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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杀手》


【论文】三教生死

关键词:死亡

佛教

道教

儒教

三教融合

摘要:本文探讨了佛道儒三教的生死观念以及这些观念与其他为民间信仰所接受的生死观价值观之间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的渊源、过程与结果,经过一定的剥离、比较和再融合,从而达到窥生死之一斑而见三教之全豹的目的。先,介shào

了三教对于死后境界的一般描述,并重点讨论了佛教“六道轮回”系统和道教“阎罗十殿”系统。其次,研究了三教的死亡观念与神明观念之间的关系,通过神明观念来进一步认识三教定义中的死亡。最后,探讨了三教对于死亡的认识和规避死亡的不同修行方式和修行目标,提出了儒教的方式在中国民间占主导地位的观点。本文既通过“死亡”看三教在中国的融合,也通过儒释道三教的观点来探索中国人对于“死亡”的普遍认识和信仰。

“死作为此在的终结乃是此在最根本的、无所关联的、确知的、作为其本身则不确定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死,作为存zài

的终结而存zài

,存zài

在这一存zài

向其终结的存zài

之中。”

——海德格尔

“生与死”向来是古今中外一切思想都难以避开的大问题。人的思想可以垂直抵达星空,然而,人的**唯一最接近终极永恒的时刻只有死亡的那一瞬间。每个人只有一次身历死亡的机会,然而身边其他人的死亡,乃至动植物的消亡幻灭,都足以引起对死亡的各种复杂难言的感情和玄妙难解的洞悉。宗教,更是避不开死。各种各样华丽的,诡异的,赏善罚恶的,阴森恐怖的死后世界通过各种宗教民俗之手一一描绘出来。其间,对于灵魂的定义和对于在世时候伦理行为的约束更是通过对死亡的预设而直白地表露。

东方人对于死亡往往有着类似的见解。或是螺旋上升,或是混沌无序的时间观念;融化在民俗之中的各种神明、妖魅和鬼;成为体系的庞大幽冥世界和阴阳之间颠倒错乱千丝万缕的勾连……等等等等。尤其在中国,一个各种宗教各种民俗融合地难分难舍却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存zài

真zhèng

信仰的国度里,生死的观念不仅是折射各种宗教的演变流传的一面反光镜,更是可以透视以汉民族为主的中国人通过集体无意识代代相传的神奇而特殊的心理世界的一个窗口。这里,我们重点探讨的是佛道儒三教的生死观念以及这些观念与其他为大众所接受的生死观价值观之间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的渊源、过程与结果。通过一定的剥离、比较和再融合,从而达到窥生死之一斑而见三教之全豹的目的。



死后原知万事空——三教对于死后境界的一般描述

从阎罗王到牛头马面,从奈何桥到孟婆汤,中国民间对于死后的境界有着十分繁复而华丽的一整套认识体系。其中,儒释道三教的理论各有千秋,却又在漫长的历史绵延中缠绕渗透在了一起,构成了人们思想中独特的幽冥世界。

以“六道轮回”为主体的轮回世界构成了佛教生死图的基本场所和人们死后的基本去处。

“六道”是六种业力产生的果报,指凡俗众生因善恶业因而流转轮回的种种世界。又称六趣,即地狱(narakagati)、饿鬼(pretagati)、畜生(tiryagyonigati)、阿修罗(asura

–gati)、人(manus!ya

–gati)、天(deva

–gati)[1]。其中,地狱、畜生、饿鬼称三恶道,或三涂。阿修罗、人、天称三善道。六道中若不含阿修罗,则为五道,或五趣。(附六道轮回图片)

具体说来,地狱道即地狱受苦之处,有八寒、八热、无间等名;众生若造上品十恶及五逆罪,死后则堕地狱。饿鬼道中多孤贫潦倒受苦之鬼,常处于饥饿之中,到处游行,求食不得,相传有历千百年不闻浆水食物之声音,而常受饿渴痛苦,故名饿鬼;众生若造中品十恶业,死后堕饿鬼道。畜生道即牛、羊、猪、马及一切虫、鱼、禽、兽等动物;众生若造下品十恶业则堕畜生道。阿修罗是一种大力鬼神,具有神通和威力而无德,性多嗔恚,统率夜叉、罗刹等,以阿修罗为,故称阿修罗道;众生作下品十善来世可往生阿修罗道。人道就是我们所居的人类世界,其间苦乐参半,却有助于知苦断集,明理去惑,转凡成圣,故《大智度论》卷四说,佛之三十二相要在人道中培植;众生修五戒及中品十善即可投生于人道。天道即天界,分布在欲界、色界、无色界三界之中:欲界仍存男女**,故名欲界;色界无男女**,唯色相庄严,故名色界;无色界无有形相,唯精神心识存zài

,故称无色界;众生行上品十善、修四禅定、四空定,即可生于天界。众生由其未尽之业,故于六道中受无穷流转生死轮回之苦,则称为六道轮回。

六道虽有上善下恶之分,然而毕竟是迷界凡夫所在。哪怕往生天界最高层的忉利天,有洁净庄严的香花纯水供奉,宝相庄严华光万丈,却究竟脱不开一个“迷”字。福必是果,果必有因,生如逆旅,死如尘蚁。往生善道只是一时一世的解脱,随时随地可能重堕恶道,重受轮回之苦。“轮回”之意即取自车轮回环往复,凡人沉迷其中煎熬永无休止。在六道之上还有四圣的境界,即声闻、缘觉、菩萨、佛等四界,与六道并称十界。四圣界是圣所居,超脱于轮回之外,自性清静,不再耽与生死轮回之苦,从根本上对死亡进行了超越。然而,这种超越很大程度上却要借助死亡本身来实现,这就牵扯到了佛教的另外一个重yào

概念——涅槃。有关内容在后文将进行更为详细的介shào



道教是中国唯一的本土宗教。在漫长的展过程中,道教吸收了许多佛教的名相和观念(如上文所涉及的“轮回”等),同时又保留了作为原始萨满文化的许多形态特征。这体现在道教一方面主张将日月星辰山川草木泛化为神的原始拜物教泛神论思想;一方面却又通过佛教的中介将一位印度教的天神阎罗[2]奉为了幽冥世界的主宰。在道教的这套冥府系统里,在冥君阎罗之下,还设立了职司分明的“古殿十重”,分别为:

第一殿,专司人间寿夭生死,通观幽冥吉凶。若善人寿终,则接引其超生;功过相抵放转胎重生,男转为女而女转为男。

第二殿,司掌活大地狱,又名剥皮亭寒冰地狱,旁有小地狱十六。凡在世时伤人肢体、奸盗杀生俱堕入此间。

第三殿,司掌黑绳大地狱,旁有小地狱十六。凡在世时忤逆尊长、教唆他人犯错俱堕入此间。

第四殿,司掌合大地狱,又名剥戮血池地狱,旁有小地狱十六。凡在世时奸诈欺骗俱堕入此间。

第五殿,司掌叫唤大地狱,旁有诛心小狱十六,均由阎罗王本人亲管。凡投入此殿先押赴望乡台,目睹家人因罪遭殃的活事,再入诛心小狱,用钩子钩出心脏给蛇虫噬食。

第六殿,司掌大叫唤大地狱及枉死城,旁有小地狱十六。凡在世时怨天怨地、毁谤神灵俱堕入此间。

第七殿,司掌热恼地狱,又名礁磨肉酱地狱,旁有小地狱十六。凡在世时取人尸骸配药或离间他人俱堕入此间。

第八殿,司掌大热恼地狱,又名热恼闷锅地狱,旁有小地狱十六。凡在世时不孝敬父母俱堕入此间,然后令其永为畜生。

第九殿,司掌酆都城铁网阿鼻地狱,旁有小地狱十六。凡有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押解到此,缚于钢柱之上扇火焚烧,摧其心肝,直至为其所害个个重新投生之后才可放出。

第十殿,专司为各殿押到的鬼魂鉴别善恶核定等级,再往各狱落。另有重yào

职责,凡转世投生在此都被灌下迷汤,不复记忆前生之事。

此十殿名号虽借用了不少佛教术语,但其具体内容之中却包含着重yào

的道教精义,即萨满文化对于宇宙的层层展开式的阶梯型理解。而十殿之中定评罪级时又兼顾了儒家文化重亲重孝的伦理观念,三教理义在此融于一炉。此外,奈何桥、黄泉路、孟婆汤等民间信仰的内容也被涵括其中,真可谓是一锅“大杂烩”式的产物。但这锅“大杂烩”究其本质而言,还是偏重于道教,应该被划归到道教的体系之中。

“未知生,焉知死”——圣人的名言构成了儒教对于死亡的最基本论点。儒教对于人们死后的一般境况并未作系统性的描述(这也是引起“儒教是否宗教”争论的原因之一),然而这并不能说明儒教不关心死亡,只是儒教将避免死亡、延续生命的永恒命题别僻蹊径来进行了特殊的表现和解答:即通过子孙的绵延和精神的不死来达到或接近于永恒。此外,在佛教与道教的死亡系统里,儒教的社会伦理观念也已千缠万绕地渗透其中。与“乐生恶死”、“趋吉避凶”的一般观点不同,儒教对于死亡的关键态度是“生得其所、死得其所”,只要死亡在儒教认可的正当理由内生,死后的具体境遇为何并不重yào





举头三尺有神明——三教的死亡观念与神明观念

对于死亡境界的描述中一个很重yào

的问题就是,死亡(这里指整个死后的处境,包括受人审判,投胎转世,赏善罚恶等一切过程,而非死亡本身)是“自主”的,还是受到外力操控的?如果受到操控,那么操控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存zài

呢?

这样,死亡观和神明观的关系就十分明显。因为在一般宗教之中,死亡的操控(假设这个操控存zài

的话)必定是神,或至少是神灵系统中的某些成员。比如,希腊神话中十二主神之一的哈迪斯就是主掌死后世界的冥王,地位仅在宙斯和海王之下,是奥林帕斯神系中的重yào

一员。那么儒释道三教在这个问题上又是如何阐见解,如何融会贯通的呢?

先,我们来考察一下道教体系中的人神系统。道教认为,从人到天神,由低到高有九个等级:无形委气真人—神人—真人—仙人—道人—圣人—贤人—民—奴婢。圣人至奴婢的等级排列可以清楚看到儒教文化影响的痕迹。而圣人以上又分为如下层次:(列表)

大罗天







玉清境

上清境

太清境







四梵天













无色界四天

色界十八天

欲界六天[3]

从表中我们可以看出,道教的神灵等级系统受到了佛教的影响,道教系统的三十六天正是由佛教系统的三十三天改头换面而成(道教三十六天=佛教三十三天+三清境);然而,这套系统本身浓郁的道教特征也十分明显,其层叠向上的等级秩序排列正是萨满文化在道教中的残留。

与天神系统类似,道教系统中的地界神祗也与道教的萨满背景有着密切的关系。最初,萨满文化认为地府是一片海水,原因是人们每天看到太阳从海中升起傍晚又复归海中。后来,作为五岳之的泰山被认作是地府的所在之地。《孝经援神契》中引述:“泰山,一曰天孙,言为天帝孙也。主召人魂魄。东方万物始成,知人生命之长短。”泰山君神自然成为司掌死亡之神,人们为其取了一个名字,叫作圆长龙。魏晋之后,泰山君神又被添了一位女儿碧霞元君,主妇女生产,被世人称为“送子娘娘”。父主死,女主生,这与希腊神话体系中哈迪斯既主宰死亡又可令大地丰饶(甚至娶了谷物女神的女儿为妻)相类似,都反映了先民们对于生死连绵,生生不息的观念的认同。然而,最为道教内部人士所承认的阴司主宰,却是另一位被称为酆都大帝的神祗:早在南朝时期,流传在南方民间的关于酆都大帝执掌罗酆山下六层地狱的传说便为道教所吸纳。到了隋唐之后,真zhèng

一统冥府的神祗出现了,他就是上文提及过的印度神祗阎罗。阎罗王辖下为“阎罗十殿”的主掌们,依次为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卞城王,泰山王,都市王,平等王,轮回王等,再以下则是法力低微却无所不在的诸多土地、城隍。城隍专司生死,土地除冥职之外还身兼护守一方之职。此外,判官、无常、牛头马面等耳熟能详、栩栩如生的角色也经常出现在以道教体系为主的民俗信仰和民间传说之中。值得注意的是,在道教的早期,除了地神的体系之外还有天神主宰生死的说法,即“南斗主生,北斗主死”的传说。这是当时道教体系中司命之神与司鬼之神尚未完全分离的表现,其中将日月星辰神格化的做法,则又涉及到了道教的萨满神mì

文化背景。总之,我们可以知dào

,道教体系中确有主宰生死的鬼神,虽然这些鬼神的身份名字常常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而并不固定。

佛教的神明观念在上文对于的“六道轮回”介shào

中已经有一定的反映。佛教并不重“神”,而是重“佛”,一般意义上的“神”被化作了一种特殊的“人”,即居住在天界的“人”。他们寿命较长,居住环境较好,却也有凡人一样的烦恼困扰,与凡间的人只有程度的差别而没有本质的差别。佛教系统中较为接近其他宗教中对于“神”的一般定义的存zài

实jì

上就是“佛菩萨”的系统。根据佛经记载,“佛”不是独一无二的存zài

。于现在、过去、未来之中,有着恒河沙数那样多的“佛”。菩萨是比佛次一级的存zài

,许多菩萨拥有和佛相似的能力,只是由于某种原因而暂缓成佛,如地藏王菩萨等。诚然,佛、菩萨等名相是佛教独创的概念,不能简单与其他宗教的神灵类比;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无论教义赋予了佛菩萨们什么样的哲学定义,佛菩萨对于广大教徒(尤其是三教融合之后)所起的作用与其他宗教中的“神”是类似的。“十界”定为“六凡四圣”,其中修得果位的声闻缘觉与佛菩萨等的确被世人当成一种“神圣”的存zài

来供人崇拜景仰。由此可见,讨论佛教的神明观时既应该包括天界各种神祗,也应该涵括四方菩萨、三世诸佛。此外,由于佛教本身吸收并改良了很多古印度的传说和印度教的内容(六道轮回的体系就是其中之一),许多神灵以为佛教“护法”的形式存zài

,并且也渗透到了道教等中国传统信仰体系之中。其中我们耳熟能详的就有四大天王、吉祥天女等。再后来,关公、周仓等儒教体系下的人物也被神圣化成为佛教的“护法”受到供奉,三教合一的源与流再也难以分割。

那么,在佛教系统中的诸多天神、菩萨和佛,究竟是谁在主掌生死轮回呢?“六道轮回”这孜孜不倦的生死车轮又是由谁在冥冥中推动的呢?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是愿普渡众生故而创造出极乐净土的阿弥陀佛?还是大慈大悲导引世间亡魂的大势至菩萨?《西游记》中有地藏王统领冥界,生死簿记载阴阳的描写,但是实jì

上小说中的这位地藏王不过是道教系统中阎罗王的化身而已。佛教有“九品莲台”的说法,大意为人们每做一件善事就在西方世界生出一朵莲花,每作恶一次则熄灭一朵,这样人死时如果属于你的莲花能承托起全身重量就可以往生极乐,否则就坠入地狱。事实上,考察佛教的本来教义,我们可以得知,推动六道循回轮转的并不是任何一位佛或菩萨(包括被俗称为如来佛祖的释迦牟尼),而是人们自身的“业”。是轮内人自身推动着自身,是人们自己的一切行为决定了其死后的境地和去处。其间并没有超脱在外的审判,也没有主宰一切的裁决。佛菩萨等类神明的存zài

所起的作用只是自度度人,尽lì

帮zhù

众生脱出轮回而已,却没有力量直接插手赏善罚恶超生枉死的事务,也没有能力把任何一个人硬生生从轮回中拉出来。佛教的死亡体系既是有主宰的,又是没有主宰的。所谓的“业”,可以看成“报应”,也可以理解成冥冥中的一种自然规律。这和佛教的特殊性格是联系在一起的:佛教的“佛”在信徒眼中虽然可以作为“神”来看待,但是在佛教的本义上,“佛”不过是觉,是悟后的凡人,其根本属性还是“人”。佛教既是有神的宗教,更是无神的宗教。佛教是自然,自然也是佛教。

再说儒教。儒教是否为宗教尚是一个争论中的问题。本文无意探讨儒教的宗教性,然而有一个问题却是不能忽略的:儒教并没有成型的神明体系,也没有界限分明的死亡理论。对于林林总总的鬼神等超自然存zài

,儒教只有一句至圣名言:“敬而远之”。这是因为儒教所关注的并非死后世界,而是现实世界,儒教没有肯定鬼神也没有否定鬼神,因为无论肯定还是否定对于儒教的立身处世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虽然在漫长的展过程当中,轮回、报应等佛教观念,神仙、土地等道教体系也逐渐为儒教所接受,并与儒教自身的祖先崇拜等观念结合起来,最终融入到洋洋大观的中国民间信仰体系中去,然而从根本上看儒教对于死亡和神明的观念都是类似的留白。可以说,儒教对于死亡世界的见解隐藏在佛道两家的观念体系身后,然而儒教对于死亡本身的见解却主导着中国人的思想,立于佛道二家之前。本文的第三部分将对此进行重点论述。



置之死地而后生——三教的死亡观与修行目标

佛、道、儒三教都有着明确的价值判别体系和修行理想目标。换而言之,三教都有着一种预设的“完美境界”,这种境界是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和修行而达到的。此种境界,在佛教为“佛”,在道教为“仙”,在儒教为“圣”。(与之成为映衬的是西方基督宗教中的“神”的境界,这种境界无论通过任何途经,人都绝不可能达到。)儒释道的不同修行目标与死亡之间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事实上,三教的不同修行方法和修行目标归根结底就是三种不同的规避死亡或超越死亡的方法途径而已。死亡,既是人与永恒最接近的瞬间,却也是人与永恒最遥远的障碍。人们一旦选择“永恒”作为理想,就注定了要在各种宗教提供的各种道路上做着殊途同归的努力。

佛教与道教采取的方法可谓一生一死,相映成趣。道教重视的是“生”:只要将“生”无限期地延长下去,自然就否定了“死”。佛教重视的则是“死”:通过死亡本身来超越死亡,在低层次死亡的同时达到高层次的重生。这种看似对立的差距实jì

上是从两教对于“世界”的不同观点引开来的:佛教认为现世是“苦海”,道教却认为现世是“乐土”。道教讲“人最善莫若常欲乐生”,对于人在宇宙中“万物灵长”的身份表示满yì

,且认为“人身法天象地”,人与天地万物是相似同等的存zài

,人完全有可能象天地星辰般长生不死,直达永恒。而佛教则认为“三界无安,犹如火宅”,诸行无常,盛必衰,生老病死,无一不苦,从而寄望于一个与现实世界异质异构的“彼岸世界”。这不是简单的乐与悲、入世与出世的对立,而是两教对于生死之间关系的不同理解和体验。道教的“死”是对“生”的彻底否定,因此求生就必须免死;佛教的“死”则有双重意义,既是对“人世的生”的否定,又是对“永恒的生”的肯定。继xù

追根究底下去,则又归结到古印度人与古中国人不同的原始信仰体系:中国人虽然也接受了随佛教东传的“轮回”等一系列概念体系,但是以道教为代表的本土信仰中关于“人死如灯灭”的观点却固执地残留下来。这是不同体系不同思维方式间的冲突,也是同一种思考中不同方面不同可能性的体现。对于这个问题,大多数中国人延续了其一贯的兼收并蓄方式,将追求长生不老作为第一选择,在此选择不可能达到的情况下追求轮回和解脱。重实jì

、求功利的思想使得道教被佛教义理化的同时佛教也被道教本土化了。

为了更好地理解佛道两教的生死观念与修行目标,道教的“元神”与佛教的“涅槃”是两个重yào

的概念:

由于“长生不死”的道教修行目标在现实生活中极其容易被证伪,自古以来未曾有真zhèng

长生不死的实例。为了应对佛、儒两教的责难,道教一方面吸取了佛教的轮回说观点,另一方面借助中国人向来对“灵魂”、“鬼”等概念的接受和崇拜,提出了“元神”概念。元神被设定为与真人一样面貌却极其幼小的存zài

,居住在人体的灵台之中。一旦元神离体,人便会失去生机导致死亡,而离体的元神本身也不能存活。“元神”的提出实jì

上是“灵魂”概念的实体化,同时也是人身—小天地的传统道教理论的展。元神论将人身对应于五行之数,而脑中的元神就是老子所说的“一”、“道”。元神论进一步展之后,对应于日月的被称为“阳精”、“阴精”的魂魄,对应于三才的神、精、气等多重理论陆续提出并得到完善。然而最根本的一点始终是:长生不老的愿望由**转向了元神,“炼本培元”、“性命双修”成为道教实现长生不死的重yào

手段。

“涅槃”,梵文为nirva^n!a,巴利文为nibba^na,又译泥洹,意译为灭、寂灭、灭度或无生。其中“无生”两字便很好地概括了“涅槃”与“生”的对立关系。然而“涅磐”绝不等同于“死”,它是将“肯定性的死”与“永恒的生”联系在一起的唯一桥梁,是解脱、圆满、无上菩提的同义词。六道之生谓之“迷”,涅槃之死谓之“悟”。佛教在修行目标上超越道教之处就在于佛教在超越死的同时也超越了生,将生死之外的绝对自由境地作为其修行阶梯中的最高目标。然而,既使佛教反复强调了“超生超死”、“非有非无”的境界,然而这种生死之外的存zài

方式仍然是与真zhèng

的“死”,或说是为人们所恐惧的那个“死”所对立的,其仍然是一种接近永恒达到永恒的“生”的境界。因此,“涅槃”与“元神”的意义仍是在同一层面上类似或纠缠的。三教合流后期,便有这样的观点提出:道教的“道”、“元神”、“金丹”,佛教的“圆觉”、“真性”,儒教的“太极”,本是同一种东西,所谓“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二心”是也。

提及儒教,便不能不涉及儒教更为独特的超越死亡的方法。元神常驻,六道轮回,毕竟都是些难以实证的东西,而中国人传统的思维方式使得他们必然追求一种更为实在更为可行的方法来接近永恒。儒教是最为中国化的宗教,因为儒教准确地代表了中国人注重现世,讲求实用的心态,从而展出一种伦理的宗教,道德的宗教,而非神的宗教。是以,儒教对于死亡的超越方法,也必然是伦理的,现世的,可行的。这种方法说来复杂,其实简单——说其复杂,因为它实在是悖离了一般宗教的思路;说其简单,因为它实jì

上就是人类最原始的目标和动力——这个方法就是:宗族的延续、精神的不死,让自己的子孙后代代替自己“活”下去,让自己的灵魂在牌位上、历史中得到永生。

更详细地看来,儒教所采取的方法还可以分为两个层次:位于上层的是精神性的延续,即儒教所追求的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也即文天祥所书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位于下层的是血统性的延续。中国也许是世界上对血统要求最严格的国家——自家天下以来数千年的历史沿革中,多少家族保留了极其完备的宗祠世族的谱系,又有多少打着中国烙印的特产为了血统的纯正而扬光大:从“杀母立子”到“滴血认亲”,从“行不改名,坐不更姓”到直至今日仍一统全国的孔姓排行……而这上下两个层次又是紧密相连,不可分割的。封建时代为朝廷所惯用的“恩荫”制度,就是两结合的典型。若是只有精神的延续而无血统的辅正,则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有血统的延续而无精神的嘉胤,则只有“人从宋后少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了!

佛道二教超脱生死虽然各成体系不断完善,然而在历史的展中却仍是“遁入空门”的少数人的选择,更在某些时期被某些人士视作妖邪魇镇,不正之术。得道的高僧妙道虽然受到民间崇仰,却仍有不少地区或家族将僧道同乞丐、阉人、妓女等认作同类,视为家门之耻。这与中国占统治性地位的是儒教思想这一事实是分不开的。无论僧道,多要求割舍人情世俗,专注修行,可以说,一旦采取了佛道二教的修行方法,便立即与儒教的修行方法站在完全的对立面上,那么成为社会的少数群体也是意料之中。历朝多有毁佛灭道之事,然而自汉以来,从来没有任何统治敢与孔子至圣先师作对。这一方面是统治巩固自身的需yào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儒教的修行目标已经成为中国人行事的习惯定势,或说儒教的修行方法恰与国人的本能性格两相契合。是以,在义理体系上儒教的死亡观隐于佛道二家之后,但在真zhèng

的实行上,儒教的死亡观却统治了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心灵,成为当之无愧的主流。

讨论三教的死亡观念,既是通过“死亡”看三教在中国的融合,也是通过儒释道三教的观点探索中国人对于“死亡”的普遍认识和信仰。事实上,在儒释道共同展相互渗透已逾千年之后,再将其分别剥离进行讨论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很多概念已经成为三教以及民间信仰体系的共同名称,许多系统也为各种教派各种信仰所通用。更有甚之,某些已经无法考证的渊源,比如中国民间幽冥体系中令人忘却前生之事的“孟婆汤”,与远在古希腊神话中出现的“忘川之水”竟然有着惊人的相似!这已超出了一地、一国、三教的范围,成为远古时代的先民们内心某个神mì

角落所潜藏的共同回忆,也是探讨生死神明的时候一道人类难以跨越的认识之门。

死亡观、神明观、救赎观、价值论等等一切的宗教观念,都是依附在文化的土壤上而存zài

的。而文化的特质与民族的性格之间又是互相影响互相体现互相决定的。中国佛教与中国道教的差异也许比中国佛教与印度佛教的差异更小;脱离了中国人独特的性格和悠远的文化,任何宗教都将无法立足,任何神明都会法力全失。宗教是神的宗教,宗教更是人的宗教。得其信仰,去其义理或得其义理,去其名相的过程在三教融合展的过程中不断地生着,就好似三种不同源头的水流慢慢洇湿大地,渗入泥土,在地面和地底同时蔓延,最终合为一片充满生机的湿润土地。此时,三种水流的源头,反而显得不那么重yào

了。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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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归何处-中国古代丧葬文化》陆建松,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

《中国神mì

文化百科知识》金良年主编,上海文化出版社1994年

《中国古代鬼神文化大观》尹飞舟,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2年

《地藏菩萨本愿经》

《太平经》

《简论道教与佛教生死观的差异》王永会

《道教生死观极其与佛教的关系》陈兵

《宗祠-市井-山水》裘梧

国学网

guoxue.com——

[1]

括号内均为梵文,引自《佛光大词典》。

[2]

即琰摩,作为传说中人类第一个祖先和第一个死,被描述为执掌死亡并拥有对死裁判权的冥司主宰。

[3]

欲界六天为:太皇黄曾天,太明玉皇天,清明河童天,玄胎平育天,元明文举天,七曜摩夷天。色界十八天为:虚无越衡天,太极濛翳天,赤明和阳天,玄明慕华天,曜明宗飘天,笠落皇茄天,虚明堂曜天,观明端静天,玄明恭庆天,太焕极瑶天,元载孔升天,太安皇崖天,显定极风天,始皇孝芒天,太黄翁仲天,无思江由天,上揲阮乐天,无极昙誓天。无色界四天为:皓庭霄度天,渊通圆洞天,翰宠妙成天,秀乐禁上天。四梵天为:常融天,玉隆天,梵度天,贾奕天。圣境四天:为太清境大赤天,上清境禹馀天,玉清境清微天和大罗天。

沈仙刀、林青霞及其他

我不知dào

拿一个自己的原创人物和林姐姐相提并论会不会构成一种亵渎……但是,写着沈仙刀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林姐姐。林姐姐的脸庞,林姐姐的身体,林姐姐的笑容,林姐姐的气度。

人的美丽有两种极端。

一种是关于性别的。男人阳刚到雄伟豪壮、一柱擎天;女人妩媚到柔软糯嫩、玲珑浮突。将性别赋予的差异感挥到及至的那种美感,充满了原始的性吸引力。比如文中的云一枝就是这个类型的女人,丰满而白嫩的酥胸,时常出的呻吟,娇柔宛转的体态,渴望被男人压在身下的眼神——我可能没有这样写,但是我有这样想,应该也已经传达出来,不知dào

读是不是能够感觉到。类似类型的真实人物,我第一个想到利智,还有男人圈子里很有名的XX兰啊XX玛利亚啊之类的,还有章小蕙……总之,偏向于肉弹型的,至于有没有智慧,也许是有的,但是男性注意不到,她们自己也乐于将其掩藏起来。

另外一种则是无关性别,甚至超越性别的。我看明星的时候有一个标准(尤其是对于女明星):能够异装之后,宛然换了性别,但是却仍然是那个性别中的绝色,这样的美貌才能真zhèng

震撼打动我。所谓男爱张国荣,女羡林青霞,也许就是这个道理。

喜欢林青霞喜欢了很多年。亦舒的评价里说,“她美,但是她根本不知dào

她的美,所以令她更美”。一个对于自身美貌毫不在意的人,那种美貌才可以散出诱人的气息。就好比钢琴王子弹钢琴弹得很好,但是你不会有多羡慕。但是如果是李嘉诚的孙子能够弹出一手水准超卓行云流水的好钢琴,相信羡慕的人会成批尖叫拜倒。明明一样东西已经足够惊天地泣鬼神了,人却还把它当作旁边的配菜点缀,只能证明,他的内核之中尚有真zhèng

高妙不可探索不可超越的东西在。那才叫境界。

古龙说,能够不穿衣服和穿衣服时一样大方不扭捏的女人有两种,一种是真zhèng

的妓女,一种是真zhèng

的公主。

沈仙刀从木桶中**跃出,随便披上玄色外袍,按剑,挺拔美丽的身体飞掠在夜空中,长带水,眼眸沉静。这算是我自己的YY吧。想象夜风吹开她的衣襟,属于女人的身体流露在天地之间,莫易被震慑地不敢睁开眼睛。沈仙刀却依然静静地,稳稳地,持剑架于莫易的喉头,对自己的身体坦荡地有如女神,对自己的美一无所知,或视若无睹。

她只是问,“你是谁?”

烟花一掠。

这是一个能够令人健康成长的楷模。

武侠小说的求同存异之路

这个题目貌似起的太过于空泛了一点。大而无当。事实上我只是想交代一下我写作的心情目的以及背景如此而已。尤其是作为一个女人,女作,女写手。

先引一段评论——

“他一双骨节奇错的大手握得格格作响,眼中射出贪婪而仇恨的光芒。

奇错是啥意思?

老大,传说中神霄派的‘幽灵界’,擅入一步取其双眼,擅入两步断其四肢,擅入三步必取其命。”身旁的青年似询问,又似解说。

大笑,MM真老实,解说就解说,还不忘告sù

大家。

常挺一口热血涌上脑门,断喝道,“太过分了——弟兄们上,不论死活,务必擒下此人!”

太过分了————兄弟们上……自己读读,不别扭吗?

“小关,叫弟兄们二人一列,组成圆阵,尾相衔,闯出五步之后原地待命。”

二人一列组成圆阵……真是高难度阵法耶~

逼白春自杀那段,逻辑不通。莫易对她若是没感情,杀了便是;若是有感情,就当作没看见。后面都说了沈关月和他同一立场,别人告也告不倒。

“你邪恶的本质终于暴露出来了。”“呃……你认为我有善良的一面么?”

看到这句话笑一下,作似乎对血腥和变态特别感兴趣,真不相信是女作的作品呢。

简单总结一下,作写的很暴力很刺激,主角在血腥中穿过,却仍旧是一袭白衣,貌似很风流潇洒。不过不耐看,文字平淡无味,情节前后矛盾,思想乏善可陈。如果作不说,我看不出来这是一位女性的作品。要说女性写武侠,我倒也知dào

几位,施定柔、盛颜、天平等等,你可以去看看她们的文章,体会一下什么是挥性别优势。

小说,先是要写的好kàn

,像不像男子倒没什么要紧,女性有女性的优势,过分追求男子气反而失去了自我。”

嗯,一段反面的评论。

我觉得评论有吹毛求疵之嫌。但是这毕竟是目前为止我收到的最为详细的书评,立此存照,以志纪念一下。给出评论的老兄所推荐的三位女作的作品去找来粗略的看了一下,大致明白。文笔很好,一看就好的那种。叙述温柔清楚,写情刻骨铭心,的确是很好的作品和作。

但那不是我想要的。

从前写沙罗的时候,那种华丽,那种末世的优钵罗华的漫天飞舞,前世今世交错错错的刻骨悲伤,我放qì

了。

从前写龙涎香的时候,那种清丽的叙事,感情的随波逐流和层层推动,一船的各自煎熬沉浮,我也放qì

了。

——画面感。我顺着画面感的路子在走,文笔上。也就是说,时刻想象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或一部电影那样子。除了人物的位置,表情,说话,动作所能表达的之外,一概不要。白描而已。出自作本身的任何无病呻吟或有病悲欢,一概不要。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我要的东西。节奏。

一个故事有一个故事的节奏。

在天杀这个故事里,我要的是喘不过气的那种节奏。而一切锦绣或冰凉,流年或断肠的浮华的描写和舒展,都会破坏这种冷厉肃杀的节奏。

节奏。还有气氛。这就是杀和被杀之间的世界。

再来说故事的思想。侠么,没有侠。既没有侠之大,亦没有世俗道德。我想这是一个类似于现实的社会。现实里面是没有什么正义不正义的区分的。两个国家交战,两个角度的正义,角度之外则是对正义的放qì

。正义只属于说出这个词的人自己的意淫,或信仰。能够放qì

正义的美梦,能够脱离世俗的束缚,能够知dào

什么是自己必须要做的,才是高层次的人。

自然,道德亦是存zài

的,两种。一种是物伤其类的本能道德。一种是每个人所处的环境教育舆论所给予的社会道德。

后能够轻易地战胜前。比如,我们轻易地就相信了,军人在战场上的杀戮,不为犯罪。

这个定义可以无限制地推广下去。

再加上些许宗教的成分——比如,人迟早要死,死不是悲伤。如果死不是悲伤,那么杀就不是罪恶。利益当头,灭门是为了免遭后患,那么多杀些人只是一种素质,与本质无关。

一个成功的杀手,要么喜欢杀人,要么对杀人无动于衷。莫易属于前,沈月关属于后。这是两种人必须生存下去在后天道德的基础上被迫调整出来的个性和生活观念。生存才是硬道理。

一副杀手的群像描摹至此,大致完成。没有坏人。没有好人。有很多人,有目的的人,有**的人,有情绪的人,有智力的人。但是没有好人和坏人。

因为作放qì

了做一个评价的天赋权利。作只能够去写主角和配角。作放qì

了贴标签的工作,将主角设定成好人,将配角设定成坏人。

甚至不是那种无伤大雅的道德感。

而是穷凶极恶的道德感。

但是作消失了,作写出来的怨符或怨体还是一个讽刺。明明对待杀人已经没有罪恶感,但是仍然要为手上的血买单。

也有人说莫易和沈月关的友情算是种正面的东西。

不过这种东西很快会被撕裂。故事刚刚开始,帷幕就要拉开。

最后讨论的是女作的生存之路。

我希望能够如沈仙刀一样,忽略自己的性别,却坦然于自己的性别。

看不出是女人的作品,那是一个很高的称赞。我希望我的文字超越了性别。能够写出女性思维之外的东西。同时能够写出男性思维之外的东西。就好像大长今里所说的,“这不是一个男人女人的问题,这是一个人的问题。”

绮丽的文字,悲欢的爱欲,那是杂志武侠之路。有人给钱我,我可以写的比任何人都好。文字听我调遣了很多年。

但是目前,我在写我自己的江湖。

九榜三单/谁的江湖

设计江湖常识题的时候很是费了一点心思。

我问朋友,哎,你说江湖上有些什么职业?

朋友第一反应:“杀手”。

晕,我写的就是杀手,杀手我会想不到么?还有呢?

想了半天,想到一个最普通的“镖客”,还有一个确实存zài

但却不可能列上九榜三单的“护院”。江湖上还有些什么职业呢?

想啊想。

似乎不多。

据说楚留香是地主,有帮他打理收钱的小包租婆红袖(蓉蓉?)为证。

据说那些大门大派会收些富家弟子来赚学费。

据说大部分的江湖人士,其实是,强盗。

啊啊啊,强盗榜?武馆榜?跆拳道比赛成绩排名榜?晕死,那些什么武林高手世家子弟究竟是做什么职业的??

别告sù

我“武林人士”可以作为一个职业。因为职业的天性只有一个,就是——来钱。

又或,武林,其实不是职业,而是个CLUB,是有钱人们的消遣?

其实杀手是个很好的职业。

以下省略千字,请参考东邪西毒台词,杀手经理人招徕生意那段。——总也有想要杀死的人吧?

但是,貌似我写的那个神霄派的杀手们,是不靠这个赚钱的。关于这点,后文会解释,因为神霄派很有钱,就是有钱人(还是女人)开的。

情教的职业是卖春药。

那个那个,可能还开妓院。

慧妍雅集是个很风雅的职业——选美经纪人。还开花店。(这个名字我忏悔一下,是照抄的真zhèng

的选美相关组织,由历任香港小姐参加的非营利组织同好会,就叫作慧妍雅集。亚洲小姐的同类组织叫做“仁美清叙”——多么漂亮的门派名称啊!)

接下来,可能还会牵涉到一个很有前途的职业:编撰九榜三单的组织,名叫“天书馆”。试想这么庞大有趣的事业,一个百晓生哪里够看?当然是个专业出版机构了!——虽然,我一直在怀疑,其实百晓生也是个团体来着,只是共用了一个笔名……

貌似走题了。不是说要讨论九榜三单的么?

对啊,赞一个自己的想象力。虽然职业方面最终还是只留下了杀手和镖客两项,不过其他榜单也看起来很有意思状——

最前面的几项,实力,名气,富豪之类,基本从网游里来。这里的网游专指剑侠情缘ONLINE,因为我只玩过这一个。其他网游应该也有这种榜单的吧,不然何以满足大家练级赚钱之后的虚荣感?

秘笈榜和兵器榜就不用说了,前人多少智慧凝结啊!

最后的侠义榜和暗黑榜本来是凑数的。可是想想也会很有意思。想起来覆雨翻云中的“黑榜”。呵呵,真是很可爱啊,我喜欢那个不起眼的大叔凌战天!等我想到了好玩的因素就加到小说里面去吧。就好像写着杀手忽然转去选美了一样,呵呵呵呵,掩嘴笑,我会转回来啦!

那个那个,接下来,楚云究竟要回答什么可爱的问题呢?

预告一下,零点准时更新。呀,这个莫名其妙的“榜”!——下一章是我写到现在为止,自己觉得比较精彩的部分了,不急着睡的朋友们请稍稍等一等吧!

作者推荐:七剑

啊啊啊

容我花痴一下……

如果有朝一日我的小说也能卖钱的话,我一定要把它卖给徐老怪……

都说了是花痴做梦了……就别砸我了:)

总之,打算进电影院看第二次中。打定决心要买4小时完整版中。楚昭南真是太帅了……

【短篇】好快刀

好快刀

如雪章

张三活着。

明明是中年容色,却有一头白,披覆于额前。

庭中苍梧如盖。

他活着,同这树一般,苍老纠结。

庭前不知何时冲进来一名佩剑少年。

少年暴烈地如一头雄狮,拔剑直指他的鼻尖——

你,可是,张三?

张三点头。

少年大喝一声,如一卷狂风般向张三袭来。

张三眼里有无奈,又似有不屑。

招式翩翩致命,似这尘世间每日的日出日落一般。招式取人性命,与日出日落取人性命,张三不知dào

哪一个更残忍,哪一个更无情。

他不想避让。

身体却已经习惯了避让。

避让得那少年暴怒的进攻好像一个笑话。

你,不许退避,与我决一死战!少年怒喝。

我,为何要,与你决一死战?张三问。

因为你是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少年掷地有声,声声如金石齐鸣。

少年再攻,张三再退。白飘扬得如欢似梦。

终于,退无可退。

身后就是虬结的树,亭亭如盖。

虎虎生风的剑势,夺命而来。

张三叹了一声。

合掌。

夹住了剑势。

剑断。人退。

他也不想——可是他的身体已经习惯。

习惯征战,习惯求生,习惯刀口逃命,习惯五步杀人。

少年根本来不及看清楚他的刀佩在何处。

他的刀却已经在手。

狂刃席卷,秋风横冷。

少年的身子,被刀吹了出去。

不……不愧是中原三大快刀客啊……少年一面吐血,一面挣扎。

却已经爬不起来。

中原三大快刀客,手下从无第二招。

少年含恨,闭上眼。

他年轻的脸上,并无痛悔。

刀太快,所以无痛。人太年轻,所以无悔。

他求死得死。

张三呢?

树仍在。

他仍在。

华在肩头,迎着风,却飘也飘不动。

逆鳞章

中原三大快刀客。

甲子年结社于万仞山,共御外侮。

倭寇铁蹄,已踏遍我大好河山。

有识之士,有血男儿,谁能坐视?谁忍血色遍染,同胞如炭?

结社之前,先在万仞峰顶,三位快刀豪侠,决一个名义上的胜负。

笑刀客王五。

他唇边总有一丝微笑。无论过招还是杀人,这抹笑如影随形。

盲刀客李四。

他并非盲瞎,只是对敌之时每以白布蒙眼,不愿鲜血污目。

寒刀客张三。

刀浸入寒谭之中,再拿起来,水滴挂成冰棱。

一战,不过三招。

三招之后,三人从此便是换了命去的兄弟,同仇,同恨,共生,共死。

现今张三活着。

李四与王五,却已经都死去了。

同生共死的兄弟死去了。

他却还活着。

从战火蔓延之日,直到中原沦陷,不过十年。

十年,耀耀乌,成了树上寒雪。

王五在递出那一招之时,仍旧微笑。

他忽然道,未来若是要赴死,你们定要亲手斩杀我,以免割皮连筋,不够爽快。

李四和张三齐齐应了一声。

就此立下了死约。

待到我头落地,我刀仍可出手。我们三人相互斩杀,谁也莫死在贼寇的手里。

死约如花。

令人欢喜。

为我同胞。

虽死而欢喜。

为我江山。

如何不奋起。

快意恩仇,饮血刀头。

中原三大快刀客,结社于万仞山。此后三年,数千贼寇斩于刀下,敌军闻风丧胆。

堂堂中原。巍巍华夏。

四面楚歌章

大势如东流水。

贼寇入主中原,铁腕杀人。

奴隶们渐渐惯了。

少年们却还前赴后继。

今日的少年前赴后继,当日的笑刀客何尝不是献上美好头颅?

寒刀客在岭上,心如海底铁。

盲刀客在垅下,血染透重衣。

张三还活着。

谁来杀他?

谁有那世间至快至冷的刀法,来取他的头去?

这世间最最卑微的卖国贼。

这世间最最心狠的卖国贼。

他是一个贼。

他捉了自己弟兄,绑在万仞山下,斩。

张三绑了王五,在万仞山下,斩。

李四赴约。

赴当年约。

杀入法场。

取王五的头。

不令浊世俗刀污了自己高贵的弟兄。

宁愿亲手,斩于刀下。

终不负快刀如电,如虹,如歌,如诗。

白布蒙着双眼,可能阻挡这世上的沉沉黑?

王五的头颅滚落,一直滚落,一直滚落。

无血。

刀已快越世间。

王五的头开口,哈哈笑。

好,快,刀。

好快刀。

人头说着遗言。

仍在笑。

李四心愿已了。周遭官兵如蝼蚁。涌涌动动。

俗世尘缘。

爱杀了这片生我养我的地。爱杀了那些疼我伤我的人。

黔茫茫。人命滔滔。

笑刀客不能为盲刀客送终。

李四在三千官兵合围之中,引刀自决。

引刀自决。

谁来杀我。

寒刀客还在这世间。

尾章

张三捧刀。

今日要去的,是皇极殿。

是皇极殿,还是多年前的万仞山?

说好了彼此一起的,是谁抛弃了他,这些年华?

要去,天皇殿。

十年。

当年万仞峰顶。

寒刀客的刀略快一筹。

你的刀快。王五说。

你的刀快。李四说。

要快刀。

要快。

哪怕十年漫漫。

终于等到今日。

谁来取我的头?

好快刀。

好快。

捧刀。

去皇极殿。

——癸酉年,新主入帝京。刀客张三谋刺之,功亏一篑,亡。

作者本人写真照片,倾情奉献!

已上传为本书封面;绝对作本人,若有虚言,天地不容~~~

《天下杀手》作者本人写真照片,倾情奉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说明

恢复更新,一周2-3更,速度慢,但求精工细活,各位谅解~~

另:不想掉坑的朋友,可直接看到第一部第四卷为止,是一个完整的完结故事。虽然在YY的大环境下写书,却还是有点傻地执着于情节的起承转合……希望大家喜欢

寂寞

他曾经以为,寂寞是剑客的徽章。

他曾经向往,那寂寞如雪的生活。

他是剑客,年轻的剑客。

他的眼睛很亮,他走在霓虹灯影里。

这个年代不是没有剑客,而是没有剑客的精神——他这样想。

他喜欢一边听着MP3里的歌,一边走路,手按着他的剑。

他随时出手,千里杀人,不留形迹。

后来他遇到了他的前辈。

前辈开一辆北京现代,在他面前停下来。

他上车,眯着眼睛,听了一会。

“你听电台?”

前辈掐灭烟,摇上车窗,女DJ柔柔的声音满溢在小小的空间里。

“是啊,我喜欢这些节目。”

“多没品。”他拽拽地叼着牙签。

“那怎么样才有品呢?”前辈笑眯眯地问。

“当然是听自己喜欢的东西啦,”他拿出来自己的MP3,“死亡摇滚,或爱尔兰民谣。”

“可是,没有人跟你说话啊!”前辈敲了敲他那套音响,“我喜欢听DJ絮絮叨叨,好像在跟我说话一样。”

他不屑地撇撇嘴。

后来他年纪渐渐大了。

杀了人,也成了名。

现在他也有了车,一辆别克。

他一边开车,一边播着自己刻的光碟。

剑在手边。

但是他忽然感觉很奇怪。

他想起来女朋友对着邻居的小婴儿那样那样地笑,颠颠跑去买棒棒糖,心酸而浪漫。

他想起来母亲不停地咳嗽,然后忙前忙后,给自己张罗一餐难得的家常饭。

他想起来那个向他推荐新车险的聒噪的保险经纪人。

他想起来劝他把现在租的房子买下来的那个快要移民的房东。

他去过很多地方。

他杀了很多人。

他誓要做最好的剑客。

他还没有做到。

但是他忽然觉得累。

这个时候,他不自觉地将手伸向了自己的车载音响,换到了电台。

柔柔的女DJ声音响起来,他关上车窗,让这声音满溢在小小的空间里。

俗气的音乐。

可是他的嘴角微微地上扬。

他拿上剑,意气风地跳下车。

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很晚,霓虹灯下面他的眼睛已经不再那么清亮。

他动车子,打开音乐。

没有节目?等了很久,单调的音乐还是没有任何改变,最后,忽然冒出来一个古怪而冷漠的机器声音。“今天的播音已经结束,明天6点欢迎收听早安新闻节目……”

他一下子懂得了,什么是寂寞。

第一章 卷刃

是夜。

“娘~娘~”小孩子的哭声一下子冲散了凝结在空气中的郁结。整个村庄像一片哑的丝绸忽然被拉出一个大口子。

凌乱而惶恐的妇女一把抓过小孩子,用**紧紧堵住他的嘴巴。

马蹄声得得得得地从远处而来。

慌张的女人这才放下自己的小孩,悄悄挪到窗口,藉着月色偷偷向外张望。

整个骑队在一息之间扑面而来。为的擎着火把,清晰地照出衣襟上的大朵紫色牡丹。

整个村子都似乎松了一口气。来了,终于来了。

骑队迅速掠过村寨,河流与谷场,直直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一座大宅子而去。小隐隐于野,那座宅子叫做连云山庄,既是出身本村的大富户的居所,又是一位出身草莽却在武林中混出名号的老英雄金盆洗手之后的退居之地。老英雄乐善好施,不但修桥造路,兴办村学,还叫几个徒弟在乡中教导村民武功,免得众人受朝廷衙差、山匪恶霸的欺负。有了连云山庄的连家村,已经富裕和乐地过了十几个年头。

“下马。”骑队的领袖低声下令。他身旁的青年撮唇吹了一声口哨,几十骑的队伍整肃地如同一个人一样,轻巧无声地从马上跃下。

骑队领袖亦跳下马来,神色凝重地看着眼前的地面。

夜色里,地面上显现出一条不知dào

什么东西划出来的,闪着骇人绿光的界线。

领袖冷笑一声。“果然是神霄派。”他一双骨节奇错的大手握得格格作响,眼中射出贪婪而仇恨的光芒。

“老大,传说中神霄派的‘幽灵界’,擅入一步取其双眼,擅入两步断其四肢,擅入三步必取其命。”身旁的青年似询问,又似解说。

“哼,那群婊子的确喜欢玩这种花样——可惜,本座现在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领袖一振紫色披风,回头向整个骑队下令:“大伙听着,他们神霄派做事向来是一事一人。不管这里面的是他们的几号护法,大伙务必生擒,带回教中慢慢拷问,知dào

了么?”

骑队齐声应诺。

“走。”领袖一挥手。

“我看还是不必了。”

一个如玉石一样好听,又如皇帝一样骄傲的声音从界限里面传过来。

领袖一惊,立即止住骑队的行进。敌人竟然强悍至斯,到了身前都没人知dào

?心中虽然忐忑,言语上却毫不示弱。“哼,神霄派的贱奴听着,乖乖束手就擒,本座就让你少吃一点苦头!”

“呵呵呵呵。”一声朗笑划破天穹。“这位是情教浙江分舵舵主常挺常座主与座下八十一骑吧?在下神霄派莫易,幸会幸会。”

常挺又是一惊。“你说你是……莫易?”

他身旁的青年面无表情地解说。“莫易是神霄派席护法,亦是武林通缉榜单上的头号杀手,据说他手下除了妇人之外,从无活口。”

常挺的额上微微沁出冷汗。

“常座主,”莫易的声音随着南风飘过来。“情教与神霄派虽为死敌,不过今次在下是为执行任务而来。只要尊驾的人马不越过幽灵界,在下绝对不会擅动干戈。”

“哼!”常挺冷哼一声。“连老庄主是本教副教主的好友,亦是武林中成名的老侠客。你们神霄派吞了豹子胆,居然敢向连云山庄布下幽灵界!幸好连老庄主飞鸽传书本教。教主亲谕,务必将神霄派的贱奴活捉回去审问,看看你们究竟为何如此丧心病狂!”

“哦,原来连远天那么怕死。”莫易语中微含笑意。“他既然已经是功成身退的老英雄老侠客,又有情教这个大靠山,本可安享晚年。却为什么要去招惹柳心心呢,可惜可惜。”

“柳心心?是谁?”

“江南才女啊,常座主不知么?哦,常座主练的一身童子功,自然不知dào

风月场中之事。”

常挺皱眉。夜色中对手的声音十分飘忽,似远实近,根本难以确定方位,更别说看见他的真容了。可是对方却连自己练的是童子功都一清二楚。敌暗我明,尚未开始就落了下风。

好在这么多精心挑选的死士才是常挺的王牌。纵然神霄派的护法武功高出天去,他也不信对方能够以一敌百,还能占到便宜。暗忖间,嘴上继xù

虚以委蛇,“你说的柳心心,难道是个婊子么?”

身旁的青年附耳密述,“柳心心号称江南才女,是秦淮河上炙手可热的新晋名妓,无数达官贵人追捧,她却嫁给了一个穷书生。哪知穷书生却是连远天连老爷子所雇,转手将她卖给了连云山庄作妾。听说后来柳心心在新婚之夜自缢。”

常挺听得眉头直皱。他不是不认识连远天,这老头子少说也有七十来岁了,还去招惹什么名妓,真是……

“柳心心死后,其婢女持血书上了神霄派。”莫易微叹一声,“想必你们也知dào

,神霄派的姐姐们平生最恨欺负女人的男人。凡是女子以死明志忠义节烈的,神霄派必不计代价,为其报仇。”

“死了一个婊子而已,值得这么大惊小怪么?”常挺冷笑。“那些神霄山上的老姑婆多管闲事倒也算了,你们这些护法好歹也是八尺男儿,却为何自甘下贱,却来残杀同类?”

“这个么,道不同不相为谋。常座主,在下时间不多,虽然已经杀了连远天,不过连云山庄上下一百多口,我还要慢慢灭门。你们若是不进来,在下便失陪了。”莫易口气淡漠森冷,却听得人一阵寒战。

“你说什么?你说,你说,连远天已经……?”

“不错,按照柳心心的遗愿,已经将他剥皮而死。”

“你还要,还要,灭门?”

“斩草除根而已,神霄派一贯作风,见谅。”

常挺一口热血涌上脑门,断喝道,“太过分了——弟兄们上,不论死活,务必擒下此人!”

他身先士卒,踏入了磷光闪闪的绿色界线之内。

“不好——”常挺一跃入界内,便明白此幽灵界线是什么玩意。腥风掠过,是毒。迷雾蒙眼,是迷药。脚下一片混沌,是阵法。身边一片咻咻之声,闪着微光的暗绿丝线凌厉逼来,又是机关。

只听得属下一片哀嚎之声。

他立即提气上拔,一面喝道,“弟兄们闭气,小心左右,沿左落脚,见光则闪!”

“不愧是情教座主,有几分真本事么。”莫易的声音掩在迷雾中,陡然逼近。

常挺紫袍一振,无数细小的暗器从披风里射向各个方向。

“呵呵呵呵……”莫易的笑声一折,似乎远遁。

常挺这才安下心来,在一片茫茫雾气中落地。眼角余光望到周围至少有四十名属下越过了幽灵界,安然站在阵中。

“总算不错了。”他拾起信心。“小关,叫弟兄们二人一列,组成圆阵,尾相衔,闯出五步之后原地待命。”他低声吩咐身边的青年。

“是。”青年领命,扬声道,“大家二人一列,尾相接,闯出五步后原地待命。”

常挺皱眉,“小关你传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本不愿扬声再让莫易以他为标靶,却不料连传个令这种事都会出差错。“是尾相衔组成圆阵……”

“是。”叫做小关的青年面色焦急地贴近仔细聆听教诲。

常挺说到一半,却忽然声音一滞。

他睁大眼睛,声音嘶哑——“小……小关你……”

“不好意思,在下神霄派二号护法沈月关。”青年将小小利刃从常挺的喉头抽出,轻巧地拧身避过了喷涌而出的血箭。“前几个月没事做应征情教的幕僚玩,谁知dào

被选中啦。”他温柔地笑笑,撩起紫色衣襟擦干净小匕上的血迹。

“哎。这件事情传扬出去可是会损害了神霄派护法独来独往的清誉啊。”莫易的声音鬼魅似的出现在沈月关身后。

“算了吧,要不是我,这八十一骑你哪有那么容易对付。”沈月关迅速抓起常挺的头,将他睁大双眼的人头斜斜掷进了二人一列的圆阵中央。

阵势即刻大乱。

“是啊是啊。”莫易的身影一忽儿却出现在那个圆阵背后,冷锋一闪而过,至少十人来不及哀嚎而倒地。四个字之间,他又折返回沈月关身旁,“一刀一刀杀都要八十一刀,我的青磷剑会卷口的。这些人就留给你啦,我回去里面搜一遍看看有没有男丁活口。”

“等一下,你这个没义气的,我的剑就不会卷口吗?”沈月关跺脚,“这是你的任务,又不是我的!”

“好啦,大不了倒在幽灵线上那些我来补刀。”莫易拍拍沈月关的肩膀,朗笑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

除了满地的尸体和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心疼的用某具尸体上扯下来的紫衣慢慢擦拭小匕的沈月关之外,再无其他生灵。

地上的磷光开始黯淡起来。

“要死了,快天亮了。莫易怎么那么慢。”沈月关叹口气,站起来,慢慢地踏进了连云庄的大门。

一间两间,沈月关用鼻子东嗅嗅西嗅嗅,猎犬一样寻找同伴的所在。不用怀疑,这就是神霄派护法之间惯常的联系方式。“嗯,果然是个粗心的人。”地上的一堆尸体里,有的鲜血已经凝固,显然死了很久。有一两具显然之前在装死的尸体上血痕犹新。

后院里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女人,却都是被打昏而无性命之虞的。神霄派门规第一条——不许杀女人。不管是老是少,哪怕是母猪都不行。如有违,一般是要赔上自己小命的,就算头号护法如莫易亦绝对不敢造次。

咦?莫易的声音?沈月关有点不耐烦,快天亮了,莫易大哥啊你不抓紧时间灭口,却在和一个女人讲话?那女人还哭叫成这样,不会是……他心下一惊。神霄派门规第二条,不许强奸妇女,连母猪也包括……呕。如有违,一样是死罪难逃。

沈月关侧想了一想,放qì

了掩藏身形的想法,大方地走近那间传出人声的厢房。看清楚眼前的形势,他才放下心来。

莫易站在房中央。窗下坐着一个面貌姣好的妇人,怀抱一个女婴,正在歇斯底里地哭着。

“怎么回事?”沈月关问。

“她怀里那个,是男孩子。”莫易无奈地

“哦?”沈月关眯起了眼睛。“居然懂得将男孩子改装成女孩子来瞒天过海?想必也不是普通人了。”

“她叫白春,也算个,嗯,女侠。”莫易面上微红。

“莫易,求求你,放他一条生路了,求求你了!我十月怀胎,吃了多少苦头才生下他,你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他吧,我一定教他好好对女人,绝不做负心郎……”白春哭得爬在地上,抱住莫易的小腿。“就当,就当看在我们昔日的情分上……”

“她……和你?”沈月关有点头大。

“我们以前……嗯,月关……”莫易为难地看了同僚一眼。

“知dào

了,我不会说出去的。”沈月关叹气。堂堂神霄派的席护法,却是个犯尽神霄派禁忌的家伙。不过这人就是有能耐到始乱终弃之后,对方还是对他一样死心塌地,绝对惹不出任何乱子来。“可是,现在怎么办?天都快亮了。”

“春你听我说,”莫易沉声,“这孩子是连远山的孙子,绝对不能留。再说连同俊对你也不好,你那么维护他的小孩做什么?你才二十几岁,再找人嫁了,要几个孩子都行,何必抱紧这一个呢?”

“你不会懂的,你不会懂的!这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莫易,求你了,你把我的命拿去,放孩子一条生路吧!”

“喂,你都知dào

我不会杀女人的。你也听到了,天都快亮了,你想我完不成任务么?”

“对她那么温柔做什么,打昏得了。”沈月关抱着双手,随便出主意。

莫易苦笑。“她以前有个外号,叫做‘千手观音’。她要是认真跟我打,我又不能伤她,起码半个时辰才能制服她。”

沈月关叹了口气。

“春,你真的想救你孩子?”莫易忽然想起来什么,蹲下身去。

“自然了,你……你肯放过他了?我,我给你作牛作马……”白春的声音颤抖。

“神霄派有一条规矩。只有母亲被男人虐杀的男婴,或可以收留回山,培养成为护法使……”

“莫易你疯了?!”沈月关惊讶地合不拢嘴。

“孩子的母亲……被……虐杀?”白春浑身止不住地抖。

“是你说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孩子的命的……小家伙几岁?”

“三岁半……”

“怎么?已经超过三岁……”

“不是不是,叫名三岁半,其实,其实两岁半……”白春冰雪聪明地拼命摇头,瞳孔里射出坚定的决心。“莫易,我……我信你不会骗我。”她伸手,捡起地上的一柄长刀。

“是要虐杀的——”莫易赶紧阻止她抹脖子。

白春似要哭,又似全然不顾。“我明白了。”她缓缓站起身来,咬牙,反手一刀,生生斩落了自己的一条腿。

她惨叫一声,向后跌倒,刀也匡当落地。

连沈月关都看得皱起了眉头。

莫易忙替她捡起刀递回她手上。“可以了,春,可以了。”

“莫……易……”

“春,放心,我会照顾你儿子的。你是个好女人,”他柔声安慰。“你去吧,安心。”

白春点了点头,勉力回刀,斩断了自己的颈脉。

“简直是……匪夷所思。莫易啊莫易,我再也不要和你一起执行任何任务。我迟早会疯。”沈月关看着莫易真把三岁的小男孩抱了起来。

“喂,我可以严格按照门规做的。啊呀!”莫易忽然惊呼,“忘记问白春她儿子叫什么名字了!”

“你吓死我了,没事干嘛一惊一乍的?”沈月关凑过去看看小孩子。他对两三岁的小孩实在没什么概念,却看见小男孩眸子清澈地望住两人。“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叫小开好了,连小开。”

“月关你果然比我有才学。”莫易笑着损他。“不过倒是确实顺口。连小开,好,就叫小开了。”

“赶紧闪吧,你看,天光都起来了。”

“还要等一小会。”莫易把孩子交给沈月关,沉沉一笑,闪身出了房门。

沈月关亦感觉到陌生人的气息从门外一闪而过。他不敢妄自挪移吓坏小孩,只得用走的步出厢房的门外。

只见莫易的长剑抵在一个蒙面男子的喉头。

蒙面男子身着黑衣,莫易正从他腰间抄起一块暗绿色的令牌。

沈月关一震。“是监察护法?”

“既然知dào

,还不放开我?”男子傲然。

莫易的眼中阴晴不定。“你看到些什么?”

“该看到的,和不该看到的,都看到了。怎么,莫易,你要杀我灭口么?”蒙面男子厉声道。

“倒也未尝不可。”莫易眼中杀机一闪。

“何必呢,小小一个监察护法,难道还敢去刑堂嚼席护法的舌头么?反正死无对证,你以为别人会信你,还是莫易?”沈月关一手抱着小孩,一手按上莫易的剑柄。“更何况,再加上我沈月关为他作证,你觉得你能扳倒我们两人?”他凌厉地看住那个蒙面男子。

蒙面男子气得浑身抖。“算你们狠!”

“还不快滚!”沈月关冷冷呵斥。

蒙面男子转身,一闪而没。

“哼。”莫易收剑回鞘。“月关,你何必如此。”

沈月关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救的是他?”他慢慢地说,“你以为你杀一个监察护法真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你以为青磷剑的伤口很难认出来?”

莫易正想出言抗争。沈月关抢白,“就算你毁尸灭迹也好,移魂呢?是吃素的?”

“他未必来得及用移魂……好吧,”莫易叹口气,“我承认,你是对的。天亮了,我们喝酒去。”

第二章 紫玉

天色大亮。

地上看不到绿色的磷光,却渗透着诡异的斑块黑紫。

萧千山捻起一小撮黑紫的泥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随即躬身回报,“回禀副教主,的确是神霄幽灵界,大约布于七个时辰之前。”

被称为副教主的人看起来十分年轻,一身白衣,头戴雕着紫色牡丹的玉冠,正背负双手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他看也不看萧千山,冷冷的声音似从喉头挤压出来一般刺耳。“人呢?都检查过了?”

“是,一共八十一具尸体,全部都是本教弟子。”

“都是同一个人下的杀手?”

“不,两个。”

副教主终于将目光转了回来。“你说两个?”

“是。”

“神霄护法向来独来独往,怎会是两个?”

“回禀副教主。”萧千山指尸给上司看。“其一为长剑,宽约三寸,厚一分,带毒,可令伤口处皮肤如烧焦样创伤。其一为短刃,似刀似剑,宽一寸三分,厚五分,带锯齿,伤口处血流不止。”萧千山讲话习惯精确而简单。

“厚仅一分,薄如蝉翼,且染火毒,是青磷剑?似刀实剑,血流至死,是沈月关的‘牙匕’?”副教主皱眉。“难怪常挺全军覆没,原来遇上这两个煞星。”

“是。”萧千山拱手。“莫易在天下杀手榜上已经排了三年第一。沈月关去年才是第七,今年跃为第三。”

“就算二人联手,能将常挺一击毙命,武功的确骇人。”

“回禀副教主,常座披风内的九轮暗器只射出一轮,看来蹊跷。”

“查下去!”

“是。”

声势浩大却不太整齐的马蹄声远远传了过来。

“启禀副教主,是官府的人到了。”

“去告sù

他们,庄子里归他们,外面归我。”

“是。”萧千山垂手转身,漫不经心地迎向官兵的马队——他垂着头只是跨出了一步,下一步却跨到了十丈开外的马队面前,惊的头马昂然拔蹄而嘶。

“放肆,刘忠福刘大人在此,什么人敢挡在马前?”衙役凶神恶煞地挥出马鞭。

萧千山轻轻避过。“原来此案业已惊动了刘总督大人。”他向官轿施了个礼。“在下情教萧千山,替裴副教主问大人安。”

衙役们吓得几乎从马上跌下来。

“原——原来是情教的大侠们在此……”为的衙役抖抖簌簌翻下马来。

轿帘一掀,大红的官服,乌黑的纱帽,花白的须。不需拿腔拿调便已官味十足的老踱了出来。“在京时就本官就已经久仰情教大名。不知dào

裴紫玉裴大侠现在何处?”

“刘大人请移步。”

“哦,是二品大员?”裴副教主拿眼角瞄了一下那群官兵。

“是。原任京兆尹,两个女儿都是宫妃,因小事触怒皇帝而被下放在此,到任不过三月。”

“怎么安排的?”

“捕快先率仵作衙差进庄搜查。刘大人与其亲随在树下等副教主移步一晤。”

“做的好。”裴紫玉转过身来,慢慢沿着地上摆放整齐的长长一圈尸体向树下走去。

尸体上盖着的白布上,用黑炭潦草地编上了号。裴紫玉一直从一号看到八十一号。

“这位是裴大侠?久仰久仰!”刘忠福站起来相迎。

“不对!”裴紫玉忽然轻喝。

刘忠福是文官出身,哪里见过这种尸如云的大排场,早已经浑身冒汗。突然被裴紫玉一吓,失神倒在了椅子上。

“刘大人少待。千山!”裴紫玉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副教主有何吩咐?”

“一共是八十一骑尸体?”

“无错,已经编号,却是常挺座下八十一骑。”

“最末一具是八十一号,头一具我记得是身异处的常挺,编为一号。”

“无错。”

“愚蠢,八十一骑加上常挺,应该是多少人?”

萧千山啊地一声,愣在当场。

“快去查。”

“是。”涨红了脸,却不敢有所耽误,萧千山立马转身狂奔而去。

裴紫玉对自己相当满yì



副教主不是那么好当,亦不是每个人都能当的。

萧千山一副言简意赅作派,看起来好似精明强干到不可测度。可惜又谚云,麻雀永也飞不过鹰。

他坐下来,呷一口刘忠福的属下敬上的香茗。

果然是京官外放道台的作派,到哪里都备好藤桌藤椅,香茗点心,甚至洗脸漱口的脸盆汗巾。

他开始明白教主为何要为权贵甚至皇家服wù



在武林中混迹,哪怕贵为第一大教的副教主,他亦要过餐风露宿,奔命于田野的日子。他亦不是每天都能觅得香汤沐浴,佳肴伴酒……以及,娇娃侍寝。

“听说裴大侠是南郡王座上嘉宾,老夫早想请郡王引见,却是公务缠身,不得一会。想不到裴大侠竟是如此少年俊朗,真是后生可畏。”刘忠福和蔼地像一个老人。

“不敢。本应由草民拜见刘大人才对。”裴紫玉笑笑。“不过草民是在不敢妄称年少,实已年过四十,不过全赖丹药修行而已,才能葆此颜色。”

刘忠福惊讶地看着他。裴紫玉看起来怎么说都似弱冠少年一般,若非自陈,谁敢相信?

“刘大人,”裴紫玉从袍袖中递过一盒小巧精致的药丸。“一点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这是?……”

“南郡王进贡给当今圣上的妙药,亦是在下用以养颜补身的灵丹。大人每隔七日晚膳前服用一枚,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当可小有成效。自然,若服药之日,另召童女七八人例行采补,功效更佳。”

“难道,这就是令圣上下令再选秀女入宫的,麒麟丹?”刘忠福不可置信地接过来。盒子精巧,药丸亦是不大,七粒小如鸽卵的暗蓝色药丸静静躺在盒中。他做梦也想不到,在京师梦寐难求的灵丹竟然被他如此轻易地得到,还是一下子七粒之多。

“既然裴大侠如此盛情,老夫就不推辞了。”赶紧纳入怀中。“对了,裴大侠此来一定也是为了连云庄一案,老夫初牧此地,这件血案,还要拜托裴大侠多加襄助。”收了灵药,自然要有所回报。

“嗯。”裴紫玉颔。“还请刘大人尊属多加担待。”

“大人,大人!”

“何事慌张?”刘忠福斥责属下。“没见到本官与裴大侠正在商论机要之事么?”

“对不起大人,属下该死,不过属下在后院现一名节妇!”

刘忠福哦了一声,眸子立马亮了起来。

裴紫玉微皱眉头。上好节烈,下自攀附。这年头哪州哪府不求富庶与否,缴税几何,只求出上几多个忠节烈女,上表奏闻,便能博得龙颜大喜,大大地嘉奖一番,荣华富贵,指日可待。刘忠福早年就是在自己地盘上成功地逼死了一门三寡才被调入京师,走上平步青云之路。难怪他一听闻节妇之名,就好似苍蝇逐臭一般。

“何等节妇?”

“大人,节妇大腿齐根而断,手握长刀,自刭而死。”

“当真?想必是受贼人所迫,宁死不屈。好好好!”刘忠福大笑起来。

“不可能。”裴紫玉适时浇下当头冷水。

刘忠福一愣,脸上甚有责备讥屑之色。“裴大侠,这是何义?”

“神霄派绝对不杀女人,更不会有逼辱之事。”裴紫玉振衣起立,扫到刘忠福猪肝色泽的老脸,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正撞破他人美梦。“这个……自然也有例外。刘大人慢慢旌表节妇,在下少陪了。”他没空再理会刘忠福,身形一晃,便进了连宅。

“千山。”

“在。”

“第八十一具尸体在查了么?”

“回禀副教主,已经飞传同舵弟兄前来辨认,估计要到明日方能知晓。”

“嗯。”裴紫玉指着地上的妇人尸体,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查她。”

“是!”萧千山简单地回答了一个字。

步出连宅,裴紫玉眯眼看了看正午的天色。

远处大树下捕快正给刘忠福补课。“听说那些贼人,男人只有几十个,却抓了成千上百姑娘关在神霄山上日夜享用,穷奢极欲,春色无边啊……听说他们的神霄山上,每走五步就能踢到年轻少女的骷髅,而那些护法的衣裳靴子,都是拿少女的面皮制成。所以神霄派的贼人行走江湖之时,对世俗女子看也不看一眼,却也不害她们的性命……”

“什么乱七八糟的?”裴紫玉哑然失笑。明明就是被女人当狗使的贱奴,居然成了拥红绕翠辣手摧花的淫贼。不知dào

莫易和沈月关听见了会不会气到吐血。他摇摇头,迅步离开了此地。

“情教动作越来越快,”莫易呷一口酒,眼角瞟着窗外忙碌来去的紫衣教众。“他们是不是已经有比飞鸽更快的传书方式?”

“其实主要还是训liàn

良鸽,不过,他们的确很重视速度。据我所知,浙江分舵有训liàn

飞鼠传讯。”这是镇上最好的酒楼里最大最豪华的包厢。偌大的包厢里只得他们二人,窗下摆着一张临时搬来的小床,被点了睡穴的小孩睡得正香。

“飞鼠?是什么?”莫易好奇地问。

沈月关笑笑,摇铃叫来小二。“来一盘红烧飞鼠,要嫩的。”

“哎,客官真有口福,今早才来的新鲜小飞鼠,二位等等,马上就来!”

莫易有点楞。“真的可以吃?不是老鼠?”

“很好吃的。”沈月关眨眨眼睛,“一盘大概六两,每两要五钱银子,你付。”

莫易瞪他。“说好你请客的。”

“其他我请客,飞鼠是你要的。”

“那好。小二,再加一坛女儿红,两盅黄焖鱼翅!”

沈月关傻了眼。

“哎,客官,马上就来!”小二兴高采烈地去了。

莫易呵呵笑道,“我说月关——”他似乎有些不胜酒力,埋下头来。

沈月关知他有紧要话说,迅速扫视四周一眼,才放心地凑近。“你说。”

“集你我之力,有没有可能做掉裴紫玉?”

沈月关叹口气。“我为什么会认识你这种人。”

“我是认真的。”

“我亦认真告sù

你,你要真想动手,还是先回山禀报,再设计一个周详的计划比较好。”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莫易的眼中射出精芒。

“好,就算要做。”沈月关指了指旁边的小床。“那个小孩怎么办?”

莫易敲敲自己的头。“天,我怎么把他给忘记了。”

“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沈月关敲桌子。“我们还是赶紧回山吧,裴紫玉不是易与之辈,闹不好被他现我们的行踪,那就战也得战,不战也得战了。”

“好吧。”莫易伸了个懒腰。“明天就走。”

“明天?为什么不是今天?”

“今天带你逛窑子。”莫易嘿嘿阴笑。

“莫易!”沈月关抬高声音。

“别生气,我跟你开玩笑的。当然是今天走啦。”莫易忙安抚他的同僚。“吃完饭去雇车,然后到南浔码头换船,到江苏境内再改走陆路,这是我原来的计划,是否可行?”

“我在想,”沈月关支颐,“带着一个小孩子上路也颇为麻烦。而且我们两个一齐行动,万一被情教搜寻,目标太过明显。要不然,将他先寄养在可靠的人家,回头再来接走?”

“照你这么说,我们倒不如索性再扩大目标。”莫易嘿嘿一笑,“雇个奶妈照顾小孩好了。情教一定想不到两男一女加个小孩子的阵容会有什么可疑。”

沈月关眨眨眼睛,干脆闭上了嘴,转过头去不跟莫易说话。

“喂,别这样嘛,难道我说的不对?”

沈月关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也有道理。”

混乱的声音从楼下传过来。叮铃哐啷砸东西的声音,客人之间争吵哭叫的声音,还有盘子碗碟碎在地上的声音。

“好似是官兵搜查。”莫易皱眉。“我还没尝到红烧飞鼠。”

“现在的官兵,同强盗根本没有分别。”沈月关叹气。“上来了。”

楼梯被踩得咯吱咯吱响。先冲进来的竟然是小二。“两位客官,不好意思,有官爷搜查……哎哟!”红衣官兵一脚踢在他屁股上,紧跟着冲了进来。

“这个小二还挺讲义气的。”莫易赞。

“官府办案,无干人等让开。你们两个站起来,把身上的东西全掏出来,放到桌上!人到墙边站好,两手抱头站好!”为的凶神恶煞地喝倒。

沈月关微笑地站起来。“官爷好,官爷辛苦了。官爷是跟我们两个说话?”

“废话,不是你们还有谁?赶快照做,不然抓你们去大牢!”

莫易不为所动,当作什么事情都未生过一样,继xù

喝他的女儿红。

沈月关只能含笑抱拳,继xù

应付下去。“官爷,我们两个从京师千里迢迢来到此地游山玩水,并不是为非作歹之辈,还请官爷明察。”

“老子才懒得管你从哪里来!”不过京师的名号还是让本地衙差放尊敬了些许。“上头严令,二十岁到六十岁的男人,每个都要搜身!凡是携带武器的,一律抓回大牢审问!”

“哦。”沈月关淡淡应了一声。“这么说来,是出什么重大的案子了?”

“这个跟你们无关,别多管闲事,赶紧把身上的财物……财物还有其他东西交出来,放在桌上,快点!”

沈月关悄悄踢莫易一脚,伸手入怀,将钱袋摸了出来,沉甸甸地放在桌上。

莫易撇撇嘴,只好亦将自己的钱袋摸了出来。

衙差讶异地过来,掂了掂两人的钱袋。“好家伙,这么重。”

“官爷明察,”沈月关道,“这钱袋实在是太重,常常妨碍我兄弟两人游玩的雅兴。不如请官爷代为保管如何?”

“嘿!”衙差要钱,不过却从未见过送钱送得那么有借口的。“行,爷不客气啦。弟兄们,走人。”

拿着了钱,搜也不搜了,查也不查了,莫易平放膝上的长剑当作没看到,床上熟睡的男婴也变得毫无可疑了。

“真是讨厌。”

“若非他们讨厌,我们就麻烦了。”

“得了。”莫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去去就来。”

沈月关见他眼中杀机炽烈,只好道,“灭口的话,务必下手干净。”

“知dào

了。”莫易一笑,“不如你先去找个奶妈雇辆车,到北郊小树林等我。”

“又是我出钱?”沈月关叹气。“今天真是损失惨重。”

第三章 怨符

天色由午至暮。

小娃娃一睁眼就是哭闹,沈月关正在想,持续点他睡穴究竟会不会对小孩子的身体造成什么坏的影响?

一人一车的影子被夕阳拉长,变得高大。

“这位公子,”看起来二十多岁,相貌有点冷艳的奶妈从车中伸出头来。“你能不能把娃娃弄醒?”

“干嘛?”

“我要喂奶。”

“他刚刚吃过点心了。”

“可是我涨奶!”

沈月关一下子红了脸。心中暗骂,都是莫易不好,说找什么“奶妈”,其实不过是找个“老妈子”的事……现在可好,找来的妇人奶水那叫充盈……

他只好解开小开的睡穴。“你快点,我们随时要赶路。”

“公子,你一个时辰之前就这么说过了。”奶妈一点也不客气地驳斥。

沈月关叹了一口气,懒得说什么,心中却大为焦急。莫易啊莫易,别告sù

我你一时兴起去杀裴紫玉了!

稍顷,一阵轻笑从背后传来。“怎么,担心我?”

沈月关一脚踢过去。“怎么那么久?不知dào

会赶不上船么?”

莫易笑吟吟地避过去,“好了好了,这不是来了么。我好累,你赶车,我上车睡觉。”他像猴子一样翻身上了车。

“凭什么?”沈月关气。“你累,我不累?”

“哎呀,我也是为了你的清誉着想,难道让守身如玉的沈护法跟妇人同处一车么?”

沈月关没好气地坐上车头,马鞭轻轻一甩。白马长嘶一声,扬起蹄子奔了出去。

“人全杀了?”沈月关不回头地问。

“嗯,几个杂碎而已,一剑的工夫搞定。”

“那你为什么去了那么久?”

“……遇见个姑娘。”

“哦,你在这里也有相熟的姑娘?”

“从前没有,现在有了。”

沈月关叹,“你真是死性不改。”

“全天下都知dào

我死性不改。”莫易嘿嘿笑。

“小心叶姐姐的鞭子。”

“哦。”车中人淡淡地答,“无所谓,你不说,叶姐姐怎么知dào

。”

“是么。”沈月关不置可否。“莫易,我担心赶不上船。太仓码头最末班船几点?”

“……我不记得了。赶不上也不要紧,大不了宿娼,哈哈!”车中人笑,“喝不喝水?”

沈月关摇摇头,“不喝。”

气氛沉闷了一阵子。

夕阳把驿道边的小河染成红色。

马车嘎地一声停了下来。

“怎么了?”莫易探出来问。

“有问题。”沈月关凝着眉头,似乎对什么苦思不得其解。

“有什么问题?”

“你下来。”

“我不下来。”

“你为什么不下来?”沈月关的衣袂翻飞。

“我就是不下来。”莫易一声朗笑,陡地一飞冲天,挟着奶妈和幼儿冲出了车顶。被震裂的车顶棚如一把大伞向沈月关飞来。

大伞旋转地疾飞到沈月关面前。沈月关只是垂手站着,动也不动。

眼看就要装上沈的鼻尖,大伞忽然砰的一声,爆裂开来,随即碎如齑粉,向来时的方向散落下去。

“阁下想必是裴紫玉座下副使萧千山了。”沈月关叫破对方名字。

“哈哈哈哈!好眼力!我自问扮得毫无破绽,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那人挟着妇孺落在马车的另外一边,衣裳头还是莫易的样子,面貌却是情教萧千山无疑。

“不用看,你的气味不对。”沈月关淡然答。“所以我用话试你,真是错漏百出。神霄派刑堂堂主不姓叶,我们原定要去的也不是太仓码头。”

萧千山阴笑。“可惜你试得太多了。你试第二次我便明白你起了疑心,再听你叫我下车,便知dào

车中妇人一定是极紧要的人物,试想我又怎会如你所愿呢?”

沈月关微笑。“极紧要的人物?”他眯起眼睛。“要真是极紧要的人物,我会让他们这么轻易落在你的手里?”

“别装了,沈月关。”萧千山一振假的青磷剑,横在了奶妈的脖子上。“你这点小伎俩在我面前是没用的!这个女人定是你神霄派的女仙吧,别逼我伤了她!”

沈月关笑起来,越笑越厉害,甚至弯下腰去。“女仙?——女仙会溢奶?”

萧千山一愣,低头看那妇人的胸前,果然被奶水打湿。

他立kè

作出反应,将剑架到了小男孩的脖子上。“无论如何,你和莫易弃马就车,必然有你们的道理!”

沈月关有点可惜地看着他。“莫易说,情教的人智力都比较低下,他果然是对的。”他的眼神里射出怜惜和嘲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他拖长音调。

下一秒钟他已经站在萧千山身后,似弯非弯的匕似乎从来未曾在他手上一般,深深地插在了萧千山的后颈。

“你怎么就不明白,你再挟持什么人也是没用,”他伸手拔出匕,顺便拎了一把萧千山不稳的身体。“你又不是莫易,能快得过我。”

萧千山的眼睛瞪得硕大,满是说不出的讶异。

沈月关一边扶着他一边用他的衣襟蹭来蹭去地擦拭匕上的鲜血。“其实,你的样貌,身形,口音,姿态,甚至脾气个性都已经似到十足。”他惋惜地叹气。“只可惜每个人身上的气味都是特异无二,且不会轻易改变的。其实你最好的机会应该是在一见面的时候直接出手,我可能会有五成机会被你击伤——只可惜你太贪心,想得到更多。”

萧千山的喉咙里出一片布被撕开的声音。

他忽然笑起来,似一片被撕开的布忽然笑了。“沈月关……你果然很厉害……只可惜莫易……莫易……”

“莫易怎么样?”沈月关扯住萧千山的头。“是不是裴紫玉在对付他?”

“嘿嘿嘿嘿……不止副教主……还有几百好手……”他随时在断气的边缘。

“他在什么地方?”沈月关拎着他问。

“你去救他吧……在慈龄寺……”他翻翻白眼,终于倒下去,巨大的引力连沈月关也扯不住。

沈月关朝奶妈走过去。奶妈抱着小孩站在一边,一直安静地看着。

“马车没了顶,你抱紧点小孩,当心他着凉。上车吧。”

奶妈突然开口问,“去哪里?”

“南浔码头。”

“怎么,不是去慈龄寺?”

“干嘛要去慈龄寺?”

“干嘛不去?”奶妈提高声音。“你不去救莫易?”

“没需yào

,他又不是我什么人。”

奶妈睁大眼睛。“沈月关,你这个没良心的,枉莫易把你当成好朋友,你竟然……”

沈月关看着她笑。

“你,你,你早知dào

我是……我是……”奶妈气得跳脚。

“你是个胸口绑着奶瓶的假奶妈,碧云城的真公主,莫易的老情人,小冤家。”

“气死我了!”假奶妈握紧粉拳。“你早知dào

我是云一枝,你却装成不知dào

故yì

羞辱我!”

“我没有羞辱你,你自己连奶瓶横着放会渗出来都不知dào

,怪谁?”

云一枝护着胸口,狠狠瞪了他一眼。“好啦,你既然已经知dào

我是谁,我们现在可以去救莫易了吧?”

“不可以。”沈月关简单地否定。

“这又是为什么?”

“萧千山既然要我去,一定是个圈套,我干嘛要去?”

“可是莫易……”

“莫易自己可以做好自己的事。如果他做不好,谁也不能替他做。如果他因此丧命,亦是他命该如此。”沈月关淡淡道。

“……果然,果然。”云一枝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神霄派果然不止莫易一个冷血无情之人。……好,你不去,我去!”

“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以你的武功,去了也是给他添麻烦。”沈月关冷冷地说。

“那,那,那怎么办嘛?”小姑娘干脆地哭起来。

沈月关不理她。“你慢慢哭,反正赶不上今天的船。我会在南浔等莫易一夜,随你跟不跟我去。”他慢慢地走到马车边上,跳上去坐在驾车的位置。

云一枝见哭也没用,只好收了哭声,抱着小孩,满不情愿地挪到了马车旁边。

“还不上来?”

“简直跟莫易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无情无义。”她抱怨。“……可是,怎么无情无义的男人就这么吸引女人呢?”她带泪的脸庞绽出一丝妩媚的笑容,无比柔软地俯身靠在了沈月关的肩膀上。“莫易说,你还是个童子鸡……”她柔柔低低地说,“我有大概八十个男人,可是一个童子鸡也没有试过……”

沈月关愣在车座上。

云一枝乖巧地跳上车。“赶路吧,去南浔等莫易。”她粲然一笑。

萧千山说得没错。

莫易果然在慈龄寺。

他不仅在慈龄寺,还好似疯了一样,把空无一人的寺庙翻了个底朝天。

没有……没有……一本经书也没有。

他抓狂地喘息着,耳边似乎有无数的怨鬼嘶叫吵闹,搞得他心胆欲裂。

“寺后应该有藏经塔……”他猛地想起来,拔足向大殿后面奔去。

狂奔出几步,果然见到七层的佛塔在不远处。

他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呼吸,浑身颤抖,却勉强提起劲力,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跑了几十步,他却忽然停下来。

塔前放着一桌一椅。

桌子上放着一叠经卷。

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白衣,玉冠,冠上雕刻着一朵紫色牡丹。

“莫兄,好久不见啊。”白衣人向十丈之外的莫易打招呼。“莫兄的面色看来好差,可是身体不适?”

莫易冷静下来,用剑支持着,慢慢直起身子。

“裴,紫,玉。”

“哈哈哈哈,原来莫兄尚未忘记小弟。去年京师一会,小弟心中常常挂念啊!总想着什么时候再同莫兄切磋一番,却不料今日一见,啧啧啧,莫兄全无往日风采啊!”

莫易咬牙。

喧扰的杂声仍在耳边,脑中似有无数冤魂飞来飞去地索命。

“是你做的手脚?”他哑声问。

“不瞒莫兄,本座与此地官府颇有交情,且身为良民岂可不为国家分忧,于是就将本教刚刚研制出来的怨符献给了本地知府,请他在所有衙役官差的身上都种上一枚,以防为国分忧的栋梁之才遭人毒手……”他有板有眼地胡诌。“岂料莫兄你竟然连官差也杀,还一杀就是九个。”他有点好奇地看着莫易。“九枚怨符的滋味如何?不好受吧?”

“果然是怨符……”莫易咬牙。

“莫兄既然知dào

怨符之戾气惟佛经可解,自然是贵派也在着手炼制此物了。可惜啊可惜,被本教抢先了一步,哈哈哈。”裴紫玉仰天而笑。“只可惜送来晚了一步,不然给常挺和他的八十一骑全都种上,不知dào

莫兄现在会是什么景况——不过,”他话锋一转,“要是早了那么一宿倒也不好了,贵教的二号护法偷了去,再带好佛经做解药,本教损失就大了。真是天意弄人啊,本座注定要失去一群好兄弟,却又注定要得到莫兄作为献给教主的厚礼……”

莫易握紧剑柄,眼前真幻交叠,烈火洪水与裴紫玉交替出现,身体内阵冷阵热,使他难以支撑,几乎倒下地来。

“咦,莫兄的脸色如此苍白,可是九条魂灵无辜被杀的怨气,引来了地府群魔的追索?”裴紫玉叹气。“莫兄所造杀孽实在太多,这些年来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死后必堕地狱,此刻也算是演练在先吧。”他悠悠闲闲地走过来,悠悠闲闲地看着莫易。

莫易一阵腿软,终于跪倒下来。

“莫兄怎么了?”裴紫玉一副惊讶担心的样子,伸手扶住他的胳膊。“不要紧吧?”

一股阴寒狠厉的劲道从他手握处侵入经脉,所过之处,如针刺刀剐,直至重重撞在心脉。

莫易低头,吐出一口鲜血。

裴紫玉笑得比花还甜。“哎呀,莫兄你千万忍住了,这怨符虽然集聚被杀之人临死前所有的怨气追噬凶手,说到底却只是幻象小术而已,只要莫兄心中想着从未杀过一人,想着自己是个仁慈英明的大英雄大侠士,则不用佛经也是怨气立消……莫兄若是记着自己满手血腥杀人如麻,这怨气只会越来越强,直到莫兄被确确实实地拉去地狱同他们作伴为止……难道莫兄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会有所反省自责么?”

莫易仍然低头,却说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

“莫兄难不成向我求饶么?说什么?清楚一点嘛。”裴紫玉笑着侧耳过去。

“我说,”莫易一字一顿,颇为吃力,“中九道怨符和中十道怨符,有什么不一样么?”

裴紫玉一愣。“这个,可能有小小不同……你问这个作甚?”

“那你,有没有给自己种怨符?”莫易这次问得清楚明白。

裴紫玉一念闪过,圆睁双目,起身欲退。

却已经来不及。

青磷剑薄如冰,轻似梦,在这世上闪了一闪。

闪了一闪而已。

裴紫玉讶异地低头看自己的身体。

毫无异样。

莫易唇角一抹冷笑,伸手轻轻一堆。

裴紫玉的上半身掉了下去。

就好像裴紫玉拥有的本不是一个身子,而是积木搭成的上下两个半截身子一般。

莫易收了冷笑,又吐出一口鲜血。

塔中一阵人声鼎沸。

一下子无数紫衣教众冲了出来。

莫易以神霄派一贯手法,将裴紫玉的两截身子踢向那群教众,自己转身迅速地飞掠而去。

深夜。

南浔。

沈月关接住跌跌撞撞倒在他怀里的莫易。

“怎么回事?”

“怨……怨符。”莫易声音惨然。

“呃?!情教已经炼成了吗?我去替你找佛经——”

“不用了。”莫易咬牙,断断续续地道,“你打昏我,带我回山,让他们研究我身体里面的怨符,看看到底我们的炼法有什么问题……”

沈月关已经习惯了从莫易口中听到一切不可思议的想法。他看了莫易一眼,叹了口气,依言一掌切在他后颈。

“乖,”沈月关抱着软软昏迷的莫易,柔声劝哄,“好好睡一觉。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了。”

第四章 月关(上)

“教主到——”

连通报的情教门官的声音,也是低沉阴郁的。

“教主——”情教浙江分舵总座平西城弯腰迎上去。“属下未曾料到,教主竟然能那么快赶到,所以未出城迎候,属下该死。”

“紫玉在哪里?”裴紫丹的声音比常人低沉数倍,语速迟缓,阴森莫名。

“教主这边请。”平西城的额头渗出冷汗。

内室里举着暗暗的烛火。

裴紫玉的尸体被拼合如旧摆放在长案上。从外表看几乎认不出他来,一张俊俏的脸盘不知因为失血过多还是什么原因一下子变老了十几岁般,皮肤松垮耷拉下来,脸色惨白青,映着摇曳的烛火,直似一具闭着眼的恶鬼。

裴紫丹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平西城咬牙,跪倒在地。“副教主在浙江殉身,属下当无苟活之理。只是神霄派的贱奴尚未擒到作祭副教主英魂,是以属下才苟且偷生……”

“不用说了。”裴紫丹风平浪静地答他。“紫玉,千山,还有常挺都死了,江南正是用人之际。你好好做你该做的事,我不会怪罪你。”

“多谢……多谢教主开恩!”平西城匍匐地上,几乎要泪流满面。“只是,神霄派的贼子尚在逃……是否出动全部力量,不惜一切代价为副教主复仇?”

“西城,”裴紫丹叹气。“你知不知dào

,紫玉是我唯一的弟弟?”

“属下,属下知dào

,属下惶恐——”

裴紫丹轻描淡写地道,“我对莫易,不止莫易,还有那个沈月关非常好奇。所以,我会派些有趣的人把他们抓回来,对他们做些有趣的事,然后再让他们去陪紫玉。这件事,西城你就不用操心了。”

“教主!教主……是否已对浙江分舵彻底失望?”平西城颤声问。

“也可以算是。”裴紫丹一笑,嘴角虽然上牵,却说什么也不似一个正常人可以理解的笑容。“毕竟你浙江分舵没有女人。一个女人也没有。”

“情教向来不收女弟子……啊,属下明白了!”平西城眼睛一亮。“要对付神霄派的男人,只有找女人……教主英明!教主大大地英明!”他眨眨眼睛。“不知dào

教主欲派什么样的好手出马?是江湖女杀手榜排名第一的红丸,还是……”

“不是欲派,而是已经派了。”裴紫丹有点厌倦同智商不够的下属说话,他看也不看平西城一眼,径直负手走了出去。

“生了什么事?”云一枝小声惊叫了一下,接过沈月关怀里的莫易,将他摆在大床上,盖好薄被。

“没事,只是晕过去了。你照顾他。并且,从现在开始,除非船翻倒,否则你一步也不许走出舱门,明白了么?”

“可,可是……”云一枝看看莫易又看看沈月关,再看看小床上睡熟的连小开。“我一个,要照顾这么多个?而且,而且,人总要吃东西,吃了东西就……”

沈月关指指角落里的桶。“用那个。现在开船的话,八个时辰就到射阳,不需yào

吃东西。你少喝水,也不需yào

很多次排泄。”

云一枝的俏脸羞得通红。不过她立kè

反应过来,“现在就走?天这么黑,怎么开船?”

“我已经买下这条船,叫船家回去歇着了。”沈月关道,“我对这条水路很熟悉,由我掌舵你尽可以放心。”他一件一件交待完,转身欲要出舱。

“等一等!”云一枝喊住他。“是不是,是不是很危险?”她咬牙。

“是也好不是也好,你都没有回头路。”沈月关再不理睬她,独自走了出去。

少顷,云一枝感觉到船体离开缆绳的微微晃动。她紧蹙秀眉,凝视着床上如婴孩般熟睡的莫易,幽幽叹了一口气。

“沈月关说不许出舱门。可是在舱里要怎样他可没说。”她嘟哝着嘴,“这里只有两张床而已,小孩睡一张,你睡一张,可是我现在好困,我都没地方睡。莫易莫易,你这个死人,你这个坏家伙。”她边说,边脱下自己的衣裳。一件一件,直到只剩下短短紧紧的小抹胸。她想了想连抹胸也脱了下来。两只胖胖的白兔轻松地蹦出来,静静地望着彼此。她低头看了看她的一对白兔,忽然轻笑了一声,就这样光着身子钻到了莫易的被窝里去了。

深夜的水流比白日似乎急了些许。幸好月光如境,映在水流上愈加地明亮皎洁,行船尚算平稳。

八个时辰,再有四个时辰,再有两日,即可回到神霄山。

其中最为凶险的无疑是船上的八个时辰。下了船便可以撇下云一枝,取到他秘密寄存zài

某个地方的,脚程举世难追的快马。四个时辰之后,进入山东地界,便已经在情教的势力范围之外了。

他看了看厚厚的帘子遮住的舱门,露出复杂的神色。

天色渐渐亮起来。

水流变得平缓,河道也宽阔了许多。

沈月关坐在船头,任凭晨风吹拂他的头。

一股杀气从船尾袭来。

他看也不看一眼。

杀气一触到船尾,忽然散作无形。

沈月关仍旧坐在船头,稳如泰山。

杀手是习惯昼伏夜出的人。他们懂得去利用每一寸黑暗达到自己的目的。黑夜是他们斗志最高昂,身体最兴奋的时段。而日夜交接的黎明,才是每一个杀手的软肋。

所以,沈月关在等。

一个懂得选择黎明出手攻击他的人,绝不会仅仅被他布在船身的“天网”击退。

他,一定会再出手。

在沈月关等到之前,他不得不站起身来。

前面水势下跌,流水出哗哗的声,船亦顺势俯冲而去。

他必得操船。

在他站起来的一瞬间,他所等待的攻击来到了。

一团模糊的影子,从天上掉了下来。

直直掉了下来。

船在江心,有什么东西可以这样掉下来?难不成,是来自于天空?天界?天外?还是天上?

影子竟然是算好了时间的。

它开始往下掉的时候,下面还是一片茫茫的水面。

但是船在前行。到它落到一人多高的时候,下面正正地,是沈月关的脑袋。

沈月关根本没有理。

船继xù

前行。

它同沈月关的脑袋擦肩而过,继xù

往船板上落去。

船板上亦有天网。

它似乎是嗅到了危险的气味,竟然违背了下落的姿态,反身向上升起。

有什么东西,向下掉了一半,竟然能够往上升?

它不仅上升,还似能视物,朝着沈月关的后脑撞过去。

沈月关的头被风吹地向后飘。有一缕丝飘地异常高,先地迎上了那团黑影。

吱地一声,那缕丝竟然焦灼了,散出一股不好闻的味道。

这样可怕的黑影,要是撞上了沈月关的后脑勺,会是什么境况?

——这件事却并没有生。黑影就要撞上去的时候却唰地一声,停住了。

仔细看,原来是沈月关向后伸出了一只手,准准地接住了黑影。

黑影居然有点委屈地吱了一声。

“哈哈哈哈,”粗豪的笑声从下游处传了上来。“沈月关,火龙你也敢手触,看来你的死期到了!”

船滑下去,沈月关终于得到前方的视线。

横七竖八的铁链锁住了整个江面。

七艘比他所乘的还大一点的船并排横在铁链后面。

几十艘竖过来的船排列成倒梯形的形状,紧跟其后。

船上黑压压的,看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

真zhèng

的杀气,却来自于两岸,至少有三个绝顶高手,十数个一流高手混杂其中。

沈月关唇边绽出一朵美丽的花来。

他将黑影拎返前面。

明明像一个活的东西,在手里却只是一团乱乱的掀缠起来的皮毛的球而已。

船的行驶缓慢了。

沈月关抬起眼。

那一刹那,三道属于绝顶高手的力道如彩虹一样破开水面。

船被天网保护,一切攻击无效。但是,这不是说,船不会翻。

以铁索为界限。一面的水面仍旧平静暗想,另一面却掀起滔滔的巨浪。平静的河道第一次体味到原本只属于海洋的雄伟。唯一的小船被数人高的浪头完全地遮住了。

夹杂在浪中一起袭来的,是无数歹毒的暗器,妖异的毒药,破风的利箭和霸道的内力。

一瞬间,原本将被吞没的小船,却变了——

它变成一块滑浪板。

它怡然自得地迎着浪过去,还顺势滑到了高高的浪头上。

浪好像一堵高墙,船儿沿着墙飞驶,然后在铁索阵的上方,墙消失不见,船亦借力,划出弧形的轨迹滑翔下去。

一下子越过铁索后所有的船好远,如一片枯叶样落在了水面上。

晨光大起,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所有东西都在身后,前面只有美丽的朝阳铺在水面。

沈月关一挑帘子进了舱门,看见云一枝正跪在木桶前面,吐得一塌糊涂。

“沈……沈月关,”她有气无力地靠在舱壁上,“到底搞什么?快吓死我了!”

“这不还没死么。”沈月关扔给她一样东西。“知dào

你会受惊,这个是补偿你,给你玩的。”

“这是什么?”云一枝审视手里的东西。摸起来感觉还不错。

“火龙。”

云一枝哇的一声把东西扔开,“触到火龙会死翘翘的,沈月关你是不是见色起意想谋害我啊?!”

“那你现在有没有事呢?”沈月关无奈地叹。

“咦……的确无事。你骗我?耍我?”

“不是。”沈月关认输。“我对它动了点手脚,它现在只是只宠物而已。”

“不是吧?”云一枝将信将疑地捡回那团东西。那东西虽然无五官,却给人一种“它正觉得委屈”的感受。“哇,看起来很可爱,好啦,我收下了,谢谢你哦。”她明媚地笑起来,抱着火龙,还觉得满舒服的。“嗯,既然是宠物,以后叫你阿火好了,真乖……”

“小女孩。”沈月关也不自觉笑了一下。“我出去了。你仍然记紧莫出舱门。”

“等一下,沈月关。”云一枝急忙爬起来。“那个,那个……那个小男孩,他在烧。”

“哦,我知dào

了。”

“什么?喂,你不管吗?”云一枝看着沈月关掀起帘子出舱。

“照顾他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他的脸消失在帘子外面。

“奇怪的人。”云一枝抱怨。“有时候很讨厌,有时候很可爱。虽然没莫易帅,长得倒还不错。哎,神霄派的男人,真是的……”抱怨到后来,竟然变成了小女孩子的喃喃自语了。

第五章 月关(下)

夜至于昼,昼不至于夜。

沈月关行船行得相当惬意。火龙之后,情教再无动作。毕竟在极短时间内召集人马不易,水上对阵更是特殊;他相信,下一个会面的时机,必然在泊岸之后。

剩下的一半路程,正是休养生息的好时机。

“沈月关,沈月关!”

会这样子嗲叫人的,只得云一枝一个而已。真是无片刻安宁。

“什么事?”他未回头地问。

“我……我带了些吃的,你要不要?”云一枝遵守诺言没有出舱门,但是一只纤纤玉手却伸了出来,同一大块纸包的牛肉。

“不用了,谢谢。”

“我说,就算武功再好的人,也是要吃东西的吧?难道你是神仙,餐风饮露不成?”小手固执地不肯缩回去,还摇摇晃晃地,让牛肉的香气悄悄地飘到沈月关的鼻子底下。

“我们从小习惯了,数日一餐亦可度日。”沈月关回头看了一眼。牛肉看起来一点也不硬,还带着一些透明的牛筋。“不过既然你一片好意,那就谢谢啦。”他伸手接过来。

“嗯,要不要弄醒莫易也给他吃一点?”

“不用,他没事,你弄给小开吃好了。”

“他……他醒着,但是,像朵蔫了的花似的。我看这小孩活不了几天了。”

“是么。反正同我无干,这是莫易要带回去的小孩,死了扔进河里算数。”

“啊……他同莫易什么关系?”

“你觉得呢?”沈月关有点奸诈地说。“说不好是他的儿子。”

云一枝尖叫了一声。

沈月关大笑起来。

“你去死!不可能,莫易怎么可能有儿子……气死我了。你骗人!”

“总之你好好照顾他就是。莫易醒来要是看不到他儿子一定会跟你生气。”沈月关半真半假地激她。

“……”云一枝沉默不答,忽然又伸出玉臂,这次拿着一个水壶。“喝水。人不吃饭没事,不喝水一定会死。”

“哦,怎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生气,在水里下了毒,想毒死你干净。”

沈月关接过水壶,毫不犹豫地喝了大半壶下去。“好啊,毒死了我,你再将莫易献给情教,一举两得。”

然后他听到云一枝踢舱板的声音。

“还有两个时辰就到了。”从水界来看,此地已经属于江苏范围。只是距离射阳港还要一些路程。江浙两省,浙江山水嶙峋,地形复杂多变;江苏就是一马平川的万里平原,丰盛的鱼米之乡。恰逢顺风顺水,沈月关不去操控,船亦可以平稳地前行。

“云一枝?睡着了么?别睡了,很快就到了。”

叫了两次都无反应,沈月关不禁蹙眉,返身撩开帘子进了船舱。

“你在干嘛?”

“别吵……我给小孩子治病。”

沈月关目瞪口呆地看着满头汗珠的云一枝。“你把真气度给一个三岁小孩,来帮他治病?”

“是啊……”她颇为吃力的抬头。“我记得我小时候受了伤我爹娘也是这样对我的。”

“神经病,受伤是受伤,生病是生病好不好?而且那时候你几岁?练了内功没有?”

“不,不记得了……”

“还不快停止!”

“哦。”云一枝委屈地收回抵在小男孩背心的双掌。

沈月关查看了一下小男孩的状况。的确在烧,而且相当严重。小小的苹果脸已经被烧得绯红火烫,整个小人儿呈现半昏迷的状态。

他心知肚明。一个三岁的小孩已经有了些基本的对事物的认知。

但是他不能够将惊骇,愤nù

和悲伤恰好地表达出来。所以一路上他只要清醒时就哭得厉害。再加上一日一夜之间他实在不曾得到良好的照顾,所以生病也是难以避免的事情。

“好了。”他放柔声音对云一枝说。“到了岸上我给他抓些药就没事了。你别再做傻事,至多弄些冷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免得烧坏眼睛。”

“哦。”云一枝有气无力地答yīng

了一声,人却坐在地上起不来身。

“怎么了?耗费这点真气就受不了了?”沈月关有点怜惜地伸手拉她。

“要是武功像你这么好,我还待在碧云城作甚么……沈……沈月关……”她正要站起来,却又跌倒下去,脸上呈现出痛苦的神色。

“怎么了?”

“我……我……”她开始大喘气,“我的,包袱……”

“什么?”她半是呻吟半是说话,任谁也听不清楚。

云一枝痛苦地靠在床上,两手撕扯开自己的领口。

“……你说包袱?”沈月关一步摘下她挂在墙上的小包,帮她翻开来。

天,杂七杂八的饰,食物,银两,脂粉……一个素色的小瓶看来比较对路。“是不是这个?”

云一枝抢过来,倒出一粒药丸,喝水亦来不及就咕嘟吞下。

瞬间她的症状就好了许多,脸色从潮红中慢慢平息下来,也喘地不那样厉害了。

沈月关叹口气。“你有哮喘病?”

“嗯……没事,吃了药就没事了。”她闭着眼睛,剧烈挣扎时留下的泪水在她的面上划下痕迹。领口被她撕得大敞,可以清楚看到外衣之内什么都没有,除了两只探头探脑的兔子。

云一枝懒懒地睁开眼,就现沈月关在看她的兔子。

她嘻嘻地轻笑出来。“看什么看啊,有种过来摸一把。”

刚刚消耗了太多体力,她说话轻飘飘的,却别有一种妩媚性感的刺激。

“嗯。”沈月关咬着嘴唇,不进也不退。

“差点忘了你是童男子……”云一枝嬉笑地站起来,却一个不稳投入了沈月关怀中。两只白兔正正贴在了沈月关胸前。

“傻瓜,送上门了呀。”她伸手拿住沈月关的手,慢慢塞进了自己的衣服。“哦……如何,摸起来,舒服不……”

“和男人很不同。”云一枝佩服死沈月关了,这个时候仍能答地冷静平稳。

“冤家……别厚此薄彼呀……继xù

,可以用力捏的……哦!没叫你这么大力……”

沈月关看了看她半闭的眸子和微微咬住的嘴唇。

两腿之间奇妙的感觉流遍全身。

他跟随自己心意的指引,凑到云一枝的耳边。“摸起来果然很不错……只是不知dào

……可不可以吃?”

云一枝吃吃笑。“去死啦死鬼,”一把将沈月关推开,人却顺势倒在了床上,衣襟彻彻底底地打开来。她用两手抱住胸膛,手却遮在小腹上。这是能够令白兔在躺着的时候都肥硕而神采奕奕的最好方法,她再明白不过自己的身体。

于是沈月关凑下头来,真的如婴儿一般,吮住了她的白兔。

管不了小小的舱房里还躺了一大一小两个身份诡异的昏迷,云一枝快活而大声地呻吟起来。

慢慢地,沈月关的舌头向下面滑,再向下面滑。

她张开了双臂。

男人一旦现了白兔以下还有更好的东西,就不会再去注意白兔的大小高低了。

沈月关的舌尖在她小巧的肚脐上画了个圈,而后毫不停留地,撕开了她的裙子。

裙子里面她什么也没穿。

沈月关的手和口,同时爱抚上她芳草丛生的密处以及如玉如脂的大腿。

云一枝觉得一阵又一阵空虚和搔痒在她的体内游走,她腻着声,颤抖地呻吟着,一面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她的双腿,几乎是迎合地将自己绽放给他,显露给他。

“哦……”沈月关亦低低呻吟了一声。他几乎是以研究的姿势,埋在这散出诱人气味的小丘之间,孜孜不倦地探索着,研究着。

“给……给我……我要……”云一枝扭动着腰肢,狠狠将指甲掐进了沈月关的肩膀。

沈月关的呼吸变得粗重。

他迅速回到云一枝的上身,用手抚摩她红红的面颊,然后堵住了她不断要求的嘴唇。她立kè

用舌头去缠绕住他,他亦舔舐她的上颚,咬她的嘴唇。

他压着她。

她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压迫。

终于,他一挺腰。而她抬起屁股使劲迎了上去。

两人几乎同时轻呼出声。

“不要停……求你不要停……”她再没有力qì

来亲吻他,只知dào

无止境地迎合,摇摆着她的下身,抬高她的双腿。

他卖力地耕作着,一手准确地掐在她的某个最为敏感,最为秘密的地方,小心翼翼却又毫不留情地搓揉起来。

“啊……不成……不成了……”云一枝感受着两种内外交迫的冲击,忍不住求饶,“放了我……啊!啊……放了我吧……”

“好,我放了你。”沈月关拍拍手,竟真的放了她。

巨大的落差,巨大的空虚感使她快要疯。“天啊,怎么可以这样,给我,给我……”

“你自己叫我饶了你的。”沈月关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

“不不,不要饶了我,你弄死我吧……”

“好,那你求我。”

“求求你,我为你作牛作马……好月关,给我,给我罢……”她颤着嗓子,恳恳地哀求。

“那好,就让你作牛作马……”沈月关咬着唇将她翻了过来,在她臀上重重拍了一下。“翘起来,翘高。”

“哦……”她如母狗一样支起了身子。

沈月关站着,狠狠地刺入她里面。云一枝觉得自己似要飞起,又似要落地狱。

她忽然记起来她小时候曾经召来一排男仆役,叫他们全部脱掉裤子来满足她的好奇心。然后其中一个最高最丑的,竟然强迫了她,成了她第一个男人。那个时候,她连一丝一毫的满足也未曾感觉到,却在事后亲手杀掉这个大胆奴隶的时候,感觉到那随着鲜血一起喷溅出来的快意。她亦记得,她同那个大她三十五岁的男人在一起,第一次享shòu

了男人的口,亦是第一次情难自禁,懂得了春色无边的奥妙。她亦记得,她同人打赌,召来了二十个男人,用一天一夜时间使得他们全部满足,从而忍着肿胀的下体赢得了一颗西域公主用过的,独一无二的,比鸡子更大的夜明珠。一段段美妙或屈辱或痛苦的往事在记忆里全部都是那么快活。她就像个小女孩依偎在父亲怀里撒娇,在父亲的胡子扎疼她的小脸时她的心扑扑地甜蜜地跳动……她有点累,却要再爬上一层楼才可以睡,于是她勉力爬上去,终于眼前一黑,幸福地躺倒到柔软的白云丛中……

陡然恢复了意识,云一枝一震,睁开了眼。

她仍**地躺在床上,两腿羞耻地大开。而沈月关衣裳结束整齐,正在对镜整理头。

“怎么……结束了么?”

“嗯,”沈月关淡淡地答。“你丢了身子,丢了三次。”

“啊……”她有点脸红地缩了缩身子,悄悄看看身下。“那,你呢?”

“我?”沈月关笑笑,“我还精补脑了。”

“什么?”她陡然坐起来,用上衣掩住白兔。“你没有……”

“我不想令你怀孕,亦不想让自己十年清修毁于一旦。”沈月关梳好头。开始穿靴子。

“你,你……”云一枝牙关打颤。

“不好意思,令你的计划破产。”他冷冷地,看也不看她一眼。“你在水中下春药在先,又假装哮喘在后,不就是想破了我的清修么?只可惜,这种事情上,只要我最后控zhì

住不射,而你又丢了身子,那就是我采补你,不是你采补我了。”

“我不相信!你是一个童男,我,我却是……”

“神霄派的童男,亦是这个世界上最能够忍耐的童男。你转告裴紫丹,他还有四个时辰,还有什么新鲜手段赶紧使出来,过时不候。”

“你说什么!”云一枝大叫大喊起来。“你不能这么冤枉我怀疑我侮辱我!就算我对你有意思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关裴紫丹什么事?”

“好了好了。”沈月关温柔地拍拍她。“我不杀女人的,你别担心。不过你要是再这么吵闹影响我把船靠岸的话,我就打烂你的屁股。”

第六章 洞府

船停了下来。

从舷窗里看出去,大船和小船悠闲地有的出,有的靠岸。晴好的天气里到处都是宜人的气味,令人忍不住想要缓下来静一静,或走一走。

“你可以下船了。”沈月关搭好了船板,立在船头。

“我不去。”云一枝紧紧抱住自己的小包袱。“你才别想撇开我。再说你撇开我,你一个人要怎么照顾两个人?我跟你说,你别想赶我走,就算你赶我走,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的!”

沈月关皱起眉头。“到底为什么?你还不甘心什么?”

“我不管。”她弯腰钻半个身子出来,露出漂亮的乳沟给他看。“你是第二个令我这么快乐的男人,我才不舍得离开你。”云一枝睁大眼睛,可爱地眨了眨。

沈月关一脚踢过来。

云一枝哎哟一声缩回了船舱。

“好,你不走,我走。”

沈月关再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辆舒适的大马车。同浙江那辆不可同日而语,这辆马车不仅有描金的车檐,锦纱的帘幕,内部更是又宽敞又舒服,柔软的垫子和地毯铺满了马车内壁,一个小台子上更是放着五味干鲜果盘和一壶美酒。

“哇,不仅漂亮舒适,车夫赶车亦很稳呢。”云一枝笑眯眯地赞道。

“当然,车夫的身手说不定还高过你呢。”

“是么?”云一枝俏皮地一笑,撩开纱帘,伸手将一枚话梅核朝着车夫的背心扔了过去。

车夫肩膀一耸,背心处一股劲气若有形般弹开了那枚话梅核。然后便似无事人般,继xù

驾车。

沈月关无奈。“一枚话梅核,应该抵多少下好呢?”他喃喃自语。

“什么?”

“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你再不听话我就打烂你的……”

“哎呀!别说了!”云一枝鸵鸟一般缩进自己的领子里,俏脸绯红。“我什么也不知dào

,我什么也没听到,我也没有不听话,总之我什么都没做过……”她捂着耳朵拼命摇头,样子可爱之极。

“行了行了,乖。”沈月关拍拍她的小手。

“可是,”她从衣领中探出头来,“你能不能告sù

我,你哪来这么漂亮的马车和这么厉害的车夫,我们又是要到哪里去呢?”

“告sù

你也无妨。”沈月关淡淡地答。“这是我家的马车,我家的车夫,我们现在回我家。”

“你——家?”

“不远,看,前面到了。”

云一枝看见闪闪的金字招牌,差点昏过去。“神-仙-洞-府?和岭南碧云城,山西贵人宅齐名的,武林中最有钱的三个门派之一的神仙洞府,是,你家?”

“我姓沈。”沈月关简单地回答。

“天天天……那沈仙刀是你的什么人?哥哥还是弟弟?”

“哥哥。”

云一枝这下真的昏过去。好在她立kè

自动醒转。

“怎么了,你认识我哥哥?”

“岂止认识……说起来其实也不认识……难道你不知dào

,也没听说过么?”

沈月关奇怪地看她一眼。“不知dào

,没听说。”

“也难怪,那时候你多半在神霄山还没出师……五年啦,你出道有五年没有?”

“没有。差一点点。”沈月关老实地答。

“五年前我爹娘突奇想要把我嫁出去,又突奇想地想到了要跟神仙洞府联姻。”云一枝叹口气。“要不是那个沈仙刀居然写封信来拒婚还嘲讽我名声不好,我就是你大嫂啦。”

沈月关沉默一下,有点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对了,你既然是沈家的小孩,为什么又会是神霄派的护法啊?你家没钱给你花,没武功教你练么?你哪根脑筋搭错去神霄派那种男人连奴隶也不如的地方修行啊?……”

“你去过神霄山么?”沈月关无端地反问。

“没有啊。”

“那你怎么知dào

男人连奴隶也不如?”沈月关冷下脸来。“下车。”

“切,下车就下车,好歹我也是碧云城长大的,又不是没见过有钱人。”她骂骂咧咧地提裙子。“会生气说明我说的没错,嘿!”她扮一个不损害自己形象的小鬼脸,拖着小孩子跳下马车。

立即有仆人迎出来,恭敬地伺候他们进了那扇黑漆金字的大门。

“不错哦,比我们碧云城有过之而无不及哎。”云一枝跟在沈月关后面,东看看西看看地,假山花坛照壁长廊都不放过。

“碧云城的特点是大,据说居民有四万两千多人住在城中,全部受云城主统摄。山西贵人宅则是真金白银储备最多的地方,真zhèng

是富可敌国。神仙洞府以藏有大量稀世珍宝著称。”沈月关说话的口气一点也不像在介shào

和自己有任何关系的地方。

“听说没人知dào

你们把那些珍宝藏在什么地方,所以你们根本也无须像贵人宅那样募集大量高手防备。不过从你们家下人的武功来看,就知dào

江湖传言也不尽是实情。”

言谈间已经七绕八拐进了前厅。

“少爷和这位姑娘请小坐,老奴去请二小姐过来。”

“嗯,洞主呢?”

“洞主不在府中。”

“知dào

了。”

香气缭绕的好茶与精致可爱的点心即时端了出来。

云一枝开始高兴起来。“我要住最干净的房间,替我准bèi

好香汤沐浴然后拿最好的犀牛角梳子和玫瑰花粉给我。侍女就不需yào

,不过……”看着沈月关没反应的脸色,云一枝收敛了更多要求。“算啦,这些都没关系,千万别忘记帮小孩子看病抓药。”

沈月关和缓了些许。“已经有大夫在看。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留在这里,沐浴吃饭,要什么吩咐一声就可以。不过我和莫易半个时辰之后就走。”

“啊,不用了不用了,有茶喝有点心吃已经很满足了。我跟你们一起好了,帮你照顾莫易嘛……”

“莫易!”一个饱蘸深情的声音冲进来。“哥,莫易呢,莫易在哪里?”

着男装的小美人眉目如画,未必有多么绝色脸庞,却胜在年纪够小,看来只有十四五岁而已,皮肤吹弹可破,眼睛灵动如星。简单的少年侠士装束,平添了几分英气。云一枝有点羡慕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他受了伤在内房休息,你最好别骚扰他。”沈月关对自己妹妹亦是这副不浓不淡的样子。

小美人才不听话,一阵风似的冲了进去。片刻之后又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哥,怎么样可以叫醒他,我有好多话想同他说,哥!”她急得跺脚,却是珠泪涟涟。

“你可以把想对他说的话写下来,我保证替你转交。”

“哥你……”小美人恨恨地看着沈月关。“对了,这女人是谁?”她充满敌意地看着云一枝。

“是莫……”

“啊,我是你哥的朋友。”云一枝赶紧撇清。船上春风一度,要说她是沈月关的“朋友”也无错。“小妹妹你生得真是灵秀可爱,月关,你还未介shào

……”

“舍妹沈玉刃。云一枝。”沈月关的介shào

真是简单到无可删减。“玉刃,就你一个在家?”

“哦……大……”小姑娘瞄了云一枝一眼,“大哥去晋江了,四日后才回来。”

“等他回来告sù

他追风七骥我借走两匹。半年之内会着人送回来。”

“哎呀这种小事情不用说了吧。……你要走?莫易呢?”

“当然是和我一起回神霄山。我们马上启程。”

“可是,可是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见着他……”沈玉刃哭哭楚楚的,情绪丰富。

“他要是不赶快跟我回山,会死的。”沈月关吓唬她。“去取些钱和应用物品给我,然后帮我去马厩牵马。”

“哦。”小美人嘟着嘴,擦擦眼泪,依依不舍地看了看莫易的方向,一步三回头地走掉了。

“我们直接骑你家的马回神霄山?你会带我上去的对不对?”云一枝谄媚地笑。

“上去了就一辈子不能下来了。”

“又吓唬我……”

“是真的,踏入神霄山的只可以有两种人,本门弟子,或死人。你是女的,人所尽知,神霄派女弟子终身不许下山一步。你要上去的话随你,想来也不会没有人愿意收留……”

“我不去了还不成么,我在山下等你们。”

“等谁?我?还是莫易?”

“自然是等你们两个了。”她媚眼如丝地挑拨着沈月关。

“上路。”沈月关喝完他自己的一杯茶,起身走人。云一枝只好赶紧把自己的茶一饮而尽,跟了出去。

“怎么回事?”

没走几步就听到小姑娘的哭声。

沈月关脸色一变,一闪身人已经不见。

等到云一枝气喘吁吁地赶到沈家的马场,只见沈月关呆立在当场,而沈玉刃不知dào

因为惊吓还是哭泣蜷缩在地上。几个下人垂手肃立在一旁,却止不住惊疑的神色。

马厩里是一匹叠着一匹,三十多匹马的尸体。

云一枝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躺着的马。仔细看看,每一匹马的表情,如果马也有表情的话,都显得极为痛苦,五官中流出一丝一丝粘稠到有点恶心的血,身上的皮毛则一块一块地剥落腐烂。

“看来我不该回来。”沈月关轻叹一声,走过去拉起来沈玉刃。“别害pà

,有哥在,没事的。”

“哥,是和莫易的伤有关么?什么人做的?……情,教?”

“无错。玉刃……”沈月关压低声音,“家里还有多少人手在?”

“大哥带走了一多半,还有,还有刚好余先生和风先生联袂踏青去了,明日才回来,现在,现在……”

“我明白了。”沈月关拍拍她的肩膀。“玉刃,你和楚先生现在立即走,离开府中,先去找余先生与风先生,然后去金陵,再设法同大哥联系。”

“那,那你呢?”

“把你的玉令交给我,府中剩下的人手全部由我统率。”他扭头叫云一枝,“找本佛经来。”沈月关的言语,似乎永远容不得任何抗拒。“我要叫醒莫易。”

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异空

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

亦复如是

舍利子

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

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

无色声香味触法

无眼界

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

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

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灭道

无智亦无得

以无所得故

菩提萨陲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心无碍

无碍故

无有恐怖

远离颠倒梦想

究竟涅盘

三世诸佛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

是大神咒

是大明咒

是无上咒

是无等等咒

能除一切苦

真实不虚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

即说咒曰

揭谛揭谛

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

菩提娑婆诃

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云一枝觉得自己快要读晕了。“七遍好像到了……”她小心翼翼地向沈月关汇报。

“叫醒他。”

“嗯?怎么叫?”一路来风雨颠簸的莫易都睡得跟死人无异。

“叫他名字。”

“呃?就这样?……我才不信。莫易莫易,你快醒来,要不要我亲亲你呀……”

“唔,好啊,来亲。”懒洋洋的玉石一样的声音。

云一枝吓了从床边跳起来。“莫易!……你,你真的醒了?”

“好久不见了,枝。”他把云一枝拉下来,在她的唇上印下一吻,然后懒洋洋地坐起身来。“我还以为再醒来会是在我的‘不易居’……”他幽怨地看着沈月关。

“我承认我没本事继xù

带着一堆无行动能力的人去跟‘滴血’硬碰硬。”

“滴血?你说杀手团体榜排名第一的滴血?怎么可能,他们同情教不是死对头么?”

“你自己去马厩看看就知dào

了。”沈月关抱着手,“不止滴血,还有红丸,可能还有些我们想也想不到的人。莫易,杀一个裴紫玉能引来这么多苍蝇,你还真是厉害。”

“我不厉害怎能凌驾于你之上称为神霄派席护法呢。”他笑嘻嘻地站起来。“不过船上那一战,我认真觉得换了我亦不能应付到如此潇洒的程度。”

“你帮忙维持天网是很重yào

的原因。”

云一枝脸色苍白地似乎要结冰。

她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你……你,他……,你一直没失去知觉?”她手指直直僵僵地指住莫易。

“眼睛的确闭着,心眼却开着。”莫易笑着在她脸上捏了一把。

云一枝只希望地上突然裂个洞出来。

“对了,你家那两个大美人呢?”

“一个出去没回来。另外一个去找援兵了。不过她留了封信给你。”

“哦。有命活下去才看吧。”莫易把粉色的信笺随意地塞进怀里,伸手掂起自己的长剑。“好饿,枝,去弄点东西我们吃。”

“什么?为什么?不是有下人么?”

“下人做的我们不放心。”沈月关解释。“你顺便去厨房看看是否有什么可疑的人物。对了,小开亦在后院,你可以去探他。”

云一枝明白自己是被有心支开了。

她哀怨地瞪了不知dào

哪里一眼,悻悻地离开了。

马厩。

莫易蹲在地上,仔细地检视着那些马匹。

“是滴血常用的血毒不错。可是奇怪,血毒只能通过饮食,你们家难道那么容易被人混进来下毒?”

“你认为呢,没有人带领,九宫合道的阵法你能不能破?”

“能,用**。”

沈月关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那现在我家有没有被炸平?”

“可见是内奸下的手咯。”

“除了你我之外,并没有人知dào

我要回来神仙洞府取马。连云一枝也不知dào

。”

“云一枝虽然受裴紫丹所托,不过她的性子疯狂放纵,只做能够使她性福的事情,她未必有什么可疑之处。”

“糟了。”沈月关忽然想起来什么。

“什么?”

“能够进来的外人只有请来的为小开看病的大夫而已……”沈月关狠狠地瞪莫易一眼。“你的那个小孩子真是不知dào

添了多少麻烦。”他闪身而去。莫易赶紧追上。

“嗯

,碧云城一枝公主亲手做的蛋炒饭……”云一枝笑眯眯地把饭从锅子里盛出来。“喂,你们两个狼奔豸突的跑过来作什么啊?”

“小开呢,小开在哪里?”

“哦,被你妹妹带走了。”云一枝不紧不慢地答。“我刚才也找来着,后来他们说你妹妹离开的时候担心他一个小孩子会有危险所以把他带走啦。”

“什么时候的事?”

“自然是在我读心经的时候。”

莫易和沈月关面面相觑。这件事情听来真是诡异。

“那么,请来看病的那个大夫呢?”

“我怎么知dào

?”云一枝没好气地答,“这是你家,又不是我家。”

“蛋炒饭好不好吃?”

“好吃啊。”莫易不经思考地答,筷子却一动不动。

“你可以自己试试看。”沈月关慢慢地吃着。

云一枝吐了吐舌头。“我才不试。我做出来的东西,这辈子也没好吃过。”

两位护法只好苦笑。

“喂,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小开究竟跟你们什么关系啊?你们很担心他的样子——不会,不会真的是莫易的私生子吧,哦?”

“其实他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沈月关告sù

她老实话。

“嗯,至少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关系。”莫易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所以,我们才不会管他。”沈月关淡淡地。

“丢了也好,死了也罢。”莫易冷冷地,“总之我们是不会出去找,亦不会离开神仙洞府半步。”

“你们那么严肃作甚?”云一枝讶异地看着两人。

“没说给你听。”两位护法几乎是异口同声。

第七章 玉刃

莫易抱着手,站在树荫下面,悠闲地看着沈月关满身汗地站在太阳下面测量一朵花的影子。

“究竟怎么样啊?”

“估计不行,影子最长的时候还是会遮住少少阵法……”沈月关叹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把花折了下来。

“一朵普通的瑞香而已,你至于么?”莫易啼笑皆非,“传说中貌似本人才是怜香惜玉的那个啊!”

沈月关拈起小小的花枝在手中转了一圈。“那你要不要拿去怜香惜玉地送给云一枝云小姐呢?”

“算啦,她已经如愿以偿有香汤沐浴犀牛角梳子还有玫瑰花粉了,应该已经满足到**了。”

“嘿。”沈月关摇摇头。“你是否在吃醋?”

莫易伸手揽过沈月关,用自己的额头顶住对方的额头,“你看我的眼睛,可有一丝酸味?”

沈月关唰地一声牙匕出鞘,“你再过来一寸我便剜了你的眼睛。”

莫易嘻嘻笑道,“拿来煮汤喝咩?”

奇怪的……大张声势地遣走沈玉刃再接严阵以待,怎么半日之内,那两个男人忽然变得这么轻松,以至于拈花惹草起来了?云一枝想了一下,决定放qì

猜测,直接过去问。

“喂,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莫易和沈月关一回头,齐齐一惊。

“枝你……”莫易挤了半天才说出口,“啊!对,许久不见你又丰腴了……”然后讪讪地低下头去。

沈月关边射咳嗽边笑。

云一枝很无辜地低头看看自己的前胸。“谁叫玉刃小姐的衣服都是这么小且紧身的,我只得敞开了穿。怎么了,又没怎么样!”

“这叫没怎么样的话,那我应该光天化日**走出去也无妨了。”沈月关嘲笑她。

“月关我有个建议,等下要是滴血的人攻进来,不如直接叫枝上阵,我们呢,就用你家的金银神弓对准了敌人的裤裆,保准目标明显绝不失手,何如?”莫易话没说完,就不得不狼狈地弓身躲避云一枝扔来的花盆。

“你刚才说什么?”云一枝扔完花盆,忽然想清楚莫易说话的内容。“你说滴血的人会攻进来?”

“九宫合道一共六千五百六十一种走法而已,他们迟早能够找到正确门径。就算找不到,调集**也不是难事。”沈月关代答。

“可是,可是那些马又是怎么回事?不是已经有内奸在了么?”

“你没看月关累成这样。”莫易道,“一下午用‘问心’查验了家中所有下人,结果全部值得信任。”

“问心?那个是……难道是查验人说话真伪的武功?”

“你以为沈月关为何会把你带回来?”莫易摊摊手。“不过我们所学的问心只是皮毛而已,如果内功修为精纯的人刻意隐瞒,我们亦无法分辨。——他家的下人自然不在此列。”

“别看我,我内功很差劲的,我可没骗过人!”云一枝嘟着嘴,有种穿衣服又有什么用的被剥光感。“那你呢,你下午做了什么?”

“吃东西补充体力,然后封锁这里的水道和空气。”

云一枝缩了缩脖子。“听起来就很深奥。总之我知dào

,这里现在被你们变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城堡,呆在里面是绝对安全了是不是?”

“是。”

“那,那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

莫易挂着邪邪的笑欺近她。“久到你应付不来我们两人直至一看到床就害pà

的程度。”

“哼,”云一枝媚笑着挺了挺大半裸露在外的胸脯。“你们要是有这个能耐,我怕什么,高兴还来不及呢。”顺手捏了捏莫易的某处,再往沈月关的方向甩了一个媚眼。

沈月关闷笑着摆手作不关他事状。

“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大夫紧随我们进来这里,在马厩的饮水中落毒,然后在有人现之前全身而退。”

“要是事情的确这么简单就好。”两人眉头深锁。整整一个白天都毫无动静,表面上大家嬉笑如常,可是心中的沉重压迫感觉却一刻也不曾褪去。

“要不然,咱们想办法找出附近的监察护法向姐姐们求援算了。”莫易做了一个非常低级的提议。

沈月关很配合地鄙视了他一眼。“你认为我们两个人对付不了滴血么?”

“对付得了。但是我有种不安的感觉。很不对头。”

“我亦有。”沈月关站起来。花园中两条颀长的人影映着微红的月光。“可是真要像你说的那样做,回山之后怎么交代?”

“是啊,做出这么丢人的事,不死也要脱层皮。”莫易打了个寒战。“我最讨厌刑堂了,十六岁以后我就誓再也不要去!”

“你要是真有心循规蹈矩,也不用每年都誓破誓,闹得不亦乐乎了。”沈月关这次简直不是鄙视,是歧视了。

“你——”莫易刚开口,忽然顿住。“什么声音?”

幽细的女子哭泣声从后院传来。

“虽然很微弱,但是能听到。是不是云一枝?”

“她像是会哭的女人么?是不是你家的丫鬟婢女?”

“不知dào

,看看再说。”沈月关皱眉。

厨房——不是。水房——不是。柴房——是了。

两个大男人小偷似的蹑手蹑脚走过去。

果然是女人的背影,贴在柴房外的窗户上,不知dào

在看些什么。

“喂!”沈月关冷不防拍了她一下。

下一秒钟莫易及时捂住了她口中的一声尖叫。

“云一枝,你在这里做什么?”沈月关冷冷地问。

云一枝被吓倒脸通红,好半天才平复下来,伸手指指窗户。

沈月关凑近一看,原来柴房角落有团黑影,蠕蠕似作人形,女子的涕泣之声就是断断续续从黑影处传来。

“半夜,好可怕……沈月关,你家有鬼……”云一枝好不容易才从莫易手里挣脱出来。

“这世上本没有鬼,是有人装神弄鬼而已。”莫易安慰她,边捉住她的小手,同沈月关对望一眼,一脚踢开了柴房的门。

云一枝顿时松了口气。

借着燃起的油灯,清楚地见到那团黑影不过是个黑色布袋而已。布袋中应该是一个被绑缚的女子,正在哭泣挣扎。

莫易强忍心中愈来愈盛的不安感觉,伸手解开布袋。

布袋从少女头上抖落下来。露出她娇媚的面孔。

所有人都一下子目瞪口呆。

口袋中的少女,被反绑双手堵住嘴巴的少女,竟然是,竟然是——沈玉刃!

沈月关的妹妹,白天应该已经被护送离开的,沈玉刃。

莫易双手握拳,护身劲气提高到最强程度。

沈月关凝重地蹲下身来,为少女解开绳子,除去堵住口的黑布。

“哥,怎么是你?你回来啦?”沈玉刃又惊又喜。

众人的心却往下沉。

“莫易,你也来了!天,我做梦都盼……早知dào

你会来救我,我被多绑几天亦值得了……哎哟。”沈玉刃手腕上被麻绳勒出红印,手臂亦酸麻疼痛。

沈月关伸手过去为她推拿。

莫易定了定神,问,“小刃你为何会在这里?什么人将你绑起来?”

“我不知dào

啊,晚上我记得我临睡前还在自己房里看了会书,然后睡下去很快就睡熟,可是再醒来就现自己看不见也动不了了。我还以为我死了,后来才慢慢明白是被人禁锢了……”她蜷了一个日夜,勉强站起来但是行路不稳,直接倒到莫易怀里。“莫易,谢谢你扶着我啊,别放手哦。”她温柔一笑,绽出比月光还明媚的笑容。

云一枝撇撇嘴。现在的女孩子,年纪那么小就懂得勾引男人了,白天还急成那个样子——“啊!”她尖叫起来。“那,那白天我们见的那个……是是是谁?”

这才现,沈月关同莫易的脸色,都难看得能滴出水来。

沈玉刃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们。“怎么了?对了,哥,莫易,你们为什么回来?这个女人是谁啊?”

安静了半晌。

“哥晚点再给你解释,你累了,先回去休息。”沈月关不加分说地将沈玉刃从莫易的怀里拖过来。“我送你回房。”

“不要!我要莫易送我!我要睡在莫易的房!我要和莫易一起睡!”

沈月关干净利索地直接点了她的睡穴,直接抱走。

云一枝没工夫去赞叹小女孩的大胆直接,小心地抬头看了看脸色阴晴不定的莫易,问,“究竟,是不是,有鬼啊?”

“有鬼个头。”莫易敲敲她的头。“去前厅点灯沏茶,等月关回来我们开会。”

“开,开会?开什么会?”

“开会研究是不是有个喜欢问长问短的大头鬼应该被送去火炉里烧掉。”

“啊,可是,我们那里的说法是捉到鬼要扔进茅坑才可以……”云一枝吐下舌头,在莫易爆怒气之前乖乖溜去前厅作下女。

半夜,三个脸色青白的人坐在前厅开始开会。

下人被吵醒的通通赶回去睡觉。

但是云一枝沏的茶实在令人皱眉。莫易喝了一口,差点想喷出来。

“我怕水太烫,所以用热水掺凉水泡的茶。”云一枝解释。

莫易和沈月关习惯性地扭头,闭嘴。不跟她讨论家务问题。

“月关你分不出自己的妹妹么?”

“莫易你分不出自己的旧情人?”

终于进入正题。“我跟小刃什么也没有,上次见她她才十三岁,我还不至于如此禽兽!”

“那你告sù

我你能不能分清楚罢,她的神志如何,她的气息如何,你有什么结论?”

莫易舔舔嘴唇。“我白天没醒来,我不知dào

。”

“你——”沈月关气他推卸责任。

“我说,”云一枝赶紧劝架。“连我也看出来了,两个沈姑娘都是一个沈姑娘而已,无论是外貌声音,连走路的形态也一模一样。”

“气息,内力底子,脖子上的痣,手的大小形状,全部相同。”沈月关沉声补充。

“如果是同一个人没错,那么就是失去了对白天的记忆,或说,现在的她,根本是被人精神操纵而行动,所说的话也是言不随心。”

“亦可能,她一早被人暗算,白天是在他人精神操纵下行动,此刻才恢复正常。”

云一枝打了个冷颤。这种可能都能想到,神霄派的男人,脑子构造确与常人不同。

“能够做到这种精神控zhì

的,有哪些可能?”

“有很多。但是全部都做不到能够瞒过我的眼睛。”

“好。”莫易深吸一口气。“这个问题暂且不论。下一个问题,那么多人眼睁睁看着她出府,据说还带着小开,那么她又是如何回到洞府之中的?”

“如果说,白天那个不是她,那么很好解释,她根本没离开过这里。但是已经确定白天那个亦是她本人……那么,只可能她自己由九宫合道走进来。她识得如何走的。”

“如果这样推测,是有人捉住她,逼她走了进来,然后再对她施以令她失去记忆的秘法,将她装入柴房,然后再离开?”

“目前为止,是比较合理的解释。”

“等,等一等,”云一枝忍不住举手言,“如果有人能够捉住她让她带路走进来,那么何必做这么多事情,直接下手杀你们不好么?”

“直接下手未必能杀得了我们。但是由小刃下手,就事半功倍。”

“你说,沈姑娘会动手杀你们?她,她仍是被人控zhì

了?”

“这是之前所说的另一个可能,她从昨日开始受人控zhì

,目前不知dào

是什么状况。”莫易撇撇嘴。

“如果这样推断,那么杀马的很可能就是玉刃本人。”沈月关叹息。

“不错,血毒入口封喉,时间上来说没问题。”

“真可怕,那我们不是得防着那丫头了?”云一枝求之不得。雌性动物之间理所当然的互相排挤。

“明天一早,我替小刃问心……”莫易看了看沈月关的表情,立kè

改口,“算了,问心始终都是你比较拿手,还是你去问吧。”

“问心可以问出来什么?”云一枝好奇地问。

“简单的问心,只是用眼睛看一下你,你会就自然地说出实话。对小刃的话则要用到复杂的深问,令她失去意识,用潜在的灵魂作答。无论是记忆的抹煞还是精神的控zhì

,问心未必能够解除或治疗,但是至少可以令我们知dào

她身上究竟生过什么事情。”莫易耐心地解释。

“嗯,不嫌我问东问西要把我送进炉子烧了?”云一枝道,“态度那么好,居然认真答我,少见。”

“因为深层问心的话要把玉刃脱掉衣服浸入热水,明天还要你帮忙不可。”沈月关代答。云一枝升起个奇怪而无聊的念头,这两个人好似连体婴一样,问这个那个也会答,跟那个说话这个也会接口,不知dào

要是两人同时在床上与自己欢爱的话,会是什么感觉?

她俏脸飞红,引来了莫易与沈月关奇怪的眼光。

“好啊,我帮手就是了。”她柔柔地答。

“……之所以找你不找婢女是因为深问的过程有少许凶险在,你要负责在万一生什么的紧要关头,即刻用约定好的暗号唤醒小刃,使她安静。”

“哦。”她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声。

第八章 问心

问心本来是用来审讯的一种手段,从**术展而来,用今日的话解释,类似于催眠术。

神霄派一系的问心展出许多不同方式。有夹杂以肢体痛苦的拷问式,有可能对被问造成永久伤害(智力缺失或永久昏睡)的强迫式,亦有莫易同沈月关准bèi

施行的温柔无害甚至有点香艳的方式。

玉刃小姐闺房内蒸腾起浓浓的水雾。使人宁静欲睡的檀香味道夹杂着菊系花草的幽香,以及大大的木桶散出来的原木的湿润味道。

沈玉刃在半梦半醒之间便被叫起来,由云一枝半哄半骗地牵入木桶沐浴。不舒服的肢体在热水中彻底地舒展开来,沈玉刃忍不住舒服地呻吟了一声。

这个世界上,除了男人之外,能够令女人舒服到呻吟出声的东西并不多,热水是一样,软软的床是一样,冰块是一样,对上等的锦缎名贵的猫眼波斯运来的饰等等的拥有感,是另一样。

黎明时分的窗外,一丝风也无。一缕幽幽沉沉,如泣如诉的琴声若有若无地传过来。云一枝心下知dào

,这是约定中由莫易抚琴帮zhù

沈玉刃顺利进入问心的一个重yào

部分。

帘幕飘飘,隔着半透的屏风,沈月关如幽灵一样出现了。

沈月关看云一枝一眼。云一枝有点紧张地伸手入自己的衣袖,确定了那东西的存zài

,才向沈月关点了点头。

“玉刃。”沈月关用平缓的速度,不轻不重的声音,开始了问心的第一步。云一枝觉得他的声音变得有点怪,让人依稀想逃避的样子。

“呃?”沈玉刃半睁开眼眸。

刚好见到沈月关手中一枚玻璃珠被旋转时候出来的耀眼而华丽的光彩。

她轻轻应了一声,闭回了眼睛,似乎进入了熟睡。

沈月关无声地掀开纱幕,越过了屏风进来到沈玉刃的身侧。

深红的花瓣遮住了少女袒露的**。光洁如镜的鹅蛋脸庞上泛起两酡粉嫩的红色。

“开始了,玉刃。哥问你什么,你就答我什么,知dào

么?”沈月关每一个字都吐得沉缓而带着粘连。

极度的寂静中,云一枝听到自己心脏扑扑跳动的声音。

终于,少女应了一声,“知dào

。”她的声音娇慵而迷蒙,就好像从梦中出一般。

“前日晚上,你遭遇过什么?”

“红衣服的女人。带走我。……”

她似乎想要继xù

说下去,又似乎难以为继。

沈月关行前一步,伸手抵住了她乌浓密的天灵。“玉刃乖,继xù

说下去。”

云一枝旁听得抖了一抖。沈月关的声音已经变成一种她难以辨认的,类似于金属在火中燃烧的声音。

“不是,不是我——”沈玉刃一下子喊出来。“我不是,不是我!”

“玉刃,说生过的事情。你同红衣服的女人怎样?昨天白天你做过什么?答我!”

“不是啊,不是我啊!”沈玉刃仍然只是重复着这一句。她似乎用尽lì



在喊,然而出的声音却很微弱,云一枝陡然想起来,小时候听见娘亲做梦喊梦话的时候,也是这个情形。

“不是你,是谁?”沈月关胸膛起伏,不再逼问,只是随着她的思路。

“真的不是我……”少女的眼角流下泪来。

“……是我。”她忽然提高声音,语气不再软弱,与常人无异。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在倏忽之间转折如此,令人有点胆寒。

“你是谁?”沈月关亦转了语气,冷厉如刀。

“我是沈玉刃。我是沈玉刃。我是沈玉刃。”她连说了三次。三次之后,陡然张开眼睛。不,不止张开眼睛而已,简直是将双眼睁开到快要爆裂的地步。

她从水中**裸地扑了出来。

沈月关下意识地闭起眼睛。

她如母兽一样怪叫起来,口中出嗷的一声巨响,张嘴一股血箭连同半截少女的舌尖一起,劲烈如枪剑一般直射向沈月关的眉心而去。

同一时刻,云一枝已经用了她能够用的最大的力qì

和最快的速度,伸入袖口,掏出那样莫易交付的物事——一只被绑着喙的小小的百灵雀。她迅速解开雀喙上的束缚,且用力在鸟身上掐了一下。

雀儿吃痛,清脆地叫了起来。

沈月关微微侧避开射来的舌箭。然而有细密的血珠溅在他的肩膀上,出烧灼的咝咝响声。

雀声传到了沈玉刃耳中。她如一个木偶失去平衡般向回跌。

云一枝不敢上去扶她,任她头下脚上地跌回了木桶当中,将玫瑰花瓣铺就的水面冲撞得七零八落,热水打湿了云一枝的绣鞋。

再下一个刹那,莫易破门而入,将沈玉刃捞了起来。年轻的女孩子紧紧闭着嘴,脸色惨白,失却意识。莫易迅速将她塞进一床被子里,再转身去沈月关处,用力撕开他的上衣。

沈月关这才睁开眼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莫易从怀中掏出一个碧绿色的小瓶子。

云一枝定神,才看到沈月关身上被那口血箭喷溅到的地方,衣衫已经尽数腐烂,皮肉上则隆起一点一点密密麻麻的红色胞疹。

“只有以毒攻毒,用火毒暂时压制血毒了。月关你忍着点。”

沈月关有点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快。”

莫易再不犹豫,将手中碧绿色的瓶子旋开,一整瓶散着磷光的药粉全部洒上了沈月关的肩膊。

沈月关咬牙,昂头,痛苦的表情一闪而逝,额上灼热的汗与冰冷的汗同时滴落下来。

“枝,水,滚水!”

“啊?哦!”云一枝知dào

耽误不得,赶紧冲到外间将茶壶中新泡的茶水端来。“这个行不行?”

莫易看了沈月关一,不再征求他的意见,直接将茶壶中的滚水倒在了沈月关肩上被磷光粉末覆盖的地方。

云一枝手心中全部都是汗。

少顷,却看到沈月关并未像她想象中的那样被烫伤,反而舒缓了很多。

莫易轻啸一声,撤出青磷剑。“枝,纱布,金疮药!”

云一枝不敢怠慢,也不敢问纱布和金疮药在什么地方,只得用出轻功掠回自己房中取来自己随身携带的药和纱布。

回到房中,之间莫易薄如蝉翼的长剑一闪而归鞘,沈月关肩头上被完整地削去一片皮肉。她赶紧上去帮忙敷药包扎。

莫易叹了口气,从紧迫当中放松下来,坐倒在床边。

沈月关一面任凭云一枝替自己包扎,一面却好似那肩膀不是自己的一样,冷漠而愤nù

地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沈玉刃。

“怎么会这样。”莫易叹。“滴血与红丸联手了?”

“不错。”沈月关终于显露出一点痛苦的神色。“早在马场,我便应该想到的。马中的是血毒,却又有被红丸的内功所伤的痕迹。”

“当时的小刃,已经不是小刃,已经是红丸了?”

“无错。想来她因时间紧迫,一面朝马厩走去,一面弹指将血毒远远抛掷入马厩的水槽之中,才不巧伤到了马的皮肉。”

“你们说,这个女人不是沈玉刃,而是女杀手榜的头号杀手,红丸?”云一枝讶异地问。“你们不是已经确认她就是沈玉刃么?”

“她的确是小刃。可惜她亦是红丸。”莫易伸手抚摩床上少女玫瑰一样凋零的脸颊。

“因为红丸本不是人。”沈月关缓缓解释道。“她只是一颗红丸而已,却可以钻入任何女人的身体,让那个女人成为红丸。”

“她去而复返,还装神弄鬼,为的就是让我们对她用问心,就是要趁我们集中精神探测小刃的内心的时候,对我们毫无防备地一击。”

“那,那颗红丸呢,现在在哪里?”

“应该回主体那里去了。”

云一枝眨了眨眼睛,知dào

该解释的她不问也会得到解释。

“红丸一共有九颗,一颗是主体,八颗是身外化身。小刃体内的只是化身,一击不中,必定远飏。”

“可是,莫易你不是已经封锁了这里?”

莫易苦笑。“我封锁的只是活物的来去而已,那颗红丸失去主体,已经等同死物,我亦没办法阻拦。”

“云一枝,别动。”沈月关忽然喝住她。然后小心翼翼地弯腰,从云一枝脚旁拾起一颗东西。

“这个是……啊!是,是玉刃小姐的舌头!”云一枝怜惜地看看床上的沈玉刃,可是再看一眼沈月关手里的舌尖,却又忍不住反胃。“可怜的姑娘,这么年轻就短了一截舌头,以后可怎么嫁人……”

“你想为她接舌?”莫易立即明白同门的心意。

“接舌?还可以这样?”云一枝瞪大了眼睛。“难道断手断脚也能接回?”

“有办法的。只是……”沈月关看了看莫易,

莫易接口。“只是需yào

大量特殊的药材。”

“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沈月关转身。

“等一等!”莫易长剑一拦,挡住他的去路。“门外是什么你知不知dào

?”他用剑敲地板。

“滴血而已。全杀了干净。”沈月关淡淡地答。

“全灭这种事情,你不觉得我比较拿手么?”莫易一笑。“你照顾好枝和刃,还有你自己。”

“你——”

“别争,你轻功不及我的。”

沈月关冷哼一声。“就算你将药材带回来,我亦不会让玉刃同你交往。”

“这个是我跟小刃之间的事情,你管不着!”莫易潇洒地一笑,转身化作一阵轻烟。

第九章 夜杀

“喂,你说,莫易会不会有事?”云一枝看看天色。

“我不知dào

。”沈月关趺坐在藤榻上,闭目凝神,却很有耐心地回答。

“可是……”云一枝想了想,“我问大概二十遍了,你为何不会不耐烦?”

“因为不可以杀女人。”

“嗤——沈月关啊,我觉得你像块冰冷的木头。莫易呢,就像烧着的冰。”

“你有时间看着窗外胡思乱想,不如去厨房看看下女是怎么做饭的。”

“奇怪了,你们神霄派这么尊重女人,难道也是由女人来洗手作羹汤的?”

“你可以拜入本派门下,不就知dào

了?”沈月关完成一个周天的调息,不再理会云一枝,穿好鞋子就要出门去。

“你去哪里?快吃晚饭了哎。”云一枝自动贴上身。

“我去看看玉刃。”

云一枝连“我也去”亦懒得说,直接跟前跟后。

“奇怪哦,为什么你叫你妹妹‘玉刃’,莫易就叫她‘小刃’?”

“莫易叫你什么?”

“枝啊。”云一枝美美地陶醉。

“他管所有的女人都只叫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不过在我家碰到点麻烦,所以就改成小刃了。”

“什么麻烦?”

“嗯……要是我们都有命活下去,你就会知dào

。”

“什么都神神道道的。”云一枝撇了撇嘴。

刚走到玉刃的闺房前,就听见下女的哭声隐约传来。

沈月关脸色不变地推门入去。

“少爷,二小姐,二小姐恐怕是不行了。”婢女哭成个泪人。

沈月关见沈玉刃的脸色简直白成了一张纸的样子,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而床边的脸盆里已经吐满了一盆子血。

“有没有按照我说的用桑叶和决明花捣烂塞入小姐口中?”

“有,可是小姐支持不了一会就又呕出来。”下女端起一盆散着污秽气味的呕吐物给他看。“怎么办,少爷,少爷你要救小姐啊!”下女嘤嘤哭泣起来。

沈月关深深吸了一口气。

云一枝一颤,一刹那之间,她分明感觉到沈月关动了杀意。

可是这里只有三个女人。他要杀谁?

沈月关沉默一会,拂袖而去。

云一枝好言安慰了下女几句,赶紧跟了出去。

却之间沈月关木然坐在院子里,任凭夕阳的血红染赤他身上的白衣。

“怎么了?玉刃小姐她……怎么样了?”

“红丸对她的身体造成很大影响,然而最主要的仍是失血过多。”

“可是,你用桑叶和决明花来止血?”

“那个不是用来止血的。”沈月关叹。“反而要让她保持一定的血流和伤口的新鲜。若非如此,就算莫易找回来药材,也已经无用了。”

“那你刚才,”云一枝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想要杀那个下女?”

沈月关一震。“你感觉到我的杀气?”

“是。只是刹那,但是强烈。”

“要为玉刃续命,除非从活人取血。”

“那,那就取好了,难道必定要杀人么?”

“你不懂的。神霄派续命秘法,必得找年纪性别样貌相类的人,直接取心室中的血液灌入伤体内……”

“啊,我明白了,但是你又不可以杀女人,是不是?”

沈月关闭上眼睛。

云一枝差点以为是错觉。

这个男人的脸上亦会有如此痛苦的神色?

她作了一个决定。

“我帮你。借你的剑给我。”她毅然伸手。

“你?”

“我替你杀那个下女,为你妹妹续命。”

“不可以,我见而不顾,与亲手杀人无异!除非被杀的人有意自尽,否则……”

云一枝愣一愣。

“你等等。”她返身跑出去。

沈月关不是不明白她去做什么。

他却无力阻止。

夕阳完全地落了下来。

莫易,你在做什么?

莫易正在控zhì

自己的呼吸。

他整个人都被浸没在巨大的水缸里。

他在计算,自己究竟还能坚持多久,才会吐尽肺中最后一口潮气?

滑溜溜的感觉真是不好受。莫易誓回去之后他一定要向云一枝学习,洗一个香香的热水澡,再用犀牛角的梳子梳顺头,用清新的花粉扑遍全身。

因为他现在,很窘迫地浸在——油里。金灿灿,黄澄澄,炒在菜里会散出诱人香味的菜油里。

若仔细看就能分辨,巨大的,能够容下起码十个莫易的水缸里,只得莫易所在的中间三分之一是油而已。

两边的是水。

血红的,水。

水和油之间互相抵挡又拉扯着。莫易透过油看见血红的水,再透过血红的水看见窗子外面的落日在浓重的色泽偏差下显现出浓黑的颜色。

蝙蝠一样的尖叫和厉笑开始回荡在摆放水缸的屋子里面。那声音不成腔调,但是莫易知dào

,翻译成“滴血”的语言,他们一定是在问,莫易啊莫易,你不呼吸呆在一团油里还能坚持多久?

莫易在等。

他觉得肺有种向外撕裂的感觉。

然而他仍然在等。

他在等,夕阳完全落下去的时候。

“少爷。”玉刃的侍女面如死灰地跪在沈月关面前。“奴婢死不足惜。但求少爷指点奴婢要如何去死才能够为二小姐续命!”

云一枝站在她身后,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沈月关终于咬了咬牙,看着云一枝说,“我听说如果有一把足够锋利的刀,有人能够活着剜出自己的心脏。”他费了很大力qì

才说完这段话。

“奴婢,”下女跪伏地上,“奴婢求公子赐刀——”

“行了行了,把你们家宝藏的钥匙给我。”云一枝有点生气地挡到下女的前面,向沈月关伸出手。

“别看我,”云一枝呵斥两个瞪着自己的人。“你这个蠢丫鬟,沈月关是不会把牙匕借给你的,他担不起干系,明白么?我们去沈家的那个什么宝藏里找把宝剑出来,痛痛快快了了此事!”

白痴亦听懂她的怒意。

沈月关只好苦笑道,“不用那么麻烦,玉刃房中的墙上有挂。”

下女眼角含泪,向沈月关磕了个头,转身奔跑出去。

云一枝跟出去,半晌,才提了一个血淋淋的小包进来。“我还以为某人和莫易有什么不同,原来根本是我想错。裴紫丹说得很对,神霄派的男人,都是一群变态老女人养的狗而已,下贱!”她狠狠地骂着,顺手将小包砸过去。“你知不知dào

让一个小女孩自己动手将自己开膛挖心是多么残忍的事情?有多痛苦,又有多残忍?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杀多少男人都只是举手之间的事情,却要让小女孩承shòu这种比杀要残忍十倍的不杀的痛苦?……”

沈月关看了她一眼。“你慢慢继xù

。”持着小包往沈玉刃的房间而去。

天终于黑下来。

莫易亦几乎用尽了最后一口气。

他咬牙,下沉,脚尖一点池底,振身而上。

两侧水中的血,空气中零星散落的血腥,以及鬼魅一样飘来飘去的东西,立kè

缠上他的身。

青磷剑在这些杂碎近身之前,出鞘。绿幽幽的磷光触到暗红的血,瞬间将一滴一滴的血珠粉碎成为不再具有颜色形状以及任何性质的极微小的颗粒。

只有在夜里,青磷剑才能够凭空自燃,拥有它作为青磷剑的本质。就如同血毒不能攻破油一样,火毒最怕阳光。

为了这个理由,莫易在油中苦苦隐忍了数个时辰。

火毒天生可以压制血毒。莫易已经下了解决掉这群讨厌的家伙的决心。

每一团血花,血雾,血泉被青磷剑破碎的时候,莫易都能够感觉到躲在暗处一条生命的惨烈消失。

他知dào

自己的光辉战史上即将加上一笔浓墨。

但是他亦很焦急。他怀中所藏的,是沈月关与沈玉刃翘以待的药草。

繁星满天。

沈月关将少女拳头大小的心脏握在手中。那温热而跳动的感觉刺激着他的神经。

牙匕出鞘,在沈玉刃的腕脉处划开小小的十字。而后他褪下牙匕的刀柄,取出藏在其中的一根金属的空心细管,一端插入那个十字的中央,另一端插入了他手里的心室。

看着一室温热精诚的鲜血流入沈玉刃的身体,沈月关才吁了一口气。

“站在门口作什么,来帮忙捣药。”他不回头,便知dào

云一枝靠在门框上斜眼瞅着自己。

“我才不会帮你。”云一枝断然拒绝。

“别那么固执。我会好好为她下葬。她全家都在府中做事,我少后会许她的家人入神仙宝藏任择一件宝物作为补偿。”他抬起头,“再说了,原本是你提议要去杀她的,你现在那么义愤填膺做什么?扮女侠?”

“我只是不明白你们到底在想些什么。”云一枝叹了一声,最终还是乖乖进来捣药。“你们对女人究竟是什么态度?到底是极度珍惜还是极度蔑视?你们把女子供在高台上,却连杀她们都嫌污了自己的刀。”

“你不会明白的。”沈月关淡淡地答。“我或莫易,根本没有所珍惜的东西,亦没有所鄙夷的。我们更没有义务解释给你听我们内心在想些什么。事实上,你永远都不能知dào

任何人心中的任何事,因为他就算说给你听,亦可能在骗你。”

莫易挺直胸膛走出了那间房子。

他终于解决掉所有的滴血。

月已经上了中天。

他只要走进沈家的大门,再按照他所记得的方位通过九宫合道,便可以完成他的使命。

然而他清楚地知dào

,事情还没完。

因为面前的黑色大门上,斜斜帖了一张暗红色的纸条,上面用金墨写了闪亮的三个字——还,没,完。

瞬间,他与门之间的空间消失了。

说空间消失了,并非由于空间真的消失,而是可以出于各种原因。

比如,五感消失了,感受不到空间的存zài

。或,感受空间的人消失了,对他而言,空间自然不再存zài



然而莫易现在面对的却是最为现实的一种——空间被填满了。

夜色里,莫易和门之间那条不宽的路上排列了整整三排,每排起码有一百个人,望也望不到两边。

三排全部都是女人。

有大姑娘,有小姑娘,还有老婆婆。但是全部都是有**有屁股的,女人。

每个人的眼睛都呆滞着。

每个人的额头上都似乎贴着纸条。“杀了我才能过去!”

她们站在那里,人偶一样地,挡住莫易的去路。她们神志不清,却流露出阴森锐利的傻笑。

红丸。莫易闭上眼睛。红丸做的好事。

这些女人当中,应该有七个红丸化身,和一个真的红丸,剩下些,都是被普通秘法迷失了心智的女人。

但是都是他不可杀的女人。

真是诡魅一样的夜晚。

“刚才她看起来好多了,可是这会似乎又开始呕吐。”云一枝有点担心地望着沈月关。

已经是深夜了。

“如果明晨莫易还不回来,就要再续血一次。”

云一枝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

“府中还有不少下女。”

云一枝啪的一声,响亮的耳光掴在了沈月关的脸上。

沈月关毫无反应地继xù

说下去。“但是就算续血,玉刃的精神昏迷太久,醒来可能也会变成白痴。你若是见她太过痛苦,可以助她解脱。”沈月关说完话就走。

留下云一枝呆在当场。

第十章 红丸

莫易耸耸肩膀,望了望天上的月亮。

他的身体周围一圈,都泛起了微微的磷光,把月亮洁净的颜色,都映衬得诡异。

“红丸,我就跟你玩。”他的口气,似乎是在施舍了些什么乐趣给那个莫名诡异的女性(依稀可以称为女性?)。

他俊俏到不似真人的嘴角略微上扬了一扬。

面前三排痴痴呆呆的女人仍在痴痴呆呆地看着他。

他走前去。

女人们站得密密麻麻,中间几乎没有空隙。

莫易伸手,温柔地撑住两个高矮相仿的女子的肩膀,轻轻地,敏捷地,野兔一样跳了上去。他一脚踏在一个女人的头上。

一片刀光剑影向他袭来。每一个女人的手中都出现尖锐的凶器,人潮汹涌地向莫易所在的方向收缩,压紧。甚至有人亦跳上别人的头,用刀剑去刺他。

莫易没有办法反击。不能杀她们亦不可伤她们。他在微小的空间中腾跃挪移,左支右绌。

终于,刀锋冷冷地划破他的衣裳。剑尖无情地刺进他的皮肉。

莫易摔倒下来,落在女人组成的群体当中。

女人们涌动成一个球,拼命地向着同一个中心狠狠地落着毒手。

莫易死了么?

莫易站在那群女人组成的球的外面,抱着双手,嘴角仍然带着那一抹微笑。

“如何,红丸?”他向着人群说,人群却狂热地不搭理他。“我做的化身比起你来何如?”

很清晰地,红丸的方位显示在面前。

唯一没有挤入人群的那个女人。

面目丑陋的女人,拿一双斜吊的三角眼默默地瞅着莫易。

女人忽然撮唇吹了一声口哨。

人群散开。

众多的女子一浪接着一浪地倒伏到了地上。

剩下了七个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的女人,如磁铁一样迅速退回到丑女的身后。

“这才对,”莫易满yì

地说,“面对面光明正大地打一场,不好么?牵扯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做什么?”

丑女冷哼了一声。“你一样不能杀我。”

“我可以一不小心点了你的穴道,然后带进府中交给别的女人来杀。”

“你——”丑女鼓起腮帮子,显得更为丑陋。“不妨试试看!”

七枚小磁铁应声出招。

就好像七个女人的长相身材各各不同一样,她们的武功招数也大相径庭。

莫易动也未动,只是如风中浮萍一般漂移着自己的立足之地,令得一切的攻击都追不上他的身形。他就像是光一样,世间人人可以看见,却永无人可以伸手捉住。

他飘了三两次之后,七个小红丸之间已经数度出现几乎要互相刺伤的险情,连刀剑都生生折毁。

站在后面的丑女变了脸色。

莫易不是沈月关。

只要不是他亲自动手,他才不会为因他而死的女人担一点心事,费一丝怜悯。

“住手!各各归位!”丑女大喝一声。

七个女子如充气的皮囊漏气一番,软软地倒了下去。依稀的七点红光一闪而过,飞逃回丑女的灵台。

丑女受了七次红光之后,面容又起了变化。原本只是丑陋而已,如今竟然变得更为扭曲,且肤色如血样红,直似地狱中的鬼差,或是屠宰场中的怨灵。

“原来这便是你的真实样子?”莫易不禁有点可怜起这个女人来。“我劝你还是就此罢手吧。单论武功,几个红丸都不是我的对手,何苦一定要逼我想办法杀你呢?”

“嘿嘿嘿嘿,你武功再高,不过也是神霄派的狗而已……”红丸的口中出刺耳的桀桀笑声。“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顾惜的狗一样的男人!”

莫易听得莫名其妙。“我儿子?我哪来的儿子?”

红丸冷笑一声,鸡爪样的双手像空中一捞。三岁的小男孩不知被她从什么地方捞了出来,形容憔悴,紧闭双眼。

“连小开?”莫易失声叫道。

“怎么,现在知dào

心疼自己的私生子了?”

莫易不是心疼,而是头疼。“他才不是我的私生子,你真是无聊。恕不奉陪了,我要回沈府,你莫跟来。”

他大踏步地转身。

“呵呵呵呵,”红丸厉笑,“你不承认亦没有用。这是沈月关亲口所说。不仅如此,裴教主已经抓到你们的监察护法,据他招供,此子是‘千手观音’白春与你所生!”

莫易对着天翻了个白眼。他同白春一共就上过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次床,全部都是四五年前的事情,真不知dào

这些人,包括那个白痴的监察护法是哪根筋作出的判断。

他懒得多说。“总之这孩子不是我的,不过我应承了他母亲要带他回山。你最好把小孩还给我。”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红丸的笑声杀伤力巨大,莫易只觉得自己鸡皮疙瘩掉了满地。

“我不会还给你的,不仅如此,我还要将他带回情教,抚养他长大,让他变成采补天下女色,负尽天下痴情的大淫贼!”

“你真是有空。”莫易看看天色,不能再等。衡量一下自己对白春的承诺,终于决定动手将小孩子抢回来。

青磷剑出鞘。

见血。

红丸丑陋的脸孔上泛起不可思议的神色。她向后仰倒。

“你竟然,杀,女人?”她的喉咙当中格格有声,似乎一股浓痰卡在喉中出不来似的。

“既然监察护法被你们抓去了,那谁还知dào

我杀了女人?”莫易好整以暇地蹲下身子,伸手去取她怀中的小孩。“况且,像你这么丑,实在也不配称为女人。”

“我死亦不会给你的!”红丸双目欲眦,她劲振双袖,砰的一声,身后的空间被她撞出一个缺口。

在莫易触到小孩子之前,她整个人已经没入了那个凹陷的空间。

“醒醒。”沈月关推醒趴在桌上睡得又香又沉的云一枝。“莫易回来了!”

“啊!”云一枝半梦半醒间跳起来,还未懂得清醒就先笑作了一朵花似的。“药材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现在还差一些雀舌,你帮忙去院子里杀一些雀鸟取舌,十枚就够。然后去厨房指挥下女取地窖中的冰块制作冰水,快。”

“哦。”她捋捋垂在耳边的丝,“缺德又麻烦的事情总差遣我去做。对了,莫易他人呢?”

“他累了,回客房洗澡休息了。”

“他也会累啊。”云一枝想起同他一夜大战七个回合的往事。“好啦,我先帮你打雀去。”

堂堂碧云城的公主,就沦落到拿着银弹子打鸟的份。云一枝打下最后一只刚刚从枝头迎着朝霞起飞的小麻雀,轻轻叹了一声。

“怎么了,打鸟不好玩么?”莫易在她身边坐下来。

“它们刚刚起床,一定还没缓过神来,也不知dào

自己为何要被打落下来,还生生地被剥了它们最灵巧,最会唱歌的舌头。”

“知dào

月关为何要你来打鸟么?”

“为何?”

“因为雀鸟有雌有雄,他害pà

自己打到雌的。”

云一枝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哼出来。“变态。”

“我刚才杀了个女人。”他抬头,稍稍有点软弱的样子。

云一枝大惊,“别开玩笑了,你玩女人就没问题,怎么会杀女人?你不是神霄派门下护法么?”

“我亦不知dào

为什么。只是觉得很厌倦,面对那么多有恃无恐以为我一定不会把她们怎么样的女人,觉得非常厌倦。”

“……那,你的门规???”

“暂时没人知dào

。我只告sù

了你一个人而已。”莫易将头靠在了云一枝的怀里。云一枝只好似一个母亲那样抚摩他的头。

“你告sù

我,不怕我说出去?”她试探地问。

“你会么?”莫易看着她的眼睛。

“我哪里舍得。”云一枝俯,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你啊,有的时候像个大大的男人,有的时候却像一个小小的宝宝。”

莫易微笑一下,挣开她的怀抱,站起身来。“去给雀舌月关吧。”

沈月关独自一个人忙碌了几乎一个时辰,才将紧锁的房门打开,长长出了一口气,沉声道,“成了。”

云一枝赶紧冲进去,只见沈玉刃头上面上缠了不少纱布,唇边满是鲜血,面容却宁静安详,呼吸亦趋于平稳。

“吩咐下女,三天之内只给水与汤药,三天之后开始食粥,至少食足一月,方可以恢复正常。”

“喂,你当我是你们家的管家么?”云一枝抗议。

“还有,叫她尽量少说话,直到口中停止流血才可以慢慢练习重新讲话。一开始说话不流利不要担心,慢慢习惯就好。”沈月关无表情地离去,把云一枝抛给门外守候的一群下人。

走到院中,莫易正在擦剑。

“如何,听说你沾了满身油回来。”

“杀了大概二十个滴血。只是,恐怕从此以后,又惹上了一个情教之外的厉害对头。”

“现在外面的情况呢?”沈月关对二十这个数字完全不敏感。

“这一个时辰之间,滴血似乎又调集了不少人马。情教的伏兵仍在外围未动。”

“那个味道我也有闻到。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小刃怎样了?”

“无碍了。说不定还能赶上年终的武林美人大赛。”沈月关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小刃若去参赛,一定和她姐姐一样,能入四大美人之列。”

“也要她姐姐同意才好。”莫易望着远方,似乎对某样东西十分神往。“我们困在这里两天了,你府里那么多下人够饭吃么?”

“饿不死。幸而,不是所有人手都在这里。”

“我正在想这件事。既然不能向本山求援,不知dào

能否联络上仙姐?”

“玉刃第一次离开府中的时候,是与她的教习楚先生同行。如果楚先生未被红丸杀死的话,现在应该已在金陵,能够联络到他们。”

“楚先生?是否‘酒剑双绝’楚三江先生?”

“无错。以红丸的能力,应该杀不了他,只是不知dào

她以玉刃的身份出手,会不会偷袭成功。”

“算了。说出去会遭人笑,神霄派的护法居然要人来救。”莫易有点自嘲地咧了咧嘴角。

“是啊。世人可能以为我们有多么厉害无dí

,从来都是杀光对手,全身而退。”

“杀不光对手自己只有死路一条。就像外面那些苍蝇,简直越聚越多。”

“也许一开始选择停留在此就是错误选择。”

“作茧自缚啊月关。我们好似两条蚕。不对,没我的份,你是一条蚕。”

“去死。”沈月关除了瞪他别无办法。

“其实从入神霄派的那一日起,我们都已经是作茧自缚的蚕了。”莫易叹口气。“我无时无刻不渴望试看杀女人是什么感觉,所以只好把她们搞到半死算数。”

“你邪恶的本质终于暴露出来了。”

“呃……你认为我有善良的一面么?”

“可能到死前会吧,不是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么?”

莫易大笑起来。“最后告sù

你一个坏消息。”他站起来,有点不想面对的样子,似乎预备好了说完即走。“我在外面见到了火药。可能数量未够,不过都已经有不少。”

“原来你和我一样,都还是有点怕死。”

“我一直对死亡充满好奇。”莫易的背影看起来似个诗人。“……不过,恐怕你妹妹不会这么想。”

沈月关叹气。“早知dào

会这样,我不如让她跟你交往算了。也好尝点快乐的滋味。”

莫易尴尬地摸摸头。“别损我了。我看我们还是回去调息一阵,看看什么时候九宫合道那边有免费烟花欣赏。”

第十一章 天良

静静地,静静地,仿佛一年,一年,又是一年。

云一枝抱着火龙,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

雀鸟们是懂得保护自己的生灵,打下十来只鸟儿的结果,竟是整个府宅变得死气沉沉,天空明净到连一丝动物的残影都不得。

她只好勉强地把那只皮球算作生物,抱在手里揉来揉去地取乐。

“阿火啊阿火,你要是会跑来跑去,还会朝我汪汪叫就好了。”

毛球看起来很不屑地瞪了她一眼,似在说,我又不是小狗狗。

“要是能同我说话也行啊,你要是能同我说话,我就问问你,我现在应该怎么办才好。”

毛球跃跃欲试地膨胀起来。

“你想说?你想说我也不会听啊!”

球球又瘪下去。

燥得像沙一样的午后。

轰然一声巨响。

云一枝霍然站起,火龙落在地面上。

“炸,**?”她拔足奔向前院子。

毛球呜呜了几声,竟然随着她的方向向前滚去。

九宫合道外,莫易与沈月关正好整以暇地欣赏十丈外烟石飞滚火光冲天的景致。

“别担心。”似乎知dào

她气喘吁吁地奔来,莫易头也不回地解释。“他们一段一段地炸,至少还要两个时辰才能够彻底攻进来。”

府中的男女奴婢仆役下属等,亦有些惊惶地渐渐聚集过来。

沈月关转身。“你们回去各司其位。如果有人攻进来,能走则走,能退则退,逃不掉就投降,不要硬拼。”

二三十名下人有的应声退去,有的却停留在原地,垂手低眉,亦不说话。

沈月关叹口气。“不想活亦不要阻碍我。”

又退去十来名下人,只剩下三四个还在原地不肯移动。云一枝认出其中一个正是那日载他们来散此的马车夫。

“好吧,你们几个就负责守护二小姐,无论如何都要保她安详,明白么?”

最后的三四个人亦去了。

“沈月关你家的下人真是训liàn

有素。”云一枝有小小赞叹。

莫易嗤之以鼻,“他只不过把一个意思分了三句话说而已。……什么东西蹭来蹭去的?”他弯腰,把好不容易才滚到此处的火龙拣了起来。

火龙甚是怕他的样子,频频向云一枝的方向投去求援的目光。——一团毛皮亦可以投去求援的目光,实在是十分精妙。

“竟然是头小火龙……很怕我么?”莫易用力捏了捏。

沈月关亦有点意wài

。“我已废了它,没料到它竟然可以从头开始成长。”他凑过去,拍拍毛球的头。

毛球被欺负地嗷嗷叫起来。

云一枝有点生气。“喂,不是说送给我作宠物了么?不许动手动脚的!”

“这不是动手动脚的问题。”莫易的眼中闪出诡黠的光彩,低头对那团毛球说话。“同你作个交yì

何如?你去阻挡那些**,我们就以内力助你回复火龙特性。”

“呜呜呜,唔哦唔哦!”

云一枝看得目瞪口呆。“喂,没良心的小家伙,你还真的答yīng

了?你是我的宠物哎!”

火龙蹦地跃到了云一枝怀中,对准她的丰胸蹭来蹭去一番。

“哎呀……有没搞错……还真是活的……”

“不但是活的,还很好色。”沈月关用力把它扯下来。云一枝已经被蹭得格格乱笑。

莫易和沈月关一人一把大躺椅,舒服地睡在了九宫合道面前。

**不知dào

什么时候开始,就像瞎子点炮,聋子唱歌似的,有一阵没有一阵,到后来更是完全地哑了火。

“其实我们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莫易苦笑。“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始终还是要和滴血还有情教硬碰硬。还白白连累到你家漂亮的花园房子。”

“房子不要紧,可以再造。”

“人死了能不能再回头?”

“就算火龙帮手,亦不可能支撑到明日。最多今夜吧,是我们死还是对手死,很快就见分晓。”

“月关,你最多的一次杀过多少人?”

“大概三百多。不过有一百来个是普通的庄丁,应该不算。你呢?”

“五百四十六个。是那次灭金砂派满门的任务。我一个一个地数了,然后算了一下时间,现我一个时辰可以杀大概二百个人。”

沈月关有点鄙夷。“换作高手才来吹嘘吧,金砂派那种垃圾。”

“滴血可不是垃圾,情教亦有至少一半不是。我们不如来赛一赛今夜,看看究竟谁杀得又多又快。”

沈月关笑出来。“听起来似乎丧尽天良。”

“杀手么。”莫易耸肩,“本来就是。”

这种对话真的能让听的人疯掉。

云一枝直想握起粉拳,冲到两位护法面前,“喂,我要怎么办呢?”

可惜她知dào

,问了也是白问。

又是一日在逼人的压抑和静默之间过去。三天了。第三天了。

萎靡了半日的**忽然又轰响连天起来。

小火龙如一条箭似的从九宫合道里窜出来,毛球上挂着又湿又粘的脏东西,尾巴后面还粘着一张字纸。

“哦。”莫易伸着懒腰站起来,“战书来了。”

“写什么?”沈月关好心地抱起火龙,帮它擦拭干净身上的污秽。

“正文短的要死,叫我们滚出去送死。”

“我们又不是火龙,如何滚?”

“署名就很长。裴紫丹率江浙湖广六舵,‘滴血’全员,霹雳堂,红丸的好姐妹谢娇娘,白云观……关白云观什么事?”

“你自己做的案子自己不弄清楚的么,连远天有个堂侄女在白云观作女冠来着。”

“白云观连女冠都收?男女杂居,一定有伤风化。接下来还有些什么没听说过的江南大侠之类……这是什么?‘江浙总督堂上大化’?”莫易笑弯了腰。“盖了个官印哎,几乎吓死我!”

沈月关接过去看。“你懂得认篆书已经很厉害了。我都不怎么会看。”

“行啦,在我面前不用装文盲,因为我原本就知dào

。”

“估计仍旧是滴血守住周围条街,情教封锁外围,谢娇娘不用理,白云观也是些垃圾。至于官府,不是拿来吓唬我们的,而是为了向神仙洞府有个交待。”

“无错,说起来,你家都是地方上的大户,跟官府交恶也颇为可惜。”

“杀了裴紫丹,”沈月关凌厉的眼神一闪而过,“那些官老爷们自然懂得如何收敛。”

“月关你怎么向我看齐了哦?”莫易调侃他。

“这个时候还顾及得到什么呢?”沈月关淡淡答。“又不是三岁小孩,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都只懂得哭叫求饶。”

三岁小孩一词不由让莫易想起了被红丸带去不知什么地方的连小开。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并不太把一个本该死在自己手下的小游魂放在心上。

“你的宠物,还给你。”

沈月关推门进来,将洗干净的火龙递给云一枝。“我已经教它如何回复本能。大概七日后它便可以飞,亦能攻击敌人,守卫朋友。不过浑身的毒性却要之后由它自己慢慢补回来。你暂时仍可以抱它,它似乎很喜欢你,可能会一直跟着你也不一定。要是它会飞之后,记得可以跟他讲话,但就不要手触。”

“你同我讲那么多是否在交代遗言?”云一枝正在整理东西,把胭脂水粉收回她的小包袱。她小心将有点萎靡的火龙接过来,放在膝上抚摩。

“你既然选择跟着我们,自然有自保的能力和办法。不过外面围困的人成分复杂,你自己小心。”

“沈月关!”她飞快地堵在门口,怕这个男人又自顾自地说完话就跑掉一般。“今夜过后如果大家无事,到哪里再见?”

沈月关看看她,却真的未曾想过这个问题。“要再见么?”

“为什么不要?”云一枝急起来。

“好。”他想一想。“半年之后,我们去碧云城找你。”

“那,约定了哦,不许反悔!”她伸出小指头。

“你几岁啊,还玩这个。”沈月关推开她走了出去。

“不管,总之君子一言,快马一鞭,约好了不许反悔!沈月关,我,”眼看人快要走远,她终于喊出来。“我等的是你,不是莫易!”

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好在沈月关走得够远,且没有回头。

“小刃怎么安排?”

“我用玉令,秘密派人保护她退入了宝藏。”

“哦,就是那几个不肯投降亦不肯死的硬骨头幸运儿?”

“宝藏不可容纳太多人,四五人入去已经是极限。而且其中空气窒闷,呆不了很久,不然我就叫所有人入去避祸了。”

“照你这么描述,你们家的宝藏当在地下深处无疑。”莫易嘻嘻笑道。“怎样,说准了的话,你要给封口费我。”

“就算在地下,你也找不到入口。”沈月关打击他的得yì



爆zhà

声几乎就在面前响起。

“就要来了。”

野兽一样的本能使得两人全身兴奋起来。刀剑斩进皮肉时候的感觉总能令男人的血烧得很热,就如用男人身上的刀剑刺入女人皮肉中的感觉一样。那么凶狠地,深入地,液体四溅地,君临天下地,接近自己或他人的死和生。

青磷剑被劲气所激,叮地一声自己弹出鞘来。真好,又是夜,又是人可以似兽一样存zài

的夜。每个人在白天都可以正襟危坐像神一样清醒理智。每个人在夜间都可以像兽一样变得激情肆意,奔走喘息。其实杀人不需yào

敏锐,勇气,智谋,力量,武功,等等一切。杀人只需yào

无限的激情。从本能当中流露提炼出来的激情。

最后一道爆zhà

响起来的时候,冲天的气浪震得整个院子里的花草都为之萎折。沈月关曾怜香惜玉的那一丛瑞香也难以幸免。硕大的府邸当中静无人声。巨大的爆zhà

声响却使人有一种淹没在海浪低下的那种窒息一样的寂静。两条属于男人或雄兽的身影,迎着火光硝石,冲入了烟雾当中。

第十二章 对战

莫易在想他小时候练武时候的事情。五岁开始修习内功。小孩子练起内功来是很舒服的事情,能够控zhì

自己的精神和体内的气流,能够感觉到身体的确变得轻盈舒服,能够不用长时间的睡眠就保持精力充沛,而且并没有成年人盘坐时候容易感到的酸麻痛苦。六岁开始练习跑步,就是跑步而已,跑得快,跑得久,累了的时候就会自然地设法去加快步子,加大步伐,调整呼吸。跑完了则是跳,小孩子什么也不怕,你从土坡上跳下去,我就从屋顶,身子柔软,总也摔不坏。七岁开始接触到一切武学的基本,格斗。简单说来就是使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打架。一拳打爆一只黑眼珠,一脚踢到鼠蹊在地上翻来翻去。跟人打,跟动物打,跟大人打,男孩子体内对于胜利的渴求被完全激出来,因为年纪小,也不怕血,也不怕同伴受伤,睡上一觉就精神充沛。八岁开始手持利刃。开始懂得死。开始害pà

死。开始试着在格斗比赛的前一天夜里用别人的剑偷偷刺死强过自己的对手。九岁的时候,知dào

了凝聚力量的窍门。无论是精神,**,武器,集中精神就是王道。内功的运转和武艺的使用只有在集中精神的情况下才能够融合。十岁,死记硬背关于毒药,阵法,幻术,医疗的各种知识。漫天都是书的巨大书库里,每个人挑一个书架,代表一个门类,全部地看完,然后去肆意实践。抓来猴子,解剖它们,或喂它们稀奇古怪的东西然后在它们脚上绑一个铃当再放走。十一岁,开始有自己的思路和想法,自己的兴趣与爱好。迷恋剑,习惯杀,明制作属于自己的方式,享shòu

沉浸在某件事情当中的那种感觉。就好像铁匠打铁的时候,一下一下,沉浸在打铁之中根本不会去想打铁的工艺或技巧,一旦他开始想便会离开那种沉湎的状态而失去准头。十二岁,忘掉集中精神的法门。开始培育灵魂的自由和放松。开始看其他书,看史,看经论,看道经,对世界对人对事对物作出深入的思考和判断。十三岁,开始对女人感兴趣。开始说谎,谎言天衣无缝。开始痛苦地挣扎在正义感这种东西里面,然后终于放掉。开始怀疑命运的虚无,最终也不能清晰地得到关于一切的最高的答案。但是对于一切新研制的武功邪术,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掌握。十四岁,终于成为男人,代价是几乎付出生命。从那种原始的震颤中得到启示,咀嚼经典,为自己的剑涂上青磷。十五岁,被迫看了无数关于一个叫做武林的田野的资料和经典。明白这是一个即将要生活的新的世界。有美女,有白痴,有敌人,有酒。和一些抓来的来自于那片田野的人相处,自己作主杀他们的方式。参加模拟案件,对付一些千奇百怪的处境。十六岁,如蝴蝶飞向江湖。

莫易杀人的时候总是在想这些东西。他早已经不需yào

集中精神。他需yào

一些东西令他想得入神,这样才能把可以思考的那个自己完全解脱出来让那个不懂得思考的本能的自己来应对被杀豁出性命的反抗。高手就是这样一种定义,他扑向别人的时候别人唯一能想到的是反抗或逃走。高高在上,永远轮不到别人扑向他——因为他快,他狠,他比来的剑先转身,而他的剑比转身先到。不知dào

什么时候起,剑入皮肉称为他成瘾的快感来源。于是他要求一把最薄的剑。薄,所以入肉的感觉淡,所以他要一口气刺穿十余具身体才能够使自己满足。所以他就更快,更兴奋。

他的眼睛也被剑上的磷光映得如狼样绿。

粘稠的血液沾在他的身上,竟然也慢慢变绿。

沈月关拥有同莫易几乎一模一样的童年记忆。

他却从来不想。

他杀人的时候是一张白纸。无记忆,无感情,无眷恋,无珍惜,无我无你的白纸。杀人同切菜一样进行。如果是禅定的话,他要很久才能进入这种白纸的境界。但是牙匕拿在手中的时候,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忘记他自己的姓名。他专心地杀人,专心地杀更多人,专心地杀地更快,至于自己,那是个不需yào

考lǜ

的问题。只要你将你能看到感触到的人全部杀光,那就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你。所以他从来都不受伤。他不喜欢让别人接近自己,除非是尸体。尸体给他安全感,他希望天地间只剩下他自己活物他才能安全地从白纸里走出来做一点自己的事情。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因为他梦想的那一天基本不会来到。在此之前,他被他自己保护住,外面的他杀人,中间的他是张白纸,里面的他无人能够看到。

漫天都是血。

滴血本来就可以藏在血滴当中。而他们若是死亡,也会像一切人类一样飙出鲜红或暗黑的血液。所以漫天都是血。来来去去,踩在粘稠的血上面。进进退退,都要穿过血的雨幕。

莫易和沈月关的策略是进三步,退一步,再进三步,退一步。

总的来说,他们既不愿意被逼退,也没有意图要攻出去。

突围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外围是情教的六个分舵。好坏都要杀光这些人,早杀晚杀并无区别。

好在没有比他们更强的人。

只要对手每一个都没有自己强,那么对手再多亦没有关系。所谓的群殴会占便宜绝对是针对低手而言。对于高手来说,十只鸡同一只鸡一样,都可以拎住鸡冠对着鸡脖子来一刀。就算一百只鸡,鸡也不可能啄到人的头上去,鸡就是鸡而已。

但是杀一百只鸡终究还是疲劳的事情。

杀人杀到疲劳。这是很小的时候就被警告的一个人类的弱点。

滴血渐渐地散去了。空间变得干净起来,视线亦可以穿越出去。神仙洞府的大门早不知dào

去向,整条街道上面空无一人,连对面的建筑也不翼而飞。莫易沈月关身后的房子孤零零地面对着一片空旷。而空旷的尽头,一片紫色的海潮开始波动起来。

情教不能眼看着打头阵的滴血被全灭,自己还守候实力,迟迟不动手。他们好笑地穿着盔甲,拿着盾牌,似乎要去哪里打仗一般,沉默无言地,却是迅猛地,涌上来。

剩余的滴血散没入紫潮的后面。

沈月关往后退,直到靠上莫易的后背。

“杀了几个?”莫易正在舔自己手上不知dào

什么时候沾上的血,一副鲜美味道的样子。

“四十六。”沈月关报数。

“啊!”莫易有点失望。“比我少了九个。”

“你兵器长,胜之不武。”

“好,每五十个让你十个,情教那些徒众比滴血差得多,这次要用百来计算。”

“不用十个,让五个就可以。”

两条影子遽然一合而分。

成群情教徒众失去眼前目标,反应为之一缓。

人影在紫色人潮的中央出现。

惨叫连声。

一片倒下来的红花点缀着紫色的海洋。

“唔,又是怨符……”沈月关觉得心头一颤。

白纸再不能保持下去。

无数血迹溅在上面。

他弹一下牙匕,清脆的声音震退几个正欺上前的喽啰,然后迅速默背那日云一枝所诵的心经。

奇怪,竟然只是稍有缓解而已。并未完全解除到四周冷厉的怨气和心中难熬的愧悔。

难道,短短三日,怨符已经升级,成为“怨体”?具有了自体的怨灵,不再借助符咒而生存,佛经只能够暂时驱退,却不能够使之灰飞烟灭?

沈月关一震。

远远地,他回头望了一眼莫易。

他凭借气味就可以在千万人之中,嗅到同伴的方位。

莫易亦望向他。遥远的距离,根本无法交换眼神,他们却已经成功地建立交流与沟通。

莫易的沉重神色证实了他的猜想。是“怨体”。

沈月关好奇地想象着自己四周的天空地下全部飞舞着看不见的张牙舞爪的灵体的样子。

他冷哼,下一个攻上来的敌人,牙匕在他身体里偏了半分。

半分的偏差,足够使得他不会致命,却要在床上瘫痪终身。

这样,未必比死不残忍。

耳边传来的鬼哭狼嚎勉强能够压制下去,不至于影响他的判断和出手。

但是白纸已经不再洁白,他杀了数人之后,竟然觉得手软。

抬眼望一下外围,至少还有千多人在面前。就算全部都是普通人,又如何?杀一千只鸡都能让人吐。

沈月关心悸。他再次望一眼莫易。

两个人作了一个决定,走。

两条身影频频闪动,跃出了一排又一排紫衣人的阻挡。

一片网却从空中撒出来。

那是透明的,几乎不存zài

的网。说它是网,也许只因为由高深内力构成的禁制形成了一个在空中交错的网状布置。

“人网??”莫易低声呻吟。

这个世界上有三种网。

用来保护的,叫做天网。

用来布陷阱的,叫做地网。

用来擒人的,则是人网。

天网是神霄派的武功。

地网已经失传。

人网则是“尸骨真君”谢肋的密宝。

谢肋有个老大嫁不出去的丑女儿,叫做谢娇娘。谢娇娘是红丸的闺中密友。可是她的武功不及红丸,本来属于可以忽略的人物。

谁料到她竟然能够带来属于她父亲的宝物。人网。

任何人,高手也好,低手也罢,人畜禽兽都好,只要一碰到人网,便会永远被它纠缠,用任何法子都无法摆脱。

沈月关和莫易剧退。

一退,便又退入了紫衣的潮流当中。

裴紫丹连面亦未露。

人潮团团旋转起来,大朵大朵的牡丹花旋得人头晕目涨。

两个念头在沈月关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一个是,车到山前必有路。

另一个,则是莫易说他一直在好奇的,死亡的滋味。

莫易的脑海中,亦有两个念头。

一个是,自己究竟杀过多少人呢?

另一个是,自己究竟玩过多少女人呢?

在一切有改变之前,继xù

机械地舞动着刀剑。

那些蠢笨的盾牌开始挥出作用,莫易竟然觉得,自己的手,握剑的手,有着些微的震痛。

本来,沉湎在杀人的快意中的他,是难以感受到自己身体上的任何伤痛的。只有兴奋和快意,兴奋和快意掩盖了一切不如兴奋快意那么强烈的感受。

然而现在他感觉到虎口的震痛。

说明,他已经不那么兴奋,已经不够沉湎。他从那个地方出来,回到一个有恐惧,有疼痛,有挂念,有执着的世界里。

这个时候,之前散开的血滴不知如何又集聚了起来。

血腥味再次飘扬在空气里。

血滴似乎有眼睛似的,向着沈月关与莫易所在的地方慢慢聚拢,笼罩成一片血光,罩在两个人的上空。

同情教不同,滴血的下属中,并没有普通的徒众。

全部都是杀手。就如同神霄派下的护法一样。全部都是可以杀人的好手。

数量已经不算太多。

莫易同沈月关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莫易遽退。

沈月关在莫易动身的一刹那亦跟着退。

两个人退回了紫潮之外,沈宅之前。

花园里,一副较大的石板桌凳尚未被之前的爆zhà

摧毁。莫易跃了上去,沈月关亦跃了上去。

莫易长剑向地,在石桌的边缘划了一个圈。

绿色的幽灵样的光荧荧烁烁。

“幽灵界!”莫易断喝

紫衣的潮流滞了一滞。

莫易举剑向天,虚虚地划了一片区域,再次低喝,“天网!”

紫潮全体停步。

暗红的鲜血却拥上来,在那片虚拟的区域外游动。

终于,一滴血迎上去。

嗤地一声,血化为气体,散在空中,只留下难闻的焦味。

血滴迅速退回紫潮之后。

两个疲惫而苍白的人,就守在一张石桌上。

俯视出去,一层层花一样的人潮天真地仰望着他们。那个样子,就好像他们是祭台上的神,或羔羊。

“妈的。”莫易骂。“我讨厌紫色。”

“我也是。”沈月关喃喃表示同意。

一时间,两方面都僵持住,一动也不能动。

莫易与沈月关喘息着。

人潮向两边让开。

一群紫色当中出现了一袭白衣。

却配了紫色的高冠。

沈月关忽然改变意见。“白色也很讨厌。”

莫易看他一眼。“你穿的又是什么?”

“这是月白,不是那种死人白。”

“恭迎教主!”震天响的口号。

裴紫丹终于露面。

“两位护法,幸会。舍弟常常提起两位的丰功伟绩,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看来四十多岁的男人,却有着六十岁老头的嗓音。这便是采补炼形的结果了。鹤红颜,加上老鹤的难听叫声。

“裴教主,令弟死前拜托我转告你,说他在地狱寂寞,请你速速下去与他作伴。”莫易答。

“哦,莫护法真是仁慈。只是不知dào

,怨体入脑之下所支持的天网,又能维持到几时呢?”

“不劳教主费心,莫某累了,自然有沈护法接替。我们轮流维持,我也不知dào

能到几时。”

“如此甚好。”裴紫丹笑得似一个菩萨。“可惜幽灵界却是天亮之后即刻消失。现在离开天亮,最多两个时辰,倒是正够裴某好好休息补充一下。来人,传膳!”

他竟然就在莫沈二人的面前,坐了下来。

面前还摆了一张小几。

不知dào

从哪里来的人,穿着厨师的白衣高帽,托着不知dào

从哪里端来的食物,热气腾腾的,恭敬地摆放上去。除了鸡鸭鱼肉,竟然还有两盘精致的点心和一壶酒。

裴紫丹拿起银制的筷子。“两位,桌子是用来吃夜宵的,不是用来站人的。”他挟起一块鸡卷示意,“站在上面,难道不会高处不胜寒么?”

他自顾自饮着酒,吃喝起来。

第十三章 仙刀

裴紫丹的胃口很好。

他喝完一壶酒,四碟小菜,居然还要了一碗汤面,连面带汤地吃了下去。

“两位,”他抬抬眉毛气定神闲地介shào

。“这碗汤面看似清汤寡水,其实不然。它的汤底是选取二十岁以上的东海鲨鱼鱼翅炖取三十六个时辰之后,弃鱼翅而取汤底,再加入以金丝燕卵和明前狮峰龙井和成的面,不但味道鲜美,且对于男人来说更是补体灵药,无论胯下骑乘多少女子,都可以抖擞精神,重开战阵……”

莫易翻了翻白眼,懒得理他。

沈月关却笑起来。“裴教主,鱼翅之鲜,燕卵之腻,龙井之清,三样配在一起只会相互抵消而已。你不如听我的,换粉丝,鹌鹑蛋和芥末,不知dào

会不会更补身,不过起码会好吃一些。”

“两位倒是仍然大言不惭得很。只是不知dào

稍后作我情教嘉宾的时候,又会是怎样的光景?”裴紫丹一点也不生气,反而高兴得很。“情教的待客之道,想来二位亦有所耳闻,不论男女,都是赤身**,被万人搓揉驾驭于堂前,受媚药流转煎熬于体内,裴某连同本教上下,都十分期待两位护法的表现……不过两位既然在神霄派内已甘于为女人作牛作马,为奴为婢,想来亦很快会习惯?”

这次轮到沈月关闭嘴,莫易反唇相讥。“裴教主描述得活灵活现,难道是深有体验?听说裴教主早年只是情教一介马夫,想来也是靠着被万人搓揉驾驭才平步青云?”

裴紫丹脸色一沉。“天亮在即,我倒想看两位嘴硬到什么时候。”

立在石桌上的二人衣襟上亦沾上了晨露。

“裴教主还是小心一些。”莫易正经地提醒他。“天亮的时候,说不定我们横下心来,拉裴教主一齐陪葬也是一件美事。”

裴紫丹的眼中射出愤nù

歹毒的神色。“多谢莫护法提醒,裴某这就回舵中恭迎二位大驾!”

他袍袖一拂,竟然识时务地认真退走。

他一走,紫衣的教众又汇聚上来将二人围成铁桶。不过此次的速度,却比之前稍慢。

沈月关同莫易交换一个眼神。

原本,他们确有不顾一切击杀裴紫丹之意。

不过此番用言语激得裴紫丹公然示弱退走,明摆着要教中徒众来承担二人最后的反攻,纵然是再忠心的部下,也难免觉得心寒。

这便是二人求存的最后机会。

裴紫丹一消失在视线之外,莫易便撤了天网,由沈月关接手代替。

绝不能束手待毙地等到天亮之后。

大片教众却一心以为二人绝不会在天亮之前有所行动,懈怠疲乏之时,却见一道森森的绿芒不知何时已经闪过,而自己的身体竟然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下半身。

莫易快速杀人的标志性做法,腰斩。

他以石桌为圆心,青磷剑一闪之下,便是一圈人倒地。三剑过后,三圈尸体彼此叠加,莫易即刻返身跃回沈月关所支持的天网界内,念诵数遍佛经暂时压下怨体之嚼噬,便再度跃出圈外再施三剑。

紫潮一片哗然。

如此三轮。

竟无人上来填补尸体的空位。围困住石桌的圈子至少扩大了一倍。

就是此刻。

沈月关亦悄悄收了天网。

莫易再一次跃回他身侧之时,沈月关左手擎住莫易的臂膀,右手从怀中抖出一条黑色长索。说是长索,却不足以形容出此索的诡异。它通体黑色,却灵动扭曲,好似一条长到难以想象,却无头无尾的长蛇一般,借着沈月关一掷之力,远远地越过了整片紫潮,直直达到了人网所封闭的区域。

长索竟从人网细密的空隙之间成功穿了出去!

普通人的目力已经追不到长索去了何方。不知情又惊又疑,想不通为何如此之长的一条绳索竟然能够藏于沈月关的怀中?

沈月关挟着莫易,已经顺着长索滑翔出去。

“不要追!”一阵哗乱之中,似有领下令。

人网难逃。

从一群紫潮的上面飞掠的感觉十分之好。

沈月关几乎已经看到了逃出生天的曙光。

接近了,离开人网不到一丈的距离。

沈月关手一抖。黑色长索猛然触动了人网的边缘。

原本虚无形象只是可以感受到的人网,遽地出刺目的焰光。它猛然收缩,光芒向内暴涨,却顺着长索向前追去。

众人大哗。

沈月关与莫易便笃定地跟随人网的收缩,成功跃出了包围圈。身后紫衫的潮水冥冥追来,却已经好似上个纪元的旧事。

浓血不知何时又飘出来,紧紧追逐在二人身后。

不追到则算,凡是迫近二人一剑范围之内的,莫易空出的右手与尚未在晨光中熄灭的青磷剑都干脆利落地解决。

终于,人网似乎已经追到了长索的尽头。

两团虚无飘渺之物相互纠缠起来。

沈月关放手,两人稳稳落地。追兵已在十丈开外。

而长索咻地一声,整体地隐没在遥远之处。

莫易与沈月关互击一掌,身形遽起,便仗着绝世的轻功向前掠去。

陡地,啪啪啪拍掌之声在混乱喧哗的场景之内,竟然有令风声亦安静下来的效果。

“两位好轻功,不过牺牲与火龙齐名的宝物蚺蟒来求脱身,不觉得可惜么?”

莫易同沈月关停下来。

心亦沉下来。

是去而复返的裴紫丹。

“身为教主,又岂能让手下前赴后继,而自己龟缩不出?”裴紫丹很有风度地微笑。“舍弟来不及让莫护法见识见识我情教的真zhèng

实力便陨命在偷袭之下。他的遗愿只能由我这个长兄来承担了。二位有怨体在身,功夫打了折扣,裴某以一敌二也不算逞强。请罢。”他手中擎剑,玉柄花身,剑锋却一分为二又互相缠绕,成为一把奇异的双头蛇剑。这便是堂堂江湖第一大教教主的真zhèng

成名兵刃,“相生剑”了。

莫沈二人只有苦笑。

说是以一敌二,身后紫潮却迅速拥上来,令蚺蟒制造出的唯一逃生机会白白浪费。

滴血还在空气中游荡。

晨光已经从东方露出头来。只要天色大亮,青磷剑就再也克制不了歹毒的血的攻势。

身体里的怨念在一连番的动作之下,再也难以压制,直直窜入脑中。

无论如何都好。既然敌手站在面前持剑,那便是要战。

这是做人的基本素质。

胜败都好,生死也罢,都是之后的事情。

就算毫无把握,至少也要像个男人那样站着流血,至少也要在对手的剑刺入自己身体的同时,以让对手付出血的代价。

莫易与沈月关站在千万人之中,凝神,待战。

突然,天色暗了下来。

原本是好好的黎明,竟然似黄昏一样,倒行逆施地暗了下来。

一片片浓重的黑云翻滚成无数模糊的形状,以风雷的速度推进过来,直至遮住了所有的天光。

怎会如此?

怎会有如此诡异,如此突兀,如此阴沉的变天?

沈月关与莫易的脸上,却慢慢露出了微笑。

黑云之下,迭然冒出一记闪电!

顿时,数百名情教徒众捂住眼睛,倒在地上翻滚哀嚎!

这是什么闪电?竟然能够耀盲见的双目??

裴紫丹的剑微微颤抖起来。不是他的手不够稳定,而是空气中实在已经充满了闪电带来的暗流。

沉闷的雷声轰然在脚下炸响。

又一次闪电。

这回有人看得清楚,“是,是一把刀!”

无错,黑云之下的闪电,呈现出一把巨大的刀的形状!

“神仙刀!是神仙刀回来了!”终于有人认出来,大声叫嚷。

沈月关与莫易面上的笑容更甚。他们甚至向前进了半步。

裴紫丹就退了半步。

“沈仙刀,”裴紫丹仰头向黑云中大喝。“你立定主意要袒护这两人?你要与我情教为敌么?”

俊俏清冷的声音从云中传来。“裴紫玉是你的弟弟。沈月关却是我的弟弟。裴教主,我带齐了人马而来,楚风余三位教习,下率仙兵二百人,虽然勉强,亦可与情教一战。”

“哼!”裴紫丹怒气冲天。“裴某不想同沈兄两败俱伤。沈月关裴某可以答yīng

放过,不过莫易与贵府毫无关系,沈兄总不会阻拦我将他带走吧?”

云中清狂的笑声传来。“裴教主不知dào

么,莫易是在下的弟婿,小妹玉刃早已许其为妻,请恕在下无法答yīng

。洞府久未练兵,不惧同情教一战,裴教主不必费心给沈某面子了!”

云中音越是坚持要战,裴紫丹便越是不愿。人马已被沈月关与莫易屠杀过半,此刻再对上两百名新血,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的“神仙刀”沈仙刀,以及沈府三大教习,他并无必胜的把握。

裴紫丹眼看莫沈二人就在自己的面前数步之处,却终究不能够为裴紫玉报仇,不禁心肝扯痛,却不得不暂时退服。“好,这梁子算是结下了。裴某不久当再来请教。”

“随时恭候。”

裴紫丹又用眼神诅咒了莫易两人片刻,终于挥手,吐出一个“撤”字。

紫潮在瞬间散没而去,只留下一地的尸。

乌云亦渐渐消退,东方灿烂之至的霞光遍照人间。

远远处,人影由虚而实,一行人影飘移间走来。

为的,被称为“神仙刀”的沈氏族长神仙洞主,竟然是个面貌绝美,身形削瘦的青年男子,看起来似乎要比沈月关的年纪还要小上几岁。

身后三位长髯飘飘似儒生似方士的人物,自然是沈府三位在江湖中亦是成名人物的教习。数丈之隔,盔甲齐整的亲兵列队齐整,将场面烘托到十分雄伟。

“月关,莫易。”眨眼之前尚在数丈之外,瞬息间便到了身前。沈仙刀的眼神又和蔼,又温柔。

沈月关小孩子一样投入乃兄的怀抱。“大……大哥。”他低低唤了一声。

“又没有外人,大什么哥。”莫易用青磷剑支持身体,却不忘调侃。“仙姐啊……你真是这世上最好的姐姐,亦是最最美丽的姐姐。”

第十四章 归途

洞府密室。

莫易看着那堆比人还高的书山,苦笑了下,直直仰倒到地上的软垫上。

沈月关却还埋在书山之间。

“找不到特定的佛经,就解不开怨体的诅咒。”沈月关瞪他一眼,“你现在的身体很好受么?”

“不好受,几乎没有自卫的能力。”莫易哀叹。“一动真气就幻象连连,甚至动动手脚都气血翻腾。可是可是,月关,你知dào

这世上共有多少佛经么?”

“数千卷?数万卷?数十万卷?”沈月关受他刺激,也扔了手中梵文,叹口气躺下来。“简直跟九宫合道一样……比九宫合道还狠,居然是一种怨体对应一卷佛经……大海捞针也不过如此了。”

敲门声。“可以进来吗?”声音又清又冷。

莫沈二人却露出喜色。“仙姐快进来。”

沈仙刀端着一个托盘的食物入来,将托盘放在地上。她仍是一身男装,却没有刻意梳起长,满头青丝柔顺地垂下来,映着一张俏丽之极的面容。若说她是女人,她比女人更清艳;若说是男人,则比男人更清俊。

莫易色迷迷地伸手去摸了摸沈仙刀的脸蛋。“看到武林四大绝色之一的仙姐,似乎连怨体亦不复存zài

……”

“莫易你手脚干净点,这是我姐姐不是你姐姐!”沈月关抗议。

沈仙刀丝毫不以为忤,笑了一笑,又有些担忧地在两人之间坐下来。

“找得如何?有没有进展?”她温柔地问。

“完全没有。”想起这件事情两人就又开始头疼欲裂。

“那就不用找了。”沈仙刀将食物摆出来。“吃点东西,今夜我亲自护送你们离开。追风七骥虽然遇害,不过我的踏雪乌云亦可以在三日内赶到神霄山。到了山上,怨体之流,自然可以解决。”

“可是,情教……”

“我就是担心情教集结更多人马而来。所以,今天就走,趁夜离开。”沈仙刀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就毫无女儿之态,俨然一派宗主的气度。

“姐姐护送我们离开的话,那洞府这边是否由三位教习先生镇守?”沈月关仍是担心玉刃。

“三位先生同我们一齐上路。洞府这边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安排。”沈仙刀做事甚为干净利落。“你们吃光这些东西补充体力,再好好调息,准bèi

好随时上路。”她站起身朝二人点头一笑,返身而去。

“我在想云一枝要是知dào

她求婚的对象是个比她还美的美人,会有什么反应。”

“可惜她不知dào

跑哪里去了。”莫易拿起筷子在菜里拨来拨去地挑肉吃。“不然介shào

给仙姐,吓她一吓。”

“她杳无踪影,你不担心她?”

“我从来不担心女人。女人是万年不老不死的生物,她们永远不会有事,尤其是云一枝这样漂亮又风骚的女人。”

“你这样说女人,岂非连我大姐也包括?”沈月关假装虎着脸。

“仙姐是美,不是漂亮。漂亮的女人太多了,仙姐这样的真zhèng

的美人却极其稀有——月关,你姐姐最美丽的地方就在于,她明明是个大美人,却似乎对此全然无知,一点也不在乎,从不利用女人的身份博取任何优势。论武功智谋,又绝不在任何男人之下。”

“废话,我姐姐用沈仙的名字可以在十年前就选到武林四大绝色;用沈仙刀的名字则是神仙洞府的堂堂洞主神仙刀沈大侠,自然是绝顶美丽又绝顶能干了!”沈月关说起姐姐,脸上的表情似乎小孩童那样可爱。

“月关我决定了!”莫易握拳,“我一日为人,一日追你姐姐之心不死!”

“我看你现在去死就差不多。”沈月关拿筷子敲他。“姐姐已经说了,把小刃许配给你为妻,你不记得了么?”

“这才是真zhèng

要死,神霄派的护法可以娶妻的么?”莫易嘻嘻笑。“是仙姐为了救我才这么说的而已,月关我很感动,不过你就不要当真……”

“那么,神霄派的护法难道就可以到处追女孩子同女人上床?”

“追女孩子同女人上床就不可以,不过追女孩子同女人上床然后让她们守口如瓶死心塌地永远都不上神霄山告我呢,就没问题。”莫易抢走最后一块排骨,得yì

地藐视了动作稍慢的沈月关。

“我等着看你哪天阴沟里翻船。”沈月关认命地吃素。

“说老实话,我心里不安的感觉并没有消退。我总觉得,该生的事,仍然没有全部生。”

“你确定,不是怨体给你带来的影响?”

“绝对不是。”莫易认真。“似乎有更多东西在等待,之前的一切全是铺垫而已——我做了一些事,然而我完全不知dào

是对是错。”

沈月关沉吟不语。

“该走了。”不知不觉已经是暗沉时分。

沈仙刀在密室外敲了敲门。“收拾好东西,从后院直接上第三辆马车。”

后院已经停着整整五辆一模一样的黑色马车。沈月关和莫易钻上第三辆。片刻,夜色之中五匹黑色骏马朝着五个方向飞奔而去。

莫易忍不住撩开车帘偷看。

沈仙刀竟然换回女装。一身黑色纱衣,紧紧地裹住她的腰肢。

莫易看得哗了一声。

“别探头探脑的。”沈仙刀未曾回头,低声警告。“三位教习和我的婢女各赶一辆车,兜完圈子之后会先后回到洞府,只有我们这辆会离开山东,直取神霄山。没有外人知dào

我是女儿身,所以避开情教眼线的可能性很大。”

莫易乖乖缩回脑袋。“有仙姐在,睡大觉都没问题。”

车厢里的沈月关就身体力行,已经闭起双目,舒舒服服会周公去了。

莫易轻笑一笑。怨体在身体里的蠕动挣扎却也抵不过心情上的舒畅松弛。

沈仙刀就是这么一个能够令人完全放松的女子……说女子甚至觉得有些亵渎。莫易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姐姐时候的情形。那个时候她正在沐浴。沐浴啊,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最为香艳的事情。她取下束的冠带,乌又直又顺地垂下来,好像一痕月光下的瀑布。她一件一件脱掉男装,玄色的外袍,雪白的中衣,然后就已经能够看到属于女性的腰肢,虽然柔软纤细,但是笔直、充满力量。她的内衣里面并没有属于世俗女子的肚兜之类,而是用层层叠叠的白布将胸缠了起来,使得颇为饱满的双峰保持衣衫下面的平坦样子……莫易记得她甩了甩头,长拂在自己的胸前,她低头,用一种平和恬淡的笑容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而后稳稳地跨入了木桶里,就好似衣衫齐整时候那么自然坦荡与随意。

虽然这个偷窥的起因是因为一个可怕的误会——沈仙刀是个女人。她既然是个女人,她又如何可能对另一个女人始乱终弃?她又如何可能使得一个可怜的女子怀上骨肉?很清楚,那个哭哭啼啼找上神霄山来的小女人定是遇见打着富家公子旗号骗色的冒名顶替之徒了。

莫易正要离开的时候,行藏却被入浴的佳人捉个正着。他原本笃定地以为自己的轻功绝对能将一个在木桶里**着身子的女人甩开,却在荒郊野外里被一把剑指着了喉咙。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一个绝色的佳人,身上只披了一件玄色的外袍,头湿漉漉地荡在风里,她却用比自己还要稳定的手握着剑指着自己的喉咙,她却用比自己还有镇定的眼神凝视着自己的眼睛。

真zhèng

的女人也许就是这个样子的吧。她不惧怕也不厌弃自己的身体。她任凭自己身体的美丽或隐秘的部分暴露在被风吹开的袍子外面。她不施脂粉,亦没有任何装饰。和她在一起的是一把剑,是一把莫易亦难以企及的剑!

她却不冷漠不高傲,只是平静地问,“你是谁?”

在这种力量面前,莫易第一次屈服了。他原原本本交代了事情的始末,却不料见到佳人唇畔一丝笑容。

“我弟弟亦在神霄派门下,他也姓沈,你认识他么?”

就这样,原本不太熟稔的莫易同沈月关之间建立起了奇妙的友谊。

后来莫易同沈仙刀一齐,找到了那个负心又冒名的白痴。经lì

了那样的一个夜晚,没有一个年轻人可以不动心,然而和沈仙刀一起行动的日子里,莫易却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沈仙刀是个女人,却不是一个普通男子可以企及的女人。她可以被作为一个前辈知己去信赖去倚仗,可以作为一个心中的梦想去收藏,却不可以被作为一个普通的女人那样**萌动地爱慕。她散出的气质是超越了性别的,是亲切却绝不暧昧狎昵的。莫易终于在不知不觉之间开口叫了姐姐。

一个姐姐。多少男人与性无关的梦想。小时候调皮地玩到哪里脏到哪里被小伙伴追打的时候,会沉稳地帮你解围带你去洗脸洗手帮你洗衣服的姐姐。

会帮你决定行动路线替你付客店酒钱在你杀人的时候静静地为你护法的姐姐。

一梦一宿。

莫易觉得自己很久没有睡得那么安稳过了。

“你也刚刚醒?”笑着看着对面像小孩子一样的沈月关。小孩子刚刚醒来的时候总是会有一种特别无辜特别迷茫的却带着甜蜜的表情。

怨体也遮掩不住的人的本原。

其实作了杀手本身亦是一种慢性的怨体吧。

杀盗淫妄酒。

就算多么习惯就算把某种价值观念接受到理所当然,世俗的道德律却好似有魔力似的,不管一个人心底是坦荡还是畏缩,都生生要剥夺人似孩童时候般熟睡的权利。

不但杀人如是。与人争斗的如是。心有恶念的如是。耽于爱欲的如是。有所执求的如是。

“姐,已经入了山东?”沈月关惊喜地看着马车外的树木山水。

沈仙刀仍然如磐石一样稳定,似流水一样从容。她略略回,微笑着递过来一个酒壶。

想来一路纵然有惊险,也消解在梦乡之外的地方了。

沈月关对着酒壶亲了一口,亦是满面轻愉。他饮了半壶酒,递给莫易。莫易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两日后。顺着溅溅流水的黄河,神霄山已经近在眼前。

“我送你们到山脚,你们自己上去吧。”沈仙刀仍是神采奕奕,一点亦不似两个日夜未曾合眼之人。

“仙姐……”莫易半撒娇地望她。“我会想你的。仙姐送我们到山腰好不好?”

“莫易,”沈月关笑他的语调。“你越来越妩媚了,亦越来越能粘人。”

莫易眨眨眼睛。“一别之后,也不知dào

什么时候能再相见。每一次离别都当作生离死别才够深刻。”

“什么生离死别,不怕不吉么?”沈仙刀微笑着停下马车。“喝口茶说说话,之后不许再粘我。”

驿道上最为常见的那种茶棚。

道路不太繁忙,铺子里亦没有其他客人。茶棚是北方的那种半公半无主的样式,两个桶里装着茶和碗,客人可以随意自取。一个小盘子里零碎一点银钱,也是客人按照自己的心愿留下。

沈仙刀三人挑了一张桌子,刚刚坐下来,还来不及自己动手倒茶,便听得一声女子的惨叫。

此地距离神霄山不足五里,已经算是神霄派保护的范围。沈月关和莫易习惯性地带着防备站了起来。

一个着着全麻衣衫的女子身影踉踉跄跄地出现在驿道远处。

莫易和沈月关重重一震。

是……是神霄派女子清修时所穿的麻衣!

沈仙刀看了两人一眼,心下明白,身子看似不动,却迅疾而出,在那名女子就要跌倒的时候将其抱起,带回到茶棚之中。

莫易失声叫出来,“吟风??”

沈月关亦是大惊,“莫易,她中的是武灵箭!!”

女子的背心果然插着一支箭,已没入体内四寸,箭羽被鲜血染红。

“吟风,出什么事了?你为何要私自下山?”莫易急问。武灵箭是神霄山武灵门守卫所拥有的利器。神霄派女子若是不得准许私自下山,武灵门一箭出手,哪怕追踪百里千里亦必杀之。

沈月关向乃姊解释,“吟风是神霄派女御,负责照顾莫易的生活起居。只是不知dào

为何竟然会……”

“不要……不……要……上……山……”女御的眼睛已经模糊,想来已经看不清楚这个世界,只是凭借声音认出莫易。

她倾尽所能只得说出这句想必在心中缭绕了许久直至生命尽头的说话,尔后头一偏,死去。

沈仙刀叹。“我已经尽lì

将真气输入她体内了。”

“‘不要上山’?”莫易眉头紧蹙。

“是有什么变故,或是有什么阴谋?”沈月关亦十分疑惑。

“要我陪你们上山么?”沈仙刀问。

“不必。”沈月关站起来。“有什么变故或阴谋也好,也都应该轮到我们自己去面对。”

“不错。”莫易正色。“有劳仙姐护送我们到此,已经非常感激。派内之事,我们会自己解决。”他心中狂跳。这些日子来的不安似乎第一次有了明确的指向。

“仙姐。”他强压不安,绽露微笑。“也许这次真的是生离死别呢……来,抱一下。”

不等沈仙刀应承,他就张开双臂,给了沈仙刀一个大大的拥bào



“吟风的尸身就请仙姐代为处理。”莫易深吸气。“月关,休息够了,该走了。”

“我们走。”沈月关的眼睛里亦无惧意。

第一章 连小开

南山镇是个地理位置十分奇妙的地方。

背后是滔滔黄河极为险要之处,虽然河道狭窄可以望见对面的田宅村庄,却绝无可能摆渡。而勉力建造的索桥,却又常常被黄河泛滥时候的滔天之水冲得溃败。

南山镇人要渡江,必须绕过一大片丘陵,大致走上一天才能够找到结实的渡桥。

而南山镇的面前,则是一座山。

一座武林中极其神mì

,人人想探测其所在,却又无人能够找到的,神霄山。

可是,在南山镇人的眼中,这座声名赫赫的山,却变成了几乎不能算有名字的“南山”而已。

南山上住着一群仙子,仙子们足不出山,生活起居,衣食住行都要到南山镇来解决。南山镇人男耕女织,种瓜种菜,就等着仙子每个月下山采购一次,将作物换了一点银两,再送子女绕过丘陵去对岸读书。

今日是南山镇最为热闹的日子,因是集市,且是有南山仙子会来采购的大集。

数千人集居的镇子,说大不大,说小亦不小。集市上也算热热闹闹。

粉衣面纱的女子成群结队地走过来。

朴实的人们纷纷打招呼,“仙子好,给仙子们请安!”云云,一个个翘以待,希望自家的东西能够被仙子们选中。

仙子们亦不希望令众人失望,总是尽量平等地在各家各户的铺子上买些东西,结算清楚钱银,再让那家的男人把米油等重物抬到小半山的武灵门,由粗使丫头点收。

“楚女史,楚女史,”众仙子中身形最娇小的那个赶到前边,向为的那位仙子询问,“方女史说要多些海棠果,怎么集市上竟然没海棠果卖的?”

为的楚女史微微笑了笑。“圆圆你第一次下山自然不知dào

。论海棠果,整个南山镇都数莫胡氏莫大娘的最好了。就在前头,大柳树下边那户人家。她是个瞎子,又寡居在家,不会出摊,每次我们都是上门去买的。”

“哦哦,那楚女史陪我去吧。”圆圆年纪幼小,甚喜欢撒娇。

“好啊。”楚云向旁边的女仙交代几句,便陪着圆圆向大柳树下走去。

“莫大娘?莫大娘?”

轻叩了三次门,里头都毫无反应。

见门未锁,楚云略为犹豫,吩咐圆圆留在原地,便推门而入。

黑黑的屋子背阴,就算白天亦没有太多阳光。外间无人,桌上却齐整地摆了三筐海棠果。楚云向里屋看去。

依稀可以见到一个妇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跪在床前,不知在做些什么。

“莫大娘可是病了?”楚云甚为喜欢这位寡居坚贞的妇人。“小弟弟,你可是莫大娘的亲戚,在此照顾?”

少年没回头,“不是病了,是死了。”

楚云一惊,忙近前几步。不需细看,便知dào

床上的妇人的确已经全无生命的气息,从面色来看,应该是死于疾病无他。

“是什么时候的事?”楚云一阵难过。

“前天晚上。”少年哑着嗓子回答。

“那……”楚云低头,见少年正在折着纸钱。“为何不入土为安?”

“正在等你们。”少年站起来。楚云吓了一跳。少年跪在地上的身影可以看出魁梧高大,却没想到高出自己一个头之多。

“这些海棠果是娘临死前吩咐我准bèi

好的,你们给钱就能拿走。我好用你们给的钱去买棺材葬了娘。”

楚云勃然大怒。“你叫莫大娘什么?”

“娘啊。”少年低头看她。

“莫大娘守寡三十余年,怎会有你这个儿子?”神霄派最重女子名节,故而楚云有此一问。

“你什么神经?”少年看白痴一样看着她。“我是我娘拣的。”

楚云一愣,方才觉得自己之前的失态太过无聊。

“我……我怎么不知dào

?”她却不愿认输道歉。

“娘不喜欢叫我出去见人。”少年的声音很是不耐烦。“海棠果,你到底要不要?”

“没说过不要!”楚云心念一动。“不过,你却知不知dào

,三筐海棠果的价钱却不够你买一副棺木的?”

“什么?”

“这个无妨,我可以多给你些银钱。”楚云从怀中取出香囊晃了晃,金叶子之间碰撞出好听的声音。“不过你要告sù

我,你是你娘什么时候拣的?为何你娘不喜欢你出去见人?”

少年看着她的钱袋眨眨眼睛,忽然笑起来。“娘说,女人都是好奇的动物,果然如此。其实你不给我钱我亦不会拒绝答你,我也知dào

三筐海棠果的价钱足够买副棺材,你要加钱,我就去买最好的楠木棺材,也算不错。”

他坐下来。“仙子喝不喝凡间的茶?”

楚云脸上一窘,幸好被面纱遮盖。“不用了,你答我就好。”

“我娘说,十三年前,有个美丽温柔的妇人来了此地,说是要上南山。她身受重伤,无力带我上山,就把我留在此地。后来我娘等啊等,都没等到我亲娘下山,后来一打听,才知dào

我亲娘已经在山上伤重不治了。”少年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娘说,我亲娘许是被人追杀,恐怕仇家不会放过我,叫我深居简出,帮她种种海棠,看看她留下的书,尽量少出门。我听娘的话,总是呆在屋子里看书,就连邻居也没几家人知dào

我的。”

楚云轻哦一声,心想,原来是上神霄山求援的妇人留下的骨血。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连小开。”少年看起来不太快乐。“是我亲娘说的,不过除了名字,我连自己的生辰年纪都不晓得。”

“连小开……”楚云依稀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见过。“既然如此,你赶紧去安葬你娘罢。”南山附近的人信教法甚笃,并不会为了生死而有多大的悲伤。“你以后准bèi

怎么办呢?继xù

留在这里种海棠么?”

少年摇了摇头。“我想去做杀手。”

楚云彻底愣住。“杀手?”

窗外圆圆似乎等得不耐烦,“楚女史?楚姐姐?没事吧?”

“我小时候常常做一个很长的梦,都是关于杀手的。”少年走过去帮忙抬起海棠果。“你同伴叫你,赶紧给钱走人吧,我抬东西去武灵门。”

买完所有东西,楚云率领一众仙子飘飘然然地离开了南山镇。

经过武灵门的时候,又见到那个少年,叉着腰,满脸汗地朝她笑笑。

楚云有点恍惚地交出身上的武灵凭给守卫查验,走出数步又忍不住回头望。再走出数步再回头望,直到云缭雾绕,武灵门下的众生全被苍山遮盖掉为止。

除去面纱,沐浴净身之后换上了女史清修的麻衣,楚云却没有平日里回到山上之后那种如鱼得水的轻松和宁静。她坐在窗前,带着满腹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如何排遣的疑云,想说却又不知dào

对谁说起。

明翠正将最后一本书放回原位,准bèi

结束藏书阁一天的工作,却听到有人敲门。

“太晚了,明天早点来吧。”她公事公办地回话。

“明姐姐,是我。”

“哦,楚云?”明翠颇有些惊讶。楚云是和她颇为相熟的小妹妹,向来不爱读书,劝都劝不来此地,今日竟然会转了性子,刚回山就连夜来到?“快进来吧。”

“明姐姐……”楚云柔柔地施了一礼。

“傻孩子,不用那么客气。”明翠笑道。“你来这里,不会是真转了性子,想要看书吧?”

楚云有点不知从何说起。“其实……其实,嗯,我想看……神霄史书。”

明翠哦了一声。“按说你已经升为女史,自然有资格看神霄史书。今天那么夜了,我给你借回去看吧。”

“明姐姐……”楚云俏脸微红。“我是想查一件事情,可是史书的编排体例我实在不熟,还请明姐姐帮帮我。”

明翠叹了一口气。“说吧,哪一年,什么事?”

“嗯,十三年前,有没有一个又美丽又温柔的妇人,受着重伤上山,后来死在山上?”

明翠听到“十三年前”这四个字时面色一变,却迅速回复常态。她取出十三年前的那本神霄史书,慢慢翻找起来。

楚云注意到,一整排的史书里,就数十三年前那本被翻阅得最为破旧,卷边卷角不论,有些页数甚至散落下去,用绳子勉强绑起来。

“没有。”明翠查了一遍。她司职藏书阁女史,对所有史书内容都极为熟悉。“没有你说的那样子的人。”

“好奇怪,应该有的……”

“不美丽不温柔的妇人,重伤上山,连话亦来不及说一句就死在山上的,倒有一个。”明翠的目光冷冽。

楚云心中一惊。“是谁?”

明翠只说了两个字。“红,丸。”

楚云整个人跌坐到椅子里。“怎么,怎么会?”

“你难道不知dào

十三年前是什么时候么?”明翠叹气摇头。“看看这本史书快被翻烂了,你还不明白?”

“我……我对时间无甚概念……”她记得,她记得那是大概十多年前的,轰轰烈烈的大事。但是她实在不知dào

,就是准准的十三年。

“怎么,你要查的人,究竟是不是红丸?”

楚云咽了咽口水。

她想起来,莫胡氏是个瞎子。

一个瞎子,怎能够辨别旁人究竟是美丽温柔,还是丑陋难看?

只是,一个善良的瞎子,对一个少年说起他的母亲的时候,却只能许他一个美丽温柔的想象……

“我不知dào

……红丸,红丸……”红丸的话,那她便绝不可能是那少年的母亲。“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我不知dào

相不相关。只是那个名字,我总也觉得耳熟……劳烦姐姐替我查一查——连小开,在史书里有没有一个小孩子叫做连小开?”

明翠不用翻书了。“楚云,十三年前,你几岁?大概十岁?”

“十二岁。”

“你不记得也是正常。”明翠长叹一声。“当年红丸一案,七条罪名中有一条由监察护法乔淑成主控,三人旁证,说‘他’有个私生子,私生子的名字,据说就叫做连小开。”

楚云几乎从椅子上跌到地上。

十三年前,每一个神霄派的怀春少女都不会忘记的轰轰烈烈,风云翻涌的那年。

“他”,每一个神霄派的怀春少女都不会忘记的,轰轰烈烈,仗剑风云的那个“他”。

“‘他’的私生子???连小开?……”楚云喃喃自语。“明姐姐,我要仔细想一想,明日我定来找你向你坦白我遇到了什么事,我必须要先走了。”她轻轻喘息,胸口起伏,几乎是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明翠凝视着她的背影。

当年多少十几岁的丫头,熬了七八年,升上了女史,几乎都会挑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冲来她这里,忐忑不安地要求阅读十三年前的那段历史。

虽然楚云的提法比较怪异,还牵扯到连小开的名字,不过明翠也未以为意。想是在哪里听到些往事,忽然想起来了吧?

“方仪,开开门,我是楚云。”

已经是深夜,敲门声显得极为刺耳。

方女史习惯晚睡,敏捷地冲出去开门把楚云一把拉进来。

“疯子轻点,被巡夜的姐姐听见了小心受罚。你怎么回事?丢了魂么?脸色那么差。”

“方仪我求你一件事,一定要答yīng

我!”楚云抓住她的手。

“你的手冰冷,怎么回事?”

“把武灵凭借给我。”

“武灵凭?今天不是才由你亲手交给我的么?怎么了,有什么东西拉在山下了?我去帮你拿回来不好么?”方仪笑道。“武灵凭十日一换,或是你再等两个多月,不又回到你手里了?”

“不是,我一定要下山……明天,不,今夜。方仪我求求你,不是你能够想象到的事情……这件事不查清楚,我心中难以安定……”

方仪摸了摸楚云的额头。“借给你武灵凭?”

楚云狂点头。

“那可要担大干系哟?”方仪试探着问。

“求你……”

“别求我。”方仪从床边拿过来那个楚云要的东西。“喏,在这里——哎,”她敏捷地躲过楚云来抓的手,“不带抢的。”她凑近楚云,“咱们是好姐妹,你要,我一定借。只是,你必须先安静下来,然后老老实实地告sù

我,究竟生了什么事。”

楚云叹了一声,整个人软了下来。

“方仪我问你,神霄派的护法当中,最优秀,最出色,武功最高,人最英俊的,是哪个?”

“好奇怪的问题。”方仪笑嘻嘻地想。“优秀出色么,照理来说应该是席护法文承锐。然而武功最高的应该是最近风头正劲的年轻护法英敏,他亦很得几位上仙娘娘宠爱呢。可是最英俊……我又没见过所有护法,怎么知dào

?”

“我是说,同一个人。他最优秀,他最出色,他的武功最高,他最英俊,只要他在,别人就永远亦抢不走这些头衔……并不是现在的护法,而是……”楚云的语句略有零乱。

“你说的难不成会是……”方仪的神色沉重起来。“会是……‘他’?”

楚云认命地闭上眼睛。“就是‘他’。那个我从小就偷偷爱慕,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忘记过的,亦永远不会忘记的男人。那些罪状我一条也不相信,半条也不相信,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要查清楚那些事情,看看什么人在陷害他。我从十二岁起的志向,就是如此……”

“你疯了!”方仪赶紧看看四周,把窗子也关严实。“像你这么想的人多了,可以有几个敢说出来?”

“可是方仪,我在南山镇,碰到了一个少年,自称他的名字叫做连小开。”楚云疲倦不堪地趴在自己的手臂上。“这个世上,竟然真有一个叫做‘连小开’的少年?难道那些罪名,全部都是真的?‘他’真的有……私生子?我不相信,我决不相信……”她竟呜呜哭起来。

方仪亦是一脸的惊愕。“莫……莫易的私生子?”

第二章 武灵门

武灵门。

“什么人?”守卫是十分骠悍的女子,黑甲长弓,两只眼睛里都是警惕,在夜色里闪闪亮。

面纱下的女子定一定神,“奉上殿女仙密令,有机要之事,必须此刻下山!”

守卫颇为疑惑。“深夜下山从无先例。可有凭证?”

“武灵凭在此,请查验。”

守卫上上下下打量了片刻,终于一挥手放行。

楚云的心中几乎要惊出一只小鹿来。

夜色中只有顺着山路流下来的无名溪水反射着一点一点的亮光。

粉色的纱衣飘飞在石板路上。她几乎是奔逃一样地往山下走去。

什么声音?

楚云一回头,见到一支焰火从她身后的山顶呼啸着升起。

她吓得几乎滑倒。这是派中有紧急变故的讯号。

怎么回事?她尚懵懂彷徨的时候,却只见武灵门处亮起一片火把的光。

听到浮华的喧哗。

她陡地明白过来,终于真地跌倒在小溪旁边。

一定和自己的私逃有关,可是,可是可是,怎么会这么快?

“楚云——”

一声凄厉的叫喊从武灵门处传来。

楚云花容失色。“方仪,是方仪!”

她想也未想,起身回向武灵门而去。

“楚云——不要回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不要回来!”方仪的声音虽然带着哭腔,却有种说不出的暗暗的骄傲和鼓励。

火把向山门以下延续。

“楚云,尽快回山,不要一错再错!”——是明翠。

楚云暗骂自己。她一路而来并无瞒人之心,事事有耳目眼线为证,如何能够逃得过去?只是凭着心头一股热望打算夜去晨归,却将事情搞到如此地步,还无端连累好友!

“楚女史,”下一个喊话的居然是圆圆,那个楚云几乎忘在脑后的小妹妹。“我已经把你日间所见少年之事禀告给上殿,英护法明日就会下山办事,你切勿糊涂!”

正回往山上走的楚云停住了脚步。

这算什么?

这到底算什么?

办事?可笑。杀人而已。

派护法去杀那个少年算是斩草除根?

也不问清楚,也不查明白,杀,杀,杀,杀人可以解决什么问题?

楚云握拳。她的确是莽撞天真的一介小女子。但是这并不代表她是白痴。

圆圆话中之意很是明白。逼得她回头无路。必得赶在英敏之前去找那个少年。

他是莫易的私生子也好,不是也好,她都不能让他死。

她不回头,获罪的就是方仪。一举除去两位女史,圆圆小妹妹自然升迁有望。

年轻的小姑娘真是一代比一代强。

火把伴着犬吠之声迤逦而来。楚云做了简单但是正确的决定。

她跳进溪水里。埋头,让身体尽可能地舒展,如一条水草一般随着溪流前行。

夜色中,她与溪中的鹅卵石无异。

火把和犬吠哪怕从她身边经过,亦不会有丝毫觉察。

湿的纱贴紧在身体上,楚云心念澄澈,与月光,星光,溪中的粼粼波光融为一体。

黎明时分,平缓的水流再也不能将楚云前推。

离开了山势的辅助,溪流变得百转千回起来。朝阳越过山峰照住静谧的村庄。

楚云猛地从溪水中抬起头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妆容和辫都在水中融化无踪,纱衣几乎遮不住她的**。

好在背后的神霄山,已经变成矮矮远远一座小峰。楚云心中怅然若失,却又有逃脱樊笼之感。

这不是她的计划。

她从未想过叛出神霄派。她只是想去见一见那个少年而已。

苦笑着爬上岸。除了按照初心去找那个少年之外,她亦不知dào

广阔天地要何去何从。

可能是因为心中太过紧张,楚云上岸之处事实上已经越过了南山镇,到了一片荒无人烟的丘陵。

楚云想了一下,下意识地向下坡的方向走去——她天生方向感很差,就算是神霄后山,她也可以迷路迷到被上殿女仙拎着耳朵骂。

她走错了。

不错,神霄山下南山镇的确是下坡,可是溪流流过南山镇之后迎来的却是又一个小有弧度的低矮丘陵。她顺着下坡路走,却是越走越远,浑然不觉。

前方隐约可以看见一个镇子的规模。

楚云没有忘记用内功将纱衣烤干,再戴好面纱,吸口气向她所以为的南山镇走去。

一盏茶的工夫之后,镇口卖牛肉汤的大爷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她,终于同情地告sù

她,“姑娘,这儿是渡口镇,不是南山镇,你往回走上大半日,脚程快的话,就可以到南山镇了。”

楚云哑口无言。

不远处的黄河与渡桥做了旁证。

“英护法明日就会下山办事……”她想起圆圆的说话,不禁心急如焚。顾不得光天化日人们的眼光,一闪身飞掠向来时的路程。

“朝辞黄河去,夜宿黑山头。黄河流水鸣溅溅,燕山胡骑声啾啾——”十五六岁的少年,高高的个子,壮壮的身材,正站在小溪水的旁边,望着远方所溪水汇入的地方——黄河。

窄而险要的黄河,高而凌立的渡桥,都似乎代表着外面的另一个世界。

咦,怎么有天女飞纱乱舞而来?

连小开用手作了个遮阳棚,抬头眯眼看着那团粉红色的倩影划空而来,又凌空而去。

“不是吧……”他抬着脖子想了半天,终于决定不再去探究这团看起来依稀有点眼熟的粉影,继xù

上路。

才走出十来步,又吓了一跳。那团粉影竟然去而复反,娇喘着落在他的面前。

“连,连小开?你怎么在这里?你你你,你没被英敏杀掉?”

粉影自然是在空中飞掠时幸好眼尖看了一眼地面的楚云了。

“你是……”连小开皱眉,“你是那个南山仙子?”

楚云心中说不出的高兴,也顾不得解释更多,拉起他的手,足尖在沙地上一踩,便带着连小开飞上了天。

“你不怕么?”楚云笑着回头看连小开。

“怕什么?”连小开翻翻白眼。“很棒的感觉哎!你在找我么?”

“啊……”楚云想了想,看看脚下的地势就落了下去。

“喂,这次你吓到我了,能不能事先说一声啊?”连小开坐在地上,被陡然失重的感觉弄得脸红脖子粗。

“对不起啦。我请你喝牛肉汤。”楚云笑着拉起他。

镇口的老大爷看怪物一样看了楚云和连小开整整三遍,终于端给他们两碗牛肉汤。

连小开也不客气,朝着大爷挥挥手,“牛肉太少了,再加一份来!”

楚云只是笑。“我的牛肉也给你。”

“对哦,据说南山仙子们不吃荤的!”连小开大刺刺地把楚云碗里的牛肉也据为己有。

“也不是不吃荤,只是吃的很少。”楚云按捺下先前的高兴喜悦,开始细细打量起这个少年来。

眉毛,像么?眼睛,像么?鼻子,像么?嘴,像么?

十三年前那男子的模样浮在她心里。

说像的话,连小开哪有莫易那般俊俏风流。

说不像的话,她又总觉得越看越有相似之处。

“我脸上有花?你看那么久。”连小开见楚云不吃,干脆把她的那碗汤也拿了过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在无数个问题中挑了一个问。

“我娘死了啊,我要去当杀手,告sù

过你的。”

楚云想起来。“为什么要去做杀手?似乎听你说过是因为一个你常常作起的梦?”

“是啊,”连小开露出神往之色。“不知dào

是梦还是什么,总之我时时都会想起。里面有一个很厉害的人,一个人面对好多人,却一点也不害pà

。一剑挥过去,无数人倒地,又痛快、又利落。我从小就做这段梦,后来娘说这种人是杀手。”

楚云凝神看他。显然,他所说的并不是梦,而应该是幼年时候的一些不能用记忆来承载的心灵刻痕。

“你若真的流着那人的血……倒是天生应该去做杀手的。”她叹了一口气。“你准bèi

去哪里呢?”

“听说要做杀手可以去三个地方:情教,滴血,和黑杀门。我打听了一下,情教比较近,我准bèi

去那里。”

楚云有点走神地想,这些地方的确都是不错,可惜,江湖杀手榜上的前几名位置,却总要和明明不是杀手组织的神霄派平分。“其实你要是再小个十几岁,就根本不用跑那么远啦。”上山就是了。

她没说下去,连小开也没问。喝完牛肉汤抹抹嘴,看着楚云。“你要跟我一起走么?”

楚云自自然然地答。“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自然要跟你一起走。”

连小开的性子也颇为古怪。他也不问楚云为何要来,如何同行,就只是提了一个要求,“那就付钱啦。”

楚云眨眨眼睛,连忙从衣襟中摸出钱袋,心想幸好昨夜方仪塞过来说什么以备不时之需。可惜方仪给的全是金叶子,她只好用手扳下一小片小指甲盖大小的,给了那大爷。可怜的大爷,又一次目瞪口呆中。

“走吧。”连小开拉着楚云的手。

楚云本能地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心中始终将连小开当作后辈小子,也没多想,就任他牵着。

上午的阳光照得小镇遍布金光。爬上几级阶梯,不远处就是通向对岸的渡桥。这个时候,出去采买东西的商人早已经过去,却还没到返回的时节,高高长长的渡桥上并无人影。

渡桥高约要有七八丈,不设把手,却窄窄的只容一人通过。脚下就是湍急的河水,要是给柔弱妇孺来走,恐怕会吓得哭出声来。

连小开回头,仿佛忘了楚云如何御空飞行一般,守护似的抓紧了楚云的手,当先走上了桥。

楚云噗哧一笑。“你怕我跌下去么?”

“我怕自己跌下去,不成么?”连小开抿抿嘴唇,有点认真地抬头挺胸向前走去。

“如果跌了下去,”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从对岸传来。“可要记得拼命游泳。不然被水冲去下游,七里外有个高高的瀑布,就算武功绝世,可也是活不成了。”

和连小开差不多高,却瘦削许多的黑衣男子站在对面的桥头。看起来比连小开亦大不上几岁,一张娃娃脸上却挂着不相称的神情,不怒自威,却又带着些惟我独尊的嘲讽。

楚云的心直沉到了河水中去。“……英敏!”

“楚女史居然认得在下。那更好办了,楚女史是要将功折罪替我完成任务,然后乖乖随我回山呢,还是要我亲自动手?”他笑眯眯地问。“我的火霆剑多日未尝过鲜血了,尤其是,上殿姐姐们已经下了特令,下山追捕你的七位护法得权伤你,必要时甚至可以杀你。女子的血不知dào

尝起来是什么滋味的呢,哦?”他背在身后的双手舒展开来,右手中火红色的长剑在阳光下散出烈性的味道。英敏对着长剑说话,如同对着兄弟情人一般,令人觉得说不出来的变态诡异。

“他是什么人?”连小开一点都没被吓倒,只是皱眉,回头问楚云。

“他啊,”楚云面色勉强地答。“就是你想要做的那种人咯。”

“杀手?”连小开眉飞色舞。“果然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喂,仙子,”他叫楚云,“他是来杀我们的么?”

“是啊。”楚云叹。

“那你打得过他么?”

“……不知dào

。”她相当后悔自己曾经对武艺的懈怠。能不能打得过这个男人她是认真没有把握。

“就是打不过了?那还等什么。”连小开想也不想,紧紧拉着楚云的手,纵身跳下了渡桥。

“哦……以为这样子我就会放qì

么?”英敏蹲下身子,看着身下茫茫一片的急流。两人的身影早不知dào

被吞噬到了何方。娃娃脸的年轻杀手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他竟朝着水中招了招手。“回见。”

第三章 野鸳鸯

“你……你怎么知dào

……呜……你怎么知dào

我水性很好?”楚云侧脸避过一个大浪,感觉到连小开的双手仍然紧紧抓住自己,心中略觉欣慰。急流白浪,与清澈宁静的无名溪简直差别犹如日月。她心中默念静水决,一边使劲把连小开的头托起,以免他溺水窒息。

幸好连小开的身体足够放松。

“因为我信你啊。”他轻松地回答,虽然满脸是水连眼睛也睁不开,却对着想象中楚云的方向给了一个微笑。

楚云顾不得欣赏,因为前方就是英敏所说的那个瀑布。

河流至此,在天空中一断。

看起来的感觉似乎有如世界尽头一般,那么多流水竟然消失了,而前方的天却变得很低,很长,上下相连。水声剧烈到好似一万只豹子在嘈吵。

“小开准bèi

了,放松,完全放松!”楚云用了最大的力qì

喊出来。来不及管连小开能不能听到,二人被水流推到水流的尽头,眼看前面就是空荡荡得令人心悸的落差时,楚云携着连小开一跃。

如果说清晨那次出水可以用芙蓉来比拟的话,这次最多只能用鲤鱼——满身泥沙的鲤鱼。

跃在空中,面前和脚下是无限无垠的长天。水在脚下,水在身后。

连小开终于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那样高,刀削样直,四周围那样无凭无借。

也许神才能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楚云不是神。

她跃到了顶点,向下落来。

一手揽住连小开的腰,另一手粉红的长纱扬了出去。

湿的长纱沉重如同实物。

在二人落回水中之前,长纱已经缠上了水中一颗低矮的小树。

小树承shòu不住力道,被连根拔起,刹那间就随着水流掉了下去,不见踪影。

然而这个力量已经足够。楚云与连小开落到了小树的位置。

长纱再卷。

堪堪,离开河岸堪堪还差那么一点点。

楚云一口真气已尽,下落水中。

连小开的下半身已经沾水,巨大的冲力使得两人又向前数尺,几乎就要跌落下去。她忽然将连小开当作工具。

她把连小开提起来,扔了出去。扔出几步,眼看又要落入江中,楚云手中长纱一卷一送,将他向前推去,直至河岸。

长纱加上连小开的个头,足够他稳稳落地。

江水冲击之处,楚云再也支持不住,向着瀑布落下去。

幸好连小开足够机警。他足一沾地,便回身死死抓住长纱。

力量传到楚云这头,虽然微弱,却足够她身形一振,顺着长纱来处飘飘然地掠去连小开的身边。

两个人喘着气。

楚云是累。

连小开却……他盯着楚云,几乎要七窍流血。

那条长纱,原来是楚云身上层层裹叠的纱衣。

她去了纱衣,浑身上下,只剩下一张面纱,和一双莲花靴。

女人最为香秾艳丽的时刻并非全裸的时刻。而是该穿衣服遮体的地方不着寸缕,不需yào

遮掩的地方却故yì

穿戴了些东西的时刻。

比如在今日,一个穿着高跟鞋,戴着珍珠腰链和羽毛帽子,穿着到大腿的网袜,甚至还有一副长手套,却没有任何一件衣裙的艳女,正是脱衣舞表演的新宠。

楚云彼时的装束,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连小开虽然才十五六岁,却是个身体育得很好,高大壮实的少年。

而他们停留的河岸,是个永远都无人会来的,荒凉的土坡。土坡上柔软的植物就好似毯子一样,在上面打滚都没有问题。

你要是连小开,你怎么做?

楚云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喘气,并没有现身旁少年一刹那间心念的如火如荼,百转千回。

等她想起来自己身上的春光时,连小开已经压了上来。

她的武功忽然不见了。

在连小开的嘴唇亲上她的嘴唇时,在连小开坚硬的身子压在她的下腹时。

她的武功,自动地灰飞烟灭,或是躲去一个奇妙的地方藏了起来。

她只是用着女人原本的力量半推半就着,嘴里出一些抗拒的声音。然而这样的声音,听起来却最让男人**。

连小开猛烈地亲着她的嘴,猛烈地抬起来她的腿。

她痛得身子一缩。

连小开趁机把手垫在她的身下,几乎是用强迫地,把她推上来,一次又一次。她疼痛得几乎要哭出来。

练武受伤都未曾这么疼过。肩膀脱臼接回去都未曾这么疼过。

她的抗拒已经变成哀求。

连小开却不依不饶,狠狠地,狠狠地,令她疼痛的更加深入。

就在她已经习惯不再退缩的时候,连小开猛地一震。

那种自己快要被撕裂被撑坏被溢出来的感觉慢慢消失了。

她竟然呻吟了一声。

真是一种——令人怀念的疼痛。她无意识地摆了摆大腿,然后睁开了眼睛。

连小开像小兽趴在母兽身上一样,趴在她身上。清澈的眼睛,小兽一样的眼睛,正定定地望着她。

楚云支持着坐起来一些,开始捡回她的智力。她慢慢想清楚究竟生了什么事。

想清楚之后,她却又捂着脸倒了下去。

“天,怎么可以这样!”

“老婆。”连小开亲亲她捂住脸的手。“你是我的老婆了。”

楚云哀嚎一声。“不可以。”

“什么不可以?老婆老婆。”连小开在她身上蹭来蹭去。

“我大你快要十岁,怎么可以做你老婆……”

“谁规定老婆要比老公年纪小?”连小开笑嘻嘻地,一直亲到她把手拿开,然后亲上她的脸。“你跟我做了这种事情,嫁不给别人了哦。我一见到你就喜欢你了,我会好好对你的!”

这像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话么。楚云在想,早知dào

还不如刚才跳下瀑布去算了。

“老婆,你叫什么名字?”

楚云认命地答他。“我叫楚云。”

“哦,那以后楚云只能我叫,别人要叫你连楚氏了,跟我娘叫莫胡氏一样。”

“可是我不姓楚啊。”楚云赶紧更正。“我有姓氏的,我姓尤。”

“尤楚云?”

“不是啦,不能这么叫。”她开始认真地给连小开讲解起来。“就好像有个和尚叫慧空,他俗家姓张,你却不能叫他张慧空一样。”

“不管啦,反正是连尤氏。”

楚云眨眨眼睛。从楚女史变成连尤氏……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真的要跟我做夫妻?”

“是啊,你负责生孩子,我出去做杀手赚钱养你。”

楚云继xù

苦笑。片刻之前她还没觉得连小开的杀手理想同自己的将来有什么关系。

“你……你真的要做杀手?你会武功么?”

“我不会啊。不过你可以教我。”

楚云翻过身去,一点也不想理这个……这个少年?还是这个男人?

少年也好,男人也好,他亲着摸着,居然觉得不过瘾,一挺身,又坐到了她的身上。

楚云有种想杀人的冲动。

她只好尝试着把这种冲动拿出来,迎合上去。

在土坡上面躺了整整一个白天。

楚云不记得自己被连小开又哄又缠又用强地欺负了到底多少次。

一开始的疼痛已经好了很多,剩下的肿胀感觉,习惯了似乎也颇有些滋味。用哄的时候那种温柔嗫噬的涌动;用强的时候那种快要死去的暴烈;都是她从未尝试过的奇怪体验。

中间休息的时候,两人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上裸裎相对的两人在精神上亦没什么隔阻,问什么答什么,有趣无聊,都是下一波冲击的预热前奏。

从这种断断续续的聊天当中,楚云知dào

了很多关于连小开幼年的事情。

比如,他对自己来到南山镇以前的生活毫无记忆。

他也不知dào

自己的准确年龄。

莫胡氏虽是个瞎子,却藏了一房子各种各样的好书,连小开虽然未曾练武,可是看过的书之庞杂,连楚云也为之乍舌。

不仅看书,莫胡氏还会教他许多做人的道理,讲许多有趣的故事,其实就是江湖掌故给他听。

原本楚云以为只会种海棠果的妇人,原来竟如此深藏不露。

楚云也开始慢慢地将一些事情说给连小开听。比如,红丸根本不是她的母亲。比如,红丸是个可怕的女杀手。比如,红丸是为了以肉身指证莫易杀女人的罪名才会来南山镇。

比如,连小开可能中与莫易的关系。

“你说,那个又酷又帅又强悍的莫易,是我爹?”

楚云叹气。“只是可能。”

“太好了!”连小开拍掌,高兴地捏楚云的脸。“他在哪里?”

楚云咬唇。“这是一个更为复杂的故事……我要想一想再同你说。”

“需yào

么?”陌生的声音带着戏谑飘过来。“明明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楚云与连小开大惊。

连小开第一反应用自己的外衣把楚云遮了起来。

“真是阴魂不散。”楚云喃喃道。

是英敏。

立在他们对岸。

中间隔着湍急的河流。

“楚女史的身子我已经看得够本了,没想到仙女一下山就变成了婊子,原来上殿姐姐们不许女人下山的禁令,就是针对楚女史这种**荡妇而设。”英敏放言嘲笑。

“楚云是我的妻子,不是什么**荡妇。”连小开坦荡荡地站起来,同英敏隔江对视。“你偷窥别人夫妇合卺,要脸也不?”

“好一对天地为媒的野鸳鸯!”英敏大笑。“只可惜女的已是徐娘半老,男的却还乳臭未干!”

“你情我愿,有何不可?难道你吃醋?”连小开顶回去。

“好好好,我吃醋。”英敏轻弹手中红剑。“大概半个时辰我就能绕来你们这里。”他看天色。“日落之前,两位不妨再好好享shòu

一番最后的温柔。”

第四章 第一战

楚云穿好衣服。

幸好临近水源,那些乱七八糟的液体灰尘,乱七八糟的红白黑绿全都洗掉,再用内力烤干,她终于变回粉衣飘飘的楚女史。

面前是瀑布跌落的峭壁。

身后的路上,虽然看不到,但是英敏的杀气却遥遥传来,连连小开都感觉到。

“怎么办?”连小开用手指代替梳爪替她整理好长长的乌。“我们会被杀么?会死?和我娘一样?”

楚云深吸气。“你想不想死呢?”

“自然不想。我还没和你生孩子!”连小开理直气壮地说。

楚云无奈。“那只好试看了……”她有些犹疑。“我的武功,也许并不弱于英敏。只是,我从未真的和人动过手,所以我全无把握。”

“这次你先努力打退他,以后你教我武功,就换我来保护你,怎么样?”连小开是个很想得开的小孩……(小孩?)

楚云苦笑了下,站起身来。

两腿之间一阵疼痛传来,她低吟出声。“要命。”

恨恨地瞪了连小开一眼,她开始静下心来思索对敌的策略。

英敏十九岁,出道三年。

三年之中,他是神霄派最亮的星星。

持火霆剑,剑身火烫,以内力催逼之下,可以在空气中燃起明亮的火花。

据说他下山执行任务之时,非常喜欢在杀完人之后,用火霆剑引燃尸身房屋,一把大火烧得寸草不生,美其名曰“火葬”。

三年之中,执行二十八件甲等任务,全部干净利落,绝无失手。

尤其是白帆营一案。出道已有十年的三号护法张乾事先走露风声,竟被水师营三千官兵伏击而生擒。如此奇耻大辱,英敏一人一剑洗雪。劫囚杀人,居然将整个白帆营全数歼灭,自己毫无损伤地全身而退。

可是他劫回来的张乾却是一个死人。

杀他的并非官兵,而是辛苦将他救出的英敏。

上山之前,英敏回剑杀了张乾。

“他早该自行了断,神霄派有这种护法,简直是奇耻大辱!”

上殿女仙不但未对此加以责备,反而相当欣赏这种狂妄的宣言。三号护法的位置,便自然由这个长了一张天真纯洁的娃娃脸,看起来比实jì

年岁还要年幼的英敏继任。

楚云对英敏的了解就那么多。

却已经足够。

她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可能没有胜算。

但神霄派历来将最为高深精微的武功只传给女徒,男人所学,只是等而下之的杀人方法而已。

楚云曾经交手的,只有同门女仙而已。江湖上的人究竟是什么程度,她完全无知。她只知dào

自己从没杀过人。

那种逼近的杀气,是她无论如何也散不出来的东西。

“小开,去找一枚树枝给我。”

楚云蹙眉。她决定用剑。

武器是身体的延长。

身体够不到的距离,武器可以够到。

而且武器没有痛感。

人不能够用容易毁折的肢体去和金属格挡,所以人才明了武器。武器,亦是一种工具,是人之为人的智慧象征。

楚云自然不能够再用身上粉纱作为武器。她需yào

一支剑。

她爱剑。诸多武器之中,她独独爱剑,所以她曾经下过最多工夫的,便是剑法。

原因很简单。因为莫易用剑。

“这个……行不行?”连小开已经很努力搜寻,找到的树枝却是那种柔嫩带着枝叶的细条。

“很好。”楚云拿在手中。介于坚硬和柔软之间的感觉很适合她的所学。“试试看吧。要是不成,就……”她回头看看那悬崖瀑布。

“跳下去未必会死。”连小开亦低头在看后路。他们两个一个是妇人,一个是小孩,又不算江湖中人,打不过就逃是最自然不过的观念。

“是啊,打不过就跳,”楚云赞同。“谁知dào

跳下去会不会死,也许获救呢。”

两人第一次有了心灵相通的感觉。

“真是麻烦的两人啊,”英敏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面。“总是想着逃走,不肯乖乖地受死,却要麻烦我走来走去地浪费时间!”

不屑中带有兴奋的口气。

能够和女人交战所带来的兴奋,以及对待必败对手的不屑。

楚云不是富有经验的江湖老手,她并不了解也不在乎对战之人的心情。

有人认为,平静才能够挥出最高的武术与智慧。

有人却认为,愤nù

和兴奋能够使人挥潜能。

楚云既不平静,也不兴奋,只是紧张和困扰。

她持着树枝,斜斜指向英敏的身体。

英敏进到离开两人大约十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不能够再前进,因为这个距离,已经在楚云保护的范围之内。

楚云毫无杀气,却至少懂得保护自己。她的真气内力,自然地在自己与连小开面前,筑起有力的屏障。

英敏微微笑。

铮地一声,通体火红的剑出鞘。

连小开在楚云的身后,都感觉到了那剑上传来的炽热感觉。

“差点忘记了楚女史身为神霄派门下女史,应该身怀高过英某的武功了……”英敏潇洒地将剑在空中虚虚一画。

楚云立即感觉到自己的保护圈受到沉重的压力。

“那,英某也要认真起来,看看楚女史除了床上功夫之外的身手了哦!”

楚云面色一红。

先前的事情被这个人尽收眼中。她从未被男人见过的躯体今日不但被人搓揉玩弄,却还暴露在一个认识的男人眼前!

她忽然开始明白,杀意是种什么样的东西。

就是想某个人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那种意思。

彻底毁灭对面那个人的精神与**。就是这样。

英敏惊奇地咦了一声。

他感觉到了楚云的杀意。

他不再在言语上下功夫,直接地出剑!

一上手就是最强的袭击。剑身周围,金色与蓝色的火焰跳跃起来,如同一团烧着的云霞一般!

他喜欢速战速决,一招毙命。

神霄派的所有护法都喜欢速战速决。

因为他们被训liàn

成独自行动,以一敌百的杀手。他们要杀很多人。而对方不会那么善良慈悲,一个一个排好队任凭宰割。

连小开惊呼了半声。

之所以是半声,因为在另半声呼出来之前,楚云已经避过了这一剑。

她如同那日一般飘飞起来。

然而她并不比英敏快太多。

火霆剑擦过她的衣襟,粉色纱衣嘶地一声燃烧起来。

楚云愤nù



火霆剑的火焰经过特别炼制,一旦燃烧起来,完全没有办法熄灭。

她的这身衣衫真是多多劫难。

她迅速将起火的那截衣衫割断。短了的纱幅裹不住她的全身。短靴上一截小腿露了出来。

“漂亮!”英敏赞一声,不知dào

是赞楚云的轻功,还是赞楚云的腿。

“该我还击了。”楚云手中的娇嫩的枝条陡然被劲力逼到笔直。

英敏凝神。

枝剑毫无花巧地,直直刺向英敏面门。

英敏回剑,欲在枝条到达之前将其斩断。

楚云却不舍得。

皓腕一抖,枝条上的几片残叶如暗器一般脱离剑身疾猛地射向英敏双眼!

英敏不想变成瞎子。

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可以观看。

他向后仰,下腰。

这是最简单的避开的方式。

然而被带动的手臂也不能够保持准头去削断楚云的枝剑。

楚云将树枝回收,趁着英敏尚未抬头而横斩向他的腰际。

如果够快,武器够锋利,敌手只有一种命运,就是被腰斩成两段。

这是当年莫易最最喜欢的方式。

可是楚云手中的只是一条树枝。

而且,她不够快!

在树枝扫到英敏腰际的前一刻,火霆剑似乎长了眼睛一样,上挑!

就好似一个登徒浪子用手抬起女人下巴的姿势一样。

如果楚云保持姿势不变,那么火霆剑就会从她的下颔刺入,后脑刺出!

她不得不放qì

自己的攻势,转而回避那上刺的一剑。

她可以选择如英敏般后仰下腰。不过她没有。

因为此刻英敏已经站直了身体。

她必须防备一切可能的变招。

她后退了三步。

其实,刀也好,剑也罢,所谓的招式都是些无用的东西。

比如英敏在自己后仰的同时刺出的那一剑。

角度刁钻,招数漂亮。

也许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可是关键在于,你要能够想到用这样的方式出剑。

至于剑招叫做什么名字,有什么意义?

楚云想不到。

她轻功漂亮,内力也十分扎实深厚。

她会使剑。

但是她并没有如英敏般即时应对的能力。她如同一个象棋手,能够下出将军的棋着,却不能够步步为营计算出一招、下招、下下招的来去而在刹那间凭借直觉去应对,甚至转守为攻。

实战中得出的,杀人的能力。

她没有。

所以她只能退。

她一退,英敏就进。

她不能无限制地退,背后是悬空的瀑布山崖。

还有连小开。

楚云咬牙,终于决定不再一昧闪避。英敏下一剑攻来的时候,她选择了格挡。

枝条满贯她的力道,变得十分坚硬,正正格上了火霆剑。

火焰呼地一声,将楚云手中枝条燃烧起来。

楚云却不怕,她正中下怀。

至少在短时间之内,她拥有了和英敏一样的,燃烧着的剑。

英敏冷哼一声。楚云出剑。

毕竟树枝不如金属锋利,火霆一卷之下,枝剑已经被削下一截。

楚云欺近一分。

火霆又卷下一截枝剑。

楚云再逼近一分。

火霆剑再卷的时候,楚云干脆地弃剑。

反正那不过是枚枝条而已,而且火焰已经快要烧到她的袖口。

她只是需yào

接近而已。

现在,她同英敏的距离,已经是一双手臂的距离。

而火霆剑的长度和角度却已经不能回转来伤到她了。

楚云尽全力,双掌击向英敏胸口。

英敏却一点也不惊讶,一点也不慌乱。

他除了握剑的右手外,还有一只左手。

就算难以回剑,他伸出左臂,与楚云硬拼了一掌。

楚云被震出去的时候,火霆剑趁胜追击地刺向她的咽喉。

楚云勉强地移动身形。

长剑刺偏,没入楚云的肩头。

同时火焰将她的衣衫燃烧起来。

连小开冲上来接住楚云的身体。

却只见英敏并未继xù

追击过来。

楚云的脸上出现一丝笑意。

“算你狠。”英敏的唇角慢慢地流下一道血痕。“是‘玉痕’?”

楚云撕下自己肩膊的纱衣,雪白的皮肤在阳光下看起来耀眼,而火霆剑造成的焦灼伤口黑洞洞的,却并没有让她流血。“没错。”楚云的声音虚弱,她慢慢答。“是‘玉痕’。你赶紧回山找人救你罢。”

英敏的神色变了一变。

“好,今日算你们逃过一劫。我不会就此放qì

,天涯海角,我亦会追杀你们到底!”英敏留下一堆狠话,便头也不回,急匆匆地转身腾跃而去。

楚云这才软下身子,尽情地靠在了连小开怀中。

“疼么?”连小开怜惜地看着她肩上的伤口。就像被刺穿后再被烙铁烙过一样,看起来颇为吓人的痕迹。

“还好,不如刚才……”肩膀上传来阵阵麻痹之感。并不是不痛,而是身体高度紧张的状态下感觉不到痛苦,等到松弛下来已经过了最痛的阶段。

“你胜了?”

楚云笑起来,伸出手给连小开看。

“怎么?”连小开只见她双手的食指中指,玉葱一样的指甲多有折裂破损。

“我的指甲上有毒,先前抓破了他的手臂。”

“就是他所说的‘玉痕’?”

“没错。神霄派女仙的救命武功。不过只能用一次。”楚云开始觉得疼痛疲累来。“还会有人追杀我们的,必须要尽快离开这里。我怀中有钱,你……你……”她有些害羞,却禁不住一阵阵的晕眩感觉。

“你背我罢,找个清净的客店住下来,给我弄些吃的,和一身衣裳。”她终于说出来。

连小开一笑,二话不说地将楚云背了起来,向山下走去。

宽厚的脊背像张令人舒适的小床,而有谧嗟慕挪缴?拖袷锹杪柙谝《?-骸?

楚云经过她人生的第一场逃亡,第一场欢爱和第一场恶战之后,终于疲惫地睡着了过去。

第五章 江湖路

一条人影跌跌撞撞地冲上山来。

小花婢们吓得四处飞散。

“呀,是英护法……”

“他怎么了,平时很和善可爱的啊……”

“你看他的眼睛,怎么血红血红的……”花婢们叽叽喳喳,如一群好奇的小鸟儿跟随在英敏的身后。

直到英敏直直冲入延秀门,小女孩子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去了。

延秀门是武灵门之后的第二道门户,是划分神霄派前山与后山的分界。

神霄派的女孩子依照年龄和资历,分为花婢,女御,女箴和女史四个位次,女史以上,统称为女仙,算是神霄派的女主人们。

延秀门之后,是派中重地,资历尚浅的花婢以及一般的男性护法都不得进入。

自然,英敏这种已经出道,受到重视和宠幸的护法不在禁忌之列。

“我道是谁,原来是英护法。”

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踱了出来,看似闲庭信步,却准准地拦在了目中赤的英敏面前。

“让开,我要见清微娘娘!”英敏烦躁地大喝。

“英护法既然回山,想必楚女史和那个小孩的性命都已经带回来了吧?咦,怎么两手空空,还好似受了伤?”中年人不紧不慢地道,语中大有嘲讽之意。

“文承锐,我叫你让开!”英敏如兽一样嘶吼起来。“我要见清微娘娘!”

原来这名中年男子,就是神霄派当前的第一护法文承锐。

“不好意思啊,今日刚好轮到我当值,你要求见娘娘呢,就耐心在这里等待一下,我会慢慢替你通报的,如何?”文承锐的脸上挂着愉悦的笑容。

“文承锐!——你,你……”英敏气极。“我有急事禀报,容不得拖延,拜托你让开,我自会求殿前女史通报!”不得不低头,他按捺下满身的烦躁不适,好言恳求。

“这个么,于规制不合……我知dào

英护法平日出入延秀门如入无人之境,今日呢,若是英护法提着楚女史的人头前来交差,文某自然别无二话,恭送英护法入殿领赏。可是现在就……啧啧啧,”文承锐故作怜惜地审视英敏,“英护法还是耐心等待一阵罢。”

“我等不得!”英敏狂喊起来。“文承锐,我们的过节来日再说,我现在一定要见娘娘!”

“至于么,不过是玉痕而已,你就那么怕死?”文承锐好整以暇地抬头,似乎让出了一条道来。

英敏迫不及待。“既然你知dào

是玉痕,那还不赶快让……”

冲过去的身形一窒。

一道剑光已经横横拦住了去路。

是文承锐的剑,不知dào

何时竟然已经出鞘!

文承锐的剑名叫“流水”。

那是一把颜色极其浅淡的剑,如果在某个光线某个角度看起来,甚至如同透明一样。

所以英敏才会一时大意,差点撞在了剑上,了去了自己十九年的一条小命。

“文承锐,你什么意思!”

叮地一声,火霆剑也出鞘。

“没什么意思,今日我当值而已。”文承锐用眼角的冷光看英敏。

英敏的额头上流下汗来。

他与文承锐向来不合。

他认为文承锐同张乾一样,是应该被淘汰的老家伙。

只凭借资历而已,论武功才华,哪点比得上他英敏?

那个第一护法的位置,早晚应该由他来坐。

如若是平时,他一点也不会害pà



火霆对上流水,他至少有七成把握打的那个老家伙满地找牙,甚至干脆,灭了他。

但是如今……

玉痕!

如今的状况,倒是文承锐可以找到最佳的借口,一举除掉他才对。

英敏的胸口起伏,额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滴落下来。

“哼,你真的很怕死啊。”文承锐还在那边揶揄嘲讽。“认真说来,我也不该如此欺压你这样的后辈。不过,你如果现在跪下来认擅闯之错,求我替你通报,说不定你还有一线生机,等到清微娘娘替你除去玉痕,如何?”

英敏怒视文承锐。

他握住火霆的手,在颤抖。

文承锐却已经志得yì

满,仿佛胜券在握。

反手火霆剑回鞘。英敏叹了一声。

文承锐知dào

他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因此他必然会屈服。他必须屈服。

英敏从文承锐的视线里没落了下去。

英敏跪下求饶了么?

文承锐一惊——他没有。

他没有跪,却只是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文承锐的身后响起了两声娇呼。

是路过的女史。

“怎么回事?啊,这不是英敏英护法么?”

女史们跑过来,一脸怜惜和惊讶。英敏长了一张孩童似的面容,而晕倒在地的柔弱样子,更是博得母性的泛滥。

文承锐早收了流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是啊,英护法忽然晕倒在此,文某也不知dào

生了什么事情。劳烦两位女史引路,这就去求见清微娘娘替他看看伤势吧!”

他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心中却忍不住暗骂英敏狡猾。前一刻还持剑欲战,下一刻就像个娘们似的昏了过去,这也太假了吧?

不过对于英敏来说,却是最好的选择。宁愿去博取内殿女仙的同情,也不让文承锐称心满yì

地折辱!

现在文承锐还多了一道麻烦。他必须得扶着“晕倒的”英敏一路走去清微殿。

以他对人体的了解,英敏是假装的无疑。肌肉保持紧张,浑身还散出淡淡的剑qì

护体。

可笑前面的那两个女史却只看得到他紧闭双眼的面容而已。

“凤姐姐,你知dào

英护法是怎么了么?”年纪较小的女史关切更甚,不停回头注视英敏。

“可能是玉痕。”年纪较长的女史颇有见识。

“呀,中了玉痕之后,就是如此?”小女史低头看自己晶莹剔透的指甲。

“不错。‘玉痕’虽为天下十大奇蛊之一,却对女子完全无害,可以在女子身上共生数十年乃至百年不死。但一旦接种到男子身上,即刻成为剧毒,在一两个时辰之内可以叫普通男子双目变盲,四肢瘫痪,甚至……”她有点面红,没有说下去。在女史的教程中,这句话原来应该是“甚至终身不举”。

“明白了,所以我们从小便接种玉痕,以防备被男子欺凌,对不对?可是英护法怎么会……啊,我知dào

了,是楚……”

年长的女史瞪了她一眼。

楚云,现在是一个忌讳的名词。

就如十三年前的莫易一样。

楚云娇懒地躺在客店里最好的房间最干净柔软的床上,享shòu

着连小开的服侍。

连小开买来了她最爱吃的菜肴,一口一口地喂她,还加上了一壶清爽的梅子酒。

她本来伤势就不重,神霄派的心法更是对疗伤大有助益,吃饱喝足休息一阵已经回复得七七八八。

吃完晚膳,连小开自然而然地钻入了她的被窝当中。

她哎哟一声,假托肩上疼痛,翻过身去想要逃避那些令她羞赧的事情。

连小开却大度地很,只是对着她的背脊,亦成功做到了他想要做的事情。楚云到此方知dào

,原来此事还有多种做法。

两人都不太疲累,似乎养成了边做边聊的习惯。

“老婆,你教我武功吧。”连小开想到就要,一点都不拖延——真是好习惯。

“这个……”楚云有种千头万绪,一时不知dào

要如何说起。“武功……其实也不太难练……先要练内功啊。”

“怎么练?”

“这个……我记得不太详细,最好要找些书来参考……”楚云想起小时候被迫背诵那些口诀心法的痛苦记忆。她不是个好学生,走神的时候绝对比集中精神的时候要长。除非是迫在眉睫了要考试,她更喜欢在脑海中编造她同莫易的种种故事。

可是现今……楚云叹气。“估计我们找不到山上那种书。我试试看背诵下来给你听好了。”

她想了想。

“修liàn

内力功法呢,要经lì

十个阶段。第一个,叫做我法俱有。第二个是法有我无。第三法无来去,第四现通假实,第五俗妄真实,第六诸法但名,第七一切法空,第八真德不空,第九相想俱绝,第十圆明俱德。”

她实在佩服自己至死。隔了这么多年,竟然能将这些口诀丝毫不差的记了下来,虽然不知dào

有没有错漏颠倒之处。

转回身,才现连小开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自己。

“怎么了?”

“这些有什么用?知dào

了名字就能学会?”

“这倒也是……可是我们大家也是从小从这里开始的啊。”

“说点实在的来听吧。”

楚云眨眨眼睛,继xù

搜索枯肠。

“决定内功的有三个方面的性质。有无,强弱,还有是否待靠外力。将三性铺陈开来,我们可以得到六种性质的内力:无,强,不待,称为‘刹那’;无,强,待,称为‘完全’;无,弱,待,称为‘众缘’;有,强,不待,称为‘自性’;有,强,待,称为‘牵引’;有,弱,待,称为‘随转’。小开你要练哪一种呢?”

连小开再次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她。“自然是全练了!”

“啊?……哦。”的确是大家都拣选一种来练,不过也没人说过不可全练。

“为何没有‘有,弱,不待’和‘无,弱,不待’这两组呢?”连小开眼睛明亮。

“力本已经弱,尚不待外缘,那就是没有内力的状态了啊。”幸好楚云记忆清晰。

……

一夜之间,连小开果然已经开始照着楚云的法子似模似样地修习起内功功底来。

“百日之后就可以开始学其他的了。”楚云甚觉欣慰。

“百日那么久?”连小开皱眉。

楚云无言。以连小开的年纪,实在是久了一些。

而且两人并不能每日住在舒适的客房中练功做事,做事练功。

神霄派尚有六名护法在搜寻他们二人的下落。

按照连小开的设想和楚云有限的地理知识,两人顺着黄河向东而去,在每一地停留下三四日,就赶往下一个城市。

这样停停走走,十几日后,也到了济南,也就是连小开计划中去投入情教门下的地方。

情教势力原本并不及于山东,只是在最近三年才在济南建立了第一个分舵。

只是现在与楚云为伴,连小开已经放qì

了投入情教门下的念头。楚云虽被神霄派追杀,却拧不过来从小养成的情教与神霄派互为死敌的念头。而且楚云向连小开讲述情教利用阴阳采补来攀结权贵、招徕门徒却毒害少女的作法,也让连小开相当不齿。

“我已经有老婆了,怎么可以同别的女人做那事?”

楚云听了甚为感动,也十分欢喜。

她曾经恋慕以风流著称的莫易,亦认为那百花丛中的潇洒不羁是十分浪漫旖旎之事。然而对于真真切切夺走自己贞操的连小开,她却亲身感觉到了女人天生的占有欲和嫉妒——他已经同我这么亲密了,怎可以再同别的女人做那事?若是他真去和别的女人颠倒,楚云想一想也觉得无可接受,愈要狂。

这日,连小开忽然缠着楚云,要楚云教授他下一步的练功之法。

“可是至少要一百日啊,才能筑下根基……”

“可是我真的觉得已经可以了。”连小开对这件事情十分固执。

楚云无奈,只好伸手搭上他的脉门,看看他这几日的进境。

一搭之下,却吓了一跳。

这白日筑基的工夫,连小开居然已经在十几日内完成。

“怎么会这样的?”

连小开笑嘻嘻地,“我就说六种全部都要练习,练一种要百日,练六种就只要十几日,很公平啊!”

“可是,难道不是应该‘练一种一百日,练六种六百日’这样算么?”楚云百思不得其解。

“总之你赶快教我下一步吧!”连小开对此已经迫不及待。

“好吧。我现在先教你运用内力的第一种法门:同时具足。这是将内力运用在一切动作姿态中的基础。若无这重法门,你再如何修liàn

,也只能得到佛道禅定的净明境界,却不能用来克敌制胜。学会了这重法门,就可以修liàn

下一重‘广狭自在’,这是控zhì

内力使用轻重程度的法门。接下来还有八重法门,看你学得有多快我一样一样教你。还有,我们可以去找个兵器铺买一对刀剑,我亦记得一些剑法的诀窍呢!”

楚云初为人师,取得如此成绩,心中自是十分高兴,于是教授小开,就愈卖力。

第六章 醉泉居

连小开修习内功的速度可谓一日千里。楚云现,他竟然真的只需yào

常人的六分之一时日便可以。比如十重内力运转的法门,连小开几乎是一日一门地练了上去。

楚云却不喜反忧。

她虽然记性不好,武艺练得稀松平常,可是她不是傻瓜。

天上掉馅饼这种事情如果真有,以整个武林潮汐一样的修liàn

来说,早就追上天去把馅饼瓜分完毕了。

“老婆,练完‘微细相容’是什么啊?”

“是‘因陀罗网’。”

“什么意思?”

“因陀罗网是传说中的神器。那是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每一个网结上都镶有一颗明珠,而每一颗明珠都可以映照出其他所有明珠的光辉。”

“有什么特别的呢?”

“假设有一万颗明珠,那么每一颗明珠所映照的就是九千九百九十九颗明珠的光辉;每一颗明珠被映照其中的,却又是本身已经映照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颗明珠光辉之后的光辉,这样讲你能明白吗?”

“我的妈呀,这样的话,一颗不就亮过太阳了么?”

“萤烛之光,与日争辉,用的就是这个法门。心心相映,气气互照,一刹那间就可以绽放出无限倍于自己原本力量的巨能。”

“听起来似乎很难。”

“不错,十玄境地,前五重只是一般内力都可以修liàn

达到的普通法门。而从第六重微细相容开始,就是神霄派的不传之秘。如果能够修完十重境界,那么你的内力已经达到天人究竟之际,无须再练。”

“可是‘微细相容’并不难啊!”

楚云叹气。“当年我修微细相容修了整整三个月,不过因陀罗网呢,就是三年。再下一重‘托事显法’,我修到二十岁才完成。”

“怎可能,我一共才练了一个多月而已,可我已经练完微细相容了啊!”

“小开,”楚云秀眉紧蹙。“……我也不知dào

。我不是个好老师,我也不知dào

该怎么做,总之你就先练练看罢!”

楚云的确不是个好老师。

她若是再有经验一些,便会明白,连小开此时走的道路,乃是标准的“染净”之法。

内功修习之道,分为“性净”和“染净”二途。一般人修习几乎全部以“性净”的法门为主,这也是正常武林人士能够接触到的各种内功修liàn

方法的总称。

“染净”的法门失传江湖已久,据说数百年前的魔门曾经大肆修习此途。虽然造就出一大批武功强到不可思议的少年高手,却在不久之后因为神mì

的原因自然覆灭了。

其实说起来简单得很,连小开无意中走入了染净法门,将所需yào

的内功修习时间缩为常人的六分之一。但是天理并非那么便宜可以逃脱,他即将付出的代价,是他的生命,亦会缩短至六分之一。

楚云如果曾经用心去学江湖史记,也许会记得这些故事。可惜当时的她,满脑子玫瑰色的莫易。

所以她虽然觉得事理不合,却也不曾觉察到此中存zài

的险要。

连小开就更体察不到自己的变化,只是单纯地觉得,早些学好武功,早些可以去做杀手赚钱罢!

在济南府已经停留了十余日,楚云与小开筹划着该要离开此地了,以免被神霄派的杀手追至。

不过由于普通刀剑经常被连小开控zhì

不好的真气弄至断折,两人于十日前在城内铁匠铺新订造了一对锋利坚固的刀剑。

剑是用来练功或对敌,刀么,只是连小开一时兴起随便要的罢了。刀招与剑招差别不小,楚云对这种不够潇洒飘逸的兵器只是一知半解,由得连小开自己去胡乱研究。

由于铁匠铺在城内最为繁华鼎盛之地,所以楚云也难得决定和连小开一同出门,好顺便游玩一番。她在路途中早为自己购置了一些不那么惹眼的普通女子装束,为了看起来同莫易相配,特意选了鹅黄嫩绿得颜色,衬着她的白皙肌肤,看来不过十**岁的模样。再为连小开穿上文士衣衫,身材魁梧倒也不差,只是面容却仍有抹不去的稚嫩。

楚云望着镜中二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就说我是你家的童养媳,倒也不错。”

连小开在她粉颊上亲了一口。“老婆,我的胡子比以前浓密了哎!”

去铁匠铺拿来刀剑,一人一把佩在身上,两人手牵着手在济南城中游荡,倒似足了一对江湖小儿女,无忧无虑的样子。

连小开拿着楚云的金叶子给楚云买了一枚簪子两个手镯之后,似个小羊羔一般开始撒娇。“老婆我饿了。”

楚云兴致颇为高昂,牵着自己的小夫君就来到了济南城中一眼便望得到的,最最豪华最最热闹的“醉泉居”。

午膳时分,似乎整个济南城的人都涌至各地吃饭一般,醉泉居内,居然座无虚席。店门口有专职小二分竹筹,要叫号入内。竹筹的号码已经排到了三十多号,起码要等上半个时辰才能入内。

这个时候楚云的金叶子派上了用场。一片金叶子换来了小二哥殷勤的安排——

“客官,楼上有个包厢有两张桌子,但是里面只有一位客人。小的同那位大爷商量了好久,好说歹说,总算答yīng

分一张出来。两位客官,楼上请!”

在身后一堆羡慕的目光当中,楚云和连小开欣喜地走上二楼。

醉泉居果然是名不虚传。二楼的雅座并非如一般酒楼般以屏风分隔,而是一间一间雅致的包房,以梅兰竹菊等花草命名,甚为雅致。

小二领他们去的包房叫做“牡丹”,亮敞的房间里果然摆着两张桌子,靠窗的一张小台子上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而门口一张大大的八仙桌就白白空置着。

二人本想同那青年打个招呼,多谢他准允分出包房共享,仔细一看却不禁失笑。那青年根本是醉得神志不清,睡死在他的小桌上。看来小二觊觎这张空桌已经许久,只待小费充足时就来个有钱居之了。

如此机灵的小二哥,连小开与楚云之然放心把点菜的大权交给他,让他配一桌最负盛名最好吃的菜上来了。

小二哥一点也不含糊,片刻间就为他们拟定了二冷四热的菜谱,其中之心狠手辣,一点也不亚于江湖人士——

计有冷盆两道,芝麻鸡丝同凉拌蒲菜;热菜四道,分别为红烧鹿筋,百花大虾,鱼翅四丝和蝴蝶竹荪。汤一道,为清汤干贝鸡鸭腰。甜菜一道,拔丝金枣。点心两道,杏仁豆腐与豆沙大包。最后再来一坛山东名酿“景阳春”酒。山珍海味齐全,连小开只是眨眨眼睛,楚云稍微知dào

市面行情,不禁吐了吐舌头,心想幸好带下山的金叶子够多,还不至于被吃穷。

少待凉菜热菜纷纷上桌,味道果然浓郁正宗,两人放开怀抱吃了个不亦乐乎。楚云最喜竹荪,而连小开却对红烧鹿筋情有独钟。除了菜式鲜美,酒也是十足好酒。连小开是天生能酒之人,一壶下去嫌不尽兴,而菜实在是点得太多了些,于是招呼小二再来整整一坛。这景阳春号称是武松当年所喝之酒,后劲厉害,楚云本来劝了几句,可是一见连小开似撒娇似恳求的眼神就心软下来,随他去了。

幸好酒是小坛,看起来不过是一两斤的分量。坛上封泥一被拍开,连楚云也被飘溢四散的酒香醉了一醉。

此时,却只听有人迷迷糊糊地叫道,“酒……好酒……”

回头一看,是那在小桌上醉死的青年,为酒香所激,竟醒了过来,皱皱鼻子盯住那坛景阳春,然后又茫茫然地看着楚云二人。

连小开见他的样子十分可爱,于是大方地拎着酒坛走去他的小桌。“兄台想喝酒?”

“你是谁?”那青年仍是一副半梦半醒的模样。

“多谢兄台分一半包房给我们,这酒我们也分一半给你作为酬谢,何如?”

那青年只懂得听见连小开要请他喝酒,顿时眼睛亮。“喝酒……好,好……喝酒,喝好酒!”

连小开替他斟满一杯。

“酒可真是好东西,可惜我娘子不爱喝。”连小开替自己也斟满,才不管什么干杯敬酒的规矩,仰头喝了下去。“喝下去浑身都说不出的舒服啊!”

楚云只是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来,将大桌上的菜肴端了两盘到小桌上去,让连小开尽兴个一醉方休。

“是啊,酒啊酒啊,好!醉啊醉啊,更好!”那青年也不示弱,已经喝成那样还能仰头便干,眉头也不皱一下。

“兄台贵姓大名?”连小开学着江湖人的腔调问。

“我叫平无奇,平平无奇的平无奇……”青年虽然醉,自己的名字倒还记得。

“我叫连小开。”看看对方没问他名字的意思,连小开主动坦白了。

“连小……兄弟……”那个青年貌似只听清楚了姓,把名字含混了过去。“喝酒,谢谢请我喝酒,干……!”

两人顷刻间已经三四杯下肚。

“你喝了多少啦?”连小开见他脚下似乎堆着空酒坛。

“不多……五坛!”平无奇比了个五的手势。

连小开乍舌。“你喝那么多,还没醉?”

“醉……只愿长醉不愿醒……我恨不能醉死在此啊……”平无奇的声音似歌似哭。

“哦,喝酒很好,可是醉死就不好了。平兄是不是有心事啊?”

“有!”平无奇大喝一声,似乎等人来问已经很久了。

人都有倾诉的**,只是没人问他,他也无处可说,好不容易有个酒友,哪怕醉眼迷蒙他也要一吐为快。

“是什么呢?”连小开很给面子地追问下去。

“我……我喜欢了一个姑娘……”

“那岂非好得很?”连小开回头看楚云,楚云正也在看他。

“可是却不能……不能和她比翼双飞,共结连理……”

“这却是为何?”

平无奇又灌了自己三杯,趴到了桌子上去。“她,她,她比我年长啊!……”

连小开猛的一拍桌子。“这有什么干系,我娘子也比我年长啊!我们可好得很呢。”

平无奇扭头看看楚云,又看看连小开,有点迷惑。“你们……幸福啊……来,喝酒!”

连小开陪他喝了一杯,知dào

他有下文要说。

果然,平无奇继xù

倾吐下去。“她不仅比我年长……还,还,还是我的对头!”

“哎,此话怎讲?你既然喜欢那个女子,又怎么会去与她为敌呢?”

“只因为我生下来就是某个门派的人,而她却是另一个武林世家的女儿,我的门派同她家却又是死对头!”

“这样啊……”连小开挠挠头。“的确是比较棘手……可是如果你真心喜欢她,可以放下门派的恩怨和她远走高飞啊!”

说完又看看楚云。

楚云笑笑。她与连小开如今的情形,可不正是远走高飞么。

“你不知dào

你不知dào

!唉——”平无奇喝光了坛里的最后一滴酒,竟然看着空空的酒杯,呜呜哭了起来。连小开吓了一大跳,忙叫小二再拿两坛过来。

有了酒,平无奇收了哭声,讲故事的性质也似浓了些。

“就算我可以抛下一切同她远走高飞,可是,可是她却不会……”

“为何为何?”连小开有了楚云,恨不得全天下人互相喜欢的都能日夜厮磨。

“……她三个月前接掌了家主之位,已经誓……誓……”平无奇咬牙,“她誓终身不嫁啊!”

连小开见他又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忙给他斟酒。

“这这这,这也是好事啊,虽然她不会嫁给你,可是起码,那个那个,她也不会嫁给别人了嘛。”连小开想了拙劣的理由安慰平无奇。

“你不知dào

,你不知dào

。”平无奇长长地叹息。“她要来济南,我想见她,却是不能,我若是见她,我必要杀她,我要杀她,我不如杀了自己……我恨不能醉死啊,恨不能啊!”这个人醉酒的风格十分激情,言语之间充满戏剧性的悲哀和激愤。

“杀她?”连小开明白过来这肯定与他先前所说的门派间的对立有关。

“她,她来了!!——”平无奇忽然如公鸡一样,脖子直直地抬了起来,眼睛瞪得又大又圆。他本是个颇为好kàn

的年轻人,如今这个样子,却着实有点可笑。

连小开忙顺着他的眼光向窗外看去。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也无甚特别之处,要说唯一的不同,可能是迎面而来的一辆马车吧。那马车装饰得十分豪华富丽,轻纱香檀,一看就给人高贵之感。除了赶车的马夫之外,还有十来个打扮低调的汉子徒步走在马车的周围,要是迎面而来可能不觉得什么,不过居高临下就一眼可以看出这些人隐含保护马车之意。

很显然,平无奇的眼光随着马车转了整整一圈,直到马车消失在视野尽头,他才咕咚一声醉倒了下来。

“平兄?平兄?”连小开推推他,这次是怎么也推不醒来了。

“小开,我们还是回去吧。”楚云有点忧心。“江湖上的事情,暂时我们还是离开远一点的好。”

“……嗯。”连小开虽然对那豪华马车很是好奇,不过也别无他法。再加上两人预定了第二天一早出南下,需yào

尽早休息,只好听话跟着楚云结帐离开。

这一顿饭加上酒市价纹银竟要二十两之多!楚云第一次开始担心起来前途问题。那包金叶子用完之后两人该要怎么办才好呢?

连小开就只知dào

一副无辜的样子,赖在她身上撒娇。

轻叹一声,明日事明日理吧!

然而,明日之前,还有一个今夜要对付。

第七章 情与杀

楚云同连小开刚踏入客栈便遇到了麻烦。

他们所入住的客栈叫做“白鹿客栈”,是济南城中最为清雅舒适而气质幽静的客栈之一。楚云同连小开挑了一间视野开阔的客房,正是后院地字二号房。

“啊,两位客官回来了。”已经相熟的客栈掌柜一脸焦头烂额的样子急忙迎过来。“太好了,正愁没法子呢。两位……”他欲言又止。

楚云是好说话的人。“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掌柜很不好意思的样子。“那个,两位能不能赏脸,挪一挪房?”

这下不仅连小开一脸不快,连楚云也有些皱眉。他们在同一间客房已经住了十来日,明天就要结帐离开,此时挪房,实在是有些不愿。

“实在是因为有客人要包下整个后院天地两个字号的所有房间,所以……”掌柜实话实说地解释。

“那也不好吧,毕竟是我们先住进来的啊!”楚云道。

“是是是,小店会对两位客官作出补偿,今夜的房钱就不收两位了,如何?”

“想得美。”连小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要我们挪房也不难,这些天的房钱全部退回给我们,再加送个几十两路费,我们可能会考lǜ

一下哦!”

掌柜一脸难色,求救似的看向楚云。

楚云硬下心肠。“我夫君说的颇为合理,凡事都有先来后到,我们不搬。”

“的确颇为合理。”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楚云心内一惊,她竟然毫无觉察有人站在自己身后。要是换了神霄派的杀手,自己的小命可能不保。

转头一看,是个瘦削的男子,看不出年纪,一身飘逸潇洒,质料上乘的长衣将身形衬托得十分俊俏,而面貌就被一顶带面纱的斗笠完全遮住。

“余先生,开一张银票给这两位。”戴斗笠的男子淡淡地吩咐。

随在他身后是三名中年教习模样的文士。其中一位恭敬的应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双手递了过来。

楚云瞥见上面的数字,震了一震。“一千两?”

“给贤伉俪填了麻烦,实在抱歉。小小意思,还请笑纳。”中年文士虽然口中说着敬语,神情之间却全无谦卑之色,一副淡定高贵。

“这个……”楚云觉得再没有道理拒绝,正想伸手去接过银票,却被连小开一把挡下。

“不好意思,我们改变主意,就是不搬了,怎么样?多少钱也不搬了,你能拿我们如何?”连小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抱着双手,斜眼看着地面,一副蛮横不讲理的小流氓样子。

中年文士忍不住皱眉。“小兄弟,出尔反尔可不是道理。”他暗含怒色,捏着银票的手指饱含劲力,眼见就要出手教xùn

连小开。

楚云一惊,不动声色地迈前半步挡在了连小开身前。

一场冲突一触即。

“余先生。”一只秀气的手伸了出来,阻住了中年文士拿银票的手。“既然人家不愿,就不勉强了。”是那个戴着斗笠的青年。他越过那被称为“余先生”的文士走了前来,气度之间一副慑人的贵气与俊逸。

“不过,沈某预先警告二位,如要与沈某及家人同住一院,希望二位至少拥有能够自保的实力。”原来这青年姓沈。他说完这句,再不理睬连楚二人,径直向后院走去。

他不动,都不动。他一动,身后包括那三名文士在内的十数人一起行动了起来,虽然步履不快,但却静穆无声,整齐划一,给人带来一种受到强dà

压迫的观感。

待那群人消失之后,连小开忽然轻呼了一声。

“怎么?”楚云不解。

“是他们!”连小开道。

“是谁?”

“那辆马车……平无奇所说的人,那辆马车的周围,就是这群人!”

楚云当时并未望出窗外,依然一头雾水。

“只是,其中并无女子啊,奇怪。”连小开敲敲自己的头。

“有啊,”楚云笑道,“那个戴斗笠的就是女人啊。”

“怎么会?”连小开睁大眼睛。

“难道你看不出来么,”楚云奇怪地反问,“她的手啊,身材啊,声音啊,还有脖子上的皮肤,一看就知dào

了啊。”

“是吗?”连小开仍然赶到诧异。

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区别。男人又怎么会去注意一个人脖子上的皮肤??

连小开想了一会,忽然伸出手,摸上楚云的酥胸。

楚云轻呼一声,正想闪避之时,却现连小开只不过伸手入她的怀中取出钱袋而已。

一片金叶子在客店掌柜的眼前晃来晃去。连小开笑嘻嘻地看着那掌柜,“那些是什么人?我想你一定知dào

的,对不对?”

金叶子的照耀下,掌柜稍微抗拒了一小下便和盘托出。

“他们……他们啊,”他神mì

兮兮地凑到了连小开的耳边。“是神仙洞府的人,那个领头的好像就是新任的洞主呢,你看看那气派!你们还真傻,送上门来的钱还不要……”

连小开将金叶子晃了一晃又塞回了楚云怀中。“是啊是啊,我们真傻,既然没拿到送上门来的钱,就只好把自己的钱好好藏住了。”

“啊!”掌柜明白自己一时口快得罪了客人,顿时摆出一张苦瓜脸。“对不起两位,小老儿不该多嘴。进门都是客,谁都是衣食父母呀!冒犯了两位真是对不住啊!”

不愧是大店掌柜,心里头透着明白。

连小开满yì

地道,“好啦,你细细说给我听这神仙洞府究竟是什么来头,这片金叶子明日结帐之时,自然还是你的!”

掌柜一笑。“小哥儿你还真是……哈哈哈!”

连小开同楚云午膳吃的过饱,因此故晚上就只要了几个点心一壶清茶在房间里悠闲地对坐。

“原来江湖中事,是那么多姿多彩的,哈!”连小开听了掌柜的一肚子故事,实在有些兴奋。

楚云皱眉。“你和那掌柜倾谈了一个多时辰,还浪费我一片金叶,究竟听来些什么掌故?”

“老婆啊,你去选美吧!”连小开冒出石破天惊的一句。

“什么?!”

“原来啊,那个什么神仙洞府的洞主,竟然是十年前的武林四大美人之一!”

“啊!”楚云轻呼。“‘慧妍雅集’所举办的,十年一届的武林四大美人选举?”

“老婆也知dào

?”

“我……年幼之时曾听说过。”什么听说,根本就是一群小女孩到处打探和莫易相关的武林故事时,听年长的姐姐们所说。

“是啊,听说本来应该是十二年前举办的,但是当时由于东瀛来侵,所以延迟了两年。而今年就又轮到了选美的年度!老婆你去吧,你那么漂亮,一定能选上!”连小开虽然年纪不大,对于选美却和成年男人一样充满了兴趣。

“我都那么老了,怎么好去选美。”楚云有点娇羞。“何况我们也不适宜抛头露面。”

“不会啊,听说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的女子都可以报名参加。神霄派的家伙应该不会去看选美这种东西吧!”

“可是,这个和白天那群人,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是这样子的,那个洞主名叫沈玉刃,是十年前的四大美人之一。她来济南,正是作为这届的四大美人选举济南站初选的评判人呢。难怪街上那么多美女。”

楚云细想,这几日济南府的大街上,的确有不少靓丽女子的身影。

“明日是报名的最后一日,明日下午就会进行初选,老婆你去嘛,选得上选不上都没关系啦!”

“我才不去。”楚云有点恼了。“明日我们要动身的,忘记了么?”

“老婆……”

“再撒娇我也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好啦好啦,那不去报名,我们去看看热闹行不行?晚一天动身也没关系啊。”

“这个……”楚云沉吟。其实她对这件事情也颇为好奇。“对了,那你有没有问到那个‘神仙洞府’的对头究竟是什么门派?”

“问到了,是你不喜欢的东西。”

“是什么嘛?”

“那明天到底能不能去看看嘛?”连小开一点也不怕楚云撒娇,因为他比楚云更会撒娇。

“好啦好啦,那就去看看好了。”

“老婆真好。至于那个敌对门派呢,”连小开嘻嘻笑。“……是情教啦。据说神仙洞府的对头不多,能够称为死敌的,只有情教而已。”

楚云脸色一凛,可是想起平无奇的痴心,却又软化下来。“情教也会有痴情种子?”她对情教的认识,止于神霄派的教育而已。

“什么门派都会有好人,有坏人。”连小开漫不经心地说出真理。

夜晚,连小开一如往常地抱着楚云沉沉睡去了。

毕竟还是个孩子,睡得多,而且熟,他一旦睡了过去,楚云认为就是将他卖了他也不会醒来。

二十五岁的楚云,却不那么睡得着。

她听着窗外的风声,忽然想起来莫易。

奇妙的因缘。她爱着莫易,委身于的,却很可能是他的儿子。

“小开,明日之后,我们不如去碧云城吧。”她轻轻说道。知dào

连小开听不见,她似乎只是对自己而说。“去找找看当年冤枉他的人……如果你真是他的儿子,那我也就……也就心满yì

足了……”

她埋在连小开的胸膛之中,正要睡去,却猛然听到异样的声音。

她想了一想才明白,是破风声。

应该是十分细小的暗器掠过空中,中间刺穿薄纸,尔后射入皮肉的声音。

之后则是一声被压抑住了的低呼。

声音很近,似乎就在左侧隔壁。

楚云想起来白日沈玉刃的话——“如要与沈某及家人同住一院,希望二位至少拥有能够自保的实力!”

她默不做声,悄悄从连小开的怀抱中滑脱出来,披上外衣,静静坐在窗前。

果然,黑暗中银光频闪。几道细密如牛毛的银针刺破窗纸,角度刁钻地直射向床铺。

这家客栈的床并不太宽大。

几道银针全部取床铺的中位,宽度上却包含了整张床的距离,不论人睡在何处,终究也会着道。

楚云衣袖一拂,数枚银针立即失去准头,直直掉落地上。

连小开翻了个身,仍在梦中。

楚云不语,继xù

坐在窗前。

少顷,又是一轮银针破窗而来。

楚云故伎重施,再度拂落那些银针。

片刻之后,窗外不再有什么动静,而破风声从右侧传来。

右面房中之人似乎也着了道儿,仍旧是半声很轻的呼声。

住在楚云左右的,都是神仙洞府的普通护卫而已。沈玉刃及三位教习,住在较远的天字头房中。

楚云有些犹豫,不知dào

该不该出声示警,帮他们一把。

正思忖着,就听到刀剑出鞘之声。神仙洞府之人亦非饱食终日之辈。

楚云干脆闭上眼睛,用心倾听。

片刻之间,右侧至少有十余人擎出兵刃,呼吸戒备起来。

而窗外银针的来处,大概亦有十名左右高手的轻细呼吸。

银针不再出,双方在黑夜中僵持了起来。

片刻之后,一阵脚步之声,毫无喧哗慌乱。

楚云忍不住睁开眼睛。

因为隔住眼帘和窗子她也能感觉得到,外面的院子当中,燃起了通明的灯火。

她想了想,大大方方地推开了窗子,向下望去。

之间院中,十来个神仙洞府的护卫举着火把。

传说中的洞主,那位男装丽人,站在庭中。她身后三位教习,全神戒备地望住庭院中的几颗大树,以及小院的墙头。

男装丽人似是听见她开窗,抬头望来。

楚云也不作声,只是站在窗前,表示毫无动作。

那丽人明白她两无相干之意,颇为放心地踏出了半步。

“情教的朋友还是出来吧。伤了沈某两名手下,几位今夜休想走脱。”

楚云觉得奇怪。虽然不太尖锐娇柔,却也是十分明显的女声,连小开竟会将她认作男人。

“玉刃小姐想要留人恐怕不易哦。”树上翻下一条矫捷利落的身影。

楚云一惊。

是平无奇!却与白日那个醉鬼大大地不相同。此刻的平无奇一身夜行劲装,神清气朗,全无颓唐之意。

“又是你。”沈玉刃恼怒地哼了一声。

“不错,平某与玉刃小姐,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只不过前两次平某是以一个男子的身份痴心求爱,今次却是以情教山东分舵舵主的身份,受命与玉刃小姐一决雌雄——哈哈哈哈,其实玉刃小姐的雌雄,尚需yào

费力分辨么?”

沈玉刃并不着恼。“你看来年纪轻轻,就已是舵主之职,想来也是靠的采补之术?”

平无奇正色。“平某追求小姐之时绝无一句假话!平某虽是情教教徒,却从未行采补之事,平某今年八月便满二十二岁,绝无欺瞒!”

沈玉刃一笑。“你姓平,平西城是你什么人?”

平无奇一窘。“正是家父。”

沈玉刃嘲讽地笑了一声,似乎在说,情教中人,就算不行采补,也不过是凭借父荫的无用之徒罢了!

平无奇受不了被心上人如此看低,大声喝道,“家父虽贵为副教主之职,平某却不是纨绔之徒,玉刃小姐试过便知!”

“你奉命杀我?”沈玉刃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比她小出五六岁的舵主。“你自信杀得了我?”

“哼,小姐请接招!”

一声含糊不清的呻吟,连小开终于被吵醒了过来。

“老婆?”他翻身抱楚云,扑了个空,才现眼前之事。

“怎么回事,那么亮?”他走到楚云身边,向下望去,还不忘揽住楚云纤腰。

“咦,这个不是……?”

“不错,”楚云答道,“就是白天那个平无奇,和那位女扮男装的沈洞主。”

院中平无奇很显然地不是沈玉刃对手。

他不愿再施放暗器,只是抽出腰中软剑一招一式地攻向沈玉刃。

沈玉刃只是脚步游移地轻松闪避,连兵刃都不曾撤出。

“平无奇,情教所擅长的东西你尽管施展,不必掩藏。”沈玉刃轻松道。

平无奇神情一正。“既然如此,小姐当心。”

他撮唇一声清脆的口哨。

顿时间,树上墙头,九条黑影跃了下来,正与楚云的判断相同。

“结阵!”平无奇一声令下,九名情教高手围向沈玉刃一人。

为沈玉刃掠阵的三大教习有些紧张,正要出身加入群战,沈玉刃却出言阻止。

“三位先生少安毋躁。”她轻笑一声。“平无奇,我出剑了!”

铮地一声,碧色长剑不知dào

从哪里出现到沈玉刃的手中。

“呀,她那把剑好漂亮!”连小开忍不住赞叹。

“似乎竟是碧玉雕成。”楚云凝眸。

不错,沈玉刃的成名兵刃,正是与她同名的,“玉刃”。

整块名贵碧玉雕成,剑柄之上,更是镶嵌着价值连城的明珠翡翠。

然而玉性易碎,所谓的玉刃,难道真能临阵对敌?

平无奇一挥手,顿时一片黑云缭绕起来。

原来九名情教教徒全部扯下了自己的黑色斗篷,扔上了半空。

一时间楚云与连小开的视线被完全屏蔽。

而斗篷之势垂落,平视的三大教习与洞府护卫,亦被挡住部分视线。

除非趴到地上,不然没有人能够看见,黑云之中的沈玉刃究竟遭遇到什么事!

连小开大为美人着急,忍不住惊呼出声!

第八章 慧妍雅

连小开惊呼出口,楚云已经身形一纵,欲从窗口跃下去。

原来,她敏锐的听力已经辨别清楚,那些黑色披风之内,是无数密密麻麻的暗器破风之声!

她见不得女子受男子欺压,下意识地想要去援助沈玉刃一臂之力!

电光火石之间,情势又起了变化。

一道碧色的光华从黑云压城之中透了出来!这光华是如此桀骜,如此不羁!

楚云松了一口气。

她静下心来聆听,现粗细暗器几乎全部落下地面,并无射入人体的沉滞声音。

下一个刹那,漫天黑云被那道光华搅得粉碎,散化作片片蝴蝶向外飘去。

众人的视野为之一开。

“小开,见到没有?”楚云为沈玉刃喜悦,同时又欲考考连小开的眼力。

“见到什么?”

“那把玉剑是如何割碎那些黑袍的?”

连小开挠了挠头。“我只见到剑尖似乎突然伸出特别明亮的寒锋……”

“无错,虽是玉剑,却仍有金属锋刃藏于其中,这才是真zhèng

的秘密杀着。”

小开想了一想。“这样一来,剑身的长度就改变了,敌手原本以为可以避过的剑锋,却会刺入他们的肌体。如果是咽喉的话,半分的长度,也可以致命!”

正说着,只见沈玉刃的修长身形已破黑云而出,如一道惊鸿般升上了半空。

黑云阵外的平无奇似乎早有所备,软剑寒芒暴涨,凌厉之至、有去无回地直向半空中沈玉刃的身形刺去!

沈玉刃处在无依无靠全无借力的空中,眼见只能用手中“玉刃”格挡。

然而“玉刃”依靠机簧所弹出的锋芒,却只在剑尖之处。剑身都是碧玉而已,同钢铁之剑相格挡后果可算昭然若揭。

眼见平无奇那一式锐不可当,沈玉刃竟在空中笑了!

清脆的笑声中似有嘲讽,也有赞赏。

她拧身!

完全突pò

常规的身法。

沈玉刃稳稳落在一地零落的黑布上面。

平无奇软剑追到。

沈玉刃如花间蝴蝶,翩翩然在剑影之中穿梭。

“‘鱼龙舞’。”平无奇追攻三招之后,恼怒地收剑。“神仙洞府的独家身法,果然名不虚传。”

“明白了未?”楚云含笑问连小开。

“明白了,”连小开看出此中诀窍。“用这种剑,就要有绝世的轻功身法相配!”他拉拉楚云的衣襟,“老婆,我也要学!”

“这个……”楚云面有难色,“她那种缭乱的步法我也不会。只是在空中一拗身子的那招,只要你内力足够深厚,真气运转的法门修liàn

到第八重以上,你亦可以做到。”

院中的沈玉刃静静等了片刻,见平无奇并无进招之意,便扬声道,“平无奇,你并无出尽全力,因此我也不杀你。你走吧。”

“谁胜谁负尚未定论,何出此言?”

“自己看看你带来的人手。”沈玉刃对平无奇的后知后觉颇为无奈。“你伤了我两名属下,我取你们九条狗命,可算扯平。”

“什么?”平无奇大惊,转头一看。

自己带来的九名属下,看似还直直的围在院中。但每人的咽喉之上,却有一道细细的血痕。

连小开估得不错,沈玉刃玉剑之中弹出的锋刃,专取咽喉,半分致命。

“是……是你破黑云阵而出的时候?”平无奇惊得连话也说不利索。

“不错。”

当时的一剑不但将黑云扯成片片,还叫那施展阵法的九名黑衣人在一瞬间失去了性命。由于剑实在太快,那九人虽然断绝生机,身上肌肉却还保持紧张,才会屹立不倒。

平无奇第一次领略到,他所日思夜想的女子的手段。

在他眼里只见到她的如花容貌总是慑人心魄,却完全忽视了她的玉色剑刃才是真zhèng

可以随时夺人性命!

忽然醒觉,原来死亡堪才与自己擦身而过。

平无奇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好强!”连小开击节赞叹。“又强,又美,我算是明白为何平无奇那么痴迷她了。”

楚云怪怪地看了连小开一眼。

连小开却还未够到能够体察女人吃醋的经验和段数,并没有把楚云的眼神放在心上。

正在此时,豪迈的掌声却从墙头响起!

楚云一惊,她先前的体察之中,再无潜伏在暗处的人士!

沈玉刃及家人也是神色一凛。“何方神圣,为何不下来一会?”

“好一招‘玉色撩人’,玉刃莫恼,是你任叔叔我!”一个充满豪气的汉子的身影从墙上立起。

楚云听他讲话,心下便已明白,此人的武功高了自己不止一个层次,场中也绝无人是他的敌手。

沈玉刃却露出喜色。“又占玉刃便宜,玉刃不依!任大侠你与我大哥平辈论交,却如何成了玉刃的叔叔呢!”

她一改之前淡漠端庄的口气,言语之中竟然流露出小儿女的娇态,煞是可人。

那姓任的汉子大笑起来。“十年不见,玉刃的风采,真是更胜当年啊!”

沈玉刃的俏脸上浮出淡淡红晕。“韶光如水,岁月如虹。所谓好汉不提当年勇,任大侠你就莫再取笑玉刃了。”

任姓汉子轻盈地跃入了院中。

连小开仔细注视此人,只见他蓄了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约莫四十多岁年纪,样子粗豪,一身灰蒙蒙的短衫,虽然沾了不少尘土,却仍然显得价值不菲。

“奇怪,似乎和这神仙洞府沾上关联的人,都有种莫名其妙的贵气呢!”连小开转头望了望楚云。“就跟你们南山仙子都看来很纯洁一样。”

“纯,纯洁?”楚云第一次听见连小开形容自己,不禁玩味了几遍这个特殊的字眼。“对了,这个人会是谁呢?”

连小开凝眉。“白天那个掌柜似乎有对我提起过姓任的人物……是……”

“啊!”楚云亦想了起来,和连小开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慧妍雅集的任伯川!”

传说中的组织,十年一度武林美女竞选的起和运行,慧妍雅集的召集人,有“红颜圣人”之称的任伯川!

院中,任伯川越过平无奇的身侧,与沈玉刃两人齐齐将这可怜的青年当作透明。

“大公子可还安好?”

“托任大侠的福,家兄一切都好。任大侠若是思念于他,却要快些来洞府拜访,因为家兄已经决定,于十月起要闭关修liàn

了呢。”

任伯川作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年纪不小,神情却活泼得似个少年。“仙刀的武功已经强悍到如此地步,还要闭关,真不知他要置我们这些懒人于何地……”他转瞬又换了释然之色,“不过玉刃侄女依稀有仙刀当年的风范了呢,听说更是接掌了洞主之位,前途不可限量啊!”

沈玉刃跺跺脚。“又来了,谁是你侄女啊。——大哥绝世风采,玉刃能够学到一点皮毛,便已经心满yì

足啦!”

“说起来与仙刀也一样十年不见了,却不知dào

他如今是什么样子。”任伯川意态之间,颇为向往。

沈玉刃也似在谈论什么神圣人物一般,一脸虔诚尊敬之色。“世人皆会老,惟有大哥是永不会老的。任大侠的‘风采更胜当年’六字,转赠家兄,就再也合适不过。”

任伯川又是一阵朗笑。“对了,只顾聊天,尚未见过神仙洞府三大教习,失礼失礼啊!玉刃小妹妹,不与我们介shào

么?”

沈玉刃一笑,“任大侠进来说话吧。”

瞬间神仙洞府的人马走了个空。

院子又幽暗下来,只有树影月色在地上摇晃,好似一汪湖泊一般。

只剩下平无奇和九具尸体,孤零零地留在院中。

平无奇似乎是个颇为脆弱的人,他打也打不过,求爱也不成,甚至无人搭理他一句,将他当成无关紧要之辈——他竟然蹲在地上,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连小开皱眉。“天,竟然还有这么爱哭的男人!”想起与他终归有共醉之谊,忍不住用哀求的眼光看着楚云。

楚云知他想要下楼看看平无奇,想了一想,似乎也无不当之处,便以眼神默许了。

连小开走到平无奇的身边,拍了拍他。“喂,别伤心了。”

平无奇抬起头,似乎也不太惊奇连小开的存zài

。“……春心莫共花争,

一寸相思一寸灰!”他带着哭腔,竟自吟起诗来。

连小开也是把唐诗宋词当睡前读物的人,顺口就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走吧,陪你喝酒去!”

两个本无可能交集的年轻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酒友。

“老婆老婆。”天明时分连小开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白鹿客栈。“猜我喝了多少?”

“多少?”楚云坐在镜前慢慢地梳头。连小开不回来,她也一宿没睡。

“五坛哎,这下跟平无奇扯平了。而且,他还告sù

我好多江湖故事,实在有趣!”

楚云看了连小开一眼,并不作答,只是拿起胭脂洇染在唇间。

“咦,老婆,买了好些天了,第一次见你用……”

楚云冷冷地起身,“你先睡一会吧,我出门去,很快就回来。”

“你要去哪里?”连小开方才觉察出楚云的不对劲。

“你不是想我去选美么……”楚云回头嫣然一笑。“我这就去报名。”

楚云报名回来便忙着拣选衣衫饰,连小开同她说话,她总也不冷不热似盆温水。

连小开想破了脑袋,终于想到事情的关键——那就是,楚云可能在,吃醋!

“那个,老婆啊,你昨晚是不是生我气了?”

“老婆,你气我没抱着你睡?”

“你气我喝太多酒?”

“你气我同情教的人交朋友?可是老婆,是你默许的啊!”

“老婆老婆,难道,你气我赞那沈姑娘美貌?啊啊,老婆你的脸色都变了,我知dào

了!”连小开不管不顾,扑到楚云身上,“老婆原谅我,我再也不敢看别的女子了!”

“连小开我警告你,等下不许叫我老婆,也不许和我亲热,我报名之时说我是单身未嫁!”

连小开想了一想,道。“那沈姑娘虽然又强又美,可是她的声音,却不如老婆你宛转动听!”

他此语倒正正讨好上女儿家的软肋。“当真?”楚云回想之下,亦觉得沈玉刃说话似乎有些吐字不清,脸上不觉放晴了许多。

连小开要是胡说八道的只是赞楚云最靓最美,楚云只会厌恶,绝不会相信那显然是哄骗的甜言蜜语。而如今连小开说出有根有据的话语,在不同方面肯定了楚云亦有胜过沈玉刃之处,这才是解决这种局面的灵药——许多男人到了七老八十,亦不能领悟的诀窍,连小开一找便准。

“自然了。而且啊,天下美丽的女子千千万万,我却只喜欢老婆。喜欢老婆的神态,喜欢老婆的声音,最喜欢老婆傻傻的躺在床上脸红红的样子……嘻嘻!”连小开伸手一揽,便把楚云揽到了床上。

这几句下去,楚云的心中醋意简直挥成蜜意,忍不住从眼睛开始笑了出来。

和连小开亲热了片刻,楚云挣扎着穿回衣衫。心下不再赌气,倒觉得自己报名选美之举颇为鲁莽。“其实……我现在有些怯场,要不我们还是悄悄离开好了。”

“才不要,我要看老婆选美!既然都报名了,一走了之岂不是太可惜了啊,不管啊,老婆老婆……”

楚云对于连小开吃奶似的撒娇劲儿是永无办法,只好应承了。

“未时要去‘花前小筑’走流水,济南府一百多人参加初选,由七名当地士绅遴选出十个,再由沈玉刃和任伯川在十个当中挑出前三,参加下个月初十的总选。”楚云向连小开解释选美流程。“我……我虽然不算丑,可是毕竟已非玉貌绮年,希望一早就被淘汰出去吧!”

连小开急道,“不行不行,最好是得到第四,又证实了老婆美貌,又不用参加总选,不会引来杀手。”

“哪有那么完满的事情。”楚云笑道。“我报名时候用的名字叫做尤楚云,年纪就虚填了个二十二岁。南山人氏,家传武学,家里是南山镖局的镖手,来济南观光游玩。尚未婚配,却已经订了人家。你呢,就是我的表弟,也是我的未婚夫,小我三岁,今年十九,懂得了不?”

“知dào

啦,表姐。”连小开倒是改口的快。“嘻嘻,终究还是叫了尤楚云。尤姓配上楚云的名字,很好听呢!”

第九章 美人关

花前。

花前月下,本来是属于夜色属于恋人的私密空间。

然而济南府的花前小筑,却是一个最为公众,最为热闹,最为繁华,却又最为神mì

的地方。

花前小筑其实是一个——种花的地方。

作为北五省最为盛大的花园,每日都有上万两银子的花草树木在花前小筑交yì

,运往各处各地富豪权贵的庭院。小筑靠山傍水,不但将各种喜好的植物安排得妥善,甚至还人为地建造出浩大的暖棚,种植了来自岭南的奇花异草

花前小筑不但卖花木,还卖石。灵璧、英德、黄蜡、太湖等等园林名石都按照各种品相陈列。虽然并不专注名品极品,却也借着济南府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成为南北交汇处最大的观赏石运转中心。

除此之外,花前小筑近年还开始做第三样生意——试养了些四不象、孔雀、仙鹤之类性情温顺又容易被大户人家买去散养在府邸之间的珍奇异兽,从小养起,养到大时连禽兽同专饲之人一齐卖出。

这么一个风雅的地方,不出所料,就是武林中最为风雅的组织“慧妍雅集”名下的产业了。四大美女的竞选十年方有一届,可谓盛事,慧妍雅集也非寻常草头班底,其实力创意都是上上之选,自然会将最奇趣的地方拿出来吸引人的耳目。

楚云和连小开几乎是抱着游山玩水的心情,又好奇,又兴奋地看来看去。

连小开被一只正在花间散步的白孔雀吸引,忙叫楚云来看,楚云一回头,白孔雀有些恼怒地看了她一眼,竟然开起屏来,将二人惊艳到眼睛直!

引路的是个小妹妹,大概七八岁年纪,十分玉雪可爱。她忍不住掩嘴笑起来。“雪儿今日可要累死了,前前后后开了七八次屏,平日一个月也开不了三五次呀!”

连小开恍然大悟,“是否见到特别美丽的女子它才会开屏?那也是说,之前至少有七八位女子跟我表姐有差不多的美貌咯?”

“要说美貌,我还是觉得雪儿最漂亮啦。”小姑娘将二人引至一道月洞门口。“到啦,这位姐姐你别害pà

,一个人进去走一圈就可以。出门时会有人递一朵花给你,若是红花,姐姐就循着红砖路走,是白花,姐姐就循着白石道走就行啦。”

楚云明白,那些观赏自己的士绅们定是预备隐藏在某个地方观看所有报名参赛的女子,又要用最最简单明了的方法选出他们认为的美貌。她笑了一笑,却放心不下连小开,正要嘱托,小妹妹已经善解人意地抢先说道,“至于这位哥哥呢,就跟我来吧,保准你待会能够找到姐姐就成。”

若不是武林四大美人的选举声明在外,楚云几要怀疑这是什么拐骗女子的陷阱。不过想来连沈玉刃都参加过的比赛不会有什么异样,也就释然。

“老……表姐,”连小开给她一个鼓励的神色,“放心去啦,我能照顾自己。记得走慢点,笑一笑哦!”

任何人都是笑起来最美,楚云也不例外。

楚云却想,对着空空的一个庭院,怎么笑得出来?

进了月洞门,里面果然别有天地。外面是一派大红大紫壮观华丽的花丛树海,门内却换了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的气象。

路只得一条,由五彩碎石铺成,弯弯曲曲。整个庭院虽然格局不大,一眼即可望到对面的出口,石径却十分幽深曲折,绕着一个小小的人工湖泊和一个小小的人工瀑布转了一圈,而瀑布的两侧至少有五个不同主题的花坛被布置成花瓣的形状环绕着小湖。右侧是一片密密的竹林,左侧则是一栋三层高的朱红小楼。

楚云心知那些评判定是在小楼上凭窗俯瞰天下美色了。

她慢慢移动着步伐。既然来了,楚云便放下所有顾虑犹豫,却认真地希望能够尽量表现出自己的风姿美态,证明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实力。

走到小湖的右岸,听着瀑布的水声轻轻地冲击着耳膜,楚云忽然想起她与连小开初试**只是耳畔也是回荡着瀑布流水之声,禁不住面上红了一红。

她转瞬忽然想到一个主意。眼看瀑布流水就在自己面前伸手可及之处,楚云转身,让自己正面对住那栋小楼,尔后伸出双手,去接那瀑布下的流水。

清凉舒服的感觉流遍掌心,楚云自自然然地笑了出来。

“真是令人惊艳!”小楼上已经有人击节赞叹。“此女虽然不是豆蔻年华,却难得一副纯真眼神配上饱含风韵的迷人面孔,实在是个叫人难忘的女子!”

女人的风韵,实在是要来自男人。像楚云这种破身在三个月内的女子,自自然然地有了妇人的风韵,而又能保存下眼神中属于处子的纯真,所以才能散出令人琢磨不透的特殊味道。

“不错,要说面貌,并非标致到无可挑剔的极品。可是这对瀑一笑,确实是神来之笔,光凭这个笑容,济南府的三甲就该有她一份!”

“哎,三甲可轮不到我们定夺。任大侠亲自来了济南府,再加上两位上届的美人,他们一人圈选一个就够啦。我们也只有将她送入白石小径的权柄而已。”

哦,除了沈玉刃之外,竟还有一位十年前的四大美人也来了济南?

楚云走出庭院另一侧的门户,就见到一个垂髫小童手里捧着一朵白玉一样的茶花,笑嘻嘻地抬头看着她。

她亦不知dào

白花代表何意,只是按照指使接过花走上了白石小径。

小径两侧的树木十分茂密,道路也弯弯曲曲。走出没几步,楚云试图回头看看下一个被引入庭院的女子,却被竹影松枝遮住了视线,只好死心向前行去。

再走出十来步,眼前却豁然开朗!

一下子所有的花木都变成了远远的背景。一个又广又阔的黑色石台,全部由花岗岩铺成,上面则是锦绣装饰的金色天棚。台上并排放着十把梨花木椅,其中八把上已经坐着八个身姿窈窕的姑娘,只是椅子与人都背对着楚云,看不清楚那些女子的面貌。

又是一个小姑娘迎过来。“姐姐拿的是白花么?”

楚云将手中茶花展示一下。

“恭喜姐姐哦,姐姐是第九个了。姐姐跟我去换衫吧。”

楚云心知自己已经入围,忍不住粲然一笑。

原来在上台之前,所有入围的女子都要换去自己的衣衫,全部着上统一的素白衣裙,毫无其他妆饰。面上的粉黛亦要卸去,连头也不能够挽成随心所欲的样子,而要简单的披覆下来束成长辫。

楚云在神霄山上穿惯了众人皆是一样的清修麻衣,对这种衣衫甚为习惯。她身段窈窕,长乌黑,配衬上简单的白衣亦不减其美色。

若是天生合衬艳丽装束的另一种类型的女子,可能就会在此吃亏少少。

楚云施施然步上石台。

眼光轻轻从前面八位女子身上掠过。果然都是超凡脱俗,姿容秀丽的美人,一个个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如同圣女一般。

在第九把梨花木椅上坐好,楚云这才现,木椅面前有一张长长的白纱屏风。屏风将十把椅子完全遮住,白纱半透,依稀可以见到屏风外侧景物的轮廓。

屏风外侧,即是石台正面的台下,亦是一个十分宽广的场所。由前至后,摆放着百十把座椅,前面的三排金色座椅最为宽敞分散,每张椅子都配有摆放着瓜果点心的几案,却并无见到有人入座。后面有大概十几排红色座椅,排列较为密集,每两张座椅配一张小几,坐了七八成满,座中多为贵胄公子模样。楚云的上台惹起了他们一阵注意的眼光。稍后有几个青年交头接耳,小声谈笑起来。再外围则是远远一圈长廊,依稀可以见到仆役模样的下人婢女人头济济,相互窃窃私语,虽然遥远,却听起来十分烦嚣。

楚云坐下之后本想学那几位美人一般端坐正色,却忽然想起连小开来,忍不住隔着白纱,细细向台下寻找。

虽然能够看清屏风外各人的轮廓,要看清楚面貌却是不易。楚云努力搜寻一阵,才找到坐在倒数最后一排角落处的连小开。只见他也正向台上望来,楚云也不知dào

他是否能在一群装扮完全相同的女子之中认出自己,心中略有些焦急。

忽听得一声清脆的罄声。

白屏风从眼前徐徐撤除。

正在云隔雾绕中的楚云与连小开眼神陡然相接,清晰的情郎面貌无遮无盖地显示在面前,楚云心中喜悦安慰,禁不住笑了出来。

却只见台下的贵胄公子们的眼光全部集中在了自己身上。楚云这才现,自己不自觉中的一笑已经抢了所有的风头,低头敛容,面上微微一红。

却见到台下的连小开远远地竖起了大拇指,一副赞赏得yì

的样子。

旁边的丽人已有不满的眼光向她射来。

片刻之间,悠悠的乐声响起。伴着清雅的笛音琴曲,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走上台来,向着台下施了一礼。“各位,济南府十席预选佳丽之中,九位已经在此,最后一席难以遴选,故此空缺。在下‘慧妍雅集’宋情生,多谢各位今日能够到场,与美人醇酒共赴此花前之约。”此人声音极为好听,风度仪态亦是十分完美,手中一把折扇,显得十分儒雅。“有请本次济南府遴选的三位评判,任伯川任大侠,神仙洞府沈玉刃沈洞主,以及峨嵋派掌门夫人白慧仪白女侠!”

前面二人楚云已在白鹿客栈见识过了。至于最后一位已经嫁作人妇的白慧仪,想来也是十年前的四大美人之一了。

楚云以及一众佳丽亦都抱着好奇的心态,仔细看住被众星拱月般迎出来的三位评判。

一见之下楚云却不禁有点失望。沈玉刃换了一身朴素简洁的女装,反而没有男装那种凛冽俊俏的味道,失色了些许。而那位峨嵋派的掌门夫人,身材小巧,容色虽然俏丽,却并无太多过人之处。

楚云猜想,这位夫人在十年前应是灵动机敏,娇俏可爱的那型美人。然而嫁人之后,必得作妇人装束沉稳仪态,故而不复当年风采。

婚姻,甚至随之而来的子女,都是夺走一个女人美貌的第一凶手。

而沈玉刃矢志独身,才能保得容色不改,在二十八岁的“高龄”仍然得到仰慕如平无奇的痴爱。

只有那位任大侠,仍是粗豪中透着可爱,殷勤地为两位美人开道。

美人就是美人,美人亦是一种江湖地位。原来空着的前三排座椅,全部为三位评审而设:三人坐在排,三人的随从坐在第二排,而第三排则是用来表示与后面众人的分隔界限的。

宋情生清了清嗓子。“任大侠是本集创始人之一,在江湖上有着‘红颜圣人’的美名,前后三届选美,都由任大侠一手操办;无数令人怀想联翩的芳名,都自任大侠手中传遍武林,乃至天下。有请任大侠为本次济南站遴选致辞!”

任伯川笑眯眯地摆摆手。“免了,等选完再致辞罢。小宋你赶紧开始,下面的观众空对美人可是等得很辛苦呢!”

楚云扭头看了看前八位佳丽。

不止观众,佳丽们面对如此场面,亦都暗自紧张,只是不得不表现出从容的仪态。

“好,这就开始!”宋情生折扇一收。

“先请十位……不,九位佳丽请轮流行至台中,向嘉宾及评判作自我介shào

吧。”

楚云未抱胜负之心,故而可以从容聆听欣赏佳丽们的莺声燕语。

原来不止济南一地,北方邻近省份的女子亦都风尘仆仆赶来参赛。楚云对江湖上的门派所知不多,只是从观众的反应判断,前面八位佳丽至少有四位是名门之后。年纪方面,最小的年方十五,最大的和楚云虚填的年纪等齐,乃是二十二岁。有一位佳丽的容貌十分秀美,然而一开口台下就笑成了一片,原来她嗓音粗厚,如同鸭子一般。还有佳丽姿态扭捏,声音细小,一副小家碧玉怯生生的模样。有一位佳丽十分抢眼,别人只是自我介shào

,她却偏要吟诗,连吟了三据说是她自己所作的诗词之后,在宋情生的暗示下才收场。她一吟诗,接下来的二位佳丽不甘示弱,一个要唱曲,一个要作赋,都被宋情生客气而巧妙的请了下去。

轮到楚云上前,她只是简单将白日填写的所谓资料重复了一遍。说完之后,也不知dào

该再讲什么,站在台中两手空空,她凝了半刻,摊摊手,笑了一笑便回到椅子上就座。

接着,宋情生宣bù

所有佳丽下台换衣。

台后的更衣室内,九套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的劲装和一个兵器架赫然眼前。

原来,选美的第一项比试,就是要各位佳丽自选武器,在台上舞出一套招式来。

众人皆是江湖儿女,此赛不比功夫的强弱,只看劲装包裹下的身躯姿态是否曼妙而已。

楚云先前已经暗自看好了一号与四号两位佳丽。众人之中,以一号的姿色最为出挑,行动风范也颇为大方可亲。四号则最为娇媚动人,身段亭亭玉立,十分惹人怜爱。

见到一号挑了正红劲装,四号则眼明手快地抢到不少玉手伸向的鹅黄那套,楚云这才想起来低头去看自己根本没留意随手所拿的那套——竟然是套暗沉的褐色劲装!

楚云苦笑一下。她从未试过这么深又古怪颜色的衣衫,不过也无所谓吧。

穿上身楚云觉得隐隐有些不适。那套褐色劲装竟然要比其他衣衫紧了少许,包裹在身上,将双峰的形状完全地烘托了出来。

楚云自觉从与连小开欢好之后,自己的身材变得比以往丰满,尤其是常被搓揉啃嗫的酥胸,变得又挺又圆,十分丰硕。

不问也知无人会愿意与楚云换衫,就算身材娇小的也不会接受这个褐色,楚云只得挑了一把普通的长剑,慢慢等待上场。

一个接着一个,独自去台上胡乱舞了些招式之后,就到了下一轮的时候。

下一轮,全部女子又换上了一色的宽大布袍,一色将头挽成高髻插以木钗地出场。

这一轮,是由三位评判提问,由各位佳丽作答。

问题实在是刁钻古怪。

任伯川开口第一个问题就将一号佳丽震住。

他问的是,“如果有一位登徒子占了你的便宜,你会怎么做?”

一号佳丽想了想答,“如果那人是趁人不备,那我不会那么不小心,被他得逞。如果那人是以武功相迫,我必设法寻仇,天涯海角,买凶暗杀,也不会放过。”

任伯川似乎相当满yì

,赞了一声。

第二个问的是沈玉刃。她的问题亦是十分古怪,“你对自己身上哪一部分最为满yì

?”

二号佳丽扭捏了半日,才答道,“小女子自认十分善良温柔,有一颗水晶一样的心。”

沈玉刃的点评是,“不知所云。”

峨嵋掌门夫人白慧仪的问题相对宽厚。“一位美人,必须要具有何种素质?”

可惜三号答得罗罗嗦嗦,毫无逻辑,还不时磕绊,浪费了一道好题目。

四号又遇到任伯川,这次要回答的是十分针对她自己的题目——任伯川想知dào

,她先前表演武艺之时,为何要选双刀?又问武功同美色之间有何关联。

四号答得普通,然神态娇媚,说错话时又懂得用撒娇来遮掩求情,表现仍然出色抢眼。

五号遇上沈玉刃的武林常识题目。此人竟连武林九榜三单亦说不齐全(实力榜,名气榜,富豪榜,秘笈榜,兵器榜,杀手榜,行镖榜,侠义榜,暗黑榜,每榜又分为门派、个人和女子三列,称为九榜三单),遭到了台下观的一致耻笑和沈玉刃请她退出武林安心相夫教子的嘲讽。

六号倒是答“人生理想”题答得出色。“不求武功得窥天道,不求夫君是人中龙凤,不求声明显赫家财万贯,只求能够顺心如意,平静安宁,父母身强体健得享天年,所作的恶事能用善事抵消,所伤的敌人能够化为朋友,所爱的人能够以爱回报,就已经是心满yì

足。”

白慧仪沉默无言,似被感动。

七号对任伯川相当戒备,被问“喜欢穿着什么样的衣服”这种简单题目竟然好似心有不甘,近乎挑逗地答“女人不穿衣服最美”。任伯川好奇地问道可否作一示范之时,又反唇相讥,说是来选美不是卖身。一下子惹怒了几位评判,唇枪舌剑围攻了数个问题之后,七号佳丽竟然委屈地掉下了眼泪。

八号是最为年轻的佳丽,年方十五。沈玉刃问道,若是当选会做何事,小妹妹直言从未曾想过真会当选,只是出来历练自己而已。

轮到楚云答题。

那么多形形色色让人眼花缭乱的题目之后,她会被问到什么呢?

楚云深吸一口气,等待着对方出招。

第十章 风云变

白慧仪问道,“你有无什么最难以忘记的童年趣事?”

楚云的笑容凝住了。

她的童年在神霄山度过。

多么容易穿帮的题目呀——

她答道,“我最最难忘的事情,是我在十岁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

有一个明媚的,温柔的春天。在那个春天的某个明媚的,温柔的下午。楚云是个明媚的,温柔的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提着一个篮子,去后山采些花草。

那些花草亦是明媚而温柔的存zài

于明媚而温柔的山间。

楚云觉得很舒服。她对整个童年的记忆都那么舒服,充满着明媚的,温柔的记忆。

她采下一朵辛夷花的时候,就见到脚边多了一个小东西。

一个小雪团。明媚的,温柔的小雪团。

楚云将雪团一般的小兔子抱了起来。它那么小,却那么干净洁白,一对宝石一样的眼睛,又明媚又温柔地望住楚云。而它的后腿上,就牵着一条红绳。

楚云好奇地看那红绳。红绳那么那么地长,迤逦在整个山间,隐藏在茂密而可爱的花草丛中。

楚云循着红绳一路探去。

绕过了清灵的小溪,火一样的杜鹃丛,还有郁郁葱葱的小土坡,楚云终于找到那根长到不可思议的红绳的来处。

那是一个山洞。

楚云好奇地走了进去。

她见到了“他”——一个男人。

一个那么好kàn

,那么可爱,那么潇洒的男人。

他长长的头披在肩上,一双比星星还明亮的眼睛带着惊奇望住楚云。

他拍拍额头说,“天,竟然来了个那么小的小姑娘!”

原来那个男人是个又寂寞,又聪明的青年。因为他又寂寞又聪明,所以他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女孩子都会喜欢可爱的小兔子吧——这个青年满山遍野地捉住一大堆兔子,辛辛苦苦挑出来其中最最惹人恋爱的一只,将一条极长极长的红绳绑在了兔子的后腿上。

一个怜爱小兔,又对红绳好奇的姑娘,就会在缘分的安排下循着红绳找到那个山洞。而那个可爱的青年,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开始一段又浪漫又美好的恋情。

只是他没有想到,最后找来的,竟然是个才十岁的小姑娘。

楚云听他说来说去,又见他一副懊恼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对那个青年说,别再懊恼啦,我帮你将小兔子抱回山间,你等待下一个女子来吧。

“然后呢,我就做了一件我至今都觉得又得yì

,又有趣的事情。”楚云站在台上,眼睛里流露出属于豆蔻少女的光彩。

她的眼波也又明媚,又温柔。

所有人都被她的故事吸引住。大家都在猜测,这个女孩子究竟做了件什么样有趣的事情。

白慧仪忽然啊了一声。“我知dào

了。”她笑起来,一刹那间她的面孔也变得又明媚,又温柔。

楚云仿佛看见这个妇人十年前的样子。那样子一定吸引人极了,就像一颗小苹果,还带着一片青青的叶子。

“你一定是将小兔抱回山间,然后悄悄解开了那红绳,对不对?”白慧仪兴奋地猜测。

“是啊。”楚云如银铃般笑起来。“我一想到那人在山洞里苦苦等待却什么都等不到的样子,就觉得好可爱。”

像那只小兔一样的可爱。

像台下连小开有点迷惑的,一眨一眨的眼睛一样的可爱。

那是每个人都有的,每个人却都留不住的那种可爱。

那是属于年少时的光阴。

又叫做——青春。

在你青春的时候,可有遇到过这样一个人?

得到了如连小开也好。得不到如楚云也好。总也是人生中最美丽最有趣的一段回忆。像一颗小苹果,还带着青青的树叶和露珠。

宋情生似乎不舍得打断这个连空气中都流动着明媚而温柔气味的时刻。可是他还是不得不站出来,说,“请各位佳丽回后台更衣。评判的结果很快就会作出啦!”

于是乎,大家又涌回后台,换上了慧妍雅集为她们准bèi

的最后一套衣衫,也是最令女孩子们惊艳的衣衫。

水晶和珍珠缀满了丝绢,华丽的勾边和长长的纱尾装饰着长裙。恰到好处的露出了肩膀和一点点酥胸,娇艳的颜色上面绘画着风流灵动的花草人物。每一套衣裙都略有不同,但都一样精致优美,同每一套衣裙相搭配的是各种各样的鲜花,那些鲜花被帮忙梳妆的娘姨们巧妙地插到了佳丽们的间。而翡翠明珠镶就的饰更为佳丽们细腻的皮肤增添了光彩和颜色。

一群女孩子如冶艳的花仙们从后台鱼贯而上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得呆住了。

花团锦簇一般的美。

“三甲已经决出。”宋情生手中持着一个锦囊。“在宣读结果之前,先要告sù

大家的是,无论结果如何,各位身上所着的衣衫饰都将归各位所有,作为入围的奖励。”

佳丽当中小小的哗了一阵。

“至于位列三甲的佳丽呢,就可以在下个月的初十,参加在岭南举行的总选。届时各位都将得到远远丰盛过今日的奖赏,以及各种头衔称号。那么,究竟哪三位能够脱颖而出,艳压群芳呢?——”宋情生卖着关子。

佳丽们紧张地互望。

楚云身边的小女孩忍不住将右手伸过来,紧紧握住了楚云的左手。

“今日的探花,便是第四位佳丽,来自济南府的温眉温姑娘!”

伊人惊叫了一声,脸上绽出又喜悦又感动的笑容,站出了半步。

“今日的榜眼,则是——第一位佳丽,来自渤海郡的何怡容何姑娘!”

预料之中的人选。何姑娘挺直了身子,带着骄傲站了出去。

“最为激动人心的,便是今日的花魁究竟落入谁家——”宋情生扫视了一眼剩下的七名佳丽。

楚云亦在好奇,究竟是谁人能够超过她心目中最美的两位姑娘呢?

“花魁便是——第九位佳丽,来自南山镇的尤楚云尤姑娘!”

台下爆出一阵掌声。

楚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宋情生念的,竟然是自己的名字。

她手足无措地望着台上台下的人群。

连小开鼓掌鼓得特别开心,特别用力。

落选的佳丽用又羡慕,又钦佩的眼光看着她。

台下的三位评判含笑望她,似乎在欣赏她这刻的娇羞与无措。

宋情生轻咳一声,“尤姑娘,你是名至实归,请出来领奖吧。”

楚云踏出脚步,站到了一号与四号之间,舞台的正中。

她忽然明白过来,为何那么多女子不惜奔波来去,抛头露面也要参加选美。

不是为了什么奖品或是盛名,也不是为了能够嫁到峨嵋掌门这种金龟夫婿。

只为了这一刻的荣光,就已经足够。

仿佛自己已经是宇宙的中心,舞台上唯一的女王。

有种天地为之一小的感觉。

浮云一样的世界里,唯一真实的就是此刻的心跳。

很美。

自己很美。

从此以后的人生都会不同,至少每一刻都会充满自己对自己的承认和赞赏。这种感觉,足够铺就通往任何想要的目标的荣耀之路。

“请沈洞主和白女侠对整个比赛作点评。”

沈玉刃先开口。“参加本次济南府遴选的佳丽素质都很好,真是令我与慧仪生出‘我见犹怜’之感。一个能够让男人认同的女人已经是众人中的佼佼,而能够让女人也认同的女人的确是极为难得的世间尤物。今次比赛佳丽们都用心表现出自己最佳的风貌,尤其是几位入选的佳丽,可谓是色艺俱佳,德容齐备,相信加以时日,定能成为武林中的明日之花,留在人们的记忆与传颂之中。”——基本上,是一席官方说话来着。

白慧仪微微一笑,接过更为艰巨的个人点评工作。“有些说话是送给全部佳丽,比如,一个女人的美态,固然可以在娇媚羞涩中呈现,但是坦然雍容的气度,才真zhèng

为更多人欣赏,亦可以保持得更为长久。对于落选的佳丽,我认为其实已经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尤其是六号、二号和八号,若能在更多方面多加砥砺自己,必然能够成功完成自己梦想。而入选三甲的三位佳丽,四号胜在娇艳,一号胜在沉静,而九号的尤姑娘——”她顿了一顿,“胜在韵致。一颦一笑之间,仿佛有光影流动,这固然是天生的风情所赋予,更是来自于心中的真纯灵巧。希望三位再接再厉,在总选中获得佳绩。”——成名美人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管是乡下姑娘还是苦命女子,都会在选举后被锻炼成为一个能够应对各种场面,仪态端庄,说话得体的高贵淑女。

“现在,就请三位评判上台,为三甲的佳丽颁奖。”

三朵白玉精细雕成的茶花被盛在盘子里端了上来。茶花的大小略有差异,代表着三个位次的区分。

沈玉刃走在最前,白慧仪随之,任伯川很有风度地殿后,走上来黑石的台上。

看来要为楚云颁奖的,会是白女侠。楚云望了望她,心想,其实自己比她应该小不到几岁,然而却生生占着新贵的身份,足足可多风光十年,不禁有些飘飘然的得yì

念头。

只是,万一当选了四大美人,楚云又有点担心,到她十年后来颁奖之时已经是三十五岁的中年,岂非十分丢人?一定要好好保养……胡思乱想之中,一缕警觉悄悄掠过脑海,不过楚云根本没时间去抓住。

这缕警觉,大概是来自其实只比楚云年长了一岁的白慧仪过分的憔悴容色,以及在已经开始炎热的天气里仍穿着着的一件又厚又长的披风吧。

在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比赛落幕之前,属于江湖恩仇人心险诈的那一部分,却刚刚开锣。

楚云望着白慧仪的视野里,竟然莫名地映出一道寒光!

从黑色披风内伸出的一道峨嵋刺,又凌厉又迅疾地直刺出去!

刺的不是楚云。

而是走在她前面一步之处,刚刚停顿在四号身前,开始转身朝向佳丽的沈玉刃。

同一时刻,四号佳丽温眉,向着面前的沈玉刃,击出双掌!

声色犬马,花团锦簇。

全部都是天上云,地上烟。

一身身美丽的衣裳遮不住两手上难以洗脱的血痕。

这才是江湖。

杀,杀,杀!

充满阴谋和杀戮的江湖。充满故事和计谋的江湖。

锦衣玉人又如何?

一样要在峨嵋刺下讨生!

沈玉刃低呼了一声。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如游鱼又似蛟龙的身形刹那间远遁,直落在石台边缘。

温眉的掌力堪堪落空。

然而,白慧仪手中的峨嵋刺上,却沾了血迹!

下一刹那,白慧仪的峨嵋刺已经到了任伯川左手,而他的右手,更是握紧了白慧仪纤细的皓腕。“小慧,你作什么?”

温眉的脖子上则搁了一把剑,剑柄持在宋情生的手中!“何方贱人,竟敢混入选举,意图谋刺?”

白慧仪笑起来。

她的笑容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凄楚。

“沈洞主,”她转头,看住沈玉刃。沈玉刃一手紧紧按住腰间,面色十分苍白,似乎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是否觉得很难受?很抱歉,峨嵋刺上染着剧毒——你我虽然不算什么好友,不过好歹在十年前共享四大美人之位,我亦,我亦不想这样做的。”她垂下眼帘。

“既然不愿,想是有人逼你了。”沈玉刃冷冷开口。

若只是从温眉处来的攻击,就算如何突然,亦不能够伤她分毫。

她对情教这个死敌,仍然保持着基本的警惕。

然而她却不可能料到,十年前的旧相识,身家来历都历历清楚的白慧仪竟会对她出手。

再加上昨夜平无奇的一闹,她几乎以为情教所搅起的风浪到此为止了。谁知却仍然着了道——虽然她反应迅疾,并未伤到要害,体内却传来如火烧针刺一般的奇异痛楚。

白慧仪并不企图杀她。只是要划破她的皮肤,让峨嵋刺上的毒可以进入她的身体而已。

“不错,我只是为了,为了救我的丈夫。”她转过一双悲凄的美眸,切切地望住温眉。“我已经依照你们所说做了,你们应承过我会释fàng

外子——”

温眉一点也不把自己颈间的利剑当一会事,撇撇嘴角。“刘恒千啊,早放了。”

“不错,我们知dào

刘夫人白女侠必定不会令人失望,所以昨夜已经恭送刘掌门回山,还送了他十颗‘欲生欲死丹’,白女侠回去之后可以好好享shòu

一番了,哈哈哈哈!”

得yì

的笑声从场外响起。

包括任伯川在内的慧妍雅集众人俱是一惊。

竟然被未曾获得邀请之人进来了内场!

而且不是一人二人,而是一行十余人等大摇大摆地鱼贯而入!

“原来是平副教主。”沈玉刃语气如冰。

十三年前情教浙江总舵舵主平西城,现今已经升到了副教主之位——外加养了一个不知是真痴情还是假痴情的儿子。

“如此山东境内盛事,竟也不邀请我们情教参加。好在我教内弟子争气,竟然博得个探花之名啊,小眉,你可真厉害!”平西城哈哈大笑。

“恭迎副教主!多谢副教主夸奖!小眉以男儿之身,竟获慧妍雅集诸位大侠赏识,真是令人心情激动,难以平抑啊……”温眉的口气仍然娇媚动人。“不过还是输于了两位货真价实的美女姐姐。呜呜,根本不公平嘛,武林中要是有‘四大相公’的选举,小眉自信一定可以折桂!”“她”一边说,一边扭动着腰肢。

宋情生瞪大眼睛。

竟然是个男人!

怎可能?

“嘻嘻,不相信的话,我怀内的那两个山东大包说不定还热呢。”温眉挑衅地看看宋情生,将胸一挺,“喂,来摸摸不?”

宋情生差点吐了出来。

“平副教主大驾光临,慧妍雅集蓬荜生辉。只是鱼目混珠在前,暗箭伤人在后,不知情教有何打算,是否准bèi

砸了武林美人选举的场子?”

此刻的任伯川,已无那种调皮活泼的腔调,却如山岳一般,挡在了沈玉刃的身前。

“岂敢岂敢。”平西城打着哈哈,“十年一度的盛事,敝教岂敢坏了天下同好的兴致?情教与慧妍雅集都以爱惜美人为己任,应该惺惺相惜才对!今日冒犯之事,实在是敝教与神仙洞府之间的过节,与他人无干,平某先向任大侠说声抱歉了!”

任伯川哼了一声。“这是慧妍雅集的地方,亦是慧妍雅集的活动,平副教主一句无关,难道慧妍雅集就会听任你等行凶?”

平西城瞪大了双眼。“谁要行凶?”

众人皆是一愣。

“这个,沈洞主是白女侠所伤,本教弟子温眉并未碰到她一根寒毛。而白女侠的夫君此前早已离开本教,换而言之,白女侠并无受到任何胁迫,关情教何事?”平西城振振有辞。

众人再愣,一时之间竟无法反驳。

“先前任大侠已经说过蓬荜生辉云云,那就是欢迎本教弟子观赏选美了——大家坐下,好好欣赏美人罢,虽然迟了点,好在还未散场!”平西城竟真的挑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却只听见一声低低的呻吟。

是沈玉刃。

她已经隐忍许久,终于忍耐不住,出了一声呻吟。

她紧紧捂住的伤口处,已经有黑紫色的血洇了出来。而标致冷艳的面孔,已经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

“小慧,究竟是什么毒药,还不快说!”任伯川无暇跟平西城等计较,厉声责问还在他手中的白慧仪。

不知dào

毒的种类,自然不能够找到相应的解药。

白慧仪亦有不忍之色,却无能为力地叹了一声。“……我不知dào

。”

“你不知dào

?”

“他们给我药,我只是将它涂到我的峨嵋刺上而已……我真的不知dào

那是什么。”白慧仪垂下臻,却一副无怨无悔的样子。

为了自己的夫君,别说对沈玉刃出手,就是再大的罪恶,她又有什么选择?

“平西城——”

“哎,任大侠你可别看我,”平西城一脸事不关己,“你问问白女侠是什么人给她的毒药?”

“是……”白慧仪咬唇,“是一个蒙住面孔的男人。”

世上竟还有这等无耻之人,这等无奈之事!

“平-西-城。”冷冷的语气,竟然来自于在毒伤之下看起来无比虚弱的沈玉刃。“你究竟想要如何?”她咬牙,几乎一字一顿地问。

情教的毒咒等等,乃是天下闻名。

沈玉刃已经尝试了数种办法去压制体内游走的毒素,却只收到相反的效果。

“我不想如何,如何都不想。”平西城大刺刺地安坐在座椅上。“玉刃小姐——哦,差点忘了,是沈洞主,沈洞主若是身体不适,不妨随平某赴情教分舵一行,敝教没什么长处,瓶瓶罐罐的药草之类倒还挺多,当能帮沈洞主压制住毒势,如何?”

很显然,他的目的并非想见着沈玉刃毒身亡。

“然后再通知家兄去情教救人对不对?”要是愤nù

的眼神亦能作为武器,沈玉刃的眼神已经刺穿平西城的身体。

“这个么,”平西城打哈哈。“玉刃小姐何必说得如此直白呢?”

沈玉刃居然还有力量笑了出来。“永远都是如此。十三年前如此,十三年后还是如此,永远将我当作去伤害别人的道具,永远对我视若无物……”她轻轻咳了两声。“平西城,今日本洞主就让你知dào

,就算身负毒伤,我亦一样可以取你的狗命!”

比话语还快的一道玉色惊虹,漫天而起!

第十一章 大三花

沈玉刃的剑,是一把玉色的剑。

楚云和连小开都知dào

,那把剑的剑尖,有半分隐藏不见,却可以致命的利刃。

平无奇也知dào



而平西城,正是平无奇的父亲。

平西城会中招吗?

——永远无人会知dào

答案。

因为,沈玉刃根本没有用那一招“玉色撩人”。

玉色撩人是用轻捷无双的身法,配上忽然伸长的剑锋,于瞬息间轻轻取走一众对手性命的招式。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应该是“含蓄”。

此刻的沈玉刃,却放qì

了这种含蓄。

因为,她身上的伤势,以及面对的敌手,都决定了她只有一次机会,一次进攻的机会!

她此刻刺出的一剑,速度仍然快若惊雷,招式上却毫无花俏。如果也有一个词来形容,则应是“凌厉”。

平西城面对如此凌厉的剑招,却仍纹丝不动地坐在座椅上,似有十成的把握可以接下此剑。

他可以么?

平西城是个从喽啰一步一步爬上高位的情教教徒。

整个武林中,似他这种出身贫苦人家,全无人脉关系,又无惊人天赋,只是苦打苦拼,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才爬到高位的人,亦不会很多。

他今日可以带齐人马坐在这里,已不知是用多少次命悬一线九死一生换来。

因此,如果要做一个客观评价,平西城的武功,实在是应该要稍稍强于二十八岁的沈玉刃——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个年纪已经不小,但是对于武道来说,她还太过年轻。

更何况,沈玉刃还受伤在先。

所以,平西城才有如此足够的自信。

而在场的任伯川等,对这一点也是心知肚明。事实上,慧妍雅集已经作出了行动:在沈玉刃刺出那剑的同时,任伯川已经凝神提气,作好了替她接下一击不中之后平西城随之而来反击的准bèi

。而宋情生亦在不动声色之中,封住了温眉的穴道,挟着“她”挡在了众位佳丽身前,隐含保护之意,以免殃及池鱼。

然而,沈玉刃若也有基本的眼光和素质。

若是明知输,为何要战?

只是因为咽不下一口气么?

那岂不是愚蠢如飞蛾扑火?

她不是。

她既然刺出了这一剑,就至少有五成刺杀平西城的把握。

至于原因,只有一个。

这个原因,在她的心里。而在场的众人在看清楚她的剑招变化之后,亦全部知晓。

沈玉刃的剑,在一刹那间,碎了。

一把剑竟然会“碎”?

一般而言,用在刀剑之上的形容,有“损”,有“折”,有“断”,有“裂”。可是怎么会有“碎”?

只有一把剑会碎。亦只有这把剑,才有碎的资格!

玉剑。

世上也只有沈玉刃这把玉剑,能够碎。不仅碎,还碎得如此华丽!

整把剑变成一蓬玉的雪,玉的雨;碎的简直是如齑如粉,满天遍野。

无数粒碎玉却仍然保持住一把剑的形状,继xù

朝向平西城而去!

如果是一把剑刺向你,你有三个办法应付。第一,闪。第二,格。第三,反攻对方,逼其自救。

再高妙的武术也逃不脱这个道理。

可是,如果是一把碎的剑呢?

平西城无法格挡。因为那只是一把剑形的玉末而已。他格挡得住一些,却格挡不了数千数百的个体。

他亦没得反攻。那些碎玉说是剑,却更似暗器一般,并不握在沈玉刃的手中。所以,事实上沈玉刃离开他尚有不近的距离。

于是,他只有选择,闪避。

而平西城现在所坐的,是一把两侧有扶手的座椅。无论他要向左还是向右,椅子的扶手都会阻滞他的身形。就算撞断扶手,亦会使他显得狼狈。

所以他做了一个完全无错的选择,那便是,提气,上跃。

这是每一个武林高手一生中亦要无数次用到的姿势。高来高去,是一个“高手”最基本的素质。若是连地心引力都克服不到,混什么江湖,还不如回家种地。

平西城自然属于正常的高手之列。

所以他拔起的一点也不吃力。

——沈玉刃也是一个高手。

所以,在平西城跃起的同一刻,不,甚至之前,她亦拔高了身形!

她终于刺出了她蓄势已久的那剑。

事实上,沈玉刃一共只刺出了一剑而已。

平西城却要接两次。

第一次,是屑屑的碎玉。

第二次,则是冷冷的寒锋!

沈玉刃的手中的剑柄,仍是那把雕金镶翠的剑柄。剑柄之下的剑,却已经不是化作碎玉的那把剑。

现在的剑,细长,钢刃,拥有着足够的杀伤能力。

这把剑一直以来都暗沉地躲在一个玉做的外壳里,只是偶尔伸出它嗜血的利舌舔舐上敌人温热的咽喉而已。

如今,它终于完全地展开了它自己,展开了那个,包裹在玉色的外壳里的茫茫的梦!

这才是玉刃的真zhèng

秘密。

碎掉的是“玉”。未碎的才是“刃”。

现在,“刃”便以它惊人的速度,向平西城的咽喉迎去。

这一招的名字十分简单,却十分确切。

它叫做,“不为瓦全”。

平西城无法应付。

他身在空中,既没办法向左,亦没办法向右,更没办法扭腰低头——如果他是沈玉刃,说不定有可能做到——凭借“鱼龙舞”。

可惜,他不是。

美人如玉。

剑如虹。

平西城如下坠的蠢物。

众人的心中,似乎都已经出现平西城被一招毙命,血花四溅的场景。

可惜。

可惜。

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平西城伸出了手。

他的兵器还未出鞘,他并无时间出鞘。

幸好,手却是不用出鞘的。

每个人都有一对不需yào

出鞘,最最灵活,最最得心的天然武器。

他用这武器——去挡剑。

他用一枚肉掌,去试图抓阻惊鸿!

他挡下了。

剑锋从他的手背穿入,再从手心穿出。

他忍痛,十指却用力捉,似乎捉紧一个关于生死的梦想。

他从背面,勉力捉住了那剑锋。

还差一寸,一寸而已,就可以割破平西城的喉咙!

这一寸,却被永远挡在了平西城粗砺的大手之外。

沈玉刃的剑上充满了力量。

这力量虽为阻挡,却愤懑不去。

沈玉刃已经无法控zhì

到这力量。

力量化为绞劲。

瞬间,捉住剑尖的手掌,已经被绞成一蓬血雨!

平西城,生生地,失去了,他的右掌!

而沈玉刃的剑,却力尽。

力尽,必然要回收,落地。

沈玉刃的眼中满是不甘之色。

明明可以刺杀此人,却差了这一寸。

虽然已经废去敌人一掌,占尽了上风先机。如果可以趁胜追击,平西城绝挺不过三十招去。

可是——先挺不住的却是沈玉刃自己。

她落地之后,直接地跪倒。

若非那把剑支持住身体,她连跪姿亦支持不住。

靠意志支持的一招之后,她感到了有史以来人生最大的无力。

内力,劲道,精神,都好似从腰腹之间的伤口流了出去。

而那种火烧针刺一般的感觉,却随着真气的流转去到了全身。

“哈,哈哈哈哈!”平西城退了三步,勉强站定。忍痛大笑起来。“你废我一掌又如何,你仍旧杀不了我!却生生催动了自己毒!身中此毒最忌妄动真气,现在纵是有解药给你,你也已经必死无疑,哈哈哈哈!”

沈玉刃无力反驳。

紫黑而粘稠的血从她唇边流了下来。

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模糊,诡异。漫天似乎有黑色的洞窟在旋转,要将她吸入。

任伯川扶住了沈玉刃晕眩的身体。

他抵住了沈玉刃的背脊,便待将真气输入沈的体内,助她一臂之力。

“住手,任大侠,勿害她性命!”

一声断喝从宋情生身后传出来。

任伯川同平西城同时望向声音的来处。

楚云。

按捺不住,越出众人之前的,竟是楚云。

她索性也不再掩藏,直接越过宋情生的保护,无惧地站了出来。

“沈姑娘,你可还记得那夜客栈中我们曾经见过?——沈姑娘,你若信我,便请将内力汇聚至关元,长强,大赫,府舍四穴之间,凝固勿动。任大侠,请你千万莫要碰她,亦不可将内力输入她体内!”

“尤姑娘?你懂得此毒破解之法?”任伯川满腹狐疑地问。

温眉一事,令得众人对场中佳丽多有疑惑,不复信赖。

楚云亦知这一点,故此点出客栈之事,希望沈玉刃能够相信自己是友非敌。

“你是什么人?”平西城恼怒地厉声叱道。

见平西城动怒,沈玉刃终于相信楚云所言不虚,拼着最后一点力qì

,照做。

那种针刺火烧般的感觉竟然慢慢消退了下去。

“我只是一个碰巧识得‘大三花’毒的女子而已。”楚云冷冷答。

情教的任何手段,神霄派也第一时间拥有回报。

就好似当年的莫易与沈月关一路面对情教近乎疯狂的追杀,都能够见招拆招,立于不败——何谓宿敌?便是如此了。对方的一举一动也认真刺探,对方研制出什么厉害武器招法,必得在第一时间找到应对之策,因为,若是找不到,很快,这种招数便会降临在自己身上,成为一种死亡的威胁。

这大三花乃是情教半年之前刚刚研制出来的最为新鲜的歹毒药物。而楚云,好巧不巧地在数月之前难得认真地听了那一次毒物课程的讲授。

刚开始的时候,楚云也不能确认。待到平西城说出更多的讯息,而沈玉刃也表现出足够的症状,楚云才终于敢于扬声示警。

“大三花?”任伯川重复一遍。

颇为陌生的名字。

“就是取正在交合的花狸,花貂,花鼠各一对,在它们……欢好到紧要时候的那一刻……将雌雄同时杀死,取雄兽后脑中部米粒大小的充血腺体,雌兽口中分泌的唾液,以及包含雄兽精液的雌兽子宫一起研碎,再配上三春露水制成,名为‘大三花’,不是么?”楚云将所记得的一股脑儿背诵出来。

“哼,你是神霄派的人?”平西城怒问。

能够对情教半年之内的新药了解得如此透彻,除了情教之外,只有一个门派能够做到。

所有人俱是一惊。

神霄派这三个字,虽然常常代表了对于美丽女子的一种想象,然而现实之中,却从来只与男人,杀手,酷烈,灭门等意念联系在一起。

楚云强了一强,昂答道,“不是。”

按照神霄派的门规,就算她私自潜逃还算神霄派子弟,然而一旦同男子生关系,便被自动驱逐出派,永无回头的可能。故此,楚云大大方方的否认,也可算作事实!

“此药乃本派不传之秘,除了神霄派的宵小之徒曾经盗走药方之外,绝无他人知dào

!”平西城眼如钢钉,似要把楚云看出个洞来。

楚云不慌不张地哂笑。“真是坐井观天之辈。我……我家世代行医的,要是连这种末流毒药也认不出来,岂非辜负了我爹‘回春国手’的美名?”

她随口胡诌一通。反正武林如此之大,隐居的奇人异士多如牛毛,谁也不能证明这世上并无“回春国手”这个人。“再说了,神霄派的典故我也略知一二,岂有该派的女弟子随便涉足江湖抛头露面之事?”这句倒是振振有辞。

“我看平副教主还是赶紧回去将自己的手掌处理一下吧。若能早做打算,可能还有回天之术。”任伯川淡淡地下了逐客令。

不管楚云是什么身份,既然沈玉刃所中的奇毒有了医治的希望,那么也无必要再留下情教中人在此徒增困扰了。

此事牵扯到情教,神仙洞府与峨嵋派三教的恩怨,甚至可能还要加一个神霄派。

慧妍雅集没必要无端端牵扯入这种恩怨之中——哪怕任伯川与谁私交再好,亦不能够违背慧妍雅集初建之时就定下的宗旨。

一个选美的机构,必须保持中立,不与任何门派结下恩仇。

只有如此,才能保证用公平开放的眼光,真zhèng

只按照姿色,而非亲疏,来选出来自于各门各派各种背景的美女。

平西城哼了一声。

手掌处的剧痛,和残疾将会带来的后果,其实已在他心里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亦需yào

时间整合。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

宋情生适时放开了温眉。

“我会记得去岭南参加总选。”他抛个媚眼。“我很喜欢你,你若是有事也想找男人泄火,不妨试试我,呵呵呵呵……”

宋情生又是一阵反胃。

“沈姑娘,你可好些了?”

楚云见到沈玉刃已有能力站了起来。

“……嗯……”沈玉刃想要作答,却禁不住自己,出了一声呻吟。

这是极为舒服的呻吟之声。

这声呻吟与先前因为痛苦而出的那声,在有些人听起来似乎并无不同。然而场中绝大多数男人,甚至包括连小开,都听得一愣。

那是属于一个女人的呻吟。

是每一个女人,在她最最女人的时刻,才会出的声音。

楚云的面上一红。

“怎么回事?”任伯川皱眉,他被楚云勒令不得接近沈玉刃,颇有些恼火。忽然,一件事情掠过他的脑海。“……关元,长强,大赫,府舍……这,岂非,岂非将……”

岂非将染毒的真气,汇聚到了一个……一个奇妙的地方?

这四个穴位之间,只有一个方寸大的一片地方而已。

也是一个穴位。

是人体上最最隐秘,无论从前面还是后面,都不能直接看到的穴位,也是人直立之时,正正对住地面的位置——

会阴。

楚云把心一横,将她知dào

的全部说了出来。“不错。大三花之毒并无解药,亦不需yào

解药。唯一的解法就是将毒逼入……逼入那四个穴位之间的位置……而且一旦如此之后,毒性就会失去,大三花就会变成……变成一种纯粹的,”她硬着头皮,吐出最后两个字。“春药。”

多么,多么变态的毒药。

沈玉刃闻言,差点想要昏过去。

她刚还在想,自己身体里面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究竟是什么,自己究竟是舒服,还是不舒服?

原来是春药。天,春药。

楚云闭上眼睛不去看众人千奇百怪的表情。“不过,这种春药也十分厉害,要是在三日之内,不得到满足或是泄,一样会致人死命。还有,在毒解之前,任何男子最好都不要靠近于她,否则,会刺激她体内的春药药效,使她更为难耐……”

楚云的措辞已经十分隐晦。

众人却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古怪之极的目光纷纷射向沈玉刃的身上。

沈玉刃几乎想要找个沙袋将自己埋藏起来。她跺了跺脚,转身飞奔了出去。

她一离开,场中男子才舒了一口气。

面对一个美人,本来可以不做任何联想。然而当联想自动而来,这个这个……香艳之下,尴尬也是必然。

连任伯川也忍不住喃喃咒骂起来。“情教真是些鸡鸣狗盗之辈……”他望向一侧垂不语的白慧仪,忍不住骂道,“看看你惹出来多少莫名其妙之事吧!”

白慧仪垂着头,似乎有些自责,却又忍不住偷偷笑了一笑。“我去看看玉刃……去向她赔罪吧。我是女子,想是不紧要的。”

她忍不住偷偷地心想,若是她自己遇上这毒,那就全无问题了。

可是沈玉刃……那个那个,三个月前继任洞主之位时,在全武林面前立下终身不嫁誓言的沈玉刃……这件事情,实在是,有点棘手。

楚云也差不多是这样想。

若是中毒的是自己,一定当天即解,保证不拖过夜。

江湖女儿,对贞洁之类的,看得并不太重。

楚云自己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虽然神霄派的律令如山,可是要说二十五岁的楚云之前并无半点这方面的**和向往,那是全无可能。

之所以被连小开如此轻易地得手,恐怕与她潜藏在心底的**极其相关。

那是另一个自己……一个寻求快乐和满足的自己。

嘿,让那个神气清高的女子也试下那种滋味,并不一定是坏事呢!那一刻,楚云和白慧仪心中竟然转着同一个念头。

第十二章 大阵仗

楚云和白慧仪同时睁大眼睛,说出一个词语——

“不行!”

“为什么?”沈玉刃不忿地问。

“绝对不行!”

“到底为什么?”

白慧仪叹口气,解释给她听。

“你穿着男装去那种地方,别人会以为你是找娈童去的。”

“是啊,”楚云靠想象亦知dào

不妥。“就比如女子去逛妓院一样,怪怪的,碍眼。”

沈玉刃哼了一声。“我一共就带了一套女装而已,现在已经破白女侠割破,我没东西可穿!”

白慧仪垂下眼睛。“好玉刃,我赔你就是。只是现在……要不,你穿我的?”白慧仪望了望沈玉刃宽肩长腿,比自己高出半个头去的身材。“……只是未必合穿。”她转头看看楚云。

楚云也不如沈玉刃高挑,不过总比娇小玲珑的白慧仪好了不少。她笑一笑,“沈姑娘不介yì

的话,我去找一身我的衣裳来吧。反正只要走去地字房那处,稍等就来。”

“喂,要没有绣花,没有纱,没有花花草草也没有那些粉嫩颜色的!”沈玉刃追着楚云的背影喊。

楚云去取衣裳,房里就只剩下沈玉刃和白慧仪两个。气氛一下子沉默下来。

“玉刃,你是否……还在恼我?”白慧仪小心地问。

“伤口还在痛,你说我恼不恼?”

白慧仪的眼圈一红。“我实在也是没有办法……”

“好了好了。”沈玉刃颇为不耐,却正色以对。“我们不是朋友。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亦不会是。只是,你的处境,我却也能够体会。换了我在你的位置,我亦一样会这样做。所以,有一点你大可放心——神仙洞府和峨嵋派之间,却不会因此而成为敌人。”

“那样最好了。多谢你玉刃,多谢你使我心安。”

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女,彼此要什么求什么能给什么,一清二楚。

楚云很快拿来了衣衫。

“沈姑娘,照你要求的衣裳我只得一套而已。”简单的白衣白裙。如果说花草刺绣,金银珠翠的确会吸引住女人所有的注意力,那么一身素净无暇的白裳亦是每个女人必备的梦想级基础衣物。

沈玉刃虽然仍有些不满,却还是在白慧仪和楚云两个熟女的摆弄下换上女装,挽了看起来颇为成熟的单髻,再簪了一枚玛瑙玉环。

“天,玉刃,你当年尚有耳孔,现在竟然已经长合。”白慧仪无奈地将相配的玛瑙耳坠收了起来。

“难道我要穿着儒衫戴着皂巾,却挂一对耳环?”沈玉刃心中想起某个亲切的人——那个人根本连耳孔都未穿过,那样才是真zhèng

的潇洒风度。

“好了,我们出吧。”楚云笑道。“沈姑娘倒也不太适合太过华丽的装饰。”

“嗯……尤姑娘,”沈玉刃最后一次试图挣扎。“我现在已经无甚特别的感觉,你确定我一定要去?”

楚云坚定地答。“一定要去。等下一次感觉升起,便是性命攸关之时。”

仅仅两条大街的距离,三位美人为避人耳目却还是坐了马车。

马车刚起步不久就停下,因为已到了目的地。

灯火不算辉煌,深深的黑色大门更是紧闭。一抬头,可以看见匾额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天骄馆。

“天骄”的雄浑配上“馆”的幽雅,这三个字的组合看起来颇为奇怪。

却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此地的风格。

女车夫在黑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大门吱地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一个胖胖的老女人脸露了出来。

“可是宋公子所说的三位夫人到了?”

“正是。”

沈玉刃,楚云和白慧仪三人的出现把老鸨母吓了一跳。

“天,竟是如此神仙般的人物!今儿个我那些弟弟们可有福了!”老鸨笑得脸上肥肉抖成一团。

三个女人虽然青熟有别,对这种地方却一概是个生手,亦不知dào

要如何答话,只得保持被动,随着鸨母穿过重重叠叠的廊檐,入了内堂。

十分宽敞华丽的布置。地上铺满了柔软的毛毯,连楼梯的梯级也不例外。小圆桌上摆着令人食指大动的佳肴美酒,三副杯筷已经准bèi

妥当。

楚云轻咳一声,道,“我们不是来吃饭的。”

“知dào

!”鸨母连忙赔笑。“照宋公子的吩咐,今晚上天骄馆只为三位夫人服wù

,而所有的弟弟们就一律黑布蒙眼,绝对不会有损三位夫人的清誉令名。所以啊,现在三位夫人就请放开怀抱,尽情地找乐子吧!弟弟们,都出来呀,大男人害什么羞呢!”鸨母放开嗓子招呼。

不……不害羞……

真是不害羞,不不,是不害臊!

沈玉刃、白慧仪,楚云三人被齐齐吓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欲逃也无从逃走,三人下意识地靠近成一团。

是什么令三位见惯场面的江湖侠女吓成如此模样?

是男人。

确切点说,是男根。

二十几个壮男在鸨母一声招呼之下,不知dào

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前前后后,成团团包围之势围住了中间的沈玉刃等三人。

所有的壮男果然都眼蒙黑布——但是身上,就未着寸缕!

壮男们或立或靠,或躺或坐,如雕像般摆出诱人的姿势,布满了大厅的各个方位。所有的姿势却都不曾将他们的男根遮掩起来,反而,反而,更加突出!

“弟弟们,”鸨母拍拍手,喊道。“今儿个三位夫人不但是贵人,还是美人,保准是你们没见过的富贵,亦是你们没见过的美貌!弟弟们还不抬头向夫人们打个招呼?”

这个这个,那些壮男并无低头,为何要抬头?

原来抬头的……真是弟弟们。

沈玉刃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白慧仪和楚云就死命拖住她。“千万莫丢我们女人的脸。男人可以逛窑子,女人为何不可?男人面对一群美人可以兴致勃勃,女人面对一群帅男又何必扭扭捏捏……”

沈玉刃实在无处安置自己一双大大受惊的眼眸,只能望住天花板。

天,那么奇怪,那么丑陋,啊啊啊啊啊。

原来这就是男人。

吓死人的男人。

“怎么样,三位夫人,这儿的弟弟们不赖吧?”鸨母骄傲地指点给三人看。

二十几个俊男,果然绝大多数都正同她们“打招呼”。

“夫人们动手选人吧,货真价实,都是血气方刚的俊货,手口都是一流。而且本馆在北五省也小有名气,全馆的男儿都是天赋秉异,绝无壮阳药物!”

白慧仪和楚云也被吓到现在才平复下心情。悄悄推一推沈玉刃,“……选吧。”

“你们帮我随便选一个就好。”沈玉刃的面孔红到遮也遮不住,一颗芳心乱如麻绳。

“哦哟,夫人没见过本馆这种大阵仗吧。无妨无妨,老身来帮忙就是。夫人喜欢嫩的,还是老的?长的,还是短的?要一个,还是要两个?中原人,还是胡人?……”

“居然还有胡人……”楚云悄悄扫视,果然见到两三个轮廓较深,身形有少许不同的男人。只是被黑布占去脸上一半面积,看不到眉眼。——天可怜见,她扫视之时,兢兢业业地避开了那些男人的下半身。

“停停停停。”白慧仪替楚云作主。“要个温柔的。这位夫人还是处子之身,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处子之身?”老鸨惊讶地张大嘴。

处子之身也能来玩男人?

看来之前对这门生意的定位之中颇有遗漏,这个世界,果然不能够只用常识来判断!

“对了。”沈玉刃干脆用手遮住眼睛。“帮我挑个长的。”

长……温柔……白慧仪和老鸨的眼神同时落在一个男人身上。

他的头长长地披拂下来,遮住了一大半脸庞。再加上眼上黑布,几乎遮住了整个五官,叫人完全看不清楚面貌。这人颇为害羞的样子,行为举止中有点抖抖缩缩,貌似比较温柔。

白慧仪指住那人。“就他吧。”

“夫人好眼力,这是才来的新货,俊得很哪!”老鸨淫笑起来。“这位夫人挑中了他,那您两位呢?”

楚云赶紧分辩,“我们只是陪她来的而已。给我们一人一间清净的房间休息就好。”

鸨母心想,又一次对生意的定位错误……不过反正几个人玩都是付了包场的钱,让那些俊男多加休息,她何乐而不为?妓男不同于妓女,不是可以源源不断予取予求的。

天骄馆不但大堂可以吓死纯洁少女,连内房也布置得……很有点手笔。

沈玉刃还是第一次见到大成这样的床,而且,居然不是方形,而是圆形;不是放在靠墙,而是放在房间正中!

四壁……四壁是满满的春宫图。什么姿势什么人物都应有尽有,沈玉刃还见到有男男之戏的,有人兽相交的,还有兽兽交合的形态。

房间的另一侧则冒出诱人的热气。

济南称为泉城,这家天骄馆,竟然设法将温泉引了进来,直接流入有帝王之风的豪华浴池之中。

浴池旁边有一个金铃。想必摇一摇就可以召来专门伺浴的男孩。

反反复复萦绕在沈玉刃脑海中的,都是一些奇异的词语,例如“淫窟”之类。

笃笃笃。

敲门的来了。

仿佛催命一般。沈玉刃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入来。”

那个长男人低着头,慢慢地走了进来。

谢天谢地,他似乎刚刚沐浴干净,身上披了一块浴巾,不至于纤毫必现。沈玉刃松了一口气。

“你的右边有椅子,你先坐下。”

仍然黑布蒙眼的男人摸摸索索地坐了下来,差点跌跤。

沈玉刃有些不忍,吹熄了灯。“好了,现在你可以把眼上的黑布除去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山山。”

“你的声音为何如此沙哑?”

“天生如此,没有办法。”

沈玉刃皱起了黛眉,一抹冷笑慢慢升了起来。

“我不喜欢声音沙哑的。你回去吧,换一个来。”

“啊!”那男人一惊。“不……不要叫我回去……”

“为什么?”

“因为,因为……因为我服侍得不好的话,他们会打我……”

“胡说,我怎么听到说这里的妈妈十分和蔼,从来不打人?”

“总之,总之……求求你了,别让我走,我愿意服侍你,做什么都可以……”那男人从凳子上一下子扑倒在地,前行几步,抱住了沈玉刃的**,哀声哭求。

“我看你不是‘愿意’服侍我,而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了很久了!”沈玉刃一脚将他踢了出去。“平无奇!你老子伤我在前,你假扮鸭子在后,你们一家还要不要脸?”

平……无奇?

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的,还真是平无奇。

“既然玉刃小姐认了出来,在下……在下……请小姐务必要相信我!家父此来济南,我完全被蒙在鼓里,对他们的计划一无所知!若有虚言,管叫天打雷劈!”

“我理你天不打雷不劈?”沈玉刃兴趣缺缺。“就算你不知情,那现在出现在此地意图浑水摸鱼占我便宜,你又怎么解释?”

“玉刃小姐,我对你一片痴心苍天可鉴!”

“你真是不可救药。我说过我不会喜欢情教的人,你还是死心快滚吧。”

“玉刃小姐!”平无奇正色。“平某此刻说一句真心话。平某一直梦想能够调和本教与神仙洞府之间的冤仇。然而,若是实在不能够做到,平某甘心为了玉刃小姐而离开家父,离开情教!”他字字咬牙说出,仿佛用了极大的决心。

“行了吧。”沈玉刃叹道。“欺师灭祖这种事,不是你能承shòu得起的。你趁早绝了这条念头——不过你就算真的叛离情教,我亦不会看上你,也不会对你有丝毫怜悯同情,你好自为之吧。”

“就算,就算我永远得不到你的心,可是,”平无奇急道,“既然你来此处,一样要寻一个男人,为何不让我好歹得到你的人呢?我比那些鸭子有何不如?为何就不能让我一亲芳泽,遂了我梦寐以求的心愿呢?!”

“哈。”沈玉刃翻翻白眼。“果然是个骨子里的好色之徒。告sù

你也无妨,我打算随便挑一个男人,用完之后就一剑杀掉,永绝后患。不过如果你真的那么执着定要死在我的剑下,其实也是件好事。杀个情教的败类总强过杀个无辜的鸭子,是不是?”她戏谑地抬起平无奇的下巴。“你考lǜ

清楚了?要滚,还是要做?或说——要生,还是要死?”

平无奇顿了片刻,大义凛然地抬起头来。“惟今之计,我只有一条路走了!那便是,用我无与伦匹的男性魅力征服你,令你甘心情愿地成为我的女人,而却狠不下心杀我!”

沈玉刃大笑起来。

月正三更。

一条娇俏的人影闪进了白鹿客栈,地字二号房中。

人影蹑手蹑脚地走进房中的床铺,凝眸注视着被中少年沉沉的睡容。

她看了一会,又轻手轻脚地准bèi

回身离去。

正要转身,却冷不防被一双大手捉住,拖进了被窝之中!

“天,小开,你竟装睡装得那么像!”

“老婆在夸我内功进境神速么?”连小开在楚云的面上重重亲了一口。

“呵……为何那么晚还不睡?”

“在想老婆。”

“想我什么?”

“想老婆会不会被一群壮男美男勾了魂去,丢下小开不理。”

楚云轻笑起来。“那些人都无小开一成的可爱。”

“老婆呢?又为何深夜回来我的身边?难道是想我想得夜不成眠?”

“谁想你了。”

“不想我,那一定是想它了!”连小开一个翻身,将楚云压在了下面。

翌日一早。

白慧仪在这温柔窟中亦休息不好,带着些好奇,去往沈玉刃的房间探看。

她轻轻叩门。

半晌,方听到沈玉刃刚从梦中醒转来的声音。“入来啊。”

门未锁,白慧仪一推便开。

只见大圆床上春色无边,沈玉刃同平无奇双双**着身子,蚕丝薄被盖住重yào

部位,相叠相缠地睡在一起。

沈玉刃似乎正在费力回想昨夜的事情。

白慧仪掩嘴笑。“成了?”

“应该……应该是……没有!”沈玉刃终于想了起来!

闷然一响,还未醒全的平无奇被一脚揣下了大床!

“怎么回事?”白慧仪惊道。

平无奇昏头昏脑地坐在地上。“怎么回事?难道我们居然睡了过去……对不起啊玉刃……”

“究竟怎么了?”

“简单说来就是——”沈玉刃绝望地把头埋入蚕丝被中。“就是,不、得、其、门、而、入!”

“怎么会!”白慧仪看看地上的平无奇。“他不是专业的鸭子么??”

“他是童子鸭!”沈玉刃又羞又恼又怒。

平无奇懵懂地爬了起来。“……我们再试看吧……一定可以,我保证一定可以成功!”

白慧仪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拍拍平无奇光滑的脊背。“附耳过来。”

平无奇赶紧乖乖伸了过去。

白慧仪咦了一声。“身体离远点!”

平无奇只好伸长脖子。

白慧仪悄悄对他说了几句。

平无奇瞪大了眼睛。“还能这样?还需yào

这样?啊啊啊,我明白了!”

“总之呢,你别怕她,别理她说什么做什么,你只要记住,狠一点,用力点,强一点,一定就可以了!”

“多谢白女侠!”

“你……你认识我?”

“放心,今日之事绝对不会外传,若是能成,白女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他朝着白慧仪便拜了下去。

白慧仪水晶似的心思,隐约猜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总之,赶紧趁现在……趁现在的热锅把事做了吧!”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之后。

房中爆出一声狂喜的大叫。“成了,成了,我成了!”

可是立马,又变成狂悲的质问。“怎么会这样?!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么快!”

再过片刻,坐在大堂内用早餐的白慧仪惊奇地看见平无奇围着一块浴巾用上轻功地跑了下来。

“怎么回事?”

“她要杀我。我知dào

她舍不得杀我却不得不杀我。我不能让她杀我哪怕她不想杀我。我若是不想她杀我又知dào

她本来不想杀我,我就要给她一个不杀我的理由和借口啊……我走了,多谢,幸会,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平无奇说绕口令似的说完,就听得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赶紧冲了出去,溜了个没影儿。

白慧仪见到沈玉刃穿着整齐,散着头,提着长剑走了下来。

“来尝尝济南府的名点吧。”她不紧不慢地为沈玉刃斟茶。

“那个混蛋呢?”

“走了。”白慧仪叹气。“你被人始乱终弃?”

“始乱终弃个头!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躲得到天涯躲不到海角!我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他!”

“啊,沈姑娘。”刚刚踏入内堂的楚云还不知生了何事,只是自然地赞道,“沈姑娘你面色真好,皮肤好细腻光滑啊!”

白慧仪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

沈玉刃恨恨地一脚踢在了楼梯上。

楚云只好满头雾水地看着两人。

第十三章 绝色盟

宋情生宋公子踏入“天骄馆”的时候,三位美人正对济南府的小吃早点展开扫荡。

做完了某种运动自然会变得比较饥饿,更何况是在没有男人,可以肆意妄为不用顾虑美人形象的状况下。

“哇,百合酥配杏仁羹,绿豆糕配山楂汤,火腿烧饼配鱼翅饺子,还有水晶包配紫菜云吞。这四甜四咸的搭配可是有孔宴的风味了。……只是这盘黑黑的是什么?”宋情生饶有兴趣地观察起了天骄馆特供的早膳。

“宋公子不妨尝尝。”白慧仪淡淡地建议。

“是啊是啊,你吃一个就知dào

了。”难得沈玉刃居然那么积极。

“沈洞主想是已经不碍事了?”宋情生风度翩翩地一撩长袍坐了下来,顺手依言将一个半根手指长,炸到焦黑看不清楚颜色的扁扁的食物放进了口中。“唔,好香,脆脆的,究竟是什么?”

楚云笑了出来。“没事,是炸蝎子而已。”

宋情生脸色剧变,下巴和牙齿凝固在那里不能动弹。

沈玉刃朗声笑起来。“小宋你在花前小筑也有两三年,竟然连济南最有名的小吃炸山蝎都没尝过?”她伸出筷子从盘中夹了数片,优雅地放入口中。“的确是又香又脆,这里的手艺快赶上外面的大酒楼啦。”

白慧仪也夹了一片,“我都是第一次吃,确实很好吃。咦,宋公子啊,你的脸色白?是否不舒服?”

楚云懒得用筷,直接用指尖拈起一片大的。“吃就好了,别去想它是什么不就好了?蝎子也是可爱的东西,你看这片,勉强看得出形状呢!”

宋情生终于忍不住,捂住嘴巴冲了出去。

“哈,一看就知dào

是个有洁癖的家伙。”

“安排下那种阵仗给我们观赏,现今请他食蝎子也是一番心意,小小回报而已。”

“说老实话没想到他真有那么大反应。蝎子而已,很吓人未?”

三个女人调笑得不亦乐乎。

得罪了女人的下场,会很悲惨。

得罪了强横的美女,下场就……

宋情生冲出去吐掉嘴里的残渣外加反胃了一阵之后,带着一脸的苦笑,悻悻然走回了内堂。

咦,才一刻工夫,三位美人竟然……不见了?

不止不见,简直是消失得毫无踪影。

宋情生开始怀疑,自己先前所见的,是否根本是在做梦?

然而桌上的四色美点和还剩最后几片的炸蝎子明确地告sù

他,不是。

宋情生正待开口扬声寻找,或去哪里转转看看生了什么事情之时,一种异样的感觉忽然传入他的脑海。

空气中一波一动的——

杀气。

强悍的杀气。

不止一个属性的杀气。

一浪一浪,起伏不定地顺着地面传到脚边。

宋情生觉得头皮麻。

他并非害pà



而是被杀气中的暴戾和血腥所震惊。

那种感觉,就好似,明明杀气中没有任何味道,却已经包含了浓重到无法融解的血腥味!

他并没有带剑。

天骄馆,事实上,与花前小筑一样,亦是慧妍雅集名下的产业。他来此地,只是来看一看三位美人,并没有与人动手的准bèi

。更从没想到过,会遇上如此霸道的杀气!

好在除剑之外,他还有另一样武器。

哗地一声,宋情生袖中的钢骨折扇滑落在手心,展了开来。

对于像宋情生这样的集优雅高贵温柔多情于一身的帅哥来说,武器,是断断不能选用毫无美感的刀枪棍棒的。

除剑之外,天经地义合他使用的,便也就是这展可守,收可攻,更能体现出优雅风度的折扇了。

不经意间一个姿势,比一般折扇阔出一倍许的钢扇已经微妙地护住了周身要害。

那股杀气,那股杀气似乎已经漫溢,随时可能爆出来!

一时间,宋情生忽然忍不住开始想一个问题——

人呢?

为何他只感觉到杀气,却感觉不到天骄馆二十多名猛男,十几名娈童,一名鸨母,三十几名下人的,任何气息?

一分神间,脚下的大地,竟然开始动摇起来。

是幻觉,眩晕,地震?还是那杀气造成的强劲错觉?

压力已经大到了宋情生的忍受范围之外。

他不得不,出招!

若不主动向那杀气出招,他一定会被动地被那杀气卷烂,撕碎!

手中钢扇合为一股,带着呼啸的气劲,向宋情生判断下的杀气来源的某一点,攻去!

轰然巨响。

钢扇和杀气的对咬将内堂虚掩的大门重重地卷了下来,变成一堆木条纸屑。

宋情生的身影,已经随着钢扇,越出了门外。

那曲曲折折的走廊中间,杀气的来源究竟是哪里?

而三位美人,又都在何方?

蓬的一声。

宋情生终于撞上那个力量。

他被撞得直直飞回去。

直到飞如内堂,直接地落在了那一台子的点心汤水之上。

虽然极力隐忍,却还是吐出了一口鲜血。

一招之间,他已经落败!

一步一步,杀气的源头走了过来。

一直走到那堆曾经是门的木条面前,站定。

宋情生的眼帘里映入了一双黑色靴子。

再向上看,一身沉沉的黑袍。

那是,那是,江湖中不少人都熟悉的黑袍的样式——

宋情生大骇。

“不可能!”他嘶哑着嗓子喊。“神霄派护法竟会不设幽灵界,甚而白日行凶?”

黑袍人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只问了一句话。

……

“……他,他问我……‘楚云在哪里?’……”

任伯川将内力不断输入宋情生体内。

此刻的宋情生,完全没有了翩翩公子的样子。因为他的手脚上,胸腹上,甚至脸上,全部都是鲜红的血。血的下面,则是翻起来的皮肉。

使得皮肉翻卷,鲜血长流的是剑痕。

半臂长的剑痕,宋情生的身上,竟然有二百来道。

他向任伯川说出那人的讲话之后,终于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任伯川想了很久,终于放qì

了继xù

为他治疗的打算。

二百多道剑痕之中,有四道准确地挑断了他的手脚筋脉。另外有很短的一道,彻底废除了宋情生作为一个男人所有的希望和能力。

与其如此,不如……不如让他在昏迷中静静离开,较少痛苦。

现在已经不是能够再逃避的时候。

因为对手,已经杀到了自己的头上。

天骄馆中,加上宋情生,总共是七十八条人命。

灭门,又见灭门。

唯一没死的,也是天骄馆中唯一一个女人。被吓疯,却好端端存活着的鸨母,无言而锐利地指出了杀手的身份。

神,霄,派。

想起那日平西城对尤楚云的指控,任伯川打了一个寒颤。

江湖就是如此。甲和乙之间的恩怨,兜兜转转,会将丙丁戊己庚辛辰巳午未全部缠绕进去。

慧妍雅集,与十三年前的神仙洞府一样,被卷进了这个漩涡之中。

只是,任伯川有一个难以释怀的疑问。

那个疑问,同那名杀手的完全相同。那便是——楚云在哪里?

这个掀起无限波浪的红颜祸水在哪里?

同她在一起的沈玉刃和白慧仪,又在哪里?

如果有人来到现在的花前小筑,一定会很疑惑,很惊讶,甚至很恐惧。

这个卖花的地方一向清雅地只剩下色与钱的交yì

——花草之色,货殖之钱。

然而,现今的花前小筑,这样的清雅却一点也不剩下。

现在的花前小筑,已经变成一个,铁笼。

虽然肉眼看不到,却可以感受得到。不需yào

多么敏锐透彻的直觉,但凡路过此地的山野莽夫无辜行人,都也会面色一变,快快加紧了脚步。

这一切只因为一件事。

任伯川出了召集帖。

作为慧妍雅集的召集人,他拥有在两个时候出召集帖的权利。第一个时候,是红色的帖,意为今届选美已经开始,邀请诸位集内人士赴会品评。第二个时候,是黑色的帖,意思很复杂,却也很简单——慧妍雅集有事,速来!

没有人知dào

,哪些武林人士会属于慧妍雅集的成员。

慧妍雅集的会员身份十年一届。但凡武林中出现了什么厉害人物,风雅人士,慧妍雅集便会在第一时间慧眼识荆,私下送去邀请其入会的盟书。无人主动邀约,就算有人多么向往加入,也是不得其门而已。而受到邀请的人士,亦会将其作为一种对自己身份地位的认同,而欣然予以接受。

然而,一旦接受邀约成为慧妍雅集的成员,那么除了可以被邀参加下一届的选美并担任评判人之外,亦要遵循一条义务——即,在这十年之内,慧妍雅集若是有难,成员必须挺身而出,维护组织的利益。黑帖出,所有成员,必须应召。一次应召,义务完成,便再无其他束缚。

这十年来都未曾动用过的黑帖,居然在下个月初十就要出的红帖之前,被数十匹快马驮着,去向了四面八方,整个江湖。

随着黑帖的出,另一样隐秘的事情,也开始进行了。

济南府的大街小巷,忽然多了很多卖花的姑娘们。她们似乎十分害羞,从来不去向公子爷们招揽生意,而只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女子。酒楼茶馆,客栈温泉,甚至进出城门的马车,只要见到有青年女子的身影,她们便立kè

三五成群地簇拥过去,向夫人小姐们兜售鲜花。奇怪的是,她们口里虽然兜售着鲜花,眼睛却直盯住那些女子的面貌打量。至于鲜花能不能卖的出去,对她们而言,却好似无关紧要了。

心不在焉的卖花姑娘们有一个特征,便是她们篮中的鲜花,全部是来自城郊的花前小筑。她们每个半个时辰,便分批去到花前小筑领花,同时也将自己寻觅到打探到的消息向管家等秘密回报。而每一个新出道的卖花女的怀中,都揣着三张小小的,却精致逼真之极的画像——三个女子的画像。

很显然,这些卖花姑娘所寻的,便是这三个女人。

三个莫名其妙失踪,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女人。

此刻,这三个女人究竟在何处?

似乎没有人知dào



任伯川去过白鹿客栈。沈玉刃的随从家仆还悠悠闲闲地住着,对家主的变故懵然不知。

而地字二号房中,却已经空无踪影,连人带物,全部不见。

有一些事情十分显然。

有一些事情则不。

比如,这么多人将济南府几乎要翻了过来,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要找的人已经不在济南。

从三女失踪,宋情生遇袭,任伯川赶到天骄馆,返花前小筑开始布置寻人,这期间大概是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已经足够离开济南很远。

——莫要忘记,神仙洞府离开济南,不过是四个时辰的快马而已。

事实上,三个女人,四匹快马,的确早已经离开了济南城。只是未走官道,马蹄时常踏过浅浅的水滩与湖泊,溅起满身的水花。

三个女人,为何是四匹快马呢?

很简单,第四匹马上的是个男人。更确切点说,是个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的少年。自然,除了连小开,不会是第二人选。

四人的面色都十分凝重,也许是专注策骑,彼此之间竟然完全无言无语,连眼神也不对换交流,一个一个,都是满腹心事的模样。唯一看起来较为若无其事只有白慧仪而已。

蹄声如催。

陡然间,四匹马却齐齐停了下来!

并非骑手有意策控,只是,眼前突然的变故,令马受到惊吓,齐齐长嘶,再也不肯向前一步。

其实,并不能算变故。那只是一场,白日里的,绚烂到奇异的,堂皇而华美的,焰火而已。

正前方,远远的小小丘陵上,盛放了一场焰火。

焰火七色卓绝。

声响和火光亦烈烈地传来。

楚云和连小开只是惊了一惊,心知有变而已。

白慧仪和沈玉刃则不然。

她们的表情分明只说明一件事情——

那是她们识得的人,她们知dào

的事。

“绝色盟?”白慧仪喃喃道。

“路千红到了。”沈玉刃长叹一声。“想是任伯川寻不到我们,动了怒意。”

“任伯川是聪明人。十年将至,他此时不用绝色盟,下个月初十之后,也便自动作废了。”白慧仪笑。

“绝色盟既出,”沈玉刃垂,“我们亦只好服从。且去看看路千红或是绝色七姝有何吩咐吧。”

“你们在说什么?绝色盟是谁?”楚云忍不住问。

“绝色盟不是谁,只是一个组织,一个所有入选武林美人选举的佳丽都必须加入的组织。这个组织的期限只有十年,会要求你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一件事后,再无瓜葛关联。你若是去了岭南,自然会成为下一任绝色盟的成员。”沈玉刃一边解释,一边控马,向小土坡而去。

“不错。”白慧仪接住解释。“四大美女的头衔,是由慧妍雅集所邀请的武林人士投票选出。只要得到众多的拥护,便可以取得胜绩。然而,选美赛上另有一项投票,那便是由最终参加总选的二十多名佳丽互相投票,选出一人,作为绝色盟的盟主,任期十年。”

“你们所说的那位路千红,便是绝色盟主?”

“她亦是当年的四大美人之一。只是近年深居简出,难觅踪影。所以,来的也可能只是她麾下绝色七姝而已。”

白慧仪料得不错。

小山坡上,七条身影站成开阔的一列,每人手中持着一个火筒,想来那些烟花就是从火筒中射出。

七人都是女子,却俱长得其貌不扬。身上的衣饰十分鲜明,一人一色,绝无掺杂,计有红,黄,蓝,绿,黑,白,紫七色。

见沈玉刃等人策马上了土坡,七人放下火筒,朗声见礼。

“红菱,黄一梦,蓝狐,绿意,黑纱,白月明,紫貂见过两位美人。请两位在此少待片刻,任大侠马上就到。”

任伯川不是傻瓜。济南城中找不到,他自有其他办法。找到沈玉刃和白慧仪,亦一定可以找到楚云,搞清楚这其中究竟生了什么事,同神霄派之间又有什么关联。

第十四章 因缘会

如果你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好好地吃你的早饭的时候,那张桌子的底下,却忽然裂开一个洞,你会怎么做?

自然,这个洞一看就知dào

不是那种地震之类的弄出来的不规则的洞,而是一个方方正正,显然是个秘道入口的那种洞。

别人会怎么反应不知dào

,但是身为一个武林高手,拥有着最起码的好奇心,沈玉刃,白慧仪和楚云下意识地对视了三秒,跳入了那个洞中。

原本如果为了稳妥,应该是要至少留一个人在上面接应的。然而,三位美人心想,反正宋情生在上面,所以竟然一个接一个,全部跃了下去。

她们跃下去之后,那个洞口就在背后自动地关闭了。

艺高人胆大,于是三人只好向前走。

而留在地面上的宋情生,却因此而未能逃过这一场杀戮。

“事情就是这样。”最近的农舍里,白慧仪作为代表,向任伯川陈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么,你们沿着秘道走去了哪里?遇见了什么人?出了什么事?为何策马狂奔,向南而去?”任伯川质疑。

“这个……”白慧仪迟疑地看着沈玉刃,楚云,同连小开。

“……说吧。”楚云闭上眼睛。“早晚都会被人知dào

。我没想过会连累这么多人……只是,只是……”她看沈玉刃。

沈玉刃扯起嘴角,给了冷冷一个微笑。“神霄派杀人向来没有理由,你有什么好自责的,想来任大侠不至于要你抵命。至于这件事情说不说出来同我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你不介yì

,那就请小慧继xù

。”

沿着秘道一路向前走。

虽然是地下,却有着完美的照明和通风方式。秘道十分宽敞,可以感觉到脚下的坡度逐渐向上。大概走了半刻钟,脚下的石板变成土地,面前竟然是一个天然的石洞。

穿出石洞,三人才现,此地竟然是城郊最近的一座丘陵。

“利用两头贯通的山洞来建造秘道,真是很巧妙的构思呢。”白慧仪道。

“看来,这个就是控zhì

入口打开的机关。”沈玉刃的眼光准确无比地射向岩壁上的一处小小突起。“这个建造方式,应该是用来逃生用的秘道,而非藏匿人或物品的所在。”

楚云眨眨眼睛,只好赞,“你们真是学识渊博。”

却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接口。“其实楚女史的学识也算不错,至少已经超出常人。”

楚云终于知dào

,人受惊的时候,是真的会“跳”起来。

她竟然真的古怪地,在地上跳了一跳。

已经多久没有听到“楚女史”这三个字了?

数月?

不不不,还是根本有时就会在梦中出现的,神霄派追杀而来的黑衣杀手?

她的心狂跳,内力却下意识地提至最高,缓缓转过身去。

“文……文护法?”

神霄派的第一护法。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楚云最为害pà

讨厌的,神霄派的黑色长袍,背负长剑,站在对面的一座小桥旁边。

楚云咬牙。“我知dào

终会有这一天来到。文承锐,你出剑吧。”

“我为何要出剑?”文承锐居然笑了。

楚云一点也摸不透,这个笑意究竟代表了什么。

“要出剑的不是我,而是寻去天骄馆的英敏。我示警引你来此,是想叫你避一避他的锋芒。”

“什,什么?”

“清微娘娘已经把‘血决’传给了他。况且你这次已无‘玉痕’护身,还想那么好运逃出生天么?”

“那他现在……可是,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他杀了你回山领功啊。他再立功,我这个第一护法的位置只好让给他了。”

沈玉刃冷哼了一声。

楚云这才从惊恐,疑虑和迷惑中定下神来。

“你果然是神霄派的人啊。”沈玉刃伸手抬起楚云的下巴。“……难怪那么可人,原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仙呢。”

“我……我已经叛出神霄派了!”楚云不能再隐瞒,只好说出实情。她带点哀求看了沈玉刃一眼,似求她暂时放过自己一马。沈玉刃眼中复杂的神色闪过,终于转过眼去不再咄咄逼人。

“文……文护法,你先前说,娘娘传了‘血决’给英敏?”

“不错。虽然你身边的两位女侠亦是一流高手,不过就算合你们三人之力,也不是现今的英敏对手。”

“他……他如何寻到我的?”

“他带了‘蹑影’。”

楚云脸色白。“血决……蹑影……娘娘是真要置我于死地了?”

“其实你已经相当小心。除了带着蹑影的英敏,其他护法都不曾现你的踪迹。我也是一路跟踪英敏,才来得及向你示警。”

“你……你怎会知dào

有条秘道可以逃生?”

“这个……”文承锐犹豫一下。“济南府是回山必经之地,我每次做完任务路过此地都会去天骄馆小酌一杯……我也只是急中生智,在你们面前开启秘道入口。如果你们毫不好奇,不入其中查探一番的话,我也无能为力了。”

回去那种地方小酌的,自然有着他不可告人的特殊爱好了。

“那么,现在我既已被你引来了此地,你又为何不一剑杀了我,好抢占功劳,稳稳地坐回你的位置?”

“我没办法一剑杀了你。”文承锐苦笑,伸手拔剑。

楚云下意识地一退,才现他拔剑的动作内并无一点杀气。

流水颜色的长剑出鞘,颜色浅淡几于天光一色,楚云凝神才现,这已经不是一把剑。

难怪文承锐无法一剑杀了她。

因为,此刻的流水,只是一把,断剑,而已。

断剑也许仍能杀人。

但断到毫无杀气的剑,只是一块废铁!

“怎,怎么会?”

“下山之后,我和英敏打了一场。”

文承锐似不愿多说。

楚云却已经明白。

“无论如何,多谢你……”

“不必谢我。对了,连小开在何处?蹑影显示天骄馆有你们两人的气息。难道他未曾入来秘道?”

“啊!”楚云面色一红。

想是昨夜交欢,将他的气息留在了自己身体之内的缘故……

“连小开?”

沈玉刃忽然插话。

“就是我的……我的……”楚云嗫嚅着,“我的小丈夫。”

“我知dào

那个少年是你情人。他的名字叫连小开?”

“……是。”

“奇怪,怎么那么熟悉。”

“……熟悉?”

“他是哪里人?”

“他是南山镇人……”

“连小开,连小开……我一定听过这名字……”沈玉刃紧紧皱着眉头。

“不会啊,小开从三岁到十六岁,都一步也不曾踏出过南山镇。我想沈姑娘应该是记错了吧。难道,沈姑娘会认识襁褓中的小开么?”楚云笑道。

她原是打趣而已。

却令沈玉刃如梦初醒。

“三岁……连……小开!!!”沈玉刃喘息起来。“十三年,十三年前的那个三岁的连小开???”

楚云一震。

现今的她,再也不会对“十三年前”这个词语失去敏感。

“难道,沈姑娘真的认识,认识十三年前的小开?”

“我……”不但认识,还亲手抱过。

虽然抱的时候的那个其实不是自己,而是红丸。

虽然心神受慑,然而所经lì

过的事情,却完全在自我意识无能为力的旁观之下。

“难道,沈姑娘,你,……你也认识莫易?”

楚云一横心,终于问出了关键的那个问题,吐出了重如千钧的那个名字。

“我自然认识莫易。”沈玉刃闭上了眼睛。

“那,小开他,究竟是不是莫易的私生子?”

“我怎么知dào

!”沈玉刃大声道。“应该由我问你,你,你同莫易是什么关系?你又从哪里找来这个自称自己是连小开的少年?”

楚云咬牙,控zhì

住自己一步不退。“我是神霄派的女史,我同莫易有什么关系都,都也是正常!你为何那么气势汹汹地逼问于我?我为何要答你?我只是要求证小开的身世而已!”

“看你的样子,”沈玉刃冷笑,“你一早就暗恋莫易对不对?那时候你才几岁?倒懂得春心萌动了!”

“沈姑娘如此激动,恐怕当年春心萌动的是你吧!沈姑娘十三年前恐怕也只有十四五,比我大不了几岁!”

文承锐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个女人忽然就失去所有理智斗鸡一样地互相对峙起来。“女人一碰到莫易就会疯狂,果然如此。十几年了,想不到莫兄的魅力仍然那么强dà

。”

“住口!”两个女人一齐调转枪口向他吼。

一下子,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过了一阵子,白慧仪幽幽叹了一口气。“幸好我不认识那个叫莫易的男人。”

楚云苦笑起来。

“事实上,神霄派真zhèng

要追杀的,不是我,而是小开。”她向沈玉刃解释道。

沈玉刃也平抑下心情,深悔之前的失态。“斩尽杀绝,神霄派的一向作风。这么看来,这个少年,真是当年那个小孩了……”

“我无意中现他,我只是想带着他去设法求证,他究竟是不是莫易的后人……”

“当年莫易的确带着他。情教也的确认为他是莫易的私生子。可是事实究竟如何,我没有问,也没有机会问。”

“知dào

这件事情究竟的,还存zài

于这个世界上的人不多。我并不知dào

沈姑娘也牵扯其中,我原本的打算,是想去找碧云城云一枝公主求证的……”

“不是公主,她现在是城主了。只是,那个贱人,她的说话,也有可信之处?”沈玉刃咬牙。

“不错,当年力证莫易有私生子的,就是她……但是我还是想当面问个清楚……”

“问她还不如问我二哥。”

“你二哥?”

“虽然我已不承认他是我的二哥,不过他的确是我的二哥。”

楚云不得其解。

文承锐却明白过来。“既然姑娘姓沈,所说的,想必是月关兄。”

“沈,月,关?!沈月关是你二哥?”楚云吓了一跳。

“很奇怪么。”沈玉刃淡淡地面无表情。

“当年他挂剑求去,绝迹江湖。那,沈姑娘可知dào

沈护法现在何处?可是在神仙洞府?”

“他不在神仙洞府。”沈玉刃的神情相当别扭。“你去碧云城,实在是很好的打算。因为不止云一枝那个贱人在那里,我二哥也在那里。”

“啊!”

“下个月初十的总选,其实也就在碧云城举行。避来避去,十几年如白驹过隙,终究还是避不过去。只是,想不到,当年的幼儿现在已经是个高大的少年……”沈玉刃的酥胸略微起伏。一时间,多少当年恩怨流过心中,一波一浪,俱冲击得她难以自制。

楚云又何尝不是?

“喂,你们几个……”白慧仪忍不住开口打断。“说了无数陈年旧事,可是,那个叫做连小开的小孩,现在在哪里?那个追杀而来的神霄派护法会不会杀不到楚云,转头去杀他了?”

楚云一声惊呼,身形一闪,十万火急地向白鹿客栈掠去。

“幸好我们赶到客栈之时,这位小兄弟还安然无恙。”白慧仪饮一口农家自沏的香茶,把故事讲到了结尾。“因为担心神霄派的继xù

追杀,所以决定干脆避人耳目,直接南下碧云城,既不妨碍选美之事,又可以保护楚云及小开的沿途安全。”

一旁的连小开似对整个故事都无甚兴趣,正忙着撕扯农家自炖的老母鸡。

“我明白了。”任伯川站了起来。

“没料到任大侠出了绝色七姝找我们,思虑不周之处,还请包涵。”白慧仪看看沈玉刃没有客套的意思,只好代为致歉。

“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走了?”沈玉刃有点心烦意乱。

“玉刃同小慧尽管离开无碍。”

“什么意思?楚云呢?”沈玉刃脸色一变。

“尤姑娘同连小兄弟,就由任某带走。”

“这却是为何?”

任伯川冷冷道,“那个神霄派的杀手是为他们而来,必定也会再次出现在他们所在之处。凭你们两个,未必能保护他们的安全。还是由慧妍雅集出面,比较稳妥。”

“明白了,你是想用楚云他们做饵,引那个杀手出来,围歼之?”沈玉刃一脸不屑。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小宋的血不能白流,天骄馆的数十条人命,亦不能白死!”

“哼,任大侠如此恩怨分明,怎么不带人直接攻上神霄山血洗清微殿来讨个公道啊?”沈玉刃火气大的惊人。

“玉刃,这是慧妍雅集与神霄派之间的事,与你无干。”

“宋情生自己学艺不精才会丧命,你要找那人报仇尽管去找,也与楚云和连小开无关。我们走。”

“站住!”

“想要强留他们的话,”沈玉刃令人心寒地笑了。“先问过我手里的剑。”

“玉刃,你太任性了!”任伯川脸色铁青。

白慧仪想开口劝架,却被沈玉刃一把推开。

“楚云他们毫无错处,凭什么要做你手里的诱饵?”

“事情都是因他们而起!”

“我说过,你胜过我就可以带走他们。”沈玉刃冷笑。

她很想打架,好好打一架。所有的事情都令她如此憋闷。

况且,她笃定任伯川不会伤她。

任伯川怒哼一声。“管教你是仙刀兄的指责,我不会越俎代庖。只是,现在我以绝色盟的名义,令你立即离开,不得插手干涉此事,如何?”

“你?绝色盟?你以为你是路千红?我受绝色盟约束,不是慧妍雅集!”

“这是路千红手书,将绝色盟号施令的权利转托于我,你看清楚,是不是她的亲笔!”

任伯川从怀中掏出一卷帛纸。

沈玉刃看也不看,扬手将帛纸震至粉碎。“你还有吗?”

“玉刃,你,你竟然如此……”

“我大哥十八岁就上了暗黑榜,我二哥是杀人如麻的神霄派护法,你指望我遵从什么侠义道?告sù

你,我现在心情不好,楚云他们我绝对不会给你带走!”

“沈姑娘,你别闹了。”温言劝慰的人,竟然是……楚云?

楚云笑了一笑,看着任伯川。“跟任大侠回去,协助捕杀英敏,本是小女子应尽的责任。”

任伯川一愣。“难得姑娘深明大义……”

“可是,血决的威力我再清楚不过。就算任大侠召集了多少高手群杀他,他也至少能够先杀了我和小开两条性命。”

神霄派的护法什么都不怕,最不怕的,就是一挑多,群殴。

“所以,请恕小女子无法随任大侠回去冒险。”

“这恐怕由不得你。”任伯川的眼神变得阴沉起来。

“任大侠是武林中知名的前辈,又是侠义榜的常客,一定不会作出恃强凌弱之事。”楚云站了起来,缓慢而坚定地道,“所以,小女子斗胆,请与任大侠过招。如果百招之内,任大侠擒不下我,就请放我自生自灭吧!”

第十五章 战或死

“一百招?”沈玉刃笑,“任大侠既然是武林前辈,一百招怎么使得,不如五十招为限好了!”

白慧仪悄悄吐吐舌头。沈玉刃有时做起事情来之胡搅蛮缠,简直叫人无法抵抗。不过女人在江湖中是天生享有特权的,任伯川对此,也只好苦恼地笑笑。

可是他笑完之后,却不慌不忙地答道,“玉刃侄女如此抬举,任某又岂能真与尤姑娘动手?这一阵,就请绝色七姝向尤姑娘讨教罢了。百招为限,点到为止,神霄派武功独步江湖,还请尤姑娘手下留情!”

七色女应声虫似的,齐齐向楚云抱拳,“还请尤姑娘手下留情!”脚下却丝毫不闲着,隐隐约约之间,已经移动了开来,形成阵法。

沈玉刃跺脚。“以众敌寡,还百招,还要人家手下留情,任伯川你还要不要脸?”

任伯川也不着恼,笑嘻嘻地答,“不要,都给玉刃侄女你。”

这边楚云却没有心思与任伯川计较。

因为七色女的身形,已经将她逼在了某个阵法的中央。

离位,坎位……楚云不动声色地随之微微移动自己的朝向。

神霄派修liàn

武功道法比翼齐飞,凡是世间存有的阵法,还没有楚云不识或是不能破解的——如果她认真学懂了所教授的课程的话。

幸好,阵法一门,她当年学得不算太差。

七女所列的方位,明为最普通的天罡北斗阵法,然而暗里却隐含极为高妙的“东方破”与“南极变”两种子阵。

“东方破”与“南极变”又随时可能转为“西海生”或是“北冥断”。四方阵生生不息,每阵必须要四人起阵。七女以为的红菱为中轴,兼顾两阵。

而很显然,两侧的白月明与黑纱若是游离出阵外,余下五人又极有可能再加入五行的内容。

楚云眼神一扫之间,心下已经预测好她们各种可能的变阵与对应的破解方法。

她忽然觉得行走江湖是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

从来没想过,曾经被填鸭一般教给她们的知识,会成为血与剑之间的事实考验。

她开始兴奋。

属于真zhèng

高手的那种兴奋。

然而沈玉刃看着她的兴奋,眼中却掠过一丝担忧之色。

“玉刃侄女,”任伯川打着哈哈,“尤姑娘一意接战,你若是再从旁滋扰,难道不怕人家恼了你看轻于她么?”

“谁是你侄女,你不过不想我说出这绝色阵的秘密罢了。”沈玉刃高声道。“你莫急,”看见任伯川脸色一变,沈玉刃大笑,“我不说便是。不过,别忘记我自始至终没有过让你从我面前带走任何一人的承诺!”

任伯川悠悠闲闲。“倒也无妨,等她们分出胜负,下一场我来为侄女喂招,想来也是一件乐事。”

白慧仪惊退一步。

任伯川的身体周围,弥漫出认认真真的杀气。

嘻笑怒骂也好,旧雨新知也罢,他铁了心一定要带走楚云与连小开,为宋情生报仇,为慧妍雅集雪恨。

而她也终于看出,沈玉刃的神色并非是在任性胡闹。她亦以一派宗主的气度,不允许她要保护的人沦为网中香饵,笼中困兽。

除了楚云与七女的对峙,另一场大战随时可能点燃起来。而以她的身份位置,最好还是退开,退得越远越好。

楚云的脚下已经微转了七次角度。

七女不似之前般暗走,而却堂皇地疾奔起来。

人影穿梭来去。

楚云的额上沁出微汗。她们变阵越来越快,她亦必须作出越来越快的反应。

一旦她的角度出了一丝偏差,那一刹那的虚阵就会成为实在,就会源源不断地展开来去,令她失去所有先机。

她直觉自己如一个学生,应对一场艰难凶险的考试,一刻也不能懈怠。

然而她不可能永远应对下去。

她必须要在自己的精力耗尽之前,取得先机。

果然,四方阵势转为了中央五行。

转的又快又急,又出人意料。

而黑白二女,渺渺竟挂出了双八卦的样子!这是唯一楚云没有料到的变化。

她可以应对这变化。

然而她却没有——她仍是按照应对普通五行的方法应对。

一刹那七女的脸色明朗起来。

——

阵势引而不多时,一旦作,简直如同风火雷霆一般!

任伯川笑了。

沈玉刃神色平静。

楚云呢?

——楚云,也在笑。

她的嘴角一抹娇艳的笑容如花展开。

刹那她已经从阵法中升华!

衣袂飘扬,如狡兔起、苍鹰落。

她扑向这个阵法的阵眼,也即是,要害之处。

此时,七女身形陡然一变,黑白二姝成为先锋八卦,黄蓝绿紫一人担当八卦二门成为正统八卦,而红菱坠后,直接成为独门八卦!三个相互连套的八卦阵如车轮一样转动起来,带出无与伦比的压迫感与雄大气势!

楚云所扑的那处,就成为了三重死门。

任伯川仍在笑。

沈玉刃仍然静静观看,一面抵御任伯川的压力。

楚云足尖在死门一点,将要踏实之时,却奇妙地转向了他方。

她的身形根本未定。招式也未老。

她含着一抹自信的微笑,手中展出一道剑光。

是她与连小开去铁匠铺打制的那把普通铁剑,她换了骑马劲装,故而佩在身上。

剑光明晰地指出三重八卦共同的进路。

一切根本早在她的预料之中。

难怪,她的笑容,一直如此轻松。

沈玉刃却凝重了神色。

“五十招了。”她沉声喝道。

“她走不过五十一招。”任伯川眨了眨眼睛。

可惜楚云来不及听到。

在任伯川说完之前,她的第五十一招,显然会取得胜利,破解七女所有阵形攻势的一剑,却似乎攻上了铜墙铁壁!

一刹那阵势遽变!

一种她从来未曾见过、听过、想过的阵势。

那一剑,击正的不是七人之间的最弱一点,反而却是七人劲气齐聚的最强之处!

劲气交接激荡。

楚云飞出数丈开外,重重落在地上,同时喷出一口鲜血。

同一时刻,沈玉刃的剑已出鞘。

任伯川杀机牵动。

“等一等。”

连小开从地上站起来。

他的嘴角还带着鸡腿的油腻。在这场对峙当中,沈玉刃同楚云为一方,任伯川同绝色七姝为另一方,白慧仪退——没有人将他算进去,没有人。

“你去照顾楚云姑娘……”沈玉刃皱眉。

“不。”简洁明了的答案。

“小兄弟,有何赐教?”任伯川才现,连小开的眼神望紧自己。

“你要带我们两个回去,怎么却只跟我老婆一个人过招?”

“哦。小兄弟言下之意,是也要领教一番?”

“她们,七个。”连小开指指绝色七姝。“我们,两个。”他指指自己的鼻子。“过了五十一招,还有四十九招。我来接。”

任伯川,沈玉刃,绝色七姝,白慧仪,甚至从地上挣扎起身的楚云,俱是一愣。

“小开你别……”

“放心,老婆,你教我武功也不少日子了,该我保护你了。”他爽快地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七位姐姐,小弟我才十五岁,学武不到三个月,这次该我请你们手下留情了。”

绝色七姝向任伯川投去质询的眼光。

任伯川想了想,点点头。

沈玉刃苦于被任伯川的气机牵引,无法脱身。

楚云又惊又忧,只好相信七女不会对连小开造成太大伤害,至多如自己一般而已。

若能出现奇迹,撑过四十九招,说不准任伯川会守信而退。

只好姑且让他一试。

连小开已经满不在乎地站在了七女中央。

如梦似幻的阵势又一次动了开来。

楚云在阵外凝神细观。

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判断会出现如此重大的失误。

她明明已经望到了一切变化,料到了一切攻势,攻到了准确的罩门。

却还是……惨败。为什么?

阵势动,连小开却未动。

楚云忍不住出声提点。“小开,看过易经否?两仪三才四象五芒**七星八卦九宫十全,各有方位,归于太极!”

“看过啊。不过哪一章有讲这些?”连小开无辜地答。

他一分神间,七绝色的阵法已经直接向他攻来!

楚云心中一紧。

又一松。因她居然见到连小开轻轻松松避过那轮攻击。

虽然身形仍不似武的正规架势,却也算得上行云流水,十分潇洒自然!

“六十一招。”眨眼间十招过去,沈玉刃抗住任伯川的强dà

压迫报数。

绝色七姝阵形骤变。

换了攻势再来。

楚云看得清楚,不由得心内着急,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小开,走休门,绕景门,出生门!”

“这个我好像懂一些……”连小开依言去找方位。

沈玉刃却厉声斥道,“尤楚云,你闭嘴!……”

任伯川怒意加强,一道气浪逼得沈玉刃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得全力抗衡。

楚云正有些莫名,却见连小开已经遇险!

他将要从生门而出之时,那阵法就如楚云先前所历一般,生生地变了,变得陌生难懂!

而所有的攻势,全部招呼向连小开的身体。

楚云灵光一现,终于明白过来,忍不住惊呼出声——

连小开却身子一滑。

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要跌倒一般,身子失去平衡。

他这一滑倒,却堪堪使得一数招式全部落空。

他奇迹般地再站起来时,已经绕到了七女的身后。

阵法闪烁畸异,含惊带震地一变再变。

连小开避,避,避。

“够了,已经一百零五招!”沈玉刃低喝一声逼退了任伯川的气场。

任伯川脸上一阵青色一阵红色。

绝色七姝也暂时停下攻势,等待任伯川的指示。

任伯川终于长叹一声,默认连小开已经破阵。

连小开似乎认为理所当然,并无喜悦之色,却飞奔到楚云身旁。

“老婆,你怎么样?”

“我没事。”神霄派的内功用来调息疗伤,有事半功倍之效。“小开,你,你如何识破那阵法的?”

一时间,众人俱都竖起耳朵,想要知dào

答案。

却听连小开嘿了一声,有点莫名其妙地答,“哪有什么阵法,不过是七个打一个而已。她们依照衣服的颜色依次出招,我依次闪开就可以了。”

楚云一震,终于彻底明白过来。

原来这阵法是专门针对精通五行八卦之人而设计。

它似是而非,似乎包涵许多精深卦理宫位,令人凭借自己的所学和经验,作出无中生有的想象中的判断。

而小开未曾学过这些奇门之术,故而不受影响,只是按照自己眼睛所见拆解而已,也令得这精心设计的巧妙陷阱成为简单的围攻。

“小子,你那招鱼龙舞又是从何学来?怎么用得那么难看?”沈玉刃娇声问道。

连小开遇险时候那一跌,别人看不出来,她却一眼识破,正是神仙洞府不传之秘的绝妙身法“鱼龙舞”。

“啊……”连小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那夜见你用过一次,我便一直琢磨要如何才能做到……自己琢磨出些门道,不过既然你说难看,想必我琢磨得还是差很远哪。”

“自,自己琢磨?”沈玉刃一愣。

“天,小开,那你与之相配的的内功已经修习到……”

“第八重‘托事显法’修完啦,正想问你下一重是什么。”

“是‘十世相隔’……可是,怎么会那么快?我这一层的果位,连我都未修得……”

沈玉刃有点不耐烦二人的卿卿我我。“总之不管如何,一百招已经接下,任大侠怎么说,是要和在下一战呢,还是高抬贵手,让我带他们南下?”

任伯川仰天大笑。

“纵然接的下又如何?七姝听令,替我死缠住沈玉刃,我亲手擒下那两人,再来替仙刀兄教xùn

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辈!”

“无耻!”沈玉刃怒骂。

“慧妍雅集是侠义榜的常客,偶尔上一次暗黑榜亦是好事。”任伯川眼神如冰。“黑帖已经出,今夜之前,必须用这两个人将那个神霄派的鼠辈诱出来捕杀!”

“不用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从众人头顶上传来。“我已经在这里。”

任伯川一惊,抬头却不见人影,只见数只蝙蝠飞了过去。

众人的心皆往下沉去,因为他们都看见,楚云的表情。

她,真的在颤抖。

混浊的声调被艰难而破碎地吐露出来——

“英……英敏。”

一个受伤的楚云。

一个刚刚学会躲避的连小开。

一个刚刚被看穿的绝色阵。

一个躲在一边明哲保身的白慧仪。

对着英敏,真zhèng

能应战的,只有沈玉刃和任伯川而已。

沈玉刃忽然笑起来。“神霄派不杀女人。任大侠,你多多保重。”

任伯川鄙夷地望她一眼,却丝毫不敢怠慢,全身劲气漾满十步见方的空间。

可是,出一句说话的英敏,竟然不见了。

十几双眼睛搜寻之下,仍然不知dào

这片光秃秃的山顶上,究竟那个可怕的杀人躲在何方,准bèi

何时出致命一击。

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慢慢爬上了众人的脊背。

蝙蝠的嘶叫从山下传来。

众人行走江湖多年,不是未曾听过蝙蝠的那种叫声。

那是一种普通人听不到的,极其尖锐的声音。可是,这种本来就能令人心胆欲裂的声音,却在此刻变得前所未有地可怖,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和烈火的焦灼,远远地似乎从地狱中传来。

沈玉刃想问楚云这是否就是那传说中的血决,抬起嘴唇才现,自己竟然不出声来。

不止沈玉刃,场中众人,都几乎不能出声,不能思考。

再下去,是不是就会不能听,不能看,不能感觉?

黑袍的身影慢慢从山下走上来。

“不用我动手,你们便已经狗咬狗到这种程度,甚好。”

楚云打了一个哆嗦。

虽然距离尚远,她却清晰地感觉到,英敏的相貌变了。

五官仍是那娃娃脸似的可爱五官。

脸型肤色亦没有分别。

只是,只是,仍是变了。

他变得更英俊。

眉梢眼角一种邪邪的男子味道透了出来。一转眼间,又似乎流露出属于女子的娇媚。

他变得更成熟。

脸上的神情颜色,甚至整个形容气质,都变得——张狂而霸道。

他亦变得更邪恶。

那是种教人一见之下就要走避的气质。甚至鸡犬草木,都似乎在他踏过的土地上绝迹。

英敏提着剑。

艳红的火霆在静静的空气中烈烈燃烧。

剑尖不断地有一块一块带着油脂的东西掉下来。

如果仔细看,可以辨认出,那些油脂块原本是数只蝙蝠,被剑尖刺穿成为一串,又被火烧成焦炭。

“是否愿意火葬?”英敏停在了众人不远之外,闲闲地问了一句。

众人一刹那升起一个共同的错觉——他的身后,为何竟有一条血的河流,亦烈烈烧着,翻滚如熔岩一般,从天上流下来,流入了这个少年的眉心?

血决。

第十六章 血千寻

血决。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武功?

或,这根本不是武功,而是一种入了魔的诅咒?

烈火的气息逼近。

众人知dào

,若是仍冲不破这带着血腥味道的压力,便迟早要真的躺到火葬台上。

任伯川身上的衣衫已经激荡到难以承shòu地地步,终于嘶地一声,裂了一条口子。

众人脸色齐变。

因为这代表,任伯川除了抵御英敏带来的压迫,已经再无任何一点余力。

楚云是众人当中唯一一个知晓“血决是什么”这个答案的人。但是这并不表示,她可以有办法应对。

她的眼中,那条血的河流从英敏的眼中流了出来,一点一点,一丝一丝,朝自己压过来,仿佛一旦冲破某个闸门,便会奔流而来将自己淹没一般。

绝色七姝中的几人,忽然惨叫了出来。

其他人顿时觉得身上一松。

只见她们肢体不断划动,似乎坠入了一条虚空中并不存zài

的河流,不断挣扎扑腾一般。而那条河流,一定很烫,很灼热,因为她们是如此地悲惨,翻来跃去,辗转哀嚎。

内功较高的众人明白,那条在自己眼中尚未冲过来的天上倒挂下来的血河,在她们的世界里,已经破闸而出。

“神霄派门下,居然对女人下毒手?”身上压力因那几个绝色女的受难而减轻,沈玉刃终于可以厉喝出声。

“她们会疯,不会死。你也一样。”英敏的身形忽然又不见了,沈玉刃惊讶地现,她原以为的对话对象,竟然只是一个影子,是残留在那处的英敏的旧影而已。

“会死的,有三个。”身形不见,影子却仍在开口说话。

“哪三个呢?”影子自问自答。“一个老男人,一个小孽种,还有一个新鲜水灵的女人,是唯一可以杀的女人。三个死,九个疯。全部也逃不过去。一个也逃不过去。”

影子的说话如魔音一般。

沈玉刃却没有办法去分辨他在说什么。

从说话的人变成影子开始,她便明白,她陷入了一种危险的境地。

危险到如果放任自己继xù

去看去听,她真的会如英敏所说,步入疯狂。

转眸——她现,她竟然已经找不到其他人的踪迹。

任伯川,楚云,连小开,白慧仪,绝色七姝,全部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可以推论,在她们的眼中,她亦消失了。

每个人被分隔到了自己的世界里,封闭的,无人可以救援的。

周围闷闷的气流开始旋转起来。脚下不知dào

何时开始,已经踩在了血汪里。

沈玉刃坐了下来。

她皱紧眉头,忍住欲呕的血腥味道,与明显会将衣襟染湿的那种难受感觉,坐了下来。坐在了血流里。

她闭目,收敛了所有的感官。

不看。不听。不闻。不想。

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她封闭她自己。

这是唯一可以救自己的办法——因她知dào

,英敏不会直接动手杀她。

但是对于其他人,她已经无能为力。

任伯川则仍能看到周遭。

虽然那血河已经逼近到他的脚下,他仍能清晰地看到,绝色七姝互相搂抱着,似乎在平地上游水,咿咿呀呀地叫着,出无谓的声音。沈玉刃盘坐在地,紧闭双眼。白慧仪退在角落,用一张符暂时维持住自己。而楚云和连小开——则被笼罩在一团光里。

一团火色的剑光。

将他们彻底困住,却还未动的剑光。

英敏要亲手杀了楚云。

不借助血决。

而是用他的火霆剑。——上一次就该了解的事情,拖成了一个噩梦。

一个关于玉痕,关于延秀门,关于狼狈和刺痛的噩梦。

虽然拥有血决算是一种补偿,然而,他更希望亲手洗雪这种噩梦的起源。

更何况,自从那日之后,他竟然常常会在梦中,一再地重复那日所见楚云与连小开交媾的画面。

他要断绝一切应该断绝的。去除一切不应该存留的。用他的剑。

楚云被隔在血决外面,稍觉安慰。她看一眼连小开,连小开正看着她。

那十五岁的少年,确有十五岁的眼神。

他坚定,害pà

。他澄澈,迷乱。他欲要保护她,又期冀她的保护。

身体相交过的两人,原是该死在一处的——楚云的脑子里面忽然浮现出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火霆剑和死亡就要扑面而来的时候,任伯川动了。

他是在场内功最高之人,亦是最晚被血决摄慑之人。

就在血决的威力终于快要逼到他灵台深处之时,他选择了动。

他攻击英敏。

火霆剑上的攻势,被任伯川全数引了过去。

一碰之下,任伯川似乎清醒地全盘模拟出了宋情生当日的感受——可怕的神霄派。可怕的武功。只要比他弱,哪怕弱了真真少许,也便是一招之内的胜负,毫无可以转圜的余地。可怕的彻底。彻底的可怕。

任伯川面对着这可怕,却精神一振。

因为他知dào

,自己的武功,应该比眼前的少年更胜一筹。

在江湖中打滚了这些年数。若是真敌不过一个不满二十的少年,他岂能风光逍遥地纵意花丛,直至今日?

楚云紧紧抱住了连小开。

任伯川终于挥出他的全部实力,也将英敏的所有战意吸引。

血决在英敏的操控下,并未向他们二人袭来。

一个空挡。

不是来自招式,而是来自于人事的空挡。

楚云和连小开似乎福至心灵,齐齐抓紧了这个空挡——两人跃起来,以他们所能够达到的最高的速度,逃走。

他们不是少侠侠女,谈不上什么侠义道。他们初尝人生之美,还未留下一男半女。所有人在江湖中行走,擎着刀头舔血的大旗,心中却是永恒不变的简单共同信念——活下去。

奔跑的姿式在这个时候,成为一种兽似的本能。

他们跑,跑,跑。

然而双手,却始终相牵。

一片黑幕中也会有晨星。除了生命,也有其他想要珍惜的东西罢。

他们向前跑。

那一刹那,封闭自己的沈玉刃,千钧一符的白慧仪,疯狂中的七姝,对招中的任伯川,都分出一部分灵魂,推他们向前,要他们快,快,快!

似风,似诗。

任伯川的攻击无懈可击。

英敏的回应也简单而直接。

任伯川凭借理智,知dào

自己会赢。

然而他的理智却在一阵痛彻心扉的剧烈拉扯中,彻底失落。

他从血决中挣脱出来招——事实上,是他以为他从血决中挣脱出来招——血决似乎一个深深的潭,在他出招的那一刻,已经团团围住了他的双脚。

那是双脚生生与身体分离的剧痛。

继xù

攻击下去,便是上半身与下半身的永别。

不再攻击,则是那汪熔岩一样的血潭,以及英敏简单有效的穿心剑招。

刹那间,多少人事在任伯川的眼前掠过。

花丛浪尖。

迷人的**。

优美的刀。

世人敬他一句任大侠。

团团转,转来转去,竟老了。

梦中的女子。

恨过的。

厌怨的。

想要执取的。

终于放qì



终于,将一切换成一句放qì



他不能够承shòu。

他不能够以双腿为代价去换一个虚无缥缈的胜利。

他撤招。

被血潭拉回去。

没有腿,毋宁死。死比较温和清澈。而一个残疾,必将趟尽世间浑浊。

英敏冷笑地看着任伯川被虚拟中的血潭吞了下去。

他不再进攻,而是一转身,向楚云和连小开追去。

血腥味道随着风飘来。

楚云和连小开慌不择路,竟然去到了来往繁忙的大道上。

他们横穿过人流车流,传向了山林。

一道血迹也紧追着过去,在驿路上划出一条骇人的伤疤,震惊住了无数行人的脚步。

“前面有个破庙……我们……进去!”

越复杂的地形,越是有利于逃走。

楚云之前所受的绝色七姝加诸的内伤,在一阵疾驰之后转重,她一停下飞驰而跨进破庙,胸口便涌上来一口热血。

她生生地咽了下去。

连小开扶助她身体的手却敏锐地感到了,紧了一紧。

“咦,两位看起来被人追杀?”

破庙中竟然有人。

不止一个,而是五个。

五个模样古怪衣着奇异的男人围坐在一起。

“好熟悉的味道……两位难道是被我们的兄弟追杀?”另一个男人笑着问。

楚云一凛,随即确定这些绝非神霄派门下。

“你们快滚。”她无时间多说什么,只是尽可能地给予这些无辜路人以警告。

“呵呵嘻嘻……”五个男人笑起来。“你叫我们滚?你知不知dào

我们是什么人?”

楚云眉头一皱。她无时间,亦无精力。“算了,小开,我们走。”

“等一下!”其中一个男人晃了一晃拦在了楚云和小开身前,看起来武功不弱。“两位身上一股血腥气味,是不是被滴血追杀?”

“滴血?”连小开皱眉。这不是他第二选择要加入的杀手组织么。

“是啊是啊。”又一个男人兴奋地道,“若是被我们的弟兄追杀,两位就不要逃了,还是慢慢地想个死法吧,保证满足你们一切要求!”

楚云叹口气。

“哦,果真是被滴血追杀么?”五个男人一阵乱笑。“你们是谁?江湖上新近出现的少年男女不多,你们是蓝田双煞?还是萧飞鸿和他的姘妇?……似乎年纪又不像了点……”

乱七八糟。

这个乱七八糟的江湖。

楚云有点认命地闭上眼。“来了。”

“啊,好浓重的血腥味,是哪位兄弟……”男人热情地迎向破庙的门外。

火光一现。

那个热情的男人消失于这个世上,只留下两半热情的身体,左半,和右半。中间的截面,被烤得生熟恰当,滴血不漏。

英敏如死神一样,踏了进来。

阻碍他的人都要死。

除非是女人。

楚云之外的女人。

变故起于突然。

庙中那四个男人凛然站了起来。

“滴血刘卿,滕俟宾,胡年,司徒翠砚请教。杀人谁?!”

盗亦有道。

杀手相见,也要先见个礼。同道中人,谋生不易,能够相互扶持的,就不要互相屠戮。

只可惜,遇见的是神霄派。是英敏。

“杀人么,自然是阎王。”英敏定定地笑,火霆如火,如霆。

瞬间,那四个男人消失不见,空气中却浮起来一滴一滴的血滴。

“萤火之光。”英敏冷冷一笑,笑意中都是寒薄。

他的身后,血的河流倒挂下来。

楚云和连小开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

手挽着手。

看着那些血滴熔在了血河里,绞肉一样绞成血的碎末。

看着那些血飘忽幽暗,迎着火霆剑的光华生生灭灭。

看着那些血终于消失成为一些映像,只留存于眼帘中的刹那,而失去了实体存zài

的永恒。

英敏杀人。

滴血被杀。

看起来十分妥当。十分理所应当。十分稳阵。十分理智。

无论接下来,自己与小开的死会否同样妥当,同样理所应当,楚云亦决定,无论如何,要一战。

战死。

是死,亦要做尽一切努力,迎上去。

主动地死。

英敏转过身子,眼神阴阴地看住最后剩下的两只活物。

“该结束了。”

他出剑。

三天之后,楚云再醒来的时候,却已经失去了此后的一切记忆。她的生命历程似乎到此为止。

她只记得,英敏说了一句——该结束了。

然后就真的结束了。

她却还活着。不知dào

为什么还活着地活着。宛如一场大梦。

然而醒来之时之处,又提醒她一切非梦。

非梦,却是什么?

连小开呢?他彻底消失掉了。

英敏呢?他奇异地不再出现。

楚云每每怀疑,是否,疯的是她自己?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疯狂想象?

沈玉刃每日都用尽办法诱导她回想当日情景,却令得她在现实与梦幻之间不寒而栗。

“那日慧妍雅集大批英雄豪杰赶到,将我们救了出来。我和白慧仪无碍,任伯川受了重伤,需yào

仔细调养,绝色七姝却已经疯了。所以,四大美人的选举要延迟至少一个月举行,待任伯川伤愈再作打算。”沈玉刃向她解释道。“明日我们就到碧云城了,我应承带你去找的人,一定不会食言。”

楚云应了一声,痴痴地望着马车外面的景物。

那日究竟生了什么?

连小开在哪里?

她想着想着,有时竟然会心痛如绞。

小开,小开……你,在哪里?

你究竟在哪里?

连小开在一个洞穴里。

他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石头在一个地下湖边。地下湖的对岸,另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一个长披肩的男人。

长遮住了他的面目,然而他的声音,却好听得如同玉石一般。

地下湖幽幽暗暗。天光黯蓝。

那个男人的眸子中,映射出宝石一样的星光。

喜阴的水鸟掠过湖面,从洞口飞了出去。

他很随意地坐在那里,却好像一个皇帝。

连小开看了他很久。

他问,“你是莫易?”

对面的男子答。“我是莫易。”

第一章 神霄旧梦

好大一个城。

这个城,实jì

上更似一个国。

有田,有村,有野,有郊,有园,有庄,有集,有镇,有城。

马车驶入第一道城门之后,是一个小小的边境市集。然后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郊原。再然后慢慢繁华起来,最后到达的是这个大城的中央,城中之城,城中之京。

碧云城中的碧云城。

繁忙的人流,警惕的城卫。沈玉刃将一张名帖递给身旁的教习,教习再递给车夫,车夫去向卫兵报关通行。

卫兵示意马车在城侧稍候。

少待,一名官员急急过来,抱拳施礼,向车夫说了什么。

马车转了个方向,朝南面驶去。

不远处,另一个不常动用的侧门早已大敞。神仙洞府的华丽马车缓缓驰入。

那条路上早已经做好准bèi

,行人一色全无,只有两侧两列威武的甲兵如雕像一般凝立。满地都是闪闪动人的金色方砖,方砖中央铺着长长的大红地幔。

前方是一座汉白玉雕成的小桥。过了桥,就是碧云城的皇城禁苑——“云宫”的范围所在。

马车停在了小桥前面。

古朴凝重,而又高亢悠扬的乐声由远及近而来。

沈玉刃轻轻拍了一下神情呆滞的楚云。“下车了。云一枝来了。”

楚云一惊,才转过神来。

沈玉刃见她反应迟钝,无奈只得吩咐风无际、余若何两位教习扶助于她,自己当先跳下了马车。

她缓缓走上小桥,停在了桥拱的最高处,凌风而立。

前方,一众衣着如神如仙,峨冠博带,古意盎然的官员宫娥鱼贯而来。

最前是吹奏雅乐的两班小童。之后则是文武两班官员。再后数十名美貌宫女持着辇扇宫仪,簇拥着一名女子缓缓走来。那女子体态十分丰润,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年纪,盘着繁复的高髻,穿着复古式样的低胸长衣,裙裾拖出数尺,由两个垂髫小童托在手中。她怀中似乎抱着个似猫非猫的圆圆宠物,眉目之间甚是慵懒,虽不算是什么绝顶美人,却也在不经意间透出华贵之气。

两侧甲兵训liàn

有素地依次跪倒,“参见城主”之声喊得震天彻底。

沈玉刃有点百无聊赖之感。

夸张,真是夸张。

云一枝还真以为自己在做女皇不成?

一个眉清目秀,衣着华丽的小男孩越众而出。“来何人?因何不参拜本城城主?”

沈玉刃又好气又好笑。“你又是何人?”

“我乃碧云城大宰相云勇是也!”

“哦。”沈玉刃有心逗他。“你就是那个被云一枝干净利落地除掉的那个世子云一绦的儿子?没被斩草除根,还被许了一个宰相的虚衔?”

“你你你——我父王是得了急病而死,不许你污蔑我姑姑!”

“父王?……”沈玉刃朝天翻了翻白眼,觉得完全没办法和这群过家家过得不亦乐乎的人们沟通。“云一枝,你玩够了没有?!”

“呵呵呵呵……”云一枝娇笑着迈前几步。“云勇,”她低头对小男孩说话,“你连这位也不认识,这位可是碧云城的皇亲国戚呢,是本城主的小姑啊!还不快给沈阿姨见个礼?”

沈玉刃长剑出鞘。

“云一枝,闭上你的嘴。谁是你的小姑?!”

“小刃啊,想当年我们夫妇二人为了接上你的舌头,费了多少功夫心血哦……你叫我一声嫂子,也不为过吧?”

“住口,不许叫我小刃!!”沈玉刃一道剑qì

直击向云一枝的脚下。

云一枝动也不动,身侧自有武将出来化解。

“好凶悍的家姑!”云一枝咯咯笑道。“幸好外子肯入赘本城,不然我要是嫁到神仙洞府,一定会受苦呢。”

“云一枝,你不要脸就算了,别扯上我二哥。”沈玉刃冷笑。“他要是明媒正娶昭告天下同你成婚,我便叫你一声嫂子也不是不成。只是这么多年你们两个没名没份的,你以为我哥对你有几分认真?”

“名分这种东西,”云一枝一点也不恼,笑得如花枝灿烂。“哪里比得上及时享乐重yào

?好啦好啦,不玩啦。我说沈洞主,不管你认不认这份香火缘,我总也排出了碧云城的至高大礼迎你,你对我也客气一点嘛,月关的面前,还要一起讲话的是不是?”

沈玉刃冷冷转过头去。

“我们入内宫饮茶聊天吧。”云一枝笑嘻嘻地招呼。

云宫之豪华舒适之处,比起真zhèng

的皇城禁宫,亦丝毫不逊。

云一枝的寝宫门前摆放着两盆开得正好的大丽花。花是岭南最最普通的花,却娇艳明丽,和云一枝本人相得益彰。不过,若有识货的行家便知dào

,那两个花盆实是秦前古物,上面刻满书同文之前百越之地自己创设的文字,本已是世间难求的古董文物,云一枝竟然集齐一对,还施施然用来种植普通的花木。这份气魄,纵使同样出自富豪榜三甲世家的神仙洞府的沈玉刃,也不免为之咋舌。

其他摆设用品,亦是真zhèng

的富豪作派。随随便便,十分低调,一个茶杯就足以抵上普通人家一辈子的劳苦所得。

“你倒真会享shòu

。”沈玉刃、楚云等人被引进宽大的坐榻之内。面前的小几上,一高一矮两个水壶相映成趣。宜兴陶壶简单古朴,似是手工新制,其中是上好的乌龙红茶,香味四溢。琉璃高颈壶似是波斯之物,盛着色泽鲜如玫瑰的葡萄美酒。冷热茶水,任君品尝,若是还不满足,一盘盘剥好的妃子笑诱人地呈现在面前,雪白的果肉似少女雪白的**一般,邀人品评。

“过奖过奖。蜷居城内,不过如南柯郡守一般。玩玩闹闹,真zhèng

要应对江湖,还不是得劲装伏草,黄尘染眉?”云一枝懒懒地倚在锦垫上。

沈玉刃不与她客气,拈来一枚荔枝放入口中。多汁的鲜甜滋味,任是谁人也不会讨厌。

“这位姑娘似乎满腹心事?”云一枝好奇地打量楚云。“不尝尝冰过的葡萄酒么?有什么忧愁苦恼,瞬息全消。”

楚云木然摇头。

沈玉刃看看楚云,欲言又止。“……她是我的朋友。我们有事要见二哥,你尽快替我安排吧。”

“这个恐怕有些困难。”云一枝颇为真诚。“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先告sù

我吗?”

“哼,等我见过二哥,你再去问他不就好了。你们不是十分恩爱么?”

“恩爱是恩爱的。”云一枝答得甜甜腻腻,如二八少女一般。“只可惜现在连我也见不着他。他在闭关,不知什么时候才出来。”

“我听过你许多故事。”连小开道。“你是个很厉害的人。”

“是么。”

“不过,楚云未及告sù

我后来的事情。你当年究竟遇到了什么?在神霄山上究竟起了什么变故?”

“看来你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

“我不是喜欢听故事,而是对你感兴趣。”

“你为何对我感兴趣?”

“你先讲完故事,我就告sù

你我为何对你感兴趣。”

“呵呵。”对面的石头上传过来一声轻笑。

如玉石相击,十分好听。

“这个故事并不长,亦不复杂。”莫易道。

有一个杀手,同另一个杀手,是一对好朋友,是彼此相互信任的兄弟。

他们的江湖途中,出现了一个女人。

一个热爱男人的女人。

她是第一个杀手的情人,却忽然迷恋上了第二个杀手。

两个杀手经lì

了一系列的血腥杀人被杀,追踪逃亡之后,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山头。

迎接他们的,竟然就是那个女人。

她浅笑盈盈地站在山门之内。

“云一枝?为何是你?”

“不止我,还有……红丸。”

红丸是一具尸体。

一具身上有着青磷剑致命伤口的尸体。

一具被青磷剑所杀的女人尸体。

“杀红丸。对云一枝始乱终弃。同白春生下私生子连小开。逼杀白春。同沈玉刃私自订婚。与滴血结仇。执行任务不力。”

这是当年莫易被指控的七条罪名。

云一枝是主要证人。另有监察护法乔淑成为旁证。证物则是红丸铁一样的尸身。

莫易一项都不认。

他随便扯谎——红丸是自己撞剑自杀。云一枝是个婊子。白春是自愿自裁。没同任何人订婚。事实与胡说齐飞,狡辩同冤枉一色。

他不认,神霄派也无可奈何——除了找沈月关取证。

沈月关若说,莫易没有做过这些,那么,红丸就是撞剑的,云一枝就是个婊子,白春等等,死无对证,一切等于没生。

这本是一件极为有利的事情。

以沈月关和莫易的情谊,他怎么可能作出第二种证词?

事实是,沈月关作出了第二种证词。

他说,他不知dào



他选择沉默。

云一枝便骄狂起来,步步进逼。

在后来的传说中,人们推测,云一枝用了一些东西来威胁沈月关,要沈月关沉默。

那些东西是,比如,沈月关对某个婢女的残忍,或,船上的一些风流韵事。

而沈月关亦受到另一些东西的诱惑。

比如,第一护法同第二护法之间的排列。

总之,这样的沉默成为了所谓的“红丸案”中最大的推进力。

结局很残忍。

第一护法被处死。

由第二护法亲手执行。

第二护法承shòu不住压力,随后挂剑求去。

后来,据说,第二护法同他的家族为了某种原因而决裂。最后,他去了碧云城。

“这个故事有问题。”连小开大声抗议。

“有什么问题?”

“有三个问题。第一,动机,云一枝的动机?”

“她爱上沈月关,想要得到他,带走他。”

“这也算动机?”

“她本来就与情教有密谋,再加上,她实在是一个做事情全凭一时喜怒,全无理性的女人。”

“听起来你似乎并不恨她?”

“第二个问题呢?”

“——你还活着。你为何还活着?”

莫易轻轻笑起来。

他大笑的时候如玉石对击,轻笑的时候就如玉珠轻碰。

“因为沈月关没有杀我。他只是挑断了我的全身经脉,将我从山上扔了下去。所以我只能坐在这里,不能站,不能走,也不能行。我哪里也不能去。”

“——难道之前你没有能力逃?逃下山去。以你的武功,为什么任人宰割?”

“这是第三个问题?”

“……”

“因为我中了怨体,没有人帮我解除啊。”莫易轻轻松松地答。

连小开一时语塞。

“沈月关就获得了上殿的解救呢。”他口气平静,似乎有羡慕之意。

连小开头脑胀,一时替人觉得冤屈不值,一时深感江湖险恶,一时又在想,这个故事究竟还有什么漏洞,为何他总觉得不对劲?

“二哥闭关?为什么?”

“因为……”云一枝神色凝重起来。虽然早已摒退左右,却还是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因为绿幽灵。”

“绿幽灵?是什么?”

“你们身在北方不知dào

。”云一枝苦笑。“南方已经为了那些怪物翻了天了。”

“怪物?究竟是什么?”

“是一些神不像神,鬼不像鬼的东西。通体绿色,半虚半实,如烟如雾,可以任意变化各种形状。它们已经在南方作下十三起案子,被杀的有平民,亦有武林高手。死全部是被惊吓而死,死后被吸尽体内所有精元,变成一张干瘪的人皮。”

沈玉刃打了个寒颤。连心不在焉的楚云也微微动容。

“如此说来,这东西跟武功没有什么关系,应该要找道术高人才能对付。”

“你们神仙洞府不就是道术世家么?”

沈玉刃苦笑。“我可是不太懂的。”

“你不懂,月关却是此中高手。”

“我哥?——不是吧,他何时变得如此忧国忧民,心怀天下起来?”

“不是心怀天下……”这次轮到云一枝苦笑。“因为十三件案子中,最后的五件,全部生在碧云城。”

“原来如此。……那,我们岂不很危险?”

“放心,它们应该不会伤害你。”云一枝若有所指。

“哦?”

“知dào

它们为何被叫做绿幽灵么——因为它们的身上,全部带有‘幽灵界’的气息。”

“啊,神霄派?”沈玉刃和楚云对望一眼。

“不是……不是普通的幽灵界。”云一枝第一次笑得如此难看。“是青磷剑所结的那种幽灵界。”

“那么这十三年中,你是如何过来的?”连小开好奇地问。

“坐在这里修liàn

。”莫易似乎在笑。

“那些……那些救了我的绿色妖怪就是你修liàn

出来的?”

“那些就是我体内的怨体。我一度想设法去除它们,后来慢慢想通,不如将它们修liàn

成实体,再来供我驱使,反正我自己不能移动。”

“天……”

“事实上,它们只会杀人,不会救人。那日若非你对着怨体忽然喊出我的名字,我又刚好感应到,你也将成为它们的食物。——你为何会喊出我的名字?”

“我不知dào

。可能因为那些怪物没有杀楚云的关系。忽然就脱口而出……你认得楚云?”

“我记得她的样子。当年放跑我辛苦抓来小兔的小花婢……居然出落成如此一个美人。我怎么舍得叫怨体杀她,只是让她好好睡上一觉,然后将所遭遇的事情彻底忘记。你是她的情人?”

“我是他的丈夫。我……”连小开鼓足了勇气,问他想要知dào

的问题。“你知dào

我叫什么名字?”

“知dào

,她唤你小开。”

“小开,我叫连小开。”他颤抖着,“……我,是不是你的儿子?”

“是莫易?!”

“我问过月关一万次他究竟有没有杀莫易,都得不到答案。”云一枝脸色惨白。

沈玉刃笑起来。“果然。果然。莫易若是未死,第一个要找的,就是你们这对……”她想了半日,将辱骂的话语咽了回去。

“好歹是你的亲哥哥,你就那么高兴?”

“我还是跟当年一样。就当我没有认识过莫易,就当我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二哥。双方恩义,一并断绝,既无所爱之仇,亦无所亲之谊!”

“这话好像不是你说的,是沈仙刀说的吧。”云一枝叹气。

“总之不管如何,我的态度仍是一样,我谁也不会偏帮……只是莫易,莫易他真的还在世间?他……”

沈玉刃话音未完,只听啪的一声,楚云手中的琉璃杯被生生捏破。

她全身都在抖。

“莫易……小开……小开……莫易……”她喃喃如呓语。

“她怎么了?”云一枝奇怪地问。

“……告sù

你亦无妨。她是神霄派的女史,她的情人乃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名字叫做——连小开。”沈玉刃无奈地答。

不出意料地看见云一枝对这个名字的反应。

沈玉刃吸口气,继xù

道,“我带她们南下求证,就是想知dào

连小开是不是莫易的小孩。可是半途遇上变故,那个孩子失踪了。——云城主,当年之事你最清楚,你现在也不必害莫易或是图谋我哥,你说实话,连小开是不是莫易的后代?”

楚云怔怔地盯着云一枝。

沈玉刃有点不安地看着云一枝。

云一枝沉默了片刻。

“月关曾经对我说是。”她说了一句实话。

“你是我曾爱过的女人所生。”莫易终于答。

连小开剧震。

这句言语,在他听来,和一个“是”字并无区别!

他激动地从岩石上爬起来,差点滑倒。

“那么,我可不可以,叫你一声……爹?”

莫易朗笑。“你不如叫我师傅。”

“嗯?”

“你要是能继承我毕生所学,说不定能活过二十岁。”

“什么?”

“你还不知dào

自己所练的内功已入魔门染净之法么?你练功虽可一日千里,寿命却也大大缩短,能否活到你练成绝世武功的那日,亦是未知之数。”

“??……!!”

“谁教你的内功?是不是存了心要害你的性命?”

“不会的,不会的!老婆不会害我,不会的!”连小开一个不稳,从石头上跌了下去,落到了水中。

第二章 厨子屠雄

屠雄有一个好名字。

这个名字本来该用来行走江湖的。别人向你喝道,“报上名来!”你雄赳赳气昂昂吼回去——“老子屠雄!”多么地英武威风!

只可惜屠雄生错了人家。

他生在了一个三代都是烧淮扬菜的厨子世家。

而且,和一般某某世家的子弟就会叛逆某某不同,他很正确地遗传了对厨艺的才能与兴趣。屠雄从七岁起开始学习厨艺,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可以到碧云城最好的酒楼打杂——

没错,屠家三代之前从淮安迁到了碧云城,从此就在这个气候湿润、自成一派的地方定居下来。碧云城虽属岭南,却有不少来自天南地北的移民,淮扬菜,四川菜,京鲁菜等等都在城中拥有稳定的市场和消费对象。

在碧云城最好的酒楼打杂四年,学全了一手好粤菜之后,屠雄就接手了自家的酒楼,创出将淮扬菜与粤菜结合的崭新菜式,受到了食客的大肆欢迎。

所以,屠雄虽然没能够威风凛凛地行走江湖,但在厨子的世界里,他无疑已经是一个强。

这种强的地位,在他被云宫封为御用厨子,每个月进宫三次为城主以及他神mì

的客人烹调淮扬菜的时候,更是达到了鼎盛。

屠雄甚至起了功成身退的念头。

只可惜,念头只能够是念头而已——他还退不了。

他十八岁娶妻,妻子虽不美貌,却十分温柔贤惠,小夫妻两个恩恩爱爱,一转瞬已经十多年过去。屠雄的妻子给他添了三个女儿。

现今,大女儿已经可以在厨房掌勺了。小女儿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幼儿。

屠雄却不能把他的厨艺,全数传给他聪明伶俐的女儿们。

女子如厨,小菜清汤固然拿手,若是要做猛火爆炒,生猛海鲜,剔骨剁肉之类的大活计,终究还是欠了一口气。——厨子的家业,本还是应该传给儿子的。

可是屠雄没有儿子。

自从第三个女儿出生之后,屠雄就变得有些闷闷不乐。

屠妻也是个明白人。两口子都已经三十开外,该想通的,总要想通了。该做的,也是时候做了。于是,在某一天,屠雄从云宫回来的时候,屠妻咬着耳朵对他说,已经为他物色好了一个小妾。

屠雄知dào

妻子向来贤淑。纳妾之夜,掀开盖头现小妾一点也不丑而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时,他转身就扔下姑娘,去到妻子房里,深深地一谢。

他向妻子郑重承诺,“妾永远都是妾。生了男孩,一定过继到你的房下。”

屠妻感动的眼泪汪汪,亲自将丈夫送到了新房门口,自己悄悄听了一夜的翻云覆雨声。

很快,小妾的肚子大了起来。

全家人都乐得开了花似的。相士信誓旦旦地保证,肚子尖尖一定是个儿子。

屠妻专门多买了丫鬟服侍小妾。加上家里原本的两个丫鬟一个老妈子,屠雄家的人口增加到了两位数。

好在酒楼的生意蒸蒸日上,云宫又常常有赏赐,屠雄的收入养家糊口绰绰有余。不但有余,屠雄还策划着该是花点钱的时候了。

他辗转托人弄来三斤上好的江南茶叶,两块精致的湘绣,加上自己酒楼里上好的翅,以及四个大元宝,四色礼品齐备,再去租好了宽敞的大车,准bèi

上路。

他要去的是他老丈人家。

什么?屠雄对妻子那么好原来是因为妻子娘家的势力雄厚?——废话。难道因为三十几岁的老妻比十八的小妾娇柔可爱么?

屠妻的娘家,说起来,也是碧云城有数的人家。

有数的儒家。

屠妻的叔爷爷,当年曾是碧云城内的大司马,专门起草各种典章文书、仪轨规范。致仕之后,便号称隐居地搬到了外城的乡野之间,盖了一栋大房子,买了几十亩田。

屠雄客客气气地亲自上门,一来是交待自己娶妾之事,让丈人不至于以为他冷落妻子而一怒之下撤除对他酒楼的资金支援;二来也想求前大司马开金口,为即将出生的屠家后代取一个妥当安稳,能够光耀门楣的好名字。

于是乎,屠雄不惜全家出动,在酒楼门口贴上了“歇业三日”的纸条,浩浩荡荡地一齐出动。

碧云城虽然地域辽阔,好歹亦只一城而已,行车半日,已可到达号称远郊的屠妻娘家。所以屠雄并不着急,一家人难得地睡了个懒觉,中午亲自动手给妻女们烧了几道小菜,吃过午饭才笃悠悠地上路。晚饭前赶到,刚好合适。

碧云城内还是一片繁华热闹的气象。

像屠雄这样的可以装载着全家人口,却不算太豪华精致的大型马车,就有三四辆同时在城门出出进进。

屠雄挑开帘子观望着人家的马车,心中暗自盘算,自己是否有必要干脆买一辆马车下来使用?

虽然现今租车行的老板是他的朋友,每回都给他两成的折扣,然而遇见过年过节繁忙时刻,常常会生租不到车的尴尬情状。

可是买了马车之后,现在的住宅就嫌有些狭窄了,难道是时候顺便连宅子也换了?

车夫也是一个问题。总无必要专门养个车夫在家吧?总也不能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去学赶车?妻子常说想要买个小厮回来使用,一些重活杂物老让酒楼的伙计过来帮忙也终归麻烦。干脆买个会赶车的小厮也好。可是,小妾如此年轻,家中要有男性仆役终究不妥……

屠雄带点小幸福小烦恼和小得yì

地规划着他的人生。

一个厨子的人生,最成功也不过如此了吧?大宅马车,贤妻美妾,儿女双全,婢仆盈门。屠雄不是个贪婪的人,他已经感觉到相当地满足。

“哎呀,爹,下雨了!”大女儿先现车窗外的点点飘丝。

“叫你别顽皮,你还总把手放在外边,小心对面来了马车轧掉你的手指头!”屠雄吓唬顽皮的女儿。

“大爷,小姑娘说的没错,是下雨了。您看我们是不是避避?”车夫转头问。

“奇怪,五月里的天气,怎么会这时候下雨?”屠雄有点奇怪。“你看着办吧,应该一会就放晴的。”

南地旱热,多晴少雨。这个季节上午或偶有阵雨,瓢泼片刻即便放晴,有时甚至边出太阳边落个几滴雨,是以南人从来不将晴雨放在心上,亦极少人会随身携带雨具。

眼看雨点越落越大,马车疾驰一阵,才找到路边一个宅子。马夫心疼马车,不顾自己淋个遍湿也上前敲门。

敲了几下,无人应答,还以为是雨声太大之故。谁料车夫轻轻一推,宅子的大门竟然迎声敞开。

“大爷,看来是个废宅,咱进去避避吧。这车新的,经不起这么浇泼。”

屠雄没有不同意的理由,只好胡乱找布盖在头上,同一众妻小下车入了那宅。

门内是个宽敞的院子,马夫见到院侧果然有废弃的马棚,十分高兴地牵马过去。马儿在雨里洗得高兴,颇为不愿地嘶了一声。

屠雄等人就顺着大门与二门之间的长廊遮头,一路进了无人的大厅。

“阿英你干嘛关门?”屠雄走在前头,感觉光线一暗,回头看,原来厅门被关上了。

“爹,不是我,我没关。”

“死丫头,叫你别调皮,还不承认。去开开,这里太暗了。”

屠雄边指挥女儿边心想,这个宅子还真奇怪。刚才还暗自钦佩那个遮雨长廊的设计,想着自己换宅子也要依样画葫芦地弄一个;怎么一进来就遇上这么差劲的前厅,居然只靠两扇门采光,连扇窗子也无?

“爹,打不开——”

“死丫头!小红你去。”屠雄摆出大家长的架子,指挥起新买的丫头。

“——老爷,真是打不开。……许是被风闩上了?”小婢女用力推门的声音众人都听到了。

“雄哥,我觉得有点不妥……”屠妻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一下子众人全部沉默下来。

大着肚子的小妾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老爷,这里好冷,阴森森的,我好怕……”

“哭什么,别哭!”屠雄不耐烦地壮起胆子。“别惊吓到了胎儿。你们一个个都是的,不就是风吗?怕什么,老爷我在这里,难道还会有鬼不成?”

他不说鬼字还好,一说此字,众人心里毛茸茸的恐惧全部被挑拨了出来。

二女儿和小女儿扑到了老妈子的怀里。两个丫鬟抱在一起,簌簌抖。

“有……有风!”大女儿比较胆大,居然一个人走到了前头。

“阿英别乱走!”屠妻追了过去。

屠雄看着乱哄哄的妻儿,升起了男子要保护家人之念,大喝了一声,“别闹!”转头就欲去亲自将门弄开。

果然是闩上了……还闩得很紧。

屠雄喝了一声,用上了平时杀牛的力qì

,一脚向门揣去!——门仍是纹丝不动。

他们被困在了有一扇铁样门的黑屋子里。

“找火。”屠雄忍住惊意,努力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wài

而已。“谁有火褶子?”

又不是行走江湖之人,谁会有?

酒楼的大厨房里倒是有许多,成排成列,只可惜解救不了眼前。

“姐姐,姐姐身上好像有的……她带着玩。”二女儿怯生生地开口。

屠雄大喜,“阿英,快快拿出来!”

……

“阿英?”

……

“阿英?惠如?

……

“阿英——!惠如——!”

女儿和妻子,不见了。

“先前大小姐说有风,就往前去了。太太追去了。”婢女着抖回报。

横下一条心,屠雄回头安抚家人。“你们在这里等着,千万别动,别乱走。我去找他们。一会就没事的,那门只是被闩死了,等燃亮了火,我找个铁丝什么的就能打开。”

说完一番安抚的话语,屠雄凛然地向前迈出了脚步。

他是他妻子的丈夫,他侍妾的老爷,他女儿的父亲,他未出世儿子的全部希望。

他只能承担这一切。

迈出这一步,他的恐惧也消失无踪。

他似乎真的相信了,前走几步,找到女儿,燃亮火折,就能解决一切。

向前走,一步,两步。光线暗到他无法接受的地步,只觉得眼前一片虚虚的茫然,将五指凑到眼前才能看到个大概。

哎,奇怪,既然门被紧闭,整个屋子全无光源,那这片暗茫茫的光源又是从何而来?还隐约带着点绿蒙蒙的——

身后传来一声心胆俱裂的惨叫。

屠雄大惊。“怎么了?怎么回事?”脚下一个趔趄。

“老爷,你的身后——你的身后跟着——”大肚子的小妾惊吓欲死地狂叫出来。

屠雄跌倒在地。

一抬头,他的瞳孔里便映出难以置信的东西。

一刹那间,恐惧,极度的恐惧;震惊,致命的震惊,已经夺去他的呼吸。

他的心脏猛跳到再也无力跳动。

他的身上泛出一阵酸苦的气息——有经验的仵作都知dào

,那是苦胆破了。

活不成了。

“你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再说一遍!”云一枝坐在高高的凤凰椅上,脸色如冰地下令。

“城主……城主饶了老妇人吧……老妇人实在吓得要死了……新夫人已经吓疯了,夫人和大小姐到现在还昏迷不醒,求求城主开恩放老妇人回去吧!从此以后吃念佛,日日给城主念经祈福……”老妈子跪坐地上,哭的涕泪横流。

“什么颠三倒四的!叫你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不想活了是不是?!”云一枝烦躁地了怒。

“城主恕罪,城主恕罪!”老妈子不停磕头,整个人如筛糠一样抖动。

“好了,别逼她了,她不想回忆,问别人也罢。”坐在云一枝身侧的沈玉刃叹了口气。

她将楚云安顿在碧云城休养,自己带着手下回了一趟神仙洞府。谁想到不满一月,碧云城就派人飞信,请她务必立kè

前来共商“紧要事宜”。

“什么问别人不问别人的,你以为这老奴才真是怕么!”云一枝大光其火。“多赏你五十两,给我再说一次当时的经过!”

“多谢城主!多谢城主!”那老妈子顿时不哭也不抖了,好端端地整了整衣裳。

“……进了屋子,大家都觉得很暗,却不知怎么地,还是有光。那光……那光直到老爷向前走去,我们才看轻,那光随着老爷,在老爷的背后!”

沈玉刃亦起了少许寒意。

“是一团绿色的光……绿油油的……那光……是……是一团贴在老爷背上的……绿幽灵!……吓死老妇人了!吓得老妇人当场就尿了裤子啊……”

“行了!被吓死的不是你,是屠雄!”

“是是,老爷死得好惨啊……”老妈子又开始哭哭啼啼起来。

“的确是个诡异可怕的故事——可是我不懂,此事为何要我来共商?据你所说,绿幽灵杀人事件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是,只是此次,有少少不同。”

“什么不同?”

云一枝叹了口气。“进了那个宅子的人,一共有十个。屠雄,屠雄的一妻一妾,三个女儿,三个丫鬟,一个老妈子。十人当中,却只死了屠雄一个人。”

“那又如何?”

“十人当中,只有屠雄一个,是男人。”

沈玉刃啊了一声。

“这个作风……再加上,雨停之后,仍然明显到可以辨别的青磷味道……”

沈玉刃无语,咬唇思索了片刻,问道,“这个屠雄,是什么人?”

“家姑好聪明,一语问到另一个关键。”云一枝淡淡答,不忘顺便攀亲。“……他是月关最喜欢的厨师。做得一手好狮子头和鸡火干丝。”

“的确是二哥喜欢的菜……”

“在他之前被杀的兄弟七人,其中一个是云宫侍女的丈夫。再之前,是专职给云宫送水一队仆役。再再之前,是曾入宫谈交yì

的几个商人……”

“总而言之,离你越来越近。下一个,可能就是你本人?”

“下一个,可能是月关。”

沈玉刃拂袖而起。“就算是我二哥,也与我无关。他武功超群,精通道术,他要保护不了他自己那就是活该丧命,你找我来究竟做什么?”

“我也没有刻意找你来。任伯川的伤势已经大有起色,你本来就要再来碧云城作评审的不是么?”云一枝仍笑得出来。

“既然如此,那我明日去看任伯川,等他南下的时候再和他一起来。”

“哎,不要嘛……”云一枝放软口气,眼角哀求的神色我见犹怜。“我承认啦,其实我心里害pà

得很……很是害pà

……我想找个人作伴儿。而这件事知dào

的人越少越好,我只好找你啦……好妹妹,你就当是替你哥陪陪我吧……”

沈玉刃啐了她一口。“我可没那个本事‘替我哥’陪你!”她一顿,“不过,既然来了,我总也要查出此事的真相……若是有人冒着莫易的名头装神弄鬼,我绝不允许!”

云一枝松了一口气。“是啊是啊,我也觉得定是这样……”

“你当然不希望莫易还活着。你当然是希望他死得越彻底越好。”沈玉刃冷笑道。

“妹子,这些事情,咱们不说了好不好?十三年了,莫易有莫易的错处,我有我的难处,一切已如云烟,就不要再追究了好不好?”云一枝软软恳求。

“……”沈玉刃见她的模样,实在也无从说起。“这件事不说也罢。有一件事却非追究不可——”

“哦?”

“那个车夫到哪里去了?那个载着屠雄一家将他们带入死宅的车夫,到哪里去了?”

第三章 幽灵巨兽

“客官要租车?大车小车,新车旧车,双轮小便车,四**花车,木车竹车马车牛车,小店应有尽有!”

“带不带车夫?”

“车资六十钱到十二两不等每日,外包车夫一律多加一两每日,一半给车行,一半直接与车夫结算,二日以上或出城远差需外加二十钱每日并且提供车夫吃住。客官第一次来租车?若是有熟客担保本行可免收押金……”

“押金我照付。”青年公子将一张轻飘飘的银票拍在了帐台上。

车行老板张大了嘴。“哪里需yào

那么多……这些钱够把两辆最好的马车买回家了啊!客官,小店可找不出来这么大的数额……”

“不用找了,亦不用退给我。”青年公子微微撩起遮面斗笠上的面纱,半掩半露出清秀俊俏的面容。“我要一辆可以坐十人以上的大马车,外加最年轻,最新来的车夫,载我出南城一次,三日来回。”

车行老板脸色遽变!“阁下这笔生意恕小店不做。……小店要关门了,阁下请回吧!”

“为何不做?我有的是钱,你做生意的,难道不想赚钱么?”青年公子笑吟吟地撑住了老板的去路。“还有啊,这大中午的,好好地关什么门呢?”

“不做就是不做!”车行老板急得额头出汗。“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总之我这店不开了还不成么?!”

“真是的,好好一笔生意不做还要关门,老板你哪根筋搭错了啊?”无论车行老板如何用力或使巧想要绕过那人去关店门,那人却不知怎么总也挡住他的去路。

老板心下明白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大爷求求你了,小的贱命一条,可是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儿女……”

“奇怪了,”青年一副无辜的样子。“我要租车,又不是打劫,老板何以至此?”

“不错,他只是租车,又不是打劫,老板何以至此?”一个有些熟悉,却又带着一丝令人陌生的森冷气息的声音从车行里间传了出来。

说话的人慢慢走了出来,脚下按地无声,显然是内功十分精深之人。

他与那青年一样,亦戴着一顶斗笠,笠檐压得十分之低,遮住了五官。从声音和脸型来看,是个相当年轻的少年,而身材体型,却已经十分魁梧高大。

老板一见他,原本跪在地上的身子干脆地瘫倒了下来。

要租车的青年公子静静地望着那少年。“这笔生意你做了?”

“我做了。车在外面,我是车夫,请跟我来。”少年一转身走了出去。

“这车看起来颇为结实。不知dào

能不能淋雨?”青年公子打量着黑木大车,饶有深意地问。

“南方不常下雨。”少年答。

“万一下了呢?”

“这车很新,还是该找地方避避。”

“要找什么地方避雨呢?”

“客人不妨上车试试看,万一真的下雨了,不就知dào

要去何处避了么?”

“我要出南城。”

“我也只赶车出南城。”

青年公子冷冷一笑。“好,有劳了。”他潇洒地跃入车厢。

十人的车厢他竟一个人坐?

“现在就走?”车夫问。

“现在就走。”青年公子答。

车夫再不多问,套马扬鞭,大车轰隆隆轻飘飘地向南面驶去。

出了城,天色竟然真的阴了下来。

一丝两丝细雨飘扬在车窗外边。

“看来给客人说中了。真的下雨了。”车夫不紧不慢地道。“怎么,咱避避?”

“不避又如何?”

“不避也得避。”天下还有这么不讲理的车夫。

“那好吧,避往哪里?”天下也有这么通情达理的客人。

“前面有个宅子。”

“看那模样,是个废宅吧?”

“废宅也有避雨的地方。”

“废宅说不准还有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许是有的。”

“只是不知dào

,会不会有‘人’?”

“客人真会说笑,你我不就是人么?”

“一样是人,却也有分别。”

“哦?”

“比如有些人,被叫做‘故人’。”

“‘故’就是旧。旧的有什么好?不如我这辆新马车。”

“新马车害pà

淋雨,还是旧的好。”

“你看,雨越下越大了。宅子也到了,客人你还是进去躲一躲吧。”

青年公子跃下了马车。面前的宅子看似门户紧闭,伸手轻轻一推,却应声而开。

“这里有一条可以避雨的长廊,直接从院子里通往花厅。”

“是啊。旁边还有马棚,我要赶车去那里休歇避雨。”

“哎,小兄弟你不如也一齐入厅?”

“马车要紧。”少年笑着跳下车。若非斗笠遮挡,两人在雨中对话,衣衫已是尽湿。

“既然这马车这么要紧,下雨天又阴冷潮湿,我看不如劈了它来烧柴火。”青年公子边说边笑,忽然一转身,毫无预兆之中,出剑!

一剑卷起无数雨花,重重落在马车身上。

剑qì

过处,一辆硕大的马车竟然随剑化作无数木板,四分五裂!

马儿受惊,又一时脱开笼头束缚,竟自顾自向雨中撒蹄跑去。

“好了。”客人笑起来。“如今车也没了,马也跑了,小兄弟你可以随我入厅一同避雨了吧。”

本来是租车的客人,现今却砍了车,放了马。

车夫却好似一点也不讶异。

“已经淋得那么湿了,何必再避雨?”

“不避雨,那要去哪里?”

“你是客人,我是车夫。你要我去哪里,我自然就去哪里。”

“那我要你入厅避雨。”

“这雨下得奇怪,这宅废得可疑,客人不觉得害pà

么?”

“我本是有点害pà

的,只是见了你就不害pà

了。有如此高大健壮的车夫陪伴,这宅子再可疑又能如何?”

这位高大健壮的车夫却重重叹了口气。“只是我却害pà

起来。”

“你怕?你怕什么?”

“我怕这宅子会变。”

“变成什么?”

“原来是出厉鬼,现在却改出仙女。”

青年公子拍手笑道,“原来你已感觉到了。”

“我本不该接下这趟生意的。”

“你既已接了,还不听我的话,入宅?”

“我本应该听你的话入宅,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我忽然有些内急,我要走了。”少年车夫说走就走,竟然头也不回地就冲进了雨里。

废宅的花厅大门却忽然被人打开了。

从里面打开。

立在门内的,果然不是厉鬼,而是仙女。

亭亭玉立的粉色纱裳掩不住美丽容颜下的憔悴。门外风雨都向门内招呼,风声猎猎,雨势危危。

少年听到了开门声,亦感觉到火一样的两道目光烧灼在他的后背上。

他顿住脚步。

片刻,未回头,继xù

向前走。牛皮靴子踏在一汪汪水里,溅出孩子气的啪啪声。

“连小开,你给我站住。”粉衣丽人的话语带着穿心裂骨的力量,穿透了雨幕。

连小开?

那少年车夫竟是连小开?

看来是了——因他并未否认。

风幕雨帘中,那高大的身形竟微微颤抖起来。

雨渐渐地小了。

连小开没有站住。

亦没有转身。

他继xù

向前走。

唰地一声,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阻在了他面前。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三十日之间你已非昔日之你。虽然如此,你想要胜我,却还是难如登天。”青年公子已经扔掉面纱,一张俏颜满是煞气。

连小开不屑地冷哼一声,却昂头不语。

“除非,你将那些鬼怪祭出来助阵?”沈玉刃挑衅道——男装青年正是神仙洞府洞主,沈家二小姐玉刃是也。

站在花厅之内,形容憔悴、秀色蒙尘的粉衣丽人,自然是楚云了。

“那些不是鬼怪。”连小开终于开口。

“是什么?!”沈玉刃厉喝,剑尖逼紧连小开的咽喉。

连小开闭目不言。

二人僵持在了雨中。

“还是……还是进来说话罢……小心淋坏了身子……”楚云的声音,凄楚而幽怨,听起来有些吓人的陌生。

“不可以。”连小开抬头。雨水顺着斗笠流到脸上,模糊了脸孔。“师父说我不可以见她。”

“不可以见谁?”沈玉刃一愣。“哪个师父?”

“不可以见楚云。至于我的师父是谁……”连小开瞥了沈玉刃一眼。“你还是莫要知dào

的好。”

“为何?”

“知dào

了,你将难以自处。”

沈玉刃重重一震。

楚云用手抓住了门框,木刺抵在掌心,浑然不觉。

连小开阔步向外走去。

“我说站住!”沈玉刃断喝一声。“不管是你还是谁,今日都别想走得了!”

连小开身形一晃,便从剑下闪了出去。

长剑似长了眼睛一般,立即紧紧随上。

连小开再闪。

长剑再缠。

“真是班门弄斧。”沈玉刃咬牙冷笑,干脆出招,向连小开面门刺去。

楚云惊叫出来。

连小开险险地避开,人却退了一丈之多。

沈玉刃只是要阻他离开,并不追击。

连小开站在雨中,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握紧了双拳,仰头出了一声短促的口哨。

口哨声虽然短促,却锐利,直直穿透雨云,似往高天而去。

沈玉刃微震,握剑的手心沁出汗来。

她知dào

,传说中可以杀人于无伤无害之间,令人惊怖直坠地狱的绿幽灵,便要在眼前出现了。

雨势本来已经渐收,忽然却又瓢泼起来。

黑云不知dào

从何处飘来,压在了人心之上。

一瞬息间,沈玉刃忽然感觉到有些事情生。

似乎时空……时间和空间,起了些微的改变。又仿佛有什么心上挂着的事情,被生生遗漏。

这种感觉相当地令人不快。

她虚虚起剑。

——剑不是用来刺穿实体的工具么?难道连虚无飘渺的内心感觉,亦可以劈开?

楚云惊呼了一声。

沈玉刃看着楚云的眸子。

再看连小开含着些许得yì

的凝顿身姿立在一旁。

她本应该顺着楚云的惊诧,回头。

当一个人看住你,眼神莫名其妙地惊诧欲绝的时候,稍有智慧的人,便都明白,问题不在于自己,而在于自己的身后。

可是沈玉刃却似乎全然不知似的,绝不转身,绝不回头。

她向前,欺近楚云。

她看着楚云的眼睛。

楚云有一双大而黑的眼眸。近日里她瘦了不少,一双眼睛,在清减的面容上更为突出。

沈玉刃凑得很近,近到可以看清楚楚云眸子里映出的反光。

那反光里,有她自己,还有——一些绿色的,模糊的形状,似乎黏附在她身后。

沈玉刃不再犹疑,反手出剑,从下往上挑起!——不论身后那是什么,亦要在一剑之下被迫退!

绿芒钻天而起!

每一条雨丝似乎都沾上了绿色,像烟,或雾,或人眼中不确定的模糊反光。那隐隐约约,漫天流动的绿色。

是被沈玉刃的一剑破开了么?

——还没有。

绿色如百千条虫一般向一个方向掉落。迅疾地,密密地,覆盖在了沈玉刃的脚前。绿颜色越来越深,似乎成为一滩粘腻的绿色液体,在地上堆成了一座矮矮的山丘。

这山丘却不是静止的。它不停在急速旋转,扭动,泛出令人恶心又觉得神mì

的光泽……旋转之中,一个形体渐渐从地上升了起来。似兽却能直立,拥有四肢,面目模糊,浑身赘疣囊肿,头上又似有角,下身又似有尾,整个形体十分可怖,但却给人轻飘飘不扎实之感,似乎那个形体除了颜色,再无他物。

“绿,幽,灵?”沈玉刃退了半步。

那怪物的口中出不太响亮,却异常令人心烦意乱的咝咝声,令人想起一条饥饿的蛇或是什么类似的东西。怪物越来越大,直到超出常人的一倍大小,才停止急速旋转的变化。沈玉刃似乎见到一些绿色的微尘降落了下来。

“你竟能伤它。”连小开淡淡赞扬。“它很愤nù

,你们不如试看正面对敌?”

那怪物似乎听懂人言,又受了连小开控zhì

,它厮吼一声,便往沈玉刃扑去。

沈玉刃优美一旋绕到了怪物侧面,手中剑轻轻一送,一招玉色撩人划过了怪物的身体。

长剑所过之处,绿色暂时一分。但是剑势一过,绿色又重新结合起来,丝毫无缝。那怪物转过身来,看样子没有受到丝毫伤害。

沈玉刃暗忖,难道这绿色怪物根本不是实体?

她起了相试之心,怪物大手挥来之时故yì

不避,只是运满真气护体。

只听砰地一声,两相交击之下,沈玉刃被击退数尺,由肩及腹,被划出一条深深血痕。

这尚是有意为之做好所有准bèi

下的一击。

若是真受正这击,恐怕身体已经被斜斜劈成两半。

也即是说,这绿色幽灵,受到攻击的时候只是一堆可分可合不会受伤的颜色而已。施加攻击的时候却与一头真zhèng

巨兽无异!

如此打下去,又有什么胜算?

连小开在一边观战,似乎对沈玉刃凭借轻功不停闪避颇为不耐。

他再次吹出了那短短的口哨声。

第二只绿色从不知名的地方出现来,慢慢开始聚集。

“我一共有六只。六只一齐攻击,你觉得你还能够躲避么?”

沈玉刃的额上渗出冷汗。

她原本以为是一只——第二只的出现已经频频将她逼入死角。如果真如连小开所言共有六只幽灵,那江湖上还有什么人能够抵御?

粉色风华一转。

楚云从花厅里飞身而出,替沈玉刃拦下了第二只巨兽的攻击。

连小开的肩膊,明显地一紧。

雨水打湿了楚云的粉裳,紧紧贴在她的身体上,勾勒出美好的线条。

粉的衣裳……白的**……

湿的衣裳……热的**……

连小开的拳头,不知不觉中握得越来越紧。

楚云的武功应变,都不及沈玉刃许多。

她一人对敌一只巨兽,颇有些险象环生。

她却好似不管不顾自己一般,手中轻纱如梦,只是一梦梦斩在虚空。

忽然,连小开的唇中出了第二种口哨。

那口哨十分温柔,又平缓又安宁,直似催眠曲一般。

两只巨兽听到口哨声音,俱都有所反应。它们动作变得缓慢下来,攻击也不太凌厉。而组成它们的绿色变得越来越浅。片刻之间,两只庞大的绿兽竟然凭空地变淡、消失、不见。

沈玉刃与楚云停了下来,却现连小开早已经出门而去。

两人都是胸膛起伏,汗与雨混在一处。

楚云愣了片刻,忽然追了出去。

大宅外面一片茫然。天雨如注,一片蒙蒙。

“小开——连小开——”她大喊。

只有回声。

她一人所立,仿佛已是世界中央,一个独零零的孤岛。

雨水迷住了眼睛。

她无力地跌坐下来。粉裳拖曳在了尘泥里。

沈玉刃从容的脚步踏了出来。

她拍一拍楚云的肩头。“起来,我们还有事要做。”

楚云抬头,茫然地望她。

“我在连小开身上下了‘千里香’。我们循着气息追去,看看他到底去了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

第四章 浮生一醉

连小开一直走着。

雨已经停了,他的脸却还湿着。

漫无目的,一直走,一直走到了碧云城的边境。

人来人往,又是一个热闹的小市集。

连小开径直走进了他第一眼看到挂着大大酒字旗的小店。

他只想好好地醉一场。

莫易令他不得再见楚云。

他不知dào

为什么,亦没有问。

他隔着阴湖向莫易磕了头的时候,便认真决定追随这个人——

服从他,尊敬他,崇拜他,以他为自己的骄傲。

这是一个男孩天生对“父亲”的一种崇拜与向往。有力的,强势的,能够达到一切的,符合自己心中想象的,那样一个形象和寄托。

他喜欢莫易。

楚云对他讲莫易的故事之时,他就喜欢莫易这个男人。

残酷而坚硬,只按照自己想法行事,让人难以接触到他的内心与软弱以至于可能被认为从不软弱。杀人游戏中的王。森森人世中主掌生杀大权的神。

这样的形象,才配称为男儿。

不惊,不动,如山,如海。

可是连小开现了自己的做不到。

他好想冲过去抱抱楚云消瘦的纤腰。

他想在楚云的怀中嬉戏。

他想对着楚云撒娇,叫她老婆,然后听她甜甜地答yīng



一时间一个多月内被压抑下来转移了注意力的绵绵思念,在他的鼻腔当中酸酸地逼迫。

他急需yào

一些东西来浇熄这思念。

他想起了小时候念的一宋词——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也许酒会让自己更为失态罢……但是管他呢。能够痛痛快快地哭出来,或也比现在这种酸楚莫名的滋味好吧?

他罔若无人地随便挑了张桌子坐下来。

“小二,来酒!”

小店的酒粗寒。

大大的坛子,劣劣的酒香。燃烧一样的口感压迫住他的喉咙。

真好。真的好。

那种周身血液冲动的感觉,真的好到难以形容。

这一刻,连忧愁,也是烈的忧愁。

“再来酒。”

不知不觉间,脚下堆着的三个大坛子已经朝空。

连小开等了很久都等不到再来的酒。

借着醉意,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叫你们来酒,怎么那么久?”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二赶忙跑了过来。“客官今日实在是再无酒了……您喝了三坛,那位客官喝了五坛,这可都是大坛啊……小店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连小开眯着眼睛,心想,那个喝了五坛之人真是十分混帐!“是谁?是谁跟我抢酒喝?”

小二也是愁眉苦脸。两个酒客都是豪饮之徒,连半盘下酒菜也不要的主,根本赚不到多少银子。“就是那位爷咯。”他伸手一指门口的一桌。

连小开正想过去找茬寻衅,却不料那人也吼了起来,“酒呢?怎么没有酒了!”

连小开听他说话,又辨认他身形,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挡开小二,阔步走到了门口那桌。

“为何每次喝酒都遇上你?”

那个客人醉的远比连小开厉害,他几乎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瞪了连小开半日,终于亦开怀笑了起来。“不错不错,真是每次喝酒都会遇到啊!可惜酒已无,人已走……”他嘴巴一扁,几乎要哭。

连小开头痛地想起来这位朋友的脾气,赶紧拉着他。“这家无酒,我们换一家喝。”

两个醉客就拉拉扯扯地走了出去。

小二惦记酒帐,又怕这些带刀的江湖醉人滋事,甚是为难,又不敢出声地跟到了店门口。

连小开尚余一线理智,伸手掏出一片金叶子,啪地扔在了帐台之上,嵌入了实木台中。

忽然想起这金叶尚是楚云下山时身上所带之物,不禁心中似被金叶钉住一样,又是一痛。

又一家酒肆。

又喝光了两坛酒。连小开开始觉得神智飘忽起来。

“喂喂喂,老朋友……我不记得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平无奇!平平无奇的平无奇!”

“对了,平大哥……平大哥干杯!”

“不如干坛……小兄弟,我也忘记你的名字了……”

“小开,连小开。”

“小开兄弟干坛!”

“干坛干坛。”连小开已经成功忘掉自己为何要来喝酒的起因了。他似是迷恋上醉的感觉。如云絮垫充周身,似凭翼滑翔天边。

“平大哥为何买醉?”连小开伏在台上,伸手去够酒,够了两次够不到,平无奇爽快地递了给他。那一刹那连小开觉得面前的酒友是世上最为可爱的朋友,忍不住关怀了一下。

“小开兄弟又为何买醉?”对面反问过来。

连小开被问得一愣。“……也许是因为女人。”

“我也是因为女人……却不但但为了女人。”平无奇长叹一声,似要流泪,却又精神抖擞地抓住了小开的衣襟开始诉说。

“我一直以为我不是靠我爹才做到舵主的位置……我爹的手废了之后,我才知dào

我的确是靠我爹才做到舵主的位置……人心世情,原来如此炎凉……而我根本是个没用的废物!废物!”平无奇忽然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连小开吓得赶紧引开他的注意。“那女人呢?”

“我爹丢了副教主的位置……我也丢了舵主的位置……我想这下刚好,我可以去找我的女人与她双宿双飞了……好不容易打探到她在回府的路上,可是,可是,她还是要杀我!她认真要杀我!呜呜呜呜呜……”平无奇彻底地大哭起来。

连小开听得模模糊糊,却有点羡慕。

为何他就哭不出来?

他只好又把酒往自己口内送。

两个男人彻底醉成泥瘫倒在酒肆里。

“喂,两位,打烊啦!”小二试探着推了推二人。

毫无反应的两个醉鬼。

小二只好把两人拨来拨去翻找银子买帐。

“不用找了,我给。”高挑的男装青年和一身粉色纱裳的清丽女子踏入了这间即将关门的小店。

一张银票之下,连小开和平无奇被仔仔细细恭恭敬敬地抬到了楼上客房,得以休息。

夜色如钩。

号称打烊的小店还开着,却只有一桌客人。

一桌把这里买下来也绰绰有余的客人。

她们包下这里,慢慢地喝酒。

厨子小二伺候着,半句怨言也无。

“我不明白酒这种又苦又涩的东西,为何如此被人迷恋……”楚云饮下半杯,被冲得闭紧了眼睛。

“因为醉后可以放肆。”沈玉刃玩着手中的酒杯。“我亦想一醉,然后再不管你的劝阻,直接上楼一刀宰了那家伙。”

“哎不要不要。”楚云赶紧拦下。“你不是说杀了他会惊动小开么?还有啊,趁人醉酒杀人不是非好汉所为么,这也是你说的。还有还有……还有什么呢……对了,杀人会损阴德,你好好一个姑娘家,还是不要杀了吧。”

沈玉刃仰头干杯。“……那就暂时寄下他的人头。我早晚会杀他,也不急于一时。”

楚云微微一笑。

你早晚会杀他,还是早晚会被他征服,思念他,爱着他?

“沈姑娘,你说,我们追踪小开,会得到什么结果?”楚云有些忧心忡忡。“他这一个月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如何得到那些幽灵巨兽?”

“我只想知dào

为何那些巨兽身上会有青磷的气息。”沈玉刃沉沉地答。“如果追查下去,真与莫易有关,你会如何?你还迷恋那个男人么?看你样子,情之所钟,是你的小丈夫才对。”

“我……”楚云苦笑,将杯中剩酒全部纳入樱唇之中。“我现在已经有些明白,酒为何是好东西了。”

自斟自饮了数杯,楚云忽然鼓起勇气。“沈姑娘,我原来以为,小开或是莫易的骨肉,我与小开亲近,亦与占有莫易无差……可是,可是我终于明白,小开是小开,是我身边的男人,他的血,他的肉,都是我手里切实的温度。莫易是莫易,注定只是梦里的一个身影,高高在上,如神如圣的一个记忆……冷的记忆。”

冷的记忆?

热的身体?

沈玉刃忽然面上一热,掩面饮酒。

“啊……我在哪里?”连小开觉得自己头疼欲裂。

然后他便现答案——他躺在一个人的身上。一个男人。

连小开惊叫一声,跳了起来。

要是个女人的话,他可能不会跳得那么快,那么高……

“嗯……我在哪里?”被连小开压了一夜的男人问出了一句几乎一模一样的话。“你是谁?!!!”那人抬头,见到连小开,亦是一样充满惊吓。

“我……我是连小开。”连小开下意识地回答,一边努力回想昨日生过的一切。

那场雨。

那些酒。

“我有些想起来了……”床上的男人抱着头,浓眉紧蹙。“你是连小开……每次喝酒都会遇见的那个连小开。”

“我也想起来了。”连小开揉了揉太阳穴。“……平大哥,我怎么不知dào

喝完酒头会这么痛的?”

平无奇苦笑了一下。“小醉不会,苦醉就会。”

看来昨天,这两个男人都很痛苦。

两个人坐在酒店的楼上,闻着自己身上一股浓重的酒臭,彼此都觉得前途茫茫,心有戚戚,头绪纷纷乱如麻,不觉相对苦笑。

“外面什么声音?”连小开忽然跳了起来,探头向窗外看去。

平无奇无辜地眨眨眼睛,“没什么声音啊。”

“不是,有,好像是锣鼓什么的。”

平无奇皱眉凝神,脸上逐渐露出讶异的神色。“果然有,大概十里开外……连兄弟,你的听力真好!”

“以前也没有那么好。”连小开无谓地应了一声,努力眯起眼睛向外面探看。平无奇耸耸肩膀,起来洗漱。

大概半刻钟后,那锣鼓声才入来了碧云城。

“好多花,那是什么?”见到平无奇也挤来窗口看热闹,涉世不深的连小开向他请教。

“是慧妍雅集。”平无奇微微皱眉。“看,那些敞蓬马车上有名字,任伯川,李方雨,商偎红,傅霜亭,当年的四大公子全齐了。看来四大美人的选举要正式开始了。”

“哦……那,楚云,楚云岂非要登台?”

平无奇无暇答他,忙着在仪仗中搜索他心中玉人的倩影。

失望地,四大美人路千红,苏颜,沈玉刃,白慧仪,坐在标有各自姓名的软轿之中,不但平无奇找不到沈玉刃,路旁逐渐汇集的民众也似乎颇为失望。

浩浩荡荡的人马由鼓乐开路,一路迤逦,向着碧云城中心的方向而去。

连小开忽然转身,冲了下去。

平无奇愕然,转眼才现,夹道民众出一阵欢呼与窃窃私语。跟在四大美人软轿之后的,是浩浩荡荡穿着白色纱衣,戴着白色面纱的一群女子,分别来自于十个城市的美人初选的前三名,总共三十位美人,千娇百媚,聚集一堂,袅袅婷婷,顾盼生辉。纵然素衣遮面,也关不住春色满园。

忽然,一个男人——不,一个少年莽莽撞撞,不管不顾地冲进了这群白衣女子之中,引了一场小小的骚乱。

从楼上观看的平无奇张大了嘴。

那人竟是连小开。

连小开冲进了那群白衣之间。佳丽们轻轻叫着闪到侧边,一时间白纱乱舞,绫缎飘飞。连小开越过一个又一个美人,如暗潮一般喷吐的目光,从一双又一双惊恐的美眸上蜻蜓点水一般地掠过,没有停息。

他似在找什么。

他在找什么?

平无奇知dào

他在找什么。

找一双能在四目交替的时候,盈盈荡荡,映出缱绻无尽热爱的眸子。

找一个曾经在暗夜里流转呻吟,用双臂怀抱一个男人所有怯懦和自豪的女人。

“楚云?”连小开终于捉住了一双手。

那片面纱特别密实,遮得面纱下的面容如云山雾罩,缭绕难明。

“楚云……”就算一点也看不见……就算扬成风里的灰烬,连小开亦能在神魂灭绝之前,握紧他要握紧的双手,烙下他所寻的双眸。

他简单,直接,斩钉截铁地跪下来,双膝跪地。

“等我。”他只说了两个字。

他坚决地看着那白纱遮掩的双眸。

白衣女子们围拢了来。鼓乐仪仗,都似为他们而聚集——他们的眼中,却连天地也未必留存——

白纱下的那人,轻轻颤动朱唇。

“好。”

她答得亦简单,直接,斩钉截铁。

那眼波如冰川一般,洁净,永恒,坚定。

繁华丽色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只留下天地之间,一片寥寥的寂寞。

连小开却还立在那里。

像一根支撑天地的柱子。

又像被天地遗弃的一粒尘埃。

“兄弟,你想通了?”平无奇不知何时,出现在连小开身后。

“我想通了。”连小开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要做什么?”

“我要在她上台的那日,送她一份厚礼。”

“一份厚礼?”

“我要为她去杀一个人。”

“杀一个人?”

“我相信师傅亦会同意我的抉择。我定要杀了他。”

“你要杀谁?”

“英敏。”

“神霄派的英敏?”

“神霄派的英敏。”

第五章 猎杀英敏

南山镇。

南山仙子曾飘零而来,隐没而去的那个小镇。

不理山上山下生了什么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事情,小镇还是小镇,市集还是市集,海棠树还是海棠树。

连小开曾经住过的小木屋仍旧孤独地围绕着后院的一座土坟和阴暗屋子里的一架书香。

那个院子是安静的。

但是,那并不代表,整个小镇是安静的。

甚至于,小镇很喧闹。

很少有人会在南山镇寻衅滋事。

这地方偏僻,少人来往,就像一个死巷的最后一环。生活在其中的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邻居。偶尔来些陌生面孔,却都是同神mì

的南山相关的。

这次的陌生面孔却……

“我没钱就不能吃饭?哪门子道理?”哗啦啦,破洒洒,一堆桌子椅子被扫落推倒的华丽声音。“老娘饿得很,快拿吃的来,不然拆了你的店!”

“姑娘,可是,可是这是小人的家……不是客店啊……”

“不是客店你挂个大招牌在这干嘛?悦来悦来,老娘现在悦了,来了,你***敢不招待?”

“姑娘啊,这块招牌是一百多年前的旧东西了……从前这儿兴许是客店,可是现在的确只是小人的家而已……”

可怜的小男人哭笑不得地扫了扫被藏在一堆杂物之中,字迹破败到几乎难以辨认地步的一块半烂木牌牌。

“不管,姑娘我来了,就不会走!跟你说饿死了,再不拿吃的来,我拆了你的房子!管你是不是店!”

结果,那个漂漂亮亮却凶神恶煞的大姑娘吃上鸡蛋面的时候,“小镇来了一个女恶霸”的消息已经悄悄地在镇上传了开来。

“喂,你家不是客店,难道是戏院?”

“……”

“门口那么多小孩挤在那里鬼鬼祟祟地,看什么呢?”

“兴许是因为……姑娘长得好kàn

。”

大姑娘一拍桌子。“好kàn

也不许看!”

“这这这……是他们在看……小人也没办法啊!”

结果,那个大姑娘双手叉腰,撵鸡一样把看热闹的小孩子撵散之后没多久,就现这次围观的变成了一堆七大姑八大姨,团团围坐在对门的人家大厅里,边磕瓜子边对着她指指点点。

“妈的,一碗面吃得那么痛苦!”那姑娘忍无可忍地跳起来。“关门!把门关了!”

“姑娘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为什么使不得?我说要关就要关!”

“小镇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而且,小人的老婆回娘家去了,小人要是关了门和姑娘两个在这屋子里,我老婆会杀了我的!”

“就你那癞蛤蟆样?姑娘我还看不上你呢!什么乱七八糟的,滚一边去,你不关,我来关。”

大姑娘说到做到,眼尖尖地从墙角现了大门闩。

“哎,姑娘姑娘……”小男人忙上前阻挡。两个人拉扯成了一团。

“哪个不要脸的贱人在我家白吃白喝,还要吃我老公豆腐?!”

声若洪钟的女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大门口。

那女人比男人还高,还粗壮,肤色黝黑,胸部巨大,大腿跟象腿有得拼,看起来稳如泰山顶上的铁塔。

“我吃你老公豆腐?”大姑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干干瘦瘦,哪有豆腐可吃?”

“得了便宜还卖乖?!”铁塔女开始挽袖子,“老不死的,去关门,看我教xùn

这狐狸精!”

瘦男人应了一声,苦着脸去闩起了大门。对面观战的妇孺爆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门一关,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

外面的市井似乎被隔绝死了。里面的大战也没有如人意料中的爆。

门一关,铁塔女和瘦弱汉,立kè

换了一个模样。

气质这种东西,果然是不依照五官身量而存zài

。一男一女,忽然间沉静了下来。

“这位姑娘,既然找到悦来,想必是受过长风镇顾老六的指引?”铁塔女不大吼的时候,声音竟然低沉稳健。

“你们……”姑娘困惑地看着二人。

“在下神霄派接引护法铁伟男。”铁塔女抱一抱拳。

“在下神霄派接引护法郑正雄。”瘦男人靠在门上,微微一笑。

“姑娘有何冤屈,被什么男人欺负,尽可以先对我们吐露。若是一切属实,我们会尽快安排姑娘上山。”铁伟男温柔地解释。

大姑娘仍是一副见鬼的表情。“你……神霄派……护法?”

“男扮女装而已,姑娘见笑了。”铁伟男居然似个真zhèng

的大姑娘一样,脸颊飞红。

郑正雄过来,伸手环绕住她……他的粗腰。“姑娘要不要吃完面,再细细将冤情说来?”

一碗面可以吃多久?

两位接引护法算是见识了。

一根面条,都可以分出四五口,在樱桃小嘴里慢慢吞,慢慢咽。

刚才的泼妇似乎也换了一个人似的,变成一个扭捏到令人难受的淑女。

两位接引护法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等待。

他们见过太多来这里欲要上山的女子。

他们明白,来这里容易,但是要一个女人真zhèng

决定要杀掉曾经辜负自己的男人满门,很难。

很多人辛辛苦苦找来,却再三权衡,调头离去。

宁愿把一切辛苦疼痛,自己和血吞下。

“姑娘吃完了?”好不容易,那姑娘终于停了筷子。

“吃完了。”

“姑娘要杀的人是谁,可以说了么?”

“他武功很高。”

“仗着武功高就欺负女孩子,该死。”

“他很年轻。”

“年纪轻轻就这么风流以致伤害姑娘芳心,更是该死。”

“他叫英敏。”

铁伟男与郑正雄站在那里。

过了一阵,他们团团转了一圈,找了两把椅子坐了下来。

又过了一阵,他们再度站起来。

他们一直保持着沉默。

而那个姑娘,不知dào

从什么时候开始,表情变得像冰一样的冷。

碗里的最后一点汤底已经变得很凉很凉。

凉到没有人再可以下口。

那个姑娘却忽然端起了碗,将那些汤底喝了下去。

她的樱桃小嘴里面,不知dào

品尝着什么样的滋味?——她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

她的心,也许比那汤底更凉。

“姑娘请留步。”

铁伟男终于开口。

“请问姑娘芳名?在何时何地如何识得英护法?其间生了什么故事?”

姑娘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她停住脚步,流利地回答。“我叫柳絮寒。今年四月识得英敏。现今我肚里,有他的孩子。”

神霄派的两位接引护法,是很懂得感恩图报,知足常乐的人。

自从很多年前两个男人之间奇妙的关系被揭之后,他们本来已经做好了断绝生命的准bèi



后来能够得到机会,在这小小的南山镇上,转做清闲低调的接引护法,他们已经觉得自己的人生早活得够本,多一天都是赚来的利润。

他们不愿,不想,也不能够再过以前那种江湖上杀人灭门的工作,然后享shòu

在神霄山上的快意与荣耀。

他们绝对不情愿再卷入任何风云之中。

然而,若是风云来找他们,他们亦只好接受。

神霄派最出色的护法,总是逃不过被人告上一状的命运么?——两个年纪已经老大不小的男人双双叹息。

会不会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柳姑娘先在这里住下,待我们上山回报之后,再作打算。”

“你们会为我杀了英敏么?”

“也许不会……”铁伟男苦笑。“也许,还需yào

姑娘上山对质。”

“我不怕。”

“姑娘手中,可握有什么凭证,可以证明英护法对你始乱终弃?”

“我肚里的孩子!”柳絮寒挺了挺她根本平坦的小腹。“可以等多八个月,等生下孩子来认一认,象不象英敏的骨肉。”

铁伟男眨眨眼睛。

“……嗯,真是好主意。”他不得不承认。

柳絮寒便这样大咧咧地在郑家(铁家?)住了下来。

第二天中午她打开大门,懒洋洋对着大街伸懒腰的身姿几乎吓着了一众街坊。

铁伟男收拾了个小包裹气鼓鼓地走了的事实,更是让左邻右舍对郑正雄刮目相看。

郑正雄只好苦笑。“你之前可没有女子是这样来找‘悦来’的。”

“从我开始不就有了?”柳絮寒十分乐观开朗。“以后你会有很多绯闻,很多红颜知己的。”

“可是我对女人没兴趣……”郑正雄托腮,十分苦恼地趴在桌子上。

“你还是赶紧去做午饭。我不要再吃鸡蛋面,我要吃好的。大的无所谓,不能饿着小的是不是?快去做饭吧。”柳絮寒一副反客为主的架势,把郑正雄赶进了厨房。

然后她在房子里漫无目的地来去走了一会,便走出了房门。

孕妇需yào

阳光和户外活动……她几乎是招摇过市地把整个南山镇兜了一圈。

回来吃饭。

下午继xù

乱逛,回来吃晚饭。

晚上吃完饭,又要出门,却被郑正雄拦住。“南山镇那么小,有什么好逛的?”

“我要多走动——多走动好生养。”

逛到半夜,回来睡觉。好在南山风气纯良,就算大半夜一个女子在街上走也没什么危险。

第二日,铁伟男仍未回来。

柳絮寒继xù

蹭吃蹭喝,然后出门“走动”。

老规矩,一日三餐三逛。她起的很晚,早饭是赶不上,但是晚上逛完回来就要逼郑正雄煮夜宵给她。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柳絮寒都是个很奇怪的女子。

“不要吃著鸡蛋,也不要炒鸡蛋!我回来的时候要好吃的夜宵,记住,是要好吃的,不要鸡蛋!”

郑正雄有点愁眉苦脸。不过他还是嘱咐,“天色那么暗,小心跌跤,早点回来。”

她无所谓地笑了一笑。“我倒是盼着跌跤呢。”

“神经病……”郑正雄盘算着鸡蛋以外的食谱,懒得跟她深谈。

于是,柳絮寒就哼着歌儿,踏着月色又一次出了门。

她走过许多街。

往很多窄窄的小巷里钻。

什么地方黑、没灯火,她便去哪里。

转了一圈,她似是觉得无聊,开始往回走。

缓慢的脚步完全没有那个泼辣女子的风范,反而有点落落寡欢的味道。

前面就是那个一百多年之前是客栈的房子了。

郑正雄做了什么夜宵呢?

柳絮寒叹了一口气。

天上的月色,皎净到让人一点杂念也没有。

她靠着一面清寒的墙,闭着眼睛坐了下来。她抬着头看了一会月色,闭上了眼睛。

远处不知dào

什么时候开始,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声音。

那声音似潮汐,又似松涛。

哗哗地。

柳絮寒显然听到了这声音。

她闭着眼睛,向着月光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点笑意。

她露出笑意的同一时刻,居然迎着月光,在眼角的地方,流下了一滴眼泪。

潮汐漫漫地铺展过来。

柳絮寒站了起来。

她转身,正面对着那潮汐的来处。

一个男人的轮廓被夜色勾勒成剪影,站在她的面前。

柳絮寒很勉强,很勉强才笑了出来,露出洁白的两排牙。

“你是英敏英护法吧?”

她竟然,不认识,英敏?

她不是英敏的女人么?

“你根本不认识我,为什么诬陷我?”正面月光的英敏,比之前憔悴了许多,五官的轮廓更深,脸颊凹陷下去,一下子已经不复娃娃脸的青涩可爱。

“你走路的时候居然都带着血决的声音呢。”柳絮寒漠漠地笑着,一怀无所谓的态度。“已经跟你的身体合而为一了么?”

“你是受谁的指使?”

“受我自己。我的心狂躁不安,必须要见了你,才能落下。”

烈火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把滚烫的剑压迫在她的面颊之上。

她被烫的叫了起来。

她的武功本就不强,亦无从在英敏快若风龙的出剑面前躲避些什么。

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样,不停簌簌落下。

英敏的眼神隐藏着极大的不耐。“说!”

柳絮寒没有开口,亦开不了口。脸上被切实地烧灼着,她直觉得浑身如在火浴。

英敏撤剑,柳絮寒的脸颊上,留下一条焦黑的伤疤,令她原本漂亮的面貌,变得可怖。

她软软地靠在墙上。

“不说就杀了你。”

“请。”她一边抽泣,一边只说了一个字。

英敏用力压制自己的怒气。

火霆缭绕,直接刺入了柳絮寒的肩头,将她钉在了墙上。

这次连叫也不出来,柳絮寒直接晕了过去。

片刻即醒来,现英敏的脸已如恶魔般狰狞。“再问最后一次,谁指使的你?”

“你杀了我吧。”她悠悠一叹。“临死前,我一定会告sù

你。”

英敏有一刹那的迟疑。

他原本是有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这个胡说八道信口开河的女子。可是,他的教育,他的本能,对杀一个女人,仍是有些抗拒。他更希望迫问出事情的真相,为自己正名。

从追杀楚云开始,他已经不停地败,败了两次。

第一次,他得到血决的传授作为补偿。

第二次,奇异到诡秘的遭遇让他如丧家之犬般逃回了山上,却不敢跟任何人提起,只说是要修整一段。

他不能再败第三次。

莫易的车鉴在前,男女之事,几乎变成神霄派的地雷。铁伟男上山之后,虽然上殿压制封锁了消息,却还是掀起了不小的波澜。英敏几乎可以看到那些眼神背后的幸灾乐祸与仇恨嫉妒。

杀掉那女子,告铁伟男一个诽谤,也是一种解决办法。

可是眼前的女子一心求死的做法,却让他觉得疑惑。

他起了疑心,故而准bèi

收剑。

“等一等。”柳絮寒似是感受到他的动作。“你的剑令我感觉很亲切,你可不可以不要抽走它?”

英敏终于确认,眼前的这女人是一个疯子。

他已经想好了,算了,带这个疯子回山吧,是人一看便知是个疯妇而已。

可是在他的如意算盘打好之前,柳絮寒做了一件更加疯狂的事情。

她往上跳。

她用诡异的姿式,用尽全身的力qì

,用几乎不可能的力度,往上跳。

英敏的火霆还在她的体内。

她往上跳,火霆还在原地,于是她被撕了开来。

剑沿着她的胸脯,撕裂到了她的腹腔。

几乎破体而出的时候,英敏终于在巨大的震吓下收回了剑。

她以为自己是一张纸么,还是一团棉花?

她是一团血肉。

因此她必然是活不成了。

她跳起来之后落地,脚尖承shòu不住身体,整个人慢慢地倒了下来。

她实在是一个脆弱的女人。

脆弱而疯狂的可怕女人。

“你……为什么?”英敏纵使杀人如麻,亦有些寒。

柳絮寒死死地盯住他,居然还有能力,继xù

地笑。

“你的剑……就是这个剑杀了我的男人……因此……也要这把剑,一齐杀了我,和我腹中的孩子……我们一家三口凭着剑的气息,可以团聚……”

“谁,谁是你的男人?”

“我叫令狐紫墨。我的男人叫司徒翠砚。我们是‘滴血’中‘文房四宝’中的‘墨’和‘砚’。”她冷静而平淡地说着。“我们两个相恋了十年。成婚才一个月。你杀了他。你杀了五个滴血。其中有他。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

英敏松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寻仇……终于回到了他习惯他熟悉他可以承shòu的轨道上来了。“那样,我便只有祝愿你们一家三口在那边安息了。”英敏从怀中掏出一瓶小小的粉末。“再见。”

那是化尸粉。

他不顾令狐紫墨尚有一口气在,居然直接将这粉末倒在了她的身上。

她低头,就看着自己的身体渐渐变成黄黄的水。

她咳嗽起来,居然还能说话。“那边见。”

那边见?

什么意思?

英敏对着那滩水思索了一阵。

……没错,人难逃一死。

那边见,也是切题。

他收了火霆,转身回山。

月上中天。

无星。

“那种潮水一样的声音没有了。”

黑暗里,一个男人在说话。

“不错,他杀了女人。血决已经破了。”

另一个男子在和他交谈。

英敏大惊。

竟然有人藏在暗处,而他一直未曾察觉?

火霆狂怒地席卷过去。

却未伤着那两人一分一毫。

英敏循着气息,现那两人已经跃上了房。

他追上去。

“又见面了,英护法。”

年轻的男孩子站在月亮下面。干净的月色仿佛一件披风穿在他的身上。

他的旁边也是一个年轻人,比他稍微年长,眉目灵动,表情十分鲜活。

“连小开!”

“英护法见到我应该十分高兴吧?一直想杀我,我如今自动送上了门来。”连小开的气质已经升华,十分镇定淡然。

英敏撇了他一眼,又看看他旁边的青年。

“在下平无奇。”平无奇作了一揖。“在下是小开的结拜兄弟,特来为小开与英护法的决战作个见证。”

“荒谬!”英敏嗤之以鼻。“同我决斗?就凭你?你不曾被那些怪物吃掉就已经是奇迹……”

“不好意思。”连小开淡淡一笑。“那些怪物的名字叫做‘怨灵’。它们现今已经为我所用。”他撮唇轻吹。

英敏的瞳孔放大。

那日,如世上最可怕的噩梦一般,他正要下手杀楚云与连小开之时,见到的就是面前这样的怪物,一共六只,其中四只几乎追他追到他脱力而亡。

从地上升起的,形状变化扭动的,是颜色非实体的,绿的幽灵。

居然,居然被连小开一声口哨,招了出来!!

妖异却又温顺,几乎像宠物一般,匍匐在了连小开的身旁。

英敏只觉得头皮麻。他强迫自己——镇静,再镇静!

他紧紧握住了手中剑,心中默念血决。

忽然,两句对话轰然进入他的脑海。

“那种潮水一样的声音没有了。”

“不错,他杀了女人。血决已经破了。”

英敏剧震。

杀女人,会使得血决失灵???

他吸气。

没有。

再吸气,真力运转全身。

没有,没有!

为何,为何他不知dào

这一点,这一层?

“这是血决的‘忌’。杀女人,或是同女人交合,都会令血决消弭。”

所以当年的莫易根本没有练。不过他有足够时间,细细讲给了连小开听。

“原来那个女人……”辛辛苦苦诱他逼他杀她,只是为了破他的血决。

“不错,那个女人是我一伙的。”

一个一心求死,又想在死前拉人垫背的女人。

“我答yīng

她,手刃你替她报仇。”所以,一定会做到。

英敏来不及想连小开为何知dào

了那么多,还变得如此诡谲强硬。

他只知dào

,没有了血决的他,在这绿色怪物面前,毫无胜算。

怎么办?能不能退?求援呢?

郑正雄被自己想了借口遣走,铁伟男尚未归来。最近的援兵,也要回山。

逃回山?……那些幽灵行动起来亦是悄无声息,如鬽影般快……

“你失了血决,我便也不用怨灵杀你。”连小开的话几乎是一支强心剂,令得英敏喜得一下子抬起头来。

“我们凭借真zhèng

实力,公平决斗。”连小开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他的手中有一把刀。

和楚云一同,在济南打造的,普普通通的刀。

他将刀,举了起来。

第六章 云遮雾绕

大地无垠。

地平线上,有人站着,有人已经倒下。

站着的是谁?倒下的又是谁?

平无奇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爽朗的笑声将肃杀的气氛完全破坏。

“小开,我真是佩服你。”

连小开的脸上沾着血迹。他缓缓转过身来,右臂不停地抖。

“我以为,你将会鄙视我。”

“鄙视你杀了英敏?”

“鄙视我出尔反尔,用了怨灵。”

“我佩服你的,恰恰是这一点。先是说好不用怨灵使他失去远遁的念头和防备;再故yì

不正面交手只是缠斗使他陷入不耐烦的境地;忽然用怨灵偷袭,下手又稳时机又准;最后亲手割下人头,以绝后患。小开,你若是去做杀手,一定是第一流的杀手!”

连小开笑了一笑。

他终于扔下了刀。“原来杀人的滋味,就是这样。”

“杀人的滋味好不好?”

“会令我想要变强。”

平无奇能够懂得连小开的回答。

江湖……什么玩意叫做江湖。除了侠义榜上那些装模作样的傻瓜,江湖不过就是一个人肉森林,一个野兽之园,一个堕落杀场而已。道义品格,在人的性命面前多么渺小。而人的性命,在刀剑的面前又是多么渺小。一入江湖,终身为奴。不是人拿着刀,而是刀拿着人,杀戮换来的是对杀戮的反抗,杀戮本身便是对杀戮的反抗。

幸好,在赢后的片刻,他,连小开,还可以弃刀而坐,享有这稍纵而逝的虚弱和自由。

“用什么包人头比较好?”他开始思考下一步的问题。——杀人之后,需yào

想的就只有那么多而已。被杀之后更轻松,再也不用想任何问题。至于那些想得又多又深的,在从书踏入江湖的第一个刹那,早已经化作了肥料滋养大地。

“用我的外衣吧。”平无奇笑嘻嘻地答他。“我有带多两件。”

连小开心中稍稍一暖。

“好,那你就要负责到底,晚上抱着那人头睡觉。”

平无奇咋舌。“是玉刃的头我才会如此……晕,我在说多么不吉利的话!”

连小开站起来,大声笑出来。“是楚云的头我亦会如此——好了,不吉利打平了吧?言归正传,平大哥,英敏的人头就拜托你按照先前的计划带去碧云城。我要离开一趟,去一个地方。”

“去见你师父?”

“嗯。向他禀报此事……想来他不会怪我。”连小开的微笑忽然变得十分温暖。

好似有什么美丽的东西充盈着他的生活一般。

“众位佳丽请注意。黛色不仅可以用来画眉,亦可以涂在眼帘之上作为妆饰。先前我们已经讲过了胭脂涂在眼帘上的效果和作用,谁还记得?”

“娇媚。”

“不错。深浅不同的桃红水红等颜色,可以令双眸看起来明亮娇媚。而黛色若是涂在眼帘,起的是另外一种效果。那便是,使眼睛看起来更大,轮廓更深,从而更有神采。如果要作慵懒的装扮,比如梳一个堕马髻啊之类,就该用胭脂;如果要装扮得利索明朗、英气勃勃,那么,黛色就是最好的选择。”

“下面,请两位佳丽上来,我们现场演示这两种妆饰效果。”

……

坐在最后一排的楚云打了个呵欠。

台上的讲师是苏颜,上届的四大美人之一,亦有江南第一美人之称。她长得确实十分美丽,纵使年近三十亦称得上真zhèng

的雪肤花貌四字,人又亲切温柔,莺声宛转吐气如兰的,简直挑不出一点缺陷。

可是,楚云就是觉得她美得没有意思,令人昏昏欲睡。

快要睡着的那一刻,楚云忽然觉得脚下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蹭来蹭去的。

难道是谁家的猫儿跑来这里?

低头一看。好奇怪。不是猫儿,是一只球。

看起来活灵活现,简直似活的一样的球。

球如何会有活的?

那球忽溜溜滚到了楚云的身后。

——楚云张大了嘴。

球竟然咻地一声,飞了起来,以比暗器还快的速度,朝着窗外扑了过去!

楚云下意识地转头,只看到窗外一前一后,掠过两条淡淡的黑影。前一条较小而阔,似乎是飞鸟之类,有翼。另一条就是那只球了。……球,在追鸟?

楚云揉了揉眼睛,再看之时,窗外不过一片树木而已,什么异状野物。

一定是自己太困,眼花晕眩了。楚云想了一想,决定忘记此事。

云宫大殿。

呼地一声,一团黑影撞了进来。

云一枝华衣长裾,双手皮肤看起来十分怪异,仔细分辨才现是戴了一副极薄的人皮手套。

黑影出一声委屈的声音,径直钻入了云一枝怀中。

定睛看来,便现,那团黑影,就是楚云所见的那只似有生命的球!

球呜呜恹恹,垂头丧气地厉害。

云一枝忙伸手抚摩,边轻声安慰。

——这,便是碧云城城主云一枝的特殊宠物,已在江湖上消失十三年之久的,火龙是也。

介于动物、灵体和死物之间的奇怪物质。

火龙、蚺蟒、双头鹰。

三种齐名的神mì

异兽灵物。

火龙曾经属于情教所有,后来变成云一枝的私宠。蚺蟒曾是神霄派的利器,在神仙洞府一役后传为谢娇娘所收。双头鹰绝迹已久,有说在六大名门之一手中收藏,秘而不宣。

“阿火。”云一枝叫它的名字。“又是那种飞鼠,对不对?”

火龙只是蹭来蹭去,却可以明显感觉到它答“是”。

“可曾追到?”

这回,谁都可以看出来毛球泄气地瘪了下去。

“没关系。”云一枝亲了亲球身。球又有点雀跃鼓舞的样子。“追不到就算了。你也累啦,自己去玩去休息吧。”她对火龙实在是极其温柔,好似对着情人一般。

火龙乖乖滚走之后,云一枝咬着下唇,了很久的呆。

她不是美人,呆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出一些老态,眼角的皱纹虽然细,却也已经足够清楚。

可是她完呆眼波一转,神智回来之后,那种风情忽然灌注满她的神采,顾盼之间,任谁也会把那些小小的细纹抛在脑后。

她拖着长长的裙尾站了起来。

“来人,备轿,我要去云崖。”

岭南有山。

不高,但是亦奇峻。

碧云城内就有山。由西向北,全是连绵起伏山地,低矮,偶有几座小峰。

虽然真zhèng

的山峰已经超出碧云城的外围之外,然而这片小山脉的次峰就刚刚好被圈在城中,还是碧云城的中心城区的坚实背靠。

云宫南面大道,北边,便靠着云崖。

轿子走出数里,换了滑竿。滑竿上了半山,亦束手无策,不能再向前。

云一枝似才睡醒一般睁开眼睛。

身上的大氅长裙滑落在滑竿的座椅上,剩下一身半短半长的贴身劲装。一截美丽的小腿和大片诱人的胸脯显露出来。

“在这里等。”简短地命令了手下之后,云一枝伸手,抓住了一条山上垂下来的长藤,纤足在石壁上一点,已经隐入了云中。

“今日的美颜课程就讲到这里,下面的时间交给沈洞主接手,为大家讲武林掌故和其他事宜。正式总选的日子迫近,希望各位佳丽能够珍惜每一次辅导教授,在声形色艺各个方面修行自己。”苏颜笑眯眯地散课。

“好累……”前排的佳丽悄声抱怨。“比练武还累,一个接着一个的,也不理我们要不要休息……”

沈玉刃已经准时走了进来,一身男装,眼神犀利。

“要休息?”她淡淡地看着前排那位佳丽。“要不要索性回家好好休息?”

那佳丽吓到脸色白。“不……不是的……对不起……”

“自己到刑房领三下藤条,否则就卷铺盖走路。”沈玉刃是严厉的老师。

可怜的女孩子,才十六七岁光景,娇嫩白皙,一看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却不得不噙着泪,一步挪着一步地起身,去了隔壁。

一众佳丽无不噤若寒蝉。

片刻,隔邻传来闷闷的藤条声和低低的抽泣声。

楚云才从瞌睡当中惊醒。一时间周围白衣的女子,严厉的女教官和藤条破风的声音,让她恍然以为身在神霄山上的青葱岁月。

可是,周围为何都不是自己记得的那些伙伴?

窗外为何不是自己熟悉的水木清华?

一时间,种种流年往事如潮水一样袭来心里。

楚云用牙,轻轻地咬自己的手臂。

逼自己回来。

逼自己回想起那日白纱丛中的一句“等你”。

可怜的小姑娘再回来之时,左手心三条紫色的伤痕像车辙一样隆起来。短短的衣袖盖不住泪水。

“今日是最后一堂掌故课程。”沈玉刃这才开讲。“接下来我要提醒你们的事情,你们务必要牢牢记在心中。这些不会成为试题,但是,却会在不久的将来,在你们上台参选出四大美人之前,真实地生。”

“武林中有高高在上满载贵族气息的门派如六大名门,四大世家;亦有传统的遵循道义天理的门派如‘侠义四柱’少林峨嵋武当青城;有以财富著称的神仙洞府、贵人宅与碧云城;亦有以杀手见长的情教、滴血、黑杀等。有修道的神霄派,亦有念佛的净土正宗。有四大美人选举的执行人慧妍雅集,亦有编撰九榜三单为业的天书馆。然而,在这些形形色色的门派之外,我们不能够忽略另外一种形态的门派——它们介于江湖和市井之间,颇有些强横的力量。它们便是,行会。”

“水路上的黄河八十一雄可以说是称霸三江,却绝对不会去主动招惹‘漕帮’。‘落日行’是武林中稍有规模的门派都要拼命巴结的马场行会。此外,炼制刀剑有‘关圣会’,木匠有‘班门’,大夫有‘御前春堂’,更毋论是已经成为武林最大帮派之一的丐帮了。今日,我要向你们介shào

,亦是同你们有切身干系的,便是‘烟花会’了。”

“烟花会,很简单,就是天下烟花女子的行会。”

众听得入神的佳丽禁不住齐齐出鄙夷的嘘声。

沈玉刃一笑。“妓女,听起来十分下贱。然而,青楼女子之中,不乏有艳动天下,风华绝代的女子。十数年前有齐正君柳心心等艳名远播,今日的绣阁八艳想必众位也有所耳闻。”

众女安静下来。

妓女二字的确令人生厌,然而具体到可歌可泣的人物,却是代有才人层出不穷,令人不得不给予真心的尊敬神色。

“早在第一届四大美人选举之时,烟花会便表示出很大的不满。第二届时,便形成一个规矩,就是,慧妍雅集选举四大美人的那个月,烟花会也必然会进行内部遴选,派出一位代表,到来总选现场挑zhàn

各位佳丽美人。”

“青楼女子从小受到严格的训liàn

,琴棋书画,歌舞诗文无一不精。记得十余年前,齐正君携焦叶古琴前来挑zhàn

,幸得苏姑娘以家传琴谱应战,方才不至于落败。今次她们必会精益求精,派出十分厉害的角色出战,而应付挑zhàn

的重任,就系于你们身上。”

三十位佳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于有胆大的佳丽举手问。“那个齐正君后来……听说……”

“被我一剑杀了。”沈玉刃冷冷地答。

一群女孩子纷纷暗自寒战,下意识地互相靠近了一些。

“所以,烟花会便与慧妍雅集约定,若是这次四大美人落败,她们也有权杀人。”

“啊?!”

来选美,原来变成玩命。

“她们要是赢了……要杀掉我们……我们全部?”

沈玉刃抬眼看看这个蠢得可爱的佳丽。

“她们不会赢。——你们不会让她们赢。”

“好了。”沈玉刃一扫众女,暗自记下面色从容的有哪些,跃跃欲试的有哪些,再将那些露出惧怕神色的直接在脑中淘汰。“接下来是用膳时间,晚上路千红会来指导你们礼仪姿态。”

“怎么,云城主不和我们一起吃么?”楚云好奇地看见下女来收一副碗筷。

“城主请两位先用,她出城办事,晚点回来。”

“她……出城?”沈玉刃眼中警惕的神采一闪而过。“没事,我们吃好了。”

清蒸石斑,盐水大虾,花菇刺参,椒盐蛇段四色主菜。两味下饭小菜是鸡粒咸鱼茄子煲和白灼青菜。外加炖了数个时辰的老火汤。楚云苦笑一下,她不爱吃荤,只好拿青菜就饭。

“粤菜就是这个腔调。你不爱吃,叫他们重做。”

“不要不要。沈姑娘,我在想……我是否应该回去同其他佳丽一同吃住?总是这样招摇,似乎有点不好。”

“怕什么。若有人嚼舌,你就明确告sù

她们你是内定的四大美人之一。”

“我?”楚云苦笑。“沈姑娘,其实我虚报了年纪。我二十五岁了,不是十五。”

“……那又如何?有几个十五的小姑娘还不如你水润灵透呢。我当年参选,评审之一就是我的……我的亲戚,有什么可避讳的。再说了,你以为你同我一起吃饭就是很有面子么?那群女孩当中,苏颜的世交有之,白慧仪的师侄有之,甚至还有任伯川他自己的外甥女。说起来,你却是最无后台的一个。”

“是啊,我的后台……”楚云现自己除了苦笑,别无他法。

她的后台追杀她到天涯海角。

“对了,白日你打的那个少女,是否就是你所说的,苏姑娘世交家的女儿?”楚云岔开话题。

“没错。我和苏颜不合。我不喜欢声音嗲到**蚀骨的女人。”

楚云笑了出来。

她现,和沈玉刃相交,实在是件比较有趣的事情。

“谁许你上来的?”

云一枝花了很久很久,才气喘吁吁地攀到了峰顶。久到日头已经往西边沉去,久到她的贴身衣裳被汗水湿透。

好不容易爬了上去,她很没仪态地趴在地上大口喘气,一点也看不出在云宫中前呼后拥,风情万种的样子。

就在此时,一声平淡的问候,便在这时候从耳边响起。

云一枝啊了一声,几乎跳了起来,嘴角失去控zhì

地咧向两边,绽开最最明媚灿烂的笑容。“死人,人家想死你了,还不出来抱抱人家?”

“抱抱?”声音从面前的岩洞里面传出来。“你可知dào

,我以为是敌非友,差点一指将你击落山崖。还抱抱?”

云一枝吐了吐舌头。“知dào

你能认出人家的身形。”

“是啊,看见你的胸了。”沉沉稳稳的声音,越来越近。

云一枝摈住呼吸。

山风一扬。

阔别多日的面容,从崖洞中展露而出。

一刹那,夕阳的光辉,似乎也染上了一抹淡然的笑容。

黝黑的肤色,充满力量和气度的身形,一张叫人喜爱,给人安全感觉的面孔,温和,睿智而可以信赖的一双眼睛。

令人充满**的肤色,令人充满**的身形,令人充满**的面孔,令人充满**的眼睛。

云一枝呻吟一声,如飞鸟投林一样扑了过去。

“月关……”她旖旎地唤。

沈月关看着她,稳稳地伸手,将她揽在了怀中。

一双眼睛,沉如春水。

一个怀抱,稳如秋山。

“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云一枝趴在沈月关身上,伸手去他衣衫中拨弄他小小的男人的**。“想你,想你,想你,想死你了。”

夕阳已经完全消失下去,夜风带来些许凉意。

两人的身上,却有着灼热。

“谁许你上来的?”沈月关低头,嗅着云一枝身上的香气,口中却第二次问出了这一句。

“月关……”云一枝如一只受惊的小鹿。“我太想你了,不成么?”

“我可曾说过,不得到我的同意,谁也不许上来?”

“可是,可是你在上面,不上来又如何能够得到你的同意?”

“总之,我要罚你。”

云一枝骨头都快要酥软。“要罚,也进去罚嘛……风吹得我有些冷。”她撒娇。

“就在这里。”沈月关一把将云一枝抱了起来,走前去坐在了洞外一块大石头上。

“啊……”娇喘连连,星眸迷蒙。“亲亲我嘛……”

沈月关嘴角扯起一个有点邪恶的弧度。

“是罚你,不是亲你。”

他大手一翻,已将云一枝翻过来俯卧地压在了他的膝头。

云一枝尖叫了一声。

“啪”,“啪”,“啪”……

沈月关的大手一下一下准确地亲吻上云一枝丰满而高耸的娇臀。

打了十几下,云一枝已经开始求饶。“好月关,求你饶了我吧……啊……好疼……真的受不住了……”

“再乱叫,脱了裤子打。”

“嘻……脱了裤子,你还舍得打我么……”

云一枝趁着沈月关一个不备,如游鱼转身,翻上去抱住了沈月关的脖子,狠狠地亲了一口。

“好吧,就让你看看我舍得不舍得。”沈月关叹气,将云一枝抱起来,阔步往洞内走去。

暗沉的地面,嶙峋的天顶。云一枝有点好奇地四处张望搜索。

沈月关抱着她的右手忽然伸入她的紧身裤中,掠过一片湿润,轻轻捏了一下某个地方。

云一枝娇吟一声,浑身抖,闭起眼睛享shòu

这久违的美妙感觉。

同一时刻,沈月关的脚下,一团模糊可疑的黑影被他无声无息地踢入了某个视线不能及的死角。

第七章 云宫命案

一架浅白色的马车进入了碧云城。

马车形制轻巧,颜色宜人,最为显眼之处,在于车的白色纱帘上,挂着一个金环,环下坠着一簇鲜花。

马车很小,只容一人。

街边的卖茶叶蛋的大婶见着马车,神色一变。

她是个骄傲的大婶,茶叶蛋有着良好的口碑,平时根本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可是今日不知dào

是天气太过炎热还是生意太为清淡——她竟然趁着马车入城接受盘查的空挡凑了过去。

“客人要不要刚煮好得茶叶蛋?喷喷香的……”

“谢谢,不要。”马车内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才三文钱一个……”大婶不死心,捧着茶叶蛋伸手过去。“您瞧瞧,都是土鸡蛋呀……”

油腻腻的茶叶蛋伸向干净的白纱帘子。

愣谁也受不了吧?

果然,车内的女子抢先伸手将纱帘一翻。“说了不要了,谢谢。”

那是一个冷若冰霜的女子。

一身粉色的纱质衣裳,裙脚绣着精致的小花。面上遮着同样材质的面纱,一头乌盘成高髻,更衬地肌肤白皙明艳。可是她的声音,与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睛,却流露出冰冷的光芒。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大婶讪讪地退了下去。

马车向城内驶去之后,大婶丢下茶叶蛋摊子,一转身就消失了个没影。

“哦,烟花会的人已经到了?”沈玉刃饶有兴趣地问。

“是啊,”云一枝懒懒地靠在锦垫上。她今日似乎用了较重的胭脂,面颊红红,妙目流波。“我碧云城的工夫替你们做到家了,接下来的事情,你们该自己应付啦。”

沈玉刃摊摊手。“让任伯川路千红他们去伤脑筋好了,关我什么事。对了,昨夜你去了哪里?”

“呵呵呵呵……”云一枝掩嘴而笑。“去了一个好地方,好得不得了的地方。”

“什么地方?”

“这个你就不用管啦。”云一枝俏皮地眯上眼睛。“你只要知dào

,你想见的人,初八会出关就好。”

“我想见的人?……啊。”沈玉刃醒悟过来。“原来——初八,不就是后天么。”

“是啊,他的‘河图’似乎已有所小成了。”

沈玉刃一震。“河图?大哥修liàn

的是海境,想不到二哥练的是一脉相通的河图。”

“海清河晏了,将来你可以去练‘江心’。”

“别开玩笑了。”沈玉刃苦笑,“就我这种资质,也能修liàn

‘十八圣道’么。”

“十八圣道听起来都是直达天道,可是毕竟也有上中下三途的区别啊,我又没有要你去练‘上乾’。”

“练会上乾的人还在武林中么?早白日飞升位列仙班了。”

“呵呵……”云一枝转头,去唤又在瞌睡的楚云。“喂,小妹妹,听说你神霄派的清微娘娘练的就是‘上乾’?”

“哎?”楚云好梦被惊醒,有点茫然。“上前?到哪里去?”

云一枝和沈玉刃双双笑起来。

“你不要总是神霄派不神霄派的。”沈玉刃板起脸来教xùn

云一枝。“被别人听了去不好。这里人多耳杂,神霄派也不是什么广交朋友的善良门派。”

“是啊是啊。”云一枝叹口气。“我都不敢让人知dào

沈月关就在我碧云城中。”

“想不通,他们凡事灭门,怎么还会结下那么多仇家。”

“灭门是没有用的。这个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关系网。除非你像皇帝老儿似的,灭人九族,可能还好一点。”

白色马车停在了碧云城内最大最好的客栈门前。

粉色衣裳的女子跳下车。她坐在那里尚不觉得,这一起身才现,她拥有一副让一切女人都嫉妒不已的健美身材。丰胸细腰,宽肩长腿,增一分嫌太肉,减一分又太干,既结实健康,又充满性感。

“欢迎贵客光临本店。这位姑娘是打尖还是住店?”不愧是大店训liàn

有素,小二已然迎至门口,殷勤地接过她手中小小的行李包袱。

“住店,要最好的上房。”冷冷的声音。

“好咧,姑娘请进。小店上房房费每日七两半银,赠送本地特色早餐……”

粉衣女子冷冷地从怀中掏出一包金叶子。“存zài

柜上。”

喜得小二高声应诺,连忙赶前赶后安置马车,准bèi

茶点。

“我觉得有点不安。”楚云悄声对途经自己的沈玉刃说。

三十位美女,一色穿着紧身劲装,背靠着一面粉墙,神色凝重地站立。

她们的后背与墙之间,双手和两肋之间,还有小腿之间,一共夹着五张薄薄的薛涛笺。只要站姿稍微松动,纸笺就会掉下地来。而沈玉刃这个最常扮演严师角色的美人,就手拿藤条在前面巡视。

这种站姿已经保持了半个时辰,不少佳丽的面上已经汗出如雨。

“为何不安?”沈玉刃亦压低声音问。

“说不上来……”楚云倒不觉得吃力。她受惯类似教诲,就算站得笔挺也一样可以闭目养神——只是,她静不下心来。“似乎有什么熟悉的人在接近……”

“难道是连……你先走吧,到处找找看。若在初八之前找到他带给我哥辨认,那是最好。不过别太晚,记得回来用膳。”沈玉刃抬高声音。“你站得很好,可以走了。”

楚云没有犹豫,施了个礼,转身而去。

“不公平——”终于有佳丽忍不住,大声抗议出来。“难道我们站得不好么?凭什么她可以先走?”

“又是你。”沈玉刃冷笑着低头打量她手心还未褪去的鞭痕。“是否喜欢上挨藤条的感受?我可以满足你。”

“你……”那佳丽气得脸色青,终于忍耐不住,不管什么纸笺站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数到三,给我收声。一,二,三——”

“太欺负人了!我不选了!”那佳丽终于,终于喊出了这一句。

“很好。”沈玉刃简直求之不得。“蓝兮若,记住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有种就不要到处找人哭诉告状。”

连任伯川都搞不定的这位沈二小姐,年纪轻轻的小女孩岂是她的敌手?

那位妹妹脸上阵红阵白,终于哭着奔了出去。

“你终于赶上我了。”平无奇笑嘻嘻地给连小开斟酒。

“你没有先进城么?”

“不急,总选初十才进行,我们初八再进去也不迟。毕竟是你的心意,应该由你亲自呈上才好。”平无奇将一个人头大小的描金画盒递给连小开。

“真漂亮。”连小开赞叹。“老婆定会喜欢的。”

“你确定送这个就够了?不用加些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什么的?女人喜欢那些。”

“……那些再说了。绫罗绸缎……不过,我倒是的确喜欢那种飘飘的粉红颜色的纱……”连小开陷入甜蜜而火热的回忆之中——更喜欢那纱裳被铺在她的身下……

平无奇一本正经地调侃他。“你的眼神好像一种动物。”

“什么动物?”

“色狼。”

平无奇与连小开浅斟低酌的时候,碧云城的某个角落,却传来一声女人绝望的低呼。

初七。

平静而热闹的碧云城。

平静——城主云一枝怀抱火龙,倚在云宫侧殿榻上懒洋洋地吃着刚刚上市的水晶葡萄,一脸满足的样子,和平日并无分别。

热闹——即将卸任的四大美人一个也没有去预选佳丽处授课,而是剑拔弩张地对峙在云宫大殿里。

“城主……”侍女急匆匆进来回报。

“怎样了,有没有打起来?”

“不是……”侍女附在云一枝耳边,急速地说了几句。

云一枝面色大变,一下子从卧榻上坐了起来。“什么?”

“看来那边很快会得到消息,城主……”

云一枝冲向大殿,只扔下一句话。“请任大侠速速入宫,快!”

“沈玉刃,我已经忍了你很久了,这次你实在是欺人太甚!”精致的江南美人云鬓微乱,杏眼圆睁。

“她自己要退出比赛,与我无干。至于你找不到她的下落,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沈玉刃闲闲地答。

白慧仪颇为无奈地一副劝架又不知dào

从何劝起的样子。

“路姐姐你劝劝她们吧……”她只得向绝色盟主,四大美人之的路千红求助。

路千红的确是四人当中最为美貌的一人,相貌中正平和,雍容大气,是那种令男人嫉妒渴望娶回家去作正妻又尊敬又疼爱的女子。

她却如老僧入定一样坐在旁边,眼眸也不抬一下。“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若是劝得住,何需你劝。若是劝不住,你劝也无用。”

白慧仪哭笑不得。“不如加一句阿弥托佛算了,路姐姐你不剃度真是可惜。”

“剃度和不剃度又有什么分别?”

这边路千红在打着禅语机锋,那边苏颜与沈玉刃已经快要兵刃相向。

“我江南苏家列为六大名门之一,难道会惧怕你神仙洞府么?”

“别动不动将家世背景扯上来。你要同我单挑的话,我随时奉陪就是。”

沈玉刃笃定这一辈的武林女子当中,除了有点深不可测的路千红之外,基本没有她的对手。苏颜这种爱美如命,琴棋书画精通的女人,剩下几个时间和精力来练武功?更何况苏大美人的情事是经年不断,惊天动地,凄婉悱恻,传遍武林——谈恋爱是种多么阻碍武功进境的事情,人所尽知。

“我才不要跟你打!”果然苏美人退了半步。“只是若小蓝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这本来已经是一句可以适时收手的场面话——如果这个时候没有一名下人匆匆冲了进来的话。

“不好了不好了……”

云一枝已经赶到,正想阻止报信之人却已经来不及。

“有一位预选佳丽被杀了!尸身在茅房里……”

所有人都一震。

二十九名佳丽都好端端地在课室等待。

剩下的一个……

从昨夜就消失的……

苏颜难以置信地转身,冲了出去。

比一个绮年玉貌的女孩子突然死去更为悲哀的事情,也许就是一个绮年玉貌的女孩子突然死在了茅房里。

如果说血肉模糊是种很惨烈的死法,那么浑身粪便臭气熏天又何如?

苏颜已经泣不成声,泪水毁掉她精致的妆容。

“我看着她长大……她才只有十六岁啊!”

她颤抖着,回身一个狠狠的耳光打在沈玉刃的脸上。

沈玉刃没有躲避,亦没有反抗。

一条人命。

这下子,事情搞大了。

“是一掌毙命。”仵作将女孩子的尸身擦拭干净。

可以看出来她已经换上了回家的衣服,同时捞起来的还有一个装着她随身物事的包裹。看来,她已经认真准bèi

回家。

“看得出是什么掌法么?”云一枝有点烦躁地走来走去。

碧云城此次接下四大美人选举是为了扬名,但不是为了扬这种选美命案的名。

“皮肉完好而内脏齐碎,应该是一种十分阴柔的掌力。”

“十分阴柔的掌力……会是什么人做的呢,难道有杀手潜入这里?”

“不可能。为了众佳丽的清誉,这一带已经由慧妍雅集设下阵法,不许陌生男子出入。”任伯川重伤初愈,脸色憔悴地坐在轮椅之上。

“不错,我云宫已经加派了三倍人手防护阵法。更何况是女茅房……”云一枝赶紧撇清关系。“谁会潜入到那种地方?”

“难道是内部人做的?”白慧仪喃喃道。“玉刃,昨日你赶走她具体是在什么时辰?”

沈玉刃避开苏颜仇恨的目光。“酉正。”

任伯川眯起眼睛,接手询问。“那么,众佳丽何时放课去用晚膳?”

“酉时三刻。”

“晚膳前有人去过女茅房?”

“最早是陈小玉等四人结伴而去,之后晚膳前后,二十多位佳丽几乎全部陆续去过。”——这是人之常情。就算貂禅嫦娥,也难以避免人生三急。

“这段时间里,正是苏颜寻找蓝兮若的时间?”

“不错。”苏颜昂起头。“有人来告sù

我小蓝被赶走之时,我便去寻她,遍寻无着,甚至问了城门守卫,却说什么都没见到。”

云一枝有些讪然。“其实,碧云城城门的守卫并不严密……”

“查一查这三刻钟内,所有能够出入云宫这一区域的人都在哪里。下人侍女全部测清楚真实武功,真zhèng

武功低下不可能伤到小蓝的可以略过。”任伯川虽然身体虚弱,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排查的结果很简单清晰。

有时间,有条件,又有嫌疑在酉时之后悄然潜入女茅房的人,共有十三个。

碧云城城主云一枝。

“我同我的侍女在一起。”

四大美人之路千红。

“当时,我同小慧在一起饮茶。”

四大美人之一白慧仪——同上。

四大美人之一苏颜。

“我怎可能害小蓝?!”

云一枝两个贴身侍女兼保镖。

“我们什么也不知dào

,我们同城主在一起。”

辅助教学,同时服侍路千红的绝色七姝。

“我们七人在储藏室整理佳丽们初十要穿着的舞衣。”

鉴于有嫌疑之人不得相互作证,这些人从理论上都有可能成为凶手。

最无嫌疑的反而是沈玉刃。她同二十九位待选佳丽当时在留在课堂上练习站姿——

等一等。不是二十九位。

楚云……楚云先离开了。

“请问尤姑娘当时去了哪里?”

“我……”楚云有些慌乱。“我在城内四处走了走。”

根据云宫守卫的记录,楚云酉正之前出宫,酉半回宫。

楚云成为第十四个嫌疑人。

“我倒有一个提议……”白慧仪沉吟许久,踌躇地道出了心中想法。“蓝兮若并非普通弱质女流,武功亦颇有一点根底。能够将她一掌毙命的凶手,照理来说应该想不到,也不敢托大到隐藏自己的武功掌力。”

“不错。若非今晨有佳丽将玉镯掉入茅房着急寻找,蓝兮若的尸体也不会那么快被现,估计要等到五天后更换鹅毛之时。”云宫连茅房也以沉香装饰,覆以雪白洁净的鹅毛,努力遮掩污秽景象。

“那么,只要验证所有嫌疑人中,谁的掌力与小蓝身上的掌伤相同,便可以找出凶手。”苏颜咬牙切齿地道,美丽的容颜已经被愤nù

扭曲。

“等一等……”沈玉刃知dào

此刻自己的说话并无所少分量,却仍是忍不住指出全盘推理中的漏洞。“慧妍雅集布下了玉蟾蜍阵是没错,可是此阵防男不防女,为何不可能是某个女子潜入杀人?”

“哼。”苏颜瞥了她一眼。“我倒是怀疑有人串通好设下圈套要故yì

除掉小蓝,为自己看中的人铺路。不然为何无端端赶走小蓝,令她落单?”她矛头所指清晰,火辣辣的眼神直逼向沈玉刃与楚云二人。

沈玉刃选择闭嘴。

查验就查验,她才不相信,纠缠在情网里无法自拔的楚云会去莫名其妙地加害一个娇纵的小丫头。

楚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她尚未觉察出,这件事情同自己有什么关系。

然而,很快,她不觉察也得觉察了。

第八章 家族利益

沈玉刃同其他确定无嫌疑的佳丽留在云宫大殿等候。

所有有嫌疑人则被带去云宫大牢。云一枝找来十四名自愿受掌以替代徒刑甚至死刑的囚犯,供众人试验,以比对伤势,找出凶嫌。

等了很久。

很漫长的一场等待。

等待的尽头,会是什么?

很显然,剑锋来时,沈二小姐的心思正在神游天外——事实上,她在想她的二哥,沈月关。

十三年前那一场轰轰烈烈的鏖战,以及鏖战之后的……可不可以说是家变?

当时她舌伤未愈,不能说话,一双眼睛里,只剩下悲愤。

她无能为力,只是看着大哥二哥翻脸相向——按照习惯,沈玉刃更倾向于把沈仙刀当作大哥看待。她与沈月关都是倚靠着沈仙刀长大的孩子,都爱慕死了那一身青衣绝色的男装——沈玉刃花了很多年,在模仿却模仿不来的那种气质——沈仙刀与沈月关,两个她最亲最爱的人,为了莫易,一个她最迷恋倾心的男人,翻脸。

沈月关做了令人难以原谅的事情。

不,义。

他亲手执行了对莫易的制裁。而这种制裁,原本可以被他亲手避免。

他背叛了他的朋友——

朋友。

承认与否,他和莫易,都曾经配得上这两个字。

死生之间的无言默契。经年累月的互相扶持。扬眉一笑间的并肩亮剑。背靠着背,彼此杀人的动作都清晰地令对方感觉;而敌人热血飙出的一瞬间会自然而然地彼此照应那积淀在心最最深处的一丝一点的恍惚失神。

沈仙刀不能认同沈月关的行为。

沈玉刃也不能。

她们爱沈月关。她们也爱莫易。

那种纳入家人群体的,无间无私的爱。人的残忍和邪恶应当有所边界。在酷热和恶寒之间。

最后的结果,是——“双方恩义,一并断绝,既无所爱之仇,亦无所亲之谊。”——这是沈仙刀的决定。

于是,沈月关离开了。

他同云一枝一起回了碧云城。

云一枝彻彻底底地结束了她放荡不羁的生活,从此以后专心守着沈月关,以沈月关的妻子自居。她真地爱上了他。那是种不同的爱。自私到极点,必须要用占有来证明的爱。

爱他的沉默寡言。爱他的黝黑皮肤,清亮眼眸。爱他的深藏不露。爱他的持久忍耐。再也受不了和任何其他人肌肤相亲。在夜间的风中,吟诵那熟悉到俗滥的四个字——曾经沧海。字句之间,纵然孩童也能了解。亲身流动的感受,却是经lì

过的方才明白。一种深入骨髓,颤抖得浑身毛孔全部张开的明白。一种如梦如电,如痴如悟的明白。

她要的东西,从来都必,须,得,到。

不惜牺牲一切。

沈仙刀的惜与沈玉刃的疼又算什么。

沈玉刃曾经以为这种疼痛她永远也走不出来。她曾深深恨过自己的二哥。那种任性地以为全世界都在等待自己长大去放怀拥bào

的娇纵在这一年彻底破灭。她亦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云一枝。撕碎了她想要学着去守护某人的所有希望,令她不得不直面情爱男女的丑陋疯狂。炎热的夏天里,她口不能言,心如火焚。

那个时候,沈仙刀曾经抚着她的脸颊,说了一句话,“幸好你还小。”

幸好年纪还足够小。

还有足够的时间去现,支撑起自己世界的众多梁柱,原来不是每一根都写着同一个名字。还有足够的时间去领会,人世间的种种拖沓与无奈,在好和坏当中对和错面前,还有一片灰。还有足够的时间去体谅,失去和得到之间,奔忙劳碌的世人,究竟有什么是放不开。

那是一个小孩子成长成一个大人的过程。

是一本书升华成一个现实的过程。

是梦醒,天寒。

可是,似乎还不够。

成熟得还未够——不然又怎么会回味往事以至于如此出神,让一把剑锋压在自己的肩上还浑然不觉?

不。不够的只是武功,和经验。

剑在任伯川的手里。

他脸色虽然苍白,手却很稳,真zhèng

地稳。

他要杀沈玉刃,一剑就够。

很残酷,很真实的弱肉强食,强生存。他能够在一刹那制服沈玉刃,只说明,他的武功更高,速度更快,专注能力更强。沈玉刃会在一招之间遇险,只说明,她修liàn

得不够。她太弱。

与背后无关。与来不及的转身无关。

沈玉刃没有动,也没有回头看。

她一回头,剑锋就会亲吻上她美丽的脸。

她只是深吸一口气,问,“作什么?”

任伯川从她的背后答。“楚云是凶手。”

楚云是凶手。

如果楚云是凶手,那么有两种可能——第一,她出去闲逛回来,遇见了蓝兮若,一时兴起便杀了她。一切都是巧合。

第二,她之所以拥有杀人的时间和条件,都是因为刻意的安排和事先的密谋。

为何二十九位佳丽都辛辛苦苦挥汗如雨地练习,她却单单莫名其妙地获准休息?为何时常莽莽撞撞的蓝兮若,恰好在那日被激得自愿跑开?

沈玉刃很清楚这一连串必然的推理。所谓人之常情,就是如此。

更何况,她不是温柔的苏颜,怕事的白慧仪或修佛的路千红。她是嚣张的沈玉刃,凶恶的沈玉刃,对杀人无动于衷的沈玉刃。

难道不是她默许或指使楚云除掉竞争对手,来打击她讨厌的人,扶持她喜欢的人么?——沈玉刃自己也觉得不太相信。

她几乎要认为,事实的确变成那样才比较合理——但是天知dào

。真-的不是那样的。

但是她没办法说。她没办法清楚地交待给众人听,她为何放楚云提早离开。

沈玉刃甚至不能够确定,人究竟是不是楚云所杀。

直觉上,楚云应该没那种闲情。但是,这个年头,谁又值得相信?也许,连自己都不应该相信自己。

“你有什么话说?”

除了问的任伯川,沈玉刃看见大部队走到她的正面。各种各样的眼神投射过来,她懒得应付,干脆闭目无言。

什么也不必说。如果颈上没有那利器,或许她还会想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任伯川显然已经失去对她的最后一点信任和耐性。至于云一枝,能够帮得上的话,知晓内情的她一定会帮,既然她没有办法阻止,想必是铁证如山。

虽然,铁证如山,也可以别有内情。

“报——”大殿门口忽然传来急禀。宫女急急入来,“启禀城主,有人求见。”

“不见。”云一枝心烦意乱。

“城主……”宫女面有难色。“那位姑娘有拜帖,说请城主务必看后再决定见与不见。”

“什么人那么讨厌。”云一枝不情愿地伸手接过大红拜帖。那帖子颇为厚实,其中似乎夹了一些物事。

打开一看,拜帖是空白,夹的物事是一枚金环,上面挂着一串各色鲜花。

云一枝暗叹了一声。

一波未平,一波来不及地又来侵袭。

“是烟花会吧?”她用尾指拈起金环向众人展示。

任伯川为的慧妍雅集众人皆变了颜色。

内乱未止息,外敌已经到了家门口。

片刻,任伯川运指如风,封了沈玉刃身上十七处穴道。“和尤楚云一样,先关入地牢,回头再说。”他可以制住沈玉刃,却没办法真的去一剑杀了堂堂神仙洞府的家主。“劳烦云城主下令,请那位姑娘进来。”

如果楚云还在场,她一定会非常,非常,非常地惊愕。

娉娉婷婷走进来的,一身粉红纱衣的高挑女子,拥有一双她认识,且熟悉的眼睛。

那女子孤身一人,神态却清清朗朗,透着一点抹之不去的傲色,与眼底一闪而过的深冷。

“小女子郁方仪,见过众位。”她盈盈施礼。

华丽的裙摆拖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上。

那是楚云也曾穿着过的,属于神霄派女史的衣衫。

高高的窗,腻腻的墙,儿臂粗细的铁栏,和扎得皮肤生疼的干草。

沈玉刃暗叹一口气。

碧云城如此富贵,应该早建议云一枝将监牢也装修得漂亮舒适一点才对。

“不好意思沈洞主,多有得罪。”绝色七姝中的老大红菱押她入房。“若沈洞主愿意戴上铁链,我可以为你解开限制行动的穴道。”

沈玉刃苦笑。“可以为我解开气海穴,恢复我的内力么?”

“这个恐怕不行。”对方直接将她的反应视为默认,将冷冰冰的镣铐从墙上取下套上了沈玉刃的手腕与脚踝。

真是让人有点想骂人的事情啊。

红菱退走之后,隔邻牢房里同样被铁链环绕束缚的身影贴前来,楚云精致的面孔在暗沉的光线下一半黑一般白。“沈姑娘?”她的声音听起来犹如受惊的小动物一般。

“是我。”

“你……我……”楚云有些手足无措,亦不知dào

该从何说起。

沈玉刃只好帮她。“你杀人了没?”

“没有!”答得坚定干脆。

“那就好。”沈玉刃盘膝坐下,轻描淡写地答。“其实就算是你杀的也没什么大不了,一个小丫头而已。”

“真的不是我。”楚云听出沈玉刃对她的怀疑和试探。“——是神霄派的掌力。但是,不是我。”

沈玉刃的眼眸中异芒一闪。“难道是……”

“可是,玉蟾蜍阵……而且,那掌力,并没有强到那种地步,还有些像女子的手笔。”楚云审慎地说话。“其实,若说是我自己打出的,最最没有疑点和破绽……我几乎快要相信是我杀的人。可惜理智告sù

我,我的确不曾做过。”楚云苦笑了一下。

沈玉刃松了一口气。这刻她已经断定此事必与楚云无关。“你也是穴道受制?”

“嗯。气海以下数十穴道被封得很死。”

“试过冲穴?”

“很难。而且,这里的手铐脚镣似乎是很特别的材料制成,就算内力仍在,我也没有把握能够挣脱。”

“是‘水龙吟’。云一枝向我家买的宝物,硬如金刚,韧比天丝。”沈玉刃有点困扰地看着那些乌黑亮的金属,真是哭笑不得。失去内力的情况下,那些镣铐显得十分沉重,在细嫩的肌肤上勒下深深的痕迹。

“……对不起。”楚云忽然垂下头。“是我连累了沈姑娘你。”

“不干你事。是苏颜任伯川她们的问题,也是我自己的问题。”她知dào

自己有多任性妄为,只是想看看自己究竟可以任性妄为到什么时候而已。“也可能,是有什么其他势力,在我们想不到的地方,为了我们想不到的理由,作出我们想不到的行动。”

“请坐。上茶。”

铁观音的香气飘得满宫满殿。

郁方仪看着手中茶叶在滚水中浮沉,娇笑一声摘下来薄薄的面纱,浅浅尝了半口热茶。

轮廓分明的五官。浓黑的眉,大而明亮的双眼,配上薄薄的樱唇,和略有些方的脸颊,凸现出一种令人过目难忘的舒适健美。而饮茶的姿式轻巧自然,大大落落地似乎在自家后院一般,一点也未因为众人的炯炯逼视而有丝毫扭捏。

“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郁姑娘果然明艳动人,气度不凡。”任伯川客气地赞。

“过奖了。萤火之光如何与皓月争辉,没想到拣日不如撞日,前来拜见竟然遇上众位美人齐聚一堂,真是大饱眼福了哦。”郁方仪浅笑道。

任伯川一赧。命案之事所出突然,郁方仪的求见更是意料之外,他并无时间安排在场佳丽等人退去,还是有些缭乱地散在大厅里。

“只是例行早会而已。”他不动声色地带了过去。“刚好,千红,小慧,你们带佳丽们下去吧。这里由我和云城主招呼就好。”

云一枝正想脚底抹油溜去找沈玉刃她们,却被任伯川一句话截了个正着。老狐狸——暗骂一声,云一枝不得不含着礼貌地微笑陪坐在侧。

“任伯川不敢将我怎样,至于你,他对你的身份遭遇一知半解,亦不会轻易处置。今日之囚,不过是给苏颜面子而已。我现在只是担心赶不上初八……希望云一枝能尽lì

为我们设法吧。”沈玉刃作出最好的打算。

楚云很勉强地笑笑。千头万绪,她就算去理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来。迫在眉睫是谜题,因由,自己的性命和自由;长久以来锲而不舍的是久远到淡泊的明日揭晓;真zhèng

缠绕在心间一刻也不能停息的是感召、思念、多疑、盲昧的信任和痴爱。所以——她根本不去理。

这也是为何她的脸上,越来越习惯于挂上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

沈玉刃知dào

她没听进去多少,轻叹一声,干脆不说。

“期待别人为你们设法,还不如期待自己所作下的恶事,能够逃过天谴。”楚云不接话,自然有人答腔。

甜甜柔柔的声音。甜甜柔柔的裙裾拖过阴阴冷冷的地。

一只飞鸟的影子从高窗外掠过。

“苏颜?你来这里作甚?”

“怎么,不欢迎么。”美人动摇之间都是步摇明灭,香粉扬灰。

娇俏的身影身后随着两个雕像般的侍女,高高在上地站在了铁栅栏外,几乎是用看笼中猎物的眼神看着两人。

“这里是云一枝的房产,哪里轮到我不欢迎。苏大美人想常住我也绝无意见。”

“沈洞主的词锋已经犀利了十数年,倒是一点也不会退步的啊。”苏颜会讽,“当年我们四大美人之中,路千红为与白慧仪居末都是毫无疑义,惟独你我二人的排位却是众说纷纭,连我们两个自己,也被这个心结困扰至今。”

楚云这才明白,原来沈玉刃与苏颜的针锋相对是从此而来。

“只可惜,似乎认为我排在你前面的意见占了上风。我任你欺负的模样,也总是引起许多人的怜惜。我一直在与武林中最出名最传奇的男人交朋友,你却一直没人爱没人要没人追求。”苏颜柔柔的声音说出的话却伤人得很。

沈玉刃几乎不为所动,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十年转瞬。你为了要打压我自然是不惜杀几个人什么地玩玩了。你杀人,差不多同我往指甲上画花一样轻易吧,哦?”苏颜边说边做了个手势。她的侍女之一从墙上取下了钥匙打开了牢门。“只可惜,天道终无亏,你到头来,还是落得一场空。”

“苏颜。”沈玉刃无奈地答她。“你可知dào

,这世上有一种病,叫做癔症?”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不是这世界的中心与主角。我没空也没功夫来嫉妒你针对你。你不必费心费力帮我幻想出杀人动机了,因为那小丫头的死跟我无关,甚至跟楚云也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苏颜的脸孔开始扭曲了。

论聪明,论词锋,她倒是比不上沈玉刃甚多。

“信不信都由你。”沈玉刃知dào

多说也是无益。

“我——”苏颜忽然笑了起来。“你知不知dào

,我苏家虽然挂着一个名门的头衔,却已经败落了不少年?”

沈玉刃皱眉,“有何关系?”

“蓝兮若的家族才是这十年间江南真zhèng

的霸主。钱,权,武功,人望。——我家最小的弟弟,已经同蓝兮若订了亲事,只等我领着她得一个名头,便能够成就一段良缘,挽救苏家的声势,重振名门的威望。”

沈玉刃轻轻哦了一声。

这倒是十分令人……令人同情的理由。

“你说,叫我如何原谅你?如何原谅你毁掉我的一切?”

“……我没有杀她。”

啪的一声,一根长长的藤条出现在苏颜的手中。

“小蓝临死前一天,就是这根藤条,你给了她三鞭。”苏颜的笑容中含着快意和仇恨。“现在,我替她向你,百倍讨回来。”

沈玉刃一愕,微微抬了抬手,想要说什么。

铁链却出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

“苏姑娘!有话好说,不要如此啊……”楚云的解释同呼唤听起来都如此仓惶而苍白。

沈玉刃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她终于彻底明白,苏颜是来做什么的。

而任伯川放她进来,也很明白地,就是一种默许。

三乘以一百不过是三百藤。

死不掉的。

苏颜抬起手。藤条高高地扬了起来。又狠又重地抽了下去。

一道紫色的伤痕浮现在沈玉刃的左颊上。

沈玉刃咬牙。

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屈辱,以及害pà



因为,第二鞭依然落在同一个地方,准准地,毫厘不差。

脸上娇嫩的皮肉吃不住两次重击,渗出隐隐的血珠。

苏颜的眼神告sù

她,下一鞭,仍会在同一个地方落下。

她存心的。

苏颜要沈玉刃,皮开肉绽,永失美貌。

女人心狠起来,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第三鞭落下来。

沈玉刃已经做好了,毁容的心理准bèi



虽然这种准bèi

很痛,很痛。

总比,没有准bèi

来的好些。

楚云已经不忍看,别过了头去。

啪。

清脆而响亮。

可是,声音却有一些不同。

人体的每一部分,都有着不同的构造,不同的肌肉与脂肪的比例,不同的皮肤松紧,不同的形状筋骨。

苏颜亦感觉出不对,定睛一看却忍不住出了一声尖叫。

她的藤条根本不曾落在沈玉刃的脸颊,而是落在一个高大的黑影手里。

她完全不知dào

,这个黑影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而来,挡在了她和沈玉刃的当中。

“你是什么人!”她除了惊叫,就是急退,和惊问。

可是她退不开。

藤条握在那人手心,产生一种奇怪的吸力,让她根本没有办法松手,或后退。

“姑娘,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百倍偿还的道理。她打了那个小女孩三藤,现在你也挥下三藤,算是扯平了。”那人向前一步,露出他男人的脸庞和肩膀。

“你……你是任伯川的人?”苏颜惊魂稍定。

“很抱歉,我不是。现在,你已经为那个小姑娘报完了仇,该轮到我为我家的小姑娘报仇了。”那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平稳。

苏颜只觉得手中传来一股波浪一样的劲力。

她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一瞬间,脸颊上涌过三道热热的暖流。

并不痛苦,好似风拂过。

“这才是对女人的方式。就算要毁她的脸,也要避免让她痛苦。”男人轻轻拿起来困住沈玉刃的镣铐,轻轻将其中的接口处拧断。

苏颜颤抖着撑起身子,用手摸上自己的脸。

三道……三道坑坑洼洼,起伏不平的印记,几乎布满了,布满了她的左脸!

她狂喊了一声,崩溃地晕了过去。

“真是的……”沈玉刃已经睁开眼睛,站起身子,看见三条丑陋扭曲的紫色伤疤停留在苏颜娇美的脸上,真真触目惊心。“毁容对于你来说远比对我难受吧……毕竟,你除了容貌,什么也没有。”她活动着有些淤血的手腕。

那男人表示赞同地低笑了一声。

“是‘河图‘的武功?”沈玉刃转身,静静地看着他。

暗暗的天光中,那男人的眸子如黑色的星辰。

“我的玉刃长大了。”他没有答,却伸手去抚沈玉刃脸上的伤痕。

神奇地,火辣辣的疼痛即刻消退,似乎连伤痕也变得浅淡了些。

“为什么不早进来?”沈玉刃不思感谢,反而恶狠狠地问道。

“因为你的确该受点教xùn

。若不是她出手太过恶毒,我原本想看着你挨完这顿打的——小时候大哥从不舍得打你吧?”男人温暖地笑意流动。

沈玉刃噎了一下,眼圈渐红。

她终于忍不住,一下子投入了那男人的怀中。“二哥!”

“乖玉刃不哭……”沈月关轻轻拍着沈玉刃颤抖的身躯。“二哥在这里,再没有人能欺负你。”

忽然地,影和着风,一闪。

沈月关已经携着沈玉刃的身形,从楚云未及出的喊声中,消失远去。

第九章 云散雾收

“这里就是你静修的地方?”沈玉刃好奇地看着周围。

幽暗的洞里,干燥,洁净,散着一股好闻的草药味道。

“别动,闭上眼睛。”

凉凉的草药汁液被敷在了脸上。沈玉刃轻轻呻吟了一声。

“这样就没问题了。放心,十天之内伤口就会痊愈,不会留下任何疤痕。”沈月关的声音带着一点点娇宠,一点点得yì

,令人十分安心。

“有什么关系!”沈玉刃趁机撒娇。“脸上有疤,吓坏贼家。”她说出小时候经常听闻的苏地俗语,然后自己也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沈月关作势打了她一下。“你是女孩子,将来要出嫁的!”

“哥,你以为我还是十五岁啊?!”沈玉刃不满地抗议。“……我已经被许过人家了,忘了吗?”

沈月关沉默下来。

“大哥当年不该随口那么说。”过了许久,他才冒出一句。

沈玉刃回,看见天光从洞口悠悠地流进来。“不关别人事。是我自己。——啊,什么东西!吓死我了!”大小姐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躲到了沈月关背后。“老,老鼠?!”

沈月关大笑出声。

“不是老鼠。看见吗,会飞的。”

云一枝在云宫大殿里不知dào

转了多少个圈。

任伯川就阴沉沉地坐在檀木椅上,脸色几乎可以挤出苦水来。

“蓝兮若死了,苏颜被毁容又失心疯。江南武林大闹起来,任大侠,慧妍雅集和碧云城都脱不了干系。”

“不错。”

“那……您老想想办法?”云一枝快急死了。

“不需yào

。”

“不需yào

什么?”

“办法就在眼前,不需yào

想。”

“什么意思?”

“蓝兮若是尤楚云所杀已经确证。沈玉刃消失地恰到好处,那么,苏颜的事情,仍旧可以算在尤楚云的头上。”

“什么?”云一枝吓了一跳。“可是,楚云明明说是一条黑影带走玉刃伤了苏颜?”

“那条黑影武功之高,对沈玉刃之关切,云城主是否可以推断是何人所为?”

“……”云一枝脸色白。

“杀蓝兮若一项也是罪名;加上伤苏颜两项也是罪名。这笔糊涂帐要怎么算,难道云城主还不明白吗?”

“我……可是,楚云不会认……”

“四个字。就地正法。”

“飞鼠?”沈玉刃试图去抓住那空中一隐而没的小东西而不果。“啊,飞得那么快!”

“原来没那么快,我替它们打通了经脉教会它们轻功才会如此。”

沈玉刃惊地吐了吐舌头。“又骗人。”

“不骗人。我费了五年心力才训出四只,前几天死了一只,还有两只不在此处,所以现在只有孤零零的一只留下。”

“你……你好闲。”

沈月关苦笑。“这不是闲。记得此事不要给任何人说起,连你嫂子也不要说。”

“我嫂子?”沈玉刃扁扁嘴,“谁是我嫂子?”

“好啦,乖。”沈月关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吹声口哨,那只飞鼠被乖乖召来停在他的手掌之上。“我叫它陪你玩,你乖乖呆在这里,里面有吃有喝,过一阵子我来带你下来。”

“什么?”沈玉刃讶道,“要我呆在这里?你离开?”

“我有很重yào

的事情要办。”沈月关转身向洞口走去,整个人忽然散出一种亘古的气质。

河图——

他像一只鹰隼一般,直接翻了下去。

“喂,哥,帮我解了穴道才走——哥——讨厌!”

沈玉刃没好气地坐回去,瞪了一眼那只绕着她飞舞的又似蝙蝠又似鸟的东西。“再看,再看我吃了你!——哎,好眼熟……啊,小时候我吃的那种红烧飞鼠,难道就是你?”

可怜的小动物吱地一叫,胆子小小地躲开了。

任伯川已经走了。

云一枝继xù

在大殿里团团转。

“明日一早,准bèi

火刑柱,烧死尤楚云。——城主还记不记得将南方搅得乱七八糟的绿幽灵?顺便一起算到她头上。再加上公布她是神霄派的身份,一了,百了。”

这便是任伯川临走时候留下的话。

她没的反驳。

但她绝不认同这是一个好主意。

因为她清楚知dào

,那个救走沈玉刃的是谁。

似乎也正因为如此,她更不能不接受任伯川的提议。

“秉城主——”心腹女侍匆匆地出现在殿门前。“郁姑娘求见。”

“郁姑娘?”哪个郁姑娘?

“烟花会的郁方仪姑娘,秘密求见。”

云一枝一皱眉。

不过她深深明白一个道理——任何时候生的任何事,都不会没有关联。“请。”

翌日。

翌日已是初八。

还有两日,就是四大美人选举正式举行的日子。

今日,也是沈月关预备出关的日子。

碧云城很热闹。非常热闹。十分热闹。

热闹到有点残酷。

得着消息的人,全部小心翼翼又满怀兴奋地,起个大早,赶来了云宫校场。

一个美女被活活烧死,多么刺激的一个节目!难道不比选美更让人心动神摇么?

“好奇怪,今天街上人好少。”连小开惬意地同平无奇大摇大摆地进了云城。

“问过路了,集市往那边走。”

“好。我去给老婆买块好衣料。你呢,你买胭脂水粉还是什么?”

“我啊……嘿嘿。”平无奇傻笑。“看看有没有春宫图什么的卖吧。”

“你这个贱人……”连小开翻翻白眼。“怎么不说买春药?”

“春药?春药用得着买吗?你忘了我从前可是情教的分舵主来的,春药这种东西,哼,我要多少有多少!”

两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幸福地徜徉在连集市也很少人的清早。

“啊呀,推出来了,就是她就是她……”

“看不太清楚面貌啊,长得好普通嘛。”

“听说她就是那个炼绿幽灵的妖女……看起来是有些妖气十足哦?”

“哪有,我听说她是被冤枉的……”

一个武将刀剑互击一声。“不许吵嚷,小心全部抓去砍头!”

人群只安静了几分钟。

“哎呀,是四大公子……四大美人会不会出来?”

“那个批的小妞好漂亮……”

“那个盘的才好kàn

……”

“啊!啊啊……喂喂……城主来了!”

排山倒海一样的轰然祝颂在云一枝拖着长长的金色鱼尾裙摆出现的时候达到顶峰。——“叩见城主!城主万福永寿!”

“全部平身。”云一枝懒懒地挥挥手。

任伯川与云一枝交换了一个眼神。

太阳已经走到了高高的位置,再有半个时辰,就会热起来。

没什么可等的。也不能再等。

高高的旗杆上,楚云穴道被封得严严实实,连最轻微的声音也不能出。下面的柴枝堆满了通向死亡的干燥与易燃。

楚云的眼神呆滞中有不甘。

云一枝清了清嗓子。“点火。”

连罪名也懒得赘述一遍。

熊熊的烈火烧起来。

就要烧,就要烧得海枯石烂。

还未烧,还未烧得天荒地远。

瓢泼的大雨毫无征兆地来了。

人群一片狼狈。

浇了桐油的火焰仍在烈烈爆烧,出诡异的蓝色光芒。

一众大人物纹丝不动,坐在雨里,继xù

观看。

不对。

云一枝忽然喊了一声。

她喊得似乎是“大家小心”或是什么,听不清楚。

因为她喊声未落,校场的周围一圈,大人物们所踏脚之处,忽然响起了冲天的**爆声。

这点**自然难不倒诸位成名已久的武林人物。除了几个小佳丽被炸的灰头土脸,大部分人,连衣襟也没沾上尘灰。

“报——报gào

城主!云宫来了一个黑衣人,自称是神霄派护法——”

任伯川为,一众高手如兔起鹄落般向同一个方向掠去。

混乱大大升级。看客几乎互相推搡着,你踩我我踩你地,如惊弓之鸟一眼散去。

一片混乱里,无人顾得上火焰和楚云。

火继xù

烧着,将人形掩盖。

云一枝退了几步,靠到了校场的将台附近,忽然身形一转,消失了踪迹。

“怎么样,你还好吧?”

原来校场的将台下面,竟是一个密室。

楚云正在其中,轻轻地咳嗽。“我很好,有‘冰心’护体,这么些时候的火烧还伤不到我。”

云一枝点点头。“我已经换了一个女犯上去了,应该无人会现。趁现在下雨,你赶紧离开。”

“云城主!……”

“怎么?”

“城主现在是否能告sù

我,为何救我?”

“因为……”云一枝叹口气。“第一,我根本不愿拿你当替罪羊羔。第二,昨日我见到了一个人。”

“谁?”

“你的好姐妹。神霄派的郁方仪,郁女史。”

“啊!”楚云掩住了嘴。

方仪……怎么会是方仪?

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那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练功,一起应付癸水,一起笑怒打闹,一起受罚,一起变美,一起从一岁,到二十五岁的上辈子。

楚云的美目圆睁,一时间有细细的泪痕流了下来,而她的脑中一片奇妙的前生往事,再难以思考万一。

“别想了,要保命的话,快快离开吧。”云一枝劝。

“好……”楚云咬牙收拾心情。“哪条路?”

“这里。”云一枝熟练地转动一个旋盘。“向前,可以一直通到碧云城外七里之处。”

雨散云收了么?

云一枝返身出去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许不妥。

为什么外面那么静?

她深吸气,从暗门中闪了出去。

一出去,她便浑身僵硬,再也难以动弹。

因为,数把刀剑,指在了她周身的要害。

“任大侠,李大侠,商公子,你们……你们这是作甚?”

云一枝的声音仍然娇媚。

“楚云在哪里?”任伯川沉声问道。

“楚云?”云一枝翻翻白眼。“不是在上面烧着……么……”

她抬眼才看见,高高的旗杆上根本没有人,火也没有在烧。

那个昨日找来替死的女犯奄奄一息地躺在了一边,脸上的简单易容也被雨水冲了个干净。

“啊!先前明明是楚云啊,难道,难道,”她眼珠一转,“难道被神霄派的人救走了?”

“根本没有神霄派的护法。”任伯川眼神如刀。“云城主,你跟我们玩的是哪一出把戏?”

云一枝垂头思考。刀剑进逼半寸。

“好啦好啦,真是输给你们了。是,的确没有神霄派的护法,不过,却有一个神霄派的女史。”

“神霄派的女史不就是楚云么?”

“不是。”云一枝叹气。“是烟花会的郁姑娘。她是为救尤楚云而来。刚才的事情,也全是她迫我安排下的。”

反正郁方仪不在此地,全部推给她算数。若是慧妍雅集追杀郁方仪也无妨,大不了她在通风报信一番,等到她们回去神霄山,还有哪个能伤到她们半根寒毛?

“云城主实在是太会血口喷人了。”

冷若冰霜,艳若桃李的雨后阳光露出端倪,照着一个女子健步而来。

“郁……郁姑娘?”云一枝讶然。

郁方仪一袭娇艳的大红衣裳,如一个火里来的使。“我怎可能是神霄派的女史……呵呵呵呵。”

云一枝硬着头皮答。“为何没有可能?”

“世人皆知神霄派与情教乃是世代死敌。试问,一个由情教教主钦点的花魁,又怎会是神霄派的女史?情教教主裴紫丹难道会那么愚蠢,让一个神霄派的女史日夜伺候于卧榻之上,枕席之间?”这话很是淫荡,但是郁方仪说来却冰冷坦然。她伸手入怀,一块紫玉雕成的牡丹令牌赫然在目,引起众人一阵哗然。

云一枝哑口无言,却一刻也未曾停止盘算。

昨日,明明是这个女人,亲口说出“我是神霄派女史方仪”的话语。

今日,楚云明明在听到这个名字以后,流露出百感交集,又喜又叹的表情。

郁方仪又如何会不是神霄派的女史?

一道灵光闪过云一枝的心头。

神霄派的女史……若郁方仪是神霄派的女史……

杀蓝兮若的那一掌的掌力……

同门,自然能够出一眼的掌力!

可是,若是她无端杀人,她的目的究竟为何?她要做什么?!

“云城主还是快将楚云交出来吧。”刀剑已经逼紧了身体。

云一枝默默开启了暗道之门。

任伯川等人追了进去。

“为什么?”

云一枝走过郁方仪的身边,实在忍耐不住,直接地将心中问题问了出来。

茫茫人影来去,无人注意她们的对答。

“因为我恨楚云。”

郁方仪昂起了头。

“你确实是她的女伴吧?”

“曾经是的。可是,在我舍命帮她下山的时候,她却背叛了我。”

“背叛了你?”

“她们捉住我,迫我喊话叫她回头。我知dào

她仍在山中,她却不顾我的生死,置若罔闻。”

“你叫她回头?”

“我叫她不要回头。我以为,这样说,她必定会回头。”

“结果你错了?”

“我替她承担了所有罪责。我被废去了武功,卖入了妓院。那是家最下等的妓院,每天晚上,七八个男人轮流操我,打我,玩弄我。每天白天,我要洗三十个马桶、三十个尿壶、一百多件衣服,洗的不够快不够好,就没有饭吃。到了晚上,还要饿着肚子被操,被打,被玩弄。”

郁方仪有一种奇妙的本事。她说出任何不堪的话语的时候,却还是保持着冷漠坦荡的音调。

这音调却令云一枝无语。

云一枝的身后,却传来了一声难以压抑的哭声。

楚云。

楚云从阴影里慢慢走出来。

“是我该死。”她满脸都是泪。“我原应该被烧死……是我欠你的。”

“你没有入暗道?”云一枝扶住了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的楚云。

“没有。我躲在另一侧,他们追去了,我就跑出来。”楚云在答云一枝的话,眼睛却一刻也未离开方仪。“你杀了我吧。你亲手杀了我,我毫无怨言。”她挣开了云一枝,跪在方仪面前。

云一枝忽然警醒过来。“不对,你要报复楚云的话,何必多此一举?你原可以看着她被烧死……”

“因为我的确是裴紫丹的女人。”郁方仪口角带出一抹讥笑。“我一无所有,要报复,要生存,只有依附一个最强最有力的男人。我要报复的也不是楚云一个,而是整个神霄派。——”她的声音忽然一变,变得娇媚而尖利,“你们,你们要逃到哪里去?云城主,难道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你究竟要做什么?你和神霄派究竟有什么关系?”

她和神霄派有什么关系。笑。什么关系。

云崖上面养着一个十三年的漩涡。

不用解释,云一枝已经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任伯川自然不是傻瓜。

追不到楚云,他自然翻转头。

事到如今,他怀疑的自然也不再是楚云一个。

云一枝忽然明白了沈玉刃昨日的感受。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由她策划主谋,实在是很说得过去。

她自己也差点要相信。

“任大侠,我若说一切与我无关,你信不信?”

本来就与她无关得很。

明明是神霄派的内斗而已。

“不信。”任伯川答得斩钉截铁。

云一枝连苦笑,也苦笑不出来了。

跪在地上的楚云忽然做了一件事。

她如鬼魅一般地起身,欺向云一枝。

她一生中,从未施展的出来如此快捷的身法。

但是今日,她在一众前辈高手的面前,如此之快,快如流星!

她扼住了云一枝的喉咙。

“放我走。”她沉声道。

郁方仪、任伯川全都变了颜色。

谁都也看得出来,楚云用的是全力。

不是作戏。

“跟她没关系。”楚云的神色如鬼。“知dào

我为何被神霄派逐出门庭么?因为我是个疯子。我沾上谁,就会令谁疯狂。游戏结束了,放,我,走。”

云一枝叹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楚云那颠三倒四的说话,很清楚地变成两个字或一声叹息。“何苦。”何苦。

“别动,别说话!”楚云大喝,扼住了云一枝的声道,阻止她再出任何声音。

“我是一个该死的人。但是,”她直直看着方仪。“但是我还不能死。”

前世今生,一刀两断。

任伯川不屑地冷哼一声。

“你以为,你擒住的人,可以足够作你的盾牌么?”

他眼神中有凌厉的杀机。

“你……你想要做什么?在碧云城中杀城主,你还想活着走出去吗?”楚云毫不退让。

“你错了。我不会杀云一枝。”任伯川冷笑。“我要杀的只是你。至于你杀不杀云一枝,悉听尊便。”

楚云打了一个寒颤。

江湖,好冷。

她只想去一个暖的地方,再拥bào

一遍她的暖。

她长夜里的暖。

“请问一下,校场究竟怎么走?”

“你们面前不就是吗?这还要问,切。”路人郁闷地走过场。

“喂,我们真的要去看么?烧妖女有什么好kàn

的?”平无奇有点无聊地看着一地泥泞。

“随便看看嘛。”连小开提着两个锦盒,一边是英敏的头,一边是美丽的云纹锦缎,两个都是准bèi

献给他老婆的大礼。“等会刚好从这里绕到正门,去打探一下老婆住在哪里。”

“怎么,只是打探而已,不去找她吗?”

连小开得yì

洋洋,“我都想好了,要初十那天,老婆美美地在台上得到桂冠,我忽然提着礼物上去给她一个惊喜。她一定会又感动,又高兴。”

“你知dào

她一定能得到桂冠?”

“当然!她是世上最美的女子!”

平无奇不屑地翻了翻白眼。“走啦,那边好像有好多人,不是说去看热闹的吗。”

热闹。

热闹得仿如烟花。

锦盒从手中,落地。

一道惊鸿一样的身影。

一枚象牙一样的匕。

连小开的眼睛里面留下一个午夜梦回时候挣也挣不脱的骇人场景。

一个令他心肝都爆裂开来,骨头挤压到粉碎的场景。

黑的,飘扬起来。

白的身躯倒下来。

其中,没有联系。

孤零零的。孤零零的身躯。

黑长在人头上。

人头,却不曾长在身上。

它被一泓鲜血托着,似温泉口喷的熔岩一样,弹了起来。

抛出了高高的弧线。

表情,仍然生动着。

面貌,仍然绝美。

那连小开眼中,世间最美的女子。

她的头,落了下来。

“敢胁持我的女人,真是找死。”

声音的主人有种亘古君临的气度,手中一枚匕上染着血痕。

云一枝婴宁一声,投入了他的怀抱。

那人的眼神略微一扫。

连小开分明,分明地,对上了那双眼神。

他在看他。

他越过了无数潮水一样的人群,看住惊惶刻骨的他。

那眼神,像一把匕,割出了连小开的心。

第十章 长夜将曙

长夜里,好冷。

可不可以留下来一个取暖的炉口?

想要去依赖什么,还是离开了。

再也不用了。

冰天雪地,孤独站立。

那是颗美丽的人头。

美人头,如莲花。

莲花生一夏。

无根无底的莲花,又如何不是飘萍?

人头碌碌滚动,一直滚到了连小开的脚下。

那么远的路程,她滚得那样累。

是临死前的怨意念,还是杀人的嘲笑声?

她就准准地,来了连小开的脚边。

连小开伸手,去触她粉嫩的脸。

脸上的血污,和那半睁半闭的眼。

离开自己的身体那么遥远,楚云,可会觉得伤悲?

众人看着他。

平无奇看着他。

这就是江湖。

美人也会被斩。

——美人可以落在臭气冲天的茅坑里,美人又为何不能被斩?

难道,沈月关这样的骨子里的天生杀人,会愚蠢到用不干净、不利落的方法来杀一个他要杀的人么?

刺他一剑,然后给他机会临死反扑?

给他一掌,然后让他去等绝世灵药?

擒住他,然后生生看援兵蜂拥?

神霄派的哲学是,杀人,定要破碎尸体。

所以莫易喜欢腰斩。他有趁手的长剑。

而沈月关的牙匕轻而短,弯弯的弧度有如情人的手臂,刚好可以摘下一枚头颅。

不论是粗俗到没有名字的男人的头颅,还是在每一个粗俗男人梦里的美人的头颅。

定要杀得对方必死无疑,绝无还手的能力,绝无翻盘的机会。

也阉割了连小开的所有人生,人生的所有希望。

连小开抱起来楚云。

他将楚云贴在他的胸口。

他真的可以做到……那美艳的眉眼。那盈盈的温度。那孤零零的头颅。

好像他的心一样,在跳。

人群被这一杀镇得鸦雀无声。

想要玩弄阴谋的忘记了阴谋。想要明哲保身的忘记了保身。想要变本加厉的忘记了本利。想要以退为进的忘记了进退。

连小开和沈月关之间,是头颅一路滚来所开的一条血路。

人们站在两边。

连小开向前走去,踏在他所爱的女人的血中。

就好似,踏上了红毯的将军,正在接受两边潮涌的膜拜。

他抱着楚云的脚步,简直踏穿了地,踏上了天。

沈月关在天上。

他站的很低,却不知dào

为何给人感觉,就是他站在天上。

他看着连小开的眼神,就好像看着一只猫。

一只穿着将军甲的猫。

云一枝融化在这种眼神里。

十三年前,便是这种眼神。

把一切活物当作猫,任意宰割玩弄的眼神。

他在天上,看猫。

连小开终于走到了沈月关面前。

他小心翼翼地,将楚云的头,放在了她的身体上面。

垂垂的黑飘散在身体的前面,和后面。

用一种诡异的途径。

连小开横刀。

那把用生铁打造的,普通的刀。

他一刀砍向了沈月关。

沈月关没有躲。

因为他怀中的云一枝轻松地伸手,用一丝弹指的劲气挡下了这一刀。

以云一枝的武功,也能挡下的一刀。

那不是武林人的一刀。

只是下意识地,一刀。

平庸到除了愤nù

,什么也无的一刀。

绝望的一刀。

求死的一刀。

无人知dào

,连小开在这一刻曾经认真地向往过黄泉。

因为这一刻之后,一切都变了。

刀势忽然变了。

变成一种可以遮盖天,踏穿地的东西。

如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如地火绵绵,永世起伏。

沈月关飞身而起。

他跃上了将台。

他已经看出,连小开的仇恨与愤nù

之中,已经加上了,武。

武道。武技。武术。武功。

沈月关轻轻放下云一枝,又如一片叶子一样,飘下来。

正落在刀势的咽喉。

他扼住刀势的咽喉。

刀势死。

新刀势生。

逼向沈月关的死。

一切武功的指向,应该都是对手的死。

只可惜,对手又岂会甘愿死。

连楚云也有多少放不下的凄厉。

沈月关再度转换身形,再入新刀势的咽喉。

于是新刀势又死。

新新刀势起。

转眼间,连小开已经攻出了八十多招。

沈月关一招都未反攻,只是借助身形去杀死连小开的刀势。

连小开厮吼了一声。

攻势渐渐缓下来。

支持他攻出这八十多招的那一口憋闷仇恨之气,已经是强弩之末。

一些令他回到理智,也令他分心的东西渐渐回到他脑海——比如,为什么?怎可以?

不为什么。就是可以。

沈月关看到了他的弱。

事实上,在他看到的时候,还只是“弱的征兆”,而当他出手的一刻,就成为了真zhèng

的“弱”。

牙匕画了一个优美的一字。

简单明了地攻向连小开的咽喉。

沈月关攻出第一招之前,连小开已经预料到。

他血红的眼里忽然映出一些预兆,比如,自己的头落地,同楚云并排而卧。

如果说,这在片刻之前还是连小开最甜美的梦想,那么此刻,他的心情已经彻底改变。

他不要死!

不能死!

沈月关出招的同时,连小开吹了一声口哨。

口哨音未落,牙匕已到。

口哨音未落,绿色的幽灵已到。

牙匕将一只绿幽灵斩到如实体一般纷飞出去,再也无能为力聚合一起。

另一只怨灵紧接出现在沈月关的背后,向他的脖颈伸出了幽灵之爪。

众人终于懂得惊呼。

原来是绿幽灵……

原来楚云真的同绿幽灵有关。

——倒带——原来是沈月关。

原来沈月关真的在碧云城。

多少江湖流言,成了真。

成了谶。

沈月关同怨灵缠斗了片刻。

先前重伤的另一只怨灵勉力重组了起来,不过就比之前的小了许多,勉强加入战团。

沈月关不断将两只怨灵斩碎,它们的重组也越来越慢。

连小开的口中,开始出一些低吼或尖啸来帮zhù

那两只怪兽。

却还是不敌。

对手若是沈玉刃或别个,在连小开的全力施为下,必定已经落败。就算保持不败,也无能为力战胜这杀不死的怪物,只有远遁的份。

可是对手是沈月关。

十三年前,也许就已经可以独步武林的沈月关。

绿色幽灵的身量越来越小,已经缩小到如常人的孩童左右。

威力也不可同日而语。

沈月关的动作稍微放慢下来。此刻众人才看清楚,他手中的匕,竟然染了厚厚的一层绿色,如胶如泥。似有非无。

难道,这就是那幽灵变小变弱的缘故?

沈月关的唇边出一抹冷笑。

而连小开的脸色则变得苍白而吃力。

明眼人可以看出,现在的幽灵,已经完全是靠连小开在支持。沈月关就跟对战连小开一样,简直是轻松如儿戏。

冷笑未逝。

牙匕光芒暴涨。一阵眩目之后,众人才现,绿色幽灵已经消失不见,或说,化作了地上两滩粘腻的绿水,似有生命一样慢慢流淌。流到谁的脚下,谁也忍不住跳起来逃避。

而连小开的唇边,挂着一缕鲜血。

沈月关像一颗树站在那里。

稳得没有人可以撼动。

“你要杀我还太早。”他悠悠地开口,说出来这一年武林中最最惊魂的八卦。“莫易所教给你的,就只有这些而已?”

连小开猛然抬头。

众人如沸水一样开了锅。

像仙女一样站在高高将台上的云一枝也变了脸色。

连小开咬牙。“可惜我的时间太少。跟随师父多学一月,我定能杀你。”

沈月关不禁仰天大笑。

“此战要是换了莫易,当是一大快事。只可惜,他的手脚已废,还收了一个活不过二十岁的徒弟。”

连小开窘了一窘。“你杀了我吧。”既然不敌,他只好抬起胸膛,勇敢受死。

“我不会杀你。”沈月关换了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回去修liàn

,到时候再来杀我。”

连小开的眼中精芒一闪。“当真?”

“自然。”

“那,一个月后,我回此城寻你?”

“一个月后,此城不会再存zài

。”沈月关扫一眼场中众人。“武林中有许多麻烦。”

“你不会怕这些。”

“可是我的家人会怕。”沈月关颇为友善地教导连小开。“若是你有什么心爱的人,定要学会保护好她。要么为她销声匿迹,要么让她跟你一样强到足够保护自己。千万不要把她一个人丢在一个危险的地方。”

连小开的拳出格格的声音。“那,一个月后,我如何找你?”

“山西有个地方叫做贵人宅。贵人宅有八大金刚护院。你去将他们的老大轩辕甲杀掉,我便知dào

你的武功已经上了一个台阶。消息传出,我自然会去你在的地方寻你。”

“李公子,今年的四大美人选举的结果与内幕,是否可以透露一二?”

美丽的女人穿着低低的胸衣,媚眼如丝,偏偏口中却一本正经地问着武林四大公子之一的李方雨。

“你是天书馆哪个分号的?”

“侠义榜。”

李方雨嗤笑了一声。“叫你们暗黑榜的同僚来吧。”

哦,美人抬起了眉毛。“我们目前掌握的资料是,勇夺四大美人之一头衔的郁方仪,原来竟是赴会挑zhàn

的烟花会代表。这若是意味着慧妍雅集与烟花会数十年恩怨的终结,那么其中居功至伟之人肯定可以在今年的侠义榜排到名前十。”

“你们天书馆的消息一向无错。只不过,有时候,恩怨的终结并不是侠义。”

“是也好,不是也好,我只知dào

,我们侠义榜的同事不可以被暗黑榜那边比下去。”一双又滑又腻的小手不知dào

何时,已经伸入了李方雨的裤子里面。

李方雨看了看美人的樱唇。

“你的嘴很美。”他向后靠去,整个人埋入了舒服的软椅中,心知肚明地眯上了眼睛。

美人笑笑。“从头开始讲给我听吧,四大美人选举的背后究竟有什么?”

她俯下身子。

李方雨宽阔的长袍一拂,掩住了她美丽的面容。

“其实,你若是富豪榜或暗黑榜的书,会开心很多。侠义榜不过是一个装饰而已。我开始讲了?”

美人未答,她的双唇正忙碌。

……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美人端起一杯冷茶。

李方雨十分满足地瘫倒在软椅上。

“多谢李公子了。”她将冷茶一饮而尽。

“其实你身材样貌都不错,为何不来参选?”

“我?算了吧。我比较喜欢文书工作,没有优秀的出身,也不准bèi

依附什么人。”美人洒脱地起身,披上一件外衣。“那便告辞啦。”

“别忘记去山西。这个月的贵人宅,应该会有无法回避的大风雨。”

“知dào

了。”回眸一笑百媚生。

“师父,我可以了么?”

连小开的刀上,穿着一只似鸟又不似鸟,似蝙蝠又不似蝙蝠的小兽。

“能够击杀此物,你的身法已经超过绝大多数武林人。”玉石相击的声音隔着湖传来,听起来不那么真实。

“那么,是否足以杀掉轩辕甲?”

“可以。”

“那么,请师父准许徒儿离开。”

“才十九天,你不必如此心急。”

“师父有以教我?”

“有。”

一柄幽绿的长剑,忽然隔着湖向连小开直直刺来。

连小开想也不想,出刀格挡。

刀被震地落地。

剑则继xù

向前,势头一点未改。

连小开的额头刹那间沁出了汗。那么简单的一剑,毫无花哨变化的一剑。

他起身,闪避。

连换七种身姿。

忽然现自己仍在那剑下。

忽然现剑仍在自己面前。

似乎下一刻就能刺穿自己的胸膛。

又似乎永远也都会笼罩住自己,将自己囚困一世。

他大骇。

他以为自己已经如钢铁样无懈可击。

却被一柄无人握住的剑逼到这种地步。

他无路可退,无法可逃。

他只好做了一件事。就是,闭上眼大喊一声——

“师父饶命!”

莫易笑起来。

剑叮地一声,落在连小开的面前。

“它叫青磷。”他悠悠道,声音如垂下的长一样充满传奇。

“现在,我将他传给你。”

“徒儿要放qì

之前所学刀术?”

“不必。三百年前,武林中有一位前辈是左手刀、右手剑闯荡江湖的。你也可以。”

连小开的眼睛里射出狼一样的光。“他强不强?”

“逆天之强。”

“好!我学!”

“七日时间,你能学多少,就学多少。”

连小开咬住牙齿。

他一直想问却没有问的问题,其实是——

我能不能杀掉沈月关?

他没有问。

因为他几乎知dào

答案。

他害pà

那答案一旦从他最尊敬最信任的莫易口中说出,他将会失去所有勇气再踏出这个水洞一步。

第十一章 轩辕之血

杀手,大略等同于刺客。

只是杀手的经济意义更浓些,而刺客的政治意味更重些罢了。

但是两的共同点之一,就是要“暗杀”。

然而现今的武林,真zhèng

谨守“暗杀”规则的杀手已经在杀手榜上日渐式微了。越来越多的杀手,如神霄派的护法,正式杀人之前必提前半日布下幽灵界,以通知对方——喂,我来杀你了,受死吧!

所以,现今的杀手界,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里也就一条还在用——“他杀”。

杀手是为他人服wù

的。

收钱也好不收钱也好。总之不是因为私人恩怨个人仇恨。杀人与被杀之间没有关连,没有仇恨,甚至根本不认得。如果是为了个人原因杀人叫做报仇或替天行道或清理门户等等,一般不叫做杀人。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连小开终于成为了一个杀手。

虽然整个武林都知dào

了他要杀轩辕甲,他的这次杀戮,明得不要再明。

但是他与轩辕甲之间,真的是毫无怨恨纠葛。

为了能够找到沈月关,连小开不得不去杀了这个无辜的人。武林中的事情就是这样。你随时随地会被杀,随时随地会杀人,一切都不明不白,一切都毫无道理。

轩辕甲怕不怕?

莫易沈月关重出江湖的消息在大街小巷流传。

连小开的怨灵似乎已经无声无息地飘来了殷实古远的晋地。

一个月之间,贵人宅附近变得很清冷。贵人宅附近却又变得很热闹。清冷是弱平民纷纷远离的表面清冷。热闹是强窥测于四周的暗涌热闹。

轩辕甲却既不清冷,也不热闹。

他一如往常一样,寅时起床,用盐刷牙,吃一只用玫瑰酱油腌好烤熟的小公鸡,喝一碗米粉豆腐,然后在卯时准准地来到贵人宅的帐房。

贵人宅当家主事的二少奶奶在一刻钟之后一定会来到帐房,开始处理她一整天的各种事务。而轩辕甲的任务只有一个,保护她。

就如他的弟弟轩辕乙的任务是每天去后院保护贵人宅的继承人七少爷;他的另一个弟弟轩辕丙的任务是每天去佛堂保护吃念佛的老夫人一样。贵人宅的各号头面人物被自动分成了一到八,而八大金刚就挨个儿一个保护一个。

这样的日子每天每天,已经过了十七年。

初六。离开一个月的限期还有四天。

寅时一刻,八只玫瑰小公鸡,八碗米粉豆腐准时送进了轩辕宅。——轩辕宅是贵人宅的一个部分,紧邻贵人宅的主建筑“贵人堂”。

寅时三刻,兄弟八个吃完一模一样的早餐,八座铁塔似的身躯着着八件一模一样的蓝色布衣同时出了门。出门之后,八人分散开,走向不同的方向。

“按照正常的逻辑,你要杀轩辕甲,应该在他到达帐房之后。因为此前在轩辕宅中八兄弟力量集中,不好对付。最重yào

的一点是,你也未必能够认出轩辕甲来。传闻轩辕八兄弟是八胞胎,我并不太信,可是他们的面貌却的确是没什么分别。”平无奇站在本地最高的建筑——花雀台上,轻松地指点江山。

他旁边站着一个戴斗笠的少年。

少年问道,“轩辕甲何时回自己的宅子睡觉?之前会做什么?”

“每月初五、初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这六天,会有八个桃红楼的姑娘被召去轩辕宅淫乐,半个时辰之后被送回。”

“连玩女人也是八个一齐?”少年摘掉斗笠。不错,他是连小开。

准bèi

要去杀人的连小开。

“是啊,玩女人还定时定量,真让人感慨这八个人活得有些什么意思。”

连小开淡淡一笑。“……有这些情况已经差不多。具体要怎么做我再想一想。多谢平大哥这一个月来替我潜伏在此。”

“我闲着没事做。情教不要我,别的门派不敢请我,不如就帮异姓兄弟跑跑腿打打杂也挺好。”平无奇打个哈哈。

“杀人的事我大概有七成把握。只是,这周围潜伏了不知dào

多少的江湖人物,令人有点头痛。”

“头痛什么,我倒觉得你应该干脆去了斗笠,坦坦荡荡地让他们把消息传出去——连小开来了,来杀人了!如此这般,一来给八大金刚造成压力,二来可以在第一时间让沈月关知dào

你的动向,省得浪费时间等消息传到他耳里去!”

“大哥好计。”连小开淡淡地赞。“好,我便堂堂正正地行走江湖。”

“小开……”平无奇随口问。“你之前有去碧云城么?那么大一个城,居然说消失便真的消失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沈月关不愧是传说中的人物。”

连小开摇摇头。“我没有去。也不会去。在取下沈月关人头之前我都不会去。”

平无奇有点欲言又止。

他知dào

为什么。

因为,楚云的墓,在那里。

从落葬楚云开始,那种淡淡的表情就停留在了连小开脸上,似乎永远也不会消失,不会改变。他哭也好,笑也好,眼底的那种木和冷都令人不由心悸。

牛玉如于卯时一刻踏入了帐房。

她不是个漂亮女人,甚至有点丑。天庭饱满,脸庞方正,浓眉大眼,狮鼻大口,加上粗壮的身体腰肢,看起来有点像个男人。但是她很有福相,高额头长耳垂都是好运气的标志,宽阔的骨盆则是一个女人利于生养的最好证据。

她也的确很争气,明明嫁了一个得了痨病快要死的老公,却能抓紧时间在老公伸腿咽气前大了肚子。老公咽气之后,又忍着众多勾心斗角风言风语咬牙生了个儿子好作正牌头号继承人。再接着花了三年时间侍奉婆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地博得了一个孝名,热孝过后名正言顺地当上了硕大一个宅子的话事人。现在儿子长到了九岁,这个不满三十的粗壮女子在主政的六年里,将贵人宅的钱庄等一众生意打理得风生水起,兼操持住整个家宅的开支事务。山西境内的行商大户,提起贵人宅的二少奶无不竖起大拇指真心地道出一个“服”字。

六年中,牛玉如每日卯时一刻必会出现在帐房,风雨无阻,从未早到一分或是迟到一秒。似一个铁打的规矩,府内府外的诸般事宜,也绝对必须在此前准bèi

好向她回报。申时一过,二少奶离开帐房,便纵有天大的事也只能明日再回报了。

这日牛玉如与之前的数千日一样,准时地进了帐房。

帐房中,外务在外屋,内务在内屋,紧急事务在小阁,十几个办事的已经恭恭敬敬整整齐齐地垂手等待。

牛玉如的眼睛扫了扫。

她的心头掠过一片不安。

她没有看到那件熟悉的蓝色布衣。

照说,贵人宅的少奶什么绫罗绸缎没有见过,绣金描玉,攀龙附凤的头面衣服堪与京师贵胄比美,为何却心心念念于一件蓝色布衣?

只因为,那件布衣,应该穿在一个人的身上。

而那个人,无错,不但是牛玉如的保护神,更是……

每一个多么丑的女人也会需yào

男人。

每一个多么粗俗的男人也能满足女人。

牛玉如与轩辕甲之间,根本便有私情。

甚至……连那个跑跑跳跳的小少爷,也根本是轩辕甲的种。

她自然已经听说连小开来了。

只是,这是头一次,那件蓝色布衣,在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牛玉如不动声色地坐下去。

“回报二少奶,派去日升商行卧底的三人,集体提出要求加年金到五百六十两。”

“同他们说,要加年金就没有;他们什么时候能弄倒日升商行,日升老板的四个小妾七个女儿全部归他们所有。”

“……回报二少奶,钱庄的玄组已经将湖南耀辉庄的底查清了,的确是盘好生意。不过两百万两太多,暂拟借出一百万两白银。”

“要么不借,要借就全借。给他们两百万两。”

“如此的话,我们手头暂时调动不开,势必要同日升、庆泰或是高升商行名下的钱庄合zuò

……”

“好吧。加他们三人的年金,叫他们促成此事。”

“多谢二少奶。”

“叫下一个。”

边处理着种种杂事,听着银子的声音如水声一样流过自己的耳侧。

眼中却一直未见到那件蓝色布衣。

心跳得逐渐快起来。

……

“说了多少次我过生日不必操办!别说了,你退下吧,下个月七小姐做寿再来找我支银子。叫下一个。”

“是……下一个。”

下一个。

“二少奶。”一个陌生而英俊的年青人出现在牛玉如的眼前。

“你是……”牛玉如搜索自己的脑海。

“别想了,二少奶不认识我。”

牛玉如一震,下意识地往椅子的右边靠去。

年青人笑嘻嘻地迈近一步。“二少奶一定很诧异我是如何进来这里的吧?啧啧,堂堂贵人宅,就这种水准,随便扯个谎儿就能混进来亲睹二少奶的风采……”

“别过来!——”牛玉如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你叫呀,大声叫,把轩辕甲引来就最好。”

“……你是,你是,连……”

“连什么连。”青年欺近牛玉如。“啧啧,还二少奶,我看你改名叫二大奶还差不多。”他笑嘻嘻地在牛玉如的两个大**上各捏了一把。

牛玉如却没有再叫。

她不敢叫,怕真引来了轩辕甲。

她看起来有点羞怯——那张粗豪的脸蛋配起羞怯的表情有种令人喷饭的感觉。

她低头,向左面椅子靠去。右手轻轻地摸到了右边椅腿上的一块小小突起。

她吸气,按了下去。

刹那间,一丛细密无色的银针从门楣处射了出来,直直向椅子射来。

那青年背对着银针,眼看他宽阔的腰背就要成为银针的入主之地。

他却好似在背上生多了一双眼睛。

银针即将射入他背上之时,青年脚下滴溜溜地一转,堪堪避开了那丛毫芒。

银针势头不减,直接射入了二少奶的胸上。

青年忍不住拍手笑道,“哪有这么蠢的机关,害人不成反害己。”

二少奶却冷哼一声,反手将银针从自己的胸上拔了下来。“不用你费心,针上有寒毒,我早已经服下解药。”她啪啪啪连按了椅子扶手上十几处地方。

顿时,整件屋子的各个角落里不断射出银针,几千几万枚银芒闪的人眼花缭乱。

那青年的脸色冷峻下来。

他身手再好,也抵不过银针从全方向而来。

牛玉如却哈哈笑起来。银针力道不强,她任凭一些不长眼睛的射入自己身体中,再轻松地拔出来。

青年却没有服过所谓的针上寒毒的解药。他左支右绌,十分狼狈,却还是一个不留神,被一枚针擦破了脸颊。

青年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不再抵挡,学牛玉如一般任银针乱刺,连拔出来都懒。

银针渐渐地寥落下来,牛玉如一脸神气地坐在椅子上,而那青年却没精神地委顿在地。

“如何,我贵人宅的天罗地网?”

“不错啊。”青年应声,“只是,你不是牛玉如罢。”

二少奶出娇媚的笑声。“你怎知dào

?”

“我摸了你的胸。”

“哦。”“牛玉如”低头将两团纱布包好的面粉从衣襟中取了出来。“我就说这玩意的手感太差。不过,你既然知dào

我是假冒的,为何不立退?”

“因为我想知dào

你是谁。”

“连小开啊连小开,你还真是一个愚蠢之极的人,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我是谁么?”

“难道,你就是,轩辕甲?!”

“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一路从女声变为男声。“你想杀老子,还太嫩了点!”轩辕甲一击掌,“弟兄们,给我进来!”

先前进来回事的几个跑腿从屋外鱼贯而入,却都换了蓝色布衣,雄赳赳气昂昂地俯视向下来。

“轩辕氏五兄弟在此。若非我们故yì

放你进来,你真以为这贵人宅那么容易出入么?”

地上的“连小开”低下头去。

轩辕甲先前以为他害pà

得簌簌抖,却忽然觉出有异,“……你,你在笑?你笑什么?不许笑,听见没有,姓连的!”

“我不可以笑么?”青年无辜地抬起头来。“再说了,我又不姓连。”

“你不姓连?”

“是啊,你们难道不知dào

连小开才十五岁么?”青年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你们看看我,像十五岁的样子么?”

轩辕兄弟面面相觑。

“那你是谁?连小开在哪里?”

“我啊,我姓平。”青年笑笑,“连小开去杀人了。”

“杀……人?杀谁?”

“哦,他对你们老么比较感兴趣,那个叫轩辕……轩辕辛的。今天是初四,他好像去桃红楼,为明天的花酒之夜预先挑姑娘去了,是也不是?”

轩辕甲狂吼一声。“他杀我么弟做什么?”

众轩辕已经是神色大变。

“因为啊,九年前的轩辕甲把二少奶牛玉如的肚子搞大是为了谋夺贵人宅的家产。后来呢,却料不到牛玉如这个丑女却竟然是个需索无度的女人。一年之后轩辕甲叫苦不迭,于是讲义气的轩辕弟兄们便约定,八位兄弟轮流作出牺牲冒充轩辕甲去陪牛玉如……可怜啊可怜,要我的话一天也受不了啊……嘻嘻,别揍我,听我说完嘛。牛玉如心知肚明奸夫换人,却贪恋猛男而默不作声。你们便一人一年,轮流冒充轩辕甲。今年是第八年,冒充轩辕甲的应该是老么,是不?那真zhèng

的轩辕甲,自然便是那个兴高采烈光顾妓院的轩辕辛了!”

轩辕甲……不,轩辕辛一拳揍在了平无奇的小腹上。

平无奇吃痛团起身子,脸上却还在微笑。

“那天看你们八人共同指导小少爷武功,只有老么最严厉,眼神却最温柔,不是亲爹还是谁呢……我看你们最好还是快点去桃红楼看看咯……”

不用平无奇提醒,数条大汉身形却不慢咻咻咻地窜了出去。

没人理会平无奇。也许都认为他身中剧毒离死不远,把他当作尸体看待。

——人群散尽之后,平无奇却潇洒地弹了弹身上的灰。“寒毒?真是小儿科。情教什么毒药解药没有,哼。”他哼着小曲儿晃了出去。间或见到守卫便快乐地给人家一个手刀,轻轻松松便离开了贵人宅。

平无奇和轩辕兄弟乱扯胡说之时,连小开正将六只怨灵其其放了出去。

莫易给了六只怨灵。

连小开已经明白,一只一只使用,只是庸才。

真zhèng

的杀手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敌人,都一上手务必出尽全力,一击必杀。

可惜轩辕甲很强,强到不能够必杀。

连小开却也没有必要即刻远扬。

他还有他的刀,和莫易的剑。

青磷的幽光如萤火。

周遭尖叫惊退的姑娘们中间竟然传来江湖人的窃窃私语,“天,青磷剑重出江湖了!”

连小开没有看那些姑娘一眼。

管其中混着多少武林人。

他们愿意扮作鸡,扮作龟,由他们去。

在谁的面前,也只是杀人而已。

左手刀,一三五,无待,空,因陀罗网。

右手剑,二四六,强,不空,微细相容。

内力如泉水一样,浸润着,包围着他的身体。

刀剑沉迷。沉迷于一个叫做“趁手”的境界。一挥一斩,招式已经成为本能流泻。

身形频频动。如鱼样滑腻,如龙似翩翩。一夜蛾儿雪柳。灯火为谁弘。

连小开已经忘记了楚云。

忘记了轩辕甲或轩辕辛。

忘记了莫易。

忘记了沈月关。

忘记了爱也忘记了恨——因为这一刻,他和他的刀剑一样,无情,无性。

所以能够至情,至性。

月白风清。连小开百分百的集中力都指向了“杀”。时间在这种集中面前变慢了。连小开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沉浸了很久,却现,轩辕辛的人头落地时候,周遭那个女子的一句说话还未讲完。

他做到了。

他杀了轩辕甲。

他的刀剑,染了血。他无端端中,与多少年前莫易的一个腰斩或沈月关一次封喉的精神,贴为一体。

那杀手的无上荣耀。

光芒四射的血迹,堂皇威严的倒下。

连小开在人头落地之前,抽身,回到爱恨情仇交织的此间,伸手抄住人头,转身,从窗中跳下去。

血将他的整条手臂染红。

他像一个仙人,远离。

而此刻,其他几个轩辕兄弟的身影,还在贵人宅到桃红楼的短短路程当中。

望月。

“沈月关,你何时来?”连小开抬头,问。

明知dào

,月不会回答。

连小开咬牙,咬得那么紧,紧到身上的肌肉,都有一丝颤抖。

平无奇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想叫他放松,动了动嘴唇,却只出一声轻叹。

夜空中,一只飞鸟或是蝙蝠的黑影,无声掠过。

第十二章 森森浮生

有些人是生来应该做杀手的。

据说,每一个人的灵魂,都是用一半的兽和一半的神混在一起捏成的。

显然,教书育人的先生、为民请命的儒生、慈悲为怀的宗教家的身体中住着比较多的神。而混武林、跑江湖的,血液里兽的成分比较多。一个理想的杀手,也许应该有一个完全是兽,不堪有神的别具一格的灵魂。——衣冠禽兽,在这里绝非一个恶毒的咒骂,而是一种堂皇的形容。

连小开兽的成分很高。

比如,任何时候,哪怕是欢爱过后,他都睡得不沉。从这点来讲,他一点也不似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

窗外有声音。

那是一种不知dào

该如何形容的声音。它传入人耳朵里,却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zài

。它似一种命运的召唤,或一种绝望的低呼,又似不断逼近的永恒脚步。它低沉而尖锐,平凡而神奇,回旋而摇移。它窃窃私语着,只有能听见的人,才会听见。

对于有些人来说,他们并不用耳来听这声音。他们用眼去看,用鼻去嗅,用身体肌肤去感觉。无论用何种方法,也许,可以将这讥讽飞扬的声音,叫做直觉。

连小开睁开了双眼。

左手刀,右手剑,稳稳地放在他的两边,似两个娇滴滴的美人,任他左拥右抱。

他坐起来,拥住他的娇妻美妾。

凝神侧目听了一会这命运的歌声,连小开起身,穿上外袍,踏上鞋。稳稳的手,平平的肩。

敲门声。

他没有开。

过了一阵,平无奇的声音传进来。“小开,你觉着了吗?还是,你已经去了?”

连小开没有开口。

再过一阵。“小开,不要去。你抵挡不过。太强了,这样的感觉真是令人毛骨悚然,这已经不是属于人间的武功,小开,你没有赢面!”

连小开仍然没有开口,却抱着刀剑,坐了下来。

莫易的话在耳边响起——

“要赢沈月关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比他更冷静,比他更能忍耐。在他面前,你最好放qì

你的一切,道德观,价值观,感情,经验,习惯,智力,推测,判断,优势,劣势,等等等等。你永无法猜透他在想什么。你只有将自己当成一个来自地狱向他索命的恶鬼,在他夺你性命之前先放qì

自己的一切,你才能至少立在不败之地。”

连小开一直在咀嚼这段话,反复。

他得出了一个奇异的方法,从中。

现在,他正在实践这方法——他坐在床沿上,想象,想象自己不再是连小开,而是楚云。

他试着用楚云的角度,楚云的心态来看世界。

一遍一遍,强迫自己想象自己被断头的一幕。

强迫自己想象自己对连小开的思念。不欲死和忽然死之间的不甘。死亦要滚向爱人身边的血执。

他将自己,当作,从地狱回来的楚云。

慢慢地,楚云的魂魄,似乎真的存zài

于他的身上。

“地狱如何?”连小开自问。

“无我无你。”连小开自答。

一道泪痕,带着娇媚而诡异的女儿气息,从连小开的眼角滑落。

是时候了。

连小开破窗而出。

窗外,本来应该是旅店所临的街。

一条不太长,有点小热闹,再正常不过的街。

可是现在,这条街却消失了。

连小开往下跃的落脚之处,竟然是一片沼泽!

周围是参天的树木。青藤绕着红藤,灌木开着黄花。

他轻轻在沼泽上一点。

旁边的一块浮木本来安静地漂泊在沼泽上,却因为连小开的到来这样细微的一落,而迅速沉入沼泽之中。

一声急促的鸟叫。

连小开下意识地低头一望,却见到水面的依稀倒影里,已经没有了“自己”,不管是连小开还是楚云的“自己”——他变得低矮而敏捷。他跳出了沼泽,惊惶地站在一棵枯树面前。他四蹄着地,两眼看着两旁,头上美丽的角一起一伏间引人注目。

连小开,变成了一只鹿。

忽然,风开了。

静谧的世界里,什么东西正慢慢移动过来。

连小开茫然四顾,不知dào

应该向何处去。

面前的繁茂枝叶簌簌抖动。

正在疑惑间,忽然,不经意地,看到了枝叶掩映中,一双透着杀机的眼神!

那眼神利得像刀。那眼睛清亮,沉静,而妩媚。那眼睛所生的躯体像流水一样利落,如箭石一样迅疾,似明月一样柔滑。

那是一只豹的躯体。

那枝叶掩映下的,看着鹿的豹。

连小开拔足飞奔了起来。

他的蹄子踏踏踏地踏在地上。

他下意识地向着豹子的反方向逃去,绕过那一大片沼泽,他跑出一个圆圆的弧形轨迹。

前方道路逐渐开朗。

一条横向的樊篱忽然挡在他的面前。

连小开顺着樊篱,改变了方向奔跑。跑出十几步,他忽然又停了下来。

面前是一个大沼泽。

沼泽的对面,枝叶掩映,下面有一只豹,清亮的眼神远远锁着那美丽而张皇的鹿。

他兜回了原处。

气喘吁吁。

我不是鹿……我是楚云。

连小开这样想。

虚的火轰隆一声在他心里烧了起来。

越烧,他的四蹄越稳。

豹不动,他不动。

慢慢地,慢慢地,连小开见到了。

他见到豹子的身后,森林的某个远处,烧起了冲天的火。天火。

那是来自于地狱的火。来自于连小开心中的火。

火慢慢地烧过来。

先被火煎熬的,必定是沼泽对岸的豹,而非远离的鹿。

心火焚天。

连小开觉得有点热。他嘶鸣了一声。

那火势,似乎已经烘熟了他的面孔。

还有三五步,火便烧到了那豹子所隐藏的地方。

华丽的,黑色烟缭绕成人形,再慢慢聚为暗绿的颜色。

烟将那丛枝叶烤焦,叶子成灰,纷纷落下来。那美丽如明月的豹,清晰地,站在冲天的火前。高的,华丽的,熊熊难以停止的,火。

那豹子静若处子地伫立,似乎无视身后的焦灼。

它又动如脱兔。

它冲上了沼泽——

那沉过浮木鹅毛的水面,竟然承载住了一只豹子的飞奔!它飞奔的姿式好kàn

到无与伦比,四肢舒展,似乎享shòu

着乘风、超越风的滋味。

鹿猛惊。

沼泽隔阻住火。

却载着那豹。

连小开回头奔逃。

还是樊篱。

身后,总是樊篱。处处,谁能得yì



它忽然明白了。

要跨过去。

跨过去,才有生路。

跨过去,才能回头。

这不属于谁,本应被彻底焚毁的森林。

蹄子出了血。

樊篱上的尖刺扎进了皮肉里,痛得连小开想要放qì

。想要倒下来,睡在卧榻上,吃楚云亲手剥的果。

楚云……亲手……剥的……果……

痛到极处,是豪意。万丈。

连小开不再试图跨越。

它干脆地返身。

而豹子,正悠游地停在了沼泽上,看着鹿的一举一动。

它似在说,我不饿。我若饿的话,你又怎么逃得过去。

鹿返身,退,再回头,向着樊篱,跑起来。

离开樊篱一丈远的时候,鹿跳了起来。

它一跃,四蹄踏雪。

它几乎,几乎,就落在了樊篱之外——它忽然撞上了些什么。那透明的,看不到却切实被阻挡的,也许是镜。

纵然开满了,多少荣荣镜花;也许所见的,只是一个水月。

鹿落下来。

樊篱之外,永不可期待。那本是一个错觉。

豹款步而来。

……比他更冷静……比他更能忍耐……

……放qì

自己……当作自己已经不存zài

……何人可以伤害一个已经入地狱的人……何人可以阻挡从地狱回返的复仇……

漫天遍野,都是那镜罢。

满满的。

豹子靠近,鹿不能够呼吸。

那猎物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猎的心满yì

足,闲情逸致。

鹿,忽然起来了。

从绝望萎靡的状态,抬起了头。

连小开做了一个决定。

它抬起了蹄子,向前奔去,迎着豹奔去。

在遇见豹之前,它踏上了沼泽。

沼泽很深。

沼泽很多情。

鹅毛或浮木,它都喜欢永远收纳。

连小开咬牙,坠了下去。

一点一点,坠入了黑暗的,憋闷的,压迫的,沉重的沼泽里。

一点一点,失去。

失去对森林的最后一点残余的视觉,也失去对任意一种世界构成的认知。

一刹那,鹿死了。

那是真真切切的死亡。

刹那永恒的死,被淹没,被挤压,被埋葬的死。

连小开终于落在了那条街上。

他看着自己的手和脚,人类的手和脚,禁不住气喘如牛。

面前的男人,站在月亮的下面,一件本白的衣衫,上面似乎浸着月痕。

“沈月关,我出来了。”

“很了不起。”

“你输了。”

“还没有。因为你死了。所以,我们两个,都没有败。”

豹未能得到那鹿。鹿,放qì

了它自己。

两败俱伤到必需yào

付出生命的代价,去应付轻描淡写的追逐。

“那么,再战!”

连小开手中有刀,有剑。

心中,有恨。

仇怨是武器中最伤人的一类。它至死不渝。它热好血腥。

那杀人的执念,在连小开的心中疯长,他毫不犹豫,进攻。

沈月关连绵地退。

他似在转圈子。

一串一串,一圈一圈。连小开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过客一般地从他眼帘里掠过。

偶尔青磷的光芒擦亮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生疼。

“不要打了。”沈月关叹。

他伸手,弹指。

连小开的进攻毫无破绽。他完美,从招式,到杀气,到平衡,到意念。

但是在沈月关的面前,连小开的进攻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破绽。

唯一没有破绽的方法只有不进攻。

进攻本身,是“有”。

天道,则是“非有”。

进攻的本身,和天道相违。所以,任何的进攻,都是破绽。

甚至连不进攻的破绽,那“无”,也是破绽,因天道是“非无”——沈月关尚未练到这里,但是对付连小开已经绰绰有余。

他一弹指间,叮叮叮叮叮叮叮,连小开的刀响了七声。

尔后,刀断作了八段,分散开八个方位,掉在了地上。

而连小开的手中,竟然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刀柄。

似一个孤零零的连小开。

毫无助力,没有退路,人生从一开始就定了局,再变调,也是悲哀。

“看在青磷剑的份上,我不杀你。”沈月关停了下来。

似一个影子,慢慢清晰变成实体。

连小开一言不。

他住了手,握着剑,同刀柄。

他忽然走到沈月关面前,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将青磷剑,呈了上去。

“怎么,莫易叫你交这个给我?”

连小开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过了许久,轻轻开口——

“师父说……”

那玉石相碰的声音似乎就要通过月夜这少年谦卑的口吐露出来,就似一朵昙花吐露她羞涩的下体招惹人观看。

“说什么?”

刀柄孤零零地飞了出去。

连小开将孤零零的自己,掷了出去。

直撞向沈月关的肚腹。

“他叫我务必杀了你。”

一句话这才说了完整。

若是要绝地反击,为何放qì

锋利的剑,而用一把木柄?

因为沈月关的目光,总是被青磷吸引。

连小开看得很准。

沈月关果然,没有避开。

如连小开所愿。

只是……

只是那刀柄,竟然嵌入了沈月关身体里。之后,沈月关反手将它拔了出来。

那是一枚钝的,刀柄。

连小开想要奏的,是击伤之效,而不是锐刺。

这个男人的身体……

沈月关笑了笑,伸手把刀柄抛上了天空。

一刹那,那木遮住了月亮。

月亮却包裹住木柄,甚至映射下那些残刃的光芒形状。

牙匕终于出现在沈月关的手中。

沈月关伸展手臂,优美地一旋。

牙匕切割着那木柄。

一刹那,好kàn

的木花,如一场有颜色的雪一样,飘洒了下来。飘在了连小开的身上。

“不要走——”

落在身上的木花,轻轻地覆盖住连小开周身四十三处可以致死的要害。

如此温柔,似一件温柔的护甲。

连小开的心却一直下沉下沉,冷如冰。

“杀了我再走!”

“我不会杀你。”沈月关从木花降落之后展露出来。“你进步了很多,唯一的欠缺,只在‘道’。回去继xù

练罢。”

他负手,如神仙一样,转身,欲飘然而退。

“练成了,又如何?怎么找到你?”连小开大喊。

“下个月初十,我大哥在洞府封刀,我也会去。”沈月关回头,眼神清冷如豹。“神仙洞府一共出了三十份请柬。请柬是什么,给了谁,如何使用,这些全部靠你自己去掘。如果你能夺得一份请柬,你就能见着我。——如果夺得请柬,记得叫莫易教你走九宫合道。”

“好。”连小开只答了,一个字。

第十三章 刀亦有道

驿路黄尘似火。

两匹骏马一路奔驰而来,马上两个青年男子骑姿英武,面容清峻,若不是在这人烟荒芜的野外,恐怕要会引来满楼红袖招摇了。

“连小英雄,我们到衮州了。”年长而略为木讷的青年翻身下马,指着一块界碑,颇为惊喜地对马上那个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邀功。“还未日落呢。”

连小开控住马,深吸一口气,也跳下马来。“落日行果然没有骗我,一千里的路程,竟然真能在一个白天之内到达。”

木讷青年笑道,“是啊,若连小英雄快些办完事,今夜再赶一个彻夜,明日清晨,必能赶到盐城。”

“盐城更远。白日已经跑死了四匹马,夜晚仍要如此?我只付这么点银两,你们为何出如此血本?”

“哎,连小英雄千万莫客气,家父已经交待过,那些银两必然是要退回给连小英雄的。”

“为何?难道你们想同我交朋友么?”

“朋友自然是要交的,不过连小英雄不必紧张我们有所图谋。家父说,连小英雄日后必定会是武林中一代枭雄,只要到时候连英雄仍能多多光顾我们落日系的马场就好了。”

“……一代枭雄?”连小开苦笑了下,心想自己还不知是否能活到二十岁。“就为了这么虚无飘渺的将来,你们宁愿跑死四匹,甚至八匹好马来讨我欢心?值得吗?”

“自然是值得的。连小英雄出道不久,却已经名震武林。今年的九榜三单中,暗黑榜与杀手榜肯定已经锁定连小英雄进入十强,只要连小英雄继xù

走下去,三甲亦是唾手可得。到时候,只要天书馆在连小英雄的资料中注明骑的是我落日行的好马,那么,必然会有无数梦想少年成名的江湖子弟来我落日行重金买马,和这些生意比起来,八匹好马算什么,家父还准bèi

像连小英雄终身免费提供马匹呢!”

连小开瞠目结舌地看着对方口沫横飞,洋洋自得的陶醉表情。

“真是厉害……”

“做生意嘛,都是这样的,马再好,别人不知dào

也没用,必须要广而告之才可。”这会这孩子看起来可一点也不木讷了,一派商业宗主的味道。“怎么了,连小英雄瞪着小可,是否还有别的吩咐教诲?”

连小开活动一下眼珠。“教诲无,恳求有一个——可否不要再英雄长英雄短地叫我?我哪里似英雄了?”

“杀人的就是英雄,被杀的就是狗熊。”落日行的少主嘿嘿笑了两声,看起来又好似有点木讷憨厚的样子了。

廖星微坐在情教的绝密情报机构“舵中舵”之中。

舵中舵是一条船。

寥星微是这条船的船长。船本来在东海中无目的地开得好好的,昨日寥星微却突然下了一个命令——靠岸。

为何靠岸?

只因为,寥星微接到了一封信,一封密信。

密信叫他于今日泊岸,有一位昔日好友要来取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东西。

既然是昔日好友,又是无伤大雅的小东西,寥星微自然照办了。

他在等那位好友,已经从午时等到了傍晚。

傍晚的微风将甲板从热吹至微凉。

寥星微已经决定,好友再不来,他便要开走了。他在船长室内转了几个圈子,终于下令,“起帆。”

“我不会起帆啊,小廖。”笑眯眯的身影走了进来。

寥星微一拳打过去,“等了你一整天知不知dào

?”

“那么,连小英雄进城办事,小可就不相陪了。”

“怎么,怕被人误认作平无奇送了性命?”

“哪里哪里,连小英雄,小可在此静候佳音,祝连小英雄马到功成,得偿所愿!”

“哈哈哈哈!”连小开一阵长笑。“梁竞雄你不必担心,你们落日行的马,确实不错。备好一切,我半个时辰之后回来。”

一枚青磷,六只隐没在不能见而接近时空中的怨灵,连小开策马驶进了衮州城。

衮州著名的物产有两样——贡丝,与断魂刀。

连小开自然不是为了美丽的丝绸而来。

他为了美丽的刀而来。

莫易的话他一刻也不忘记地记在心中——

“小开,你知dào

你为何能在河图的‘森森浮生’阵中立于不败之地?因为内力。你的内力从魔从染,已经进逼天道。你又为何在招式之间轻易败下阵来?因为,你没有一把好刀。青磷是世间至薄的剑,必须要一把天下最重的刀来配合依附。刀亦有道,惟能断魂,才是好刀。”

断魂的刀,便在衮州。

“我可是死赶活赶才能赶来。小廖,先给口茶我喝,等下借我一点东西。”

“平舵主,不是你一手提拔,我小廖岂有今日?要什么东西只管开口就是。”寥星微亲手给平无奇斟上凉茶。“对了,平舵主最近好神气,和那个姓连的小子一起干掉了山西轩辕甲是吧?连我终日在海上的,也听说了。”

“嗨,别什么平舵主啦。我爹退隐,山东分舵被撤,我现在连自己还算不算情教的人都不知dào

。上回在岭南,明明见着了召集令,却无人通知我去开会,我觉得裴教主可能早把我开除出教了。——小廖,我是想借阅一下‘舵中卷’中关于神仙洞府和沈仙刀的资料,阅过即刻归还,没问题吧?”

“自然没问题。神仙洞府一共七卷,沈仙刀共三卷,慢慢看,抄走也可。……对了,平舵主是想和连小开一起参详神仙洞府封刀会的请柬下落吧?”

“江湖中消息真快,连这也传开了?”平无奇埋头翻书,敷衍地答。

“听说当时沈月关用牙匕削断了连小开的刀柄,木屑呈出八卦九宫之状,令潜伏窥测的武林人士大为震惊,是真的么?”

“哪来什么八卦九宫,不过是落在小开身上,暗指他全身要害罢了。武林传言,总是添油加醋,不足为信。”

“对了,平舵主,连小开的武功,真的来自莫易么?你可曾见过?前日连小开忽然自所有监视下脱身消失,直到昨日现身于落日马行,之间的一天是否去找莫易了?”

“我也不知dào

啊。应该是吧。我没有问,也不准bèi

问。”

“为何不问?”寥星微情急。

平无奇抬头笑道,“为何要问?小廖你主掌情报时间久了,我却没有打探消息的习惯。小开一日不想说,我一日便不会问。”

寥星微叹了口气。“那真是太可惜了。”

衮州城中,早已经得到风声,同贵人宅一样,呈现出一种濒死而顽抗的沉沉风貌。

连小开有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好似死神。他每每踏足的土地,都会无端端变成了灰的颜色,充满了无声的惊惶与错乱。

他只要不掩饰行藏,身边便不知dào

有多少双跟踪窥视的眼睛。连小开慢慢习惯这种窥视。他甚至觉得,这些窥视替他做了很多事情,比如,宣bù

了他的来到,肃清了他的道路,预言了他的胜利。

胜利的,站着的,英雄生涯。

马鸣北风。华堂冷。堂前石碑一块,嶙峋,上刻两字:断魂。

断魂刀彭家,到了。

连小开站在马前,六只怨灵在阴天下面隐约透露出行状。

“彭晓芬彭大官人,请你交出断魂刀。”连小开扬声。

风尘滚滚。

“彭晓芬彭大官人,请你交出断魂刀。”他又说了一遍。

风尘俱静。

“彭晓芬彭大官人,请你交出断魂刀。”第三次说出同样的话语,连小开仍静静等待。

无声,无回应。

却分明能够感觉到宅中戒备的数十个高手的呼吸声。

连小开收回了机会——给彭晓芬,和里面所有人的机会。

一声口哨幽幽从他口中传向天边。

怨灵咻地如光如箭,从黑漆大门的门缝中钻入了这华宅。

——这一幕,在后来的天书馆的记载中,被称为了“三呼断魂”。

“太多了,我看我还是抄走好了……什么可惜?”平无奇抬起头来,“可惜什么哦,小廖?”

“可惜你不知dào

莫易的下落……所以,只能用你引来连小开了……”

“你说什么??”

平无奇一惊。

这一惊,心中便是一痛。痛从左心到右心,瞬间弥漫了全身。

“茶……”他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舌头便已麻木。

“不错,茶里有毒,就是上次将你排挤在外的那次召集上布的新毒,它的名字,就叫‘心毒’。”

平无奇无话可答。他全身都麻木瘫痪,甚至连眼皮也禁不住耷拉下来。

“想问为什么是吧?”寥星微很是怜悯地看着平无奇的样子。“裴教主虽然痛恨神霄派,最最痛恨,恨不得生而食之的,却只有莫易一人而已。连小开的背后有莫易,而连小开这个人很奇怪,他似乎无父无母,没有亲戚朋友,唯一同他接近的,居然是你。”

平无奇很想苦笑。两只莫名其妙总是遇到一起的酒鬼而已。两只都喜欢比自己年长女人的小孩而已。他平无奇人如其名,武功平平无奇,唯一可以自豪的就只有那么一点点情教培育出来的小聪明小伎俩而已,看连小开可怜,替他策划一下如何杀人,这又何错之有?

寥星微却听不到他的心声。平无奇连头皮也开始麻木,更毋论嘴唇。

“将你捉到又是大功一件。平无奇,你真以为我二十二岁就爬上了舵中舵船长的位置靠得是你平家父子的提拔么?武林中每一个生存下去的人都有他的理由,情教中每一个爬上来的人亦有他的理由。我真是想不明白,像你这种平庸的人,为何竟能活到现在,混到如今?”

平无奇很想答他——因为爷爷我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耳边却传来一声冷冷的代答,言简意赅。“因为他帅。”

哎?是谁这么简明扼要又一针见血?

平无奇来不及想清楚,就连神智也一齐麻木了。

一把玉色长剑在寥星微能够作出任何反应之前,迅疾无比地架上了他的脖子。“解药。”

寥星微抖了一下,伸手入怀中掏出一个小瓶。

“尝。”

寥星微吞了一颗药丸。

“先喝茶,再尝。”

不争气地照做。

看看寥星微无事,那持剑的高挑人影一手抱着平无奇,一手携着解药,顺便还将桌上的资料一扫而空,飞身出了船舱。

舱外,一片茫茫大海。

寥星微正要下令追去,舱外却传来一声娇媚的喝令。“不要追,随她去。”

“是,谨遵郁夫人吩咐。”

“为何怨灵在我控zhì

之下可以如此简单地杀掉那么多江湖好手,在你手中却连沈玉刃也奈何不得?小开,你放不开,你不能够舍身,你不敢将自己真zhèng

完全地注入怨灵之中,同怨灵合为一体。所以,怨灵是怨灵,六个怨灵,而非六个你。”

莫易的指教总是一言点醒梦中人。

连小开勿庸置疑地想,莫易定是强于沈月关的。

沈月关也强,强到他从未见过,从未听过的地步。但是在连小开的心中,莫易才是神。

莫易定可以赢沈月关。

在那之前,要赢沈月关并取他性命,令莫易永远失去赢他机会的,便是我——连小开这样想着。他有点小得yì

,那种逞强要在父亲面前表现自己,令父亲难堪的男孩子的心态,那种幸福的逞强,那种幸福的难堪。

然后,就如莫易说的那样,散去一身武功,留下一条性命,在楚云的坟前结庐而居,直到永远。

连小开的人生规划,听来有点寂寞。

一走神间,连小开防不住有一只怨灵被屋内最强的一人所伤。

剩余的五只暴涨,在连小开几乎本能地策控下,即刻结集归位,将那人围攻至死。

用怨灵隔空杀人的感觉,如同光脚踩在棉花之上。

他很享shòu



这种享shòu

,甚至令他有些沉迷。如果说,除了楚云和莫易之外,他的人生所有的支撑点,逐渐变成了杀人本身。他开始迷恋这种挑zhàn

、赢、赢、挑zhàn

的节奏。

一条白绫飞扑而来。

黑漆大门不知dào

何时已经敞开,血腥的味道旋绕在空气之中。

连小开倏忽收回怨灵。已经不需yào

了。

那攻向本尊的白绫,显然来自于一个不高明的人手中。

连小开连剑也懒得出,伸手直接抓住那白绫的末端,一阵汹涌的内力传去,门内便是女子的一声惨呼。

踏进去。

对那二八年华,手持白绫的濒死女子的尸体,视若无睹。

女人,照杀。管她是谁,为谁。

对一地各种各样的尸体,视若无睹。

被杀的是狗熊。狗熊有什么可在意的。

连小开的目光里,只有刀。

他所要找的刀。

平无奇醒来的时候,现自己躺在一个既无软床也无棉被的地方。

“哎,和我想的一点也不一样……”他试着动了动脚趾,又动了动手指。“毒解了?”

“废话。”河岸边一堆篝火,篝火旁坐着一个宽肩细腰的背影。

平无奇想也不想,抛去一个飞吻。

那背影转过来些许,露出线条秀挺的侧脸。“你知dào

是我?”

“我听到你说话了。你说我帅。”

“你听错了。”

“怎可能。能够应征入天骄馆做鸭子的男人,肯定长得过得去。”

“哼。”

“对了,你不是要杀我么,却为什么救我?”

“因为我不能让别人杀你。你的命是我的。”

“不止我的命,我的人,我的心,都是你的!”

“无聊!”

“玉刃小姐……”平无奇笑嘻嘻地从地上爬起来,去到沈玉刃的身后,轻轻触上了她的秀。

“滚远点!”沈玉刃娇嗔着甩开他的手。

平无奇不以为恼,挨着沈玉刃坐了下来。“你在看什么书?……啊,是舵中书!你从桌上拿的?”

“是啊,看看你们怎么写我家还有我大哥。”沈玉刃看得津津有味。

“寥星微那小子……太过分了。”平无奇想起了之前的糗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随手捡起沈玉刃没在看的一本翻来翻去做掩饰。“哎呀,怎么被撕了几页?”

“我撕的。你们诋毁我大哥。”沈玉刃面有恼色。

平无奇赶紧岔开话题。“对了,你怎知dào

我在那里?又怎会恰好救了我?”

“因为我在跟踪你。”

平无奇倒是一惊。

沈玉刃转过来,认真地看着平无奇。“我是来劝告你一件事情的。”

“哦?”

“不要同连小开混在一起了。”沈玉刃幽幽一叹。“必会惹来灾祸。”

“为什么?我同小开是结拜兄弟啊……再说,之前,你不是也同他还有楚云在一齐……”平无奇忽然住嘴。他忽然想起来,杀楚云的人,正是沈玉刃的二哥。

“不是这样的。其中有很多你根本无法想,也不能猜的隐情,大隐情……”沈玉刃困惑地摇摇头。“及早抽身罢,连小开是要成魔的,你跟他在一起,绝没什么好结果。”

“我听不懂哎。”平无奇挠挠头皮。

“你不需yào

听懂,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可以!”沈玉刃狠,抬高声音。

“我只会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沈玉刃意料不到平无奇竟也会有这样冷硬骄傲的答话,一时愣在那里,无言以对。

“不过,我却知dào

了一件事。”刹那间,平无奇嬉皮笑脸的招牌表情又回到面上。

“什么事?”

“你在关心我。”平无奇一伸手,揽住了沈玉刃的香肩。

沈玉刃正要挣扎,平无奇已经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嘴唇。

连小开走进了那华宅。

堂上高高悬着一把刀,它看起来大得不像一把真的刀,刀鞘也华丽到似乎是一种掩盖和妆饰。

连小开却毫不犹豫地向那刀走过去。

因为他已经听到了刀的心跳声。

离开旧主,即将弃暗投明、依附强有力的新主人的,心跳声。

连小开走到刀的下面。

那刀悬得如此,高不可攀。

刹那间,那悬刀的金线却断裂了开来——

连小开连尾指也没有动过一下。

那刀便,落入了他早已经张开的手中。

落在手中,不过普通的大小,华丽的刀鞘,也似乎变得平实。

连小开魔由心生,似乎冥冥中受到指引一般,挽起了自己的衣袖,挥手在自己臂上斩出一条长痕。

那刀饮血之后,又是一变——一切光华都收了。

看起来,跟他从前那把破铜烂铁的刀毫无二致。

然而,连小开却将这把刀贴在了胸口。

心跳,连着心跳。

刀,本是用来杀人,而非悬挂于堂上的。

祭刀,本是要用血,而非瓜果供品的。

断魂。

左手刀,右手剑。

连小开走了出去。

天色入夜,却还有微光流动。

马儿昂,带着他奔向城外,奔向一夜的长路。

第十四章 卧虎藏龙

“好美的日出。”

“是啊。”

一只手从背后搭在了连小开的肩上。

连小开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他认得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我拿到了断魂刀。”他不温不火地道,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那你吃过早饭没有?”

“不但早饭,我赶了一天一夜,已经有四顿饭忘记了吃。”

“听说盐城的盐香鸡不错。”

“一早上吃鸡?”连小开讶然。“我又不是轩辕兄弟。有没有地方喝点粥呢?”

“好,我吃鸡,你喝粥。”

平无奇津津有味地吃着埋在盐巴里的手撕香鸡。

连小开慢慢地喝着粥。

“……鸡不咸么?”

“咸。”

“那我帮你吃掉一点吧,省得平大哥你白天口渴。”

连小开终于找到借口将整盘鸡端到自己面前。

“可是,我吃什么?”

“既然太咸,自然是喝点粥就一就了。”连小开大方地将自己面前的粥推给了平无奇。

平无奇只好苦笑。

他一边苦笑,一边将怀内的一叠书册扔了出来。“你要的东西。”

连小开眸中精芒一闪,顿时忘了粥也忘了鸡。“神仙洞府的资料?”

“不错。我差点送了小命才到手。”

“平大哥不是短命相,不会那么容易送命。”连小开打开书册,迅速地翻阅起来。

平无奇趁机将粥和鸡大口消灭。

“为何东缺一页,西少一点?”

“这个……”平无奇顿了下来,摸了摸自己的头。“因为我遇见了一个任性的女子……”

“沈玉刃?”

平无奇傻眼中。“你怎知dào

?”

“因为你一脸灰暗,纵欲过度的样子。”连小开严肃地说。

平无奇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却忽然想起一事。“小开,玉刃同她二哥并无什么关系……”

“我知dào

。就如同楚云同神霄派也无什么关系。有些东西,可以选,有些东西,没得选。我要杀的只有沈月关一人而已。至于沈姑娘,她很可爱又适合你,你要加油。”

“我我我……”

“像她这样任性的姑娘,你要好好用心调教……”连小开仍是正正经经的样子,却趁着平无奇手足无措的时候,将剩下的鸡和粥一扫而空。

平无奇回过神来,瞪着空桌子,大叫一声,“气死我了,老板,再来一只鸡一大碗粥!”

连小开忍住笑。“我劝你不要,抢着吃的乐趣,再叫一份,定不会再有了。”

“四只盐香鸡,四碗莲子莲花粥,八个芝麻烧,一坛女儿红,带走。”

清晨的店里,随便来一个客人都很引人注目,何况是一开口就点出四人份菜量要求打包的大客户。连小开同平无奇齐齐向来人看去。

不看便罢,一看两人不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别过了头去。

因为那要外卖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长袍。那长袍的式样,分明就是在英敏文承锐等人身上见过的,神霄派护法的法衣样子。

黑衣男子的眼神,也恰好扫到他们身上,停顿片刻,便冷冷移开了。

“客官请拿好,这是鸡和烧饼。粥和酒是否由小人替您送到外面马车上?”

“不必,给我就行。”

“好好……一共是二两六钱。”

“拿去,不必找了。”

连小开的眼角中,那男子扔出一片金叶子,提着满满当当四个包裹,离开了店门。

“是……神霄派?”平无奇压低声音问。

“是,那衣裳,那眼神,那……金叶子。我认得。”

“神霄派护法历来孤身行事,他怎会和人一齐?还买那么多吃的……”

“走,追去看看。”

虽然是清晨,盐城的街市上却已经热闹万分。众多需yào

在高贵的人们起床之前做好的平贱事务,比如米,菜,煤,水,柴,甚至粪,都被装在一辆辆大大小小的车里,轻快地从街市上掠过。

连小开与平无奇跟随那马车七绕八绕,却是越走越偏僻,越走人烟越稀少,最后,马车停在了一座破庙旁边。

“城里居然有如此破落之地?我们是否已在不知不觉间出了城?”

“应该不是。这里虽然荒凉,却宁静逸雅,再过去一些便是富人聚集之地。刚才的闹市虽然繁华,却尽是穷人百姓出没的所在。”

“平大哥在此城住过?怎么如此清楚?”

“嘿……”平无奇面上一红。“再过去一点就是神仙洞府了啊……我能不熟么……”

“哦?”连小开精神一振。

“小心,”平无奇猛地将连小开一拉,隐入了树丛之中。“有人来了。”

自平无奇所说的富人区方向,缓缓走过来一个男子的身影。那人青衣负剑,一身素朴,身量不高却十分挺拔修丽,看不出来年纪,也看不清楚面貌。

不知dào

为何,连小开与平无奇齐齐被那男子吸引住,眼神似乎一刻也不能从他身上离开,只想将他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

可惜那男子却在见到马车之后停顿了脚步。只见他向那马车躬身一拜,似乎说了

些什么话语。

“他说什么?”平无奇征询连小开灵敏的听觉。

“他说,参见什么堂主……嗯,是花堂主。”

“神霄派的堂主?”

“谁知dào

?”

说话间,马车中已然跳下来两个女子,俱都穿着粉衣纱裳,其式样飘拂,令连小开纵然早有准bèi

却也忍不住心头一窒。

“哪个是花堂主?”

“都不是,她们也在说,请堂主落车之类。”

片刻,一只雪白的柔荑从车中伸了出来。要不是隔得太远,还能见到五枚玉葱一样的手指上染着红艳艳的蔻丹。

两名女史正要去接,青衣男子却抢先一步,扶住了这只纤纤玉手。

为女人做这种事情的男人,照道理说来会给人十分奴颜媚骨的印象。偏偏这青衣男子做来,却天然妥帖,风度奇佳。

待那玉手的主人下车之后,连小开与平无奇才恍然大悟为何这女子的确需yào

扶助。原来她一身宫装,裙尾又宽又长,高高的髻上插着华丽的步摇与金钗,的确是行动不便,十分累赘。

宫装女子好不容易下来马车,背对着连小开等,也看不到她的容貌神情。

“她说什么?”平无奇急问。

“什么也没说。”

“难道在相互凝视?难道他们两个是一对么?”

“不像,那女的很俗气,那男的……”连小开一时找不到词语形容。

却听啪的一声,连平无奇也无须连小开的传达便知dào

,那宫装女子一挥手,打了青衣男子一个十分响亮的耳光。

青衣男子被打得弯下腰去,片刻才站直身体。

又是更为响亮的一记,落在他另一侧的脸颊上。

这次他承shòu住,没有躲闪。

那女子却不依不饶,一记又一记耳光重重地落在那男子的脸上。

“太过分了,那男人一点也不反抗,那女人却每一掌都带着掌风!”平无奇有点忿忿不平。“要是换成男人打女人,我一早冲上去了!”

连小开苦笑,“我也有冲动去保护那个男子……不过我是第一次见到,连挨打也那么潇洒漂亮的人。”

那青衣男子虽然不断地承shòu宫装女子凌厉的掌掴,身形气度,甚至神色感觉,都毫不慌乱,十分从容镇定。

终于,宫装女子停了手。

“她说,‘这是娘娘的吩咐,你莫怪我出手太重。’”连小开赶紧说给平无奇听。

那男子似是一笑。他挨了无数掌掴,面上却看起来无甚伤痕肿胀。他开口说话——

“他说,‘多谢娘娘’——难道这些人真是宫里出来的不成?”

“我听说,”平无奇沉吟道,“神霄派的创立人与宗主被叫做‘清微娘娘’,指的也许是她。他还说什么?”

“没听清,似是在认错……他问那女人为何下山,娘娘有何懿旨之类。看来果然是神霄派的某个堂主……”

“奇怪……神霄派的女人越来越抛头露面起来了……”

“那女人说,‘先清理一下再说’……糟了,快跑!”

不必连小开提醒,平无奇也看见了一众人等的目光直冲他们几个的藏身之处而来。

神霄派的黑衣护法,已经一掌遥遥劈来。

连小开自是浑然不惧,以内功硬生生地扛住,还将那护法反震地飞了出去。

只听那护法咦了一声。

“我来。”这次那青衣男子的语声清晰地传入连小开与平无奇两个人的耳膜。

平无奇只看见天一下子黑了。

连小开还能勉强分辨密云涌动的过程。

一道奇诡的闪电亮了起来。

平无奇被耀得浑身一震,跌了下去。

连小开勉力拔刀,挥出——

断魂刀,欲断魂。

连小开看见了那青衣男子的面貌。

秀如风花雪,清若夏秋冬的面貌。那朗朗的唇边,带着一点点笑意,那是见着了断魂刀之后的笑意。

青衣男子出剑。

刀剑相交。

连小开从未想到过,这世上除了沈月关之外,还有人能够在内力上给他如此,如此的压力!

不过是一个偶然遇见的,普通的男人而已!连小开又惊又怒,这江湖中,到底还有多少卧虎藏龙?

一蓬鲜血从连小开的口中狂喷了出来。

他凝住最后一点冲劲,拔剑。

青磷。

那青衣男子的眼眸中,有异光一闪而没。

汹涌的内力逼了过来。

他在阻止连小开拔剑!

为何?难道他忌惮连小开的刀剑齐出么?——怎可能,他的武功,分明高出连小开不止一个层次!

连小开来不及去想为何,只知dào

青衣男子注重着压迫他的剑,那么,他的刀便可以了无阻挡!刀势熊熊,狠狠地劈向那男子胸口!

天空中有什么落了下来。

在失去知觉前的一刹那,连小开十分满yì

地听到了那男子的闷哼声——就算不明不白地死在对方手里,至少,他也伤了他的对手!

虽然,这伤人的机会,是对手自己莫名其妙的举动所自己制造出来。

“怎么回事?”宫装女子追了过来。“天,他是什么人,竟能伤了你?”

“我是刚才被你所伤。”青衣男子反手擦去自己口角血迹,淡淡地回答。“走吧,我已杀了他们。我们回洞府说话。”

地上的连小开与平无奇,躺的横七竖八,好似两具尸体。

他们可真的是尸体?

日头慢慢升上了中天。

又是一架马车呼啸而来。这马车华丽而精致,一看就知dào

是大户人家的座驾。

马车上跳下一个穿着男装的女孩子,又美丽又任性,一看就知dào

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真是的……”她叹口气,跺跺脚。

马夫一言不,将两具“尸体”搬上了马车。

马车隆隆地转身,向城北穷人的聚居地而去。

马车上,美丽的小姐对着两具男人的尸体,看起来十分苦恼。

她忍不住自言自语——

“大哥也牵扯在这件事情之中么?到底是什么?到底为什么?莫易,二哥,你们到底在玩什么?要玩到什么时候?”

“这个游戏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接下去,就算不去推动,它也会自然而然地走下去了。”

小镇的一角,被称为棋王的老王头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皮肤黝黑,神情深不见底的男人。

自从十日之前,这个男人搬来这个小镇以后,老王头就再也没有在棋盘上称王称霸的感觉了。

而最让他受不了的,还不是那男人似乎永远不可预测的棋艺,而是他经常对着棋盘所说的话语。

那些话里面,好像包藏着很多故事,很多阴谋,很多记忆,很多爱恨。

“相公,该吃午饭了。”

那男人有个很不错的老婆,丰满的胸脯似乎总要从衣襟里蹦出来一样。她看她夫君的眼神总是很柔媚,却柔媚到让活了七十多岁的老王头每每心生寒意。

“好了,老伯,这局就算平手吧,我要去吃饭了。再见,老伯。”

“老伯,再见。”

那对夫妻两个,手牵手,转身而去。

他一手拎着小板凳一手拎着棋盘棋子回家,看见他自己的眼神粗鄙的老太婆和庸碌懒惰的儿子孙子们,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

“怎么了老不死的?今天这么早滚回来吃饭啦?”

“老太婆啊,”老王头深深吸气,做了他人生最后一个重yào

,但是奇异的决定。“我们搬家吧。”

“爹你疯啦?”

“一定要搬,搬,把田和屋都卖了,搬去六十里外的你大太爷家。谁不听我的就不是我儿子,分不到我一分钱!”

老王头做了他一生中,也许最英明的一个决定。

一个用他七十年人生经验凝练出来的正确决定。

远离,远离开会成魔,或是已成魔的那些人,那些世界。

水鸟一样的飞物从小镇,划到荒山,划过了阴暗的湖面。

长披散下来,那小东西可怜兮兮地停在他手心。

长男子轻轻捏它的腹部,小东西的口中吐出了一颗圆圆的银丸。

手中冒出烟气,银丸融成一滩水,那水附在掌心里,盈盈流动,最后,变成袅袅的无色轻烟。

那轻烟却拥有奇怪的形状。似乎在叙说些什么事情,又似乎演变出什么难懂的字体。

莫易抬头,望着轻烟,沉入思索。

许久许久以后,他伸手在虚空中一抓——

那一抓,轻烟似有回来了,慢慢地凝固下来,落下来,回到他的掌心。

那掌心的边缘,结起了雪霜。

掌心里流动着盈盈的水,水里沉浸下去许多苍茫的心事,更多逼仄的答案。

最后,那水,流成了一颗银丸。

吱呀一声,小东西又飞了回来,很是听话地,摇头晃脑地含下了那颗银丸。

然后,它,振翼,飞走。

“我在什么地方?”平无奇揉着眼睛醒来。两日之内第二次晕迷,前一次是美丽春梦,这一次,他做好了一个噩梦的准bèi



谁料,入眼的,仍旧是一个绮梦。

两日之内,第二次被同一个女人救走,在她面前醒来。看见同一张百转千回的面孔。

不同的是,这次,平无奇的身边,躺着连小开。在他坐起来的同时,连小开亦动一动手指,睁开了双眼。

第十五章 沈氏兄妹

“渴了吧?”沈玉刃鲜少那么恬静贤淑的样子,倒了两杯凉茶给平无奇与连小开。

她不说,平无奇倒还不觉得什么,她一说,平无奇顿时觉得喉中火热热地干渴起来,接过凉茶一饮而尽。

连小开迟疑了些许,也喝下了那杯茶。

“嗯……”平无奇觉得一阵倦意袭来。“玉刃小姐……”

连小开皱眉,眸中射出寒厉的光紧紧锁住沈玉刃面上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

“莫看我,我不会害你们。那是伤药,睡吧。”

她的声音有如催眠曲。

“客官,您两位醒啦?洗脸水,给你们打来搁这了,行不?”

连小开从床上挣扎爬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

“小号叫做醒来客栈,客官不记得啦?两位一大早在小号吃了两只盐香鸡,然后就要了一间客房睡觉。两位可是累了吧?一睡就睡了大半日,您看,都快日落啦!”

连小开的眉头下意识地皱起来。

他记起了早晨的早餐,可是,他却一点也不记得之后的事情。

模模糊糊,似乎在床上平躺的时候还记得的梦境,一坐起身就烟消云散,忘到了爪哇国去。

“你说的,全部都是真的?”

“小人骗您干嘛?”

“平大哥,平大哥。”连小开毫不留情地推醒平无奇。“别坐起来,告sù

我,你在哪里?生了什么?”

“唔……玉刃……嗯?什么?我在哪里?对啊,我在哪里?”平无奇揉着惺松的睡眼,无辜地望着连小开。

连小开泄气地道,“算啦,起来洗脸吧。”

“我看呀,您二位是太累啦,累过头了。待会洗完脸下楼转转吃笼点心,保准神清气爽,百病全消!”小二长得喜眉喜眼的,会说话得很。

连小开想了想,梦境越飘越远,理智回来,告sù

他不必怀疑更多。长时间奔驰作战,的确令他有点疲惫。不过既然已经饱饱休息过,接下来的当务之急便是朝前看——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

“沈仙刀的封刀仪式将于二十日之后举行。照道理来说,三十份请帖目前应该已经全部出。而赴会的人,则可能要到十数日后才会陆续出现在江苏境内。”

“按照我们的思路,完全没必要去查探三十份请帖的去向,而只要在本城守株待兔即可。”

“可是,到时候出现的人,未必就是持有请帖的人。因为在封刀仪式的三日后,沈玉刃接掌门户的仪式却是完全对外开放,广邀各地武林朋友见证。”

“也即是说,请帖必在撞树的兔子身上,却不是每只兔子都会带有请帖。”

“并且,根据沈月关的说法,请帖,未必会是一张帖子,也有可能是任何一种证明身份的东西。封刀仪式,未必会在神仙洞府举行,也有可能在其他任何一个绝对隐蔽的场所。”

“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沈仙刀所邀的,必然是不得不邀,不可从众多名录中删去的那些人士。若是你有一个盛会,只可邀请三十人参与,你会如何安排?”

“关系最好的人。最有名望的人。武功最高的人。最大的门派。最重yào

的人脉关系。”

“最惺惺相惜的朋友,甚至最门当户对的敌人。”

“总而言之,应该是最能见证他这一生,最能将他平稳送入归隐的人。”

“却只有三十人。”

“江湖传言,沈仙刀所修liàn

的十八圣道之一的‘海境’,已然小成。他此次闭关修liàn

,极有可能直接修达天道圣境,所以亦等于永别于江湖,永别于人间。”

“何谓修达天道圣境?”

“大抵是白日飞升之类……”

“何谓十八圣道?”

“十八种可能上达天道的武功。最为崇高的乃是‘圣途’三道:上乾、下坤、无极。‘上途’五道,依照金木水火土排列分别为长锋、松柏、海境、太阳、昆仑;‘中途’五道,为万贯、梧桐、河图、霹雳、大漠;‘下途’五道,为明镜、杨柳、江心、洪鼎、蓝田。”

“修liàn

这些武功的人有多少?”

“据说神霄派藏有上乾之秘。百年之前,刀剑神君横扫武林,所修为无极。少林、武当、峨嵋、青城四派分据松柏、长锋、蓝田、洪鼎四道,代代相传,不过却并非每代都有弟子有资质去修liàn

。沈仙刀所练为海境。沈月关是河图。昔年‘通天情人’雷惠因练下坤而走火入魔,匿迹江湖。其余如明镜、杨柳、万贯、梧桐之类,入门较易,修不少,成却不多。”

“从武功上来说,这些人都有可能会来到此处。然而对我们而言,却没有必要硬碰硬,去找他们麻烦。”

“不错。我们只需yào

一份请帖进入仪式当场就可见到沈月关。”

“那么,沈仙刀的朋友,都有些什么人?”

“根据记载,四大公子的任伯川、李方雨都与他交好,加上天书馆馆主斯长在,五岳世家袁试剑,唐门唐安等人,二十年前曾共组诗社,携手纵横风月界,一时风头无两。任伯川李方雨你都见过了。斯长在的行踪在江湖上已经成为一个谜,无人知他是否还活着,也无人知他在哪里。袁试剑早在十数年前与碧云城云行天决斗时落败被杀。唐安七年前病死。”

“沈仙刀的仇人,又都有些什么人?”

“沈仙刀是富家公子,武功天赋奇高,性情却据称十分柔滑玲珑。在江湖中鲜少树敌,就算树敌,也每每都能用手段化解。虽然一生曾十三次名列暗黑榜上,却仍找不出什么天仇死敌。唯一的例外,恐怕,就是我们情教了。”

“与情教结仇,是因为莫易?”

“不错……十三年前……这个,就不必多说了。沈仙刀没有仇人还有一个原因……他若杀人,手段同神霄派相似,都喜欢灭门。而且沈仙刀行事更为干脆,不论男女,囊括亲朋,全部杀光,一个不留。沈仙刀第一次名列暗黑榜,就是他十八岁时为父母报仇,灭杀了赵帝京一门四十六口。此后他顺便北上天山,使赵帝京的师门天山派从此在武林消失。南下湘淮,将赵帝京女儿所嫁的湖南第一大帮派湘水居收拾了个干净。赵帝京有个在乡下种地的兄弟,沈仙刀也没有放过,为了找出此人而屠杀了安徽赵县某村的全村人口。他的杀戮前后历经八个多月,不过因为赵帝京暗算沈天道夫妇在先,所以武林中人也没什么话说。”

“这段我先前翻到了。十八岁……不过长我两三岁而已,就已经有如此气势……那么,沈仙刀的女人呢?他不曾娶妻,那么,一定有不少红颜知己?”

“这点有些奇怪。没有,完全没有。仰慕他的人不少,但真zhèng

和他谈情说爱的女人,一个也没有。据说唐安曾打算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他为了拒绝,不惜送了唐安七十万两银子和一大块土地。”

“书上说他长相十分清秀,难道他喜欢男人?”

“也不是。任伯川最憎龙阳之事,若沈仙刀有这方面的癖好,绝对和任伯川做不了朋友。”

“无欲则刚……难怪可以在武学上取得如此成绩。那么,下一块。沈仙刀可有亲戚?”

“亲戚……呵呵,如你所知,他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族人方面,由于沈天道是独子,神仙洞府的人丁并不茁壮。”

“表亲呢?”

“沈家三兄妹都是一母所出。沈夫人名叫简洛阳,有一个姐姐叫简长安,一个妹妹叫简金陵。”

“好特别的名字。”

“不错。简氏姐妹虽然只是平民女子,却都嫁的十分光彩。简长安入宫为妃,简金陵嫁给了刀剑神君的儿子。可惜除了简洛阳之外,其他两个姐妹都没有生育,所以,沈家的母系,没有亲戚。”

“沈仙刀的师门?”

“他的武功,基本来自于家传与自创。沈府三位教习‘酒剑双绝’楚三江、‘夺情书生’风无际与‘醉梦手’余若何虽然名义上分别为沈仙刀三兄妹的老师,其实所教的只有沈玉刃一人而已,可以忽略不计。”

“幸好。”

“幸好什么?什么幸好?”

“我已经快记不住那么多人和事了……原来一个人的人生,是那么复杂的一件事情。”

“不错。一个人的人生,就是那么复杂的一件事情。”

“我回来了。”

踏入阔别多日的家门,沈玉刃却没有往日那般完全放松的感觉。

“二小姐。”楚三江站在厅堂里,宠爱地看着自己的学生与家主。“怎么耽搁了那么久?不是说今日一早就能到么。”

“到处逛了逛。……大哥呢?”

“在他房里。我去请他出来?”

“不用不用……”沈玉刃笑道,“我去给他一个惊喜。”

“二小姐……”楚三江不动声色地拦住。“二小姐旅途劳顿,还是先梳洗安顿一下吧。”

“哦,莫非来找大哥的客人还未走么?”

“二小姐刚刚回家,如何知dào

有客?”

沈玉刃眨眨眼睛。“外面有陌生马车,如何不是有客?”

“客人已经走了。”沈仙刀的声音遥遥从后面传了过来。“玉刃可以过来。”

沈玉刃朝着楚三江做了一个轻微的鬼脸,边理直气壮地拨开他走入内堂,边半真半假地抱怨。“奇怪,这个家里明明是我跟大哥最亲,可是却好像我见大哥还要通报一样……”

楚三江只有无奈地笑。

他跟随沈家已经三十一年。两代主人都是天纵英才,可惜一个英年早逝,另一个却是蛾眉之身。虽然如此,沈仙刀却仍是神仙洞府历来最为成功的家主。

楚三江对于沈仙刀唯一的小小不满,也同时是包括他自己合府上下在内的一个明知故犯的错误,便是对于沈玉刃的教育与培养……

所有人都太宠她了。有关于这个家族,这个门派的一切黑暗或光明的秘密,沈仙刀都有意无意地绕着沈玉刃进行。

楚三江不知dào

,沈仙刀退隐之后,沈玉刃真能号令整个神仙洞府,振作家风么?

怎么看都还是一个任性的千金小姐而已……

“姐姐姐姐!”沈玉刃似小鸟一样扑入了沈仙刀的内房。

“叫大哥。”

“……又没有人。”

“没有人也要叫大哥。”

“明明是姐姐嘛……”沈玉刃见沈仙刀只着单衣盘腿坐在床上,忍不住撺过去伸手去捏沈仙刀的胸口。

沈仙刀眼睛也不睁开,反手捉去。

沈玉刃翻腕,变招,攻向沈仙刀另一侧胸口。

沈仙刀如影随形,不费力qì

地切向她的手腕。

沈玉刃一滑一挑,顷刻间连变二十一招。

沈仙刀才不理她,穿过她所有繁复的招式,细长有力的手指轻轻一带,拂过沈玉刃的脉门。

沈玉刃顿觉劲力全失,一声哎哟来不及求饶,小手已经被沈仙刀扣牢捉住。

“姐姐……不是,大哥,大哥饶命……”

沈仙刀此时方才睁开眼睛。“真是毫无进步。”

“怎么会,平时根本走不了这么多招的嘛。”沈玉刃甜甜笑。“人家有勤奋练功啦!”

“让你走了那么多招只有一个原因。而你看不出来这个原因,只能说明你毫无进步。”

“什么原因?”沈玉刃皱眉细想。“……啊,姐姐你的内力似乎有点问题……你受伤了?!”她跳起来。

“如果不是你吵着闹着要见我的话,我再调息一个时辰就可以痊愈。”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就出去……”

“既然都已经来了,还出去作什么。”沈仙刀的脸上现出温暖笑容。“你的‘锁丝擒拿’火候未够,我再陪你过两招。”

“啊,难得姐姐肯穿着单衣陪我过招……波涛汹涌呢……”沈玉刃娇笑着双手齐出。

“我是为了疗伤才未缠胸……把肩放稳,肩手分离!攻我合谷穴!太慢了!小心,我要攻你劳宫穴!……我告sù

你我要攻你哪里,你还避不过?”不到十招,沈玉刃的小手又落得双双被捉的下场。

“你慢一点我就避过了嘛。”

沈仙刀苦笑着披衣起身。“你凭着这点武功行走江湖,难道就不担心自己的小命?”

“怕什么,女的都打不过我,男的不好意思跟我打,基本让着我。”

“你有本事别说你姓沈,看看还会不会有那么多人让着你。”

“哪有那么多好手啊,那个情教的平西城,还不是败在了我的手下!”沈玉刃撅起小嘴。

“赢一次,要得yì

一辈子?”沈仙刀对镜,用布条一层一层地将胸膛束了起来。

“姐姐我帮你我帮你。”沈玉刃高兴地跳过去顺便对家姐上下其手。“别总是看我看得那么扁。猜猜我刚才去了哪里?”

“醒来客栈。”

沈玉刃惊讶地停止了动作。“姐,你学会了占卜,还是掐算啊?”

“我若不是现你在左近,又如何会将那两个小子扔在当场?你救走那两人之后,除了去找老刘,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么?”沈仙刀极轻易地看穿了沈玉刃。“用了‘忘情’?”

“就知dào

姐你最厉害了!用了,分量算得准准的,绝无问题。”

“那个矮一些的,就是破你处子身的人吧。”

沈玉刃瞠目结舌。“这个……你连这个也知dào

……”她有点泄气。“看来我在外面做的任何事情,你也都一清二楚了。”

“我并没有刻意监视你。”沈仙刀挽好髻,用一枚木簪固定。“那人的身上有你的气息。他叫什么?”

“平无奇……他是平西城的儿子。哎呀,我们不要说他了好不好?”

“那说什么?”

“说说……”沈玉刃的眸中有异芒燃起。“说说二哥。说说神霄派。说说莫易。”

沈仙刀定定地看着沈玉刃。

沈玉刃鼓起勇气接下家姐的眼神,尝试不去回避。

“玉刃,告sù

我一件事。”

“嗯?”

“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我……”沈玉刃欲答,却又开不了口。

这个问题听起来十分简单,但若不曾仔细思考过,谁也无法答的干脆决断。

如连小开样一无所有的人,可能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想与所爱的女子相守一生的愿望。然而,对沈玉刃这样,似乎拥有一切,什么都不缺少的女子,她所要求的,又岂是三言两语可能够概括描述?

她想要年少时候梦想的恋人。

想要家庭的温暖,名声的显赫,卓绝的武功,过人的才智。想要比别人美,比别人富有,比别人幸福,比别人更有成就。

想要成为姐姐那样的人。但是比姐姐更舒适,更幸福。

想要什么也得到,却什么都不必付出。

“我只想要真相!”千头万绪之间,沈玉刃赌气地说出这一句。

“想好了,不后悔?”沈仙刀语气如冰。

“……”沈玉刃却在最后关头退缩。

“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沈仙刀缓缓道。“还有一件事,你要记得。”

“什,什么?”

“两个月之内,最好莫再行房事。不然,你腹中的沈家后代,可能不保。”

“什……么?”沈玉刃出一声恐怖的尖叫。

“刚才触到了你的腕脉。”沈仙刀闲闲笑了。“我神仙洞府也该有个后代来继承门户。玉刃,你真争气。”

沈玉刃冲了出门去。“……平无奇,这次我是真的,真的真的真的,要杀了你!”

第十六章 她的眼泪

这是一个闷热的午后。

这是一家看起来很普通的书店。

四书五经放在显眼的位置。童蒙读物和笔记小说各占了两个架子。背后的高高书架上则是全套的经史子集。墙上散乱地挂着两三幅也不知dào

卖还不卖的字画。唯一一个小伙计,靠在竹椅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一个客人冲了进来。

冲这个动作,与这爿书店看起来似乎很不协调。这么闲适懒散的中午,该是一个摇着鹅毛扇腆着大肚皮的赤膊文士悠悠晃进来拈一本花间集臭两声之乎也,才是佳配。

可是冲进来的这个客人,却是一身沾着不知是血是尘的劲装,一脸武林人士的精明暴戾,一身急冲冲赶着投胎地劲头,猛地拍桌子把小伙计震醒——

“快点,给老子拿书!”

“哎哟……”小伙计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架子不小,牢骚明显。“您要什么书呀?这里可没什么易筋经如来神掌卖的……”

“我要,从三十年前到现在的,——九榜三单年论!”

小伙计激灵灵一抖。“您……真要这玩意?”

“快点!”

“您要的,是目录,还是全文……”

“自然是全文!罗嗦!”

“我说大爷,年论目录是三百两一本,全文却要一千二百两一本。您要三十年的,就是……”

“三万六千!老子带来了!”剽悍的客人拍出一叠银票。

小伙计抬抬眉毛,收下银票。“三天后来取吧。”

“你说什么?”客人瞪着铜铃一般的眼睛,“老子有没有告sù

过你,老子现在就要?!”

“我知dào

您现在要,可是小店现在没有货,要到总馆去调。再说了,”伙计翻翻白眼,“你的银票,也要去钱庄验一验才行。”

客人失去耐心,这次拍上桌子的是把金环大砍刀。“你敢怀疑老子的银票?你敢不卖书给老子?你活腻了是不是?”

“跟你说了,没有现货,要去调。你还想怎么样呀?”小伙计也恼了。“什么想活不想活,你吓唬谁呢?谁是被你吓唬大的?算你会吓唬人了是不是?你再吓唬也没有用,你再再吓唬也没有用,何况你根本吓唬不了我!”他口齿伶俐,说话有如放枪一般,倒在气势上压倒了那莽客。

客人气得低吼一声,唰地大刀就出了鞘。

说时迟那时快,小伙计抄起一本书,就对着大刀夹了过去。

硕大一把刀,却被一本纸书夹的没了脾气。小伙计轻轻松松,莽客却是用尽浑身力qì

也抽不出自己的佩刀,更别提用佩刀作出任何一个切砍的动作,他忙活半日,终于放qì

,刀柄脱手。

在刀柄脱手的一刹那,那莽客的形容神色,忽然在电光火石中一变——

他闪电般地一指弹出。指风凌厉射向小伙计的眉心,还夹杂着不知从何而来、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几丝冷芒!

小伙计嘿嘿一笑,笑声未断,手里的书已经立了起来,顺带着沉重的金环砍刀也被立在了恰恰面门之前,刚好挡住了指风与冷芒的来势。

谁能料到,那轻轻一弹的指风,居然咻地一声,将厚厚的砍刀射穿了一个小孔。指风受阻而断,冷芒却继xù

射向小伙计的要害。

砍刀受力不匀,凝顿片刻之后,噗地一声闷想,四散碎裂。金属碎片哗哗显露之后,才现那个小伙计已经悠闲地跳到了书桌之上,弯着腰,眯起眼睛仔细端详手指间夹着的几枚银针。

“唐厉的大脑袋唐武的伞,唐害的**药唐威的手。唐门四杰,果然名不虚传。”小伙计嘻嘻笑。“只可惜,我师父早已经提醒我,要是看见一个手又白又细却偏要随身带着一把大砍刀的家伙,一定要留一百二十个心。唐三爷,您真要买三十本年论?”

莽客大笑起来。“三爷的银票已经给了你,还会赖么?你是斯长在的什么人?”

“忝为家师的小跟班,小随从,小书童而已。在下斯书。”

“很好,这个名字很痛快,撕书,哈哈哈哈!”唐威一通大笑。“却不知,令师仙游何处?是否有缘能够一见?”

“这个……唐三爷,您要的年论,大不了我给您特事特办,现在就从天书馆总馆调来,今夜之前送到您下榻之地,如何?”

“斯小侠怎么答非所问呢?我是问,你师父……”

“师父的事情自然要去找师父。徒弟只管卖书,其他一概不知。”

唐威冷笑一声。“我来问你你可以不说,只是不知dào

,若是连小开来问你,你说也不说?”

斯书抬了抬慵懒的眉毛。“他若有胆子走近天书馆的地盘,绝没有命再上下个月的九榜三单!”

“我原先也是这么想……”唐威叹口气。“直到……十日前,任伯川伏尸盐城。七日前,李方雨被怨灵狙杀。李方雨之后是袁试剑的儿子袁纵袁横,双双死于淮安。”

“任伯川自从被英敏所伤之后,一蹶不振,再无从前的威风。李方雨这些年来,除了玩女人根本一无所长,不值一提。袁氏兄弟不过一个十六,一个十八而已,不是所有十六七岁的男孩子都会像连小开这么强悍。所以,这些事迹,只能用正常来形容。而且,连小开显然没有能够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那么,如果我告sù

你,他于昨日从唐门十七护卫雨花阵中,仅仅一刀三剑,便取了我大嫂林弱芝的性命呢?”

“一刀三剑?雨花阵?‘散花玉女’林弱芝?”斯书一震。

“不错。估计消息已经传到你们总馆。”唐威面有沉痛之色。“大嫂是作为唐门的代表,前去盐城道贺沈玉刃的接掌之礼的,却不料连小开连一个女流也放不过……我估计现在武林中已经没有闲人再敢靠近苏北一步。”

“这些事情,干我天书馆何事?”

“当年沈仙刀的一应好友兄弟中,只有令师尚在人世。你天书馆设在江南的几大分馆全部戒备森严,离开盐城最近的建湖分馆,也就是此地,竟然由你这位斯长在的亲传弟子镇守,难道这还不是天书馆的铁桶阵法?”

“好,我承认,三个月来,连小开已经接连作下六件,不,七件震动武林的杀戮,的确谁也不得不防。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然而,对我天书馆而言,真zhèng

要做的并非严阵以待,而是将此事查明查实,仔细记于今年的年论之中!”

“人都死光了,还写什么年论?不是我示弱,连小开的武功似乎已入魔道,惟今之计,只有请斯长在斯前辈出来共商良策,看看要如何应付才好!”

斯书撇着嘴角苦笑。“唐三爷包涵则个,不是我不配合,实在是,家师的踪迹根本无人知晓,连我也不例外!”

唐威失望地叹了一声。

“三爷不必失望。我倒觉得,要找出来商议的不是家师,而是……”斯书人虽瘦小,心思转的却比唐威灵巧得多。“三爷想想,此事都是因谁而起?连小开接连杀人,所为何事?”

“为了沈仙刀封刀仪式的请帖。他已经放出风声,只要拿到请帖,便不会再杀人。”

“那么,显然,所有的死,都无法满足他的要求。”

“难道我们要去将这请帖找出来,送到连小魔神的手上,让他收手不成?”

“其实啊……”斯书从书桌上跳了下来。“连小开虽然辗转杀人,唐门却已经成为了过去的目标,不会再有危险。唐三爷却为何不是怒气冲冲要为大嫂报仇,而是忧心忡忡要阻止连小开的杀人脚步?难道……”

“难道什么?”

“难道唐门手中,其实是握有请帖,只是并未放在林夫人身上被连小开搜走而已?”

唐威一震。

“如果唐门乖乖交出请帖,其他宾客自然解套,然而唐门却会成为众人的笑柄……其实啊,我倒是有个主意。三爷何不去将请帖悄悄丢在连小开将要经过的大路上?”斯书极尽调侃之事。

“老板在不在?送书来了……”一辆印着大大的“杭”字的板车推到了书店门前。

“是总馆来的?”斯书皱起了眉头。“奇怪,这时候送什么书来?”他提起内力护体,小心地走了出去。

“杭州总馆的急函。”送书的小哥儿压低声音,递过来一套西湖夜话。

斯书翻开夜话,娴熟地抖出了夹页——

唐威之间斯书面如土色地回来。

“三爷说的对。”斯书颓然坐了下来,“我们的确应该精诚合zuò

,仔细商议。”

“怎么了?”

“连小开已经不甘心守着大树一无所获了……他今晨突袭了杭州总馆,杀了我大师兄斯文和一众属下……”斯书不得不实话实说。“若留守杭州的是我……”他打了个哆嗦。

唐威实在不知dào

自己是应该幸灾乐祸,还是唇亡齿寒。

斯书霍然站起来。“我们要找的不该是我师父,而是沈仙刀!若不是他搞什么劳什子的封刀仪式,哪里会有这么多事情?”

唐威嘿嘿干笑两声。“……你去找?”

连小开的魔功虽然可怕,可是难道沈仙刀是好捏的果子?

“我又没有说去找他兴师问罪。我是说,好歹我们都算他的后辈,他看在香火情分上,就不能出手管管此事?”

“是啊,也许他会管,还会和连小开拼上一场……可是,别忘了,他身在盐城的神仙洞府。你去找?”

谁敢踏入那个地方,送上门去做连小开的目标?

“我不必去找。”斯书的小眼睛中射出恐惧、仇恨、阴毒相混合的光芒。“会有人去找。”

“谁?”

“少林释睿衡,武当张纳一!”

“少林方丈,与武当掌门?”唐威讶异。

“不错,整个武林都被一个毛孩子搅得天翻地覆人人自威,难道那些侠义榜的常客们不该显示一下何谓侠义,何谓名门正派的风度,何谓一肩担负天下道义的气概?”

唐威抚掌大笑起来。“不错不错。那些老人家们头不昏,耳不鸣,占着名山大川与武功秘笈逍遥快活了一辈子,也该是他们为武林出出力的时候了!”

“要找就要尽快。连小开精力旺盛,彭晓芬一役足以说明,他可以在昼夜奔驰千里之间抽刀杀人。沈仙刀初十归隐,距今还有十日,不知dào

这十日内又会有如何的血腥变化……还有该死的落日行,妈的!”瘦瘦弱弱的斯书骂起娘来一点也不输人。“什么人不好投靠,去投靠那个小魔神!”

“说句老实话,难道你们天书馆真的未收到请帖?”唐威忽然笑起来,却紧紧盯住斯书的眼睛。

斯书眼珠一转,还想说什么,却颓然泄气。“有一张。我师姐斯丝已经用特别的方法去联络我师父了。不过能否联络得到,我们实在也都没有把握。”

斯丝很紧张。

她的一生都很顺畅。生在一个大家族中,拥有一个少见却足以表示身份的姓氏,一个高高在上却宠爱自己的族长师父,一身练武的好根骨,一个还算冰雪聪明的头脑,以及作为女孩子来说必要的清秀容貌。她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可是现在她却明白,自己拥有的一切,其实都是废物。她的家世不够好,不能够保护她于水火。她的武功不够高,不能够护她自己周全。她的头脑不够聪明,不能够想出逃出生天的好法子。她的容貌不够美,甚至想要献出女孩子的清白身子来换一个安危都没有人要。

她只得绷紧了神经,继xù

往前走。

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神经质地凝住头。

很想回头看,又不敢,生怕一回头,就会点燃一个恶梦。

再走前……再凝住。

不必回头,其实她根本就知dào

,知dào

身后的那个死亡,一直没有离开过。

一个从五个时辰前开始,一直缀着她的,可想而知的死亡结局……一个从五个时辰前开始,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戴着斗笠的高大身影。

她喝水,那个身影也喝水。

她停下来,那个身影也停下来。

她走,那个身影也走。

她用轻功飞掠,那个身影也飞在她的身后。

明目张胆地,亦步亦趋地,如影随形地,死生由命地,缀着她。

而斯丝,不想死。

她不想死到快要哭了出来。

怀中的物事甸甸地压着心。那是可以换得生的物事么?就算用它来交换,她能够得回生么?如她交换了信物得回生,她能够得回原来的好生活么?

她害pà

,她恐惧,她怨恨。

她甚至后悔。也许她根本就不适合,做一个武林人士?

她甚至没有勇气回头,对着她的死亡,喊一声,你来吧——或求一句,不要过来……

她只能够紧张地,紧张地,不知dào

自己要走去哪里地,走下去。

忽然,一个念头冒出来。

一个令她不至于那么恐惧的念头……

其实人所害pà

的,未必是死亡本身。

而是对于死亡那种难以掌控的未知感和恐惧。

她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但是她不想要刀,不想要剑,不想要被斩下头颅或刺穿胸口……体面。她想要体面地结束她的紧张。

一颗心,在萌出这样的念头之后,从高空跌落——

因为她看见了一棵大树。树荫浓密,隐约遮盖住后面的一片断崖。

一时间,许多叫人感觉踏实的甜蜜或忧郁填满了她的心。死后的哀荣,亲友的嗟伤,师门的赞许,甚至暗恋她的那个富家公子的痛苦……

痛并不是最负面,最可憎的情绪。

不安定才是。

斯丝靠在了那棵大树上。

她忽然有勇气转头看身后那个身影了。虽然,她还是没有办法张口,说出任何话语。

她摇摇头,忧伤地,笑了一笑。女孩子的多愁善感却又在她笑的时候令她流下了一行眼泪。

她认定了身后的死亡。

她克服不了恐惧和紧张。

其实,连小开见到她的眼泪和笑容的时候,已经放qì

了杀她的打算。

每个人心中都有最为柔软敏感的地方。

她越恐惧,连小开就越感受到她的恐惧。她恐惧到不敢哀求怜悯,这激起了连小开真zhèng

的怜悯——如果她哀求连小开的怜悯,连小开反而会收藏他的一切怜悯。

他想,算了吧。

一个那么普通,却那么柔软真实的女孩子。

再想别的办法吧。那么多请贴,不是非得要这一张不可。

他正要回头走的时候,却起了一点念头……一点楚云死后再也没有起过的念头——他忽然想看看这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的脸。

于是他起步,向那棵树走过去。

连小开踏出第三步的时候,斯丝最后摸了一下怀中的那枚刀币。

她没有拿出来。

她向前跨了一步,拿出了她这一生最大的勇气。

跳了下去。

天书馆斯丝,选择了在连小开面前,跳崖自尽。

连小开的心,立kè

冷硬了起来。

英敏追杀他与楚云时的情形,陡然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见尸搜尸。杀沈月关才是连小开的正道。

王道。

悬崖也许是不会令人死亡的。

一盆花可以准确无比地从空中掉下来砸在路人的头上,一个女孩子也可以从悬崖准准地掉进一架马车里。

“啊……?!”

两个粉裳女史瞠目结舌地看着马车顶棚的大洞。

赶车的黑衣护法下意识地跳起来,撤出兵器,看清楚之后又讪讪地收回去。

唯一镇静的宫装女子的怀里,正躺着从天而降的斯丝。

她像一盆花,掉进了一个花园。

斯丝从短暂的昏迷中醒转了来。眼眸中几个装束各异的人,一下子惊醒了她在天书馆受到的所有培训和认知。

六十丈的坠落,令她忽然变得勇敢。

“不管你们是谁,请救我。我不愿死,请救救我!”她大哭了起来。

第十七章 如雪初融

“龙凤大花烛四对,每对配琉璃灯一盏。龙凤花烛四十对,每对配喜庆小红烛八枝。彩球一百二十枚,红缎四十匹。爆竹十八串,烟花四笼。流水席八十桌,贵宾席二十桌,娘家席十八桌。男女嫁衣各二套,喜服各三套。喜被六套,喜枕十二个,喜帐一副。喜娘八名,吹打十二名,文书四名,操办四名,使唤丫头二十名,杂役四十名……”

沈玉刃大力敲平无奇的脑袋。“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本来也不必急于一时,你我都是江湖儿女……只是既然老天有意成全,咱们自然是快快把婚成了,然后再专心养胎护胎,学习如何做一对合格的父母……至于宝宝的名字,容我再考lǜ

几日……玉刃,玉刃?你去哪里?”

沈玉刃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你不必想了。初十之后,我会找个合适的时间解决此事。”

“自然,日子是顶顶重yào

的。听说扬州有个铁扇先生十分擅长择吉……不对啊,玉刃,你还未给我你的生辰八字?我们就不必那么麻烦纳采问名了吧?”

“纳采?问名?”沈玉刃不气反笑。“省省吧。到时候我会通知你一声,毕竟这件事上,哼哼,你也功劳不小。”

平无奇预感不妙。“玉刃……难道你……你不嫁给我?”

“我为何要嫁给你?”

“难道让咱们的孩子没名没份,顶着个私生子的名号?”

“我们不会有孩子。”沈玉刃霍然起立。“这世上有种东西叫藏红花,明白么?”

平无奇刹那间呆若木鸡。“……难道……难道你要……”

“不错,我会打掉它。”沈玉刃眼帘低垂,语气却不容反驳。

“不可以!”

“为何不可以?我的身子,我的肚子,我通知你一声,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你——”平无奇亦现出怒色。“你不爱我也好,不中意我也罢,孩子何辜?它虽在你肚里,却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你竟然狠心下得了这样的主意?”

沈玉刃冷冷一笑。“第一,我是神仙洞府的家主,我将来有重任在身,要为光大洞府名声而奔波忙碌。第二,我在十五岁时,已经由我大哥做主,许配给了莫易。莫易失踪江湖之后,我当着武林朋友的面,在暂接家主的仪式上起誓终身不嫁。第三,我就算要嫁,也会招赘一个身份人品都般配的武林才俊。三个理由,够不够?”

“不够!”平无奇将手中茶杯砰地扔了下地。“你……你若是真如此厌恶我,为何口口声声说要杀我却又手下留情?为何千里迢迢追踪我又几次三番救我性命?若说第一次是为了解毒,那后来的月夜迷情颠鸾倒凤又是为了什么?你就真的这么厌恶我?我真的无论身份人品,都配不上你?”平无奇的声音颤抖。

“不杀你,救你,和你欢好,这些只不过因为我是一个女人。我有一个正常女人的**。”沈玉刃咬牙,口气绝不饶人。“你说我淫荡也可以,说我狠心也可以。只不过,我不会嫁给你,我亦从来没有爱过你。”她字句如针,再不给平无奇说话的机会;身形似一只骄傲的仙鹤,拂袖而去。

平无奇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要往后栽去。

小酒馆里人来人往。

那个宽肩细腰的背影,竟然毫无留恋,绝不回头地,离去。

平无奇所能做的,只有拿起台上的酒,狠狠地往嘴里灌去,如此而已。

“我妹妹不太懂事。我们聊一聊,如何?”

一个煦日般令人温暖的声音响起来,响在平无奇的对面。

平无奇一时间愣在了当场,傻傻地看着那个五官清丽得更甚沈玉刃一筹的男人,带着一点点长辈看晚辈的戏谑笑意和宽爱眼神,玉树临风地颀立在他的面前。

“你是……沈仙刀?”

“不错。”他顿一顿。“我请你喝酒?”

沈仙刀不愧是沈仙刀,同是一个破旧的小酒馆,他伸手一挥,却能够招来比平无奇所喝的好一百倍的酒。

佳酿如梦。饶是平无奇心中苦闷,他也难以再牛饮下去。沈仙刀坐在他对面,闲闲持着酒盏的那种姿态,令平无奇有种自惭形秽的颓废感觉。

“我算是明白玉刃为何看不上我了。”他鼓起勇气,大声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有一个你这样的大哥,有一个沈月关那样的二哥,还有一个莫易那样的初恋情人……”他甩甩头。“我明白。我认输。你放心,我不会再纠缠你妹妹……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我明白,我明白了。”他忍不住想要哭。

“傻孩子。”沈仙刀仰头饮酒,口角含笑。“你聪明活泼,真情真性,你爱慕玉刃,是她的福分。”

“……沈大侠,别开我玩笑啦。”

“要说相配,是玉刃配不上你才对。”沈仙刀的神情依然沉静,眼眸深处却忽然流露出一丝很深很重的忧虑。“很多事情,你一无所知,而她懵懵懂懂。她生在沈家,是幸,也是不幸。我已经尽lì

,想给她一个干净的未来。我希望你能够照顾玉刃,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要生气,亦不要放qì

她,可以么?”

“我不明白……”

“她不会打掉孩子。她只是赌气,不愿意这么容易就决定好她的人生……信我,她需yào

你,请你保护她。”沈仙刀向着平无奇伸出了手。

平无奇晃了晃脑袋。

醉了么?是梦?

他迷迷糊糊地伸出手,与沈仙刀相握。

一刹那间一道利刃一样的感觉划破他的丹田——

平无奇惨叫一声。“你……你……原来……原来……”他痛不欲生,直欲在地上翻滚。“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姓沈的……”

“别吵!不是我!”沈仙刀手腕一振,一股浑厚的内力传入平无奇体内,助他守住丹田。“我要杀你用不到暗算!”

剧痛的感觉稍稍减退,平无奇惊觉坐在自己对面的沈仙刀神色有异,额头现出细密的汗滴。“是酒?”他警觉过来。“化功散之类的东西?”

“是‘春雪’。”沈仙刀一字一句答他。“的确是化功散之类的东西,不过却是神霄派所制的,世上最为凌厉的化功散而已。”

“那你……是谁?是谁做的?”

平无奇忽然一转头。

“为什么,店中的客人都走光了……怎么回事?”

“是我。平大哥,别害pà

。”熟悉的,孩子般的声音和成人的口气。

平无奇的瞳孔陡地放大。“小……小开?”

“是我把人都赶走啦。”连小开温柔地答。“这里是沈家的地盘,不过,却抵不过三张一万两的银票哦。”

“小开……究竟怎么回事?是谁在酒中下了神霄派的毒?”

沈仙刀忽然笑了。“你还不明白么,下毒的,就是你的这位好兄弟啊。”

“呵呵呵呵。”连小开鼓掌。“聪明。”

“为……为什么?”虽然有沈仙刀的真气帮忙护住丹田,平无奇仍是觉得浑身隐隐作痛,经脉险若游丝。

“因为他想到一个好办法——与其到处杀人搜寻请贴,还不如直接来问我这个主人要。”沈仙刀代答。

“非常聪明。”连小开赞许。

“那,为何连我也……”平无奇仍然不能相信。

“正因为连你也一起暗算,我才不会防备。”沈仙刀仍然坐在那里,一手不经意地搭着酒杯。

“果然聪明!”连小开坐了下来。“不愧是‘神仙刀’啊,简直料事如神!”

“小开你……”平无奇心神一涣,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连小开一手拉过他的腕脉,继沈仙刀之后替他续上真气。“平大哥,请恕小弟情非得已……不过‘春雪’的药性奇特,对内力越高之人伤害越大,平大哥有我相助,最多损失个十年八年的内力而已,并无大碍。”

沈仙刀叹口气。“换而言之,对我,则伤害甚巨。”

“不错,我实在是很疑惑,为何你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照理来说,你现在的浑身经脉,应该是如刀割火燎一般,而丹田气海,则绞转吸引所有真气散失才对?”

“不是照理来说,而是花缤纷所说吧?”沈仙刀居然微微一笑。

连小开皱眉。“你……你怎知dào

我遇见了她?你怎知dào

给我‘春雪’的是她?”

“有些事情,不是我想要阻止,就能够阻止的。”沈仙刀黯然一叹,却不知dào

在与何人说话。

“告sù

我沈月关何时会来,否则……”连小开长剑出鞘,凛然架在了沈仙刀的颈上。“莫怪我不客气!”

“青磷……”沈仙刀低头看了一眼那剑,轻轻唤出剑的名字。

那剑似乎识得他一般,竟然铮鸣了一声,微微抖动起来。

连小开一惊,大力控住长剑的震动。

“参见堂主……参见堂主……”

一路上无数小花婢小御女屈膝以待。

她们从未见过,堂堂的护法堂主,竟然有如此不缓慢不优雅,步履如风急匆匆的时候。

“花儿,你赶什么呢?髻都乱了。”一条银色的人影如轻烟一样掠入了大堂。

“啊,叶姐姐,快,我要见娘娘!”宫装女子花缤纷如见救星一样拉住了穿着一身银色鱼鳞样长裙的刑堂堂主叶雅致。

“娘娘在吃饭呢,等吃过饭再进去罢。究竟什么事情,那么慌忙?”

花缤纷定了定神。“我今天见着了青磷剑。”

“什么剑?”

“青磷,莫易的青磷剑!”

“……在哪里??”

“在一个小孩子的手里……”花缤纷咬牙。“就是那个诱拐楚云,杀了英敏,单挑了山西轩辕,断魂刀彭氏的连小开手里……就是那个连小开!”

“莫易的青磷剑,在连小开手里?难道……”叶雅致踱了几步,裙摆在堂中拖出好kàn

的波纹。“山西轩辕和断魂刀彭氏身份特殊,这其中……莫易是真的尚在人间?他要做什么?”

“不止。此事似乎还与沈月关有关。你说这事……”花缤纷跺跺脚。“不见娘娘,叫我如何敢轻易拿下主意?”

“等等,花儿,娘娘不是着你找沈家解决山西轩辕和断魂刀彭氏的事情么?你找了?”

“找了。不过我怀疑,沈仙刀已有不臣之心……”花缤纷的眼眸中射出凌厉的光芒。“这也是要请娘娘定夺的大事。娘娘要拿下别人容易,要拿下沈家,恐怕不是一声令下这么简单。沈仙刀的武功,简直已经……深不可测。”

“此事说来话长。”连小开放qì

了剑杀沈仙刀的打算,转而坐下来,重开了一壶酒,剥了一盘花生米,向平无奇解释起来。“我追逐斯丝到了一处断崖,没想到她竟然选择跳崖。我一路追去,却现她好巧不巧,落入了一架马车之中。”

“那马车里坐的就是那个什么花缤纷?”

“不错,神霄派护法堂堂主花缤纷。她从斯丝口中知dào

了我是谁,我要做什么。我本来已经准bèi

与她一战,孰料……”连小开眼圈微红。“她从小看着楚云长大,与楚云感情甚笃。她对英敏和沈月关都很厌憎,亦十分支持我为楚云报仇之举。她对我说,与其寻求散落在武林各派的请贴,不如直接向沈仙刀下手……于是便给了我春雪。”

“可是,你却连我也……”平无奇已经缓了过来,整个人有点虚,只好大口喝茶解渴。

“平大哥少安毋躁,这里还有花堂主给的两颗神霄派的最好补药‘天授’。本来是预备等沈仙刀合zuò

之后给他服下的,现在就给平大哥补补身子,何如?”连小开微笑起来,“一颗可顶十年功力,平大哥好好消化即可。”

“那他?”平无奇看看仍然坐在那里的沈仙刀。

“管他作什么?”连小开斟了一杯酒下肚。“他愿意慢慢与春雪抵抗搏斗,就让他多享用一阵子好了。春雪药性,逢强愈强,如若受到抵抗则每隔一个时辰药效翻番,我倒想知dào

他能够抵御到何时。”

沈仙刀似乎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只是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请问,沈仙刀沈大侠是否在里面?”

一个雄厚沉浑的声音从酒馆外面响起来。

连小开一惊,一拉平无奇躲入了暗处。

“请问,沈仙刀沈大侠是否在里面?”

同一句话,这回问的却是一个清醇飘逸的声音。

两遍问过,沈仙刀没有开口回答。

“老朽张纳一,”

“贫僧释睿衡,听闻沈仙刀沈大侠身在此地,特来求见。”

躲在楼梯下的平无奇张大了嘴巴。

“怎么?”连小开好奇地问。“是什么人?”

“少林方丈武当掌门……我还以为他们只是出现在文字上的人……我这辈子也没想到过他们会跑下山来玩。”

“他们和沈仙刀,是敌是友?”

“不知dào

。”

“那么,贫僧与张道长便进来了。”屋外沉浑的声音又起,然后便是有意出的脚步声。

“哇,不愧是传说中的名门正派,连进个门都力求光明磊落……”平无奇赞道。

“嘘,别被他们现我们。”连小开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掩藏自己的气息,还一并伸手握住平无奇的手,助他屏息凝气。

瞬间,小酒馆被十几个道士十几个和尚撑了个人满为患。不愧是一派掌门,排场不小,簇拥着自家掌门如万绿拥花百鸟朝凤一般,衬得沈仙刀独自坐在中央的身影更为孤零。

“原来沈大侠真在此处,不知为何不答我等?”满脸笑纹慈眉善目形如古松苍鹤的自然是张纳一无疑。

沈仙刀闭目不答,自顾自饮了一口酒。

“天,那酒他还敢喝?”

连小开赶紧捂住平无奇的嘴巴,心中却也是同样疑惑。

“沈大侠好雅兴,贫僧本当坐下来陪饮一杯,无奈出家人有五戒约束在身,只好失礼了!”少林掌门是个胖子,块头和声音一样浑厚。他话虽在说自己失礼,其实却明摆着指责沈仙刀不理睬他们,颇为失礼。

沈仙刀却还是片言不,似未看到一众人群一般。

“沈大侠!”胖和尚有点按捺不住,想要火。

“哎……”瘦道士拦住他,笑眯眯地拉他坐了下来。两人便坐在连小开与平无奇先前所坐之处,正好呈犄角之势,逼住了沈仙刀的所有退路。“沈大侠,老朽与睿衡大师是受武林朋友众意所托前来,想要请沈大侠于归隐之前,能够为武林除害,做一件好事。”

沈仙刀又饮了一口春雪。

“连小开在江湖中大开杀戒,弄得平日不参与江湖恩怨的慧妍雅集与天书馆都屡屡遭灾,实在不成样子。长此下去,武林大乱,江湖无序,二十多年前东瀛入侵之事历历在目啊!”

“干你们什么事?”沈仙刀忽然开口反问。

“什么?”一僧一道一愣。

“东瀛入侵之时,是百里逸和花下静他们舍身救天下;连小开肆虐之处,也不会蔓延到少室武当。这些武林俗务,干你们什么事?”

“老朽身为武林一员,怎么可以置身事外?”

“好啊。你们去杀了连小开吧。”沈仙刀嘴角挑起一道嘲讽的弧线。

“沈大侠此言差矣。咱们方外之人,如何能够杀人染血,犯了大戒?而且与那连小开无怨无仇,也不好以这么大的年岁去欺负一个小孩子……沈大侠,连小开所杀之人,俱都是你的故交好友的子侄;他要杀之人,还是你的同胞弟兄,难道沈大侠不应及早出手,除去这个小魔神么?”

沈仙刀摇摇头。“连小开杀人,是受沈月关与莫易指使。两位不如去找出那两个人来,叫他们停止相斗,不是既不必造杀孽,又能造福武林么?”

“这个这个这个……”张纳一为难地看看释睿衡。“沈月关是你的弟兄……”

“十三年前就断绝关系了,你们不知dào

么?”

沈仙刀的脸上慢慢泛出一抹酡红。他似是饮醉了。

“这样说来,沈大侠是打定主意事不关己了?”

“我还有十日便退出武林。我为何要管这些闲事?”

“好!”释睿衡大掌一拍。“带上来!”

再熟悉不过的女子呜呜挣扎声令平无奇几乎血脉贲张,连小开出了死力才拉住了他。

沈玉刃被一块黑布蒙住嘴巴,双手缚在背后,由两个和尚押了进来。

第十八章 屠遍武林

“沈大侠若真要干掉连小开的话,想必是举手之劳……”胖和尚笑得肚皮上的肉一抖一抖。

“不错。至于沈小姐嘛,”瘦道士也笑,笑得干干的脸上皱纹如灰。“老朽看她面色不佳,而沈大侠这几日定会忙于追杀连小开,想必没有时间照顾。老朽斗胆,想要越俎代庖带沈小姐回山好好调理养护一番……”

“哦,是么。”沈仙刀的脸上却绝对没有笑容,他继xù

给自己倒酒,直到酒瓶已空。最后一滴液体如露珠一样缓缓滴落到杯中。沈仙刀不再浅斟低酌,而是第一次显出豪迈的姿态,举头一饮而尽。

“小开……莫拦我……玉刃……”平无奇死死挣扎。

“平大哥!你不是那两人的对手!”连小开无奈之下只得运指如飞,点了平无奇穴道。

“沈大侠不作表态,那便是默认了?”胖和尚与瘦道士面上已有不耐之色。“沈大侠是明智之士,咱们也是平和之人,那些折磨威胁的下三滥手段绝不会出现在此地,还请沈大侠放心……”

越说不会做的事情,越是做的欢。

沈仙刀终于,终于站了起来。

释睿衡与张纳一齐齐戒备,各退了无声的半步。

“万物有生有灭。”沈仙刀背负双手,微微仰头,从破落的酒店门中望出一小片白洗洗的朗天。“少林武当在武林中存zài

的已经够久,也该是做一个了断的时候了。”

沈仙刀没有带剑。

没有带剑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外号,叫做,神仙刀。

那一小片天空在一弹指的时间内,布满了密云。

连小开的嘴在接下来的一盏茶功夫之中,没有能够合拢过一分一秒——

沈仙刀,开始杀人。

这是十分生动的一课。

告sù

连小开,真zhèng

的杀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就如同顶级的铸剑师,一个动作就能让铁匠明白真zhèng

的铸造是什么样子。

就如同顶尖的文豪,一最普通的五言绝句也能叫天下学子明白真zhèng

的诗是什么样子。

沈仙刀的动作,既不像铸剑,也不像作诗。

如果将一个动作拆成细微的一百个部分,那么他的每一百个部分里就有满满的一百个杀人。

绝不多一个,也不少一个。

从天而降的闪电成为了刀。

沈仙刀,成为了刀。

杀人。

先被杀的是胖的和尚。油脂黄黄的飙出来,大肚皮上被划出尖锐的痕迹时他还在笑,他以为他的一身绵软的化力功夫可以从容应对任何攻击任何锋利。

结果,沈仙刀却将他整个地划了开来,将他展开,将他的整个正面打开,就好像一张纸被卷成一个筒成为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又被划开还原成一张纸……

绝对的震撼,一招,一招而已。

第二个被杀的人与第三个的排位颇为紧密,几乎难以分辨。因为沈仙刀跃起的第二刀齐齐划破了胁持住沈玉刃的那两人的头顶,白的脑浆喷射而出,红的血来不及飞溅。

刀的尾势挑开了缚住沈玉刃的绳子,二小姐来不及扯下蒙口的黑布赶紧两脚将两具恶心的尸体踢开。

接下来是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

沈玉刃只是抱着双手,好整以暇地挑了个好位置站,咬着一口细碎的贝齿欣赏乃兄的打开杀戒。

最后一个是张纳一,其实这位掌门已经萌生退意,将最后两名弟子朝沈仙刀的面前一推就准bèi

独自溜之大吉。他才奔出五步,便现酒馆的木门哗然坍塌在他面前。就这一顿之势,沈仙刀已经追了上来。张纳一的太极含虚只来得及攻出半招。因为半招之后,一把如鬼如神的刀已经削去了他的半个头颅。

只是一盏茶的喧嚣。

茶还未凉,沈仙刀便已经揽着沈玉刃,站在一地狼藉之间,仍然显得有点孤零。

“我们走。”他不再向连小开的方向多看一眼,便带着玉刃洒然离去。

而连小开的背上,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沈仙刀聚集了许久的杀气,原本很可能针对的是……

“天……太厉害了,太厉害了啊!”平无奇已经失去所有的语言。

“杀那个老和尚是攻人不备。那个老道士是自己崩溃了信心。至于其他人,不过是普通高手而已,不足一提……”连小开咬牙理智分析。

“可是……”

“我知dào

。”他一拳砸在桌上。“可是这是在他饮了整整一壶‘春雪’之后!”

“难道,春雪对他无效?”

“不可能!只能说,这个人对自己的控zhì

,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小开,换了你呢?你是和尚道士的对手么?”

“我也许可以击败他们……若是我能击败他们,我也可以有如此气势。高手对战,只要能够分出高下,必然是三招内的高下……可是,我可能无法那么快救人。”连小开实话实说。“他比沈月关……我不得不承认,他比沈月关还要可怕。”连小开叹了一声。

“小开……”平无奇有点迷茫。“你真的还有自信,继xù

下去么?”

连小开的眼神被这句话点燃。“当然!有朝一日,我会比他更强。”他唰地回头,看住平无奇。“一,定,会。”

“大哥啊……”沈玉刃偷偷看沈仙刀的脸色。“我先前与那个道士动手,本来没那么容易落败,没想到和尚偷袭……大哥?”她讶然,见到沈仙刀似乎对她的话毫不理会。

“回洞府。”沈仙刀冒出来没头没脑的一句。

“这不就在前面了么?啊……”沈玉刃轻呼了半声,因为,她感觉到沈仙刀的体重,压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看起来是沈仙刀挽着沈玉刃,其实,沈玉刃却在扶着沈仙刀。

“大哥,你出了很多汗……”

“回洞府!”沈仙刀低声断喝。

沈氏兄妹的身影一没入神仙洞府的黑漆大门,一个黑衣护法的身影便从街角掠了出去。

“速速回报堂主,沈仙刀未受春雪影响,还击杀了少林武当掌门等二十余人。”他停在一个算命摊子前面。

“是。”算命的瞎子睁开了眼睛。

“哥,你……”

沈仙刀拖着沈玉刃,一路直奔密室。

“我硬抗春雪,加上之前的内伤未愈,实在是对杀那群白痴毫无把握。”沈仙刀几乎是跌在了床上。

“可是你……”

“我强运海境至第九重天……现在已经没有余力对抗春雪。”她死死咬住下唇,避免呻吟出声,身上的汗水,却已经湿透了重衣。

“那,现在,怎么办?怎么办?”沈玉刃彻底慌了手脚。

“借春雪之机,试一试海境的大成境界。百川纳海,去而复回……玉刃,十二个时辰。为我护法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之后,你要做好一切可能的应对。”

“你……你要任功力散尽?”沈玉刃浑身都在颤抖。“万一不成……”

沈仙刀在喘息声中露出了笑容。“不成的话,你就放手去做洞主。再也不会有人管着你,约束你,跟踪你,监视你。”

沈玉刃几乎要哭出声来。

事实上,在酒馆饮尽那一壶春雪时的沈仙刀,就已经做好了这个打算。

人生可能会失败。

杀人可能被人杀。

不赌,如何更进一步?

不舍,哪里会有得?

所谓的强人,就是在每一个危机的面前,将危机变成他人的危,和自己的机。

沈仙刀一点也不担心。

这种事情,她已经做了一辈子,赢了一辈子。

让沈玉刃去学着担心一下,也好。

“怎么办,沈仙刀这条路走不通,要到哪里再去找请贴呢?”连小开有点心急,手中毛笔在一列名单上来回勾画,踌躇下笔。

三天了,已经三天过去。离开沈仙刀的封刀仪式,只剩下七天。

平静的三天。

少林武当噤若寒蝉地祈祷沈仙刀不要上山来灭门。沈仙刀的亲朋好友纷纷闭门谢客摆明了怕连小开来砸场子。这是一个怯懦的时代,人们管着自己的性命,避着无畏的锋芒。

“是时候告sù

那些人,要去求谁了。”沈月关寂寞地收起了一个人的棋局。

云一枝靠着窗,正轻轻哼着一不知名的歌谣。

“一枝,有些事情想对你说。”他把手搭在妻子的肩膀上。

“不要说……”云一枝看着天上的云。“以前我想知dào

的时候,你瞒着我。那么,现在也别说……”她的声音幼细,几如梦呓。“什么,什么也别说……”她伸手抱住沈月关。“我们欢爱,好吗?我们除了**,什么也不说,可以吗?”

沈月关感觉到她软软的胸贴在自己的身体上,如一个梦境。

那梦境,即将进入剧烈的律动。

连小开有一天,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那就是,每一件事情都会有一个积累期。

他又杀了两个不知名或也许知名的武林人士之后,有一日,他走在路上,拣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刀币,上面刻着一个沈字。

真的出现在他的路上,他的脚边。

生活有时候会做馈赠。它虽然莫名,却是属于自己的最好见证。它是积累之后的爆,期待之外的惊喜。

连小开拈着刀币,想了片刻,明白了一些事情。

于是他转身,回到客栈,不再想其他事情,而是专心开始调息。

一枚一模一样的刀币在阴暗幽蓝的湖水中央,被莫易的抛出了一条漂亮的弧线,无声地落入了水中。

“仙姐……你要保重。为了月关,你亦要保重。”他悠悠自语。

然后,他站了起来。

四肢全废,在湖畔静坐了十三年的莫易,站了起来。

他转身,向外走去。他每走一步,他路过的地方就坍下去,将一切旧记忆旧时刻掩埋。

“这几日真是过得快活啊!”斯书躺在杭州一处富丽的庭院。

“自然,我居然真的会听你的去把请贴扔给连小开,你自然解脱了!”唐威愁眉苦脸地坐在他的旁边。

“不止我,解脱的是大家。富裕的却是你。八十万两的银票,难道你拿得不是沉甸甸,乐悠悠的?”

“嘿嘿,武林中有钱的朋友还真不少。不知dào

八十万中有几成是你们斯家出的血?”

斯书比了个六的手势。

“六十万?”唐威大惊。

“是六万。”斯书懒洋洋地将一颗葡萄纳入口中。“不过呢,那些出资超过五万的大头都会得到天书馆三年的贵宾服wù

,这点也让我很肉痛啊!”

“肉痛什么?你师兄师姐都翘了,斯家这么大一盘家业,本来不干你事,现在却全落入你怀中,你还不舍得这些毛毛雨?”

“哈,说起来,唐三爷,你的八十万,难道不是自己私藏起来准bèi

对付令兄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哎,话不可乱说……”唐威故作正经。“我只是担心这么大一笔钱,运也运不到四川,我还不如先存zài

江南比较安全啊!”

“江南的唐门分部不就是三爷你的地盘么?”骗得过别人,却如何骗得过手握天下资料的天书馆?

“说起来,我们两人都该谢谢那个连小开啊……”

老虎狮子之间就互相谦来让去勾心斗角地消磨了这个暖洋洋的下午。

眼看夜色将临。

饭菜的香味已经飘到了庭院里。

一个沉稳的脚步声却踏了进来。

“两位好。”

斯书与唐威愣了一下。然后双双跳了起来。

“你是谁?竟敢私闯天书馆总馆?!”

“沈某并未私闯,乃是堂堂正正从大门走入来的。”肤色黝黑眼神深邃的男子彬彬有礼。

“沈?……”斯书睁大了眼睛。真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姓氏啊!“沈,沈……沈……”

“沈月关。”男子微微施礼。

斯书与唐威在最短时间内退到退无可退之处。

“你,你,你来干什么?”

“哦。”沈月关不经意地踏出一线脚步,完全封死两人的来路去路。“据家兄所言,两位都曾经接到家兄的帖子,受邀出席初十的封刀礼,可有此事?”

“有……没有……”

“难道家兄骗我?”

“不不不,沈大侠享誉武林二十余年,怎会有所欺诳……”

“那么,两位的帖子呢?”

唐威与斯书简直是面面相觑。

沈月关似乎没有看到两人的慌乱。“家兄身体抱恙,初十的典礼可能要另作安排。此外,听说有人与连小开联手,将帖子赠与了那个小魔神。沈某有些半信半疑,所以来查验一下。”

唐威睁大了眼睛,眼珠子几乎要掉了下来。

沈月关不理他,继xù

说。“不过沈某认为,诸位都是家兄的故人好友,应该不会做出投靠连小开的事情。”

唐威大大出了一口气。

“然而呢,凡事必得亲眼目睹。连小开与沈某的恩怨整个武林皆知,凡是投靠连小开,失去家兄的刀币为凭的人,就算沈某可以纵容,沈某的牙匕却不能够饶恕。”沈月关仍是带着客客气气的微笑。

唐威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吃屎。

斯书壮起胆子。“那个,沈大侠寄于家师的帖子在我师姐斯丝身上,同她一起被连小开逼得坠崖,此事人尽皆知……”

“丢了哦?”沈月关语气温柔。“你也说丢了,他也说丢了,难道连小开手里的帖子是他从路上拣的么?”

唐威几乎想说,正是正是……又苦涩地闭上了嘴。

“今日下午沈某赴流火山庄求证之时,火老庄主居然矢口否认说没接到过帖子……出于无奈,亦是不希望有人与连小开同流合污的公义之心,沈某只好送了火老庄主归西……”沈月关的眼中满是惋惜。“总之,沈某相信,两位必然不是与连小开沆瀣一气之人。明日下午,沈某再来拜访,希望两位可以将帖子带在身上,以资证明。”

斯书与唐威被吓得一动也不能动。

“两位没有异议,那么,沈某便先告辞了。”他风度翩翩地一笑。

“等……等一等!”斯书爆出他最后的力量,求生的呐喊。

“什么事?”沈月关回头。

“沈月关!”斯书直呼这位前辈的名字。“我,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连小开,连小开背后的莫易,你们根本就是要,要屠杀武林!你们根本就是要想出些借口和理由杀人而已!”他憋红了脸,终于将心中话说了出来。

“嗯……”沈月关倒没有生气,只是微微沉吟。“似乎也可以这样说。这次连小开杀不了我,我也许会建议他去杀青城山的猿猴道长……还是悲秋阁的李若希呢?又或许,叫他去杀贵馆馆主斯长在来证明他的实力?”

“沈月关!”斯书几乎吼了出来,他豁出去不管不顾了。“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你们到底要作什么?你们到底要杀谁?”

“小兄弟,何必语无伦次呢?”沈月关认真地笑起来。“连小开的背后是莫易,我与莫易的恩怨也算是武林皆知的一段公案,不是一天两天可以解决。这是我们神霄派的事情,与他人无关。至于那些送命的,他们技不如人,又能怨谁呢?”

“神……神霄派的公案……”斯书猛然有所醒悟。

“对啊,神霄派……”沈月关笑得十分愉快。“你明白了?”

斯书在收拾包裹。

“怎么,你要逃?逃去哪里?天涯海角?”唐威借酒浇愁,已经喝到第三坛。八百万的如此沉甸,他却不能够留下命来去享用。

“我不会逃。逃得过去,做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纵使长命百岁又有何用?”斯书似乎被刺激了出来,再也不见一分恐惧。

“那你……”

“有没有听说过‘公义盟’?”

“什么?没听过……”

“想你也没听过。公义盟是武林中最为神mì

最为权威的组织,也只有我天书馆得知一些关于此盟的真容。”

“他们武功很好?”

“他们武功不好,但却可以为了整个武林的安危,舍身做一件事。当年的武林盟主百里逸,便是此盟派出的牺牲品。”

“他们舍身,便能敌得过沈月关或连小开?”

“不能。不过他们既然能够舍身,当能够上得神霄山!”

“神……神霄山?要上神霄山作什么?”

“沈月关,莫易,连小开,甚至是屠杀少林武当掌门的沈仙刀,这些人恐怕只有一个人能够约束……”

“你是说……”

“神霄派的清微元君!传说中已经练成上乾,位列地仙的清微娘娘!”

唐威的酒激灵灵地醒了。

第一章 怨寂杀海棠

南山亭亭。南山镇袅袅,画在炊烟之中。

几个小孩子奔来跑去地玩耍,时时爆出银铃般响亮稚气的笑声。他们的母亲们坐在一旁,含着盈盈的笑意,边晒太阳聊着女人间的悄悄话,边纳着手中辛劳的鞋底。

“几位婶婶您好,问个路可以么?”

突如其来的男子声音把妇人们吓了一跳。可那带着笑意,如玉石相击般好听的声音却是如此地令人安心。胆小的妇人讪笑着退后,悄悄抬眼;胆大的则盈然转身面对那问路的男子。

看清楚来人的那一刹那,不少妇人都出了浅浅的半声“呀”的娇呼。

那实在,实在是一个女人梦想中的男人。

女人梦想中的样子。女人梦想中的姿态。女人梦想中的容貌。女人梦想中的身材。女人梦想中的味道。

一个长的,不知dào

用英俊还是用什么词语来形容的,高高的,洋溢着吸引和煽动魅力的男子。

他身上唯一的不足,恐怕就是那一袭一眼就能看出簇新的衣裳。就算是再没有眼光品味的女人,也下意识地觉得,这个男人的身上,最最妥帖应该是一件质地精良的半旧衣衫,那种被皂荚浸过散着淡淡皂香的衣裳,那种随时可以脱下来,再穿上去的衣裳。

呆了半日,最最胆大的杏花嫂子终于开口,“客人要问……要问什么路?”一张俏脸,在一句话间通红。

“请问,”那男子对于女人的脸红或是爱慕眼光安之若素。“莫大娘住在哪里?我长远不曾回来,已经不太记得路了。”

“莫……莫大娘?”

“不错,”男子微微笑,激起妇人们一片如少女样激动惊艳的赞叹。“眼睛看不见,喜欢种海棠花的莫大娘。又或,她的闺名,本是叫做胡海棠。”

杏花嫂子忽然惊叫一声。“你是说……你是说,那个莫大娘?”

“还有哪个莫大娘?”

杏花与众妇人你看我,我看你,终于齐齐摇头。“没有。”

“什么?”

“镇上没有姓莫的大娘。客人您请回去吧。”

“是么?”客人淡淡地皱起了眉头,连这个小动作也做的如此好kàn

。“也许我记错了。多谢各位婶婶。”

他竟然转身就走。

那客人走了之后,夕阳似乎也收敛了最后一寸光阴。

母亲们颇有些意兴阑珊,不管孩子们的依依不舍,各自拎了耳朵带回家去。

越过那个卖牛肉粉丝汤的摊子,便出了南山镇。

南山镇外最近的建筑,乃是一家废弃的祠堂。

祠堂里升着一堆篝火。

篝火上,温着酒。

“客人?客人?”

偷偷摸摸的声音,掩掩藏藏的身姿。

杏花嫂子探出半个身子,怯怯地喊了两声,那个神情好似她立kè

就要返身逃转回去。

不过,坐在火前温酒的客人却知dào

,她来了,便不会轻易就走。

“你是白天那位婶婶吧?请进来。”客人朝她晃了晃酒壶。他的声音在这无边夜色里听来更为纯净,似玉,似琉璃。

杏花嫂子便在这声音的魅惑下,咬咬牙,放胆进了去。

“婶婶请坐。”客人指一指地上柔软的草垫。

“这位客人……不知dào

怎么称呼?”

“……我是莫大娘的亲戚,你可以叫我小莫。”客人那好听的声音略有沉吟,便如玉石的低鸣一般。

“莫兄弟……我来这里,就是想告sù

你莫大娘的消息。”杏花嫂子掩着嘴,压低了声音告sù



“哦?”小莫的脸上看不到惊喜,也许他早猜到了这妇人的来意。“那要多谢婶婶了。”

“不谢不谢。”杏花嫂子幽幽地看了客人一眼,“我只怕莫兄弟听了以后受不住啊。”她轻轻叹息。

那种眼神,那种叹息,都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家怎么也作不出来的,仿佛流着蜜,淌着油的那种成熟的妇人韵味。

小莫忍不住多看了这妇人两眼。

他有点喜欢这个类型的女人。“婶婶要……如何称呼?”

杏花嫂子羞红了脸,“就是那树上……瓣儿凉薄颜色浅透的,那样那样的……杏花儿。”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真是好名字。”客人的声音也低起来,映着篝火与酒味,给人十分慵懒又欲要张口呻吟的奇特感觉。“叫你杏,可以么?”他叫的时候带着小小的儿化尾音,好听之至。

杏花嫂子嘤咛了一声,身子软绵绵地便靠上了客人的身子。“莫兄弟,你……你的手……”

小莫的手放在了一个奇妙的地方。

那是一条山谷中山脉与山脉交会的地方。

那是一场**中来与去的地方。

只有成熟的男人,成熟的女人才懂得的地方。

“现在,可以告sù

我,莫大娘究竟住在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了么?”

小莫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杏花嫂子难耐地睁开双眼。“你……你好坏……”她笑了一笑。“好吧,我告sù

你。莫大娘真是你的亲眷么?你可不要太伤心呀……她死了。”

抚在她脖颈上的,小莫的另一只手,忽然一紧。

“是病死的。她的干儿子埋的她,可怜见的,也没什么街坊邻居帮手……”

“她的干儿子?”

“是呀,老被藏在屋子里,不言不语,身量倒是高高大大的,叫做小开的男孩子……哎哟,莫兄弟,你怎么啦?快饶了你杏姐姐吧,不能下这种死力捏啊……”

小莫这才放开了手。“竟会这么巧的……真的,真的……过世了?”

“嗯。”杏花嫂子察言观色,乖巧地将小莫搂入了怀中。“节哀顺变吧,莫兄弟……莫大娘得的是痨病,好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受什么罪就走了,唉。”

“那么,你们又为何对此事,讳莫如深?”

杏花嫂子一个不甚自然的眼神。“其实也没有什么……”

“说!”如玉石碎裂。

杏花嫂子被一吓,“是,是,是南山仙女们来过一次,彻底搜查了莫大娘的房子,后来一把火烧了屋,连坟也烧了,还叫我们不许说不许提……我也不知dào

为了什么……”

“原来如此。”碎掉的玉石里面有无限的凉意。“原来如此。生,不放过;死,亦不放过。”

“莫兄弟,你别吓我啊……你和莫大娘究竟是什么亲戚?”

“你想知dào

么?”小莫看着杏花,眼中有黑色的气缭绕。

杏花开始背脊凉,呆呆地看着这个片刻之前还温柔抚慰她多年寡居的寂寞身子的男人。

“我告sù

你。我是她儿子……儿子啊。”莫易叹了一声,面容气质,似已不能用尘世间的词语来形容。“我娘死了。我要怎么办呢?”

杏花嫂子心中疼惜盖过恐惧,大胆地抱了上去。

轰隆一声。

莫易没有出手。

杏花化为一团灰烬。

“我娘死了,定是很寂寞。你去陪陪她,可好?”他温柔地对着那团焦炭开口询问。

一个镇子,能有几多梦境?

有夫妻左手握右手井河无犯的沉眠。有情侣热切交缠欲迎还拒的休歇。有单身孤寡望断天涯习以为常的平静或躁动。

有生了病的孩子痛苦的呻吟,和父母心如刀绞的无能为力。有骄傲的姑娘甜睡中嗅着窗外的一枕野花香气。有彻夜纺线辛苦劳作的抱怨和辛苦劳作之后的精疲力竭毫无杂念。

这样的夜,啼哭何如?痛哭何如?

莫易提酒杀人。

他屠镇。

一户一户。

没有武艺傍身的可怜人。终是要死的平凡人。几人会去怜惜脚下的蚂蚁,就有几个江湖高手会去怜惜平凡人的性命。

只是胸中一阵透也透不过的情绪。

只是一场醉后的杀戮。

也许,鲜血,可以见证那呼吸。

一户一户,一滩一滩,阴干。

终于,梦成了慌乱。

人们四散逃出来,似乎面对了一场天灾——是,天灾。人力不可抗,不可以胜过。

那满满的人啊……潮水一样的人。黑压压的夜里黑压压的人们,哭泣,奔逃,相互践踏。

莫易仰头饮酒,眸子被映得暗黑,血红。

他出剑。

那已经不是他赖以成名的青磷。

而是一把只有剑柄,却看不到剑身的剑。

不,或许,找对了角度,可以看见夜里隐隐的绿色光华。那光华,组成了一柄剑。

若是有慧眼如炬,当可以看出来那绿色光华中,竟然挣扎着无数个混沌上下彼此倾轧互相缠绕的人形。

那是无数的怨。

从怨符,到怨体,到怨灵,到怨剑。

那是莫易的,新的剑。

人们不再流血。

他们被怨剑的光华触到的那一刹那,人生便凝固了起来。

李大爷的人生凝固在了他二十岁的那年情人得病死去的那一日。

那日他被父母责备,不敢连夜跑去看望他病重的姑娘。等到第二日天明赶去,看到情人带着恨远远望了他一面,闭上了眼睛。于是他拼命跑过去,拼命跑。

那一日没有了终点。

李大爷不停跑,不停跑,无论如何也到不了,直到,直到,他生生在四十年后的夜杀场上,跑断了气。

张家小姑娘的人生则变成了一个蛇窟。

她最惧怕的蛇。她惧怕什么样的蛇,面前就堆满什么样的蛇。一堆一堆一团一团的蛇。开肠破肚肠穿肚烂的蛇。她被蛇包围,被蛇吃,被蛇咬,被蛇钻进了鼻孔和耳朵。她的鼻孔和耳朵在空无一条蛇的夜里流出鲜血,断绝了她的生机。

有人的人生停在了那夜记取至今的鬼打墙的迷路中间。

有人的人生停在了小时候被父母责打辱骂的悲泣中间。

有人的人生停在了在镇民大会上放了一个响屁回家闭门不出的那三个月。

那些人生,停在了亲人的墓碑上,病痛的床榻间,凌辱的记忆里,落单的眼光中。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怨念。

怨剑,把人留在最噩的噩梦里面。

唯一无动于衷的,只有从怀抱里暖里无知里跌落的那些哇哇哭的婴儿。

莫易踩上去。

婴儿看了一眼这个世界,便回去他们的天堂,继xù

啼哭。

那一地的肠穿肚烂,一地的扬灰迷眼。

莫易,试剑。

直到莫易见着了一样东西,他才停了下来。

那是一颗海棠树。

没有开花,也没有结果子的海棠树。

叶子和枝条,都如此静默的海棠树。

病杀人。人杀人。它一样也没有看到。

它没有情意,也没有仇恨。

莫易看着那棵海棠,不知不觉,竟似是痴了。

两个苟延残喘的镇民便趁着他的痴狂,偷偷跳下了河水,逃出了生天。

“莫……莫易……真真zhèng

正出现了?在南山镇大开杀戒?”沈玉刃跌坐在椅子上。

“二小姐……三江以为,此时此刻,小姐没有任何余地再考lǜ

多余的事情……”楚三江眉头紧锁。

“是啊……”沈玉刃恍若梦游。“很多事情,很多很多事情,很多很多很多事情……大哥,大哥,大哥!”她烦躁地将桌上的资料全部扫落下地。“大哥说十二个时辰,他明明对我说十二个时辰!可是如今已经……已经九天了!他还是闭关紧缩,他还是闭关紧锁!”

“二小姐,您不要如此……”

“我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怎么办?楚先生怎么办?大哥,我不能没有大哥……”沈玉刃一时怒,一时乱。

楚三江只好叹息。

这样的家主,明日如何振作精神,处理一切危机?

而关内的沈仙刀,究竟已经……

唉。

“楚先生何必叹息?”屏风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玉刃猛地睁大了眼。“二哥?”

沈月关噙着一丝微笑,迈了入来。

“二哥!”她飞也似地投入了沈月关怀抱,眼中泪落如雨。“二哥,大哥他……”

“我知dào

,我都知dào

。”沈月关柔声安危乃妹。“不哭不哭,玉刃乖……”

楚三江喉头一窒,差点老泪纵横。十三年……十三年的岁月,好像了无痕迹地消失了。沈月关仍是偶尔返家的沈月关。沈玉刃仍是撒娇任性的沈玉刃。

他知情识趣地悄声退了出去。

“玉刃,明日便是大哥的封刀仪式。他尚未出关?”

沈玉刃木然摇头。

“那么,你接任家主的一切仪式典礼,全部都准bèi

好了?”

“我不知dào

……大哥叫我为他护法,我什么别的事情也没做,我一直守,一直守着……二哥,我要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乖玉刃……”沈月关声音一颤。“大哥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典礼不得不办,我替你守在这里,你去筹谋规划,可好?”

“我不去。你去替我筹谋规划。你替我接掌这家主之位罢。我只想等大哥,在这里等大哥出来……”

“玉刃,听我说玉刃,不可以,不可以这样任性。”沈月关扳正她的肩膀。“我十三年前被你和大哥从这里赶出去,记得么?我不可以在人前出现,我只能够替你守在这里。玉刃,大哥为何将家主之位传给你?他信你,你不可以这样辜负他。他要你做好这个位子,管好这个家,你明白么?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去加固九宫合道,去招呼已到本城的武林朋友,去布置要用的场地做好应变的措施,去!”

沈玉刃怔怔地抬眸,看着沈月关的眼睛。

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令人有种不由自主想去依靠,想去信任的魔力。

沈氏的庭园小巧但是繁华。

九宫合道边上,那一丛瑞香年年不知为谁疯长。

沈月关踏在一块方砖上,忽然想起了那年同莫易在此地的往事。那年的瑞香曾遮挡住日光,而云一枝跳跳的胸脯中早已经酝酿下了无数的惊涛骇浪。

“莫易……”沈月关无意识地低唤出声。

一只飞鼠从他头上掠过,然后停下来,停在他的手心里。

“不需yào

你们了,还回来作甚?”沈月关轻声问那飞鼠。

飞鼠吱吱不答。

“找不到莫易,又找不到我,你一定飞得很辛苦吧……”

飞鼠的小小眼眸,如最小最小的点漆,溜溜地看着沈月关的眼睛。

“你累了。睡吧。”沈月关用另一只手覆盖上飞鼠的身体,然后合掌。

一个甜蜜温暖黑暗但是安心的,温床,或坟墓,便造了起来。

“哥,你怎么满手是血?”沈玉刃憔悴地入来,憔悴地惊异。

“不碍事的。”

飞了十三年的隐忍。一朝快意的饮血,自是不碍事的。

莫易看海棠,沈月关看瑞香。

莫易杀人,沈月关杀飞鼠。

又岂是一场人世间风花雪月的杀戮。

第二章 风云会仙刀

初十。

一个大日子。

非节非令,只是被连小开和沈月关弄得风声鹤唳,杯弓蛇影的江湖盛宴。

想来的,不敢来;不想来的,不敢不来。

这个莫名其妙的怯懦江湖,看起来却仍是衣香鬓影,熙熙攘攘。

向来低调的神仙洞府,一举斥资数十万买下了周围的一大片农庄田园,还带了一小片土山。前来赴会的江湖朋友,被安排住入了外表看来朴素内里却十分豪华舒适的小农舍之中,每日有最新鲜的农家菜肴呈上。整片田园之中还设置了不少游乐玩耍之处,小河边的秋千架,山角下的风筝场,半山腰的滑翔翼,还有一大片各式各样的迷宫。

众人心中清楚明白,迷宫之类的设施乃是神仙洞府的特长所在。那一个木桩宫,一个镜宫,一个藤萝宫,其中必有一个就是只有受到邀请的三十人才能进入的,沈仙刀的封刀之所。

甚至也有不少人猜测,这些迷宫的底下,很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神仙洞府的宝藏藏处。

只可惜,江湖中最有名的遁甲师龅牙六只转了一圈最外围的木桩宫,便被弄得神智不清给抬了出来。小酒馆一役,神仙洞府霍然一跃从财富榜的常客变成了实力榜的蛟龙,谁赶轻撄其锋?还是乖乖地对着圈里的土鸡出气,或是调戏一下美美的厨娘吧。

“禀……禀报二小姐,连,连,……”

“慌张什么?是不是连小开来了?”沈玉刃别的没有,任谁也不放在眼里的贵族风度应有尽有。“带他到三十七号房休息。”

“二小姐,真……真的让他与会?”

“他手中不是有帖子么,难道还能不让他来?你有本事赶他走,你就去。”

“是,是……三十七号房?离迷宫最近的三十七号房?”

“罗嗦!”沈玉刃一脚踢在办事人员的屁股上。“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明白没有?”

家奴屁滚尿流地爬出去,而沈月关就颇为欣赏地走进来。“乖玉刃,有点做家主的风范了嘛?”

沈玉刃冷哼一声。“你听到了吧,‘他’来了。”

“嗯。”沈月关给自己倒茶。“他不来才奇怪。”

“我的安排是不是很合你的心意?”

“玉刃……”沈月关苦笑。“你向来冰雪聪明。”

“我的确是很好奇。从你那里见到飞鼠的时候就开始很好奇。前因后果,我仔细思量,渐渐也明白了一些关键——只是,现在这些对我来讲已经全无意义。大哥的安危一日不见分晓,我一日便没有心思追究任何人,任何事。”

沈月关抬眼看着玉刃。

他忽然现,这个妹妹,的确已经不是十五岁的小玉刃了。

他叹口气。“有些事情,你去做的本意和初衷,与你最后的结果是不是能留得住,毫无关系。有些事情我也一直在想。但是有些事情既然做了,就已经不能回头。”

“你在说什么?”

“……有时候,我很想像莫易那样去痛快地杀人。”

沈玉刃深吸气。“你和莫易,根本就不曾反目成仇,是不是?”

“为何这样想?”

“因为你提起莫易这名字时候的眼神。”

沈月关笑起来。“玉刃你多心了。”他转身往外走去。

“站住。”沈玉刃厉喝。“沈月关,你给我站住!”

沈月关朗笑,“先前是谁在说,现在已经不再好奇、全无意义的?”他的笑声中,含着一丝苦涩。“你还是快快去换衣服,准bèi

仪式罢。”

巳时。

不算晚,也不算早。

江湖儿女睡一个日上三竿,刚好来得及赶上。

日出而作的农人喝一壶早茶,也正是惬意。

沈玉刃一身黑衣外面披了一件暗紫的长袍,说不上来是男装女装,只觉得贵气无双,凌厉逼人。唯有一头乌用黑珍珠环束在了脑后,流露出一点点女儿娇态。

从洞府步入庄园不过是十数步之遥,沈玉刃却走得心事重重。

而庄园中群雄早已经聚集在主会场——庄园内特意建在河流宽阔之地的一个巨大的水上平台周围。你亦可以将这个平台看作一个放宽了的桥;它一侧坡度较为平缓呈圆形,上布十人圆桌四张,四人方桌十张,二人小桌十张,共可容纳百人。另一侧则是一个可以通过梯级直接上下的高台,显然是为主人家准bèi



今日并非正日,但平台上的席位竟然一早就被占据的戚戚八八。沈玉刃不禁苦笑。有一个实力太过超群的兄长也未必全是好事。这些人之中,真zhèng

冲着自己这个家主而来的有几个?沈仙刀一旦真zhèng

退隐,这些人又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自己?

心事重重的沈玉刃便如此这般神不守舍地步上了那高台。

眼神略微一扫。第一个映入眼帘的竟然是平无奇那个家伙……数日不见,他竟然沧桑落魄了不少,蓄了少少须,看起来倒是有些平添一分魅力。他旁边坐的连小开仍是斗笠低垂,成功隔阻住无数或明或暗投射在他背上的视线。

至于其他人……沈玉刃见着就觉得开始心烦。

眼波一转,同白慧仪打了个招呼。伊靠在夫君身旁,显得贤淑乖巧又漂亮。沈玉刃暗叹,当年大家都跟不会武功的小女孩似地勾心斗角为了一个美人的名头明争暗斗。岁月无情,现在彼此走了那么不一样的路,居然也无风雨也无晴,剩下一份故人的亲切。——现在,连慧妍雅集也不知dào

能不能再支持下去了。上一届选出的四大美人之居然是一个被神霄派逐出的郁方仪,且迅速地成为了情教的郁夫人。剩下的三个女孩子默默无闻,还来不及被捧红便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登顶所在的那个碧云城生生地消失在了空气中,而恩师任伯川则英雄受挫一败万丈死于非命。有些东西从辉煌走向衰败是有明显征兆的,犹如地震前的虫蚁象兽明哲逃生;而人,却总是被遮住了眼睛。那么神仙洞府呢?神仙洞府是不是也有衰败的迹象?这个熊熊烈烈的江湖,是不是到了格局大乱,必定为之一改的时候了?所谓的杀破狼现,紫微大凶?……沈玉刃有点后悔自己幼时不肯学习星占之术。沈氏兄妹当中,就数她的奇门功夫最为普普通通。话又说回来,什么东西她不是普普通通呢?气质光华?武功智谋?她永远都不像也不可能和兄姐相并了。也许这不是因为自己天资不够?沈玉刃傻傻地想着,应该怨沈仙刀从。父母过身的时候她只有六岁,依稀记得严慈二人家教十分严厉,可是换了家姐主事之后则是把她宠上了天去,生怕她缺乏关爱,怕她不够幸福,于是给她一切她想要的,甚至几乎包括了她想要的男人……沈玉刃觉得,若不是莫易出事,沈仙刀一定会设法叫他真的娶了自己。那么,今日会如何?也许,继承洞府的会是一个刚会读书认字的姓莫的白胖小子?自己同白慧仪一样靠在夫君肩头,笑得如此温婉?想到小孩,沈玉刃忽然被一棒打回现实,想起了自己肚子里就有现成的一个,一时间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涌上胃部。

“怎么回事?她怎么还不说话?”连小开忍了又忍,同群雄一样不断在心中猜测这位家主到底弄什么玄虚。

平无奇却仿佛醉了。“她愣的样子好美……”

连小开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沈玉刃愣的正一咏三叹荡气回肠,一旁的楚三江实在忍不住,只好用力扯了一下她的衣袖。沈玉刃回过神来,却毫无惊讶尴尬,只是淡淡地开了口。

“请有帖子的各位随我来。”

平无奇和连小开对视一眼。

“你的女人……果然很特别。说话真是简洁明了。”连小开不知dào

是真是假的夸了一句。

群雄却是一阵喧哗。

“那我们没帖子的呢?就坐在这里看?”

“你们什么也看不到。”沈玉刃生硬地回答。“别说这里,就是山顶上也不会看到阵法其中的变化内情。”

“操,那老子来干吗……”有个高声说脏话的特别惹人嫌。沈玉刃看他一眼,然后转身吩咐。“请这位大侠回家。”

楚三江和风无际自然懂得要如何“请”一个人回家。

“沈小姐。”客客气气抱拳起立的是……唐威?“我唐门不慎丢失请贴,可否网开一面?”

“没问题啊,尽管一起来。”沈玉刃甜甜笑。“只是,没有刀币为钥,所有闯入迷宫的人都会象龅牙先生那样陷入昏迷或是疯狂,莫怪玉刃未提醒你。”

平无奇在下面一惊。“那小开,你只有自己进去了?”

连小开报以一笑。“平大哥放心。我杀了沈月关之后会尽快返回。”

沈玉刃的眼神刚好扫到两人对话,忍不住撅了撅嘴唇。“平无奇,你要帖子,我可以给你一张。”

语声一出,四众哗然。

“凭什么?这算什么?”不绝于耳。

沈玉刃冷哼一声。“各位若有谁是连小开的朋友,我再送一张出手。”

楚三江等人是看得直皱眉头。群雄则被成功地恐xià

到噤若寒蝉。

“好了,时候不早,我们该动身了。几步之遥,想也不会累着大家。”

沈玉刃扫了一眼站起来的人数。

“十六位……想来剩下的十四位贵客不屑与我神仙洞府为友,玉刃记住了。”

下面的窃窃私语十分冤枉。“天,看来神仙洞府也要开始不讲道理起来啦。”

有人则是不屑。“沈仙刀要是不管江湖事,就凭她沈玉刃?让她慢慢记住好了,谁怕她来着!”

“嘘,小心,这话不能乱说,你怎么知dào

沈仙刀就真的不管事了……别给人听到撒!”

沈玉刃将这些窃窃私语尽收耳底。

而心中则是一股绝望。

那个支撑起她所有天空的人,究竟……究竟……

“请谨记逢蓝转左,逢双则退,逢花转身,逢万字跃过。”沈玉刃在前面带路。

“若是一双刻着万字的蓝色木桩在面前,上面还有花怎么办?”有人很搞笑地问。

“那就转身后退同时向左腾跃。”沈玉刃眼睛也不眨地答。

事实上,神仙洞府的迷宫很有章法,并不会出现这种高难度要求的动作。

众人进进退退,觉得甚为轻松,并不明白此阵凶险何在。这世间一切阵法,只要有解法,就必然能破。不知dào

何以龅牙如此不堪?

——再走出半盏茶的功夫,众人便不明白亦得明白了。

面前是镜迷宫与木桩迷宫的交界之处。众人一路走来,有心人早已现此处地势微妙低沉,而镜宫的入口更是有台阶下去五步,可见内层迷宫,已经接近地下。然而要从露天的木桩阵法到达有天棚遮盖、高出人身的镜宫,必然要经过一座凉亭。说是凉亭,其实只有一面开口,三面密封。远远看去,亭中光线晦暗,飘散着幽幽的黑色烟雾,散出一些些略有异样的味道。

群雄中不乏精于此道之人,当时便面色大变。“……阎罗烟?”

“不错。”沈玉刃笑笑。“不是毒,也不是瘴的阎罗烟。中或疯或死。诸位不必惊惶,请诸位屏息进入凉亭之内,找到内壁上一块突出的石缘,右转七次再左传六次即可打开石壁。壁内有数十个暗格,各位手中的刀币为凭,各可打开其中一格,取出里面的物事罩于面上,就可走过阎罗烟。入了镜宫之后也要仰仗那样物事遮目去障,不为镜光所扰。”

“这……”最最憨厚的武林前辈也沉下了脸。

在一口气的功夫之内,要从数十个暗格中找到一个自己手中的钥匙唯一对应的抽屉……这俨然似乎是在刁难人。若不是内劲悠长绵延之人,一个不小心吸入了阎罗烟不是闹着玩的。

沈玉刃看出众人迟疑。“玉刃当先。”话声未落,便没入黑烟之中隐去了身形。

平无奇连忙一扯连小开,追随了美人的脚步。余下众人虽还有些犹豫,却都是自恃不凡之辈,哪里肯落到最后。

事实上,一切秘道迷宫暗室都不怎么可能只有一条通路。

沈月关不通过什么扰人耳目的凉亭暗格,直接从自己的房间里取出一副奇怪的,亦是那些高手们要辛辛苦苦凭请贴取出来的装备。

那是一个大大的,远看有些象猪头的面罩。面罩之特异之处,在于其看似透明,却严密合缝,绝对隔阻一切气息出入,常人戴了上去,不出数分钟便会窒息死去。

而面罩之后则拖了一个小瓶,瓶内装满新鲜空气,只要旋开一个阀门,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输向面罩之内,使人得以安全吐纳呼吸。

这样物事,看来耸人听闻,其实制作方法并不复杂,只是其中工艺由神仙洞府一手掌控,自己想造多少造多少,他人却绝无仿制的能力。这物事并非专为阎罗烟准bèi

,而是在各种场合下均可使用,上山下海,无所不便。

沈月关戴起了面罩,便是为了一段潜游。

神仙洞府的腹地核心所在,的确位于地底。而通向地底有三个方法,其一,洞府后的一条长达百丈的秘道,现今已被改造成为三重迷宫却夺人眼球。第二,沈府府内后花园的一口水井,潜游回旋水路四百尺便能上岸——两均非人类所能,必然要依靠沈府的特制面罩方可。而第三条路则最为便捷,只要通过沈仙刀的卧房就能到达,无惊无险——只是需yào

过沈仙刀这一关而已。

沈月关同莫易当年疗伤的密室,便是第三条道路的。从那里走出去,一重重密室叠套,最终可以进入神仙洞府的地下宝藏。然而,自从沈仙刀进入其中之后,这条路的机关便被沈仙刀从内部锁死。是以,沈月关和沈玉刃的对策,也是根据原本的计划所作出的应变,便是分两条不同道路进入密室。若是万一沈仙刀有什么变故,那么所以跟来的人,包括连小开,都永远再没有机会活着走出这个迷宫一样的洞府。若是沈仙刀安然无恙,则可按照原定计划,进行封刀仪式,以及沈月关要对连小开所作的计划。

所作的计划?

此时此刻,神霄山上的仙子们,已经面无表情地拥着一整套华丽堪比皇家的车辇,面无表情地踏过已被夷为平地的南山镇,面无表情地越过黄河,面无表情地过了济南,直奔盐城而来。

她们的行程迤逦蜿蜒,却快如疾风。在她们的队伍之后,隐蹑着一条淡的连神亦不能够现的身影。

那身影飘散着俊逸出尘的长,眼眸中,却充满了恨!

第三章 天光流水阁

沈月关浮出了水面。

这是一个建造得不可不谓巧夺天工的……庭院?

一个全部处于地下,看起来却如同在野外山林的地方。顶棚很高,做成晴天的颜色,不注意看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旷野的中央。无数颗隐秘的明珠琉璃在绿树野花之间随意地涣散着光泽,营造出天光如水的意境。而沈月关所潜行的,竟是一条弯曲逶迤的河水,虽然不至于波澜壮阔,却也绝不是涓涓细流的模样。

河的中央有一座木桥。木桥下面有一些看似随意的岩石。岩石群中,一座真zhèng

的洞府之门奕奕生辉——那便是神仙洞府真zhèng

的宝藏所在,也是沈仙刀从自己房中的秘道可直达之地。

等一等,这河水,这桥梁,为何看起来如此地……眼熟?

若是楚云在此,一定会讶异地叫出声来。这一段的风景,简直似极了神霄山与南山镇之间的那一段山脚路程,欲流未流,似断还断。

沈月关对此却毫无惊异,只是面色凝重地望向那堆岩石。

除却构思简单走法多歧却如铜墙铁壁的九宫合道;除却巧借阎罗烟与天工奇具而守得密不透风的暗道密室;真zhèng

能够体现出神仙洞府举世无双的奇门阵法实力的,偏偏只是眼前这几块石头而已。

沈月关只记得从内部如何操作,却从未试过从外面来破解它。

这几块既不遮挡视线,又不含藏任何凶险的石头,叫做“九宫守心”。

“只要再解决一些小小的问题,那么也许这个阵法,将成为真zhèng

的无解之阵。”记得沈仙刀曾经如此教导。

“我不信。世上没有不可破解之阵!”年少的沈月关曾经豪情万丈。

“好。”沈仙刀笑,“我穷一生之力,从内部完善它。你穷一生之力,从外部破解它。”

这话语,一晃十多年了。

与家姐的约定,彻底地被搁置在了脑后。今日的九宫守心,是否在沈仙刀的手下,已经有了飞跃的不同?

沈月关将面罩器具妥帖收好,而后从囊中取出一块形状奇特的器件,看了一眼,佩在了腰间。

那是一块比手掌略小的圆形什物,由一堆细密精巧的,不知dào

是钢还是银的小零件拼合而成。这些零件不停地作着有节奏的摇摆,将圆形的木质边壳推得缓缓转动。而边壳上的红色刻度,被分成长长短短的部分,外围的小篆标的清楚:子丑寅卯……

原来,这是一个时计。

在无天光日影的地下,只有这种时计才能够精确计算好时间日期,从而让沈月关与沈玉刃的行动准确精密,分毫不差。

时计告sù

沈月关,他的时间不多了。

再有一刻半钟,沈玉刃那边便要入来这里。

而在此之前,沈月关必须从外围破解九宫守心,进入洞府寻找到沈仙刀的踪迹。

他踏出第一步。

“九宫守心的关键,在于九宫相对。与九宫合道相同,九宫守心也是利用九的合数来排列出多种不同的变化。然而,如果说九宫合道是静的话,那么九宫守心,就是动。”

“每一步破解的行为本身,将会改变这个阵法。也就是说,你每一个举动所迎来的变数,仍旧数不胜数。破阵的过程,是减少变数的过程。若是连破阵本身都成为一种变数,那么,变数永远不会减少,此阵就会无解。”

“然而阵法无心,人有心。虽然变数的数量十分庞大接近于无穷,但毕竟穷尽人力也可以计算推断。所以,这个阵法唯一的完善之道,就是将布阵之人放入阵法的内部,让这个阵法具有方向性。向内雌伏,向外君临。”

“将此阵设于完全不受任何自然条件限制的地下洞府之中,绝了利用自然生息的天数。将宝藏掘开秘道设于阵法中心,绝了利用人类智慧的人数。将入藏之门设计成从内反锁,绝了逆向思维的反戈一击。这个阵法在照料到天地人一切变数之后,最终可以成为无解。”

——“那么大哥,还剩下最后一个弱点,最后一个破阵之法。”

——“什么?”

——“布阵之人。若那个处于阵法中心之人甘愿从内解除阵法,则此阵立破。”

——“……你说的对。无穷变数与毫无变数之间,我忘记了还有一个‘我’在。说吧,是否三公主教你的?”

——“一半一半啊。大哥,你输啦,欠我什么?”

——“你说。”

——“嗯,先欠着。等我想好了。”

天心值符。天蓬,天心,天柱分占休,开,惊。

向前一步。

变了。

天盘变客为主。

沈月关退。

这是一个毫无生杀凶险的阵。它只是阻断,却不伤害。

有的时候,阻断却偏偏是,最大的伤害。

时计精准。沈月关群星在手。

他有大开大阖的惊人天资。

亦有大悲大喜的纵横命运。

河图。

脉络清晰的洞察着这个世界。一二三四……超越了人类极限的推断和记忆主宰着他的脚步。

心从未如此沉静过。

阵法动了!

沈月关忽然睁开双眼。

因为,这次的阵法之动,与前次不同。

它并未循着“变数”的规则!

变数亦有变数的规则。

体察了这一点,才可能解决一切复杂高深的阵法运作。

而不能够被一切规则包含容纳的,只有人。

人的思维,人的行动。

也即是说,阵法的另一个方向上,有活着的思维在主宰。

内部。中心。神仙宝藏。

那唯一的路途。

沈月关几乎落下泪来。

内部有不可知dào

的人力。这令此阵变得坚不可摧,亦令破阵变得易如反掌。

沈月关牙匕出手,回刀向自己心口刺去。

阵法惊天动地地一阵迅变。

从中正平和,不伤不害,王之风,坚不可摧的九宫守心,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却能禁锢阵中人活动的杀阵。

沈月关手足受制,匕再也不能落下去。

——简单的杀阵。

沈月关从十二岁开始,就懂得破解的杀阵。

他只要轻轻弹指,就可以将面前的禁锢,摧毁个灰飞烟灭。

他却没有。

他跪下来。

“还欠我一件事,记得吗?”

花缤纷将一枚绿色的奇异果实放在琉璃盘中,递入内帘。

豪华而巨大的马车内部,被分隔成数个小间和一个大间。八匹奔驰的骏马却几乎不带来任何引人不适的震动。

最内的一栏,垂着黑色丝绒上金线绣花的华丽帘幕。花缤纷伸手递入水果时候,下意识地毕恭毕敬,卑微谦恭起来。

那水果似桃而非桃,果实娇小,薄薄的果皮已经被整个去掉。一点点汁液沾在透明的盘沿上,看起来十分诱人。

片刻之后,空的琉璃盘子被递了回来。

花缤纷随即将空盘递给再外一栏的女史,女史掌力按处,无声无息将琉璃盘子震成一堆碎粉,收纳入一个黑色蚕丝锦囊之中。

再递出去,丝囊交到小女御的手中,被递出马车,抛入了滚滚江流之中。

一切的奢华,莫过于不留痕迹。

黑丝绒帘内,忽然响起慵懒的声音。

“花儿,叶子。”

装束华丽的花缤纷与冷漠高傲的叶雅致同时低,匍匐在车内。“娘娘圣安。娘娘有何吩咐?”

帘内传出两声浅浅的笑。

似溪流上的萤火虫一般,有种浑然轻盈的美。

“你们多年忙于神霄事务,在武学上,却是退步了。”清微娘娘的声音,甚为和善好听。

冷汗从花叶二人的额头渗出来。

却还是不明所以。

“罢了。”帘内连叹气也显出一种天然的庄严骄傲。“让他去。我要看看,他们,究竟**如何。”

隐秘尾随在车行之后如影如魅的长男子,却浑身一颤。

他咬牙,倔强地望了一眼天。

“还有多少路才到?”慵懒的帘内人,也是个猜想中娇媚的女子。

“回娘娘,”花缤纷答得小心翼翼。“还有大约一个时辰。”

“各位,到了。”沈玉刃的紫色大氅远远飘扬翻卷而来。“此地名为天水流光阁,便是家兄预备招待各位的好地方。”

“请问沈大侠人在何处?”一路行来,众人可谓吃尽苦头,吃力之极。却还有人不撞南墙不回头,耿直地问。

连小开与平无奇心中,却隐约有些猜到,沈仙刀的身上也许出了什么变故。

那一壶春雪,依稀是挥了它所该挥的作用。

“请再稍待片刻。”沈玉刃斜斜瞟一眼阵法,心中大定。“大哥与二哥在一起,午正之前便会现身。”

连小开与平无奇交换一个眼神。

连小开踏上半步。“沈月关也会出现么?”

沈玉刃半讥半嘲地看他一眼。“你既然来了这里,便无人会叫你失望。”

她话中深意盎然。

另外十余位躬逢其会的武林人士,变成一堆唯唯诺诺的背景。

沈玉刃明白一,却不明白二。

她知dào

有些会来,却不知dào

,有些也会来。

预计中随时可能完成的东西,便真的随时可能完成。

“众位若是觉得无聊,不妨四处走走观赏一下此处风景。”沈玉刃笑吟吟地规劝众人。

她的眼里心里,只有那个显然有所变动了的破阵。

她恨不能飞身越过那堆乱石,开启那扇宝藏之门。

沈月关呢?

沈月关在哪里?

连小开的心情渐渐沉淀下来。

一种很不对头的感觉,笼罩住他的全身。

“平大哥……小心点。我觉得可能会出事。”

“什么?”

“总之是很惊人的事……我能感觉到,会有事情生。”

“究竟什么事?”

“……”

连小开沉默。

练武至今,他不单耳朵眼睛变得灵锐无比,甚至已经可以聆听到命运的声音。

那脚步声……由远而近,随时破窗来出。

破窗?

破窗……

连小开心中猛地一动。

“让开……让到没有天顶的地方……”他来不及地喊了出来。

却还是晚了。

万里晴空,一朝散。

浅白带着蔚蓝颜色的,散着天光流芒的顶棚,那叫人以为是天的顶棚,崩塌下来。

轰然的巨响,伴着尖锐似长啸的细碎撕裂声音。大块小块的晶莹粉末碎砾。夹杂着激荡无比的真气劲力,崩塌下来。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

完全未受伤害的,只有预先避过的连小开、平无奇,以及借助地主的熟悉勉强抵挡过去的沈玉刃而已。

沈玉刃神情僵硬,已经持剑退入了九宫守心阵中。

顷刻间,天光流水阁中便倾泻下来真zhèng

的阳光,而不是以明珠灯琉璃瓦假造的天色。

然这天光霎时又被一片华丽的浓云遮盖——

因为随着天棚的破裂,一并落下来的,竟然是一驾巨大的马车。马车的帘幕都是暗色丝绒,沉重而垂感的丝绒也禁不住下沉的力量而向上飞起来,使得帘幕上绣的金色龙凤有栩栩如生的错觉。

那马车沉重跌落下来,却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黑帘掀动,四名粉色衣裳的女史如飞天一样,翩翩跃出——那粉色衣裳,因为楚云在江湖上走动的系,已经为人所熟知。那是神霄派的衣裳。一个如梦一样的女子集团。又叫人心丧胆寒。

连小开悄悄拉了一下平无奇的袖子,两人沉下气来,隐藏在一片地上翻滚哀嚎的受伤人士之间,默不做声。

这倨傲的马车所面对的,只剩下沈玉刃一人,以及九宫一阵而已。

沈玉刃却也不怎么担心。

她虽无本事通过九宫守心进入宝藏洞府,却也有自信旁人无法靠近这阵法一步。

她却错了。

一条银色的人影从马车当中飞了出来,落在了九宫阵前。

她身段妖娆性感,一身鱼鳞一样的长裙覆着蜜色的肌肤与垂到小腿的微曲长,红唇薄雾,明眸如诉。

沈玉刃禁不住退了半步。

这女子的气势一望之下,沈玉刃便心知自己绝非对手——幸好有九宫阵法傍身守护。

“叶子,”马车中传出来和善而轻盈的吩咐。“可认得这阵法?”

叶雅致冷冷一笑,她长得颇有异国风情,笑起来叫人心动神摇。“娘娘放心。沈仙刀的杰作,原来也不过如此。”

沈玉刃有点愤nù



她提起自己最崇仰的大哥的名字时候,居然用的那样一种……那样一种……不知dào

算是轻蔑,还是暧昧的口气。

还有,什么叫做“不过如此”?

这阵显然已为沈月关所破,所留的一块残局而已。远不是之前固若金汤的九宫守心可以比拟。可是即便如此,沈玉刃也有着十足的信心——

那信心在叶雅致的动作下面,迅速花容失色。

叶雅致解下来自己的银色腰带。

那缠绕的银丝,原来是一条柔软的鞭子。

叶雅致抬手,挥鞭。

鞭稍指处,残局便赫然只是残局而已。

几处微小的,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因给沈月关让出路来而不圆满不坚固的破绽,被放大到纤毫分明,然后在长鞭指处,岩石粉碎。

解连环,环环扣处,一节破碎,节节破碎。

片刻之间,原本错落有致的岩石,被彻底粉碎成为一地的石屑。

她们路过何处,何处便一片狼藉,空留破碎。

而叶雅致的鞭子似乎杀得兴起,卷散一地石砾之后,携着巨大的气势,向沈玉刃攻去。

平无奇惊地呼喊起来,却对这电光火石间的变故毫无办法。一地的伤兵之中不乏低调观火之人,具都是轻轻讶异,倒掩去了平无奇情急之下的呼声。

沈玉刃勉力举剑抵挡。

银丝鞭潇洒一卷,“玉刃”亦如同天顶或是岩石一般,碎了一地。

一挡之下,沈玉刃得到一丝喘息机会,再退。

叶雅致毫不留情,银丝鞭似乎无穷无尽地延展出去,追向她的心口。

九宫守心已破,沈玉刃被直接逼退到了洞府之门。朱红色缀有金色的圆圆两弯月门像一张紧闭的口,拒绝接纳它身形踉跄的女主人。

银丝鞭已经暴涨到足够的长度,霍然在宽度上亦变得无比粗壮,沈玉刃的视线里面,纠缠骚扰的银丝已经变成一张密密的蛛网,网住她整个世界。

她退无可退,真气先于鞭势袭来,眼看就要成为了蛛网之中的粉身碎骨。那群神霄女子,不论所向何处,似乎都有将一切都粉碎,粉碎,再粉碎的势头。

沈玉刃在想,人生若是真有最后一刻,那时候自己应该在思索什么?

事实可能是,那一刻,来临得快到你永远都来不及思索。

在思维一片空白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凄凉的喊声。

最后的最后,她居然在一片嘈杂混乱之中,听到了平无奇的一声喊。

连小开的手早已经按紧了青磷。

他不能眼看着平无奇失去他最心爱的人,重蹈他最痛的覆辙。

这里唯一有机会救援沈玉刃的,只可能是他。

然而他迟迟没有出手。

他的潜意识里,总是在期待着什么。他总是觉得,沈玉刃的命运,绝对不会那么斩钉截铁。他下意识地抬头,延缓身姿,等。

他等到了。

在欲死而未死,将碎还没碎的最后一刻,门开了。

天碎,而路断。

阵破,而门开。

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那一鞭的漫天银丝,落了空。

因为沈玉刃向后栽去的身影,倒在了一个怀抱里面。

沈仙刀,终于,现身。

第一万零一次地,护住了,沈玉刃。

第四章 前尘尽可抛

叶雅致的鞭势雄浑地擦过全场。

落空的真气在破碎不堪的空间里出尖利的啸叫声。

地上的众人受到不少波及,这下,连假装倒地的浑水摸鱼也哎哟哎哟起来,伤得不轻。

她却一点也不失望,一点也不愤nù

,一点也不惊讶。

反而嘴角上扬,一副好戏就要开场的样子。

马车峙立不动中,仍是一身宫装身段轻盈的花缤纷跳了出来。她一张雪白小巧的瓜子面孔,站在野野的叶雅致身旁,两种风情映衬甚为明显。“叶姐姐好一招‘排山倒海’,无论力、位、势、神,都再无可挑剔之处。只是不知dào

,为何从无落空的银丝鞭此次竟未染血而回呢?”她声若银铃,娇小倩然。

“那自然是因为我们的沈仙刀沈大侠了——他突然开门迎客,吓了我的心扑扑跳呢。不过,累得娘娘亲自到此,他还摆那么大架子不出来接驾,却是好排场啊!”两女一搭一唱,不知dào

为何,她们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微妙的古怪。

“仙刀恭迎三公主鸾驾。”

一时间,场中众人俱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叶雅致说得无错。沈仙刀的出场果然是排场到了极点——不是花月仪仗那种排场,而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那种,人心中的排场。

连小开亦不能例外,警醒地抬眼注目。

沈仙刀仍是一身最为普通的衣裳,衬着一张最为清丽俊秀的脸庞,缓缓地从那宝藏的门中走了出来。

他双手空空,身后亦不见沈氏另外两兄妹的身影,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清瘦,行动之间有些迟滞缓慢,却仍是潇洒优雅——潇洒优雅地跪了下来,跪在了那驾黑色马车面前。

三公主?连小开的脑筋飞快地转动。想必是那位清微娘娘的另一个称号?……奇怪奇怪。怎么看起来如此不妥。到底什么地方出现问题?

一转念间的苦思冥想,眼眸再落到沈仙刀身上,连小开忽然忍不住叫了出来!

这次,叫声却是被花叶二人的娇呼掩盖。

“沈仙刀……你……”

连小开的下巴差点惊得掉了下来。

没错,此刻的沈仙刀,无论从行走的步伐,还是低垂的眼神看来,都……都……

连小开忽然有些不忍起来。

“不错,多谢花堂主见赐‘春雪’,仙刀此刻散去内力,倒是觉得甚为轻松。”他抬起嘴角淡淡一笑,那漂亮优雅的笑容此刻在旁人眼里看来,却十足是落寞悲惨。

花叶二人对视一眼,尔后求助似地看向了马车之中。

黑色马车的帘幕低低飘动。

沉默片刻,马车中传出了那亲切女子的口谕。

“花儿叶子退下。沈仙刀,你可知罪?”

众人又是一惊。

以沈仙刀目前的状况,又要如何应付这凶神恶煞一般的什么公主娘娘?

“仙刀不知。”他顺从地答话。不知为何,连小开却觉得他的顺从中带着一丝恶作剧的嘲讽。

“你——”马车中的声音顿了顿,轻描淡写地问道,“先前那个女子对本宫法驾挥剑,你可见着?”

“沈仙刀,”花缤纷兴致勃勃地插嘴。“向娘娘动武,可是死罪!”

“哦……”沈仙刀轻应一声,眉头微蹙,风采迷人。“仙刀尚未来得及教导舍妹沈府职守等事,她不认得公主鸾驾,才鲁莽行事。请公主念她年幼无知,宽宥一二。”

“那么,”清微娘娘词锋甚为严厉。“你身为家长,是否应负管教不力之责?此罪一也。你明知本宫摆驾到此,却闭门不出,未曾远迎,此罪二也。有过而不知,触颜而无悔,此罪三也。”

“娘娘教xùn

的是。”沈仙刀低头认罪。

“什么嘛……”平无奇对这个自己未来的大舅子升起了打抱不平之感。“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她们自己不请自来伤人毁物的,别人自卫反击而已,还要什么罪不罪的,真是滑稽!”

“身份。”连小开吐出两个字。

“什么?”

“这世上本无什么错与对,功和罪。照此看来,沈家和神霄派之间,恐怕是主君与臣属的关系。”连小开思虑愈周密,猜测大胆而精准。

“可算认错了?”野性美的叶雅致近乎调戏地伸手轻轻托起沈仙刀的下巴。

沈仙刀也不愠,也不怒,神情仍然从容。

“娘娘,沈大侠既已认罪,还请娘娘示下罚则。”花缤纷半撒娇地回向马车。

“你沈家也算是劳苦功高,”马车中人沉吟片刻。“念你多年忠心,恕你死罪。略施薄惩,重鞭一百,除你骄矜。叶子——”

“在。”叶雅致的微笑已经从唇角泛滥到眉梢。

“不得徇私,即刻动手。”

平无奇甚为不忍。“……真是没面子哎,堂堂一个大男人,却被一群女人这样欺负!”

“他才不是男人哩。”

平无奇被旁边忽然冒出来的老头吓了一大跳。“老伯,你?……”

老头子看起来伤势很重,满身是血地支着身子眯着眼睛观望。

“老伯我没事,老伯我是斯长在,老伯我混进来看看老朋友。”老头得yì

地笑了。

“天书馆的斯长在?”连小开也吓了一跳。他眼睛何等锐利,早看出此人满身伤痕都是只流血不伤身子的轻伤,差不多就是同他们二人一样,毫无大碍地躺在地上隔岸观火罢了。

“你说他不是男人?”

“仙刀是女人嘛!”老头摸了摸鼻子,理所当然的口气。“早一辈的老朋友都知dào

!当年在慧妍雅集被雷惠挑开了衣服,身材好得来……”人虽老了,眼睛里眯缝出来的火却旺得很。

连小开和平无奇这才知dào

什么叫做托住下巴,倒抽一口凉气。

“……慧、慧妍雅集?”

“是啊。”斯长在用“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眼神瞪了两人一眼。“阿仙是四大美人之一嘛。可惜沈家是朝廷的人,没人敢追她打她主意。后来听说有个后生仔叫什么莫易的,倒是死缠烂打了一阵子……”

“沈家是朝廷的人?”

“你们不知dào

啊?不知dào

怎么混进来的?”老头吹胡子瞪眼睛的。“江苏沈家,山西轩辕,断魂彭氏,是朝廷安插在江湖中的三只眼睛啊!沈家世代为高官侯爵,神仙洞府中藏的宝藏俱都是一国之命脉,预备万一与东瀛国征战之时报国脉卫家门用的。贵人宅藏银亿万,乃是隐形的国库。断魂刀彭氏为无双国士秘密打造精兵利刃……哎呀,这些事情在天书馆的年鉴之中不是都有么?多花点钱就知dào

了!”

旁边又爬来一个老家伙。“老斯,你那个要命的鬼年鉴,动不动就开价成千上万,谁买的起啊?!”

“别吵!”连小开心中似有一条线索穿起如许往事。他霸气十足地拨开插话。“……那这位三公主的来头……难道,她真是当朝公主?”

“现在是长公主啦!……清微压海棠,如血问漠阳。龙脉成仙脉,神霄岁月长。”斯老头忽然雅兴大,吟起诗来。

连小开皱着眉头正要问下去,却与所有人一样,被一声鞭响镇住。

衣帛撕裂,皮肉绽开的声音。

叶雅致的银丝鞭,落在了沈仙刀的背上。

沈玉刃望一眼背后缓缓合上的机关,舒服地倒在沈仙刀的床上。

“吓死我了……二哥,”她撒娇地牵着沈月关的手,“姐姐不会有事吧?”

“你放心,现今的她,除非自己甘愿,否则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到她。”

“海境真的如此厉害?”

沈月关笑。“你要不要练练看?”

沈玉刃忙摆手。“我没这种天分。”

“小刃的天分甚佳,就是人懒了一点。海境是不要想了,江心倒是可以一试。”

两人都未曾注意到,沈仙刀的房中,竟然早有人在。

那人坐在窗台之上,闲闲看着落日,风吹动长,拂到茜色窗纱之上。

沈玉刃呆呆地看着这个景象。

沈月关却一点也不奇怪地,安静地,笑着坐在一边。

谁……谁会用这么样子的语调,叫出这么样子的“小刃”两个字?

玉石一样的声音。

夜星一样的眼睛。

手臂在渴望手臂的环绕。胸膛在强求胸膛的贴近。

沈玉刃扑了过去。“莫易!”

“乖小刃。”莫易笑着将她纳入怀里,体会她柔软的触感。“我的小刃长大了。”

“废话!”沈玉刃柳眉倒竖起来,“你十三年都音讯全无,你,你……”又看看沈月关,眼眶渐渐泛红。“你们,你们两个……两个坏人!”她终于痛哭出来。

沈月关却大笑起来。“我们两个坏人。”

莫易轻轻揉抚着沈玉刃的背脊,一面转头看向沈月关。

沈月关也正看他。

十三年没有触碰到的眼神。

十三年一晃而过的人世。

不需yào

太多的寒暄和热烈,只是用这一眼,来打个小小的招呼。

你好吗?

在生朝向死的必然箭头上行走的你我,都还好吗?

连小开脑中灵光一闪。

“平大哥,你觉不觉得这场面很熟悉?”

“……不觉得啊!”

“沈仙刀……沈仙刀和神霄派的人……在一个小树林里……后来他还刺了我一剑,却未用全力……你和我在一起啊,你不记得么?”他激动地拉着平无奇的袖管。

“小开,你是不是在做梦?”平无奇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做梦?怎可能?不对,我……”连小开皱眉。“不是做梦,是我的记忆……难道我记得的是在做梦?……难道我记得的不是在做梦?”他喃喃自语。

“究竟怎么了?”

“……没事。”连小开悄悄放开紧握的双拳,

“许是我记错了。”

平无奇颇为疑惑,却也顾不得探究同伴的异常,因为他的注意力与众人一样,很难不被吸引到血雨腥风的——沈仙刀身上。

尤其是,刚刚知dào

,这还是个……女人。

平无奇曾经一度甚为怀疑,沈仙刀的**是否是人类所有。

现在看来,他……她的**亦是十分普通,起码,衣裳下面是皮肤,皮肤下面是血肉,银丝鞭一鞭一鞭下去,他全部都看到了。

然而,现在,他怀疑的是,沈仙刀的精神是否是人类所有。

他……她的表情,从一开始到现在便没有变过。

连一个皱眉,一丝僵硬也没有。

温柔,淡定,从容,和煦。

头散在两肩,随着鞭风而略略飘动。

她就像……就像一座海。容收一切,波澜难动。就算是再狂妄再险恶的飓风,都被融化在了广阔无垠的水域里,散向了无痕迹的天穹。

海……海境!

“她真的是,是女人?”平无奇转过头去想问那两个神通广大的老头,却现身边空空如也,那些伤兵已经换了一个更好的角度姿势观看。

“……很好kàn

吗?有没有人性?”平无奇嘟囔着。他一向受不了作男人打扮的女子……是那种雄姿英的受不了。现在他终于明白,他所心爱的沈玉刃的男儿风范是来自于何处的言传身教了。

只是,沈玉刃那种男装,基本上就是女子的男装而已,她杏目红唇,细腰宽臀,且神情之间常常流转一股女儿撒娇之气和天然媚态,十成女人和九成男人都可以一眼分辨出她的性别。

而沈仙刀却是不同……她脸颊较沈玉刃方一点,身量更高更瘦,眉目清秀,而最最重yào

的,乃是他的神情姿态。他一举一动都既不带豪放男儿的粗犷,又不带娇柔女子的扭捏,举手投足都是清楚爽朗,挺拔俊秀,洒脱优雅——就连被鞭打,似亦如此。

狂风入海,叶雅致的额头已经渗出汗珠。

她鞭鞭包含真气,逐次增添,已经运上了致人死命的劲力。

感觉不到任何反抗,可是真气却如泥牛入海。锋利的鞭丝在沈仙刀的身体上留下的伤痕越来越过密集,却看不到一点沈仙刀痛苦或是受伤的神色。她安然地跪在那里,倒好似受着煎熬的不是她而是叶雅致一般。

叶雅致有点慌神地瞟了瞟花缤纷。

花缤纷口中轻轻报着数,眼中也是一派犹疑不定。

“够了!”马车中一声严厉的呵斥,叶雅致吓得手一抖,生生将银丝鞭在空中画出一个圈来。

“求娘娘恕罪,叶子已尽全力,绝无徇私……”

“不干你事。撤幕。”

清微一声令下,如雕塑一般凝立四周的四名粉衣女史训liàn

有素地轻拉马车四角垂下的金色丝绦。哗啦一声,马车的车顶被完全收了下来,花团锦簇地堆在了车后。

车内另外四名女史亭亭站立,而先前四女同花叶二人却齐齐跪了下来。

“叩见娘娘——”

连连小开亦暂时从自己的心结中挣脱出来,聚精会神地想把那位娘娘看一个仔细。

众人连同他却全部失望。

这位娘娘,一身同马车类似的黑色厚重衣裳,上面有金线绣的一龙一凤图案,衣裳宽大,看不出身量。而头上戴了一枚十分华丽沉重的凤冠,细看有十八只金凤围绕四周,额前更是垂下无数金珠,帘幕一般挡住了面容。她从头到脚,从丝、脖颈到脚踝,全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寸肌肤身体都未露在衣冠之外。

连小开暗忖,原来这才是真zhèng

的皇家风度,天胄尊严。

“沈仙刀。”金珠帘后的樱唇微启——当然,这只是看客的想象而已。那珠帘细密严实,绝难偷窥清微真容。

“臣在。”沈仙刀改了自称,回答得明晰简短,清楚印证了先前斯长在所说。

“你已练成海境?”这位娘娘十分动容——当然,仍是从声音态度上的猜测罢了。玉容动不动,外人全不知晓。

“是。”沈仙刀抬头直视清微。

“大成?”

“是。”

“亦即是说,花儿叶子根本不是你的对手,连本宫,也至多同你平手而已?”

沈仙刀顿了顿,仍是答了一个“是”。

“那你为何要受这鞭刑之辱?”

沈仙刀的唇线上扬,露出她一贯的坦荡微笑。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平无奇差点晕过去。

“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这种事情……我还以为这句话只有书本上才有呢!”

连小开忍不住皱了皱鼻子,他关注的事情却完全不同。“海境……原来这便是海境。看起来内力全无,却身怀最为厉害的内功?十八圣道……果然厉害!”

清微娘娘缓缓从车驾上站了起来。

终于有一件事可以看清楚——那便是,她的身材中等,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沈仙刀,本宫既已恕了你,你还不起来为本宫接驾洗尘?”

第五章 开始讲故事

莫名其妙地,连小开,平无奇,连同一群伤得东倒西歪的宾客,就被请到了一桌酒宴上。

事已至此,连小开却也不急着在人群中搜寻沈月关的身影——搜寻了也无用,他由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虽然,连小开几乎可以肯定,他在,他一定在。

在这宅子的某个地方。

酒宴的菜式并不名贵,大部分伤员也歪歪倒倒地没胃口下咽。偶然有几个据案大嚼的,便是斯长在等几个古怪的老头儿了。

沈仙刀与神霄派的一群女人入了内堂。一道花墙之隔,隐约可以看见众位女史俏立在主子身后伺候。尔后忽然有女史过来拉起黑底描金的大帘,这下,外间与里间便彻底隔断了视线。

沈仙刀的卧房中有一面十分奇妙的墙壁。那扇墙上嵌着一个九宫图案,只要将九宫按照固定的摆法推齐,便可从一个小孔望到一片光滑的方形屏壁。此时,按下九宫数字中的其中一个,屏壁上便会即时映现出神仙洞府某个地方的情景。

沈玉刃正在努力地一个一个转换过去。

“来了,在花厅……哇,这便是那个清微娘娘?怎么一身黑好似要去奔丧一样?”

沈月关同莫易交换一个眼神。

一丝微笑从二人的眼睛深处浮上来。

“奇怪,怎么看不到大哥?……啊,他在那两个老妖婆后面……他怎么似乎躲着‘天眼’一般?”

这套周密的监视系统,就叫做天眼,大体是用光线折射等原理制作而成,其间的精妙,实在难以赘述。

沈仙刀自然是知dào

天眼装在何处的,他有心借助人影遮挡视线,自然是易如反掌。可是,他的目的——

“楚先生他们带着那群伤兵在花厅坐下,吩咐厨房备筵……大哥他们进去内厅了。”沈玉刃连忙转换机关。“那个奔丧的坐下来,两个老妖婆在旁边伺候……好似在叫大哥坐主座……啊!”

沈玉刃尖叫了一声。

“怎么了?”

“大哥受伤了!”

沈月关和莫易同时从座椅上跌下来。

沈月关快了一步,把沈玉刃从天眼前推开。“……没有啊,他气色很好?”

沈玉刃再挤回去看。“啊,大哥加了件披风,可是,披风里面……我先前看到伤得很厉害的样子,一道一道的,很多血……”

“是什么?刀伤还是剑伤?”

“都不是,是……”沈玉刃想了片刻,“好似是鞭痕。……二哥你不是说这世上再无人能伤害到大哥的么?”

沈月关和莫易的脸色已经阴沉到了可以滴出水来。

“操***!”

沈玉刃第一次听见自己的二哥口中冒出这样的字眼。

沈月关摔门而出。

“二哥……”

“别担心,他不会怎么样的。”莫易的声音好似结了冰的玉石。“仙姐有海境护身,也应该无碍。只是……我们本意并非要连累仙姐至此……”他颓然坐在了地上。

“莫易!”沈玉刃彻底怒了。“究竟怎么回事?现在,还不跟我说清楚么?”

莫易懒懒地抬眼看她。“仙姐连沈家的来历都不肯告sù

你,我们又怎能把你拖入这无边旋涡之中?”

“难道,现今,我还在这旋涡之外么?”

“讲给她听罢。”沈月关去而复返。

“未冲进去收拾那个女人?”莫易挑挑眉毛。

“那是送死。”沈月关的神色如霜。“我要想找死,不必等到今日。”

“说得好。十三年,不,近三十年都忍了过来,还急于这一时么。”

“我出去走走。这些事情,便拜托你说给玉刃知dào

。从沈家的职责开始,一件一件……这是一个颇为漫长的故事。”

“这是一个颇为漫长的故事。”

“这是一个颇为漫长的故事?”

清微娘娘虽然坐在筵席之上,却滴酒不动,一筷未沾。

“可要仙刀下厨,炒两个合公主口味的小菜?”沈仙刀的行为语气,恐怕天下再无人能看清猜透。他虽不用像清微那般把自己藏进宽袍面纱之中,却一样保持住了自己深不可测的内心。

清微叹口气。“这么多年来,你还是改不过口,依然称我为公主。”

沈仙刀微笑。“公主莫要见怪,当年第一次谒见乃是在宫廷之中,仙刀虽然年幼,却忘不了清微宫的礼仪进退。”

“那时候本宫也不过是二八年华……当年天道先生与先帝对弈,一来便是一个下午。长安洛阳二位夫人闲坐说话,我嫌她们沉闷,总是喜欢带你到我的寝宫,拿出许多好玩的东西赠送于你……”

“公主所赐,一件未失,全部收藏在神仙宝藏之中。”

清微娘娘终于将遮面的金珠撩了起来,挂在脸侧的凤钩之上。

她的容貌远谈不上什么倾国倾城。圆面方口,长耳明眸,倒是一副福德俱足,平和中正的样子。皮肤仍然光洁细致,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而按照武林传说与宫廷纪录,这位前朝帝王的掌上明珠至少该有天命之岁了。

“仙刀,你是否怨我?”

沈仙刀笑容不改。“仙刀应怨何事?”

“海境虽成,却不敌你全无抵御之意。先前若叶子打满百鞭之数,恐怕当下便要了你的性命。”

“有过当罚,便是死于捶笞,亦是人臣本分。”他一撩衣角,单膝跪了下来。“还未谢过公主宽贷之恩。”

清微亦不免叹了口气。“平身罢。你若是在演戏,便是天下最好的戏子了。”

“仙刀不敢。”沈仙刀挽起袖管,为清微娘娘斟了一杯酒。“家酿的女儿红,公主赏面尝尝?”

清微望着她的手腕。那手腕纤细修润,确是有七分女子柔美。只是拇指上一枚白玉扳指,却又是男人才会有的装束了。

“可知本宫离山找你何事?”清微缓缓问出了正题。

“小刃,你对自己的家世背景,知dào

多少?”

“我的家世背景……”沈玉刃苦笑。天下也只有她这种傻瓜,自己的家世背景要别人来告知。“我是沈家的女儿,神仙洞府的三小姐。我爹娘在我六岁的时候双双过世。我由长姐抚养长大。——没了。”

“你爹娘是什么人?”

“我爹自然和我一样姓沈,名讳上天下道,我娘姓简,闺名洛阳。”

“沈天道先生,与洛阳夫人,分别是什么人?”

“恩,神仙洞府上上代主公主母……还有,我的爹娘。”

莫易有点头疼地扶着太阳穴。“神仙洞府是哪里传下来的家业?”

“是祖上传下来的,宝藏,府邸,武功,都是家传。——你不要一副看白痴的样子看我,我也曾想过这些所有,只是二哥常年不在身边,大哥又老是哄我,说将来等我继承家主之位就全部告sù

我听——现在我至少知dào

,沈府和朝廷有着什么关联,对么?”

“不止是有关联,还是大大的关联。你祖上是开国元勋,历朝历代都贵为公侯。而你的阿姨,洛阳夫人的亲姐姐长安夫人,则是先帝的宠妃。后长安夫人因王亭父一案获罪,你家受到牵连,从此断绝朝奉,扎根武林。”

“……”

“然而,王亭父一案,实jì

上只是一个障眼法而已。当年长安夫人宠冠六宫,先帝怕红颜天妒,故才找个借口将她送到别苑,由白云观的道士替她祈福。而天道先生的贬谪,才是朝廷真zhèng

的一招高明安排。”

“……”

“东瀛国力盛大,又意在扩张。双方朝廷不敢贸然动手,就以江湖交锋作为试探。当时朝廷既有意在武林之争上给东瀛一个颜色看,又担心江湖侠士以武犯禁殊难控zhì

,于是指派天道先生作为朝廷监控掌握武林的一个总站。而朝廷亦将为危难之时预备的奇珍异宝存于神仙洞府,由沈家看管。同时派出轩辕兄弟暗自接管山西贵人宅,将该处展成朝廷存银的另库;且招安了断魂彭氏,利用他们的铸造功力来为可能的交锋备下良器神兵。”

“……”

“尔后十年,花下静等人果然在武林之中掀起不小的风浪……当时的武林盟主……其实就是众人选出来的送死鬼百里逸莫名其妙地却把花下静泡上了手,最后以身相殉,挽救了这次灾劫。从此以后,沈家的职责就转为以监控武林人物为主了。岭南碧云城明有不臣之心,刀剑神君暗有齐天之志,这些潜在的威胁,都被天道先生用巧妙的手腕予以化解拖延。”

“……”

“可惜此后先帝驾崩新主即位,沈家虽对朝廷十分忠诚,却抵不过新主对长安夫人的敌意私心。故而此后你爹娘遇害一事,并未得到朝廷的帮zhù

,而是由仙姐独力解决。这也是为何当年仙姐屠刀四起杀人如麻而朝廷武林双方面都睁眼闭眼的原因。”

“……”

“你爹娘过世之后,仙姐选择继xù

为朝廷效力。不过,她效忠的对象,却改变了。话已至此,你可能猜到,她效忠何人?”

“山西轩辕与断魂彭氏先后被挑,朝廷自然不能放任不管。”沈仙刀答得迅速流利。

“不错,你既已知dào

,为何毫无应对?”

“仙刀已经派人查过,对方目的只是江湖寻仇而已,对国家根基命脉,并无觊觎之心。现今轩辕与彭氏已运作正常,并无大碍。”

“如此便能安枕无忧?两处出事,仅仅相隔数日,且是同一人所做,难道这也只是巧合?”

“凶手是连小开。”沈仙刀不咸不淡地回答。“花堂主曾经见过。现今人也在厅外。如果公主觉得不妥,大可以命花堂主击杀此人,永绝后患。”

花缤纷脸色一变,正要说话,清微娘娘已经啪地一拍桌子,震怒起身。

沈仙刀即刻跪低,却沉默不语。

“沈仙刀,你还想包庇到几时?连小开杀轩辕氏,背后究竟是谁指使?碧云城早有不臣之心,究竟是谁对其一再放任,还出谋划策?一个封刀仪式,搞得江湖上血雨腥风,再难安定,又是出于何种目的,你说!”

“回禀娘娘,舍弟月关,自六岁起被送至娘娘门下抚养,后来又遭驱逐,仙刀以其不才,于十三年前便与其断绝关系。他投靠碧云城,仙刀一度以为是秉承公主的旨意赴岭南卧底刺探。他所作之事,仙刀实在难以干涉。而此番封刀仪式,仙刀只是邀请十数好友观礼,江湖上的争斗实在是事出他因……退一步讲,削弱武林原本就是沈氏职责,有何不妥之处?”

“你……说来说去,你一点责任都无,反而是本宫的问题了?”

“仙刀不敢。不过连小开手中持剑乃是公主门下另一位故人所有,其中曲折,实与仙刀无关——”

“住口!”清微大怒,从叶雅致腰间夺过银鞭,劈头盖面地朝沈仙刀狠抽了下去。

沈仙刀只是闭目承shòu。

银鞭在她面上留下一条渗血的长痕,由左额至于右颔,将清俊的面容彻底毁坏。

清微还不解气,反手将杯中烈酒浇在了沈仙刀面上。

酒遇伤口,滋滋地轻响,连花叶二人亦吓得花容惨白。

清微收了鞭子,胸膛起伏。此刻再如何的宽袍亦掩不住她丰满的身段,再怎样的凤冠也盖不住她激动的容色了。她看起来,不过是一个被气到的中年妇人而已。

“娘娘,她的脸……”花缤纷可怜兮兮,用比猫儿还小的声音劝解。

清微长出一口气。“怕什么,她这里可是神仙洞府,有的是灵丹妙药,留不下疤痕的。”她瞪住仍闭着双眼的沈仙刀。“……今夜我要在神仙洞府下榻,老规矩,酉时你来侍寝。到时候看我如何仔细收拾你!”

沈仙刀终于,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惫神色。“仙刀已近不惑之年,公主难道仍对这身色相有所迷恋?娈丽童子,英武女儿,这世上美色何其泛滥,公主……”

“弱水三千,我只取你这一瓢……”清微恶狠狠地盯着沈仙刀的面容和身体。

“若是莫阳在此,公主仍会说这一句么?”

清微娘娘霍地推翻了整桌筵席。

“神霄派的建立,即是先帝唯一的女儿,清微公主。新主不谙武艺,又对这个唯一的妹妹十分信任宠爱,于是将武林事务交给她统一打理。因而,仙姐继承洞府之时,效忠的便是清微;而她无力为父母报仇之时,求助的也是清微。”

“……

……”

“这也是为何我神霄派做事,向来以灭门为作风——神霄派的护法,与其说是杀手,不如说是刽子手。因为‘满门抄斩’这种判决,是只有朝廷皇室才有的权力。清微公主个性喜怒无常,却拥有着天下可能最为出色的武学天赋,加上一些无人能及得天独厚的条件,可谓独步天下,无人可逆。她所下的懿旨,却常常是随心所欲,大都出自她个人的喜好,而非朝廷的长远利益目标。”

“……

……”

“仙姐十六岁时与洛阳夫人生争执,愤而离家出走。她以沈仙为名,参选了任伯川次接掌的武林美人选举,成为四大美人之一。除她以外,此次选举之中,还有来自东瀛的花下静,被称为通天情人的雷惠,以及被雷惠送给新帝为妃的商琳君,此次选美质量之高影响之远,后来再无能出其右。然而,天道先生夫妇却恰好在你姐姐离家期间遇刺……当时洛阳夫人病中得到你姐姐的消息,抱恙与天道先生一齐离府寻找,却误入陷阱之中以至于被肖小所乘。此事具体我亦不很清楚,因为谁也不敢向仙姐提起。只听说她十分内疚,几欲自裁谢罪,之后终于因你年幼无恃而打消了念头。当时的她虽然武功已是一时翘楚,却终究只是一个年轻女子而已,并无把握报仇。迫于无奈,她只得上了神霄山,向清微公主求助。”

“……

……”

“后来的事情你总该知dào

了?”

“我……”沈玉刃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一个大小姐而已。

为了她的大小姐身份,前人所担负的,是她难以想象,也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沉重。

她是一个多么傻乎乎的大小姐。

她配么?

运气好选对了娘胎做了大小姐,现在却还要做家主继承家业?

她配么?

“其实之间还生了十分……十分可怕的事情。这些事情我实在不知dào

要如何开口。等月关回来,你再问他罢。”

“究竟是什么?”

“是……是……是你姐姐永不愿令你知dào

的。亦是同今日之局面息息相关的。”

“……那你呢莫易?你又为何牵扯在这个故事当中?”

“我有我自己的故事。那是另外一个……另外的一个。我亦不愿意提起……一个人欠了债,便总是要还的。欠了几笔,便要还几笔。讨债的人就算是小孩子,也终有一天会长大。”

第六章 第一个故事

二十三年前。

沈仙刀十六岁。

是的,每个人都有过十六岁。

只是有些人不记得了。

沈仙刀十六岁的时候,是一个非常非常好kàn

的女孩子。有人曾经形容,她是那种从每一个头丝一直美到每一根手指的美人。春风再美也忍不住沉醉,风花再艳也会黯然失色。她走到哪里,就像一道闪电一样照亮哪里。

十六岁的沈仙刀已经很习惯穿着男装。她的母亲身体柔弱,在生养她的时候耗费了太多体力,曾经一度被认为再也不能生育。于是沈仙刀一直被作为神仙洞府的唯一继承人来培养,下人们对她的称呼混乱,有的叫她大小姐,更多的却叫她大少爷。

在沈仙刀七岁的时候,沈家面临了一次奇迹般的幸运——清微公主将偶尔得到的一枚来自于大食国的珍奇药丸下赐给了洛阳夫人。这枚药丸主要治疗妇女的不育症,对清微公主来说毫无作用,对沈家来说却是无上的至宝。简洛阳终于生下沈家真zhèng

的男丁,沈月关。

然而,不久之后,为了表达对公主的感激,也为了安慰公主不久前突然遭到的巨大变故,沈氏夫妇决定将这个男孩送给公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沈氏夫妇看来,这无疑是一个尽忠尽义的决定。

沈仙刀很舍不得像小动物一样好玩的弟弟,她一直留一直留一直把弟弟留到了三岁多,直到她母亲再次怀孕的时候。

这次的崭新玩具是个小妹妹。沈仙刀爱死那小小的天使,一有空便把妹妹抱在怀里香香——只可惜,她的空闲时间并不很多。作为沈家仍然唯一的继承人,她必须白天练武,晚上学文,时间安排得密密麻麻。

沈玉刃开始呀呀学语的时候,沈仙刀进入了她的青春期。这是一段无数梦想和叛逆相互摩擦的日子,而沈氏夫妇严格来说并非严父慈母,而是一对严父严母。而沈仙刀的性格也绝非如她的外表一般温柔,她的性子倔强起来九头牛也不能叫她改变一个最轻微的念头。于是,这段时间沈仙刀同父母之间的关系颇为紧张辛苦,埋藏下不少冲突和矛盾。

最后则是一次令人心碎的爆。

每一个悲剧后面都有一个悲剧的家庭——沈仙刀从未试过去追究自己父母的责任,她没有这种惯性思维。然而,确实,一切都早已经在最初的最初注定好了。

令沈仙刀同父母之间真zhèng

反目从而导致了一场令双方都付出最惨重代价的离家出走的原因,来自于,她的性别。

她是一个女孩子。

沈仙刀不拒绝穿男装,如男子一样行事。这虽然有父母将她作为男孩来教养的功劳,也有她天性中的潇洒爽朗。然而,青春期中的沈仙刀,却遭遇了一场尴尬的育。

潜伏在每个女孩子心底深处的那种意识,随着胸脯的挺起亦恰如其分地萌动了。

沈仙刀的那种倔强,绝不是愚蠢的倔强。她意识到自己的改变,对自己的女性意识持十分欣赏欢迎的态度,她却并未选择在穿着打扮或行事作风上面作任何反抗和改变。如果她选择了,事情可能还不至于展到这个程度。

她直接用了最彻底的方式——

沈仙刀,恋爱了。

同沈家园丁的儿子。

她是一个女孩子。

会喜欢上男孩子的那种生物。

那个男孩子……现在的沈仙刀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然而,永远不会忘记的,却是那纯粹少年的样子,眼睛那么亮,脸颊那么烫,身体那么笔直莽撞。

在野外,一壶酒,一堆篝火,便成全了一对小情人的好事。那少年应该也是英俊美丽的罢,他把酒倒在了沈仙刀光滑的背脊上然后用舌尖轻柔地舔去。沈仙刀一回头,便撞上他狠狠送过来的嘴唇。那如何不美?星,月,和风。那如何不快乐?野合的男女相互抱紧却拙劣地忙活直到用尽了力qì

,才被疼痛和甜蜜勉强地接受。

不平凡的沈仙刀,如最平凡的少女一样,恋爱了。

她在疲累的一日文武修习结束以后,假装回到了房间,做完功课,然后再偷偷溜出来。那男孩子不管刮风下雨,都固执地等在约好的墙头,然后沈仙刀就牵着他的手,两个人一跳一跳地穿越九宫合道去属于他们的隐秘的地方。

这样一日复一日,她舞剑的时候也懒懒的没有心思,她背诵杂文的时候东错西漏地不成章法。戒尺也没什么效力,沈氏夫妇终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跟踪了自己的女儿,演出了不可思议的捉奸一幕——

不可思议的是沈氏夫妇。

沈仙刀理直气壮,她向来认为裸露的身体和胶合的形态绝非肮脏龌龊之事——若是肮脏龌龊,却为何能令人如此快乐?令人彼此快乐又全无伤害的事情,绝无可能是罪恶。

她理直气壮地要求,同那个少年成婚。

她却没有料到,唯一支持这个提案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在各种手段高压低压从骂到打连骗带哄的手段一一用尽,沈仙刀仍是一分认错的神情亦没有的情况下,沈氏夫妇终于放qì

了对长女的禁足。把她从房间里释fàng

出来以后的第一件事,沈天道带着着男装的沈仙刀,去参加了一场婚礼。

园丁的儿子,娶了厨师的女儿。

那男孩子面目惊恐地不敢看沈仙刀一眼,只是兢兢业业地拜他的堂。兢兢业业地把只有十三岁的小新娘抱回了洞房。

沈仙刀一句话也没有说,喝完喜酒就回了家。

只是第二日,她连字条也没有留一张,直接向父母展示了她那根本已经不被任何门锁和机关束缚的能力。

她离开了令她怨恨的家庭。却也没有再去找那个男孩——也许这样子,才比较适合。园丁的儿子,厨师的女儿,一转头就忘记的,人生。

沈仙刀在江湖上游历。

那几个月她如同现在的沈玉刃一样,有时穿男装,有时穿女装,却能够让人一眼就看出来她骨子里的女人味道。

她遇到了任伯川。

任伯川建议她——不是,是强烈地拉拢她,去参加武林四大美人的选举。

好吧……既然,我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为何不去?

沈仙刀根本不需yào

说服自己。她只是简单地改了名字,去掉那个太过煞气的“刀”字,就让自己变成了沈仙。身份来历也统统不变,只说是神仙洞府中的旁系小姐就好。

那年的四大美人选举简直在江湖中掀起了一阵飓风。

输给雷惠,赢了花下静,和商琳君打成平手。沈仙刀最后一场穿回男装,白衣纶巾,令得不知dào

多少男女大跌眼镜继而芳心暗动。站在无数人望着的颠峰上的感觉很是令人过瘾,至此沈仙刀有种足够了的感觉——

对自己的性别,身份,美丽,任性都有了足够的释fàng

,以及释fàng

后强dà

的控zhì

能力。

她明白自己真zhèng

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于是沈仙消失了。

沈仙刀收拾行囊,准bèi

回家。

她回不去了。

一场选美。一场家变。

之后的二三十年里,没有人敢提这件事。

邻居眼中,沈仙刀一定不是个孝子,因为在这二三十年里,他一次也不曾祭拜他逝去的父母祖先。清明重阳,年节忌日,统统不曾。他甚至将祠堂这种建筑从神仙洞府扫地出门。

每个人心里面都有不愿意提起的往事。

沈仙刀不是神仙。

她恋爱过,年少轻狂过,因为**抽搐过,因为虚荣骄傲过,也……自杀过。

在父母坟墓面前割破了自己的腕脉。

生死……如此沉重,令她不能呼吸。之前的斗气变成小孩子的游戏,分量如游丝,轻飘飘,却无从落脚。

她选择不了。选择不了任何坚强。

若她不负气出走,父母就不会永隔在冰凉的墓地里面。

她是凶手。

流着血的雨里,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哭着走过来。

六岁的玉刃,救了十七岁的仙刀。

沈仙刀把妹妹抱在了怀里,手上的血染红了她小小的外衣。更多的血被雨水冲在地里,廉价得一钱不值。

是的,她是凶手。

她便决定去找其他凶手。

是什么样的心理转变,造就了一个人沉郁凶暴的个性?

那一时一刻,一点一滴,一分一秒,一寸一缕的煎熬,只有受煎熬的人能够体会。

人们只能够看到,沈家的大少爷,青锋似雪,杀人如麻,在下雨或不下雨的时候,俊俏的面容上挂着沉静淡漠的表情。

二十三年前。

沈月关九岁。

他一年一年最企盼的就是过年的日子。他和其他男孩子不同,他有回家的特权。

他想念那个飘着荤菜香味的家,那个如迷宫一样好玩的九宫合道,那些漂亮的瑞香花。

他最最想念爸爸,妈妈,小小的小妹妹,最最最想念姐姐。

“姐姐”是他记事以来最美丽的东西。把自己抱在手里欢快的笑着跳跃,用纤细漂亮的手指刮自己的塌鼻子。这个美丽的东西,别人教他一遍一遍音,姐——姐——

很多年后姐姐这两个音节变得拗口,他更习惯叫他大哥。但是那时候留下来的恋慕思念和喜欢却贯穿了他的生命。

除了那年他见到的以外。

那是他永远不想提及的。永远不想经lì

的。如果可能,宁愿自己在九岁以前死去或变盲也不要看见的。

九岁的沈月关,已经懂得很多东西,神霄山有最好的教育。

同时他有最淘气搭档莫易。

两个大男孩,对整个世界似懂非懂,大约却以为自己懂了。

于是常常作些挑zhàn

性的事情,比如为难师长,恶作剧,或是欺负更小的孩子。

于是常常被惩罚。年纪太小还够不上资格开刑堂,负责带他们的一花一叶两个姐姐最狠的一招就是把他们关在阴森森凉飕飕的刑堂里,锁了门,让他们自己反省一整个晚上。

这个方法依稀数年前还是有用的,可是对于沈月关或莫易这种恶魔型的孩子,而且已经长到了差不多可以梦遗地步的时候,基本已经是种象征性的无奈放qì

了。

这个晚上沈月关就被扔进了刑堂过夜。

恰好,沈月关还是个爱好机关术的好学生。他在高高大大的堂中一番摸索,成功将所学理论运用得炉火纯青,便摸进了刑堂后面的一间密室里。

密室里有个小孔,眼睛附在小孔上,便可以看见对面另一间房间的举动。

当时,沈月关还不知dào

这叫做“天眼”。那时候的天眼,也只是刚刚研究出来,只能够在相隔不远的房间之间直线试用的机关罢了。

却足矣。

足矣的意思是够了。

太够了。

沈月关对着天眼看到的第一个镜头,让他怀疑自己简直是在做梦。

他日夜思念的人,居然出现在那间房里。

那间房也是个密室,从地理推论,应该连通于清微公主的寝宫。

沈仙刀出现在清微公主寝宫的密室里。

沈月关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

后来他知dào

,沈仙刀央求清微给她一把刀。

神仙的刀。

可以杀人的,神仙刀。

那近乎于法术的可怖武功。

那近乎于噩梦的可怖夜晚。

清微给了沈仙刀她要的东西。

于是,她向沈仙刀需索。

她不是一个喜欢女人的女人。

只是,不久前的一场变故,让她深恨天下男子。

她不愿,也不可能,去找一个男人,抚慰她的寂寞。

可是在每一个漫漫夜里,她成熟的,被男人开过的身体,却每晚每晚地被寂寞吞噬。

没有寂寞过的人不能理解。

那是一种压紧了自己的腿,喉咙里出很低很低嚎叫声,眼里飙得出泪的感觉。

像海水一样,满天遍野,吞没,淹死,溺毙,没有一滴,可以喝。

这个时候,清微看见了沈仙刀。

她的臣子,沈仙刀。

穿着男装,眉宇之间忧郁清冷,比男人更像男人,比男人更英俊。

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是上天要慰藉她!给她一条出路!

如果,沈月关看见的是,两个女人身体的纠缠,他未必会成为一个把怒火和扭曲心理藏在灵魂深处的禁欲。

他可能会觉得香艳也不一定,从此以后变得恋姐,恋母,喜欢年长的成熟女人……

可惜,他看到了一幕很凄惨的性。

甚至令他在很多年里,提及性都会恶心,呕吐。

清微自己也控zhì

不了自己。

那个晚上,她终于泄出来。

她终于明白,能够令她开心,痛快,满足,快乐的唯一方法,根本不是得到莫阳或同介于男女之间的沈仙刀**。

只有,折磨人,才能让她快乐。

沈月关很不幸地参观了一场性虐。

在他九岁的时候。

观赏的对象,是自己最爱的家姐,以及抚养自己的恩师。

第二天早晨,年轻的叶雅致回来刑堂,看见沈月关乖乖坐在墙角,似乎什么事情也未生过。

第二天早晨,年轻的花缤纷去伺候清微起身,看见了几乎不能够走路的沈仙刀。

半年以后,沈仙刀出现在赵帝京的面前。

浓云密雨。

天空中划过如此耀眼的闪电。

那闪电照耀到的地方,人们纷纷变盲。那闪电的形状,好像一把刀,压顶而下,取走世间最脆弱的东西:人命。

生都是向着死走。

从此以后,武林中增多了一个好的送行人。

那一年,意气风的天书馆馆主斯长在为了定夺沈仙刀在暗黑榜上的位置,而来到了神仙洞府。

那一年以后,沈仙刀饮醉江湖。

而那一年,在沈月关的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他必将他的一生浪费在这一夜的惊魂里。

二十三年前。

沈玉刃五岁。

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一点也不记得,是真的不记得。

她不记得自己曾走向家姐求一个抱抱。她不记得雨里小棉衣上染的颜色。她甚至对她的父母,一无所知,完全失去记忆。

她忽然明白过来。

沈仙刀做过些什么,令她永远不要想起。

沈仙刀是对的。

她错了。

她一辈子都不该搅到这个旋涡里来。

那样她会幸福的——

现在,已经晚了。

沈月关残酷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莫易爱莫能助地转过身去。

沈玉刃在短短的时间里面,去体会着兄姐数十年纠缠不脱的魔鬼。

魔鬼触摸着她的头,亲着她的面庞。

她接受不到。

接受不到。

“为什么要告sù

我?”她连哭,也哭不出来。

她连动,也动不了。

冷汗一滴一滴掉在了冰冷的梨花木椅上。

她的唇边,居然,反而,绽放出一朵微笑。

这是以她现在的力量,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微笑。

“……我要加入你们的计划。”她慢慢地说。

沈月关看着她。“……果然是,姓沈的。”他轻轻地说。

“那么,莫易呢?你的故事,又是什么样子?可以说出来了罢。”沈玉刃十分快乐地伸手,去撕扯虚空中看不见的,各人都有的伤口。

第七章 第二个故事

要讲这个故事之前,我的心情很沉重。

从一开始,到最后。

最最短暂的抽离,却逃避不了最最初始的宿命。

沈仙刀上神霄山找清微的时候,清微已经不是清微公主,而是清微元君。

元君是一个修liàn

的称号。泰山神的女儿叫做碧霞元君,北斗众星之母称为斗姥元君。

本朝帝室崇奉道教,但这绝对不是一名公主变成一名女冠的原因。

清微公主变成清微元君的时候,十八岁,已婚。

事实上,她应该被冠上夫君的姓氏。她的夫君姓莫。

严格说来,那个时候的清微,应该算是孀居。

她的丈夫莫阳,已经去世。

莫阳第一次看见清微的时候,她正在屋檐下避雨。

雨势随风,仍然把她打的浑身湿透。

“喂,小姑娘,干嘛不进来呢?”莫阳一个人坐在温暖的小酒馆里,火炉上温着黄酒,桌上摆着牛肉。这种天凉欲秋的时候,最舒服的事情莫过于此,听雨,喝酒,烤火。

可惜,清微小姑娘那被裹在一袭巨大斗篷里的娇小身影,挡住了莫阳同街对面那株秋海棠的脉脉含情的视线交流。

“我没有钱,也可以进来么?”清微回头。斗篷下面一双点漆似的眼睛,和一张很可爱的圆脸。

莫阳叹口气。“谁叫我和这酒馆的老板是好朋友呢?”他笑起来,指指身旁的椅子。“谁叫这位老板是个大好人呢?进来吧,我替他免了你的酒钱。”

柜上的老板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过清微像只淋湿了的兔子一样蹦进来出一声银铃一样的轻笑的时候,老板的眼神立kè

收了回去。

谁叫男人永远无法拒绝十几岁的少女呢。谁叫十几岁的少女永远长得那么水灵呢。

莫阳眨眨眼睛,现对街的秋海棠被风雨洗得愈明艳了。

莫阳,莫阳的朋友酒馆老板梅浩,以及小姑娘清微,成了朋友。

本来想要追清微的是梅浩。

他和莫阳一样,是天生的浪子——仅限于情场。

但是清微喜欢的是莫阳。——十几岁的女孩子永远选择长得更帅的那一个。她们至少要再过五年,才懂得男人的相貌丝毫无关紧要。

莫阳本来打算拒绝的。

他如果在清微向他表白之前先消失不见,如同他在漫长的情场生涯中做过无数次的那样,那么之后的一切都不会生。

那天清微借着酒意,说了一个让莫阳决心留下来的理由。

“三个月。”她说。

“什么?”

“我只有三个月。”

三个月之后,她必须要回到她的宫殿。

这是她与这个帝国的皇帝,她最亲爱的父王的一个约定。

清微从一生下来开始,就和所有孩子不同。

宫廷里养了无数的大师,那些大师们见到这位公主全部忍不住高声赞叹。

如果一亿人中真的有一个武学天才,如果根骨奇佳这种事情真的存zài

,那么就应在这位公主身上无疑。——如果这种事情真的存zài

,那生在代代血统优良集中一国之强悍基因的皇室,也是奇迹中最正常的一种。

所有大师都认定,她应该能够超越武学的极限,上达天道。

所以,从清微六岁开始,就有无数张奏折陈情要求让公主出家成为女冠,专心修liàn



毕竟,一个天道是一个国家强盛的最佳证明与保障。

好在有一位强势又任性的皇后。

她护着她唯一的女儿,坚决要她享shòu

人世间的幸福。

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最大的幸福,便是爱。

而道门,拒绝爱。

清微成长到十五岁的时候,皇后驾崩,天下悲恸。

之后,同样宠爱女儿的皇帝试图为清微宫招选一个驸马。

当时的清微,武学和眼界,已经如同被预言的那样,不与尘俗等高。

梦想娶公主的无数年青才俊,她一个也看不上。

一拖,便是三年。

请原谅这个故事必须简洁。

因为,清微的生命,似乎是从某一个时刻开始才变得丰富,拥有着无数的细节和色彩的。

她十八岁的时候,皇帝已经开始劝着她出家。

她问父亲要了三个月。

自由的三个月。

然后,去心无旁骛,去心若止水,去心如死灰。

三个月里面的第一天,她遇见一场雨。

后来那场雨,下足了一百天。

当时,清微说三个月的时候,眼里的那种绝望,彻底迷惑了阅人无数的浪子莫阳。

一个奇怪而悲哀的误会,就此展开。

莫阳带着清微去了很多地方。

去极北的地方看雪。

寒冷,互相拥bào

,没有杂念,只有天人澄静的空旷。

然后策马,借落日行的骏马,在一夜之间,来到了春暖花开的云贵。

蝴蝶围绕在花里面和花外面。

花是红的,紫的,蓝的,黄的,白的,是世上最美的颜色。

在高高的山峰上,吹风,看海。

看山中的岩石伸进海中,向潮水要一个拥bào



在瀑布的下面,听滚雷一样的声音。

什么也听不到,只有看着对方的口型,猜着心。

坐在沙滩上数蜻蜓。

撑着小船拨开荷叶。

睡在森林之中。

对着流星许愿。

日出江南。

风起大漠。

听松。

月圆。

清微度过了人生中最美的一百天。

可能也是尘世中最美的一百天。

每一天都有惊喜,每一天莫阳都给她一个全新的世界。

她终于知dào

,她家所拥有的天下,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伟大,奇妙,而浪漫。

“我最最喜欢川蜀的山……不不,是西湖……不不不,沙漠芦苇更壮观……”

“长江的鱼较嫩,黄河的鱼更鲜。吃过岭南的荔枝,才知dào

杨妃的心情。啊啊啊,别跟我提那江南的蟹……江南的菱和藕……”

“我们已看过三次日落,七次日出。”

莫阳很喜欢听身边的小女子絮絮叨叨。

那是一种生命力,对世界的好感,对万物的亲近。那是人类的天然。

她只有三个月的生命。

应该尽lì

让她活得快乐一点。

“……还有,三次月圆。”清微将头靠在了莫阳的肩膀上。

时光容易过。

莫阳低头看清微。

清微从一开始就故yì

压抑了自己的武功修为,这使得她看起来的确苍白。

莫阳有点悲伤。

任何一个花样年纪的生命要消失,都会引来相似的悲伤——

那悲伤在清微眼里,是爱。

她却感到喜悦。

因为她已经做好了打算。

爱一个人,就会企盼与他长相厮守,岁岁年年。

从古至今,女孩子的心思全部都是如此,从来不曾更改。

爱一个人,就会企盼得到一个名分,成为他的妻子,冠上他的姓氏,为他洗手作羹汤,画眉见翁姑。

从古至今,这都是有情男女的梦想与现实,从来不曾更改。

三月之期默默无声地到达。

清微默默无声地从莫阳的生活中消失。

莫阳很是惆怅。

他以为,他自作聪明地以为,这个女孩子,要安静地找一个地方,去度过她的最后的生,和难免的死。

每个人都难免死。

可怜这个不满十八的女孩子,竟然只有三个月的寿命。

但是莫阳却相信,他给这个女孩子的安慰,足以让她带着最最美好的记忆,却走这孤身的黄泉路。

莫阳,是个善良的男人。

善良过头。

隔了不久,真的不久,他就再见到了清微。

一个武林中的豪客,一个江湖上的浪子,被莫名其妙地召唤到了这个国家的枢纽:宫廷之中。

有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被宣bù

给他。

莫阳。要做这个国家唯一的驸马。

意思就是说,皇帝唯一的女儿的,丈夫。

莫阳大惊失色。

而清微,换了豪华的衣服,银色的凤凰压着她的鬓角,远远地坐在帘子后面,朝他羞涩地笑。

莫阳不能够接受。

但是在这个国家,这个朝代,君王的话语是一种覆水难收的东西。

一旦说出,无可能更改。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威,代表的是,国家的尊严。

但是莫阳还是不能够接受。

“草民已经有妻子了。”

是的。莫阳曾经是一个浪子。

曾经有许多红颜知己,红粉佳人,红袖添香,红红翠翠……

但是这一切,已经终止了。

三年前,他娶了一个女人。

愿意让可能是江湖上最英俊的浪子,许下结之盟的女人,叫做胡海棠。

她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女子。不是最最漂亮的,不是身材最最好的,不是最最聪明的,不是最最可爱的,也不是最最性感的。

只是,她是莫阳所有的红颜知己中,最最平和,最最有韧性和耐力,最最能够坚持,最最冷静,最最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

她一开始喜欢上莫阳之后,就明明白白告sù

了他。

但是却从来不纠缠他。

有事情会找莫阳说,却从来不借机会靠在他的肩上。

她不富有,却从来不要莫阳请客。莫阳帮了她,她必定设法回报。

她完全不像是那些在爱里的女人,折腾反复,疑神疑鬼,用尽大手段小伎俩,撒娇嗔,痴痴慢慢。

莫阳几乎要以为,她只是把他当作一个纯粹的朋友。

可是,她却分明告sù

过他,她喜欢他。

胡海棠的方式,去对任何男人可能都无效。

男人会觉得疑惑,会觉不到吸引和被吸引。

但是对莫阳却威力巨大。

莫阳开始患得患失,疑神疑鬼。

莫阳开始把头靠在胡海棠的肩膀上。

莫阳变着法子想要请胡海棠吃饭,想要送她贵重的礼物。

莫阳开始向胡海棠撒娇,抱怨她不够热情。

终于有一天,莫阳明白,自己已经跌入了这个冷静却温柔的女子布下的天罗地网,这辈子也难以逃脱。

三年前,莫阳和胡海棠成婚,正式宣告花天酒地的生活告终,从此花丛之间再如何流连浪荡,他也终归准时回到他的温柔乡中。

婚后不久,胡海棠便为莫阳生了一个男孩子。

她分娩的时候也是坚强淡定。儿子只用了两个时辰便出世,于是莫氏夫妇给他一个“易”字,希望他人生的每一步都能如同出生时候一般,顺顺易易。

莫易。

莫阳在小酒馆遇见清微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快三岁男孩的父亲。

海棠仍如以往一样,对莫阳无所拘束。所以莫阳才会带着他那一份与生俱来的博爱之心,陪伴了清微三个月。

三个月的浪漫天地,乎情,止乎礼。在莫阳看来,一个男人若是和一个女人约会了三个月都对她的身体毫无染指,应该很明显,这不是爱情。

清微却不知dào



她从未经lì

过这些纷纷扬扬的风,花,雪。

已经是恋爱,以及对恋爱梦想的全部。

她要莫阳。

她要嫁给莫阳。

用了一天的时间她就说服了父亲,再用了半日时间,她穿起华丽衣裳,用银凤压住鬓。

“你的妻子身份是否高贵?”

“她与草民一样,只在江湖草莽之中。”

“那么,朕便赐给你一样东西。你放心,她一定会毫无痛苦。”

这个世界上有一个集中了荒谬之大成的地方叫做宫廷。

宫廷中有一套代代相传的集中了荒谬之大成的处事方法。

历朝历代,经年累月,都是这样做的。

如果公主要下嫁的男人已经有了妻子,那么那个妻子就会被下压成侍妾的名分,然后去饮一觞来自宫廷的酒。

集中了荒谬之大成的酒。

毫无痛苦地。

荒谬地。

身故。

莫阳遇见了他一生中最狼狈的事情。

小公主却毫不知情地笑着。

她荒谬地伸手去抢夺一个草莽妇人的丈夫和终身幸福,却对此毫不知情。

“不能全怪她。”之后莫阳很诚实地对朋友叙述。“是我,太缺乏勇气。”

二十天以后,帝室的女儿,圣惠孝明端懿清微公主,大婚。

她简直是用飞一样的速度,将自己嫁了出去。

她满心的欢喜,以为莫郎定会欣慰惊喜,赞叹于她的高贵和勇敢。

结果,新婚之夜,她却看见一张冷漠的面孔。

礼监在门外虎视耽耽。

莫阳将她仍在床上。

以一个练武的人所能达到的最粗暴的方式,占有了她。

清微以一个练武的人所能容忍的极限,带着眼泪和哭声,成为了莫阳的女人。她对性起了莫名的恐惧和愤恨,却也有了异样的,对于折磨和疼痛的好奇与喜欢。

这样的日子,持续。

清微忽然觉得自己从天堂掉落到了凡间。

一个男人想讨好你的时候,他是有翼的天使。而当他将你冷落,他便是粗鲁的凡夫。清微年轻的心里,慢慢起了哀怨,以及,怀疑。

清微在父皇下赐的婚宅里已经住了三个月的时候,她做了一件很多女人年老色衰之后才会做的事情。

她跟踪了她的丈夫。

她第一次见到了莫易。

只有三岁的莫易。

在剧烈的争吵当中,清微知dào

了莫阳有妻有子的事实。

小孩子坐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和一个凶悍的女人打起来,然后那个凶悍的女人忽然倒地,裙子底下流出鲜红的血。

清微流产了。

那非常非常地痛。

亦非常非常地伤人。

伤身,伤神,伤心。

清微公主浑身**,浑身颤抖,难以名状的怒火和悲凄化作母狮一样的哀鸣。

当她最绝望的时候,那个温柔的莫阳却回来。

他亲手熬了汤水给她,抱着她任凭厮打,对她说最最深情的话。

他说会对她好,会永远照顾她。

那是多么灼热的怀抱,那男子的气息,让清微泪落如雨。她用指甲在莫阳的脖子上划下深深的痕迹,就如同一切的俗世女子,对她们心爱的郎君,又爱又恨时候做的那样。

等身子略微恢复,清微公主做了她难以想象的让步。对一个公主来说,她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女人所能退让的极限。

她想对莫阳更好,更好一点。

她怜悯那个失去生母的小孩。她提出愿意抚养莫易,既然她自己已经因为那次可怕的流产,而永远失去了生育的能力。

她也不太在乎。

她只是爱。为了爱可以做一些她的骄傲不容许的事情。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都是如此。只是每个人骄傲的底线和方式不同,只是她作为公主的退让和施舍,在旁人看起来也带着十足的讽刺。

莫阳没有答yīng

,而是让这件事情拖了下来。

清微却满心的想要在丈夫的眼中,讨一个好来。

于是,她设计了一个计谋,将莫阳引离了家,而调派宫廷间谍去查到了小莫易的身处之地。

她悄悄地去,想把孩子带回来。

这又是一件很傻,很傻的事情。

莫阳本来已经因为使她流产的愧疚,准bèi

认真待她一世。

打算永远只是打算而已。傻事层出不穷都是傻事。

清微公主在莫易那里,见到了一个比她年长少许,气质十分沉静,面貌平和柔美的妇人。

一个原本应该已经是死人的女人。

没有必要互相寒暄。

女人的天性,直觉,让她们立即明白对方的身份。

那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第六感。

连一个借口的缝隙,都没有。

两个女人的心中,都有恨。

我是他的妻,你为何横插入来,拆散我们?

我才是他的妻,你为何冤魂不散,不让我们幸福安宁?

两个都秉持着世俗或道德或礼节的正义。

而清微公主的恨意,终于燃烧成了怒火。

**毁灭一切的怒火。

那个女人,没有我年轻,为何比我还美。

那个女人,为何可以有莫郎的孩子,抱在怀中?

那个女人,出身低贱,只是一个江湖女儿。

那个女人,凭什么占住了我丈夫的心?

就是因为她,他才那样冷漠地对我,那样残忍地忽视我,那样无情地伤害我,让我原本甜蜜的新婚,变成一个噩梦。

如果没有她,我与莫郎,就会永永远远像那三个月里那样的幸福。

一切都是因为她。

多余,碍眼,根本不应该存zài

的女人!

清微挟恨出手。

她此时的武功修为,连莫阳也很难真zhèng

匹敌得过。

胡海棠更是难以抵挡。

她排山倒海地恨意,与排山倒海的攻势。

这个时候,莫阳匆忙赶到。

大概是清微出的手吧,梅浩叹气。她应该也不想事态变成如此的,但是……

最后的结果是,莫阳死,胡海棠伤了双眼,清微抱走了莫易。

这个国家唯一的公主,还是逃不过出家的命运。

她离开了宫廷,去了一座荒僻的野山。她的名字清微是从道经中取得,于是她再次借用道经把那座山命名成为与清微相对应的“神霄”。

她的武学潜能一日千里地挥出来。

这个国家,也不甘寂寞地改朝换代。

两个宫廷中根骨上乘的宫女花儿、叶子。

莫阳的儿子莫易。

以及忠心耿耿的沈家送来的小男孩月关。

这么几个人,成为了神霄派。

神霄山,神霄派。

神霄护法,神霄仙子。

清微始终觉得自己受了辜负。

她讨厌男人。

于是大规模地收留女孩子们,帮她们杀掉与她们情海纠缠的男子,然后教导她们清修。

清微有很奇怪的理论。她认为,只有不被情爱羁绊的女人才可能修得真仙。而男人永远是下贱的,两面三刀的,口是心非的,阴奉阳违的生物,只能当作工具使用,永远也不配修liàn



于是在十多年以后,这个江湖上多了一个十分女权的门派。

十五岁的莫易,英俊得如同一个神,仗剑,一身灭门的风采。

“她以为我什么都不记得。其实我什么也记得。”莫易靠在窗棂上,沉沉地说。他的声音如玉石一样好听,低沉的时候,就像玉石出了嗡鸣。

“三公主对莫易一直心存提防。据说莫易年纪越长,就越与当年的莫阳前辈面貌相似。三公主每次见到莫易,都喜怒无常,悲威不定,甚至透出杀机。”

“那次回山,我便明白,她终于决定斩草除根。什么乱七八糟的罪名,其实根本没有人会相信。她要杀我,只是因为我是莫阳的儿子,如此而已。”

“莫易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让三公主看出了他掩藏在心底的复仇的意念。若非如此,三公主不会那么早就动手,而我们也可以有更多时间筹划。如今一拖,便是十三年。”

“那夜月关私闯刑堂来探我,情况紧急之下,我们约定了应变之道。之后的十三年里,我们利用飞鼠传讯,始终没有停止过我们的计划。不,认真来说,此事生之后,我们才真zhèng

制定出了可以一举获胜,灭杀那个老妖婆的计划。”

“但是这个计划必须要等待,等待适合的人,适合的机会,适合的事件,以及等待莫易的伤势痊愈,等待我们的武功能够再有突pò

和进境,甚至等待三公主懈怠。”

“现在,计划中最难的一环,已经完成了。”

“究竟是什么?难道,你们做这么多,只是为了让她下山来?”沈玉刃问道。

沈月关同莫易齐齐点头。

“国有龙脉,道有仙脉。已经练成‘上乾’的三公主只要不离开清微殿,那么,全天下无任何人可以伤她一根手指。因为神霄山清微殿便是‘上乾’仙脉所在之处。”

“身在殿中的清微,借助同源仙脉之神力,身同仙人无异。只有当她离开神霄山,她才是一个可以用武功伤害的凡人。”

“我们做这么多,只是为了让她下山,然后来这个地方。”

“因为,神仙洞府也有仙脉。”

“神仙洞府所拥有的,是水系仙脉。所以仙姐练海境,我与月关练的河图。”

“玉刃,你将来可以选择‘江心’。以你的资质……”

“等,等一下……不要说我……”沈玉刃大叫。“让我消化片刻,你们再继xù

说话。”

这实在是一个,需yào

慢慢消化的故事。

第八章 大战将来临

清微公主与沈仙刀这一顿饭,吃了整整两个时辰。

沈仙刀总是有法子,用最平淡最恭顺的言语,将清微激怒。

清微反倒冷静下来。

“沈仙刀,你以为你一意求死,我就会杀你?”清微冷笑。“今日你提莫阳也好,提什么都好,我全部留到夜里,再和你计较。还不命人将酒菜重新摆过?”

每次清微提到夜里,花叶二女的眼中便又会流露出那种有些邪恶有些淫荡的神情。

她们年纪都已经不小。从小生长在宫廷,从来便无份接触男性,一怀春意本来已经有些压抑。而清微每年总有几次召沈仙刀上山之事并不瞒住她们,甚至曾令她们亲眼目睹。于是便令她们生出微妙的心态,每每在观看之后便能找到一种泄快意的渠道。所以这两人眼中的沈仙刀,便如世上最为性感的猎物一般,总能轻易激起她们的**。

“对了沈仙刀,今夜我们要下榻何处?”花缤纷娇滴滴地问。

“神仙洞府中原有专为接驾预备的行宫。只是长年未曾洒扫,且容仙刀告退去亲自安排此事。”

“哼,找个借口想溜掉么……”叶雅致难。

“算了。”清微却难得地开恩。“你去罢,顺便处理一下自己伤势。”

沈仙刀苦笑地往外厅扫了一眼。

她的麻烦还未结束。还未到有时间整理伤势之时。

连小开一惊。

帘幕内的动静并非完全听不到,所以沈仙刀面上的伤痕也不是太出人意料。

令他,以及座中诸人惊震的是,面上带伤的沈仙刀缓缓步出之时,仍然气定神闲,清雅妍丽得点尘不沾。

很多年后的连小开仍能忆起这一幕。一个人伤痕累累时候仍能保持一份从容,需yào

的不是坚毅,不是忍耐,甚至不是历练。需yào

的乃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叫做气质。

“仙刀惭愧,令各位朋友久待了。”她随意抱一抱拳。“如各位亲睹,封刀之事,变数横生,恐怕诸事已不能心遂所愿。在座都是仙刀多年以来的朋友,容仙刀敬上三杯。”

她定定地说话,稳稳地倒酒。

连小开的心中却咯噔一下,有说不出的滋味。

那种对危险的敏感,再次浮现心头。

“楚先生,现在什么时辰?”沈仙刀一边倒酒,一边随口问道。

“已是申时。”

“很好,天色就要暗了。”

话音落处,连小开已经霍然明白危险从何而来。

浓烈的杀气刹那间从沈仙刀的浑身散出来。

不需yào

什么直觉,饶是再不济的武林人士也不会对这种杀气无动于衷。

连小开已经明白过来,沈仙刀要做何事。

杀人,灭口。

神仙洞府与神霄派之事,沈仙刀并不想外传。

而所谓的亲朋好友,在这个杀人魔王眼中,恐怕是一点分量也没有。对她来说至关重yào

的也许仅只沈玉刃一人而已。

——当然,连小开不知dào

,同等重yào

的,还有沈月关,以及莫易。

沈仙刀一个眼色打出去,楚三江也不知dào

动了什么手脚,刹那间里里外外的灯火全部黯淡了下去。

申时已是黄昏。

厅堂重叠,可以利用的天光有限,灯火一暗,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照得人影朦朦胧胧。光线之间的落差,使得不少人的眼睛一花。

就在这一花之间,连小开已经拽着平无奇的手,如梭子一般平平飞了出去。

下一刹那,轰然一声,花厅之中所有酒菜桌椅粉碎。

留在厅中之人,只感觉到似被茫茫海水挤压,再也透不过一丝呼吸。

而四周的空气恍然变成深海,重重地把身体血肉扭曲绞乱,张开口,却连喊也喊不出一声。

压力孙速袭来,连小开与平无奇急速后退。隐约间,见到几条人影从身边掠过,却远远不满一桌之数。至此,所有入来的宾客之中,已经莫名其妙地死伤十之六七。

“沈仙刀……海境……真是够狠。”连小开心咒。

“主公……”楚三江替沈仙刀斟酒。“主公为何忽然出手?”

“我要迫他们离开。”沈仙刀冷冷回答。

“要他们离开,又何必杀他们?”

“我请他们走,他们未必会走。我要杀他们,他们自然要逃命。”

“主公英明。可是……”

厅中狼藉,数条尸体软软倒伏脚下。

“若连我一招也接不下的,给他们机会,也不能够从今夜的神仙洞府逃生。”

楚三江一惊。

“外面那些人处理得如何?”

“按照主公的吩咐,老风同老余已经设法驱散了。”

谁也不知dào

沈仙刀是什么时候秘密下的吩咐。

“很好。”她微一沉吟。“你去找到小姐,带她离开此地,去靖江别业。”

“立kè

?”

“不错,立kè

。你和风余二位一齐护她前往。”

“何时返回府中?”

沈仙刀的嘴角勾出一道悠悠的弧线。“等消息罢。”

“主公——”楚三江忽然激动起来。“是否,是否已无返回的机会?主公为何自己不走?”

“走?”沈仙刀微哂。“我在接驾,如何走?——对了,若是……若是小姐不愿离去,亦不必多话,打晕她便是。”

楚三江深吸口气。“属下明白。”

沈仙刀走出厅堂,站在了神仙洞府的花园里。

九宫合道的方向上,想是潜藏了不少脱逃而出的人影。

无妨。很快,你们便可以离去。

身后是万丈山峦,重楼小苑。

她孤独地站在那里。

收拾残局。

以及预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落幕。

很难想象,此刻的沈仙刀是怎样一种心情。

“仙姐。”

暮色如手,勾勒出男男女女俊逸的轮廓。

“好久不见。”沈仙刀颔同莫易打招呼。

的确是好久。

久到了谁也不会再惊讶。

长剑迎风而起,只有剑柄,剑身只是无数怨灵。“仙姐,请你离去。”

怨剑压在了沈仙刀肩头。

怨灵张牙舞爪,想要扑向沈仙刀的身体,莫易却死死控住。

“这东西已近魔道。”沈仙刀低头看那剑,柔声说话,仿佛那剑压着的不是自己。

莫易长叹。“仙姐,此事与你无关。”

沈仙刀轻轻笑出声音。“水系仙脉的尽头在那里。”她伸手,指向后方一栋看起来旧旧的小楼。

神仙洞府房屋玲珑精巧,这栋四层楼阁,已是洞府的最高建筑。

“它叫天霄阁,是洞府中常年预备下的接驾之地。仙脉破土之处的仙井,就在天霄阁地面。”

莫易的眸子一亮。

“我现在正要去那里,你随不随我去?”她一笑,莫易便再也讲不出一句话来,只有乖乖地跟在后面。

花厅向南是九宫合道,向北则是天霄阁。

刚刚向南走出两步,沈仙刀与莫易便同时转身。

因为,他们同时听见一声厉喝,同半声兵刃声响。

声音很熟悉,是神仙洞府席教习楚三江。

高手轻功,瞬息千里。可是就只差了这片刻的功夫,待二人掠至呼声来处,却只见到楚三江倒在了地上。

要害中剑,却并无大量鲜血流出,伤口极其薄细,轻易看不出来。

莫易一眼便认出来。

“是青磷剑……连小开?”

沈仙刀的心忽然一沉。

她从未把这个小孩放在眼里。现在她知dào

,她错了。

“楚先生?”莫易把内力缓缓输入楚三江的体内。“……不行,气息全断,救不活了。”

“移魂。”沈仙刀冷冷说了两个字。

她绝对不会忘记,先前吩咐楚三江去做的是什么事情。

对一个武林中人杀人见血如削苹果来说,抠出一个人,而且是死人的,眼球,应该算是小菜一碟了。

然而,沈仙刀伸手将自家忠仆的双目生生从眼眶挖出的时候,面上那种冷漠表情,仍是叫人心中一悸。

黑色的眼珠融在夜色里,暗暗的没有光泽。

莫易盘坐在地,极其自然地微微张口。

沈仙刀一弹,两枚眼珠飞入了莫易口中。

莫易很是平常地将其吞了下去,尔后立即闭目闭口,打坐不语。

若是有旁人见到这一幕,难免欲呕欲狂,难以言喻地恐怖恶心。

然而,对神霄门下来说,这实在算不上什么。

片刻之后,莫易睁开了眼睛。

“看见什么?”

“楚先生打晕小刃,带她预备从九宫合道离开,却被连小开偷袭。连小开掳走了晕迷中的小刃。”

沈仙刀的眼神阴沉下来。“出了九宫合道便离开洞府。他已经到了此地,有什么理由不逃走,反而掳走玉刃?”

“……你恐怕对他了解得太少了,仙姐。”莫易站起来,抱着剑。“他是个一根筋的人,心中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杀月关。不完成这个目标,他绝对不会逃走,很可能至死方休。”

“那就让月关了结他。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再横生枝节。一次如此,二次如此……”沈仙刀此时所散的淡淡的,收拢而不扩散的,才是真zhèng

属于她的杀气。“我不会原谅伤害玉刃的人。”她握紧拳头。

“真zhèng

有可能伤害小刃的是谁,你心里难道不清楚?”莫易大胆挑衅。

沈仙刀看了他一眼。“走吧,去天霄阁。”

风无际与余若何已经按照沈仙刀的吩咐,悄悄遣散了府中大量的闲杂人等。

现在的神仙洞府,若是再要办一桌酒席,恐怕只有沈仙刀亲自下厨的份了。

然而,现在的洞府里,也隐藏着许多真zhèng

的闲杂人等,比如,连小开,平无奇,斯长在等人;还有,扰攘的神霄仙子们。

一个曾经铜墙铁壁的洞府,现今已经成为山林草莽的一部分,藏满了危险与不安定的因素。

“我不会伤害你。”

废话,连小开苦笑。平无奇在一边虎视耽耽,他再怎样也不会在他面前伤害他最心爱的女人。

沈玉刃就瞪着他们二个。

“你不要叫,我只想知dào

沈月关在哪里。其他事情,沈仙刀的事,神霄派的恩怨种种,我全部不关心。如果你答yīng

不叫出声,我就解开你的穴道。”

沈玉刃不屑地转过头。

“如果你叫呢……”连小开随手抓起一些东西,在沈玉刃的眼前晃了两下。

沈玉刃倒吸一口凉气,虽然浑身穴道被封不能挣扎,还是绷紧了每一块肌肉,额头上渗出汗滴。

连小开抓的是一堆蛆,杂以几条毛毛虫,用一条小蛇拦腰捆住。

他们现在藏在洞府后院的茅房,茅房供佣人使用,清洁条件不佳,这些东西自然是应有尽有。

平无奇抓的时候也有点恶心,更无论是养尊处优的玉刃小姐了。

更何况,沈玉刃是个女人。

女人天生对这种东西的恐惧,是男人难以想象的。对很多女人来说,要她们跟蠕虫之类的东西生活在一起,她们毋宁死。

“如果你叫,我就把这些塞进你的嘴巴。”连小开拍开她的哑穴。

沈玉刃没有叫。她根本顾不得叫,转头就开始呕吐起来,边吐边哭,杂以“快扔出去”之类的模糊的抗议呻吟。

“赶紧扔了罢。”平无奇看得心痛不已。“玉刃小姐是孕妇,怎么经得起如此惊吓……”

连小开也觉得这些东西单条一点也不可怕,可是蜷成一团的确有些恶心,赶紧把东西扔进了茅坑里去。

沈玉刃哭得更伤心了。

“别哭啦……”连小开很郁闷地见到平无奇像拍小孩一样拍着沈玉刃。“喂,沈月关究竟在哪里?”

“在……”沈玉刃渐渐止住了抽泣。“在天霄阁。”

“那是哪里?”

“就是府中最高的那栋四层小楼。”她乖乖回答。

连小开也没想到事情进行得那么顺利,跟平无奇交换一个眼色。

“平大哥,你在这里看着她,等我杀了沈月关之后也好有个接应。”

“好。”平无奇自知自己武功有限,跟进去只能成为累赘。更何况,能够和沈玉刃单独相处,他何乐而不为。“只是……小开你要务必当心。不能取胜,也不要勉强。”

“知dào

了。”

在潜意识中,连小开和平无奇对于沈月关并不惧怕。因为次次沈月关都没有杀意,所以,二人下意识地以为,连小开就算不能得胜,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连小开一走,茅房中只剩下沈玉刃和平无奇两人。

平无奇刚想说什么,便听见沈玉刃冷冷地开声。“解开我的穴道。”

“玉刃小姐……”

“解开我的穴道!”她眼光冷冽,同刚才的柔弱样子完全不同。

“我解开你的穴道,你要去哪里?”平无奇苦笑。

“你放心。你的小兄弟要做什么与我无关,我二哥的事情我也不会过问。我现在担心的是我大哥,我要去找他。”

“我不能让你去。”

“为什么?”沈玉刃恼怒。

“那些神霄派的人显然是来找她麻烦,你还是哪里也别去最为安全。”

沈玉刃冷哼一声。“至少,你要让我换个地方。这里太过恶心肮脏,我……我受不了。”

平无奇看她坐在地上,不远之处就是黄黄的污水,也颇为不忍。“好,我抱你出去。”

他伸手过去。

一刹那间,本来不能动弹的沈玉刃,上身微微一侧。

原来她已经自己冲开了上身的一处穴道。

平无奇来不及反应,便抱住了她。

这一抱之势,却在沈玉刃的一侧之下,恰好替她冲开了她上身被封的其他穴道。

连小开不太会点穴,沈玉刃的穴道原本就是平无奇出手封的,手法自然不会太重。加上沈玉刃内力不弱,这一下变化出于突然,在平无奇能够做出反应之前,沈玉刃已经反过来运指如飞地点住他背上几处要穴。

“若是在昨日,我最怕的的确是这些虫蛇……只不过,今日之我,做任何事情之前,都会想一个问题——若是换了大哥,他可会怕?若他不怕,我便也什么都不会怕了。”她拍拍平无奇的脸颊。“你的小兄弟所去的,是死地。你不必等他了,三个时辰之后穴道自解,你速速离去吧。这场浑水,你实在不该趟的。”

她甩甩手哼着歌儿就走了。

沈玉刃猜测得一点不错。

沈仙刀的确是不怕这些虫蛇的。

打开天霄阁的大门,一只老鼠见光嗖地逃窜,被沈仙刀一缕指风弹毙在墙角的鼠洞门前。

“见过主公。”

两个孪生美婢闻声从二楼梯上款款而下。

莫易瞪大了眼睛。

神仙洞府他熟得跟自己家一样,这栋楼常年深锁,其中竟会住人?还是如此可爱的两个小女孩?

“密雨,浓云,赶紧收拾房子,有贵客要住。”

“是。”

两个美少女点亮灯火。

华丽而堂皇的陈设的确颇为陈旧了,却气派十足,一副宫廷景象。琉璃杯,珍珠帘,波斯挂毯,锦绣帐幕。

“有气味,还养出了老鼠。”沈仙刀摇头责备。

“对不起……”两个小姑娘吐吐舌头,赶紧燃上香料,再将一个柜子搬到鼠洞跟前。两个人手脚麻利,片刻功夫已经将一楼陈设清理洒扫了一遍。“主公,楼上三层都绝无问题。一楼只是流水厅,所以有点疏漏,还请主公原谅。”两个女孩子声音如黄莺出谷,你一句我一句,煞是好听。

莫易终于忍不住。“这两位是?”

“我说是我的侍妾,你信不信?”沈仙刀微笑。

莫易张大了嘴巴。

“她们从小生活在这里。我养大她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天霄阁要开门迎客而准bèi

的。”沈仙刀若有所指地解释。“不然你以为真要凭我们两个来清扫屋子么?”

“鱼龙舞的身法,至少十五年的内力,这些也是为了洒扫屋子?”莫易眼光锐利。

沈仙刀仰了仰头。“她们两个身世奇特,可以说,不是普通人类……她们寿命短暂,不会超过二十岁。所以,她们是我可以牺牲的人。”

声如一线,幽幽传入莫易耳中。

莫易一震。“仙姐,如你出手相助,其实我们胜券在握……”

“我绝不会做叛逆之事。”沈仙刀语气带怒。

莫易微叹。

他明白。

她已经做过一次孽子。

绝对不会再做叛臣。

这就叫做心结难解。

“那,为何不抽身而退?”

“我亦放不下你们。”

若是放得下,就不会破关而出,就不会开那扇门。

莫易咬牙。

“那你要如何自处?”

“自然是,让我所有不可以牺牲的人,都好好地活下去。”

第九章 水火交相煎

酉时。

清微公主入殿。

行宫微凉。

四层小楼,底楼空置,二层四间闺房,八位女史二人一房。三楼两间豪华闺房,自然是花叶二位堂主入住。四层才是真zhèng

宫殿,一色陈列应用俱都按照当年清微宫中行色,宽广豪奢,美不胜收。

酉时一刻,香汤花氛送入天霄阁内。清微蜕裳,入浴。密雨浓云退出天霄阁外。

酉半,香汤撤出。

轰然变故。仍冒着热气的水洒了一地。

天霄阁两扇木门破碎。

长剑搅出片片刀光。

单枪匹马地攻入行宫。

奇怪,空空的殿阁,中央有一口莲花井,四周窗棂镂空,回风轻舞,却半个人影也无。

倏忽之间,八条粉彩长巾从二楼四围窗外抛出,灵蛇一般扭身攻回一层刀剑所在。

刀剑挥舞,轨迹模糊,破风霍霍。

片刻之间,八条粉色纱巾,竟然全被一刀一剑缠绕住,死死不得动弹。

刀剑锋利,若是割断布帛本非难事,可是要在真气激荡招招致命的情况下避开锋刃以钝面卷住纱巾,纵使高手中的高手来做,也是缚手缚脚,十分吃力。

花费那么大力qì

,却是为了什么缘由?

刀剑将纱巾绷紧。纱巾的主人,二楼的八位女史自然亦不肯松手。对峙之中,那些彩巾却忽然齐齐一松。

自然是握巾的纤手放qì

了拉力。这就同儿时拔河一般,若是用尽全力之时对方突然收劲,免不得脚下一冲,甚至跌个跟头。

八女史正是这个用意。彩巾尚未落地,八条人影已从四面窗口握剑飘落下来。

咦,人呢?

一楼空空如也。刀剑之气刹那全消,哪来什么闯宫之人?

难道是,一场幻梦?

“想走?”银色妖媚的笑声划过夜色。

夜色在琉璃天顶的照耀下本来已经黯淡。

叶雅致的身形快到无人见她从哪里出现,却生生出现在那条黑影面前。

天霄阁建筑状如塔庙。那条人影正站在二楼与三楼之间一大片屋檐之上。

浮云疾飞,月色晦暗。

那一身鱼鳞一样的衣衫晃得人睁不开眼。

人影高大而年轻,黑布蒙脸。

来路去路全部被叶雅致封死,往下跳,则是八位女史的彩裳飞舞。

那飘拂在心头的粉色纱裳。

“小子,你是谁?”叶雅致眯起眼睛,“谁派你来的?”

人影不答。

“他就是连小开。”花缤纷靠着窗儿,斜斜地伸出一枚菱花镜,借着不明亮的月光正在拔自己的眉毛。她花花的宫装领口敞开,鬓披散在身后,一副慵懒的模样。

“哦,你就是那个连小开?莫易的孩子?”

叶雅致闪电般出手。

连小开没有闪避。

叶雅致将他面上黑巾抓了下来。

“咦,长得不过如此么。”

连小开骨骼粗壮,容貌上却看似一个未成熟的半大男孩,虽然五官也算干净疏朗,却跟莫易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他不在乎地耸耸肩膀。

“我来此处,找的是沈月关。既然他不在这里,那我就告辞了。”他抱拳欲走。

“真有意思,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叶雅致娇笑着移出半分脚步。

连小开无论往何处掠起,都逃不过叶雅致这半分身法的笼罩。

连小开咧开雪白的牙齿一笑。

然后不向任何方向跃起,而是一个倒栽葱地向地面跌了下去。

地面上八女史娇咤连连,纷纷出剑。

还不如楚云的身手就算有八个,又怎能阻挡得了连小开的步伐?

就在要脱出重围的一刹那,花缤纷手中的菱花镜不知怎地,从三楼窗口坠落下来,堪巧落在连小开身前。

镜面碎成数块。

每一块都静静躺在地上,折射着星月光辉。

连小开一步也再迈不出去。

因为每一道镜面反射的光辉都变成了实体。光网肆虐,除非连小开变成一只比猫大不了多少的野兽,否则绝对穿不出去。

一只晚归的蝴蝶在连小开一皱眉的时间里慌乱地闯入了光阵。

美丽的薄翼不经意地擦着一道光束。

蝴蝶无声无息地惨叫刺裂了天穹,然后跌下来,成为死物。

蝴蝶变做了死蝴蝶,连小开呢?

“真是一个好孩子。”

“不错,没有比他更好的孩子了。这一阵的混乱,就算是我们刻意安排也未必能够如此。”

“还不是多亏我故yì

给他指出这条明路。”

“早知dào

你如此聪明坚强,也无须瞒你许久。”

“这孩子真是你的子息?”

“你若是天,你会对我这种杀人无数的恶魔那么宽容,赐我子息?”

两男一女在不知dào

什么地方,如虫蚁一样隐秘窥探着。

不知dào

为何,本来应该是俊美无匹的靓男艳女,在这夜色中却惨淡暧昧,影似兽,身如魔。

连小开面前是不能越过的光网,身后是一片剑芒中银光一闪的一副厉爪。

连小开拔地而起。

身法正是从沈玉刃那里偷学的一式“鱼龙舞”。

最理想的打算自然是让身后追击的叶雅致撞上花缤纷的光网——

可是,有那么傻么?

花缤纷高高在上,叹息一声——“镜子都碎了,我还如何修眉呢?”——

手中一把眉钳,看似随意地掉落下来,却正好往连小开的顶心砸去。

而叶雅致的攻势似乎已经超越了物理的定势。连小开拔起,她的双手亦轻松自然地跟住,仿佛一开始就预备自下而上攻他两腿之间的会阴一般——女人如此攻击一个男人,却也少见。

如此一来,花叶二人,仍是成夹击之势,只是战线被生生地垂直立了起来。

连小开之所长本来就不是轻功身法或是招式变化。

他擅长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真刀真剑,一招一式的决逐。

花叶两个出手刁钻狠毒,连小开若再顺着她们的路子招架闪避,很快便不是对手。

于是连小开以攻代守。

一刀一剑的好处多多。

比如现在,他双腿勾起斜踢,一手持剑,向上,刺;一手持刀,向下,切。

整个人就像一把横在空中的剪刀。

刺中花缤纷的眉钳,将它朝花缤纷弹折回去。

切下叶雅致逼人的双爪双腕。——这是连小开的打算。

可惜,面对的是得神霄娘娘清微公主真传的花叶两位堂主。

眉钳一触即刻跳向一个诡异的方向。

叶雅致双爪避开连小开锋芒。

连小开的攻势,看起来是将花叶二位逼入守势——其实却不然。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的意思,就是连小开已经用尽所有的肢体和武器,而花缤纷连身子都没动一动,而叶雅致还有一双修长有力的长腿——

叶雅致银色裙底下翻出一片波光荡漾的肉色。

双腿拗过腰肢上踢,在空中,似一个飞天的形状。取的是连小开的膝盖关节。

而花缤纷弃了那眉钳,纤纤双手一弹,一抹胭脂已从指甲中射出,直攻连小开眉心。

“你我十三年前,可否接得过花叶二位姐姐联手三招?”

“……三招许是极限。”

连小开可能接下第三轮攻击?

没有人知dào



因为,就在此时此刻,爆zhà

声浪卷起地面上的一切,淹没了一应人等。

**从九宫合道的方向过来,又从身后地府处应和,方圆数里之内,俱都是滔天的火光轰响。

**不少见。

江湖中也有专门研制**以**作为独门护身绝技的门派个人。

但是谁也不曾见过声势到如此地步的爆zhà



不管是木石土树,也不管是武功高低,那火光全都溅出来,溅出来,溅出来。溅到人无可抵挡,被震出数尺,被烧灼烫伤,或是被浓烟呛毙。

这种爆zhà

,每一寸土地上都依稀可以抵得上至少一百位最高高手内力的瞬间总爆。

火药并未波及天霄阁本身,却围绕天霄阁开了一整圈壮丽的花。

连小开与花叶二女以及八位粉裳女史,也被淹没在了浓烟火光之中。

火光中,似魔似兽的二男一女施施然站在那里,脸色冷酷,眼神骄傲。

天霄阁的高处并未被淹没,四层寂然毫无动静,谁也不知dào

沈仙刀和清微公主在上面是什么状况。

谁也没那个心思去知dào



杀人,放火。

不想被人杀可以去杀别人,可是面对火,唯一的办法是灭火。

天霄阁的底层,中央的地缘上,一口莲花井。

很低很低与地齐平的井口上,一圈青石莲花雕琢覆盖,极其细密的空隙中望下去,依稀可以见到盈盈的水。

在没有光线的情况下,黑色的水。

反应最快,心最细的一名女史冲了入来,一剑挑起了石莲井盖。

取水救火。

窗外的花木熊熊,已经快要烧着这木建的小楼。

小楼的上面,却还有静默无言的清微公主,以及不知为何的沈仙刀。

所以要快点,快点取水。

水脉是地脉中最常见的一种。

仙脉龙脉,俱是地脉。

水系的仙脉,借着一条地下暗流,潜行。

莲花井盖被利剑加同不弱的内力挑飞。

井底原本安静温柔的水忽然间喷出来。

不似井水,却似喷泉一般。

奇怪,之前为何不喷?

更奇怪,水流喷出老高,窗外火光月光映照之下,为何仍是黑色?

只听得那女史一声惨呼。

数名同伴闻声而入。

“水……那水……”她死死抓住自己的同伴,不许她们靠近。

可惜她只有两只手。

第三个同伴狐疑地进前去,伸手去接那水。

江湖经验的极度缺乏下做出来的傻事。

伸手接水的女史浑身一震,迅速后退,咬牙用左手握紧右手小臂,手掌却不停颤抖。

她手上竟有气泡起伏之声。

众人此时已经看清楚,头先惨呼的那位女史,脸上,耳朵,脖颈上,挂满了黑色的水珠——

也挂满了翻卷而起的模糊皮肉。

原来那黑色的水,竟有着极强的腐蚀性。

人类的皮肉,一遇着,就好像被烈火烧灼一般,焦卷不堪,那片地方的皮肤算是彻底毁了。

那名毁容的女史原本只是感觉面容剧痛难熬,未几想到容貌之事。赫然见着同伴手掌上的惨状,方才明白过来,只觉得口眼如针刺,心中若大锤敲打,全身无力,茫然无措,竟然晕了过去。

年纪较小的女史慌张得哭了起来。

“莫慌。”玉石一样令人平缓舒服的声音。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有一头极柔顺的长,衬着一张妖魔也长不出来的英俊好kàn

的面孔。瘦削挺拔的身材如一棵寂寞的树一样叫少女屏住呼吸,黑曜一样的眼睛里隐隐借来的竟如星光。

女史们也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女孩,霍然在一片慌乱恐怖中见到这样一个男子,听到这样一声没有杂质的安慰,俱都似是痴了。

那男人微微低头,风华几乎绝代。

他低头,是为了拔剑。

拔出来的剑,却只有剑柄,没有剑身。

女孩子们正想笑,笑容却永远凝固在了她们脸上。

莫易不知dào

那些女孩子们生命的最后一刻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梦魇。

只是,他觉得自己很仁慈。

自从弃青磷用怨剑以来,他再也不用把人一斩为二,或是从中劈开。

让这些女孩儿们留存着一身雪肤花貌地死去,总比用那黑水浇灌她们每一寸皮毛的好,是不是?

一抬眼,那个个头与他差不多高,看起来却深沉木讷的男人已经站在了一堆如花尸体之间,伸手作瓢,去舀那黑水喝。

令那些女子毁容惊吓的毒水,却被他轻轻松松地喝进了肚里。

莫易笑了。“好喝么?”

沈月关答道,“比不上美酒佳酿,比起清水,却是别有一番风味。”

莫易却不愿迁就,如沈月关般以手为瓢。他不知dào

从哪里拈出一只琉璃高脚杯,用杯子盛了一杯黑水,半品半呷地喝了下去。

那黑水见到他们二人,竟然似是畏惧一般,喷射的水柱低了下去,变成缓缓流淌的黑泉。

饶是如此,一地的女孩儿美丽尸体,也被浸在水中。

水势甚至开始向殿外蔓延。

外面是火,里面是水。

水火交相逼仄。

楼上,却毫无动静。

无论是清微公主与沈仙刀,还是花叶二女与连小开,都似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一般。

莫易与沈月关抬头。神色嘲讽从容。

心中却仍是有一丝不安。

那是人要挑zhàn

造物主的那种不安。

忽然间,大地从喧嚣归于宁静。

谁也想不到,为何轰轰烈烈的火势,竟然不是渐渐熄灭的,却是在一刹那之间似乎约定好一般,一齐收声。

就好像一刹那人生转了频道,或是一刹那霓虹亮了灯。

同一个刹那,一片浓云遮严了月光。

能够亮起灯火的地方,早被火烧尽。

夜一下子浓重到无法化开。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原来就是如此。黑暗,绝对的黑暗。

如果说,太阳是白昼的心。

那么黑暗呢?

黑暗可有心?

黑暗的心在何处?

对眼前的人来说,黑暗不在任何地方,就在自己手里。

人间的黑暗总是要还给光明,只有阴间的黑暗才是永恒。

所以,要将那永恒的黑暗送给自己恨的人。

在暂时的黑暗里,保护自己爱的人。

谁人,不是这样?

向上。

伸手向上。

就算知晓那是明月,也必须叫自己飞去到天上。

永无东西,可以阻挡。

却偏偏,被阻挡。

黑暗中一浪接一浪的力量,交接。

杀意和宽恕如两个主题,缠绕在每一分生死之际。

如果人生如阶梯,那么,沈月关算是真zhèng

看见了和自己站在同一级阶梯上的人。

一样的寂寞,一样的高强。

他们杀戮普通人的时候,毫无廉耻,绝无忏悔。就如同人杀戮鸡犬之时一般。廉耻道德,只在相似相等平齐的生物之间讨论,而神杀人,天杀人,人杀动物,俱都不在此列。

所以他们杀草民如草芥。

但是,如今,对手的人,却是平等的生物。

拥有着可以沟通可以交流的身份和力量。

沈月关不禁觉得畏缩。

生死忽然变得明晰起来。

死地,绝无阳光。

却有一线磷光。

莫易的怨剑出鞘。

这是已经近乎魔道的剑。

不管在什么台阶什么层次上,人都是一种名叫“有情”的众生。

有情,即有弱点。

有情,就有怨念。

谁人能够一生平顺,毫无一件伤心羞愧恐惧难忘的过往?

谁能忍受一刻之间纠结尽一生所有的恐怖记忆,所有想也不敢想,提也不想提的过往?

怨剑是一枚下流无耻的剑。

毫无仁厚之心。

却有效。

越是阅历丰富人生宽广的高手,越是心中怨念暗藏。

谁不曾年少轻狂?谁没有历经过生死离别?

怨剑刺向对手。

对手身形一慢。

不错了,不错了。

清微,你也有今日。

浮云一散。

月光懒洋洋地探入来一角。

莫易的眼光霎时瞄到远远处一张镜。

镜中静坐着闲闲嘲弄的一张容颜。

是……是清微?!

那,交手的是谁?

莫易生生撤剑,撤力。

整个身体向后,撞到了沈月关身上。

嘶地一声,火折燃起。

“……为什么?”

“我说过,护卫君上,本是身为臣子的责任。”冷冷的回答。

沈仙刀的剑,压在了莫易的胸前。

第十章 死生不归路

一刹那间的浮云蔽月。

一招算错的满盘失误。

莫易撤剑伤了自己,也震伤了沈月关。

然而,莫易和沈月关并未丧失战力——那又有何用?

比战力更重yào

的东西,战意,他们已经彻底失去。

一个肮脏污浊的世界。每一个人不曾被问过自己的意见,便被粗暴地决定出生。每一个人想都不能得,求都求不满,怨剑杀了多少灵魂,世上就少了多少悲惨哀嚎的生灵。每一个人不等着剑,也等着天,从一出生开始,就走着一条再难以更改的死路。在并肩的死路上还要你争我夺互相伤害互相倾轧,踩在柔软的肢体上博取一刹那万人仰视的醉或是换得午夜梦回时还能记得的可怜光彩装扮门户……

凡是没有可能逆天之志与生死为敌的人,难道不是有如草芥一般?杀了,了了他们的苦痛,替天收拾,逆天的情趣,难道不是一个杀手的本分?

血溅万丈又如何。

唯有一些东西是不同的。

是宁愿短暂地维持也要维持,是明知莫名地牺牲也要牺牲,是令得本无目的地这一程歧异生路变得有所目标,有所依托,是让心满,让意志暖的东西。是茫茫火上的船,是严寒冬季里一点烛光。

是可以为之生死两难的东西。

更何况,有些人已经接近了自己漠漠的路程。

已经可以对抗天意。

自己不出剑,天亦不能奈何的,强。

为了这样的强而谋定后动。

为了这样的强也可以功败垂成。

沈仙刀彻底杀灭了对手的战意。

他们就算能够起身,也不能够对她挥剑。

他们就算勉强对她挥剑,也不能如她一样冰山冷酷,绝不留情。

更何况,他们原本,未必是她的敌手。

于是,他们,将死。

沈仙刀做事情,永远干净利落到让人昏厥。

比如你说头痛,她便替你斩下那会痛的头来,充满怜悯。

清微看到莫易和沈月关的脸,却看不到沈仙刀的表情。

所以,沈仙刀毫无征兆地忽然动手之时,连这位公主,也惊讶地差点叫出声来。

沈仙刀平平一挥。

谈不上什么招式,却取下了莫易和沈月关两颗头颅。

头颅笃碌碌地滚动。

血流不算缓慢,却也不太快,不太红,也不是黑色,不算粘稠,却也不稀薄。

血便一直流淌,直到清微的脚边。

“仙刀护驾不力,致使肖小之辈玷污行宫,求公主恕罪。”沈仙刀缓缓转身,一眼都不看地上的人头。

清微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来。

游戏便结束了?那么快?枉费了那么华丽的铺陈?怎样都觉得太过突然,太过仓促。

可是两具尸体就在面前,不容得怀疑。

忽然,沈仙刀神色一变。

脚下的三楼,传来交手的声音。

双方都是女子。

声音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花缤纷和……

沈玉刃。

沈仙刀容色中,忽然透出悲哀。

清微却一挑眉,若有所悟。

梯级震响。

沈玉刃不是花缤纷的对手,却被她逃上楼来。

花缤纷的心思,诡谲辛辣。

明知dào

楼上的光景,却堪堪放她上楼。

沈玉刃跌跌撞撞地上来。

这神仙洞府最高的地方,星光穿透。

沈玉刃跌在了无头尸身上。

她伸手抓,满手血污——忽然尖叫起来。

她已经没有能力叫出地上的名字。只是恐怖之极地尖叫。

那声音,倒真可以生生令人难受到逃走。

沈仙刀呢?她有没有难受到想逃?

世界忽然变得不真实,一句话也不能够交流,只是用最原始的方法彼此伤害,彼此远离。

花缤纷笃悠悠,慢腾腾地逼上来。

清微的唇角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

“花儿见过娘娘。”娇美的口气。“先前叶子已经擒下连小开,扔在楼下等候娘娘落。刚才没月亮那一刹那天地间似有震动,这丫头竟然冲了上来,想趁我们不备行刺娘娘……”

花缤纷的絮叨听起来很远。

她飞了一个媚眼给沈仙刀。

沈仙刀却毫无反应。

此刻的她,仍似冰山,却好像已经溶化到无影无踪,不在这个世间。

花缤纷如调戏小兽一样轻轻托起沈玉刃的下巴。

沈玉刃的魂仍留在仓惶之中,一丝儿抗拒的能力也无。

“其实仔细看,长得跟沈大侠很似哦,啧啧,还穿着男装……这紫衣裳真好kàn

,嗯?”

无论什么话,被这种娇媚得能够滴出水来的声音一说,都只令沈仙刀有一个反应——想吐。

她站得笔直,却叹了一声。

清微忽然笑道,“花儿,将小姑娘带近些,我瞧瞧。”

花缤纷伸手去捉沈玉刃。

沈玉刃的眼锁在沈仙刀的身上,身子簌簌抖。

地下的血,将她的紫衣染成黑色,如夜一色一样。

沈仙刀什么也不能做。

“你什么也不能做,因你终于还是将你最在乎的人,算漏了,是么?”清微闲闲地说。

花缤纷眨眨眼睛,显然未能听懂。

沈仙刀能听懂。

她终于崩溃。

剑落在地上。

她跪下来。

满肩疲惫。

“姐姐……”沈玉刃下意识地伸手捉住她。

“你为何会在这里?”沈仙刀的头埋得很低。

“我……我原来在外面接应,却感觉到莫易和二哥出了事……怎么回事,为何他们会死?……”

“你既然加入他们,难道不知dào

他们会死?”

“……死……便也罢了……为何……姐姐……为何你握剑?”

剑上还有血。

清微讽刺地大笑起来。

花缤纷抿抿嘴,没有说话,退开两步。

沈仙刀从来都稳定的手颤抖起来。她企图拾起剑。

“杀了她。”清微忽然放话。“你现在只有一条路,便是杀了她。杀了她,我既往不咎。”

沈仙刀闭上眼睛。

“若是你不亲手杀她,她落在本宫手里,可就由不得你了。”清微语声急促,仿佛在推动一场好戏。

“自己的弟弟也杀了,妹妹有什么不能杀……”花缤纷小声嘀咕。

清微却反常地叱喝了一声“闭嘴。”

一时间风云诡谲。

似有大成大败大喜大悲涌动。

“用什么才能够换她一条生路?”沈仙刀回头,艰难地问。

“她要么便死在你手里,要么便和你一样地活。我并不算残忍,已经给你选择。”

“……你不怕……逼反我么?”

“你不会。”清微一拂衣襟,十分雍容。“若会,也不会等到今日。若会,你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偷梁换柱。”

“偷……梁换柱?”花缤纷一惊。

沈玉刃虽然恍惚,却也听到这四字。

沈仙刀伸手抱起来沈玉刃。

就好像多年前抱起还是稚子的小妹妹一般。

将她抱离开血泊。

万丈血泊,从天下垂。

“‘偷天’之技非你所能,祭品之珍,也非俗世可以寻觅。让我瞧瞧地上的原型究竟是何族妖异。”清微淡淡地号施令。

沈仙刀顺从地点头。

也不见什么动作,地上的莫易同沈月关竟然慢慢地融化——再凝结起来。

两个娇小可爱的美少女弯弯地侧卧,面容好似睡眠一样安详。

“密雨浓云?”沈玉刃惊叫出她们的名字。

“是魅族。”沈仙刀低声解释。

花缤纷惊讶地合不拢嘴。“难道是障眼法?可是刚才的攻势绝非有诈啊……”

“不是障眼法。是‘偷天’。”清微沉声解释。“是向天偷换一段寿命——在杀死的那一刻,让天取去别个灵魂。这是一种极其偏门的异术,且用来替代的祭品,非我族类可以胜任。”

“那,莫易同沈月关现在哪里?”

“这个你最好问仙刀。我也很想知dào

。”清微冷笑。

沈玉刃睁大了眼睛。

她终于明白乃姐的崩溃。

“若不是我冲入来,你们……是不是看不出破绽?”她声如呓语。

“不是!”沈仙刀立即否认。

“是。”清微却笑眯眯地承认。“我原本就算觉得不对,也怀疑不出什么。你上来之后仙刀方寸大乱,因她没有第三个魅族来替你死。刹那我便明白过来。”

她还是闯了祸事。

沈玉刃闭上眼睛。心里像有一个海,翻腾,万念,念念烧灼。

沈仙刀原本已经安排好一切。

如果不是她一心追问,一心要弥补自己的无能,来加入这场她玩不起的游戏。

她是人世间最为蠢笨的人。

却是沈仙刀最最不能牺牲的人。

“既然如此……就做到底吧。”沈仙刀抱着她,终于抬起眼睛。“玉刃你可是觉得绝望?恨不能死去?”

“姐姐……”沈玉刃一生也未见过沈仙刀这样的眼芒。

犹如流星一样华丽。

清微冷冷看着,却趣趣笑着。

她最爱看他人煎熬。

“莫易和沈月关在莲花井底。去揭开井旁一张符咒,就可以带他们上来。”沈仙刀吩咐自己的小妹妹,听起来十分镇定冷静。“快去。”

“怎么着?你想再杀一次么?终于想通了?”清微问道。

“是啊,微臣想了很久,豁然开朗……”沈仙刀朝着公主一拜。

清微却叹气,道,“记得你那时向我效忠,说是无论谁要伤害我,都必须先从你的尸身上踏过去……没想到你真的可以做到。”

“一言既出,至死方渝。”沈仙刀咬牙,一字一字说。

“世人都道我待你不好。”清微也似动了真情。“他们哪里知dào

,你我之间的相处,只有你我两人才能体会。我就算使你痛苦,你却原本也是欢喜的,是不是?”

“是,微臣原本是欢喜的。”

“就算不喜欢接受痛苦的人,时日一久,便也会喜欢,甚至渴望这痛苦……渴望为奴为婢的低贱感觉,渴望知dào

自己可以忍受到什么程度……这原本是只有成熟女子才可以理解的东西,他们却误会你不欢愉,实在是少见多怪、自作多情了,是不是?”

“是,实在是他们少见多怪了。”

“你实在是很听话……你的妹妹也和你一样听话。现在她已经将那两人带上来了。那妨碍你我的两人,本来就应该杀掉,是不是?”

“是,罪不容恕。”

“至于你的妹妹,既然你已经知dào

自己年老色衰,那么能够让她侍奉我,不也是一件美事么?为何你还想不通呢?”

“是,微臣早应该想通的。”

“沈仙刀,你究竟想玩什么花样?”和颜悦色的清微忽然一拍桌子,怒骂一声。

莫易同沈月关陷在熟睡之中。

沈仙刀低头看他们。

沈玉刃一句话也不敢说,可是那眼神中不解的疑云聚集。

好似在说,“为何不与我们一起反戈一击?难道你真的贪恋那痛苦么?难道你真是那样的人,我们都错了么?”

沈仙刀一笑,弹指间,两缕轻烟击中莫易与沈月关的头顶天灵。

沈玉刃一惊,却见到莫沈二人醒了过来。

“公平一战。”沈仙刀手中重新握住了剑。剑尖指着莫易鼻尖,然后退出半尺。“你们三个一齐。我一个。要杀公主,便先从我的尸身上踩过去。”

世界上有一种人叫做战士。

世界上有一种路叫做不归路。

没有退的余地。

生死游戏。

莫易站起来,怨剑沸着青烟。

沈月关站起来,小小一弯牙匕,如一痕清秋冷月,凄凉无限。

沈玉刃被推入这个集体。

不得后退一步。

生了什么,众人心中很明白。

现今之战,已经与仇恨无涉。

是求生。

或,求死。

个中辗转恩怨因缘,就随风忘却。

明月当空,照住清微一脸局外人的笑。

控zhì

住一个永远忠心可以就死的人,比蓄养万千兵马都要有效。

来日见到皇兄,应该将此经验大大传授。

真zhèng

一战。

真真一战。

沈仙刀不会再给莫易机会让怨剑近身。

河图幻境陡然起。

万千浪无际,潮起潮落。

沈玉刃自知武功难以匹敌,便只是闭着眼睛,递出去一招“玉碎”。

沈仙刀为她精心设计的一招武功。

手把手教她使用至于纯熟。

令她行走江湖之时,安虞有个保障。

还记得,家姐曾教导她,出招之时,心思要单纯。

忘记胜负,忘记对手,亦忘记自己。只是沉浸在格斗本身,沉浸在招式的灵魂里,以招式的完成而非伤人杀人为目的。

可是此刻她完全做不到。

她心中幻境已经比怨符怨灵怨剑所能给的更多。她的人生一幕幕在脑海中涌起。她知晓这海是她永无法再出来的终梦。

姐姐……杀了我罢。太多了。回忆太多了。未来太多了。故事太多了。我一个也承shòu不起。

杀了我罢。

爱太浅了。恨太浅了。剑光太浅了。幸福太浅了。统统不够资格来挽留。

剑送出去,本来应该是轻飘飘的。

招式的完成,以剑入肉身为分量。

沉重……为何手上如此沉重?

沈玉刃睁开眼睛。

茫茫一个宫殿。

似乎一个海。

海上孤舟远影。

莫易,二哥,自己,过去,未来,都那样远。

剑很近,在自己手上。

姐姐也很近。

那多少年来总给自己温暖总在最后时刻救下自己的脸。

好kàn

的。如母亲的。气息纤纤。

好想拥bào

……

剑上的液体倒流回手掌上。

掌心热热地烧。

姐姐,在自己的剑尖。

沈玉刃难以理解这一切。

却只是电光火石。

沈玉刃的一剑,准确地刺穿了沈仙刀的心脏。

莫易和沈月关呆立当场。

衣袂在夜风中扬起。

“现在,你们可以做你们想做的事情了。”沈仙刀唇边的笑容,如春花盛开。

沈玉刃紧紧握住剑柄。

难以理解,却不能够松手。手不是自己的。所以不能够。一放手,梦会醒。

“你不要再自责了。”沈仙刀第一次看起来邪恶。她邪恶地伸手抚摸自己妹妹的脸庞。“你杀了我,便要带着我的怨念,活下去。”

漫漫潮水,慢慢消退。

从未见过她这么美。

美得完全不受生死之约束。

窗外忽然电闪雷鸣。

带着她的怨念。

沈玉刃失去知觉昏倒的一刹那,莫易和沈月关同时,向清微公主,作出强如天地初开时那种力量的攻击!

他们不能够再晕倒。

因为沈仙刀的死亡,所带来清微公主的分神,就只有一刹那。

一刹那中的一刹那。

他们看也懒得看。

管也不能管。

因为他们懂。

他们懂得,明月清风,都不过是在催促。

催促武出剑。

催促怒强攻。

催促死生,生死。

第十一章 杀场玉石焚

殷勤送剑莫送血

天光过处百星沉

子时一刻,花缤纷的尸体被抛出天霄阁四层。

叶雅致在小楼下接到她的尸体……的碎块。

她是被剑qì

功海生生绞碎。

头脑中,她依稀可以理解这场盛宴;然而肢体上,她承shòu不住。

所以她死了。

死前,她见到,数十年来,端坐宫中的清微公主、神霄娘娘,第一次弯背弓立,长臂猿猱,指甲出盈盈闪光,脸容如一个女罗刹般,全力防守。

她下意识地尽忠守道,伸手预备偷袭浑身散出浓淡不均匀的黑色雾气的莫沈二人时候,忽然被绞肉一样地绞进了一个旋涡。

清微没有朝她看一眼。

因为她已经没有空暇。

五色之于五行,水为黑。

黑色的水,漫天都是。

她在大浪里。

轰然一声,清微的髻散了下来,长袍粉碎。

然而,她鬓之间的金凤金钗,却有如利刃般,呼啸着向着那海面刺没。

不是向着莫沈二人,而是向着那满房间的水。

水系的仙脉。

清微厉喝了一个“破”!

黑水滔天卷起,忽然褪去。

那并不是现实中的水,却绝非虚幻。

它来时不会潮湿衣裳,去时难以留下痕迹。它唯一的存zài

,便是杀戮。

用水的力量去杀戮。

清微的身上只留下白色内裳。

现在莫易明白她为何将自己重重包裹起来。

因为,她的面孔仍然光滑,她的身体却已有少少福。微微隆起的小腹和下垂的**,即使是最精致的绸缎腰带也挡不住。

挡不住,岁月无痕。

这一刻的清微却并未被自己的身材所扰。

因为这一刻,她已经进入一个武应该有的境界。

她是一个神。

女武神。

平心凝气,却充满兴奋。对交手的兴奋。对代替天执行生死判决的兴奋。若没有这种兴奋,她又如何能够在武学上如此惊艳?

惊艳到,她一出手,便是一派金光闪耀。

如日。

中天。

水褪去,日中天的时候,沈月关正担正主攻的位置。

光芒闪耀,他唯一来得及做的便是退。

以及,闭上眼目。

却已经来不及。

一片黑暗。

眼帘所隔阻出来的,不该是这样实沉的黑暗。

再睁眼,仍是黑暗。浓得叫人窒息的黑暗。

莫易顶上来。

沈月关伸手擦去口边的一点血迹,脊骨在微微颤抖。

“莫易,我看不见了。”声音传入莫易耳边。

莫易亦是一震。

却毫不退缩。

此时,退,等同于死。

清微翻手为爪,刺入他的皮肉里。

皮肉刹那传来焦掉的味道。

怨剑却得手。

不存zài

的剑体,扫过清微的眉心。

清微一窒。

任是谁,也会一窒。

人谁无怨?

清微忽然想起那年城门外的花。

那人将她头上金色丝绦轻轻摘下来,指尾扫到她的面庞。

那人将丝绦绑于花上,然后拥她上马——“三个月之后我们再来,花便开了。”

那花,后来,开得满山遍野地泛滥。

他们去找那金色丝绦。阳光下,细细的丝绦晃了她的眼,一抬头,看见他比阳光还暖的笑颜。

罢了吧。那时候,任谁能不沦陷?

三个月的草莽雪原。

一生的怨。

她痴了一刹那。

一刹那间,莫易另一只手中已经悄无声息地弹出短短的利刃。

牙匕!

谁也不会提防莫易的近身攻击。

因为会有牙匕近距离割断你喉咙的不是莫易,而是沈月关。

此刻,牙匕却偏偏从莫易手中递出。

直取清微之喉。

沈月关在黑暗中听得一丝朝阳。

一丝恐怖的夺命朝阳。

“小心——”他猛喝,同时扑出。

莫易以为得手的那刻,沈月关的口已张开。

他来不及听到那“小心”二字。

却明白了沈月关的意思。

他只要听半个字,便能明白沈月关要表达的全部。

多年以前,便已经有这个习惯。

他以他能够做到的最快的速度,平闪。

同时以他能够抵御的最大的能力,全力护住心胸。

清微的一分神是诱饵。

强dà

的反扑力量就好比要将全天下都烤干的十个太阳。

十个太阳同时绽放光芒。

莫易与沈月关分受了这一击。

鲜血喷到了小楼的天顶。

是莫易与沈月关的血。

海潮与太阳似乎都倦怠了,一下子沉静下去。

小楼平静下来,只有窗外游离的风偶尔怯怯地探头。

清微公主呢?

她站在月光里。

右手按住左颈。

一丝血从指缝溢出来。

牙匕的刃口翻卷,甚至被烧熔。

先前的时刻,清微的身体,不但如日般亮,甚至如天火般滚烫,将精炼的匕熔炼了一片。

却还是被牙匕所伤。

莫易沈月关分别距坐左右,胸口嘴角都是血迹。

沈月关目不能视。

而清微,被伤了颈侧。

这一局,谁胜谁负?

“好一招‘如日’。”莫易喘着气,终于开口,打破了死一样的沉默。

“你们会的,都是我教的。”清微缓缓地坐下来。“剑术,刀法,幻术,法武,都是我教的。武林中绝没有人能胜过你们,因你们是我教出来的。也只有你们能有本事去练成十八圣道,还能练成。旁人要练,如雷惠,已经从先皇处骗得功谱,却还是走火入魔。刀剑神君能够傲啸武林,只因为他是废太子的后代。现今的武林中,已经再没有人能阻拦你们,就算有,今日仙刀也死在此处了。仙刀的功夫,仍是我给的。除了我以外,全武林,整个天下,都是你们脚下的尘土。却为什么,偏偏要向我挑zhàn

?为何不去享shòu

我给你们的无上荣光?去征宰这个世界?为何那么傻?”

她一口气说下来,静得如天光水月,毫无气息窒碍。

对比先前莫易的喘息,高下立现。

难道她只是被伤了皮肤而已?

难道付出了如此的代价,却仍是萤火之光,不能争辉?

“呵呵呵呵。”沈月关忽然笑起来,虽然笑声有点紧,却仍是不羁。

此时他为何笑?

“你笑什么?”清微仍是好言好语地询问。

“我笑你终于也有怕了的一日。”

“怕?”

“你若不怕,何必罗嗦那么多?说那么多话,只是因为你与我们一样,也需yào

调息的时间而已。你越是用平静的口气来讲话,就越是说明你已受伤沉重。”

“笑话!”清微的声音忽然扭曲起来。“你凭什么这么说?‘如日’已经灼伤了你的眼睛,治不好的,你已经是一个瞎子。我为何要同一个瞎子多废话?我现在便杀了你,给你瞧瞧。”

其实这话不通。

因为被杀死的人,又岂能瞧?

何况他已经瞎了,本不能睁眼瞧任何东西。

清微却不管。

事实上,在杀人的时候,话语中有再多逻辑错误,也十分值得原谅。

因为话说了可以收回,可以更改;出去的招式却有如覆水难受。

清微手中幻出一把长剑,凌厉地刺向沈月关胸口!

她果然是怕了。

如果不怕,她为何竟然选择了虽然凌厉,却了无声息的刺法?

沈月关已经看不见。

看不见她的手,也看不见那幽蓝暗紫的光剑。

莫易却看得到。

莫易还未死,也不似伤重到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他本来应该出手,替沈月关应付这一剑。

他却没有。

好似一切事情与自己无关一样,他静静地坐在一边。

难道他冷血至此?

沈月关果然没有提防,没有抵挡也没有闪避。

他只知dào

清微必然会动手杀他,却连剑也看不到。

避,又向何处避?

光剑就要刺入沈月关身体的一刹那,却片片碎裂。

光碎了,还剩什么?

虚空。

那把剑在沈月关的身体上面,抵着他的衣服,碎成了虚空。

清微大惊。

“你以为你未被怨剑所伤么?”

莫易的语声如玉石风铃,从侧面响起。

清微却听不到。

她在找。

找一样金色的东西。

“莫大哥,那丝绦呢?我的丝绦呢?”

三个月前系在幼弱的花茎上的丝绦,却被淹没在一大片灿烂的花海之中。

“莫大哥,你说的,有丝绦的那一朵,便是我的。你便把她送与我……可是,丝绦呢?”

丝绦呢?

在哪朵花的身下?在哪朵花的梦里?

她急得快要哭出声来。

几千几万朵花。

她的丝绦呢?

丝绦呢?

她找不到。

找不到一朵是她的花。

这万紫千红,满园翡翠,却没有一片属于她的花瓣。

她找了又找。

这世上的花,怎么就那么令人讨厌呢?

一出手。

万千胭脂成为香坟。

她毁了成片花海。

她找不到她的丝绦。找不到属于她的那朵。

于是她毁了那片花海。

一回头,却看到那人惊讶地张着嘴,一脸地不可思议。

那是一种看怪物的眼神。

哪有女孩子找不见一根丝绦,便毁灭成片春光的?

哪有这么刁蛮,这么无情,这么不讲理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也会有男人爱吗?

再高贵,再聪明,再优秀,再出众也好,却不够美丽,不够温柔。这样的女子,会有男人喜爱么?

怕是不会吧。

男人爱的,应该是如胡海棠那样坚忍贤惠,忠贞纯良的女子吧。

不是她。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清微半是癫狂半是迷乱地坐在那里。

她茫茫然间,已经记不得到底哪一个情景才是当年真实生的一幕。

她到底是找着了丝绦,抬起头朝他一笑呢,还是真的毁了整片花海?

哪一个是事实?

哪一个是她的想象?

乱了乱了。

一生全乱了。

那三个月像一把大勺,将她的人生彻底搅乱。

乱得已经尝不出味道,看不到真实。只留下混沌。

那夜夜的混沌。

混沌中狠狠出手,狠狠地伤害幻影中的他人,狠狠地伤害精神中的自我。

直到手中全是血。

全是血……

“就是现在!”

不需yào

沈月关的一生厉喝。

莫易已经跳起来。

怨剑和牙匕已经分别离手。

他再没有剑。

却无妨。

他将整个人变成了一把剑!

他向清微刺去,准bèi

用自己,贯穿她的身体!

血色飞舞频问君

罗纱帐里温存未

“血决!”

清微拈了一手血。

两个字从她紊乱的记忆里绽放出来,如此饱满。

这已经不是她控zhì

的还击。

而是本能。

血光冲天。

腥味扑鼻。

比英敏曾经使用过的高明无数倍的血决,从这个世间第一的女子手中施展开来。

血像是一朵花。

从梦里飘过来。

又像一条河,缠绕住彼岸。

血似要呼唤勾引它所有的同类,从人类累赘的皮肤下面脱颖而出。

于是莫易的身体变成一个血的源头。

无数血滴从他身体中炸裂开来,无比爱慕地跃向那飘着朵朵红花的天河。

人失去血,会怎样?

“莫易——”沈月关感觉到一种很重的惨然。

似乎要失去什么。

他喊出来。

莫易跌落到清微的另一端。

重重摔在地上。

他已不能答话,因他失去了知觉。

事实上,他一点声音也没出来——

悚然惨叫的人,是清微。

莫易仍是从她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不过却不是要害。

人体的要害,几乎全部分布在中轴线上。

莫易偏了。

所以,清微的躯体并未变成两半。

只是少了一部分而已。

清微的左膀,连同一块肩背的皮肉,飞离了她的身体。

恍惚之中施展的血决,仍是来不及在莫易伤她之前起效。

因为从五岁开始,莫易就被反复地训liàn

——什么叫做“快”?为什么要“快”?

快刀才能杀人。

杀得了人才算快。

清微失去了一条手臂。

沈月关站起来。

纵使瞎了,现在,他的战力却已经高过了少了三分之一上身的敌手。

该是他出手的时刻了。

他有胜算。

沈月关拿起来一件武器。

这是一件看起来很不搭调的武器。

江湖世界中,刀君剑后,枪棍等等,已属难得。

沈月关现在拿得武器,却绝不属于十八般武器中的任何一样。

这件武器,本来应该在凡人的伦理剧场或是凶杀案件中出现。

他拎起了一块长条形的木板,木板上还留着一枚铁钉。

往人头上一敲,一样可以致人死地,取人性命。

“高手可以使用任何武器”的大部分应用情况,并不是传说中浪漫的飞花摘叶。

若不是天霄阁是一栋木质建筑,沈月关甚至会选择抄起一块砖头。

沈月关拎着木条,向着清微的方向。

他瞎了,所以要稍等片刻,用他剩余的感觉,去锁定清微的位置。

若不是这片刻,他原本已经可以手刃清微。

就是这犹豫的片刻间,银色的鱼鳞飞了进来,挡在了沈月关的身前。

沈月关气势满蓄,不得不。

强dà

的杀意绞碎了这条游鱼一样的身体。

铁钉在游鱼眉心戳下一个深深深深的血洞。

游鱼却张嘴,死死咬毁了沈月关的武器。

丑时一刻,叶雅致步了花缤纷的后尘。

不过她的死,要有价值得多。

因为这一缓,已经足够清微止住自己的血,将自己从疼痛和愤nù

中抽离回来。

血决张狂卷土重来。

如日去掉闪光,直接以灼热大口吞噬周围空间。

一枚枚幽灵样虚幻闪着青磷光芒的箭从四面八方射出来。

沈月关是靶心。

箭,血,灼热,的靶心。

这是清微极度愤nù

下爆的攻击。

清微再不能耗下去。

尽快处理,她才有可能将断臂接回身体。

她必须速战速决,以最快速度最强攻势将沈月关和莫易杀死。

沈月关目不能视。

他靠着感觉迎战。

看不见,意味着不能动。

动向哪里都不一定会对。

——

他唯一的方法,就是不动。

面对攻击,人不一定要动的。

也可以,直面,对抗。

幽灵箭全部偏离方向,相互射穿对方的虚空。

是沈月关的内力将它们推离。

血决凶猛而来,在沈月关皮肤上划下一条一条伤痕,却难以让他的血管炸裂开来。

是沈月关在体内紧守住自己。

然而那灼热……

沈月关第二次伤在“如日”之下。

伤得极重。

全身一切伤口立即收口。

就有如用烙铁烫过的刀伤。

焦黑的皮肉,散出一阵一阵的香味。

而捏紧心决的双手,已经露出森森的指骨。

这是一个可以吃的沈月关……若非他仍以那些惨白指骨紧紧捏着心决,无人会以为这是一个活人。

“……杀……了……我……”沈月关并未失去知觉,只是靠在墙上痛苦地呻吟。

“如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清微狂笑两声。“看在你我多年情分,我便助你解脱,让你少受点活罪罢。”

她右手拈起一把虚幻中的小剑。

细长,薄锐。

这才是清微真zhèng

的武器,神霄剑。

清微拿着神霄剑,施施然地横挥过来。

她的确是了怜悯之心。

烧伤的滋味不好受,帮zhù

沈月关解脱的最快方法是割断他的喉管。

经常杀人的人都明白,这办法要比刺中心脏更快数倍致死,一弹指间,毫无所觉。

沈月关的嘴角带着笑意。

清微未及多想。

也许近死之人都会带着这种笑意?

她继xù

挥剑。

不会……不会啊。

沈月关不是怕疼的人。

记得小时候他会主动提出替代莫易挨打,因为莫易比较怕痛,而月关在这方面相对比较迟钝。

练武受伤的时候,也不太介yì

用药酒擦拭伤口,不会像莫易那样大呼小叫的,好似要命一般。

只是因为痛苦,就在此放qì



只是因为痛苦,就绽出如此微笑?

清微看不见自己的背后。

人都看不见自己的背后。

这是天给人的弱点,谁也都是一样。

沈月关什么都看不到。

所以也不必分面前背后。

他的感觉,和直觉,却因此而分外灵敏。

他嗅到了。

不是气息,不是动作,不是听,不是空间辨位。

这些全部可以隐藏。

不能隐藏的是什么,他也不知dào

。也许,他真是嗅到的。

所以,他笑了。

在清微动手的一刹那,背后的莫易已经悄然递出了比她更快的一剑。

这是他平生所出剑中,最静,最美,最准确,最极至的一剑。

他取的也是脖颈,清微的后颈。

本来毫无破绽。

敌人不可能感觉。

能感觉的只有友人而已。

清微却看见了。

她并未从脑后看见。

却从沈月关的笑意中看见。

来不及闪避。

绝无可能闪避。

任何人如果把剑挥到如此极至,都无可能闪避。

清微弃了手中剑。

所有能力,所有武术,所有修liàn

,都化成一个动作。

在莫易的剑刺入她皮肤的一刹那,后仰。

后仰,则剑向上刺向头颅。

喉管不会断。

气管和食道都可以保全。

生命,就可以保全。

剑刺入头骨。

剑与头骨同碎。

剑芒反震打在莫易胸口。

那是清微修liàn

近五十年的内力的全部凝聚。

莫易和血飞出,听见自己周身经脉出如弦绷断的声音。

清微公主头骨碎裂,七窍流血,倒地。

寅时二刻,东方既白。

清微公主躺在房屋中央,头骨碎,左膀断。

沈月关躺在北墙角,浑身烧伤,目盲。

莫易躺在南墙角,经脉剧断,血流成河。

三人俱都活着,甚至意识都还清醒。

却无人可以再站起来,行走哪怕一步。

他们已经用尽自己最后一分潜力。

“一个碎人儿,一个焦人儿,一个血人儿,还真是有趣。”

楼梯上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和啪啪地拍掌声。

一个年轻,却深味邪恶之髓的面貌升上来。

第十二章 新人杀旧人

“连……”

“…小…”

“……开。”

连。

小。

开。

这个地方唯一剩下来的活人,少年的脸庞和高大的身体,神情混合了奇妙的天真执着与放肆的仇恨快意,一步一步登楼。

其实,若一个孩子只是天真执着地去经营仇恨以求一个快意,他本来应该是远魔而近侠的。

却不知dào

为什么,他牵扯在这些事情里面,只要活着一天,就不得不被逼着散出妖邪的气息。

逼迫他的人,倒是堂皇潇洒,谈笑风生。

连小开走完梯级的一刹那,不知dào

是巧合还是感应,悬挂在屋顶中央的一盏华丽明灯竟然烧完了灯油,跳动一下熄灭了。

其他烛火早在交手中湮灭,一下子天霄阁陷入淡淡的黑暗。黑暗里月华慢慢浮出来,几乎要破晓的天色隐隐漫入来,晨风如流水一样荡来荡去,将血腥的味道携去四方。

“沈月关。”连小开蹲下来,很近地看着那张脸。

夜色掩盖住他满脸的水泡伤痕,只剩下一个英挺轮廓。高鼻薄唇的侧影,微微喘息的胸膛。

“沈月关——”连小开忽然伸手大力摇他。“你没有死。为什么不出声?你既然没有死,你便一定认得我。你这种人,就算快要死了,也不会容许自己神智不清的,是么?”

沈月关冷笑了一声。

“我的确是快要死了。我也的确没有神智不清。只是,我为何要认得你?你是谁?”

连小开怔住了。

“我是连小开。要杀你的人。现在记起来了没有?”

“你要杀我便请动手。我却并没有记得你的义务。”沈月关冷冷回答。

连小开又怔住了。

“……你……你杀死我妻子楚云……”

“抱歉,我杀人无数,实在是不记得你妻子是哪一个。”

啪地一声,一个耳光甩到了沈月关脸上。

“沈月关,杀人死!”连小开怒斥。

“不杀人,难道能不死?”

连小开这次不是怔住,而是无力反驳。

“你要杀他,便快些动手。你手里有刀,身上背剑,随便哪一样割下他的头颅,便一了百了。如果再婆婆妈妈,以他的能力,说不定又会生出什么变故来。”清微实在忍不住,出言也不知是讥讽,还是指点。

“你便是神霄公主?”连小开皱着眉头,看向地上形状惨不忍睹的话。

“本宫字清微,号神霄,行三,你称呼什么亦可。”清微忽然放柔和了声音。“连小开,你赶紧杀了沈月关与莫易,再将本宫救出此处送回神霄山,本宫会大大地赏你!”

“……莫,易?”连小开眉头紧蹙。

“不错。”对面的人影苦笑着出声。“是我。小开,你杀了沈月关无妨,只是,别忘记顺便给这位神霄公主一刀。他是我此生最大的仇人,以你同我的关系,你实在是应该替我报这个仇的。”

“你最大的仇人……难道不是沈月关么?”

莫易来不及答话,沈月关便抢先开口。“不错,我们三人之间互有恩怨。我既然欠你人命,你尽可以杀我报仇。然而这个女人,你为了莫易,却也是该杀的。”

“呵呵呵呵……”清微一阵尖利的笑声。“连小开,你别信他们的鬼话。莫易同沈月关根本就是串通一气,莫易以授业诱你杀人,沈月关以仇恨迫你杀人,其实就是利用你将本宫在江湖上的眼目除掉,将本宫骗下山来好报仇罢了。你要是杀我,就正中了沈月关的圈套了!”

“小开,别理她胡言乱语。赶快杀了她,快!用我教你的剑法,插入她的心室,将她的心脏挖出来!”莫易劈口打断清微的话语。

要真zhèng

。彻底地杀掉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在江湖中翻滚了无数年还留着一条命吃饭走路的人,任何伤害都是不可靠的,高山悬崖,深海剧毒,都无绝对。所谓必死无疑的招式伤痕,也经常成为帮zhù

他人百炼成钢的助力……唯一彻底的办法,就是,断裂肢体,或挑出内脏。

比如,沈仙刀的武功重挑抹捻拨,力小则割断咽喉,力大则削去脑袋;莫易的招式习惯将人腰斩,彻底一分为二。沈月关是割喉的高手,也时常以取下人头作为行事准则。英敏则暴戾嗜血,中意将人竖过来劈开的费劲方法……

总而言之,朝着胸腹刺上一剑,是最最没用的方法。

但是若是将胸口割出一个洞来,将心肺肝胆挖了出来,又另当别论。

莫易便曾根据连小开的刀剑齐用,教导过他这个杀人方法。一手刀,一手剑,正好可以像吃西餐一样,挖剜剔骨,勾切削肉。

莫易此时这么说话,也是要提醒连小开授业之恩,要连小开循着自己的话去做罢了。

沈月关可以死。

莫易也毫无活下去的兴致。

只是,若不能将清微一起拖入地府,这场戏未免太过无味。

若是等到天亮变故横生,谁知dào

是什么人先找到此处,又会做出如何的救援?

或是时间长久,谁知dào

谁能生出最后的力qì

,站起来屠戮敌手,自己逃亡?

伤势再重,养上三年五载,也不是没可能痊愈。

所以……

“小开!”

连小开站在三个人之间,流露出很是无辜的眼神。

“你们各执一词,我要信谁才好呢?——还是,我干脆谁也不信,在这里慢慢等,慢慢看,看你们谁先死,谁又先活?”

他的眼神仍旧很无辜。

莫易和沈月关的心中却升起一股寒意。

那种无辜太过讽刺,犹如一个恶作剧。

“连小开,”清微欲求保命,求生的念头炽烈燃烧。“你救本宫,再杀了那二人,本宫乃是当朝长公主,你要什么荣华富贵,本宫也会给你!”

再愤世嫉俗,到了这个时候,所剩下来的,不过也是世俗的表现罢了。

连小开有点悲哀地摇摇头——那悲哀里也不知dào

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再多荣华富贵又有什么用?我是个活不过二十岁的废人……”

“小开!”莫易高声叫道。“莫忘记我应承过替你驱除体内魔功,保你长命百岁……你只要杀了那个贱人,我便传你散功之法!”

“哼,笑话!”清微这才知dào

,原来眼前此人所学乃是染净心法。不过一切都不重yào

,“连小开,他只能教你散功之道。你若是杀了他们救了我,我有天下不传之秘可以救你,不但保你性命,还能保住你的一身武功,甚至日后仍可如初修之时一般,一日千里,进境神速!”

“这才是笑话!”沈月关冷冷驳斥。“世上若有这种法门,魔道早就肆虐江湖,哪里轮得到我们横行乱走?”

“世上的确有法门。”清微高傲地道,“叫做‘染净天方’,是将人的根骨彻底改造以适应染净内功的方法。此方不少魔门中人俱都持有,只是,他们找不到天方中最为重yào

的一味材料罢了。”

“难道是……”沈月关莫易俱是一震。

“不错!便是乾坤二气所凝的合华丹!上乾之脉就在神霄山中,而下坤之脉在大内皇后寝宫地下。这两个地方唯有我知dào

,亦唯有我都能掌控。连小开,你只要能够撑过三年,便足够时间炼出一枚合华丹来,到时候,你便是天下无双的武林第一人,再也无人能与你为敌!”

“哼,你既然早知诀窍,怎么不见你自己修liàn

?合华丹三年就可炼成,怎么不见你广炼广采,散布门人?”莫易置疑。绝对不能让连小开相信此事,绝对不能!

“那是因为,若采两气炼药,每炼成一颗,则乾坤二脉将断绝六十年。与其如此,不如依禀其修liàn

上乾下坤来得容易。连小开,本宫所言句句属实,你想保命的话,就快去将他们两个杀了!”

“别傻了,连小开!”沈月关一边喘息一边挣扎着放大声音。“她会为了给你炼药而宁愿断绝乾坤二脉?别信她,她只要一脱险,必然会杀了你以绝后患!”

“本宫以先皇之名誓!”

“真难看。”连小开忽然叹气。

“什么?”

连小开啧啧两声。“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却像贩夫走卒一样嘈吵,真是难看之极。”

“连小开,你什么意思?!”

连小开缓缓拔出刀剑。

“无论如何,我要先杀沈月关,替楚云报仇。”

清微大喜。

沈月关微叹。“不错,这的确是你的正道。只是,杀了我后,我相信你会助莫易,而杀公主,对么?”他并不怜惜自己的生命。

“如果你这么想的话……”连小开将剑鞘咬在唇间沉吟。

“连小开,杀莫易,救我!”清微是三人中求生**最强的一个,叫喊得嗓子也快要劈裂。

“连小开,你不会杀莫易,对么?”沈月关喘气追问。“你与他的关系……你绝对不可以杀他的,难道不是么?”

“沈大侠是想说……”连小开笃悠悠地,嘴角含着半分笑。“莫易是我的父亲,人自然不可以杀戮自己的父母,是么?”

“弑父弑君,同为大罪,都是一样!”清微尖着嗓子喊。

“那么……”连小开转头去看莫易。“……你怎么说?师父?或是爹爹?”

“小开……”莫易心知只有将戏剧唱到落幕为止。“我不强求你为我做什么,然而,前人恩怨,由后人继承,也是正当!”他默认了这个父子身份。

“说得好!”连小开忽然狂笑起来,甚至几乎笑出了眼泪。

这次,连清微,也已经看出来他的不对。

“连小开,你究竟要帮谁?不要只是玩……玩弄我们的尊严!”清微怒喝。

“公主放心。”连小开忽然朝着清微躬身一拜。

莫易同沈月关的心俱是一沉。

“莫大侠说得好,前人恩怨,理应由后人承担。那么,我向他讨我连家满门的血海深仇,想必他也不会有什么怨言了!”

连小开终于,终于露出了魔鬼一样的眼神,似要射出火焰,将世间一切黑暗吞噬。

莫易同沈月关一句也说不出来。

一句也说不出来。

能说什么?

“莫大侠三岁的时候,亲眼看着自己的亲父被公主所杀,此后隐忍三十余年,所为报仇。”连小开侃侃道来,原来他早知内情,先前惊讶,全是伪装戏弄而已。

“很巧,莫大侠杀我全家,逼我娘自残一腿而后自戕的时候,我也是三岁,我也是亲眼目睹。”连小开满口不在乎的酸楚悲凉。

“这两件事情教会我们一个道理,那便是,三岁的孩子,是能记事的,对不对?”他笑中有泪,双目如血。

莫易叹。

“你一开始便记得,便知dào

?”

连小开挑眉。“我一直做梦。从小到大,都将儿时的惊骇颠沛当作一个梦,时时在夜里重温。不久之前,沈仙刀为了令我忘掉我曾见过她之事,对我的记忆动了手脚。后来我又突然想起,并且电光火石间已明白,那并不是梦。是我想忘记,但是不该忘记的东西。莫易,你非但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杀我全家的仇人。你为你的父母向三公主报仇,那么,我也要为我们父母,向你报仇。”

“……听起来,甚为公平。”

“我不但要杀你为我家族报仇,还要救活公主,令你们辛苦经营的计划,彻底泡汤。我要令你们,死也不能死得瞑目。”连小开一笑,露出森森的白牙。

“……也是无可厚非。”

连小开的身上,流露出了温柔而绵长的杀意。

那杀意如一池莲花或人头。

那是之前的岁月里可以一挥手瓦解,灰飞烟灭的杀意。如神将强人的梦想扼杀在咽喉。如天的手翻云覆雨搬运人间离合。

然而当天堕落下来。当神遍身是伤痕,彼此伤害,彼此坠入泥土。

那人间的杀意,便足以勾销神的性命。

莫易闭上了眼睛。

面对这合理合情,又在荒唐中恰到好处强悍的杀意思,他只能接受。

除了接受,他什么都不能做。

也什么都不想做。

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空白。

真zhèng

无喜无忧,无嗔无念的空白。

……先是不远的对面,刀割断东西的声音。

然后是那处人头落地的声音

再然后是轻轻的,轻轻的脚步声。越移越近。

然后的然后,是剑风。

熟悉的人生里,熟悉的剑风。

一饮一啄。

……接着,剑……便刺入来。

莫易第一次知dào

被自己的青磷剑切入肌肤是什么滋味。

如情人分开了双腿。

如跌落,如放qì



如母亲轻轻一踢。

如开始,如来临。

剑探入身体。

肋骨之间,很好。很对。心室。

奇妙而多情的角度。

……心脏离开身体是什么感觉?

莫易睁开眼,正对上连小开手里拎着的好朋友的眼。

好朋友的头垂在地。

下面却空空荡荡。

空空荡荡,就如手中攥紧的人生……

人生,是什么感觉?

死亡,是什么感觉?

清微的桀桀笑声如此干哑。

渐渐消失。

十七年前的某一天,长风流的莫易,在桥边遇见一个年少俊俏的姑娘。

“请教姑娘芳名?”

“我姓白……闺名……闺名一个春字。”她的脸蛋酡红。

“那么……叫你春可以么?”玉石一样的声音,轻柔地问。

……

“你走了……叫我怎么办好呢……我便嫁了人罢……连家少爷……想必是可以骗过他的吧……”

那时候,白春曾经对着萧瑟的秋空,喃喃自语。

只可惜,那自语,除了风,并无人听见。

寅时三刻。

连小开割下沈月关的人头。

剜出莫易的心脏。

此时窗外雄鸡三唱。

妖魔退散。

天下大白。

刀剑的光,在太阳的光芒下面,黯淡下去。

平无奇捱过了不能动弹的三个时辰,终于匆匆地,跌跌撞撞地摸上了小楼。

一地的血和尸体。

清微公主,与连小开,已经消失不见。

他从万紫千红中,找到昏迷着的沈玉刃。“玉刃小姐……”

搭一搭她的腕脉。

她腹中的小生命,仍在勃勃跳动。

“上天啊,你对我平无奇实在是太好了……”他跪下来,亲吻着沈玉刃的脸颊和手,又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将她带出了这万丈的杀场。

至于那些纷繁复杂人等的尸血肉,干他什么事?

反正,杀人的,不杀人的,哪个不是最后难免一死。

只能关照到心里的人。

只有对着心里的人,才那么愚蠢,才执着于十年和一百年之间可笑而卑微的差距。

至于其他,便任天去折腾收放,肆意妄为罢。

……

暖阳如此和蔼,静静的小镇上烟尘初升。

瞎眼的说书人坐在街头。无人围拢来,他便只有哼唱着不成调子,也听不清楚唱词的歌。

那调子听似荒诞,却仔细有些悲凉,竟似是远古时候所传。

那唱词依稀仿佛,含着一声声地“远离,远离。”

远离,远离……

远离这故事罢。

故事既已结束,为何还不远离?

——可是这个故事完结了,别个故事却还在继xù



一浪一浪,才叫做江湖。

也难忍有些十年与百年之间不能清明只得痴狂的愚人,不得远离。

不得远离,且边行,边看。

【第一部终】

第一章 禁地

官道上很热闹。

官道上热闹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时间。

现在是三更。夜半三更。

官道上却车尘滚滚。

十来匹快马,一辆大车,不算太快,却也绝不缓慢地驶来。

奇怪的是,这大队人马却给人很安静的感觉,除了马蹄车轮,听不到一句人声,半声马嘶。

驿边的人家从睡梦中惊醒,挑开窗帘秉着烛火追看马尾扬起的烟尘。

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马队便已经奔驶出了视野之外。

官道上洒着月光,宁静冰寒,如一个梦。

挑灯夜看的人却知dào

,这绝不是一个梦。

深夜里一只信鸽振翼划过夜空。

鸽信中只有一句话——

“吴铁汉到了。”

信鸽看起来并不疲累,甚是乖巧地站在一个黑衣少年的掌心中。

月渐西沉。

一抹晨光中粉色纱裳的丽人披着皮裘打着呵欠娇慵无限地步了出来。“鸽从大丰驿来,离此不过寥寥数十里路,他今日便可入城。你猜他敢不敢夜探禁地?”

黑衣少年并未看那丽人一眼,只是淡淡答道,“他不能去。要去的人是我。”

热闹喧嚣的盐城郡中,早起的行人纷纷闪避那群闯入城门,气势惊人,却秩序严明的马队。

天色明亮,可以看清马队上的骑手竟然一色的青色官服,未戴官帽,却都用黑布蒙面,看起来十分怪异。

而被骑手们簇拥居中的马车以青布铁骨制成,更是令人过目难忘。

而马队直直行去的方向,正是本地府衙。

本地的地方官似乎早知dào

这队人马的来头,竟然一早领着下属,着着官服,在衙门口迎候。

马队说停便是唰地一下全体急停,人不仰,马不翻,控力惊人。

地方官似乎早已见怪不怪,迎上去向着那马车躬身笑道,“一接到邸报下官便已经在此恭候吴大人尊驾了!府内已备下筵席,大人与贵属快些进来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吧。”

“冯大人太客气了,你我品级相同,何劳出迎?”马车中传出一个谦和的声音。

冯彦紧赶两步到马车边上,伸手将车中人搀了下来。

车中人一身锦衣玉带,面容清秀文弱,不过二十来岁年纪。他面白乌,直有贵公子玉树临风之气,与这列肃杀严谨的马队站在一起,看起来十分地不搭调。

更不搭调的是他的名字——

他便是吴铁汉了。

世上人有不知皇帝老子的,却很少有不知dào

吴铁汉的。

吴铁汉这三个字,是一个传奇。

传说中,只要有任何冤案疑案,只要去京城国公府中找到吴铁汉,便必然能够拨云见日,水落石出。又有传言说,吴铁汉一生行侠仗义,从未杀过一个好人,也从不放过一个坏人。

吴铁汉的生平,说书先生最为清楚:此人祖上是开国元勋,本可继承国公之位,却断然拒绝,依靠自己的力量,先是从军,从一个小卒开始累战建功,三年之间做到了将军一职。之后忽然对办案查案起了兴趣,在直隶府中做了一名小小捕头,也是三年的功夫里成了名动南北的神捕,所到之处几乎是万民拥戴。他的顶头上司直隶总督因嫉起意,设了圈套陷害于他。他不得已之下亮出身份,回京袭爵,从此居于国公府第之中,却依然掌管人间不平之事,麾下青衣铁骑队来去如风,替他奔波于大江南北,惩恶扬善。

至于说书人的故事有几人真会相信便无人得知了。至少,冯彦心中便很清楚,什么三年军队三年捕快,事实上,都是吴铁汉为了接掌这个国家的情报系统而作的必要培训而已。现今的吴铁汉与他的国公府、铁骑队便是朝廷与大内最锐利的一把暗箭,执行着军队、官府不方便执行的一切秘密任务。

“哎,吴大人是一品公爵,怎能说是与下官品级相同?”冯彦赶紧讨好。

“吴某从未以国公自居,向来以直隶府六品捕头行事。冯大人赏面给杯热茶驱寒便可,在下不惯沾酒。”吴铁汉笑笑。此人五官俊朗,一笑之间更如春风化雨,却隐约有叫人不敢轻慢的威严。

“这个……”

冯彦还在犹豫,吴铁汉已回,简简单单地吩咐了一句,“下马,原地待命。”

十几条大汉齐唰唰跳下马来,也不管地上寒冷,原地盘腿坐下,如雕塑一般。

冯彦一惊,还想说什么,却见吴铁汉已不等他请,径直入了府衙。

就算口上再为谦逊,到底是国之重臣,是不会将一个六品地方官认真放在眼内的。

只是,冯彦对于吴铁汉来说,还多有可咨询问之处。

“羊魔之事,是何时开始传出?”吴铁汉品着香茗,抬起眉毛仔细盘问。

“大约是一个半月之前。”冯彦知dào

吴铁汉是专为此事而来,不敢隐瞒。

“出现在禁地何处?”

“不知。第一个遇见羊魔之人已经得了失心疯。其余镇民捕风捉影,前后矛盾,什么说法都有,只知dào

是在禁地之内。不过下官曾亲耳听过羊叫之声。”

“你入过禁地?”

冯彦吓得忙忙摇头。“朝廷明令不得靠近半步的禁地,下官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闯。只是在禁地边缘巡逻之时隐隐听见,尔后觉得气氛实在阴森诡异,便……便折返了。”

吴铁汉微微冷笑,心想此人必是被吓得不轻。“你要小心,此禁地不单朝廷律法规定擅入族诛,国师更是在此地布下无间咒语,能教闯入神魂俱灭,冯大人没事还是少去逗留的好。”

朝廷律法是第一重,国师咒语是第二重,还有武林盟规定下的擅入死第三重。这片神mì

禁地的入口悬挂着三种颜色的斗大“禁”字,令本无名字的禁地也或被人称作“三色禁地”。

“下官领会得,多谢吴大人关爱。”虽然连声应诺,冯彦心中却在暗骂:这才过了一年,又不是三五十年,什么禁地不禁地的,谁不记得,不就是神仙洞府的旧址么?

这是实话,不过知dào

的人多,敢说出来的就无。“神仙洞府”四字在一年之前已经随着禁地一起,成为了武林与朝廷乃至天下的禁语,简直比皇帝的名字还要忌讳,所谓偶语弃市,并非虚言。

不过近日的羊魔事件的确古怪,有人在禁地边缘撞见所谓羊头人身的魔鬼,向着禁地中心而去——既然无人敢踏入禁地,那怎会有羊?怎会每逢半夜就有羊叫声传于四邻?怎会周遭贫民家中屡屡有诡异踪迹?

依冯彦看来,此事多半就是国师的所谓禁咒闹得,要么就是镇民以讹传讹,捕风捉影。

而吴铁汉的心中却有很清晰的推测:必是有人居于禁地之中,周遭盗食,以羊魔之名恐xià

民众,掩藏身份。

只是,谁也不敢冒着那三重禁制入内一探,所以任羊魔之说在一个月内越演越烈,轰动江淮,却无人能够查出真相。

可能除了一个人之外。

吴铁汉。

“大人准bèi

入禁地查探么?可要下官引路?”冯彦小心翼翼地探着上官脸色。

“现在还太早。”吴铁汉面无表情地饮尽自己杯中热茶,冯彦忙替他斟满。

“这样说来,大人是准bèi

夜间前往?”

“如果我猜得不错,那羊魔白日未必在禁地之内。”

“这样说来,大人还是准bèi

前往的了?”

吴铁汉皱皱眉头,心想此人实在罗嗦。“不错。我携着圣上特旨,可入禁地无碍。”

“下官只是担心那国师的禁咒……”

吴铁汉面色微变,“离京之前,我已求得国师加持,邪魔不能近身,禁咒亦不能为害。”

“下官多虑了,下官多虑了。”冯彦忙赔笑。

吴铁汉心中一动。“不知冯大人在此为官是初任,还是再任?”

“下官幸得百姓拥爱,在此为牧已有五年,明年便要结任他往。”

地方官员三年一任,任满便要调离,唯有政声尤佳民众拥戴的方能破格连任。……吴铁汉暗忖,人不可貌相,一个能在盐城连任的官员,必然不会不得到本地士绅的支持。而此地一年之前,正是在某个令人谈之色变的家族掌控之中。那么这位地方官,又如何能够小觑?

他不动声色地伸手去拿茶壶。

“下官来下官来……”冯彦连忙伸手抢过来。

触到茶壶的一刹那,冯彦的脸色大变,哎哟一声,将壶整个跌落地上。

景瓷碎为片片。

奇怪的是,却并无滚水流出。

随着茶壶四分五裂的,竟是一块块碧澄澄的,里面还冻着茶叶的冰。

冯彦的嘴唇也哆嗦起来,不知dào

是吓得还是冻得。“久闻……久闻吴大人寒冰掌……独步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叫下官,叫下官……大开眼界……”

吴铁汉微微一笑。“嫌茶太烫,本想略镇一镇,却未能把握得住,倒叫冯大人见笑了。”

已近腊月的天,一日便能冷上三分。原本应该高照的艳阳,竟然寻不到踪迹,反而是天边阴云密布,看来很快便要下雨。

行人纷纷躲避。

衙门前的青衫铁骑,却仍然端坐不动。

这世上有许多东西,是来无影去无踪的。

比如欲来未来的雨。

比如秋后辗转的冬。

比如,这个衣着惹眼的女子。

一身粉色纱衣,配着华贵的白狐大氅,髻高盘,簪着一朵莲花。一身装束似是大家门户的风流少妇,一张脸蛋却清秀水嫩,无论如何不会超过双十年华。

这个女子不坐车,不坐轿,谁也不知dào

她从何处而来,似乎凭空而降地走进了青衣骑士们盘坐的方阵之间,袅袅婷婷,似有仙气。

青衫骑士虽然睁着眼睛,却好似睡着了一般,对她毫无反应。

粉纱女子嘴角含笑望了望地上的骑手,以及停在衙门外的铁骨马车,身形袅娜一转,衣角含香地掠过了一名骑手的面前。

只听咝咝几声,那片衣角被无形的劲气所逼,竟在瞬时之内,化为灰烬。

那女子望着自己的衣角如烧焦蝴蝶般飘落地上,而骑手仍旧一言不,竟然露出了调皮的笑容,啪啪鼓起手来。

“不愧是吴大侠门下精锐,小女子佩服佩服。只是不知要如何才能求见吴大侠?小女子有要事相告。”她笑颜如花。

地上骑士却无人理会。

“哦……既然诸位不愿引见,而此处又无衙役,小女子看来只得自己进去了。”

她抬步欲行,却见一把寒锋横在身前。

“吴大人不见客,姑娘请回吧。”当先的骑手语气冷硬,平平竟无语调;盘坐出剑,稳、狠、准三诀一样不差。

“舞刀弄剑的,要吓坏小女子么?”她口中说怕,脸上却一点也没惊恐的样子,反而笑得更欢了。“你们不许我进,我只有在这里叫了。”

她竟然真的站在原地,扬声呼喊:“吴铁汉吴大人,小女子有事相告,是关于琅琊轩之事……”

地上的十来名骑手刹那之间全部齐齐地站了起来。

“姑娘请住口。我等为你引见吴大人便是。”

难道这“琅琊轩”三字,竟然有这么大的魔力?叫一群冷口冷面的雕塑,生生地活了?

“什么人喧哗?”不等他们进去,吴铁汉与冯彦已经出现在门口。

“回大人,此女声称有机密之事要禀告大人。”为的骑士禀告。

“何事机密到让你们擅自违背我的旨令?”吴铁汉口气如霜。

骑士面色大变。“不错,大人令我等原地待命……”他咬牙,回剑,唰地一声——竟然切下了自己的右耳!

一时间,唰唰之声十余,一众骑士俱拔剑断耳。顷刻间,府衙门前已是一地的耳朵,天气寒冷,血迹并不多,却也足够骇得冯彦全身抖了。

他实在是想不通,难道没有吴铁汉的命令,这些骑士竟是连站起来都不行么?这也未免太过严苛了吧?和传闻中吴铁汉的侠名完全难以联系到一起的行事作风……

粉纱女子却毫无惊吓之意。

“不愧是吴大侠,治下严明,令行禁止,小女子佩服佩服!”

吴铁汉看了她三秒。

“府内请。”

纵然不动声色,冯彦却总觉得,吴铁汉与这名女子的对话有些可疑。

吴铁汉当是认识这个女子的。

或至少,认识她的身份。

一日匆匆地便要过去。

受了伤的骑士们终于承蒙主子了善心,得以到府衙的客房休息。

而吴铁汉与那女子,入了冯彦的书房就没有出来的意思,相谈甚欢。

冯彦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备下各种口味的菜肴,等待吴铁汉交待吃饭的那刻。

他可不想掉耳朵。

夕阳西下之时,一条黑色的身影孤独落寞地站在土山上,俯瞰那一片断壁残垣。

大地上到处都写着横七竖八的“禁”字。被火烧过的痕迹仍然明显,砖石的建筑只是被熏得焦黑破旧,却仍然挺立在夕阳之中。木建的楼宇就一片狼藉,烧得再也难以寻到当年的痕迹。

他默默地巡视这片地方。眼神既忧郁,却又快意。

看起来,他很熟悉这个地方。他看着某一片废墟时候的眼神,就好似在看一座高楼;看某一堆瓦砾的时候,又似在看一个地宫。

事实上,他的确熟悉这个地方。

一年之前,是他亲自烧毁的这里。

快意地,忧郁地。

却是独孤地。

“很快便不会再孤单了……”少年的眼里竟然浮出了一点笑意。

夜色君临。

“袁姑娘请!”吴铁汉竟然亲手为那位粉衫女子斟上酒水。“请恕吴某不能陪饮。”

“吴大侠真是客气。”袁圆笑得媚眼如丝,这个时候,她看起来又一点也不似十几岁的清纯少女了。“不知dào

吴大侠府中可有夫人坐镇?”

冯彦吐吐舌头,这也问得太露骨了吧?不过看吴铁汉的样子,颇为受用,毫无不屑之意。

再冷酷严明也好,行侠仗义也好,面对一个如此主动如此火热的二八佳人,几个男子会无动于衷?他吴铁汉也不过是三条腿的蛤蟆罢了。

“吴某不才,虚长了三十年华,不曾娶妻,至今仍是孤身一人。”

“那,不知吴大侠属意何等女子?”袁圆饮下酒去,俏脸酡红,更添姿色。

“不管吴某属意何等女子,至少对神霄派的女史毫无兴趣。”吴铁汉说话的口气遽然一变。

冯彦还未想清楚看明白生了什么,就被一股大力撞得飞了出去。

回过神来,才看明白,原来这郎情妾意的一对竟然毫无先兆地打了起来。

“袁女史,得罪了!”吴铁汉显然占了上风,寒冰掌力过处,袁圆已是花容失色。“你想阻挠吴某去禁地,吴某还偏要去看看不可。”吴铁汉朗笑道,“就委屈你在此地暂留了!”话音未落,手已扣住袁圆的脉门。

“你……你是如何知晓我身份的?”袁圆冻得唇齿青白。

“袁女史这身衣裳,吴某还认得。既然袁女史不曾改装,想来也并无隐瞒之意。”

“不错,吴铁汉,你既然知dào

我的身份来历,那我便挑明了讲。羊魔此案,我们已经涉足,你可否不要插上一脚?”

“凭什么?”

“凭……难道你我所代表的利益,不是殊途同归么?”

“那为何不是你们闪开,而要吴某退让?”吴铁汉轻笑。“听你口气,想必是有同伴已经前去禁地了。我又岂能不去凑凑热闹?”

“吴铁汉。你会后悔!”最后一句,袁圆几乎是在尖叫。

她已经冻得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看好她,待我回来。”吴铁汉将香喷喷的美人儿扔破布似地扔到了冯彦所在的墙角,摔出砰地一声。

尔后,这个丝毫也不怜香惜玉的男人便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第二章 羊魔

禁地。

四野近山,暗影幢幢。

原本富庶文明的江淮盛地,不知dào

是因为此地曾经上演的血腥,还是因为莫名的禁咒,抑或是因为单纯的禁令抹杀了人气,一到夜里,便散出逼人的凄凉恐惧来。

周遭原本大户林立,此刻业已全部搬迁,仍然居住在附近的都是些无奈且无钱的贫民。三点两点灯火,比野火尚且不如,幽幽然地闪烁。

那掩在废墟底下的禁地,并非一片漆黑,而是泛着碧绿似磷火的一层微光,似乎将月色也映成了惨绿颜色。

一步一步走向中心。

黑衣少年的步伐方向坚定,似乎认得这些断壁残垣。

转过一堵墙,便是当年此处最为宽阔的前厅了。

前厅砖筑,保存得很是完好,近门处坍塌,又恰恰挡住了外来的光线与窥探。

如果有人要躲在禁地,那么此处便是最好的选择了。

黑衣少年几乎已经见到了若有若无的灯火光亮。

就要转入前厅之时,黑衣少年脚步一挫。

拧腰。

噗嗤一声,有细小的东西撞上了残墙。

黑衣少年伸手,只触到一丝冰湿。

他冷笑一声,伸手挥起了火折。

原本应该扎入他后腰的细细冰凌半碎半融,就算是眼力绝佳之人,也很容易便以为是反光,略过不见。

“想不到吴铁汉也会暗箭伤人。”少年扬声,向着自己来时的方向。

暗影里一身锦衣之人缓缓露出容颜。

“吴某怎敢在神霄门人面前造次?雕虫小技,不过打个招呼罢了。不知这位护法如何称呼?”他彬彬有礼,笑意盎然。

黑衣少年却如一块不会笑的岩石。“我姓连。”

吴铁汉整整退了一步。

姓连……

他想笑,却觉面部僵硬。

“连,小,开?”

“正是。”黑衣少年唇边漾起冷酷的弧线。“既然知dào

了,那你还不走?”

吴铁汉胸中一时间闪过无数念头。

关于连小开这个名字的一切。

武林中无人不知这个名号。也无人敢惹这个名字的主人。

却也无人敢提起这个名号。无人能够真zhèng

说识得此人。

他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

因他的敌人,都已经死去。

在这片禁地。

就在这片禁地。

如果天下有第二个人能够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地走入这里,那便是这个失踪了整整一年的名字。

因为这里,便是他亲手烧毁。

禁字,也是他亲笔写下。

他只有十七岁。

却是武林中的一个神。

煞神。

“既然知dào

了,就更要领略一番‘死神’连小开连护法的风采。”吴铁汉终于定下了应对之策。

同江湖人一样,他不想惹这个煞星。

却并不代表,他就怕了连小开。

“我数到三,你若坚持不离开,我便出手。”

连小开说的话狂傲,说话的口气却十分平静。

无论面前这人选择离开或是选择一战,似乎都是理所当然之事。

“一。”

“连少侠先别急,且听在下一言。连少侠携来的女眷吴某已经安排在盐城府衙休息,吴某赶来,一来是相告此事,请少侠切莫挂心;二来听闻此地暗藏风险,在下不才,愿助少侠一臂之力。”以吴铁汉的身份,此话已经说得相当客气。若是不客气起来,直接就是“你的女人在我手里,你自己看着办吧!”

连小开眨眨眼睛。

吴铁汉忽然错觉自己似一个跟小孩抢东西的莽汉。连小开虽然声名如此,说到底不过一个大孩子的长相气质。

可是这大小孩一旦开口,说出来的内容却是一派魔星风范。

“我很讨厌那个女人。你替我杀了她的话,我谢谢你,说不定不杀你。既然你没杀她,那我便没理由放你一条生路了。二。”

真是霸道的逻辑。

连小开拔刀。

一年前,他已弃剑从刀。

无他,之时剑上太多故人气息,令他不爽。

世人都知dào

,这一年来他在何处。

却无人知dào

,一年中,他在神霄山获得了什么样的脱胎换骨、突飞猛进。

吴铁汉见他握刀的手势,不禁冒出冷汗。

单打独斗,他没有把握战胜此人。

而与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对垒,不胜,便是死,绝无公门中那一套阴柔程序。

吴铁汉很珍惜自己的性命。

他不想死。

“三。”

吴铁汉与连小开之间荡起一阵水雾。

刹那间周遭至少降温十度。

冰花迷眼。

连小开刀意将未,绞碎那层层白雾之时,吴铁汉已经不见。

“好一个寒冰掌。”暗算得利落,逃走得漂亮,连小开禁不住开始欣赏此人。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前进的步子了。

转过残墙,果然有盈盈灯火。

连小开凝步,看着那灯。

灯下面有一只羊。

果然有羊。

羊魔的传闻,难道是真?

那是一只母羊,安静乖巧,被系在一根木桩上。

木桩上雕花,昔日许是雕栏画栋中一枚,今日沦为羊栏。

连小开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那羊。

母羊温顺地望着他,一点也没有要化身成魔伤人噬人的样子。

谁的羊?

连小开不去追究。

他用不着追究。

羊的背部有突起的骨骼。虽然如此,那柔顺的软毛摸起来仍是十分舒服。

就好像抚摩情人覆盖在锁骨上的黑。

一时间,连小开竟然露出了情殇的表情。

就为了一只羊?

自然不是。

是为了人。

灯难以照到的地方,铺着一张软垫,垫上坐着一个男人。

男人怀中似还抱着一个婴儿。

那男人早看见了连小开进来,却一眼也不望他。

连小开也不看那男人,彼此假装对方不存zài



是不是人总是希望将不开心的岁月一笔勾销?哪怕那岁月里也有些开心的朋友?

羊叫了一声。

簌簌夜色,从战栗至于温暖。

“你早知dào

我会找到这里来?”

“你早知dào

我在这里?”

两个人同时问。

沉默的坚冰,终于打破。

两人都不答,只是看着对方。

忽然,两个都笑了起来。

“平大哥。”

“小开。”

原来那抱着婴孩的男人,竟是平无奇。

“好久不见。”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连小开并非是没有朋友的。

哪止朋友,他还有一个结义兄弟。

“这是……”

“你侄子。”平无奇怀中的婴孩才那么一点点大,引起了连小开无限的好奇和惊叹。

“竟然这么小……这么小的手……这么小的胳膊!”

“已经满月了,之前更小呢。”平无奇话中很是骄傲。

“……嫂子呢?”

沉默忽然降下来。

平无奇指指更远处暗影里的床榻,那上面隐约躺了一个人形。

“在那里。”

不用细探,连小开已经明白那是具尸体。

“……怎么会?谁?”

平无奇摇头。“不干谁的事,是天。玉刃是难产而死的。”

难产……

笑傲江湖风云又能如何?

抵不过天一道血杀令旨。

“那么,一个月前大内琅琊轩失窃之事,想来便是平大哥为救嫂子所为了?”

“那时候玉刃生气已断。”平无奇的下颚胡渣凌乱,看起来比一年前成熟了不少。“我是为了救小沉。”

“小沉?”

平无奇指指婴儿。“他叫沈沉,是玉刃取的名字。”

沈沉……沈家的风云从此沉入深海?

“随母亲姓沈?……果然是应该住在此地的。”连小开叹。

“不错,这里是他的家。”

一片断壁残垣,如何成家?

“那么,此羊**肿胀,正处哺乳之时,想来也是平大哥抓来取羊奶给小沉喝的?”

“没错。”

“所谓羊魔之事,是平大哥被人撞见时为了掩人耳目想出的法子?”

“我伤了那镇民的后脑,令他癫狂。”

“一年不见,平大哥武功智谋,都越精进了。”

平无奇沧桑一笑。“从前我不过是别人的儿子,今日我是别人的父亲。”

连小开眼眶一酸,赶紧转开话题。

“是琅琊轩的灵芝太岁救了我的小侄子?”他伸手逗弄婴孩。婴孩先前熟睡,此刻方才醒来,却不哭不闹,睁着一对乌溜溜的眼球望着连小开。

“灵芝太岁虽然珍奇,却不过是药引罢了。小家伙出世之时先天不足,几无生望。我连查十七本医术秘籍,终于得到‘回生方’。四味主材俱都是世间极为罕见的宝物,不过幸好,神仙宝藏中都有留藏。”

神仙宝藏?连小开一惊。当日火烧三夜却始终无法令神仙宝藏的入口显现,他还以为宝藏已经坍塌,却原来仍在人间。

“天霄楼一战之后,玉刃失了心智,不记得前尘往事,也忘了一应恩怨,只知dào

她是我的妻子,是肚中婴儿的母亲。这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平无奇娓娓道来。“在生下小沉生机断绝之时,她却奇迹般回复了神智和记忆,告sù

我进入宝藏之法,要我无论如何设法救得麟儿。”

“找齐四味药物,却独缺药引,所以平大哥便入京盗宝?”连小开说得有如亲见一般。

“大内守卫森严,要盗宝说易不易,说难倒也不难。世间高手一共便只有这些总数,我在三日之内连下三十二封夺命书,王公贵族,朝廷重臣,巨商大贾,甚至宫中人上之人,我都一一致书威胁要在三日后取他性命。结果一应高手全部云集京城却分散各处,一个小小的琅琊轩自然无人守卫了。”

“平大哥好计,不过此计却可一而不可再,下次有人效仿只怕要落空了。”

“我只管取宝,哪管那么多。”平无奇摊摊手。“只是不明白,盗宝与羊魔两事毫无关联之处,你又如何追寻到此,知dào

是我?”

“先前在墙后我与吴铁汉的交手,平大哥想是听得清楚明白了。此事还要拜他所赐。”

“哦?”

“原本此案并无头绪,却愣是被他从失窃之物上探到了端倪。灵芝太岁虽然珍贵,却远远比不上琅琊轩中其他珍宝。何况此物还放在不易寻得的角落,一看便知要盗为求此物,而非求财。”

“我想到了此节,所以临走时顺手牵走了两幅字画卷轴。”

“正是那两幅王羲之的真迹,引得查案之人思路大乱。后来吴铁汉作出推测,两幅字画都是靠近入口之物,且并未悬挂,来人无暇在数十卷字画中仔细展阅挑选,所以必定是随手而拿。正主儿,还是那灵芝太岁。”

“果然犀利。”

“既然平大哥查得到灵芝太岁如何入药,吴铁汉自然也查得到。灵芝太岁功效之中,大多是返老还童葆颜驻色,不至于令人冒盗宝之险。唯一的救人之方,便是‘回生方’。而回生方所要用的主药世间难寻,要这药引又有何用?”

“常人推论至此,已经断了头绪。”

“吴铁汉却想到了神仙宝藏。他推断出世间若有一地能齐集四味药材,必定是此处。”

“正好,他又听说了羊魔之事,所以更是断定有人得到了宝藏,还躲在禁地装神弄鬼……小开,此人不可小觑。”

“幸好我一路追踪,抢先了他一步。不过平大哥,此地终究不可久留。”

平无奇忽然岔开话题。“小开,江湖传闻你随公主上山之后,现今已是神霄派的席护法?”

连小开神色复杂地一笑。“不错。我建议娘娘整改神霄派,现今男女平等,皆可行走江湖,从现在开始,江湖人便会知dào

神霄派已与从前大不相同。”

“我相信你此来不止是通知我行踪已露那么简单。”

“不错。”连小开站起来,向着平无奇伸出手。“有一番男儿事业,小开等着与平大哥共创。不知dào

平大哥信我,还是不信?”

平无奇一秒也没有考lǜ

便握住他的手。“信。”

“袁女史,吴某回来了。”吴铁汉向着被绑在自己床头的袁圆风度翩翩地躬身一揖。

袁圆双手被缚,口亦被黑布蒙住,只有睁着一双愤nù

的眼睛望着他,似是在说,你已去过那里见着那人了吧?知dào

厉害了么?

“冯大人真是体贴入微,怜惜吴某行差在外无人相陪……”吴铁汉忽然淫笑起来。“袁女史必定是处子之身吧?”

袁圆整个人一震,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

“据说令一个女子爱上自己的最好方法,便是先得到她的身体……”吴铁汉向袁圆走过来。

袁圆剧烈地扭动挣扎,出呜呜的求救之声。

却没有人来救援于她。

吴铁汉三下两下便剥除了她的衣裳。

粉色长纱落在地上,少女诱人的**显露在人眼前。

纵使她拼命夹紧双腿弓下身子,又如何能够遮掩无限的春光?

眼泪自她的目中流了下来。

“若要我不碰你,却也不难。”吴铁汉嘻嘻笑道。

袁圆如抓住救命稻草,几乎是用哀求的眼神看他。

“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知dào

么?”

她拼命点头。

吴铁汉伸手先是捏了捏她的小脸,才将她蒙嘴之物取了下来。

原本做好了呼救打算的袁圆,现在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一个人**身体之时,最难再去抗拒防范什么。

“第一个问题,连小开这一年在神霄山上做什么?”

袁圆转了转眼珠。

吴铁汉抓住她的下巴。“如果被我听出半点不似实情之处,我便将你赏给我那些弟兄。”

“他每日密室练武,只与娘娘一人亲近。我听娘娘对其他女仙说,他的武功进境神速,已经远超当年的莫易沈月关。”袁圆赶紧作答,答得清脆利落。

“你身为女史,为何能够下山?是清微仙子所派,还是私自脱逃?”

“娘娘将我赏给了连,连护法……连护法谏议娘娘改革门规,为娘娘所许。现今的神霄女史,已经可以自由行走江湖。”

“那你们这次下山,所为何事?”

“是为了琅琊轩失窃之事。”

“你们有何线索?”

“我们没有线索,只是一路跟着你的思路行动。”

“目的为何?和我抢功?”

“是娘娘命我们务必抢先破案,其他我便真的不知dào

了。你信便信,不信我立kè

咬舌自尽,绝不受你羞辱!”

“看不出来,还一副三贞九烈的模样呢!”吴铁汉拨弄一下她胸前绯红的蓓蕾,“这样算不算羞辱?”

袁圆的俏脸一下子红成番茄。“吴铁汉你这个混蛋!你……你再敢碰我一下,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

“尽说不练嘛。小姑娘家,害羞许是真的,至于寻死觅活则大可不必。江湖儿女,洒洒脱脱地杀人,洒洒脱脱地上床,才是正道。袁女史难道看不上吴某?”吴铁汉将脸凑近过去,吓得袁圆尖叫起来。

其实吴铁汉说的无错,她绝没有咬舌自尽的勇气和必要。她甚至连如何咬舌自尽也不知dào

。她纯粹就是害羞而已。

“好吧。”她终于横下一条心。“吴铁汉,我既然落在你的手里,你想干嘛就干嘛吧。只不过我警告你,若不杀我灭口,小心他日连小开替我向你寻仇。”

她一旦想通便不再佝偻身体,而是自然地伸展,浑圆可爱的胸脯,纤细的腰肢和翘翘的娇臀纤秾合度,肤光塞雪,看得原本逗她玩的吴铁汉也是一怔。

果然是二八少女习过武的身体。充满健康的诱惑。

吴铁汉忍不住便真的抱住了她。

“你若真要上她,就算我不向你寻仇,娘娘也绝对饶不了你。”窗外有人的声音飘进来。

“谁说吴某要上她了?不正等着连护法来领人好完璧归赵么。”吴铁汉笑嘻嘻地在袁圆脸上咬了一口,引来她又一轮尖叫,尔后便毫不留恋地放开了手。

破窗而入的正是连小开。“那便多谢吴大人了。”他看也不看地上的粉纱,直接拿吴铁汉床上的薄被包起袁圆。一缕劲风划过,绑缚她双手的铁链节节断开。“告辞,不送。”

“且慢。”吴铁汉拦了半步。“连护法,吴某心中已经明白那羊魔是何人了,连护法要不要一听究竟?”

连小开眼中精光暴射。“你是说……”

“哎哎,”吴铁汉胸有成竹地轻笑。“既然连护法不想听,那便算了。所谓良宵不留人,一刻一千金。吴某不耽误两位了,请!”

“奇怪,此人深不可测,究竟什么打算?”听完连小开的讲述,平无奇紧皱双眉。

“我也不知dào

。我原本想找机会除去他,结果连换七种方案,却都现在他防守之中。”

“先别管了。他若是有所图谋,必定会再度出手。倒是小开,”平无奇有点郁闷地指了指内房压低了声音。“你和她……怎么回事?”

连小开冷冷一笑。“娘娘放她在我身边,我又怎好拒绝。不过我视她为奴为婢,平大哥不必担心。我此生只有一妻尤氏,终身不渝。”

“你似乎颇讨厌她?若非如此,又何必等她受辱之后才破窗而入?”

“你多识得她几日便明白了。这个女人令人讨厌之处简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平无奇哑然失笑。

所谓曾经沧海。

第三章 方仪

醉泉居。

曾经在这里吃饭喝酒,朝下看。

是不是男人的生命力比女人更持久?

明明可以勾起伤痛的地方,这两个男人却很悠闲,很快活的样子。

难道时光容易把人抛?抛了红颜,抛了过往,抛了伤怀?

悠闲和快活,只是人对于自己的一种控zhì



只会触景伤情,又如何行走江湖,舐血刀头?

连小开和平无奇在等人。

等他们并不认识的人。

但人来时,他们却一眼认了出来。

因为来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咋咋呼呼,喧喧嚷嚷的一群。每一个都穿着对男人而言颇为奇怪的紫色劲装。

周遭有些酒客脸色立变,急急结帐离去。掌柜的殷勤迎了上去,小二则低声劝说近旁的客人挪一挪地,换到楼下大堂,或是免帐离开。

平无奇与连小开相互瞧了一眼,便温顺地随着小二向楼下走去。

与一名紫衣大汉擦肩而过之时,那人狐疑地看了一眼二人,似乎觉得甚为眼熟。

就在这一刹那之间,掌柜已经下楼吩咐准bèi

菜式,小二与其他客人已被封闭在楼梯口,整个二楼只剩下那群大汉与连平二人。

平无奇伸手一带,抓住了离他最近的一片桌布,扯了下来。叮叮当当的茶具碗筷洒了一地。

小二等人被响声所惊抬头看的时候,却只见到一片铺天盖地的蓝色桌布,带着劲旋的真气,令他们张不开眼来。

“怎么回——”小二只喊了三个字,最后一个“事”字不及出口,已被那蓝布蒙住了头脸。七手八脚地扯开之后,他仍是一片头晕脑胀,不知dào

生了什么。

掌柜闻声知晓不对,噔噔噔向楼上冲来。

却已不及。

整个二楼空空如也。

一群大汉,竟然就此平空消失了!

掌柜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小二这才看明白二楼境况,嗫嚅了半日才说出一句话来——“白日价的,见鬼了?”

“不是见鬼……”掌柜好不容易镇静下来。“是那两人……”他开了几十年酒馆,早已看出连平二人非同寻常。“不管如何,情教的大爷今日来我们这里是众人所见,为免牵连,还是赶紧……”

“赶紧去情教分舵报信?”小二自作聪明。

“报你个头!是报官!”

吴铁汉玩味着手中的案卷。

实在是有趣。

有趣的不是十几个大活人平空消失,而是绘影图形画出来的嫌犯。

“廖教主,此人是否就是平无奇?”他将自己不认识的那张画像递给了对面的男人。

那人看了一眼。“是他。我绝对不会认错。”

“武功卓绝的连小开,加上擅长耍诡计的平无奇么?……”吴铁汉抿了口清茶。“廖兄认为,他们再次联手,是冲着谁来的?”

对面那人脸色窒了一窒。“既然失踪的是我教中人,吴兄又何必明知故问?”

“神霄派与情教的恩怨由来已久,连小开既为神霄派这一代的第一护法,对付你们自然很正常。可是这个平无奇原本不是你们情教中人么?为何一点不顾念香火情分?”吴铁汉好奇地挑起眉毛。

“严格说起来,他不能算是本教中人。当年他与连小开过从甚密,已被裴教主削除教籍。”

“原来如此……不对啊,怎么小弟记得削除此人教籍的似乎不是贵教前任教主裴紫丹,而是现任廖星微廖教主你呢?”

廖星微神色大变,甚为愤nù

。“吴大人,国公府与天书馆历来情报共享,想来您必也熟读过平无奇的卷宗,何必故作不知,出言戏弄呢?”

吴铁汉微微一笑。“教主何必动怒。卷宗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天书馆的情报再精准,又怎么比得上平无奇当年好友对他的了解呢。”

廖星微冷笑出来。“明说了吧。平无奇当年在情教最好的朋友便是我。在舵中舵上,曾经暗算他使得他对情教心灰意冷的也是我。这便如何?吴大人难道是要谴责本座的不义么?”

“吴某便也明说了何妨。半年之前贵教裴教主暴毙之后,廖兄以一个小小的舵主身份继承教主之位,中间费了不少波折吧?”

“咦,此事不是吴大人府上高手所为么?干本座何事?”廖星微看起来已经怒到了极点。

“廖兄少安毋躁。当时你我合zuò

,将继承顺序在你之先的情教元老一一做掉之时,廖兄觉得可有遗漏?”

“吴大人,现在我们在谈平无奇,你一再旧事重提,是何缘故?”

“再说得明白点。当年三位副教主中,可是只暴毙了两位?”

“还有一个平西城早成废人不知所踪……啊!”廖星微忽然怔住了。

“平西城若是出现,继承教主之位的便应是他。而他若是退位,按照你们那套教规,有子嗣的应该先由子嗣继任,然后才轮到教众,可是?也即是说,廖兄这个教主的位置,在平无奇的面前,坐得并不稳当,是不是?”

廖星微一拳捶在桌上。“***,**这套白痴教规祖宗十八代!”

“这套教规是当年裴教主为了让自己的弟弟裴紫玉能在他之后继任而精心制订的。谁料裴紫玉命中晦气,遇见了当年的莫沈二位煞星,白白丢了性命,导致了今日之混乱局面。”

“……等等。吴兄的意思是,平无奇和连小开此来,竟不是为了对付情教,而是为了,为了……”

“为了夺取情教。”

“吴兄凭什么做此判断?”

“若非如此,醉泉居上留下的就应是一地尸,而非一片空白。”

廖星微的脸色阴晴不定。

“廖教主慢慢思量应对之策,时候不早,小弟先告辞了,明日再来拜访。”

“这个……吴大人好走,小弟不送了。”

吴铁汉潇洒地步出了情教山东分舵的大门。

门外青布铁骨的马车和立得笔直一动不动头上还包着纱布的青衫侍卫令他觉得心情十分愉快。

“大人。”侍卫替他掀开车帘。

吴铁汉忽忽然来了兴致想和下属聊聊天。“小马,你替廖星微杀过人吧?”

侍卫利落地答了一声“是”。

“你觉得此人如何?”

侍卫眨眨眼睛,难得露出可爱的表情。“此人野心不小,却眼高手低,并不算个人物。只是……”

“不要吞吞吐吐!只是什么?”

“只是他的夫人不可小瞧。”

“夫人?”吴铁汉吃了一惊。“我怎么没听说过?”

“属下也只见过一次,纱帘覆面,难掩霸气。”

“怎么说?”

“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却可以瞧出心思缜密,深谋远虑,十分聪明。除此之外,属下还觉得她不动声色,从容冷静,令人叹服。”

吴铁汉皱着眉头。“不错,我想为何一个庸才竟能左右逢源步步为营至此……定是有高人在背后。——小马,你连夜去一次天书馆。”

“是。”侍卫答得如此干脆,纵然吴铁汉不说去天书馆做什么,他也能完全洞察主子的心意。

“等一等!”吴铁汉皱眉,改变了心意。“我自己去。”

“夫人。”廖星微恭恭敬敬地把一个身材高挑、轻纱覆面的妇人让到了主座。那份神情,倒好似不是在叫老婆,而是自己老娘了。“吴铁汉的说法,夫人都听到了吧?”

见那妇人不做声,廖星微忍不住撇撇嘴皮。“本座觉得他有些牵强附会,危言耸听了。夫人觉得呢?”

“蠢材!”妇人清声呵斥,一点面子也不给。“——吴铁汉是对的。”

“可是……”

“不要吵。我正在想对策。”

“看吴铁汉那副样子,想必胸有成竹,不如等他明日来时再商量好了,夫人莫太伤神了。”

“哼。”妇人冷冷道,“你真以为你这个教主很威风了?能够结交到贵妃郡王,就能对吴铁汉召之即来,挥之则去了?”

“啊?夫人的意思是……”

“自然要和他商议,只是不是让他来,而是我们去。不仅要去,还要送厚礼。你赶紧去想办法查清楚他喜欢些什么,不管多难,明日一早都要准bèi

齐全,知dào

了吗?”

“这个容易,”廖星微满脸欢笑。“我这就去办。”

“你也只有这点出息。”覆着面纱的妇人望着廖星微点头哈腰地离去,还不忘亲手替她掩实了房门,才有了一点点笑意。

她伸手撩起面纱,端了杯茶喝。

原来这位夫人年纪不大,还生得甚美,眉宇之间一股英气。

茶还未进肚,陡然间她纤腕一转,茶碟已如刀般向房顶掠去,伴着一声娇喝,“什么人!”

廖星微才走几步听到动静赶紧折了回来,却只见屋顶破了一片,蒙面女子则满身灰土地站在一地零碎的瓦片之间。他吃了一惊,忙上前问道,“夫人,生何事?”

她一个巴掌狠狠地印到了这位教主的面上。“认真蠢材!你不是说此地防卫严密么?可笑,有人爬在你头顶窥视窃听,你都一无所知!”

她拂袖而去,只留下这位可能是情教教主中最窝囊的一位,怔怔抚着面颊,呆立当地。

“叫你莫跟来,你偏要跟来。来了也算了,还偏要弄出点声响让人现。你还真嫌我麻烦不够多,是么?”连小开嘲讽的语气,比刮人耳光更为难受。

袁圆却顾不上在意。她抓着连小开的手臂,激动得连连摇晃。“是她……是她!”

“谁是她?她是谁?”连小开见她神色不似假装。

“是,是……”袁圆一副不可相信的神色。“是……方……仪……真的是她……”

“你说什么?”连小开正色。“难道你认识那个女人?你从未下过南山一步,又怎会识得她?她姓方?”

“她不姓方。”袁圆深吸一口气。“她姓郁。”

“当年,楚云姐姐为了……为了你的事私逃下山,给她令牌的就是方仪姐姐。因为此事,方仪姐姐她,她被娘娘逐出门墙,废了武功,听说是……卖给了妓院。”

袁圆小心地窥探着连小开的脸色。

“那么,她算是内子的好朋友了?”连小开的眸子深到令袁圆看不清楚表情。

“她们的确是最好的朋友。只是……”

“只是什么?”

“我记得方仪姐姐被废武功之时,好像有说埋怨楚云姐姐连累她至此,不会放过她云云……”袁圆越说声音越小,小心翼翼地似一只小动物一样,可怜巴巴地望着连小开,生怕他火的样子。

“那也是人之常情。”连小开面无表情地转身。“行了,回去吧。”

夜风吹来,袁圆望着连小开高大的背影,忽然打了一个寒战。

“等一等。”听完整件事的平无奇提出疑点。“袁姑娘,你确定你没有看错?也不会认错人?”他问袁圆。

平无奇对袁圆的口气,要比连小开温柔得多。袁圆却并不领情,转过头去,撅起嘴巴。

“你若不答平大哥,我便割了你的舌头。”连小开冷冷恫吓。

“他又不是本派中人,为何凡事都要跟他商量啊?”袁圆根本不怕。

“很好。”连小开铮地一声长刀出鞘。“袁圆,你自找的,莫怪我。”

“等等等等……”平无奇啼笑皆非地拦住连小开。“至于么?别闹了。袁姑娘,我认真问你,你有几分把握不会看错?会不会仅仅是一个十分相似的女子?”

“我绝对不会看错。面貌纵然相似,难道连声音也会完全相同?”

“可是,你说郁方仪武功被废,而那名女子以瓷碟为暗器,竟能碎瓦数十,几乎还伤了你。就算她从头练起,短短两年,又怎可能出神入化至此?”

连小开与袁圆俱是一怔。那么简单的事,竟然没人想到。

连小开撇了袁圆一眼。

“可是,……不可能,我绝不可能看错!”袁圆急忙争辩。

“好。如果袁姑娘不曾认错,那么小开,以你对武学的了解,此事应该如何解释?”

连小开哑然失笑。“以我对武学的理解?以我这个练武练到自己命在旦夕的傻瓜对武学的理解?”

平无奇一怔。袁圆已经抢道,“你莫要这样想嘛,娘娘就快取得上乾之气,合华丹指日可待,你不会有事的!”

“要你管?”连小开一句顶了回去。

“你们……”平无奇对这两人头疼不已。“先说回正事,好么?”

连小开阴沉着脸。“我只知dào

,同样是被神霄派手法废去武功的莫易,接续经脉重练武功,花了十三年。”

“如若她是吸取他人功力?”

“纵然吸取,如何运用?”

平无奇沉吟片刻。“小开,我们不如象以前那样,设法弄点资料来参考。”

“神霄派的情报网络实在是太过简陋……”连小开眼眸会心一亮。“先前吴铁汉他们说什么来着?”

“什么?”袁圆仍不解。

“笨蛋。吴铁汉和天书馆资料共享。天书馆……老主顾了。”连小开邪邪一笑。

平无奇也不禁失笑,想起来那个可爱的老头子斯长在。“那小开你烦劳一趟?”

“有落日盟的快马,我明晨之前必回。”

临沂。

吴鲁两地的交界之处,也是距离济南最近的一处天书馆分号所在之地。

天书馆建立分馆的思路很怪,与一般武林帮会舍小镇而就大城的做法相反,除杭州总号外,分号皆建立在不大不小的城镇之中。

这么一个小小的安宁的地方,今夜却被古怪的气氛笼罩。

“妈的。”斯书披衣起身,骂了一句,“怎么回事?眼皮跳个不停,觉也睡不着。”

“睡不着便起来看月亮吧。”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谁?”斯书跳了起来,窜到门边,浑身劲气绷紧。是什么人近到了眼前自己还一无所觉?

“小兄弟莫慌。国公府的。”

斯书松了一口气。“可有腰牌?”

隔着月光,斯书也能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清晰地见到镌着大大一个铁字的令牌。

吱地一声,门打开了。

“阁下请进。漏夜来此,有何吩咐?”

“不敢当。请问可有廖星微之妻的资料?”

“你问郁方仪?有,不过在杭州总号。国公府若要,我立kè

遣人去抄写一份,三日之内或是送到府上,或是还来此地取书便可。”

来人震了一震。“郁方仪?原来廖星微之妻就是郁方仪?”

“咦,阁下晓得?”

“裴紫丹死时我还以为她也遭了毒手,却原来……”来人恍然大悟之状。

“原来阁下认识她啊。”斯书揉揉眼睛。“那资料还要不要?是送到府上还是……”

“不要了,多谢。”

“谁说不要了?不仅要,还是急着要,现在就要,立kè

就要。”第三个人的声音竟然从斯书身后的房内传来。

门外之人悠悠叹了一口气。“吴某是否应该说声幸会?”

门内之人冷冷道,“一日三见,吴大人若是个姑娘,我倒真觉得你我前生有缘了。”

斯书夹在两人中间,心中寒意渐渐上涌,两腿不受控zhì

地哆嗦起来。

吴铁汉打了个哈哈。“原来连护法也这么会讲笑话。”

连?连……斯书听到自己牙齿抖的叩击声。

“只是既然资料不在此地,”吴铁汉继xù

问道,“不知连护法想要用什么方法现在、立kè

、急着得到呢?”

“这个简单。资料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连小开将数个时辰前吴铁汉在情教分舵中的说话照样搬来。“我若是问吴大人郁方仪的事迹,吴大人会不会老实告sù

我?”

“不会。”吴铁汉回答得倒十分老实。

“那我就只好问他了。”

问谁?

斯书陡然间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抓在了自己后颈之上。

他两腿一软,晕了过去。

“告辞了吴大人,我们后会有期。”

吴铁汉没有能力也未去阻拦,抬头看着连小开抓着斯书如大鸟一样从天上飞过。

“呵呵呵呵……”

夜空中划过一串银铃一样的笑声。

吴铁汉猛然跃上了房顶。

却只见到连小开茫然站在对面。斯书俯卧在他脚下,很明显已经断了呼吸。

“怎么回事?——是她?”

“是她。”连小开点头。

“什么手法?”

“珠花三朵,分袭他三处要害,避过之后,珠花爆开,撒出无数细小毒针,见血封喉。”

吴铁汉叹道,“若是自己闪避还有个准数,替手中活靶闪避则难免感觉不到,漏过二三枚。”

“一枚。”连小开纠正。“只有一枚擦破了他的脚踝。”

吴铁汉倒吸一口冷气。“脚踝离开心脏甚远,却已经在一息之间取人性命,好厉害的毒药!”

“吴大人不是和他们多有合zuò

么?”连小开冷冷讽刺。“下次在冰芒中加上如此剧毒,当可更上层楼。”

吴铁汉朗声笑道,“官场之事,合纵连横,与谁都是朋友,与谁也都不是朋友。连护法多加珍重,济南再会。”

话音未落,他已远远而去。

剩下连小开百思不得其解,究竟这位郁方仪郁女史,有多么惊天动地的事迹,不能为人所知?

“其实也无他,不过现在未是时候,不可让他得知楚云之死与我有直接干系。”

“否则夫人小命不保?”吴铁汉兜了一圈,竟然回到了斯书房中,将杀人灭口的那位女史截了个正着。

“再等些时日。等到局势明朗,求他,他也不会杀我。”郁方仪撩起面纱,嫣然一笑。

吴铁汉不禁心动神摇。“当年夫人在裴紫丹身侧之时,吴某向夫人所表白的心意,今日仍无丝毫更改。望夫人切莫忘记。”

郁方仪微笑。“吴大人深情厚意,妾身永铭在心。”

第四章 铁汉

“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廖星微已经完全失了方寸,冲着吴铁汉大吼大叫。“你不是说包在你身上么?你不是说十日之内解决此事么?你不是答yīng

了要帮我么?为什么十日中平无奇和连小开毫未伤,却是我情教各地高手已经陆续失踪了四十六人?这样下去用不了几个月,就,就……”

“情教就会成为一个空壳子。你枉有教徒千万,却失去了真zhèng

支持情教存活的整个中层。”

“不错!”廖星微倒抽一口冷气。“既然你也知dào

,那,那你还能安安生生地坐在这里,喝茶?!”

“如果我猜得不错,现今这些中层高手,想必已经在某个地方,对平无奇效忠了吧。”

廖星微抓狂地吼叫起来。“不,绝不能容许!不可饶恕!吴铁汉,你还不赶紧去阻止他们!”

“廖教主是在向吴某号施令么?”吴铁汉笑吟吟地问,似乎颇为欣赏廖星微此刻怒冲冠的模样。

“这……”

“照理来说,在各地中层高手之上,作为天下第一大教的情教总舵应该还有一批顶尖高手。廖教主若是着急,不如随便派几个去解决此事。”

“……”

“哦,差点忘记了,半年之前,情教的众多高层元老暴毙的暴毙,病退的病退,归隐的归隐;在廖教主上任的半年间,又有一批干部行为不端遭到惩处……呵呵呵呵。难怪教主无人可用,只好天天盯住吴某叫唤。”

廖星微脸上阵红阵白,知晓自己鲁莽无礼之处已得罪了眼前这位笑里藏刀的吴青天吴大人。

“吴兄……小弟一时情急……然而君子一言,吴兄明明承诺过十日之内必有交待……”

“十日过了么?”

“……难道……今日……”

吴铁汉站起来,拍拍廖星微的肩膀。“你急也没用。”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

看起来,他心情很好,并未被廖星微的气急败坏影响丝毫。

的确,吴铁汉的心情实在是不能不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女人。

他对女人的要求很高。虽然高,却不具体。

并不一定要多么美貌,也不一定要多么温柔。记得有私交甚好的宦官问他,若要准bèi

女人为他侍寝,他要什么样的?随即拿了一本单子出来。

吴铁汉瞠目结舌地现,那是一本关于女人的菜单。脸形是圆是方形如白鹅卵还是葵花子;**的大小位置形状手感;头的长短样式;说话声音是如杜鹃如百灵如黄鹂还是如砂纸;一直到小腿长几尺几寸,脚宽几寸几分……全部绘图陈设,只要按单下菜即可。

记得当时他回了一句:“这样挑出来的,还是女人么?不过一件玩物罢了。”

老太监奇怪地问,“难道女人不都是玩物么?”

他哪里懂得。女人是拿来爱的。

跟自己喜欢的女人一起谈论风月,享shòu

她机智的调笑和清脆的笑声。

去保护她,去讨好她,去引逗她,去了解她。去探索一个和男人完全不同的世界。去享shòu

她对你的忐忑和期待。

吴铁汉实在难以理解,若是没有这些,若是心中并无对居住在这具**中的那个灵魂的情意,纯粹的千次**又有什么意思?还不是纯粹的在做苦力!

所以,若没有自己喜欢的人,他宁愿自给自足,自己解决自己偶然上浮的**——事实上,大部分真zhèng

的高手都能严格控zhì

自己的**,就如严格控zhì

自己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

甚至于,有些时候,他会利用自己的属下。这是在军队中养成的习惯,在彼此可以完全信任的伙伴身上相互泄,获得完全的放松。然而他从不胁迫,他只会传唤那些本来就通擅此道的下属,也绝不因此而对谁有特殊的宠信和提拔。他尊重他的下属作为男人的尊严。若是连尊严都无,如何独当一面,行立于江湖?

所以,在这几日与郁方仪生关系之前,严格算起来,吴铁汉已经整整十七个月未和女子交欢了。

那刚好差不多是从他见着她的时候开始。

她简直是为他生的。聪明,风趣,健康的长腿,英媚而饱满。他爱她不够白皙的肌肤;他爱她略带沙哑却娇媚的嗓音;他爱她分寸十足,进退有度,心深似窍,情淡如水。

他当着他的朋友裴紫丹的面,同这个裴紫丹爱煞的女人眉来眼去——不愧是酒肉朋友,对女人的品味也如此接近。

当听说裴紫丹被人做掉的消息之时,他一点也不心疼,反而喜滋滋地盘算着是否可以接收他的女人。可惜那之后郁方仪竟然销声匿迹,令他错以为她也一并死于廖星微的野心之下。

尔后便接到上面的命令,要他同廖星微合zuò

,继xù

窥测情教的炼药秘方——正如之前会同裴紫丹交好一样的原因。

上面才不管下面如何改朝换代。那些蝼蚁一样的生命,生是上面的臣,死是上面的鬼,多几个少几个谁在谁不在又有什么关系。上面只想要那死的方子。能令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年轻贵胄们意气风挺起枪杆的方子;或是能令那些已经没有气力提枪的老贵胄们幻想长生不老万世永恒的方子。

吴铁汉从心底里看不起这些人。

所以,他是认真拒绝自己的贵族身份。

却不得不继xù

为这个把自己也吞噬进去的贵胄阶层服wù

,奔波劳怨。

他做的事情基本上,全都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除了这件。

他想了很久的事情。完全出自他最原始的本意。

方仪的两条腿,果然很有力qì



她的隐秘之处,果然如他所料的,芳草浓密。

她在床上的时候,果然象野兽一样充满节奏与激情。

也许是做过妓女的缘故,她会各种各样的姿势,手口功夫俱是一流,甚至不介yì

吴铁汉多多尝试她身体的所有路径。

这是吴铁汉喜欢的。

如此令人投入,令人蓬勃的**。甚至没有缠绵暧昧的气息,没有楚楚可怜娇柔弱智的欲拒还迎。

纯粹是对手,象战争一样狂暴,对等的,彼此的,性。

有爱的性。

“很多人不喜欢我这样。他们宁愿我什么也不做,只是躺着,还要假装好似快昏过去的样子。”

“现在好似快昏过去的明明是我。”

她吃吃笑。“你的名字真没有取错。你真是一条铁汉。跟你相比,廖星微就是一条金针菇。”

吴铁汉其实很想告sù

她,铁汉并不是他的真名字。没有一个世家子弟会拥有一个这样的名字。

可是刚想说,他便感觉到她的一阵痉挛和汹涌。

他赶忙配合上去,再没功夫管其他话题。

……

所以,再看见廖星微的时候,吴铁汉总是对他有同情之感。

金针菇……被自己妻子如此形容的男人,难道不该对他少少宽容?

更何况,今日实在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连小开,一个认真令吴铁汉感到威胁的人。虽然他清楚连小开他们所服wù

的团体,从本质上来说和他是并无冲突的。

然而具体到江湖行事,却很难讲。这个衙门和那个衙门之间还会做生死扑咬,何况两个明面上都不能见光不为人知的隐秘集团。

吴铁汉很想除掉连小开。他很清楚就算除掉连小开也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后果,清微公主绝不会跑到他的上司那里去告他一状。同理,连小开若是杀了他,也不会有任何人来为他伸张正义。关键根本不是杀之义与不义,关键只有一个,就是杀之力与不力。

禁地之时,吴铁汉是生生出了一身冷汗,掂着脚尖在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

连小开并非武林中那种如皓月一般的人物。

那种人物武功潇洒,文采风流,心思缜密,布局开阔,一举一动都充满智慧和魄力。吴铁汉虽不认识,却知dào

神霄派上一代的护法中确有两位如此人物。

连小开显然,第一,不够聪明机智;第二,谈不上优雅深沉。

他只是活生生地强悍给你看,他就是武功比你强,不用动脑子他也能杀你在反掌之下,如何?

这种类型的人,除了连小开之外,还有一个,便是连小开此刻的宗主,神霄公主。

那个女人也不够聪明,且任性勇莽,那个女人却是整个武林中最剽悍的一个。

这类人,吴铁汉将他们划入“红日一般的人物”中。

也许皓月样的人能够尽领风骚,成全一时佳话;那红日样的人才是真zhèng

能够横扫**统治人间的至尊。

至于平无奇,他是最最典型的伴星一样的人物。

他武功不够好。他头脑很好,颇为聪明——刚好能补足大开大阖型红日人物的不足。可惜他的聪明是纯粹理论上的,也即是说,他有能力去制订一个计划,或是去分析一个计划,却没有能力将计划变成他个人魅力的演化。

打个比方,若莫易看穿了一个人,他可能笑着望你的眼睛,在你迷惑的时候优雅地一剑刺穿你,让你虽死也要折服。

而平无奇若是看穿了一个人,他只能赶紧去通知连小开,然后让连小开一脸野兽神情地劈了你,让你死得毫无价值。

一个伴星型的人,竟遇上了一个红日型的人。

真是令人担忧。

连小开是要将平无奇扶上情教教主的位置么?代替他巡狩武林?

吴铁汉冷笑。先试看我这关吧。趁着你们还未绽放出所有的光芒。要么天无宠眷,任你们横尸旷野;要么天意已动,令我祭你们的血路。

常州。

今日连小开与平无奇要下手之处。

一路南下,竟然顺利得毫无阻拦,令连小开与平无奇也甚为诧异。常州之后,便要离苏入浙,所以两人决定,马不停蹄做完这次,得手之后再好好休息几日。

虽然明白情教绝非毫无还手之力,吴铁汉也不会按兵不动,然而两人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难道敌人不反击,自己便要束手缚脚,自寻烦恼?

所谓敌暗我明,便是这个道理,所以,进攻的那方必须要有实力,足够的实力才可以。

平无奇完全相信连小开的实力。

常州人口颇为稠密,商业达。天宁寺、天目湖等名胜脍炙人口,苏东坡等名人亦在此留下遗迹。若是春秋时分,游人如织;现今立冬已过,街头有少少凄清,商家却仍开门迎客,一如平常。

连小开慢慢地从商铺面前走过去。

他在数。

任何一个城市都有中轴线。任何一个城市的中轴线上,明摆着的那条,皆本城最重yào

的那条主干道;中轴线下,暗里压着的,便是属于这个城市的气脉。这两条,便是属于一个城市的任督二脉。

而情教的分舵,必然在这条轴线上。

不仅如此,将这条轴线平分成一样长的十份,第四份与第六份之间的那一点,便一定是属于情教的秘密据点了。

“如果记得没错,常州分舵舵主名叫赵遥,四十多岁。情教各地分舵分工各有侧重,有的主攻传教,有的是炼药重地,有的负责拐卖经营,有的则专职机要行动,即利用情教所制的毒药为达官贵族秘密杀人。常州分舵便是这样一个行动部门,手下人不算多,但都是扎手之辈。”

见到这爿古玩店之时,连小开不禁觉得这位赵遥也许是个颇会享shòu

之人。

店面清雅洁净,摆设坦荡大方,既无幽暗之色,也无市侩之气。

唯有抬头看时,才有一件奇怪的事情映入眼帘:那大梁正中之处,刻了一朵深紫色的牡丹。

连小开暗叹,拥有平无奇这样一个对情教知根知底的军师,就算要假装找不到目标,也很难。

站在古玩店外看了半盏茶时分,连小开却没有进去。

因为已经有人出来。

看起来膀大腰圆,连小开却一眼便看出,是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仆役而已。

小小仆役浑然不惧,不卑不亢地盯着连小开的眸子。“阁下可要买古董?”

连小开摇了摇头。

那仆役再问,“阁下可是连大爷?”

“……连大爷?”连小开迷惑地眨眨眼睛。“大爷不至于,连小爷吧。”

仆役一愣,却从怀中递出一份书信。

“老板请连……小爷现给个回话。”

连小开向着下风口抖开书信。——只有一行字迹:

“今夜子时红梅阁,不见不散。”

连小开冷冷一笑。意料之内。他们查人行踪,人又如何不查他们行踪?他们一处处下手,难保人不主动还击,破釜沉舟。

将敌明我按挥到最极至的做法,不过就是设下陷阱,约好地点,等人来钻。

连小开信手一抖,将书信捻成了粉末。“告sù

你老板,连小爷必定准时驾到。”

路口卖麻糖的小贩在冷风中冻得簌簌抖。

连小开走过去,扔了几枚铜钱给他,伸手挑了一块麻糖放在口中。

吃完麻糖,他转身离开之时,扔下了一句急促而轻悄的话。

“通知袁圆准bèi

。”

老样子。

来多少人,就叫多少人为我所用。

自然,先是要令他们以奇妙的方式“消失”。

这个消失,自然与袁圆的“准bèi

”大有关系。

急步走向城门口,远远见到平无奇叼着一枝蓑草闲闲散步的身影。

连小开不禁微笑了出来。——吴铁汉,有种你便来陪小爷玩玩。

吴铁汉根本来不及玩。

他也不想玩。

他美人在抱,不知dào

有多么惬意得yì

适意。

——只是,有人没闲着。

一个人除了武力之外,还有一种东西叫做权力。

一个青衫蒙面的骑手似乎行了很远的路,风尘仆仆地撞入了吴铁汉暂居的济南府衙。

“禀报大人,一切都安排好了。常州消息,今夜子时,红梅阁。”

吴铁汉心中叹了一声,不过立即安慰自己,**不宜过频。

“备马。去常州。”

好戏开锣在即。

谁也不许转开眼。

吴铁汉的手心里有汗,兴奋的汗。

“夫人,吴铁汉那边消息,请我们立kè

启程,去常州一行。”

郁方仪美目一闪。“哦?怎么说?”

“据说,他有八成把握生擒下连小开同平无奇二人。夫人,”廖星微喜出望外地抹抹额头上的汗,“这家伙明明十日来一点动静也无,也不知dào

是什么时候布置下的。”

“人家这叫谋定而后动。”郁方仪娇嗔地点了一下廖星微的脑门,伸手去挽面纱。“这里到常州要多久?”

“若是马不停蹄,子夜之前可到。可是,”廖星微仍有些忧心忡忡,“连小开有‘死神’之名,吴铁汉他真能讨下这天大的便宜?我可不想白白送命。”

“你怕什么。我们隐在左近,他若得手,我们再出面拿人。他若失手,我们立kè

远遁。最好是拼个两败俱伤,我们坐收渔人之利。”

廖星微哈哈笑道,“全听夫人吩咐。……这个吴铁汉倒也真是听话,乖乖供我们驱使。”

“我不是跟你说,送些他真心喜欢的东西去么。”郁方仪淡淡地垂下眼睛。“想是那些东西送对了。”

第五章 禁锢

什么叫做志得yì

满?

什么叫做少年轻狂?

什么叫做大意轻敌?

什么叫做人生教xùn



连小开原来不明白。

但是现在很明白。

彻底地明白。

不仅明白,还很痛。

红梅阁前出现任何东西,连小开都不会惊讶。

然而……当一个人心中最痛的旧伤疤被倒上酒精;当一个人唯一珍爱的仅存余望被翻出来践踏,当对手丝毫不管你的出招方式却只顾着踩你最虚弱的地方?

连小开是一根筋到底的人。

当他的妻子被人斩杀之时,他的反应只有一个,便是报仇。

然而,当妻子的尸被挖掘出来,作为对付他的工具?

连小开不恨吴铁汉的做法。

他安静地,在思考。

思考自己的不足。

思考自己的弱点。

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败。

那斑斑腐烂的躯体的样子,一晃一晃地在眼前,连小开原本可以尽lì

不想,却偏偏逼着自己一遍一遍回想。

那腐烂了,却仍然可以辨认出的爱人。

那扔入怀中,令他张目无语,刹那之间失却所有防备的爱人。

死去的爱人。

被用做攻击武器的爱人。

不能在地下安睡,却被人无情惊扰的爱人。

散着臭味的爱人。

那亲手缝上的头颅,线已烂了。

纱裹着骷髅,脆到一拈就碎。

头和骨头,是唯一没有枯萎的纪念。

黑洞洞的眼窝,对准他的怀中。

他能拥bào

,还是不拥bào



连小开在情教的地牢里,想着这一切。

冷静地想。清醒地想。逼迫地想。残酷地想。

手指上还沾着那味道。

手腕上,那副钢的镣铐名字叫做“水龙吟”,他纵然是平日,也难以挣脱。

更何况,吴铁汉的一掌,几乎击散了他的五脏六腑。

冷。

寒冰掌力是难以忍受的冷。

冷得好。

连小开用虐待的心情,看着自己。

再冷一点,再痛一点,才好。

才不会把这个教xùn

忘记。

如果,不死。

“吴铁汉,你既然不杀我,就要小心。”他用沙哑的嗓音,骄傲地警告对手。“下一次,我不会再犯错。你也再没有东西,可以令我分神。”

“其实,若你当初选择火葬,便不会有今日之困。”吴铁汉一点骄矜的神色也无。“我不杀你。你尽可以设法逃脱,各凭本事,十分公平。”

火葬。

死无全尸。

无葬身之处。

这便是江湖人,必须要承担的后果?

现在要想的是,吴铁汉不杀他的理由。

连小开环顾此地。

阴暗,没有光。如果壁上的油灯熄灭,这里应该是彻底纯粹的漆黑。

空气浑浊,新鲜空气来得十分细微无力,气孔应该在自己背后的墙上高处。

对面,平无奇仍躺在地上,昏迷不醒。他不是吴铁汉的对手。伤得也应该比自己更重。

唯一的指望,是袁圆。

……她能指望得上吗?

还是指望,吴铁汉留着自己的性命,所要派的用场吧。

若不是有用,以吴铁汉的行事风格,绝不会拖泥带水,斩草留根。

他留着自己,要做什么用呢?

“留着他。”郁方仪咬着吴铁汉的肩,幽幽地说。

这也许是吴铁汉留下连小开性命的唯一原因。

……另外的一丝一毫潜在的理由,也许是吴铁汉突然冒出来的赌博心情。

想看看连小开是否命不该绝。——他一向重视天意。他看得到连小开身上太阳一样的潜质与光芒,他想要猜一猜,是否无论自己如何禁锢,连小开终归有脱困重整的机会和力量?

留着他。

只是,有一件好玩的事,便是,郁方仪要留着他做什么呢?

吴铁汉想了想,笑了笑,便决定忘记这件趣事。

如果一件事衡量下来,不做比做快乐,那么何不蒙上眼。

只有怀中的颤栗,是确确实实,不容伪造的。

郁方仪睁开眼睛。

在吴铁汉闭上眼睛的时候。

她一直在想,自己闭起眼睛的时候,这个男人,是否也会和她一样,睁开眼睛看对方脸上的表情?

既然她从未试过和他四目相对,那是否可以说明他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可是,如果真有四目相对的那一天,是否就是她与他的结束?

想起来却有些黯然,于是她垂下眼睛,更加用力地舔舐他的舌头。

这个身体令人迷恋的男人。

“哼,不过就是来回一趟岭南,去挖座坟罢了。早知dào

我也能做啊!何必借他的力。”廖星微愤愤地道。

郁方仪瞟他一眼。“你知dào

楚云的坟在何处?你知dào

连小开会因此分神?就算连小开分神,你能抓住机会,一击奏功?”

廖星微哑口无言。

“你就这点事后诸葛亮的本事。”郁方仪慵懒地靠在锦垫上。她真真感觉到些许疲累。吴铁汉喜欢激情,她便要让他以为自己是激情型的女人。“过来,给我捶捶背。”也许,只有在廖星微这个平庸之辈的面前,她才能毫无掩饰最真实的自己?

“夫人……能不能问个问题?”廖星微替郁方仪捏着胳膊,小心翼翼地问。

“什么?你问啊。”郁方仪暗叹一口气。

“我们留着连小开他们做什么?”

就知dào

是这个问题。郁方仪忽然觉得有点无趣。“留着他们,炒菜吃。”她忽然很不想说她早已准bèi

好的答案。

“真是……翻脸快过翻书啊。”望着忽然拂袖而去的郁方仪的背影,廖星微只能苦笑着叹息。

留着连小开做什么呢。

郁方仪的衣襟轻拂监牢的地面。

坚硬如钢,柔韧似丝的“水龙吟”将幽暗的地牢隔成一条一条的阴影。

阴影里,连小开的眼睛,似狼一样,一动不动,闪着寒光。

这种光与内功所带来的精光不同。就算他受了重伤,甚至就算他不会任何武功,他心中的野望和煞气也会令这眼神温度寒冷。

她轻轻笑了。

“其实,我同楚云情如姐妹,我应该,叫你一声,妹婿。”黑暗的地方,她低沉的声音,如钝器破开深潭。

连小开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知dào

你在观察我,在想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你现在很痛苦,因为伤势,也因为自己所犯的错误。我只想告sù

你,每个人都会犯错,就算是神,也会。”

那光芒柔和了少许。

“是我要吴铁汉留下你的。”郁方仪靠近一步,将手扶在了铁栏上。这样她便可以更近地看见连小开眼里的细微神采——同样,连小开也可以看见她的。

“我想要讲个故事给你听——不知dào

你愿不愿意?”

“关于什么?”连小开终于开口。

“关于一个协议。曾经有人,也是在监牢之中,达成了一个协议。他们都是人中的龙凤,他们要去做一件伟岸之事。然而,此事却不彻底,也不根本。”

“我知dào

你要说什么。”连小开微微仰头,去捕捉那细微的空气。“你不必说下去了。”

郁方仪凝固下来。

连小开似乎快要窒息,张大口吞气。

“我知dào

你不信我。”郁方仪忽然笑出来。“也罢。也许时候还远远未到。也许,在你上位之前,我便要付出生命。我只是想你知dào

,这个世上,有一个人,曾经对你有一个提议,如此而已。”

多么玄妙的话语!

又有谁能懂得,她翻来覆去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连小开闭上眼睛。“你走吧。”

看他的样子,竟然像是懂了?他究竟懂得了什么?

都已经不重yào

了。

浮光掠影,不过是一叶插曲,简短流音。

郁方仪真的走了。

再没有说什么。

“她就说了这些?”吴铁汉问他忠实可靠的下属。

“一字不差,就这些。”

“真是……”吴铁汉酝酿许久,才说出一句评语,“……可爱的女人。”

居然是这样的评价。

他也懂郁方仪所说的话么?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吴铁汉以十日的时间,奔波来回了一趟岭南,挖出了埋葬在碧云城的,楚云的尸体。

在连小开凝神预备出手对付赵遥等一干情教中人之时,在他精神最为集中,气血最为凝聚的一刻,吴铁汉抛出了那具尸体。

连小开刹那之间,全身无力。伸手触到尸骨之时,吴铁汉的寒冰掌力已经汹涌地冲破了他的肌体。

尸骨被毁坏殆尽。连小开重伤,遭生擒。

同去的平无奇在明,被吴铁汉下属围攻追捕;袁圆在暗,冒险逃脱。

尔后郁方仪及廖星微及时出现,将连小开和平无奇带回了情教,禁锢。

前后不过十二个时辰。

有人志得yì

满,有人一身轻松,有人恍如隔世,有人整装待。

而禁锢着连小开等人的情教之内,仍是暗潮汹涌。

这样的暗潮,蔓延了七日。

因为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的动作,也不慢。

此刻的她很美。

她原本就有着最最金贵的本钱——青春。再加上,她的面貌的确是一个美人。

神霄山主人所挑选的,几乎全部都是美丽的女孩子。丑陋平庸之辈,绝难得到提升遴用。

再加上,她仔细地打扮了自己。

这个世上有些女子,是自然清水时候最美,然而那些是光彩照人的大美人,并非凡常能见。

更多大大小小的美女,绝对要依靠妆扮来增色。

她浸浴了一个时辰,然后用香粉覆满了全身。每一根指甲都用淡淡的凤仙花汁染过,每一丝头都用皂荚洗得如柔滑的缎子。

然后她站起来,露出她圆圆的胸脯,细细的腰,和圆圆的臀部。

一个侍女模样的人给她拿来了衣裙。——然而为何,这个侍女的神情,竟如此奇怪,似乎带着不屑,又似乎带着艳羡,还是哀悯?

那套衣裙穿在了她的身上,令她看起来犹如一个小公主。轻纱一般的衣料让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长长的白色裙尾上绣着清雅的青色凤凰。长梳起来,露出她宽宽的额头;翡翠与羽毛的头冠垂下长长的珍珠坠子,遮住她的鬓角。尔后是黛色与胭脂,调配出恰到好处的匀净妆容。她看见菱花镜中的自己,干净,妩媚,娇媚,动人,抿嘴一笑的眼神,几乎可以令人狂。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人们,的的快要疯狂。

每个人的眼中都**高涨,每个人都兴奋得满脸红光。

属于男人的器官正在勃起,他们的旨趣高昂。

因为他们,正玩着一个刺激的游戏。战利品,便是她。

“……现在,就请各位将愿意出的价写在信函中,密封起来。少时出价最高的,便能得到凤姑娘的处子之身了。”妖艳的中年女人捏着嗓子作出娇媚的声音。

男人们没有时间与功夫理会她的娇媚。他们的心,满满的都是这抹抿着唇的处子艳色。

没错,这里是个妓院。

是江淮最最出名的妓院。

燕子楼。

说话的那位,便是八面玲珑,生财有道的鸨母金燕子。

七日前,她打开门,见到这个少女,带着受伤的雏鹿的眼神,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那么地惹人,那么地漂亮。

七日间,有个人间绝色要在燕子楼开苞的消息,传遍了江南江北。金燕子按照辈分,替她取了艺名叫做“凤”,望她能够成为青楼中独树一帜的凤凰,替她下出无数的金蛋来。

这位凤姑娘,便是——

神霄派女史袁圆。

袁圆甜美地笑着,优雅地接受着,对她初夜的拍卖。

红梅阁那夜,她尚未来得及出现,便已经亲眼看着连小开与平无奇,被吴铁汉冷酷地拿下。

她咬牙,远遁。

……难道她疯了,竟然将自己,投入到烟花事业之中?

难道,她不应该赶紧去神霄山求援吗?

……

“我定会靠自己的力量救回他。”袁圆笑得越甜,心中就越狠。

她明白,神霄山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同山下相同。多少人窥测权力,或是接近权力的位置。而世上的人情,本来就容不得一次失败。

她更明白的是,自己对于自己命运的心意。

被当作一件东西一样,赏赐给了别人。

从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被绑在了那人身上。

就算他厌憎她,又怎样?

她笑得愈甜。

“好,时间到啦,各位,赶紧下注吧。凤姑娘的身子,快等得不耐烦啦!”粗俗的言语。

这是江淮最新流行的开苞方式,所谓“暗码”是也。

将色与赌结合得精妙。——谁也不知dào

他人出什么价钱;谁都想用只比第二名多一两的价钱抱得美人归。出低了,则玉人旁落;出高了,则白花银钱;比起实打实的“明码”拍卖,这种方式无疑更为刺激,也能给妓院带来更为丰厚的收入。

“王老板,六百两。”老鸨开始一张一张地唱票。“李公子,四百五十两。钱大爷,一千两。黄七爷,一千五百两。张公子,二百两……”

出得高价之人眼中一片急色,却又有些忐忑,有些心疼。出价太低的觉得面上无光,悄悄寻个空,离开大厅去别间寻自己的乐子。还未报到名字的,则心知肚明地跃跃欲试,或漠不关心。

“不必念了。”一声阴阳怪气的断喝从门外响起。

“哦哟,谁啊,这么大口气?”人群有些骚动。“怎么着,自己来晚了,还想抢姑娘啊?……”

“不错,咱家就是要抢姑娘,便是怎的?”

咱家?难道此人是个出家人,或是……太监?

老鸨色变。

袁圆歪一歪头,笑容无邪,有若天使。

“原来是李公公……”金燕子一见人影,吓了一跳,赶紧迎了上去。

青金色袍服衬着一张胖脸,大群手下的簇拥下,李显臣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先前喧哗的众人全都没了声音。

能够在这销金窟里寻欢作乐的,哪个没点来头?可是不论是巨商富贾,还是官宦子弟,谁惹得起郡王府上总管?就算是武林豪强,听见李显臣的名字,想起他阴煞霸道的绝户手,也只有退避三舍的份。

“什么风把您老吹来啦?”老鸨故作亲热地拉住他的胖手。“公公快坐……”

“不必坐了。咱家此来,是为郡王下聘来了。”

“下聘?不知dào

我们这的哪位姑娘居然蒙南郡王爷垂青……”

“自然是台上这位凤姑娘了。——郡王府不做强娶之事,这里有一百两聘金,妈妈你拿好。人我即刻抬走了,改日再来吃茶。”

一百两?金燕子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看客一片叫好的表情,自己吃不到,便希望没人能吞得下。

袁圆却还是笑得很甜。

甜得似能流出蜜糖来。

南郡王。

江浙一带的真zhèng

统治。

当今皇上的亲弟弟。

权倾天下,富甲江南。

人间真zhèng

的霸主,之一。

她等到了。

第六章 刺客

轻罗小轿将袁圆抬入了一个硕大的庄园。

她的身上仍是那身白色绣着暗青凤凰的衣裙,然而华丽的头冠已经被取下,柔顺的长披拂在**的肩膀上,流动成宜人的波纹。一块厚厚的白色绸布蒙住她的眼睛,也遮住她大半张脸孔。

小轿在兜圈子,袁圆凭借感觉暗自记路,却终于放qì

。她明白这里不可能是郡王府,也未必是某一处为人所知的寝宫。她更知dào

,自己为什么会被抬来这里。

绝对不是因为自己有什么倾国倾城的美貌。更不是因为南郡王是个多么荒淫的好色之徒。

轿子终于停在某个地方。她被搀扶下来,寒冷的空气使她的双肩微微抖。皮毛的外氅立即体贴地覆上来。两个人牵着她的双手,将她扶入了温暖的,烧着炭火的内室。

眼上的绸布终于被取了下来。

眼前一片漆黑,袁圆花了一段时间才看清楚周围。

这是一间视觉上极为朴素的平房,触觉上却出人意料地舒适。室内的温度非常暖和,靠在身后的垫子极其柔软,薰香的味道令人平静舒缓,恬然欲睡。

再然后,袁圆才现,一个男人坐得远远地,正在看她。

她嘤咛一声,顺手抓起榻上的薄毯遮住了肩头。

半是假装羞怯,半是成心挑逗。

虽然看不清楚,却可以感觉到,对面的男人正朝她微微笑。

袁圆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

接下来的事情,便很自然。

那薄毯子垂落到地上,雪白的腿儿在上面蹬了几下,然后就被抱上了牙床。压抑着的低低呼声和喘息,不肯分开的两条**,以及忽如其来的一声娇呼,构成了这夜最香艳的颜色。

“你叫什么名字?”

一阵猛烈的掠夺之后,似乎是心满yì

足了很久,袁圆终于听见这个男人开口。

她忍着疼痛,皱着眉头,答道,“您连我的名字也不知dào

,为何要我来?”

对方沉默了一会。“你哭了?”

“我没有。”

“你哭了。傻丫头。”

暗暗的小灯亮了起来。

袁圆叫了半声,挡住眼睛。

好一会才适应了亮光,放下手来。

面前的男人相貌威武,略胖,四十多岁年纪,眉心有一颗红痣。

他就是南郡王?

就是夺走她贞操的男人?

他站起来,披上料子垂坠的便袍,坐到了一边铺着染成暗色的兽皮的圈椅里。

袁圆也坐起来。

她低头看自己的下体。

“啊!”

她一直以为,落红该是种鲜艳的血色,却未料到,身下的白色床单上,只有几丝淡淡的,粉褐色的痕迹。

“就是这样的。”坐在圈椅内的男人笑起来。“你不够小,十三四岁的女孩要更鲜艳些。”

袁圆咬牙。

“你还未告sù

我,你叫什么名字?”男人问。

“凤儿。金凤。”袁圆叹口气,乖乖答。

“我不要听这个。”南郡王点起一枝烟斗。“本王知dào

你在燕子楼,取了个花名叫凤儿。现在你已经如愿以偿引起我的注意,成了我的人,还不说实话么?”

袁圆一愣。“你是南郡王爷?”

“傻话。”

“你……”她一时不知dào

该如何措辞。“是燕妈妈给我取的花名。我……小女子并不知dào

其中有何不妥。”

“你不必拘束。你长得不像她。为何金燕子要你如此?她嘱咐了你什么?”

“小女子真不知dào

。”

“你不知dào

二十年前燕子楼有位红牌,也叫作凤姑娘,也是被人暗码标价,在拍卖当夜遇见了本王?”

“不知dào

。后来呢?”

“后来?”看一个中年男子露出少年般愤世嫉俗的表情,是一件颇有意思的事。“后来她死了。”

袁圆哦了一声,并没有去问为何。

一个小王爷,与一个烟花女子的故事。

死,难道不是最合理的结局。

“我……我真不知dào

。”袁圆嗫嚅起来,伸手去拣地上的薄毯,小巧的**压在了床沿,**上还留着被搓揉的痕迹,令人怜惜。“王爷,我……我冷。”

南郡王失笑。“看来你真是一概不知。本王从前临幸过十一岁的少女,都未曾像你这么娇痴。”

袁圆茫然地看着他。“王爷恕罪。”

“何罪之有?我喜欢你。来,盖上被子便不冷了。”他亲手将薄毯覆上了袁圆的**。“好好睡一觉,明日送你回去。”

“王爷!”袁圆伸手拉住这个先前同他如此紧密的男人。“小女子……可还能……与王爷相见?”

南郡王望着她可人的素面,忍不住俯下身去,在她樱唇上盖上一吻。

“我会好好赏赐你的。”

男人是不是都是如此?享乐过了之后便变得冷酷无情?

袁圆看着南郡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眼睛里忽然射出残忍的光芒。

对他人残忍,也对自己残忍。

“王爷留步,若是再走,只怕害了王爷性命。”

停在门口的南郡王一点也不惊讶。“为何?”

“女阴上涂有伏花散,口唇内藏有射月丸,花月相煎,王爷走不出五步。”

“伏花散,射月丸,合在一起就成了剧毒的‘五步相煎’。”

“不错。你既然知dào

,便不必我费口舌解释了。你已走出四步,再走一步,便立kè

毒身亡。”

“你要什么?要什么,本王都可以给你。”

“要你的命!”

“既然要我的命,何必叫住我?任我毒岂非干净明了?”

“哼哼,若你想要保命,却也不难。”袁圆从床上跳下来,利落狠辣的模样,同先前楚楚可怜的娇态简直似换了一个人。“叫我三声姑奶奶,说三遍孙子错了,孙子不该操姑奶奶,姑奶奶我便饶了你。”

南郡王苦笑。“大丈夫可杀不可辱。本王宁愿毒身亡,也不会答yīng

你的条件。”

袁圆大笑起来。“好,那你便走吧。”

“那本王便走给你瞧瞧。”

南郡王一转身,竟是回向袁圆的方向走来。

一步,两步,三步。

袁圆惊咦了一声。

“奇怪,你的‘五步相煎’是否失灵了?”南郡王在笑,却笑得如此恐怖。

袁圆跳起来,以最快速度,一掌攻向南郡王面门。

电光火石间,那掌竟然击中了实物!却软软绵绵,不知dào

是什么物事。

袁圆激退,才现面前之人已经换了肥胖的李显臣,南郡王坐在一边,正含着微笑观看。

此刻的袁圆,仍是一丝不挂,却毫无羞怯之态。连环数掌带风击出,掌掌内涵十足劲力,笼罩住李显臣的周身要害。

掌力再次击实,却仍旧是如弹棉花样泥牛入海。

袁圆咬牙再攻,攻势未到,却只觉自己会阴之处一阵剧痛,站立不住,跪倒在地。

地上纵然铺了厚厚的波斯毯,袁圆仍觉得膝盖刺痛。

会阴之处的伤痛迅速向两腿蔓延,她疼到伏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哎呀,罪过罪过,王爷恕罪,奴才三成功力的绝户手,竟然就把美人伤成这样,真是作孽啊!”

“显臣,你既然知罪,还不把美人抬上床,好让本王同美人倾谈一番?”

“是。”

袁圆被拎小鸡一样拎起来,狠狠摔在了床上,四肢百骸,如要散架一般,令她不住颤抖,连最后一点招架的力qì

都失去。

南郡王走前来,抬起她的下巴。“是否很诧异本王为何没有中毒?”

袁圆咬紧牙关,脸色苍白。

“告sù

你也无妨。”南郡王打了个哈哈。“本王一听有人以凤儿之名相诱,便知dào

你必有图谋,故而见你之前,事先服下了‘百灵散’。”

“百……灵……散?”

“不错,情教秘药百灵散,服十二时辰之内百毒不侵,莫说你的‘五步相煎’,便是天下第一奇毒‘惊绝艳’也莫奈我何。”

袁圆喃喃骂了一句脏话。

“本王可怜你的处子之身,已经吩咐显臣留手。否则,这一击之力,足可毁烂你的**。不过现在看样子,你也很可能已失生育之能。啧啧,如此一朵鲜花,便凋零在本王面前,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不必假慈悲了!你杀了我吧!”袁圆喊出来。

“本王怎舍得?”南郡王轻弹袁圆的脸蛋。“未曾问出你刺杀本王的主使及缘由之前,本王还真舍不得你死呢。”

“你以为,你以为我会说给你听么?”

“你若是说与本王听,本王便召御医替你疗伤,或可挽回你做女人的能力,不仅如此,本王仍然给你赏赐,将你当作我的女人看待;你若是不说出来呢……显臣。”南郡王冷冷一喝。

胖胖的宦官神出鬼没地又在床前出现。“王爷,备好了,您瞧着这花蛇肥嫩不?”

袁圆尖叫起来。

李显臣提着蛇头给南郡王看,蛇尾却长长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怕了?”南郡王捏捏袁圆的脸。“下面还疼吧?可是破了?本王叫显臣给你穿上裤子,扎起裤腿,再用这条花蛇补一补,如何?”

袁圆浑身僵硬,飙出冷汗。

“如何?本王不习惯问那么多次,你要是喜欢同花蛇交媾,那便也随你。”南郡王起身欲行。

“不要——”袁圆尖叫出来。

“是谁指使你来的?”

“是……”

“是谁?”

“……”

“显臣……”

“不——”

“是,谁?”

“是吴铁汉吴大人命我来的!”

她喊出这一句之后,浑身脱力一般,彻底瘫软在了床上,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

为了这一句。为了这一句,她献出了身子,还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伤痛。就只为了铺陈出最后这一句。只为了让人相信这一句的真实,她做了那么多,那么痛。

她深深怜惜自己。却又委屈至绝望。

看在南郡王的眼里,这种崩溃却令他深刻地记住了,亦相信了她喊出的那一句话。

“吴铁汉……好大的胆子。”南郡王轻蔑地看一眼某个虚构的远处。“将花蛇拿去厨房炖了,给她补补身子。”他吩咐李显臣。“此地的事宜便由你主理,替本王备快马!”

“王爷,您要……”

“上京。若是别人,本王可就地正法;这个吴铁汉……不上报皇兄,恐怕拿不动他。”

袁圆边哭,边暗暗祈祷,南郡王的马,千万要快些跑。

接下来的数日之内,袁圆果然得着了御医的精心诊疗,每日还有各种汤料进补。只是第一日她真的从汤碗中翻出一段花花的蛇肉时,她将一肚子的汤药全都吐了出来。

“姑娘谨记,伤势痊愈之前,不可与男子交媾,否则一辈子也将无法生育。”御医温言细语。

“何时才能痊愈?”

“这个说不好,要慢慢养着,快则数月,慢则数年。”

袁圆破口便是一句脏话。

天边鸽影掠过。

“连小开,我只能为你做到这一步了。吴铁汉一走,你若是还无力脱身,便算我看错了你。”冷清的暮色里,袁圆心中默默祈祷。

四遭薄雾朦朦。

御医同仆妇都被她赶了出去,安静的小院子里只得她一人。火还是烧得卧室温暖如春,室外的寒气却已经挡也挡不住。

“怎么,披件长袍便可算穿了衣裳?便是春光大露也不怕么?”

袁圆狠狠一惊。

声音竟是从屋顶之上传来。这里虽然不见守备之人,却因是南郡王的别业,从无闲杂人等胆敢侵入。

“谁?我穿不穿衣裳,关你何事?”袁圆因为养伤,成日价赤足裸腿地在铺了地毯的室内行走,反正也无人会来。

“看来神霄派的女子,下得山来,总也难逃被人破身的命运。”房梁上的声音呵呵笑道。

袁圆脸色一沉。

她已听了出来,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她生生打了一个激灵。

为何对方如此地,如此地神出鬼没?为何她不放过她,总在她的生命中出现?

袁圆一点也不想见到她。

如果这世上有谁是她最不想见到的,那一定就是郁方仪了。

郁方仪仍旧垂着面纱,悠悠地推门走了进来,如入自家境地。

“方仪姊姊……”袁圆笑得很难看。

“还懂得叫我姊姊么。”郁方仪却笑得很好kàn

。“天可怜见的,谁把我们的小圆圆伤成这样?真是不知怜香惜玉呀。”

“我……我没事……姊姊如何找到此处来的?”

“姊姊我有鬼神相助,自然心想事成。”郁方仪优雅地坐在了铺着兽皮的圈椅之上。“我们姊妹也好些年没见了吧?”

“……两,两年了。”

“不过两年么?怎么却好像前世今生一般。”郁方仪重重叹了一口气。

袁圆苦笑一声,无力地坐在了榻上,一副任凭宰割的模样。“姊姊,当年做妹妹的年纪小,不懂事,多有得罪之处,姊姊千万莫记妹妹的仇……”

“年纪小?不懂事?也对,当年我二十六,你才十六。我同楚云明翠她们,俱都把你当成亲妹妹来疼爱,你犯了什么错,都是我们几个挡着;有什么好东西,我们都第一个留给你。你小时候身体孱弱,每月月事之时都痛得死去活来,我们几个为你向上面专门讨了个帐目,潜心研究出调理的方子;你想学女史仪中的武功,我们冒着风险偷偷传授给你……”

“姊姊们的情谊,圆圆一刻也不敢忘记。”

“是呵。楚云下山密会连小开之事,你一刻也不曾忘记向上禀告。上殿追查楚云下落之时,你一刻也不曾忘记来搜查我的住处。在山头向楚云喊话之时,你一刻也不曾忘记提醒她莫要回头。明翠为我求情之时,你一刻也不曾忘记说什么‘赏罚有道’。压在你头上的我们几个离的离,散的散后,你一刻也不曾忘记居功讨赏,破格升为女史……”

袁圆头皮麻。“难道说,姊姊此来,就是要找我算帐的么?”

“你说呢?”郁方仪咯咯一笑。“你可知dào

楚云为何会死?”

“……不是死在沈月关的手下么?”

“错了。是我设局害的她。连她未回头救我之仇,我都绝不放过。你的那点阴狠心计,你说姊姊我会不会,要不要跟你算一算?”

袁圆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你,要杀我?”

“你体质阴寒,本来的武功底子便很有限。再加上有伤在身,我要杀你,还不是易如反掌?”

袁圆松了一口气。“如此说来,姊姊要杀我早就出手,不必等到这刻了。”

“果然是个聪明的妹妹。”

袁圆冷冷一笑。“托姊姊的福。正如姊姊所说,圆圆天生体质不佳,不是练武的材料。如果不能够拼命向上挣扎,用心计智谋拼出一份前途,那此生便必然向下沉沦,泯然众人了。”

郁方仪暗叹。“那么说来,连小开便是你用心计智谋,认定的前途?”

袁圆整肃长袍,认真对答。“天命威严不可预测,然而无论天命如何降临,我都要拼到无路可退的那一刻为止。我不愿庸碌度过一生,更何况,现今这条路,大有可为之处。我无能成为武林霸主,但是我可以押下我的赌注。”

郁方仪亦认真看她片刻。“……我一早便知dào

你是女儿身,男儿志。然而,就算你对连小开有自信,你又如何确定他能够爱你,信你,心甘情愿成为你的赌局?”

袁圆笑起来。“我要他爱我何用?我只要他欠我便可。今时今日之局,正是我的最好机会。姊姊若不杀我,我未来的路,已经一片光明。”

“若我杀了你呢?”

“愿赌服输。圆圆欠两位姊姊的。现今楚云姊姊已死,由方仪姊姊杀我,我无怨。”

“好。”郁方仪拍掌。“好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好妹妹。”

银光陡然射出,细细密密刺入袁圆的小腹。

袁圆咬牙,一声不吭,豆大的汗珠落了下来。

“既然你已为李显臣绝户手所伤,那我便应承此运,彻底绝了你将来生儿育女的可能。”

袁圆的下唇被咬出一丝血痕。“多谢……多谢姊姊所赐。”

郁方仪凝住视线,看她数秒,转身飘然而去。

袁圆掩着下腹,面容扭曲,眼神狠毒。“究竟她何处得来如此神通……定要查个清楚。……呃!”

又一阵刺痛袭来,她倒在床上翻滚。

第七章 脱困

阴霾笼罩住整个济南府。

吴铁汉手上拿着一卷明黄色诏书,虽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身上散出的冷厉煞气却令得堂中众人皆都噤若寒蝉。

冯彦咳嗽一声,终于大胆开口问道,“吴大人,宫中八百里急诏,究竟为了何事?”

吴铁汉身上的凛冽之气陡然一收,若无其事地答道,“没什么,召我立kè

回京。”

冯彦皱眉,“可是出了什么大案?”

“不是。”吴铁汉站起身来,轻描淡写地将诏书收了起来。“言词中多有责备之意,想是有人弹劾本官。”他瞟一眼冯彦,见后的脸上一副惊奇的表情。

事实上,诏书中所写的已不是责备之意而已,黄绢黑字,写明两日之内若不能面圣,便叫他提头来见。

刹那间吴铁汉的胸中已经作出了一连串的推测与判断。

第一反应是冯彦,然而转而细想,似乎冯彦还未够如此水准。

那么,究竟是何人,何事?

虽然没有证据,吴铁汉的直觉却指向了押在情教监牢之中的连小开。

“两日……”

“大人,是否立即备马启程?”

“不忙,我先去次情教。”

十余日来,吴铁汉每日探望连小开一次,以重手法反复加重他的伤势;手下铁骑暗布情教四围,几乎无视于情教自身的防卫力量。

“什么,吴兄有急事要回京?”

“不错。廖兄是否已经想好,要如何处理连小开此獠?”

“这个么,情教自有打算,就不劳吴兄费心了。”廖星微皮笑肉不笑地说出郁方仪早就调教好的说话。

吴铁汉未想到他如此生硬,浓眉一皱,却不得不压抑下怒气。“连小开既然已经交给贵教,自然与吴某无干。只望廖教主好好kàn

守,莫被此人逃出生天,再想擒他,恐怕难比登天。”

“这个小弟省得。”

吴铁汉欲言又止。“……平无奇是朝廷钦犯,本官顺路押解回京,廖兄可有意见?”

“这个……”此事郁方仪没有教导,廖星微想了一想,觉得无理由置喙,只好答yīng

。“自然没问题。”

惟今之计,只有将连小开的好兄弟带在身边以防万一了。

吴铁汉也曾想过将连小开一路带走;只是,若无“水龙吟”的禁止,再加上路途不定,他实在是没有把握。

事情越来越不对。

似乎有不止一个力量,在阻止着连小开走向陨落。

然而究竟是什么?

吴铁汉顾不得细想。自身的危机近在眉睫。

他将手下铁骑分为了三组。

一路留在此地,看紧情教与连小开的动向。一路随他上京,顺路押解平无奇。第三路则秘密派出,去查探此番急召背后的隐情。

一分为三,吴铁汉顿觉捉襟见肘,心中不安之感逐渐加强。

两日的时间刚好够快马奔驰而已,吴铁汉已经等不及留到夜晚同郁方仪私会之时话别,又苦于白日无法同伊人见面,只得匆匆留了一张字条,约定不久再会。

青布铁骨的马车,粼粼萧萧地划破了夕阳,漏夜赶路而去。

“小别情无限,再聚会有时。花丛频回顾,星汉若相知。”

郁方仪浏读吴铁汉的字纸,纤指抚摸笺上清隽的字体。“君系才子,可惜妾非佳人。吴公啊吴公,你此去恐怕要遭些苦头了。一摊浑水,常人避之不及,你又何必趟来?我若是如你般身在高处,定会选择安逸一生,绝不轻涉江湖。”

“夫人错了。”廖星微立在她身后。“愚夫虽然没什么见解,却也听过昔年古大侠的明言,所谓‘有人之处便有恩怨,有恩怨之处便是江湖’。既然如此,又有谁能豁免?谁能袖手?”

“谁能豁免?谁能袖手?”郁方仪轻吟,却忽然翻翻白眼,“你问我,我怎么知晓。”

廖星微唰地红了脸,小声道,“夫人,这是反问……”

郁方仪伸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我不知dào

你是反问么?你没事反问作什么?”

廖星微大窘。“夫人……”

“卖弄什么?就你那点心思,装什么深沉。还不过来,给我捏肩膀。”

廖星微大喜。“夫人,只要能天天给你捏肩膀,管他什么恩怨,什么深沉,我捏得一刻,便得了一刻袖手,一刻豁免,人间于我,便是仙境!”

“你今儿吃错药啦?”郁方仪咯咯笑起来。“说话如此掉文,还不如省点力qì

,回房里再用。”

“得令!”廖星微将郁方仪打横抱了起来。他的妻子陪贵客数日,他也便数日不曾沾得她的身子。他凑在郁方仪耳边说道,“夫人,积了十数日的,今儿都给你……”

引来郁方仪一阵娇笑。

寂寞良宵,别人夫妻在相濡以沫,吴铁汉却在凄风苦雨中策马前行。

雨湿了路途,两日之期恐怕要耽误。

想想怀中的黄绢,不得已之下要随从押着平无奇随后,自己快马亲策奔驰。

凉雨打在肩上,吴铁汉并未觉得冷,只是在思考。

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何自己的预感如此糟糕?

“告sù

你一个好消息。”郁方仪如鬼魅般滑入监牢。

连小开陡然张开眼睛。

“此时此刻,为何来的是你?”连小开的精神颇为强壮。

郁方仪笑。“清晨之前,本来日日来的是吴铁汉,赐你一掌,令你伤势永难痊愈,是么?”

连小开眯起眼睛。“那便如何?”

“我不如何,我只想告sù

你,吴铁汉走了。”

“走了?那么,昨夜平无奇遭人带走,也是随他离开?”

“不错。”

“何时回来?”

“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你在暗示什么?”

郁方仪一阵笑,花枝乱颤。“我能暗示什么呢?”

连小开深深看她一眼,闭上眼睛。

他开始为自己疗伤。

你快些治疗好你自己。

莫辜负了袁圆的牺牲。

我也想要看看你,能不能在天意的挫折下,救你自己。

因为我和袁圆的心,其实是一样的。同归,但却殊途。

郁方仪这样想。

一个人能有多少面?

郁方仪也不知dào

,在吴铁汉面前的狂野剔透,在廖星微面前的娇蛮自得,在袁圆面前的睚眦必报,和在连小开面前的深沉任性,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只是,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了一种力量。

命运的脚步应运而生。

遮天蔽日。

整整两日一夜的奔驰消耗了吴铁汉不少体力。

京郊,雨云渐被抛在身后,身上的锦袍湿透而复干。

忽然他猛地勒马。

一种重重的敲击声叩在他的心门。

他下意识地调转马头。

远处疾疾奔来一匹染血的马。

马奔至近处,颓然而倒。

青衫骑士跪倒在地。“大人!——”

吴铁汉咬牙。

他隐约感受到了将要得到的报gào



如果可能的话,他不想听。

“大人,人犯被劫走了!”

却不得不听。“被谁?”明知故问。

“连小开!”

两日一夜,就那么快?

水龙吟,以及自己的布下的眼线,真的困不住他?

困兽出笼。

“他可伤了你们?”吴铁汉控马,问。

“只伤马而未伤人,看他样子,似乎伤势未愈,只是凭着一股精猛之气支持。”

“一群废物!”吴铁汉忍不住破口而骂。

“属下失职!属下罪该万死!请大人责罚!”

吴铁汉心中长叹,却按压下来,不形于色。“暂且寄下责罚。你们立kè

去那处,将人质擒下,收到秘府之中。记住莫要张扬,一切等我号令行事。”

“是!”

那处是何处?

人质是何人?

秘府又是何地?

属下未问,想是了然于心。

原来吴铁汉还有底牌?

——他纵然有千张底牌,也分身乏术。城门关闭之前,他必须入城,进宫,面圣。

袁圆已经等到了第十五日。

第十五日上,李显臣出现了。

“可是王爷回来了?”她谨慎地问。

李显臣瞟一眼她的下体。白绸隐约遮挡住她的粉嫩稀疏。

“你可以走了。”太监的特有声线怪异。

袁圆咬住下唇。“现在?”

“现在。你还想在这里白吃白住一辈子么?”他语气颇为恼怒。

袁圆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她慢腾腾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然后套上那条绘着青色凤凰的裙。

走路已经不疼。她着袜,穿鞋。

偷偷看李显臣的表情。

一步一步,挪出了房门。

小轿等在那里。这回没有皮毛,她冷得快快逃进了轿内,却还是冷风呼呼。

她心中却一片暖意。

今次无人要她蒙眼。两个轿夫抬着她,越走越快。

袁圆的嘴也咧得很开,越来越开,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轿子一直抬出了庄园,抬到了街上,抬了好远,抬进了一栋小小,但是也暖暖的屋。

袁圆笑得出声,弯下了腰。

两个轿夫把她扶下来。

她还在笑。

屋子里停着小轿,跪着一个笑得东倒西歪,以至于笑出了眼泪的少女,还站着两个沉默的轿夫。

终于少女的狂笑变成了大哭。

她哭得天昏地暗。

轿夫静静望着她。

终于,她的哭泣已经嘶哑,不出声音。

轿夫摘下了帽子,温柔地扶她上床休息。

“辛苦你了。”

她无声,咽泪。

辛苦?

再辛苦也值得。

她没有看错。没有牺牲错。也没有痛错。她付的代价,没有错。

因为站在面前的两个轿夫,是连小开和平无奇。

她用女人的一生来换的结果。

“我已经知dào

一切。”连小开温柔地抚上她的面颊。“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你们……要到哪里去?”袁圆伸手抓住连小开的手,声音嘶哑,却充满快活。“我……没事。我想……喝酒。”

连小开和平无奇笑着对望一眼。

“我们去买酒。”

袁圆醉了。

连小开和平无奇却还很清醒。

不是因为他们酒量好,而是因为他们没有喝。

酒量再坏的人,若是滴酒不沾,也不会醉。

连小开不会再让自己醉。

有些事情,生一次已经足够。

“你要去哪里?”平无奇看见连小开眼中飙射的杀意。

“我想去京城。”

“找吴铁汉的麻烦?”

“不错。打铁趁热,报仇须早。”连小开一字一顿。

平无奇微笑。“你现在去,正是杀他的最好时机。”

“为何?”

“之前刚刚得到的消息,还来不及告sù

你。吴铁汉在京受了廷杖之刑,伤势沉重。”

“如此看来,现在出手,岂非趁人之危?”连小开眯着眼睛,笑意盈盈。

“趁人之危的事,侠义之辈自然不会做。”平无奇故yì

板起脸来。

“不错,我们不是侠义之辈,我们岂能不做?”

两人哈哈大笑。

连小开趁着那无酒的醉意,拔刀,振衣,拍马。

连小开第一次入京。

京城的繁华,貌似比江南更为沧桑,却未必繁华。

站在高处环眼看去,皇城一片灰黄砖红,周遭则是暗紫气韵缭绕。城门高阔,兵重戍深。

连小开忽然有了一种感觉。

他若如探囊取物般,将这城抓在手中,又待如何?

又有谁能阻挡?

嘿嘿一笑,他寄下绮思,向国公府飘身而去。

太容易寻获的目标,太无人防守的府邸了。

连小开满不在乎地落在了国公府的主院之中。

然而他的心中,却再无一点轻佻。

从被吴铁汉擒获的那一刻起,他此生,再无一刻会放松自己。

院中寂静。连一个婢女仆从也无。

连小开却分明地感觉到了他要找的人的气息,就在其中。

“吴铁汉。”他静思片刻,选择扬声。“你应该已经知dào

我会来。”

所以驱散下人,清场待死?

屋内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从呼吸声中已经可以判断,对方伤势不轻。

伤他的不是任何人,而是这个国家。

这个国家要鞭笞他的狗而已。

连小开不再犹豫,抬步走了进去。

房门未锁,屋内重帘叠幛,光线幽暗。

时日匆匆。

这个武林中,最值钱,最重yào

的东西,仿佛已经不是武功,而是消息。

“小人斯是,大人们光顾本店,有何需yào

?”斯家的生意永无断绝,斯氏子孙死了一个,便可以再来一打,无穷无尽。

郁方仪在天书馆密室,匆匆翻阅卷宗。

“连小开震断‘水龙吟’,伤七人,夺马,追驰七百里,赶上青衣铁骑,伤二人五马,救走平无奇。十日后胁迫李显臣,救回袁圆。一日后奔袭京师。”

“此中可有不尽不实之处,还请夫人补充。”斯是之前笑眯眯地将她让入了密室。“夫人离去之后,自会有人整理抄写,无须担忧被人认出笔迹。”

这便是天书馆的生意之道。对于武林中生的大事,除去密布天下的眼线报道,还鼓励当事人亲自圈点评写,尔后彼此参阅汇总。

只是郁方仪此刻有些气急败坏。“为何至此就没有了?后来呢?”

“夫人莫急。”斯是好言安抚。“后来之事,本馆已经悬赏天下以查,想来数日之内就可水落石出。”

“数日?都过去了月余,都无人知晓结果?”

“如果硬要加上结果,那便是,吴铁汉生死成谜,下落不明;连小开与袁圆已回神霄山;平无奇先在南山镇,后忽然消失,不知所踪。”

“全部都是废话!”郁方仪愤而将书掷到了地下。“回府!”

“夫人看来相当关心在下的生死。”

郁方仪狠狠一震,抬眼便见到吴铁汉微笑着倚在门边。

斯是眨眨眼睛,迅速站起身来。“吴大人来了。卷宗请吴大人随便参阅,有不实不尽之处,还请吴大人补充。小人告退。”

吴铁汉笑容如沐春风,一坐下来便搂住郁方仪的纤腰。

郁方仪咬住下唇。“你……你……”

“我如何?”

郁方仪皱眉,终于一叹。“你害我担心了。”

“你担心我?”

“难道我担心连小开么?”

“连小开何须担心,有神功自保,有夫人外援,再有天意命定,世上恐怕已经无人可以令他再有挫折。”

“你……什么意思。”郁方仪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我为何要援助他?”

“因为你想将情教送给他,作他的资本。”

“……我不知dào

你在说些什么。”

吴铁汉伸手捏捏她的**。“只可惜,此事他要晚些才能陪夫人进行。”

“什么?为……什么?”

“因为此刻我要同他玩一个游戏。”吴铁汉站起来,带得郁方仪也不得不起立,靠在他怀中。“一个在沧海之中寻一粒粟的游戏。也是一个同寂寞与不寂寞有关的游戏。”

“我不懂。”

“他留下些美好的东西。我虽然再无实物可以令他分心,却有虚幻的美好,可以令他伤心、痛心。”吴铁汉看着郁方仪惊如小鹿的表情,微笑着低头,吻了上去。

郁方仪仍然未能明白吴铁汉。

她所能明白的只有,现在,该是脱去衣裳,抬起腿的时刻。

既然吴铁汉要她,她便不会被这个局面排除在外。

男人不能越过爱。

“简单来说,我绑了沈沉。”快意过后,吴铁汉果然和盘托出。

又也许,他本来就准bèi

说给郁方仪听的。

“沈,沉?”

“沈沉是连小开的一个希望。一个对于光明,对于温暖,对于未来的希望。我设下一个以沈沉为筹码的赌局。”

“赌局?”

“连小开要么从漫漫神州中找出沈沉下落,要么放qì

他最后的朋友,去享shòu

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他选择了前。我给他三个月时间,三个月之后,无论他能否寻得,我们约在皇城一战。”

郁方仪抬眼,觉得眩目。“……也许是天派你来,做他的对手。”她喃喃地,双手抚摩着吴铁汉背后的疤痕。“疼么?”

“不。”吴铁汉答,“甚是有趣。”

她拨开缭绕的头。“怎么会?”

“当然有趣。人生在世,朋友太多,没有仇敌,是多么无聊的事情。”

“你准bèi

?”

“东南山水甲天下——”吴铁汉似是在郁方仪的身体上模拟那些丘陵。“趁着连小开奔波劳苦,我便替他除去些碍眼的石头又何妨呢。”

第八章 天意

神霄山上,层楼叠殿。

风吹过檐角的金铃,从半山到山颠,重重缥缈,如仙似梦。

连小开坐在“不易居”门前的台阶上。

这里现在是他的居所。

当时上山,凌乱之下清微公主命他随意挑选一地暂居,连小开住了进来才知dào

,这里原来曾是莫易的屋子,跟了莫易的名字取名。

他也不太在乎,便住了入来。

半年之后袁圆被赏赐给他,成为这栋青砖小楼的女主人。

现在,连小开与袁圆,坐在他们自己的屋子门前,看月亮,斗嘴。

“我以为这世上你爱的,你在乎的,只有楚云姊姊一人。”

“不错。”

“你和你的平大哥,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关系。”

“算是。”

“他武功平常,帮不上你什么大忙。”

“大概。”

“你没有他,也能够做成你要做的事,达成你要达成的目标。”

“应该。”

袁圆嘟着小嘴。“那你为何为了他的孩子,放qì

千载难逢的杀吴铁汉的好机会?”

“千载难逢?难道三个月后,我便杀不了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干嘛答yīng

他的赌约?那小孩是你很重yào

的人么?”

连小开托着下巴,看着袁圆一派心机满满,却世俗至可爱的样子。

“我今日去觐见娘娘了。”

“啊?”袁圆不备他突然岔开话题,惯性地接上。“娘娘可安好?”

“她左臂已可运转自如。我将平大哥余下的灵芝太岁献给了娘娘,去配成葆真散什么的,好除去缝合的伤疤。只是却还常常头疼,需yào

慢慢调养。”

袁圆叹了一口气。“自从回来之后,娘娘谁也不见,连明翠姊姊也只能隔着帘子说话。却只除了你。娘娘真是宠爱你。”

连小开轻轻笑出来。“是啊。我借着娘娘的宠爱,讨了一个允准。”

“什么允准?——对了,我们先前明明不是在说这个,……”

“三日之后,你我在山上成亲。”

袁圆从坐姿直接跃上了半天,几乎跌了个狗吃屎。

“连……连连连……连护法,”她呼吸困难。“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三日之后,是你我的好日子。这是神霄山第一次办喜事,你这个新娘子,不可以躲在闺房,也要一起筹备做事。”

连小开说得云淡风情,似乎新郎官根本是他不认识的人士一般。

袁圆摇头,咬住下唇。

“你是认真的?”

连小开看她一眼。“我同平大哥约定了。若是我能先找到小沉,他便要同意将小沉过继给我,做我的儿子。”

袁圆起伏的胸膛安静下来。

“你早就决定好了的?”

“也不是很早,上山之前吧。”

“……却不告sù

我?”

“娘娘不允准,难道我们还能私自作主么?”

“……反正我始终也不能生育。反正我现在也不能够同男人上床。你同我成亲,什么也不必做。对不对?”

“等你养好伤势,我会同你圆房。”

袁圆咬着自己的嘴唇。

她想要的达成了。

可是,为何她觉得愤nù

,失望,冷?

是了。虽然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名分。可是,由始至终,没有人来征求过她的意见。当她是死的。

“有没有当我是活人?”委屈的眼泪夺眶而出。

连小开居然笑,伸手拉她坐下来。“别哭。哭就不漂亮了。我们就快是夫妻,小沉就快是我们的孩子,你说我要不要救他?”

袁圆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兜了一圈,居然是先前话题的延伸。

“连小开,你行啊!……气死我了。”她跺跺脚,转身冲回了屋子。

“早点睡。”连小开头也不回,平淡淡地嘱咐。

从半山朝山下望,氤氲的雾气让人没来由地平静。

他的心也很平静。

他大概知dào

自己要什么。

也大概知dào

自己能得到。

一个永远也不会爱上的妻子。

一个没血缘关系的儿子。

的确。没错。果然。是他要的。

平无奇真是头疼。

他才不舍得沈沉改名字叫做连沉。他要赶在连小开之前想出办法寻找自己的亲生骨肉。

他担心他的小孩。

他同时,也担心他那已经退隐不问时世的老父。

——当时他应承了连小开之后,便将小孩托付给了平西城,让一老一小享shòu

天伦之乐。

平西城隐居在一个极其隐秘的地方,如今自然是人去楼空。

平无奇在想一个问题。

天下茫茫,吴铁汉竟能找出平西城隐居之地,那么,只要按照同样的思路,便可以把吴铁汉藏人的地方挖出来。

除非……除非吴铁汉已经干脆将人杀掉。

平无奇打了个冷颤。

直觉告sù

他不会。吴铁汉的行事方式,并非如此。

他说要赌,便会按照规则。

只是,究竟如何才能赢?

平无奇是个淡泊懒散的人。

他不想要什么绝世武功,不想要什么惊天地位。他不孤僻,也不太玲珑。不自信,也不太自卑。不张狂,也不太内敛。他从小对武功有三分兴趣,对文采有三分兴趣,对炼药有三分兴趣,对谋略还是只有三分兴趣。他做事情只有一个准则,就是随心所欲。他服从命运的安排,很容易开心,也总能找到寄托。

他隐隐约约能够看到连小开的未来。不如吴铁汉郁方仪他们那般透彻明了,但也能感觉得到。他为能够参与其中感觉快乐,若是不能,也不会太过失望。

只是,现在,至少,他要先把他老子和儿子弄回来。

他不知dào

自己能不能斗过吴铁汉。但是他坚信,任何人的思维,总是有路可循,总是可以被理解,被重复,被破开的。

他慢慢,慢慢地寻找线索。

吴铁汉却认为,自己的思维是独一无二的。

旁人循着任何一条路走下去,都会最终受到旁人自我思维的影响,从而误入歧途。

能够猜出他谜底的人,要么是碰巧,要么是通过情报。

光凭概率,连小开与平无奇可能需yào

一百年来碰上这个巧。

至于情报——吴铁汉对于自己的属下有一百分的信任。

若是一个国家的情报主管,不能够控zhì

自己手里的情报,那岂非成了笑话?

事实上,天书馆只是吴铁汉手上捏着的众多情报资源中的一家而已。天书馆所不能书写的,他能。天书馆所想要而不得的,他有。

只是他永远也不会将一些东西真的记载下来,或是流传出去——这是他的职业素养。除非,有人动到了他的头上。

“夫人。”廖星微一见郁方仪回来,紧张兮兮地冲过来。“夫人去了哪里?我等你很久了。”

“哦……”郁方仪不准bèi

告sù

廖星微她的行踪。“出去随便走一走罢了。什么事那么急?”

“夫人不记得愚夫去了何处了?”

郁方仪精神一振。“对了,南郡王召见,所为何事?”

“他要两百粒麒麟丹。”

“给他便是,怎么了?”

“哎呀,夫人,运筹帷幄之事你擅长,炼药之事你就不懂了。穷尽本教资源,每月不过可出麒麟丹百粒,要供各地分舵多处定额所需,本教名下最顶级的风月场所,每每只能分到一两粒而已……”

“那怎么办?他要那么多壮阳药物作甚?”

廖星微把嘴凑近郁方仪耳边。“王爷不是刚回了一趟京城么?听说圣上又不行啦……”

“好笑,那种烈药,就算皇帝天天要用,也不要两百粒之多啊?”

廖星微叹气。“听说王爷没能扳倒吴铁汉,看来两人是要卯上了。听王爷的意思,似乎还准bèi

拿些去打点朝中众人的。妈的,拿我情教的宝贝送人情,狗娘养的!”

郁方仪笑。“人家是太后养的,可不是狗娘养的。裴紫玉死后,情教已无什么人能跟南郡王府牵上线,关系日渐疏远。现今有机会逢迎,自然要如他的意了。”

“可是这两百粒存货真是急死我也。夫人……”

“怎么?我能帮上忙?”

“本教的风月产业,向来都是夫人打点。能否请夫人传个令下去,叫各处将手里攥的麒麟丹先交上来,以后再补?”

“这个容易。”郁方仪笑道。“本来备在那些地方就是为了讨好权贵们用的。现今就算借郡王的手,却也总是情教的名品,对本教有利无害。只是每月百粒,出产太低。你不如趁机打蛇随棍上,要郡王提供财力与地方上的支持,扩大炼药规模,不是一举两得?”

廖星微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郁方仪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不过再不放在心上,也总是要办的。

“备马,去金陵。”

江淮风月界素来有“北闲香,南燕子”之称,说的就是金陵闲香阁与杭州燕子楼这两处风月胜地。闲香阁是情教产业,燕子楼则成分复杂,之前曾是“通天情人”雷惠旗下产业。

郁方仪叹了一声,忽然想起了烟花会每年都评选的“红楼十梦”。红楼,就是最红火的青楼。十梦,便是青楼中最受姑娘们梦想的十处。闲香阁,燕子楼,每年都入此榜,也确曾是当年栖身粗俗窑子时的她曾仰望过的梦想。

当时她又怎么会想到,转手了两个男人之后,闲香阁会成为她的财产?

人落魄时,永远不要低估自己可能享shòu

的风光。

当你每个月为了温饱苦苦挣扎的时候,可能未来等你的根本不是豪宅美车,而是你想也不敢想的惊世名利。

只要你,永不放qì



郁方仪十分低调地进了闲香阁。

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本来就不是这种场所应该出现的角色。

她走特别的通路,被让入了一间最最隐蔽,也是最最舒适的包房。

“夫人久未来此了。”鸨母喜滋滋地上茶。“蜜语和侬云她们两个可想夫人想得紧哪。”

“哦?”郁方仪摘了面纱饮茶,脸上泛出笑意。“她们两个呢?”

“她们可是现在最最当红的姐妹花,恐怕是在陪客人吧。我这便去叫。”

“让她们玩吧。我此来是为了麒麟丹的。秦妈妈,整个江淮,能收集多少就给我收集多少,一颗也不要留,私房的也拿出来。下个月月初就给你们补上,知dào

么?”

“谨遵夫人吩咐……哎哟,那两朵花儿来了。夫人,那老身现在就去办事了?”

“你退下吧。”

郁方仪按捺不住的笑意,只为了面前飞扑过来的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美少女。

“主人,主人……”两朵蝴蝶飞上了郁方仪的面颊,在一边印下一个香吻。

“好乖……”郁方仪被亲的浑身麻,心中一荡,几乎有了女风之意。“数月不见,你们两个玩得可开心?”

“好开心,做妓女真好玩!”喜欢抢着讲话的是蜜语。

“每日都能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喜欢补充的是侬云。

“几个月间涨了好多人气,又好好玩,我们都很喜欢呢!侬云还长胖了!”

“蜜语总是引诱我吃东西……这里的东西好美味……”

郁方仪被两个小姑娘吵得头昏。“既然好玩便继xù

玩……你们去陪客人罢,不要管我了。”

“怎么可以?我们好想主人的……我们陪主人说话。对了,我们学了唱歌跳舞,主人要不要看?”

郁方仪彻底被打败。“不要了千万不要了,你们还是陪我安静说会话就好。——还有啊,不要叫我主人,叫我姐姐或夫人都好——”

两个小天使嘻嘻笑着,殷勤地给郁方仪斟茶倒水。“怎么可以呢,主人抱养了我们,我们就是属于主人的。主人若是不要我们,便快些命我们去死,三生三死之劫一满,我们就可修liàn

成魅魔了!”

“我又不是沈仙刀,怎么舍得命你们去死。我要养你们养到一百岁。”

“主人不要说我们前世主人的坏话。主人喜欢我们就多养我们几年好了,反正对我们来说十年与一百年相差也不大。”

郁方仪叹口气。“是啊,知dào

你们有千年寿数,修liàn

成魔之后更是不死不灭之身。不要来刺激我这样的凡人。”

“凡人修天道可比我们容易。佛,道,武功,读书,无不可窥至境。只是你们总是有放不下的东西,不是生死就是爱恨,再不然就是权势。怨你们自己啦!”魅族说话,一派天真烂漫,倒是直刺要害。

“是啊,生死,爱恨,权势,我一样也放不下。”郁方仪颇为羡慕地看着两个女孩子。“还是你们这样开心,一世一主人,永远没自己的心机。对了,上次我要的东西,你们可最好了?”

“有啊有啊。”两个小丫头献宝一般。“主人,这是我们刚刚才做出来的。有戒指,耳环,珠链,用法都写了出来,主人慢慢看就好啦。还有还有,我们积了一些内力,主人要不要?”

“暂时不必,我已够用。反复借你们的内力,我总觉得不太好。”

“怎么会。以前还有人拣来魅族,要了一辈子的财宝,生生地成了富的呢。钱财,武功,寿数,我们什么都能给的啦。主人要不要俊男倾心相爱啊?这个我们也可以哦……”

郁方仪头大不已。“这个就不要了……对了,你们前世主人问你们要过什么呢?”她忽然好奇。

蜜语侬云对视一眼。“按照道理我们不能讲。不过前世的主人实在也什么也没要,所以说出来也没关系。她说她要这些的话,自己也能得的到。”蜜语说起从前,欢乐活泼的神色间竟有些肃然。

“是啊。她叫我们不要扰乱世间运行的规程,还要我们多多修liàn

,体察天心等等……”侬云补充,然后两个一齐格格笑出来,抱住郁方仪,“还是现在的主人好,带我们到这么好玩的地方玩!”

郁方仪无语。

魅族无伦理情怀,也无**情潮。迎来送往,对她们而言,真的犹如娱乐,热闹而开心。

自己是否很无知呢?若是能如她们样无高贵与低贱的看法,无辛酸与温馨的感受,无仇恨与恋慕的心思,就能够体察到世间终极的宁静与安详?

笑话。连沈仙刀也做不到的事情,何必苛求。

郁方仪舒服地不去拷问自己,靠在软垫上,抿了一口好酒。

今夜叫她们去查探一下连小开在神霄山上的情形罢。反正她们片刻之间可以神飘千里,也根本无须睡眠休息。

她们真是一对小怪物。却也是世界上最为牢靠好用的情报线人。

郁方仪感慨自己的好运。

当时隐伺在神仙洞府周围的各方豪强势力那么多,怎么就被自己拣到了这对死后重生的魅族姊妹呢?

是天意。

天意要给她力量,让她在这游戏中轧上一脚。

一定是。

第九章 会合

鼓乐。

红绸。

袁圆觉得镜中的自己并不美。

太过艳丽的妆容,让她原本看起来年轻的脸竟然莫名地老了许多岁月。

盖头放下来。身段影影绰绰,窈窈窕窕。

神霄山,变了。终于改变了。

明翠看着眼前的排场,忽然觉得恐惧。一个男女可以交媾的神霄山,一个有婚礼的神霄山,还是神霄山么?怎么看起来那么不熟悉?还有,那个站在那里的新郎,他淡定的神气,为何看来如此令人恐慌?

公主没有出席。只有两个新人穿得血红,周遭的女史护法一色惨白苍黑。没有伴郎伴娘,没有媒妁父母,只是对着殿上老君铜像,拜了三拜。

这就算是成婚了。

乐声渐渐休歇。连小开伸手抓住自己的新娘,慢慢牵她回了不易居。

一个回了自己的卧房,另一个也回了自己的卧房。

当时天上云浓无月,不知为何,让人感觉有点凄凉。

“明翠姐姐。”一个下巴尖尖的女孩子叫住了身心俱疲的明翠。

“斯丝?什么事?”

“娘娘法旨。”斯丝怯生生地递过一卷黄绸给明翠。

明翠皱眉展读。然后抬眼看住这个女孩。

她不是从小在山上长大的姐妹,被花缤纷从山下带回之后,却莫名其妙地被娘娘亲点,成了贴身伺候的女史。——也许娘娘已经无法再信任山上的人了吧?

明翠端详她的相貌。绝没有圆圆那种娇嗔明朗的神气,比起端静柔和的楚云,健秀妩媚的方仪,亦是多有不及。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普通的相貌,普通的神采,普通的气韵。

娘娘却是什么意思?

“明翠姐姐,我可以走了么?”斯丝小声问。

“不可以。”

斯丝一惊。

“娘娘有旨,圆圆既已成亲,不易居掌理之职便由持此绢之人替补。”

“啊?”斯丝茫然地看着明翠。

“你不明白么?——娘娘将你赏给了连护法。”

明翠原本以为她会讶异惊奇,怎料眼前的女孩子只是垂片刻,平平淡淡地问,“明翠姐姐,不易居怎么走?”

连小开坐在石阶上。

仔细分辨,可以听到里厢传来匀称的呼吸。

他知dào

袁圆在翻覆了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入睡了。

不知dào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很喜欢在如水的凉夜里,坐在这个位置,借着月色星光,什么也不想地消磨时光。

一个人。

今夜月色黯淡,星光却不差,满天被亮闪闪的线划开,似一块支离破碎的墨玉。

“谁?”

他一向不喜欢有人接近不易居,上上下下的女仙护法,也无人敢撄其锋。

是谁闯入了惟独属于他的宁静?

“你还认得我么?”怯生生,娇弱弱的言语。

连小开一时窒塞,觉得语声轮廓颇为熟悉,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斯丝走过来,有点害pà

,却又很决绝地,坐了下来。连小开坐在石阶的这头,她却远远坐在那头。

连小开终于想起来。“是你?”

斯丝往后缩了缩。“现今,你不会杀我了吧?”

连小开的脑海中似连环画一般闪过这个平凡的女孩子当日怕死怕得惊逃哭泣的事迹来,不由得微微一笑。

“不会了。”

女孩子明显松了一大口气。

“但是,你不知dào

我不喜欢人闯来这里么?”他故yì

厉声说道,想要吓唬一下这个怕死的小姑娘。

“知dào

。”斯丝叹口气。“但是我不得不来。以后还要每天来,甚至住在这里。”

“怎么?”

“娘娘派我来伺候你,还有……你的夫人。”

我的夫人?连小开花了半秒钟才转过神来。

“如此说来,你是娘娘送给我的第二个女子?”连小开故yì

用进犯的眼神逼视她。

斯丝连忙挥了挥小手。“啊……我我,我不是……我不知dào

啊。”她很是无辜地涨红了小脸,借着夜色看起来十分可爱。

连小开暗叹。当初也是,现在也是,为何对这丫头竟然狠不下心来?只好放柔姿态。“莫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斯丝吐了吐舌头。“我知dào

。”

“你知dào

?你知dào

什么?”

“你不是坏人。”她嫣然一笑。

连小开头脑胀。这个……从何说起?

“你很喜欢你的第一个女人。你是个深情,负责的好男人。”

“就是因为这个?”连小开觉得想笑。“其他呢?”

“对女孩子来讲,专情的男人就是好人啦。”斯丝轻轻巧巧地说。

“可是专情的男人只对一个人好,对别的人可能会很坏,很残酷。”

“谁能对天下所有人好呢?能对一个人好,就说明他拥有做一个好人的能力。”

“为什么我觉得——”连小开皱眉。“我总觉得你在骂我?”

“‘好人’是骂人的话么?”

不是,可是会让人不好意思。连小开心想,却不愿意说出来。

“怎么了?你……是不是生气了?”刚刚放松下来谈笑风生的女孩子忽然又惶惑起来。“对不起啊,我不是故yì

的。”

“没有。”连小开长舒一口气,躺了下来,用手枕住后脑。“我很久未与人这样聊天了。”

“我总是和人聊天。我觉得这样很轻松啊!”斯丝笑了。

连小开闭起眼睛。“你象她。”

“什么?”

“没什么。里面有空的卧房,你带换洗衣物了吗?去睡觉吧,以后这栋房子的洒扫就全交给你了。”

“哦。”斯丝乖乖听话,站起来走进去。“那我明日再向夫人请安?”

“别理她……对了,你是天书馆出身?”连小开忽然想起什么。

“是啊。——怎么了?”

“洒扫完屋子,记得多给我讲些你知dào

的武林掌故。”

“那太容易了,我一定给你讲,你也要听啊!”斯丝虽然长得不算很美丽,笑起来的样子却和哭起来一样,真实动人。

连小开继xù

看着天。

月探出一个小小角落。

星仍沉沉。

两只翼若薄纱身如蛱蝶的精灵,透明着流光溢彩的飞翔,跳舞回旋在山间。

平无奇终于赶在黎明之前到了盐城。

一月之内,他辗转了四省十多处地方,却仍是落空。

每落空一次,他便换一个思路。

换了四次,仍旧不对。

吴铁汉在数日之内,没可能将人带出很远。所以,先,他寻找的是人质的失踪地点——渤海郡的附近,乃至山东沿海诸郡。

尔后,他认为,吴铁汉当时人在京师,人质既然用来制肘连小开,那么,应该不会离开自己太远。他寻找了京师附近,以及直隶诸县。

第三次,他找到了吴铁汉的祖籍,以及他曾任职军曹的边关辽阳。毫无结果。

第四次,则是吴铁汉曾为官三年的淮南。仍是竹篮打水。

他却仍然坚持,吴铁汉收藏人质之地,必定,有着某种思路和规律。

绝不可能真的是沧海一粟。绝对有某座隐蔽的小舟,停泊在某个难以言喻的地方。

然而是什么呢?

他暂时失去了新的思路,只是惯性地回了盐城。

因为和连小开约定,无论结果如何,一个月之后,再在此地见面。

虽然他不是很想回禁地。妻死,子佚,让他觉得自己十分没用。然而却不得不承认,这是最能避人耳目,又绝对不会失散的地方。

买了食物和饮酒,回到了他生活了接近一年的地方,慢慢地,等。

夜色越来越浓。今日恐怕等不到了。

平无奇忽然觉得无奈。自己的人生态度,似乎也就只是无尽的等待。从来没有多么勇敢,也从来不曾十分主动。

他要是能似连小开一般勇往直前该有多好。

咩——

一声羊叫传过来,平无奇几乎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当日放走的那只母羊,仍在附近徘徊,听见人响居然又乖乖地回到了被圈养的柱子下面,温驯地望着他。

两个月不见,母羊瘦了些,身上脏兮兮的,竟然有种楚楚可怜的风韵。

平无奇忽然起了一种可笑的冲动。

他自己也因为自己的冲动荒唐地嘲笑起自己来——

如何?这辈子只经lì

过两次,两次**的男人。一个父亲。不曾释fàng

的**已经积存了一年。一年。如果是之前彻底的童身,也许不会有那么强烈的**。可是,一旦**的源泉被开出来,多么荒谬的事情,也会实实在在地生。

四下无人。断壁残垣看起来仿佛暗示着无声的性感。人在夜里,总有些和白日不同的想法,心中的魔鬼当权,手舞足蹈,不受控zhì



那又如何呢?平无奇想。那又如何呢?

他走过去,跪在了羊的身后,伸手抱住那温暖的兽体。羊毛扎在手心的感觉十分撩人。

玉刃……

平无奇闭起眼睛。理智彻底让位。

玉刃,玉刃。

他褪下了自己的长裤。

和一只羊。

和一只羊么?

玉刃——

陡然间,平无奇跳了起来。

难道是礼仪廉耻之心忽然占了上风?

明显不是,因为他看起来十分喜悦,甚乎恍然大悟。

“为何要顺着吴铁汉的思路去想?为何不翻过来,想一想我自己?”他大声问自己。

母羊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叫了一声。

“玉刃,定是你在天有灵,让我豁然开朗。谢谢你,玉刃!”

他转身一阵烟似地冲了出去。

大概三个时辰之后,也即是第二日一早,连小开便如约而至。

从神霄山至此,如果只是他孤身一人,花不了那么多时候。只是这次,除了袁圆之外,连小开还带上了他最新的贴身侍女,斯丝。两个女孩子也不知dào

算一见如故,还是因为这个年纪少女特有的聒噪,两个人不肯骑马,整日躲在马车中叽叽喳喳,也不知dào

到底有没有那么多话题可聊。三个人走起来行程缓慢,所以他才迟了约定一日到达。如果是往日,他早就出言斥责袁圆,然而成婚之后,他终日对这位自己名誉上的妻子相敬如宾,客气而冷淡,也不好太为干涉小女孩之间的乐趣——对于斯丝,他倒是有些欣赏,不忍打断她聊天时候自然的神情的。

“他还没来?等等吧。”

现今的他正携着袁圆同斯丝给他准bèi

的食物和饮酒,坐在隐秘的废墟之中,很是无辜地和一只走来走去的母羊大眼瞪着小眼。

为什么会是羊呢?……为什么会有一只羊呢?……难道是当日见过的那只羊?连小开等了一阵,有些百无聊赖地想着。

忽然,羊朝他直直走了过来,伸出头上小小的角来,朝着连小开就顶。

连小开一手一个抓住了羊角,很是郁闷地保持着一定的力度——他不想跟一只羊过招。

羊却退后去,转身,走了两步,回头看连小开,长长地叫了两声。

连小开想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你是要带我走么?”

羊又叫了一声。

“好,你带路。”连小开爽气地跟了上去。

一步三回头,一人一羊折腾了半日,母羊把连小开带出了那栋废墟,带到了禁地东南面的一块较为开阔的地方。

连小开努力回忆,却想不起来这是当年神仙洞府的哪个角落。

羊朝着地上跺脚。——这是个很奇怪的姿势,所以连小开一下子就懂了。“地下?你要我去地下?”

刹那间连小开想起来当年自己未能找到的神仙宝藏的入口。

他对机关学没什么研究,也未曾想到机关可以平平设在地面。然而,要如何才能入去呢?

连小开看了半晌,抬头对着羊说道,“等我片刻,我找人来。”

也不知dào

羊有没有听懂,他转身飞掠而去。

此刻的袁圆,正在客栈之中拉着斯丝聊天说话。

连小开飞了进来,象一颗石子投入了自己荡漾得很快乐的水面。

“怎么回来了,没有等到人?”袁圆站起来问。纵使连小开对她冷淡,她却是真心关切着——至少属于他们几个之间的正事。

连小开朝她匆匆地点了点头。“没有。不过,我有些事情要她帮忙。”他指着斯丝。

袁圆一怔。“——好呀,”她话音未落,连小开却已经用她连讲话也追赶不及的速度,揽起斯丝的腰肢,飘然如一片双生落叶似地从窗口一闪而没。

留下袁圆一个人,张着嘴也不知dào

要说什么。

连小开携着斯丝回到那片空地之上。

羊已无踪影,像个梦境一样,让连小开有点怀疑自己。

“如果这里有个地宫的入口,你有没有方法能够找出来?”

斯丝明朗一笑。“不能很快。给我一个时辰试试。”

——用不了一个时辰,大概半个时辰左右工夫,连小开终于站在了他追寻已久的神仙宝藏的入口。

虽然他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做这件事。

似乎那只羊也不能够提供答案。不过既然事已如此,连小开也不会去想太多。

他揽着斯丝跳了下去。

袁圆正在做一件赌气的事。

这些天来,连小开冷冷的脸色,不咸不淡的言语和尽lì

避免的肢体接触令她几乎已经难以忍耐。她宁愿回到成婚前的日子。至少那时候他会对她说些嘲讽的话语,骂她笨,说她自以为是,听起来还有些亲密的感情在内。

如果之前她还能够自我安慰,那么这种心理借口在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他如此亲近一个没有她漂亮,没有她出色的女子。

他揽着别个的腰,却只对她匆匆地点头。

他带别个去做事,却不透露她知dào



她心中纷乱,不愿意承认的情绪主宰住全部心灵,眼眶却莫名微酸。

她对自己说,她需yào

一些酒来冷静一下。

——酒能令人冷静?

如果酒能令人冷静,那为什么她大白天在酒馆中饮酒的时候,并未现自己已经被一群登徒子盯上了梢?

为什么她一杯接一杯,整整一坛子的自酿老酒下肚,令到自己浑身无力,俏脸绯红?

为什么她眯起眼睛,却也看不清楚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影,到底是双数,还是单数?

怎么,难道堂堂神霄派第一护法夫人,竟然要被一群肖小欺负么?袁圆觉得好笑。

“不用担心。”

一个声音响起来。

白日的酒馆忽然飘起雪花。

袁圆激灵灵一个冷战。

酒也醒了八分。

然而此刻还有什么用呢?

登徒子弟齐齐向来人躬身。“属下等见过大人。”

“你放心,你不会被他们欺负。”吴铁汉轻裘缓带,神态雍容地走近前来。

他伸手挑起袁圆的下巴,这样轻佻的动作被他做起来却不令人觉得猥琐。“又见面了,袁女史。——此次我并无恶意。”

第十章 搜捕

“多吃点。”吴铁汉居然优雅地欠一欠身,给袁圆夹了一筷子菜。

袁圆一个人面对着整整一桌子山珍海味,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半个时辰前,吴铁汉把她从小酒馆带到了本城最为豪奢的酒楼,关上雅间的门,为她叫了整整一桌子的菜,还给她要了一坛最好的酒。

原本八分醉意只剩半分的袁圆,这会是半滴酒也喝不下去了。她只得用眼角偷偷地瞟这个雅间,努力看清楚窗户和门的位置,一面拼命期待连小开赶紧冒出来救她。

可是,客栈老板明明见着她自己一个人没危没险地跑出来的,就算她不回去,连小开真的会找她,救她么?

还是刚好和那个下巴尖尖的小姑娘卿卿我我,无人打扰?

袁圆佩服自己到此刻还在想这种问题,一面佩服,一面却仍在扭着自己的裙子,快要将平整的绿裙子扭成一条咸菜。

“怎么不吃呢?是不是不合胃口?”吴铁汉未等袁圆回答,就招招手叫人来把整桌菜肴撤了下去。

袁圆还以为吃饭这一题就此带过,没料到很快另一桌山珍海味又端了上来。

“来,吃吃看,这次如何?”

袁圆笑得很难看,勉强拿起筷子,一样吃了一点。

“再吃些啊——”

“我……吃不下了……”

“怎么会呢?”吴铁汉在笑,可是袁圆却想哭。“一定是菜肴不合胃口。再换一桌。”

“不要换了!”袁圆鼓起勇气打断他。“我不想吃饭,更不想和你吃饭。你找我有什么事?没有别的事的话我想我还是先走了——”

她一转身,两把明晃晃的刀剑架在鼻尖。吴铁汉手下的青衫铁骑早已将这个雅间团团包围封锁起来。想走,不过是个玩笑罢了。

“好了好了好了。”袁圆堆笑,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今天天气不错?这个……吴大侠你好,算起来我们也好久不见……这个,其实菜的味道都不错,你不尝尝?……啊,算了,我投降。”她不知所云了半日,终于放qì

。“你想把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吴铁汉收起笑容,扔给袁圆一卷布帛。“这个是你写的吧。”

袁圆终于明白此人的容貌上有何缺点。他温和的时候还好,一旦表情肃杀起来,便显得眉目之间太过冷厉,给人刻薄严酷的感觉——也有可能,是袁圆自己心虚?

她慢慢打开布帛。其实不用看她便明白上面写的是什么。

“民女袁玉凤,陕西人氏,一十八岁。行刺南郡王爷一事,确系吴铁汉大人指使。若有虚言,袁氏祖祖辈辈永不超升,祸延父母,后嗣断绝。”

然后是花押,手印。

“是我写的。”袁圆闭上眼睛。“……怎么会到了你手中?”

“我费了不少力qì

才得到这个,若非如此,我还真不知dào

南郡王无端端向我难的缘由。”

“你自己人缘不好,招人嫌怨,干我何事?”

吴铁汉笑道,“嘴倒是颇厉。你就不怕应誓,祸延祖先么?”

“第一,我不是袁玉凤,甚至也根本不姓袁,那劳什子的袁氏祖先,与我何干?至于父母,我根本不知dào

他们在不在人世,或是究竟在世间何处。他们未养过我一日,我又何必替他们考lǜ

?若说后嗣,我现今已经没有生育能力,还能怎样?”袁圆破罐子破摔地摊摊手。

“你不姓袁?你是弃婴?”

“娘娘说当日拣到我之日,圆圆胖胖,所以取名叫做‘圆圆’。下山之后,为了行走方便,我便取袁为姓。”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你倒真是遗世而**了。”

“你不必假惺惺强装友善。”袁圆瞪他一眼。“我知dào

你在南郡王身上吃了大亏。现今你既然查实是我做的,要怎么报复,悉听尊便。”

“其实不必查,我一早便明白你这条漏网之鱼必然有所作为。只是未料到你竟想出这个点子,去借棵如此高枝来寻我的晦气。”

“你以为我很想去招惹李显臣么?我所付出的代价,未必比你轻松多少。”袁圆垂眼,咬牙。

“你还真是很爱他。”

“什么?你说我爱连小开?莫开玩笑了,我只是尽到同僚之分而已,哪有什么爱不爱的!”

“我何时提起连小开的名字?”吴铁汉笑嘻嘻地看她。

袁圆俏脸立kè

飞红。

她还未是吴铁汉这条老狐狸的对手。

“那便怎样?”她立即大声嚷嚷,丝毫不让,似乎一早忘记自己是他人阶下之囚的事实。“他必会来救我——哼,你偏偏等我落单才掳我来此,难道你对他就那么畏惧,那么不敢正面交锋么?我懂了,难怪你好酒好菜招待我。你是生怕得罪了他,怕他杀了你吧?”

袁圆一昧激他,吴铁汉却毫不生气。“连小开的武功的确可怕,只可惜这世上的事情,未必武功高的就能成事。我至少还有五种方法可以对付他,信不信?”

“你就吹吧。稍顷他来了,我看你是否会溜的比兔子还快。”

吴铁汉笑笑。“他一心追查沈沉下落,暂时无暇顾你。你不信便罢,他树敌满天下,这些法子是他的软肋,我不用,将来也必有人用来对付他,你慢慢看下去便知——不过,今日找你来,却并非为了连小开之事。”

“……那是为了何事?”

“自然是这封陈情书了。”吴铁汉颇为无奈地指指她手中的布帛。“当日你伤势严重,南郡王才未带你上京面圣作证,只是取了口供。现今他既已招惹了我,又未能完胜,唯恐我报复,自然要再找你这个证人去推波助澜一番,好彻底将我入罪永绝后患。今日若非我抢先一步,李显臣的高手业已布下天罗地网,恐怕到时候你就没现在这么舒服了。”

“那又如何?我随他作证便是。”袁圆倔强。

吴铁汉嗤笑。“随手写个东西容易,真要在君前对质,你以为你随便撒的谎能圆过天去?你在何时认识的我?如何受命?有何凭证?怎样与我联络?属于我麾下哪支队伍的编制?这些东西你都能胡诌出来?”

“我……难道你抓我,竟还是为了我好么?”

“当然啦。”吴铁汉很是阳光地笑了。此事袁圆现他的缺点已经不翼而飞,一点冷酷的样子也没有了。

只是袁圆更清楚的是,要是眼前此人可以相信,那猪也会飞了。

明珠散着光华,却未能够将通道照得通明。

眼前的宝藏完全不是连小开想象中的样子。不开阔,不明亮,狭窄的路,顶天立地的柜子,难懂而繁复的编号和说明,令人憋闷的空气。

虽然同为地下建筑,真zhèng

的宝藏与天光流水阁那处完全不同。神仙宝藏设计得十分简陋,通风设施也很成问题,然而却比外围地下楼阁要隐蔽数倍。连小开终于想起头上这块空地之前是什么了——九宫合道。要入神仙洞府必然要先破此阵,又有谁会想到真zhèng

的宝藏就在此阵地下?而宝藏的尽头,是一间斯丝尽全力也不能打开的密室,估计那里才是沈府中人进出宝藏的真zhèng

通路。

“我有点不舒服……”因为通道的狭窄,斯丝不得不靠在连小开的身上。“好像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我们入得太深了。”连小开点头。“往回走吧,接近入口便会好的。”

既然宝藏秘密已破,便没必要急于一时。现今还是找到平无奇比较紧要。

“等一下……有声音。”连小开顿住脚步。

斯丝细细的牙齿咬着下唇。“这么大声……我也听到了。”

那间破不开的密室中传出一声颇为响亮的砸墙之声。

“会是谁啊?”斯丝退了两步。

连小开感觉到她的害pà

,伸手揽紧她的肩头。“别出声。”两人迅速转入右边的岔路,静观其变。

嘎卡一声,那扇门被弹开的声音。

斯丝皱眉寻思片刻,忽而恍然大悟,终于凭着声音推断出了此门的开启原理。

她并未准bèi

大呼小叫,不过连小开已经觉察到她的变化,大手覆上来捂住她的口鼻。

脚步声慢慢传来,连小开提气凝神,做好了出手一击的打算。

脚步声越来越近。

终于到了连小开和斯丝的身前。

那人再过来一步,便和他们正对照面了。

连小开一掌劲力尚未来得及吐出,便眼在手先地看清楚对方的样子,很是郁闷地将劲力回收,震得自己退了半步。

“小开?你怎么会在这里?”

“平大哥,怎么是你?”

两人齐齐问。

“一只羊带我找到这里。”连小开也不知dào

这么解释能否奏效。反正平无奇是露出了颇为奇怪的表情。

“这里就是玉刃告sù

我开启方法的宝藏……可是,说来话长。”平无奇苦笑。“为何我每次见你,你都带着一个新的女伴?”

“啊……这是斯丝。”连小开忙向平无奇介shào

。岂料大手一松,斯丝竟然软软倒了下去。

“她晕倒了……想必是不能呼吸所致……”连小开颇为尴尬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我们上去再说。”

“你我走后,吴铁汉仔细搜查了此处,早已现了宝藏入口。”

连小开只能苦笑。他们自以为已经很是缜密的谋划,在吴铁汉的面前简直就像小孩子过家家。那个可怕的男人,似乎永远都不会漏过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细节。

“然后他掳了我爹和小沉之后,一度曾将人藏在此处。”

“下面如此憋闷,如何能藏得住人?”

“从暗门那端的密室开始便有十分良好的通风设施。那个密室很是宽敞,头顶上便是沈仙刀当年的卧室,另一端则直接连着天光流水阁,就是那时你我所见的沈仙刀闭关之处,门外是九宫守心之阵。然而这密室所通的三处门户,都是用最为精密的机关设计而成,常人绝对无法开启。”

“我知dào

,是‘九星连珠’。”斯丝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加入到了讨论之中。

“……你怎会知dào

?”平无奇甚是讶异。

“你开门之时,我听到接连九声轻响,便猜测定是传说中昔年鲁圣人临终之作,九星连珠了。”

“不错,就是九星连珠。同沈府九宫合道、九宫守心等机关一样,都是鲁圣人所制。若想破解此锁,必须牢记八十一个九位数字,实非常人可为。”

“既然如此严密,想必是为了保护此处宝藏。可是又如何会被吴铁汉与斯丝先后破解?”

“那是因为九宫合道已经被你烧毁。如果九宫合道尚在,此处便是人类思维中的盲点,搜遍整个洞府都不会起疑,反而会在有迹可寻的天光流水阁,甚至沈仙刀的寝室两处耗费全部心思。事实上,这面的入口,必须要在九宫合道全部毁灭之后才会露出,就算沈家人也从未用过,算是神仙宝藏最后的退路了。”

“那吴铁汉如何将人藏入密室的?”

平无奇耸耸肩。“上次我入去之后,忘记关门。”

连小开只好两眼直直瞪着他,无言以对。

“那你又如何知dào

伯父和令郎曾被藏在其中的?”斯丝问,用词颇为文雅。

“因为这个。”平无奇递过去一张纸条,上面一手清秀有力的字体——

——“能找到此,已算飞跃。晚到一步,人去楼空,慢走不送。”

没有署名。自然是知名不具了。

三人沉默半日。

“小开,此人太过可怕,你实在应该早早杀了他的。”

“不迟这三个月。”连小开握拳,眼中射出渴望的光芒。

他第一次,这么想杀一个人。

不是为了报仇,不是为了利益,只是为了杀。

这是真zhèng

纯粹的杀意。

“我总归会杀了他。”连小开淡淡的语气中透出坚定。“我们先回去吧。”

斯丝去打点平无奇的客房,忙上忙下,不忘记先为连平二人泡一壶热茶。

平无奇看看连小开满yì

地啜饮的样子,不禁笑道,“这一个比上一个好。”

“哦,你也这么觉得?”

“她令人感觉舒服,没有压力。——不过,其实袁圆也不错。她是真的关心你,为你可以付出一切。”

“她是为了她自己。”连小开面无表情。

“有所执着,才会有所作为。袁圆很真,就算是为了自己,又有何不可?如果为了他人奋不顾身可以获得原谅,为了自己又为何要受到诟责呢?”

“不是诟责,只是——”连小开顿了一顿,才说出来。“也许在我心目当中,好女子都应如楚云一般吧。”

“你是否喜欢斯丝啊?”平无奇忽然冒出来一句。

“怎么会?!”连小开差点被茶呛到。

“随便说说而已啦。”平无奇拍拍兄弟的脊背。

——其实是因为,你已经很久没有能够对着一个女人微笑,很久没有放松心情来提起那个令你刻骨的名字,很久没有对除了我之外的人放开心门了。

这些话平无奇没有说,也不准bèi

说出来。

连小开能够振作精神,是件好事。

只是,袁圆要怎么办呢?

她是真的爱连小开吧。

嗯……她在哪里?

“袁圆人呢?”

“掌柜说她独自跑出去了。”连小开不以为意。

“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快入夜了。”

“她既然敢往外跑,有什么危险也都要学会自己应付。”

“她是你老婆。”

“不是老婆,是妻子。”连小开纠正道。“——好吧,我去看看。”想起被从郡王别业中救回来的那一夜袁圆那歇斯底里的哭泣,想起她为了自己所做的一切,连小开不得不起身。“真是会给人添麻烦的女人啊!”

“想走?没那么容易!”

刚要出门,连小开便撞上一个阴森森的声音。

不男不女的腔调加上肥胖的身子。

李显臣。

“大伙儿听着,南郡王府搜捕钦犯,从现在开始此间客栈许进不许出,直到搜到钦犯为止!”李显臣扬着一张女子的画像,带着大批官兵,秉着烛火,来势汹汹。

连小开虽然不喜欢袁圆,却不得不承认,画像难以表达出袁圆的神气样貌,失色许多。

“你是什么人?”李显臣一回头,看见了颇为眼熟的连小开。

连小开当日和平无奇抓了此人的姘头去救出袁圆之时,乃是用油彩简单易容。他忖道李显臣想必已经不认得自己的面容,便赶紧佝偻下身形,咳嗽两声,装作害pà

地退了几步。“小人是卖艺的,与师兄师妹路过此地,绝无作奸犯科之事,还请这位大爷明察。”

楼上的平无奇与斯丝正探出头来,看见连小开卑微的样子不禁失笑,李显臣的眼光一抬,两人赶紧作出惶恐的模样来配合。

李显臣想了一想,将画像竖在了连小开面前。“可曾见过此人?”

连小开抬头看了看平无奇,成功接到平无奇鼓励的眼神,于是大着胆子开扯。“啊,不就是她吗?回禀大爷,此人叫做阿凤,原本就住在我们隔壁房,也是个跑江湖的,还与我们几个相谈甚欢。对了,她本来说了今儿个请我们吃晚饭的,却到这会还没回来,小人正想出门去寻寻看呢——才问了掌柜,是不是呀,掌柜的?”

掌柜的自然没有理由不点头。

李显臣狐疑地看了一圈,仍是指挥数十官兵将小小客栈上上下下搜了两遍,自然是一无所获。,不得不信了连小开的说辞。

“走!”

“看来袁圆有麻烦了。”李显臣一走,平无奇便示意斯丝收拾东西,三人以最快时间结帐离开了客栈。掌柜也看出些许端倪,一边接过银子,一边两手颤抖。

三人刚走,李显臣的大队人马便恶狠狠地折了回来。

“原来是他们——必定是他们!”晚了一步的李显臣轰隆一声,将小客栈的柜台砸了个粉碎。

第十一章 掌故

“外面的情况便是如此,”小精灵样的美貌少女双双围绕在郁方仪的身侧。“主人您不回去教主身边么?他正急得团团转呢!”

“哦,他又急什么?”

“南郡王应许了投资扩建之事,然而具体操作,他还等着同您商量呢。”

“这种事也要同我商量,真是废物啊废物。”郁方仪懒洋洋地靠在榻上,诽谤着自己的夫君。

“主人啊,情教,南郡王,吴铁汉,神霄派,究竟是什么干系啊?为什么亲戚的亲戚反而是仇人呢?”蜜语侬云好奇问道。

“问得好。这便是人间关系。亲戚的亲戚,既可以是亲戚,也可以是仇人,自然,更可以是陌路人。”

“主人给我们讲讲嘛!”

“呵呵。”郁方仪轻笑两声。“你们莫看情教今日不收女徒,专攻阴阳采补炼制之术,拐卖少女,逼良为娼,还多替达官贵人杀人越货,是个没天良也没伦理的淫教;百年之前,创建情教的,却是一位女子。”

“女子?”

“不错,女子姓秦,取姓氏谐音,创立情教。这位女侠的贤婿,便是裴紫丹的师父。——在秦女侠手中,情教乃是名列侠义榜的正派门户;而她的不肖女婿,却是一个作奸犯科的不世天才,在他手中今日之情教才慢慢成型。不过此人过于热衷丹药之道,最后折损在了自己炼出的致命丸药上,致使情教一统天下淫门贱业的大志未能实现。”

“他的夫人不管他么?”

“他夫人也是个英雌人物。自己的夫君中意阴阳采补,夜夜与玉女同欢;这位夫人就也还以颜色,四处红杏出墙作为报复,据说她的入幕之宾其中一个,便是当时的武林第一人刀剑神君。这位刀剑神君,相传便是今任南郡王的祖父。”

“啊?怎么会这样?听得我头昏。”小妖精自然难通人世冷暖。

“因了这层关系,裴紫丹的弟弟裴紫玉,与现任南郡王同拜刀剑神君的另一个徒弟为师学习养生之术,两人十分亲厚,南郡王待他常以兄长之礼。然而裴紫玉死后,情教同南郡王府的关系,就日渐疏远了。”

“……慢点哦,那个什么刀剑神君,究竟有几个儿子?几个老婆?谁是那位情教夫人的孩子啊?”

“据传长子是他和当年一位庶出公主**所生,即是已故的老郡王——老郡王三十多岁就死了,现今的南郡王被抱入宫中作为先帝义子抚养。这其中的关系是一团乱麻,我也不知dào

哪个情报是对,哪个情报是错。当年人皆入土,真相恐怕无人能够明了。”

“什么叫做**?”

郁方仪开始头痛起来。“这个又要说到刀剑神君的身世。据说他是开国皇帝所立第一任太子的后裔……要命,这都已经上溯到什么时候了?你们两个不要问了好不好,听我说眼前的。”

“好好,主人说,主人说。”——反正说了不说都是一样不懂。蜜语偷偷瞟侬云一眼,打了一个呵欠。

“刀剑神君的私生子虽多,正式承认的却只有他晚年的独生子一个。此人娶了当年先帝最为宠爱的妃子长安夫人的小妹妹简金陵。对了,长安夫人的另一个妹妹,便是你们前世主人沈仙刀的生母。”

“啊!终于连到我们身上了!”两个小丫头精神一振。

“有传裴紫丹也是刀剑的私生子,不过我问过他,他说不是。总之,情教向来走上层路线,与南郡王府也是,与吴铁汉也是。”

“哦,那个冷冰冰的家伙么?说说他看。”小妖精们显然也如人世少女般,对帅哥感到十分兴趣。

“吴铁汉是裴紫丹的忘年交,曾经在官场上帮过裴紫丹大忙,而裴紫丹则救过他的性命。不过我十分怀疑,他接近裴紫丹乃是奉有朝廷密令,其实是对情教的炼药秘方有所图谋。那些秘方乃是情教的真zhèng

重宝,廖星微虽然对我言听计从,却也未曾向我透露过秘方所在。若非各地炼药事业有条不紊地继xù

铺展,我还真怀疑他手中有没有那些秘方。”

“裴教主死的时候,我们不都在旁边吗?他什么也没说啊。”

“秘方不是由教主个人掌控的。据我推测,应该有另一个机制,一旦教主换任,便立即启动。不过现今我仍然是一无所知。”

“那那个神霄派呢?他们不是公主的属下么?情教既然走上层路线,为什么要同神霄派势同水火啊?”

郁方仪苦笑。“你去问问江湖中有几人知dào

神霄娘娘便是当朝公主的?情教同神霄派的敌对,不在于恩怨,而在于态度。神霄派厌憎男人,情教则践踏女子。神霄派不知dào

接过多少起恩怨是出自情教的杰作了。甚至当年引至连小开被灭门的柳心心一案,其实也与当年裴紫玉的居中挑唆不无关系。当时柳心心所在的青楼是雷惠的产业,裴紫玉觊觎她的艳名,所以撺掇连远山设局娶她,好趁她不愿之时将她挖角到闲香阁来。谁料她性烈至此,竟然选择自缢……”

“雷惠又是谁?”

“两个小祖宗,我真是输与你们了。再下去,近百年间的江湖事都要被你们问了个底朝天了。雷惠是任伯川的红颜知己,却也是这世间最为成功的皮条客。她有‘通天情人’之称,是当年的武林第一美人。她做的最成功的一笔生意,就是将当年的武林第二美人商琳君介shào

给了当今圣上作了妃子。因为此事,商琳君的弟弟,四大公子之一的商偎红对雷惠深恶痛绝,却也无可奈何。”

“主人怎么会知dào

那么多好听的故事啊?”蜜语羡慕得眼睛亮闪闪地,“真好玩。”

“我不是廖星微,蠢到守着一个舵中舵而终日无所事事,不去钻研情教积累下来的无数资料。不过舵中舵究竟只是对情教相关的人事研究比较透彻而已。要说真zhèng

的武林掌故通天彻地,还要数天书馆斯家。”

“天书馆斯家又是什么啊?”

……

“这里便是斯家的密库了。”斯丝三转两绕,将连小开与平无奇带进了一个早已歇业的小书店。“本地堪舆,风土人情,县志乡志,无所不包。武林朋友出三十两黄金,便可在此研究一个时辰。”

“听到没,给人家三十两黄金。”平无奇推了连小开一把。

连小开面不改色。“先欠着。”大刺刺地提气越过院墙,搜书去也。

“这里是客栈。”平无奇用红笔在地图上勾了一个圈。“李显臣从南面进城,走得是这一路,显然都未现袁圆踪迹。”再用黑笔划出一条通道。“而根据掌柜所言,袁圆是往东面走去。”再用红笔拦出一片区域。“这便是我们所要重点追寻的去路。”

“好,我立即通知本派在此处的暗桩,要他们收网,全力寻找。”

“似乎追捕你的人已来了呢。”吴铁汉朝窗下看。李显臣的人马正呼呼喝喝地走过。

袁圆的心跳起来。

这是否意味着,她的机会来了?

她宁愿落到李显臣的手中,也不愿意和吴铁汉相处。

李显臣只能伤她的身体,吴铁汉却似能看穿她的心。

她不要。她宁愿万死,也不想心底的东西被人轻易窥视、践踏。

“你在想怎么引起他们的注意,好落到他们手上去?”吴铁汉俯身,看着袁圆的眼睛。

袁圆咬牙。心动不如行动,她啪地一指朝着吴铁汉的咽喉抓去。

玉痕。

神霄派女史的最后保命绝招,玉痕。

吴铁汉轻轻松松地伸手挡住她的攻击。

袁圆用力下抓。

不求奏效,只求划破他的皮肤。只要一点,一点点,便可以救到她自己。

为何却抓不下去?

袁圆大惊。

吴铁汉大笑。

“你不必白费心机了,我手上的人皮手套可隔水火,你说你能否抓得破?”

袁圆愤nù

地看着眼前之人。

“吴铁汉你有朋友吗?”她忿忿然问。

“怎么问这个?”

“你这种永远留着一个心思防人的人,我赌你一个朋友也不会有!”

吴铁汉被逗得忍俊不禁。“若无一个心思防人,连自己的命也保不住,谈何交朋友?——是啊,我没有朋友。袁女史,你有吗?”

“我……”这回袁圆就算强词夺理也无话可说了。

她哪来的朋友。连小开吗?神霄山上的姊妹吗?刚刚结识却怀恨在心的斯丝吗?

她何曾有朋友。

“禀告大人,您邀约的人已经到了。”小马秉承乃主风范,见着袁圆竟笑着点了点头,似熟人一样。

“请他们进来。”吴铁汉一毁袍袖便点了袁圆穴道。“将她带到帘幕之后藏起来。”

袁圆叹口气,终于结束这场闹剧。

又很是疑惑。吴铁汉约了什么人在此?将她藏在帘幕后边,难道是故yì

给她机会,听听这场会面?

步伐声从楼下传来。

袁圆的判断中,应该是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两人都身怀武功,一个轻功略强。

“上官御笔,端木素笺见过吴大人。”

袁圆心头一跳。

原来是他们。竟是他们。

滴血。

同情教齐名的杀手组织滴血。

滴血最为著名的杀手,有“天地日月”,“亭台楼阁”,“唱念作打”,“笔墨纸砚”等等。

上官御笔,端木素笺夫妇,便是“笔墨纸砚”中的“笔”和“纸”。

至于“墨”和“砚”,司徒翠砚与令狐紫墨夫妇,已经双双不在人世。

滴血活动范围向来在中原腹地,甚至川蜀一带,为何会出现在情教占据绝对优势的江南?

还来此约见吴铁汉?

“两位请坐。”

袁圆撇了撇嘴。原来丰盛的菜肴也不是专为了她一个而设。

“愚夫妇并非为了吃饭而来,吴大人明鉴。”说话的女子吐字冷硬,想是一位不让须眉的巾帼。

“两位莫急。吴某既然通知两位有了消息,便是实打实地有了消息。”

袁圆一听就知dào

吴铁汉又在玩吊人胃口那一套,只是不知dào

吴铁汉掌握了何等令人急迫的消息。

那个上官御笔比袁圆还急。“我兄弟和弟妹究竟如何死的?你说你查出来了,还不快说?”话语之间,大为暴躁。

“御笔,莫对吴大人无礼!”那妇人喝住自己丈夫。“吴大人,您是有名的青天,我们是暗地里见不得人的杀手。然而人皆有兄弟朋友,”她出言凄切,“当年我与外子听闻翠砚死讯,匆匆从关外赶回,未料到连紫墨也……吴大人,求您开恩,将杀死他们的凶手告知,愚夫妇虽然不才,也愿为大人作牛作马,但凭驱使!”

袁圆张了张口,很想告sù

他们,杀他们的是英敏,已经被连小开诛杀的英敏。

可是吴铁汉却悠悠地开了口。

“我说出来,你们要答yīng

我莫绝望,却也莫孤注一掷,飞蛾扑火。”

“吴大人!”

扑通之声,想必是这对重情谊的夫妇双膝跪地。

“莫要如此。我告sù

你们便是。”吴铁汉酝酿半日,终于缓缓吐出一个名字。“——连小开。”

楚云几乎想以头撞墙。

简直是颠倒黑白!

然而她又有什么办法?

屋外那两人,男的喉中出混浊的吼声,女的也是呼吸急促。

连小开是武林中人尽皆知的魔头,死神,杀人无数;吴铁汉则是以查案闻名的青天老爷——笔纸夫妇连细节都不问,便接受了这个结论。

袁圆知晓连小开并不在乎结仇寻仇,然而结下明明无端的仇恨,如何不令人心中添堵?袁圆忽然开始明白吴铁汉被自己冤枉时候的心情。

“你们想杀连小开报仇?”吴铁汉一副明显的讥讽之意。

隔了很久,上官御笔才答道,“我们杀不了他。”

“不错。你们杀不了。不过,朝廷却要他的命!”

袁圆暗叹。不必看,她也几乎能感觉到笔纸夫妇眼中射出来的寒芒,兴奋,渴望,混为一体。

“吴大人请指示!”再愚钝的人到此时也明白吴铁汉的意思了。

只可惜,就算明明白白吴铁汉别有目的,也没人会怀疑自己的仇家根本不是连小开。

连小开-杀人,这对名相搭配实在太过牢固了。

“三个月后,”吴铁汉呷了一口酒,“我将会和连小开在京师决战。此前吴某有些想法布置,还望同滴血各位同仇敌忾。”

“但凭吴大人差遣!”

吴铁汉就那么轻轻巧巧几句话,就为连小开结下了一个大仇家。

袁圆忽然开始相信,吴铁汉所说的至少五种对付连小开的方式,并非虚言。

滴血是为了钱便可卖命的组织。然而滴血内部之情谊深厚,乃是武林任何一个门派都难以比拟——为了钱出手,和为了情谊出手,所能逼出的潜力,不可同日而语。

滴血……袁圆记起在资料中曾提及当年莫易沈月关与情教一战,其中也有六十名滴血参战,结果是看情势不妙,余下十数人放qì

花红潜回蜀地休养,其余人等全部死在了莫沈二人手下。

连小开能同前辈一样,同时应付情教与滴血的联手攻势么?

再加上一个比油还滑,比针还精的吴铁汉呢?

袁圆越想越乱。

关心则乱。

“杀手榜上,滴血的单兵作战能力乃是数一数二,而团队作战能力则不及北方沙漠上的‘黑杀’。”笔纸夫妇走后,吴铁汉将袁圆又拽了出来陪他一人慢慢用餐,边用餐还边给她分析情势。“上官御笔夫妇的武功在滴血中并不算太过突出,却是滴血组织内部负责扩展北方业务的骨干,有他们出马,甚至‘天地日月’也有可能被请动出山。”

“那又如何?”袁圆气得想踢死吴铁汉。“谁也不是小开的对手!”

“叫得真是亲热。”吴铁汉拈了一筷子鲈鱼,鱼肉雪白细腻。“连小开的性命自有天来做主,你不必那么紧张。现在我们可以说正事了。”

袁圆瞪大眼睛。“这么半日,难道你说的都是屁事?”

“女孩子何必那么粗鲁。——我要你去帮我对付南郡王。”

袁圆翻翻白眼。“笑话。我为何要帮你?”

“因为你若不帮我,我就杀了你。我知dào

你不怕死。不过,你怕不怕自己成为制掣连小开的负累呢?”

“你——”

袁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还能说出什么来?

第十二章 酒楼

连小开从外面钻进来,身上挂着稀稀落落的雪片。“呼,好冷。”

“下雪了?”平无奇问。

“不知dào

,起了大风,刮在脸上生疼,倒没现这风里还夹着雪粒子……”连小开搓揉双手,从袋中扔出来一盒子云片糕,“已经聚集了附近的人手,铺网搜查之下,现有人在申时前后见过袁圆在城东无名酒馆饮酒,尔后同一群公子哥儿去了杜白楼。”

“杜白楼?”平无奇低头,在图上找到,画了一个圈圈。“我对此城也研究不浅,我怎么毫无印象?是酒楼么?”

“是,不过不对外开门,只做熟客生意。据说楼内只有雅间而无大堂,无论吃什么都至低每客收取二十两银子,是十分高贵而隐秘之处。”

“这种地方一般都有人在背后撑腰。”

“也许只是那群公子哥带她去饮酒罢了。我们会不会想得过多,庸人自扰?”

平无奇苦笑。“袁圆再没分寸,也不至于如此。我想那群公子哥必定不是普通纨绔子弟。——既然查出下落,何不前去一探?”

“我正要找你一齐去。”

平无奇应声起立。

“先等一下……”连小开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俯身下去,柔声问一旁安静乖巧的斯丝道,“你一人在此,会不会害pà

?”

斯丝笑着摇头,眸子明亮。“我在这里等你们。若有人来,我就躲到书箱里面。你们若是回来不见我,就打开书箱找,知dào

么?”

果然是善解人意的小女孩,两句话说得连小开同平无奇皱起的眉头都忍不住舒展了开来。

“是悄悄摸进去呢,还是光明正大地叫门呢,还是要破门而入?”这种事情的定夺上面,连小开向来听平无奇的主意。

平无奇道,“自然是悄悄进去了。不管袁圆是有险也好,无恙也罢,都不至于尴尬。”

连小开想了想,点头称是。两人正想腾越而入,却不料门吱地一声开了。

“这么冷的天,两位公子爷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戴着雪氅遮住头脸的妇人身材丰硕,却看不清楚面貌。一口南音含笑,却是十分酥软。

连小开看看平无奇,平无奇已经伸手拉着他随那女子进门了。

“两位爷好久不来了,还跟平常一样,去‘樊川厅’么?”

两人含混答yīng

着,心想必是被错认作他人了,倒也将错就错,被引入了一间小房。

“今儿可真热闹,隔壁‘义山厅’平日里都没人来,今儿呼啦拉来了那么多人,流水转似地。”妇人笑着同他们寒暄。“两位公子慢坐,这便泡茶来。”

厅中只剩他们两人,连小开有些茫然。“好奇怪,她是否暗示我们人在隔壁?”

“我总觉得她看起来十分眼熟……”平无奇沉吟片刻,猛地打开房门,伸手将正端着菜肴路过的小伙计抓了进来。

“两位公子,你们的菜马上就到,这个是送到隔壁的……啊哟,轻点轻点啊……”小伙计哇哇乱叫。

平无奇却不放手。“隔壁是不是‘义山厅’?坐的都是些什么人?”

“是一位便服大人,带着一个姑娘,还有来来去去的其他人……大爷您再不松手,小的就端不住这盆菜了,哎哟……”

平无奇松手,小伙计才十来岁年纪,却十分敬业,先将手中的河蟹放在了桌上,才揉着自己手臂抱怨。“两位想吃这盘螃蟹就明说嘛,隔壁那么多菜不差这一口,先给两位上就是……”

“我们不是抢菜——”平无奇啼笑皆非,“你怎么知dào

是位便服大人?”

“其他人都叫他大人啊,还能有假?”

平无奇一瞟连小开,现后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

“好,那我再问你,刚才引我们进房的那位婶婶,她是何人?”

“哪位婶婶啊?……哦,你问我们老板?”

“那是你们老板?”

“是啊,小店又不是烟花之地,上下都是男人,只有老板是女子。既然是位婶婶,一定便是她了。”

“你们老板又是什么来龙去脉?”

“老板的来龙去脉,做伙计的怎么会知dào

?”小伙计陪笑。“两位慢慢剥蟹,小的去给你们拿酱醋来。”

小伙计一闪,连小开招呼也不打,便开窗掩身而出。

“喂,一会有人来怎么办?”平无奇拦之不急,只好替他关上窗子,由他去隔壁窥看,自己坐下来吃蟹。“说起来多么厌憎冷淡,真个出事的时候,却又那么心急火燎,真是口是心非。”边吃,还边抱怨。

的确是寒气北来了。若说之前初冬时节不算太过寒冷,貂裘锦衾也不过是有钱人的铺排,那此时往脖子里灌的冷风就让连小开认真羡慕起袁圆衣囊里备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毛皮了。

窗子紧紧掩住,看不清楚内里玄机。

连小开试探了一下,便决定放qì

,转而纵身上了房顶。

风大月小,灯火之光更映得夜色昏涂,实在是不宜夜动——那又如何呢?江湖水深火热,难道要专挑春暖花开的日子去闯?

不敢贸然移走瓦片,连小开运指削去片瓦边锋,低头向下看去。

尚未看得分明,连小开便眼前一花。

一花,乃是因为第一眼看去,下面还是灯火辉煌的明亮,而第二眼下去,下面已是一片黑暗。

无须警觉,身体自然地感受到逼人的杀气,蓬地一声,连小开落了下去。

既然人落了下去,那么从身后而来的偷袭自然落空。偷袭似乎对于目标的消失还未习惯,在屋顶上愣了一愣。

一愣之间,下方一张木桌已被踢得飞起,直直撞断了屋梁,冲破瓦片,撞正在偷袭的身上,将他震上了半天,又随朔风飞移半尺,狠狠一声,直接落下了地面,连惨叫也欠奉,便丢了性命。

连小开一脚踢出方桌之后,便心知不对。

自己的应变,完全失了准头。

此室人气余温,想必来人察觉他的窥视而遁走,不过就是这片刻功夫之内。他落下室中,本是以为偷袭乃是可以一战的高手,下意识地去占有利地位,却反而令得从室外逃脱之人赢得了时间。

“可恶!”

连小开再从天顶窜出,极目四顾,却已经看不到任何一点踪影。

“你果然逃得像只兔子。”袁圆躺在大轿之中,毫不留情地出言讥刺吴铁汉。

吴铁汉不与她斗嘴,却浓眉紧蹙。“如此严密防范,怎会让他混了进来而一无所知?除非……除非他是由大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又为何能够大摇大摆入得杜白楼的大门?”

“自然是因为他有本事,人缘好咯。”袁圆快乐得答他。连小开果然寻她救她,哪怕未能救成,她也已经高兴到飞起。

“人缘好?”吴铁汉似乎掌握到某种关键,立kè

拉起轿帘吩咐属下。

“去查查杜白楼。”

这回轮到袁圆皱眉,暗自誓不再多嘴多舌一句,免得再提醒出吴铁汉什么灵感来。

“怎样?可追到?”连小开一落地,便被平无奇抓住衣襟。

“你怎么也在厨房?”他在半空斟酌许久才选择朝着烟火腾腾的厨房方向飞身而下。

“你那一击将房梁砸断,屋子快要塌了,我还留在那里陪葬么?——来厨房,一是为了取暖,二也是为了查查这里老板究竟什么来路。”

“一样一样。我也是这样想的,那个老板的举动必定别有内情。”连小开抱手看着厨房内一团混乱,被房顶砸到了肩膀的客人,惶然不知所措的伙计,炒菜炒了一半不知生何事的厨子,嘈杂之下也无人理会他们两个。

“喂,”平无奇忽然看见刚才送螃蟹那个小伙计,一伸手将他从人堆里拽出来。“你们老板呢?”

小伙计苦着脸看着他们。“房子莫名其妙塌了,我看我这差事也快莫名其妙没了。老板自然在老板该在的地方,你们抓着我干嘛。”

“如果我告sù

你,房子是我弄塌的呢?”连小开施然站在伙计面前,打一个响指。

“啊?”小伙计这回不怕也不闪了,反过来牢牢抓住连小开的领子。“你弄塌的?你要赔!”

“我要赔也是赔给你家老板,也不会赔给你。”

“好吧。”伙计眼珠子乌溜溜地直转,“你们若赔钱给老板,老板便可以修好房子,修好了房子就能做生意,我也不会丢差事。那我去给你们找老板来,等着啊!”

结果一等,这伙计便没了踪影。

再片刻,正经盐城府衙的人接报而来,连小开同平无奇只好两手空空地走人了。

“云勇。”

隔壁的小房子里,那个好身材的老板婶婶正燃起灯。

“姑姑。”小伙计闪身进来,一见到老板贼溜溜的眼睛也老实起来。“那两人找你呢。”

“让他们知晓有我这一号人的存zài

也好。”老板微微一笑。

“姑姑,千里香我已经下在了姓吴的以及那姑娘的身上,管保没问题。”

“要是有问题,我就揍烂你的屁股。”

名叫云勇的小伙计似乎甚为害pà

这被称为“姑姑”的老板,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尔后却又嘻嘻笑回来。“要是有问题,我们就该闪人了,姑姑哪里还有揍我的空。”

“油嘴滑舌。”燃上灯的女子脱去外裘,呼之欲出的好身材一览无遗。“去冯大人那边报个风,别连累了人家。”

“回禀大人,”吴铁汉刚刚安置下来,情报也到了。“杜白楼在此地开业,不过半年,刚开业便挤了从前百年老店的位置,成了盐城官府的定点地方,但凡大小宴请往来官员都在此地落脚,半年间已经在圈中作出了不小的名气。老板是个女子,人称云寡妇,只知dào

是从南方来,经营得一手好粤菜,其他来历便无人知晓了。”

“云寡妇?南方?粤菜?”吴铁汉不用仔细咀嚼也抓到关键词。“这点资料不够,再查!”

“是!”铁骑任劳任怨,风雨无尤。

“等一等,给我找冯彦来。”吴铁汉没有忘记另一个关键人物。

“您说……现在?”

吴铁汉这才想起现在已是二更天,挥一挥手,“算了,明日再请,也明日再查。先去休息吧,天气寒冷,你们可自行饮酒取暖。明日冯大人来,再为你们准bèi

暖裘。”

“多谢大人!”

若是吴铁汉知dào

第二日一早,冯彦便不早不迟地死了乡下老娘,一声不响报都不报就回家丁忧去也,他必然不会作下如此决定。

偏生当今圣上极其爱慕孝子义人,得知此事之后还大加赞赏,钦命三年丁忧期满之后要对此人加官进爵——

不过对于吴铁汉来说,这点信息已经足够。

他已经明白,自己对这位地方官的怀疑并没有错。

至于具体这怀疑该落实到何处,他心里有谱,只是不想追究。

因为有更多事情要等他来做。

“东瀛倒是平静,可是这武林中事,实在是令朕忧心哪。”离京之前,御书房中,人君曾对他吐露实情。

“武林中事,不是一向另有人负责么?”

“有倒是有,只是朕那个任性的皇妹……总而言之,你要替朕多多分忧才是。”

“臣惶恐,”吴铁汉实在搞不太清楚内情。“请陛下明示。”

“本朝外忧之余,内患历来有二,一为废太子一脉时时伺机而动,既难放任,又不忍铲除;二是岭南碧云城,当年为取天下曾向他们借兵,如今已是尾大不掉,拥兵自重。此二隐于武林,志在天下,若不能除,朕势难安眠!”

“臣愚昧,刀剑神君已然过世,而碧云城也在年前消失,照说此二皆已平复才对,圣上又怎会萦绕于心呢?”

“刀剑虽死,其后人明明应该存zài

世上,朕却倾举国之力,也难寻其行踪;碧云城在一夜之间平空消失,寸迹不留,毫无影踪,令人咋舌。你说,这是否比他们好端端存于世上更令人忧心?”

不在于存zài

与否,而在于能否尽在掌握。吴铁汉为官多年,自然明白其中道理。

“陛下放心,臣领会得。这两件事,便交给臣下去办,陛下尽管高枕安眠即可!”

若非如此,琅琊轩中小小失窃,武林争斗中的风起云涌,也值得他吴铁汉吴国公亲自出马,逗引江湖么?

简直牛刀杀鸡。

不过看来时至今日,他所要办的事情,已经忍不住露出些许端倪来了。

“袁圆。”吴铁汉神思归位,柔声唤面前女子。

袁圆已经妆点完毕,穿回华丽衣衫,彩凤高悬,绉缎迤逦。现今一张素面,正交由熟练仆妇妆点,眉用黛色,粉颊辉目,只差唇上胭脂未点而已。

她噘嘴开口,差点咬到仆妇的手指。“干嘛?”

吴铁汉看她神情可爱,几乎笑出声来。“你放心,我并不是非取连小开的性命不可。你若是好好替我效力,说不准诸事完结之后,你们两个能好生双宿双飞呢。”

“双宿双飞?”袁圆撇嘴,又将仆妇手里的胭脂弄到了脸颊上去。“笑话。小开根本志不在此,何况我们能否双宿双飞也不用你管。你以为你是谁?能施舍成全些什么玩意?”

“是,我什么也施舍不成,成全不成,那便预祝你和连小开两个鳏寡孤独了,好不好?”

“承你吉言,谢谢了!”袁圆狠狠瞪他一眼。

吴铁汉心中一动,觉得自己说话似乎欠妥,不过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而已。

他要考lǜ

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杂,太乱。

仆妇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替袁圆完成了面妆,躬身退去。

“好了,之前教你的,都记下了?”

“记倒是记住了,不过我可不保证我会依计行事,说不准什么时候把你卖了也未必。”

“那就多谢你提前告知啦。”吴铁汉忍俊不禁地披上外衣,准bèi

出门。

“你去哪里?”

“自然是和你一同去南郡王府了。”

“什么,你也去?”袁圆差点跳起来。

“我自然是去负荆请罪的了。——你要是乱出牌的话,我可不保证你能活着离开王府。好自为之吧。”

吴铁汉的葫芦里卖的,永远是袁圆难以理解的那味药。

第十三章 乱战

“我丢了儿子,你丢了老婆,我们两个还真是失败。”平无奇蜷在被窝里,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颇为忧伤无奈。

“她不是我老婆,是我妻子。”连小开着重咬了“妻子”二字。

平无奇知dào

他什么意思,不过没心思跟他纠缠于这个问题。

一边斯丝已经温好姜茶给他们二人御寒。

“好奇怪,这么冷的天,外面那只猫居然在雪地里走来走去,不找灶头取暖。”斯丝纤手一指,两人抬眼望去,果然见到雪地里颇为可爱乖巧的小黑猫身上挂了一条一条的雪,直似花猫一般。

“那猫……”平无奇沉吟片刻。“我出去看看。”

眨眼功夫,随着喵喵声叫,平无奇已经成功抓着小猫,窜了回来。

“外面真是好冷……”平无奇一手拂去眉毛上挂的雪花,一手拎起小猫脖子上的毛皮。

小猫身上的雪珠子在温暖的室内化成水一条一条流下来,整个似个落汤猫一般,招人怜爱。

连小开却顾不上恋爱。

因为一被拎起来,众人便看见猫的肚皮上竟然绑了一块玉版。

玉版咯得小猫浑身难受,躺也不成,卧也不是,难怪它在雪地里声声徘徊了。

取下玉版,小猫立kè

一溜烟地窜去无影踪。

“有人借猫传讯?”连小开反复看那玉版,却只见板上有豆大纹样,却看不出个究竟来。

平无奇接过玉版,燃起一盏油灯,凑近灯下仔细探究片刻,转身向斯丝说道,“拿……”

“拿油墨来,是也不是?”斯丝笑着抢答。

拿来了油墨,将玉版按入油墨之中,再取白纸,印覆其上,那豆大纹样顷刻间就变成了一封短函。

“君所追寻之人,已南下杭州。即刻拍马前去,尚能一搏。天寒地冻,雪盖中原,路途不明,谨附堪舆。按图索骥,便在其中。相逢有缘,莫问前尘,各自珍重。”斯丝轻声念道。“——下面的那些纹样应该便是地图了,不过未合堪舆比例,看来是匆忙之间手绘而成。”

“莫问前尘,各自珍重?”连小开研究地图之时,平无奇在咀嚼最后那几句话。“看样子,对方真的认识我们。”

“你说杜白楼那个女老板?”

“除了她还有谁?她到底为何要帮我们?这是线索呢,还是陷阱?”

“你们从前在江湖上行走,是否有结识过什么朋友呢?”斯丝好心帮忙理乱。

“问他。我没有。”连小开头也不抬,指指平无奇。

“冤枉,我也没有。而且你看这措辞,‘君所追寻之人……’,明明是对你说话的口气。”

“‘有朋友’难道竟是贬义不成,这也好推来让去的。”斯丝笑道。

“不是啊,我的朋友只有他,他的朋友只有我,现今我们两个都在这里,你说还有谁呢。”平无奇叹气。

“总之不信她,我们也无线索。不如信她一信,就算是陷阱,又能如何?”

“就算是陷阱,也是一种线索。”

“不错!”连小开豪气顿生。“现在就走!——不过好冷,我也要穿皮裘!”

“大总管,有人求见王爷。”李显臣背着双手,在府中踱步。

“王爷正在赏雪,不见。”

“可是大总管……”门禁颇为为难。

“怎么着,是什么不可不见之人么?名帖呢?”

“在这里。”

李显臣翻开名帖,不禁一惊。

“吴……吴铁汉?他来作甚?”心念一转,便有了主意。“请他到金觞厅候着,说王爷正在办事,一办完就见他。”

“是!”

李显臣嘿嘿一笑。

金觞厅邻水面风,四面通透,无可取暖,你就慢慢候着吧。

不过来不善,善不来,李显臣不敢怠慢,赶紧起身去禀报南郡王去也。

“梅中倩雪,雪压落梅,梅花似奴心上痣,郎心一片冰雪……”十来个歌女在暖玉阁中咿咿呀呀唱着,南郡王听得颇为无味。舞姬也是那几张熟面孔,别说裙下**了,就是比**还隐秘之地也禁不住日日看天天赏,早就腻味了。

南郡王不禁寻思,是时候叫人去再买些家妓来了。

正昏昏欲睡,抵不住调门陡然一转,小调成了大曲,一派缥缈庄严。南郡王精神微振,看来家妓们亦颇思上进,排演了崭新曲目。

只见众舞姬团团急转,却让出了中心位置。

难道还有人要出场?有些意思。南郡王端坐凝眸。

古筝铮然一动。

一名女子在万紫千红簇拥之下款款走了出来。

彩凤压着双鬓,裙尾拖着长纱,袅袅娜娜,姿态万千。

却用凤口中衔着的宝石纱巾,遮住了一张面孔,翩翩起舞。

若说舞蹈,倒也不是什么惊世绝艳,若说姿态,也未必多么举世无双,然而这个排场,这个神mì

的气质,却引得南郡王心中大痒。

“这位美人究竟是谁?为何看起来有点眼熟?”

美人儿解语,不让贵主多待,一个下腰,宝石面纱即刻垂下半面缝隙。

李显臣步入暖玉阁的时候,刚好是那位美人露出真面目之后的一刻。

抱着琵琶、琴台的其他歌舞妓行过他的身边,纷纷见礼。

“大总管,您不能入去。”门口的侍卫伸手阻拦。

“什么?”李显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这郡王府中,还有咱家不能入去的地儿?”

“大总管,”侍卫面露惧色。“王爷刚刚下令,任何人不能踏入此阁一步。”

“刚刚?”

“不错,就在片刻之前。”

“可知为了何事?”

“刚才新晋了一个舞姬,想是王爷……”

“府中新晋舞姬,我怎会不知?”

“听小翠她们说是负责训liàn

家妓的崔嬷嬷引荐的绝色……属下也不清楚啊,大总管恕罪。”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日。”

“崔嬷嬷?那个半年前才从教坊司调来的崔嬷嬷?”李显臣觉出了大不对头,却也无可奈何。

“是你。”南郡王耸耸肩膀,并无惊讶之色。“你可是知dào

本王找你,故而自行前来了?”

袁圆笑颜如花。“小女子初练舞艺,刚才跳错了三个舞步,真是在王爷面前丢丑了。”

“你还真是懂得每次都给本王惊喜。不过本王倒是好奇,你是如何混入我府中的?”

“是我哥哥帮我的。”袁圆眨眨眼睛,开始按照吴铁汉编写的剧本说话。

“你哥哥?又是何人?”

“哥哥说,我不该为吴铁汉做事,本家应该帮本家才对。”

“你说什么?”

“哥哥还说,虽然你我之间辈分不对,还是同族,不过本族向来有**先例,既然我跟了你,便叫我回来找你,好好伺候你。对了,不该这么你啊我的,侄女应该叫您一声堂叔叔才对。”

南郡王拍案而起,不知该怒该笑。“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本王是嫣然公主后人,乃是天皇贵胄,哪会有你这种……这种……你说,堂,堂,……叔叔?”南郡王面色大变。

“是啊,我爹爹是你堂弟,我爷爷和你爹爹是亲兄弟,你不就是我的堂叔叔咯?”袁圆歪头笑道。

南郡王大惊。

眼前的袁圆,圆圆脸,高额广颐,圆圆的杏眼;中等身材,虽然不胖,却有圆润柔和的线条……果然……果然是……没有错的长相特征……

“你是……那一支的后人?”南郡王嗓音已变。“你是为了腊月廿八而来?”

腊月廿八?吴铁汉没有教过此节……不过袁圆随机应变。“既然你知dào

,就更好啦。”

南郡王忽然露出害pà

的神态。“为何不放过我?我不愿,你们为何要逼迫我?你们逼死了我父王,为何还不放过我?我活得好好的,我什么也不想要,什么都不想变,我既未背叛你们,却也不想加入你们,你们既然有如此力量,为何还要来找我,为何?”他一口气说下来,倒叫袁圆愣了一愣。

“有那么可怕么?”到底在怕何事?

“罢了罢了。”南郡王长叹。“腊月廿八,腊月廿八。你转告令兄,我……我就算不愿加入,也不会不去。”

袁圆想了一想,正不知dào

如何是好,却听门外李显臣扬声叫道,“王爷,显臣有要事求见!”

刚好解围,不用想接下来说什么了。

南郡王有些厌恶地看了门外一眼。“何事,说!”

“王爷……您还安好?”隔着门也能听出李显臣的忧心。

南郡王却不买帐。“我好得很,你不来叫魂,本王一时半会死不了。”

李显臣一愣,半日才回道,“启禀王爷,吴铁汉求见。”

“知dào

了。”南郡王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朝着门外挥手道,“你走吧,本王片刻就来。”

袁圆倒是听得心中一跳。

“你莫怕。”南郡王柔声安抚她,让她颇为不惯。“你既是那一支的后人,想必也是你哥哥派你去吴铁汉身边做事。唉,本王实在不知……与你,与你……真是荒唐。吴铁汉此来,想必知晓了你在此处……你们是什么意思?……哦,你既来寻我,当也是要除去那人为念。他是圣上的左膀右臂,倒也真是你们行事的障碍。你便放心,我已联络了不少关系,纵然不愿同你们共襄大计,此事上你我倒还真是一致之极。我先去看看他来玩何花样,你先在此等我。桌上有茶果,你坐着慢慢吃吧。”

袁圆吐了吐舌头。

这个差事倒也不难,自己根本不用说话,对方却能一个人异想天开将对话敷衍下去。

茶果……晕死,看来他真将自己看作是他的堂侄女了?

有个南郡王叔叔倒也不错,只是,之前的**关系……幸好只是演戏而已。

忽然打斗声声声传来。

正要出门的南郡王同刚想伸手去拿果子的袁圆都听个清楚。

“怎么回事?今日真是……”南郡王已经对自己府中严密的防范彻底失去信心。

打斗声逐渐靠近。

“王爷!”这次李显臣一接近,南郡王立即伸手开门。

“怎么回事?”

李显臣见到袁圆,吃了一惊,却也顾不上。“王爷速退,来人武功强悍!”

“究竟是谁?又是谁在与他交手?”

“说来话长……王爷小心!”

不用他说,屋内诸人已经看了个清楚明白。

战团已经移动到了暖玉阁外。

袁圆轻呼一声。

黑貂的是连小开。

锦裘的是吴铁汉。

恐怕此地也只有她一个能认全这两人了。

吴铁汉明显在武功上落了下风,十成守势,一成攻势也无。

可是偏偏他守得就是毫无缝隙。

况且,他脚下移动步伐,似乎是有意将连小开往这个方向引来。

“你要的人……”吴铁汉一面朗声说话,一面堪堪避过一刀,“……不就在那里么?”

纵然险象环生,他却能看见趴在窗上观战的袁圆,还能开口提醒连小开,可见根本差不到哪里去。

连小开依言望来,袁圆赶紧高兴得同他挥手。

“这个便是你哥哥?”南郡王好奇地问。

“不是,他是我丈夫!”袁圆笑眯眯地答他。

南郡王一头雾水。

那边连小开见到袁圆,已经不愿与吴铁汉多加纠缠,忽然力,数十刀刀光绵密,将吴铁汉整个笼罩了起来。

袁圆拍手笑道,“好一招‘天罗地网’!”

吴铁汉眼见避无可避,却不慌不忙,刹那间身前出现一道人形冰壁,刀势刀意全部被冰壁引去,刹那间绞出漫天白芒。

“吴铁汉的‘凝气成冰’已到了如此境界!”李显臣诧异。

“凝气成冰?那是什么?”袁圆问道。

“就是将空气中的水汽瞬间冻结,凝为冰块。纵然时逢严冬,对他有利,然而在瞬间功夫凝出如此大小的冰壁,实在令人咋舌!”

袁圆吐了吐舌头。“哼,要是夏天过招,他便死定了!”

连小开却志不在杀人,一招逼退吴铁汉之后,飞身向袁圆这边掠来。

李显臣早已认出他便是两次戏弄于他的那个少年,又以为他要对郡王不利,振衣迎了上去,同连小开战在了一处。

连小开接连同两个功力不弱于自己的高手交战,却气势不减,他一旦认真要做某事,便极度一根筋地只想着做这件事而已,任何人事,也难阻挡,他亦不会去管面前的是谁。

吴铁汉却不管要做任何事也好,从来都是心窍玲珑,一眼扫过全场,便对情势了然于胸,趁着李显臣全力力阻连小开的当口,他向南郡王漫漫施了一礼,施施然地一闪身便到了袁圆身边。

“小开——”袁圆尖叫。

南郡王,连小开,李显臣能够作出反应之前,吴铁汉已经抓实了袁圆的手腕。

“小开?”李显臣退了一步,连小开停顿攻击,他当然不愿再战。“你是连小开?你便是连小开?”

南郡王也十分意wài

,“‘死神’连小开?他也加入了你们?”第二句颇为古怪,却是向着袁圆而说。

吴铁汉闪电般将南郡王的话语镌刻入脑海之中,哈哈一笑,捏紧袁圆手腕,“此人乃是钦犯,吴某带走了。各位莫送!”

“想走?”连小开一道刀光拦住他去路。

吴铁汉懒得理会,直接把手上的袁圆朝着刀光一挡。

连小开只得后撤。

众人眼睁睁看着吴铁汉携着袁圆,飞身而去。

都以为又被吴铁汉摆了一道,下了一城,却见变生刹那!

空中陡然飞起漫天雪粒。

砰然一声巨响。

“我妹妹如何成了钦犯?”雪地里幽幽一声长叹。

谁也未看清生了什么事情,便只见吴铁汉如见鬼魅一般,跌了下来,单膝跪地,忍耐许久,终于吐出一口鲜血。

雪地上一片殷红,颇为刺目。

“又是谁?”南郡王已经被接二连三的访客弄得没了脾气。“你妹妹……啊!”

连小开第一次见到如此这般的人物。

他所认识的莫易,沈月关,沈仙刀,都是不可一世的枭雄,亦是丰姿令人倾倒的人中龙凤。

他却从未见过眼前如此气质的男子。

说是男子,不如说少年更好。

他看起来年纪很轻,不过和连小开差不多而已,甚至可能更为年幼。

可是若说连小开壮得如一座山,那么此人就柔弱得如一片……一片雪花?

那么地瘦。

面貌那么地俊逸。

身材那么地单薄。

穿着那么地轻飘。

却显出那么地贵气。

最最奇特的,是他的肤色,竟然那么地苍白。

连小开第一次见到有人的面色真能同雪一样白,苍白,惨白。

这人真的是活人么?他的皮肤下面真的有血在流动吗?

惊异不过片刻,连小开回过神来,立即再次出刀!

不管眼前是谁,他怀中抱着的,却是袁圆。

他既然来了,就要把他要救的人带走。

两人同声惊呼,“不可!”

一个是跪在雪地中的吴铁汉,另一个,竟然是南郡王。

连小开在他们呼喊出来的同时,早已经递出了霸气纵横的一刀——

能够举手之间便伤吴铁汉至此的人物,就算看起来似个纸娃娃,连小开也不敢轻敌。

纸娃娃是么?便就劈开来瞧瞧!

刀气漫卷,雪花迷眼。

却生生落空。

连小开完全不知dào

自己的那一刀究竟有何问题。

为何会落空?

看不清楚!

竟会看不清楚?

不管不顾,再次出刀——

“妹婿不必如此,三日之内,愚兄必定将人送回。”空中仍是那幽幽的声音。

刀意没个去处,徒然落空。

连小开愣在当场。

南郡王神色古怪,有沮丧,有轻松,也有焦虑。

李显臣就只有茫然。

吴铁汉慢慢站起身来,面上却有笑意。

他一招之间被人重伤,为何竟还有笑意?

一片混乱之中带走袁圆的,究竟是何人?

真是袁圆的兄长么?

连小开皱眉,看见场中众人神情,便明白自然有人心知肚明。

吴铁汉肩头一寒。

连小开的刀刃已经架在了他的颈上。

“你最好知dào

他是谁。”他冷冷道,“若是你不幸不知dào

,你便不必在这世上活下去了。”

吴铁汉重伤在身,又孤立无援,却一点儿也不慌张惧怕。

“我自然知dào

他是谁。我正准bèi

告sù

你,和你商量。”他笑了起来。

南郡王却是一惊。“吴铁汉,你休得胡言乱语,你怎会知dào

他是谁?你根本不知dào

他是谁!”

“我纵然不知dào

他是谁,奈何刀剑架颈,不知dào

也要变成知dào

了。”

南郡王冷脸下令,“显臣,布阵,若是吴铁汉敢胡言乱语一句,即刻射杀!”

李显臣一声呼哨,顷刻间,周遭屋顶出现无数弓箭手的英姿。

——有这些人,早干嘛去了?连小开心中奇怪。

吴铁汉无奈笑道,“你看,我便是想要告sù

你他是何人,终也快不过万箭穿心。”

面对这些翻脸如翻书的人物,连小开纵使再为冷静,也难逃头大如斗的命运。他思忖片刻,便作了决定——

“走!”

一片黑貂大氅卷上了天空。

小小一件貂裘,却令得所有人眼前俱都一黑,竟似大得无边无际,直要遮了天去。

待到众人恢复视力,定睛看去,连小开与吴铁汉已双双没了踪迹。

“这是什么武功?”南郡王咬牙,恨问。

“他是连小开,这便当然是神霄派的‘蔽日’了。”李显臣苦笑。

第十四章 轩辕

平无奇饶有兴致地看着连小开将吴铁汉绑在了一颗树上。

带伤而又刚被连小开封了周身穴道的吴铁汉,看着自己身上的绳索,除了苦笑,什么也不能做。

“斯丝,鞭子可买来了?”连小开扬声催问。

“来了……街上只有马鞭卖,不知dào

行不行。”斯丝推院门而入,有点不忍心地看着被剥了锦裘只剩单衣立在雪里的吴铁汉。“你真要打他啊?”

“你说呢?”连小开接过马鞭,在空中弹指一振,出啪地一响。

“怪可怜的……”斯丝忍不住同情起这个长得不错的阶下囚来。

“他若还可怜的话,世上就再没有可恶之人了!”平无奇在一旁插嘴。

“那不如一刀杀了他?”斯丝提了个好建议。

“一刀杀了太便宜他了。我未想好具体方法,不过必得好好折磨个十数日才杀。”连小开恶狠狠地举起了鞭子。

“喂,你听到了?”斯丝赶紧对着吴铁汉关切道,“难道你不怕么?还不快些服个软,求个饶?”

吴铁汉看了看她,摇摇头,苦笑着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哦,我明白了,原来你被封了哑穴。”斯丝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护法,平大哥,不如给他个机会,听听他说什么吧。”

“先打到半死再听好了。”连小开不为所动。

“不过万一不好控zhì

,打死了就不好了……”平无奇态度软化,“小开,不如听斯姑娘的,解开他的哑穴,给他个说话的机会算了。”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连小开想了想,“那便听你们的。”

他伸指一弹,解了吴铁汉的哑穴。

吴铁汉简直啼笑皆非。

这群小孩这出三簧演得着实拙劣,简直跟过家家似的。——可是,自己落在别人手里却是不争的事实。

他赶紧识相地主动开口,“平伯父同沈沉藏在一辆大马车里,以十五日为一个循环在盐城周边四镇八乡漫游。”

连小开与平无奇对望一眼。

难怪出动多少人手也找不到他们的下落,原来藏人还有如此藏法的,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袁圆呢?”连小开威胁地举起马鞭。

“袁圆之前的确在我行府,不过现在你也见到了,她被那人带走,与我无干。”

“废话,那人是谁?”

“不是你的大舅子么?……”吴铁汉话音未落,已经挨了连小开一鞭。“你莫要生气,”他赶紧开口,温言软语,同之前强硬形象完全相反。“那人的确可以算你的大舅子……我不知dào

他的姓名,不过,他确是袁圆的兄长无疑。”

“你怎会知dào

袁圆的身世?”

“自然是袁圆亲口对我所说的了。”

连小开又是一鞭下去。“胡说!袁圆自幼弃婴,人所皆知,她如何会知dào

自己身世?又如何会无端端冒出一个兄长来?”

吴铁汉颇为自怜地苦笑。“她之前的确不知dào

,不过现今知dào

了。否则你以为,她为何能与南郡王相安无事,还得他照拂?”

“究竟怎么回事?”连小开愣住了。“她在郡王府中难道不是你的诡计么?如此说来,倒是她自己跑去的?”

“我抓她是为了要挟于你,送她去郡王府作什么?她是在李显臣搜捕她时主动出声示警,才成功从我这里逃脱的。我料想事情不对,所以才去郡王府探听消息,没料到就遇见了你。”

“你所说的可是实情?”

“若有虚言天打雷劈。”吴铁汉誓得眼睛也不眨一下。

连小开半信半疑,用眼神征询平无奇与斯丝的意见。

平无奇道,“你所说的马车,现在何处?”

吴铁汉道,“马车无主漫游,我也不知现今在哪镇哪乡。只是,每逢初一十五,马车必从盐城东门入城,直走西门出城。今日已是十六,你们等下月除一再去,必能寻得。”

“怎么听起来有点怪怪的?”斯丝蹙眉。

“实情就是如此,难道要我编些什么出来不成?”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俱都仍有疑惑,下意识地不相信吴铁汉已经说出全部,可偏偏又挑不出问题来。

“走吧,我们回房商议。”平无奇揽起二人。

“喂,等一等,我呢?”吴铁汉连忙追问。

“你?”连小开挑眉。“你不是练寒冰掌的么?放你在雪地里修练,还不感激?”

“可是我被你大舅子震伤肺腑,又被你封了穴道无法调息,你将我留在此处,还不如一刀杀了我痛快。”

“你要真想痛快,大可咬舌自尽啊!”平无奇讽刺道。“好好凉快着吧!”

三人不予理睬吴铁汉,转身回暖阁议事去也。

“我总觉得他说的猛一听似乎很有道理,可是仔细想想,现他等于什么也没说过。”斯丝叹口气。

“不错。——等等,他说袁圆自己跑去王府,又说袁圆亲口对他说自己身世……小开,此事你根本没有问清啊!”平无奇一细想便觉出了问题。

“啊,那我去重问。”连小开抓起马鞭,推门,却愣在当场。

门外树上只剩下一卷绳索,人却已经空空如也。

“妈的!”连小开狠狠骂出一句脏话。“下次见面,我再也不会听他半句胡扯,我一定第一时刻杀了他!”

不错,吴铁汉所说之话,要是可信,才是笑话。

吴铁汉想了想自己一生,除了在圣上面前之外,似乎还未曾对他人说过半句真心实语。

他很是佩服自己,若是常人,早累了吧?

自己却多年来乐此不疲,不愧是一国之情报枢脑啊!真是天赋秉异。

当然,不包括无关大雅的真心话,比如现在这句——

“你真美。你快要弄得我精尽人亡了。”

郁方仪娇笑着一翻身将他压在了下面。“你为何总是弄得自己伤痕累累,才来找我?”

“不是才来找你,而是每次自己伤痕累累,便特别惦念着从你身上疗伤。”吴铁汉享shòu

着难得的轻松。

郁方仪就辛苦得娇喘阵阵。“说,老实的,我一度也看好连……啊,连小开……可是,跟你比起来,他实在是太幼稚了……”

“倒不能这么说。”吴铁汉也没消停多少,两手忙着。“聪明人往往输在一根筋的人手上,更何况,连小开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追寻至郡王府,实在可怕。”

“你真的不知dào

那个‘袁圆兄长’的来历么?我总觉得,你是知dào

的……啊!不要碰那里……啊啊!”

吴铁汉歇了一阵,雄风大振,直接站了起来,将郁方仪抱在自己身上,继xù

**。

袁圆正东看看,西瞅瞅,兴奋得不得了。“这里好大,好漂亮啊!”

片刻之前,她还正惊骇欲死——那个文弱少年御风飞行,将袁圆带到了杳无人烟盐城湖侧,随意择了一艘破败小舟,便以内力催动去了湖中。然而在湖心,小舟却渐渐进水,沉了下去。

袁圆虽然会水,却被那个少年用力捉住手腕。湖底又似有暗流,将两人拖了下去。

她自忖必死,慌乱间不知该想些什么遗言才好,却现自己已经来到了盐城湖底。

整个湖底便是一座好大,好漂亮的宫殿。

外面的寒风飞雪似都与此地无关,抬头隐隐可以看见流动的薄光在头顶回旋。

走出几步,便见到无数侍女朝着两人盈盈而笑,一面躬身下拜,口称少主。

“吴铁汉替我认得这个哥哥,到底是什么人来哉?”袁圆回过神来,却颇有些害pà

。“此地看起来似有重大秘密,若他现我不是他的妹妹,说不准会杀我灭口……”她暗自思量,下了冒充到底的决心。

“哎哟,少主怎么全身都湿透啦?”温柔美貌的宫装女子带着一群侍从匆匆迎来。“快些擦干净……”

尔后袁圆也被一群侍女簇拥着拉去旁边一间布置得玲珑剔透的闺房之中,擦干了身子,换上了宽大舒适的衣物。

她也不敢轻易开口问什么,生怕多说多错,脑中禁不住想起那名拉着她手的少年的弯弯笑眼。

哥哥……若是真是我哥哥,便好了。

一个会那样温柔讲话,温柔牵着自己小手的哥哥。

袁圆忽然又笑了出来,“不对不对,他面色苍白,身子柔弱,令人不禁想要照拂。要是,也该是姐弟才对。”

正胡思乱想间,那群侍女便又已经推着她出了闺房,朝着一处宽阔的殿堂而去。

自始至终,侍女们一直对她甜甜微笑,却不曾开口说过一句。

袁圆虽然告诫自己不要乱说话,这半日的奇遇却已经快把她的好奇心挑逗到极限。

到了大殿,便见那个贵气少年已经换了衣裳,背负双手站在殿中。

刹那间美貌使女们盈盈拜了,又如流水一样退去了。

殿中只有花儿,鸟儿,那少年和袁圆。

袁圆想了半日,决定先开口。“啊……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少年缓缓转过身来,注视着袁圆的脸庞。

“你……你这样看我作什么?难道你喜欢我?”话一出口袁圆便知又犯了错,忍不住习惯性地吐一吐小舌头。

少年一笑,容颜似弯月秀美。“这是你的家。”

“我家?”袁圆咋舌。“你家还差不多吧?”

“我家便是你家。你是我的妹妹。”少年幽幽说来,伸出如白玉一般的指尖,轻轻抚上袁圆的面颊。

真是要命……怎么吴铁汉说我是某人的妹妹,不仅全天下都信了,连那个某人都忙不迭地跳出来相认了?

“我不是。”袁圆忽然泄气,郁闷地走到一旁地上铺着的绣垫上坐下。面前小几上摆着几样果子,她怀念起郡王府中未来得及吃的那份,恨恨地伸手去抓。

少年看着她的举动,眼神中满满的都是怜爱。他便也慢慢踱过来,坐在了袁圆对面。

“可知dào

我为何带你从湖中入来?”少年忽然问道。

“……想给我个惊喜吧?”袁圆胡答。

“你身上被下了两种不同的追踪香气。经过盐湖洗涤,方可消除。”

“哦?”这倒大出袁圆意料。她大致可猜到一种是吴铁汉所下,至于另一种,便毫无头绪了。“那便好,这里那么漂亮,我可不想被别人追来乱打一气,坏了情调。”

“若是有别人追来,坏的何止情调?盐湖行宫上下一百六十人,都是凌迟之命,你我,也逃不过去。”

“喂喂,跟我什么干系?我说了我不是你妹妹。”

少年笑一笑,不与她纠缠这个问题。“他们叫你袁圆?”

“是啊。你呢,你叫什么?”袁圆好奇地看着眼前集忧郁,柔弱,华贵与沉静为一体的少年,暗自揣测他的身份。

“轩辕。”

“轩辕什么?”

“就是轩辕。”

“我知dào

你姓轩辕了,名字呢?你叫什么名儿?”

“姓轩名辕,有何不可?”

袁圆哑然失笑。“轩辕,好,真是好名字。你叫轩辕,我叫袁圆,我们听起来还真似一对兄妹哩!”

“你原本就是我妹妹。”轩辕公子秀眉一蹙。

袁圆长叹气。

“你的生辰是三月初九,今年虚岁十八,对不对?”

“我不知dào

我生辰是哪月哪日,自小也无人告sù

过我。”

“你长得颇似父亲。”

袁圆瞠目。“谁长得都会似自己的父亲,只可惜我没见过他,也不知他是谁。”

“你与我本是一对龙凤胎,我早你片刻出世,忝为兄长。只可惜你未满月之时便被侍女盗走,抱往官府邀功。”

“我还以为是抱给人贩子卖钱。未满月的小孩能邀什么功啊?难道还能是钦犯不成?”袁圆笑道。

“不错。”轩辕公子忧郁一笑。“你我都是钦犯,一出生便是。”

“好笑……”

“你当真还不明白我们的身份么?”

“我一点也不明白,越来越不明白。”袁圆苦笑。“你便直接了当地告sù

我如何?”

“好。”轩辕吸气。“你我乃是刀剑神君,亦即是本朝废太子的后人。”

袁圆当真愣住了。

她自然也听过刀剑神君的名号。

武林中人,想是无人没听过这位绝世枭雄的名号。

左刀右剑,莫易教导连小开所练武功的范例,便是这位前辈。

袁圆也依稀知dào

,这位前辈的身世,同皇家大有关系。

然而自己……自己怎么忽然成了他的后人?袁圆陡然脊梁一寒,刹那之间明白了吴铁汉的险恶用心——他一早便知dào

这群人的存zài

。他一早便知dào

他们丢了一个妹妹。他要她冒充的,一早便是这位一生下来就是钦犯的小姐——下在她身上的香料,自然也就是为了追踪到这个宫殿而来。

“刀,刀剑……神君,”袁圆吃力地说出那个百年来令人颤抖激动的名字,“那位前辈据说晚年得了一位公子,娶了名动天下的金陵夫人?”

“你说的,便是我们的先祖父先祖母。你的面貌,便和父亲,还有祖父相似。而我,则酷肖祖母。”

难怪长得那么俊秀……袁圆又微微分神。若是我同他换换多好,自己便是位绝世难寻的美人儿了……慢慢慢,自己明明是个冒充的,怎么又想岔了?

“先祖父先祖母……想来他们已经过世?那你的父母呢?”

少年抿嘴一笑,无限凄寒的意味在其中。“妹妹。……你出生时还未取名,我便也叫你圆圆吧。你我今年虚长了十八岁的年华,你可知我已经找了你多少年?”

“多少年?”

“十年。我自八岁起,就开始寻找你的踪迹。而那年,也正是我们的父亲仙去之时。”

“啊……”袁圆掩嘴。“为何……何人……”

“你想问何人杀死他么?”轩辕倦怠地靠在了身后的垫上。“是天。”

“是天?”

“你既然知dào

金陵夫人的名号,便也当知dào

,简氏一门三位夫人,身体俱都异常柔弱,难以生育后代。奈何祖父他年少时与祖母相遇,从此情深不移,非卿不娶。而金陵夫人为替我族生下后人,拼死一试,才产下了我们的父亲。祖母因为产后虚弱,旋即仙去。祖父与祖母鹣鲽情深,日夜思念,不久便也追随祖母而去。”

“……尔后呢?”

“父亲先天未足,甫一出生,便染上了我们家族之中传男不传女的顽症。”

“什么顽症?”

“你可知刀剑神君当年独步江湖,后又修liàn

天道,本可夺回帝位,重归九五,最后却折损在什么事上?”

“听说他当年竟是因为手指割破,血流不止而死?我只当是江湖传说,难道是真?”

“先祖天赋禀异,少年时期便无人可以近身,一生百战声名,从无一败,甚至从未受伤。这全部只是因为,他不能受伤。若是受伤,便必死无疑。”

“我不懂。”

“常人若是流血,”轩辕举起自己秀气的手掌,凝视皮下青色血管流动,“只要伤口不深,不涉及要害经脉,片刻便能止住,是不是?”

“自然,若是止不住,岂非做个针线活也是不能……”袁圆脸色一变,明白过来,“难道,这病竟是难以止血之症?”

“不错!从刀剑神君开始,我族每一代男丁,就算出生时康健无恙,及至成人都会显出这种疾病。而先父,还有我,更是自娘胎里便带上了这种恶疾。”

“你?你也……”难怪此人面色白的如纸一般,毫无血色。袁圆心中大为不忍。“那你们还行走江湖,练武修习?应该找个舒适地方,许多人伺候,好好休养才是。”

“现今你所见的,难道不是个舒适地方,许多人伺候?”

“倒是。可是你……”袁圆想起他一掌就将吴铁汉震伤吐血,鬼魅般避开连小开攻击之事。“你还是练武了,而且练的那么好!”

“武学天赋,同不治之症,似月之阴阳两面,如影随形。你虽健康,却无练武天分,也是一样。”

废话,袁圆想,我根本就不是你妹妹。你妹妹多半早十八年前就死翘翘了。“不治之症?难道无药可医么?”

“有。”

“哦,什么?”

“死。死了便无病无痛,无灾无患了。”

袁圆皱眉,深味话中绝望,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从小便睡在极为宽阔柔软的大床上,就算夏日炎炎,也不能去除身下所铺软垫。家居陈设,俱都是圆角,不可有方棱。”

袁圆极目看去,果然如此,连地上也是极厚极厚的软毯。而桌上摆着瓜果的盆子,竟然是轻巧软和的厚纸制成,要在这房中寻一件可以割破手指的物事,倒也难比登天。

“你也莫太绝望……既然保护得如此妥帖,那就一直这么下去,不受伤不就没事啦。”

“就算我永远不受外伤,我也活不了多久。”轩辕公子叹道。“此病前二十年只由外伤引,二十年后则转为恶化,就算什么也不错,手脚关节也会无端出血,常常一觉醒来,皮下淤紫,手足窒碍,形同废人。父亲生下我们兄妹后不久便现自己病情恶化,最后选择了……自我了断。”

袁圆抖了一抖。“……便真的无药可医?天下珍奇何其之多……”

“要是有药可治,以我们建造湖底宫殿的能力,还有什么珍奇寻找不到?”

“你……还是莫太过担心了,我看你现在的样子……还不错啊……”袁圆说完,自知听起来违心,不禁苦笑。愣是谁也看得出眼前少年的一脸病容。

“我时候已经不多了。”轩辕轻轻叹息。“父亲是二十岁上病情恶化,我现今也已经十八。所以,我必得找到你不可。所幸苍天有眼,终不负我这些年来苦苦寻觅。”

袁圆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她不想同这群钦犯扯上干系,可是她又怎忍让眼前这个身世悲惨,笑容温柔,眸子忧伤的少年失望?

“你究竟为何认定我是你的妹妹呢?”她很想问这话,却再三斟酌,问不出口。

“来。”轩辕忽然来了精神,抓住袁圆的手。“我带你看看这个宫殿。你要记住,这里以后便是你廿八个家中的一处。”

“廿八?”袁圆吓了一跳。

“不错,中原塞外,黑山白水,有湖之处,便有我们的宫殿。自然,宫殿有大有小,此处算是规模较大的一个了。我们尚有两年时间,我会尽量将家中事务交待给你。”他颇为兴奋,忧伤的眸子里也有了快乐的神色。

第十五章 夺命

“启禀大人,气息就是在此消失的!”

数百骑兵,浩浩荡荡声势惊人地包围住了这个原本荒凉的湖泊。远处影影绰绰,依稀还有兵马源源不断地赶赴。

这些兵马,核心自然是吴铁汉的青衫铁骑,其他则是他专程从山东、两江调来的兵马。

碧云城与刀剑一族先后现身,吴铁汉已经不敢再大意孤身涉险,花了两日时间调集人手才亲赴盐城湖查探。

然而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竟然先后钓得他的猎物蠢蠢欲动,吴铁汉谨慎之余,亦相当满yì

自己的成绩——连小开此人的存zài

,实在妙极,妙不可言。

“周遭地形已经查探清楚?”他问。

“均无可疑。”

吴铁汉冷笑。那些普通骑手兵士查出来的“均无可疑”,若非大大的可疑才怪。

不是每个人都敏锐精密如他。

“水军到了么?”

“刚到,是从东海水军专门调来的老手,装备齐整。”

“东海水军……”吴铁汉微笑。“铲平此湖也绰绰有余了。传令下去,暂停搜查,所有人给我盯牢此地四面要道。叫水军即刻下湖。”

“是!”

“大人……你看!”

官路上黄尘劲涌。

长长一条骑兵队伍,一色黄衣金甲,打着“南”字大旗,狂奔而来。

“好像是南郡王的人马……他们来作甚?”

吴铁汉微勾嘴角。

“找,死。”

“吴铁汉,你好大的胆子!胆敢在本王所辖之地,私自调集兵马水军!”

人马竟由南郡王亲率。

吴铁汉的亲卫毫无所惧,周遭调来的军队却颇为忌惮。“大人……我等本该受郡王府节制……”

江南卫戍,情形颇为复杂。南郡王在权力上等同一地之节度使,确有监察诸事之权,而无抽税治理之分。东海水军不在南郡王可管范围之内,然而按例一旦集结有战,南郡王亦可奉旨代为调遣。

转观吴铁汉在江南江北的地面之上,却是名不正,言不顺,并无可恃之力。

片刻之间,南郡王府兵马已如一把箭头破开了吴铁汉布下的绵延合围,直闯而来。

“狗娘养的,你可是想要造反不成?”南郡王控马停在吴铁汉面前,几乎是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王爷自重。”吴铁汉冷冷看着他,“下官正在围捕钦犯,若是王爷这一打岔钦犯逃脱,下官可不能担保王爷不是同谋。”

南郡王怒极,举起马鞭便朝吴铁汉面上挥来。“居然敢同本王如此说话!”

吴铁汉想起在连小开处所受折辱,心中火起,伸手接住。

南郡王一怔,未料到吴铁汉竟敢正面对抗,再一犹疑,一股刺骨寒冷已从手中传来。

侧面一匹肥马上人影陡闪,李显臣现主子涉险,即刻袍袖大张,朝吴铁汉背后攻来。

电光火石之间,吴铁汉即已下了决定,眼色穿过南郡王,直接给到自己亲兵之处。

两方兵马未得号令,俱都不动。南郡王携来轻骑八百,吴铁汉这边拉拉杂杂人手过千,可靠的却只有青衫铁骑四十余人。

属下不动,主上却交起手来,兵马之中,原本就颇为烦躁。

吴铁汉拍马而起,身体腾往空中,避过李显臣一抓,手中马鞭却牢牢不放,霍地将南郡王也拽上了半天。

实在是极短极短的时间。

再多给南府兵马片刻反应时间,必能一拥而上,护主保驾;到时以吴铁汉手下一盘散沙,亦只有闪人的份。

然而此刻——人再多,抵不过一二高手。

李显臣一抓之势不减,直取垂直在空中的鞭身,想要先替主上解围再说。

鞭身遇力,啪地一声而断。

然而……这啪地一声……为何杂有合音?

李显臣反应过来之时,南郡王身体已经直直下坠——他虽然比不上吴铁汉的武功,却也绝非柔弱之辈,为何竟不能在空中提气稳住身形?

原因只有一个。

南郡王准准落在马上。

李显臣面对面看得清楚,主上的脸上已无血气。

而背对南郡王的前排兵马,却出巨大混乱的惊骇之声。

李显臣赶了过去。

南郡王伏倒下来——

背后一支长箭,已然没在体内二分之一。

箭准准射入心脏。

马鞭断裂之前,吴铁汉的寒冰真气隔鞭传入南郡王体内,使他四肢百骸如覆冰雪,难以动弹,甚至连喊都喊不出声。

而马鞭断裂的刹那,李显臣固然替主君解围,使得南郡王身上一松,却也使得人在空中的南郡王失去了对身后箭镞的防范。

直入心脏。

呼喊也来不及一声,便即刻陨命。

亲见这一幕的亲兵简直乱作了一团。

他们见到箭石破空,却不知箭从何处出。

李显臣强忍悲恸,心中雪亮——若非青衫铁骑,谁有此等功力默契?

正欲整顿人马,将吴铁汉拿下之时,吴铁汉的声音已经抢先一步响起——

“大家小心,伤了王爷的钦犯就藏于郡王府兵马之中!”

箭矢所来方向,的确是南郡王府的人马不错。

一句话下去,郡王府兵马乱成一团不说,吴铁汉的人马也在四散的青衫铁骑引领下,冲了过来,将好好的八百精锐冲得四分五裂。

吴铁汉轻轻松松一句说话,却极其微妙——暗示王爷受伤,而未死,王府兵马自然下意识地不会誓死抵抗。

钦犯藏于兵马之中,他未说是暗藏还是卧底,人马之间必定纷纷空出缝隙查看彼此,自然队形四散。

而“钦犯伤了王爷”这个事实在第一时间映入众人脑海之中,就算他日对质,只怕现场无数人都会下意识地以为自己真的亲眼见到“是钦犯伤了王爷”。

李显臣再想回天,已经乏力,正困顿间,却下意识地感觉到身后有人偷袭,险险拧腰避过——他虽然肥胖,轻功却绝非弱项。

回头只见一个蒙面女子不知从哪片土中冒出来的,一双皓腕空空,就与他缠斗起来。那女子功力竟然颇为深厚,不在吴铁汉之下,招招刁钻狠毒,将心神不聚的李显臣几乎逼入绝境。

李显臣凝神,明白吴铁汉必是已经存下杀自己灭口之心。一股求生之志上提,手底数十年浸润功夫自然显现,片刻间竟成功占据上风。绝户手以极其精妙的角度连晃三合,几乎便要伤到那蒙面女子的下体。却不料吴铁汉斜刺里杀出,轻飘飘地挡下了这一招——同一个时候,那蒙面女子娇笑一声,颈中珠链荡然飞起,风情万种地擦向李显臣的面颊——

下一刹那,那链端的数颗珠子却脱离她颈上丝线,齐整地没入了李显臣的咽喉。

“大家全部住手!”

未等李显臣肥胖的躯体翻倒在地,吴铁汉已经沉声冷喝,镇下全场。

“适才本官现有人箭射王爷,提醒不及,故而想将王爷带上空中避开一箭。谁料李显臣击断马鞭,致使王爷为奸人所害,回天乏力——李显臣勾结钦犯,谋害王爷,罪大恶极,适才竟想再杀本官灭口。幸而情教郁夫人仗义出手相助,击毙此獠,为王爷报了大仇。”

郁方仪取了面纱,端庄地坐在马上,向着众人抱拳施礼。断了数粒珠子的长链松松挂在胸前,别有一番风姿。

此刻吴铁汉所说的内容其实颇为牵强,没点脑子的信以为真,有点脑子的都知dào

苗头不对了,可在青衫铁骑虎视耽耽,主君总管俱都陨落的情况之下,又能如何?

一盏茶的功夫,吴铁汉辣手除去南郡王,当着睽睽众目,竟然做得滴水不漏——就算有漏,也被他寒冰掌冻住了。

“现在搜寻钦犯。所有人给我盯牢四面要道。水军下湖!”

小小插曲罢了,还是回到正题。

待到湖底宫殿终于被掘之时,已是夜晚。

空空如也。

水月荒天,空空如也。

地上铺着厚厚地毯,殿中摆着宽宽座椅,卧房中有着绣垫暖被的大床,甚至衣柜中还有叠得整齐的干净衣衫。

却无人。

一个人,也无。

吴铁汉的心刹那从峰顶跌落下来。

“你怎么了?”郁方仪靠在他胸膛之上,清楚感觉他心跳速度骤变。

“我在想,杀南郡王之事,未必那么好交待得过去。”

“咦,怎么忽然想起这个?白日里我们做得如此漂亮,我还以为你胸有成竹。”

“白日里我以为掘藏此湖,必能有所收获。”

“这两件事有什么干系?”

“若能建功,有过也是无过。若不能建功,无过,只怕也会变成有过。”吴铁汉搂紧郁方仪的腰肢。“我们要加油了,若是不能在短时间内抓到钦犯,只怕南郡王之死,上面不会不追究。”

“就算追究起来又能如何?”

“不能如何,所谓流箭难查。对了,杀李显臣的功劳是你的——但愿所有人都真能认为李显臣是钦犯一党就好。”

郁方仪喉头一寒。

之前吴铁汉对她说的是,之所以由她亮明身份出手杀人,乃是为了向朝廷为情教请功,顺便将她推上情教前台位置。

而今他言下的另一重意思却明显得很——若是查出什么破绽,射箭之人难找,杀李显臣之人却落实在她郁方仪身上。总之无论如何,都与他吴铁汉无干了。

“别想那么多。既然此地已是空城,便快些谋划下一步行动吧。”她抬头,挤出笑容。

“小开,这位是轩辕公子。哥哥,他便是我的夫君连小开。”

袁圆笑着一手拉了一人为夫君与“兄长”介shào

认识。

轩辕谨守承诺,在第三日的晚上将袁圆还给了连小开。

连小开满腹疑惑,袁圆只得连抛眼色暗示——无论如何,先应付下来,他日是敌是友还不能断定,总不要在此刻翻脸便好。

轩辕却十分坦荡,既不问连小开身家来历,又将自己身世诚意相告,连陪坐的平无奇与斯丝也不避讳。

“妹妹迟早要接手我家家业,然而她终究是女儿之身,我族诸事,不知妹婿可愿携手?”酒过三巡,轩辕毫无醉色,一字字清晰地提出了他的建议。

连小开周身一震。

袁圆连忙打圆场。“此事八字也没一撇,以后再说啦。更何况,哥哥娶个嫂嫂,不就能留下后人,继承家业了么?”

轩辕幽幽一笑。“我是必死之人,何必拖累他人?妹妹健康活泼,妹婿人中龙凤,正是此事不二之选……”

“哥你喝多啦……”袁圆死命地打岔。“来,吃块鱼醒醒酒……”

鱼可以醒酒么?

貌似已经无人会注意到这个问题。

连小开一直以茶代酒,终归也忍不住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高梁烈酒。

一饮而尽。

他实在是需yào

一些额外的东西来帮zhù

自己思考。

轩辕公子看了他一眼,露出些微笑容,便也再不开口提及此事。

眼看桌上酒菜已然差不多,轩辕公子淡淡一笑,玉立而起。“妹妹,天色已晚,愚兄不能久留,便先告辞了。”

袁圆一惊——“哥,你要走?盐湖不能回了,你却要到哪里去?”

轩辕宠爱地轻轻拍了拍她的秀。“自然是有地方的。愚兄还有些俗务要理,十日后再来看你——若是妹婿得闲,界时再一同返家盘桓。”

“十日后?你能找到我们吗?”

“只要你们还在人世。”

“可是……”

“腊月廿八之期迫在眉睫,愚兄这便告辞了。”轩辕含笑,向连小开平无奇斯丝等人俱都施了一礼,又拉住袁圆之手眷恋片刻,方飘然而去。

“天……”剩下四人面面相觑,平无奇以手加额,呻吟着倒了下去。“刀剑神君……太……太传奇了,太神奇了!”

“不错。”斯丝咬着下唇,亦是一派难以置信。“简直是突如其来,叫人难以防备之极啊!”

袁圆瞥她一眼,虽然变故迭起,心中对斯丝的微妙憎恶却依然仍在。

连小开突然伸手用力揽住袁圆肩头,将袁圆吓了一大跳。“说吧,究竟怎么回事?你为何会成了刀剑神君的曾孙女?”

袁圆被他搂得心花怒放,虽然明知此举无关男女情爱,却仍是两朵红云飞面。“我如何会成了刀剑神君的曾孙女……这个说来话长。”她噗哧一笑。“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谁谁谁的曾孙女啦,我都不知dào

我哥为何竟会轻信了吴铁汉的编排。”

“吴铁汉?”

于是袁圆一五一十将吴铁汉如何教她讲话如何安排她混入王府一事讲了一遍。边讲连小开与平无奇边相对苦笑——吴铁汉所言果然没有一句是真话。

“靠,那你不就是个冒牌的?你还一声一声哥的,叫得好亲热。”连小开笑嘲袁圆。

“这两日感觉真的很好……有个哥哥的感觉。”袁圆抱住自己两肩,难得露出温柔神态。“他说盐湖地宫必然遭人追踪,故而必须漏夜转移。我同我哥一起带着好多侍女还有其他人行动,他真是淡定自若,安排得当,一面做事,一面却还顾着我……”

“你是不是喜欢他啊?”

“无聊,他是我哥。”

“他不是你哥。”

“……可是我心中已然将他当成哥哥了。”袁圆嫣然一笑。

“可是此事甚怪。”久未出声的斯丝忽然开口。“就凭你的面貌,和吴铁汉的一套说辞,为何他就认定了你是他妹妹呢?会不会……别有用心?”

平无奇附议。“不错,此事来得太快太猛——袁圆,你未曾问过轩辕公子此节么?”

袁圆摇头。

“然而他的武功,实力,样样摆设在那里,难道他会对我们有所图谋?图谋什么?”连小开却下意识地选择相信。

“他不是邀你们入伙么……会不会……”斯丝一句话说不完,声音越来越小,不敢开口,生怕对上袁圆剽悍的眼神。

“找替罪羊?”平无奇替她将未完之意说了出来。

“无论如何,既然他约了十日再来,我们便静观其变。”连小开作了决定。

“要不要回禀……娘娘?”袁圆想起来这一节。

“那么好玩的事情,我们自然是自己玩啦。”连小开伸展手脚,再度将袁圆顺手搂在怀中。“对了,你又怎么知dào

你一定不是他妹妹呢?他既有个妹妹,他妹妹既然和你一样大,那你终归也是有可能刚好就是他妹妹的,是不是?”

“切。”袁圆甜蜜地给他一个白眼。

第十六章 入杭

深夜,连小开等一应人等在他们的小院中俱已熟睡。

天上星月依稀。

前些天的雪正在溶化之中,月光照下去,隐约可以看见残雪上面冒出细细的蒸气,意境幽然。

传说中猫在雪夜里游荡,则必会有诡异之事生——

此刻,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猫就正在雪地里喵喵叫着,走来走去。

浑身乌黑的小猫,看来却并无凶恶之相,一双绿油油的猫眼,惹人怜爱,而身后拖着的长长尾巴,却是令人笑的雪白颜色。显然,这只小猫是两只颜色不同的父母辈偷情而生,而且天赋异秉地恰到好处地继承了两种颜色。

猫儿一跃,上了窗台,沿着窄窄的窗棂无辜地偷看温暖的室内,叫声连绵不觉。

忽然,猫儿一惊,猛回头却已不及,被一只大手拎了起来。“又是你?”

“看来这只猫儿并非野生,而是传讯那人所饲养的吧。”

再度从猫儿身上取得讯息。这次的媒介十分捉狭,竟然是装于细细竹管之中的一封手书,而竹管就绑在了令小猫最不舒服之处,难怪它漏夜难眠。

“好可怜的小东西……”袁圆却是第一次见它,忍不住伸手逗弄。“这截白尾巴拖在雪地里,姐姐差点以为你的尾巴被割断了哩!”

“不要乱认亲……”连小开翻翻白眼。“我可不想做猫的姐夫。”

袁圆不睬他,将不怕人的小猫抱在怀里亲热。小猫睁着大眼睛看她片刻,竟然颇为好色地在她胸口蹭磨起来,惹得她一阵娇笑。

“写得什么啊?”平无奇见连小开手持书信却愁眉不展,忍不出凑过去同观。

“风雪夜归之处,足印两行。好狗追嗅不止,谨防生变。——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dào

。”连小开耸肩。

“风雪夜归,当是指的袁姐姐。足印两行——”斯丝开口分析。

“是说她踪迹已露,为人所知?”平无奇接到。“那好狗就是指有人追踪了?”

“啊,难道是吴铁汉?”袁圆惊道。

“不错。”连小开道,“他不弄出点花样来,才有鬼。”

“他的真zhèng

目的到底是什么啊?”袁圆哀叹。“似乎就是没来由地跟我们作对,这个人真是……真是讨厌!”

“何不好好做个分析?”斯丝兴起,拿来文房四宝。“这件事情当中,我们是第一方;”她写下一个连字;“第二拨人是吴铁汉,”用一个吴字代表;“然后出现的是情教,”写了一个情字;“南郡王也被牵扯进来,”再下面则是南字,“最后出现的是轩辕公子。”加上轩辕二字,一共五行。“这是一个从前学习分析梳理讯息时候常练的方法。先假设我们是‘连’——”斯丝一笑,“不必假设,我们原本就是。那么,我们同其他四的关系,我们自然十分清楚。这一段便可略过。”

她提笔,想了片刻。“然后,假设我们是吴铁汉,我们同其他四又是何时认识,何时产生关系,有何目的。再然后,假设我们是情教,假设我们是南郡王,最后假设我们是轩辕公子——最后一个资料太少,大可忽略不计,然而按照利害关系来分析推测一二,仍有可信程度。”

放下笔,才现其余三人的惊赞表情。

“啊……怎么了……”她羞红了脸。“我随便说说的而已,你们莫要这样看着我……”

连小开陷入思考之中。

平无奇却接过她手中纸笔。“你还漏了一个力量。就是传书给我们的神mì

之人。”

“这样梳理果然甚好。”连小开憋了很久,吐出一口长气。“如果能有更多资料,当可更为清晰。”

“资料不成问题。”斯丝被二人变相一赞,笑意盎然。“我回一趟总馆便是。”

袁圆一直低头不语,却忽然开口。“你回了天书馆,还会回来跟我们么?说到底你究竟算是天书馆的人,还是我们神霄派的人?你根本不知我们究竟要做何事,却为何不慌不忙出谋划策?是否这张纸上应该再加一个,天书馆的力量?”

她语义严厉,将斯丝迫得向后退去。“袁姐姐……”

“你年长于我,干嘛口口声声叫我姐姐?装可怜吗?”袁圆心中芥蒂已被无限扩大。任是谁也看出来她心中怒意——还是醋意?

平无奇赶紧拉拉连小开衣角,示意他劝架,连小开却置若罔闻,自顾自研究斯丝所写的那张纸上的分析。

“袁姐姐,我不算天书馆的人,也不算神霄派的人。”斯丝眼看无人支援,终于鼓起勇气,清楚地说出心中想法。“我是……连护法的人。”

啪的一个耳光掴在斯丝面上,袁圆指着斯丝的鼻子。“你……贱人!”再看连小开,依旧面无表情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样子。“你们……奸夫淫妇!”

她跳起来就冲回了房。

斯丝平白挨了一掌,忍不住呜咽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啊!……”边哭,边委屈地看着不为她讲话的连小开,等了片刻,终于也转身冲回了自己房间。

平无奇作崩溃状。“小开……她们两个……你也不管……”

“一个是我妻子,一个算是红颜知己。她们吵架,我能有什么办法?”连小开继xù

钻研,头也不抬地答。“更何况,一个也不是我老婆,她们吵架,关我何事?”

平无奇深深觉得,连小开有整套连小开的智慧,一根筋式的,谁也模仿不成的,令人佩服的,连氏智慧。

两个小姑娘彼此怄气的日子倒也难耐。

幸好,第二日一早,南郡王薨逝的消息便已传来,令得众人惊疑不定,再也无争吵的闲情逸致。

连小开指着写得满满的纸分析。“南郡王同我们本无关联,是斯丝突奇想……妙想,主动找得他。南郡王同吴铁汉本来就是政敌,在袁圆挑拨之下,更是势同水火。南郡王同情教沆瀣一气,却又互相利用。南郡王同轩辕公子……他们有何关系?”

斯丝先瞅了一眼袁圆才敢开口。“有江湖传闻说,南郡王一脉,乃是刀剑神君同嫣然公主**所生……按照年纪计算,刀剑神君应该是废太子的第一代后人,那么他同嫣然公主便是堂兄妹的关系。当年嫣然公主未婚生子,所生的便是南郡王的爹爹老郡王——照轩辕公子所说,如江湖传言为真,那么南郡王同轩辕公子的父亲便是堂兄弟关系,也即是说,他是轩辕公子的堂叔。”

连小开未接触过什么亲戚族人之类,对此大为头痛。“反正都是皇亲国戚……那他与清微娘娘又是什么关系?”

“南郡王从正统血脉上来说,乃是公主的三代表亲;从江湖传闻而言,则是公主的四代族亲;从情义上讲,他从小被先皇后抱在中宫抚养视同己出,乃是义兄妹的关系。”

“你真行……算得那么清楚。”连袁圆也实在不忍不赞一句。

“无论有什么关系,”连小开拿起朱笔,在南郡王的南字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叉。“他到此结束了。”

“杀他的,当是吴铁汉无疑。”平无奇瞅着连小开所写分析,十成十地准确判断出来。

“不错,那便从吴铁汉入手分析。如能将他这条线理顺,便再无疑难之处。”连小开精益求精地动笔为吴铁汉作注。

“你有的是时间慢慢研究。还不上路先?”平无奇笑道。

昨夜神mì

人示警,加上斯丝欲回天书总馆一行,再加上南郡王之死,三件事情的共同指向便很清楚:此地不可久留,不往杭州,更待何处?

“这里到杭州不过三五时辰路途,急什么。”连小开对那张分析恋恋不舍。“待我再想片刻……好吧好吧,现在就走。”

眼看着自己的行李刀剑都被袁圆斯丝拎了出来,连小开也只得投降上路。

雪卧断桥,断桥残雪如画。

袁圆已是第三次来杭州——却第一次有心思细赏西湖美景。

前两次妆饰雍容,却心沉意乱。这次身边有心上人作陪,虽是为掩人耳目而戴了皮帽遮掩容颜,却掩不住她容光中透出来的喜悦。

“好漂亮的桥,好漂亮的船……哎,好奇怪,怎么西湖结冰那么厚,盐湖上却一点冰棱子也不见?”

“因为盐湖是盐湖啊,你不知dào

么?冬日若想水不结冰,就可以洒些盐在里面。”平无奇是小半个炼药专家,对此自然熟知。

“我不知dào

啊……”

“这不是常识么?”平无奇失笑。

“我也不知dào

……”连小开适时补充。

平无奇无言以对。

斯丝眨眨眼睛,想来她是知dào

的,却碍于袁圆在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少开口为妙。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十一月二十啦。”

“同轩辕公子约定的日子是本月三十,而下月初一,无论如何姑且相信吴铁汉所言有半分真实,总也要去一次盐城碰碰运气。平大哥——”连小开见平无奇神色黯然,深知他虽面上淡泊,心中却无时不挂念麟儿。“我们的约定又未失效,你可要小心被我抢走儿子哦。”

平无奇苦笑。“你想要便送你,不过也要袁圆姑娘喜欢才好。”

“我喜欢的她便喜欢。”连小开抢在袁圆之前作答。

袁圆无奈看了看二人,觉得也算是自己身份得到承认的见证,但笑无言。

“别忘记你与吴铁汉的三月之约——”平无奇提醒道。

“在此之前先过年。”连小开的思维神出鬼没。

四人说说笑笑,走走停停,在西湖边几乎嬉戏打闹起来。杭州乃是繁华之地,出门赏雪的路人纷纷对这四名少年男女侧目而视。

“是他们?”路边已有暗桩将四人情形尽收眼底。

“错不了。赶紧回报大人去。点子果然来了杭州。”

“啊呀,小妹妹,小心些。”

可爱的四五岁小姑娘穿着厚厚的棉衣,在雪地里跑过来,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脚下却不看路,蓬地一声跌倒在四人面前。

斯丝赶紧把小妹妹扶了起来。

小女孩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斯丝手足无措地安慰,袁圆却幸灾乐祸地撇了撇嘴。

连小开和平无奇已经逐渐习惯二女之间的芥蒂,便也随她们去一笑了之了。

结果一个妇人却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一面扶起自己女儿,一面对着斯丝便破口大骂。

“真的不是我弄伤你女儿啊……”斯丝虽然努力辩解,奈何中年妇人辩才滔滔,言语之间又是厉害,又是下流,直把斯丝差点逼哭。

连小开颇为无奈,只得上去帮忙,轻轻拍了拍那名妇人,“婶婶,别闹了。”

小女孩抬起头来,挂着泪看见自己妈妈果然就此收口,安静下来。

她幼小心灵中闪起一道崇拜之光——哇,这位哥哥实在是太帅了,竟然能让妈妈一句话就安静下来!

袁圆笑着帮她把掉在地上的糖葫芦捡起来。“雪不脏的,可以吃,去吧。”

四人刚刚前行出小姑娘的视线,小女孩和她那被点了哑穴的妈妈就被数个大汉包围了起来。

“上面吩咐,所有和那几个人说过话,擦过身,乃至对过眼的统统带回去审问!”

可怜的一对平凡母女,待到那几个大汉散开之时,已经变成了两个黑色布袋,迅速地被扔上了一座路过的马车。小姑娘的父亲憨头憨脑在远处,尚还没现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虽说我们要故yì

引起吴铁汉的注意,然而那对母女却也无辜。就算问不出什么,也极有可能被施以酷刑,乃至灭口。”平无奇有点不忍回头,看那空空的雪地。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连小开淡淡答道。

平无奇摸了摸头。“我知dào

。只是自己有了孩子之后,看见别人家的孩子,也是大为怜惜。”

连小开道,“等找回小沉,我们便一同加倍怜惜他,不就得了。其他人的小孩,就自生自灭好了。没能投胎投得好父母,那是没有福分。就算投得刀剑神君那样的父母,又能如何?被天收和被人杀,没什么分别。”

“喂,我不过说了一句,没必要长篇大论教xùn

我吧?好歹你还叫我一声大哥呢!”平无奇哇哇叫。

连小开只好笑着作揖。

他们几人越是开心,跟踪着的情报人员就越是迷茫。

好在吴铁汉的回复不久便到——“引入瓮中”。

瓮中……岂非应该是捉鳖的么?

连小开他们,难道是四只鳖不成?

吴铁汉此时不捉,是否还有所期待?

玩了一日,终于到了该投栈歇息之时了。

“有没有搞错?偌大一个杭州城,竟然没有空余的客房?”连转了数家客栈,竟然都是爆满。

“实在不好意思,南郡王府这几日在办白事,实在是十方贵客聚于一城,小店确实已经满啦!”

“看来唯有去小客店碰碰运气了?”

“我才不要睡通铺!”袁圆叫起来。她生性喜欢奢侈排场,最厌污浊粗贱。

“不如……”斯丝怯生生地开口。“杭州郊区有不少农家小院,收拾得也是干净妥帖,专供城中客人去郊外野游踏青时候住的,想必有空房。”

连小开和平无奇自然毫无异议。袁圆叹口气,“早应该在杭州设联络之处了。”一边抱怨,一边也是没什么话可说。

几人正要离店而去,却听掌柜笑道,“姑娘所说的小院,不必出城,就在灵隐寺那块也是有的。不过就是供高雅人家进香时用,价钱非常人所能承shòu。”

袁圆大喜。“既然非常人所能承shòu,那想必是专为我们几个所设啦。”她施施然伸出白玉一样的手指撩了撩耳旁秀,有意无意地秀出耳上的夜明珠。

袁圆向来喜欢打扮,神霄山上妆饰朴素,却有用之不尽的钱财。所以她一随连小开下山,便大肆采购了许多名贵衣饰,这也是连小开一开始对她印象极之恶劣的原因之一。

“既然几位有这个能力,那小老儿指点你们前去便是。”掌柜手捋山羊胡,笑嘻嘻地唤出一个伙计。“送几位客人去陈老八那里,就说是我贵月楼荐来的客人,叫他好生招待,不可怠慢。”

“陈老八?”

“几位莫要生疑,这杭州城中客店之间本有联盟,互相熟识,各自介shào

互相的客人入住乃是常事。这陈老八的院落,乃是灵隐寺旁景色最为宜人,价钱最为公道的一家,宰客欺客之事,绝无可能。”

伙计引着几人出门之后,掌柜立kè

收起笑脸,恭恭敬敬地对隐在暗处角落里的大汉抱拳道,“鳖已入瓮,吴大人那边可传来下一步吩咐?”

“没有了。究竟是信鸽也要飞上大半日的路途,哪来那么快?”青衣铁骑从暗处踱出。“叫你的人从各客店撤了吧,来往人多,免得惹到不必要的麻烦。”

“是是,这两日江南兰家,苏家的人都来了,京里的人也陆续抵达。虽然不至于真的爆满,却也为时不远。——大人还在京里?”

“已经赶来了。大人英明神武,你担心个啥?好好做你的事便罢!”

第十七章 杀意

听钟小筑。

山民陈老八所开,距灵隐寺五百步,距飞来峰一里,开业十年,共有客房六间,每晚索价七百两。现今淡季,打了个折扣,算五百两。

连小开颇为肉痛地付了钱。

“明天还是去城郊住吧,就算有钱,哪能这么烧?五百两,都够买件上好的貂了!”

“不管,我要住这里!”袁圆噘嘴。“五百两就五百两嘛,还送一日三餐,你看看那房里的被褥,桌椅,甚至薰香,都是清雅的好东西呀!城郊能有这样的么?”

“你在山上的时候也要盖波斯毛毯、锦缎被褥?也要坐紫檀木桌椅?也要薰龙涎香?”

“山上是山上!”

“真不知dào

好好一座钟灵毓秀的山,怎么会养育出你这么爱慕虚荣贪图享shòu

的女人出来?”

“你管我?你嫌我?你不要借题挥,你分明就是嫌我!是不是心里有了温柔可人的,看不惯我啦?”

“胡闹!你再胡闹我抽你信不信?”

“有种你就别光说不练!”

啪——一巴掌下去,世界清静了。

“啊呀,少爷和少奶奶怎么在里面吵得那么凶啊?”陈老八提着灯,小心翼翼地拉着平无奇问。

平无奇苦笑着摆手。“别问我,我不知dào

。”

正说着,连小开已经夺门而出,临走撂下狠话。“跟你讲,就算本来我不想换,这会为了让你知dào

究竟谁说话算数,我也换定了!明天你爱走不走!我们三个就恕不奉陪了!”

房内传来袁圆嘤嘤的哭声。

连小开瞪了门口的陈老八一眼,陈老八赶紧讪笑着走了。

平无奇想了想,还是推门进了只留下袁圆一人的房间。

“不会吧,你真哭了?”

袁圆埋哭得正欢。

“小开没真的动手打你吧?你怎么哭得那么伤心?”

“我……”袁圆抽泣着抬起头来。“我是在想,有一天他要是真的动手打我,我……我一定会很难过……所以就……”

连小开转了一圈,刚好在这时候又推门回来了。

袁圆猛地扑上去,狠狠地咬在他手上。

“哎……不要啊……”连小开惨呼。

袁圆咬了半日,恨恨地抬起头来。

平无奇忍不住大笑。“袁圆,你嘴边有毛。”

“是啊,咬得一嘴毛,还弄坏我的狐裘!”

原来袁圆那一口咬在了连小开所着的外衣上,连小开之所以大叫,不是因为疼,而是心痛他才买的黑狐狸。——自从学袁圆买了一件貂之后,连小开对于皮草越来越有兴趣起来。

“好啦,你们两个,不就是要让那个陈老八听到我们只停留一日么?至于弄成这样吗?”平无奇无奈摇头。“也不知dào

吴铁汉会不会真的被我们勾来。对了,斯丝呢?怎么好一会没见她了?”

“她在厨房,帮忙煮夜宵。”连小开狠狠地看了袁圆一眼。“女人和女人真是有所不同。”

“哼。”袁圆怨毒地看着连小开。“你信不信我将你买的那两件水獭和貉皮全都咬烂?”

“你是老虎啊?吃水獭,吃貉子?——不错,你就是老虎,雌的。”

两个人终于真的斗起嘴来。

平无奇赶紧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

之所以诱吴铁汉前来攻击,并非他们已经想出了多么好的计谋。

而只是他们想通了一件事,只是一件事而已——

这个武林当中,哪有武功好的被武功差的骗得团团转每每甘拜下风的?

“吴铁汉的目的,应该不在于我们,而在于轩辕公子。”连小开的终日分析终于得出结论。

“那么,只要我们行踪诡秘,甩开他所有手下的监视,那么,他就必然会亲力亲为,在我们周围露出行藏。因为,他必须顺着我们才能找到轩辕,或,找到轩辕身后的东西。甚至,他很有可能胁迫袁圆,以次逼轩辕就范——”

“不可能。”这个分析里袁圆报错。“他认为我是假的,他想不到轩辕会将我当真。他想不到这么做,因为他一开始就认定我是假的。”没错,这便是思维定势,袁圆已经摸到,却无法概括的,人类的思维定势。

“好。无论如何,一旦他失去我们行踪,必然会现身。他一现身,我们即刻擒下他,一句话也不必多说,先废去武功,再拿他自己的性命交换小沉,不见着人,便杀了他。见着了人,也一样杀了他!”

“早该如此了!我们实在是被他在牵着鼻子走了太久!”

众人都有一种吐气扬眉,拨开云雾得见青天之感。

之前的莫名其妙的耽搁,只能说,笨,笨,笨!

“我们管那么多线索作什么?其他所有人身上生的所有事,我们都无须去知dào

,更无须去干涉。我们只要做我们自己要做的事情就好——救出小沉,然后继xù

对情教做我们未做完的事情。”连小开伸手撕了那张分析。“至于其他人,只有当他们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之内,我们才去考lǜ

应对,这样就足够了。”

被吴铁汉逼得,这群少年在飞速成长。

第二日一早,连小开等人便出了。

陈老八果然竭力挽留,横竖弄出了几茬事情来拖了半个多时辰。再然后便是告sù

他们今日城中要为南郡王做法事祈福所以雇不到马车也买不到马匹,最后连小开等四人只能步行向城外走去。

连小开等人暗笑,心想看样子吴铁汉还未赶到杭州,他们生怕出些什么错漏。

“到了西泠印社附近,平大哥同斯丝便绕进天书总馆,暂时莫要出门,以免被吴铁汉挟制。我和袁圆继xù

向前,依照约定计划甩开暗哨。我抓到吴铁汉之后第一时间出城,向小院方向而去。天色暗了之后,我们便可以依靠‘冥焰’彼此联络,实在找不到人便在小院碰头,不见不散。”

“好!”

听起来十分严密的安排。

几乎是无懈可击。

然而,连小开似乎低估了这个江湖。

立体的,随时生变的,恩怨纠缠根本不可能计算清楚的,江湖。

出得门外,才拐了一个弯儿,四人便吃了一惊。

浩浩荡荡的僧侣队伍,冲着四人而来。虽然距离尚遥远,却也可以看出声势惊人。

快要遇上大队僧侣人群之时,身后所来的方向忽然也开始源源不断地涌出两行僧人,走得很急,眼看快要赶上四人步伐。

街上行人不多,大都让出道路,虔诚恭敬地合掌祷告。也有些虔信之人,默默尾随僧侣队伍,低声跟着他们念经。

连小开等人好不容易穿过了这群僧侣,一回头却见汇合之后的两队僧人竟然调了个头,又缀着自己四人而来。

眼看前方便是西泠桥,却见那边也过来一队僧人。

而远远宝石山方向,却行来了数十名道士。

“我今日终于知dào

什么叫做南朝四百八十寺了……”连小开有点失措。

“是啊,灵隐,南屏,净慧,净慈,兴教……杭州大概有上千的寺院。而道观亦有九宫八观七十二庵之称,要是全部出动,恐怕远不止现在这些人手。”斯丝对本地情况较为熟悉。

“陈老八原来不是虚言……乖乖,我看也差不多了,怕不有几千人吧?”平无奇咋舌。

“加上越跟越多的普通行人,可能真有数千。”

“怎么办?他们为何停在西泠桥附近?难道要行什么仪式?那我们岂不是过不去了?”

“还能怎么办?冲上去叫他们让路么?”平无奇苦笑。

“有别的路可绕么?”连小开问斯丝。

“有……从湖的另一边走。”

一个城市的中心,有一个碧波千顷的美丽湖泊,原来也是件麻烦之事。

“小心,不要被人挤到……”连小开的提醒晚了半步。

斯丝被前行的人群挤开,向西泠桥的反方向而去,一面身不由己地移动步伐,一面高高伸出手臂求助。

连小开看了一眼袁圆,侧身挤入人群,向着斯丝的方向而去。

平无奇跺了跺脚。

昨日议论得十分清楚。吴铁汉最为擅长的手段,便是挟持。要想令他就范,必须保护好武功不够强悍的自己人,所以才有兵分两路之举,也能顺便完成斯丝需yào

查索资料之事。

然而如此刻这般的分散,却是最为不明智之事。

平无奇看了看袁圆,示意也跟上去。袁圆犹豫片刻,终于识得轻重,同平无奇一起跟随连小开的步伐而去。

然而两人终究男女有别,习惯性地分开各走各的,并无牵在一起。

不知哪个寺庙又汇来了一条队伍,将四人所在的队伍向两个方向同时冲挤。

平无奇和袁圆被各挤向队伍的一边,越隔越远。

再看前面,连小开尚且能勉强找见,斯丝却在何处?

危险的警觉刹那间闪过。

连小开很是熟悉这种感觉。

他再也顾不得滔滔人海,全力使用轻功,窜到了人群之上。

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纵然脚底一片惊呼,连小开却迅速搜索到了各自分散的三人踪迹——

这一看差点令他晕了过去。

斯丝,袁圆,平无奇,同时遇险!

其中平无奇已有警觉,功力半凝半吐地被四名僧侣包围在了其中。

袁圆身后的一名大汉正兜着一个大网,朝她头上罩去,幸而功力不强,连小开判断中袁圆可以自己应付。

最为危险的是斯丝,她懵然不觉地还在到处张望,而她的脚下,三四个小孩子却正举起了尖刀!

从连小开一眼囊括全景到作出扑向斯丝处的决定,总计不过是眨眼功夫。

世界的脚步就好像变慢了一般。

因为连小开快。

他暂时不需yào

用理智思考,所以他依照他的本能,作出了正确的决定。

杀人。

很久没有杀人了。

连杀四个。

一刀。

四个小孩。

四个手持利刃的小孩。

被一刀横扫过去。

鲜血狂喷。

此时斯丝方低头去看,却被鲜血喷了一脸,遮住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四颗头颅藕断丝连地挂在摇摇欲坠的小孩身体上。

四把本不应同小孩联系在一起的细短刀剑落在地上。

僧侣团体的清静庄严,或是拥挤吵嚷,此刻都换成了鲜血弥天。

斯丝来不及尖叫。

尖叫的是袁圆。

连小开心头一凉。

是谁?

是谁在这片刻的分散之中预谋策划下了这样的攻击?

是谁用心良苦,看准了连小开只能够救一个?

朗朗笑声响起在西湖湖面上。

“轩辕,现今你妹妹也落在我的手上,你还不屈服,更待何时?”

吴铁汉。

吴铁汉的声音。

连小开错了。

一切都是有联系的。他不能不管。不能忽略。

一点也不能。

“就算你可以咬牙牺牲你一众手下的性命,你却不能牺牲你妹妹,因为她是你的最后一点希望。若是没了她,你藏着那廿八湖,十二郡还有何用?”

袁圆的尖叫声出现在吴铁汉的手上。

吴铁汉抱着袁圆,掐紧她的喉咙,压抑她的叫声。

两人站在西湖之中的一片残冰之上,衣袂飘飘,望之如仙。

僧侣行人,四散奔逃,彼此挤轧。远处不知生何事的队伍却仍在向这边走来,人与人似米糠扬起,又似豆渣落下,挤,挤,挤,踏,踏,踏,倒地的,哀嚎不过三生。前行的,终于撞在人身,失去重心。

数千僧侣。数千游人。礼佛也不是不虔诚,功课也不是没有念,慈悲心也不是未曾,慈善事可能已经做了一辈子。

却如一窝乱乱的蚂蚁。

保不住。

一条性命。

连小开拉着斯丝在彼此践踏的人群上方飘掠,伸手捞起臂上染了一片血红的平无奇,遥遥踏在正要倾倒或是还在奔突的人们肩膀和头顶,助他们一把地狱之力。

连小开只好携着他们,也落到了冰面上。

远远地烟尘袅袅。

轩辕白衣的身影如此落寞,带着无限痛苦却又自甘堕落,却给人一种圣洁之感。

轩辕也立在冰面上。

阔阔一个湖面,残冰之间,冷水荡漾。

吴铁汉,连小开,轩辕,立成了一个三角。

好似映月的三潭。

“轩辕,”吴铁汉朗笑之间,实在藏了太多阴森。“你千不该,万不该相信你的这位妹婿。纵使我能擒得你的手下乃是机缘巧合,我能再三将令妹控于掌中,却是他一手送上,你莫要怪我。”

轩辕缄默不语,面容已经苍白到如冰雪一般。

连小开忽然剧震。

“风雪夜归之处,足印两行。好狗追嗅不止,谨防生变。”昨夜示警的言辞在他脑中浮起!

错了……全盘都错了。

风雪夜归之人,指的根本不是袁圆,而是轩辕!

轩辕将袁圆送回小院之时,便已经露了行踪!

吴铁汉顺利地追蹑上他,现了他的藏身之处,捉住了他的手下。

轩辕武功足以自保,却因为忌惮属下性命,故而不能对吴铁汉出手。

然而吴铁汉却也不能威胁到他——直到袁圆终于同连小开短暂地分开,被他再度掌控手中。

两个武功高过自己的强劲对手,就这样被吴铁汉巧妙地避开锋芒,握住软肋。

“我不是你妹妹——”袁圆挣扎在吴铁汉掌中。“莫要听他的!是他令我冒充的!我只是个孤女,根本不是什么刀剑后人!”

“你是他妹妹。”

“你是我妹妹。”

冰面上,吴铁汉和轩辕竟然十分默契地开口说了同一句话。

连小开下意识地握紧拳头。

袁圆张着嘴,不知dào

生了什么。

“你是他妹妹,因为你身上,有刀剑家族的特征。”吴铁汉悠然开口。“从你第一次在我面前赤身**之时我便知dào

了。”

轩辕点了点头。

袁圆睁大眼睛,看着二人。

“你的右乳乳晕,会阴之处,还有左腿内侧,各有一颗红痣。三星连珠,凡是刀剑血脉,无论男女皆有,童叟无欺。”

袁圆咬住自己嘴唇。

她自然明白,这的确是自己身上特征——也明白过来,为何轩辕不曾主动开口提起她是刀剑后人的证据——究竟是女儿家**之处,他固然伺机看过,却如何能够告sù

袁圆?

也明白过来那日覆着薄被灯光昏暗之下与自己交欢的南郡王,为何在听她说出身份之后竟然想了一想便丝毫不疑,颓唐不已。再仔细回想,南郡王的胸口膝盖不知,**之上,确然有颗与自己私处相似的红痣。

“我是刀剑后人?——”她的眼睛迷蒙得似要滴出水来。

同自己堂叔上床……一出生就是钦犯……本该锦衣玉食……有个美貌的双胞胎哥哥……要以一己之力继承家业……天皇贵胄……

袁圆软软地晕了过去。

轩辕狠狠一震。

“莫怕,她只是气血攻心,晕了过去。我手指若不力,她暂时还死不去。”

“你……”轩辕终于开口。“你放了她。我这条命,给你。”

“除了廿八湖十二郡的资料,我什么也不想要。”吴铁汉微笑。“——不过,若你不想我在杀或放你妹妹之前,看到我折磨与她的话,你倒可以先做一件事。”

“什么?”

吴铁汉伸手一指连小开。

“先杀了他。”

轩辕迟疑,慢慢举步。

连小开手心中冒出冷汗。

平无奇与斯丝在身边,勉强站了起来。

袁圆在吴铁汉怀中晕倒。

这个令他一刀也未能出手的轩辕,朝着他走来,燃起了哀伤的杀意。

第十八章 死地

轩辕一直没有用过武器。

刀剑神君的后人,难道不是应该用刀剑的么?

左手刀,右手剑。

连小开提着刀。

刀头还有血。

另一手习惯性地半握,似在期待一把好剑。

岸上声息渐歇,未被踩踏至死的僧人们纷纷逃散去了,伤而未死的只能出微弱的呻吟。

连小开默默回忆自己曾攻过的两刀。

闪避如云似雾。是的,如云似雾——轩辕的身法,有种令人看不清楚的特质。

此刻也是一样。

轩辕晃了一晃,那身姿叫人几乎要疑他就快萎靡倒下。

却无端端地近了两丈,到了可以与连小开交战的位置。

两人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彼此的眼神。

轩辕的眼睛似笼罩了一层水气。

连小开的眼睛却黑白分明,清晰无比。

连小开终于喝了一声,举刀。

他攻得很慢。

慢到一刀一刀,向着轩辕的头颅,咽喉,胸膛,小腹,各个要害雷霆万钧地同时劈去。

如此慢,却又为何能同时劈向这么多地方?

轩辕还是那副愁倾天下的样子,衣襟却振出了微微风声。

又是一阵云雾般的东西遮住众人的眼睛。

说那是水汽或烟尘,它却又似乎并不在那里。说什么也无,眼睛却又的确被什么阻挡。

轩辕出现在连小开的身后。

他的样子,几乎似了一条鬼,一条幽灵。

连小开的眼睛也为那在有无之间的烟云所掩,他可能现?可能防备?可能接下轩辕即将而来的攻击?

连小开的眼睛也为那烟云所掩,然而幸好,有些时候,混江湖不是只靠眼睛的。

轩辕手中,无端端便现了一把剑。

再仔细看,却又似没有剑。

没有剑,却是何物,攻向了连小开空门打开的后背?

连小开振刀,大喝。

反手一刀下去。

此次终于劈实——却是劈在了湖面之上!

残冰虽残,却终究还有颇深根基,此刻,就被连小开一刀劈断。

若是那刀迎向轩辕一剑,必定因其后而难以对抗。

劈断冰面所溅起的冰屑水花如一道屏障样飞起,令得轩辕的攻势慢了一分。

就这一分,连小开脚下的那块大大浮冰,便已经如一艘大船一般,带着连小开以及受伤的斯丝平无奇远远离开轩辕所立的冰面。

一汪清水在中央。

虽然这点距离,任是哪个武林中人也多半能一跃而过,却好歹挡了轩辕一击。

连小开斗志横生。

这一次他加快了速度,扑了过去!

只有一刀。

很多刀变成了一刀。

带着令人眼晕的霸道光环,从轩辕的头顶斩下来!

“是‘劈空’!”吴铁汉轻呼出声。

不错,是神霄派的‘劈空’。

连小开不必碰到轩辕。

因为刀势以下,空气纠结地冒出了火花,团成了旋涡,急速下沉!

那旋涡若是碰到了轩辕的一丝头,便也可以一样如刀一般割下他的头来,要了他的命!

他劈裂的并非空气,而是一种叫做生存的命运。生存遭创,所剩的便只有死亡而已。

连小开反手划冰,飘出数尺,再转身,再主动进击,共是四个动作。

轩辕却只有虚虚一剑的落空,这一个动作。

从速度上来说,他占了优势。

然而他在这优势中间,却什么也没有做。他几乎是站着不动等着连小开这一刀。

一刀而至。

孩子的一声哭,死的一伸腿,落花的瞬间飘落,流水的一个浪花,都比这一刀更慢。

在花落入水,生迈入死的那一刻,轩辕动了。

浮云陡然怒起!

浮云如何会怒?

如何会起?

浮云卷走了空中的碎裂。

安抚下遭到劫掠而破坏的天地平衡。

怒气却冲上了天灵——

连小开的天灵。

刀剑之影终于再现!

十字寒光!

当年刀剑神君行走江湖时候,那区隔他与败,他与死的绝技,十字寒光!

云霄也被震得难以颤抖。

轩辕的身影早已看不见在那十字寒光里。

许是要等血肉绞杀散尽之后,才会重现。

劈空,遇上了十字寒光。

西湖水在冰底暗涌,几乎要卷碎残雪,卷上岸来。

湖滨有目睹这一战的人,回到家中,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直至疯狂。

那是亲眼见到“命”的绝望。

连小开必死。

轩辕亦可能重伤。

这是十字寒光重出江湖的那刹吴铁汉的判断。

然而他想不到的却是,这个判断,根本,不足以概括事实的万一。

十字寒光劈了下去。

劈空迎了上去。

十字寒光继xù

下劈。

劈空继xù

向前。

生生错过。

擦肩而过,留下的是无限惆怅,还是……

十字寒光劈断了整整一个西湖的冰面。

从南屏晚钟,到双峰插云,尽皆碎裂。

劈空凌厉地呼啸而过,似要下挫之际却忽然上挑,直直攻向,吴,铁,汉!

冰面下落。

袁圆与吴铁汉所在的冰面自然也下落。

往下之势。

正迎上劈空的气浪。

西湖水,也会如此威武雄壮地刮起水龙卷?

冰面碎尽,吴铁汉失去立足支点。

他立即动手,吐劲,欲要立取袁圆性命。

却奈何劈空气浪已到。

他再不能动一根尾指。

袁圆晕迷之中,落入冰下水面。

劈空追随而至。

气浪将吴铁汉卷飞。

冰屑横扫。

锦衣成灰。

吴铁汉避过大半锋芒,却似被气尾扫中,亦落入湖水之中。

而吴铁汉与斯丝,早在湖冰全碎之时落水,挣扎浮沉。

冰屑狂暴。

十字寒光与劈空的交错,点燃了空气和水自身的力量。

现今西湖的上空,已经是狂风和冰雹的满布,再也无一寸的安宁,一寸的清晰。雪渣子刺入眼睛,行人呼号而走。狂风卷起无冰的湖面,掀起一人多高的水浪。

连小开与轩辕隐没在这场风暴之中。

两人凭心凭眼,刹那之间获得如此心灵默契,竟能在吴铁汉扼紧袁圆的情况之下,将情势逆转至此!

烟云所遮的身法之下,两人望向同一个牵挂——

目的不是互相残杀,而是救他们要救的人!

袁圆呢?

连小开潜下水。

还有平无奇,斯丝,他们在哪里?

虽然水势激转,刺骨寒冷,他什么也不能看见,什么也不能分辨,然而他还是跳了下来。

他知dào

轩辕也一定跳了下来。

如果说连小开只是“要救袁圆”的话,那么轩辕便是“无论如何也要救袁圆”。

不知dào

这一刻载波昏迷的那个女孩,会否感动?会否觉得幸福?

变故又生。

水浪明明已经趋于平缓,却如何忽然向着逆向啸叫乱动?

连小开咬牙,皱眉,去判断力量的来源。

是……是……

潜得深些,再深些。

水流卷着,他逆反地下潜。

却无伤人之意。

连小开猛然明白过来。

迅速抬头,预备上浮——

却已经来不及。

整块碧绿色的湖面,已经变成了整块碧绿色的冰。

连小开头上的湖面,刹那之间已经冻结了起来。

日光迅速地变得阴暗,因冰层以惊人的速度变厚。

是吴铁汉。

吴铁汉的寒冰掌力。

若是在薄冰初起之时,连小开轻易便可破除所有冰冻。

然而,吴铁汉却在起初之时,以水流暗涌,诱引连小开下潜。再回头时候,已经来不及。

若是说一招劈空引了“气”,一招十字寒光引了“水”,那么吴铁汉已经引了“冰”。

连小开和轩辕不能叫西湖龙卷停下,现今连吴铁汉自己也已经不能破除这极厚的冰。

这是自然本身的力量。

连小开,轩辕,袁圆,斯丝,平无奇,甚至包括吴铁汉,俱被封入西湖冰下。

纵使连小开有心咬牙一试,挥掌裂开自己头上的一线冰封,那么仍在水中的斯丝袁圆等人,又要如何是好?

肺中经过磨练的潮气还能够支撑片刻。

连小开停留片刻,继xù

下潜。

在一片黑暗,却逐渐安静下来的深水中,摸索,游动。

谁?

纵然看不见,却能有感觉。

其实每个人都可以靠“感觉”分辨世界,而不是视觉。

只是太多依赖视觉之人,令自己的感觉慢慢退缩无用。

练武之人自然不会。

感觉,比直觉,更能主宰每一战边缘的生死存亡。

连小开感觉到了一个人,向自己靠近。

是敌是友?

他谨慎地停留,下沉,直至碰到湖底。

那人游了过来,几乎到了连小开的头顶。

他亦感觉到连小开的存zài

,缓缓下沉,踩在湖底,立在连小开的身畔。

连小开立即从体形上判断出来,是轩辕公子。

吴铁汉要更壮一些,平无奇要更矮少许。

轩辕想也从身形上认出了他,伸手过来。

连小开握住他的手。

轩辕在连小开手心里写了“如何”二字——在无法开口的水底,这是唯一交谈的方式。

连小开回复他“救人”二字。

轩辕顿了一顿。写了“破冰”两字。

连小开这回答了五字,“我不能,你能?”

轩辕隔了一阵,想是判断句子语调,终于回写了“我也不能”四字。之后又紧接补充了两字“联手”。

连小开稍为犹豫,写了“恐力尽”。

——若是一试不能奏功,那么两人的真气用尽,非但难以再在冰下游动,甚至也无能寻找其他人。

轩辕回了颇长一句:“先找,气尽前在此碰面,一试。”

两人沟通完毕,各自选了一个方向游了出去。

西湖虽然大,众人却只在这一块而已,若是仔细寻觅,应该不会一无所获。

只是寻找之时,还要无时无刻不提防狡诈之极的敌人——吴铁汉的存zài



连小开一直寻到了岸边。

泥土疏松,他心想若是能够穿泥而出,也许比破冰容易?

然而略为尝试,却现泥土后面乃是坚硬的岩石。

他估摸了一下还能支持的时间,往回游去。

在约定的地点等轩辕,却左等不来,右等不至。

难道轩辕在水下所能坚持的时间如此之久,所以也高估了连小开的能力?

又或,他遇上了吴铁汉,在水下缠斗?

连小开尽量感受水流波动,却一无所获。

忽然,遥远之处一点亮光映入眼帘。

那亮光似在湖底,极为隐约,真真zhèng

正只有一点而已。

连小开直觉判断出轩辕迟迟不至必和那点亮光有关,凭着最后一点真气游了过去。

旋涡。

连小开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真zhèng

的旋涡。

纵然他气息满满之时,也只能够勉力同这自然鬼斧神工之力打个平手而已。

现今气息将近,他已经无能挣扎,被那股暗流,也即是那点亮光之处所涌出之物,生生地卷了下去。

口鼻之间忽然灌满了新鲜空气。

湿漉漉的水珠溅在了干燥坚硬的石壁上。

连小开跌落进了一个地方。

“欢迎光临西湖地宫。”吴铁汉边鼓掌,边在长长的甬道尽头出现。“刀剑神君有廿八湖十二郡,想不到朝廷亦有朝廷的湖底行宫吧?”

连小开站稳,迅速看清楚眼前。

花岗岩。

有空气的湖底。

石头甬道。甬道尽处有光亮,似是一个大厅。

远处站着吴铁汉。

自己的身前立着的,是早一步下来此处的,轩辕。

“我妹妹呢?”轩辕万事不顾,冷冷地追问这句。

“在里面。”吴铁汉一指身后光亮来处。“不止你妹妹,连少侠的结义兄弟与红颜知己,也在其中。”

连小开冷哼一声。“你果然已被劈空所伤。现今你就算再劫持袁圆,你的动作也已经快不过我的刀势。你还有什么花招可使?”

“任何花招都无。”吴铁汉微笑地扶着墙壁。“我的确受伤,冻结西湖所用的寒冰掌力,也已经耗尽我的所有力量。”

他慢慢地,看着轩辕与连小开,似乎看着两个死人,颇为高兴地说,“可是这里的所有人都再也出不去了。西湖地宫,有入无出,这是一个死地,封死了,隔断了,再也出不去,永远也出不去,我们全部,所有,一个也逃不过。”

轩辕看了连小开一眼。

连小开立即返身跃上自己所落下之处。

——光滑,似一个原本就在那里,永远也不会变,没有缝隙,也没有任何机关的屋顶。

“这是鲁圣人的徒弟所制造的机关。他也许不如他的师父有天赋,但是,他却穷其一生之力,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令这机关从里面永远,绝对,不能打开。”

轩辕走过去,苍白地手隐隐罩住吴铁汉命门。“那你为何在此?你也要葬身此地么?”

“我不进来,如何将昏迷的袁圆小姐带进来?袁圆小姐若在湖中,你们又如何会进来?”吴铁汉丝毫不惧,仍在甜甜笑着。“你们都进来了,我出不出去又有什么所谓呢?”

轩辕心底一沉。

连小开伸手便欲取吴铁汉性命。

“不可——”轩辕拦住他。“他所说的未必是真。然而要找到出路,还要从他身上着落。”

连小开所的誓言再次落空——吴铁汉似乎总有本事,让自己的命变得有价值。

厅内传来一声呻吟。

轩辕、连小开挟着吴铁汉,迅速转入其中。

里面竟是一间颇为宽敞洁净的石室。

平无奇靠墙坐在地上,唯一一张石榻上躺着袁圆,斯丝在榻前跪坐。

那声呻吟,乃是从袁圆的口中出——

看顾着她的斯丝转头,见是连小开不禁大喜,“太好了,袁姐姐终于醒了,你也来了!”

“这是哪里?为何我们都会在此?”袁圆皱眉,问。

连小开与轩辕公子俱都只有苦笑,不知从何说起。

第十九章 地宫

“我四处看了一下,”连小开神色凝重。“灯是夜明珠,通风口则是许多根极细极细的铜管,不知dào

通向何处。包括铜管在内的建筑都无法用掌力震碎,就算硬要震碎也可能会造成此地彻底的坍塌。”

轩辕替袁圆把了脉。此地深居地下,十分温暖干燥,虽然众人衣衫湿透冰水镇骨,却都已经慢慢得到恢复。

袁圆无事,平无奇只是皮外伤而已,斯丝面上不知何时割破了一个非常非常细小的口子,此外众人尽皆无碍。

“我现在开始后悔未曾专研机关之学。”轩辕叹道。“妹婿呢?”

连小开摇头,看向斯丝。

斯丝苦笑。“我那点皮毛之术,书本上得来的多,实践极少,先前看过入口,完全无能为力。”

“莫看我。”平无奇摆手。“我能入神仙宝藏全是玉刃口授诀窍,我一点不会。”

“不会机关之学也没有关系。”连小开忽然冷冷一笑。“我找到这个。”

众人颇为惊奇地看见他手里竟然拎着一袋盐巴。

“里面有个厨房,有火,有刀,还有油盐酱醋。”他话音生冷地向吴铁汉踏前了一步。

被轩辕封了穴道的吴铁汉坐在墙角,恹恹不振的样子。

连小开翻腕,一把小刀寒光顿闪。

他抬头看见连小开,却颇为高兴地露出一点点笑容。

“你杀了我吧,反正是迟是早,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连小开冷哼一声,指爪疾扣住吴铁汉的腕脉,迫得他摊平手掌。剁肉刀极其锋利,在吴铁汉掌上轻轻一划,一条血口子便绽了开来。

众人终于明白过来连小开的用意——只见连小开抖开盐袋,拈起一撮白花花的盐巴倒在了吴铁汉掌中。

“是你引我们到此的。我不信你不知dào

出去的门路。”他扣紧吴铁汉腕脉,防他挣扎。

盐巴一点一点被伤口流出的血液溶化。

吴铁汉倒吸一口凉气,面上笑容僵硬,极为难看。

“不说是么?”眼看一撮盐巴溶尽,连小开晃了晃手中盐袋。“没有关系,那边还有酱油,醋,对了,还有辣椒油。——”

斯丝听得瑟缩了一下,袁圆撇了撇嘴,恨不得吴铁汉不要立即招供,好令其多吃些苦头才解心头之恨。

轩辕无悲无喜,只是静观。

“我……”过了许久吴铁汉才有力qì

开口。“我也不想死在这里。只是既然已经进来了,你纵使将我千刀万剐,我也变不出个出去的法子来。”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么?”连小开恶狠狠地撕开他的衣襟,短刀一闪,横横削去了他肩上一小片皮肉。“我就看看你是否真配得上你的名字。”

他手一斜,整包盐巴倒在了吴铁汉肩上。

吴铁汉闷哼一声,别过脸去。

他再想故作轻松,也已力不从心。

“算了妹婿。”轩辕幽幽一叹。“此人连死也不惧,莫要再白费力qì

了。我们还是想想别的法子看吧。”

众人轮番探索了一遍这个不大不小的地下宫殿。

“真是奇怪,为何人人都喜欢在地下生活?”连小开感叹。

平无奇知他从廿八湖地宫、西湖地宫联想到了神仙洞府的天光流水阁。

“若说机关奇巧之学,若是玉刃还在的话……倒是她家的专长。”

“这位大哥,”轩辕同平无奇不太熟悉,称呼亦颇为生分。“您所说的‘玉刃’,难道是神仙洞府的沈玉刃小姐?”

“正是亡妻。”平无奇答。

轩辕愣了一愣。

忽然假装看见了什么,尴尬地闪身而去。

“他……怎么啦?”袁圆奇怪地问。

斯丝轻笑出声。“他比平大哥小不了几岁,不好意思开口叫姑丈——”

“姑丈?”

“洛阳夫人是他的姨奶奶,玉刃小姐同他父亲是表兄妹的关系,平大哥自然就是他的表姑丈啦!”

连小开不禁失笑。

一团乱七八糟的亲戚关系啊。

地宫之中不见日月,斯丝和袁圆两个女孩子先困了。

“现今距离我们进入此地大概已经十个时辰,有倦意也是正常。”轩辕竟有判断时间流逝之能。

袁圆和斯丝纵然平日里素来不睦,却也只得屏弃前嫌,挤在了唯一的一张石床上。连小开与轩辕便脱下早已干透的外衣,盖在两女身上。

两个叽叽喳喳的小女生睡去之后,偌大的地室内惊人地安静着。

平无奇靠坐在墙边,也慢慢地睡着过去。

连小开看了看轩辕,不客气地找了片布盖在头上的夜明珠上,令光线黯淡,然后平躺在地上和衣睡去。

过了一阵子,轩辕亦闭目盘腿,调息起来。

一时间,石室内呼吸声轻轻重重,俱都均匀绵长起来。

唯一醒着的,只有吴铁汉了。

说老实话,他伤势并不算太重。

被劈空的气浪尾端扫到一点,根本没有太大干系。白日里只是那一招冻结西湖的寒冰掌力耗尽所有体力,再他根本不愿同连小开与轩辕正面为敌而已。

至于连小开的那两刀,痛则痛矣,对习武之人来说,实在只是再正常不过的皮外伤罢了。

再加上上次从连小开手下成功逃脱的经验,已经足以说明了他对于普通的点穴禁制自有对抗之法。

那么,连小开等人,就如此放心地进入梦乡,不怕吴铁汉有何动作么?

既深又熟的睡眠持续了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之后,袁圆忽然从床上跳了下来。

她冲到吴铁汉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竟然毫无动作?你不害我们,也不偷偷逃走,难道,难道,难道是因为这里真的无路可走?”

吴铁汉睁开双眼。

他根本没有睡——同袁圆一样。

“原来你们假装睡熟只是为了试探这里的出路?”吴铁汉风度翩翩地笑着。“不好意思,令你失望了。真的没有,真的。我看,你们与其如此费尽心机,还不如想一想要怎样度过这人生的最后半月一月的好。——无饮水,人至多支持半月。趁现在还有力qì

,不如尝试一下,欢爱?”

袁圆一个巴掌掴在吴铁汉脸上。

连小开等人纷纷叹着气醒来。

过不了半日,装睡的众人便真的疲累了。

“不知dào

这会儿在外边,是白天,还是夜晚。”袁圆将头靠在连小开肩膀上,扑闪扑闪着眼睛看着石头天花板,假装那是一片星天。

“是清晨。”轩辕静静道。

“你无时无刻不算着时间,不疲惫么?”袁圆好奇问。

“我没有刻意计算,我只是……我就是知dào

而已。”轩辕颇为无奈。

“你不累……可是我真的累了。”袁圆打了个呵欠。

“你睡吧。”连小开起身让她躺平。“你先睡几个时辰,醒来换斯丝,再然后换平大哥,我们轮流睡。”

“这样啊……也好……看紧那个家伙……”袁圆翻了个身,“可是在我睡着之前,你不许走哦……”话没说完,便真的睡熟了。

连小开待了片刻,才轻轻巧巧地起身。

“妹婿。”轩辕看着连小开的眼睛微笑。

“怎么了?”连小开一窘。

“多谢你善待她。”

“她是我的妻子,我自然会善待她。——你对她才好,在湖面之时,我尚考lǜ

了片刻,你想也未想便跳了下去。”

“——可是,我对她再好,却比不上你能令她快乐。”轩辕的眸子中闪着温柔的光。

连小开想说什么,又闭上嘴。

身后平无奇深深看他一眼,颇为感慨。

袁圆不知dào

算不算传统意义上的好女子。她有点娇纵,有点吵闹,有点爱慕虚荣,有点不知分寸,跟温柔贤惠更是相差甚远。

可是她面对连小开的时候,却有最真最美最善的神情。

那是一个少女,看她心中爱慕的情郎时候的神情。

连小开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也显得颇为活泼,甚至有点忘乎所以的小小快乐。

也许,楚云,甚至斯丝,那种如水一样温婉女子才是连小开所天然爱慕的女性种类。但是袁圆和他在一起,却更快乐,更适合。

就像一对年纪相仿的小冤家小夫妻,彼此争吵着扶持着慢慢成熟,老去。这比任意什么风起云涌、恩怨纠缠都要更接近幸福的定义。

只可惜,连小开,已经错过了无忧无虑去攫取幸福的时机。

“曾经沧海难为水……下一句是什么?”平无奇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半缘修道半缘君。”连小开随口答他,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

“不会吧?真的吗?怎么听起来好怪?”平无奇抓抓头皮。

轩辕笑起来。

曾经沧海难为水,

半缘修道半缘君——

好集句。

大概一日一夜之后,石室生活中一个极大的问题显示出来。

那便是,不方便。

不能方便。

那个有油盐酱醋的厨房里有口大缸。连小开和轩辕一致不好意思起来,硬是推平无奇,平无奇只好悄悄拉了拉颇有些尴尬难熬表情的斯丝,指给她那口缸。——若是男人不主动开口,怕是女人憋死了也不会出声。

“好主意。”吴铁汉懒懒看着斯丝羞红着脸从厨房回来,出言讽道,“积存起来,口渴的时候还能喝。”

“你……你说什么?”斯丝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怎可如此欺负人?”

“他说得倒无错。”连小开难得为宿敌讲话。“若是真的口渴难耐,就算是自己的便溺,也不得不吃下去。”

“我才不会!”袁圆抢道。“我宁愿自尽也不会做这种事!”

吴铁汉笑道,“那是因为你没有渴急过。”他扫了一眼连小开,似是暗含赞赏。

连小开冷冷瞪着他。“你皮又痒了是不是?——对了,”他忽然想起一个主意。“袁圆,斯丝,你们不必喝什么便溺了。若是口渴难耐,直接从他身上取血喝便可。若是饿了,咱们就杀了他,烤肉吃。”

“啊!真好!”袁圆拍掌。“反正油盐酱醋都全!吃不完的挂在风口,直接做腊肉就好!他比一头羊还壮点,我们省着点,能吃上三五个月呢!”

吴铁汉强撑笑容。“那吃完了我呢?难道按照武功高低和关系亲疏再杀一个来吃?”他看向斯丝。“不错,吃完了男人,换吃个女人也是佳事。”

斯丝脸色白。“……我们定会找到出路的!”

“慢慢找。”吴铁汉打着哈哈。“不送不送,上面不远有家楼外楼,东坡肉乃是一绝。红彤彤的肉块,包着雪白的荷叶馒头……”

“吴铁汉。”轩辕很少说话,突然叫吴铁汉的名字。“你可知dào

,你越是逞口舌之利,我们便越是相信此地必有出路?”

吴铁汉眯起眼睛。“小王子的推论,不过就是建立在人有求生之志,断无轻薄自己生命之理的基础上。不错,这是人之常情,然而,难道小王子没有听说过这世上有自杀的人?”

轩辕不语。

“我如此快乐,”吴铁汉补充,“只是因为我能在自己必死的同时,拖那么多人下水罢了。黄泉路上,也是前呼后拥,风光无限啊!”

“很好。”轩辕语声淡漠。“果然是国之忠臣。”

“过奖——你要做什么?”

轩辕拿着连小开那日那把切肉刀,温柔而幽怨地跪在了吴铁汉的身前,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了一下——那眼神就好似,眼前的不是一个大活人,而是一堆肉而已。

他举刀向着吴铁汉的腿上慢慢,慢慢地割去。

“既然大家必死,”轩辕难得露出了笑容。“为何不满足下我妹妹的口腹之欲呢?就请吴大人先提供一条腿来烤烤了。”

他继xù

慢慢,慢慢地割着吴铁汉的腿。

割破了袍子,裤子,见血,见肉。

吴铁汉咬牙。

刀越切越深。

冷汗从吴铁汉额头上流了下来。

“住手!”

轩辕手中刀正要切入骨缝的时候,吴铁汉终于大喊。

“哦?”轩辕不理他,继xù

将刀停留在血肉之间。“吴大人也想分杯羹么?倒是真有割肉自啖的豪气……”

“厨房油盐酱醋格的下面有个机关!”吴铁汉大喊出来。

轩辕终于抽刀。

袁圆吐了吐舌头,赶紧跑去厨房看。

轩辕虽然是与自己同岁的兄长,却委实厉害得多。

“在哪里?挪不开啊——”她喊回去。

“挪不开?”轩辕把玩着手上沾着血肉的刀。

吴铁汉赶紧喊道,“将右数第二格抽出,和最左边那个相互调换,就可以将格子整个抽起来。”

“然后呢——”打开,是石头料理台面。

“然后在那片位置用力按三下。”

“按了——”

“搬开你们便溺的那个水缸,有个入口。”

“入口?为何不是出口?”连小开疑惑道。

“真的有哎——”袁圆开心地笑。“黑洞洞的,方方的。”

“等一下,”连小开赶紧赶去。“等我先下去看。”

“下面很暗,你们带颗明珠下去照明。”吴铁汉泄气地闭目,用手按紧腿上伤口。

“妈的!”半刻钟后,连小开同袁圆泄气地上来。

“怎么回事?”轩辕不解。

“下面是个地窖,有水,还有大米白面,甚至腊肉风鹅之类,一应俱全。”

轩辕举刀架在吴铁汉的颈上。

“我又未说那是出口。”吴铁汉很是无辜地争辩。“你说要满足口腹之欲,所以我才指点你们食物藏处的。现今你们可以慢慢享用了,在此活上一年半载也颇为滋润。小王子,莫要再拿刀吓唬我,这里认真没有出口,你将我大卸八块,也是一样没有。”

连小开怒极。“那你为何隐瞒?”

“你们也没有问我啊。”吴铁汉再度绽开笑容。“再说了,我原本打算等你们都饿得没有力qì

了,再自己偷偷打开去吃的。”

“然后呢?你不也一样出不去?!”连小开狠狠一脚,踢在他腿上刀口之上。

吴铁汉痛得蜷缩了一下。

“不错。”轩辕灵光突现。“妹婿说得不错。我终于明白了——你,根本就不想将我们困死在这里。你只是想将我们困在这里,直到腊月廿八之后。是不是?”

“腊月廿八?”袁圆喃喃重复。

似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日子了。

腊月廿八。吴铁汉瞳孔紧缩。

他的面色,真zhèng

地改变了。

第二十章 奕棋

腊月廿八。

腊月廿八究竟有些什么变故?能够令得吴铁汉不惜瞒天过海,使用这惊天手段?

“腊月廿八是刀剑神君的生辰。”轩辕缓缓解释道。“刀剑麾下,除了廿八湖十二郡之外,尚有许多潜伏暗藏的力量。这些力量平日并不听我们调遣,而只是在每年的腊月廿八,聚集在某个地方,等待一件旨意。一年,就一件。一年之中,他们只接受这一件任务。日子一过,他们便如烟散去,再也不会过问我轩辕王府之事。”

袁圆这才第一次知dào

,为何吴铁汉口口声声叫轩辕作“小王子”。原来刀剑神君以下的组织,竟然以王府自称。

“其实我不姓轩辕。”轩辕公子知她疑惑,转而娓娓解释。“轩辕是黄帝之姓氏,当年我们的曾爷爷刀剑神君曾以‘轩辕王’的称号自封,意思乃是此华夏天下,是我们这一支的正统。历代嫡子,便自动袭承了这个封号。”

“原来如此。那你真名叫做什么?”

“这个……”轩辕淡淡一笑。“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旁人叫我轩辕公子,你叫我哥哥,吴铁汉叫我小王子,称呼之上本无不便,何必追寻?就如你的名字叫做袁圆,我也甚为接受。”

袁圆知他不愿在众人面前吐露,便也一笑了之。

吴铁汉擦了擦额头上汗水。

“这腊月廿八的故事,吴某倒是第一次听闻,多谢小王子赐教了。”

轩辕反手一个极重的耳光掴了上去,吴铁汉半边面孔顿时麻木,嘴唇也青肿不堪,说话困难。

“你早已探知杭州便是腊月廿八的集结之地了吧?南郡王之死,也是你故yì

所为,敲山震虎,来警告那些赴会之人;同时又偏偏给他们一个堂堂正正借奔丧为名前来杭州的借口,对不对?”

吴铁汉苦笑。

“接下来便是将我困在这里,直至腊月廿八过后。这样一来,下一年中,我便再无法利用这一支力量。而你的人却可以安心剥查赴杭之人的背景,找出刀剑后人,各个击破、分而杀之,对不对?”

众人都听得心中一寒。

连小开暗忖,此人的武功心智,的确是深沉遥远之极。他同情教,同南郡王,同自己之间的恩怨争斗,一切都只是烟幕,却一切都在为了他的真zhèng

目的服wù

。甚至他对轩辕,也是志不在轩辕本身一人,而是誓必要挖出他身后庞大组织的根来,斩除而后快。

吴铁汉沉默不言。

他甚至闭上眼睛。

否认已经没有丝毫用处,而至此阴谋诡计谎话连篇也救不得他了。

地宫必有开启之法。

而他的态度已经表明得很清楚——他真zhèng

有了赴死的准bèi



“我实在是想不通,这个朝廷究竟有何魅力,令你如此忠诚,毫无贰心?”轩辕皱眉问。

谈及忠诚二字,连小开的脑中猛然突出了沈仙刀的风姿。

忠诚……若是有可靠之人对自己如此忠诚,何愁事之不成?

“朝廷并无什么魅力,甚至当今圣上也没有。”吴铁汉终于认真答了一次。“我所维护的不是谁,而是这个国家的秩序和安稳。杀叛逆一万;不杀叛逆,叛逆作乱,则相互死伤两万,伤及平民一万,总数三万。若郡有十万之众,改日东瀛入侵,是要留下九万对敌,还是留下七万交手?”

“何谓叛逆,何谓正统?”轩辕咬牙,问。

“能够以较小死伤除灭至尽的那方,便是叛逆。我不知dào

谁是轩辕正统,我也不去管在位之人是否合理合法,我只关心这个国家的秩序,和稳定。天下受治百姓的想法,也大致与我相同。”

“别说了。”连小开拦住欲再辩的轩辕。“道不同不相为谋。杀了他吧,我们慢慢找出路出去。离开腊月廿八尚有不少时日,以我们的能力,未必不能自救。”

“什么味道啊,这里为何忽然变得那么……香?”袁圆忽然开口打岔。

“是啊,好香,好好闻,好舒服的味道。”斯丝也附和。

连小开同轩辕脸色齐齐一变。

“通风口!”轩辕厉声喝道。

来不及了。

袁圆、斯丝两人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平无奇支撑片刻,终于也靠着墙滑坐了下去。

“又是这家伙搞鬼!”连小开怒气直指吴铁汉,提刀欲杀。

“不是我。”吴铁汉眸中忽然射出光芒来。“是阎罗烟!”

“阎罗烟?”好熟悉的名字,是,是……

“是神仙洞府的奇药,吸入或疯或死,在神仙洞府覆灭后已绝迹江湖。”轩辕缓缓道出来。

不错!沈仙刀的封刀仪式上曾出现隔阻大批江湖豪杰进入天光流水阁的,阎罗烟!

连小开如何能不记得?

“难道神仙洞府……”

“是碧云城。”吴铁汉叹了一声。“沈月关的遗孀,手中自然能够握有他沈家的遗物。”

一声叹罢,吴铁汉也难免坠入昏迷之境。

他内功原本同连小开与轩辕之间差别并无多大,只是数日来连遭折磨,难以为继。

轩辕看了看连小开。

就算此刻立即盘腿坐下逼毒,也没什么用了。

“既然他们能够向着通风口放入毒烟,想必是知dào

开启地宫之法。”

“不错。”连小开阴阴看地,想起了那个女掌柜丰饶的姿态,想起两次以猫示警,心头刹那雪亮。“他们应该不是恶意。我们不如……”

两人不再抗拒,双双任毒烟入肺,渐渐晕迷。

但愿醒来时,能呼吸到离开天穹较近处的空气。

“娘——娘——娘我回家来了。”

美妇人笑靥如花。“好乖。饿了不?”

“不饿。咦,娘,为何不见爹爹?爹爹呢?”

“爹爹在那里啊,你看不见么?”

“娘,你指的是太阳嘛——”

阳光忽然爆裂,散落下来满地满地的焰火。

“娘——我好疼……好热……火烧着了我的皮肉……娘,你在哪里?”

一刹那世界就变成了一个火场,火苗比人还高,什么也看不见,只知dào

疼,疼,疼,在一片耀眼的光明中疼……

袁圆蓦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是噩梦……屋子里火烧得太热,她唇干舌燥才会梦见被火烧吧?

只是有趣,她仔细想想,似乎从小到大,这是头一次梦见那不曾存zài

过的爹娘呢。

抱着被子坐在那里,脑中满满是那个梦境……忽然一道闪电闯入来:“小开?小开呢?”

惊惶地想起来之前的事情,惊惶地现连小开不在自己身边。

她匆匆地跳下床,这才现身上一点衣物也无,床上被子又厚重,只得扯下床幔裹在了身上。

深红色的床幔带着金色流苏,竟还颇为好kàn



不管了,袁圆不及细想,冲过去便推开房门——

眼前景象实在是诡异。

外面也是一间很温暖,很温暖的厅堂。地上铺着软软的锦绣毯子,墙上挂着异域风情的绘画,火炉仍是烧得极热极热。

房间正中的地上放着一个矮矮的小几,几上一副琉璃棋盘。

连小开与轩辕对坐在棋盘两边。黑曜石与白水晶的棋子放在玉盏之中,搁在两人手旁。

有一串铃当从屋顶上垂了下来,停在棋盘的上方。

铃当忽然响了一声,吓了袁圆一大跳。

天花板上传来好听却冷淡毫无感情的女子声音。“时辰到了,连公子长考超时,负于轩辕公子。轩辕公子可入明日棋赛。”

连小开看着轩辕,轻轻点了点头。

轩辕却眉头紧蹙。

袁圆实在忍不住,想去看看那棋势——

连小开与轩辕同时转头,对她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铃当慢慢向上升去,升了颇久,终于隐没不见。

连小开与轩辕此刻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究竟怎么回事?我们出了西湖地宫?此地是何地?”

连小开懒得回答,直接指了指轩辕要他解释。

轩辕颇为无奈地摇头。“的确是出了地宫,不过又入了奇怪的地方。”

“对呀,这是哪里?”

“碧云城。”

袁圆吓了一大跳。“怎可能?从杭州到了碧云城?难道我晕了很久?”

“一日一夜。”

“……可是,世人皆知,当年沈月关现身之后,云一枝便解散了碧云城,消失无踪了啊?”

“云一枝解散的只是那个十分惹眼的碧云城。真zhèng

的碧云城,却自始至终存zài

着——”

轩辕语声一顿。

袁圆出来的那扇门旁边也有一扇门。此刻那扇门也被怯怯地推了开来。

袁圆撇了撇嘴。

用脚趾头想也知dào

了。是那个阴魂不散的斯丝。

“过来坐。”连小开主动招呼她。“我们正在说碧云城的典故,你可知晓?”

斯丝依言过去席地而坐,好奇地打量四周。“难道此地,就是碧云城中的‘碧城’?”

“不错。不愧是天书馆后人。”轩辕赞道。

“碧云城难道分为‘碧城’与‘云城’?”

“不错。碧云城当年是由两个人创立,一个姓云,另一个姓碧。”斯丝娓娓道来。“这已是前朝再前朝的旧事,碧云两位前辈的年代距今已有四百多年,具体的名讳事迹已不可考。只知dào

后来的碧云城出现在武林中之时,一直是由云氏一族承袭;而传说碧氏族人另有一个极为隐秘的‘碧城’传承,生生不息。”

袁圆听得入神。

“此事原本不为所知。直到本朝草创之时,圣祖曾向碧云城借兵。当时的碧云城全城不过十万人马,却一下子借出了二十万军队,‘碧城’的存zài

才为世人熟悉。”

“那么这个‘碧城’,就相当于一个‘影子碧云城’了?”袁圆问道。

“是,也不是。”斯丝想了一想。“应该说,‘碧城’相对于碧云城来说,就如同轩辕公子提起过的,腊月廿八会集结在杭州的那批人马,同轩辕公子本身人马之间的关系。”

很不错的比喻。“还有呢?”

“我这里有几种不同传说。有说碧氏族人原本强于云氏,然而被云氏下了诅咒,只能生生世世为云氏服wù

;也有说当年那位碧前辈本是一位倾慕云前辈的女子,却被无情辜负;还有说碧氏云氏乃是一对同母异父的兄弟,却爱上了同一个女子之类。还有些说法,比如,历届云氏城主的王后都是从碧族女子中选出;也有说仅次于情教、滴血的第三大暗杀组织‘黑杀’其实是‘碧城’所操控的一个门派;还有说武林中最神mì

的人物之一‘惊绝艳’便是这一任的碧城城主。”

“惊绝艳?”袁圆想起来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难道不是天下第一奇毒么?”

“是天下第一奇毒,也是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就是这种毒的拥有,也是天下用毒解毒的第一人。无人知他是谁,故而只得用毒药之名来称呼于他。”

“不错。”轩辕忽然插口。“我们在此地,就是为了去见‘惊绝艳’。”

暖厅的另一侧门上响起了笃笃的敲击声。

未等里面之人去开,门便自行开启,云勇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恭喜轩辕小王子得胜,通报一声,那边吴铁汉吴大人已经赢了平少侠,平少侠一会即可归来。”

“你是——那个店小二?”袁圆终于认出来。

“对啦对啦,袁姑娘好强的眼力。”

“你说吴铁汉赢了平大哥?难道他们也在下棋么?”

连小开和轩辕相对苦笑。

“是啊。”云勇很高兴地答她。“下得很精彩呢!袁姑娘要不要过去看看?”

“到底是怎么……怎么一回事?”

“长话短说。”轩辕深吸气。“简单说来,就是现在我们身上的阎罗烟之毒只是暂时压制,若无解药七日之后必会疯狂。而这解药,世间唯有‘惊绝艳’能够调制。我们四人被分成两组对弈,赢再决出一人,‘惊绝艳’会将解药给他。他可以选择要多颗解药解救数人,也可以只救他自己尔后离去。”

“啊!”袁圆惊呼。“那要是吴铁汉得了解药……”

“所以不能让他得到解药。”连小开接口。

“可是……”袁圆看着笑嘻嘻的云勇。“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呢?”

“哎,别问我,我只是个小孩子,还是个跑腿的小伙计。”云勇比鱼儿还滑地避过袁圆的话题。“我来是来通知袁姑娘与斯姑娘,今天晚上也要加入弈棋。”

“什么?不是说只我们四人么?”连小开一惊。

“是这样子的啦,吴大人有位红颜知己,不知如何竟然得了消息,卯上了姑姑。姑姑不胜其烦,也给她用了点阎罗烟。按照规矩,她也有机会赢得解药,所以姑姑安排她同两位之间的胜对垒。”

“这不公平,为何她直接出线,我们却要再比?”袁圆第一反应就是斤斤计较。

“因为姑姑很讨厌她,亲自同她对弈了一局——竟然输了。”云勇作抹眼泪的手势。“这位夫人的棋力十分强悍呢!”

袁圆冷哼一声。“我也下得很好。”

连小开知神霄派的女史从小训liàn

内容中便有一项是围棋。清微公主相信弈棋对于天道修liàn

很有好处,就是从前的楚云,亦有过得去的棋力。

“我只会一点点……”斯丝倒是一身轻松。“我定下不过袁圆姐,我弃权即可。”

“不可以。”云勇赶紧阻止。“无论是亲兄弟还是好夫妻,入了‘碧城’便都要遵守‘惊绝艳’的规矩。金铃对弈,各安胜负,放水可以,弃权就万万不可啦。”他通知一毕,就拔腿走人。“晚膳过后金铃即降,两位姑娘姐姐好好准bèi

吧。”

“吴铁汉的红颜知己必是郁方仪无疑。而这小孩口中的姑姑……难道就是碧云城主云一枝?”袁圆好奇地判断。“他们究竟玩的是哪一招啊?”

无人回答。袁圆这才现连小开与轩辕脸色奇怪,似乎颇为不忍,又有些愤nù

,又有些怜惜。

“我回来了。”平无奇恰在此时出现。他一进来就将自己扔到了墙角的一堆锦垫之上。“这个要命的棋局,差点弄死我也!”

袁圆醒悟过来。“难道……”她伸手去拿连小开旁边的白水晶棋子。

“不要碰!”连小开和轩辕同时色变。

“不错,棋子,棋盘,棋盏,都含有剧毒。毒性迥异而千奇百怪,对弈之时忽然腹痛如绞,又忽然如火烧火燎或是冰水淋浇。”轩辕吐露出来实情。“下出妙招尚可,下出昏招之时简直叫人疼痛刻骨,求死不能。最后铃声一响,却又刹那间百病全消,实在古怪。”

斯丝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袁圆。

“所以,难怪吴铁汉和郁方仪会赢。这两人的意志之坚固强悍,实在已经是男女中各自的极品了。这点疼痛,根本不影响他们思考。”连小开道。

“现在,我们得到解药的机会,少了一半。”轩辕提及了重点。

“我倒是想知dào

,他们这个样子究竟是什么目的?”袁圆欲哭无泪。

“碧云城应该算朝廷的敌人,同轩辕王府之间也不是朋友。同你们,似乎还有些说不清楚的恩怨纠葛。”轩辕看着连小开。

云一枝的丈夫杀了连小开的妻子,就是这种纠葛吧?

“然而,‘惊绝艳’不等于碧云城。”连小开岔开话题。“依照我们的所见,他们之间只是一种微妙的协同,在碧城之内,连云一枝也要遵守惊绝艳的规矩。所以,惊绝艳应承要给解药,云一枝也毫无办法。”

没人懂得碧云城究竟在想些什么。

云一枝将本来捏在手心里的俘虏送来这里下棋又是为了什么。

然而身上的阎罗烟,却绝对不能罔顾。

棋,不得不下。

第二十章 绝艳(上)

袁圆坐在金铃下面,小心翼翼地去拿棋子。

斯丝猜中黑子,已经不假思索地放了一枚在天元处。

已经跟斯丝说好,在最短时间内结束棋局,让袁圆去同郁方仪一战。

触手的感觉十分舒适,一阵清凉从棋子中溢了出来。袁圆稍微放下一点点心,却忍不住脸色一变。

她下不了棋。

棋子似粘在她手上一般,根本没法子放到棋盘上。

她又惊又怒。斯丝一脸茫然看着她。

片刻之后,金玲叮地一声。

“袁姑娘超时告负。斯姑娘赢得此局,进入明日棋局。”

斯丝咬着下唇,不知如何是好地站起来,又是困惑,又是恐惧。

袁圆看见她的样子,怒气不知为何从心中升起,走过去两步,一个耳光挥在斯丝面上。“去吧去吧,你去送死吧,死了才好!”

侧门洞开,连小开、轩辕与平无奇鱼贯而入,看见场中空空的棋坪,不禁愣住。

“你自己不下子,为何去责怪斯姑娘?”连平无奇也为楚楚可怜的斯丝打抱不平起来。

连小开更是冷冷看着袁圆。

“我……”袁圆想解释,忽然又不想解释了。“算了,大家死在一处,清净!”说完扭头转身而去。

“她到底怎么回事?”平无奇摸不着头脑。

“不能怪她。”替袁圆解释的,竟然是连小开。“她虽然任性,却还不至于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想必是惊绝艳,或云一枝做的手脚。”

轩辕望了连小开一眼。袁圆已经跑开,若是她在,不知dào

会有什么反应?

“各位,”笑嘻嘻的云勇不知dào

从哪扇门边探出脑袋来。“明日未时,轩辕公子与吴大人对决;申时,斯姑娘与郁夫人奕棋。不过在那之前,惊绝艳将在辰时在‘小蚁轩’招待各位品茶,去不去随意,各位今夜请好好安眠就是。”

众人皆是一震。

对弈的情势变得十分不利,斯丝对郁方仪,定是告负无疑。而轩辕要取得解药,就必须连克吴铁汉与郁方仪两人。而此时惊绝艳竟然主动提出要见众人,岂非给事情增添了无数的可能性?

比如说,如若吴铁汉等人也会出现的话,由连小开或是轩辕攻其不备直接解决掉吴铁汉或郁方仪其中一人?规则并没有说不许奕棋私斗,惊绝艳对此的反应,也未必一定会坏于现在。

又或……直接胁持惊绝艳本人?

“不知dào

这位惊才绝艳的惊绝艳,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轩辕悠悠遥想。

“不知dào

那味名叫惊绝艳的毒,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按说擅于使毒之人,武功方面,未必能有所成就——如若有能够暂时克制毒性之法,我们未必不能放手一搏。”连小开盘算之事,冷静,却有效。

对他而言,只要毒性不至于作,他都可回去神霄山,借助神霄龙脉,由清微公主替他逼出毒性,比任何解毒之法都要直接、简单。

“估计很难啊。”平无奇挠头叹道,“阎罗烟这种东西,在毒榜上不过是前十的位次,就已经如此厉害。而惊绝艳排名毒榜榜数十年,绝对不容小觑。”

“斯丝,”连小开转向斯丝,“你对惊绝艳的了解,有多少?”

一直沉默的斯丝眼中掠过一道神采——每当她回忆列举武林掌故之时,相似的神采便会出现。就如同惊绝艳擅毒一般,天书馆对于武林知识的透彻了解,绝对成为他们的傍身利器,亦是天书馆门人骄傲的唯一来源。

斯丝缓缓道,“二十六年前,惊绝艳第一次出现在江湖。当时中毒之人,乃是大内侍卫刘露坤。刘露坤中毒而未觉,后在于张皇后偷情之时,将毒传给了皇后。皇后又将毒传给了小皇子。最终小皇子,张皇后,刘露坤逆序毒,三人俱都身死,死后形容如常,身体经久不坏,眉目之间,更绽出艳冶之色。当时此毒未曾命名,大内呼之为,‘无名奇毒’。大内医术上记载,‘无名奇毒’有三个特征:毒性相染;毒逆序;毒无可解。”

连小开钢筋铁骨,亦不由听得脊背寒。

“六个月后,此毒现于武林。神妙仙子钟无言中毒,尔后她的入幕之宾,慕慕容、铁其哈儿等九人逆序为毒所染,被称为师帐之灯的慕慕容又将毒传给了名妓肖小桃,肖小桃将毒传给了另一位名妓梨花十八;两人的恩客共三十七人染毒。一个月后共四十九人在三日内逆序身亡,身后容颜之艳,令人咋舌,故而此毒被第一次命名为‘惊绝艳’。此时尚无人知dào

毒是怎么传染,又是何人所制。”

“三年之后,公义盟肖青女侠,也是肖小桃同父异母的妹妹,终于察访出钟无言中毒之前,曾在西域一处奇特的泉水中沐浴。之后肖青入大内查探刘露坤中毒之事,证实刘也曾在同一口温泉中沐浴。公义盟与大内联手,派出一百多人的庞大队伍,赴泉水处查证。后查探之时,有八十四人死于泉水之毒——此次并非是惊绝艳,而是另一种沾肤即死的奇毒。肖青等人幸免于难,回到中原之后,向武林公布了同惊绝艳的三条约定——据说当时有人现身于泉内,众人问其名而不答,说是以‘惊绝艳’三字称呼即可——三条约定的内容是:第一,以温泉为界的三百里内划为惊绝艳的禁地,常人不可涉足;第二,惊绝艳毒只伤**之人,误中毒只要终身禁欲即可保得永年;第三,即是同碧云城相关的一条:惊绝艳要圣上将选入后宫的碧云城城主的小女儿云向夕放还。也正是这第三条,让世人知dào

惊绝艳同碧云城有着莫大的关系,更猜测他便是碧城城主。”

“云向夕?是云一枝的什么人?”

“辈分上算起来,应该是云一枝的姑姑。她被选入宫中,原本就是朝廷为了控zhì

监视碧云城的手段,被放出之后便消失于江湖,不知dào

是不是同惊绝艳一同隐居。所以原本众人认为惊绝艳是女人,也正是因此,才猜测惊绝艳应该是与云向夕有情的男子。”

“如果是真的,那么惊绝艳便是云一枝的姑父了……”连小开盘算。

“对了,”斯丝补充,“肖青女侠之后成为了先帝的第二位皇后,也即是当今的圣恩太后。”

连小开浑身一震。

说肖青,他并不知dào

是什么人;然而说起这位临朝称制的太后,他却时常听清微公主提起——提起什么?别的不用多说,但凭出尘静修的清微每每一口一个“贱人”,便知dào

两人的关系不善了。

第二十艳章 绝艳(下)

轩辕却是冷哼了一声,以表对这些所谓皇室的不屑。

“那么,之后,惊绝艳此毒,再也没在武林中出现过?”还是平无奇能够保持一颗平常心态。

斯丝摇头。“若是如此,又怎么会常年累月地排名于毒榜榜首,号称天下第一奇毒?——十八年前,也即是肖青与惊绝艳相约的五年之后,惊绝艳再现武林。此次毒发之厉,传染之广,都是世所罕见。即便以天书馆之能,也已经无法查明那次毒发的来源去处,只知道,最终死于惊绝艳的,共有三百六十三人,累积时间长达一年。其中牵扯到的有号称‘万毒之毒’的厉孺毒以及武林中最受人景仰的名医余兆春,两人都在毒发之前历经波折试图找到解毒之法,却无功而死。其中余兆春更是为了要找出此毒的解法而自甘染毒,死后武林中人在天幕山勒碑纪之。余兆春死前遗言便是——惊绝艳真正无药可解,乃是天下第一奇毒。”

“不是说只要终身不行房事,便可保无碍么?”轩辕敏锐找出矛盾。

“那是指泉水中的原始惊绝艳之毒;尔后惊绝艳将泉旁杀人立死之毒同泉水之毒混合,制出的新惊绝艳,可谓绝杀,就算不行房事,也难逃生天。而房事却成为此毒传播的最为重要的途径,那段时间,据说武林中血雨腥风,无数被怀疑染毒之人,男子遭到无端阉割,女子则惨遭杀害,除了三百六十三人真正死于惊绝艳毒的,自相残杀而死的还有无数。”

“惊绝艳为何如此残暴?”

“因为云向夕死了。”斯丝道出此语之前,谨而又慎地看了圈四周。

若是这位惊绝艳便是昔年的惊绝艳,谁也无法料到他疯狂之时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是染病么?”

“据天书馆分析,应该是被大内高手刺杀。所以,惊绝艳虽然害人无数,武林中人,也没什么话讲。加上这场瘟疫一般的流毒最终是由惊绝艳自己出面救援,所以,惊绝艳并未被列入隔年评选的武林四大公害之中。”

“武林四大公害?”轩辕没有听说过,颇为好奇。

连小开却苦笑。“轩辕公子,”他竖起拇指,指了指自己,“我便是现任公害之一。——又如何?”

斯丝噗哧一笑。“是啊,这些都是懦弱之辈的无聊谈资而已。当年神仙洞府的沈仙刀也被评入其中,隔年却又被同一批人马评为武林四大偶像之一,反反复复,不知所云。”

“既然此毒无药可解,惊绝艳又如何出手解决呢?”连小开不想听见沈仙刀的名字,赶紧岔开话题。

“很简单。他告知武林中人检测有否染毒的方法。因为此毒发作之前在人体内潜伏,少至三日,多至月余,期间毫无症状。而惊绝艳给了一个配方,制出一种奇特溶液,凡是染毒之人,吐口口水,或者刺血滴入溶液之中,便会变成妖异的紫色。而常人则不会。此外,惊绝艳还说明了此毒传播的方法:凡是人体中的血、汗、津、乃至男女合欢时所产生的液体,都是传播此毒的媒介。常人只要不与染毒之人交换体液,便无染毒之虞。此后,武林中的一场大杀戮方告结束。”

“这位惊绝艳是如何将这些事情告知众人的?他本人没有露面么?”

“没有。”斯丝苦笑,“这件事情还与我们天书馆有关——某夜他忽然投书至本馆,令我们将他书信上所言之事印行成册,传遍武林。”

斯丝没好意思说的是,天书馆当时将这本册子卖到了十两一本的价钱,大大地发了一笔横财。

一个声音忽然冒出来。“那个惊绝艳,除了惊绝艳毒,是否还会施什么其他毒么?”

原来袁圆见众人不散,早已经按捺不住心痒,过来旁听了半日。

“我并没有听说过。”斯丝拘束地回答,一见袁圆,便没了那种神采,变得小心翼翼。“袁姊姊,你莫要恼我,我不是故意赢的……”

“斯姑娘,”轩辕挡在乃妹身前,“我想袁圆是担心你的安危而已,并没有生你的气。”

袁圆却顾不上和斯丝搭话,大眼睛一眨一眨,“那么,如果我们全部都穿上密不渗水的紧身鲛衣,再护住脸目,不就没有机会染上此毒了?”

“笨!”连小开在她头上敲了一记。“他如果不懂得如何使用各种奇毒,又如何能够将泉水之毒和立发之毒混合制成新毒?他如果不懂得高深的用毒技巧,又如何能解得我们身上的阎罗烟之毒?”

“哎呀……我倒没想到。”袁圆被敲得一点也不恼,反而吐了吐可爱的小舌头。连小开待她愈是亲密她便愈是高兴,就算打骂,在她看来,也是亲密的一种,只要不冷言冷色,她便十分喜悦了。

“总之,明日品茶之会,必得加倍小心才对。”轩辕总结。

“咳。咱们现在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他们想要咱们的命,轻轻一捏便可。现今这般,定是有所图谋,我们以静待动,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地看看他们玩什么花样,便是了。”平无奇忽然乐呵呵地笑道。

连小开和轩辕对视一眼,均露出佩服的神色。

“平大哥,还是你想得直接透彻。我们都绕弯子啦!”

平无奇嘿嘿笑笑。“我一贯都是如此。你们精打细算,反而想得太多了。”

隔日一早,众人都是难以入眠,早早起身。

此地主人颇为好客,云勇指挥着数名哑仆,给几人送上了新衣新帽,女眷还有胭脂附赠——袁圆和斯丝却都不敢用,推搪了一番。

“怕什么?你们昨晚已经吃过了一餐,一会还有早餐送来。难道你们想不吃不喝么?”小云勇笑嘻嘻地调侃。

“说得也是。”袁圆脾气不小,性子最大,当先取过胭脂搽了一点。

“真漂亮。”轩辕靠在门外,微笑着望着袁圆。“真是胭脂泪,留人醉啊!”

袁圆面上飞红,更赛胭脂,却只能小声道,“不要胡说,哪里漂亮了。”

“哎,轩辕公子此语不吉哦。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是亡国之诗,不好不好。”云勇煞有介事地说。“不如这句好——细看素脸原无玉,初点胭脂驻靓妆。昨儿姑姑才教我的,可好不好?”云勇摇头晃脑,一派小人精模样。

袁圆随口问。“这脂粉,是你姑姑送的,还是此地主人送的?”

云勇眨眨眼睛。“姑娘问得好,问得我现编谎儿也来不及。说老实话,是此地主人送给姑姑,姑姑转赠两位的。呵呵,那位夫人,可是没有的哦。”

云勇走后,轩辕忽然闪身进了袁圆的闺房,伸手拈起一撮胭脂,放在鼻下嗅了嗅。

“怎么啦?”

“我先前便在思量,昨夜的食物味道之中,似乎并无岭南风味。再想回忆水质,却已经想不起来——现在看这胭脂,倒清楚明了了。”胭脂必得用水调匀,才能使用。这胭脂颜色艳冶如新,想必是刚调不久。

“怎么?”袁圆不解。

“此地不是岭南。”轩辕自信地微笑起来。“这是虎跑泉的味道——我们还在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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