舵舵主,七袋弟子谢玉良;刑堂堂主,六袋弟子梁慎;四袋弟子殷宏。

站在旁边听的人,还有杨衍。

“所以,你们没继续查下去?”勇猛的战神在彭天放怀里显得很是温驯,“这挺不错的,以后哪个门派隔三差五来丐帮灭门,只要留个种,就算是合乎规矩了。”

谢玉良道:“我们想……华山弟子,应该不敢来丐帮境内造次。怕这位小兄弟为难……”

他话还没说完,彭天放声音陡然拉高,骂了起来:“难你娘,操他娘是听到华山派就两腿不利索,准备下跪了?”

谢玉良低着头不敢说话。

彭天放接着道:“到丐帮辖内灭门,也没打个招呼,这就算了,寻仇,不想大张旗鼓。那你们听到了,就想当然尔,他们肯定是报仇的,想当然尔,就过问不了,我就问你,查过仇名状了没?”

谢玉良看向梁慎,梁慎也低下头。

“我听不清楚?你说什么?”彭天放瞪着梁慎,“大声点。”

梁慎说道:“查过了……”

彭天放又问:“几时查的?”

梁慎道:“昨天。”

彭天放问:“你说说,怎么回事?哪样的仇,讲清楚点。”

梁慎道:“我翻了这二十五年各门派发的仇名状。没查到杨正德,杨修杰,也没杨氏、仙霞派相关的。”

彭天放道:“没有啊,那我就放心了,没事没事,大伙回去干活。”

梁慎头垂得更低。道:“说不定他们用的是假名。”

彭天放道:“说不定明天你就不是刑堂堂主,改去富贵赌坊接一日镖了。”

梁慎慌道:“总舵,我马上派人抓他们来问个详细。”

彭天放道:“查都不查。对个孤儿用拖字诀,操他妈的你们是良心拿去喂鸡了?”

骂到这里,百战突然“咯”地一声大叫,似乎也在应和彭天放说的话,责备这些下属。

彭天放道:“听到没,娘的,人不如鸡,谢玉良,你是分舵主,这事我记下了。梁慎,你是刑堂堂主,我看你在这呆太久了,该换个地方散散心,我把你调去新余,那里人少,日子过得舒服。最后是你……”

他看了看殷宏,骂了句:“娘的,干你屁事,抓一个四袋弟子上来挨骂干嘛?都给我滚出去了。”

三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退了出去。

杨衍上前道:“总舵,感激你……”

彭天放打断杨衍说的话,道:“不用跟我说谢,我爹那点事情,几两银子足够打发你。你学了他一招半式,算起来你不亏,我不是替你出头,是他们事情办得不规矩。水落石出后,能帮你讨个公道,是丐帮的面子,讨不回公道,是你的造化。”

杨衍知他所言属实,仍道:“若不是遇见前辈,我也没这造化。杨衍仍是感激。”

彭天放道:“我爹脑子胡涂,功夫却不胡涂。要看着他甚难,他喜欢你,富贵赌坊这两天举办百鸡宴。你陪他看看热闹,待事后,我便送他回绍兴。”

杨衍点点头,道:“是。”

彭天放道:“记得,别让他沿门托。”

杨衍疑惑道:“为什么?”

彭天放道:“你在江西长大,见过沿门托的乞丐吗?”

杨衍想了想道:“没有。”

彭天放道:“丐帮奠下基业,早非百年前可比。唯有讨税款时,会派弟子穿着丐服取讨。以示不忘根本。沿门托是对先人的冒犯。几十年前就禁止了。”

杨衍问道:“那真穷的乞丐怎么办?”

彭天放道:“让他们卖把式,就算插块字牌讨钱都行。就是不许沿门托。”

杨衍心想:“真乞丐不能当乞丐。假乞丐反倒真讨钱。难道诺大的闽浙赣三省,就真没贫苦无依的?这规矩也真不近人情。”

若是过往心性单纯的杨衍,所见即所得,丝毫不怀疑。这段日子打磨得通达,于这些人情世故多了几分琢磨。他虽觉不妥,但自忖与彭天放讨论也无用。行了礼告退,便去找彭老丐。

他敲了彭老丐的房门,里头答应,进了房,见彭老丐刚用完早膳,正盯着自己疑惑道:“小子,你哪位?”

杨衍大仇有望得报,心情正好,于是笑道:“我是杨衍啊,爷爷,你忘记我了?”

彭老丐想了想,恍然道:“喔,仙霞派那个小子?”随即板起脸来,说道:“叫什么爷爷,我才二十七呢。叫叔叔都过份了,还叫爷爷!”

杨衍道:“是!是!大叔,说故事给我听吧。彭老丐大名鼎鼎,一定有不少事可说的。”

彭老丐道:“讲个屁,不用干活吗?”

杨衍见彭老丐要出门,忙跟在身后。离了江西总舵,想起彭天放的嘱咐,问道:“大叔你要去哪干活?该不会又要沿门托吧?”

彭老丐道:“沿门托怎地?”

杨衍道:“丐帮立了新规矩,禁止沿门托。”

彭老丐吹了胡子骂道:“丐帮不准乞丐行乞,象样吗?”

“我还指望你回答我这问题呢。”杨衍心想,接着道,“也不是不准,收缴费用,就是穿着丐服挨门收的,唉,总之,你不能讨钱就对了。”

彭老丐道:“那去干一日镖吧。”

杨衍见他走的方向不对,忙说:“悦丰赌坊早收了。”

彭老丐又回头骂道:“小子又胡说八道,去年才开张的,怎么就收了?”

杨衍想起昨日到江西总舵,听了许多关于彭老丐的事迹,知道是怎么回事,便道:“后来丐帮开了富贵赌坊,悦丰赌坊就收了。”

彭老丐想了想,道:“好像有这回事,那去富贵赌坊找活干。”

只见他换了一个方向,杨衍又叫道:“富贵赌坊在这边。”

彭老丐指着另一条巷子道:“又胡说,明明就那个方向!”

杨衍道:“赌场生意越做越大,就换了地方。原来的赌坊改建成当铺。就是咱俩遇到的地方。”

彭老丐道:“赌场改成当铺,也算是一门亲。几时搬的?”

杨衍笑道:“再过几十年,等你当了江西总舵就搬了。”

彭老丐骂道:“瞎**毛扯蛋。”

杨衍跟着彭老丐走到富贵赌坊,彭老丐没带竹竿布条,与人借了场子,杨衍跟着席地而坐,见富贵赌坊周围张灯结彩,人来人往,摊贩林立,比常时更加热闹十倍。彭老丐问一旁镖师:“今天是什么日子?”

“您老糊涂了,今天是百鸡宴啊。”镖师回答。

彭老丐一脸纳闷,转头问杨衍:“今天百鸡宴,我怎么不晓得?”

这是杨衍今天第二次听起百鸡宴,反问:“百鸡宴是什么?”

彭老丐道:“这是丐帮在抚州的大事,每年十月初十,赌坊破阵图会开大赏,早上,养鸡的庄家把自家斗鸡拿出来展示。百姓看哪只鸡漂亮,用十文钱买签纸,写上姓名。投到鸡笼前的竹桶里,到了中午开票,再从得票最多的竹筒里挑出一张,独得赏银三两。有些人一买五张十张,以小博大。

“怎么选了十月初十这个日子?”

彭老丐道:“鸡在生肖中排第十,十十为百,所以又称百鸡宴。”

“就是选哪只鸡漂亮。也闹这么大动静。”杨衍想,“不过这些人是无赌不欢,肯定还有别的。”于是又问:“还有什么活动?”

彭老丐道:“方才说的这些还不是重头戏。到了下午,庄家会从里头选出战绩彪炳,最好的八只斗鸡来,两两互斗,开放参观。败者淘汰,胜者晋级。平常玩不起破阵图的赌客都能共襄盛举。最后得胜的就是魁鸡。除了赏银,还有外围,奖资丰厚,名利双收。所以爱玩破阵图的庄家都把百鸡宴当作每年的大事。”

杨衍问:“所以这些人都是来看斗鸡的?”心想:“那种残忍的游戏,到底有什么乐趣。”

彭老丐道:“有人潮自然就有生意场,有了生意场,自然更多人潮。卖把式的,卖膏药的,小吃摊贩,南北杂货,聚集起来,就有了热闹。”

杨衍道:“听起来还是赌,跟宴没关系,就挑个日子大赌特赌而已嘛。”

彭老丐哈哈大笑道:“你说对一半,确实是挑个日子大赌特赌,但真正的百鸡宴,那是晚上的事。到了晚上,赌场歇业一晚,杀鸡百只,作成各式料理,宴请所有大户赌客跟赌场干活的。算是一年辛劳的犒赏。赌场跟妓院是丐帮主要收入之一,富贵赌坊又是江西最大的赌场,这等日子,连掌舵的都会来主持,当中最珍贵的,就是一道百代封冠。唯有宴会上身份最高的人才能独享。”

“百代封冠又是什么?”杨衍心想,“就是个斗鸡,赌场也能弄出这么多名目。这鸡也是倒了血霉才活在抚州,不但被吃,还得能打。作名目纠众聚赌,卖姿色搔首弄姿,又当盘飱。当真是利用到尽。”

彭老丐道:“鸡最威风的就是鸡冠,斗鸡相斗,最爱啄鸡冠。冠是鳌首,也是富贵之意。把一百只鸡作成各式料理,唯独鸡冠取下,麻油热炒,上高梁炖煮。加入白果、蜂蜜调味,取谐音,就叫百代封冠。”

杨衍皱起眉头问:“好吃吗?”

彭老丐道:“呸,他娘的难吃死了。只不过求个好兆头。又是独占的大菜,总得吃两口意思意思。”

“有破阵图,你不去凑热闹?”杨衍道,“这可不像大叔的性格。”

彭老丐道:“人挤人,没兴致,今天肯定有活好干。等着吧。”

杨衍听他这样讲,就坐在摊前与他闲聊。彭老丐阅历丰富,讲起江湖掌故滔滔不绝。只是常常丢三落四,说东忘西。杨衍听得津津有味,想起以前与爷爷相处,爷爷最爱说故事给他听,如今听彭老丐讲起故事,不由得有熟悉之感。

第九章 百鸡宴(中)

到了中午,人群各自散去用餐,酒馆里人声嘈杂,赌坊前的街道却清静不少,几个赌赢的,纷纷雇了一日镖离去,杨衍见众人嫌弃彭老丐年老,都未询问,心想:“可惜你们不识货,其他保镖加在一起只怕都没彭爷爷厉害。”又转头看彭老丐,见他等着无聊,却已躺在地上睡着了。

似乎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杨衍伸个懒腰,也有些无聊,突然听到一个脚步急急踏来,他抬起头,见是一个家丁,手提一只黑色箱子,箱子上用一块黑布盖住,看不清里头事物。

那家丁左右张望,神情慌张,问杨衍道:“就剩下你们两个?其他人呢?”

杨衍道:“各自干活去。就剩我们两个。”

那家丁犹豫了一下,道:“你们帮我把这宝贝送到李员外家去,跟管家说,那俩新来的下人不干活跑了,破阵图的场子晚上要摆百鸡宴,没清理好。赌坊掌柜不放我走。我怕这里人多杂乱,这只红孩儿得先送回去。赌场又空不出人手。所以委托你了。”

若答应他,怕节外生枝,杨衍正要拒绝。彭老丐忽地起身道:“五百文,包送到府。”

那家丁道:“老爷子,你别瞎折腾,我是委托这位小哥。”

彭老丐道:“我是长得老点,不到三十,你交给我,要有事,我包赔,哪个李员外,你说说。”

杨衍见那家丁看向自己,心想肯定拗不过彭老丐,只得道:“你给我留个地址,我帮你送过去。”

那家丁给了地址,又谨慎道:“这红孩儿值钱得很,弄砸了你赔不起。”

杨衍不知道那红孩儿是什么东西,听他这样说,又犹豫起来,彭老丐伸手接过箱子,道:“我跟他一伙的,你放心。没事。”

那家丁掏出半吊铜钱,交给彭老丐,说道:“马上去。马上回,到赌场里跟我回报。要是一个时辰没回来,我便通报丐帮捉你。”

彭老丐挥挥手道:“得了得了,快去忙你的去。”

杨衍好奇,弯下腰去掀开黑布,却看到一只红嘴紫羽金翅鸡,吓了一跳道:“是斗鸡?”

原来那是个鸡笼子,高约两尺,长约四尺。远比一般鸡笼宽敞多了。

彭老丐说道:“当然是斗鸡,难道你以为是西游记里那个?”说着也看了看红孩儿,说道:“这鸡漂亮,定是参与了早上的遴选场子。”他又看了一会道:“可惜精气不足,两眼无神,上不了战场,下午的破阵图是没指望。难怪急着送回去,照我算,这红孩儿最少值五十两银子。”

杨衍苦笑道:“人比鸡贱,我是习惯了。”

彭老丐重又盖上黑布道:“干活了。”

李员外家距离富贵赌坊约末三里路,一个时辰足够来回。彭老丐提着鸡笼走着,一边走,一边摇着鸡笼。杨衍问:“干嘛用黑布盖着鸡笼?”

彭老丐道:“这是斗鸡,斗鸡最重胆色,这里人多,怕吓着它,若是破了胆,就再也不能打架了。”

杨衍见他提鸡笼时,前后摇晃,幅度甚大,不由得担心道:“大叔,你这样晃笼子,不怕把它晃晕吗?”

彭老丐道:“不怕,这是训练他腿力,他在里头颠簸,就得抓住笼子,或者平衡翅膀。日积月累,腿翅便有力,这是驯斗鸡的法门。”

“这可是五十两的鸡……”杨衍道,“人家又没教你帮它练功,你别瞎折腾了。”

彭老丐道:“别怕……”忽地,鸡笼里传来“咚”地一声,似乎是鸡撞上了什么。杨衍一愣,看着彭老丐。

彭老丐讪讪道:“这鸡驯得不够火侯,中看不中用,不过撞了一下。没事,没事。”

又走了半里,街道上行人渐少,笼子里又传来一声“咚”的声音,那只红孩儿又撞上了鸡笼。

杨衍瞪着彭老丐,彭老丐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不晃了,我当宝贝端着行吧。”

杨衍道:“我来拿吧。”也不管彭老丐同不同意,就将鸡笼接过。

提着走了一会,那红孩儿初时还稳住重心,后来跌跌撞撞甚不平衡。杨衍提着鸡笼就跟捧着龙蛋似的,就怕一落地就摔烂。越提越心慌。又对彭老丐说道:“还是你来吧。”

“臭小子没种,怕了?”彭老丐嘲笑道,“怕什么?”

杨衍赌气道:“我就提着,不用你帮忙。”

彭老丐哈哈大笑,接过笼子道:“这斗鸡没这么容易死,瞧我,这样甩。”说着振臂把鸡笼甩了一大圈。杨衍被唬得心胆俱裂,忙道:“别闹!别闹!赔不起!”

忽听到重重一声“咚”,杨衍见彭老丐咦了一声,摇了摇鸡笼。

他觉得自己心跳加速,他相信自己现在的脸一定是惨白的。

彭老丐放下鸡笼,掀开黑布,杨衍从后探过头去看,见那红孩儿,两眼一翻,舌头外吐,嘴角流沫,双腿僵直。一缕鸡魂飘飘荡荡,早不知往哪处仙乡,哪处洞府去也。

杨衍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脚软。忙扶住自己额头,喊道:“爷爷!”

彭老丐怒道:“就说了我不是爷爷,我才二十七!”

杨衍道:“您二十七、七十二都没关系了,你把红孩儿摇死了,牛魔王也不会放过您的!”

彭老丐道:“胡说,这鸡笼你也提过,顶多,我杀它多点,你杀它少点,都是有份的。”

杨衍又急又气,道:“五十两,我得卖身几年才赔得起?”

彭老丐望向四周,见路上行人少,无人注意,忙道:“我有办法,跟我来!”

“还能有啥办法?”杨衍虽然不信,但又转念一想,“爷爷有本事,说不定能起死回生?”见彭老丐向他招手,忙快步跟上去。

彭老丐从侧门出了城,到了树林,把鸡笼放下,杨衍看不懂他行径,问道:“爷爷,你有什么办法?”

彭老丐正色道:“事到如今,唯有毁尸灭鸡,没错,就是这只鸡,我们把它吃了。李员外查到我们。我们一推五四三,坚决不认!”

原来是这等办法,杨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心想:“你是彭老丐,你不认账人家也拿你没辄,我就是个狗屁!人家不抓我顶罪才怪。”

事到如今,只能认罪,看能不能从轻发落。杨衍正自寻思,见彭老丐把红孩儿从鸡笼中取出。忙问:“你又要干嘛了?”

彭老丐道:“你吃过叫化鸡没?跟你说,斗鸡可美味了,你这辈子吃不到几只呢。”

“我是一块鸡屁股也吃不起,唉,你又要去哪?”杨衍见彭老丐又往树林深处走去,忙向前拉住,彭老丐只是不理,说道:“我去捡柴火,你把这只鸡洗剥干净,记得挖个坑把鸡毛骨头埋了,生不见鸡,死不见尸。”

“别去阿!”杨衍死命拉着,无奈不敌彭老丐力大,就这样被拖着前行。杨衍怒喝道:“大叔!”

彭老丐听他发怒,回过头来问:“又怎么了?”

杨衍下定决心,对彭老丐说道:“是个汉子,就得顶天立地,五十两又怎地,大不了当他几年奴隶。慢慢挣钱还他。干这等毁尸灭鸡的行为,怎么是大侠风范?”他说得义正辞严,但说到毁尸灭鸡时,仍忍不住笑了出来。

杨衍虽然笑,眼神却是诚恳。直盯盯地瞪着彭老丐。

“你这眼神倒是有骨气。”彭老丐叹道,“就五十两,卖屁股也得还。”

“卖也只会卖我的屁股。”杨衍心想。

两人走回红孩儿陈尸之处,却见到一条野狗正在啃食红孩儿。杨衍惊叫一声:“畜生!”忙抢上前去。彭老丐也骂道:“白糟蹋了!”

那只狗见两人靠近,满口鲜血,嘴里不知刁着什么,拔腿就跑。

杨衍见那鸡尸,正少了一块鸡屁股,彭老丐赞道:“先咬鸡屁股,真是懂吃的行家!”

杨衍又好气又好笑,道:“这时候还夸它?”

突然又听到“汪呜”一声,杨衍与彭老丐同时转过头去,刚才咬了鸡屁股的野狗突然倒地,四肢不断抽搐。口吐白沫。眼看是不成了。

彭老丐笑道:“噎着了吧?活该!”一抬脚,直跨出丈余,只两步便落在野狗身旁。

“爷爷的功夫真好!”杨衍心中赞叹,快步跟上。却见彭老丐欣喜雀跃喊道:“没事啦。”杨衍不解问道:“怎么了?”

彭老丐抓着杨衍的手,手舞足蹈道:“这狗不是噎死的。是被毒死的。”

“毒死的?”杨衍看着那狗,不可置信,“那大叔你这么开心干嘛?”

彭老丐道:“是被那只鸡毒死的,所以,红孩儿的死跟我们没关系。”

杨衍欣喜道:“真的假的,爷爷你莫要诓我!”

“叫我大叔!”彭老丐道,“这狗吃了鸡屁股,立即毒发身亡,当然是被毒死的。”

杨衍道:“那也不对,红孩儿跟着我们两里路才死,这狗怎么走这么几步就毒发了?”

彭老丐道:“有些毒物,对不同类的毒性不同,有些人吃了没事,狗吃了却死,有些狗吃了没事,人吃了却死。毒性不同,毒发时间也不同,红孩儿发作慢,这狗发作快!”

杨衍道:“有人想毒死红孩儿?是谁呢?”

彭老丐道:“唉,破阵图每场都是几百两银子输赢。难免有人想动手脚。若不是输不起的庄家,就是买外围的闲家了。”

杨衍道:“那现在怎么办?”

彭老丐道:“把尸体带去李家,给他们一个交代。”

杨衍见地上的狗尸,想起方才差点要吃下这只鸡,不由得怕了起来,打了一个哆嗦。

杨衍觉得自己的手被彭老丐大手握住,随即轻飘飘般,只觉劲风扑面,心跳漏了半拍,就这一瞬,已经落在红孩儿身边,彭老丐倒提起红孩儿,又是一个跨步,如风飞去。

杨衍觉得彭老丐的手又大又暖。紧紧握着自己,一蹦一跳,一蹦一跳,每一步跨出,都是一大段距离,便似足不沾地般。一开始还有些惊慌,渐渐的,也就安心了。

第九章 百鸡宴(下)

只一会,两人便到了李员外府上,杨衍敲了门,里头的家丁开了门,问什么事?杨衍说红孩儿被人毒死了。家丁赶紧通知了李员外。

李员外家的豪华气派,此刻杨衍也无心欣赏,他只想着把这事尽快了结,等到彭老丐把红孩儿的尸体拎出时,李员外大吃一惊,接过红孩儿的尸体,甚是难过,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衍把李府家丁委托保镖之事说了,说中途红孩儿暴毙,分析应是被人毒死无误。

李员外甚是惋惜,怒道:“这只红孩儿还没上过阵,我才想在百鸡宴上亮亮相,让大家欣赏欣赏它的风采,是哪个没**的毒害了他?”

杨衍道:“也许是他太过神骏,惹人忌惮。李员外若不信,找个大夫来验,或者找只野狗试试也行。”

李员外看着红孩儿,突然察觉自己满手鲜血,再一细看,见红孩儿少了一截屁股,问道:“它屁股呢?”

他这一问,杨衍顿时语塞,他方才跳过了彭老丐想毁尸灭迹一段,却没想到如何掩盖屁股这块,心中慌乱,忙看向彭老丐。

彭老丐却是一脸懵懂,似在深思。

李员外语气加重,沉声问道:“我说,红孩儿的屁股呢?”

杨衍忙道:“这……我们觉得红孩儿死因有异,所以,试毒,验尸,这验尸,验鸡尸,得从鸡屁股,所以……我们就切了一块下来。大叔,对不对?”

李员外一脸狐疑,显是并未深信,杨衍见彭老丐不答腔,又心虚起来。

李员外又看了一眼红孩儿,道:“这屁股伤口不齐,明明是被咬下的,是谁咬的?”

杨衍道:“我……我咬的。要验尸,不得已。”

李员外道:“毛都没拔你就咬?”

杨衍道:“带着毛好点。少点鸡屎味。”

李员外骂道:“当我是笨蛋吗?红孩儿是不是你们害死的?”

杨衍忙挥手道:“不是!真是被毒死的!”

李员外怒道:“百鸡宴上的鸡只能看不能碰,又无吃食,谁有办法下毒?只有你们了,说,你们是不是弄死了我的红孩儿,又下毒想要蒙混过去。”

杨衍忙道:“我干嘛要这样做?没道理啊!”

彭老丐突然道:“没错,就是这样,有道理!太有道理了!”

杨衍听他突然说这话,吃了一惊。李员外大怒,喝道:“来人!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他这一声喝,十数名保镖护院登时冲入,要来抓杨衍,杨衍忙道:“大叔,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那十几名护院拳脚齐上,彭老丐像是突然醒过神来,身子一扭,这寻常护院怎是彭老丐对手,杨衍只见到拳脚齐飞,十几名护院飞的飞,倒的倒,哀嚎的哀嚎,尖叫的尖叫。

杨衍脖子一紧,随即身子离地,听到哗啦啦的一声,原来是彭老丐抓着他上跃,竟将屋顶撞破一个窟隆。

李员外放声大叫:“快叫赵教头过来!”

杨衍到了屋顶,见彭老丐四处张望,杨衍问道:“大叔你找什么?”

彭老丐道:“鸡舍!鸡舍在哪?”

杨衍见他着急,指着一方空地道:“是不是那?”

彭老丐拎着杨衍飞身而去。

此时后方传来声音道:“歹徒休走!”

杨衍回头看,一名绿衣客从后追来,他见那人双手抖动,顿时金光爆射,虽看不清对方丢来的是什么,但料想必是暗器。

那暗器又急又快,彭老丐不能不回头应敌,他一落地,转过身来,接住一道金光,反射回去,随即击落一道金光。那金光铺天盖地射来,他便铺天盖地射了回去,每射回必中对方一道暗器。杨衍看不清他双手如何摆动,就听到锵锵各种撞击声不绝于耳。那绿衣客越射越逼近,方向也越来越是刁钻,彭老丐也越接越快。杨衍低头一看,见到满地金钱镖。绿衣客逼近一丈左右时,最后一道声响乍停。身上金钱镖已然用尽。

绿衣客脸色一变,立刻双膝跪地,连连叩头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杨衍后来才知道,他是李员外家的护院领头。姓赵,一手十八路飞梭金钱镖出神入化,双手左右连发,能一口气射出十八只金钱镖。曲折急缓各自不同。就方才这短短交接,他连射一百零八道金钱镖,被彭老丐接了五十四道,击落五十四道。把他吓得胆汁都吐出来,只好跪地求饶。

杨衍忙喊道:“他是彭老丐,没事的!”见他惊疑不信,又道:“除了他!江西哪来这么厉害的老头?”

“我才二十七岁,别瞎说!”彭老丐回道。

杨衍连说是,见赵教头已然信了,忙问彭老丐道:“怎么回事?”

“红孩儿没上过斗阵图,怎知道实力如何,漂亮架子输给不起眼的,常有!”

杨衍想起雪里红跟好兆头之战,觉得有理。

“既然不知道,干嘛毒死它?再说,百鸡宴上的鸡,没机会吃东西。红孩儿的毒,是在别的地方中毒的。目的,也不是要毒死它。”

杨衍道:“你认为是鸡舍下的毒?”

杨衍看了看这鸡舍,范围甚大,不是只驯养斗鸡,间且一些其他品种,其貌不扬的鸡。于是问赵教头道:“这个鸡舍不是只有斗鸡?”

赵教头忙道:“小人姓赵,叫我小赵即可,小英雄,李员外是江西最大的养鸡户,这不过是他其中一处产业,你在抚州吃到的麻鸡,十只有九只是他这边来的。”

彭老丐抄起一颗鸡饲料,对赵教头说道:“吃吃看。”

赵教头不明所以,照着指示吃了一颗。

杨衍心想:现在就算彭老丐要他吃鸡屎,只怕他也照吃。

彭老丐问:“感觉怎样?”

赵教头摇摇头道:“不好吃。”

彭老丐又皱起眉头,拿了一颗放入嘴里,杨衍忙阻止道:“别!我来!你功力厚,试不出来!”

彭老丐看看杨衍,想了想,点点头。

杨衍吃下饲料,过了一会,道:“没感觉,奇怪。”

彭老丐道:“饲料无毒?那毒在哪里?还有,干嘛跟李员外家的鸡过不去?”他又转头问赵教头,“你家主子有仇人吗?”

赵教头道:“商场上哪没些对手,不过这鸡场守卫甚严,不是您老这样的高手,也闯不进来。”

闯进来,也没道理专门毒杀一只鸡,何况是一只斗鸡。杨衍四处观看,突然叫了一声:“大叔,那里还有一只死鸡。”

彭老丐看去,那个鸡舍远大于寻常鸡舍,里头只有一只斗鸡,已经僵直,死状一如红孩儿。

赵教头道:“唉,怎么又死了,最近鸡舍里头闹鸡瘟,死的都是上好的名种斗鸡啊。”

彭老丐疑惑道:“怎么其他鸡就没事?只对斗鸡有用,是品种关系?你,去抓只狗来!”

杨衍忽见一只肉鸡额头秃了一块,脑中灵光一闪,问道:“那只鸡的鸡冠少了一块,是怎么回事?”

赵教头道:“这斗鸡有操练时间,时间一到便要放出操练,那斗鸡比寻常公鸡更是好斗,有时不受管训,会啄伤其他肉鸡。”

杨衍大叫道:“在鸡冠!不是一只鸡,是全部的鸡!都在鸡冠上!”

他这一叫没头没脑,彭老丐却立时醒悟,抓过一只鸡来,扭下一小块鸡冠,递给赵教头道:“试试!”

赵教头面有难色。待要拒绝,彭老丐问:“你说你叫啥名字?”

赵教头忙道:“我……”

他刚说完我字,彭老丐屈指一弹,将鸡冠送入赵教头口中,赵教头吐之不及,竟吞了下去。

彭老丐问道:“感觉如何?”

过了一会,赵教头闭上眼,吸了一口气,回道:“没事,这鸡我们自己也是吃的,没事。”

彭老丐道:“没事,那多吃点。”说罢把个鸡冠摘下,强塞给赵教头。赵教头无奈,只得吃下。

彭老丐又问:“如何?”

赵教头吸了口气,道:“气息有些不顺,但……不碍事。”过了会,又道:“现在想想,这几日吃麻鸡,偶而会有这种情形,只是不严重,便不当一回事。”

彭老丐道:“只有鸡冠有毒,这份量毒不死人,只能毒死鸡。”

此时李员外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骂道:“你们两个歹徒,想对我的鸡做什么?天杀的,谁叫你们过来害我?”

杨衍道:“不就是你的下……”他与彭老丐互看一眼,忽问道:“今早去百鸡宴的两个下人,是不是负责喂鸡的?”

李员外道:“是阿,要不是他们俩跑了,哪会请你们两个瘟神过来!”

赵教头忙解释道:“李员外,他是彭老丐!不可怠慢!”

李员外一惊,看着彭老丐。犹有不信。

彭老丐又问:“他们是不是新来的?”

李员外点点头道:“三个月前来的。”

杨衍问:“这批麻鸡要出到哪里?”

李员外道:“出到哪里?哪里都出啊。今天晚上的百鸡宴,就是用我这鸡场的鸡!唉,你们去哪!”

彭老丐抓住杨衍,飞身而起,快步冲向富贵赌坊。

杨衍知道,他与彭老丐都想到同一件事。

“百代封冠!”

一个鸡冠毒不死人,一百个鸡冠绝对足够。

这道菜,只给百鸡宴上身份最尊贵的人独享!

丐帮帮主不在,富贵赌坊百鸡宴上,最尊贵的人只有一个。

有人要杀彭小丐!



时近黄昏,百鸡宴就要开始。

彭老丐跑得飞快!极快!他简直拼了命地在跑!

富贵赌坊已在眼前,就在此时,彭老丐却慢了脚步。

杨衍回过头去,彭老丐眼神忽尔呆滞。

杨衍忙道:“大叔,富贵赌坊到了,你快进去阿!”

彭老丐疑问道:“进去干嘛?”

杨衍急道:“有人要杀你儿子彭小丐!”

彭老丐皱起眉头:“我哪来的儿子?别瞎闹了。啊,你又是谁?”

杨衍道:“我是杨衍!你的兄弟,杨衍!我们在当铺前见面,你教了我一招黑虎偷心,一招双龙出海,还有一招纵横天下!”

彭老丐哈哈笑道:“我哪会纵横天下这招,胡说八道。”

杨衍道:“你会的,你说这招以前叫猛虎下山!”

彭老丐道:“纵横天下连个虎字都没有,跟猛虎下山哪来的关系,瞎**毛乱扯!”

杨衍看看富贵赌坊,又看看彭老丐!

他拔腿冲向富贵赌坊。

没时间了,百鸡宴已经开始了。

赌坊门口站着两个护院的,他们不认识杨衍,但他们知道百鸡宴上有重要贵宾,不能怠慢。

杨衍一边冲,一边喊:“百代封冠有毒,有人要毒杀彭小丐。”

杨衍看到他们拔剑,但他们听到杨衍说的话,露出了迟疑。他脚步不停,身子一钻,溜向前去,但他的衣领被抓住了!

他当机立断,抽出匕首将衣领划断,嘶地一声,衣领断裂,杨衍脚步虽然受到阻碍,但仍向前冲。

守卫追上了,扭住他的胳臂,

杨衍喊道:“救命阿,杀人阿!”

在这里喊这句话,未必有用。

但此刻或许有用。

他知道富贵赌坊外有个人,他叫彭老丐。

无论他的记忆是停在二十七到八十七当中的任何一年。他都是那样一个人。

绝不会见死不救的人。

啪啪两声,他知道那是抓住他的人被打翻在地的声音,他听到彭老丐的声音,但他没听清楚他说什么。

然后他到了后院,那里才是丐帮重兵把守的要点。那里有些人认得他,他见到了殷宏。

“殷宏,有人要害总舵!别拦我!”

殷宏一愣,没去拦他,抚州分舵的人都没有拦他。

杨衍冲下阶梯,到了举办百鸡宴的破阵图场地。

彭天放坐在首位,拿着调羹,勺起一匙放入口中。

杨衍大喊道:“有毒!别吃!”

彭天放听到时已经吞下!眉头一皱。

终究来不及了!

杨衍双脚一软,坐倒在地。

所有人都看向他。全场俱静。

完了,一切都完了吗?他还在懊悔。

突然,乐曲响起,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几名少女,盘发如鸡冠,娉婷走入,当中一名,双手捧着一个餐盘。他听到台上的人说道:“下一道菜,是由我们总舵独享的百代封冠!在总舵带领下,我们富贵赌坊……”

杨衍笑了。

※※※

“你救我一命,于私,我欠你一条人命。”彭天放道,“但你的家事,仍要照规矩来。”

杨衍点点头,说道:“我懂。”

石九、吴欢、秦九献,被丐帮的人带了进来。

那是杨衍永远忘不掉的脸。

唯独缺了那名黑袍人。

刑堂上的主位,坐着谢玉良。一旁的客座首席,是彭天放。

杨衍站在一旁。

谢玉良问:“华山派石九,吴欢,临川杨家一门,是否你们所害?”

石九道:“是!我们是来报仇的!”

谢玉良又问:“秦九献,你当时是否目睹?”

秦九献点点头。

谢玉良又问:“是他们吗?”

秦九献看向石九,见到石九阴狠的目光,一时不敢说话。

谢玉良怒道:“秦九献!你他娘哑了阿?”

秦九献忙点头道:“是,没错,是他们!”

谢玉良又看向石九,问道:“这二十五年来,没听说仙霞派,也没听说杨正德一家人,我找不到仇名状,你们跟他有什么仇?”

石九一愣,讶异道:“不可能,一定有!”

谢玉良道:“真有?那就提出。”

石九一愣,道:“你知道我们是谁!”

谢玉良大骂道:“谁你娘,我是问你仇名状!”

他知道此时杨衍在彭天放心中的地位。他必须尽力偏袒杨衍。

吴欢忙道:“我们是奉命……”

谢玉良怒吼道:“奉谁的命都一样,我就问你们有没有仇名状!有!没有?有,几时发出,哪里发出?你们跟我扯这么多屌皮干嘛?这是丐帮的刑堂,不是华山的地盘!”

石九与吴欢讷讷地答不出来。

终于,大仇得报的感觉,这一刻,杨衍终于觉得舒坦,这段日子的压抑,终于得到释放。

谢玉良道:“若无仇名状,便是挑衅杀人!丐帮可以对你发仇名状,矮狼石九,你到底有没有仇名状。”

“有!”

杨衍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个北方口音。虽然只有一句话,但永远会记得的口音。

黑袍人缓缓走进丐帮刑堂,与他并肩的,另有一人。方面大耳,利眼鹰隼。杨衍不认得。

但丐帮其他人认得,他们同时站起身来,连彭天放也站起身。对那人行礼。

“参见帮主。”

那个人是丐帮帮主?杨衍心想:“他怎么会跟我的仇人在一起?”

黑袍客道:“我有仇名状。在下……”他顿了一下,环顾四周,淡淡道:“华山掌门严非锡。”

杨衍终于听到了他仇人的名字,华山,九大家之一的华山,华山派的掌门。严非锡。

第十章 暴雨

一场暴雨让往绍兴的驰道泥泞不堪,驾车的马夫有些苦恼。路不好走,颠簸得厉害;蓑衣遮挡不住雨势,衣衫里头又闷又湿,尤其轰隆隆的雷声不停在耳畔回响,听起来着实吓人。

马夫想着自己到底有没有干下什么天打雷劈的事,想起七年前在岐山道上杀了两个窃贼,下手忒也重了。最后一次回乡见爹娘是几时?有五年没回去了吧,也不知他们是死是活,真是不孝。不过若这样就要被劈死,只怕雷公还忙不过来呢。

严非锡坐在车厢内,他不知道马夫这段复杂心思,一路颠簸他也几无所觉,自华山往绍兴的路上,他顺便了结了一桩多年前的旧案。

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他都还没出生呢。那个人……叫杨景耀吧?他并没有记得很仔细。叔公严颖奇是那一代华山的耻辱,那是祖父的无能与放纵造成的。慈祥,温和,不能给华山带来荣耀,这一点,他很小就见证了。

一年多前他就查到了杨正德一家的下落,只是这个仇不忙着报,找到时间经过丐帮时,顺便了结便是。

华山一点仇,江湖一颗头。这是江湖人对华山的敬畏,也是九大家当中势力最小的华山赖以维持声望势力的根本。

这趟远门他只带了三个手下,石九、吴欢,还有驾车的郑铎,除了石九薄有名气外,剩下两个在武林中都只是华山低辈份弟子。石九吴欢受了伤,留在抚州休养,只剩下郑铎陪着他。

“诸葛焉才会干派使者这种事。”严非锡心想:“大张旗鼓,怕李玄燹不知道吗?”

想起诸葛焉这个人,点苍最大的毛病就是传长不传幼,如果是诸葛然当上掌门,下一届昆仑共议的盟主之争肯定不会变成如今这样乱。

这样也好。

乱,没什么不好。

这局面,早晚要乱。

雨势渐歇,马车驶入了绍兴城。

“代禀贵帮帮主,华山严非锡来访。”

丐帮总舵守门的弟子进入请示,随后慌张地将他迎入内堂。

他喜欢看到这样慌张的脸孔,他越是低调,对方听到他名字之后的态度就越惊恐,这就是地位,揭示他高于其他人的地位。

现今的丐帮总舵,气派早不同百年前,庄园布置,无一不精,当中又藏着地势,便于抵挡外敌入侵。走过莲花廊、残羹林、打狗堂,严非锡到了降龙殿。帮主徐放歌早已在此等待,见严非锡来到,立即起身拱手道:“一别数年,严掌门安好。”

严非锡拱手道:“自昔昆仑共议一别,甚念徐帮主,请了。”

两人寒暄已毕,徐放歌请了座,传人奉了茶,开口问道:“严兄何故有此雅兴,来访丐帮?”

“在江西处理一点私事,想着该向徐帮主知会一声,便就来了。”

徐放歌想了想,问道:“事情解决了吗?”

“不是什么大事。”严非锡道:“仙霞派,杨景耀,徐帮主有印象吗?”

他见徐放歌认真思索了一下,仍是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那叔公严颖奇,徐帮主还记得吗?”

徐放歌眉头一扬:“有印象,但也记不清了。”

他还记得。严非锡心想:“场面话而已。”

“家父曾经说过一句话,叔公能活到四十,只是因为他姓严。严家就代表华山,无论他干了什么,谁也不能代严家处理。”严非锡道。

徐放歌道:“这么久以前的武林掌故,早随风去了。没听过的门派,跟寻常百姓家也无不同,只要严兄照着规矩办事,也不用特别知会一声,何况劳动您的大驾。”徐放歌停了一下,又继续说:“九大家谁不是照着规矩办事?”

“规矩是定出来的,百年前也没这么多规矩。”严非锡道:“任何的规矩都能改。唐门以前也没女人作主的规矩,更别说冷面夫人根本不姓唐。”

“前几年我见过唐二爷。”徐放歌道:“日子过得挺美的,有这样的贤内助,他就负责吃喝玩乐,没啥好挂心的。瞧他模样,活到破百也不是问题,我可羡慕得紧。”

严非锡道:“冷面夫人的儿女也姓唐,唐门始终还是要回到姓唐的手上,除非……她老人家还有别的想法。”

徐放歌露出惊讶的表情道:“她还有别的想法?难道还能传给外人不成?”

“我可不知道。”严非锡喝了一口茶,是武夷大红袍,这样一杯,可能就得花掉寻常人家一个月的口粮,这富得流油的丐帮……他说:“华山跟唐门还隔着一个青城,问沈掌门可能清楚点。”

他察觉到周围很安静,这个该有几百人公办的丐帮总舵,降龙殿上却是意外地安静,只有檐上雨水滴落的声音。除此之外,便是空荡荡的殿中,两人细小的交谈回音。

“人家的家事,还是莫打听好。”徐放歌淡淡道:“咱们也管不着。”

“沉得住气。”严非锡心想。徐放歌猜到他来的目的不简单,所以支开了丐众,但自己仍需要找到一个借口,一个好的切入点,以便更轻易说服这位掌握浙赣闽三地的强豪。

“说到规矩……昆仑共议的新盟主才刚上任,又要考虑下任盟主。之后齐掌门卸任回到崆峒,照例崆峒不会再选盟主。不知徐帮主,是否打算出来主持大局?”

“原来,严掌门是为这件事来的?”徐放歌挑挑眉毛,淡淡道:“李掌门孚有众望,我想,担任下届盟主应不是问题。”

他看出了徐放歌眼中的轻蔑,似乎在说,华山也想染指昆仑共议?他厌恶这样的轻蔑,但他不露声色,只是淡淡道:“李玄燹得孚众望,诸葛掌门也是众望所归。”

徐放歌哈哈大笑道:“严掌门认真的?”

严非锡道:“我并不是爱开玩笑的人。”

徐放歌道:“这十年,是崆峒派当了盟主。”

他这句话看似没头没尾,但严非锡知道他的意思。

九大家中,少林、武当、衡山、丐帮,占据了武林东半边,僧道尼丐,俱是宗教或帮派立身,关系也密切。西半边由点苍、崆峒、青城、华山、唐门五派所掌,这都是传统武林派门。虽称九大家,东西方隐隐然也有差别,照默契,上一届若由东半边门派执掌昆仑共议,下一届则由西半边执掌。衡山派掌门李玄燹的呼声最高,而她,将是昆论共议以来第一个女盟主。

严非锡道:“崆峒派的掌门当了盟主,跟点苍有关吗?”

默契只是默契,如自己所言,崆峒归崆峒,点苍归点苍,若点苍要出来选,自然也不能阻止。

但这也表示,点苍必须得到五票才能顺利当上盟主。

徐放歌道:“听说近日点苍招兵买马,惹得唐门、衡山颇为不快,诸葛掌门若是有意,可得多费心。”

严非锡道:“不知徐帮主怎样看待这事?”

徐放歌笑道:“严掌门这是套我的话吗?那严掌门又觉得如何?”

严非锡道:“自昆仑共议已来,除了首任的青城之后,九大家各当过几次盟主?”

徐放歌按指算道:“青城、衡山、点苍、武当、崆峒、少林、点苍、丐帮、崆峒。那是点苍、崆峒各两次,青城、少林、武当、衡山、丐帮各一了。”

严非锡道:“这是为什么?”

徐放歌不语。衡山少林武当丐帮,四派都是大派,即便少林独尊,其他三派也足以分庭抗礼。而西五派当中,崆峒与点苍势力远大于青城、唐门与华山,除了第一代盟主是由倡议共议的青城派取得外,这三派几与昆仑共议盟主无缘,这也是他误以为严非锡有意角逐昆仑共议时,露出轻蔑眼神的原因。

而照这样轮下去,丐帮下次担任盟主之位,也要等五十年之久,届时徐放歌早死了。而如果诸葛焉打破了这个惯例,他自然也能打破这个惯例。

严非锡道:“徐帮主侠名远播,将丐帮打理得井井有条,若今日是徐帮主有意角逐,那诸葛掌门与在下,也会支持。”

他相信徐放歌懂他的意思。只要让诸葛焉当上这任盟主,下一任便会支持他当盟主。

昆仑共议选出的盟主,虽无掌握实权,却掌握了这个武林中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那就是“规矩”。

规矩,是凌驾于帮派实权的力量。

何况虽然只是短短十年,武林盟主的地位,却足以传颂流芳。

名与利,是人最难摆脱的诱惑。

“照理而言,我应该支持李掌门当盟主。”徐放歌道:“不好交代。”

“选贤与能,才是昆仑共议最早的宗旨。唐家能让个外姓女人当门主,那些没写明白的暗规就更算不上什么了。”严非锡索性挑明了讲:“丐帮帮主,需要向谁交代?”

徐放歌沉吟道:“我再考虑考虑。”

“这是当然。还有七年时间,帮主可以慢慢考虑。”

雨停了。

降龙殿上突然尴尬地静默,持续了一会。

“对了,我从江西进来。”严非锡道:“彭小丐把江西打理得很好。”

“彭老丐得人心。”徐放歌道:“他也有众望。”

严非锡道:“子承父业,了不起。”

徐放歌道:“那是丐帮的基业。他们父子做得好,自然继续做下去了。”

严非锡道:“可惜了,以他年纪,没机会角逐下届帮主。就不知道他儿子行不行?”

徐放歌道:“他只有一个独子,在江西,还是六袋弟子。”

严非锡道:“听说徐帮主也有三个儿子?”

徐放歌道:“最小那个在福建当刑堂堂主,另两个,都是分舵主。”

严非锡道:“我记得徐帮主也当过福建总舵,虎父无犬子,若能子承父业,那也相当了不起。”

他看出了徐放歌的眼神收缩了一下。

严非锡道:“诸葛掌门有个女儿,年纪与徐帮主小儿子相当,诸葛掌门正在为她物色夫家。”

徐放歌听明白了他话中语意,微微一笑道:“看他们年轻人怎样吧。”

丐帮的帮主之位,是由九袋长老共同推举。如果彭小丐能继承彭老丐当江西掌舵,那徐放歌的儿子为何不能继承过去的徐放歌当福建总舵?那,又为何不能继承现在徐放歌的帮主之位?

传贤不传嫡的唐家,能把门主交给冷面夫人执掌,点苍能打破默契角逐下一届昆仑共议的盟主之位。

规矩,是能打破的。

他相信徐放歌听得懂他的意思。当然,他会遇到丐帮内部很多的阻拦,尤其是最大的势力,五虎断门刀的彭家。

但得到点苍派这个强援,这问题就不是不能解决。

屋外,又开始下雨了。

严非锡站起身来道:“看这天色,雨又要大了。”拱手道:“在下告辞了。”

徐放歌道:“难得来到绍兴,且多盘桓几日,让丐帮一尽地主之谊。”

严非锡道:“当然,请了。”

严非锡走出降龙殿,哗啦一声,暴雨倾盆。他看着这阵暴雨,心想:“招兵买马的,何止点苍?这几十年,哪个门派不是把侠名状发得浮滥了?这些门派又在想些什么?”

这场雨不会这么快停。他看了看浓密的乌云,黑压压的,似要把天压垮了一般。

只怕后面的雨,还要更大更狂。

第十一章 夜奔(上)

抚州刑堂上的气氛凝结了起来。

杨衍知道来的是大人物,无论他多年少无知,是否有涉入江湖,活在丐帮辖内,就听过徐放歌这个名字,而他另一个仇人,是九大家的掌门。

华山掌门,正与丐帮帮主并肩走着。

主审的谢玉良也慌了手脚,看着彭天放,不知如何是好。

“严掌门是我的朋友,听说华山弟子被抚州刑堂给抓了。专程前来解释。”徐放歌道:“不要怠慢了客人。”

这话语中的暗示是明显的。

杨衍觉得胸口有一股气,压在心头上,沉甸甸。冷汗与竖立的汗毛一阵阵一波波不断来袭。无止无歇。

“帮主请!严掌门,请!”彭天放起身,让了首座给徐放歌。严非锡贵为一派之主,该当排在首席次座。

“他那天也在!他也是凶手!”严非锡经过彭天放身边时,杨衍突然大喊一声,不知为什么,声音有些沙哑,却没有一丝颤抖,“他在那里,他就在那里!”

彭天放没有回话,身体微侧,看似让了路。右脚却轻轻向前一踏。这个方位极其巧妙,当严非锡经过他身边就座时,左肩便会露出空门给彭小丐。

杨衍看不出这当中的巧妙。眼见彭天放给严非锡让座,更是着急。

严非锡停下脚步,彭天放这一手,他只需一退,或者一抢,甚至一个侧身都能化解。但这化解的过程会使得他的步伐与身形改变。显得回避或者不庄重。

这是他这种身份的人不能接受的事。

严非锡看了一眼彭天放。目光中没有感情,只有阴冷。

“严掌门当时在场吗?”彭天放故做讶异地问,“这位公子说的是真的?”

严非锡既不点头,也未响应,只是看着彭天放,他的眼神锐利如鹰,却是深沉。彭天放身形高大,但当他望着彭天放时,那神情更像是俯视的一方。

彭天放没有任何退缩,彭老丐的儿子,可能是这世上为数不多尚存侠气的血脉。

但他还是移开了目光。不是闪避,而是正面应战。

“还请严掌门稍微解释一下。”彭天放看向刑堂中央。那是石九、吴欢、秦九献受审的位置。

杨衍的内心沸腾了,那绝望的感觉里燃起了一丝渺茫的、细微的希望。他看得出刑堂中所有人对徐放歌的尊敬与对严非锡的忌惮。但彭小丐没有一丝胆怯。

“他能为我主持公道。”杨衍心想,他几乎要热泪盈眶了。

“彭总舵。”徐放歌淡淡道,“严掌门是丐帮的贵客。”

“只是请严掌门厘清案情罢了。”面对徐放歌,彭天放的态度就明显谦和许多。

“坐着不能讲吗?”徐放歌道,“这是礼貌。”

“帮主赐坐,那当然可以。”彭天放道,“有时刑堂遇到残疾妇老,也会开恩赐坐。”

“不用。”严非锡当然懂彭天放的意思,他仍是面无表情,缓步走到刑堂中央。正对着刑堂主位。

彭天放喝道:“干嘛!干活啊!”

谢玉良坐在刑堂上,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

“操你娘的,不会审给我滚下来。”

谢玉良听到这话,又是泄气,又是解脱,连忙下了主位,不住地赔不是。

彭天放刚坐到主位上,百战就从门口一蹦一蹦地走入。杨衍与丐帮中人都认得彭天放的爱宠。那四人却觉讶异,堂堂丐帮抚州刑堂,竟然有只瞎眼鸡出没。

彭天放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畜生上了公堂。”说着手一伸,百战似有灵性,跳到彭天放臂弯上。

彭天放先对徐放歌一个拱手,行礼道:“帮主!”又对严非锡一拱手:“严掌门。”接着道:“崇仁出了事,杨正德一家六口五人遭害,灭门种杨衍来到抚州申冤,照理,丐帮境内出事,理当查办。家有家法,帮有帮规,一切照规矩。得罪勿怪。”说罢,彭天放把百战抱在怀里。便要开始审讯。

徐放歌知道彭天放的性格,豪迈直爽,那是父上遗传下来的,比之彭老丐,彭天放少了一份任侠自性,但谨慎精细却犹有过之。他一开口就是规矩,那是一顶大帽子,要压住严非锡。

同时他也好奇严非锡这个人。华山派的掌门,喜怒不形于色,内敛深沉之辈。

徐放歌曾经在昆仑共议见过严非锡,也在几次九大家的聚会上碰过面,却无法与他深交,当然,严非锡这样的人也不容易深交。

帮助诸葛焉谋取昆仑共议盟主之位,又牵线让自己与点苍联姻,他能从中捞到怎样的好处?

“只有狗才会在有肉的时候趴下,狼如果伏低身子,那是准备攻击。”

徐放歌这样想着,严非锡绝不是狼,狼可能都比他温驯。诸葛焉这头大牛,看着威武,或许很有力量。但他未必像严非锡这么灵活,单是轻车简装,三人来到丐帮境内杀人办事,这种事诸葛焉就办不到。若是诸葛焉,非得昭告天下,带着几十名弟子出门,大肆喧闹一波。

传长不传贤,这真是个坏规矩,如果以后自己真能完全掌握丐帮,三个儿子当中,还是要挑比较能干一点的。否则,这江山坐不稳。

至于彭天放,彭家是丐帮境内一大势力,虽不像嵩山之于少林那般,但彭家确实在丐帮有一定的影响力。前前任帮主对彭老丐格外青眼有加,一来是他的性格能力,二来他是彭家旁系,让他当江西总舵,立场上不会过份偏袒彭家,又能安抚彭家在丐帮的势力。

彭天放的事情且按在一旁,眼下,还是先看严非锡如何接招吧。

只听得彭天放一手轻抚着百战,问道:“严掌门,你说你有仇名状?谢玉良,你说怎地?”

谢玉良本以为没自己的事了,被叫了一声,不禁又吓了一跳,忙道:“我们查了这二十五年的记录,没听说过杨家的事。”

彭天放问:“严掌门,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五十几年前的事了。”严非锡道,还没说完,彭天放便插嘴道:“五十几,五十一还是五十九?差了可不少。”

“记不清了。”严非锡无视彭天放的挑衅,淡淡道,“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没特别挂心。”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更见轻蔑,似乎,那就是一件吃饭睡觉般的日常小事,“比在下年纪更大些就是。”

杨衍的恨火再度被挑起,但他还在忍耐。

“那是怎样一回事?”彭天放问。

“杨正德祖父杨景耀,杀了在下叔公严颖奇。祖父发了仇名状,仇杀三代,直到杨正德为止。”严非锡道,“之后仙霞派举派解散,躲了五十几年,到一年多前,我们才从一名仙霞派的余孽口中查到线索。”

彭天放问道:“一年多前知道,为何现在才动手?”

严非锡淡淡道:“没经过江西,先搁着。经过了,也就顺手处理了。”

“你这狗娘养的!去死!”杨衍狂吼着冲出,谢玉良早有注意,连忙抓着杨衍,要他冷静。

彭天放道:“有证据吗?”

严非锡道:“问些江湖耆老,该有印象,回到华山,自当把当初所发仇名状奉上。”

彭天放道:“五十几年前的事。也只有严掌门才有这么好记性,没出娘胎前的事都记着。”

“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严非锡淡淡道,“这还是谦称,通常还的都不只一颗。”

徐放歌道:“彭老前辈或许还记得。听说他在抚州,何不请他过来问问?”

彭天放皱起眉头,父亲的记性时好时坏,但转念一想,这事要水落石出,分辨明白,眼前也只有他了。于是使个眼色,一名丐众便去了。

彭天放又看向石九与吴欢,问道:“那这两位又是怎么回事?”

严非锡道:“帮手,代替在下报仇的。”

彭天放道:“这等滔天大仇,严掌门舍得假手他人,当真让人意外。”他极尽挖苦之能事,但严非锡始终不愠不火,便知这是个厉害角色,索性更直接地挖苦起来。

徐放歌道:“彭掌舵,心存偏见,断事不能公允。”

眼看帮主出来说话,彭天放只得道:“属下并无此意。严掌门,得罪勿怪。”

严非锡道:“彭掌舵家里没几个下人?难道打几只苍蝇蚊子,也要亲自动手?”接着又道:“弟子门人代为报仇,不合规矩吗?”

彭天放无法激怒他,他却知道怎样激怒彭天放这样的血性之人。只见彭天放果然眼神一变。显是动了怒。

一旁的杨衍早听得钢牙咬碎,怒火贲张。谢玉良死命拉着,且在他耳边不断苦劝道:“交给总舵,别冲动!”他这才压抑下来。

第十一章 夜奔(中)

过了一会,彭老丐来到,他虽年老退位,辈份却高,徐放歌也站起身来拱手道:“打扰老前辈了。”

彭老丐看着刑堂上的局面,露出古怪的表情,问道:“啥回事?这么多人来江西总舵,出大事了吗?”他环顾了周围,发现自己一个人也记不起来,只觉得坐在当中的老头有些面熟,于是问道:“你谁啊?怎么坐在我的位置上?”

彭天放无奈道:“爹,请你来是想问你些事情。这位小兄弟。”彭天放指着杨衍道:“他家里有人受害,想弄清楚些事情。”

彭老丐看向杨衍,杨衍忙道:“大叔,我是杨衍啊。”彭老丐听到这名字,脸现喜色,忙道:“哈哈,我就觉得你眼熟,原来是小兄弟你啊,这都几年没见了,有二十年了没?还没跟你讲好消息,我当了江西总舵,前些年还成了亲,生了儿子,就是儿子不乖,爱忤逆。操心呢。”彭天放见他当众说自己,满脸无奈。

彭老丐说完,又看了看杨衍,怪道:“怎么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变老,还是一样年轻呢?”

杨衍痛心道:“我家被奸人所害,都死了,大叔,你要替我主持公道。”

彭老丐脸色一变,怒道:“怎么回事?”

彭天放问道:“爹,你记得杨景耀这个名字吗?”

彭老丐歪着头想了想,杨衍提醒道:“仙霞派,仙人指路!大叔你说过的啊。”

彭老丐恍然道:“对对对,仙霞派的杨景耀,他不是死了,怎么突然提起他?”

彭天放问道:“怎么死的?”

彭老丐道:“娘的还不是华山出了个狗养的登徒子,叫,叫啥……姓严……姓……”

“严颖奇。”严非锡接着提醒,脸上一无表情,好似在说别人家的事似的。

彭老丐连连点头道:“没错,严颖奇,这狗娘养的好色如命,侵犯过几次人家闺女,都被华山用钱给压了下来。那个华山派掌事的也是个废物,管不住自己兄弟,本来在华山辖内闹事,被华山压着也就没辄,偏生这蠢货跑去湖北,在武当的地方闹出了事,一个姑娘不甘名节受辱,钱压不下来,上吊自尽了。那杨景耀也是个汉子,知道了这件事,咬着严颖奇不放,严颖奇逃回陕西,被他追上给宰了。”

直到现在,杨衍才知道整件恩仇始末,也才知道,自己祖上有个叫杨景耀的汉子,是个仗义的大侠。

彭天放道:“后来呢?”

彭老丐道:“杨景耀是仙霞派的掌门,知道自己摊上大事,解散了仙霞派,让儿子带着媳妇一家跑了。他自己一个人去华山解释这件事。没想到就死在华山了。”

彭天放道:“奸**女,天下共诛,有这条规矩的。”

彭老丐道:“呸,这条规矩是后来改的。当时的规矩是发给门派自己处理。人证死了,严颖奇又是华山嫡系。华山派最记恨。旁人都不敢惹他。姓严的也好意思,还发了仇名状,自也没人敢收留那群孤儿寡母。”

彭天放听出这话说得蹊跷,沉声问道:“爹,你当时知道他们在哪?”

彭老丐嘀嘀咕咕道:“没人知道,没人知道。”说着,又看向杨衍,若有所思。

彭天放指着杨衍问:“杨景耀是不是长得很像这位少年?”

杨衍忙道:“我是杨景耀的亲人。”

彭老丐上上下下再打量了杨衍一会,骂道:“你是杨景耀的儿子?你来抚州干什么?不是叫你躲在崇仁了?”

杨衍明白了,其他人也明白了,当初收留杨景耀后人的便是彭老丐。是彭老丐把他们安置在崇仁。

杨衍又是感激又是感动,这才明白为何初见面时,彭老丐便对他纠缠不休。那是因为彭老丐对杨衍的一点熟悉感。

但初见之时,自己分明问起仙霞掌令与杨家,为何彭老丐毫不知情?这有很多可能,可能是他真忘了,也可能是因为他守口如瓶的关系,但也可能是,对于彭老丐而言,帮助杨景耀一家不是什么大事。

就像对严非锡而言,杀杨景耀一家不过就是“顺手”。对彭老丐而言,收容杨景耀一家,也只是“顺手”,不是一件值得牢记的事情。他年轻时性格豪迈疏懒,也许安置已毕,很快就抛诸脑后了。

一念及此,杨衍忍不住跪下磕头,泣道:“爷爷,杨衍代替杨家三代,谢你大恩大德。”

彭老丐忙把他扶起道:“你干嘛?”他脑袋糊涂,想不清细节,只得问:“你都这么大了?”

杨衍哭道:“都过了五十几年了,杨景耀的儿子,孙子都死了,被他们害死了。”说着,指向严非锡三人,“现在杨家人只剩下我了。”

彭老丐板起脸来,骂道:“哪有五十年,胡说八道,我十几年前见着你时,你还是个婴儿呢。咦?”一说到这,彭老丐思前想后,觉得年份上似乎串不起来,不由得又犯起糊涂。陷入沉思。

却听严非锡淡淡道:“现在分辨清楚了,彭总舵,还有其他疑问吗?”

彭天放却为难了。照父亲证词与严非锡所言,五十几年前确实发过仇名状,也合乎当时规矩。严非锡也确实留了一个灭门种。这当中没任何问题。

真要有问题,是这桩旧事值得让严非锡追究吗?还有,一个被杀的淫贼后人,今日却仗着规矩反过来欺凌忠良之后?天下焉有此理?

严非锡这样做,无非就是想立威。任何人都不能侵犯华山,他在告诉整个武林,就算是五十年前的旧帐,华山也会翻出来了结。任何人只要得罪华山,就别想睡得安稳。

包括他自己在内。

似是察觉彭天放的心事,百战抬起头来,对着彭天放咯咯叫了几声。

杨衍看着彭天放,他看出了彭天放的犹豫,但他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在情,在理,严非锡他们都罪该万死!

徐放歌看着眼前景况,淡淡说道:“当年的事情或许是个遗憾。但如今看来,严掌门也是照着规矩行事,没触犯丐帮的禁忌,自然也没犯了昆仑共议的协定。如今是非沉埋,恩怨已消,也是甚好。”说罢,看着杨衍道:“你没事了,以后也不用担心有人寻仇。回家乡去吧。”

听到这话,石九与吴欢两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但有一个人,这口气怎么也不可能松下来。

什么是非沉埋,恩怨已消?什么回家乡去?这老王八蛋在说什么?

一股冲天怒火,杨衍再也管不住眼前人是谁,就想冲上去拼命。谢玉良连忙拦住,只听杨衍大骂道:“操你娘的说什么鬼话?他们杀了我爹娘爷爷,强奸了我亲姐姐,还杀了我小弟,这是哪门子狗屁是非,消他娘的恩怨!我小弟还不到一岁,还不到一岁!抱着都怕摔着,这群禽兽竟然杀了他!”

他语无伦次,一双红眼圆睁,血丝满布,甚是骇人。彭天放怀中的百战,不知是被他惊吓,抑或被他这气势所激,竟也不住地咯咯大叫。听来更像是为杨衍不平。

彭天放叹了口气,道:“谢玉良,把他带下去。”说完,他转过头去,避开杨衍的眼神。说到底,这件事上,他已经帮不上杨衍的忙了。只能想着事后如何补偿。

谢玉良抱着杨衍,忙道:“杨兄弟,先下去休息,我们晚点再说,晚点再说。”杨衍拼命挣扎,但谢玉良毕竟是丐帮的七袋弟子,武功自非杨衍可比,一双铁臂扎的紧实,杨衍挣脱不开,狠狠地咬了他手臂一口。入肉见血,几乎就要撕下一块肉来。谢玉良不敢大叫。只是拽着杨衍要离去。

突地一只巨手搭在谢玉良肩膀上,谢玉良便觉自己的双脚生了根一般,寸步难移。回过头去看,原来是彭老丐。

彭老丐道:“我真是糊涂啦,一堆规矩记不起来,我还小的时候,昆仑共议才刚开始,我问我爹,昆仑共议是什么?他说那是大伙说好在桌上摆碗筷。我琢磨了几十年,总是想不懂我爹说的是啥意思。到后来才明白,那是大家分着吃人肉。合着这世道,照着规矩就能杀人放火。追随怒王入京的时候,九大家仗的是什么?就是一股路不平我来踩,苍生有难我来担的豪气!现而下,猪猫狗鸡谁都能领侠名状。侠这个字,早就拿去喂鸡了。”

“无规矩不成方圆。”徐放歌道:“彭长老言重了。若无昆仑共议,只怕九大家至今仍在相互仇杀,当年严颖奇之事确实不周延,可后来九大家不也从善如流,所谓奸**女,天下共诛。这不也是规矩?百密一疏,难免有错,知错能改,为时不晚。也许下回昆仑共议,便能为仇名状加个时限上去。”

彭老丐道:“我听不懂这话,血气之勇不可取,但做人若没点血性,比鸡都不如了。”

彭天放本就抑郁不平,听到两人对话,眉头一皱,突然想起一事,猛然站起身来,喝道:“杨兄弟,你刚才说,他们奸淫你姐姐?”

他这一喝甚是大声,连方才还咯咯叫个不停的百战都住了嘴,扬起鸡脖望着彭天放。

杨衍忙大喊道:“没错,他们强奸了我姐!”

吴欢忙道:“她是自愿的,真的!她是自愿的。她说要我饶她一命,所以自愿献身。”

杨衍骂道:“我姐若是自愿,怎会咬断他命根。你叫他脱下裤子检查。”

吴欢大惊失色,当时垂涎杨珊珊美色,见她贪生怕死,认定她不敢告状,没想到反倒成了罪名,还留下一个这么大的罪证。

杨衍又道:“他的伤口是新好的。抵赖不了。”

彭天放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百战放在桌上。缓缓道:“严掌门,有这回事吗?”

严非锡闭上眼,缓缓点了点头。

彭天放又将目光移到石九身上:“你也有份?”

石九忙道:“我……我没有,只有他……”

彭天放道:“你们是一起灭了杨家的。没错吧。杨兄弟?”

杨衍点头道:“他们是一起的。”

彭天放点点头,吴欢兀自要辩解,喊道:“她是自愿的。”

彭天放大喝一声:“你娘的给我闭嘴,架着刀说人家自愿。你住哪里?让我去你家走一趟,我让你娘你姐你老婆都自愿给老子上!操!满嘴废话。”

彭天放接着又道:“吴欢奸**女,石九从犯同罪,秦九献!”他目光灼灼,又转头盯着秦九献道:“除了这两个,你当时还有没有见着其他人?”

秦九献浑身发抖,看向严非锡,严非锡看也没看他。他不敢指认,却也不敢回话。

彭天放大喝一声骂道:“听不见!大声点!”

秦九献肝胆俱裂,忙跪地道:“他在!他也在。”

彭天放看向严非锡。似是询问。

严非锡道:“我在,但灭门之事,我是吩咐他们去做,并未参与。”

彭天放道:“你见着了?”

严非锡道:“见着了。”

彭天放道:“那是你手下,你没阻止?”

严非锡道:“我说了,我只吩咐,他们灭门,我既无开口,也无动手。他们怎么做,我没管。你若不信,可问他们。”

他确实没说谎,当日灭门,除了与杨衍告别时的那句话外,他确实未发一语,也无动手杀人,但杨衍当然知道,他才是主使。

至此,吴欢、石九已知严非锡将他们当成弃子,虽然震惊讶异,却也不敢指责掌门,须知他们家小都在华山。

彭天放未必能收拾严非锡,但严非锡必能收拾他们一家人。

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用在自己人身上,分外清楚当中的残酷恐怖。

徐放歌道:“严掌门,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略一沉吟,忽又开口,道:“御下不严,见危不救。有亏大侠风范。”

他这话明面上是指责严非锡,实际上却是为他开脱,把他跟石九吴欢的行径划分开,成了“御下不严”,当日在场,则是“见危不救”。比起奸**女,这不过就是闭门思过的小事。

“不过也难怪,毕竟是你仇家,你也没救她的义务。虽然德行有亏,也算不上大罪。”徐放歌继续说道。

彭天放闭上眼,他知道,今天是绝对收拾不了严非锡了。他缓缓吐口气,说道:“严掌门,你来还是我来?”

严非锡道:“这里是丐帮地界,让丐帮处理吧。”

彭天放转头对着石九与吴欢道:“拿兵器。”

石九与吴欢脸色苍白,彭小丐的名气他们是听说过的。现在要他们取兵器,打算以一敌二。可见自信。

即便打赢了彭小丐,这刑堂也是闯不出去的,现场还有严非锡、徐放歌两名绝世高手。

他们各自取了剑,彭天放亮出了身后的刀。

一把藏在乌黑刀鞘的刀。

第十一章 夜奔(下)

黑色的刀,与彭小丐的斑白胡子,倒有另一种相互辉映的感觉。

五虎断门刀的刚猛,他们是听说过的。刚猛的刀法,势必耗力深重。彭天放是个老头,看上去起码有六十开外。石九与吴欢都是一样的想法。跟他拖延,待他气力不继时,趁机抓住杨衍威胁。

很快他们就知道自己错了。

当彭天放抽出刀时,他们就察觉到自己错了,那是轻柔飘逸的一刀,彭天放的刀法,早就到了刚柔并济,甚至以柔御刚的境界。

他们如果抢攻,或许还能拖延一点时间,也仅止于一点时间。但当他们选择防守时,他们根本守都守不住。

彭天放的第一刀砍向吴欢,吴欢竖剑格档,刀剑一搭,吴欢却没感觉到压力,彭天放顺着刀势一转,他的剑就滑了下来。然后脖子上一凉。

他看到自己的血喷向空中。还来不及弄清楚彭天放这一刀是怎么下手的。

石九武功远比吴欢更高,连忙抢上一剑刺出。

只能抢攻了。

石九连续刺出十余剑,这是华山著名的无影快剑,剑若快时,剑下无影。

但他的剑快不起来,他每刺出一剑被彭天放格挡后收回,就觉得自己的剑重了一分。他知道,彭天放在破坏他的“势”。

但是他停不下来,只要一停,彭天放立刻就能取他性命。

到得第十四剑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剑有千斤之重,再也举不起来。

然后他的手就断了。

石九倒在地上,抱着断手惨叫哀嚎,秦九献、谢玉良听着,刺耳难受。

彭天放上前一脚踏在石九身上。石九动弹不得,只能哀鸣惨叫。彭天放转头问杨衍道:“你要来吗?”

杨衍点点头,走向前去,从怀中取出短匕,对着石九道:“为我爹娘、爷爷、姐姐,还有我的小弟偿命来!”

说罢,一刀刺入石九胸口。

他这一刀虽然已经用尽全力,也在梦中模拟过无数次,但第一次杀人,终究不熟练。刀子被肌肉卡住,没穿透心脏。但也刺穿了肺叶。

石九痛得哀叫不止,呼吸混乱,彭天放又道:“再来!”

杨衍抽出刀后,又一刀刺入。仍是不进,彭天放又道:“再来!”“再来!”“再来!”

到得第六刀上,杨衍才真正一刀穿心,让石九断了气。

比起吴欢,石九死得惨多了。

彭天放转过头对秦九献道:“还有你这废物,家产抄没,从今天起,滚出丐帮地界。要是在丐帮辖内看见你。要你狗命。”

秦九献如蒙大赦,他双脚已软,勉力站起,往门口走去。

百战在后头猛啼了一声,声音高亢清亮。秦九献此时杯弓蛇影,被这一吓,惨叫一声,双脚软倒在地,只得连爬带滚地离开刑堂。

彭天放杀吴欢,喝走秦九献,唯独让杨衍亲手杀石九,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希望能稍稍释放杨衍的怒气。但杨衍仍是盯着严非锡看。

“他也是凶手,还有他!”

彭天放叹口气,示意谢玉良带走杨衍。杨衍兀自大喊:“不能放过他,他也是凶手,不能放过他!”

徐放歌笑道:“总算了结了这桩事,严掌门请上座。”

严非锡走向次座,从头到尾,他就不在乎杨衍一家,也不在乎彭天放怎么处置。因为他知道,无论怎样彭天放都动不了他。

身为九大家掌门,即便是最小的一派,他的权力与地位都是高高在上的。

普通人根本撼动不了他。

他始终相信,昆仑共议的规矩,就是用来保护他这种人的。

他刚走到座椅前,突然听到徐放歌惊呼一声:“小心!”

他察觉到背后劲风响动,回过身来,右掌拍出。

双掌相迎,一声巨响,周围劲风扫动,随即是乒乒乓乓的声响,桌上物事纷纷掉落,他这才看清楚是彭老丐出手。

只这一掌,双方均知对方是顶峰高手。严非锡左手剑指疾探,彭老丐侧身卸力,右手手刀斩向严非锡脖子,两人转眼间连拆数招,快逾闪电。掌力过处,窗破椅塌,这场不比刚才强弱悬殊,百战早躲到桌下。以免仙人打架,殃及凡鸡。

徐放歌与彭天放忙喊一声住手,同时抢上。仍是慢了一步。啪啪两声,严非锡胸口被劈了一掌,彭老丐腰间也中了一指。两人各自退开,严非锡手抚胸口,靠在墙上,彭老丐跌倒在地。彭天放与徐放歌挡在两人中间。

徐放歌喝道:“彭天放,你搞什么!”

彭天放忙道:“帮主赦罪,彭天放甘领刑罚。”

他关心父亲,忙抢上看父亲伤势。杨衍也抢上。

只见彭老丐不停喘息,嘴角流血,对着杨衍摇摇头道:“对不住,没法帮你报仇。”他功力虽深,毕竟已是八旬老人,说完这话,便昏了过去。

徐放歌关切严非锡,见他喘了几口气,神色复原,道:“不碍事。”

他坐上次座,忽然喀喇一声,摔倒在地。原来椅子受刚才掌风所摧,早已损毁。原本以他功夫,纵使出其不意,也不至于摔倒。可见彭老丐那一掌,仍给他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当晚,严非锡趁着夜色离开丐帮。杨衍照顾彭老丐,一夜无眠。

※※※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彭天放道,“你家的事,无论怎样都算了结了。”

杨衍明白,彭天放已经尽力了。何况彭老丐又为他受了伤。

但是他不甘心,他怎能甘心。最大的仇人还没伏法,他怎能甘心?

“你救我性命,我却不能替你报仇,是我亏欠你。”彭天放说道。

杨衍摇摇头,说道:“爷爷对我很好,也是爷爷救你,你不欠我。”

“我爹喜欢你,我看你人品也佳。”彭天放抚着怀中的百战,道:“我收你当弟子,以后你就在丐帮落地生根。从三袋弟子做起。就当是我还你的。”

彭小丐的弟子,这是多少武林人梦寐以求的地位。这不仅保证了学艺,也保证了未来的出路。丐帮弟子品秩,从一袋到十袋,十袋仅只帮主一人,三袋弟子虽算不上高,以杨衍年纪,已是破格中的破格拔擢了。

杨衍没有回答。

彭天放叹了口气,道:“爹昨晚醒了,他昏了好几天,你去看看他吧。”

彭老丐受伤后,彭天放立刻延请名医为他诊治。朱门殇已经离开江西,彭天放只得另寻国手,虽不如朱门殇,医术也不含糊。只是严非锡的一指,非比寻常,若是一般武林人士,早已内脏穿破,当场毙命。彭老丐功力深厚,但终究年老,恢复力远不如年轻人。虽无生命危险,也足足昏迷了四天才醒。

杨衍来到彭老丐房间,彭老丐两眼无神,只是看着天花板,杨衍走到他身边,轻轻叫了声:“爷爷。”

只有见到彭老丐时,杨衍才真正能开心起来。尤其看到他伤势好转,生命无恙,更是开心。

彭老丐转过头去,看着杨衍,语气虚弱,疑问道:“你是谁?”

杨衍早已习惯,过去总要提醒他两三次,他才能想起,于是又道:“我是杨衍啊。杨景耀的曾孙。”

彭老丐疑问道:“杨景耀,又是谁?”

杨衍道:“你忘记了?当铺,富贵赌坊,黑虎偷心,还有百鸡宴,红孩儿和李员外。还有华山派,仙霞派。”

过往此时,杨衍说到这,总能提醒彭老丐,但此刻彭老丐仍是一脸迷糊,杨衍不由得急了,说道:“你不是说你才二十七岁?大叔,你忘记我了吗?”

彭老丐怔怔地看着杨衍,忽道:“小子,你认得我?”

杨衍大喜,忙点头道:“当然,我当然认得你!你是彭老丐!大名鼎鼎的彭老丐。”

彭老丐一脸疑惑,道:“彭老丐是谁?”又想了想,道:“我怎么想不起我是谁了?”

杨衍心头一寒,如坠冰窖。

彭老丐完全糊涂了。不但想不起杨衍是谁,也想不起自己是谁了。

杨衍仍不死心,道:“我带你去看破阵图,看了破阵图,你就会想起来了。”

彭老丐问道:“什么是破阵图?”

杨衍道:“破阵图就是斗鸡!”

彭老丐摇头道:“斗鸡有什么好看的?”

“斗鸡可好看了。”杨衍把彭老丐口中破阵图的乐趣讲解了一遍,又把他与彭老丐的相遇,道听途说来的彭老丐的事迹,一次次,一遍遍,不停地讲,不停地讲,直讲到口干舌燥,喉咙沙哑。仍在不停说着。

彭老丐仍是一脸迷惘,说道:“你说的故事很好听。”又叹了口气道:“我也想认识那样的人吶。”

杨衍无力地趴在床边,抱着彭老丐痛哭。就像再次失去了一个亲人。

哭完一阵,杨衍稍觉平复,彭老丐已经睡去,他掩上房门。悄悄离去。

到了房外,才知暮色渐沉,该是作出决断的时候了,留在丐帮,或者离开?

他见到殷宏。那一日,殷宏请他吃了一碗面,劝他回到崇仁。杨衍知道他是好心,对他甚有好感。殷宏也见到杨衍,对他打了声招呼。走了过来。

殷宏喜道:“听说总舵有意收你当弟子?真假?”

杨衍道:“我还在考虑。”

殷宏攒了他一把,笑道:“少装样了,大喜事啊。以后要你多多照顾了。”

在他看来,成为彭天放的弟子,完全是不需要考虑的事情。

杨衍忽地问道:“对了,你有看过水虎传吗。有个叫林冲的角,被冤枉的那个?”

他想起那一天,他在戏台下听到林冲的唱词,直把自己当成林冲,把姐姐当成高逑,如今想想,当时的自己太天真。

殷宏道:“谁没看过?啊?我家里有一本,你要借吗?”

杨衍问道:“我就想问一下,林冲最后怎样了?”

殷宏道:“林冲?被招安了啊。成了朝廷的大官,打了很多胜仗。”

杨衍一愣,问道:“那高逑呢?他杀了高逑吗?”

殷宏道:“没,高逑活得好好的,算起来还是他上司呢。”

杨衍大怒,一把将殷宏推向墙边,厉声问道:“那他妻子,他老爹的仇呢?他就这样就算了?他怎能这样算了?他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殷宏被他这股威势吓到,只得讷讷地说道:“那……那只是戏本啊,你找唱戏的问去啊。”

一股被背叛的感觉,在杨衍心中涌起。他心中的第一个英雄人物,上梁山前的字字句句血泪控诉,剎时化作最讽刺的嘲笑。林冲就这样被招安了?那血海深仇,便在富贵功名前淡忘了?那英雄壮志,就这样消熄了,反作了害死他亲人的走狗?

杨衍喃喃自语道:“他怎能被招安?他怎能被招安?不能!不能。”

殷宏见他忽怒忽静,状若疯魔,心想他定是受刺激过度,神智异常,便不敢作声。

过了会,杨衍松开手,对殷宏说道:“替我谢谢总舵,转告他,杨衍不当林冲。”

他已经麻烦彭老丐父子太多了,他不想再麻烦他们。

杨衍推开江西总舵的大门,夜幕初罩。一轮明月正悬。他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如果连戏本里都找不到正义,那他更不能放弃。

他要找回他的正义。

他,杨衍,要走一条永不屈服的道路。

第十二章 语焉不详

明不详出生那晚,煮热水的父亲不慎踢翻了油锅。

也真不巧,火星落在油上,那是间茅屋,昨日下雨,里头堆满刚收拾起的稻杆,火舌瞬间把大门给遮掩住,接生的稳婆一慌,脐带都没剪,把婴孩连着胎盘一起扯出娘胎,就抱在怀里往窗口逃生,怎奈她身形肥硕,跨不过窗口,刚钻出上半身,下半身却卡着了窗口动弹不得,这一堵,不仅里头明不详的父母逃生不能,连唯一的风口也被挡死,顿时被浓烟闷晕了过去。

稳婆大声呼叫,火势走得极快,火光夹着浓烟从门缝中透出,稳婆一声哀叫,把不住手,将明不详重重摔在屋外的泥地上,村民们闻声赶来,几个人忙寻水救火,又有三五个壮汉抓着稳婆拉扯,怎知卡得甚死,竟是丝毫动弹不得,稳婆哭喊惨叫,声音凄厉至极,随即一阵抽搐,双眼一翻,嘴角流沫,两名壮汉齐心奋力,终于将稳婆拉出窗口,孰料小屋里头本是闷烧,这唯一气孔打通,空气灌入,整间茅屋顿时轰烧起来。众人吃了一惊。再回头看那稳婆,只见她上半身整齐,腰围以下竟已烤的焦熟。传出阵阵肉香。

救火的村民看到这惨状,都吐了出来,之后三个月,村里有半数人吃不下一块肉。

一名粗壮少妇抱起了泥地上的婴孩哄着,走避了这场惨剧。

两天后,少林寺的监僧了心来到,勘验了现场,不由得皱起眉头。这样古怪的火灾,尤其稳婆死状之惨。当真罕见。

村民说,这孩儿一出生就克死父母稳婆,是个灾星,不敢收留,了心禅师抱过那婴儿,见他目光呆滞,少了一般婴儿的灵动,打开巾裹,见后脑上一大块淤青,一问之下,方知是稳婆失手摔的,于是又多问了几句,只听说这孩儿甚是好带,少哭少闹,喂食便吃,便溺如常。只是父母早亡,姓明,尚未取名。

了心恐这婴孩带有隐疾,不敢送养他人,于是带回寺中,禀告了正业堂的住持觉见禅师。觉见只说:“既有因缘,那便收了吧。取名了吗?”

了心道:“他生带灾厄,许是因果,既不知其名,便叫不详。”

明不详就这样留在少林。

初时,了心将他送到山下人家哺乳,明不详饿了也不哭闹。乳母觉得惊奇,掐了他几下,他稍稍挣扎几下便不动,乳母用稻草骚他眼角,流出泪来,却无号声。乳母这才哺乳。了心来看时,乳母说这孩子怕是痴了,养大无用。了心只是给了银两嘱咐好生照顾。

了心是少林的“监僧”,所谓监僧,负责监察少林寺辖内所有违律情事,既是监察,时常出远门察断。明不详刚断奶,了心将他接回住所,那是少林寺外围的僧居。交由邻僧照顾。

头两年,无论了心怎样教,明不详始终一语不发,了心一度怀疑他是个哑子。也怀疑奶母说的,明不详确实是个痴儿。

到了四岁那年。某日,了心闲适在家,早课持颂,刚念到金刚经无得无说分第七,一旁听着的明不详突然开口,接着念道:“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耶?如来有所说法……”

就这样,明不详默完了整段经文,瞪着大眼,看着了心,似乎在等待了心反应,这以后,明不详算是会说话了。

了心又惊又喜,他与现今一般的少林僧人不同,是诚心持戒的修行者,他认定明不详有佛缘,便将这桩异事上禀了觉见。

觉见皱起眉头问:“真有此事?”

了心回说:“弟子怎敢欺瞒?”

觉见说道:“你这养子有佛缘,自当亲近佛法,入寺修行,你是这个意思吗?”

了心听出了弦外之音,胀红了脸,忙道:“主持不信,我把详儿带来便是。”

觉见对着了心挥了挥手:“不用了,你勤奋努力,我本有意让你入堂,也不用勉强你养子。小孩儿,该由得他自性。”

了心叹了口气,也不反驳,带着明不详搬入了少林寺内一间两室房,屋内还有一厅,除了是早晚持颂的佛堂,也是客厅。虽小,也容得下两张椅子,一张茶几,几个书柜。

这房子本应两人同住,但觉见体恤了心带着小孩,特将另一房空下,留作明不详的房间。此后,了心就在正业堂处理公务了。

这时候的明不详虽然已会说话,却鲜少开口。了心发觉,更多数的时候,这孩子都在看,看自己,看自己与其他僧人闲聊,或者看别的僧人闲聊,除了看,他也听,暮鼓晨钟,早晚经课,他都在听。了心担心孩子无聊,出办公务时,特地买了些童玩给明不详,但无论何种玩意,风筝空竹九连环博浪鼓,明不详更多只是把弄,而非赏玩。了心看不出这孩儿到底是聪明,还是愚钝。

到了七岁上,某日,了心做完例行早课,明不详跟之前一样,静静在旁边听着,突然问了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是什么意思?”

了心顿时兴奋了起来,打从四岁那年起,他就确信明不详有佛缘,等了三年,明不详才开口问第一个问题,且又是金刚经中的经文,他既高兴,又战战兢兢,怕自己的讲解不得要领,误了明不详修行。仔细想了一下才开口。

“要懂这句话,得先明白『相』的意思。”了心说道,“相,是我们眼所见,鼻所嗅,耳所听,舌所尝,身所触,心所想,世间种种表面,都是相。”

“世间种种表面?”明不详在发问时,并没有露出疑惑的表情,而是过了一会,才“挤出”疑惑的表情。了心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这孩子的情绪总是慢了一点,表达情感的表情也很生硬,像是拙劣的模仿。

了心继续说:“没错,你所感受到的,都不是真实的。是虚妄的,假的。相,还包含其他,你心中的执念,想法,都是相,例如。”

了心拿起诵经所用的木槌,问道:“这木槌是硬是软?”

“硬的。”

了心把双掌合住木槌,潜运了大般若掌力。木槌被巨力一压,扁成了如饭匙一般。

“我倒觉得这是软的。”了心说道。

明不详点点头:“软硬是相对的。我觉得硬,师父你觉得软。”

“你觉得硬,我觉得软,这都是想法,想法,也是一种相。先入为主的观念,也是错的。”

明不详又问:“如果这些都是假的,什么是真的?”

了心回答:“当你在执着真假时,你也着了相了,你有了真,假的分别心。”

明不详过了一会。又挤出疑惑的表情。

“不用分辨真假虚实,你是假的,饭也是假的,可你饿了,还是得吃饭,了解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人在顺境时就能不志骄意满,逆境时便不怨天尤人。要真能堪破虚实,那是另一个境界,你师父我还差得远呢。”

说罢,了因哈哈大笑。过了会,明不详也露出了微笑。又问:“那谁到了那个境界?觉见主持吗?”

了心摇摇头:“觉见主持也没到。”

“那觉空首座?”

“你倒记得觉空首座的名字,几时见过他的?”

“听师父跟其他人提起过。”

觉空是普贤院的首座,普贤院是正业堂的上院,辈高且尊,但觉空却是“俗僧”,与自己这种“正僧”相比,说起佛法,那是差得远了。

“他还不如觉见主持。”

“那觉生方丈?”

明不详接连问了几个名字,了心都无法确定,只说:“有许多高僧贤德,他们都堪破生死虚妄,那是了不起的境界,可你要说从外表看,是看不出来的。这是要看心。世间假僧伪佛甚多,你要明辨。你要对佛法有兴趣,明日开始,我便教导你经文。”

第二天开始,了心从世尊的故事说起,再教导明不详中观论,中观论说完,便是心经、金刚经。于佛经,明不详悟性绝佳,举一反三,思才无碍。每次考察,明不详总是应答如流。原本茫然的眼中,也渐渐有了光芒,表情也不若以往呆滞,每当了心讲到欢喜赞叹处,明不详也会露出会心的微笑。

八岁起,了心开始教明不详习武,从基础的马步桥手开始,逐步教到罗汉拳,内功心法。

明不详对武学的悟性,似乎犹在佛经之上,任何招式,一经演练,一看即懂;内功修息,讲究一念不动,静心少虑,他一但入息修练,便是一念不岔。了心明白,他带回的不但不是个痴儿,更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到十二岁那年生日,了心把明不详叫到厅上,询问:“你今年十二了,虽是在寺中长大,除了练武,从来也不出去玩,我这居所也少访客,我对你讲过一些寺中的规矩,你可记得?”

明不详点点头,他自幼不变的一点,那就是不爱说话。

了心接着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约一个巴掌大,半指节厚,以小楷写着“佛弟子戒”四个字,这是少林寺内无论僧俗的戒律书,里头详载戒律三百一十六条,皆以小楷书写,每位弟子都要随身携带,详细熟背,在寺中出入,遇有长辈抽问,便拿出这本册子应答。每个在寺弟子都必须仔细保管,不可佚失。

“随身带着,别弄丢了。”了心把佛弟子戒交给明不详,“寺中弟子满十二,要留在寺中,需服劳役,听说以前的少林寺,也就指方丈在的那间主殿,并不分什么正僧俗僧,虽涉武林,也多是行侠仗义的事。现今的少林寺,已是你现在看到的规模,其中正僧俗僧掺杂,早不若当年清静,寺内没有女眷,你……”

了心看着明不详俊秀娟美的脸庞,皮肤白皙,宛若处女,他听说过寺内一些肮脏龌龊的勾当,“你凡事需要注意,若有人逼你做不愿做的事,必须反抗,你师父会为你主持公道。你晓得意思吧?”

“那种事情,会很开心吗?”

了心料不着他有此一问,愣了一下,“人伦大欲,食色性也,但纵情淫邪,于修行有损。”

“师父做过吗?”

了心哈哈大笑:“你这是调侃师父吗?你师父自幼出家,没想过这回事。”

“那师父怎知于修行有损?又怎知沉沦?”明不详下了结论,“师父说的道理多,做过的事情却少。”

了心自己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自小持戒,以正僧为荣,这辈子没做过的事情可多了去。未免可惜。

仅仅“未免可惜”这个念头冒起,了心立刻警惕了起来,动念即业,他持戒甚深,立刻站起身道:“我要诵经,明日起,你就跟其他人一起打扫正业堂吧。”

自那天起,“师父说的道理多,做过的事情却少。”这句话就一直萦系在他心底,时不时冒出头来。那是一颗种子,落在贫瘠的土地上,蠢蠢欲动。

※※※

正业堂座落在少林寺主殿右边的普贤院中,前朝过后,与其他派门相同,少林寺扩建不少宝塔殿堂,对着少林寺正面看过去,一条笔直的驰道直通主寺,左手排依序是普贤院、文殊院两座大院。右手排是观音院,地藏院。每一院各有两堂,一殿四院八堂,是现在少林寺的规制。

每一院落都有僧居千户,少林寺与其他个派门不同,周围并无商店民居,万余人的僧众,皆住在寺中,直到三里之外,才有僧民混居的佛都,明不详四岁以前就住在那。

明不详被分配到正业堂打扫,这是最入门的杂役,跟他一起的还有二十余名弟子,其中多是本字辈僧人,也有如明不详一般的俗家弟子。为首的弟子叫本月,脸上满是黑斑,私底下同辈的僧人都称呼他斑狗,会有这个外号,是因为几年前罗汉堂闯进只斑点狗,一口咬在本月小腿肚上。他们暗自窃笑,说这是斑点狗咬斑点狗。

本着慈悲之心,觉见只把那畜生赶出寺外,有人说,本月趁夜溜出房间,用老鼠肉引来那只狗,把它给打死了,尸体就丢在寺外的树林子里。也有人说,本月把那头狗给吃了。本月师承了无,了无是俗僧,本月自然也被归为俗僧一派,俗僧对于戒律的遵守总是存疑的,总之,没人觉得本月会善罢甘休。

本月第一次见到明不详,就皱起眉头问:“你是了心师父的养子?”

明不详点点头。

本月啐了一口,伸出手往明不详脸蛋上摩娑,满是调戏意味:“莫怪,长这么漂亮,想必了心师父一定对你疼爱有加了,是不?”

他话说完,旁边几个僧众都笑了起来。明不详竟也跟着笑了。本月怒骂:“你笑什么?”说着推了明不详一把,他年近二十,身材远比明不详高大,又是已剃度的僧众,可以修习寺内较高深的武学,这一推用了大力,把明不详推倒在地。

明不详也不动怒,站起身来。本月又问:“你笑什么?”

明不详没说话,本月提高了音量,又骂了一句:“你不会说话吗?”

明不详摇摇头,说了句:“会。”

“那你笑什么?说啊!”

明不详又不回答,本月大怒,一巴掌打得明不详一个踉跄。

“你笑什么,说啊。”

看热闹的僧众吃了一惊,忙上前劝阻,本月依然不饶:“你笑什么?瞧不起我?”

一声脆响,明不详脸上又多一个红掌印。

众人忙将本月拉开,劝道:“他就是个孩子,还是傻的,别计较。”

“傻子,活该你挑大粪。傅颖聪,今后他就跟你一起干活。”

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赶紧走出来陪笑:“是,是,新来的,快跟我来。别耽搁时间了。”他一把抓起粪桶,将明不详拉了过去。

本月见众人还愣着,骂道:“看屁啊,还不干活?”

傅颖聪领着明不详走远了,回头看众人各自散去,对明不详说道:“你干嘛一来就得罪那只斑狗?”

“我哪里得罪他了?”明不详问。

傅颖聪道:“你刚才笑什么?”

“你们不觉得好笑,为什么笑?”

傅颖聪见他这样回答,摇摇头,心想果然是个白痴。

“拿着。”他将手上的粪桶塞给明不详,接着说:“这正业堂上下有一千多人,没人清理,屎都要堆到大雄宝殿去了,你别嫌这活恶心粗重,这可是要紧事。”

接着又问:“你师父是了心和尚,你以后打算出家吗?”

他看明不详摇头。也弄不清楚他是说不知道还是不要。

“你呆头呆脑的,不出家,留在少林寺也是被人欺负,了心和尚没跟你说过吗?”

明不详又是摇头,他虽会说话,但似乎只爱摇头跟点头。

傅颖聪见他不懂,立刻开始卖弄起来:“斑狗这么嚣张,不就仗着他头上几个戒疤,我教你个规矩,少林寺虽然没规定出家,可一殿四院八堂,哪个主持不是光头?观里不见得只有道士,寺里肯定都是和尚,不出家,俗家弟子当到头,也不过就是个入堂居士。像我一样,天天被他欺压,妈的,哪天等我要离开少林寺,我就把大粪浇在他头上。教他作人。”

傅颖聪见他又不回话,骂道:“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明不详摇摇头。表示无话可说。

“你不说话,人家就会欺负你,你倒是说话啊。”

“说什么?”明不详问。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啊。”

“你要出家吗?”

这不是自己刚才问他的问题吗?

“出家有啥好处,又不能吃肉,又不能玩女人,要不是想学艺,拿个侠名状,以后出去闯,谁想留在这鬼地方。”傅颖聪还是回答了,“娘的,就怪生错了地方,要是生在山东,嵩山派可没这么多规矩。”

“嵩山派?”明不详问:“侠名状又是什么?”

“你不知道?”傅颖聪故意露出很讶异的表情,他难得有机会能卖弄自己少少的知识,“其实嵩山派也是归少林寺管的,不过就像是要分家的兄弟,也难怪,人家是道教的,跟咱们就不是一家亲,不过讲到嵩山,大家只先想到少林寺,就为这桩破事,五十年前他们还嚷着要改名嵩阳派,听说闹了好大一场风波,说什么少嵩之争,结果,还不是被少林寺打个落花流水,乖乖叫回嵩山。只是把道观搬到山东境内去了。”

又接着说:“至于侠名状,像给侠客的度牒,只要学艺有成,向自己的门派请领侠名状,这就是个大侠,门派会按月发饷,可以保镖顾院,干些只有侠客能干的活,只是领了侠名状,就要守规矩,尤其是本门规矩。唉,这就不提了,倒霉催的叫我生在山西,唉。”

明不详细细听着,他师父了心也是个少话的人,又潜心向佛,师徒两人除了诵经讲课,指导武学外,有时一天当中说不到两句话,更遑论了心认定他有佛根,将来是在少林寺修行念佛的正僧,也就懒提这些江湖掌故、武林规矩了。

也直到了今天,他的话才渐渐多了起来。

※※

几天后的夜里,明不详在房内睡着,突然听到一声低吼,又似叹气,他起身,轻轻将房门轻推出一条细缝,只见窗户未掩,月光从窗外透进,隐约可见一条人影在来回踱步,步伐又快又急,却又轻飘飘的好似触不着地,像是在烦恼着什么,客厅唯有一盏微弱油灯,在佛像前摇曳,彷佛随时便要被他踏熄。就这样走了片刻,明不详再一次听到了心的鼻息粗重的叹息声,见他推开门,三更半夜,也不知去哪了。

明不详静静等着,小半个时辰后,了心重又回屋,他浑身湿透,将僧衣扎在腰间,赤裸着上身,露出一身久经打磨,精壮结实的肌肉。水珠在月色下晶莹皎洁,明不详见他推开自己房门,进去后,再无出来。

明不详没有问了心发生什么事。此后再有这样的事情,明不详也没有问过。

又过几个月,师徒两人晚颂已毕,正要就寝,明不详突然说道:“师父等等。”快步走入房中,再出时,手上已捧着一颗寿桃。

“这哪来的?”了心诧异地问。

“傅颖聪那份活,我帮他做了。”明不详回答,“他在寺外帮我买的。”说着双手上递,示意了心收下寿桃。

“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是您四十大寿。”

了心大受感动,眼鼻一酸,吸了一小口气,方才压抑下来,“你倒有心,怎么知道的?”

“打扫房间时,看到师父的度牒,还有那张侠名状。都写着师父的生日。”

“我是说送礼这回事。”了心板起脸,“你怎么学来的?”

“前几日我看见有人送礼给觉见首座,问了人才知道,是觉见首座寿辰。”

寺内位高权重者,每逢生日节庆,必有逢迎者送上厚礼。了心深以为陋习,当然,明不详这份孝心,与那些人不可等同而语。他把寿桃接过。却看见明不详眼中似是发出光芒,显得颇为兴奋。

“师父,你吃了吧。”

了心回道:“师父过午不食,你是知道的。”

“那我怎么就可以用晚膳?”明不详又问。每个孩子,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你正当生骨长肉的年纪,又没有出家持戒,不用受此规束。”

“如果快饿死了,又误了时辰,也不能吃吗?”

“若为求生而破戒,此念一动,便是为自己开了方便法门。肉身是苦,若真饿死了,也是解脱。”了心想,这样说,也不知道这孩子听不听得懂。

明不详道:“师父,你常说放下我执,这不算执着吗?”

了心一愣。

明不详又接着说:“你教过我,人是虚妄,饭也是虚妄,但人饿了,就要吃饭,吃饭是为了修行,若是每个婴儿出生就勘破虚实,那便饿死。如何修行?”

了心道:“未修行,怎勘破虚实?”

明不详道:“不吃饭,怎么修行?”

了心道:“除非是修到了辟谷的境界,不然饭是要吃的,过午不食,是奉戒律。”

明不详又说:“那你又说,饿死也不能犯戒?执着于戒,坏了修行,不是执着?”

“既是持戒修行,自当以戒为首。”

明不详又回:“执着于戒,不是执着?”

了心想回不是,觉得不妥,想回是,也觉得不妥。又想了一下,才说:“那是从心,真到不执着的境界,自然不执着于戒。”

明不详回:“怎么知道自己到了那个境界?”

“师父还没到那个境界。到了那境界,自然就知道了。”

明不详又问:“师父知道谁到了这境界?”

这问题了心无法回答。明不详看见他迟疑,于是又说:“师父,你就没想过,要先试着放下执着,才能真的放下执着?”

了心又是一愣。

明不详道:“这寿桃明天就坏了,我拿去丢了吧。”

了心道:“你吃吧。有这份心就够,以后,也别弄这虚礼了。”

明不详摇摇头,说:“这是师父的寿桃,不是我的,徒儿正在执着呢。”

了心哈哈一笑,又看明不详神色黯然地接过手中寿桃,转身就要离开。心中不忍,叫了声:“且慢。”

明不详回头。了心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说:“没事。”明不详转身要走,了心又叫住他,犹豫了半晌,才道:“你过来。”

明不详走回到了心面前,了心看着寿桃,沉吟许久。

最终,他伸出手,从寿桃上掰下一小块来,送入口中。他过午不食,至今已是深夜,虽习以为常,但这一小口,仍倍觉甘甜鲜美,与以往饮食大大不同。

“这一口,算是成全你的孝心。”了心道,“这样师父就不算执着了吧?”

明不详微微笑着,说道:“师父都为徒儿破了戒,那就整个吃了吧?这一口与一颗,有差别吗?”

了心摇摇头:“你知道师父的心意,不在吃多吃少,这就是从心,懂了没?”

明不详笑道:“从心就是吃不吃都有道理。第一口第二口第三口,哪有差别?”

了心觉得这也在理,刚想伸出手,心中突然一惊,又缩了回来,道:“难得见你这么伶牙俐齿,去,睡觉去。”

明不详将寿桃放在桌上,行了个礼,便回房休息。

那一晚,了心在床上辗转,觉得分外饥饿,这已是十余年未有的感觉。

腊八过后,少林寺下了一场大雪,师徒二人把僧居前的积雪给扫了,了心对明不详说:“修行就好比如此,个人自扫门前雪,你要奢望人家帮你,那是不切实际。”

明不详反问:“那意思是,休管他人瓦上霜吗?”

了心道:“你看看这院子,单是普贤院就有上千僧居,你扫得完?要是人人勤扫门前,那自然一片清净。”

“师父的意思,是世尊多管闲事?”

了心哈哈笑道:“修行这档事,世尊也只能给你方向,就好比给你扫帚跟畚箕,你得自己扫地,扫雪只是比喻,你能帮人扫雪,却不能帮人修行。”

明不详道:“所以说,若修行不足,也怪不了别人?”

了心点点头:“世上本有许多魔考,考验人心。那些魔考,不是孽障,是逆境菩萨,要禁得住,才能功德圆满。”

明不详望着屋檐上的积雪,似是懂了。

过完年便是立春,立春过后,便是雨水,二月二十一是普贤菩萨诞辰,于普贤院最是重要日子,不仅诵经七日夜,且由文殊院的经僧开堂讲经,共研佛法。过往几年,了心皆把明不详留在家中,自己前往会场诵经,今年明不详已满十二,便辞了诵经功课,携明不详听经。这是明不详第一次听了心以外的人讲解佛法。

到了三月初八,了心把明不详叫来。

“我要去嵩山办点事,明天便要出发,我不在,你要好生照顾自己。”

这个嵩山,指的自然不是地名,而是迁居至山东的嵩山派。

“要去很久吗?”明不详问。

“快则一个月,慢,也来得及陪你吃粽子。”

之后了心嘱咐了一些事,无外乎自己不在时,要明不详不可懈怠之类的。

当天夜里,了心正要就寝,明不详突然推开房门。

“怎么了?”了心问。

“很多年没跟师父一起睡过,今晚,想跟师父睡。”明不详说,“师父明天要出远门了。”

自从调为堂僧后,了心多在处理堂务,即便出门,三天内也会回来,自明不详懂事之后,未曾有过如此长久的分离。

了心笑道:“这年纪了,还撒娇。”招了招手,“过来吧。”

明不详上了床,蜷缩在了心怀里,不一会便睡去,了心看着怀中的少年,俊美秀雅,想起当年,不由得感叹起来,这孩子,从不让人担心。

明不详睡得沉了,伸出手来,便如孩童时一般,揽住了了心。

了心闭上眼,却是思绪起伏,难以成眠。

第二天,了心像是预知了什么,对明不详说道:“这几日若有人欺负你,忍他耐他,不可与人争执。有什么事,待师父回来处理,知道吗?”

明不详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一个月后的四月二十五,在山东嵩山辖内,有人发现七具尸体,那都是受命同往嵩山的僧人,他们在回程中遭到杀害,这当中唯独没有了心的尸体,了心虽然未死,但这世上,也没有人再见到了心,他就这样突然失踪。再也不见踪迹。

※※

了心离开少林寺的那一天,明不详照例到正业堂服劳役,本月看到明不详,顿时怒目横眉,一脚便将粪桶往他身上踢去,正砸在明不详胸口上。只听本月骂道:“你师父了不起?连觉空首座都不放在眼里?”

明不详想起了心今早的嘱咐,心中有数,默默拾起粪桶,转身就要离去,本月抢上一步,挡在明不详面前,骂道:“见了师兄也不行礼?师父没大小,徒弟也没教养。都是一路贱货。”说罢,一巴掌煽在明不详脸上。

明不详既不回嘴也不还手,径自走去。本月更怒,又从后踹了他腰间一脚,这一脚用了大力,明不详身体向前一倾,仍不理会。一旁僧众连忙劝住本月。眼看明不详快要走远,傅颖聪急忙快步跟上。

傅颖聪追上明不详,说道:“你越不理他,他只会欺负你越凶。”

明不详淡淡回答:“心无罣碍,便得自在。”

“你就真不生气?”眼看明不详只是走着,并不回答,傅颖聪接着说:“听说昨日四院共议,你师父跟觉空首座起了冲突。你知道这件事吗?”

“师父没提起过。”

“斑狗是俗僧,跟觉空是一派的,他今天这样欺负你,定是他师父授意的。明不详,要不,你去跟觉见主持告状?说斑狗仗势欺人。”

明不详停下脚步,看着傅颖聪,问他:“他欺负你也不少。你怎不去?”

傅颖聪脸上一红,低下头:“我再过三个月,我就满十八,过了试艺一关,领了侠名状,就要离开少林寺了。干嘛跟他计较?”

“你过不了试艺。”

傅颖聪心虚,却又不承认:“谁说过不了,你还没见过我本事。”

明不详摇摇头,继续走。

“等等,你这衣服上都是脚印,先脱下来拍拍。”傅颖聪快步跟上,“要是让其他师兄看到问起,又要生事。”

明不详放下粪桶,将外袍脱下,拍了几下,傅颖聪接过外袍说道:“我来吧。”转过身去拍了几下,见干净了,才递还给明不详,明不详重又穿上,提起粪桶,干活去了。

两人倒完所有夜香回到正业堂,要在往常,本月检查过后,便各自解散,用午膳去了。当日本月却集合所有僧众二十余人,众人似乎早有准备,惟有明不详不知究理。站在队伍中等待发生何事。

不一会,一名年约五十的老僧来到,明不详认得是正业堂主持觉见,本月先问了安,觉见问:“今日要考究佛弟子戒,可有确实转达?”

“主持吩咐,怎敢怠慢,本月确实告知诸位师兄弟,不信住持问各位师兄弟。”

几位与本月勾结的弟子纷纷道:“确有此事,本月师兄说了。”有些弟子则是默不做声,明不详虽然不知此事。也未说破。

“那,众人把佛弟子戒拿出来。”

众人各自取出那本小册子,明不详摸不着袍中的佛弟子戒,看向傅颖聪,傅颖聪脸有愧色,转过头不与他目光交接,从自己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依稀便是自己那本,明不详登时了然。

本月大喝道:“明不详,你那本佛弟子戒呢?”

“丢了。”明不详转过头,看向本月,说得轻描淡写,“我扔了。”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本月更是逮到机会,大怒骂道:“丢了?少林弟子,戒律为先,你师父难道没教你,佛弟子戒要时刻在身,随时翻阅,修身省性吗?你怎敢如此大胆?”又转过头对觉见说道:“住持,这明不详生性赖皮,难以教化,你需重惩,不然不知他还要怎样耍赖哩!”

觉见走向前去,看着明不详问:“你是了心的徒弟?”

明不详点点头。

“了心向来持戒稳重,你可知为何?”

明不详回答:“世尊入灭,阿难问世尊:佛在时以佛为师,佛不在时,以何为师,世尊答:以戒为师,是以师父恪遵戒律。分外稳重。”

觉见道:“少林寺要弟子时刻带着佛弟子戒,偶有考究,弟子便可翻阅查看,也是这个原因。你既知此理,为何丢了?”

明不详道:“弟子只说扔掉了,没说没带在身上。”

觉见深觉惊奇,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明不详道:“三百一十六条戒文铭刻于心,就是带在身上。”

本月大骂:“你说你全背熟了?瞎吹什么大气?”

明不详双手合什,回道:“请主持考察。”

觉见知道本月向来欺压新人,料想当中必有隐情,但见明不详如此自信满满,便问道:戒律第七十七条,是什么?

“佛弟子,当寡欲戒淫,禁淫邪,***女,坏人名节,没侠名状,逐出寺门,擒立审,审立刑。”

“第十条?”

“堂僧以下,不得收弟子。堂僧传艺,未得八堂住持允准,外门弟子,不传正见堂所录武典。”

觉见又拣了几条询问,众人边听边翻阅手上册子,果真一字不差,个个震惊非常,觉见也深自讶异,心想:“了心时常说此子有佛缘,没想到如此聪颖过人。”

本月怒道:“你说你背得熟,我就问你,第三十七页第五行,写的是什么?”

本月这话已是存心刁难,不料明不详毫不迟疑,说道:“佛弟子戒第两百一十七条:佛弟子不得贪恋钱财,与民争产。”

本月翻了几页,发现果然不差,惊得合不拢嘴,明不详继续说道:“第十二页第五行第六字,是个『不』字,十三页第十行第七字,是『落』字,第十六页第二行第九字,是个『文』字,第十九页第六行第八字。”

说到这,明不详闭口不语。觉见取出怀中佛弟子戒,翻到第十九页,见明不详所说是个“字”字。前后四字,便是“不落文字”。

觉见明白,这是明不详表示自己以心守戒,不落文字。故把佛弟子戒丢了。

“了不起,难得你有这记性,只是虽有记性,却不该将佛弟子戒丢了,需知经典乃是法源,自持聪明,任意丢弃,乃是傲慢之心。”觉见道,“若是让你记得了藏经阁所有文字,你岂不是要一把火将他们全烧了?那后进何所依归?”

本月忙道:“没错,这人向来傲慢,主持应当惩戒,以免他自恃聪明,不把人放眼里了。”

明不详恭敬地行了礼,回道:“弟子谨记。”

“其他弟子,也当如明不详一般,牢记戒律,以心守戒。”说罢,觉见开始考究各弟子戒律,本月见觉见无意追究,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从此之后,觉见对明不详上了心。他关注明不详,知他每日持诵从不间断,服完劳役后便回屋中,直到晚膳方才再出。之后便熄灯就寝,少与外人接触。

过了一个多月,嵩山那边传来噩耗,说是找获了七具尸体,当中唯独不见了心,尸体运回少林寺,由普贤院正业堂的监僧验尸,还未有结果,已有流言四起。

觉见派人告知明不详了心失踪的事情,明不详只是点点头,便关上房门。

不知不觉,已近端午。每到节庆,便有大批礼物送至正业堂。觉见要人将礼物都放在大厅,他不想自己的僧房沾染了这些俗气。待节庆过后,他会将一半送入观音院正思堂作为寺用。将另一半转赠堂僧作为酬庸,那些堂僧受了馈赠,虽是口诵佛号,言称不敢,眼角却满是笑意。

唯有少数几人,能一介不取,将所受布施正思堂。

少林寺为何变成这样?觉见心想,是从九十年前,九大家昆仑共议开始,还是五十年前的少嵩之争,引入俗僧开始?

这种改变像是滴水穿石,每一次的侵蚀都是细微不可见,等待岁月积累,已不复原来样貌。五十年前,俗僧还不能入堂,现今四院当中,倒有两个首座是俗僧。再过二十年,又是如何?

觉见不敢想下去,他觉得少林寺中,俗僧正僧之间的角力,已渐渐酝酿成一股风暴。自己该当在风暴中心,抑或急流勇退?这个问题,他一直拿不定主意。

到了眼下,这风暴恐怕已不仅仅只是酝酿,而是隐然成型,派去嵩山的八位堂僧,正俗各半,身亡的七僧尸体运回了少林寺,正业堂即刻验尸,却验出极为糟糕的结果,七僧俱死于少林武学,且是死于彼此的绝技,真要下个定论,那便是:正僧俗僧斗殴,重伤致死。唯有了心生还,畏罪潜逃。

验尸的堂僧不敢下结论,于是禀告了觉见,觉见下令再验,验尸僧却回答:伤痕明确,再验,也是同样结果。觉空首座派人来催促了几次,料必已经听到风声,这份正业堂的验尸证明,此刻就放在他面前桌上,只差自己署名。

觉空首座会怎样处理?最好的方法,就是批下凶手不明,死因待查。等找回了心,问明真相。再做审议。若了心已死,这事就此揭过。但,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他是俗僧之首,会如实宣告,抑或隐忍不发?现今少林寺,俗僧占了六成有余,四院八堂,却只有五个席位,方丈一职,虽无明律,传正不传俗已是暗规,觉空首座,真是一心为少林,或者另有私心?

俗僧不可信,觉见心想,那些非为信仰而剃度的和尚,谁知道在图谋什么?这纸文书,就是兴风作浪的法器。

若是跳过普贤院,送呈方丈,开四院共议,结论觉见已经猜到了,那是了心杀害同门,叛寺出逃。

了心不可能叛寺,这点他是信的,但这个结果,避免了正俗之争,也代表普贤院与其他三院有了共识,之后觉空就难再作文章,这是最一干二净的做法,但自己越级上呈,与觉空首座势必冲突。而了心必须承担这个结果,无论真相为何,了心这个人,是不能也不会再出现了。自己也从风暴边缘,踏入了风暴中心。

至于真相究竟是什么,他相信在这个武林,每天死的不会少于七个人。

觉见突然觉得好累,自他当上正业院主持,这十几年来,公务繁重,诸多人情世故,礼貌往来,少诵经,多批文,少静心,多烦心,重大关窍处,又要欺上瞒下,便宜行事。

自己修行多年,反是离佛越来越远。有时想撒手不管,却又心想,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哪个正僧不想潜心修行?难道把诺大的少林寺,都交给俗僧把持?

只是了心到底去了哪里?

他曾经器重过他,直到几年前,了心上禀明不详四岁能颂金刚经,他顿时领悟,原来持戒庄重,清心寡欲只是表象。骨子里,了心还是求名逐利,想着登堂入院的俗人。一个四岁的孩子被逼着背诵金刚经,这得吃多大苦头,念及此处,便疏远了他。

现在想想,了心并未妄言,而自己,则是看走了眼。

再想想,正俗斗殴,了心杀人后畏罪潜逃,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了心犯了杀戒嗔戒,自己也不算全然看走眼。

只是了心的徒弟,那名孩子,又要如何在少林寺自处?

觉见传了一名弟子,让他带明不详过来。

不能让了心的事亏待了这孩子,觉见看着放在桌上的验尸状,心想,无论怎样,都要保他在少林寺平安,待他成年之后,再作处置。

不一会,弟子领了明不详来到,明不详先行了礼,觉见先问过了年纪,称赞他几句聪明,随即问道:你在正业堂服劳役,可习惯否?

明不详道:“并无不惯之处。”

觉见道:“本月那孩子,气量狭小,屡劝不听,我瞧他常欺负你,是吗?”

明不详道:“师父说过,一切逆境菩萨,皆是修行助力,何况,他未真正欺负我。”

觉见对这回答甚感讶异,不由得问道:“怎说他没欺负过你?”

“自在随心,不假外物,他怎么欺负我?”

“他打你,你不痛?”觉见又问。

“痛是一时,未伤着筋骨,也没伤到性命。”

觉见又问:“若伤及性命筋骨呢?”

明不详笑道:“那就不是欺负的问题,伤及性命,总要还手的。”

觉见赞叹道:“了心提起你时,我仍不信,险险让美玉埋于朽土之中。”

明不详道:“主持这话,更应了本月师兄是逆境菩萨。”

觉见道:“我也不能由着他欺负你,你有出家的打算吗?”

“弟子还未考虑到这件事。”

“你有佛慧,机缘一到,自会决断,我打算把你调去他处服劳役,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弟子想去文殊院。”

觉见喔了一声,问道:“为何是文殊院?”

明不详道:“寺内一切典籍,皆在正见堂藏经阁。经僧也在文殊院,若遇疑难,容易询问。”

觉见点头,心想,这孩子天资聪慧,更懂精益求精,最难得的,是不自满自骄。于是回道:“甚好。那明日起,你便往文殊院报到,我会知会他们,派你打扫藏经阁。”

明不详又问:“那我也要搬到文殊院住吗?”

觉见道:“那里还有空的僧居。你想搬就搬吧。”

“主持认为,我师父不会回来了?”

觉见一惊,这孩子当真不能小觑,只是短短几句,便被他套了话。但他关心师父,也是孝心一片,只得道:“等你师父回来时,我会通知你。”

觉见说完,发现明不详没有回话,只是用一双清澈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由得不自在起来。

然而明不详没有再问什么,只说:“主持若无其他吩咐,明不详告退了。”

“你且等我一下。”觉见站起身,绕过桌子,推开门,到了隔壁大厅,从礼物中挑出一串素粽。回到房内,递给明不详:“这串素粽给你带回去吃。”

明不详摇摇头,却不伸手。觉见好奇起来:“你不喜欢吃粽子?”

“那是外面的礼物,对吗?”明不详问。

“那又如何?”觉见问。

“师父说,送到正业堂的不是礼物,是债务,收了债,无论转了几手,以后都要连本带利还。谁吃了这串粽子,谁将来就得还送粽子的债,只是不知道用哪种方式去还,这叫因果。”

觉见仔细咀嚼这话,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他的慷慨,不过是把这些巴结的肮脏东西,转到正业堂的其他人身上,是因果,总是要还。自己只是把种下的恶业让别人去承担罢了。

让别人去承担恶业,不正是自己准备要做的事?这短短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明不详已经看透了他的企图,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只是个孩子。

“你去吧,明天开始,向文殊院报到。”觉见这样对明不详说。

明不详离开后,觉见沉思许久,终于叫来了弟子。

“把礼物都送到地藏院去。”

“不留些吗?”弟子惊讶地问。

觉见看到弟子失望的眼神,然而他对这群弟子更加失望,回道:“不留了,以后送来的礼物,一律不收。”

觉见在验尸状写了结论:恐为斗殴致死,有疑待查。随即签了名,他决心把结果上呈普贤院,让觉空首座处置这件事,少林寺的正俗之争是共业,不能让了心一个人承担,纵使今日粉饰太平,以后还是得解决。如果这是一场风暴,他就该卷入这风暴。

此后几年,明不详一直留在文殊院。在藏经阁中打扫。

来年,某天深夜,傅颖聪在寺外的树林中上吊自尽。

又来年,本月突然发疯,挖了自己眼睛。从此神智不清,日夜惊慌。

然而在诺大的少林寺中,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几件小事。

没有人会注意。

第十三章 蜘蛛丝

明不详并没有搬离在正业堂的居所,只是比往常起得更早,到了文殊院正见堂。

文殊院分为正见、正定两堂,正见堂主掌藏书典籍,钻研佛学与武学,正定堂则司传授教学,堂僧多为讲课经僧或授业武僧。寺中弟子若要精进武学,多需往正定堂学习,正定堂亦不时开课,或讲经,或演武,或出访考校弟子。

佛教最重典籍经传,虽说四院平等,但文殊居首,普贤为次,地藏居末,已是暗规。文殊院中俗僧得以入堂者不过寥寥数人,首座与两堂住持更是数十年来从无俗僧得以染指。

“小僧本岩,是你的劳役领头。”为首的僧人高而精壮,两道眉毛下弯,看似一脸愁相,大伙给他的外号叫愁师兄。愁师兄问明不详:“你在正业堂都做些什么?”

“挑夜香。”明不详道:“挑了一年。”

“斑狗就会欺负人,哼!”愁师兄噘起嘴,看着愁容更甚:“我们夜香是轮着倒,谁也跑不了。”接着又道:“文殊院以前叫藏经阁,保存经典、进修武学,后来改制成文殊院,增加了正定堂,为佛弟子传道授业解惑。虽然改了制,藏经阁还是在的。正见堂跟正业堂不同,人少殿大,多数是存放典籍的房间。师父们长年钻研学问,我们负责的劳役就多了,除了洒扫、倒夜香,还得挑水、劈柴。你年纪小,我会酌量分派任务给你。”

明不详道:“师弟与其他师兄分配相同劳役即可。”

愁师兄道:“我自理会得,去打扫藏经阁吧。”

文殊院配置与普贤院大致相当,院内多是僧居。正见堂则是一座五进院,中庭校场,是演武讲经之用。藏经阁则在正见堂后方居中,虽然朴素简约,却是宏伟壮阔。

明不详第一次踏进这少林重地,只觉肃穆庄严,细碎的脚步声在大堂细细响荡,好似踏得急点都显得亵渎。

入了大堂,往左首走去,推开铜制大门,映入眼帘的是栉比鳞次的层层书柜。明不详看了下,多是文史典藏,各类应用的杂书,分门别类。这里叫“博物藏”。

细细再往深处走去,过一个小木门,又是一个较小的厅,那是“般若藏”,置放的皆是佛教典籍,各种注译版本,亦有原典,有些书籍已是斑驳古旧,不可辨认。明不详从架上取下一本杂阿含经,正要翻阅,背后一人说道:“你要看,得找注记僧借阅。现在是打扫时刻,别偷懒。”

明不详回头望去,是一名年约二十出头,长相英挺的少年,并未落发,也是俗家弟子,正对他笑。

那少年指着大厅另一头道:“那还有一厅,你过去扫吧。”

明不详点头走去,那一厅入口是一座铁铸小门,门虽小,却足有三寸厚,若是全为钢铸,力气小点的只怕推都推不动。此刻铁门半掩,眼看明不详走近,洒扫众人忽然停下动作,定睛看着他。

明不详恍若不觉,正要入门时,突然一个黑影冲出,口中大叫,用力在他胸口推了一把。那人力气好大,这一推竟把他推飞出去,明不详在半空中一稳,双脚牢牢落地,竟没跌倒,听到身后众人哈哈大笑,也有人喝采道:“好厉害!”

他再看推他那人,歪嘴斜鼻,五官全扭在一起,约莫六尺高,身形佝偻,背上一个驼峰甚是明显。

只见那人双手不停挥动,骂道:“这里不准进来,滚!滚!”语气又急又怒,说罢又看了明不详一眼,瞳孔收缩,嘴角微微抽动,随即急忙闪身入内,像是怕人继续看着他似的。

这些,明不详都注意到了。

“开个玩笑,别生气。”方才那名英挺少年走到明不详身边,哈哈大笑道:“我们这里每个人都给卜龟推倒过,算是我们的入门礼呢。”

一名弟子赞道:“你好厉害,竟没摔倒。吕师兄第一次也跌了一跤呢。”

那名英挺少年拱手行礼道:“我叫吕长风,跟你一样是俗家弟子。”

明不详拱手回道:“我叫明不详。”

吕长风问道:“你下盘功夫真稳,师父是哪位?”

明不详道:“了心和尚。”

底下弟子纷纷咦了一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吕长风回头道:“大伙干活去。”

众弟子纷纷散开,各自干活去了。

吕长风问:“你知道你师父去哪了吗?”

明不详摇摇头。

吕长风道:“我想也是,唉,刚才的事你别介意,这里的师兄弟人都挺好的。”

“刚才那个人是谁?”明不详看着那扇铁门问:“那里不能进入?”

吕长风道:“那里是神通藏,存放寺中武学典籍,没得允许不得入内呢。那个卜龟,脾气大得很,那是他打扫的区域,没事你别惹他。”

“打扫?”明不详问:“他跟我们一样?”

吕长风道:“照理是一样的,又有点不一样。”他想了想,说道:“住持让他自由出入神通藏,他就只负责打扫那。谁要是走近,都会被他驱赶。倒不是我们排挤他丑恶,他脾气粗暴,又不与人讲话,大伙都不想惹他脾气。”

明不详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正见堂的劳役弟子相处融洽,私下嬉闹打骂,时常结伴出游,感情甚笃。吕长风是弟子中佼佼者,他师父亦为正见堂的堂僧,俨然成了这群弟子的领头。而那愁师兄,分派劳务公平,但除此之外,近来少与其他弟子接触,众人都说是因为过些日子要试艺,考侠名状,正在勤奋练功。

至于卜龟,他不住院内僧居,反而是住在藏经阁内一间杂物房,每日除了清晨的洒扫工作外,鲜见他露面。

正见堂的相处融洽似乎不包含卜龟,正如吕长风说的,他有点不一样。

卜龟本名卜立,会取这个名字,可能是他父母仍希望他能“站得直立”。他的歪嘴斜鼻与驼背都是天生,似乎有大夫说了些原因,但他也记不清楚。他对父母记忆最深的几句话,就是父亲对他说:“立儿,站直!站直!”还有母亲的哭声。

这记忆很稀薄,稀薄得卜龟自己都记不清是不是真的了。

他的父母死得很早,他打小就当乞丐,甚至可以说,他记忆是从街头行乞开始的。每个孩子看到他都笑他、骂他,他被扔过石头,别人家的父母会避免自己的孩子跟他玩耍,像是怕被传染驼背似的。

别人不敢靠近他,被打骂久了,他也不敢与人靠近,只能蹲在城里的角落,乞讨冷羹残饭,有时抓些田鼠,或者捞捕池鱼,有一餐没一餐勉强维生。

直到十岁时,遇到了他师父,正见堂的堂僧了因。

了因和尚见他可怜,将他带回少林寺照顾,至此他才得温饱。为表感激,他办事时总是特别勤力。

但了因和尚并没照顾他多久。不到两年,了因和尚没来由地病倒,没撑多久就走了。卜龟哭得很伤心,除了感激了因的照顾,也是担心自己的好日子没了。

所幸正见堂的僧人并没有赶走他。这些正僧都有慈悲之心,愿意收留他,只是有一点,那是卜龟自己也不知道的。了因本是从观音院转来的堂僧,虽是正僧出身,生前却与俗僧往来甚密,并常言:“少林寺仰仗俗僧之处甚多,不问出身,又为何分正俗?”

对此,正见堂众僧只是摇头叹息,感叹了因这么好的一个和尚竟也失足沦落,与俗僧同流合污了。

了因既然被认为是俗僧之流,卜龟处境就尴尬了,正僧为了避嫌,不敢与他亲近,俗僧却视他为正僧之后,也不对他留心。因此寺僧们竟无人愿照顾他,幸好他单纯勤快,觉明住持便分派他打扫神通厅。一般要三人才能打扫整齐的地方,他一人便能张罗得一尘不染。由于他外型丑恶,性格孤僻,便将他安排在藏经阁的一间杂物房里,这一住,就是十年。

卜龟把神通厅的活当作自己在少林寺唯一的价值,他天生力大,任何人想要靠近都会被他赶走。

他就怕没了这个活,自己又要回到街上去乞讨。

他害怕街上,也怕那些人。

卜龟并不是没有想望。

每天洒扫完毕,他回到自己的房里,就把身体后仰,双手撑地,练习铁板桥。这是他跟了因求来的功夫。他每日里拉展背部,强忍着拉筋撑的剧痛,一练就是一个时辰,只希望自己的驼背能够直一点。他不求一如常人,只希望能高一点,直一点,即便一点也好。

这个姿势,就像是一只翻了背的乌龟似的。讽刺的是,他只盼望这个姿势能让他不再那么像一只乌龟。

这便是他宁愿住在杂物房,也不想跟其他弟子同住的原因,是他绝不想让人发现的秘密。

“久远之前,有一巨盗名唤干达多,他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坠入地狱,受火焚煎熬之苦。一日,佛陀路经一井,听闻呼号惨叫,于是望去。原来那井直通地狱,地狱中干达多受烈火煎熬。干达多见到佛陀,法身庄严,清净圣洁,乃大喊佛陀救我。”

这一天,正见堂的住持觉明心血来潮,传来众弟子要考究佛弟子戒,同时讲解佛法经文。卜龟也入了列,觉明说了这个故事。

“听到干达多呼救,佛陀张开法眼,遍观三千世界,过去未来。原来干达多生前虽然作恶多端,有一次走路,要踩到一只蜘蛛,他忽然心念一动,心想何必伤害性命?于是脚一跨,饶了那只蜘蛛。佛陀于是伸出手,取来一只蜘蛛,将它放在井边。那蜘蛛吐出丝线,往井中探去,干达多见到机会,急忙伸手抓住,沿着那丝线往上爬。他一路爬,爬到中途累了,便稍作喘息,一低头,见地狱众生也跟着这条蜘蛛丝爬了上来。他心想,这条丝线如此之细,怎能承受如此重量,要是断了,我岂不是要回地狱受苦。于是蹬足踢向后面跟来的恶鬼,骂道,这条蜘蛛丝是我的,你们不准跟上来!他这一踢,蜘蛛丝顿时断裂,干达多重跌入地狱前,只听到佛陀轻轻地一声叹息。”

觉明道:“诸恶莫作,诸善奉行。勿以善小而不为,也勿以恶小而为之。你们都年轻,血气方刚,尤要注意,佛弟子戒是你们良师,务需谨记。”

卜龟坐在弟子众的角落,凝神听着,甚是专注。他听完这故事,内心颇为感动。接着觉明要众弟子念诵规章,众人持书大声念了出来。卜龟心中一凛,虽然盯着书本照样念诵,却总是落了半拍。

一日午后,众弟子贪凉,躲在藏经阁闲聊,明不详也在其中。众人聊得正兴起,明不详突然站起身,众人都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了。

明不详道:“我看到一只耗子。”

众人吃了一惊,藏经阁中最忌老鼠,若有耗子啃咬书籍,造成破坏,众弟子都要吃罪。

吕长风忙问:“真的假的?”

明不详道:“也可能是我眼花。”

吕长风道:“这玩笑开不起,大伙快找。”

众人忙分头寻找,依次把藏经阁内的储物房打开,就这样一间一间找过去。众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开卜龟的房间。想放到最后察看,唯有明不详浑然不觉,来到卜龟所住的房前,便推开房门,却看到卜龟肚腹朝天,四肢撑地,正在练铁板桥,真像极了翻身的乌龟。

那一刻,明不祥第一次在卜龟脸上看到如此惊恐的表情。

卜龟想要翻身,但他背部僵直,一时动弹不得,耳听到其他师兄弟正在走近的声音,更是惊骇。若自己这模样被人看见,又要如何被取笑?

他正惊慌间,却见明不详快速掩上房门,他听到明不详的声音说道:“这里看过了,没老鼠。”又听得有人道:“所有房间都找过了,没找着。”明不详又道:“也许是我眼花了,让师兄弟白忙一场。”那几人交谈的声音渐渐远去,卜龟这才放下心来。草草结束了这次练功,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卜龟记得明不详,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记得这个人,他有一张俊美秀雅的脸,就像是个玉人儿似的。吕长风虽然英挺,但比起明不详,那英挺反像是个糙汉子一般无趣。

他有些嫉妒这张脸。那张脸本身就是对他最大的嘲讽,同样的眼耳鼻口,怎么能生得如此精致,又怎能像他这般粗糙?

若说自己的丑态最不想让谁见到,那就是明不详了,但偏偏今天,就让明不详见到他学乌龟的丑态。

他会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别人?

这一夜,卜龟忐忑难眠。

第二天晨间洒扫,卜龟从神通殿里头偷偷张望,正与明不详目光相对。卜龟忙躲了开来。他细听外面众人交谈,并无异状,稍稍安了心。

此后几天,一无异状,但卜龟心底始终悬着这事。

一日午后,众人各自回去,卜龟在房中发愣。此刻他也无心练功,只是来回走着,突然听到屋外一个声音道:“你不是才借了楞严经,怎么又要借维摩诘经?”另一人道:“弟子想多参照经文。”他心下一突,认得是明不详的声音,又听得另一声音道:“你才多大年纪,这经文就能参透了?”明不详道:“参不透便记下。正定堂有许多师父呢。”另一人哈哈大笑道:“觉见住持说你聪慧,果然不假。别弄丢了。”

卜龟推开房门一角,见明不详站在长廊上,稍远处,一名僧人缓步离去。

卜龟犹豫了半晌,见明不详要离去,忍不住咳了一声。明不详果然回头,见卜龟半身躲在门后,似乎在犹豫,也不说话。

卜龟看了他一会,终于伸出手,向明不详招了招。

明不详走了过来,卜龟问道:“那一天……你见到我……练功,有没有跟其他师兄弟讲过?”

明不详摇摇头道:“没有。”

卜龟道:“你别跟人讲,行不?”

明不详道:“不行。”

卜龟大急,正要问怎么不行,明不详又接着说:“你这样练功不行,治不好你。”

原来是这个意思,卜龟忙道:“你别管我行不行,你别说出去就是。”

明不详道:“驼背难医,博物藏中有许多医书,寺中也有药僧,你怎不问问他们?”

“师父很早就带我去问过了。”卜龟摇摇头:“他们说没有救。”

明不详道:“我本没把那日所见当一回事,你既然在意,要我替你隐瞒,那便要帮我一个忙,否则我便说出去。”

卜龟问道:“你要帮什么忙?”

明不详道:“我来此借经书,每次最多只能借两本,你再帮我借两本,如何?”

卜龟忙道:“不行,我……不行。”

明不详问:“为什么不行?”

卜龟讷讷地说不出口,只道:“这个不行,你说别的。”

明不详道:“你不识字,对吧?”

卜龟被说中心事,涨红着脸,低下头,问道:“你怎么知道?”

“那日颂念佛弟子规,你跟不上,只是跟着念,我注意到了。”明不详道:“这好解决,我教你识字就好。”

卜龟吃了一惊,抬起头问:“你教我识字?”

明不详点点头,道:“你不识字,就不能帮我借书了。”

说罢径自走进房里,卜龟不及拦阻。那房间本是储物之用,并无窗户,虽是白天,里头也是暗难视物。

明不详道:“这里太暗,你看不清楚,我们到屋外去。”

卜龟摇头道:“我不到外头。”

明不详点点头,道:“那我去找纸笔,你且等我。”

明不详说完便离去,卜龟焦躁忐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会,明不详带来蜡烛、文房四宝等,进了卜龟的屋内。

“我先教你简单的,一二三四,学过吗?”明不详点起蜡烛,在桌上铺好纸墨,一边问一边在纸上写上“四十二章经”五个字。

卜龟道:“一到十是认得的。”

明不详道:“那我先教你章、跟经两个字,你明日便帮我去借这本经书。”随即又想了想,道:“不成,注记僧如果知道你不识字,肯定会问你借书做什么。你得多学一点,要是被盘问了,也好回答。”

卜龟怦然心动,他本不想见外人,每日只有用膳时会前往膳堂,但也是低着头,速去速回,既不与人交谈,也不与人目光接触。但自己一直想学识字,只是羞于启齿,明不详愿意主动教他,那是求之不得。他思前想后,又怕明不详泄露他秘密,只得道:“好,我帮你。”

明不详看着他,忽地笑了,笑得如秋日午后的阳光般灿烂温暖。

卜龟看着他笑容,心想:“怎地他能笑得如此好看?”竟似看傻了。

自那天起,每日午后,明不详便来到卜龟房中教他识字。卜龟问起明不详身世,知道他与自己都是孤儿,师父失踪,不禁有了同病相怜之感,两人渐渐亲近。

卜龟此后也不练功,专心学识字。他记性与悟性不算上乘,但极有心,每日服完劳役便开始学习,明不详走后又复习,直到深夜才睡,不到一个月,已会了上百个通俗字。

学字最难是基础,基础一旦有了,此后便能突飞猛进,明不详便要他去借四十二章经。

卜龟推辞了几次,明不详都是摇头说不,不得已,只好硬起头皮,去般若厅拿了本四十二章经,向看管的僧人说借。

那掌管租借的僧人见到他,吃了一惊,问道:“难得看你来借经书。”

卜龟脸红心跳,自觉羞愧,低下头不敢回话。那僧人也未多问,只道:“若在经文里遇到疑难,可来问我,我不会,帮你问经僧。”

卜龟没想到对方如此友善,连连称谢,拿了书快步离去。

明不详早在房中等他,卜龟进了房,方才如蒙大赦,不住喘息。

明不详淡淡道:“也不是很难,对不对?”

卜龟点点头,将经书交给明不详。明不详却没接过,道:“这书我没两天就能看完,你还得太快,他们也会起疑,不如先用这经书学字。”

明不详就这样教卜龟识字,又解读经文。卜龟对经文一知半解,渐渐地也能望文生义。

过了几天,明不详又要他去借书,这是借一本杂书,是启蒙用的千字文。

“我师父说,千字文学字最快。”明不详道:“这里头有许多字你都学过,应该不难。”

卜龟学了几天,忽然想到:“他要我帮他借经书,怎地借千字文?”这一想,又想到:“他说要借经书是借口,其实是要我学写字跟让我见人?”

这一想通,卜龟内心激动,感激不已,看着明不详,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明不详见他有异,问道:“怎么了?”

卜龟道:“你……你是为了我才借书的?”

明不详不置可否,只说:“借书这事不忙,你以后再帮我就好。”又道:“你若有想看的书,也可以自己借来。”

卜龟感动道:“除了师父,你是第一个待我这么好的人,为什么?”

明不详想了想,道:“你跟我一样,没父母,没师父,也许,我把你当成朋友了。”

“朋友?!”卜龟心中一动。他这一生中唯一记得的亲人只有那短短两年时光的师父,从未交过一个朋友。明不详是第一个把他当朋友的人,他不免激动了起来。

“我……我没交过朋友,你有很多朋友吗?”卜龟问。

明不详道:“以前在正业堂有个跟我一起挑夜香的,或许算是朋友。不过,他后来帮着本月欺负我,偷了我的佛弟子戒。”明不详说着,又沉思片刻,说道:“朋友,也是有害人的那种。”

卜龟急忙说道:“我不会是那种!除了你,我没别的朋友。”

明不详道:“你可以多交几个朋友。”

卜龟低头道:“我……我这样子,没人想当我朋友。”

“正见堂的弟子都是好人。”明不详道:“你都试了一次,怎么不多试几次?”

“怎么做?”卜龟问。

明不详道:“明天洒扫,你从神通藏走出,跟他们打个招呼。”

“什么意思?”卜龟问得更细了。

“就是一个招呼,每天一个就好。”明不详道:“之后你就懂了。”

隔天,卜龟打扫完毕,眼看时间将尽,想起明不详说的话,却是犹豫不前。

他想起小时候,与别的孩子亲近时,不是吓哭对方,就是惹来对方父母的打骂。

他觉得害怕,那种鄙夷的眼神、轻蔑的态度,好似自己就是个不该被生下来的怪物。

他在少林寺躲了十年,在那间独居的小屋架起他的天地,那里就是他的全部。而他现在要走出那个天地,到另一个曾经对他充满敌意的地方。

“只是一个招呼。”他心想:“还能损失什么?”

他吸了口气,觉得脚有点软,一步步慢慢走向那铁铸的小门。

这铁门难以推动,关上了很难打开,打开了,也很难关上。

他站在门口,让所有人看见他,很快的,也有人注意到他。未几,打扫的几名弟子都看向他了。

“大家……”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最后说了句:“早上好。”

此时已近中午,众人见他尴尬,都轰笑了起来,卜龟觉得丢脸,正要躲避,又听到众人纷纷回道:“早上好!”“早上好!”

他分辨得出,这话语中没有敌意,有的顶多只有意外。

此后,他从每日一句问候,到见面时问候,离去时问候,渐渐到两句三句的简单对话。

不到三个月,他便打入了弟子圈中。他感觉得到,众人本有些怕他,到最后便与寻常无异,有时也会对他说些笑话。他性格木讷,反应又慢,听不懂时只能跟着傻笑。

笑话是听不懂,但笑却是真诚的。

不到半年,他便能识字,又结交了朋友,而且不只一个朋友。

这一切都是因为明不详。

他感激明不详,像是感激他师父了因一样感激。

某日午后,吕长风突然建议,问众人要不要上后山踏青。有的弟子说要回去请示师父,有的当下允诺。吕长风问明不详道:“大伙要到后山走走,你去不去?”又转头问道:“卜龟,你去不去?”

卜龟没料着这一问,忙看向明不详,明不详点点头,卜龟也跟着点头说好。

吕长风没注意到这两人间的默契。

于是一众数十名僧俗在正见堂外集合,浩浩荡荡便往后山踏青去了。

明不详去过后山几次,自然是了心带去的。一路风光明媚,虫鸣鸟叫,众人嘻嘻哈哈闲聊。到了一处空地,吕长风指挥取柴火,一名弟子拿出茶叶,也有弟子取出糕果,各自分食,席地而坐,说说笑笑,甚是融洽。

卜龟已十年未离寺中,此回虽然只是到后山,却大有一种重见天日之感,不由得心舒体畅,四处走动,兴奋不已。

众人聊着,不免聊到了心失踪一案。几个月前,觉见将验尸结果呈上普贤院,觉空首座定了“疑似互殴致死,有疑待查”的结论。

这在少林寺当中掀起了一阵巨大的波澜,耳语流言不止,而当中唯一的关键人便是失踪的了心。这段时日,不少堂僧皆曾拜访明不详,却是毫无线索。众人也在猜测,只是碍着明不详面子,不好评论。又讲到哪个住持严谨,那个住持放松,也有些流言蜚语。

一名弟子道:“你们听说过吗?觉空首座原来在山下有家室的?”

几名弟子哈哈大笑道:“这谁不知道?觉空首座四十岁才剃度出家,没家室才奇怪吧。”

那弟子道:“我瞧他道貌岸然,还以为他是正僧出身,后来才知道啊……”

明不详忽问道:“正僧、俗僧,如何分别?”

众人看向明不详,对他这一问感到讶异,但看他年幼,便道:“你不知道如何分别?”

明不详道:“了心师父有提到,正僧是以修行为目的入寺,俗僧不是。俗僧的弟子,剃度了也是俗僧,只有正僧的弟子才能是正僧。”

一名弟子道:“差不多就这个意思。跟你说,有些俗僧只在寺内奉戒,离了寺,有家室的不说,吃喝嫖赌也是有的。”

说到这,有些弟子露出了鄙夷的眼神。

“之前我去佛都买东西时,认识几名地藏院的弟子,我师父特别嘱咐我,少与俗僧弟子往来。”一名已剃度的弟子喝着茶道:“最近遇到,招呼也不打了。”

“我师父也这样说。”另一名少年道:“说那些人不学好。”

“正业堂那才有趣,我听那的师兄说,一进入膳堂,正僧坐一边,俗僧坐一边,中间就一排空位,像是水火不容。”

正僧、俗僧之间的对立渐渐展开,暗潮汹涌,连弟子们也渐渐感到不对。

“别胡说。”吕长风道:“明师弟还住在正业堂,这事问他就知道了。”说着看向明不详问:“真是这样?”

明不详道:“膳堂座位不够,空不了一排。”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

突听到一个熟悉声音骂道:“小贱种过得挺美的嘛。”众人看过去,见是一个满脸黑斑的和尚,明不详认得是本月,不知怎地,今日也来到后山。本月走上前来,骂道:“你师父杀人逃亡,你倒好,在这享福。”说罢一脚踢向明不详背后,将他踹倒在地。

突然一声怒吼,卜龟冲上前来,拦腰抱住本月。此时他已将明不详视为亲人,哪容他遭受欺凌,见他被打,便冲了过来。本月见他形状可怖,吓了一跳,卜龟力气大,就要将他掀翻在地。本月哪容他放肆,双手托住他胁下,扣住他经脉,随即屈膝上顶,撞入卜龟的肚子。卜龟吃痛,仍将他奋力摔开。本月退了几步,左右开弓,接连两拳打在卜龟脸上。卜龟皮粗肉厚,退开几步,还想再战,几名弟子忙抢上拉着他。

吕长风站起身怒道:“凭什么打人?!”

本月道:“贱种是正业堂的弟子,你正见堂管得着?”

吕长风道:“扫地的也有资格管教弟子?这是正业堂的规矩?”

本月骂道:“扫地怎地?你不是扫地的,有资格管我?”

吕长风道:“你伤我朋友,我便管得着。”

明不详拉着吕长风衣袖,淡淡道:“无所谓。”

本月又一巴掌搧向明不详脸颊上,骂道:“轮得到你说话!”

他知道明不详已无了心撑腰,又想他身份特殊,也不会有师父替他出头,便想更加欺凌他。

吕长风更不答话,旋起一脚踢向本月。

本月骂道:“来啊!”

两人过起招来。几名正见堂弟子护住明不详与卜龟,另几名想要劝架,吕长风喝道:“别过来!”

两人刚开始拳脚往来,只是简单擒拿功夫,吕长风功力明显胜上一筹。本月眼见打不赢,化拳为掌,连绵拍出,便似多生了几条手臂般,掌影重重。

这是千眼千手观音掌,已是寺中上等武技,非是寻常斗殴所用。本月功力虽浅,招式却熟练,他仗恃体型比吕长风壮大,自料功力势必更深厚,想要借此取胜。

没想到他这打算却错了,吕长风忽地一掌拍出,劲风扑面,竟是大金刚掌。就武学而言,金刚掌重在掌力雄厚,观音掌重在灵巧,两者各擅胜场。

虽则功夫无高低,功力却有。吕长风虽只二十岁,内力却修得比本月更加深厚,本月三掌五掌来袭,吕长风只要一掌还击,便能逼得他退后连连。再过数招,吕长风一掌打在本月肩头,将他击退了几步。

本月吃了亏,自忖不敌,骂道:“你们今天仗恃人多,我就吃了这个亏,看你能袒护这贱种多久。”

说罢转身便走。一名弟子在后奚落笑道:“别走啊,我们挑个弱点的跟你打,一对一,不欺负人啊。”

众人哈哈大笑,欢呼道:“吕师兄厉害!”“吕师兄好本事!”众人将他团团围住,像是围着一名大英雄似地欢呼。

吕长风问卜龟道:“你不碍事吧?”卜龟摇摇头,说道:“没事。”神情中却有些不甘。

明不详道:“得罪本月,他总会找机会报复的。”

又有人道:“他若去告状,怕害吕师兄被师父责罚。”

吕长风道:“斑狗是俗僧,我打了他,师父会夸我的。”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吕长风又对明不详道:“你住正业堂,他早晚会找你晦气,不好躲闪。正见堂还有空房,你真不搬来?”

明不详仍是摇摇头,道:“那是师父的房间。”

众人见他惦记师父,颇为感动。吕长风道:“他若再欺负你,你跟我说,我帮你出头。”

明不详道:“寺内禁止斗殴,而且他有帮手。”随即又道:“现在有吕师兄在身边,他若来惹我,吕师兄也会帮我。”

吕长风哈哈大笑道:“这不算什么,你放心,他敢声张,我把他欺负你的事跟师父讲,上面自有人主持公道。这正见堂的师兄弟都是你的靠山。”

他话说完,其他师兄弟异口同声说道:“没错,我们都是你的靠山。”

明不详看着众人,忽地微微一笑。便如朝阳般暖活。

他自入正见堂以来,除了卜龟那次,从没人见他笑过。众人皆道他是因了心失踪难过,见他笑了,都觉得干了件好事,尽皆欢喜。

除了卜龟之外。他一脸落寞,站在众人身后。

当天晚上,卜龟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第二天早上,他在打扫神通殿时,忍不住偷偷抽了一本龙爪手密笈,放入怀中。

选择这一本,只是因为众多文字他不辨其义,只这个龙字让他觉得威风霸气。

下午时,明不详教他识字,卜龟问起本月与他的恩怨,明不详道:“他是以前正业堂劳役僧的领头,跟愁师兄一样。只是他欺压下属,只是发号施令又不干事,众人怕他,却不敬他。”

卜龟又问道:“吕师兄很受大伙爱戴啊?”

明不详道:“他热心,常帮师兄弟的忙,自然受到爱戴。你要是也常常帮师兄弟的忙,也会受到爱戴。”

卜龟点点头,不再多问。

之后,卜龟便常主动帮忙师兄弟。他打听到师兄弟若有用度,都需往佛都采购,佛都足有三里远,有些师兄弟若没有师父允许不能随意离寺,难免要人代购,若遇不上巧的,只得到处求帮。卜龟无师父,可以自由出入,他便自告奋勇,帮所有师兄弟购买用品。一开始大家还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推辞,但见卜龟坚持,便也接受了他的好意。

卜龟虽矮驼,力气却大,无论搬运多少物品都不困难,每当他买东西回来,大家都会向他道谢、称赞。卜龟虽然累的汗流浃背,却都会笑的很开心。

日子久了,大家也渐渐习惯,遇有想买东西又不想出远门时,便委托卜龟去买,有时只是少了支牙刷也要卜龟来回走上六里路。

腊月时,少室山下了一场大雪,随后便是新年,虽则少林寺内过的是佛诞,仍得热闹一番。之后又是观音、普贤两位菩萨诞辰,这几个月直把正见堂众弟子累得人仰马翻。

转眼到了春暖三月,某日,有人来敲明不详房门,说是觉见住持请他前往正业堂。

“我本想早些去看你。”觉见道:“只是正业堂杂务繁多,一直抽不出时间,久了也就忘了,直到最近才想起。”

明不详道:“明不详懂得照顾自己,若能早日找回师父就好。”说完,停了一下,接着道:“也可免去寺内纷争。”

觉见挑了一下眉毛,说道:“我听说你在正见堂借了很多书,都读了哪些?”

明不详一一禀告,觉见不时抽问,明不详应答如流,让觉见赞叹不已。考察已毕,觉见问道:“你在正见堂勤奋学习,我很欣慰,你师父想来也会欣慰。你要什么礼物?我送你。”

明不详道:“弟子不需要礼物。”

觉见道:“这是奖励,不是债务。是鼓励你勤奋,你若记着,当更加精进。”

明不详想了一下,道:“我想要双鞋子。”

觉见疑问道:“鞋子?”

明不详道:“是,一双鞋子。”

觉见哈哈笑道:“这有何难,过两天我派人送去给你。”

明不详行礼道:“多谢住持。”

觉见又嘉勉他几句,派人送他回去。

就在这个三月上,正见堂出了两件事。

第一件,便是愁师兄通过试艺,被指派成监僧,要离开少林寺,前往山西。

众人替他高兴,又为离别惋惜,与此同时,带领劳役的领头弟子的空缺便也空了下来。只是领头弟子一职倒也无啥念想,照例是离职弟子推举,住持批准,那必然是吕长风无疑。

饯别宴上,众人筹钱为愁师兄买了一套僧衣僧鞋。那自然是卜龟下山买的。众人各诉离情,一一话别。

轮到明不详时,愁师兄道:“你入正见堂以来,我管事少,与你见面也少,没能教你什么,如今想来甚是过意不去。”

明不详道:“正见堂的师兄弟人都很好,吕师兄很好,卜师兄也很好。只是有些难过,估计到了明年,又得难过一次。”

愁师兄问道:“这话怎么说?”

明不详道:“到了明年,应该轮到吕师兄领侠名状,离寺去了。”

愁师兄眉毛挑了一下,心想:“吕师弟本事学得好,或者不用一年也能下山。我这半年忙于准备试艺,耽搁不少劳役工作,两头忙碌,不得清闲,全仰仗他帮忙。我走之后,吕师弟又要找谁帮忙?”

正想着,不由得看向卜龟。此时吕长风举起茶杯,大声道:“祝愁师兄一帆风顺,早日入堂,重归少林。”

众人也举杯交错,齐声欢笑。

愁师兄走后两日,觉明住持传下命令,卜立代替本岩,成了一众人的劳役领头。

这桩命令,不止吕长风,所有人都愕然了,卜龟也错愕不已。

吕长风虽想过自己若担任劳役领头,必会影响自己今年试艺,但他自视甚高,觉得两头兼顾并非不可能,愁师兄的好意倒似一厢情愿了。卜龟近来颇受师兄弟欢迎,年纪也相当,劳役本无须大材,他既无心侠名状,也不会离寺,担任此职确实适合,只是不知为何,吕长风总觉得闷着一股气。

卜龟接了职,讷讷道:“我……唉……我会尽力。”众人看他结结巴巴,不知所措,不免又动摇了些。

当天下午,明不详来教卜龟识字。这大半年来,卜龟常用字已识得许多,偶尔会拿出些艰难字询问明不详,明不详便当场教导。他虽年幼,在卜龟心中已是半个老师,有事不决,问他便是。

卜龟问道:“明师弟,我……我当了领头弟子,唉……这……这该怎么做好?”

明不详回道:“我没做过领头弟子,不知道怎样教你,但以身作则,总该对吧。”

卜龟问了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拿自己当榜样,多做一些,底下的人便会服气。

卜龟懂了,但做得太多。

往常挑水时,每人十桶,卜龟仗着力大,多挑了几十桶,每个人便少挑了两桶。

劈柴时,卜龟一人可抵五人,每个人都少劈了几捆。

打扫时,卜龟更是一马当先,搬挪重物,陈年积垢,都亲自处理。

他只负责干活,却没吩咐工作。

但每位师兄弟都很开心,纷纷夸赞卜龟,自他上任已来,众人工作轻松不少。卜龟也乐得哈哈大笑,对明不详的感激又多了几分。

三月份第二件大事,仍是与卜龟有关。

他把帮其他弟子采买零食的钱弄丢了。

“我明明带着的!”卜龟甚是懊悔,难过道:“到了佛都,我一掏口袋,就全没了。”

“该不是被扒了吧?”一名弟子道:“佛都很多扒手,就叫你要小心的。”

“我很小心。”卜龟丧气道:“对不起大家。”

吕长风安慰道:“几十文钱的小事,别介意了。”

正见堂的僧人皆为正僧,并无其他收入,仅有俸银,给弟子的零用也少,有些还是靠家人接济。卜龟这次采买零食参与者众,多则数百文,少则几十文,数目虽然不大,却是肉痛。

然而肉痛也无济于事,卜龟又赔不出来,再说,这几个月都靠他跑腿采买,卜龟好好的一双鞋都因此走的破破烂烂,怎么好意思钱丢了还赖人家?

卜龟回到房里,闷闷不乐。此时有人敲门,原来是明不详,手上还提着一包东西。

卜龟懊恼道:“明师弟,他们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明不详道:“卜师兄,你听过破油瓶的故事吗?”

卜龟问道:“什么故事?”

明不详道:“有个人上街买了一瓶油,抱在怀里走着,半路上滑了脚,失手把油瓶打破。那人头也不回,继续走着,一旁路人忙道:喂!你油瓶打破了。卜师兄,你猜,那人怎么回答?”

卜龟本不聪慧,搔搔头,说道:“不知道。”

明不详道:“油瓶破都破了,回头又能怎样?”

卜龟一愣,似懂非懂。

明不详道:“钱都丢了,你回头懊悔又有何用?今后多帮师兄弟一些就是了。”

卜龟这才恍然,连连点头。

明不详蹲下身去,打开袋子,拿出一双崭新的僧鞋,说道:“你试试,合不合脚?”

卜龟忙问道:“这是什么?”

明不详道:“这是觉见住持送我的礼物,觉得你穿合适。只是你别跟人说起,让觉见住持知道,面子上不好看。”

卜龟问:“那人家问起,我怎么回答?”

明不详道:“只说是自己买的便是。你在堂内服劳役,也有点俸钱。”

卜龟又道:“这鞋子这么漂亮,我收不得。”

明不详道:“你原本那双鞋,上山下山,早已磨破不能再穿。换上这双新鞋,以后帮师兄弟买东西也能走得快些。”

卜龟感动不已,抱住明不详,流泪道:“明师弟,你真是好人。”

明不详等他哭完,让他试了鞋子,虽有些窄小,还算合适。

穿上新鞋子的第二天,卜龟察觉,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他以为那是弄丢银两,大家仍未释怀的缘故,只想着,这群人这么小气,终究不如明师弟大方。

只是从那天起,再也没人托他下山采买。

慢慢地,他也感受到自己似乎被冷落,以及背后不明所以的窃窃私语了。

卜龟有些急了,这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朋友”,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只能在干活时更加卖力,担下更多工作,来讨好这群朋友。

渐渐地,正见堂的师兄弟也有些懒了,洒扫劳务也没这么用心了。

他们越是不用心,卜龟就只能做得越多,卜龟做得越多,他们就越不用心。

到了四月时,觉见来到正见堂要找觉明住持公办,见到明不详与卜立等弟子正在劈柴,见他脚底仍穿旧鞋,心下疑惑,只见明不详对他摇摇头。他顺着明不详眼神看去,那双鞋正在卜龟脚上。

他知道卜立的故事,也知道明不详来到正见堂后,十年不见人的卜立竟然愿意走出房门,他想这必是明不详的功劳。他对明不详微微一笑,点头示意,旋即离去。

“这孩子,终究没让我失望。”觉见心想。但他走没两步,突又回头,皱起眉来,过了会,闭上眼,转身离去。

又过了会,一名堂僧走来,把卜龟叫了过去。

“今天要劈多少柴?”堂僧问。

卜龟说道:“一百捆。”

“你劈了多少,那孩子又劈了多少?”堂僧又问。

卜龟道:“我劈了二十捆,明师弟劈了十捆。”

“你们两人劈了三十捆柴,剩下七十捆,二十几个弟子分着劈?”

“吕师兄也劈了五捆。”卜龟忙道,但他的辩解没有得到认同。

“你是领头弟子,劳务如此不公,你怎么办事的?”

卜龟讷讷道:“可今天总能劈完,时限内没耽搁了工作。”

堂僧道:“领头弟子不是比谁干的活多,是分配劳务,力求公平,监督管理,各司其职。若是比活干得多的,领头弟子选身强力壮的就好,还需选年长的吗?”

卜龟答不出话来。

堂僧道:“今后劳务务需公平,下回我来监督,若再见有人偷懒,便处罚你。”

卜龟唯唯诺诺称是。

然而他再也管不动正见堂的师兄弟了。

他所分派的劳务,无论多寡,总是做不完全,人数虽然没少,但藏经阁的大殿始终不若以往明亮,砍柴挑水每日都耽误了时辰。也让他挨了不少骂。

卜龟急了,就会说大家几句,久了说也无用,就骂。

然而骂也无用,反倒是这段时日下来,已经很久没人找他去踏青、喝茶、闲聊。

他终于察觉到,自己被排挤了。

但他不知道原因。

只有吕长风偶尔催促几句,那些弟子才会认真干活。

没人将他放在眼里。

他着急地求助明不详,明不详只是劝他放下,建议他与吕长风聊聊。

但吕长风总是故意避开他。

一日他暴怒之下,竟殴打了一名师弟。所有人似乎被吓到了,这才开始认真干活。

他想起了明不详跟他说过关于本月这个人,他觉得懊悔,向那名师弟道歉,那师弟敷衍两句后便躲得远远的。

那天之后,其他的师兄弟开始认真干活了。

工作终于能如期完成,卜龟又重新得到堂僧的称赞。

这方法虽然粗暴,但有用,每当师兄弟偷懒时,只要他咆哮几句,甚至动手打人,剩下的师兄弟便会开始干活,似乎也没有人向堂僧投诉他。

但吕长风却不干活了。

他总是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卜龟,无论卜龟怎样大吼大叫,他始终不为所动,似乎就是要激卜龟动手打他。

而吕长风不干的那些活都是由明不详帮忙处理的,这让他对明不详更加过意不去。

卜龟最后终于忍不住,一拳挥向吕长风。

吕长风却似等待许久一般,轻巧地避过,抓住卜龟手臂一扭,疼得卜龟唉唉惨叫。

他听到所有的师兄弟都在拍手叫好。

他觉得极度羞辱,就好像孩童时被别人的父母驱赶远离自己的孩子一般屈辱。像是被其他孩子丢石头一般屈辱。

除了明不详着急着劝吕长风放手。

只有明不详是他的朋友,这个最初也是最后的朋友。

“是我害了你。”明不详说道,在他房间里,拿了一瓶跌打药膏给他。

“跟你没关系。”卜龟道:“他们讨厌我。”

“他们以为你偷了他们的钱。”明不详指着他脚上的新鞋子道:“他们以为这双鞋子是你用偷来的钱买的,我听到他们这样说。”

卜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他们逐渐疏离他的原因。

“我有跟他们解释过,但他们不信。”

“那怎么办?”卜龟问。

明不详道:“我明天就去找觉见住持来作证,还你清白,这样他们就会相信你了。”

“有用吗?”卜龟问。

“你把领头弟子的身份让给吕师兄。”明不详道:“吕师兄会原谅你的,吕师兄原谅你,其他师兄弟就会原谅你。”

原谅?明不详走后,卜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只有这一次,他不相信明不详,因为他骂过他们,打过他们。

只要有吕长风在,他就无法取回大家的信任,因为大家都喜欢吕长风,他英挺、高大,武功好,教养好。又能见义勇为。

跟他比起来,自己就只是一个驼子。

这段日子他终于走到屋外,屋外的天地很大,但是太重,重得他直不起身来。他好像又缩回了那间小黑屋,那间窄小的房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练着铁板桥,拚着能让驼背多直一分。

他终于明白了,他一直嫉妒着吕长风。

他从抽屉里取出了龙爪手的密笈,放入怀中,趁着夜色走了出去。

他知道吕长风的房间在哪,他不是贼,但他能让吕长风当贼。窃取藏经阁密笈,那是重罪,只要自己明天一早说藏经阁经书遭窃,所有正见堂的僧居都会被搜索,吕长风就人赃并获了。

他还能说吕长风就是偷钱的贼,有了明不详的证词,证明自己这双鞋子不是用偷来的钱买的,吕长风就是最可能的小偷。

然后他与“朋友们”才能“误会冰释”。

这才是自己能重新取得“朋友们”信任的方法。

他蹑手蹑脚,避开巡逻的更僧,来到了吕长风的房间。

他轻轻推开房门,那是一间两室房,吕长风住在右边那间房,他轻轻推了一下门把,该死,门锁住了。

他绕到后头去,见窗户开着,便从窗户爬了进去。

他没有爬窗的经验,当他以为自己能钻过去时,他背上的驼峰撞到了窗板,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他大惊失色,还来不急缩回去,吕长风已经被惊醒,看到窗外的人影,大喊道:“有贼,有贼!”

他一喊完,冲向前去,卜龟想要退出窗外,驼峰却被卡住,一时动弹不得,被吕长风抓住领子。吕长风认出他是卜龟,讶异道:“怎么是你,你半夜闯进我房里干嘛?!”

卜龟脑中轰的一声,一片模糊,只想着快点挣扎逃生,如果在这里被抓,他这辈子再也交不到朋友了。但吕长风武功远比他高,他怎么挣扎得开,危急间无暇深思,右手成爪,向前疾探。那是他练了半年有余的龙爪手其中一招“摧坚破硬”,扣向吕长风的咽喉。

吕长风知道他武功深浅,对他这一击并不在意,双手仍抓着卜龟领口,只是扭过脖子闪避。

然而他错了,卜龟这一爪仍扣住了他的咽喉,使劲一扯,竟将他咽喉气管扯断。吕长风双手扼住喉咙,不能呼吸,喘不过气来,没片刻便倒地身亡。

卜龟也没逃掉,闻声而来的更僧与弟子将他擒住,压倒在地。

这事震动了少林寺。正见堂的僧人栽赃嫁祸,戕害同门,盗书杀人,私学武典,随便几样都能问个死罪。

这时寺内正为了正俗斗殴致死一案而多有纷扰,在这个关头,卜龟又以既正且俗的身分杀死了寺中弟子,更是挑动了寺内敏感的神经,让这事情隐约又上到了正俗之争的位置。

明不详到狱中见过他一次,没有问什么。卜龟也说不出什么。两人相对无言,卜龟只是盯着明不详的脸看。

“明师弟的脸还是这么好看,比吕长风好看多了。”打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惦记着明不祥的面貌,卜龟心想:“如果下辈子我也长了这张脸,也该有很多朋友。”

明不详临走前,卜龟说道:“谢谢你,朋友。欠你的,我下辈子再还。”明不详点点头,没再回头。

正业堂的批示很快就下来了。

刑立决。

少林寺的死刑,并非斩首,基于佛家慈悲精神,他们选择较为无痛的死刑方式。犯人被捆绑后,跪坐于前,施刑者立于身后,必须是学过龙爪手以上刚猛指功的僧侣。这些僧侣多半为俗僧,再以指力摧破受刑者背后肺俞、心俞两穴,一击之后,受刑者心肺立碎,死得无声无痛。

今日行刑者用的正是卜龟唯一所会,用来杀死吕长风的武功──龙爪手。

他跪在刑场,环顾四周,没见到明不详。

这是因果报应吧,他闭上眼睛,突然想起了觉明住持说的那个故事,那个他很喜欢,干达多与蜘蛛的故事。

“也许那条蜘蛛丝,并不是要解救干达多。”他心想:“只是为了让他摔得更深更重呢。”

他感觉到背后一痛,痛楚传到了胸口与心脏,还来不及反应到全身,意识便渐渐扩散开来,像是一股浓重的睡意来袭。

※※※

卜龟死后,明不详要求将神通厅交给自己一人打扫,大家认为,那是他纪念卜龟的一种方式,都答应他了。

一名较为年长的师兄当了领头弟子,正见堂的洒扫一如既往,窗明几净,整齐利落,每名弟子都诚恳认真,再无偷懒。

只是他们再也不会一起出游,彼此间也少有交集。

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背着一股浓重的罪孽感。

像是卜龟背上的驼峰。

第十四章 报仇

转眼,明不详来到正见堂已一载有余,过了端午,少林寺又发生了意外,一名正业堂的弟子上吊。

这件事情像卜龟一样引起轩然大波,很快的,正业堂以“疑似为情自杀”结案。

正业堂的觉见主持似乎对此嗤之以鼻,冷笑着说:“自杀固无所疑,情从何来?”

知道当中缘由的人,都暗自叹了口气。另一件小事,是正业堂的劳役领头弟子换了人,本月离开少林寺,在佛都找间寺庙挂单。等着来年回来试艺,领取侠名状。

劳役弟子不过是少林寺最入门的工作,这样的事,自无可提之处。

明不详洒扫神通藏,数月如一日。他的生活极简单,日出诵经,清晨洒扫,午后回房,每两日借一本书。晚膳后便关上门少有出入。照理而言,明不详住的是两人居所。了心失踪的情况特殊,加上觉见主持对他青眼有加,恐他卷入正俗之争,所以特地闲置。但觉见似乎多心了,就明面上看,从无人去骚扰过明不详。

连最记恨的斑狗都没去找过明不详麻烦。

少林寺除供应日常三餐,每年还配发衣裳一套,布鞋一双。每月灯油四两。劳务弟子月俸仅有一百文。另有劳务则额外加给。但总是不多。一旦衣服破损,灯油不足,或短缺生活所需,都要到佛都采买。

所以每个月左右,明不详会去一趟佛都。

佛都距离少林寺约三里,沿着重新修筑的宽敞驰道便能走到,那是一条足能容八辆并驾马车往来的大道。少林寺不只作为九大家的第一门派,亦是宗教圣地。每逢重大节日,尤其佛诞日,千万信徒朝拜而来,沿道争拥,为免扰乱寺中清静,少林寺会安排各项礼拜活动在佛都进行。

虽然如此,仍有不少信徒或为还愿,或为祈福,在驰道上对着少林寺的大雄宝殿,或遥拜,或三跪九叩。即便驰道已是如此宽大,每逢佛诞日,仍常阻塞。

而佛都的繁华与少林寺的清静,对比成趣。茶馆酒肆,旅店商铺,罗列林立,数千名的少林弟子在此成家,尚未入堂的药僧、监僧,无论正俗之别,寺内公办的入堂居士,或挂单寺庙僧侣,多定居于此。

那也是明不详小时与了心居住的地方。

虽然曾回到佛都,明不详却从没有回去那里看过。

时值严冬,这几天少室山下了几场大雪,天空中仍阴沉沉的。朔风呼啸。彷佛还在酝酿着下一波猛恶。

出发前,明不详从了心的衣柜中取出了一件雪衣,他正当生骨长肉时期,身高拔得极快,过去了心帮他买的雪衣已穿不下,他便拆开棉絮,塞进原本的棉被里。改穿了心的衣服,了心身材不高,却是壮硕,棉袄套在明不详身上略微宽大。

明不详低下头,嗅了嗅衣服上的味道。

他推开房门,天空仍飘着细雪,他拿起一顶斗笠,趁雪而行。

佛像前的长明灯要熄了,他想买条灯蕊。

朔风扑面,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冒着未知的风雪下山。

没多久他就到了佛都,即便是下雪的天气,大街上仍有不少行人往来,明不详找了熟识的店家,花两文钱买了一包灯蕊,放入怀里,以免被雪浸湿了。

若是平常,他此时便该回程,但明不详却转了个弯,先到了干将铁铺。

干将铁铺的名字气派,手艺却未必如名字这般气派。就只是一间寻常的铁铺,甚而说,他是一间手艺拙劣的铁铺,自然,这也代表着他很便宜。

明不详在铁铺里走了一圈,架上罗列着各式兵器,刀剑枪头,以及少见的奇门兵器,如跨虎拦、银钩、判官笔等也一应俱全。

没等到铁匠上前招呼,明不详便转身离开,他到了铁铺对面的禅风茶楼。

禅风茶楼不是佛都最贵,也不是最好的茶馆,却是最大的一间茶馆,由于宗教之故,少林寺辖内僧人数量远高于其他门派。衡山派虽也尊佛。但僧俗混杂,亦无要求弟子出家。是以九大家中仍以少林僧众最多。

僧人持戒,禁酒与荤腥,于是提供斋点与茶水的茶楼便也多了。禅风茶楼价格平易,干净素雅,不设包厢,上下两层楼足足有一百五十余桌。内中自然人声嘈杂,喧闹不已。

明不详踏进茶楼时,正对着大门的两排桌子却是空的。

这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对着门的桌子风大。

另一个原因,茶楼大厅左侧多是俗家弟子,右侧多为僧人。明不详认得出当中几名正业堂与正见堂的弟子,左边多是俗僧一派,右边则是正僧一脉。理所当然的,这当中也有不少人认识明不详。他走入时,自也引起注意。

像是故意引起注意似的。明不详站在门口停了好一会,似乎是在犹豫,这让注意他的目光多了起来。

左边还是右边,正僧抑或俗僧?

最后,明不详选了当中的座位。

有些愤恨的眼神投了过来,当然也有点头赞许,以及松了一口气的。总之,大伙又自个忙自个的去了。

他要了一壶香片,一碟瓜子。

他以前来过禅风茶楼,那是正见堂的弟子感情融洽的时候,他与卜龟都来过,卜龟死后,他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也是这群人当中唯一的一个。

他咬开瓜子,把瓜肉跟瓜壳分开,吞下瓜肉,再将瓜壳平平整整的放在桌上,一口一个。他避开那些扭曲,可能咬砸的瓜子,只拣选瓜壳整齐的,精细的。他几近沉思似地,将瓜壳照着一定的图像摆放。

那是个弯弯曲曲的图像,像是一只小瓢羹,又像是一把短匕。

过了会,明不详发现这个举动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又将摆好的瓜壳扫进小碟子里。

然后他注意到一个人。

那人年约四十上下,尖削的下巴,一头蓬发。与他相同,也是独坐一张桌子。桌上叠着七八个碟子。

※※

这人名叫尹森。来到少室山,不为礼佛,不为求艺,而是要报仇。

他花了十二年的时间,才辗转找到这个仇人。仇人正在对面铁铺里,做着无良的买卖。

他那半路出家的手艺,哪能造出像样的好兵器?

他回过头来,恰巧与明不详目光相对。

明不详微微一笑,那是化解尴尬的礼貌微笑,笑的犹如融化积雪的朝阳。

尹森一愣,反倒将视线移开。又斜着眼注意明不详,见明不详专注喝茶,方觉刚才只是巧合。又将视线移向铁铺。

冬日短浅,没多久,干将铁铺的老板收拾好东西,关上门,上了锁。往山上走去。

尹森连忙结账,提了剑,拿起斗笠,暗暗跟了上去。

老板沿着驰道往山上走,看方向似乎是要去少林寺,没多久,突然转了个弯,穿过树林,从一条小径上山。

那条小径甚是崎岖,左侧是山壁,右侧却是悬崖。只容两人并行。突然一阵大风吹来,险些把尹森斗笠吹了。尹森抬起头来,一阵暴雪打在脸上。

“该死,怎么这时候?”尹森再向前看去,老板走得越加快急,显是急于回家避开这场风雪。

狂风大雪迅速掩盖了道路,也遮蔽了视线,必须贴得更近才不会跟丢,尹森急追了上去,突然一脚踏空,险些摔倒,他吃了一惊,一挺腰,勉强稳住身子。抬起头看向山壁上端,只见积雪盈峰,若是坍塌下来,就把这条路给堵了。

雪中步行困难,地面狭窄湿滑,方才若是摔倒,只怕跌个粉身碎骨。眼看着仇人走远。尹森一咬牙,贴着山壁,顾不得危险,快步跟了上去。约莫又走了两里路。隐约见到一间小屋。老板推开门进了小屋。

屋内顿时亮了起来。尹森躲在屋外窗角,从外向内窥视。

小屋不大,约末两室一堂。柴火堆在门旁,老板生起了火盆,倒了一小杯酒,喝了酒取暖。

“那贱人在哪?”尹森心想:“这屋里有两间房,难道他有孩子了?”

他等了片刻,等不到自己想见的人,屋外风雪加剧,这暴风雪竟是意料外的猛恶,他簌簌发抖。

不能拖了。他放轻手脚,琢磨着怎么下手。走到门口去,敲了门。

“谁啊?”屋内人问道。

“我是少林寺的堂僧,出门办事,被风雪困住。”尹森压低了声音道:“求收容。”

“来了。”那老板正要开门,尹森把剑握定,等着对方一开门便施偷袭。

“敢问大师法号?”那老板还没开门,先在屋内问了这句,尹森想了一下,说道:“贫僧法号了明。”他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

“把侠名状从屋底下递过来看看。”

尹森一愣,没料到对方如此精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老板又问了几次,尹森忙道:“我只在附近办事,没带侠名状。”

那老板又道:“你走到窗前让我看看。”

尹森无奈,看着窗户的方向,道:“好,外面阴暗,你需靠窗点才能瞧得清。”

那老板应了声好,尹森见老板已走到窗前,快步抢上,刚打了照面,便一剑向窗后的老板刺去。那一剑劈开了窗户,却也受阻慢了走势,就慢了这一下,那老板一个侧身翻滚,闪了开去。

老板虽避开这一剑,却因闪得太急,失了身形摔倒在地,他怕对头追击,在地上滚了两圈,避开窗口。尹森一脚踹破窗户,跃进屋来。提剑便向老板砍去。口中大喊:“姚允大,受死!”

姚允大一时没有兵器,拿起板凳格档,喀啦,那剑卡在板凳上,姚允大用力一扭,趁势起身便去取兵器。

尹森把剑拔出,再回头时,姚允大已取下挂在墙上的刀,尹森抢上,一剑向仇人后心递去,姚允大忙拔刀格档,尹森接着一记穿心脚,正中姚允大胸口,姚允大忍痛一刀挥下,正斩在尹森腿上,顿时血流如注。

尹森顾不上痛,随即使出武当的柔云剑法,这是武当派的上乘剑法,讲究一剑刺出,第二剑随之而来,要一剑接一剑,连绵不绝,只是尹森学艺不精,一招一式,壁垒分明,若说是云,那也是一块一块的散云。

姚允大见招拆招,格档了几下,一招华山派的力劈华山使将下来,这招讲究刚猛暴烈,以实破虚,若一招得手,能将敌手斩成两截。

只是姚允大功力也不济,这招虽然用对了,却被尹森避开,只听得尹森喊一声:“中!”姚允大手臂桡骨处正中一剑,尹森正要追击,突然脚下一阵剧痛传来,原来是方才大腿上的伤势发作,只这一缓,姚允大一脚横扫,尹森伸臂格档,这一下抵抗仓促,没运起内力,喀啦一声响。尹森惨叫一声,捂着手退到门旁。

姚允大也不敢追击,上身靠着墙壁,只是不住喘气。

大风从破漏的窗口中刮来,盆中的炭火烧得越发炽了。

两人各自估量伤势,姚允大的胸口肋骨断了两根、左手中剑,深可见骨,之后攻守势必吃亏。

然而尹森也没多好受,他左臂骨折,现在停下来,只要一动便疼,大腿上的伤口血流如注。势必影响动作。

他怕姚允大逃走,就守在门边。两人怒目相对,眼中便似要喷出火来。良久,突然听到啪啦一声,那是木炭被烧裂的声音。两人眼角不禁往炭炉瞄了一眼。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一名穿着不合身雪衣的俊秀少年,不知何时入了屋中。正坐在火盆前烤火。

“你是什么人?”姚允大问道:“是他的帮手?”

“我是少林弟子,叫明不详。”明不详回了姚允大一个温和的微笑。接着道:“出门办事,被风雪困住。”

他说的理由与尹森一模一样。

“这里没你的事,出去。”姚允大骂道。

“我进来时,那条山路被大雪盖住了。现在回不了头。附近没有民家。只能暂住在此。还请收留。”明不详说着,在火炉前把自己的手烤得暖烘烘的,又把脸凑了上去,用手轻轻抚摸,把脸暖和了。

此时金乌西坠,小屋内已是一片黑暗。唯有火盆的亮光映照,焰色中的明不详,更显俊俏秀美。

尹森道:“你别瞎说!”想了想,道:“我才刚走过来。那条路好好的。”

“我说的是实话。”明不详道:“你走后没多久,那条路真被雪埋了,不信你去看看。”

尹森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那本是条小路,几日大雪,已经埋了路径,加上今晚的暴雪,真说被阻断了也不意外。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如果真断了。自己报仇后要怎样离开,这还真是个难题。

“你又为什么跟过来?”尹森问:“我见过你,你在禅风茶馆喝过茶。”

“没错,我在铁铺见过你。”姚允大也道:“你来这里干嘛?”

明不详看着尹森道:“你在禅风茶馆呆了一下午,对吧。”

尹森点点头,但不知道明不详怎么知道的,反问:“你监视我?”

“你桌上摆了七个点心碟子,里头都空的。一个人来喝茶,又盯着铁铺老板看。太可疑。”明不详看着炭炉,道:“我觉得好奇,就跟过来了。没想走到一半,听到喀啦声响。一回头,就见那条路给雪埋了。回不了头,只好一路走来。”

“你是少林弟子,学过武功吧?”姚允大道:“我认识不少师兄弟,你是哪一堂的?”

“正业堂。”明不详想了想,又道:“或许算是正见堂。”

“我认识觉明主持,你帮我杀了这家伙,我跟觉明主持说说,记你一个大功!”

“屁!你一个废铁匠能认得什么大人物?”尹森道:“我身上有五两银子,你帮我杀了他,全给了你。”

“银子我也有,比他还多!你帮我杀了他,我给你十两银子。”

“操,你这穷酸哪来的十两银子?十两狗屎还差不多。”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又骂了起来。

明不详道:“我是来躲风雪的。没想过杀人。”他看着火炉,问道:“你们不冷吗?”

此时外头风雪正盛,窗户又破了,冷风夹着大雪不停往屋里飞进。这屋子虽不大,尹森与姚允大都觉得冷起来。入了深夜,只怕还要更冷。

尹森躲在门边尚好,姚允大却正对窗口,风雪迎面扑来。实不好受。于是一面戒备,一面移动。走到一个柜子旁。轻轻挪了下柜子。稍稍抵挡寒风。

尹森心想:“冻死你也行。”

姚允大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守住门口不给我走。这不被困死了?”说着,眼神望向窗口。

尹森察觉他意图,心中一急,他若从窗口逃出,自己腿上受伤,那肯定追不上。自己花了十二年找他,怎能让他逃走?正苦无对策时,明不详却说话了。

“幸好你这窗户破了,不然我还不知道怎么进来呢。在外面过夜,真要冻死了。”

姚允大心中一惊,又想:“这少年说道路断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我从这里逃出,他只需守住窗口,把门上锁,我进不来,这雪夜寒冬,不把我冻死了?”

可实在冷得受不了,耐不住,说道:“小兄弟,你想个办法把窗户堵起来行不?”

他方才还指望从窗户逃生,现在却反指望把窗户掩上了。

尹森忙道:“你别听他的。”

“你们一人一个意见,我不知道听谁的。”明不详道:“你们做好决定再跟我说。”

“我是屋主,当然听我的。”姚允大道:“快把窗户掩上。”

明不详看着尹森,尹森哈哈笑道:“别理他,再过会,他便冻死了。”

那风雪越来越大,雪飘入屋中湿了一地,没多久,屋内气温越低。姚允大冻得浑身哆嗦。尹森也越来越难过。唯有明不详靠着炉火取暖,丝毫不在意。

姚允大寻思,这样下去,自己必然先被冻死,呼地大喝一声,猛然提刀砍向尹森,尹森挥剑反击,姚允大知道尹森行动不便。不停游斗,尹森索性缩到屋旁角落,守得紧密,姚允大抢不到位置。只得又退了回去。

这一斗,又让两人伤口疼得更厉害。

此时,两人均明白,真要斗出个你死我活,结局多半是同归于尽。

姚允大仍是劣势,他正对着窗口,只怕要早死一刻。他心念一动,突然笑吟吟地走向明不详身边,竟蹲下身来取暖。

明不详也没阻止他。

尹森一愣,正要提剑过去,姚允大立时提刀警戒,这一动手,又是一场同归于尽的厮杀。

但若退回屋角,只怕今晚先冻死的会是自己。正在犹豫时,明不详突然说道:“这柴火撑不了多久。”

这话提醒了尹森,尹森旋又退回屋边。因为柴火就放在屋角。此刻正被他守住。

这下局势又逆转,若姚允大要抢柴火,势必又要跟尹森交锋。尹森把柴火堆起,从怀中取出生火器具,不料风雪太大,他收藏不慎,火绒与火石受了潮,试了几次点不起来。姚允大哈哈大笑,道:“这是天意,你我要就一起冻死,与其如此,不如在此同归于尽。”说罢,提起刀来,正要上前。

尹森心想:“与其冻死,倒不如跟他拼个痛快。”正要迎战时,明不详突然开口道:“那也未必,谁先死,总会有个先后。”

他这一句话同时提醒两人,尹森心想:“我背对窗户,不像他们首当其冲。他之前受了这么久的冻。待我火绒干了便能取火,到时冻死他。”

姚允大却也想:“我在这取暖,恢复气力,他却受冻,这天气潮湿如此,火绒火石到天亮也未必会干。肯定他先冻死。”

突然姚允大又想到一事,转头对明不详道:“小兄弟,炉火熄了,你也要被冻死,不如与我联手,杀了这厮。等这暴雪过去,我送你回少林寺。”

明不详道:“你们结怨与我无关,我只是来借个躲风雪的地方。帮谁杀谁,那是万万不能。”

姚允大道:“我是这屋子的主人,你若要躲风雪,需帮我杀了他。不然,我赶你出去。”

明不详淡淡道:“你要赶我走,我离了这小屋就得死,必然抵抗。我一抵抗,那个人就会来帮忙。”

姚允大一听这话甚是有理,这少年显然会些武功,自己身上有伤,若是逼得急了,这少年反倒与尹森连手,自己可没胜算。于是又道:“没了柴火,你也要冻死。”

明不详道:“或许,但你们受了伤,又吹了半天冷风,比我更难支持。等你们任一个死了。我就方便了。”

姚允大怒道:“枉你是少林弟子,半点慈悲之心也无?竟然见死不救。”

明不详道:“你们自己的仇怨,你们自己厮杀,我不过是路过,那是你们的因果,我帮谁都不对。”

尹森道:“你要是知道这家伙做了啥事,你就知他死不足惜。”

明不详道:“我不想知道。你们的恩怨,你们自己处理。”

眼看炉火渐渐小了,屋内越来越冷,姚允大与尹森不停地发抖,知道自己必将冻毙,可眼前明明有柴火,这样冻死,当真愚蠢。

明不详道:“我有些冷了,你们说,要不要把窗户掩上吧?”

姚允大怒道:“我刚才说关,你又不关。”

“刚才他没说好。”明不详看向尹森,说道:“你们没有一起同意,我不能掩上窗户。”

尹森此时不敢嘴硬,连忙说好。明不详站起身来。搬了个柜子,将窗户遮住。

窗户掩上,屋内风雪立停,只有些风从细缝中钻来,两人顿时觉得暖和不少。

此时屋内一片漆黑,唯有火炉上的一点余光。明不详找了两根蜡烛点上,放在客厅上。灯火虽弱,总算不是一片漆黑。

尹森与姚允大脱下潮湿的外袍,两人搏斗一阵,失血不少,又受冻,不觉饿了起来。

姚允大起身打开柜子,里头放满馒头、薄饼等干粮。他拿了一片薄饼,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明不详也站起身,走到姚允大面前道:“我要一半。”

姚允大道:“我凭什么给你?”说着,看向尹森,说道:“你要是肯帮我,分你一半不是问题。”

明不详摇摇头道:“我谁也不帮,我就求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这间屋子里的人没一起说好的事,我是不干的。”说完,转头看向尹森,问道:“你觉得该分我一半吗?”

尹森哈哈大笑道:“你全拿走更好。”

明不详道:“我只要一半就好。”又看向姚允大道:“现在剩你反对了。”

姚允大听出他意思,自己若不分他一半,只怕他要联合尹森对付自己,只得把一半的干粮分给他。

明不详拿了自己那一半干粮,又走到尹森面前,尹森顿时警戒了起来,明不详道:“这柴火,我也要一半。”

尹森见姚允大冷笑不止,咬牙道:“你需分我火种,否则,死也不给。”

明不详点了根蜡烛递给尹森,拿走了一半柴火。

明不详将火炉挪到屋角,在余火上堆了木柴,没一会,炉火重又旺盛。明不详便坐在火炉前烤火。

姚允大又要走近跟着取暖,明不详却道:“这是我的柴火,是他给的,你要,找他拿去。”

姚允大怒从心起,正要动手,又想起尹森在背后虎视眈眈,只得道:“你要怎样才肯分我一点?”

“拿食物来换。”明不详道:“你拿一半食物来,我分你一半柴火。”

此时风雪仍未停歇,姚允大身上又湿又冷,继续捱下去,只怕明天便要死。只得再拿一半食物分给明不详,换了柴火。尹森见姚允大又有食物又有柴火,忙跟明不详交涉,又用一半柴火换了食物。

姚允大拿了柴火,瞪视着尹森,尹森也瞪着姚允大,两人就这样各自生起火来。

几乎是同时,两团火在屋内升起,一股暖气舒服了起来,两人挨了半天冻,此刻仿若重生,不由得舒了口长气。

然而食物与柴火都只有原先的两成多些。

屋内既然有了三团火,自然暖了起来,明不详把雪衣烘干,披在身上,径自睡了起来。

两人都受伤流血,又冻了半日,此刻脸色苍白,精神委靡。仍强打起精神,只怕一睡着,让对方有了可趁之机。

屋外风声呼啸不停,风从细缝中渗入,呜呜耶耶宛如鬼哭,两名仇人此刻火中相对,咬牙切齿。却又莫可奈何。

又过一个时辰,尹森忽问道:“怎不见那贱人?”

姚允大骂道:“闭嘴,你凭什么叫他贱人?”

尹森冷笑道:“不是贱人会偷人?”

姚允大道:“她若对你有半点夫妻情分,怎会跟我走了。”

尹森突然想起,问道:“她死了?”

姚允大道:“她受你虐待,身体向来不好。”

尹森心中黯然,正要反驳,明不详忽道:“到这时叙什么旧?我要睡觉呢。”

两人被抢白一顿,姚允大忍他已久,怒道:“这是我家,你倒是当自己家了?”

呼地人影闪动,姚允大脸上挨了一记,再细看时,明不详已躺回地上。

两人吃了一惊,原以为这少年只是寻常学过武的少林弟子,没想到竟如此厉害。

尹森忙道:“大侠武功厉害,不如早点收拾他,柴火粮食都多一份。”话才刚说完,尹森脸上也挨了一记。

明不详拉拉雪袍,淡淡道:“还不睡?”

两人都不敢说话,怒目而视。

到天亮时,明不详起身,这是他第一次在少林寺外过夜,照例要作早课,他见姚允大家中没有佛像,便对西拜了一拜,颂经持课。之后推开木柜,见外头风雪转小。捞了一些雪来,取一个罐子,煮雪为水。稍做梳洗。

他穿上雪衣,对两人道:“我去看看路怎样了。”又指着食物与柴火道:“这是我的,你们若动一点,我要讨回。”

说完站起身,从窗户跳了出去。

尹森与姚允大两人都不敢睡,仍是看着对方。尹森想起昨天的话题,问道:“他怎么死的?”

姚允大道:“难产,母子都没保住。”

尹森恨恨道:“是你害死她!”

姚允大呸了一声道:“你再说,跟你拼命!”

尹森道:“求之不得。”

两人抄起兵器,便又斗在一起,只是两人疲累一天,又未阖眼,此时哪来力气,战了几回合,只是徒费气力。各自退回地盘,气喘吁吁。

又一会,明不详又跳进屋来,问道:“你这常有人来吗?”

姚允大摇头道:“有时十天半个月也没人经过。”

明不详道:“怎住得这么偏僻?”

姚允大看了尹森一眼,冷冷道:“避仇。”

明不详道:“那道路被封得甚死,若无人经过,只怕得等上好一段日子才能离开。你就没想过会被困在这吗?”

姚允大道:“这些粮食柴火,够支撑一个多月。”

明不详道:“那是一人份。我们这有三个人。”

他坐在地上,似乎想着一个难题,看看两人,问道:“你们还不分个死活?”

这话中意思甚是明显,若是一人死了,余下的柴火粮食,自然能分了。

姚允大与尹森互看了一眼,此刻决战,全无把握。

明不详道:“你们累了一夜,肯定很想睡了,这样吧,三张薄饼,两根柴火。我保安眠。”

姚允大怒道:“你何不杀了我们,都是你的!”

“师父交代,不可轻犯杀戒。你们没害我性命,我何必杀你们。”明不详道:“保护你睡觉,那是做好事,跟杀人不可相提并论。”

尹森忙道:“我给!我给!”

尹森又把食物柴火分给明不详,姚允大心想:“他睡着后气力充足,我如何斗他得过?”只得把食物柴火也分给明不详。

两人各自和衣睡觉,初时犹有些不放心。过了一会,耐不住浓浓睡意,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下午,尹森起来时,见姚允大正恨恨看着自己,原来姚允大早起了片刻,他竟没下手,可见明不详是守信的人。

然则这样下去,一个月的食粮柴火,本就分不到七天,每次睡觉又要分掉一些,只消三四天后,自己便已粮柴俱绝。

“这个小土匪。”尹森暗骂道,他看向姚允大,姚允大显然也察觉到这个问题。

三人枯坐了半天,尹森挑起话来,问明不详道:“明兄弟说见我形迹可疑,所以跟来,不知明兄弟本以为在下要做些什么?”

“不知道。”明不详道:“就只是想跟来看看。”

尹森又问道:“明兄弟武功如此高强,不知师承哪位大师?”

明不详道:“了心。”

这名字一出,两人都是一惊,了心在山东失踪一事,江湖传得沸沸扬扬,少林寺开了重赏,可说人人都在找了心和尚,只是这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有人怀疑,了心极可能加入了“夜榜”。

除此之外,真不知道他能躲去哪里。

尹森还想问些什么,明不详反说道:“问我做什么?想你们自个的事才是。”

姚允大怒道:“你留在这里,抢我们食物柴火,到底想干嘛?”

明不详道:“我是被困在这,这食物柴火,是你们自愿给我的。我若要抢,你们还有剩?”

姚允大道:“你是威胁我们!”

明不详淡淡道:“你硬要说我是抢的,我不能枉担了虚名。你且想仔细。你是自愿的,还是我抢的?”

姚允大被他威胁,只怕他真与尹森连手,又不敢得罪他。只得忍气吞声。明不详却不放过,继续问道:“你说清楚,是我抢的,还是你自愿的?”

姚允大道:“你自己清楚。”

“我不清楚。”明不详道:“我得听你说。”

姚允大怒不可遏,站起身来骂道:“小杂种……”话语刚落,明不详一个闪身,站到姚允大面前,姚允大横刀扫去,明不详伸手架住姚允大手腕,埋身入里,一个短拳打在他胸口,姚允大咳了一声,倒退几步,手抚胸口不住喘息。

这是明不详第一次与人过招,显得游刃有余。

尹森也按耐不住,起身骂道:“你怎么打人?”

明不详道:“我是帮你!不愿意?”

尹森道:“不用你帮!”

明不详一个跨步前冲,尹森早已有备,一剑刺出,明不详一个回身,恰恰避过,一拳打在尹森肚子上,尹森只觉得一股大力撞击,双脚一软,跪倒在地。干呕了几声。

明不详道:“这样,就算两不相帮了。”

说完,又回到自己座位上去,接着道:“两个人活不下去,一个人或许还能支撑。”

姚允大与尹森互看一眼,此时不知说什么好。

到了晚上,明不详又要睡觉,余下两人各自缴了柴火食粮,躺在地上,却是一夜难眠。

又过了一天,明不详照例前去探路,又剩下那两人。

姚允大见尹森不停揉捏手臂,冷笑道:“你手臂骨折,大腿上的伤口发炎,很难受吧。”

尹森讥嘲道:“你手腕的剑伤再不救治,就算好了,也是残废。”

“你瘸一只腿,下半辈子也是废了。”姚允大挖苦道:“反正你本来就慢,还傻傻地去练武当的柔云剑法。”

尹森怒道:“偏要学,我就不信我练不起来!”

姚允大哈哈大笑道:“勤能补拙,就这句话害你一辈子。傻子,你没这天分,就是学不来的。”

尹森被他一骂,牵动心事,突然叹口气道:“我这辈子,就毁在这四个字,勤能补拙,要是早认清本性,又怎会把练不好功的脾气发在她身上,逼得她跟你跑了。”

姚允大见他突然感叹,想起往事,也叹道:“你若早点忏悔,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尹森厉声骂道:“那你带着她逃跑时,可曾想过我?”

姚允大默然半晌,道:“我一直喜欢她,你要待她好,我便无话可说,一个人受苦,总好过三个人受罪。”

尹森冷笑道:“还有了孩子,你操她的时候,没有一点良心愧疚?”

姚允大叹道:“我是有愧,但她身体虚弱,难产而死,连我孩子都保不住时,我就恨不得杀了你,替他们母子报仇。”

这两人自幼相交,却为了一个女人反目,此时把话说开,心中无限感慨。

尹森叹口气道:“罢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现在你我存粮剩不到两日,没东西吃,还能撑个几天,没有柴火,一晚上都支撑不住。”

姚允大道:“不如现在分个胜负,也把这恩怨了结。”

尹森点点头道:“也好!”

两人当下动起手来,可是此刻杀性全无,过了几招,多是自保,偶有杀招,也是不痛不痒。姚允大撤了招退回道:“不打了不打了。这样打下去,白费力气,你的杀性去哪了?”

尹森答道:“我只要活命,不杀你。”过了会,又道:“就只怕两个都要死。”

姚允大道:“我倒有个想法。看你敢不敢冒险。”

两人互看了一眼,此时心意相通,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过了下午,明不详回到小屋中,见他们两人还活着,也不说什么。三人各自无语,入夜时,明不详又睡着。

姚允大与尹森两人原是假寐,两人忌惮明不详武功高,直等到子夜之后,确定他熟睡,这才爬起身来。两人就着炉火光亮使了个眼色,轻轻站起身来,尹森腿脚不灵便,只能缓缓拖行,两人蹑手蹑脚走到明不详身边。

火光下,只见明不详仍在熟睡,面目俊秀,脸色红润,两人均是一般心思,这好好一个少年,若非如此恶毒,当真可惜了。

两人刀剑齐出,砍向明不详,那明不详猛然睁开眼,翻了个身,竟在这刻不容发间避开杀招,随即一个鲤鱼打挺,双脚同时踹出,将姚允大、尹森两人踹了开来。

此时已然翻了脸,势如骑虎,再容不得犹豫,唯有杀了明不详,夺回积存,方有一线生机,姚允大快刀连劈,尹森也拖着脚夹击,这两人自幼相交,默契极佳,此刻配合无间,逼得明不详左闪右避,不能还击。眼见即将得手,两人大喜过望,攻势更加猛烈。

明不详忽地一踢,将火炉中的柴火踢得飞起,此时火势正炽,姚允大与尹森忙趋退避开,就这么一缓手,明不详飞起一脚,重重踢在姚允大胸口,姚允大肋骨本已断折,被这脚一踢,痛得几欲晕过去。这一脚踢完姚允大,随即下落,脚跟重重击中尹森大腿上伤口。尹森痛得魂飞魄散,一声惨叫。明不详又重重一拳,打在他脸上。尹森几欲昏倒,姚允大已挥刀来救。明不详左手疾伸,扣住姚允大脉门,右拳重击他肚腹。姚允大胃里一阵痉挛。弯下腰来。

眼看就要落败,尹森大吼一声,丢了剑从后扑上,一把抱住明不详,吼道:“快杀了他。”他用尽全身力气,明不详一时挣脱不开。

姚允大勉强站起身,见两人纠缠得紧,无从下手,叫道:“你快让开!”尹森喊道:“别管我,一个人死好过两个没命。”

姚允大心中不忍,这两个前日还你死我活的仇敌,此刻竟动起故旧之情。正犹豫间,明不详却突然停止挣扎。

尹森正自讶异,明不详身体一扭,便如泥鳅般从尹森怀里滑了出去。

姚允大张大了嘴,不知道发生何事。

明不详问道:“你们不杀对方了?”

姚允大目瞪口呆,摇摇头。

明不详又看向尹森,尹森也道:“不杀了。”

明不详点头道:“往山下的路没坏,你们随时可以走。”

姚允大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明不详道:“没什么意思,这样很好。”说完,推开屋门。此时风雪已过,天地一片清朗。

“我回寺里去了。”明不详说完便走,再也没有停留。

直到他的背影在夜色中隐没,姚允大与尹森这才松了一口气。两人本以为今日必死,如今逃脱生天,不由得相视一笑。

※※※

明不详失踪数天,正见堂的师兄弟都知道,无奈风雪太大,不能外出找人。唯有觉见甚是着急,要正业堂所有堂僧找寻明不详。明不详回来时,只说在雪夜中迷途。躲了几天,等风雪过了才回。

过了几天,姚允大特来少林寺拜访,求见了正见堂的堂僧,将明不详的“义举”禀告。

“若不是他舍己冒险,我与我兄弟早已自相残杀。”姚允大泣道:“他真是活菩萨转世。他在小屋中逼我们兄弟,我们兄弟这才有机会冰释前嫌。”

堂僧将此事上禀,觉明主持深以为奇,召来明不详详细询问,明不详道:“弟子只想,患难见真情,逼得他们急了,就会想些气头上想不到的事情。”

觉明连连点头,叹道:“了心有你这样的弟子,这一生也不枉了。”

明不详回道:“主持,师父尚未死呢。”

觉明哈哈大笑,又问:“你的武功这么好?能对付他们两个?”

明不详道:“师父教过些,他们当时受伤,不是弟子对手。”

觉明点头道:“你才十五岁,只靠了心带入门,便有这等能耐,前途不可限量,这样吧,今后我派人传你功夫,你未剃渡,不能入堂。我让你当入堂居士,以后帮我处理些公文卷宗,如何?”

入堂居士是安置寺中无剃度弟子的职位,并无品秩,不受寺中弟子规矩管制,多为智囊,又或是首座住持的得力助手,明不详十五岁便得如此殊荣,那是第一人。当然,觉明更深的用意,是明不详不肯另投他师,唯有带在身边方能栽培,又,这孩子如此聪明,又有手段,遇到事情,或许与其他入堂居士有不同见解。兼听则明,对自己判断堂务也有帮助。

明不详拱手道:“早上洒扫工作,是弟子本分,也是修行。弟子不敢荒废。待到午后,再往内堂办公。”

觉明点点头道:“觉见师兄赞你,我总以为他过誉,想不到你真是如此聪慧谦冲,你要洒扫,那也随你。”

明不详谢了觉明,离开正见堂。

他回到房间,把前几日藉由与姚允大两人交手时的经验所绘出的兵器图完成。

那是他自己设计的兵器。天下间没有第二把的奇形兵器。

第十五章 真经假经

方丈院的议堂正中放着十三个蒲团,十三个蒲团上面各坐着一位僧人。

当中那名僧人身披红色袈裟,松骨鹤姿,白眉低垂,慈目半阖,那是少林寺方丈觉生。他面前左右两侧,各有穿着黄色袈裟的僧人六名。自左首第一位开始,依序是文殊院首座觉云、观音院首座觉观、正见堂住持觉明、正语堂住持觉如、正定堂住持觉广、正念堂住持觉闻。

右手首座的第一人,身材高大,胸挺腰直,脸上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威严,他便是当今俗僧第一人,普贤院首座觉空。第二人脸圆体宽,身材肥胖,满脸油光,年纪也是最长,他是地藏院首座子德,也是现今少林寺仅存少数的子字辈僧人。于下四人,分别是正业堂觉见住持,正命堂觉寂住持,正进堂觉慈住持,最末一位年约四十有余,是所有人当中最年轻的,法号了证,乃是正思堂住持,也是这里唯一一个了字辈僧人。

这十三人在议堂中,一时却是鸦雀无声,各有所思。

良久,觉生方丈道:“众人有什么想法?”

“我以为,俗僧改名,万万不可。”觉空说话时仍是腰杆笔直,双手抚膝,威仪有度,若只以外表看,觉空更有一派之主的威严。

他接着道:“这是分别心。”

“觉空首座言重了。”说话的是观音院首座觉观。观音院主掌少林寺内外政务,正念堂主外,正语堂主内,住持觉如亦是正僧。这次的提案,便是觉观与觉如合议的结果。

觉观朗声道:“正俗分名,是为便于管理。少林寺本是清修之地,但这些年来事务繁杂,多扰修行,全赖俗僧协助打理,俗僧之功不可抹灭。便说普贤院,上下井井有序,全仰仗觉空首座劳心费力。”

觉空淡淡道:“这些虚矫,觉观首座便省下吧。且说要点。”

觉观道:“三个月前,了澄到浙江公办,夜宿娼馆,把身上盘缠输光,被丐帮的人抓了,派人押回家中取款。两个月前,本刚在陕西打架闹事,被华山派割了鼻子送回。这两件案子,普贤院都是轻判了事,追根究底,两人本为俗僧。本刚年轻气盛,逞血气之勇,了澄好色爱赌,这原也不是大事,他们对寺内贡献心力,既无心于佛,又何必强加苛求,犯规者,照章论处便是。然而出了寺外,可有人会问,了澄你是正僧俗僧?本刚你是正僧俗僧?”

“不守清规,何止俗僧。”觉空道:“了心至今未回,又有人问他是正是俗?”

觉观道:“清规是正僧守的,戒律也是正僧守的,俗僧只要不犯规矩即可。早晚经课,又有谁对俗僧计较了?扣除少林,哪间正信寺内有正俗之分?倒反似少林寺僧众,不守清规的僧人多了。”

觉空道:“寺内纷扰起于正俗之分,觉观首座不思如何化解,反倒要在名字上分出差别,岂不让矛盾越演越烈?”

觉观道:“二十几年前,彭老丐封刀退隐,我到江西祝贺,与他叙旧时,你猜他怎么说?”他看着觉空道,”他说这年头,群芳楼开门见了和尚,都不知是来嫖妓还是来化缘的。少林寺在武林上,是九大家,于佛面前不过弟子。这十年来,寺内违反清规者,十僧九俗。少林寺为佛门重地,怎能任由弟子侮辱三宝?”

觉空道:“天下僧人众多,又怎知都是出自少林?”又冷笑道:“说不准是衡山派的。”

“衡山的僧侣反倒比寺内庄重多了。”觉观道:“我提此案也不繁琐,只要现今俗僧及弟子在法号前安个随字,代表随俗僧众即可。例如敝院正念堂住持,原本法号觉闻,就改随觉闻。此后俗僧弟子,不依”了、本、原、可、悟”行辈排序。改以”受想行识,一念如梦”八字排序。外人听了,自然知道是俗僧,也不追究清规。”

“为何是俗僧改名?”说话的是一名健壮中年僧人,看起来比觉空略矮些,看得出僧衣下的结实肌肉。相形之下,他的一颗小头虽然端正,挂在这躯体上仍显的有些滑稽。他是正命堂的住持觉寂,也是俗僧之一,是觉空最得力的左右手。

“正俗混杂五十年,共享行辈排序从没问题,观音院一纸命令就要让众僧人改名?未免霸道了些。”觉寂说道。

始终保持微笑的是正语堂住持觉如,他主掌寺内各项规章,平素总是笑着,寺内都叫他笑口弥陀。他道:“要让正僧改名也无妨,只要在正僧法号前上个释字即可。至于法号,也仅为区别之用,正僧俗僧同为寺中弟子,今后待遇身份亦无区别。”

“没有区别,却有分别。”说话的是观音院正念堂的觉闻住持,他是俗僧当中最为潜心佛法的。他道:“即便只是在僧衣上多绣一条红线,也是分别。分别心岂非修行障碍?”

正语堂与正念堂均属观音院所辖,觉如与觉闻之间向来不合,也是众所周知。

突然一个轻微的鼾声响起,在大厅中听得格外分明。觉生看向地藏院首座子德。子德身材肥胖,足足有两百余斤。地藏院负责各类生活用度、采买营建,子德花了四十年,靠着勤奋努力、精打细算,为寺内省了不少银两,方才在地藏院中挣得一席之地。直到六十余岁,才成为地藏院首座,这还是觉空一力保荐之故。

他出家前本是河南富豪,据说纳了五名妾,儿女成群,新进的一个是几年前娶的,这事也众人皆知。若说最能代表俗僧能俗到怎样的程度,子德可说是表率,若比他还过,那便踏在触犯戒律的边缘了。

众人见他睡着,都皱起眉头。觉慈叫了他一聲,子德这才慌忙醒来,见方丈觉生正看着他,忙问道:“怎么了?”

觉生道:“关于俗僧易名之事,你怎么看?”

子德不辨状况,只忙道:“觉空师侄说得对,觉空师侄说得对,我跟他所见略同。”

觉见问道:“觉空首座是赞成还是反对,子德师叔知道吗?”

子德一愣,忙道:“知道,知道。”

他说知道,但看他神情,只怕会议开始不久后便睡着了。

隶属地藏院的正进堂住持觉慈忙替子德掩护,说道:“我与子德师叔相同,都认为易名不妥。”

至此,五名俗僧都已表态否定。七名正僧当中,除了观音院的觉观与觉如两人,其余人均未发言。

觉生方丈转头问道:“觉云首座以为如何?”

觉云是文殊院首座,地位之尊仅次于方丈,是以方丈先问了他。

觉云道:“正俗有别,修行人的规矩窃以为无须用在俗僧身上。各尊各法,各自修行便是。”

觉空冷冷道:“既然如此,让俗僧一脉都还了俗便是。俗家弟子一样能为少林出力。”

正定堂住持觉广道:“俗家弟子出了家,又该如何?”

觉空道:“不如问问,僧便僧,为何要分正俗?修行本是随心随性随缘,倒弄得唯有正僧方能修行似的。”

觉广道:“如果一心向佛,少林寺广纳有缘人。俗僧中多少人是为佛而来,觉空首座难道心里没底?”

觉空道:“那不如把俗僧都赶出去,少嵩之争殷鉴不远,觉广住持便要重蹈覆辙?”

正僧俗僧这个难题起于少林寺的规矩。昆仑共议后,少林寺休养生息,随着规模扩展,寺内事务渐趋繁杂。寺规唯有僧人方能入堂,然僧众既已出家,一心向佛,于江湖斗争、照顾百姓份上,便少了心力与能力。少林辖下各派门多有斗争,尤与华山边界常有纷扰,然少林以第一大派门之尊竟是忍气吞声,直至少嵩之争。

嵩山本是大派,经过几十年根基厚植,论势力已不在九大家之一的华山之下,自然不甘臣服于少林。嵩山改名嵩阳派只是引头,之后逐成少嵩之争。

没曾想,一场少嵩之争,竟险险把少林打入绝境。寺僧不善算计、与世无争的谦冲性格让战事屡现险境。经历过这件事的彭老丐就说过:“人家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说和尚上战场,不死也重伤。”又说:“我以为人家骂和尚秃驴,是说脑袋的问题,后来才知道,还真他娘是脑袋的问题。”

解救这困境的,是五名少林俗家弟子。碍于非僧不得入堂的规矩,这五名俗家弟子剃度入堂,为少林策划筹谋,少林根底原较嵩山深厚,不多久便逆转了战局。嵩山举派迁至山东,从此不谈改名之事,与少林的关系也渐趋微妙。

这五名僧人,便是俗僧之始。

此后,少林对于僧人的要求不再是以往基于宗教上的信仰,而是基于实务上的需要,这便是俗僧。子德精于商务,便成了地藏院的首座。觉闻善于交际,又能分辨武林局势,长袖善舞,执掌正念堂恰到好处。

俗僧既是为处理俗务而来,便未必忠于信仰,初时还严守戒律,经过五十年变革,渐渐地,正俗之别也就出来了。正僧收的弟子才是正僧,俗僧收的弟子便是俗僧,若是半途出家的,便看与谁亲近得多了。

觉空提议让俗僧还俗的说法终究不可行的根底原因,仍出在非僧不可入堂的规矩。在少林寺要往上爬,不必说到四院首座八堂住持这高度,便是一般堂僧也非得剃度不可。就算让所有俗僧还俗,要入堂还不是得剃度?不入堂又如何处办公务?

如果让俗家弟子掌管四院八堂,那诺大的少林寺全落在俗家弟子身上,还称得上”寺”吗?

正俗之争原本是暗流,因为了心的失踪,正式浮上了台面。

觉云与觉广的意见似也赞同俗僧改名,余下未发表意见的,只剩下正见堂的觉明、正业堂的觉见与正思堂的了证。

觉生方丈望向觉明,觉明道:“且听听觉见师兄的看法。”

觉见与觉空的矛盾大家都知道。这两人虽分属上下级,争执却没少过,稍远点的,便是傅颖聪之死与本月的癫狂。

只听觉见沉吟半晌,缓缓道:“贫僧以为,俗僧改名,犹需深思。”

他这一说,众人都吃了一惊。正业堂主掌刑罚,十个违反戒律的僧人,九个是俗僧,觉见对俗僧的厌恶众所周知,此刻却站到俗僧那边去了。

实则觉见内心犹豫,是出自现实的考虑。他向来是个务实的僧人。此时提出俗僧改名,是为正俗之争火上加油。

觉见接着道:“众人皆是少林弟子,一心为少林出力,在名号上给了差别,俗僧便以为身份矮了一截,如此更无益于消弥正俗之争。”

觉观道:“若要无分别,那俗僧遵守戒律,当如正僧一般。寺内是僧,离寺是俗,不伦不类!”

他说这话时眼光看向子德,子德首座只是不住点头,原来又打起瞌睡来了。

觉明也道:“同为佛弟子,何分正俗?既然修行是随缘随喜,俗僧是俗是僧,又有何妨?消弥这当中歧见才是首要。至于名号,不过名相,何必深究?”

觉观道:“要随缘随喜,多的是修行法门。僧是三宝之一,僧宝需要恪尊戒律,如实修行,岂容混杂玷辱。”

觉空冷冷道:“觉观首座这番话,是说俗僧玷污了少林寺?”

觉观道:“若真心修行,自不在此列。话又说回来,名是虚相,修行者又何必在乎区区法号?”

觉空道:“口说不需在意法号,却又提议俗僧易名,觉观首座的发言不觉自相矛盾吗?”

觉观道:“易名是对外以区别正僧俗僧,修行是自走自路,并不违背。难道没了法号,俗僧就不会修行了?”

两人针锋相对,觉生见话题渐僵,说道:“此事甚为紧要,贫僧希望诸位细加思索。再过一个月便是佛诞,杂事繁琐,届时少林寺上信徒众多,大家需要仔细努力。”

众人双手合十行礼道:“谨尊方丈法旨。”

※※※

四月初八是释迦摩尼佛诞辰,又称佛宝节,也是少林寺一年之中最大的节庆。这也是少林寺少数向一般民众开放的一天。说是开放,也仅止于门口的驰道,允民众对着寺门遥遥拜祭。

佛诞时,最热闹的地方还是佛都。

四月初三开始,一连七天,佛都将搭建法场,迎接少林寺收藏供奉的金佛、佛骨、七彩舍利等供人礼敬,接受信徒浴佛、献花、献果、供僧,四方朝圣者络绎不绝。同时更开七处法会,请文殊院的经僧讲经说课,听众当中亦不乏武林各门派大佬。

这段時日文殊院负责讲经说课,与信徒酬答,普贤院维持治安,巡守寺宝,观音院接待内外贵宾,地藏院搭建各式法会及分配用度,可说是少林寺最繁忙辛苦的一个月。

最清闲的唯有一个人,藏经阁的注记僧了净。

注记僧的工作,是负责登记自藏经阁内借书的僧众,遇到不还的,上禀催讨。所以了净的工作也就是在藏经阁前负责注记一下而已,要说无聊,这可能是少林寺最无聊的工作之一。

每逢佛诞日,寺内外僧人忙成一片,通常无人前来借阅书籍,了净又比平常更得清闲。他已是堂僧,不需洒扫,每日用完早膳,就是看书,再来便是练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但今年的了净并不清闲,他有一桩心事。

关于明不详的一桩心事。

了净注意到明不详,最早是从明不详惊人的借书速度开始。藏经阁规定,每人一次只能借阅两本。明不详总是用最快的速度借还。了净不知道他是真的看完了还是随意浏览,总之,明不详每隔两三天便会来借书,借的种类不等,多是佛经,也有各类杂书。他开玩笑地问过明不详几句,明不详只说:“看完了。看不懂的,看多了就懂了。”

日久之后,他也不以为意。

第二次注意到明不详,是从卜龟跟他借第一本经书开始。他很意外,于是跟卜龟打了招呼,对他说:“经文里遇到疑难,可来问我。”

他知道卜龟不识字,从这件事上他开始注意卜龟,从卜龟跟明不详的往来中看出,是明不详教卜龟识字。

接着他看到正见堂众弟子的改变。

他叹息过卜龟踏错了路,觉得这是一桩不幸的悲剧。

引起他注意的是去年的一件小事。一名正业堂的堂僧借了本《拈花指法》。这是上堂武学,出自佛祖拈花微笑的典故,讲究的是指力一出,着若无迹,有时击中对手时,对手恍然不觉,连自己受伤都不知道,是需要八堂住持以上首肯才能修习的武功。他见过了觉寂住持的手谕,从神通藏把密笈取出,翻阅检查时,找到一张脱页。那是第三十六与三十七页,这一页位置,自然落在第三十五页与三十八页中间了。

这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却让了净觉得不对劲。

藏经阁的书多有老旧,脱页破损在所常见。除了易筋洗髓两大真经外,正见堂通常都会派人重新缮写副本备藏,连副本也老旧时,就会另行誊写。

这本《拈花指法》便是副本。

了净原是个疏懒的人,经书收回时,照理该当检查缺漏污损,但他向来只是随口问几句,稍稍翻了几页就了事,反正若有缺漏,下一个借阅者也会回报。既然只是副本,损毁也是无妨,了不起挨一顿骂。真要被骂,前一个借阅的也是首当其冲。

他记得清楚,上次这本书被借阅归还时,借阅的僧人告知他掉了一页。他摇了摇书本,果然落下一页,他顺手夹入书中,就注销了外借,放回神通藏去了。

但现在,这一页脱页却夹在正确的位置。

了净疏懒,却精细,他师父曾经跟他说过,他如果不懒散,绝对会是寺中一流的人物,而现在,就只是条一流的懒虫。

对此他不表意见,当和尚是因为这是他所知最简单的营生。他二十五岁入堂,当了注记僧,他宁愿这样再当四十年。

有其他人翻阅过这本书,了净心想,他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卜龟。

但这本《拈花指法》是上堂武学,被放在神通藏的顶层书柜,卜龟驼背身矮,伸手也够不着。当然,只要他跳起或者搬了凳子,就能拿到这本书,但问题是,卜龟有理由拿这本书吗?

以卜龟对武学的见识,他根本不知道哪本书才是高深武功,何必坚决去拿这本书?失窃的《龙爪手》只在书柜第二层,他连龙爪手都没练齐全,怎能去练拈花指,且非要冒着起跳、搬凳子这种大张旗鼓的风险去拿这本书?

第二个问题是,就算真是他拿了这本书,他又要怎样放回?跳起来塞回去?

看着书架上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书籍,了净抛开了这种可能性。

那是谁翻阅了这本书?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把这本书交给借阅的僧人后,开始思考这问题。

第二天,照例的洒扫,他提前来到藏经阁就位,望向走入神通藏之中的明不详。

如同卜龟在世时一样,神通藏已经是明不详一个人专属的洒扫区域了。

他望着明不详的背影,从铁门后只能看见神通藏的一小块地方,原本放置《拈花指法》的位置恰巧就在他视野不能及的范围。

他走向前去,过了小铁门,见着了明不详正在扫地的样子。明不详见了他,点头示意,算是行了礼,就继续自己的工作。

“这里的书是不得翻阅的,你知道吧?”了净问道。

明不详点点头,道:“堂僧以下不得翻阅神通藏所录武典,怎么了吗?”

“没事,你年纪小不懂事,你爱看书,怕你不小心犯了规。”

“多谢师叔关心。”明不详道。

了净离去后,明不详快速环顾了周围一眼,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书架上层的一处空位。

那是原本放置《拈花指法》的地方。

当天下午,洒扫的劳役僧都已离去,了净心头的疑惑仍在。他希望是自己多心,但又想不出《拈花指法》那一页缺页是如何归于原位的,难道自己随手一插,就这么凑巧地插入了正确的位置?

他一抬头,明不详正走过来。

“又要借书了?”了净问。

明不详却扭扭捏捏,欲言又止,与他平常冷静的模样大不相同。了净见明不详有异,问道:“怎么了?”

明不详道:“如果偷看神通藏经典,要受怎样的处罚?”

了净道:“这要看状况,重则逐出寺门,或者像卜龟……嗯,你是知道的。如果只是无意翻阅,看得不多,那就喝责或杖刑、劳役等等。”

“我偷翻了典籍。”明不详坦承道:“是《拈花指法》。”

了净对于明不详的坦承大感讶异,于是道:“你可知这是犯了大罪?”

“请师叔带我前往正业堂领罚。”明不详低头道。似乎正在忏悔。

了净又问:“你平日向来守规矩,怎会翻这本书?”

明不详道:“三个月前,我借了《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当中说到佛祖拈花微笑的故事。我思索当中意涵,始终想不明白,打扫时见到了《拈花指法》,一时没多想,就拿了书下来。才刚打开,就看到一页脱页落下,我忙将脱页夹回书中,就赶紧放回去了。”

了净问道:“你没看当中内容?”

明不详犹豫半晌,道:“其实,看了几页。”

了净道:“据说你过目不忘,这不就学会了?”

明不详摇头道:“虽然记得,但不懂。你若想听是哪几页,我背给你。”

拈花指是上堂武学,了净不由得兴起好奇之心,正要说好,一念忽转,心想:“这上等武学,我若不小心记得了,说不准被勾起好奇,反倒想去看了。”忙道:“不用了。”又问:“你怎会今天来找我悔过?”

明不详道:“师叔早上问起,我猜想瞒不住了,这段日子心里不安,就坦承了。”

至此,脱页之事算是有了答案,了净道:“这次就算了,之后我会盯紧你,你莫要再犯。”

明不详道:“明不详绝不再犯。”

了净点点头道:“没事了,去吧。”

就这么巧?这疑心刚起,明不详就来告罪?了净虽然觉得疑惑,但心想明不详不过十四岁年纪,又没有师父带领,就算看了拈花指法,也不可能学会。

他枯坐了一个下午,等到藏经阁关闭,护卫僧上来,他没去用晚膳,到了佛都的佛香楼买了几个素粽子,去找他师父叙旧。

了净的师父是正语堂住持觉如,主掌寺内所有政务。觉如外号笑口弥陀,总是笑着,不过了净知道他师父虽是正僧,笑里藏刀才是真的。

“这么好心找我叙旧?该不会是想敲诈什么武功吧?”正语堂的住持房间里,觉如吃着素粽笑道。

“师父又误会我了,这是我的一片孝心。”了净道:“上个月是您生日呢。”

“喔,上个月的事啊?你不说我都忘记了。”觉如调侃道。

“您才不会忘,上上个月起送来的礼物就堆成山了,要拍您马屁的人多着,我不跟人凑热闹,等了一个月才来。”

“我想也是,真要教你学武功你还懒呢。”觉如道:“我都把你送进正见堂当注记僧了,算是够闲的闲差,有没有专心念佛,认真习武?功夫有没有搁下?来,过来跟师父试几招。”

了净道:“行了,师父省点力,徒儿少点淤青。”

觉如道:“你就是懒,要是认真点,我也多个帮手。”

了净道:“师兄多得很,他们都能帮上忙。再说,无欲无求方得明心见性嘛。”

“知道为何你之后我就没再收弟子了?”觉如道:“我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七师兄说你也这样对他说过。”了净道:“你还对大师兄说他是可造之材,收他一个弟子就够了。”

觉如哈哈大笑道:“少油嘴滑舌,修不了佛的。”

“修不了就还俗了。”了净又问道:“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

“还能有什么事,都是那些俗僧惹事。”说到俗僧,觉如放下手上刚拆开的素粽,”把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惹进来。”

“怎么了?”了净拆了一个素粽,放进口中,觉得有些干,倒了茶,混着喝进去,却被茶水烫了一下。

“缓点喝,烫死你!”觉如接着道:“正业堂那个吊死的,你知道吧?”

了净道:“有听说,怎地?”

觉如道:“还能怎地?你知道他死因写了什么?疑似为情自杀!”

了净道:“在这寺里?嗯……是有些怪。不过,哎,这种事也不是没听说过。”

觉如道:“验尸怎么验能验出为情自杀?”

了净道:“是写了遗书,还是看他交际?”

觉如道:“遗书没有,交际没有,‘为情’二字,就在他魄门里头。”

魄门指的是**,这话一说,了净立刻明白,但寺内无女眷,断袖之癖也非异闻,又问道:“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觉如道:“八九不离十,便是本月了。”

了净道:“斑狗?”他想了想,道:“真是好胃口。”

觉如道:“觉见为这事发了好大脾气,说幸好把明不详先送走了,免得沾染了这些龌龊事。”

一听到明不详,了净立刻竖起耳朵,问道:“这事怎么又跟明不详扯上关系了?”

觉如道:“觉见把他当宝,在众人面前夸他夸到我们都听烦了。明不详本来就在正业堂服劳役,跟本月还有那个死去的傅颖聪是一起的。”

先是卜龟,后是傅颖聪,这也真巧。了净问道:“斑狗这人不像是有断袖之癖,估计傅颖聪被他骗了,之后一怒上吊。”

觉如道:“要是这样便好,如果本月是来硬的,这事可就不简单了。最后停在为情自杀上面,说到底,怕查下去不堪,要遮丑。”

了净又吃了一个素粽,说道:“若真是这样,觉见住持才不肯干休。”

觉如骂道:“你一个接一个,是买给师父吃的还是买给自己吃的?”

了净道:“唉,听得入神,嘴巴闲不下来。”

觉如起身到柜前拿了些瓜果糕点,放在桌上道:“你慢慢啃,吃不完包回去。”

了净道:“这怎么好意思?啊?这是什么?这么香?”他拿起一块糕问。

觉如道:“桂花栗子糕,上个月送来的。”

了净知道那是收受的礼物,俱是上品,一入口,果然松软香甜,赞了几句,又问道:“那后来呢?”

“本月的师父了无向觉见首座求情,尽快把这事给了了,本月搬去寺外,等着明年试艺。”

了净想了想,道:“原来如此。”说着又夹起一块点心。

觉如又埋怨道:“同是了字辈,了证都当了正思堂住持,你就顾着吃。”

师徒俩又闲扯了几句话,直到困倦了,了净方才回房。

此后几个月,并无他事。入冬后一场暴风雨,明不详失踪了几天,急得觉见把正业堂的弟子都派出去找。后来听说明不详排解了山下铁铺老板姚允大跟仇敌的宿怨,觉明住持大为赞赏,把他引为入堂居士。未满十五,就当了入堂居士,觉明亲自派人传授他武功,听说他进展一日千里。

一个十几岁少年,诱导了两个成年人,让他们化干戈为玉帛,了净心想:“这明师侄真是聪明。”

但他心中却有一股不安。

《拈花指法》上掉落的那一页始终在他心底萦绕不去。

无论从各方面看,明不详都无可挑剔,聪明勤奋善良谦和。

但从了心开始,卜龟、吕长风、正见堂弟子,傅颖聪……与他牵扯上关系的人总是意外连连。

过完年后,他又听说了另一个消息。

本月在佛都发疯了,挖了自己的眼睛。

“接着轮到本月了吗?”了净心想。他与师父觉如谈起这事,众人都说本月是受不了良心谴责,所以才会发疯,了净却说:“斑狗如果有良心,就不是斑狗了。”

三月积雪稍融,了净披了件外袍就到佛都去了。

他到了本月在佛都的居所。那是一间小屋,屋外有两名僧人把守,了净跟僧人打了招呼,说道自己想见本月。

“你要见斑狗?”一名僧人问道:“做什么?”

了净道:“我跟他有几面之缘,也算是关心一下。”

了净只约二十七八年纪,但却是了字辈的僧人,少林寺门徒众多,按字排辈,落差极大,辈份大年纪小很常见。顾守僧人只是本字辈,也不多拦阻,只道:“小心他暴起伤人。”

了净点点头,推开门,只听到本月的惊慌怒吼,声如野兽。

此时的本月双手双脚都被铁链绑着,双眼一团凹陷,据说是自己挖掉的。他听到推门声,狂吼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了净皱起眉头,走向前去。

本月听到脚步声,更不打话,一招千手观音掌劈将过来。此时他陷入疯狂,力大无穷,这一掌劈得风声呼啸。了净侧身闪过,一伸脚将他绊倒,本月随即弹起身来,也不顾左右,狂扫横劈。了净心想,若由他这样打下去,势必伤到筋骨,于是双手齐出,使出左右穿花手。

这左右穿花手讲究以虚卸实,以四字要诀,分、转、卸、击为主。分是指分力,敌手一拳过来,击其中流,狙其肘臂处,使他力量分散。转,是转动手臂,如同画圆般改变对手攻击的方向,经过这两道关卡,对手攻击的力量便已大大降低。之后便是卸,利用身形与手臂卸掉对方的力量,最后反击。其武学原理与武当云手有相似之处,都是利用圆形化消对方的力量。

此时了净无意伤人,只是双手分化,拨来挡去,本月一道道掌影都给他拨得无影无踪,不到半个时辰便累瘫在地。

“这么久没动手,武功反倒进步了。”了净心想:“师父老骂我不用功,还是行的嘛。”不过转念又想,师父大概会说自己:“打败一个本字辈的僧人也好说嘴。”心想也是,本月只是劳役弟子,打赢他也没啥了不起,但自己不但赢得轻松,而且是把他耗到力竭,这可就没这么容易了。又想:“说到这,师父大概又要说自己骄傲。唉,真是怎么做师父都不会满意的。”

他乱想了一阵,又看向本月,低头问道:“你见到什么了?”

本月气喘吁吁,听到了净靠近的声音,吓得缩到屋角,悲声低语道:“我没瞧见,我都没瞧见,你不要过来……”

想想斑狗以前的恶形恶状,变成如今这模样,该说是不忍中有一丝痛快,亦或是痛快中有一丝不忍,了净低头道:“我不害你,我只是要问你,你见到什么了?”

无论了净怎么询问,本月只是胡言乱语,惊慌失措,抱头痛哭。了净问不出所以然来,苦恼了一会,心想,不如来个以毒攻毒,试探试探。

“我是明不详,斑狗,你敢欺负我,我来报复你了。”了净变换嗓音,故意说到明不详的名字。

本月只是抽搐了一下,吼道:“你这贱种,总有一天我要弄死你,弄死你!你过来,我弄死你!”

他对明不详充满恨意,这是确定的,但听到明不详的名字却没有格外惊慌,难道真是自己多心?

了净又压低声音,鬼里鬼气道:“我是傅颖聪,你还我命来。”

听到傅颖聪的名字,本月顿时吓得跳起来,大喊道:“傅颖聪!你莫靠近,你死了就死了,别!不要!不要碰我!”说着,本月缩到墙角,双手环抱自己肩膀,抱得甚是用力,几乎指尖都要掐进去了。只听得他哭喊道:“我都听你的话,挖了眼珠赔你了,你还要干嘛,还要干嘛?”

了净心中不忍,心想:“看来傅颖聪果然是被本月逼死的。他良心不安,日夜恶梦,这才疯癫。这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他站起身来正要离去,看着本月双手环抱又缩在墙角的模样,初看时,只觉得他是惊慌失措,所以抱着肩膀躲入墙角,但细看时又有不同。一般人惊恐环抱,是落在肩膀稍下缘处,那是环抱最正常的姿势。本月抱住的地方,却是从上往下,按住肩膀的上方处,且双膝屈起,上身后倾,像是尽力想把上半身靠往墙角,而不是缩成一团。

他心念一动,走上前去,撕开本月肩膀衣服,拉开本月的手。只见他肩膀上印着五个淤痕,这是他自己按着自己肩膀,用力过度,以致淤血。又看另一头肩膀,同样位置也有相同指印。他手一碰到那淤痕,本月顿时跳了起来,大喊:“不要抓我肩膀,不要抓我肩膀!”

如果只看这个位置,了净心想:“倒像是交合时,下面那人抓着上面那人的肩膀。”

他一个恍然,心领神会,鬼气道:“我是傅颖聪,我来抓你肩膀了!”

本月跪地求饶,抱着肩膀不停磕头,磕到流血,哀嚎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你去找明不详报仇,我是要搞他,不是要搞你,谁知道你会出现在那?谁知道!”

又听到明不详的名字,了净连忙追问,但本月夹缠不清,语无伦次,说来说去都是与傅颖聪相关。

了净离开小屋,问门口两名僧人,本月要如何处置?

僧人回答:“已通知他的家人,若不来领,便要囚在少林寺中。”

了净点点头,离开本月的住所。

本月设下陷阱,本想欺凌明不详,不知怎地,最后却是傅颖聪成了代罪羔羊。傅颖聪不堪欺凌,上吊自尽,觉见住持的看法没错。了无为了保护徒弟,所以才让觉空首座出面,把这徒弟保了下来。

这件事,只要问过了无就能确定。

他到附近的店家询问,在一间药铺里头问到了本月发疯前几天,曾到店里买过治疗淤伤的跌打损伤药膏。

“我问他哪里受伤了,他也不说,只是要买,还买最好的。”药铺老板说道。

本月肩膀上的淤痕确实是自己按的,但他是不想被鬼抓住肩膀。那是侵犯傅颖聪时,傅颖聪抓着他肩膀想推开他的位置。

他又问了附近的居民,本月发疯时是否有奇怪的人经过。居民们都说没有。只有一个人说道,某天见到人影在本月家外一闪而过,像是鬼魂一般。

如果是有人扮鬼吓唬本月,把本月逼疯?本月是个胆大的人,只是扮鬼吓不了他,对方是怎样做到的?他在发疯前就买了药要治疗淤伤,肩膀上的淤血假如不是本月自己按出来的,又是谁按的?

那个位置接近正面,想要按上去必然会被发现。就算那人身法再快,屋内狭小,也没他闪躲周旋的余地,除非隔空出指。但,怎样的武功能造成淤痕却让受伤的人没有察觉?

拈花指法!能击中对方而伤者浑然不觉!

了净心中一突,转身往少林寺走去。

有人用拈花指,趁着本月不注意时,以隔空指力在他肩膀上按出淤痕。本月梳洗时见到自己身上的伤痕,以为是傅颖聪鬼魂来报仇,日夜不安,那人再扮鬼吓他,逼他自挖双眼。

所以发疯后的本月死命地按住自己的肩膀,他自己按出的淤血反倒掩盖了拈花指造成的伤势。

虽然细节不清楚,但这是最可能的情况。

假如真有这个人,会是明不详吗?

一个十几岁少年能把上堂武学的拈花指学到精深?甚而用来戏耍本月?

更可怕的,是这份心计……

如果真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

了净猜疑不定,却没有任何证据。

※※※

觉观来到文殊院,他是来拜访觉明住持的,同时,他还邀请了觉见住持。

四院共议上,只有这两位正僧反对俗僧易名,他想要说服这两人,但殊无把握。

明不详此时在正见堂负责处理觉明的公文卷宗,当然,也包括四院共议的内容。他正在外堂练功,见到觉观,立即行礼道:“见过觉观首座。”

觉观点点头,问道:“觉见住持来了吗?”

明不详道:“觉见住持刚到。”刚说完忽然打了个大哈欠,察觉失礼,忙低头道:“抱歉了。”

觉观笑道:“昨晚没睡饱?”

明不详微微一笑,道:“昨日看书,有个故事甚是惊恐,吓得弟子一夜辗转难眠呢。”

觉观问道:“怎样的故事这么可怕?”

明不详道:“昨日看《大般涅盘经》,看到第七卷,吓坏了。”

觉观顿时醒悟。

《大般涅盘经》是记载佛陀入灭前讲的法教,其中第七章的内容是这样:

佛告迦叶:我般涅盘七百岁后,是魔波旬渐当坏乱我之正法,譬如猎师,身服法衣;魔王波旬亦复如是,作比丘像比丘像优婆塞像优婆夷像,亦复化作须陀洹身,乃至化作阿罗汉身及佛色身;魔王以此有漏之形作无漏身,坏我正法。

意思即是,佛陀称他死后七百年,魔王将幻化成比丘的模样,用错误的佛法破坏正确的佛法。

有人将这句话化成简短的八个字:末法之世,以佛灭佛。

觉观笑道:“你就是明不详吧。”

明不详点点头。

觉观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孩子!”

明不详问:“需要弟子引路吗?”

觉观道:“不用,你好好练功就是。”

觉观快步踏入堂内,他已经知道怎么说服觉见与觉明两人。

这些俗僧,正如经典所载的魔王弟子一般,披着僧宝的袈裟,干着毁坏佛法的事。

少林寺是佛门重地,也是指标,若有一日连方丈之位都给俗僧占了,毁坏的不只是少林寺,更可能是佛门浩劫。正俗之分可以不顾,少林寺的兴衰可以不顾,但佛法不能不顾,让这些人占据了少林寺,等于占据了佛法的发言权。

必须区别开来,俗僧绝不能用与正僧相同的名号,他相信自己必能说服觉见与觉明。就算他们不肯赞同,他也能说服方丈。

“多亏了这孩子。”觉观心想。

※※※

了净抬起头,看到了明不详,他正要归还几天前借的两本经书。

是《大般涅盘经》跟《楞严经》。

以前了净很少跟明不详交谈,今天他却开口道:“这两本经书很有趣呢。”他拿起《大般涅盘经》,说道:“这本书有个故事,讲的是佛入灭后,天魔伪装成佛弟子的模样,混入佛门,毁坏正法。”

明不详道:“记载在第七卷中,我记得。”

了净又拿起《楞严经》道:“至于这本《楞严经》,自出世以来,就有不少人说他是伪经,因为上面写的东西实在太神奇了,让人难以相信。有不少高僧居士为了这本书辩驳多次。”

了净看着明不详,问道:“你觉得《楞严经》是真的假的?”

明不详道:“先人辩论多次,始终拿不出证据说这本书是假的。”

了净道:“我倒觉得是假的,只是还没找到证据而已。”他定定地看着明不详,反问:“你说呢?”

明不详没有回答,只对着了净微微一笑,笑得如初春绽放的花朵般灿烂。

第十六章 桃之夭夭

话说,明不详这妖蛾子蹦跶得越来越欢了

听说有人想赌了净几时会领便当?

我想,应该不少人会猜对吧。科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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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三,佛诞日前五日,佛都的客栈早已住满,寻不着客栈的香客也借住了民居。此后七天,佛都灯火辉煌,皎如白日,喧阗达旦。摊贩店家日夜无休,客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常。

何大松打小就住在佛都外围的郊区,父亲耕着几亩荒田,母亲在家替人缝补僧衣,挣点零钱。何大松七岁开始,就帮着父亲种田干农活,也为着此故,枯瘦的身体却练得结实。他底下还有两个弟弟跟一个妹妹,七岁那年一场大雪,刚出生的小弟没熬过去,就这样走了。那之后母亲就没再生了,剩下一家五口,张嘴都是饭,已经够难过。何大松总想少吃点,让弟弟能吃得饱些,母亲却说他要干活,要吃了才有力气。

佛都的物价高,日子过得清苦,日出日落,干的都是一样的活。每年只有佛诞那段时间父母会带他进城礼佛,那里有许多好看的玩意,庄严的佛像,宏伟的庄园,卖艺的当街说唱,茶馆饭楼传出阵阵菜香。

但那都不是属于他的东西。

他最想要的,不过是一串糖葫芦。对何大松而言,那是他唯一或许可能得到的额外礼物。

八岁那年,他终于鼓起勇气,问了糖葫芦的价钱。

那一串要五文钱。

他想着明年再来佛都,他要攒齐这五文钱。

但他实在连一文钱都攒不出来,每天的日子,农忙、挑水、劈柴、拾检枯枝、驱虫、打谷、照顾弟妹,还得抽出一点时间学几个字。就算有了空闲,他也不知道到哪去挣钱。到了九岁那年,他还是两手空空地到了佛都,看着卖糖葫芦的摊贩暗自垂涎。

十岁那年,他帮佛都里的大户挑柴,每挑一担,有十文的赏钱。这里的每一文钱都要给父母。某日,大户刚生了儿子,何大松照例送了柴过来,看门的护院问道:“你家多少人丁?”

“五个,三个大的两个小的。”他把自己也算成大的了。

护院点点头,拿了五块点心出来,说道:“员外刚添丁,上门的都有赏赐,这五块喜饼你拿着。”

何大松道:“我不要饼,你给我四块就好,另一块折钱好不?”

护院纳闷道:“你要折多少?”

何大松道:“五文钱就好了。”

护院哈哈大笑道:“你这不识货的,这大饼起码得要二十文,你却要五文。好,我帮你去问问。”

护院进了门,过了会,护院拿了四盒饼跟五文钱给何大松,道:“员外说赏你五文钱。”

回到家,何大松推说自己那块在路上吃了,家人也不疑有他。那晚,何家的晚餐就是那五块大饼,何大松则是饿了一夜。

他把那五文钱缝在衣服里头,等着来年的佛诞。

佛诞日时,他趁着父母上香礼佛时,趁着空,带着弟妹跑去糖葫芦摊子去。

他看见弟妹望着糖葫芦淌口水的模样,又不忘嘱咐两句:“记得,别跟爹娘说,要不哥哥会挨打的。”

弟妹两人忙不迭地点头。

“一串糖葫芦。”何大松刚把钱递给小贩,那小贩皱起眉头道:“不够啊。”

何大松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不够?不是一串五文钱吗?”

“那是去年的事了,现在一串要六文了。”那小贩道:“你还差着一文。”

何大松讷讷道:“我只有五文钱。”

他看了看糖葫芦,一串有三颗,问道:“你卖我两颗就好,行不?我弟弟妹妹想要吃呢。”

小贩摇摇头道:“那不成,我这都串好的,剩下一颗卖谁?”

何大松再三哀求,那小贩才道:“好吧,就给两颗。”把其中一颗给拿了下来,叉到另一根竹签上,递给了何大松。

何大松对着弟妹道:“一人一颗,不许抢。”

弟弟问道:“那哥哥不吃吗?”

何大松摇摇头,看着糖葫芦,又忍不住说道:“哥哥舔两口就好。”

他把糖葫芦放进嘴里,只觉得清凉温润,甘美无比,简直是世间美味,不由得瞇起双眼,满脸生笑。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吞了下去,忙递还给小弟,说道:“行了,你们吃吧。”

看着弟弟跟妹妹开心分食的模样,自己也觉得开心了。

起码舔过了,何大松心想,明年再来吧。

他一手拉着弟弟,一手牵着妹妹,在附近闲逛,绕了几圈,心想着时候差不多了,该是回法会场找爹娘了,于是说道:“咱们走吧。”

他刚回头,正撞上一名女孩,那女孩呀地一声,手上掉了一串事物。

女孩身旁站着一名少年,喝骂道:“操娘的,不长眼吗?”

何大松再看那女孩,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一张俏红的脸,圆圆的,甚是秀丽。他不禁看傻了。

女孩忙道:“没关系,没关系。”她蹲下身拾起刚才掉的东西,是一串糖葫芦。

那是四颗一串的糖葫芦,不就是补上自己刚才少拿一颗的那串?

那少年道:“都脏了,丢了吧。”

何大松忙道:“别糟蹋了,给我吧。”

那少年喝骂道:“滚开!”

女孩:“朗哥,你别凶他。”她犹豫了会,拿出丝巾擦掉糖葫芦上的灰尘,递给何大松道:“给你!”

何大松接过了糖葫芦,足足一串四颗的糖葫芦,他开心地简直要飞上了天,忙对着少女道:“谢谢!谢谢!”

那少女羞红了脸,快步离去。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似是痴了。

那一年之后,他又多了点想望,每年佛诞,他总会找着那名少女的身影,而每年,他总能见到那名少女一面。那少女是虔诚的信徒,每年佛诞都会到佛骨舍利前受僧人祈福,只要守在那里,他总能见上她一面。

但与糖葫芦不同的是,糖葫芦是他奋力追求所能得到的微小幸福,那个少女,就像是员外家的的高宅深院,不属于他的世界。

只要这一面就足够了,他心想。

过了两年,有人看上了他们家的耕地,想买来种茶,他们得了一笔小钱,思量着离开佛都另谋生路。可一家五口,搬离了故乡,只怕盘缠不够,思量着把小妹卖去作丫鬟。

何大松告知父母,自愿入寺当和尚,减轻家里的负担。他拜了正僧了虚当弟子,沿了本名,法号本松。了虚是未入堂监僧,也住在佛都。之后暮鼓晨钟,早晚经课。

他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了妹妹多点,还是为了能留在佛都,每年见上那少女一面。

又过了两年,他听师父说,了心和尚带回了一个痴儿。偶而,了心公办时,会把这孩子交给他师父照顾,他记得,这孩子叫明不详。

明不详渐渐大了,女孩自然也渐渐大了。

他也大了,不再是那个十岁的孩童,慢慢地成为一个少年。

女孩也成为了一个少女,出落得秀雅大方。

他依然在每年佛诞找寻那少女的身影,每年他都没有失望。

没有交谈,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偷窥她一眼。

十八岁时,了心大师入了堂,明不详也离开了佛都。

十九岁时,他见到少女挽起了发髻,知道她已嫁为人妇。

那一年佛诞后,他大病了一场,险险丧命。病愈后,只是不停诵经。

二十岁时,了虚病逝,终身没有入堂。

二十五岁时,他通过试艺,取得侠名状,觉见分派他前往河北当监僧,他却坚持留在佛都,继承师父了虚的工作。

二十六岁起,每年佛诞,他成为香僧,守在佛骨舍利前,为信徒焚香祝祷。信徒者众,像他这样的香僧有二十余名,他左右张望,在自己队伍当中见到那名少女的身影。

此时的她已是一名少妇,循着长长的队伍来到他面前,双手合十,低头行礼。

“阿弥陀佛。”他颂着佛号,右手在少妇头上画了个圆,几乎便要摸到她一头乌黑的秀发。但他没有唐突,为她祈福,虔诚之心前所未有。

每到佛诞,客栈必定客满,为方便僧客,寺外僧居往往让与香客居住,而僧人便住入客栈。本松原住的旧居让给了一家六口的香客,自己住入了佛都里的普光客栈。那是一间普通规模的客栈,后院里栽着一排桃花,到了晚上,他从二楼的客房往下望,恰好见着那排桃树。

他意外地看见了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桃树前,在微弱的月色下静静看着桃树。月影与桃花,映得格外动人。

他心生惊奇,也觉感动,比起往年,他又多见了她一面。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窗台前,熄了烛火,看着她的身影,直至她的丈夫叫她进去。

他没见过她的丈夫,他起了好奇心,但终究忍着不去偷窥。

这样就够了,知道得多,烦恼得多。

他拿起经文,静静默颂,却止不住地杂念纷飞。

二十七岁那年,一样地,他又巧合地为她祈福,住进同一间客栈,在同样的月色下,看着她的背影。

二十八岁那年,亦复如是。

若此年年月月,知你安好,此生足矣。

但,若知你不安好,又复如何?

这年这日,本松二十九岁,四月初四,佛诞前四日。

“明师弟?”本松看着眼前这名少年,讶异道:“你也来佛都了?”

明不详道:“觉明首座要我来帮忙。”

这是明不详第一次被派去参与佛诞盛会。了心在时,佛诞期间都有公务,便将明不详安置在寺内,了心不在后,明不详身份低微,只负责寺内洒扫,贵客轮不到他接待,佛都也不需要他去干活。直到今年,觉明要他见世面,特意派他来帮忙。

本松笑道:“你肯定不记得我了。”

明不详道:“你是本松师兄,了虚师伯的弟子。”

本松讶异道:“那都十年前的事了,你那时……才……四岁吧,了心师叔每次出远门都要让我照顾你。”

明不详道:“辛苦师兄了。”

本松道:“一点也不辛苦,你特别乖,不哭不闹。哎,没想到你竟然记得我。你被派来干嘛?”

明不详道:“我是接待居士,为香客指路的。”

本松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你晚上睡哪?回寺里睡?”

明不详道:“暂住普光客栈呢。”

本松喜道:“那跟我是同一间客栈,有时间咱们好好聊聊。都十年了,听说你很受器重,觉见、觉明两位住持都常夸你。”

明不详淡淡道:“那是两位住持错爱。”

“妈的,在这里闲嗑牙呢,没看到大伙都在干活?”一名身形细瘦的中年僧人领着几名青年僧人走近。本松认得那是本月的师父了无。他们负责保护佛骨舍利,除了他们之外,坐镇在这的,还有正在后堂的正命堂觉寂住持。

了无骂道:“大伙都干活,就你们闲着?正僧了不起,活都给俗僧干,正僧顾着吃饭睡觉就好是吧?”

本松忙道:“了无师叔息怒,是弟子拉着明师弟聊天,了无师叔勿怪,弟子这就去忙。”

他拉着明不详要走,了无却喝道:“明不详,你过来。”

明不详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了无。本松连忙回头打圆场,正要说话,却被了无喝止:“没叫你开口。”

本松被抢白,碍于身份,不敢多说。了无上上下下打量明不详,道:“果然长得挺俊的,真是妖孽。”

明不详只是沉默不语,了无又问道:“怎么不说话?”

明不详说道:“弟子是妖孽,一出口,只怕便是妖言惑众。”

了无冷笑道:“别仗持着觉见、觉明两位住持疼你就可以上天了,两个住持比不上一个首座。我盯着你看,就千万别犯错,否则,走着瞧。”说完便领着一众弟子离去。

本松道:“明师弟,他说的话别太介意。他徒弟疯了,就想找你出气而已。”

明不详淡淡道:“没关系的。”

四院共议,俗僧易名之事渐渐传了开来,七正五俗的四院八堂,正僧占据了多数,听说连反对改名的觉见觉明两位住持也动摇了。佛诞过后,将再开四院共议,届时俗僧改名几成定局。此刻的少林寺,正是波涛汹涌之际,俗僧以为多年来少林事务多仰仗俗僧,却被当作次等的僧众,大为不满,而正僧则以为俗僧毁坏清誉,连累正僧,如今终于正义伸张。

此时两派势成水火,每每见面,必是冷嘲热讽,冲突不断,虽无斗殴伤害人命,但矛盾激烈,差的,只是一个契机。

当晚,明不详住进了普光客栈,这是他第一次住进客栈里头。普光虽不是上等,但比起明不详在少林寺的僧居已是舒适许多。明不详点了蜡烛,摸了下棉被。推开窗户,月光下的桃树,枝叶扶疏。他离开房间,信步走到后院,抬起头,遥望见住在隔壁的本松房间窗户未掩,窗后的人影正看向这边,却没对他打招呼,似乎想着什么心事似的。

明不详想了想,遥望向少林寺的方向。

※※※

此时的少林寺,多数弟子都去了佛都协办佛诞节,了净趁着夜,从文殊院走至普贤院的正业堂,他翻过院墙,避开了更僧,到了明不详房外。

了净知道明不详一个人住,并无室友。他见门未锁上,正要推门,想了想,绕到后窗去,确认了房内无人,这才推窗进入。

他之所以绕到窗外,是担心明不详在门上做了机关,有人闯入便会察觉。只是他随后检查门板窗户,没见着设了机关的模样。

明不详的房间一尘不染,跟自己的房间真是天差地远。“真是个样版娃儿。”了净心想。他小心翼翼地翻找,屋内除了经书,一无其他。衣柜里只有两件破单衣、两套内衣裤。他看了看床下,连床底都干净得没一抹灰尘。他拉出书桌抽屉,里头只摆着针线、小剪刀、一支小笔以及砚台墨块等杂物。

难道是自己多心了?仔细想想,十五岁的少年这等心计,他图的是什么?寺中地位,抑或是其他好处?

他正要推回抽屉时,突然心念一动。

“他抽屉里有笔墨砚台,为何无纸张?”

藏经阁借来的经书不允僧人注记,他又环顾周围,确认了屋内无纸张后,想了想,将抽屉整个抽出,举起烛火,看里头的夹层,赫然见到一本簿子。他急忙取了出来,恐灯油污了簿子,将烛火放在床沿,就着光看起来。

那是明不详的笔记。意料之外的,明不详的笔迹疏狂随性,时常缺点少画,了净心想:“这家伙也不是毫无缺点的嘛。”

他细细翻阅,不由得冒出涔涔冷汗。这里头记载着明不详如何策划绸缪,观察引诱卜龟的一举一动。又写着傅颖聪如何前来示好,被他识破,随后如何使计,让傅颖聪吃下自己带来的迷药,把他送到与本月约定好的地方,本月如何逞欲,怎样欺压傅颖聪,自己又如何在傅颖聪崩溃恍惚之际挑拨,诱其自杀。以及雪山之上,逼迫姚允大两人互斗,观察两人变化,最后则是他如何以拈花指扮鬼逼疯本月的过程。

了净只看得头皮发麻。若不是亲眼所见,真难相信天下竟有如此骇人的事情。

天魔波旬,这是他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这世上真有如此怪物,那必是天魔波旬降世灭佛。

但无论怎样难以置信,只要有了这本笔记,就能揭穿明不详的歹毒心思。

了净将笔记收入怀中,将抽屉归回原处。

此行大有斩获,了净本该大为满意,但不知怎地,总觉得有些不踏实。他又走到隔壁房间——那是了心的房间。

了心的房间一如明不详的房间一般,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即便了心不在,明不详也没丝毫怠惰。他在屋里细细翻找,在床下找到用绳子捆起,厚厚一迭的了心日记。他解开绳索,日记里除了了心的修行记事,便是对于明不详的记录,关爱之情溢于纸外。了净想,这样一篇篇看过去,看完都天亮了。他从最后一本往前翻,却见到后几日里头写着:“近日神思困倦,杂念纷飞,邪魔外扰,难以自已。是修行功夫不到家,致陷欲念难拔,当持戒诵经,精进功夫。”

了净想:“怎地了心也变得如此?”又往前翻,多是陷入心魔,自我告诫警惕之言。直翻到明不详呈送寿桃那日,上面写着:“详儿为师祝寿,献寿桃一枚,吾心宽慰。匆匆十余载过,幸喜详儿聪明,深具佛慧,前途无量。今日为详儿坏三十年清戒,虽无悔意,于心愧疚。修行本是难事,一念方起,便无止息。”

他又往前翻了几页,又多是杂事。他性格疏懒,今天这举动已是过往从未有的勤劳,既已查到证据,便不多加驻留。

此时,听得前门打开的声音,了净心中一突,凝神细听,那脚步声甚是轻微,知道是明不详。

了净迅速将日记重新捆起,不停回想自己刚才在明不详房间是否留下什么破绽?窗户早已掩上,抽屉也归于原处。

他听到明不详开窗的声音。

若此刻他跳窗逃走,必会被隔壁的明不详发现。

了净将了心的日记推回床下原处,把附近书上掉落的灰尘轻轻扫起。务求一尘不染。扫不干净的,了净运起内力,吸了口长气,将灰尘一一吹散,同时注意着房外的动向。

他又听到明不详的脚步声,正从隔壁房里走近。

此时万籁俱寂,一点点声响也会引起注意,他索性吹熄了灯火,翻身滚入床下。

呀地一声,房门打开了。他从床下望去,一点微弱灯火下,只看得见一双脚,正是明不详提着烛火入房。

“他发现笔记失窃了吗?”了净屏住呼吸,心想:“如果此时被他发现,动起手来,我是闯入房里的卜龟,一爪子拧下他的头,还是吕长风,被他用拈花指戳几十个窟窿?”

虽说自己比明不详大上十余岁,又是了字辈第一等人物,但明不详实是妖孽,没有十足把握,还是莫要冒险。

此时室内昏暗,唯有明不详手上的烛火光芒,敌明我暗,如果打一个措手不及也不是没有逃走的可能。甚至一击得手,杀了这妖孽也是可能。

只是现在手上已有证据,又何必与他硬碰?

他这里心念纷飞,正拿不定主意,明不详缓缓转过身去,走出房外,关上房门。不一会,就听到开屋子的声音,似乎远去了。

了净舒了口长气,从床下翻出,摸了摸怀中的笔记,从窗户遁去。

当天晚上,了净躺在床上思考该如何处置这本笔记,照理来说,是交给正业堂住持觉见,抑或让明不详入堂的正见院住持觉明。但两位师伯都偏爱明不详,这本笔记,未必能让他定罪,只怕又生波澜。

只有交给师父了,了净心想。

虽说终能铲除祸根,但了净心中仍觉得一丝不安。他是敏锐的人,所谓的不安,其实是内心察觉有不妥错漏的直觉,只是自己还没发现毛病在何处。

就为了这点不安,第二天一早,了净没有直接去找觉如住持。他知道明不详留在佛都,直等到了晚膳后,这才前往见觉如。

“我又没生日,怎地又来了?”觉如问道:“你要是太清闲,佛都现在可热闹着。”

“我就想念师父,想跟你亲近亲近。”了净道:“我们师徒聚少离多,难得见面,徒儿也想尽点孝心嘛。”

“唉,少林寺啥都好,就是文殊院跟观音院隔得太远,没走上一年半载,走不到呢。”觉如调侃道,又问:“要吃点什么?”

“上个月的桂花栗子糕,还有不?”了净问。

“早发霉了。”觉如说道:“有人送了琵琶过来,吃不?”

“行,师父这什么都好,我有什么吃什么。”了净道。

觉如从柜子中取出一袋琵琶,说道:“你这么敬爱师父,不如回来跟了我吧。天天都有好果子吃,顺便多学点功夫,保你突飞猛进。”

了净沉思半晌:“学功夫啊。”

觉如问道:“怎地,看上哪本上堂武学了?”

了净问道:“要是有人十五岁练成了拈花指法,那是什么境界?”

觉如哈哈大笑道:“你在开玩笑吗?十五岁?资质差点的,五十岁都练不到。”

了净道:“就说说而已,若有这样的天才,那该多厉害?”

觉如道:“这是觉明住持的绝技,他在二十八岁那年入门拈花指法,寺内记载,最快练到拈花指的也是二十三岁。十五岁……哪肯定是达摩转世了。”

了净道:“说不定是波旬转世也说不定。”

觉如道:“波旬是否转世不知道,寺里头波旬弟子倒是多得很。”

了净知道师父说的是俗僧。在这点上,他并不苟同师父的想法,在他看来,要修行自己修行去,大伙都是为少林出力办事,正俗之争,实在没必要。

觉如问道:“怎么问起这个?”

了净:“没,问问而已。不知道有没有武学专破这拈花指?”

觉如道:“要说专破是没有,但从招式与特性上去破,袈裟伏魔功以柔御刚,可以阻挡拈花指的无形指气,当是上选。你想学吗?我倒是可以开个手喻给你。”

了净忙挥手道:“不了不了,懒得呢。”

“你要是不懒啊,说不准还没四十就当上住持了,你也给我长长脸,让为师风光一下。”

了净笑道:“师父,你是正僧,这般被虚名所累,不妥,不妥!”

“教训起我来了。”觉如板起脸来骂道:“转过身去,让为师踹你两下屁股。”

了净佯惊:“师父不可,你几时染上这随便动人屁股的恶习。”

觉如哈哈大笑,又道:“就算十五岁上真练成了拈花指,内力不足,功力也是有限。想要把少林七十二绝技使得精深,还是非得要有易筋、洗髓两大真经基底运使不可。易筋经只有历任四院八堂住持的僧人能修练,正本副本都放在大雄宝殿让方丈亲自收藏。至于洗髓经,你知道的,怒王起义时,寺内遭逢战火,洗髓经的副本就此遗失,正本虽在,多年来被虫蛀蚁咬,上面文字缺漏甚多,若要强练,肯定走火入魔,放在神通藏密储,仅供瞻仰罢了。”

他兜了半天圈子,始终没说到正题,就是想着哪里不对劲。到了此处,不得不说,于是问道:“师父,你觉得明不详这人……怎样?”

“怎么又提起他来?”觉如上上下下打量了净,说道:“还问师父觉得他怎样?该不会……你想干嘛?要为师允你婚事,你也先还俗找个正经姑娘吧。”

了净哭笑不得,说道:“师父,我是认真问的。”

觉如道:“我也是认真的,没曾想,你竟也被俗僧带坏了,搞这阴不阴阳不阳的玩意,当真让师父痛心、痛心。”

“还不是跟师父学的。”了净摊手道:“你刚才叫我转身,想动我屁股呢。”

师徒两人哈哈大笑。

觉如道:“认真说起来,明不详倒是个人才,别说觉明觉见两位住持,现在连觉观首座也对他赞誉有加。外表俊美,像个玉人儿似的,谦虚聪慧,勤奋努力,过目不忘,到现在还念着师父了心的旧情,住在正业堂旧居。奇怪,我怎么就收不到这么好的徒弟。”

觉如刚说到过目不忘时,了净心中突了一下。明不详房中并无纸张,那是因为他过目不忘,无须笔记,既然如此,为何准备笔砚,就专为记录他自己的罪行?难道他自己会忘记?既然不会忘记,又何必记载?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觉如拿出昨晚的笔记,此时白昼明亮,上面字迹清楚,了净详细辨认,觉得字迹眼熟,仔细一看,这不是自己的字迹?明不详模仿了自己的字迹写了这本书,要是自己傻傻地送上去,那就坐实自己陷害忠良的罪名,而且是最笨的那种陷害。

觉如见他转过身去,问道:“你在干嘛?”

了净忙说道:“没事。”随即将笔记收起。

“古古怪怪。”觉如说道:“你也该跟他学学,别仗恃聪明,只是懒惰。”

了净苦笑道:“是,师父,弟子马上改。”

觉如问道:“怎么改?”

了净苦着脸道:“您现在写封手喻,弟子立马去学袈裟伏魔功。”

觉如哈哈大笑。

※※※

四月初五,佛诞前三日,本松在佛骨舍利前的法会上又见到了那个人的身影。

不知是缘分还是怎地,一如既往的,她排在本松的队伍前,本松甚觉宽慰。

等待了一年,就为了这几天的相会,只这几天的见面,便足安慰一年的相思。

此刻她还在队伍的中间,本松只是等待,一如既往。

明不详在法会场中,为居士解答疑难,指引道路。

眼看只差了几个人次,了无走了过来,在本松耳朵边低声说道:“觉寂住持要喝茶,没茶叶了,你去禅风茶楼买点。”

本松忙道:“可我正在为香客祝祷祈福呢。”

了无在他耳朵边骂道:“去你的,会有人替你工作,快去,别啰唆!”

本松原想推拒,见了无凶恶模样,无奈对着香客行了一个礼,说道:“贫僧有事待办,且等等。”说罢,本松便快步离去,距离那人还有十余个位置。

本松走得甚急,心里甚至有些惶恐害怕。明不详转过头去,见原本本松的位置换了一个僧人为香客祈福。

本松内心焦急,但此刻的佛都人潮汹涌,他是僧人,任意奔跑有失大雅,且引人注意,只能快步前行。来到普风茶楼,但见高朋满座,人头攒动,他忙上前排队,足等了半个时辰,这才轮到他买茶。他带了茶叶,虽知定然不及,依然快步赶回法会,先将茶叶交给了无,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为香客祈福。

“今年终究错过了。”他心想:“也罢,到了今晚,她应该还住在普风客栈吧?”他收敛心神,专心为后来的香客祈福。

一个时辰后,他在队伍中央,再次见到那熟悉的身影。她仍在队伍当中,依序前进。

“怎会?”本松讶异,“也许他跟自己一样,有事先离开,只得重排队伍。”本松心想,掩盖不住内心的欣喜,不由得露出笑来,正好目光与明不详对到。

明不详回以礼貌的笑,如桃树绽放,温暖煦人。

※※※

明不详已经知道自己怀疑他了。

了净心想,昨晚他回到房中,说不定也发现了自己,只是犹豫要不要动手。

这妖孽在正见堂帮觉见住持审阅公文,见过自己笔迹,想不到竟能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简直无所不能了。

到了这地步,也无须遮掩了。此人年方十五,就已如此险恶,若是留在少林寺,当真祸患无穷。只是要如何铲除这妖孽,却是困难。

了净看着手上的袈裟伏魔功秘笈。

这得练多少日子……

若是现在动手,他只有十五岁,自己比他大了足足一轮,照理说,功力肯定比他精深。不过,这妖孽不合常理。

他想起他的七师兄。

七师兄的天分佳,一直是师兄弟中功夫最好的,据说师父本想把他当作闭门弟子的。当然,师父对每个徒弟都这样说过。

他入门前三年,功夫与七师兄差距越来越大,过了三年,差距便开始缩小,再过三年,便不分上下。此后,七师兄就再也追不上他了。

自己真应该认真点学武,了净懊悔。

自己与明不详的天分差距之大,只怕还在七师兄跟自己的差距之上。

再过几年,只怕没人制止得了他。

在寺内要动手不易,一旦武斗,必有人来制止,就算得手了,只怕也难逃一死。他尽量不要走到这个境地,最好的结果,当然是能杀了明不详,还能保住注记僧的位置,一切云淡风轻。

当然,这有点难。

最好的时机,还是落在佛诞日,明不详不在寺中,佛都兵荒马乱的日子。

最好是在佛诞结束前。

他打开袈裟伏魔功秘笈。

三招,先练三招。就用这三招去对付明不详,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是否能降妖伏魔,交由天意。

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叹道:“以前还以为你顶管用的,现在才知道,你有多笨。”

※※※

她终于再次来到本松面前,低头行礼,让本松为她祈福。

本松念了句阿弥陀佛,为她祝祷,一如既往,异常虔诚。

明不详走了过来,少妇抬起头,见到明不详,愣了一下,明不详微微一笑,双手合十行礼。

少妇还了一礼,转身离去。

“可怜的妇人。”明不详低声道。本松却听到了,回过头问:“怎么了?”

“她丈夫打她。”明不详脸上无限惋惜。

本松心中一突,骂道:“别胡说,她看起来很正常。”

明不详道:“伤口在背部。应该是个世家弟子,要遮丑,只打在背部胸口,不伤筋骨,举止无异。”

本松问道:“你怎知道?”

明不详道:“她低头时,从背后领口看进去,可以见到淤血。”

本松道:“说不定是摔伤的。”

明不详摇头道:“应该不是。”

本松楞在原地。一时忘了自己的工作。

知你安好,此生足矣。

你若不好,该当如何?

日暮西山,本松回到了客栈,推开窗户,望着楼下的桃树,等待着那人出现。

今年,却不如往年平静。

晚膳后,那丽人果然再次出现。

她真被欺凌吗?

没多久,又一人出现,本松细看,那人竟是明不详。

本松心中一突,只见明不详伸出手指,指向自己的方向,那丽人回过头来,正与本松打个照面。

本松凝视着这个女人,片刻后,他关上了窗户。

烛火摇曳,难以自已。

又过了会,敲门声响,本松打开门,是明不详。

明不详道:“我今晚要回少林寺睡,师兄有什么要我顺手带回寺中的吗?”

本松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又问:“刚才见你在楼下,跟那位夫人说了什么?”

明不详道:“我问她,是不是认识师兄。”

本松疑问道:“怎会问这个?”

明不详道:“今天下午师兄替人祈福,不是半途离开了吗?那夫人见你离开,就把位置让给一位老夫人,等你回来了才重新排队。我想,她应该认识师兄。”

本松一惊,想起下午的事,又问:“她怎么说?”

明不详道:“她说认识师兄,但师兄不认识她。这么多年,都没找她叙旧呢。”

本松闻言,内心惊疑不定。

明不详又道:“这次来到佛都,本想趁着机会找小时候的故人,没想到才十一年,想找个熟人都难。除非在熟知的老地方,不然,真不知怎么见面。”

说完,明不详径自离去。到了楼下,经过大厅时,几名正业堂的僧人正在吃饭,明不详自言自语道:“那么漂亮的一个美人,站在桃花树下想啥呢。”

他能确定,正业堂的僧人有听到,那些是了无的手下。

本松呆呆站在房里半晌,下了楼,来到后院。来到桃花树下,站到丽人身旁。

那个他痴望了十九年的人。

半晌,那丽人忽然问道:“糖葫芦好吃吗?”

本松讶异,转过头看着她。

那丽人道:“那年我拜托朗哥带我去买糖葫芦,就排在你背后,见你因为少了一文,自己不吃,把两颗糖葫芦分给弟妹,我就把那串四颗的给买下来,跟在你后头,其实是想给你。只是当时我脸皮子薄,怕伤了你自尊,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然后,你猛然回过身来,就撞到我了。”

她娓娓道来,像是说一段遥远的如同前世一般的记忆,对本松而言,那段记忆也恍如隔世。

“一年后,我在法会上看见你,此后几年,一直都见到你。我想,每年来这法会上,总能见到你一面。后来没几年,就见你出家了。”

说到这,那丽人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之后我嫁了人,你也成了祈福僧,我排在你队上,知道你住这客栈,也就固定在这过夜。你爱看桃树,我就站在桃树下。几次想与你攀谈,终究想着,十几年前的事,怕你早忘了。”

“我不爱看桃树,我想看的,是树下那人。”本松心里想着,却没说出,只道:“那事我始终没忘,那串糖葫芦我分了,弟弟一颗,妹妹一颗,我两颗,分得刚好。”

“可惜掉地上脏了。”那丽人幽幽道。

“不脏。”本松道:“那是我此生难忘最难忘的滋味。”

两人沉默良久,本松道:“夜深露重,上去聊吧。”

丽人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分别上楼。他们小心避开其他僧人,本松把她带到明不详的房间,没有别的理由,只是不想被打扰。

他们没有逾矩的行为,只是坐着闲聊,一壶茶,几盘瓜果,诉说这十几年经历。她本名袁芷萱,是富贵人家出身,家中礼佛虔诚。本松说自己的父母搬走了,故居只有自己一人。袁芷萱说到朗哥是她表亲,是领过侠名状的武当侠客,小时候很照顾她,回湖南成亲了。本松说他在少林寺如何学艺,师父怎样照顾,还有刚才与她交谈的明不详,小时还被当作痴儿,没想到长大后竟成了神童。

就这样,聊到天明困倦,袁芷萱方才回房睡觉。

※※※

四月初六,佛诞前两日。

明不详回到法会,接待香客,本松趁着午休时假寐了一下,又问了明不详今晚睡哪?明不详说要回寺,本松便不多问。

当晚袁芷萱又来,两人又天南地北聊了起来,彷佛有说不完的话,直聊到子时,本松问道:“你一个人上少室山,你夫家不担心?”

袁芷萱沉默半晌,道:“他送我上山便走,这里都是少林弟子,不会出事。佛诞结束后,他便接我回去。”

本松犹豫了会,想起明不详说的话,问道:“你丈夫对你好吧?”

袁芷萱轻轻阖上了眼,又缓缓张开,站起身来,转过身去,解开衣服。

本松慌乱间忙转过头去,袁芷萱露出了半片背部,雪白肌肤上,从颈自背,俱是一片淤青。

袁芷萱道:“他是世家弟子,爱喝酒,酒后便打人,不喝时也会打。”

本松见她背部淤伤,又是心疼,又是怜惜,却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袁芷萱刚要穿上衣服,忽然窗口喀喇一声,一名蒙面人闯了进来。本松大惊,回过身去,还看不清楚,那人出手极快,一手扼住本松咽喉。

袁芷萱慌得正要尖叫,却想起自己与僧人密会,忙捂住了嘴。

蒙面人见了两人,低声骂道:“怎么是你们?”又见袁芷萱衣衫不整,压低了声音道:“你们竟在这行苟且之事。”

袁芷萱跪地道:“大侠饶命,我们什么都没做。是我勾引他,你放过他……跟他没关系。”

蒙面人听袁芷萱说得蹊跷,又看她样貌清秀,显是大家闺秀,又看本松,虽不算丑,也不过就是普通人样貌,无甚出奇,说是本松勾引人家还有可能。

蒙面人又道:“你且把话说清楚,明不详人呢?”

本松满脸胀红,几乎喘不过气来,说道:“他……他回寺里睡去了。”

蒙面人嗯了一声,又道:“你们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

两人把过往之事一一说了。此时两人心慌意乱,命悬人手,又不敢呼救,于是再无隐瞒,情意表露无遗。

说完后,两人相对而视,情深款款。

那蒙面人便是了净,他本来欲杀明不详,打听了房间才来,没想到撞到这事,只听得目瞪口呆,心里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本松长这样都有美女爱慕,怎地我这等人品,对着我的只有师父跟一群和尚。”他暗自发了一阵闷气,他知道明不详没有回到少林,此刻恐怕就在附近监视,只是明不详摆布这两人又是为何?想来绝非成人之美这等好事,只怕这两人要遭殃,于是道:“你六根不净,也不用当和尚了。你们的事我管不了,要就逃,要就认份,给人抓着了,都得死。”

说完,又从窗户窜了出去,留下不知所措的两人。

了净跃上屋顶,摘下面罩,四处张望,此时佛都灯火辉煌,仍不见明不详踪影。

了净心想:“明不详对这两人下手,必有算计。真不知他要如何害人。”

他伸了个懒腰,索性就睡在屋顶上了,心里想着:“不如还俗去,说不准也能讨个媳妇。”又想:“唉,营生不容易,在藏经阁当注记僧,看书练功的日子舒服着,为了个媳妇,不值!不值!”

次日一早,了净醒来,翻身下屋,特地找了面镜子,看自己剑眉朗目,尤其鼻子特别英挺,颇为满意,又见了一名女香客路过,拦住便问:“我长得好看吗?”那女香客吃了一惊,只看了一眼,忙点头道:“好看!好看。”便慌忙离去。

了净哈了一声,他知即将面对生死一战,心情紧张,藉此调笑,舒缓心情。

四月初七,佛诞前一日。

本松昨夜受了一惊,睡得不安稳。推开房门,袁芷萱已在大厅。

他走了下去,袁芷萱已在大厅,见他下来,迎了上去。

“我丈夫明早便来接我,等佛诞结束,就离开少林。”袁芷萱淡淡道。

本松明白她的意思。

十九年的相思,而今要再轮回,抑或有所不同。

若是在几日前,他定然不会答允,卿已婚嫁,君已出家,每年一会,已是奢侈。

但昨日了净这一闹,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你收拾一下,法会结束,我们就走。”本松说道。

袁芷萱点点头,神色坚定。

法会上,他找到明不详,想向他说起昨晚的事情,却又不知如何解释自己怎会在他房里,只得说有人要害他,要明不详小心,可能是寺内妒忌他的僧人。

明不详只是说谢,似乎不以为意。

但本松仍向明不详道谢,明不详也没问他道谢的理由,他也说不清楚。

那是他这生最漫长的法会,幸好,袁芷萱知道他心意,抽空来见他一眼,就如那些年般,在法场的两端,互望的一眼深情。

只这一眼,本松便觉得安心。

法会结束后,本松与袁芷萱约在佛都外的小径上,入夜时,两人见面,趁着夜色,快步下山。

没想到他们走不到半里路,就见到几个人拦在路前,本松脸色一变,认出了那人便是了无,他背后还跟着四名正业堂的监僧。

了无冷笑道:“嘿,我还以为正僧都是怎样的君子大德,修行不懈,原来也是勾引良家妇女。昆仑共议怎么说的,奸**女,天下共诛。”

本松不知道,打从他与袁芷萱在树下相会起,了无底下的俗僧便注意到他,此后他与袁芷萱幽会的事,他们俱都清楚,只是故意等到今日才动作。

“觉见那几个正僧,说我们败坏佛门清誉,今天就看是谁败坏佛门清誉。我们就等着佛诞日把你抓来游街,让那些瞧不起人的正僧颜面扫地。”本无喝道:“抓起来!”

四名监僧一拥而上,莫说本松武功本不高明,何况一敌四,交手不久,便被打倒在地。袁芷萱大哭扑上,本松怕她被拳脚牵连,转身将她抱倒在地,用身体护着她。四人一番拳打脚踢,只一会,就打得本松全身是伤,口吐鲜血,全喷在袁芷萱一身华服上。袁芷萱只能抱着本松,狂喊乱叫,却是无能为力。

了无道:“男的打死无妨,女的抓起来,还需要口供呢。”

眼看本松便要被活活打死,忽地一声呼啸,一名蒙面客飞扑而来。

那是了净,他本怀疑明不详要对付这两人,一直偷偷跟在身后,此时更无疑虑,即刻出手相助。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是对或不对。

只见他双掌穿梭,左右穿花掌左往右复,四名监僧只觉眼花缭乱,恍如身处云雾之中,还来不及见清楚,便已连连中掌。

“还不快走!”他一声低喝,惊醒袁芷萱,他忙将本松扶起,两人一跛一跛便要离去。

了无大喝一声,跨步抢上,拍出一掌要拦阻本松,却被了净截住。他功力远较四名监僧更高,也是本月的师父,使出千手观音掌,掌力更是雄浑凌厉,却哪知正好被了净的左右穿花掌牵制,左拍右拍,就是抽不得身,了净更有余力牵制余下四名监僧,以一敌五,兀自行有余力。

了无又惊又怒,骂道:“是哪院的堂僧,可知你包庇罪犯,一体同罪吗?”

了净心想:“我要回答你便是猪头了。”心知唯有打倒五人,本松方能逃走。只是他不忍下重手,只是牵制,正在犹豫间……

忽地,一股极细微,极细微的风声响动。了净的面罩,无端碎裂了一块,掀了一小角下来,着招处竟是全无感觉。

了净心中一凛。

拈花指!

这一瞬间,他恍然大悟。

明不详的目标一直是他。

本松只是恰巧成为他利用的圈套。

只要了净出手,那便着了道。如果他在了无等人面前露出真面目,包庇本松,定然被逐出寺门。

他来不及环顾左右,此时夜色昏暗,两侧芒草过腰,浑不知明不详躲在那个暗处出手。

又一股极细微的劲风来袭,了净的面罩又碎裂了一块。

如果真面目曝光,只有杀了这五人灭口。

杀人灭口,逐出寺门,这就是明不详给他的难题。无论哪一条,都是不归路。

但了净还是有他的办法。

第三道风声响动前,了净避开了无的千手观音掌,右手成爪,抓住了无的僧衣,嘶地一声,撕下大半片僧衣来。

就在风声响动时,了净转动手上半片僧衣,内力到处,僧衣充气鼓荡,了净挥动僧衣,便如挥动一面充满气的皮球,连消带打,将那无形指力消弥,同时击中了无胸口。了无气门被封,闷哼了一声,当即昏了过去。

袈裟伏魔功。

这是他用来对付明不详的法宝,明知此人就在身边,如今已经顾不得藏招了。

了无倒下后,余下四僧更好对付,了净转动僧衣,只一瞬间,其余四人也昏倒在地。

“出来吧,明师侄。”了净道:“大伙都这么熟了,别遮遮掩掩了。”

明不详缓步从草丛中走出。

了净运起真力,那半截僧衣立刻充气鼓起。

这只恶魔,必须在今日铲除。

明不详看看周围,淡淡道:“我真没想到你会袈裟伏魔功。”又接着道:“你跟他们打过,又要跟我打?力气够吗?”

了净道:“我大你一轮,让你一点无妨。”

明不详摇摇头,淡淡道:“还是我让你一点吧,明日子时,我在这里等你。你跟我,两个人。”

了净问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明不详没有回答,跃入草丛之中。了净没有追上,明不详说得没错,现在跟他打,还是自己吃亏较多。

早知道如此,一上场就别犹豫,早点将他们打倒,别跟他们虚耗力气,了净暗自懊悔。但他也知道,明不详敢放他走,肯定对自己甚有把握。

至于自己,可就没什么把握了。

四月初八,佛诞日。

了无清醒后闹了一阵,事情传入正业堂。只知道本松失踪。还有待追查。

佛诞日再无他事,圆满落幕。

了净花了一天时间,调息吐纳,让自己进入最好的状态。然后到了观音院,吃了师父几块点心,要师父多多珍重。

子时,了净到了约定的地方,等待着明不详到来。

第十七章 暗路

了净到了与明不详约定的地点。却没见到明不详。他稍等了片刻,依然没有听到声音。

迟到了吗?了净心想,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虽然并不了解明不详,但一个把计划拟定得如此缜密的人,绝不会是个不守时的人,除非他别有用心,要让自己等得心焦,影响自己在战斗中的判断。

着急可不是好事,尤其在生死一瞬的搏斗当中,高手的对决往往只是一个失神就能决定胜负。

了净反倒感觉到一丝安心,如果真是这样,就表示明不详没有想象中的强大,必须激怒他来把握胜算。

他稍微环顾了地形,这里是昨天本松被了无伏击的小径,两侧长满了芒草,高度过腰,昨日明不详就是躲在里头偷袭他。路不宽,仅够两人并肩,昨日在此打斗,了无几个人齐上,有时是站在芒草地里与他搏斗,自己也不免沾到些,回寺前还特别清理过。他抬头望天,此时正当初九,月光虽皎,仍不算明亮。他正思索是否要学明不详埋伏,突然看到前方似乎有人影晃动。

小径的前方是个向左弯的曲道,虽然一望可见,但芒草还是遮蔽了下半部的视线。他走向前去,走没几步,隐约看到一点人影。起初看到的只是一颗头,可以推测对方正坐在地上,了净加快了步伐,从确定是个坐着的人,到确定了那个人是明不详。当他弯过曲径时,他看到明不详正坐在一个趴着的人身上,右手托着下巴,似在沉思。

了净吃了一惊,沉声喝问道:“你底下坐着谁?”

“袁姑娘的丈夫。”明不详道,“昨天早上来的。他走大路,我费了番功夫才搬到这来。”

了净怒道:“你杀了他?!”

明不详反问:“你不想杀他?!”

了净怒道:“我跟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

明不详道:“你想杀本松师兄跟袁姑娘?”

了净惊问道:“他们在你手上?”

明不详又摇摇头,想了想,又道:“他上了山,跟了无师叔一对质,就知道本松师兄诱奸妇女,那是死罪。他若死了,家人只当半途遭匪遇害,妻子遭劫,了无没有证人,本松师兄就不过是个逃僧。分成两件事,本松师兄就安全了。”

了净怒道:“他家人上山询问,本松还是逃不掉。”

“一来一往,十天半个月过去,本松师兄早就跑远了。”明不详又问,“现在让他上山,不就等同害死本松师兄跟袁姑娘,既然要害死他们,你又为什么要帮本松师兄逃走?”

了净一愣,他当时救人只凭一股侠义血性,虽然知道本松触犯戒律,但要看两人受死,却也办不到。于是道:“了无本没打算给本松活路,那姑娘在夫家受虐待,事情张扬出去,以后也要遭殃。”

明不详道:“你救人只救一半,又何必?”

了净怒道:“要不是你设下圈套,他们也不会被了无发现。”

明不详摇摇头道:“本松师兄可以不走,但他终究走了。是他自己要走,我没逼他。他知道这一走,就是仇杀千里,永日不宁,可他们还是走了。但你可以不帮本松师兄,你帮了,又只帮一半。”

了净道:“就算要帮,也用不着杀人。以你的聪明,会想不到办法?”

明不详点点头道:“确实有很多办法,只是对我来说,现在这个是最好的办法。”

了净怒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明不详又想了想。他似乎花很多时间在思索,但那不是算计的神情,反倒像是思索着怎样精确地描述自己要说的话。最后他说道:“是你们想做什么。”

了净皱起眉头,反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明不详道:“你没有决心,瞻前顾后,没想得周全,这样,救得了谁?”

了净大声道:“我帮本松,是不忍见死不救。能帮到哪,就帮到哪,多的,也不是我能顾到的。救人也得量力而为,也不能因此害人。”

明不详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你现在还要杀我?”

了净道:“你若认罪,从此不兴风作浪,我便放过你。”

明不详摇摇头道:“若你觉得我做坏事,本月也在做坏事,若你杀我有理,我逼本月发疯便有理。我做的事,你们也在做,只是没我做得好而已。”

了净没有继续纠缠在与明不详的答辩,大喝一声,左右穿花手袭向明不详。明不详站起身来,挥拳应战,了净认出,那是偏花七星拳,与左右穿花手同是下堂的武学。

一交上手,了净登时凝神,不知眼前的妖孽底蕴如何,实是不得分心。此时是他主攻,左掌右掌交迭而出,忽虚忽实,忽前忽后,如花雨纷飞,缤纷缭乱,煞是好看。明不详遮拦格档,稳稳不失,交手几招过后,了净登时信心上涌。此时他虽占不到上风,但两人并无明显差距,以年纪论,明不详确实惊人,但他终究只有十五岁,就算打小练功,至多不过十年,自己七岁学武,二十年的修为,不是十年的差距,而是两倍的时间。

他十六路左右穿花掌打完,深吸一口气,掌势不变,劲力却更加厚重,明不详一格之下,竟跌退几步。

趁着这几步,了净又吸了一口气,细长悠久,随即又一掌拍出,威势惊人。

左右穿花掌是他爱用的武学,那是因为杀伤力低,动手不伤人命,他最精深的上堂武学,是他现在所用的大须弥掌。

大须弥掌意指佛经中所言须弥山,乃“器世间”之中心,高八万四千有旬,取其掌力厚重,宛如须弥山一般。运使时,需以雄浑内力作为根底,先吸一口气,蕴藏真力,之后一气呵成,在这一口气当中,能出几掌便是几掌,每掌便如泰山压顶,惊涛骇浪一般,足以取人性命。功力越是精深,能出的掌数便越多,据说普贤院觉空首座精于此招,以易筋经为根底,可以连拍十二掌。了净没学过易筋经,但他天资过人,根底深厚,也能拍出六掌,这在年轻一辈当中已是惊人的能耐。

他一掌过后,第二掌跟着拍出,明不详知道厉害,侧身闪避,掌力击在一旁芒草上,竟将芒草拦腰摧折,倒了一片,顿时芒叶飞舞。须知芒草柔软难以着力,这一掌能将芒草打断,可见力道吞吐之间何等精确强悍。

了净回身再劈一掌,此时明不详闪避间已见狼狈,眼看第四掌避无可避,只得双手交叉在胸前,硬格硬挡,同时向后一跃。

这一掌打中明不详双臂上,啪的一声巨响,明不详虽借着后跃之势化解这一掌的部分威力,但仍被震飞开来。了净判断,这一掌足以使明不详双臂受伤,此时不容这妖孽喘息,揉身追上,第五掌拍向明不详胸口。

明不详恰巧退到尸体旁,眼看这一掌避之不开,突地脚尖一挑,将地上那尸体挑起。了净这一掌恰恰拍在那尸体上,又是“啪”地一声巨响,那“尸体”猛地惨叫一声。

这人竟还没死?了净心神剧震,这才知道着了明不详的道,一口憋着的真气顿时泄了,第六掌也推不出去。与此同时,他听到一声极细微的风声。

拈花指!

了净上半身向后一仰,使个铁板桥,感觉到一股劲风从眼前呼啸过去,这才听到重重一声“砰”。那是袁芷萱丈夫身体摔落地面的声音,此时他已无暇顾及那人死活,真气鼓荡,双手袖袍便如充了气一般,挺腰起身同时,左右手臂划圈般不停挥舞,宛如用两颗皮球转轮似地护在身前般冲上。这是他所学袈裟伏魔功当中一招:“大千宝轮”。

明不详左手拇指中指轻扣成圆,一弹指便是一股无形气劲。无形指气击中了净袖袍,袖袍先是凹陷进去,随即又被里头鼓荡的真气反弹,指力四散消弥,余劲只将周围芒草割得七零八落。

明不详连弹十余道指气,具被了净袈裟伏魔功所阻。此时了净已逼至明不详面前,袖袍翻动,大开大阖,便像是用两颗皮球攻击明不详。这是他所学袈裟伏魔功的第二招:“群魔板荡”。明不详不及出指,只得腾挪闪避,几招过后,了净抓到空隙,袖袍扫中明不详胸口,这下直把明不详打飞了起来,哇地一声惨叫。了净感觉到明不详胸口肋骨的断折感。

“能赢。”了净心想,“绝不能手软!”

明不详直摔到三尺开外,了净趁胜追击。他望向跌坐在地的明不详,正要下杀手,却突然见到明不详带血的嘴角扬起,轻轻地一笑。

“他在笑?”

了净没有多想,双手交握成捶,袖袍鼓荡,便如一支巨大铁锤,向明不详脑门砸去。此时他袖袍满充真气,这一下击中,真与大铁锤无异。

忽听得后面有人怒喊道:“休得行凶!”

了净没有停手,他知道来的人必然是少林寺的僧人,但此时此刻他不能停手。明不详说得对,他必须要有决心,即便被逐出少林,即便要被仇杀千里,他也不能在这里停手。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明不详身体忽地向后猛滑了开去,惊险避开了这索命一招。了净袖袍击中地面,尘烟飞扬,竟将地面砸出个大洞。

他听到背后风声响动,有人抢上前来,听声音,武功并不算高。几乎同时,他看到仍跌坐在地的明不详屈起食中两指成圆——这妖孽要反击了。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一旦失去先机,说不定会让这妖孽逃脱。此时腹背受敌,了净并不慌乱,双臂打横,右肩下沉,左臂斜上,似个甩水袖的花旦般,在原地斜斜转了一圈。这招连消带打,一方面逼退后方来者,一方面护住上半身,抵挡明不详拈花指气。

以后面那人的武功,见到他这雷霆一击,必然闪避,他便能趁这股旋势,再给明不详一击。

然而事与愿违,后方来袭那人宛似不要命般,身体向前一倾,竟将头脸迎上了净满布真气的袖袍。啪地一声巨响,那人惨叫一声,头骨碎裂,仰后便倒。

了净也惊呆了,他没料到对方不但不闪避,还将头脸迎上,寻常血肉之躯哪受得了他这一击,那是必死无疑。再一细看,竟是了无。而在稍远处,一脸讶异的,除了了无的随从弟子外,还有普贤院正命堂觉寂住持。

原来明不详那一记拈花指,目标并不是了净,而是弹向了净后方了无的环跳穴上。了无奔得甚急,只觉得膝盖突然一软,俯身摔倒,直接迎向了净满是袈裟伏魔功真气的袖袍。此时明不详的身形恰好被了净与了无挡住,连觉寂也没见着他出手。

只见觉寂怒眉上扬,喃喃道:“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了净慌道:“不是我,是……”他一回头,见明不详早已飘然起身,站在远处。

觉寂见地上另有具尸体,沉声问道:“那又是谁?”

饶是了净聪明机智,此时竟也难以开脱,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觉寂望向明不详,明不详摇摇头道:“弟子也不知道。”

了净怒道:“你说谎,他是你带来的,是袁姑娘的丈夫。”

觉寂道:“了无跟我说时,我犹有怀疑。本松诱奸妇女,你出手阻止了无擒抓叛徒,这还不够,还要杀人灭口,要不是明不详看破你手脚,预先通知了无,只怕真被你们得逞。你们这些正僧,当真个个都是伪君子。”

说罢,觉寂双掌合十。奇的是他这一合甚是用力,拍落时却是了无声息,了净只觉一股凌厉至极的掌力向自己袭来,知道这是上堂武学中的阿弥陀掌。这一掌特殊之处在于掌力不向前发,而是借由双手合十之际,将掌力挤压出去,出招正如寻常僧人口颂“阿弥陀佛”时双掌合十的模样,是以名为阿弥陀掌。

眼看对方出手,了净忙运起袈裟伏魔功,挥袖阻挡。嗤的一声,袖袍片片碎裂,了净胸口如遭重击,震得退了几步。

四院八堂住持以上均修习易筋经,觉寂年纪修为又较了净高上许多,这一掌竟没能将他制服,也是大感讶异。但他惜才之心不过片刻,双掌又是一合。

了净吃了一亏,知道不能硬拼,只得纵身闪避,觉寂料敌机先,第三掌直取他落脚之处。了净眼看闪避不得,虽知接掌必然重伤,只得无奈应招。突然一人斜刺里冲来,喝道:“掌下留人!”随即一掌拍出,消去了阿弥陀掌的掌力。

那声音了净最是熟悉不过。

那是他师父觉如。

只听觉如骂道:“你这臭小子,半夜不睡觉溜出来干嘛?”又转头对觉寂哈哈笑道:“觉寂住持,我这弟子犯了什么错?劳动你请出阿弥陀佛教训他?”

觉寂冷冷道:“你这好徒弟,与本松勾结,先是昨日救了他,今天又替他杀人灭口。躺在那里的,正是被本松诱拐那名妇女的丈夫,还有了无也是死在他掌下,罪证确凿。”

觉如心中一惊,先看了了无的尸体,只见他满脸是血,头骨碎裂,面部凹陷,像被一颗大铁球撞到似的,知道是袈裟伏魔功。再俯身去看那无名尸体,胸骨碎裂,掌印远较一般手掌更大,那是大须弥掌的特征。他摸摸下巴,站起身道:“好像真有这么回事,只是这么晚了,觉寂住持怎么知道来这找我徒弟?”

觉寂指着觉如后方的明不详道:“他今晚找了无,对他说,昨日看到了净跟着本松离开佛都,不知道去哪了。了无想起昨日救人的蒙面僧,所使的正是你徒儿擅长的左右穿花掌,便暗中监视他,见他离了寺,便前来通知贫僧。谁知一来就见到他行凶,了无意欲阻止,竟被他一袖袍打死。”觉寂没说的是,了无当时见了净与明不详相斗,未听他号令,便想趁机偷袭了净,这才被活活打死。

了净如坠冰窖,此时方知一切具在明不详布置当中。眼前杀死袁芷萱丈夫的确实是他,杀死了无的也确实是他,这妖孽……这妖孽……

他恨恨地望向明不详,明不详却无任何反应,眼神清澈,竟似全然无辜的模样。

觉寂问道:“你又为何来此?难道你徒弟做的事,你也清楚?”

“这小子最近特别殷勤,昨日下午还特别来找我嘘寒问暖,还要我多保重,贫僧心想定有古怪,想找他问问,谁知他不在房里,等过了子时还不见人影,就出来找他了。”觉如说完,转头问明不详道,“那你怎么又会在这?”

明不详道:“我睡不着,散步至此,见到了净师叔与地上的尸体,了净师叔便向我攻来。”

觉如哈哈笑道:“你一散步就走了四里路,还得走回去,也真有闲情。觉明住持夸你聪明,果然有道理,我这徒弟都奈何不了你。”又对着了净骂道,“教你好好学武功不学,你看,连杀人灭口都做不好,现在人赃俱获,怎么办?”

了净无言以对。此时百口莫辩,就算说出真相,如此惊世骇俗之事,又无证据,有谁会信,只会惹来讥嘲。但即便如此,了净心想,自己被擒回少林,那是必死无疑,想逃也是不能,与其坐以待毙,无论真相怎样不可置信,也要说出来,最少,也能提醒师父不要着这妖孽的道。

他正要开口,觉如走到觉寂身边,左手揽住觉寂的肩膀嘻笑道:“师兄,我们打个商量如何?”

觉寂冷冷道:“事到如今,你还想包庇你徒弟?”

觉如搔了搔头,又道:“唉,班狗的事,不也是觉空首座压下的。就说是误杀,关在牢里几十年,罚他念经怎样?”

觉寂冷冷道:“那就看正业堂怎么处置了。”

觉如哈哈笑道:“正业堂?好说,好说!”说罢搭在觉寂肩膀上的左手一紧,右手疾伸,一招龙爪手扣住觉寂咽喉,随即转头对着了净喝道,“还不快跑?等死吗!”

此刻变生突然,连了净也傻在原地,听见师父喝骂,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就逃。他冲向明不详的方向,与明不详错身而过。

明不详并没有拦他,只在交会的瞬间,眼神对视。

四目相对,一个怒火如焰,一个冰般冷漠。

觉寂料不到觉如如此明目张胆包庇徒弟,怒喝道:“觉如,你这是干嘛?”

觉如道:“干嘛?当然是救我徒弟,难道是陪你练功?”

觉寂怒道:“你们傻着干嘛?快追啊!”

了无带来的几名监僧正待要追,又听觉如哈哈笑道:“追上又打不过,你们追去干嘛?他连了无都杀了,保不定连你们也杀。”

这几句话果然有效,那几名监僧立刻停了步。

觉寂正要运功震开觉如,觉如道:“别挣扎,我都做到这份上了,那就是不要命也要保下我这徒弟。你要是挣扎,我不得已杀了你,那不是多赔一条人命?为了一个本松诱拐妇女,少林寺一口气少两个住持,太不划算。”

他口虽调笑,觉寂却知他所言非虚,于是问道:“此事你打算如何了结?”

“就这么办。”觉如松开手,望着觉寂道,“我跟你回寺,所有责任,我全扛了。”

觉寂冷冷道:“只怕你扛不住。”

觉如哈哈大笑,说道:“且看看吧。”又看了眼明不详,问道,“你没受伤吧?”

明不详拍拍身上衣服,淡淡道:“我没事。”

说完,又望向了净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了净跑得很急,直奔出了十里,这才缓下脚步。这一场与明不详的交锋,自己一败涂地,他方才逃跑时心乱如麻,无暇细想,此时想起师父,不禁眼眶泛泪,心道:“师父这样维护我,已然触犯戒律,他有跟着逃出吗?”他回过头去,见无人跟上,又想:“师父没跟上?难道他要回少林寺?”转念一想,觉寂是正命堂住持,是俗僧第一人觉空首座的左右手,单论武功,只怕师父未必能占上风。觉如靠着偷袭占了先机,若真要逃,非得伤了觉寂不可。他本是精细的人,此刻冷静下来,又想:“若师父真的伤了觉寂,岂不是罪加一等?师父若是没逃,回到寺中又会受到怎样的惩戒?不成,总不能因我害了师父。”

一念及此,转身又要往少林寺走去,走了几步又想:“我回去必死无疑,明不详的事再也无人能揭穿,就算师父信我,也未必拿明不详有办法。”他又想到,明不详既然早引人来到事发地点,一开始的交战,只怕也未尽全力。他逃走之时,明不详并未拦阻,这是为什么?是知道拦不住,还是另有打算?

师父向来长袖善舞,或许有办法逃过这一劫,自己若急着回去,反倒是送死了。不如在寺外躲几天,探听消息,再看情况决定。

了净作下决定,当下便找个隐密处藏身养伤。

※※※

了净的事情瞬间就在少林寺中闹了起来。本松诱奸少妇,了净杀人灭口,觉如包庇徇私,三个辈份的正僧俱犯了戒律。本松与了净固是死罪,觉如胁持觉寂是罪加一等,便是问死也非不可能。距离上次四院八堂住持违犯问死之罪,已有三十余年之遥,而且那还是个俗僧,正僧当上住持而问死罪的,那是前所未有。

觉如被关在牢中,对于所犯罪行直认不讳。他辈高位尊,即便定罪,也需得四院共议刑责。

觉见问了明不详当日发生的事情,明不详只说自己出去散步,遇见了净,刚动了手,觉寂住持便赶来了。觉见皱起眉头,只是摇头叹气不已,派人搜捕本松与了净。

正僧落了这么大的口实给俗僧,不止颜面无光,心情也大受影响。有人说,本松是给俗僧带坏的,也有人说,那妇人是俗僧派去勾引本松的。俗僧则是冷嘲热讽,极尽讥嘲之能事。

觉如所处的观音院本为处理寺内外政务,院内正俗僧各半。正念堂住持觉闻虽是俗僧,却老成持重,修行认真,说他是俗僧,不过是因为出身之故,反而觉如经常嘻嘻哈哈,偶尔还会开些黄腔,还更像俗僧多些。众所周知,觉如觉闻向来不合,鲜少人知的是,这两人之不合非因正俗,乃因性子南辕北辙。觉闻认为觉如轻挑放荡,而觉如则认为觉闻拘谨无趣。

觉如入狱,觉闻即刻下令弟子,绝不可向正僧挑衅滋事。

然而观音院并非人人皆是觉闻弟子,何况俗僧改名之事早引起众怒,而当初倡议者,便是觉观首座与觉如住持。

于是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晚膳时,观音院的正俗僧众,隔着一排桌子,各自分坐,泾渭分明。觉如的第七个弟子,也是了净的师兄了澄,因公事忙碌,又担心师父,迟了用膳的时间,等他到时,众人早已入座。了澄见正僧那处已无座位,唯有不正不俗的中间那排还空着,他不想引人目光,转身要走,忽听得一人说道:“了澄师兄别走,这里有座位呢。”他回过头去,原来却是俗僧那半边,一名僧人站起身道:“了澄师兄,你过来这,这有位置。”

膳堂中本无划分正俗席位,现而今的泾渭分明,乃是各人自愿。了澄听了这话一愣,他是正僧,哪能去俗僧座位。

那人又接着道:“你师弟都当龟公,你还坐在那边干嘛?快快快,这里才是你的位置。”

了澄知道这是对方挑衅,心下大怒,不想理会。又听得一人道:“帮人作媒有什么好处?难道是缺钱?本松身上都榨不出油来,图什么好处?”

那人又道:“谁知道,听正业堂的监僧说,那姑娘长得标致,说不定……真有好处。”说完,众人一齐哈哈大笑。

了澄转身就走。又有人道:“别急着走啊,难道忙着去当媒人?有什么好处,记得关照师兄弟啊。”了澄只是不理会,刚走到门口,又听一人说道:“他师弟当了龟公,那他师父算什么?”一人回道:“龟公的领头,自然叫作……”那人说到这,故意不说话,但众人都晓得他意思。

只听得喀啦啦几声巨响,桌椅齐飞,了澄掀翻桌椅,劈头盖面向那人扔去。侮辱自己可以,侮辱师弟可以,但谁也不能侮辱师父。

那人被桌椅砸中,哎了一声,跌坐在地,他的同伴随即起身向了澄冲了过去。

正僧那边早已忍无可忍,只是碍于口业,不敢反唇相讥,如今见对方群涌而上,也跟着冲上护卫了澄。

刹时间,膳堂上一片大乱,数百名正僧俗僧相互斗殴。双方积怨已久,初时还顾着同门情谊与寺规,后来打到火起,下手便重。膳堂中桌椅断折,碗盘破碎,一名俗僧被踢了一脚,撞到桌脚,顿时血流满地,晕了过去。有人见着了,悲愤怒喊道:“杀人啦!正僧杀人啦!”说罢拾起一片碎瓷,抢上前去,插入方才踢人那名正僧脖子。那僧人捂着脖子伤口,仍止不住血如泉涌,退开几步,身体晃了晃,倒了下去。

早有人通知观音堂首座觉观与觉闻,两人匆忙赶来,见膳堂一片混乱,觉观运起内力,大喊道:“住手!”

他这声音用内力远远送了出去,现场虽然吵杂,但仍听得清楚,众人察觉首座与住持到来,吃了一惊,纷纷住手。还有几名好斗的兀自不休,觉闻抢入当中,拳打脚踢,将他们分了开来。双方呲牙咧嘴,怒目相视,众人各自扶起了受伤倒地的弟子,这才发现膳堂当中,一具尸体脖子上插了块碎瓷,流了一地的血,正静静地躺在地上。

膳堂外又响起沙沙的脚步声,那是觉见住持率领着正业堂的监僧赶来,要阻止骚动。

正俗互殴,杀伤人命,事情很快地在少林寺中传开,明不详也听说了这消息,但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回到房中,对着佛像顶礼一拜,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开始持经颂课。低垂的眼睑,长长的睫毛,便如石琢雕像般美丽,看着竟有些庄严。

房间里,唯有经声缭绕。

※※※

了净在佛都外的荒野躲了几天,寺中派遣的监僧搜索甚密,几次险险被发现,都靠着他的机智躲过。但他担忧师父安危,就想着打探寺中消息。

这一日,他见到一名樵夫入山砍柴,见周围无其他僧人,于是拦住问道:“请问施主是佛都附近的居民吗?”

那樵夫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点点头问道:“师父是少林僧人吗?”

了净点头道:“是啊,我出外公办甫回,不知道……最近寺内有没有什么大事?”

那樵夫看着他,忽道:“你是了净师父吧。”

了净心中一惊,忙道:“施主怎么会这样想?贫僧法号了澄,了净是我师弟。”

那樵夫道:“跟我来,有人想见你。”

樵夫说完转身就走,了净犹豫不前,那樵夫又回头道:“放心,不会害你。”

了净想了想,跟上前去。

那樵夫把他引入一条荒径,左曲右折,了净沿途观察,并无其他人影。两人直走到一间小木屋前,樵夫道:“你在这等等,会有人来见你。”

了净问道:“什么人?”

那樵夫只不回答,径自离去。

了净推开小屋,见屋内布置甚是简单,一张有扶手的主座,一个小茶几,周围却放着七八张椅子,一旁的柜子上放着几罐茶叶与茶具,别无其他房间。

他等了许久,不见人来,内心惊疑不定,只怕是个陷阱。他几次走到屋外察看,都没见着搜捕而来的监僧,又观察环境,思考若有万一时,该当如何逃走。

又想,也许未必要逃走,即便认罪受擒又何妨?说到底,师父是为自己受过,自己又怎能一走了之?

他自午后直等到黄昏,又从黄昏等到入夜,直到戍时,他从窗外望去,只见一条高大挺拔身影,身着黄色袈裟,月色下大步走近。他认得那是八堂住持以上的服色,心中一惊,急忙开门,这才看清来人。

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不怒自威的眼神,竟是普贤院首座觉空。

觉空见他开门,点头示意一下,便昂首阔步进了小屋。了净知道,此时逃也逃不掉,索性大方跟了进去。

觉空坐在主座上,了净恭敬行礼道:“参见觉空首座。”

“坐。”觉空道,只是简单的一句,却让人感觉到那股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威严。

那是岁月与经验、身份与地位堆积出来的威严,是几经磨打粹炼出来的铁骨,像是一座山,禁得起挖掘,风霜经过,只留下痕迹,却不能动摇他半分。与他比起来,四院八堂的其他住持首座都像是奉命行事的宦臣,他们或许有能力,但不是那个俯瞰全局的人,甚至觉生方丈也不是。

了净坐了下来,他本是散漫疏懒的人,坐下时弯腰驼背,只求舒适。但见觉空腰杆笔直,竟也不由得跟着坐正了身体。

觉空道:“贫僧时间不多,只说几句。你若回去,必死无疑。”

“弟子知道。”了净回答。他对这名俗僧之首竟升起了敬畏之心,语气也严肃起来:“但弟子不能让师父受过。”

觉空道:“过已经受了,你回去,他一样要受罚,多绕你一条命罢了,他当初的苦心便白费。你师父不愿你如此。”

了净急道:“弟子是受人陷害。”

觉空反问:“怎么陷害?”

了净把明不详之事一五一十说出,从察觉拈花指法被人翻阅开始,说到床下搜出罪证,又将那本日记递交给觉空。

“是他害死卜龟、吕长风,逼死傅颖聪,吓疯本月。本松勾引妇女,也跟他脱不了关系。”了净道,“我怀疑寺内的正俗之争,也是他挑起的。”

觉空问道:“这是明不详的笔迹?”

了净一愣,道:“这是我的笔迹,他模仿我的笔迹要害我。”

觉空道:“有证据吗?”

了净摇摇头:“没有。”

觉空把日记递还给了净,没再说什么。了净明白觉空的意思,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依靠猜测与明不详的自白,根本查无实据,不由得叹了口气。

觉空道:“这样想救你跟你师父,是不可能的。你是人才,死在这可惜了,早日走吧。”

他说只说几句,就当真只说几句,他的口气也非商量,而是命令,说完后便站起身来。了净也连忙起身,又问道:“那我师父?”

觉空道:“我会尽力保他不死。”

了净心上一块大石顿时落了地。觉空是俗僧之首,只要他允诺,俗僧便不会追究,方丈料想也会从轻发落。

他对觉空道:“首座即便不信我说的话,也请务必注意明不详这个人。”

“知道了。”觉空挥手制止他说下去,“贫僧会注意。”

说完,觉空便踏步而去,再未回头。

了净松了口气,离开了小屋。

他一路走,一路想,突然明白,觉空料到他担心师父,不肯远离,绝不会询问僧众,于是派人乔装成樵夫模样引他现身。这样说来,这普贤院首座确实心思缜密。一转念,倏然一惊。

“这小屋该是俗僧他们私下商议事情的所在。这樵夫对佛都环境十分熟悉,可见是佛都居民,要找到我,他派出去的也绝不止这一个。那这佛都当中,到底有多少觉空的手下?他安排这么多手下潜藏在佛都,又是为什么?”

他望向小屋的方向,心里打了个突。

不管如何,他已经向觉空说过明不详的事情,他如此精明干练,应该能制衡那妖孽。

他想起明不详,对这个人,至今他仍无法捉摸。

然而了净却不知道,觉空并未把他的话当真。对觉空而言,明不详只是了净绞尽脑汁,串连近来寺中大事,编织出来脱罪的借口。这弟子确实聪明,能把这么多事串在一起,可惜就是情节太过离奇。且不说别的,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怎么有办法引起正俗之争?

引起正俗之争的,不是明不详,而是少林寺的陈规。而那源头,早在明不详出生之前,五十年前,甚至九十年前,更早更早之前,便已埋下。

作为俗僧之首,少林寺实质上的第二把交椅,他的念想一直没有变过。早在五十年前少嵩之争结束,还年幼的他拜入最早的五名俗僧门下时,便已确立。

※※※

“觉如罪刑重大,众怒难平,非处极刑不可。”

方丈院的议堂中,觉空笔直的腰杆挺立。这个人,随时便如一把没有收鞘的利剑,任何时候,都能感受到他摄人的锋芒。

方丈觉生道:“包庇弟子,罪不至死。”

觉空道:“挟持住持,难道也不至死?”

觉空一双冷目环顾四周。

膳堂上的斗殴只是开端,正俗之争宛如一张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觉如与觉观是俗僧易名的倡议者,假若觉如不死,俗僧的岔愤难平。反之,觉如死后,还可重议俗僧易名之事,最糟,也能暂时搁置这件事。

至于了净,他若回来领罪,觉如就罪不至死。他们师徒情深,觉如必将这笔帐算在俗僧头上,俗僧易名将更不可撼动。

方丈院的议堂中,一片死寂,唯听觉生方丈一声长长的叹息。

※※※

“觉空首座不会放过你师父。”明不详淡淡道。

了净没有想到他会遇到明不详。那是在一条离开少室山的小路,他离开木屋时非常小心,确信周围没有人跟踪,明不详不可能听到他与觉空的对话。

“我猜你还没离开,这几天都在找你,幸好,还是遇上了。”

了净戒备起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了净问道。

“觉空首座不想引发正俗之争,只有你师父死了,才能按下俗僧的怒火。”明不详摇头道,“他不会放过你师父。”

了净转头就走,他要回少室山救他师父。

“你若回去,你师父不会死,但会死更多人。”

了净回过头来,冷笑道:“那不就是你的目的?”

“我为什么要害死他们?”明不详道,“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怎么知道?”了净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现在吗?”明不详想了想,似乎正在拿捏怎样说话才精确,最后才说,“你是第一个‘看见’我的人,所以,我想帮你。”

明不详没有笑,只是定定看着了净。

怒火与冷冰,再度交锋。

第十八章 群像

“嵩山派?”了净怒眉上扬,道:“你要我去嵩山?”他露出轻蔑的一笑,“对师父见死不救,再去当彻彻底底的少林叛徒?你说你是在帮我?”

“少林在哪里?”明不详反问。

了净指着山上,那是他要回去的路,正要开口,却住了嘴。

明不详不是个问废话的人。他说话总是精确,那是属于他意图的精确。他与明不详交锋这段时间,让他对这个人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他问少林在哪,指的并不是上面那座寺庙。

“没了少林,你回去哪里?”明不详又问。

了净收回手指,淡淡道:“你的意思是,我要么活得像条狗,要么就死得像条虫?”

“也可能是个英雄,看你运气。”明不详淡淡道:“我就帮你到这。”

了净哈哈大笑道:“你有这么好心?”他讥讽道:“卜龟也是信你的。”

“那是他自己决定的。”

“把人推到悬崖底下,撞死他的是石头,是这个意思?”

“我只把他带到悬崖边,他自己跳下去。”明不详道:“姚允大他们就没跳。”

“逼疯本月,弄死了无,总是你吧。还有袁姑娘的丈夫。”了净道:“他们可不是自己选了发疯跟死。”

“他们是你杀的,你还想杀我。”明不详反问:“本月不该死?”

了净冷笑道:“你可不是好心,你是怕本月把事情抖出来,扯到你身上才对他下手的。”

“你是好心?”明不详似乎对这个话题厌倦了:“你现在上山,就是你的好心。”他耸了耸肩:“死更多人而已。”

“你还怕死人?”了净哈哈笑道:“别跟我说你不杀人。”

明不详想了想,似乎这个问题很重要似的,之后又道:“或许,以后总会杀的。”

他说到杀人时,脸上仍是一无表情,好像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他考虑的,只是何时何地,什么机缘下要动手而已。了净倏然一惊,质问道:“你想杀谁?”

明不详摇摇头:“还不知道,到时再说。”

“假如我不回寺里。”了净再问:“你有办法救师父?就算我不上山,难道就不会引发正俗之争?”

明不详道:“我救不了你师父,你也一样。引发正俗之争的不是我,也不是你,我们都没这本事。那是因果,是共业,谁也阻挡不了。”

了净道:“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

明不详道:“本松跟袁姑娘还没逃远,他们会被少林寺的人抓回来。那是两条人命。”他指着南方说道:“往武当的方向去,你能追上他们,靠你的能耐,能保护他们到武当。然后绕道江苏到山东,就是嵩山派,你在那里还俗。”

说完后,明不详又看向山上:“我该回去了。”

了净问道:“你接着又要害谁?觉见住持,觉空首座?”

明不详摇摇头道:“你还是不懂。”

了净问道:“我是不懂,以你的聪明才干,不用这些手段,方丈的地位早晚是你的。你到底求什么?”

明不详道:“两条路,上山,下山,我就帮你这么多。”说完转身就走,留下还在犹豫的了净。

了净看着明不详的背影,突然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他大声怒喊:“明不详,即便我斗不过你,总有一天,也会有人收你这个妖孽!那时,定有我一份!”

明不详并未理会他,身影渐渐远了。

了净遥对着少林寺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直磕到额头出血,随即甩身快步下山。

他并不相信明不详,但他知道明不详说的是对的。

师父不会希望他回去,他也不能回去。他回去,会是少林寺的一场腥风血雨。

此去一别,再会无期,等待他的,是遥不可知的未来。他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会再回到少林,再会明不详。

下山的人影脚步越来越快,渐渐地,隐没在了山林之中,不复再见。



觉空最早的难题,是觉见将在嵩山发现那七具尸体的验尸状交给他。上面写着“恐为斗殴致死,有疑待查。”

为何不写“死因不明,凶手待查?”觉空知道觉见的想法,如果觉见这样写了,自己就掌握了觉见的把柄。如果寻获了心,发现真是正俗互殴致死,又或者之后东窗事发,那就是包庇了心,隐瞒真相。这事可大可小。更好的做法,是直接跳过自己,送到方丈那里,开四院共议,直接定了心杀害同门,畏罪潜逃。这会是四院的共识,无关正俗,他一直以为,以觉见的世故,这会是他的做法。

所以见到验尸状时,他确实感到震动。

普贤院掌管少林寺内外所有戒律与执法,到了自己手上,如果再往上送到四院共议,那就是表示自己无能定夺这件事。连觉见也开始耍这种小心机了?那之后唯一的方法,就是发回普贤院重审,想来觉见也料过这个可能,他既然送上来了,就不打算再改了。

要写上“死因不明,凶手待查”结案吗?

包庇一个正僧,对自己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正俗素来同罪不同刑,俗僧往往轻轻带过,尤其是佛门戒律,但戕害同门,即便是俗僧也是死罪。觉见打的是什么主意?现今正俗隐隐对立,他想让自己担下这个包庇正僧的事,既显得他严守戒律,自己也难对俗僧交代,还得担一个徇私的罪名。

这个觉见……

觉空最后还是定了斗殴致死,有疑待查。

必须让俗僧们相信,他会保护俗僧们的地位,为俗僧们挺身。

只要自己还掌握了威权,让俗僧们信服,就能控制这接近少林寺六成的俗僧,让他们不至哗变,出大乱子。

权力是危险的武器,必须交到拥有足够智慧与信念的人手里。

而保持威权的方式,就是绝不允许别人侵犯与试探。

只要让人踩过你的脚,他就会顺着踩到你脸上去。别人看到了,也会以为他们能跟着踩上两脚。

只是他也没想到,卜龟事件虽小,引起的骚动却不小。俗僧认为卜龟是正僧之后,正僧认为卜龟师父亲近俗僧,卜龟也是俗僧之流,反倒成了相互攻击的借口。

更没想到觉观与觉如两人,竟然在这当口提起俗僧改名之事。

真是两个笨蛋,觉空心想,觉如的聪明,也仅止于耍耍嘴皮罢了。他眼里只看得到正俗,没看到更高的地方去。

本松的事情是个危机,也是个机会。

觉如死后,就能平息俗僧的怒气,俗僧易名之事就能按下。

这样少林就稳了。

觉空想起师父说过的那句话。

那是一句对于少林来讲,足以称得上离经叛道的一句话。也是因此,他不曾对任何人提到过那句话。

那是他终身信奉的理念。



觉见与觉观去见了大牢里的觉如,觉如仍然是笑嘻嘻的。

觉观道:“你倒是笑得出来,惹了这么大事。”

觉如笑道:“我救了徒弟,当然开心。”

“你没管好你徒弟。”觉见仍是一脸严肃,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本松触犯戒律,了净竟然还掩护他逃走。”

觉如笑道:“本松可不是我徒弟,他是了虚的徒弟。了虚是正业堂的监僧,算你管的,说起来是你治下不严,害惨了我徒弟跟我。”

觉观问道:“知不知道你徒弟去哪了?”

觉如道:“首座你这不是白问?别说我不知道,我要是会告诉你,我是爱坐牢,故意蹲这睡觉?”

觉观道:“现时不比往常,你任重道远。俗僧改名若不能在此一举而定,三宝何存?”

觉如愣了一下,抬头看看周围,叹了口气道:“那也是佛祖不保佑。”

觉见道:“以一己之私毁坏正法,还要把事推到世尊头上?你这叫自业自得。”

觉如道:“我都快死了,死后去跟佛祖忏悔就是了。”

觉见道:“怕你见不了世尊。”

觉如哈哈大笑道:“再过几百世,谁也见得到佛祖,到时再跟他说就好。修行是无数劫累积之功,我这丁点小错,在漫长修行途中又算得了什么?”

觉观道:“强词夺理,你这不是丁点小错。俗僧以三宝之名在外坏佛清名,宿娼嫖妓,娶妻生子,烂赌嗜酒,全无修行模样。试问凡人眼中看去,如何分你是真僧假僧?还道是佛门弟子尽皆如此。”

“方丈还没决议,也许还有变数。”觉见看向觉如道:“幸好正僧还多着俗僧一票,要不,你真得含笑九泉了。”

觉如仍是哈哈大笑。

觉观、觉见离开后,觉闻来见他。

“你竟然也来了。”觉如甚感讶异。一来觉闻是俗僧,二来他们性格不合,觉闻向来拘谨,觉如的笑话从来没打动过他,与他相处,甚感无趣。

“四院共议时,我是赞同你死的。”觉闻席地而坐,“这非我本心。”

“我懂,觉空首座要我死,对吧?”觉如道:“我要死了,俗僧易名的事就黄了。”

“俗僧易名,不是分别心。”觉闻道:“你与觉观首座的想法,我懂。”

觉如笑道:“你倒说说看怎么个懂法?”

觉闻道:“少林寺规,非僧不能入堂,这点动不得。”

觉如点点头道:“嗯嗯,是动不得,要不,俗家弟子比和尚多,那还了得。”

觉闻道:“俗僧易名,对内不变法制,对外又能表明立场,也免去世人对三宝的误解,这原是好事。”

觉如道:“好事你怎不赞同?真这么怕觉空首座?”

觉闻摇摇头道:“五十年前的先人见不及此,五十年后的今日,已晚了。”

觉如道:“晚了,也比不做好。再不做,以后少林寺还能以佛门正宗自诩?”

觉闻默然。

觉如道:“我们当初就该交换师父。你来当正僧,不是觉见也是觉明,我要是当俗僧,觉寂的位置就是我占了,现在也不用这么尴尬。”

觉闻叹道:“这世道,修行也难啊。”



觉明没去见觉如,他来到方丈房门前,在门上敲了两下。

“进来吧。”里头传出了觉生的声音。他推开房门,方丈正端坐在蒲团上。

“我就想,该轮到你来了。”觉生指着面前两个蒲团道:“坐。”

两个蒲团?觉明心底猜到了大概。

“是觉云首座跟觉广住持吧?”他说。

觉生道:“猜得一点没错,文殊院剩你没来过。”

觉明道:“觉见是正业堂住持,理应中立。觉观与觉如关系密切,说多了,有以私害公之嫌。了证是新晋的住持,辈份最低,也不敢造次。”

觉生问道:“你想说什么?”

觉明想了想,双手伏地,对觉生行了一个大礼。

“我想说的,方丈都明白。”就这一句话,说完他就站起身,开了门,径自离去。

觉生当然明白,作为这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同时也是佛门至高圣地的少林寺住持。除了昆仑共议的盟主外,他是这武林中身份最崇高的人。

他有能力操纵千万人的生死,然而,他却是会为任一人的死而不舍的慈悲高僧。

何况是觉如这样的人。

他起身,推开房门,四月午后,暖风春日。

觉如还能享受到这暖风春日吗?

在修行上,觉如并不是一个认真的僧人。但他办事干练,笑口常开,比起其他严谨的正僧,更得弟子欢心。而他又不纯是不知变通之辈。觉见世故,觉如更加圆融,懂得算计,该下狠手时也下狠手,他主持正语堂,恩威并济,寺内的政务传达通透,执行妥当。这样的人才在正僧中不多。更何况,觉如护徒心切,其情可悯,罪也不当死。

但觉空说得没错,不杀觉如,如何安抚俗僧?

觉如必须死。

那自己,是为了他有罪而杀他,还是因为他不得不死而杀他?

觉生抬起头,檐角上一小片蜘蛛网,恰巧揽住一只草蝇。他特别嘱咐过弟子打扫时,需在屋檐角上留下一小块不扫,以便蜘蛛在此织网补食。

但这张网也成了草蝇的葬身处,他的慈悲,也害死了许多生命。

“因果啊……”他轻轻叹口气。谁知道今天救的,明天会不会害死更多人

但今天的见死不救,又怎知未来不会害死其他人?

他慈眉低垂,双目微阖,轻轻诵了一句佛号。



了净趁夜离开少林,到了山下的城镇里,找了间客栈,叫了两斤白干。

和尚喝酒,在少林寺辖内已不奇怪了,离开佛都之后,不少俗僧都会喝酒。看到掌柜问都不问就把酒送上,了净突然明白,为何师父如此执着俗僧易名之事。

不过也轮不到自己担忧了,了净苦笑,倒了一杯酒,举到胸前自言自语道:“敬!这还俗第一杯。”他一口喝下,“嘎!”的一声喷了出来。

“辣!辣!掌柜的,快倒杯茶给我!”了净慌张喊着。掌柜忙沏了壶热茶给他,了净仰头咕噜一口喝下,又喷了出来,吐着舌头喊:“烫!烫!”

于是又赶忙喝了一杯酒解烫。

他从没喝过酒,这是第一次,顿时满脸涨红。

“这东西到底有啥好喝的?”了净不明白。

他又倒了第二杯。作为还俗的第一步,他决心先从喝酒学起。第二杯下去,微醺的感觉把他压抑的情绪激发出来,他觉得自己有好多话讲,但不知道跟谁讲。

此时夜色已深,店家也在收拾了,眼看就要关门,他今晚是要住在这间客栈了,也不知道自己带的盘缠够不够留宿。客栈大堂里,只有角落处坐着一名蓝衣书生,就着客栈的烛火看书喝茶。

“喂,那位书生!”他喊了句:“有没有兴致陪我喝一杯?”

那书生抬起头,看向了净,将书本合起,走了过来。

“你看什么书?”了净望向那人手上。那书生把书举起,是一本《搜神记》。

“这本书我看过,有些意思。”了净转头向掌柜喊道:“掌柜的,再拿个酒杯过来。”

掌柜的忙递上一个酒杯,问道:“客倌要过夜吗?小店要打烊了。”

“过夜多少钱?”了净问。

“连同酒钱,五百文。”

了净把手伸入怀中一探,脸上有些犹豫。

“你请我喝酒,我请你住房,这样公平。”那书生似乎是看破他的窘境,转头对着掌柜说道:“他房钱寄我帐上。”

了净不敢逞强,连忙说谢。此时细看那书生,见他脸容俊秀,斯文的脸上挂着一抹微笑。

这笑容有些熟悉呢,了净心想,却想不起他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只得替自己跟对方各倒了杯酒。

“干!”了净一口喝干,一阵晕眩。那书生也跟着喝了一杯。

“萍水相逢就是有缘。”了净问道:“先生往哪去?”

书生道:“本想上少林参与佛诞盛会,可惜路上耽搁,误了时日。”

“少林有什么好去的?那里有妖孽。”

“妖孽?像书里这种吗?”书生举起手上的《搜神记》询问。

“那是假的,我说的是真的。”此刻了净头晕脑涨,胸口像是塞了许多话,这几天所受的委屈像是要爆发出来似的,不吐不快。他从怀里掏出了明不详的笔记,交给那书生:“你看看,你信不信这里头写的东西?”

那书生打开日记,就着烛火观看。他翻阅得极快,了净有些怀疑他有没有认真看这本笔记。

“怎样,你也不信对吧。”了净叹了口气,又替自己跟书生倒了酒,一口喝下,“这上面的字迹还是我写的,像不像我瞎**毛鬼扯的东西?”

“我信。”那书生把笔记还给了净,淡淡问道:“他就是你叛寺还俗的原因?”

了净听到他这话吃了一惊,冒了一身冷汗,顿时清醒不少,惊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还俗叛寺?”

“如果真有这人,你知道他这么多秘密,他也容不下你在少林。”书生说道:“你不会喝酒,今晚是第一次,你有心事。鞋子上都是泥巴,是趁夜走山路的关系。距离这里最近的一座城镇,又在山上的,只有佛都,你是从少林寺下来。真的有公事急办,会骑马,没有公事,为何走得这么急?可知你私逃。可见,要还俗了。”

了净讶异地看着眼前这名书生。

“这里离少林寺近,消息很快,我听说了最近发生的事情。你是了净大师吧?”

了净点点头。似乎是察觉到他眼神中的狐疑,那书生又接着道:“我不会揭发你,你是个好人。”

了净苦笑道:“你怎么知道?”

书生举起杯子:“你不是请我喝酒吗?”

“哈!”了净大笑,又倒了两杯酒,举起杯道:“就敬这个好人。”

两人又喝了一杯。那书生道:“我对这妖孽的事很感兴趣,你能不能多说些?”

了净受了一肚子气,连日的委屈无人相信,现在终于有一个人肯听,自然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他一边喝酒一边讲,从在藏经阁中找到残页开始,说到自己师父为自己受罪,逃离少林为止。

他没喝过酒,等到察觉自己醉了时,早已头昏脑胀,话也说不清楚。

“这些事……够离奇吧……他才十五岁呢……骗谁啊。”

那书生道:“看似离奇,其实只要事先筹划,也不是不可能。”

了净嘻嘻笑道:“真的吗?”

那书生道:“大师醉了,休息吧。”

了净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还有一段……我后来……又见到他一次……在我准备回少林寺的时候……”

他说到这,实在是昏昏欲睡,说不清楚了,只得道:“我……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书生道:“我叫谢孤白。大师,有缘再见。”

了净道:“谢……孤……”

他话没说完,便沉沉睡去。

他不应该喝这么烈的酒的,叫什么白干……

他到很多年后都后悔那一天叫了白干,所以之后再也不喝白干了。

当天晚上,了净从床上爬起,吐了一大滩在夜壶里,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摸黑找到水壶,就着壶口喝干了,又趴在床边睡着。

第二天醒来时,他在桌上发现了一张纸条,看到上面只写了两个字——

嵩山。

又是叫他去嵩山,跟明不详说的一样。了净猛然想起,为何他会对这名书生有似曾相似之感。他的笑容让他想起明不详。不,严格说来,他们的笑容也全然不似。明不详笑起来时有如温暖和煦的阳光,这书生却是淡然的冷漠。但不知为何,这书生的笑容却让他想起明不详,即便他们的长相也截然不同。

他向掌柜的打听昨天那人,掌柜的说,那名书生在这里住了两天,本来似乎想上山,后来不知道为何,昨晚就走了。可能是上山了,也可能不是。

了净觉得可惜,他知道那个人绝非普通人物,只恨自己未能与他结交。

嵩山……

他本来对明不详说的话尚有疑虑,但那名书生也叫他前往嵩山,这两人说的话如果不是巧合,就是嵩山一定有什么他必须去的理由。

他在往武当的路上找到本松两人,他们差点被少林寺的堂僧追上。了净保护他们躲到湖北,最少,他还是救到两个人。

在往嵩山的路上,他终于听说少林寺对师父觉如的处置。

降职五等,贬出少林,转任山西白马寺住持。

他不知道自己该是高兴,还是担忧。

少林寺内,钟声悠扬,梵唱不绝。

觉空改变不了觉生方丈当众宣布的事实:觉如流放山西白马寺,新任正语堂住持由觉空首座推荐。

觉生方丈已经尽力降低这处置的后果,让觉空推荐正语堂住持,等于四院八堂,正俗各半。

只有觉空知道,在满涨的怒气当中,看似两全其美、各退一步的处置,往往更是加深矛盾的处置。

他站在普贤院的大殿前,忽然又想起了师父说的那句话。

“佛可灭,少林不可灭。”

第十九章 觉空

提起穆家,在河南开封无人不知。他们以丝绸生意起家,是当地最大的望族,单是族人在当地就有五十余户,亲眷四百多口。在这世道,富可敌国四个字已经过了时,当然,这样的夸饰即便用在穆家这样的家族也是太过,但富可敌派,倒是贴切。寻常的小派门不说,比起在江西雄霸一方的彭家,穆家也毫不逊色。

为了方便亲族间往来,打从天下大势初定时,族长穆昆就圈了一大块地,足有五里方圆,围着这块地造了一座三丈高的城墙。城墙上可供人行,又设有看守台,东西两面各开一座门,可容一辆四驾马车进入,当中街道整齐,有各式庄园华厦上百所,供给族人居住。这是个浩大工程,前后招募工匠数千人,穆昆没能熬到落成,等了十五年后走了。

新任的族长是他的长子穆清,穆清依循着父亲的吩咐继续这个工程。又过了七年,穆清生了一个儿子,单名一个劼字,表字固之。穆清的意思,自是希望这孩子能勤奋努力,守成家业。再过三年,穆家庄终于落成,穆清提字落名。

这座小城,足足盖了二十五年之久。

这本是穆家居所,照理该以园为名,但一来穆园实在难听且犯忌讳,二来,以穆家庄的规模,已经不能称为居所,更该称为一座小城,若取名穆家城也太奇怪,若称为穆家堡,又沾上太多江湖味道。穆家只是商人,族人习武也多半只为自娱,穆清是个脚踏实地的朴实人,不想取些奇巧哗众的名字,简单写了个名字,就叫穆家庄。

穆家庄落成之日,穆清席开千桌,办了七天流水宴,日夜供餐不停,无论当地居民、南北商旅、贫富老幼,只要愿意上桌,都是好酒好菜招待。这样一座别开生面的豪宅落成,开封城的居民也觉与有荣焉,加上穆清虔诚信佛,在当地传有善名,大伙儿奔走相告,那几日,开封真是一片祥和升平、喜庆洋洋。

然而欢腾中,唯有城东一名老相士闷闷不乐。他看了穆家庄的风水,见四周围得滴水不漏,叹口气道:“穆围其中,不就是个困字?”他摇头不已,吃完了流水宴,包了半只残鸡,顺走一瓶劣酒,回家浇愁去了。

除了五十余户、四百多口的穆家人外,这小城里还住着两百名护院保镖、五百名奴仆随从,马厩骏马百匹,酒窖里还珍藏着几百坛绍兴佳酿。穆清不是好酒奢侈的人,仅止于小酌,这些看似奢华的开销,对穆家而言只是日常生活所需的正常用度,更不提粮仓里粟米千钟,牧圈里鸡鸭牛羊,一概不缺。

穆清的父亲穆昆建立这个小小城池,并不是单纯圈地自娱,或者自隔于世,他亲眼见过太多武林仇杀,纷争混乱,在那个初见太平的世道,这是未雨绸缪。而即便昆仑共议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不时仍有江湖械斗。

穆清懂这个道理。每年佛诞他都会带着亲眷前往少林礼佛,捐出一笔可观的香油钱,回程时,会顺路拜访少室山东边的嵩山派。

无论那年礼敬少林多少,给嵩山中岳庙派添的香油,都是一样多。

若说差别,就是给少林的,出自于虔诚,给嵩山的,则是出于礼貌。

一僧一道,只隔着少室山的两边。少林在西,嵩山在东。

开封偏偏是在少室山的东边。

昆仑共议后,九大家划分疆域,昔时的嵩山不过是少林辖内的第一大门派,正如彭家与丐帮。三十年过去了,少林寺中只闻经声,不闻俗世声。

二十五年前,在开封的嵩山弟子渐多了,商丘的铁剑门对于嵩山的礼数隐隐然比对少林还周到。

二十二年前,泰山派与嵩山派结成姻亲,此后嵩泰不分家。

十八年前,山东境内的马贼被扫荡一空。嵩山弟子以保乡卫土之名,派人在山东境内广立道观,收徒授艺。

九年前,武当一名叛徒逃至山东,在山东遭到嵩山弟子擒杀,尸体送回武当,少林驻扎在灵岩寺的监僧竟一无所知。

现而今整个山东的所有大小门派,只听嵩山号令。

开封、商丘一带处于山东往少林寺的咽喉之地,就成了尴尬的地方。由于靠近少林,这两处多有僧人走动,虽则寺宇林立,道观却也不少。

直到穆家庄落成后,穆清才稍稍安了心。

打从穆劼懂事起,他就住在穆家庄,出了门见的不是叔伯阿姨,便是堂兄弟表姐妹。家里婢女奴仆供他使唤,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到了五岁时,便有夫子教导读书写字,偶尔离开穆家庄,出入尽是保镖随从,俨然就是这个五里南柯中的小太子。

穆劼七岁时,嵩山向武林广发名帖,召开武林宴。这举动直接绕过了少林寺,不知为何,少林寺竟也不管,还派了使者参加。武林宴上,九大家使者齐聚,当中有华山掌门亲弟严颖奇,丐帮也派了抚州分舵主,彭家的代表彭老丐与会。武林宴上,嵩山派当众宣布改名嵩阳派,以嵩山之阳为嵩阳,嵩山之阴为少林,免去少林独占嵩山之名的偏议。并请武当使者回报当时的昆仑共议盟主——武当派的古松道长,称同为道家源流,愿结盟好。

这下子少林寺再怎样顽愚也不能默不作声,自来提到嵩山便是少林寺,嵩山派改名嵩阳,表面上是免去误称,实际上却是一分为二。嵩山派既然是少林辖下,称嵩山为少林又有何错?更何况,嵩山派又不是九大家之一,又哪来的资格与武当结盟?

于是乎,武林宴上,少林使者指责嵩山行为逾矩,嵩山掌门曹令雪借题发挥,反指责少林寺不通俗务,治理无方,将少林僧人赶了出去。各派使者知道事情非比寻常,纷纷告辞,赶忙回报。曹令雪特别留了华山派严颖奇密谈,之后严颖奇独自离去。

随即便是少嵩之争。

这场昆仑共议之后最大的一场门派之争,战局却是令人啧啧称奇。中岳庙与少林不过一山之隔,少林使者前脚刚踏回寺门,嵩山派已倾巢而出,千余门徒包围少林寺。当时当权的高僧多属智字辈,方丈智泉下令紧闭寺门避敌。

这第一步便已走错,嵩山派的实力实不能与少林抗衡,虽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少林寺内当时犹有堂僧千余,突围一战,不落下风。但智泉是有道高僧,不忍交兵杀伤人命,只想以和拒战。

只这一耽搁,嵩山派早已派人通报,山东境内所有帮派门人纷纷响应,陆续赶来。不到一个月,包围少林的人数竟已过三千,此时少林便想一战也不能了。不仅如此,寺内粮草匮乏,嵩山援军仍不断赶来。

曹令雪包围少林,却只困不攻,反派人埋伏在各处险要。此时听闻圣地被围,河北、河南、山西一带的少林弟子纷纷赶来支援。各寺住持修行高深,却无一人善战,援军各自为政,只说会师少林,无人统辖,未抵少室山,就在各处险要遭遇伏击,或死或伤。这一招围城打援,打得少林寺手足无措。

智泉方丈等不到援军,又见寺中无粮,只好出战。寺门大开,千名僧众倾巢而出,嵩山派一战即溃,退入寺外树林深处。僧众以为胜券在握,趁势想要攻向中岳庙,结果半路遇伏。林中一场大火,烧死僧众两百余名,伤者四百余名,普贤院、观音院两院首座,正见、正命、正进三堂住持战死,文殊院首座率众死战,逃回寺中。一千多人出战,只有四百人逃回,余者非死即擒。

当时正在湖南的彭老丐对这件事情的评语是:“这下好,起码解决了粮食问题。只是不知道和尚吃不吃得惯道士的饭菜。”

智泉方丈无计可施,只是佛心大恸,办了场法会,为亡者诵经超渡。此时嵩山要取下少林已非难事,眼看这座千年古刹便要沦陷,曹令雪却突然按兵不动。

与此同时,另一件不为人知的小事,是严颖奇在武当境内惹了事。很多人都以为这是一桩不相干的事,却没人问,为何严颖奇会出现在武当。

战火也波及到了开封的穆家庄。

少嵩之争开始后,穆清下令所有族人不准离开穆家庄,两百余名请来的护院保镖日夜巡守。

第一批踏入开封的武林人士是嵩山派,他们早早收到指示,自山东入境,取道开封。他们随即赶往少林支援,并未在开封逗留。之后的几批嵩山人马,或五十,或一两百,也是如此。

直到两个月后,少林寺大败的消息传来,人心惶惶。

穆清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即便开封也落入嵩山派的掌握,也不影响穆家的生计。但若战事拖延下去,那便难说了。

那是七月酷暑之时,信阳的一百多名少林弟子绕开了埋伏抵达开封,他们打算在这集结人马,从后方袭击嵩山派。

他们探听到消息,另一批嵩山人马,数量约摸百人,也自山东抵达了开封。这场遭遇战势必在开封展开。

于是,穆家庄的城堡与地势,恰恰成为了胜败的关键。谁占据了穆家庄,凭着城墙优势,就定能稳住不败,甚而对少林寺而言,穆家庄会是他们集结兵力的所在。

少林弟子自西门而来,嵩山弟子则自东门抵达,双方并未察觉与另一派的人马只隔着一座穆家庄,同时递出拜帖,要求穆清放行入庄,以便布置战事。

穆清立刻陷入了困境。他虽向佛,却不想得罪嵩山,尤其是听闻少林大败之后,无论让谁进庄,都是困难。何况他又听说之后还有大批的少林弟子即将赶来,而山东就在左近,泰山派的弟子也有不少正赶往开封驰援。

穆清还了请帖,婉拒两方概不援手,这是他想到最好的办法。

然而,事与愿违。

就在他拒绝之后,嵩山派的百余门弟子立刻对穆家庄发动攻势。占据穆家庄,便能取得地形优势,这对他们来说太重要。

穆昆花了二十五年以期建成用于庇护家族的堡垒,如今反而成了祸因。守卫的保镖护院武艺不如正规弟子,尤其这几年在穆家庄过得清闲,更无斗志。十几名嵩山弟子甩了钩锁攀上城墙,有些被拦阻斩断,摔得头破血流不在话下,有些动作机灵的,跃上了城墙,就在城墙上与护院搏斗,转眼就有十余人伤亡。就这样一拦阻,更多的嵩山弟子趁机攀上城墙,人数一多,就在城墙上腾出了位置掩护同伴,渐渐往城门移动。

穆清见如此景况,知道无论胜败,与嵩山派势必结怨,情急生智,赶紧派人开西门,迎请少林门人协防。

少林弟子赶到东门时,东门已被攻破,嵩山弟子虽折损了十余名,但穆家护院伤亡更重。少林弟子大声喊杀,冲入战阵,他们个个武艺娴熟,比之寻常护院全然不是一回事。嵩山弟子正战得力疲,一场力战后,死了三十余名弟子,余下伤退逃去。

穆清当即喝令关上城门。

他知道,穆家庄已经成了战场,他命令妻子收拾细软,带着儿子穆劼往武当避祸,也让穆家亲族各自散去,自己却留下来顾守穆家庄。

三十几年前,还年幼的他亲眼看着这块荒地,扫出第一片空地,叠起第一块砖瓦,即便之后将成焦土,他也要守在这里这处他引以为傲的穆家庄。

族人还来不及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穆清登上城墙,东门边,远远可见尘土飞扬。那起码是超过两三百名的行伍,一幅打着“嵩”字的旗号正迎风飘扬。为首的少林弟子喊道:“大家别慌,张师兄正要赶来,等张师兄来了,这帮贼子不足为惧!”众少林弟子齐声吆喝,士气大振,似乎对那名“张师兄”极有信心。

穆清可没有任何信心。

在嵩山派攻入之前,穆家族人便各自散去,他们只带走一些银子,马匹要留给少林僧人作战用。只有穆劼母子因为身份特殊,才有一驾马车,让两名护院护送离开。

就这样,穆劼跟着母亲前往武当。半路上,两名护院见财起意,劫掠了马车银两,母子两人只得一路乞讨,一路前往湖南。这旅途的颠沛流离,让从未吃过苦的穆劼终身难忘。当时的武当掌门古松道长正在昆仑,代掌门古虚收容了他们。

他们在武当住了一个月,就听到新的消息。历时八个月的少嵩之争结束了。嵩山派大败,曹令雪卸下掌门之位,让与弟子韩默影,前往少林受囚,十五年后,病死于少林。嵩山派也离开中岳庙,迁至泰山。为免激化冲突,少林名义上虽为嵩山派之主,实则山东境内事务,无论大小,多由嵩山自行处置,无须上报。

少嵩之争改变了很多事,对年仅七岁的穆劼而言,改变最大的是他的家。

穆家庄已经化为一片焦土。

城墙颓倒,极目所见尽是断垣残壁,原本华丽的庄园只剩下焚烧过后的余烬,旧时游玩的庭园,哪还闻鸟语花香?二十五年的积累与苦工,换得不足五年的繁华落寞,以及一片亟待收拾的荒土。

穆劼看到母亲跪在旧居恸哭的模样,却没有看到来迎接他的父亲。

来的人是名和尚,年约四十有余,剑眉星目,颇有英气。

“贫僧子秋,一叶知秋的秋。请问是穆家公子吗?”

穆家破败了,族人们没有再回来。子秋和尚收留了穆劼母子,在穆家的旧址上盖了一座净露寺。

“以净露熄业火,方能灭却烦恼,消灾解厄,安抚亡灵。”子秋大师这么说。

穆劼发现,子秋大师与其他僧人显然不同。其他同辈僧人颂念早晚经课时,他并未参与,相较于其他僧人的严谨,子秋大师显得有些行止轻浮。作为净露寺的方丈,他竟然还有妻儿。

“我叫张继之。”他第一次见到子秋大师的儿子,是在他十岁那年。他想拜子秋为师,子秋便介绍了自己的儿子给他认识。

“他大你两岁,比你早入门,你以后要叫他师兄。”

穆劼行了一个礼,叫:“师兄好。”

张继之嘻嘻笑道:“走,师弟,我带你去练功。”

子秋笑道:“你这三脚猫功夫,也想教人,去扎马步去。”

张继之嘟起嘴说:“娘叫我去念书呢。”

子秋道:“书也要读,武功也要练,一样都荒废不得。别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张继之道:“我叫张继之,要继承爹爹的名声,要文武双全,才不辜负了铁笔画潮张秋池的大名。”

子秋哈哈大笑道:“就是这样。念完书,还要学写字,知道没?”

张继之老大不乐意地点点头,拉着穆劼走了。

此后,穆劼便与张继之一同练功、写字、读书。

比起张继之,穆劼不仅天分上高出一截,也更为刻苦勤奋。他的努力让张继之十分不解,某次,张继之问道:“认识你这么久,没见你休息过,你这么拼命干嘛?”

穆劼回道:“我爹帮我取名劼字,表字固之,就是要我勤奋努力,守成家业。”

张继之问道:“你哪来的家业?那间破屋子吗?”

这话刺得穆劼隐隐作痛。他曾有家业,就在净露寺的所在,曾有过容许并驾马车的大道,还有一间间华美的庄园。城墙上站着护院,他跟表哥一起放着风筝,下人在他身后呼喊,伺候着要他赶紧吃饭。到了夏天,他还有从水井里捞起来的冰凉西瓜,满口的果肉与甜美的汁液,他只吃了两口,就丢在桌上,因为他更想吃从南方送来的荔枝。

但他不怪张继之,他是净露寺方丈的儿子,他没经历过这些。

十五岁那年,子秋把他带到父亲的墓前。

除了鲜花蔬果,子秋还备了一盘宫保鸡丁、一碗烧肘子、一碗鲍鱼片翅羹、一瓶绍兴酒。

一个和尚备这么多荤菜祭拜,当真是不伦不类。

但他知道,母亲说过,这些都是父亲爱吃的东西。只是现在,就算自己也吃不上几回这些东西了。

子秋对着穆清的坟墓长揖一拜,又拉着穆劼磕了三个头,然后让穆劼坐下。

“我没跟你说过,你爹是怎么死的。”子秋说道:“你想知道吗?”

“是嵩山派害死的。”穆劼说道:“他们放火烧了穆家庄,杀了我爹。”

“是嵩山派害死的,这话只对了大半,并不全对。”子秋说道:“烧死你爹那把火,不是嵩山派放的。”

穆劼一愣,说道:“不是嵩山派,那会是谁?”说到这,他惊恐的目光看向他师父。

子秋说道:“嵩山派知道我们会在穆家庄集结,袭击他们的后路,于是从嵩山分派了五百名门人过来,连同山东赶来的泰山弟子三百人,团团包围了穆家庄。当时,守在穆家庄的人只剩下八十名少林弟子,要以八十人抗衡八百,就算仗持着穆家庄的地形,那也是不可能的。”

穆劼问道:“不是说会有援军?少林弟子要聚集在开封,断嵩山的后路。”

“不会有援军的。”子秋摇摇头,考虑了一会,继续说道:“这个假消息是我故意放给嵩山派知道的,从一开始,守在开封的就只有最早赶来的一百一十二名弟子跟我。”

穆劼先是不解,后来猛地醒悟:“这是诱饵?”

子秋道:“不仅是诱饵而已。”他想了想,又道:“要解少林之围,就要分散嵩山派包围少林的兵力。我们一进穆家庄,除了守城,就在城内各处铺满稻草、火油等各种易燃物,你父亲一看,就知道我们要干嘛了。”

穆劼道:“你们要焚城?!”

子秋点点头道:“你很聪明,要是继之有你一半的聪明勤奋便好了。”他叹了口气,只有提到儿子时,他会忍不住叹气,对于穆家庄的往事,又说得好像是一件寻常事情一般,“你父亲想阻止我们,但我没有答应他。我们要他离开,他不肯,他说,这里是穆家三十年的心血,是他亲眼见着高楼起,也要看他楼塌了。”

“大军来袭前日,我们本想强行将他带走,他先是苦苦哀求,后又以死相逼,又说一旦离开穆家庄,他便要大声嚷嚷,让人尽皆知,最后更说要纵火自焚。此时城内满是易燃物品,就是一丁点火苗也会酿成巨灾,更让计划失败,我敬重他决心,便将他留在庄内。”

穆劼听着,他猜到后来发生的事情。

“我们埋伏在城外,你父亲关上城门,就守在你故居,也就是净露寺那里,等着嵩山派的弟子攻破城门。他们见到一座空城,还来不及找到你爹,我们八十个人就守住前后门,将火箭射入城中,顿时火光冲天。嵩山弟子慌忙逃窜,想逃出来的,又被我们堵住城门,进退不得,或擒或杀。八百名弟子,只有几十名侥幸逃脱,而穆家庄,也就成了一片焦土。”

“所以净露寺的甘露,其实是要灭我爹身上的火。”穆劼道:“是纪念我爹的舍生,跟穆家四百余口的基业?”

“你爹是个虔诚的信徒,据说,他死前口颂佛号,走得很安详。”

穆劼摇头说道:“那是不可能的,我爹虽然信佛,却没这么虔诚。他烈火灼身,想必死得惨不堪言。”

子秋没有否认穆劼说的话,只问:“对于你爹的事,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穆劼问道:“师父说嵩山派害死我爹爹只对了大半,并不是全部,剩下的部分,是师父你吗?”

子秋道:“我虽有憾,但即便重来十次,我依然会放火。事所当为必为之,你爹的死,不能算我头上。”

“那另外一小半,又该是谁负责?”穆劼问:“是怪我爹迂腐?”

子秋遥遥指着西边道:“是少林寺那群和尚。”

穆劼问:“怎么说是少林寺害的?”

“若不是他们颟顸无能,又怎会让嵩山坐大?又怎会引起少嵩之争,死伤这么多人命?这些口颂佛号的和尚,除了祝祷又会什么?靠佛祖保佑少林,保护开封,保护少林辖内的四省子民?”子秋越说越是愤慨,到最后,竟咬牙切齿起来。

穆劼第一次见到他师父如此愤慨激动,也是第一次听到一名和尚如此辱骂少林,甚至辱骂佛祖。虽然他早就怀疑,师父不是普通的和尚。

“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还要俗家弟子剃度入堂,才能指挥作战,领导师兄弟。这群颟顸的和尚。他们是害死你父亲的另一半祸首。穆劼!你要记得,让权力落在无能者的手上,就是灾难,就会害死像你父亲这样的无辜。你要记着,保护这四省居民的,不是佛祖,是少林寺。你要记得……”

然后他就听到那句话,一句对于少林寺而言,最为离经叛道的那句话:

“佛可灭,少林不可灭。”

穆劼没有怪他的师父,他知道师父是对的。

穆劼十七岁时,张继之仍是如同往常的皮赖,他并没继承父亲的聪明才智,无论武学文采,都被穆劼远远地甩开。

即便没有父亲教养,即便是一师所承,穆劼永远走得端正,坐得稳重,行止有度。年纪越大,穆劼的眼神就越见锐利。张继之不知道的是,很多年后,这锐利的眼神将转为稳重,又转为深沉,直到如一泓不见底的深潭,几不可测。

张继之有些嫉妒,因为父亲也将寺内的要务交给穆劼处置,包括巡守开封。

少嵩之战过后十年,嵩山派虽已大部分臣服,但仍有未除尽的余孽,怀着当年的妄想。他们表面上已与嵩山划清界线,实则蛰伏于暗中,不时扰乱破坏,企图消耗少林元气,以遂他们心中大愿,让嵩山立于少林之外,成为独立的门派。

穆劼没让子秋失望,他巡守不过一个月,靠着蛛丝马迹,就抓住了七名叛离嵩山的弟子。他们正准备趁夜纵火,袭击净露寺,他们的目标,是刺杀子秋。

抓到这七人后,子秋审讯完毕,连少林寺也不通报,一律斩首,不仅将首级悬于城墙上,还将尸体剥皮,用七根长竹竿吊起一片血肉模糊的残躯。

张继之觉得恶心,对父亲说道:“你杀了他们也就是了,弄成这样,太残忍了。”

子秋叹口气,对着张继之摇摇头,似乎连解释也懒了,转过头去问穆劼:“你说,残忍吗?”

“杀一儆百,方收成效。起码让他们的党羽不敢再犯开封地界。”

张继之道:“他们要是来报仇怎么办?我们少林是佛门正宗,我佛慈悲……”

他话没说完,子秋就大骂一声闭嘴,张继之一愣,子秋接着说道:“等到他们在开封杀了人,你再来说残忍不残忍。怎样才叫残忍,无辜而死才叫残忍!”

子秋甚少大声斥责张继之,这一吼,张继之讷讷地不敢再开口,只得低声道:“父亲教训的是。”

子秋道:“他们若敢再来,那也甚好,一并除之,大快人心。”

说完转过头去,对穆劼说道:“你跟我来。”

穆劼点点头,跟了上去。

两人走在开封府的旧城外,古墙上有岁月刻蚀的斑驳痕迹。

穆劼看向师父,十年过去,师父的背似乎有些驼了。

“你知道少嵩之战时,嵩山派包围了少林寺,曹令雪为何迟迟不攻入吗?”

他突然出了个问题,这一直是武林中的大疑问。无人知晓当初曹令雪只围不攻的用意,只认为这是曹令雪的极大失策,甚至是导致后来少林反败为胜的关键。

见穆劼没回答,子秋接着说道:“因为攻下少林也没用。少林是当今天下第一大派,他吃不下,一旦灭了少林,少林弟子的反扑足以让嵩山派灭亡。”

“既然进不能胜,退不能成,这场少嵩之争要怎么收尾,又为何要打?”穆劼反问。

“他除了要少林承认嵩山自立门派,还希望能成为九大家之外的第十大家。他等人来调停,只要九大家介入,他就能以少林作威胁,让其余八大家承认他,届时他再解少林之围,不仅名正言顺,还能得偿所望。”

“没有其他各门派介入。”穆劼道:“各大派都当没这回事。”

子秋道:“这话得分两头才能说清。先说九大家,他们心里都有些底,昆仑共议就是九家,九家共推盟主,多了一家,自己的利益就少了一分。嵩山虽然势大,较之丐帮、崆峒、点苍、武当又算得了什么?少林与武当亲近,古松或许会帮,但他人在昆仑,古虚不敢拿这主意。昆仑不介入,其余八大家更不会介入。”

穆劼道:“曹令雪绸缪已久,没有把握焉敢挑起争端?他绝不会犯这错误。”

子秋道:“这就讲到第二桩事。嵩山不过是少林底下一个小门派,开武林宴,其他各派顶多派弟子门人送礼祝贺,面子做到足的,也就丐帮让抚州分舵的彭老丐来。唯有华山,竟然派了掌门亲弟弟严颖奇来,这是为什么?”

穆劼恍然:“他们早有勾结,这是有备而来。”

“华山与少林在山西向来有疆界纷争,曹令雪答应事后以酬谢调停为由,威逼少林,让华山取得这些争议疆界,换得华山介入调停。但仅此一派并不足够,离开嵩山后,严颖奇就到了武当,他是代替嵩山当说客。古虚或许作不了主,但出面调停,等待古松介入却是可以,古松是当今盟主,他介入了,便是昆仑共议介入,如此一来,曹令雪就能得偿所望。”说完,子秋哈哈大笑道:“没曾想严颖奇那个白痴向来好色,竟然在往武当的途中看上一名女子,坏人名节。那女子不甘受辱上吊,被武当底下一个叫仙霞派的小派门知道了。那位掌门杨景耀也是条汉子,追着严颖奇一路追到陕西,两人交手,严颖奇不敌,被他打死,这信息自然也传不到武当。”

他哈哈大笑,又接着道:“可惜杨景耀不知真相,只知华山最是记仇,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他怕遭报复,于是解散仙霞派,安置好老小,独自上华山领罪。严颖奇劣迹斑斑,全武林都清楚,他要不是华山掌门的弟弟,能不能活过二十五都是问题。这事本是华山理亏,华山派却怕杨景耀从严颖奇身上知道什么,硬是杀了杨景耀灭口,还欲盖弥彰地发了仇名状。可惜了杨景耀这样一条铁铮铮的汉子……继之刚才说残忍,怎样叫残忍,这才叫残忍。”

穆劼这才恍然大悟。

“仙霞派是武当门下的,古松道长向来器重杨景耀是个人才,这事过后,趁着自己还是昆仑共议的盟主,就定了新规矩,奸**女本由门派自行处罚,改成了天下共诛的大罪。”

“这一段来龙去脉,师父是怎样想出关联的?”

“我哪想得出来,这是曹令雪自己说出来的,他还在少林寺作客呢。”子秋说道,“他这么爱少林,围了足足半年,下半辈子也别想离开了。”

穆劼问道:“即便严颖奇误事,少嵩之战前后八个月,消息应该早就传到昆仑,为何古松道长迟迟没有介入?”说到这,他恍然领悟,看着子秋说道:“师父,是你去拦阻了古松道长,让昆仑不要插手少嵩之争。”

子秋看着穆劼,又叹了口气,穆劼知道他想起了张继之。子秋接着说:“嵩山不能赢又退不得,这一仗少林必胜无疑,既然如此,又何必让昆仑介入,让嵩山得利?”

他想了想,又接着说道:“你聪明胜过继之百倍,心性更是坚韧。你……考虑过出家吗?”

穆劼回道:“我是独子。”

子秋道:“独子也无妨,你可以做我这样的和尚。”

至此,穆劼才知道,为了解救少林,五名俗家弟子剃度入堂,子秋便是这五人之首,江湖人称铁笔画潮张秋池,是智勇双全的奇才,也是少林取胜的关键人。少嵩大战后,其余四名俗僧都留在少林处理寺务,唯有子秋不愿留在少林,来到开封担任净露寺住持。一来开封是山东与河南的交界,就近监视嵩山,二来也是厌恶少林的习气,三来,也有一点来找穆清后人的意思在。

子秋道:“少嵩之争,明面的争是武斗,然而武斗之下尚有许多暗流潜伏。这看不到的争斗往往比台面上的武斗更要凶狠百倍,一步走错,满盘落索。你务需三思、四思、十思、百思,至无遗漏处,方可踏出一步。”

穆劼点点头,道:“弟子明白了。”

“以后我所有的一切,都会给你。”子秋拍拍穆劼肩膀,道:“少林的未来就交给你了。”

自此以后,子秋将寺内事务尽皆交给穆劼处理,更无视少林规矩,将一身武学尽数传给穆劼。至于张继之,子秋像是放弃了他一般,既不要他练武,也没再催促他读书。张继之也与穆劼渐行渐远,两人见面,往往连招呼也不打,甩头就走,穆劼也从不理会。

只是子秋的身体似乎渐渐虚弱,又过了两年,子秋发了风症,险险丧命,虽然救了回来,却是自此卧病在床,再也不曾起来。

他终究是老了。

看见子秋病倒,穆氏也担心起自己的身体,时常催促穆劼完婚,然而穆劼却总是迟迟不肯允诺。

子秋病倒后,净露寺便全然交给穆劼打理。少林寺时常发来一些信件,都是寺中疑难,需要子秋意见决断,穆劼也一并回了,手段利落,见解高明,竟也无人怀疑不是出自子秋手笔。

又一年过后,穆劼察觉,近来的开封又有不明人物蠢蠢欲动。

“又是嵩山那群杂种。”穆劼心想。

那一日,穆劼四更便起,到净露寺办公,刚到自己房门前,却见门锁歪了一边。

他向来精细克己,离开房门上了锁,必将门锁摆正,一丝不茍。门锁歪了,便是被人动过。这门锁锁匙只有自己与师父各一份,莫非是师父来过?

他凝神戒备,开了锁,刚推开门,一道白光便迎面劈来。

然而穆劼早已有备,侧身避了开来。四名蒙面杀手向前围攻,当中一名身材细瘦有致,竟是名女子。

穆劼以一敌四,大声呼救,未几,净露寺的监僧赶来,十几名僧人将四人团团包围。当中一人忙喊道:“快撤!”声音甚是熟悉。

四人本欲杀出重围,却被堂僧拦阻,逃脱不开,没多久便一一受擒。穆劼拦下喊撤之人,掀开面罩。

果然是张继之。

张继之讷讷喊道:“师弟饶命!师弟……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被逼的……”

那名女子骂道:“你求他干嘛?狗娘养的穆劼,害了我嵩阳派七条人命,韩默影那龟孙子怕你们,嵩阳的好汉不怕死!”

张继之骂道:“你这臭婊子闭嘴!”又转头哀求道:“别让我爹知道。师弟……我求你,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穆劼缓缓闭上眼,似在思考。北风呼啸,忽尔,下起雪来。



“求你了,饶他一命。”病榻上的子秋哀声告饶。这个曾经主持过少嵩大战,智勇双全的英雄人物,如今只是一个老父亲,用虚弱的语气恳求,眼神中哪有昔日的半分光彩。

他扶着穆劼的肩膀,从床上翻倒跪下,穆劼要扶起他,他却叩头在地:“我只有这个儿子,唯一的血脉!他是你的师兄,你们是一起长大的!你们一起练过武,对过招,吃过同一锅饭,喝过同一碗汤!”

张继之为何勾结嵩山余孽,犯下背叛少林、行刺同门的大罪,原因他们都知道。但追究原因,已经太迟。

他勉力嘶喊着,哪怕早已气若游丝。

然而他没听见穆劼的反应。

子秋抬起头来,他看到一条挺直的腰杆,还有一张坚毅削瘦的脸,那双本来带着锋芒的眼,此时已转为成熟内敛。

张继之不能留,少林英雄张秋池的儿子,加入嵩山派反少林的行列。是多大的讽刺。

他不死,更会动摇少林寺的法规威信。

若张秋池的儿子触犯门规都要死,还有谁敢心存侥幸?

穆劼只说了一句话。

“佛可灭,少林不可灭。”

子秋颓坐在地,嚎啕大哭了起来,只是不停地捶胸顿足。

张继之被判了刑立决,没送回少林,直接在开封处刑,是穆劼亲自动的手。他让张继之走得没有一丝痛苦,便似在睡梦中般。

张继之的母亲,子秋的妻子,听到判决后便离开了开封。白发送黑发,她没法陪爱子走完最后一程,此后,没有再回来。

剩下的三名刺客并没有死,第二天晚上,一名蒙面人闯入,偷偷打开了牢房,放走了三人。

他们自称嵩阳派,那是嵩山不被允用的名讳,他们是不甘屈于少林之下,嵩山中的激进人物。从他们的言谈之中,可以知道他们对当今掌门韩默影的不满。

少林承担得起他们的袭击,而嵩山是否承担得起他们内乱?

让他们坐大,他们会成为嵩山派内反嵩山的一分子,他们会不满韩默影这群人的治理,反噬嵩山,让嵩山衰败。衰败的嵩山,就再也无力危害少林。

台面上的武斗,远不如台面下的斗争来得凶险,是铁笔画潮张秋池的双手将他捧起,他就要做得比张秋池更好。他的眼光要更远,要看得更宽;更透彻,更有手段。

子秋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将自己所有的藏书、人脉通通移交给了穆劼,倾其所有,毫无保留。只有地位,那是后来穆劼凭着自己的能力,一步步爬上去的。

他把一切希望全寄托在穆劼身上,期望他成为自己之后下一任俗僧的领导者。

然后他死了,死前弥留时,他嘴唇一张一合,听不清楚说些什么。穆劼凑过耳去,只听到细碎的呢喃声,不停叨念着:“继之……继之……继之……。”

之后穆劼一直留在净露寺,以俗家弟子的身份为少林寺筹划。

二十五岁那年,穆劼终于成婚。他娶了崆峒掌门的侄女,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为穆家留了后。

二十七岁那年,穆氏得偿所愿,抱着孙子含笑离世。

直到四十岁时,穆劼方才剃度入堂。他师承子秋,按序排辈,历任正进堂堂僧、正语堂住持,只用了短短几年,就当上了普贤院首座。

经历对他来说,不过就是一个过程,即便没当上普贤院首座,也没有人会怀疑他的地位。

俗僧第一人:觉空。

第二十章 心浮气躁

日正当中,少林寺四院前的驰道上聚集起了僧众,人群中,空开了一个三十丈方圆的空地,周围拉起了绳索。正对着大雄宝殿的方向,搁着两张长桌、四张椅子,自中算起,左首第一人是普贤院觉空首座,第二人是正业堂觉见住持,右首则是文殊院觉云首座,正见堂觉明住持。

场中站着一名僧人,身高体阔,精壮结实,那是文殊院的堂僧了刚。一名俗家弟子走到场中,先依次对着四位尊长躬身行礼,又转身对僧人抱拳道:“弟子汪洋生试艺,请师兄赐招。”说罢双手虚握成拳,好似手中握了个鹅卵石般——这是少林握石拳的架势。低喝一声,递拳出招。

握石拳是少林寺较为精深的拳法,握拳若握石,锻炼手指第二关节处作为击打之用。关节是人体最硬的地方,握拳若握石,让拳力更能集于关节处,使伤害逾倍。然拳头虚握,指掌间便有空隙,若击中敌人时手指内溃,力量反会卸去。握石拳于指力上要求甚高,若练得精深,以此为基础可练下堂武学的金刚指,往后精进,便能学得上堂武学中的龙爪手。

汪洋生今年二十四岁,这是他第五次参加试艺。他修习握石拳已经七年,一拳挥出,两寸厚的桧木便如摧枯拉朽一般坏去。他快拳连环,将握石拳依序打将下来,架势分明,真不知下了多少苦功夫。

了刚见招拆招,甚是稳健。堪堪拆到第三十二招,了刚卖个破绽,汪洋生觑得奇准,一记右拳正中了刚胸口。突闻唉呦一声,却是汪洋生抱着右手退了开来。

觉云摇摇头,道:“可惜,差了一点。明年再来,当能过关。”

汪洋生垂头丧气,先对了刚抱拳行礼道:“多谢师兄指教。”又对四位尊长行礼,退回人群中。他退下时用左手护着右手,显然刚刚一拳不仅没能击伤了刚,反倒折伤了右手。

他虽惋惜,却不难过。他习武十七年,明年二十五岁应能通过试艺,这在少林中并不算老。其实以汪洋生的实力,若投在其他门派,早几年前便可领到侠名状。但众所周知,崆峒、少林两派对侠名状的考察甚是严格,少林弟子一旦通过试艺,就代表具备一定的实力。少林派发的侠名状,找起保镖护院的工作,价码就比其他门派高上一大截。侠名状只能领一次,领到了便终身为该派弟子,不得转投他派,因此,汪东洋宁愿多练几年武,也不愿转投其他门派领侠名状。

少林的试艺比武并不定期展开,若有弟子想试艺,领侠名状,便向文殊院登记,弟子一多,文殊院挑选寺内较为空闲的日子,举办试艺。一般说来,资质平庸点的弟子,多数在二十五岁领到侠名状;资质好些的,会在二十二通过试艺;若如吕长风这类资质佳的,又认真的,多能在二十岁左右过了这道坎。至于能在十八岁左右通过试艺的,那算天资绝顶,是罕见的人才了。

试艺通常由文殊、普贤两院各派一位住持主持。这是由于普贤院掌管戒律,堂僧需擒抓罪人逃犯,是以遇到资质佳、武艺好的弟子,往往会优先捡了去。而文殊院本掌管经书武学,自然由它主持,也便于指点弟子武功。

但今日的试艺却多让两位首座入席,那自然是参与试艺者当中,有值得瞩目的人物。

“弟子明不详,请师叔赐招。”

“咦?”围观的僧众不少人都发出讶异的呼声。这名俊美少年脸上稚气未脱,看模样大约只有十五六岁年纪,竟也要来试艺?有些听说过明不详的,知道是觉见觉明两位住持看重的新进,也深以为奇。

觉空看着明不详,问道:“明不详,你今年多大年纪?”

明不详道:“到八月便满十六。”

群众里又传来讶异的声音,当中还带着些不以为然的笑声。

这笑声自是有理,自昆仑共议后这八十几年来,少林寺中通过试艺的,最年轻也是十七岁,之前觉如甚是看重了净,也不过巴望着他能在十九岁前通过试艺,给自己长脸。谁知了净贪懒,怕取了侠名状要入堂干活,死拖活赖,装病诈伤,直到觉如允诺帮他找个闲差,这才肯在二十四岁前参加试艺。

了刚道:“你虽年幼,我也不会徇情,需得小心保护自己。”

明不详道:“弟子明白。”

说完也不作任何架势,径自走到了刚面前,伸指戳向了刚。了刚见他这一指来势甚慢,料他要变招,并不闪避,忽地明不详手臂一伸,戳中了刚胸口膻中穴,了刚脸色刹时惨白,退开几步,不停咳了起来。

明不详这才行礼道:“师叔承让。”

这一举动,连与明不详相熟的觉见觉明也大感讶异,不由得赞了一声:“好!”

周围忽然嘘声四起,有人低声道:“这算什么?有这样放水的吗?”

原来那了刚外号“铁块”,一身铁布衫练得精深。须知试艺时拳脚无眼,难免错手,试艺僧人需有防护,了刚这身功夫最是恰当,连那汪洋生练了七年的握石拳也把自己的指骨打伤,这明不详这样轻轻一指就把他推倒,谁也不信。那了刚是文殊院的正僧,有些知道觉见偏爱明不详的僧众,只认为是觉见或觉明授意了刚放水。

唯有武功较高的僧人方看出明不详这一指的巧妙。他初时走势甚慢,到得了刚胸口三尺附近,却犹如风驰电闪一般。了刚一来料他要变招,二来想不到他这一指竟变得如此之快,膻中穴是气门,气门被破,一身铁布衫也无用,明不详此时已然赢了。

这看似平凡无奇的一指,先是抓准了刚观望心态,由缓至急,快逾闪电,指力强横,一指便破气门,实是武学上的极大展现。威力虽然不大,已窥得武学要义之精妙。

觉见听闻有人不服,心想:“就你们也想看出这一指的奥妙?差得远了。”他也懒得理会,望向觉云。觉云也被明不详这一指惊呆了,过了会才说道:“明不详通过试艺,领侠名状。”

明不详行礼道:“多谢首座。”

他这话一出口,底下僧众各自交头接耳,只是不服。

觉空忽道:“且慢。”

他向有威仪,一开口,场中立刻安静下来。

觉见望向觉空,问道:“首座有什么看法?”

觉空先是看着明不详,问道:“你叫明不详?”

明不详抱拳恭敬行礼:“是。”

觉空点点头道:“本座听说过,果然很好。”

熟知觉空的人都知道,从他口中说出这一句“很好”,已是极大的赞誉。本以为他只是想夸奖明不详几句,岂知他又说道:“众人看不出你这一指的巧妙,你若这样领了侠名状,只怕弟子不服。”

觉见问道:“首座还想怎么考校弟子?”

觉空道:“了刚已经受伤,不能再战,换了其他相同修为的弟子,只怕也无法让众人看出你能耐。不如就这样……”觉空说着,伸出了三根手指。

觉见皱起眉头,道:“要他接首座三招?这也太为难人了。”

觉空道:“陪本座练个三十招如何?”

他话说完,现场众人都是大惊,只是慑于觉空威严,不敢出声,但都心想:“要在觉空首座手下过三十招,便是一流的武林高手也难办到,这觉空首座莫不是存心给觉见住持难堪,坏了他的安排?”

他们此时多数相信,明不详那一指是觉见或觉明授意放水,这两人均是正僧,觉空看不下去,所以出面制止。

觉见也皱起眉头,冷笑道:“要不是贫僧与首座相识二十年,知道首座不开玩笑,换了旁人听到这句话,只怕还以为这弟子与首座有什么宿世大仇呢。”

觉空道:“本座要伤他,也用不到三十招。”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把他的威严衬得更加慑人。他接着问明不详:“你可愿试?”

明不详拱手行礼:“弟子接不了首座三十招。”

觉空道:“放心,我不会伤你。”

觉见淡淡道:“你已通过试艺,不用勉强。”

明不详想了想,道:“弟子冒昧,请首座赐招。”

觉见见明不详竟然答应,本想阻止,转念又想:“以觉空身份,若真在众人面前伤了一个十六岁弟子,那可就大失身份了。”于是对着明不详嘱咐道:“你小心。”

觉空绕过桌子,站到明不详面前。他身材高大挺拔,比明不详足足高了一颗头,两人一对照,更有以大欺小之感。

觉空道:“你进招吧。”

明不详左掌抵右手,快逾闪电地打向觉空胸口,看似请招,却夹攻势。觉空伸臂格档,用的是最粗浅的罗汉拳。明不详不等招式转老,回身弯腰,扫向觉空下盘,是一招常见的秋风扫落叶。觉空刚避开这脚,罗汉拳当中一招“懒伸腰”已击向觉空胸口,随即明不详又使伏虎拳的“虎翻腾”。

明不详接着连使七八招,全是下堂武学中的基础武学。

然而这接连几招的粗浅功夫,才真让在场众人大吃一惊,佩服不已。

原来明不详所使虽是基础武学,但前后招毫不相关,却又丝丝入扣。须知一套武学,招式之间往往紧密相连,方能自成系统,克敌致胜。这就叫套路。套路之所以存在,是冀以后招周护前招之破绽,或接续前招之攻势。如汪洋生刚才所使的握石拳,便是一套三十四招的拳法,招式间相辅相成。一套武学练到精深,自然能临机应变,交替使用,但大抵而言,套路是经过许多先人研究、洗炼打磨而成,自是同套武学的招式最能互补。

然而明不详将许多下堂武学串连在一起,竟是不见窒碍,浑然天成。

只一转眼,明不详攻出十七招,前后用了六种武学,看起来便像是一套新功夫。到了此时,众人都已经看得出来,觉空并未认真与明不详较量。他只守不攻,用的也全是罗汉拳,无论明不详变了哪种花样出来,觉空都只以罗汉拳阻挡。然而虽只是罗汉拳,明不详却也攻不进觉空身边,反在闪躲格挡中显得狼狈不堪。

这样看起来,反倒是觉空以自己多年积累的深厚功底,嘲笑明不详的年幼无力。

明不详却也不甘示弱,各式变化纷现,两人交战渐酣,一招快过一招,看得一旁观战的弟子们目不暇给。

到得第三十招时,明不详一招夜叉探海,并起食中两指,戳向觉空胸口膻中穴。觉空也伸出两根手指,恰恰夹住了明不详手指。

至此,围观僧人纷纷大声喝采。这一场交锋,明不详攻了三十招,用了十一种入门武学。他不仅精通且博学,加之能融会贯通,随机应变,通过试艺,再无疑虑。

连方才试艺败下阵来的汪洋生也不禁感叹,这世上真有如此天才,果然是人比人,气死人。

觉空放开明不详的手指,淡淡道:“可惜了,你若学过拈花指,这一招就能以无形指力伤我。”

明不详脸上表情甚是懊恼,道:“那是上堂武学,弟子要学,还得很久呢。”

“以你资质,也用不了多久。”觉空道:“你经历文殊院、普贤院,要不要往观音院历练历练。”

觉见听得此言,暗暗冷笑。原来觉空亲自试验明不详,是存着收归己用之心。只听明不详点头答道:“弟子愿意。”

觉空点点头,不再说话,径自回到座位上。

其实觉见这番猜想只对了一半。了净的话觉空虽然不信,当中却有一个疑点。了净是寺内年轻一派佼佼者,明不详撞见他行凶,怎能不被其所杀?他见明不详击败了刚的手法,知道此子天赋异禀,确实可以抵挡了净一阵。

“他若想隐藏自己,就无须用这么张扬的手法击败了刚,方才交接的三十招,也大可用较为平实的方式应战。”觉空想着,到了最后一招,自己让他有使出拈花指取胜的机会,高手过招,有时临场反应更快过脑中所想,方才自己更有意加快了过招。如果明不详无意间使出拈花指,那了净所言便为真。

然而如他所料,明不详并不会拈花指,他所展现出来的功底、招式、临机应变与天赋,恰恰就是足以抵挡了净十数招的奇才少年所能展现的极限,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从他身上,也找不到任何学过上堂武学的痕迹,每一招都是如此干净利落的入门武学。

证明了明不详的无辜后,觉空才开始考虑将他纳为己用。然而,这事无须操之过急。

明不详之后,试艺显得后继无力。一些想试艺的弟子在见识过明不详的能耐后大受打击,发挥反倒不如往日,平白被多淘汰了几个。

端午之后,日渐炎热,人心浮动。

觉见召见了明不详,问他之后的打算,明不详说希望能遍历四院,再入江湖几年。觉见赞他想法,暗示明不详勤奋修行,勿受外邪所惑,又送了几颗素粽,便让他回去。

此时觉生方丈忽然病倒了。

也许是觉如一案与正俗之争使得这位七旬高僧心力交瘁,也或许是年事已高,经不得风寒,佛诞过后,觉生便有咳嗽征兆,到过得端午,已是胸闷气喘,不能自已。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一匹快马驰入佛都,带来点苍派诸葛掌门过世的噩耗。

一般而言,各大小门派的掌门过世,都由观音院正念堂的住持视交情与门派大小派遣使者表达吊唁之意,但九大家掌门非比寻常,往往都由方丈亲往,一来表示尊荣之意,二来,除昆仑共议外,九大家掌门见面的机会不多,借此机会互通信息,三来,也是观察新任继承者的人品性格。

觉生方丈本想带病前往,被众人劝下。若说觉生以下,便是文殊院首座觉云,然而觉云向来埋首精研佛法武学,少与武林接触往来。再说,观察继任者人品性格是精细事,觉云未必能胜任。

最好的人选自是觉空无疑。武林上人人皆知他是少林实质上的第二把交椅,且这事觉空也不放心交给其他人。

送走使者后,觉空耽搁了几天才出门。他在等一个人。了平。

了平,河北普安寺住持,俗僧出身,四月时刚满三十八,有个浑号叫“石头”。这并非指他顽愚或者脾气硬,反之,他精明干练、勤奋努力,是觉空首座的得力助手。“石头”这个外号,是来自正念堂觉闻住持对他的评价:“了平这个人,就像一颗石头,虽然看起来朴实无华,但经得起打磨,谁也别想轻易将他敲碎。”

他是觉空在了字辈中细心栽培的人,有耐心,适合处理杂务繁多的工作,这几年驻守山西,与寺内正俗旧怨无涉,也是觉空推荐他代替调任山西的觉如成为新任正语堂住持的理由。

他收到指令后,连忙将寺内的事务交办完毕,快马加鞭从河北赶来,还没见过方丈,便先赶往普贤院。觉空就是为了等他,这才耽搁了行程。

“你曾在正语堂当过堂僧,熟悉堂内事务。”觉空道:“我前往点苍,快则两个月,慢则三个月。今时不同往日,你辈份低,做事需谨慎,别惹麻烦,若有困难,找你觉寂师叔帮忙。”

觉空话不多,等了三天,就只为交代这几句话。了平自然明白这殷殷嘱咐背后的意思,连忙道:“弟子明白。”

觉空点点头,带领十数名弟子出发前往点苍。

拜会完觉空后,了平前往大雄宝殿拜见觉生方丈。此时觉生脸色已极为不好,语气虽然不到虚弱的程度,但也远不如以往中气充沛。觉生坐在蒲团上,先是对了平嘉勉几句,随即说道:“寺内规定,四院八堂住持以上由方丈亲授易经筋。今日起,你每日早课后过来,我传你心法口诀,你可熟记修习。但勿忘修行,须知武功是末,佛法是本,学习武功,是为护法降魔……”他说到这,想起了平是俗僧出身,只怕未必认同他这番说法,于是转口道:“总之,堂务繁重,任重道远,小心、小心。”

他说完两句小心,忍不住咳了几声。了平忙道:“方丈保重。”

觉生又道:“最近寺内不平静,正俗对立的事情你也清楚。觉如是正僧,你是俗僧,你代替他位置,必有正僧不服,你要有些耐心。”

了平道:“弟子知道。”

离了大雄宝殿,了平心想,十几年前离开少林前往河北时,方丈还是精神矍铄的模样,今日却已是垂垂老矣,不免感叹时光荏苒。

拜会完觉空、方丈,接着便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觉观。

一想到觉观,了平心中便抽了一下。众所周知,觉观对俗僧偏见甚深。俗僧易名之举,便是由觉观与觉如两人倡议,而觉观这人更是反俗僧一派中最激进的领导。俗僧们给觉观一个外号叫“窝里刀”。讽刺他专扎自家人。这一去,只怕会有刁难。

了平打起精神,进了观音院,经过正语堂时,恰巧见到一名俊秀少年正从居士房里走出。便打了招呼问道:“请问觉观首座在吗?”

那少年问道:“请问师兄哪位?”

了平道:“贫僧法号了平。”

那少年忙行礼道:“弟子明不详,参见住持。”

了平问道:“你是哪位师父的弟子?”

明不详道:“家师了心。”

了心失踪引起轩然大波,了平自然听说过,不由得讶异问道:“了心?他不是正业堂的监僧吗?那你怎么会在这?”

明不详道:“弟子现为正语堂的入堂居士。”

了平更是讶异,问道:“你多大年纪?”

明不详道:“今年八月满十六。”

了平啧啧称奇,又问道:“你当了多久的入堂居士?干些什么事?”

明不详道:“我在正见堂当了五个月入堂居士,三天前才转来正语堂公办,负责计算盘查寺内油料供给。”

了平见他也是新来的,不由得起了亲近之心,又问道:“你现在又要去哪?”

明不详道:“我住正业堂,正要回去。”

了平微笑道:“你住正业堂,在正见堂当了入堂居士,现在又来正语堂办公,这经历之丰富,实属难得,可得用心学习。”

他拍了拍明不详肩膀,问道:“觉观首座在吗?”

明不详道:“首座还在办公,需要弟子带路吗?”

了平挥了挥手:“不用了,我认得路。”便往观音院大殿走去。

了平到了大殿拜谒觉观,出乎意料的,觉观并未刁难,反倒是客客气气地从房里拿出厚厚一叠公文,说道:“觉如赴任早,这些都是他留下的交接事项。这几日你勤劳点,先看过一遍,若有疑问,问我便是。”

了平忙应承下来,接过公文,觉观笑着嘉勉几句,便送他回去。

了平心想,看来觉观并不如想象中险恶,“窝里刀”这句话,说得忒重了。

正语堂负责少林寺所有政务,也包括庶务,是杂事最为繁琐的一堂。举凡寺内所有起居法规、吃穿用度、人丁普查、照顾境内老弱、堂僧俸录升迁,都归正语堂管。在少林寺有句话是这样说的,要是你在少林有件事不知道找谁管,那就去找正语堂。

了平于行政上素有长才,只花了一个晚上,便把所有公文卷宗看了一遍,第二天听完早课,到大雄宝殿向方丈学习易筋经。易筋经虽有正本,向不外传。只有口授。方丈有病在身,说话已开始有些吃力,但了平资质甚佳,总能举一反三,不必方丈多费口舌,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便将今日进度学得差不多了,方丈对他点头微笑,甚是嘉许。

一个多月过去,了平想,这个月虽然忙碌,但总得来说还算稳当。觉观首座不仅没刁难他。反倒颇为礼遇。都说正俗之争不可开交,如今看来似乎也没想象中激烈,想来方丈虽然流放觉如,但让俗僧当上正语堂住持,也算处置公平,消弥了双方怨气。

忽然响起敲门,了平问道:“谁?进来。”

一名僧人走入说道:“是佛都居民送来的请愿书,关于挖井的事。”

了平道:“挖井是工事,工事是归地藏院正思堂管的,怎会找上我?”

那僧人道:“这事不是这么简单,那是佛都居民的请愿。”

原来这数十年来,佛都日渐兴旺,居民越来越多,规模也越见膨胀。都内水井有限,一些边缘地带便无井可用,得走上一大段路方能取水,甚是不便。这些地方又多是贫困居民,无地可挖井,半年前便向少林寺求助。觉生方丈本着慈悲为怀,允诺为他们挖井,正思堂派人勘查,连地已在觉如离开之前买下。

了平道:“既然地都买下了,怎么不开工?挖个井是要花多少时日?”

僧人道:“当初居民上求方丈,这事不知该谁管,便是正语堂接下。地虽买了,还要住持你发个公文通知正思堂开工。”

了平说道:“这简单,发个公文便是。”他当下写了公文,要正思堂开工。

隔天,他前往大雄宝殿修习易筋经,临走前,方丈忽然问起佛都水井之事,了平心中一惊,忙道:“已经在处理了。”

方丈道:“天下之大,贫困老弱者众,少林寺能做的不多,若连近在咫尺的佛都都照顾不好,又怎能恩泽广被,兼善天下。”

方丈这一催促,了平便急了,回到正语堂,见一封公文,原来是正思堂发来的,他拆开一看,上面写着:“经查前文已覆,谨请以覆文再回,确认无误后,方能照函办理。”

了平这一看可胡涂了,这事哪曾发过什么公文?他走出堂门,环顾四周,恰好见到明不详,便喊了过来,把公文拿给明不详看,问道:“这什么意思?”

明不详看了公文,问道:“是水井的事吗?”

了平道:“就这事,正思堂先前发过文吗?”

明不详道:“之前正思堂勘完地,送了一封公文过来,上面标示了水井的位置跟外围土地。正思堂的意思,是要住持就着那封有附地图的公文再回复回去,他们才能动工。”

了平道:“当真岂有此理。”

他这段时日已将堂中文件都看了个遍,可没看过明不详说的这封公文。便在厅堂中到处翻遍,却始终找不着,于是转头对明不详道:“你进来帮忙找找。”

明不详进了殿堂,到处翻查,仍是找不着,明不详便道:“何不问问觉观首座?”

了平觉得有理,于是前往拜见觉观,询问觉如是否交接了这封公文。

觉观摸着头说道:“这件事我是知道,但这公文……觉如没交给我。唉,你这师叔做事向来粗枝大叶。若是弄丢了也无妨,往正思堂走一趟,你跟了证是同辈,他该会关照你才对,不过一纸公文,有什么不能通融的?”

了平觉得这也有理,前往正思堂要找住持了证。正思堂的堂僧奉了茶,要他稍等,谁知这一等,便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总算了平“石头”的外号不是白取的,他甚有耐心,也不发脾气。一个多时辰后,了证才把他请进。

了证是位正僧,只比了平大两岁,却早了四年当上住持。实则少林寺当前掌权的觉字辈高僧年事已高,势必渐渐交接给了字辈,了证是第一个,了平则是第二个。

了证虽然当上住持,但他资历最浅,四院八堂会议,往往只能唯唯诺诺,不敢多提自己意见。了字辈与觉字辈又差了一辈,正思堂负责营建采买,公务上与其他住持交涉也得毕恭毕敬。底下人见了,也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馒头”,意思是软弱可欺,其他哪个堂的住持都能踩踩他。

然而馒头今天遇到石头,反倒成了更硬的那个。论年纪、资历,这颗石头都比自己短少了些,在他面前,自己反倒是前辈了。

两颗光头见了面,馒头先是寒暄说道:“唉,今日公务繁忙,劳烦师兄久等了。”

石头只得说道:“不敢,只是打扰师兄,甚是过意不去。”当下也不多说,单刀直入问起水井之事。

馒头说道:“这公文上面附图,是为了确定施工地点,你若不将图发回,要是弄错了地方,不但耽误时日,更耗费人力物力。”

石头只得说:“觉如住持没交接好,那公文已不见了。”

馒头忙道:“这可不成,没了图,怎么施工?”

石头毕竟是耐磨的,他沉住气道:“反正佛都就在左近,不如我们走一趟,确定一次如何?”

馒头虽软,却不含糊,又道:“没有白纸黑字,起了争议怎办?你再找找,这么重要的东西,觉如师叔肯定不会遗失。要不,我派人往山西问一下觉如师叔如何?”

从河南跑一趟山西,就问一封公文放哪?石头再蠢,此时也知道馒头有心刁难,但他甚有耐心,于是道:“两地来回甚是耗时,这是方丈交办的事,还是得急些。难道正思堂没有留存副本?”

馒头道:“副本是有,只是不知道放哪了,我再找找,找着了立刻通知师兄。”

石头拱手道:“那就劳烦师兄了。师弟告辞。”

馒头也拱手哈哈笑道:“哪里哪里,不敢不敢!请。”

了平离了正思堂,他压根不相信了证会认真替他找水井图。他转向普贤院,找觉寂师叔帮忙。

觉寂是正命堂住持,正命堂负责少林寺戒律,当初便是他擒抓了净。他是觉空首座的左右手,身材健壮,就一颗头小得出奇,一到冬天,披上棉袄,一圈绒毛围在脖子上,便如一只小狮子般,于是年轻时便得个“锦毛狮”的绰号。锦毛狮虽已年老,依然个性刚烈,做事果决,不少人都怕他。

觉寂听完了平的抱怨,大怒骂道:“这些正僧,不满你得了住持的位置,存心刁难你!你莫担心,明日我去一趟正思堂,看看了证那家伙怎么推托!”

了平听觉寂这么说,略感安心。

果然隔天一早,觉寂便来到正思堂,了证不敢怠慢,忙出来相迎。

锦毛狮问道:“我昨晚去找了平叙旧,谈起了水井之事,听说你把勘察的地图给弄丢了?是否?”

馒头忙道:“并无此事,只是堆在公文里,得找找。”

锦毛狮道:“内务不整致使遗失公文,这是瑕疵。了证师侄,你以前可是个精细人,怎么上了位,反倒粗糙了?”

遇到锦毛狮,馒头又变回了软弱可欺的馒头,只得道:“我再找找,估计花不了几天。”

锦毛狮一巴掌拍向桌子,啪的一声巨响,怒道:“还得等你几天?今天你找不出来,贫僧就来帮你整理整理!”

馒头忙点头称是。

正定堂的住持觉广后来听说了这件事,他下了个评语:“馒头再硬,也会给狗叼了。”

然而馒头还是拖到了最后一刻,一直到下午公办时间结束,才把挖井的公文送给石头。

了平就着正思堂送来的公文回复,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天下太平。不料第二天下午,先是明不详此时敲了门,说道:“大雄宝殿上的长明灯快没灯油了,得补。”了平正要处理,又有弟子来报,说道七月十五是僧宝日,这一日要为全寺发放僧鞋,按照往例,僧鞋该当提早一个月送来验货,至今却无下文。

这可是件大事,少林寺上下僧人弟子三千余名,三千多双鞋可不是一时能够采办。这事又归正思堂管,石头又得再碰一次馒头。

了平只得对明不详说道:“这事等我回来再处理。”便又快步往正思堂去。

“寺内僧人尺寸各自不同,你无尺寸给我,我怎么采办?”馒头说道。

这话在情在理,此时便请了觉寂撑腰也无用。了平只得又赶回正语堂,这一探问,方知佛诞前觉如便已派人统计僧人鞋子尺寸,写在一本笔记上,只是遭遇佛诞,忙于杂事,并未将数量送到正思堂去。佛诞之后,觉如入狱,这事便搁下了。

了平翻来覆去地找,自然也找不到那本登记僧人鞋子尺寸数量的笔记。他再往拜会觉观,这把窝里刀只说:“唉,觉如这人就是散漫,也不知道把东西丢哪。你要不要派人去山西问问他?”

了平这时已明白,这些下落不明的文件,八成是觉观动的手脚。但觉观是首座,了平也奈何不了他。

他心急如焚,眼看距离七月十五号只剩下二十余天,他派了所有正语堂的僧人统计所需僧鞋尺寸数量。

隔天早上,他神情恍惚,觉生方丈问了他状况,他只说没事。

到了正语堂,他询问昨晚丈量僧鞋的进度,这一问,险些昏了过去。整整一天,四百名僧众,竟只量到两百多双脚。

原来正僧们不知何故得知此事,存心要了平出丑,遇到正语堂僧人来丈量鞋子时,纷纷找借口推脱逃避。加上觉如甚得人心,正语堂多数正僧都对他流放一事不满,办起活来总是不尽力。一名僧人到了文殊院丈量,竟与另一名僧人聊了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僧人推说要抄写经书,连鞋子都没量就走了。

“觉如得人心,这是他最大的本事,自古收服人心难,你得有些耐性。”窝里刀依然是那把窝里刀,讲起话来不着边际,觉观只道:“你得花点时间让他们信服你。不如以身作则如何?”

事到如今,也不得不以身作则了,了平点了几十名俗僧,一院院一堂堂一间间测量下去。有住持在,那些正僧不敢皮赖,只得乖乖接受丈量,就这样,花了五天时间,总算把尺寸丈量清楚,把数量送到正思堂去。

他刚松了一口气,明不详又来说道:“大雄宝殿上的长明灯快没灯油了,得补。”

他正要吩咐,又一名僧人来到,喊道:“住持,那佛都的居民都聚在门口,嚷嚷着要见方丈陈情。”

“又怎么了?”了平问道:“正思堂不是开工了吗?”

“没啊,那地方多了十几名正思堂的僧人,却还没开工。那些贫民才会到山上来。”

“在哪?快带我去!”了平当即起身,先到大门劝退那些居民,那些居民嚷嚷着只是不依。了平只得跟着众人到了佛都,只见一块空地上坐着十余名僧人,果然一土未掘。于是上前问道:“怎么不开工?”

那十余名僧人慌忙起身,说道:“早要开工,正等着住持你来呢。”

“等我干嘛?”了平恼怒道:“你们这不都到了吗?”

“依循往例,需要住持确认过后方能开工。我们在这等了好几天,都不见住持你来呢。”

“怎么没人通知我?”了平提高音量,显是动怒了。那僧人摊摊手道:“我们想住持事忙,不敢打扰。”

“现在!立刻!挖!”了平大吼一声,那些人这才动起来。

了平赶回少林,回到殿中,见着这几日堆起的公文放在桌上,便如一座小山般,深感心力交瘁。

事情传扬出去,也传到正业堂,觉见并不乐见少林为此纷乱,主动去找了同为正僧的正定堂主持觉广,以及正见堂住持觉明谈起此事。

觉广有个外号,叫拔舌菩萨,只因他惯爱说风凉话,每每说的一针见血,又毒又狠,但又在情在里,被说者往往无法反驳,只能诅咒他死后必下拔舌地狱。

觉广的评语是:“石头斗不过馒头。馒头是软的,里头却藏着刀子,有了刀子,馒头才硬得起来。”

显然,他认定这件事情背后是觉观主使。确实,没觉观撑腰,了证是难以兴风作浪的。

觉见道:“这终归是少林事务,觉观首座这样做,有失厚道。”

觉广只道:“你劝不了他。”

正见堂的觉明只是喝着茶,对觉见说:“既成今日果,必有前日因,了平承接了觉如的位置,自然也受了因果。这是他的磨难。未必是坏事。”

觉见仍是拜访了觉观,觉观只道:“若不给他些困难,俗僧们真要以为自己得势了,这少林还有佛法吗?放心,我有分寸。”

觉见劝了几句,觉观仍是不听,这终究是观音院事务,觉见也无从插手,只得离去。

了平把公文搬回房里,直批了一晚上,早课后前往大雄宝殿学习易筋经,回来又继续批文,直到中午方才批完。

他一夜未寐,批完后便沉沉睡去。

又过了一天,他见方丈脸色蜡黄,这才想起,这段日子以来,觉生脸色一日比一日差,不由得担心起来,劝告方丈保重。

觉生笑道:“生死有命。贫僧今年七十,活得足了,也该前往下一个修行路途了。”

了平忙道:“方丈不可这样说,少林还需仰仗您主持。”

觉生叹了口气道:“唉……我又主持得了什么?少林在我手上,正俗之争日益加剧,我才是少林的罪人。”

了平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觉生又问道:“那口井怎样了?”

了平忙道:“正在赶工,不日便可完工了。”

觉生微微一笑,继续指导易筋经密要。

了平离开大雄宝殿后,即刻赶向佛都。到了工地,那十余名僧人都坐在地上休息,见他来到,这才纷纷起身行礼。

了平走向前去,往井里一看,约摸三尺深度。这几天时间,十几名工僧,竟然只挖了三尺?

便是石头也有性子,了平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那为首的工僧道:“住持你别生气,我们刚开始挖时,就撞上了大石,挖了三天,把巨石凿开,才能继续动工。”

了平骂道:“巨石已经凿开,你们又在休息?”

那为首的工僧神情肃穆,甚是庄重,道:“我们搬开巨石,发现底下有只大鳖。那是成精的水神,我们惊扰到他,照规矩,得作三天法会,才能继续动工。”

了平又问:“那鳖呢?在哪?”

工僧道:“我佛慈悲,既是河神,自是放生了,现在不知何方云游去了。”

他把一派胡言说得慎重谨慎,仿佛真有那只大鳖似的,了平气得狂了,转头就走,往正思堂找馒头理论去。

“做工事,本就有些禁忌。”馒头推得干净:“既然要停工三天,那也是不得已的。这是正思堂的工作,还望师兄尊重。”

了平只得把这事再告知觉寂,把这锦毛狮气得大发狮子吼:“好,这些正僧真要闹事,那大伙就一起闹!”

当天晚上,觉寂请来正进堂的住持觉慈。

正进堂与正思堂同属地藏院,掌管预算财政,少林寺一应支出具由正进堂管理。觉慈是俗僧,于银钱一事上锱铢必较,旁人都称他为“铁公鸡”。

第二天,馒头发现一封退回的公文,原来是采买僧鞋的款项被拒绝了。馒头去找铁公鸡询问,铁公鸡只说:“近来寺里开支颇多,你再问问商家,能不能算少些。”

“七月十五日便要发放僧鞋,剩不过十余日,这当口了还谈什么价?”馒头说道:“再说往年也是这价格,怎么往年能过,今年不能?”

觉慈说道:“往年的规矩是往年。如果往年的规矩能用,这僧鞋能照往年的数量尺寸订制吗?”

馒头知道觉慈刁难,多说无用,偏偏当日商家又来索要头款,馒头无奈,只得用寺里的膳食费预先垫了。

当晚,馒头便找了觉观首座商议。

第二天,觉观找来了俗僧一派的正念堂的住持觉闻。

“觉慈要了证去找店家讲价,了证办不好这事。”觉观道:“我想请你帮忙。”

觉闻瞪直了眼,问道:“正念堂负责寺外往来,接待外宾,派遣使者。掌管银钱的事,怎么跟正念堂扯上关系?”

觉观道:“与店家谈价,难道不是与寺外往来?”

觉闻道:“正念堂向来只与武林门派往来。”

“既然能与武林门派往来,难道小小店家也应付不了?”觉观道:“酬庸接待,进退应对,都是正念堂的本职,做得利索习惯。比起满是铜臭味的正思堂,正念堂理应更懂待人接物才是。”他接着又道:“再说发放僧鞋一事本是正语堂的工作。正语堂与正念堂同属观音院,你帮他,也是帮了了平。”

觉观是觉闻的直属上司,觉闻推却不得,只得派弟子前往商家讨论,却被商家骂了出来。这也不怪人家,东西都做到一半了才来讲价,这不寒碜人吗?

觉广对这件事情的评语是:“窝里刀毕竟是窝里刀,砍起自己人,一刀便要毙命。”

觉闻虽是俗僧,却潜心向佛。他年少时不通世事,一心入寺,拜了个高僧为师,却不知有正俗之分。他师父恰恰是名俗僧,此后便被排入俗僧之列。

他虽为俗僧,却少交际,多修行,除了依附觉空外,与其他俗僧往来并不密切,只得硬着头皮找了铁公鸡商议。

“好一把窝里刀!”铁公鸡觉慈骂道:“想不到他连观音院自己的人也捅!”

觉闻道:“这事着落到我身上,需得解决。”

觉慈道:“不怕,追根究底,僧鞋已经定下,商家必然送来。只要僧鞋正常发放,这事扯不到正语堂,石头就没事。倒是这颗馒头,我还得再治治他。”

觉闻苦劝,觉慈就是不听,觉闻无计可施,心想,正进正思两堂都归子德所管,不如找子德首座聊聊。

那子德是四院八堂当中辈份最高的,却也是最怕事的一位,他本是富商出身,善于经营,因此成为地藏院首座。觉闻前往拜会,子德只是嗯嗯啊啊,表示会善加沟通处理,推了几句,觉闻不得要领,只得离去。

觉闻后来向觉广提起此事,觉广道:“你一开始就不该指望子德,他要是生在武当,太极拳能打得比张三丰还好。”

之后几天,凿井的工作仍是牛步。这日突又下起大雨,更要耽误工程,了平担心方丈问起,甚是焦急。明不详又来问道:“住持,真不能等了,大雄宝殿佛祖前的长明灯要灭了。”

了平问道:“没灯油了吗?”

明不详道:“就要见底了。”

了平道:“你先回去,我去正思堂一趟。”

发放灯油是正语堂的工作,灯油采买是正思堂的工作。了平到了正思堂,馒头却说了平没发公文,不能采买,要买还得等上几天。了平怒道:“若是佛祖座前的长明灯熄了,那该如何?”

此时馒头也是有苦说不出。他毕竟是正僧,自也不希望佛祖前的长明灯熄灭,只是大雄宝殿前的长明灯多达数百盏,大小各自不一,当初为了方便添油,特地命巧匠设计,每盏灯里都藏有暗管,暗管直通殿外的油箱。那油箱足有十五石大小,不是一两斤灯油能解决的事。

然而这十数日铁公鸡苛扣银两,一钱未发,正思堂的银两早已告罄,连这几日的饮食采买都是赊欠来的,哪来的钱买灯油?

了平只得再去正进堂,起码让铁公鸡拨点银两,把灯油的问题给解决了。不料一踏进正进堂,只看到堂内各处漏水,滴滴不绝,铁公鸡只是不停骂娘。

原来正进堂年久失修,早有漏水的毛病,本来说好要正思堂的工僧修缮,现在与馒头闹僵了,明明负责修缮的僧人就在隔壁,偏偏对方只说忙碌,把所有人全派了出去,不肯收拾。

了平知道说也无用,转头就走。

了平决定明天一早就把所有事情向方丈禀告。

不料当天来传授易筋经的,却是文殊院的觉云首座。

“方丈病情加重了。”觉云叹了口气道:“正见堂的医僧来看过他,嘱咐他好好休息,寺内的事情,暂时也别惊扰他了。”

了平知道觉云的意思,点了点头。

“你要学的易筋经,暂时由我传授。跟我来。”觉云取出一本经书来,只见纸张陈旧,显是久经岁月。上面写着《易筋经》三个大字。

“我是正僧,你是俗僧,为免争议,我们对着经书教。”

了平道:“弟子信得过师叔。”

觉云道:“算了吧,这当口,正俗哪来的信任。”

他打开经书问道:“你学到哪了?”

了平回到正语堂,苦思良久,此时已是七月六号,再过九天便要发放僧鞋,然而连只草鞋都没见着。

大雄宝殿的灯油没了,不知还能支持几日。

佛都的井不知道几时才能完工。

这两个月当真不知怎么熬过的,再过几天,只怕事情就要闹大,到时候真要杀鸡儆猴,那杀的肯定不是铁公鸡,而是自己这只小鸡。自己会不会是少林寺史上最短命的住持,那还真是谁也说不准。

现在方丈又病了,该怎么办才好?

想起方丈病倒,了平灵光乍现。他站起身来,将右脚架在桌上,左手运起真力。这套大般若掌可是他的的得意绝学,了平一咬牙,一掌挥下。

隔天,明不详又来催促灯油,却找不着了平,这才听说天雨路滑,了平不小心摔断了腿,现在正在养伤。

据说觉观听到这消息,咬牙切齿道:“这卑鄙小子!”

了平躺在床上,虽然右腿疼痛不已,倒是安心多了。这下好,自己既然受伤了,觉观是观音院首座,正语堂的事与他脱不了干系,这把窝里刀,终究还是得戳到自己。

他在床上嘻嘻笑着,心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混账事,还有谁没搅和到?还能不能更糟一点?

事情确实还能更糟一点。当天黄昏,雨势稍歇,突然有数十名百姓聚集在少林寺门外,大声叫嚷,高喊少林寺还钱。原来了证赊欠的帐款实在太高,佛都的商家菜贩不堪亏欠,又要不到钱,于是纠众前来讨债。了证赶忙前往安抚,反被众人揪住了大骂,事情惊动了正业堂,还以为是俗僧惹事,引来众怒,觉见连忙赶来。



正思堂里,觉见粗红着脖子,脸上青筋暴露,显是怒到极点,若非怕造口业,只怕连串脏话也要骂将出来。

“少林寺立刹千年!一千多年!一千多年!这一千多年来,第一次……第一次……”觉见气得话也说不利索:“第一次被人上门讨债!你搞什么!”他怒气一来,随脚一踢,一张木桌登时粉碎。

馒头低着头,不敢多说。

“马上!把帐结清,打发那些人走!”觉见几乎是吼的。馒头讷讷道:“师叔……不是我不还钱,是正思堂真没钱了。”

“跟我来!”觉见拉着了证,大踏步往正进堂走去。那正进堂的屋顶还没修好,兀自不停漏水,滴得满地都是,室内一片狼籍,哪里还有四院八堂的气派?

那铁公鸡觉慈早料到觉见要来,正笑嘻嘻地等着。

觉见看他嘻皮笑脸,怒气更盛,正要发作,却见觉慈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

觉见转过头去,身后一个高大身影,铁青着脸,正瞪着觉慈,黄色僧衣上还有些水渍,显是刚从外头回来。

那不是觉空又是谁?

夜色渐深,大雄宝殿上的长明灯忽地熄灭。

一条人影,无声无息潜了进来。

第二十一章 寻佛

觉空回到少林,结束了一场胡闹,据说包含子德在内的五名俗僧领袖都被严厉喝叱了一番。

然而,少林的隐忧并没有随着那场胡闹而结束,或者说,正俗之争自膳堂中的那场斗殴开始,到今日彻底变成暗地里的角力。

而少林寺的另一个隐忧……



觉生知道自己捱不过这个冬天。

生死本是小事,他坦然面对,只是回想自己在二十二年前接下方丈之位时,前任方丈对他殷殷嘱咐,重点只在一句话:

“抑俗僧,扬正僧。”

然而他并不这样想,少嵩之争殷鉴不远,若无俗僧协助政务,少林只怕日益衰败。正僧中虽不乏如觉见、觉如这等干练之人,但精修佛法且兼具手腕才能者,又岂是容易找的?就说觉云,贵为文殊院首座,虽然持戒具足,修行不懈,但性格一板一眼,聪明有余而不通世故,除了在文殊院掌管经书武典,放去地藏院,只怕连个堂僧的俗务都干不好。

是以他继任方丈后,反而极力拔擢俗僧,力求正俗公平,本以为可借此消除正俗之间的隔阂,没料想正俗之争不仅没有在自己手上弥平,反倒是日益加剧,自了心失踪后,短短几年,竟已不可收拾。

自己是哪里做错了?

他叹了口气。这位七旬老僧一生慈悲为怀,直至大限将至,缠绵病榻,仍关心着少林的未来。

该是立方丈的时候了。四院八堂当中,谁是最好的人选?

觉空的能力毋庸置疑,这些年仰仗他,方能使正俗相安无事。觉空是心怀少林的,然而他是俗僧,于佛法上的参悟只怕比文殊院的一名堂僧都不如。自己已经打破够多的规矩,若是连方丈一职传正不传俗的规矩也打破了,让不是和尚的和尚当了方丈,少林还有资格自居佛门正宗吗?

假若俗僧不考虑,那唯有从六名正僧中找寻。

论辈份、资历、修行,觉观都是最佳人选,但这把窝里刀,让他当上方丈,只怕更会加剧正俗之争。而他似乎也以打压俗僧为己任,几个月前的胡闹,便是由他一手操弄。这样的人……

觉生摇摇头,觉观绝不可行,再来是觉云,觉云不善俗务,觉明太过优柔,觉广……拔舌菩萨的冷嘲热讽,真让他当上方丈,之后昆仑共议,不知道会得罪多少掌门呢。

文殊院三僧既然不可选,那剩下的唯有觉见与了证。了证资历浅,无担当大任的气概,馒头扛不住少林寺的重担。那只剩下觉见了。觉见……

觉见对俗僧虽有偏见,但素来以大局为重,俗僧易名,唯有他与觉明两名正僧反对。比起觉明的优柔寡断,觉见虽不善谋,却能断,只要他跟觉空能好好合作……

想到这,觉生胸口一紧,忍不住咳了几声。

觉见与觉空素来不合,他也是知道的。

要是觉如还在……觉如还在……觉生感叹,假如觉如不要倡议俗僧改名,没有因了净之事被放逐,这名长袖善舞的正僧,或许是接任方丈的最佳人选。

其实还有一个人,或许那才是最佳人选,那便是与觉如同在观音院的觉闻。觉闻是俗僧,但修行勤奋,觉空不仅不会为难他,反倒会为他筹谋策划。他不似觉空那般立场分明,少与人往来,在俗僧中也无结党成派,比起觉空可能遭遇的反对,唯一会因为觉闻当上方丈不满的人,大概只有觉观。

只是觉闻性格软弱,当上方丈,势必沦为觉空的傀儡。这是小事,或许还是好事。

可惜……觉闻终究是俗僧。

是时候决定了,觉生召唤服侍僧备好笔墨及金漆丹纸,传唤四院首座前来。

“我死之后,由觉见继任方丈。”觉生说道,他的声音已经渐渐虚弱了,“四位首座有意见吗?”

觉观一开始便知道自己不是人选,他原本期望觉如继任方丈,觉如却因为了净一案被流放,这事惹得他极度不痛快,所以刁难了平。只是觉见也是正僧,又向与觉空不合,由觉见担任方丈也是能接受的人选。

觉云压根不想离开文殊院,只要不是俗僧接任,他都乐见其成。

子德是唯唯诺诺的人,只要觉空说好,他便跟着说好。

至于觉空……

觉空清楚方丈的思路,觉见成为新任方丈,早在觉空预料之中。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太差的人选,改变不了少林寺的困境,也不会闹出糟糕的事情。觉空并不在意,解决少林困境的人一直都是他,这之后,是他的传人,不是任何一任方丈。

所以他只是轻轻点点头。子德见他点头,便跟着称是。

觉生写下觉见的名字,同时用方丈佛印盖下金漆,交由文殊院首座觉云送去方丈院中保管,待觉生圆寂后,取出公布。

觉云先行离去,觉观说了几句要方丈保重的话后,便与子德先后告辞,只剩下觉空一人。方丈见觉空尚未离去,知他有话讲,问道:“觉空首座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你不杀觉如,便不该流放他。”觉空道,“把所有罪责推给了净,一力袒护觉如,今天也不至于如此困窘。”

觉生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淡淡道:“不流放觉如,俗僧不服。”

觉空冷冷道:“现而今俗僧服了吗?正僧服了吗?你这两面讨好的性格,几十年不改。”

觉生叹口气道:“不是人人都似你这般决断,对错之外,还有心里的那道坎。”

觉空道:“你的那道坎,是佛祖,还是少林?”

“都是。”觉生道,“到了此时,你还要与我争论?”

觉空静静看着眼前这人。觉生大他十三岁,自他入寺以来,觉生便是方丈,也是觉生一路将他拔擢至菩贤院首座,这十七年风雨同渡,实有深厚感情。他非正僧,于生死之事不能如此豁达,此刻挺拔的腰杆竟有一丝动摇。饶是如此,他仍说了该说的话:“你该选觉闻,甚至觉观都好些。”

觉生道:“你若真不赞成,方才怎不反对?”

“我若劝得动你,觉如早死了。”觉空双眉低垂,接着说了句,“方丈保重。”便即起身离去。

觉生忽道:“你也该是找个传人的时候了。”

觉空停下脚步,似乎是在思考。

“你向来知道该怎么做。”觉生道。

觉空听懂了他的暗示,点点头,昂首而去。

觉生望着他的背影,又是一声感叹。

另一边,觉云拿着金漆丹纸来到方丈院,那是方丈公办之处。他关上房门,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来到书桌上一尊小弥勒佛像前,伸手一扳。书桌上浮出一个暗格,那是放置易筋经的地方,全少林寺唯有方丈与文殊院首座知晓这处机关。

觉云把金漆丹纸放入暗格中,又扳了一下佛像,暗格关上,外表一如初时。



觉空离开了大雄宝殿,他听懂了方丈的暗示。觉见今年五十六,会是最后一任执掌少林大位的觉字辈僧人,之后便是了字辈僧人。了平虽然办事利落,但机警不足,短于谋略,才会被觉观玩弄于指掌之上。

这趟去点苍,点苍向来传长不传贤,这在九大家是罕见的。青城、华山传嫡贤,唐家从子侄辈中择贤,少林、武当、丐帮具是掌门点选,衡山、崆峒是长老推举,唯有点苍还守着旧规矩。新任的点苍掌门是长子诸葛焉,他一眼就看出这人性格浮夸,好大喜功,倒是他弟弟诸葛然,会是个厉害角色。

择选传人,不可不慎。方丈要他找一个传人,自然不是代表俗僧。甚至,是一个不代表正俗双方的僧人,或者说,能同时代表正俗双方的僧人。

栽培一个正僧弟子,像当年子秋栽培自己那样栽培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交给他继承。

要能得到正僧的信任,又能有足够的手腕控制俗僧。

了净是个人才,可惜,被觉如糟蹋了。

另一个人才……

他想起了明不详。



觉空召见了明不详,他们的对话很简单。几句寒暄后,觉空问明不详:“你对你师父了心的事,有什么看法?”

明不详道:“我想师父或许不会回来了。”

觉空又问:“你觉得寺里对你师父的处置,妥当吗?”

觉空问的自然是菩贤院最后的批示:斗殴致死,有疑待查。

明不详摇摇头道:“不妥。”

觉空又问:“那怎样才妥当?”

明不详道:“了心杀人,通令缉拿。”

觉空道:“那可是你师父,真相未明前,你就说他杀人?”

“师父不会想见到少林因他而起正俗纷争。”明不详说道,“只说缉拿,没说刑立决,找到师父便可得到真相。即便师父像现在这样失踪,也只算个悬案。”

觉空点点头,他对明不详的回答满意,又问:“你决定剃度了吗?”

“还没。”明不详道,“弟子想离开少林。”



中秋过后,明不详拜访觉见,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拜访觉见。

“你要离开少林?”

“是。”

“你孤身一人,何去何从?”

“师父们不是常说,依心而去,依佛而从?”

“你才十六,现在离开少林太早了。”觉见说道,“神通藏还有许多武学宝典,众多经书,你还未学全呢。”

“比起这天下,文殊院的藏书算少的。”明不详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知行合一。”

觉见想起觉空曾经召见过明不详,起疑问道:“是觉空首座对你说了什么?”

明不详道:“首座只问我想不想剃度。”

“你怎么说?”

“弟子也说想离开少林。”

觉见叹道:“我原以为你会留在寺中,剃度出家。”

明不详道:“弟子自幼在少林生长,少林就是弟子的家。在少林剃度,是在家还是出家?”

觉见听出明不详话中有话,笑道:“你的意思是,没见过这天下,这出家也没意思。”

明不详道:“世尊悟道,也要经过天魔扰乱。”

觉见笑道:“你是要去给天魔试炼试炼吗?”

明不详道:“说不准是弟子当天魔试炼别人呢。”

觉见哈哈大笑,他看着眼前这少年,比起三年前初见时更加挺拔秀美。明不详禀性纯良,天资聪慧,于佛法领悟甚深,若能留在寺里,那是正僧的福气。他本想好好磨练磨练他,但如明不详所言,留在少林寺,终究少见了世面,即便出家了,极可能成了认死理的正僧。

与其如此,不如让他见识江湖险恶、人心难测,若能更通些世故,他日再回少林,或许便能成为之后正僧的栋梁支柱。说到底,少林面临今天这样的窘境,实是正僧缺乏如觉空一般干练精明的人物。

“外头有许多人情世故,不是寺里可比拟。世途险恶,你要小心。”

明不详道:“弟子明白。”

“几时要走?”觉见又问。

明不详道:“或许是明天,也可能是几年后,依心而去。”

觉见点点头,算是允诺了,又问:“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明不详又道:“弟子还有一个问题。”

觉见笑道:“什么问题?”

“住持认为,如何方能消弥正俗之争?”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明不详这个问题倒使觉见措手不及了。他回道:“正俗各安其分,便能弥平。”

“正俗的本分是什么?”明不详又问。

“俗僧协助正僧便是本分,正僧专注修行便是本分。”说到这里,觉见又道,“只是认分两字却不容易。你怎会问这个?”他又问了一次。

明不详答道:“只是有感于寺内纷争,思之无措,心想住持或有见解。”

觉见笑道:“我要能有见解,寺内也不会这么多纷扰了。”

明不详道:“住持说本分,佛经又说众生皆有佛性,既然都有佛性,那便都能修行,为何俗僧不能修行?”

觉见回道:“不是说俗僧不能修行,觉闻住持便是守分的俗僧,勤于寺务,又不荒废修行。但此等人凤毛麟角,罕见罕得。”

明不详说道:“修行是人人平等,是否正僧更该助俗僧修行?”

觉见哈哈大笑道:“他们若肯修行,少林寺还怕没人教吗?子德首座几时问过修行事了?他出家后孩子都不知道生过几个了。他们不愿修行,又怪得了别人吗?”

明不详道:“是否佛与少林真不能分?名相是虚,少林是虚,佛亦是虚,以虚渡虚,岂不执着痴迷?”

觉见惊道:“详儿,你这话忒也胡涂。少林以佛起家,是天下释众依归,若因俗僧之故,我等正僧便退出少林,他日衡山亦复如是,更他日,古刹名寺中僧人住持个个退让,天下何来寺宇,又何来僧宝?须知,名相虽虚,僧宝是真,无三宝则佛法灭,佛法灭,众生何时方能解脱?”

他说得严厉,明不详却未见惊慌,只是伏首于地,说道:“谢住持开释,弟子明白。”

觉见点头道:“你年纪轻,思虑本有欠缺,这是小事。觉明住持对你甚是器重,你在正见堂洒扫数年,又在他那当过入堂居士,临走前可得知会他一声。”

明不详答是后行礼告退,径自往正见堂去了。

觉明得知明不详要离开少林也甚是讶异,问道:“想清楚了吗?你才刚满十六。”

明不详道:“弟子深思熟虑过了。”

觉明点头道:“也好,也好,因缘和合,缘来则聚,缘灭则分。你当谨记,诸恶莫作,诸善奉行。”

明不详问道:“什么是恶,什么是善?”

觉明笑道:“以你的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如何分别善恶?”

明不详又问:“以世尊的智慧,如何分别善恶?”

觉明道:“身作三业,口作四业,意作三业,此十业即为恶报。”

觉明所说的是佛经所述十恶,分别是杀生、不与取、邪淫,此为身作三业,妄言、两舌、粗语、绮语,此为口作四业,贪伺、嫉恚、邪见,此为意作三业。

明不详道:“以世尊的智慧看众生,众生与沙尘无异,所谓善恶,不过浮蝣之争。人不在意蜉蝣生死,世尊在意众生善恶吗?”

觉明道:“世尊若不在意,又怎会遗法于世?佛的慈悲,便是一浮蝣也是在意。”

明不详又问:“修行需经历无数劫,菩萨成佛,便需三大阿僧只劫,这漫漫长时,人生恍如一弹指,这一弹指的善恶,重要吗?”

觉明道:“便是一念也重要,何况一生?”

明不详道:“若是这一念难以把持,也是自业自得?”

觉明笑道:“这是当然。”

明不详行礼道:“弟子受教。”

明不详回到正语堂处理杂务,与往常一般,似乎并不急着离开。



正语堂住持了平,不愧石头之号,即便断了一只脚,仍是照常公办,过了两个月,脚伤算是痊愈了,只是心有余悸,杯弓蛇影,时不时便要提防觉观的暗算。可也不知是佛前灭了长明灯,亦或是担心影响方丈病情,这两个月觉观倒是安分。

中秋过后某日,明不详回报寺内灯油状况,哪处该补,哪处有缺。了平拿了盒月饼道:“这月饼你拿去吧。”

照往例,重大节庆时,少林四院八堂多收馈赠,这馈赠来自地方名门、江湖大派,亦有富贾之流,当然,不过图交情而已。这馈赠依住持性格,处置方式不同。了平初到正语堂,在人情上吃了不少苦头,于是将中秋馈赠尽数发给堂僧,借此笼络人心。

明不详却不接过,摇头道:“我师父说,礼物是债务,不能收。”

子平奇道:“怎说?”

明不详道:“这礼物多半是有求而来,今日不还,明日也要还,自然是债务,不是礼物。”

子平哈哈笑道:“人情世故,不就是你帮我一把,我拉你一下,偏生就这么多缘由。听说正业堂的觉见师叔不收礼物,琢磨着也是跟你一样想法。”

明不详说道:“住持认为不妥吗?”

子平道:“这礼物里头不只有因果,还有方便法门。拒人于外,人家以后有事不敢找你,你有事也找不着人帮,不是麻烦吗?”

明不详道:“觉见住持从不找人帮忙。”

“他是正僧,正业堂主掌刑罚,讲究的是铁面无私,自然可以不收馈赠。正语堂要与人交际,大不相同。”

明不详点点头,话锋一转,突问道:“住持为何来到少林?”

子平疑惑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不详道:“以住持的才干,不在少林剃度,也能有一席之地。”

“原来你是问我这个。”子平笑道,“我是山西人,师父也是少林僧人,自然也加入少林了。”

明不详点点头,又问:“弟子有个故友叫傅颖聪,也是山西人,山西人就非得加入少林吗?”

子平道:“那倒也不是,只是比加入华山强些。华山名声不好,掌门又是世袭,总不若少林。若要到武当,那就远了。”

明不详问:“不是还有嵩山?”

子平道:“当道士跟当和尚也差不了多少。再说,嵩山还在少林底下呢。”

明不详叹道:“若加入少林无须剃度,那当有多好。”

子平叹口气道:“是啊,若是无须剃度那就好了。”

明不详又道:“既然如此,俗僧易名岂不挺好的?正俗的分别划出来了,便有各自对应的戒律,兴许多年后,不需剃度也能入堂了。”

子平哈哈笑道:“难啊。现在的正僧都已瞧俗僧不起,换了法号,往好处想是正俗有别,往坏里去想,指不定沦落得跟入堂居士一般地位。真要改规矩,何不先改掉非僧不能入堂这条?他们想,住在寺里的终究要是和尚。”

明不详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寺里住的终究要是和尚。”

子平道:“怎会问起这个?”

明不详道:“弟子只是想,正俗之间或许能和平共处。”

子平心想:“让俗僧干活,正僧占据高位,这要能和平共处便奇了。”

他这几个月虽然与明不详相熟,也知道觉空首座单独召见过明不详,但这话终究不便说出,只得道:“希望如此。”



九月初十午后,许是回光返照,觉生自觉精神健旺,便起身走动。他先到大雄宝殿,礼敬佛祖,颂了一遍金刚经,又到中庭散步。他死期将近,寺中俗务都不打扰他,各院都自己处理了,四院共议也将近半年没召开,一时闲暇无事,突然想起两个月前,佛前长明灯熄灭的事,绕到了大雄宝殿外,想察看灯油是否足够。

他刚绕过殿角,就看到一名少年正搬了梯子,爬上油箱向内探视,一头乌发披肩,竟不是个僧人。不是僧人怎会来到大雄宝殿?觉生问道:“你是谁?”

那少年见到觉生,忙从油箱爬下,双手合十道:“弟子明不详,见过方丈。”

“你便是明不详?”觉生早听说过这人,未满十六便过试艺,还在觉空首座手下过了三十招,先后当了正见、正语两堂的入堂居士,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又见他眉目清秀,颇有好感,于是又问道:“你在做什么?”

明不详道:“弟子在正语堂当入堂居士,负责监看寺内油料,特地来巡。”

“你天天都来?”觉生道,“这油料注满,可保长明灯两个月不熄,半个月看一次已经够了。”

明不详道:“之前长明灯灭了,心里不踏实,于是天天都来巡看。”

觉生笑道:“你倒是有耐性。”

明不详道:“弟子一直都有耐性,一直等着,总会等到机会。”

觉生道:“等到什么机会?”

明不详道:“等到油尽灯枯时,便有弟子用武之地了。”

觉生知他说的是灯油之事,却彷佛影射自己,心中有些不踏实,但他是个敦厚长者,又是有道高僧,再说,明不详还是个少年,一时口误,也怪不得他,便没放在心上,说道:“我听觉见提过你,是个有佛慧的人。”

明不详摇头道:“弟子想不通的事情可多了。问了觉见住持,他答了,我却存疑。”

觉生问道:“什么事情让你存疑,你且说说。”

明不详道:“我在正语堂处办公务,长明灯灭了,知道是觉观首座故意刁难。我去膳堂,明明都是少林僧人,偏偏分成两排座位。寺里处办公务,各有各的人马。觉见住持告诉我,那是正俗之别。”

觉生叹口气道:“确实如此。”

明不详道:“我常想,为何正俗如此势不两立?方丈莫怪,我原先以为是方丈不公,所以正俗势不两立,但我问十个师兄,十个都说方丈处事公允。既然公允,又为何怨恨?我想了想,终于明白。”

觉生问道:“明白什么?”

明不详道:“方丈的公平是处事,僧众不平的是心。事平心不平,那永远填不满,反倒双方各生怨恨。”

好一句事平心不平,明不详说的话,正与觉空所说的相同。

明不详又道:“于是我又问觉见住持,佛与少林真不能分?名相是虚,少林是虚,佛亦是虚,以虚渡虚,岂不执着痴迷?”

觉生问:“觉见住持怎么回答?”

明不详道:“觉见住持说,少林以佛起家,名相虽虚,僧宝是真,无三宝则佛法灭,佛法灭,众生何时方能解脱?”

觉生点点头,说到底,正僧看不起俗僧是因俗僧多犯戒律。对于佛教来说,僧宝是三宝之一,是依佛教法、如实修行的出家沙门。

更往深里说,三宝是佛教的依归,沙门需引导众生向善礼佛,俗僧以沙门之姿,却无三宝之实,对教义实是极深的亵渎,正僧之所不容俗僧,多为此故。但要俗僧奉正僧戒律,又有几个能如觉闻那般勤奋苦修?

觉生道:“觉见住持说得有理,你哪里不懂了?”

明不详道:“少林无佛,不成少林,佛无少林,便不成佛了吗?”

觉生一愣。

明不详又道:“非得以少林为天下佛门正宗,这算不算是我慢之心?”

觉生道:“这确实傲慢,你有何想法?且说来。”

明不详道:“少林可无佛,佛亦可无少林。佛是佛,少林是少林,佛法不因少林兴而兴,亦不因少林灭而灭。”

觉生道:“你十六岁能有此见地,当真天赋异禀,说是天之骄子,实不为过。”

明不详道:“弟子最了不起的不是天赋,是运气。”

“喔?”觉生讶异问道,“怎说?”

明不详道:“方丈这数月休养,从不踏出大雄宝殿,若非运气好,怎能遇到方丈?”

觉生笑道:“这也有理,至于你方才说的问题,少林既然依佛而生,怎能说弃就弃?佛法既存于少林,少林自当弘扬佛法,少林可以有佛法,佛法也可存于少林。”

明不详道:“若佛与少林不能并存,是无佛好,还是无少林好?”

觉生道:“都不好。”

明不详又问:“方丈,此后五十年,会是佛灭了少林,还是少林灭了佛?亦或者,佛与少林俱灭?”

觉生终于明白明不详的意思,他口称少林,却不说少林寺,少林指的是门派,也就是俗僧,佛指的是正僧。是正僧灭了俗僧,抑或俗僧灭了正僧,又或者两者同灭?

觉生叹道:“也许五十年后一如今日,佛与少林俱存。”

“五十年前的少林方丈,或许也是这样想的。”明不详道。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觉生听着却突然灵光一闪,如遭雷殛。

五十年后的少林,仍会是如今的少林?

他苦心孤诣,处事公允,力求正俗同存,然而人心不平,终归无用。五十年前,俗僧入堂,五十年后……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一股闷气从胸口窜起。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但自己一直刻意逃避,此刻他将至油尽灯枯,明不详说的话又再次挑起他的心病。

明不详忙道:“方丈怎么了?”

觉生道:“我没事……”

他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自己房间。他深感疲倦,躺在床上沉思。

他早就知道,正俗之争并非无法弥平。衡山能做到正俗并存,少林一样也能。

只要少林不以佛门正宗自居,便如一般门派般,让修行者自去修行,掌事者自行掌事。

然而每年佛诞,慕名而来的数万香客,不正是为这佛门圣地而来?

他明知这是虚名,但他不敢放下,他不过是少林历来数十位方丈中的一位,岂能动摇这得来不易的根本?

非剃度不可入堂,这条规矩不是不能改。让俗家弟子与修行者并存,就无俗僧问题。只要俗僧不披僧衣,就无毁坏僧宝的问题。

他想过,但那是千年的古训,他无能去改。

他终于明白,那日觉空的犹豫不语。

以为自己改变够多,却未曾动摇过根本处,而自己并非不知,只是不敢更动。

觉生心海翻腾,反复煎熬,这二十二年的方丈,给少林留下的,只是更深的正俗矛盾。

他想起觉见……

在他身上的困难,觉见依然动不得。任何一个正僧都无法改变少林,那是他们从根本处对于佛的虔诚与对少林寺规的服赝。

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召集四院八堂,我要开四院共议。”他对服侍僧说道。僧人讶异道:“方丈,你的身体……”

“快去!”他重又嘱咐了一次。

服侍僧快步走下。他站起身来,走向方丈室。

只有觉空能办到,只有他有这个能力。

他能为少林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让觉空当上方丈,让他彻底改革少林。无论是以一个佛门圣地熠熠生辉,抑或者以一个门派壮大强盛。

他必须说服四院八堂所有正僧,让觉空当上方丈。

他快步来到方丈室前,想取回金漆丹纸,突然胸口一阵绞痛。他一个颠簸,摔倒在地。

从此再没起身。

少林寺响起了丧钟,所有僧人纷纷探出头去,双手合十,口颂佛号。

当晚,在所有僧人聚集在大雄宝殿前的驿道为方丈祝祷时,神通藏突然冒起一阵大火,僧人们连忙抢救,但所有武学典籍与藏书仍付之一炬。

没人知道火是怎么起的。

那一夜,明不详默默离开少林,一路向西,往甘肃走去。他听说崆峒精于铸术,他想打造一把兵器,顺便也往北方看看。

少林方丈圆寂的消息很快传开,九大家的掌门各自赶来吊唁。

明不详在道上听闻了觉见继任方丈的消息。他抬起头,仰望向天,只见一轮明月高悬。

他对着天,微微一笑。

艳若桃李,暖如朝阳。

《语焉不详》篇,完

第二十三章 莫问

离开福居楼的马车相当安稳,沈玉倾没有亏待他们,用了双驾马车送他们前往青城。

车厢里,只有谢孤白与朱门殇、小八三人。至于沈玉倾,还留在福居楼。

而此刻,盲眼琴师仍在崎岖的山林小径独行,点苍的使者还在驰道上奔驰。

雨势渐小,滴落在车盖上的雨声渐渐细了。

“先生来青城作什么?”谢孤白突问:“有病人吗?”

“路过,打算往湖南去。”朱门殇道:“过午就走。”

“多留几天好。”谢孤白看向窗外:“说不准,这雨还得再下个把月。”

他才刚说完,乌云初散,朝阳升起。马车驰入了青城的大门。

现今的青城,指的是一座城,却不是青城山的青城。川黔两省,分属四川、青城两派,以成都、嘉州为界,成都以西属唐门,嘉定以东则属青城。到了贵州又更复杂些,被分成了三份,贵阳在内东边则属青城,凉都、安南则归属点苍。

原本的青城山距离唐门、华山、崆峒的边界实在太近,早在昆仑共议之前,那个九大家仇杀不止的年代,当时的青城掌门顾琅琊便将青城移往重庆府,成为如今这个青城。少嵩之争时,亲眼见到少林寺被左近的嵩山派打个措手不及,青城便觉先人洞烛机先。虽说重庆府距离衡山、武当派也较近,但这两派一佛一道,倒是好相处多了。

除了常规的收入外,青城境内以锦、茶交易为大宗。这几十年间,经营得颇具规模。

至于与九大家的关系,青城派一直遵循着顾琅琊传下的祖训──“中道”,也因此,青城立场虽被归为西五派,但与东四派的衡山武当关系也相当和睦。沈庸辞的妻子楚静昙是峨眉弟子,峨眉又是唐门辖内第二大派。表面上,始终与各派维持和睦密切。

马车停在城内最大的竹香楼前,谢、朱三人下了车。谢孤白笑道:“这么豪华的客栈,也不管我们住不住得起?”

朱门殇道:“他既然敢叫马车停在这,自然连帐款也会帮我们清了。瞧他昨晚出手阔绰,青城掌门的独子,不差杵儿。”

三人进了客栈,报了沈玉倾的名号,掌柜的果然将三人请到两间相邻的上好客房去。

朱门殇笑道:“房间都备好了,也是用心。幸好昨夜来的只有我们三人,要是来十几个,不是破费了?”朱门殇向两人打了招呼,径自入房。

他见房内高床软卧,脱去鞋袜上了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半梦半醒间,正午日光已照入窗台,朱门殇翻起身来,推开窗,见晴空万里,已不复昨日雨势,便收拾了鞋袜,背上药囊要离开重庆府。

他还没出门,突然听到敲门声响,他心底讶异,推开门,却是谢孤白与小八。他疑惑问道:“才刚中午便来敲门?”

谢孤白道:“先生不是说施医不施药,来到重庆府,怎么不去闹区布施妙术?也好造福乡里,济助贫困。”

朱门殇道:“这等事也需劳烦你来敲门?”

谢孤白道:“昨日见先生妙手仁心,好生佩服,想陪先生行医一趟,长见识。”

朱门殇道:“今日不施医了,我赶着往湖南。”

谢孤白说道:“我说这雨还得下个把月,先生何必冒雨赶路,不如盘桓一阵子再说。”

朱门殇看看外面天色,明摆着晴空万里,哪来的雨?说道:“这天色你说会下雨,我倒是不信呢。”

谢孤白道:“快雪时晴,天色变幻飘忽,哪说得准?”

小八道:“走吧,我家公子想见你手段呢。”说着便拉住朱门殇便走。

朱门殇走惯江湖,晓得人情,见过世面,心知必定有异,只得提了药囊要跟着走。

小八道:“别急,先吃过饭,沈公子必定会钞呢。”

三人到了客栈饭厅,朱门殇也不客气,点了彰茶鸭子、锅巴海参、东坡银雪鱼、水煮肉片,又炒了两样时鲜蔬菜。照他说,这是刚睡醒,脾胃未开,先来点小吃,待到晚上再来开荤。

四川菜色口味重,三人吃得满头大汗,要了三杯凉水,咕噜下肚后,朱门殇拍拍肚子说道:“吃饱了好开工,你们要跟着我?”

谢孤白道:“这当然,正要见识先生妙手。”

朱门殇道:“本来我们挣杵不带空子,怕出鼓。有件事情你们得依我,不然就一拍两散,我往湖南,你们爱哪去哪。”

谢孤白拱手道:“请指教。”

朱门殇道:“我开了张,你们得装不认识我,无论我干啥事都别问,也别叫我。”

谢孤白道:“这点江湖规矩,在下懂得。”

朱门殇点点头,三人一前两后,便到了闹市去。

青城是青城派辖内最大的城池,热闹不在佛都、抚州、嘉兴等大城之下。刚过晌午,商街上人来人往,各处空地都有摊贩。三人走至一处,听到有人吆喝,朱门殇道:“糟,有人先开了穴。”

三人走上前一看,一团人中,一名华服青年高声喊道:“小人李德,祖上缺德,本是湖北富商,仗势欺人,逼取小妾,害死人命,遭了报应,一家七口染上恶疾,幸遇一高僧解破迷津……”

朱门殇啐了一口道:“连词都差不多,圆不了粘子,散了散了。”

他说散了,遇着同行,又想看看那家伙本事,且不忙走。那人卖弄钢口,甚是能说,周围聚集了数十名观众,场子有了,又开始表演手摘恶瘤,朱门殇见他手法甚是生份,倒不如口才好。

到了表演三尺穿胸的手法时,李德请个气火攻心的观众,让他坐在椅上。右手取出一根三尺长针,说道:“我这三尺针灸,是那日救我的神僧不传之秘。针灸大伙都见过,这三尺长针的针灸,大家见过没?”

围观群众纷纷摇头,寻常针灸所用之针不过一寸多长,哪有三尺这么夸张?

李德又道:“我这针灸,后背入,前胸出,即刻通了他心火郁结。”他又安慰那病患道:“你切莫怕,我若这针扎死你,这里父老们见证,我赔条命给你。”

那人茫然地点点头,只说声好。

李德又嘱咐他莫乱动,随即右手高举长针,从他后背戳入,随即左手顺着这一针往前胸一拍。那根针的前端恰恰夹在他左手食中两指的指缝中,便似后背入,前胸出似的。

围观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大声喝彩。

李德又一抽,把那针收了回去。

朱门殇皱起了眉头。

他这刺针手法虽无问题,针却收得不干净。

原来这三尺针灸不过使个障眼法,那人右手的三尺长针藏着机关,里头原是中空,一旦戳到硬物,前半截便会缩了进去。这是打造的机关,并无难度,难在左手的活。

这针从后背戳入时,同时左手指缝要藏着一根短针,趁着假装刺入时,往病者前胸一拍,让一小截针头从指缝中露出,看上去便似后背透前胸,谁又知道这是两根不同的针?这便是左手的活。藏针要隐蔽,翻针要俐落,人家才看不出来。

到这里为止,这李德还干得不错,然则最难的一步,是在拔出这根“透心针”时,又要把左手的针藏回指缝中。

把藏着的针翻出来,难。把翻出来的针藏回去,更难。

李德偏生在这慢了一手,他翻针不俐落,他这活若在阴天时干,或许不至于被发现,偏偏今天阳光明媚,隐约被看出了反光。

“希望不要被发现就好。”朱门殇刚这样想,就有一名观众质疑道:“大夫,我瞧见你刚才手上亮亮的,好像藏着根针啊。”

那李德一愣,忙道:“哪有此事。”

那观众道:“你把那针拿来,我检查检查。”

李德慌道:“检查什么?你无缘无故地怀疑人。你要没病没痛,不信就走,你要是冤枉我清白,我可不依。”

那观众道:“我就瞧着你手上古怪,你要真金不怕火炼,干嘛不给人看?诸位乡亲,你们说对不对?”

在场的观众左顾右盼,一时不知该不该赞声,倒是有几个好事的跟着喊道:“是了、是了,神医你就给他瞧瞧又不会怎样。”

一旁观看的谢孤白淡淡道:“这人要出乱子,诈医行骗,少不了一顿好打。”

李德慌道:“我来这里施医,又不收诊金,帮你们义诊,我图什么?你……你这样含血喷人,我就走了。”

那观众道:“你要走我也不拦你,只是你那针需给我检查。”

李德叹道:“罢了罢了,药医不死人,佛渡有缘人,想来是我与贵宝地无缘。”

他说着便要收拾行李寻求脱身,那人却抢上一步,抓住他手臂道:“把你这根针给我瞧瞧。”

李德急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两人正在纠缠,没想那人却会武功,一把拧过他左手臂,就要去夺他的针。那人虽然吃痛,苦苦挣扎,右臂前伸,死活不交给那观众。

呼听得一个声音骂道:“你这骗子,定是针上有古怪。”说着一把将他手上的针抢去。李德抬头一看,是一名浓眉青年,却不认得他是谁。

那人自然是朱门殇,只听朱门殇骂道:“我且看你这针有什么古怪。”

那李德吓得魂飞魄散,今天怕是免不了一顿好打。此刻想要脱身,却也不能。

朱门殇用指尖戳戳那长针,那针头却不内缩,竟是真的。朱门殇怪道:“这针没毛病啊。”说着,便交给那名群众。那人接过针,摸了几下,确认并无机关,这才放过李德,忙不迭地道歉。众人这时又鼓噪起来,大骂那名观众,说他无端疑心,险些冤枉好人。

这下连李德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望着朱门殇,知道是他帮忙。朱门殇拱手道:“大夫这一手三尺针灸,当真是绝技,是小人冒犯了。小人姓朱,也是名医生,也是来此施医,没想见,竟能遇到这般神医,佩服佩服。”

李德道:“你也要在这行医?”

朱门殇点头道:“是啊,你我同行,一穴不容二龙,小的只好告退了。”

李德猜到是朱门殇救他,又听他说是同行,他刚才从自己手中接过针去,不知什么戏法,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换了一根真的针,连自己也没察觉,这手法差距当真不可以道里计,连忙道:“这里的人信不过我,那是缘分不到。我且退下,大哥你要在这行医,那是最好不过了,小人便先告退。”

朱门殇道:“我且送你一程。”

李德忙道不用,朱门殇只说应该,便看着李德收拾药囊,众人见无热闹可看,只叹少了个良医,当即散去。

谢孤白两人记得朱门殇说的话,没上前与他说话。见朱门殇领着李德走过两条街道,又扯着他转入一条小巷中,忙跟了上去。刚转过头,就见到朱门殇把李德压在墙壁上,骂道:“操你娘的**毛,这点本事也敢出来混饭吃,作大票的行情全给你坏了。”

李德道:“大哥……我那根针……跑哪去了?”

朱门殇把手上的针举起,问道:“你说这根针是真的假的?”

李德道:“真的。”

朱门殇道:“真的?看仔细。”

李德细细看了看,看不出真伪,只得说:“那是假的?”

朱门殇道:“你说是假的,我就在你胸口戳一针,就知道真假了。”

李德吃惊道:“别戳别戳,是真的、是真的。”

朱门殇也不搭理他,往他胸口用力一戳,那针头没了进去,直唬得李德差点尿出来,这才知是假针,忙道:“祖师爷,你功夫好,小的在你地头上讨饭吃,是小的不长眼。”

朱门殇道:“你活就学一半,肯定是吃不过夹磨,逃出来讨生活。要知道,三尺针灸难就难在收针,你得备支真的,遇到有人疑问盘查,神不知,鬼不觉换了过去,像这样。”

朱门殇又把手上那针戳向墙上,这一针几乎是贴李德脸颊钉在墙上,把砖墙上戳了个细小的窟窿。竟不知几时,他又把针换了一根。

李德惊道:“祖师爷你是怎么变的?怎么……假的变成真的,真的又变成假的?”

朱门殇也不答话,拿起他的药囊,从里头掏出药来,闻了一下,又问:“你这顶药配方哪来的?”

李德道:“自己胡乱配些。”

朱门殇道:“汤头歌诀背熟了没?背几句我听听。”

李德讷讷道:“这个……”

朱门殇在他头上敲了一下,骂道:“你连顶药都不会配,这药材也不是唐门产的,都是些次货。你还差得远了,这不是你能干活的行当,好好找个营生去,要不,早晚送了性命。”

李德跪地道:“祖师爷,你收了我吧,我当你徒弟。”

朱门殇道:“你不是吃这行饭的材料。滚吧。”

李德苦求不得,只得黯然离去。

朱门殇从巷子里走出,跟谢孤白打个招呼,说道:“让你看笑话了。”

三人并肩走着,谢孤白见他打了招呼,这才开口问道:“你为何救他?”

朱门殇道:“他手法钢口与我接近,应该是我父亲一派的弟子,算是远亲。顾念香火恩情,拉拔他一把。”

谢孤白道:“以你的医术,不用作大票也能营生。”

朱门殇道:“我施医不收钱,不骗哪来的开销?”

谢孤白笑道:“医人不收钱,骗人倒要收钱,也是有趣。”

朱门殇道:“怎地,看不起江湖术士的手法?”

谢孤白道:“不敢,在下恰好是挣金点活。”

朱门殇听他这样说,反倒吃了一惊。所谓金点,是指以占卜面相诈财的勾当,谢孤白一表人才,一举一动具是贵公子模样,哪像摆摊算命的术士?他看了看谢孤白,摇摇头道:“我不信。”

谢孤白道:“就说你方才放走那人,他眼下三白,心术不正,未予重惩,只怕随即再犯。”

朱门殇道:“说得倒像回事,其实我也会看相。”

谢孤白哦了一声,问道:“你也会看相?”

“你看相能知过去未来,我看相也能知过去未来,只是看的不同。”朱门殇沉声道:“你眼角边缘有血丝,那是睡不饱,小八也有,今早你们两个都没睡好。”

谢孤白道:“新到一地,失眠难免。”

朱门殇道:“你是旅居惯的游客,要是每到一处便失眠,说不过去。”

谢孤白道:“你眼角也有血丝,似乎也是失眠?”

朱门殇道:“难道你与我相同,觉得惹上了麻烦,所以睡不好?”

谢孤白:“我与小八不过两游客,此地无亲无仇,哪来的麻烦?”

朱门殇指指自己,道:“我就是麻烦,你问我为什么帮他,那你又为什么帮我?”

谢孤白与小八同时停下脚步,看着朱门殇。

朱门殇道:“我想了想,你昨晚是故意替我掩护,让沈公子不去注意老琴师。你是夜榜的人?”

谢孤白摇摇头,反问:“你医治琴师,该是我问你,你是不是夜榜的人才是。”

朱门殇哈哈笑道:“我要是夜榜的人,还来作大票?”又问:“你若不是夜榜的人,怎知道老琴师有问题?”

谢孤白微微笑道:“他二胡顶端的弦是连在一起的,那是一条弦,不是两条。只是他躲在暗处拉琴,没人注意到。再说,他琴艺拙劣,显然不是浸淫此道多年的寻常琴师。”

朱门殇道:“就这样?”

“福居楼距离点苍车队有三里远,埋伏在那做什么?假若沈公子说福居楼肯定要有事发生是真。扣除我与小八,一名盲眼琴师与一个大夫,还能有什么事发生?再一想,二十二年前,射杀广西首富陶大山而一箭成名的,就是个不用靠近车队也能暗算的高手。两下串连,或有可能。”

“夜榜十大杀手之一的箭似光阴,已经七年没出过手了。”朱门殇道。

“也许眼疾,便是他退隐的原因。”谢孤白道:“仔细想想,这也是合理的可能。”

“只是可能。”朱门殇又问:“你又为何帮我?”

谢孤白却未回答这个问题,只道:“该回客栈了。”

见鬼了,朱门殇心想,这谢孤白绝不简单。

他们三人刚进客栈,几名壮汉便即堵住门口。

客栈里,沈玉倾正等着他们,他的眼角一样有着血丝。

见到他们回来,沈玉倾当即起身说道:“叨扰两位了,请问两位昨晚何处去了?”

朱门殇道:“不就搭了你们的车来这。早上睡得不安稳,下午本想出去营生,遇上些事,这就回来了。”

谢孤白道:“我与小八想见识朱门殇的手段,便与他同行了。”

沈玉倾问道:“有人瞧见了吗?”

朱门殇哈哈大笑道:“娘的,起码几十上百人瞧见了,到处问问不就得了?”

沈玉倾道:“我也相信三位,只是……”

小八忽道:“有个在城里讹钱的,叫李德,应该还跑不远,抓他回来问便知道了。”

朱门殇转过头看向小八,甚是惊讶。小八仍是双目低垂,只是侧头看了一眼谢孤白。

谢孤白仍是昂首挺胸,不以为意。似乎小八说的事情,早在他意料之中,或者是他授意所为。

朱门殇突然明白了,他们跟着自己出门的理由,不过就是证明自己的行踪罢了。

沈玉倾点点头,对手下吩咐了几句,那名手下便匆匆离去。

谢孤白问道:“果真出事了吗?”

沈玉倾点点头,道:“昨天点苍使者被人暗算。一箭穿胸,大夫都来不及找就断气了。”

谢孤白:“箭似光阴?”

沈玉倾道:“此事非同小可,家父已经派人把青城封了,这几天要找到凶手。”

他眉头深锁,显是忧心仲仲。即便青城是九大家之一,得罪了点苍也并非小事,此刻消息还未传回点苍,如果能早日抓到凶手,也好给点苍一个交代。

“若凶手真是箭似光阴,只怕早已走远。”谢孤白道:“凶手断无回到青城之理。”

沈玉倾道:“昨晚的福居楼,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谢孤白道:“或许情报有误?”

“情报必然无误。”沈玉倾对这消息深信不疑的态度,简直无以更动。

谢孤白道:“但昨晚福居楼,并无什么事情发生。”

“有!”沈玉倾道:“若说有事发生,那便是朱先生医治了盲眼琴师。”

朱门殇心中一动,没想到他竟怀疑到这里来了。

谢孤白道:“难道沈公子怀疑朱先生便是箭似光阴。”

“箭似光阴二十二年前一箭成名,朱大夫那时还是个孩童,年纪不符。但那名盲眼琴师……”沈玉倾停顿了一下,说道:“夜榜先以重金聘请朱大夫来到福居楼医治一名病人,而这名病人就是箭似光阴,他五年前染上眼疾失明,从此退隐江湖,为了医治眼睛,才接了这单生意。昨晚我一时心软,放走蛟龙,让他射杀了使者,两下串连,不就合理了?”

“说得一点不差。”朱门殇险险就要脱口而出,夸奖沈玉倾了。但他仍沉住气,问沈玉倾道:“所以沈公子是怀疑我了?”

沈玉倾点点头,道:“虽有怀疑,并无证据,先生也未趁机潜逃。我也愿意相信先生,只是先生需交代为何来到青城。”

朱门殇冷笑道:“看来我若不说清楚,便要将我擒下了?”

他环顾四周,周围共有七名壮汉,昨日的白大元也在其中,加上这位深不可测的沈公子,自己脱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谢孤白转过头问道:“朱大夫何不将此行目的说给沈公子听,也好免去误会。”

朱门殇道:“我施医布药,本就居无定所。这次来青城,也是为了施医而来。”

沈玉倾道:“真是为了行医?”

谢孤白道:“等李德被抓回来,不就问得清楚了?”

沈玉倾点点头,站起身拱手道:“我原信得过三位,只是这段时日,还请三位留在青城,我会派人保护三位安全。”

朱门殇冷笑道:“监视便监视,说得好听。”

沈玉倾躬身行了一个大礼,朱门殇也感意外,问道:“什么意思?”

沈玉倾道:“无凭无据叨扰三位,本是沈某等之失。无奈事关重大,三位要怨也好,要恨也好,沈某只能一力承担。事后若有要求,沈某也尽力配合。三位这段时间在青城吃穿用度,需要打点什么,只管吩咐便是。”

朱门殇明白,其实以他身份,先行下狱,拷打询问也就是了。沈玉倾却还是以不伤人为前提,甚至礼数周到,自己若不知好歹,硬要刁难,那是自讨苦吃了。于是道:“我这个月,便留在青城行医了。”

谢孤白道:“那箭似光阴一击中的,如今要抓他也难了。沈公子,真正的凶手,是幕后主使之人,夜榜不过收金买命之徒,抓到真凶,岂不更能给点苍一个交代?”

抓到真凶又岂是容易,至今沈玉倾仍推敲不出,是谁在幕后主使。

谢孤白又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公子若有需要,谢某也不吝于贡献绵薄之力。”

沈玉倾眼中一亮,他对这主仆二人向有兴趣,也有笼络朱门殇之心,当下便说道:“那明日再打扰三位,请三位自便了。”

“青城有妓院吗?”朱门殇忽问,沈玉倾一愣。白大元大声喝叱道:“你问什么?”

“我问,有没有妓院。”朱门殇也大声起来:“难道问不得?”

沈玉倾微笑道:“有,就叫杏花楼。往东去,过四条巷子,左转直走,见着灯火通明处便是了。”

“你倒是熟悉,常客?”朱门殇笑问。

“胡说八道!”白大元大怒道:“我家少主需要上妓院吗?”

刁难沈玉倾或许困难,刁难白大元可就容易多了。朱门殇笑道:“你的意思是,你家少主想要就抢?还是嫖不用钱?”

白大元大怒,沈玉倾挥挥手,道:“大元师叔,朱大夫不过开个玩笑罢了。”随即拱手道:“三位请。”

朱门殇三人自行回房,到了房口,朱门殇问谢孤白道:“你是料到我若逃跑,定然逃不远被抓回?”

谢孤白道:“你被抓了,也必牵连到我。”他摇摇头,说道:“自保为上。”

朱门殇知道这人非是简单人物,此番来青城必有算计,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说你是金点,你看我这面相如何?”

谢孤白上下打量了朱门殇,淡淡道:“你是天机星转世,命伴紫微天煞双星,却又摇曳不定。若是跟错了人,那便是天下大乱的祸首,若是跟对了人,那便是治世之功臣。”

朱门殇哈哈大笑道:“你这金点干得不行当,说富贵功名的还实在点,说我是天机星转世,牛皮吹成这样,挣不到杵的。”

谢孤白淡淡道:“原是金点难作,骗到几个火点便足了。”

朱门殇又问:“那你呢?你又是什么星转世?”

谢孤白淡淡道:“我是孤星伴月命格,活着,就为一个人发光,死,也为一个人死。成就这一个人,我这一生就足了。”

朱门殇道:“倒说得有几分悲壮,等会我去嫖妓,去不?”

谢孤白笑道:“我要睡了。”

朱门殇哈哈大笑,径自入房。

谢孤白看了小八一眼,小八点点头,又回到了前厅。

沈玉倾派的人很快就抓到李德,李德把今日遭遇朱门殇的事说了一遍,果然是来寻穴施医。沈玉倾心想他若是帮凶,就算今日不逃,也不至于常住,心下的怀疑略少了几分。于是对李德道:“你假医行骗,这是大罪,该重责五十,服三年劳役。”

那李德只是磕头认错,自诉可怜。求沈玉倾开恩。

沈玉倾摇摇头,道:“五十杖可以不打,三年劳役却是该受。”派人将李德带走。

就在后院厅堂,小八遥遥望着沈玉倾背影,若有所思,随即回到房中,未几,灯火熄灭。反倒是朱门殇换了衣服,寻花问柳去了。

第二十四章 卖命

马车离了竹香楼,缓缓驶入青城南方的吉祥门。

在这个武林中,你若说起青城,那是指九大家中的青城派,但你若在川黔一带提起青城,那他们会指给你一个方位,那是旧称重庆府,今称青城的地名。若你到了青城这地方,又问起青城派在哪?他们可能会遥指着一处小城池。那是一座南北长一百七十三丈,东西宽一百三十一丈的城,城墙高三丈,底厚三丈,顶厚两丈,里头有院落二十二座,房屋两百七十五座、两千两百七十一间,南北两方各有一座城门,南门称吉祥,北门称如意。正如佛都人口称的少林往往是指那座千年古刹,这座城,才是青城居民对于青城这个称呼的认知。

沈玉倾在马车内沉思,对于谢孤白、朱门殇说的话,他并不全然相信。他欣赏这两人,也有心拉拢,但若他们真是夜榜的奸细……

在下一位点苍使者来到之前,他最好能查到真相。

马车停在均天殿前。青城起源的青城山是道家圣地之一,早期的青城派也与道家颇多渊源,然而早在两百年前,青城一派便脱道入俗,成了传统的武林派门,只是怀念故旧,青城内的楼堂居所仍旧多以道家典故命名。

沈玉倾刚下车,两名弟子便上前恭迎。沈玉倾问道:“爹在里头吗?”

一名弟子道:“掌门在长生院歇息。他吩咐过,若少主回来了,请少主在谦堂稍候。”

均天殿是青城处办公务的地方,谦堂是均天殿右首一间房间,是掌门私下与派内重臣商讨事情的地方。点苍使者遇刺是要紧的事,沈庸辞不在居所长生院讨论,却约在谦堂,可见慎重。

沈玉倾挥手让两名弟子退下,进了均天殿,就往谦堂走去。刚入门,突然被一个声音喊住:“玉儿。”沈玉倾听声音,知道是母亲楚夫人,回过头来喊了一声:“娘!”

楚夫人问道:“这事办得怎样?”

沈玉倾道:“还没有眉目。”

楚夫人皱起眉头,道:“你爹昨晚没好睡。我只劝他安心,一个使者死在青城道上,点苍面上是不好过,不过又怎地了?点苍真想闹事,青城就怕了他吗?”

楚夫人本名楚静昙,是前任峨眉掌门慧逸师太的二弟子,年轻时便是个直来直往、不让须眉的爽飒侠女。至于沈庸辞,虽是青城掌门之子,但温文尔雅,倒像个书生,无一点江湖习气。沈庸辞随父亲前往唐门时对她一见倾心,峨眉是唐门辖下,为免争议,于是先向冷面夫人求赐婚。冷面夫人只说楚静昙心高气傲,非她所能左右,要沈庸辞自个问去。

楚静昙本对沈庸辞颇有好感,听说他前往唐门求赐婚,顿觉他无能胆怯,是个绣花枕头,不免鄙夷起来。没多久,沈庸辞果然以一斛明珠、一对崆峒巧匠精铸的腾龙凤舞剑以及一本飞叶十九剑剑谱,亲自送到峨眉作为聘礼。

据说楚静昙看到这丰厚的聘礼,只是淡淡说道:“明珠无用,宝剑空利,楚静昙难嫁登徒子。”说罢,拾起一颗明珠,掷向沈庸辞。

她这一掷,是用了峨眉密传的“一掷千金”手法,去势又快又急,若是暗器,真能把肋骨打折。此时沈庸辞距她不过两丈距离,顺手抄起腾龙剑,使了飞叶十九剑当中一招“飞叶碎花”,一剑刺出,恰恰将明珠从中剖成两半。沈庸辞拾起地上的两半明珠,弯腰对楚静昙行礼说:“飞叶传讯,名锋定情,沈庸辞不为薄情郎。”

这一剑展示了沈庸辞与外表不符的高超剑艺,也顺口对上了楚静昙的话语,当即掳获芳心。楚静昙将明珠与剑谱一并留给峨眉派偿还师恩,只带走了腾龙凤舞剑与那一对对半剖开的明珠,嫁给了沈庸辞。此后,龙凤双剑便是他们夫妻配剑,至于那颗被剖半的明珠,则分别镶在一对巧匠铸造的神龙探珠簪上。

这段求亲佳话在武林中广为流传,也气煞了一群早对楚静昙留心的江湖豪侠,据说,就包括了现今点苍掌门诸葛焉。

沈玉倾尝听派中故老提起,向父母问起这故事,楚静昙有些不好意思,反倒是沈庸辞哈哈大笑,说你母亲当年肯定是存心放水,特地挑了最大颗的珍珠来丢,不然,只怕还娶不到这老婆。这番话自然引来了楚静昙的白眼,说他占了便宜还卖乖。

楚静昙年轻时甚是气傲,嫁入青城后,不想妻凭夫贵,于是要求无论内外皆要以本姓称呼她,是以武林中均称她楚夫人。如今虽然年纪渐长,过往的血性消磨不少,仍是直爽豪迈,沈庸辞性格谦冲平和,待人以宽,是以青城中人,怕楚夫人还比掌门多些。

沈玉倾知道母亲性格,只说道:“人终究是死在青城道上,对诸葛掌门不好交代。若能少一事,何必多一事?”

楚夫人道:“我也不是说这事不要紧,但真值得烦你爹一夜?”

沈玉倾笑道:“娘心疼了?”

楚夫人笑骂道:“轮到你来调侃娘了?赏你个耳括子。”

沈玉倾笑道:“娘舍不得,娘放心,这事孩儿会处置。”

楚夫人道:“唱出大戏给人瞧瞧,别让叔伯辈的瞧不起。”

沈玉倾知道楚夫人话中意思,心下一沉,只得答是,楚夫人随后又叮咛了几句,这才离去。

沈玉倾到了谦堂,先自琢磨了会,听到脚步声,忙站起身。三名贵装中年人依次进来,沈玉倾问安道:“爹,大伯,傅老。”

为首一人,身材高瘦,风姿隽爽,那是沈玉倾的父亲沈庸辞,虽年近五十,外表上倒似三十开外。第二人较矮些,约五十多岁年纪,面貌与沈庸辞有几分相似,书卷气少些,却多些英气,那是沈庸辞的亲兄长,名唤沈雅言,是现今青城的二把手。第三位看起来又更年长些,披发长须,灰白斑驳,体型甚是魁梧,那是青城耆老傅狼烟,论起辈份还在常不平等人之上,也是目前青城刑堂主事。

等三人依辈坐定席次,沈玉倾这才坐下。沈庸辞问道:“查得怎样了?”

沈玉倾摇头道:“孩儿无能,还没有线索。”

沈雅言不悦道:“怎么查了半天,还是没有线索?”

沈庸辞道:“这是要紧事,料想消息已经传回点苍,第二批使者转眼就到,就算交不出人来,起码也要给个交代。”

沈玉倾道:“这事得分两部分查,第一自是凶手。夜榜买命早不足奇,得知道是谁下的手。使者是今日卯时遇刺,使队乱了阵脚,在中途耽搁了会,孩儿接到消息,即刻派人把附近搜了遍,没查到可疑的人。点苍的车队午时抵达青城,当下就把尸体交给刑堂查验,剩下的部分……傅老,你来说吧。”

沈玉倾看向傅狼烟,傅狼烟道:“尸体已经送到刑堂查验,之前便禀告过掌门与少主。使者是胸口中箭而死,瞧这手法,应该是夜榜里的箭似光阴。”

沈雅言道:“箭似光阴?有七年没听到他消息了吧,还以为不是退隐,便是伏法了,没想见如今又重出江湖。”

傅狼烟道:“此外,还有一奇。”

沈庸辞问道:“哪里有奇?”

傅狼烟道:“没有凶器。”

沈庸辞皱起眉头,问道:“没有凶器?”

傅狼烟道:“众所周知,箭似光阴所用之箭与寻常不同,非羽竹所制,而是以细长的中空铁管作为箭身,前接精铁箭簇,灌以浑厚内力,连最硬的头骨也能贯穿。”

沈玉倾道:“孩儿是第一个抵达车队的,当时只见使者尸体胸口上有伤口,未见箭矢。照旁人描述,当时只听到破空声响,随着便是使者哀嚎。”

傅狼烟接着道:“尸体上有洞,疑似箭伤,但不见箭似光阴惯用的弓箭。所以说,找不着凶器。”

沈玉倾听出关窍,问道:“疑似箭伤?难道不是箭伤?”

傅狼烟道:“这事还来不及告知少主,刑堂后来查验尸体,伤口与箭伤有九成相像,但边缘粗糙,不仅与箭似光阴惯用的铁箭不同,与寻常的弓箭也不相同。”

沈庸辞问道:“那到底是什么?”

傅狼烟道:“仍然是箭,只不过是硬木所制的弓箭,或许颇为粗糙也说不定。”

沈玉倾陷入了沉思。

沈雅言道:“玉儿,我听说今晨在福居楼有几名访客?”

沈玉倾忙回道:“确实。”

沈雅言问道:“可有将人拿下?”

沈玉倾道:“这三人还留在青城,并未遁走,眼下没有证据,孩儿便未将他们擒下。”

沈雅言怒道:“既然有嫌疑,怎么不拿下?这等贼人不严刑逼供,怎会吐实,你怎么这么胡涂?”

沈玉倾道:“并无实据,若是诬陷无辜,怎好交代?”

沈雅言道:“比对点苍好交代多了。你这等心慈手软,办不了大事。”

沈庸辞道:“心慈手软没什么不好。心狠手辣,狠得过华山吗?武林道上又有多少人真心尊敬严家了?”

沈雅言冷笑道:“可又有谁敢侵犯华山了?这事,可不会在华山发生。”

沈玉倾道:“孩儿已经派人监视他们,料来逃不出去,未有实证之前,孩儿仍不想错伤无辜。”

沈雅言道:“你不想错伤无辜,把人交给我便是。”

沈玉倾道:“是孩儿疏漏让夜榜得手,怎好让伯父再为孩儿善后。”

沈雅言道:“知道错了还不弥补,难道还得放走凶手了才来弥补?”

沈玉倾道:“孩儿会有分寸,伯父不用担心。”

沈雅言咄咄逼人,沈玉倾看似步步退让,却始终不应允将事情交给沈雅言处理。沈庸辞道:“大哥,这事就交给玉儿吧。”

沈雅言见掌门说了话,虽然不悦,也只得压下,道:“点苍使者来之前,得把这事办好。”

沈庸辞又问:“你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沈玉倾道:“是谁买了夜榜的杀手,要在青城境内杀害点苍使者?这……对谁有好处?”

这是个大哉问,对头动机为何?一个使者遇刺,说是动摇了点苍与青城的关系是真,但也不至于难以收拾。然而这对谁有好处?青城在九大家中向来固守“中道”,尽力不与人交恶,唐门固无动机,华山也与青城无怨,少林武当丐帮更不用说。崆峒派号称银剑铁衣,纪律分明,监视关外,向来少沾武林斗争。

沈雅言道:“难道是那名使者的私仇?”

“又或者是沈家的私仇?”沈玉倾道,“这是关键处,需找到对头人,方能查清真相。”

沈雅言道:“那是夜榜的刺客,就算让你抓到箭似光阴,他也不知道是谁请他来的。”

沈玉倾道:“蛛丝马迹,也是线索。”

沈庸辞点头道:“这事便交给你了。”又转头问沈雅言道:“点苍的使队可有安置妥当?”

沈雅言道:“都留在道清殿作客。”

沈庸辞道:“莫怠慢了人家,这事交给你处办了。”

沈雅言拱手道:“是。”

沈庸辞起身,拍拍沈雅言的肩膀道:“各自忙去吧。”说着看了沈玉倾一眼。沈玉倾与傅狼烟也起身行礼,待沈庸辞走后,沈玉倾转头问傅狼烟道:“傅老,我想看看尸体。”

傅狼烟道:“少主这边请。”

沈玉倾跟着傅狼烟离开均天殿,步行至元天殿。半路上,傅狼烟忽道:“雅爷近来脾气越见暴躁了。”

沈玉倾淡淡道:“大伯年纪大了,前几年爹甚为倚重,门派里杂事多,遇上大事,难免焦急。”

傅狼烟道:“现在少爷大了,可多帮老爷分摊点,也好减轻些雅爷身上的重担。”

沈庸辞排行第三,兄弟姐妹共有六人,当中二姐嫁至江西彭家,小妹嫁至衡山殷家,老三沈从赋、老四沈妙诗具是二房所生,无法继承掌门,后来各被派往川黔主事。沈雅言向来精明能干,相较之下,沈庸辞温文儒雅,虽有谦谦君子之风,但能否担当大任,仍有疑虑。沈雅言看似众望所归,却不知为何,十一年前,父亲却指定沈庸辞接任掌门,沈雅言当时并无多说,似乎对这安排并不意外。

九年前,沈庸辞继任之初,门派内事务还多交由沈雅言打理。没了父亲压制,沈雅言气焰渐长,沈庸辞也不计较,只是等到沈玉倾成年之后,也开始接手门派事务,当中有不少是原先沈雅言的工作。

方才傅狼烟话中有话,沈玉倾如何听不出来?他也知道大伯的怒气多半来自于自己分权。傅狼烟的意思是要自己尽快接手沈雅言的权力,压压他的气焰,才不会被他瞧扁。

“青城的祖训是中道。老掌门的眼光没错,雅爷不是个中道的人。”这是傅狼烟私下的感叹,当然,他没在沈家人面前说过。

沈玉倾没再回话,一路走到元天殿。

尸体就放在大殿一角的床架上,沈玉倾掀开敛布,见是一名年约三十的青年人,问道:“叫什么名字?”

傅狼烟回道:“赵寒迁。”

沈玉倾又把布往下拉,尸体上半身赤裸,显是刑堂已经勘验过,除了左胸口一个巨大的创口,并无其他外伤。沈玉倾把尸体翻了过来,后背也是一个创口,比前胸那个更大,那是因为箭簇前进后出,脱离身体时劲道减缓,反将创口周围的肉扯出。

沈玉倾赞道:“前进后出,可见刺客的内力深厚,箭似光阴不愧是列上夜榜的十大高手之一。”

傅狼烟道:“便是我也做不到。”

“他搭乘的马车呢?”沈玉倾又问:“我想瞧瞧。”

沈玉倾跟着傅狼烟来到殿外,车驾停在外头,拉车的马已被送到马厩。沈玉倾掀开帘幕,便有一股血腥味刺鼻而来,他刚要进去,傅狼烟伸手拦道:“少主,晦气。”

沈玉倾微微一笑,道:“没关系。”便钻进车内。

车内布置得甚有模样,两块羽绒座垫,车板上铺着一块彩织锦毯,此时已染上一大滩黑乌的血迹,另有一个小箱子,料是赵寒迁的行李。沈玉倾闭目沉思,照着血迹的位置估摸着赵寒迁遇刺时的座位,顺着找去,在马车后壁上细细摸索,果然找着一个细小凹槽。那是那一箭贯穿胸口后,射在马车后壁上,此时箭势已衰,只在上面撞凹了一个小槽。这辆马车是用上好的榆木制造,质地坚硬,沈玉倾伸出手在上面摸了摸,指尖轻轻一抠,似乎有些粉末,他凝神看去,突然咦了一声。

在车外的傅狼烟问道:“少主发现了什么?”

沈玉倾想了想,道:“没什么。”又取出一块锦帕,在那凹槽上抹了一下,走下车,问道:“傅老,这尸体与马车是怎么送进来的,你再说说。”

傅狼烟道:“今晨卯时,使队听到了破风声,当时天色尚昏,就听到一声惨叫,掀开车帘时,使者已经中箭身亡。”

沈玉倾问:“当时可有见着凶器?”

傅狼烟道:“当时掀开车帘就没见到凶器。车队大乱,不敢前进,我们派去保护的人手就在不远处,听到消息即刻赶去。”

沈玉倾又问:“第一批赶到的人是谁?”

傅狼烟道:“是小周。”

沈玉倾问道:“周凌夜?”

傅狼烟道:“驰道本是雅爷负责的。”

沈玉倾点点头,又问:“之后呢?”

傅狼烟道:“小周派人通知少爷,指挥车队回到青城。”

沈玉倾道:“是有这回事,我当时便派人搜索附近,再之后呢?使队到了青城,自然由傅老你来验尸了。这当中,可有其他人靠近过这辆马车?”

傅狼烟道:“当时兵荒马乱,是小周把尸体搬下,也有不少人靠近。”他想了想,又道:“掌门跟雅爷都来看过。”

沈玉倾点点头,看看天色,已近黄昏。他方与谢孤白三人分别不久,淡淡道:“看来也不用等到明天再见了。”

傅狼烟问道:“少主说什么?”

沈玉倾道:“傅老,烦请你备车,我要出城。”



马车停在竹香楼,沈玉倾刚进大堂,就见着了小八。

“我家公子正在等你呢。”小八眯着一双眼,仍是无精打采的模样。

沈玉倾奇道:“谢先生知道我要来?”

小八道:“也不一定,他说,如果快,今晚就能见到公子,如果慢,那就明天再见,明天有明天的说法,今晚有今晚的说法。”

沈玉倾又问道:“要说什么?”

小八微微笑道:“这要看公子想听什么。”

沈玉倾又问:“那,朱大夫要听吗?”

小八道:“公子说,此刻他正快活着,且让他多快活一下,说不定马上就没得快活了。”

沈玉倾微微一笑,道:“请带路。”

小八领着沈玉倾上楼,在房门上敲了两下,说道:“沈公子来了。”又对沈玉倾说道:“公子请。”推开房门,只见谢孤白一身白衣,席地而坐,面前一张放着茶具的矮几,火炉上正在煮水。

谢孤白见沈玉倾来到,指着座位道:“公子请。”

沈玉倾行了个礼,坐在谢孤白面前,谢孤白又对小八道:“小八,你来泡茶。”

小八翻起茶杯,先用热水洗了一遍,便开始置放茶叶,倒水煮茶。

沈玉倾问道:“谢公子知道我会来?”

谢孤白道:“我是这样想,若公子不来,我也会有麻烦。幸好,在下相信公子是个深思熟虑的人。”

沈玉倾问道:“事情多,要从哪里开始说起?”

谢孤白道:“在下恳求沈公子,放朱大夫一条生路。”

沈玉倾喔了一声,甚是讶异,他早猜到谢孤白并非普通书生,但他竟然料到自己的目的,那真是出乎意料。

沈玉倾道:“为什么?”

谢孤白道:“朱大夫的医术通神,这等人才,杀了可惜。”

沈玉倾道:“夜榜有这等医术高手,更是武林之祸。”

谢孤白摇摇头道:“他不是夜榜的人。”

沈玉倾又问:“你怎么知道?”

谢孤白道:“点苍使者身亡,青城必然严加搜索。我今天与他相处,他真有脱身之策,早就走人了。这等人才被当作弃子,未免可惜了。”

沈玉倾道:“夜榜为达目的弃子,也是有的。”

谢孤白道:“若他杀的是点苍掌门,那朱大夫当作弃子,便不可惜。一个使者值得多少银两,让夜榜赔上这样一个大夫?”

沈玉倾想了想,还未回话,小八沏了茶,送到沈玉倾面前。谢孤白举杯道:“沈公子请。”

沈玉倾一口喝下,茶色温润,甘而不涩,赞了一句:“好手艺。”

小八也不回话,径自倒了第二杯。

沈玉倾又问道:“兹事体大,我不能同意。若他真是无辜,查清真相后自会从轻发落。”

谢孤白道:“沈公子不说证据,那是掌握了证据了?”

沈玉倾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放在桌上,道:“谢公子请看。”

谢孤白举起锦帕端详片刻,见上面有些灰红色粉末,忽地一笑,递给了小八,说道:“你看看。”

小八道:“公子想考考我吗?”。

谢孤白道:“且看你眼力如何。”

小八接过一看,道:“这是木屑,而且是两种木屑。一种是榆木,上好的马车都用这种,另一种是红木,是做二胡常见的木料。”

沈玉倾道:“这是我在使者车内发现的。对照昨夜三位的言行举止,只怕连先生也脱不了干系。”

小八道:“沈公子的意思是,真如沈公子猜测的,那位盲眼琴师真是箭似光阴,特地前来行刺?”

沈玉倾点点头,道:“用二胡作箭,当真料想不到。也是在下失策,竟从眼前放走刺客。”

他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黯然,似是对自己的无能愚昧感到懊悔,却无责怪朱门殇欺骗之意。

沈玉倾又接着问:“不过还有件事,先生怎知我马上就要来了?”

“我一早便看出那老者是刺客。”谢孤白淡淡道。

沈玉倾的瞳孔顿时收缩了起来:“如此,你为何不说?”

谢孤白道:“我不过是个游客,夜榜,得罪不起。”

沈玉倾道:“难道青城便能得罪?”

谢孤白微微笑道:“当然,你讲理,他们不讲理。”

沈玉倾道:“所以你就帮了朱大夫一把?”

“帮谁还不知道。就你刚才问的问题,我怎么知道你还会来?”谢孤白道,“两个时辰前你来的时候,还没有证据,现在的证据,不过就是些木屑。”

谢孤白举起茶杯,仰头喝下,淡淡道:“我就问,箭去了哪?”

这便是沈玉倾心中的疑问,箭去了哪?这唯一的解答便是……

谢孤白道:“青城有夜榜的内奸。又或者,雇用夜榜杀害使者的人,便出自青城。”

水壶里的水沸腾了,呜呜的声响在房内滚动了起来。

谢孤白道:“现在我把话说清楚点。昨日我在福居馆确实看出那盲眼琴师有问题,等到今天下午公子说使者是受了箭伤,我当时就心想,若是一箭穿心,必当留有箭矢,盲眼琴师若是刺客,身上带着弓箭,也难逃过盘查,那箭从哪来?或许是削木为箭,以二胡作弓,但这么特殊的武器,消息一定会马上传开,这样,下午公子来的时候,就不会说没有证据了。”

沈玉倾道:“所以你觉得我还没找到凶器?没想过我是隐忍不发,且看你们玩什么把戏?”

谢孤白道:“那时我还不确定。无论怎样,公子当下没将朱大夫与我抓起来,我就不急。等到沈公子把证据拿出来后,我便确定了。若箭还在,公子就不用拿这些木屑试探。”

沈玉倾思考着,并未回话,等着谢孤白说得更详细些。

“我问过朱大夫了,他来到福居馆,是欠了人情,要来医治一位盲眼琴师。至于他为何助纣为虐,你自去问他,我不便多说。”谢孤白接着道:“再说回箭的问题,这箭本制得粗糙,一箭穿胸,其势已竭,没钉在车厢上,可能早就断折,又或者其形不似箭矢,一时无人发觉。当然,也可能,早在车驾驶入青城前,这箭就被拿走了。”

“你的意思是,点苍的人拿走了?”

谢孤白道:“除了青城有内奸之外,这是第二种可能,眼下不能确定的事情还很多。”

“为什么要拿走箭?”沈玉倾问道,“箭似光阴已经逃了,拿走箭,不就是要帮朱大夫脱身?”

谢孤白道:“这许是原因之一。朱大夫这种人用处很大,顺手帮他遮掩一把,看他能否逃出生天,再卖个人情。另一个可能是消灭证据,只要公子没看出关窍,谁会怀疑福居馆的盲眼琴师?”

沈玉倾举起茶杯,缓缓道:“先生分析的都是道理,但离脱罪还远得很。”说着一饮而尽,又道:“先生还要再想些确实的道理说服我。”

谢孤白道:“也不用说服,我替公子抓到夜榜的人,再帮公子查出幕后主使,换取清白,公子信得过吗?”

两人眼神交会,沈玉倾眼中的疑问渐渐被谢孤白的信心瓦解。

沈玉倾问道:“多久?”

谢孤白道:“今晚,最少一个。”

沈玉倾道:“这么卖命?”

谢孤白笑道:“就是卖命。卖我的命,还有朱大夫的命。”



此刻的福居馆可没昨天这般热闹,青城下了封城令,没人可以出入,附近的居民心知有事,也不敢随意出门,怕招惹了是非,虽到用膳时间,里头也是空荡荡的。只是掌柜的昨晚得了两锭银子,此刻正自眉开眼笑,对眼下的清淡生意毫不在意。

李景风点上灯笼,先把桌椅擦拭了一遍,又扫地拖地,把每样活都干完一遍,又到了门口左右张望,没见着半个客人,于是在厨房整理了一下餐具。掌勺的老张躺在一条长板凳上,枕着一双手,翘起脚问道:“掌柜的都没吩咐,你这么忙活干嘛?”

李景风道:“不找点活干,闲着慌。”

老张道:“真闲着慌,帮我揉腰捶脚不好吗?”

李景风笑道:“行!大爷,晚点来服侍您老人家。”

老张哈哈大笑道:“得了,承受不起,折寿呢。”他坐起身,问道:“昨晚有什么热闹?”

他昨晚见青城派的人来到,料想必有大事,怕受牵连,一早便开溜了,事后却又好奇起来。

李景风道:“那群凶神恶煞拦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医生,还把那盲眼琴师医好了。接着那三人就被送到青城去,没别的事了。”

老张道:“瞧你,把一晚上的故事就这样三两句交代过去,让你去天桥说书,一本三国演义不用半个时辰就说完了。”

李景风道:“我本就不是说书的料,要不,干店小二干嘛?”

老张哈哈大笑,突然听到门外马蹄声响,李景风忙道:“有客人,我出去招呼。”

老张叹道:“掌柜的是修了几世福,请到你这样的伙计。”

李景风走出后堂,见是青城派的马车,上面下来一人,正是沈玉倾。他对昨晚之事耿耿于怀,但也不耽搁工作,忙上前询问道:“沈公子,有事吗?”

沈玉倾道:“帮我请掌柜出来,我有些话想问他。顺便炒几盘拿手好菜,我在这用晚膳。”

李景风又问:“一个人吗?”

沈玉倾点点头:“一个人。”

李景风道声好,转过头去,对着掌柜喊道:“掌柜,沈公子找你。”又为沈玉倾整理了一张桌子,径自走到后堂去。

那掌柜的赶忙走来,问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沈玉倾问道:“昨日那老琴师,你是哪找来的?”

掌柜的摸摸头,说道:“这……也不是找来的,两天前,他自个摸上门来,说要在这卖艺演奏。唉,易安镇早不如从前,多个卖艺的不过多花银两而已,恰巧公子你们说要包场,我就想……不如请他来表演助个兴。谁知道他功夫拙劣,有污公子的耳朵了。”

沈玉倾又问道:“你且再细想想,这当中可有人劝你留用他?”

掌柜的道:“这个,李景风是劝了我收留他。”

此时李景风恰好送上茶水,于是沈玉倾又问李景风道:“那位琴师是你要掌柜留下的?”

李景风点头道:“是,怎么了?”

沈玉倾道:“没其他人劝过你一把?”

李景风道:“老张说他可怜,要我劝劝掌柜。”

沈玉倾问道:“老张又是谁?”

李景风道:“是我们掌勺的厨子,干了好些年了,比我还早来呢。”

沈玉倾道:“昨晚怎不见他?”

李景风道:“他怕事,一早走了。”

沈玉倾又问掌柜道:“老张来几年了?”

掌柜的道:“七年多了。公子问这些,有什么要紧事?”

沈玉倾想要再问,突又住口,想了想,似乎决定等一下。李景风道:“公子若没其他事,我先去忙了。”

沈玉倾对李景风道:“你且坐下,我有话要说。”

李景风回道:“不用,我站着就行。”

“你站着,我也站着。”沈玉倾倒了一杯茶,站起身来,举杯对李景风说道:“我想了一天,是哪里得罪了兄弟,后来才明白,在下口说结交,却以钱财相赠,轻贱了兄弟。今日,权以茶代酒,请兄弟恕罪。”

那掌柜见他对李景风如此礼貌,甚是讶异,张大了嘴闭不上。

李景风摇头道:“我是个粗人,不能文不能武,不过就是个店小二,你口头敷衍几句,我还当真了,这是我自己想不开,怪不得你。”他举起茶杯道:“你是上等人,结交的都是有本事的好汉,我们身份差得远,见识差得更远,你要能跟我结交,那跟掌柜的,跟老张,跟什么人都能当朋友,朋友这么多,你应付得来吗?四海之内皆兄弟,不过是句好话,是要视人如亲,并不是真当朋友。”说罢,一口把茶喝完,接着道:“你是个好人,容易往心里去,不喝你这杯茶,你定不干休。喝完这杯茶,你我也算萍水相逢、点头之交了。”

这番话便如一记重锤,敲在沈玉倾心头,却又让他无法反驳。他昨日说与李景风结交,确实只是敷衍,还想以银两打发人家,一念及此,深觉自己虚伪,不禁惭愧起来。

李景风见他无语,又道:“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你为这事记挂了一天,又来道歉,我知道你是诚心,那也很难得了。只是你我身份终究不配。”

沈玉倾道:“兄弟教训的是。”说完,仰头一口喝下茶,将杯子放在桌上,双眼直盯着李景风道:“但在下相信,兄弟早晚有一天会是沈玉倾必须结交、不得不结交的朋友。”

李景风微微一笑,道:“承你贵言了。”

一旁的掌柜听了这番话,只是暗自嘀咕:“就这小子,胸无大志,又无资财,能成什么大器?”于是打圆场道:“既然误会解释了,快,沈公子请坐。老张,上菜啊!”

他叫了半天,后堂并无动静,掌柜的皱了皱眉头,使了眼色,李景风忙道:“公子且稍待,我催老张去。”

只这一会,李景风又回到那个唯唯诺诺的店小二身份去了。

没过多久,李景风慌张地从后堂跑出,慌道:“老张不见了。”

掌柜讶异道:“不见了,跑哪去了?”

沈玉倾仍是一派从容,只道:“这老张去哪,我大概能帮掌柜找回来,只是掌柜的恐怕得再请一个掌勺了。”

掌柜的不明究理,忙问:“公子你知道老张去哪了?”

沈玉倾望向门外,掌柜与李景风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没见着什么。掌柜狐疑地转过头看向沈玉倾,只这一转头,沈玉倾便道:“老张来了。”

只见老张一脸颓色,正被白大元押着走入福居馆里,白大元大声道:“公子,如你所料,你一进门没多久,这家伙就从后门溜出去了。”

沈玉倾微微一笑,眼下,这还只是谢孤白安排的第一步。

卖命的第一步,也是要命的第一步。

第二十五章 视野

戌时。

朱门殇刚推开房门,就见着了小八。他先是吃了一惊,又指小八身边被绑得像肉粽似的老张。

“这谁?”朱门殇问。

“救你的人。”小八说道,“还得请你多关照他了。”

朱门殇皱起了眉头,转身走向隔壁谢孤白的房间,也不敲门,直接推了进去,就看到了谢孤白跟沈玉倾正坐在小茶几前。谢孤白见了他,也不意外,指了指一旁的座位,说道:“坐。”

朱门殇想了想,在茶几的侧边坐下,问道:“我房里那是谁?”

“礼物。”谢孤白替朱门殇斟了杯茶,道:“事情多得很,一件一件来。”

“你送个**大的姑娘,我还乐收,就算要送男宠,你也挑个体面的,那烂玩意也算礼物?”朱门殇喝下茶,舒了口气,看向沈玉倾。对这公子爷,他心底总有些不踏实,总怕被他瞧出些什么。

“沈公子已经知道你干的事了。”

朱门殇心底突了一下,看向说话的谢孤白,谢孤白直接点明:“隔壁那个是夜榜的线头,在福居馆当了几年厨子。”

该来的躲不掉,朱门殇两手一摊,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沈玉倾抿着嘴,看着像是在筹思些事,朱门殇也在琢磨着这风波会怎么了结。自己是暗杀的参与者,逃也逃不掉,眼下是被夜榜当成弃子,宰割由人。自己怎会走到这境地?还不就为了七个多月前的那桩破事,为了那点因由引来杀身之祸,到底是值,还是不值?罢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与其为此愁苦,不如看看事情还有什么转机,毕竟沈玉倾这个人看起来不难说话。

不难说话?真是如此吗?朱门殇暗自打量着这名器宇轩昂的贵公子,想起江湖上说他是绣花枕头的传言。他肯定绣花枕头绝非沈玉倾的本性,他做事是不利索,常常留有余地,在福居馆便可看出端倪。但他可不是个笨蛋。要不是那一点善念,箭似光阴大概也走不出福居馆,但就这点善念已让他跟别的门派中人不同。哎,一想到这,就想起箭似光阴能够得手,也是因为沈玉倾太过良善所致,这倒是能挖苦的点,不过自己可不好在这时候挖苦对方,毕竟理字可站在人家那边。

又转念想,忽地明白了自己对于沈玉倾看法上的矛盾。他觉得沈玉倾很“虚伪”,并不是说他的人很虚伪,而是他的善良虚伪,但这又不是指他是个伪君子,而是说他展现出来的善良,总是不够纯粹。朱门殇想起恩师觉证,觉证的慈悲是纯粹的,纯粹到不近人情。他又想起半年多前遇到的江大夫妻,那对夫妻的善是质朴纯良的,即便他们隐瞒了很多事,但他仍感受得出那份出自内心的善。

沈玉倾的善,总是夹杂着很多东西,他现在还看不出来那是什么东西,或许是身份与责任,也或许是压力。他或许能相信沈玉倾是个好人,但那份善当中总有一点隔阂。

好吧,此刻命悬人手,也只能尽力希望他的善良当中还多点天真,这样,自己或许还能留得一命,毕竟自己对活着这件事还是颇有眷恋的。

他还在胡思乱想,沈玉倾开口道:“眼下还不急着捉拿两位。谢公子,我还想多听听你的看法。”

谢孤白道:“上回我说过,得找这件事背后的真凶,才算是真了结。射杀使者这件事,对谁有好处?”

沈玉倾道:“公子这个问题在下曾经深思过。说起来,并没有。先生莫再卖关子,直说吧,这事到底对谁有好处?”

谢孤白笑道:“我也不知道。”

沈玉倾愕然,朱门殇骂了句:“操,这不废话?你装得莫测高深,就想讲这废话?”

谢孤白道:“现在没有,等着,就会有了。”

沈玉倾琢磨这句话的意思,眼下这件事情确实看不出谁能从中得到利益,若这事只是个引头,观察谁会在这场刺杀中得利,就是个方向。

“我去过那座山,”沈玉倾道:“能从那距离射杀使者,当真匪夷所思,箭似光阴当真无愧箭神的称号。只是就算他有这准头力度,我仍不明白,为何有人要偷走那枝箭?”

谢孤白道:“那箭见不得光。”

沈玉倾道:“先生的意思,是那枝箭的材质特殊,一旦曝光,就会暴露凶手的秘密?既然如此,箭只怕也早就被毁了。”这是很可能的推论,就算箭似光阴真是箭神,用这等拙劣工具,也难保不失手。

谢孤白道:“自昨夜到今夜,不到十二个时辰,未必来得及毁。再说,把那箭丢在谁房里,谁就是凶手,倒是栽赃的好物。”

沈玉倾道:“这样就算找到箭,也无头绪。”这又回到谢孤白所说的,等,似乎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我与朱大夫在水落石出之前,都会留在青城,公子可以随时监视我们。”谢孤白道:“至于隔壁那人,带回青城,却会拖累我和朱大夫。”

沈玉倾淡淡道:“先问问他有什么线索。”

谢孤白道:“那,现在是请他过来?还是我们过去?”

沈玉倾笑道:“他行动有些不便,还是我们过去吧。”

三人到了朱门殇的房里,团团坐在老张的面前,小八则站在谢孤白身后,从主人和沈玉倾中间的夹缝看着老张。

朱门殇取下了老张嘴巴上的布条,沈玉倾问道:“谁派你来的?说实话,我留你一条命。”

老张慌张道:“我是针,不是线。针不动,等着线穿。穿针引线才有路。你们抓着我,只有一条命,别的没了。”

朱门殇笑道:“你知不知道,人体哪几个穴道戳下去最痛?”说着,他手掌一翻,指缝中夹了几根细针,指节流转,翻了一根捻在指尖,手法甚是流畅。

他把针在老张面前晃了晃,说道:“第一针,你会觉得落针处麻痒难当,像是蚂蚁在体内钻动一样,想抓,但抓不着,接着越来越痒,越来越痒。第二针下去,你会剧痛,像是那些蚂蚁在啃咬你的肉,喔,我倒有个比喻,像是你浑身长满了老二,然后被人用木棍痛打似的。到了第三针,那些蚂蚁会钻进你的五脏六腑,你会痛得全身抽筋,就算帮你松绑,你都动弹不得,但你的神智会非常清楚,你甚至可以感受到他们正在咬你的肾脏,我见过有些人,痛到抓烂了皮肤。到了第四针……”

他说得恐怖,老张惊疑不定,颤声问道:“第四针如何?”

朱门殇摇摇头:“我没见有人捱过第三针。”

那老张打了一个寒噤,朱门殇道:“现在让沈公子再问一次,你慢慢回答。”

老张忙道:“我都说,我知道的都会说!”

沈玉倾问道:“谁跟你接的头?怎么接头的?平常你怎么联络夜榜的?”

老张颤声道:“一个年轻人,背着一把刀,刀鞘是黑的。他说有个盲眼琴师会来……要我带他去福居馆,会有人来医治他。”

沈玉倾又问:“你平常怎么联络对方的?”

老张道:“我没法联络,针要等线。线不动,针就没用。”

朱门殇道:“看来得加把劲。”说着捻起针。老张喊道:“我真不知道,你们逼我也没用!”

小八忽道:“信他吧,要真能从他身上查到什么底细,夜榜早灭了。”

沈玉倾想了想,点点头。

朱门殇又问:“怎么处置这人?”谢孤白道:“把他留在这……”他话未说完,小八跟着抢道:“杀了。”

谢孤白笑道:“我话都没说完,你抢什么?”又对沈玉倾道:“把他留在这恐有后患,不如杀了。”

老张听说要杀他,慌道:“别杀我,别杀我!”朱门殇嫌他吵闹,把布条塞回他嘴里去。

沈玉倾疑问道:“为何要杀他?”

谢孤白转向小八道:“你意见多,你说。”

小八道:“他被抓回青城,只要一套问,就知道朱大夫脱不了干系。”

沈玉倾道:“他被抓来这的消息,只有大元师叔和我知道,大元师叔信得过。”

小八又说:“李景风信得过,福居馆的掌柜也信得过?”

沈玉倾道:“这人留着可能有用。”

小八见劝不了他,也不多说,便道:“那公子自己斟酌吧。”

沈玉倾拱手行了个礼道:“夜深了,在下先回青城,这人犯就先交给三位看管。”

谢孤白送了沈玉倾出门,朱门殇转头问小八道:“我不过在杏花楼抱了个姑娘,一回头就这么多事?”

小八回道:“他找到线索,你跑不掉。”

朱门殇想了想,觉得这事繁琐复杂,恐怕不是自己能厘清,他看着小八,见他依然眯着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忍不住问道:“跟着这样闹事的主人,不用操碎了心?”

小八道:“那也是主人操心。”

朱门殇道:“是说,你主子怎么就这么信沈家公子不会追究到底?我被抓了,把他供出来,一锅端了,搅这局,他不怕?”

小八道:“说不准,他巴着这局面越乱越好。”

朱门殇笑道:“没你事了,回你房去吧。”

小八笑笑,正要离开房间,朱门殇又问道:“对了,你家主人就这么相信沈公子不会翻脸?”

小八道:“或许他觉得沈公子不想这么快结案吧。”

朱门殇喔了一声,觉得这话有些古怪,想要再问,小八已径自回房去了。

这小子,也是古古怪怪,朱门殇心想,这主仆二人都是藏着秘密的人,谢孤白再有把握,这样冒险也是太过,他到底图些什么?

他想了会,又看了一眼老张,吹熄了油灯,正要就寝,房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小八说得没错,沈玉倾不想结案,或者说,不想这么简单地结案,把朱门殇交出去,不过就是个夜榜帮凶,幕后的主使跟这次行刺的目的才是他想深究的原因。

他也并没傻到全盘相信谢孤白,竹香楼外多的是青城人马监视,只要他们敢出城,能走出三里,青城在九大家也不用混了。在这半壁川黔,青城就是王,附近数千青城弟子随时听他号令。得罪九大家,无异于在前朝得罪皇家。

但他依然希望谢孤白他们与这件事情无关。朱门殇的才能一望即知,打从第一次见面,他就企图招揽这名神医。但谢孤白却很难看透。他有时会展露出一种语气神态,那是一种“对自己说出的话深信不疑”的神态。这种深信可以当作是一种自信,但有时,谢孤白又没有自己所展露出来的那般自信。

至于小八……或许要了解谢孤白,得从这个书僮着手。

他正想着,突然觉得饿了起来,这才想起没用晚膳。福居馆的掌勺被他抓了,自然也吃不着饭了,正想吩咐下人时,忽闻一股面香。

肯定是她了,只有她才最像自己肚子里的虫,知道几时送上自己要的东西。沈玉倾打开房门,一名丽人正捧着一碗汤面,笑吟吟地看着他:“来得及时吧?”

她笑起来的时候,便如一朵白莲在水面上随风摇曳,纯净而又美丽,那是出身在世家大族,甚至是天潢贵胄才有的独特气质,就像是一位公主,端庄典雅。

“小妹!”沈玉倾的笑意从眉角开始荡漾,渐渐溢到嘴角。在这烦心时刻,这个人无疑是能给他一点安慰的。

沈未辰走到书柜旁,随意挑了本书,就坐在烛火旁看着,过了会,等沈玉倾吃完,这才开口道:“我猜你没吃晚饭。”

沈玉倾问道:“你爹有跟你说什么吗?”

“没,这回爹对你没意见。”

大伯竟然没发牢骚?打从自己渐次掌权后,大伯就处处针对自己,没想到在这件大事上,大伯竟反倒没说什么了?

“听说你交了几个朋友?”沈未辰道:“是有趣的人吗?”

“听谁说的?”沈玉倾问:“才一天时间,就有这么多是非?”

“常师叔。今天早上回来后,爹找了他过来问话,讲到这件事。”

是铁拳门的掌门常不平,他可不敢对大伯隐瞒。

“一个粗鲁的大夫,一个书生,还有一个伴读,这两个是斯文人,本来还有一名店小二,可惜你哥得罪了人,当不成朋友。”想起李景风,沈玉倾有些感伤,觉得自己无意中小看了人。

“说错话了?”沈未辰道:“谁让我哥不好受了?”

沈玉倾苦笑道:“是你哥的错,怨不得人。”

“改天也让我认识,看你交了怎样的朋友。”沈未辰收拾碗筷,又道:“对了,还有件事得提,爹今天提起了替三叔续弦的事……一转眼,三婶走了也两年有余了。”

“掌门怎么说?”

“爹希望从武当找个门当户对的,掌门说让三叔自己挑想要的,就这两句,没后续。还有,别晚睡了。”

沈玉倾笑道:“知道了。”

是该休息的时候了,沈玉倾想起谢孤白说的“等”。

等,真能等出什么端倪来?



第二天一早,沈玉倾刚起身,就听到急促的敲门声。他应了门,一名护院道:“白大元白师叔有急事,正在钧天殿等着。”

“怎了?”沈玉倾不解问道。

“点苍使者出城了,说是要抓犯人。”

“抓犯人?”沈玉倾纳闷,急忙换了衣服,快步到了钧天殿,只见沈庸辞与白大元正在等着。沈玉倾先上前对掌门行了礼,又问白大元道:“怎么回事?”

白大元道:“不知怎地,点苍的使者说我们查案不力,包庇罪犯,说要出城自己去查案。”

沈玉倾皱起眉头道:“怎没拦他们?”

“傅老拦了他们,可他们不肯留在青城。”

“这里可是青城地界,轮得到点苍的在这里查案?”沈玉倾微微扬起眉毛,语气也稍微重了些。点苍这举动,无疑逾矩了。

“他们占着理字,不放他们走,难交代。”沈庸辞看向沈玉倾,问道:“你同福居馆的新客人交了朋友,昨晚还见了面,对吗?”

沈玉倾一惊,问道:“爹怎么知道这事的?”

“点苍使者说的。”沈庸辞道:“他们不信你会认真查案,甚至怀疑你私纵人犯,如果那几名访客确有勾结凶手,那买凶的罪名不就着落在我们青城身上了?”

“点苍使者又是怎么知道的?”沈玉倾转念一想,不好,夜榜的老张还被绑在客栈,如果一并被找到了,朱门殇和谢孤白就成了共犯,连忙又问:“点苍使者走了多久?”

白大元道:“半个时辰。”

沈玉倾道:“掌门,我先去找人,稍后便回。”他快步出门,连马车都不准备,直接上了马。恰好沈未辰经过,急问道:“哥,你去哪?”

沈玉倾答道:“竹香楼。”随即快马加鞭出了青城大门,直奔竹香楼。

若是老张被抓到,肯定会供出朱门殇。朱门殇被供出,那日在客栈放走他们的自己肯定也有干系。

是谁对点苍使者说了自己与嫌犯交好?常不平昨天向大伯禀告自己的事,难不成,大伯早就派人暗中监视自己了?

谁能从中得到好处,谁就是幕后主使……

沈玉倾想起这几年沈雅言的针锋相对,不禁犹豫起来。自己若在这件事上落马,以后想要继续执掌青城事务,恐怕便有些难了。

这案子……或许结不了,沈玉倾心想。

他刚来到竹香楼,只见一群人正挤在门口。沈玉倾喝了一声:“让开!”众人见到是少主来了,纷纷退让。沈玉倾纵身下马,抢上前去,只见四名壮汉正围着朱门殇游斗,谢孤白与小八站在门边,正在观战。

使者武功虽不高,但朱门殇以一敌四,也显得吃力,何况周围尚有七八名点苍弟子虎视眈眈。沈玉倾喝道:“住手!”踏步上前,一掌推出。这是青城派的浑元一气功,甚是雄浑,那人被这一推,直跌出了七八步外,沈玉倾又随手一推,将另一人也推出战圈,余下人见到是青城少主,都不敢妄动。

沈玉倾挡在朱门殇与谢孤白三人面前,说道:“这是青城地界,还请诸位尊重。”他虽不悦,语气仍是斯文。

一名壮汉道:“就因为是青城的地盘,才要我们点苍来抓人。敢问少主,这几个是你朋友吗?”

沈玉倾环顾四周,不见老张,料想他们还没发现,正要开口,小八忽然说道:“沈公子,他们一早就闯进朱大夫和我们的房间,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抓人,这是怎么回事?”

沈玉倾一愣,他们闯进房内,却没见到老张?

“我们房里就只有我们三个,他硬要说我们是刺客,要抓我们。”像是怕沈玉倾听不懂似的,小八又强调了一次。

没被发现就好,沈玉倾心下稍安,说道:“这三人是我朋友,绝非刺客,请诸位莫为难他们。”

壮汉道:“沈掌门已经允了我们抓人。沈少主,人我们带走,你有什么话,去向贵派掌门说去。”

“让点苍在青城抓人,沈掌门还真是宽宏大气。”朱门殇冷笑道。

虽然辱及父亲,但沈玉倾并未动怒,他深知父亲性格温和,不喜与人争执,但让点苍的人在青城抓人,这也过份宽厚了些。他正要再说,小八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低声道:“沈公子,你还有别的地方要忙。”

沈玉倾想起了福居馆。此刻无暇说理,他举起右手,周围突然出现二十余名壮汉,将点苍人马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赵强。

沈玉倾道:“保护朱大夫与谢公子。”说罢,一个飞身上马,身形利落,围观者都叫了一声好。

谢孤白忽道:“沈公子,带小八一起去,你用得着他。”

沈玉倾不知他用意,只说了一句好,伸手抓起小八一拉,将他拉到身后,两人急往城外去了。

那为首的点苍使者见沈玉倾走了,喝道:“将嫌犯擒下!”

赵强喊道:“赵强奉命保护朱大夫与谢公子,谁动打谁!”他说完话,周围二十余人纷纷响应。

为首的点苍使者怒道:“你们青城是要包庇嫌犯了?”

赵强道:“有什么事等少主回来吩咐,这里不是点苍的地头!轮不到点苍作主。”

众人正在僵持间,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青城弟子让开,把人擒下。”

赵强一愣,回过头去,只见一人骑在白马上,甚是威严,竟是沈雅言。赵强忙拱手行礼道:“雅爷!少主有吩咐……”

沈雅言冷冷道:“少主有吩咐,我就不算吩咐?退下,把人交给点苍。”

朱门殇知道来了大人物,退到谢孤白身边,低声问道:“怎办?”

谢孤白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拱手道:“阁下可是青城二当家雅爷?”

沈雅言道:“凭你也来问候我?擒下!”

他话刚说完,点苍使者立即上前押住谢孤白,赵强等人一时也不敢动作。

谢孤白转头对朱门殇笑道:“只能束手就擒了。”

朱门殇翻了白眼,无可奈何。这家伙,每次都成竹在胸,真到紧要关头,却又一筹莫展的样子。



沈玉倾带着小八,往福居馆方向策马疾驰。“老张呢?”沈玉倾问道,“他昨晚不是还在客栈?”

“放走了。”小八淡淡道,“公子说,留着这人是祸害,朱大夫不肯杀他,就放走他了。”

难道谢孤白连这一步都料到了?到底他怎么料到的?

“公子说,青城有内奸,老张不被发现,不过就多个没用的线索,老张要是被发现,那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小八又回答了他心底的疑问。

“你主人叫你跟着我干嘛?”

小八淡淡道:“帮忙。”

沈玉倾疑问道:“帮忙?”

小八道:“我猜主人他们已经被抓了吧。”

沈玉倾勒马乍停,正要开口,小八又道:“你不快点,两边都救不着。”沈玉倾被他一劝,又往福居馆纵马而去。

小八道:“如果雅爷是主谋,这事串不串得起来?你守不住小道,让点苍的使者遇刺,这对青城没有妨害,却让你失尽颜面。我猜,是雅爷要你守福居馆的吧,他知道你不会去为难一名大夫跟一名盲眼琴师。”

“雅爷没有儿子。”沈玉倾道:“他也当不了掌门。”

小八道:“最少这十年内,你在青城难以抬头。”

就为了这个原因?沈玉倾心想,之前父亲当上掌门,大伯并无过多怨言,为何到了现在又派人行刺点苍使者?就为了多掌这十年权力?若自己当真抓了朱门殇结案,这事情也不会影响到自己,这计划,似乎尚不周延。

小八道:“你如果抓了朱大夫跟我家公子结案,事情就不是这样了。”他似乎看穿了沈玉倾的疑问,“雅爷会力证我们的清白,而我们为了自救,也会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一定有办法证明我们清白,你还多了一个冤枉无辜的罪名。”

“你家主人为什么要帮夜榜?暗杀失败,就不会惹出这些事来。”

“主人说,那是因为你看得不够远,雅爷也看得不够远。他只想着削弱你在青城的权力。”小八道:“猜猜看,为着死了一个使者,点苍会派谁过来?”

沈玉倾停下马,脸色一变,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再往深处想,这几年,点苍跟丐帮结了亲,又频频派人接触唐门,他派使者来青城,是做什么?”小八说道,“沈公子应该猜到了吧?”

沈玉倾早已猜到了,但他没想到,这等大事,会自一名书僮口中说出。

马蹄忽停,就在距离福居馆还有半里之处,沈玉倾转头问道:“你家主人到底是什么人?来到青城做什么?”

小八淡淡道:“天下治,鬼谷关,天下乱,鬼谷平,我家公子是鬼谷传人,预知天下大乱而来。”小八看着沈玉倾,眯着的双眼下,微微露出一丝不被察觉的细微精光,“天下大乱,就从青城起。”

“就为了这个使者?”沈玉倾不信。

小八道:“主人说,你很快就会知道。现在,我们的命都在你手上了,还不去救?”

马蹄扬起,再往福居馆。



李景风刚拆下门板开张,就看到一名年轻人站在门外。他背着一把刀,漆黑的刀鞘分外醒目。

“客人,我们掌勺的没了,只剩下些干果点心,还有茶水和酒,客倌要用饭吗?”李景风忙招呼道。

那刀客问道:“有粥吗?”又道:“再配点干果酱菜行了。”

“白粥有。”李景风道,“您稍待,马上来。”

李景风进了后堂,掌柜的也刚从门外走进,见有客人,忙打招呼笑道:“客倌早。”随后走进后堂,对着李景风道:“最近什么日子,天天有事,大清早的也有客人。他点了什么?”

李景风道:“白粥,酱菜干果。”

忽然听到屋外马蹄声响,掌柜道:“真发达了?大清早人越来越多?”他走到大厅,见四名壮汉下了马,忙上前问道:“客倌,要用点什么?”他话刚说完,一名壮汉一拳打在他脸上,直打落两颗门牙,掌柜惊叫一声,李景风走出,正看见这一幕,喝问道:“你们干嘛?”

一名壮汉喝道:“跟我们走!”四名壮汉两两上前,先押住了掌柜,一人伸手去抓李景风胳膊,李景风一个缩手,避了开去。那壮汉抓不着,一拳打向李景风面门,李景风侧身一闪,刚巧避过。另一人喝道:“找着了,这家伙会武功!”

他这话一说完,另一名也揉身上前,去抓李景风。李景风不停喝问,对方只是不理,挥拳攻来。实则李景风真不曾学武,所会的一点粗浅武学全是母亲转述父亲所学而来,连堪用也不算,更遑论实战。壮汉一个虚招,连环两拳,打在李景风胸口,几乎便要把他肋骨打断,李景风哇了一声,几乎摔倒。但他性格刚硬,不仅不倒,索性向前一扑,将打他的人扑倒在地,挥起拳头,在那人身上打了一拳,骂道:“你们干嘛打人!”

那人吃了一拳,甚是恼怒,掀起膝盖,撞向李景风后背。李景风向前一跌,另一名壮汉抢上,又一脚踢向他臀部,骂道:“给老子趴下!”

李景风臀上吃了一脚,失了重心,向前一跌,他双手撑在地上,明知会吃更大苦头,硬是不肯跌倒。那人见他没摔倒,又从后抢上,一拳挥出。

这一拳正要得手,那人突然觉得背心一凉,身上顿时失了力气,一低头,一柄明晃晃的钢刀正穿过自己胸口。他茫然地望向自己的同伴,只见他们个个神情惊骇,浑不知发生何事。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胸口一痛,那柄刀便从胸口消失,随即身体一软,扑地倒下。

李景风回过头来,这才看得清楚,是那名背着乌黑刀鞘的刀客。

余下三名壮汉立刻抽刀围攻那刀客,掌柜的见状不妙,忙大喊一声:“快跑啊!”

李景风转身就跑,掌柜的自然也不落后。拜那大汉刚才的一脚所赐,李景风此时离门正近,他刚逃出大门,就听到一名陌生人的惨叫声,他猜测是那三名壮汉其中之一。掌柜的还在里头,他一念及此,忙转过身来,只见里头与黑衣人缠斗的壮汉只剩两名,那掌柜正要跑出门口,他心中一喜,伸手就要去拉他。

那刀客见掌柜要逃,混战中,忽地从地上抄起一把钢刀,掷了出去,穿过掌柜的胸口。掌柜惨叫一声,向前扑倒。李景风与他相处日久,虽然平日被他克扣,却也有感情,见他身亡,不禁悲从中来。又听到一声惨叫,两名壮汉当中又死了一名,李景风知道刀客武功高强,不能耽搁,眼看门口停着马匹,翻身就上。他不曾骑马,一翻身,这才发现错了边,马头在后,自己对着马屁股。此刻要在马上转身也困难,客栈内又一声惨叫,最后一名壮汉也已身亡,眼看刀客便要追出,他用力拍马臀,那马只是不动,慌张之下,他弯下腰用力往马臀咬了一口,不料那马甚是驯熟,虽然吃痛,只是不停翻腾乱转,就是不肯跑。那刀客冲出门口,正要对李景风下手,却见那马翻腾纵跃,一时竟靠近不得。李景风在马上被甩得头晕眼花,一个把持不住,摔了下来,幸好摔在另一边,与刀客正好隔着一匹疯马。那刀客绕过来要杀李景风,李景风知道跑不赢对方,易安镇居民本少,大清早的更少人出入,他怕牵连无辜,不敢呼救,只得绕着马转。

那刀客绕了几回,追不着李景风,不由得大怒,手起一刀,将那马腿斩断,那马哀鸣一声,摔倒在地,刀客正要动手时,前方马蹄响起,刀客抬头一望,约在三十余丈外,是沈玉倾纵马赶来。

沈玉倾带着小八,一马双乘,脚力受累,那刀客与李景风相距不过七八尺,足可行凶。刀客也察觉这点,见李景风往沈玉倾方向逃去,首先翻身上马,策马追上李景风,手中刀便要挥下。估量这一刀得手,立即调转马头逃走。沈玉倾未必追得上。

眼看救之不急,沈玉倾正心焦时,一匹青骢玉狮子从身旁急掠而过。沈玉倾心中一喜,喊道:“快救人!”

小八只见马上那人一头乌黑秀发随风飘逸,忽地身子右倾,半副身躯悬在马腰上,随即手一扬,一道明光闪电飞出。

那刀客一刀挥下,正要斩杀李景风,那道明光飞驰而来,正撞在刀上,顿时虎口剧震,手中刀险要脱手飞出。刀客知道来的是高手,此时不容耽搁,调转马头,急驰而去。

那匹青骢玉狮子停在李景风面前,李景风这才抬起头,看见马上一名女子,容颜秀美,典雅清丽,便如仙女一般。真料不到这名柔弱女子,竟能发出刚才那雷霆一击,救他性命。

沈玉倾随之跟上,淡淡笑道:“这是未来青城第一高手,我小妹……”他一脸得意掩不住,只是碍于身份教养,不好在外人面前宣扬妹子的大名,便住了口。

沈未辰对着李景风微微一笑,道:“我叫沈未辰。”

李景风一愣,竟似看得痴了。

第二十六章 虚实之间

四十名精壮剽悍的豪士,黑衣劲装,腰悬钢刀,神情肃穆,骑着清一色的大宛红驹,护着十三辆并驾马车,缓缓驶入了青城,虽然人数上比之前的点苍使者不过多上数十人,但这排场与马上豪士的气概,却不可同日而语。

为表慎重,沈庸辞领着沈玉倾亲自来到吉祥门迎接。

“果然来了。”沈玉倾心想:“事发至今不过四天,点苍的人就到了,他们早守在边界,等着飞鸽传讯,一收到消息马上就进了青城。”

就在昨天一早,守在黔地的沈从赋也传来消息,说是点苍的人进了青城,也就比这车队早了一天。

居中的一辆马车,金顶玉帘,紫檀车辕,两匹神驹黑得无一丝杂毛。车上走下一人,束发为冠,身着紫衣华服,沈玉倾上前迎接,道:“在下沈玉倾,恭迎诸葛副掌。”

又听到一个声音道:“娘的,终于到了,颠死我也。”

说话那人从马上跳下,落地时颠了一下,随即伸出手,那身穿紫衣华服的人从马车中摸出一支拐杖,恭敬地上前递出。那劲装黑衣男子个头矮小,才约摸五尺出头,比沈庸辞矮上整整一颗头,他接过拐杖,敲了敲马屁股,说道:“地头不好,还得费点周章,就怕不小心一箭穿了心。”

见到他个头与拐杖,沈玉倾心中登时雪亮。“躲在这群豪士之中,倒是个欺敌的好办法。只是暴露在敌人目光之下,这胆色也非同一般。”沈玉倾忙上前行礼:“在下沈玉倾,恭迎……”

“得了,一句话不用说两遍。”那人举起拐杖对着沈玉倾的头上比划一下,说道:“比你爹还高。待会说话你得弯个腰,我怕听不清楚。”又回头对沈庸辞说道:“沈掌门,好久不见。”

沈庸辞双手抱拳,笑道:“久别再见,副掌可好。”

“还不错。到青城这条大概是我走过最凶险的路,回程还得走一回,不知道有没有这运气回点苍。”那跛脚矮子又转过头对着穿紫衣华服的汉子道:“把这衣服脱下来,弄脏了还得洗,麻烦。”那汉子忙拱手称是,跛脚矮子道:“沈掌门,等我换个衣服。”

沈庸辞道:“太平阁已备好上房,请副掌移驾。”

那跛脚矮子拐杖往地上敲了两下,上了马车,沈庸辞挥了挥手,几名青城剑客上前领路,将整个车队带往太平殿方向去了。

“小八说得没错。”沈玉倾心想,“诸葛然真的来青城了。”



沈未辰见李景风无事,跳下马来,从地上拾起一物。那是她方才射出的明光,像是白色,似铁非铁,似木非木,细细长长的,似乎只有一根筷子粗细。小八忽然好奇起来,问道:“那是什么?”

“那是小妹的兵器。”沈玉倾道,“木制的峨眉刺。”

“若是木制的,令妹得有多深厚的内力跟手劲,才掷得出这力道?”小八道,“果然是青城第一高手呢。”

“未来的。”沈玉倾难得地挑了下眉毛,谁都该为有这样的妹妹自豪,只是那峨眉刺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沈玉倾喊道:“小妹,把你那对凤凰借给小八瞧瞧。”他转头看去,沈未辰正对着李景风问话,似乎是关心他是否受伤。

只见李景风木讷地摇摇头,说道:“我没事,多谢大小姐关心。”沈未辰走到沈玉倾身边,递出了一对峨眉刺,问道:“怎么了?”

沈玉倾将峨眉刺递给小八,摸摸沈未辰的头道:“怎么突然出城了?”沈未辰道:“见你走得匆忙,想你有事,就跟了出来。先是去了竹香楼,见爹把你的朋友抓起来,又听赵强说你出了城,就一路追上来。”

“真被说中了。”沈玉倾心想,安慰沈未辰道:“别担心,你爹不会为难他们的。这次多亏你来了。”

“这对峨眉刺怎么了吗?”他问小八,“你看这许久了。”

“重量不对,里头藏着东西吧?”小八说着。与一般峨眉刺两头开锋不同,那是一双平头的木制峨眉刺,沈玉倾把妹妹的兵器接过,将顶端约一分长的地方拧下,露出了一小截约摸织针粗细、乌沉沉的金属尖头。沈玉倾道:“小妹爱习武,却不愿伤人。这里头是乌金玄铁,嵌入木头中,两端包覆,便有了份量,抵挡兵器也不至于断折。如果真遇到危险,不得已时,取下两端包覆,里头也有伤人的兵器。”

“乌金玄铁?这可是罕见的珍品,崆峒来的?”小八问。

“是掌门爷爷继任时,崆峒派掌门亲赠,一共十六支,每支长八寸,重二两三分,虽然细,可比相同份量的铁器重上三倍。”沈玉倾说道。

“乌金玄铁用来铸剑,只要一点就能增加刚度与韧性。”小八道,“这是一口气送了十六把宝剑给青城。”随即又问:“你说十六支,收藏在哪?”

沈玉倾道:“掌门爷爷把这十六支乌金玄铁分成四份,每份四支,分赠给了父亲跟三位叔伯。父亲用其中两根,请崆峒巧匠打造了龙腾凤舞剑送给母亲,第三支……”他伸手摸了自己腰上的配剑,“是这把无为。还有一支,家母收藏着。”

母亲的意思是,等他找到对象后,以这把乌金玄铁制造兵器作聘,至于这种事,就不需要向小八解释了。

“雅爷那四支,用两支做成了这对峨眉刺?”

沈玉倾点点头,小八为什么问起这个?

小八忽然道:“啊,差点忘记李兄弟了,不知道他受伤没有?”沈玉倾转过头去,见李景风正坐在掌柜身边,低头难过,走上前去拍了拍他肩膀。

“掌柜是个好人。”李景风难过道:“他本不该遭遇这种事的。”

“那是夜榜的人。”沈玉倾道,“拖累无辜,我很抱歉。”

“夜榜?”沈未辰显得很惊讶,“他们杀一个掌柜跟一个店小二做什么?

沈玉倾道:“看来是灭口。”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李景风说,“你、朱大夫、谢先生、小八,你们来过客栈,又抓走了掌勺的老张,我们就知道这些而已。”

“沈玉倾,你到底还有什么用?”沈玉倾暗骂自己,眼前的事仍是一团迷雾,结果只害到两个无辜。

“先把李公子安置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小八道,“我不能进城,进了城便要被抓了,这事得交代信得过的人。”

“公子怎么称呼?”沈未辰道,“哥还未介绍呢。”

“这位是小八,是谢孤白谢公子的伴读。这位是李景风李公子。”

李景风站起身来,道:“我就是一个店小二,不是什么公子。”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哥得罪的那个人?”沈未辰笑道。李景风脸上一红,忙道:“小的不敢。”

沈未辰行了一个拱手礼,道:“我哥有些架子,那是门派里养出的习性,他不会看不起人,若是以前说错话,你莫怪罪。你是我哥的朋友,以后称呼你一声景风,可否?”

李景风一脸窘急,忙道:“可以,唉,担待不起。你叫我,嗯,还是叫景风好了,沈大小姐。”他慌张无措,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

“我带你去驿道上找个安全的地方先待着。”沈玉倾还没说完,觉得小八正拉着自己衣袖,狐疑了一下,看向小八。小八道:“沈公子,我还有话跟你说。”

“又是怎么回事?”沈玉倾心想,“这对主仆料事如神,大概又有些新名堂了。”于是又改口说:“小妹,你带李公子找个地方躲着,记着,别进城,若有问题……”到底有谁是可靠的?沈玉倾自己也不确定,只得道:“别告诉别人这件事。”

沈未辰说道:“好。”她翻身上马,对着李景风说:“上来吧。”说着伸出手要去拉他,李景风连忙摇头说不用,右脚先踩上马蹬,想起上回的经验,连忙换了左脚,翻身上马。

沈未辰笑道:“你扶着马鞍,我走慢点,别摔着了。”

李景风应了声是,沈未辰轻轻踢了一下马肚,慢步去了。

沈玉倾转头问小八道:“你有什么事想说?”

小八指指福居馆,道:“进去聊吧。”

沈玉倾走入屋内,见四具点苍门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着,心想:“他们可没料到来抓个店小二,竟丧命在此。”他回过身,将倒在门口的掌柜尸体搬进屋内,以免他横尸在外,吓着附近邻居,又挑了个角落坐下。小八径自走入后堂,找了个小炉,煮了一壶水,拿了茶叶与茶杯,并着火炉一起走出。

“舍妹与我手足情深,有什么话,不用避着她。”沈玉倾道。

“这件事就不能说给她听。”小八倒了茶,说道:“我知道凶手为什么藏起凶器了。”

“喔?”昨天还不知道的事,怎么今天就知道了?这古怪伴读,装神弄鬼倒是跟他主人一模一样。

“我先说结论。”小八取了一小撮茶叶,放进壶中,又用热水烫过杯子,将滚水冲入,茶叶在壶中漾开,逐渐舒展。

“后天诸葛然会来到青城,就这件事兴师问罪。”

诸葛然来青城?这不可能。沈玉倾心想,不过就是一个使者,又是夜榜杀人,到底与青城何干。要劳动诸葛然这个点苍二把手?再说,即便飞鸽传书,恐怕也得到今天点苍才会知道消息,就算星夜兼道,最快也是三天后才能到。

“这事一层包着一层,层层叠叠,才让这一件简单的事弄得这么复杂。先问公子,你怎么得知夜榜在此行凶的消息?”

沈玉倾想了想,道:“夜榜在九大家都有暗桩,想当然尔,为了反制夜榜,九大家也各自安排了自己的密探。一名密探在贵州查可疑人物,循线听到了这桩交易,五百两,买点苍使者的命。”

“既然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可认得人?可有抓到人?”

“大网捕鱼,百密一疏,让对方跑了。”想到这事沈玉倾便有些懊恼,若当日抓到人,便不会生出这么多事来。

“消息本来就是故意传出去的,消息不出去,你怎会来福居馆等人,又怎会放走使者?”

“你的意思是,是雅爷故意要我出丑,排下这事?”想起大伯这几年的冷淡与威逼,是有这个可能,要不谁会用五百两的重金,请来箭似光阴这等人物杀一个使者?

“雅爷急于结案,也是为此,这是他的视野。”小八为沈玉倾倒了茶。

这就是小八支开小妹的理由,但这又与诸葛然无关。

“你们知道了,诸葛然也知道,他早就在等使者被刺杀。”小八淡淡说着,语气甚是平和,丝毫不见波动,“如果使者平安抵达青城,那便无事,若是死在半路,那他就有理由来青城兴师问罪了。”

“兴师问罪?只为了一个使者?”沈玉倾不信。

“还有这群人。”小八指指地上四具点苍死者的尸体,“他们来查案,却横死在这,你说,杀他们的杀手是谁派来的?”

沈玉倾不可置信,说道:“难道是点苍自己买的杀手?”

小八道:“使者在青城遇刺,查案又被灭口,这足够借题发挥了。如果诸葛然又查出那支箭就在青城里头……”

“你说那是栽赃嫁祸的好物,算不上是铁证。”沈玉倾道,“就算在青城找到了,也可能是栽赃的证据。”

“如果那真是能指认凶手的铁证呢?”小八问,“是一个抵赖不了的证物。”

“那凶手早就毁掉了。”沈玉倾道,“如果拿走箭的人真是凶手,没有凶手会把证据留下来。”

“你上过山。以琴杆为箭,能一箭中的射杀使者,当真惊世骇俗。”小八道,“如果琴杆里头藏着一支乌金玄铁呢?”

一瞬间都明白了。沈玉倾想通了,箭似光阴能以琴杆为箭,不仅前进后出,射杀使者,还在车厢里撞了一个凹槽,并不是因为他功力通天,那是因为里头就跟小妹的峨眉刺一样,藏着一根乌金玄铁条。所以凶手才要收回那支箭,如果那支箭被发觉,那青城就坐实了刺杀使者的罪名。

“诸葛然猜到了这事,早守在边界,只要等消息一来,他们就动身,最迟后天他就会到青城。

“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还要帮夜榜?”沈玉倾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动怒,但仍隐忍着。

像是察觉他的怒气一般,小八道:“你真以为那刀客出现在客栈,就为了杀这四个小喽啰?”

“难道还有别的目的?”

小八喝了茶,慢条斯理地回答他的疑问:“如果箭似光阴治不好眼睛,出了这个客栈,刀客杀的人就是他。从他身上的琴能找到乌金玄铁,那是沈家独有的宝物,你说,到时要怎么分辩?”

沈玉倾突然觉得有些冷,他明白不知不觉中,自己门派已经遭了算计。

“威逼青城答应点苍的条件,这是诸葛然的视野。”小八道,“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小八喝着茶,慢条斯理地说着:“如果真能抓到凶手,你们交不交?”

沈玉倾默然。



武林人称诸葛然为小诸葛,这个诸葛自然指的是诸葛武侯,然而诸葛然非常不喜欢这个外号,诸葛可以意指武侯,夸耀他的聪明,但也是他的本姓,若是作为本姓解释,小这个字能琢磨的地方可就多了。

夜榜终究是得手了,不枉自己在点苍边界守了三天,接到飞鸽传书后星夜赶来。青城的反应慢,没让守在黔边的沈从赋拦阻下,这趟算快了,就不知道这四天里头他们有没有弄出什么把戏?

且不忙着去见沈庸辞,让他等等,诸葛然换上了紫袍华服。拿了拐杖,问身旁的青城侍从:“你叫什么名字?”

“张青。”那是名斯文白净的剑客,腰里悬着一把铁铺里买来的长剑,红木剑鞘,看来青城对本派的侠客待遇还不错。也是,只有蠢蛋才会苛扣身边人,谁知道他们一懒散起来,会给你招惹多大麻烦?

“我想先看看车轿。”诸葛然道。

“什么车轿?”张青一脸茫然。

“你娘出嫁那辆车轿,我大老远从广西过来,就特地来看这个的,蠢猪。”诸葛然嘲讽道,举起手杖在张青面前比划着,“长个子不长脑子。”

张青这才恍然,忙道:“那得请示傅老。”

“要我雇辆车送你过去吗?”

张青忙道:“我这就去。”

这个笨家伙,诸葛然不耐烦地扭了下脖子,吸了口气。过了会,傅狼烟领着张青来到,问:“副掌要见出事的那辆轿子?”

“他没说清楚,还要你问第二遍?”诸葛然伸出拐杖指指张青,“这是你们青城最伶俐的侍从?”

张青脸上一阵红白,傅狼烟道:“掌门还等着副掌呢。”

“什么都没见着,能谈出啥屁来?谈完我再去看一次车轿,要是看出什么线索,又要再谈一次,回头我要又想出什么端倪,是不是还再谈一次?青城真是养生,命得比别人长才能这么过日子。”又转头对张青道:“张大爷,烦请通知一下贵派掌门,等我几个时辰,稍晚拜会。”

张青连称不敢,赶忙下去。

傅狼烟忙道:“副掌请稍待,即刻为您备轿。”

诸葛然搭着软轿到了元天殿,先察看了车驾外围,外表上没有伤痕,看来箭是从轿窗或轿门射入。

“真是个神射手,后羿。”他随即爬进车驾里头,左右张望,见到一个凹槽,又爬了出来,露出古怪的嘲笑,问傅狼烟,“听说抓了两个嫌犯?我想问问。”

傅狼烟道:“这边请。”

“还是两个斯文人。”诸葛然看着囚牢中的两人,左边那个一双浓眉特别醒目,右边那人器宇轩昂,也是一表人才。

“四川真是地灵人杰,一个个平头整脸的,跟我们穷山恶水的就是不同。”他用拐杖敲了敲地板,对傅狼烟道:“你先出去,让我单独跟他们聊聊。”

“副掌……这……”傅狼烟面有难色。

诸葛然用拐杖敲了敲铁牢门,发出锵锵声响:“这铁条挺牢固的,他们冲不出来,不用担心我。”

傅狼烟道:“副掌想问话,得有个青城弟子在才好。”

诸葛然道:“你在我说话拘谨,要放开来讲,怕你不爱听。”

傅狼烟道:“副掌当在下不在就好。”

诸葛然眉头轻扬,说道:“这你说的。”随即席地而坐,对着牢内两人说道:“我这腿不利索,坐着说话方便。”

那浓眉汉子眉头一挑,道:“无所谓,反正看着差不多高。”

“我要坐在你那,可不会想说笑话。”诸葛然问:“叫什么名字?”

“朱门殇,云游施药的大夫。”

“收不收钱?”诸葛然问。

“施医不收钱。”

“原来是个骗子。”

“那是我另一个行当。”朱门殇道,“偶尔干的活。”

“那你又叫什么?”诸葛然转头看向另一人。

“在下谢孤白,云游的书生。”

“这里住得惯吗?”诸葛然问道,“瞧你们两个,牢里日子过得轻松。”

“管吃管住,不用干活,挺悠闲的。”朱门殇道,“要不你也进来坐坐?指不定爱上了不走。”

“胡说什么!”傅狼烟喝叱道,“你知道这位大人物是谁?”

诸葛然拐杖重重敲了两下地板,道:“傅老,你人都不在,怎么还能说话?”

傅狼烟拱手道:“是在下失言。”

“怎么又听见你声音了?”诸葛然用食中两指在嘴唇上比了个合起的手势。傅狼烟不敢再开口,诸葛然又转头看向谢孤白两人,问道:“哪里人?”

“祖籍四川。”朱门殇道。

“哪个四川?青城的,唐门的?”诸葛然又问,“听口音不像。”

“成都,唐门的。打小走南闯北,口音混杂了。”

“甘肃人。”谢孤白道。

“喔,铁剑银卫辖下的。大户公子,才有云游的闲工夫,要不要通个书信给你家人,让他们来赎救你?”

“陇南,经商的小户人家,当地有薄名。不过这事不用惊动家父。”谢孤白道,“我等本是无辜,不久后便能出狱。”

“既不打也不刑,谁都是无辜。你要是到了云南的大牢,岳飞都是你害死的。”诸葛然道。

“沈掌门是个好人。”谢孤白笑道,“他知道岳武穆的死跟我们没干系。”

“我讨厌好人。”诸葛然双手交握,在拐杖顶端磨蹭了一下,说道,“当真好人不容易,这种人我嫉妒。伪君子更惹人憎,倒不如真小人诚恳。”

他用眼角瞥向一旁的傅狼烟,傅狼烟脸上神色不变,似乎是听不出他的讽刺。

沉得住气,果然是服侍沈家三代的堂主,诸葛然心想,又举起拐杖指向牢中两人问:“你们在客栈干了什么事?”

“我医治了一个盲眼琴师。他就路过,没别的事。”

盲眼琴师?箭似光阴?原来这么回事。“有点本事。”诸葛然问:“夜榜给你多少钱?”

“我跟夜榜没关系,我就是个行医的大夫。除非你抓我去云南,你要说岳飞是我害死的都成。”

诸葛然哈哈大笑,站起身道:“总有机会请两位来云南作客。”他转过头问傅狼烟,“听说还有个伴读,去哪了?”

“逃了,还在找。”傅狼烟道。

“肯定是个绝世高手,才能在青城逃走。”诸葛然讽刺道,“八久不离十,刺客就是他了。”

“箭似光阴成名多年,年纪恐不相当。”傅狼烟像是听不懂诸葛然的讽刺,回答得甚是耿直。

“我回去歇会,沈掌门几时有空见我,我便往拜见。”诸葛然摆摆手,一跛一跛地离去。



沈玉倾在养生殿的房间等了一下午的消息,这才听到侍从传讯,说掌门与诸葛然在钧天殿会面,请公子前往。

他辈份最低,便提早前往,等没多久,沈庸辞兄弟与诸葛然便先后来到。主座自是沈庸辞,副座是沈雅言,诸葛然上了客座,双手交握,把拐杖拄在身前。等这三人上了座,沈玉倾这才行礼,让沈庸辞赐了座位。

诸葛然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赞道:“喝了青城的茶,点苍的酒简直难以入口。”

沈庸辞说道:“副掌远来辛苦了,这等小事,何必惊动你大驾?”

诸葛然道:“派去查案的人都死在客栈了。这也是妙了,青城怎么到处都能死人?你们不知道我这一路心惊胆战,连马车也不敢坐了。”

沈雅言道:“夜榜的杀手行凶,向来难提防。”

诸葛然道:“一颗人头最少得二十两银,这四颗人头加上箭似光阴出手,算算六百两,这五个人的身份得查查,说不准是严非锡的私生子,不是这金贵身份,这人头得镶了金才行。”

沈雅言道:“副掌向来有小诸葛之称,想来料事如神,你有什么想法,何不直说?”

他知道诸葛然最不喜人家叫他这个外号,他却偏生叫了这个外号。

诸葛然脸无愠色:“或许有人希望青城道黑,让人别动不动就派使者,杀一儆百,也是有的。”

沈庸辞道:“副掌言重了,青城与点苍一向交好,点苍使者,我们自当护卫周全。”

“说到来的路上,我骑着马呢。你们知道骑马有什么好处?”诸葛然自问自答,“骑在马上看不出高矮,下了马,大伙都是人,可总有高矮之别。我个头小,一眼就被认出,别人看着觉得好欺负,说不准就真会欺负我。”

“谁敢欺负副掌?”沈玉倾道,“本事可不是看高矮定的。在武林人眼中,副掌可是睥睨众生的巨人。”

“你坐着好,坐着讲话我听得见,不然从你那里说句话,传到我这都得烧半炷香时间。”诸葛然转了转手中的拐杖,说道,“使者的事先按下,先说点别的,两年后的昆仑共议,敝上希望能得到青城的支持。”

沈玉倾看到父亲皱起眉头。

这才是诸葛然的目的。打从一开始他就希望使者被杀,这是一个借口,如果父亲不答应他的要求,这就是个发难的理由。

他突然想起小八说的话,天下将乱,而乱的起点,就在青城。

难道点苍真想重掀九十年未有的战火?

他听说过诸葛焉是个好大喜功的人。武林中传言,点苍有石金,金指的是诸葛然,是个精明干练、有智谋又深沉的狠角色。至于石头,则是指诸葛焉了,那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敲打起来顽强,但分文不值。金比石软,但只要小小一块,就更有价值。

他估量着点苍是否有资格挑起战火。丐帮的联姻或许可以遥为声气,虽说中间隔着衡山,李玄燹可是下任的盟主候选,但是否会为此开罪丐帮,这也难说。

至于华山,可是紧邻着青城,还有左右摇摆的唐门……

沈玉倾盘算着,他知道父亲也在盘算。

沈庸辞道:“诸葛掌门自然是众望所归,但这一届是齐掌门当了盟主。”

“跟你说个秘密。”诸葛然突然低声,众人都好奇起来,不由得身子前倾,想听这矮子口中的秘密。

“其实冷面夫人不姓唐。”诸葛然说得煞有介事,似乎自己正在说一个惊天秘密一般。

沈雅言脸色一变,沉声道:“副掌门在开玩笑吗?”

诸葛然道:“我向来爱开玩笑。”他说着,摊着手,又道,“雅爷莫要见怪。”

沈玉倾知道他不是开玩笑,诸葛然是在暗示一件事,没有什么规矩是不能被打破的。

然而规矩被打破后的武林,又会是怎样?

他忽然明白,小八所说的这个天下会从青城乱起,这句话的理由。

华山、丐帮、点苍、如果加上青城跟唐门,诸葛焉已经掌握了昆仑共议的五票,东西轮序的规则将被改写,未来的昆仑共议会是各种合纵连横。眼下的均势一旦崩解,新的秩序建立前,很有可能再次引发动乱。

青城的位置,恰好在九大家的最中间,除了丐帮少林外,与其他六家都有接邻,青城的势力在九大家中却仅与华山唐门相若,即便三派连手,也未必优于少林武当多少。

在这强敌环伺的处境下,顾琅琊所传下的中道正是青城派安身立命的良方。多年来,相较华山的以弱示强,青城始终走得不偏不倚,多方结交,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的武林纷争,也是九大家中最守“规矩”的一派。

或许,这就是点苍要用这种手法“说服”青城的原因。

诸葛然嘻嘻一笑,说道:“我刚才去看了下轿子,里头有个凹槽,你们知道吗?”他突然又转换话题,令人摸不着头绪。

沈庸辞讶异道:“真有此事?”说着把目光投向沈玉倾。

沈玉倾点点头道:“是有。”

“来的路上我也去过使者遇伏的山上。箭似光阴不知道用了什么古怪法门,竟然一箭射死了点苍的人,可问题是……”诸葛然道:“凶器?我可没看见凶器。我问了车队的人,没人见过凶器。”

“四十年前,听说崆峒赠送了十六支乌金玄铁给贵派。”诸葛然微微笑着,语气不疾不徐,“我听说其中两支炼了龙腾凤舞剑,一支成贵公子的配剑无为,另有八支给了三爷跟四爷,那青城应该还剩下五支。”诸葛然接着道:“不知在下是否有此眼福,能见着这五支乌金玄铁?”

沈雅言脸色一变,正要推却,沈庸辞却笑道:“这有何难?玉儿,去把你的乌金玄铁针取来。大哥,劳烦你走一趟,将宝物取来,让副掌鉴赏鉴赏。”

沈雅言脸色惨白,只是不说话。沈庸辞讶异问道:“怎么了?”

诸葛然只是微微笑着。

那一箭中藏有乌金玄铁,力道如此之大,只要铁上磨损与轿中痕迹吻合,青城就躲不过暗杀使者这罪名,那就是宣战了。

诸葛然忽然又道:“且不忙,我们先谈谈这次昆仑共议的事情。雅爷,你有什么看法?”

沈雅言神色惨然,道:“这事我会与大哥好生商议,副掌……不用着急。”

至此为止,一切都与小八说的不谋而合。沈玉倾心想:“接着该怎么办?”



“方才那矮子是谁?尖酸得很。”朱门殇靠在牢房的墙上,望着谢孤白道,“你知道他是谁?”

“你不知道?”谢孤白眉毛一挑,“跛脚矮子,又提到云南,还能有谁?”

“我也猜是他,就没想到不过区区一个使者,能引来这样的大人物追问。”朱门殇也挑了下眉毛,“诸葛然、沈雅言、沈玉倾,武林中几个难见的大人物,这几天全撞上了,也是运气。”

“我说了我会算命。”谢孤白道,“你命不该绝,别担心。”

这小子倒是安心,朱门殇心想,幸好有沈玉倾帮忙,这几天没在牢中受太多苦头,只是谢孤白,这古古怪怪的小子总是一派怡然自得,真对自己这么有信心?他一念及此,忍不住喊道:“喂,你就这么不怕死?”

谢孤白席地而坐,看了他一眼,笑道:“死倒是不怕,其他的,还怕些。”

“你真有办法逃出去?”朱门殇问,“势头似乎不太妙呢。”

谢孤白笑道:“我不一定,你肯定出得去。”

“怎说?”这可勾起朱门殇的疑问了,“你每次都装神弄鬼,事情真的来了,你就两手一摊,说不知道。”

谢孤白道:“我是真不知道,你得问小八。”

“为什么?”朱门殇越来越是好奇。谢孤白微微一笑,只不回话。

那一笑,尽在不言中。

第二十七章 夜宴

对于刺客之事,诸葛然没有追问下去,但提到了李景风与小八。“听说客栈里还有一个活口,以及那名书生身边一个伴读,两个人证,得找回来,把这事厘清了才好。”诸葛然拄起拐杖站起身,又说了一句:“本来一个小小使者也不用费多大心,这趟来主要还是跟沈掌门谈正事。沈掌门斟酌一下,我累了,先告退。”说着弯腰行礼,等沈庸辞起身还礼,就一拐一拐地往门口走去。

沈玉倾想着父亲与大伯要怎么处置这件事,沈雅言正要开口,沈庸辞一挥手道:“到谦堂说去。”

三人到了谦堂,叙了座次,沈庸辞便看着沈雅言,低声问道:“大哥,怎么回事?”沈雅言支吾了半天,仍说道:“现今九大家的势态,东西照轮,我们西五派中,唐门、华山、跟咱们青城只有投票的份。我的意思是,西五派已经稳固了五票,真要轮,怎么不是我们五派照轮?还比之前少了一派。副掌说的也是理,唐门能传外姓,规矩能改,更何况这不算规矩。”

“东四西五,那是外人的说法,青城居中,九大家中就挨着六个门派。先人说的中道,是个持中不败的理。倒是副掌口口声声,暗示使者是我们青城杀的,这是什么理?”沈庸辞看着沈雅言,说道,“大哥,你有什么事瞒我?”

沈雅言犹豫片刻,道:“掌门稍待,我稍后再来。”说完起身便走。沈庸辞看向沈玉倾,问道:“玉儿,你知道什么吗?”

沈玉倾摇摇头道:“还是等伯父回来再向掌门禀告。”

“你也瞒着我?”沈庸辞皱起眉头,“四天过去,前天抓了两个人,你却说这两个是无辜,在城外死了四个点苍弟子,你说是夜榜的杀手干的。夜榜的杀手,为何要杀四个点苍弟子?”

“杀四个点苍弟子,或许反而是点苍的意思。”沈玉倾说着,他看到父亲眉毛微微一扬。

“你的意思是,他们想用这个借口威逼青城?”沈庸辞道,“要我在昆仑共议倒戈?”

沈玉倾道:“使者来点苍谈什么?谈的是同一件事。一个使者,爹有的是办法打发,但来的是副掌,那又不同。”

沈庸辞说:“你认为杀手是点苍派的?”

“没有实据。”沈玉倾这样回答。小八并没有给他明确的答案,只是给了他“可能的答案”。或许,这也是让他不用对父亲说谎的好意,父亲若这样认为,应该是最好的。至于大伯方面,他希望这件事情之后,大伯能三思而后行。

“若真是如此,青城可不能任人欺凌。”沈庸辞闭上眼睛,似乎在沉思,“大牢里那两个,真的跟夜榜无关?”

要怎么帮谢孤白和朱门殇安然脱身,也是个难题。为了避免父亲追问下去,沈玉倾反问道:“掌门对副掌的提议,怎么看?”他道,“诸葛副掌是有备而来的。”

“不妥。”沈庸辞阖上的眼睛始终没张开,“规矩坏了,就会出事。点苍唱了这出大戏,想威逼我们,只要占着理字,其他七大家能坐视?”

沈玉倾点头道:“父亲说得极是。”父亲的意思也是暗示青城绝不能失了“理”,但父亲并不知道,事情可不是如此简单。

过一会,沈雅言回来,见沈庸辞正在闭目沉思,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上前叫了声掌门。

沈庸辞张开眼,沈雅言从袖中掏出一根细长物品来。

是一根沾满了鲜血的红木,尖端碎裂,里头露出一截尖物。

“这是什么?”沈庸辞接过一看,讶异道,“这是乌金玄铁?”沈玉倾走上前,沈庸辞把红木递给沈玉倾。那红木果真是二胡的弓,里头藏着一根细长金属,前端已经磨得尖平,犹如箭簇一般,果然是沈家的宝物乌金玄铁条。

“这是怎么回事?”沈庸辞问道,“是谁的?”

“我在使者被射杀的轿中见到的,里头的乌金玄铁确实是我们沈家的,前端被改过,磨尖了,这是凶器。”沈雅言道。

“这是凶器?”沈庸辞再问,“你为什么藏起来?”

“我见了凶器,怕与家人有关,预先收藏起来。”沈雅言道,“我回到家里翻找,我收藏的那两根乌金玄铁不知何时竟失窃了一支。”

“谁有本事能从你房里偷走东西?”沈庸辞道,“青城有内奸?”

沈雅言道:“这两支乌金玄铁收藏隐密,平时也不拿出来把玩,何时失窃,谁有嫌疑,毫无着落。”

“既然找到这箭,为何不早点拿出来?”沈庸辞说道,“藏到现在?莫怪副掌要看我们家传宝物,只要拿这支箭出去,岂不是百口莫辩?”他虽未见怒容,但音量已然提高,沈玉倾知道,父亲动了怒。

沈雅言默然无语,过了会,忽道:“掌门且看,这箭外面包着一层木材,像是什么?”

沈玉倾一惊,看向父亲,只听沈庸辞说道:“这是红木……像是……二胡的琴弓?”

沈雅言道:“当日福居馆,那名叫朱门殇的大夫医治了一名拉二胡的盲眼琴师。盲眼琴师就是箭似光阴,朱门殇跟夜榜脱不了干系。”

沈玉倾道:“朱大夫不是夜榜中人。”

沈雅言道:“那为何这玄铁要藏在琴弓之中?真有这么巧的事?”他又转头对沈庸辞道,“谢孤白不论,朱门殇必须死。对他用刑,逼问出夜榜的消息,把他正法,给点苍一个交代。”

沈庸辞想了想,道:“若罪证确凿,那是不能放过。”

“朱大夫没罪。”沈玉倾道,“他必须无罪。”

沈雅言冷笑道:“到现在你还袒护他?你是跟他有什么关系吗?”

“他必须没罪。”沈玉倾又说了一次,“除非他跟这件事没干系,青城才会跟这件事没干系。”他见沈雅言露出狐疑的表情,继续解释道,“诸葛副掌的目的就不是使者的死因,只要掌门不答应与点苍结盟,他就会要求看乌金玄铁,这支玄铁尖端已经被磨尖,拿出去就是凶器。”

“说是被夜榜偷走,这是嫁祸。”沈雅言道,“难道点苍真要跟我们翻脸?”

“他压根不想相信。”沈玉倾道,“只要他问起大伯为何把箭藏起,大伯怎么交代?”

沈雅言大怒,拍桌大骂道:“浑小子,你……”沈庸辞插嘴道:“你先让玉儿说完。”又转头问沈玉倾:“你有什么见解?”

“朱大夫若有罪,琴师就是凶手,人是从福居楼走出去的,诸葛副掌就有借口,再见到这玄铁,青城怎样都脱不了干系。”他放慢了说话的语调,继续说道:“如果盲眼琴师就只是个寻常琴师,干这件事的人是要挑起青城点苍两派之间的纷争,就这样结案,是最好不过。”

他这话一出,沈庸辞、沈雅言两人默然不语。确实,如果这事能这样了结,那是最好,成了一桩悬案,谁都没干系。

“欺之以方,非君子所为。”沈庸辞沉吟道,“再说,朱门殇若真是夜榜的人,难道就这样放过他?”

“朱大夫的事之后再做处置,眼前的要务是诸葛副掌。”

“乌金玄铁要怎么交代?”沈雅言问道,“他硬要看,用什么话推托?”

“让他看。”沈玉倾道,“还有一个时辰就晚宴了,让孩儿跟他说。”

“怎么看?一看就露馅了。”沈雅言疑问,连沈庸辞也纳闷了起来。

沈玉倾从怀中取出自己收藏的那支玄铁乌金,交给沈雅言道:“孩儿出去会,若晚宴时孩儿未回,请父亲大伯代为拖延一时。他若要看乌金玄铁,给他看这个。”



诸葛然离开钧天殿,上了马车。

再一个时辰就晚宴了,得让沈庸辞松口才行,如此这趟青城之行才算达到目的。至于幕后主使是谁,八九不离十该是沈雅言了,这叔侄俩争权,倒让自己钻了空子。这事查下去,青城得内讧,不查,就得低头。

他忽地瞧见前方一辆金顶马车驶来,他认出车驾,喊了声停,跳下马车。

对面的那辆马车见他站在路口,也停了下来,车上走下一名华服美妇,说道:“副掌好久不见。”

诸葛然行了个礼,说道:“楚夫人安好。”

“不过死一个使者,竟然叫你来,诸葛焉是手下没人了,还是不懂怎么使唤人?”楚夫人道:“不过你脚程真快,四天时间就到了青城。”

“骑上马,矮子跟高个的步伐就一样大。谁的马好,谁就快点。”诸葛然微微笑道:“这趟是我自己要来的。”

“这么勤劳,小题大作了。”

“那倒不,我哥还希望亲自来呢。”他转了转手上的拐杖,“我得拦着他,才能独占见着你的机会。”

楚夫人咯咯大笑:“跟以前一样滑舌,小心我拔了你的舌头。”

“那不如杀了我算了。”诸葛然道,“我就只有嘴上功夫厉害点。”

“谁不知道你嘴巴尖酸刻薄。”楚静昙道,“享誉武林呢。”

“他们只知道一半厉害。”诸葛然露出得意的微笑,“另一半厉害只有运气好的姑娘们知道。”

“得了,这些胡话去跟窑子的姑娘说去。青城有杏花楼,你要不识路,我派人带你去。”楚静昙挑了一下眉毛,“给我老公听到,另一只脚也给你打瘸了。”

“你老公太拘谨了,没趣得很。”诸葛然道,“我只有嘴巴骗人,有人浑身上下都在骗人,比起来,我身上老实的部分还多些。”

“瞧你说的,意有所指呢?”楚静昙道,“叙旧到此为止,说多了伤感情。”

诸葛然弯腰行礼,道:“失礼了,夫人。这礼貌,只有你才有资格。”

楚夫人咯咯笑道:“又贫嘴。”说完上了马车,正待要走,诸葛然又道:“尊夫现在可能有些麻烦,怕有气性,夫人若是要往钧天殿,还是缓些吧。”

楚夫人道:“有麻烦也是你们给添的,你劝诸葛焉少惹点事。”

年华虽长,芳韵不减,诸葛然在车上想着。楚静昙足可当个掌门夫人,最少也是个大门派二把手的夫人,她天生有那条件,直爽豪迈,不像那些世家女子扭捏作态,嫁给沈庸辞,真的可惜了。他轻轻挑起眉毛,在自己短了一截的左脚大腿上,不重不轻地拍了一下。



沈玉倾避开了诸葛然的马车,从如意门离开青城派,到了城内,将马栓在一间客栈的马廊里,向西北胡同走去。

他转过几条街,这才见到一间小铁铺,门已经掩上,里头传出厚重的打铁声。

沈玉倾在门上敲了三下,里头的打铁声顿停,沈玉倾又敲了两下,打铁的声音又继续。木板门被取了下来,一名二十多岁的精壮汉子披着一件布衫前来应门。沈玉倾走了进去,才刚到前院,就感受到一股热风扑面而来,正看见沈未辰正与一名老人轮流捶打着一块烧红的铁块,露出新奇又认真的神情。

“我们劝过小姐,她非要帮忙。”精壮青年连忙解释。沈玉倾笑道:“没关系。”沈未辰睨了眼这边,说道:“哥,快好了,等会。”沈玉倾问:“还有一个时辰,够吗?”

老铁匠忙道:“够了够了,快好了。”

正在打铁的铁匠姓丁,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虽然老,却跟他儿子一样,有身精壮结实的肌肉。此刻他袒胸露背,露出像是铁锤敲打过似的平整胸膛,一手拿着火钳,一手拿着铁锤,与沈未辰轮流敲打着铁块,那铁块形状已扁平,似乎是剑的模样。沈玉倾看着小妹,见她满头是汗,站在炉火旁也不嫌热,眼中神采飞扬,似是玩上瘾了。

过了会,丁铁匠笑道:“好了。”举起铁块,插入一旁的水桶中,顿时满屋烟雾弥漫,触面生热。

“大小姐的手劲好大。”丁铁匠呵呵笑道,“这把剑是大小姐铸的,大小姐赐个名吧。”

沈未辰道:“我就出个力,这剑都给打坏了,只怕也卖不出去。”

丁铁匠道:“不卖,等大小姐取了名,当传家宝。”

沈未辰想了想,转头问沈玉倾道:“哥,帮忙想个名。”

沈玉倾笑道:“这是你第一次铸剑,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虽然是贪玩,也有几分认真劲,便叫初衷吧。日后你想起铸这剑的初衷,也会觉得有趣。”

沈未辰笑道:“也只有你会取这文雅的名字,听着就不是个兵器。”

沈玉倾取出银两道:“这柄初衷我先定下了,还望丁老先生割爱。”丁铁匠见有五两之多,眼睛都发直了,忙不迭地感谢,说自己会好生为这剑开锋,整理整理,才不失了大小姐的颜面。

沈未辰笑道:“你都有无为了,买这柄初衷做啥?”

沈玉倾道:“送你,你就打这主意对吧。”

沈未辰嘻嘻一笑。沈玉倾见她身上衣服多处被火星灼破,几个零零碎碎的小洞,道:“大伯母看见,定会问起的。晚宴就要开始,那是招待点苍副掌门,你若缺席,伯父会不开心。再说,你也出来一天了吧。”

沈未辰道:“催我走就是了。”

沈玉倾转头问丁铁匠道:“东西好了吗?”

丁铁匠连忙取出一个约一尺有余的木匣,恭敬献上,说道:“小的连赶了两天工,总算及时。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沈未辰道:“我看过了,没问题。”

沈玉倾点点头,收下木匣,嘱咐道:“我兄妹来这的事,千万不可泄漏。”

丁铁匠忙点头说是。沈玉倾两人正要离开,那铁匠的儿子见沈未辰要走,讷讷地问了句:“大小姐,几时还会再来吗?”

沈未辰笑道:“以后若再铸造兵器,肯定要来的。”

丁铁匠的儿子脸现喜色,忙点头称是。

两人离了铁铺,沈玉倾笑道:“瞧,那小铁匠被你迷倒了。”

沈未辰道:“是个勤奋诚恳的老实人。父子两个感情好,丁家铁铺以后肯定要兴旺。”

“小八和李景风呢?”沈玉倾又问:“安全吗?”

“大元师叔带了几个人护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没跟我说清楚呢。”沈未辰问道:“诸葛副掌刁难掌门?”

“等这事了结了再说。”沈玉倾道,“晚宴要开始了。”



“副掌请!”沈庸辞行礼示意。诸葛然上了席,眼前都是他认识的熟面孔,沈庸辞、楚夫人,还有沈雅言夫妻,另有两个空位。

诸葛然皱了一下眉头:“公子与二姑娘还没来吗?”

“犬子奉命找那两个在逃的,正在交办事情。”沈庸辞道,“大概耽搁了时间,稍后便到。”

“小小又去了哪?”沈雅言问。雅夫人道:“她大清早就出门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有人陪着吗?”沈雅言又问,“没人通知她今晚有客人吗?”语气中似乎颇为不悦。

“一时找不着人,玉儿说会通知她。”雅夫人答道。

沈雅言皱起眉头,没再多问。

“晚辈欠教养,别等了,副掌一天奔波,先上菜吧。”沈庸辞道。

“沈掌门的儿子肯定不会没教养。”诸葛然道,“我随便,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诸葛然虽这么说,心底却在琢磨,沈玉倾是个礼貌聪明的青年才俊,跟他老爹年轻时倒有几分相似。一念及此,不由得起疑:“敢让一桌子长辈等着,不是十足充分的理由,就是另有安排了。”

只见沈庸辞吩咐下人,没多久,侍从上菜。楚夫人道:“副掌爱吃鱼,特地为你准备河鲜,你且尝尝这清蒸江团。”

诸葛然夹了几口,赞道:“好手艺。”忽地举杯道,“沈掌门,我敬你一杯。”

沈庸辞也举杯起身道:“副掌是客,应该是我敬你一杯才是。”

诸葛然应了声客气,仰头喝下,火辣辣的,是顶级的剑南春。楚夫人、沈雅言夫妻跟着也依次敬酒。喝完一轮后,诸葛然又斟了一杯,问道:“下午的事,沈掌门考虑得怎样?”

沈庸辞放下杯子,道:“今日是宴会,招待客人,饭桌上不讨论公事。”

诸葛然道:“我倒觉得饭桌上好谈事,美食在前,脾气也好些,喝点酒,什么话都敢说,不像平常遮遮掩掩。”

他站起身来,作势要替沈庸辞斟酒,只是个子矮,伸长了手也斟不着,见沈庸辞把杯子递前,顺势就斟满一杯,又说:“我以前替掌门出使公务,最爱在饭桌上谈事,一杯谈不成,两杯三杯,喝得多了,脑袋胡涂了,平常不会答应的都会答应。我得了便宜,付了酒钱也尽兴。”

沈庸辞笑道:“副掌想灌醉我?”

诸葛然道:“不知沈掌门酒量如何?”说完,两人又干了一杯。诸葛然又道:“两杯下肚了,沈掌门考虑得怎样?”

楚夫人也斟了一杯道:“我们夫妻是一体,你一个要跟我们两夫妻喝酒,怕是难赢。”说着也一饮而尽。

诸葛然也喝了一杯,笑道:“这可不公平。雅爷,而今我在青城受困,你念不念情?帮我一把,挡个几杯?”

沈雅言尴尬地笑了笑,诸葛然知道他在犹豫。这小子,还得再逼他一点,但不能过了头。场面可以尴尬,却不能弄僵。于是说道:“早些时候我说要见识贵派的乌金玄铁针,不知可有此眼福?”

沈雅言道:“不急于一时,吃完饭再说吧。”

诸葛然笑道:“那你得替我挡挡酒才好。”

楚夫人道:“副掌要看乌金玄铁,这有什么难处?吃完饭,要是没人醉倒,马上就能带来。”

看来楚夫人还不知道底细,诸葛然笑道:“楚夫人,你就知道我性子急,等不了。”

楚夫人见沈雅言脸色不对,看了沈庸辞一眼,沈庸辞只说道:“副掌,喝酒吧。”说着,诸葛然应了一杯,笑道:“这酒后劲强啊,怕撑不了几杯。要是醉了,就错过欣赏宝贝的时机了。”

沈庸辞忽道:“怎地现在才来?”

又听得一个声音道:“我换了衣服,耽搁了时间。掌门、楚夫人、爹、娘。”这声音好听,轻婉悦耳,一名年约十八,穿着鹅黄衣衫的女子跟着沈玉倾走进宴厅。

好一个佳人,是沈雅言的女儿?诸葛然打量着沈雅言夫妻。雅夫人是美貌,不过也就是世俗常见的美人,自己见得多了,这样的父母生得出这样的女儿?嗯,眼角眉梢鼻子都像。这世上就有这种事,同一个爹娘,有的就是集两家之大成,有的就是合两家之衰败,自己跟大哥,就是极端的例子。

他听见沈玉倾问安的声音,但没去注意,等两人上了座,沈玉倾举起酒杯道:“晚辈迟来,罚酒一杯。”

谁想看你喝酒,看姑娘喝酒有趣多了,诸葛然想着,却笑道:“要罚就罚三杯才够诚意,要不等会你们一家连手起来对付我,我可不是对手。”

沈玉倾喝了三杯,酒气上涌,登时脸红了起来。沈未辰道:“我酒量不好,喝三杯明早要闹头疼呢。”说着也喝了一杯。

“姑娘家还是得练点酒量。再喝一杯,当练酒。”诸葛然举起杯子,“我陪你喝。”说着举杯喝下去,沈未辰也举杯相迎。

沈玉倾道:“下午副掌说要看青城的乌金玄铁,大伯带了吗?”

沈雅言眉头一皱,道:“带了。”

这小子怎会主动提起这事,难道他真是绣花枕头,还没弄清状况?

沈雅言从怀中取出两支乌金玄铁,递给诸葛然。

“两支?放在青城的不是该有五支吗?”诸葛然笑道,“这样可打发不了我。”

“我这还有两支。”沈未辰从腰间取出峨眉刺,递给诸葛然。诸葛然见是木制的,在手中却是沉甸甸,颇有份量,料到有机关,转开了前头木栓,露出了两头尖锐的玄铁。

“用玄铁做峨眉刺,挺别致的,还用木头掩饰。”

沈未辰笑道:“这是十八岁那年爹送我的礼物,这一对叫凤凰。”

“凤凰,这名字不错。”诸葛然道。

“我还有一支。”沈玉倾从怀中取出一支一模一样的乌金玄铁,至此,整整齐齐五支便放在面前。“这是五根乌金玄铁,副掌你慢慢欣赏。”沈玉倾道。

诸葛然心中一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自己弄错了,还是兄弟之中还有其他人与沈雅言共谋?他转头再看沈雅言,只见他神情慎重,看不出破绽。只这一个时辰之间,去哪变出第五支乌金玄铁?

自己定是哪里想差了,他把弄手上的乌金玄铁,叹道:“即便在崆峒,这东西也是珍贵。一口气送出十六支,就算过了四十年,还是让人羡慕得紧。”他一边把玩,一边掂着份量,五支一般无二,唯有那对峨眉刺重些,那是外头裹了硬木所致,但也相差无几。

他再看沈玉倾,只见他伸出筷子正在夹鱼。忽地筷子掉落,沈玉倾忙笑道:“刚才喝得太急,失礼了。”楚夫人皱起眉头,说道:“换一双吧。”沈玉倾应声是。

这小子手在发抖?他心虚?诸葛然看着手中峨眉刺,忽地灵光一闪,笑道:“只看这头尾两端,不知里头是怎么回事呢。”

沈玉倾听他这话,吃了一惊,说道:“副掌说什么?”他虽压抑,语音中仍有些古怪,沈庸辞听出问题,沉声道:“玉儿,你酒量没这么差,在外头喝过了?”沈玉倾忙道:“是喝了些。副掌,这对凤凰是雅爷送给小妹的礼物,你欣赏完了,可得还她。”

诸葛然笑道:“这种把戏可瞒不了我。”他双手握住一支峨眉刺两端,掌运真力,双手一凹,这里头虽藏玄铁,但毕竟不过绣针粗细,诸葛然功力深厚,峨眉刺顿时从中弯曲。中间一截木柴崩裂开来,露出约一寸长的金属。

这小子,把一根玄铁剪成四段,装在两支峨眉刺头尾,就想以一作二,诸葛然本来成竹在胸,却见当中露出那一小截,竟也是乌金玄铁。

诸葛然一愣,只听沈未辰惊叫一声,抢上前来,将一对峨眉刺抢了过去,哭喊道:“你干嘛折我凤凰?”

诸葛然未及分辩,沈未辰大哭一声,拿着一对峨眉刺转头就跑。沈玉倾忙喊道:“小妹!”

诸葛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环顾左右,沈庸辞、沈雅言夫妻四双眼睛正盯着他看,好不尴尬。

不,这不只是尴尬,而是弄僵了。

沈雅言淡淡道:“晚辈失礼了,得罪副掌,莫怪。”

沈庸辞只道:“吃饭吧。”

五人默然片刻,只吃了几口,沈雅言忍俊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再也难以收拾,不住狂笑。楚夫人也掩着嘴,扭过头去,身子颤抖,发出咯咯的笑声。沈庸辞叨念了两句,也不禁莞尔。唯一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雅夫人也被逗乐了,忍不住笑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大伙这么乐。”沈雅言只是揉着肚子推说没事。

诸葛然默默吃完这餐饭,心中恼恨,再也无语。



到了深夜,一名侍从敲了沈玉倾的房门,原来是楚夫人怕沈玉倾饿着,派人准备饭菜送来。侍从又说,等沈玉倾吃完后,到轩辕阁一趟,掌门要见他。

沈玉倾到了轩辕阁,这里是掌门居所,沈玉倾十五岁之前都住在这,之后才搬去现在的君子阁。他见周围没有侍从,知道是父亲故意遣退,伸手敲门,说道:“爹,孩儿来了。”

君子阁是私居,到了这里,便无须以掌门相称。

只听沈庸辞道:“进来吧。”

沈玉倾推开门,只见父亲与楚夫人坐在椅子上。楚夫人问道:“吃过饭了?”

沈玉倾回道:“吃过了。”

楚夫人道:“辛苦你了,我听你父亲说过了,这事……雅爷做的吧?”

沈玉倾道:“没有证据。”

楚夫人道:“你也跟我打这官腔。若不是雅爷,他房里戒备森严,谁能偷他的乌金玄铁?使这一招,不过是怨你分权。他既无儿子,又能掌多久的权,这次被诸葛然钻了空子,险些惹下大祸。”随即想了想,又道,“这也好,你这番帮他,之后他要再跟你争权,面子上也过不去。”

沈庸辞道:“我会劝他。终究是该给玉儿磨练,不然他日怎么接这掌门。”又转头问沈玉倾道,“今天是怎么回事?你说说,四支乌金玄铁怎么变成五支的?”

楚夫人也问道:“你是怎么变的戏法?让小诸葛出丑的?”

沈玉倾道:“孩儿变的戏法,诸葛副掌已经识破了。”

沈庸辞道:“你真把乌金玄铁截成四段,换了小小的凤凰?”

“不是四段,是六段,头中尾各一段,中间用精钢铸黏,重量是算过的,与原本的凤凰一般无二。”

“六段?”沈庸辞问:“乌金玄铁难以镕铸,你离开不过一个多时辰,怎么办到的?”

“孩儿两天前就已经准备了。”沈玉倾道,“我把小妹的凤凰拆了,取出里头的乌金玄铁,截成六截,做成新的一对。”

“两天前你便知会有这事?”沈庸辞更是讶异,又问:“乌金玄铁长八寸,你截成六截,每截不过一寸长,若是断折处错了,便要露出破绽,又怎办?”

沈玉倾摇摇头,道:“不会错的。”说着从怀中取出另一支没断折的凤凰,递给父亲道:“爹你试试。”

楚夫人见到凤凰,想起今日晚宴时诸葛然的窘态,忍不住又笑了出来,道:“你把这支也给折了,小小又要哭一次了。”

沈玉倾笑道:“我答应帮小妹重做一对。这里头的玄铁,我还得取出来才行。”

沈庸辞双手握住两端,他存心测试,运力时左重右轻,想要偏折一边,不料这一凹,又是从中间断折,露出一小截乌金玄铁。

他讶异道:“怎会如此?”他再细细观察,见那峨眉刺内部已被锯出两条小小的裂缝。

“你在里头动了手脚?”沈庸辞问道。

“孩儿在里头锯开了两条细缝。玄铁比精钢坚硬,先弯曲的必然是精钢,只要一用力就会从隙缝中断折。”沈玉倾道,“无论怎么都只会露出这一截。”

“他若细看定然发现。”沈庸辞又道。

“他没法细看。”沈玉倾笑道,“小妹这样哭跑,他好意思追?他要真追了,大伯还不出手教训他?”

“他若当下没有发难,事后再索讨这对凤凰检查,那又……”沈庸辞忽地明白了,“你在晚宴上掉筷子引他注意,又露出心虚的模样,就是故意引他起疑,让他在晚宴上折断凤凰。弄得如此尴尬,就没法细究。你连这都算计到了?”

楚夫人听得目瞪口呆,赞道:“玉儿,你比你爹还聪明百倍呢。”沈庸辞笑道:“胡说,还不是我生的。”

沈玉倾忙道:“这不是我想的,是有人相助。”

这话一出,沈庸辞与楚夫人都感讶异,齐声问道:“是谁?”

沈玉倾道:“是被关在牢中的谢孤白谢公子献的策。”

沈庸辞皱起眉头道:“牢里的谢孤白?”

沈玉倾点头道:“就是他。”之后把客栈中遇到谢孤白,与他结交,之后抓到夜榜奸细,又将人放走,谢孤白让小八代传谋略,解了这个困局的事说了。这当中唯独没提到李景风,这也是小八转述谢孤白的嘱咐,既与李景风无关,也免节外生枝。

“他说他是鬼谷传人,天下大乱,会从青城起,他是来阻止天下大乱的。”沈庸辞沉吟道,“鬼谷门,九大家中从没听说过这门派,若说是纵横家鬼谷一脉,似乎也无记载。”

沈玉倾道:“孩儿想延请他当谋士。”

沈庸辞讶异道:“你想请他当谋士?他肯吗?”

沈玉倾道:“孩儿觉得,比起朱大夫,他更可能愿意帮助孩儿。”

楚夫人道:“有这样的人辅佐玉儿肯定是好的,如果不能收为己用,让这样的人跑去其他几大家……”她说着皱起眉头。

沈玉倾知道母亲想什么,忙道:“娘,他是孩儿的朋友。”

楚夫人叹口气道:“能用则用之,不能用则杀之,莫说他对青城有这番恩情,就算不是你朋友,也不能干这阴损事。我只是想说,那就可惜了而已。”

沈庸辞道:“这人运筹帷幄,洞烛机先,这等精明,你……”他拍拍沈玉倾的肩膀,道,“聪明仁善,也得有防人之心。这次追根究底,是你放走了盲眼琴师,才闹出这事。谢公子或许说得没错,你不放人走,他死在青城,那支乌金玄铁箭便成了铁证。但他这样的人,若是有心害你,你又如何是对手?”

沈玉倾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是爹亲的教诲吗?”

沈庸辞道:“这样的人才,只怕志比天高。”

沈玉倾问道:“爹亲是反对吗?”

“我只是提醒你而已。”沈庸辞道,“这样的人才若为他人所用,那也太可惜了。”

沈玉倾道:“朱大夫妙手神医,谢孤白又是智囊,有他们帮忙,此行无虞。”

沈庸辞疑问道:“此行?你要去哪?”



沈玉倾刚进大牢,就听朱门殇埋怨道:“总算来啦。”

只见朱门殇靠在墙角,谢孤白则是席地而坐,两人都看着自己。

“死还是活?”朱门殇问道,“那矮子还在青城吗?”

“他说不定还会再来盘问你们,不过没事了,只要你们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他奈何不了你们。”沈玉倾道,“这事弄成悬案,是最好的结果。”

谢孤白微微笑道:“我想也是。”

“有件事,我想请两位帮忙。”

“没兴趣。”“什么事?”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又互看了一眼。朱门殇道:“我就是个游方郎中,没卷入这么多是非的打算。这次差点把命送了,再有什么事,别往我身上揽。”

沈玉倾道:“等诸葛副掌离开青城后,我想去唐门一趟,恳请两位随行,也好有个照应。”

“唐门?”谢孤白轻轻挑了下眉毛,“为什么要去唐门?”

“三叔丧偶,听说唐家两位小姐美艳绝伦,想替青城求聘。”

谢孤白微笑道:“挺好的。”

朱门殇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道:“就是这模样,好像什么你都猜到了似的。那你猜我要去还是不去?”

谢孤白道:“你会去的。”

朱门殇笑道:“那你真猜错了。”

谢孤白道:“猜本就有对有错,不过这次我倒不是猜。你一定会去。”

朱门殇嘿嘿笑道:“我还真不会去。”又转头问:“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

沈玉倾道:“在下前往唐门前,或在下从唐门回来后。”

朱门殇眉头一皱,问道:“什么意思?”

沈玉倾道:“雅爷还有些话想问你,等他问完了就放你走。不过要是我人不在青城,还得等我回来拿主意。”

“有什么问题,叫他要问快问。”朱门殇道。

“雅爷最近忙得很,可能得过几天,不知道我出门前有没有空。要不你跟我去唐门,我在路上慢慢盘问,问完了你就可以走。”

“你去蜀中多久?”朱门殇又问。

“三四五个月,或许半年。我就怕事情多,回来时忘了,要是没人提醒,可能还会忘记几个月。总之一年内总有消息。”

朱门殇怒道:“这摆明坑我!”

谢孤白道:“这事因你而起,将功补过,不算太坑。要不,坐几个月的牢,也算偿还罪孽。”

朱门殇不怒反笑,道:“我懂了,智多星,全被你料中了行吧?”

有脚步声走近,只听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甚是动听,温声道:“哥,爹他们答应了。”

朱门殇看向那姑娘,不由得眨了眨眼睛。



诸葛然没有再去见朱门殇与谢孤白,他知道,在青城的大牢里头,他什么都问不出来。这两人无论如何都必须是“清白”的。他派人在附近搜索,也没找到小八跟李景风,刺杀使者的事也就无论如何拉不到青城头上去,这案子势必成了悬案,闲聊了几天,就要告辞。

沈庸辞夫妻和沈玉倾三人都来送行,沈雅言一家借口沈未辰还在为凤凰的事情赌气,避了见面。诸葛然先拜别了沈庸辞,让沈玉倾送到车驾前,这回他坐上了马车。沈玉倾正要退开,诸葛然忽地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长木棍递给沈玉倾,沈玉倾见木棍上面划着两条红线,红线下被锯开了一小断。

“我赌一百两,你要是用力一凹,这木棍会从红线这折断。”他拄着拐杖,抬头望天。沈玉倾知道,诸葛然已经识破他的机关,不禁佩服他的机智。

“我想了一整天才明白怎么回事。你那小妹不错,跟你娘一样,色艺双全。别误会,无调侃之意,女人有了美貌之外的东西,都是值得尊敬的。那天她这样一扑一抢,我没料到她身法武功这样高明,回过神时,已经给她逃了去。”

“至于你。”他举起拐杖,指着沈玉倾,就像初见时那样比划着,“我跟你说过,你得低着头说话,我才听得清楚,那是我小觑了沈庸辞的儿子,是我失言,向你赔罪。”说着,他竟真的弯腰赔罪。沈玉倾忙上前扶住道:“副掌不可。”

“今后你说的话,无论多远多小声,我都会听得很仔细,这是我对你的尊敬。”诸葛然在沈玉倾耳边低声说着,沈玉倾一时愕然。

诸葛然直起身子,对着沈玉倾微笑,又对着沈庸辞夫妻挥手示意。珠帘垂下,上百人的车队缓缓驶离了青城。

或许以后他会后悔今天的聪明反倒害了青城,坐在马车上的诸葛然心想。管他呢,鹿死谁手,天下谁属,明天的事,谁知道?



数十名船夫正把行李搬上船,沈玉倾站在码头旁,想着两天前诸葛然对他说的话。他显然认为一切都是自己布置的,沈玉倾突然觉得对这名狡狯的前辈有些抱歉。

他该尊敬的对象,是船舱里的谢孤白才是。

沈未辰、小八都已上了主船。那是一艘十二丈长的楼船,另有三艘满载着聘礼与数十名保镖的运船,要走水路到唐门。

行李与人员已就绪,又过了会,几名青城弟子领着两个人来到,小八举起手喊道:“公子!”

远远走来的正是噘着嘴的朱门殇与带着微笑的谢孤白。



沈未辰进了舱房,弯下腰,找到一块木板,向上一掀,一条人影从里头钻出来,只是不住咳嗽。

沈未辰歉然道:“委屈你了,哥说你待在青城会有危险,点苍跟夜榜的人说不定还在找你,只得用这种方式带你走了。”

那人正是李景风,他与小八躲了几天,被沈玉倾安排躲在船舱里的夹层,避开耳目。李景风忙道:“没关系,没关系。”

沈未辰道:“你哪里有亲戚要投靠,还是要去哪定居?我们找个地方放你下船。”

李景风犹豫道:“我没其他亲戚了,你们……要去蜀中?”

沈未辰点点头,李景风道:“那……我也去蜀中吧。”



谢孤白领着小八到了自己的舱房。谢孤白伸个懒腰,坐上床,笑道:“这么好的棉被跟床,好几天没躺着了。”

小八道:“就算住牢里,沈公子也不会亏待你们。”

谢孤白道:“总是不如外面舒服。”楼船忽地晃了一下,谢孤白回过头来,见小八正站在窗边,窗外的景色渐次倒退,船已出港,向西而去。

“辛苦你了。”小八看着窗外,淡淡道。

“我说……”谢孤白问道:“你觉得沈公子还行吗?谢先生。”

站在窗边的小八只是望着逐渐远去的码头不语。



甲板上,沈玉倾与朱门殇相对而坐。

朱门殇道:“你不是有话问我?问吧。”

沈玉倾道:“仍是老话一句,你为何要帮夜榜?我希望先生能说得详细点。”

“要听故事吗?”朱门殇道,“别你问一次他问一次的,把人叫齐全了,我一次说完。”

沈玉倾笑道:“有何不可。”

一箭如故篇完

第二十八章 虫

“这路真他娘的难走。”朱门殇后悔之前没在前一间野店打尖,他没料到一路往太平县走上几十里,都没见着一间客栈。更气人的是他错走了小径,路面崎岖,两侧芒草直比人高,往太平县的路上能荒凉成这样,道家的无为而治,到了武当还真是无所作为而治,真是瞎**毛乱搞。

抱怨归抱怨,也怪自己走错了路,眼看将近戌时,还不知道几时才能进城。今夜无月,视物困难,若是冒险继续走,要是再走错了道,可麻烦了。

这小径甚窄,只容一人前行,如此深夜,料来也不会有人走动,朱门殇想了想,与其冒险继续走,不如在此野宿。计议已定,当下便取出小刀,割了一大捆芒草铺在小径路上,又从行李中取出雄黄石灰等物,在周围洒一圈,架了蚊帐,点起艾蒿。只可惜附近拾不到柴火,所幸此时正值春末,夜凉而不冷,将就些也就是了。

朱门殇躺在芒草上,左右芒草足有人高,倒像野营在峡谷,一阵风吹得芒草便如波浪般摇晃。朱门殇忽地想起,记不得几年没看见海了,此行不如一路向东,顺道到江苏走走。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便困倦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中,似乎有些细细碎碎、零零落落的拨草声响动。

那是野兽在芒草中行进的声音,朱门殇立时惊觉了起来。他坐起身来,又细细聆听,确定无误后,掀开蚊帐站起身来,察看是什么东西在附近走动。

“是狼?”朱门殇心想,又觉得不对,狼是群居,要是狼群,声音应该更细碎更多些。人向来比野兽更歹毒,说人避兽,兽更怕人,这里应该已经很靠近太平县,有人住的地方,猛兽必然走避。

他忽地想起水浒传中武松打虎的段子,把行骗用的长针握在手里,不由得泛起苦笑,心道:“要真是大虫,我可不知道老虎的穴位,不知是朱门刺虎,还是虎吃朱门?”若真是老虎,绝不能慌张走避,在这种崎岖小路,自己绝计快不过虎,走避只会被当作猎物扑击,得徐徐而退。

朱门殇再听那声音,似乎不只一处。“两只?”朱门殇更惊,低声骂了声操,抬头看看天色。此时夜色昏暗,不辨时辰,靠着些微星光,勉强只能看到尺余左右的小路,连收拾东西都困难。朱门殇摸着找着行李,背在背上,正要离开,又听到草丛拨动的声音。

“三只?”这不可能,两只大虫已是希罕,三只当真焉有此理,若说是狼,三只又太少。正犹豫间,猛然醒悟,是人。

只是若是人,怎地走在如此荒径,也不打起火把?朱门殇想了下,猜测是有人密会,恰巧就在左近,不掌灯火是怕漏了形迹。这种密会,肯定不会有好事,还是别搅和的好。

他虽好奇,但敌三我一,要是今天是看到什么大人物密会,指不定还因着好奇冒险探听,这荒山野岭,要只是遇到寻常武林人谈些下作事,为着不值钱的秘密枉送性命,那可真是大大不值,还是省下的好。

他伏低身子,沿着暗路慢慢前行,就怕惊扰了对方。只是这路实在难走,才走出十几步,突然一个颠簸,绊了一下,朱门殇身子一歪,急忙伸手抓住芒草,仍是摔在芒草上。

这一下虽摔着不疼,但动静不小,芒草堆里一个声音惊道:“谁在偷听?”听声音似乎是个中年人。

随即沙沙声响,那几人竟追来了。朱门殇知道被误会,忙喊道:“我是旅客,在这打尖,没事。”

“没事就好。有没有受伤?”

那几人脚下仍是不停,快步追了上来。

这问候可未必安着好心,听声响,对方脚步甚急,如果真不打算怎地,隔着芒草问几句好就是。这要解释是可以,就怕对方不信,这风险担不起,朱门殇也加紧脚步,摸着黑在这崎岖小径快步前进,嘴里说道:“我没受伤,不用劳烦了。”

随即沙沙的芒草声停了,朱门殇正安下心来,又听到后边有人喊道:“让爷们瞧瞧,这荒山野岭的,受伤可不好办。”

原来那几人追到小径上来了,朱门殇哪肯停步,只是实在太黑,只怕走得太急又要摔倒,只得道:“没事没事,我这便走了,你们别跟来,摔着了不好。”

后面那人又道:“这么晚去哪?”

朱门殇道:“回家。”

那人又道:“你别跑啊,好好说话啊。”

“我什么都没听见。”朱门殇答,“你们别跟来。”

“没听见你干嘛跑?”那人又问。

“你追我当然跑。”朱门殇道。

“你跑我当然追。”那人回答。

“你追我干嘛?”朱门殇问。

“你听见什么?”

“我什么都没听见。”

这话说成死胡同了,朱门殇忍不住莞尔,呼地听到背后声响,一声“唉呦!”料是有人摔倒了。朱门殇忙道:“你们有人摔倒,别追了。要摔死了怎办?”

突然背后隐约有些亮光,朱门殇一回头,那三名壮汉竟点起火把追了过来,就只在十余丈外。

有了亮光,那三人步履顿时快了起来,这十几丈距离转眼就要追上。有了光,自然就露了脸,脸都露了,看来是打定主意杀人灭口,解不解释早就无关紧要。朱门殇见他们其中一人钢刀在手,忙从行李掏出火把要点,只是走得慌乱,哪容他慢慢磨蹭,眼看那三人便要追上,朱门殇念头急转,把火把插回行李上。回身低头喊道:“别追了,我不跑了。我有银两,都给你们。”

那三人以为他胆怯,脸现喜色,喊道:“你别走,好好说话,没你的事!”朱门殇见两人持着火把,提着钢刀的便是其中之一,剩下那人两手空空,不知道用什么兵器,待他们走近,忙佯跪道:“大爷饶命。”

那提钢刀的见他要跪下,也不打话,对着他肩膀一刀便直劈下来。朱门殇见对方如此歹毒凶残,也自恼怒,此时他上半身前仰,双膝将弯未弯,猛地脚一发力,一蹬欺上前去,左手扣住对方持刀的手腕,右手一翻,长针在手,戳入歹徒肩贞穴中。那人只觉手臂又痛又麻,钢刀把握不住,顿时松落,朱门殇顺势回身,左肘向后撞向那人胸口。那人叫了一声,向后摔倒,朱门殇左手一抄,顺势夺了他的火把。

那三人料不到朱门殇忽尔求饶,忽尔暴起反击,且攻势如此凌厉,这一愣之间,朱门殇抢到火把,右手握拳,作势挥向另一名持火把的人肩膀。

那人反应极快,肩膀后缩,眼看便要避开这拳,突然手腕一阵酸痛,像是被什么东西戳到似的,火把也脱手落下。原来朱门殇把针夹在指缝中,此时灯火昏暗,不细看怎知他拳中夹着支三尺长针,他表面打肩膀,实际是要趁着对手缩肩之际,刺他曲泽穴。眼看第二支火把摔落在地,朱门殇横扫一脚,将火把远远踢飞,没入芒草堆中,随即转身就跑。

那人也不含糊,火把虽然被夺,趁着朱门殇转身要逃,立刻飞起一脚踢在朱门殇背心上。朱门殇只觉一股大力撞击,像是被人用大木槌在背心上撞了一下,胸口一闷,憋着一口气向前直奔。

那三人破口大骂,急忙追上,只是朱门殇快了几步。就这七八尺的距离,朱门殇把火把放在身前,用身体遮着火光,后面便看不清道路,自己却跑得飞快。

眼看便要摆脱对方,朱门殇心下窃喜,突觉肩膀一阵剧痛,显是中了暗器。他也管不得有毒没毒,只是放足急奔。

就这样直奔了一刻光景,朱门殇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吐了一口血,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芒草之中。

“操他娘,暗器有毒啊。”朱门殇心想,又不知对方是否还有火把,是否会摸黑追上,想要起身再逃,挣扎了一下,只觉全身乏力。他从药囊中摸出针来,在肩上扎了几针,又舌下含了颗百解丹,方才一阵急跑,只怕毒血已散入经脉脏腑,就不知道这毒性厉不厉害,能不能救得性命。

他胸背剧痛,知道是刚才中了一记穿心腿,只这一脚,他便知对方功夫不差,刚才不与硬碰真是对的,真要动起手,只怕胜算渺茫。只是这身手绝非寻常盗匪,荒郊野外,为何有这样三名好手,那是想不透也懒得去想的事。

只是对方既然知道他中了暗器,应该也料他走不远,若是真的摸黑追上,此刻自己毫无还手之力,那是必死无疑。他挣扎了会,只是站不起身,又不敢大声咳嗽,甚是难过。

朱门殇转头再看,只见来处远方有团细微的火光,他倏然一惊,想来对方找回了火把或者弄到了照明物,此刻正要追来。

此刻想要逃也是困难,朱门殇叹了口气,心想:“难不成我朱门殇今日真要枉死在这。”这大祸当真毫无来由,朱门殇心下不甘,待要筹思脱身之策,只觉脑袋昏沉沉的,难以集中精神。

忽地,他又听到一阵细微的芒草拨动声。他深感意外,难道此处还有其他人?忙勉力举起火把,四顾照看。那火光不强,隐约中见到不远处的小径前方依稀有条人影,正低头对着芒草,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声,像是在吃什么似的。

朱门殇忙高举火把,勉力叫了声:“救命……”此刻他全身乏力,虽是大声喊叫,仍只是一般音量。所幸此时夜静无声,那人似乎转过头来,见有火光,走了过来。

等那人靠近,朱门殇才在火光下隐约见着那人,只见他衣着褴褛,两眼泛红,嘴里塞满了芒草。

芒草能吃吗?朱门殇来不及想这问题,只道:“救命……快……”

那人左右张望了一下,背起朱门殇,一脚把火把踩熄,快步离去。

那人对此地甚是熟悉,虽在暗夜中,仍是脚步稳健。只是他体力甚是虚弱,走得也慢,朱门殇想催促,却也知困难。又闻到那人身上传出阵阵腐肉般的恶臭,朱门殇是医生,知道这是烂疮腐肉的味道,又回过头去看,只见对方那火光渐渐靠近,甚是着急。

那人走了一小段后,忽地往小径旁的芒草走入,他拨开芒草,原来此地还藏有一条密径小路,这等隐密,只怕当地人也没几个知道的。

那人体力甚差,走一阵,喘一下,走一阵,喘一下。那密径甚小,朱门殇被芒草割得满脸是伤,衣服也被钩破,此时也无由叫苦,再回头看时,那火光循着原路追去,显然追丢了。

至此,朱门殇方才喘了一口气,这一放松,顿觉天旋地转。也不知走了多久,朱门殇心想:“娘的……现在到底是啥时辰,这天是不会亮了吗?”

过了会,朱门殇觉得周围芒草散去,再看四周,竟已走到一条小道上来。小道尽头有间木屋,那人把朱门殇放倒在小屋门口,蹲下身去,不住喘息。

朱门殇语气虚弱,轻声道:“大恩难报……请壮士……留个称呼。”说着,伸手去抓那人裤脚。

那人忽地双手抱头,哀鸣一声,抓起朱门殇的手臂大力咬下。像要吃他肉似地狠咬,朱门殇吃痛,这一惊,不知哪来的力量,暴起推了那人一把。那人体力本就甚弱,被这一推,跌了开来,又摇摇晃晃地站起,转身离去,再不看朱门殇一眼。

朱门殇躺在木屋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过了会,天空中泛起了微微的光亮。

“总算天亮了。”朱门殇心想。

“呀”地一声,木屋门打开了,他听到了一声女子的惊呼声,随即昏了过去。



朱门殇是被婴儿的哭叫声吵醒的。他睁开眼,发出轻微的呻吟声,听到一个女子声音喊道:“他醒了!他醒了!”声音渐远,似乎离开了房间。

随即是一个快速的脚步声,一名方面阔耳的粗壮男子走到床前问道:“你怎样了?”

朱门殇动了动身体,仍是酸痛,只是背上好些了,忙道:“水,给我水,要整桶,我中毒了。”

那人应了一声,连忙离去,过了会,打了整整一桶水来。朱门殇仰头喝下,喝到腹胀如鼓,几欲呕吐才停下。

“舒爽!”喝了这一大桶冷水,朱门殇精神稍复,这才发觉手腕上缠着布带,肩膀与后背有温热感。他伸手一摸,发现是贴上了膏药,问道:“是你帮我上的药?”

那方面男子说道:“你是大夫吧?我见你行囊里有药膏,就顺手帮你贴上了。”

朱门殇点点头,问道:“在下朱门殇,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我姓江,你叫我江大就好。”江大说完又回头喊道,“娘子,准备点吃的!”房间外应了娇滴滴的一声是。

朱门殇道了谢,撕下肩膀上的膏药,从伤口中挤出一点血来,放在鼻前嗅了嗅。

江大说道:“我帮你把毒血挤了出来。只是你中毒后行走,毒素散入血中,只怕有害。”

朱门殇喔了一声,讶异问道:“你在江湖上走跳过?”

江大道:“以前学过一点武,知道点江湖事,不管用。”他说话时眼神闪烁,显是有所保留,但对方既然救了自己性命,朱门殇也不好多问,只道:“这毒我应当能解。只是药囊中药材不齐全,得请江先生帮我买些。”

江大道:“这有什么问题,大夫把药方备下便是。”

朱门殇道:“你帮我去买些田七、牡丹皮、金银花、夏枯草,这四样便行。”

江大记得了药名,江妻抱着婴儿走入道:“净儿老是哭,你且帮我哄会,我去弄点吃的给客人。”

朱门殇见到江妻,只见她模样清秀,不足三十年纪,算得上是美人,只是有些消瘦,外貌上与江大颇不般配。又想江大学过武,又有隐瞒,想来也是有故事的,便不多问。

江大接过了婴孩,不住逗弄,那婴儿只是啼哭,急得江大手足无措。朱门殇忽道:“你把孩子抱来给我瞧瞧。”

江大一愣,也不知道朱门殇作什么打算,朱门殇又道:“婴儿啼哭,可能是不舒服,你给我看看。”

江大把婴儿抱给朱门殇看,朱门殇看那婴儿,约六个月大小,脸色蜡黄,想了想,问道:“有没有还没洗的尿布?给我看看。”

江妻连忙取了来,朱门殇见上面沾着稀屎,伸手指沾了一点,放在嘴边舔了一口,又喝水漱口,打量着江大夫妻。过了好一会儿。江大夫妻见朱门殇神色慎重,甚是紧张。朱门殇又问道:“嫂夫人,方便把个脉吗?”

江大问道:“怎么回事?”

朱门殇道:“没事,我看嫂夫人清瘦,怕是体质的缘故。”

江妻道:“没关系。”便把手腕伸出。朱门殇把定之后,心中有数,却又更疑惑起来,嘱咐江大将药囊取来,取出一小搓药草,揉成一小团,塞在婴孩鼻孔里,又伸手在他人中部分轻轻柔了几下,果然,那婴孩便不哭了。

江大抱过孩子,忧心问道:“这孩子怎么了?”

朱门殇道:“这孩子肠气郁塞,幸好还不严重。只是他年纪小,不便下针,我开个药方给你,你去买药时一并买了。”他又开了十几项药材,从行囊里掏出银子道,“这药方有几项贵重的,一并算我帐上。”

江大接过银子掂了掂,道:“这银子多了。”

朱门殇道:“一点银两,聊表感谢之心。”

那江大连忙推辞,朱门殇只道:“你莫推辞,你孩子要调养身体,不留些银两买药也不方便,就当是给孩子的红包。”

那江大只得感谢收下,朱门殇又道:“趁着药房未关,你趁早去买。”

江大出门后,江妻哄了小孩睡着,拿着两张烙饼进来道:“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这两张饼,客人莫怪。”

朱门殇接过饼,忽然问道:“嫂子常受伤吗?”

江妻一愣,问道:“朱大夫怎么这么问?”

“那孩儿的病是娘胎带来的。”朱门殇道,“母胎久伤,淤血不散,伤了孕器,也坏了根本。”

江妻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回话,朱门殇见她神色,又肯定几分,只道:“你们夫妻救我性命,家事我本不便置喙,只是长此以往,只怕难再受孕,你身体也有影响。”

江妻低垂眼睑,道:“大夫误会了,外子待我很好,我这是老家带来的毛病。大夫若不信,可以询问外子,不用顾忌。”

朱门殇将信将疑,只道:“我让尊夫买的药中,有专门替夫人准备的调理药材,我开副药方给你,按着吃,半年后身体便可大愈。”

他又把缠在手上的布条取下,那是昨晚那人咬的齿印,深入肉中,若不调理,只怕要留下痕迹。朱门殇取出消肌生肤膏抹上,又重新包起。

到了黄昏时分,江大带着药回来,还买了一只鸡,为朱门殇补身。朱门殇见江大对妻子呵护备至,感情甚笃,不由得信了江妻说的话。到了晚上,朱门殇问起江妻旧伤,江大只是敷衍几句,绝口不提过往,说到为夫人准备的调理药方,江大却是眉开眼笑,感恩不已。

朱门殇道:“我只会医术,你救我性命,这尚不能报你恩情于万一。”

就这样将息几天,朱门殇内外毒伤渐渐痊愈,起立坐卧如常。这日,江大出门干活,朱门殇听见有人敲门,又听见江妻开门的声音,只听她对着某人说道:“吃慢点。”随即又听到关门声,朱门殇正觉得好奇,突然见着小屋窗外,一双血红眼睛正在窥视。

那眼神朱门殇自然认得,连忙抢上,那人似乎受了惊吓,转身就跑。朱门殇冲到房外,开门欲追时,已不见那人人影,想是跑到了僻静小路。

江妻讶异问起,朱门殇问道:“方才那人是谁?”

江妻道:“他是附近的乞丐,一身浓腥,时疯时正常。”

朱门殇道:“他救过我,我想帮他,到哪可以找着他?”

江妻沉吟半晌,说道:“等外子回来再说。”

待到晚上,江大忙完农活回来,朱门殇又提起那人,江大这才说起柴家的故事。

原来那乞丐姓柴,名乐进,是太平县最大的药铺柴福药铺的二公子。据说早些年柴二公子是个不学无术,好吃懒作的无赖,柴父屡教不听,竟忧心成疾,七八年前便被他气死。柴父死后,柴家的产业尽数落到长子柴乐同身上。柴乐同与他弟弟大相径庭,是个勤奋苦干、精打细算的人,不过几年光景,又把柴家的产业翻了一番。柴二公子也不分家产,净日里伸手张嘴都是要钱讨吃,活得便似个蛀米的麦甲,吃完一颗又一颗。

他们兄弟本就不和,柴乐同自然不满,嚷着要分家产,要弟弟把自己那份取走,从此不要往来。柴二公子虽然胡涂,于钱财上却不犯蠢,金山银山总要吃空,不如靠着大哥挣钱养他,那是掏不尽的聚宝盆。

就这样,柴乐同日夜喝骂柴二,柴二只作不听,若是吵得急了,柴二便在家中作恶,逼得柴乐同让步,当真一个屋檐下,仇恨深似海,柴乐同只能天天诅咒柴二不得好死。

没着想,约摸两年前,柴二真染上怪疾,先是每日食量巨增,一日七餐,餐餐都顶两三人份,却越吃越是脸黄肌瘦,过没多久,便落得形销骨立,全身长疮生疡,臭不可闻,兼且双目通红,宛如鬼魅,又惧光,只能昼伏夜出,每日卯时,还从嘴里吐出一小匙活虫。柴二遍寻名医,没人知道他得了什么病,自然也无从治起。城里的人都说,柴二公子是得罪了人,被下了蛊,没得救了。

“怎么不说是柴乐同下的药?”朱门殇问,“他们兄弟这样不和?”

“柴乐同虽对兄弟刻薄,于乡里间却是好人,柴福药铺每年义诊施药,散去不知多少家财,街坊哪会怀疑柴大善人。”江大说道。

到后来,柴二公子病情加重,癫狂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一旦癫狂,动辄咬人,大伙都说他要吃人了。柴乐同说管不住这弟弟,索性就放生了。柴二离了太平县城,到了荒郊野外,专吃芒草树皮维生,就这样过了一年多。他偶尔会来江大家门口,江大夫妻见他可怜,都会施舍他些烙饼干粮。

朱门殇这才明白,为何那时柴二会将他搬到江大夫妻门前,原来是认了这是户好人家,会有照顾。

朱门殇道:“我想请江先生帮个忙,不知可否?”便把当日自己受伤获救一事说了。

朱门殇道:“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当帮他。”

江大说道:“柴二公子是开药铺的,认识的名医多了去,这些人都救不好他,你有办法?再说,柴乐同也未必同意你去诊治。”

朱门殇道:“即便是死马,也得治治他。”江大本是好人,听他这样说,当即允诺。唯有江妻面露难色。

当晚,朱门殇在床上睡着,到得半夜,听到有人讲话声,忽地醒来,原来是江大夫妻在说话。

只听得江妻说道:“你是好人,可也要量力。朱大夫是江湖人,事情牵扯得多,我怕我们这几年的安稳日子又要被搅乱了。”

江大道:“总不好见死不救。”

过了会,只听到江妻叹口气道:“我们也是得人帮忙,才能躲在这偷生。也罢,你自己小心,顾着我,也要顾着净儿。”

江大道:“你放心,我会小心。你早点睡。”

之后再无声响。朱门殇心下有数,不久也跟着睡了。

第二天一早朱门殇便进了城,先在闹市卖弄钢口,耍把戏。他料想那日三名好手应已离去,若还留在太平县,当夜一片漆黑,就那一会儿照面,也未必能认得出他来。

此回他摆弄钢口分外认真,不一会便招来人群,他使尽把式,不计成本,现场施医放药,遇到欠缺的,立即开了药单让人去柴福药铺买药。此时他医术比数年前更有长进,当真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他一连三天行医,惊得太平镇人尽皆知,第四天上,他还未到摊子上,周围便有数百名民众争抢求医,挤得水泄不通。

朱门殇望向人潮,当中果有一人,青衣青袍,颇有些气派,他打听过形貌,认得是柴福药铺的掌柜柴乐同,于是叹口气道:“这当今天下,就真没什么疑难杂症?我在这里施医布药,原只望能治些疑难杂症,可不料尽是些小病,留在这,耽搁了我的医术。罢了,诸位且去,我换下个地方行医,也好救助那些……无医可治的可怜人。”

众人见活菩萨要走,忙不迭地挽留,朱门殇道:“这样吧,此处若有恶疾难治,我便留下医治,要是治不好,我便一辈子留在太平镇施医布药。若是没有顽疾,你们也别耽误了别的州府的病家。”

众人听了,鼓噪了起来,都想起柴二公子的病,于是喊道:“柴二公子!柴二公子的病还没人能医呢!”当中也有人喊道:“你要是能医好柴二公子,那才叫本事!”“没错!”

听见众人鼓噪,柴乐同脸色一变,转身要走,朱门殇故意将目光看过去,果然众人也跟着看了过去,忙上前将柴乐同拦住,说道:“柴大善人,你弟的病有救了!”“是啊是啊,就算医不好,也为咱们太平镇留个活菩萨!”

朱门殇也跟着走向前,问道:“府上可有疑难杂症?”

柴乐同脸色颇为难看,道:“舍弟染上奇症,药石罔效,朱大夫就不用费这个心了。”

朱门殇挑挑浓眉,说道:“试试又何妨?不如到府上看看?”

柴乐同道:“舍弟染病后疯癫,逃出府中已经一年有余,只怕早就不在了。”

朱门殇挑了挑浓眉道:“若能找回医治,可否?”

柴乐同见众人都看向他,一时不好拒绝,心想小弟失踪一年多,病成这样,早就该死了,便是答应也无妨,于是道:“若能找回小弟那是甚好,若是不能,也别勉强,耽搁了活菩萨救苦救难。”

朱门殇道:“那所需药物诊金,便由柴家药铺一并承担了?”他心想,以柴二的病情,不着落在柴家药铺身上,只怕自己也承担不起。

柴乐同只得点头道:“当然,当然。”

朱门殇得了允诺,便赶回江大住宿守株待兔。过了两天,江大正好在家,那柴二神智稍复,又来敲门索讨食物。江妻把门打开,江大与朱门殇从屋里抢出,两人同使一招扣腕擒肘,一左一右,将柴二给制住。

朱门殇与江大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道:“少林弟子?”

然而两人并未认亲,江大心有疑虑,朱门殇知他有心事,不希望有人追究。那柴二慌忙挣扎,又咬又抓,朱门殇让朱妻取来绳子,将柴二绑了起来。只是柴二浑身烂疮,臭不可闻,江大屋里有婴儿,怕沾染了恶气。朱门殇道:“我先跟他聊聊。”

那柴二大骂道:“你们抓我干嘛,抓我干嘛?是柴乐同那狗杂种要你们来害我的吗?”此时他口齿不清,不过似乎尚有神智。

朱门殇道:“我是大夫,你大哥要我来医你的。”

“我不信!”柴二死命挣扎,无奈绳索绑得严实,挣扎不开。过了会,柴二尖叫一声,目光忽尔呆滞,便似失了神似的,满地打滚,问了也不回答,张口便要咬人。朱门殇知道他狂症发作,取来了毛巾将他嘴巴塞住。江大道:“你一个人没法带他进城,我帮你吧。”

朱门殇道:“恐有不便。”他知道江大身上有秘密,不想引人注意,抬着柴二进城,格外引人注意。

江大叹口气道:“送佛送上西,这是我以前一个恩人说的。”说完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朱门殇与江大将柴二搬进城里,顿时引来众人围观。众人闻着柴二身上的恶臭,纷纷捏起口鼻走避,不敢靠近。

他们本一路要往柴福药铺走去,早有人通报了消息,柴乐同急忙赶到,问道:“你哪找到他的?”

朱门殇道:“就在城外小径上,那里多的是芒草树皮,要有心,随便也寻得到。”

柴乐同被他挤兑得不知该说什么,于是道:“他身上有虫,柴家藏药多,有些不便,不如找间客栈安置下来,慢慢诊治。”

可又有哪间客栈愿意收容这形状恐怖的病人?朱门殇问了几间,都没人答应。朱门殇道:“既然没客栈收留,不得已,只得住回家里。”

柴乐同只得出了重金,借了间空屋让柴二入住。

“新衣服、被褥呢?”朱门殇进了空屋,又不见人送杂物过来,只得请江大又去柴府索讨。柴乐同真心不把柴二当兄弟,朱门殇说一样,他给一样,到得后来,恼了朱门殇,拿起纸笔,写下:大木桶、柴火、干净毛巾二十条。衣服三套,每日要来换。八角、巴豆、附子、冬虫夏草、川穹、干蟾皮……

他一连罗列了数十项药物,柴乐同看那药方,名贵药物虽有,一小半都是毒物,虽然不愿,但此事惊动了全城上下,不得已,只好派人送了去,足足有三大盒之多。

朱门殇先烧了热水,见柴二依然神智不清,也不解开绳索,与江大合力替他洗刷,洗出一滩滩污泥黑水,足足洗了三桶才干净。柴二身上处处脓疮,朱门殇捣药,江大不惧恶臭,细细洗刷,把疡都挤出后,朱门殇才替他上药。到了傍晚,江大顾念妻子,约定好明日再来,便回去了。

朱门殇为柴二把脉,见他脉像紊乱,诊不出个所以然来,想起江大说的症状,煮了一大锅粥,喂食柴二。柴二也不挑食,来多少吃多少,直把五人份的粥都给吃完了,仍是意犹未尽,不停张嘴去咬朱门殇,朱门殇只得再将他嘴巴绑起。

过了会,柴二神色稍复,忽地坐起身来,对朱门殇眼神示意,呜呜了几声。朱门殇见他清醒,又将他嘴上的绳索取下。

“你为什么要救我?”柴二问道,“大家都说我没救了,你白费功夫。”

“是你哥拜托我救你的。”朱门殇道,“他想救你。”

“他想害我,那狗娘养的,是他下的毒!”柴二大吼道。

“那不是毒,是虫,你吃到奇怪的虫。我没见过这种的,你哥更不可能见过。”

“是蛊,他对我下蛊!”柴二道,“他不想我花他的钱,派人对我下蛊!”

“要有这么好的玩意,九大家早就抢破头了,不会用在你身上,太贵了。”朱门殇道。

“那为什么整个太平镇只有我一个人生病?”柴二道,“大家都吃一样的东西。为什么只有我得了病?”

“你没吃过奇怪的东西?河鲜?海鲜?就你吃过的?”

“没!”柴二回答得斩钉截铁,“太平县不是什么大县,吃些昂贵的参鲍翅蟹是有,还能吃什么新奇东西?”又不屑道,“有什么好说,定是那狗娘养的下毒!”

“那是你哥,他是狗娘养的,你又是谁养的?”朱门殇骂道,“你救过我,我总会救你。”

“我救过你?”柴二眼中有些茫然,又想了想,“我背你去烙饼家?”

朱门殇点点头。

“我记得,那户有个很标致的媳妇。”柴二道,“是个好人家,等我病好了,得好好酬谢他们。”他说着说着,眼神又开始迷茫了起来,忽地又一声惨叫,满地打滚。

朱门殇知道他又发作,把他嘴巴塞住,径自去睡了。

到了第二天卯时,柴二突然大声哀嚎,不停扭动,朱门殇被他惊醒,忙起身察看。只见柴二满口流涎,不停干呕,忽然两眼一翻,昏死过去,嘴角间隐隐有东西蠕动。朱门殇忙将他嘴巴塞的布条拿开,只见一小撮赤头白身的小虫不停蠕动,每条有灯蕊粗细,一节小指头长。朱门殇知道他被呕吐物堵住气管,此刻已经没了呼吸,忙将他口中异虫清除,伸出手指挖他喉门催吐。柴二干呕了几下,仍没醒来,朱门殇忙将他立起,从后环抱,握拳抵腰,用力向上掀了几下。柴二呕了几下,仍不见效。

若让他这样死去,岂不白费功夫?朱门殇将柴二放平,捏着他鼻子,以口对口,用力将他喉中异物吸出。须知如此作法,若怪虫侵入朱门殇口中,朱门殇也要染病。

此时已顾不得这么多,朱门殇吸了几口,突然一股黏稠固状物随着这一吸到了口中,朱门殇忙转头干呕,吐出了一团稀糊稀饭,当中隐隐有几条虫爬动。异物一清,柴二顿时恢复呼吸,朱门殇顾不上他,忙去漱口催吐,只怕自己也被寄生。呕了半天,看不出什么,朱门殇惊疑不定,不知情况到底如何。

再看那柴二,呼吸通畅,忽地咳了几下,醒了过来,仍是目露凶光的模样,直像是要把朱门殇给吃了似的。

朱门殇将那团小虫拾起,放入碗中观察。这是没见过的虫类,也不知道哪来的,只是现在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否无意中吃进了这虫。他转头看看柴二,懊悔自己竟如此不注意,忘了他卯时吐虫的病症。

他把那些小虫分在八个小碗,又拿了附子、班蝥、巴豆霜等几项毒物熬煮测试,想看哪种对症。

过了会,几个碗中的怪虫纷纷僵毙,其中尤以附子最快。朱门殇知道附子最毒,用量务需小心,煮了一碗附子为主的药喝下,心中默祷,就望那些虫子别在自己体内生根落地。

他再看朱二状况,只见昨日下午刚清理过的创口,不到一日竟又生疡,朱门殇皱起眉头,这病,可不好医治。

到了早上,江大又过来帮忙,他见朱门殇脸色不好,问道:“怎么了?”

此刻朱门殇腹痛如绞,也不知是附子汤的作用,还是异虫作怪,只是淡淡道:“没什么。”

江大看柴二的伤口又生疡,甚是讶异,对朱门殇说道:“这病实在猛恶,你真有办法医治?”

朱门殇沉吟道:“我也不知,但应该可行。”

朱门殇以附子等毒物熬了一碗药汤,之后同副药渣,又加了些缓解毒素的药材,再煮二煎。等柴二又清醒了会,朱门殇在木桶下堆了柴火,嘱咐他进入木桶中,先煮了开水,混了一煎的汤药跟冷水倒入,又取了大量的桂圆,剥去外壳,堆着当柴火,剩余的桂圆都丢入汤药中,点了火慢慢加温,阵阵甜药香自木桶中冒出。朱门殇笑道:“要是煮滚了,真是一锅好人肉,可惜没人要吃。”

江大只听得汗毛直竖,不知哪里好笑。

柴二初时泡在汤药中神智还清醒,不久后便开始全身扭动抽搐,像是遭受极大痛苦般,再过会,开始不停惨叫哀嚎,不断挣扎,要不是全身被绑住,马上便要站起身来。朱门殇忙喊道:“按住他,别让他打翻了木桶!”

他与江大两人连手,方把柴二按在药汤中。泡了半个时辰后,柴二哀嚎渐止,水面上浮起一条条细小怪虫,正如他口中吐出那些一般。一开始只是几条,后来是几十条,更后来是几百条怪虫,足足在药汤上浮了一大片红白相间,像是煮了碗蟹黄蛋花汤似的,江大看得几欲作呕。

朱门殇见柴二逐渐安静,只是神智不清,急忙抢到桌边,拿起第二煎的汤药,捏住柴二的口鼻,灌了下去。

药汤一下肚,柴二又全身打起颤来,狂喊乱叫,拼命挣扎,要把头埋入汤药中。朱门殇抓住他头,向后一拉,对着江大叫道:“别让他进水,会溺死他!”

江大抓住柴二的脖子,朱门殇又叫:“抓他后颈,你会掐死他!”江大一手扣住柴二后颈,一手压住柴二肩膀,朱门殇也一手按着柴二肩膀。未几,柴二喉头抽动,像是呕吐,又吐不出什么东西,只不停咳嗽,痛苦不堪。

朱门殇察觉异状,示意江大小心,一手按住肩膀,一手扳开他嘴巴,往他口中看去。

只见一条从未见过的绿头硬节巨虫,头似蜈蚣,从柴二喉底缓缓爬出,足足有指头粗细,长度却不可辨。

“肏他娘的*,这都毒不死这怪物。”朱门殇暗骂。

那虫到了喉咙处,却不走出,只在深处徘徊,他左摇右晃,像是探视,随即与朱门殇正对上了“眼”,立时一顿。

朱门殇自然知道,这虫没有眼睛,只是这虫停住的这一瞬间,倒像是僵持住的对视。

朱门殇没有错过这一瞬间,他左手扳住柴二嘴巴,右手一翻,三尺长针在手,向那虫戳去,硬要把他挑出来。

那怪虫似是察觉了危险,猛地一缩,朱门殇这迅雷一击竟然落空,只差一分便要刺穿柴二喉咙,忙缩回针。

柴二突然惨叫一声,两眼翻白,口吐白沫,也不知道哪来的大力,扭动身体,将一桶药浴打翻,顿时遍地虫尸,触目惊心。

朱门殇见他还在地上扭动,疾取金针,在他身上不停插针,直插到第三十七下,柴二方才安稳,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总算告一段落,接着是收拾遍地虫尸,朱门殇倒还好,事后,江大把昨晚吃的晚膳都吐了出来。

朱门殇把虫尸扫成一大桶,引来围观群众啧啧称奇,却无人敢靠近。朱门殇又仔细检查,确定无遗漏后,找了木柴,把这些虫尸通通烧了。

此时柴二用力过度,绳索在他身上磨出道道血痕,浑身是伤,血流不止。江大担心道:“这不会有事吗?”

朱门殇淡淡道:“比起那条虫,这些外伤算小事。”

柴二一直昏迷到寅时方才醒来。他抬起头,有些茫然,过了会,只觉神智从未如此清醒过。

朱门殇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柴二道:“好极了,简直太好了。”

朱门殇点点头,喂他吃粥,柴二只喝了小半碗,便说没有胃口,眼中的红丝也有退去迹象。

柴二一直休息了一个时辰,都没再陷入神智疯狂的状况,朱门殇这才帮他松绑。只是他被勒得久了,气血不顺、全身疼痛自是难免,没多久,又沉沉睡去。

“治好了?”江大问道?

“没。”朱门殇皱起眉头道,“母虫还在他体内。母虫不除,子虫不净。”

只是这母虫如何能除?用同样的手法再试一次,只怕也逼不出母虫。朱门殇左思右想,忽然有人来报,说是柴员外有请朱大夫。

朱门殇扬了下眉毛,前往柴府。

“坐!”柴乐同请了朱门殇上座,又道,“听说先生妙手回春,这手以毒攻毒果然巧妙,逼出了舍弟身上上千条毒虫。”

柴乐同手一挥,一名仆人上前,双手奉上一盘银子,朱门殇目测了下,约摸有一百两左右。

朱门殇道:“还没根除,不敢居功。”

柴乐同道:“舍弟身上这虫,是怎么也驱不干净的,你道为何?因为他自己就是最大的毒虫。”柴乐同说到后来,怒目圆睁,显是十分气愤。

“他毕竟是你弟弟。”朱门殇道,“你忍心见他受苦?”

柴乐同冷笑道:“这病全太平镇、全安徽、全武当境内都没见过,就他一个人得了这怪病,你道为何?这是天谴,天要这个好吃懒做、忤逆父母的不孝子,不、得、好、死!”

朱门殇道:“你们兄弟间到底哪来这样深仇大恨?”

柴乐同道:“这小子打小不学好,不读书,不工作,就是吃、喝、玩、乐,这天道岂有如此,就算是乞丐,也得沿门托钵,也得叫爹喊娘。凭什么?凭他是柴家的儿子,他就能坐享其成?柴某人这辈子,兢兢业业,就为养他这个废物?他若不是我弟,我第一个灭了他!”

朱门殇道:“好吃懒做者所在多有,你能灭得完?富家公子风花雪月,我听闻令弟的风评,虽然不好,但也无恶行,就是个懒字而已。”

柴乐同道:“懒就该死,没听过‘天道酬勤’?他这就有违天道,是天要灭他。他不仅好吃懒做,连对我这个供他吃养的哥哥、生他养他的父母也无尊敬之意,张口喊来,闭口喊去,到像是我们欠他的。我们柴家不欠他!”

朱门殇默然无语,只是听着。

柴乐同道:“这一百两银子请大夫收下,就当是伤了你名誉。舍弟的病,你就别管了,让他去。吃芒草啃树皮,一年多也饿不死他,那是他的命。”

朱门殇道:“有的兄弟是上辈子恩重,今生偿还,看来你们兄弟,当真是上辈子冤孽纠缠,今生报仇。”

柴乐同冷笑道:“这叫名为手足,仇深似海。”

朱门殇起身道:“你弟救过我性命,你跟他结怨,我跟他结恩,这钱我收不了。”

柴乐同冷笑道:“那医治舍弟的药物,柴福药铺也不供给,你要往哪买?请自便。”

朱门殇供手行礼道:“请了。”

朱门殇回到小屋,把事情始末告知了江大。

江大问道:“没有药,怎么医治柴二少爷?”

朱门殇道:“这医治一次极耗成本,若等母虫又产子虫,他又要旧疾复发。更何况,原本的法子只怕也不能根治,得下更重的药。”

江大问:“什么药?”

朱门殇道:“现在连桂圆都没,还问什么药?”

江大道:“那怎么办?”

朱门殇道:“与柴二公子商量商量。”

“你要我别回柴家?”柴二此时已恢复神智,身上创口也不再长疡,怒道,“他凭什么?”

朱门殇道:“你现在回去跟他分家,柴家药铺还有你的份,拿来救你足够了。还有剩的,省一点,也够你活下半辈子。”

“省他娘!”柴二怒骂,“我也不是风花雪月奢侈无度的人,我是爱吃喝,懒散,可他又怎样?周施药物,动辄百两银子,就博他一个善名,我拿个二两银子吃饭喝酒,他就说我奢侈浪费,日夜念叨。爹娘留下来的祖产,不是他一个人的!”

“分家,各过各的,他要周济谁是他的事,你要吃多少,是你的事。”

“呸,我偏不要!别人的兄弟是亲如手足,我这哥哥算什么?狗屎,都他娘的狗屎!我就赖定他,我就不要他好过,我就要拿他银子去吃喝玩乐,逛窑子赌银钱,让他日日看着账本肉痛心疼!瞧他不好过,我就乐意了!”

“两兄弟,有必要吗?”江大劝道,“你这病好不容易好些,不趁这时根治了,怎办?”

朱门殇淡淡道:“你下回复发,啃草皮、吃芒草,你哥瞧着可开心了。”

他这话果然打动了柴二,柴二不由得一愣,朱门殇又道:“我实话说了吧,你这病,眼下无药可医。我不知你几时会复发,就想你拿了钱,好好过段安乐日子,等下次病发时,我若还在,替你续命,我若不在,你也认命。你都要死了,还坑了一笔,不是让你哥更不痛快?”

柴二听了这话,黯然道:“我再想想。”

朱门殇点点头,走出屋外,江大看了一眼柴二,跟了出去。

到了屋外,江大问道:“柴二公子真的没救?”

朱门殇点点头,道:“药方或有,却无药物。”

江大问:“需要什么药?”

朱门殇道:“我以毒攻毒,这方法虽然对了,可是那母虫太过顽强,我药性已下得猛烈,如再更毒,只怕柴二公子承受不起。再说,剧毒之物,母虫未必肯服用,如果柴二公子身体康健,或许我会拼着剖肚取虫,但眼下不行。”

“何不等柴二公子好些,养得康健了,再来取虫?”江大问。

“等柴二公子恢复了,那母虫又不知产下多少子虫了,到时,柴二公子康健,那些毒虫也康健。”朱门殇道,“这法子不行。”

江大问:“所以到底要什么药?”

“彩癞巴子。”朱门殇回答。

“彩癞巴子?这是什么?”江大问道。

“癞巴子便是风干的虾蟆,彩癞巴子便是彩色的虾蟆。传闻千里之外,有一片密林,高树参天,几不见日,当中有不少奇兽异虫,当中有一种虾蟆,七彩斑斓,只有拇指大小,却是剧毒无比,凡人只要舔上一口,即刻毒发身亡,用这种七彩虾蟆制作出的癞巴子,就叫彩癞巴子。这种药物百金难求,听说唐门有收藏些,用以制作见血封喉的毒药,只是要向他们索讨却是困难。”

江大若有所思,说道:“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奇药。”他沉思半晌,倒像是在琢磨一道难题。朱门殇问他想什么,他只说道:“我是想,柴二公子如此怪病,都医好了九成,只差这一成,功亏一篑,未免可惜。”

朱门殇道:“只这一成,便是痊愈与否,也是生死界线,这一成,差得远了。”说罢叹了口气,骂道,“娘的,没见过这么仇大苦深的兄弟。”

江大道:“我先回去,明日若有消息,再来通知你。”

朱门殇心想:“什么消息?”还未细问,江大早已远去。

第二天一早,朱门殇起床,又检查了柴二公子状况。柴二饮食正常,身上创口也渐渐愈合,像个没事人似的。

朱门殇见他无异状,只觉感慨,亦复懊恼。到了辰时,江大又来,他把朱门殇拉到一旁道:“朱大夫,你要的药,或许有着落。”

朱门殇讶异道:“在哪?”

江大想了想,似乎不晓得如何说起,只道:“朱大夫,相信你也瞧出来,小的身上有些事,不想与人说起。”

朱门殇点点头,道:“你是好人,你若不说,我便不问。”

江大道:“我与贱内自幼情投意合,几经波折方在一起,她……也吃了不少苦。我本事不高,一点微末功夫,当保镖护院也不够格,只想务农为生。几年前,贱内跟了我,当中有些波折,也有奇遇,认识了一群不该认识的人,得他们相助,才有了今天的日子。”

朱门殇点点头,道:“那群不该认识的人,想必来头不小。”

江大道:“你若知道多了,反倒不好。我们夫妻寻思,柴二公子这事闹得不小,以后势必传开,我们夫妻也暴露了形迹,必须早日走避为上,太平县是待不下去了。”

朱门殇道:“是我连累了你们。”

江大摇摇头道:“你帮内人调理的药方十分有效,净儿身体也越来越好,你是神医,能救人是本事,我也觉得柴二公子若没救起来,当真可惜。我与内人今日便走,三天后子时,你来我故居,会有人与你接头,他开的条件,你需深思,切莫轻易答允,若觉得值得,柴二公子或许有救。”

朱门殇道:“今晚就走,是不是太快了?”

江大道:“怕耽搁了,出事。”

朱门殇黯然道:“有其他要交办的吗?”

江大想了想,说道:“你若路经山东,遇着一个叫萧情故的人,跟他说,江大怕事,先回武当去了。这样讲,他便知道如何找我。”

朱门殇点点头道:“我记得了,你且保重。”说着又取出几两银子给江大。江大要推却,朱门殇说道:“你救我性命,我却连累你搬家,这趟花费不少,你不是宽裕的人,孩子要顾,嫂子也要调养,这钱至少能让你妻子延命十年,你推拒不得。”

江大听他说得有理,就收下了。两人告别,江大径自离去,朱门殇又回到房中。

柴二公子问道:“江先生跟你说了什么?”

朱门殇道:“他说你有救了。”

柴二公子听了这话,登时脸现喜色。

三天后的子时,朱门殇依约前往江大旧居,小屋里一片漆黑,果然人去楼空。朱门殇正要推门入内,却听到里头一个声音道:“别进来,在外头等着。”

朱门殇停在外头,问道:“我要的东西,有吗?”

里头那人说道:“彩癞巴子,有。”

朱门殇听这声音,约摸四五十左右,甚是浑厚,是个高手,于是问道:“多少钱?”

屋里那人说道:“不用钱,就一件事。”

朱门殇问道:“什么事?”

屋里那人说道:“眼下不知道。”

“不知道,答应不了你。”朱门殇道,“说不定那是我不愿办,或者办不了的事。”

“医人总是行的。”屋里那人说道,“我听说了你的医术,像你这种人,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朱门殇道:“医人的事,我行。若医不好呢?”

那人道:“那只好用命赔了。”

朱门殇道:“我可医不好死人。”

那人道:“也不会让你去医治死人。你答应了吗?”

朱门殇道:“行,就帮你医治一个人。彩癞巴子在哪?”

那人哈哈一笑,道:“就在你脚边,你拿了去吧。”

朱门殇低下头,果然看到一个小盒子,他打了开来,一只拇指大小的七彩蟾蜍干就在眼前。

柴乐同拒绝提供任何药物,除非柴二肯跟他分家。

“要医病,用你自己的钱去。”柴乐同冷冷道。

医治这病所需的药材多且珍贵,也非朱门殇所能负担,柴二无钱,便也无法医治。两兄弟吵了几天,柴乐同就是不出药,柴二无可奈何,却也不肯分家。

“死了,什么都没有,你真要啃树皮吃芒草过下半辈子?”朱门殇道,“你要蠢成这样,我马上就离开太平县。”

柴二一咬牙,答应了。

柴乐同知道他急于医治,多方苛扣,巧立名目,一大份家产,柴二连三成也分不着。

怪的是,柴二竟然忍了。他既不争,也不吵,柴乐同分他什么,他就收什么。

家产分完后,柴二把钱购买药物,柴乐同又抬高药价,这一花费,家产又所剩无几。柴二咬牙切齿,忿恨不已。

朱门殇叹了口气,暗骂了几句脏话,只觉得兄弟做成这样,便是杀父仇人也不过如此。他又想起了师兄罗晓,罗晓虽为他们家带来大祸,那几年确实待他如弟。

亲兄弟,怎会弄得如此?

柴二买来所有药物,朱门殇又如法炮制。有了上次的经验,他用药更为精确,内外熬煮。柴二泡在药汤中,里头又浮起了几十条子虫,可见这十几天来,那母虫又生了不少子虫。

煎熬到时,朱门殇从锦盒中取出彩癞巴子,那柴二家里是开药行的,癞巴子见多了,却没见过这种的,也是啧啧称奇。

朱门殇道:“这彩籁巴子是剧毒,却也是药,你先中毒,后解毒,那母虫吃了却要致命,你的病就好了。”

柴二点点头,朱门殇将彩籁巴子配温水让柴二服下。过了会,柴二只觉得胃内翻腾如搅,痛不可抑,朱门殇要他张大嘴别乱动,柴二疼得全身抽搐,知道机会仅此一次,绝不能有失,仍忍着张大了嘴。

未几,柴二觉得喉头有异物钻动,又咳又吐,却又咳不出吐不出,只觉得呼吸不顺,只能强忍着张大嘴巴。

“来了。”朱门殇左手掐住柴二下颚,那母虫不停扭动,从喉头深处挣扎着爬出,状甚虚弱。朱门殇觑准时机,一针刺出,直接贯穿了母虫,又将它缓缓拉出。

柴二张大了嘴,觉得肚中有物自喉头嘴巴蜿蜒而出。朱门殇小心翼翼,就怕弄断了母虫,下半截又掉回肚里。那虫有指头粗细,直拉出了嘴边一尺长,朱门殇抛了针,双手握住虫身,一点一点拉出、拉出。

两尺、三尺、四尺……

连朱门殇都不相信这条虫竟然如此巨大。

五尺……六尺……

柴二忽然觉得喉咙一松,呕了出来。

朱门殇大喊一声:“成了!”

再细看那条母虫,竟有八尺来长。

这样的庞然巨物,到底怎么躲到肚子里头的?

朱门殇呼了一口气道:“这种怪虫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以后应该也难见着了,留着当纪念了。”

柴二道:“多谢大夫,你这医术,当真天下无双。”

朱门殇道:“别急,还得替你解毒,要不,你死得比虫还快。”

此后一切顺利,过了三天,柴二终于完全痊愈。柴二给了朱门殇一些银两,虽不多,聊充诊金。

朱门殇不打算在太平县呆下去,这里有太多怪事。那小屋中的人,他隐约猜得到身份,那是九大家最深恶痛绝的存在。

“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命,今后,我不欠你。”朱门殇对柴二道,“你家产已尽,今后有什么打算?”

柴二道:“原本怎么打算,今后就怎么打算,恩公不用在意。”他笑得淡然,倒似看破了一般。

朱门殇拍拍他肩膀,说道:“钱财身外物,肯挣,就有。”

柴二仍是回以淡淡的微笑。

当天,朱门殇回到客栈,打包行李,准备离开。

到了夜里,朱门殇正要找间妓院休息休息,慰劳这段时间的辛苦,突然听到有人大喊:“杀人啦!杀人啦!柴府出事啦!”朱门殇闻言大惊,抢到前去,只见柴家家丁正把柴二公子五花大绑,押送门派,柴乐同的夫人跟在后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只是不停破口大骂。柴二虽然被绑,兀自哈哈大笑道:“有钱又怎样,我活得比你久,大哥,我活得比你久,还会活得好,哈哈,哈哈哈哈……”

朱门殇一问之下,才知柴二去找柴乐同理论,要把少分的那份拿回,柴乐同冷嘲热讽,就是不肯答应。柴二掏出怀中预备的尖刀,就这样一刀、两刀、捅死了柴乐同。

朱门殇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自已,想起了父亲与师父说的话。

“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可这世间,难治的心病多了啊。

他收拾行囊,连夜离开了太平县。

还是去江苏吧,好久没看海了,那里天地宽阔,可舒心了。

第二十九章 鱼

朱门殇说完了太平镇的往事,淡淡道:“柴二被押送门派,我没去见他,就这样离开了太平镇。”

这一桌上六个人,听了故事具都目瞪口呆。李景风也在席间,见沈未辰脸上仍是一派温婉微笑,那笑容却似有些僵了,又看朱门殇从桌上干果盘里拿了两颗桂圆,剥了壳吃,边吃边问道:“你们怎么光听故事不吃东西?吃些。”说着把干果盘推到沈玉倾面前。沈玉倾轻轻咳了一声,说道:“没关系,朱大夫慢用。”

“你没事吧?”李景风问,“你说你吸……呃,吸了那病人嘴里的虫。”

“不知道,虽说这几个月没发病,谁知道之后会不会有事。”朱门殇又抄了一小把瓜子在手,边嗑边把瓜子壳吐到碗中,“那之后我就去了江苏,在沿岸呆了两个月,本想去嵩山找江大说的那个人,走到半途,就遇到人了。”

“夜榜的人?”沈玉倾问,“长什么样子?”

“我没瞧见。”朱门殇沉吟半晌,说道,“那时我夜宿妓院,有人在房外敲了门,叫我去广西医治一个人。我到了广西,他又叫我去重庆府,到福居馆医治一个盲眼琴师。绕了这么一圈,也不知怎么回事。”说完他看向谢孤白,问道:“智多星,你怎么想?”

谢孤白笑道:“小八,考你。”

小八道:“这也太容易。箭似光阴若不是住在广西,就是当时人在广西,本想让你去医治他,后来知道青城得了讯息,恐路上留难,索性让你去青城与他会合。谁也不会猜忌一个盲眼琴师。”

沈未辰忽地问道:“你刚才说江大夫妻在山东的故人……姓萧的那位。”

“萧情故,怎地?”朱门殇问,“你认得他?”

“哥,你记得去年收到一张嵩山寄来的喜帖吗?”沈未辰这一说,沈玉倾这才想起,讶异道:“我竟忘了,是这个名字没错,这是嵩山派掌门的新女婿。”

只见朱门殇也是一脸讶异模样。嵩山派虽附属在少林辖下,却独霸山东一方,嵩山的女婿,那也是不得了的人物,江大夫妻竟然认识这样的大人物。

沈未辰又问道:“哥,你说他们三个会是夜榜的针吗?”

沈玉倾摇头道:“江大夫妇连针都不是,萧公子若是针,当到了嵩山掌门女婿那得多不容易,这夫妻这么轻易就把萧公子给抖出来,夜榜做事哪能这么不精细。且这夫妻说“若遇上一位叫萧情故的人”,嵩山派去年嫁女儿,还发过喜帖给各派门,进了山东,谁能不认识这位萧公子。这夫妻不是武林人,显然不知道萧公子成亲的事,但他们认识夜榜中人,那是肯定的。”

沈玉倾说完,沈未辰像是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点头称是。

朱门殇也道:“这也不稀奇,要是大家都不认识夜榜的人,他们去哪做生意?”他刚嗑了一把瓜子,觉得嘴咸,又喝了几杯茶,说道:“这故事就这样。”伸个懒腰道:“我去歇会,吃晚饭再叫我。”说完便起身走往二楼的舱房去。

谢孤白笑道:“故事听完了,散了吧。”沈未辰招了招手,叫了侍从过来,说道:“收拾一下。”说完,她看了看朱门殇盛瓜子壳的碗,忍不住又嘱咐道:“用滚水煮过了。”她刚吩咐完,回头见到沈玉倾窃笑的模样,显出些窘态,又看向李景风,问道:“你怎么了?”

李景风觉得胸口烦闷,有些头晕恶心,猜想自己脸色定然不好,忙回答:“没事,没事。”

“晕船了吧。”沈未辰道,“去船头走走,吹些风会好些,等朱大夫起来,再同他拿药。”

“好。”李景风虽这样说,却没立刻起身,想了想,暗骂自己一句:“还在想什么。”站起身来道:“我走一会。”就往船首走去。他见两岸林郁,甚是幽美,只是自己有心事,也无心欣赏,就趴在船头看着水流,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胸口一阵恶心,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胃里这一翻搅,直把午饭都给吐得精光,他刚站稳身体,却见到一人站在身后,问他道:“第一次坐船?”

李景风不敢直视那人脸孔,微侧着头道:“是啊,第一次,这么大的船也是第一次见着。”

沈未辰笑道:“擦一下,我叫人拿茶给你漱口。”说着递出一条丝巾。李景风心中一突,忙说不用,用袖子擦去嘴边的呕吐物,说道:“我没事。”

沈未辰皱眉道:“洗衣服不是比洗手巾麻烦多了?”

“我自己洗就好,不用劳烦别人了,这里打水容易,没关系。”这笑话可不高明,李景风暗骂自己一声蠢,却也不知道要怎么回话好。

沈未辰道:“船上的衣服都有人洗,你用衣服擦,自己洗衣服累,别人也没省到心,何必。”

李景风觉得自己脸上一红,只得说:“是我没想得周延,觉得这丝巾漂亮,怕弄脏。”

沈未辰笑道:“再漂亮也是拿来擦嘴巴,擦脏东西。这是丝巾,反倒好洗些。”

李景风甚觉惭愧,说道:“我没想这么多。”

沈未辰问道:“刚才听朱大夫说故事,你没搭什么话,是不舒服还是别有原因?”

李景风愕然,讷讷说道:“我……不知道搭什么话好。”他转头望向岸边的深邃森林,道:“朱大夫是神医,又有阅历,连谢公子的伴读都是读过书的聪明人,你们讲夜榜,讲点苍,讲嵩山,我都不懂。直到几天前,夜榜就像是故事里的坏人,你知道有这些人,但从没想过会遇见。你们说话,我是插不上嘴的,连你们把我叫来听故事我都意外。”李景风心想,自己不过是被牵连,沈玉倾怕有危险,捎带他上船避难,到了别处,下了船,此后再无交集也属正常。

说起夜榜,又想起了掌柜,李景风又说道:“上船前,我偷偷去看过掌柜一家,老板娘哭得可惨了。”说完又不禁恻然,“他也没招谁惹谁,一群大人物想搞事,也不知道有几口人就这样枉死。”

沈未辰道:“你觉得我哥也是一样?”

李景风慌忙摇头道:“当然不一样。他怕我有危险,带我出青城,我是个小人物,他能顾着我,真是好心。诸葛然可就为了算计,把自己四个手下都给杀了,沈公子跟那些人自然不同。”

沈未辰道:“你说话时别老偏着头,看着人说话行不?”

李景风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此时暮色将近,船向西行,沈未辰迎风而立,夕阳余晖映着身影,一条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当真脱俗如仙子。李景风只看了一眼,心跳不已,忙转过头去,找了个理由说道:“这不礼貌。”

沈未辰道:“我听哥说了你讲的话,觉得甚是有理。你说你不是江湖人,身份也不匹配,朋友当不得,就像是今天,我们说什么,你插不上话,这是难免。我哥是下任掌门,不得不养些威严身份,有时不经意间就露了出来,但他绝没轻贱别人。倒是你自己,他没疏远你,你倒疏远起我们,现在是谁记挂着身份?”

李景风心想,我不敢看你还真不是身份问题,就算是你哥我也没躲成这样。只是此事辩解不得,他只得唯唯诺诺,抬起头来直视沈未辰,这一看,不禁又是心跳脸红,只是不知沈未辰看出来了没。

沈未辰又问道:“你知道我在听朱大夫讲故事时,最佩服的是谁吗?”

李景风问道:“江大夫妻?”

沈未辰像是吃了一惊,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李景风道:“他们真是好人。看他们东躲西藏,想是有仇家,冒着危险也救了柴二公子,他们跟柴二非亲非故,那是见义勇为了。”

沈未辰道:“是啊,朱大夫是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不怕招惹麻烦,他们一对平凡夫妻,竟也不怕惹事,难能可贵。”她又接着道:“有本事的人出的力多,本事低些的一样也能出力,没有江大夫妻,朱大夫也救不了柴二。”

李景风知道沈未辰这话是鼓励自己不可自轻,虽说是她误会,但也深受感动,说道:“我晓得的。”

沈未辰问道:“你要不要当青城弟子?我让哥收你当徒弟?”

李景风心想,这不是矮了一辈,而且还得叫你师姑,唉,这可不好,得找借口拒绝。正在为难,沈末辰又道:“不好,这样你就矮了一辈,当朋友也拘谨。大元师叔也在船上,不如让他收你当徒弟?”

“我回不了青城。”李景风苦笑道,一念及此,又想此番前往蜀中,就怕再也回不了重庆府了,那就再也见不到沈未辰,不禁黯然。

沈未辰道:“这倒是。对了,还没问你想不想学,就自顾自地琢磨起这个来了。像江大夫妻那样,找个地方安居乐业,也是挺让人羡慕的。学了武艺,领了侠名状,反倒一堆事上门。”

李景风问道:“那天是你救我,你功夫这样……算很好吗?”

沈未辰道:“不知道,我不爱跟人动武。不过哥说他打不赢我。”

李景风心想,那肯定是沈玉倾疼爱小妹,让着她些。沈未辰又问:“你问这个?莫非是想向我拜师?”

李景风忙摇手道:“不是,不是。只是想起你那天这样一丢,就把那杀手的钢刀给打歪了,甚是厉害。”又问:“你说你不爱学武,那怎么功夫还这么好?”

“学武挺有趣的。”沈未辰道:“我爱练武功,却不爱动手。”又问:“现在觉得好些了吗?”

李景风道:“刚才吐了,现在感觉好些了,只是仍有些头晕。”

沈未辰点点头,望向船首,李景风也跟着望向前方。那船徐徐而进,此时比之前独自凭立大有不同,他只觉两岸景色美不胜收。

两人站立良久,水气渐重,不觉有些凉意,又听到有人呼喊吃饭。

沈未辰转头对李景风说道:“你要是想学武,可以叫哥帮忙,他总能帮你引荐名师。”又嘱咐道:“这风大,别站太久,晕船又着凉可就难受了。”

李景风道:“我去叫朱大夫吃饭,顺便叫点药。”

沈未辰点点头,两人各自回房。

吃晚饭时,六人仍是同桌,李景风虽不如之前尴尬,仍有些不自在。饭后,沈玉倾又去见谢孤白。李景风在房中无聊,起来散步,在船舱前后来回走了几趟,都没见着相熟的,只好又回房中,又呆了会,索性起身问了朱门殇的房间,径自去找朱门殇了。

“找我干嘛?还晕船?”朱门殇问,“要不要帮你扎两针?”

“我好多了。”李景风道,“就是……唉,我能进去说吗?”

“行,我一个人喝酒也闷着。”朱门殇让他进了房门,桌上还摆着些一壶酒跟几块肉干。

朱门殇道:“跟着青城太子还是有好处,这肉干跟我平常吃的就不同,香软甜美。不像我自己带的肉干,跟牛皮似的,就怕咬崩牙。”说着拿起一块,配着酒送进口中,“要是跟他们分开,得包几斤带着。”

“朱大夫,你能不能教我些功夫?”李景风问道,“你也会功夫吧?”

朱门殇像是听到有趣的事情似的,挺直了腰杆,上上下下打量李景风,道:“你想学武功找我干嘛?你找沈玉倾啊。”

李景风道:“你不是也会?”

“会些,我教你。你看这根针,拿起来对着对方眼睛、胸口,扎进去就是。”朱门殇亮出那根三尺长针晃了一下,说道,“我就会这些。”

李景风道:“这也太歹毒,没别的吗?”

朱门殇道:“我师父是少林僧人,我没入堂,学不了上乘功夫,这些招都是保命防身,没大用。”

李景风道:“那我跟你学医。”他心想,学了医术也能救人,不至无用。

朱门殇道:“我还没想定下来,带个人在身边照顾,麻烦。你要真想学功夫,我想想……”

李景风见朱门殇煞有介事地沉思,也不敢打扰,只听朱门殇道:“青城你是不能回去了,既然要拜师,当然选九大家最好,身份地位不同嘛,功夫也高深些。唐门以暗器毒物见长,我猜你不喜欢。少林武当还是首选,只是这些门派家大业大,门徒众多,你没人引荐,就算找到师父收留,也未必是有本事的……”

朱门殇忽地一拍脑袋瓜,说道:“有了!”

李景风问:“有什么?”

朱门殇道:“那个嵩山的萧情故!四川离山东几千里远,我都懒走这一回,你帮我传个信,把江大夫妻的事告诉他。他承了你的情,你就跟他请求,记得,要拜师得拜嵩山掌门门下,别去当萧公子的徒弟。须知嵩山掌门跟青城掌门平辈,你要是拜了萧情故做师父,那就矮了咱们一辈。”

李景风觉得朱门殇说话古怪,但仍问道:“就这样?”

朱门殇道:“当然不只这样,你拜了嵩山掌门作师父,学了武功,艺成之后别留在嵩山。去湖南衡山,那里僧俗共事,不拘门派,你有了本事,在那里闯点名堂,混得好的,在湖南弄个地方掌事,在那里立地生根。”

李景风道:“我为了学武功到山东,干嘛又跑到湖南生根,这得多少年?我干嘛兜这圈子?”

朱门殇道:“估算约摸二三十年差不多,等这圈子兜完了,估摸你那心就死了。”说完哈哈大笑。

李景风听出他在调侃,不由得脸上一红,说道:“什么心思?”

朱门殇拍拍他肩膀,说道:“得了得了,哥不是没见过男人女人的,你那点心思我哪不懂?你在客栈连沈玉倾都敢顶撞,上了桌连个姑娘都不敢正眼看。行了行了,喝酒……喝酒……”说着帮李景风斟上一杯酒。

李景风喝了酒,道:“我是真想学武,只怕不是那块料而已。至于沈小姐……”他叹口了气,苦笑道:“得了,喝酒吧。”说着又倒了一杯喝下。

李景风心里明白,沈未辰在自己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地方,连能讲的话题都没几句。学了武,或许还能跟她多几句话讲,或许这是他想学武的其中一个理由,却不是最大的理由。

“若是我会点武功,掌柜的也就不会白死了。”李景风道,“我就想做些什么。”

“当大侠?”朱门殇笑道,“这世道哪来的大侠,地方上有事都有门派管着,要是不受管的,都进了夜榜。大侠不过就是领了侠名状的狗,到哪都有约束。”

李景风讶异问道:“你没领侠名状吗?”

朱门殇道:“没,那玩意顶个屁用。”又问:“对了,你不是甘肃人?怎不回故乡?崆峒也是大门派,你要是当了铁剑银卫,可比领侠名状威风多了。不过就有一点可惜,铁剑银卫不能离开甘肃,你可见不着心上人了。”

李景风苦笑道:“现在能见着,也算福份了。”说着,想着崆峒或许也不错,守在边关,看住萨教蛮族,也是保家卫国的大志业。

朱门殇道:“你要真想,到了蜀中后寻个地方将你放了,送你北上有何难?”

李景风举杯道:“多谢朱大哥指引门路了。”

两人举杯对饮。经此一谈,两人闲聊畅谈,再无隔阂。



晚饭过后,沈玉倾便到谢孤白房中拜访,聊起这趟去唐门的目的。

“九大家中,武当向来崇尚无为,点苍要收买武当,难。”谢孤白道,“至于少林的情况,沈公子想必也知道。”

沈玉倾点点头:“正俗之争的事,我也听说了。”他道,“少林也不平静。”

谢孤白道:“说到这,朱大夫提到的萧情故,这个人我是听说过的。”

沈玉倾倒料不到这件事,问道:“先生见过他?”

谢孤白道:“只是听说。据说他几年前入了嵩山派,掌事井井有条,最难得的,他能压下了嵩山中反少林的人马。”

沈玉倾甚感讶异。虽然听说少嵩之争以后,嵩山派几任掌门都是温和派,与少林保持着不亲不疏的藩属关系,嵩山内部实有不少反少林分子,一直伺机夺权,有些偏激的更私下活动,与自己门派作对。因着这些人,嵩山内部始终无法团结,反倒削减了自己的实力,比起当年少嵩之争时,更没与少林一战的本钱。于是问道:“竟有这等人物?他是嵩山女婿,论年纪只怕与我相差无几,有这等才干,怎么以前没听说过这一号人物?他的来历又是如何?”

谢孤白道:“他还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投入嵩山门下。”

嵩山中一直有反少林的势力,少林弟子竟能加入嵩山得到重用,还压下反少林势力?“这位萧公子真是人才。”沈玉倾道,“他日若有缘相见,非得结交不可。”

“嵩山壮大了,少林更不敢莽撞,天下乱了,对它没好处。”谢孤白道,“少林这一票,也难动摇。”

“剩下唐门、崆峒。”沈玉倾道,“只要青城不倒戈,衡山有四票。只要唐门答允与青城结盟,诸葛焉的盘算便落空了。”他道,“先生说的天下大乱,便会弥平于无形之中。”

他见谢孤白只是微笑,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又问:“谢兄难道不以为然?”

谢孤白淡淡道:“诸葛焉继任后招兵买马的事,你也听说了。”

沈玉倾道:“难道他真的不惜一战?天下安定九十年了,就为了这个盟主之位?”

谢孤白反问:“招兵买马的难道只有点苍?”

“点苍势力壮大,衡山、青城与唐门与它紧连,自然也要准备。”沈玉倾道,“毋恃敌之不来,恃吾有以待之。”

谢孤白道:“那丐帮、华山呢?”

“青城、衡山势力渐壮……他们……”沈玉倾犹豫了。

谢孤白道:“自然也要增备人马。九大家中,倒有六家招兵买马了。”

“这是先生遍历九大家后,得来的结果?”沈玉倾问,“那依先生高见,要如何消弥这场可能的战祸?”

谢孤白道:“如果我说,这战祸不可能消弥呢?”

沈玉倾心中一惊,问道:“先生?”

谢孤白道:“或许,可以让它快点结束。”

沈玉倾琢磨这句话,点苍被衡山青城唐门三派包围,如果真要举事,三派夹击之下或许能速战速决,又或许,可以威吓点苍不敢兴兵。

“还有一事。”沈玉倾问道,“先生自称出自鬼谷一脉,但我查遍典籍,从未听过这个地方,也从未听过这个门派,先生是否有所隐瞒?”

谢孤白道:“傲峰鬼谷隐匿多年,查不到也是正常的。”

沈玉倾道:“这样的门派要藏也藏不起来,单说傲峰,傲峰在哪?我没听说过这座山。再说九大家现在掌管天下,又有哪里是他们管不着的。”

谢孤白笑道:“偏偏就有呢?”

沈玉倾又想了想,猛然醒悟过来:“昆仑?”

谢孤白笑道:“傲峰就在昆仑之上,也只有这个地方,是九大家管不着的。”

沈玉倾又问:“鬼谷一脉又是怎样的门派,又有怎样的宗旨?先生可以明示吗?”

谢孤白看了眼小八,小八道:“公子改天再问吧,这船晃了一天,摇死人啦。”

沈玉倾歉然道:“抱歉,打扰两位休息,在下告辞。”他起身行了礼。

他回到自己舱房内,却见沈未辰已在房内等他,问道:“小妹,找我干嘛?”

沈未辰道:“又去找谢公子了?”

沈玉倾点点头,道:“怎地?”

沈未辰摇摇头道:“我不喜欢他们两个。”

“喔?”沈玉倾虽感讶异,但也不是很讶异,“你觉得他们太古怪?”

“这两人藏得深,不知有多少话没说清楚。”沈未辰道,“李景风好多了,哥,你真是怠慢了。”

沈未辰这一话倒是提点了沈玉倾,自上船以来,他对谢孤白又是好奇又是佩服,心神往往都在他身上。只是想起当日被李景风教训,总觉得自己与他交谈,说什么都不对,要说些武林事,李景风不懂,要说些家常事,李景风也未必感兴趣,要是说些市井之事,那也太做作。真如李景风所言,话都兜不到一块,苦笑道:“古时信陵君结交侯赢,只送礼不登门,果然是有原因的。”

沈未辰道:“侯赢退了礼物,你也被退了礼物。你太拘谨。与人结交,你又不图他利益。你心里就藏着身份之别,这不是你瞧不起他,是你怕他以为你瞧不起他。其实,李景风没这么多心机。”

沈玉倾想了想,觉得有理,叹道:“你总是能提点我见不着的地方。”说着又问:“雅爷怎么肯放你跟我来唐门?”

“说到这桩事,这次使者被杀,我问过爹,爹说是你在背后算计,嫁祸给他,不然家里那支玄铁怎么失踪的?我替你辩解,说那是点苍自己摆布的大戏,就是要威逼青城。”

沈玉倾不想让小妹烦心,心想这事已打成悬案,便未说到沈雅言的嫌疑,只提可能是点苍设计的嫁祸,想来沈雅言自然也不会承认,只是没想他会赖到自己身上。又想,即便父亲不说,玄铁遭窃却是事实,这桩事也是自己给处理了,纵使父亲不说,以母亲的性格,雅爷在青城中的地位只怕要大不如前了,心中不忿那是当然。

“大伯怀疑我也是有道理的,毕竟玄铁收藏甚密,外人也不容易取得。”他这话一说,立刻便后悔,这不是又把嫌疑丢回到雅爷身上?他平常发言谨慎,谋定而后说,唯独在小妹面前没有心机,竟一时心直口快,忙道:“但夜榜神出鬼没,该是青城中藏有内奸。务必小心,若是让他挑拨了感情,对青城不利。”

沈未辰道:“总之爹怀疑你。我说我要跟着你去唐门,他本来不肯,我找楚夫人帮忙说情。楚夫人,嗯……劝了几句。”

母亲年轻时走跳江湖,是著名的女侠,她对雅爷的说词沈玉倾也能料想一二,想来雅爷也未必愿意,只是被母亲强逼着,这才不得不答应,于是笑道:“想来母亲应该说了不少好话,才让你出来这趟。”

沈未辰笑道:“可惜你没听着楚夫人那长篇大论的模样。”兄妹俩相视一笑。



第二天李景风起了大早,见沈玉倾坐在船边,手上不知拿着什么,于是打了招呼。沈玉倾挥手道:“景风,过来下。”

李景风听他叫得亲密,本不习惯,又想起昨日沈未辰说的话,走向前打个招呼,却见到沈玉倾正在钓鱼,旁边还摆着四支钓竿。沈玉倾说道:“上了船,不钓鱼岂不是浪费了,挑支一起玩玩,到蜀中还远得很呢。”

李景风虽没钓过鱼,也觉得有趣,挑了一支鱼竿,问道:“怎么只有五支钓竿?”

沈玉倾看着河水,说道:“小妹只会抓鱼打鱼,钓鱼杀鱼她可不敢。”

李景风笑问:“钓鱼抓鱼打鱼我不行,烤鱼煮鱼我倒是有独门秘诀。”

沈玉倾道:“那也得先钓到鱼。”

李景风抛了鱼钩入水:“这还得你教教我。”

沈玉倾道:“那有什么难的,首先,得有耐性。”

他两人说着,朱门殇、谢孤白、小八三人恰好也到甲板上来。沈玉倾见他们来到,叫来一起钓鱼,五人一排,各拿着鱼竿闲聊。

不一会,小八看着沈玉倾手上钓竿弯折,淡淡笑道:“鱼儿上钩啦。”

沈玉倾一拉,一条半尺长的大鱼果然上钩。

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拍手笑道:“还是哥厉害。”

众人回过头去,只见沈未辰不知何时到了甲板,躲在阴凉处观看。

沈玉倾笑道:“小妹,帮我把鱼解下来,这可是午餐呢。”

沈未辰看着在甲板上不停挣扎的鱼,心中不忍,忙道:“我不敢!我去帮你提水桶。”跑往舱房里。不一会便提了水桶过来,李景风替沈玉倾解鱼,两人重回到船边。朱门殇道:“昨天景风跟我说,他想去崆峒学艺。”

沈玉倾问道:“想清楚了?”

李景风点点头:“青城不能回,毒物暗器我也不爱,崆峒规矩虽多,传艺容易。我就想学点武功。做点有用的事。”他看着河面问道:“沈公子,这鱼怎么钓才好?”

沈玉倾道:“用对饵,用对钓竿,剩下的只有耐心,等着大鱼上钩。”

正说间,李景风手上的钓竿猛然一弯,李景风喜道:“上钩了。”说着用力一拉,那钩子咬不住,拉了个空竿,往后一甩,恰恰钩到沈玉倾衣领。李景风没察觉,扯着钩子,把沈玉倾衣领提了起来,沈玉倾忙道:“别扯!小心扯断了鱼线。”小八道:“果然有用,这条大鱼。”

众人大笑,沈未辰替沈玉倾解下钩子,沈玉倾道:“这鱼上了钩,不能急着拉,一用蛮力,鱼就脱钩,你得缓些。轻拉轻放,欲擒故纵。等他咬得深了,这才扬竿,关键就是看吃水跟钓竿的弯曲度。钓竿也是用熟最好,熟的钓竿才知道吃水多少,吃重多少。掂着份量,才不会走大留小。”

谢孤白笑道:“沈公子倒是说的一嘴好钓经。”

沈玉倾道:“家父说钓鱼养性,闲暇时会带我去钓鱼。”

朱门殇道:“这种闲活,富家公子也只知道皮毛。我钓过的鱼,比他吃过的虾还多。”

沈未辰笑道:“朱大夫别说大话,你那根竿子还没动静呢。”

朱门殇冷哼一声,说道:“要不来赌一把?我跟景风小弟一组,你们三个一组,比比看谁钓的鱼多。”

沈未辰道:“好啊,你要赌什么?”

朱门殇道:“你那块青城令牌送我。”他指的是代表青城少主身份的那块令牌,他曾在杨衍身上看过类似的一块,只是杨衍身上的是掌门令牌。且仙霞只是小派。而沈玉倾身上的青城令牌,代表的是整个青城的身份。虽次了一阶,却比杨衍身上那块有价值百倍。

沈未辰问道:“你要这个干嘛?”

朱门殇道:“青城少主的令牌可珍贵了。此后走南闯北,过关盘查都容易。拿出来吓唬人,指不定还能保命。”

谢孤白道:“要是惹了祸,还得青城帮你担着。”

沈玉倾犹豫道:“这令牌代表青城,可不能随意送人……”

沈未辰道:“那你拿什么出来赌?”

朱门殇道:“每人义诊一次。”

“你施医不收费,这算不上赌。”小八道:“签个卖身契,当三年给沈公子吧。”

朱门殇道:“怎么不说是当给你家公子?”

谢孤白道:“家境清寒,养不起活菩萨。”

朱门殇啐了一口道:“呸!你家境清寒,我不成了要饭的?”说着钓竿弯起,朱门殇道:“让你们见识我手段。”说着一拉,也拉起一只半尺长的大鱼,还比沈玉倾方才钓起的大些。

沈未辰道:“赌注还没下,这条可不能算数。”

朱门殇笑道:“不怕你们赖皮,让你们一点。”

小八道:“那便义诊一次吧。只是几时用上。得我们说了算。”

朱门殇笑道:“你输定了。”

小八又问李景风道:“你输什么?”

李景风想了半天,说道:“我一穷二白,没什么好赔的。”

沈玉倾道:“你去崆峒学艺,他日艺成,务必来青城见我一面。”

李景风点头道:“这可以。”

朱门殇道:“令牌只有一块,那是归我,你还要输什么给他?”

沈未辰笑道:“你也要我这块令牌吗?”

李景风摇摇头,忽道:“我去崆峒拜师,少把武器,沈姑娘有把配剑,就送我吧。”

沈未辰道:“那是哥送我的初衷。是我第一次铸剑打造的。”

李景风忙道:“那就算了吧。”

沈未辰看了沈玉倾一眼,沈玉倾点点头,沈未辰笑道:“行,赢了就送你。”

李景风大喜,顿时对这场打赌多了几分兴致。

谢孤白问道:“赌注定了吗?”

朱门殇道:“定了。”

谢孤白笑道:“那好!”说着拉起一条鱼,足有四寸多些。说道:“这叫先声夺人。”

原来众人讲话时他已得手,只是松着钓竿不起竿,等那条鱼游累了,不再挣扎,朱门殇一说好,当即起竿。

朱门殇骂道:“尽使些小手段。”

当下五人约定,朱门殇与李景风一组,沈玉倾、谢孤白、小八三人一组。分头垂钓。朱门殇果然手段高超,时有收获,李景风却是枯坐了一个时辰,沈玉倾不时指点,这才有了动静,李景风大喜,见吃水甚深,以为是大鱼,有了上回经验,这次他有耐性,等吃水深了,一拉起,却是钩子钩着了一只螃蟹。

小八道:“我们是钓鱼,螃蟹可不作数。”

李景风大窘。忙将螃蟹放回江中,朱门殇道:“别怕,我一顶三,让他们笑去,过了中午,这整船的酒跟肉干都归我们了。”

此时沈玉倾与谢孤白也略有斩获,陆续拉上几条。李景风几次上钩,都因起竿的时间不对,要不就是放空,要不就是脱钩。至于小八,他神色淡定,但那钓竿却是纹丝不动。白大元信步走至,也看得有趣。见两边水桶甚小,怕装不了太多鱼,于是喊道:“张青,再来几个水桶过来装鱼。”

此番前往唐门,沈庸辞特别点了几个干练弟子门人上船,白大元与之前接待诸葛然的张青也在列中。

此刻船舱上摆了六个水桶,沈玉倾与朱门殇两方各三。朱门殇确实没夸口,双方数量相差不多。但朱所钓起的鱼更大条,明显占优。

到了巳时,张青又来问午膳要吃什么?朱门殇道:“没看到这么多鱼?中午吃河鲜。”

眼看午时将近,谢孤白道:“小八,就剩你跟景风没开张了。你吵着跟赌,要是输了,只能把你卖给沈公子当小厮。来还这半船酒了。”

小八道:“沈公子说了,钓鱼得要有耐性。而且他刚才说的道理只有一大半,倒是最关键处没说出来。”

谢孤白道:“钓鱼你也懂?”

小八望着江面道:“个中好手。”

谢孤白笑道:“别贫嘴,先开张再说。”

两人正说间,李景风又喊道:“有了有了!”那钓竿弯曲甚大,似乎是条大鱼,他有了前几次经验。不敢用力,朱门殇喊道:“松点,让这畜生游一会,等他力竭了再扬竿。”李景风听他指示,先松了钓线,等鱼歇了些,这才起竿,拉起一只巴掌大的鱼。

朱门殇喜道:“赢定了。”

这鱼虽不大,但因这一条,两边差距已经拉开,距离午时只剩一刻钟,即便沈、谢二人各自再钓起一条。也难逆转。朱门殇笑道:“造化造化,景风小弟,今后你老哥在江湖上可以横着走了。”

李景风却想:“我赢了初衷,会不会惹沈姑娘不开心?”这一想,顿时觉得自己刚才不该拉起这条鱼。

眼看胜负将定,小八忽道:“来了。”他那根鱼竿甚是弯曲。眼看是条大鱼,连朱门殇也吃了一惊。沈玉倾怕他吃力太重,钓线承受不起,忙道:“松点。”

那小八先放松了钓线,让那大鱼回游挣扎,沈玉倾忙要白大元指挥船只转舵,顺着那鱼的方向跟进。只是他们所搭楼船巨大,转向不易。朱门殇道:“这鱼太大,这钓竿撑不住,要断。”小八索性调整钓竿,扯着那大鱼掉头,那鱼顺着船身跑,小八就跟着船跑,众人也跟了上去。李景风喊道:“小八,让沈公子接手。”朱门殇在李景风脑门上敲了一记,骂道:“吃里扒外啊。”李景风苦笑道:“君子之争嘛。”朱门殇道:“这小八也是会的,别小看他。”他见小八手法甚是纯熟。果然是个中好手。

小八绕船跑了半圈,那鱼忽又转向,小八绷紧鱼弦,不让它脱钩,之前绕向船头,此刻又绕向船尾。朱门殇喊道:“快午时了,午时后拉上可不算。”

沈未辰笑道:“现在是谁赖皮了?”

朱门殇给了她一个白眼,又看向小八。此时那鱼似已力竭,小八就守在船尾不动。那钓竿咬得死紧,几乎成了一个半圆,幸好沈玉倾所备的鱼竿具是上品,竟不断折。

只见小八猛地一扬竿,一条大鱼脱水飞出,落在甲板上,足足有一尺多长。

沈未辰欢呼道:“赢了!”

朱门殇见这鱼大得水桶都容不下,知道要输,臭着一张脸。李景风拍拍他肩膀笑道:“输便输了,别摆脸子。”

朱门殇道:“你不过输一个你自个要走的行程,我可白输了三次大票生意。”

李景风哈哈大笑。朱门殇走上前要解鱼,刚解开钩子,他们所用的鱼饵本是肉干,只见小八用那块特别大,一般小鱼根本吃不进嘴。朱门殇道:“有你这样钓鱼的吗?”

小八道:“公子常说,心要放大,才有大鱼。若是专注在那些小虾小蟹,钓多少都是徒劳。”

朱门殇道:“行,都让你说。”

李景风道:“搬去厨房,让我料理几道好菜来。”

朱门殇道:“得煮熟透些。免得有虫。”

众人想起柴二的故事,纷纷望向他。朱门殇两手一摊,道:“我就嘱咐一句。”说完忍不住又桀桀怪笑道:“别怕,不是太难的虫子,我总能整治。”说着又比划着从嘴里拉出虫子的动作。

小八陪着李景风一起把鱼倒回河中。李景风埋怨道:“朱大夫就爱吓人。也好,这些鱼都逃过一劫。”

小八道:“你说你到了蜀中,就要向北往崆峒去了。”

李景风点点头道:“是啊。”

小八捉起他钓起的那条大鱼扔进河中。淡淡道:“沈公子没说到的那点窍门,就是别想着捉小鱼。要想着钓大鱼,有这个信心,大鱼自然会上钩。”他望向李景风,眼神清澈却又空洞。李景风这才发觉,小八的眼神意外深邃。

“若你只想着学点武功,那是远远不够,要学,你就要学到天下第一。把最高的那座山顶当目标。”

李景风惊道:“天下第一,我哪有这本事资质。”

“若你把山顶当目标,奋力向前,就算攀不了顶,也是在山峰上。若你只想在山下转,到死也只在山脚下。”小八道:“不做天上的龙,就是地上的虫,你要抱着这样的想法去崆峒。”

李景风一愣,小八说的话,是他自己,以及身边所有的人都没有的期盼。天下第一,这怎么可能?

“别瞧轻自己,没爬过,你不知道自己能爬多高的山。”小八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坚毅,就像是对他而言,这件事只是愿不愿意,而不是可不可能一般。

天下第一。李景风望向船头的沈未辰。

那或许是与她,最接近的距离。

第三十一章 惊才绝艳

马车驶入灌县,那是唐门的总部所在。

“灌县里,姓唐的起码有几百户吧。”谢孤白掀起窗帘,看着周围的高堂深院,具是挂着一些不似姓氏的门匾,例如奕府、柳府、少卯府。

“这些都是旁系的当家名字。”马车里,谢孤白望着窗外,唐门这段路,他都与沈玉倾同车,“唐奕、唐柳、唐少卯,都是姓唐的。这灌县里头,姓唐的便有数百户之多。”

“虽然听说过灌县是唐门的中枢,真到了才赞叹这家族的庞大。”沈玉倾道,“单是这里的唐门族人便是数千名顶尖禁军了。”

九大家当中,以唐门的家族色彩最为浓厚,族人分散在灌县各处,既是唐门的屏障,也是政治中枢。相对起来,华山严家、青城沈家、点苍诸葛家虽也是家传,但多以门人弟子与地方势力的联结巩固权力中心,只有极亲的眷属才会驻守重镇险要。

“唐门里头还驻守两千门人,比起外面的宗亲只少一点。”谢孤白似有深意地道,“当真布置得水泄不通啊。”

“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来灌县。”朱门殇道,“这里的东西真不便宜。”

“富贵人家多的地方,东西都不便宜。”小八道,“听说你是成都人,却没来过成都?”

“打小走南闯北,没那份感情。也想过来看看,只是唐门产药,用顶药弄钢口那一套,在唐门不兴。”朱门殇道,“作大票的都不爱来唐门地界。”

他转过话题,又问道:“你家主子这番又有什么打算?这联姻,能成不能成?”

“成有很多种,有不成的成,也有成了的成。”小八说着。

“说点人话行不,别学你主子,古古怪怪的。”朱门殇掀开窗帘,一辆华车赶过了青城的车队。

“今天第四辆了。”朱门殇道,“后面估计还跟着好几辆。这么多车子往唐门去,有事?”

“九月十八,唐门的祭祖日,你不知道?”小八道,“都是县内的唐门嫡系。”

“祭祖自己家祭着不就好了?全赶往唐门?有规定姓唐的都要到齐?”朱门殇问。

“没,估计唐门念旧吧。”小八望着又一辆马车赶过,若有所思地回道。

车队进了唐门,那是一座十三进的巨大院落。唐门与青城不同,对于防御工事,九大家各自不同。青城修建了内城,唐门却只在灌县筑了外城,倒像是个极富贵的人家,只是围墙仍留着箭孔,作为伏击之用。

沈玉倾一行人来求亲的事情早已传书告知唐门,却没料到前来迎接的是唐锦阳。只见他脸上颇有尴尬之色,拱手行礼道:“日前多谢诸位搭救,家母特地派我前来迎接。”

沈玉倾也拱手道:“在下沈玉倾,代父亲恭问老太爷、老夫人万福金安,大少爷安好。”

唐锦阳应了几声好,又对着沈未辰说道:“那日感谢姑娘出手相救,唐锦阳感激不尽,敢问姑娘大名?”

沈未辰道:“在下沈未辰,家父沈雅言。”

唐锦阳道:“原来是雅爷的闺女,怪不得如此身手,虎父无犬女。”朱门殇听了这话,心想:“不过犬父有时也会出虎女。”碍于自己是沈玉倾的宾客,硬是压在心里不说,又看唐锦阳看向自己,问道:“敢问其他几位大名?”

沈玉倾道:“他们具是我的好友。”向唐锦阳一一介绍了谢孤白、小八与朱门殇。唐锦阳只是点头说好,又道:“家母备妥宴席,正等着贵客光临,请诸位先回房歇息,稍后再聚。”

沈玉倾拱手道:“有劳了。”

唐锦阳命人将一众车队拉入府中,白大元与张青招呼着车队前进。此趟青城求亲,单是礼物便备了二十车,唐锦阳派人前往清点,又嘱咐了弟子带沈玉倾一行人前往客房。

半路上,沈未辰低声调侃朱门殇道:“既然是宴会,说不定唐二小姐也会到。节制点,你要扑上去,我们可保不住你。”

“我肋骨不多,经不得踩。”朱门殇道,“再说,那是你们未来婶婶,调戏不得。”

沈未辰笑道:“你厉害,尽往人痛处挑刺。”

朱门殇两手一摊,道:“我是羡慕。”又说,“你们小心点,冷面夫人可不好伺候。”

沈玉倾听他们两人说笑,低声道:“这可是唐门,别瞎胡闹。”

沈未辰吐了吐舌头,笑道:“挨骂了。”

一行五人进了一座大屋,穿过花园,到了东厢房。一名穿着鹅黄衣衫的姑娘上前行礼道:“贵客远来,失迎了。”沈玉倾见她纤腰丰乳,朱唇高鼻,眉目如画,虽不如唐绝艳不可方物,也是绝色佳人,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那姑娘道:“小女子姓唐,闺名惊才,家父承蒙诸位援手,尚未致谢。”说着敛衽一礼,说道,“谢诸位大恩。”

沈玉倾连忙扶起,这才察觉她果然与唐绝艳有几分神似,忙道:“唐大小姐无须多礼。”

唐惊才讶异道:“公子也听过小女子的名字?”

沈玉倾笑道:“姑娘自称是大少爷的女儿,又名惊才,惊才绝艳,恰好与令妹成对,自然是姐姐无疑了。”

唐惊才掩嘴笑道:“沈公子真是聪敏,果然家学渊源。”

朱门殇心底犯嘀咕,心想:“这很难猜吗?”

唐惊才又看向沈未辰,瞪大眼睛,似是惊呆了:“哪来这么美貌的姑娘,可与我那小妹并肩了。”又道,“不过比起气质,小妹可及不上你了。”

朱门殇心底又嘀咕:“怎不说你妹身材比小妹好?”

沈未辰听他夸奖,微笑道:“小女子沈未辰,家父沈雅言。”

唐惊才笑道:“好似一对玉人儿般的兄妹,挺登对的。”说着又看向谢孤白跟小八,笑道,“这两个也俊的。怎么同在四川,偏生青城如此地灵人杰?好人物都给你们占了。”

朱门殇又想:“你索性说他们是一对兔子得了。”

沈玉倾道:“他是我的客卿谢孤白,还有他的伴读小八。”

朱门殇见唐惊才转头看向自己,心想:“俊美聪明全说过,我就看你怎么夸我。”

唐惊才定定看着朱门殇,半晌说不出话来,像是愣了。沈玉倾介绍:“这是朱门殇朱大夫,也是我的客卿。”刚说完,唐惊才忽地噗嗤一笑,道:“朱大夫的眉毛好有趣。”

朱门殇一愣,唐惊才又问道:“朱大夫,你别嫌我唐突,可以摸一下你的眉毛吗?”

朱门殇挑了挑眉道:“行。”

那唐惊才果然靠上前去,伸手去摸朱门殇眉毛,朱门殇闻到她身上幽香,见她神情诚恳,毫无玩笑之意。唐惊才笑道:“幸好,不扎人。”

沈玉倾见唐惊才身后跟着一名背剑青年,正皱着眉头说道:“惊才,这是贵客,莫失礼了。”于是问道:“这位壮士器宇轩昂,还未请教……”

唐惊才笑道:“我都还没介绍,这是我远亲堂哥。他叫唐赢,现在是我的侍卫。”

唐赢拱手道:“幸会。”

唐惊才道:“再过三天便是唐门祭祖大典,来了不少长辈。太婆要我接待客人,诸位之后在唐门有什么需要的,找我便是。不打扰几位休息了。”说罢敛衽一礼,与唐赢一同离去。

朱门殇见她离开,摸摸自己的眉毛,道:“真是个好姑娘,跟她妹截然不同。”

小八冷冷道:“沈公子,你也上去摸摸朱大夫眉毛,我瞧那是他死穴,摸着摸着就能收服。”

沈玉倾道:“我摸肯定不行,小妹,你上去摸摸。有这一个御用大夫,活不到八十都算夭折啦。”

沈未辰也学着唐惊才的语气道:“朱大夫,我能摸一下你眉毛吗?”说着伸手要去摸朱门殇眉毛。朱门殇缩了开来,说道:“你们尽管笑,这个当你们三婶可比唐二小姐靠谱多了。”

谢孤白道:“原来你还记得唐二小姐,我还以为眉毛摸一摸,你连来唐门干嘛都忘了。”

朱门殇听他们调侃,也不在意,只道:“行,让你们说去,我去睡觉。”说着进了房,关上房门。

众人各自回房。沈玉倾刚安置了行李,又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听到唐大小姐招呼的声音,料知是唐门旁支的亲人。过了会,又听到敲门声,原来是沈未辰,于是问道:“怎了?”

沈未辰进了房,又关上门,问沈玉倾道:“大哥,这门婚事你有把握谈成吗?”

关于联姻之事,其实沈玉倾并无十足把握。江湖中关于冷面夫人的传言很多,说她心狠手辣、雷厉风行、手腕高明。据说当年唐锦阳的父亲唐绝前往抚州办公,回来时带回一名不知来历的妓女,这事惊动了唐门上下。众人都以为这妓女有绝色,可见过的人都说这女子不过中等之姿,实看不出殊异之处。原本她以一个妓女的身份嫁入唐家已令人称奇,没想十五年后,竟还能让唐门破例,让一个不姓唐的女人执掌唐门。至于她丈夫唐绝则是纵情声色,年轻时听说纳了不少妾,直到这二十年间才略有收敛。

与冷面夫人这样的传奇人物打交道,自然要分外小心。

沈玉倾道:“青城若能与唐门联手,就不怕点苍添乱,冷面夫人是懂计较的人。只是她的心思,谁也猜不定。”他想了想,又道,“我与谢先生谈过几次,他说这联姻当有波折,见机行事,成功的机率也是不低的。”

“又是谢孤白说的。”沈未辰道,“这一路来,你天天跟他们主仆聊天,也不让听。他说了来历没有?”

沈玉倾道:“他是傲峰鬼谷传人,见识广,心思缜密。哥与他说话,获益良多。”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陪你练习说谎的事?”沈未辰道,“他们主仆有事瞒着我们,我看得出来。”

沈玉倾道:“只要不是存着害我们的心,那便够了。”

沈未辰道:“你信他们就好。总之,我会顾着你。”

沈玉倾哈哈大笑:“当然,要是没你跟着,我还不敢来唐门呢。”

沈未辰笑道:“你要是把哄妹妹的本事拿去哄姑娘,我嫂子都不知道几个了。要不,你娶了唐二小姐?你们年纪品貌都配,就看是谁降服了谁。”

两人大笑,开始闲聊起来。约摸一个多时辰过后,有人来敲门,说是宴席已开,请嘉宾入席。

沈玉倾挽着沈未辰刚出房门,便见到谢孤白、小八与朱门殇都已在门外等着。沈玉倾问起,谢孤白道:“老夫人也请了我们。”

照理而言,谢朱二人都是宾客,此等宴席无入席之理,至于小八,更只是伴读,身份极不匹配,竟也一并请了。沈玉倾稍稍一想,便知原因,说道:“是感谢我们帮了大少爷一把。”

谢孤白道:“席间可别提起此事,大少爷面子上过不去。”

沈玉倾点点头道:“我理会得。”

众人正说间,唐赢走了过来,说道:“老夫人有请。”

众人跟着唐赢过了中庭,又走过了三个廊道,这才抵达宴席厅。那大厅甚是宽敞,若摆桌椅,摆上四十桌还有富余。沈玉倾估量这是家宴用的大厅,也只有唐门、彭家这等家族才用得着这么大的宴席厅。

而今的宴席厅却只放着一张桌子、十张椅子,唐赢请了他们入厅就告退,其他人尚未入席。

扣掉沈玉倾五人,那该还有五张座位,冷面夫人自然要到,她丈夫唐绝或许也会入席,听说唐锦阳还有个兄弟,那是两席,那剩下一个位置又是谁的,难道唐门两位小姐只上来一位?

谢孤白低声道:“若只有唐大小姐一人入席,那就恭喜你了。”

沈玉倾点点头,若是只有一位小姐入席,那自然是要介绍,目的不言自喻。唐门何等尊严,怎会放两个小姐让你品评挑选?

朱门殇也低声道:“来的若是唐二小姐,那……就恭喜你三叔。”

“要是两个都没来。”小八冷冷道,“那只好恭喜诸葛焉了。”

沈玉倾只得苦笑,朱门殇的意思他懂,至于小八说的话,青城为求亲而来,若是两位小姐都不出面,只怕这事难成。

正思考间,忽然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世侄站着干嘛?快入座啊。”

来的人正是唐锦阳,只见唐锦阳拱手道:“娘亲年纪大了,行动不便,诸位先入座稍待。”沈玉倾推辞了几句,等唐锦阳入了座,众人这才上座。

剩下四个座位,再把冷面夫人列入,那只剩下三个。沈玉倾看着空着的座位,不由得有些忐忑起来。

又过了会,两名年纪与唐锦阳相若的男子走入,唐锦阳起身道:“奕堂哥、柳堂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青城少主,沈玉倾沈公子。”唐锦阳依序介绍,那两名中年男子,身型高胖那位叫唐奕,矮瘦、嘴角下垂的那位名叫唐柳。沈玉倾记得,奕府与柳府具是灌县内的大宅邸,料来该是唐门中重要的人物。可这样一来,座位便只剩下两个。唐奕与唐柳都不是唐锦阳的亲兄弟,剩下那个座位是唐家的小姐,还是唐绝,抑或是唐门其他重要人物?

“唉,让贵客久等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沈玉倾转过头去,心中不由得一沉。来的是名年约七十的老人,左拥右抱搂着两名美妇,巍巍颤颤自内堂中走出,看着倒像是两名贵妇扶着他走似的。众人忙起身相迎,唐锦阳行礼道:“爹!芸姨、芳姨。”

老人坐下后,顺手在两名贵妇屁股上各摸了一把,右边那人皱起眉头道:“老爷别这样,还有客人呢。”

老人呵呵大笑,道:“都下去。”

两名贵妇向众人行了礼,这才下去。

“老夫唐绝!”老人的声音沙哑,双目凹陷,脚步虚浮,一副声色过度的模样,又问道,“哪位是沈公子?”

沈玉倾忙道:“正是在下。”

唐绝眯着眼,身体前倾,打量着沈玉倾,道:“好俊的人物,不错,不错。”又问道,“夫人还没来?”

唐锦阳道:“娘还要等会。”

唐绝点头道:“好,好。等会,等会。”又道,“先来点竹叶青,漱漱口。”

唐奕道:“伯父,少喝点酒,养生。”

唐绝道:“养什么生?你爹活着时喝得比我凶。”

唐奕道:“所以家父走得早,身后事也没落下。那几年,家里可乱着。”

唐柳也道:“是啊,四伯走得早。要不是奕哥勤奋,撑起了一家,叔伯兄弟这么多,怎么挣到今天的地位。家父有了前车之鉴,早早就立下规矩,我也少了许多磨难。”

唐绝笑道:“磨什么,你爹跟我是兄弟,难道能让你吃苦了不成?”

唐奕道:“可我也有孩子,子子孙孙,唐门管不着这么多口粮,还不是疏远了。老夫人也常说,张口要饭,伸手干活。天下没白吃的米粮,诸位叔侄兄弟也是兢兢业业地干活呢。”

唐绝笑道:“干活的事去问夫人去,我不管事的。”

沈玉倾与谢孤白互看一眼,若有所思。

唐奕正要再说,忽听到门口有人喊道:“太夫人到!”

在场众人除了唐绝外,连忙起身相迎。只见一名老妇身着黄袍紫金带,手持一把黄金蛇头杖,杖上双蛇交缠,形状狰狞。身后跟着八名卫士。她自门外走入,虽则年迈迟缓,仍然步履稳健,腰挺背直,脸若冰霜,一身贵气不凡,不怒自威,自是武林闻名的冷面夫人唐林翠环。

唐锦阳先喊了一声娘,又一一介绍沈玉倾等人,冷面夫人颔首道:“诸位请坐。”这才坐到唐绝身边。方才众人起身,唯有唐绝仍坐在椅子上,问道:“怎地这么慢?让贵客久等了。”

冷面夫人道:“段家寨还有几个活口,正审着。有些事还是得水落石出的好。”又对沈玉倾道,“老身自罚一杯,请了。”

沈玉倾忙道不敢,举杯还礼。冷面夫人又道:“老身年纪大了,不能多喝,你们年轻人尽兴就好。”说着吩咐上菜。

酒过三巡,沈玉倾见唐锦阳等人尽说些不着边际的江湖掌故、家长里短,冷面夫人只是听着,并不插嘴。沈玉倾也不着急,又想,诸葛然在青城失利,照谢孤白推算,该当会派使者前来。言语中试探几句,冷面夫人只是回避,他心下更疑。

到了席末,冷面夫人忽道:“现在酒足饭饱,也该说些正事了。”说着站起身来。众人纷纷放下筷子,听她说话。

“首先,先谢过沈公子相助小犬之恩。”冷面夫人道,“我这儿子不成材,自以为有本事,爱凑热闹,这次丢人丢到外面去,让大家见笑了。”

唐锦阳见母亲如此不留情面地斥责,不禁面红耳赤,转过头不敢回话。沈玉倾忙道:“世伯误中奸计,但受擒时神色不变,随后二小姐便来,我猜,这应该是二小姐与世伯合谋的计策。我等妄加插手,差点坏了世伯的筹划,反倒我等该赔罪才是。”

冷面夫人冷哼一声道:“得了,我这儿子是龙是狗,我分不清吗?”又看向沈未辰道,“这闺女好标致,也是小静的女儿?”沈玉倾的母亲本名楚静昙,出身峨眉,峨眉隶属唐门,听这称呼亲昵,想来冷面夫人也认识楚夫人。

沈未辰忙回道:“家父沈雅言。”

冷面夫人点头道:“令堂该也是个美人胚子。”又问唐绝道,“你还记得小静吗?”

唐绝道:“记得,峨眉的弟子不是?你一眼就喜欢上那姑娘,还想着把她招作媳妇。”

冷面夫人又对沈玉倾道:“这事你该不知道,当年我可喜欢你娘了,但又想,小静心高气傲,我这儿子她看不上眼,要是真娶进门,今天这样丢尽颜面,换成你娘的性格,还不把他给宰了?”

沈玉倾尴尬道:“家母这几年性子收敛了许多。”又顺着这话题说道,“三叔去年丧偶,家父想,唐门与青城比邻,向与青城交好,又听说……”冷面夫人打断他的话道:“晓得,以青城三爷的身份,自然不能随便找户人家。与青城这桩婚事也是美事,就这么定下了吧。”

沈玉倾大喜,正要再问,冷面夫人又道:“再过三天便是唐门祭祖之日,来的姑娘很多,沈公子可参与盛会,也好物色一番,见着适合的唐门姑娘尽管向我禀报,若还没婚配,我便替她做了主。”

冷面夫人这一番话,轻轻巧巧地把成婚的对象推到了唐门的旁支上。沈玉倾此来联姻是为联合两派,若是娶了不重要的姑娘回去,这联姻便如没有一般。

唐锦阳忽地道:“奇怪,两丫头怎么不见人影?贵客来到也不出来迎接,未免也太怠慢了。”又转头对沈玉倾道,“我两个女儿,想必公子都已见过了。”

冷面夫人又道:“两丫头生病了,不能吹风。我让她们在房里歇着。”

沈玉倾下午才与唐惊才见过面,怎能说病就病?至于唐绝艳,单看前两日的景况,想来也是健康得很。他知冷面夫人是有意推托,正思索如何深谈下去,唐锦阳又道:“朱大夫是神医妙手,不如让他去诊断如何?”

沈玉倾心想:“这唐锦阳怎地这么胡涂?这样说话,不是要拆他母亲的台?”

冷面夫人问道:“朱大夫?”

沈玉倾道:“这位朱大夫是我的幕僚,略懂些医术。不过唐门名医如云,轮不到他来献丑。”

朱门殇挑了挑眉毛道:“略懂医术?是谁说收服了我,活到八十还算夭折的?”

沈玉倾见他拆台,正要再找理由,冷面夫人道:“既然如此,就去帮两个丫头看看病吧。”

沈玉倾没料到她会这样说,难道就这短短时间,两个小姐当真病倒了?不知她作何打算,只得说:“既然如此,有劳朱大夫了。”他只觉冷面夫人难缠不在诸葛然之下,自己终究是太嫩,完全猜不透对方用意。

冷面夫人唤了人来,领了朱门殇下去。朱门殇本意是捣乱,报复沈玉倾众人方才调侃,本料想冷面夫人会随口敷衍几句小病不劳大驾之类的话语,没着想竟真让他去诊病,只得跟了下去。

只听唐柳说道:“青城想要求婚,这是喜事,我倒有个想法。二小姐品貌兼备,无人不爱,与沈三爷倒是匹配。”

唐奕也说道:“三爷坐镇黔南,威震天下,也只有二小姐才配得上呢。”

唐锦阳道:“我这闺女性子有点野,就缺个年纪大点的管教,娘……”他话还没说完,冷面夫人便道:“大的还没嫁,小的急什么?”

唐锦阳被抢白,讷讷道:“我就是想……”

冷面夫人冷冷说道:“闭嘴。”

唐锦阳见母亲喝叱,当下不敢再说,又听唐奕道:“夫人,女大不中留,您多疼这两丫头,终究也得割爱。我倒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您老人家好生考虑下。”

冷面夫人看向唐柳道:“你也这样想?”

唐柳点头道:“是……”过了会又道,“不只柳府、奕府,清府、妙府听了这消息,都夸说是好姻缘呢。夫人向来兼听,判事如神,大伙都信您老人家的指示。”

冷面夫人静静看着唐柳,缓缓道:“你们都觉得好,老身要觉得不好,是不是就错了?你们都定了案,那还问老身做什么?”

她目如寒霜,唐柳被她看得不自在,忙低下头道:“不是这意思,一切还是听老夫人裁决。”

沈玉倾越听越不对劲,谢孤白在桌下拉了他衣摆,沈未辰突然身子一斜,倒在他身上。沈玉倾皱眉道:“怎么了?”

沈未辰忙道:“对……对不住……许是喝得多了,有些头疼。”

沈玉倾道:“酒量不行就别喝这么多,这等失礼。”起身拱手道,“老夫人,舍妹失态,请海涵。”

冷面夫人点点头道:“你们先回房休息,我再派人服侍。”又转头对唐柳道,“你们说的老身会考虑。今日这宴会,就散了吧。”

说着站起身来,八名卫士立即跟上,护着冷面夫人离去。唐绝也对唐锦阳说:“跟你芸姨说一声,今晚我去她房里。”沈玉倾拱手道:“诸位请了。”说着扶着沈未辰起身,与谢孤白、小八一同离去。

未到房间,沈未辰半阖星眸,低声笑道:“哥,我装得像不?”

沈玉倾笑道:“就你机灵。”

沈未辰道:“是小八拉着我衣袖提醒。哥,今日这宴席,我总觉得透着古怪。”

谢孤白道:“回房再说。”

小八道:“朱大夫还未回来呢。他去给唐二小姐看病,可别惹事了。”

沈玉倾道:“朱大夫是世故的人,会有分寸。”

小八道:“沈公子对朱大夫可真有信心呢。我瞧着朱大夫就是个人不惹事事惹人的命,他安安分分的,事情也会找上门。”

沈玉倾苦笑道:“难不成派人去抓他回来?且先看看情况吧。”



朱门殇跟着侍卫穿了三个园子,见唐赢守在一间房门前,见他来到,问道:“什么事?”

那侍卫甚是恭敬,行礼道:“老夫人请他来帮两位小姐看病。”唐赢道:“大小姐睡了,莫打扰。”朱门殇见房内果然已熄了灯,他早猜这两位小姐都是装病,于是道:“那就不打扰了。”

唐赢指着院子对面站着两名青年的门口道:“二小姐房里还有灯,你去看看吧。”

朱门殇与侍卫又绕过院子到了对面。那两名腰悬长剑的青年装束整齐,服色华贵,看来并非寻常护院,当中穿着绿衣的青年也问道:“这什么人?”

那侍卫对两人甚是礼貌,弯腰道:“老夫人请来帮两位小姐看病的。”

“绝艳姑娘正歇息着,改天吧。”穿着墨色缎袍的青年道,“别打扰她了。”

朱门殇猜想这也是冷面夫人的授意,两名小姐拒不见客,既无从诊察真病假病,也不失礼。他正觉无趣,里头传来一个娇媚的声音道:“让他进来。”

这声音虽然轻柔,却无病色,两名青年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似是颇不甘愿。守在前头的绿衣青年犹不愿让路,后头那名墨衣青年嘲讽道:“挡着干嘛,绝艳说的话没听清楚?”

绿衣青年这才侧过身子让了路,他与那名墨衣青年始终没对上眼,看来颇为不合。朱门殇猜到端倪,也不理会两人,走到门前敲门道:“在下朱门殇。”

“进来吧,把门带上。”里头的声音疏懒娇媚,极是撩人。朱门殇推开门,鼻中闻得一股淡淡幽香,却不把门掩上,见帘幔后唐绝艳躺在床上,只盖着一层薄被。

“我说把门带上呢。”床上丽人道。

“看病不用关门。”朱门殇道,“怕人说闲话。”

“青峰,关门。”门外那名墨衣青年听了这话,上前把门关上。朱门殇见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满是愤恨,脸上神色甚是不悦。

“上了门栓吧。”唐绝艳道,“我不喜欢不听话的男人。”

“病人都要听大夫的话,没听过大夫听病人的话。”朱门殇走到床前,拉了张椅子坐下,道,“把手伸出来。”

“我现在衣衫不整。”

“你穿着睡衣遮得都比平常多。”朱门殇调侃道,“还怕人看?”

“我睡觉时不穿衣服。”唐绝艳道,“你信不信?”

朱门殇神色不变,道:“我信。”

“那还不关门?”

朱门殇叹口气,把门上了栓,又回到座位前,说道:“伸出手来。”

唐绝艳从被窝中伸出左手,只见一条玉臂,肤若凝脂,手腕上露出隐隐约约的淡青色血管,似乎真没穿衣服。朱门殇不由得遐想棉被下的旖旎风情,心中一突,伸出手搭在唐绝艳手腕上。

唐绝艳问道:“你这等高明大夫,不会悬丝诊脉?”

朱门殇道:“我会,但不想用,手搭手比较准。”

唐绝艳咯的一声轻笑,半翻过身,侧躺起来,那薄被翻落一角,露出香肩与锁骨,右手自然垂下挂在胸前。

一般男人见了这景象都不免转过头去,就怕失礼唐突佳人,朱门殇却是目不转睛,直勾勾地盯着看。

“好看吗?”唐绝艳问道。朱门殇点点头,说道:“真他娘的好看。我是说这棉被,上头绣的凤凰真好看。”

“你有专心把脉?”唐绝艳又问。

“把脉用手,不用眼睛。望闻问切,望排第一,眼睛不但要看,还得看得专注,这才是大夫本色。”

唐绝艳道:“要不,看得真切点?”

朱门殇眉毛一扬,道:“也行。”

忽地棉被翻起,遮住朱门殇视线。朱门殇没料她当真动手,急忙要退,那把脉的手方才松开,唐绝艳反手扣住他手腕,一股大力将他甩向墙边。朱门殇后背重重撞在墙上,棉被这才落下,只见一条玉腿迎面劈下,朱门殇避之不及,那玉足却没踢中他,只是压在他脸旁的墙壁上。

棉被落地,一张娇艳不可方物的脸庞贴向他,两人近得鼻息可闻,姿势极为诡异。唐绝艳左手抓住朱门殇右手,玉足正压在朱门殇脸旁墙上,光滑的小腿只贴在脸旁,几乎一转头就要碰到。唐绝艳上身前倾,又贴得极近,朱门殇闻到她少女体香,甚是醉人,不敢乱动,只得盯着唐绝艳的脸,眼珠子也不敢晃一下。

唐绝艳问道:“刚才这么爱看,现在怎么不看了?”

“刚才是刚才,现在看了,我怕扛不住。”朱门殇道。

“你不敢?”

“我要有本事,就在这里强要了你。”朱门殇盯着唐绝艳的脸,动也不敢动,“可惜我没本事,打不过外面那两个。”

“不怕死?”

“你要问街上的男人,十个有十个说值。不过我更怕死了也捞不到好处。”

“我现在大叫一声,你能不能不死?”

“你要是叫了,我肯定要抓你一把。”

“抓我一把?”唐绝艳似是觉得有趣,问道,“做什么?”

“起码死了不亏。”朱门殇道,“我会死命抱着你,能占多少便宜就占多少,少亏为赚。”

唐绝艳咯的一声娇笑,伸出食指在樱唇上擦下一抹胭脂,又涂在朱门殇嘴唇上,轻声问道:“我不叫,也不挣扎,你敢要我?”

“敢!”朱门殇舔舔嘴上的胭脂,甜甜的,一股香气,“但我不信。”

唐绝艳又道:“你眼睛往下看,我其实有穿衣服。”

“我不信。”朱门殇仍是目不斜视,道,“你说什么我都不信。”

“你该信我的。”唐绝艳娇笑一声,放下腿来,转身回到床上。朱门殇见她果然穿着一件侧绑的心衣与亵裤,不由得懊悔起来。只是这懊悔不过瞬间,唐绝艳转身时心衣晃动,隐隐约约间又似看见什么,朱门殇瞪大了眼。唐绝艳坐回床上,见朱门殇仍在晃神,冷笑道:“后悔了吗?”

朱门殇听她说话,这才回过神来,故作镇静道:“没什么好后悔的。”

“怎样,大夫,我有病吗?”她也不遮掩身躯,翘起腿坐在床沿问道。

“你脸色红润,脉像平稳。”朱门殇摊摊手道,“声音听着舒服,还挺香,没毛病。”

“望闻切都有了,有什么想问的?”唐绝艳问道。

“距离这里最近的妓院在哪?”朱门殇苦笑,“我今晚怕不好睡。”

“你去不了妓院。”唐绝艳微笑道,“你要能不在床上躺三天,算你本事。”

朱门殇见她微笑,忽觉一阵晕眩,心跳加剧,想起方才涂在他唇上的一抹胭脂,转身夺门而出,耳畔犹听得唐二小姐咯咯的娇笑声传来。

朱门殇刚奔出房门,对面唐惊才的房门跟着打开。唐惊才只喊了声大夫,朱门殇充耳不闻,慌忙奔走,心中只想道:“娘的,老子中毒了。”

唐绝艳披着一件外衣走到门口,隔着庭院,两姐妹遥遥对望。



沈玉倾正在房中休息,他本要与谢孤白讨论今日宴席上的事情,但谢孤白推说喝得太多,需要醒酒,与小八一同回房歇息。忽听得门外有脚步声甚急,他推开房门,只见朱门殇急急而奔,唤了一声,朱门殇也不理他,径自推开自己房门进去了。沈玉倾摸不着头绪,再转头,见谢孤白与沈未辰的房门都已打开,两人均是一脸狐疑的模样。谢孤白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沈玉倾摇头道:“是朱大夫,不知道怎么了。”

谢孤白微微一笑,问道:“现在方便说话吗?”

沈玉倾点点头道:“谢先生请。”

沈未辰道:“你们聊什么?我也想知道。”

沈玉倾道:“要请朱大夫吗?”

小八从房里探出头来,道:“算了吧,我瞧他没空呢。”



“这事还有转圜。”谢孤白道,“老夫人还没把话说绝。”

“喔?怎说?”沈玉倾问。

“她说三天后的祭祖大典,看上了哪家姑娘自己挑。”谢孤白道,“祭祖,两位小姐也能装病不去?”

“或许她就是这个意思。”沈未辰道,“不然干嘛让两位小姐一起装病。”

“她想拒绝,只要说舍不得两位孙女远嫁就行。”谢孤白道,“她没说不能挑两位小姐。”

“那咱们就说看上唐大小姐,看她反应。”沈未辰道,“她若肯,那事就成,她不肯,另寻他计。”

“这是软钉子,我们硬要碰,也会头破血流。”沈玉倾道,“这联姻不是考题,猜对她的漏洞,你以为冷面夫人会夸你聪明,然后送你孙女?”

“我说哥哥你怎么不自己招亲?”沈未辰笑道,“若说是你要娶亲,唐大小姐说不定自愿就嫁了。”

“别胡闹。”沈玉倾道,“谈正事呢。”

“我说的就是正事啊。”沈未辰把玩着手上新铸的凤凰,说道,“要也不行,不要也不行,难道真随便选一个唐门姑娘嫁给三叔?”

谢孤白道:“照我的看法,冷面夫人在等你拿更好的条件交换,你要是拿得出来便能与她一谈,最好……在诸葛然来到之前。”

这事在路上沈玉倾便与谢孤白商量过。失了青城一票,点苍的动作必然更加急迫,拉拢唐门势在必行。自青城往唐门是近路,诸葛然回到点苍准备,兜了这一圈,到成都最快也要慢沈玉倾一个多月。只是冷面夫人到底要什么条件交换,沈玉倾也难捉摸,于是问道:“谢先生,你觉得冷面夫人想要什么条件?”

谢孤白道:“目前还不清楚,倒有一件事需要注意。”

沈玉倾知道他说的是今日宴席上的不对劲,道:“唐大少爷似乎很想把唐二姑娘嫁出去。”

讲到唐二小姐,沈玉倾与沈未辰又对看一眼,沈玉倾轻轻咳了一声道:“我想,咱们还是把唐大小姐当首选吧。”

“我也喜欢唐大小姐。”沈未辰道,“人亲近着呢。”

“你想娶,冷面夫人未必肯嫁。”谢孤白道,“不止大少爷,看今日宴席上的态度,整个唐门有不少人希望唐二小姐嫁出去。”

沈玉倾皱眉道:“难道是因为那流言,唐二小姐真不是亲生的?唐门要遮家丑,所以急于出嫁唐二小姐?”

“几年前我来过四川,唐二小姐那时才十六。我可没听过什么关于唐二小姐身世的流言,倒是有另一番说词。”谢孤白倒了杯茶,他酒量不行,今日宴席喝得多了,需要醒醒酒,提神。

“我听说大少爷不堪重任,冷面夫人想要跳过这一代,在三代中挑选继承人。”谢孤白看着手中茶杯,若有所思,接着道:“唐门规矩,传贤不传嫡,只要姓唐的都有资格接任唐门。”

沈玉倾的眼睛眯了起来,连沈未辰也想通了。唐二小姐手段狠辣,聪明美貌,颇有当年冷面夫人之风,极可能是下任的唐门掌事,所以今日宴席上,众人才会急于让唐二小姐出嫁,而且是联合几个宗族施压。

“只是我怀疑,这种手段对冷面夫人真有效?”谢孤白道,“你们听说过唐门的毒牢吗?”

“毒牢?”沈玉倾问,“那是什么?”

“冷面夫人出身卑微,以外姓之姿,又是女人,接了唐门掌事,即便是上任掌门钦点,也定然有人不服。那段时间,唐门有不少宗亲失踪,传言都被关入了冷面夫人私设的毒牢。”

若是靠着宗亲之力就能让冷面夫人屈服,她也执掌不了唐门这么多年,沈玉倾明白谢孤白的意思。

谢孤白接着说:“冷面夫人虽是外人,嫁入唐家终究还是姓唐,当年还有她丈夫唐绝的势力支持,这势力自也支持着她的继承人。如果是姑娘……”

沈未辰插嘴道:“想入赘他们俩姐妹的只怕多了去,这不用担心。”

沈玉倾却沉吟道:“但若唐二姑娘不姓唐……。”

谢孤白淡淡道:“或许……咱们会卷进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唐二小姐可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门外传来隔壁朱门殇的惨叫声,谢孤白看了一眼门外,“跟她周旋,可不是简单的事。”

第三十二章 毒药

寅时刚过,唐绝便起身,这是他少年时养成的习惯。大家都说他后来日子安逸,什么都搁下,唯独这早起的习惯没搁下,几乎成了他唯一的优点。

他伸了个懒腰,正要下床,侍寝的芸娘受了惊动,忙起身道:“老爷缓些,别伤风了。”

“没事。”唐绝说着。芸娘下床取了件外衣为他披上,到门口吩咐了一声,过了会,房外下人端来两盆水,一盆正冒着热烟。芸娘把热水倒进冷水中,试了温度,这才洗了手巾。唐绝擦了脸,精神稍旺,舒了口气,要站起身来,觉得腰硬腿僵,叹口气道:“真老了,起个床都累着。”

芸娘正服侍他更衣,酡红着脸道:“老爷昨晚还勇猛着,哪里见老。”

唐绝哈哈大笑,照着惯例到园中散步。走着走着,忽听到唐锦阳的声音喊道:“爹!”他回过头去,见唐锦阳怀抱着孙子,快步走来请安。“难得见你这么早起。”唐绝问道,“怎么了?”

“步儿想念爷爷,吵着要见您,就带他来了。”唐锦阳对着怀中睡眼惺忪的孩子道,“步儿快看,爷爷在这呢。”唐绝伸手抱过孩子逗着玩,问:“步儿,你要见爷爷吗?”那孩子被吵醒,抬起头看到唐绝,忽地大哭起来。唐绝忙连摇带哄,问道:“怎么了,小宝贝,怎么哭了?”

唐独步哭道:“睡觉,我要睡觉!呜哇……”唐绝甚是讶异。只见唐锦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赶紧接过孩子哄着:“别哭了,爷爷会笑你的。”

唐绝瞠目道:“你干嘛拿我来吓孩子!”唐锦阳更是尴尬,忙道:“别哭了,奶奶会听见。”听了这话,那孩子果然不哭了,缩到唐锦阳怀里道:“不哭,步儿不哭了,呜……”

唐绝眼珠子都快翻到后脑勺去了,说道:“带孩子去睡觉吧,睡不饱,长不好。我当年就没让你多睡点,懊恼到现在呢。”

唐锦阳羞愧道:“是。”又道:“奕堂哥、柳堂哥、七叔都来了,在隔壁院子闲聊呢。爹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唐绝讶异道:“老七也来了?”他想了想,“我这就过去。”

到了隔壁院子,果然瞧见七弟唐孤与侄子唐奕、唐柳正站着,看模样便知是在等他。四人照辈份打了招呼,唐绝道:“这么巧,大伙都聚在一起啦?”

唐奕道:“昨晚喝多了,睡得早,自然也起得早。”唐柳也道:“是啊,没想这么早起,索性就一起喝个茶。”

唐绝笑道:“我还没吃早点呢。”于是吩咐了下人备膳,四人寻了一处凉亭坐下,寒暄了几句无关痛痒的。

唐奕问道:“二伯,关于青城求亲的事,您怎么看?二丫头还行吗?”

唐绝道:“这事你问我,难道我做得了主?这家又不归我管。”

唐柳道:“二伯说话份量总是与我们不同,老夫人兴许会听。”

唐绝哈哈笑道:“你长这么大,几时见老太婆听过我的话?”

唐奕道:“女大不中留,总是要嫁的,不嫁沈三爷,我瞧他们少爷人品也好。二丫头压得住场,唐门跟青城感情就稳了,也不用事事让着点苍。”

唐绝问道:“我们什么事要让着点苍了?瞎**毛胡说。”

唐奕道:“二伯不知道点苍的事?”

唐绝道:“什么事?我又不管事。你以为老太婆会找我商量?我上次去她房里都不知哪个猴年马月的日子了。”

唐奕犹豫道:“总之,这次昆仑共议,点苍那边是有些意思……”

唐绝挥手道:“得了得了,别跟我说,都说几次我不管事,你们再这样,我要走了。”

唐柳一咬牙,站起身道:“二伯!您就算什么事都不管,总有听到些闲言闲语吧?二丫头……”

他语气甚重,正要再说话。一直都没说话的唐孤猛地一拍桌子,一声巨响,唐柳一惊,见唐孤怒目瞪着自己,不敢作声。

唐孤缓缓道:“我们年纪是大了,你这么大声,是怕我们听不着吗?”

唐柳忙弯腰道:“侄儿失礼了。”

唐绝打圆场道:“吃饭吧,饿着肚子,火气大。”

唐孤点点头,恰巧下人送来早膳,唐奕还想再说,唐柳拉着他衣袖制止。吃完早饭,唐孤道:“过两天祭祖,家里来的人多,多去打打招呼,联络一下感情。你们管着刑堂跟工堂,事情多着,忙去吧。”

唐柳唐奕点头称是,行礼告退。唐绝见唐孤不走,知道还有话说,问道:“你有什么就直说吧。”

唐孤要了新茶,缓缓说道:“二哥,唐门的规矩,传贤不传嫡。早些年,咱们兄弟个个有机会,大伙干事都有竞争。直到那一年,你带了嫂子回来,众兄弟都落井下石,只有我帮你说话,你还记得吗?”

唐绝叹道:“怎么连你也找我说这些老掌故?今天要不是你在这,你以为我爱见这两个侄子?”

唐孤道:“二嫂入门几年,把事情办得利落妥当,困龙山那件事,本以为要兴刀兵,她几句话消了一场大战。三哥在衡山跟彭家抢女人,差点结了仇名状,她带人过去,当着三哥跟彭家人的面割了妓女的头,老三因此把她给恨上了。种种事情,让爹对她越加看重,反倒各兄弟对她忌惮,那时是谁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嫂子?”

唐绝道:“还是你。”

唐孤又道:“爹立她当掌事,虽然弟兄早有预料,仍有人怀恨在心。爹过世那天,又是谁收了密令,带着卫军包围唐门,把一众被骗来的兄弟困在里头,眼睁睁看着二嫂接任?”

唐绝道:“还是你。”

唐孤握紧拳头,又道:“还有二十年前那件事……”

唐绝点点头,道:“二哥跟嫂子向来信你,也敬重你。”

唐孤挥挥手道:“不用了,二嫂有本事,一众兄弟都及不上她手腕,我服气她。但追根究底,她嫁进唐门,就是一家人,终归是姓唐的。可女儿跟嫂子不同,女人嫁出去就是夫姓,儿子就不姓唐。”

唐绝道:“以唐家的声望,要招赘还不容易?”

唐孤道:“行,但假若这孩子就不姓唐呢?”

唐绝道:“这等流言你就信了?信口开河谁不会?真凭实据总要有。”

唐孤道:“连她爹都怀疑。这等身世不清不楚的娃儿,我就想问问,嫂子是不是真想把二丫头拉拔上?”

唐绝叹口气道:“都说老太婆进门后我早不管事了,你们偏生不信。她的想法你们摸不清,怎就指望我摸得清?”

唐孤道:“二哥,你不能装一辈子胡涂。”

唐绝道:“你都这把年纪了,别这么血性。儿子也大了,不用这么劳碌,听我劝,早些养生好。像我这样逍遥不也挺美的?”

唐孤道:“二哥,话我说得够明,你跟嫂子年纪都大,子侄辈人才都有。二丫头是有手段,可唐门也不是非要她不可,事情没水落石出,我头个反对。”

唐绝只是摇头叹气:“唉,何苦,何苦。”

唐孤离去后,唐绝回到房里,芸娘伺候着更衣脱鞋,又问:“吃过早饭没?我去准备点小菜。”唐绝挥手道:“吃过了。”

芸娘难得见他闭目沉思,取出琵琶问道:“要不我唱几首小曲给你听?”

唐绝忽问道:“你多大年纪了?”

芸娘吃了一惊,低声道:“十八岁上跟了老爷,已经十七年了。”

唐绝又问:“小芳呢?”

芸娘道:“芳妹小我两岁,也跟了老爷十四年了。”

唐绝点点头,问道:“想家吗?”

芸娘慌道:“夫人不喜欢我吗?”

“关她屁事。”唐绝道,“我就问你想家吗?”

芸娘道:“有些想着。”

唐绝想了想,道:“我写张条子,你跟小芳去总务府领三百两银子。房里喜欢什么,尽管带走,多带些,好傍身。钱要用自己身上,别养小白脸,以前你们香君姐就被骗光了积蓄,来府里求收容,反被打了出去。老太婆最见不得蠢女人,那是你们榜样。”

芸娘吓得胆颤心惊,跪下道:“我们做错了什么,老爷要赶我们走?”

唐绝道:“往例过了三十我就送出门,这几年想着年纪大了,捱不了多久,你们伺候着又熨贴,就多留了些日子。现在趁着你们还有点姿色,找个殷实人改嫁生子,过安生日子去。”

芸娘垂泪道:“我不走。老爷身体康健,我还想多伺候着三十年呢。”

唐绝轻抚芸娘的头发,笑道:“傻了?等我死了,你们啥都捞不着。去。”说着拿出纸笔,想了想,写了五百两,道:“多耽误了你们几年,当还的。”

芸娘含泪收下,道:“我让芳妹过来跟老爷告别。”

唐绝本想说不用,后来想了想,又点头道:“好吧。”

送走了芸娘,唐绝靠在太师椅上,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若无意外,这两个该是他最后的宠妾,以后得回老太婆房里睡了。

“四十几年了……不容易啊……”唐绝摇摇头,重又沉思。



吃早饭的时候,沈玉倾没见着朱门殇,问了谢孤白,小八回说早上敲了门没回应。回房时,沈玉倾又去敲了一次门,仍不闻回应,正有些担心,见一名青年剑客走来,认得是昨日唐惊才的护卫唐赢。唐赢拱手道:“昨晚大小姐有些不适,没能入席,怠慢了贵客,要我代为赔罪。”

沈玉倾谦让几句,又问起唐大小姐的病情,唐赢道:“大小姐不碍事,估摸着祭祖当天会好。”

沈玉倾知道是推托之词,也不追问,唐赢又道:“大小姐要我问客人要去哪里走走,派人招待。”

沈玉倾沉吟间,呀的一声,朱门殇打开房门喊了一声“药坊。”只见他脸色苍白,全无血色,声音甚是虚弱。

“药坊?”唐赢看了一眼沈玉倾,似是询问。沈玉倾笑道:“唐门制药名闻天下,药坊自然要去的,还请公子安排。”

唐赢离去后,沈未辰好奇问道:“你不是去给小姐看病,怎么回来反倒像是你病了?”

朱门殇欲言又止,只道:“我换衣服去。”又关上门。沈玉倾与沈未辰面面相觑。

过了会,一名下人来到,请沈玉倾众人出门。小八敲朱门殇的房门问:“走了,去不?”

“去!”朱门殇推开房门走出,只是脚步虚浮,差一点便要摔倒。小八忙扶住他,低声问道:“在唐二小姐那吃了亏?”

朱门殇横了他一眼,只是不答。

沈玉倾等人跟着那下人一路走去,又过了几个院子才出了唐门。门外已备好三辆马车,沈谢一车,小八与朱门殇一车,小妹一车。车行约摸半刻钟,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香味。马车来到一处门户紧闭的大庄院前,车夫喊了几句,大门打开,让马车驶入。

“到了。”车夫喊道。

五人下了马车,一名背剑墨衣少年正在等待,朱门殇讶异问道:“怎么是你?”

那人正是昨晚唐绝艳的侍卫,名叫青峰。只见他对沈玉倾行礼道:“在下华山严青峰,绝艳姑娘让我在这守着,她稍后便来。”

“华山?严?”沈玉倾心中大奇,又听他直呼唐二小姐闺名,不由得多问一句。

“家中排四,掌门正是家父。”

华山派掌门严非锡的儿子竟然来当唐二小姐的侍卫?要说奇,似乎也不奇怪,沈玉倾料想,严青峰该是拜倒在唐二小姐石榴裙下的仰慕者。只是他既然是华山掌门之子,何不派人提亲?

幸好这不是一件坏事,华山向与点苍交好,若他真娶了唐绝艳,或者入赘唐家,那可真是麻烦了。沈玉倾猜想唐绝艳定是使了些手腕,把这严青峰绑在身边做筹码。只是接待他们的不是唐大小姐?怎地又变成二小姐了?

“不是大小姐吗?”沈玉倾道,“唐赢公子哪去了?”

“我姐不想接待你们,我怕怠慢了贵客,就接手了。”一个娇媚的声音响起,是唐绝艳摇曳而来。她这番换了一身金边黑色丝袍背心,两侧镂空,露出胁下乳侧,裙摆前短后长,尽展一双玉腿。

她见到朱门殇,先是讶异,随即又显出好奇,脸上仍挂着娇艳动人的微笑。反倒是朱门殇先开口:“你说我要是三天内能下床,就算本事。”他道,“我睡个觉,起床就好大半了。”

唐绝艳咯咯笑道:“大夫真是国手。待会别走得太急,药坊里刀兵多,摔着了会受伤。”

朱门殇冷哼一声,转过头不去看她,可唐绝艳走过时,仍忍不住瞄了一眼她身侧。

“沈公子,这边请!”唐绝艳比了个手势,走在前头领路。

“我就想知道,到了腊月她是不是还这样穿?”沈未辰低声道,“不怕冻坏吗?”沈玉倾敲了她额头一下,沈未辰吃痛,嗔道:“就会欺负妹妹。”

那药坊甚大,分成十六个作处,沈玉倾众人到了第一间工坊,但见成批带土的冬虫夏草、当归川穹等药材被倒入桶中洗涤。唐绝艳道:“四川虽然也产药材,但上好的药草具在甘肃。每年六次,唐门的商旅都会去崆峒采购,运回来,上好的留下制药,次些的,处理后发送至各地药铺。九大家的药材,近半都从唐门发配出去。这两间都是洗厂,那些刚送来的货都在这里洗涤挑选。”

她又指着另一间作坊道:“那间是切药的所在,处理好药材,再送到对面作坊制作药丸……”她正介绍间,忽见沈未辰捂着嘴忍笑不住,不知根底,再看朱门殇,只见他嘴巴一动一动的,似乎在嚼着什么东西。

“别理我,我没吃早饭,吃点肉干挡饿。”朱门殇说着,果然从怀中取出一片肉干,放进嘴里嚼着。

唐绝艳也不以为忤,继续介绍药坊,朱门殇忽然问道:“你们这里有没有天麻?”

“你是大夫,不知道天麻多产在四川云南?”

“没瞧见呢。”朱门殇左右张望,来回踱步。唐绝艳指着一角道:“那边。”

朱门殇信步走去。天麻是珍贵药材,处理的地方小,朱门殇望了望,又问:“能不能试点?”

唐绝艳微微一笑,似是默许。朱门殇拿了一小块放进嘴中,咬了几口,把汁液都吸进嘴里,又吐出渣来,歪着头道:“还不错。”

他一边说一边走动,又对唐绝艳道:“你忙你的。这些都是药盲,他们有兴趣听。这些老朋友我自个看着就行。”

唐绝艳也不理他,领着他们看了捣药、拌料、熬药,又看冷香丸、清心丸、金创药等制作。

沈未辰低声道:“看不出二小姐这么热忱,亲自带我们看药坊。”

小八道:“她也不是真诚恳。这介绍只有表面,说得不冷不热的。她从大小姐那边拦下我们,肯定别有目的。”

沈玉倾道:“且看她玩什么把戏。”

忽地听到朱门殇一声吆喝,众人转过头去。稍远处,朱门殇伸个大懒腰,竟开始跑起来。只见他绕着药坊忽前忽后,左左右右,绕了小半圈,又喊道:“别管我,你们忙你们的!”说着脚下不停,仍继续跑着。

他如此行径古怪,沈玉倾怕得罪了唐绝艳,对沈未辰道:“你去拦着他,别让他瞎闹。”又转头对唐绝艳道,“我这客卿性子古怪,二小姐莫见怪。”他刚说完话,只见朱门殇又跑了过来,气喘吁吁说道:“唐……唐二小姐。”

唐绝艳道:“你缓了气再说。”

朱门殇深深吸了口气,大声说道:“唐二小姐,我瞧你这地方挺无聊啊!”

“不是朱大夫说要看药坊?”唐绝艳问,“大失所望?”

朱门殇大声道:“我说唐门的药坊,当然是唐门闻名的毒药!这些补药医药金创药,烂大街的玩意,谁希罕了!若不看看你们的毒药,怎知道不是浪得虚名,夸大其辞,自以为是?”

沈玉倾听他出言顶撞,只觉头疼,又见他脸色红润,精神奕奕,全无早上的病气,不由得吃了一惊。

唐绝艳立时明白,原来他指名参观药坊,是为了找药材解毒,方才借着跑步活血舒散药力,此刻正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呢。虽然如此,却也讶异佩服他的医术。又听到有人喊道:“绝艳!”众人转过头去,只见唐锦阳快步走来,拦住唐绝艳问道:“这客人是你姐接待,你抢着干嘛?”又皱起眉头道,“看你这打扮,唉……”

唐绝艳淡淡道:“再说,就要在客人面前失礼了。”

唐锦阳这才想起沈玉倾等人就在旁边,连忙噤声,只是这一安静,场面顿时尴尬起来。唐绝艳又道:“姐姐生病,不能招待客人。宾客想参观内坊,我正要带他们回去。”

唐锦阳忙道:“好!好!”

众人又上了马车回唐门,沈玉倾特意跟朱门殇同车,路上抱怨道:“朱大夫,你也节制点。我们是来求亲,不是来结怨的。”

朱门殇翻了个白眼道:“是那娘们起的头,你反倒怪起我来了。”

沈玉倾道:“忍着点,人家毕竟是姑娘,还是个美貌姑娘。”说完忍不住噗赫一声笑了出来,拿折扇在他胸口敲两下,“男人,吃点亏不用介意。”

朱门殇愠道:“你笑什么?”

沈玉倾道:“小八说你是人不惹事事惹人的命,我看有几分道理。”

“狗屁道理!”朱门殇骂道。

马车忽地停下,朱门殇道:“到了吗?”掀开车帘正要下车,却发现还停在唐门外面,于是问道,“怎么不走了?”

车夫道:“在运长命香,且等等。”

朱门殇怪道:“什么是长命香?”

车夫道:“祭祖大典用的香。”

朱门殇道:“祭个祖能点多少香?把路都给塞了?”

车夫道:“你自个瞧瞧不就知道了。”

朱门殇探出头去,只见一支巨香,长约一丈,径粗一尺,当真是庞然大物,几名工人用绳索捆着,吆喝着搬进唐门里。沈玉倾看了也是啧啧称奇,问道:“这长命香该是特别订制的,有什么典故吗?”

车夫道:“这长命香长九尺九寸,径宽九寸九分,可烧九天九夜不熄,取福寿绵延,天长地久之意。每年祭祖大典,得在前一天就先立起来,到祭祖日再点香。”

沈玉倾心想:“都说唐门重宗族,果然如此。”

长命香进了唐门,马车才从后跟上。下了车,却换成唐锦阳接待。朱门殇左顾右盼,见不着唐绝艳,问道:“二小姐去哪了?”

唐锦阳道:“小女不善交际,我让她先回去了。”

沈玉倾拍拍朱门殇的肩膀,给了一个会意的微笑,朱门殇知道他在调侃,冷哼一声。

一行人绕过了几个院子,来到唐门东南一角,走过一条曲道,到了深幽处,一间院子里头另有一间三进院落。

唐锦阳介绍道:“唐门用毒天下闻名。其实毒药调配不易,保存困难,配方更是机密。内坊便是唐门调制毒药所在。现在里头有药匠一百七十五名,这一百七十五人又分了二十五个制程,每组制程七人,只负责调配自己手上的药方,这是第一批。第二批又有二十五个人,他们不知第一批人所用配方,只负责把第一批制好的二十五分药方照着规矩混在一起,组成二十五种药品。这二十五种当中,有些是混淆视听的假药方,真正用得着的配方可能只有十五种或者更少。最后一组进场的只有七个人,就这七个人知道哪些有用,哪些没用,哪些还需要另外掺入药引。经过这三关,唐门的毒,便是这样制成的。”

沈玉倾心想:“难怪朱门殇说要参观内坊,他们也不阻拦,这样子的工序,即便进入内坊也偷不了药方。”

唐锦阳正说话间,一人从内堂走出,沈玉倾认得是昨日晚宴的唐柳。唐柳见了众人,问道:“怎么了?”

唐锦阳道:“他们想看看内坊。”

唐柳道:“今天不行。”

唐锦阳疑惑道:“今天不是初工吗?”

唐柳嘴角微微抽搐,似乎觉得唐锦阳这问题极蠢,回道:“初工上个月就结了,现在是尾工。里头都唐门子弟,不能让外人进入。”

原来唐门不只制毒的配方保密,连制毒的人也保密,以免为人所擒,逼问出配方。最后制毒的七人乃是关键,不能让人知晓。

唐锦阳问道:“那怎办?总不好让贵客白跑一趟。”

唐柳道:“我带他们去后仓走走,介绍一下。唐门的毒药都是世间珍品,与众不同的。”

沈玉倾见内坊如此机密,顿觉有趣起来,连沈未辰也跃跃欲试,当下也不推让,便道:“有劳柳爷带路了。”

唐柳领着众人走进一间仓库,里头摆满各式瓶罐,琳琅满目,分别贴着灰、绿、红、黑四种不同色纸,色纸上又各自写着药名。

唐柳道:“这里头四种颜色,灰色的,是见效快、不致死的迷药,外敷、内用、迷烟,有色无味、有味无色、无色无味的一应具全。”

沈未辰问道:“既然有无色无味的,还要其他两种干嘛?”

唐柳道:“无色无味,药效自然弱了,端看情况不同用药。”

沈未辰又问:“这里头哪种最好?我们武林行走,也好防着些。”

唐柳拿起一个坛子,从当中取出一颗紫色小药丸,笑道:“这叫五里雾中,是唐门最近才制作出来的。”他昨日宴席间见沈未辰美貌,优雅庄重却又不失大方,当下便觉好感,听她问起,便拿出库房里最好的毒物出来。

“五里雾中,这名字倒也古怪。”沈未辰笑问,“我猜是迷烟。”

“侄女真聪明。”唐柳笑道,“这药如其名,一旦点着便有迷烟散出。妙在这迷烟甚是细小,混入其他味道便难以察觉,一旦中毒,果然是神昏昏不知所以,茫茫然如坠五里雾中。这是二十年前才调配出的珍品,炼制极难,只有这一小坛,里头不过百来颗,只有唐门重要的弟子出门才会带着,危急时逃生避敌所用。”

沈玉倾、谢孤白两人啧啧称奇,连小八也凑上前观看,四个人围成了一团。

朱门殇道:“你们这么挤着,看完了换我看看。”他正要上前,沈未辰拉了拉他衣角,低声道:“你要偷也算我一份,不准吃独食。”

朱门殇低声道:“你把我当贼了?!”

沈未辰笑道:“你在药坊里偷药材,我可看得一清二楚,当心我揭穿你。”

朱门殇愕然,低声骂道:“就你眼睛贼亮。”

等小八等人看完后,朱门殇也走上前问道:“我瞧瞧。”他看了会,伸手进入坛中取出一颗药丸端详,笑道:“唐门用药真是神奇,这么小颗药丸,竟有如此作用。”说着将药丸丢回坛中,走回沈未辰身边,暗暗将一颗五里雾中塞到沈未辰掌心里。他是走方郎中,掌藏本是拿手伎俩,当着唐柳、唐锦阳两人面前行窃,竟未被发觉。沈未辰压不住眉开眼笑,只得别过头去,唐柳见她古怪,热心问了几句,沈未辰说些不相干的推托,只是不住微笑。

唐柳接着介绍绿色色纸,说是慢药,症状各异,好处是难以察觉。他又指着一瓶名叫七日吊的药坛道:“这是七日吊,七天取人性命,最是烈性。”

他又指着红色色纸道:“这些是急药。迷香这种东西对功力深厚的人作用不大,急药的好处是症状急,虽未必致命,但临阵对招能令对手瘫痪,要取胜便不难。但急药多半味道浓烈,要趁其不备下手,难度极高。”

朱门殇想起昨日,问道:“有哪种急药尝起来甜甜的,味道又香,跟胭脂一样?”

唐柳想了想,指着一个药坛道:“你说的药跟粉骷髅接近。色如胭脂,味香且甜,若是服用了,心跳加剧,脑袋昏沉,四肢无力,起码要在床上躺七天才行。”

朱门殇摸摸嘴唇,说道:“粉骷髅,这名字倒是贴切。”

唐柳道:“只是这药色味具浓,又要口服,唐门子弟也少有人用这药。要有人能中这种毒,那还真是个大蠢蛋了。”

朱门殇干笑几声,尴尬说道:“是啊。”

唐柳最后指着黑色贴纸道:“这些是死药,与急药相同,都是味道浓烈,中毒者最快六个时辰,慢则三天,无解必死之药。”

谢孤白问道:“没有那种无色无味的死药,或者见血封喉的毒药?”

唐柳笑道:“要真有这种东西,唐门还不独霸天下?即便有,那也是极少的,不会放在内坊。”

沈玉倾拱手道:“今日唐门一游,当真大开眼界。多谢柳爷招待,令小侄长了不少见识。”

唐柳笑道:“等你家三叔迎娶了二丫头,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何必客套?”

唐锦阳也附和道:“是啊是啊,以后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

沈玉倾与沈未辰只得尴尬陪笑。

一行人回到房间,朱门殇私下拉了沈未辰到一旁问道:“你拿这五里雾中干嘛?”

沈未辰笑道:“你拿了干嘛,我就拿了干嘛。”

朱门殇道:“我是拿它防身。”

沈未辰道:“我也是,就看上它好用,不伤人命。那些急药、慢药、死药都太阴损,我不喜欢。”接着又问,“你偷了几颗?”

朱门殇翻了白眼道:“你一颗,我一颗,公平。”

沈玉倾见他们窃窃私语,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两人推说没事,各自回房,只留下一脸狐疑的沈玉倾。



朱门殇解了毒,又偷了一颗救命迷药,正自得意,刚关上房门,回头却见床上躺着一人,正沉沉睡着,不是唐绝艳是谁?

朱门殇吃了一惊,正要退出房间,转念一想,又走回房中,取了茶杯倒水。不一会,唐绝艳醒来,见朱门殇已回,淡淡道:“我以为你会晚点回来。累了,就借你床上休息。”

朱门殇道:“得了!你又想搞什么事?”

“你一天就解了粉骷髅的毒,果然是神医,有没有兴趣来帮我?”唐绝艳道,“药毒不分家,你精擅药理,能做解药就能做毒药,会是我的好帮手。”

朱门殇冷笑道:“你都自身难保,还想拉我入唐门?”

“看来你也听过流言。”唐绝艳道,“你转过身去,我睡觉不穿衣服的。”

朱门殇不退反进,起身快步逼到床沿,双手压在枕头两端,道:“你还想骗我?!”

唐绝艳见他双臂困住自己,淡淡道:“我没骗你,我昨天没睡觉,今天是真睡了。”

朱门殇道:“我不信,你起身,我转一下头就是龟孙子。”

唐绝艳咯咯笑道:“你不怕扛不住,马上就要我?”

朱门殇道:“我也说过,死也值得。”

唐绝艳道:“我叫一声,外面的人可就进来了。”

朱门殇道:“这可是我房间。”他说着,低下头,几乎要吻上唐绝艳,“你是自己进来的,是你勾引我。传出去,信谁?”

这娘们,就是卖弄风骚罢了,真要来强的,还不把她吓跑?朱门殇心想。

然而唐绝艳只是笑着,随即缓缓闭上双眼,似乎正在等着朱门殇下一步动作。

如此娇艳欲滴的美人闭目待吻,朱门殇心跳狂震,不能自己,不由得哇的一声惨叫,连忙退了开来,几乎摔倒在地。

唐绝艳咯咯笑道:“我起来了。”说着按着棉被起身,露出雪白背部,朱门殇细看,果然连系带都没有,忙转过身去。只听到悉悉簌簌的声音,唐绝艳果然在穿衣服。

他终于明白了,唐绝艳不是虚张声势地卖弄风骚,而是绝对的自信,笃定了自己决不敢碰她看她。她可以竭力无底线地放浪形骸,因为她永远知道不同男人的不同底线在哪。

“你干嘛老找我碴?”朱门殇问,“沈玉倾是青城传人,谢孤白跟小八活像一对玉兔,你找小妹也胜过找我,为什么偏生找我麻烦?”

没想到风月场的老手却被这个女人摸得一清二楚,几乎是在求饶了。

“你有没有想过,怎么这个流言这么容易就有人信了?唐大少爷的绿帽这么容易戴?连我废物老爹都信了?”

唐绝艳这话甚是。朱门殇昨晚没与谢孤白等人碰面,自然不知道众人的推论。

“他们心里想信,是一个理由。另一个理由,我娘当年是衡山第一名妓,是太婆用千金把她买下做媳妇。”

朱门殇讶异了一下,又不觉讶异。冷面夫人出身妓女,自然也不会排斥娶妓女为媳妇,何况衡山的青楼名妓不同一般烟花女子,若非情投意合或走投无路,绝不轻易卖身。

“她是个才女,聪明机敏,琴棋书画、医卜星相、诸子百家,无一不精,无一不通。可她对着的是一个草包……什么都不会的草包。我好了,你可以回头了。”朱门殇转过头去,唐绝艳已然穿好衣服,虽说也没多遮几个地方。此时她正披散一头乌黑柔亮的秀发,对着铜镜梳妆。

“娘没办法跟那草包说上几句话,连一句话都说不上。风花雪月、诗文歌赋,他什么都不懂。蠢还罢了,还勤劳,总是抢着把太婆交代的事情办砸,娘眼里看到的就是一个无能无知的草包。草包看上的也只有娘的美貌,可惜多美的美貌,久了也要厌弃。没料到湖广第一名妓,最终落了个冷馒头的下场,生了我没几年,就忧郁而终。”

她挽好发插上发簪,说道:“爹知道娘不爱他,这样的老婆,就算偷人也不奇怪,不,照他的草包脑袋,不偷人他才觉得奇怪。”她说完,忽地转身探手,抓向朱门殇手腕,用的是跟昨天一样的手法。朱门殇急闪,仍是慢了一步,手腕一紧,随即被甩向墙边,玉足顿落,将他压在墙上,跟昨天一模一样的景况。

就算要用强,这女的也不是自己强得了的女人,朱门殇幽幽叹了口气:“我懂了,每个男人看见你的第一眼都只会注意你的美貌,偏偏那是你身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唐绝艳听了这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咬着嘴唇道:“富贵、名利、美貌、聪明我都有了,权力,我自己就能拿到。”她眼波流转,甚是娇媚,“我要的男人,只要有趣就好。”

“我很有趣吗?”朱门殇苦笑。

唐绝艳捏起兰花指,撮在唇边,似是示意朱门殇不要说话,随即俯首缓缓靠近朱门殇,翘起的小指上,明亮的指甲闪动光芒,朱门殇竟似看痴了。

“呼!”唐绝艳轻轻吐了口气,朱门殇依稀看见指甲缝中有细微的粉末随着这口气飞散出来,一股芳香中夹着一丝丝细微的腥臭味,被他吸入喉中。

他开始感觉到喉头灼热,呼吸不顺,胸口烦闷欲呕。

“操!”朱门殇推开唐绝艳,昨天解毒用的银针就放在床脚边。他听到唐绝艳银铃般的笑声:“粉骷髅你用了一天解,这个要用几天?”

他可没空理会她的调侃。

唐绝艳的美貌或许只是她的工具,她不需要用身体交换任何利益,她每一个行动都有目的,可惜朱门殇实在猜不出来。或许谢孤白知道,或许沈玉倾也猜得到,甚至小八、同是女人的沈未辰会知道,可他真猜不出来。

真他妈的猜不出来。

第三十三章 迷雾

“进来。”

谢孤白推开门时,朱门殇还躺在床上。“脸色好不少了嘛。”谢孤白调侃道,“能下床了?”

“行!”朱门殇翻起身来,刚要站起,又跌坐回床上。他兀自逞强,扶着床沿站起身,稍微稳了稳身子,瞪视着谢孤白:“瞧,挺好的。”

“别逞强。”谢孤白微笑道,“喝点稀饭。”原来他还带着早餐。他把餐盘放到桌上,道:“帮你拣了些清淡的,好养生。”

“屁!现在正要补身!你叫他们弄些香烤鸭腿、人参鸡、水煮鱼、开水白菜,鲍翅参别少,寒碜了客人,丢唐门的脸!”

“你就先丢了青城的脸。”谢孤白笑道,“吃些吧。”

“我是当真的。”朱门殇瞪大了眼睛,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堆菜名,道,“给我照这菜单上菜。”又想了想,写上几款药名,说道,“去跟那恶婆娘讨这些药来。”

“你跟她讨药?不怕又中一次毒?”谢孤白笑道,“她送来的东西可不保周全。”

朱门殇道:“你这么聪明,你就说说,她这么存心搞我干嘛?是我惹她了,还是救了她老爸让她不开心?”

“兴许看上你了。”谢孤白道,“你眉毛这么好看,惹人怜爱。”说着忍俊不住,笑了出来。

朱门殇听他调侃,恨恨道:“你爱说说!拿去!”

谢孤白收了菜单跟药方,道:“你真要找阎王拿药?”

朱门殇道:“你去外面药店帮我买。”

谢孤白摇头道:“我不是跑腿的。”

“那让小八去跑腿。”朱门殇道,“我瞧他挺闲的。”他正说着,忽见门口一道窈窕身影走近,他初以为是唐绝艳,惊道:“你又来干嘛?”

那人却是唐惊才,讶异道:“朱大夫不想见我吗?”

朱门殇见是唐惊才,忙推说误会,唐惊才问道:“我听沈公子说你病了,特地来看,方便让我进房吗?”朱门殇见她甚有礼貌,说道:“请吧。”

唐惊才进到朱门殇房里,问道:“朱大夫是生了什么病?”

“不知道。”朱门殇道,“不过看症状,下个药方不难。”又道,“你来得正好,这药方,烦请你帮我抓个药。”他眼神示意,唐惊才接过谢孤白手上纸张看着,疑问道:“人参鸡汤、开水白菜?”

“那是菜单,另一张才是药单,顺便把菜色也备了吧。”

唐惊才抿嘴笑道:“朱大夫真是懂吃的行家。这药材……”说着皱起了眉头,问道,“大夫你是中毒了?”

谢孤白道:“昨天去内坊,大概是嘴馋,偷了两颗急药尝鲜。”

朱门殇横了他一眼,唐惊才道:“是我小妹又调皮了?”她叹口气道,“我这小妹本性不坏,只是自幼失母,又跟爹处不来,有些要强,若有得罪处,还请海涵。”她说着敛衽行了一礼。朱门殇不好意思,忙道:“没事没事,令妹不过跟我开个玩笑罢了。”

唐惊才问道:“朱大夫怎会与小妹往来?”

朱门殇心想,我也想知道你妹怎么老找我麻烦,但看唐惊才礼貌,只得说:“我前回去帮她看病,或许言语中得罪了她。”

唐惊才道:“或许是看朱大夫有趣。小妹性格豪爽,直来直往,相信并无恶意。”

到底是哪里有趣?朱门殇百思不得其解。他料唐二小姐这举动必有深意,只是自己猜不透,本想问问谢孤白的意见,碍着唐大小姐在,于是换了话题,问道:“大小姐病体稍好了?”

唐惊才道:“不过一点风寒,休息两日就好。要不,朱大夫帮我把把脉?”说着伸出玉臂。朱门殇正要搭腕,她又缩了回来,道:“瞧我,忘记朱大夫身体不舒服,怎好劳烦。”

朱门殇道:“把个脉,不碍事。”

唐惊才这才又伸出手腕让朱门殇搭着。朱门殇本以为唐惊才装病,虚应个几句就是,不料一搭脉,果然是个浮紧脉,表染寒邪,这才讶异道:“你真生病了?”

唐惊才笑问:“大夫是什么意思?”

朱门殇想了想,说道:“这是小病,多喝点水,别吃橘子,吃些温补的药方,休养几天就好。”

唐惊才道:“多谢朱大夫。明日便是大祭,府里事多,若无其他吩咐,我让人备药,请朱大夫稍候。”

朱门殇谢了几句,等唐惊才离去,又摸着自己的眉毛道:“这唐大小姐性格真好,跟她妹就不是一个样。”

谢孤白道:“真让人怀疑不是一个爹生的?”

朱门殇皱起眉头道:“怎么你也学人家讲这风言风语?太不稳重。”

谢孤白笑道:“我是不稳重,你不损上两句,反替她们说话,朱大夫,你中毒不浅,开的方子对不对症?”

“去你的。”朱门殇啐了一口,说道,“我是听说了唐二小姐的家事。”谢孤白讶异道:“连家事都谈了?”朱门殇骂道:“你别打岔行不?”

谢孤白摆摆手,笑道:“行,你说。”

“瞧着冷面夫人是想把位置传给她,因此遭人妒忌。”朱门殇道,“这姑娘外表挺傲,心底也不是很踏实。”

谢孤白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朱门殇反问:“你怎么想?”

谢孤白挑了挑眉毛,不表意见。

朱门殇不解其意,又问了句:“什么意思?”

谢孤白仍挑了挑眉毛,只是不答。

朱门殇怒道:“你不说话尽挑眉干嘛!”

谢孤白道:“我在练眉毛,这样挑呀挑的,看能不能练出两条横练的眉毛,惹人怜爱。”

朱门殇抓起桌上的笔掷了过去,谢孤白哈地一声笑,避了开来,顺势逃出门外。朱门殇问道:“那两兄妹今天又要干嘛?逛大街?”

谢孤白躲在门外道:“他们想见冷面夫人,还在等通报。”又道,“你别一解毒又出去招摇。当然,若你想引二小姐再来对你下毒,另当别论。”

谢孤白回到房前,先看左右无人,这才推开门进入。小八已在等他,见他进来,问道:“唐大小姐来过了?”

谢孤白道:“对朱大夫颇为关心呢。”

小八点点头,又想了想,谢孤白问道:“谢先生,你觉得有事?”

小八道:“我猜,祭祖大典上,冷面夫人会宣布继承人。”

谢孤白讶异道:“这么蛮干?”

“除此之外,我猜不着原因了。”小八道,“唐二小姐身边跟着两个人,除了严青峰,另一个你打听过了没?”

“峨眉的首席男弟子,孟渡江。听说在峨眉很受器重,当成了下任掌门培养。至于唐大小姐身边那位唐赢,他太公是唐绝的叔叔,同一个高祖父,这亲戚可够远了。”

小八:“他父亲是谁?”

“他父亲是谁倒不重要,他叔叔是唐少卯。”

小八哦了一声:“掌兵堂的。”说着,似乎陷入了沉思。

谢孤白问道:“谢先生,你打算何时向沈公子说明真相?沈姑娘……对我们总放心不下。”

“用人不疑是优点,可全无提防那是愚蠢。”小八反问,“这几个月,沈玉倾连一点疑心都没?”

谢孤白道:“我没露出破绽。”

小八缓缓道:“你这样跟沈公子说……”



“你的意思是,冷面夫人要在祭祖大典上公布继承人?”沈玉倾讶异道,“是唐二姑娘?”

谢孤白点点头,道:“只怕族内有人不满。”

沈未辰问道:“怎不查清楚二小姐的身世再宣布?这样唐门内肯定有人不服。”

谢孤白道:“也许是冷面夫人的身体不行了,也可能是,冷面夫人根本不在乎这孩子是不是亲生的。”

沈玉倾沉吟半晌,道:“以冷面夫人的性格,或许并不在乎血缘。这样说来,进入唐门后,冷面夫人的古怪行径又怎么解释?”

“你们说就说,为什么来我房间说?”朱门殇面前起了火炉,正煎着药,不满道,“我还是病人。”

小八道:“一来探病,再说,说不定还能等到二小姐。”

朱门殇不满道:“行,你们说,让你们说去。”

他平时嘴贫,总爱寻机各种讽刺,如今众人抓着机会,各个轮流上阵使劲调侃。

谢孤白接着道:“冷面夫人允亲,又不把话说绝,是要公子拿出诚意交换,这诚意,自然要青城助她保住唐二小姐。”

沈玉倾讶异道:“青城远在天边,又是外派,怎么帮她?”

谢孤白道:“她让两名小姐装病,又要朱大夫去替她们看诊,自然是要让朱大夫更了解这两位小姐的性格。所以,唐二小姐才欺负了朱大夫一下。”

朱门殇摸着下巴道:“原来是这个缘故。”又问,“那昨天又来一回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兴许担心你还不够怕。”谢孤白道,“你一天就解了毒,人家还以为是二小姐手下留情。”

“见了二小姐的性格手腕,哪会把她迎娶入青城?二小姐上不了位,这婚事就得黄了。”谢孤白道,“唐二身边的男人,一个华山掌门的儿子,一个峨眉的弟子,这都是外援,冷面夫人是打算以外制内,压着唐门的人。”

沈未辰道:“可冷面夫人这个哑迷也太难,就预料到我们会猜着?”

“也不用猜着,要是不想娶二姑娘,自然就会帮她上位。要是看着了二姑娘的性格手腕还指着迎娶她回家,冷面夫人大概就把你当成笨蛋,面对笨蛋,她自有另一番做法。”谢孤白接着道,“公子作为青城少主,讲话也有些份量的。我猜,冷面夫人今日会见你,席间,你漏点口风。”

沈玉倾点头道:“我知道进退。”又沉思道,“青城卷入这场风波,可是好事?”

“那就看公子打不打算弄好这件事。”谢孤白道,“这外援不一定是青城,公子今日若暗示拒绝,冷面夫人或许会再等等。”

“等什么?”沈玉倾刚问完,立刻明白,“点苍?”

“若是点苍、峨眉、华山都赞同唐二小姐继任,冷面夫人这盘棋还是占着上风。”谢孤白道,“冷面夫人必然准备了许多手段,公子响应不同,她用的手段也不同。我们不能跟着冷面夫人的路走,要让冷面夫人跟着我们的路走。”

沈玉倾拱手道:“还请谢公子指教。”



午时过后,果然有人请沈玉倾去拜会太夫人。沈玉倾跟着来人过了五六个庄院,来到一处大厅,看摆设气派,不亚于青城的钧天殿,料是议事厅。又等了会,冷面夫人在八名卫士簇拥下进了大厅。

这八名卫士沈玉倾是听过的。据说冷面夫人不会武功,所以身边需要几位保镖。这八人具是一流高手,更对冷面夫人忠心不二,冷面夫人出入,总带着这八人随侍。

沈玉倾先行了礼问安,冷面夫人赐了座,开口道:“唐门事多,这几日怠慢了贵客,还请公子勿怪。”

她说话虽然礼貌,语气却是平稳,脸色仍如既往的严峻,既不笑,也不见有任何表情,实难猜测她心思。

沈玉倾恭维道:“承蒙大少爷与二姑娘招待,才知唐门制药博大精深,手腕高明,开了不少眼界。”

冷面夫人道:“明日是我唐门祭祖之日。日前老身曾向沈公子提起,沈公子若不弃,可来观礼。当中有不少女眷,若公子看得过眼,与三爷的婚事就这么定了。”

沈玉倾拱手行礼道:“不瞒老夫人,小辈这两日见着了大少爷的两位姑娘,惊才绝艳,俱是佳人,心想以天下之大,这等人物也不多见,只知是老夫人的心头肉,不敢开口。”

冷面夫人冷冷道:“既然不敢开口,为何又开口?”

沈玉倾道:“实不相瞒,三叔中年丧偶,正需要细心熨贴的人照顾。朱大夫身体微恙,大小姐细心问候,连对一名青城的大夫都如此关心,秀外慧中,在下希望,若能得大小姐垂青,共结两家之好,最是美事。”

这段话轻轻把大小姐见过朱门殇的事夹在里头告知冷面夫人,也是意在唐惊才,若谢孤白所料不差,冷面夫人应不至当面拒绝。

果然,冷面夫人道:“这两个丫头我还想留着养老,只是年轻人的事,我也不好说什么,得看惊才的意思。”

沈玉倾又道:“唐门祭祖是要紧事,这几日见府中忙进忙出。这次随在下来到唐门的青城弟子有两百余人,由白大元师叔跟张青师弟带着,他们住在外堂,老夫人若要差遣,搬运货物什么的,也能略尽棉薄之力。”

冷面夫人道:“那是你的弟子门人,由你指使便是。唐门府内仆役弟子数千,不差这两百人干活。”

沈玉倾拱手道:“是在下僭越了。”

冷面夫人又道:“也不能这样说。”说完,又顿了一下道,“明日祭祖,人多事杂,我怕夜榜的人趁机生事,你让他们别懈怠了。当天得早些集合,等祭祖结束,万事安顿,再做分配。”

沈玉倾道:“还是老夫人想得仔细。”

冷面夫人又道:“要没其他事情,公子请自便。”

沈玉倾道:“老夫人安康,晚辈告退。”

他刚起身,老夫人忽道:“可惜了。”沈玉倾回头,露出讶异神色,冷面夫人接着道,“你是独子。要是能入赘,有你这个孙女婿,我倒是喜欢。可惜,就跟你娘一样,不合适。”她缓缓闭上眼睛,说道,“沈庸辞生了个聪明儿子。”

沈玉倾拱手道:“唐门人才辈出,冷面夫人后继有人,才让人羡慕。”

冷面夫人点点头,挥了手,沈玉倾这才离去。

冷面夫人靠在椅子上,她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

青城的少主比预料中更聪明,不但看破了自己的用意,还想牵着自己走。

“沈庸辞跟小静能调教出这种儿子?”冷面夫人心想,“这青城少主会是个麻烦。”

她思索许久,重又睁开眼时,见着了一张熟悉的老脸。那是唐绝,不知几时也到了大殿,就站在面前。

“来多久了?怎不坐着?”

“才一会,见你在睡,怕惊扰到你,就不坐了。”唐绝说着,在冷面夫人身旁坐下,“我把芸娘跟小芳送走了。”

冷面夫人点点头。唐绝又问:“你真要这样做?”

得派人看着青城那帮人,冷面夫人心想。她没有回答唐绝的问题,四十多年的默契,她的不回答已经是种回答。唐绝也没有多加追问,等着妻子从沉思中醒来。两名古稀老人在空荡荡的大厅中,一语不发,就这样静静坐着,把每一点对他们而言都足以称之为珍贵的时间浪费在这无言的沉思中。



沈玉倾离开大厅后,心底才颤了一下。

与冷面夫人这番对谈,算是达成了协议,青城会支持唐绝艳当掌门,而大小姐会下嫁给他三叔,达成联姻以抗点苍的目的。

然而冷面夫人似乎也预备着一场战事,祭祖之日,两百名青城弟子的集结,这是威吓,还是有一战的准备?他没料到自己的来访竟会卷入唐门的继承人之争,而冷面夫人对这样的大事却交办得像是一件小事一般,只在三言两语中做了布置。

唐门的编制,外围的唐门子弟约有三千人,负责两千卫军的是唐孤——唐绝的七弟,冷面夫人继位时最有力的支持者。里里外外加起来五千人,弄得不好,就是一场激烈内斗。

冷面夫人又做了怎样的准备?

“他们未必察觉冷面夫人的用意。”谢孤白道,“唐门有卫军、工堂、刑堂、兵堂、总务府。卫军掌唐门里头两千名弟子,是唐绝的七弟唐孤主事。刑堂管律法的是唐奕,工堂管工务的是唐柳,这两位我们是见过的。兵堂的唐少卯,我们见过他的侄子唐赢,还有总务府的唐飞,掌管开支帐务。这几个,是唐门现在最有力的人。”

“这编制,九大家差不了多少。”沈玉倾道,“还有唐大少爷。”

朱门殇问:“这老头妈妈女儿都看不起,能有用?”

沈玉倾道:“名位上仍是冷面夫人的儿子,唐绝艳的父亲,说话仍有份量。”

朱门殇道:“也是,要不哪让他这样到处丢脸。”

“我们真要帮冷面夫人?”沈未辰问道,“这是人家家事。”

“我们抽身,这联姻的事就算断了。”沈玉倾也在犹豫。自己的性命还不在考虑中,但小妹与这两百名弟子,还有谢孤白主仆跟朱门殇……这事可大可小,真保不定会发生什么事,不如让小妹带着他们先离开……

“别想让我先走。”沈未辰道,“我是来保护你的。”

沈玉倾苦笑道:“那谢先生跟朱先生他们怎办?”

朱门殇道:“我无所谓,烂命一条,就是个大夫。这么刺激的好戏不看可惜。”

小八冷冷道:“不会是担心唐二小姐吧?”

朱门殇道:“你们尽管把话说我身上来,就这个烂包袱,看你们抖到几时。”

“你不干,点苍就会干,你琢磨清楚。就我瞧,这事不会闹成这样。”谢孤白道,“冷面夫人是有心计的,不会冒着唐门内斗的风险传位。她要的只是一个能镇场的人。唐家人肯定也有这打算,才会急着把唐二姑娘嫁出去。”

沈未辰又对朱门殇道:“不如你去找二小姐打听打听,这几个人有谁会站她那边?”她神色诚恳,显然这次绝非调笑。

朱门殇摸了摸眉毛,道:“我试试。”

他说试就试,起身离去。沈玉倾道:“我去见白师叔,要他警觉点。”

“不用对他说详情。”小八忽道,“公子说,冷面夫人不会想闹事,让他们警戒就好。”

沈玉倾看向谢孤白,谢孤白点点头道:“大事情都在冷面夫人掌握里。让他们知道多了,怕露出形迹,反倒有破绽。”

沈玉倾点点头,沈未辰夸道:“小八你真机灵,每回你公子漏说什么,你就补上什么。”

小八道:“别看公子心细,没我交办事情,可缺漏了。”

沈玉倾笑道:“也只有你们主仆有这默契,我跟小妹都没这么熟稔呢。”

小八只是微笑,那笑容带着疏离。

沈玉倾走后,只剩下沈未辰与谢孤白、小八三人。他们三人平时甚少单独相处,谢孤白道:“若无他事,我回房里等消息了。”

他正要起身,沈未辰忽问道:“谢先生,我有些事想问问,唐突莫怪。”

谢孤白重又坐下,问道:“什么事?”

沈未辰问道:“你帮着我哥,搅进这么大事,到底有什么目的?”

谢孤白道:“这是沈公子的意思,他不想点苍扰乱了这次昆仑共议。”

沈未辰道:“虽是如此,也是你引他踏上这条道。九大家的少主这么多,为什么偏生找上我哥?”

“或许九大家里头也只有沈公子愿意去冒这危险。”谢孤白回道,“明日的唐门祭祖,兴许没事,也可能出大事,牵扯进其中,即便是青城少主也难保无恙。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以沈公子却立颓梁之底,愿以只手相扶?”

他顿了一下,又道:“昆仑共议谁当盟主,其实与沈公子无关。沈姑娘懂沈公子,我再反问沈姑娘一句,难道你心中的沈公子,是守在青城,成就一派之主,守着所谓中道富贵荣华一生的人?”

沈未辰沉吟良久,才道:“我知道你们有事瞒着哥,哥信你,我只望你们别害他。”

谢孤白拱手道:“必不相负。”



朱门殇问了下人,要求见唐二姑娘,下人前往通报,直等了一个时辰,这才有人回报,说唐二小姐事忙,只回了句没空。朱门殇去她房间,也没见着人,索性等着,直等到黄昏时,才见唐绝艳走来,身后跟着严青峰与孟渡江两人。

唐绝艳见了他,似乎颇感意外,朱门殇正要上前,孟渡江横剑在前挡着。朱门殇道:“我有些事要问你,紧要的。”

孟渡江道:“二姑娘想见谁就见谁,却不是谁都能见二姑娘。”

朱门殇望向唐绝艳,只见她并不理会,径自回房,甚是冷淡。朱门殇大声道:“我就是来让你看看,唐门的毒药不过如此!还不用到晚上,我就活蹦乱跳了!”

房里头没传出声音,朱门殇甚感无趣,却又挂心大事。他知道严青峰与孟渡江具是少年高手,自忖不是对手,得施点阴招。他陪着笑脸走到两人面前,说道:“严公子、孟公子。我家主人有事要我通报,实在耽搁不得,你们看……”他说着平伸双掌,引两人来看,果然严青峰与孟渡江两人不由自主看向他掌心。却见他掌心上各有一颗药丸,正纳闷间,朱门殇双手一握,指缝中翻出两根银针,一左一右向两人肩井穴刺去。他这一下又快又准,又打了个出其不意,料想就算两人不中招,只要左右一闪,自己也能闯入房中。

可他没料到,他双手方才递出一半,就像是被箍住了一般动弹不得。这两名青年功夫远比他所想的更好,早把他手给抓住。

这下反是自己受制于人,场面甚是尴尬,朱门殇暗叫一声苦,正想着辩词,又听到唐绝艳在房内吩咐道:“把他扔到池塘里去。”

那庭院当中正好有个池塘,他还未反驳,只觉胸口两股大力撞击,将他打飞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摔在池塘里头。

朱门殇在池塘里骂了半天娘,房里始终未再出声。他知道今日再也见不着唐绝艳,爬出池塘,一身湿地回房去,把始末告知谢孤白与沈玉倾。

众人依旧对冷面夫人的安排一无所知。



唐家的祭祖大典就在唐门祠堂里头。祠堂位在唐家大院的西侧,比寻常寺庙的主殿还大上四五倍,据谢孤白说,几与少林寺的大雄宝殿并驾齐驱。

然而祠堂虽大,祭祖之时,却唯有掌门一人可以进入祠堂,其他参与祭祖者都需站在祠堂外。沈玉倾五人早得了通知,入祠堂时不可携带兵器,说是怕戾气冲撞了祖先。

一行人又绕了几个庭园池塘,这才到了西侧祠堂。众人知道今日将有大事,朱门殇一路上抱怨唐门太大,又讲了些调侃的笑话,缓和下气氛,心底多少有些忐忑,就不知道冷面夫人要怎么让唐二小姐当继承人。

到了祠堂院子外的拱门前,沈玉倾见祠堂的围墙高达丈余,与唐家大院其他地方的围墙不同,颇为庄严肃穆。一行人过了查验,进了祠堂院子,祠堂门口左右各站着一人,却不正是唐家两位小姐?此时唐绝艳一身淡雅素服,与先前打扮截然不同,显然对祭祖一事颇为郑重,只是虽然包得紧实,一身玲珑曲线仍是遮掩不住,或者说,反是欲盖弥彰了。

唐惊才见了众人,走上前道:“沈公子,这边请。”冷面夫人果然另有安排,把一行人安置在第一排的右边座位上。除他们五人外,严青峰与孟渡江两人也在席间,看来他们不仅是二小姐的护卫,也是以客座身份留在唐门。

沈玉倾看向祠堂内,只见一座大殿,清静肃穆,左右两侧满布牌位。他稍微数了数,上下九层,每层约摸放置三十余座牌位,这样的架子左右前后各有四座,那该当是供奉唐门历代重要人物的牌位。正面的牌位只有三层,上中下各自放着十几块牌位,那是主位,只有历代掌门才会供奉在此。

祠堂正中间架起一支巨柱,沈玉倾认得是他前天看过的长命香,高九尺九,径九寸九,显得有些突兀,又遮掩了视线。朱门殇在沈玉倾耳朵边低声道:“烧这么大支香,难怪宾客只能在外面观礼,走进去还不被熏死?冷面夫人年纪大,别熏坏了。”

“你多说几句,让耳力好的听到,你就埋在灌县。这可是唐门。”沈玉倾道,“要觉得这三天吃的苦头不够,尽管耍嘴皮子。”

沈未辰问道:“这香高近一丈,这么粗,要怎么点?”

朱门殇翻了白眼道:“这还用问,香头是特制的,放了硫磺磷粉等易燃物,搬了梯子用火把一点就着。”他是走方郎中,这些于他最是娴熟。

沈未辰道:“硫磺磷粉,难怪里头不能站人,呛着难受。难为冷面夫人一把年纪,要是呛着了怎办?”

朱门殇道:“你继续说,你哥要打你了。”

沈玉倾瞪了他们两人一眼,沈未辰忙收声不说话。

未久,唐门族人也陆续来到。首先见着唐锦阳,坐在第一排的左手边,过了会,唐柳、唐奕也来到。他们三人一坐下,交头接耳讲了一会话,来了几名侍卫,招呼了几句,唐奕唐柳便起身离席。又过了会,来了一名高瘦中年男子,细目尖鼻,一双招风耳,有几分刻薄样子,与唐锦阳隔着两个座位坐下,不知道是唐少卯还是唐飞。等来的人约摸有百来人时,另一名中年男子来到。只见他手持折扇,长相甚是俊雅,谢孤白忽道:“他长得与唐赢有些像呢。”

沈玉倾细看他,果然眉宇间有几分神似,猜测是掌兵堂的唐少卯,也是唐赢的叔叔。又见一人过来,低声与唐少卯说了几句话,唐少卯起身离去。

等来到的人约有数百人众之多时,仍不见那三人回来。之后又有一人,沈玉倾见他年约六十岁,腰挺背拔,虎步雄视,大踏步走了进来,坐在最接近中间的位置。

谢孤白道:“唐孤,唐门卫军总领,如果坐在他旁边的是唐绝,那就绝对错不了。”

果然见唐绝走来,此刻他无姬妾扶持,脚步有些蹒跚,就坐在那人身边。

“猜猜,他会不会被叫走?”小八道,“刚才走了三个,一直没回来,不会下次回来就得要人捧着吧。”

沈未辰不解问道:“什么捧着?什么意思?”

小八比了个捧牌位的姿势,沈未辰立时意会过来,不由得吃了一惊。沈玉倾也知凶险,低声道:“难道冷面夫人就在这里杀了他们?”

“她是掌门,几个人失踪,没什么。”谢孤白刚说完,小八立刻又接着说:“唐孤也起身了。”

沈玉倾转过头去看,唐孤正与唐绝一同起身,往祠堂后方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沈玉倾道:“若这样处置,倒也不是坏事。”

“找个人去把唐锦阳打晕。”小八道,“若说朱大夫是惹事的样子,我瞧他在那里,就是个坏事的样子。”

朱门殇白了他一眼道:“我几时惹事了?”

眼看门人聚集将进,唐锦阳果然起身,也往祠堂后方走去。

“不好,这人一去,怕要坏事。”小八道,“想办法拦着他。”

沈未辰道:“我去!”她刚站起身来,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道:“请掌门夫人!”

只见冷面夫人周围跟着八名护卫,自大门走入,众人皆都站立起来迎接。沈未辰此时要动,不免引人注目,只得站在原地。

冷面夫人自大门走至祠堂前,众人都是低头恭敬的模样。那八名侍卫分成四批,两两一组,就站在祠堂门口两姐妹左右边,恰恰把两姐妹给夹起。

沈玉倾心想这八名护卫不能入祠堂也还罢了,这位置也站得古怪,这两两一组夹着两位姑娘,倒像是在保护两人似的。



唐孤跟着唐绝走到祠堂后方,那有栋四居的大屋,又称冷香院,往例是立志给唐门守节的寡妇所用。唐门重要人物中,若有早夭,妻子想守节,远避俗世的,都会来此避居,生活所需用度具由唐门支应。

唐孤边走边问道:“你说有证据证明二丫头是亲生的,要我来看,是什么证据?”

唐绝道:“你来了便知。”

唐绝说完,推开门。唐孤刚一走入,就见着唐柳、唐奕、唐少卯三人坐在椅子上,身旁都有一人持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唐柳一见唐孤,忙喊道:“七叔!救我!”

唐孤吃了一惊,转身要走,只见唐绝守在门口,周围站着二十余名劲装卫士。

唐孤又悲又怒,冷声道:“二哥,你真要这样对我?”

唐绝低头,表情甚是无奈:“我不都劝过你,都有了年纪,年轻人的事,给年轻人烦恼去。像我这样不挺好的?”他停了一下,又道,“等祭祖大典过去,留你们住几天,就放你们回去了。”

唐孤道:“嫂子就这么偏爱,非要让二丫头当继承人?”

唐绝道:“我不知她打什么主意,我就照她说的话把你引来这,其他的,我不管事。”

唐孤怒道:“二哥,到这时候你还听她的?唐门的基业就要落到外姓手上去了!这还是唐门吗?你就这么怕嫂子,不敢反抗她一次?她是你一手扶起来的,你就能管住她!”

“我为什么要管她?”唐绝说着,眼神中没有不甘,也没有愤怒,只是平静,一如他语气的平静,“这四十年多年来,我学会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听她的。”唐绝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也没有卑下与屈辱的感觉,这是一种平等的服从,这平等来自于了解与尊重。他相信他的妻子会做下最好的决定,而这个决定也必然考虑到他的心情,若有让他伤心的事,那也是妻子不得已而为之。

“你嫂子当上掌事的那天起,她做的事,都是为了唐门。”

“若不服呢?”唐孤挺胸道,“要我死?”

唐绝默然不语。

这不回答,已经是回答了。

唐孤道:“我也六十了,活到这把年纪,不屈了。”他双手握拳,指节嘎嘎作响,那是深厚的内家功夫。唐门虽以毒物暗器着称,但长久以来广收辖内门派的顶尖武学,或修习,或钻研,另成一路独门武学。唐绝一系兄弟中就以唐孤武功最高,远胜其他兄弟。

“待会交手,二哥你退远些,我不想伤你。”唐孤道,“我就看看你们怎么拦我?”他目光如电,环顾周围,二十余名劲装汉子见着他眼神,不禁凛然。

唐绝淡淡道:“你嫂子早料到你不肯就范,她说,你若动手,就先杀了三位侄子。”唐孤吃了一惊,万没想到唐绝竟拿自己亲侄子的性命作威胁。

“那是你四哥五哥的儿子,是你侄子!”唐孤怒道,“二哥,你疯了吗?!”

“我没疯,我只是比你懂你嫂子。”唐绝道,“你也懂她。这里都是你嫂子的手下,我管不了他们。”

唐孤只气得咬牙切齿,怒目相视,唐绝避开了他眼神,找个位置坐下。



就跟朱门殇说的一样,长命香前架起了梯台。九尺高的香,梯子也有八尺高。朱门殇道:“这梯台瞧着对老人家危险呢。”

沈玉倾道:“你就专注看着你的唐二小姐,别费心看别的地方,看哪都没一句好话。”他又看了看前排空着的位置,那些离开的都没回来,唐飞也不以为然。

冷面夫人先是诵念了祷词,对着祖宗牌位行礼,接着转过身来,对着台下众人道:“承蒙不弃,这次家祭,来了几位客人。青城的沈公子兄妹。”沈玉倾兄妹听她点名,忙站起身来回礼,在场群众不知他们兄妹前来求亲,不由得发出惊讶声。冷面夫人又接着介绍:“华山的严公子。”严青峰也起身行礼。他来到唐门已久,不少人都已知道,惊讶声便小了些。冷面夫人继续说道:“他们具是青城、华山两派的嫡子,今日拨冗前来,实是给了唐门极大面子。”冷面夫人说完,底下众人纷纷点头,冷面夫人又继续介绍,“还有两位贵客,都是唐门辖下。峨眉的孟兄弟。”孟渡江起身道:“峨眉孟渡江,向唐门各位前辈请安。”

峨眉份属唐门辖下,虽同为客座,身份实不能与严青峰、沈玉倾兄妹并列。

“最后一位,是五毒门的巫教主。”她话一说完,屋檐上忽地跳上一名女子,生得极为矮胖,约摸只有六尺高,腰围怕不有七八尺,满脸雀斑,厚唇蒜鼻,五官全挤在一起。众人见她跳上屋檐,极为无礼,纷纷大骂。

巫教主却叫道:“今日唐门大祭,蒙老夫人垂青,派我带了弟子们见识,各位勿怪。”说罢,周围屋檐又跳上数十名弟子,有男有女,也有老少,个个手持兵器。

底下唐门众人见了这态势,心想五毒门竟如此大胆,敢在祭祖大典上闹事。却没听到有人喝止,这才发现除了唐飞外,包括唐孤等几位大人物均已不在。不由得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冷面夫人拿拐杖敲了一下地,说道:“不是说了不许带兵器吗?”

巫教主道:“我们一时忘了,所以没进祠堂,不算犯戒。老夫人,您包容个,别怪罪弟兄。”

冷面夫人点点头,说道:“把兵器收起,别吓着人了。”

只这几句交谈,众人便知五毒门是受了冷面夫人吩咐。今天怕不要有大事?有人心知肚明,也有人猜测,更有人暗自懊悔,早知道今天就在家里焚香遥拜,何苦来淌这混水,今年要能活着回去,明年死也不来了。

沈未辰低声问道:“哥,屋檐上不过五十来人,这底下最少五百人,大半都会武功,这五十人镇得住?”

沈玉倾道:“没了带头人,这五百多人不可能都反对老夫人。五十几人只是威吓,谁先出头就杀谁,杀了几个后,就没人敢出头了。”

沈未辰点头道:“冷面夫人果然老谋深算。”

沈玉倾低声道:“稍后冷面夫人立了二小姐,我们再说几句好话,站在唐二小姐那边,正如谢先生所说的,这事就这样过了。只是事后……免不了又要有一番肃清,唐二小姐的位置才能坐得稳当。”说着,不禁眉头深锁。他虽知这道理,只是想到日后冷面夫人肃清,又有不知多少唐门族人遭殃,这些人虽与他无关,却也不免心下不忍。

冷面夫人控住了场面,又说道:“老身受先人赏识,一介女流的身份,接了掌事一职,长久以来,兢兢业业,转眼三十年过去。而今发皓齿摇,年事已高,今日趁着祭祖,还有一件大事要向各位宣布。”

她正说着,一名侍卫走上,在台下比了个手势,冷面夫人点点头,一名侍卫手持火把,恭敬递给她。冷面夫人接过火把道:“时辰到了,众人诚心祝祷。九九不熄,生生不灭,祖佑唐门,保我光华。”

只见底下唐门中人个个双手合十,随着冷面夫人齐声喊道:“九九不熄,生生不灭,祖佑唐门,保我光华!”说完便低头祝祷,连严青峰、孟渡江也跟着祝祷。沈玉倾等人也只好双手合十,低头祷告。

冷面夫人走上梯台,将火把递向长命香,果然顶端藏着硫磺磷粉等易燃物,立时燃烧起来。冷面夫人高举火把道:“祖佑唐门,保我光华!”

底下众人也跟着齐声大喊,祖佑唐门,保我光华。众人喊完,方才睁开眼睛,却见冷面夫人站在梯台上,忽地重心不稳,身躯摇摇晃晃,竟似醉了般。唐绝艳只喊了一声:“太婆小心!”话犹在耳,冷面夫人一个滑倒,从梯台上摔了下来。八名护卫连忙抢上,仍是慢了一步,咚的一声,冷面夫人重重摔落地面。唐绝艳惊喊一声:“朱大夫!”声音甚是焦急。朱门殇飕地快步抢上,还未近身,八名护卫当中一名见他靠近冷面夫人,探爪拦阻。这一爪好不凌厉,朱门殇还未靠近,只觉劲风扑面,只怕一爪便要重伤。此时唐绝艳第二句话刚好来到:“别拦他,他是神医!”

别拦他这三个字方才说完,那护卫虎爪急转,只这短短一瞬间,朱门殇刚刚略过护卫身旁,后四个字才说完。这句话实是间不容发,慢了一点朱门殇都要受伤。

只是事后看来,或许朱门殇当时受伤会更好些。那一爪转得太急,来不急闪避,钩住了朱门殇右手袖口,嘶的一声响,将袖口齐齐撕下。朱门殇略微受阻,仍上前要看冷面夫人状况。

他刚才奔得甚急,不免大口吸气,忽觉一阵晕眩,正疑心难道是体内余毒未解,周围几名侍卫身躯忽地摇晃了一下。当中一人似是惊觉了,喊道:“是五里雾中!长命香里被人下了五里雾中!”

就在这时,从朱门殇被撕裂的袖口口袋里缓缓滚出了一颗紫色小药丸,正是那日他从内坊中偷出来的那颗五里雾中。

第三十四章 翠环

她喜欢亲嘴,尤其喜欢舔男人的舌头。

每个男人的舌头都有不同的味道,大部份的舌头上带点咸味,若遇到老烟管,特有的呛鼻味那也是不在话下,少数的带点苦味,极少数的有甜味,但来到妓院中的男人,最多数自然是酒味。再细细分辨,微末处又大有不同,有些像是海盐般的咸,有些是淡淡酱油的味道,有的像苦艾,有的像未熟的杏仁。

对翠环来说,舌头的味道,就是每个男人的“原味”,这味道会变,但总是有,这世上没有纯净无味的舌头,就像这世上没有纯净无瑕的圣人一样。

是人,就得沾点龌龊。

据说有些妓女是不允许嫖客亲嘴的,说是要给未来丈夫留个干净的地方,就算不是嘴巴,总也有些地方是不许嫖客触碰的禁地,翠环认为这种说法太不认份,莫说妓女赎了身,多半是回来重操旧业,顶多是跟老鸨拆帐的抽头好点,退一百步说,都娶了婊子回家,还在乎你哪一块干净?

说穿了,只是想少花功夫服侍客人。

所以每次客人进房,还没掩上门,她就抢上堵住客人的嘴,两舌交缠的时候,她便会去细细探究这条舌头的味道,于是她显得格外殷勤,加上她总是眉开眼笑迎合着客人,嫖客们对她的服务自是赞不绝口。所以翠环的客人,总是比她外表看上去该有的要多。

唐二少看见翠环的时候,翠环正笑着。

翠环看见唐二少的时候,唐二少却是紧皱着眉头,他痛得表情狰狞,锦衣的胸口处裂了长长的口子,连扣子都崩断了两颗。

她听见中庭传来了一阵轻微的摔落声,然后门口被猛力撞了一下,翠环打开门,就看到了唐二少。

唐二少只说了一句话:“救我……”就倒在翠环身上,翠环匆忙地环顾了周围一眼,见没有其他人,将门掩上,将唐二少扶到床上躺平。

唐二少深怕这个妓女大声呼叫,喘着气又补了一句“别声张……”,说完这话,一口气喘不上来,闷闷的咳了几声。就怕惊动了什么似的。他以为翠环会很惊慌,却听到翠环噗嗤了一声,竟笑了出来。随即俯身吻向他,唐二少正恼怒这名妓女不知轻重,翠环的舌头已经滑入他的嘴里,他刚想伸手推开翠环,翠环突然仰起身来,快步开了门瞥了一眼,立刻关上房门,回到床前替唐二少盖上棉被,又将帘幔放下,唐二少知道有人来了,心里一突。

隔着帘幔,见着翠环取下发簪,撩起裙子,似乎轻微哼了一声,只是还看不真切,就听到急促的敲门声。翠环配好发簪上前开了门,问道:“急什么?张大哥有事吗?”

似乎是妓院巡堂的守卫,唐二少心中一凛,除非有交情,否则妓院怕惹麻烦,绝不会收留像他这样负伤而来的客人。对头只怕还没走远,离开这间妓院,那是凶多吉少。

只听到外头一个粗犷的男子声音说道:“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翠环道:“外头响了一声,我开门一瞧,是只瞎雁撞上了廊檐,又扑扑的飞走了。”

她站的位置正好挡住了门口,唐二少看不清外面的人影,自然外面的人也看不清唐二少。

门外那人又问:“没其他事了?”

翠环回道:“还能有什么事?采花贼吗?”说完翠环咯咯笑了几声道:“群芳楼又不贵,有这本事犯不着。”

门外那人突然厉声道:“那你门口这摊血怎么回事?”

唐二少这才想起,自己从廊檐上摔下时,确实呕了口血,他当时心急,抹了嘴就敲门。留下这么大线索。看来这番是躲不掉了。他正懊悔时,却听翠环说道:“唉,张大哥你凶什么,这么大声,羞死人了。”门外那人道:“你什么意思?”翠环道:“不就……就那点血嘛,唉,你……”翠环作势要关上门,门外那人却一把按住门边。问道:“你说清楚,什么意思?”

翠环又咯咯笑了起来,说道“去问你老相好去。别在我身上花心思。省这点钱富不了你的。”

门外那人算是听懂了,狐疑的问道:“上个月明明就不是这个日子。”

翠环笑道:“谁家的亲戚是按着日子串门的?要不也不会白糟蹋了我这裙子。”说着翠环往自己的裙下一指:“我都来不及换上,你就来敲门了。去去去,别在这瞎闹腾。”

翠环一推那名男子,那男子却似乎还不想走,翠环问道:“又怎么了?”只听那人说道:“翠姑娘,不是信不过,我怕是有人闯了进来,彭老丐怪罪下来。我担待不起。”

翠环道:“你想进门,挑个日子找春姨不就得了?难道真有采花贼,我还让他白嫖不成?要不信,你自己瞧着。”说罢翠环将裙子一把撩起。“看够了没?你要再闹腾,我让春姨来收拾你。”那人听到翠环要喊,似是怯了,忙道“不用不用,我就多操点心,没事,翠姑娘你休息。”说罢便退了出去。翠环气冲冲的关上门,唐二少心上这块石头才算落了地,只见翠环走到桌边,身子似是晃了一下。又走到桌前倒了杯水,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瓶子,倒了颗红色药丸,拉开帘幔,将药丸与水一并递给唐二少,唐二少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下,翠环道:“这儿只有壮阳药,有没有用?”

唐二少摇了摇头,只喝了半口水,变觉得喉头紧缩,再也吞不下去,他尽力调匀内息,伤势却比他想象中更为严重。

翠环拉了椅子坐到床沿,屈着食指抵着上唇定定的看着他,又噗嗤一笑。笑得齿龈都露了出来。

唐二少脸上有些恼火的表情,觉得自己被冒犯了。瞪了翠环一眼,见她虽然在笑,额头上却不停冒着冷汗,心想这妓女虽然轻佻,为了救我,受惊不小,自己若能活命,定要好好重酬一番。又想:“要不是她今天刚好来月事……怎地这么巧?”这一转念,想起刚才翠环古怪举动,不由得一惊。

翠环道:“我叫翠环,这是花名。”她竟然自我介绍起来。“你不用回话,歇着听。”

翠环又接着道:“群芳楼是丐帮的物业,你对头就算追来,也不敢硬闯,你跟彭老丐有没有交情?要是有,我跟春姨说了,通知人来接你。”

唐二少摇摇头。唐门跟丐帮虽然同为九大家之一,但交情不深,这次被人暗算,也不知道仇家是谁,如果跟对头有勾结,多一个人知道多一分危险。

翠环想了想,转身把灯吹熄了,上了床,唐二少被她身子一挤,牵动伤势,全身都痛了起来。只好缩到一旁去。

翠环道:“明天你稍好了再说。嘻嘻……”说完翠环又笑了起来。唐二少不懂,到底有什么事这么好笑?但他仓皇半夜,到此总算稍稍安了心,不由得沉沉睡去。

第二天,唐二少睁开眼,翠环梳洗已毕,见他起床,将着一盆水递到他面前,问道:“擦把脸?”

也不等他回应,便洗了毛巾替他擦脸。冷水触面,便觉精神稍好了一点,翠环拿了一包药材摊在唐二少面前,问道:“你懂不懂药,自己挑点?”

说到用药,谁比得上四川唐门,这些药唐二少自然是认得的,只是都是些调经止经痛,女人专用的中药,种类既少,也不对症,唐二少轻声道:“我有银两,我开方子,你替我去抓药。”

翠环笑道:“不行。”

唐二少问道:“怎么不行?”

翠环道:“你的仇家知道你受这么重的伤,猜你走不远,你猜他会在哪里找你?”

唐二少道:“抚州城药局这么多,他能全顾着了?”

翠环道:“顾着我便行了。”

唐二少道:“顾着你干嘛?”

翠环道:“昨晚那巡堂的,被你对头收买了。现在只怕对我起了疑。”

唐二少倏然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翠环又噗哧笑了出声:“我就知道。”

唐二少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忍不住问:“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翠环道:“我是妓女,卖笑卖笑,我不多笑点,客人失望。生意就好不了。”

唐二少愠道:“我不是来买笑的。”

翠环挑了挑眉道:“我知道,我也不是来跟你说笑的。”

唐二少听她这句话说的有玄机,正自思量,又问道:“你说清楚点,让我明白。”

翠环道:“门口就这么一点血,我又给了他十足理由。再说,真有人闯入,我也没理由包庇,问问也就是了,他事先起了疑心,才想着要进房门探探,老张不是这么精细的人。我想,群芳楼是丐帮的物业,彭老丐是这里的管事,你对头不敢贸然闯进来搜人,怕得失了丐帮,所以收买老张,只要把你赶出去,他在外面就能收拾你了。”

唐二少听她讲解,不由得愣住。老张或许不是精细人,这妓女却绝对比谁都精细。

唐二少又问:“那昨晚……怎么回事?”

翠环道:“你舌头有血的味道。”

唐二少不解,翠环接着道:“我从你嘴里尝到血的味道,料你内伤呕血,果不其然,你在外面留了血迹,我来不及抹掉,就看到老张走来,只好关上门,想办法瞒过他。”

唐二少想起昨晚翠环拿下发簪,撩起裙子的模样,又想起他在老张面前撩起裙子作证,竟不自觉下体也痛了起来,心中暗骂了几十声娘,问道:“你……在手臂上划一道疤就是,犯得着……”

翠环又咯咯笑了起来:“我不装作有月事,不用接客?这房间就这么大,这几天你要躲哪去?”

唐二少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唐二少心想,这女的绝不是普通人,她只往房门看一眼,就这么短短的时间,便布置好这众多应变,甚至自残下体,这份狠辣、胆识,机智,稳重,莫说是女流,便是堂堂一派之主,也未必有这等心智。

翠环笑道:“我叫翠环,就是个妓女。你又是谁?”

唐二少道:“我叫唐绝,四川唐门二少爷。”

翠环笑得更大声了。

唐二少从那些药材中,拣了几样对症的让翠环熬了。将息了两天,疼痛虽然好了些,但内伤丝毫不见起色,这两天除了身份,翠环再也没问别的。

到得第三天,翠环从窗口往下望,突然问道:“都说你们唐门善于用毒,杀人不见血,你身上带了什么?给我长长见识。”

唐二少道:“唐门的毒,看了,要死人。”

翠环道:“我若死了,你也活不了。”

唐二少从怀里取出三个药包,翠环接过,一一打开,一包红的药丸,三五颗的,甚不起眼,唐二少道:“这叫七日吊,有色无味,中毒后便觉气息不顺,一日重过一日,七日之内,便会窒息而死。那包灰色粉末,有味无色,擦在兵器上,伤口难以愈合,若不实时救治,非得挖肉剔骨。”翠环插嘴问道:“吃下去又如何?”唐二少道:“毒也分内外,这药内用,也就闹肚子而已。”最后一包黑色粉末,唐二少道:“这是蒙汗药,无色无味,唐家调配的最是精妙,不过遇上高手,效果不大。”

翠环仔细听了,再问:“没见血封喉的?”

唐二少道:“见血封喉的毒药没这么容易调配,即便有,也是极少的,在唐家,非等闲也不会拿出来。”

翠环笑道:“难不成你们唐门的威风都是吹出来的?。”

唐二少道:“江湖传闻,多半名不符实,赢的人显威风,输的人爱面子,难免夸大了些。”

翠环道:“打你这一掌的人,可不是吹出来的。他是什么人?”

唐二少道:“那天夜黑,又是偷袭,我没瞧清楚。掌力透过前胸,把我衣服都给震裂了,能把铁沙掌练到这等程度。武林中也不超过三个。”

翠环道:“这是吹,还是认真。”

唐二少道:“认真。”

翠环道:“这么厉害的对头,你不知道是谁?”

唐二少:“暗箭难防,我猜,是暗榜的高人。”

翠环道:“收金买命的暗榜。”翠环眨了眨眼睛,又想了想,摇摇头道:“不是好营生。”

说罢,翠环收起一颗七日吊,将其他的药递还给唐二少,唐二少问道:“你拿这干嘛?”

翠环却不回答,只道:“你这伤没将养十天半个月是不成的,再过两天,我需接客,你瞒不过去。”翠环说着,将床下的杂物搬出,又去抽屉取了新床单,丈量一会后,笑道:“刚好。”便扶着唐二少起身,钻到床下,再将新被单铺上,流苏恰好遮盖了床底。

翠环道:“这几天,你且待在这。”又嘱咐道:“若有人低下头瞧见你,你晓得该怎么办吧。”说罢,便离开房里了。唐二少把两颗喂了毒的铁蒺藜握在手里,只是等着。

过了两天,翠环果然开始接客了。她一如既往,每当客人进门,便即送上香吻,又时常听她呵呵笑个不停,该叫时叫,该浪时浪,激烈处,摇得床板嘎吱作响,若非每日定时地送上饮食,连唐二少都怀疑她根本忘记床底下还躲着一个活人。

此时唐二少内心是百味杂陈的,听她在上头翻云覆雨,竟有些不是滋味,以他身份,翠环的姿色自是看不上的,只是这女子各种古怪,自己是惯常发号施令的人,在她面前却只能听命行事,细细想来,也不是翠环有什么威严,只是她办事精细,所想每每与己不谋而合,甚有过之,自然也没什么好反驳的。但自己伤势不愈,要是再躲几天,不但留下病根,只怕更难以脱身。

在床下无事,唐二少便注意翠环的举动,来到群芳楼的江湖大豪们,总想在姑娘面前逞威风,说些江湖掌故,翠环懂得这种心态,不时发问,引得那些狎客们越说越多,甚至误了时间没办事,还得加码多买上一段。唐二少也不禁佩服她的手段。

这一日,听到门外有哭声,似是发生了什么事,唐二少问起翠环,翠环笑道:“顾好你自己吧。你的伤怎样了?”唐二少摇摇头:“一动便疼。不找大夫,好不了。”

翠环想了一想,这是唐二少第一次看见她皱眉苦思的模样。过了一会,翠环道:“再过些日子,我亲戚真就要来啦,到时装病也会被怀疑,不得已,得拼一把。”

唐二少心想,你亲戚来了又怎样?后来一转念,方知道翠环的意思,问道:“拼什么?”翠环道:“你对头这几日必来,他若低头看你,你便动手。”唐二少惊问:“你知道我对头是谁?”翠环道:“还不知道。”唐二少道:“你又说他近日便来?”翠环道:“我只知道他来。不知道他是谁。”唐二少问道:“你会武功?”翠环道:“不会,你那蒙汗药有用吗?”唐二少摇摇头:“那蒙汗药对高手没用,这对头内外兼修,单是这铁沙掌的掌力,就算我没受伤,未必斗得过他。”

翠环似乎是遇到了难题,在房里不停踱步,不时看向床底,唐二少从床下瞧见她眼神,只觉得冰冷,不由得一惊。心想:“她这般帮我,却从不索求报酬,这种欢场女子,纵使一时心软,肯甘冒奇险救他?她到底安什么心?”

翠环沉思良久,外头老鸨招呼接客,便就去了,只留下唐二少惴惴不安。

又过了一天,未时刚过,翠环接了两名客人,唐二少在床下热得一身汗,突然有人敲门,声音甚是稳健,翠环开了门,照例奉上香吻,把客人迎了进来,唐二少瞧不真切,只看得到一双脚板,推测是位壮汉,那人笑道:“好骚货。”便抱着翠环进屋,顺手把门给掩上,翠环倒了杯茶,问道:“大爷怎么称呼?”那人道:“问这作啥?”翠环道:“好称呼啊。”那人道:“叫我好哥哥便是。”翠环咯咯笑道:“那就叫你好哥哥了,好哥哥吃茶不?”那人道:“不了。”

翠环上了床,唐二少瞧不真切,似乎正在对那壮汉招手,只听到翠环道:“好哥哥,先上床呗。”唐二少见那人坐在床沿,却没除去鞋袜,唐二少正觉古怪,听到叮咚一声,竟是翠环的发簪正掉在唐二少的眼前,又听得翠环道:“好哥哥,帮我捡一下簪子”,唐二少不觉一惊,翠环怎地这么胡涂?对方一低头,不就发现床底有人?那壮汉应了一声,当即弯腰低头,正好与唐二少四目相对,唐二少手上正扣着两颗铁蒺藜,想也不想,应手射出,此时距离既近,对方又无防备,理当必中的两下,怎知那人反应神速,猛一抬头,夺夺两声,铁蒺藜全打在门板上。唐二少震惊对方身手,又听到那人一声惨叫,床板嘎嘎作响,那人站起身来,脚步左摇右晃,唐二少顾不得伤势,忍痛从床下翻出。

却见翠环跨在壮汉身后,两腿紧紧夹住壮汉腰间,手上拿着一把染血的匕首,那壮汉喉头冒血,双臂狂挥乱舞要打翠环,打的桌椅粉碎。只一会便断了气。

唐二少吃惊的看着翠环,只见翠环虽然浑身血污,气喘吁吁,却是神色自若,坐在桌上斟茶。唐二少见那尸体,喉管被切开,血兀自噗噗地冒着。翠环这一刀当真很辣,一刀断喉,即便是杀惯人的老手,只怕也没这么决绝。

翠环喝了茶,淡淡道:“我听客人说,高手频死一击,你若距离不够远,反倒容易被掌风扫中,靠的近了,反而安全。幸好,我没你的根底,被这家伙扫到一掌,那是死定了。”

唐二少一惊,看向那尸体,又看向翠环,翠环点点头:“他就是偷袭的对头。”唐二少还在懵懂,忽听得敲门声,门外有人问道:“翠姑娘,有事吗?”翠环咯咯笑道:“没事没事。不劳赵大哥关心了。”

那名妓院巡堂的护院在门外待了一会,没听见动静,这才放了心离去。

唐二少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他?”

翠环道:“他舌头上有锈味,那是练铁沙掌的特征。”

唐二少又问:“你怎知道他这两日会来?”

翠环道:“那个被收买的巡堂老张前两天死了,他必对群芳楼起疑,既然不能硬闯,便来暗访。老张跟他说了当天的经过,他必来找我。”

唐二少想起前几天翠环拿走的七日吊,登时明白,是她毒死老张,诱使对头前来,猜想情境,翠环故意遗下发簪引诱他去看,他刚闪过铁蒺藜,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没料到杀招竟在身后。这等顶尖高手竟死在一个不会武功的妓女手上,当真死不瞑目。

一念既此,唐二少不由得冒了一身冷汗,一个不会武功的寻常妓女,从设计,布置,到一击得手,他见过翠环自残下体,知她下手狠辣,却没料到她还有如此心计与沉着,这妓女?当真只是一个妓女?自己又是撞了什么奇怪运道,被这样的奇女子所救?

翠环忽地站起身来,唐二少一惊,只觉得背脊发凉,翠环将他扶到床沿,两人并排而坐,翠环说道:“这尸体藏不了多久,彭老丐发现,定当追究。”

唐二少道:“你说怎么办?”他竟问起翠环的意见。

翠环:“还得再周延点。”。

翠环找了口大箱子,将尸体藏到里头,把屋内血迹擦拭一遍,对头已除,便不怕漏了行迹,唐二少开了方子,把药买齐了,吃了两天,身体稍可,便趁夜摸后门出去,第二天再回到妓院,包了翠环一个月,搬了口大箱子,大摇大摆的住进群芳楼。又过了几天,尸臭味藏不住了,便找个名目把箱子运了出去,在城外找个荒废的枯井扔了。

又将息了半个月,唐家派人寻找失踪的二公子,一路查到抚州来,才在群芳楼跟他会合。

然则,唐二少还有一桩心事未了,翠环始终没跟他要回报。唐二少明白,翠环绝不是施恩不望报的善良人,她不开口,就是等他开口。当然,只怕不是帮她赎身就能了结。

当晚,唐二少开了群芳楼最好的女儿红,在房里,他替翠环斟酒。

“明日我便要回四川了。”唐二少道:“我已经替妳赎了身。今后如有需要,四川唐门,永不忘今日之恩。”唐二少先给了一杯。翠环也跟着喝了一杯,却没说话。

唐二少试探的问了一句:“这一个多月来,姑娘从没说过要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翠环接过酒壶,为唐二少斟了一杯,缓缓道:“我想作唐家的二少奶奶。”

唐二少内心一震,这一个多月来,他不是没想过翠环会提出这种要求,但总想这等奇女子,绝不可能贪图自己英俊,如果是要富贵荣华,跟着他回四川,下半辈子也足衣食无忧,但她终究是这样说了。但自己呢?这一个月多月来,自己虽与她同房共床,但从未与她有肌肤之亲,与其说是尊重,不如说,自己怕这个女人。更重要的是,堂堂唐家二少爷,要娶一个妓女为妻,这传出武林,得闹多大笑话?父母那边又怎么交代?但,他心中又隐隐觉得,假若今天放过这名女子,日后必将后悔。这不是感情面的依归,而是现实面的考虑。这女子,世间难寻。

唐二少沈吟道:“你是聪明人,我就不跟你俗套,你的身份,顶多只能当妾。”

翠环淡淡道:“反正也会被我弄死,何必多害人命。”

她这话说得不愠不火,但唐二少清楚,她说得出,作得到,让她进门,那也是祸患。

翠环又接着道:“我若作正妻,你纳多少妾,我都不过问。”

唐二少沈吟半晌,问道:“你到底图什么?”

翠环道:“这里出去的姑娘,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嫁给大户人家当妾,养在深闺大院,生几个孩子,老死在里头。”翠环替自己斟了酒,一口喝下,道:“这不是我的结局。”

唐二少明白了,翠环要的不是当个大少奶奶,她有一座山要爬,自己非但不是她的终点,还只是她的起点。

也许是天意注定,否则自己偏偏就敲了翠环的门?不,其实也不是,唐二少心想,翠环一直在等待机会,她总会等到机会的,就算不是自己,翠环也会从群芳楼中爬出,爬向她的山顶,或许说,当天敲的是翠环的门,才是自己的运气,否则,早已死在抚州了。

也好,唐家的规矩,传贤不传长,其他兄弟可没这么好的贤内助。

唐二少对着翠环一笑,点点头。

月色下,两人举杯。

第二天,唐二少搀扶着翠环上马,这是翠环第一次骑马,她不熟,但没有一点害怕的神色。

往四川的路上,唐二少问翠环:“我刚认识你时,你很爱笑,自从我帮你赎身后,怎么就没见你笑过。”

翠环冷冷回道:“我这辈子所有的笑,都在前二十年卖光了。今后,我不用对着人笑了。”

唐二少哈了一声,纵马疾驰。他想,老爹会喜欢这个媳妇的。

果然,从此之后,很少有人再见到翠环笑了

武林中人给他个外号,称她为“冷面夫人”,一个不会武功,不会用毒,甚至不姓唐的女人,执掌了四川唐门三十余年。

第三十五章 嫌疑

冷香院的房间里,唐孤站在原地,怒不作声,只是狠狠盯着坐在椅子上的唐绝。唐绝避开他眼神,过了会,道:“坐下吧,一直站着多难受。”

两名劲装卫士持刀走上,正要挟持唐孤坐下,忽地房门一阵响,唐锦阳推门闯入。他走得甚急,众人都吃了一惊,只这一瞬间,唐孤左右肘齐向后撞,撞开那两名壮汉,急转过身,飞起一脚踹向挟持唐奕那卫士腰间。他是唐门这一代武功最高的人,虽已年届耳顺,功力不减,这一脚用尽全力,直将那人踢得内脏迸裂,飞撞在挟持唐柳那卫士身上,竟连那人也被撞倒。同时,唐孤右手一甩,一颗铁蒺藜脱手飞出,唐门暗器之术天下闻名,这一下正打在挟持唐少卯那名卫士额头上。那人脖子向后急仰,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再也不动,再细看,那铁蒺藜已插入额头之中。头盖骨本是人体最硬的一块骨头,铁蒺藜竟潜入额头当中,可见力道之强。但这却还不是这名卫士的死因,而是这铁蒺藜力道太强,打得他颈骨断折,当场毙命。

唐孤顷刻间杀两人,伤三人,又退到唐奕等人身边,喝道:“快起来!”

不料唐奕等人竟不起身,只是从怀中取出药丸服下。唐孤这才醒悟过来,问:“你们中毒了?”

唐柳道:“是三分媚。他们逼我们吃的。”

这三分媚是唐门用的迷药之一,口服见效,服用后虽然神智清楚,却是全身酸软,难以行动。只是效力虽快,去得也快,仅能维持一个时辰。发明此药的唐门先人性好渔色,研发此药作**妇女之用,故取此名,这名先人也因此遭祸而死。

唐门擅用毒,门人自也带有解毒药丸。唐柳三人虽然服下解毒药丸,要等药力疏散最快也要半刻钟时间。这半刻钟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唐孤环顾周围,犹有二十名卫士持刀戒备只待唐绝一声令下。

此刻若动起手来,唐柳等三人全无还手之力,唐孤纵能自保,也护不了唐柳三人周全,最后即便杀出重围唐柳三人也要死。

然而唐绝若不下令,唐柳三人具是唐门这一代中好手,虽不若唐孤功力精深纯厚,也非寻常三五卫士所能制服。他们这次被擒,纯是中计遭伏,并非真是无能,若真无能,冷面夫人怎会委以重任?一等他们恢复,唐绝便再也擒不住他们,冷面夫人的计划便要全盘落空。

唐绝明白这情势,唐孤也明白这情势,在场众人都明白这情势,除了一人。

唐锦阳不解问道:“这……怎么回事?爹,发生什么事了?”他一闯进,又见刀兵,又见七叔暴起杀人,直是心惊胆跳,摸不清头绪。

唐孤喝道:“锦阳,抓住你爹,要不我们都得死!”

唐锦阳看看父亲唐绝,又看着七叔,他向来敬畏这个严厉不苟言笑的叔叔,却也不敢真对自己父亲动手。他虽不聪明,也已猜知有大事发生,只是不知自己该站在哪边。

唐绝叹口气道:“我是怎么生了你这个胡涂孩儿啊……”此刻他竟希望自己儿子真能动手将自己擒下,就算称不上明辨局势,起码也是杀伐果断,掌握局势,而不是愣在原地,更让人瞧不起。

唐孤沉声道:“那你动手吧。”他挺胸傲立,望着他的二哥……这一辈的兄弟中,与他最相善的二哥唐绝。

他小唐绝十一岁,是四姨太所生。他刚懂事时,年纪最长的三名兄长已十六七岁,开始帮着打理门派中的事务。唐门传贤不传嫡,他们都有志向,对这名异母幺弟难免少了关照,以唐门的权势,能照顾他的下人多了去,也不用费这个心。

他母亲体弱,长年卧病,靠着唐门特制的药方跟珍贵药材续命,却也只捱到他七岁那年。那日早上,母亲怎么叫也叫不醒,他慌了,大喊大叫。父亲闻讯来到母亲病榻前,拍拍他的肩膀,叫他要坚强,他懵懵懂懂,但也猜到母亲不会醒了。他不想人看到他哭,绕了几个院子想躲起来,唐门的庭院很大,他才七岁,绕着绕着就迷了路,也不知来到哪家院子。找不着出路,他忍着眼泪,就蹲在池塘边,又怕人发现,更是委屈。

有名少年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他抬起头,认得是二哥唐绝。

“你怎么跑到这来了?”二哥问着。唐孤拧着一股倔强气,扭过头说没事。

唐绝看着唐孤,想了想,指着一个房间:“那是我房间,我要出门办事,一时不会回来。你要是想哭,盖上棉被,没人听得见。”

唐绝说完就走了,他照着吩咐,进了唐绝的房间,躲进被窝里,咬着被角,浑身颤抖,用力地哭了一场。

那天之后,唐绝就是他的亲兄弟,比所有兄弟更亲的兄弟。

唐绝嘴角微微抽动,他本该开口,也不得不开口,但那句“动手”一时却喊不出来。

唐柳等三人也不敢开口。时间站在他们那边,却不站在唐绝那边,他们宁愿唐绝犹豫,也不要他一时心乱做出决定。

僵持的气氛仍在蔓延,空气彷佛有了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在场众人的生死全在两名老人的一念之间,生死之局,只待一声令下。

或者,另一个打破僵局的人。

一名侍卫跑了过来,喊道:“不好了,太夫人摔倒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唐绝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那侍卫道:“老夫人才说有大事宣布,刚点上长命香,就从梯台上摔下来,晕了过去,还……不知道情况。”

唐少卯忙问道:“老夫人还没宣布继承人?”

那侍卫道:“没听说这件事。只是外面围了好多五毒门的弟子。”

这下变生突然,众人又把目光聚集在唐绝身上。冷面夫人突然倒下,继承人还没宣布,唐柳众人还无法动弹,这事如何了结?杀,或者不杀?

唐孤忽然大踏步走向门口。

“你想去哪?”唐绝问。

“去看嫂子。”唐孤头也不回地离去,似乎将这三名侄子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唐锦阳问道:“爹,现在怎么办?”

唐柳等人屏着气息,又焦急地看着唐绝,只见他似在沉思,过了会,才说道:“你们晚点过来,看看太夫人的伤势怎样。”

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颗五里雾中从朱门殇的袖口袋中掉了出来,缓缓滚动着。

朱门殇只觉得脑袋一阵晕眩,还来不及细看冷面夫人伤势,就听到周围有人大喊:“长命香里被人下了五里雾中!”他刚宁定心神,正要取出解毒丸,一道凌厉的掌气劈了过来,急忙退开,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一口气几乎转不过来。他知道这是高手所用铁砂掌,又听到沈玉倾的声音喊道:“别伤人!”他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一道黑影从眼前掠过,后领一紧,双脚腾空,已经被人提起,抬头一看,一名壮汉正抓住他衣领,正是唐门八卫之一,刚才的劈空一掌料想也是他所发。他正要开口,那壮汉手起一掌,又往他胸口拍落,掌未着身,已觉劲风扑面,气息不顺,这掌下去不死也要重伤。他扭身想避,却丝毫动弹不得,只能闭目待死。

忽闻啪的一声,那壮汉威力无俦的一掌竟被斜斜拍开,朱门殇定睛一看,竟是沈未辰抢到。沈未辰见对方动手,只怕朱门殇有失,立即飞身来救,于这电光火石间及时赶上,斜刺里拍出一掌,截了壮汉掌力。

沈未辰一击得手,仍不放松,右手成剑指戳向壮汉右边肩窝,要逼他放开朱门殇,左手同时拉住朱门殇胸口衣襟,向左一分。

那壮汉仍不放手,劈掌相迎,想以功力压过沈未辰,掌指相对,同时嘶的一声,朱门殇胸口衣襟碎裂,人从衣服中掉了下来。那大汉只觉手上一轻,虽然一步未退,朱门殇已被沈未辰救了出去。

众人都咦了一声,那大汉是唐门八卫之一,今年四十二,姓雷名刚,外号“赤手裂风”,当真人如其名,一手铁砂掌已练至化境,出手如风雷并行,寻常领了侠名状的侠客三招也接他不下,沈未辰这样一个娇滴滴、仙子一般的美人竟能在两招中从他手中夺人,虽说雷刚未必尽了全力,但这能耐也着实惊人。

雷刚并未追击,回过头去,见他的同伴已抱起冷面夫人。朱门殇见状,忙抢上喝道:“你干嘛!快将她放下,别碰她!”那人冷喝一声道:“退出!”说完其余六人成圆,护在抱着冷面夫人那人周身,由雷刚开路,冲出了祠堂,显是训练有素。

沈未辰此时也觉头晕,知道室内充满迷香,拉着朱门殇退了出去,犹听得朱门殇骂道:“快将老夫人放下!娘的,快放下!”

那唐门八卫当中唯有雷刚与另一名留下,拦住了朱门殇与沈未辰。两人脸色铁青,朱门殇见其他六人抱着夫人冲出院子,底下数百唐门中人如波开浪裂,让出一条路来。六人来到门口,大门已经关上,六人纵身一跃,整齐划一,同时跳了出去。

朱门殇见他们走远,大怒道:“老夫人刚摔着,还没诊断,你们这样乱动是要加重伤势!你们这群白痴!快闪开!”

那两人巍然不动,恍若未闻。朱门殇转过头对唐绝艳道:“快叫他们让开!”却见唐绝艳同样眉头深锁,不发一语,唐惊才则是一脸讶异。他见两人神色有异,正自纳闷,又听沈玉倾沉声喝道:“朱门殇,你下来。”

他自与沈玉倾结伴同行以来,沈玉倾礼貌备至,从未直呼他姓名。他知道必有大事,顺着小八的目光转过头去,见祠堂当中,就在方才被扯下的衣袖旁,躺着一颗紫色药丸,此刻看来竟有些显眼。

他一阵天旋地转,冒了一身冷汗,突然觉得头好痛。

沈玉倾又大声喝道:“唐门多的是大夫,你还想干嘛?还不下来!”

朱门殇故做镇静,转身道:“下来就下来,不让我医就算了,希罕吗?”

八卫中另一人闪身绕到他面前。朱门殇打量了他一下,见他腰悬一把宽刀,若唐门八卫功力相仿,那自己决计闯不过,只得道:“借过。”说着侧身要过,那人又挡了过来。

唐绝艳冷冷道:“崔笑之,抓住他。”

那腰上悬刀的卫士便是崔笑之,他右手握住刀柄,左手便去抓朱门殇。沈未辰推了朱门殇一把,将他推至外围,沈玉倾同时跃上,说道:“这是我客卿,手脚不干净,偷了东西,我回去自会责罚。若有什么误会,还请容他解释。”

唐惊才也劝道:“小妹,沈公子是青城贵宾,朱大夫是好人,没理由害太婆。”

唐绝艳道:“姐姐,这里是唐门,是不是误会,是唐门要查,不是青城要查。”

又听到几个脚步声接近,众人转过头去,是唐锦阳与唐孤赶到,稍后方是唐绝。唐绝脚步虽急,只是年事已高,不如唐孤与唐锦阳便捷。

唐锦阳急问唐惊才:“你太婆哪去了?”

唐惊才道:“八卫把太婆带走了,应该回房去了。”

唐孤望向大殿,一走入便觉一股异味入鼻,脑中一昏,沉声道:“五里雾中?”又见地上朱门殇的袖袍与药丸,他弯下腰去看了看,站起身喝问道,“谁的?!”

众人目光一齐投向朱门殇。

唐孤走向朱门殇,沈玉倾怕他动手,向侧边踏了一步,挡在唐孤面前,说道:“在下沈玉倾,这是我客卿,还请前辈听他解释。”

沈未辰也向前踏上一步道:“这事跟朱大夫没关系。前日大少爷带大哥与我去内坊看药,我瞧着这药有趣,嘱咐他偷了两颗”说着她从怀中取出另一颗药丸,说道,“当时偷的两颗,朱大夫留了一颗,我自己留了一颗。老夫人的事跟他没干系。”

沈玉倾也道:“朱大夫连着养病两日,几乎足不出户,怎有办法下毒?”

唐孤转头问唐锦阳道:“有这回事?”

唐锦阳忙道:“是有这回事,七叔,这几人……”他话没说完,唐孤不等他说完,直接道:“我晓得他是谁。”唐锦阳被抢白,不敢回嘴,甚是尴尬。

唐孤上上下下打量朱门殇,问道:“你有病?什么病?”

“一点风寒,不碍事。”朱门殇不说唐绝艳对自己下毒之事,不知为何,总觉得说出此事对唐绝艳不利。至于自己为什么要为唐绝艳隐瞒,大概是为了沈玉倾此番来唐门的使命吧。

此时唐少卯、唐柳、唐奕等人也赶到,向唐锦阳打听了状况。唐奕道:“我前些日子见你,你还无病容,怎么又说病了?”

唐柳也道:“你是大夫,还是神医,一点风寒能让你两天出不了房门?你莫要说谎,我招来下人,一问便知。”

朱门殇一时语塞,唐孤看出他神色有异,沉声道:“你在隐瞒。若无隐情,怎么不说实话,难道是心中有鬼?”

沈玉倾见唐孤语气逼人,心中更急,又不知朱门殇为何隐瞒。他怀中揣着一支火箭,随时可招青城门人进来,可这两百余人在唐门地界又有何用?单这院中便有五百唐门宗亲,何况还有两千禁卫,整个灌县还有三千多唐门的门人子弟,十个换你一个都不用找零。

唐孤冷冷道:“你再不说实话,纵使得罪青城,我也收你性命。”

朱门殇道:“你既然不信,多问也无用。我要真是凶手,你杀了我不就断了线?”

唐孤仰头向天,冷冷道:“这里是唐门,就算沈庸辞在这也保不住你,何况他儿子?我也不用杀你,先废你一只手。”

他说动手就动手,伸手去抓朱门殇肩头。这一抓甚是神速,比起雷刚有过之而无不及,朱门殇还看不清什么,只觉肩膀一痛。猛然间又有一只手搭在唐孤手上,却是沈未辰抓住唐孤手掌,使尽扳动,以免唐孤捏碎朱门殇肩膀。沈未辰虽有天赋,功力终究不如唐孤深厚,显得甚是吃力,一面说道:“七大爷……莫冲动。他是大夫,断了手,便废了医术。”

此时由外人看来,便似唐孤抓着朱门殇肩膀,沈未辰抓着唐孤手掌,浑不知两人正在较劲。若是平时,沈未辰要逼退唐孤,就得出手攻敌,逼他放手后撤,只是这一出手,便是众目睽睽之下主动攻击唐门要人,此后交恶那是必然。

朱门殇只觉肩膀压力沉重,痛得冷汗直流,想要运劲反抗,却觉胸口气闷难当,原来刚才雷刚那一掌虽未打实,已让他内伤。他知道沈未辰为难,可惜身上银针不在,否则一针刺出,唐孤便要放手,那时便一肩担下这罪责又有何妨?

沈玉倾知道沈未辰若不反击,势必无法逼退唐孤,若是动手,那是明目张胆地与唐门为敌,于是走上前,伸手搭在唐孤臂弯处,说道:“七爷莫急,且让我再问问,若真有隐瞒,青城绝不徇私,将人交给唐门处置。”说着伸手一扳。他扳的是唐孤臂弯处,又潜运真力,看上去便是劝架一般。兄妹两人连手,唐孤非得松手不可,这软硬兼施,也给足唐孤礼数。

不料唐孤冷笑一声,另一手又去抓朱门殇肩膀,这一动手,势必非得动武方能化解。沈玉倾料不到他如此刚强,心想:“拼着与唐孤撕破脸,之后再来补救,也不能让朱大夫废了手臂。”他正要动手拦阻,唐绝艳忽地开口道:“我对朱大夫下了毒,让他躺了两天。”

唐孤转头看向唐绝艳,唐绝艳接着道:“他怕丢人,所以不敢说。”

唐孤冷冷问道:“好端端的,你为何要下毒毒他?”

唐绝艳道:“他得罪了我。怎么得罪的也不用多说了。”

唐惊才也道:“我昨日见过朱大夫,他脸色确实是中了毒无误,我确认过的。”

沈玉倾道:“两位小姐都说了,可证明朱大夫清白,还请七爷高抬贵手。”

唐孤冷哼一声,放开手来,唐锦阳埋怨唐绝艳道:“你怎么对客人如此无理?当真刁蛮!沈公子,这丫头我是管不住了,还是……”

唐绝艳冷哼一声,喝道:“闭嘴!”

唐锦阳被女儿喝叱,先是一愣,又道:“你怎么对你爹如此无礼!”

唐绝艳道:“太婆受了暗算,还不知生死,你做儿子的不去看,反倒讲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还放着太公在这里罚站,要说不孝,还轮不到我。”

唐锦阳被她抢白一顿,又看向唐绝,见父亲仍站着,忙骂道:“快搬张椅子给太公坐,发什么呆啊?”几名侍卫听了吩咐,这才去搬了椅子过来给唐绝坐下。

沈玉倾道:“七爷,是舍妹调皮胡闹,让我这朋友偷了药。他护友心切,又怕丢人,不敢吐实。老夫人的事当真与他无关,还请七爷见谅。”

唐孤环顾四周,见五毒门的门人围在周围墙上,怒喝一声道:“这些又是什么人?祠堂不准见刀兵,通通给我拿下!”

他向有威仪,一声令下,那五百多名唐门宗亲有些便要动手。

唐绝艳喊道:“且慢!”

她这一声虽然清脆,却极响亮,在场众人都听到了。

唐绝艳道:“她们是老夫人请来的客人,刀兵是老夫人准带的,谁也不能动。”

唐孤冷冷道:“先抓起来,等嫂子醒了再发落。”

唐绝艳道:“客人便是客人,不是七叔你想发落谁就发落谁。难道太婆还没死,七叔就可以先做主了?”

唐孤冷冷道:“轮不到我做主,难道你来做主?”

唐绝艳道:“太公还在,照辈排序,也是太公做主。还是说,七叔你掌了卫军,这唐门就归你管了?”

这下局势又变,没人想到唐绝艳竟公然与唐孤叫板,沈玉倾却猜到唐绝艳不得不如此。五毒门显然是冷面夫人的帮手,与唐绝艳关系匪浅,唐孤要翦除唐绝艳的助力,唐绝艳若不出声,只怕在唐门势力更薄。这样想来,唐绝艳说出自己对朱门殇下毒,表面上看来似乎与青城不合,但反过头想,也可能代表与青城早通款曲,这要看唐孤怎样判断,是好是坏,殊为难料。

他遇到难决之事便想求助谢孤白,不由得看向他那方,只见他正与小八窃窃私语。小八望向这边来,谢孤白也随之望来,摇摇头,似在示意他不要表态。

又听唐少卯道:“二丫头,你怎么这样对七叔说话?论辈份,你小了两辈,论身份,你不过是刑堂助掌,还是奕弟的下属,谁给你这样的胆子没大没小?”

唐绝艳冷冷道:“我的胆子是太婆借的。今日谁要是干了逾矩的事,那便撕破脸来瞧。”

唐柳道:“你撕破脸?凭什么?就那五十个人,还是哪来的帮手?你是不是姓唐都不知道。”

唐绝艳猛地欺上前去,啪的一声,甚是响亮,竟是当众打了唐柳一巴掌。唐柳猝不及防,没料到她真敢以下犯上,只觉脸颊湿润,伸手一摸,竟流血了,怒道:“你……你……”他正要骂人,突然觉得脸颊热辣,咬字不清,说道,“金敢达呕!”他本想讲竟敢打我,说成了金敢打呕。

众人见他讲话滑稽,虽然场面险恶,有些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见众人嘲笑,更是恼怒,喝骂道:“补谆消!补谆笑!”这两句话一出,底下笑声更大,连谢孤白也不禁莞尔。

原来唐绝艳指甲中藏毒,打他巴掌时,小指在他脸颊上一刮,毒粉渗入。那是麻药的一种,唐柳本要说话,无奈口舌不便,想说又怕惹人嘲笑,只得怒目以对。

唐惊才忙上前检视,埋怨道:“小妹,柳叔也是长辈,你不该动手打人。”

唐绝艳道:“奕叔你是刑堂堂主,我就问你一句,无端污蔑唐门血脉,该当何罪?”

唐奕被他一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假做没听见。

唐绝艳接着道:“今天就在祠堂面前,对着列祖列宗,别用没凭没据的风言风语辱没唐家人。你要说我不姓唐,爹!”她转头看向唐锦阳,冷冷道,“谁给你戴的绿帽,你也说个人出来,好让我认祖归宗去!”

唐锦阳道:“唐门这么多侍卫,好几个看着你娘,谁知道你是哪来的野种?”

众人都曾听过关于唐绝艳的流言,只是见唐锦阳这样当众承认自己戴绿帽,还不知道是谁戴的,都不禁摇头苦笑起来,不少人发出讪笑声。

唐锦阳听见有人嘲笑,转头道:“怎么,我说错什么了?他娘就是嫌弃我,哼!她也不过是个妓女,我还瞧不起她呢!”

他刚讲完“妓女”两字,底下顿时噤声,再无一句笑语。唐锦阳一愣之后,忙道:“我……我不是看不起妓女,我是……我是看不起她娘。因为,她娘,唉……”他越想辩解,越是词穷,一时语塞。

坐在一旁的唐绝摇头道:“要不是我亲眼见着你从娘胎里出来,我真不信你是她儿子。”

唐孤冷冷道:“你倒是刁蛮,无所谓,你说要怎地?”

唐绝艳道:“现在该如何,应该问太公。”

唐绝讶异道:“问我?”

唐少卯道:“太公早不管事,多年来从未掌政务,太夫人受了伤,怎么会是他掌事?”

唐绝艳冷笑道:“那是七爷掌事吗?您说一声,底下的人附和了,那丫头我也不好说话。您掌兵又掌权,谁还敢说话,太婆要是有事,更没人能说话。”

唐孤道:“你想挤兑我?二丫头,你还嫩着。我便代掌了又如何?你那五十人,要跟我卫军两千人对抗?”

众人都知唐孤脾气最是刚烈,越是来硬的他越不屈服。沈玉倾心想,唐绝艳这一步棋可走错了,唐孤若是问心无愧,大可之后还政于继承人,若是问心有愧,唐绝艳更无机会。

忽地两条身影自底下跃上,原来是严青峰与孟渡江两人。只见严青峰拱手道:“七爷好,诸位大爷好,在下严青峰。”孟渡江也道:“峨眉孟渡江。”

唐孤冷冷道:“又关你们华山、峨眉什么事?”

严青峰道:“太夫人中毒受伤,显是为奸人所害,此事没有水落石出,在场众人都有嫌疑,在下认为有嫌疑的都当不得掌事。”

唐孤道:“若是不听你的话又怎地?老严想来唐门跟在下输赢?还是替你未过门的媳妇出头?”

孟渡江道:“在下也认为此事不妥,毕竟瓜田李下,惹人非议。七爷对唐门的贡献众所周知,何苦惹这一身腥?若是有人前往昆仑,向齐盟主陈情七爷得位不正,岂不又惹风波?”

唐孤脸色一变。原来昆仑共议中还藏着一个规矩,得位不正,七派共击。说是七派,那是因为崆峒情况特殊,铁剑银卫不出崆峒地界。这条规定自是保卫九大家原本继承者的权力,以免为人所篡,有了这条规定,外人便难生乱,同时也保障了其他门派的继承权。

严青峰是华山嫡子,孟渡江是峨眉首徒,连沈玉倾都是青城少主,他们都有权力上昆仑陈情。尤其严、孟两人,痴迷唐绝艳,若是唐孤代掌事,冷面夫人真的罹难,无论接着传位给谁都会引来风波。

一直默不作声的唐飞也起身道:“他们虽是晚辈,说得也是有理。老夫人受了暗算,在场众人都有嫌疑,不厘清真相,谁来执掌都有问题,除非接位的人绝无嫌疑。”

唐少卯怒道:“飞弟,你是说我们都有嫌疑?”

唐飞道:“我是说我们,包括我在内。没嫌疑的人这场中大概没几个,就连沈公子、严公子,甚至二小姐都有可能。”

唐锦阳道:“那谁来代掌事?我爹吗?”

唐奕道:“二伯早不管事了,现在诸事繁多,他能管?”

此时众人都已看出来,唐奕、唐柳、唐少卯具是一派,要孤立唐绝与二小姐。唐孤看似帮这三人,却又不像,他与唐绝手足情深,唐门上下皆知,似乎反的只是二小姐。至于二小姐,他与唐孤叫版,大小姐与唐绝都是一语未发,只怕也不是一派。此时云里雾里,局面比中了五里雾中还要五里雾中。许多人不由思索要站哪边才不会错了注。看冷面夫人之前的布置,只怕传闻是真,她真要传位给二姑娘,只是她还未宣布就倒下,这事可就胡涂了。

唐锦阳又问:“那还有谁是没嫌疑的?”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若说所有人当中最没嫌疑的那个,只怕唐锦阳嫌疑还比唐绝少些,只因大家都知他没那个胆量,更想不到这计策。当然也有人心想,说不定唐锦阳愚者千虑,只此一得,做了之后也没后手,看上去便无嫌疑。

唐锦阳见众人目光看向自己,猛地一拍大腿道:“没错,我这么孝顺,自然没有嫌疑!我又是娘的儿子,由我当掌事,理所当然,理所当然!”

他心心念念数十年,终于有机会当上唐门掌事,自是乐不可支。

唐孤道:“就让你爹当代掌门,如何?”

唐奕、唐柳都知唐锦阳是个草包,易于掌控,让他当代掌门,还不被自己摆弄?唐奕先开口赞成。唐柳说话不便,只是拼命点头。唐少卯想了想,也道:“我信得过锦阳堂哥。”

唐飞道:“大丫头二丫头,你们怎么想?”

唐惊才摇摇头道:“我没意见,叔伯们做主就是了。”

唐绝艳道:“爹要做主也行,只是大事上还需等太婆醒来才能决断。你若是轻断大事,太婆醒来,怕你难受。”

唐锦阳心想:“娘年纪这么大,怕不要将息一两个月,我即刻把你嫁出去,人都到青城行了房,还能退货不成?”当下道,“那当然!”

唐奕道:“你先让五毒门的退下。”

唐锦阳大声道:“巫门主,你们都退下,到外院等候发落!”

他虽下号令,五毒门的门徒却分毫未动。他颜面挂不住,正要开口,只听唐绝艳道:“巫门主,代掌门叫你们到外院等着。”说完又补了一句,“这里是唐门,你们不能待在这,去跟青城派的人同住,等候消息,懂了吗?”

巫门主这才道:“领令。”一行人从屋檐跳下,只听得外头脚步声急踏,已是去得远了。

五毒门来此的门徒不过五十余人,唐绝艳这嘱咐自然是要青城保护她们,沈玉倾知她用意,心想:“莫怪冷面夫人如此器重二小姐,确实思虑周密,判局果决。”

唐少卯道:“代掌门,还有一人不能放走。”

唐锦阳问道:“谁?”

唐少卯指着朱门殇道:“既然说人人有嫌疑,这人无故偷了五里雾中,老夫人就中了五里雾中,有这么巧的事?”

沈未辰道:“是我让他偷的。就这两颗,我能作证。”

沈玉倾也道:“卯爷是怀疑青城了?”

唐少卯道:“不敢,想来青城不会无故插手唐门家事。只是这人是客卿,又是年富力壮的男人,谁知是不是受了什么蛊惑,无意铸成大错。再说,他既然能偷两颗,怎知不能偷三颗、四颗?这真相还要查清。”

他这话影射唐绝艳勾引朱门殇,要朱门殇下毒。底下众人也想,以唐绝艳姿色,确实有此可能,更有不少男人想,换作是我,只怕也会乖乖听命。

沈玉倾道:“在下可为他作保。”

唐孤冷冷道:“若是有人到青城暗算了沈掌门,不知沈公子愿不愿意让老夫帮嫌犯作保?”

沈玉倾一时语塞。唐孤此言在情在理,自己要保朱门殇,实是无理。但朱门殇不过是个客卿,不像自己有青城当靠山,方才唐孤当着他面尚且要强行废他双臂,何况落入牢中?可自己此番为联盟而来,也不能恫吓对方,破坏关系。

他正两难间,朱门殇拉了他衣服,向前站了一步,道:“我问心无愧,让他们带去便是。”

沈玉倾皱起眉头,实是无计可施,只得说道:“委屈你了。”

朱门殇眉毛一挑,道:“就不知道唐门的牢房比起点苍如何,能不能教我认了杀岳爷爷的罪。”

他当此之刻还能说笑,连自己都佩服起自己来,不由得嘴角微扬。

唐孤道:“把他押下,送入牢中,稍后再审。”

两名侍卫上前,押了朱门殇要走,沈玉倾低声在他耳边道:“别担心,我会救你。”

朱门殇哈了一声,跟着侍卫走下,临走前不禁回头看了唐绝艳一眼,只见她眼神坚毅,仍注视场中变化,未再看向自己,不禁有些落寞。

唐锦阳道:“接着便要追查是谁暗算太夫人。众人权且散去,等我探视完太夫人,有了凶手消息,自会昭告唐门上下。”

众人正要离去,唐绝忽道:“慢点慢点,你们都讲完了?讲完了,换我有话要说。”

众人停下脚步,又望向唐绝。

只见唐绝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缓缓说道:“老太婆祭祖之前给了我一封信,说她若有不测,信里头就写着继承人的名字。”

这话虽短,却震惊全场,众人皆是目瞪口呆。一时间,五百多人鸦雀无声,偌大祠堂静得针落可闻。

第三十六章 本钱

唐奕在议事厅上来回踱步,显得甚是焦急。唐柳脸上敷着药布,仍不停嘀咕咒骂着唐绝艳,此时余毒未消,含糊不清没人听得懂。倒是唐少卯显得气定神闲,要了茶水跟一盘金钱桔。唐奕见他清闲,认不住问道:“往常你不是最有办法?想到怎么应付二丫头了?”

“没。”唐少卯说着,像是浑不在意,举起茶杯轻轻品了一口,又放下,过了会才道:“等七叔他们回来再说。”

唐少卯是兵堂的堂主,名义上掌管了唐门的兵权,实则却是文职。唐门的家族习性是九大家之最,兵堂只负责唐门辖下的兵务与人事,实际的兵权远不如掌事的一句话。冷面夫人于兵权掌控更是稳固,重要人物均亲自考核任命,唐少卯虽有发言权,多半只是名目上走个过场罢了。

虽然兵堂无实际兵权,但仍掌管唐门上下所有兵务,唐门有多少子弟,分布所在,装备配给,领头者性格能耐,唐少卯自是了如指掌。他年轻时风流英俊,才思敏捷,据说养了颇多情妇。他向来以办事干练、足智多谋自矜,是唐门的智囊之一,祭祖大典遭擒一事实是他生平的奇耻大辱。

唐奕见他没有想法,又问:“你觉得老夫人这一摔……伤势……怎样?”

唐少卯道:“瞎猜不如去摸门道,你怎么不去老夫人房里问安?”

唐奕怒道:“你这不是说废话!我们不刚被八卫给赶出来了?剩下七叔跟锦阳堂哥在等消息。”

唐少卯道:“既然知道了,等消息吧。”

过了会,唐孤铁着一张脸,与唐锦阳一同走入。唐奕忙上前问道:“七叔、堂哥,怎样了?”

唐锦阳怒道:“大夫进去了就没再出来,那八卫死守着门口,连我爹都不给进去。我跟七叔等了大半天,等不到一点消息,要不是看在娘的面子上,早派人把他们给擒下了!”

他说着,走到议事厅的主位上坐下,俨然一副掌事的模样,唐少卯轻轻咳了几声,唐锦阳不解问道:“少卯怎么了?喉咙不舒服?”

唐少卯道:“是啊,最近嗓子有些哑,吃点桔子养喉咙。”

唐锦阳道:“少卯兄可得保重,以后唐门需要仰仗你的地方多着呢。”

众人见他点不透,目光都看向唐孤,唐孤看似并不介意,坐了首席。唐锦阳道:“娘受了伤,现在不知道状况,唐门上下一堆事情要办,那是百废待举,大家暂时,嗯……”他想了想,问道,“兵堂有什么事吗?”

唐少卯道:“也没什么大事。所有公文都放在太夫人书房,代掌门有空去批示就是。”

唐锦阳又问道:“那刑堂……有事吗?”

唐奕道:“一切照着规矩,最近的大事也就段家寨那件事,都正法了。”

唐锦阳道:“嗯,很好,没事了。那工堂……”

唐柳道:“咩事咩事,都咩事。”他口齿仍是不便,讲话有些大舌,实不愿多丢这脸。唐锦阳又要问账房,没看到唐飞,问:“飞堂哥怎么没在这?”

众人面面相觑,唐孤冷冷道:“这当口又不是议事,当然没人通知唐飞,你犯什么胡涂。”

唐锦阳一愣,道:“可……唉……唐门这么多事,我刚接任代掌,当然得了解了解。柳堂哥,派个人通知飞堂哥过来议事。”

唐柳最是不想开口,听他吩咐做事,翻了个白眼,也不理他。唐孤道:“你是打算在他面前把二丫头的事也给议了?”

唐锦阳一愣,道:“这不好,我也不知道飞堂哥站哪边。瞧他模样,好似打算两不相帮似的。”

唐孤道:“难为你看出来了。既然不打算跟他说这件事,你叫他来干嘛?”

“我先叫他来问问账房的事,等要讨论二丫头的事,再叫他回去就是。”

唐孤怒道:“你不办事,兴许唐门还没事,你要办事,没事也给你办出事来!得了,讲正事!”

唐锦阳被他骂了一顿,不敢作声,只好道:“是!是!先说二丫头的事……”

唐孤挥手道:“慢!谈二丫头之前,我还有事要问。”说着,环顾周围众人。他目光如电,甚是凌厉,众人被他目光一扫,都觉心中一颤。他年纪虽老,威仪不减,虽只管着卫军,不掌政务,换作前朝年代也不过就是个羽林卫的缺,然而唐门自下而上,除了冷面夫人,最怕的便是这位卫军统领。

众人被他一瞪,都不敢说话,等了半晌,唐孤仍未开口。唐锦阳素来跟唐柳交好,给了他几个眼神,唐柳嘴角抽搐了几下,使个暗肘推了推唐奕,唐奕只是假装不知,一时大堂上鸦雀无声。

直等到众人心焦了,唐孤才伸出一根指头:“我就问一件事。”说到这,他又停顿了一下,见没人想要说话,这才接着道:“是谁对太夫人下的毒?”

他这话一出,众人又面面相觑,唐锦阳道:“这……肯定不是我,我向来孝顺……”

“那是谁!”唐孤大喝一声,道,“你们老实说出来,这话不传出门外,我还能从轻发落。你们要隐瞒,等我查出了,一家老小都难保!”

众人不敢作声,过了会,唐锦阳这才道:“柳……柳堂哥。”

唐柳看了他一眼,似是询问,唐锦阳这才说:“你就认了吧。”

唐柳大急,也顾不得嘴巴含糊,忙道:“不似我,不似我,你别信口雌黄冤枉我!”

唐锦阳道:“你是管工坊的,五里雾中都归你看,长命香又是你经手,你也不喜欢二丫头,不是你是谁?”

唐柳道:“你怎不说奕哥,二阿头当堂顶撞他!这几年的大事都给二阿头办了,他风头被抢,特别恨!”

唐奕骂道:“你把嘴里的屌吐出来再说话!满口都是尿骚味,胡言乱语!二丫头气焰嚣张,谁不是被她压着?她进你工坊要拿什么药就拿什么药,你不也管不住?”

唐孤又看向唐少卯,唐少卯犹豫了半晌,这才道:“七叔……我们原以为是你干的。”

唐孤怒道:“放屁!”

唐少卯道:“莫说我们没这胆子,这事前谁知道老夫人要宣布继承人?这几年大伙都只是揣测,哪料得到会有这一手。老夫人年事虽高,可身体向来健朗,这事来得突然,除了七叔你,没人有这本事。”

唐孤道:“看来是没人承认了?”他环顾四周,见众人都不说话,唐孤又道,“也罢,看这事怎么了结。你们保佑嫂子身体康健,若有个三长两短,二丫头就上位了,我倒是想瞧瞧她怎么收拾你们!”

唐锦阳道:“她又不姓唐,怎能让她上位?赶她走就是!”

唐奕道:“怎么赶?拿扫帚撵她出门?”

唐锦阳哑口无言,只得道:“想办法。她不过就是刑堂的副堂主,二十岁的小姑娘,还怕斗她不过?少卯,你向来足智多谋,想个办法吧。”

“我倒觉得你们大惊小怪。”唐少卯淡淡道,“若说谁毒害了老夫人这件事,那还得详细追查,要说对付二丫头,那倒不用挂心。卫、工、兵、刑、帐,五堂没一个人帮她,就算是飞堂兄,也不过就是两不相帮,她拿什么跟我们斗?峨眉不过就是唐门底下一个大派,摁死了,也不过出个声,向金慈师太道个歉。严非锡的四儿子连华山的大事都管不了,管得着唐门的事?青城那个,我瞧着是个正人君子,二丫头勾引男人那套在他身上不顶用,估计也不会帮。”

唐柳道:“老夫人醒来,她上位,老夫人有个三长两短,还是她上位,你什么也别做,就等她来收拾你。”

唐少卯道:“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她威胁不了我们,我们可以慢慢收拾她,从长计议。”

唐锦阳道:“怎么慢?说不定娘她明天就没事了。”

“如果只是轻伤,大夫早就出来了,起码也传两句话安定人心。我猜……”唐少卯道,“老夫人伤得不轻,恐怕暂时还是昏迷,三五天醒不来。”

唐锦阳惊叫道:“三五天?这么快?”

唐孤冷冷道:“你巴不得你娘别醒了是吗?”

唐锦阳慌道:“不是这意思,是……唉,就是……三五天能收拾二丫头吗?”

唐柳道:“老夫人跌的这一交不轻,就算醒了,一时也不能管事,关照不到二丫头。只是难免夜长梦多。”

唐少卯道:“我倒是有个快捷法子。”

唐锦阳忙问道:“什么法子?”

唐少卯道:“那名青城来的大夫。”他想了想,才接着道,“只要他咬定是受了二丫头的主使对老夫人下毒,全部的事都结了。我们再给二丫头一条路走,嫁去青城,或者受审,二丫头再倔也没得选,即便老夫人想翻案,也让她翻不了。”

唐锦阳喜道:“好法子!”

唐孤想了想,道:“唐奕,刑堂归你管,你处置。”

唐奕忙点头称是,唐孤这才道:“我去见二哥,看他什么打算。”

唐锦阳与这七叔一相处就不自在,忙起身相送。唐孤离去后,唐锦阳道:“没事了,大伙回去办公,该怎样就怎样,得齐心为唐门办事,晓得吗?”

唐少卯道:“还没完,有些事刚才七叔在,不方便说,现在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

唐锦阳瞪眼道:“还有什么事?”

唐少卯道:“老夫人如果安好,那是最好,可老夫人如果有个万一……”

唐锦阳骂道:“你咒我娘干嘛?”

唐少卯道:“谁敢咒老夫人,我是实话实说。如果老夫人真有万一,二丫头就要上,你们说,到那时,七叔是反还是帮着二丫头?”

唐锦阳道:“这不废话?七叔他……他……”他想了想,竟是没有把握。唐孤性格刚烈,反对唐绝艳继位,可也是最忠于唐绝夫妻,若木已成舟,是否会为大局着想反倒支持唐绝艳,谁也说不准,毕竟当年冷面夫人继位,唐孤的拥戴功不可没。

唐柳听出弦外之音,说道:“少卯你想说什么?直说吧。”

唐少卯道:“我是担心二丫头趁乱行刺老夫人。她狠毒狡猾,不可不防,得加派点人手保护。”

冷面夫人身边有八卫保护,想要行刺谈何容易?至于保护的人手,整个唐门多少卫兵?只要呼喊一声刺客,马上便有人来,除非唐孤要反,否则加派人手纯粹多此一举。反过来说,若唐孤要反,加派什么人手都是多余。

倒是唐绝身边,保护的人就没这么多了。

唐奕道:“这事我晓得了。府内的卫军是七叔管的,我同他商量商量。”

唐少卯道:“我也去活动活动,探些口风。”他摸着下巴,道,“二丫头想联外制内,可没那么容易得逞。”

众人各自起身离去,唐柳拉了拉唐奕的袖子,唐奕知道他有话说,先跟唐少卯同行,等唐少卯回到兵堂,又绕去工坊找唐柳,果然见唐柳正在等他。

“你方便讲话?”他比了比嘴巴,“别把冯京说成马凉,现时随便点乱子都会出大事。”

唐柳道:“好多了,没事。”休息了这一会,他总算恢复,又问道,“你觉得老夫人是谁害的?”

唐奕道:“我要知道,当场就把他拆穿了。总之不是锦阳堂兄,老夫人放个屁都能把他吓个半死,他没那个胆。”

唐柳道:“你不觉得老夫人倒下后,少卯话就多了?之前他虽也反对二丫头,可没出过什么主意,这当口反倒积极起来了。”

唐奕讶异道:“你是怀疑他?”

唐柳道:“你没听他最后那段话,明面上的意思是要我们保护老夫人,另层意思是说如果老夫人死了,二伯还活着,二丫头就上位了。这不是唆使咱们,要阻止二丫头上位,就得要……”他顿了一下,道,“我也不跟你遮遮掩掩,他的意思就是二伯不能活,要你跟七叔商量,把人手都调去保护老夫人,那保护二伯的人就少了。”

唐奕摇手道:“你别跟我说这话,我去找七叔商量保护老夫人的事,七叔自有定夺,卫军轮不着我来作主。我还得找那大夫晦气,先走一步。”

唐奕转身要走,唐柳又喊道:“要是二丫头被拔了,那你说谁会上位?你吗?”

唐奕回过身,正色道:“谁上都行,只要姓唐的我都服,就算是锦阳堂兄我都服。唐门百年的基业,不缺有本事的掌事,也没缺过乱七八糟的掌事,可唐门还是唐门,没少了一块也没多了一块。”

“这不是奕哥的真心话。”唐奕走后,唐柳心想,“走了二丫头,老夫人不会把位置传给锦阳哥,七叔已经老了,只能再找继承人。总之,有了空子,奕哥就有机会。”

至于自己,若是放弃,就不用蹚这浑水了。唐门,给女人管得够久了。



唐奕没去见唐孤,先去了大牢。朱门殇坐在地上,见了他,神色从容,打了招呼道:“要放我出去了吗?”

唐奕让人拉了椅子坐下,笑问道:“你怎么觉得我会放你出去?”

“我在青城就是这样,住几天就有人放我出去了。唐门总该比青城讲理些,查无实据,就可以放我出去了。”

唐奕道:“放你出去也简单,你从实招来,二丫头怎么让你下毒,谋害老夫人的?”

“放你娘的屁!”朱门殇骂道,“就说了跟我没关系,别往我这里塞罪名!”

唐奕使个眼色,四名壮汉抬了一个木造的笼子进来,约摸一人高,里头垫着几块砖头。朱门殇脸色一变,说道:“你想干嘛?”

唐奕道:“怕你不懂,这叫立枷,又称站笼,一般人站上一天就得死。”

朱门殇道:“我可是青城的客卿,沈公子是我好友!他是未来的青城掌门,你不怕坏了青城跟唐门的关系?”

唐奕道:“唐门也不怕跟谁交恶。你乖乖说,省掉受罪。”

朱门殇道:“说屁!没的事,我能说什么?”

唐奕道:“随便你怎么说,只要说二丫头是怎么勾引你,骗你帮她下毒,说得圆融就行。”

朱门殇已知对方铁了心要栽赃,正想着如何拖延,唐奕有心要他吃些苦头,挥了手,两名侍卫上前架住了朱门殇,把他押上站笼,又将他脚下砖头抽去。朱门殇勉强仅以前脚掌触地,脖子悬于半空,几欲窒息,仍忍不住破口大骂。

唐奕道:“省点口舌,留点力气,你还有得熬。”他话刚说完,一名侍卫快步走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唐奕大声道:“你回告沈公子,朱门殇是嫌犯,再来问一百遍我也不会让他见人,更不用想救他!”唐奕掌管刑堂,深知用刑三味,话一说完便起身离去。

眼下朱门殇受的苦还不够,且不忙着逼供。



严青峰望着坐在妆台前的唐绝艳。她正在梳头,那黑得发亮的乌丝衬着白得腻人的粉颈,诱惑十足,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他是华山掌门的四子,论身份也是尊贵的,但在掌门位置的竞逐上他落后三位哥哥太远,继续呆在华山,不是留在门派里就是领个闲差当富贵少爷,所以他决心出来闯闯,没想到最后竟然在唐门落脚。

他想要这个女人,没有一个男人不想要这个女人。妲己、褒姒,那些书上记载的足以倾国倾城的美人就该长这个样子,没有一分瑕疵,肌肤上连一块斑都见不着。他为这个女人痴狂,愿意用客卿的身份当一个护卫,只等着这个女人垂青。

有这种想法的男人多了去,只要她开一声口,他相信会有成百上千的男人为她死,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当她的客卿护卫。除了自己,还有另一个碍眼的人,来得比他早两年,但他连客卿都算不上,只是个标准的护卫罢了。

他看向身旁的孟渡江。峨眉不过是唐门辖下的一个门派而已,他也不过是个弟子,与自己世子的身份相比,云泥之别。但他还是厌恶他,非常之厌恶。唐绝艳的身边不该有任何男人,有他就够了,当然,他相信孟渡江也是这样想的。

或许那也是因为他知道,只有唐绝艳想挑的男人,没有男人可以挑唐绝艳。而对唐绝艳而言,容貌、身份、武功、聪明、财富,这些都不是她的标准。她的标准只有喜爱,而没人了解她的喜爱。

他连那个有着粗眉毛的朱大夫也跟着厌恶起来。他不能预测哪种男人会让她动心,所以他厌恶任何一个能被允许接近她的男人,这种不安全感,让他更对唐绝艳痴迷。男人,就是越掌握不到越想要的人,他相信孟渡江也是这样想的。

“出去吧,我要换衣服。”唐绝艳说得很简单,命令他,就像是命令下人一样。她对谁都是这样。在华山的那段日子,只有他呼喝下人的份,除了父亲,谁敢这样对他说话?

他还是退了出去,跟那个他厌恶的男人一起退了出去,同时带上了门。

唐绝艳没有把门掩实上闩,就在房里换了衣服。或许从门缝里头能看见乍露的春光,但他没有回头去看,那个讨厌的人自然也不敢。就是这样,她总是挑战你不敢做的底线,你可以用各种手段想要她,但你最后总是要不到她,除非她愿意。

“进来吧。”她喊道。

严青峰与孟渡江进到房里。唐绝艳换下了那身庄重的素服,回到她原本的打扮。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金边褛空开胸衫,配一条宝蓝薄纱披肩,跟一件开到腰际的叉裙,即便是青楼女子,也没人敢穿得如她这般妖艳。

“姑娘没见着太夫人吗?”孟渡江问。

该死,这个问题应该是由自己先问的。严青蜂看了孟渡江一眼,对方的眼神一样充满敌视。

“进去的大夫没再出来,太婆伤得不轻。”

“那朱门殇,不能留。”严青峰已经弄不清自己是出于嫉妒还是真心献策,但这话总是对的,“他熬不过刑,会把你招出来,只要招了,就算事后翻供也无用。”他淡淡说道,“杀了他。”



“朱大夫非救不可。”沈未辰自责道,“是我贪玩,不该跟他瞎起哄,偷五里雾中。”

自回到房中,沈未辰便不住道歉懊悔。沈玉倾皱起眉头,他不是个爱追究责任的人,此时责怪小妹也无用。其实朱门殇若真想索药,开个口,以他青城少主的面子,一两颗五里雾中不是问题,甚至更多都行。然而他也知道朱门殇的性格,讨不如偷,一来是不想求人,二来纯粹是贪玩。他行为失当,惹的这麻烦却着实不小,沈玉倾道:“现在骂你又有何用,怎么救朱大夫才是正事。”

“正事应该是联姻的事。”小八道,“我们可不是来闯祸的。”

沈未辰道:“你是说朱大夫不用救了?”

“朱大夫肯定要救,小八的意思是说,那不是咱们此行的正事,不可莽撞冲动。”谢孤白道,“得谋定而后动。”

沈玉倾道:“我向唐奕说了几次,还找了唐孤,他们不让我见朱大夫,这事可棘手着。”

沈未辰又懊恼道:“怪我不但没拦着他,还跟着玩上了。”

小八道:“我倒觉得,小姐这次是救了朱大夫。”

沈未辰道:“你这安慰不着边际,怎么还是我救了他?”

小八道:“朱大夫是有毛病的人,这性格改不了,即便你当下拦他,他也总能再惹出事来。若不是你让他多偷一颗五里雾中,今日只怕更加分辩不清。沈姑娘是帮了他。”

沈未辰苦笑道:“承您开解,谢啦。”她心想小八为安慰她,竟想出这歪理来,她仍觉自责,但对这番心意也是理解。

沈玉倾问道:“谢先生可有妙策解救朱大夫?”

谢孤白道:“我得想想。”

沈玉倾担忧道:“唐门不比青城,我怕朱大夫受大刑,这次吃的苦头定然不小,唉……”他叹口气。自知已将话说得轻了,朱门殇这次入牢,伤筋动骨都算是小事了。只是说得重了,又怕小妹更加自责。

众人正筹思间,忽听到敲门声响,众人眼神交换,心想:“难道是唐二小姐?”小八道:“我去开门。”

只见门外一名黄衫丽人,甚是美艳,却不是唐绝艳,而是她姐姐唐惊才。沈未辰讶异道:“怎么是你?”

唐惊才看了屋内众人一眼,犹豫道:“你们在讨论朱大夫的事吗?”

沈玉倾拱手道:“朱大夫惹了麻烦,我该向大小姐致歉。”

唐惊才又问:“是否方便我说几句话?”

沈玉倾道:“请!”

唐惊才进了房,先对众人一一打了招呼。她见众人席地而坐,不分主次,笑道:“沈公子真是个好人。”

她也不端架子,挪了位置,整了整裙子,就坐在沈未辰旁边。小八也稍微挪了身子,让出些空间。

沈玉倾问道:“大小姐想说些什么?”

自入唐门以来,这位大小姐深居简出,倒像是刻意避开他似的。唐绝艳卷入权力风暴,这姐姐又是如何看待这件事?

唐惊才眼波流转,又看了看沈玉倾,道:“我本有些犹豫,见你们这样不分主仆的坐着,那点疑虑也没了。沈公子,朱大夫应该不只是你手下客卿,更是朋友知己,你定当想救他。”

沈玉倾道:“这是当然,大小姐有什么办法吗?”

唐惊才摇头道:“刑堂是奕伯父管的,二丫头是副堂主,她比我使得上力。我来,是有件事拜托你们。”

沈玉倾疑惑道:“在唐门的地界,沈某还有什么能帮上大小姐的忙?”

唐惊才低头道:“我想请你们帮二丫头。”

沈玉倾讶异道:“这是什么意思?二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忙?”他这讶异是几分装傻几分当真,唐绝艳的处境他自然明了,可讶异的是,唐绝艳口中似乎对这位大姐颇不以为然,即便在祭祖大典上两人也是各忙各的,不见交谈,唐惊才现在竟然亲自出面为妹妹求援?

唐惊才看着沈玉倾,说道:“沈公子来到唐门有段时间,该听过些风言风语,祭祖大典上发生的事,难道还看不出端倪?”

沈玉倾道:“唐门的家务事,听完也不好往心里去。在下此行只为三叔求婚,并无他意。”

唐惊才愣了一下,说道:“唐门有传言,说小妹不是亲生的,她不姓唐。”

沈玉倾道:“祭祖大典上确实听到大少爷提起这事,想来只是谣传而已。”

唐惊才摇头道:“谣传是没错,但空穴来风也有个由头。二丫头这几年很得太婆疼爱,风头又健,里外都传太婆想让她接班,故意放了这谣言。这谣言不真,只是大伙盼着是真,大伙都盼着的事,就假不了。”

沈玉倾这才发觉,这大小姐不仅端庄美艳,对人情世故、局势分剖也是透彻,不由得多了几分佩服。

唐惊才叹道:“太公装傻了半辈子,父亲又……难免让她瞧不起男子。二妹的榜样便是太婆与娘,娘走得早,少了约束,性格更是偏激,目中无人是她的毛病。可她是真有本事,假若今天她是男子,那些叔伯兄弟谁敢多说闲话?不过就是瞧不起女人。太婆管了他们三十年,二丫头这么年轻,往后还得再管他们四五十年,这口气吞不下,所以拿着外姓说事。”

沈玉倾听她言语中对自己妹妹颇多维护,他与沈未辰感情最笃,同为九大家传人,更知这情谊难得,不由得多生了几分好感,道:“大小姐对令妹当真关心。”

小八问道:“大小姐也希望令妹当掌事吗?”

唐惊才微笑道:“有了太婆这个榜样,又是朝夕相见,你说,哪个唐门姑娘能没点想望?太婆常对我们说,男人跟女人都一样。女人能做的事,男人未必能做;男人能做的事,女人能做得更好。尤其是美貌的女人,男人见了心摇神驰,乱了方寸,随时可以收服。”

沈未辰道:“这话跟楚夫人说的差不多,只少了说美貌的后半段。”

沈玉倾的母亲楚夫人最是厌憎轻女重男之风,常说巾帼不让须眉,只是母亲从不自恃美貌,反觉得女人仗恃美貌是种自辱。他又想起段家寨寨主,还有看尽风月的朱门殇,都先后栽在唐二小姐手上,觉得冷面夫人这话甚是有理,比起母亲的志高气大更务实了些,同时也心生警惕,暗道自己可不能轻易被美色所惑。

唐惊才接着道:“我小时候就跟二妹一样,想着未来能继承太婆的衣钵。太婆要女人家美貌,我着心打扮,你们可想见不到,那时我穿衣的风情可不比二妹逊色多少。”她像是想起那段日子,甚觉怀念,不由得微笑起来,又接着道,“二丫头长得快,十二岁就有了身形,我记得那一日,她借了我的紫纱叉裙,从房里走到议事厅找太婆,一路上不知看掉了多少侍卫的眼珠子。”

“那一日起,我就改换服装,当起良家妇女来了。”她不禁掩嘴笑道,“我终于懂了太公为啥装了半辈子傻,最好的衣裳,只有最适合的那个人穿起来才好。”

一般女子见着有人穿衣服比自己好看,多半是嫉妒,唐惊才不仅未如此,反甘心退让,沈玉倾不禁佩服她大度,又疑问道:“那日祭祖,我瞧你们姐妹甚少交谈,还以为你们感情不睦。”

“二妹的性格,怕谁也不好亲近吧。”唐惊才叹了口气,“她比我聪明,年岁又近,我管不住她,也不知怎么与她亲近,可她终究是我妹妹。”说着又望向沈玉倾道,“我也羡慕你这样的哥哥。”

沈玉倾心想:“若是小妹也是二小姐这种性格,我也亲近不了。”一面问道:“你要我们怎么帮二小姐?”

唐惊才道:“眼下我也无计可施,青城是座山,有依靠总比没有好。柳叔奕叔他们那边的消息我会去探听,若是有动作,就来帮你。还有件事,”她接着道,“别让二妹走岔了路。”

沈玉倾道:“我这边若有消息,也会通知大小姐。”

唐惊才起身一揖,道:“多谢大家了。”

众人连忙起身回礼,等唐惊才去后,沈未辰才道:“想不到唐大小姐这么疼妹妹。”

沈玉倾道:“虽说要我们帮二小姐,却也不知从何帮起。”

谢孤白道:“我想一个人静静,沈公子,沈姑娘,”他拱手道,“我先回房想想,有什么想法再通知你们。”

沈玉倾问道:“朱大夫还在险境,不能在这里商量吗?”

谢孤白皱眉道:“眼下急不得,等想着了办法再商量。小八,走吧。”

沈玉倾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不禁起了些许疑心。



唐飞今年五十二岁,除了唐孤外,唐门主掌要务的几名大人物中就属他最年长。他是唐门的旁支远亲,与唐绝一脉同一个玄祖父,祖上没落过一阵,到了唐绝那代,祖父才靠着经营药铺,打通关系,得到赏识,在唐门谋得一席之地。到了他这里才被延揽入唐门内部,稳稳当当地走了二十几年,几年前才当上唐门的账房。

今早祭祖大典上发生的事着实令他惊讶不已,先不说老夫人摔倒这事,唐绝艳当面跟唐孤叫板也是怎么料也料想不到。他回到总务府后赶忙让下人熬了两杯压惊茶,镇镇心神。

相较之下,唐绝艳来找他这件事虽然意外,但今天已经被吓够了,什么意外也不算意外了。

“二丫头怎么有空来我这串门子,缺钱吗?”唐飞喝着茶,看着坐在对面的这位远亲侄女。真是个美人,自己要是年轻三十岁,肯定会被她迷倒。不过他也知道,唐绝艳来找他肯定是有目的,多半是想拉拢。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唐绝艳说什么,他就只是虚应故事,两不相帮。这是他们经商三代的习性,和气生财,谁也不得罪,是商人的优点,也是毛病。说到底,七叔跟唐奕、唐柳都是叔侄,连唐少卯血缘上也比他亲近得多,同一个玄祖父,除了姓唐,跟外人也差不了多少。这场斗争跟他没关系,最好也不要扯上关系。

“七叔公有些碍事。”唐绝艳道,“我想请伯父帮我除掉他们。”

唐飞一口压惊茶从嘴里喷了出来,忙喊道:“这压惊茶不顶事!珍珠粉,拿一两,不,拿整盒来!”

过了会,下人送上一盒珍珠粉,唐飞也顾不上失礼,一口倒进嘴里,咕噜噜地就着压惊茶喝了下去。

“二丫头,你是嫌飞伯父今天吓得不够,还来开这玩笑?”唐飞道。

唐绝艳道:“我可不是开玩笑,七叔公他们咄咄逼人,我总不能坐以待毙。”

唐飞道:“你回去,我就当你没来过。去,去!”他挥着手,示意唐绝艳离开。唐绝艳却不肯走,道:“飞伯父,你已经帮了我,若是让他们得逞,你账房的位置肯定坐不稳,难道要让几位堂哥回去管那几间药铺?”

唐飞道:“胡说,我几时帮了你了!”

唐绝艳道:“今早的祭祖,你说人人有嫌疑,那不是帮我?”

“放屁!”唐飞道,“你们用昆仑共议压七叔,当时我若不作声,他们必然来问我主意。我能说什么,支持你还是支持七叔?我说人人都有嫌疑,就是大伙都别想。让你爹上去,等老夫人醒来,自然就有了主意。”

“那是你的想法。他们本占着优势,你一开口,就成了平局。你当时若帮着他们,五个领头的异口同声,搬出昆仑共议也压不住。”唐绝艳道,“他们认定你是帮我的,你不帮也是帮,还不如帮我。”

唐飞吃了一惊。唐绝艳说得在理,今早的两不相帮在唐奕这些人眼中只怕还是偏袒,就算七叔他们赢了,自己也捞不着好处,只怕还得被清算。他开始后悔早上不该开口,却也明白这场斗争中,早上那种情况,要真等到唐孤等人来问意见,那真是被迫站边了。可这局势,押二丫头那是稳输不赢的。

他叹了口气道:“你自个都说了,五个领头的,四个在他们那边,卫军、兵堂、工堂、刑堂全在那,剩下我一个不济事的账房,能干什么事?真要站边,我怎不站那边去?二丫头,飞伯父说句实话,没老夫人撑腰,你斗不过他们,也没本钱跟他们斗。”

“我正在找本钱。”唐绝艳淡淡道,“伯父就是我的本钱。”

“我为什么要帮你?”唐飞问。这是一场没胜算的赌局。

“伯父也说了,五个领头的异口同声,还不把我拔了?可怎么没人来找你商量,劝你站边?”唐绝艳淡淡道,“因为那里人够多了。”

是的,那里的人够多了,单是一个唐孤就撑了唐门的半边天,何况还有其他人。就算加入那边,也没有任何甜头。

“再有一个原因。”唐绝艳道,“伯父跟我一样,在他们眼中,都是‘外人’。”

唐飞心底仿佛被重重捶了一下。

是的,外人。因为是外人,所以他们串连一气时,没有人来找他商量,自己在五堂之外被孤立出来。二丫头的流言传出来时,只有他们的筹谋划策,从无人问过自己的意见。

这似远亲、近外人的身份,他早就习惯,比起唐锦阳、唐孤、唐奕,甚至唐少卯,自己都太远了,远到没被他们当成自己人。当然,也是因为自己站在最无足轻重的账房位置上的关系吧。

他轻抚下巴。做生意的习性是和气生财,也讲究以小博大,一本万利,但这一注有胜算吗?

“你想怎么干?”唐飞问,“要本钱不能空口白话,得靠本事。这可是我全副身家。”

“账房的钱多,钱多就能办事。伯父家三代经商,江湖上也有些门路。”唐绝艳道,“夜榜,伯父听说过吧。”

唐飞的脸色变了。

第三十八章 时辰(中)

九月十九,丑时。

小八没有立刻回答沈玉倾的问题。

“在青城时,你说一切都是谢先生早已准备,我信了,这一路来到唐门,众人相待以诚,我从没怀疑过你们。直到小妹那日提起,说你每次都能提醒谢先生未见之处,我回忆往事,顿时觉得不对,每有大事相商,重大疑难,谢先生的确都在与你独处之后才有良方。”沈玉倾接着道,“我信两位是沈某的朋友,所以不加追问,但朱大夫同样是我们的朋友。难道先生与人结交,并无真心?”

过了会,小八才道:“我尽力了,朱大夫的事本不在预期中。”

沈玉倾道:“若我坚持救人呢?”

小八道:“早一个时辰,或许机会更大些,现在只怕二小姐早已动手了。”

沈玉倾把拳头捏得死紧,他自责自己的犹豫不决,让朱门殇陷入更危险的境地,咬牙道:“通知白师叔动手,一定要救出朱大夫。”

小八又问:“若朱大夫已经死了呢?”

“救出来才知道死活。”沈玉倾道,“多大的险也要冒。”

正在这时,闻听一个急促的脚步声踏入,两人一看,来者是青城弟子张青。



唐绝艳刚走出大牢,就看到孟渡江快步走来。

“怎了?”唐绝艳问道,“你该有其它的事要办。”

孟渡江道:“我去见巫门主时收到这封信,是青城那位公子转交的。”他说着,眼中颇有妒意。唐绝艳接过信,就着院子里的灯笼看了,忽问:“你看过这信没有?”

“没。”孟渡江道,“这是你的信。”

“照计划走,我要去见个人。”她说完就走,连一句多余的嘱咐都没有。孟渡江喊了一句道:“二小姐!”唐绝艳问道:“怎?”

“小心点。”孟渡江道,“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

“办好你的事。”唐绝艳道,“后面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孟渡江看着唐绝艳离去的背影。与严青峰相同,他痴迷着这个女人,但与严青蜂不同的是,除了肉体上的痴迷爱恋外,他更多了一份忠诚。这忠诚来自于唐门统辖着峨眉的权威,他没想过自己会是唐绝艳唯一的男人,这太奢侈,他只希望能成为唐绝艳众多男人中的一个。

自己是驾驭不了这个女人的。就说今晚的事,也只有她这样的奇女子,才能想到这么大胆荒诞的做法。在他心中,二姑娘定然比冷面夫人更优秀,因为她有冷面夫人所没有的倾国容姿,这也是冷面夫人看重二姑娘的原因。

聪明可得,美貌可得,聪明与美貌兼备,而又杀伐果决的女人能有几个?听说李玄燹也是手腕高明的奇女子,他没见过这位衡山掌门,但他相信,李玄燹肯定比不上二姑娘。

毕竟,李掌门多厉害,也是个老女人了,他想着,快步走向唐家外院。那是青城门人的居所,五毒门的人还在那里等他。唐门出了大事,大部分禁卫都在冷面夫人居所周围守卫,巡逻的人便少了,孟渡江经过几队守卫,因他是二小姐的护卫兼客卿,盘查几句便过了。这也是他为什么必须亲自送信给二小姐的原因,五毒门的人过不了盘查。

唐门大院深达十三进,从里走到外,正常的步速也要走上大半个时辰。客人居住的外院在最外两进地。孟渡江走得不慢,但也不急,以免引起注意,刚要走出内院就见到了严青峰。

严青蜂正站在内院通往外院的拱门下,围墙上挂着一排灯笼,灯火把周围照得透亮。

“你怎么还在这?”孟渡江皱起眉头,“时辰快到了,大伙在等你信号。”

“你是说内坊那边,放火那件事?”严青峰问,“把保护太爷的禁卫引开?”

孟渡江觉得古怪,这不是明知故问?他向来讨厌严青峰,除了情敌之外,他认为这个男人自大且无耻。他的高傲不过是来自严家的血脉,冷酷的华山严家,九大家中真没第二个门派能这般惹人厌恶。

他不耐烦地道:“你要是没胆子,我替你把这事办了也行。”又冷笑着,“只是得滚远点,别再来瞧二姑娘了,省得碍她眼。”

严青峰冷笑,说道:“少卯叔,你听见了,我没骗你。”

孟渡江一惊,一人从严青峰身后的拱门走出,却不是唐少卯是谁?只见他手里握着折扇,皱眉噘嘴,摇头道:“在内坊放火引走卫兵,再让五毒门的人趁乱杀入,表面上保护太爷,实际上是胁持太爷,这也太冒险,五十个人够用吗?”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虽然冒险,但此招甚妙。抓了太爷,七叔就不敢动她。老夫人活了,她能掌权,老夫人死了,太爷拿出遗书宣布,她还是掌事,七叔说不定还是会帮她。要是朱门殇又死了,那更没人定她的罪,二丫头真是懂算计。”

孟渡江大骂道:“严青峰,你背叛二姑娘?!”

“你不过就是舔她脚趾的狗,我是压在她身上的男人。”严青峰冷笑道,“你死了后,可以来华山看我怎么肏她。活着玩不到,死了也可以饱饱眼福。”

孟渡江猛然抽剑,冲向严青峰。他是当今峨眉的首席弟子,天分够,练习又勤,武功在同辈中已是顶尖。严青峰有心要在唐少卯面前展能,也拔剑冲出,孟渡江见对方剑影飘忽,变化莫测,更是谨慎小心。两人在庭院中斗了起来,剑风激荡着周围灯笼摇曳不定。

以所习招式论,严青峰是华山嫡系,自然比弟子辈的孟渡江更能修习高深武学,然而两人年纪尚轻,所修习武学的差距便拉不开。更且孟渡江心知自己无九大家这样的靠山,事败必死,出手时更多了几分狠劲,严青峰一心要抢唐绝艳回华山,哪肯冒险赌命,一来一往,便占不到太多上风。转眼十余招过去,孟渡江渐渐势弱,被逼到墙边,再抵挡了几招后,孟渡江猛然挑起周围灯笼,向严青峰掷去。

严青峰避了开来,灯笼掉到一旁矮丛上,灯油洒出,立时烧了起来。唐少卯一愣,知他要做信号,立即抢上前去,脱下外衣将火扑熄。只见孟渡江边走边退,用剑将灯笼一一挑起,射向周围,明显是要放火,此时计划已破,此处非信号点,若突然起火,唐绝艳与五毒门必然起疑。唐少卯将孟渡江挑飞的灯笼一一击落,又踩碎火苗,他担心卫军巡逻将近,猛地冲向孟渡江,折扇戳向他心口。

这一手又快又狠,孟渡江应付严青峰本已吃力,又抽空挑落灯笼作信号,更是险象环生,怎避得开唐少卯这一扇?噗的一声,折扇戳入孟渡江胸口,击断肋骨,刺入心脏,孟渡江身子一颤,颓然倒下。

严青峰不悦道:“谁要你帮忙?”

唐少卯踩熄地上余火,道:“卫军马上要巡到这里,要是他们询问起来,又要节外生枝。”

严青峰又问:“接下来怎么办?”

唐少卯道:“七叔听了奕哥的话,怕有人对太夫人不利,把大部分的卫军都调去保护太夫人。晚点,半个时辰后,你对五毒门的人说计划有变,引他们去太爷的居所,我会帮你引开守卫。”

严青峰问道:“为什么?”

“再过半个时辰,巡逻的卫军距离太爷的居所最远。”唐少卯微笑道,“由你来指认五毒门杀害太爷,就是人赃并获了。”

严青峰倏然一惊。

唐绝艳自己在内坊放火引开卫军,让孟渡江率领五毒门闯入胁持唐绝的事情,是几个时辰前他才告知唐少卯的。刺杀唐绝并非小事,非得事先周全安排,也就是说,唐少卯早有预谋要杀唐绝,唐绝艳的计划以及自己的背叛只是帮他找到更好的替罪羊罢了。

这个兵堂堂主向来韬光养晦,总是一派斯文从容,比起唐奕唐柳更不显眼,却没想到心计如此之深。难道说,真是他对冷面夫人下的毒?

他问过唐少卯这件事,然而唐少卯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微笑。他开始怀疑,这个人对自己的承诺是否能兑现。

但他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他要唐绝艳,发了狂似地想要她。



九月十九,丑寅交分。

唐绝艳望着西南方,那里本应有一场大火,但,并没有。她那向来自信的眼眸中隐隐闪过一丝疑惑。

聚集在唐门外的人一共有二十六个,这群人身手矫健,翻过围墙,潜入唐门。到了墙后,这二十六人脱下外衣,里头穿着唐门卫军的服色,他们在墙边等了一会,又有一只手攀上了围墙,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轻飘飘地翻了过来。

比起前面这群人的身手,这蒙面人的功夫高上不止一筹,显然是当中的领头人。

蒙面人点点头,先走一步,其后二十六人,由一个领头,列成五五分队,大摇大摆地走入唐门。

两千人的卫军,谁认得出当中的二十六人?

他们像是早就有了唐门大院的地图,也清楚了唐门卫军的路线,避开了所有可能出问题的碰头,精确而巧妙地逼近唐绝的居所。

唐绝的居所是唐家大院中较为僻静的,这主因是他鲜少去冷面夫人房间歇息,多半的时间若不是待在小妾的房里,就是在自己居所休息。他不管唐门政务,但见了亲戚的面就难免被打扰,于是便与其他人隔得开了,要说起来,这地方才更像他自己的“家”。

此时他居所外守着五十二人的卫军,那是两个小队,与他们的编制相同,两名领头,五十名手下。

一个人要应付两个。

蒙面人并未与这二十六人同行,他躲在后面稍远处,同样避开了所有可能的盘查。他们抵达时,蒙面人微微皱起眉头,似乎也在苦恼着什么。

但他们没有耽搁的时间,这个伪装的队伍走向唐绝居所,立刻引来注意。其中一名队长喝问道:“你们是哪队的?来这干嘛?”

伪装的队长道:“我们是泽三队,来交班。”

唐门的卫队以八卦乾坤坎离震巽艮兑为名,下编一到十作为队号,每队二十五人,另设小队长一名,十队一名大队长,编制整齐,作战时也是以二十五人一组应敌。

询问的队长疑惑道:“没听说过要交班,而且我们两班,你们来一班,跟谁交接?”他又细看那伪装的队长,讶异道,“你不是泽三队的队长……呃!……”

就在他说话同时,伪装的队长已从袖中抽出一柄软剑,迅速抹过他咽喉。一旁的卫兵见他杀人,大喊一声:“你做什么?!”五十余人立刻抽出兵器。那潜入的二十五人大喊一声,将队伍冲散。唐门的卫军都配置一面小锣,遇到攻击当即敲锣为号,大喊刺客,这一声张,不用多久就能引来其他卫军。那七十余人就在庭园里一场乱斗厮杀,只片刻便有人受伤倒地。

这批卫军都是精挑细选过的,素质精良,但那伪装的二十五人也具非庸手。唐门每个小队彼此相识,对另一小队的同伴却未必熟识,敌人服色相同,又一阵乱冲,打散了队形,一时敌我难辨。这时,唐门禁军另一名小队长喊道:“离六队的人靠右,坎七队的靠左,别让敌人混水摸鱼!”他这一呼喊果然见效,自己队伍的人聚在一起,便不怕敌人混水摸鱼,潜入的队伍中有人赞道:“不愧是唐门的卫军,纪律分明。”

只是他这呼喊却正好中计,两队一边御敌,一边聚集,正在慌乱,那名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从暗处呼啸而出,身形快绝,闯入乱军当中。

守卫察觉他要硬闯唐绝居所,立刻挥刀向他砍去,那蒙面人头也不回,回身一掌,正拍在那刀面上,竟将那钢刀拍弯,同时飞起一脚,踢中另一人胸口,那人连飞带滚,足足跌了两丈多远。蒙面人得同伴掩护,闯入唐绝房内,见厅中无人,又转入寝室。寝室内未点蜡烛,一条人影正坐在床上,依稀看得出身形佝偻,是名老人,见有人闯入,问道:“你找我吗?”语气竟不惊慌。

蒙面人并不说话,抢上前去,忽地床下窜出一条人影。眼前两道细细的暗影闪过,如雷霆霹雳,风驰电闪,刺向他眉心。间不容发的瞬间,蒙面人头向后仰,避开这惊险一击,讶异道“还有高手?”他声音粗犷,略有些老态。

那高手也“呀!”了一声,对他竟能避开这雷霆一击也大为讶异,只是这声音极为温嫩,竟是名年轻女子。

那女子一击不中,飞起左脚要踢蒙面人,这一脚起得无影无踪,飘忽而来,倏忽就至。那蒙面人右掌拍向那女子小腿,砰的一声,蒙面人肩膀中了一脚。这脚劲力极大,踢得蒙面人一个踉跄,但那掌也拍中女子小腿,只见那女子身子一歪,顺着这一掌的方向转了一圈。

蒙面人知道他这掌力道雄浑,那女子是顺着掌力方向卸去力道,不然非要受伤不可,却也佩服这姑娘武功之高,趁着她身形未稳,又一掌打向她胸口。他不敢怠慢,这掌虽未尽全力,也用了七成力道,以免伤敌不成,反受其害。

那姑娘身形未复,将手递了过来,蒙面人见她手上暗影,知道是兵器,立即收掌,换了左掌推出。那姑娘避了开来,那掌拍到桌上,喀拉拉一声响,那桌子却是分毫未动。这简直岂有此理了,如此猛烈的一掌打在桌上,就算桌子不被拆烂也得摇晃几下才是,怎会动都不动?

蒙面人接连几招不中,退了开来,问道:“姑娘大名?多大年纪?”

一个娇柔的声音道:“青城沈未辰,今年十九。”回答名字也还罢了,她竟还乖乖回答了年纪。

蒙面人道:“好天赋,好天赋!”说着,似乎愣了一下。

沈未辰方才小腿中他一掌,靠着卸力才免受伤,知他掌力非比寻常,见他发愣,也不敢贸然出手。

两人交战不过电光火石之间,此时又有三队卫兵来到。守卫的卫军大喊道:“有刺客,快来帮忙!”

那三队卫军立刻举起兵器,冲入战局,竟不问缘由,见人就杀。那卫军喊道:“我们是自己人,你们……哇!”

那蒙面人听到外面声响,纵身而退,沈未辰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过头去看方才蒙面人拍的桌子,只见桌下隐约有个事物。她低头捡起来一看,是个掌印形状的木头,边缘锐利,就像是刀割下的一般。莫怪方才桌子纹丝不动,原来蒙面人那一掌力道集中,竟整整齐齐地拍下一块掌印来。

唐绝见多识广,脸色一变道:“少林大般若掌?”

沈未辰听过少林大般若掌,但没想到竟然有此威力。唐绝又道:“那人把般若掌练到这种程度固然惊人,你这丫头更吓人,这年纪就能跟他放对。本来你跟那白脸书生说要保护我,我还奇怪来着,要也是你哥来,怎么是你来?”

沈未辰笑道:“我哥打不过我的。”

唐绝道:“奇怪,怎么我这辈子老被这种奇女子保护?老太婆是一个,孙女也是一个,你又是一个。唉,我说,你找到婆家没有?”

沈未辰道:“老爷子想作媒?唐家哪个少爷要娶我吗?先说好,可不能比我哥差。”

唐绝哈哈大笑,道:“这可难了。”又想了想,道,“想不着唐门有哪个配得上你的,唉,你就屈就了些,在唐门子弟里头挑个顺眼的。我跟老太婆说声,你选了谁,就让谁当唐门下任掌事,你说好不好?”

沈未辰笑道:“老爷子别说胡话了。”

唐绝道:“我这没事了,你去外面看看,说不定帮得上忙。”

沈未辰道:“老爷子别乱跑,我得保护你。”

唐绝道:“能跑哪去?快去帮忙。不然他们杀将进来,可就麻烦了。”

沈未辰点点头,纵身出去。

那蒙面人退出后来到门口,见百来人都是一般服色,不辨敌我。他不敢妄动,守在门口,有两名卫军冲了过来,挥刀劈向他。蒙面人大喝一声,双掌同时推出,力道雄浑,那两人没料到他武功如此之高,胸口中掌,喷了一口血,倒地不起,眼看不活了。

他再细看那群卫军砍杀,不到半刻间,又有十余人身亡。此时情况实在太乱,现场有三股势力,新来的卫军似乎能分辨敌我,反倒是原先的卫军与自己带来的人手相互杀伐。他正心急,沈未辰正好出来,就站在他背后不远处,不敢妄进,此时也分不清楚状况,只听得有人喊道:“自己人围在一起,堵住大门,保护唐老爷子!”

唐门中人称呼唐绝,向来不叫唐老爷子,而叫太爷。这人显然不是唐门中人,可此刻竟然说要保护唐绝,又见蒙面人守在门口,有人靠近,无论是谁,都将之击退,反倒像是保镖了。

沈未辰心下怀疑,问道:“怎么回事?”

蒙面人道:“还有一批人要行刺唐老爷子!”他这才看清,沈未辰手上的兵器是一对峨眉木刺,心想:“早知道是木头兵器,一掌就打折了。”

也幸好他没这么做,沈未辰的峨眉刺中藏着乌金,要是对上肉掌,即便他大般若掌练到天下第一,也得给刺穿个大洞。

沈未辰听他说话更是狐疑,问道:“那你们是?”

蒙面人道:“与你无关。你要保唐绝的命,就帮忙守着大门,我要漏了,你来解决。”

沈未辰道:“再支持一下,附近的卫军应该马上就到了。”

蒙面人冷笑道:“只怕他们就是最近的卫军。”

沈未辰一愣,又看了地上被蒙面人打死的两具尸体,忽地道:“他们肩膀上有红线!”

蒙面人一愣,再看地上两具尸体,果然肩膀上有条红线,只是灯光昏暗,不讲白看不出来,显然是对方分别敌我之法。蒙面人喝道:“肩膀上绑红线的是刺客!”

这一喊果然见效,原本的卫军被连着两波的自己人攻击,本就一团混乱,此刻有了分辨之法,也不管当中混着原先的敌人,立即用红线判别敌我,一齐退向门口。

只是这一分辨敌我,严峻的形势立时展现出来。蒙面人带来的人马与原先的卫军只剩二十余人,而且多半带伤,只能死守在唐绝房间门口,而肩膀绑着红线的对手约莫还有五十余人左右,伤者甚少,团团围住这二十余人。沈未辰更是心惊,这二十余人只怕支持不了一刻钟。

蒙面人道:“帮我!”说罢举掌杀入阵中。

沈未辰知道这蒙面人武功高强,不敢轻入混战,只怕给了蒙面人机会——他要杀唐绝,只怕一掌便够,但也紧守住门后,不放敌人过来。只是敌众我寡,即便蒙面人武功高强,也只能多抵挡一时半刻,又见现场数十具尸体,横七竖八,血肉模糊,甚是惨烈。沈未辰武功虽高,毕竟见识少,见了这等惨状,不免一阵恶心头昏,心中甚是不忍,又想到只怕过不了多久,这守在门前的二十余人也要死伤殆尽,更是难过。

震耳杀声中,她隐约听到有人喊道:“怎么还没起火?!”

这话提醒了沈未辰,急转头看向西南方,忽见一阵红光亮起。



九月十九,寅时一刻。

距离蒙面人一众与唐绝卫队交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唐门西南边的仓库失火了。那仓库堆满着柴火、布料等易燃物,是唐门平常用度所需,不知何故,突然起了火。

大火引起卫军震动,更多的卫军往冷面夫人养伤的居所聚集,团团包围,水泄不通。

唐孤认为唐绝艳只会加害冷面夫人,因为唐绝若死,遗书就失效,这对她的继承不利。但他并没有松懈了对唐绝的守卫,无论何时,最少都有两个卫队保护唐绝,要是出事,立即也有周围的卫队支援,一边抵挡敌人进攻,一边通知其他卫队,不到一刻钟就会有八到十六个卫队集合,不到半个时辰,最少会有二十个卫队抵达,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但他没料到,最该支援唐绝的两个卫队竟然反成了想杀唐绝的杀手,阻断了唐绝遇袭的消息。

唐绝房门外,沈未辰见到火起,大喊道:“你们再支撑一会,援军马上就到!”

但让她意外的是,火光一起,那蒙面人立刻喊道:“撤!”

他们说撤就撤,蒙面人带着剩余的十来人同时抽出战圈,向外就跑。跟他们一同作战的卫军本来就少,更加无力拦阻,而意图杀进来的那批人自然也不会拦阻他们。

此时人数相差更加悬殊,转眼残余的卫军死尽,沈未辰武功再高,也不能抵挡这数十名卫军,正不知如何是好,忽闻那群卫军后方发出一声惨叫,众人回过头去,只见十数颗铁蒺藜飞射而来,正要抵挡,又纷纷愣住。

他们看到一个女人,手提着一盏灯笼,灯火映照下,美艳绝伦,不可方物。

他们知道这是性命交关的时刻,他们并没有迟疑很久,或者说,只迟疑了一记心跳的时间。但暗器在他们转头前就已发出,这一瞬的惊艳,已经足够让他们付出代价。

这一瞬的惊艳……

是唐绝艳!

一连数声惨叫,倒下了三名卫军。

他们开始挥着兵器保护自己。

唐绝艳没有继续出手,她身上能藏暗器的地方实在不多,那十几颗铁蒺藜已是极限。

但她并不担心,她背后还站着两个人。

“哥!小八!”沈未辰喊道。

是沈玉倾与小八。

随后赶来的是严青峰,他率领着五十余名五毒门门徒,一脸愕然。

他照着唐少卯的吩咐把五毒门的门人引来这,果然如唐少卯所言,一路上通行无阻。照计划,此时唐绝应该已经死了,五毒门会与这些残余卫军厮杀,他会反过来指认五毒门杀了唐绝,而这些卫军就是保护唐绝的勇士,所有罪名就归到唐绝艳身上。

但现在的状况却是浑沌不明的。为什么会起火?而且不是预定的东南方内坊,反倒是西南方的库房?为什么沈玉倾兄妹会在这?唐绝艳也到得太快,那唐绝……唐绝死了吗?

他不知道的是,唐绝艳没将全部的计划告诉他。就在昨日卯时,驶出唐门的最后一辆马车里头坐着唐飞。他用钱买了夜榜的杀手,把唐门里头的卫军巡逻部属图给了他们,让他们早一步抵达这里,杀掉守门卫军,并且保护唐绝,这样才能保证五毒门来到时可以从这群人手中“救出”唐绝。

所以这批人闯入后,发现有人要杀唐绝,反倒保护起唐绝来了。

严青峰也不知道唐绝艳的后着,如果大火没有如预期的发生,唐绝艳也会带着一队卫军来“救”唐绝。反正这里有夜榜的人,不是从夜榜手中“救”出唐绝,就是像现在这样,真正救了唐绝。

严青峰自然更不知道,谢孤白给了唐绝艳一封信,里头写着一模一样的计划,只是派去保护唐绝的人是沈未辰,而放火的是青城的人,这就是仓库起火的原因。

当然,他也不知道唐绝艳去见了沈玉倾,以及其后发生的事情。

“我们是来保护唐老爷子的!”伴随一声大喝,一道人影飞纵而至,是白大元。

他收到命令,在火起之后就率领青城弟子往唐绝的居所直奔而来。两百多名弟子声势惊人,大部分的卫军不是去灭火便是护在冷面夫人周围,一两队卫军根本拦不住这两百多人,只能尽力阻挡。白大元功夫较好,率先冲出,没一会青城弟子便赶上,再之后,是两队唐门卫队跟部分唐门子弟。

那些唐门子弟是听到争执声跟来的。

不过唐绝艳和谢孤白也有没料到的事,那就是杀手竟然是卫队自己人。

沈玉倾问道:“小妹,什么情况?”

沈未辰道:“他们要行刺老爷子。”

唐绝艳冷冷道:“都拿下了,留几个活口就好!”

她一声令下,五毒门巫教主抽出两柄短刀,怪叫一声,杀上前去,其余五毒门弟子也跟上。

沈玉倾知道此时不能心软,必须立威才能控住场面,于是道:“白师叔,帮二小姐擒下叛徒!”

白大元呼喊道:“师兄弟,杀!”

沈未辰眼见又是一场杀戮,于心不忍,回到唐绝房中。

谢孤白从青城人群中走出,对着沈玉倾与唐绝艳行礼道:“公子,二姑娘,安好。”

唐绝艳问道:“你就是沈公子的谋士?在唐门闹事,胆量不小。”

谢孤白笑道:“不敢,也是为二姑娘计较。”

唐绝艳咯咯笑道:“是个一流人才,可惜无趣了些。”

谢孤白又问道:“朱大夫还活着吗?”

唐绝艳道:“这问题你主子刚才问过了,我不知道。”

听她这样回答,谢孤白料她或许还没见过朱门殇,顿时一块石头落了地,回头去看战局。

那五十余名卫队怎敌这近三百人的青城与五毒门联军,顷刻间死的死,擒的擒,降的降,被绑了十余名起来。

沈玉倾又下令道:“守住老爷子宅邸,不准任何人靠近!”

青城两百余名弟子守在宅邸外,团团包围,连唐门中人也不让靠近。

唐绝艳问严青峰:“来的怎么是你?孟渡江人呢?”

严青峰神色不变,道:“不知道,我见没起火,怕耽误大事,便自己去带了五毒门的人过来。”说完,又说道,“许是怕事,逃了。”

“该是死了。”唐绝艳道,“他不可能逃,应是被谁杀了。我这布置被人看破了。”

严青峰望向被绑的十余名卫军,心中一突,却没说破。

唐少卯领着四队卫士第一个赶来。见绑了十几名卫军,问道:“怎么回事?”

“刺客。”唐绝艳道,“刑了,就能抓到主谋。”

“刺客?我瞧他们都是卫军,你怎说是刺客?”

唐绝艳道:“这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少卯叔可以问问,也有唐门弟子在场呢。”

过了会,唐孤也听到消息,带着二十队人马赶来,将唐绝居所团团包围住,问了周围人始末。之后唐锦阳、唐奕、唐柳也来到。

唐锦阳骂道:“又是二丫头,你怎么又闹事了?!”

唐孤喝道:“闭嘴!”走向前去,看了那十余名被绑的卫军一眼,说道,“都押下去,刑堂候审!”

唐绝艳道:“七叔公,这十几个人是我抓的,我也是刑堂的人,该我来审。不然,审死了就没线索了。”

唐奕道:“你只是二把手,要也是我来审。”

唐绝艳道:“除了我自己,我谁也不信。”

唐孤沉着脸道:“二丫头,别以为你救了太公,就你说了算。”又看向沈玉倾,问道,“我听说了,起火后,你趁着大家救火,带着青城弟子一路闯过来,是吗?”

沈玉倾道:“是二小姐担心有人谋害唐老爷子,要我一见动静,即刻来救,果然抓着了刺客。”

唐孤冷笑道:“有这么巧,起火就来刺客?”他关心唐绝,不再多问,转头对着房内喊道,“二哥,没事吗?”

过了半晌不见回音,接着才听见唐绝的声音喊道:“我没事,没事!”

唐孤见他不出来,心中不安,又道:“你出来给兄弟瞧瞧!”

唐绝道:“唉,怎么这么麻烦。”过了会,唐绝颤巍巍地从房里走出,远远看了唐孤一眼,道,“我没事,你们各忙各的吧。”

唐孤正要入内,唐绝艳与沈玉倾同时上前一步,拦住了他。

唐孤怒道:“这是什么意思?”

唐绝艳道:“现在是唐门内有人要谋害太公,水落石出之前,姓唐的谁也不能靠近太公。”

沈玉倾也道:“青城与唐门向来交好,沈某虽不才,愿舍命保护唐老先生安危。”

唐孤道:“我也不行?”

沈玉倾道:“七爷自然也是姓唐的。”

唐孤笑道:“想挟天子令诸侯吗?”他转过头去,对着底下卫军喊道,“列阵!”

他话语一落,现场二十四队卫队,六百二十四人,同时握住兵器。

“把这些人都绑起来!抵抗的,管他姓唐姓沈,都杀了!”

在场众人脸色大变。

第三十九章 时辰(下)

九月十九寅时三刻

不只是青城众人,连唐门中人的脸色也变了。沈玉倾是青城的独子,唐门杀害青城世子,这将引发一场江湖风暴。不,这已经不只是风暴,是少嵩之争后武林中最大的战事。沈庸辞再怎样软弱怕事,也不可能坐视不理。众人都看向沈玉倾。

几年前,沈玉倾刚开始协掌青城政务时,都听说他是个绣花枕头,外表好看,却如他父亲一般暗弱。唐门中不少人见过他,正如传言般,是个斯文有礼,没半点脾气的青年。在这太平盛年,起码明面上的太平盛年,几时看过这等阵仗?胆子小点的只怕早吓得屁滚尿流了,能找得着台阶下已经算是镇定稳重。

然而外界的传言终究是没看清楚这位青城少主。沈玉倾神色不变,抽剑高举,大喊道:“白师叔,保护唐老爷子!”这一声令下,白大元大喝一声,抽出刀来,也喊道:“保护唐老爷子!”

青城门人纷纷抽出兵器,列成两组方队,每队排面十人,成两个扇状护在唐绝房前,显是训练有素。

唐绝艳也道:“五毒门,保护太爷!”

五毒门弟子也纷纷抽出兵刃,他们人数较少,却站在最前边,恰好在青城两座扇形的中间。五毒门并非大门派,当中又有不少女弟子,青城诸人见他们挡在前面,不由得也起了敬佩之心,想着“若真要厮杀,纵然形势险恶,也不能输给了这些姑娘。”

严青峰虽也持剑在手,却在寻思若真开战,自己该如何脱身?他退到唐绝艳身边,表面上看似保护唐绝艳,实则却想:“我是华山嫡子,只要不阻挡他们,他们也不会主动伤我。绝艳若想参战,我便趁乱将她打晕,退出战圈便无事。”

白大元则将目光扫向周围,敌众我寡,若真要一战,势必擒贼擒王。唐孤享誉武林已久,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付这位耆老。唐家还有几位主事在场,只要擒得当中一两位,或者能令唐孤投鼠忌器,只是又不知他们功力如何?

沈玉倾道:“七爷,我们若真要伤害老爷子,你兴刀兵,能不把老爷子推出来做质?你这般莽撞,伤了两家和气,对谁有好处?”

唐孤怒喝道:“你敢!”

沈玉倾道:“逼上梁山还有什么不敢?”

这已经是温言的威胁,言下之意是要拿唐绝当人质。局面僵持至此,众人又将目光看向唐孤。大伙都知道,这位唐门卫军领导最是刚硬,他想做的事,除了唐绝,没人阻止得了。

只听唐孤冷冷道:“你要敢,让你死无全尸!抓人!”

唐绝房间前的院子虽大,此时挤了上千人,也显狭窄,唐孤一声令下,二十四个卫队,一面六个,前后四层,方正整齐,不疾不徐地逼上前。

唐绝向前踏了一步,低声道:“老七,你也想害死我吗?”

唐绝唐孤感情非同一般,唐孤见他出面,沉声道:“我是救你。”

唐绝道:“要不是沈公子先派了他小妹埋伏在这,你已经晚来一步。这唐门里头真有人想害我。人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还不如留我在这安稳。”

唐孤招手道:“二哥,你过来说话。”

唐绝正要走近,唐绝艳上前一拦,说道:“太公,那边危险。有什么话让七爷进来说就是,难道七爷会怕?”说着又看向唐孤。

唐孤脸色铁青:“二丫头,我跟你太公说话,你拦什么?”

“七叔公。”唐绝艳勾住唐绝手臂,状似亲昵,道,“这偌大的唐门都是自己人,自己人,才要防着点。”

唐孤大怒,忽又听得一个轻柔声音道:“七叔公,太公想留在这,你就听他的,他没事。”

众人望去,见是大小姐唐惊才带着她的护卫唐嬴走了过来。不只是她,唐奕、唐柳也跟着来了。唐惊才上前挽住唐孤手臂,道:“这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先把兵撤了,慢慢说话,从长计议。”

唐孤道:“连你也帮他们说话?你爹呢?他可是主事,人跑哪去了?”

正说着,唐锦阳才在一队护卫簇拥下来到,慌张问道:“发生什么事了?爹?”他望向院内,见唐绝被青城跟五毒门的人团团围住,吃惊道,“你们做什么?这是挟持我爹吗?还不快点放人!”

唐孤道:“你爹被人挟持了,你待怎么办?”

沈玉倾道:“在下并非劫持,只是保护。”

唐锦阳道:“什么保护?我们唐门没人保护吗?出去,都出去!”

唐惊才先拦住唐锦阳,道:“爹,冷静点。”又转头对唐孤道,“我不是帮谁说话,我是就事论事,都是家里人,没什么不能好好说的。二妹没有害太公的理由,反倒要保着太公才对。七叔公,有什么事,我们回去慢慢商议,这个唐家大院,还怕跑了谁不成?”

唐锦阳喊道:“爹,你别怕,有什么事,孩儿保护你呢!”

唐绝笑道:“我要靠你保护,早投胎当你儿子了。得了,你退到一旁去。”又接着对唐孤道,“老七你回去吧,我在这安全得很。真要出了事,还怕没人给我赔命?”

唐孤沉默半晌,又看了沈玉倾一眼,沉声道:“老爷子若是出了事,你这两百多人能走出唐门地界,我便不姓唐!”

沈玉倾又道:“还有一事,请七爷通融。”

唐孤道:“你不知道我最是不懂通融两字吗?”

唐惊才忙安抚道:“七叔公就听听何妨?”

沈玉倾道:“青城客卿朱门殇朱大夫还在大牢中,还请七爷将他交还给青城。”

虽说了请字,沈玉倾语意甚是坚决。他虽知唐孤性情刚硬,但为救朱门殇也只能硬碰硬。

唐锦阳忙道:“不过就是个大夫,有什么关系,还就还!你们别伤我爹!”到了现在,他还摸不清状况,又转头对唐奕道,“快去放人!”

唐奕冷笑道:“昨日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唐绝艳咯咯笑道:“我之前才去见过他,那时还没死。”

沈玉倾听她见过朱门殇,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朱门殇是指控唐绝艳的证人,只怕早被灭口。唐奕脸色大变,怒道:“谁准你去大牢的?你……你……”他气急败坏,一时不知如何说话。

唐绝艳道:“我是刑堂副掌,去不得审讯犯人?我走时他还活着,现在,不知道了。”

唐锦阳慌道:“他要还活着,我带他过来。他若死了,你可不能找我爹偿命!”

沈玉倾只是礼貌微笑,却不回话,他知道这时谁说了算数。只见唐孤伸出手指,指向西北角道:“二丫头知道大牢在哪,你要派人去劫囚就去,带不带得出来,看你青城本事。”

沈玉倾知道他不肯放人,仍担忧朱门殇生死,于是道:“若朱大夫安好,还请报个信,也让在下安心。”

唐锦阳忙道:“这个当然!”

唐孤突然喝道:“卫军听令!”

在场二十四队卫军顿时肃立,连被绑在地上的叛军也不禁挺直了腰杆。

唐锦阳下令道:“守在外面,保护老太爷!”

唐绝艳忽道:“七叔公,还是把你的人带走吧,留在这,谁知道又有几队叛徒?”她又指指地上的叛军,说道,“把人带回去好好审审,看是谁想害太婆太公。”

唐孤本不想理会,唐惊才也劝:“七叔公,不可不慎。”唐孤想了想,道:“丁益,把这群叛徒押到刑堂去。其余人撤到外边去,没我的命令,不准入内!”说完头也不回就走。

那丁益是丁四队的队长,是个惯使短刀的高手,听了命令,率人上前把人带走唐少卯、唐柳见了这状况,各有盘算,唐锦阳对唐绝艳交代了几句小心太公安全,唐绝艳也不理会,众人各自散去。

唐惊才走向唐绝艳,叫了声“二妹”。唐绝艳问道:“大姐有事?”

唐惊才摇头道:“你把事情越弄越大,只怕不好收拾。”

唐绝艳微笑道:“多乱的局面也收拾得起来,姐姐不用担心了。”

唐惊才叹了口气道:“你自个小心。”说完也跟着众人离去。

沈玉倾走向唐绝艳,拱手问道:“二姑娘见过朱大夫,方才怎不说?他可安好?”

唐绝艳道:“我走时他还没死,现在,你等消息吧。”

沈玉倾又问:“二姑娘能否想办法救他出来?”

唐绝艳道:“奕叔有了防备,大牢又多了十几个要犯,要我救人已然不能。”她见沈玉倾正盯着自己看,目光坚毅,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谢孤白见他们说得有些僵了,走上前来:“二姑娘,现在我们同舟共济,要合作,把朱大夫的事情交代清楚,也好免去心里疙瘩。”

唐绝艳这才道:“他捱不过刑罚,要我给他一颗死药,我塞进他断掉的齿缝里,他要撑不下去,舌头一挑就能了断自己。”

沈玉倾勃然色变,沉声道:“你这是害他!”

唐绝艳道:“真要害他不用兜这圈子。沈公子怕没受过什么刑,不知道当中难熬。”

沈玉倾听她这样说,知道朱门殇必然受了不少苦,更是担忧,又知朱门殇未死,稍微安了心,于是道:“二小姐接着打算怎么做?”

唐绝艳道:“太公在我手上,太婆总会醒,撑个一两天,那些人玩不出把戏。”

忽听站在房门口的唐绝喊道:“折腾了大半夜,二丫头,过来帮太公捶背。”

唐绝艳咯咯笑道:“来了。”说完看了沈玉倾一眼,道,“你也过来。”

沈玉倾点点头,跟着进去。

房里,唐绝艳侧坐在床旁,替趴在床上的唐绝捶背。唐绝道:“你倒有想法,还派人来抓我,也不怕拆散了我这老骨头。”

显然唐绝已经猜到夜榜的人是唐绝艳所派,但他竟也不以为忤,语气中反有夸奖之意,一旁的沈玉倾兄妹面面相觑,只觉得唐门的教育果真与众不同。又听唐绝艳笑道:“他们伤了你,可要扣钱的。”

唐绝又道:“这群死士不便宜,你哪来这么多私房?”

唐绝艳道:“太公猜着了,心里有数,太公猜错了,我也不好纠正。”

沈玉倾心想,她与唐老太爷虽然亲昵,还是不在他面前展露底细,这爷孙感情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实难一言蔽之。

唐绝笑道:“你跟你太婆真像,盘算什么都不说清。罢了,今天你得多谢他们。”

唐绝艳道:“不用太公吩咐,已经谢过了。”又问,“他们怎么来的?”

唐绝道:“旁边那位挺俊的公子,好像姓谢是吧,带着这丫头来找我,说怕我有危险。这丫头躲在床下,功夫可俊的,我瞧你可打不赢她。”

唐绝艳道:“我又不是七叔公,用不着天天打架。”

唐绝呵呵笑道:“那是,老七脾气臭,唉。”他叹了口气,随即话锋一转,又问道,“你对太婆留下那信没兴趣?不想看看吗?”

唐绝艳道:“有什么好看的?”

唐绝道:“上面的名字又未必是你,别太自信了。”

唐绝艳道:“太婆自个有主意,就当丫头又被戏弄了一次。”

唐绝喃喃道:“老太婆就爱戏弄人呐……”

他说着说着,语音渐低,竟似入睡了。

唐绝艳替唐绝盖上棉被,示意众人离开房间。

一行人到了另一间房,唐绝艳对沈玉倾道,“看你一派斯文,可没料到你这么有手段,今天没你帮忙,事情还有变数。”

沈玉倾道:“是谢先生献的策。”

唐绝艳看向谢孤白,似乎甚感兴趣,问道,“那我要跟谁讲事?你,还是他?”

谢孤白笑道:“是我们。有什么计划,沈公子也得知道。”

一旁的小八本来只是静静看着,忽问道:“二小姐跟大小姐的感情不好吗?大小姐今天帮忙劝了七爷,二姑娘却对她很冷淡呢?”

唐绝艳淡淡道:“十二岁那年我偷穿了她的衣服,那日之后,她把所有的衣裳都换了,你们猜猜,她心底想什么?”

这故事唐惊才曾对沈玉倾众人说过,只是同一个故事,两人说起来却是全然不同的感触。沈未辰道:“也许大小姐知道不如你,所以让着你。”

唐绝艳不置可否:“兴许吧,谁知道。”

众人各有所思,也不知是唐绝艳误会了唐惊才,抑或唐惊才真的妒忌这小妹,又或者兼而有之。

总之,朱门殇还没死,只要在这里守几天,等冷面夫人醒来,一切尘埃落定。

只要守个几天……

唐绝艳淡淡道:“谈正事吧。”



九月十九寅正

唐奕赶回大牢,才到门口,几名侍卫忙上前禀告:“堂主,刚才二小姐来过了。”唐奕怒道:“不是说了,谁也不准进去?”

侍卫无奈道:“那是二小姐,拦她的都挨打了。”唐奕忙开门进入牢房,只见几名守卫昏倒在牢门口,站笼已经被打开,朱门殇正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死了昏了还是睡了,他走上前踢了朱门殇一脚,喝道:“起来!”

朱门殇轻轻动了一下,唐奕甚是讶异,心想二丫头怎没杀他?他又用力踢了几脚,骂道:“给我起来!”

朱门殇哀叫了几声,索性翻过身背对唐奕,就不起身。唐奕骂道:“装死吗!”正要派人把他吊起,忽又听到有人来告,说是抓来的叛军已经押解到,共有十三名。唐奕道:“通通拖去站笼,看他们能捱多久!”

侍卫回道:“站笼只有六具,不够啊。”

唐奕骂道:“轮流站啊,这还要人教?娘的,蠢!”

侍卫又问:“有十三个人,六个六个还剩一个,怎么办?”

唐奕翻了白眼,道:“你杀一个不就刚好了?”

侍卫道:“知道了,杀哪个都行是吗?”

唐奕怒道:“你听不出这是反话?娘的猪脑袋!”他看了眼朱门殇,想了想,道,“我去审犯人,你看好他!

侍卫又问:“要抓他进站笼吗?”

唐奕骂道:“哪来这么多笼子?审那群叛徒去!”



严青峰在护送唐绝艳回房的路上琢磨着:唐少卯的计划失败,自己要得到这女人就得多费些周章。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也没底,但他知道,如果撑过这几天,冷面夫人不管是死是活,想要这个女人就再没指望。

他想问刚才唐绝艳在房内跟沈玉倾讨论了什么,但他没问,因为他知道唐绝艳就算告诉他,也不会是全部的内容,所以他索性不问,这是不让自己展现无知最好的方式。

“孟渡江死了。”唐绝艳忽道,“是谁看破了我的筹划?”

“也许他没死,只是背叛了。”严青峰道,“他知道得不到你,出卖你反倒是个好主意。”

“喔?为什么?”唐绝艳问。

“从前有个商人,他很喜欢收集古董字画,有一回他到南京做生意,经过一间古董铺,见着了一幅王希孟的真迹。”他话锋一转,说起故事,“他很有钱,但不够有钱,那幅画实在太贵,于是他就借口买画,请店家把画拿出来鉴赏。他趁着店家不注意时,在手里抓了几只蠹虫,塞到画轴里,约好了一个月后来取画。”

“一个月后他回来时,蠹虫蛀了画,就得便宜卖了。”唐绝艳道,“真是个好办法。”

“当你很想要一样买不起的东西时,你只能让它不值钱。”严青峰道:“你太贵了,没人买得起。”

“那你会出卖我吗?”唐绝艳反问,“为了得到我。”

“我也会。”严青峰道,“每个想得到你的人都会出卖你。”

“若你有他的胆量,我会多欣赏你一点。”唐绝艳问,“你几时会背叛我?”

“我出得起价钱,我是华山严家的嫡子,还有谁能比我出的价钱高?沈玉倾吗?”

唐绝艳不置可否。

“为什么不杀了朱门殇?”严青峰停下脚步:“你早想跟青城联手?”

唐绝艳也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严青峰。

“我给了他一颗死药。”

“那可不是你的作风。”

“我改变主意了。”唐绝艳道,“他死了,沈玉倾可不会跟我善罢甘休。”

严青峰突然察觉自己很厌恶沈玉倾,甚至到了恨的地步。一个处处比自己优越的男人出现在自己想要的女人面前,那一定是惹人厌恶的。

严青峰知道,这叫嫉妒。

他们回到唐绝艳的房间。

“你回去吧。”唐绝艳轻轻挑了挑眉毛,不自觉地伸手在眉毛上抹了一下:“有事,我会派人通知你。”

严青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道:“你进去吧。天快亮了,我等天亮再走。”

“随你。”唐绝艳开门进房,却没上闩,严青峰知道这是她的习惯。她不在乎严青峰跟孟渡江在门外偷窥,因为他们不敢。

严青峰守在门外,静静等着,等着事情发生。或许事情不会发生,总之,他在等。



九月十九寅正

打从离开唐绝房间起,唐惊才就跟在唐孤身边。唐赢跟在两人身后,保持着约七八尺的距离,似乎是不想打扰他们谈话。

唐孤知道唐惊才有话要说,问道:“你想说什么?”

唐惊才道:“七叔公不发脾气我才说。”

唐孤道:“我要发脾气就发脾气,你太公都拦不住,你个小丫头搞什么精怪,有话直说。”

他语气严厉,即便对侄孙女也是半分不假辞色。唐惊才噘起嘴道:“还没说就发脾气,这怎么说啊?”

唐孤见她撒娇,倒不好发脾气,于是道:“说吧,我尽量不发脾气就是。”

“二丫头不会害太公,大伙都猜太婆指定的掌事是她,太公要是比太婆早死,她更没指望。七叔公,容我说句实话,你对二丫头有偏见,信了她会谋害太婆,才害得太公被人刺杀。”

唐孤冷哼一声,脸色严峻。确实他是信了唐奕的劝告,担心唐绝艳会刺杀冷面夫人,这才将大部分的卫军留守在冷面夫人居所,让刺客能轻易闯入唐绝居所。至于夜榜杀手来袭,他未见着,也无人告知,此刻他虽然不快,却也无可反驳。

唐惊才道:“我觉得只要太婆没事,这掌事的事还能再议。现在明摆着门里有叛徒,先是暗算了太婆,又刺杀太公,这才是首要的事。二丫头的麻烦,那是其次。事有轻重缓急,七叔公,你别老针对二丫头。”

唐孤道:“要赶二丫头走的是你那些堂叔伯,可不是我,你找他们说去。”

唐惊才道:“您不觉得闹出这么大事,就是叛徒想害二丫头吗?”

唐孤皱眉道:“你有眉目?”他知这侄孙女聪明心细,突然说出这话,定然有了想法。

“就一个想法,也不知道对不对。”唐惊才在唐孤耳朵边低声说了个名字。唐孤讶异道,“你说你飞伯父?”

唐惊才道:“我原也怀疑过几人,但那人能买两队卫军,这可是不小的开销,除了他,谁还能把整队卫军都收买了?”

唐孤道:“他不过就是账房,掌事没他的份,何必惹这大祸?”

唐惊才道:“我本不怀疑他,但听说二丫头昨天去见过他。”

唐孤道:“你意思是二丫头与他串谋?”

唐惊才摇头道:“二丫头跟太婆感情好,没这必要。七叔公你想想,整个唐门谁不知道叔伯辈不喜欢二丫头?太婆受了伤,二丫头要找谁帮忙?奕、柳、少卯几位伯父,还有七叔公你们谁也不会帮她,不就只剩下飞伯父?二丫头要是趁机上了位,他也有个拥立之功。”

唐孤摇头道:“我不信他有这心计。”

唐惊才又道:“昨日祭祖大典,叔伯辈中有谁帮了二丫头说话?不就是飞伯父?”

唐孤细细想着,觉得颇有道理,又问道:“你说二丫头知道吗?”

唐惊才道:“一开始或许不知,但我能猜到,二丫头应该也能猜到。她佯装不知,只是骑虎难下,想先保住太公太婆,事后再来追究,所以才请了青城来保护太公,实在是唐门中不知有谁已被收买,不敢轻举妄动。”

唐孤道:“若你说的是真,嫂子不死,他还是落空。”

唐惊才道:“我倒不这样想。且莫说他能收买两队卫军,就能收买八卫,他是管帐的,银两多得是,实则只要太婆没事,二丫头这条线他也勾上了,之后只要把这件事打成悬案,他就有利。”

唐孤冷笑道:“他是没见着嫂子的手段,等嫂子醒来,不把唐门的地皮给掀了才怪。”

唐惊才道:“我这推断也没根据。总之,二丫头没伤害太公太婆的意思,那是肯定的,唐门内的叛徒才需要提防。”她顿了下,又道,“二丫头的身世是流言,信不得。七叔公,你先入为主,反倒着了人家的道。”

唐孤道:“我理会得。没别的事,回房歇息去。”

唐惊才敛衽行礼,道:“七叔公小心。”

唐惊才离去后,唐孤这才想起,方才的混乱中唐飞并未到场。

他皱了皱眉,走向了唐飞的居所。

他敲了门,守夜的侍卫见他来到,吃了一惊,忙问:“飞爷睡了,七大爷有事明天请早。”

他也不多说,随手将守卫推到一旁,径自走向唐飞的房间,守卫哪敢拦他?他敲了房门,只听到唐飞的妻子问道:“谁啊?”

唐孤道:“我是七爷。”

屋里的人似乎吃了一惊,良久不回话。唐孤问道:“内院出了这么大事,唐飞人呢?”

怯弱的侄媳妇没有回话,唐孤更是焦躁,大喊一声道:“我说唐飞人呢?!”

过了会,才听到唐飞的妻子回答道:“相公他……晚上出门去了。”

“这么晚,他去哪了?”

“做生意。”怯弱的声音回答,“他说是做生意,别的没说了。”

唐孤转身就走。他离开唐飞居所时,恰好遇到迎面而来的唐少卯。

“七叔!”唐少卯道,“我正在找您呢。”

唐孤问道:“什么事?”

唐少卯神色凝重,似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低声道:“到我那说。”说完转身就走。

唐孤察觉蹊跷,便也跟上,问道:“有事?”

唐少卯道:“二丫头被人利用了,我让您看样东西。”

唐孤倏然一惊,他见唐飞不在,已经起疑几分,当下便跟着唐少卯来到他办公的兵堂外。唐少卯伸手在唐孤背后拍了一下道:“七叔,你看到证据后切莫动怒,我们谋定后动。”

唐孤瞪了唐少卯一眼,他在唐门向有威仪,除了唐绝,谁敢与他勾肩搭背?唐少卯在他背上这一拍,着实冒犯。

但他此刻心急,也不追究,刚推开门,忽听得背后风声响动。

他是唐门顶尖高手,知道是唐少卯偷袭,来势劲急,他不及转身,脚尖一点,向前窜去。他进了房中,左右早备好杀手,同时挥刀向他砍来,唐孤呀的一声,双手虚握成爪,抓向那两人手腕,后发先至,那两名杀手若不后撤,势必受创。堪堪逼开两人,背后唐少卯一击不中追了进来,又有人将大门掩上。

唐少卯急喊道:“熄火!”

唐孤只觉眼前一暗,又听到破风声逼近,唐孤急闪,怒喝道:“唐少卯,你做什么?!”

他没听到回话,只觉眼前一凉,那是唐少卯以折扇打他面门,唐孤方退,后头又有刀声。

兵堂虽然有窗,但大厅宽敞,窗外灯火甚是微弱。此时黑暗中几不能视物,但不知为何,对方刀剑招招向唐孤要害砍来,竟是分毫不差,好似能见着他似的。唐孤武功虽高,但目不能见,仅能听风辨位,又不知杀手有几人,翻滚闪躲,要向窗外靠近,又听刀风剑声逼得甚紧,他连忙退开,察觉后方有兵器刺来,他侧身闪避,飞起一脚,将那人踢得远远飞出,撞在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只是这一退又将他逼回原位,刺客随即杀上,他听准方位,挥拳击出,这拳料是击中胸口。发出了碎裂的骨头声与凄绝的惨叫。他刚击毙来者,又听到风声杂乱,周围尽是刀剑来袭。

此刻凶险非常,唐孤弯下腰来,避开迎面一刀,从怀中掏出铁蒺藜,也不取准头,向四周射出。他料对方逼得甚近,势必挤成一团,闪避空间有限,果然听到几声惨叫。以他铁蒺藜的力道,只要打在胸腹,不死也要重伤,就算打在手脚,也足以瘫痪战力。

然而虽然倒下几人,又不知还有几人。他铁蒺藜已经射完,又有一刀砍来,他听准风声,擒腕夺刀,随即埋身入里。他下手向来狠辣,此刻更不容情,肘撞膝击,将那人打得胸碎骨折,随即挥刀乱舞,紧紧护住周身。他功力高深,兵器相格,刺客都被他扫荡开来,眼看便要靠近窗口——

唐少卯大喝一声:“快用暗器!”

也不知有多少人,也不知有多少暗器,纷纷向唐孤射来,唐孤此刻无法分辨破风声,只能狂挥乱舞护住周身。只听得叮叮当当数十声响,细微的是牛毛针,尖锐的是铁蒺藜,厚重的是铁菩提。一柄飞刀射中了他手臂,他虽硬撑,但刀势已缓,刀势一缓,便有缝隙,一支镖刀射中他后背,随即小腹一疼,中了一支袖箭。

他心下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中计,转眼就要死在此地。他不怕死,但如果倒在这里,谁来保护二哥跟嫂子?

唐孤忽地大吼一声,扑向窗外,小腿上突地一疼,使不出力来,不由得摔倒在地。唐少卯抢上前来,折扇击他胸口要穴,唐孤听风辨位,挥刀格挡,两人堪堪过了几招,唐孤全身是伤,被唐少卯一掌击中胸口,摔倒在地。一名刺客抢上,挥刀砍下,唐孤伤势已重,闪避不及,本能地举起左臂阻挡。

夺地一声,那只威震武林的唐门铁掌就这样被生生斩断。

唐孤没有哼声,他硬了一辈子,到了死前更不能泄气。他奋起余力,一拳击中那夺走他手臂的刺客胸口。他感觉到着手处的骨头、肌肉,被他势如破竹地钻进,他甚至感觉摸到了对方的心脏,彷佛顺手一挖就能将它挖出。

说挖就挖,他五指箕张,果然握住了那人心脏,顺手掏出。

他听到一声惨叫,他替自己的左手报了仇。

唐孤倒在地上,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与睡意,缓缓闭上眼。

一切都是唐少卯主使?他怎有办法收买卫军?这问题虽然重要,但也不是此刻唐孤所想的。

他最后想的只有一件事。

“二哥,自个保重……”



九月十九卯时

唐少卯走出兵堂时掩上了大门。他腰上挂了卫军的兵符。

他本不想这样做,但他不得已。那些被抓的叛军今日一早就会供出他来,那时自己绝对逃不出唐孤的手掌心。

他没有收买那些卫军,因为那些本就是他的人。他靠着兵堂的职务之便把自己的人调到同一队去,足足花了五年才把其中四队卫军都换成自己人。

围杀唐孤是件难事,直到得手为止他都没十足把握。方才清点人数,竟然被唐孤打死了六个,伤了八个。

“七叔,真是唐门的一座山。”唐少卯不禁赞叹,但也惋惜。唐孤不知道在进门前,自己在他背后拍的那一下其实带着磷粉,磷粉在黑夜中能发幽光,所以杀手才能准确辨认唐孤的位置。

从冷面夫人倒下那一刻至今,还不到十二个时辰,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接着,还有更多事要做。

得在唐奕刑出真相前,把唐奕招揽过来。冷面夫人跟唐孤都不在,卫军就归自己掌握。

到了今日正午,能把一切解决了。

天快亮了吧?唐少卯抬起头来。九月天亮得慢,天空还未有曙光,唐少卯稍稍喘了口气,他还有时间。

卯时,他喜欢这个时辰,因为他叫唐少卯,这是属于他的时辰。

他往刑堂走去。



九月十九卯时

唐柳刚睡下,忙了一天,精神却紧张,他翻来覆去睡不好,何况,这床不是他睡惯的。

无论唐柳、唐奕、唐少卯,他们都各有宅邸在大院外。当然,唐门里头也有他们公暇时休息用的房间。唐飞本不是近亲,住得远,于是举家搬入了唐门大院。至于七叔,唐家大院就是他的家,打小就没离开过。

要是平时,唐柳早该回府歇息了,但这时候,他觉得还是留在唐门好些,谁知道一觉醒来会发生什么事?

他仍在琢磨着今天的事,知道二丫头是联结了青城,但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卫军中会有叛徒?

他听到敲门声,下人进来告诉他,有人求见。

“娘的,这么晚,谁啊?”他忿忿骂道。

“他自称谢孤白。”

青城的?唐柳怀疑,猜测是来当说客。“让他进来。”唐柳说道。

“现在来当说客?不嫌太早?”唐柳看着眼前这名长身玉立的年轻人想着。且听听他有什么说法。

“不早,再过会天就要亮了,天光初亮,其色孤白,”谢孤白作揖道,“我叫谢孤白,现在,是我的时辰。”

第四十章 破局

一夜未寐,唐奕决定小歇会,这一天够多事了,大牢里头那些叛徒还是大夫什么的,睡饱了再说。他才换上寝衣,就听到敲门声,少卯在门外问道:“奕堂哥在吗?”

唐奕叹口气,知道这一觉没得睡了,他从衣橱里取了件锦袍披上,开门让唐少卯进来。

“你精神倒好,天都快亮了还不睡?”

唐少卯坐下后,先斟杯茶,发现是凉的,道:“让人热壶水吧。”

看来他是打算聊上一阵了。唐奕想打起精神,却打了个哈欠,问道:“什么事?”

唐少卯将卫军的兵符放在桌上,道:“七叔病了,把卫军交我暂管。”

“你说什么?”唐奕这一惊,精神全来了。再一细想,一个时辰前七叔还好好的,他身体强健,能有什么急病说来就来,还来得及把兵符交给唐少卯?这当中发生什么不可说的事?他觉得自己的背脊凉透,那是冷汗沾湿了寝衣。

呼,唐奕轻轻吸了口气,他望着唐少卯,这第一句话会是关键。他看向门外,不知道唐少卯带了多少人来。不,他有卫军的兵符,如果不能在这里一举将他擒下,自己刑堂那点人马不是他对手。那……假如一对一,自己有把握抓住他吗?

性命相搏,生死不可知,要想活捉,那是困难的,即便成功也是险胜,不重伤就是侥幸了。

不该这么早换寝衣的,那些暗器都藏在衣服里。

“小李。”唐奕喊道,“烧壶热水伺候卯爷。”

门外的小李眯着睡眼进门,正要煮水,唐少卯道:“你下去休息,我来吧。”说着接过火炉。

小李看了唐奕一眼,唐奕挥手道:“下去。提点神,别睡熟了,使唤不着。”

唐少卯弯下腰,背对唐奕,先取了木炭放入火炉,见炉火不旺,打开折扇扇风,几点火星随着风势散开。

此刻他背对自己,正是动手的好机会,唐奕想着,伸手握起茶壶把柄。衣服就挂在衣柜里,袖箭就藏在那。唐门的袖箭是延请甘肃名匠设计,威力比寻常门派所用袖箭更大,别号“来无影”。

“到衣柜那大概四步,或许是五步,还要开柜子……不,就算脑门子捱了这一下,唐少卯也不见得会昏,更有可能避开。但没关系,就算他闪开了,我还能趁机跑到衣柜那边,他会扑上来,我趁机拿起袖箭,对着他一射……”唐奕心想,抢了这一先,就有机会制住唐少卯。

“若他闪过了,又会怎样?最糟糕的是,他身上也带着来无影,趁我去开柜子的时候来一箭,就算我闪开了,他再扑将上来,那是一场好斗。”

不管怎样,如果真要动手的话,没比现在更好的时机,可打倒他之后呢?

火炉冒起火来,唐少卯将水壶放上,笑道:“好了。”

该死,错过机会了,唐奕暗骂自己。大好机会错失,要正面交锋,胜算便低了,他不禁有些丧气起来。

“今天被七叔抓起来那些叛军,是我的人。”唐少卯道,“我派他们去保护老爷子,没想被二丫头跟青城的少爷抢先一步,不但失了老爷子,还被诬陷成叛军。”

除了听之外,唐奕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好说的。

“我想,别让二丫头拖延时间了。她抓着老爷子,随时可能害死老夫人。”

“怎么害?有八卫守着呢。”他终于问了第一个问题。就算唐少卯掌握了卫军,难不成真要冲入杀害冷面夫人?那是不可能的,卫军不是白痴,这是公然造反了。真要这样干,就算把青城少主跟严青峰、孟渡江都杀光了,也有人会告上昆仑。现在盟主是崆峒的齐二爷,可不是武当的蠢道士,到时引来九大家制裁,就算有点苍当靠山,不但掌事的位置坐不住,唐门也会元气大伤,说不定其他九大家还会趁火打劫。

“我猜想,老夫人摔伤了,总是要用药。要是送入的药材中被人下了死药,八卫武功虽好,用毒可不如唐家人透彻,难不成还能一项一项试着?就算他们真的一项一项试着,药方调得好,当下也试不出端倪,看起来就是老夫人伤重不治,没人能知道。”

唐奕发现自己的背脊又冷了起来,这计划乍听之下确实天衣无缝。

水滚了,唐少卯将折扇放到桌旁,提起茶壶沏茶。

“谁对老夫人下毒的?”唐奕问道,“二丫头可没理由。”

淡淡的茶香在夜色中漫开。

“也许是二丫头等不及,也可能是其他人要害老夫人,或许会是个悬案,或许内坊的药失窃,跟柳堂哥脱不了干系,谁知道呢?”

唐少卯斟了两杯茶。九月天虽不算冷,也有些凉意,茶杯握在手里,暖了些,唐奕这才发现自己的牙关正在打颤。

“之后呢?”唐奕问,“我是说,假如老夫人跟二伯都出事了……。”

“我想锦阳哥应该接任掌事,我在兵堂待着久,让我打理卫军还行。至于兵堂,我侄子唐赢跟大丫头两情相悦,让小两口早些完婚,男人成了亲才算稳当,我打算把兵堂交给他打理。至于飞堂哥,他年纪也大了,也该慢慢交接,你有什么属意的人选吗?”

这是账房归我的意思?唐奕心想,这是个肥缺,就算当不上掌事,也足富贵。当然,唐少卯掌了卫军跟兵堂,唐锦阳这个草包当掌事也不过是个傀儡罢了。他又问:“那二丫头?”

“嫁到华山,或者怎么了,谁知道?”唐少卯道,“她都不姓唐,管得着这么多?”

“你要我做什么?”唐奕问道,“你有卫军,不差我手上这点人吧?”

“折腾了一晚上,奕堂哥应该很累了。”唐少卯道,“今天睡久一点,别让人打扰了,大牢里的叛军先别管了,不差这一天。”

唐奕忙点头道:“我这就去睡,就算火烧到刑堂来,我也不醒。”

唐少卯拱手道:“打扰奕堂兄休息了。”说罢起身告辞。

他走出刑堂,望向天空。

天光初亮,其色孤白。



“你想当二丫头的说客?她现在占着优势呢,老夫人醒了也好,当真有不测也罢,总之,这掌事的位置是她的了。”

“要真这样,柳爷不是更该支持二小姐?”谢孤白微笑道,“现在不表态,还在等什么?”

“屁,二丫头就不姓唐,谁服她?”看着唐柳愤然的模样,谢孤白不禁觉得好笑,但他可不能在这时候笑出来,太不庄重。他虽然不如真的谢孤白那么稳重沉着,但也不能负了天水才子的称号,现在是办正事。

“柳爷,你摸着自己良心问问,你是气她不姓唐,还是气她是个姑娘?”谢孤白道,“估计后者多些吧。”

“老夫人也是女人,没人不服。”唐柳道。

“若没人不服,祭祖大典上是谁下的毒?”谢孤白问,“柳爷有底吗?”

唐柳冷哼一声,道:“谁知道。七叔不会干这种事,说不定真是锦阳堂哥干的,他那脑袋想什么,比老夫人还难懂呢。”

“咱们一件一件说。”谢孤白道,“今夜里的事情明摆着有人要害老夫人跟老爷子,那人不是二姑娘,也不是七爷。那,假如他还有手段没用,是不是该提防些?”

“七叔会提防,卫军在他手上,天大的稳。”

“所以柳爷更要站边。现在投靠二姑娘来得及。不然等二姑娘上了位,柳爷,你觉得二姑娘是既往不究的性格吗?”

“二丫头需要我什么?”

“卫、兵、刑、工、帐,五堂都不服她,这位置也不稳当,但若有三个以上支持她,剩下的好处理。七爷总是护着老太爷,他年纪也大了,老太爷说几句,软的硬的,卫军总要交出去。如果你肯帮二姑娘,最少就有三堂支持她。”

“还有一堂是谁?飞堂哥?”

“柳爷要问的是,你是不是那第三堂?”谢孤白道,“你说一声不,我即刻掉头走人,刑堂不远,奕爷就算睡了,也能把他叫醒,就算奕爷叫不醒,卯爷也叫得醒。柳爷,二姑娘上位后会怎么处置?听话的仍是堂主,不听话的……”

他把话说到一半,是为了看唐柳的反应。答得太快,不算深思,不深思的判断就容易被推翻。

唐柳没有立刻回答。这是好事,他动摇了,还得加把劲。

“再说个状况,谁上位对柳爷最有好处?除非柳爷就是毒害老夫人的主,想要牟取上位。”

唐柳慌道:“不是我!你别冤枉我!”

“那柳爷认为是谁干的?”

“不知道,谁都有可能,说不定是夜榜的人干的。”唐柳慌道:“总之不是我!”

“既然不是柳爷,柳爷也不知道他是谁,就说明跟柳爷没干系,那谁上位柳爷都捞不着好处,二姑娘上位柳爷还有祸。扳倒二姑娘没好处,扳不倒有祸,柳爷,何苦来着?”

“她不姓唐!”唐柳依然紧咬着这件事不放,“不姓唐,没资格执掌唐门!”

“就别说有没有实据,就算她真的不姓唐,”谢孤白道,“灌县这么多远亲,嫁给一个姓唐的也不难,生的孩子依然是唐门血脉,你便当她是另一个冷面夫人不成吗?”

他看着唐柳张大嘴巴,一时反驳不了的模样,他知道,事情快成了。

“为什么先找我,不是先找奕堂哥?他掌刑堂,跟二丫头还亲近些。”唐柳问。

成了,谢孤白心想,说到底,针对唐绝艳的势力,除了血缘之外,更多的是对于女子掌权的厌恶。

“因为柳爷能证明自己对二姑娘是诚心的。”

“怎么证明?”唐柳又问。

谢孤白微笑。



严青峰在等着。

如果稍前的计划顺利,唐绝已经死了,悲愤交加的唐孤一定会封锁唐门,只要等冷面夫人也死了,无论继位的是谁,他都能带走唐绝艳。可惜,被青城的小白脸破坏了计划。

被绑走的卫军如果熬不住刑,可能会指认唐少卯,这问题唐少卯比他还急,用不着他操心。再说,他也不打算留太久,太深地牵扯进唐门内斗终究不是好事,可以的话今天就走人。

至于唐少卯要怎么解决冷面夫人跟唐孤,去他娘的,跟他没干系。

他只是想要这个女人而已。

他想起孟渡江,那时没空处理他的尸体,他把尸体藏在唐门大院的一角,现在天色尚黑,没人发现,到了明天早上,那可就未必了。到时唐绝艳一定会对他起疑,要抓唐绝艳就没这么简单了。

唐少卯还给了他一颗三分媚,那是唐家祖上某个淫贼研制出的药物,吃下去全身酸软无力却又不失知觉,勉强还能挪动手脚,但逃跑跟挣扎的力气是没有的。

唯一的缺点是药效短,而且味道浓烈,必须制住唐绝艳,逼她吞下药丸才行。

问题是怎么离开唐门?即便大部分的卫军都被调去保护冷面夫人,想绑着唐绝艳走出这座十三进大院,然后不被巡逻的卫军跟其他唐门中人发觉,那是不可能的。

他问过唐少卯,若计划失败怎么办,唐少卯要他“看着二丫头,等我消息”。

或许会有消息,或许没有,总之,今晚得有个决断。

他从门缝中看见唐绝艳点起了安眠香,随即褪下衣裙。唐绝艳没有点灯,夜色下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只有婀娜的身影在挑逗着他。

她总觉得自己没胆量去看,那是过去,那时自己还巴结着她。其实,与其讨一个女人欢心,不如用抢快些。

“我睡了。”咔的一声,唐绝艳拴上了门栓。

他知道唐绝艳睡觉时从不穿衣服,一想到这,从房门缝隙中传来的幽香就让他目眩神迷,不能自已。

卯时过了,他还没离去,等到天色初白时,他已经有些失去耐心。

要走,还是留下?或者去探问唐少卯?

真是让人烦躁。

他看到六名侍卫走了过来,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旁人似的。这可不是巡逻时的脚步,严青峰立时警觉了起来。

“卯爷说,你现在就带走二姑娘。”当中一名侍卫道。

“你们是来帮我的?”严青峰问:“巡逻的卫军怎么办?”

“卯爷都调走了,不会有人来。”侍卫回答。有两人已经按住兵器戒备,另两人压住门板不发出声音,最后一人掏出了一根细钢丝,从门缝中伸入,轻轻钩住了门栓。

这不是普通的侍卫,应该是唐少卯利用职务之便调到自己身边的亲信,严青峰心想,为了这一天,唐少卯不知布置了多久。

无声无息地,门栓开了。

唐绝艳是个警惕的人,推门的声音一定会惊醒她,与其偷偷摸摸进入,不如推门直闯。

严青峰不知道唐绝艳的功夫练到哪,但他对自己有信心,加上六个侍卫,已经足够了。能被唐少卯派来抓唐绝艳的人,功夫不会太差。

“别伤了她。”严青峰道,“我要完好无损的。”

“严爷放心,我们练过的。”侍卫道,“二姑娘的功夫我们很清楚。”

严青峰点点头,呀的一声响,唐绝艳的房门被推开,六人同时冲入房中。严青峰随后跟上,在床上人起身之前就已抢到床前。

然后他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随即头晕目眩起来。

“五里雾中?!”当中一人惊叫道。

严青峰心中一惊,正要退出,就见到一条身影闪出。刷刷刷刷四声响,他听到四具身躯倒下的声音。

是“来无影”!唐绝艳平常是不用袖箭的,原因很简单,那是因为她身上没多的地方藏。她惯用的暗器是甩镖,少数的铁蒺藜,还有贴身用的钢针,但这不代表她房间没藏有袖箭。

来无影一次只能装四支箭,射完之后就要装箭,唐绝艳没那个空档。但另外两个人也跟着倒下,他们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五里雾中,这房里的五里雾中味道真是太重了。

严青峰的功力终究较高,一察觉不对立刻闭住气息,纵身后退。他想,只要退出门外就安全了。

但他还是慢了一步,唐绝艳已经伸手抓住了他手腕,要将他甩到墙边,但是力道不足,只将他拉得颠簸一下。

是了,这房间里的五里雾中味道这么重,她肯定点了许久迷香,房间不通气,才能立时让人晕倒,即便她先用了解药,也不可能不受影响。

严青峰拔剑刺向唐绝艳手腕,唐绝艳虽然缩手,却欺了上来。严青峰挥剑护在身前,脚一蹬,身子向后一弹,退出了房外。

唐绝艳脚尖一点,立刻追了出来,此刻天色微亮,他这才注意到唐绝艳已经换上一身劲装,但这已非他关注之处,一退出门外,他立刻大大吸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像是早已预料到他会换气一般,唐绝艳对着指甲吹了一口气。

他闻到一股腥臭味,喉头灼热,呼吸不顺,胸口烦闷欲呕。

是急药!他中毒了!

唐绝艳仍是扣住了他手腕,将他甩入房中,旋即回身退入房中。房门掩上前,他看了对面唐惊才的房间一眼。

那房间是暗着的。

房门轻轻地关上,随即上了闩。

天色初明。



唐绝艳熄了安眠香,那里头掺了五里雾中,烧了近半个时辰,连她自己都有些受不了。她拿一条手帕捂住口鼻,那是浸过解药的手帕,五里雾中只有这种解法——利用手帕上的药性抵销迷烟的效果,只是此刻仍有些晕眩。

她推开窗户,点了一盏醒神烟,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稍稍提振一下精神,又提起水壶,就着壶口喝了几大口。

“是奕伯?柳伯?还是卯伯?”她把醒神烟端到严青峰面前。

“唐少卯。”严青峰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你怎么怀疑我的?”

“别用你的蠢脑袋去想这种问题。”唐绝艳咯咯笑道,“太婆常说,男人为了女人,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

“为什么现在才动手?”严青峰咳了几下,看得出他很难受,“为什么在老太爷那不动手?”

“我没那么确定,只是怀疑而已,你守在门口才让我更加怀疑。”唐绝艳道,“再说当时没半点证据,抓了你又有什么用?能把你送去刑堂?”

严青峰道:“你想怎么处置我?杀我?”他哈哈大笑,“你敢?”

唐绝艳微笑着站起身,背对严青峰,缓缓褪去身上衣物,直至一丝不挂,这才微微侧过身来。此时窗外曙光初映,犹在半明半暗之间,她一身冰肌雪肤,玲珑曲线,全沐浴在微光之下。严青峰看得两眼发直,喉头一哽,几乎喘不过气。唐绝艳低头贴近他耳旁,用一种宛如对待情人般温柔细致的语气说道,“我放你走,我要你记得,我是你永远得不到的女人。”

严青峰大吼一声,就地扑起,唐绝艳咯咯娇笑,将他踢倒在地。他虽痛得捂住肚子,两眼却离不开唐绝艳身上。

她知道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今后他再也无法从别的女人身上得到满足。

这就是她的报复,简单却诛心。

她着回劲装,丢下一颗解药,开门扬长而去。

是唐少卯,她要去提醒七叔公。



离开工堂后,谢孤白快步走向唐孤的住所。

唐柳如果不是幕后主使,就剩下唐奕跟唐少卯两人有问题。当然,也可能是唐飞,但可能性不大,而且唐飞现在不在唐门大院内。

他越走越是起疑,越走越是担忧,距离卫堂就差一个转角时,他停下脚步。

“怎么不走了?”背后阴暗处传来姑娘清脆却焦急的声音。

“没有卫军,七爷的卫堂周围都没有卫军。”谢孤白道。

身后那姑娘的声音似乎沉了下去,几乎要哭出来:“怎么这么快?才……一个时辰。”

“过这个弯,就能看见卫堂,如果灯火没亮,那七爷他……凶多吉少。”

“那你快看啊,别卖关子!”后面那女子催促道。

谢孤白叹口气,他知道机会不大,仍保持着距离,稍稍探头望去。

天亮了,卫堂的大厅房间却是一片漆黑。

他退回转角,摇摇头:“布置许久了。”他道,“七爷太刚直,容易受骗。”

“你怎么不提醒他?”那女子自是沈未辰。此时唐门如龙潭虎穴,谢孤白手上虽有唐绝艳给的通行手谕,也难保不失,她躲在暗处保护谢孤白,若遇到危险,报信也好,出手解救也好,总是有照应。

“他们兄弟感情这么好,太爷要是知道,肯定很难过,”说到这,沈未辰语带哭调,几乎要哭出声来。

“他不会听的,我们没证据。”又一个女子声音传来,谢孤白转头去看,是唐绝艳,此时她一身劲装,与以往打扮大不相同。

“七叔公重情,就算怀疑有内奸,也会相信他的亲人,只有我这个外人的话,他不会信。”唐绝艳道,“可惜,唐门折了一员重将,他这样的人物,不多啊。”言下之意,似乎对于唐门少一员大将的惋惜远大于对叔公的哀悼。

“以你的姿色,多的是为你卖命的好汉,要不,试试勾引齐三爷跟彭小丐怎样?”谢孤白甚少挖苦人,显然他对唐绝艳的冷漠极为厌恶。

“七叔公这种男人,美色是勾不到的,你呢?”唐绝艳看着谢孤白,“我两个客卿都没了,唐门不比青城差。”

“我不是柳下惠,但我懂你。”谢孤白淡淡道,“懂你的男人不会看上你,会看上你的男人不懂你。”

唐绝艳咯咯笑道:“你倒是真懂我了。”她又望了一眼卫堂,“唐少卯,就是他了。”

“严青峰招了?这么快?”谢孤白道,“看上你的男人还真没一个有骨气的。”他极尽挖苦之能事,但比起朱门殇,他还是差得远了,要是朱门殇在,肯定能想出新的词来,要不,真的谢公子在这也行,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后悔没好好学怎么绕着弯骂人。

唐绝艳道:“你那边怎样?”

谢孤白道:“柳爷应允了。”

唐绝艳道:“天亮了,没时间了,走吧。”

她转过身去,又说了句:“七爷的事,先别让太公知道。”



沈玉倾让白大元去周围捡拾枯枝,说是要准备柴火。

“捡柴火干嘛?”白大元讶异问道,“何况这是唐家大院,哪来的枯枝?”

“既然是院子,庭园树木多得是,砍了吧。”沈玉倾道,“明天要埋锅造饭。”

“这里是唐门,我们保护唐老爷子,他还能不给咱们饭吃?”白大元道,“他们要是敢下毒,不怕毒死了老爷子?”

沈玉倾道:“晚上也要照明,如果木柴不够,把花草也砍了。”

白大元应了声是,领人砍树去了。可怜唐绝居所周围许多奇木异卉,全都成了待烧的火料。

沈玉倾看看天色,天色已亮。距离昨晚的厮杀才不过一个多时辰罢了,只希望一切顺利。

“小八。”他转过身,见小八正坐在阶梯上假寐,便不惊扰他。时值九月,天气有些凉意,他解下外衣,披在小八身上。

“我没睡,只是休息而已。”小八忽然张开眼,半闭的眼睛中透出精光。

“里头还有房间,怎么不进去休息?”

“我是下人,主人都没睡,我不能睡房间,太招摇。”小八道,“离开唐门前,还是叫我小八,别叫错了。”

沈玉倾苦笑道:“都叫习惯了,要我改口只怕才会错。”

小八看看周围,问:“开始砍柴了?”沈玉倾点头,小八又问:“还没回来吗?”

沈玉倾看向稍远处,谢孤白、沈未辰与唐绝艳三人同行而来。

小八道:“二姑娘来了,七爷却没跟来,也没带卫军过来。”他站起身,上前问道:“公子,怎样了?”

谢孤白摇摇头道:“是唐少卯,我们慢了一步。”

沈玉倾心中一沉,转头看向唐绝居所,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此时张青走了过来,行礼道:“公子,柳爷来了。”

沈玉倾见唐柳来到,忙上前相迎:“有劳柳爷了。”

唐柳埋怨道:“照我说,你们就不用费这周章,过几天老夫人醒了,二丫头就上位了。”

谢孤白道:“怕不周全。”

唐柳道:“哪有什么不周全,七爷的卫军护着呢,怕啥?”

谢孤白道:“只怕管卫军的已经不是七爷了。”

唐柳讶然色变:“什么意思?”

谢孤白道:“是卯爷要杀老太爷,确定了。我去过卫堂,那里有变。”

唐柳讶异地说不出话来,只是讷讷道:“那……那卫军……不就归他管了?”他又看向唐绝艳,似有疑问。唐绝艳道:“没差错,是卯爷搞的事。”

唐柳讷讷道:“那我……那我……唉……你们有多少人?”

沈玉倾看出他神色颓丧,正懊悔站错边了,于是道:“两百多人。”

唐柳像是失了神,道:“两百多……才两百多……”

沈玉倾忽然喊道:“张青!”

张青问道:“少主有什么吩咐?”

沈玉倾道:“带柳爷去后边休息,让白师叔带几个人保护着,现在局势乱,别让柳爷到处走动。”

唐柳听了这话,转身要走,沈未辰眼捷手快,抢上一步按住他肩膀道:“柳爷,到里头休息吧。”

唐柳哭丧着脸道:“你们才两百多人,你知道卫军有多少人?”

谢孤白也拍拍他的肩膀道:“柳爷,现在你在这船上,下不去了。”

唐柳问道:“老太爷呢?他知道这事吗?”

众人望向唐绝的居所,只见唐绝靠在门边,不知几时出来的,他们方才忙着商讨大事,竟没注意。

唐绝艳脸色一变,忙上前问道:“太公不是才刚睡,怎么就起来了?”

“寅时过了就起来,我就这早起的习惯没搁下。”唐绝露出一抹苦笑,“没事,你们继续谈正事。”说着要走回房去,走没两步,噗地一声摔倒,幸好唐绝艳眼疾手快,抢上前一扶,这才没摔在地上。沈玉倾兄妹也抢上帮着搀扶。

“老了,不行了。”唐绝苦笑,“拿拐杖给我,就在房里书柜旁边,你找一下。”

唐绝艳到房里拿了拐杖递给唐绝,这是沈玉倾第一次见到唐绝拿拐杖。

唐绝拿着拐杖,细细端详,对唐绝艳道:“十几年前,我骑马摔断腿,你爹买了这支拐杖给我,我腿好了就丢在屋子里。唉,这几年走路不方便,不支拐杖都是逞强而已。”

唐绝艳笑道:“莫怪我老记得太公支过拐杖,原来不是做梦啊。”

唐绝呵呵大笑,道:“那时你还小,哪记得?”

他颤巍巍走入房中,刚到床边,就忍不住坐倒在床上,叹了口气,口中不住喃喃自语:“不早劝你养生了?一把年纪,偏不听,你偏不听,就爱逞强,逞强……呜……”说着说着,不禁掩面啜泣,而后嚎啕大哭,不住骂道,“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我劝?就是不听劝啊,为什么啊!”哭到伤心处,捶胸顿足起来。

一个七旬老人哭得如此伤心,沈玉倾也不禁红了眼眶,沈未辰更是不住啜泣。

唐绝艳关上房门,冷冷道:“现在卯时,午时前他们会来,让你的弟兄好好休息一下。要没其他事,你们也休息吧,尤其是你,大姑娘。”她看着沈未辰问:“除非我们这批人里头有人功夫比你好?那个白大元?”

沈未辰见她无半点难过之意,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径自进了另一间房休息。

谢孤白看了看唐绝艳,问道:“你眼睛坏了?”

唐绝艳淡淡道:“七叔公向来讨厌我。”



白大元把附近能砍的树木花草都砍光了,在前庭堆成一座小山。

其他人都去休息了。这一夜确实漫长,这一天中发生的事够多了,打从冷面夫人倒下至今,还不到十二个时辰。

唐绝艳靠坐在唐绝床边的地板上,把一头乌发披散在床沿,唐绝坐在床上,一边摸着唐绝艳的头发,一边问道:“二丫头,想过成亲的事没?有看上的对象吗?”

唐绝艳笑道:“太公,你可别说女人就是要找个归宿那一套,我跟太婆告状去。”

唐绝道:“那倒不是,问问而已。严家那儿子是个废物,匹配不上你。峨眉那个也差的远。沈公子人品、胆识都不错,就是青城独子,入不了赘。那个谢孤白,智谋人品胆略都有,长得也俊,保不定能让唐门千秋万代。”

唐绝艳笑道:“这些我都有了,要他干嘛?”

唐绝道:“还是得小心。看看你爹,要不是我亲眼见他从你太婆肚子里出来,我都怀疑他是捡来的。”他又想了想,道:“那肯定是你太婆生的,却未必是我的种。说不定你太婆偷人,这是报应。”

唐绝艳笑道:“太公你被太婆打过耳刮子没?”

唐绝笑道:“这话我当着她面都敢说。你太婆可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女人,开不起玩笑。”

唐绝艳道:“太公,以前听你跟太婆的故事,唐门上下,整个武林,都说你是好运气,抚州道上遇险,却捡着太婆回家。可我却说,是太婆运气好,遇上了你。”

唐绝问道:“喔?怎么说?”

唐绝艳道:“太婆这样的奇女子少,却不是独有,像你这样能信任太婆,不争不抢,揣着明白装胡涂,把一个门派全交给她打理,甘愿躲在太婆背后支持她,忍受武林中人的耻笑,被人瞧不起,却没有一点怨言,这样的奇男子,千古难寻。”

唐绝道:“听你说的,我都觉得自己了不起。你想找太公这样的男人?”

唐绝艳咯咯笑道:“过了今天再说。”

唐绝道:“卫军可是有两千人啊。”

唐绝艳起身,淡淡道:“昨天死了百多个,没这么多了。”

她走到镜台前,盘起头发。

“要不要我上去喊个话,说少卯害死七叔公,要大家把他抓起来正法?”唐绝问。

“瞎折腾而已。”唐绝艳道,“他肯定假说七叔公生病,代掌卫军,要保护太公。太公说什么,他都说你被骗,要大家别信。”

“谁叫你装了半辈子胡涂,被人真当胡涂了。”唐绝艳笑道,“您睡个午觉,起床就没事了。”

“绝艳,你要记住。”唐绝躺回床上,看着天花板,慢慢说道,“我跟你太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唐门好。”

唐绝艳点点头,推开房门,又道:“我会替七叔公报仇的。”



九月十九午时

唐少卯率领卫队一千八百余人,来到唐绝居所,将之团团围住,当真水泄不通。

沈玉倾站在院前,他背后是青城与五毒门弟子,两百八十余人,守住了门口。

唐少卯拱手行礼道:“沈公子,在下唐少卯,代掌卫军,特来迎接老太爷,请公子借过。”

沈玉倾道:“在下受二小姐所托,保护老爷子,谁也不许让,望请海涵。”

唐少卯微微一笑。

两名侍卫拖了一名垂死之人走出。沈玉倾看清楚了,那是朱门殇。

唐少卯道:“为表诚意,在下愿归还贵派朱大夫。若是先生执意不放行——”

一柄钢刀架在朱门殇脖子上。

“先祭旗,再看胜败。”唐少卯厉声道:“我就想知道,青城的两百精锐,能否挡住唐门的两千卫军?”

第四十一章 局外

眼看钢刀就架在朱门殇脖子上,沈玉倾仍是不露声色,此时更要沉得住气,才不会乱了原先的布置。他道:“朱大夫是青城客卿,卯爷以他为质,这是存心和青城过不去了?”

唐少卯道:“公子挟持老太爷,难道不是跟唐门过不去?”

沈玉倾道:“有什么事,何不请七爷出来解释?”

唐少卯道:“七爷病了。”接着又高声道,“太爷,请您出来,跟咱们回去吧!”又道,“沈公子不用拖延时间,一句话,放人还是不放?”

沈玉倾见朱门殇低着头一语不发,照理而言,此时他怎么也该破口大骂个几句,这不是他性格。但此刻不宜对他多表关心,免得成了把柄,沈玉倾冷笑道:“一个客卿就想换老太爷,卯爷,你这帐没算清。你要杀便杀,青城总有算上这笔帐的机会。”

唐少卯微微一笑,道:“沈公子,借一步说话。”沈玉倾虽担心他忽施暗算,却也不愿示弱,提神戒备走向前去。

唐少卯拱手道:“公子来青城,不过为联姻结盟,牵扯进唐门的家务事,实属逾矩。眼下局势明朗,强弱悬殊,公子与二丫头往日无旧,近日无恩,何苦蹚这浑水?唐门多的是女人,奕堂哥家就有两丫头,姿容品貌才德兼备,与沈三爷正是良缘。这事能大能小,沈公子,你便绑了二丫头起来,不动刀兵,你要是看上了二丫头,我保她性命,让你带回青城,朱大夫也保平安。只要公子一句话,马车奉上,再无留难,要不……”他说到这,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昨日边界有传书,点苍的使者已经进了贵州,过不了几天就会抵达灌县。我本有些心底话也想与诸葛掌门谈谈,但只要公子一句话,点苍的使者,我即刻打发了去。”

沈玉倾知道唐少卯的意思,如果青城坚持不退,这场大战过后势必与唐门交恶,唐少卯会与点苍结盟,那自己这一番前来,除了开罪唐门外没任何好处。

小八说得对,或许帮着唐少卯对付唐绝艳才是最好的法子。唐少卯此刻胜券在握,就算唐绝出来喝止也无济于事,自己没有证据,他总是能先把人带走,再来慢慢处理。何况还有朱大夫,只要一开战,朱门殇必然首当其冲。

他又看了一眼朱门殇,若说唐绝艳真有失策,就是她昨晚应该把朱门殇带出来。可也不能怪她,带走朱门殇只会更坐实她勾结外人对付冷面夫人的证据。小八说的还是没错,唐绝艳昨晚是该杀了朱门殇,但她没这样做,反倒让朱门殇成为人质,或许这是她昨晚犯的第二个错误。

沈玉倾看着唐少卯成竹在胸的模样,又看了一眼朱门殇,忽地转头喊道:“小妹!”

此时沈未辰正在站在唐绝艳身后,听沈玉倾一喊,伸手扣住唐绝艳肩膀。这一下快逾闪电,唐绝艳吃了一惊,压肩拐肘向后撞去,沈未辰侧身避开,顺势拿住她手肘。她慢了一手,沈未辰功夫又高上不止一筹,只一招间便即受制。唐绝艳虽然受制,仍咯咯笑道:“我还真没想到,你们一开始就打这主意?”

这下变生突然,原本的五毒门人也惊呆了,纷纷把兵器朝向青城,连白大元与张青一时也不知所措。

唐少卯哈哈大笑,事已至此,沈玉倾确实别无选择。沈玉倾道:“一换一,朱大夫换二姑娘,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我们撤出唐门,在灌县等卯爷给个答复。”

唐少卯应了一声行,忽地退开了几步,退到身后卫军前,示意手下放人。

沈玉倾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唐少卯即便占尽优势,仍无松懈之处,看来这第一步擒贼擒王的主意是行不通了,甚至要在换质中途救下朱门殇的打算也是多有变数。

真要说的话,他们还摸不清小妹的功夫深浅,但凡唐少卯稍稍低估一点沈未辰,也不见得救不了人。

“换人吧。”沈玉倾挥挥手,示意沈未辰押着唐绝艳上前,五毒门不住叫骂,沈未辰只作不听。小八这计划本没向其他人说过,青城弟子与五毒门的反应才做得真切,以唐少卯此时的优势,断然不会对他们起疑。

押着朱门殇的两名侍卫正要上前,唐少卯喝道:“八个上!不!”又想了想,道,“丙七队,你们护着朱大夫过去!”

丙七队正要动作,沈玉倾连忙挥手喝止道:“且慢!”又转头对唐少卯说,“太多人了。也就换个人质,你让这么多人上前,我可不放心。”

唐少卯道:“要不,你们出去再换?你们,停!站住!”他见沈未辰押着唐绝艳渐近,立即喝止。沈未辰假装没听见,又多走了几步,直到唐少卯连连喝止这才停步,不过离着朱门殇还有三、四丈距离。这举动又让唐少卯起了疑心,沉声道:“你们都出去,我们到外面换!”

眼看唐少卯如此精细小心,沈玉倾筹思如何拖延时间,道:“我先看看朱大夫。他到现在还没说过一句话,我担心他。”

唐少卯笑道:“这有何难?朱大夫。”他对朱门殇叫了几声,朱门殇只不回应,一旁侍卫骂道:“卯堂主叫你呢!作死!”两人联手将他拉起,只见朱门殇脸色惨白,身子不断抽搐,随即白眼一翻,昏死过去。侍卫惊道:“堂主,他中毒了!”

众人大惊,沈玉倾大喊一声:“朱大夫!”抢上前去。唐少卯先是一愣,随即喊道:“拦着他!”他几乎只比沈玉倾扑出的同时慢了一个呼吸,盖因沈玉倾的动作全然出于关心的本能,那是毫不迟疑,唐少卯脑海中却多转了几个念头。“是谁下的毒?几时下的毒?怎样下的毒?”唐少卯并不关心朱门殇的生死,在听到消息的那一瞬,他聪敏的思路本能地先去判断与理解问题,也就慢了这一个呼吸。或许,这是他的松懈。

直到唐少卯喊出“拦着他!”时,沈玉倾的思路才瞬间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可以多做一些事。一名侍卫正横刀拦阻,他趴低身子,迎面一拳打在那侍卫下巴上,他感觉到自己击碎了对方下巴,那触感跟他练武时用拳头击碎砖头类似,只是多了点柔软。随着侍卫倒下的声响,他已来到朱门殇身边,他身边还有一名侍卫。

唐少卯犯的另一个错,是不该喊“拦着他!”他终究不想伤害沈玉倾。假若他喊的是“杀了朱门殇!”或者喊“押下去!”若是前者,沈玉倾就不敢继续前进,若是后者,押着朱门殇的侍卫即刻退入卫军人潮中,沈玉倾也无计可施。甚至喝令卫军上前,或者更具侵略性的“挡下他!”都更能发挥作用。

但拦着他是个不明就里的指令,后方的唐门卫军是初次听从唐少卯的指挥,拦是拦了,是谁要去拦?难不成两千人全涌上去拦?若是平时,这样的指令还称不上失误,但此刻是内战,无论房里的唐绝或者面前的唐绝艳都是唐门上层人物,初掌卫军的唐少卯也没办法达到唐孤的令行禁止,这都让卫军有了犹豫。

但他们终究是训练精良的队伍,犹豫的时间并没有很久,从唐少卯下了命令到阻挡沈玉倾的侍卫倒下,卫军就会意过来,已有十几人冲出,之前下令待命换人的丙七队也冲向朱门殇。

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无论唐绝的居所前多宽敞,终究不过是十三进大院中的一间房屋,周围挤了两千余人,也就只剩中间这数十丈方圆的空地,朱门殇又位在前端。

沈玉倾已经冲到朱门殇身边,抽出了腰间的“无为”,直刺朱门殇身边侍卫。那侍卫的刀本架在朱门殇身上,见他一剑刺来,又快又急,又没接到杀人质的命令,只得挥刀相格。铛的一声,那侍卫的刀荡了开去,沈玉倾一把抓住朱门殇,飞起一脚,将那侍卫踢得滚了几圈。

于此同时,沈未辰与唐绝艳也抢上前来,丙七队二十六名卫军也已杀到,唐绝艳射出铁蒺藜,卫军纷纷挥舞兵器抵挡,此时不比昨夜,众人早有留心,只有一个侍卫中招,剩余的依旧涌上。沈玉倾背起朱门殇便走,沈未辰取出峨眉刺与追兵交战,方才抵挡几下,白大元等人早已拥上,援救主人。白大元是青城耆老,武功高强,寻常卫军领队不是他对手,且战且退,掩护沈玉倾三人退回唐绝居所前。

此时唐少卯已看出沈玉倾根本无意交换人质,急忙大喊道:“救出老太爷!杀!”话声刚落,卫军以四队为一个方阵,整齐冲出。

白大元心中一凛,遵照沈玉倾的指示喊道:“青城弟子,结阵!”青城弟子围成两个十人面的方阵,守在沈玉倾等人身前。

沈玉倾将朱门殇拖到后方,沈未辰急得泪珠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知如何施救,忙对唐绝艳道:“快救朱大夫!”

唐绝艳道:“我没带解药。”说着替朱门殇把了脉,又道,“他吃的是死药,撑不到半个时辰。”

沈玉倾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半个时辰如何能摆脱眼前困境?忽听到杀声震天,唐门的第一波冲锋已经展开,前四队已经与青城交兵。旋即又闻惨叫声传来,又是连着两个方队冲了过来,青城与五毒门弟子只把房屋前围得水泄不通,以免伤及少主。紧接着,四、五、六……连着六七个方队冲入,沈玉倾转头望去,只见白大元身先士卒,一双铁拳接连打翻了两名卫军,又击伤一名小队长,但随即又有一名小队长上来夹攻,而不少青城弟子与五毒门弟子已然倒地哀嚎。再往外看去,战圈外不远处还有四个方队涌上,如此悬殊的人数,只怕转眼要败。

双方交兵不过一刹那,战况已如此惨烈,沈玉倾转头望向小八,只听谢孤白举起青城令旗喊道:“放火!”

唐门卫军围得甚紧,两千多人全挤在这数十丈方圆。几名青城弟子点起了堆积在小屋前的柴火,那是之前沈玉倾命他们收集起来,说是造饭取暖用的,为此还砍掉不少造景用的奇花异卉。当时连白大元也觉古怪,此时柴火点燃,顿时冒起熊熊浓烟,沈玉倾即刻取出手巾捂住口鼻。

一阵秋风把这浓烟送远,不一会便飘向四周,沈玉倾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虽然有了药巾,仍差点摔倒在地,连忙施展轻功向前跃出。只听周围全是哐当哐当的声响,那不是交战的声音,而是兵器落地的声音,哀嚎声与呻吟声随之不绝于耳。

跟在沈玉倾身后的还有沈未辰跟唐绝艳两人,她们同样捂着药巾。三人所经之处,犹如波开浪裂,无论是青城弟子、五毒门人还是唐门卫军,周围人群纷纷倒下,有几个顽强的想要拦阻,沈玉倾也只是轻轻一推,这些人便摔倒在地。更后排些的卫军中毒稍浅,也想挥舞兵器阻挡,但此刻已经构不成威胁,沈玉倾没有恋战,只是格挡住他们的攻击便继续前进。

部分卫军察觉不对,想要散开,唐绝居所院子后方便是廊道,廊道虽宽,仍不够让这么多人同时撤出。卫军靠得太近,火起时前面人挡住了后面的视线,后方卫军看不清前面发生什么事,彼此推挤,反倒动弹不得,浓烟又乘着风向,等他们闻到呛鼻的烟味时,早已身躯一软。唐少卯为了展示实力,把所有卫军全带来,此时反成了致命失误,让这本就难以疏散的地形变得更加拥堵。若他只带了五百,甚至一千人来,都不至于落入如此窘境。

沈玉倾三人所向披靡,近两千名的卫军竟只能目送他们闯过。他们很快就看见唐少卯了,他目瞪口呆,讶异为何卫军突然大乱,身边的护卫一一倒下。但他随即便掏出药巾捂住口鼻,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立刻转身要退出大院。

绝不能让他逃走,掺在柴火中的五里雾中范围有限,而且效力不长,这里还在唐门,唐少卯只要退了出去,即刻就能找到帮手。沈玉倾加快了脚步,正估摸着还是太慢,身旁一条人影急掠而过。

还是带着小妹让人放心,他心下一宽。唐少卯才跑了几步,沈未辰掷出峨眉刺,如一道银光流泄,射向唐少卯后脑。唐少卯转身挥扇格挡,就这么一阻,唐绝艳也射出了几颗铁蒺藜,打向唐少卯脚下。唐少卯向后纵跃,虽然避开暗器,但这几下闪避已经延迟了他退出大院的脚步,沈未辰已追到他面前,手上峨眉刺刺向他眉心。唐少卯挥扇抵挡,两人都是一手捂着药巾,以单手过招,沈未辰挑、刺、戳、扫,把一支峨嵋刺使得出神入化,唐少卯也非易与之辈,折扇忽张忽合,有时如盾抵挡,有时如短棍扫打,有时又如点穴撅,刺向沈未辰要穴。两人所使都是短兵,两团身影便似滚在一起般难分难舍。

沈玉倾看出小妹气力不足,毒烟燃起时她站得近,就算有药巾仍受影响,唐少卯离得远,中毒不深又及时解毒,受的影响不大。唐少卯也察觉沈未辰气力不足,折扇三下疾探,都往沈未辰脸上招呼,想来他认为但凡少女都爱惜容颜,尤其是沈未辰这样的美人,这一着当能逼退对手。然而这方式对沈未辰却是无用,她一步未退,手上峨眉刺见招拆招,化解了这三下攻势,饶是如此,唐少卯仍趁机退开一步,转身要走。

沈玉倾恰已赶到战圈中,手中无为递向唐少卯后背,封去了他的退路。唐少卯只得回头接招,就这样一耽搁,沈未辰又欺了上来,将他逼回原地,甚至更后退了些。

接着跟上的是唐绝艳,她未用兵器,玉足横扫,全攻向唐少卯下盘。唐少卯武功虽高,以一敌三,已是无力回天,刚避开沈玉倾长剑,猛地小腿一痛,胫骨已被唐绝艳踢断。他哀嚎一声,单膝跪地,沈未辰把峨眉刺顶在他喉头间,沈玉倾喝道:“让卫军退下!”

这几下交接极快,自浓烟升起到唐少卯受擒,还不足一刻钟,其余卫军都看呆了。

唐少卯恨恨道:“唐柳投靠你们了?”

唐绝艳咯咯笑道:“你昨晚去找了奕堂叔,怎么就没去找柳堂叔?要是早知道了,也不至于输得这么难看。”

唐少卯道:“输什么?你又不姓唐!”他挺起胸膛道,“要杀便杀!我死了,这些卫军还不把你们碎尸万段!”

唐绝艳咯咯笑道:“所以你还不能死呢。”说着一把抓起唐少卯,与沈玉倾兄妹一起退回唐绝居所,又要了绳索将他绑住。沈玉倾见谢孤白鼻口虽然捂着药巾,却也坐倒在地,小八躲在房内,也是一副神情委靡的模样,至于其他人,早就躺成一片。

解五里雾中的方巾炼制不易,只有唐门中紧要人物才有,唐柳掌内坊,这是他保管之物,虽然带了些过来,也只够分给这几个重要人物。

唐柳捂着药巾从屋里走出来,见他们抓了唐少卯,又惊又喜,道:“你们真把事给办成了?”他走到唐少卯面前,恨恨地踢了他一脚,骂道:“你这贼厮,害了老夫人还不够,竟还害了七叔的性命!”

唐少卯冷笑道:“没想你竟然投靠了外人,倒是我失策了。”

“你没失策。”谢孤白打起精神道,“你没找柳爷联手是有原因的。唐家两位大老都死了,连七爷也死了,就算你让大少爷继位,消息传到昆仑去,难免物议,你怕节外生枝,想在唐门内找个替死鬼。柳爷掌管内坊,偷药、下毒最易,你是打算把所有罪名都推到他身上去吧?”

唐柳恨恨道:“谢公子提醒我时我还不信,见你始终没来找我,这才信了。”

谢孤白道:“柳爷,办正事要紧。”

唐柳走到屋前,大声喊道:“卫军听令!唐少卯谋反作乱,已经就擒!所有人退出大屋外,等老夫人醒来,自有发落!”

屋外的卫军听了这些话,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唐柳又道:“没让你们办事,就要你们退出去,难道还怕惹事了不成?都退下!不退下的,我一个一个戳死!”

那些卫军这才拾起兵器起身,脚步蹒跚地向院子外走去,有些功力差的连武器也拿不动,只得跟着队伍走。他们虽然中毒无力,仍维持队形,连沈玉倾也不禁暗暗佩服,又想:“若是七爷统领卫军,我们三人只怕也不能这么轻易得手。”此时局面稍稳,他关心朱门殇,赶忙上前探视,见朱门殇仍在昏迷,他虽不会医,也察觉朱门殇脉象紊乱,更是焦急。只听唐绝艳道:“摇醒他,灌他喝水,让他吐些出来,我去拿解药。”沈玉倾回头时,唐绝艳已飞身离去。

唐柳看向那堆柴火,摇头道:“可惜了这些五里雾中,二十年的积累,全都没了。”

沈未辰打了一桶水来,也不管朱门殇昏迷,掰开他嘴巴,将整桶水倒进他口中。水入鼻中,立时将朱门殇呛醒。朱门殇虽然神智不清,但他行医多年,本能地知道中毒喝水的道理,张开口不住喝水。沈未辰灌完一桶,又去提了一桶,到了第三桶上时,朱门殇呕的一声,呕出一大摊秽水,沈未辰这才稍稍放心。朱门殇虚弱着道:“继续……再来。”

沈未辰又去提了水,朱门殇一口接一口,喝了又吐,吐了又喝,模样甚是痛苦。

过了会,唐绝艳赶回,将朱门殇上身扶起,一颗药丸塞入他口中。朱门殇服了药,勉力睁开眼,道:“你还活着啊。”

唐绝艳咯咯笑道:“我还没死,你倒是快死了。”

朱门殇点点头,道:“何止一只脚,我半个身子都埋进土里,剩颗头啦。”说完闭上眼睛,又昏了过去。

沈玉倾忙问道:“怎样了?”

唐绝艳道:“看命了。”

沈未辰着急道,“不是吃了解药,怎么还要看命?”

唐绝艳道:“药入口便已伤身,就算解了毒性,身子早已受损,能不能活还是看他造化。行了,先别管他,这里的迷雾支持不了多久,外面还有人呢。”

沈未辰胀红着脸,显是动了怒,沈玉倾虽也脸色铁青,但知此时不是内讧的时候,拍了拍沈未辰的肩膀道:“我们去打点水,替白师叔他们解毒。”

果然,这空旷之处迷烟散得极快,不到半个时辰,周围只余些许气味,一些功力较深的,如五毒门的门主巫欣、白大元等已经能起身行动,只是全身酸软,功力不足。沈玉倾兄妹打了水分给众人服用,众人精神也渐渐恢复,白大元带了几个功力较高的弟子跟着去打水让众人提神。

卫军虽然退下,却并未离去,这千余人仍守在院外,等待下一步的指示。又过了会,唐锦阳与唐惊才先后来到,闹了一上午,他们两人竟然现在才到。

唐锦阳先看了这情况,大吃一惊,骂道:“二丫头你又搞什么鬼?!”

唐绝艳咯咯笑道:“爹,大姐,怎么折腾了一上午,你们现在才到?”

唐锦阳道:“昨晚闹了这么多事,我就睡晚点,唉,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你干嘛抓着卯叔?”

唐绝艳道:“卯叔害了七叔公,想要害死太公,我把他抓起来,等候发落呢。”

唐惊才惊道:“小妹你别胡说,卯叔不会干这种事!”

唐绝艳道:“好端端的,七叔公怎么病了?你要不信,问他七叔公在哪养病?他要说得出来,我就放他走。”

唐少卯喊道:“锦阳兄,你要由得一个外人颐指气使?别管我,你是代掌门,领着卫军杀进来便是!杀了这个外人,不用管我!”

谢孤白眉头一皱,没料到唐少卯竟想同归于尽,这得对唐绝艳有多大恨意?唐惊才忙拉着唐锦阳,说道:“爹,现在卫军只听你指挥,你别莽撞,有话好好说。”

唐绝艳只是冷笑,唐锦阳正在犹豫,唐少卯又道:“要让二丫头得了势,唐门就落入外人手里啦!”

唐锦阳一时不能作主,问道:“奕堂主呢?你奕伯去哪了?来人,快!快去找奕堂主过来!”

唐惊才道:“奕伯父向来讨厌二丫头,这时候爹你找他干嘛?爹你自己作主就好,别伤到太公跟卯叔。”

唐锦阳看向周围,卫军有些站在外围的,中毒不深,现在多已恢复,他们人数优势太大,即便只有两三成的人恢复,应付青城那些中毒更深的人也绰绰有余。唐少卯不停叫骂,惹得唐锦阳心烦意乱,就是要激他动手,沈玉倾怕他误事,找了块布塞住唐少卯嘴巴。

然而唐锦阳终究不是干大事的人,他怕伤了父亲,又怕对方还有什么诡计,迟迟不敢作主。唐奕闻讯赶到时,见了这景况也是暗叫不妙,没着想唐少卯领了两千人浩浩荡荡来抢人,竟然在这一败涂地,更为自己押错宝懊悔。

唐锦阳问道:“这该怎么办?”

唐奕问道:“大丫头怎么说?”

唐惊才道:“我说别动,等着太婆醒来便好,卯叔却要爹别理他,快点打进去。我说这可不成,二丫头没理由害太公太婆,与卯叔也是误会一场。”

唐奕知道这不是什么误会,自己昨晚选错了边,若是等二丫头上位,只怕自己要遭报复。他见沈玉倾那边青城弟子多半委顿在地,想来中毒更深,反观己方的卫军倒有一小半恢复了精神,这时攻入胜算极大。此时此景,不如赌上一把,于是道:“代掌门,二丫头大逆不道,你下个令,将她擒下吧。”

唐锦阳并不是没主意的,反之,他对歪主意的决心尤为坚定不移。他找唐奕过来,不过就是要多点底气,听唐奕这样说,当即喊道:“卫军听令!”

此时卫军无主,自然是听唐锦阳号令,听到这话立时打起精神来。反观沈玉倾这边,除了少数几人,其余都起不得身。唐柳见对方要杀入,连忙喊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不管少卯的命了吗?”

唐锦阳道:“少卯兄也要我们攻入。柳弟,你背叛咱们,勾结二丫头,以下犯上,怪不得我们了。来人!”

沈玉倾知道对方要攻入,忙望向小八,问他是否还有办法?只见小八摇摇头,显是无计可施了。沈玉倾叹了口气,对唐绝艳道:“二姑娘,只怕我们只能帮到这了。”

唐绝艳咯咯笑道:“行啦,就这点底气,能玩到这程度也算不差了。”言下之意竟是将眼前生死置之度外了。随即她又道:“沈公子,想办法拖点时间,说不定还有机会。”

沈玉倾疑问道:“还有机会,难道冷面夫人会醒来?”

唐绝艳道:“太婆几时醒来得看运气,我可没打算等她。你想办法拖点时间吧。”

沈玉倾点点头,正要上前,忽然听得有人喊道:“住手!快住手!二丫头是你亲生的女儿!”

众人闻声看去,却是总务库房的唐飞来到,他一手还拉着一个中年妇女,看到他这模样,众人都觉奇怪。

只听唐飞气喘吁吁,大声喊道:“我找到造谣的人啦!”又对着那名妇女喊道,“你说,你说说!”

众人看那中年妇女,见她衣着平凡,便与一般农家妇女无异,面容多有风霜,只是五官端雅,想见年轻时甚有风华。唐锦阳细细看了她一眼,惊道:“你是香姨?”

沈玉倾皱起眉头,看向唐绝艳,眼中有询问之意。唐绝艳道:“她叫香君,以前是太公的侍妾,后来年纪大了,太公将她送出府,没想被小白脸骗光积蓄,几年前来求收容,太婆探知底细,将她打了出去。”

那中年妇女立即跪下,哭喊道:“你们说好了饶我一命,说话得作数!尤其是二小姐,二小姐答应饶了我吗?”

唐飞道:“我说饶了便饶了,二丫头,你怎么说?”

唐绝艳道:“就饶你无罪,说吧。”

唐锦阳道:“飞堂兄,现在这什么局面?你把爹以前的侍妾找来干嘛?”

唐飞道:“她就是造谣说二丫头不是你亲生的人。”

唐锦阳吃了一惊,道:“我不信!”

唐飞道:“你且听她说说。”说着,拍了香君肩膀一下。

香君连忙道:“我说,我说!几年前,我被骗光积蓄,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只得来找老爷,求在唐门里干个杂役,讨口饭吃。没想……没想夫人觉得我太没用,把我赶了出去,我无计可施,只得到妓院卖身。我年纪大,受了不少冷嘲热讽,想起老爷不顾多年恩情……”

唐飞骂道:“你骂谁呢?!”

香君忙改口道:“是我不会想,老爷对我是恩重情深,给的银两够我过下半辈子,是我自己蠢,被人骗了,又……又对夫人怀恨在心,就在妓院里到处宣扬,说……说二小姐不是少爷亲生的。没想,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散出去了。”

唐锦阳半信半疑,却不知道该问什么,唐飞又问道:“是老夫人打你,你迁怒到二丫头干嘛?”

香君道:“我听说夫人最疼爱二丫头,所以……是我不对!飞爷饶命,二小姐饶命!”

说完她频频叩头,像是怕极了似的。

唐绝艳眉头一挑,道:“现在真相大白,还有谁敢说我不姓唐的!”说着,又转头对唐奕道,“奕堂叔,过去的事,那都是卯爷挑拨,我不跟你计较,你也别找我晦气,咱们一笔勾销怎样?”

唐奕听出唐绝艳话中有话,连忙点头道:“原来是我错怪了侄女。如今水落石出,都怪这泼妇造谣生事。”说着一脚踢向香君。唐飞连忙拦下,说道:“奕爷别气,我答应过她不伤她性命。”

唐惊才问道:“爹,你打算怎么办?大伙还等你吩咐呢?”

唐锦阳向来不喜欢唐绝艳,盖因唐绝艳从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如今知道她是亲生,也无半点欣喜之意。如今唐少卯被擒,唐柳、唐奕、唐飞都站到女儿那边,虽不见七叔唐孤,料想他也只听父亲的话,自己身为代掌门,此刻又控制着卫军,是要一声令下抢人,还是等母亲醒来再说?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想了想,正在犹豫,只听谢孤白喊道:“大少爷,卯爷害死了七爷,你要是帮着他抓了太爷,回头发现七爷死了,等老夫人醒来你怎么交代?”

唐锦阳最怕冷面夫人,这话正触动他心事,忙道:“快去找七爷!找着七爷了,问七爷怎么处置!”

唐惊才道:“七叔公正养病。去哪找?”

唐锦阳道:“这唐门再大,两千多人找个人会找不着?”

“不用找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所有人望向声音来处,只见一名头绑绷带的老妇人在八名侍卫围绕下,缓缓从院外的廊下走出。

沈玉倾笑了。

那是冷面夫人,她终于醒来了。



包围唐绝居所的卫军已经撤退,他们在兵堂里发现了唐孤,他伤得很重,断了一只手,却没死,伤口都已包扎妥善。唐少卯或许是顾念亲情,又或者不敢杀他,更可能是留着他一命,也许意外时能派上用场。卫堂的人赶忙将他送去诊治,大夫说幸好唐孤功力深厚,性格又坚毅,换成别人早死过三五回了,但无妨,还救得回来。

余下别无他事,唐门恢复了日常秩序,沈玉倾安置好朱门殇就前往大厅与冷面夫人会面。

“没着想,才一天,唐门就发生这么多事。”冷面夫人道,“这次多亏你了。”

沈玉倾拱手行礼道:“晚辈僭越,若老夫人不来,还不知如何收拾。也是天佑唐门,有惊无险。”

“原来你也知道僭越了。”冷面夫人道,“不过我承你的情。想来你们也怕了二丫头的习性,大丫头性子温和,许给三爷,不算委屈吧?”

沈玉倾忙道:“晚辈替家父、三叔谢老夫人赐婚。”

冷面夫人点点头,道:“我这一下摔得不轻,需要将养一段时间。点苍的使者我派人打发回去了,你若不信,可以在这多待几日,这样够了吗?”

沈玉倾忙道:“老夫人一诺千金,晚辈自无怀疑之理。晚辈急于回报喜讯,想早日回到青城。”

冷面夫人道:“没事了,我想休息。你忙了一天,也该好好歇歇。朱大夫中的毒,唐门有的是药材,要什么向工坊讨去,包你什么都不缺。”

沈玉倾应了声是,离开大殿,冷面夫人随即也起身回房。

还有很多事要善后呢。



唐少卯被带到冷面夫人的房中。此时他双手上了镣铐,又断了脚,然而冷面夫人不仅年纪老迈,又不会武功,即便有了这些束缚,唐少卯仍有能力杀她。当然,只要八卫任何一位在场,唐少卯就肯定逞不了恶。

但冷面夫人却把八卫都叫了出去。他们有迟疑,问了几句,冷面夫人只是挥挥手要他们离开。

冷面夫人向来有她的把握,唐少卯自然是知晓的,但他还是问了:“老夫人放我在这,是看我手镣脚铐,伤不了人吗?”

冷面夫人道:“现在杀我,除了让二丫头上位,对你有什么好处?弄不好连你儿子都要赔葬。”

唐少卯瞳孔收缩了一下,仍道:“老夫人真是善忘,秋儿五年前就病死了,唯一的女儿也嫁了,不在身边。”

冷面夫人道:“我说的不是秋儿,是赢儿。”

唐少卯胸口一紧,没接话。

冷面夫人道:“这事隐密,我也是琢磨了好一阵子这才找出线索。从几年前二丫头身上的流言开始,我就察觉唐门里有人要兴事,只是模糊,没抓着是谁,这一摔,倒是把许多之前不明白的事都给摔明白了。但我就不知道,少正的儿子怎么变成你的儿子了?”

“那几年,我在外头养了不少情妇。”唐少卯知道瞒不住,索性直说了,“当中有一个受宠的怀了孩子,这本不该有。我从老夫人身上学来的道理,不是正室有了孩子,家里就得闹风波。我本想打掉这孩子,那女人却躲了起来,费了好大功夫找着时,孩子已经生下了。”

“我收拾了孩子的娘,本想也把这孩子收拾了,但那时秋儿刚出世,我对他疼爱有加,我把那孽种抱在怀里时,就想,都一样是我儿子,怎么一个就荣华富贵,一个就得死无葬身?”

“我可不像其他弟兄,把外头生的孩子都带进府来,原想找个人家送养就是,恰巧大嫂临盆,生了个死胎,大哥去甘肃采买未归,她怕大哥回来难过,来找我哭诉,我替她想了个法子,让这孩子进得了唐门认祖归宗,又没人知晓。这事,府里就我跟嫂子两个人知道。”

“大哥回来后,见着孩子自是欢喜,也没疑心。我与大哥本是兄弟,赢儿像我,自然也像他。本来赢儿在大哥家里,秋儿在我家里,倒也相安无事。”

“可惜少正死得早,秋儿早夭,唐赢继承不了什么,你的家业又不能过继给他。”冷面夫人点点头,道,“所以你唱这出大戏,为的是给你儿子铺路,让他有机会当上唐门掌事?也算有野心了。”

“可惜功亏一篑。”唐少卯道,“要不是青城那帮人搅局……”

“你不够精细,就算想抓唐柳顶罪,也得注意他,不然怎会被二丫头钻了空子?杀老爷倒是一步妙棋,二丫头虽然也想到了,但你又收买了她身边的客卿,算占了上风。青城会来搅局,是你没先处理好这块。”她竟与唐少卯分析起布局设计来了,“竟然伤了你七叔,更是大错。”

“处理不了,那绣花枕头重情甚于利益。”唐少卯道,“老夫人中了暗算后我便紧锣密鼓地行事,如果不是我的人被抓了,也不至于逼得我伤了七叔。”

“你跟沈玉倾见过几次面?那宴席你没来,之后?”冷面夫人问,“你怎知道他重情甚于利益?”

唐少卯默然不语,他终于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尤其在冷面夫人面前。

“最后一个问题。”冷面夫人问,“是你在长生香中下毒吗?”

唐少卯沉吟良久,最后终于说出:“是。”

冷面夫人与他对视良久,淡淡说道:“我知道不是。但你猜到是谁,你在维护他。”

唐少卯的瞳孔又收缩了起来。

“你是死罪。至于赢儿,你把他保护得很好,整件事都没让他出面,这个秘密也没有其他人会知道,他还是少正的儿子,你的侄子。但他当不了堂主,我会把他跟大丫头一起送去青城。”冷面夫人道,“还有什么想讲的?”

唐少卯摇摇头,说道:“老夫人的处置公正。”

冷面夫人点点头,唐少卯站起身来,忽地想到什么,对冷面夫人说道:“我忽然想到,或许一开始我就错了。”

冷面夫人喔了一声,问道:“哪里错了?”

唐少卯道:“一开始我怀疑所有人,后来知道奕、柳、飞,他们都不是,我就疑心到另一个人身上。我问了他,他说没有,但我不信。”他看着冷面夫人,说道,“或许他没骗我,没人对老夫人下毒,或许,是老夫人自己对自己下毒?拔掉那些隐忧,把唐门二代那些不成材的换下去,顺便帮二丫头铺路。”

冷面夫人反问:“你要我查这件事吗?”

唐少卯摇摇头,道:“这是我胡诌的,总之不是我就是夜榜下的手。想杀老夫人的人多着,老夫人,请保重。”

冷面夫人道:“去吧。”

唐少卯离开了房间。



第二个进入冷面夫人房间的是唐绝艳。

“一觉醒来你就把一干叔伯都收服了,我没看错你。”冷面夫人道,“我死之后,唐门就由你当家了。”

“那些叔伯除了卯叔,都是平庸之才。”唐绝艳笑道,“太婆可别留个烂摊子给我。”

“他们背了这么多事,你要拔掉他们还不容易?”冷面夫人道,“这一代的唐门资质太平庸,得让些有本事的上来,应付以后的大事。”

“绝艳晓得。”唐绝艳似乎也明白冷面夫人口中所说的大事是什么,“得先把这些有异心的扫除,才好办事。心慈手软成不了大事。”

冷面夫人点点头,忽地厉声喝问道:“那你怎么不杀那大夫?!他若不死,是你多大的威胁?真以为你能把他收得服服贴贴,死也不招出你来?你忘了我怎么说的?男人不可信,更不可将性命攸关交托他人之手,严青峰就是榜样!”

唐绝艳道:“我给了他一颗死药,这种人也许熬不住刑,却敢赴死。我若亲手杀了他,青城就不会帮我。”

冷面夫人道:“你去杀他前,先去知会过青城了吗?”

唐绝艳道:“我先去拜访了飞伯父,赶着出唐门,要不,哪来的人救太公?”

冷面夫人道:“二十个死士跟一名顶尖高手,没两千两银子也不好打发,能一口气拿出这笔现款,也只有账房的唐飞了。”

唐绝艳咯咯笑道:“这笔亏空不小,还不知道怎么填上呢。”

冷面夫人道:“但你没见过青城就去杀朱门殇,你一开始原没打算联络青城的,怎地突然改变主意?”

唐绝艳道:“也不是没想,是来不及,吩咐办事后就已半夜,得先去灭口。我估计着他们为结盟而来,那帮叔伯们可不是好的结盟对象,最后还是得帮我。”

冷面夫人冷冷道:“那朱门殇人品、才智、形貌都不算上乘,你既不是为了私情,那便是思虑不周,直到到了牢里,这才想到联手青城是吗?”

唐绝艳默然不语,低下头道:“是,我是到了大牢这才想起,已是慢了一步。”

冷面夫人道:“那你有没想到,他会有被拿来当人质威胁你的时刻?”

唐绝艳道:“我没想到沈玉倾竟然为了一名客卿如此犯险。”

冷面夫人道:“幸好还有得挽救,要不,今天就是你要嫁到青城去了。”

唐绝艳道:“太婆教训得是。”

冷面夫人道:“那个香君,是你早就想到的办法吧?怎么做的?”

唐绝艳道:“她年纪大了,在妓院也不好营生,嫁给一个农夫,原本还算殷实,生了两孩子,日子过得清苦。我让飞伯父带着两百两银子过去,绑了她孩子,让她出来作证,说谣言是她放的。当时那般局面,大家都偏信了一点。”

冷面夫人点点头,说道:“除了唐飞外,只剩下她们一家知道这件事了?”

唐绝艳点头道:“是,我让她们搬去甘肃了。”

“甘肃还不够远。”冷面夫人道,“别再犯了朱门殇的错。”

唐绝艳道:“派人跟上了,嘱咐过别死在四川。”

冷面夫人道:“那只剩下唐飞知道了。他是远亲,却很干练,是人才,得用,但你也得多留心。”

唐绝艳道:“绝艳明白。”

冷面夫人又问:“青城那批人,你怎么看?”

唐绝艳道:“沈玉倾不是绣花枕头,沈未辰还是个学武奇才,只是两人都有心慈手软的毛病。朱门殇是国手,医术不可限量,有他制药,对唐门甚有帮助。这次内讧用了内坊不少药物,尤其五里雾中全数告罄,许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小八是伴读,聪明机敏,但也就是个伴读,至于谢孤白……”

冷面夫人道:“怎样?”

唐绝艳道:“机变百出,长于谋划,精于计算,他才是床头捉刀人。没了他,沈玉倾就只是个好人,成不了大事。”

冷面夫人闭目沉思,过了半晌,忽道:“留他下来。若是留不下来,”她睁开眼,目光如电,“杀了他。”

唐绝艳点点头,道:“明白了。”

冷面夫人道:“下去吧。”

唐绝艳行了礼,离开了冷面夫人的房间。



最后一个进入冷面夫人房里的,是唐惊才。

“知道自己怎么输的吗?”冷面夫人问。

唐惊才不语。

“我把你配给青城了。沈三爷年纪大些,江湖上的名声很是风流,你不屈就。”

“我不服。”唐惊才道,“二丫头有人帮。”

“你没人帮?”冷面夫人道,“整个唐门上下全帮你,这么好的局面都被你玩砸了,更别说你几年前就派人出去放流言,说二丫头不是锦阳的种,先了这几手,还输得这么难看。”

“太婆不出来,我就拼着上去领军,把二丫头给捉了。”唐惊才道。

“得,想骗谁?”冷面夫人道,“我让朱门殇去帮你们姐妹看病,二丫头跟他碰了几次面,你呢?闭门不出,就怕他们为了娶你反倒帮起二丫头了是吧?仗着自己先了几手,不差这一步?你装了十几年,就没想过再骗他们一回?”

“我没做错,那谢孤白可不好骗,沈玉倾也不是好美色的。”唐惊才道,“我要上前,只怕早被揭穿。”

“你妹可是从朱门殇下的手,你就学不得?”冷面夫人道,“大意就大意,有这么多理由?”

唐惊才咬着嘴唇,过了半晌,又辩解道:“二丫头也没善用青城,她没杀朱门殇,也没联络青城,只是青城硬要帮她,才让我输了。”

“两千卫军被两百青城人马挡下,你好意思说。”冷面夫人道,“就是轻敌罢了。你长她两岁,还早提防她,弄成这样,不冤枉你。”

唐惊才犹豫了一会,这才不甘心的说一句:“是,我轻敌了,犯蠢。”

“你怎么知道赢儿身世的?”

“秋堂兄死后,卯叔常常借故来见唐赢,我起了疑,自个查的。”

冷面夫人点点头:“利用嬴儿,假装与他情投意合,让少卯以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唐赢铺路,把所有的坏事都让少卯干了,你还是朵白牡丹,之后只要嫁给唐赢,明面上他当掌事,你背后操控,这个想法甚好。可惜了,你也输在这,知道你跟二丫头差在哪里?”

“太婆请说,惊才听着。”

“器量。”冷面夫人道,“你还想着利用男人,她想靠的是自己。不是借男人的手去做,而是用自己的手去做。你想当吕后,绝艳却要当武曌,这就是器量的差别。”

唐惊才叹了口气,道:“你跟太公本就偏爱她,开局便对我不利。”

“胡说八道!”冷面夫人道,“你跟绝艳我们都一般疼爱,打小有哪样不公过了?是你自己韬光养晦,不像二丫头这么出风头,明面上的继承人自然是她。爱装委屈,就别抱怨受委屈。”

唐惊才只得道:“是。”

“还有,为什么动你七叔公?”冷面夫人又问。

“那是少卯叔安排的……”唐惊才答道,仍是一脸无辜模样。

“前边刚抓到伪军,少卯才刚赶到,你七叔公不过走到唐飞堂里这点时间,杀手跟计谋都备好了?你真当太婆摔破脑袋了?”冷面夫人道,“起火时你最后到,那是预料到事败,先伏好杀手,又骗你七叔公绕个路,去唐飞堂里,你趁着这时间跟少卯商议,这才抓了你七叔公,对吧?”

唐惊才道:“太婆总是明察秋毫。当时刑堂已经抓到人犯,随时会把卯叔供出来,那可不成。”

冷面夫人道:“我倒是看错了一点。我以为绝艳比你狠,现在看来,你比绝艳更狠。虽然伤了你七叔公可惜,但他年事已高,也该退休了。他儿子是个人才,功夫也得他真传,就是有些冲动,这也是你七叔公传下的性格。唐门,是该换批新人物了。”她又问,“你怎么看出青城公子重情,把这消息告知了少卯?”

唐惊才道:“我去见过他们一面,他们四人围坐在一起,开口也无尊卑,这不是寻常少主与客卿相处的模样。”

“观察入微,甚好。”冷面夫人道,“记得我常说的,男人能干的事,女人能做得更好。你们姐妹俩比我年轻时美貌、聪明,又有身份,我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你们也能。”

她闭上眼,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你们都是我的骄傲,比所有唐门男子都强。绝艳外放,强于斗外,适合当唐门的掌事,你内敛深藏,精于内斗,让你嫁去青城,不是让你过安生日子。”说到这,冷面夫人又停顿了一下,这才接着说道:

“我要你拿下青城,并入唐门。”

唐惊才的眼神彷佛有了光芒,敛衽行礼道:“惊才不会让太婆失望。”



自从知道唐孤没死,唐绝就一直守在他病床前,等到他醒来,为他递水,煮药,喂饭,每件事都亲自服侍。

唐孤望着自己断掉的左臂,过了很久,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是该养生了。”

“你嫂子想把卫堂交给豪儿打理,还得你多帮帮他。”唐绝背对着唐孤坐在炉火前,煽着风,为唐孤煮药。

“这种事让下人来就好,这把年纪了,别劳碌。”唐孤仰头看着床顶,由于失血过多,他语气甚是虚弱,彷佛多说几个字就会喘不过气来似的。

“有些活,还是自己办才安心,交给旁人都信不过。”唐绝道,“少年时,你生病都是我煮药,多老也得帮你煮。”

“除非煮不动了?”唐孤问。

“是啊,煮不动了再说。”唐绝回答。

唐孤翻过身,望着唐绝的背影,这一动拉扯到断臂肌肉,甚是疼痛,但他忍着不出一声哀鸣,只是声音有些发颤:“下毒的人找着了?真是少卯?”

“他自己承认了,就他没错,说是……看不惯你嫂子想把掌事的位置交给二丫头。他想扶锦阳上位,自己当摄政王。”唐绝叹了口气,“都是自家人,何苦为难。”

唐孤望着唐绝的背影,许久没有说话。

药壶发出了嘶嘶的声响,像是有水滴落在壶上瞬间沸腾的声音,但药还没滚,水从哪来的?

唐孤没有注意到这声响,伤势让他失去了往常的集中力,他望着唐绝的背影,过了会,又翻过身去。

“卫堂交给豪儿吧,我没想法。”唐孤道,“是该换人了。”

“嗯。”唐绝轻轻哼了一声。

过了会,唐绝又轻轻喊了一声:“七弟。”

“嗯?”

“你嫂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唐门好。”

“我知道。”

唐孤缓缓闭上眼。那过去的六十余年岁月,彷佛到了此刻,才一股脑地压到他身上。

第四十二章 绝情

当唐绝决定带着翠环回家时,就知道一定会出事。

他向来不怕事,怕事,就争不了掌事。他还是有野心,想成就一番大业,翠环定是最好的贤内助。

他带着这样满满的自信,忍受兄弟嘲笑与父亲唐焱的质问。

“你要娶一个妓女?”唐焱紧皱着眉头,有不解,也有愤怒,“你不怕丢脸?”

“没什么好丢脸的。”唐绝回答父亲,“漂亮女人用来睡,名门的女人用来攀关系,翠环有本事,会是孩儿的贤内助。”

“什么本事?床上的本事?”他听到三弟唐寡讪笑的声音。

“她对孩儿有救命之恩。”唐绝道,“孩儿带她回来,是帮唐门。”

“你是脑袋被驴踢了?要个妓女帮忙?”唐绝听出父亲稍稍拉高了音量,唐焱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样已经足够表示他的不悦,“唐门没人才了吗?”

唐绝道:“人才总是不嫌多。”

“她最多只能当妾!”唐焱语气严峻,容不下一点商议的余地。

“我不当妾。”翠环终于开口,“我只当正妻。”她昂首挺胸。这个大厅里的每个人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任何一个伸出手指都能揉死十个八个像她这样的妓女,难道她看不出来父亲已经生气了吗?唐绝心想,然而翠环却没有一丝胆怯的模样。

“若不让绝儿娶你,你又怎地?”唐焱问,“撒泼耍赖?大吵大闹?”

翠环道:“他娶几个正妻,我就弄死几个。”

这话唐绝在群芳楼时就听翠环说过,现在重又说起。唐绝听到哄堂大笑的声音,这些都来自于他的兄弟,下任掌事的竞争者。他们或许并不是真的觉得好笑,但嘲笑他,让他在父亲面前丢脸,这件事总是对的。

他听到大嫂问道:“你要怎么弄死?你功夫很好?见一个打死一个?”

翠环摇摇头:“我不会武功。”

听到她这回答,大嫂更是笑得捂住肚子,模样甚是夸张。翠环走上前去,猛地一巴掌打向大嫂,旁观众人都惊呼了一声。

大嫂姓郭,叫郭姿,是天星派掌门的女儿,武功虽不算上乘,但也不是软弱女子。她见翠环挥手打来,眼捷手快,右手抓住了她手臂,骂道:“叫你撒泼!”左掌便往翠环脸上热辣辣打了一个耳光,直打得翠环一个踉跄。她正得意在丈夫面前削了二弟面子,还要再骂,忽觉嘴上一软,原来翠环趁着这一跌的势道,伸手捂住她嘴巴,不知将什么东西塞到她嘴里。此时她正要骂人,一个闭口音被噎住,喉头一紧,竟将那东西吞了下去。

郭姿武功本就不高,又对翠环轻慢,竟被偷袭得手。唐门毒药最是危险,郭姿大惊失色,忙一把抓住翠环问:“你给我吃了什么?”她伸手又要打翠环,唐绝忙抢上拦阻,大哥唐灭也将媳妇拉开。郭姿又惊又怒,抓着老公唐灭急道:“她给我吃了毒药!她给我吃了毒药!”

唐灭忙问老婆道:“你现在感觉怎样?”郭姿身子一歪,只觉头晕目眩,说道:“觉得头晕,冒冷汗。”唐灭更是惊恐,对着翠环喝问道:“你给她吃了什么?”又转头问唐绝,“你给了她什么药?快说!”

唐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也问翠环:“你给嫂子吃了什么?”

翠环嘴角还挂着血迹,脸色平静,却不回话。唐灭伸手抓向翠环,这一下使的真功夫,那是要暴起伤人。唐绝出手拦阻,喝道:“大哥,这是我媳妇!”两人在大厅中斗了起来,唐灭骂道:“她对你嫂子下毒!”其余人早围了上去,有人呼喊大夫,有人忙着倒水,更多人围在大姑奶奶身边照顾,场面乱成一团。郭姿退到厅角,伸手不停挖自己喉咙催吐,却只呕出几口酸水,哪有什么药丸?

只听唐焱沉声喝道:“这都乱成什么样了!还不住手!”

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每个人都听得分明,唐绝唐灭两人这才罢手。唐灭喊道:“爹,这贼婆娘要害你媳妇!”。

唐焱看向翠环。

“不过就是一枚仙渣片罢了。”翠环缓缓说着,“没听过仙渣吃死人的。”她又转头对郭姿说道,“我这样杀人,你瞧着行不?”

郭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牙切齿,作不得声。

唐焱微微一笑,转头问唐绝:“你哪找来这娘们?”

“孩儿正要向爹爹禀告。”唐绝微笑。他早知道,爹会喜欢这个媳妇的。

之后,这婚事就定下了。没有广发喜帖,没有婚礼喜宴,甚至连黄道吉日都没选,唐绝在几个长辈面前让翠环奉了茶,喊了唐焱一声爹,就当是婚礼完毕。说到底,这不是体面事,唐门上下都不想张扬。

唯一来观礼的兄弟只有唐孤,这一年他十五岁。但他也没有准时到场,等到翠环喊完爹,他这才走进大厅,唐焱注意到他的手指节处擦破了皮,上头还有血迹。

“在你哥大喜之日闹事?”唐焱当着长辈的面严厉责备唐孤,“你搞什么鬼?”

“贾堂哥说二哥娶了个婊子,我教他要有礼貌。”唐孤冷冷说道,“嫂子进了唐门,就有名分,有了名分,就有尊卑。唐门是有规矩的地方。”

唐绝给了唐孤一个感激的眼神。所有兄弟中,唯有唐孤跟他最亲。

唐贾被打断七根骨头跟下巴,养了三个月的伤才能下床,此后讲话含糊不清。唐孤先背他去找大夫,这才赶回参加婚礼。

那之后,就再也没人敢骂翠环妓女,起码不敢当着唐绝夫妻跟唐孤面骂。

新婚夜里,翠环第一次向唐绝要东西。“帮我找些书来。”翠环说,“我书读得少,识字不多,你教我识字。”

“书读得不多就这么泼,让你多读点书,还不上天了?”唐绝笑道。

“我要在天上,你也不会在地上。”翠环道,“你去找爹商量,帮我弄个差事。”

“你需要什么差事?”唐孤讶异,“你帮着我处理刑堂不就得了?”

翠环皱起眉头:“这不够。”

唐绝道:“唐门向来不让女人管事,有见识有关系的夫人都是在丈夫背后帮衬。这不是我不帮,父亲不会答应的。”

翠环想了想,说道:“那等吧。”

唐绝知道翠环说等是什么意思。新婚之夜,这老婆全无半点旖旎风情,反倒说起公事来,唐绝想起婚礼如此简陋,不由得伸手轻抚她头发,说道:“今日大婚,委屈你了。”

翠环摇头道:“那都是虚的东西,无关紧要。”她站起身,替唐绝宽衣,唐绝吹熄了蜡烛。

第二天一早,唐绝去向唐孤道谢。他这个兄弟与其他兄弟不同,是四房所生,母亲早死,没人帮衬,也不爱出风头,对掌事毫无兴趣。他才十五,正当年轻气盛,他把多余的精力都花在练武上,早上练武,下午练武,晚上点了灯继续练武。他去见他时,他正在练拳,把一套破风爪法反反复复打了五六遍。唐绝看着他打了一个多时辰,直累得满身大汗,才把水跟汗巾递给他:“别急着喝水,先歇口气再喝。”

“知道。”兄弟两人并肩坐在石上,唐孤喘了几口气,问,“二哥,你真喜欢二嫂?”他向来直接,从不拐弯抹角,问完话,也不等唐绝回答,仰头对着水壶牛饮起来。喝着喝着,忽地噗的一声,把一口水呛出来,他连连咳了几声,一脸恶心地问:“这水里加了什么?一股怪骚味?”

“我找大夫帮你调的补气方子,贵得很,让你糟蹋了。”唐绝惋惜道。

唐孤露出嫌恶的表情:“你自个喝过没有?又臭又腥!”

唐绝道:“你要喝不习惯,加点糖就是。”

“不用!”唐孤把一壶药水喝了干净,又说,“大娘不喜欢嫂子,你若不是真喜欢她,娶她进门可乐坏大哥了。”

“谁笑到最后还说不定呢。”唐绝笑道,“你没瞧那天她怎么戏弄大嫂的?”

“说半天,你都没回我的问题。”唐孤从一旁口袋中取出铁蒺藜,对着木桩射了出去,夺的一声,距离木桩中心还差着寸许。唐门的功夫,只有暗器这一项唐孤学得最差,盖因击射暗器需要手腕灵活柔软,唐孤练了太多外门硬功,一双铁掌能劈砖折木,反倒不利于练习暗器。

唐绝也从袖袋里取出一枚金钱镖掷出,正中木桩中心。

“只要她能帮我扳倒大哥,我就喜欢。至于女人,多得是。”唐绝这样回答。

翠环没让唐绝失望,唐绝所有的公务,她都能打点得清楚明白,唐灭的所有失误都被她一一揭穿,不过两年,这个二少爷的笑柄反倒成了大少爷的恶梦。

到得这年上,翠环等着了她的机会。金羽山庄欠了三年钱粮,唐门派了使者催讨,却被绑在山上,唐门又派使者追究,仍是渺无回音。这算是反了,唐焱勃然大怒,着令唐绝带人去剿灭。金羽山庄在黔北的困龙山,只是个三四百人的小门派,然而困龙山地形险恶,易守难攻,山庄中人又精于箭术,正面进攻易中埋伏。唐绝看着地形图,一时无计可施,忖度着或许要召集两三千名弟子方可打下困龙山,这可不是小调度,只得问问翠环的意思。

“要反,绑使者干嘛?把人头送回唐门示威恫吓才是。金羽山庄不过三四百人的小门派,也没联络周围门派,事前全无消息,何况黔北去年闹旱灾,山上未必有存粮,说反就反,岂有此理?定是催逼得急了,一时束手无策,只得绑了使者,眼下还没伤亡,你要带人攻山,那才是非反不可。”翠环说道。

唐绝反复思索,觉得翠环说得甚是有理,又问道:“你看怎么办?”

翠环道:“你领兵过去只会吓坏他们,让我去吧。”

让一个不会武功的唐门二少奶奶深入敌营?唐绝道:“要也是我去,怎会是你?再说,他们要是绑你当人质怎么办?”

“我不会武功,他们能放心。”翠环道,“我带颗死药过去。他们若想挟持我,我便自尽,你那时就攻山吧。”

这是奇险之计,但如果成功了,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解决金羽山庄的麻烦,这是极大的功劳。

但唐绝拒绝了。

“我再派使者劝他们降。”唐绝道,“你是二少奶奶,不能冒这种险。”

“使者有用,第二回派去的使者早回来了。他们骑虎难下,正担心害怕着,不是说话有份量的,他们不会信。”

唐绝还是觉得危险,终究没有答应。第二天一早,唐绝发现翠环不告而别,连忙派人通知金羽山庄附近派门到困龙山下集合,自己领了唐门的菁英,快马加鞭要去救援。

等他们到了困龙山,只见翠环绑着一名老人,领着四名被释放的俘虏下山来。唐绝大喜,急忙策马迎了上去,问道:“怎么回事?”

翠环道:“山庄里连着几年欠收,又遇到旱灾,实在缴不出钱粮。使者把话说死,老庄主一时情急犯胡涂,抓了人,又不知怎么处置,现在来领罪。”

一行人回到唐门,唐焱也没想到这事竟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惊喜之余不免得意忘形,大笑道:“既然是使者无礼,老庄主也犯胡涂,放了吧。这三年钱粮先欠着,之后宽裕了再还。”

翠环却道:“爹,这不妥。”

“喔?”唐焱讶异着问,“怎么了?”

“绑使者就能拖欠钱粮,这不叫别的派门有样学样?以后唐门怎么统领川黔门派?”翠环说道,“老庄主要问斩,才能绝仿效。至于钱粮,之前没免,也不能因这件事上拖欠,非收不可。”

一旁的唐灭正眼红唐绝功劳,见翠环指正父亲,立刻喝道:“你要杀了老庄主,别的派门瞧了,只道我们不近人情,不是让底下人心冷?”

唐焱皱起眉头,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

翠环道:“用劳务代替钱粮。挑选山庄精于箭术的弟子去甘肃,与那边的巧匠一起研制改良唐门的袖箭,若制成,便免去他们七年钱粮,这样才是妥善。”

唐焱看着翠环,过了半晌,才道:“照你说的做。”说完,他闭上眼,又问,“你立了这功劳,想讨什么赏?”

翠环道:“媳妇想当刑堂副掌。”

此言一出不只唐灭,一众唐门兄弟都闹腾起来,直骂翠环异想天开,岂有此理。老三唐寡也道:“爹,让女人管事,遭人笑话!”

翠环缓缓道:“衡山可没少出过女掌门。”

唐寡骂道:“这里是四川!你想去湖南当尼姑,走错地方了!”

唐焱挥手阻止儿子们继续吵闹,又看向翠环,缓缓摇头。众人都以为他拒绝翠环时,他又说道:“太快了,先从刑堂师爷干起,辅佐绝儿。”

唐绝挽起翠环的手,道:“媳妇,以后刑堂事务,有劳指教了。”他虽笑着,只是不知为何,竟有点希望父亲不要答应翠环。

翠环说过,无论唐绝纳多少妾,她都不问,她确实信守承诺,但有个条件,除了她之外,所有妾室都不能有子嗣。唐绝一直等到第三年翠环怀孕时,才纳了府里一个叫绣凤的丫鬟作妾,一来是因为掌事之位未定,刑堂还有许多事要烦,二来也是顾着翠环的心情。

他总是有些怕这个妻子。

唐锦阳出世后,唐门又出了一件大事。唐寡到衡山公办时看上一位名妓。衡山青楼名妓非同一般,非世家公子难以亲近,与翠环这种妓女不是一个身份地位。只是这名妓女竟也被丐帮彭家某个嫡系看上,两边同时下聘,争风吃醋互不相让,那妓女生性胆怯,只怕选了一方开罪另一方,只能拖延。唐寡盛怒之下,竟发了仇名状,要与那彭家嫡系分生死。

这可是惊天大事,彭家虽然只是丐帮底下一个门派,但开枝散叶,势力庞大,比嵩山不遑多让,两家仇杀三代,那不得闹个尸横遍野?

唐焱暴怒非常,先压下了仇名状,又派了与唐寡相善的唐灭去劝。唐灭苦劝不果,眼看事情就要闹得不可开交,翠环刚生下唐锦阳两天,月子都没坐,即刻领着人马日夜兼程前往衡山。

她抵达湖南后,假意协助唐寡,先设局将他抓住,又派人擒下妓女,招来了彭家嫡系,当着两人的面,问了三次妓女要选谁。妓女惶恐不敢回答,她割了妓女的头,派人将唐寡押回唐门,自己再上衡山自请妄杀之罪。

当时的衡山掌门得知事情始末,并没有追究翠环杀人之罪,毕竟同为九大家,这事追究起来也是麻烦。她只让翠环立下一个毒誓,终身不得再踏入衡山地界。

这之后,翠环当上了刑堂副掌,唐门上下对她没有鄙视,只有敬畏,唐灭、唐寡一派更将她视为比唐绝更重要的首敌。

也就这一年,唐绝纳了第二个小妾。她叫温夷,人如其名,总是温温的。温家是唐门的药商之一,温夷这年才十八岁,想多见世面,吵着陪父亲送药到唐门。温父拗不过女儿,趁着送药时带她进唐门,碰着了唐绝。

他们几乎是一见钟情。她身上有与翠环全然相反的特质,翠环到了唐门才认得字,温夷却是自幼饱读诗书,翠环咄咄逼人,温夷却总是轻声细语。唐绝自命风流,在长笛上下过不少苦工,温夷善琴,笛不能调音,琴却能迎合。

至于翠环,如果刑堂的惊堂木也算是乐器的话,她倒是一把好手……

以唐门二少爷的身份,要娶一名大户千金,只要一句话就够,但唐绝仍礼仪备至,亲自登门拜访,与温夷说话谈心,吟诗作对,又带温夷遍访蜀中名山妙水,直至温夷含羞点头,方才将她迎入唐门。

娶了温夷之后,他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这小妾身上,与她吟诗唱和,弹琴喝酒,每日风花雪月,日子好不快活。至于刑堂的事,翠环一个人就能解决,有没有自己早已无所谓。

某日,唐绝喝得烂醉,过了申时才起。他一起床,走到客厅,就看照唐孤正在等他。

“早过卯时了。”唐孤问,“以前都不见你这么晚起。”

“什么事你嫂子都张罗了,用不着我。”唐绝笑问,“吃过早饭没?我让温娘炒两盘小菜,她手艺可好了。”

“你多久没见锦阳了?”唐孤问。唐绝皱起眉头:“嫂子要你叫我回去?”

“嫂子没让我来,是我自己来的。前两天,她安排我进了卫堂。”唐孤道,“那是五哥的地方。”

唐绝点点头,道:“以前是六弟帮着大哥,四弟帮着三弟,五弟谁也不帮。她现在是副掌,她让你跟老五多亲近,弄好关系,也是深谋远虑。”

唐孤摇头道:“嫂子是要我找五哥的漏,助她上位。”

唐绝一愣。唐孤重情,虽然兄弟中与自己最好,但要他算计兄弟……

“嫂子说,他们不会提防我,才会在我面前出错。”唐孤倒了茶,又接着道,“衡山那件事后,三哥没指望了。嫂子拉拢四哥,三哥反倒投靠大哥去。”

“爹还正当壮年,操烦这些也太早。”唐绝道,“我瞧你三个哥哥也不是你嫂子的对手。”

“二哥,去看看锦阳。”唐孤道,“他快连爹都不会喊了。”

唐绝默然。

那天下午,他去见了儿子。翠环去了刑堂公办,奶娘把小少爷抱给唐绝,唐绝搂在怀里,唐锦阳叫了几声爹,他欣喜之下把孩子抱高,不料唐锦阳却怕得哭起来,他弄得手忙脚乱也哄不乖,只得让奶娘抱回去,颇觉得有些气闷。过了会,翠环回来,见着他也没讶异,只问几时来的。

“吃过午饭就来了。”唐绝道,“孩子怕高。”

翠环道:“要不,抱过去玩几天?”

唐绝点点头。

翠环又问:“多久没去绣凤那了?”

唐绝问:“怎么了?”

翠环道:“不喜欢人家,趁着年轻送走,养成妒妇,只是给家里添乱。”

唐绝点点头,道:“我会安排。”

翠环又说:“时不时到刑堂走走。爹还不知道你偷懒,别给大哥钻了空子。”

唐绝问:“还有别的话吗?”

翠环想了想,道:“没了。”

“要不,我今晚留在这过夜吧。”唐绝说道。

“好啊。”翠环点头,既无欣喜,也无厌恶,一如既往。

当天夜里,唐绝在翠环身侧辗转难眠,爬起身来,看着窗外月光,只觉得一片清冷。

“睡不着?要去温娘那睡吗?”

他回过头,看见翠环也醒了。他在稀疏的月光下凝望着翠环,除了一身如月色清冷的亵衣,看不清面貌。翠环披了件袍子下床,顺手也帮他披了一件。

似乎有些暖了,唐绝想着,看见翠环掌了灯,就着灯火望着他,问:“有心事?”

一张顶多只算中人之姿的脸,单薄的身材……唐绝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在意这个女人,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嫁进唐门,就为了夺权?”

“你娶我回来?难道不是为了这个?”翠环反问。

唐绝一时语塞。

翠环淡淡道:“你想管事,我就让你管。你想当掌事,我就帮你抢。我不是看上你英俊人品,你也不是看上我貌美如花,我们都有想法。你若改变主意,不想当掌事,也得知会我一声。”

“我若真不想当了?”唐绝问,“怎么办?”

翠环道:“让七弟当吧。他脾气虽爆,还是听你话。”

唐绝又道:“如果我也不想给老七当,我就不想管事,又怎地?”

翠环道:“唐门里头总有你看上的人选,挑一个。”

“都没有。”唐绝问,“我就不想你管事,又如何?”

“又不是小孩子了。”翠环道,“别跟锦阳一样,学不好字就怄气。”

唐绝一愣,良久,忽地哈哈大笑。他终于明白自己长久以来的抑郁为何。他只是希望这个女人臣服于自己,希望自己能赢过她,可这又如何?比不上她的男人多了去,也没有谁征服了这女子,她终究成了自己妻子。至于爱不爱她,为不为她所爱?他已经找到温夷,自己的温柔手段,风花雪月,谈情说爱,不也一样施展?就像翠环说的,他又何必怄气?

翠环看着他笑,噗嗤一声,也笑了出来。打从来到唐门后,他就没再见过翠环笑。他想起在群芳楼时,翠环还是那个爱笑的翠环时的模样,那时自己对这个女人一无所知,但仍将性命交托在她手上。

第二天,唐绝卯时便起,梳洗后便到刑堂办公。下午,唐绝又把唐锦阳抱回温夷房里,温夷很喜欢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又教他弹琴,又教他下棋,可唐锦阳资质鲁钝,学得极慢。有时唐绝回来见着了,忍不住嘀咕两句,孩子便被骂哭,温夷只得不断哄他。过了一个月,唐锦阳说想娘,于是唐绝又把他送回翠环那。

那晚,温夷忽地抱住唐绝,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想要个孩子。”

唐绝倏然一惊。

“说好的,不生孩子。”唐绝道,“你不能生。”

温夷咬着嘴唇,没有多说什么。

若是绣凤,只要这句话便足以将她赶出去,但他终究爱着这个女人,差的只是正妻与妾的名分,差的也只是个孩子。

就这样,日复一日,三年过去了。这几年,唐门争嫡已近底定,唐孤当了卫堂的副堂主,兵卫两堂虽然还是老一辈把持,但唐孤拿下卫堂只是时间问题。翠环则升任了工堂堂主。至于其他弟兄,老五被调去守边防,老三依然不得势,只剩下管账房的大哥,唐绝已有把握……只等着翠环那边确定消息,这件事过后,唐门的下一任掌事便是他了。

某日,温夷脸色苍白,用了早餐后就吐,唐绝说要请大夫,温夷连忙拒绝。唐绝本想留下陪她,温夷也说不用,催促着他去刑堂办公。

当天下午,他办完公事,担心着温夷,早了一个时辰回来,却看见家里的大夫从房里走出,温夷不住嘱咐,那大夫连连点头,哈腰鞠躬。唐绝心中起疑,假作不知,回房问温夷道:“你身体好些了吗?要不要替你找个大夫?”

温夷佯笑道:“我请了李大夫看过,他说没事。”

唐绝皱起眉头,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起。

“你该不是有喜了吧?”

温夷脸色惨白,跌坐在地:“别让姐姐知道这事……”

唐绝坐在桌旁,紧按额头,这事,怎么可能不让翠环知道?自己明明很小心,温夷定是骗了自己,这才受孕。

“这孩子不能留。”唐绝道,“你会没命。”

“那是你儿子!”温夷哭道,“我就想跟你生个儿子,女儿也行!就一个,一个就够了!”

唐绝心中一动,他又何尝不想多个儿子……但他知道,瞒住翠环,只会更不利。

“我向你姐姐求情,看她愿不愿意留下这孩子。”

温夷大惊失色,说道:“姐姐会杀了我们母子!”

唐绝苦笑:“你不懂你姐姐,瞒着她,你更要死。”

温夷道:“那我跟你去!我去求姐姐!这孩子不会跟他儿子争!”

要保住这个孩子,求情绝对没个屁用。唐绝心里明白,所以他没有带着温夷去。自己虽然深爱这个女人,但她太笨拙,那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在翠环面前只是全然无用的虚文。

只是这辈子跟妻子说话,可从没像今天这般忐忑。

翠环皱起了眉头。唐绝试图从她眼神里探索到什么,但翠环并没有表露出讶异或者愤怒的神情,倒像是有些责备。

“怎么这么容易被骗?还是你也算计好了?”翠环问。

“骗了你,能保住这孩子?生杀还不是由你。”唐绝道,“这事我们说好的,我都听你的。”

“我若说不能留呢?”翠环问,“你就不要这孩子了?”

“那得心疼,温娘也会跟我拼命。我保证,这孩子不会跟锦阳争嫡。”唐绝道,“温娘不懂心机,她也斗不过你。”

“唐门传贤不传嫡。锦阳五岁了,你也看出了,这孩子……是个笨蛋!”

唐绝苦笑,说道:“也不知是像你多点,还是像我多点。”

“既然是笨蛋,肯定离你近些,离我远些。”翠环陷入沉思,过了半晌,这才说道,“我想过杀子留母,也想过杀母留子,都不是好的。你真心喜欢温娘,舍不得,杀子,温娘带着恨,也难对你真心。若是早些年,我定然两个都杀了,只是这些年事多,我也不想再生了,他若比锦阳更像你些,会是个聪明孩子,兴许还能继承你衣钵。只是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妾室生子。”

唐绝知道,一旦有了孩子,心就不定,每个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好,自己几个亲兄弟尚且斗得如此厉害,异母兄弟又有几个能像唐孤跟自己一般亲?乱从自家起,便要分心,翠环不想把心力放在这。

“留着吧。”翠环道,“争嫡没锦阳的事,若温娘安安分分,孩子聪明伶俐,长大后嘱咐他留条生路给锦阳,也就够了。”

至此,唐绝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接着翠环又道:“讲些正事,大哥管的账房果然有些不干净。”

唐绝喔了一声,问道:“弄得到账本吗?”

翠环摇头道:“这事不容易!我收买了他府里几个手下,想手抄一份副本出来,只要找到假账目,再找商家核实,就致他死命。可他滴水不漏,连账本在哪都不知道。”

唐绝道:“你都查到这份上了,总有办法。”

翠环道:“再等几天消息看看。”

唐绝微笑,今天的好消息简直多到自己承受不起,温娘有孕,翠环也不追究,而掌事的位置也几乎是囊中物。

他回到房里跟温娘说了翠环的决定,温娘喜得要飞起来似的,忙说要向姐姐道谢。唐绝笑道:“谢什么,不杀之恩吗?”

温夷脸上神色一变,问道:“姐姐不会改变主意吧?”

唐绝将她抱入怀中,笑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翠环可不想生第二个。”

一个精明干练,能解决所有事的妻子,一个美貌贴心,又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妾室,又是九大家的掌门,随便哪一个都足以让人夸耀一生,自己兼而有之,天底下还有人比自己更幸运吗?

唐绝简直感激当年在抚州暗算他的夜榜杀手,想要为他立个长生牌位。当然更要感谢那个派他行刺的幕后主使,虽然他大概猜到,八九不离十,若不是大哥,便是三弟。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此后每隔几天,温夷都会特地去向翠环请安,一来是表示自己无二心,二来也是拉近关系,毕竟自己有了孩子后,时时刻刻都得小心这位姐姐。

翠环总是不冷不热招呼着,连嘘寒问暖都懒,通常只是教她小心养胎,此外别无他话。

一天,温夷照例到翠环房中问安,却不见翠环,她等了会,见桌上有本打开的书,是一本手抄的账本副本。她是商户出身,一眼便看出里头有些问题,她细细核对了下,有几笔亏空,都给巧立名目遮掩去了。她知道丈夫与大哥斗得甚急,这账本副本能置大哥于死地。

她听到脚步声,连忙把账本翻回原来的页数,见到翠环进来,问了安。翠环不冷不热地关心几句,就让她离开。

夜里,唐绝神色欣然,温夷问是什么事开心,唐绝笑道:“大哥完了。”又道,“你明天不用去找翠环问安了,她要出门。”

“去哪?”温夷问。

“你管这些事干嘛?”唐绝一把抱住温夷,笑道,“等孩子出世了,我们好好栽培,指不定是下下任的掌事呢。”

温夷笑得有些勉强。

第二天一早,一辆马车驶出了唐门的十三进大院。马车刚出灌县,就有二十余匹快马追上。

马车见有追兵,奔得更急,但马车终究不如马快,逃不到一刻便被马匹团团围住。那二十余匹马围着马车,兜圈似的打转,光天化日下,马上人均着劲装蒙面。那马车马夫大喊道:“这是唐门的车,哪来不要命的马贼,敢劫唐门的车辆,不怕被灭门吗?!”

当中一人吹了声口哨,三匹马,三个人,也不打招呼,拔刀便向马车冲去。那马夫喊道:“你们不要命了吗?这是唐门的车!”话才刚说完,劫匪一刀劈下,将马夫斩落在地。三人从马上跃起,落在车厢前,当中一人钻了进去,那马车顿时剧烈摇晃了起来,过了会,再不见动静。

余下两人面面相觑,为首的马匪也觉讶异,点了点头,余下两人也钻了进去。这次与之前相同,马车剧烈摇晃,只是多了几声男子的惨叫声,又一会,两具尸体被扔了出来。

此时马匪已知车中藏有高手,带头的那人又吹一声哨,余下的二十余匹马围着马车转,左右两侧各有两人冲锋,挥刀戳向车窗,里头人要是闪躲不及,就要多几个透明窟窿。

四人拔出刀来,刀上却无血,正讶异间,从车窗里头探出一只手来,抓住一名劫匪,将他从马上扯到车窗前。那人身躯高大,四肢躯体都卡在窗外不能施展,只是不住摇晃舞动,那马车又晃了几下,那人惨叫一声,两眼一翻,缓缓跌落,心窝处一个深凹的拳印。

为首的马匪勃然色变,他已经知道车上是谁了,唐门兄弟中,只有一人有这样的功力。

一名青年从车上走出,虎背熊腰,一身肌肉精壮结实,却不是唐孤是谁?

“大哥,别遮掩了!”唐孤道,“你要的账本在我手上。你想杀了兄弟,再夺账本吗?”

“我不懂你说什么!”为首的蒙面人道,“杀人劫财,就这么简单!”他抽出刀来,显是要蛮干了。

“二嫂说,如果你要账本,就把账本还你。”唐孤说着,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账簿,丢到马匪面前。为首的马匪翻身下马,拾起账簿观看,他翻了几页,丢在地上,怒吼道:“这是假的!”

唐孤道:“本来就是假的,真账本的副本嫂子一直没弄到,没法在爹面前告你状,所以才弄了这一出以假乱真。你以为嫂子有了副本,要去查账,你怕事发,所以在中途拦截。”

唐灭此时也不遮掩,一把扯下面罩,说道:“原来如此,那又怎样?既然没有账本,你又能奈我何?”

唐孤道:“我这就回告爹爹,让爹来查你的帐。”

唐灭道:“那你也得回得去。你功夫好,好得过这二十几人?”

说话间,灌县方向忽地尘沙飞扬,约有百余骑卫军直奔而来,为首者正是唐绝。只听他高声喊道:“爹,你没事吧?!”

“爹?”唐灭一愣,看向马车。

马车里又走出一人,正是唐焱。



唐绝脸色凝重,就在几天前,他还是天底下最幸运的男人。

“我是试了她,但她若不动歹念,不过让爹跟七弟白跑一趟。”

翠环说着,脸上既无怨恨,也无怒意,毕竟她已大获全胜。

“她肚里还有我儿子!”唐绝低头,“她是我最爱的女人。”

“如果这不是我设的局,死的就是我了。”翠环道,“我早说了,当了母亲,就想为儿子多争些。”

唐绝想说,她以后不敢了,但他知道这辩解很愚蠢。

“你处置吧,不用杀她。”翠环道。

唐绝讶异,他没想到翠环如此宽宏大量。

“这事只有你、我、七弟知道,只要说温娘跟我们共谋,大哥也搞不清底细,没人知道她干的事。”

“以后你会是唐门掌事,我会是掌门夫人。没有你,没有我,咱们都走不到今天这地位,以后,我们还要继续走下去。”

“你是我丈夫,我不能让我丈夫杀他最爱的女人。”

“我只有一个条件。”

唐绝忙问:“什么条件?”

“以后要忙的事更多,让她别来请安,耽搁工作。”翠环道,“各过各的,挺好的不是?”

唐绝大笑,快步走向温娘房间。

还是过去了,运气还是在自己这边,或许他跟翠环之间没有爱情,但不代表他们不能相互依托。

到底是翠环靠着他的身份登上权力顶峰,亦或者是他依靠翠环的能力当上唐门掌事,都无所谓,他们彼此寄生,相互吸食对方,谁也少不了谁。

唐绝来到温娘屋前,灯没亮。

他突然升起了一股不安,快步抢上推开房门。他看到温夷倒在地上,一股黑血从她双腿间泊泊流出,他大声呼救,点起灯,扶起温夷,哭问道:“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到温夷手上的药瓶,拿起来嗅了一下,是“寸草不生”,最猛恶的死药之一。

她整罐都吃下去了。

他紧抱着温夷,哭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温夷张开眼,虚弱地说道:“我听到……姐姐没事……就知道……我完了……”她摸着唐绝的脸颊,继续说道,“我真的好怕……我怕……姐姐又想生孩子了那她……会不会反悔……会不会杀我孩子?我真的好怕……好怕……”

唐绝没有辩解,此刻替翠环辩解又有什么意思?温夷终究是不懂翠环的人,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了解翠环?

“我不想……让孩子跟我……死……死在你手上……这样……你……会……会……难过一辈子……只好……”

她两眼失焦,想再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口。唐绝握着她的手,等着怀中的身躯渐渐冰冷,血迹弥漫到自己脚底。

灯火忽灭。

温夷死后,翠环立刻宣布了温夷的罪行,并说是唐绝亲手处决了温夷。

既然已经救不活了,就让她死得更有价值一点,让唐门中人知道,唐绝夫妻的手段是多么公正又狠辣。

唐绝看着温夷跟他未出世的孩子一起下葬,眼中已无泪。翠环陪着他。

当最后一抔土盖上时,翠环挽住了他的手。

“再生一个吧,总不会两个都是笨蛋。”

唐绝点点头,与翠环并肩离去。



几年后,唐焱病重,将唐绝叫来床前,要立他当掌事。

唐绝摇摇头,对父亲说道:“爹!您要是想要唐门未来几十年平平安安,风调雨顺,你就立我当掌事,我能保唐门一方安宁。”

“但若你希望唐门能与群雄竞逐,在昆仑共议上号令天下,那你就该让翠环掌事。”

唐焱眼中发出了光芒,问道:“她……能吗?”

“她办不到,唐门就再没人能办到了。”

“她是外姓,出身又低,只怕叔伯弟兄们不服。”

“这事,交给孩儿跟翠环烦恼就好。”

唐绝看着唐焱,父子相视一笑。

第四十四章 君子不器

院子里还堆着昨夜的残雪,挂在屋檐角下的冰柱摇摇欲坠。眉清目朗的白衣青年脸上染着一抹酡红,现在不过辰时,他已有微醺之意。青年把几根枯枝摆成纵横交错的几个井字形,又从身后的书堆中抽出几本书,撕成两半,塞在井字的空隙中。那书堆约摸有四五十本,看装订颜色似乎是同一套。青年拾起地上的酒壶,将酒洒在柴堆上,点起火折子。

大火熊熊烧着,黑烟引来院外的行人侧目,他们看向大院,只是摇头叹气,几名披着银色披肩的武夫见着了,露出讪笑的神情。

院内青年喝了口酒,蹲下身,又拿起剩下的书,几页几页撕下扔入火堆中,撕完一本又一本。这才烧了近半左右,一名中年男子走了上来,见他在烧书,快步上前将他推倒在地,骂道:“一大早又发什么毛病!这些书都不用钱印的吗?”

青年道:“又不能给人看,烧了算了。”

老人骂道:“你吵着要写书,你哥花了银两请人来印,你又烧掉,不白烧了银两?你、你当银两天上掉来的?败家,真败家!”说着要扑灭火堆。青年怕伤着中年人,拉着他手道:“爹,小心,别呛着了。”

忽地一阵风吹来,真把中年人给呛得眼泪鼻涕齐流,他不禁又破口大骂道:“就不该让你读书,读成痴儿!快提水来灭火!”

青年应了声好,一转头,把剩下的二十几本都丢进火里。中年人看了骂道:“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这都是钱,钱啊!唉……”

听到呼喊声,几名青年男女也来到院子,见父亲正在发脾气,上前劝道:“爹,又发什么脾气了?”一名留着两撇短须的青年皱眉问道:“若善,你干嘛呢?”

“不能卖的东西,放着占位置。”名叫若善的青年男子答道,“还有多少?一并烧了吧。”

另一名白净青年捏着鼻子问:“大清早的,你喝酒了?”

短须青年显是动了怒,愠道:“秀娘,家里还有几本?一并搬出来给他烧!”

那名唤秀娘的妇女应了一声,却没动,只道:“这都是小叔的心血……”短须青年骂道:“让他烧!烧完让他死了这条心!”又喝叱青年道,“你要烧自己的心血我不管,大白天喝酒,你这是不长进!你要把自己给废了,那就没用了!”又转头对妻子道,“秀娘,还愣在这干嘛?带人去搬书啊!”

青年默不作声,过了会,秀娘领着下人搬来成捆的书籍,约摸有三四百本。中年男子喊道:“怎么都烧了?都是钱印的!唉,糟蹋了!别烧,拿去包油条也不浪费!”短须青年拉住父亲道:“爹,文家不缺这点银两。”又对文若善道,“让你一并烧了,烧完了去塾里,别让孩子等!记得洗过澡再去,一身酒臭!”

他拉着父亲跟妻子兄弟,几人回到屋内,只留下文若善一人看着大火。文若善一本接着一本将书投入火中,烧着烧着,眼眶泛红,不禁自嘲地苦笑起来……



“君子不器。器,是指器具的意思,意指专用。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君子不能像器材一样,只有一种用途,拘泥于一才一艺,把自己给限制住了,需得博闻广洽,多才多艺;也不能为成为别人的工具,为别人所利用。”文若善说着。下面的生徒们正襟危坐,也不知是认真听课,还是早神游物外?他瞥见一人眼睛半阖半睁,频频点头,于是喊了一句:“子冠!”

那打瞌睡的学生连忙起身喊了声“老师”,文若善问道:“刚才说君子不器,这是什么意思?”

子冠瞠目结舌,答道:“君子不气……君子不气……意思是,君子,要品德好,涵养好,不随便乱发脾气,遇到不顺心的,也要……呃,也要有涵养,例如……例如……”他见文若善皱起眉头,连忙说道,“例如老师发问,学生答错了,老师是君子,老师不生气,这就叫君子不气。”

其余生徒哈哈大笑,文若善也不禁莞尔,说道:“你倒是聪明,懂得临机应变。”说着敲了一下他的额头,“这是罚你上课打瞌睡。”又讲解了一遍君子不器的意思。子冠虽然听懂了,又忍不住问老师:“老师,你说君子不要成为别人的工具,不要被人利用,可我们学这个,当了君子,谁要用我们?”

文若善一愣。这世道,读书人的出路少了许多。

也有学生发问:“我瞧书上说以前有种东西叫科举,读书人可以考官做,现在读书有什么用?”

文若善道:“读书不是为了做官,当君子也不是为了做官。且不论这个,现在九大家虽然没科举,门派地方上还是有用得着读书人的地方,写字、告状,算账,每个门派都有师爷,用得着读书人的地方很多。再说,读了书,学了诗文,也比别人多懂些道理,多点风雅。”

他嘴里虽这样说,心里却想,纵然学了许多,抱着匡世之才却无处用武,朱泙漫学屠龙之技,又有何用?不由得闷了,说道:“开卷。”

生徒们纷纷打开书本,文若善道:“《伦语》第二章,《为政篇》,念。”

他想起父亲早上说的,就不该让自己念书,念成了痴儿,确实,现在念什么四书五经都不如练一套伏虎拳有出路。虽说九大家要掌政务还是需要读书人,没有科举反倒专才专用,让四书五经成为风雅之物,读来学点做人的道理,这不是坏事。听说前朝的官很多都是读了死书,才会差点被蛮族给灭了,但自己绝不是念死书的人,居安思危,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都不是死道理。

他叹了口气,在生徒的吟诵声中见到学堂外站着一名与自己年纪相若的年轻人。

那人一身剪裁合身的淡青色袍子,披着一件羊裘。面容俊秀,一双眼睛半阖着,里头的眼珠子却是炯炯有神,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看着和蔼可亲,却不知怎地有种疏远感。他就站在学堂外不远处一株桃树下,那不过是几丈开外距离,就因着这笑容,恍惚间那人站在几里外似的,竟叫人分不清远近。

文若善定了定神,再细看他,那穿着淡青袍子的公子似乎觉得自己打扰了,往街上走去。

“夫子?!”一个童稚的声音把文若善唤回课堂上,他转过头,一名生徒问,“《为政篇》念完了,要继续念下一篇吗?”

“不了。”文若善道,“早上你们练字,老师出去一下。”

“老师又要去喝酒了?”方才打瞌睡的子冠笑道。

“别胡说!”文若善板起脸孔道,“再胡说,罚抄写!”

子冠吐了吐舌头,忙取出文房四宝,其他学生也开始磨墨。

文若善步出学堂,循着那青衣公子离去的方向望去,雪地上犹有足迹,他迟疑着要不要追上去,忽听到一个声音嘲笑道:“这不是文大才子吗?我们的天水才子文哥哥!”

他嫌恶地回过头去。他认得这人,他名叫杜猛,是他对街的邻居,自小便拜入崆峒辖内的奔雷堂,此刻他冬衣外披着件银色短披肩,那是铁剑银卫的标记。

“文哥哥怎么不在课堂上教书?开小差?”杜猛笑道,“你不是常说天下要乱,蛮族要来?你不认真带几个弟子,以后蛮族打来了,没有师爷替我们发檄文,送讯传信,岂不是要一败涂地了?”

文若善道:“我是错的,那是天佑崆峒,天佑天下,没什么不好。”

“就你们读书人爱吓人,唯恐天下不乱呢!”杜猛啐了一口痰,说道,“我堂弟在你塾里念书,你好好教,教些有用的学问,别把你那傻气也教他了。”

“与他计较什么呢?”文若善想着,微笑道:“是。”杜猛见他微笑,觉得自己有些被瞧不起了,总要再寻些话刺他,于是道:“你们文家这么有家底,你还做什么教书先生?还是别出门招摇,回家当米虫给你父兄养着吧!”说完径自离去。

文若善并不生气,他最大的脾气早没了。他回头看了看,方才的青衣公子早已不知去向,想着自己找那公子也不知要干嘛,又回头看了私塾里的生徒,见他们正奋笔疾书,那个爱偷懒的子冠正斜眼偷觑他,料是等他一走便要溜出去玩耍。

也罢,让他们玩玩吧。这些四书五经又有何用?还不如学些实际的技能方能济世。世道不同了,执着于这些不切实际的做啥?他寻思着许久未买书了,早上才烧了上百本,书坊便在附近,不如去找些书来看看,遇着好的书,买回来教学生,也好过这些“死书”。

他信步走去书坊,却见到方才那名青衣公子正与书坊老板说话,只听他问道:“这也没有吗?”

那书坊老板说道:“《陇舆山记》确实只有上册,没听过下册呢。”

听到这书名,文若善心中一动,闪身到街角去,听那青衣公子与书坊老板对话。那青衣公子接着问:“这山纪上册只写了陇南山川人物,下册合当写陇北,我遍寻不得,特地来天水找这本书,若这里也没有,哪里会有?”

那书坊老板道:“那书被禁了,二爷不给出,都退回去了。”

青衣公子问道:“禁了?为何?”

书坊老板道:“里头一些胡说八道,危言耸听,所以被禁了。”

青衣公子又问:“怎么胡说八道,危言耸听?”

书坊老板道:“大抵是说天下大乱,崆峒不能自安之类的。对了,他还异想天开,说蛮族挖了一条地道,可能有几十里远,从关外挖进来,潜伏在我们关内,你说,有趣不有趣?”书坊老板哈哈大笑。

那青衣公子道:“是很有趣。”

文若善听了这话,心里颇不是滋味,转身就走,又不知要去哪。回私塾去?又没上课的心情,天寒地冻,不如再去酒肆喝上两杯暖身,只是哥哥知道又要骂。可骂便骂了,自己往后还能做些什么?娶妻生子,在私塾中当一辈子教书先生,或者再陪哥哥去经商?在天下大乱前攒点积蓄,等着熬过这场大祸?若就只是这样,那还是趁着现在能醉,多喝几杯吧。

他到酒肆里叫了一壶白干,喝了两杯,一股暖意从胸腹之间升起。他松开领口,大哥送他那柄象牙折扇掉了下来。他俯身捡了起来,系回腰间。一抬头,偏生这么巧,方才那名青衣公子也来到,那公子也见着他,两人第二回打了照眼。却见那公子走到他面前,问道:“相逢有缘,公子介意作个伴吗?”

接二连三遇到,文若善也觉有趣,于是道:“请坐。”又问,“请问公子大名?”

“敝姓谢,谢孤白。”那青衣人微笑着,却有些疏远,道,“‘天光初亮,其色孤白’的谢孤白。”

“这名字倒有意思,天光初亮,其色孤白,先生是自诩照亮黑暗的第一道曙光吗?”

“天还没黑,见不着曙光。”谢孤白道,“得等天黑了,才会有人等着天亮。”

文若善心中一动。觉得他话中有话,似乎隐喻什么,见他出言不俗,于是道:“谢公子请坐。”

谢孤白在他面前坐下,又问道:“才正午就喝酒?先生看起来不像是贪杯之人呢。”

“天气太冷,暖暖身。”文若善问,“在学堂中,先生为何盯着在下看?”

“那扇子。”谢孤白指着文若善腰间的扇子,“腊月天,有些不合时宜。不由得注意。”

“家兄所赠,随身带着。”文若善调侃道,“每逢入冬,便与我同病相怜。”只是扇子还能等到盛暑。自己却被困在这风雪中了。

“那是白象牙制成的,私塾的束脩只怕三年都买不起,上面绘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文若善打开象牙折扇,一片片轻匀细腻,洁白纯粹。他举起扇子对着远方,这白又与雪天相连。真可谓“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如此良材,不可惜了?”谢孤白问。

文若善心中又一动,收起折扇挂回腰间,“我是想,象牙乃恒久之物,无论请谁画上两笔,终究褪色。倒不如保持本色,才见恒久。”

“象牙质美,但无论多恒久,只是贵重。寻得国手妙笔绘上,相得益彰,方足传世。”

匹配得起这象牙的国手吗?还是算了吧。文若善心想。一时却没有说话。谢孤白见他不回话,道:“是在下唐突了。尚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在下姓文。”文若善道,“文若善。”

“天水才子文若善?”谢孤白似乎是有些惊讶。文若善却道:“先生怕早猜着了,才会找我攀谈吧?”

“也不算猜着,直觉罢了。”谢孤白道,“我打听过《陇舆山记》的作者,知道《陇舆山记》下册被禁,又看到先生年纪身份都相符,出身富贵却在私塾教书,非贪杯之人却在白天浇愁,便有点疑心,上来问问,不想一碰就着。这倒好,敢问先生,是否收有《陇舆山记》下册?”

“你来得不巧,我今早才全烧光了。”说到这,文若善又斟了杯酒喝下。

文家在天水小有名望,虽然称不上豪门巨富,但数代积累也有规模。文若善自小喜欢读书,这已不是科举功名的年代,读书多为了学识字记账,毕竟人要读书,就得用脑袋,脑子用得勤,思路就灵活。他两位哥哥也读书,但唯有他最认真勤奋,天分也高。文若善深信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十六岁起就与父兄一同远行经商,把所见所得各种阅历记载下来,遇有疑惑便详查深究,写了一本《陇舆山记》,记载甘肃南方地形风土人物等等。文家有钱,他自行印刷出书,颇得好评,得了个“天水才子”的称号。他得了激励,这才又写了第二本书,却不料被禁。

文若善大受打击,也提不起精神做生意,以他家底,去门派当师爷也无啥兴味,他父兄怕他懒,盖了间私塾让他当老师,就这样过了一年有余。文若善本还存着一丝希望,派人多次询问崆峒都得不到回复,知道无望,只得看破。于是把书都烧了。

“一本都没留下?总有样本吧?”谢孤白问。

“都烧了,不能给人看的玩意,留着干嘛?”

“这就奇了!”谢孤白道,“《陇舆山记》记载甘肃南方地形文物风情,批注甚详,先生才高八斗,谢某甚是佩服,这书在西北一代流传极广,下册怎会不能给人看呢?”

“我在书里写了几句风言风语,二爷觉得瞎扯,于是禁了。”

“二爷人在昆仑,也看着这书了?”谢孤白问道。

“二爷看没看过不重要,崆峒禁了,就是二爷禁了,管他是二爷手下哪个师爷意见,都是这个道理。”

“文公子在书中写了什么风言风语?”谢孤白问。

“我到了边界,见城墙绕山而走,波澜起伏,壮阔非常,铁剑银卫监视严密,听说前二十年前还有蛮族试图偷越边城,这几年只有零星的关外客想返回故乡,却少见萨族信徒。却又差不多这时开始,边界周围总有路客无辜遇害,说是盗匪,却找不着凶手,更有些尸体或者脸孔被打得稀烂,面目模糊不能辨认,或者被烧成了焦尸,总之,这些案子最后都打成悬案。”

“我怀疑蛮族可能偷挖了一条地道,从关外进入关内,所以少犯边关,这些尸体可能是他们所为。又写说,唐门、华山、青城、点苍,衡山、丐帮这十年来滥发侠名状,恐怕别有居心,长此以往,天下必乱,建议昆仑共议,让九大家管辖侠名状,莫使一方势力坐大,容易生乱。”

“这书全收回来了?”谢孤白问。

“二爷禁了后,收回九成,还有几本在外。”

谢孤白沉思半晌,说道:“先生有见地,这几句话说得有理。”

“有理?”文若善哈哈大笑,说道,“我写《陇舆山记》,得了‘天水才子’的封号,等我写完下册,也得了一个新称号,叫‘天水疯子’。你说有理?莫不是安慰我吗?”

“先生想要争口气?”谢孤白问,“大丈夫有志难伸,受人误解,胸中块垒不平,抑郁难解也属寻常。”

“我才不管这些。”文若善道,“昆仑共议后九十年太平,只有小争端,没有大战,当然无人信我。我写这书不是为了危言耸听,是担心这天下……”他皱起眉头,“我知道我是对的,但没人信。积蓄越久,越是危险,若九大家内讧,边关又告急,重演百年前蛮族入关,铁骑屠城的惨剧,又是生灵涂炭。”

谢孤白道:“先生心系天下,怎不做些什么?”

文若善道:“我能做什么?连书都被禁了,崆峒又有谁会信我?”

谢孤白道:“先生希望有怎样的结果?找着这密道?”

文若善道:“这密道定然非常隐密,再说我不会武功,找着了只怕也难回报。崆峒有铁剑银卫,只要在边关细找,或者勘查线索,找到奸细,但是……唉……”他吁了口气,默然不语。

谢孤白望向酒店外,问道:“要是能找着奸细,就表示蛮族能越过边关而来,密道之事便可信了吧?”

文若善道:“这些奸细可能都离开甘肃了,天下之大,怎么找?”

谢孤白道:“崆峒守着边关,通过密道来的奸细无论有多少,总会有些留在甘肃的。”

文若善道:“谢公子说得好像有办法似的?”

“办法是有,但你得冒险。”谢孤白道,“我若能帮你证明,你复写一本《陇舆山记》下册,让我拜读大作如何?”

文若善哈哈笑道:“这有何难?你要怎么做?”

“有些风险,你得冒险。”谢孤白道,“还有,你得戒酒,真成了酒鬼,辜负你一身才学。”

文若善皱起眉头。这人,竟好像真有把握?



那天之后文若善不再喝酒,每日早起便驾着马车到城外山上广泽寺参拜。北方天亮的慢,又正隆冬,出门时都摸着黑。那广泽寺在半山腰上,马车得停在山下,再走半个时辰的小径上山,小径崎岖险峻,甚难行走,因此广泽寺香客甚少,除了庙里的两个大小和尚,罕见人烟。

这是谢孤白的吩咐,要他找一间附近人烟稀少的寺庙每日参拜,最好是在山上,这才方便被人下手。

谢孤白只讲了一半他便明白用意,于是将一把匕首藏在雪靴中,以备不时之需。

他虽是不会武功的书生,却极有胆识,此时也不惧怕。

他第一日上山,刚进寺院参拜,就见着谢孤白正等着他,原来谢孤白昨夜便已上山,此刻早已升好炉火。正等着他来到。

他在火炉前坐下,这几日积雪未退,这条小径实是难走。虽是深冬,也闷出一身汗来。若不烤火,极易着凉。

“我看过地形了,这地方可以。山路险峻,刺客若在中途行刺,怕被你纠缠着摔下山去。你不会武功,到了这山上平坦处便好下手,把你从山上推下去,就死成意外。”

“你确定有人要杀我?我不过就写了本书而已。”文若善问,“下册九成都收回销毁,看过的人不多。”

“听过的人未必少。天水城的人都听说了,那蛮族奸细,或者其他人也应该听说了。”

“其他人?”文若善疑惑,还有什么其他人?

“你的书很有用,把陇南一带地形路径记载得清清楚楚,不少商贾都用作参考。”

谢孤白在广泽寺前后绕了几圈。那寺依山而建,盖在半山上一处小平台上,寺庙不大,也不过就是一间主殿与一间寝室,茅房搭建在寺后的悬崖旁。他叫来文若善,指着茅房说道:“就这里了,你行吗?”

文若善道:“若我是对的,就能让崆峒提早防备。”他眼中闪出光芒,他觉得自己可以不再是个无用的书生。

谢孤白点点头,说道:“里头的和尚我打点过,让他们暂时到山下住,这段时间,我都在这等你。”

文若善喜道:“有劳了。”

此后文若善每日来广泽寺,在山上与谢孤白闲聊半个时辰,便即下山。谢孤白极为博学,像是踏遍九大家般,于各地风土人情治理状况无不了如指掌,文若善深感拜服,若不是谢孤白要他照计划行事,真想搬到山上与他同住。

就这样,他每日上山下山,约摸二十余天后,甘肃来了一场大风雪。他方起床,就听到屋外风声呼啸。他不顾父兄嫂子的劝阻,坚决要去广泽寺。驾车的马伕不敢得罪他哥哥,他便穿上棉袄,戴上手套,披上蓑衣帽子。自行驾车出门。

这风雪越来越大,雪地里马车难行,他勉强辨别道路,到了山下,拴好马车。已是延误多时,他顶着风雪上山。一路上只觉朔风扑面,刮着脸上刺痛不已。道路更是湿滑不堪。一个不留神便要摔落山下,粉身碎骨了。他回过头去,雪中似乎有条人影。那是一名樵夫提着斧头从后跟着,看着是要上山砍柴。他这几日见着路人就戒备,今日雪狂风大,视物不清,他更是紧张,只怕对方爆起发难,自己难逃毒手。

也不知那人真是普通樵夫,抑或也顾忌雪路湿滑,始终未走近他身后,文若善提心吊胆,终于走到了广泽寺,只见那人也不理他,径自往山上走去。

他松了口气,抖落一身雪屑。先进寺内参拜佛祖,见谢孤白坐在窗边窥视,于是低声问道:“那樵夫走远了吗?”

谢孤白摇摇头:“雪大,看不清。”

文若善皱起眉头:“那怎么办?”

屋外又一阵风声急啸,那风雪似乎又加大了。

谢孤白低声说了几句话,文若善点点头,走到寺外,只见一片白茫茫,几乎不能视物。他绕到后头的茅房去,打开茅房门,却不入内,将门掩上,再闪身躲到后头,摒气等待。

过了会,只见风雪中隐约见着一条人影,正是那名樵夫提着斧头,一步步慢慢靠近。文若善心跳加剧,从口鼻中呼出的阵阵热气化成白烟。竟觉得有些热了起来。

等那樵夫走近茅房,文若善毫不迟疑冲出,猛然伸出双手奋力一推,风雪遮目,那樵夫猝不及防,一跤摔倒,往山崖下摔去。

文若善大喜喊道:“成了!”他第一次杀人,虽为自保,仍是忐忑不安。那一身燥热瞬间又化为透骨的冰冷。只听谢孤白的脚步声靠近,忙喊道:“小心滑!”又听到一声闷哼声,却是那名樵夫的声音,难道他并未摔下山崖?

文若善大惊,自己与谢孤白都不会武功,若是那人未摔下山,那只能逃命了。但他并不慌乱,拔出匕首在手,见无人上来,走向前去。

此刻谢孤白刚好来到,两人小心翼翼来到山崖边,这才见到那樵夫抓着崖边的树藤,正在朝上攀爬。文若善扬起手上的匕首喝道:“别动!你敢上来,我给你一刀!”

此时风声甚急,他怕对方听不清楚,喊得格外大声。那樵夫被他一吓,挂在半空中不敢再爬,忙喊道:“好心的大爷,我是山顶的樵夫,不慎失足,你救我一命,大恩大德必有回报!”

文若善喊道:“你这蛮子!快说,你们的密道在哪?”

那樵夫一愣,说道:“我不是蛮族,你误会了!我不是蛮族,我是甘肃人,只是个普通樵夫罢了!”

文若善喊道:“你若不说实话,就别想上来了!”

那樵夫连忙解释,又苦苦哀求,文若善只是不信,樵夫眼看快要支持不住,只得喊道:“实话说,我真不是蛮子,我是……”

风声掩盖了部分话声,以致于文若善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对方的门派。他大吃一惊,转过头望向谢孤白。谢孤白脸上未有任何表情,只对他点点头。

文若善知道若是让他活命,等他上来,自己两人不是这刺客对手,即便他肯放过自己,若他败露的身份是真,对方只会派来更利害的人,到时也是在劫难逃。

他拾起樵夫遗落的斧头,用力一斧砍向树藤,那人见他砍树藤,惊得魂飞魄散,一边喊着“不要!”一边爬上山来。

文若善不会武功,又不是做惯粗重活的人,那老树藤甚是粗厚,这一斧下去竟然不断,斧头卡在树藤间,一时拔不出来,地面又滑,只怕用力过猛,一跤摔倒还是小事,若是摔到山崖下可就麻烦。他一双手冷得麻木。心里更是不住打颤。勉强拔起斧头,又是一斧劈下。这一斧没砍在同一个位置。眼看那人就要爬起,文若善急了,连连挥斧,这一心急更是杂乱,有几斧劈空,余下的几斧力道不足,那树藤虽多了几道缺口,仍是不断。只见那樵夫已经爬到崖边,一手攀在悬崖上,正要探出头来。

文若善双眼一闭,转过身握紧斧头用力劈下……

一声惨呼,斧头嵌在樵夫脑门上,一同摔下了悬崖。

文若善双手不停发抖,跪在地上,惊慌失措,不仅为自己第一次杀人,更是为自己听到惊天秘密而震惊。

他回过头看向谢孤白。

谢孤白皱起了眉头,目光深邃。“先进寺里避风雪。”

谢孤白为他煮了一壶茶,两人围坐在炉火前。他牙关打颤,双手捧着茶杯,仍在不住颤抖。他喝下茶,一股暖意涌上。慢慢流向四肢。他吁了一口气。等手指也柔软些时,他才说话。

“你……你早预知……如此?”

“《陇舆山记》记载详尽,不止商用,也能兵用。”谢孤白道:“下册记载着陇北地形。定有人感兴趣。一查到这本书,就知道你的预言。”

文若善默然不语,先见之明,有时也会带来杀身之祸,但同时亦觉兴奋,自己终究不是大言虚妄,而是洞烛机先。只是眼看天下将乱,这生灵涂炭,又怎不教人担忧?说担忧,这忧虑中却藏着一丝丝的欣喜,朱泙漫一身屠龙之技,终不至于埋没!

他为自己这一丝丝的欣喜感觉羞愧……

他沉默了许久,直到平复心情,把思绪整理完毕。这才开口。

“你也预知了天下大乱?”文若善拱手作揖,拜伏于地,“先生可有良方救天下,文若善愿追随左右,效犬马之劳。”

“没有。”谢孤白回得淡然,文若善也不禁愕然。

“没有谁能操控天下,我们都只是众生中的一颗棋子。每颗棋子都会牵动其他棋子,相互影响,彼此交错。连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色。都会改变整个天下大势。”

文若善明白这道理,就像今天这名刺客,不过说了一件对他而言微不足道的事情来求保命,却可能因此改变了这天下大势的走向。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对未来有多大的影响。然而这个人不过就是一个刺客而已……

“俯瞰全局,也无法掌握天下这盘棋的动向,汲汲营营,或许也徒劳无功。”谢孤白望着手上的茶杯,此刻他的眼睛已不再半阖,那是一双睿智而深邃的炯炯双眼,仿佛无时无刻不在转动着许多算计。

“先生打算怎么作?”文若善问。他知道谢孤白是有心人,或许是与他不同的心思,但谢孤白不会对这天下冷眼袖手。

“乱终不可阻,越阻,只会越乱。与其压抑,不如随乱起事。乱而后治。”谢孤白道,“五年之内,天下大乱,七年之内,天下太平。”

“两年之内平定天下?先生的口气真狂。”文若善说着。

“天下这盘棋,无论怎样算计绸缪,也料不到下一刻的胜负生死。”谢孤白淡淡道,“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如君所言,若蛮族在九大家内乱时入侵,可预见遍地烽烟,尸横遍野。”

文若善默然,他向来自诩才学,但比起眼前这人远远不如。谢孤白是能俯瞰全局的人,不单是天下这盘棋的棋子,更有资格当这盘棋的棋手。

他心底的某个东西被触动,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屋外狂风暴雪,打得窗户拍拍作响,风从窗缝中透了进来,吹熄了佛堂前烛台。火炉上的茶壶冒出蒸腾的热气。

那水,沸腾了。



等大雪退去,他们绕到山谷下,找着了尸体,斧头落在一旁,看来是落地时松脱了。

谢孤白问道:“怕不?”

文若善摇摇头道:“活着还怕些,现在死了,没啥好怕的。”

“你有胆色,挺好的。”谢孤白微笑,走上前去,蹲低身子。

“听说萨教信徒会在左肩纹上萨教的焰中火眼印记,你瞧瞧他有没有?”

谢孤白翻开他左肩,果然看见一团火焰印记。那火焰如一个斜放的十字,十字当中有一只眼睛,眼中的瞳孔周围又满布火焰。

焰中火眼,真是萨教的印记,那他方才自曝家门……

“你信吗?”谢孤白问他。

文若善摇摇头,千辛万苦走密道来九大家潜伏的萨教弟子,得多蠢才会在身上带着印记?

“他不是萨教的,密道证明不了。”文若善自嘲道,“我还是天水疯子。”

“他是,他最好是,也必须是。”谢孤白道,“我都准备好了。”

文若善讶异道:“准备什么?”

谢孤白领着他从广泽寺再往上走,拨开一处草丛,见着一个小山洞,里头有着烛火。文若善进入山洞中,只见里头摆着各式奇特法具,更有一张法像,绘着一张四手四足的神明,上身裸露,火发冲天,脸上唯有一只眼睛,眼中冒着火焰,甚是诡异。

这些东西他没有见过,但曾经耳闻,这都是萨教的物品,是禁物,单是持有便足已死罪,更不可能会有人制作。这只能从关外取得,问题是,自昆仑共议以来,出关者不得入关,任何人都不能从关外回来,包括崆峒派出去的死探……

“你哪弄来这些东西?”文若善讶异地看着谢孤白,神色中还有几分疑惑。



萨教的弟子死在崆峒,身上有萨教的印记,还有萨教的祭祀物,毋庸置疑,这必定是蛮族人。而蛮族人能来到天水,那离了边关有段距离,却没人发现?若他不是插翅飞越边城,便是走了密道。

天水才子的密道有了铁一般的证据,整个崆峒都在找寻这条密道,但一时毫无所获。

文若善在见谢孤白的路上遇到了杜猛,杜猛低下了头,假作不见,快步离去。文若善暗自好笑,却也不调侃他,他毕竟是个粗人,何必与他计较?

“谢谢你,我在父兄面前总算能抬起头了。”文若善道,“只是这般弄虚作假,难免有些不安。”

“君子不器,我那天见你时,你正在教学生。你知道这句话还有别的解释吗。”谢孤白道。

“喔?还请老师指教。”文若善作了个揖,笑问。

“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君子不器,不拘泥于形式,受限于规矩,应视目的来选择手段,只要目的是好的,结果是好的,过程有所不同也无妨。”

文若善想了想,说道:“我没听过这种说法,但你说得有理。”

“你答应给我的手抄本?”谢孤白挂着一抹淡然的微笑,“我是为了书才帮忙的。”

“你要去哪?不多留在天水几天?”

“不了。”谢孤白摇头,“我没特地去哪,想把九大家走过一遍,考察些风土人情。”

“你有鸿鹄之志。天水料来留不住你。”文若善问,“几时要走?”

“明天吧。”谢孤白道,“来得及吗?”

“肯定来得及。”文若善笑道。



次日,文若善带着行李来见谢孤白。

“《陇舆山记》下册就在我脑海里,副本就在这。”他指指自己的脑袋,“带我同行,就等于带了书走。”

“这可不是约定。”谢孤白摇头。

“我听到了大秘密,如果那是真的,没多久他们就会派人来杀我,我若在家,势必连累父兄。”

“他们以为蒙混过关,刺客被当成萨教蛮子杀了。”

“但文若善还没死,他们还是要来杀我,而且你需要个伴。”文若善道,“两个人有照应,而且有马车。”他招手,一辆马车驶了过来,车夫下了马,将马鞭递给他。

“我买得起马车。”谢孤白道,“只是一个人骑马方便。”

“两个人轮流更方便。”文若善说着,不理会谢孤白,把行李堆上马车,转头说道,“我虽比不上你,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总是很孤单,我在天水等了许多年,才遇到你这样一个聪明人,有我陪着,你不寂寞。”

谢孤白未再拒绝,两人上了马车,文若善先驾车。

“对了,你那些萨教的东西哪来的?”

“我从关外带进来的。”谢孤白淡淡道,说得好像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似的,说完又问,“你现在不能用本名了,想换什么名字?”

“我今年二十七,叫小七吧。”

“那明年呢?叫小八?”谢孤白问,他是个很难得发问的人。

“那也是明年的事了。”

小七挥着马鞭,马车加速前进,雪地上深陷的车轮痕迹,渐渐远离了天水。

第四十五章 风向

李景风一路向北,过了茂州,人烟渐渐稀少。此时已是九月,越往北天气越冷。李景风初次远游,虽向朱门殇讨教过,一路上仍难免有错漏失误,所幸沈玉倾留给他的五十两银子极为好使,一行十几天倒也无事。

到了崆峒边界,李景风勒马停在界碑前,回过头去,遥望唐门地界,不禁想起沈玉倾兄妹与谢孤白主仆、朱门殇等人。他志在加入铁剑银卫,这一去只怕再难相见,不禁黯然。他轻踢马肚,这马甚是乖驯,慢步跨过边界,李景风暗骂自己婆妈,振奋精神,就这样进了陇南。

陇南算是甘肃较为富裕的地带,越往北走越是险峻酷寒,须得走到边关处,那是铁剑银卫的基地,虽是极北严寒之地,仍是人口密集,除此之外唯有驰道与河流附近有较大的村庄镇落。李景风长居重庆府,易安镇虽说荒废,不过是老旧破败罢了,毕竟挨着青城,能荒凉到哪去?而今极目望去,驰道之外尽是枯草荒漠,路上往来车马又少,当真是天地苍茫,方觉自身渺小。

过了边界不远,李景风见着一座小镇,见天色将暗,便留在这打尖休息。他在客栈前拴了马,向客栈老板打听,才知这小镇叫陇川镇。

“您老若是从四川来,进了甘肃,第一个镇就是咱这儿了,所以叫陇川镇。”掌柜的问道,“客官要往哪去?是哪家的使者吗?还是寻人?”

“我想拜师学艺,加入铁剑银卫。”李景风道,“刚到甘肃,还生分着。”

“拜师学艺?”掌柜讶异道,“客官不是领了侠名状的侠客?”他见李景风骑马佩剑,衣服虽然简陋,却是整齐清洁,那佩剑剑鞘是乌木所制,剑柄处还有雕花,甚是漂亮,不是寻常侠客所用的兵器,却听李景风不是领了侠名状的侠客,是以觉得意外。

“我没学过武功,这剑是朋友送的。”李景风摇摇头道,“我是来学艺的,你们这里是哪个派门管的?”

“北鹰堂。”掌柜的道,“说是形意拳的分支,教拳脚功夫的。”

“北鹰堂?”李景风道,“我在青城听过南鹰门,那是南方的门派,守着点苍边界,归三爷管的。”

“三爷?三爷在崆峒都能管到贵州去?”掌柜疑问道,“可他人在崆峒,怎么管?又防着点苍干嘛?又不接壤。再说,九大家兵不进甘肃,这不是昆仑共议的规矩?”

这两人牛头不对马嘴,说了半天,这才弄清楚李景风说的三爷是青城的三爷沈妙诗沈三爷,不是崆峒的齐三爷。

“小伙子,教你一个乖,无论你到哪去,不带姓的叫声三爷,那就只有一个三爷。”客栈老板摇头晃脑道,“你乱叫三爷,会被误会的。”

李景风从未走跳江湖,朱门殇、小八教的又都是些实惠的经验,于这些细枝末节的武林掌故实不清楚,此时也不确定掌柜说的是真是假,只得点点头道:“我懂了。那个……北鹰堂的功夫好吗?还有,怎么青城有个南鹰门,北边也有个北鹰堂,这是撞名还是有关系?”

客栈老板道:“功夫还过得去吧。小门小派,拜师容易,要进大门派,没路子难走。”他又打量着李景风,似是有所疑惑,问道,“你没仇家吧?”

李景风讶异问道:“掌柜怎么这么问?”

掌柜道:“我瞧你也不像缺钱的,想学武功怎地大老远跑来当铁剑银卫?没事把自己累死在甘肃作啥地?”

李景风道:“我想保家卫国,守住边关不让萨族进来,也算是做了点有用的事。”

掌柜那嘴巴弯得像是吊了十几斤秤砣,歪着头看李景风,像是看奇珍异兽般。李景风不解,问道:“掌柜,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掌柜道:“蛮族都九十年没见着了。听说他们挖了密道,从边关底下入了关,可这两年铁剑银卫把甘肃地皮都掀了,连蚂蚁坑都全翻了出来,也没见着什么密道。我活了四十多年,连个萨族人都没瞧见过。这近百年的太平日子,人家说不定早死了这条心,就剩咱们瞎操心。”

李景风听他这样说,也分不出真假虚实,只得陪笑,又问起北鹰堂跟南鹰门的关系,那掌柜也不知道。李景风要了房间,叫了几串羊肉,拌着面吃了,躺在床上思考。

他初到甘肃,于当地风土人情全不了解,听掌柜的说拜师崆峒要门路,虽说若搬出沈玉倾的名号,进入崆峒应不难,但他实不想积欠这人情。那日小八在船上告诉他,要学武,就要当天下第一,自己就算立了这个天下第一的宏愿,到哪去练天下第一的武功?想到这个,不由又想谁是当今天下第一?谁是天下第一,就拜谁为师。可既然是天下第一,争破头想拜师的人难道还少了,凭什么人家要收自己当徒弟?这小八可没教过他。

他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第二天一早,他也不忙离开,问了掌柜北鹰堂的位置。掌柜的问道:“你想去拜师?”

李景风道:“且再看看。”

掌柜道:“若想拜师,你找弟子带你去,方便些,不过得花点引荐费便是。”

李景风推说不用,掌柜这才说:“北鹰堂就在镇内,你出门往右拐,过三条街,向左走四条街,到那问人就知道。”

他照着掌柜的指示一路走去,果然看到一座大院,门口右侧挂着两个斗大的字:“崆峒”,当中一块匾额,写着“北鹰堂”。大门未掩,里头传出练武的吆喝声,李景风走上前,从门缝中看去,见着二十余名男子身着长衫,面六排四,跟着一名中年壮汉练武。那演练的壮汉手拟鹰爪之姿,前进后退,纵跃灵活,李景风看了一会,他虽不会武功,也看出这带头的壮汉武功差着沈未辰老大一截。他摇摇头,忽听到有人喊道:“掌门,有人偷师!”

他本以为这人只是北鹰堂的高等武师,听到“掌门”两字更是一呆。比个青城姑娘还不如,敢情这点功夫就能当掌门了?他大失所望,只想崆峒辖下怎地如此不济?

他却不知,沈未辰虽不爱动武,在武学上的天分却是极高,沈雅言曾不止一次感叹,若生的是男子,必是青城第一高手,沈庸辞几兄弟也这样认为,沈玉倾则说,即便是女子,早晚也是青城第一。青城又是九大家,沈未辰所学都是最精深的武学,寻常门派掌门自然非其对手。

只是沈家兄妹不爱夸耀,每问起功夫如何,沈玉倾便说小妹武功高,小妹只说还可以,到底高到哪里却没个具体说法。

至于谢孤白与小八,这两人都不会武功,李景风怕问了不可靠,问起朱门殇,朱大夫大放风筝,总之讲解是假,各种变了法门调侃是真。这几人说得不清不楚,反让李景风摸不着头绪,他心中知道的厉害大抵也就是小派掌门这等厉害。也幸好此时他分辨不清,若他分辨得清,估计学武的心也死了。

他正想着这掌门比青城姑娘还不如,又听到对方喊“偷师”,该不会是说自己吧?门中那名壮汉当即跳了出来,对着李景风喝骂道:“你谁?干嘛在这里偷看?”

李景风心想,你若不想给人看,何不把门掩上?又想,此处归北鹰堂管辖,要人家关门似乎也没道理。他本抱着观摩学习之心,于是问道:“在下只是路过,好奇看了几眼,得罪莫怪。”说着抱拳作揖。

那掌门问道:“你莫不是来拜师的?不必客气,一年收费五两,勤快些,三年便可领侠名状。”

李景风心想,拿这么个小派门的侠名状只怕连护院的功夫都学不着,不过北鹰堂既然是当地派门,要顾着面子,他也不是爱逞口舌之快的人,只说:“不了,我真是路过,想往北去呢。”

那掌门见李景风腰间挂着一柄好剑,问道:“你会武功?领的哪个派门的侠名状?”

李景风忙道:“我不会武功。”

那掌门疑惑道:“不会武功?那你挂着剑干嘛?”又上上下下打量李景风,问道,“犯了案子?想逃到崆峒来?”

李景风忙道:“没!没的事!”

那掌门见他心虚,更是疑惑,出爪就往他身上招呼过去,李景风眼捷手快,一个闪身避开,说道:“你怎么突然动手?”

那掌门见他避开这一爪,道:“还说不会武功!”说着脚下一扫,踢他下盘。李景风纵身后跃,仍慢了一步,右腿胫骨一痛,险些摔倒。掌门伸手抓他胸口,他挥臂阻挡,撞了一下,手臂酸麻,被对方扣住关节。

他方才见人不济,没想到自己动起手来更是不济。那掌门说道:“还说不会武功?在我手底下还走了两招呢!”

李景风心想:“很了不起吗?”又道:“我真不会武功。你干嘛突然动手打人?难道崆峒就没王法了,北鹰堂便是土霸王?”

那掌门道:“你不会武功,这把剑哪来的?”他先去摸李景风胸口,摸到一叠银票,顺手掏了出来,又把他佩剑撷走。李景风喊道:“还我!”他倒不在意那些银两,但初衷却是沈未辰送他的佩剑,当即伸手要夺。那掌门顺手将他架开,喝道:“押住了!”

几名壮汉立即上来将李景风抓住。

那掌门看了手中的银两,两眼发光,说道:“你身上哪来这么多银两?四十几两……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

他见李景风穿着平凡,不像是身怀巨款的模样,自称不会武功,虽然毛手毛脚却也跟他过了两招,至于这把剑更是来历不明,顿时起了疑心。

李景风道:“那是朋友送的。”

那掌门哈哈大笑,说道:“四十几两银子跟这么好一把剑?送的?我怎么没认识这么好的朋友?”又喝道,“你再不说实话,我便将你押入牢中,慢慢审问!”

李景风只得道:“是青城公子沈玉倾送的,我跟他兄妹是朋友。”

那掌门一愣,问道:“沈玉倾?青城的公子?”

李景风道:“青城掌门的长子,沈大爷的独女。”

那掌门道:“去你娘的!就你这德行能认识这种大人物?”

这下李景风真不好分辩,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如何结识青城世子?于是道:“沈公子目前在唐门,他们在灌县下的船,你派人快马传讯,马上就有回音了。”

那掌门骂道:“我还派人去传讯?你定是饶刀马贼的走狗!莫不是来这探风?抓进牢里,让我慢慢审他!”又哈哈笑道,“好死不死,自个送上门的功劳!”

一名弟子劝道:“掌门,听他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功夫又差,不像是饶刀马贼的。”

掌门笑道:“这就是饶刀马贼的手段,他故意请个外地人,又不会武功,让人不起疑。”

李景风急中生智,喊道:“我若是马贼,身上哪来的四十多两银子?带这么多银子不更使人起疑?”

那掌门一愣,一时想不到反驳的话,只好道:“就算不是马贼,也不是好货!总之先关了,再去查查他几时进的镇,从哪个方向进来。”

李景风左思右想,始终想不出证据,听掌门这一说,这才想起,忙道:“我住喜福客栈,寄着一匹马,马跟马鞍上有青城的印记,那可假不了!”

那匹马是沈玉倾所赠,虽是在唐门买的,但马是贵重之物,更是脚力,若是失窃多有不便,是以购马时多会在马身上烙下印记,同时马鞍上也有记号,声明是青城所有,这样寻常马贼便不敢窃盗。

那掌门一愣,派人去看,去的人回来,报知果然有青城的印记。

李景风道:“不是青城的人,哪有这东西?难道我是从青城杀人越货?你抓贼也得有个证据啊!”

那掌门又盘问了几句,点苍使者遭刺之事他知道得不多,又关系到沈玉倾兄妹的父辈,他不敢多说,只说自己本住青城外,意外结识了沈玉倾兄妹,这次特地北上,搭了便船前往唐门,要来崆峒游历,这剑与银两俱是他们兄妹所赠。

那掌门见李景风对答如流,有些从四川来的消息又与李景风所言吻合,不由得信了,讶异道:“原来真是青城的朋友……得罪了!快放开客人!”

那几名壮汉将李景风放开,李景风动动肩膀,有些疼,但应没伤着筋骨。那掌门又道:“在下姓高,单名一个遇,是北鹰堂的掌门,辖着陇川镇附近三十里。还请小兄弟入内坐坐。”

李景风忙摇头道:“你把剑跟银票还给我就是。”

那高遇当下便把银票跟初衷递给李景风,又道:“小兄弟要往北去?对崆峒地界熟吗?要不且留两天,让在下介绍些风土人情,也算赔罪。”又道,“小兄弟既然有这么大来头,就该带着青城的文书入崆峒,也免去一路上的麻烦。”

他临行前,众人确实劝他带着沈玉倾的亲笔信上路,要拜师学艺也方便。他个性耿直,书剑俱是朋友间馈赠,银两马匹是借的人情,唯独这文书一旦出示就得人另眼相看,那是仗势,他坚决不收,果然遇上了麻烦。他听高遇这样说,便道:“收了银两跟剑已过意不去,哪好意思麻烦人家。”

高遇点点头,道:“小兄弟很有志气,只是北去有些凶险,有些事还是得知道。你莫推却,多住两天不妨事的。”

李景风推辞不过,只得跟他进了北鹰堂。高遇派人端茶送点心,李景风问道:“我在青城有听过一个南鹰门,倒是跟北鹰堂有些接近呢。”

高遇哈哈大笑,说道:“不是接近,我们南北鹰门本是同源。”

李景风大奇,问了原因,高遇这才说了掌故。

原来在昆仑共议前,九大家并没有固定疆界,小派门效忠的大门派往往星落各处,湖南的门派跟了点苍,安徽的门派跟了丐帮,所在多有。会有这等乱象也跟派门世仇相关,若某派门与另一派门结了世仇,该派门投靠了当地的武当,世仇的另一派无力抗衡,只得投靠丐帮,这些大小门派或为地盘,或为宿怨,彼此更是相互仇杀。

直到昆仑共议后,九大家各自奠基,大部分的疆域便都定下。此后九大家辖着地方门派,地方门派管辖地方,门派大小不同,辖地也有不同。有些地方上的门派,如北鹰堂这类的,便如百年前的县太爷,管着十里之地,有些较大的门派则又辖着更小的门派,就如知府一般,更有像嵩山这样割据一方,简直可称为封疆大吏的门派,也有像彭家那样在丐帮辖内开枝散叶的门派,说起来类似周朝诸侯割据的局面。九大家对地方门派的约束力端看各自的规章,大抵来说总是要按时纳税缴贡,听从差遣调派,遵循门规。

至于北鹰堂,原是发源于贵州的天鹰门,昆仑共议前效忠崆峒,昆仑共议后贵州被唐门青城所分,天鹰门本在青城辖内,若不效忠青城便要举派北迁。当中有不愿离去的便留在贵州天鹰门,离开的天鹰门门人便被安置在陇川镇附近,管着这三十里方圆。而天鹰门也就改名叫南鹰门,以便和支派区别。

昆仑共议前的腥风血雨李景风听母亲说过,仇不过三代的规矩也是为了弥平这段时间各大派门相互仇杀的宿怨,母亲说起这件事时总是颇多感慨。

想起母亲,李景风说道:“高掌门,其实家父也是甘肃人。”

高遇很是讶异,问道:“甘肃哪里?莫非是同乡?”

李景风摇头道:“这我不知道,母亲没提过这些,只说他是甘肃人,我出生前便搬到青城去了。”

高遇点点头,“不管怎样,这甘肃也算是你故乡了,也难怪你想回来看看。”

李景风不说自己是来拜师学艺,加入铁剑银卫的事,怕高遇要收他为徒,自己若是拒绝,面子上不好看,于是又问:“你刚才又说饶刀马贼,那又是什么?”

高遇哼了一声,脸色极为难看,过了会才说道:“五年前陇南出了一批马贼,约摸有百余人,到处劫掠村庄,不知道他们的基地在哪,只知道为首的领头姓饶,使一把厚背鬼头刀,旗号上也画着一把刀,那便是饶刀马贼。”

李景风问道:“这马贼如此凶恶,铁剑银卫怎么不将他们抓起来?”

高遇叹道:“哪有这么容易,九大家哪里没些盗匪恶徒,天下这么大,也不是说找就找得着人。小兄弟,甘肃不比四川,你人生地不熟,小心为上。”

李景风谢了高遇,眼看近午,高遇又留着他吃饭,吃完又带他去看演武,直把他当上宾般对待,让李景风受宠若惊。高遇道:“兄弟北去,如果遇着什么重要的人,也稍稍提一下我。”

李景风知道他是巴结,颇为不快,应付几句揭过,他便是不喜这种感觉,这才不愿跟沈玉倾索要文书。到了第二天,高遇又请他过去,说了些闲话,李景风忽地想到这几日的疑问,于是问道:“请问高掌门,谁是当今天下第一高手?”

高遇像是料不到他有此一问,皱起眉头道:“天下第一高手?”

李景风道:“是啊,谁是天下第一?有听说过吗?”

高遇道:“这年头谁还在比天下第一,百八十年前的老词了。昆仑共议前说什么……谁谁谁天下第一,听说还有人抢这个名号,你挑战我我挑战你,瞎忙活,照我看都是虚名而已。”

李景风听他这样讲,顿时佩服起来,又听高遇道:“这年头,钱有多少,管的地有多大,手下人马谁多些,谁的权力大,这才是实的,用得着的,天下第一有个屁用。你瞧,三爷武功够高了吧?二爷去昆仑,还不是朱爷掌崆峒,真打起来,厉害,有多厉害?一打十几?一打几十?人家是几百几千上万打你一个,剁成包子馅都还嫌细末。”

李景风嘴角抽了一下,满腔敬佩之心瞬间化为乌有,顾着面子不好反驳他,于是问:“这样说来,三爷武功很厉害了?算不算得上天下第一?”

“怎么还在问这个?”高遇道,“不知道。闻名天下的高手,咱们家的三爷、少林的觉空首座、丐帮的彭小丐、点苍的诸葛掌门,就这几个,我再想想……九大家除了唐门,每一派的掌门干事都有一身绝学,要谁有本事把他们集合起来打一场,才知道谁是天下第一呢。”

“点苍的诸葛掌门很厉害吗?”他曾听沈玉倾兄妹提过诸葛然,点苍隐隐然会是青城的对头,不免多问了一句。

“听说八九年前诸葛掌门来访崆峒,突然跟三爷讨教起武功,两人对了三掌,都没事,不知道是谁放水多些。”高遇道,“别小看三掌,要是我,不等三爷打实,掌风就把我骨头给震酥了。”

“其他人就不会想切磋切磋,分个高下?”李景风问,“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然无争胜之心,学武做什么?”

“以前人读书为什么?求功名啊!这世道学武也是同个理。”高遇道,“我这就跟私塾一样,年收五两,三年包发侠名状,保镖护院,去九大家谋份差职都方便。”

李景风越听越听不下去,找个理由告辞,又说自己明天就要离开陇川镇。高遇还想挽留,李景风只推说有事,高遇问他要去哪,李景风说要去边关看看,高遇又拿出地图,对着地图指着道路,又嘱咐他小心,这才放李景风离开。

隔日,李景风备好干粮,添购了些行李,驾马离了陇川镇,继续向北而行。走了约摸七八里路,听到背后有马蹄声,回过头去,一名壮汉不疾不徐地跟在他身后,额头上一颗疣子格外显眼。

李景风初时不以为意,又走了一里。他骑术是向沈未辰学来,学的时间短,又少经验,走得不快,那人也不跟上来,只是跟他保持着约摸十丈的距离。他又回过头去,那疣子身后又多了绿衣、蓝衣两名跟班。

李景风知道自己被匪徒盯上,心中一惊,他从未与人动武,此刻内心忐忑不安,伸手握了腰间的剑,掌心满是汗水。他在衣上把手擦干,他的坐骑是沈玉倾挑选,青城少主的眼光,挑的自是好马无疑,若放开来让它跑,那三人未必追得上。

他心念一定,猛地一踢马肚,马鞭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那马立即放开四蹄,向前奔去。

后面三人见他急奔,立时策马追了上来。

此时李景风再不怀疑,这三人必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又在马臀上抽了两下,那马奔得更快。李景风骑术不佳,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两旁景物快速后退,宛如腾云驾雾一般。他怕颠下马来,双手抱住马颈,只是不住用腿踢马肚,鞭策它跑快点。

果然那三人坐骑不如他的,双方渐渐拉开距离,只是才跑不到半盏茶时间,李景风身体左摇又晃,已经控不住马身,几乎要摔下来。

摔马危险更大,李景风不得不放慢速度,待稳住身子,那三人已经追了上来,李景风大吃一惊,又策马急奔。

然而这样忽快忽慢,那马儿也有些吃不消,那疣子呼喝一声,加快马步追了上来。李景风拔出剑来,喝问道:“你要干嘛?!”方才他抱着马颈颠簸,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此刻双臂还有些酸软,这拔剑纯属恫吓,毫无底气。

那疣子并不回话,抽刀砍向李景风后背,李景风趴低身子,恰恰闪过。此刻他知对方存心杀他,也不容他考虑,一剑刺向对方腰间。

那疣子大吃一惊,马上腾挪不易,他勉强侧身,肚子上被划破一道口子,险些摔下马去。此时,另外两匹马也已追上,绿衣那人知道李景风马快,伸手去抓他缰绳,李景风挥剑乱砍,他只得缩手,另一名蓝衣人抽剑向李景风刺来,李景风连忙格挡,没挡住去势,左手臂上被划出一道口子。

顾不上疼痛,李景风又挥剑反击,此时蓝衣人早有防备,他这般胡里乱刺哪能得手?堪堪格挡了几下,绿衣人趁机夺过缰绳,将马勒停。

这是匹好马,可值钱了,他们不想伤着,不然照着马砍上几刀,哪马吃痛狂奔,李景风势必被颠下马来,他们再慢慢收拾李景风即可。

李景风却无此顾虑,他看准对方刺来的一剑,侧头避开,猛地一剑刺向蓝衣人马肚。这一剑奋尽全力,剑锋直插入马肚半尺,那马剧痛之下人立起来,竟将蓝衣人掀翻在地。也合该那人倒霉,那马摔倒下来,恰好压在他身上,只听一声惨叫,也不知被压断几根骨头,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李景风连忙翻身下马,只是此时心慌胆战,手脚无力,与其说是下马,不如说是翻倒。那疣子与绿衣人也跟着下马,一者挥剑,一者舞刀,杀向李景风。李景风不会武功,只得拿初衷乱挥乱砍,那两人竟一时近不得身,每每攒到空门刺向李景风,都被李景风惊险避开。

那绿衣人怒道:“不是说不会武功,怎么这都收拾不了他?”疣子却道:“稳着点,他撑不了多久!”

果然,不一会,李景风手脚酸软,挥剑的速度慢了下来。疣子向左虚砍一刀,等李景风向右避开,一拳打在他脸上,打得李景风头晕眼花,鼻血长流,脚步踉跄。绿衣人趁机从后一腿踢中他臀部,李景风摔倒在地,刚翻过身来,疣子一刀劈下,正砍中他大腿外侧。

李景风大叫一声,挥剑逼退疣子,要站起身来,大腿却痛得站不直。他猜测对方是拦路抢劫的路匪,而且这等凶恶行径,只怕与饶刀马贼脱不了干系,心想着无论如何,起码也得拖一名匪徒跟他同死,大吼一声,奋起余力横砍竖劈,全是不要命的乱挥乱砍。

那两人见他势头猛恶,连忙退了开来。他们知道李景风受伤之下撑不了多久就要力竭,到时在来收拾他,当真不费吹灰之力。

不料李景风早已打定必死决心,颠走几步,靠近方才摔倒的蓝衣人,拾起他刀子,猛地向他肚子戳去。那蓝衣人被马压倒,全身骨折不知几处,动弹不得,惨叫一声,李景风发起恶来,刀子在肚子里转了一圈,蓝衣人哀嚎几声,断气了。

疣子与绿衣人同喊道:“小刘!”语气甚是惊骇。

这是李景风第一次杀人,他此刻却无恐惧之感,只觉痛快,又想起手上的初衷。他之所以不用初衷杀人,是不想玷污沈未辰送他的这口剑,但自己身死之后只怕这口剑便要落入这两人手中作恶……既然如此,倒不如把这剑折断好了。

他正想到这,却不知要如何把这口剑折断,何况……这是沈未辰的佩剑。

但他还来不及犹豫,疣子与绿衣人都已抢上。他杀了一人,松了一口气,再无力反抗,疣子当胸一刀砍来,他向后纵跃闪避。他虽看得准,却忘了腿上有伤,只觉大腿一阵剧痛,身子落了下来,随即胸口又中了一刀,摔倒在地。绿衣人箭步跨上,双手握剑,对着他胸口一剑刺落。

李景风伸出右臂抵挡,那剑穿过他手臂,被尺骨一格,歪了开去。

并不是本能的抵挡,而是他觑得准确,让剑恰恰穿过尺骨。他本来想趁着这空档左手挥刀杀死绿衣人,然而剧痛让他脑中一片混乱,手臂不禁软垂下来,那一剑穿过臂骨,又刺入他胸口,眼看就要穿胸而过。

绿衣人见同伴惨死,急怒攻心,脚步虚浮,被这忽左忽右的力道一带,身子不由得向右边摔倒。李景风举起刀子,不偏不倚插入那人胸口,前进后出,看起来就像是绿衣人自己去撞刀口似的。绿衣人惨叫一声,翻倒一旁,不停抽搐,竟比他还死得快些。

那疣子大惊失色,真没料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竟然杀了他两个同伴,实不知到底发生何事。他见李景风仰躺在地,同伴那把剑穿过他上臂,钉在他胸口,只要上前一拍,登时就能把他拍死,却又担心这家伙会施什么诡计,不敢靠近。

其实李景风痛得几欲昏去,早已再无一丝气力,疣子无须动手,只要在旁边站上一会,李景风便会身亡。而他也真打算这么做。

李景风眼睛已经迷糊,恍惚间彷佛又听到马蹄声,然后是兵器碰撞声与惨叫声,最后是一个声音问:“谁身上带了金疮药?”

李景风低声道:“马……马上……有……”

他虽豁尽全力,说出来的话却是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他好像要说话。”他听到声音,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红色……药瓶……三……颗……”

“操,见鬼了!他还能说话?”那粗犷的声音道,“快找找,红色药瓶……”



李景风是痛醒的,痛到他想死去。

但他没死,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手上、胸口、大腿全缠着绷带。

这是一间简陋破败的木屋,周围弥满一股浓重的酸臭味,又夹杂着大小便的味道,李景风一醒过来就被这味道呛得想吐。

他呻吟着想起身,就听到喀啦啦的铁链声,一声尖锐怪叫响起,原来这房间里还有其他人。他忍痛循声转头,只见一名蓬发杂须、满脸污垢的老人穿着一件缝缝补补、脏污不堪的破棉袄,正对着他怪叫,口中呼呼呵呵的不知说些什么。

奇的是,那名老人手脚都上了镣铐,腰间系着一条铁链,不知另一端连到哪里。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的手脚也被上了镣铐,腰间还有硬物,他伸手去摸,那是一条铁链,紧实地绑着他的腰腹。

他勉力抬起头,小屋窗外,一面画着鬼头刀的红色旗帜正随风飘扬。

他胸口一痛,又晕了过去。

第四十七章 雪夜访客

入了深冬,饶刀山寨的杂事少了许多。老洪家的屋角给积雪压垮了,幸好没人受伤,李景风陪老洪上山伐了木柴帮他补上,到了下午,又去帮白妞烤烙饼。每回去她家,祈威总是瞇着那双与胖大身形不相称的细眼打量他,瞧得李景风不自在。冬至那天,山寨里包饺子,他就坐在饶刀把子身边一起包,祈威突然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张着胖大的巴掌拍了他肩膀:“小崽子住惯了,几时要入伙啊?”

李景风只得露出苦笑。

他确实渐渐习惯山寨的日子,沙鬼一役后,饶刀把子卸了他的镣铐,让他在山寨内自由行动,可无论进出,随时都有人盯着他,要是离寨门近了,便有人上来盘问。

他不是个贪闲的人,住在山寨里也不能啥活都不干,尽靠人养,于是每日一早他在老洪家吃过饭,就在山寨里找活,这边要劈柴他就劈上几捆,那边要补墙他就搬砖推土。到了厨房更是他的本行,他在福居馆当小二时向老张讨教不少,他听沈玉倾说老张是夜榜的“针”,他这才知道这位总爱顶撞掌柜的厨子不简单。

想起掌柜,就想起那一天闯进福居馆杀人的刀客,也想起了在刀口下救他性命的沈未辰。唐门离别至今不过几个月的事,当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后竟然会落脚到一处马贼窝,当真世事难料。

除了这些忙前忙后的事情,再有两件事也是他日常。一是去照顾牢房里关着的疯老汉,替他清洁、打扫,卸了他口中的木棍,早晚两次喂食。照顾疯汉本是老洪的活,可老洪是个粗人,做细活不利索,又抱怨连连,李景风索性就接过来干了。

第二件事情,是他开始跟着饶刀把子练把式。

这得从伏击沙鬼那件事开始说起。既然饶刀把子不愿放他离开山寨,李景风便要索回初衷,却被饶长生拒绝。

“上山吃肉,下山抢劫,你爷干的都是糙勾当,你拿这么漂亮的一把剑做啥?”饶刀把子道,“等过了冬,我下山帮你打把好剑,比这实用多了。”

“我就图它漂亮。他又不会武功,拿剑干嘛?”

饶刀把子道:“那是人家送他的。”

“这也是爹送我的。他不是我们寨里的人,就算以后是,之前也不是。”饶长生忿忿不平,“寨里的规矩,抢来的就是公家的,坐地分赃。爹把这剑给了我,就是我的,他想要,行,抢回去。让他跟我打一场,打赢了就还他。”

“他不会武功。不会武,不动武,这也是规矩。”饶刀把子道,“他怎么打得赢你。”

“别说他不会武功,他都杀了两个人了。”饶长生咬牙道,“我都没杀过人。”

他拿了寨里的规矩挤兑自己父亲,寨里的规矩是饶刀把子定下的,总不好自己乱规矩,只得要李景风再想别的要求。

“我要你放我,你不肯,要拿回剑你也说不行。”李景风摇头道,“我没别的想望。让我跟他打一场,赢了,就把剑还我。”

饶刀把子看着李景风,忽地脚一勾,李景风噗地摔倒在地。

“就你这本事,白挨我儿子一顿拳脚。”饶刀把子道。

李景风也不恼怒,爬起身来,说道:“就算挨揍,我也要拿回我的剑。”

“你是真不死心。”饶刀把子叹了口气,“年轻人就是拗了点。也罢,我教你一点防身功夫,以后带你出去打饥荒也不用分心照顾你。”他又想了想,道,“这点功夫不用拜师,权当还你人情。”

这饶刀把子翻来覆去就是不肯死了拉他入伙这条心,但若是学了武,逃走的可能性就大了些,何况要拿回初衷,免不了跟饶长生一番比试,此刻也不用考虑饶刀把子的功夫是不是上乘。李景风忙道:“多谢寨主。”

饶刀把子把比武的日子定在除夕,这还有个把月时间,说是让李景风多学点,也好多些胜算。不过后来听白妞的说法,山寨里没啥耍头,除夕当天得来点热闹,饶刀把子是打算当成除夕的庆典,让他们两人在台上打上一架,让大伙乐呵一番。李景风心想,这不把我当猴看了?

虽是这样,李景风也知道这山寨寂寞,误会解开后,他感激饶刀把子救命之恩,加上这几日相处,深感山寨中的人情味,要是顺利取回初衷,还能让山寨里众人过年时开心片刻,那也不是坏事。

就这样,与饶刀把子练把式也成了他每日功课。

“寨主是用刀的,怎么长生却是用剑?”李景风问道,“他剑法也是寨主教的?”

饶刀把子正蹲在练把式的木桩前,抓了抓头顶的毡帽,道:“刀剑我都通晓,只是我刀法强些,但生儿爱用剑。”

李景风甚觉讶异,问道:“为什么?”

饶刀把子仰起头,瞇着眼想了一下,又叹口气说道:“他觉得用剑好看些。”又道,“其实当马贼,刀、斧、枪、流星槌这些兵器更务实,剑在马上砍劈不利,不是好兵器,那孩子……就是喜欢好看的……尽弄些虚的东西。”

确实,即便在这个穷苦山寨里,饶长生也不忘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他有一件紫黑毛披肩,毛脱了一小半,颜色也洗褪了,但他镇日里总是穿着,这让他看起来就与其他穿着粗布棉袄的马贼们不同,俨然就是山寨中的小少爷。就连那双磨破了底又补上的雪靴,他也每天擦拭。

饶刀把子很是严格,刚开始练武的那几天,舒筋、扎马、压腿、举重,直把李景风操练得全身酸痛。

“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饶刀把子说道,“功夫最基础就是力,力分内外,外门功夫就看你体魄,你力气身形输人,大伙的套路练得一般熟练,你就输了。你别看白妞他爹胖,人家的身形可灵活着,这就是把练身体的好处。这基本功随时得有,是基础,没三五年不能小成。你腱子肉长得好,以前干过不少粗活?”

李景风点头道:“父母走得早,干过不少力气活。”

饶刀把子点点头:“挺好的。”

李景风也没想过自己开始接触武学竟然会是在一座山寨跟着马贼学武,他想着,再过一阵子,可不能说自己没学过武功了。

某天,饶刀把子问他:“你识字吗?”

李景风点点头:“小时候爹娘教过。”

饶刀把子道:“山寨里都是些莽汉,识字不多,山寨里的崽子没人教,明儿个你教他们识字吧。”

李景风忙道:“我不行,自个什么都不懂,不能教书。”

饶刀把子道:“没让你教书,是让你教识字,认识字就行了。你想教书,山寨里哪来的四书五经给你。”

李景风不住推辞,无奈饶刀把子执意,只得勉强答应,又问:“山寨里有书吗?”

饶刀把子从怀里摸出一本书来,李景风接过一看,是一本《罗汉拳谱》,讶异道:“用这个教?”

饶刀把子翻了个白眼,说道:“就只有这个了。”

李景风道:“我这还有本《九州逸闻》……”饶刀把子打断他说话,道:“你那本书自个看就行了,别拿出来给他们瞧,也别跟他们提起,尤其长生跟白妞。”过了会,又道,“他们年轻气盛,还定不住,野了心,会给山寨招祸端。”

李景风一时不明白他道理,饶刀把子见他迟疑,又说:“你教,顺便学,别小看罗汉拳,这可是正宗少林功夫呢。”

其实罗汉拳虽然出自少林,却是基础功夫,无论僧俗多有学过。虽然是基础,却是实用,那些离开少林的弟子在外开枝散叶,教导弟子,往往也从这套拳法教起,算是九大家当中流传最广的少林武学。而这些弟子教导过程中又加入自己的见解与创意,于是各自又有不同,可以说十个地方的罗汉拳便有十种打法。

李景风不晓得这些干系,这是他第一本武学书籍,晚上回房仔细翻阅。第二天练完把式,到了大棚底下,这才见到十几个孩子,从七岁到十五六岁不等,竟然连白妞跟饶长生也在其中。

白妞见他来了,快步迎了上来,笑道:“都在等你呢。”饶长生却没好气,只冷冷说道:“学这玩意有什么用?咱是马贼,难道还去当师爷?”

“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识字比不识字强。”李景风道。

饶长生瞪了他一眼,眼神甚是不善。白妞拉着他,道:“别这么气鼓鼓的,小李是老师,要有礼貌。”

“礼个屁貌!”饶长生怒眼圆睁,“就是个俘虏!爹也不知道想什么,让他在山寨里走动!”

李景风见他发脾气,也不理他,拿出那本《罗汉拳谱》,说道:“我们来认字。”

饶长生又冷笑道:“《罗汉拳谱》,我爹都教熟了,还看这玩意!”

李景风问:“你都熟了,那上面的字应该都认得了?”

饶长生脸一红,骂道:“你在调侃我?”

李景风看他模样,便知道他只认得招式,道:“我是问问。寨主叫我教认字,我就照他交代,你不喜欢我,也别发脾气。”白妞也跟着劝,饶长生这才冷静下来,脸上仍是一脸不屑。李景风知道他对自己甚有敌意,虽不知道原因,但也无所谓。

就这样,李景风教山寨里头的人识字,不知不觉也把《罗汉拳谱》背了下来,不时演练。至于饶刀把子,除了练把式,之后也没再教他其他功夫。

冬至那天,山寨大伙聚在一起包饺子。饶刀寨日子清苦,难得有饺子吃,三百多人聚集在大棚周围,老洪起了大镬,白妞喜孜孜的盛了两碗,先端了一碗给父亲祈威,又端了一碗给李景风。李景风接过,白妞问:“你在外头过节,是不是也这么热闹?”

“父母早亡,一个人过节。”李景风笑道,“从没这么热闹过。”

“那以后把这当自己家,管什么端午、中秋、过年……”白妞捏着衣角,低声说道,“都有人陪着你过……”她说着,一张白脸染上两朵红晕,李景风却没察觉,忽问道:“你再给我盛一碗饺子好不?”

白妞道:“你要吃多少都有。”说着帮李景风盛了满满一大碗。李景风皱起眉头,心想这也太多,又道:“我给老先生端去,让他也应个节庆。”白妞噘嘴,问道:“你理那老疯子干嘛?留在这热热闹闹不挺好的吗?”那疯老汉不知姓名,山寨里的人都称呼他老疯子。她又说道:“要不,我陪你去?”

李景风摇头道:“不了,你陪大家热闹吧。”说完就端着饺子往牢房方向走去。白妞见他走得毫无留恋,不禁嘟起嘴来,甚觉失落。

李景风到了牢房,一开门便是扑面的苍蝇伴着一股恶臭袭来。他虽然日日清理,但老汉已经疯癫,随地便溺。他早习惯这味道,走到老汉身边蹲下,解开他口中束缚,劝道:“老伯,吃些。”

那疯子只是看着他,两眼发直,过了会,才巍颤颤地张开口,让李景风喂他。

李景风心下恻然,这山寨中只有他跟自己一样身不由己。他环顾四周,心想再过月余便要过年,到时得把这间牢房好好清理清理,也让老伯过个好年。

那老汉忽地问他:“今天是冬至吗?”

他照顾疯汉半个月,这是第一次听他正常说话,李景风大喜,忙问道:“老伯,你好了吗?是啊,今天是冬至,吃饺子!”

那老汉看着他,目光渐渐迷离,又问:“琪琪呢?她去哪了?”

李景风不知道他说的是谁,猜测是他的亲人,于是道:“她在房里吃饺子。老伯,你也吃些。”说着又喂了一口给老汉。老汉摇摇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只见十指残缺不全,他似是看痴了,半晌不语。李景风怕他疯病又发,忙问道:“老伯,你叫什么名字?有家人吗?”

“我……我姓铁,住在陇南……有个外号……叫我……炼铁……炼铁……”他说着说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地疯病发作,大喊一声:“你干什么?!向儿、向儿!……”他口中胡言乱语,双手不住摇晃,又道,“我的手没了,我不会打铁了!别找我,别找我!”说着又张口向自己手指咬去,李景风丢下碗,忙抓住他下巴,将木棍塞回他口中,叹了一口气。

也许能来到这山寨是他的福气,起码有人照顾。

那对自己呢?李景风自忖。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他知道山寨里多数是好人,就像一个寻常村庄一样。加上这刀口上舐血的日子,谁也不知道下次谁会死在荒上,那遗下的妻小就只能依靠其他弟兄照顾,这情感远比寻常村庄更加浓厚,可以说这三百多人,就是血浓于水的真兄弟。

但他也清楚,眼下的平静是因为他们上个月才劫了沙鬼的粮油,这个冬天是安逸了,年后饶刀山寨的人仍要打家劫舍。饶刀把子不屠村民,动刀兵的那些护院若是坚不退让,难免就有一场好杀,那些被洗劫的村民又招谁惹谁,白奉献一年的庄稼收成?

李景风又叹了口气,把几个掉地上的饺子收拾了,打算找个地方洗净了再吃,刚走到山寨边上储水处的小屋旁,忽听到有人说话,他认得那是白妞的父亲祈威的声音

“刀把子,你这样不成。”

“有什么不成?”另一个声音明显是饶刀把子的,“这几年有饿过肚子,有饿死你们吗?”

“三年、五年,七年,还得多久是个头?你不杀人,这是体恤,你有良心。可你每次打劫,只刮油水不刮地皮,山寨里还是穷,再过十年,咱们还是马贼。这山寨多隐密,能再躲十年?二十年?哪天铁剑银卫找上门来,大伙都要死。”

“被找着了就搬,打不起还躲不起吗”

“搬去哪还不是一样?”祈威说道,“轰轰烈烈干他三年,买良田置产业,弟兄们颐养天年!”

“我这不正安排弟兄们后路?”饶刀把子说道,“积沙成塔,没有干不起来的活。”

“这哪是后路?这是做梦!”祈威怒道,“刀把子,你讲道义,戚风村的案子还是着落在咱们头上,你图什么跟沙鬼火并?上一次是侥幸,下一次又得看多少弟兄的老婆守寡?”

李景风躲在屋角,听饶刀把子良久不语,心想:“戚风村的案子又是怎么回事?难道饶刀把子受了冤枉?”

好一会,饶刀把子才说道:“你若不想听我的,散伙了吧。能走的弟兄走,不能走的弟兄,我养着。”

“你养不起!”祈威道,“我就怕弟兄们白白牺牲!”

李景风听祈威的声音渐远,猜他是往大棚的方向去了,自己往屋角的另一边绕去,不着想,恰巧与饶刀把子撞个正着。

饶刀把子见他站在屋角,忍不住问道:“都听见了?”

李景风点点头,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把这些饺子洗了吃。”

“这么老实,在外边走吃亏啊。”饶刀把子道,“以后听见没听见都说没听见就是了。”

李景风问:“您跟祈当家说些什么?祈当家……好像不太开心吶。”

饶刀把子道:“跟我来。”

李景风见他神色认真,快步跟了上去。两人从山寨的侧门走出,那是李景风没去过的地方,李景风心想:“难不成他要放我走了?”

饶刀把子带着他绕过一个弯,见着一大片荒地。

“你说,这里开得了荒吗?”饶刀把子问。

“开荒?”李景风甚是惊讶,“寨主不当马匪了?”

饶刀把子看着一大片荒地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才道:“我当初在这里落地生根,就是看上了这片荒。我想着,弟兄们在这落了户,等存够了粮,就把这块地给开了。你受伤时,我在你身上找着伤药,还以为你是大夫,就想着山寨里还缺个大夫,带你回来也是有这层用意。”他看着荒地,又道,“我还想,村里不能没人教书,不然孩子长大怎么办?继续打打杀杀,还是懵懵懂懂过一辈子?就琢磨着,不如去山下抓个教书先生上来吧,嘿……”说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既然要开荒,就不用抢了。”李景风喜道,“等过了年,入了春,我们合力把这块地给开了吧?”

“有这么简单?这块地得开几年?”饶刀把子道,“这些弟兄们早习惯出门抢的日子,没存粮,喝西北风吗?”

李景风突然明白祈威跟饶刀把子争执的原因。每次打劫,饶刀把子从不搜刮干净,照祈威说的话,就是不刮地皮。甘肃本是贫瘠之地,他们打劫的又是小村庄,那点粮顶多饿不死,想有敷余那是难上加难。

“祈威劝我做几票大的,让兄弟安心,再来垦荒。”他看着山寨立起的栅栏,忍不住道,“我就想拆了这些栅栏,让饶刀山寨变成饶家村。”

“怎么不投降?”李景风问,“崆峒不收招安吗?”

“我这里有不少弟兄以前都是铁剑银卫,因为犯了事被逐出来。”饶刀把子说道,“铁剑银卫若是落草,招安也是死罪。”

李景风吃了一惊,问道:“为什么?”

饶刀把子说道:“生持铁剑,死卫山河。就算被赶出来,也不能败坏铁剑银卫的名声。”

李景风又道:“我看弟兄们都有好功夫,怎么不当保镖护院?我们上次不也撞着几个?要不,离开甘肃,往南方去,我爹也是离开甘肃到青城的,难不成九大家都不缺保镖护院了?”

“要是能挣到活命钱,谁打算往棺材里伸手?没到穷途潦倒,谁**毛犯贱要落草为寇?我不是想当秃子,就是长不出头发。”饶刀把子道,“有些弟兄或许能出甘肃另谋生计,但那些呆过铁剑银卫的弟兄连侠名状都没有,还能干啥屌毛子活?”

李景风讶异问:“怎会没有侠名状?不都是门派子弟?”

饶刀把子说道:“你不知道当了铁剑银卫,就要缴回侠名状?”

李景风摇摇头,这规矩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山寨里头有六十几个人没侠名状,除了会点把式,什么本事都没,在哪都找不着出路。”

李景风默然不语,竟同情起这位名响陇南的饶刀马贼,说道:“你是个好人,可干的是坏事啊。”

“哼!坏人好人,谁说了算?自个说了算?”饶刀把子冷笑一声,忽又说道,“你要想走也行,等这片地上开了荒,拆了这栅栏,你爱去哪去哪,现在乖乖跟我回山寨去。”他说着,玩笑似的提起李景风衣领,像是母猫叼着小猫一般,踏步往山寨走去。李景风忙喊道:“放我下来,我自个会走!”

饶刀把子哈哈大笑,将他放回地上,李景风又问:“戚风村又是怎么回事?这是我第二次听祈当家的提起。”

饶刀把子道:“别问那么多,糟心。”

他送李景风回到房门前,想了想,又说道:“你知道生儿不喜欢你?”

李景风耸肩点头,不置可否,饶刀把子道:“那孩子嫉妒你,别往心上去。”他拍了拍李景风肩膀,说道,“他拿他老子当榜样,可他老子就不是个好榜样。”说罢扬长而去。

腊月底下了一阵大雪,积雪足有一尺来厚,大棚里的认字课便停下,李景风留在房里不住练拳。再过三天便是除夕,他要与饶长生比武争剑,这几天他更加刻苦练习罗汉拳的套路,虽知临时抱佛脚胜算渺茫,但初衷对他至关紧要,哪怕是丝毫的机会他也不想放过。

这日午后,风雪稍停,李景风正在练拳,忽地听到外头吵杂声响。他开门望去,见几名马贼往前寨走去,李景风甚是讶异,这天寒地冻的日子,谁没事往外跑?他正纳闷,见着白妞也走了出来,问道:“出什么事?”

白妞也摇摇头道:“不清楚,好像发现外人。”

李景风大惊失色:“莫非是铁剑银卫发现这了?”

此时此刻他竟担心起这山寨的安危来了。白妞身子一颤:“应该……不是吧。”也不知是冷还是怕,竟然打起哆嗦来了。

李景风让她回家,也跟着马贼们往山寨门口走去,白妞拉着他道:“别去,有危险怎么办?”

李景风道:“要真被铁剑银卫发现,这山寨上下都不安全了,倒不如去看看。”白妞听他说得有理,也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走到山寨门口,只见门外聚集十数个人,围着一处小雪堆议论纷纷。李景风快步上前,这才看清那雪堆竟是个倒在地上的人,这人身上堆起了一层厚雪,最少躺了有一个时辰,这天寒地冻的,只怕早已身亡。尸体被厚雪覆盖,没露出多少服色,辨别不出是什么来历,也不知是不是山寨里的人。

不一会,饶刀把子赶了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看守的马贼道:“不知道!午前雪大,看不清楚,等放晴了,就看着这尸体了。”

老赖皮低下头嗅了嗅:“有股酒味,难道是酒醉在山里迷了路,冻死在咱家门口?”

饶刀把子骂道:“娘勒,我们这山又不是名胜古迹,附近都没人烟,怎么走到这来的?”

老赖皮道:“这不好说,不也走来个老疯子?”

饶刀把子啐一口,骂道:“快过年了,也不知道是谁晦气!搜搜他身上有没有银两,把衣服剥了拖去埋。”又嘱咐道,“别让他不体面,留两件贴身衣裤给他。”

两名马贼上前抬起尸体,一人伸手去摸,脸色一变,喊道:“刀把子,他还有气呢!”

这下连饶刀把子都吃了一惊,骂道:“这贼厮真命大,这都冻不死他?活埋了吧!”

李景风大吃一惊,喊道:“寨主!”

饶刀把子哈哈大笑:“开玩笑的!还不快搬进去,救命吶!”

祈威眉头一皱,劝道:“刀把子,这人来路不明啊!”

饶刀把子说道:“牢房里还空着,也不见得人人都这么硬骨气。”说着又看向李景风。李景风脸一红,假做没听见。

老赖皮问道:“快过年了,这人死活不知,搁谁家里沾这晦气?”

饶刀把子摸摸下巴,指着李景风道:“你一个人住,能照顾他吗?”

李景风忙道:“可以可以,我不怕晦气。”

饶刀把子催促道:“还愣着干嘛,搬去他屋里啊!”

众人连忙把这人搬去李景风屋里,李景风指挥着放在床上,白妞帮忙把门窗紧闭,生了一盆炉火,又把炕给烧热。李景风皱眉道:“他全身都湿了,得帮他换个衣服。”

白妞听见要替男子更衣,脸颊飞红,忙道:“那我先走了。我帮你送衣服过来。”

李景风替那人除去鞋袜、衣服、毡帽,直脱到贴身衣裤,这才替他盖上两层毛毯保暖。

到了此时,李景风方才细细看他,只见这人一张国字脸,颊骨如削,额头方正,一双剑眉颇见刚毅,身材高大,一身肌肉甚是健硕。

又过了会,有人敲门,是白妞送来了衣裤。李景风把满是酒味的衣裤交给白妞,白妞又探头看了看,见那人还没醒,对李景风笑道:“你以后有伴了,嘻~”

白妞走后,饶刀把子送来朱门殇所赠的顶药,嘱咐道:“这药伤身,却能救急,别让他吃太多。”李景风翻了白眼,道:“不劳嘱咐,这药原是我的。”饶刀把子哈哈大笑,说道:“有什么事再通知我。”

李景风煮了一壶开水,放温了,再取出一颗顶药在茶杯中化匀,这才走去床边,把那人扶起,撬开他下巴,将药灌了进去,又抚着他的背顺气,然后将他放倒。

忙活了好半天,李景风见无他事,便开始练拳,足足一个多时辰,把一套三十六路罗汉拳反反复覆打了几遍,直到精疲力竭,这才趴在桌上假寐,没多久就听到一阵细细的鼾声。

感情这家伙竟然睡着了,李景风苦笑,这下子山寨又得多一个囚徒了。不过,多了这个伴,或许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能联手逃出饶刀寨。可转念一想,自己定然不会出卖饶刀把子,但这个人若逃了出去,又怎知他不会泄密?但如果把他扔下,自己一个人逃跑,那也太没道义,这样说起来,这人反倒绊住自己了。

呼的一声,那人突然直起身子,李景风见他起身,忙道:“别起来,小心着凉!”

那人摸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发现自己只剩贴身衣裤,又转头看向李景风,惊骇道:“你……你做什么?你干嘛脱我衣服?!”

李景风一愣,这才明白他说什么,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想起朱门殇老叫谢孤白主仆“兔子”,没想到连自己也有被误会的一天。只是这人也算思路清奇,竟能往这方面想去,于是道:“你醉倒在山寨门口,是寨主救你一命。”

那人皱起眉头,看了看四周,又问:“这里是哪里?”

“饶刀寨。”李景风回答。

“陇南出名的马匪?”那人讶异道。

“是。”李景风道,“你跟我一样,都是他们的俘虏。”

“俘虏?”那人瞇着眼想了想,“什么意思?”

“你以后不能离开这座山寨。”李景风道,“除非他们愿意放你走。”

“我家里有钱,我让人来赎。”

“他们不要钱。”李景风道,“但你可以放心,寨主是个好人。”

“好人会当马匪?”那壮汉显是不信,又问,“你刚才说,你也是俘虏?”

李景风点点头,说道:“是。”

壮汉道:“我们一起想办法逃出去?”

这是李景风方才动过的念头,此刻对方再提起,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说:“你歇息一会,我煮点东西给你吃。”

李景风向白妞讨了些面疙瘩,用羊骨熬了高汤,下了一碗面,送去给那壮汉。那壮汉皱眉道:“只有面疙瘩,没有白面条吗?”

李景风道:“寨里吃不了这么精细的东西。”

壮汉道:“饶刀马贼响当当的名号,这么穷?”

李景风道:“名号响也不见得有钱。”

壮汉想了想,道:“你说得是。”说完唏哩呼噜地把一碗面疙瘩吃了个底朝天。

李景风这才问道:“还没请教大名?”

壮汉拱手道:“姓赵,单名一个桓。”

他从床上跳起身来,取了衣裤穿上,问道:“接着我该干嘛?”

“我也不知道,你好生休息一会。”李景风道,“饶刀把子会问你话。本来该在大棚子那边问的,这几天都在下雪,我猜他会过来看看你,你有什么说什么。”他想了想,又不放心,问道,“你没干什么坏事吧?”

赵桓道:“要真干了坏事,你这样问我,我也会说没有啊。”

李景风摸着下巴,说道:“说得也是。”

果然,入夜后,饶刀把子知道赵桓醒了,当即上门探问。那赵桓自称天水人,听他口音也确实是北方口音,又问了他什么营生,怎么会来到山寨外头。

“保镖护院。”赵桓回道,“昨晚在陇川镇喝醉酒,骑着驴就出门了,不想一醒来就在这了。”

“昨夜是大风雪,你在雪夜里出门?”饶刀把子问,似乎是不信。

“喝醉了。”赵桓搔搔头,似乎觉得不好意思。

“那以后就在这住下吧,你识字吗?”饶刀把子问。

“我不当马匪,我是正经人。”赵桓道,“你关着我,我总会想办法逃走的。”

“你跟旁边这位小兄弟不一样。”饶刀把子道,“我看得出,你会武功,你要是想逃走,动起武来可不是这么简单了事。”他低声道,“不见刀兵,不伤性命,望你记住。”

赵桓没再说什么,饶刀把子离去后,又与李景风攀谈起来,问起饶刀把子是个怎样的人,李景风把自己这两个月来所见所闻都说了。

“寨主是个好人,只是干了坏事。”

赵桓点点头,又问:“你怎么不跟了他?”

李景风摇头道:“要当马贼在青城就当了,我何必来甘肃。”

当天夜里那赵桓便与李景风同睡一张炕。李景风鲜少与人同寝,有些不习惯,第二天起了大早,正要叫醒赵桓,却发现床边空空如也。李景风吃了一惊,心想:“莫不是趁夜逃了?”

这可不得了,山寨里白天夜晚守卫一般森严,要是被发现了……李景风一念至此,立即翻身起来,刚要开门,就见赵桓从外边推门走了进来。

“你要去哪?”赵桓看着一脸讶异的李景风,问道。

“我才想问你去哪。”李景风道,“你该不是想逃走?”

赵桓道:“我就是出去看看这饶刀寨生做什么模样。”

李景风问道:“没被刁难吗?”

赵桓道:“这冰天雪地的,谁不呆家里舒服着,也只有我才要出门受罪。”

李景风舒了口气,心想,或许巡哨的见他没有可疑之处,并未为难他,埋怨道:“你别到处乱跑,乖乖待在屋里就是。”

赵桓点点头,坐回炕上,见桌上有本书,顺手拿起,问道:“《罗汉拳谱》?你刚学武?”

李景风点点头。

赵桓笑道:“我昨晚半醉半醒时好像听到有人在打拳,原来就是你啊。你练功倒是勤快,想早点练成功夫,杀出山寨吗?”

李景风道:“我就是想拿回我的剑而已。”

赵桓道:“我正闲着无事,打发时间也好。你倒是说说,你怎么会被抓来这山寨的?”

当下李景风便把自己如何进入甘肃,遭遇匪徒,被饶刀把子所救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连带把初衷被饶长生所夺,还有饶刀把子伏击沙鬼之事也说了。那赵桓听得频频点头,说道:“这样听起来,饶刀把子真不是个坏人。”

李景风说完后,又道:“再过两日便要比武,我得练习了。”说罢拉开架式,准备再练几回罗汉拳。

赵桓也不耽误他,就坐在床沿静静看着,等他打完三十六路,嘘了一口气,准备从头再打时,赵桓摇头道:“你这打得赢就活见鬼了,白挨揍罢了。”

李景风也知难敌,只道:“我知道打不赢,但那把剑对我要紧,打不赢也得打。”

“我就这样问,你学这罗汉拳多久?”

“一个月了。”李景风答。

“他练得比你久,功底比你深,你熟,他比你更熟,你每一招他都懂,你打个屁。”

“那要怎么办?”李景风问道,“我不会别的功夫。”

“你要真想赢,我有办法。”

李景风讶异道:“你有办法?”

赵桓道:“我有办法,一定赢,只是有条件。”

除了逃走之外,李景风最重要的便是取回初衷,听到赵桓有办法,登时兴奋起来,忙问:“什么条件?”

赵桓低声道:“我们一起逃出去。饶刀马贼有悬赏花红,我们告诉铁剑银卫这地方,领了赏金,我七你三,怎样?”

听完这话,李景风满腔兴奋顿时化为乌有,沉声道:“那还是算了吧。”

“你不是说那把剑对你要紧?”赵桓见他不答应,登时急了,“他们都是山贼,死不足惜,要不我们两个都得困在这。”

“寨主干的是坏事,是不是死不足惜我不知道。”李景风道,“但我受他救命之恩,绝不能出卖他。”

赵桓冷笑道:“那些被他害了性命的人可不这样想,你这叫罔顾大义。”

“小义都办不到,哪来的大义?”李景风摇头道,“你要逃,我不会拦你,我要走,也只会自己走。你想出卖寨主,我就不能帮你。”

赵桓笑道:“你这小子倒是倔强。好呗,我就教你几招,让你见见我的本事。”他说着,拉开了架势,那是罗汉拳的起手势。他先使了一招十字插掌,又使一招单叉掷虎,李景风见他这两招平平无奇,与自己所使相差无几,更加失望。

赵桓问道:“你说我下一招会使什么?”

李景风道:“自然是双风贯耳了。单叉掷虎是右拳勾打,趁这个力势,旋身绕到敌人后背,左右分击双耳,这是罗汉拳的套路。”

赵桓道:“错了,这是你的套路。”

李景风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赵桓道:“你懂这罗汉拳,他也懂这罗汉拳,他练得比你久,套路你比熟练,就算临机应变,你也没他熟悉。相反,你要利用他对这套功夫的熟悉,打他一个似是而非。”

李景风叹了一口气,道:“原来就这想法,你以为我没想过?”

赵桓讶异道:“你想过了?想通了没?”

李景风道:“招式之所以好用,那是前人累积的搏斗经验,套路之所以好用,是因身法转换最顺畅最流利。打出一招似是而非的拳法,那是盲拳,比盲拳我输得更快。”这道理他本不明白,还是在船上时请教沈玉倾所知的。

赵桓哈哈大笑:“原来你还懂这些道理。”

李景风本想说是沈玉倾所教,又不想节外生枝,便不回话。

赵桓道:“你知道这罗汉拳有几种?单是甘肃这一代,我最少能找出七本不同的《罗汉拳谱》,它们都有相似之处,都有各自的拳理,形虽似神迥异,我教你别的罗汉拳,保证打得他服服贴贴。”

李景风听他说得自信,不由得问道:“哪一家的罗汉拳?少林亲传的罗汉拳?”

赵桓正色道:“原本的罗汉拳早不济事了,要不怎会是下堂武学中的入门。我教你的是全天下最厉害的罗汉拳。嗯……”他想了想,又道,“叫天下罗汉拳。”这名字倒像是刚取出来似的。

李景风半信半疑,只见赵桓拉起架势,说道:“看仔细了……这三招分别是七星连环、夜叉探海、盘龙转身。”说罢,把这三招演练了一遍。这是李景风练惯的三招,可赵桓使出来却又不是全然相同,明日之战本无胜算,此刻虽有疑心,李景风也只能姑妄听之,姑妄信之。

剩下的一天里,李景风就照着赵桓的教导把那三招反复练习了无数次,每有错误,赵桓便详细指导,等把这三招练熟时,早已入夜。

第二天一早,李景风便去牢房见铁老汉,他把雪堆在地板,等雪块消融,再拿了抹布擦拭。赵桓捂着鼻子忍着恶臭站在门口看着,李景风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把屋子洗干净。

“你这下洗干净,他等会还不是要弄脏?白忙活。”赵桓道。

“让他过个好年,舒服一些。”

赵桓摊摊手,不置可否,眼中颇有嘉许之意。

到了下午,李景风仍不放心,又把赵桓教的那三招反复演练。赵桓告诫他留些气力,免得到时拳脚无力。白妞请李景风去自己家里吃年夜饭,李景风顾着赵桓拒绝了。白妞瞪了赵桓一眼,端来两碗白面条,一盘牛肉,一盘羊杂碎,还有两块泡儿油糕跟一小瓶白干,这在山寨中已是极为丰盛的一餐。

李景风笑道:“赵哥,你要的白面条来了。”

赵桓举杯问道:“喝不喝酒?”

李景风道:“呆会还得打擂台,怕醉。”

赵桓笑道:“三分醉才吃得住疼,喝点!”

两人举杯交错,甚是欢喜。

酉末时,饶刀寨的人纷纷搬着板凳赶往大棚底下,老洪早清了棚上的积雪,在两侧挂满红灯笼,颇为喜庆,倒真把李景风与饶长生这场决斗当猴戏看了。饶刀寨三百余人,扣掉看守的,来了两百七八十人。

老赖皮拿着一顶毡帽子吆喝下注,李景风一赔五,饶长生五赔一。众人都知李景风并无胜算,那注码都下到饶长生身上,没多久这赔率就成了一赔十,一赔十五,只有白妞把仅有的二十文压岁钱全压在李景风身上。他爹祈威见她失落,安慰道:“你要输了,我再补二十文给你。”白妞赌气道:“景风哥要是赢了,我分你一半。”祈威摇头笑道:“他要能赢,我趴在地上让你骑三天。”

白妞道:“小时候骑过了,不希罕!”说着冷哼了一声,再也不睬她爹爹。

李景风见全寨的人几乎都到了,不禁忐忑起来。赵桓挑了个位置席地而坐,催促他快些上台。

另一边,饶长生换上一身黑色劲装,虽不是新衣,但可见平时珍藏,是舍不得穿上几次的衣裳。

饶刀把子见他们两人如此郑重,不禁好笑,站起身道:“新岁将至,旧岁将除。今日犬子与李兄弟以武论交,点到为止,不见刀兵,不伤性命,争的是这把宝剑……”他说到这,忽然想起忘记问这把剑叫什么名字,于是转头看向李景风。李景风忙道:“初衷。”另一边饶长生几乎与他同时脱口而出,喊道:“仗义!这把剑叫仗义!”他竟帮这把剑另取了一个名字。

饶刀把子笑道:“这把剑叫仗义还是叫初衷,且看今天鹿死谁手。”他没主持过这种节目,一时之间竟尔词穷,索性早早了结,将剑放在当中的板凳上,说道:“我来当评判。景风小弟,你信得过我吗?”

李景风点点头,推了个怀中抱月式,这是请招之意。饶长生也摆个白鹤亮翅,忽地抢上,攻向李景风。

李景风先使了招十字叉掌,双掌斜切,一前一后,饶长生所学拳法比李景风多上两套,侧身避开,脚踏迷踪步,使的是八卦掌。这迷踪八卦掌强在脚步变化,双腿交叉,围着敌人身形移动,回身推掌,忽正忽反,忽前忽后,端的是难以招架。众人看他年纪虽轻,这八卦掌已使得十分纯熟,不由得叫了声好,连饶刀把子也暗自点头,颇有赞许意味。

赵桓在底下皱起了眉头,他没见过饶长生的身手,不知他八卦掌如此精熟,只怕李景风避不开,还没用到自己教他的那三招便要受伤败北。

怎知无论饶长生掌影如何飘忽,李景风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妙的是,他并非真看破饶长生掌法,而是本能地掌来则避,掌去则进。其实以李景风的闪避方式,只要虚晃一招立时便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但饶长生虽然多学了几年功夫,实则并无临敌经验,他与父亲出门打饥荒,从未与人动过手,第一次与人认真较艺,不免战战兢兢,生怕失了分寸,反倒步步为营,循规蹈矩。

两人堪堪斗了十余招,李景风脚踏罡步,这是一招七星连环,每一步踏出便是一拳,连踏七步,故称七星连环。这脚步按合北斗七星方位,那是左右左右四步之后,再踏前、前、左前三步。

饶长生早洞穿这招奥秘,李景风向左踏出一步,他也跟着向左闪避,随即身形向右,不料砰的一声,第二拳却结结实实打在他胸口上,底下众人都发出了惊呼声。饶长生胸口挨了一拳,又惊又痛,又向左边闪去,没想到”又是一拳打在胸口上,再向右边闪去,仍是一拳中在胸口。原来李景风后边这三拳不按套路,打了个左左右左,饶长生照着本能闪避,看起来就像是把胸口凑过去给李景风打似的。

饶长生连中三拳,知道不对,连忙回身要绕到李景风身后,不料李景风又像是早料着了一般,不进反退,向后一回,打在饶长生胸口。饶长生大怒,蹲低身子,心想,无论你接着打哪个方向,我趴低了总打不着,不料眼前一黑,一道黑影袭来,竟是李景风的膝击,正狠狠撞在他脸上。这七星连环第六下竟然是膝击,当真岂有此理!饶长生被撞得头眼发昏,连忙抽身要退,李景风抢上一步,沉腰扎马,重重在他胸口上打了一拳。

底下众人不禁都咦了一声,大为惊讶,连饶刀把子都皱起眉头,唯有白妞拍手叫好。

李景风也没料到这七下竟然如此顺利,胆气更大,趁着饶长生神智不清,向前挺近,蹲低身子,一招不合常规、由下往上的夜叉探海戳中饶长生气海。饶长生喘不过气来,李景风不等他反应,绕到他身后,这招盘龙转身本是跨步至敌人身后,转身双拳向后打击敌人背门,饶长生见他绕到身后,知道他要使这招,当即弯腰,这一弯腰,重心下落,李景风转身是转了,却不是挥拳,反倒是扫向饶长生膝弯之间,恰恰把他踢得跪倒在地。

赢了,李景风没想到,就这样三招就赢得如此轻易。现场鸦雀无声,显得白妞的欢呼格外突兀,众人都震惊于李景风这三招的巧妙,白妞叫了几声,也发现父亲祈威的脸色不对,不自禁地也安静下来。

李景风突然想到,与其说这三招有什么过人之处,不如说是赵桓早预料到饶长生的反应,这三招无一不是针对饶长生设计。可他从未见过饶长生,也没看他动过手,他是怎么预料到的?他望向台下,却找不着赵桓的身影,正着急时,一条身影挡在他面前。

是饶刀把子,此刻他正铁青着脸:“我还真以为你不会武功,竟连我都瞒过去了。”

李景风见他来势凶恶,不由得退开几步,忙道:“我这几招是刚学的。”

祈威喊道:“我早说这家伙有问题!”

李景风见众人质疑,忙道:“是赵大哥教我的!是他教的,你们问他就好!”

“赵桓?”饶刀把子望向台下,不见赵桓身影,只见着众人瞠目结舌,正望向他身后。

饶刀把子转过头去,不知何时,赵桓已翘着二郎腿,坐在棚下的主位上,那是他的位置。

“找我吗?”赵桓双目如电,哪有半分之前的疲懒?“抱歉,骗了你们,我不姓赵。不过,你们当中应该有人认得我才对?”他摸摸下巴,又把脸侧了一下,像是想给人瞧得更分明些,尤以一双黑眼珠炯炯有神,极有威严。

底下有人颤声道:“是……是……三爷?”

“在下姓齐,齐子概。”齐子概也不起身,就坐在椅子上,抱拳为礼。

李景风大吃一惊,没料到跟自己一起喝酒吃年夜饭的竟是天下闻名的崆峒齐三爷。

“终于还是被找着了。”饶刀把子叹了口气,仰头闭目,似在沉思。过了会,忽地暴喝一声:“三爷孤身前来,是打算一个人挑了饶刀寨吗?!”

“我算过了,扣掉老弱妇孺,这山寨上下能打的大概一百五十多个。”齐子概淡说道:“还行。”

第四十八章 比试

齐子概说得淡然,浑不将底下三百多人放在眼里,李景风见他这气概,又是钦佩又是担忧。

此刻大棚内外一片静默,棚外妇孺们脸色惨然,更有不少妇女嘤嘤啜泣,有些年纪小的还不知发生何事,一些年纪稍大的马匪更是连连摇头,彷徨无错。李景风瞥了一眼祈威,向来蛮横粗暴,连饶刀把子都敢冲撞的祈威此刻铁青着脸,似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唯有饶刀把子坦然无惧,只听他冷笑道:“三爷真是大口气,莫非银卫已将这山寨包围了?不然,你一人真能挑下寨里这百多人?”

“大年夜里天寒地冻,也只有我闲得慌来这山寨做客。”齐子概摸着下巴道,“外头没人,眼下只有我知道这山寨,你们要是杀了我,明儿个太阳照旧升起,由得你骑马扯旗。”

“三爷,划个道吧。”饶刀把子道,“今日山寨露了隐密,让三爷直捣黄龙,这事三爷想怎么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让你说话,你想我怎么了?”齐子概道,“你说,我听着。”

李景风甚是焦虑,他初入江湖,齐三爷的名声虽听过,却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只听说他武功高绝,是有名的好汉。但武功再高,能一个人应付这百多人吗?他无论怎么想象都想不着以一敌百的景象,真动起武来,三爷只怕要糟。

然而齐子概是崆峒掌门的亲弟,论起身份是青城雅爷这辈,比之沈玉倾还要高上那么一点半点,若死在这里,那真是震动武林的大事。崆峒就算把地皮给刮了,也会找着这杀人凶手,仇名状一发,山寨里三百余人只怕一个活口都留不下,这纸真能包住火,端得不漏风声?又,三爷既然到来,是否铁剑银卫早已知道饶刀寨,让这三爷来探探风声,摸摸底细?三爷有恃无恐,是否也是因此?

若三爷杀不得,那只能关起来作为要挟了,或许能争取时间,替山寨找个出路?想到这,李景风一愣,心想,我怎么一心替山寨着想?要逃走,不正得着落在三爷身上?三爷要是被关了,岂不是更无出路?

可若三爷今日不死,只要一离开山寨,山寨已被发现,必然遭到剿灭。杀不得,放不走,当真难办。他左思右想,想不出一个结果,就看饶刀把子如何开口应付。

饶刀把子道:“就两条路,三爷选一条。一,三爷要杀,这里一百多人跟你拼个死活。”

齐子概点点头:“还行。”

“第二条,三爷给条生路,今冬过后,饶刀山寨散了,弟兄们各谋生路,从此富贵有命,生死在天。”

祈威脸色一变,道:“寨主!山寨散了,弟兄们怎么活?”

饶刀把子道:“顾不得,弟兄们只得各安天命。”

老赖皮听了这话,高声喊道:“刀把子,你不能撒下兄弟不管!”又有人喊道:“三爷又怎地?我们跟他拼了!”

呼地听得一声吼叫,一条人影跃起身来,冲向齐子概,原来是饶长生。他之前被李景风扫倒在地,一时不能起身,齐子概自报名号,他忍着等疼痛过去。他不知父亲为何如此忌惮这名“三爷”,只听到父亲说要解散山寨,愤而暴起,挥拳打向齐子概。

饶刀把子勃然变色,冲向前去,喝道:“蠢才,作死吗!”

饶长生才到齐子概面前三尺,李景风看得真切,只见齐子概右脚一扫,正扫中饶长生膝弯,饶长生扑地摔倒。大过年正当节庆,饶刀把子随身的鬼头刀未带出门,他救儿心切,将手上当作彩品的初衷刺向齐子概。齐子概伸出双指一夹,夹个正着,饶刀把子顺势抽剑,他刀剑均有造诣,一招青蛇出洞递向齐子概胸口,要逼齐子概后撤。

齐子概仍不起身,伸指一弹,这一剑便歪去一旁,饶刀把子重心偏斜,眼看要摔倒在齐子概怀里。他功力深厚,只踉跄了一步,伸手抓住饶长生,将他往棚外扔去。

那饶长生身在半空,大喊:“山寨就快没了,大伙还想什么?!杀了这贼子啊!!”

他这一声喊,底下三百余人都动了起来,有嘱咐家人去拿兵器的,也有自行回屋取兵器的,更有数十名亡命之徒赤手空拳冲向棚里。

饶刀把子急喊住手,老赖皮喊道:“刀把子,后退无路,只能拼命!”李景风眼看要大乱,也忙喊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可以他身分,又有谁会睬他?

齐子概站起身来,喝道:“寨主借个路!”右手一扫便将饶刀把子推到一旁,脚下一挑一拨,那板凳横翻起来。齐子概双掌一推,那板凳夹着一股巨力打横向前飞出,冲在头前的几人伸手阻挡,唉呦呦几声惨叫,摔倒在地。齐子概一蹬脚,身子如箭般窜入人群中,他知对手人多,若被包围便难以施展,在人群中左右穿梭,忽前忽后,拳打脚踢,每下必中,中者必倒,当真动如电闪,击若惊涛,一时只闻惨叫连连,不一会便有十数人倒地不起。

李景风直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他前所未见的武学境界,犹在沈未辰之上。只是他不明白为何齐子概拳打脚踢,马贼们却不知闪避,好像是任由他打似的?便如之前饶长生被他踢倒,于自己眼中看来饶长生根本是不闪不避,即便闪不开也该有些反应才是吧?他百思不解,忽然察觉有人拉他袖口,一转头,白妞喊道:“景风哥,快走!”

李景风这才反应过来,急道:“不能走!”他上前要阻止众人,却被白妞一把拽住,说道:“景风哥别闹了!爹爹跟叔伯们都不是对手,你上去拖累他们干嘛?”

李景风道:“打下去不是办法!”他虽恼齐子概骗了他,但他知饶刀把子心事,这一开战,齐子概无论死活,对山寨都非好事。他明知自己能力有限,却忍不住要上前拦阻,白妞死命抱住他,喊道:“别去挨打了,跟我回去躲躲!”

祈威喊道:“大伙围上,别让他走动!”那数十名马匪团团包围,要阻挡齐子概,但齐子概身法实在太快,一绕一转又冲出人群,左右两拳又打翻了两名马匪,向老赖皮奔去。

五当家老赖皮是五形拳出身,平时上阵不用兵器,马战时遇上对手,纵马近身,一拳便能打断对手几根肋骨。有一回山寨中嬉闹,饶刀把子砍了块一寸厚的木板,老赖皮一拳洞穿,连饶刀把子都敬佩不已。此刻他见齐子概奔来,当即沉腰坐马,双拳握在腹侧,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一招“一了百了”打向齐子概。

这招一了百了可不是寻常武学,而是拳术中化繁为简的一招,看似一记普通正拳,实则吸纳、运气都是学问。这一拳出去,若中敌身,敌必死,若不中,自己空门大露,往往为敌所制,那也是死,只此一拳,胜负立判,无须纠缠后手如何应敌,当真是一了百了。

他知齐子概武功高绝,自己绝计赢不了他,但只需令他受创,或许能缓他脚步,甚至只需阻上一阻,让弟兄们围上,就有机会伤着对头。当此山寨存亡关头,这一拳不止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更是他豁出性命的一击,拳未到,劲风扑面。

如此猛恶的一拳,若不是闪避,便要停下脚步挡下,齐子概喊了一声好,随手一拳挥出。两拳相碰,老赖皮惨叫一声,手臂软软垂下,竟已骨折,齐子概脚下却无耽搁,绕至老赖皮身后,飞起一脚又踹倒一名马贼。

只顷刻间已有二十余人受伤倒下,齐子概却显得气定神闲,似乎犹有余力,武功之高当真惊世骇俗。李景风突然惊觉,他要一个人挑下饶刀山寨或许并非不可能。

忽闻马蹄声响,十数名马贼手持长刀长枪纵马而来,当中两人喊道:“刀把子,祈当家,接兵器!”说罢分别掷出一柄长刀,一柄鬼头刀。饶刀把子、祈威各自接过兵器。

那十余骑冲入人群中,山寨中人功夫虽不如大门派正规弟子,但马上作战却是娴熟,两柄铁枪刺向齐子概。齐子概双手抓住长枪,夹在胁下,大喝一声,将两人高高举起。那两人料不到他如此神力,惊呼惨叫,齐子概将他们两人当成兵器,扫向其他骑手。又有两人被撞下马来,连同之前被举起那两人,两两滚成一团。齐子概双枪在手,左扫右劈,舞得如铁桶一般,无人能近。

白妞抓紧了李景风手臂,颤声道:“他不是人,是妖怪……妖怪……”

饶刀把子接过鬼头刀,只一迟疑便跃入战圈,李景风忙喊:“寨主不要!”

只见饶刀把子竖起刀面,往自家人背上拍去,喊道:“住手!快住手!通通给我住手!”

众人见了齐子概神威,正自惊骇,又见饶刀把子驱赶人群,纷纷住手。祈威喊道:“刀把子,这时候你还心软?!”

饶刀把子推开众人,清出一条往大棚的路,怒骂道:“让开、让开!他娘的,现在还有谁当我是寨主,你们还当我是寨主吗?你们还当我是寨主吗?!操,谁再动手,老子第一个收拾他!”

饶长生喊道:“爹!”

饶刀把子抢上前去,扇了饶长生一巴掌,叱道:“闭嘴!”又走到祈威面前,一把拉住祈威胸口,骂道,“饶刀寨他娘的改姓祈了吗?!”

祈威默默不语,其余马贼也各自低头,过了会,又有数十人各自持着兵器来到,见了这景况,一时也不敢动手。

饶刀把子铁青着脸,指着大棚道:“三爷,里头说话!”

齐子概点点头,往棚内走去。刚才一场厮杀,他竟连大气都没喘上一口。走到大棚中间,方才那板凳还翻倒棚中,齐子概脚尖一踢,板凳半空中翻了几转,稳稳落地,位置与之前分毫不差。

齐子概坐回座位,见棚外众人仍未放松,团团包围住大棚,他也无惧,问道:“寨主怎么说?”

饶刀把子道:“话我说过了,换三爷说了。”

齐子概道:“第一条路,跟我拼命,你也见着了,这拼不得。退一百步说,我要走,你们拦不住。”

饶刀把子点点头,道:“人说三爷武功天下第一,今日开了眼。”

齐子概搔搔鼻子,道:“天下第一未必,老话一句,一山还有一山高。”接着又摇摇头,“至于第二条路……你刀把子是寨主,也是债主。这个债是欠债的债,不是人欠你的债,是你欠别人的债。陇南几百里方圆的居民是欠了谁,由得你这样糟践,奉养你们这些不生不养的自来爹娘?山寨散了,这些年劫掠的钱财,还有戚风村四百多口人命,找谁索讨去?”

这是李景风第二次听到戚风村的名号,仍不知根底,此时也不宜插嘴。只听饶刀把子问道:“那三爷打算怎么了?”

齐子概摸摸下巴,抬头道:“你若降了,我替朱爷帮你招安。”

李景风大喜过望,若能招安,那是最好的结果,可又想到饶刀把子说过,铁剑银卫不收叛徒,他转头望向棚外,果然众人听了这话,议论纷纷起来,有些人欣喜,有些人忧虑,也有愁眉苦脸,更有些人满脸愤恨,似是不甘。

饶刀把子道:“招安可以,就有一个要求。”

齐子概讶异道:“你还有要求?”

饶刀把子道:“我这有六十多名弟兄以前进过铁卫,三爷,既往不咎。”

齐子概摇头:“这不行,铁卫名声不能败坏,这是规矩,我帮不了你。”

饶刀把子道:“那放这些兄弟走,要招安的招安,要走的走。”

齐子概道:“当铁剑银卫就该有觉悟,犯了事被逐出,该当另谋生计,做马匪算什么好汉?”

饶刀把子道:“众家兄弟当马匪就没想过是条好汉。三爷,我就问你一句,别家门派当马匪,抢的是过往商客,那才有杵儿,有谁似崆峒的马匪一般,要不四窜游荡,当个孤魂野鬼,要不滋扰乡邻,打些糟糠粗油?”

于这点上李景风也觉纳闷,青城也有马匪,不过多半打劫商旅,商旅也多半雇有保镖护院,遇上时一场好杀,却不像饶刀寨这般去打劫村子。诚如祈威所言,打劫这些破落村庄,不刮地皮,哪有油水?

齐子概道:“边关封了百年,准出不准进,连铁剑银卫也是一般,哪有破例”

饶刀把子道:“边关封了就是断了商路。甘肃一带的商旅不是贩药给唐门,就是作矿产兵器的買賣,那都是大生意,有些还是铁卫押送。陇地天寒土瘠,这六十几名弟兄学了半辈子武功,就只会点把式,连侠名状都没有,弟兄若不是被逼得没生路,谁要当强人?”

齐子概道:“合着你还占个理字?那些老实的庄稼人合该受苦,养你们这不管生养的爹娘?”

饶刀把子道:“我不占理。这世道,喘着活,歇着死,就图不断这口气,今日被三爷逮着了,我也就替弟兄们寻条活路。我再问一个问题。”他横刀指向李景风问,“这位弟兄是被逼上山来落草,要如何处置?”

齐子概道:“他既非自愿,自不追究。”

“好!”饶刀把子朗声道,“这六十几名铁卫的弟兄都与这小兄弟一般,是被我逼上山来做马贼,受我胁迫,不算犯戒!这所有罪责,连同戚风村四百条人命,俱是我一人所为,望三爷宽大处置!”

说罢,饶刀把子猛地拔刀自刎。

他这举动出乎众人意料,刚揽了罪责,立即拔刀自刎,众人离得甚远,来不及阻止。忽见一团巨大黑影向前飞纵,众人眼前一花,只有李景风见着,那是齐子概将板凳掷出,阻拦饶刀把子自尽。他一掷用了全力,板凳击中饶刀把子手臂,登时臂骨断折,然而饶刀把子脖子仍是血流如注。饶长生这才惊呼一声:“爹!”扑向前去,齐子概却快他一步到饶刀把子身前,顺手夺去鬼头刀,要去察看他伤势。

只见饶刀把子摇摇晃晃,坐倒在地,众人以为他已自刎身亡,悲愤交集。老赖皮喊道:“招个屌安,大伙替刀把子报仇!”他呼一声喊,众人抢入棚中,李景风挣脱白妞,快步抢上前,挡在众人与齐子概中间拦阻道:“不要啊!”他心想,饶刀把子牺牲自己来救众人,若是又与齐子概冲突,岂不是白白牺牲?

可山寨群情激愤,哪有人肯听他说话?忽听到饶刀把子喊道:“我没死,都退下!”声音甚是虚弱。

众人听他出聲,又惊又喜,原来他那一刀只划破皮肉,未伤及血路,总算保住一命。

齐子概铁青着脸,道:“你想以命逼我就范?你便死了,与我何干?”

饶刀把子道:“若是无干,三爷何必救我?”

李景风也已看出,齐子概有意招安他们,只是限于规矩,不能纵放。

齐子概冷哼一声,道:“你要装善人,救部属,当日灭戚风村时,怎就没这点善念?”

李景风喊道:“戚风村不是饶刀寨灭的!”

齐子概问道:“你又知道什么?”

李景风道:“饶寨主不是这样的人,他若是,就不会抓着我不放,前日也不会救你!三爷你是明白人,心里有数,别拿这挤兑人家!”

齐子概眉头一挑,笑道:“我瞧你跟他们挺亲近的,不如入伙跟着招安吧?”

李景风摇头道:“我说的是实话!”

他见齐子概眉头一皱,知道自己并未猜错,这位三爷必然对戚风村的案子起疑,故意提起只是想挤兑饶刀把子。齐子概心思被戳破,深吸一口气,对饶刀把子道:“我本不是为你们而来,只是路过时见着这山寨,这才起疑,装成路客试你们一试。你们都是好人,可干的坏事半点不假,我想招安你们,你们却又不愿。饶刀把子是条好汉,那咱们就用好汉的方法解决!”

说完齐子概向棚外走了几步,对众人说道:“一个也好,十个也好,还是你们百来个齐上,看是要比拼刀槍劍戟,抑或是拳腳暗器。要是错手把我杀了更好,你们當中要是有一項功夫赢了我,我就当今天没来过!”说罢负手而立,仅这一站,渊渟岳峙,巍然若神,当真有以一敌百的气概。他又道:“若是赢不了我,入春时,这山寨就散了,之后怎么谋生那是你们的事,我管不着,再犯到我手上,可没另一个好汉照顾你们!”

齐子概这番话已是大大让步,招安既然不能,可也不能轻易放过山寨。李景风忽觉手腕一紧,回过头去,见白妞正抓着自己手臂,眼眶泛红,泫然欲泣。李景风安慰道:“三爷不会跟咱们为难了。”不知不觉,他话语中也与饶刀山寨站在一块了。

白妞哭道:“下了山还怎么活?要能活,爹也不会上山啊……”

李景风转念一想,觉得白妞这话有理,山寨解散,这帮人若无出路,又得再落草为匪,届时无饶刀把子统领,只怕要杀伤人命。且山寨要撤并不容易,这些矮屋篱耙、低墙哨所虽然简陋,却也是苦心建造。他又想起后山那块荒地,饶刀把子只盼着有天能垦荒,让饶刀寨变成饶家村,这一散伙,多年经营俱作烟消云散。

他望向棚外,棚外众人似乎也作此感想,一个个面面相觑,不少人握紧了兵器,准备上场一阵厮杀。可他们方见过齐子概一身能为,莫说单打独斗,便是一二十个人上去怕也是一时半刻便被打发掉,唯有大伙齐上才有些胜算。这又回到之前群殴的模样,顶多只是不伤性命,免不了伤筋动骨,皮肉挨疼,更不知胜算几何。

齐子概见众人不动,朗声道:“没人想要上前一试吗?难道偌大的饶刀寨只有刀把子一名好汉?!”

祈威一个眼神,向三当家杨青、四当家李岳示意,两人点点头,祈威上前一步,举起手中大刀,杨青李岳各自举起惯用的双枪与狼牙棒,跟在祈威身后。至于老赖皮,他手臂骨折,不能再战,仍也跟在三人身后。

祈威举刀道:“三爷武功盖世,我等不敢小瞧。饶刀寨大伙是兄弟,同进退共生死,没分彼此,就与三爷分个高低!”说完,转头对同伴高声喊道,“诸位弟兄,向三爷讨教几招!”

这是一班亡命之徒,听到二当家这样说,各自举起兵器,齐声吶喊,声动四周,气势壮阔,要与齐子概一拼生死。齐子概见他们重振气势,兵器、马匹俱齐,知道此仗不同之前,也自凝神戒备。

李景风见局势紧张,正焦急间,忽地脑中灵光一闪,对白妞说道:“我有办法,不知道灵不灵。”白妞讶异道:“你有什么办法?”

李景风走向前去,大声道:“三爷,我想先跟你比一场!”

齐子概听他这话,又讶异又好笑,问:“你要跟我比一场?”

饶刀把子此刻伤口已经包扎妥当,见李景风上前,说道:“景风小弟,别胡闹!”

李景风道:“三爷没说只能比一场吧?我要输了,您再跟二当家他们输赢。”

齐子概笑道:“你又不是山寨马匪,凑什么热闹?退一边去,晚点我带你走便是。”

李景风道:“我今日加入了饶刀寨,也算是寨里人了。”

他原先死活不肯加入山寨,此刻竟然答应,众人都感讶异。齐子概道:“你要加入山贼?那我可不带你走了喔。”

李景风道:“寨主对我有救命之恩,先报恩,再想办法逃走便是。”

齐子概笑道:“你这死脑筋,得吃不少苦头呢。怎么不想着先逃走,再来报恩?”

李景风又问:“三爷比不比?”

齐子概走到李景风面前,歪着头看着他,忽地一抬手,李景风见他摸向自己额头,本能地一缩,觉得额头一痛,齐子概已拔了他一戳头发。李景风愠道:“你做什么?”

齐子概见他后闪,也觉讶异,问道:“你刚才是……闪我?”

李景风道:“你抓我头发,我当然要闪!”

齐子概摸摸下巴,似乎觉得有趣,又道:“就你那套罗汉拳,这样吧,我让你两只脚两只手,就坐在那板凳上。你要是能让我下板凳,我就算你赢。”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用你让这么多,让你用两根指头,我也用两根指头。”

齐子概甚觉古怪好奇:“两根指头?”又歪着头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来,笑道,“难道你刚学完罗汉拳,就领悟了捻花指?从罗汉到世尊,你也跳得太快。”

李景风道:“我不跟你比打架,比功夫。”

齐子概奇道:“不打架怎么比功夫?”

李景风道:“跟我来!”说罢转身便走。众人见他信心满满,俱是好奇,都跟着他去,饶刀把子也对饶长生说道:“扶我过去。”

众人来到牢房前,李景风开了牢门,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明明早上才清理过,这下午又有味道。齐子概奇道:“你来这里干嘛?”

李景风道:“我跟你比赛打苍蝇。”

齐子概讶异:“打苍蝇?这算什么功夫?”

李景风道:“这是比拼指力功夫,当然也算功夫。我们挑个地方坐下,一炷香的时间,看谁打下的苍蝇多。”

齐子概哈哈大笑:“你这比试古怪,你真以为这能赢我?”说着顺手一抓,再张开时手上已握着一只苍蝇。

李景风道:“说好了是比指力,只能用两根手指头。”

齐子概一愣,这倒是自己把话说满了,又道:“两根就两根。小兄弟,你还真把你哥哥看轻了。”说着将手中那苍蝇弹起,拇指扣住食指一弹,那苍蝇啪的一下在木屋上糊成一摊绿沫。

白妞刮脸臊他:“谁是你弟弟,不害臊!”

李景风道:“比了就知道。”说罢走进屋中,“你先选地方。”

齐子概见他成竹在胸,反倒起了疑心,心想:“难道他真是打苍蝇的绝世高手?”他身份地位武学各方面都远超李景风,不好意思占优势,于是选了疯汉右边的屋壁。那些苍蝇聚集在疯老汉周边,这距离不近不远,李景风站到左边去,两边与疯汉的距离相等,既没占齐子概便宜,也没吃亏。

李景风盘腿坐下,要了一块石头,在身前身后半尺处划了一个圆,示意齐子概照做,又让白妞在两人中间点一炷香。齐子概不用石头,伸出手指在地上一捺,凹了一分深浅,依样划了一圈,比李景风所划的更圆。李景风说道:“我们在这里打苍蝇,只有在这圆里头才算。一炷香烧完,谁的苍蝇多,谁就赢。”

齊子概道:“行,你怎麼說都好。”

“开始吧。”话声一落,李景风扣指一弹,一只苍蝇应手而落。齐子概见他手势,吃了一惊,知道这场比试不简单,但他毕竟是当今少有的绝世高手,耳聪目明,屈指一弹,也有一只苍蝇落在身前。

李景风见他这么轻描淡写便击落一只苍蝇,也自心惊,他打小跟人比赛弹苍蝇没输过,但三爷显然不是他那些童年玩伴猪朋狗友可以比拟。李景风屏气凝神,见一只苍蝇飞来,伸指弹去,又是一只落下。

饶刀寨的众人都提着灯笼聚在门外观看,饶刀把子是头,白妞的父亲是二当家,自然占了最靠门的好位置。祈威跟在后头探头探脑,其他人则忽跳忽伏,窺看里头动静。众人见李景风弹苍蝇的绝技,又是好笑又是佩服,若只比弹苍蝇,還当真未必会输给齐子概。然而齐子概也不含糊,苍蝇飞进身边圈内,立即打落,也无失误。两人你一只,我一只,将靠近周围的苍蝇击落。

这房屋中本有许多苍蝇,然此时天寒,今早打扫过后又少了许多,那香烧不到四分之一,小屋中的苍蝇已去了一大半,算起来双方数量相差不多。

双方既然都无失误,那就比飞到谁身边的苍蝇多些,饶刀把子暗自祝祷,望那些苍蝇都往李景风身上飞去。白妞暗自悔恨,帮李景风洗衣时多花了心思,要是多留些味道,指不定能多吸引几只逐臭之虫。

双方斗了一会,飞向齐子概那边的苍蝇渐渐多些,李景风暗自心急,可不知为何,那些苍蝇便似讨厌李景风般,总是多去齐子概那送命,少来李景风这寻短。

饶刀把子与白妞虽看不清他们打落几只苍蝇,但看李景风弹指少,齐子概弹指多。白妞惊道:“唉呦不好!那苍蝇怎么都不去景风哥那?”饶刀把子把祈威叫来,说道:“老二,你让老赖皮去李景风身后的屋外拉泡屎试试,看能不能多吸引几只苍蝇到景风那。”祈威皱眉道:“这行吗?”过了会又道,“我瞧一泡不够,我让老杨老岳也去拉一泡。”

李景风见齐子概弹指不停,自己却少收获,正焦急间,见一只苍蝇飞近,正要伸指去弹,那苍蝇忽尔停在圈外不动,不一会便往齐子概那飞去。李景风正觉失望,又看另一只苍蝇飞来,他屈指待发,那苍蝇忽又停住,往齐子概那方向飞去。

一连两只都是如此,李景风自认倒霉,见一只苍蝇飞到近处,伸指去弹,应手而落。这短短时间,齐子概弹了三只,自己只进帐一只。他又见一只苍蝇飞来,正定好目标,那苍蝇又忽地不动。李景风怪想,他自小打苍蝇,就没见过苍蝇飞得这么古怪,正纳闷间,突然一股臭气飘扬,李景风忍不住掩了鼻。只听齐子概忽地又是干呕,又是咳嗽,骂道:“操,景风小弟你怎么放屁?还这么臭,比这房子里还臭!娘个*,知人知面不知屁!”李景风心想,这屁可不是我放的,这屋里只有我们两人,堂堂齐三爷竟然嫁祸别人放屁。他俩人可不知此刻外头正堆着三泡屎,新鲜热辣得很。

说也奇怪,齐子概一咳嗽,那只原本停住的苍蝇便飞了过来,李景风大喜,伸指弹下,又不禁疑惑了起来。过了会,齐子概又咳了几下,李景风起疑:“就算再臭也是鼻子难过,怎么一直咳嗽?这苍蝇飞得如此古怪,难道是他动了什么手脚?”他侧眼望去,只见齐子概嘴唇微开,上下唇略嘟,一只飞向李景风的苍蝇便如之前一般停住,随即慢慢飞向齐子概那边去。等飞到齐子概面前时,齐子概嘴一闭,将那苍蝇弹下。

李景风目瞪口呆,原来苍蝇不来竟是被对手吸住,方才臭味飘扬,齐子概吸了大口浊气,这才不住咳嗽干呕。他第二次再吸,仍不住恶心咳嗽,直到现在方才习惯气味。

他千算万算,料不到对手还有这一招。他两人相距足有六七步,这口气还能控住苍蝇飞行,气息精准,绵长悠密,他不知道这有多难,但肯定不是普通人能做到。

齐子概见他愣住,知他看破,洋洋得意道:“要能再放三个屁呛我,我就服输!”

李景风涨红着脸道:“你这是作弊!”

齐子概一派悠然,道:“说比的是功夫,比气长也是功夫,你瞧……”说着吸了一口长气,一只苍蝇被那气息困住,便似困在逆风一般。那齐子概有心显摆,嘟着嘴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那苍蝇也被他控得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齐子概又猛一吸,将那苍蝇吸到面前,他索性更加显摆些,猛提一口气,呼的一声,一道细致绵密的气团吐出,那苍蝇便似撞到一股气墙般颓然摔下。他显露了一手上乘武功,又对李景风做了个鬼脸,甚是骄傲。

原来齐子概这吸气功夫是崆峒派最精深的内功混元真炁,弹指用的是弹指乾坤,这两门俱是最精深的武学,多少绿林豪杰欲死在这两大神功之下而不可得。这些苍蝇也不知是造孽还是有福,竟要用这两大神功扑杀。

此时屋外的饶刀把子也知道齐子概使了手段,但却不知是什么手段,见李景风渐渐落入颓势,眼看那香已烧去三分之二,难以逆转,不由得焦急起来。

只听李景风忽道:“白妞,把门关上,把灯笼都熄了,别漏光,快!”

那白妞听他催促甚急,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连忙将门掩上。李景风又催促道:“还有灯笼,把火都灭了,快!要不就要输了!”

饶刀把子听他说得急促,连忙让人把灯笼都熄了。今日是除夕,窗外无月,屋内一片黑暗,唯有一炷香的微光亮着,一屋子嗡嗡的苍蝇飞舞声。齐子概眼力虽好,此刻灯火突暗,一时也不能适应,更遑论在细微光芒中找苍蝇,于是道:“你以为我看不见就没辄了吗?”说罢伸指一弹。他这一弹破风声甚响,就像是用弹弓弹石子一般,原来他听音辨位,仍能听出苍蝇位置。

李景风却不搭话,齐子概甚觉古怪,细细听去,那李景风仍在弹指,难道在这微弱亮光中,他竟然也能看见?

齐子概不由得心急起来,此时不由他戏耍,他专注听音,伸指弹去,然而耳力终究不如目光灵敏,加之这房屋甚小,苍蝇甚多,围绕周旋,扰人听力,远近只需差着半寸便是中与不中之别。

又过了段时间,那炷香燃烧殆尽,李景风喊道:“可以点灯开门了!”

众人这才点灯开门,齐子概道:“别抢进来,踩乱了我不认账!”

饶刀把子与白妞两人提着灯笼走进,见李景风与齐子概周围都是苍蝇尸体,数量一时难辨。齐子概先算了算,一共是七十九只,再去看李景风,也不知是老赖皮三人那泡屎有用,还是以耳代目终究不灵,最后这三分之一炷香竟给李景风追上。只听白妞数道:“七七……七八……七十九……七十九只!”

众人都是一愣,竟是平手,饶刀把子搔搔头,问:“这怎么处置,再比一场?”

齐子概可不上这当,忙说:“要比也是祈当家这边先来。等山寨里其他人比完一轮没输,才轮得我跟景风小兄弟比第二轮。”

众人见是平手,甚是失望,最有机会的一局尚且没赢,真要论其他功夫又哪里比得过这功力通神的齐三爷?眼下只能一拥而上,实打实,硬碰硬了。

李景风也感无奈,自己终究没帮上饶刀寨,不由得低下头,忽又一惊,说道:“三爷,你瞧!”

齐子概低头看去,只见自己那堆苍蝇尸中有一只突然醒转,正在苦苦挣扎,忽地翻过身来,颓弱着飞去。

白妞喜道:“有一只没死,有一只没死!你输了,是你输了!”齐子概目瞪口呆,不知怎么回事,难道当今天下还有苍蝇能接他一记弹指乾坤而不死?难道这苍蝇竟是苍蝇中的达摩祖师,虫类里的张三丰,一身浑厚内功,高深武学?齐子概不可置信,不由得喃喃自语道:“不可能,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李景风拍手道:“我知道啦,他不是你弹死的,是你吹晕的那只!”

齐子概幡然醒悟,原来是他一心显摆,用混元真炁击落的那只苍蝇。那气本是无形之物,力量不大,那苍蝇被那口真气冲撞,只晕不死,他未补上致命一击,此刻醒来,便即离去。

齐子概领悟此理,苦笑道:“是在下输了。景风小弟果然是天下第一弹苍蝇高手,下次若见着少林觉空大师,定要请他与你一争高下。”

众人见李景风赢了,大声欢呼,一拥而上,将李景风围在当中,不停推攒夸赞。白妞更是喜得抱住李景风,趁乱偷亲了一口,李景风不由得一愣,白妞羞红了脸,退到一旁去。唯有饶长生站在一旁,露出厌憎之色。

李景风甚是不好意思,忙道:“大家别挤了,让让,让让。”说着排开了众人,走到齐子概面前道,“你输了,就当没来过饶刀山寨,崆峒的齐三爷是响当当的好汉,言出如山,绝不食言。”

齐子概正色道:“我自然不会食言,只是我虽不说,”他望向饶刀把子,道,“戚风村的案子我会帮你查清,你早转正途,其他铁剑银卫找上你们可不像我这么好打发。”

饶刀把子不语,他心知齐子概所说是真,但饶刀寨三百余口又要去哪找生计?

齐子概又问李景风:“你有夜眼?为何不一开始便关上房门,熄了灯笼?”

李景风反问:“什么是夜眼?”

齐子概道:“你在无光之处也能视物?”

李景风摇头道:“若全然无光那是不可能,但只要有一个香头的光,那便足够。我一开始不要求关门熄灯,是想跟你公平竞赛,谁知你……作弊。”

齐子概哈哈大笑,说道:“你倒是有趣。”他走到李景风身边,忽地抓住李景风棉袄后心,说道,“你也不是真心想当马贼,我便救你出去吧。”说罢脚尖一点,提着李景风百多斤的身子掠过饶刀把子身边,手一伸,顺手夺过初衷,随即腾空而起,踩上屋檐,几个大跨步已在数丈之外,便如驭风而行,飘然远去。

李景风只觉脚下一空,便如腾云驾雾一般,轻飘飘,茫茫然,混不知身在何处。只听到“景风小弟!”“景风哥哥!”那是饶刀把子与白妞的声音,夹杂在众人的呼喊声中,渐渐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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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狂人

李景风被齐子概拎着,身旁景物不住后退,一路飞檐走壁,到了山寨口,齐子概把初衷插在腰间,顺手摘了寨门上的灯笼,以这微弱灯光,在这曲折迂回、崎岖山路中健步如飞。李景风只觉劲风扑面,更觉寒冷。眯着眼喊道:“放我下来,我自个能走。”

齐子概道:“别急!快了!”

这山路李景风走过一次,知道隐密深幽,小径迷途,若非如此,饶刀寨也不能长保久安。约莫走了两三里,齐子概呼啸一声,打了个响哨,声音远远传了出去。过了会,一团黑影从山径僻处奔出。李景风看出是匹黑马。齐子概脚步乍停,放下李景风。李景风脚步虚浮,雪天地滑,一个不稳,啪地摔得四脚朝天。齐子概哈哈大笑。

李景风心里也不知该是恼他还是谢他,站起身来,灯火下见那马甚是高大,浑身漆黑,犹如块木炭般。无半根杂毛。趾高气昂,雄骏非常。他所骑沈玉倾所赠那匹良驹原已是上品,比之竟远远不如。齐子概拍拍那宝驹脖子,笑道:“小白,刚结交的弟兄,亲近亲近。”

李景风哑然失笑道“三爷,这是匹黑马。”

齐子概掀起马鞍,指着底下一块拇指大小的白毛。李景风皱眉道:“就这小块。”

“小块才叫小白,要是一大块,那就叫大白了。”

李景风觉得有理,又觉得无理。心想三爷许是想标新立异,与众不同。也不多问,又问:“您怎么就这样把我揪出来了?”

齐子概问:“你不想走?要我送你回去?”

李景风摇头道:“那不是,我是要走,饶刀把子救我一命,我总该告别。”

齐子概道:“不是一路人,别婆婆妈妈,你欠他,他欠你,两清了。”说着翻身上马,抽下腰间的初衷,抛给李景风。喊道“上来!天亮前得到个地方。我有事要你帮忙。”

齐三爷竟要自己帮忙,李景风当真受宠若惊,他亲眼见着他本事,既敬且佩。这样的人物就算不是无所不能,也不该有什么自己能帮上忙的地方。于是反问:“三爷莫调侃,我功夫差,见识浅,哪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齐子概道:“路上说,上来。”说罢手一伸,拉了李景风坐在身前。

李景风忙道:“我在山寨里有匹马,两匹马快些。”

“都说赶路了,谁等你。”说罢齐子概双腿一夹,纵马而走。

那小白果真神骏非常,仅靠一盏灯笼的光亮,健步如飞,虽在黑夜中,登山涉水如履平地。一马双骑,竟比李景风那马还轻巧些。下了山,又向东而去。约莫半个时辰后,前方渐亮,今夜是除夕,家家挂着灯笼。虽是深夜,仍可遥见灯火。小白见着灯光,脚步越加快了。待得小镇轮廓清晰,李景风越发熟悉,讶异问:“这不是陇川镇吗?”

齐子概道:“是啊,你不是说你入了甘肃,第一个落脚处便是这?”

李景风应了声是,齐子概不再说话,纵马入镇,到了光亮处,那马放足急奔。直往北鹰堂门口,也不敲门,大喝一声,声如雷吼,那小白撞破门板,直入校场。在校场上打了个转。齐子概喊道:“高遇,出来。”

这大年夜的,北应堂留守的弟子不多,三四名弟子持着火把冲了出来,围住齐子概,喝道:“哪个矇了眼闯来北鹰堂作死?”

有眼尖的弟子见了齐子概坐骑,又见他气势,心中起疑。只见高遇从内院中奔出,问道:“是谁……”这话未说完,见着齐子概,不由得一愣。惊道:“莫不是三爷?”

“正是你爷爷!认得这弟兄吗?”高遇抬头看去,火光下见是李景风,先是犹豫,过了会,不由得魂飞魄散,忙道:“这小子是强人,三爷莫信他……”

“信他什么?我是问你认不认得他,你不打自招什么?”齐子概喝道,“大年夜别让爷费劲,你勾结多少人,通通招了。快!爷还要赶路。”

高遇忙跪下道:“就那三个,不知怎地,全死在道上了。”他知道李景风不会武功,断料不着当中有两人死在李景风手上。

李景风兀自摸不着头绪,齐子概喝道:“当真?”

高遇连连叩头道:“哪敢欺瞒?三爷,我还有高堂妻小,饶命啊。”

齐子概道:“娘的,害了多少人命,哪些没高堂妻小?绑起来。”

他一声令下,那几名弟子面面相觑,不敢动手。齐子概喝道:“刑堂有人吗?”

一名弟子道:“刑堂堂主回家过年。刑堂只有我们两名弟子留守。”

齐子概瞪了他一眼,那弟子一惊,低下头去。齐子概翻了白眼,问道:“住多远,要不要爷去请他过来?”

那弟子忙道“马上去。”急忙往外就走。

齐子概取下挂在马鞍的酒囊,抛给一名弟子道:“打满。”

另一名弟子赶忙把酒囊斟满,齐子概将酒囊系上,李景风不解,问道:“堂主犯了什么事?”

齐子概道:“你一出陇川镇就被盯上,你配着剑,又骑着好马。寻常土匪没把握肯定不会打劫你。谁知道你身上有银两?又知你武功差好欺负?只是没着想,打劫不成,反死在你手上。”

李景风这才明白,原来那日打劫并非巧合。只觉江湖险恶,连一个地方门派之主,都干起这沿路打劫的勾当。忽地高遇看向门外,喊道:“张堂主你来啦。”

齐子概转头望去,李景风见高遇起身就跑。忙喊道:“他想跑。”

李景风只觉身后一动,齐子概已拔身而起,半空中一脚踹向高遇后心。高遇唉了一声,扑倒在地,齐子概又借这一踹之力半空中打了个翻身。落回马上。这一下兔起鹄落,好似没动过一般。再看那高遇,已昏了过去。

不一会,一名中年男子气喘吁吁赶来,对着齐子概恭身行礼,道:“北鹰堂刑堂李刚,参见三爷。”

齐子概道:“高遇勾结盗匪,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了,我有急事,先走了。”

他说走就走,调转马头,再不耽搁。离开陇川镇,往北奔去。

今夜先是比武,后又见着一场恶斗,随即是打苍蝇赌赛。之后下山,又到陇川镇收拾奸佞。随即又在这雪道上急行,李景风只觉这大年夜过得不寻常。自己此行又不知会卷入怎样的风波。心下不由得激荡不已。一股不知哪来的气概油然生起。

他双手扶住马颈,只觉手上湿滑,也不知是紧张还是马汗。

也不知走了多久,李景风见前方似有微光,又走了会,才察觉是盏灯笼,心下疑道:“这大年夜还有其他旅客?”等靠着更近些,这才发现似乎是个破落小村。奇的是只有一户门前挂着灯笼?待见着仔细时,才知那村实在不小,周围约有五六十户,只是屋垣倾倒,看来荒废已久。那灯笼却不是某户人家悬起。

那是名老者,垂提一盏纸皮灯笼,站在村中某户人家门前。火光恰恰照在下半张皱纸似的老脸,在这荒村雪地,竟有几分鬼气。李景风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在村庄入口处,李景风见着倾入地面,难以辨认的村碑,这里显然是座久无人居的弃村,门户多半破损,墙上有斑驳刀痕与不少坑洞,又有不少黑红污渍,歪歪斜斜,倒像是洒上去的,也不知是血迹还是脏污,触目惊心。李景风心中一惊,暗想,莫非这里便是戚风村?

他还未发问,马到近处,那老者高举灯笼,见是齐子概来到,一言不发,推开了身后的屋门。弯腰恭请齐子概进入。齐子概翻身下马,从马上取了酒囊,又招呼李景风道:“下来。”

李景风下马,对那老者行了一礼,老者也不理他。迳自绕过屋子。李景风问道:“这马不用系吗?”齐子概回道:“小白乖的很,放它自个去。”他正要跟着齐子概进屋,忽地觉得周围微亮。他回过头去。只见这破败村庄,隔三差五,有远有近,不规则的亮起了几户灯火。只一会,灯火便灭。

李景风更觉诡异,只听里头齐子概喊道:“站外面干嘛?快进来。”李景风这才入屋。

齐子概掌了灯,嘱咐李景风关上门。李景风回过头,见小屋床被具全,桌上竟还放着一大盘羊肉、馒头跟一大坛酒。齐子概道:“你且歇着,桌上有酒肉,你想吃便吃。若想睡,上床就睡。我出去一会,你把门锁上,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去看。不然性命有危,我可保不住你。”

李景风问道:“你要去哪?”

齐子概道:“回头再说。”说罢,推门走出。李景风依言把门掩上。他今夜奔波忙碌,又发生许多事。此时稍有喘息,不由得饿了起来。正要吃点东西,他见桌上只有一副碗筷,料想是给齐子概准备,于是把双手在衣服上擦拭几下,刚抓块肥羊肉咬一口,却见羊肉上沾了血,疑惑想“难道这羊肉没熟?”忽见自己满手是血,李景风吃了一惊,又看自己身上,衣服上俱是血迹,不由得惊叫一声,只道是见鬼,正要夺门而出,又想起齐子概的嘱咐。正犹豫间,忽听门外传来细微声响,随即风声呼啸,鬼影幢幢,又一会,轰隆隆几声巨响,呼来啸去,犹如天地崩塌,那声音忽近忽远,时大时小。不多时,肃然一静。万籁俱寂。

李景风又听了片刻,这才听到敲门声,是齐子概的声音道:“开门。”李景风忙打开门,齐子概一身大汗,坐上桌,呼了一口大气,喊道:“痛快。”说着提起酒囊咕噜噜直灌,喝得嘴角衣领全是酒水。这才转过头看向李景风,忽问道:“怎么弄成这样?”

李景风如梦初醒,看看自己衣服,又伸出双手道:“我这双手都是血!”

齐子概笑道:“那是马汗,不是血。”

李景风一愣:“马汗?”再细看,果然颜色较浅,说是血,不如说近似于红水。

齐子概笑道:“小白是天马,跟关二爷骑的那匹赤兔是同个马种,又称汗血宝马,汗是红色的。”

李景风听后甚是讶异,天下竟有这种神马,当真古怪。过了会马汗干去,只在手掌上留下淡淡红色痕迹。便也不以为意。接过齐子概递来的酒囊,喝了一口,胆气稍壮,问道:“三爷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

齐三爷问:“你听过蛮族密道的事吗?”

李景风摇摇头。

齐三爷道:“几年前,天水有个叫文若善的才子,写了一本陇舆山记上册。记载了甘肃南方一带的地形。甚是详尽。这人后来又写了一本下册。里头记载着几件悬案,又说天下将乱,还怀疑是蛮族挖了密道潜入了中原。”

李景风讶异道:“竟有这种事?难道萨教蛮族又要入侵了?”

齐子概摸着下巴,似在沉思,随即道:“这本书出没多久,就被朱爷以危言耸听的名义给禁了。朱爷的心思……且不提这个,本来这书禁了就算了。偏生两年多前,在天水发现一名萨教族人的尸体。文若善又无故离家,之后便销声匿迹。有人说他被萨教灭了口。这事可就不得不追究了。我明察暗访,花了两年时间,也没多少线索……”

李景风问:“三爷要我帮忙查这密道?”

齐子概道:“有人跟你说过,你眼力与众不同吗?”

李景风道:“是比寻常人好些。看得远,也看得清。”

齐子概哈哈大笑,道:“何止是好些,简直是太好,你见我与人动手,是不是觉得奇怪,怎地对方不闪不避,任由我打?”

李景风点点头,道:“若说闪不过,那我是明白,我便常常见着了闪不开,可一点都不知闪避,那就奇怪了。”

齐子概道:“那不奇怪,你只要想,他们见不着就是了。”

李景风问:“什么意思?”

齐子概道:“看得清,看得远,那是目力,目力好的人多,但要看得快。”他忽地伸手一掷。李景风顺着他手势,那是一支筷子,插入墙中。直没至顶。

齐子概道:“你见着了?”

李景风点点头。

齐子概笑道:“我这一掷,可多得是人见不着,见不着,自然也就躲不了。”又问:“我想找这通道,你这目力极有帮助,你要帮我这个忙,有什么要求吗?”

李景风忙摇手道:“提防蛮族,这是份所当为,怎好提要求?”

齐子概笑道:“我便猜到你会这样说,这样吧,你帮我找通道这段日子,我就陪着你拆招玩吧。”

李景风一愣,问道:“拆招?”

齐子概道:“就是拆解招式,例如我这样一拳过去。”说着一拳慢慢打向李景风,李景风不知怎么应付,只好使了罗汉拳当中的一招十字插掌抵挡,齐子概见他拆招,左手翻掌推了过去。李景风想了想。使了招猛虎出洞,拳头去打他掌心。齐子概道:“这就是拆招,我出一招,你不知怎么拆解,我就教你。”

李景风知道这是齐子概教导自己武功,喜道:“这样甚好。”

齐子概道:“好了,睡吧,明天中午还有事呢。”

说着掀开棉被上床,道:“唉,没准备你的,挤挤吧。”

李景风无奈,只得吹熄了灯火上床,齐子概不一会便沉沉睡去,只是他身形高大,挤得李景风无处容身,睡得甚不安稳。

许是昨夜太累,第二天李景风起身时已近中午,见齐子概不在,吃了些馒头羊肉,他推开窗户,自窗外望去,忽听到头上齐子概的声音道:“起床啦。”李景风抬头望去,没见着人影,

李景风走出房门,见齐子概坐在屋檐上,右手擎笔,左手握本小本子。他大惑不解,问道:“三爷你在屋顶作啥?”

“等人。”齐子概说道。

此时斜对门一间房屋打开,走出一名背刀中年男子,那人道:“广西柴鹏,湖南张家女遭地痞逼嫁。我教训地痞,逼得他们连夜搬家。”说着递出一张纸条。齐子概接过,点头道:“行。”说着在小本子上划上一划。道:“明年见。”

那人拱手行礼,到屋后牵出一匹马来,扬长而去。

又见一人从稍远处的小屋走出,这人顶上无毛,六点戒疤分明,看来是个和尚,那和尚走到齐子概面前,拱手道:“少林了方……”齐子概骂道:“你也配用法号?讲本名。”

那和尚脸一红,道:“河南郑余,于济南杀淫贼一名。”说着递出一张纸条。齐子概说道:“行,明年见。”

郑余谢过后,踏步离去。

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人,各报了有何功绩,齐子概一一点头,众人各自离去。

又有一人道:“湖北广平镇镇天宫,有道士假托神明,诈财骗色,奸**女。我杀首恶广镇子及其徒七人。”

齐子概点头道:“行,明年见。”

那人似乎不甚满意,说道:“镇天宫的弟子具是武当嫡传,我以一敌众,受了重伤,怎地明年还要再来?”

齐子概骂道:“你功夫不行,难道是我的错?再说,这事顶多抵你两件功绩。你还欠着四年,弄不好,明年见,后年还得再见。你要不服,昨晚怎不来说?”

那人被骂得无趣,又不敢反驳,只得悻悻然离去。

此时村外马蹄响起,两名彪形大汉,一穿蓝衣,一穿绿衣,左手腕具缠着链子镖,纵马来到齐子概面前。

齐子概道:“来得忒晚了。怎?”

绿衣人道:“我兄弟俩率领门人,在衡山剿了一群马匪。耽搁了。”说着,右手从怀里掏出纸条。左手链子镖一甩,那镖夹着纸条射向齐子概面前。齐子概不闪不避,伸手从镖上取下纸条。看了看,在小册子上划上一笔。道:“明年不用来了。希望以后莫再相见。”

那蓝衣人道:“我兄弟也望之后莫再相见,三爷,请了。”

两人说完,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李景风此时终于看明白,这些人定是犯了事,撞在齐子概手上,齐子概要他们干好事补偿。又见一人,身形矮小,尖嘴细目,道:“安徽穿山狐胡净。去年在河南自马匪手下救了商客张某。”说着递出一张纸条,齐子概接过纸条,持笔在小本子上一划,想了想,又问:“你没收钱吧?”

胡净忙道:“当然没,纯是义举,义举。”

齐子概点点头道:“你先在旁边等着。”

胡净讶异道:“又怎么了?”

齐子概道:“叫你等就等。”

那胡净不敢反驳。乖乖退到一旁,见李景风也在旁边等着,走向前攀谈道:“三爷要我们等在这干嘛?”

李景风知道他以为自己是因犯事被留下。于是说道:“我不知道三爷留你作什么。”又问:“昨晚怎么回事?”

胡净见他发问,愣道:“你是雏儿,不知道规矩?”

李景风笑道:“还真是雏,四天前才结识三爷呢。”

胡净冷哼一声,道:“被抓就被抓,结识个屁。我看你不懂规矩,教你个乖。但凡有事撞着在三爷手里,又不想死的。就得跟三爷立约。每年在这陇南要道上一会。这除夕当天,过了子时,那叫生死夜,要有不服,看是约了帮手,还是纠众联手,俱在这夜里解决,这边看不见,这村后头堆着好些尸体。都是昨晚冒犯三爷的。”

李景风这才知道昨夜那好大动静是怎么回事,又问:“那现在又是怎样?”

胡净道:“待到日出,过了生死夜,就是酬恩日。我们这些犯了事的,每年要干几件好事,让三爷考察。三爷把功过相抵……自然附带点利息。若是满了,就不用再来,若是没满,隔年再来,若是无功可说,免不了一顿好打,将养几个月。要是想逃,嘿……那得藏隐密点。怕要见血光啰。”说着,又叹道:“我不过就是挖墓的,三爷折腾了我两年,还不放我走啊。”说着摇头叹气。

李景风听了这些话,对齐子概更是佩服,又想,这些人都能有机会,若能给饶刀把子将功折罪的机会,饶刀寨不就有救了?

前前后后约莫来了十余人,齐子概一一回覆后。又看了看本子,道:“看来没其他人了。”说着从屋檐上跳下来。拍着胡净的肩膀说道:“胡兄弟……我就叫你一声小胡,你是挖坟的吧。”

胡净皱眉哀道:“三爷,别折我寿,叫我本名就好。”

齐子概哈哈笑道:“别怕,我真有事要你帮忙,你若办成,明年不用再来。”又拍拍他背心道:“进去说。”

胡净、李景风跟着齐子概进屋,齐子概说明要找地道,对胡净道“你是挖坟的,最懂这些密道地穴,要能帮我这个忙,必有重谢。”

胡净问道:“这得找多久?一个月,三个月,还是半年?”

齐子概道:“这不好说,可能得三个月时间。”

胡净心想,帮齐三爷找蛮族密道,成有大功,失败也有苦劳。跟着齐三爷,就算遇上几个蛮族,谅来也不会危险。倒是件好差事,于是道:“这行。不知三爷要从哪着手?”

齐子概摇头道:“我不知道。”

这下连李景风也吃了一惊,忙问道:“三爷你没点眉目?”

齐子概道:“我找密道,就抱着碰运气,这边走走,那边走走,见着可疑的,上前问问,若是蛮子,抓起来拷问。见到可疑的地方,探探地势。那日我会到饶刀寨,就是闲逛着找着。”

李景风又问:“有抓着蛮子吗?”

齐子概道:“馒头吃了不少,蛮子一个未见。”

李景风又道:“那你带了我,又留这位胡兄?”

齐子概道:“我是见了你,这才想到我一人力孤,不如找些有特别本事的人帮忙,你眼力好。带你随身,勘地形方便。这小胡……我刚才见着才想起这人懂挖穴。带上了有用。”

胡净问道:“那假若三个月找不着呢?”

齐子概哈哈大笑,道:“若三个月找不着,找三年,三十年,有你们陪着我,总会找着的。”

胡净大吃一惊,说道:“三爷你明明说是三个月……”

齐子概道:“我说可能得三个月,可没说最多三个月。”

胡净慌道:“那真要找三十年五十年,那我岂不是要……”

齐子概大笑道:“别怕别怕,甘肃能有多大,三十年时间敷余得很。”

胡净道:“可是我……”

齐子概脸色一变,提高了音量道:“胡兄弟想反悔?”又冷笑道:“敢对齐某言而无信的,这天下也没几个。”

胡净知道中计,心中不住叫苦,李景风心想,不知这三爷到底是聪明还是糊涂,他一点线索也无,就抓着自己与胡净找通道。若说糊涂,坑杀胡净倒是俐落。

至于通道是否真要找上三五十年,他倒不担心。一来这是好事,二来他本就想来崆峒拜师,若真当了铁剑银卫,仍是要听三爷号令。

胡净此时已经认命,垂眉苦脸问道:“三爷打算从哪开始找起?”

齐子概想了想,道:“往冷龙岭那走走看。要不,往甘州去也行。要不,回关上看看。”

胡净见他说了三个不同的方向,更是叫苦不迭。

齐子概沉吟道:“不如先到天水,那里热闹,指不定能抓到几个潜伏的蛮子。”

李景风见他苦恼,想起谢孤白主仆,于是道:“三爷,你这样不成,咱们需要一个谋士,能帮咱们出主意。想些有用的事。”

胡净听他对着齐子概指点江山,骂道:“乱嚼舌根的小崽子,三爷自有主意。”

李景风摇头道:“三爷要有主意肯定早说了。碰运气不是办法。三爷总认识几个聪明人吧。”

齐子概道:“聪明人是认识几个,可都不好请。唉,又不能随意离开崆峒。要不……咦?”他话说到一半,突然侧了头,像是在听什么似的。

“景风小弟,你上屋檐往村外看看,看有什么。”

李景风点了点头,往屋外走去。胡净见他大了李景风近二十岁,竟称呼李景风小弟。而且状似亲昵。不由得意外。

李景风上了屋檐,打亮掌望向村外。远处一小撮黑点。约是四十余骑,清一色的高头良驹。簇拥着一辆马车,他看仔细后,这才回屋内向齐子概回报。

“四十余骑,都是好马。围着一顶马车?往这个方向来?”齐子概摸着下巴,又问:“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黑色。”李景风答:“雪地里特别显眼。”

胡净是混过江湖的人物,说道:“四十匹一色马,这得是大人物,寻常马贼没这派头,还搭轿子。不是门派大家,就是豪富钜绅。”又担忧道:“他们往这个方向来,难到是冲着咱们来的?”

说是咱们,其实胡净知道是给自己脸上贴金,里头有本事得罪这等大人物的,自然也只有齐三爷。他生性怕死,就怕扯到自己身上来。于是又问道:“三爷,年初一的与人动手晦气,若是冲着你来,且放过他们这一回?”

实则齐子概昨夜才与人动过手,还杀了人。晦气什么的,不过是他性格怕死,唯恐这场大战波及自己,给齐子概一个台阶下。

李景风见齐子概皱起眉头,像是遇到极大难题,突然又脸现喜色。似乎甚是得意。忽喜忽愁,阴晴不定,似乎来的是个难应付的对头,却又喜他自投罗网。于是问:“三爷,来的是熟人?”

齐子概像是如梦初醒,喔了一声,问道:“小胡,把你的马牵来。”

胡净应了一声,便去牵马。齐子概道:“景风小弟,我这还有些事。你跟小胡往西边走,绕过车队,回陇川镇等我会合。”

李景风问道:“那车队是些什么人?三爷似乎很忌惮?”

齐子概道:“是有些棘手,总之,不用担心我,”

李景风虽与他相识不久,但知他艺高胆大,向来睥睨。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神情凝重,问道:“三爷,我能帮上什么忙?”

齐子概笑道:“还真用不着你。有这份心就够了。”

李景风知道以他本事若不能应付,自己留下来也只是拖累,于是道:“三爷,保重。”

齐子概哈哈大笑道:“别担心。想伤你三爷没这么容易。”

李景风与胡净共乘一骑,望西而去。与那车队距离近了,李景风看清马上人物,个个装束整齐。精壮结实。显是多经阵仗的武林好手。比之饶刀寨那群乌合之众不可同日而语。

他又回过头去,只见齐子概骑上小白,正往那车队奔去,两边相距十余丈,双方各自停下。不知在说些什么?他又是担心,又是犹豫。胡净道:“别担心三爷,他本事大得很,就是人有些癫狂。这里是崆峒,谁敢对三爷不敬?”

且说齐子概纵马往车队迎去。双方到了十余丈距离。那四十余骑见有人靠近,勒马戒备。齐子概不等对方打招呼,高声喊道:“小猴儿要找二哥,该往昆仑去才对。到崆峒干嘛?”

轿中那人咳了一声,道:“三爷你近点。我听不出是小白在叫还是您在说话呢。”

齐子概道:“我倒是想和你亲近亲近,就是有些怕。”他举起马鞭,指着众人道:“这么多人没把我放在眼里的。还是头一遭。”

轿中那人呵呵笑道:“三爷跟着朱爷学世故了?”又道:“见着崆峒齐三爷,还不行礼?”

那四十余骑纷纷下马,恭身行礼道:“见过三爷。”

齐子概哈哈大笑,放慢马蹄,走向轿子。神情甚是轻佻。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李景风与胡净在陇川镇的客栈等了三天,依然没有齐子概的消息,李景风有些心焦,连胡净也担忧起来,只道:“他要是一年不来,我是等他不等?唉,等还罢了,困在这镇里头,怎么营生?”

到了第三天夜里,李景风眼看又要等空,正打定主意,明日一早便去找齐子慨。若真出了意外,也得知根知底,知道对头人是谁。

突然马蹄声响,李景风自二楼客房往楼下望去,只见一头通体乌黑的骏马停在客栈前,一条高大人影扛着一个人跳下马来,却不是齐子概是谁?

齐子概抬头看了一眼李景风,哈哈大笑,不一会,来到李景风与胡净面前,把肩上人影掀放在地。哈哈大笑道:“那群点苍狗腿子追了我三天三夜。娘的,差点回不来。”

李景风与胡净甚是讶异,那人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灰尘,但见他身量矮小,又柱起柺杖,原来还是个瘸子。

只听那人压着嗓子怒道:“你个**毛,三爷,我知道你疯,没想你疯成这样。”

胡净见他模样,又想起三爷提起点苍。不由得一惊,指着瘸子呐呐道:“你……你……”

齐子概嘻嘻笑道:“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点苍副掌门诸葛然,我把他绑来当咱们找密道的谋士了。”

胡净两眼一番,几欲晕去。李景风也瞪着眼睛打量着诸葛然:“你……你就是点苍副掌门?”

诸葛然翻了个白眼,冷冷道:“不,我就是个随手能掐死你的矮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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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崆穴来风(上)

在青城时,李景风就常听沈谢众人提起诸葛然,他是点苍副掌门,点苍想要谋取下任昆仑共议的席位,诸葛然在青城策划了一场暗杀,又灭口了福居馆。他想起当日惨案,掌柜无端横死,不由得对这人有些厌憎。

只见诸葛然找了块稍空的地方,把拐杖对着他面前比划几下,道:“让点。”态度甚不礼貌。李景风挪了挪位置,空出一块,诸葛然拄着拐杖坐下,与他跟胡净离了点距离,这才开口问道:“三爷,又搞什么鬼?崆峒有这么缺钱粮,要绑着我跟点苍勒索?”

齐子概咧开嘴嘻嘻笑道:“密道的事,副掌听说过?”

诸葛然问:“去年嵩山掌门纳了女婿,三爷听说过?”

齐子概愕然问:“听过,怎地?”

诸葛然道:“三爷觉得怎样?”

齐子概疑惑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密道我也听说过,我书柜里头还有本《陇舆山记》下册,收藏得挺好,就怕坏了市面上买不回来。”诸葛然道,“可这跟我又有屁关系?”

齐子概道:“蛮族入关不是小事,小猴儿该不会连这点忙都不帮吧?”

诸葛然道:“你娶老婆,我倒愿意帮忙洞房,别的,再商量。”

齐子概拍胸脯道:“这没问题,齐某成婚之日就请副掌来验货。”

诸葛然道:“得了,我还不晓得您老的性子?空口套白狼那是我的活,你要套狼得动手。你把我捉来这,行,困着我不让我走,也行,要我帮忙,那是不行。”

齐子概拍着诸葛然的肩膀大笑道:“小猴儿别开玩笑了,以咱们的交情,这忙肯定会帮的。”

诸葛然耸耸肩,道:“老朋友讲交情不是想借钱就是要赖账,您是哪样?这样,咱不说废话,要我帮你找密道,你也得帮个忙。”

齐子概道:“好说好说,天大的忙我都帮了。”

诸葛然道:“点苍想选下任的昆仑共议盟主,还请三爷跟二爷打个招呼。”

李景风早知此事,是以并不讶异,他看胡净脸色一白,显然震动不小,却不敢插嘴,于是道:“副掌门,照理说,下任盟主该是衡山派才对。”

胡净听他插嘴,大感意外,忙拉着李景风衣袖示意他别乱说话。诸葛然转过头来,望向李景风,撅起嘴问道:“大爷贵姓?”

李景风回道:“我姓李,我叫……”

“没问你名字。令堂可好?”

怎地无端端问起母亲来?李景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得道:“家母过世多年。”

诸葛然故作震惊道:“李掌门怎么过世了?三爷,你听过这事?”

齐子概道:“他是我朋友,无门无派,就是个普通人。小猴儿别耍他玩。”

诸葛然道:“现在是他耍着我玩呢!我就想问,他要不是李玄燹的私生子,又是哪家大门大派的少主掌门敢插这个嘴?”

李景风站起身大声道:“你身份高贵,也要占个理字!难道身份低下就不能说话?”

他如此大声斥责诸葛然,一旁的胡净脸色惨白,他不知李景风与诸葛然的恩怨,只想这年轻人不知死活,连诸葛然都敢顶撞。岂知诸葛然不怒反笑,举起手杖敲着地板道:“坐下坐下,站这么高,想欺负矮子吗?”

李景风也察觉自己失态,涨红着脸坐回地上。诸葛然道:“小子,你要说理,我们就说理。刚才是谁先插嘴,谁先大声说话?是我倚强凌弱,还是你仗高欺矮?”

李景风一时语塞,过了会才道:“是我没礼貌,向副掌门谢罪。”说着鞠躬谢罪,但对这名矮子仍无一点好感,于是又道,“但照规矩,下届昆仑共议该是衡山派才是,怎会是点苍?这是道理吗?”

诸葛然摸着下巴说道:“你刚才有句话说得好,身份高贵也要站着理字,身份低下难道就不能说话?你要说话,我让你说,是这个理对吧?”

李景风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点点头。

诸葛然又道:“昆仑共议九十年,盟主是点苍崆峒丐帮少林武当衡山轮着当,那青城华山唐门又碍着谁啦?为什么当不了盟主?”

李景风一愣。青城、华山、唐门在九大家中势力较小,盟主之位向来与他们无关,可这不就跟自己方才说的话相违背,身份低下就不能说话?

诸葛然道:“再讲件事,你说这是理,是哪门子的理?三爷,昆仑共议有规定九大家该怎么轮盟主吗?”

齐子概摇头道:“没。”

诸葛然又看向李景风,问:“这个理从哪里来?”

李景风觉得他所言成理,却似乎又是强词夺理,可错在哪儿自己也分辨不出。诸葛然见他讷讷说不出话来,又看向齐子概问:“三爷,这是你朋友?”

齐子概点点头,诸葛然转头对胡净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胡净忙道:“小人胡净,副掌门有什么吩咐?”

诸葛然指着李景风道:“给他一巴掌,用力。”

胡净看向齐子概,见他无拦阻之意,于是转头向李景风道:“兄弟,对不起,我是奉命行事。”说着狠狠一巴掌打向李景风。李景风见他打来,这一巴掌虽快,要闪避却是不难,只是不想在这事上又得罪诸葛然,让齐子概难做人,于是一咬牙,啪的一声响,只觉脸上火辣辣一片。

诸葛然微笑道:“这巴掌不是处罚你没礼貌,是让你记得,下次开口前一定得想清楚,愚蠢比软弱死得更快。”

李景风道:“我脑袋差,不会说话,但你那不是理。”

诸葛然点头道:“行,你慢慢想,想到了,讲得赢我,我还你这巴掌。”

李景风咬牙道:“好!”

齐子概道:“该讲正事啦。小猴儿,门派的事向来朱爷比我管得勤奋,你要我帮的忙,我最多也就帮你说上两句。”

李景风慌道:“三爷!”

诸葛然把手指放在嘴边比个“嘘”,问道:“想清楚怎么说了没?”

李景风一愣。诸葛然的说词他反驳不了,如果照规矩,昆仑共议是排除了青城华山唐门这三派,这就是以大欺小,可承认这是有道理的,那以点苍势力确实也足以跟衡山叫板,甚至还站着优势,他硬要以大欺小也没错。甚而言之,昆仑共议九十年后,势力早有消长,又是怎么判定哪几家有资格,哪几家没资格?再说这天下大势他虽听沈玉倾与谢孤白聊上许多,但终究肤浅,又怎能分剖仔细?诸葛然堂堂一个点苍副掌门又何必跟自己多费唇舌?李景风虽然性格质朴、见识浅薄,但并不笨,这一回想,诸葛然刚才那番话表面上是对自己说,实则是对着三爷说的。

诸葛然点点头道:“学乖了。”又转头对齐子概道,“你要不帮忙,那我也帮不了你。臭猩猩,下回再会。”说罢起身要走。

齐子概一个闪身拦在诸葛然面前,诸葛然眉头一皱,换个方向要走,齐子概脚步一错又挡到他面前。只见诸葛然嘴角微微抽搐,低声道:“臭猩猩,你是来真的?”

齐子概笑道:“我可不是这傻愣子,跟你说道理。现在你落我手中,你想跑就跑,我想抓就抓,你跑我抓,你跑我抓,你跑得掉是本事,跑不掉就跟我走南闯北找密道,找着了就放你回去。”

诸葛然道:“我被你抓走的事传回点苍,可不是闹着玩的。”

齐子概笑道:“九大家兵不犯崆峒,这中间还隔着唐门、青城,等你哥找上我哥,我哥再派人找我,这一来一回不折腾个一年半载只怕还找不着咧。”

诸葛然脸色铁青,一双眼睛咕溜溜盯着齐子概看,这才道:“行,帮你这个忙。不过我这腿脚不利索,你得找两个人服侍我。”

齐子概笑道:“这有什么问题!”指着胡净道,“这段日子好生服侍副掌门!”

这诸葛然如此古怪难缠,怕不是一桩苦差事?可胡净又不敢推却,只得苦着脸道:“是……”

诸葛然翻了个白眼道:“我说两个人,你就算把这夯货拆成两半,也只有左右上下两个半人。”

齐子概道:“这人勤快,一个当两个使。”

诸葛然哼了一声,道:“三天没睡好,我去歇歇。”说罢往房门走去,却被齐子概一把拉住,拦腰抱起道:“小猴儿,咱哥俩这么多年没见,亲近亲近,一起睡吧。”

诸葛然身材矮小,齐子概身形高大,这一抱住便像是大人抱小孩般。诸葛然挥舞拐杖打在齐子概身上,怒道:“臭猩猩,说了不跑就不跑!快放手!成什么样子,耍猴戏吗?”

齐子概这才将他放下,笑道:“小猴儿乖乖睡觉,待会我去陪你。”

诸葛然冷哼一声,知道自己决计溜不成,悻悻然在隔壁开了间房,自个睡觉去了。

齐子概对着胡净道:“你也早点睡,明儿个出发。”

胡净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是,离开房间。

等两人走后,齐子概这才问李景风道:“你刚才被打,我没拦阻,你恼不恼我?”

李景风摇头道:“你有事要求他帮忙,自然不便帮我。”

齐子概哈哈大笑,道:“你这也忒小瞧了小猴儿。他一张嘴就寒碜人,但可不小气,我让他打你,也是要你记得这巴掌。”

李景风愕然,问:“什么意思?”

齐子概道:“小猴儿说得没错,没脑子比没武功死得更快。你心直口快,容易得罪人,这巴掌记得了,以后想清楚该怎么说才开口。”

李景风想了想,道:“我大概懂了。”

齐子概又道:“我答应了陪你拆招,来。”说着左手竖直,掌面朝着自己,示意李景风攻过来。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要三爷陪我拆招,我这趟帮三爷,就想请三爷通融些。”

齐子概讶异道:“你要我通融什么?”

李景风道:“三爷,您能让胡净将功折罪,怎不能让饶刀山寨的人将功折罪?”

齐子概摇头道:“这不成,饶刀山寨里头有铁剑银卫的人,不是我做主就能放。再说,那些将功折罪的不是情有可原,就是罪刑不重,再不然就是有点本事,杀了可惜,给他们一个机会当好人。可饶刀山寨屠了戚风村,几百条人命,放不得。”

李景风摇头道:“寨主连我的性命都不想害,怎会屠村?这当中一定有隐情。”

齐子概板起脸正色道:“他们终究干过坏事。网开一面也只有一面,就算情有可原,由得他们开条件,那不叫侠义,叫纵容。”

李景风又道:“假如查出戚风村的案子不是饶刀寨干的,又找到密道,能不能将功折罪?”

齐子概想了想,道:“找着密道是大功劳,那些铁剑银卫回不去,放他们各自谋生,只要不再干伤天害理的事就行。”

李景风喜道:“多谢三爷。”

齐子概举掌道:“废话说完了,你再不攻过来,我要打过去了。”

李景风一愣,眼前掌影忽动,是齐子概一掌拍来,连忙伸手格挡……



第二天辰时,李景风一起身就觉得全身酸痛。昨夜与齐子概拆了一个时辰的招,虽说三爷没用真力,也挨了不少拳头。胡净敲了门,要他去房里讨论事情,原来齐子概怕诸葛然摸黑逃跑,昨晚还当真睡在他房里。

四人聚在一间房里,只见诸葛然早已铺好纸张笔墨,在纸上画了个像是鸡腿骨的细长图形,李景风看不懂,问了胡净,胡净道:“这是甘肃的形状。”又见诸葛然在骨头的边缘划了几笔,李景风认出是山的形状,又在旁边标记地名。诸葛然写字甚为潦草难看,李景风只分辨得出几个山字,其它一字不识。

齐子概皱眉道:“小猴儿你这是写字还是画画?我都分不清了。”忍不住接过笔,在纸上接着写了起来。没想齐子概看似粗豪,一手楷书却是圆润饱满,煞是好看。

诸葛然淡淡道:“教我写字的夫子七岁就被我辞退了,换了一个夫子,写字忒难看。”

李景风好奇问道:“怎么辞退了?”

诸葛然道:“他只有写字好看,鸡毛子有个屁用。后来也不知道去了崆峒还是哪里,听说养了窝写得一手好字的猩猩。”

齐子概笑道:“小猴儿恼羞成怒了。”

诸葛然指着地图道:“《陇舆山记》上下册记载了甘肃的地形风土,我知道的就这些。咱先一步一步来说,先说这密道得怎么挖。这出口需在隐匿处,又少人迹,又得避开铁剑银卫的巡查,这是废话。我就指这几个地方。”他指向崆峒的左下角。齐子概皱眉道:“昆仑?”

九大家盟主所在处,被称为“昆仑”的所在正是位于崆峒西南方的甘南,昆仑山脉末端的昆仑山上。

诸葛然道:“昆仑地势险恶,如果潜入的蛮族数量稀少,从昆仑山西侧翻过来,这条路倒是方便。”

齐子概道:“遇上了还能跟咱们盟主打个招呼?那里的驻军多,地形又险,陡峭壁立,要爬过来,难。”

诸葛然道:“挖地道?”

胡净摇头道:“诸葛副掌,挖地洞与凿山是两回事。昆仑山险峻,蛮人要从另一边挖路过来,那是不可能的。”

诸葛然点点头,顺着地图向北移动,指着甘肃西侧道:“冷龙岭有山峦掩护,周围又少人烟,过了冷龙岭向北,地势太险,冷龙岭南方一片平坦,无处可躲,这是一处。”说着在地图左侧山脉末端圈了一小块起来。

齐子概点点头,说:“有道理。”诸葛然又提笔沿着地图东北画了一个大圆,说道:“边关驻军最多,又是崆峒的本营,却不用翻山越岭,我要是蛮族,这个险可以冒。”

齐子概道:“这范围铁剑银卫搜查最久,朱爷现在也在这找着,只是都没找着。”

诸葛然道:“再往东,那就往华山去了,除非蛮族的蛮是野蛮的蛮,要不还真跟严非锡扯不上什么关系。”

齐子概道:“小猴儿打算往哪里找?”

诸葛然指着甘肃西边道:“边关有你家朱爷顾着,昆仑又不可能,就往冷龙岭去吧。”

齐子概让胡净去市集买了两匹好马,四人四骑往西北而去。路上,李景风忽地想到什么,纵马向前与诸葛然并驾,说道:“副掌,你说昆仑共议没有青城唐门华山不公平,照你说的,要公平就该九大家轮着来,就算要改也该换青城唐门华山,而不是点苍。”

诸葛然横了他一眼,淡淡道:“什么都要公平?假如今天有十大家、二十大家,那也得照轮?哪个门派掌门是让弟子轮番上任?照你这说法,要是少林一人当一年方丈,觉字辈还没轮完一半,剩下的估计都老死了。”

李景风又语塞,反问:“那怎样最好?”

诸葛然道:“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九大家共同推举,不行吗?”

李景风道:“可威逼人家选你,这手段不光彩。”

诸葛然道:“那是手段不光彩,不是方式不光彩,方式不光彩还谈什么手段。”说着,又横了李景风一眼,问道,“你怎知道我威逼人家了?听谁说的?”

李景风悚然一惊,方察觉自己说错话,只听诸葛然回头呼喊道:“胡净,过来!”

那胡净策马上前,问道:“副掌有什么吩咐?”

“给他一巴掌,我在前面得听到声响。”说罢夹紧马腹,加快离去。

胡净无奈道:“景风小弟,对不住了。”说罢伸手挥向李景风脸颊,又是清脆的一声响。

李景风脸上又挨了一记,懊恼道:“是我说错话。”心里又是松口气又是担忧。松口气是因诸葛然并未追问,担忧却是怕他是否猜着自己与沈家兄妹的关系,又是否猜着他就是当日福居馆唯一幸存的店小二?

然而担心无用,诸葛然也未再提起,此后夜里打尖,白日赶路,路上行人渐多,几天后便抵达兰州。

兰州是崆峒的大城,路上不时可见服色各异却披着银色短披肩的武林人物。这银色披肩便是铁剑银卫当中“银卫”二字的由来,他们与寻常领侠名状的侠客不同,这披肩便是制服,也是身份表征,若遇公差要出崆峒,只消穿上这披肩,寻常侠客都得让着些,若遇着争议,当地门派也会偏帮一些,这也是昆仑共议的协定。

齐子概问道:“小猴儿,兰州再往北就是会宁了,接着该怎么办?”

诸葛然道:“把冷龙岭到兰州、会宁一带所有发现无名尸、毁容尸、失踪人员的案子通通找来让我瞧瞧。”

齐子概笑道:“行。”

一行人入了兰州城,找了间城里的客栈住下,齐子概让当地的门派送来未破的悬案。齐三爷驾到,谁敢怠慢?不一会,三十年累积的悬案送到,竟有上百件之多,还得马车拖送,齐子概见了不由得皱起眉头。

诸葛然要李景风五年一个区段,各自计算总数,打从十八年前起,每年便多几具无名尸。

“就从二十年前算起。”诸葛然要了附近的地图,又取了几十枚钉子,做了赤青黑白四种颜色标记,五年内的案子用赤色,十年内的案子用青色,十五年内的用黑色,二十年内的就用白色,又说,“冷龙岭以东,兰州、会宁以西的留着,其他不要。”

李景风看诸葛然布置,忽地醒悟,说道:“我懂了,蛮族若是从冷龙岭过来,沿途若被人发现,就要杀人灭口,往这些尸体的路上找去,就能找到密道了?”

诸葛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若想自杀,别把剑刺进镜子里。”说着拍拍自己胸口,道,“往这里刺才死得了。”

齐子概哈哈大笑,胡净也忍俊不住,李景风知道他绕着弯骂自己笨,连自杀都不会,只得闭嘴。过了会,诸葛然又抬起头对他说道:“我刚才比的是我的胸口,你得刺自己胸口才行。”

虽仍是调侃自己,这次连李景风也噗嗤笑了出来。

诸葛然钉完钉子,这二十年间兰州以西竟有四十余件悬案,只是单看钉子的分布,甚是凌乱宽广,若照这个方向看去,一时也不知道从何查起。诸葛然点点头,神色满意,又开始看起卷宗来。

李景风看见齐子概给了自己一个眼神,于是起身跟着走出,只留下胡净陪着诸葛然。这几日旅程,胡净当了诸葛然的跟班,为他端茶递水,穿衣除袜,胡净虽然嘴上抱怨,倒是把诸葛然服侍得极好。

两人走出诸葛然房外,李景风问道:“三爷有事?”

齐子概摸了摸下巴,道:“我瞧小猴儿还得忙乎一阵子。这一路上我跟你拆招,你也算练得纯熟,趁着有时间,我且多教你一点,看着……”说罢呼地一拳打向李景风面门。

李景风觑得真切,头向后仰,仍是慢了一步,拳头堪堪碰到鼻尖便停下。

齐子概问:“看见了?”

李景风点点头。

齐子概又问:“看见了怎么不闪?”

李景风道:“看见了,可是来不及闪啊。”

齐子概又道:“我数到三,一二三便出拳。一、二、三。”他三一说完,李景风早向后仰,齐子概这拳便打空了。

齐子概又问:“怎么这次闪得开了?”

李景风摇头说道:“你先说了,我有提防,又知道你这拳怎么出,就闪得开。”

齐子概点点头,道:“就是这个理。我问你,我出拳打你时,你是不是盯着我拳头看?”

李景风点点头。

齐子概摇头道:“这只对了一半。你要看的不是我的拳头,是先看我的肩膀。我们出拳,肩使臂,臂使肘,肘使腕,腕使拳,这是一勾挂着一勾。你看到我拳头时这一拳已经在半路上,自然闪不过,你要看我的肩膀是平举,是前举,还是屈肘。动手不能不动肩,举脚不能不紧臀,你从根本处看起,自然就知道对手要怎么打你,知道对手要怎么打你,就能用最少的动作闪避。你武功差,遇到攻击只有后退,不得已才弯腰,更不得已才侧身。动作大,破绽多。今后你跟我拆招,要注意看我肩臂肘腕,这对你闪避功夫大有用处。”

李景风经他提点要诀,大喜过望,连连点头。齐子概又指点他几个要点,这才让他去休息。

第二天一早,两人又往诸葛然房间去,只见胡净已趴在桌上睡着,桌上油灯燃尽,诸葛然兀自未睡,那数十封卷宗分成两堆,一多一少。

诸葛然见他们进来,只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看卷宗,拿起拐杖戳了胡净一下。胡净猛然惊醒,忙问道:“副掌有什么吩咐?”

诸葛然也不看他,只道:“没,就不想让你睡。”

胡净满脸无可奈何,只得应了声是。

诸葛然看完最后一本卷宗,道:“看了一晚上包公案,只看到冤情,没瞧见包公上台唱戏。三爷,难怪甘肃气候差,合着六月雪全堆到十二月发了?”

齐子概耸耸肩,不置可否,口才上头他是不想跟诸葛然争长短的。

诸葛然拔起一根黑色钉子,接着说:“这富商遭劫案,尸体十几处深浅不一的刀伤全在胸口,那是趁着死者睡着时下手,所以伤口都在正面,要是寻常人见到匪徒,转身就跑,背部也该有几处刀伤。深浅不一却又集中,这是凶手心慌胡乱砍几刀,该是死者弟弟谋夺家产,杀兄移尸。”

又拿起一根赤色钉子道:“这无名裸尸案,杀人的是他邻居,估计是私通邻妻引祸被杀。你瞧,胸口一刀都够致命,还把**切下来做啥?泡酒吗?”

说着又拔了几根钉子,一边拔一边解说案情,又说这是马贼劫杀,又说那是仇杀,还有意外身亡的。好一会后,诸葛然盯着地图上残存的七八支赤青黑三色钉子道:“剩下的这些才是真的悬案,才可能是意外遇上蛮族遭害。”说完指着地图上冷龙岭的最南边道,“把发现这些尸体地方附近道路连在一起,找它的根源,差不多就在这了。”

说完又举起拐杖将胡净戳醒。



“这么一片雪山,怎么找法?”李景风远远眺去,这气势巍峨的一座巨山覆盖着一层厚雪,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诸葛然道:“等入春再来会好找些。”

齐子概笑道:“崆峒有句名言,打铁趁热。何况小猴儿也等不了这么久。”

诸葛然道:“这句话哪都听得到。”

齐子概道:“可崆峒的铁最好。”

“行,由得你说,总之没我的事。”诸葛然道,“打打杀杀、挖洞掘空,不合适我。”

胡净道:“三爷,这雪这么大,就算有密道,入口只怕也给雪封了,难找。”

“上山!先找个地方休息,明儿个再找。”齐子概说罢,策马而去。

诸葛然眯着眼,咬牙切齿道:“臭猩猩压根没听人说话。”

三人跟在齐子概身后,李景风忽又对诸葛然道:“我想着了。”

诸葛焉喔了一声,似乎不太搭理他。李景风接着道:“我被你绕了弯,钻进了死胡同。其实选盟主,方法要光明,手段也要光明。点苍要开先例这是好事,大可推唐门、青城当盟主。现在副掌不过就是想把盟主的位置交给点苍,公平之类的纯粹是说辞罢了。”

诸葛然听了这话,转过头看着李景风,李景风吃了一惊,怕又要挨巴掌。诸葛然却没叫来胡净,只道:“你说推举公平,我没拦着青城华山唐门去拉票,他们三家要是团结,最少也有三票,也足以角逐昆仑共议的盟主。现而今,青城跟唐门联姻,华山反与唐门结仇,又把青城给牵扯进来,他们不合作,怪起点苍来了?”

李景风听说唐门与青城联姻,知道沈玉倾此行成功,不由得大喜,又听说华山与唐门结仇,不知根由,于是忙问:“那华山跟唐门结仇,又怎么牵扯到青城来了?”

“你对这些事还挺关心的。”说到这,诸葛然沉默半晌,忽问,“我上回没问你,你怎么知道点苍弄了手段?”

李景风就怕他问起,这几日绞尽脑汁想说词,连忙说道:“我在青城遇见一个书生,听他说起的。”

诸葛然又问:“怎样的书生?”

李景风不善说谎,一时尴尬,只得把谢孤白的形貌形容了一遍。提到他手上的象牙扇子时,诸葛然眉头一皱,问道:“你说的那个人叫谢孤白是吗?”

李景风道:“我跟他萍水相逢,只是凑巧与他同桌,听他与身边的书僮说起。”

诸葛然两边唇角上扬,弯成菱角似对着李景风微笑,道:“我就不喜欢臭猩猩叫我小猴子,叫着叫着,真有人想把我当猴子耍了。”

李景风愕然,诸葛然喊道:“胡净!”

胡净大声应道:“来啦……”

李景风皱起了眉头,苦下一张脸。



没想到冷龙岭山脚下真有一处村庄。

羊吉村正如其名,十几户的小村落,外头却圈着二十几只羊。齐子概敲了一户门,开门的是名青年男子,一身具是羊毛制成的衣物,穿戴甚是厚重。齐子概道:“咱们是路客,求借个安身之所。”

那人探出头,见四人四骑,也不说话,砰的一声便关上屋门。

齐子概摸摸下巴,又敲了几下门,过了好一会仍无回应。他又敲了一遍,直到第三遍时,门又打开,青年男子显得很不耐烦,齐子概立即从怀里掏出一锭五两的银子。

那青年眼睛顿时放出了光芒,连忙道:“我叫库图,快快,请进请进!”

库图的妻子叫娜莎,这两个具是边关少数民族的姓名,却与萨教蛮族不同。娜莎此刻正怀着身孕,见着银子也是笑逐颜开,这穷地方,五两银子,够敷余一整年生活。只是这房屋甚是矮小,里头唯有一间房,挤进六个人不免局促,库图忙道:“我再去借几间房安置客人。”

齐子概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估计约摸十余两,索性全给了库图,道:“我们要在这住上一阵,劳驾。”

库图忙道:“不劳驾不劳驾,你等会!”

库图开了门,过不多久带来了两对夫妻与一对兄弟。一对夫妻约摸也是二十余岁,另一对较老,四十多年纪,那对兄弟约三十上下,都是年轻人,各自把众人的马匹牵去羊棚底下安置。

库图端了羊奶酒给众人驱寒,李景风第一次喝羊奶酒,只觉香气浓烈又带点酸味,与平常所喝黄白酒大不相同。

娜莎收了银两,直乐得眉花眼笑,招呼库图道:“今天有客人,你杀只羊招待!”

诸葛然道:“我们都有带干粮,不用招待了,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

库图忙道:“这怎么行!我们小村里没什么好招待,杀只羊不算什么!”

诸葛然笑道:“既然这样,不如把全村的人都叫来,一起同欢如何?”

库图道:“我去问问村长。”

娜莎添柴加火,倒水递酒,问道:“客人从哪里来的?做什么营生?”

齐子概道:“我们就是旅客,四处走走,听说冷龙岭风光好,来看看。”

娜莎一愣,问道:“大过年的出游?不用回家吗?”

诸葛然笑道:“四海为家,哪都能过年。”

娜莎道:“家里没面粉了,我去拿点,你们等着。”说完径自离去。

齐子概伸个懒腰,拍拍诸葛然的肩膀道:“小猴子,这回多亏你了。”

诸葛然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臭猩猩,早点把事办完,要不立春前我哥就上崆峒来了!”

齐子概哈哈大笑,道:“立春还早得很,来得及!”

李景风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诸葛副掌,你怎么叫三爷臭猩猩?”

诸葛然道:“你看他高头大马,长个子不长脑袋,方脸高额,不像猩猩吗?”

李景风又问:“猩猩是懂了,那臭……”

诸葛然给他个白眼,冷冷道:“你认识他几天?见过听过他洗澡吗?”

李景风一愣。北方天寒,气候干燥,甘肃尤其缺水,多以擦澡代替洗澡,可诸葛然这一提醒,李景风又想起自与齐子概相识以来,从未见齐子概洗澡,甚至连衣服也没换几次。

诸葛然道:“这家伙没三五个月是不洗澡的。”

齐子概不以为然道:“北方天气冷,又没流汗,三五个月还是香的。”

诸葛然啐了一口,敲着拐杖骂道:“屁!”

齐子概又道:“我不像你,洗澡省水。甘肃缺水,我省点。”

诸葛然道:“三爷不会游泳吧?”

齐子概脸上竟然一红,闷声道:“要学也不难。”

诸葛然见占了上风,不再多说。过了会,库图走了进来,说道:“几位大爷,村长说请你们到大屋里见个面。”

齐子概起身道:“那好,请!”

库图带着四人往村中央的大屋走去。说是大屋,这种小村庄,也不过就是间纵横十余步的小屋子,比起饶刀山寨的大棚还小些,就强在四面有墙壁,当中堆起炉火,正烤着一只全羊,可在严寒中取暖。

齐子概当先走去,诸葛然跛着脚,走在最后,许是天寒积雪,落得有些远,李景风担心他行动不便,放慢了脚步等他。

诸葛然忽道:“你倒好心,陪我走。”

李景风道:“走慢点,攸着些。”

诸葛然哈哈大笑:“稍微会讲话了。”

李景风冷哼一声,说起来,他还是不喜欢诸葛然。

诸葛然问道:“我叫胡净打你巴掌,你是不是觉得我讨厌你?”

李景风道:“我顶撞你,你讨厌我也是当然。”

诸葛然道:“那你就错了。人会顶撞人,狗会听话,这才是人与狗的区别。”

李景风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诸葛然道:“臭猩猩把我抓来这,我得分辨出谁是人,谁是狗,谁能帮我,谁不可信。这道理还是我教会那只臭猩猩的。”

李景风想起齐子概刚入饶刀寨时的试探,不由得一愣。自从与这位讨人厌的点苍副掌认识以来,他说的话每每能引自己深思,比之谢孤白主仆还要值得品味许多。

诸葛然道:“你是人,他是狗,你才是靠得住的。”

李景风愠道:“胡兄弟是惧怕你权势才动手打我,你反说他是狗?这不是瞧不起人吗?”

诸葛然问道:“若当日我是叫你打他,你会打吗?”

李景风又是一愣。

诸葛然冷冷道:“这就是差别了。”

大屋就在眼前,诸葛然道:“待会别离我太远。”

李景风还琢磨不透诸葛然的语意,两人就已走入大屋。

村长是名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见众人到齐,起身行礼道:“在下卓新。欢迎、欢迎!”

齐子概也拱手行礼,笑道:“村长客气了。”

诸葛然咳了一声,问道:“怎么村长不跟我打招呼呢?”

卓新一愣,忙陪笑道:“这位贵客,在下卓新。欢迎、欢迎!”

诸葛然道:“你先跟他打招呼,再跟我打招呼,瞧不起矮子还是瞧不起瘸子?”

他话说得僵了,大屋里气氛顿时一凝。

李景风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

“胡净,赏这老头两巴掌!要响,我在村外都得听到!”诸葛然冷冷道。

胡净也察觉不对,讷讷问:“副掌……这……为什么?”

诸葛然举起拐杖,指指四周,骂道:“娘的,一个破落村庄,最老的五十几,最年轻的二十几,没老人没小孩?!”他猛吸一口气,大骂道,“用点心!一群傻子!用点心!!”

大厅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二十余双眼睛紧盯着齐子概四人。

齐子概咬牙道:“小猴儿就不能多喝几杯酒,多吃几口肉才翻脸吗?”

诸葛然道:“臭猩猩,交给你啦!二十几个,行不行?”

齐子概耸耸肩,淡淡道:“他们可不是普通山贼,试试吧。”

大屋中炉火摇曳,熟透的烤全羊飘出阵阵肉香。

第五十一章 崆穴来风(中)

炉火噼噼作响。悬在上头的那只全羊被烤得金黄,油脂渗出,滴在火上,嘶嘶几声响,顿时肉香弥漫。

周围环伺着二十几双眼睛,李景风挨个数去,一共二十三人,前后错落,以屋角为中心,成扇状将己方四人包围住。在这十余步见方的小屋里,几乎要肩挨着肩了。

齐子概就站在火炉旁。剑眉横飞,双唇紧抿。宛如一尊巍然不可侵犯的神像。距离他最近的便是村长卓新,两人相聚不过一两步距离。卓新那双原是慈祥温和的双眼,此刻正如荒狼般盯视着他。

胡净到此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他脸色惨白,颤着声问:“三……三……爷……”他虽极力压抑,仍禁不住牙关磕磕作响。这二十余人的阵仗,当真唬住他了。

诸葛然举起拐杖,将杖尾置在左掌上端详,又在掌中轻轻转了转,眯眼噘嘴,又像是测试是否牢固般,柱着拐杖往地面敲两下。咚咚的撞击声回荡在屋里。又把拐杖指向屋角,对着李景风说道:“我们躲那去。”

说完也不管其他人,一跛一跛地往屋角走去,李景风心中忐忑,又担忧齐子概,虽听到诸葛然吩咐,眼光也不敢稍离。正自全神戒备,忽觉头上挨了一记,心下大骇,难道后面有敌人偷袭?他忙转身后退,这才见着满脸不耐烦的诸葛然。

“你是鸡吗?”诸葛然骂道:“听不懂人话?”

李景风不知道听不懂人话跟鸡有什么关系,但他想诸葛然身材矮小,又有残疾,此刻比起齐三爷更是危险。于是两眼盯着众人,一步步退往墙角。胡净见状,也缓缓往墙角退去。

唯有齐子概仍站在原地。宛如铁铸,丝毫未动。

火光摇曳,卓新把手缓缓摸上腰间,他穿着一件厚重棉袄,李景风见底下藏着一捆长鞭。黑漆漆,油亮油亮。正要开口示警。那卓新猛喊一声,手一抖,一条黑溜溜银亮亮的事物飞出,犹如一条出洞的惊蛇,连窜带卷,往齐子概脸上咬去。

可他喊的那声“杀”都还没叫出声来,齐子概猛地飞起一记穿心腿,这脚看似简单,却起得无影,快得无踪,直直踢中卓新胸口,将他踢飞出去。那张大嘴巴喊出来的不是原本要喊的杀字,反倒是“啊”的一声惨呼。他虽受伤,那长鞭仍未脱手,长鞭尾端倒卷,向齐子概脸颊拍去。齐子概抓住鞭尾。奋力一扯,卓新身子犹在半空,又被他扯了过去。

与此同时,周围众人也一并涌上,莎娜的丈夫库图打背上抽出一柄断头刀,足有两尺长,貌似忠厚的大叔甩散盘发,粗厚的辫子尾端系着支明晃晃的钢镖。纯朴的牧汉没用兵器,却把一双铁拳挥得虎虎生风,慈祥的大妈从袜里取出两只峨眉刺。李景风心想,她用的跟沈小姐是一般兵器。

齐子概手握长鞭,将卓新扯将近来。左拳挥去,卓新先吃了亏,知他功力通神,只得撤手后退。齐子概倒甩长鞭,打向一名短剑杀手。那人见长鞭卷来,挥剑去挡,那鞭头倒卷过来,勒住他脖子,此时局面险恶,不容留手,齐子概奋力一扯,那人凸眼伸舌,就这一扯,便被齐子概勒死。

只这瞬间,刀、短剑、短棍、匕首、峨眉刺、还有几种李景风没见过,叫不出名字的兵器,纷纷往齐子概身上招呼,这屋中狭小,腾挪不易,齐子概放开鞭子,脚踏罡步,走前钻后,肘击膝顶,拳打脚踢。场面乱成一团。

此时李景风也看出,这二十余人具是好手,即便不如饶刀把子,比起祈威、老赖皮等人也不遑多让。且这小屋挤了这些人。兵器贴肉交错,李景风瞧着胆战心惊。虽知齐三爷功力通神,也不由得担忧起来。

然则这二十余人也各惊骇,齐子概武功之高,直是生平未见。一双鸳鸯子午钺刚在他眼前弄影,齐子概侧身闪避,肩一沉,侧身撞去,那人哇地一声,摔倒在地。一支甩手镖自后飞来,齐子概头也不回,顺手接过,向前一掷,那使子午钺的正要起身,胸口一痛。一道血柱冲着房梁顶窜上。下起哗啦啦一阵血雨,贱满墙角,洒在正烤着合适的羊肉上。

齐子概再杀一人,还未喘息,左边一把匕首,右边两只峨眉刺,那库图就地滚来,刀光在周身舞成一团银光。原来是使地堂刀的好手。齐子概屈起右肘,隔开峨眉刺,后退一步,左手一记甩掌拍下匕首,趁势入怀,右肘一记贴山靠,正击中那婆娘胸口,喀啦啦几声响,那婆娘胸口肋骨插入心肺。齐子概贴着那人身体,左拳击在那妇女小腹上,将她打飞出去。

其实只这一靠,那女子便已身亡,齐子概将她击飞,不过是阻挡后面杀上的人马。此时库图挥刀砍他下盘。齐子概纵身后退,忽听到李景风喊一声小心。背后风声响动。齐子概一弯腰,刀光险险从他头上扫过,削落几片发丝,齐子概左足向后飞起,一记蝎尾脚正中后面那人面门。把那人下巴牙齿连同面骨踢个粉碎,摔倒在地。

可这样一耽搁,库图又追了上来。地堂刀专砍下三路,若双足受伤,在此环境下影响甚剧,此时前后右方都有兵器,齐子盖揉身撞向左方一名使拳壮汉,那壮汉见齐子概撞来,左肘右拳,肘击面门,拳打小腹。齐子概此时若要闪避,非要挨上库图一刀不可。索性吃他一拳。见他手肘向自己面门敲来,他身形高大,猛吸一口气,低头去撞那手肘。

手肘撞上额头,那人哇地一声惨叫,肘骨碎裂,齐子概抓起他身躯,丢向库图,库图收刀不及,一刀斩在那人腰上。齐子概猛向前窜。飞起一脚,库图举刀来挡,只觉双臂发麻,那钢刀竟被踢得弯曲。库图心头大骇,正要弃刀就地滚出,齐子概揪住他衣领。另一手抓住他臀部高高举起,忽见一道寒光窜向自己胸口。那是一记辫子镖,此刻要腾身闪避,便得放了库图才能格档攻击。齐子概身子一侧,让那辫子镖刺中肩膀。双手却用力一扳,将库图腰骨折断。随即虎吼一声,丢向人群处。

只这片刻交锋,齐子概虽吃了一拳,中了一镖,却已杀了五人。眼见场面如此惨烈。卓新拾起鞭子喊道:“拖住他,耗他体力。别硬碰。”这卓新是这帮人的首领,武功见识不俗。单看他挨了齐子概一记穿心脚只伤不死便知。他见齐子概武功盖世,若硬要与他对接,只怕连拼个同归于尽也难,只能消耗他体力,缓缓图之。

然则他有着这个打算,身经百战的齐子概又哪会不知,不等众人散开,当即冲上前去。一般说来,这房间如此狭小,即便是高手也难以施展,然则齐子概不只内外兼修,拳脚擒拿、短打腾挪的功夫也精深至极。这群人多半手持兵器,虽不算没有默契,但也不是久经训练的配合。唯恐伤及己方,反倒施展不开。齐子概冲入阵中,左冲又突,他内力深厚无匹,嗑着了非死即伤,转眼又打死两人。

李景风每次看齐子概动武,都只有佩服,一名使短剑的凶徒看了过来,喊道:“还有这三个。”猛地抢上,这房屋甚小,几步便逼至墙角。李景风守在诸葛然身前,见他攻来。心中一惊,诸葛然沉声道:“莫慌”。李景风见他肩膀一动,连忙侧身闪避。却看另一头胡净已退至墙边,跟另一名凶徒交上手,那胡净功夫不高,招架困难,没几招便险象环生,大喊道:“救我!”

李景风想去帮忙,又听诸葛然道:“你没那本事,顾好自己。”

那李景风连忙收敛心神,那人实是使短剑的好手,出招俐落迅捷。他杀人时往往混在人群,潜伏至对手身边,袖中翻刀,在左右胸口与下腹各刺上一刀,死者往往还未回过神来便已要害中刀,神仙无救。这连环三刀让他有了个浑号,就叫快三手。

可这快三手今日真见了鬼,前头那人武功盖世,自己近不得身也还罢了,眼前这名少年,腾挪又慢,脚步虚浮,不但算不上高手,连武功都算不上会。可自己长刺短戳,左曲右回。那人弯腰低头,扭腰摆臀。怎么就是戳他不中?

李景风虽能闪避,却不知如何反击。可他又不敢退开,就怕这人伤着身后的诸葛然。两人就在这屋角旁缠斗,快三手一刀又一刀,李景风一闪又一闪,看着便像是套好招似的。

快三手接连几十刀落空,不禁勃然大怒,又见他无法还击,平时与人对敌,总要保留些进退余地。这人既然无法还击,那便无顾忌。加上局面险恶,只想早点杀了眼前这人,兴许能混乱那绝世高手的心神。接连几下当真用尽吃奶的力。只觉生平出刀,从未有今日如此之快。

可他如何之快,李景风总是闪得更快,莫说伤着,连衣角都没碰着,李景风这边也是避得凶险。又听诸葛然在后面骂道:“打他啊,你不打他怎么行?”李景风听着心慌。他只会一套罗汉拳。方扭腰避开一刀,一招十字叉掌便打向快三手面门。

这一拳当真毛手毛脚至极,快三手料不着他竟会反击,更料不着打他的是这粗浅功夫。这一错愕,脸上重重吃了一拳。身子一歪。弯下腰来。李景风听诸葛然喊声好,又道“快!接着!”李景风只得抢上一步,一脚踢去。

那快三手吃了一拳,头晕眼花,他混迹江湖十几年,上次被罗汉拳打中怕不是穿开档裤学武的时候?怒上加怒。见李景风踢来,短剑戳向李景风大腿。此时他背对李景风,恰是视线死角。自料必中。没想李景风见他肩膀抖动,即刻缩脚。堪堪避开这一刀。他不知如何接着出手,只得随手一推,把快三手推倒在地。

快三手怒不可遏,暴吼一声冲上前来,此时又一人攻来,那人并无兵器,挥拳打向李景风。说到拳脚拆招,李景风这段日子跟齐子概练得纯熟。见一招拆一招,见一招拆一招。那人功夫怎及齐子概精妙?招招受制,无法施展,快三手在旁狂戳狂刺,就是沾不着李景风。李景风以一敌二。既无半点胜算,也无一丝败像。

实则李景风也是叫苦不迭。他要凝神拆招,又要闪避快三手的短剑。打是打不赢。输了要赔命。再缠斗下去,只怕自己气力不加。猛地快三手虎吼一声“操你娘的!”扑将上来。原来他打得恼火。竟不顾性命不管招式,只想将李景风一顿痛揍。李景风原本能避开他这一扑。无奈缠住了手脚。被快三手扑倒在地。

快三手骑在李景风身上,势若疯虎,举起短剑便向李景风脸上戳去。喊道:“闪你娘。闪你娘。闪你娘**毛。”李景风侧头闪过。快三手又往另一边戳去,李景风又闪,快三手再刺,李景风再闪。快三手连刺了五六刀。仍是不中。顿时气血上涌,两眼通红,仰天狂吼一声,举刀就要往李景风胸口刺下,这下当真闪无可闪。李景风正要将他推倒。不料那快三手刀至中途,突然两眼圆睁。口吐白沫,竟被李景风气昏过去。

李景风还不知发生什么事,见那使拳脚的壮汉已冲向诸葛然,诸葛然轻飘飘地闪身避过,李景风连忙起身抢上。接过那壮汉拳脚。又拆起招来。那壮汉奈何不了李景风。李景风也奈何不了壮汉。

忽听到胡净呼救声,只见胡净肩膀上挨了一刀。险象环生。李景风虽想帮忙,无奈力不从心。又听得一声虎啸,震耳欲聋。便似要把小屋吼碎似的。李景风见齐子概浑身是血,腰间插着一只短镖。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尸体,也不知是受伤还是对手的血。

只见齐子概抢上前去。飞起一脚,将攻击胡净那人踢得撞上屋顶,又重重落下,眼看不活了。

李景风这一分神,拆招慢了,那壮汉一拳穿入中宫,李景风只觉胸口被一股巨力打入,喉头一甜。脑袋昏昏沉沉。心想自己怎生如此不济,一拳便被打得如此凄惨?

他却不知这人武功远比他所想象高上许多,只是齐子概所教的拆解功夫实在太过高明,加以他目力惊人。这才被他牵制。

那人打入中宫,当即踏步向前,曲肘上扫。打向李景风下巴,另手握拳往他肚子打去。这三下打实,以李景风现在功夫,必死无疑。

忽地那人唉了一声,扑倒在地,李景风喘了口气,见诸葛然站在那人脚边,知道是他救了自己,讶异道:“你会武功?”

诸葛然翻了个白眼道:“我可是点苍副掌门,比车轮高时就开始练武了。”

李景风道:“可你的脚……”

诸葛然道:“我是又瘸又矮,这跟有没有学过武功没一根**毛关系,傻子!”说着举起拐杖敲向李景风的头道:“叫你跟紧点,是要保护你,不是让你保护我。”

李景风避开他拐杖,起身看向快三手,只见快三手嘴歪眼邪,两眼翻白,身体不住抽搐。显是发了风症。不死也得残废。

诸葛然道:“打死人见得多,打到气死人的还是第一次见着。你真他娘有本事。”

李景风脸一红,看向战局,只见齐子概气喘吁吁,屋内只剩下七名对手,有一人与李景风他们一般贴在屋角,神色惊慌,正是怀孕的娜莎。其余六人也无暇他顾,俱都围攻着齐子概。

此刻空间广阔,那六人动作更加伶俐,卓新把长鞭舞得密不透风。那使辫子镖的不住进退,不时甩头,那辫子镖被他使得便如链子镖一般灵动。余下四人,两个使拳脚掌功,另有一人使双柄小短勾,一人使长短刀。

李景风道:“副掌,我们上去帮忙!”

诸葛然道:“不急!臭猩猩还有本事。别上去瞎掺和。”

正说着,齐子概又击毙那名使长短刀的敌人,此时长鞭与辫子镖同时扫来。齐子概向后纵跃闪避,忽觉后头一人逼近,齐子概回身一掌,却见是挺着大肚子的娜沙挥着匕首刺来。齐子概大吃一惊,方才娜莎一直躲在屋角并未参与战斗,此刻却突然杀到。眼看这一掌要将她击毙,猛地缩手回来,反抓住她手臂道:“操,你有身还凑什么热闹?”娜莎哭喊道:“你杀了孩子的爹,我也不活了。”忽然一拳捶向自己肚子。像是不要这孩儿似的。

李景风、胡净不由得惊呼一声。唯有诸葛然喊道:“快闪!白痴!”

只见娜莎肚子里猛地射出三枝箭来,齐子概正抓着她手腕,两人距离极近。诸葛然刚喊完快闪。那箭已到胸口。此刻无暇再想,齐子概左手推开娜莎,力灌右手,横在胸前。三只短箭齐齐贯穿手臂。

娜莎偷袭得手,立即揉身再上。余下五人也同时杀到。齐子概眉头一皱,飞起一脚,将娜莎踢飞到墙上。回过身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不闪不避。

那辫子镖吞吐如电,抢先插进齐子概肩头,齐子概抓住发辩,猛力一拉。那人正甩头抽回辨子,没想齐子概这一拉之力如此巨大。两股力量撞在一起,只听喀地一声,那辫子镖杀手颈骨断折,脖子一歪,软垂在地。

几乎同时,双勾已勾住齐子概双腰。一拳一脚,打在齐子概前胸后背。然则双钩只伤着皮肉,就被齐子概腰间的肌肉夹住。难以寸进。那拳脚更是如中坚铁。

齐子概起脚踢在双钩杀手胸口,力透心窝,双钩杀手哇地一声惨叫,口喷鲜血,往后便倒。随即双手分别按住前后两人头颅。扯到胸前撞在一块,顿时脑浆喷飞。溅满一地。

最后是啪地一声,那长鞭打在齐子概胸口。棉袄裂开,胸口结实的肌肉上印上一道深红的血痕。趁着鞭势已老,齐子概伸手抓住鞭稍。

那卓新扯了几下,那鞭子便如铁铸般纹丝不动,环顾四周尸体,再抬头看向齐子概,只见齐子概憋着一口气,此刻方才缓缓吐出。哐当一声,原先被他腰间肌肉夹住的双勾落在地上。胸口那道深红鞭痕这才渗出血来。

“浑元真炁?”卓新惨然笑道:“人说三爷武功天下第一,到今天我真个信了。”

齐子概摇头道:“这浑元真炁可扛不住觉空首座的须弥山掌。”

这雷霆霹雳般的几下攻势,直把李景风惊呆了。他想起小八说过,要当天下第一,可这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只怕不是下多少苦功的问题。天下第一百若是有三爷的一半能耐,只怕自己穷尽一生也达不到。

诸葛然笑道:“现在轮到我们说话了。”

卓新微笑道:“诸葛副掌?我没猜错吧?你怎么觉得,你还能问话?”说罢,卓新嘴角渗出黑血。李景风惊道:“三爷,他服毒了。”

诸葛然白了一眼,道:“说点大伙不知道的事吧。”说着走至娜莎身边,扳开她嘴巴,从里头取出一颗圆滚滚不知什么的事物。

卓新瞪大了双眼,似乎到此时仍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就知道你不会杀她。”诸葛然掀开娜莎衣服,腰上果然系着个一尺见方的木盒机关。“假的,她没身孕。”诸葛然回头对齐子概说道。

卓新摇摇头,苦笑一声,颓然倒地。

齐子概走到火炉旁,那只烤羊早在战斗中被撞倒在地,也不知沾了多少血水。齐子概撕下羊腿,转头问众人:“吃不?”

李景风摇摇头,道:“我吃干粮行了。”胡净也摇手道:“我……我也吃干粮就好。”

诸葛然看着浑身血污,沾满黄白脑浆的齐子概,冷冷道:“你今天要不洗澡,别走近我三尺内。”



娜莎被绑在椅子上,除了诸葛然,余下三人各自检视伤口。胡净肩膀、腰间各中了一刀。幸好伤口不深,背部一块大淤青。是被人打了一拳。

李景风虽然只被打中一拳,却断了一根肋骨。

齐子概身上大小伤口二十余处,都算是皮肉伤,唯独右手被三支短箭贯穿。齐子概要李景风锯断箭头。抽出箭时血流如注。上了金创药,包扎停当。齐子概才去洗澡,换了身新衣服。

众人休息了一会,胡净去别人家找了些肉干馒头分着吃了。李景风问道:“这些人是蛮族吗?”

“我本来以为是。”诸葛然道:“不过他们用的都是短兵,看身手,应该是刺客一类的,也不像是土匪马贼。该是关内人。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夜榜的。”

李景风惊道:“夜榜?!”

“八九不离十。”诸葛然抚着拐杖。

齐子概问:“可夜榜守在这干嘛?难道有活干?他们想行刺谁?”

“这二十几个杀手连齐三爷都棘手。还有谁要用这阵仗?”诸葛然道:“躲在这天寒地冻,荒山野岭,肯定不是为了行刺谁。”

齐子概又问:“那是为什么?”

诸葛然举起拐杖,指着娜莎骂道:“要是我知道,还留着这娘们干嘛?”

齐子概笑道:“行,你说了算。”

过了会,娜莎悠悠醒来,见着李景风等人,正要挣扎,这才察觉自己被绑在椅子上,她奋力扭动手脚挣扎,骂道:“你们干嘛!快放开我。”

诸葛然淡淡道:“好啊。胡净,放了她。”

娜莎一愣,讶异道:“你……你要放了我?”

诸葛然道:“你要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为什么还要说?何况就算放了你。”他举起拐杖指着齐子概:“这臭猩猩就算多断两条腿,靠着一只手也足够把你抓回来了。”

娜莎知他所言不差,咬着嘴唇,忽地脸色一变。诸葛然道:“你是不是找藏在牙齿里头的毒药?”

娜莎冷哼一声,并不回答。

诸葛然道:“别浪费时间了。我问,你答,我问完,你走人。”

娜莎冷笑道:“死且不怕,你还想问什么?”

诸葛然道:“折磨人的法子多的是,例如,把你手脚筋挑断,送到点苍当妓女。”

娜莎脸色一变,又哈哈笑道:“逼良为娼可是昆仑共议的大罪啊。”

“那也要有个良字啊。”诸葛然道:“你他娘的是夜榜的人,起码得先从良才算得上逼良为娼。”

李景风见他说得认真,问道:“副掌门,你该不会……”

诸葛然挥手道:“当然不会,说说而已,我只会干这个…………”

他凑到娜莎耳边,也不知说了什么。只见娜莎全身发抖。竟是极为害怕。颤声道:“你……你……你敢这样……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不想放过我的鬼多了去。得了。”诸葛然道:“要是作鬼就能报仇,满大街都是恶鬼索命啦,唔……想着也挺壮观。”

娜莎咬牙切齿。过了会,才道:“你想问什么?”

诸葛然笑了笑。拉了张椅子坐下。双手柱在拐杖上。盯着娜莎道:“你是汉人,本名叫什么?”

“风小韵。”风小韵道:“我叫风小韵。”

“这名字挺不错,多大年纪了?”齐子概问道。

“二十岁。”风小韵道。

“你问这干嘛?”诸葛然皱起眉头。

“好奇嘛,这么水灵一个姑娘,才二十就成亲生子啦。”

“我没孩子。”风小韵愠道:“那是机关。”

“那玩意倒是不错。”齐子概摸着下巴道:“哪弄来的?回头我也找人整一副。”

“三爷。”诸葛然愠道:“你要调戏夜榜杀手,晚些我们回避。你自便就是。”

齐子概忙道:“你问,你问。”

“你们守在这多久?又忙些什么活??”诸葛然问。

“收了银子。这是任务。”风小韵道:“一年一百两。卓新他们守了七年,我去年才来。说是若有尴尬人要上山,就杀。”

“一年一百两,真是阔绰。”诸葛然道:“怎样算是尴尬人?”

“不是路客,不是采药商,状似要上山查东西的。身份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都是尴尬人。”

诸葛然想了想,道:“你的线在哪?”

“我是雏,鹰头是卓老头,就是被你们杀掉的那个卓新。”

“你才二十岁。照这年纪确实当不了鹰头。碰不着线。”

“你瞧,我刚才问年纪,这下派上用场了吧。”齐子概插嘴道。

“得,没别的事了。”诸葛然起身道:“三爷你爱怎么处置她,就怎么处置她。我去睡啦。剩下的事明天再说。”

说罢,诸葛然起身推门,另找间屋子睡去。

齐子概想了想。使了个眼色,李景风会意,上前替风小韵解开绳索。风小韵讶异道:“你要放我走?”

“别急。”齐子概取出纸笔,问道:“你杀过多少人?”

“我没杀过人。”风小韵回答道。

“骗谁?夜榜的,没杀过人?”齐子概道:“我就不爱小猴儿叫我猩猩,叫久了,真以为我不长脑子?”

李景风听他这样讲,心想:“三爷又向副掌学舌。”

“我真没杀过人。那库图本姓卓,是卓新的侄子。他想讨好我,引我进夜榜找了这个美差,挨冻一年有一百两,守了一年,没杀着一个人。”

“原来他不是你老公?”齐子概讶异道:“老公是假的,有身也是假的,你们倒是瞒得我苦。白挨了这三箭。”

“总之,我还没杀过人。”风小韵咬牙道:“差一点,就杀到名满天下的齐三爷了。”

“差他娘的好大一点。”齐子概道:“就冲着这事。明年除夕,到戚风村来给我拜年……”

他话刚还没说完,风小韵道:“我去戚风村干嘛,那案子又不是我干的。”

李景风被他这话惊起,抢上前去抓风小韵肩膀,风小韵见他来势凶恶,反手一巴掌向李景风脸上扇去,李景风眼捷手快,一把抓住她手臂,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戚风村什么案子?”

风小韵见他神态凶恶,忙道:“都说了不干我的事,你别问我!”

李景风道:“我就问你,戚风村的案子是夜榜干的吗?”

风小韵手腕一转,挣脱李景风束缚,李景风不依不挠,又上前抓她袖子,风小韵挥掌打来,李景风见招拆招。风小韵打不着他,李景风却也抓不着她袖子,两人就这样拆了十几招。

胡净见齐子概神情肃穆,似乎在想些什么,怕他动怒,忙道:“别打了,当三爷不在吗?”

李景风道:“你快说,夜榜是不是跟戚风村有干系?”

风小韵喊道:“那是卓新干的案子,跟我没关系。我也是听卓猛说的,卓猛就是库图,假扮我老公那个人。”

猛地一只大手介入,将他们两人分开。李景风见三爷出手,知道会有处置,退到一旁。

齐子概沉声问道:“你说,是卓新灭了戚风村?”

风小韵点头道:“是,卓猛想在我面前显他伯父威风,提了这桩案子。那时我才十三岁。干不了这大事。”

齐子概道:“戚风村就一个小村庄,夜榜干嘛对他动手?”

风小韵道:“上头给的买卖,谁知道他们跟谁结了怨?”

齐子概道:“你还知道什么,说吧。”

风小韵道:“卓猛说七年前有人出了高价,要戚风村片口不留。卓新领了二十几个人屠村。”

齐子概道:“这二十多人,便是今日这二十多人吗?”

风小韵摇头道:“有的是,有的不是,我不清楚。”

“你有没有认识的其他人参与这件事?”齐子概问:“随便谁都行?”

风小韵咬牙道:“我说了这么多,夜榜不会放过我。”

齐子概道:“你就算什么都不说,夜榜也不会放过你。”又道:“我这人光明正大,不爱干坏事。小猴儿多的是放不过你的手段。”

风小韵一咬牙,道:“有个冷刀李追的万儿。有参与这件事。”

“冷刀李追”齐子概摸着下巴,问道:“有什么特色”

“我只见过他一次,不到三十年纪,背着一把刀,刀鞘黑得甚是醒目。”

李景风心中一疑,问道:“下巴尖削,跟我差不多身量,对吗?”

风小韵讶异道:“你见过他?”

他当然记得,那是杀了福居楼掌柜的凶手,当日买凶之人正是诸葛然。难道诸葛然跟这戚风村的案子有干系?

齐子概收起纸笔。说道:“你也不用来找我还恩仇债。以后夜榜要杀你,九大家也容不下你。你找个地方躲起来,隐姓埋名。过安生日子。”又摸着风小韵头发道:“好好一个姑娘,打打杀杀作啥?糟蹋。去。”

风小韵脸上一红,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齐子概道:“三爷,我风小韵是有恩报恩的人。今天欠了你一命。以后有机会,总要还你这恩情。”说罢,从衣柜里拿了件厚棉袄。穿暖了。又取了银子。迳自离去。

李景风喊道:“三爷,你听见了,饶刀寨跟戚风村的事没干系。”

齐子概道:“我明天问问小猴儿,看他怎么看这件事?”

李景风忙道:“别问副掌。”

齐子概又问:“怎么了?”

李景风道:“我在青城见过那冷刀李追。他杀了我家掌柜,就……就副掌派他来的。”

胡净大喊一声,道:“三爷,我先去睡了,你们慢聊,别让我听着。”

他说走就走,出了房,另觅安睡之地去了。他生性怕死,深知明哲保身之道。这旅程已经听着太多秘密。若不小心,只怕没今晚的好运,真得把小命送在这冷龙岭上。

齐子概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小猴儿派的?”

“是谢公子说的。”李景风对诸葛然向有戒心,接着道:“他是沈公子的谋士。我见过他几次。”

齐子概想了想,问:“小猴儿虽然讨人厌,可其实他挺欣赏你的。你却对他颇有成见?”

李景风没料到诸葛然竟然是欣赏他,又不想把青城往事说得太清楚。于是道:“他爱捉弄人,明明会武功,却骗我保护他。”

齐子概嘻嘻笑道:“瞧不出你这么计较?小猴儿那点能耐,算不上什么功夫。”

李景风道:“他说他高过车轮就开始练武了。”

齐子概摸着下巴道:“这倒也是。”忽地想到什么似的,哈哈笑了起来。

李景风怪问道:“怎么了?”

齐子概笑道:“没事,没事。明天再说。”



“你这手伤不轻,不休养个几天再走?”诸葛然问。

“拖久了,你哥找上我哥可麻烦了。”齐子概耸耸肩:“绑架点苍副掌可是大罪。”

“你就是性急。”诸葛然道:“我说个结论,咱们没找错路。”

“小猴儿把昨天的事给琢磨透了?”齐子概问。

“蛮族入了关,带了银钱进来,请夜榜的帮忙把守,把些尴尬人在路上给截了,以免被人发现通道。”诸葛然看看周围十余户房屋。接着道:“二十几个杀手,每年两千两的花销。这穷山恶水有什么值得守的?”

“看来就在这冷龙岭上了。”齐子概道:“还有件事,戚风村,小猴儿记得吗?”

李景风听齐子概直接提起戚风村,不由得一惊,忙喊道:“三爷!”

“戚风村?”诸葛然瞥了李景风一眼,又望向齐子概,道:“不就是你这几年还恩仇债的地方?”

齐子概道:“景风兄弟说,你派去青城的刺客,跟灭了戚风村的刺客是同一人。”

“喔?”诸葛然看向李景风,忽地哈哈大笑:“原来你就是在福居馆逃出来的伙计?是那对兄妹救你出来的?”

李景风问道:“你承认了?”

诸葛然哼了一声,冷冷道:“福居馆的刺客不是我派去的。”

李景风愠道:“不是你是谁?”

“可能是雅爷,说不定是沈三爷。又说不定是你口中那位谢先生。”诸葛然噘起嘴,神情甚是不屑,“总之,不是我。”

李景风不知该不该信,他性格温和,对诸葛然的厌恶,多来自于掌柜之死,以及点苍要破坏昆仑共议规矩这事。可关于昆仑共议,他至今也没想出反驳诸葛然的理由,掌柜之死若真与诸葛然无关,那也无厌恶他的理由。何况他也知道齐子概所言非虚。这段行程,诸葛然确实对自己颇为“另眼看待”。

他反覆思量,也不知该怎样看待这位点苍副掌门。

那胡净牵了两只羊走出。喊道:“副掌,照您吩咐,牵了两头羊过来了。”

齐子概皱眉道:“小猴儿昨晚没吃到羊肉不服气,打算带两只上山打牙祭?”

“别瞧这畜生不起,可比多数人都聪明着。”诸葛然道:“羊不会干蠢事,你们仨捏着卵巴问问自个,这辈子干的蠢事是不是比羊还多?”

齐子概笑道:“我听景风兄弟说,点苍传人长到车轮高就开始练武?”

诸葛然道:“那又怎地?”

“我就想问问副掌,那年你满十八了没?”

诸葛然最忌恨人家笑他矮,一马鞭往齐子概身上抽去。可这一下怎打得到武功盖世的齐三爷。只见齐子概纵身一跃,避开这一鞭,趁势骑上小白。纵马急驰,一眨眼功夫便到十余丈外。转头喊道:“上山啰。”

诸葛然啐了一口,转头对李景风说道:“小子,再告诉你一件事,夜榜收金买命,一个客人或许会老点一位杀手,可一位杀手未必只接一个客人。灭戚风村的人,未必杀掌柜是同一个主使,你要是往这钻牛角尖,那便比羊还蠢了。”说罢,也驰马而去。

李景风想了想,觉得诸葛然所言有理。等胡净把羊系在马上停当,再一起跟了上去。

这四人四骑,伙着两头羊,就这样浩浩荡荡,往冷龙岭的方向走去。

第五十三章 险境

齐子概缓缓走向那名唤巴叔的萨族汉子。他脚步踏得稳重,看着没用很大力气,冰面上也没留下任何痕迹,李景风却感觉像是每一步都能踏出个洞似的沉重。

巴叔似乎也察觉到来者并不像他所预料那般简单,把斩马刀横在身前,等着齐子概走近。

沙丝丽缩起身子,蜷曲在李景风怀里不住发抖,哭喊道:“放、放我……不敢了,不敢了,我不敢了……”李景风怕她逃跑,只得紧紧抓住她手腕,安慰道:“别怕,没事。”沙丝丽只是不住哭喊道:“巴叔……别打我!”李景风心下黯然,不知这姑娘这些年来究竟遭受何等非人虐待。

“机会难得,盯紧点看。”诸葛然双手拄在拐杖上,盯着前方,轻轻挑了挑眉毛,“这人可不比夜榜那些废物,是个真高手。”

李景风点点头,他对齐子概深具信心,是以并不担忧,凝神专注观看这场大战。他记得齐子概所教的武学要理,对手出招前必然先动肩膀,是以看着巴叔双肩,要看他如何出刀。

可那巴叔第一刀就震慑了李景风。当齐子概走近巴叔身前五尺时,他只看见那肩膀轻轻一抖,刀已向着齐子概脸上扫来。二十余斤的大刀,巴叔不仅仅靠单手便能运使如飞,而且快捷无伦,只眨眼间就要砍在齐子概脸上。李景风心中一突,眼看避无可避,齐子概猛地向前蹬步,拉近两尺,左手使个挂捶架开巴叔手肘,身子向前一靠,肩头猛向巴叔胸口撞去。这一下连消带打,那巴叔侧身避开,顺势回身,一刀砍向齐子概后颈,去势甚是猛恶。齐子概却像是已预知他挥刀似的,低头避开,左脚向巴叔小腿胫骨扫去。这一脚踢实必然骨折,那巴叔纵身避开,甫一站定,齐子概铁拳已迎面挥来,他也不闪避,挥刀去砍齐子概肩膀,两人一来一往,转眼间已过了数招。

李景风自忖,这几刀若是砍向自己,即便见着他出刀也绝对闪避不及,盖因巴叔出手太快,只见肩头微动,刀已在半途,自己的闪避功夫实在不行,纵然避过一刀也得再挨一刀,说起来是基本身法已差上一大截。三爷能够闪避,不只是身法迅捷,还往往以进为退,以攻代守,连消带打,这与他跟自己练习拆招时原理相同,差别只是与有兵刃的人拆解或者空手拆解而已。

这巴叔果然是一流高手,过往他见齐子概与人交手,鲜少这样有来有往。李景风见齐子概多以左手出招应敌,右手反倒成了掩护,忽地想起齐子概之前右手臂受了箭伤,不免担忧起来。那巴叔似乎察觉此点,忽地大喝一声,脚步放缓,向齐子概右边绕去,一改之前迅捷无伦的横劈直扫,反倒越挥越慢,一刀一刀劈得越发沉重厚实。

这么一把大刀,运使如飞已是困难,运得缓慢却又更难。那巴叔绕着齐子概不停打转,连连砍了十余刀,专攻右路。嘶的一声,齐子概棉袄被划出一道口子,李景风见此等凶险,不由冒了一身冷汗,问道:“副掌门……”

诸葛然也皱起眉头,骂道:“臭猩猩,搞什么鬼!”

巴叔见这一刀只差分毫,精神更振,仍往齐子概右路攻去,又过了数招,仍是奈何不了齐子概半分。他攻势连连,呼吸却不见急促,可见功力深厚,然而久战无功,猛地一刀挥空,齐子概右掌打在他胁下,巴叔哼了一声,向一旁跌了几步,并未摔倒,又挥刀砍向齐子概。齐子概侧身避过,这一刀收势不住,往地上砍去,嘣的一声,冰面崩裂,一股寒泉自冰面下涌出。他正要收刀,可齐子概怎会放过这使老的一刀,举脚踢向他右臂。巴叔举左臂抵挡,闷哼一声,被踹得在地上滚了几圈。他挥刀护住身前,站起身来,左臂已软软垂下,似是骨折,然而齐子概已逼至身前,一矮身穿过刀影,一个铁山靠往他胸口撞去,巴叔哇的一声摔倒在地。

齐子概对此人深恶痛绝,不容他喘息,趁他倒地,一脚踩在巴叔胫骨上。李景风眉头一皱,腿上像是也挨了一脚似的隐隐作痛。

巴叔哀嚎一声,他也当真猛恶,虽然受伤,仍挥刀砍向齐子概。只是这负伤的一击怎能伤及齐子概?刀刃哐的一声劈在冰面上,再添一道裂缝。齐子概怒喝一声,快拳连发,往巴叔脸上、胸腹之间招呼,那巴叔遮挡不及,下巴挨了一拳,顿时颚骨脱臼,满脸鲜血,随即胸口、肩膀,腰腿连连中拳。齐子概恼怒他欺凌少女,当真要打断他每一根骨头似的,一拳接过一拳,那巴叔只被打得满脸鲜血,那柄断头刀再也把持不住,脱手飞出,随即摔倒在地。此刻胜负已分,齐子概一脚踩在他身上,沉声道:“还没完呢。”

李景风看得入神,忽觉怀中一空,那沙丝丽挣脱他手臂,喊了声“不要!”扑向前去。李景风连忙伸手去抓,却慢了一步。

诸葛然与胡净全神贯注观看战局,也没料到她突然冲出。胡净上前要拦,冰川湿滑,唉呦一声仰面摔倒,诸葛然站得稍远,也来不及拦阻。

齐子概听到后面声音,一回头,沙丝丽已扑上来抱住他大腿,喊道:“巴叔死……沙丝丽肚子饿……”

齐子概拎起沙丝丽道:“不会让你饿着。”正要将她放到一边,巴叔忽地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刺向齐子概膝弯。齐子概虽然分心,仍是戒备,纵身后跃,他虽提着沙丝丽,这一跳仍退开几步距离。

巴叔怒喝:“杀你这叛徒盲猡!”将手中短刀掷向沙丝丽胸口。沙丝丽惊呼一声,齐子概将她拥在怀里,右拳挥出,不偏不倚,把那短刀击飞到一旁。又听巴叔怒吼一声:“萨神火耀天下!”猛地扑了过来。齐子概推开沙丝丽,却不及闪避,被他这一扑扑倒在地。

这两名高手在这冰川上动武,足下用力本就沉重,加上巴叔两刀砍在冰面上,力道雄劲,在冰面打出裂缝,再这样一滚一摔,喀啦啦几声响,冰面突然崩裂,齐子概“啊”的一声惊呼,与巴叔同时掉入冰川之中。

沙丝丽大声尖叫,此时李景风已追了上来,刚抓住她手腕,见到齐子概落水,当下奋不顾身,甩开沙丝丽便往水中跳去,想要拉住齐子概,却忽觉膝盖一软,摔倒在地,原来是诸葛然抢上,伸拐杖将他绊倒。李景风此时也顾不上起身,连忙爬到冰洞旁,喊道:“三爷!”诸葛然用拐杖敲他背脊,喊道:“作死吗?别慌!”

李景风原本焦急,诸葛然这几下打在他脊骨上,痛彻心扉,反倒冷静下来,忙回头道:“副掌,三爷落水了!”

诸葛然翻了个白眼,骂道:“说点我不知道的事!”又焦急道,“操,臭猩猩不会游泳,要死人了!”他伸出拐杖,敲击冰洞周围的冰面,想把冰洞挖得大些,好让齐子概趁隙爬出,然而却不见齐子概身影。李景风喊道:“胡兄弟,帮我抓住她!我下去救三爷!”

胡净也正焦急,他虽会水性,但冰川入水,凶险莫甚,他不敢冒险,连忙抓住沙丝丽喊道:“景风兄弟,快下去帮三爷!”

诸葛然喝道:“慢点!”说着往冰洞里头望去。此时虽当正午,但阳光受冰层所阻,冰面下的人难以看清上面。幸好积雪消融得差不多,仍有余光,若是在积雪厚冰时摔入冰洞,当真如落入黑潭中,纵使能游泳也难以找到原先摔落的冰洞所在,被困在水底唯有溺死一途。

诸葛然把拐杖深入水中搅了搅,不见任何反应,忽听到冰面下传来砰、砰几声撞击声。诸葛然退开一步,一颗头冒了出来,满脸胡子,却是巴叔。

巴叔刚冒了个头,正要出水,诸葛然挥拐杖打去。巴叔惊呼一声,重又沉入水中,诸葛然这杖打了个空。他往水中看去,视线受阻,隐约见着两条人影纠缠在一起,忙唤李景风来看。李景风见齐子概手脚紧缠巴叔四肢,巴叔施展不得,两人不停挣扎,越沉越深,慌喊道:“三爷抓着那人,往下沉去了!”

诸葛然咬牙切齿,沉思该如何救人。

李景风道:“我会游水,我下去带三爷上来!”

胡净喊道:“这下面一团黑,就算会水,下去也找不着三爷!何况这水冰寒彻骨,冻都冻死了!就算冻不死,被三爷抓住,他力气大,骨头都给压碎了,怎么救?”

诸葛然骂道:“臭猩猩要真死在这,你也得赔命!”又问李景风,“你有办法?”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知道,试试!”

诸葛然喊道:“把小白牵来!”

胡净连忙把小白牵来。眼看冰面下已无动静,李景风甚是着急,诸葛然抽出李景风腰间初衷,割断缰绳,将两端打了结系在小白胸口,又绕了个结系在李景风腿上。

“他要抓住你,你拉动绳子,我就拉你上来!”

李景风点点头,又道:“副掌门,我要借你手杖!”

诸葛然讶异问:“做什么?”

李景风道:“救人用!”

此时已不由分说,诸葛然虽不知他用意,仍将拐杖递给李景风。李景风也学诸葛然割了缰绳,在拐杖上打个死结,走到冰洞旁,深吸了一口气,往冰川中跳去。一旁胡净瞪大了眼,对他有此勇气钦佩不已。

李景风跳入冰川中,只觉严寒刺骨,不由得抖了一下,加上棉袄吸水,身形沉重。他勉强张开眼睛,极目望去,心想溺水者若不挣扎,身体便会自然浮起,三爷不善水性,抱着巴叔不放,只会往深处沉去,若拖延久了,想要救回便更加困难。李景风心急,往更深处潜去,此时阳光为冰层所阻,下潜数十尺后已没入黑暗之中。

他目力过人,只一点点微光便能视物,四处环顾仍不见齐子概两人身影,只得又往下沉了些。突然脸上有物碰触,伸手一摸又无影无踪,他张眼望去,一小块事物忽闪过去,速度极快,原来是条小鱼。顺着那方向看去,忽见一团事物,李景风心中一惊,往前游去,只见一条模糊人影漂在水里,此刻已然不动,难道三爷竟然昏了过去?他伸出手杖戳去,见那人无声无息,连忙伸手拖住,沿着缰绳回游,到接近洞口处,光线稍明,一看之下却是巴叔,此时早已死去。

李景风大吃一惊,连忙松手,探头往洞口游去,噗的一声钻出水面。诸葛然忙问道:“找着了没?”

李景风摇摇头,连连喘气,诸葛然见他无功而返,怕他体力消耗太剧,转头对胡净道:“换你来!”

胡净大吃一惊,连连挥手道:“我不行!我不行!”

诸葛然更是恼怒,李景风道:“我还行!”他只怕耽搁时间,又深吸一口气,往下游去。

这一回他游得更急,忽想起诸葛然屡次骂他唐突冲动,当此之刻犹需深思。他往发现八叔尸体的方向游去,心想三爷既然放开巴叔,若不是察觉巴叔已死,便是吃了太多水,昏迷过去。若是昏了,自然会浮起,可以他武功应该还能支持片刻;若是没昏,溺水之人往往胡乱挣扎,消耗体力,会沉得更深。三爷是条汉子,多经战场,是有经验的人,若察觉挣扎无效,白耗体力,说不定反会不动。

此时争分夺秒,多耽搁一点也足以害死人,李景风不再犹豫。他料齐子概就在巴叔尸体附近,所幸此时水流不急,应不至于被冲走,他游至该处,四处张望,猛地见到一团事物正缓缓漂起,心下大喜,正要游过去,忽觉腰间一紧,原来缰绳已到了极限,无法再往前游。

若失了绳子,在这冰川下方向难辨,极可能找不到洞口上岸。李景风一咬牙,解开缰绳向前游去,黑暗中认得是条蜷缩的人影,不是齐子概是谁?只是他此刻全然不动,不知是昏迷还是如何?

他大喜过望,仍不敢掉以轻心,伸出拐杖在齐子概肩膀上拍了一下。这是援救溺水之人的法门,用树枝或竹竿敲击背部,溺水者自然会反手去抓,若从正面伸出拐杖,溺水者慌乱之下极容易被戳中脸部,反倒更加慌乱。

果不其然,齐子概猛一伸手抓住拐杖。但凡溺水之人,遇到浮木什么都会一把抓住不放。李景风只觉手臂上一股大力传来,几乎就要将他拉往水下,忙放开手杖,抓住系在手杖上的缰绳,往上游去。

不料齐子概此时抓到东西犹如救命稻草,用力一拉。他神功惊人,此刻溺水虽然失了体力,却另有一股求生的蛮力,李景风只被他扯得身形歪斜,手中缰绳几乎脱手。

若缰绳脱手便救不了齐子概,但若紧紧握住,齐子概力气极大,极可能被他拖下水。李景风怕他将缰绳扯脱,顾不上凶险,将缰绳在手上牢牢绕了几圈,放松绳子,只是向上方游去。齐子概不住拉扯,那绳子宽松,传到他手上的力道便少了些,李景风拖着齐子概往上游,见到光亮处,知是冰面。他敲了两下,知道自己无力凿开,只得向前游去,可此刻东南西北难以分辨,又要如何找着当初进来的入口?

他一口气憋了许久,只怕再难支撑,后方一股大力传来,又将他拉向水底几分,原来是齐子概支撑不住,顺着手杖抓到缰绳,爬了过来。

此时如被三爷抓着,那非得同归于尽不可,可自己也找不着出路,眼看一口气即将用尽,李景风不住提醒自己冷静。河面光线较水深处明亮,他一眼望去,尽力搜索,果然发现系在小白身上的缰绳正在不远处漂浮,李景风大喜过望,连忙游去,身子却又一歪,齐子概已经沿着缰绳爬了过来,几乎要抓着他脚踝。

这下吃惊不小,李景风奋起余力往缰绳处游去,只觉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他知道自己支撑不久,若抓不住缰绳势必无法回到岸上。忽地齐子概身体抽搐几下,力气越来越小,李景风知道他将要昏迷,连忙将两条缰绳系在一起,用力敲击冰面。

冰面上的诸葛然听到冰下传来声响,知道是李景风打信号,连忙喝令小白向后退开,将两人拖起。

河面下的李景风只觉一股拉力传来,将两人沿着冰面拖行。那冰面坚硬,李景风撞了几下,甚是痛楚,忍不住张嘴呻吟,顿时吃了几口冷水,水一入喉,更是呛得难受,连最后一口气也没了,一阵天旋地转,鼻肺间莫可名状的难受,虽只短短一会,却好像经过许久一般。他奋力向下游,以免绳索被卡在冰间,与此同时,齐子概也抓住他脚踝。他昏乱中抓住三爷手腕,两人双手交握,李景风紧紧握住缰绳不放,此时慌乱中不辨东西,看也看不清楚,只觉晕眩,忽然一道亮光照来,胸口一松,竟已到了冰面上。

诸葛然抓住李景风手臂,一时拉他不起,胡净赶来帮忙,两人将李景风拉上水面,李景风另一手还紧紧握住齐子概不放。

李景风不住喘息,大力呕了几下,吐出一大口水来,全身僵冷硬直,不住发抖,回头看去,只见齐子概被拉上水面,已经昏迷过去。诸葛然怕齐子概冻死,先脱去他衣服,只剩一条亵裤,又骂胡净道:“快去生火啊!操!”

胡净问道:“这当口哪里找柴火?”

“你个白痴!那蛮族呆的地方肯定有柴火!白痴!”诸葛然破口大骂。胡净这才如梦初醒,忙往巴叔所呆的石头下奔去。

李景风想要起身,却全身乏力,方才实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低声道:“副掌门,把三爷扶起……用膝盖……膝盖……顶他的胃。”

诸葛然听他指示,将齐子概扶起。李景风又道:“副掌你半跪着,让三爷面朝下,用膝盖去顶他肚子,拍……拍他的背。”

诸葛然照着李景风的指示让齐子概趴在自己膝盖上,用膝盖顶他肚子,又拍他背部,见齐子概呕出大量河水,这才松了一口气,将齐子概翻过来,却见他脸色苍白,口唇青紫,四肢僵硬。其实若是寻常人落入这冰河中许久,早已身亡,齐子概功力通神,内息悠长,虽然保住一命,可仍未脱离险境。

诸葛然怕他失温,从马上取下棉袄衣服盖在他身上。此时也不知胡净的火起得怎样,正着急间,沙丝丽走至齐子概身边。诸葛然见她动作古怪,喝问道:“你又要干嘛?”

沙丝丽说:“他冷,我帮他取暖。”说罢掀开衣袍,露出底下赤裸胴体,将齐子概紧紧抱在怀中。诸葛然大喜,连忙将衣物盖在两人身上,又看了一眼李景风,见李景风此刻仍僵在地上动弹不得,问道:“你没事吧?”

李景风苦笑道:“没……没事……”他此刻冷得难受,哪会没事?

诸葛然见他手上系着缰绳,缰绳另一端系着自己的拐杖,知道他舍命救了齐子概,点点头,捡起拐杖伸向李景风,问道:“起得来吗?”

李景风抓住拐杖,勉强起身。诸葛然取了衣物给他,道:“快换上,还是你也要那婆娘给你来这么一回?”

李景风脸一红,忙道:“不用!”他正要脱去衣服,又看向沙丝丽,竟有些扭捏起来。诸葛然举起手杖敲他肩膀道:“她见过的棒槌比你还多,怕人知道你小吗?瞎害臊!”

李景风忙转过身去,换了干燥的衣服,这才觉得舒服些。

诸葛然取下帐篷铺在冰面上,示意沙丝丽抱着齐子概坐上,又把帐篷一端绑在小白身上,与李景风一起领着小白,拖着帐篷上的两人往大石处走去。

胡净果然在大石处找着大堆木柴升火,诸葛然也从大石后方找着一条通道,但此时不忙进入。众人围着炉火取暖,到了黄昏时分,齐子概悠悠醒来,突觉身上靠着一团温软事物,一看,原来沙丝丽竟抱着他睡着了。齐子概大吃一惊,慌忙跳起身来,众人见他醒来,转过头去看,连沙丝丽也被惊醒。

齐子概抓起衣服遮住下体,问道:“怎么回事?!”

“这小子跟这姑娘救了你。”诸葛然用手杖指指李景风,又对齐子概道,“别这么慌,你有穿裤子,你那棒槌没人爱瞧。”

齐子概对沙丝丽说道:“以后别这样了!”

“以后得常常这样,包你有饭吃,他喜欢得紧呢。”诸葛然道,“要不信,叫他把手拿开,看他那棒槌是朝上还是朝下。”

齐子概竟尔脸红起来,骂道:“小猴儿别胡说!”

诸葛然微笑道:“把手放开,我赌一百两,衣服会挂在腰上。”

沙丝丽不辨真假,看看齐子概,又看看诸葛然,突然慌张道:“巴叔死,沙丝丽肚子饿……”

齐子概想了想,道:“你跟我们走吧。”

沙丝丽皱起眉头,反问:“走?哪?”

“再想想,总之有饭吃。”

沙丝丽听着有饭吃,当即点头如捣蒜。齐子概捡起一件棉袄递给她:“你把衣服穿好。这么冷的天,也不怕冻着。”说完,转过身穿上衣服,这才问诸葛然,“找着密道了吗?”

“难得洗个澡,又想闹一身腥?”诸葛然道,“歇会,想找洞钻,找你脚边那个去。”

齐子概险些溺毙,此时确实困倦疲惫,全身酸痛。他调匀呼吸,取了干粮肉干,分了一半给沙丝丽,剩下一半自顾自吃了起来,吃完后也不多说,进了帐篷便睡。



第二天,一行人进了密道。那通道曲折蜿蜒,湿冷阴暗,高约一丈,开凿得非常整齐,路上两侧都放上火把架子。胡净赞叹道:“这地道可得挖上十几年才行!”

约摸走了一里有余,李景风见着前头有光亮,齐子概当先戒备,向前走去,却不见把守。通道外是一片平坦光秃的荒原,齐子概正要走出,诸葛然一把将他拉住,说道:“别出去,对面山壁上或许有眼线,你这一出去,露了形迹。这里是萨教的地盘,你精神也差,没必要碰这爪子,咱们先撤退。”

齐子概觉得有理,又对李景风说道:“景风兄弟,你从这里往外看,看看外头有些什么?”

李景风点点头,伏低身子往洞穴外望去,周围山峦层叠,果然如诸葛然、胡净所料,是个盆地。李景风指着远方一处道:“那里还有个山洞,估计就是通往关外的了。”

众人退出洞穴,沿着原路下了冷龙岭,回到风小韵的村庄。沙丝丽第一次见着房屋,瞪大了眼,甚是好奇,等躺到炕上时,又觉温暖舒适,不禁又叫又跳,追着齐子概要抱。齐子概哪能让她抓着,闪身避开,又让胡净煮壶热水。沙丝丽第一次洗热水澡,还要齐子概教她如何调和热水冷水,诸葛然送了块随身携带的胰子,她前半生住在山上,连生人都少见,哪得这样享受过?齐子概又嘱咐她,以后出入务必紧实衣服,不要随意脱下,沙丝丽甚是不解,齐子概搔搔头,只说以后慢慢解释。

沙丝丽换了一身净衣走出,此时脸上脏污尽去,唇红齿白,容貌甚是冶艳,只是有些稚嫩。诸葛然见她披散着头发,摇头道:“这可不行。”转头对齐子概道,“你帮她扎两条辫子试试。”

齐子概皱眉道:“娘们的辫子我可不会捣弄。”

诸葛然招招手,示意沙丝丽到他身前坐下,教她怎样扎辫、盘辫。等到装束停当,诸葛然笑道:“倒是整治出个尤物来了。”

齐子概哈哈大笑:“小猴儿手艺不错,常帮姑娘扎辫子?”

诸葛然翻了个白眼道:“行了,开始吧。”

齐子概清清喉咙,对沙丝丽说道:“你救过我性命,虽然……咳咳……总之,我叫齐子概,你以后就叫我义父。谁敢欺负你,你就说‘我爹是齐子概’,懂吗?”

胡净听齐子概要收沙丝丽当义女,惊得目瞪口呆。李景风却心想,沙丝丽救过三爷,虽说是肌肤之亲,却也是因沙丝丽不通世故所致,三爷收她当义女,一来可以重新教导,引入正途,二来也防他人物议,以三爷的身份,要许配给谁都不难。

齐子概又道:“你试着喊一声试试。”

沙丝丽喊道:“义父!”

齐子概又问道:“若有人欺负你,你要怎么说?”

沙丝丽喊道:“我爹是齐……齐……”

“齐子概!概是气概的概!”

沙丝丽不解问道:“什么是气概的概?”

诸葛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是龟崽子的子,臭盖的盖。因为很臭,所以要盖起来。”

沙丝丽恍然道:“齐子概,我爹是齐子概!”

诸葛然哈哈大笑道:“聪明聪明!龟崽子的子,臭盖的盖!”

沙丝丽又跟着念了一遍:“龟崽子的子,臭盖的盖!齐子概!”

齐子概听诸葛然曲解姓名,恨得牙痒,一旁李景风与胡净具是忍俊不住,只得掩嘴暗笑。齐子概忽地想到一计,哈哈笑道:“我再教你一件事,你娘叫诸葛然。猪头的猪,打嗝的嗝。”他说到这,故意把葛念成打嗝的声音,怪里怪气,接着道,“以后谁想打你,你就说你娘是诸葛然。”

沙丝丽学着说道:“我娘是猪~嗝~然!”

诸葛然伸出拐杖敲地骂道:“你敢这样说,我先打死你!”

沙丝丽见他凶恶,她在山上被打惯,实是害怕,忙缩到齐子概身边去。齐子概笑道:“小猴儿竟然跟个姑娘一般见识。行,别叫娘,叫干爹。”

诸葛然冷哼一声,说道:“你想惹事,别把我拖下水!事情办完了,明儿该回崆峒了。”

李景风忙道:“三爷,我有些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齐子概问道:“什么事?”

李景风说道:“饶刀寨跟戚风村的案子没干系,我又帮你找着了密道……三爷,饶刀寨那边,能否网开一面?”

齐子概沉思半晌,说道:“我要先回崆峒。你通知饶刀把子,要招安要开荒任由他们,只要不当马贼,之前的事一笔勾销。”

李景风问道:“那六十名铁剑银卫的弟兄怎办?”

“一样。”齐子概道,“发现密道的功劳够让他们回来当铁剑银卫。”

李景风大喜,拱手行礼道:“多谢三爷!”

齐子概又道:“你通知完饶刀把子,到边关来找我。只需报上姓名,守卫不会拦你。”

李景风讶异问道:“三爷要我去边关?”

齐子概道:“你不是想当铁剑银卫?来边关磨练一阵子,你行。”

李景风喜道:“我回头便去!”

齐子概又对胡净道:“你欠我的一笔勾销,以后好生作人,别再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胡净苦笑道:“以后不敢啦……”

众人闲聊一会,李景风、胡净各自回屋。沙丝丽不曾如此舒适过,早趴在炕边睡着,齐子概将她抱上炕,盖了棉被。诸葛然敲了敲手杖,问道:“你真要收养她?”

“她救我性命,又找不着地方安置。”齐子概道,“寻常夫妻要是收养了她,要不了多久老婆就得拿刀砍人。”

“胡净总是色眯眯地瞧着她,”诸葛然道,“那小子求之不得。你要嫌他不配,送给李景风也行,那小子还是处,人品也行,便宜他,你收了女儿女婿,也便宜你。”

“她是人,又不是东西。”齐子概道,“你哥要是把你送来崆峒当铁剑银卫,我肯定支持他当盟主。”

“她有金发,是半个萨族。”诸葛然又敲了敲手杖,道,“长得太漂亮,会替你惹麻烦。”

齐子概哈哈大笑:“我向来很会处理麻烦!”

诸葛然看着齐子概,微微一笑,这一笑有着相互了解的默契。他知道他劝不了齐子概,只道:“以前彭老丐说过,‘侠’这个字早在百年前就跟怒王一起死在边关了。照我说,就算没有边关那一战,侠道这条路也早晚玩完。你说,背着这么多人,哪走得动?”

齐子概摸着下巴:“我就没想过当大侠,就爱找些寻常门派管不着的地方打架罢了。”

诸葛然不置可否,站起身要离去,刚走到门口,忽地又问:“对了,那个李景风……”

齐子概纳闷问道:“怎了?”

诸葛然想了想,骂了一声:“操,没事!”说罢也离开小屋,径自回房去了,只留下一脸疑惑的齐子概。

隔天,众人分道扬镳。齐子概与诸葛然要往崆峒,沙丝丽自然也是一样,李景风要先到陇南饶刀山寨报信,胡净要回安徽,便与李景风同行。

李景风走这一趟,不仅发现蛮族密道,还帮饶刀山寨解了困,甚是开心。胡净在路上听他说了饶刀山寨的故事,问道:“你冒着这么大危险救了三爷的性命,怎地没向他索要回报?”

李景风纳闷道:“三爷击退杀手,救我们性命,也没向我们要回报啊。”

“那不同,咱们是跟他去找密道,这才遇着危险,得算他帐上。”胡净道,“你想学功夫,就该趁这个机会拜他作师父。有三爷这个师父,在崆峒没人敢欺负你,又能学到上乘武功,不是挺美的?”

李景风笑道:“他放过饶刀山寨就算是对我的大恩了。我是想过拜他为师,只是……”说着搔搔头,道,“若是因为帮了忙就要求拜师,倒像是提条件,不见诚心,不如等寻个机会,再看他肯不肯收我。”

胡净叹道:“这一路跟你走来,总觉得三爷、副掌对你另眼相看,对我不屑一顾,想来就是冲这骨气。兄弟,你是有器量的人。不说别的,沙丝丽到你帐篷里,你能坐怀不乱,那日跳入冰川之中,更是有胆识,相较之下,我不过一个贪生怕死之辈。”

李景风道:“胡大哥这哪里话?没胡大哥帮忙,这趟也寻不着密道。”

“会挖坟的人多了去,敢跳冰川的没几个。”胡净道,“不过有句话,兄弟劝你一句。三爷有通天的本事,才能顶天立地,不怕小人暗算,可你不同。你本事差,心眼实,得把心底这份刚正藏着掖着,别轻易显露,要不莫说容易得罪人,即便不得罪人也得遭人嫉妒,日子难过。”

李景风想了想,问:“难道见着不对的事也要闷不吭声吗?”

胡净道:“也得量力而为。”

李景风知道胡净为自己着想,虽不赞同这些话,仍说道:“多谢胡兄关心。小弟只是觉得,若只有三爷这本事才能仗义,那世间能说话的人也太少。我爹走得早,我娘常说,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别跟自己良心过不去’,我也就守着这句话而已。”

胡净知道劝不动他,叹了口气,说道:“我要到安徽,往另条路去。兄弟,有缘再见。”

李景风告别胡净,一路向南,到了陇川镇附近,转向西行,上了山,要往饶刀寨去。他上回离开还是除夕,今日再回已是二月。正走间,忽见远方一条人影躲在草丛中,心想:“莫不是山寨放的哨子?”于是大喊道,“是我!我是李景风,我回来啦!”

那人听到声音,忙不迭地逃跑,李景风心下起疑,策马追上。饶刀寨的山路隐密颠簸,那人跑了几步,扑地摔倒,李景风上前一看,惊叫道:“老伯,怎会是你?!”

原来那人竟是被山寨囚禁的疯老头,正满口塞着乱草泥土,显是饿得慌了,在荒山中随意取食。李景风跳下马来,取了干粮肉,那疯汉原本要逃,见他取出食物,这才战战兢兢走近。李景风见他手指上又多了几处咬痕,心下恻然,疯汉一把将食物抢过,狼吞虎咽起来,李景风取了绷带,缓缓靠近,疯汉饿了许久,哪还管他。

李景风递出水壶道:“吃慢点,别噎着。”那疯汉只看了他一眼,不住呼呼叫着。李景风帮他把伤口洗净包扎,忽地又想:“怎么饶刀把子将他放出了?”

一念既起,李景风心口狂跳,猛地翻身上马,向山寨急奔而去。到了山寨门口一看,两侧哨所早已倒塌,李景风纵马而入,只见山寨里狼藉一片,散落满地断折的兵器。祈威肥胖的尸体就倒在山门不远处,压在他的爱驹雪彪身上;老洪死在家门口,刚补上的屋角又被积雪压垮;聚义堂的大棚早已倒塌,底下隐隐约约还压着几具尸体;叫得出名字的张保、赵新、同宗的李云开、不知本名的老瓜子,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山寨弟兄各自或躺或趴,散落在山寨各处,周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李景风往后山走去,这里横七竖八堆着数十具尸体,那把鬼头刀格外醒目。饶刀把子的手即便与主人分离了,仍是把刀握得死紧,他满是血污的尸体就倒在一旁,兀自怒目圆睁,不肯干休。

李景风跳下马,将手臂接回饶刀把子尸身,又替饶刀把子阖上双眼,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他们是马匪,打家劫舍,死不足惜,或许这是报应。但是……但是……改过自新的机会就在眼前,怎么就这一个月的工夫……就这一个月的工夫……

李景风心中难过,山寨里寂静无声,远远传开的只有他呜咽的啜泣声,在空谷中不断回响。

他哭了许久,想起那疯汉还流落在外,这许多尸体一时也不好处理,可不能又让那老伯出意外,于是上马往来处奔去,待见到疯汉时才安心。他正要靠近,忽地十余人从草丛中窜将出来,他虽精于闪避,人在马上,怎生闪躲,立时被拉下马来,被围起来一阵拳打脚踢,直打得他鼻青脸肿。所幸他得到齐子概指点,屈膝抱头死命护住头胸,方才没有重伤,可脸上、背部、手脚各处都被打得伤痕累累。

不一会,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住手!”两名壮汉将他架起,李景风认得是饶刀山寨的弟兄,不由得吃了一惊,再望向喊“住手”那人,竟是饶长生。

只见饶长生满目血丝,神情悲痛,自腰间抽出刀,步步走近。此刻他被打得昏头转向,神智不清,饶长生揪起他头发,语带哭腔骂道:“你个背信的狗畜生!还有那姓齐的无耻狗贼!我爹就不该错信了你们狗爷俩,白送了山寨这许多人命!你还山寨弟兄命来!还我爹命来!”说罢一刀捅向李景风胸口。



扣、扣、扣……

稳定有节奏的声响回荡在崆峒议堂前的走廊。

走廊上只有一个人,身材矮小,走路一跛一跛,那声音便是他拐杖拄地的声音。

议堂大门是用整片石材打磨制成,甚是厚重,此刻正半掩着。

诸葛然推开门。

里头有十六张青石桌,每张青石桌后方各有一张青石椅。那青石椅甚是古怪,做成太师椅的模样,然而有扶手却无靠背。

十六张桌椅围成一个大圈,两两相对的椅子足足隔着三丈距离。

十六张桌子,十六张椅子,却只有一个人等着他,此时就站在议堂最里头的主位前。

“朱爷,好久不见。”诸葛然轻轻举起拐杖,便当作行礼了。

名唤“朱爷”的男子面容俊秀,肤色白得有些过头,加上尖瘦的颊骨与下巴,风一吹便要飘走似的单薄身材,显得有些病容,单看外貌约在二十七八年纪,身着藏青色长袍,外罩一件羊毛披肩,比起其他铁剑银卫,他的气质更像是一个书生。

朱爷双手抱拳,做了一个长揖,礼貌甚是周到。“请坐。”他伸手示意诸葛然在正对面的位置上坐下,诸葛然眉头一挑,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了下来。

“这一个月,点苍的使者等得着实心焦,副掌要再不回来,只怕要惊动诸葛掌门跟盟主了。”

“四十多个人看着我被抓走,一个月还嫌等少了,等四十年还差不多。”诸葛然转动手中手杖,“不过也难怪,抓我的人可是名震天下的齐三爷。”他微笑道,“掌门亲弟抓掌门亲弟,这在九大家可不多见。我还真怕养成了风气,以后大家绑来绑去,绑到沈家唐家的闺女,咳,可不好玩。”说着眉毛一挑,用修正般的语气说道,“我说错了,那可好玩了。”

“听说三爷这趟还带回一个义女,我还没见着呢。”朱爷微微一笑,“找到蛮族密道,一切都是副掌的功劳,朱指瑕在此代替崆峒派,代替九大家向副掌致谢。”说罢站起身来,又是长长一揖。

“连笑脸……”诸葛然心想,“没有不真诚的地方,却也没有一点让人开心的味道,连笑脸也是不过不失,这朱爷啊……”

“就只有这样?”诸葛然不耐地把玩起手中的拐杖,“没有回报的感谢,跟‘忘恩负义’只是用词遣字的差别。”

“三爷是个有恩必偿的人。”朱爷道,“何况副掌与他有交情。”

“幸好是有交情的人干的,要不我这样被掳走,得出大事啰。”诸葛然嘟起嘴,抠抠下巴,又转了转手中的拐杖。也不知他说的大事是指自己被掳走出大事,还是齐子概掳走他闯了大祸的大事。

“难道这不是副掌仗义援手,帮了三爷一把?”朱指瑕道,“当众劫人不过兄弟间的玩笑,若是副掌坚决不帮,三爷哪有办法逼你?”

诸葛然收起拐杖,在手中不住拍打,忽然端详起朱指瑕,问道:“奇怪,我记得朱爷你快四十了吧?前几年见你还是三十出头模样,隔了几年见你反倒是二十七八模样,越活越年轻,这真不容易。”

朱指瑕笑道:“看起来二十七八也只是看起来,实则还是四十,半点也讨不着便宜。”

诸葛然忽地站起身来,握住青石椅扶手。那椅子乃是石雕,甚是沉重,诸葛然拖着椅子,石材刮磨的刺耳声音在空荡荡的议堂里回荡,尖锐难听。诸葛然走过十六张青石桌围成的圆圈,径自走到朱指瑕面前,将椅子放定,坐在朱爷面前。

“我说个故事,朱爷听听。我有个朋友,仓库里头有老鼠,于是他丢了只猫进去抓老鼠。猫抓了一只又一只老鼠,到最后,仓库里头的老鼠少了,猫想着老鼠都没了,总该放老子出去了吧?可我朋友偏不信,他想,也许是猫没尽力,也或许是老鼠会躲,总之,没法确定仓库里没有老鼠之前,这猫绝不能放出来。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三个月也过去了,再也没一只老鼠出现,那猫饿得半死不活,总算让我朋友相信这仓库里没老鼠,可以放猫出来了。哪知道就在我朋友要放猫离开的前一天晚上……”

他说到这,忽地停顿下来,定定看着朱指瑕,却将问题转到另一个不相干的地方上去。

“你猜前一天晚上,那猫吃了什么?”

诸葛然眨着眼睛,微笑。

朱指瑕与他目光相对,良久不语,似在沉思。过了好一会,才慢慢从嘴角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这弧度逐渐扩大。直到变成一个彼此心领神会的微笑。

朱指瑕:“它吃了一本叫《陇舆山记》下册的书?”

两人目光相对,这一次诸葛然觉得朱爷的笑真诚了。

他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裳:“我哥当上盟主,就废掉铁剑银卫不出甘肃的禁令,还望朱爷在二爷面前美言几句。”

他拖着青石椅走向大门,议堂中再度回响起那嘈杂刺耳的刮石声,直拖到青石桌另一头。

扣、扣、扣……

稳定有节奏的声响再次回荡在崆峒议堂前的走廊。声音渐小,渐远。

第五十四章 痴?瘋?狂

沙丝丽对齐子概屋里所有东西都感到好奇,桌椅、棉被、炕、柜子、书籍、衣服,每样她都没见过,一会指着桌子问:“这做什么用?”齐子概回答是放东西的,沙丝丽歪着头不解,“东西不是放地上就好?”

齐子概说道:“放地上容易踩着。”

沙丝丽又指着书柜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齐子概道:“放书本用的。”

“书本?”沙丝丽看看书柜,又回过头看齐子概,想去拿书柜上的书本,又犹豫着不敢伸手去拿。齐子概顺手抽出一本,递给沙丝丽,沙丝丽认不得上面的文字,道:“黑黑的,一块一块。”

齐子概点头道:“这叫书本,把字写在上面,用来记载一些事情。以后我教你认字,你就知道上面写什么了。”

沙丝丽似懂非懂,把书扔在地上,又要去找别的东西玩。齐子概把书捡起,说道:“东西用过了归回原处,别乱扔,以后找不着。”说着把书放回书架上,又道,“你以后用过什么都得放回原处,知道吗?”

沙丝丽环顾周围,想了想,又有些不解,指着书柜问:“放书的?”

齐子概点点头,沙丝丽又指指地板上一本被随意丢置的书本问:“放书的?”

齐子概尴尬道:“这不是,这是……不乖的人乱扔。”说着拾起书来放回架上,又道,“跟我来。”

他领着沙丝丽到一间空房,说道:“以后这就是你住的地方,我房间在对面。”

沙丝丽瞪大眼珠子,欣喜雀跃,跳上炕裹住棉被不住打滚,随即起身扑向齐子概。齐子概侧身闪过,沙丝丽扑得急,险些摔倒,齐子概一把抓住她手腕,让沙丝丽坐下,歪着头想了想,正要开口,又支吾其词,摸着下巴忖度着该怎么说,过了好一会,这才说道:“你觉得开心,只要说谢谢就好,要亲要抱,只能跟喜欢的人亲热。”

沙丝丽道:“我喜欢义父。”

齐子概道:“那不一样,你若真喜欢一个人,你自然会懂。”

沙丝丽皱起眉头,满脸疑问:“巴叔不是这样说的。”

齐子概道:“你喜欢巴叔吗?”

沙丝丽摇头说:“沙丝丽看见巴叔会发抖,但是巴叔给沙丝丽吃东西。”

齐子概道:“我也给你东西吃,我教的你要听。以后不能随便就拉着人亲,拉着人抱,不能随便让人碰,也不要随便碰人。”

沙丝丽犹豫着,似乎不知道齐子概这样说的用意。一个声音说道:“你要是不听话,以后不给你吃东西。”

诸葛然推开门径自走进来,沙丝丽见到诸葛然,不禁一缩,躲到齐子概身边。齐子概道:“别怕,叫人。”

沙丝丽一脸茫然,问:“叫人?”

齐子概道:“以后你住在这,见着的人多,要有礼貌。每个人都有称呼,你见到人要打招呼。叫他诸葛叔叔。”

沙丝丽甚是怕诸葛然,嗫嚅着喊道:“诸葛叔叔……”

齐子概笑道:“你别怕他,你诸葛叔叔只有嘴巴凶而已。”

诸葛然拉了张椅子坐下,道:“你这样带孩子,管不住。”又问沙丝丽,“知不知道自己多大年纪?”

沙丝丽眨着眼,不知道诸葛然问什么。诸葛然又问:“几岁了?”沙丝丽仍不明白。诸葛然又问:“记得你在山上过了几个冬天?”沙丝丽道:“很多个,六七八九个……很多个。”

诸葛然看着她脸,说道:“差不多就十五上下,小不过十三,大不过十七,就当你十五岁吧。以后人家问你多大年纪,你就说十五,懂吗?”

沙丝丽点点头,齐子概皱眉问:“你问她年纪干嘛?”

诸葛然手杖在地板上敲了两下,骂道:“臭猩猩别插嘴。”又道,“沙丝丽是外族名字,启人疑窦。换个名字,你以后别叫沙丝丽,改姓齐。”又转头对齐子概说道,“你帮她取个名。”

齐子概摸摸下巴,道:“这我真没想过,就叫沙丝丽不行吗?”

诸葛然道:“你要让人怀疑她,尽管叫。等她被吊在城墙上当肉串,你再来个一夫当关,慷慨赴义。”

齐子概道:“那就叫齐白莲。出淤泥而不染,行吧?”

“莲你娘,难听死了,你几时见过莲花?”诸葛然骂道,“换个。”

齐子概不以为然道:“我觉得这名字挺好,好听好记。你书读得多,你来一个。”

诸葛然沉思半晌,说道:“就叫齐小蒹吧。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是个好名。”

“啥?”齐子概问,“什么蒹葭,什么白鹿黑鹿?”

诸葛然道:“一个草字头,底下一个兼字。”他举起拐杖比划画着。齐子概摇头:“这字我都不会写,换个简单点的。”

诸葛然骂了几句,又想想道:“日高日上,日上日妍,越长越大,越大越漂亮。女字旁的妍,齐妍。这个字总会写了吧?”

齐子概道:“用点大家听得懂的字,尽往冷僻处找典故,装博学呢。”

诸葛然骂道:“你来一个听听!”

齐子概问沙丝丽道:“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沙丝丽喜道:“沙丝丽爱羊肉、大饼。”

齐子概转过头问诸葛然:“齐小羊?齐大饼?”

诸葛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行,就用这名字。”

齐子概哈哈大笑,诸葛然看了周围,想找些灵感材料,沙丝丽又说道:“沙丝丽还喜欢这,这里暖。”

诸葛然眉头一挑,道:“你带她回崆峒,算是给了她一个家。”又道:“就叫齐小房吧。”

齐子概一拍大腿,道:“行!就这个名字。”又转头对沙丝丽说道,“以后你就叫齐小房。”

沙丝丽不甚理解,只得点点头。

诸葛然道:“以后若有人问你年纪多大,叫什么名字,你怎么回答?”

沙丝丽道:“十五岁,我叫齐小房。”

诸葛然点点头,又道:“如果有人问你过去住哪里,怎么过日子的,你就说你脑袋被撞坏,什么都记不得。如果人家还要再问,你就说你爹齐子概,叫他问你爹去。”

沙丝丽茫然地点点头。诸葛然又问了几次,仔细嘱咐,这才起身。

齐子概去柜子里取了酒壶,又取了两个酒杯,放在桌上斟满,问道:“你特地来说这些?”

诸葛然举杯跟齐子概碰了一下,先喝了酒,才道:“要走了。”

“这么快,不多住两天?”齐子概又把酒杯斟满,举起酒杯示意,两人又碰了一杯。齐小房没喝过酒,闻着气味芬芳中又有些刺鼻,又见他们喝酒前碰杯,甚是好奇。齐子概笑问:“乖女儿要试试吗?”

齐小房点点头,齐子概又取来一个酒杯斟满,齐小房拿在手上把玩良久,齐子概跟诸葛然都盯着她瞧。齐小房学着诸葛然跟齐子概碰杯,齐子概也笑嘻嘻跟她碰杯,齐小房一饮而尽,被呛辣得忍不住咳嗽起来。齐子概哈哈大笑,问道:“好喝吗?”

齐小房感觉一股热流自体内散出,暖暖的甚是舒服,只是头晕眼花,说了句:“很……舒服。”便坐在地上,眼神空洞,怔怔望着远方,不住傻笑。

齐子概见她喝醉,哈哈大笑,又转头问诸葛然:“要不,留下来几天,帮我教这女儿?”

诸葛然翻了白眼,道:“我要不是被你抓去找密道,早该回去了。”又道,“还有其他事情呢。华山跟唐门最近闹得不可开交,我看沈庸辞这老小子怎么继续他的中道?装他娘的佯!”

齐子概道:“楚静昙儿子都多大了,还替你哥记恨?沈庸辞不像你,一张嘴就是犯毛病,你瞧不惯罢了。”

诸葛然微笑道:“我哥都不介意了,我替他记恨作啥?沈庸辞这人……站着趴着开口说话都是有模有样,一套接着一套,很是八面玲珑。倒是他儿子……嘿……会是个人物。”他想起沈玉倾,想起几个月前在青城吃的哑巴亏,对这名青年颇为赞许。

齐子概又斟了一杯酒:“我就说你,安生的日子不过,搅黄一池水?我瞧你哥也不是短命相,也不过十年的事,等不及?”

诸葛然道:“按座排次,轮着说话,上桌吃饭,下桌拉屎,这日子得多无趣。”他举起杯子,“这百多年来,九大家不知出了几十上百任掌门,放进门派族谱,逢年过节亮牌位,谁都记不得几个名字。掌门如此,副掌门更不消说,连牌位都没有,只在十年八年没人翻的掌门谱录挂着名。五十几年前少嵩之争,嵩山虽然输了,曹令雪的名字总算是让人记下来。这世道,不只没了侠客,连英雄也没,是人就不该活得这么窝囊。”他与齐子概碰了杯子,仰头喝下。

“我哥有这兴致,我自然跟他一起玩耍,你用拳头留名,我动脑袋。成与不成,三五十年后人家提起昆仑共议,总会想起一个人,那个人叫诸葛然。”

齐子概知他想在武林上弄出点动静来,也不好劝他,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偶而让齐小房喝一杯,尽说些闲事。很快两人就喝干了一坛白干,诸葛然告辞要走,临走前给了齐子概一个药方。

“照这上面的方子配药,研成药膏,让小妍抹上,遮盖她那几根金发。就当叔叔送他的礼物。”诸葛然看着趴在地上呼呼大睡的齐小房,又道,“那愣小子跟着你,得多给他点苦头吃。”

送走诸葛然,齐子概睡了会,醒来时晚膳已经送到,两大碗羊杂汤面,两颗馒头,一盘水煮牛肉,一盘串烤羊肉,一大盘烫青菜,还有两颗水煮鸡蛋,附了一小碟酱油。若是换了九大家中其他家的膳食,以齐子概的身份,这餐简直可算寒酸,可在崆峒,齐三爷这日常已算得上丰盛。齐子概正要去叫醒齐小房吃饭,却见她裹着棉被从房里走出,喊道:“沙丝丽……饿……”

齐子概板起脸道:“你叫什么名字?”

“齐……齐小房……”她望着桌上的饭菜,垂涎欲滴。

“以后你困了要睡就回炕上睡,别老让我抱你上床。”齐子概知道她过去餐风露宿,有个遮风挡寒的地方,着地就睡。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毛病要改。齐小房点点头,又望着桌上的食物,齐子概也点点头,齐小房欢天喜地,端了面就往房里跑。齐子概又喝止她,齐小房望着炕,说道:“那里……舒服……”

齐子概指着桌子道:“吃饭得在桌上吃。”又见她先喝汤,伸手要去捞面条,齐子概拍了她手背,又教她拿筷子。齐小房夹不起来,勉强把面条卷起,一口口送进嘴中。

齐子概摇摇头,瞧她跟刚懂事的孩子似的,不难猜想她这十几年的日子何等艰苦。正思考间,听得有敲门的声音,齐子概打开门,站在外头的人脸容俊秀苍白,身形甚是单薄。

“朱爷?”齐子概一挑眉,让了路。朱指瑕卸下披肩,挂在门口衣架上,转头见齐小房正抓着牛肉往口中送,甚是讶异。齐子概道:“小妍,叫朱爷。”

齐小房也没起身,含糊叫了声“朱爷”,又拿起羊肉大口吃了起来。

朱指瑕笑道:“听说三爷领了个女儿?便是她了?”

齐子概抓抓下巴,道:“这孩子打小住山上,无父无母,什么都不懂。”

朱指瑕微微一笑,也不介意,说道:“密道的事我听副掌说过了,我派了一队人过去把守,若真遇到那些萨教族人过来,就将他们擒下,问他们同伙。”他说着坐上茶几旁的椅子,道,“三爷这次立的功劳不小。”

“我还图升官吗?”齐子概道,“把这件事给了结,也算去了隐忧。就没想,萨教真没死心,还巴着望着,虎视眈眈呢。”

“也不知道那条密道的用途,送了多少人来。三爷,有见着活口吗?”

齐子概望着齐小房,淡淡道:“没了,就一个把关的。估计那气候地形,住不了太多人。”

“这也是难处。”朱指瑕道,“春夏两季还好,一旦秋末入冬,冷龙岭光秃秃一片,远近不着村店,派去的人手多,住不了,人手少,看不住。”

“喔?”齐子概疑问道,“朱爷怎么打算?”

“现在是二月,我们就守九个月,要是十一月还没人走这条通道,我打算炸了它。”朱指瑕道,“这样里头的人出不去,传递不了消息,蛮族也进不来。再挖一条这样的通道,怕不还得个十几二十年。”

齐子概想了想,道:“就照朱爷说的办。”

此时齐小房把剩下的饭菜席卷一空,正望着窗外发呆。朱指瑕招招手,道:“你过来。”她向来唯命是从,当即走至朱指瑕面前。朱指瑕见她吃得满脸油腻,虽然年纪尚幼,容貌冶艳,一双大眼清澈透明,天真无邪,不由得愣住,从怀中取出手巾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齐小房,我爹是齐子概。”齐小房说道。

朱指瑕把手巾递出,齐小房把脸上油腻擦去,又递还给朱指瑕。朱指瑕伸手接过,目光竟无半分稍移,只盯着齐小房看,过了会才把手巾收起道:“三爷,你这女儿颇俊的。”

齐子概见朱指瑕看傻,甚是得意,脸上仍不露声色,淡淡道:“是长得不错。”又道,“还有件事,想请朱爷处置一下。”

“三爷请说。”

齐子概道:“陇南附近有群马匪,叫饶刀山寨的,朱爷听过没?”

朱指瑕点点头,道:“原来是这回事。三爷不用担心,上个月元宵没过,我们就剿了。”

齐子概如遭雷殛,起身讶异道:“你们剿了?!”



李景风被十余人押着,动弹不得。饶长生抽出刀来,喊道:“你还山寨弟兄命来!还我爹命来!”说罢一刀捅向李景风胸口。李景风只觉胸口一痛,忽地有人喊道:“少主别急!”一人抓住饶长生手臂,却是老癞皮。只听他说道:“少主,让他说话,莫冤枉了人!”

饶长生骂道:“还有什么好说的!狗娘养的两人一走,不到半个月崆峒的狗爪子就上门,有这么巧?能这么巧?!齐三爷?呸!齐子概就是无耻无信的狗!你就是忘恩负义的狗崽子!”

李景风听他大骂,只觉辛酸,忍着胸口剧痛——原来那刀已经插入胸口,只差半分便要穿过肺脏——大喊道:“三爷没有出卖你们,我也没有!”

老赖皮问道:“你都走了,又回来干嘛?”

李景风道:“我跟三爷说好了,能招安,可以招安!我们到崆峒去……他们……他们不会为难我们。”他强忍胸口疼痛,只说了这几句话,便痛得几欲晕去。

饶长生怒道:“肏你娘!你见我们死不干净,又回来害我们?!”说着一脚踹在李景风头上。李景风脑袋轰地一声响,天旋地转,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李景风只觉胸口剧痛,睁眼一看,仍是那间熟悉的囚房。他伸手摸去,手腕与腰间俱都系着铁链,正当初一般。李景风恍恍惚惚,彷佛这几个月的经历都像做梦一般,唯一的差别或许是胸部的伤口并未包扎,血已渗透了棉袄,也或许是他抬起头,窗外摇曳的那面刀旗不复存在,旗杆早已歪折在地,那疯老汉也不在身边。

他勉力坐起身来,不住咳嗽,又听到屋外传来呜咽声。

呀的一声,有人打开了牢门,李景风抬头望去,不是白妞是谁?只见她神色憔悴,两眼通红,只一个月不见,竟消瘦了许多。李景风甚是不忍,轻轻唤了声:“白妞。”

白妞神色凄楚,摇了摇头,坐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块面皮,递给李景风。李景风此时哪有食欲?别过头去,眼眶通红,用衣袖擦拭了眼睛,忍不住又落泪。他不住擦拭,方想开口,一张嘴,喉头哽咽,忍不住啜泣起来。

白妞见他哭了,也忍不住啜泣起来,两人相对无言,牢房里唯有不住低回的哭声。良久,白妞擦去眼泪,才说道:“长生哥领着弟兄在收拾尸体。等把他们安葬了,就要把你烧死,替爹、饶刀把子、众多弟兄报仇。”

李景风低头道:“我没有出卖山寨,三爷也没有。”他抬起头,与白妞目光相对,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妞黯然,过了会才说道:“那时你跟三爷走了,大伙都乱成一团,有弟兄说要搬迁山寨,也有说要散伙。刀把子安抚了弟兄,说他信得过你跟三爷,却也要大家改头换面,垦荒营生。”

“弟兄们看了荒地,都知道不易。不抢村落,哪够支撑到开完荒?刀把子说要想办法,就是不肯走。他说,这次走了运,让你赶跑三爷,下次铁剑银卫来,弟兄们又要逃去哪?转正经行当,让饶刀山寨变成饶家村。”

“爹说,刀把子身上还绑着一桩冤屈,从不了良。刀把子说,真有那天,他一个人扛了。”

“大伙都还担心着,没想,这么快……就在元宵前一天晚上,来了一群人……”白妞说到这,身子忍不住簌簌发抖,李景风知道她害怕,握住了她的手,问:“是铁剑银卫?”

白妞点点头,低声道:“他们闯进来,见人就杀。爹上去抵挡,被他们……被他们……”说到这,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李景风轻拍她手臂,安慰白妞,白妞才接着道:“刀把子带着弟兄,让老赖皮拖着长生哥跟年轻人先走。村里的老人,张婆、赵奶奶,还有许爷爷,他们年纪大,不会武功,就手臂勾着手臂,堵住了后山的出口,不让那些坏蛋过去。刀把子砍杀了好多人,最后……最后……刀把子死了,那些坏蛋要追我们,就放马踩过了那些人,他们全都……”白妞颤声不已,许久才道,“我们躲了半个月,挖野草,刮树皮,忍饥挨冻,等那些坏人都走远了,才回来替爹他们收尸。没想……就遇见你了。”

李景风心头酸楚,犹如针刺,过了好一会才道:“我跟三爷真的没出卖山寨,没有……”

白妞问道:“那为什么他们来得这么快?”

李景风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或许是刚好被发现了。这两年他们一直在找密道,三爷能找着这,他们也能。白妞,我知道这太巧合,可我真的没出卖刀把子。”

白妞道:“我相信你,可说不定是三爷出卖了我们?”

李景风道:“这不可能。这个月我一路跟着三爷到冷龙岭,他没有出卖你们。”

李景风把那日离开饶刀山寨后的事情娓娓道来。说到齐三爷抓了青城副掌门,白妞“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又听到两人斗嘴,找寻密道,虽是心中凄苦,也忍不住莞尔。说到最后,李景风道:“我跟三爷说好,要带山寨大家回去招安,这才回来,没想到……白妞,你信我吗?”

白妞正犹豫间,门口走进一人,正是饶长生。饶长生骂道:“白妞,你还听他啰唆什么?他坑害得咱们还不够吗!”

白妞站起身来,踢了李景风一脚,骂道:“我错看你了,你这个畜生!”说罢径自走出牢房。饶长生走上前来,先打了李景风一巴掌,往他身上吐了一口痰,又抽出短刀,骂道:“我先挑断你的手筋脚筋!”说罢一刀挥下,刺入李景风大腿。李景风痛得几欲晕去,却忍住不叫出声来,只是颤声道:“我没有……出卖……山寨……”比起身上的伤口,他此刻的委屈与哀痛更是超出了许多。

饶长生抽出刀来,仍不罢休,又一拳打在李景风脸上,打得他鼻血长流,怒道:“我要烧死你,奠祭我爹和山寨弟兄!”说完甩上牢门,径自离去。

李景风大腿血流如注,他撕下衣服,照着朱门殇之前指导过的法门绑住大腿止血。他自忖必死,心想这命本是饶刀把子所救,如今还给他们也是合理。自己终究帮了三爷找着密道,这辈子也算有些贡献,不算白活了。

他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地听到有人轻声叫唤。他睁开眼,是白妞。他正要开口,白妞捂住他嘴,取出锁匙,替他解开手铐脚链。

“我在老张的尸体上找着的。”白妞低声说着,扶起李景风走出牢房,原来不知不觉竟已过了子时。

“我们睡在后山的屋子,把守的看住前门。只有一个人,你往那走。”

她扶着李景风到马厩,将初衷交给李景风:“你走吧。”

李景风心中感激,抓着白妞的手问:“你相信我?”

白妞点头,叹了口气:“但是长生哥不会信你的,他一向讨厌你。爹跟刀把子都信你,都信三爷。”

李景风道:“你劝劝长生。我们一起去崆峒。三爷说过既往不咎,没事的。”

白妞垂泪道:“铁剑银卫杀了我爹,怎么可能没事?怎么能受招安?大伙不可能答应的。”

李景风哑然,又道:“那你……你跟我走。你放走我,长生会生气。”

白妞道:“山寨被灭前,爹交代我要照顾长生哥,这是我们一家欠刀把子的恩情。”她低下头,“三百多人的山寨,只剩下我们二十几个人,不能再少了……”接着又道,“长生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他只是脾气倔,不是坏人,你不用担心我。”

李景风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得道:“白妞,此恩此德,李景风绝不会忘。”

白妞叹口气,道:“你……去吧。”

李景风上了马,走向前门,又回头望了白妞一眼,随即策马往前门冲去。

前门的守卫发现李景风逃脱,连忙呼叫。门口的关卡早被破坏,李景风没受任何拦阻,奔驰而去。

他奔到山腰处,见着了疯汉,他不顾伤势与追兵,下了马来,将疯汉推上马。意料之外,那疯汉只是痴痴看着他,并未挣扎,他等疯汉坐定,才策马狂奔。

“起码救到一个。”李景风心想。

一个也好,就算只是饶刀山寨的俘虏,他也要救。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饶长生等人听到呼喊声,连忙起身,只见着白妞挡在面前。

“景风哥没有出卖我们,他说他跟三爷去了冷龙岭!”白妞喊道,“他要出卖我们,除夕那天就不用帮我们了!”

“你放他走了?!”饶长生勃然大怒,一把推开白妞,正要上马去追,被白妞抱住。白妞喊道:“长生哥,我知道你生气,但他真不会害我们!”

饶长生怒吼道:“你放走我们的仇人,放走山寨的仇人?你对得起我爹吗?!”随即喊道,“把白妞抓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饶长生怒吼道:“我爹死了,就没人理我了是吗?!这山寨就散了是吗?!没的事!你们不听我的,山寨也不会散!我一个人也能重建饶刀山寨!”

众人见他发怒,老赖皮叹了口气,上前把白妞拉开。饶长生道:“把她关进牢房,等我发落!”说罢纵马去追李景风。老赖皮怕他有失,也上马追了过去。

然而他们没有追到李景风,饶长生追了一阵,老赖皮便劝他回去。

“他先跑了一阵,马又好,追不上。报仇的日子还长着,刀把子的尸体不能搁着不管。”老赖皮劝道,“先收拾了弟兄的后事再说。”

饶长生咬牙切齿,只得掉转马头。他们却不知道,李景风马上多带了一个人,只要再追上一刻钟就能见到李景风。

“都去睡吧。”饶长生回到山寨,对众人说道,“明天把爹跟弟兄的尸体火化,我们就走。”

“那白妞……”有弟兄问。

“先关着!”饶长生咆哮道,“通通去睡觉!”

饶长生撇开众人,径自去到牢房见白妞,此刻她正被铁链绑着。

“你为什么要放走李景风?”饶长生咆哮道,“你就这么喜欢他,连你爹的仇都不管了?二当家怎么死的,他怎么死的你忘记了?你忘记铁剑银卫是怎么踩过弟兄们的亲人来追赶咱们?两百多条性命!你就这样放走他?你才认识他多久?”

白妞低头道:“我是喜欢景风哥,可也没那么喜欢。我放走他,是因为景风哥真是无辜。他出卖我们,又为什么一个人回到山寨来?他图什么?”

“他是来图我们这些没死干净的灭门种!”饶长生怒道,“你听到没?他叫我们招安!操!招安?!不就是骗我们去送死罢了!”

“长生哥,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景风哥?”白妞问,“你从没好好看过他,但凡你多跟他相处一会,你都知道他不是这种人。”

说到这里,白妞停了会,低声道:“我觉得你……你嫉妒他。”

饶长生听了白妞这话,胸中那抑郁之气更是愤慨难平,不由得咆哮道:“对,我就是嫉妒他!那又怎样?!”

白妞瞪大了眼,看着饶长生。

饶长生道:“他跟我一般年纪,凭什么他有好马好剑,还有使不完的银两,我就得饱一餐饿一餐?凭什么他能游历江湖,我就只能困在这山寨?凭什么他不会武功,还能在荒上杀两个盗匪,我学了十年剑,打劫时却只能压阵?凭什么他一来,爹就赞他人品,要我跟他学习?凭什么他学几天罗汉拳就能打赢我?凭什么他就会弹苍蝇,村子里的人都得感谢他,齐子概就关照他?凭什么?凭什么他一来你就看上他!我第一眼瞧见他就讨厌他,凭什么天下的好处全让他占尽了?没这个道理!”

白妞低头道:“他是村外人,我觉得有趣。刀把子、爹、村里人,还有我,早把你当作家人般看待。景风哥……终究是外人……不能这样比。”

“你为了一个外人背叛弟兄?”饶长生怒道,“他们全是李景风害死的!”

白妞摇头道:“长生,你成见太深,跟你说不明白的。”

“你觉得我错了?好!我就错给你看!”饶长生走向前去。白妞见他目露凶光,逐渐靠近,不由得怕了起来,颤声道:“长生……你……你要做什么?”

“你早晚也要嫁给我,就现在吧!”饶长生扑上前去,撕开白妞衣服。白妞惊声惨叫,饶长生用撕下的碎棉花塞住她嘴巴,怒道:“你就是我的!我什么都不会让给他!”他一边蹂躏着白妞,一边低吼着,“我要报仇!我要杀了李景风,杀了齐子概!我要把山寨的旗子插在崆峒的城墙上,插在所有铁剑银卫的头颅上!”



李景风拖着重伤,好不容易找到村子歇息,敷了些药,休养了几天。身上仅存的银子都在被擒时给搜走,又要照顾疯汉,他只得卖了马,改雇马车,路上盘缠不够,还死乞活求恳请马夫将他送至崆峒,只说到地偿还,不会拖欠他旅费。那马夫见他老实,手上又有把宝剑,心想最不济还能拿了剑抵债,便答应了。

一路上他听说了很多消息,青城与唐门联姻,今年七月沈三爷便要与唐惊才完婚。

华山与唐门结怨,要求借道青城,向唐门兴师问罪。据说有些华山门人化整为零,穿过青城与崆峒的边境,在唐门边境集结,不时骚扰村庄门派,隐然有开战之势,盟主齐二爷正在调停。

据说李玄燹派了使者前往少林,似乎打算商讨什么要事,同时似乎也派人拜会了青城。

又有件传闻是他亲身经历,说是诸葛然在崆峒失踪,闹了足足个把月才回去,回程的路上似乎还要往唐门走一遭。

最后他终于抵达边关,远远的,便已望见了崆峒。

那是一座盖在边城上的巨大堡垒。



李景风第一次见到这样宏伟的建筑。

边城已然是气势磅礡,雄伟壮阔,但崆峒派竟又在这壮阔雄伟上更添了一份壮阔雄伟。

那是一座盖在城墙上的大城,高逾百丈,数里外清晰可见。这座大城依着原本的边城而建,向后扩容,笼罩住边关的出口,将通路吞在城中。沿着边城左右两侧,各搭建了数十座浮屠似的高台,高台上有铁剑银卫巡逻,内藏驻兵与粮食,看着就像是一座大城与两测延伸的数十座小城串连起来似的。

三龙关本名红霞关,为了纪念一百多年前怒王、蛮王以及铁骑王尤长帛在此的一场大战,改名为三龙关,是通往西北关外边城的第一道防线。自关外进来,唯有此地一片平坦,最易进兵,故历朝均在此修建工事。昆仑共议后,崆峒派建立铁剑银卫,防守萨教蛮族,为了就近控制,举派迁移至三龙关。原本的三龙关受战火荼毒,损毁处不少,昆仑共议决定,九大家必须合力出资重建边关。

那时节,崆峒从南方调集了许多石材北运,在原本的红霞关上,以黄土为底,外铺石材,盖起了一座巨大建筑。自崆峒派大门至边关出口,约摸是一百余丈的距离,它像是城池,但没有城池的厚实,不过更加高耸,高达三十余丈,箭台林立,顶上的瞭望台能看见平原上百里外的兵马移动,崆峒所有重要人士与部分铁剑银卫也都居住在这座巨大城池中。

两侧高台又名铁卫所,每座高塔驻铁剑银卫两百人,一共二十七座,围成长城之势,每三十丈一座,里头备有弓箭储粮、大小石块,作为御敌之用。

崆峒不只是一个门派,它还是一座铁壁般的堡垒。

那是崆峒最辉煌的时节,里里外外,铁剑银卫足有五万人之众,监视着关外蛮族的一举一动,而这么大的开销,全由九大家共同支付。

然而那已经是过去了。崆峒城竣工后,九大家不再支持崆峒开销,这五万人的崆峒大军渐次少了,甘肃境内的治安主要由小门派维持,银剑铁卫则是巡逻协查,绝大多数的铁卫仍住在三龙关附近。

于是三龙关就成了九大家最北边的市镇。

与一般的城池不同,若说崆峒城沿着边关是城池的正面,那崆峒城后方并没有城墙。九大家兵不犯崆峒,崆峒唯一的敌人就在关外,也就是说,对于后方的防御是没有必要的。这不基于节俭,而是决心的宣示,崆峒城破,再无退路。

于是李景风先是见到一座座的土堡,大小不一,栉比鳞次。土堡是由黄土构建,总量有数千座之多,土堡之间距离甚是宽广,足以容得下数匹马前进。那些是铁剑银卫的居所,也是商家民居之地,有些较大的土堡则是铁剑银卫的驻扎与训练场地。青城号称在青城周围有数千青城子弟,可单在这个三龙关附近,铁剑银卫便超过两万,这还不计其他门派弟子。

李景风的车驾还没靠近土堡,就有三名穿着银色披肩的铁卫上前盘查。

“我叫李景风,是三爷的朋友。”李景风道。

一人讶异道:“你就是李景风?怎地这么久才来?三爷等你呢。”又看向马车内,见疯汉形状怪异,问道,“这又是谁?”

李景风道:“一个朋友,跟三爷也有些渊源。只要跟三爷说是位疯汉,他便知道。”

那守卫点点头,说道:“也不用。三爷嘱咐过,不要留难你。你进去,入了城,报上名字,自有人带你去见三爷。”

他示意放行,李景风却不过去,只是苦笑道:“能否先帮我还了车钱?”

马车越到近处,越见崆峒城巨大壮阔,也就使得周围这些土堡寒酸小气。然而此地虽然简陋,各式民生商用物资却是整齐供给,若不论外观,只怕比陇中的武威等大城更具规模。

马车进了崆峒城,只在门口停下。作为房子,这城大得不象话,可作为一座城池,它又小得不足以跑马。说到底,他就是一座巨大的堡垒,许多的设计不是为了住人,而是便于作战。

李景风一见着齐子概,忍不住眼眶一红,难过道:“三爷……饶刀寨……”

齐子概脸色凝重,叹口气道:“我听说了……对不住,没帮上忙。”齐子概见他带了疯汉前来,于是问道,“你怎么会带着他?”

李景风把自己在饶刀山寨发生的事情说了。齐子概道:“我让朱爷发出告示,只要他们愿意招安,便赦去饶刀山寨所有罪刑。就怕……怕他们这段时间不安分,又犯下大错。”

李景风心知招安已不可能,又担忧,又不知如何排解。

齐子概见他忧虑,拍了拍他肩膀,问:“景风兄弟,你要跟我学武功吗?”

李景风甚是讶异,问道:“三爷,你要收我为徒?”

“别瞎**毛乱说。”齐子概道,“我是说教你武功。”

李景风道:“可这不就是?……”

齐子概道:“哪里是?教功夫是教功夫,收徒弟是收徒弟。你要是叫我师父,不平白矮我一辈?总之我当你是朋友,想学,我就教你。你若还想当铁剑银卫……等你艺成之后再考虑。”

他对李景风人品甚是欣赏,冷龙岭上又有救命之恩,早有教导他的打算,只是李景风绝口不提拜师之事,齐子概也不多说,叫他前来崆峒也是这个理由。

李景风并未推却,他来崆峒本是为学艺而来,有齐子概这样的名师教导,那是求之不得,当即允诺。

齐子概道:“先把这老伯安置好。”他正要传人来,忽见一名铁剑银卫站在不远处的柱子后,似乎正在窥看,忍不住问道,“你站那瞅着咱俩干嘛?”

那名银卫见三爷叫他,忙走上前去,躬身行礼,道:“三爷好,小的叫王歌。”

“没问你姓名,问你站在那瞅着我们作啥?”

那银卫指指疯汉,道:“这小哥入城前,我就注意他了。”

李景风讶异道:“你注意我?怎了?”

王歌忙道:“不是注意小哥您,是……”说着看向那疯汉,仔细端详,说道,“三爷……这人……我似乎见过。”

齐子概甚是讶异,问道:“你见过?你知道他是谁?”

王歌忙道:“我不确定,得多问些弟兄。我记得他有个同乡是咱们战友。”

齐子概不耐烦道:“你别卖关子,他到底是谁?”

王歌道:“我瞧着有些像……十一……十二年,总之差不多是二爷还没当盟主的时节,那时我在兵器部管弓箭,二爷想仿唐门的来无影,做袖箭兵器,于是找了来无影的设计工匠……我当时跟着二爷一起……”

齐子概讶异道:“你说他是妙匠甘铁池?”

王歌点点头,又摇头道:“我不确定。队里有他同乡,三爷,你派人找找便是。”

李景风问道:“妙匠甘铁池?似乎是个厉害人物……三爷?”

齐子概走到那疯汉面前,问道:“你是妙匠甘铁池吗?”

那疯汉听了这名字,浑身一哆嗦,忙道:“我不是!我不是!”说着缩到墙边角落,甚是惶恐。

他这举动更让齐子概起疑,走近他身边低声道:“别怕,甘师父。我是齐子概,齐三爷。发生了什么事?你且说说,我能帮你。”

甘铁池哭道:“向儿……琪琪……你们、你们不要……妖怪……鬼……是鬼……”

李景风听着蹊跷,灵机一动,蹲下身子。这段时间他与甘铁池相处,对他习性略有了解,齐子概身材高大,又是站着,自有一股压迫感,李景风身形较为瘦小,又蹲下身子,便亲近许多。他问甘铁池道:“你叫的妖怪,有没有名字?”

王歌心想:“这人问得也太奇怪,妖怪不就是名字吗?”

却听甘铁池颤着声音,似乎连吐出这几个字都有些困难。

“妖怪……名……名……不详。”

姓名不详的妖怪?齐子概与李景风同时皱起了眉头。

第五十五章 耿耿于怀

马车驶入了唐门大院,拜帖递到府中,迎接诸葛然的是名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

诸葛然挑挑眉毛。

“小妹唐绝艳,唐门兵堂堂主。”那女子道,“恭迎副掌。”

“兵堂堂主?”前往崆峒时,诸葛然就听说唐门出了事,唐少卯谋害冷面夫人,已经处刑。可他没想到,接任兵堂的会是这样一名千娇百媚的的少女。而且这身打扮……嗯,也不是什么坏事。

唐绝艳……诸葛然想起这名字了,是唐锦阳的小闺女。上回见着她时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当时就觉得这娃儿漂亮,没想到已经长成这么……大了。诸葛然心想:“沙丝丽、沈未辰都算是罕见的美人,但论撩起男人的欲望,沙丝丽比之犹有不如,沈未辰更是差之远矣。”要说差别在哪?沈未辰是大家闺秀气质,不好亵渎,沙丝丽还未脱稚气,也少了些高冷。唐绝艳让人觉得难以上手,越是难上手的女人越能激发男人的欲望。

本来,看到唐绝艳这样的美人,普通人就很难移开视线,诸葛然更是那种死盯不放的人。

然而他很难不注意站在唐绝艳身边的另一人。

那人年约四十,身长七尺,体格魁伟,甚是彪悍,一颗头比别人短些,却又比别人大些,长了张比齐子概更整齐的四方脸。若在平时,即便是沈玉倾这样器宇轩昂的贵公子对诸葛然而言也不过是昂贵的装饰品,他见多识广,就不觉得有价值,毕竟虚有其表的人多了去。妙就妙在这人一字眉,留着两撇小须,一般人说国字脸大概只是形容脸形方正,可他呢,眉须唇搭上鼻梁与宽人中,活脱脱就是个完整的“国”字。当然,左唇上边那一小颗黑痣绝对是画龙点睛的一笔。

也只有这样特殊的一张脸才能让诸葛然把目光稍移到他身上,也亏着这张形貌特异的脸,让诸葛然认出了这个人。

“豪兄,许久不见。”诸葛然轻轻举起拐杖,就当是行了礼。唐豪抱了个拳,也就当作回礼。

这是唐孤的三子唐豪,据说得了唐孤的真传,诸葛然跟他碰过几次面,是唐门二代中少有的人才,跟他爹一样沉默寡言,能用拳头说话绝不用嘴。

虽然是个人才,诸葛然的目光也只停在他身上片刻,时不时又飘向了唐绝艳胸口,

这样盯着姑娘是极为失礼的举动,何况唐绝艳的身份又不比一般人,然而诸葛然不在乎,唐绝艳也不介意。“副掌,这边请。”唐绝艳比了个手势。诸葛然与唐绝艳并肩走着,唐豪差着两步,跟在两人身后。

卫堂堂主的身份可不比兵堂低下,显而易见的,唐绝艳还有另一层身份。起码以前诸葛然跟唐锦阳见面时,唐豪不但不会走在身后,有时还走在唐锦阳身前。不过那时他自己跟那笨蛋一样,都只是掌门的儿子,父亲死后大哥上位,他才当了副掌,身份上就有了微妙的差别。唐豪肯退这两步,是对他身份的礼遇,也好。

诸葛然一边走,一边不时斜眼喵着唐绝艳的乳侧,胸脯随着敞开的衣襟不住晃动,若隐若现。他忍不住侧着头,目光几乎是直视了。

冷面夫人命长,这真该说是唐门之幸吗?她若早死十年,又该是谁当唐门掌事?或许是唐少卯?这样一想,唐少卯的叛变也不足为怪。

喔,差一点就看见了。诸葛然皱起眉头。可惜了。

“等会要左转,副掌门走路小心了。”唐绝艳提醒道。

“我知道,来过很多次了。”诸葛然微笑道,“我这人有个好处,走过一次的路不会迷路。”

他话说完,才刚过转角,诸葛然忽地眼前一黑,不自觉“哎!”了一声,不知撞上什么不软不硬的东西,直跌了两步才稳住身子。他定睛一看,只见唐锦阳捂着肚子哀道:“哎,是谁……”

唐锦阳话说到一半就见着了诸葛然,忙道:“是诸葛副掌!”

原来是这傻瓜,唐锦阳。这家伙继承了父母所有的缺点。他两个弟弟,一个早夭,另一个就像父亲一样胸无大志……喔,不,只有笨蛋才会认为唐绝是个胸无大志的孬种。唐锦阳这才是孬种,他爹唐绝绝对不是。唐绝是否有其他优点,诸葛然不清楚,但肯放下身段、自知知人这两项优点唐绝肯定是有的。

只见唐锦阳不停抱怨女儿怠慢客人,唐绝艳只是咯咯娇笑,显然不把父亲的吩咐当一回事。

“诸葛兄,家母已经备好宴席,等着你大驾光临,这边请。”唐锦阳示意,竟是要接手招待诸葛然。

“不了,我喜欢侄女,让侄女带路就好。”诸葛然道,“宴席过后,有空再找锦阳兄聚聚。”

唐锦阳笑道:“那当然,咱们也好多年没见了是吧?还记得以前年轻,那时你还没当上副掌,跟令兄常往唐门地界跑。我常跟女儿讲,诸葛副掌可喜欢我们四川风情,摸得熟透了。”

我来唐门可不是为了见你,诸葛然心想,嘴上道:“四川风土好,出的人物多。”道,“别耽搁了,走吧。”

见冷面夫人就是件难差事,这路上总得找些犒赏自己的事。

大院中曲径通幽,三人一路前行。“这唐门大院可真够深,委屈了我这双脚。”诸葛然找了个由头,问,“老夫人可安好?”

“副掌这次来唐门是为关心太婆身体?”唐绝艳咯咯笑道,“挺有心的。”

上回点苍派来的使者都被冷面夫人用养伤的理由给回绝了,诸葛然先前往崆峒,跟朱指瑕见过面,回程时才拜访唐门。

“上回派来的使者没见着老夫人,说是刚受伤,身体不适,不见外客。”诸葛然道,“我等老夫人休养,等了快半年才来拜访。”

“这样太婆就不好装病了。”唐绝艳咯咯笑道,“副掌也真有耐性呢。不过太婆年纪大,老人家伤筋动骨,难免疗养得久些,就算这回见不着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过幸好,太婆好些了,能见副掌。”

唐绝艳的意思无非是暗示诸葛然,冷面夫人可以一直躲下去,诸葛然也奈何不了她。可既然冷面夫人愿意见他,那就表示有空间可以谈。

这姑娘会是唐门的下一任掌事。诸葛然心想,她话里藏话,说得体面又不失身份,更不怕把话挑明了说。

“你爹生下你这闺女,不容易。”诸葛然道,“那得多大造化。”

三人走至宴客厅,唐绝艳推开屋门,微笑道:“还请副掌在里头稍待,小妹告退了。”

“别急着走,我还想多跟你聊聊。”诸葛然道,“有你在,唐门的风景都好了。”

“外头的风景好,里头风景可不怎样。”唐绝艳道,“副掌还是一个人进去吧。”

诸葛然走进大厅,只见八仙桌旁,地板上方方正正盖着四块麻布,看那形状,竟似是四具尸体。招待客人的地方竟放着四具尸体,而且如此明目张胆?诸葛然甚觉好奇,走上前去翻开一块麻布,底下果然是尸体无误。

这个死人年约五十,下颚蓄胡,右腰肝脏处被戳了个口子,致命伤却是被割断的喉咙。

他翻开第二具尸体,是名三十岁左右的壮年男子,右腰肝脏处与左边心脏处两个伤口,心脏处的伤口明显要大些。第三具尸体则伤在右腰、左肺。第四具尸体是名年轻女子,只有右腰处有伤口。

诸葛然心中明白,盖上麻布,过了会,冷面夫人便领着八卫同来。诸葛然站起身,双手拄着拐杖,弯腰行礼。

“副掌不用客套。”冷面夫人道,“老身受不起大礼。”

“我也很少对人弯腰。”诸葛然道,“这天下能让我行礼的,掐着指头也算不到五个。觉空首座是因为他的权势,齐二爷是因为身份,只有老夫人,是基于我对您的尊敬。”

双方叙了座次,冷面夫人微微颔首,看向角落处,问:“那四具尸体,副掌见过了?”

诸葛然点点头:“看过。”

“副掌有看出什么来?”

“看不出来。”诸葛然道,“我功夫不好。”

他自然是看出来了,不过现在装傻并不是件坏事。

“若副掌看不出来,那老身就解释一下。那四具尸体都有一个共通处。”

“身上有伤口吗?”诸葛然道,“多数的死尸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点伤。”

“这四具尸体是在夔洲发现的。肝脏上一剑,另有一个较大的伤口。”冷面夫人问,“斩龙剑方敬酒,副掌听说过吗?”

“听过,华山的顶尖高手,老严的大将。”诸葛然问,“怎地?”

方敬酒是华山大将,善使双剑,左长右短,轻巧灵活,快捷无伦。他与人动手,往往先以短剑刺入敌手肝脏,再用长剑给予致命杀招。此刻诸葛然并非不懂,只是装胡涂。

“也不怎地。”冷面夫人道,“严非锡死了个儿子,却要找唐门晦气,派了不少人马,化整为零,绕道青城,再到边界滋事。这些人各个身手不凡,杀伤民众,劫掠财物,当地的门派要追捕,反被他们灭了,死了几十个,伤了上百个,居民大老远来唐门求救。副掌这次来,是打算给个交代吗?”

“就算是方敬酒干的,那也是华山的事,我就一个外人,顶多……”诸葛然说到这,故意停顿了会,才接着道,“帮唐门跟华山排解排解。”

“点苍管教华山就像主子管教狗一样。狗咬人,主人就该喝叱,有排解的吗?”

“老严毕竟死了个儿子。”诸葛然道,“我就去劝两句,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放下。”

“既然劝不动,哪来的排解?”冷面夫人道,“就不知副掌有什么说词?”

“东四西五,点苍、华山、唐门都是西边的门派,应当连成一气,别让和尚道士尼姑看笑话了。”诸葛然道,“我想老严应该懂,大局为重。”

“唐门跟青城倒是挺团结的,再过几个月,我孙女就要嫁去青城。你这话该当对华山说。”

“沈庸辞跟谁都好,八面玲珑得紧。他要是能帮唐门守紧门户,方敬酒这样的大人物能这么轻易过了青城入到唐门?”诸葛然转动手中拐杖,耸耸肩道,“青城的祖训是什么?中道。这两字狗屁,说穿了就是啥都不管,谁都不帮,兴许还带着些看热闹的态势呢。”

他又嘻嘻笑道:“点苍就不同了,金石之交。”

云南矿产丰富,富产美玉与各类金属,诸葛然借着这说法强调两派之间盟约可以坚不可破。

“你不就指望老身支持你哥当盟主?”冷面夫人道,“如果唐门跟华山开战,点苍站哪边?帮着狗咬人?”

“老夫人也知道点苍跟华山交好,是人,难免就会护短。老夫人说老严是狗,也许说得对。”诸葛然微笑道,“但人若不帮着狗,狗也不会帮着人咬人。”

冷面夫人冷冷道:“你早把话揭破不就得了。”说着从怀中取出几个信封。那是九大家公文往来时唐门所用的信封,封口尚未烙上金漆,也未书送往何处。

诸葛然抽出信纸,不由得一惊。

是仇名状。唐门对方敬酒等数名华山门人发出的仇名状!

方敬酒在唐门杀人,是奉了严非锡的命令,若是调解得宜,顶多是赔偿,或者交出几名凶手了事。退一百步说,华山硬要包庇方敬酒,他顶多终身不入唐门地界。可一旦发了仇名状,那是仇杀三代的事。仇名状越界杀人不涉罪行,以后唐门中人可以大喇喇杀入华山找方敬酒报仇,方敬酒自然也能入唐门随意杀人。

更甚的说,若把仇名状的“株连”算进去,报仇时若遇阻挡,可视为同伙,一并杀之。两大门派株连之广,除非严非锡乖乖交出方敬酒,否则真与宣战无异。

方敬酒是严非锡的大将,他不可能答应交出。这几封信还未寄出,冷面夫人是警告自己,唐门既不让步,也不打算用战争的方式结束这场纠纷。现而今仇名状上写的还只是方敬酒的名字,如果下一个名字写的是严非锡……

仇名状若双方不调解,可是仇杀三代,这可比一场大战更加难以收拾。

“我以为冷面夫人是最愿意打破规矩的人。”诸葛然将信封放回桌上,推到冷面夫人面前,“青城那小子说了什么,让老夫人这么死心塌地?李玄燹又是给了什么好处,让那小子肯替他奔波这遭?”

“只怕李掌门到最近才知道有这孩子替他奔波。”冷面夫人道,“沈庸辞这儿子跟他爹不同,他的中道可不是虚头巴脑的胡涂帐。”

“这年头,不是蠢猪生了虎,就是凤凰生了鸡。”诸葛然摇摇头。眼下用华山要挟唐门的做法已是不成。这冷面夫人要是几个月前死在夺权里头,自己这回倒是轻松了。

“我想这仇名状且不急着发,一切等盟主调停再说。”

也罢,冷面夫人刚烈冷酷,天下皆知,自己本也是存着万一的心态来试试这回。眼下暂时别把事情闹大。这事就是扎在心口上的一根刺,虽然不深,以后若遇到时机插进去,不死也要剥层皮。总之这根刺要拔要插都不是现在该做的决定,只是看来这一票是到不了手了。

那,是该告辞了,诸葛然想着要走,却未起身。

冷面夫人或许不能威胁,但若说她真被沈玉倾感动,坚决支持衡山,那还不如相信猪会爬树。她以一个外来女子的身份改写了唐门传位的制度,这样的人会支持沈玉倾的中道?

这个老太婆肯定在谋划着什么……诸葛然心想。



“怎么不招降,先审后杀?”齐子概问。眼前这人尖脸阔耳,眉毛稀淡,身材矮小,是当初带队灭了饶刀山寨的统领。他叫赵心志,崆峒本家的嫡传弟子,齐子概师伯的徒孙。

“禀三爷,他们抵抗。我们只带两百人,招降困难,活捉更难,不打一个措手不及,怕弟兄们多死伤。”赵心志苦着一张脸。本来一场大功劳,如今落得被审问的下场,他似乎觉得自己甚是委屈。

“老弱妇孺也杀?”齐子概用力一拍扶手,啪的一声巨响,如雷贯耳,在议堂不停回荡,唬得赵心志脸色一变。

“他们堵住了出口,让人跑了。”赵心志无奈道,“追上去,还是跑了些,要不追,跑掉的更多。这些马匪……为祸乡里啊……”

“赵兄弟没做错。”朱指瑕道。他坐在次席,与齐子概中间恰好空出一个座位,那是掌门,人称“齐二爷”,齐子慷的位置。

只听朱指瑕道:“三爷没说过招安的事。再说,饶刀山寨屠了戚风村,死有余辜。”

“戚风村不是饶刀山寨灭的,是夜榜。”齐子概道。

“夜榜?”朱指瑕疑惑,“要请夜榜杀一个人得花多少银两?要他们灭一个村,又得花多少银两?有这等深仇大恨,也得有这身家。三爷,你说笑吧?”

“是夜榜自个说出来,他们也没理由去顶戚风村这口锅。”

朱指瑕沉吟半晌,道:“即便三爷说的是真的,赵兄弟也不知道。只能说,天意如此,也算是他们打家劫舍的报应。”

“只抢粮油,不伤性命,这要真是报应,华山每天不打百八十道雷?连劈带误杀,每天都得死几十口姓严的。”

“这话倒像是诸葛副掌的口气。”朱指瑕道,“不管怎么说,赵兄弟没犯错。你若罚他,以后铁剑银卫见着马贼,是剿还是不剿?”

齐子概咬咬牙,最后终于道:“你下去吧。”

赵心志见这事终于了结,连忙告退。齐子概虽是气闷,却也无可奈何。



李景风被安排到距离边关颇远的土堡。

每座土堡住着二十四名学徒,都没有自己的房间,一座大土堡里就整整齐齐放着二十四张炕跟一张桌子。如果顺利通过试艺,当上铁剑银卫,可以换到离崆峒城近一点的地方。李景风听其他学员说,每位铁剑银卫都有自己独立的房间,一座土堡里隔了十二间房,每间房里头就放了一张炕,不过多了面墙壁,就不用把一身行头全丢在床头。听说以前房间里还配置衣柜桌子,后来那些老家具渐渐败坏,也没补上新的。

再往上升等,领了职,可以住得更好些,若要住到崆峒城里头,享受石堡遮风避雨的温暖,除非是功夫顶尖的精锐被派在城中驻守,不然就是门派内重要干部。大多数的铁剑银卫几年也进不了城里一次,就只是在城外过日子。

铁剑银卫的身份跟侠名状大大不同,多数侠客领了侠名状还得自力更生,当上铁剑银卫后,崆峒自会依职等发给饷银粮食。只是若升不上去,这粮饷少得糊口也艰难,有些银卫不得不在附近商家另谋差事,或者佃地耕种,学些手工艺制作商品。比起一般门派,铁剑银卫保留更多前朝的军队制度。

李景风每日日程,早起接受劳务分派,下午则是学艺时间。学艺有两种方式,一是未拜师的人跟着崆峒派遣的教头师父学习崆峒门下各派各种武学,若是遇着不喜欢的师父也可申请调换。教头的考核需参考每年试艺通过的人数而定,因此也不敢怠慢。自家人管这种学徒叫围场。一般来说,没有关系门路的弟子多半依循这种学习方式,大概占了学徒的七、八成左右。

另一种叫孤门,便是另行认了师父,每日下午自行前往学艺。通常拜师都得给束修,得有些家底才能养得起师父,可若有家底,又何必到土堡受苦?多半是在外面学艺有成,回来考个铁剑银卫就好。是以土堡里头孤门的学徒拜的师父多半也是资历较老的铁剑银卫,或者是有关系,或者长辈有交情,这才能拜得师父,单独传艺。

无论围场或孤门,每月逢五数,如初五,初十……必须聚集起来学马术,直到出师为止。每月逢七数,则需学射箭。这些都是作战时必备的技能,比起其他们派,崆峒教习更多的是战场技能。

而驻守在崆峒城,未因公外出的铁剑银卫,日常的功课便是练习各种战阵教学。

齐子概曾对李景风说,论武功,铁剑银卫所学或许不如少林、武当,甚至未必赢过点苍、衡山。但若论起团战,三十名少林弟子绝计是打不赢三十名铁剑银卫的,如果骑上马,差距就更大了些,如果还拿起弓箭,那又差距更大。

李景风这间土堡只有他一人是孤门,王歌是他名义上的师父,每日中午便载他入城,到了城内交给齐子概指导。这是避免被人另眼看待,齐子概希望他能多与其他学徒相处。李景风想起这半年所遇非富即贵,自己从一个店小二跻身权贵之列,到现在还得学着“体察下情”,也不免苦笑。

他于身份之别并不介意,本质上他仍是那个店小二的心境。土堡只供给三餐一宿,且伙食不佳,当年在青城的生活比起现在竟还舒适得多。

李景风另一个工作是照顾甘铁池。甘铁池曾是崆峒名匠,素有妙匠之称。齐子概派人前往他故乡,想查一下发生什么事,镇上的人都不清楚,只知道他死了徒弟女儿,从此消失。又请了大夫诊治,大夫看了半天,束手无策。甘铁池有癫症,无法在土堡与人同住,只得独自关在一间房里,塞了他嘴,每日李景风前去打扫,顺便陪他说话。

齐子概虽教李景风武功,但十日里倒有五六日不在,也不知道跑去哪。每次教学,也不管李景风懂了没,就把一套拳法掌法拆解一遍,要李景风记住,这才开始指点细节。但他武学深厚,所教必是精要,李景风就算只学个一天,也要练个十天半个月才能稍稍理解,甚或一个月也不见纯熟,因此也不算耽搁了修习。

某日,李景风替甘铁池打扫便溺,忽地想起朱门殇讲过虫的故事。记得朱门殇说:“治病,得往心里头去。”他想,甘铁池得的是心病,心病得往心里头治。可怎么从心里头治?

李景风回到齐子概房间,一边练功,一边苦思。他怕人打扰,又怕引人注意,在城内除了打扫甘铁池居所外的时间,都是躲在齐子概房里练功。

他正想得入神,忽见齐小房从屋里走出,两人打了照面。齐小房愣了一下,叫道:“景风哥哥。”李景风笑道:“你肯下床啦?”

原来齐小房一沾上棉被便深深着迷,除非齐子概叫她出来吃饭学习,整天便只抱着棉被打滚赖床,不肯起身。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离开房间。

李景风打了声招呼,想起齐小房身世,只觉可怜。又想:萨教那群人不仅蛮横,更是丧尽天良。不管是拜佛拜菩萨,心念虔诚的哪能干这种恶行?其实无论哪个宗教都有为非作歹之徒,李景风此念不过先入为主的成见罢了。

想起萨教,李景风灵机一动,不禁脱口叫道:“有办法了!”

第二天,他请齐子概买了许多佛像、观音像、罗汉像、太上老君像、通天教主像……等各式神像,挂在甘铁池房间各处。让三爷替他跑腿,倒不是他托大,实在是除了崆峒提供学徒的三餐一宿外,他早已身无分文了。

齐子概听了他计划,虽觉此法不甚靠谱,然而死马当活马医,不妨一试。

两人把各式佛像贴满整间小屋,连屋顶窗口都贴上太上老君跟如来佛祖。齐小房见他们贴得有趣,也跟着刷浆糊贴佛像,只是弄错正反面,被齐子概纠正。

张贴完毕,李景风蹲下身轻声安慰甘铁池道:“别怕,这里有神佛,妖怪都不敢进来。”

只是李景风虽然软言安慰,甘铁池仍是神色惊慌,不停哭喊。齐子概见他慌张,叹道:“看来没用。”

李景风道:“也不见得没用,得慢慢来。”

此后每日,李景风总会待在甘铁池房里一个时辰,不住安慰甘铁池,只说房里有神佛,妖怪不敢靠近,又说些自己小时候听的降妖伏魔的西游、封神故事。他故事记不清楚,说得常有错漏,但总之便是神佛在,妖怪不敢靠近这一套。

四月过后,端午便近,八大家照例送来一些贺礼,多半是杂粮粽子、油盐食品,也有少部分银两。九大家礼尚往来,崆峒却是只收不送。一年三节的贺礼,那是惯例,这些礼物又有些是九大家与各地商贾指名给朱指瑕、齐子概的礼物,两人也是一并捐了出去。

这日李景风前来练功,见齐子概正把玩着一枚玉扳指,笑道:“小猴儿越来越阔绰呢。”一问之下,才知是诸葛然用个人名义送的礼物。齐子概道:“这礼物是我跟小猴儿的交情,别的礼物我都送入库房,唯独这一项留着。”

李景风心想,三爷与诸葛然果然交情深厚,将他所送的礼物特别珍藏,于是问道:“三爷跟副掌认识多年,应该送了不少礼物,三爷都收藏在哪了?”

齐子概道:“当了。”

李景风讶异道:“当了?”

齐子概道:“不当,我这出门的旅费哪来?虽说我哥当上盟主后,这几年九大家的礼数厚重了些,总的来说还是剔着牙缝过日子。出门不带点银两,只报公差,打家劫舍吗?”

李景风愕然,心想,这当了跟先入库再领出到底差别在哪?还真不好厘清。后来想想,许是报账时不用看人脸色吧。

“你也有。”

“我?”李景风讶异。

“小猴儿也帮你准备了礼物。”齐子概说着,掏出一封红包递给李景风。李景风拿在手上,沉甸甸的,约摸二两重,内心疑惑,打开一看,竟是二两压成薄片的银子,银面上写着李景风三字。

“银子?”李景风更讶异。

“二两银子,实用。”齐子概笑道。

“是挺实用。”李景风苦笑。此刻他身无分文,这二两银子的零花无疑是一笔巨款。

齐子概又道:“小房也有。”

齐小房瞪大了眼睛,似是疑问。只见齐子概从怀中取出一片金锁,还比李景风的银子厚实些,上面写着:“不苦不病,芳龄永继。”似乎是纯金打造,虽远比不上齐子概的玉扳指贵重,与李景风的二两银子相较又是云泥之别。

齐小房不知这金锁价值,放进嘴里咬了两口,这才苦着脸道:“不能吃。”

看到齐子概与李景风哈哈大笑。齐小房浑然不知何故。

端午过后,也许是神像起了作用,也许是真信了李景风的安慰,甘铁池情绪渐渐平静,不再发疯,也不再吼叫,每日只是静静地看着墙上的佛像。

李景风见他似乎稍有恢复,于是卸下他嘴上木球,甘铁池仍是怔怔看着墙上的佛像不动。李景风又关注了他一天,确定他不会自残,这才将木球收起。只是此时的甘铁池虽不发狂,也不说话,李景风怕刺激他,也绝口不问他的事情,只用诸葛然给的银两买了一串佛珠,教甘铁池念佛号。

每日一个时辰,李景风便坐在甘铁池面前,口颂佛号。他要示范给甘铁池看,所以特别诚心。他本有耐性,这一坐便是一个时辰,不知为何,他念着念着便觉心神宁定,过去练武时杂念纷飞,逐渐思虑清澄,学武时反有大进展。他不知专注心神重复一个无聊的动作本就是收拢杂念的好方法,只道是意外收获。

六月时,李景风听说华山似乎暂停了挑衅唐门,说是二爷居中协调的结果。也就这个月某天,甘铁池忽然学他不停地念诵佛号,李景风大喜过望,另买了一串佛珠给他。李景风诵颂完毕后,甘铁池兀自不停念诵,李景风也由得他去。

此后甘铁池神智渐渐清楚,偶而也能说几句辞不达意的单语,李景风借了一本《三字经》,一字一句解释给甘铁池听,恰好齐小房也在学习,齐子概索性省事,每日让齐小房跟着李景风学《三字经》,遇到疑问便发问。《三字经》是基础,人人都会,李景风解释甚细,甘铁池并非失忆,之前李景风说话不是安慰他便是念诵佛号,如今说的话多了起来,听着听着脑子似乎也清楚了些。

眼看七月将至。七夕可不是崆峒过的节日,但中元法会却是边关上最重要的节日,盖因当年红霞关血战,尸横遍野,数十万英灵长埋此地。套句诸葛然的说法,要是棺材板压不住,地都能给掀起来。

也因此,边关上除了每个月的最后一日是休息日外,唯有除夕到初三,以及七月十三到十六各四天,学员不用服劳役,围场的弟子不用上课,驻守的银卫也有轮休,用来采买置办中元法会所需器物,顺便也休养生息。

“我要去青城,喝喜酒。”齐子概道,“我是不想去,不过……还是得去。”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又道,“也不知想什么,挑七月成亲。”

“青城?”李景风喜道,“那帮我捎个信给沈玉倾兄妹。还有朱大夫、谢公子、小八……”

“哪这么多人?”齐子概皱起眉头,“就两个,沈玉倾兄妹。别的,没了。”

“可是这种聚会似乎不是三爷该去的地方才是?”李景风疑惑道,“不是派个使者去就好了?”

“事情可多着。”齐子概想了想,又道,“难得出一趟甘肃,顺便帮自己找点麻烦。要是往常,这一去大概就两个月,可现在要顾着小房……”

自回到崆峒以来,都是齐子概照顾齐小房日常起居,一点一点教她认识器具、用品,又教她洗衣、扫地,做些简单工作。他知自己性格粗枝大叶,就怕把这白纸似的女娃儿养坏了。更是加倍小心。一旦小房学会什么,懂些什么,必摸头表示嘉许赞赏。若是做错了也不打骂。耐心叫她重来。这趟要出远门,怕她一时失去依靠,甚是不放心。

“总之,中元节前后回来。这段时间,你就帮顾着小房。中元节若要看热闹,也带上她走走。”他想了想,又道,“你懂节制,好好练功就不用嘱咐了。”

李景风忽问道:“三爷,这趟回来,能教我剑法吗?”

“剑法?”齐子概疑惑道,“马上用剑不易,要学兵器,多的是好用的。认真说,剑真不是好兵器,刀都比它靠谱。”

这番话李景风也曾听饶刀把子说起,可自个跟沈未辰要了初衷,总不好一丁点剑法都不会。“也不用多精深的,粗浅的也行。”李景风道,“我也就指望学点皮毛,别连一招半式都不会。”

齐子概也不问他理由,只回了一句:“行”。

齐子概离开后,李景风照常下午练功,陪着甘铁池说话。平时齐子概常公办离开,多半一两天便回,齐小房也就乖乖等着,可这一次齐子概一去近月,初时还不如何,两三天后齐小房见齐子概还没回来,似乎有些焦躁。平日李景风练功,齐小房都躲在房间里,免得打扰,到得第五天时,齐小房探出头问:“义父回来了吗?”

“还没。”李景风回答。

又过了约摸一个时辰,齐小房又探出头问:“义父回来了吗?”

又过了两天,齐小房变本加厉,不到半个时辰便探出头问:“义父回来了吗?”

李景风被她问得烦,又见她天真,只得道:“你别问了。三爷要去很久,今天明天后天都不会回来。”

又过了两天,李景风见齐小房餐盘上竟然有东西没吃完,吃了一惊。这小姑娘虽然身形细小,可绝不放过任何一点能吃的东西。到了房门口,见她蜷曲在被窝里不肯出来,李景风知道她担心齐子概,于是问:“不开心吗?”

他听到淡淡的啜泣声,齐小房道:“义父不会回来了。以前在山上,也有很多人没回来。”

李景风忙道:“三爷交代过,别提山上的事。”

齐子房只是蜷曲在棉被中,不再说话。李景风只得道:“你看月亮,等月亮圆了,三爷就会回来。”

齐小房扑地跳起身来,跑到窗边。此时是白天,齐小房左看右看找不着月亮,着急问:“月亮跑哪去了?”

李景风忙道:“晚点就能看见了。”

齐小房就守在窗边盯着天空看,过往她在山上百无聊赖时也是这样望着天空,也不觉得无聊。等李景风练完功,天色昏暗,齐小房见着月亮,顿足大哭:“还要好久好久!”说完扑上床,裹着棉被不住翻滚,显然甚不耐烦。

李景风哭笑不得,收拾了东西便回房去。

此后几天,齐小房每日醒来,一整天便是看着天空,等着月亮变圆,只除了跟着李景风去陪甘铁池说话。她虽不开心,齐子概的吩咐却是半分也没有落下。

李景风见她每日这样发呆,反倒过意不去,只得搁下练功,陪她闲聊。

甘铁池的状况倒是恢复了不少,不只不吵不闹,也渐渐能说话应答,只是对于过去的事情始终说不明白,李景风也不逼他,任由他去。某日,李景风讲完《三字经》,正要离开时,甘铁池忽地迸出一句:“谢……谢……”

声音虽然断断续续,李景风却是听得无误,忙转过身问道:“老爷子,你可好了吗?”连齐小房也被这气氛感染,露出近日少见的笑容。

甘铁池仍是卖力地说出“谢……谢……”随即两眼一暗,又陷入迷茫之中。

李景风知道这段日子的努力终归见效,不由得欣喜起来。

七月十三那天,李景风想起齐子概的嘱咐,要带齐小房去逛市集。齐小房见月亮越来越圆,心情也渐好。王歌正要值班,于是将马借给两人出城。

齐小房初来不久时,齐子概担心她不懂事,露了形迹或当众出丑,一直将她留在房里,直到后来才带她去过一次市集。可那次出门怎能与中元市集将比?这三天是边关最热闹的时节,周围灯火辉煌,摊贩林立,茶香、肉香、酒香,气味交杂,锣鼓喧天,吆喝声此起彼落。在边关,会武的比不会武的还多,卖把式膏药的招揽不了生意,取而代之的是各式玩具装饰反倒比平常市集齐全些。

齐小房首先便是吃,李景风这才想起齐子概没留银两给他,只得把那抠着省着,两个月花不到一钱的二两银子揣在怀里。齐小房见着烤肉串子要吃,买!见着风车玩具喜欢,买!见着拨浪鼓有趣,买!闻到了茶香想喝,买!

这番折腾下来,总算见她笑逐颜开,只苦了李景风,左手拨浪鼓,右手持风车,背上挂着风筝,腰里悬着木偶,怀里藏着铁连环,还有布偶、陀螺、竹蜻蜓、各式剪纸……全身上下挂着玩具跟在后头。齐小房兀自蹦蹦跳跳,见着了酒肆,对李景风道:“我想喝酒!”

李景风不知她喝过酒,不禁有些犹豫,道:“这个不行。”

齐小房纳闷问:“为什么不行?”

李景风道:“喝酒不好。”

齐小房道:“可义父给我喝过呢,喝下去头晕晕的,可舒服了。”

李景风心想:“这还真是三爷会干的事。”只得道,“喝一点,一杯,不能多。”

齐小房连忙点头。

李景风点了两杯酒,与齐小房一人一杯。齐小房举起杯子要与李景风碰杯,李景风苦笑,心想:“三爷连这都教她了。”

两人一饮而尽,李景风倒还好,齐小房晕陶陶的,只是不住傻笑。过了好一会,李景风问道:“好些了没?”

齐小房两眼迷茫,只是点点头。李景风示意要走,她起身便走,李景风正要追上,齐小房已与一人撞个满怀。只听那人怒骂道:“操!喝醉了就趴好,胡闯乱走啊!”

齐小房最怕喝叱,身子一缩,险些跌倒。李景风忙将齐小房拉起,不住道歉道:“对不住,我妹喝醉了。”

那人身披银色披肩,那是铁剑银卫的标记,背后还跟着五六个人,一身酒味,显然已喝了不少。他见着撞着自己的竟是一名美貌少女,不由得两眼发直,看李景风扶着齐小房要走,抢上拦住,喝道:“赔礼就好了吗?起码也得陪个罪吧!”

李景风皱眉道:“不是谢过罪了?”

那人道:“是她撞我,又不是你撞我,谁要你赔罪了!”又对齐小房道,“陪我们弟兄一人喝一杯就放你走,好不?”

李景风愠道:“这不是调戏妇女吗?这可是崆峒城!”他闻到那人身上酒臭,又道,“喝酒闹事,得受罚的!”

那人哈哈笑道:“中元节,崆峒街上要是一天没打个二三十起架,哪算得上热闹?”

他这话倒没说错,铁剑银卫管束甚严,一年也只有这几天休息,是以众人都放纵起来,嫖妓宿娼,喝酒闹事,只要别出大纰漏,多半睁一眼闭一眼。至于打架斗殴,更是寻常可见。

李景风不想理他,拉着齐小房便走,又一铁卫拦上,怒道:“谁让你走了!就喝一杯酒,这么不给爷们面子?”

他音量极大,又作势起拳。这一拳本是恐吓,并未真的要打,齐小房却惊呼一声,缩在李景风怀里。她在山上实被打怕了,不敢顶撞,也不敢拒绝人,只得喊道:“喝,沙丝丽喝酒!沙……”她这话只说了一半,便被李景风捂上嘴巴。李景风低声喝道:“小房不喝酒!”

齐小房这才稍稍回过神来,微微点头。那群人本就微醺,沙丝丽这名字古怪,又听李景风称呼这姑娘小房,一时没联想到是人名。

又一人道:“你妹子都说要陪我们喝酒了,还不跟上来?”

李景风怒道:“不喝!”说罢挽着齐小房便走。当中一人不忿,一拳打向李景风面门,齐小房惊叫一声,李景风将她推开,侧身避开这拳。

那人怒道:“小子还会武功?”说罢一脚踢来。

李景风什么本事不行,闪躲的本事可是一流,又得齐子概指点,当日夜榜的杀手尚且伤不了他,何况一名寻常的铁剑银卫?只见他左闪右避,上窜下跳,忽前忽后,那银卫连打了十几拳,全都落空,于是喊道:“帮忙啊!操!”

后面一人向李景风打来,李景风后脑无眼,听着风声时已来不及,脑门挨了一拳,热辣辣的甚是疼痛。又一人飞脚踢来,这下李景风可觑得奇准,侧身避开。他想起诸葛人跟他说过,不反击哪能赢,于是一脚踢出。那人原本酒醉,李景风这一脚踢在他膝弯,他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这场架一打起来,旁边立时围上一群人。中元节打架是常态,围观人数虽多,并无一人劝阻。

余下五人更怒,一起拥上。李景风想起齐子概所教的拆招法门,肘、臂、掌、指不住格檔招架,兼之他闪避功夫实在极好,以一敌五竟还能苦苦支撑,围观者无不啧啧称奇。直至摔倒那人也加入战局,李景风以一以六,实在遮拦闪躲不住,只得向当中一人脸上挥拳。啪的一声,这拳虽打中对手,李景风自己也避不开拳头,胸口吃了一拳。他跟着齐子概学武以来,从未真正测试自身能耐,于是一咬牙,把齐子概教他的一套潜龙拳、星罗掌、开山腿用来应敌。

只听到啪啪啪几声响,哪几人分别中招,可对方中多少招,李景风也吃了多少拳,不仅没占着便宜,反倒被打得眼冒金星,晕头转向,鼻血直流。

一人喊道:“好王八,看你龟壳多硬!”说着扑倒李景风。这一被压制,李景风可就全无办法,还未挣脱起身,其余众人便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抱以老拳。李景风只能护住头脸,却也挣脱不得。

齐小房见李景风被打得凄惨,忙喊道:“别打景风哥哥!我爹是齐子概!”

众人一愣,回过头来望向齐小房,李景风连忙挣脱起身。

他们都听说三爷领养了一名姑娘,可不确定是否便是眼前这人。一人逼向齐小房,喝问道:“你是三爷的女儿,那你娘是谁?”

齐小房甚是害怕,只得喊道:“我娘是诸葛然!”

众人听了这话,哈哈大笑。李景风也不知此刻是该哭该笑,顾不得身上伤势,拉着齐小房要走。那群人仍不肯放过,拦住道:“你不陪我们喝酒,我们就不放你们走。”

李景风此时已站稳身子,怒道:“你要有种,一对一!别拉人!”

他自忖一对一,即便赢不了,凭着自己闪躲功夫,对方肯定也伤他不着。可那群无赖也非笨蛋,知道李景风闪避功夫简直诡异,自不肯允诺,道:“她冒充三爷的女儿,我要抓她去城里治罪!”

“别去了,她真是三爷的女儿。”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众人转过头去,就看到一张俊秀苍白的脸庞,以及一个单薄的身影。

“朱……朱爷!”这群人见是朱指瑕,忙弯腰行礼。李景风也跟着行礼。齐小房见他们行礼,这才也行礼,轻轻叫了声:“朱爷。”

“要真抓到城里去,就是你们被治罪了。”

为首那人讷讷道:“朱爷……这姑娘……真……真是……”

朱指瑕点点头:“这姑娘是三爷的女儿,这少侠……还是三爷亲授的功夫。要不,怎么一个学徒就能打你们六个?”

那人连忙转头行礼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兄弟、小姐,对不住!”

“喝酒打架,别过份就好。纠缠太久,容易闹出事。”朱指瑕转头问李景风,“景风兄弟,怎么处置?”

李景风摇摇头,道:“误会而已,没事。”

朱指瑕又看向齐小房,齐小房手足无措,只是摇头不开口。

“走吧,没事了。今晚少喝点。”

“是……是!……谢谢小姐,谢谢兄弟!抱歉,抱歉!”那群人听朱指瑕不追究,争前恐后逃去。

“没事吧?”朱指瑕替李景风拍去衣服上的灰尘。李景风受宠若惊,忙退了开来,道:“朱爷,我自己来就好。”他身上灰尘脏污还是小事,只可惜买来的玩具多被打坏了。

朱指瑕点点头,道:“我送你们回去。”

回程路上,齐小房余惧未退,缩在了李景风怀里,李景风拍拍她肩膀安慰她。朱指瑕问道:“景风兄弟,你跟小房感情挺好的?”

李景风道:“她便像是我妹妹般。”

朱指瑕点点头,又问:“你被困时,只消说出自己是三爷的朋友,或者小房是三爷的女儿,这群人便不敢皂啰,何苦白挨这许多打?”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想靠着三爷的名头。再说,这大街上人这么多,他们真敢打死我?”

朱指瑕道:“年轻人有这骨气,挺不错的。”

李景风笑道:“朱爷也才大我几岁,怎说得老气横秋似的。”

朱指瑕哈哈大笑,道:“我只比三爷小些,比你大了十几岁有吧。”

李景风甚是讶异,他见朱指瑕不过二十出头模样,怎料到已近四十。

“三爷会教,你这闪躲功夫不简单,就是出手还有些毛躁。不过一对一,寻常铁剑银卫不是你对手。”

李景风没想自己竟得到如此高的评价,喜道:“真的吗?”

朱指瑕点点头,道:“是。”

三人回到崆峒城,朱指瑕先下马。李景风全身疼痛,唉了几声,好不容易才翻身下马,正要去接齐小房下马,朱指瑕递出手,齐小房见他双手打开,便搭着他肩头弯下腰去,让朱指瑕将自己抱下马来。

李景风道:“多谢朱爷今日替我兄妹解围。”

朱指瑕微微一笑,径自离去。

李景风送齐小房回房,却见齐子概的房间亮着灯,齐小房不疑有他,刚开门便见着齐子概正坐在桌前,大叫一声“义父!”扑上前去搂住齐子概,“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齐子概摸着她头发笑道:“乖女儿,想义父啦?”

齐小房只是不住哭,紧紧搂着齐子概不放。



崆峒盂兰法会之盛大实在开了李景风的眼界。长达几里的法场,诵经声传数里,据说连少林寺都派来了正见堂的觉字辈高僧带头诵经助念。

李景风带了一些肉串薄饼给甘铁池。即便在城中的房间,街道上的诵经声依然清晰可闻。

李景风叹口气道:“这样的诵经法会,老前辈,即便你女儿徒弟都不在了,也能早日超脱,你不用替他们担心。”说着,将手上的肉串薄饼递给甘铁池。

甘铁池听着屋外的诵经声,又看着眼前的佛像,怔怔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又将目光看向李景风,眼眶含泪,颤着声问道:“小兄弟……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虽咬字不清,但李景风跟他相处日久,早已习惯他口音,见他主动问起名字,大喜过望,问道:“你好了?你好了?”

甘铁池流下泪来,不住啜泣。

李景风不顾他身上异味,揽住他肩膀安慰,问道:“老前辈,你……是谁害你变成这样的?”

甘铁池哭道:“是我……是我自己……”

说完,又嚎啕大哭起来。

第五十六章 不可思议

甘铁池在元字号里出生,那是武威最大的铁铺。

铸造是崆峒冠绝九大家的技艺。除了铁矿,甘肃另产有各色矿产,这些矿产为铸造提供了各色原料。又因兵需,早在怒王时期甘肃便设有许多铁铺,昆仑共议后的前二十年,那还是崆峒的好时节,那时九大家出钱出力,从东边运来大批石材,建造了崆峒城。

那时仇不过三代的规矩才刚定立,各家趁着还能借报仇的名义争夺地盘,不住杀伐。那也是铁铺最好的年代,只要能把铁片开了锋,三百文就能到手,要是能打得一副好刀剑,三五两银子够一家老小温饱个把月,要是有把神兵利器……你得躲得隐蔽点,以免被人谋财害命。

元字号打造出来的兵器就算称不上“神兵”,也绝对当得起“利器”两字。更难得的是,产量大而质量精。能一次生产大量兵器的铁铺不多,元字号是当时铁剑银卫主要的兵器来源,老板元丙吉也成了武威的首富。

到了甘铁池出生的时节,九大家的供给早就断了,各自的版图也大致成形,除了少数疆界还有些争执,这武林算是平静。那些趁着天下大乱时营生的铁铺绝大多数都改了行当,有手艺的继续留着,没手艺的买几亩良田耕种为生,或者转经商,又或者索性拿了自家的兵器练起武来,华山境内的武字堡就是这样起的家。

元字号依然在,但已无过往的风光。幸好,能铸造大量兵器的铁铺终究不多,每隔段时节,铁剑银卫弓箭枪头锁子甲等大量的兵器需求仍是由元字号供给。元家买了大亩良田,颇有改换行当的意味,老掌柜退休了,长子早逝,由次子元应成执掌这个老字号。

元应成是个踏实的人,九大家不动刀兵,行侠仗义的事都给门派管了。宝剑空利,深夜悲鸣,管多不管精、价美实惠才是正理。这也是元字号后来的方针,技艺不必精湛,又多又便宜才好。

甘铁池的父亲是元字号里的其中一名铸师。他是听着打铁声长大的,他最好的好朋友也是铸师的儿子,与他同年,姓向,叫向海。

他们总是玩在一起,身为铸师的儿子,他们总是比拼着谁的父亲铸造出来的兵器比较好。一开始只是吹牛,后来开始争吵,最后不可开交,直到某次两人各自偷了父亲刚铸好的刀互砍,砍到刀口卷了,确认了两人父亲的铸术不相上下,才停止了这场无意义的比拼。

当然也是因为他们各自被父亲狠狠打了几十下屁股。那可是打铁用的手,每一下都够让个孩子呼天抢地叫不敢。

十岁那年,甘铁池跟向海在元字号的院子里嬉戏。几辆马车停在了门口,车上走下一名妇人与数十名壮汉。壮汉跟在妇人身后,显得极为尊敬。

除了总是板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外,那妇人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只有那双眼睛。甘铁池只看了她一眼,就连忙转过头去。

那目光锐利的像是要扎进人心里头去。

他们是来找老板元应成的。老板对那名妇人也非常恭敬,哈腰鞠躬,甚是礼貌,又招待妇人参观元字号。

甘铁池后来知道,那妇人就是唐门的二少奶奶,带着人来研究袖箭的制作。

唐门对袖箭的要求极高,而袖箭的优劣取决于两个地方,一是机括的设计,二是所用材质。

唐门对袖箭的需求大,单件工价高,对元字号而言这是一笔重要的收入。冷面夫人走后,留下了八名据说来自金羽山庄的弓手参与袖箭的制作。他们改进了传统袖箭的形状,使其射程更远更有力,当然,这必须符合机括的使用。

甘铁池与向海的父亲都参与了这精细活,但制作出的成品却颇不满意。唐门要的袖箭要比平常更短小便携,且希望能藏有更多箭支,这有相当的难度。作为铁匠的儿子,他们两人早将铸造当作未来的工作,为了这件事,两人又开始争执。

向海说:“得把材料弄好。钢的韧性不足,做出来的弹簧力道就不足。”甘铁池却说,坚韧的钢材不易取得,不如从机括的设计去思考。

于是两名孩子又吵了起来,一个说对方无理,一个说对方异想天开。这一吵,足足大半年互不搭理,直到向海生了病,甘铁池去探望他,俩孩子这才言归于好。

感情虽然恢复,但争吵可没结束,两人开始往各自的方向钻研起来。

没等这俩孩子长大,元字号已为唐门设计了一款新式袖箭,一式两发,威力也比往常大些。唐门满意了,订制了两千品,元字号每年只能产出两百品,分十年交货。

但甘铁池与向海却对元字号的袖箭嗤之以鼻。甘铁池画了很多设计图给父亲看,但父亲只是摇头。至于向海……

十九岁那年,向海笑嘻嘻地找到甘铁池,给他看了一张图。

“这是什么?钢炉?”甘铁池皱着眉头,“底下放的焦炭也太少。”那是一个下层满布风口的炼钢炉图形。“你把焦炭放哪?”甘铁池问。

“把生铁置入,焦炭放在底层,之后鼓风。”

“温度不够。”甘铁池道,“这铁水在锅里凝成一团了。”

“要是放太多煤炭,炼出来的钢脆度太高,打造不了好兵器。”向海说,“我们试试。”

可这不是两名少年试验得起的东西。向海的设计需要很多银两来实现,而元字号已经无心在锻造这块继续精进了。这块老牌子,生产的是大量价廉物美的兵器。

于是甘向铁铺开张了。两名少年离开了元字号,带着父亲给的银两,经营起自己的铁铺。

甘铁池有天分,打造的都是精品,虽然花费的时间长,俩少年铸造出来的兵器确实不同凡响,甘向铁铺的兵器渐渐有了口碑。他们攒着银子,自行搭建了炼钢炉。果不其然,第一次的试验失败了,铁水在锅里凝结成块,好不容易造起来的钢炉一次就报废。

向海并不气馁,又画了第二张设计图。这次仍以失败告终。向海增添了煤炭的数量,虽然保住温度,但控制火侯困难,炼出来的质量反不如前。

遇到困难的不只向海,甘铁池一样有困难。他所画的设计图过于精细,普通钢材根本无法达到那样的强度。

他们明白必须合作,才能造出那款袖箭。

钢炉的构建并不容易,等到第五次测试钢炉时,他们已是山穷水尽。两人早已各自娶妻,为了建造这个钢炉几乎散尽家财。最后这次炼钢,连元字号的老师傅也来看他们。

“这钢炉不行。”老师傅皱起眉头,“炭少铁多,火力不足。”

向海不理会老师傅的警告,将铁水倒入锅中,开始大肆鼓风,把火力鼓到最旺。

奇迹发生了,铁水在锅炉中翻腾,冒出淡淡的烟雾,那雾中有褐色、绿色,仿佛还有些更淡的红色。

倒出来的钢水凝结后,老师傅们发出了赞叹。

那是一块上好的精钢。

甘铁池马上着手,利用这块精钢,开始锻造他所需要的材料。

第二年,唐门来元字号取货时,甘铁池偷偷塞了一筒袖箭给唐门的使者,请他们带回去给掌事的看。

一个月后,十余辆马车停在甘向铁铺前。马车上走下的妇人甘铁池见过,只是他没想到,当年的二少奶奶现今竟是唐门掌事,更没想到她竟会为了这袖箭亲自来到武威这间小铁铺。

冷面夫人只问:“你一年能给我几品?”

甘铁池跟向海所设计的袖箭一次能装填三支,威力又比元字号设计的袖箭更大,他知道唐门一定会有兴趣。

“这锻造不易,不是普通师父能打磨出来的。”甘铁池道,“一年最多只有三十品,一品二十两。”

“太贵,太少。”冷面夫人摇头,“这东西没用。元字号的袖箭一品只要二两银子,一年能给两百品,足够唐门的卫军汰旧换新。你一年三十品,产量不足,价格也高上十倍,且大了些,不实用。”

甘铁池与向海都吃了一惊,为了铸造这袖箭,两人散尽了家财,虽然元字号跟他们买了不少新炼的钢锭作材料,但这转手的价格跟花费的功夫实在不成比例。

“要么更便宜、更多,要么更好、更贵。”冷面夫人道,“只有最好的才值得被尊敬,不上不下只是半吊子。”

“我们没钱了。”甘铁池咬牙道,“这样下去,你只有元字号的袖箭能用。”

冷面夫人递出了一张三百两的银票,这是一笔巨款。

“我只要六品,或者六十品。更好,或更便宜。”冷面夫人道,“两年的时间,够吗?”

他们别无选择。

这是甘铁池第三次与向海发生争吵。甘铁池想制作更好的袖箭,向海却不愿意。

“把这炼钢法门带去元字号,够我们下半辈子无忧了。”向海说道,“这袖箭成本最多压低到十几两,怎么做都是亏。我们也没本钱再弄新的钢炉。”

向海的考虑当然有他的道理。他妻子已经怀孕,正缺钱。新的炼钢技术是他发明的,到了元字号,元老板肯定愿意再出钱让他试验。

可是自己呢?甘铁池设计的袖箭如果没有向海的钢材,绝计无法完成。而新款袖箭造价太高,元字号早无心追求铸造技术,只想制造便宜又好的兵器,自己的一身本事到了那里又怎么施展?可能看在向海的面子上,元字号会善待自己,或许衣食无忧,但这门手艺终归给了元字号。向海留下了技术,自己留下了什么?

过往的争吵或许还有求同存异或殊途同归的可能,唯独这次……

※※※

冷面夫人看着眼前的成品,即便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她也不禁动容。

“一品五管箭,只比之前略大些,仍能藏在袖中,可以钉穿一寸厚的木板。我帮它取了个名,叫‘来无影’。”甘铁池说道,“每一品都是我亲自打造,一年五品,两年可制十品。三百两,冷面夫人觉得可以吗?”

“只有十品,不能更多?”冷面夫人问。

“甘向铁铺剩下我一个人了。”甘铁池黯然。

“你朋友去哪了?”

“去年他登山,失足摔落崖下。”甘铁池难过道,“只留了一个遗腹子。”

冷面夫人点点头,没多问什么,只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

来无影必须用向海留下的钢炉炼制精钢,由甘铁池亲手打造。到后来,甘铁池又改良了几次来无影的设计,最后改成四管箭,威力却更大,近距离射击,即便箭上不喂毒药也足以致命,每品要价五十两,成了唯有唐门重要人物才能配置的暗器。

甘铁池一直照顾着向海的妻儿。向海的遗腹子叫向英才。一年后,甘铁池移居陇南武都。又一年,他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甘琪琪。

虽然换了地方营生,向海也已不在,但甘向铁铺的名号一直没改下。甘铁池毕生钻研铸术,利用向海的钢炉熔铸许多合金,打造出一把把利器。他擅于设计机关与各式奇门兵器,因此博得了“巧匠”的名号,连崆峒派也慕名而来,请他设计便宜好用的袖箭兵器。

向海的妻子临终前,甘铁池向她保证,等甘琪琪成年之后,就嫁给向英才,继承甘向铁铺,以纪念两家情谊。

又过了几年,他收了一名徒弟,姓马,甘铁池为他赐名马成钢。

再过几年……

※※※

马成钢才上了门栓,就听着了敲门声。

“打烊了,明天请早!”马成钢大声道。

敲门的人也不啰唆,听到马成钢这样回答,再无响动,连问也没问一声。一般人多半会多问两句,或者多求个情,这反让马成钢好奇起来。

“外面的人还在吗?”

“在。”外面的声音答道。

“怎么不应声了?”

“先生不是说明日请早?”门外的声音答道,“我明日再来。”

“真是个老实人。”马成钢心想。

“外面是谁?”向英才走了过来,问道。

“客人,叫他明天请早。”

“才刚关上门,怎地不放他进来?”向英才问,“看个兵器,耽搁不了多久功夫。”

“甘向铁铺不差客人。”马成钢不耐烦道,“关门又开门,倒像是咱们不做这生意会饿死似的。怎地,赚不着钱心疼?”

向英才默然片刻,道:“我就问问而已。”

“怎么又吵了?”梳着两条大辫子的甘琪琪瞪着一双明媚的大眼问,“刚才门外有声音?”

一见到甘琪琪,马成钢立即眉开眼笑:“师妹!有客人敲门,我打发走了,叫他明天再来。”

“喔?”甘琪琪甩着辫子,说道,“饭菜好了,今天有你爱吃的狮子头呢。”

向英才听了这话,皱起眉头,转身要走:“我去叫师父吃饭。”

甘琪琪忙道:“也有卤牛筋呢。”

向英才停下脚步,一会,又径自走去。

“连句谢谢都不会说,当自己是什么人了?”马成钢绷着脸,又对甘琪琪道,“你干嘛对他这么好?”

甘琪琪低着头,道:“他毕竟是我未来的丈夫。”

“什么未来丈夫!”马成钢怒道,“师父养了他二十年,不欠他了!就那口破炉,要不是师父妙手,真能产出什么百炼钢来?呸,几十年前的老古董了!”

甘琪琪拉着马成钢的手,低声道:“师兄,我知道你对我好。你别生气了,爹听到会不高兴的。甘师兄只是话少了点,是个好人。”

马成钢呸了一声,转过头去。

甘琪琪愠道:“你这是发他脾气,还是给我脸子瞧?”

知道师妹生气,马成钢连忙涎着脸讨好道:“我哪敢对师妹发脾气?师妹……”说着执起甘琪琪双手。甘琪琪脸颊一红,轻轻挣脱,只觉马成钢握得更紧,只得转过头去,娇嗔道:“你做什么?放手啦,别让向师兄看到。”她虽这样说,却无挣脱之意。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马成钢问。

甘琪琪脸上更红,低下头道:“喜欢啊,怎不喜欢。”

“那跟师父说。师父疼你,肯定帮你解除婚约。那小子得了师父的手艺,顶多分他点家产,当个甘向铁铺的分店,饿不死他,要找哪个短命的当老婆也由得他。”

甘琪琪挣脱了马成钢的手,轻声道:“这不行的,爹不打死我,也得打死你。”

马成钢道:“师父疼我们,不会的。”

甘琪琪摇头,只听脚步声响,是父亲与向英才一同走来。她叫了声爹,迎上前去,挽着父亲的手臂就走。

甘铁池点了点头,径自走向厨房。

他醉心铸业,甚少打理家事。三年前妻子尚在时,餐桌上还有些声音,现今四个人吃饭,静得像是半夜的睡房。向英才与马成钢各自夹了一块鸡肉给甘琪琪,甘铁池皱起了眉头,似乎颇厌烦他们师兄妹的相处模式。吃完饭后,甘铁池才道:“我在铸房,没事不要来烦我。”

师兄妹三人应了声是,各自收拾碗筷休息去。

到了晚上,甘琪琪正要入睡,忽听见敲门声,打开门,却是向英才。甘琪琪皱起眉头,低声问:“这么晚了,你来干嘛?被爹看见了还不骂人?”

向英才微笑着,从身后掏出了一个羊脂白玉镯子。

甘琪琪惊呼一声,抱住向英才就往他脸上亲了下去。

向英才却搂着她的腰不肯放手。

“这玉镯子不便宜吧?”甘琪琪靠在向英才怀里,低声问。

“给你的都值得。”向英才向来沉默寡言,只有对着甘琪琪时话才多些,“那野种老缠着你,你怎不跟他说清楚?”

“马师兄人很好。”甘琪琪道,“他是真心喜欢我。”

向英才愠道:“难道你也喜欢他?”

甘琪琪脸色一变,低下头难过道:“我早晚是你的人,你现在就这样猜忌我,以后成亲了又怎会待我好?罢了罢了,这玉镯子你拿回去。横竖我们都有婚约,不用费这功夫讨好我。”

向英才忙道:“我不是这意思,只是马师弟……他不死心。”

甘琪琪哭道:“我们打小一起长大,感情好。你老要我别理他,你们狠心,却来逼我当狠心人。”

向英才软声安慰道:“我没逼你。随你,我信得过你。”

甘琪琪将头埋在向英才怀中,这才破涕为笑。

若问这两个男人她喜欢谁多一些,或许甘琪琪自个也不清楚。照着父命,她是该嫁给向英才,可她也喜欢看这两个男人为她争风吃醋的模样。

这甘向铁铺里头,只有她是最受宠的,也是最该受宠的。

※※※

第二天一早,甘琪琪提了门栓,刚开门,就见着一名少年站在门外。少年一张俊美秀丽的脸庞,盘着辫子,肤色白里透红,穿着一袭粗布青衣。那青是天空色那种青,洗得发白,却干净,那本是粗料子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不知怎地就显得光彩了。

怎么有这么好看的人哪?甘琪琪不禁看得呆了。

“姑娘,我想打造兵器。”

少年说了来意,见甘琪琪并未理会,于是又道:“姑娘,我想打造兵器。”

甘琪琪这才反应过来,俏脸酡红,忙道:“请进!”

马成钢问了一声:“谁啊?”走上前来,见到是名少年,也觉讶异,打招呼道,“客官来得早。”

甘琪琪忙道:“是啊,这么巧,我们一开张您就来了。”

少年淡淡道:“我昨晚就宿在门口。”

马成钢讶异道:“你昨晚睡门口?”又一想,问,“你是昨晚那个客人”

少年点点头,过了会又道:“我一直没走,就坐在门口。”

那自己与甘琪琪调情的对话岂不是都被他听去了?马成钢心想,心底颇不踏实。

甘琪琪又问:“公子要买什么兵器?刀、剑、峨眉刺?还是……”

少年道:“我想请甘老先生替我打造一柄兵器。”

“要定制兵器?师父亲自打造的?那可得不少银两,你有吗?”马成钢觉得这少年怪里怪气,加上他衣着俭朴,不似有钱公子,更是起疑。

甘琪琪嗔道:“师兄,你说这什么话?也不怕得罪客人?”又转头对少年道,“我师哥心直口快,公子莫介意。啊,还没请教公子姓名?”

“明不详。”少年道,“日月明,语焉不详的不详。”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

“这里约摸是一百两,还请点点。”明不详说着,语气甚是礼貌。

甘琪琪讶异这少年身上竟有如此巨款,却不接过银票,只问:“你要铸造什么兵器?刀、剑?还是枪头、链子镖?这几年家父年纪大了,不是什么兵器都接。”

明不详摇摇头,道:“都不是。”说着递出一张图纸。甘琪琪接过,马成钢也凑过来看。

“这是什么玩意?”马成钢骂道,“刀不像刀,剑不像剑,就是个大汤匙。中间镂空,还要两面开锋?这也太强人所难!”

向英才闻声赶到,说道:“拿来我看看。”

马成钢骂道:“看屁!你又做不出来!”

向英才知他存心挑衅,也不回话,从甘琪琪手中接过图纸看了看,不禁皱起眉头,说道:“我问师父去。”说着快步走了下去。

马成钢摇头道:“这一百两忒难赚了。”

甘琪琪埋怨道:“你别老是招惹向师兄。”

马成钢撇了撇嘴,甚是不以为然。

甘琪琪对明不详道:“客官进来坐会,待会爹亲就有回复。”

明不详点点头,进了铁铺。

甘向铁铺虽说是铁铺,可不比一般铁铺,而是一座三进大院,宽大整齐。前厅摆放着兵器,数量与一般铁铺相近,但每把兵器都端放在架子上,展览般整齐肃穆,以刀枪剑等常见兵器为主,刀分鬼头刀、厚背刀、斩马刀,剑也有各式,长剑、短剑、鸳鸯剑等等。

明不详对这些兵器并不感兴趣,就站在前厅的桌前等待。甘琪琪倒茶款待,他道了声谢,就放在桌上,也不去喝。

甘琪琪看着他脸,心想:“真似个玉琢的雕像。”彷佛昨晚向英才所赠的玉镯子都不及眼前这少年温润,一时间目光竟不能移开。

过了会,向英才快步走来,说道:“师父有请。”

明不详点点头,道:“多谢。”说着,对三人微微一笑。

甘琪琪看得痴了。

※※※

明不详来到了铸房。这里是三进院子的最里层,比前厅占地更广,连同铸钢炉在内,器具一应俱全,整理得干净整洁,除工具以外再无旁物。

甘铁池见着这少年也是一愣,他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年轻的一名少年,只有……十七八岁?最多也就二十。

“你这兵器是谁设计的?”他问,“刃长一尺二,两面开锋,中间镂空,刃面还有弧度。”

甘铁池想了想,道:“这兵器可以作短剑刺击,也能当短刀砍劈。它若刺入体内,挖出来就是一块肉,歹毒无比。”

“我不打算用它杀人。”明不详淡淡道,“只是防身。”

甘铁池问:“这是你设计的?”

明不详点头。

甘铁池摇头道:“不切实际。刃身太薄,一旦与敌人兵器碰撞,马上就要卷口变形。锻造上也有难度,要有弧度已是不容易,如果是两片刀刃一左一右合起来……”

“一片刀刃。”明不详道,“两片刀刃夹合有缝隙,容易损坏。”

甘铁池点点头道:“确实。”

“我去过元字号。”明不详道,“本以为他们有资历,能应我所求,但他们说没这种材料,让我来找你。”

“我也没办法。”甘铁池道,“就算是我炼出来的钢也达不到这种要求。”他把设计图递还给明不详,明不详却没有接过。

“如果有这个,行吗?”明不详从怀中取出一小截食指粗细的赤色金属,细看时,隐隐泛着一层黑光。

“乌金玄铁?你哪弄来的?”甘铁池惊道。

“买的。”明不详道,“花了不少力气才买到。”

甘铁池眼中放出了光芒。

乌金玄铁产自崆峒,据说是天上降下的殒铁,开采困难,提炼更困难,一把兵器只需加入一点,便能制成吹毛断发的神锋。

但乌金玄铁极难利用,与精钢混合后锻烧,比例稍有不对,材质便有损伤,且无法回复,即便比例对了,锻造也异常困难。

“据说关外有一种钢,名唤乌金钢,用来制造兵器,吹毛断发,现已失传。”明不详道,“这种兵器从未有过,只有你有办法锻造。你若成了,这会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兵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甘铁池心念一动。自从甘向铁铺成名后,他打造的兵器成了各家所爱,一把刀剑动辄百两。但那都是寻常武器,宝刀名剑,谁没见过个一两把?

自己所铸造的那些兵器是否足以青史留名?甘铁池想起几年前,青城的掌门次子送来了三支乌金玄铁,让他打造了三把宝剑。那确实是他的得意之作,但有资格青史留名吗?不,那种东西太多了。那样的宝剑除非遇上足以让它扬名立万的主人,否则只是好看的摆饰品,也许会珍藏在青城的楼阁上,直到岁月将它锈蚀成斑驳不堪的模样。

来无影呢?

大量生产的暗器无论多精致,永远就是等着被改良的命运,一如自己改良过去的来无影般。等到有了更好的冶金技术,有更精细的设计图出现,来无影就像是之前被遗忘的那些作品一般,运气好点,会在一本记载着暗器演变历史的书籍上找到一张聊堪纪念的图像。

踏着前人足迹行路,脚印必将被后来者掩盖。

这少年说得没错,只有这兵器锻造出来,才是属于他的作品,天下间独一无二。

甘铁池想起冷面夫人对他说的:“只有最好的才值得被尊敬,不上不下都是半吊子。”

“行,我试。”甘铁池点头,语气坚决。

明不详看着他,微微一笑,像是感谢,又像是礼貌。

※※※

甘铁池关了甘向铁铺,封了铸房,除了明不详外,没有人可以进去。他嘱咐甘琪琪将每日饮食放在铸房门下的通口,剩下的就是等,铁铺里有足够的钱,够他们师兄妹三人过日子。

除此之外,他没有再交代什么,每日里只跟明不详讨论如何铸造这把兵器。明不详见闻广博,博览群书,知道不少古法与域外锻造知识,甘铁池深以为奇,明不详只道:“没什么,都是书上看来的,没试过,也不知道效果。”

向海留下的炼钢炉经过几次改良,锻造出来的成品比当年犹有过之,但这次要加入乌金玄铁锻造,需要的温度又要更高。明不详又提出几个意见,甘铁池试了几次都告失败,重又设计,苦恼不已。

这段时间,明不详一直住在铁铺里。

甘琪琪时常来找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探听着他的来历,明不详也不拒绝,说自己原是少林弟子。

“少林弟子?”甘琪琪讶异问道,“你要剃渡吗?”

“未必。”明不详道,“若有佛缘便剃渡,也许不会。”

“什么是佛缘?”甘琪琪问,“佛缘到了有什么征兆?”

明不详想了想:“那没有征兆,知道时机到了,时机便到了。”

甘琪琪不解,但听说他没要剃渡,顿时觉得安心。可为什么安心?甘琪琪脸上一红,又问:“你……许过亲吗?”

“我在少林长大,见过的女子不多,是孤儿,也没婚约。”

甘琪琪道:“原来没有爹娘照顾,可怜的孩子,你小时候不好过吧?”

“得自在,便无挂碍。放下贪嗔痴,便离苦得乐。”

“你的境界也太高。”甘琪琪咯咯笑道,“我看你真有佛缘,早晚要出家当和尚。”

“少林寺的俗僧娶妻生子也是常见的。”明不详道,“我师父虽是正僧,但我未剃渡,就算出家,未来是正僧俗僧也不可知。”

甘琪琪脸更红了,她还想再多问些什么,却发现明不详正看着自己的手腕,不由得疑惑。

“我的手怎么了?”甘琪琪举起手问,“老看它做啥?”

“那手镯……”明不详想了想,道,“不合适。”说完似是察觉自己失言,忙又道,“姑娘不用在意。”

甘琪琪皱起了眉头。

这羊脂白玉镯确实是上品,但太白了,经明不详一提点,她也发现自己的肤色本就白晰,戴上了这手镯反倒凸显不出优点……

这天,明不详从铸房里走出,就听到向英才与甘琪琪的争执声。他在转角处停步,只听向英才质问道:“你这个月对我怎地这么冷淡?”

甘琪琪道:“就事忙……”

“忙什么?”向英才问,“铁铺都关门了,还能有什么事要忙?”

甘琪琪叹道:“就因为铁铺没事,马师兄也没事……我……我若跟你亲近,怕他吃醋,你们又要争吵。”

向英才道:“你是我未过门的媳妇,他凭什么跟我争?要不,我们找师父问问去,把这事给说得一清二楚,让他别再来烦你。”说着,他抓起甘琪琪的手便要往铸房走。

甘琪琪忙道:“别,爹忙着呢!惊扰到他,他会生气!”

向英才忽地惊问:“我送你的手镯呢?你怎么拿下了?”

甘琪琪道:“我觉得不好,便拿下来。”

“怎地又不好了?你以前不戴着挺好?”向英才提高音量,显是动怒了。

“我以前觉得好,现在觉得不好。”甘琪琪见他纠缠,也怒道,“你就总爱逼我,就爱让我当坏人,要我去找师兄吵架。他是我师兄,咱仨一起长大的,你不顾情义,就不许我念着交情?硬要逼我撕破脸……你逼,你逼,逼死我好了!”

向英才见她发怒,忙软声安慰,自责不是,又问:“你最近常去见那姓明的小子?”

甘琪琪经他安慰,本已消了一大半气,听他提起明不详,又发了怒,道:“他是外地人,我觉得新奇,想问些江湖事。怎地,还碍着你了?”

向英才忍了气,连忙道歉。甘琪琪甩开他手,径自跑开。向英才原本要追,又怕惹她生气,只得停下脚步,一回头,见明不详走了过来。

“你……你都听到了?”向英才甚是尴尬。

明不详行礼道:“我不是故意听你们说话,抱歉。”

向英才摇摇头道:“没事。”又不放心问,“等兵器铸成了,你会离开吧?”

明不详点头道:“这当然。向师兄怎会问这问题?”

向英才忙摇手道:“没,就是问问而已。”

明不详道:“甘师傅是个精细人,他将甘姑娘许配给向师兄,必是看上了向师兄合适,否则又为什么不是许配给马师兄?”

向英才道:“那是他答应过我娘亲,还有,他跟我父亲是好兄弟。”

明不详似是一愣,道:“是,向师兄是向海师傅的儿子。看来元字号那边传的流言不过就是毁谤甘师傅而已。”

向英才听他提起父亲名讳,不由得好奇:“你怎会知道我父亲的名字?元字号?那不是师父的老东家吗?”

向海亡于甘向铁铺成名初时,名声并不显扬,难得有人问起。明不详这样一名少年,只怕父亲死时还未出生,竟然也知道父亲的名字?

明不详讶异问:“向师兄没回过武威?”

向英才摇摇头:“我没回去过,娘也不带我回去。”

明不详犹豫半晌,向英才见他犹豫,更是起疑,明不详只得道:“我来时先去过武威的元字号,那里的人很嫉妒甘师傅的成就,都提起了若不是向师傅的炼钢炉,甘师傅也没这等成就。”

“父亲的功劳师父是常挂在嘴边的。”向英才道,“他没一天忘记。”他口中说着,心想,明不详这话似乎是圆了之前的话语,元字号毁谤师父,把功劳归给了父亲的炼钢炉。但他为何如此迟疑,又为何问他是否回过武威?

明不详忽道:“马师兄那边,如果向师兄真的跟他说不清,或许我能帮忙劝劝。”

向英才大喜,问道:“你要帮忙?”又疑惑道,“可你一个外人……”

明不详道:“就因我是外人才方便说话。要不你与甘姑娘之间老横隔着一个人,不辜负了甘师傅的苦心?”又道,“我就尽尽人事,说甘姑娘爱的是你,你们又有婚约,他不该介入。”

向英才道:“他脾气暴躁,若是动手……”

“我会与他好好讲,若他想要动手,”明不详淡淡道,“我想……他也伤我不着。”

明不详这提议又引起了向英才的怀疑,他一个外人,为何愿意帮自己?何况感情之事也不是外人方便插手的。只是他实在厌倦了马成钢对甘琪琪的纠缠,如能假明不详之手把这件事给了结,那是最好不过。

当晚,向英才辗转反侧,总觉得明不详说话语带保留,不尽不实。又想起自小到大母亲都绝口不提爷爷奶奶与外公外婆之事,不免纳闷。逢年过节,祭祖时并无爷爷奶奶与外公外婆的牌位,自己打小在武都长大,怎么母亲到死都没带自己回过家乡见长辈?这都二十年了……

他越想越疑,他想问师父,但师父正在闭关,不见别人,要问明不详,想来也不会有结果。

不如趁着师父闭关,明天就去一趟武威吧……向英才心想。

几天后,明不详又去见甘铁池,只见甘铁池兀自抱头苦思钢炉搭设。

“令嫒与两位师兄似乎有些争执,甘师傅,要不缓个两天,出去看看?”明不详问甘铁池。

“不用了,那三口子能有什么鸡毛蒜皮事?争风吃醋罢了。”甘铁池道,“你瞧,这图行吗?”

明不详看了图,淡淡道:“试试。”

钢炉架起后,甘铁池试炼了一锅钢,总算有了满意的效果。这以后,便没明不详的事了。

“你若想看我锻造,随时可来。”甘铁池道,“此外,别让其他人打扰我。”

“不先跟琪琪还有两位师兄打个招呼吗?”明不详问,“你两个月没见着他们了。”

“看他们吵架,分心。”甘铁池抚着明不详给他的乌金玄铁,眼神甚是迷离。

“自从打造了最后一品来无影,我就没了想望。”他说道,“来无影的设计已经到了头,要再更好一点也难。刀、剑、枪、甩手镖,这些寻常兵器我已做到厌烦。再好的兵器也是依着前人的作品去改造,我想做些别人没做过的东西,但是兵器必须要有人会用,无论设计出多奇特的兵器,如果没人会运使,它就是一块废铁。”

他说着,取出一个约一尺长的铁盒子,在上头掀了一下,夺夺夺,一连六声,在墙壁上钉上了六颗丧门钉。

他随手抛下,又道:“这十年来,我困在铸房里,就想着怎么制造出新的兵器,直到你来了,带来这张图。”他拿起明不详所画的设计图,轻声道,“这次若成了,这就是一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新兵器,我这一生也算没白活了。”

明不详听他说得真切,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开门离去。

三天后,铸房里燃起了烈焰,甘铁池打着赤膊,将乌金玄铁磨成细屑,掺入了铁水中……

※※※

叩叩叩……

“谁啊?”马成钢不耐烦地起身开了房门,门外站着那名俊秀少年。

“是你?你找我干嘛?”马成钢不耐烦地问。他讨厌这小子,尤其自他来了之后甘琪琪便对自己冷淡了许多。他可不像向英才那么胡涂,他明白,自己的意中人早对这俊秀少年想入非非了。

不过又怎样?这人早晚要走,顶多几个月,除非甘琪琪想跟他睡。但他也知道,这少年一直与甘琪琪保持着距离,看来并未对琪琪动心。

“你还是走吧。”明不详道。

“走?走去哪?”马成钢不解,“你特地来叫我走?”

“我是来帮向师兄排解的,他跟甘小姐有婚约。”明不详道,“你横插一脚,只会让大家困扰。”

马成钢哈哈大笑道:“是向英才那龟孙子叫你来的?他怎么没种自己来?对了,前几天他才说要出远门,原来是没脸皮见我,派你来传讯?”

明不详道:“你今晚就走,对你好。这是他们甘家跟向家的事,跟你没关系。”

“去你娘的!”马成钢脾气火爆,一拳朝明不详脸上挥去。明不详轻轻一退,伸脚一绊,将他绊倒在地。

马成钢吃了亏,更是怒火中烧,狂吼一声扑向前去,要打明不详。可两人功夫实在差得太远,明不详飘飘然闪身避开,足不点地,马成钢连打了十几拳,踢了七八脚,连他衣角也没碰着。

明不详甚至连发梢都没扬起。

“这里叫甘向铁铺,不是甘马铁铺,你还不懂吗?”

“琪琪爱我,她要嫁给我!”

明不详淡淡道:“你师父一定会将琪琪嫁给向师兄,那是他欠他的。”

马成钢一愣:“什么意思?”

“今晚甘师傅要铸剑,我得去铸房了。”明不详仍是重复那句话,“你走吧。”

明不详说走就走,留下了马成钢。马成钢坐在地上不住喘气,想着明不详刚才说的话。

师父念着向海夫妻的旧情,绝不可能把琪琪许配给自己,无论怎样,自己都是输定的。

他早就知道自己不会有机会了,那万一的想望只是自欺欺人而已。这铁铺终究叫向海铁铺,只有他们两家后人成婚,这铁铺才算是实至名归。

放弃吧,他想……师父的铸术他已学得差不多了,留下来图什么?看向英才那孬种春风得意?等着看他继承家业?

可是他不甘心……师妹是爱着我的!马成钢心想。

还有一个办法。他站起身来,往甘琪琪的房间走去。

向英才不在,师父与明不详都在铸房……

他敲了门,甘琪琪见着他,甚是讶异,问道:“你怎么来了?”语气甚不耐烦。

“琪琪……你喜欢我吗?”马成钢问。

甘琪琪挑了挑眉毛,道:“我当然喜欢师兄啊,只是……”她虽然这样说着,但眼中早没了之前的柔情蜜意。

马成钢没注意到这微妙的变化,上前抱住甘琪琪道:“那你今晚跟了我吧。”

甘琪琪大吃一惊,将他一把推开,怒道:“你疯了?爹会打死我们的!”

“师父不会的。你是他女儿,我是他徒弟,他没儿子,还指望我替他送终呢。琪琪,你要真爱我,大不了我们远走高飞!”

他扑上前去,抱住甘琪琪,又亲又抱,甘琪琪奋力挣扎,只是挣脱不开。

※※※

锻造出的乌金钢烧得赤红,明不详鼓起风炉,烈火在炉中熊熊燃着。甘铁池用火钳夹出钢块,不住锤打。

“我也来帮忙吧。”明不详拿起铁锤。

“你?”甘铁池疑惑,他怀疑这少年是否有这力气,正要喝止,明不详已一锤敲下。

只这一锤的力道竟比甘铁池三锤更加结实,甘铁池讶异这少年体内竟有这样无穷的潜力。

但他没有多说什么,现在不是考虑这问题的时候。他配合着明不详,一锤、一锤地敲下。

※※※

“不要!”甘琪琪奋力推开了马成钢,逃到房门口,“我……我不能对不起向师兄……”

羞愧、愤怒、不甘、悲愤,众多情绪顿时涌入马成钢脑中,他咆哮道:“你还是比较爱向英才!你……你根本就是戏弄我!”

甘琪琪见他咆哮,也怒道:“就算我不爱师兄,也不会跟了你!你滚!”

马成钢恼羞成怒,怒吼一声道:“婊子,我掐死你!”

他大吼一声,追向前去,甘琪琪撒腿就跑,大声呼救。她本想逃向铸房,却被马成钢拦住去路,于是转向大厅跑去。

她跑得甚急,不时回头望向后方,看马成钢是否追来,忽然砰的一声,撞着了一人。那人横眉竖目,却不是向英才是谁?

只见向英才眉头深锁,怒气腾腾,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

铸房里回荡着叮、叮、叮的打铁声,稳定而有节奏。

甘铁池神情专注,打得扁平的钢块重新折叠,重复下一个步骤。

叮……叮……叮……

※※※

“向师哥?!”甘琪琪讶异道,“你这几天去哪了?”

“师父呢?”向英才的声音隐含怒气,“师父在哪?我要问他,我爹是不是他害死的?!”

甘琪琪惊骇莫名,问道:“你爹怎会是我爹害死的?不……这不可能……”

“所有元字号的老师父都这样说,我过世的爷爷奶奶也这样说,难道还有假?”

甘琪琪还来不及分辩清楚,马成钢已经追上,见甘琪琪靠在向英才怀里,更是暴怒非常。他口中虽说要杀甘琪琪,不过一时气急,他毕竟深爱甘琪琪,真要动手只怕还舍不得,可对向英才却又不同。他听到向英才怒吼,想起明不详说这是师父欠他的,恍然大悟。师父必定会将铁铺、女儿都给了他,而自己终将落得一无所有……这几年的气闷顿时爆了开来,马成钢抽起大厅上的一把剑,刺向向英才。

向英才见他攻来,又见甘琪琪衣衫不整,登时了然,只道他行凶作恶,被自己发现,想要杀人灭口,于是也抽出刀来,两人异常凶狠地斗在一起。

这两人积怨已久,各存心思,向英才方知父亲死亡真相,恼怒愤恨,又气马成钢欺凌甘琪琪,现今又要杀自己,出手毫不留情。

此情此景,马成钢也百口莫辩,他盛怒之下,只想玉石俱焚,砍得如狂风暴雨般。

两人师出同门,功夫并不精深,理智全失之下,噗的一声,一刀一剑各自插入对手胸膛。

甘琪琪惨叫一声,鲜血溅了满脸。

※※※

一次次的折叠锤打后,那乌金钢已经渐渐有了宽刃形状。制作兵器,配重极为重要,甘铁池是老手,早问过明不详想法。接着便是最重要的一步,将打得极薄的精钢锤打弯曲出一个弧度。

甘铁池架起钢片,指引明不详锤打。乌钢坚韧,但明不详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深厚内力,竟是丝毫不觉疲累。

那钢片渐渐扭曲、变形……

※※※

躺在地上的两人虽然挣扎着,却仍不肯放弃。两人都看向甘琪琪,就想知道在这命危一刻,她会先扑向谁的怀抱。

甘琪琪瞪大惊恐的双眼,双脚发软,却是谁也不靠近。

“琪琪……过……过来……”向英才低声呻吟,“我好冷……你……抱抱我……”

“琪琪……你……你是爱我的吧?”马成钢呻吟着,“我错了,你……原谅师哥……好……不好……”

甘琪琪依然没有动作。这两个男人浑身是血,恶心死了,她想着,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爱他们,又或者,自己早已移情别恋?她不能确定,但她能确定的是,此时此刻,她不想走近他们当中任何一人。

她想起明不详……那张脸可好看了,如果此刻扑到他怀里,他必不好意思将自己推开。他看起来那么纯良,应该是个好人……或许……能骗他多留几个月。

马成钢见她不动,脸色一变,道:“你……你该不会……真看上姓明的那小子了?”

向英才瞪大了眼,颤声道:“难怪……难怪那小子要骗我去武威……”

甘琪琪连忙摇头,边说边向后退道:“我……我去找大夫……你们撑着点。”

谁都看得出来这两人没救了。她转身就走,刚迈出两步,两条身影扑了过来。

她惊呼一声,前刀后剑已穿过胸口。

这两人濒死一击,豁尽全力,兵器穿透甘琪琪胸口,再度刺入对方胸口。就这样,三人两剑,串烧似的倒在了大厅的血泊中。

※※※

天明时,明不详的兵器已经完成,甘铁池替它套上剑柄,问道:”这兵器世间仅有,该有个名字。”

明不详想了想,道:“人心纷纷,烦恼如恒河沙数,一念无明,顿起波涛万丈。如此景象,不可计,不可数,不可思量。以此为戒,因此名之:‘不思议’。”

“不思议”甘铁池叨念着这名字”一念无明,顿起波涛万丈。好名字”

他推开铸房的大门,许久未见的阳光洒进铸房,此时他心愿已了。”好久没跟琪琪聊聊,他们师兄妹三人的事,是不该纠缠下去了。”他想着,向着大厅走去。

第五十七章 退路

“我在大厅见着了琪琪、向儿、小马的尸身……是我害死他们……”甘铁池说着,双手掩面不住啜泣。李景风心中不忍,伸手抚着他背,问道:“怎么会这样?你说那个叫明不详的人到铁铺,委托你打造一把兵器,之后你离开炉房,就见着了三人的尸体。那你口口声声说那妖怪叫做明不详,又是怎么回事?”

甘铁池回想起那日的惨剧,眼神迷茫,似是空了一般,像是回忆又像是呓语般缓缓说道:“我抱着尸体,脑里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清了。我见明不详走来,就问他……是不是你害死了我的女儿徒弟?他摇摇头,指着我说,是我害死了他们。又说……说……”他说到这,哽咽了起来,又是惶恐又是害怕。李景风怕刺激他,忙道:“你别说了,歇会吧。”

甘铁池颤声道:“你让我说完……那时他……向我走了过来……就蹲在我身边……像是你现在这样般……对我说……他说……是向海……讨回公道。我吃了一惊,眼前一片空白……我看着那少年……变成了向海的模样……对着我笑。他问我,后不后悔?为了铸术……为了空前绝后……我……我……”

李景风惊道:“原来向师傅真是你……”。

甘铁池抱头痛哭道:“我一直都后悔,后悔了几十年!我照顾他妻儿,把铁铺让给向儿继承,我一直都在后悔!”他哭得撕心裂肺,李景风反倒不好责难他。又听甘铁池道:“我看着那少年……忽然……忽然就变成了向海的模样……一直问我后悔吗?一下子又变成了琪琪的模样,不住问我,爹……你为什么不出来看我?一下子又变成小马的模样……问我为什么不将琪琪许配给他……有时又变成向儿,逼问我……为什么要害他爹……他们一直跟着我,跟着我……我没命地逃,没命地逃……此后发生的事情,记不清了,只知道到过一个山寨,后来被你带来这……”

他低下头,对李景风道:“要不是你……谢谢……”

李景风拍拍他肩膀,道:“你病好了,我带你去见三爷,怎样?”说着要拉他起身。甘铁池却不愿意,忙道:“我……我不出去。”

李景风讶异问道:“怎么了?”

甘铁池摇头道:“我不出去。”说着看向周围的各式神像。李景风知他余悸未消,也不强逼他,只道:“你要留在这就留着,只是这事我得向三爷禀告。”

甘铁池点点头。李景风正要走,忽地想着:“他把那位明不详当作妖怪,是因为疑心生暗鬼,见着明不详变成了被他害死的兄弟至交模样。可明不详见他疯狂,为何要说是向海来讨回公道?到底是老前辈当时胡涂听错了,还是这明不详真的知道什么,故意要来报复他?”这转念一想,甘铁池一家四口原本平安,明不详一来就闹得家破人亡,这要说不相干,那也太巧,可要说相干……也毫无证据。何况明不详不住提点甘铁池去看女儿徒弟的状况,或许是知道了什么,提点他。可若明不详真知道什么,为什么不直说?

他想不明白明不详的动机,只牢记了这名字。

李景风向齐子概说了甘铁池的事,齐子概也啧啧称奇,道:“他害死义兄,虽是二十余年前的往事,仍要追究。他这几年受了不少苦,晚些我会处置他。”李景风知道三爷的处置必定公允,也不担心。

齐子概又道:“中元过了,八月试艺,还行吗?”

李景风摇摇头道:“我没事。”

原来齐子概往青城喝喜酒,宴席中见着了沈玉倾兄妹,捎带了李景风的消息。沈家兄妹知道李景风由齐子概亲授武艺,甚是欣喜,又写了封信请齐子概转交,信上简略写了文若善的死讯。李景风闻讯后心情激荡,不敢置信,连齐子概也看出他神色有异,当下便问了原因,李景风只说死了一名好友。此后几天,李景风虽行止如常,但仍能看出他郁郁寡欢的模样,齐子概知道难以宽慰,也不多说什么。

齐子概又问:“你跟沈家兄妹有交情,怎地不留在青城,反倒大老远来崆峒?”

李景风道:“沈公子兄妹是我恩人。我在青城有些麻烦,这才来到崆峒学艺。”

齐子概点点头,又道:“以你现在本事,试艺比武倒是不怕,马术弓术就让人捏冷汗。今年过不了,明年再来就是。不过是否真要加入铁剑银卫,你得想清楚了。”说完便让李景风回去休息。

李景风回到土堡。他这两日心情郁闷难解,又有许多疑问。沈玉倾兄妹信上只粗写了文若善与谢孤白调换身份,他这才知原来那位自称“谢孤白”的主人叫文若善,而小八才是谢孤白。可为何这一对朋友要假扮成主仆?文若善正当年轻,又是怎会突然暴毙?这他全想不通。又想起甘铁池的事情,明不详究竟是好是歹?想到饶刀山寨,又是谁灭了戚风村,嫁祸饶刀山寨?再思及诸葛然问他的公平、公道,自己也想不清怎样才是公平公道。他辗转反侧,只觉世间事扑朔迷离,难以分辨,自己有限的智慧要怎么剖清这许多的阴谋诡计,人心叵测?

他深夜难眠,起身披了衣服,往屋外走去。中元节刚过,天上明月正圆,月光下他信步而走,看见十几名铁剑银卫正拆除收拾法会时搭建的大棚与地摊,繁华过后,只留一片寂静,到了明日,又得恢复往时日常。

崆峒城有宵禁,无解宵令戌时后不得往来行走。这解宵令又称为“夜行牌”,若不是有任务,多是小队长职级以上才有,若在寻常门派,算是有掌职事的门人。

铁剑银卫纪律分明,五人一伍,为首者称“伍长”。伍长身份地位与普通铁剑银卫并无不同,因为多半由年资较长的银卫担任,故又有别称叫“老枪”,只负责组织自己五人的工作。十伍一队,为首的是“小队长”,这得过了试艺才上得去。四队一旗,为首的称为“掌旗令”,每旗都派有一支旌旗,图案各不相同,出战操演时便会打起旗号,因为旗帜被系在硬木所制的木杆上,故掌旗令又被称作“硬杆子”,得有些功绩才能到这阶级。掌旗令的居所多半住得靠近崆峒城些,也有少数成家的或世居边关的会住外围。要再往上,五旗一堂,这是能掌管千人的部队,堂口各有别称,李景风所知的便有飞虎、雄鹰、巨木、神弓等各堂。四堂称为一门,李景风听说过崆峒共有六门,除了这六门,还有一些独立的堂、旗,各自有领头人,像是三爷,手下直属的便有擎天、厚土、神弓、飞骑四堂。堂号繁琐,李景风也记不清这许多,只知道崆峒并无副掌门,三爷是武部总辖,朱爷是文部总辖,这两人分掌文武,二爷前往昆仑当盟主,代掌门是朱爷。想来也是,三爷这性格当了掌门还不闷死?

李景风想着,自己连这些东西都记不清楚,又怎么看得破这繁琐的人情世故?他觉得饶刀把子是好人,可饶刀把子干的却是坏事;他本认为诸葛然是个坏蛋,可这一路相处下来,却又觉得他虽高傲,也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残忍邪恶,反倒透着几分可爱的狡猾蛮横——若是让诸葛然听到自己说他可爱,只怕大老远又要叫胡净来扇自己巴掌了。

李景风无解宵令,并未走得太远,见着一间土堡仍有烛火。他知道那是间小酒馆,到了这时刻,招待的多半是掌旗令以上的铁剑银卫。他本不以为意,眼看宵禁将近,便想回自己居住的土堡,忽听到里头说道:“那百来个人挡住了山寨后门,要跟咱们博命!那真是一场好杀!我指挥弟兄冲将过去,好几个人拿了刀就往我腰腹招呼!我一枪下去,朔倒了几个,当中有一个抓着我枪杆不放,我一用力,将他拎起来,跟拎个肉串似的!”那人哈哈大笑,“只一甩,就把他甩了出去!别说啥,那马匪头子可真悍勇,缠住了几个弟兄,我看势头不对,怕年轻弟兄武艺不精,在马匪头子手上吃了亏,左手持枪,右手拔出腰刀,骑着马冲向前去,刷的一声,将那人手臂砍了下来!”

李景风倏然一惊,又听到里头众人喝采,又听那人道:“那马匪头子痛得大声惨叫,在地上一边哀嚎一边求饶。我心想,朱爷有吩咐,除匪务尽,于是手起一枪,戳他一个大窟窿!他那些匪子匪孙被我们马队一冲,全散了七零八落,我大喊一声,兄弟们,今天一个也不放过!呵!这些马匪看着悍勇,也只敢欺凌弱小,见他们头领被我这样轻取,吓得肝胆俱裂,动都不敢动!咱们弟兄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我枪刺带刀砍,收拾了十几个,雪里像盖了张红毛毯似的!痛快!~”

又一人道:“赵掌旗灭了饶刀寨,这可是大功劳啊!升任副堂也是指日可待!”

那赵掌旗道:“哪的话!要不是为了崆峒子民,大过年的谁惹这晦气?”

此时李景风再无疑虑,怒从心起,推开了土堡大门,喝道:“你说谎!”

那赵掌旗便是率队灭了饶刀山寨的赵心志,他正与四名同为掌旗的人夸耀自己功劳,却见一名青年闯入,大声喝叱,不由得转过头去看李景风,愠道:“哪来的狗种?在这里大呼小叫!”

李景风怒道:“饶刀把子虽是土匪,却是条好汉!他才不会跟你求饶!他死时怒眼圆睁,毫无贪生怕死的模样!他虽有罪,也把命赔了,你怎能这样侮辱他?再说,饶刀寨守住后门的全是不会武功的老弱妇孺,你杀老弱妇孺,逞什么英雄好汉?”

赵心志被他说破,不由得心虚喝骂道:“臭小子,你又知道了?!”

李景风怒道:“我就是知道!要不,你对天发誓,说你没半点虚言!若是有假,天打五雷轰!”

赵心志怒道:“那群马匪死有余辜,你替他们说什么话?!”转念一想,喝道,“莫非你是饶刀山寨的余孽?好大的胆子,竟然混到崆峒来了!”

李景风怒道:“我不是!我以前被饶刀山寨的人救过,在山寨里住了两个月,认识了饶刀把子!他是好汉,杀了沙贼的首领,救了一村子的人!”

赵心志道:“你若不是,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又道,“饶刀山寨凶残歹毒,哪会救人?更不可能放人出寨,泄露形迹!你就是山寨余孽!”说着起身抽出刀来。他身边几名掌旗见状,也纷纷起身。

李景风怒道:“你被人揭穿,便要杀人灭口吗?你被三爷叫去责骂,以为没人知道吗?”

赵心志一愣,心想自己被三爷责骂,这事自己没说出去,三爷与朱爷也不是爱说事的人,怎地这少年竟会知道?

席间另一人道:“你是什么人?这里有你讲话的份?”

李景风道:“我叫李景风,是学徒!”

赵心志骂道:“你同情马匪,诋毁咱们铁剑银卫,还当什么学徒?!”说罢反过刀身,一刀劈向李景风。他虽然逞恶,崆峒城下终究不敢随意杀人,只想给李景风一点教训,教他闭嘴。

李景风见他这刀猛恶,虽是刀背,捱中了也要受伤,侧身闪避。赵心智是掌旗,功夫不俗,见他避过,左手一拳打向他面门,李景风认得是三爷教过的的潜龙拳,顺手格挡。

赵心志见他格挡手法,立即停手喝道:“是本家的师兄弟?你师父是谁?怎教出你这种徒弟?”

李景风道:“我没师父!”

赵心志怒道:“你用的是崆峒的潜龙拳,要是没师父,便是偷师!我抓你去见刑部!”

李景风道:“我这功夫是王歌教的!”

赵心志哈哈大笑,道:“王歌是谁?我没听说崆峒有这个门人!胡吹瞎编,先抓起来!”

李景风怒道:“你才胡吹瞎编!山寨就算罪有应得,你也不该侮辱死人!”

赵心志越听越火,正要动手,又听一个声音道:“什么时辰了?还不回去睡觉?”

李景风一愣,望了过去,只见从厨房里头走出一名中年人,年约五十,骨查脸,额顶稀疏,脸色红润,矮壮身材。赵心志等众人见着他,连忙拱手弯腰行礼道:“见过洪总教领!不知道您老人家在这,打扰了!”

李景风不认得这人,但料得是重要人物,于是也拱手行礼,却不知如何称呼这人。

洪总教领上下打量了李景风一眼,问道:“你同情马匪”

李景风道:“我不是同情马匪。有的事,没的事,就该明明白白。饶刀把子就算死有余辜,也不能这样糟贱他人品!”

洪总教领冷哼一声道:“马贼也讲人品?”

李景风道:“难道马贼就得任人冤屈,把不该受的恶名也揽下?”他想起饶刀山寨无故揽上了戚风村惨案,更觉冤屈。

赵心志见他理直气壮,怒道:“你说话小心点!你知道洪总教领是……”

洪总教领挥手制止赵心志说下去,对着李景风道:“你有什么证据说他骗人?”

赵心志听洪总教领替他说话,也道:“是啊,你当时在山寨里头?喔,我懂了!你就是那批逃走余孽!你几月来崆峒的?说啊!”

李景风大声道:“我不是山寨的人!”

洪总教领问:“你不是山寨的人,灭山寨时你在场?要不,你怎知道他说谎?”

李景风道:“我就是知道!”

洪校领摇头道:“这算什么?你说他胡说,你又没证据,是谁诬赖人?”

李景风一愣,一时答不出话来。赵心志哈哈大笑,道:“还是洪总教领明察秋毫,教你露了馅!”

李景风涨红着脸,怒道:“守在出口的明明都是老弱妇孺,你……”说到这,却也不知如何接话。

洪总教领指着李景风道:“抓起来!”

赵心志伸手去抓李景风,李景风一抽手,身子后仰,避开赵心志。赵心志连抓了几下,他闪躲功夫实在极好,赵心志武功虽然高他许多,竟也抓他不住。另外几名掌旗见他不从,也抢上帮忙,李景风东躲西闪,泥鳅似的滑不留手,众人一阵手忙脚乱,还是当中一人逮着了李景风后退的机会,从后拦肩一抱,这才抓住李景风。

李景风奋力挣扎,怒道:“你抓我干嘛?!”

洪总教领道:“戌时已过,你有解宵令吗?”

李景风一愣,道:“没有。”

洪总教领道:“杖十下!”又转头对赵心志说道,“你来打。”

说完,洪总教领推开门,径自离去。

赵心志正恼李景风说破他吹嘘,大声道:“把他掀倒了!”

几名掌旗令武功本较李景风更高,将他压倒在地,挣扎不得。有人问道:“没刑杖怎么打?”

赵心志到厨房借了扫帚,让人脱了李景风裤子,举起扫帚往他屁股打去。他借机报仇,每一下都用尽全力,前端竹枝刮在李景风肉上,十下打完,已是鲜血淋漓。李景风忍住痛,一声未唉。

赵心志丢了扫帚,喝道:“滚回你娘胎去!要是再啰嗦,抓你去刑部!”

李景风咬牙切齿,一跛一跛地回到土堡。

※※※

第二天王歌带李景风入城学武,见他身上有伤,骑不了马,甚是讶异,于是问了始末,李景风只说自己误了宵禁受罚。王歌道:“再半个月就要试艺,你这伤势怕会耽误。”

李景风无奈道:“若真耽误了,也没法子。”

第二天王歌特地带了伤药过来,对李景风道:“三爷不方便来见你,嘱咐你好好歇息。要真过不了关,耽搁一年也算不上什么。”

李景风这伤直养了十余天。某天夜里,李景风在床上辗转,突然嘴巴一紧,睁开眼,见一条高大人影站在面前。还未开口,那人低声道:“闭嘴。”说着将他扛上肩头,大踏步出了土堡。

那人扛着李景风,行走时仍是健步如飞,不落一点声响,直把李景风带到一处僻静所在,才将他放下。

“三爷,现在什么时辰了?要害我挨板子?”李景风道。

齐子概嘻嘻笑道:“怎么,屁股还疼得厉害吗?”

李景风环顾四周,离最近的土堡还有十余丈,周围灯火俱灭,唯有半轮月光与星光照亮大地。他有夜眼,微光中亦能视物,但料来别人见不着他们,于是道:“好许多了。”

齐子概道:“我听王歌说你误了宵禁。有看上的姑娘了,半夜出门幽会?”

李景风道:“三爷莫取笑,没的事。”

齐子概抚着下巴道:“这就奇了,以你的性格,半夜不睡觉能干嘛去?”

李景风不语,半晌才道:“我只是想,这世上分辨好人坏人、好事坏事,原是极难……”

齐子概笑道:“想这么大的问题,还不如好好练功。”

李景风问道:“三爷,怎么分辨好人坏人?好人干了坏事,坏人干了好事,到底要算好人还是坏人?”

齐子概惊讶道:“你还真想这个啊?”

李景风道:“我就想知道饶刀把子这样的人,该怎样处置才算公平?”

齐子概沉思半晌,道:“说件事,甘铁池的处置昨天下来了。”

“怎样?”李景风问。

齐子概道:“朱爷要他替崆峒铸造兵器抵罪,但他不肯再碰铸造,暂时关在那房间里,就当是坐牢,关十年。”

“十年……”李景风心想,“以甘前辈的年纪,说不定得死在牢中了。”

齐子概问道:“你觉得太短?太长?”

李景风道:“他杀害好友,本该重刑,可这几年受了这么多苦……十年……只是觉得不忍他这把年纪……”

“你觉得不忍,是因为你跟他相熟,动了感情。”齐子概正色道,“饶刀把子对你有恩,你见着了他好处,才心心念记挂着他。那是你见着了,别人见不着。你觉得他是好人,可别人不这样认为。”

李景风道:“我知道寨主干了坏事,也没想帮他脱罪,可饶刀山寨这么多无辜……”

齐子概道:“这事我问过了,处置不得……”他语气唏嘘,似乎颇以为憾。他沉默半晌,说道:“这世上人有千千万万,每个人想法不同,念头不同。一件事你看去是好事,例如你知道饶刀山寨不抢便活不下去,可教被抢的村民看来,自己又犯了什么错,一年的积累活该被人平白抢走?你觉得山寨里的老弱无辜,可也有人想,山寨吃着抢来的粮油,这些人就算不上无辜。你觉得饶刀把子是好汉,别人看他是混蛋。你说对,别人说错。你要怪崆峒照顾不周,让山寨挨饿,朱爷要说,几万铁剑银卫守在边关,哪来的余粮给土匪?饶刀把子怪锁了边关,断了商路,那蛮族闯进来,又要怪谁?”

李景风问道:“那该怎么办?”

“没办法让天下人都觉得公平。”齐子概道,“干了坏事就得受罚,至于受到多大惩罚,就看造化。哪个太平年代没坏人,又有哪个时节能把坏人都抓光?自己理得着多大冤屈,睬得了多少不平?尽力而为。就一句话搁在心里——别跟自己良心过不去。”

李景风一愣,这话他倒是听得熟了。母亲说,那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我以前认识一个人,这话是他对我说的。”齐子概道,“他也是受了委屈,跟饶刀把子一样,本着好心,可终究干了坏事。”

李景风心中一突,问道:“后来呢?”

齐子概看着前方,那是崆峒城的方向,黑夜中朦朦的看不清楚。

“他出关当死间,此后再没回来了。”

“当了死间?”李景风心想,这就跟父亲没关系了。他幼年丧父,已经记不清父亲容貌,母亲只说是领了侠名状的侠客。他记得小时候住过南充,后来才搬到重庆。

“每做一件坏事都必须付出代价,无论大小。”齐子概道,“若是有苦衷有原因就能干坏事,那理由越是冠冕堂皇,坏事就能干得越发没底线。”他拍拍李景风的肩膀,道,“做你自己觉得对的事,就算千夫所指、天下为敌,你也由得天下去批判你。”

“做自己觉得对的事,就算千夫所指、天下为敌。”李景风反复思索这句话,忽地豁然开朗,道,“我懂了!”

齐子概道:“真懂了?”

李景风点头道:“懂了!”

齐子概道:“懂了就回去睡觉。八月初一就要试艺,你这烂屁股骑得上马吗?”

李景风笑道:“屁股烂了也要上!”

齐子概哈哈大笑:“本来你这品行留在甘肃当铁剑银卫可惜了,不过,也挺好的。”说着又提起李景风衣领,“回去了!”

他说走就走,一转眼又将李景风送回土堡。

“早点养好伤!你好几天没来,小房想着你呢!”

“有哭吗?”李景风问。

“那倒没有。”齐子概摸着下巴道,“也就念叨两句。”

“白疼她了。”李景风笑道,“估计她想念羊肉串跟面条还多些。”

齐子概大笑,李景风怕笑声引来巡逻,自己又犯宵禁。齐子概推他肩膀道:“去吧。”随即身子一晃,已飘然而去。



八月初一,崆峒试艺。

不知不觉,离开青城已经一年有余,李景风心想,自三月来到崆峒也有五个月了。这五个月里,他每日勤奋苦练,想着只要通过试艺便能成为铁剑银卫。

做了铁剑银卫,此后再也不能离开崆峒,也见不着沈玉倾兄妹、小八,还有朱大夫。当然,若他们念着交情,或许会来崆峒看他,可自己又与他们有什么交情?不过是船上那几个月的萍水相逢罢了。

或许沈未辰出嫁时三爷也会收到喜帖,那自己要不要拜托三爷,让自己跟去喝杯喜酒?沈未辰见着自己,还会记得自己吗?

“别想些乱七八糟的事。”他胡思乱想好一会,这才宁定心神,“还得先通过试艺。”

少林与崆峒的试艺向来是九大家中最难的。一般来说,铁剑银卫多数在二十三岁那年通过试艺。李景风今年刚满二十一,可真正学武的时间,就算把在船上被沈玉倾兄妹指点的都算进去,也不过一年……

试艺分为三项,箭术、马术、功夫。试艺场所是在土堡外边的荒原上。试艺者向考官缴交了名卷,名卷上需注明父母姓名籍贯,出生何处。为防止蛮族奸细混入崆峒潜伏,铁剑银卫于身世考核十分严格,父母不详者一律不收。又怕有人出关走私,或者泄密给蛮族,父母犯重罪者也不收。

李景风缴交了名卷。这次参加试艺的共有百余人,照三爷的说法,能通过的最多也就十余人。

第一轮比马术。荒野上扎了二十二个稻草人,前八后七,左三右四,零零落落散得不规则。应试者需在限时内策马绕过稻草人,同时挥刀砍劈或者持枪戳击,二十二个草人最少得击中十五个才算过关。至于马匹,可自带,考场也备有应试的马匹。马匹价昂,多数考生都是骑着考场的马上场。

李景风混在人群中,望向考官群,只见当中一张桌子,上首坐着五人,当中一人自是三爷齐子概。朱爷虽是代掌门,却坐在三爷左边的次席,至于右边的三席……竟是那日在酒店遇见的洪总教领。李景风甚感讶异,问了跟来的王歌:“那人是谁?”

王歌道:“那人是教部的掌事洪万里洪总教领。说起来他才是主考,三爷跟朱爷都是陪着看的。”

李景风一惊,没料到当日见到的那洪总教领身份如此之高。王歌又接着道:“最左边那个四席是我旧上司,兵器部的总管,他的名字也合着他身份,金不错金兵总。右边那位是六门部曲里长平门的包成岳包掌兵。兵器部与长平门缺员,这次优先递补,所以来看试艺。议堂十六个座位,他们个个都有席次呢。”

李景风见那金不错身材矮小,细瘦干枯,披散头发,留着两撇鼠须,噘着一张嘴,似乎看什么都不顺眼。包成岳精壮结实,皮肤黝黑,半黑半白的络腮胡,头发扎成了一条粗厚的长辫。两人年纪俱在四五十岁上下,看着都比三爷略大些。

前头二三十人,过关的约摸半数。李景风听唱名的考官念到自己,站上前道:“学徒李景风应试!”说完便到马厩牵了马。正要上马时,忽听到一个声音喊道:“且慢!”

李景风一愣,众人看向考席,只听洪万里沉声道:“下去!”

李景风讶异问道:“怎么了?”

洪万里道:“你没资格考,下去!”他脸色冷峻,话语中也无商量余地,甚至也不想听李景风辩解,只是命令,似乎连多讲一句都不屑。

李景风怒道:“我怎么没资格了?”

齐子概眯眼歪头,却未说话。李景风上前一步,又大声问:“我哪里没资格?”

朱指瑕轻声问道:“洪总教领,怎么回事?”

洪万里道:“他同情马匪,心术不正。我怀疑他是马匪出身,加入铁剑银卫别有所图。”

李景风大声道:“我替饶刀山寨说话,那是因为寨主对我有恩情!污蔑死人,夸耀功劳,算什么英雄好汉?”

洪万里冷冷道:“受人之恩就能不顾是非,罔顾大义?铁剑银卫都是弟兄,剿杀马贼何等凶险?生死相搏,刀口上卖命,轮得到你来评断谁是英雄好汉?”

众人听了他的话,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李景风面红耳赤,仍不退缩,道:“饶刀山寨该死,该灭!但寨主杀了沙鬼,救了一村!他纵然该死,如今也已死了,难道非得杀一个胆小鬼才能凸显铁卫的威风?何况杀害山寨里头的老弱,这算什么光彩?”

洪万里脸色一变,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若觉得铁剑银卫不光彩,那也不用你加入!来人……”

他正要发号施令,一个宏亮的声音道:“等一下!”

说话的人正是齐子概,洪万里皱起眉头,问道:“三爷,有事?”

齐子概道:“他还年轻,不懂可以教。再说,杀老弱是不得已,那日我也训斥了赵心志。总不能跟人说,要为民除害,就连无辜的老弱残病也一并剿了?”

“吃盗来的米粮,不算无辜。”洪万里道,“来路不正,受之无愧,至少也是从犯。”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说完也不用试艺了。”齐子概道,“我简单点说,他帮我找了密道,又救过我性命。万里兄,就当是功过相抵,行吗?”

“他救过三爷性命,还帮忙找着密道?”洪万里狐疑道,“怎没听三爷提起过?”

“我不想让他娇养着,让他在土堡待着。他这身功夫还是我教的。”

洪万里之前见李景风在酒馆中用了崆峒本家功夫,当时说是王歌传授,可王歌又非出自崆峒本家,听齐子概这样说,信了几分,又转头看向朱指瑕,似是询问。

朱指瑕淡淡道:“我替三爷作证,是有这回事。”

“就算有这回事。”洪万里冷冷道,“那是三爷欠的情,不是崆峒欠的债。”

他竟是连齐子概的面子也不想给。

“找着密道总不是我一个人的情。”齐子概道,“你是总教领,你说了算。”

洪万里沉着脸,过了好半晌,始终一语不发。李景风见他不说话,悬着一颗心,也不知怎样。

“试艺开始,上马!”洪万里说完,坐回座位上。

李景风心中那块大石总算放下,翻身上马,双腿一夹便往场中奔去。他骑术得三爷与沈未辰传授,进步神速,来到崆峒后又勤于练习,虽称不上一流,却也不含糊,当下左右穿梭,身形摆荡,挥刀砍向稻草人。二十二个稻草人,砍倒了十六个,算是勉强过关。

马术之后便是弓术。靶心三十丈远,十五箭内步射中六、马射中二才算过关。

李景风目力极佳,靶心看得清清楚楚,只可惜虽然看得清,手却跟不上,步射到第九箭时才满六。余下六箭马射,到第四箭才中靶心,第五箭落空,只余最后一箭。

他把定心神,吸了一口气,猛张弓,一箭射出。

齐子概皱起眉头暗自叹气,照这轨迹,这箭偏了几分,李景风只怕得明年再来。

不料一阵大风吹来,竟将那箭吹偏了些,夺的一声,正落上靶子边缘。齐子概哈哈大笑,不禁得意忘形,道:“连天也帮你!”又拍着洪万里的背道,“万里兄,这小子是福星,有运气啊!”

洪万里只是沉着脸,却不说话。

齐子概见他脸色不善,心想:“这小子进了铁剑银卫只怕有得吃苦了。也好,多些磨练。”

第一天的试艺结束,四百四十六名参赛者只过了百余名。

洪万里抬头看看天色,说道:“天色已晚,今日到此为止。明日辰时比武试艺,过午不候!”

说完众人便各自散去。

李景风回到土堡中,心情甚是雀跃。三项比试中唯有武艺这项他最有把握,根据三爷跟朱爷的说法,寻常铁剑银卫不是他对手,明日通过试艺几乎是手到擒来。

他回到土堡,一众与他同住的学徒涌了上来,有些人见着了他今日的表现,纷纷赞叹。李景风这几个月勤于练功,甚少与同住的学徒往来,但他性格朴实温和,常常帮些小忙,是以人缘不错。

有人替他欢喜,自然也有人不满,有几名学徒便道:“毕竟是孤门,跟我们这些围场的不同,学得快,几个月就能通过试艺了!”

李景风知道自己毕竟占了便宜,也不好反驳,于是道:“我请大伙吃饭吧!”

一名学徒道:“你要当铁剑银卫,以后平步青云,应该是我们请你吃饭才是!”

有人道:“是啊,三爷今天还替你说话。原来你还认识三爷啊!”

又有人问:“那三爷怎么不收你当徒弟?当了三爷的徒弟就算入了崆峒本门,再过二十年,议事堂都有你的座位了!”

李景风被夸得有些窘迫,道:“我功夫是三爷教的,可三爷不想收我做徒弟,以后也未必会入崆峒本门。”

有人道:“三爷是考校你天份。你过了试艺,就会提拔你当他弟子啦!”

又有人道:“我们请你吃饭!景风大哥,以后多关照!”

李景风不住推却,众学徒却是不依,一群人收齐银两,想买些酒菜回来。可围场的学徒能有多少银两?凑了半天只有百来文,买饭菜尚且不够,何况买酒。

李景风取出了花剩的银两,折了约两钱重量,交给采买的学徒,道:“我贴补些吧。”

也不知是今日试艺,庆祝的人多,又或者是路上耽搁,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采买的学徒才回来,只见他身上灰扑扑的,手里还提着两大坛酒。

众人埋怨他回来得晚,他红着脸诺诺道:“路上摔着了,回得慢。”

众人笑道:“摔一下能耽搁大半个时辰?莫不是坐在路上哭了?”

那人也不说话,红着脸把酒菜摆好。

李景风奇道:“怎地酒这么多?”

采买的学徒道:“掌柜的听说是你要庆功,念着三爷的面子,多送了两坛高梁。”

李景风听了这话,心底甚不踏实。他向来不想依附权贵,可自己这一年怎么碰都是权贵,即便不想依附也被逼着受些好处。今日三爷替自己出头还算是帮忙找密道的功绩,这酒……他心底想着,明日定要将酒钱奉还。

酒菜很快便被席卷一空,即便之前出言嘲讽李景风的也被李景风邀请同乐,众人也不好意思推却。二十人齐聚一堂,你一杯我一杯,有人问起李景风如何认识齐三爷,又是如何得罪洪总教领,李景风粗略说了些大概,但隐去了齐小房一段不说。他本是个老实人,不善说谎,但有了与沈玉倾兄妹打交道这一段经历,渐渐也学会了遮遮掩掩的本事,漏说一两个人物故事也能通顺。

众人不住敬酒,酒空时又有人去买,李景风聊得开心,不知不觉有些醉了。他心生警惕,于是道:“我有些头昏,该去睡了,别耽误了明天的试艺。”

众人听他这样说,也怕耽搁他试艺,一哄而散。

李景风上了炕,他累了一天,又喝了酒,立时沉沉睡去。

夜半时,他觉得似乎有人在身边哭泣,又有人在自己身上动些什么,他不作多想,迷迷糊糊间又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该是天亮了,李景风睁开眼,却觉得周围一片黑暗。正要起身时,惊觉自己动弹不得,他一愣,奋力挣扎,这才发现自己手脚全被绑缚。他大吃一惊,扭动身体往旁边撞去,只撞着墙壁,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忍不住大叫起来。

忽听得一个声音哽咽道:“景风兄弟,对不起!我是被逼的,你别怪我!”说着一颗头钻了进来,将他嘴巴塞住,又道:“其他兄弟都去看试艺了,等他们回来,你也来不及了。”

李景风又怒又急,只是嘴巴被塞住,做不得声。那人道:“他们说我不这样做,明年就不让我试艺。景风大哥,我家里穷,只有这条谋生路,对不住!”

李景风这才明白自己被塞在炕下,料想是这人昨晚趁着众人熟睡时动的手脚。等天一亮,众人见不着他,以为他去参加试艺,便没多问,却不料他被藏在炕下。这样说来,昨晚带回的两坛酒肯定也是故意的。

他不知道是谁要害他,也许是赵心志,也许是中元节与他争执的铁剑银卫,又或者是昨天听了洪万里说话,对他心生不满的铁剑银卫,总之自己遭人陷害,那是没错的。

他挣扎了几下,钻不出炕底,那名学徒又守在外面。不知现在是何时辰,也不知试艺是否开始,李景风不禁心急如焚……



辰时已过,巳时将尽,场上百余名比武试艺的人选已经比过了大半。齐子概左顾右盼,却不见李景风来到,不禁纳闷。

“在下钱己,上台试艺,请掌旗令赐招!”一人走上台来。充当他对手的是一名掌旗令,两人在校场中过起招来。

齐子概望见王歌,只见他正在人群中搜寻,似乎也是疑惑。两人四目相对,齐子概挥挥手,示意他去找人,王歌心知肚明,从人群中退下。

到底出了什么事?齐子概也不明究里,现在只盼望台上试艺的人能多撑一会儿。他正这样想,就听到“唉呦”一声,那钱己已被打倒在地。

“这么不济还来参加什么试艺!”齐子概暗骂一声,又见着一名壮汉上台。但见他肌肉虬结,横眉竖目,似乎是个硬爪子,齐子概大喜,忍不住喝彩起来,大喊一声:“好!”

他无端喝彩,众人都觉古怪,不禁都望向他。齐子概摸摸下巴,淡淡道:“我瞧是条好汉子,能行!”说着又对那壮汉道,“撑着点,起码过个五十招!”

“二十招就通过试艺。”洪万里道,“打五十招做什么,卖把式吗?”

齐子概一愣,又道:“打慢点,用太极拳!”

那壮汉一愣,道:“我不会太极拳……”

齐子概怒道:“这都不会?我教你!”

他正要起身,洪万里沉声道:“三爷,别胡闹!”

齐子概讪讪一笑,又坐回座位。

“在下欧声扬,请掌旗令赐招!”

不料那壮汉外强中干,身形迟缓,与掌旗令动起手来,不过三招便被扫倒在地。齐子概唉哟一声,骂道:“怎这么不济!”

眼看着下一个人又要上台,剩下的不足四十人,就算王歌找着人只怕也来不及了……



李景风被塞在炕下,正自心急,忽听一个声音问道:“景风兄弟在吗?”他认出是王歌的声音,想要呼救,嘴巴却被塞着。

只听那学徒道:“景风兄弟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该是去试艺了!”

李景风听他这么说,弯起身体在炕上踢了几脚,也不知是王歌没注意还是自己身处在角落,总之并未被发现。只听王歌疑惑问道:“你怎地留在这?没去练武,也没去看试艺?”

那学徒道:“今日身体不舒服,想歇一天。大哥找景风兄弟做什么?”

王歌道:“没事。”

李景风听他要走,更是焦急。



齐子概见试艺的人只剩下五名,却不见李景风来到。先头这些人当中不到十个人能撑过二十招,剩下的多是三五招落败。倒数第四人是个身材高瘦的汉子,只过了两招便被推倒在地。

“娘的,这么差劲,今年没人了吗?”齐子概猛地发难,喝道,“一连五个!连十招都过不了!铁剑银卫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洪万里皱眉道:“三爷,你做什么?”

齐子概一掌拍在桌上,一个鹞子翻身,一跃上台。

“我打一套潜龙拳,让你们学些道理!看着!”他说打就打,不等洪万里阻止,竟真的在台上打起拳来。他功力深厚,一套崆峒入门武学潜龙拳打得虎虎生风,一拳一脚隐隐有风雷之威,不只洪万里,连金不错、包成岳两名议事厅上排得了席次的崆峒耆老也是目瞪口呆。只是这目瞪口呆不是被他这武学震慑——毕竟看得多了,而是被他这逾矩行为惊得目瞪口呆。

只有朱指瑕似是猜到齐子概在忙些什么,只是微笑。



李景风听到王歌要走,知道他这一走自己定然无望,猛一咬牙,弯腰抬头往炕上撞去,登时撞得眼冒金星、头昏脑涨。

终于,王歌问道:“里头有声音?还有其他人在?”

那学徒忙道:“没有!没有!”

李景风头晕眼花,脸上湿湿的,知道流血,听到脚步声靠近,连忙往炕上踢了几脚。此时王歌离得近了,自然听得清楚,只听他喝问道:“这里头是谁?!”

那学徒不敢回话,李景风忽觉脚下一股大力,有人将他拉出炕底,顿时一片光明。

王歌见找着李景风,惊呼道:“怎么回事?”

李景风呜呜喊叫,王歌连忙取走他口中布条,又解开他绑缚,喝问那学徒道:“是你干的?!”那学徒惊得不住发抖,不敢作声。

李景风口中布条刚被取下,立刻道:“不是他!不知道是谁把我绑在这,我猜是铁剑银卫的弟兄!”

王歌将信将疑,说道:“快,跟我来!试艺要结束了!”说着将李景风拉起,两人上了马,往校场赶去。

李景风临走前看了那学徒一眼,学徒两眼含泪,甚是感激。

何必为难他?李景风心想,不过就是被逼得身不由己而已。

这种事,还见得少了吗?



“三爷,你打完潜龙拳又打星罗掌、开山腿,再打下去,要不要把弹指乾坤跟混元真炁也演示一遍?”洪万里道,“过了午时,我就不收试艺了。”

齐子概眼看拖延不得,只得收招,悻悻然走回桌前。

“下一个!”洪万里喊道。

剩下的三位也没能撑多久,纷纷败下阵来,李景风终究没赶上。洪万里又喊了几声,不见有人应答,便道:“今年试艺到此为止,各位弟子多加精进,明年二月再来!”齐子概见大势已去,不由得叹息。

眼看众人散去,忽听得有人喊道:“弟子李景风,要参加试艺!”

齐子概抬头望去,只见李景风满脸煤污,与王歌纵马而来。

此时只剩几名主考还留在场上,就连几名试艺过招的考官也早已离开,洪万里抬头看看天色,冷冷道:“午时过了。”

李景风道:“我……我有事耽搁了。总教领,给我个机会……”

洪万里道:“明年吧。”说完正要走,朱指瑕忽地问道:“你怎地弄得满脸煤灰?”

李景风一愣,他被塞入炕下,不及洗涤便赶来,确实一身煤灰。这要说出真相,必然牵连那名学徒,受罚事小,铁剑银卫最重纪律,陷害同门,只怕终身再也无望加入铁剑银卫。他一时想不到开脱之词,只得道:“禀朱爷,我……我今日打扫炕下,忘记时间,耽搁了。”

朱指瑕眉头一皱,问道:“你在试艺时打扫炕下?怎么受伤了?”他指指李景风额头。

李景风道:“不小心撞着了额头。”

朱指瑕微微一笑,道:“扫炕撞到后脑勺见得多,撞着额头可真少见。”

众人都听出当中有蹊跷,洪万里挑了挑眉,看着李景风,问道:“你这头真是打扫炕时撞伤的?”

李景风点头。

洪万里道:“你真是打扫炕耽搁了时间?”

李景风道:“是。”说得甚是心虚。

洪万里点点头,道:“我给你一个机会,跟我来。”

齐子概大喜过望,推了推朱指瑕肩膀,低声道:“还是你有办法,抓准了老洪的性格。”

朱指瑕摇头道:“真知道洪总教的性格,就知道这一关不会好过。”

齐子概知道洪万里最重袍泽之情,所以听到银卫被侮便对李景风百般刁难,但现在李景风明明被陷害却自承其过,正中他脾胃,所以给了李景风一个机会。

只是这机会肯定不会太好。

众人跟着洪万里来到一处土堡前,只听到土堡中传来狼嚎声,都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昨晚巡逻的弟兄捕了一只恶狼,这畜生饿疯了,伤了两名弟兄才将他抓住。本来是要弄死的,恰好试艺,大家凑热闹,便没管这畜生。”

齐子概问道:“万里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洪万里推开门,只见土堡里,那恶狼被铁链绑在墙上,嘴角流涎,不住吼叫,两眼发红,显是饿得狠了。洪万里派人取来一大块羊肉,就放在门口,那狼见了羊肉更是不住嘶吼,状若疯狂,连朱指瑕也皱起眉头。

齐子概愠道:“你要他跟狼搏斗?一个新入的学徒?”

洪万里道:“我是主考,我说了算。”

齐子概怒道:“景风兄弟,咱们走!明年再来!”说着抓住李景风要走,李景风却不走。又听朱指瑕道:“三爷,先听听总教领怎么说。”

“站这。”洪万里指着门口往里约两步处。李景照着他的话走到该处,洪万里把生羊肉放到李景风身后两步,约在门口处,又道:“还请几位退到门后。”齐子概虽然不悦,仍退到门后。洪万里走到李景风面前,道:“就一回,挡下这头狼。”

李景风问:“挡下?”

洪万里道:“就是挡下。无论你用什么办法,挡下它,只要这狼过不去,就算你赢,狼若咬着肉,就算你输。”

李景风问:“要多久?”

洪万里道:“我说了,就一回。”

他说着,走到铁链处,道:“我松开铁链,这狼会扑向你。你若不敢接受,或者狼吃着肉,就明年再来。”说着又望向齐子概。

齐子概劝道:“景风兄弟,你不用勉强。”

李景风练的最好是闪躲功夫,要阻止这狼吃肉却是要迎上,这非他强项。他一咬牙,点点头:“行!”说完脱下衣服,撕成四截,紧紧缠在手腕和小腿上,只露出了拳头和脚掌,摆开架式,站了个马桩,双手握拳在腰。他从未见过如此野兽,但老家有不少野狗,听老人家说,若遇着疯狗撕咬就得打狗鼻子。他与野狗感情甚好,从不曾用过这招,或许对狼有用,或许无用,总之,试试。

那铁链的一端系着狼,另一端却锁在屋角。那狼只注视着羊肉,对身旁的洪万里恍若无觉。洪万里看着李景风问道:“行?”

李景风点点头,道:“行!”

洪万里解开锁链,李景风本以为那狼挣脱束缚,会立刻冲来,正做好准备迎击。

他却没想到,他低估了狼的本能。狼不只是大狗这么简单,更是一头野兽,求生的本能使它会判断局势。它低伏身子,却不急着进攻,只是望着李景风吠叫,缓缓往李景风右侧绕去。

李景风甚是苦恼,他本以为那狼会朝他直扑过来,却没想那狼反倒慢慢靠近,似乎不忙着进攻,只是注视着他身后的肉。

对狼而言,取得那块肉才是重点,攻击李景风并不是它的目的,盖因袭击人类对狼而言并不是划算的举动。

它缓缓绕过李景风身边,越靠越近,越近脚步越慢,显然它也知道李景风是个威胁,目光渐渐转向李景风,但余光仍绕在那羊肉上。

李景风开始感觉到困难,如果这头狼就这样慢慢走近,靠得足够近时再一扑,只怕自己抵挡不住。又或者它往羊肉扑去,自己就算打中了狼,只怕羊肉也会被狼叼走——至少啃一口是会的。

难道要主动出击?

不……洪万里说得很清楚,“阻挡狼的一次进攻”,而不是“攻击狼一次”。

或许这次的挑战没有他想象中的危险,却比他想象中更为艰难。

必须诱敌。李景风慢慢挪动脚步,让自己正面朝向狼,恰恰挡住了狼与羊肉中间的道路。他告诉这头狼,必须越过自己才能抢到羊肉。

狼是狡猾的动物,当然,没有人狡猾,但若因此轻视了狼的算计,那肯定要吃大亏。那头狼见李景风阻住了道路,又往左边绕去,虽然换了方向,同样越逼越近,却不肯进攻。

李景风叫苦不迭,那狼已经走到他面前五尺距离,不仅能暴起伤人——或许这是李景风最希望的结果,也能钻过李景风身侧,咬向他身后的肉。

狼的动作有多快?李景风不知道,他没看过。但肯定是很快的,尤其是饥饿的狼。

挡住它的去路只会让它更加小心,李景风心想,或许……

他不但没有继续阻挡狼靠近羊肉,他甚至向左边跨了一步,让狼跟羊肉之间暴露出一个很好的空档。

如果这样不够……

他又向左边跨了一步,让出更大的空档。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做法是错是对,他无法分心去看旁人的眼神,尤其是三爷——齐子概能用眼神告诉他是错是对。

不过话说回来,对齐子概来讲是对的事情,对李景风可未必是对的,毕竟两人功力悬殊。

狼该扑过来了吧?李景风想,它与羊肉之间已经露出了一个一尺有余的空门。

然而并没有。

那饿狼只是更小心翼翼,更专注。它不再绕行,而是压低身子,接近趴伏,慢慢往前靠进,目光似乎也不在李景风身上,而是在那块羊肉上。

他维持着攻击的动作前进,却不肯攻击,似乎就打算这样慢慢走到羊肉面前,把羊肉叼走。

剩下四尺了……

距离越近表示自己拦截狼的时间越仓促,再让它靠近下去就不是自己能拦截的距离了。

李景风做了最后的冒险,他将视线从狼的身上转移开来,望向了羊肉。

不只是视线,还有面向。

他露出了要抢这块羊肉的姿态。

这个举动终于惹急了野兽,就在这一瞬,那饿狼猛地一扑,李景风正要挥拳阻挡,那狼却是扑向左侧。这是一个虚招,李景风这拳挥到一半便知道落空了。

李景风愣住的一刹那,狼又闪电般径直向羊肉扑去。

这畜生……学过孙子兵法吗?

李景风没把这念头想清,他没时间想这个。他想到另一件事。击中敌人与闪避敌人不是同一件事情吗?差别只是击中是凑近,闪避是拉远,仅此而已。

只要阻挡一次!

几乎与此同时,李景风不管身体没有保护,也猛地向前一扑,将那狼从半空中扑倒。他没打中狼,但他阻止了狼。

可他并不好受,一只狼爪嵌入他胸膛,另一只狼爪攀住他肩膀。李景风胸口剧痛,狼爪随时会在他身上掏出巨大的坑洞,与此同时,饿慌了的猛兽张开巨口,往他肩头咬去。

一只大手扳住了狼口,将那头狼从李景风身上提起,就像提只小狗似的,不等那狼合上嘴,就把大块的生羊肉塞进它嘴里,随即将它扔出了屋外。那恶狼先是呜的凄叫一声,随即叼着羊肉往山野间奔去。

出手的人自然是齐三爷,他心情大好,顺手就饶了那畜生一条命。

李景风望向洪万里,他胸口淌着血,野狼的利爪在他胸膛与肩膀各划下四道长约两寸的血痕。

洪万里点点头。

李景风笑了,仰躺在地。

终于……



三天后,八月初五,通过试艺的四十余人将被授与铁剑银卫的称号。

李景风想过这一天,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换上了最好的衣服,站在四十多人队伍的最末端。这衣服是三爷亲自买来送他的,虽说也不过是值不了几个钱的粗布衫,起码是新衣裳。

负责授予铁剑银卫的是朱爷,他拿著名卷,一一唱名,洪万里则站在一旁,将一衿银色披肩并一柄黑色小铁剑交给通过试艺的学徒。有了铁剑与银披肩,便是银剑铁卫了。

至于三爷,他乐呵呵地坐在台下,看着比李景风还高兴些。

“安敬德。父,安瑞海;母,池秋云。”朱指瑕接过洪万里手上的铁剑银披,递给了一名高高瘦瘦的青年。

“巫道全。父,巫家富;母,林兰。”健壮的男子接过了铁剑银披,他看起来有三十上下,也不知考了几次试艺。

这不过是个头,就像线头刚穿过针,不容易,但真正的活还在后头。李景风想着,当上铁剑银卫之后就得干活,跟齐子概学功夫的时间短了,得更加勤奋才行。

他正想着,唱名已到了最后,李景风走向台前。

“李景风。”朱指瑕看着他微笑,似乎也有嘉许之意,“父,李…慕…海……”

朱指瑕的声音渐小,似乎有些不对。

洪万里瞪视着李景风,不只他,还有金不错、包成岳,他们都将目光集聚到李景风身上,连三爷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母,颜…顺…顺……”朱指瑕念完这名字,抿着嘴,微微合眼,李景风见着他长长的睫毛似乎隐隐跳动着。

豁啦啦几声响,观礼人群中起了骚动,站在前排的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后排的也挤向前来。这些靠上前来的铁剑银卫几乎全是四十以上的中年人,连参加典礼的几名掌兵也站起身来,议堂十六个席次,包含三爷朱爷等人,今日来了八个,他们几乎全站起身来。

除了三爷。

李景风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自己。

洪万里并没有将铁剑银披交给李景风。

“他不能当银剑铁卫。”他只说了这句话,对着朱指瑕。

李景风不明白。

朱指瑕缓缓点了头,道:“是。”

齐子概闭上眼,喃喃道:“别跟自己良心过不去……原来……你……”他站起身来,对朱指瑕道,“我只有一个要求,让他活着离开崆峒。”

李景风傻了,就在前一刻他还是铁剑银卫,怎么这一刻反倒要三爷保他性命?他望向朱指瑕,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朱指瑕沉默半晌,道:“我若说不行呢?”

齐子概环顾四周,道:“那我就带着他打出去。”

大堂上,气氛顿时肃杀起来。

第五十八章 同舟共济

校场里雅雀无声,年轻一辈的银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了三爷的话,仍是莫名其妙,有些想发问的,此时此刻也不敢多嘴。

包括朱爷和洪万里在内,一群人的目光都汇聚到李景风身上。

此时,李景风已隐约猜到眼前的敌意与自己父亲有关,可父亲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竟要三爷出口保他?他想开口询问,却觉得喉头干涩,心像是收不住似的往下沉,刚张开嘴,牙关就颤得不住作响,这一响就再也闭不上嘴了。

他不是没遇到过危险,在福居馆被夜榜追杀、在陇川道上遇匪、风小韵埋伏的村庄,还有险险被饶长生所杀……

他怕死吗?不。那几次遇险他都能鼓起勇气面对。

但没有哪次像这次一样,他毫无来由地身处险境——他根本不知道父亲做了什么!这一次,令他牙关发颤的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委屈、冤枉与不甘心。

李景风极力平息内心的颤抖,他多么希望朱爷能笑着对他说,这只是三爷开的玩笑,要他别介意。

“擒下。”朱爷说话了。

几乎同时,距离他最近的洪万里伸手去搭他肩膀。

这一下极快,但李景风仍然看得清楚,肩膀本能一缩,身子向后退去。洪万里一个垫步,左拳挥向他小腹,这一拳如风驰电闪,李景风没料到他下手如此之重,胸腹后缩,再退,洪万里又一蹦步,屈肘上击,撞他胸口。

这三招连环猛恶至极,若被击中必定重伤,李景风能连避两招,于旁人看来已是不可思议。但第三下李景风势已用老,无力再退。

就算能退,又要退到哪去?周围都是铁剑银卫,来观礼的便有上千人,自己要怎么走?就算脱出了这个校场,边关地界还有上万名铁剑银卫,到哪都是敌人,如何闯得出去?

李景风心念电转间,洪万里这一肘眼看就要撞上他胸口。忽地,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了他胳膊,又有一只手掌在他胸前一挡,啪的一声,那一肘便打在了巨掌上,洪万里反被震退了几步,不由得怒目看来。

“我送你一程,以后别回崆峒了。”握住胳膊的是齐子概的手,暖暖的,李景风转头望去,见到那高大的身影、坚毅的方脸与有力的大手。齐子概就像个伟岸的巨人,无论情势多险峻,只要有这人站在身后,总是让人安心。

李景风眼睛一酸,他自幼失父,三爷教导他、保护他,就如他的父兄一般。但他不能只是依靠三爷,他要为自己发声。

“我没有做坏事!”李景风哑着嗓子喊道,吐出声音时,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委屈,“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然而并没有人理会他,他的意见在这里微不足道。

“三爷,他是叛徒的儿子。”洪万里道,“他身上背着仇名状,你不能保他。”

几条人影飘然飞上台来,是金不错等五名议堂重将,李景风此时眼界早不是初入崆峒时那般懵懂,看他们身法就知个个是顶尖高手。

“我要他活着走出崆峒。”齐子概负手挺胸,冷冷道,“他一定要活着出去。”

包成岳沉声道:“三爷,别为难自己人。”他回头看了一眼台下众人,又转过头看向齐子概,摇头道,“这里有上千人,你救不了他。”

齐子概一挑眉,道:“这些人都听你的吗?”随即大喝道,“铁剑银卫听令!”

他是武部总辖,号令一下,底下铁剑银卫顿时肃立。

“让道!”

一声令下,铁卫如波开浪裂,竟真让出一条道路来。

包成岳沉声道:“长平门的弟兄,列方阵!守住道路!”

他是长平门总掌兵,是直属的领导,这回试艺主要补充长平门的缺员,不少长平门的铁卫本着看后进的好奇心参与这场典礼,此刻听到总掌兵号令,这些人从人群中走出,聚集在让出的道路中,十人一列,十列一阵,列了一个半的方阵,估计总共有百三十人上下。阶级最高的一人站到队前,李景风看不出他阶级,料想不是堂主便是掌旗令。

“擎天、厚土、神弓、飞骑的弟兄,列队!”齐子概喝令一声,数十名铁卫聚集到堂前,列成两个半圆,一前一后,约摸有三十余人,正与长平门的银卫对峙。这是直属齐子概的堂兵,只听从齐子概的命令。

金不错道:“三爷,你真要为这小子内哄?”

一名枯瘦老者向前站了一步,李景风不知他身份,只听他道:“就算是一滴水,只要是从关外流进来的都得擦得干干净净,这是崆峒守卫边关百年的规矩。”

“他从青城来,不是从关外来。”齐子概道,“我就是要他走,别让我一说再说。谁要问罪,先擒下齐某便是。”说着,他深吸一口气,浑身噼里啪啦不住作响,这是他运起崆峒神功混元真炁的模样。

那老者一咬牙,说道:“三爷,得罪了!”说罢双脚一分,双掌在身前交错,脚下摆了个不丁不八的姿势,虽然古怪,可这一站架势十足。

除了朱指瑕,其余六人围成一个圆形,包围住了齐子概与李景风两人。这六人俱是议堂重将,不是掌管要职便是总掌兵。铁剑银卫不出甘肃,虽在武林上名气不响,但这六人哪一个都是顶尖高手,何况还有一个朱指瑕在旁,即便齐子概武功盖世,这一关也难闯过。

李景风不想连累三爷,转身对齐子概道:“三爷,你不用替我冒险。”说罢就要向前走去。然而齐子概铁箍般的手臂仍紧紧抓着他手,丝毫不想放开,李景风想要挣脱,却哪里挣脱得开?

只听齐子概道:“话说完了,谁要上前请招?”

他目光如电,环顾众人,大堂上已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气氛。

“让他走。”这时,一个斯文的声音说道,众人愕然,转头望向朱指瑕。

金不错上前一步:“朱爷……”

朱指瑕举起手,示意金不错不用再说下去。“他若是蛮族卧底,李慕海不至于蠢到连姓名都没换。他不过就是走错门罢了。”

李景风向前踏出一步,大声道:“我不走!”

众人又纷纷转过头来,看向李景风。

李景风大声道:“我没做错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加入铁剑银卫?你们要杀我,说跟我爹有关系,也得让我知道我爹犯了什么事!”

洪万里呵呵笑道:“很好!三爷,不是我们要留,现在是他不走。”

齐子概冷冷道:“这里轮得到他说话?”

话音一落,他足尖一点,提着李景风纵身飞起。众人正要拦阻,朱指瑕飘然闪到众人面前,道:“让他去。”

众人面面相觑,包成岳问:“掌门回来怎么交代?”

朱指瑕道:“等掌门回来,我自会交代。”他顿了一下,又道,“三爷的性子你们知道,真要闹得崆峒大乱?”

洪万里冷冷道:“也不能由得他这般胡闹,崆峒不姓齐!”说罢拂袖而去。众人见他大怒,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议论纷纷。

李景风被齐子概提着回到土堡,齐子概将他放下,道:“收拾东西,我送你出崆峒。离开甘肃,永世不要回来。”

李景风道:“三爷,我爹犯了什么事,结了什么仇家?要死我也要当个明白鬼!”

“你不用死。”齐子概道,“只要离开甘肃,远离铁剑银卫,你就不用死。”

“是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李景风大声道,“要躲,也让我知道为什么躲!”

齐子概看着李景风,过了半晌,问道:“你今年……二十一了?”

李景风点点头。齐子概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别跟自己良心过不去……李大哥,你这样子,良心过得去吗?”

李景风一愣,颤声道:“三爷……你……你说的那个当死间的朋友……”

齐子概看着李景风,道:“难怪小猴儿那天欲言又止,这细细一看,还真有几分像。小猴儿不想提往事,大概也是没想到你爹娘竟然连化名都不用,你又说来自青城,以为只是长得像,就放你上崆峒了,没想到……景风兄弟,你爹娘几时走的?”

李景风道:“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四岁还是五岁那年,有一天娘抱着我哭,对我说爹死了。我那时还小,看见娘哭,就跟着哭。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见着爹了。”

齐子概又问:“怎么走的?”

李景风摇摇头,道:“娘说是病死的。”母亲虽这样说,但他却没有父亲生病的印象,只觉一切来得突然,好像父亲某天突然就从他生命中消失了一般。

齐子概又问:“那你娘呢?”

李景风道:“两年前病死的。”他顿了一下,又道,“我问过娘爹的事情,她说爹出身甘肃,领过侠名状,本来在南充当护院。爹死了后,我们才搬到青城。”他忽地想到一件事,又是一惊,“难道……爹没死?他是到了甘肃,入了铁剑银卫?他为什么抛下我和娘?又怎么犯了罪,当了死间?”

齐子概缓缓道:“那都是崆峒的往事,你不用问。知道了,对你也无益。”过了会又道,“你只要记得,你爹是做错事,不是做了坏事。只是那错太大,我也帮不了他,何况那时我哥还不是掌门……”他想了想,摇摇头,接着又说,“为了弥补这大错,他自愿出关当死间。我之前没跟你说过,一旦决定出关当死间,崆峒就会对他们发仇名状。”

李景风一愣,问道:“为什么?”

“怕蛮族有探子潜伏在关内。仇名状不但能掩人耳目……也是……要挟,死间不能掌握,但总有亲人……”齐子概道,“这仇名状让死间不敢轻易反叛。”

李景风觉得此举甚不合理,不由得怒道:“我爹帮崆峒当死间,反要被威胁仇杀三代,这是什么道理?”

齐子概道:“没有道理。百年前的大战几乎覆灭了关内,蛮族处心积虑,入关前早在关内散播不少内间,当年连九大家内都有人信奉萨教,以致战事初期处处失利。大战过后,为了防堵蛮族,九大家连一滴水都不肯漏进来。”

“为了怕出关查消息的人被策反,边关准出不准入,那要怎么探知蛮族的消息?唯有死间。死间难寻,又难掌控,仇名状就是最好的手段。一旦查出被策反,那就诛连三代。”齐子概缓缓道,“你爹最后送来的消息就是蛮族五分,各自争斗的事。”

李景风道:“那我爹反了吗?你们有证据吗?若我爹没反,为什么要杀我?”

齐子概道:“你爹久无音信,大家都以为他死了,也没人怀疑过……但你……”他顿了一下,道,“你就是你爹反了最好的证据。”

李景风疑问道:“怎么说?”

齐子概道:“你爹犯死罪,出关当死间,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李景风一愣,讶异道:“不可能!那我爹早在关外,我又……啊!”他忽地明白一件事,“你说我爹他……是从密道……”

齐子概点点头:“你才二十一岁。你爹是从密道回关内,带走你娘,逃到青城。他回到关内,却从未回来禀告密道的事。密道如此重要,他又回到关内,为何不回崆峒复命?那只有一种可能……”

李景风倒抽一口凉气,难道自己的父亲当真投靠了蛮族?那他是真的病死了,还是……其实他是出关了?

又或者父亲知道自己若回崆峒复命,必然逃不了死间的命运,索性带着娘远走高飞?

无论是哪种结果,父亲都是背叛了崆峒,背叛了铁剑银卫。

至此,李景风终于明白自己在崆峒是呆不下去了,铁剑银卫的梦想,终究是断送了。

“三爷……我爹到底犯了什么事?”李景风垂下头,这是他最后想知道的事。

“别问了。”齐子概仍坚决不肯透露:“收拾好行李,跟小房告别。”



齐小房正坐在桌前练字。齐子概人虽粗豪,倒是写得一手好字,于是逼着齐小房也跟着认字写字。李景风受伤后许久未来,齐小房见着他,丢下笔迎上前来,欢喜叫道:“景风哥哥!”

李景风摸着她头,强颜欢笑地问道:“写字无聊吗?”

齐小房道:“爹喜欢,不无聊。”她见李景风神色憔悴,疑道,“景风哥哥,你怎么了?”

李景风道:“我要离开崆峒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齐小房皱起眉头,问:“不回来了吗?”

李景风道:“不回来了。”

齐小房眼眶一红,几乎要哭出来。李景风忙道:“别哭别哭!你哭了……我……我也要哭了。”

齐小房跺脚道:“景风哥哥不要小房了!”

李景风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垂下头。

齐子概道:“景风哥哥不是不要小房,是不得已。你乖乖的,别让景风哥哥担心,以后说不定还能见面。”

李景风忙也道:“是啊,小房你要乖,听三爷的话。你要是乖,以后我们还能见面,你要不乖,我就回不来了。”

齐小房噘起嘴道:“小房一直都很乖!”

李景风摸着齐小房的头道:“景风哥哥知道,以后还要继续乖喔。”

齐小房低下头,嗯了一声。

齐子概问:“还有谁要见吗?”

李景风想了想,道:“甘老前辈。”

甘铁池与齐小房一般,都在写字,但他抄写的是佛经。他依旧住在李景风为他贴满佛经神像的房间,只要求了添置一张书桌与笔墨。朱爷仍希望他能为崆峒铸造,对他甚是礼遇,应了这些要求。见着李景风时,甘铁池正在抄写《地藏王菩萨本愿经》,见李景风进来,他双手横夹笔杆合十,恭敬地放下笔,这才起身相迎。

他听李景风说完始末,也觉感慨,劝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恩公是个好人,也许老天安排,要让恩公离开崆峒,另干一番大事业。”

“别叫我恩公,我听着别扭,叫我景风就好。”李景风道,“我也不想干什么大事业,只想学好武功,做点有用的事。”

“那景风兄弟接下来要去哪?回青城?”

李景风道:“青城我回不去,也不知道要去哪。”

甘铁池想了想,突然拿笔在纸上画了张图,交给李景风道:“你虽不愿我叫你恩公,但我确实为你所救,一直无以为报。你往南行,经过武都时找甘向铁铺,在我的铸房里有个机关,里头收藏着这些年我的得意作品,有样东西你或许合用,你带着防身。至于其他的,你拣着喜欢的带走也行。”

李景风忙推却道:“我不能要!”

甘铁池叹道:“我为铸术害了好友性命,犯了这么多错,那些东西我再也不想见着。你心地仁厚,拿着行侠仗义也算是替我赎了罪,否则也只是烂在那而已。”

李景风听他说得有理,这才接过图纸,又问:“甘老前辈,你……你真的不想出去吗?”

甘铁池笑道:“你觉得我是被困在这里?我倒觉得待在这心安理得。你如果当了铁剑银卫,崆峒就是你的房间,你现在离开了,除了崆峒以外都是你的房间。房间大小有别,大得跟天下一样,心就安了?就真海阔天空了?我瞧未必如我在这赎罪,抄写佛经来得平安喜乐。心无定所,能找着一个地方安置了,才叫安心。”

李景风想到自己之后漂泊无依,天地茫茫,连要去哪都不知道,反不如甘铁池这般平静,于是也不再劝,只道:“你保重。”

甘铁池也笑道:“景风兄弟也保重。我在这里日夜诵经,祝祷你一生平安。”

甘铁池接着又说些关于自己收藏的事,两人聊了一会,李景风告别了甘铁池,提了行李到了城门口,见齐子概、齐小房已在等他,竟连朱爷也在其中。李景风走上前,对朱指瑕行了礼,喊了声“朱爷”。

“你是个好小伙,可惜崆峒不能留你。”朱指瑕拍拍李景风的肩膀道,“别怪朱爷。”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怪朱爷。”

朱指瑕点点头。王歌牵来一匹马,喊了一声:“兄弟。”

这段日子李景风往崆峒城中学艺都是王歌照应,两人也有些交情,李景风不免感伤,道:“王大哥,这段日子多谢你照顾了。”

王歌苦笑道:“算不上什么。”

“我送你一程。”齐子概拉了齐小房一同上马,陪着李景风来到崆峒土堡外围。三人一路前行,齐小房想起中元节,问李景风道:“景风哥哥,你几时再陪小房玩?上次那么多人,小房好开心。”

李景风道:“小房乖乖听三爷的话,下回见面就带小房去玩。”

齐小房点点头。齐子概又问道:“接下来你要去哪?”

李景风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不如去点苍找小猴儿?他鬼灵精怪,也许有办法安排你回青城。”

李景风仍是摇头。点苍毕竟与青城对敌,若到了点苍,日后见着沈家兄妹与小八、朱大夫他们岂不是尴尬?

齐子概知道李景风不想依仗权势,否则以他跟沈家兄妹的交情,只需一封推荐信在九大家中就能找到名师,当下也不说什么,只道:“我跟江西彭小丐有些交情,你若有事可以找他帮忙。”

李景风点点头。三人走出两里,直到天色昏暗,周围不见土堡,李景风才道:“三爷,送到这就行了。”

齐子概点点头,忽地手一伸,从李景风腰间抽出初衷,道:“你看着,我只演示一次!”说罢纵身下马,就在这荒野上舞起剑来。

只见齐子概踏步飞身,刺、挑、劈、削、撩、挑,直将周身滚成一团银光般,滚滚黄沙中只如狂龙腾空,凛然不可侵犯,直把李景风看得傻了。猛地,只闻齐子概大喝一声,千百剑影合而为一,齐子概一个翻身,退回李景风马边,顺手一塞,将初衷送回剑鞘。

“你说要学剑法,回来后也没机会教你。这是崆峒派的龙城九令,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这剑法比我之前教你的功夫强多了。齐子概说着,将一本书塞到李景风怀里,正是龙城九令的剑谱。

“这已是崆峒派最上乘的剑法,比起彭家的五虎断门刀不遑多让。你剑法尚未入门,修练困难,若日后得人指点,从基础学起,学到精深处,靠着这剑法就算不能纵横武林,也足可扬名立万。”

李景风心中激动,眼眶含泪,跳下马来与齐子概相拥,道:“三爷,你待我真好!”离情依依,甚是不舍。

齐小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也跳下马,抱住李景风。她这一哭,李景风更是不舍,眼泪直流,过了会才翻身上马,道:“三爷,小房,保重!”

说罢纵马直去,只将齐小房的呼唤声远远留在身后……



李景风一路南行,途经兰州,想起年初时诸葛然便是在此查案,找出密道路径,不过数月时间,当真恍如隔世。他又往南行,到了武都,找着了甘向铁铺。

铁铺早已荒废,大门上了锁链,屋檐、墙壁大多破败损毁。众人都说那是间鬼屋,前屋主铸造发狂,想学干将莫邪,某天杀了自己的女儿徒弟投炉炼剑。李景风翻墙入内,只见庭院里杂草丛生,弃置着不少破败的杂物,大厅中的兵器早已被人劫掠一空,连桌椅壁画等摆设也一并掠去,唯留地上一大摊黑色污渍,料得那是甘琪琪三人相拥而亡的地方。

铸房里也是一片杂乱,想来甘铁池发狂离开后铁铺便遭宵小,除了钢炉笨重无用,连铁块煤炭等物也被清空。李景风走到铸房的水池前,那水池是夯土所建,本是为铸造储水所用,长宽近丈,高及腰部,里头铺着地砖,池水早已干竭,唯有壁上还留着些苔藓的痕迹。李景风照着吩咐,翻进水池,在当中一块砖上按了几下,找了几处后,果然有一处砖块松动。他按了一下,那机关多年未动,启动不得,他只得站直身,用力踩了两脚。

随着喀啦啦几声响,那石砖下沉,铸房中央的地板上忽地开出一个凹槽,约摸四尺见方,位置正在钢炉前不远处。李景风走过去,见那暗格深达三尺,里头堆着数十件古怪兵器与不知何用的器物,有的挂在暗格周围,有的堆放在角落里。

李景风跳下去,好奇查看。他先见着一柄银钩,明晃晃的,顺手取下。那银钩看似与寻常银钩没啥区别,握在手中只觉剑柄拇指处似乎有个机簧,他好奇一按,银钩弯处突然弹出一柄小刃,与那银钩并起,跟把剪刀似的。

李景风心想,这剪刀一样的装置莫非是用来夹住对手兵器?他却不知这柄银钩最关键的便是这柄玄铁所制的小刃,若是套住木制的兵器把手,一夹即断,若是勾中敌人手脚,只要一按机括,顿时就能把手脚剪断。

他又看到一个细长铁盒,沉甸甸的,怕不有十来斤重。铁盒前端有个圆孔,他掀了掀铁盒上的机括,眼前一篷银光呼的散射出去,噼里啪啦打在墙上。李景风细看,那是每根长约一寸的铁针,足有数百支之多,打在墙上,竟打出三尺方圆大小。

这一打之后铁盒足足轻了一半,李景风心想,这暗器要是就近射出,满布三尺方圆,有谁躲得过?只是这铁盒这么醒目,看你拿着这玩意,谁还会近身?而且也太重了。

他打开机盒,见里头凹槽栉比鳞次,要把这针装回去只怕得花上半个时辰,不由得苦笑道:“也挺不方便的。”

他看了几件新奇暗器,这才见着甘铁池要给他的东西。那是一根黑色油亮的金属小铁管,只有小指粗细,长约七寸,一前一后裹着金银两色腰带,上有四个小孔凹槽,像是根小铁箫似的,甚是袖珍。李景风拿在手中掂了掂,不过几两重,甚是轻巧,随身携带容易。

“我的铸造之术起于来无影,这是来无影的大成之作,可惜铸造困难,无法量产,我也就造了这一个。我帮它取了个名字,叫‘去无悔’。”他想起甘铁池的嘱咐,“兵者凶器,望你善加利用,不可轻易伤人,但凡用之必定无悔。”

李景风知道去无悔装填困难,也没有试验,揣入怀中,爬出暗格,重新关上机关,这才翻墙离去。

接着要去哪里?李景风想着。少林?武当?衡山?

少林虽是武学正宗,但规矩繁多,要学得上堂武学并不容易。武当……听说武当内部甚是混乱。李景风想,沈玉倾兄妹四处奔波,便是为了帮衡山取得盟主之位,青城与衡山必定交好,不如往湖南去……

他在青城被通缉,走重庆一路只怕给自己招来麻烦,只得往华山方向走,沿汉水先到湖北武当境内,再向南往湖南衡山。

他转往东路,先在临洮搭船往西安,再换船南下。华山境内管辖严格,严刑峻法,通行往来甚是不便,李景风路上遇到几次盘查,推说自己是保镖,护送客人前往崆峒,之后要往武当。

这一路上,他不住翻阅齐子概给他的龙城九令剑谱,只觉艰涩难懂。他见齐子概使过一回,不时拿起初衷,试着演练几招,但总是不得要领。

汉水是连结陕西、湖北的重要河流,沿线有不少商船往返,李景风上了一艘往汉口的商船,沿河而下。

这是他第二次坐船,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晕船不太厉害,不用一天他便习惯了。他没带多少银两,在船上只能与其他旅客共住,一间舱房里睡了七八个人,睡觉时连脚都伸不直。

平时无事,他便与其他旅客一样去到甲板上吹风。这日他站在船沿眺望岸边,忽见沿岸停着许多大船,约有数十艘之多。那些船造型特殊,船首雕着龙虎狼豹等各式猛兽,与一般商船大大不同。又见岸上又有不少人聚集,他心下纳闷,问了同船的旅客道:“这里是哪里?怎地停了这么多船?”

那旅客道:“那些都是华山的战船,那些人都是领了华山侠名状的侠客。”

李景风问:“这么多侠客聚集在一起做什么?”

那旅客道:“你没听说严掌门有个儿子死在了四川吗?唐门跟华山结了大仇啦。”

“不是说二爷调停了?”李景风问。

那商客摇摇头道:“哪这么容易。说是暂时不打,这些战船侠客全都聚在汉水这,时刻待命。唉,华山唐门不接壤,这战船南下,第一个倒霉的怕不得是青城。”

李景风皱起了眉头。

一天夜里,李景风正屈着腿靠着墙壁睡觉,忽然被一阵敲锣打鼓声惊醒。他张开眼,只见众人慌张恐惧,乱成一团,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一名同住的旅客道:“有河盗,打劫啦!”

李景风吃了一惊,忙挤出舱门,往甲板跑去。

到了甲板上,只见船沿上挤满人,见不着东西。远方似有火光,他拉住一名船夫问道:“我们被劫了?匪徒在哪?”

那船夫怒道:“不是咱们被劫!你别拦着我干活,要不连我们也被劫持了!”

李景风一愣,趁着兵荒马乱之际挤上高处,往火光处望去。只见百余丈外的大江上,一艘巨船不打旗号,扬着一张白帆,船上人高举火把,火光映得江面一片通红。那巨船正缓缓靠向另一艘商船,商船上打着“襄”字旗号,船上人也是高举火把。李景风目力极佳,见一名脸上有疤的青年正指挥船上保镖不住射箭,想要拦阻盗匪。

此时两船相距不过数十丈,那巨船吃水深,速度较快,看来不消多久便能追上那商船。反观自己这艘船,与两船渐行渐远,想来是船家担心受到波及,要从旁绕过。

李景风心下不忍,四处张望,见一名劲装男子正在看热闹,知道他是船上保镖,忙从高处跳下,上前问道:“有人被抢了,咱们不帮忙吗?”

劲装男子翻了个白眼道:“谁惹这麻烦!那是襄阳帮的船,又不是我们白河帮的!况且……”

李景风又问:“况且怎样?”

劲装男子上下打量他,见他腰间悬着剑,问道:“你是哪个门派的侠客?不是华山境内的吧?”

李景风一愣。他无门无派,也没有侠名状,却佩着一把剑,他知道若不说清楚只怕又要惹麻烦,可到底该说自己来自青城,还是崆峒?他一时为难,只得道:“我……我是四川人,往崆峒考铁剑银卫,没过,只得去武当,想领个大门派的侠名状。”

“四川,唐门?”那劲装男子眼神忽地戒备起来。李景风猜测这人是华山派的弟子,忙道:“我来自青城底下的小门派,叫……”他想起当初在客栈时常不平提起的门派,忙道,“我是铁拳门的。”

“好端端的青城弟子干嘛去当铁剑银卫,吃撑了吗?”那劲装男子显是不以为然。李景风见他未追问,于是又问:“你刚才话说一半,难道这船被劫背后还有事?”

那人道:“呵,连同这艘船在内,襄阳帮的船今年已经被劫第三回啦,哪有这么巧的事?嘿,怕是被人盯上了。”

李景风问道:“被谁盯上了?”

那人道:“华山可不是武当那个胡涂地方,什么事都明明白白的。汉水上停着这许多战船,河匪还能这么猖獗?呵……这要是普通船匪,说不定还有见义勇为的道理,要是这船匪不普通,送上去不是找死吗?”他这话意有所指,似乎暗示劫船是华山派默许的行为。

“那劫了船,船上的人会怎样?”

“那不一定。要是有身份的人,说不定会绑了要赎金,其余的就赶下船。拜昆仑共议的规矩所赐,姑娘们大多能保持清白。出来打饥荒,谁不是为了求财?要是惹来围剿,那麻烦就大了。不过也有些胆大妄为的,就不说了。只是这艘船……没这么好运气。”

“怎么说?”李景风问道,“这艘船怎么了?”

“今年襄阳帮被劫的三艘船都是一个活口不剩的。”

李景风吃了一惊,讶异道:“一个活口不剩?”

那劲装汉子点点头,道:“热闹看够了就回舱房去。一堆人挤在船头,要是被挤下河,这黑灯瞎火的可捞不着。”

李景风转头望去,眼看那盗船就要逼近商船,自己这艘船却转了舵,渐渐远离。他一咬牙道:“我要过去帮忙!”

劲装汉子讶异道:“你要过去?你傻啦?”

李景风也不理他,挤入人潮中。此时他与那船相隔数百丈,不知如何靠近,正犹豫间,忽见船边挂着几只桴浮,那是船上打捞货物用的。他当即抓起一只,扔入河中,随即跳下河去,身后爆发出一阵惊呼。

李景风水性本佳,那日在冰河中还救了齐子概,游上了桴浮,正要撑船却发现无桨。这下可尴尬了,李景风正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哪名好心人忽然从船上掷出一物,喊道:“你快划回来!”李景风顺手接过,正是一柄木桨,不由得大喜过望,赶忙往那遭劫的商船划去。

然而李景风仍是莽撞,此刻河流湍急,他这一艘桴浮在河中载浮载沉,维持已经困难,更遑论决定方向。幸而也不知是天意还是运气使然,那商船竟缓缓向他这边驶来,许是见着附近有其他商船经过,想要求援,也可能是为了闪避盗匪。

李景风大喜,又见那商船虽已近到数十丈内,却也即将被那贼船追上。没过多久,两船已成并行,贼船搭上桥板,一群人持刀往商船上杀去,双方交兵,不少人负伤跌入水中。

李景风见状更是心急,正巧一阵大风吹来,把桴浮往大船的方向吹去。到得近处,见那商船甚高,李景风正寻思该如何上去,忽见船舷垂挂着绳索,于是飞身一扑,恰恰抓住绳索,拽住往上攀爬。

他刚上船便听到有人高喊:“这是武当委托的商船!你们劫了这船,武当定要追究!”

船上一团混乱,李景风一时不知谁是贼,谁是商。他四顾望去,只见先前见过的那名脸上有疤的青年怒目圆睁,正被三四名壮汉包围着,于是拔出初衷,抢上前去,从后一剑砍翻一名匪徒。

三名匪徒见有人帮忙,一人转身挥刀砍向李景风。李景风今非昔比,对方这一刀对他而言毫无威胁,他侧身闪过,双方过了几招,他觑准一个空子,反手一剑刺入那人胸口。他这一剑并未使出龙城九令——他还没学会,这样还能一击得手,他不由疑惑:“怎地这群盗匪这么弱?”

那青年得他相助,也缓出手来,以一敌二,先是斩断一名盗匪手臂,又与剩下一人缠斗。李景风抢上,两人联手,那人哪支撑得住?那青年提刀猛进,插入盗匪心窝。

那青年得救,想向李景风道谢,一看之下却又认不得他,又见他全身湿漉漉,不由得讶异问道:“你是谁?”

李景风道:“我来帮忙的,从那艘商船上来。”他指了指远处另一艘商船,忽然看清那青年双眼,不由得一愣。

那是一双火眼,瞳孔周围满布血丝,红得像火一般。

他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

那青年听他是专程从另一艘商船上来仗义相助的,也不禁一愣,还来不及问他怎么过来的,又有几名匪徒杀上。青年喊道:“小心!”随即挥刀砍向李景风身后,与一名匪徒过上了招。

那青年武功不俗,下手尤其狠辣,刀刀往要害处招呼。李景风见又有几名匪徒杀到,连忙挥剑迎敌。他拳脚功夫虽佳,却不能像三爷一般一拳打死一名匪徒,剑法虽只是三脚猫,但当此危急之刻,利器在手无疑好过赤手空拳。

只是匪徒毕竟太多,正如胡净所说,三爷做事肆无忌惮,那是他武功盖世,李景风凭着一股热血上脑,却无三爷一手回天的能耐,虽与青年联手杀了几名匪徒,依旧被困在船上动弹不得。

“操他娘的华山,操!一个养畜生的地方,一群畜生养的贼!”他听见那青年不住咒骂,像是有无数怨毒急需宣泄。没多久,船上保镖一一死去,眼看上船来的匪徒越来越多,敌众我寡之势更加明显,自忖无力回天,李景风喊道:“兄弟,我们快逃!”

那青年道:“深夜跳河也是死路一条!”

李景风不知如何是好,只见周围火把通明,将黑夜照得如同白天一般,匪徒已抢占了船舷,一波波涌上船来。

那青年道:“跟我来!”说着往船舱中冲去。李景风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得跟上。两人沿路砍杀,又杀了两名匪徒,先前那名被青年砍断手臂的匪徒正捂着断臂倒在地上不住哀嚎,那青年见状,特地抢上几步,一刀割了他喉咙,这才回来领着李景风前进。

李景风不忍道:“他断了手臂,对咱们没威胁。”

“这群狗贼会对你手下留情?”李景风虽救了他性命,那青年语气仍是不善。

“他做不到,你可以。”

“天真!”

“不然我怎么会在这?”李景风嘀咕。

他声音虽小,那少年却听得清楚,一时竟哑口无言,只得领着李景风往下方走去。商船甚是巨大,船舱下通路曲折,底部未点烛火,一片黑暗。李景风闻到浓烈的药香味,心想:“原来这艘船是运送药材的。”

那青年点起火把引路,通过两层向下的阶梯,推开一扇舱门,里头药香更是刺鼻。火光中,李景风见周围堆着十几个红色木箱,显然是个货舱。

那青年弯下腰来,借着火光在舱房角落处摸了摸,像是在找寻什么。李景风目力佳,见青年找着一个圆孔,伸出手指勾住,将木板掀了起来,再一看,原来底下还藏着一间舱房,料来是藏贵重品所用。

“你先下去。”那青年道。

李景风点点头。底层没有楼梯,李景风估计得有个六七尺深。他纵身跳下,那青年将火把递给他照明,这才顶着遮蔽的木板跳下。

他一落地,上面的木板就势合上,他犹不放心,举起火把,确认了边缘严丝合缝,无半点突出,这才放心。

“我们就躲在这,等他们劫完货,再找机会逃走。”那青年道。

李景风惊魂甫定,喘了口气道:“幸好有你。”

青年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景风,李景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问道:“怎么了?”

青年道:“你说你是从另一艘船上过来的?特地来帮忙?”

李景风道:“我就想……你们遇到河盗,总需要……需要帮忙。”

青年道:“竟然还有你这种好人。”说着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景风。”李景风伸出手,对青年示好。

青年想了想,也握住他的手:“我叫杨衍,武当弟子。你是哪个门派的?”

李景风支支吾吾,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杨衍见他不语,疑问道:“说不得?”

李景风道:“我没拜师,也没有任何门派。”

杨衍咦了一声,甚是讶异。正要再问。忽地,又有一个声音轻轻传来。

“先把火熄了,不然会被人发现。”李景风与杨衍俱是一惊,忙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船舱角落处竟还坐着一名青年。这船舱甚大,两人下来时又未注意,竟都没发现这人。

杨衍执起火把走上前去,问道:“你又是谁?”火光映在那青年脸上,但见他相貌清秀俊美,披散着头发,一身洗薄了的白衣干净整洁。

“我叫明不详,是个旅客。”青年淡淡道,“跟你们一样,躲盗匪。”

这人就是明不详?!

李景风心中突地一跳。

第五十九章 破釜沉舟

杨衍灭了火光,船舱里顿时一片黑暗。远远仍有稀疏的叫嚷声传来,不久后便停了。

舱房里一片寂静,李景风心底却不平静。明不详?那不就是甘老前辈发疯前最后见着的人?他想起甘家的血案,虽说明面上找不着与这人相关的线索,但他又对甘铁池说这是向海要讨回公道,以致逼疯了甘铁池。

他心中怀疑,但这船舱底层无半点光亮,饶是他有夜眼,此刻也与盲人无异,没法打量明不详。

“这里暂时安全。”这声音温和平稳,彷佛有着透入心底的魔力,“别慌。”

“有什么好慌的!”另一个声音低沉坚毅,还带点戒备的不屑。

“我是说他。”明不详道。

“我?”李景风一愣,“我……你怎么……你看得见我?”

“你呼吸沉重,不是紧张,是在戒备着。”明不详的声音幽幽传来。

他听得见我的呼吸声?李景风暗暗调匀了呼吸,道:“这里隐密,我不担心。”想了想又问,“明兄弟,你打哪来的?怎么会躲到这来?”

“我是少林弟子。”明不详道,“到陕西游历,正打算回少林。”

“回少林怎么会走这条路?”李景风纳闷地问。

“想到湖南走走,再往北回少林。”明不详几乎有问必答,不见任何戒心,也无任何敌意,语气温和,颇易亲近。李景风正揣摩着这人,明不详忽地问道:“你认识我?”

李景风一惊:“没……你……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对我比对怎么逃出去还上心。”明不详道。

李景风一愣,忙转移话题,问道:“杨兄弟,接着该怎么办?”

杨衍道:“河匪掳了船,得先把货卸了,那时会疏于戒备,我们趁机逃出去。”

“我听说他们会把人质杀光?”李景风不安道,“那些人还活着吗?”

“河匪不会把人杀光,会连着船上的人质跟船主索讨赎金,连人带船有时可以讨到几百上千两。双方约定了地点,河匪把船驶到河中,弃了船,任它漂流,船主再溯河找船。”明不详说道,“除了保镖、船夫,船上还有旅客,或许当中有人跟九大家关系密切,会先查身份,论斤称两索价。”

“良知可不是华山特产。”杨衍道,“之前他们杀了船上所有的人,这是第四次。”

“我听说过这件事,好像是故意针对襄阳帮似的,今年已经有三艘商船被劫了。”李景风道,“我们得想办法救船上的人。”

船舱里忽地一片静默,过了半晌,杨衍才问:“怎么救?”

李景风低着头,想了一会,道:“你不是说船要靠岸吗?等他们靠岸后,我们杀出去,把人救了。”

“靠岸?”杨衍问,“你觉得他们会把船停在哪?襄阳帮的码头还是武当山脚下?”他接着道,“还没靠岸他们就会把人屠了扔河里,过两天汉水边上会飘来几十具裸尸,身上只剩水草跟虾蟹遮蔽。”

李景风大吃一惊,忙道:“那我们得快点设法救出他们!”

船舱中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杨衍道:“现在我真相信你是从另一艘船游过来帮忙的了。”

“喔?”明不详似乎好奇了。或许是先入为主的原因,李景风听明不详说话总有种莫名的诡异感,但那是一种怎样的诡异感,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杨衍对此似乎一无所觉。

“你是从另一艘商船上游过来的?”明不详持续发问,“见义勇为?”

李景风脸一红:“没帮上忙……”

“你救了我。”杨衍道,“这绝对是帮了天大的忙!”

李景风又道:“先想办法救人再说,趁现在……”

“嘘。”他听到明不详示意噤声,立刻安静下来,却没听到任何声响,又问:“怎?”

“别出声。”明不详低声说着,声音虽低,却能听得清楚分明,彷佛就在耳边似的。

他正纳闷,忽听到楼板上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人喊道:“这里!搜仔细点!”接着又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离去,只剩一个脚步声在周围往来察看。

是船匪?李景风屏住呼吸。方才见甲板上匪徒至少有百余名之多,敌众我寡,如果被他们发现,只怕自己三人都要死在此地。他握紧了初衷,抬起头,见楼板上透了些光亮下来,那里是用以掀开楼板的圆孔,此刻对方正拿着火把查找,光亮便从那圆孔中透了下来。从光的明暗隐约可以分辨对方远近,只听那人骂道:“操娘的,船上就几个娘们!好事没份,净派老子来干些刮船底的勾当,老子刀上没沾血吗?”

他边骂边走,上头不时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似乎是在搜索货物,洞口透入的光线也跟着忽明忽暗。不一会,那火光渐亮,忽地停了下来,猜测那人到了入口附近。

李景风提心吊胆,就怕被发现,可越不想他来,他偏偏越要来。猛听得喀拉一声,火光照进舱底,一颗脑袋从入口处探了进来。

李景风正要拔剑,身旁嗖地掠过一条人影。杨衍反应极快,跳起身来,猛地抓住那人胸口,一把扯下。那人“唉呦!”一声摔下船舱,与杨衍一同滚倒,火把落在一旁。杨衍翻身骑在他身上,怕他声张,一手按住他嘴巴,另手提刀便要砍下。那人抓住杨衍的手,他右手也有刀,猛地向杨衍砍去。李景风见他手动,抢上一脚踢飞了他手中刀子,随即踩住他手臂,正要拔剑杀人,忽然手臂一紧,一转头,却是明不详握着他手,摇头道:“不能杀他。”

只缓得这一下,那人一个翻身挣脱杨衍压制,正要呼喊,却突然张大嘴,捂住肚子跪倒在地。李景风看得仔细,是明不详在他肚子上打了一拳,那人疼得不住喘气干呕。杨衍拾起刀子,明不详再度挥手制止。

“他若死在这,方才吩咐他的人找不着他,势必回头来找,这里就藏不住了。”明不详说着,甚是冷静。

杨衍道:“也不能放他走!”

那人喘着气细声咒骂着:“狗养的……不得……好死!”

杨衍一脚踹在他肩膀上,那人就地打了两个滚,瘫在地上不能动弹。

明不详捡起火把,拍拍那人肩膀,将他扶起。那人仍不住哀嚎,明不详问道:“我知道你不想死,对吧?”

那人被打了一拳,痛得不能动弹,不敢逞恶,忙哀求道:“你别……别杀我!我……我帮你们跟老大求情!你们……你们杀了我……他们会找到这来的!”

明不详道:“我放你走。”

众人都吃了一惊,杨衍提起刀道:“你比那小子还天真!”

明不详坐在那人面前,从怀中取出两小锭金子,每锭看着约摸有一两重。每两金可兑十两银,这两锭金子可值上二十两银子,那人虽然疼痛,仍瞪大了眼。明不详问:“你找着我们能分到多少?有没有这么多?”

那人连忙摇头:“连个金角都没有!”

明不详将其中一锭金子放到那人怀中:“这是你的。你如果揭穿我,我就说已经给了你三锭金子,他们会剥了你的皮搜身。”又拿起另一锭金子道,“等船靠了岸,你找机会放我们出来,我们安全了,这一锭也是你的。”

那人看着黄金,眼睛都直了,连忙点头,又道:“慢!这船不靠岸啊!”

“不靠岸?”明不详问,“要换赎金?”

那人道:“老大说附近还有一艘襄阳帮的船,那船更大!这条船上有襄阳帮的旗号,他们不会有戒心!”

李景风讶异道:“你们还要打劫别艘船?”

杨衍皱起眉头,问:“不卸货?”

那人连忙摇头:“不卸货!不靠岸!”

李景风忙问:“船上其他人呢?”

那人道:“都在甲板上下饺子!只有几个娘们留了活口,被关在房间里,等着老大享用呢。”

李景风一愣,问道:“什么是下饺子?”

杨衍道:“脱光了让他们跳河,这叫放白鱼,杀了再丢河里,叫下饺子。鱼会游,饺子不会动。”

李景风不由得大怒,骂道:“上百条人命,就这样枉死?岂有此理!”他一股怒气上冲,头昏眼花,忍不住便要出去理论。杨衍冷冷道:“你要冲出去,还得多死四个。”

那人奇怪问道:“四个?”

杨衍道:“我们逃不掉,当然得先杀了你。”

那人大吃一惊。他刚拿了金子,发了大财,此刻哪里愿死,忙抓住李景风衣角喊道:“好爷爷别冲动,念着几条人命在你手上!我跟你磕头了!”

李景风心神激荡,虽知道杨衍说得有理,仍是一股怒气难平,心里只想着:“要是我有三爷的本事,这船河盗哪里是对手?救不了人都是我自个不好!”

他靠在墙边,甚是颓丧。

又听上头有人喊道:“周顺,怎样了?”

那人忙道:“我得上去了!”

明不详点点头,杨衍知道这人贪恋钱财,杀了又必然引来追查,眼下也没其他方法,于是道:“晚些带点吃的下来。”

周顺连忙点头,爬上舱顶,将木板盖上,喊道:“来啦!”

李景风心情仍未平复,只是自责。杨衍问:“怎地,替上面的人难过?”

“我要是本事大些,就能救他们了。”

杨衍哼了一声,道:“别老想着当好人,好人未必有好下场。”

李景风也不理他,又问明不详道:“你功夫这么好,河匪来时怎么不上去帮忙?”

“匪徒人多,我帮不上忙。”明不详道,“就躲在这了。”

“你哪来这么多钱?”李景风又问。

“别人送的。”明不详回答。

哪有人送这么多银两的?李景风正要反驳,转念一想,沈玉倾兄妹一出手就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以致于他在陇川镇险些遭劫丧命,这明不详古古怪怪,连乌金都弄得上手,说是人送的,说不定还真是,于是也不再追问。方才周顺走时带走火把,此刻船舱中又是一片黑暗,他心烦意乱,又叹了口气,过了会道:“他们要劫另一艘船,我们得想办法阻止。”

“怎么阻止?”杨衍问道:“就我们三个?”

李景风灵机一动,说道:“有办法了!”

杨衍问道:“什么办法?”

李景风道:“等那个周顺下回过来,我们探听一下他们几时要行抢。两船靠近时,他们人都在甲板上,我就趁机上去放火呼喊,提醒对面的商船不要靠近!”

杨衍道:“那你不就死定了?”

李景风道:“我闪躲功夫很好,等他们注意到我,我赶紧跳河逃生。我水性好,能游得上岸,他们爱惜性命,不会跳河追我。”

杨衍不耐道:“这毛招也算办法?”

“那得我们三个人一起上,否则他就算逃生了,河匪也会下令搜索船上还有没有余党,我们躲在这,早晚会被抓到。”明不详道,“你要冒这个险吗?”他最后一句显然是冲着杨衍问的。

杨衍道:“这法子不行。”

“其实这是个好法子。”明不详道,“可行。”

杨衍愠道:“瞎说!要行,你去帮他?”

李景风忙道:“我没打算把你们牵扯进来!”

“我不想帮忙,但是他要上去,我就得跟着上去,留在这死路一条。”明不详道,“如果他不上去,我们守在这,等他们打劫另一艘船时,我们要趁隙逃走便容易多了。”

李景风急道:“等他们打劫另一艘船?那得多死好多人!”

“但我们不会死。”明不详道,“不是三个人一起上去,就是三个人一起留下。”

李景风默然,又道:“我再想想办法。”

“没多少时间。”明不详道,“出了白河县就是湖北,那是武当地界,华山的船匪不敢越界,他们要打劫的商船一定就在附近,才会连卸货的时间都没。”

李景风默不作声。若要救人,又怎能连累无辜?可不救人,难道又要放着船匪杀人?

“别管那艘商船了。”明不详道,“你救到一个人,够了,其他人的死活跟你没关系。”

这话正刺中李景风心眼,他心想,以三爷的身份地位还不时行侠仗义,生死夜,酬恩日,何等气概?别人的死活又与他何干?虽说自己本事低微,就真没办法做点事吗?纵然危险,也得一搏!于是道:“我还有个想法!我上去之后放火,不跳河,逃到船尾去,他们必然追我,我拖住他们,你们再趁隙逃走。”

“一百多人你全拖着?当自己拖把呢!”杨衍怒道,“你上去了,我们三个都有危险!”

“他救了你的命,你还给他而已。”明不详道,“我才是无辜的。”

此时黑暗中看不清明不详的面孔,但语气中听不出埋怨之意,李景风对这人戒备,却又摸不透这人正邪善恶。

“我不能死在这,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办,办不了,死不瞑目!”杨衍咬着牙,声音中满是怨毒,李景风乍听之下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听杨衍道:“你上去,是拿我们的命去赌!”

李景风甚是内疚,正要开口,又听杨衍道:“我跟你一起上去!假若你失手,我定会丢下你逃走,莫怪我忘恩负义!”

李景风先是吃了一惊,又大喜道:“你愿意帮我?”

杨衍沉默半晌,像是下了决心,这才道:“帮!”

李景风叹了一口气,忽道:“还是算了。”

杨衍怒道:“怎么又算了?”

李景风摇头道:“我逞英雄,不能害你们。再想想办法,最少也得帮你们谋到生路。”此刻一片黑暗,他这头也不知摇给谁看,只是习惯罢了。

杨衍却勃然大怒道:“你这不是拿我寻开心?!”

李景风见他生气,忙安抚道:“不是这意思!唉,对不住……我……”

又过了半晌,杨衍才道:“行了,没事。”

李景风见他不生气,于是又问:“你刚才说有重要的事要办?什么事”

杨衍怒道:“不关你的事!”

李景风皱眉道:“好端端的,怎么又发起脾气了?”

杨衍怒道:“我就这性子!不喜欢,别跟我说话!”

“行,行!”打一相识李景风便觉得这人戒心甚重,如今更觉这人脾气古怪,也不惹他,继续想着办法。

又过了一会,杨衍又道:“抱歉,刚才是我不对。”

怎地又道歉了?李景风讶异。只听杨衍道:“我讨厌这个地方,脾气收不住。你救我性命,我该跟你道谢。”

李景风道:“这船舱黑漆漆一片,确实不舒服。”

杨衍道:“不是船舱,是……”说到这顿了一下,又道,“没事。”

李景风“嗯”了一声,不再追问。忽听明不详道:“我在船上闻到药材味道,这船是押送药材的?

杨衍道:“是师叔伯们炼丹用的药材。襄阳帮今年被劫了三次船,师父不放心,让我打着武当的旗号护送。”

“治病的药材?”李景风好奇地问。

“吃了飞天的药材!”杨衍语气中满是不屑,“武当上下都在炼丹,想要早日升天,你不知道吗?”

李景风不止一次听说武当境内混乱,但从没听过升天的事,更是好奇,问道:“升什么天?”

“这是丹鼎派的外丹术,炼就不老仙丹,服之可得道升天。”明不详解释道,“听说武当甚好此法,掌门以降,不少人都靠服食仙丹练功修行,云南、甘肃、四川一带许多药材都是卖给武当用的。”

“你倒是很清楚。”杨衍道,“连同之前三艘船都是运送药物给武当的,这船匪若不是冲着襄阳帮,就是冲着武当来的。现在武当断了药材,师父跟一众师叔伯都着急得很。”

明不详问道:“敢问令师道号?”

“家师道号上玄下虚。”

“原来尊师是武当掌门。”明不详道,“失敬。”

原来这人竟是武当掌门的直系弟子?李景风正感惊奇,就听杨衍冷哼了一声,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既然是炼丹用的,那有硝石、硫磺了?你知道放在哪吗?”明不详又问。

“当然知道。”杨衍道,“还是我指挥搬上船的。”

“那我有办法了。”明不详道。

李景风忙问道:“什么办法?”

“炸船。”明不详说着,“只要有硝石、硫磺、木炭,就能把这船炸沉了。”

李景风甚觉惊奇,问道:“可行?”

明不详道:“可以。”

杨衍又问道:“船沉了,我们怎么办?游上岸?”

明不详道:“要有计划。”说着便开始讲解起来。

※※※

李景风与杨衍爬出船舱。商船被劫时正是晚上,群匪劫杀过后多半疲累,需要趁着天未亮行动。两人蹑手蹑脚来到舱外走道,只见一片漆黑,杨衍皱眉道:“熄了火把看不见,拿着火把又引人注意。”

李景风点起火折,吹熄了火把。杨衍道:“这火太小。”

李景风道:“够了。”这光虽然只能照亮脚下数步方圆,对李景风而言却足可看清十余步外,如此一来,远方有火光自己能立刻察觉,对方却无法看见自己的火光。他刚走几步,察觉杨衍没跟上,回过头去。此时光线虽弱,照明足下却不困难,可杨衍仍是摸着墙边,一步一步踏得甚是谨慎。李景风问道:“怎地?看不清路吗?”

杨衍默然不语,李景风想起他的双眼,心想:“莫非他有眼疾,看不清楚?”于是道:“你把路线告诉我,我自己去吧。”

杨衍沉默片刻,道:“你不认识药材,我得跟去。”

李景风抓着杨衍的手道:“那我牵着你走。”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走廊前进,方到一处转角,李景风忽地吹熄火折,贴到墙边,杨衍心知有异,也贴到墙边去。

过了会,果有火光亮起,一名巡逻持着火把走过。两人屏息以待,那巡逻没发现两人,径自离去。

“你怎么发现的?”杨衍问道,“一团黑呢。”

李景风察觉杨衍手心全是汗,知道他几乎是全盲行走,心中不忍,却也佩服这人胆量。他悬心杨衍伤情隐疾,只道:“恰好瞧见了火光。”

杨衍点点头。两人摸到了上一层船舱,杨衍道:“右边第二间。”

李景风照着杨衍吩咐到右边第二间房搬了一箱硝石,正要下楼,却见楼下火光乍亮,知道是巡逻。李景风吃了一惊,忙转身要走,又见走道尽头也亮起光来。此时前后受敌,非得转到侧边通道的舱房内闪躲不可。

若李景风一人,要躲倒是不难,但杨衍如同瞎眼,举步维艰,肯定难以躲避。

杨衍察觉李景风脚步停滞,低声问道:“怎么了?”

李景风道:“你别动。”说完将杨衍背起,轻轻转入侧边通道,推开门闪身躲入,随即将门掩上,只留下一条细缝,等巡逻的人从舱房外走过,这才舒了一口气。

杨衍道:“我带你去下一个地方,你把我放在那,回头再来找我搬药,省去麻烦。”

李景风道:“好。”

杨衍领着李景风去放置皂角子的房间,李景风先将硝石搬回舱房,再回来找杨衍,又取了十余样药材,搬了一大捆竹筒,最后取了雄黄,这才牵着杨衍要回舱房。

刚下楼,李景风隐约察觉背后光影闪动,知道有人跟着下楼,急忙快步前行。

他脚步踏得又轻又急,杨衍察觉异状,问道:“被发现了?”

李景风低声道:“他应该看不见我们。”说着脚步加快,眼看便到转角处。

可那人走得甚急,李景风方转过拐角,光亮已照到身后。忽听得来者脚步加速,似乎发现两人,李景风吃了一惊,进了舱房后立即将门掩上。

那火光竟跟着两人一路追到门前,李景风先将杨衍放下,说道:“有人跟上了。”一面吹熄火折,将雄黄放在地上,提剑在手,心想:“不得已,就算被发现也得杀人。”

那人持着火把停在舱门前,犹豫了会,李景风见他不动,就怕他不进来,反而呼喊通报,正要开门抢出,舱门喀拉一声被打开,李景风一剑刺出,认出是周顺,连忙收剑。

周顺一声惊叫,险些摔倒,手上一个盘子掉落在地,发出铿锵巨响。原来他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拿着火把,刚才在门口犹豫着怎么推门呢。李景风见盘子里头是馒头肉干等食物,原来是送吃的过来了。

这声音惊动楼上巡逻,走下来问道:“谁?”

周顺惊魂未定,忙道:“我!周顺!”

那巡逻继续走近,周顺示意李景风两人躲入舱底,口中道:“有耗子,吓了一跳。”

周顺手上拿着火把,火光明亮,杨衍也能视物,李景风掀开盖子,示意杨衍跳下。待两人跳下后,周顺赶忙将盖子盖上。

只听到上面有人询问:“你跑这来干嘛?”

周顺答道:“嘴馋,偷了点肉干馒头,想躲着吃,不想撞着耗子,吓了一跳,全糟蹋了。”

那人哈哈笑道:“偷这么多,吃得完吗?”

周顺道:“见者有份,分些去。”

那人道:“也好。”

李景风听两人就在上头喝酒闲聊,知道一时无虞,松了口气。杨衍忽地问道:“雄黄呢?”

李景风一愣,低声骂道:“糟了,搁上头了!”

要是对方发现自己搬运药品,只怕会起疑心,李景风暗骂自己粗心。实则当时也不能当着周顺的面搬货,他提心吊胆,生怕会被发现。

只听上头那人问道:“哥你偷了这么多,怎么不多吃些”

周顺道:“唉,不急,慢慢吃。哥你要巡逻,别耽搁太久,误了时辰老大要骂的。”

那人哈哈大笑道:“这船上还能有谁?顶多就老大房里关着那五个婆娘,逃不了!”

周顺也跟着打哈哈陪笑,直等了半个时辰,那人才道:“我去休息了,哥你慢用。”

明不详低声道:“别让他下来。”李景风知道此刻舱底堆放着许多物品,若被撞见势必横生枝节。等那人走远,周顺才掀开舱顶板,杨衍挡住入口,道:“这回多谢你啦。”

周顺道:“不谢,不谢。你兄弟刚才那一剑,真把我吓傻了。”

杨衍道:“没事了,你回去吧。”

周顺将盘子递给杨衍:“那人饿死鬼投胎似的,就剩这些了。”

杨衍接过盘子,又问,“另一艘商船还有多远?”

周顺疑惑:“你问这干嘛?”

杨衍道:“想知道还得呆几天。”

“快了,老大放慢了船速等着呢。”

杨衍点点头道:“谢啦。”

盘子里只剩下三个馒头几块肉干,三人点起火把,就着火光分食。杨衍递了一块牛肉给明不详,明不详摇头道:“我持斋。”说着自己取了馒头。

李景风正饿得慌,一阵狼吞虎咽,几口便把馒头夹肉干吃了个干净。他抬起头,只见明不详盘坐在地,撕着馒头,一小口一小口送入口中,模样甚是虔诚端雅,相较之下越发显得自己粗鲁不堪。

所幸这羞愧在他看见杨衍用手指沾着盘上的肉末舔时,立即消散无踪。

“睡一会。”明不详道,“明天还有得忙。”

李景风累了一晚,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见舱底点了火把,明不详端坐在地,双手各抓了一束头发,盘了一个高髻。他在船底忙活一夜,除了衣服上沾了些药材脏污,看起来竟仍是整齐干净。

李景风问:“你一晚没睡?”

明不详把头发梳理整齐,回道:“睡过了。”

李景风也不知道他是几时睡觉几时起身。等杨衍起身后,两人照着明不详的指示,把硝石、硫磺、木炭、雄黄、皂角子等各式药物塞入竹筒中,又用油布封紧。

李景风问道:“你怎么懂这些?”

明不详头也不抬道:“书上写的。”

“什么书?”李景风甚是好奇。

“《参同契》、《武经总要》、《金丹秘诀》、《西行异闻录》、《海方传》……”明不详念着十几本书名,听得李景风瞠目结舌。

“这里头不少书我在武当见过,就算看过了,”杨衍一边装着火药,一边道,“也不能像你这般用得纯熟。你经常做火药吗?”

“第一次,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明不详回答。

三人装了五六十个竹筒,明不详袖口一翻,翻出了一个明晃晃的短匕,像是个中间镂空的铲子,这是李景风第一次见到他的兵器,心头一紧,又想起甘铁池家的惨案。他本来已经渐渐对明不详放下戒心,此刻对这名莫测高深的青年又提起了几分警惕。

明不详刨起木板。他这匕首形状特殊,前端有些翘曲,像是个小铲子,一铲一铲地挖着木板。杨衍疑问道:“你做什么?”

“船重木坚,这下面还有一层防水舱,从这里炸,炸不沉船,往下挖深,到了底部才能成功。”

杨衍道:“我来帮忙。”说着提起刀要帮忙。明不详道:“刀剑在这都不好使,你们歇着,我来吧。”

李景风见他一铲一铲,如同铲豆腐般轻易,也不知是他功力深厚还是这铲子削铁如泥,又或者两者皆有?只是没想这把不思议竟还有这种用途。

这时,头顶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景风疑问:“怎么回事?”

杨衍道:“或许是要遇到商船了?”

李景风讶异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两人躲在船舱中熬了一宿,又睡了一觉,只估计约摸在下午,不知时辰,想着若是大白天的,只怕行动不易。

“申时末。现在是八月,不用一个时辰就日落,估计今晚就要劫商船。”明不详挖着地洞,缓缓道,“现在这些人走动,多半是找些衣服换上。既然是襄阳帮的船,就得穿着保镖的衣服,才好骗人。我猜他们会在身上带些识别身份的东西,不是肩带便是臂环之类。”他说着,地板已经被刨了一个人大的洞穴,明不详试了试大小,跳下洞中,抬起头道,“把火药给我。”

李景风与杨衍往洞内望去,没想底下空间异常宽敞。两人将火药递给明不详,明不详在地上敲了几下,又趴下听了会,道:“是了,这是龙骨所在。”他将一部份火药竹筒绑上,又拉了一条浸满油的棉绳,又将一部份火药贴在四周墙壁上。

李景风问道:“这是做什么?”

“船舱底下有隔间,以防漏水时沉船。得把隔间连同船底板炸了,这船沉得才快。”

李景风听他这样说,忍不住问道:“你多大了?”

“二十三。”过了会,明不详又道:“这些书上都有写。”

李景风被他说中心事,脸上一红,心想:“明明才差着一岁,这学识却是天渊之别。”

“你们换上衣服,照计划行事,我来炸船。”明不详敲了敲底下隔间的木板,道:“我继续挖,挖到隔壁隔间去,挖得越多,这船沉得越快。”

杨衍皱眉问:“那你怎么逃走?”

“我有办法,不用担心我。”明不详说着,似乎并不担心自己能否安全逃生。李景风与杨衍虽然担心,但见他虽行事透着诡异,却冷静异常,学识渊博,智计过人,所有事情都安排得稳妥,此时也只能信他。

李景风道:“我们商船上见。”

把所有火药送到舱底,李景风与杨衍换上襄阳帮保镖的服饰,互望一眼,点点头,爬上船舱。

他们身在这商船最底部,两侧未凿窗,虽有微光透入,仍是漆黑,李景风知道杨衍目力不佳,于是掌了火把,见走廊上空无一人,那些河匪果然如明不详所料全聚集在甲板上去了。两人顺着楼梯上楼,仍不见人影,再上一层便是甲板,李景风道:“我上去看看。”说着趴低了身子,登上楼梯,于隐密处往甲板处望去,只见许多人穿着便服与襄阳帮服饰,正望向上游处,似乎在等待什么。

李景风知道他们在等另一艘商船,忽听背后有人喊道:“你们趴在这做什么?”

他吃了一惊,转过头去,见一名壮汉走了过来。杨衍低着头上前道:“哥,我们两个第一回做买卖,有些慌……”他话说到一半,猛地一刀砍中那人咽喉。那人双手抱着喉咙,呼呼几声,说不出话来,杨衍捂住他嘴巴,将他拖到舱房里头,复又走出。

李景风道:“我们去找那五个姑娘。”

杨衍拦住他:“你救一艘船还不够,连那五个姑娘也要救?你顾得了这么多人?”

李景风道:“总不好见死不救。她们被关在船舱里,是死路一条,跟着我们,就算逃不了也是个机会,好过放她们等死。”

杨衍想了想,道:“你别为了救人,把自己赔上了。遇到危险,自己先跑。”

李景风点头道:“我知道。”

杨衍道:“我瞧你怎么都不会知道!”

李景风苦笑,两人回到货舱,逐间寻找,到了一间舱房外,听得里头有女人啜泣声。李景风大喜,正要推门,杨衍拦住他,使了个眼色,敲了敲门。

果然里头传出声音道:“谁啊?不知道老子正在快活?!”

杨衍并不回答,只是敲门敲得更急,里头那人甚是不耐,推开门骂道:“谁……”他话没说完,李景风与杨衍一刀一剑同时插入他胸口,那人哇了一声,向后便倒。两人抢进房内,床上一名裸身男子跳起身来,拾起身旁刀子冲了过来,原来里头不止一人。两人怕他声张,同时抢上,那人大喊有奸细,刚喊出声,杨衍一刀斩中他膝盖,那人惨叫一声跪倒在地,李景风一剑穿过他胸口,登时毙命。

几名姑娘见死了人,不由得大声尖叫,李景风忙低声喊道:“别叫!我们是来救你们的!”他这才注意到这五名女子片缕不着。一名女子忙抢了衣服遮掩,李景风大感窘迫,忙转过身去,道:“你们快穿上衣服!”他瞥见杨衍动都不动,唤道,“杨兄?”

一名女子哑着声音惊叫道:“他,他怎么了?”

李景风见杨衍全身颤抖,上前一扶,杨衍顿时摔倒在地,不住抽搐,牙关打颤,五官已痛苦得扭成一团。李景风不知他发生何事,只是不住问:“怎么了?杨兄,你怎么了?”他不知杨衍是中毒还是受伤,检查一番又不见伤痕,杨衍控制不住自己,只是不断颤抖,身体缩成一团,像是极为恐惧,李景风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天色益发昏黄,李景风望向窗外,远方一条商船正从上游缓缓驶来,主桅竿上大大的“襄”字,正是船匪们要打劫的襄阳帮船只。

李景风回头,那五名女子已经穿好衣服,只是衣衫凌乱,有得只在亵衣外披了一件外袍。他见五人俱是披头散发,双眼红肿,脸上还有些伤痕,于是道:“呆会我喊一声,你们跟着我。”又问,“你们会游水吗?”

那五名姑娘都摇头,李景风道:“你们若不慎落水,不要动,憋着气趴着。”说完他又回头去看杨衍,杨衍依旧不住抽搐。李景风道:“你们帮我扶着他。”

几名姑娘你看我我看你,一名胆子较大的走上前,正要扶住杨衍,谁知被她一碰,杨衍却抽搐得更加厉害,那姑娘吓得退了开来。

李景风咬牙道:“我来吧,你们跟着我。”又指着船匪手上的刀子道,“你们拿着兵器,若有人靠近,乱挥几下也好防身。”

那五个姑娘仍是犹豫,不敢上前拿刀。一人泣道:“我们在船上,要跑去哪?”

李景风望向窗外,另一艘船距离已不足百丈,只得道:“那艘船。”说着打横抱起杨衍,说道,“跟我来。”

那些姑娘当中胆大的两个拾起刀,跟在李景风身后。一行人来到船舱外,李景风趴低身子望去,只见船首站满了人,怕不有个一两百,每人肩膀上都系着一条蓝色带子,想必是记号。

李景风道:“这船要沉了,待会跟紧我。”

他观察甲板动静,只见两船已逐渐驶至并行,船首众人挥手与另一艘商船打招呼,船舵忽斜,似乎靠了过去。

李景风看看杨衍,只见杨衍气息虚弱,神情委靡,但似乎已不再抽搐,连忙问道:“你好些了吗?”

杨衍咬牙道:“这次被你害死了!”

李景风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杨衍道:“带着我是负累,你自个逃吧。”说着抓住李景风的手,神情怨毒。李景风被他这神色吓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

杨衍道:“我被你累死!我只有一个遗愿,替我报仇!”

李景风问道:“什么仇?”

杨衍道:“替我杀华山掌门严非锡!”

李景风听沈玉倾兄妹、诸葛然等人提过这名华山掌门,知道是名阴狠毒辣的人物,杨衍怎会跟这种大人物结仇?但见杨衍神色狠毒,李景风应道:“假若你真死在这,我必替你报仇。”

杨衍凝视着李景风,缓缓道:“我信你。”随即闭上双眼,似乎已在待死。

李景风转头对一名女子道:“你帮我把他绑在背上。”

杨衍睁开眼,讶异问道:“你干嘛?”

李景风道:“我要救你。”

杨衍怒道:“你他娘的天真!你死在这,我也死在这,我一家血海深仇找谁帮我报去?!”

李景风道:“我们一起逃出去,你自己报仇。”说完撕下衣服,让女子将杨衍牢牢缚在他背上。杨衍不住低声咒骂,李景风只作听不见,忽又想起一事,不禁纳闷起来,心想:“明不详在船舱底部,怎知道几时要点炸药?”

他正想着,船身突然剧烈摇晃,猛地靠向那商船,众人都被甩得歪倒,李景风险些站立不住,立时恍然:“他就等这个信号?”

只见船匪已搭起桥板,同时弓箭乱射,不少人冲了过去。李景风站起身,喊道:“跟我走!”当即背着杨衍冲了出去,那五名姑娘也跟着上去。

此时天色初暗,两船都点起火把,李景风见两船间搭起几座桥板,每座桥板间隔约七八丈。那商船猝不及防,保镖并未调齐,船上旅客慌乱逃窜,更让场面混乱。几名船匪已经登上商船,双方服色相同,一时难分敌我,很快便被占据住要地,掩护同伴登船。

李景风冲向前去,听到高处一个声音喊道:“杀!弟兄们冲!”他抬头望去,见一个粗壮汉子裸着上身,正在指挥喊杀,料是船匪之首,他此时却也无暇理会,往最靠近船头的一座桥板冲去。

他们原本的计划便是等两船接触时混进匪群中,此刻他背着杨衍,身后跟着五名姑娘,这如何混得过去?若在平时,他或许还能抢得快些,但眼下脚步远不如之前快捷,更惹人注意,还未到桥板处就听那首领喊道:“那人是谁?拦住他!”又见他身后跟着五名姑娘,怒喝道,“有奸细!”

几名河匪转过头来,挥刀砍向李景风,李景风知道败露,只得喊道:“绑蓝带子的是河匪!绑蓝带子的是河匪!”可此时杀声震天,他的呼喊又有谁听得到?一道刀光劈来,李景风忙侧身闪避,与那人交上了手。随即又有两人抢上,李景风闪避了几招,寡不敌众,纵然要跳河逃生,背着杨衍也难办到。

眼看便要被包围,背上的杨衍忽地喊道:“给我刀!”话音一落,李景风背上一轻,他负担尽去,动作利落起来,当即以一敌二。背后又有一把刀挥出,砍中一名河匪腰间,李景风趁这空隙回头望去,只见杨衍不知从哪位姑娘手上抢了刀,勉强站起身来,沉声喊道:“我不能死在这!”说罢也挥刀加入战局。

李景风虽然学武时间不长,但闪避功夫实在太好。他在与狼对峙当中悟出的道理,闪躲跟击中不过是避开跟撞上的差别,当下躲开一刀,再用自己手上的兵器去“撞上敌人”。其实眼捷手快正是格斗中最基础也最重要的优势之一,但凡对手武功不高,李景风应付起来甚至比一些武功高强的人还要轻松些,他顺手杀了一人,又与杨衍往桥板处冲去。

两人才冲出几步,那船匪见己方有奸细,纷纷围了上来,竟有十数人之多。此时也顾不得那五名姑娘,李景风与杨衍背靠背,不住挥刀舞剑,格挡闪躲,但两人都不是武功顶尖的人,李景风左闪右避,腰间中了一刀,也不知伤口多深,才刚杀了一人,左臂也被砍了一刀,登时血流如住。只听杨衍虎吼一声,纵身跃起,横劈一刀,直劈一刀,威势慑人,登时砍死了两名船匪,稍稍逼退敌人。

可这又有何用?以二敌十数,差距实在太大。周围人一拥而上,眼看就要将两人乱刀分尸。

猛地一声巨响,那船剧烈摇晃起来,竟将所有人震得东倒西歪,摔倒在地,原本在桥板上准备登船的河匪被这一震,纷纷摔下河中,船舱中随即冒出浓烟。

但李景风跟杨衍没有摔倒,他们一直在等这一刻——这也是明不详的计划之一。等他们挤到桥板时,利用引爆的震动清空桥板上的匪徒,让他们趁隙登船。

两人稳住身子,快步向前,眼看船匪就要起身,两人奋力一跃,跳上桥板,冲向对船。

那条船上保护桥板的匪徒见他们过来,一时弄不清状况,杨衍一个飞身,又是一个十字斩劈,斩杀了两名匪徒,抢占了桥板的位置。

商船的保镖见他们冲来,以为是匪徒,可又见他们砍倒匪徒,一时不知是友是敌。杨衍与两名河匪接战,同时喊道:“我们是好人!”

跟在后头的李景风转头望向来处,一名姑娘正被匪徒砍毙,他心中恻然,又一名姑娘趁机跳上了桥板奔了过来,他伸手要去拉她,不料那船漏水之后,船身歪斜,船板松落,那姑娘跑得又急,一个脚步不稳,惨叫一声摔入河中。

至于其他三人,早已不见踪影。

被震倒在地的河匪再度起身,又踏上桥板冲了过来,李景风一狠心,将桥板掀落河中,断了两方交通,转头去帮杨衍应敌,口中不住大喊:“手臂上绑有蓝布条的是河匪!”商船保镖听了这话,顿时敌我分明,展开一场大战。

匪船被炸了大洞,渐渐一边高、一边低,船上浓烟四起,不久后便冒出火来。那商船也掉转了舵,两船渐渐远离,

已经登上船的船匪失去支持,聚集的保镖围了上去,情势逆转,这些匪徒也支撑不了多久。眼看这艘船已保住,杨衍忽地问道:“明兄弟呢?”

李景风这才想起明不详尚未渡船,不由得望向对船。只见船舱火起,浓烟密布,桅竿倾倒,半侧歪斜,船身裂出一条巨大缝隙,杨衍喊道:“不好,船要沉了。”。

一条人影从浓烟中急速窜出,却不是明不详是谁?此时匪徒一团慌乱,也不知是无人拦阻还是不及拦阻。眼睁睁地看着他奔向船边。此时两船相隔十余丈,明不详一个飞身,踩上船沿,随即飞跃而起,月色下轻飘飘恍若御风而行、凌波微步,在船上众人大声惊呼中,飘然落下。

李景风与杨衍都看傻了眼。

这时,一个声音问道:“你们是谁?”

李景风循声望去。问话的是商船上的保镖。杨衍从怀中取出令牌,道:“我是武当弟子杨衍。”接着两人便把事情始末一一说明。

不多久,那匪船已经沉没,登上商船的匪徒非死即降,被困在甲板一角苦苦求饶,当中一人竟是包庇他们的周顺。周顺见了明不详,大声呼救,喊道:“兄弟救我!兄弟救我!”

保镖压住了周顺,狠狠道:“水道上行抢最是凶恶,你还想活命吗?!”

明不详排开众人,周顺见他走来,哭喊道:“我帮过你!你快救我!”

明不详摇摇头,从怀中取出金锭,放入周顺怀中,正如放入第一锭金子时一样,道:“这是我答应你的。”

说完,他无视周顺哀求的声音,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景风靠在船沿,伤口已经包扎,此时刚脱生天,他脸上却无欢喜之色。虽然只相处两天,杨衍已知他性格,问道:“没救着那五位姑娘,不开心吗?”

李景风叹了口气,道:“我真没办法。”

忽听得一个细微声音喊道:“救命,救命!”李景风忙探头望去,虽然夜色昏暗,但他仍见着河中一支浮桴载浮载沉,上头趴着一名姑娘,死命抓着浮桴呼救。

“还有一个!”李景风高声喊道,“这里还有一个姑娘!”说完跳下河中,往那姑娘的方向游去。

杨衍对着他背影叹道:“我瞧你就是永远都学不乖!”

第六十章 侠路相逢

李景风三人救的这艘船叫“安运号”,船老大姓郑,名保,表字安之,薙短发,皮肤黝黑,那是水上男儿的肤色。郑保看着五十有余,身材仍是壮实,只是小腹微凸,掩不住老态。

他已经走了三十几年船,也遇过几次河盗,逃过生,也被抓过,还是襄阳帮替他付的赎金。他见炸沉河匪的是这三名青年,不由得大是佩服,挪了三间大房让他们歇息。

李景风包扎了伤口,这两天他身心俱疲,倒头就睡。第二天清醒时已经近午,船夫通知说船老大为他们办了个宴席,邀请他入座。

这宴席由郑保亲自主持,还有几名船上的要员重客。船上饮食虽不比陆地丰盛,也足见诚意。李景风见明不详不在,问了几句。才知他因吃素推了这饭局。席间郑保举杯道:“两位少侠硬是要得,要不你仨仗义,安运号真被那**的船匪劫了,老郑可没脸让俞帮主赎第二次!”

杨衍道:“若真被劫了也不用赎。连同前一艘商船,今年襄阳帮被劫了四次,哪次有活口?”

郑保皱起眉头骂道:“哪来这群没**,在河道上赶尽杀绝!这汉水脏成这样,码头兄弟要往哪营生?还奸**女!天下共诛的大罪!早晚剿灭了他们!”

杨衍道:“怎么剿?那是华山的地头!背后没人,能这样赶尽杀绝?一船子货没卸,就赶着抢第二艘,真缺钱,怎么船也不要,赎金也不要?这要不是冲着襄阳帮,就是冲着武当来的!”

李景风见他说话时脸上压不住的抑郁愤恨,想起他昨日说与华山掌门有仇,这话中语意也是直指华山故意纵容河匪,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杨衍借口报复。

一扯到华山,郑保就皱起眉头,道:“两位少侠救了安运号,不如随我前往帮里,俞帮主赏罚分明,必有重酬!也顺便……帮我把事情禀告上去。”

李景风忙道:“我们也是自救。要不是杨兄弟明兄弟,我也得死在匪船上。酬谢不用,只需在襄阳放我上岸就好。”

郑保道:“**,这怎么行?啊,我不是日***,唉,我的意思是,这可不行!你要是不去,我怕帮主还要怪罪我呢!”又道,“李少侠千万别客气!襄阳帮在湖北可是西霸天,玄虚掌门都得赏我们帮主几分薄面!你救了他一艘船,几十上百两的花赏是有的!你英雄年少,说不定俞帮主欣赏你,给你留个职事,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李景风忙道:“我没侠名状,干不了帮会的事!”

郑保道:“那种小玩意,不用俞帮主出面,下了船我帮你买些,要多少有多少,当厕纸都行呢!”

李景风仍是连连推却:“不用,当真不用!”他想起自己初到崆峒时遇到北鹰堂掌门,说是拜师学艺,不过也是变着法门卖侠名状。

杨衍问道:“你原本打算去哪?”

李景风道:“我想去湖南。”

杨衍道:“你真没师门?那你武功哪学的?”

李景风道:“我在崆峒认识了一名……兄弟,他教我的。”他想起往事,又想到齐子概。虽说以年岁辈份,甚或依着三爷对自己的照顾,叫他一声“师父”、“叔父”都不为过,但齐子概性情豪迈疏懒,两人相处起来更像是兄弟般,三爷平时也叫他“景风兄弟”,于是只得说了“兄弟”两字。

这样算起来,自己倒是跟诸葛然平辈论交了,不过自己若叫上一声“诸葛兄弟”,只怕不挨一巴掌也得挨一拐杖。再往下想,如果三爷跟青城掌门是同辈,那沈玉倾兄妹不就要称呼自己“世叔”?那我叫小房“妹妹”,沈姑娘不是要叫小房“阿姨”?

“兄弟,发什么呆呢?”杨衍问道。

李景风正想着这些个辈份,被杨衍一叫才回过神来,尴尬道:“没……没想别的,就发呆而已。”

杨衍道:“你要去衡山,我们在襄阳下船,往宜昌走一段,到襄阳帮总舵见过俞帮主再南下,也不耽搁行程。”

李景风问道:“你不回武当吗?”

杨衍摇头:“我是奉了师命压船,把船都压沉了,得向俞帮主交代,然后才好回武当。再说了,你要不跟俞帮主见一面,到湖南保不定还得多生些枝节呢。”

李景风不懂他话中含意,不过既然顺路,一路上又有杨衍随行,多个伴也是好的,于是道:“那就跟杨兄弟走这趟了。”

杨衍道:“嗯,也请明兄弟走一趟吧?”

李景风应了声是,想着有些话还得跟明不详问清楚。

宴席结束,两人并肩回房,李景风想起杨衍的眼睛,问道:“杨兄弟,你的眼睛……”

“大夫说我血气攻眼,平常还行,到了晚上不好使,得要光。”杨衍道。

李景风心下恻然,说道:“我认识一名大夫,医术超凡,我亲眼见他医治过一名盲眼琴师,说不定能帮……”

杨衍打断他的话,道:“不用了。帮我诊治的也是一位神医,我这辈子也没见过比他更好的大夫。”

李景风正要再劝,杨衍又道:“我这样子也很好,睁开眼就时时提醒我还有什么没办好的事。”

李景风试探着问:“是跟……你的仇人有关吗?”

杨衍不答,李景风本不爱探听是非,但觉得杨衍之所以难以亲近,原因多半在此。两人沉默良久,李景风忍不住问道:“你跟……严掌门……怎么结的仇?”

杨衍哼了一声,道:“昨日我以为必死,所以胡言乱语。这事跟你不相干,也不用问。”

李景风道:“你若当我是朋友,你的事便是我的事。就算我武功低微,没什么本事,知道了也是替你分忧。”

杨衍冷冷道:“能分什么忧?不过就多个人知道而已。你帮不了我,我也不想假手他人,你这份心意,我收下了。”

李景风知道他是打定了主意不讲,毕竟两人认识不久,也不好追问下去。两人走到明不详屋外,杨衍敲门问道:“明兄弟在吗?”

明不详应了门,请两人进屋。杨衍说明来意,请明不详前往襄阳帮,明不详想了想,回道:“行。”

杨衍见他答应得爽快,当下就要告辞,见李景风犹豫不走,问道:“你又怎么了?”

李景风问明不详道:“你认识甘铁池甘铁匠吗?”问完盯着明不详双眼,只觉他眼神深邃,几不见底。

“见过。”明不详道,“他们一家惨死时,我正与他一同打铁。”

杨衍听李景风说起不相干的事,甚是好奇,问道:“怎么回事?”

李景风示意杨衍先不要插嘴,又问:“他们一家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他女儿游移不定,许是情杀。”明不详道,“向英才说要回武威,也许在武威听着了什么。”

“你对甘前辈说这是向海前辈的报复,”李景风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说的是‘这是向海来讨回公道’。我又问他,‘弄到这地步,是不是后悔害死了自己兄弟?’”明不详摇头道,“我去过元字号,不少老师父都在传这消息。那一日我见到惨案,只觉匪夷所思,冥冥中自有天意,于是问了一句。后来见甘师傅神态,更加确定,于是才问他是否后悔害死自己兄弟。”

李景风一愣,又问:“甘前辈痛失爱女爱徒,你不安慰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这样说?”

明不详看着李景风,良久才问:“你觉得是我害死他们?”

李景风摇头道:“我就想知道真相。”

明不详道:“我劝过向英才别把马成钢放在心上,甘师傅的女儿终究要嫁给他,也劝过马成钢退让。我更劝过甘师傅留心他的女儿徒弟,铸造当日还又说了一遍。他们不听,事发时我在铸房,怎会与我有关?”

李景风也觉得他所说有理,这两日相处,明不详无一丝可疑之处。要说最可疑的,是以他年纪竟然能有这般学识机敏。可那件事当真只是巧合?

他正这样想着,明不详道:“甘铁匠家中不合,这事早晚要发生,只是发生时谁在场罢了。若那日是你在甘向铁铺,难不成便是你害死的?”

这话正说中李景风心事,他顿时哑口无言。他又想起之前在舱房中听到明不详说话,总有种古怪感觉,现在与他面对面说话,那古怪感觉却又消散无踪,也不知是何原因。明不详见他许久不说话,于是道:“你还想问什么?”

李景风想了半天,实在找不到疑点,又见明不详神情坦荡,丝毫无扭捏心虚模样,只得道:“是我错疑了你,抱歉。”

明不详点点头:“发生这种事,确实不可以常理推测。不过人心本就无法以常理推测。”

李景风觉得他话中有话,但又不明其意,只得道:“那,告辞了。”

回房途中,杨衍好奇明不详事迹,李景风把甘铁池一家的事情说了。杨衍道:“听起来不像跟他有关。”

李景风道:“我想来想去,也觉得明兄弟没有害甘铁匠一家的理由,或许真是巧合。”

杨衍冷冷道:“没理由却要害人的也多了去。只是你这故事荒诞,要扯到明兄弟身上也难。”过了会又道,“他还吃素呢。”

出了白河县,到了湖北地界,一天后便到襄阳。郑保派了两名保镖护送他们前往宜昌,原本走的是大道。湖北比起甘肃富庶得多,襄阳往宜兴又是商路,道上时见商旅。

杨衍看看天色,道:“看这天色,得走小路,天黑前才能到襄阳帮总舵。”

李景风疑问道:“怎地襄阳帮的总舵不在襄阳?”

杨衍回答:“青城也不在青城山啊。”

一行人转走小径,走没几里,见着三名壮汉在道上拉了栅栏,李景风讶异道:“这路走不得了?”

杨衍笑道:“你真是第一次来武当。”说着纵马前进。当前一名壮汉喊道:“这是席家寨的私道!要过路,一人十文,一骑二十!”

李景风咋舌道:“这五人五骑,不就得一百五十文?”

带头的壮汉骂道:“娘个贼**,不给钱就滚!”

李景风心想,怎么动不动就骂人?又听那两名随行的襄阳帮保镖喊道:“这三位是襄阳帮的客人,借个道!”说着亮出一面令牌。

那三名壮汉见着令牌,忙道:“原来是俞爷的客人,请!”说着搬开了栅栏,放五人通行。

李景风心想,这襄阳帮的俞爷果然有名望。又想,怎么武当的地界,不是杨衍拿出武当令牌,反倒是拿了襄阳帮的令牌出来?

一行人堪堪又走了五六里路,又见着一个栅栏,头前挡着四五人,喊道:“这里是伏虎门的私道!一人十文,一骑二十!”

李景风左右张望,只见远处林木苍翠,近处杂草丛生,哪里住着人家?心想这伏虎门在哪?这明明是小径,而且前头是席家寨,怎么后头又是伏虎门了?五个人走这条路,还得花上三百文钱?忍不住问道:“你们伏虎门在哪,我怎么没见着?”

壮汉骂道:“就你也想看我们伏虎门在哪?有钱交钱,没钱滚你娘的蛋!”

襄阳帮的船夫又取出令牌,道:“这是俞帮主的客人!”

那五人又连忙拉起栅栏,喊道:“请过,请过!”

李景风怪道:“这条路有多少门派?这样一次十文,走到宜昌连裤子都得脱了!”

杨衍道:“这哪是私路?这是匪路!那些都是土匪,留买路钱的!”

李景风道:“当土匪一次收十文?也太穷了些!”

杨衍指着一名船夫道:“你给他解释解释!”

那名船夫点点头,转头对李景风说道:“爷是外地来的,不懂规矩。早几十年,这条襄阳往宜昌的小路也是险径,原是拼杀博起的头,过了几十年才沿变成如今模样。爷就想,有了大路,为何还要走小径?这大路上人来人往,安全多了,匪徒也无得手机会。走小路,不就跟我们一样?贪快!”

李景风点头道:“是这样没错。”

那船夫接着道:“这沿路抢劫,一开始那是谋财害命。可谋财害命多了,这路就不会有人走,没人走就断了财路,给人留条生路,才能给自己留条活路。于是谋财害命便改成打劫商货,索要赎金,若是不给钱便伤人,这叫‘血钱’,不想流血就得给钱。”

李景风道:“土匪就土匪,赎金就赎金,什么血钱!讲得再好听也是土匪!”

船夫又道:“可就算这样,匪多行人少,怎么办?爷再想想,走一趟商不过挣个几十两银子,这边抢十两,那边抢十两,爷刚才说得是,走到宜昌连裤子都脱了,那这条路谁会走?于是路上的盗匪收了血钱,就得保路客不流血,也有些保镖的意味,只是得雇他们当保镖。前头的匪徒保了镖,后面的收不着钱,自然不乐意,两边就得械斗。只要道上有钱挣,打跑一批土匪,总会新来一批眼红的。死的人命多了,匪也不乐意,刀口上搏命,挣没几文钱,值得?索性又改了规矩。”

李景风怪道:“改成沿途拦路了?”

船夫道:“这路上的一众匪徒,不管哪家山寨的,聚在一起计较,算出个公道,一路上设关拦路,走一程,过一关,行人十文,骑马二十,带着货车的抽五十。这价格如果太贵,就降低些,往来要是多了,价格就抬高点。这样不动刀兵,不伤人命,钱也挣了,人也平安了。若是有其他山寨也想来分杯羹,一路匪众就团结起来把对头给拱回去,确保了这条路上的收益。这条小径上一共七道关卡,得花七十文。”

李景风点点头:“原来如此。”可转念一想,猛地醒悟道,“不是!这还不是土匪吗?只是变了花样抢钱!这几十年过去,土匪都自个做出规矩了,武当都不管?”

杨衍冷笑道:“在武当,这叫‘无为而治’!你瞧,你走大路不用给钱,你走小径就付点关卡钱。快有快走的路,慢有慢走的道,这不是天下太平了?”

李景风愕然。他听说武当治安败坏,可没想到竟然能败坏出一套规矩,当真不可理喻,于是又问:“可你们怎么不用给钱?”

“这地头是襄阳帮的地头,治安管理都是襄阳帮掌管,剿灭他们不过举手之劳,他们自然不敢得罪。但凡用襄阳帮的船运送的货,一并盖上印记,沿途就不能抽货税,这也是保平安的意思。所以襄阳一带的漕运几乎都由咱们襄阳帮承接。只是过了鄂西,那就管不着,还得另行处置。”那船夫又接着说道,“我们帮主逢年过节也会送些礼物给他们,互相给些面子。这令牌只有船长有,在襄阳帮的地盘上,通行无阻。”

李景风怪道:“你们帮主不消灭这些路匪也就算了,还送礼给钱?”

那船夫却不回话,杨衍也不置可否,只道:“李兄弟,你真是个实诚人。”

李景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转头,看见明不详正在他身后。明不详知道他疑惑,轻轻策马上前,缓缓道:“只有盖了襄阳帮商印的货不抽货税,如果襄阳帮把境内的土匪都剿了,别家漕运跟襄阳帮也就没差别了,那襄阳帮的生意岂不是受影响?”

李景风点点头,觉得有道理,忽又想到:“且慢!这……这在别的门派叫官匪勾结吧?!”

明不详道:“襄阳帮虽是门派,也是商家,顶多算商匪勾结。”

李景风走过青城、唐门、崆峒、华山,各地规矩虽然不同,总还想得出根由,唯有这武当,各种匪夷所思,于是又问:“那怎么不打武当的旗号出来,却打襄阳帮的旗号?说起来,襄阳帮还归武当管呢!”

杨衍嘿的一声笑出来,道:“出了武当地界才好打起九大家的名号,在武当境内,这叫阎王管不着小鬼!”

他正说着,前方又有栅栏,杨衍当先喊道:“我是武当弟子,求借个路!”

只听对方喊道:“娘个**毛!武当弟子了不起,走私路不用给钱?我这路就不给走,你上武当告我去!”

杨衍转头对李景风道:“瞧,这就是武当在当地的威风。”

李景风瞪大了眼,终于信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果真如船夫所言,这小径上一共七道关卡。过了小径,到了宜昌,黄昏时恰好抵达襄阳帮总舵。李景风看那庄园,虽比不上青城气派,也远不如崆峒城的规模,却也是头尾将近百丈的大院落,里头也不知几进,不禁舌挢不下。杨衍上前递了令牌,并着郑保写的书信让看门的护院送进去,过了会,一行人便被请了进去。

俞帮主看上去约摸五十开外,一张略显福泰的圆脸配上同样的身材,鼻梁略歪,似乎是受过伤,戴一顶方帽,身着翠绿锦袍,上头绣了各色杂七杂八的鱼种,绣工精美,只是看着眼花缭乱。李景风心想,这衣服看着就贵,但也太俗了点,即便是姑娘家也没穿这么花的。

俞帮主虽是武当一霸,态度却是谦和,杨衍是武当使者,他见了也起身拱手相迎,喊了声:“杨少侠。”

“俞帮主,杨衍无能,船又被劫了。”杨衍也拱手行礼,打了一躬赔罪。

俞帮主讶异道:“打了武当的旗号还被劫?”

“只怕是打了旗号才会被劫。”杨衍道,“杀人、奸**女,他们还想劫安运号!”说着便将一路上事情讲了一遍。

在他说话时,李景风甚觉无聊,又不好失礼,只得拿眼角余光往周围看去。他先看这大厅,见比福居馆还大些,雕梁画栋自不待言,又摆着许多玉器、瓷瓶,还有金器,心想若是在这摔倒,打破了个把花瓶玉器,只怕下半辈子都得赔在襄阳帮了。他又往另一边瞄去,见明不详稳稳站立,目不斜视,似乎专注在听杨衍说话,反倒显得自己轻挑了。

这人当真一点毛病都没有,无论言行举止都没半点差错失礼,让人觉得稳重端庄。

杨衍说完汉水上的遭遇,俞帮主甚是赞叹,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多亏你们,这才保住一条船,大恩必当酬谢!”说着眉头深锁,又问,“连同这次,今年已经被劫了四艘船,汉水怎地变得这么凶险?杨兄弟……这事你怎么看?”

杨衍道:“劫船不要赎金,把人都杀了,还奸**女,肯定是有人指使,还是大人物。”他冷哼一声,道,“再怎么装聋作哑,也知道怎么回事了吧?”

俞帮主站起身,来回踱步,显然甚是焦躁,过了会才道:“杨兄弟的意思……是华山主使的?”

杨衍道:“难道还能是崆峒主使的?”

俞帮主道:“一年被劫了四艘船,帮上损失惨重,这样下去汉水这一路生意是走不通了。今年要送上武当的药材也全没了,这……不行,不行……”他皱眉苦思,缓缓道,“严掌门那边,还需要令师出面才好说话。”

杨衍道:“我会回禀师父,只是师叔伯都在催促着药材……”

俞帮主道:“汉水的路不通,只有青城那边送过来的药。那条水路过半是三峡帮的船,我已尽力筹办,只是今年送上的药材最多只得三成。”

杨衍道:“师叔伯们只管生气,怕不管别的呢。”

俞帮主眉头一皱,显然有些不悦,吸了口气道:“我晓得了。”过了会才对李景风和明不详道,“怠慢两位弟兄。两位智勇过人,这次仰仗二位甚多。两位有什么要求,俞某都会全力做到。”

李景风见他身居高位,仍然礼貌周到,不禁生出好感,拱手道:“不用了。”

明不详也摇摇头道:“我也不用。”

俞帮主道:“稍晚还有客人。我已备好房间,三位权且住下,需要什么,吩咐下人便是,怠慢之处海涵。”

杨衍拱手还礼道:“客气。”

※※※

不行,实在忍不住了!

俞继恩表面平静,实则忧怒交加。连打着武当旗号都不济事,四艘商船,那得是几千两的损失!还有商誉……他走过三个廊道,进了书房,推开夹壁暗门,确定掩上后,这才拾起桌上银砖金条,恶狠狠地往地上砸去,锵啷锵啷的声响在石屋里不停回荡。

“操!一群狗道士!尽巴望着人供养,真当自己是活菩萨了!”俞继恩破口大骂,又拾起一根银棍,往一个布包假人狠命敲打,直打得气喘吁吁,这才丢下银棍,坐在太师椅上歇息。

这石室是他的“怒房”。他平素喜怒不形于色,每当心事郁结便来这间用石材建成的怒房摔砸物品发泄。这些物品多半由金银所制,摔不坏,砸不烂,声响虽大,声音却不外泄——且不破费。

他本名叫俞大肉,父亲以杀猪为生,帮他取这名字,是指望他长大后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也是个衣食无缺的意思。他打小便跟着母亲去养猪户收集猪粪,再卖给农家堆肥,那时他身材瘦弱,无论何时身上都沾着猪屎味,同龄的孩童都嫌弃他,每当他经过时,那些孩子都会捏着鼻子喊:“好臭!好臭!”然后远远跑开。

他在家乡被人看不起,十五岁时就加入漕帮行船。他年纪虽小,却勤奋努力,颇得船长赏识,引来其他同辈的船夫嫉妒。这些人知道了他出身,每每经过他身边时都会故意捏着鼻子说:“好臭!哪来的猪屎味?”

他为此没少打架,但总是寡不敌众。他知道自己还摆脱不了这味道。

于是俞大肉把挣来的钱都请了老师,又学文,又学武,又学经商。他力争上游,方满二十岁就当了船上的二把手,到了二十五岁,就当上了一艘商船的老大,船上的人从此再也不敢轻视他,也算是年少有为了。

他让父亲不再杀猪,也不让母亲继续收猪粪,把他们请去襄阳,自己挣的钱够二老养老了。

可某一天,他在岸边督促船夫运货上船时,一名路客经过他身边,捏着鼻子讲了一句:“好臭!”他转头去看,认得那是他儿时的邻居,现已加入武当。那人用轻蔑的眼神看着他,说道:“大老远都闻到猪屎味!”

恍惚间,连他自己也闻到了那味道……

他终于明白他被嘲笑的原因不是因为猪粪,而是因为低贱。只要你比别人低贱,别人就能轻易嘲笑你。无论换什么工作,无论离猪屎有多远,你身上永远有那股臭味,那是一股名叫“低贱”的臭味。

他要往上爬。

他转到了襄阳帮的内部,从师爷做起,把每一件商事都办得妥当熨贴。

他休了自己的妻子,娶了前任漕帮帮主的独生女,一个只会吃的女人。他总觉得他这老婆这辈子就只干着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吃,第二件事是思考待会要吃什么。

妻子足足比自己重了两倍,也是他生平所见最担得起“庞然大物”这四个字的人。

他又为自己改名俞继恩,表字报之。这“继恩报之”四字,报的不是父母师恩,而是表达对前任老帮主知遇之恩的感激,有恩必报之。

马屁拍尽,廉耻丢尽,本事展尽,他的身份也扶摇直上,终于,他继承了岳父的家业,当上了襄阳帮的帮主。

再也没人敢笑他臭。

俞继恩再次见着他儿时邻居时,对方仍只是一名领了侠名状的保镖护院。

俞继恩命人搬来一桶猪屎,对他说:“跳进去,我给你五十两。”

儿时邻居二话不说,跳进了猪屎桶里,还问他:“要不要把脑袋也泡进去?”

俞继恩这才笑了。

但他也不是没有遗憾。每当他见着现在的妻子,就回想起他的前妻,他觉得亏欠,于是派人送去银子周济。不料这事被他老婆知道了,大吵大闹,不得已,他只好当着妻子的面把前妻打了一顿,再把她赶出宜昌。这才让妻子气消。

然后他就造了这间怒房。

武当山上的道士们只管着索要,把地方事务都分给大小派门处理,谁缴的税多些,谁的分量就重些。这些年靠着自己苦心经营,襄阳帮成了武当境内最大的门派,每年捧着大笔银子供养那些道士。

发完了脾气,俞继恩静静坐下来思考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华山明摆着冲自己来,然而武当不去解决,只管索取炼丹药材。更严重的是,汉水这条商路若是断了,襄阳帮收入势必大减,自己在武当的分量就轻了。

说到底,无论襄阳帮多大,在九大家面前,就是被压低了一截。

严非锡到底有什么目的?这些年给华山的礼数没有不周到的,何苦在今年这样捅他**,闹得他不欢腾?

还有接下来的客人……算算时间也该到了。如果有这客人当靠山,或许还有条路走……

俞继恩站起身,收拾了心情,离开怒房。

他把所有的情绪都留在这间房,他告诉过自己,只有在这间房里他才有脾气。

他换上笑脸,准备迎接客人。

※※※

李景风吃过饭,置放了行李,换了衣服,从旧衣袖口中取出去无悔。这去无悔一次只能装四支箭,装填困难,那日船上遇险,敌手太多,又是一团慌乱,他还不善使用,竟不及施放。下回若遇着危险,可得牢牢记住,要不白死了,还把这东西落在别人手上。

他把去无悔重新安放在袖口中,见时辰还早,于是练习了几次如何施放,又觉得无聊,正打算练剑,刚拿起初衷,见周围俱是玉器、花瓶、字画,房间虽大,只怕一个失手,随便砸破点什么都赔不起,只得到中庭去。

他走过廊道,两侧共十几间上房,每间都精心布置,用来招待贵宾。以李景风身份,原本怎样也轮不着他住,但他救了一船货物人命,那得值上千两银子,俞继恩自然善待他。

他经过明不详房间,竟然听到诵经声。

他听了一会经文,只觉宁静祥和,他不想打扰明不详,径自走到中庭,却见杨衍也在中庭练刀。只见月色下一团刀光翻滚闪动,李景风看了会,觉得这刀法虽然不差,但也算不上高明。忽地杨衍刀势一变,纵身而起,一横一竖,画了个十字,气势威猛,与之前截然不同。

李景风惊叹地想,果然,以自己这点功夫,又怎么去分辨高明与否?单这一招,看似简单,实则威猛无匹,前面那些粗浅刀法不过是为这招铺路罢了。

他怕打扰杨衍练功,正要悄悄退回,杨衍却早发现他,说道:“你要练功?怎么不出来?”

李景风道:“怕打扰了你。”

杨衍道:“这么差劲的功夫,也无所谓打扰不打扰。”

李景风道:“哪里差劲了?我瞧这最后一招,气势威猛,化繁为简,实在是高明精深。武当被誉为天下功夫第二,果然有过人之处。”

杨衍沉默半晌,道:“就只有这招不是武当功夫。”

李景风咦了一声,颇感讶异。只见杨衍坐了下来,似乎满怀心事,过了会才道:“你去衡山是要拜师学艺吗?”

李景风点头说是,坐到他身边,问道:“你心事忒多,怎么了?”

杨衍道:“这种破功夫,再练十年也报不了仇。”说着举起刀来,在地上比划了一下,接着道,“我见过一人,他这招挥出,随手就能划出两横两竖。他说他年轻时能横三刀,竖三刀,我就想,我要是能练到跟他一样三横三竖,或许就能报仇。可我怎么练,也只练到这一横一竖。”

“可我也只剩这个机会了,要报仇,我也没别的功夫好使。”

他以手掩面,甚是懊恼。李景风安慰道:“武当的功夫博大精深,你才入门,不急,假以时日必然能学到更高深的武功。”

杨衍摇头道:“难了。那一票师叔伯,连我师父在内,一心想的都是炼丹修仙。你瞧瞧这武当,败坏成什么样了?山上的人不管事,只要按时缴税便不管底下门派搞什么动静。你猜猜,武当山的道士什么时候下山最勤?”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知道。”

杨衍道:“催缴税款时最勤!谁缴的钱粮多,谁就最有分量。就像这襄阳帮,表面是武当辖下,可俞帮主说什么掌门师父都会依着三分,没别的原因,就是钱粮药材缴得多!”他叹了口气,“早不是武当辖着底下门派,而是底下门派供养着武当。山上只剩几个师叔伯有心管事。要不是当年留下的根底厚重,只怕比唐门青城都不如,瞧,这不被华山欺负到头上来了?”

李景风问道:“炼丹修仙,真能成吗?有用吗?”

杨衍道:“要升仙,抹脖子快多了!”

李景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问道:“武当怎么变成这样的?”

杨衍骂道:“我哪知道!”

“不是几时变这样,是一直都这样。”李景风听声音便知道是明不详,他诵完经,不知为何也来到中庭。或许也是来练功的,李景风想。

“外丹一直是道家重要法门。以前药材贵,矿物稀缺,所以练丹的人少,现在的武当辖着安徽湖北两地,什么药物都有,也足够。”明不详道,“至今还有不少人靠着炼丹修练内功。”

“有用吗?”李景风问。

“有时有用。”明不详道,“真有人因此精进功力,才有更多人痴迷此道。”

“师父正炼一颗太上回天七重丹,还差着几分火侯,不日便要大成,到时就该白日飞升了!”杨衍哈哈大笑,道,“就是等不及,这趟才让我下山压船,结果还是全沉在汉水了。”

说完,他又对李景风说道:“你去衡山拜师,也得留意挑个好师父。我若早知如此,当初便不来武当了!”

“玄虚掌门二十年没收徒弟了。”明不详道,“他对你肯定青眼有加。”

杨衍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明不详忽道:“有人来了,是俞帮主的客人到了。”

李景风与杨衍连忙起身,正要闪避,只听到一个女子声音道:“你到了客房,别看人家东西值钱,顺了回去!”

另一人道:“呸!我真要钱,耍个把戏,他还不服服贴贴送上,求我救他性命?”

李景风一愣,心想:“这声音好耳熟……”望向入口处。杨衍也望着门口,脸上表情甚是古怪。

一男一女从廊道处转了进来,李景风只觉一阵晕眩,脱口喊道:“沈姑娘?!”

沈未辰也讶异喊道:“景风?!”

李景风见她身边正跟着朱门殇,背后便是沈玉倾与小八——不,是谢孤白。众人在此不期而遇,都是又惊又喜。李景风忙抢上前去,喜道:“你们怎么会在这?”

沈未辰兴奋道:“你又怎么会在这?”

朱门殇骂道:“这他娘的什么孽缘!你往北我们往东,这都能撞着!”

李景风乍逢故人,欢喜得犹如炸开来,见到朱门殇也在,忙上前去拉朱门殇,道:“朱大夫你也在,真是太好了!我有个朋友……”他正说着,回过头去,只见杨衍僵立原地不动,怔怔看着朱门殇。

朱门殇见着杨衍也是一愣,随即走上前去。“好像长高了些?”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杨衍,伸手搭上他肩膀,挑了挑眉毛,“壮了不少。”

“朱大夫,好久不见。”杨衍说着,眼眶微湿,嘴角竟微微扬起。这是李景风第一次见他打从心底,真心实意的笑了出来。

“好久不见。”朱门殇道,“这些年过得怎样?说说。”

杨衍笑道:“还不都是些狗屁倒灶的事。”

沈玉倾见他们故人重逢,不好打扰,见旁边还站着一人,于是问:“景风兄弟,这位是?”

李景风道:“他叫明不详,少林弟子,是我在路上结识的朋友。”

沈玉倾拱手行礼道:“在下青城沈玉倾。”

明不详也拱手还礼:“少林,明不详。”

“在下谢孤白。”谢孤白也行了一礼。他拱手作揖,弯腰时,恰恰与明不详四目相对。

第六十一章 志同道合

谢孤白并未与明不详对视多久,那一眼像是巧合,又或是不经意间的轻微失神,显得极度自然。

朱门殇对杨衍道:“这几位是我朋友,我给你介绍介绍。”说着先介绍杨衍,“这是我以前的一位病患,杨衍杨兄弟。”

杨衍拱手作揖,沈玉倾当即还礼,朱门殇笑道:“人模人样,端着摆着的这位是青城世子,那个假端庄的野丫头是青城最凶的姑娘。”

沈未辰笑道:“你别瞎说!我叫沈未辰。”说着也行了一礼。

谢孤白拱手道:“在下谢孤白。”

朱门殇补了一句:“这个是同行,骗子。”

沈未辰笑道:“他是我哥的谋士。”

杨衍皱起眉头,朱门殇见他神色不对,问道:“怎么了?”

杨衍道:“没事,我刚练完功,有些累,先告辞了。朱大夫,我们晚些叙旧。”他只跟朱门殇打了招呼,转头就走。

李景风见他失礼,忙道:“我这朋友性格有些古怪,沈公子别介意。”

沈玉倾再见李景风,心情正好,笑道:“没事。”

沈未辰问李景风:“你不是跟着三爷练武?还是你当上铁剑银卫,出任务了?”

李景风脸上一红,甚觉尴尬,摇头道:“不是……唉……说来话长。”

沈未辰微笑道:“慢慢说,不急。”

李景风见她微笑,脸又更红,转头望向明不详。明不详看看他,又看看其他人,对李景风道:“你们故旧相见,该有很多话说,我先回房歇息了。”说着,对李景风微微一笑,告辞离去。

李景风一愣,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见着明不详微笑。只是,他竟没发现,除了杨衍,明不详也是个不爱笑的人……

他方回过神来,却看到谢孤白双眼微张,似乎正注视着自己,不等与他目光接触便移开了去,注视着明不详离去的方向。

沈玉倾道:“到我房里聊吧。”

朱门殇道:“我先去看看我那小兄弟,他似乎不太开心呢。”他见谢孤白正望着明不详离去的方向,问道,“怎么了?”

谢孤白淡淡道:“没事。”说着沉思了一会,问,“你那杨兄弟似乎不喜欢公子?”

朱门殇耸耸肩,摊手道:“我不知道。”过了会又道,“他……唉……”说着摇摇头,就往杨衍房间的方向走去。

李景风重见沈家兄妹,原本甚是兴奋,此时见了小八,想起文若善,不由得心中抑郁,垂首问道:“谢……文公子的事……”

沈玉倾叹了口气,拍了拍他肩膀,道:“我们也有许多话要说……”

※※※

朱门殇举着烛火,就近看着杨衍的眼睛,又在他眉眼间扎了几针,神色凝重。过了会,朱门殇吸了口气,将针取下,取到最后一根时,竟不小心拗弯了。

“朱大夫,你这针救命,别弄坏了。”杨衍道。

“这几年我专攻眼部经络,这才想到办法……”朱门殇懊恼道,“我一直在找你,要是早一年遇着你……”

杨衍按住他手臂,垂首道:“你救我性命,又一直记挂着我,这世上除了我家人,唯有你跟彭爷爷对我好。”说完又问,“还有多久?”

“少用眼,或许能保十年。”朱门殇道,“我也说不准。”

杨衍喃喃道:“十年啊……”

朱门殇不想再提这事,于是问道:“说点别的,你找着仇人了?又怎么当了武当弟子?玄虚老牛二十年没收弟子了,给你这么大面子?你倒是好好说说,四年前你我分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杨衍从他到了抚州分舵,遇到彭老丐,又救了彭小丐性命说起,直说到彭老丐奋力一击,终于忘了自己。朱门殇听说仇人是严非锡,眉头深锁,又替彭老丐惋惜,不由得叹息道:“彭老丐一世英雄,老了却忘个精光,可惜了。”

杨衍想起彭老丐,虽然过了四年,仍是难过不已,道:“这四年我都没去见彭爷爷,他老人家要是想起来,定要骂我薄情了。”过了会又道,“要是他能想起来,我宁愿被他骂……”

“后来呢?”朱门殇问,“你怎么来武当了?”

“那日我离开抚州,想着曾祖是仙霞派掌门,仙霞派是武当辖下,就去武当拜师,经了些波折才到了武当。仙霞派灭了许久,幸亏一些耆老还记得曾祖,掌门知道我是杨景耀的曾孙,感念先人侠义,破格收了我当关门弟子。”

朱门殇哈哈笑道:“牛鼻子的功夫好得紧,你当了他关门弟子,他还不好好栽培你?”

杨衍复又沉默,朱门殇察觉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了?”

杨衍淡淡道:“没什么,师父他老人家敦厚仁善得很呢。”他口中这么说着,脸上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朱门殇料他在武当过得不好,又道:“你是灭门种,过了这些年……仇名状的规矩你也晓得,你若要报仇,是天下共诛。”

杨衍道:“诛便诛吧,我这样活着有意思吗?”

朱门殇知道无可宽慰,几年前见杨衍时便知他性猛如火。他心下忖度华山掌门非同小可,杨衍要报仇只怕困难,但他是灭门种,严非锡不能杀他,只是严非锡狡猾,杨衍若是纠缠,肯定会被他害死,于是又道:“你要死我也不拦着你,倒是有件事你得先做。”

杨衍问道:“什么事?”

朱门殇道:“你是仙霞派掌门之后,杨家最后一人,没生个孩子,替杨家留个种,也太不孝了。”劝不得杨衍,倒是可以拖延他,等杨衍成亲生子后,或者顾念家人孩子,暂且放下仇恨,又或许到时严非锡就死了。不能亲手报仇或许是件憾事,但至少留了一命。

杨衍道:“朱大夫也是灭门种,你多大年纪了,不也还没成亲?”

朱门殇一愣,哈哈笑道:“我又没仇人……再说,我这几年走南闯北的,指不定早生了许多孩子!”

杨衍笑道:“只是都从母姓,十几个都不姓朱呢!”

朱门殇笑道:“不只高了壮了,连嘴巴都伶俐了!见的世面广啦!开过荤没?”

杨衍摇头道:“我不喜欢女人。”

朱门殇讶异问道:“你……你该不会……啊?”

杨衍愠道:“我没那癖好!”说着停了一下,又道:“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就想着报仇,什么事都等报仇后再说。朱大夫,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朱门殇一愣,这小子虽然还是暴躁,却世故多了,竟然察觉自己用意,于是问道:“你领了侠名状没?”

杨衍摇头道:“还没,那也不是我要的。”

朱门殇道:“我暂时住在青城,你若领了侠名状可以来这找我。老谢这人贼精贼精的,沈公子又是青城世子,说不定能帮你忙。”

“他是青城世子,能管得着我这小人物的事?能为我开罪华山?”杨衍冷笑道,“他们算计的都是自己的好处,我们这种人不都是豢养的畜生?亲点的像狗,摸摸头,打赏你几根骨头,狠点的就是牛,临老了还得被宰来吃。朱大夫,你多留些心思。”

朱门殇沉默片刻,叹口气道:“我们正要去武当,若你没别的事,不如同行?”

杨衍问:“你们去武当干嘛?”

朱门殇笑道:“说起来,也是跟你的仇人作对呢。”

他想着若把此行目的说与杨衍听,或者能让杨衍对沈玉倾稍有改观,若他愿到青城,也好照应。

※※※

沈玉倾细说别后情事,直说到文若善中毒身亡,李景风难过问道:“唐二小姐为何要杀文公子?要不是你们帮忙,她哪能当上继承人?恩将仇报到底图什么?”

沈玉倾道:“当中根由我也想不清。谢先生说未必是二姑娘,但若真是她,或许是忌惮文公子才能,担心他帮助大小姐,威胁她的地位。”

李景风忿忿不平道:“文公子又没得罪人,除了唐门,还有谁会下这种毒手?再说,唐门都跟青城联姻了,大小姐都嫁给沈三爷了,还能怎么威胁她的地位?”

沈玉倾摇头道:“我也不清楚,谢先生说崆峒也有嫌疑。只是文公子没暴露身份,怎么被发现的也无法确定。”

李景风讶异问道:“崆峒?怎么跟崆峒又有关系了?”

谢孤白道:“《陇舆山记》。”

李景风一愣,他隐约记得诸葛然曾提起过这本书,又问:“这本书跟文公子有什么关系?”

谢孤白道:“若善是《陇舆山记》的作者,上头记载了蛮族密道的事情,崆峒不想这件事让人知道。”

李景风讶异道:“可真有密道啊,我还去过了!”

沈未辰吃惊道:“你去过了?”

李景风点头道:“跟诸葛副掌和三爷一起去的。诸葛副掌也到过崆峒了,听说跟朱爷见过一面,谈什么就不知道了。”

当下李景风便把崆峒一行说了一遍,说到半路遇匪以及饶刀把子的故事,众人都觉惊险,听了三爷的事迹,均是佩服不已。又说起找密道的过程,李景风隐去了齐小房的来历不说,只说捡着一名妙龄少女。再说到饶刀山寨遇刺,沈未辰惊呼一声,替李景风捏了把冷汗。到最后因故被迫离开崆峒,众人又各自感叹。

沈未辰道:“我本以为诸葛然这矮子坏得很,没想也是这么有趣的人。”

“坏人才有趣,好人无趣得紧呢!”李景风学着诸葛然的语气虚握着拐杖说道。沈未辰见他学得有几分神似,忍不住大笑。

“我们听说诸葛然去崆峒几个月,原来还有这波折。”谢孤白道,“看来这一票留不住。点苍、华山、丐帮、崆峒,他们有了四票,只要武当倒戈,下届盟主便是诸葛焉了。”

李景风问:“朱爷是个稳重的人,怎么知道这票留不住了?”

谢孤白道:“崆峒想废了‘铁剑银卫不出甘肃’的禁令,这条件诸葛然拿得出,李玄燹拿不出。”

李景风吃了一惊,疑惑道:“你说的是真的?”

崆峒一派的穷苦李景风是亲眼所见,若不是断了商路,饶刀把子也不至于被逼当马贼。这规矩到底该不该留?他自己也没个准数,但此时他内心隐隐觉得,诸葛焉当上盟主似乎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沈玉倾这么介意,反倒杞人忧天似的。

他又想起一事,问道:“听说华山要跟唐门宣战?我在汉水上见着许多战船……”

沈玉倾面有忧色,道:“华山确实派人来青城借道,多亏了谢先生三番两次筹谋,让他们碰了几个软钉子。齐二爷调停后,要唐门快点查出凶手,这事就暂缓了,可凶手全无眉目。”其实这段时间华山并未停止对青城施压,然而青城刚与唐门联姻,哪有借道之理?父亲又不想得罪华山,用了一个“拖”字诀。明年便是昆仑共议,到时昆仑山上冷面夫人与严非锡面对面,让他们两人自己说去。

沈玉倾觉得此法并不稳妥,但父亲意志坚定,他也无计可施。正想着,听见敲门声响,沈未辰笑道:“朱大夫回来了,我去开门。”

朱门殇进来,皱着眉头,不仅无故人相见的欣喜,反倒是一脸抑郁模样。沈玉倾问道:“怎么了?”

朱门殇摆摆手道:“没事。”说着叹了口长气。

谢孤白道:“多叹几次,我就信你是没事找事。”

朱门殇白了他一眼,李景风问道:“朱大夫,杨兄弟的眼睛怎样了?我听说他的仇人是严非锡,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除了朱门殇,众人各自露出诧异神色,谢孤白缓缓问道:“他是灭门种?”

这是结论。严非锡与人结怨并不意外,意外的是杨衍一个武当弟子竟还没被杀,若不是另有隐情,那就是惯常的结论,他是严家报复过后的灭门种。

朱门殇取了茶杯,倒了满满一杯,仰头喝下,道:“这事得从四年前说起……”他把与杨衍的相遇说了,众人听了故事,对杨衍大为同情。

李景风怒道:“杨兄弟的先人干了好事,却要被灭门,这是什么道理?”

朱门殇道:“这不是道理,是规矩。”

李景风又道:“仇不过三代,杨兄弟是第四代,凭什么严家可以杀他姐姐弟弟,杨兄弟却不能报仇?”

“这叫株连。”谢孤白沉吟片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情,接着道,“报仇时若遇着仇人亲眷,可一并杀之,这是仇名状最险的一处。假若你被发仇名状,之后投靠青城,你的仇家前来寻仇,你周围的亲眷、遇着的青城弟子若有阻拦,都能一并杀之。所以武林上绝不轻发仇名状,那是仇杀三代,株连甚广的大事。杨衍的父亲是第三代,报仇时他们姐弟在场,就一并株连了。杨衍是第四代,他不能报仇。”

“杨兄弟的弟弟才刚出世,哪能阻挡他们报仇?”李景风怒道,“这算什么株连?!”

“这得从仇名状的根源说起。”沈玉倾道,“昆仑共议之前,武林上颇具势力的门派,九大家不算,还有十几个。那是争天下的年代,各派彼此攻伐,结怨日深,这仇怨非一朝一夕能解。从怒王身亡到蛮族退兵后三十年,恰恰是第二代人,定下仇不过三代的规矩,是让杀伐止于子辈,而不祸延孙辈。至于株连的规矩,当时多是势力之间结怨,一人之仇往往关系着一个门派,再说这辈份,辈份高年纪轻,年纪大辈份低的所在多有,仇杀时难道还问着对方辈份?所以规定了凡仇杀时有亲友在场,都是株连。”

沈玉倾摇头道:“这规矩都近百年了,放到现在确实不合时宜。也不知为何,昆仑共议换了几任盟主,却没人改这规矩。”

谢孤白缓缓道:“这是沈掌门说的吧?”

沈玉倾疑惑问道:“怎地?”

谢孤白为众人斟了茶:“九大家都是这样教的,挺好。有理有据,是该这样教。”

沈未辰皱起眉头:“谢先生,有话直说吧。”

谢孤白道:“公子都说了,那攻伐不断的日子没有株连这一条,怎么斩草除根?只要有株连,就算五代同堂都能杀到只剩一人,孤苗不生,那被灭的门派势力是被谁掌管了?仇不过三代,像杨兄弟这样的门派后裔要找谁报仇去?”

沈家兄妹都是一愣。

谢孤白接着道:“至于仇名状,昆仑共议后,除了六十年前的铁岭张练,四十年前的汜水血河,十一年前七义屠恶虎,有几人敢对九大家发仇名状?又有几个有好下场?”

沈玉倾默然片刻,道:“先生说得有理。”

他明白谢孤白的说法,既然波及三代,那门派或家族势力强大的自然占了优势,变了样子的恃强凌弱而已。

朱门殇深有所感,他父亲师兄俱死,虽说咎由自取,但若真要报仇,他也只能背着罪名暗着来,对彭家发仇名状无疑自寻死路。

话说回来,自己是灭门种,彭家也拿他没辄,这就叫穿鞋的打不过赤脚的。只是若真要报仇,彭家想洗清嫌疑,让自己死于意外想来也不是难事——夜榜的杀手多着,九大家虽是痛恨,却也没少利用过。

众人讲了一夜故事,看着天色将明,沈玉倾道:“朱大夫,那杨兄弟……你问他愿不愿意来青城?”

朱门殇摇摇头,说道:“我问过他了,他不愿意。”

“杨衍若来青城,他想报仇,公子是帮他还是不帮?”谢孤白问,“若是不帮,是要劝他放下?”

“杨兄弟报不了仇。”沈玉倾摇头道,“太难了,就算报了仇也是天下共诛的大罪。”

“帮不了他就别拦着他。不公道的事很多,你会介意只是因为你恰好听到而已。”谢孤白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就是因为看到了才要管,若连看着了都不管,良心过得去吗?”李景风道。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管!等以后大家叫你李大爷了,你爱怎么管怎么管!”朱门殇道,“你连灭门种都不是,人家伸根指头就能揉死你,一根不够还有四根!”

※※※

巳时,沈玉倾睡得甚不安稳,杨衍的遭遇和谢孤白说的话都让他反复思索。他确实帮不了杨衍的忙,快意恩仇不是他能做的事,青城若与华山结仇,可能就得无故多死几百上千个人。

不能就因为想帮杨衍出口气,反倒害死更多的人。那里是华山,不是青城。如同谢孤白所说,这不是自己该管的事,顶多就像玄虚一样收留杨衍,好生照顾,劝他放下仇恨……

沈玉倾起身唤了一声,门外的随从送来了面盆毛巾,他梳洗过后,信步走到中庭,听见李景风和沈未辰的声音,也不知两人是刚起还是一夜未眠。他知道李景风对小妹有好感,玩心大起,索性躲在柱子后头,偷听两人说话。

只听沈未辰问道:“你跟三爷这么久,学了不少功夫吧?”

李景风尴尬道:“学了不到一年,都是崆峒派的粗浅武功。”

“三爷的功夫有多厉害?”沈未辰甚是好奇,“有人说他是当今天下第一,你觉得呢?”

“挺厉害的!他吸一口气就能把苍蝇给定住!”李景风道,“好像是叫浑元真炁。”

“那是崆峒最高深的内家功夫,嗯……”

沈玉倾从柱后偷偷探出头来,见沈未辰似乎正在思索,心想:“景风兄弟也是老实,不会找话,就跟小妹聊些功夫的事,要是朱大夫……嗯,要是李景风是朱大夫的性子,自己早出去搅扰两人聊天了。”

“要不我们练两招吧?”李景风道,“除了三爷,我没跟什么厉害的人过过招。”

沈玉倾心中一惊,再看过去,只见沈未辰犹豫道:“怕打伤了你,不好。”

李景风忙道:“不会不会!你别担心,闪躲的功夫我可厉害着!”他挺起胸膛,显得甚有自信,“沈姑娘想知道崆峒武功有什么独特之处,我也想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少本事。打人我不行,闪躲嘛,夜榜的杀手都奈何不了我呢!”

沈未辰瞪大一双明眸,问道:“真的?那我轻点!”

李景风道:“别手下留情,尽管来!”说着,他左脚前踩,重心后落,左手斜护胸口,右手斜插在左手底下,那是上中下路闪避格挡都备好的姿态。沈玉倾见他架势十足,也不禁刮目相看,这架势,说不定真能跟小妹过上几招。

沈未辰点点头,右脚向前一跨,左掌在李景风眼前一拂,右拳随出。沈玉倾暗道一声不好,只听“啪!”的一声,这拳结结实实打在李景风面门上。李景风捂住脸,鼻血从指缝间流出,沈未辰忙上前扶住他,讶异问道:“你怎么不闪?!”

李景风道:“我……我没瞧清楚,来不及了……”

忽然响起哈哈大笑的声音,原来朱门殇躲在另一根柱子后头,正笑得直不起腰来。沈玉倾忍着笑从柱后走出,问道:“小妹,你做什么呢?”

沈未辰喊道:“朱大夫别笑!轮到你上阵了!”

朱门殇忍着笑,要李景风抬起头来,捏他鼻梁,又上了药,笑道:“还好鼻梁没歪。”

沈未辰歉然道:“对不住,我没收手……”

李景风忙道:“不关你的事,是我笨拙。你……你刚才用的什么招?我,我就见到眼前一个手掌,就……就中招了。”

沈玉倾讲解道:“这招叫叶底藏花,左掌虚拂一招,扰你视线,右手从掌后穿出。这招变化繁多,有时从掌后穿出,有时又攻你小腹,虚实难料。”

李景风满脸通红,点头道:“我懂了,懂了……”又道,“我回房歇会。”

沈玉倾看着李景风背影,虽觉有趣,又忍不住暗自叹息。他本欣赏李景风骨气,三叔婚宴时见着齐三爷,三爷是直来直往的人,连他也夸奖李景风人品心性,能被齐子概亲自教导,可见是何等器重。又听说李景风崆峒一行的事迹,对他多了几分敬佩。只是看来小妹只把他当朋友看待。何况他出身平凡,大伯与雅夫人,甚至爹亲……总之是不可能的事。他正想着,就听沈未辰问道:“你们两个躲柱子后面做什么?”

沈玉倾笑道:“怕打扰你练功呢。”

过了会,下人前来禀告,说俞帮主摆了宴席宴请沈家兄妹等人。沈玉倾道:“该办正事了。”

一行四人到了宴席上,见俞继恩身侧坐着一对青年男女。俞继恩介绍道:“犬子承业。”俞承业站起身来拱手弯腰,沈玉倾见他年近二十,脸色蜡黄,身形瘦弱,除了一身华服,不像是富贵人家出身的。他拱手回礼,俞继恩又介绍道:“小女净莲。”

那俞净莲与俞承业不同,白白净净的圆脸,粗眉细眼,体态丰腴,穿着一身花枝招展的大红衣裳,上绣鸳鸯戏鲤图案。跟他们父亲一样,这兄妹的衣服全都花得让人眼乱。俞净莲看见沈玉倾,脸上一红,起身福了福,沈玉倾拱手还礼。

朱门殇在谢孤白耳边低语道:“这少年体虚气弱,许是过度纵情声色,身子糟蹋坏了。”谢孤白道:“我瞧你身体挺好的,把你的药方给他补一补。”朱门殇啐了一口,道:“我这是先天体质好,后天有调养。”

沈玉倾见俞继恩左首还空了两个位置,料知还有人尚未入席,却见只放了一双碗筷,也未放椅子,不禁疑惑。但他性格稳重,知道过会便知根由,也不多问,先向俞家姐弟介绍了其他人,俞承业不住找沈未辰攀谈,俞净莲也不住问沈玉倾喜好,显得甚是热络。

过了会,俞继恩皱眉问俞承业道:“你娘在干嘛?要是不想来,让她在房里歇息算了。”

俞承业道:“娘说要来呢。”

俞继恩更是不耐,沈玉倾忙道:“不急,不急。”

俞继恩道:“让贵客久等,失礼了。”

俞净莲望向门口,叫道:“娘来了!”

众人回头望去,朱门殇忍不住“哇!”的一声叫了出来。只见四名家丁抬着一张特制的太师椅,椅杠是铜铸的,比寻常椅子大了一倍,可坐在上头的妇人竟还是把这张椅子给塞得满满的!那妇人虽是坐着,粗略一看也该有七尺以上身量,那是直着量,横着量大概也能有五尺!

沈玉倾见朱门殇失态,拉了拉他衣袖,眼中颇有责备之意。朱门殇忍不住低声道:“别怪我!这能不吓着人吗?”说着眼色使向小妹。即便沈未辰甚有教养,此刻也不禁瞪大了眼。

沈玉倾低声喊道:“小妹!”沈未辰察觉失态,忙正了正神色。

那四名家丁把妇人放在宴席桌前,她一人便占了两个座位。俞继恩道:“这是贱内陈氏。”

众人起身行礼,喊道:“老夫人好。”

陈氏皱起眉头,嘟着嘴,不,她是否嘟着嘴实在不好分辨,说她皱起眉头也是从语气上判断:“我很老了吗?”她话音粘黏在一起,听着不甚清楚。

朱门殇道:“夫人青春年少,哪里老了!”

陈氏哈哈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不住咳嗽,她身后家丁连忙替她拍背,助她顺气。

“吃饭,吃饭!”陈氏说。俞继恩吩咐厨子上菜,只见俞家宴席菜色份量都比寻常多上一倍。朱门殇见陈氏毫无节制,张口便吃,但凡哪道菜有残余,必被她席卷一空,低声对谢孤白道:“我弄错了。物极必反,她这吃法孕时必伤胎儿,他儿子的虚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更难调养。”过了会,忍不住又道,“她再养肥些,站起来就是个四方形了!”

谢孤白回道:“也得先站得起来。”

席间俞继恩不住敬酒,又聊起杨衍与李景风均是沈玉倾等人的旧识,笑道:“武林这么大,却全聚在襄阳帮了,当真缘分难得!”接下来就不停提起“缘分”、“福气”等话语。沈玉倾皱起眉头,觉得俞继恩另有所图,沈未辰只是掩笑,俞承业不住偷瞄她,似乎是给看晕乎了。

酒过三巡,俞继恩请众人移驾内堂歇息。众人分了主次叙茶,俞继恩料是该说正事了,于是问道:“沈公子远道而来,俞某受宠若惊,不知有什么襄阳帮帮得上忙的地方?”

沈玉倾道:“俞帮主客气了。沈某谨代表青城,想拜访武当玄虚掌门,还请俞帮主帮忙引荐。”

他是青城世子,要拜访武当掌门送个名帖便是,何必俞继恩引荐?俞继恩想了想,问道:“沈公子要跟掌门说些什么?需要俞某转告吗?”

沈玉倾道:“明年三月便是昆仑共议,这几年诸葛副掌拜访过丐帮、青城、唐门、崆峒,沈某心想,许是诸葛掌门有些心焦了。”

俞继恩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沈玉倾道:“听说诸葛掌门有意与李掌门一同竞逐昆仑共议盟主之位。”

俞继恩道:“是听到些风声。”他是漕运帮主,于河道上的消息最是灵通,又道,“不过我们襄阳帮都是手下人,昆仑共议这等大事只管看着听着就是。”

沈玉倾道:“俞帮主太谦虚了,襄阳帮是武当之下第一帮派,每有大事,玄虚掌门也常仰赖俞帮主的意见。青城向来以‘中道’立命,不偏不倚,在下希望莫生波澜才好。所以才来拜访帮主。”

俞继恩听懂他的意思,笑道:“除了年初时听闻李掌门拜访了少林外,没听说过李掌门有什么行动,李掌门不急,沈公子倒替李掌门着急了?”

沈玉倾摇头道:“李掌门自然有动不得的理由。我也不是帮李掌门着急,即便李掌门真是化外之人,对盟主之位不屑一顾,在下也不能坐视。”

俞继恩问道:“这是为何?”

沈玉倾道:“假如点苍真用这种方式当上盟主,下一个十年,下下个十年,往后几个十年是谁当盟主?”

俞继恩道:“不就是谁有本事,谁当盟主吗?”

沈玉倾道:“那以后九大家恐怕少不得要拼本事了。”

俞继恩听懂他的意思,喝了口茶,过了会才接着道:“沈公子深谋远虑,心系天下,着实不容易,只是襄阳帮人微言轻,帮不上忙。”

沈玉倾知道他这“帮不上忙”不是客套话,而是想要坐地起价,也不说话,等他开口。

“对了,听说沈公子尚未娶亲,不知沈掌门是否有安排?”

沈玉倾一愣,来此之前,他设想过俞继恩可能开出的条件。襄阳帮掌握鄂西全靠漕运,他以为俞继恩会以长江中游以降的漕运作为条件,没想他竟然问起这个……

俞继恩接着道:“俞某兢兢业业,多年积累,总算家业有成,拜武当庇护,襄阳帮也顺风顺水,要说有什么挂心不下的,就是年事已高,总想着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小女净莲年方十九,正当妙龄,人家说长幼有序,姐姐还没嫁,弟弟也不好先娶。知女莫若父,我在席上看女儿模样便猜着了七七八八,沈公子若不嫌弃,以后汉水河上也有青城一条道。”

沈玉倾道:“父母之命,在下婚事不能擅自做主,还要回禀父亲。”

俞继恩道:“这也不难,只要沈公子应下,俞某必当备下厚礼,往青城求亲。小女性格温顺,平时被人服侍惯了,要是怠慢家事,沈公子找人帮些,小女也不会介意。”

他这话的意思自然是指俞净莲过门后不禁妾室,沈玉倾忙道:“哪有女方提亲之礼,这万万不可。”

俞继恩道:“我襄阳帮嫁入青城是高攀了,就算不合规矩,也要讨这门亲事。”接着又道:“襄阳帮守着鄂西,青城把守重庆关卡,两派比邻,互为唇齿,我们成了一家人,这汉水下游跟整条长江不都是我们的天下?”

其实他这话说得在理,如果青城真与襄阳帮联姻,等于把住了两条大河漕运的命脉,于青城和襄阳帮都帮助甚大。甚且,襄阳帮还能借此把势力延伸到鄂南,那对武当的影响力可直逼丐帮彭家、少林嵩山,变相来说,武当既然不管事,这样的联姻无异于让青城的影响力进入鄂西。

沈玉倾尴尬道:“俞姑娘青春年少,谁人不爱,只是在下家教甚严,若擅自允亲,只怕家父责怪。”

俞继恩脸色一变:“沈公子是瞧不起俞家了?”

沈玉倾忙道:“绝无此事!”

俞继恩道:“既然如此,那请沈公子回禀沈掌门,若这门婚事成了,青城、襄阳就是一家人,如有驱策,俞某无不应从。”

沈未辰见俞继恩语意坚决,似乎若不答应,便不肯帮忙,难道真让哥哥为了衡山当盟主的事娶了他女儿?沈玉倾是义举,没这样牺牲的道理,但见沈玉倾仍在犹豫,深怕他就这样答应了。不禁紧张起来,朱门殇见她紧张,俯身在沈未辰耳边道:“我有办法救你哥。”

沈未辰心中一喜,忙问:“什么办法?”

“我瞧他儿子看你的眼神贼溜溜的。你嫁他儿子,就能救你哥啦。”朱门殇嘻嘻笑道。

沈未辰本就心烦,听他调侃戏弄,伸脚压在朱门殇脚背上,稍稍用力。朱门殇脚背剧痛,忍不住唉了一声。

众人听他喊叫,转过头来看他。朱门殇嘻嘻笑道:“没事,没事。”沈未辰却不松脚,用力更甚。她武功甚高,朱门殇甩脱不开,估计脚背上已经一大片淤血。忙转头对谢孤白道:“你帮帮他?”谢孤白半闭着眼,好半天不说话。

沈玉倾犹豫良久,不知如何拒绝,沈未辰忙道:“俞帮主,婚事先不急!我们把正事办了再回青城提亲,让掌门做主,家兄才不会为难!”

俞继恩愠道:“难道我女儿的婚事就不是正事?”

沈未辰自觉失言,连忙道歉。俞继恩得理不饶人,又说道:“沈公子,你到底考虑得怎样?还是青城势大,瞧不起我襄阳帮?觉得不配?”

朱门殇早痛得满头大汗,在谢孤白耳边哀求道:“你再不帮忙,我的脚要断啦!”

谢孤白吸了口气,忽问:“俞帮主,听说今年汉水上不平静?”

俞继恩先是一愣,随即回道:“近来船匪猖獗,襄阳帮是损失了些货物,但不伤元气。”

谢孤白道:“华山治下甚严,汉水怎能有这么多大盗,一年之间劫了襄阳帮四条船?连货都没卸又急着再抢一条,幸好景风兄弟三人机智,这才保住了一条船。”

俞继恩笑道:“承了这三位兄弟的人情,襄阳帮肯定重酬重谢,不让三位弟兄白拼搏一场。可这又与青城无关了,这三位领的也不是青城的侠名状吧?”

“抢襄阳帮的也不是船匪,而是华山。华山打什么算盘?昆仑共议,我们不动,点苍不动,玄虚掌门依循往例自然是拥护衡山,沈公子星夜前来,抢的不过就是一个‘快’字。”谢孤白缓缓道,“三天之内,严掌门必然前来拜访。”

俞继恩讶异道:“那可不好!要是严掌门要强娶我家净莲,襄阳帮怎敢得罪华山?”他故作慌乱道,“沈公子,你若不及早定这门亲,只怕有变!”

他打什么主意,在场众人心知肚明,这是反挟华山来威逼沈玉倾了。只听谢孤白又道:“华山要有诚意,怎么不直接来求亲,反倒要劫船威逼?俞帮主帮了华山,却得罪了衡山,长江这条漕运襄阳帮还走得通吗?”

俞继恩脸色一变,说道:“华山虽小,也是九大家之一,帮了你这回,不也是得罪点苍华山?”

“我倒不知襄阳帮有船能到点苍,不知走的是哪条河道?”谢孤白道,“再说华山以威势逼迫襄阳帮,今日若从了他,那是示弱,一旦示弱,华山必然得寸进尺,如此一来,到底是襄阳帮得了华山的庇护,还是华山吞了襄阳帮?”他拱手道,“还望俞帮主深思。”

俞继恩沉思良久,缓缓道:“近来我神思困顿,净莲吵着要看海,我这就派人收拾行李,晚些便动身吧。”这是两不相帮之意。

谢孤白道:“我倒有个主意,俞帮主不如来重庆走走?沈公子也久未与三峡帮的许帮主会面,不如一同聚聚。”

三峡帮是重庆最大的漕运帮派,跟襄阳帮之间既有交情,也有竞争。谢孤白这番话是递出联结鄂西重庆两大漕帮的敲门砖,又有沈玉倾在场协调,两帮联手,便能垄断长江上游的漕运,襄阳帮若真在汉水上有损失,大可弥补过来。

俞继恩沉思半晌,仍在犹豫,谢孤白又道:“襄阳帮在华山被针对,三峡帮在汉水上的买卖少,若是两帮感情好,便把旗号借给襄阳帮也是无妨。”

三峡帮打着青城的旗号,华山如果劫青城的船,青城便有追究的理由。武当虽大,却不管事,反未必能如青城一般让华山忌殚。

俞继恩听了这话,立时眉开眼笑,道:“既然青城盛意拳拳,俞某必然拜访。这两日就先陪沈公子上武当吧。”

谢孤白摇头道:“不能再等,还请俞帮主即刻动身,我等随后再去。若慢了,只怕上山的路途又要被耽搁。”

俞继恩道:“那俞某与杨兄弟先走一步,也好向掌门禀告商船遭劫之事。”

沈玉倾起身笑道:“有劳帮主了。”

众人再聊几句,俞继恩当即离去。朱门殇这才抱着脚不住喊疼,又骂道:“臭丫头,我这脚要废了,你青城赔不起。”沈未辰笑道:“叫你调侃我。”又笑道:“还是谢先生有办法,三言两语就说动了俞帮主。”

朱门殇道:“我这不是调侃,是不想断了你哥的姻缘,叫他恨我。”

沈玉倾笑道:“你就爱胡说,这才犯脚疼。”

“怎么不跟他们一起上武当?”沈未辰问道,“不是更方便?”

沈玉倾道:“若是同行,武当就知道是说客,会怀疑襄阳帮收了什么好处,反倒不利。襄阳帮毕竟只是帮派,不是九大家,行事还需有些顾忌。”

朱门殇道:“那我们几时走?”

沈玉倾道:“我们是带着车队来,行得慢,晚个一天出发便是。”

众人回到客房中庭,见杨衍正在等着,朱门殇上前打招呼,杨衍道:“俞帮主要我跟他一起回武当,你昨晚说的事,我会帮忙。”说着握紧朱门殇的手道,“朱大夫,你上武当时记得来见我。”

朱门殇点头:“那当然。”

杨衍说完,看也不看沈玉倾众人,径自离去。

朱门殇叹了口气,李景风从客房走出,问道:“杨兄弟走了吗?”

沈玉倾点点头,问:“若是不耽搁你行程,要不要跟我们一起上武当?”

李景风忙道:“不耽搁,不耽搁!”

沈未辰歉然道:“你鼻子好些了吗?”

朱门殇听了这话,“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李景风忙道:“没事,好多了!”朱门殇捧腹大笑,惹得李景风不好意思,只得道:“我先回房了,晚些再聊!”

朱门殇骂道:“回去哪啊?!走走走,难得来襄阳,跟我出去走走!”说着一把拽住李景风衣袖。

谢孤白摇头道:“你俩单独出去,朱大夫转眼就卖了你。”

李景风听出意思,死赖着不动:“我不去妓院!”

朱门殇被看破心思,忙道:“谁说是妓院的?是去喝酒!走啦走啦!”

谢孤白道:“沈公子,帮帮景风吧。”

沈玉倾笑道:“景风别怕,我们一道,朱大夫欺负不了你。”

李景风问道:“你们也一道去吗?”

沈玉倾道:“宜昌是大城,总不能白来一趟。”又道,“大元师叔他们在别院客房,叫上他们一起去吧。”他是青城世子,出门自然带了随从护卫,虽不如前往唐门时声势浩大,也有二十余名保镖。

沈未辰也拍手道:“是啊,一起去吧!”

朱门殇见人多,知道算盘落空,哼了一声道:“行呗,人多热闹!”

谢孤白摇头道:“我有些不舒服,不去了。”

沈玉倾关心问道:“怎么了?”

朱门殇伸出手道:“让我把把脉。”

谢孤白道:“没事,就是有些头疼,你们去吧。”说完径自回房,竟连客套话也不说了。

沈玉倾虽觉古怪,但也不多追问,只道:“我们走吧,别妨碍谢公子歇息。”

李景风望向谢孤白背影。当初船上同行,他与小八感情最好,而今小八变成了谢孤白,不知为何两人反倒有些疏远起来。他想不通原因,听朱门殇催促,只得跟着众人离开。

※※※

谢孤白回到房里,向襄阳帮的下人要了一张琴。他是青城世子的客卿,俞继恩早有交代,待遇格外贵重,没多久就有人将琴奉上。

那是一张古琴,看纹理雕刻便知名贵,只是疏于保养,是富贵人家收藏来彰显气派的,并不实用。谢孤白定了弦,勉强将就,又点了一碗香膏,盘腿坐下。

只听他随手拨出,琴音乍响,宛如平地一声惊雷!琴音如泄,初时气象宏伟,庄严肃穆,如佛光普照,庄严中却又不时掺有一丝鬼气,宛如一缕幽魂在佛前徘徊。渐渐地,琴调转慢,琴音愈低,幽魂渐近,如泣如诉,哀惋动人,似诉生平冤屈,抑郁难平。怨至深处,琴音又变,如侠客肝胆,见不平而奋起,击天下以彰公义,之后琴音又转,蜿蜒曲折,如大江汇聚,却又各奔东西,猛地风云涌动,英雄豪杰天下逐鹿,铁骑银枪刀剑锵然。遍地狼烟之后,又听悲声呜咽,生灵涂炭,冤魂再聚鬼都,英雄埋土,怨魂难平,正要重奋再起,卷土重来,琴声却嘎然而止。

余韵尚在,久久未绝。

谢孤白忘情琴中,此刻方才缓缓抬起头来,明不详正站在房门外,专注倾听。

谢孤白对着明不详微微一笑,如烈日下的一抹凉风,沁人心脾。

“是我打扰了先生雅兴?”明不详行礼道歉,“在下告退。”

“非也,这曲子就到这为止。”谢孤白放下琴,起身道,“少侠请进。”

明不详也不推却,道谢进屋,问道:“曲意未尽,怎会停在此处?这曲在下从未听闻,还请赐教。”

“这曲子是我自己谱写,还未完成,正不知如何再继。”

“这曲风云变幻,悲喜交集,庄严中又有阴森鬼气,悲鸣中可见英雄肝胆,如此荒诞却又处处融洽,倒像是一幅众生相。”明不详道,“不知此曲是否取名?”

谢孤白道:“少侠真是知音人。这曲子讲的正是天下大乱,风云诡谲下的芸芸众生,名唤‘天之下’。”

“《天之下》?”明不详想了想,“众生百态,风云变幻,尽在天之下,确实是个好名字。”又问,“怎么不继续谱写下去?”

谢孤白叹道:“人有旦夕祸福,一首曲子又如何说得尽这世事须臾变幻?昨夜听了个故事,甚有感慨,所以重取琴来,想再谱断章,可翻来覆去总不知如何着手。”

“想必是一个曲折的故事,才让谢公子记挂。”明不详道。

“一名少年遭逢家变的故事。”谢孤白请明不详上座,道,“那故事的主人正是与你同行的朋友,杨衍杨少侠。”

他缓缓说起杨衍的故事,一个无依无靠的灭门种仅凭一腔血性,要挑战一个永不可能复仇成功的对象。

说完故事,他问:“以杨兄弟之力薄要对抗整个华山,天下还有比这更螳臂挡车的事吗?要是一般人,早就放弃报仇,可却也有如他这般坚毅痴妄,一意孤行的人。你说,这一首《天之下》如何说得尽这天下变化,芸芸众生?”

明不详起身取琴,放到桌上,道:“我本以为先生是个寡言的人,原来也健谈。”说着,他先在琴弦上拨了几下,随即手按琴弦,竟然重新弹起了方才谢孤白所弹的那曲《天之下》,且一音不差。

“这曲子先说的是庄严世界中出了一名妖魔,招集世间受尽委屈的怨魂,纵有不平剑,难斩世间冤,彼时鼠辈横行,豪杰因缘际会,终至揭竿而起,引得一场大战,尸横遍野,英雄埋骨,虽保一时平安,但怨魂仍有不甘。”

他接着又弹了一小段,这是之前谢孤白没有继续作下去的部分,只听他奏出一片宁静祥和,宛如梵呗,尽弥杀气,似乎冤魂将要重归尘土,此后再无纷争。这段曲调曲风突变,却又接得严丝合缝,与前曲浑然天成,似乎便要以此做结,明不详弹得入情,猛地一挑,“锵”的一声,琴弦乍断。

谢孤白叹道:“少侠当真国手,最后这一段以佛法教化众生,离苦得乐,方得宁静,若不是弦断,当可以此作结。”

明不详道:“若在此作结,未免虎头蛇尾了。”他想了一会,才道,“果然芸芸众生,一曲难以尽谱。想靠着佛法普度众生也太自以为是,污了这曲子。”他问谢孤白,“梵唱若无法教化众生,这之后又当如何续曲?”

谢孤白摇摇头,反看向明不详。

明不详也摇摇头,站起身来:“我在襄阳帮呆得久了,杨兄弟回武当,李兄弟又与你们有旧,我与你们同行也不便,李兄弟回来时,转告他我先行一步。”

谢孤白问:“少侠欲往何方?”

明不详道:“我本要回少林,之后,应该还是要回少林。”他走到门口,转过身来,对谢孤白道,“下回再见,再共谱这曲《天之下》。”

说着,他微微一笑,谢孤白也微笑以对。

李景风暂时没有危险了,谢孤白确定了这件事。早在七年前,他在少室山下与了净的巧遇,就让他知道了这个人。

昨晚,他看出了明不详对李景风的兴趣。但眼下,未必有对付这个人的方法。

所以他才刻意留下,说了杨衍的故事,杨衍,比李景风更能引起明不详的注意。

至于杨衍……那从不是他关心的人。

然而即便聪敏如谢孤白、明不详,也不知道他们这几人在襄阳帮这场波澜不兴的相遇,将会怎样影响未来的天下,带来怎样一番尸山血海的景象。

※※※

李景风回来时听说明不详已经离去,抱怨怎不等他回来告别。沈玉倾问起谢孤白的身体,谢孤白说已大好,其他人也未再追问。

第二日,众人整理行装,李景风才发现沈玉倾带了车队过来,足足十五辆车,二十五名保镖。白大元再次见到他,不禁愕然:“怎么你也在这?”

马车一路前往武当,俞帮主已经先走一天,他们缓缓赶上,估计会比俞继恩晚两天抵达。

“襄阳帮是武当第一大帮,又负责药材运输,在玄虚掌门面前说得了话。只要稳住这一票,昆仑共议便大事底定,此后的武林便不会如同谢孤白所言,天下大乱。”沈玉倾想着。

中午时,车队还未离开宜昌地界,停在一间大客栈外,一行人下车用餐。

“你们说俞帮主夫人……真有这么……啊?”李景风摇头,显然不信,对朱门殇道,“你肯定又骗我!”

朱门殇骂道:“操!你见识少!不信问他们,看我是不是诓你!”他说起俞继恩想要联姻之事,聊起俞继恩的妻子,李景风却不相信世上有如此肥胖之人。

“你说她连路都不会走,那她……她要解手时怎么办?”李景风问。

“跟你一样,让别人帮着擦屁股!”朱门殇调侃道。李景风脸一红,说道:“我又不是你,见了美人就头晕,有色无胆,还要别人帮着收拾残局!”

朱门殇脸也红了,望向谢孤白与沈玉倾,两人转过头去只作没看见。又见沈未辰捂着嘴笑,朱门殇愠道:“原来是你在胡说八道?!”

沈未辰笑道:“少冤枉人!”

谢孤白缓缓道:“一,不是小妹说的;二,没有胡说八道。”

朱门殇看向李景风,恶狠狠问:“谁说的?!”

李景风只作不知,不加理会。

朱门殇道:“不说也行!你的秘密我也清楚!小妹,想不想听……”

李景风大窘,忙道:“别瞎说!谢公子、沈公子都说了一些,沈姑娘就……就说了一点点。”

“别一直叫我沈姑娘。”沈未辰道,“就跟朱大夫、谢先生一般,叫我小妹就好了。”

李景风一愣,脸上更红,忙道:“这……我……不习惯。”

沈未辰道:“叫久了就习惯了,不然我听着也不习惯。”

李景风缓缓点头,沈未辰又问朱门殇:“景风的秘密是什么?”

李景风大急,喝道:“朱大夫!”

沈未辰见他大窘,更是好奇,问道:“朱大夫你说,想要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朱门殇摸着下巴笑道:“这样啊……”

忽然又听到大批的马车声响,白大元等一众保镖都戒备起来。众人望向门口,只见二十余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口,沈玉倾皱眉道:“这么多马车,是商队?”

“不像。”朱门殇看着门口。只听客栈外有人说道:“是青城的车!”

是武林中人?沈玉倾一愣,只见门外当先走进一人,头戴远游冠,身披黑袍,脸若寒霜,无丝毫表情。他身后又跟进了十几名壮汉,当中一人腰间左右各悬一把剑,一长一短,身形细瘦,年约四十有余,目光如电,面上刺了一条龙,龙的身体在左颊,龙头却在嘴巴右边,乍看像是他一口咬断了龙颈似的。李景风目力好,细看时才发现龙头与龙身断裂处果然淌着血,真像是一口咬断了龙颈,极是引人注目。

白大元脸色大变,奔上前来,在沈玉倾耳边低语两句,沈玉倾也不禁一愣。李景风见他们神色不对,忙问道:“他是谁?”

“华山严非锡,敢问青城沈家哪位在此?”黑袍人缓缓说道,目光逐一扫过客栈众人,最后停在了沈玉倾面上。

第六十二章 曲径通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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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在连载之前,我觉得还是要先说一下。以免误踩雷区的读者被我雷得外焦里嫩。

第一点,天之下的文体,是采取一部分“列传”与多线角色并行的故事。试阅篇的翠环,就是其中一个列传故事。当初选择这篇当试阅,是因为这是众多列传当中,较短而轻简的一篇。也是口味偏『中度』的一个。

第二点是,天之下是非线性叙事,故事不会依循任何一个角色一路走到底。天之下有五个主角,或者说,是五个重要角色,除了这五个重要角色外,还有其他重要角色,他们各自走在人生的道路上,或许会在某个交叉点碰头,然后各自远去,之后再碰头,再远去。他们为这个武林带来了故事。也就是说,故事随时会转换视角。

会有这样的写作方式的原因有很多,一来,我并不想写一篇很正常的武侠小说,或者说,我不想照着既定的模式去写,我脑海中有一个武林,这个武林随时,随地,都发生着故事,我所写的,是天之下,包含天之下的所有人。

第三点尤其注意!

这绝对不是一篇『善良大侠行侠仗义』的小说,是的,我的意思是,这篇的口味可能会有点『重』,不要以为这是美丽的故事,我写的不是童话。是的,更直接的陈述,是这个故事可能会『很黄很暴力』而且也『很血腥很残酷』。

我写的是一个武林,这一个武林有他们的江湖规矩,有他们特殊的制度,在这个制度下的『人性』才是我想写的东西。

这人性包含光辉与丑恶的一面。也包含每个人的执念与心魔。

这里头的人,多数是各怀心思的平凡人。即便他们有着不平凡的才能,他们本质上依然是个『人』。

我只能保证的,尽力一篇篇写出精彩的故事。

天之下的政治结构与地方制度都有点复杂,而每个看似不合理的制度底下,有他们一套特殊的罗辑与历史、政治理由,这有些复杂,可能得多花点时间才摸的清这个世界规则。

所以,请先作好心理准备,再随我一起进入这个由九大家共写的江湖世界。也请你们多点耐心,慢慢理解天之下世界观。

言归正传,本作篇幅浩大,且采用“列传”与多线结构书写,现将五大主角人设公开,以飨各位书友!

谢孤白

自称来自鬼谷傲峰。传说鬼谷傲峰收藏天下智者书,天下治则鬼谷关,天下乱则鬼谷平,但这都只是自称,谢孤白的实际身份一直是个谜,甚至这个名字也并非本名,他脸上总是带着像阳光一样温暖的微笑,但藏在笑容下的是谁也无法预料的心思,洞察人性的他藏着最深的冷漠,缜密的心思与复杂的算计,完全不受感情左右,甚至可说到了冷血无情的地步。与沈玉倾相遇后,协助沈玉倾平定中原门派的内战,但即便是与他最亲近的沈玉倾与李景风,也不知道谢孤白的真正目的。

沈玉倾

青城派少主。仁义慈善,无力改变父亲参与大战的决定,眼睁睁看着战火扩张而深感自身的无能为力,与谢孤白相遇而知交,最终结为兄弟,谢孤白是他改变的开始,却也是一生挥不去的梦魇,在谢孤白协助下,沈玉倾砥砺风霜,一路成长,却也一路失去。到最后,他能否保持他的初心?

李景风

本是崆峒派辖内的农家子弟,因躲避战争而结识了谢孤白与沈玉倾,性情质朴,有一股宁折不弯的倔气,原本胸无大志不会武功的他屡逢奇遇,也与谢、沈二人结为异姓兄弟,成为沈玉倾的左右手,但无论经历多少凶险,见过多少阴谋诡计,李景风的本质仍是如旧,只是那股倔气渐渐被砥砺成了一种侠气,他仍坚守内心那份公理正义绝不低头退让。

杨衍

祖父曾是仙霞门掌门,本隶属武当派保护,因故遭华山派发出『仇名状』,从此展开三代仇杀,父亲自知不敌,隐居避祸,但最终仇家仍是杀上门来,碍于『仇不过三代,灭不能满门』的【江湖规矩】,仇敌杀尽杨家,却不得不留下杨衍一个独苗,以示恩怨终止。自此,杨衍陷入求助无门、报仇无理的绝境,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步步为营的孤胆血路。

明不详

他出生的那天,明家一场大火,烧光了所有房产,也烧死了他所有亲人,慈悲为怀的少林僧人将他收养,取名不详。

明不详于武学是天才,于佛学更具慧根。行踪不详的他,没人知道他的动机与目的,只知他在武林中留下片片足迹。步步牵引着整个天下大势。他的存在,是对这个江湖武林最大的嘲讽。

第六十三章 道尽途穷

马车停在襄阳城附近的一间破败民居外,是谢孤白先喊的停。李景风急忙下车,就见着沈未辰已站在马车前,两人见谢孤白与朱门殇掌着灯笼下车,连忙走上前去。

朱门殇问道:“怎么停在这了?”

谢孤白道:“我们带着人质,襄阳城里人多,他进到城中叫喊会惹麻烦。马车有青城的印记,你让弟子把马车驶远,明日进城买两辆旧的来换。记得,要旧的,新的张扬。”

沈未辰疑问道:“两辆?”

谢孤白道:“我们在这里分头,我跟朱大夫去武当,你们留下来救沈公子,再尽速赶来武当。”

沈未辰一愣,问道:“谢先生不留下来?那谁出主意救我哥?”

谢孤白道:“我会先想办法,还要你们随机应变。”

沈未辰大急,道:“不是已经让俞帮主先上山了?”

谢孤白道:“俞继恩只是一个漕帮帮主,份量远不及严非锡,青城要是没人上山,他心不定,随时可能倒戈。”他顿了一下,又道,“其实应该你上武当才好,只是我们武功不济。你是青城嫡亲,他们不敢伤你,最多救不了人罢了。”

沈未辰脸色一变:“你!……”她向来端庄温柔,实在是与沈玉倾感情深厚,关心则乱。李景风忙劝道:“谢公子,沈公子被华山抓走了,昆仑共议的事大不了再想办法,现在先救沈公子要紧!”

朱门殇也道:“老谢,你是沈公子的谋士幕僚,要是沈公子被抓到华山,你也有责任!”

谢孤白缓缓道:“沈公子心系天下,不会为了一己安危就罔顾大局。”又道,“就算被带到华山,有严公子在,也不怕换不回来。”

沈未辰道:“严掌门要是肯换,昨日便换了!”

谢孤白道:“总有筹码能换回沈公子,上武当却是迫在眉睫。”

沈未辰紧抿嘴唇,脸色苍白,缓缓道:“谢公子,我哥以国士之礼待你,你就这样回报?”

“正因沈公子以国士之礼待我,我才以国士之礼还之。”谢孤白说着,那双微阖的眼神并未因此而有所闪躲,“沈公子若在,他会赞成。”

沈未辰道:“我哥现在不在这!”她说完,走到马车前,喊道,“严公子,我们在这里下车!”

严烜城应了一声,他此时双手仍被反绑着,从马车上走下。

朱门殇见局面闹僵了,忙道:“我一个人上山,老谢你留下!唬弄几个道士,简单得很!”

谢孤白摇头道:“我们两个都得上山。”

沈未辰道:“谢先生,我们就此别过!”

谢孤白道:“严掌门明日才会来。他那车队我估计约有六十人,昨日的客栈外停有货车,那是押着礼物。襄阳帮富,不缺珍宝,何况要以利诱之,就不会想要劫他船只,那是给武当的礼物。”

“华山到襄阳走汉水虽要绕路,上船后顺流却快。我猜码头上有华山自己的船,从襄阳到武当不远,又是朔河,他们带货下船,是打算拜访完襄阳帮后,走陆路上武当。要送沈公子回去,用自己的船才好免掉麻烦。”谢孤白接着说,“我猜他们大概会带上十来个人手,让方敬酒押沈公子上船,武当的地界,没有门派敢得罪华山。计算脚程,他们上船前还得投宿一夜,能在客栈埋伏救人是上策。若他们不投宿,星夜赶路,就得提早在船上埋伏,这是中策。等船驶出,河面上一片宽广,立即就要被发现,免不得硬碰硬,这是下策。如果严掌门亲自送沈公子上船,那……”

他说到这便不说了,连李景风都晓得他意思。如果是严非锡亲自押上船,就要沈未辰别动手。

谢孤白指着马车说道:“马车上有青城的印记,别留在城里。把严公子藏得隐密些,别让两边都丢了。”

沈未辰点点头道:“知道了。景风,我们走。”李景风看看谢孤白跟朱门殇,又看看沈未辰,这场面尴尬,他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道:“谢公子,我们武当见。”

谢孤白回到马车上,嘱咐了青城弟子几句,马车随即驶往武当的方向。

他们停在这只为了换车,此时已是深夜,一时分不清时辰,谢孤白带走一名驾车弟子,李景风问了剩下两名弟子姓名,一个叫李吉,另一个叫陈寄云。李景风心想:“这名字倒也风雅。”沈未辰让两名弟子把马车丢弃,李景风取了灯笼进到屋内,将灯笼悬起,沈未辰这才领着严烜城进屋,问道:“你手疼不疼?”

严烜城苦笑道:“不疼,就是有些麻。”

沈未辰摇头道:“别骗人,绑了一天怎么可能不疼?你别逃,我替你松绑。”

李景风讶异道:“小妹……”

沈未辰道:“放心,他跑不了。”说着帮严烜城解开绳索。李景风见她有主意,也不好说什么,盯着严烜城道:“你别打歪主意,我盯着你瞧呢。”

严烜城双手得以舒展,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不住甩手转臂,感激道:“多谢姑娘。”

沈未辰只是“嗯”了一声,并未多说,径自走到角落暗处。李景风知道她担忧难过,又气愤谢孤白,于是道:“小妹你先歇会,我看着他就行了。”

沈未辰道:“我没事,睡不着。”

她虽躲在暗处,但李景风只凭些微灯光便能视物,见她偷偷擦拭眼角,暗自叹了口气。要说谢孤白不是,谢孤白说的却也没错,他们武功不高,来了也帮不上忙。如果真让华山拉拢了武当,沈公子定然懊恼。但要说小妹不是也不对,他们兄妹情深,自然以哥哥为优先。他心中有想法,却不知怎么说出,怎么排解宽慰。

过了会,严烜城忽地问道:“沈姑娘,方才那位……谢公子?”

沈未辰问道:“严公子有话想问?”

“也不是问,只是说些话,沈姑娘……那位谢公子是令兄的谋士,他做的事是沈公子想做的事。若是救出令兄,却失了武当这一票,昆仑共议定局已成,令兄功亏一篑,难免有憾。”

李景风一愣,没想他竟然替谢孤白说话。

“如果我哥没救出来呢?令尊若是输了这一票,又不知会怎么折磨我哥!”沈未辰声音里竟已有些哭腔。

严烜城道:“点苍私相授受,要更动昆仑共议的规矩,令兄未受一分一毫好处,自愿为衡山当说客,这是以天下为己任的气量。昨日已知不敌,不求一线生机,反保全众人,这等不计荣辱,体恤人命的君子,谢先生受其所托,全其气节,是知心人。”

“你懂我哥,但你不懂我!”沈未辰道,“我只要我哥平安!”

“我怎会不懂。”严烜城叹了口气,“舍弟一年前死在四川,至今我仍希望早日手刃仇人。”

沈未辰静默不语,过了会才道:“抱歉。”

“他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是我弟。他若犯法,可以死有余辜,但不能这样死得不明不白。”严烜城道,“你懂我心情,相信谢先生也懂你心情。姑娘念兄妹之情,定要奋力救出令兄,谢先生尽谋士之责,也会在武当一展所长,两全其美才是对令兄最好的交代。就算有一方失败,也别是姑娘你这里失败。”

“所以姑娘还是早些歇息,留些体力,我方师叔可是顶尖高手,不是好应付的。”

沈未辰听他说完,良久不语,过了会才嗯了一声,道:“多谢你了。”

李景风听他们对谈,直听得目瞪口呆,他自己想了半天也不知该怎么说的话,严烜城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清楚楚,于是忍不住问道:“你真是严家的公子?怎么……不帮着你爹?”

严烜城笑道:“严家长公子,绝无虚号。”

沈未辰道:“他跟他爹不同,是个好人。”

严烜城板起脸道:“沈姑娘,勿在子前言父过。”

沈未辰见他说笑,愁容稍展,回道:“子不肖父,方是不孝。”

严烜城微微一笑,道:“我手舒服多了,李兄弟,把我绑上吧。”

李景风望向沈未辰,见沈未辰有些犹豫。严烜城道:“你若不绑,总是睡不安稳,不如绑了吧,睡好才有力气,明早再解开不也一样。”

沈未辰虽觉他是个好人,但终究不能全然放心,于是点点头。李景风上前说道:“得罪了。”说着将严烜城双手绑起。严烜城道:“也把脚绑了吧,要不我跳着跳着,等你们起来,都跳到河南去了。”

沈未辰不禁莞尔,道:“到少林出家就能摆脱令尊了。”

严烜城也笑道:“晚安。”说着侧身躺下。

沈未辰也跟着和衣而眠。

李景风却是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只觉烦闷焦躁,郁郁寡欢,也不知道原因。半梦半醒间,他隐约感觉那两名弟子也已回来,坐在屋角睡了。

天色方亮,李景风睡不舒服,索性起身,偷偷推开了屋门,就着晨光看起那本《龙城九令剑谱》,照着上面的指示练了几招。他不懂剑法,只照着剑谱练习,越练越是郁闷,心想:“怎地今日如此不专注?”忽地一个气息走岔,忍不住咳嗽起来。他怕惊扰到小屋中众人睡觉,捂住嘴不住咳嗽,想起昨日为救沈未辰差点丧命,沈未辰却未说一个谢字,今日却对严烜城说谢,想来昨日沈玉倾遭擒,小妹心情焦虑,所以忘记了。又想,我这是怎么回事,连小妹一句谢都记挂着?

他勉强收敛心神,吸了口气,专注看向剑谱,反复思索,也不管懂不懂,提起剑就照着图示演练,遇着不顺的地方,自己随手比划过去,也不管是否有用,倒也有模有样。他舞完一轮,随即又舞一轮,有些地方跟先前不同,他也不管,只是不停舞剑,累了便喘口气,喘足了又继续舞剑。

也不知练了多久,直到东方大白,他舞得忘我,又走了一轮,方才罢手喘息。这一舞足足练了一个时辰,实在满头大汗,口干舌燥,浑身乏力。

忽地,一壶水递了过来,李景风一愣,转头看去,却是沈未辰。只见朝阳下她脱俗如仙子,只是脸上仍有愁容。他顺手接过水壶,却见严烜城也站在一旁,想来是沈未辰替他松绑。

沈未辰道:“慢些喝。”

李景风点点头,一口一口喝着,又一口水喝岔了,不住咳嗽,暗骂自己道:“搞什么鬼!”

沈未辰拿回水壶,问道:“你这是什么剑法?看着怪怪的……”

李景风道:“是崆峒的‘龙城九令’。我不懂剑法,本想请教沈公子,一时没找着机会,想着这两日就要用到,只好胡乱练着,也不知管不管用。”

沈未辰眉头一扬,道:“我来教你。”

李景风本想拒绝,转念一想,为什么要拒绝?这念头也真古怪,于是问道:“你也会使剑?”

“我本来就学剑,但娘说佩着剑杀气重,才改使峨眉刺。”她说着,接过剑谱,对李景风讲解剑法基本要义。她正说到一半,严烜城忽道:“你这样不行,让我来……”

李景风听他插嘴,不禁勃然大怒,大声道:“关你什么事?!”他这一吼连自己都愣住,沈未辰也皱起眉头,道:“严公子要说什么,你也听听。”

李景风连忙道歉:“对不住,我……担心沈公子,所以……”

“没关系。”严烜城歉然道,“一切都因华山而起,抱歉。”

李景风见他道歉,更是不安,道:“是我不对。”他说着,看着严烜城。直到此时李景风才专注看这人脸孔,只见他与严非锡有几分相似,下巴尖削,虽不及沈玉倾英俊,也算是秀雅,只是总是眉头微蹙,嘴角下弯,颇见愁容。

也不知怎地,这一吼之后李景风心里反倒舒坦了些,他喘了口气,问道:“严公子要说什么?请说。”

严烜城道:“你这剑法厉害,但只练两天肯定是对付不了方师叔的。”

沈未辰道:“他不能跟方敬酒过招。”

“如果不幸真对上了?”严烜城问道。

李景风昨日与方敬酒过招,几乎一招即败,自己连怎么输的都不知道,还是沈玉倾出手救他。

严烜城示意李景风将剑交给他,李景风将剑递出,严烜城又借了沈未辰的峨眉短刺,拿在手里觉得沉甸甸的,问道:“里头藏着什么?这么重。”

沈未辰道:“玄铁乌金。”

严烜城甚是讶异,但也没多问。他右手使长剑,左手使短剑,比划了一招,吟道:“‘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这便是方师叔的绝学‘走龙蛇’。”

沈未辰点头道:“这是出自诗仙的《草书行歌》。”

严烜城继续舞剑道:“长剑为龙,短剑为蛇,龙快蛇慢,龙刚蛇险。一般人见着长剑,目光便被吸引,这一分神,他短剑就取你要害。”

李景风见他出招,恍然大悟,昨天便是这样败了。

“方师叔出手冷酷,招招要人性命,只要一闪神,必死无疑,千万要小心。这套剑法我学不会,却听说过。”他比划了几招让李景风记着,说道,“这是他常用的几招,你需记住。他长剑虽快,你要提防的却是短剑,绝不能想着先挡快剑再闪短剑,而是要先想着怎么闪短剑,再去格挡长剑。”

李景风点点头,细心记了他教的招式,又问:“只有这几招?”

严烜城苦笑道:“莫说我不会,就算我会全套,你一天能记住?能闪得纯熟?你就记得他常用的这几招,你……他跟你交过手,应该只会用这几招。”

李景风知道他意思,道:“我武功低微自己是知道的,他见了我会轻敌,想着随手几招就能杀了我,就不会出高深功夫了。”

严烜城道:“你也奇怪,险些被方师叔一招杀了,竟能避开我爹那一掌。”

方敬酒实在是李景风最不擅长应付的对手,李景风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道:“我有看到严掌门出手,就闪了。”

严烜城道:“你若不小心跟方师叔过上招,只要两三招,马上就要走。尤其注意,若我师叔长剑转慢,短剑变快,那是‘龙蛇变’,一招都不要碰,宁愿逃走,拼着背后空门大开被他砍一剑,也不要正面接招。”

他接着又道:“还有件事,方师叔惯常刺人肝脏,他见到你也会刺你肝脏,你谨记这点,会闪得容易。不过只有这几招你可以守,他若真的动杀心,会直接刺杀你,这肝脏是他骗人的把戏,就是引你守着右腹,有些死在他手下的高手,肝脏的伤口都是他后来补上的。”

李景风讶异道:“这也太狡猾!”他心想,自己应该还用不着方敬酒用这手法招呼。

严烜城又对沈未辰道:“沈姑娘,我方师叔不敢杀你,却能伤你,你也要注意。”

沈未辰道:“他不敢杀我,这就大占便宜了。”

严烜城笑道:“沈姑娘武功盖世,在下可是亲身领教过。”

沈未辰笑道:“你功夫也不差,第一下你竟然避过了。”

严烜城笑道:“你这样……”说着,像是察觉什么,忙闭口不言。沈未辰问道:“怎么话说一半?”

严烜城尴尬道:“没事。我要说的说完了,沈姑娘,你继续指点李兄弟剑法吧。”

李景风见严烜城耳根红了,他不知道严烜城本来要说什么,却也明白,不敢说出这些话的严烜城会让沈未辰更欣赏一点。

李吉与陈寄云把马车牵来,李景风见那马车甚是破旧,李吉道:“对不住小姐,只找着这破旧的。”

严烜城看着马车,叹道:“那位谢公子真是精细,还记得嘱咐找旧车。”

陈季云绑了严烜城双手,严烜城道:“给我件衣服披着。”他举起被绑缚的双手道,“城里人多,这双手太显眼了。”

李景风正要脱下外衣披在严烜城身上,见他服饰华贵,与自己这身粗布衣服截然不同,又把衣服穿回,拔剑割断严烜城的绳索。严烜城讶异道:“李兄弟?”

李景风道:“到了襄阳城可能还得靠你帮忙。”又转头对沈未辰道,“小妹,你盯着他。”说着径自上了另一辆车。

他终于明白自己因何郁郁寡欢,那本不是自己该纠结的事,还是把救出沈玉倾当作首要才是。

他们到了城内码头附近,李景风几天前才经过,当下指点了路径,找了一间最靠近码头的客栈。李景风道:“这间客栈离码头最近,能望见码头。”

沈未辰点点头,住了最上层的房间,恰恰正对着码头。李景风指着几艘船道:“那几艘是华山的船,我在汉水上见过。”

“照谢先生的估计,我们走小路,快了半天,他们又往襄阳帮耽搁了会,而且车队更慢,等抵达襄阳应该是深夜了。”李景风道,“这间客栈是最靠近码头的客栈,他们会住这间,只希望令尊别跟着。”

严烜城犹豫道:“你们不了解我爹的个性,这么重要的事,他肯定会亲自来办。”

李景风道:“若真是这样,谢公子就不会说假如严掌门不在……啊!”他猛地省悟,转头道,“令尊去了襄阳帮,打听到帮主去了武当,会怎么想?”

严烜城道:“肯定会想……原来如此!难怪谢公子要急着上武当!家父听了这件事,又见着沈公子,定然知道俞帮主已经投向沈公子,他想趁早说服武当掌门就会半途与方师叔分头。谢公子若留在这,武当那边定然不及,如果父亲跟过来,那等他赶到武当,谢公子也把事情办妥了!”

他们料没人会记得李吉与陈寄云的模样,让他们换了寻常服饰去城门口查探消息。李景风目力好,自告奋勇跟着去了,走到半路,他忽地想起一事,先打发了李吉两人去城门,自己往码头走了一遭,直过了大半个时辰,这才来到城门。

照谢孤白估算的正常脚程,华山一行人应该是深夜抵达,这样就能在客栈伏击——就算他们即刻上船,在暗夜里打斗自己仍占着优势。他望着大路,只希望来人越晚越好,心里不住念祷着:“晚点,晚点!”

然而申时未过,只见十余骑远远急奔而来,李景风心中一惊。

“十余骑,那就是没车队。假如真是华山,那就是说严非锡没来!”李景风心想:“等他们上船再劫人!”他再细看时,只见领先之人身穿黑袍,头带远游冠,不是严非锡是谁?

严非锡身后跟的是方敬酒,再之后才是沈玉倾。

※※※

“小妹,严掌门也来了!”李景风推开门,喊道。

严烜城吃了一惊:“怎会?!”

李景风道:“他们撇下车队,只来了十余人,看来是一早就急奔过来的!”

沈未辰问:“还有多久?”

李景风道:“最多半个时辰!咱们得赶紧准备!”

严烜城道:“我想沈姑娘仍会坚持要救人,务必小心!”

“我知道,所以才说要快做准备!”李景风对着沈未辰笑道,“我知道你不会听谢先生的话!”

沈未辰道:“严公子,你不便与令尊动手,先留在客栈。景风你留在这陪严公子,如果救不回我哥,你就带着严公子回青城。”

“我要跟去!”李景风急道,“你一个人去也救不了沈公子,非得让我去不可。”

沈未辰摇摇头,道:“你留在这。”说罢足尖一点,从窗户中窜出。李景风一愣,望向楼下,他轻功远不及沈未辰,只能望楼兴叹,连忙走楼梯追去。

他追至楼下,见沈未辰已去得远了,幸好襄阳城人多,沈未辰只是快步,不敢纵跃引人注意,也幸好她终究不是齐子概,要不早见不着人影了。李景风大喊道:“小妹,听我说几句话!”说着快步追了上去。

沈未辰原本不理,听他呼喊甚急,终于停下脚步。李景风气喘吁吁追上,弯腰喘息着道:“你……你别……别乱来啊!”

沈未辰叹了口气,道:“景风,你昨日为了帮我,差点被严掌门打死……”

李景风一愣,心想这时候说这干嘛?

“我感激你心意,但没向你说谢,以后你也别为帮我拼命。”沈未辰顿了一会,这才道,“只因你若死了,我还不了这情。”

李景风知道沈未辰话中含意,原来她早就知道……也是,小妹这么聪慧,又怎会看不出来,他心中一酸,想:“我们身份悬殊,难道我不知道吗?你武功高强,我武功低微,难道我不知道吗?你喜欢的是像沈公子那样的谦谦君子,我连话都搭不上几句。你是仙女,我又没偷到你的彩衣,这些难道我不知道吗?”

他过去看沈未辰,从不敢与她四目相对,此时突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盯视着沈未辰双眸,缓缓道:“不论沈公子、朱大夫、谢先生,你们当中任何一个,或者齐三爷、小房,甚至诸葛副掌,我都会为救你们拼命。”

“就算是不认识的人,只要我能救,我都会拼命去救,何况你们都是我朋友,我更加要舍命去救!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他音量虽不高,但语气果决,目光灼灼,竟不稍移:“不论我为救谁而死,都不用谁来还。谁也不用。”

良久,沈未辰偏过头去,避开李景风目光,忽听到严烜城追上,大声喊道:“沈姑娘!”

沈未辰见严烜城来到,问道:“严公子,你追来干嘛?”

严烜城道:“我想到办法,或许能救沈公子!”

李景风也道:“我也想到一个办法救沈公子,都怪你跑得急,我都来不及说。咱们一起讨论。”

沈未辰不再推却,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

严非锡弃了车队,要他们先往武当,自己与方敬酒领着十余骑赶往码头,这样就不会误了行程。沈玉倾身上没绑绳索,这是严非锡对他身份的敬重,他自忖无在严非锡和方敬酒面前逃走的可能,没十全把握,也不必受这屈辱。

严非锡道:“你倒是稳重,这一日下来也不见你惊慌。”

沈玉倾笑道:“严掌门请晚辈往华山作客,晚辈高兴都来不及,何必心忧?”

严非锡冷哼了一声,道:“华山的客人可不好做。”

沈玉倾笑道:“晚辈尽力就是。”

一行人进了襄阳,路上行人多,众人便放慢了坐骑。严非锡问道:“李玄燹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为她奔波?”过了会,又道,“她不方便出面,诸葛副掌早把这点算进去了。”

“李掌门若出面学着点苍寻求支持,反是承认了点苍这种做法合理,要不李掌门怎么也跟着干一样的事了?”沈玉倾道,“只要李掌门开了这先例,之后的昆仑共议谁也不好说惯例是怎样,毕竟李掌门也找了支持。这是李掌门的难处,她最多只能以拜访故友的名头去见觉空首座——还不是觉见掌门。”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严非锡冷冷道,“青城没教人怎么听重点?”

“没有好处。”沈玉倾道,“是我自愿做的。诸葛副掌这件事只是个开头,若让昆仑共议坏了规矩,以后每十年免不了各种合纵连横,要不了多久当年的乱世便会重现。”

“犬子倒是能跟你结交。”严非锡道,“准备在青城作客那个。”

“青城的客人好当多了。”沈玉倾道,“晚辈身边就很多客人。”

一行人到了码头,沈玉倾拱手道:“严掌门,告辞。”

沈玉倾神态自若,竟好像真是去当客人一般,严非锡见他上船,心想:“沈庸辞这儿子倒是有胆识,不过就跟烜儿一样天真,尽想着干些没好处的事。”沈玉倾不只性格,连气质谈吐都让他想起长子,他更是不耐烦,于是道:“上船吧。”

方敬酒只用眼神示意沈玉倾上船,沈玉倾也不怪他失礼,骑着马上船。方敬酒跟在后头,问:“有异状吗?”

守船的华山弟子道:“没事!”

严非锡见沈玉倾上了船,这才策马回头,单人孤骑往城外赶去。

方敬酒命人起锚,又让人取来绳索,道:“绑起来。”

沈玉倾武功高强,上船后没有严非锡看着,怕他跳船逃走,非得绑起来不可。方敬酒道:“吃饭时会放你。”

他说话简单,似乎连多说一个字都懒,派人将沈玉倾关进舱房,又派人取了桐油与砺石,就坐在船头磨剑保养。

杀人的剑得利,他在严家最大的用处就是杀人。他或许不是严家功夫最好的一个,却是杀得比谁都狠比谁都快的一个。

大船正要出码头,猛地一顿,方敬酒站起身来,望向前方,只见另一艘大船横在江面,恰恰阻挡了河道。只听那船上船老大喊道:“对不住,对不住!船上舵坏了,只得抛锚停修,马上好,马上好!”

船老大一边喊,一边指挥船工,华山弟子隔着河面嚷道:“操娘的,快滚!挡着路了!”

船老大喊道:“逼日的,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要不你们挪挪?河面宽,绕个路就过去了!”

华山弟子喊道:“这船贴这么近,怎么挪?”

船在河上本就转向不易,又在码头上,周围船只挤得密密麻麻,两艘都是大船,腾挪不易。也就这么巧,那艘船恰恰只挡了他们这艘船,其他船只倒是通行无虞。

方敬酒看了看,重又坐下。

反正耽搁不了多久。

他抬头看看天空,眼看将要日落,派人掌了灯笼。没想那艘船一修就修了一个时辰,方敬酒站起身来,走到船头问:“怎么回事?”

那船老大只急得汗流浃背,忙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舵怎么修都修不好!唉,要不我去找纤夫来拉船!”

方敬酒道:“起锚,滚!”

对面的船老大急道:“起了锚这船不知怎么飘!逼日的,要撞上了别人的船,赔不起!”

方敬酒举剑指着船老大道:“不起锚,杀你!”

那船老大大惊,忙道:“起锚起锚!逼日的,撞坏了别人的船怎么赔呦!”

那大船果然起锚,此时天色已暗,顺着江流也不知会飘去哪。华山这艘船这才刚离岸不过数丈,不料又听到岸上有熟悉声音大喊:“有华山弟子在吗?”

方敬酒一愣,寻声望去,黑暗中,只见远方一条人影一晃而过。

又听那人喊道:“我是烜城,我逃出来了!方师叔!方师叔在吗?救命,救命!有人在追我!”

这声音忽远忽近,此时大船还未出码头,距离岸边不过十余丈,方敬酒下令道:“你们等我!”说罢纵身一跃,跳上停在码头的邻船,快步奔去。

方敬酒循声追去,严烜城却不知去向,只是不住呼救,方敬酒猜他被追兵驱赶,更是紧追不舍。几个起落,终于发现严烜城,只见他慌忙逃窜,却不见追兵,方敬酒问道:“谁在追你?”

严烜城没料到他这么快追上,讶异道:“方师叔好快的动作……”又忙道,“我不知道!我只顾逃,那姑娘武功好得很,我不是对手!”

方敬酒一愣,忽听船上杀声震天,忙回头望去。

沈未辰与李景风一直躲在邻船,李景风一早去了码头,便是请郑保帮忙。郑保一来感谢李景风相救之恩,二来早想报复华山劫船,他虽不敢正面得罪华山,装作抛锚拦阻去路却是可行。至于等天黑之后,严非锡去得远了再把方敬酒骗上岸的计谋却是严烜城想的。他怕极父亲,父亲不在便可为所欲为。三人依计行事,等方敬酒一离船,两人便从邻船一跃而上。

华山弟子见有人闯入,一拥而上。沈未辰喊道:“你去救我哥!”

李景风一点头,往船舱中冲去,沈未辰手持峨眉双刺,寻常华山弟子在她手下过不了三招。沈未辰此刻下手不容情,招招送往要害,她极力不杀人,但被打中者莫不筋摧骨折。

李景风进入船舱,守卫的弟子见有人闯入,持刀砍来。李景风挥剑抵挡,应付寻常弟子他也能大发神威,船舱昏暗更是合他心意。不过这弟子是华山精英,也是不好相与,两人来回斗了几招,李景风早上得沈未辰指点剑法,此时不比之前毛手毛脚,虽有惊险,七八招后就杀了对手。

此时,又有一名弟子赶来,李景风想留个活口询问沈玉倾所在,却不知怎么抓人,两人又过了十余招,又一名弟子抢上,李景风大急,觑了空档抢入船舱中,边打边退,喊道:“沈公子!沈公子你在哪里?!”

他以一敌二,招架得甚是辛苦,也幸亏他闪避功夫实在太好,要不早死了好几回。他边喊边退,终于听到一间房里有声音道:“是景风兄弟吗?我在这!”

他转头看去,不禁悚然一惊,原来沈玉倾房门前还守着两名弟子,此时正向他冲来!以一敌二已如此艰难,以一敌四又是腹背受敌,岂有活路?!

他忙四顾看去,见旁边有条廊道,连忙转入。廊道并不宽敞,四名弟子无法一齐拥上,只能两前两后递招,他边退边将两侧灯笼斩下踩熄,光线逐渐黯淡,那四名弟子看不清,只得乱挥乱砍。

李景风却无障碍,一剑刺出,一名弟子当即倒下,绊倒了另一名弟子。那弟子一个踉跄,背脊一凉,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另两名弟子见苗头不对,急忙要退,李景风索性一路打掉灯笼,把整个船舱弄得漆黑一片。那两名弟子退到沈玉倾房门前便不再退,他们身后还有几盏灯笼,此时也渐渐适应黑暗,竟又迎了上来。

忽听得守在船舱外的沈未辰一声惨呼,李景风吃了一惊,心中大急,只怕方敬酒已赶回船上,沈未辰不敌。他一咬牙抢上前去,连环几剑砍中一名华山弟子大腿,自己左手上臂也中了一刀,血流如注,却也抢到了房门前。他奋力撞开房门,只见沈玉倾手足被缚,正坐在床沿,两名弟子见他闯入舱房,思及华山刑罚最是严厉,若是犯人逃脱,自己也不用活了,遂大吼一声,挥刀砍向李景风。李景风搏命,对方也是搏命,双方纠缠在一起,李景风担忧沈未辰,越打越是心急。

沈玉倾双手双脚虽然受困,却不慌乱,忽地滚倒在地,一个鲤鱼打挺,觑准空子,猛地撞向一名弟子胸口。他武功高出李景风与那华山弟子何止数倍,那弟子惨叫一声,滚出门去,也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沈玉倾弯腰抬脚,以臀为轴,陀螺似的转了一圈,扫向另一名弟子小腿。那弟子闪避不及,往前摔倒,李景风连忙一剑将他杀了。

李景风不住喘息,又听到门口有声音,知道又有守卫过来,连忙要替沈玉倾松绑。那绳索是牛皮所制,他一时割不断,见对方就要闯入,忙掩上舱门落了锁,华山弟子在门外又敲又打,李景风更是慌乱。

“别慌,稳着点!”沈玉倾道,“用我的剑,在桌上!”

李景风一愣,当此之刻,沈玉倾依然冷静。他转过头去,果然见着无为正放在桌上。无为是乌金玄铁所铸,锋利远胜沈未辰打造的初衷,唰唰两剑便将绳索割断。

沈玉倾站起身来,猛地拉开房门,门外弟子收不住冲势,向前栽倒,沈玉倾双掌齐出,拍在那弟子胸口,那弟子“哇!”了一声,撞在墙上。

“快去帮小妹!”沈玉倾取了无为,当先冲出。

※※※

沈未辰守在船舱门口,只见数不清的刀剑招呼过来,人头攒动,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华山弟子。她武功虽高,这群华山弟子功夫也不比唐门禁卫差,她又要守住舱门,闪躲受限,虽击倒几人,仍是屡屡遇险。

猛地,眼前一黑,一条黑影扑来,沈未辰抬头望去,月光下只见两柄要命的剑,一长一短。

斩龙剑方敬酒!

这也来得太快!沈未辰举起峨眉刺,挡下方敬酒,方敬酒一矮身,就地一转,双剑后刺,长剑虽长,短剑却只比长剑更快!

“短剑比长剑快,‘龙蛇变’?!”沈未辰听严烜城提过这招,也幸好听严烜城提过,若是单凭昨日所见,以为长快短慢,就算不中招也得被逼得手忙脚乱。

双剑袭来,沈未辰横过峨眉刺,“锵锵”两声挡下双剑。下一刻,方敬酒又转回身来,短剑刺,长剑劈,狠辣绝伦。

方敬酒见过沈未辰出手,知道这小姑娘不比一般年轻人,此时必须尽快将她制服,否则,若让沈玉倾脱困,自己就要面临兄妹联手。

两人以快打快,兵器交击声不绝于耳,几名华山弟子想要上前帮忙,却是看得眼花缭乱,只怕被卷入,又纷纷退了开来。

方敬酒脸上仍是毫无表情,长短剑不停自沈未辰眼前晃过。他想,女人总是爱惜容貌,美丽的女人更是爱惜容貌,这能给沈未辰压力。掌门只吩咐别杀她,可没说不能毁她容,或者伤她。

此时为了速胜,攻势更是疾风骤雨,沈未辰招架得益发艰难。她自知未必是方敬酒对手,却也不敢稍有疏失,放了方敬酒进去。

方敬酒见她窘迫,更是招招进逼,长短剑交相递出,快得不及霎眼,觑准空隙就是一剑刺出,直指沈未辰肩膀,逼她侧身闪避。

这一闪就会让出路来,沈未辰心头雪亮,一咬牙,硬生生让短剑插进肩头,剧痛仍让她惨叫出声。

不能白挨这一招!沈未辰心想,峨眉刺同时刺向方敬酒手臂!方敬酒一缩手,沈未辰这招便落了空。

适才一击虽然得手,却没达成最重要的目的,沈未辰仍是挡着舱门,一步未退,方敬酒不假迟疑,长短剑又攻了过来。沈未辰左肩受伤,一动便是剧痛,只能单手应敌,方敬酒故意打她左路,她双臂完好尚且支绌,何况只剩一臂?勉强应了两招,左腿又中了一剑。她踉跄两步退开,方敬酒长剑虚晃,短剑再度刺进她右肩。

输了!这下连自己也要遭擒……电光火石之间,沈未辰心想:“这次真要害死景风了……”

她双肩受伤,无力再运使峨眉刺,心念电转,知道对方不敢杀自己,猛地飞起一脚踢向方敬酒胸口。这脚仍是劲道十足,方敬酒后仰避开,短剑同时挥出,削她脚踝。就在此时,斜刺里忽地横出一剑,格开了短剑,方敬酒一看,却发现是严烜城,冰冷的脸上立时露出疑问。

严烜城道:“她是我要娶的妻子!你伤了她,我怎么上青城提亲?!”

方敬酒并不理会,双剑仍攻向沈未辰,严烜城终究是华山不得宠的长子,比起来掌门的命令更重要!严烜城见说不动方敬酒,只得挥剑阻挡,但他武功差方敬酒远矣,只几招便险象环生。

方敬酒道:“公子再不退开,我要伤及公子了!”

严烜城知他说得出做得到,正一筹莫展,忽地又见两道寒光飞入,一道凌厉,另一道却是粗浅至极。方敬酒架开来剑,只听两个声音同时喊道:“小妹!”两名男子一左一右站到沈未辰身边,正是沈玉倾与李景风!

沈未辰见沈玉倾平安,精神一振,沈玉倾眉头却是紧蹙。他教养甚好,虽然大怒,仍不发脾气,此时也不容他意气用事。李景风却不同,他见沈未辰重伤,愤怒欲狂,挥剑就要杀去。方敬酒之前一招便能取他性命,此时见他攻来,长短双剑同出。李景风得了严烜城指点,认出招式,扭腰避开短剑,又挥剑架开长剑。

只听沈玉倾喊道:“快走!”

李景风能接下他一招,方敬酒大感意外,但他仍是冷冰冰面无表情,长剑随即雷霆电闪般劈向李景风。两柄长剑同时探来,却是严烜城跟沈玉倾来救,方敬酒见严烜城出手救李景风,冷冷问道:“他也是公子要娶的妻子?”

说完,不等严烜城回答,长短双剑齐出,攻向沈玉倾。严烜城不再说话,三人同时护着沈未辰,且战且退。此时已不用再顾忌守住舱门,众人都将身法展开,沈玉倾见华山弟子列队杀来,正好挡住去往码头的方向,心知若杀不了方敬酒,此路不通,小妹又已重伤,李景风武功低微,虽不知严烜城为何帮助自己,却知多他一个,要闯出也是困难。

只听沈未辰低声道:“哥,要走一起走!”

沈玉倾点头道:“一起走!”

沈未辰又道:“退到船边!”

四人且战且退,那轮班杀上的华山弟子还好应付,方敬酒却是难缠。奇的是,方敬酒竟似不知各个击破的道理一般,一会攻向沈玉倾,一会又攻向李景风。

方敬酒哪会不知这道理?旁人看来,他是以一敌三,但沈未辰虽已无能运使峨眉刺,不时飞脚踢来,仍是觑准空门,劲道十足,反倒是最凶险的一个。实与以一敌四无异。他目的是抓住沈玉倾,自然向他主攻,再说那李景风,看起来是众人中武功最差劲的一个,但他只要针对这小子,沈玉倾和严烜城就非得来救。反倒能牵制对手。

最可气的是,李景风那小子明明武功低微,可每次就要刺中他时,却又都能被他硬生生闪过,若是运气,这小子简直鸿运当头!

他见众人渐渐退到船沿,只听沈玉倾喊一声:“到了!”方敬酒知道他们要跳船逃生,长短剑猛地互换攻势,严烜城知道是“龙蛇变”,忙喊道:“小心!”

话音未落,方敬酒已杀到李景风面前!虽在李景风这里屡屡受挫,他仍是想,这人最弱,攻他,另两人必然来救,那就能缠住他们,剩那姑娘双肩受伤,落了水也游不走。

李景风记得嘱咐,宁愿受伤也不接招,可他一逃,三人护住沈未辰的阵势就破了。危机关头,他无暇细想,只得大喊一声:“大家快跳!”同时一剑递出!

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一剑竟是意外凌厉,方敬酒吃了一惊,赶忙撤剑自保。

旁人吃惊,李景风自己也觉讶异,随即顿悟。

龙城九令!

可这一剑逼退了方敬酒,下一剑又该怎么挥?李景风还没想清,长短剑已再度袭来!

“噗通”两声,沈未辰与严烜城先后入水,他们本以为李景风会照着先前交代,转身就逃,不曾想李景风竟要断后。沈玉倾尚留在船上,见李景风单枪匹马迎上方敬酒,脸色大变。

脸色大变的不止沈玉倾,还有方敬酒。

这小子怎么回事?武功也能时高时低?当真岂有此理!

不止方敬酒,每个跟李景风过招的人都有这种想法。

当真岂有此理!

虽然李景风想不出下一剑该怎么挥,但他还有比这半生不熟的龙城九令更好用的东西。

只见李景风猛按袖中机括,“呼!”的一声响,方敬酒还没看清什么玩意,一道血箭已从他肩膀飚出!

去无悔!

一瞬间,方敬酒几乎以为自己死了。幸好,只打中肩膀……

这小子已经不是岂有此理,简直莫名其妙!

又是“噗通”一声,沈玉倾扑向李景风,抱着他跳入河中。李景风跌落河里,与沈玉倾互望一眼,向前游去。

沈玉倾道:“景风兄弟,你真是……比谢先生更让人料不着。”

李景风看着前方,严烜城揽着沈未辰肩膀前游,看来水性也不错。

“我自己也料不着呢!”

他抬头望天,但见满天星斗,天空地阔,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李吉与陈寄云早已备好小舟,在河面上等着他们。

第六第十四章 登仙有路

车座里铺了软绵绵的绒毛垫子,杨衍闻到车厢里泛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似乎事先用香熏过。车厢宽敞,就算伸直了脚也碰不着对座,椅背上雕着四只貔貅,两侧合计八只,杨衍只觉得雕工精细,也分不出深浅。马车走得比他所想的还要平稳,也许是因为驾车的技术好,也可能是车子稳重牢靠——毕竟是少见的四轮大车。

这是襄阳帮主的座车,自然有他的气派,就算不是身份上,起码也是财力上的气派。只是杨衍没想到俞继恩竟然会邀他同车,毕竟同行的车队很多,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武当弟子,而且是低等弟子,即便是掌门徒弟,这样的礼遇也太过隆重,何况自己之前去襄阳帮,俞继恩也只是客套尊重,可不见如此青眼。

“杨兄弟多大年纪?”俞继恩问。

“十九。”杨衍纳闷,“帮主为何问这个?”

俞继恩缓缓道:“我记得杨兄弟还没领到侠名状吧?这段时间在武当学艺,若有所需,可尽管问襄阳帮拿。”

“原来是为了笼络?那还真找错人了。”杨衍暗暗冷笑,口中却道:“不用了,我花不了什么钱。”

“杨兄弟救了我一艘船,那得值上千两银子,该当的。”俞继恩看着杨衍,若有所思,目光又望向窗外,像是在思考什么。

“这趟上山后若有空,我再与杨兄弟谈谈。”

杨衍甚觉古怪,不知俞继恩在盘算什么。

※※※

武当山上道观林立,有个好事的人花了四个月数过,这些大大小小知名不知名的道观竟有一千四百四十二座之多。这还是十七年前的事,这几年估计又多了数十座,多半是武当弟子所建,在武当派周围前前后后错落,跟个屏障似的。这些武当弟子之所以建造道观,却不是为了保卫武当,只是为了炼丹方便,自家有个丹炉就不用跟师兄弟一起抢。建造道观的弟子死后,由弟子的弟子继续接掌,要是断了香火也不用担心,不多久便会有其他道士入住,倒也有几分楚人遗之楚人得之的洒脱。

武当山下丹江口是汉水丹江交汇处,襄阳帮送来的药材在此卸货后直上武当山,是湖北仅次于襄阳、宜昌的繁华城市,主要贩卖各类炼丹药材、器具等,毕竟山上有大主顾。

杨衍还记得四年前他初到武当时,自山下往山上望去,震慑于满山遍野星罗棋布的道观,当时只觉得气派壮观。其实这些道观盖得毫无章法,现在再从山下往山上看,只觉凌乱丑陋,殊无庄严气息。

马车进了玄武真观大门,礼物当即卸下。杨衍下车后,见两人走近,认得是钱广、霍伟两位师侄。

钱广见马车只有十余辆,不悦问道:“衍师叔,怎么就这么多?”他虽口称“师叔”,语气却无丝毫尊敬之意。

杨衍道:“这是俞帮主的礼物,虽然少,但贵重。”

钱广道:“怎么是俞帮主的礼物?不是祖师叔伯的药材?”

杨衍道:“船被劫了,药材都没了。”

钱广皱眉道:“不是让你押船?怎么又被劫?”

霍伟道:“你是掌门太师伯的徒弟,押艘船也能押丢,真是个废物!”

杨衍也不理会两人,只问道:“师父在哪?”

霍伟道:“怎地,要向掌门师伯告状?还是哭诉委屈?”

钱广问:“你说船被劫了,怎么你还没死?该不是弃船逃命吧,还是跪地求饶了?”

霍伟道:“我看是跪地求饶了,说不定还含了人家卵蛋呢!”

两人哈哈大笑,杨衍大怒,喝道:“你说什么?!”说着上前一步。钱广见他走近,故意退了一步,说道:“你别靠这么近,满嘴都是别人的**味呢!”

杨衍哪容得下这口气,猛地一拳朝钱广脸上挥去,钱广避开大喊:“玉成师伯!衍师叔又打人啦!”

一名站得稍远的道士闻声走了过来,见杨衍又挥拳打向钱广,他武功较高,一把抓住杨衍,顺手一攒将杨衍推倒在地,骂道:“衍师弟,你又想干嘛?!”

钱广道:“他押丢了太师伯的船,被我们问起,作恶要打人呢!”

杨衍爬起身来,拍拍身上灰尘,怒目而视,只是不语。

玉成子问道:“船丢了?你怎么办事的?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用啊?”

俞继恩坐在车上听着,直到现在方才下车,道:“河盗凶恶,幸好杨兄弟帮忙,才帮襄阳帮救回一艘船。”

玉成子见俞继恩下车,忙拱手行礼道:“贫道玉成子,见过俞帮主,失敬!”钱广与霍伟也连忙行礼。

俞继恩道:“杨兄弟力战河匪,智勇双全,是少见的英雄俊杰,我正要在掌门面前好好夸奖他。道兄还请代为传达,说是襄阳帮俞继恩求见掌门。”

玉成子道:“当然,贫道即刻前往玄武真殿转告华阳师伯!”

华阳子是掌门玄虚师弟,现今的武当知客道长,名为“知客”,实则由他处理武当一切对外事务,是个八面玲珑的道士。

玉成子说完就走,钱广与霍伟见俞继恩在,没再来找杨衍麻烦,搬了礼物入库,再也不出。杨衍知道俞继恩听到方才发生的争执,他也不觉尴尬。他早已习惯了,只是心中冷笑:“你现在知道我在武当的地位,还想着招揽我不?”

又等了好一会才见玉成子快步跑来,说道:“华阳师伯请俞帮主在迎客厅稍等。”又转头对杨衍道,“没你的事了,回房歇息去。”

俞继恩道:“有些事还需要杨兄弟交代。”他对杨衍道,“你若没其他事,跟我一起去如何?”杨衍点点头。假若俞继恩要说服师父昆仑共议的事,自己也好说些华山的恶形恶状,但凡任何能让严非锡不痛快的事于他而言都是痛快的。

两人来到迎客厅,华阳子早在等待,俞继恩忙道:“仙长久等了。”寒暄片刻,华阳子问道:“俞帮主,我听说这趟船又被劫了?”

俞继恩点点头,杨衍道:“是华山派人劫的!”

华阳子讶异问道:“你怎知道?”

杨衍道:“不是他们主使,哪有河匪劫了船不下货,又赶着去劫另一艘?还坏人姑娘清白,这是天下共诛的大罪!让齐盟主知道了,还不勒令华山剿匪?”

华阳子想了想,道:“掌门正在炼丹,明日才有空,俞帮主你且歇下,等明日向掌门禀告。”

又是炼丹!杨衍心想,活人的事都管不好,真当了神仙,也是糊涂神仙!

俞继恩道:“明日也好,我还有几位朋友过两天会到,先知会仙长一声,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华阳子问道:“是什么朋友?”

俞继恩道:“是青城世子沈玉倾跟他的堂妹沈姑娘。”

华阳子讶异道:“青城世子?”

俞继恩道:“是。俞某这次前来也是受了沈公子所托,代为引荐掌门呢。”

华阳子点头道:“有劳俞帮主了。”

杨衍道:“既然师父明天才会出关,那先与帮主别过。”

俞继恩点点头道:“杨少侠早些歇息。”

※※※

武当的弟子房间是四人一间,即便掌门弟子也与其他人无异。他回到住处,推开房门,只见自己的衣柜已被掀翻在地,遍地衣衫凌乱,床上的棉被也被掀翻,堆在床角一头,衣服上积了不少灰尘。看来是一出门就被人破坏了,杨衍问道:“杜师弟,你知道是谁弄的?”

那杜师弟单名一个直,才十二岁,昨夜吃了冷粥闹肚子,没参与操课,正坐在床头,听杨衍问起,慌张道:“我……我不知道……”

与他同住的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打小进武当学艺,杨衍知道与他无关,也不追问,先去床头掀起棉被。

杜直喊道:“小心!”

杨衍心中警惕,轻轻掀了开来,只见棉被上沾着一坨黄色粉末,还有一股淡淡的臭味,他心中不解,转头望向杜直。

“他们…在你床上……拉了屎,我们不敢擦…就……你去了一个多月……”

杨衍道:“难为你们了,那几天熏坏了吧?”

杜直低着头,不敢说话。

杨衍是玄虚最后一个弟子。早些年玄虚收过不少弟子,后来他平步青云,便开始少收徒弟,毕竟身份渐渐不同,上一个弟子已经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了。

杨衍入武当时闹过些纠纷,看守弟子没听说过仙霞派,想骗他的纯金令牌,幸好一位耆老记得往事,帮杨衍引见了玄虚。由于曾祖父杨景耀的关系,玄虚对杨衍另眼看待,破格收他为徒,这让他更遭人嫉恨。众人一开始只是联手排挤欺负,杨衍告知师父,师父只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杨衍是个性烈如火的人,为了学艺,终究忍了一阵,却是越忍越烈。若有口角,对方欺他武功低,不时动手动脚,有次他被同房的三名弟子围攻,他武功低微,被打得全身青一块紫一块。

他再问师父,师父又说:“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理他,再过三年,看他如何。”

三年后如何不知道,当天晚上他就走到那带头的弟子床前,拾起木棍,照着头就是一阵狂捣,旁人拦都拦不住,直把那弟子打得头破血流,险些给活活打死了。

另两名弟子见他狂性,都生了惧意,连夜搬离房间,可杨衍并未忘记。一个月后,他趁着练武之际,提起木棍打断了另一名弟子的腿。他打得又快又狠,对着胫骨就是一棒子,打骨折了还不干休,要不是那人抱着腿滚来滚去不好下手,另一条腿就不会只是淤血这么简单。

玄虚知道此事,把他叫来喝叱,问他怎能如此伤害同门,下手如此不知轻重?须知万事和为贵,身带戾气,如何修仙?

杨衍回说知道了。

最后一名弟子搬到离他最远的房间,从此避开他,杨衍也不再过问,好像真放下这件事般。一年后,他们在玄武真观门口巧遇,一阵搏斗,他打断了对方四根肋骨,那人养了两个月的伤。

那一年多来,他没少被欺负,也没少报复。杨衍武功不行,却有一股狠劲,一种下死手的狠劲,别人对他是欺凌,他动起手来却像杀人似的狠,大家都相信如果没人拦着,他真会杀人。但没人知道他这狠劲是从哪来的,到后来,没人敢正面欺负他,却背地里使着各种小手段,弄到最后也没人敢跟他同住,被迫与他住在一起的都是些新进弟子。

至于师父,却是对他说:“你戾气太重,要修身养性。你与严家的仇恨早已化消,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何不好好学武,寻个地方安身立命?”

又说:“你用功虽勤,但居心不正,现在学上乘武功,反而妨碍你。先从些粗浅的学起,把性子养缓了再作打算。”

他入门四年,竟没学到一门高深功夫,连比他晚入门的弟子都学得比他多些。他一有空闲,反反复复练的仍是彭老丐教他的那招“纵横天下”。

杨衍脱去被套,又去外面打了桶水,将被套放入水中,这一泡,顿时涌出一片黄,本已散去的臭味又浮了出来。他再回头收拾房间,只见自己的衣服被剪破了好几个洞,他拿起缝衣针,一针一线补上,线头歪七扭八,惨不忍睹。

他想起杨珊珊坐在桌前,哼着歌,用脚推着摇篮缝衣服的模样,那时怎么就没想要多问问姐姐该怎么缝衣服呢?

怎么就没问呢……

※※※

第二天一早,杨衍照惯例练功,打扫,没听着什么消息。过了中午,有人传话说是掌门出关,请他过去。

杨衍到了掌门书房,敲门请安,听玄虚“嗯”了一声,这才进去。

“听说船又被劫了?”玄虚问,“怎么回事?”

“是华山派……”杨衍刚说了这几个字,玄虚立即挥手打断他:“我是问你怎么回事,不是问你谁干的。”他看着杨衍,面孔依然温和慈祥,“你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

杨衍把船上故事一一说清,提到明不详时,玄虚道:“这名字倒是耳熟,喔……”他恍然道,“两年前我去见少林方丈觉见,听他提起过,果然是个聪明孩儿。他还有持斋念经否?”

杨衍道:“每日早晚持斋念经。”

玄虚点点头,道:“佛门修佛,我们道家修仙,其实都是一个道理,要抛掉这臭皮囊。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又道,“我特别派你去华山是为什么,知道吗?”

“知道。”杨衍答道,“磨练我心性。”

玄虚点点头,道:“那里离你仇家最近,等到了那你却会发现,山川依然是山川,人依然是人,不因名而改,不因情而改。华山不过就是个地方,跟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

杨衍点点头,他开始回想起师父对他的种种好处。确实,师父收留他,照顾他,虽然这几年忙于炼丹,但总不会忘记他,每回出关闭关,有要事远行,师父未必会见其他弟子,却一定会召见他,他知道师父是关心他

这是他忍耐师父的唯一方式。

“师父,事情还没说完。”杨衍道,“还有后续。”

“你接着说。”玄虚道。

杨衍接着把三人逃离船上,救出民女的事也说完。他故意提起救民女的事,是要引得玄虚注意,奸**女是昆仑共议的大罪,寻常盗匪根本不敢犯这大罪。

玄虚却道:“那个叫李景风的少年,人溺己溺,现在有这慈悲心肠的不多了。道设生以赏善,设死以威恶。行善道随之,行恶害随之,你得多学学他,多想些好事,多做些好事。”

多想些师父的好处,杨衍提醒自己,同时点头说道:“多谢师父教诲。”

“你这次救人救船,功劳苦劳都有。积了善报是好事,多想想那些被你救起的人,这就是‘不谓小善不足为也而舍之,不谓小不善为无伤也而为之’的道理。”

“是,师父。”杨衍想起他进武当的第二年,师父还特地替他留了年糕……

“只是少了药材……我这太上回天七重丹可怎么办?眼前就差这一分火候,要是炼丹失败,不白花了这么多年功夫……”玄虚皱起眉头,显得苦恼。杨衍听他换了话头,忙问道:“师父,这太上回天七重丹真有妙用?”

玄虚呵呵笑道:“丹汞之秘我已尽得,炼丹需要福人、福地、福气,武当集天地之灵,是福地,你说这福人福气,我可有吗?”

杨衍忙道:“师父自然有。”只要能让师父不再说那些话,他愿意用任何方法哄师父开心。

玄虚道:“这颗丹药我炼制十四年,两年一重,反复淬炼,每次都是我亲自掌控火候,每每怕有错漏,多年心血便付之一炬。”说着,他又皱起眉头,“好不容易煎熬至今,就怕药材不够,耽误了吉时,功亏一篑。”

“这太上回天七重丹有什么好处?”杨衍问。

“当然是得道飞升了!”玄虚乐呵呵地回答,“最差也能锻炼凡胎,延年益寿,增强功力。”

“恭喜师父,贺喜师父。师父白日飞升,我们做徒弟的也能鸡犬升天。”杨衍心想:“要是整个武当都升天,还不白便宜了其他门派?”

玄虚笑道:“你这趟回来大有长进,下去吧。”

杨衍问道:“师父既然升仙有望,能否先传授弟子一些功夫?不然等师父成仙之后,怕没办法得到您的教诲呢。”

玄虚笑道:“又想骗我功夫,我都说了你心性……”杨衍闻言心中一沉,又听玄虚道,“也罢,你也磨练了好些日子,是有长进,我稍后便传你一套八卦游身剑。”

杨衍忙问:“能传刀法吗?”

“刀杀气太重,不适合你。”玄虚道,“剑是君子之器,适合你修身养性。”

“是,师父。”杨衍无奈,他想多学些刀法补佐他的纵横天下,可……也罢,剑法就剑法,聊胜于无。

“禀掌门,青城使者谢孤白谢先生来访。”一名弟子前来禀告。

“青城使者?不是青城世子?”看着玄虚讶异的模样,杨衍也大感纳闷,他们是昨日中午抵达武当,沈玉倾晚了一天出发,可车队规模比襄阳帮还大些,怎样也该晚两天到,怎么只晚了一天就到?又怎会是谢孤白,沈玉倾去哪了?

他不知源由,但这也不是他能过问的事,只听师父说:“既然是青城使者,那且让他等等,待我打坐练气。他们若回房了,就明天再见吧。”

杨衍见师父要练功,告退离去。

※※※

谢孤白递了名帖,与朱门殇一起被带至迎宾厅等候。

“还没见过武当掌门呢。”朱门殇道,“不知道杨兄弟的师父是怎样的性格?听他说,是个好人?”

“是不错。”谢孤白道,“他有桩逸事。少林武当一向交好,两派常有往来,少林寺的正定堂住持觉广最喜挖苦人,有‘拔舌菩萨’的称号,十年前,那时觉生方丈还在世,觉广住持跟着觉闻住持来访,听说两人聊了一个时辰。”

“他们聊了什么?”朱门殇问。

“不知道。”谢孤白道,“只知道觉广住持之后立下毒誓,玄虚掌门不死,他终身不踏入武当。”

朱门殇歪着头,觉得有趣。过了会,华阳子来到,双方寒暄了几句,华阳子问道:“听俞帮主说青城世子来到武当,怎么不提早告知?这岂不显得武当招待不周?”

谢孤白知道他这话是刺探,于是道:“且等俞帮主来了再说。”

不一会,俞继恩也闻讯赶来,问道:“怎么只有谢先生您?沈公子呢?”

谢孤白道:“沈公子染了风寒,沈姑娘留下照顾,等身体稍可便上山拜访掌门。”

俞继恩疑惑道:“好端端的,怎会染上风寒?”

朱门殇挑了挑眉毛道:“谁染上风寒之前不是好端端的?难道是坏端端的才能生病?你倒说说生病前应该是什么模样?”

俞继恩嘴角微微抽搐,却也觉得朱门殇说得有理,于是转头问华阳子:“敢问掌门几时来?”

华阳子道:“我已派人去请,稍后便至。”

俞继恩又问道:“景风兄弟呢?没跟你们一起上山?他不是你们朋友吗?”

朱门殇甚是讶异,问道:“你竟然还记挂着景风兄弟?”

俞继恩道:“他与杨兄弟、明兄弟救了我一艘船,大恩大德,当然记得。”

谢孤白眯着一双眼看着俞继恩,过了会,一名弟子走上道:“掌门正在练气,说要迟些见面。”

华阳子皱起眉头,道:“掌门有事,还请几位先回房歇息,等掌门有空再请几位会谈。”

“那也不用,我们在这里等。”谢孤白微微一笑,“我们初来乍到,对武当风俗民情甚有兴趣,只是有许多不懂之处,正要请教仙长,不知仙长能否拨冗聊聊?”

华阳子一愣,道:“当然,当然。”

原本以为来的是青城世子,玄虚这才预备即刻来见,结果来的只是使者,便也不急了。谢孤白清楚,若是这样就回房,只怕玄虚会拖到明日再见,严非锡已在赶来路上,耽搁越久越是不利。

谢孤白看似随口问些问题,问起武当习俗、风土,又问练丹要义,讲起升仙掌故,他引导话题,惹得华阳子兴致盎然,滔滔不绝,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只是朱门殇与俞继恩听得有些犯困。

直说到酉时,这才有弟子前来说道:“掌门来了。”

华阳子道:“掌门快到了,三位请稍候。贫道与谢公子一见如故,他日若有机会,当再促膝长谈。”

谢孤白恭敬道:“这是谢某的荣幸。”

朱门殇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们玄武真观里头有没有个叫江大的人?”

“江大?”华阳子想了想,“没听说过。玄武真观弟子上下千余人,我记不得这许多名字,得查查。”

朱门殇道:“不忙,我就问问而已。”

没多久,一股异香飘入鼻中,朱门殇低声道:“伏苓、五倍子、雪莲,拿去炼丹糟蹋了”。只见玄虚道长缓步走来,谢孤白见他仙风道骨,鸡皮鹤发,脸色红润,看着约摸六十年纪,顶戴道冠,穿一身紫金道服,上绣太极八卦图像,有飘然出尘模样,弯腰行礼道:“青城使者谢孤白、朱门殇参见掌门。”

俞继恩也行礼道:“见过掌门。”

玄虚示意请坐,众人分了主次坐定。华阳子道:“沈公子染了风寒,在宜昌休息,这才命使者前来致意。”

谢孤白起身恭敬道:“敝家公子本欲上山拜访仙长,无奈机缘不到,谢孤白代公子向掌门致歉。”

玄虚道:“沈公子年纪轻轻,正值年富力壮之时,会生病,那是日夜劳神之故。他是青城世子,难免忧思愁虑,我有一帖良方赠与公子:‘休离方寸搜丹药,莫外周游觅妙玄,长使灵台无一物,便成九转产胎仙。’澄心遗欲,便能百病不侵。”

谢孤白拱手道:“仙长金玉良方,谢某必会转达,在此代公子说谢。”

玄虚点点头,道:“你们上山找贫道是为何事?”

谢孤白望向俞继恩,俞继恩拱手道:“此番前来,说是两桩事,其实是一桩。第一桩,这一年来汉水上不平静,时遇劫扰,武当的药材都是从甘肃送来的,这就耽搁了诸位仙长修行。追根究底,这背后有什么隐情,自是胸口挂灯笼——心照不宣。这又关系到第二件:华山图什么?”

“图什么?”玄虚问道,“就为了点苍?”

俞继恩拱手道:“掌门英明,见微知着。”

玄虚叹口气道:“千帆过尽,熙熙攘攘,一为名,一为利。他若要这虚名,让了他又何妨?李掌门也是奉了道的修行人,想来也不会介意。”

朱门殇眼珠子都快翻到后脑勺去了,谢孤白不动声色,他知道俞继恩有办法应付。果然,俞继恩道:“若是平常,咱们也谨记掌门教诲,退一步海阔天空,就让他一让又何妨?可转念一想,他杀伤人命,奸**女,坏人名节,点苍还没当盟主就已如此肆无忌惮,若当了盟主,气焰岂不更嚣张?岂不要害死更多人命?这要是轻允了,便是助纣为虐,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武当是福地,是天地丹炉精华之所在,更有福人居之,福气存之。天自有道,惩恶扬善,若伤了天和,坏了武当地灵人杰,那是得不偿失。”

玄虚点点头,道:“你说得有理。可药材又要如何处办?汉水这条河路终归在陕西,你要怎么走?”

俞继恩道:“汉水也是崆峒的商路,他真进了汉水,崆峒可不会罢休。就算他真时常骚扰……”说着转头望向谢孤白。

谢孤白拱手道:“这就是这次少主来访武当的原因。此后武当欠缺的药物一律在青城与唐门采办便是,这对青城有利,也对武当有利。”

俞继恩又道:“以后青城也愿意协助襄阳帮,帮着看顾船只。武当青城联手,华山再横也不敢逞凶。”

玄虚点头道:“有理,就照这个意思……”

忽然,远方钟声响起,一共响了三声,这是武当讯号,示意有贵客来访,要知客道长出门相迎。

俞继恩来访尚且在门口等待,派人通知华阳子,若不是因为他是武当境内最富裕的帮派之主,顶多指派其他道士迎接。但这三声钟声却是要知客道长即刻前往迎接,来客身份自然更加尊贵。华阳子皱眉道:“这是谁来了?我去看看。”说罢快步走了出去。

“还是赶上了。”谢孤白心下暗忖,“是严非锡来了。”他在朱门殇耳边低语几句,朱门殇低声道:“明白,都听你吩咐。这事我拿手,看我表演就是。”

俞继恩也是一脸疑惑,问谢孤白道:“是你家公子到了吗?”

谢孤白摇摇头:“应该不是。”

※※※

杨衍正要前往膳堂用饭,听到钟声响起,不由得一愣,心想:“难道是沈公子到了?”

他正要走,忽觉背后被拍了一下,他只道又有弟子要找他麻烦,转过头正要喝骂,却见是个秀美少年,不是明不详是谁?只见明不详穿着一身略显宽松的道袍,梳了道髻,武当弟子众多,他混在里头,一时竟没人发现。

杨衍讶异问道:“明兄弟,你怎会在这?”

明不详也不回话,转头就走,杨衍觉得有异,快步跟上。

两人一路走至后院,此时正是用膳时间,见左右无人,杨衍又问道:“你不是要回少林?来武当做什么?”

“我担心你做蠢事。”明不详道,“严掌门来武当了。”

杨衍如遭雷击,浑身发抖,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我跟在你们后头走的。”明不详道,“在路上遇着严掌门,见他单骑往武当奔来,就随后跟上。”

“你…你没……没认错?”杨衍咬牙切齿,禁不住打颤,“你怎么…知道……是他?……”

“我先认出他坐骑上华山标志,跟在他身后到了武当,听他自报名号。”明不详道,“我知道你与景风兄弟都讨厌华山。”

杨衍此刻也没去想他为什么知道自己与严非锡有过节,也不想他怎么弄到道士服,单只想到仇人就在左近就心跳如狂,浑身忽冷忽热。“要报仇!报仇!”他心里不住想着,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明不详道:“我怕你冲动,所以特地来提醒你。”

杨衍抓着明不详双手,颤声道:“明…明兄弟……你…你聪明……帮我…想想……想办法!”他心情激荡,实在连话都说不好。

明不详摇头道:“你若报了仇,必死无疑,你们杨家就算灭门了。”他看着杨衍双眸,道,“你死去的亲人希望你好好活着。”

杨衍颤声道:“只要…只要……一天…报不了……仇……仇,我…我活着……都不是…好的!”

明不详问道:“你真要报仇?死也不惜?”

杨衍喉头紧缩,不住地吞唾沫,低声道:“要…我要!……”

明不详盯着他看,过了会,微微一笑。

※※※

来的人果然是严非锡,华阳子领了他进来,玄虚见到是他,忙起身招呼,谢孤白与朱门殇、俞继恩也各自起身相迎。严非锡见到谢孤白两人,脸上闪过一抹讶异,但随即又恢复宁定,仍是一脸冷漠模样。只听他拱手道:“我往襄阳帮拜会俞帮主,没想俞帮主先行一步。”他缓缓道,“听闻俞帮主有女长成,秀外慧中,我正想为犬子向帮主提亲,不知帮主是否愿意割爱?”

俞继恩心中一动,谢孤白忽道:“既然前来提亲,自然有聘礼,或者严公子也到了?”又问华阳子道,“华山的车队想必隆重,都在外边等着吗?”

华阳子一愣,严非锡孤身前来,哪来的车队随从?也不见严公子。但他知道礼貌,只说道:“这个,不清楚。”

严非锡冷冷道:“我的车队在哪,要向你禀告吗?”

谢孤白忙行礼道:“是在下失言。失敬,失敬。”说完望向俞继恩,只见后者眉头一皱。

谢孤白知道俞继恩是聪明人,聪明人便多些心眼。严非锡故意说起提亲,就是要在此笼络他,然而严非锡能这么快赶来,必是单人单骑星夜赶来,既无礼物,更带不了儿子。自己这一问让俞继恩起了疑心,无法判断严非锡此刻所言是真是假,只要无法判断真假,俞继恩就不会倒戈,毕竟青城已经给了足够丰厚的条件。

玄虚道:“我已命人备下酒菜,就在隔壁房间,还请诸位入席。”

谢孤白行礼道:“掌门客气了。”

严非锡冷冷道:“他只是个使者。”

确实,以谢孤白使者身份,席间又无世子,又不像俞继恩好歹也是个帮主,照理没有资格与两位九大家掌门同席。

玄虚却道:“使者也是人,世子也是人,掌门也是人,俱是肉体凡胎,只是福泽有别。何必计较。”

当下众人进了隔壁房间,分了主次落座,让厨子上菜。玄虚与华阳子都在修行,只吃五分饱,谢孤白也只是稍微用点,倒是朱门殇,可没半点客气模样。

玄虚问道:“严掌门这趟来华山,有什么指教?”

严非锡道:“在下此行,是为诸葛掌门送礼来的。”

玄虚“喔?”了一声,皱起眉头道:“诸葛掌门为何央你送礼?”

严非锡道:“他有事缠身,知道我要来襄阳帮求亲,便派人送来礼物,嘱咐我代为转交掌门。”

谢孤白道:“这倒是奇了。”

严非锡冷冷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玄虚讶异问道:“哪里奇了?”

“诸葛掌门隔着唐门青城能知道华山要娶亲,怎地青城反不知道?”谢孤白道,“要是知道了,也好备上礼物祝贺华山与襄阳帮。”

严非锡冷冷道:“我与诸葛掌门交情非同一般,往常便有联络。”

“原来如此。”谢孤白道,“对了,严掌门可知我家少主也到了武当?”

严非锡脸上闪过一抹杀气,冷冷道:“有这回事?没听说。”

谢孤白道:“我还以为严掌门知道呢。”

“哦?怎生见得?”严非锡问。

谢孤白道:“不然掌门怎会车队人马都没带,星夜赶来武当?”

这一说,玄虚、俞继恩、华阳子都觉得严非锡可疑,却不知可疑之处在哪。严非锡在武当境内抓了青城世子,这是大事,若是揭穿了,玄虚定然不罢休,可谢孤白却无揭穿之意。一来,严非锡大可抵死不认,二来,如果让俞继恩知道沈玉倾被抓,难保他不会心生叛意,若是把这件事办砸了,又使襄阳跟华山联姻,那损失更大。

朱门殇知道关窍,听谢孤白在似有若无地揭穿,不禁冒了冷汗。只见谢孤白神色自若,浑不在意,也不知他打什么算盘。

至于严非锡,他也不敢揭穿,盖因他抓不定青城与俞继恩的关系,若是坦承自己抓了沈玉倾,当下便把武当给大大得罪了,只冷冷道:“令公子是否在武当与在下来武当有什么干系”

谢孤白道:“我以为严掌门是想借这机会与公子会面,所以特地赶来,难道我想错了?”他愣了一下,佯作慌忙道,“是我误会,向严掌门赔罪。”

严非锡冷哼一声,他知道谢孤白是正面向他叫板,然而沈玉倾在华山手上,他投鼠忌器,奈何不了自己,于是又转头对玄虚道:“听说玄虚掌门正在炼仙丹,诸葛掌门派我送来礼物。”

“严掌门怎么没问公子为何没来?”谢孤白又问。

严非锡横了他一眼,杀气凛凛,缓缓道:“我与玄虚掌门说话,容得下你插嘴吗?”

谢孤白忙道:“是在下失礼,该罚。”说罢斟了一杯酒喝下。

严非锡杀心已起,冷冷道:“一杯酒就算罚了吗?”

谢孤白微笑道:“那严掌门打算怎么处置在下?”

严非锡缓缓道:“也不忙着今日处置。”

玄虚皱起眉头,知道严非锡起了杀心,忍不住道:“严掌门,你平日杀戮太过,宜修身养性,多打坐,吐纳,默诵《太上老君感应篇》,于你大有帮助。”

严非锡嘴角微微抽搐,他知玄虚性格,不想与他纠缠,从怀中取出一个红色木盒,道:“这是诸葛掌门的礼物。”

他打开木盒,里头是一颗拳头大小的南红玛瑙,赤如焰火,通体晶莹,一见便知是珍品。玄虚与华阳子眼前一亮,不由得发声赞叹。

南红玛瑙是炼丹所需最珍贵的药材,自古即有“仙药”之称,有“南红延寿,岁至千年”之说,稀少且贵,要寻得这通体晶莹,玉润水足,赤如焰火的更是难上加难,何况竟有拳头大小。武当炼丹盛行,如此珍品正是投其所好,也唯有盛产金玉的点苍能拿得出这份礼物。

玄虚瞪大了眼,饶是他“不慕名利,身游物外”也不禁心痒难熬,只道:“这宝物万金难求……诸葛掌门这厚礼……这厚礼……”

他自然知道诸葛焉让严非锡转交这礼物绝不是白送,是为了昆仑共议的一票。

“这是匠人在云南挖掘所得,副掌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登仙阶’。”严非锡道,“登仙有阶,正适合掌门。”

武当再有钱,襄阳帮进贡再多都买不到“登仙阶”这等成色的南红玛瑙,玄虚伸手去取,不住抚摸,显然爱不释手。

俞继恩脸色一变。

只听严非锡继续道:“有一事,诸葛掌门想请掌门帮忙。”

“什么事?”玄虚只顾把玩“登仙阶”,无心理会,听严非锡未再言语,这才察觉失态,咳了一声,将“登仙阶”放下。

“巧了,我家公子也有礼物要送给掌门。”谢孤白忽道。

“那可不好。”玄虚料青城送的礼物无论怎样也比不上点苍,幸好刚才没把话说死,倒好拒绝,现在可不宜收他礼物。他接着道:“你家公子是晚辈,岂有长辈受晚辈馈赠之理。”

谢孤白笑道:“公子送这礼物正是尊长,岂会无理?青城恰恰也得了一样宝物,送与掌门鉴赏。”

玄虚问道:“什么宝物?”

朱门殇也从怀中取出一个木盒,放到玄虚面前,说道:“我先说个故事,还请诸位听听,才好知道这宝物由来。”

玄虚见他说得古怪,点点头道:“你说。”

“原本青城派是在青城山上,后来才搬到重庆府,至今山上仍留有旧址。说起青城山,据说张道陵张天师便是在青城山羽化成仙,此山钟灵神秀,地灵人杰,这些事掌门自是清楚,我就按下不表。”

自古道家炼丹,向来把炼丹所在的宝地福居看得极重,要“合天地灵秀之气,方得羽化登仙之台”。武当山、青城山、龙虎山、齐云山被称为四大名峰,当中又以武当山居冠。

玄虚听他这样说,只是点点头。朱门殇又接着道:“据说两百多年前,青城开宗立派,祖师爷正要寻觅一方福地,来到青城山,途见一碑,年代古老,上头文字斑驳,怕不有千年之久,却还未倒下。祖师爷甚是好奇,细细辨认,原来石碑上写的是‘此起青城’四个大字,看起来就像是个路碑。可当时是在青城山上,若说是路碑,应该安在山脚下才对,再说这石碑年代久远,怎么还耸立于此?祖师爷深以为奇,认为是天意,就在石碑处建了道观,也就是青城派的起源。”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玄虚道,“原来青城开宗立派还有这则传说。”

朱门殇接着道:“也就是百年前,青城移居重庆府,原先的观庙便搁下了,但那毕竟是故居,每年总会派人去打扫,以示不忘本。说也奇怪,自从青城移居后,青城山上偶能见一老人,每有旅客迷途,老人便会为其指引道路,若有人遇着猛兽,老人便出现为其驱赶,偶而也会替人指点迷津,言无不准,颇有灵验。有人问起老人来历,老人只说自己姓吴,久居青城,也有好事的上山找寻,那老人却神出鬼没,寻之不得。怪的是,据说这一百年间始终有人见着这老人,形貌也无变化,掌门,你说这怪不怪?”

玄虚道:“这定是仙人下凡,助人为善。”

严非锡冷冷道:“你倒是说得一嘴好胡话!”

玄虚道:“严掌门,不可妄论仙人,需知……”

严非锡眉头一皱,道:“玄虚掌门,且听故事。”

他实在受够了玄虚的大道理,宁愿听朱门殇说故事,看他弄什么把戏。

朱门殇接着道:“直到去年,青城照往例派弟子上山打扫旧观,原本打扫已毕,众弟子纷纷离开,不想一名弟子掉了物品,独自一人回观找寻,见着一名老人,看形貌,却不是那名吴大仙是谁?那弟子听过传说,连忙跪下,直说冒犯仙人,大大不敬,那吴大仙自然不追究,只笑道:‘我飞升在即,却被你撞见,想来也是缘分,是上天要我传下故事与你,你且起来。’

“那老者道:‘我本是一蜈蚣,一千五百年前,张天师白日飞升,立下一碑,预言将有青城一派崛于此地,我恰好经过,不慎被石碑压住,这一压就是一千多年。这一千年我虽不能动弹,幸得天师仙气喂养,餐风露宿,潜心修行,竟修得了道行。后来青城在此开宗立派,拔去石碑,我本以为得到自由,不料又盖了一座道观,把个老君像压在我身上。我就这样又被困了一百多年,直到你们搬走,道观冷落,人烟稀少,我这才逃出来。

“我逃出来后,本想登仙羽化,却始终不能。我潜心祈求,问道于天,许是天师怜悯,竟尔示现,说我修行足够,功德未满,我一身仙气俱是青城山灵秀所集,当于青城山救助生灵百年,以还山恩。至而今,恰恰百年足矣,我现要飞升而去,你之后可在观外门碑下掘土三尺,可得我肉身,赐予有缘人,于修道大有帮助。

“说完,那老者倏忽不见。弟子知道见着了活神仙,连忙叩头拜谢,第二天到了老人指示的地方,果然挖出了宝物。”

朱门殇将木盒打开:“就不知万金难买与千年难遇,哪个更难得些?”

玄虚看去,只见一条干瘪长虫,头如蜈蚣,唯无百足,盘旋于盒中,怕不有七八尺长。他从未见过如此奇物,不由得目瞪口呆,连严非锡也不禁动容。

朱门殇道:“这是一条羽化登仙的蜈蚣精,掌门觉得珍贵吗?”

严非锡道:“不过就是只怪虫罢了!”

朱门殇笑道:“长有八尺的虫,你见过几条?”

严非锡道:“若真是蜈蚣,它的脚呢?”

朱门殇道:“你这问得也蠢,它被压了一千多年动弹不得,脚早没用了,你要坐着一千年不动,脚也残废了。等它成了仙人,有脚无脚也不重要了。”

玄虚听他说的有理,严非锡竟是哑口无言。

这怪虫果然前所未见,若不是仙体蜕壳,哪有蜈蚣能长足八尺长?反过来说,蜈蚣若有八尺长,你能说它没有千年道行?玄虚这下当真左右为难,一个是万金难求的“登仙阶”,一个是千年难遇的蜈蚣仙体,到底怎生取舍是好?

过了好一会,玄虚才道:“严掌门……诸葛掌门这礼物贵重,我……不能收。”说着,将装着“登仙阶”的木盒推到了严非锡面前。

谢孤白看着严非锡,只见他眉头紧皱。

看来分出胜负了。

※※※

杨衍来到茶水房,见伙房工人正在收拾东西,故意问道:“上茶了吗?”

一名工人道:“还没呢!”

杨衍道:“华阳师叔让我来催促,客人口渴了,让我送茶过去。”

工人道:“待客茶准备好了,就放在那边桌上!”

杨衍走上前去,掀开闻了一闻,道:“别用龙井,客人要喝普洱。”

工人啐了一口道:“真是麻烦,知道了!”说着从杨衍手上接过茶水喝掉,另外又冲了一壶普洱。

“这叫‘寸草不生’,是唐门最猛恶的死药之一,要泡在普洱里才能掩盖气味。”杨衍想起明不详的叮咛,“只是你报仇成功,却势必连累武当。”

只要报仇成功,自己便担下罪责,即便被千刀万剐也是心甘情愿。

杨衍接过了新冲的六杯茶,随意点了五名弟子,向迎宾厅走去。

※※※

严非锡见玄虚退了礼物,知道说服无望,不由得冷冷看着谢孤白与朱门殇两人,又把目光看向俞继恩,俞继恩忙别过头与华阳子闲聊。

眼看玄虚正把玩着“仙体”,不住赞叹,朱门殇又不住吹嘘,他见两人聊得兴起,连自己也被冷落了,索性收起“登仙阶”,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做。

“贵客请用茶。”六名弟子依序走入,一名弟子低着头端着茶盘走近,严非锡顺手接过,也不理会。

杨衍心头一紧,退至门边,眼看严非锡以口就杯,就要喝下。玄虚刚喝了一口,埋怨道:“怎么是普洱?”一抬头便见到杨衍,又见严非锡正要喝茶,他猛地惊觉,喝道:“严掌门,别喝!”说话同时,他一掌拍出,严非锡猝不及防,手上茶杯被打翻落地,站起身,转过头去,正对上一双紧盯着他的红眼。

他认得这双红眼。

严非锡一眼就认出他是谁——杨家的灭门种!他立时猜到发生了什么事,猛冲上前,右手举起。

他虽愤怒,但还没失了冷静。这是灭门种,自己不能杀,这一掌拍下只是要给杨衍一个教训。然而让他意外,甚或说惊喜的是,玄虚也窜了出来,挡在杨衍面前,一掌拍出。

玄虚怕他盛怒之下真杀了杨衍,这一掌用了七成力道,旨在阻止严非锡行凶,严非锡却只用了三成力道,见他阻挡,却不收手,双掌相击,严非锡退了一步,嘴角渗血。

更让他惊喜的是,朱门殇脱口而出的那声:“杨兄弟!”

玄虚道:“你不能杀他,他是杨家的灭门种!”

严非锡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玄虚掌门,你的弟子想行刺严某?”

玄虚一愣,道:“非我主使!”

严非锡道:“那就是他指使的了?”他指向朱门殇,喝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姓杨?!”

朱门殇一时语塞,谢孤白起身道:“我们在襄阳帮见过面,自然知道他姓杨,却跟我们无关。”

俞继恩也起身道:「是啊是啊,杨兄弟来过襄阳帮。与谢公子等人都打过照面。」

严非锡目光转向杨衍,只见玄虚挡在杨衍身前道:“他是灭门种,你不能杀他!”

“我不能,掌门却能。”既然无法达到目的,严非锡干脆撕破脸威逼,“谋害他派掌门,在武当是什么罪行?”

玄虚默然不语,这放到九大家哪里都一样,都得是个死罪。

“难道武当要当着严某的面包庇他?”严非锡道。

杨衍见计划失败,咬牙切齿。他最没想着的是,妨碍他报仇的竟然是师父!他忍不住怒吼道:“你个禽兽!你这狗娘养的,还我全家命来!”说罢从靴子里抽出短刀,要冲向严非锡,华阳子连忙抢上,一把将他抓住,杨衍兀自不住叫骂。

朱门殇猛然起身,喝道:“闭嘴!”

杨衍一愣,问道:“朱大夫?”

朱门殇走到严非锡面前,冷冷道:“你说他想害你,怎么害?不过就是送杯茶而已。你觉得这茶里有毒?”

他举起茶杯道:“我喝了它!要是没毒,你就跪下跟杨兄弟磕三个头认错!”

他料想杨衍身上不会有什么厉害毒物,靠着自己的百解丹还有医术,或许不会有事。运气好点,让严非锡磕三个头向杨衍认错,就算报不了仇也能让杨衍解气。

杨衍知道朱门殇要救自己,大惊失色,喊道:“朱大夫别喝,别喝!里头是唐门的‘寸草不生’!”

朱门殇吃了一惊,杨衍身上怎会有这样烈性的毒物?谢孤白却猜到,八九不离十是明不详横生枝节。

“唐门?”严非锡道,“连唐门也有关系?”

谢孤白淡淡道:“严掌门还是莫再追问,不然九大家有八大家牵扯进来,岂不尴尬?”

严非锡冷冷道:“我一个一个追究,青城先按下。”他转头看向玄虚,“玄虚掌门,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徒弟?”

玄虚看看杨衍,又看向桌上的蜈蚣仙体,神色凄然,实在是万分不舍,最后叹了一口气道:“严掌门,你再把‘登仙阶’拿出来让老道瞧瞧。”他虽没明说,但语意已明,杨衍的命加上“登仙阶”,换昆仑共议上对点苍的支持。

严非锡冷冷一笑,望向谢孤白,神情中尽是不屑。

原本胜券在握,竟闹成这般结果,谢孤白没想自己为救李景风放的火最后竟烧回自己身上,或许真是天意。

但还没输,还有个机会。

虽然是个渺茫的机会。

谢孤白在等,还有机会……

当!

武当的钟声忽地响起。

当!

第二声……

当!

第三声!

严非锡脸色一变。

是谁来了?华阳子不解。这个时辰,还会有怎样的贵宾来到?但他还是快步走了出去。

“严掌门方才说要追究。”谢孤白问道,“那严掌门在武当私擒青城世子这件事该怎么追究?”

玄虚又吃了一惊,饶是他清修多年,心平气和,今天让他吃惊的事情也太多。

这次,连俞继恩也吃了一惊,他看看谢孤白,又看看严非锡,一时摸不透虚实。

“你在武当境内抓青城世子?”玄虚皱起眉头,“严掌门,这不合规矩。”

严非锡冷冷道:“有证据吗?还是说你想让青城弟子作证?”

沈玉倾已经被送回华山,是自己亲眼看着他上船,严非锡非常有把握,沈玉倾不可能被救回。

“等华阳仙长回来吧。”谢孤白道。

站在门口的正是沈玉倾兄妹,还有李景风和严烜城四人,沈未辰肩膀上仍缠着绷带,脸色苍白。

“严掌门是不是有话要向玄虚掌门交代?”谢孤白问。

严非锡铁青着脸,一语不发。

玄虚收起了桌上的蜈蚣仙体,回头道:“严掌门,夜色已深,不如留在武当暂宿一宿吧。”

这话也算是明白,我不追究你在武当擒抓青城世子的事,你也别想追究杨衍的罪行。

严非锡点点头,走到严烜城面前。严烜城低头道:“爹……”

“啪!”的一声,重重一个耳光打在严烜城脸上,登时肿起老高一块。严烜城脚步一个踉跄,“啪!”的一声,又是一个重重的巴掌。

严烜城不敢说话,红肿着双颊,只是低着头。李景风怒喝道:“你做什么?!严公子没做错事!”

严非锡冷冷望向他,目光锐利得如同一把攒入人心的刀子。

李景风却是凛然不惧,目光丝毫不移。

严非锡轻轻挑了下眉毛,缓步走下,严烜城低着头,默默跟在父亲身后。

“严掌门!”沈玉倾忽地出声。

严非锡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等着听沈玉倾要说什么。

“华山把舍妹伤成这样……”沈玉倾说得很慢,语气温和,一字一字却是坚毅果决,“沈玉倾必有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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