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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为农》


山水集注

如今天下三分,东夷、北狄、中土遭东海、西海所分,相隔万万里之远。吾等所熟知之大陆,曰中土大陆;中土地势奇诡,风土各异;

中土至东,近东海,乃五国最为富庶之雍国,雍国地势多平原,气候多雨湿润,土壤肥沃,农耕尤盛。雍人崇文,举国上下,以科举制选拔人才,不问门户;

中土至南,近南海,乃五国之最为贫穷之吴国,吴国地势多山峦,气候极热少雨,吴人多以渔猎为生。吴人崇武,以武力拔萃者出任朝廷官员;

中土至北,为我强秦,乃五国武力之盛,尤与吴交好。吴国地势多变,气候两极,农耕、畜牧皆繁盛无匹。我国人崇武,以武将为国之栋梁;

中土至西,乃新郑,郑人崇商,与其他势力贸易最为频繁。郑地土地匮乏,少耕种,畜牧。郑人喜投机取巧,钻研奇技淫巧之术。战时,攻城之石车,强弩等,皆郑国所出。郑人崇尚商业,技术,剑走偏锋;以国之工程最能者,委以重任;

新郑之西,乃华氏西凉女国,西凉者,女子为帝,为相,女子地位奇高,三公九卿,无一不优先选拔出色女子;另,西凉女子国色无双,皆天下至艳。上古之时,多方为争西凉女曾屡次征战,乃至中土至西凉一带,皆为泱泱大漠,掘沙数米,可见古战场森森白骨。

五国之外,犹有四大部族;

东部曰犬戎部落,人生兽相,皆勇武非常,以生肉为食;

南部蛮夷部落,民皆善射,百步穿杨者十之有九,故吴人百攻而收服不得;

北部游牧部落,有党氏为部落之首,号夏,有渐统一之势;又有海外蛇疆之岛,岛民以蛇为友,奉蛇为祖。

然吾生而有涯,恐无法得见五国并立之时。吾姓顾,名昌,号野鹤先生;乃秦国名将顾臻之后,我顾氏族人,有传家兵法《顾公奇略》,若有缘族人得一窥,可得天下。吾生有三大憾事:

一为平生未至东夷、北狄两地;

二为未得西凉女子随侍左右;

三为穷吾生之涯,遍访中土世界,终未寻得先祖所创兵书,终含恨而终,若后世子孙得吾之《山水集注》,万望继承吾之遗志,则吾在天之灵,可得告慰。

请长假



致读者



更新说明



第一章 车祸与重生

陈瑜刚从昏迷中醒转过来,模模糊糊开始有了意识。就听见一片期期艾艾的哭声,头疼欲裂,陈瑜努力想睁开眼睛,眼皮却似千钧,就是睁不开。

挣扎了一会儿,她放弃了,开始整理思路,那哭声断断续续的,听的人心里难受。

陈瑜今年28岁,在z国最好的农业大学读博士,有个相恋8年的男友彭春,在t大念计算机博士。在五分钟以前,陈瑜刚从育苗基地开车出来,打算再给彭春打个电话,陈瑜这次跟导师在赵家屯视察水稻育苗情况,基地里没有手机信号,跟彭春已经一周没联系上了。

陈瑜带上耳机,手里握着方向盘,往最近的镇上开,彭春的电话关机。这时,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陈瑜一只手按下接听键,弟弟陈锋的声音传了过来。

“姐,你这个礼拜去哪儿了?”

陈瑜稳稳的开着车,“跟老师去h省看育苗基地了,那个地方没有信号啊,唉,连电视都看不到。”

陈锋闻言一顿,“姐,彭春他……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陈瑜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还是佯装淡定问道,“你姐夫怎么了?”

“他才不是我姐夫!”陈锋激动道,“他为了争系里出国的名额,跟系主任的闺女好上了!姐,他已经出国了!”

“什么?!”

陈瑜还没有来得及问详情,窄窄的一条小路上,后面驶过来一辆厢式货车,陈瑜的小轿车急转之下掉下了山,黑烟四起,迅速着起了火,货车司机赶忙停车报警。陈瑜的小轿车整个翻了过来,手机甩到了地上,陈锋在那边喊着,“姐,姐你怎么了?!”

可是电话这头,却是再也没有了声音。

陈瑜脑袋渐渐又清醒了一些,动了动手指,她觉得自己应该在医院,哭着的应该是弟弟爸妈还有姥姥?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却听到一个陌生的少年声音,“大姐,秀秀咋还不醒,秀秀会不会死?”

大姐?秀秀?陈瑜动了动手指,终于睁开了眼睛,抬眼是一个黑乎乎的天花板,身子底下滚烫滚烫的,她正睡在炕上,跟育苗基地住的村民家的土炕一样的,不过这火是谁烧的啊,烫死人了。

陈瑜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了,瞟向那攥着自己手,背对着她的丫头,约莫十三、四岁年纪,梳着双丫髻,身上穿了一件半旧不新的棉袄,腰上还系着白色的麻布,看样子,她家有丧事。

陈瑜顺势望去,地上蹲了四个大小子,都披麻戴孝的,年纪最小的那个孩子五六岁的身量,许是不愿意像其他的小子一样瞅地了,抬头看了一眼炕上,正对上陈瑜一双问询的双眼,这小子眼珠子黑漆漆的,但是陈瑜心里只有一个反应,这谁家孩子咋这么埋汰。

那小子看陈瑜醒了,惊喜道,“大姐姐,五姐姐醒了!”众人闻言,都看向陈瑜,陈瑜不解,听这些人一口一个秀秀,五妹,五姐的叫自己,就非常头疼,她都28了,这几个孩子叫她阿姨也不为过啊。

陈瑜抽回了自己的手,看着那双白皙却布满了老茧的小手,彻底愣住了,她猛地一掀被子,这身量,顶多是个八岁的小丫头而已啊!怎么出了车祸,老天就给她的年纪留下个零头呢!

陈瑜看着一屋子埋里吧汰的孩子,心里顿时凉了,这莫非是穿越了?

那年纪最大的丫头看她醒了,欢喜道,“秀秀醒了!”听着声音,刚才那期期艾艾的哭声,大部分是这被称作大姐的丫头的。

炕头的门帘子突然被掀开了,走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小伙子,一手抱了个两三岁的娃娃,一手端了碗清汤寡水的大米粥,上面零星飘了一点油花。那丫头接了碗,正要喂给陈瑜,陈瑜看见粥,才觉得自己有点儿饿了,伸手接过碗,????喝了起来。她瞥了一眼仍旧蹲在地上的那个五六岁的小子,那小子吧砸吧砸嘴,问道,“五姐,这细粮粥是啥味儿啊?”

陈瑜顿了一顿,看还约莫剩下小半碗,便把碗放在炕沿儿上,唤道,“姐喝不下了,你把剩下的喝了吧。”

这小子没有立刻起来,环顾了四周半大不小的孩子们一圈,见大家都默许了,欢喜的跳了起来,去拿那半碗粥喝。

陈瑜用袖子擦了擦嘴,转眼问那被唤作大姐的丫头,“大姐,我这头非常的疼,许多事情想不起来了,我这,到底怎么啦?”

那大丫头眼里瞬间又噙了泪,陈瑜怕她又哭,忙道,“大姐你别哭,快跟我说说清楚。”

原来这家人姓顾,一家有七个孩子,最大的是那抱孩子的大小子,叫做顾平,二丫头是剩下几个孩子的大姐,叫做顾玉儿,二小子排行老三,叫顾安,三小子行四,叫做顾喜,然后就是自己这具身体的前主人,叫做顾秀儿,顾秀儿下面排行老六的一个弟弟顾乐,以及这家最小的姑娘,只有两岁的顾灵儿。

这么一大家子,本来就过的清苦。父亲是个苦读多年,屡试不第的秀才,去年终于考上了,正要接全家去梅县赴任,却不料路上被歹徒劫持,下落不明。而这一家子的另一个大人,这一堆孩子的母亲,由于打击太大,没多久就得了疾病,撒手去了。

留下一屋子七个孩子,一套破破烂烂的院落,并后山的几亩薄田。这七个孩子倒也孝顺,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却思量着给母亲添一副薄棺。几个孩子就打算去镇上的富户家里做工,谁料,这顾秀儿天生一副白嫩的皮相,明眸皓齿的,生的比村里的其他孩子要好看很多,让镇上的刘财主看中,想给他小儿子做童养媳。刘家待人一向苛刻,已经虐待死了好几个说是做童养媳的小姑娘。顾家几个孩子说死了也不肯把顾秀儿送去那家,结果那家里就来抢人,挣扎中,顾秀儿让受惊的马给踢了,头一下子磕在了地上,当时就见了血,那刘财主家见实在得不着便宜,便匆匆走了。

这一大家子,死了一个丢了一个,要是再死一个顾秀儿,怕是都要崩溃了。顾玉儿一边说着,眼泪不要钱似的淌下来。

“大姐,别哭了。”顾秀儿拍拍顾玉儿的手,“爹娘都去了,你和大哥就是咱们几个小的的主心骨,光哭有啥用,咱要想法子挣钱。”

顾玉儿泪眼朦胧的看着顾秀儿,顾秀儿叹了口气,这顾玉儿生的也不差,只是长年营养不良,本该是娇花一样的年纪,硬生生看着像是一丛枯草。长年劳作的双手,跟老太太一样,布满了皲裂的血痕。

几个孩子听见挣钱这个词儿,不禁面面相觑。若是有挣钱的法子,也不用忙着到富户家里做工了。

二哥顾安沉吟片刻,道:“我觉得五妹说的有道理,爹娘在的时候,只肯守着爹爹的廪饩过活,可是这一大家子这么多口人,都饿着肚子。与其守着那份门楣饿死,不如寻别的活路。”

顾秀儿闻言笑了笑,心想,这秀才的一堆孩子,到不至于都迂腐到底,看来还有救。

四哥顾喜转了转眼珠子,“秀秀说的有道理,不过咱们几个能干啥啊?”

这倒是正理,一家子,只有大哥三哥算得上是劳力,其他的小豆丁,怕是没有招工的肯收。

顾秀儿想了想,又朝顾玉儿打听了许多事情,心里有了算盘。

“大哥,三哥,咱们一家上县里去,告那刘财主欺凌弱小,草菅人命!”几个孩子面面相觑,刘财主家财万贯,这司徒县令是个贪财的,这送上门,不是等死?。考父龊19用嫔隙际遣辉尥?难?印?p>顾秀儿摇了摇头,头上还缠着白布,隐约有血迹渗出来,“这司徒县令是咱们爹爹的旧识,虽然两家平时没有来往。咱这事儿,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他平时那些糊涂行为咱们不算,但是他那贪财如命的个性,我相信,他肯定能给咱家公道。”

“既然他贪财如命,怎么会帮咱们?”顾安疑惑道。

顾秀儿笑了笑,看着顾安眨了眨眼,“二哥,你说,是咱家有钱还是刘家有钱?”

“自然是刘家!”顾喜忙道。

顾秀儿回头看了看顾喜,顾秀儿同顾喜是龙凤胎,长得颇有些相像。

“四哥说得对”顾秀儿见众人仍旧若有所思,“这欺压百姓,草菅人命的罪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然,若是司徒县令借着这个机会可以抄了那刘财主的家,你们觉得,司徒县令是愿意向着咱们还是向着刘家?”

大哥顾平觉着确实是这个理儿,他念过几年书,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也听父亲提起过,“只是刘家家大业大,怕是上头有人,那咱们状告不成反而连累了自己就糟了。”

“正是如此,所以咱们这位司徒大人更是要公正的判决才行。咱们联络那几家孩子被虐待致死的贫户,把这事儿弄得尽人皆知,这个月正是上官考核大人业绩的时候。司徒大人再糊涂,也不敢在此事上放水,而且咱们这事儿搞大了,于他的官声也有帮助。咱们这招叫做,借力打力。”

几个孩子心里思量着,觉得可行。反正顾家也没什么可损失的了。只是这件事,若要办得成,办得好,却还要一些别的准备。

那就是如何把这件事情闹大。

第二章 风波起

陈瑜(以后称此女为顾秀儿)上午醒过来之后因为失血过多又一觉睡了过去。顾家请不起好的大夫,顾玉儿让顾平晌午的时候拿了半斤黄米请顾村一个本族的郎中来看看。

这郎中也姓顾,按理说还与顾秀才家有远亲关系。

顾郎中的医术不怎么样,勉强靠着糊口而已,但是在这四里八乡的却十分出名,因为他家有个非常厉害的婆娘冯氏。他本身又惧内软弱的邪乎。

冯氏倚在门上嗑瓜子,远远见着顾平来了,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顾家大小子,你娘看病的诊金可还没付呢。婶子家也有好几口子人要养活,施舍不起那几钱银子。”

顾平倒是没有生气,从父亲失踪以后,他挑起了整个家庭的担子,村里人捧高踩低的气他早就受了不少,再说冯氏这回确实占理。母亲看病的钱还赊着,但是小妹实在病重,他怎么也得硬着头皮找郎中给她看看。

顾平一双手攥紧了黄米袋子,低头道,“婶娘,再宽限几日,等秋收之后,定是能还上的。”

冯氏正想出言讥讽几句,看着自家一双小儿女正趴在院儿里偷吃晒出来的新鲜枸杞子。怒道:“死丫头!”却是舍不得骂她的小儿子。

两个小孩一溜烟儿跑了出去,手上还不忘抓了一大把,因为手太小,一边跑一边掉。冯氏抓起墙角的扫帚便骂骂咧咧的追了出去。

顾平见她走了,松了口气,便进屋里去寻顾郎中。顾郎中本身是个好说话的,又碍着两家有些亲戚关系,执意不要那半袋小米。提着药箱便一路跟顾平去顾家看诊。

一进屋,就看着顾秀儿蔫蔫儿的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昏睡了过去。顾秀儿盖着一床浆洗的发白的棉被,补丁东一块西一块的。顾郎中暗道,顾秀才在世的时候,虽然这家人也过的清苦,倒是没有这般潦倒。

把过脉之后,开了一副温和补血的汤药,想了想,又偷偷塞了一些参片给顾玉儿。“大侄女,这参片每日早晚给小侄女补身子,最好用肉汤炖。”

又嘱咐了几句,提着药箱走了。顾平要送,顾郎中也婉拒了。这本是一桩好事,谁料,这人参片虽然算不上稀罕东西,但是还是值几钱银子的。顾郎中回家,冯氏数了数那参片的数目,眉头顿时阴云密布。

这些药材数目,都是记在冯氏心尖尖上的。

陈瑜下午是被吵醒的,因为冯氏的嗓门实在太大,顾玉儿的哭声又实在委屈。陈瑜本想再装睡一会儿,可这声音真闹心,她就扑腾着起了炕。顾乐在炕梢守着她,见她醒了,战战兢兢地说道:“二姐,你醒啦。”眼神还心虚的往外瞟。

陈瑜心里叹了口气,既来之则安之。穿上顾秀儿那件破棉袄,对着一边埋了吧汰探头探脑的顾乐道,“走,咱俩看看去,怎么都让人欺负到门上来了。”

顾村虽然是个依山傍水的村子,但是地理位置极好,靠近附近松阳县的官道,顾秀才家又是离官道最近的,所以附近有人开了茶寮,给经过官道的客商歇脚。冯氏在顾家门口大骂,正好让在此歇脚的外地客商们看了个热闹。

大家本就旅途劳累没什么意思,这平白无故闹了一场似乎有些意思,便都拥了过来。后来听那冯氏骂人着实难听,便向一旁低头哭泣的顾玉儿投去了同情的眼神。

一边的顾郎中直想拉着自家婆娘走,可是那冯氏确实凶悍,把他骂的更是难堪,悻悻的不知如何是好。

这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个长相机灵的小厮,一身蓝布衣裳,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几粒盐水花生,一边好奇地看着热闹。见着这户人家又从院里出来两个小孩,一黑一白。白色的是个女孩儿,病恹恹的,头上缠了一圈纱布,还隐约渗着血,脸色跟那纱布颜色也差不多,一双眼睛黑如点漆,晶亮晶亮的。黑色的是个灰不溜秋的小小子,也是黑溜溜的大眼睛,因为鼻涕泥土乱七八糟的糊在脸上,看不出相貌究竟如何,只是眼睛又圆又大,想来也是机灵乖巧的样子。那小小子团了团袖子,见来人是远近闻名的悍妇冯氏,便不着痕迹的往顾秀儿身后缩了缩。

“你这小浪蹄子,”冯氏往地上啐了一口,顾秀儿皱了皱眉,“我说怎么让赵举人家的大公子退了亲,原来跟你那死鬼娘一样的风*色!”

冯氏骂的实在难听,顾秀儿苍白的小脸更是皱成了一个包子褶儿的样子。顾平,顾安都去地里干活了。留下八岁的顾喜照顾两岁的顾灵儿,还有顾乐看着顾秀儿。一屋子孩子都是十岁以下的,只有顾玉儿负责大家的伙食。顾玉儿不是泼辣的性子,让冯氏骂的不堪,却不会回嘴,只能呜呜的哭。

顾秀儿听了一会儿,大概知道了个原委。冯氏不说是那顾郎中出于好心,接济了他家几枚参片,却硬说是顾玉儿勾引顾郎中,骗得了她家的参片儿。顾秀才失踪后,本来跟顾玉儿有婚约的赵家,遣人吊唁过后便把当年两家的婚书要了回去,顾玉儿就这样被退了婚。这本不是秘密,然而冯氏却不说是那赵家的薄情寡义,却硬要说是顾玉儿品行不好,乃至为了几枚参片就要勾引男人。实在是颠倒黑白,可恨的紧。

顾秀儿气的脸色涨红,倒是给苍白的小脸上添了几分颜色。那蓝布衣裳的小厮见这家还有如此玉雪可爱的女娃,便不去听那冯氏骂街,转脸盯着顾秀儿猛瞧。一时间花生掉在地上蒙了尘也不知道。

顾秀儿气急,慌忙转身回院儿里,那蓝衣小厮见状,以为她吓得怕了,便悻悻继续看冯氏骂街。再一掏花生,却不料一颗都不剩了,正沮丧着,却见顾秀儿持了一把大柴刀冲了出来,惊得他连花生都不找了,只愣愣的看这女孩儿要做什么。

众人本是看热闹的心态,却见个只有八岁左右的小姑娘,持着把柴刀就往冯氏面门上劈,她虽然身材矮小,但那攻击却致命一样。冯氏稍不注意,差点让顾秀儿给劈了。一瞬间吓得面色骤变,过了一会儿才惊呼道,“杀人啦!”

顾秀儿见她又要无理取闹,便怒喊道,“杀的就是你,你不就是欺负我家没大人吗?”边喊边追着冯氏满街跑,她虽大病初愈,但已是极怒,众人一时都忘了去阻止她,或许大家都看不下去冯氏的做派了,没人想帮他。

顾秀儿一边追打一边喊着:“我大姐姐何等的人品相貌,也是那薄情寡义的赵家配得上的!”

顾秀儿累极,弯腰喘了口气,“莫说那赵举人家,我顾氏女,便是王侯将相也可当得!”

这话说的着实惊人,连一旁的顾玉儿也不哭了,只愕然的望着顾秀儿。

“我等感顾大叔赠药之恩,但你这婆娘实在欺人太甚,今日之事,我们定是要去官府整个明白的!莫要让你这婆娘辱了我顾氏的门楣!”

本是骂街,却要闹到官府,冯氏自知理亏,又想到顾家好歹曾有个做官的爹爹,在当官的面前腰板自然要比自己直一些,哪里肯依,便咬牙嗫嚅道:“明明是你们贪了我家的参片……”这气势已然不复当初。

“哼!区区不过几枚参片,端得要你如此侮辱我家大姐。”顾乐不知从哪里拿出了那一小包的参片,扔在地上。众人见不过几枚参须而已,不过几十文钱的模样,又是那郎中自愿接济人家的。这冯氏实在太过分,纷纷投去指责的眼神。由于看热闹的越来越多,往来官道的纷纷停下马车来看。便是那有身份的官宦人家,也遣了小厮来打听。

这蓝布衣裳的小厮见顾秀儿小小女娃如此勇武,早已忘记花生为何物,添油加醋的就跟别人家的小厮白扯。只会愈发扭曲事实,衬得顾家可怜,冯氏欺人太甚。最后,还是那赵家薄情寡义的名声更胜,又不知是哪位村民补充的,说是刘财主家欺凌乡民,骗了贫户家中女孩说是去做童养媳,实则是给刘财主那个喜好娈童的老爹玩弄。弄死了好几户人家的孩子,这顾秀儿也被看中了,却在争执之中受了重伤,个中原委,都让好事者添油加醋的传了个遍。以至于当天,整个途径松阳县的官道上,都传遍了顾氏女勇斗悍妇的故事。这往来的官道上,偏偏有一些人家是去临县或是府衙任职的官员家眷,权贵们闲来无事,这样有趣的故事,便被小厮们红口白牙的说的更加精彩。

乃至后来,京中的权贵人家但凡做寿喜宴,都要点这一出顾氏女勇斗泼辣妇的戏文来看,这些都是后话。

冯氏哪里还敢声张,早已偃旗息鼓。顾郎中无奈道,“你这婆娘,还有脸待在外面!快回家去。”

众人散了之后,那小厮方才惊觉,却见茶寮处有个白髯老者端坐着,老神在在的模样,那老头昵了小厮一眼。“清风,看够热闹了?”

“大……老爷”清风挠了挠头,旋即堆起一个笑脸,“那顾家的二姑娘说,这顾氏女,便是出将入相也可得呢!”

老头几不可闻的笑了笑,别有深意的看了看顾家的大门,“清风,走吧,今晚早些会会这位松阳县令司徒大人。”

第三章 顾家

顾平、顾安从田里回来,听着顾乐添油加醋的把下午的事情一说,听到那冯氏辱骂的话语,二子都皱紧了眉头,顾平更是青筋暴起,手里还拿着锄头,真怕下一刻就冲出去一锄头劈死那冯氏。

顾安倒是颇为平静,听到顾乐说顾秀儿如何声色俱厉、气势逼人,赶走了冯氏。频频点头,“有二妹在,大姐方不会被欺负。”想了想,又补充道,“大姐原本就是软糯的性子。”

顾玉儿闻言一怔,眼底又有了泪意。秀儿连忙打断他的话,“哪里是大姐软糯,那冯氏所言句句腌?下流,大姐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哪里是那泼妇的对手。”

顾安倒是笑了,“二妹之前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的比大姐还厉害多了。”

顾秀儿眼珠子转了转,自知漏了破绽,便道,“还不是让那刘财主家的事儿吓怕了。”又补充道,“这世间腌?事儿多了,咱们几个没有父母庇佑,若不厉害点儿,定要让人欺负了去。”

顾安点头称是,倒是不继续说顾玉儿如何软糯了。顾秀儿从小就是比顾玉儿厉害泼辣,不然也不会敢于对抗刘家来抢人的家仆。只是这回,挥刀砍冯氏,着实是厉害的出人意料了。

陈瑜心想,真正的顾秀儿,已然枉死了。她这个孤魂,早在人世走过一遭,哪里能随便让人欺负了去。

前世她活的倒是与顾玉儿差不多,处处与人为善。和和气气,从未跟人红过脸,更别提动手。但是她存在过的那个世界,如今已不知道是佛家所说的三千大千世界中的哪一世红尘。

她前世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从小到大,陈瑜一路品学兼优,汲汲营营。该考学的时候考学,该结婚的时候找了彭春那么个看着绝对老实的男孩子。却没想到,仅仅因为被背叛的打击太大,一时没留意,便出了车祸,损了一条卿卿性命。现代文明又如何,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哪里又比这个尚在农耕时期的蒙昧社会好上多少了。如果硬要说好,不过是大家表面均是一副君子之姿,像冯氏这样当面就不顾形象的人比较少,所以你就觉得那是太平盛世了。其实若论人性、人品,彭春那般道貌岸然的小人反不及冯氏来的直接。

思及此,顾秀儿出了神。顾玉儿担心她的病还没好,小心问着:“二妹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顾秀儿闻声看着她,顾玉儿泪眼迎睫,一副楚楚可怜之姿。只是操劳过甚,本是花季少女,却隐隐有些面色发黄。而且顾玉儿喜哭,眼圈下边更是有些青黑。本有八分容貌,硬是损了五分,倒也清秀。

这顾秀才读书没读好,与妻子元氏,倒是一双璧人。二人的外貌据说都是生的极其出色的。元氏更是松阳县有名的美人。顾秀儿扫视着这个狭小逼仄的屋子。这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个个生的都是不错,便是她自己,方才用井水洗漱过了。那份尚且稚嫩的容貌,倒是比前世的她好看许多。

也难怪,刘财主家那个变态老太爷会看上“她”。就是这顾乐,也不知道他怎么把自己整的这么埋汰,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总是怯生生的看人,胆子极小的样子。顾秀儿看出来了,这顾家几个孩子,大哥顾平忠厚勇武,二哥顾安聪慧圆滑,三哥顾喜心思细腻堪比女子,这个小弟顾乐却是个胆子顶小的。哪怕只是在屋子里坐着,听见有动静,他都能吓得一哆嗦,颇有食草小动物的感觉。

而顾家的三个姑娘,她自己那是不用多说。大姐顾玉儿确是如顾安所说,是个温吞软糯的性子,喜哭。颇有林妹妹的味道,然顾玉儿也有优点,不似林妹妹那般娇似扶风弱柳。顾玉儿在父母去后,把这个家的几个孩子照顾的都算妥当,也比顾平细心多了。

至于小妹顾灵儿,不过两岁的娃娃,还不懂这个家里这些巨大的变故。这一家子的遭遇,陈瑜这个现代人是无法感同身受的,但是她隐约可以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悲哀。

顾秀才屡试不第,终于考中了,一家子本来要去梅县享福。正是举家欢庆的时候,却突逢巨变,真是从天堂掉到了地狱。双亲一一离去,这几个孩子还能如此维持生计,这心性已然不是普通人可以比拟的。顾秀儿眯着眼睛寻思了一会儿,顿觉这个屋子里的七个小矮人都是可造之材。眉眼间蒙上了一层喜色。

“我没事儿,大哥二哥,咱们啥时候上县里去告状?”

顾平、顾安二人相视一眼,顾安似有疑虑,“我觉得这事儿还欠妥当,二妹上回说了。咱们要把这事儿闹大,要如何闹?”

顾玉儿也有所顾虑,“是啊,像我这样笨口拙舌的,要如何出去宣扬啊?”她似乎也在寻思这个事儿,转眼瞟见了顾乐,“我看小六倒是比我好多了。”

顾秀儿也看着一旁的顾乐,他虽然胆子甚小,但是这金口银牙,颠倒黑白的本事显然已经比冯氏强上许多。凭着刚才顾乐转述今日大战冯氏的段子。顾秀儿顿觉这顾乐是个天生的演说家。

“大哥,二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咱们明天上县里瞧瞧去,若能拜见到司徒大人则最好。若不然,咱们也好探访一下刘家的底细。”

顾平想了想,觉得这样也算妥当,“明日俺带老三下田,二弟就跟二妹去县里探探虚实。”

父母不在,顾平便是这个家里绝对的大家长,俗话说长兄如父,他这样安排,几个小的也都低头应了。倒是顾秀儿一直靠着顾乐坐在炕上,感觉他身上有些微微发抖,她回头一看,顾乐一张依旧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顾秀儿灵机一动,“小六,你若想跟我俩去,就跟大哥说。”

顾乐迟疑着,似乎不敢开口的模样,众人一并看向他。顾平刚想开口,却让顾乐一股脑儿抢了白,“大哥,明天我想跟二哥二姐一块儿去县上。”

顾平立刻应了,只是觉着顾乐今日有些不同,具体哪里不同,他也说不上来。“那明日,我跟小四去田里,二弟二妹小六去县里,大妹在家照顾小七。”几个孩子纷纷应了,顾玉儿忙里忙外开始置办吃食。顾秀儿帮着摆了炕桌。顾玉儿炖了一锅白菜土豆汤,蒸了许多黄米面饽饽。因为家里穷,本来饽饽里面该有的红豆馅也没有放,但这已经是极好的吃食了。顾乐吃的喷香,顾秀儿也饿了。这饽饽的滋味也还可以,不过她吃了一个就觉得饱了。放下碗筷,从顾玉儿手里把顾灵儿抱了过来,“大姐你先吃,我来喂小七。”顾玉儿感激的笑了笑,她再不吃,这饽饽就要凉了。凉了的饽饽,咬一口能把牙给崩掉。

顾秀儿抱着顾灵儿,这小丫头已经可以吃些软乎的饭菜了。可是顾玉儿还是特地给她煮了小米混白米的粥,顾秀儿就拿着汤匙一口一口喂她吃。灵儿倒是听话,也不随便糟践东西,吃饱了以后就缠着顾喜要玩悠悠,就是把她抱起来举过头顶再放下,来回悠悠。

众人吃了晚饭,顾秀儿想帮着洗刷碗筷,却让顾玉儿给推了回去,说是她病还没有好。明天还要赶路去县里,让她早点儿歇着。

顾秀儿拧不过她,一个人到院子里寻了个木头扎子,坐在井边看月亮。这时已经是春末初秋了,顾家院子里养了一株老大的柿子树,青色的柿子果眼看就要成熟了。柿子虽甜,吃多了却涩口。

顾乐一会儿找来了,贼兮兮的看了她一眼,也寻了个凳子坐在她旁边,小心翼翼的说,“二姐,这回你生病了以后,跟以前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顾秀儿好整以暇的看着他,顾乐实在太埋汰,身上的尘泥积累的多了,洗不掉一样。

顾乐眨了眨眼,微微抬头,“我不知道,反正同以前不同了。以前二姐就比大姐厉害,却不像这么有主意。”

顾秀儿点了点头,她正好有些事情想要问人。“小六,你知道我们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吗?”

顾乐微一沉吟,说出来的话倒是条理分明,声音虽然稚嫩,但想来那顾秀才还在的时候,家里这几个孩子都是读过些书的。

“二姐,爹爹去后,再没人考校我的学问啦。”顾乐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家里买不起纸笔,我用木棍子练字,爹爹留下的书,咱给娘治病的时候都卖的差不多了。还剩下一本《山水集注》。那里面的篇章,我都会诵呢。”

顾乐确实聪明伶俐,不足六岁,已然能背诵上百篇文章,这本书基本让他看烂了。顾秀儿问东问西的,终于把这个世界了解了个大概,这本《山水集注》,就相当于一本世界地图。这个世界有三块大陆,两大海洋。三块大陆分别是东虞,中土,北狄。东虞和北狄被两块海洋阻隔,离中土地区有万万里远,用这本书的作者的话来说,就是“穷吾生亦未能至也,是为吾生平之最大憾事。”然后这作者就死了,具体有没有东虞和北狄也待考。但是这中土地区是确实存在的,而此书的作者也到过中土地区基本所有的国家。

顾秀儿现在所处的,正是这中土九大势力之一的雍国,中土之所以九大势力逐鹿,是因为东部犬戎地区,南部南蛮地区,北方游牧民族并海外蛇疆岛屿都是由许多少数民族部落组成的,常年征战,未能称国。而已经形成国家的中原地区要比这些地方富庶,人口也多。其中,中原地区有四大国家,以北方秦国为首,其次是南方吴国,东方雍国,西方郑国。在中土地区极西,漠北寒凉之地,又有个传闻中的西凉女国。因为西凉与中原地区的国家邦交已经断了近百年,而西凉自古内政动乱,直到这本书的作者去世,已经三五十年没有人听说过西凉女国的消息。

在西凉女国,女子称帝,传闻西凉国的女子均是容色照人,天姿国色的模样。《山水集注》的作者在少年时曾经随叔父到过西凉女国,他在西凉篇的末章有感叹了一下“吾生若得西凉女随侍左右,其闺房之乐定是长乐无极,便是东夷北狄之地,亦再非吾之所衷。”

第四章 小乞丐

次日一早,鸡鸣渐起。顾秀儿还不肯起床。顾玉儿已经一早把炕桌铺好了。顾喜则抱着顾灵儿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大姐,要不要叫二妹起来。”

顾玉儿看了看外面微亮的天色,“秀儿有伤,让她再睡会儿吧。”

“骡子车辰时才会过来,现在卯时刚过。”顾喜说着,一手还给顾灵儿穿上小棉袄,“二妹还能睡半个时辰呐。”

顾喜有些欢喜的看着这个跟自己长相相似,刚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妹妹一眼。待到顾安从外头回来,顾秀儿方才从被窝里钻了出来,蹲在井边洗漱。

“二哥。”顾秀儿含混不清的叫了一声。

顾安停下脚步,“九叔的骡子车今天去县里采办东西,你快些洗漱。咱吃过早饭就能跟车去县里。”

顾秀儿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声,早上吃的是昨晚剩下的黄米面饽饽,馏过一回的饭菜吃起来非常绵软。顾秀儿没吃多少就停了筷子。抱过小妹来喂她吃饭,好让顾玉儿歇一会儿。吃过饭,顾玉儿给顾秀儿头上的纱布除了,这次摔得不轻,脑门儿上不大不小的磕了块伤疤,新长出的皮肉是粉色的,看着有几分狰狞可怕。顾玉儿给吹了吹,问道,“秀秀,还疼不疼啊。”

“不疼了,就是有点儿痒痒。”

“过几天疤就长好了。”顾玉儿给她梳了梳刘海儿,遮住了头上狰狞的伤疤。顾秀儿端起铜镜左右照了照,算是满意。

顾秀儿生的唇红齿白,一双眼睛顾盼生辉,玲珑可爱。她左看看右看看,虽然十分陌生,但好在已经逐渐适应了这个身体。顾秀儿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叹口气。看的顾玉儿乐了,“我们秀秀就是生的好看,过几天疤痕去了,用些紫草敷在疤痕上,没几天就不留痕迹了。”

顾秀儿点了点头,逗着顾灵儿玩儿了一会儿,就看见顾乐风风火火的掀了门帘子进来。“二姐,骡子车来了!”

顾乐满脸喜色,显然很想去县里看看。顾秀儿放下两岁的顾灵儿,起身就往外走。九叔是顾家本族的一个堂叔,跟顾家的亲戚关系算是比较近的。爷爷辈还是血亲关系,九叔天生有些腿脚不利索,下不了地。就在村里置办了个杂货铺,并那官道附近的几个茶寮,也是九叔开的。九叔每月都要去县里采办东西,村里人红事白事若是办酒席少了油盐酱醋,糕点白糖的,都到九叔的铺子去买。

九叔是家里老幺,他父亲已经是耄耋之年的老者了,也是本族的长老。60来岁有了九叔,九叔三十还未到,因为腿脚不利索,仍未娶妻。他人十分和善,同村里的小辈交好,时常给大家些糖果瓜子的解馋。小辈们都叫他老九叔。

九叔长得颇为正气,赶车也赶得四平八稳的。那黑色的大骡子威武雄壮,便是一般的瘦马也比不上。顾乐在车上眼馋的盯着那骡子看,从顾村到松阳县,一路都是修整的平稳的官道。

“阿秀,你这病好了吗?”

“好多了,都结痂了,您看。”顾秀儿掀起刘海儿,露出一道狰狞的伤痕,九叔回头一看,叹了口气,“若是你爹娘还在,哪还用受那些乡绅的欺辱。”

除了顾秀儿,顾安和顾乐闻言都低头不语,顾秀儿看了他俩一眼,也不说话了。九叔自知戳了人家痛处,有些尴尬。

几人巳时就到了松阳县,九叔要去市集采办,吩咐孩子们未时在城楼等他。又吩咐了带头的顾安几句,方驾着骡子车去了西边的集市。

顾秀儿三人从松阳县城门下的骡子车,松阳县是附近州郡的富县,这里土地肥沃,灾害少,百姓算是能安居乐业的。所以县城人口非常繁盛,临近午时,街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

顾乐一副看不够的样子,街上的糕饼铺子,裁缝铺子,街边捏泥人儿的,卖艺的,他都要使劲儿瞅瞅。

三人并未打算直接去拜访知县司徒大人,再说拜访了人家也未必会见。他们想打探一下刘家的情况,刘家是松阳县辖下安乐镇第一大财主,安乐镇数百亩田地都是他家的。刘家的本家住在县城里,县城好些铺子也是他家的产业。

“去哪儿打听比较好呢?”顾秀儿沉吟道,“二哥,小六,你俩说,这天下消息最灵通的人是谁?”

“县里酒楼、客栈的伙计来往招呼客人,想是知道些的。”顾安说着,顾秀儿点了点头,抬眼问顾乐。

“我觉得二哥说的有理。”顾乐挠了挠头,显然没想到更合适的人选。

几个孩子往县里最大的云来客栈走去,这云来客栈门口此刻正挤满了人,一个长得尖嘴猴腮的伙计正驱赶着一个埋里吧汰的小乞丐,那埋汰的程度,堪比顾乐了。引人注目的,并不是这个小乞丐郎有多脏,做乞丐的哪有穿的整齐干净的,而是这是个胖乞丐,不,是个非常胖的小乞丐!胖的眼睛都看不见了,这小乞丐不过十岁左右,身形确足足有两个伙计那么宽,脸盘子大大的,正一手抓着馒头猛吃,一边还伸手去够门口笼屉上的馒头。

顾秀儿疑惑的看着一旁的告示:

这客栈今日在举办吃馒头大赛,优胜者可以得一个小小的金馒头。但是要出三十文钱的参赛费,馒头可以当场随便吃,但是不能带走。显然,这小乞丐便是此次的冠军。掌柜的本来该给他那个金馒头,但是看他是个乞丐,便想着赖账,谁料这小乞丐,却是个厉害的乞丐。

他的力气非常大!根本赶不走。一会儿,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顾秀儿三人也在其中。只见那小乞丐一边不忘继续吃馒头,一边又单手挡住了上来驱赶他的两个伙计,“你们这些人真不讲理,俺三十文钱也给了。凭啥不给俺金馒头,今天你们不给俺金馒头,俺奏坐这儿不走咧。”

说罢,小乞丐果真抱着一屉馒头,一屁股坐在客栈门口的石阶上,两个伙计想上前揪他起来,确是丝毫动他不得。

“这莫非是千斤坠?”围观的有几个闲散的镖师,懂些武功路数。可是顾秀儿看来,只是这小乞丐太沉了而已,而且他确实力气极大。这行动路数,真不像是练过功夫的。几个伙计打不过这个小乞丐,一时抹不开面,听了那镖师的话,也附和道,“我说这臭小子怎么都拽不动,原是个练家子。那可怪不得我们了。”

这时,一旁的顾秀儿却开口了,“掌柜的,你看他挡着你的客源,若不给他馒头,恐怕这事儿不能善了呢。”

围观的人也纷纷附和,“确实该给人家,本就是他赢了比赛。”

“里外不过是个乞儿,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一旁刚输了比赛的男子愤愤道。

那小乞丐浑身脏兮兮的,挡在客栈门口,确实是没有客人再进来了。掌柜的思量了一下,很快就想开了。这一天流水下来,值好多金馒头了。便咬咬牙,从袖口里掏出那一粒小小的金馒头,说是金馒头,不过讨个好彩头而已,哪里能是真正的馒头大小。

众人见掌柜的已经服软,没有好戏可看,都散去了。小乞丐拿了金馒头,正要离开。顾秀儿快步上前,问着一个刚要回去的伙计,“小哥,能找你打听点儿事儿不?”顾秀儿问的正是刚才与小乞丐发生争执的一个伙计。那伙计转身一看,是个伶俐的小姑娘,便和颜悦色了一些,“小姑娘想打听什么?“

那小乞丐闻言一顿,倒是不走了,转过一张胖乎乎的小脸,“问他干啥,这天下有啥事儿是我王九斤不知道的!”

这伙计可不依了,若是论力气,他比不过这小乞丐,但是论消息灵通,这小乞丐哪里是他的对手。

“哼,这松阳县哪有我不知道的事儿,下到村里谁家的母猪刚下了崽儿,上到咱知县司徒大人娶了几房姨太太。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小乞丐王九斤闻言嘲讽的笑了笑,这讽刺的表情在他的胖脸上做出来极为可笑。“你说你知道司徒大人娶了几房姨太太,那我就可以告诉你这姨太太姓赵名喜翠,本是邻郡东平县点翠楼的头牌花魁,却伪装了身份文牒成了这司徒大人的八姨太。至于你说的那谁家的母猪下了崽儿,我就知道是马家圃子马老六家那只黑白花斑老母猪今年第二窝小崽儿,一共三只,分别是一只黑的,两只花的。“

顾秀儿一喜,“小哥,那我们找你打听点儿事儿成吗?”

小乞丐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表情,挑衅的看着顾秀儿三人,“打听消息倒是可以,不过你们要跟俺比赛,赢过俺,俺就告诉你们。”小乞丐说完又补充,“这比赛内容随你们定,但是最后比什么,却要由我做主。”

几人听了,都面面相觑。要他做主,岂不是他觉得会稳赢的才会跟他们比。

顾秀儿闻言有些沮丧,这小乞丐可是个不可多得的百事通。他看了一眼顾安,见他也在想主意,又瞥了一眼顾乐,却见他一双灵慧的双眼泛着激动的眼光。根据这两天对顾乐的了解,这孩子是有什么好主意了。

果不其然,顾乐声音虽然颤巍巍的,但却掷地有声,“比试可以,那你跟俺比,咱俩谁埋汰!”

顾秀儿噗嗤乐了,连顾安也忍俊不禁。那小乞丐王九斤显然没想到顾乐居然敢跟他比埋汰(埋汰=脏),倒是点了头,“行,俺就跟你比埋汰。不过怎么比?”

顾乐托腮寻思了一会儿,“那就比搓泥球,谁身上搓出的泥球分量重谁就赢。”

这个恶心的比法让那小乞丐王九斤声音都发颤了,不过他既然答应了顾乐便也应了。心道比埋汰这松阳县还有人比得过自己?一旁的伙计也乐了,连带着愁眉苦脸的云来客栈钱老板也被逗笑了。但是这比法实在恶心,他这又是酒楼客栈的,这哪还有进来吃饭。便忍着笑,驱赶这几人,“要比去别的地方比,莫要扰了我老钱的财路。”

顾秀儿虽然觉得好笑,但还是跟着顾乐和那小乞丐,几人到了一处人少的柳树底下,两个小孩儿一边一个开始在身上猛搓泥球。

顾安替两人借了一杆秤,跟顾秀儿两个好整以暇的看着两人。这小乞丐王九斤力气极大,他虽然也十分埋汰,但是就算是皮肤搓红了也不过几颗泥球。

一旁的顾乐则不同,顾秀儿不禁扶额,这得是多少年的陈年旧垢啊。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那小乞丐王九斤就放弃了,看着顾乐搓出来的小山一样的泥球堆。拱手道,“你赢了,俺确实没有你埋汰。你们想问啥。”

顾乐笑了,从地上腾一下跳了起来,“俺们想打听安乐镇刘大财主的事儿。”

王九斤眼珠子转了转,“行啊。”看了看顾乐,不解道,“为啥你就那么大点儿的人,却能比我搓出的泥球多?你告诉我,我再告诉你们些别的消息。”

“嘿嘿,你只是皮肤黑而已,俺那才是真埋汰。”顾乐似乎为此颇为自豪,“俺上回洗澡还是跟娘下地让雨给浇了呢。”

王九斤拱手道,“棋差一招啊,早知道俺今年夏天就不贪凉快去凌河游泳啦。”

顾秀儿听着这两个傻小子的对话,不禁撅倒,这莫非就是传闻中的臭味相投?看他们俩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样子,“九斤小哥,你都知道刘家的啥事儿啊?”

王九斤似乎有些累了,坐在柳树底下的大石墩子上,翘起了二郎腿,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的,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俺知道的可多了,你应该问俺不知道啥,安乐镇刘家,从安乐镇到赵家镇八百二十亩七厘田地都是他家的。这些田地他们佃给了哪些佃户耕种,又是通过哪些牙婆签的买卖。镇上的龙翔号古玩,锦绣布庄,东福客栈等十二家铺子都是刘家的产业,他们雇了哪些伙计,掌柜的,我都能说给你听。这刘家本家在松阳县上住的,算上仆从一共三百零二人,他们家有哪些亲戚里道的,个人有什么软肋喜好,我也都能说给你们。”王九斤奇怪的打量了顾秀儿一眼,“你们是前些天在安阳镇上被刘有财欺辱的顾家人吧。”

第五章 公羊瓒

顾安三人颇为惊讶,心道这小乞丐怎么知道他们的身份。见他们露出好奇的神情,王九斤颇有些志得意满的样子。

“你们定是好奇俺怎么知道你们是谁吧。”王九斤从怀里掏出一包五香驴肉,嘎巴嘎巴开始嚼起来,驴肉喷香四溢,看的顾乐哈喇子都挂在下巴上了。王九斤砸吧砸吧嘴儿,吮了吮沾了酱汁的几根胖胖的手指头,“你们家出事儿那天,俺三宝兄弟正在安乐镇富平酒楼门口要饭呢。他都跟俺说了,你们一个二个的长得什么模样。”

王九斤眯缝着一双小眼,细细的打量着顾秀儿,若有所思。旋即,又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露出了忿忿不平的表情。“刘有财是个胆小怕事的守财奴,但却孝顺至极,他那个杂碎爹什么要求他都应着。近年祸害死好几个丫头了。”

“那这事儿就没人管管吗?”顾安问道。

王九斤微抬起头,“那几个丫头,都是附近村子穷人家的丫头。刘家有财有势,如何斗得过。”

“莫非,刘家有什么了不得的靠山?”顾秀儿思索了一会儿问道,“司徒大人虽然贪财成性,但是这凌虐女童致死,该是大罪。他胆子再大,也不会放任不管的吧。”

“这刘家若仅仅是个土财主,那司徒大人自是不会放任。然而,这刘有财的爹刘茂,有个同胞的妹妹唤作香玉的,年轻时嫁了时任长水校尉的郭通。”

王九斤顿了顿,“若郭通至今只是个从八品长水校尉便也罢了。三十年前,昌越王陈达叛变时,这郭通救了当今圣上一命,如今官运亨通,已是朝廷正三品的征西将军。”

顾安闻言变了脸色,便是顾乐也紧张起来。“原来刘家的靠山,却是那征西将军郭通。”

“这等权贵,我们如何惹得起。”顾安皱紧了眉头,一旁的顾秀儿倒是面色如常。“听闻当今圣上乃是明君,任人唯贤。纵是权贵,也不能胡作非为,鱼肉百姓吧。”

王九斤转了转一双绿豆小眼,拿黑黢黢的袖子抹了抹油渍麻花的嘴,“理儿是这个理儿,自古百姓见着官,就算清清白白的也要绕着道儿走。就像耗子看着猫似的。”

做官者往往不是以德服人,而是以权制人。

顾安想起了顾秀儿先前说的话,春末初秋,正是先祖雍武烈皇帝设立的中正品鉴期。在八月上旬到九月上旬,朝廷有司在各州郡设立的中正大人正在各地品评地方官员政绩、品德,然后年前上达天听。若是地方官员违纪严重,鱼肉乡里,便是先斩后奏也是有先例的。顾安想了想,问道,“九斤兄弟,不知道今年咱们松阳县来的中正大人是哪一位?”

王九斤显然没有想到顾安会问这个问题,他虽然长得胖,行动却迅捷如豹,脑袋瓜子也灵慧如狐。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这里外里的关键,不禁带了些佩服的神色,“这俺还真不知道,往年中正官家的车辇,都是三匹没杂毛的枣红色大马拉车,打东平县官道过来,今年却迟迟不见中正官家的车辇。”王九斤托腮寻思了一会儿,“想必今年是换了中正官,你们若要打听此事,俺再去探访探访。”

顾安拱手道,“那就多谢九斤兄弟了。”

王九斤不知在思量什么,面色变了几变,“你们若是真能除了刘家那个老杂碎,俺王九斤自当鼎力相助。”

顾秀儿心想,这个小乞丐王九斤倒真是个有些侠气的人物,不禁对他有些敬佩。

“俺家住在顾村靠近松阳官道上,村口有棵大榆树的就是俺家。”顾乐在一旁说着,“九斤大哥你要是知道了什么消息一定尽快告诉俺们。”

顾秀儿抿嘴一乐,这顾乐说话倒是颇为妥当的。几人道了别,三人往城门口走,午时已过,三个孩子取了顾玉儿给包裹的饽饽,就着水袋里的凉水,坐在松阳县内城湖边儿上吃了起来。

这饽饽凉了果然硌牙,顾秀儿吃了两口就嚼不动了,吧唧吧唧嘴儿,觉得这两天吃的东西过于粗粝,幸亏是顾秀儿这个身体已经习惯了吃这些粗粝的饭食,不然她早就胃疼了。顾秀儿觉得嘴里没什么滋味儿。肚子饿的咕咕叫,却又不想吃手里的饽饽。她抬头看了顾乐一眼,这个六岁的孩子,吃着冷硬的饽饽,也是香甜可口的样子。顾秀儿眼睛都有些辣了。她想,既然刘家不能一下子扳倒,那么怎么也要先把家里的伙食水平提上去。几个孩子都在长身体的时候,顾玉儿整日操劳,都有些佝偻了。几个小的更是长得比别的同龄孩子要矮小,便是顾乐,只除了一双灿若星子的双眼,身上都皮包骨了。

顾家为了给母亲元氏治病,本来就没什么家底儿,还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连父亲的藏书都卖了个精光。现下全家都没有收入,只等着秋收,能打些粮食换来收入。顾秀才在的时候,这家人还有些家底,也养了鸡鸭,顾秀才一走,生计越来越难。在顾秀儿受伤那几天,家里是穷的揭不开锅了,而母亲的尸首还等着入殓。后来那刘财主家见好像打死了人,当初硬要强买顾秀儿的银钱也没拿走,几个孩子便拿着这几钱银子给母亲添了副柳木棺材匆匆敛了。现如今,便是顾秀儿要看大夫,也只能拿家里的存粮去换。真的是穷的叮当响了。

顾秀儿突然觉得很沮丧,她不知道她能在这个世界做些什么,在现代社会,她是个农学博士,但是现代的农业知识,在古代却未必适用,这是个没有科技,没有基本农业设施的时代,一切都靠着最古朴的方式在存在。一旁的顾乐见他没吃完饼子,小心翼翼问道,“二姐,你咋地啦。”

顾乐以为他又不舒服,一双大眼睛盯着她看了半天,似乎觉得这样能瞧出她哪里不好来着。

“二哥,咱们几个还有时间,能不能去松阳县上逛一逛啊。”这话正遂了顾乐的心意,他在一边头点的拨浪鼓似的。顾安莞尔,几个孩子就开始在松阳县上溜达,“二哥,我想去市集找老九叔。”

不一会儿,三人就到了城东集市,九叔家的骡子非常高大威猛的样子。顾乐眼尖,一下就认出来了,“哥,姐,老九叔在那儿呢。”九叔此刻正在一个批发南北杂货的摊位前面,跟老板商量着什么。几个孩子快步上前,九叔笑了笑,“杜老板,这是我几个侄子,侄女。”

杜老板笑了笑,与九叔继续议价,“这个蜜饯今年卖的极好,便是司徒大人家的老太太也遣人买过好几筐了。”

顾秀儿循声望去,这杂货铺子是个卖蜜饯的摊位,旁边支了个幡,“宝瑞堂”倒像是个卖药的。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摊位,连铺面也没有,想来九叔也不过是在村子里开个杂货铺,那些大的批发市场,他是不去的。而且蜜饯算是金贵东西了,一般村里人不会买来闲吃。也就是富贵人家的女眷喜欢,九叔经营的茶寮,在官道边儿上,时常有往来官员女眷遣丫鬟小厮来买些茶水,蜜饯之类的裹腹。这摊位上的蜜饯品种挺多,那杜老板是个五六十岁的干瘦老头,正尽心介绍着“这杏干是今年的新货,颗颗饱满圆润。还有这梅子,酸甜口儿的,椒盐口儿的,都极好吃的。”

顾秀儿看着琳琅满目的干货,问道,“大爷,你这儿有柿饼吗?”那杜老板一副不解的神色,“小姑娘,这柿子就是柿子,那边儿瓜果摊儿就有成熟的柿子卖了。这柿饼是何物?”

“没有柿饼儿?”顾秀儿灵机一动,“那有柿子做的干货蜜饯吗?”

杜老板摇了摇头,“这柿子吧,极难保存,所以必须要当季产,当季吃。这制作干货,哪会选择那种水果,你这小丫头真是不懂行啊。”

顾秀儿笑了笑,“大爷,若是有柿子做的干货,您这儿收吗?”

杜老板寻思了一会儿,“若真正味道极佳的话,那自然是收的。还得抢着收呢。”

顾秀儿心下有了算计,又一一问了摊位上几样吃食的价钱。在雍国,流通的货币有铜钱,银两,黄金三种;一两黄金约为十两白银,一两银为六百二十五钱,一斤大米在50文到70文左右。像松阳县这样富裕一些的县城,大米基本在50文钱左右。但是并不是越富裕的地方物价越低,像雍国都城西京,这米价则在100文钱,而雍国至北常年征战的达州,永州,信州等地,大米这样的珍贵物资更是炒到了天价,约莫一两银子一斤。

这“宝瑞堂”的摊位上,杏干七十文一斤,桃干、青梅干这些稀罕一些的水果蜜饯,则在一百文左右。这一斤蜜饯值一斤半的大米了。而初春杏子刚下来的时候,不过二、三十文一斤。这蜜饯,多事有钱人家的女眷,拿来吃食的。吃的是这稀罕和甜酸滋味儿。

九叔采办了几斤的杏干,又采办了一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还有糕点,茶叶,香烛纸钱等等。东西都采办好了,九叔驾车。几人沿着松阳官道就要往顾村去了。

骡子车刚动了几步,便有人喊道,“前面可是顾村顾秀儿姑娘?”顾秀儿回首,叫她的是个瘦干干的小乞丐。约莫七八岁的年纪,声音洪亮,见她回头,小乞丐拿着竹棍的双手拱手道,“秀儿姑娘,俺大哥说你要打听的事情有眉目了,俺大哥让俺来请你们过去。”

看来这王九斤在小乞丐圈儿里还是个头头,“老九叔,要不你先回去,俺们几个等会儿走回去。”

九叔摇了摇头,“那哪儿行,待会儿天就黑了。黑灯瞎火的,你俩男娃不怕啥,这大侄女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能走夜路。俺在这儿等你们。”

三人谢过九叔,随着那小乞丐来到城内一处破败的宅院,顾秀儿看着这宅院上面破破烂烂的牌匾,想是许久没人住过了。一进门,就看见王九斤大喇喇的坐在石阶上,手里抓着一只刚刚烤熟的鸽子,吃的喷香。这小乞丐不是白面馒头就是驴肉,鸽子的,当真奢侈。王九斤见几人来了,用袖子抹了抹嘴,“顾大哥,你们来啦。”

“九斤兄弟,可是有中正大人的消息了。”

王九斤文绉绉的来了一句,“正是。”拉长了声音,“此次的中正大人,是先太子太傅,公羊大人—公羊瓒。”

第六章 除恶(一)

前太子太傅,既当今天子的授业恩师。这虽然是个虚名,在崇尚士大夫等级阶级的大雍国却是地位极高的。当今天子秉性敦厚,克己恭谨,尊孝道,师道,天道。

顾安闻言面露喜色,“素闻公羊大人刚直不阿,这回扳倒刘家,看是有望。”

小乞丐王九斤却是紧了眉头,一张圆盘似的大脸看上去格外谨慎,“虽是如此,这位公羊大人的亲生闺女,却是与郭家有姻亲关系呢。”顾秀儿听到这儿,也不禁担忧起来,忙问王九斤具体情况。

九斤把肉骨头往地上一扔,双手背在身后,绕着这破败宅院转了几圈,每走一步,地面都晃荡一下,荡起一片连绵灰尘。

“公羊大人的独生女公羊淑君,嫁了郭家嫡子郭睿,这刘财主家的姑太太刘香玉正是郭睿的生身母亲。”

这里外里的姻亲关系,虽然不起眼。然而,公羊大人又怎么会为了他们这些没有品阶的小民,伤了亲家的和气,最后让女儿难做人呢。顾乐虽然年幼,想来也是能想到这一层,小脸塔拉下来,闷闷不乐的样子。心想,若是阿爹还在就好了,阿爹是梅县的知县,怎么着也是有些地位的,又想起阿爹若是还在,他们几个又怎么会沦落至此。整张脸都绝望的有些发黑了。

顾安闻言心里也是一沉,面上倒没有变化。

王九斤抬了抬眼皮,咬牙道,“顾大哥,你们不必过于担忧,那刘茂老畜生这做的伤天害理的事儿,若那公羊大人真是个刚正不阿的好官,必然不会放任此事的。”

说话间,司徒知县府邸。司徒大人此刻正坐在下首,心里惴惴不安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年逾四十,八房妻妾,早已把身子掏空。做松阳县令已然八载,虽然有些色令智昏,却还不至于鱼肉百姓。然而他那些所作所为,若是原来的中正大人,两人也都心照不宣了。谁料,今年这中正大人竟是这尊菩萨。司徒大人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脸上的肥肉紧张的涨红发紫,一副喘不上来气儿的样子。他悄悄瞟了一眼上首坐着的白髯老者。

这老人正是此次松阳县并附近几个县城的中正官,公羊瓒。公羊瓒抿了口茶,看了司徒治一眼,没有说话。

这茶盏敲击在茶杯上的声音,听在司徒治心里,像极了铡刀霍霍的动静,感到脖子上这枚脑袋可能不保,顿觉有些便意。

公羊瓒敛了神色,不疾不徐道,“司徒大人这云山毛峰倒是不错啊。”司徒治瞟了一眼清亮的茶水,心下刚松了口气,却让公羊瓒下一句话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老夫便是在当今圣上的千叟宴上,也未曾饮过如此好茶。”

司徒治闻言扑腾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叩头,“下官不敢,下官不敢。这毛峰不过是乡间粗鄙之物,哪里堪比圣上的千叟宴。”

公羊瓒没有说话,堂内又是一片寂静,司徒治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了。双腿发抖,冷汗涔涔,一副马上要被吓死的模样。公羊瓒此刻却放下了茶盏,沉声说道,“老夫从你老师葛大人那儿取了你这八年的品评记录,无一不是,?杂拍苌佟!?p>这松阳县的中正官,历来都是司徒大人的授业恩师,前青州知府葛游葛大人。所以难免放水,这回,也不知道为何,青州的整个上层吏治都遭到了整顿,重新洗牌。更是一点口风都没有透出来,司徒治到底做了八年官,觉得这是要变天了。如今无论投靠谁,也得先把自己头上的乌纱保住,便是乌纱保不住,人头总要保住。

“下官有愧,不敢当得?杂哦?帧o鹿僭谌紊暇〖核?埽?词翟谀芰t邢蕖o鹿偃文冢?鞠氐挂蔡?轿奘隆!?p>“好一个太平无事。”公羊瓒沉声训斥,“纵容乡绅草菅人命,也是太平无事?老夫不知,司徒大人的太平无事倒与老夫有所不同。”

司徒治心下一凉,怕是刘家的事儿让公羊瓒知道了。心下了然,他也知道刘老太爷那恶心事儿实在过分。可是碍于刘家与征西将军郭家有嫡亲的关系。他哪里得罪的起。看眼下这形势,司徒治眼珠子转了转,官场八年,他也不是白混的,“下官有罪”,司徒治刚爬起来,又扑腾一声跪在了地上。

公羊瓒一边的小厮清风嘲讽的看着地上跪着的脑满肠肥的司徒大人。

“司徒大人,这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子,下跪父母。你跪老夫,老夫可是担待不起啊。”

司徒大人闻言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大哭起来,其声凄凉至极,到真似死了母亲一般。公羊瓒看他一副撒泼造型,哪里有朝廷从八品命官的威仪,太阳穴突突了几下。沉声吩咐道,“清风,明月,你们俩把司徒大人给我抬起来。”

两个小厮得令,一左一右架住司徒治,硬生生把他拽了起来。司徒治又抽噎了两下,倒是不哭了。低声嗫嚅道,“公羊大人明鉴,那刘家行为确实过分,下官早就遣过衙役上门拿人。然而却让刘家家仆赶了出来,他们说。”司徒治转了转眼珠子,心下一狠,“他们说卑职,好大的官威,竟不把刘家正三品的征西将军郭老太爷放在眼里。便是当今圣上,也要给郭老太爷几分薄面,更别提郭老太爷的大舅哥刘老太爷,不过玩死了几个破落户家中的女童,又碍着谁了。”

司徒治自是没有派过衙役去捉刘茂,相反,他还在刘家的宴席上与刘茂相谈甚欢。但是眼下,若不及时摆明立场,恐怕就要血溅当场了。公羊瓒昵了他一眼,声色凌厉,“司徒大人好本事,一哭二闹三上吊,又把这责任推脱的一干二净。倒让老夫无话可说了。”

司徒治心中仍旧惴惴不安,赶忙道,“想那刘家人若是知道公羊大人坐镇县衙,必是不敢反抗。卑职现就将本案犯人刘茂带到。”司徒大人不等公羊瓒吭声,便抬脚出门,吩咐了衙役,亲自上门捉拿刘茂。

一路心急如焚,一副要为民除害的贤良模样。一旁与司徒治交好的捕头徐焕不解,“大人,这刘老太爷可是给过平安银的。这……”

司徒治刚才受了惊吓,面对手下,自是要发几分怒气,当即一脚把徐焕踢倒在地,“你懂什么,今日若不将刘茂那个老匹夫捉拿归案,你我就等着明日首级被悬挂在松阳城门吧。”

捕头徐焕也是晓得各种厉害的,忙挑选了身强力壮的衙役,沉声吩咐道,“兄弟几个今日务必要将刘茂老贼捉拿归案,不然咱一个两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县衙一众人等便浩浩荡荡出发了,顾秀儿三人刚与王九斤打老宅出来,天色已经擦黑,便见着衙役们手执火把,往刘府去了。

“莫非这公羊大人,已经有了动作。”顾安思索着,“必是有了动作,九斤兄弟,咱们看看去。”

此间并无宵禁,百姓们闻声都从家里出来看热闹。那捕快砸响刘家的朱门,守门人睡眼惺忪的看着一众持着火把,凶神恶煞的衙役,顿时有些傻眼,待看到一旁神色凛然的司徒治,讨好道,“司徒大人,我家老爷去赵家镇的庄子上了。老太爷倒还……”

捕快徐焕性子急,一脚踢开了守门人,那守门人还不解,一众捕快均冲进了刘府,“抓的就是刘茂老匹夫!”

司徒治虽然身型肥胖,行动倒是挺快,当下进了刘府后宅,幸得他与刘茂交好,一路便走到了娇娘院,捕快更是一脚踢开了屋门。只见地上躺着个*岁的女童,下体血液已干,浑身*,遍布伤痕,徐焕上前一探鼻息,竟然断了气。而刘茂此时正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见徐焕来人,竟是头不抬眼不睁的,“老夫以为这郑家雏娘是个身子骨结实的,谁料这么不经受,本想多玩弄两天的。”徐焕也来了气,他早已看不惯刘茂所为,当下一个大耳瓜子扇了过去,“混账,如此草菅人命,还说的这般轻巧。”

刘茂愕然,“你小小捕头,竟然掌掴老夫。你们大人呢?”

司徒治后脚踏进房门,见地上死去已久的女孩儿,沉声道,“本官在此。”

刘茂见他来了,脸上略藏了怒意,“贤弟,你这捕快竟然掌掴老夫,你看,你要给老夫一个交代吧。”

“好,本官今儿就为民除害。”虽然司徒治嘴上话语说的奇怪,刘茂倒也习惯了,正等着司徒治收拾捕快徐焕,却上来三五个身强力壮的衙役,将他五花大绑了个结实。“贤弟,你这是干嘛?”

“?n,老贼,谁是你贤弟?”刘茂见他变脸这么快,噤了声。众人将尚且光着身子的刘茂五花大绑,捆到了县衙。一路上,百姓都对着这队伍指指点点,并那后面衙役抬着的女孩儿尸体,虽然盖着白布,百姓却心中了然,更是有人说道,“看那鞋子的花色,好像是青山村老郑家的二丫头呢。”

顾秀儿见状,知道时机已到,几人忙不迭的跟着人群来到松阳县衙门。

这边厢,刘家人见县令动作如此之大,也有眼尖的立时去赵家镇把刘有财叫回来,刘有财的媳妇儿还吩咐人去省城请了那老姑太太刘香玉。一路上,刘茂都想开口说话,却被衙役打的口不能言。待到县衙,一张脸已经肿成了猪头,说不出话来。

带到衙门,刘茂见司徒治板板正正坐在堂上,背后明镜高悬,两边衙役勇武非常,威武之声更是振聋发聩,他已年逾五十,身子又早已被酒色掏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下,便吓得失禁了。捕快徐焕见他委实恶心,又踢了他一脚,方拱手向上方二人禀告,“禀大人,犯人刘茂带到,现场发现女童尸身一具,人赃并获。”

司徒治看向刘茂的神情厌恶至极,待转头一看公羊瓒,则一副献媚讨好之色,“公羊大人,不知接下来,当如何?”

那刘茂显然是个不知好歹的,见司徒治叫他公羊大人,这朝中上下,复姓公羊的不过前太子太傅公羊瓒一家而已,联想到两家的姻亲关系,便转而求救道,“亲家公,你看他们怎的这般待我,你要为我做主啊。”公羊瓒没有看他,便是一旁的清风明月两位小厮也一脸嫌恶,清风更是厉声道,“呸,我家大人何等的人物,哪来你这样的亲家!”司徒治闻言也怒了,心道你个不识好歹的老匹夫,就是这公羊大人让我来抓你的,不然你倒还是本官的“老哥哥”,当下命人掌嘴,掌嘴的捕快方才看到刘茂那等罪行,心下也生了气,用力极大,打碎了三块板子,刘茂一口牙都打进了肚子里,看他已然气息奄奄。

公羊瓒不疾不徐的说道,“这刘茂罪行滔天,老夫已经上书大理寺,三日后便有朝廷派人来此审理。我等先将其收押,容后再审吧。”

司徒治忙点头称是,收押了刘茂,退堂三日后再审。

顾秀儿三人大喜,知道这刘家大势已去,只是不知道在省城青州的刘老姑太太会有什么动作。然而此时已然上表大理寺,最终年前还可能会上达天听,纵使刘家,并那郭家有通天的本事,也是翻不了身。如今之计,便是如何让这事儿弄得万民皆知,举国轰动。

顾安,顾秀儿,顾乐三人此时都有些热血沸腾,可是今日天色已晚。同王九斤商量,明日在家中大家再从长计议,这三天时间,不仅是给了刘家喘息的余地,更是给了顾家人一个反击的时机。

三人商量过后,到了城门口,见老九叔还在那儿等着,不禁有些感动。一路上,顾乐把里外的事情都跟老九叔说了,九叔连连点头,“那刘家罪恶滔天,老天自会收他。”

几人回到家,顾家众人听了这消息,面上都带了喜色,顾秀儿三人虽然晚饭都没吃,但是竟不感觉饿了。此时已然过了戌时。顾玉儿还是备了饭,匆匆吃了几口便各自歇下了,明天,他们要有的忙活了。

这边,刘有财知道自己爹在县衙挨了打,正心疼的不行,他虽然爱财如命,但是更是个孝顺至极的个性。虽然自己爹的行为确实过分。但那是他的生身父亲,便是做了再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也要帮他圆过去的。听媳妇马氏说已经派人去请青州的老姑太太,刘有财稍微松了口气。这事儿,确实是要请青州来人才行。

又听下人说,这次主审是前太子太傅公羊瓒大人,刘有财吓得差点撅倒,跪地往县衙方向一拜,嚎哭起来,“爹啊,儿子这回怕是救不了您了。”其声切切,却似个孝顺至极的样子。

第七章 除恶(二)

刘有财的妻子马氏,是个爽利泼辣的女人,她早已看不惯刘茂的所为,但无奈那是自己的公爹。此刻见刘茂被抓了去,心里正暗自高兴,又见自家相公这个德行,心中骂道,“哼,便是秋后问斩也是轻的呢。”

次日一早,顾家人就各自忙开了。已然入秋,谷子黄橙橙一片,眼瞅着就要秋收了。顾平鸡鸣即起,带着顾安,顾喜两兄弟下田去了。顾秀儿今日起的极早,吃过早饭便坐在院儿里的大柿子树底下,不过一晚功夫,那青色的柿子果已经有些发红了。心想再过几日便可成熟,顾秀儿心中有了许多算计。她幼时家中也有棵柿子树,顾秀儿跟姥姥学过土法做柿饼,柿饼又恰是她极爱吃的一种果脯。想来这柿饼在雍国制造出来,必然是个稀罕物件。顾秀儿更是开心的眉眼都染上了盈盈笑意。此刻日头刚出,天边一片曙光,顾村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麦子香,顾秀儿深吸了口气,顾家大门却突然让人推开了。在农村,白日里家里有人的话,都是不掩门的。来人正是王九斤和他的那个小兄弟三宝,顾玉儿在灶间忙活,寻声问道,“阿秀,是谁来啦?”说话间,抹了抹湿手,从里屋出来,待看到王九斤胖乎乎的一座大山似的站在院子里,疑惑道,“这位是?”

顾乐正要介绍,王九斤旁边儿的三宝就抢白道,“顾家大姐,这是俺大哥王九斤,俺是薛三宝。”

昨日夜里,顾乐已然把经过都跟全家人说了。顾玉儿一听是昨日帮助过自家的两个小乞丐,也不嫌他俩埋汰,就往屋里请。“快进去坐吧,外面怪冷的。”

王九斤应了一声,却没有动,带着三宝吧唧坐在了院儿里一个小石墩子上。顾玉儿回身进屋准备茶水去了。这边顾乐瞪大眼睛,“九斤大哥来的真早。”

“是俺这兄弟催着俺来的。”王九斤指了指他身边的三宝,“三宝,你跟他们说吧。”

那小乞丐正是昨日替王九斤传话的,声音极其洪亮的小乞丐。“顾家二姐,听闻你们是要扳倒刘家。我便央着大哥带我来了。”

小乞丐三宝娓娓道来,他本是松阳县辖下十八岗子薛家的小儿子。薛家极穷,便是寒冬,也穿不上一条棉裤。薛父嗜赌,年前将薛三宝的姐姐薛萍十两银子卖给了刘家做丫环。薛萍是个长得清秀好看的丫头,不幸被刘茂看上,进刘家没几天,就进了娇娘院。刘家人都知道,这进了娇娘院的丫头们,没几个能活过三五日的。三宝说到这儿,眼圈儿都红了。薛萍也是机灵的,夜里偷偷从刘家跑回了家,将遭遇一一同家人说了。却不料薛父是个畜生不如的,次日便骗得薛萍出去,说是给她看大夫。结果又送去了那刘家,当天晚上,有个与薛萍交好的丫头便托人捎信儿,说是薛萍让刘茂给活活烫死了。拿那烧红的铜壶烫女孩儿下身,死状极惨。顾秀儿听到这儿,心里有些凄然,若是当日顾秀儿没有反抗,落到那刘茂手里,怕是也要如此的下场。这刘茂行事如此伤天害理,刘有财却助纣为虐。真是一家子中山狼。

三宝因为薛萍的死彻底跟家里闹翻,宁愿外出行乞也不愿再回那个家,正好行乞遇上了九斤,九斤听说了也恨毒了那刘家。两人平时就留意着刘家的动向,却是无从下手。

顾玉儿此时端着几碗糖水过来,招呼二人来喝。九斤抿了一口糖水,竟然显得极为斯文,“顾家二姐,不知这事儿俺们兄弟能帮上什么忙儿?”

顾秀儿低眉寻思了一刻,方抬首说道,“三宝兄弟,你姐姐的事儿,你愿意让外人知道不?”

三宝点了点头,虽然薛萍死的非常不堪,但是为她讨个公道才是最紧要的。“若能严惩了刘茂,姐姐泉下有知,才会瞑目。”

“那好,九斤兄弟,你去联系另外几家,务必要说,咱们有公羊大人撑腰,公羊大人定会给咱们一个说法。”

顾秀儿思索了一会儿,心生一计,吩咐顾乐,薛三宝二人,“小六,你同三宝兄弟,把镇上德胜戏班班主曲老板给请过来。”顾秀儿沉吟了一会儿措辞,“就说,咱们这儿有个极好的戏本子。务必要让曲老板过来,小六,看你的。”

给几个小孩儿各自安排任务,他们连糖水都顾不上喝,就匆匆跑去忙活了。从顾村到最近的安乐镇,来回约莫一个时辰,而王九斤要去的马家圃子,赵家镇,青山村,十八岗子等地则不知道他要忙活多久了。

顾秀儿接下来帮着顾玉儿预备晌午饭,高粱米水饭,从后院儿菜园里新摘的水葱,顾玉儿想着今日可能会来客人,打算搁点儿荤油炒个土豆丝儿,又吩咐顾秀儿去买了块豆腐,要用白菜炖大豆腐。炒完土豆丝的锅,又继续炖白菜豆腐。到晌午顾平三兄弟回来,顾家的灶间已是喷香四溢。这顾玉儿的手艺倒是不错,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顾家生计困难,做来做去就只有这么几种蔬菜,又舍不得放油。但今日的伙食已经是极好的。

顾平三人跟顾乐、薛三宝这两股基本是前后脚进来的。顾乐恭敬的在前头带路,后面跟了个长相白净儒雅的中年男子,这正是镇上德胜戏班的班主,曲老板。曲老板年轻时候是个唱旦角儿的,后来在台上受了伤,转而开了个德胜班。村里有红事的话,往往要请个戏班子唱几场热闹一下的,曲老板也是顾村的常客。

“顾二姑娘当真有好的戏本?”曲老板质疑道,若不是顾乐将这事儿说的天上有地上无的,曲鹏飞倒真不会跑这一趟。然他是爱戏之人,若有好的剧目,对面是刀山火海他也要走一遭。经营戏班,最怕被别人抢了先。先雍文皇帝时,名动京师的彩云社便是偶得了这剧作大师连继海的作品《临江记》,捧红了几个红透半边天的名角儿不说,便是这彩云社的招牌,也是靠着这出戏,延续百年。曲老板姓曲名鹏飞,是他梨园师傅给起的名字,曲老板颇有些投机心理,脑子也活络。比县上禄云班、启明班的老板们好说话多了。顾秀儿正是听说了他这点,才请他来。若是寻常的戏班老板,哪会行半个时辰的路,来顾村见她这个小丫头。然而这事儿也奇怪,若是顾秀儿不显得神秘一些,上赶着去镇上找曲老板,他倒未必会见。偏偏她只说手中有好本子,却不说这本子是哪儿来的,谁的,让那曲老板自己寻思开了。曲鹏飞心说,莫非是这顾秀才私藏了什么了不得的戏本子,顾家潦倒之后便想着卖了。这一层一层的关系,加上冥冥中不知有什么指引,曲老板倒还真是来了,还挺客气。

顾秀儿莞尔笑了笑,曲鹏飞一愣,这小姑娘生的眉眼极为标致,倒是比自己班子里唱青衣的俏丫头还好看几分。“顾老板客气了,我们确实有出好的剧目,只是……”顾秀儿转了个弯子,面露难色。

曲老板急了,“只是如何?”寻思了片刻,“莫不是怕我曲某人付不起银钱?”

“自然不是,德胜班如日中天,曲老板更是日进斗金,”顾秀儿先夸了他两句,又转了个弯,“只是不知曲老板有没有这个胆识,敢唱这一出《斗权贵》。”

“《斗权贵》?如何斗法?斗的是哪位权贵?”曲鹏飞心下一凛,忙追问道。

“小六,你来跟曲老板说说,咱们这出《斗权贵》。”顾秀儿有心要训练顾乐的口才胆识,语言组织能力。便在院中摆了几个石墩马扎,请曲老板坐下,给他倒了碗糖水,让曲老板听顾乐讲这出斗权贵。只见顾乐虽然年仅六岁,这嘴皮子却是非常利索,叙事相当清晰,情节跌宕起伏。顾乐自己又编排了一下,将这出《斗权贵》分成了六个段子,分别是:恶乡绅,铜壶案,白骨宴,哭坟,怒喊冤,迎钦差。

这第一出恶乡绅,描绘的是那刘家借助财势,强买民女给刘老太爷糟蹋;这铜壶案则是借用了薛三宝姐姐薛萍死后,三宝击鼓鸣冤,当地知县却置之不理,将之毒打一顿;这白骨宴,说的是知县与那豪绅勾结,在丰盛的宴席上吃的满嘴流油,却不管这是无辜少女的鲜血白骨累成的;这哭坟,说的是薛三宝在荒野之中,寻那被刘家随意丢弃的姐姐尸首,哭问苍天,为何有眼无珠,让那恶人快活;这出怒喊冤,则是三宝集结被害少女家属,于松阳官道,述说冤屈给天下人听;这最后的迎钦差,则是个欲扬先抑的法子,说是朝廷终于知道此事,圣上派了钦差彻查此案。

这段子让顾乐说的一唱三叹,跌宕起伏。听到白骨宴,曲老板的情绪已经全然被带动起来,到哭坟,曲老板,三宝更是有些红了眼眶。曲老板是梨园中人,感慨颇多,而三宝自知说的是自家的事,他不过*岁的孩子,顿时泪如雨下,和的一张黑乎乎的小脸更加埋汰。

顾乐方一说完,曲老板便激动的从马扎上站了起来,手中折扇来回敲打手心,竟是想好了这《斗权贵》的唱词,曲老板本是唱旦角儿的,他细细模仿了那无辜少女薛萍畏惧的声音,倏忽间又紧了眉头,觉得不好,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待到曲老板想明白了,他突然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如获至宝。那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众人听顾秀儿的,都没有打扰曲老板。

“妙妙妙”,曲老板连道了三个妙,“好一出《斗权贵》,哪怕是倾家荡产,陪上性命,我德胜班也唱定了这《斗权贵》!”成功总是要冒险的,若是德胜班抓住了此次机会,定会一炮而红。曲老板心里已经遥想着把德胜班开到了西京,突然想起这还有一干人等,“不知顾二姑娘,这出《斗权贵》,怎么卖?”

顾秀儿闻言,看看三宝,三宝拱手道,“薛三宝听顾家二姐的。”顾秀儿顿了顿,说出的答案却令人意外。

“曲老板也是忠义之士,有胆有识。这一出戏,恐怕整个松阳县内,乃至青州,只有曲老板的德胜班敢唱。”

曲老板自是知道顾秀儿话中有话,从这故事情节,他早已猜出这正是前几日安阳镇刘家的那件事,早已做好了完全的打算,哪怕赔上整个德胜班,也要赌这一次。赌赢了,德胜班必然有望超过当年的彩云班,纵是输了,德胜班的名号也可名垂青史。这斗权贵,不仅顾家在斗,薛三宝在斗,所有参与其中的,哪怕是将来要出演薛萍的花旦也是在拿命博,博这世间到底有没有是非黑白。

“顾二姑娘不必多虑,我德胜班唱定了这出戏。你说价钱便好。”曲鹏飞一摇折扇,扇面是姜公垂钓图。

“曲老板,这出戏我们不要钱,我们只要,”顾秀儿顿了一顿,“您先别忙着在镇上唱这出戏,我们只要,您在这松阳官道上,给咱摆个戏台,唱上七天,这出戏便是您德胜班的了。当然,曲老板若是不愿意,您现在将这出戏拿回去唱,我等也不说二话。”

曲鹏飞别有深意的看了顾秀儿一眼,“我曲某人行事光明磊落,答应了你们,必然会做到。这《斗权贵》还有几处地方要修改,今日下午我便遣人来搭台,我回去把唱词改改,让班子里的角儿先练练,明日就开唱。”

曲老板饭也没吃,就匆匆走了,还特地雇了九叔的骡子车。果不其然,一个时辰不到,就有匠人来官道边儿上搭建戏台。

傍晚时候,王九斤也回来了,说是那几家听说有公羊瓒大人做主,都要给自家姑娘出头。见王九斤回来,顾秀儿问他,“九斤兄弟,这松阳县,还有多少可以调配的兄弟?”

王九斤算了一算,“尚有几十人。”

“九斤兄弟,可否让这几十人将咱们这儿要唱的这出戏传扬出去。”乞丐乞讨的时候,有博人可怜的,也有卖艺行乞的,很多乞丐还会给人唱莲花落。二人商量,将整出《斗权贵》改短了,王九斤立时叫来了几十个小乞丐,一一教会他们唱词,便是那薛三宝,也学会了,要出去唱。顾秀儿嘱咐道这几十个小乞丐,若是碰见了同样行乞的,便教他们唱,若是碰到有路人询问这唱的是什么,就说唱的是松阳县,刘姓乡绅草菅人命的故事。小乞丐一一得令,分头行动开了。有往安乐镇、赵家镇去的,也有往东平县去的,王九斤更是吩咐了几个唱的格外好的小乞丐,往省城青州官道去。

此时,已然入夜了。顾村的夜晚格外寂静,松阳县也投入了一片静谧安详之中。西京则下起了连绵小雨,这些四散离去无家可归的小乞丐,和素来被人轻视的梨园子弟,将给松阳县,青州府,西京,乃至整个大雍政坛带来一场轩然大波。

第八章 唱戏

次日一早,顾宅的大柿子树经历了一夜的月光润泽,已然有许多半红半青的果实了。顾秀儿站在井边洗漱,远处青山如黛,炊烟袅袅。顾家的灶间也飘起了炊烟,顾玉儿正忙里忙外的准备一天的吃食。天刚蒙蒙亮,外面戏台便有了动静,一会儿,曲老板也推门进来了。曲鹏飞脸上堆了笑,“顾二姑娘,一切都备妥了,我来要些水。”

顾秀儿赶忙让道,曲老板带了两个匠人,挑了几桶水出去。戏班在外头盖了个临时的补妆间。今天打算唱三场,借了顾家的灶间,雇了个厨娘,正跟顾玉儿两人做早饭。曲老板带了些白米白面,说是他心情好,今天要给大家烙油饼吃。顾玉儿觉得不妥,推脱了几下倒也答应了。看着白花花的米面觉得可爱无比,干活儿都比平时有力气了。顾乐知道晌午要吃烙油饼,早上都不愿意多吃饽饽了,平时他要吃三个饽饽,今天少吃了一个,说是给中午留些肚子。

天刚大亮的时候,这松阳官道边上,便锣鼓喧天唱将起来。卯时往来的人还不多,辰时一过,台上小花旦唱到铜壶案之时,这官道已是挤满了人。众人仅留了一条小路给马车经过,可是路过的马车见有热闹可凑,都纷纷停下车来。一旦听进了台上的戏词,便都不动弹了。那条给马车留下通行的小路,倒是没人走了。

台上唱薛萍的花旦每一步都牵动着台下观众的心,待铜壶案唱完,中间休憩的片刻功夫。有些官家家眷便遣了小厮来问这戏的情况,问有几出,还在哪儿演。这些路过的人,既担心误了赶路的时辰,又想着一定要把戏看完。

未到巳时,顾乐身边已经是挤满了小厮,便是九叔的茶寮,也坐满了听戏的客商。已然没了座儿,九叔又从其他邻居家里借了不少板凳,马扎,这人却是越来越多。便是茶水,也比平时多烧了几大缸。九叔见茶叶见了底儿,忙到外间跟大家伙儿赔罪,“不好意思了,大伙儿,我家茶叶没了。”

“没事儿,老九,这出《斗权贵》好听得紧,将老方我这百年不见的戏瘾勾起来了。便是这白水,喝起来也琼浆玉液一样。”

众人纷纷应是,到最后,九叔的茶寮便供应起了白水,那花生瓜果早就卖完了。九叔得了个空,去找顾秀儿打听,一听这戏还要唱将六天。安排伙计看着茶寮,自己则驾着家中的大黑骡子,进城采办去了。后来,烧水的柴火也没了,九叔的茶寮就只能供应个座位了。两个小伙计也团了团袖子歇了,靠在一旁看戏。此时还未到午时,台上的小青衣正唱着怒喊冤,松阳官道经顾村这一段儿,已是挤满了人马。白骨宴唱完的时候,那马车里的官家女眷们,传来不少抽噎声。便是往来的客商,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也有红了眼圈儿的。

顾秀儿这一整天,都在曲老板的戏班儿帮忙,每次台上角儿换下来,要换装,休息,她就给端茶递水找衣裳。不一会儿,就跟德胜班的小花旦飞凤和小青衣项荷交好了。顾乐则负责在外头招呼那些小厮丫鬟们,跟他们说还有几场,要唱多久,却是死活不说,这下场唱的是什么内容。只说,“曲老板说了,若是想知道下场唱什么,便留下来看。”便是那小厮拿银钱贿赂顾乐,他也半点口风不露。

这几个丫鬟有个别长得颇为出众,见利诱不得,竟软软娇笑道,“小哥哥,你便告诉姐姐们这下场唱的是个什么。我家小姐急着赶路呢。”顾乐闻言涨红了一张小脸儿,却把头扭到一边,权当作没听见。顾乐不知道,他这是第一回让小姑娘调戏,在他以后的人生里,却是要常常遇见这样的遭遇。不过这日后调戏他的姑娘们的身份,倒是越来越尊贵了。丫头们见顾乐是个油盐不进的,便各自去回禀自家主人。这一众马车里,有一辆极为出众,三匹拉车的枣红大马,全身没有一撮杂毛,四只脚上却长着白色毛发,好似乌云踏雪,别样威风。这三匹乌云踏雪宝驹,牵着一辆上好紫檀木打的马车,这车帘子,四角也坠了鸽子蛋大小的明珠、琉璃。便是在这车辕上,也精雕细刻了祥云图文,又有八星报喜的花样儿,在一众马车里,显得格外尊贵。马车前面挂着的金丝卷云纹帘子,让马车里的人看得见外面,外面却瞧不见里面。

驾车的是个十三四岁的俏丫头,一身红衣如火。面似桃花,唇如早樱,眼波流转间,将四周的丫头们都比了下去。这丫头手执白玉马鞭,两只脚在半空中荡来荡去,津津有味的看着戏。不一会儿,似乎车中人叫她,附耳听了几句,便跳下马车。朝顾乐走来,“小兄弟,我家主子问你,这出戏叫什么名字,还要演上几场?”

顾乐从善如流,“大姐,这戏是安乐镇德胜班在唱,叫做《斗权贵》,每日都要演上三场,连演七日。”顾乐抬头看了看台上,“这演的正是第五出,怒喊冤。还有一出,这场戏便完了,午时过了,还演两场。”红衣丫头点了点头,一一记下,便回去禀告。不一会儿,那紫檀木的马车便驶离了此处,往西京官道去了。下晌的时候,众人吃过饭,就匆匆敲锣打鼓开场了。飞凤和项荷两个,都是十二岁的年纪,却学唱戏七八年了。飞凤上台前,同顾秀儿说着话,“阿秀,我演了五六年戏了,也没见过这么多人。”

项荷打趣道,“咱班主今天嘴角的褶子都咧到眼角去了,你是没看见啊。”

曲老板一生最大的志向就是将德胜班发扬光大,此刻忙里忙外的,水都顾不上喝。下午比起上午,人更是多了两倍。一是因为这下午经过官道的人多,二是许多人听了戏回去,都告知了街坊邻居。附近许多村镇,县城的,居然有赶着马车,驴车,骡子车,牛车,特地来看戏的。九叔也打松阳县进货回来了,一看这么多人。心说自己货又进少了,明天要多五成的茶叶才行。

顾秀儿此刻累的不行,寻了个板凳,坐下揉了揉腿,捶了捶肩。却见身旁突然落下一个庞然大物,吓了一跳,原来是王九斤来了。王九斤得了消息,特地来告诉顾秀儿,想来今日还没用过饭,有点儿打蔫儿。顾秀儿带他进了顾家,顾玉儿见状给热了些晌午剩下的小半盆油饼。王九斤就着新鲜的水葱吃油饼,吧唧吧唧的,一边吃一边说,

“青州郭家当真来人了,来的正是公羊大人的女婿,郭小将军,郭睿。”这种事情,郭通将军自己不便出面,刘香玉又是个没有实权的老太太,而郭睿的身份则微妙多了。刘茂是他的舅舅,公羊瓒又是他的老丈人,想必来回疏通,这身份也是最合宜的。

王九斤在一旁歇着,一日之内往返松阳、青州,他累得不行了。顾秀儿则在一旁寻思,也不知道这郭睿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王九斤通晓松阳境内万事,对于青州、西京之地,知道的就比较少了。

“郭睿现任从四品武威将军,便是当今圣上也夸他少年将才。”

武威将军虽然只是从四品的官职,却是皇城根的禁卫军统领,其实权倒比从三品的杂牌将军高上一些。在朝中,是很有分量的。然而,雍国崇文,同等的武将地位要比文官低上一些。若是在穷兵黩武的秦国,这禁卫统领可是了不得的官职。

顾秀儿想着自己还是要多读一些书,起码对这个世界各个国家的官职体系,基本法度有所了解才好。这武威将军,她听着十分茫然,若不是王九斤给他解释一下官职等级,她就是一头雾水。说来,王九斤明明是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不知道为何却懂得这么多东西。顾秀儿放下心中疑虑,先合计起这武威将军郭睿该如何料理。依她看来,事已至此,刘家、郭家便是有滔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让刘茂平安无事的从狱中出来,他们也许是想着保那刘茂一命。具体如何操作,顾秀儿尚想不到关键之处,只是这郭睿来到松阳县,绝不是来探望他那位舅舅的。

“既然郭睿是来保他舅舅一命的,我们只能将计就计。”顾秀儿沉吟片刻。王九斤疑惑,“什么叫将计就计。”

“既然郭睿要保那刘茂一命,我们就保他一命。”

王九斤更是糊涂,待顾秀儿一一分析出来,他才觉得这招妙极。“如今之势,郭家便是有通天的本事,那刘茂也不可能平安的从牢中放出来。他郭睿此次前来,必是给刘茂保命的。只是这如何保命,我还不晓得其中的关键,却能猜到,郭睿必不会打没有准备的仗。郭家在朝中必然有比他们自家更适合在这事儿上说话的人物。”顾秀儿说到这儿顿了顿,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这位说得上话的人物,必然会相助郭家,然而,他说的一定不是刘茂的好话,必是坏话。说那刘茂罪大恶极,其罪当诛。然香玉老夫人因此一病不起,郭睿至孝,必然要回家侍奉母亲。那么禁军统领的位置,自然有的是人想坐。但是这位子换了别人坐,是否足够忠心,又能勘圣上重用就不一定了。到时候这位说得上话的人物再说免了刘茂的死罪,发配充军或是其他重刑。没多久,刘茂也就被折磨死了,到时候圣上两边都能顾全,这番下来,必然要左右圣听。”

王九斤眼珠子转了转,顾秀儿这番心思,他倒是听懂了。只是没想到,顾秀儿与当今圣上从未见过,怎么能肯定他是这种心思呢?

“阿秀,你怎能确定圣上会这样被人左右?”

顾秀儿摇了摇头,咧嘴笑道,“不知道,我瞎猜的。咱们为今之计还是先把大戏唱好。那郭睿的事儿,咱们走一步看一步。”

王九斤点头称是,“俺那些小兄弟,最远的已经派人传话回来,到了青州与西京之间的梁州。这一路反响极大,想是不久,就能传到京城了。”王九斤想了想,继续问道,“素闻当今太后娘娘喜欢听戏,阿秀莫非动的是这个心思。

顾秀儿摇了摇头,“非也。我哪里知道太后娘娘喜欢听戏,再说,又怎么知道太后娘娘喜欢听什么戏。只是这招敲开锣鼓唱大戏,是借助百姓的力量,让各部官员,让圣上,知道咱们大雍的百姓愤怒了。自古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当今圣上乃贤明之君,必然不会置之不理,至于太后娘娘能否知道这事儿,那就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了。”

王九斤听到这儿,身上似乎又蓄满了力气,张罗着要出去再寻些兄弟去各州府造势。顾秀儿也回到戏台帮忙,下午的第一场刚唱完,小花旦飞凤正在一旁休息。飞凤是个长得娇弱的丫头,眉眼温温柔柔的,最适合演那些文弱的美人。小青衣项荷则不同,她长得颇为俊俏,身量颇长,扮演俊俏小生能迷倒一干小丫头。

顾秀儿掀开帘子看了看外头,戏台底下乌压压都是人,马车都停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有些听不清楚的地方,站在马车外面的丫鬟小厮还会解释给马车里面的人听。这样停着的马车约莫有十数,而各地赶来听戏的,则有百余众。顾秀儿朝着众人巡视了一眼,又把帘子放下了。顾乐却跑了进来,讨了碗水喝,又匆匆跑了出去。

飞凤对顾秀儿说道,“我看你家小六,今天累的不行了。”

“是累的不行,可是也没少得赏钱。”顾秀儿莞尔,“小六今天得的小金库,恐怕比我们全家现在的家底儿都要多了呢。”那些有钱人家的轿辇停下询问的,多会给小厮丫鬟一两个赏钱,虽然到了顾乐这里被克扣了大半,但也是不少的钱。

“你家小六,多伶俐的孩子,怎么这么埋汰。脸上的灰,比我上台抹的油彩还厚。”

顾秀儿自己也十分不解,顾乐从不洗漱,当然他也没什么异味,陈瑜心里一直放着这件事儿,隐隐的,她觉得这具身体曾经的主人顾秀儿,知道些什么,所以每次自己看着顾乐的时候,都会有些情不自禁的难过,好像这个孩子,曾经受过极大的委屈。顾秀儿见顾乐一溜烟儿跑出去了,脊背挺得直直的,口袋里的散碎铜钱叮当作响。

下午又唱了一场,待天黑下来之后,众人才休息,德胜班的人已经累的不会兴奋了。只除了曲老板一直笑的眯着眼,其他人能坐则坐,能躺则躺,那位演刘茂的老生今天被打了三次,此刻一边哎呦哎呦的喊腰疼,一边骂身边几个给他上药的小武生,“你们几个熊崽子,非要把我老黄往死里打啊。”

几个小武生不知轻重,有几回真打了下去,在台上,老黄再疼也忍着,到了台下,才开始破口大骂。顾玉儿送来了吃食,烙面饼,配白菜肉汤。众人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呼噜呼噜就吃了。

顾秀儿让飞凤、项荷拉着,也跟戏班众人一起吃喝。顾乐抓了个面饼,那面饼立刻出现了两个黑乎乎的爪印。顾乐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想拿着那块饼出去吃。却让顾秀儿拦下了,顾秀儿拿手绢儿沾了凉水,把顾乐的黑爪子抓了过来,反复擦了擦,一张白色的棉布手绢儿立时染成了黑色。顾乐的手却干净了,“原来都是浮灰。”一层黑灰擦了下去,这顾乐的手,倒像是上好的白瓷,他长得瘦,这手指头根根分明,细白挺直,虽是个六岁的娃娃,倒是生的一副好看的手掌。那边儿老黄看了也赞道,“这娃儿埋了吧汰的,这双手倒是生的比那些贵人还要好看。”

顾乐嘿嘿笑了笑,拿了刚才那块白面饼,大口吃了起来。

这时,门帘子却突然被掀开了,却是松阳县的捕头徐焕,徐焕倒是没有一贯仗势欺人的态度,这回倒是极其和气。

“请问,哪位是顾氏秀娘?”

顾秀儿听那徐焕叫他,之前捉拿刘茂的时候,这徐焕她也是见过的,知道正是松阳县的捕头。便起身道,“我就是顾秀儿,不知道捕头大人找我何事。”一旁的顾乐饼也不吃了,紧张的拉着她的衣角。

徐焕干笑了两声,“顾二姑娘,这刘茂的外甥武威将军刚到县里,派小的来请顾二姑娘并几位苦主过去,说是要补偿大家呢。顾二姑娘快跟小的去吧。”徐焕知道顾秀才曾是个县官,一口一个小的,听得顾秀儿颇不自在。

但也不能不去,被请去,总比被抓去的好。顾秀儿起身,整了整衣衫,此刻天已经擦黑了。项荷不解道,“天都这么晚了,要抚恤不能明天再抚恤吗?秀儿一个姑娘家家的,晚上去县衙算什么事儿啊。”

徐焕对项荷就没有那般客气了,当即冷了脸,“你个唱戏的,懂个屁,那西京来的贵人,管你是三更还是半夜的,都得去。”

骂的是项荷,实指顾秀儿。“我去就是,捕头大人不用说这些话。”便是郭睿不请他们,她也早就想会会他,这回,兔子撞在树桩上了,还能怪谁。

“徐捕头,我去可以,但是现在天色晚了,我要带上我二哥和小弟。”徐焕想了想,这要求也确实十分合理,就答应了。

三人从顾村出去天色已然全黑了,几个孩子坐在县衙的马车里,久久不语。夜访松阳,不知是抚恤宴,还是鸿门宴。

第九章 小时了了

马车骨碌碌驶过松阳官道,一路往县城驶去。已是入夜时分,偶尔听到林间有惊鸟飞出,几人一路无话,氛围格外诡异。顾秀儿心中颇感压抑,掀开车帘子往外看去,盈盈山风吹进了车内,带来一些清凉空气,几人才感觉稍稍舒心了一些。捕头徐焕就在外头,兄妹三个不好说什么,都是相顾无言。华月初上,月明星稀,黑漆漆的夜显得格外寂静。

松阳县衙,偏厅。

红木的圆桌上,已然摆上了上等的果脯糕点,座上三位,下首乃松阳县县令司徒治大人,肥胖的身躯塞在狭小的凳子上,十分可笑。此刻正谄媚地陪着笑。司徒治上首,坐着一位青年男子,束紫金冠,黑发如墨,身材魁伟,容色刚毅俊朗,腰上宝剑玉鞘,难掩锋芒,正是郭通独子,武威将军,郭睿。

“郭大人好气度啊。”司徒治说着,往郭睿杯中添酒。

郭睿浓眉一挑,目光凌厉,冷冷笑道,“郭某一介武夫,当不起司徒大人添酒。”

司徒治胖手一僵,有些尴尬,却见守门衙役来报,说是各家苦主都在前厅里聚集了。忙邀功似的,放下酒盏,向着公羊瓒、郭睿二人拱手一拜,“两位大人,这各家的苦主都来了。二位随下官移步前厅可好。”郭睿起身,让了公羊瓒一步,低声说道,“岳丈大人,如今这事儿,您可要给小婿一个薄面啊。”

公羊瓒身边随侍的清风闻言顿了一顿,看着公羊瓒的面色,却不知道自家大人在想些什么。

顾秀儿、顾安、顾乐三人此刻都站在县衙的前厅,这屋内兰芝熏香,摆设均是名贵家具,便是厅上一副双牛决斗图,也是前朝名仕董子文的墨宝。顾安随父亲读过书,颇有些见识,看着这双牛决斗图,就跟顾秀儿、顾乐两人说这其中的故事。

故事有趣,便是其他的几户人家也凑了过来,这众人之中,有一中年男子面色蜡黄,眼下一片青黑,眼窝深陷,牙齿黑黄,周身烟酒臭气,便是一般民户也离他远远的。这男人此刻也凑上来听故事,却不管众人均是嫌恶神色。

“阿秀,小六,你们可知这幅董子文的牛图,有个有趣的故事。”

顾秀儿饶有兴趣的等着下文,顾乐一双眼睛也滴溜溜转着,明眸生辉,惊得那形容猥琐的男子一愣,不禁赞道,“这小娃娃一双招子当真好看。”

众人没有理他,顾安瞪了那猥琐男人一眼,继续说道,“前朝名仕董大师,晚年隐居乡野,这双牛决斗图,乃是他创作巅峰之作。然,董大师一生在朝为官,初画时,牛尾巴画的上翘,但是他请来的一干文人儒士都赞这斗牛画的栩栩如生,然而此刻一牵牛老翁经过,看了一眼,不禁大笑。董大师不耻下问,忙问老翁何故如此。那老翁坐上青牛笑道,汝等名仕,不过尔尔。竟然不知,这蛮牛在决斗时,以双角发力,尾巴却是紧紧夹在两腿之间的。董大师方才大悟,晚年隐居乡野之时,再要作画,均是要亲临现场,仔细观察之后才会下笔。因此也有了,董画真似幻,吴画幻似真的名号。“

顾安说到这儿,众人方才大悟,觉得这故事十分有趣。却听见一男子洪亮之声,“小兄弟好本领,竟然看得出这董子文的双牛决斗图是赝品。“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来人是个笑容朗朗,仪态威严的青年男子,顾秀儿心下一顿,只怕就是郭睿,郭将军。

果不其然,司徒治突然从后面钻了进来,看向众子,“诸位乡亲,此乃武威将军郭睿郭大人。”

在场的都是平民百姓,见过的最大的官儿也就是司徒治大人。如何识得那四品朝官儿,当下有些慌乱,忙纷纷请安,一时间,一片郭大人万福,草民拜见郭大人的声音不觉于耳。

此间,有一男子极为特殊,这人正是刚才那形容猥琐的男人。这男人朝前扑通一跪,当即大哭道,“郭大人要为小女做主啊!”

郭睿微愠,这男人突然上前,带来一身烟酒臭气,不觉皱了眉头,司徒治一直旁观郭睿脸色,此刻厉喝道,“大胆薛明,竟然敢冲撞郭大人。”

原来这男人,正是薛萍并薛三宝的赌鬼爹,薛明。

薛明本就是一泼皮,但是见着官也是怕的,忙退到一边,不再言语。来的三位大人,纷纷落座。郭睿吩咐众人报上家门,每逢一户,都微微颔首。让人看不明白,他此举何意。

待到顾家,却是顾乐开口道,“我们是松阳县安乐镇顾村顾继宗举人家的。”顾乐一举,却是将自家家门都报了出来。郭睿闻言一愣,仔细打量这三人。说话的小童,一双眼睛灿若繁星,皎皎如月,脸上却脏污不堪。边儿上的女孩儿,明眸善睐,青丝如缎。再一边的少年,身材高瘦,面如冠玉,这顾家三子,倒均是上等的容貌。公羊瓒细细打量了顾秀儿一眼,几不可闻的笑了笑。清风则是一双招子钉在了顾家三人身上。

司徒大人此刻却突然开了口,“顾大人的事,本官也深感可惜。”两人本是同窗,然而司徒治却早八年考上了举人,而顾继宗屡试不第,司徒治早就跟顾家没了往来。

“母亲如今因为此事,缠绵病榻,郭某今个儿特地赶来松阳县,一来为大伙儿备了些抚恤的银子,二来问问大伙儿,这事儿大家究竟想如何了结。各家的姑娘已然无法挽回,然大伙儿的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郭某自知舅舅犯下的是天大的罪行,可是当今圣上以三道治天下,郭某实不能不顾病重母亲所托,只求能平息此事,饶舅舅一命,诸位乡亲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提出来。”

郭睿说的极其恳切,言下之意便是,你们家姑娘都死了,告了我们这权势通天的人家,以后必然讨不到好。不如拿了丰厚的抚恤银子回去买田买宅。再说,那刘茂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小惩大诫便罢了。

一干人等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言语。那缩在一旁的薛明转了转眼珠子,咧嘴露出一口黑黄牙齿。“想那刘老太爷不过下手重了些,我家萍娘自幼是个身子骨弱的。”这等嘴脸,顾家三人,已是厌恶至极。

顾安还没说话,却被一黑脸老汉抢了白,“薛明!你当人人都像你,卖女求荣!”

薛明本身就是个无赖,“去去去,姓赵的,我卖女求荣?!你们就是好的!谁不是贪那刘家买丫头的银钱丰厚,才卖的丫头!”一副占了十足理儿的模样。

转脸向上首几位大人磕头一拜,“大人啊,小民薛明,家里养着薛萍这个姑娘,那也是我薛家的掌上明珠,如今就这样死了。我们老两口心疼的不行,孩子他娘更是哭晕了好几回。如今大人多给备些银钱,我们老两口回去置些产业,好好过日子,萍娘最是孝顺无比的,想必她在天之灵,也能安息。自然不会怪罪刘老太爷失手打杀了她,我们夫妻过得好,萍娘也会高兴地。”

众人闻言,均忿忿不平的看着薛明。他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什么公平?薛明才不屑,还是银钱实在。郭家、刘家均是朱门大户,他可要狠狠捞上一笔,不然养了薛萍十二年,岂不白养了?想来,便是把薛萍卖到青楼,也比不上郭家给的抚恤银子丰厚,心下顿时高兴起来,觉得这闺女死的真值。薛明实打实的小人一个,面上也带了几分欣喜。

顾秀儿闻言心中一沉,若是自己重生在薛萍身上,这等父亲,真是恨不得再死一回。幸得顾家几个孩子,都是忠厚正义的。这时顾安跨步上前,“郭将军在上,草民梅县知县顾继宗之子顾安。将军侍母至孝,顾某佩服。然,当今圣上以三道治天下,乃历代明君之典范。三道也,一曰孝道,二曰师道,三曰天道。孝道虽重,却不及天道之重。刘茂之作为,乃有违天道之举,其罪当诛。想必香玉老夫人必然明白事理,不会做逆天而行,为难郭将军的事情。”

顾安所言铿锵有力,便是公羊瓒,也捋了捋长须,面带赞许之色。一旁的司徒治一心想要攀附郭睿,“想来顾家二郎不过十二岁的年纪,竟然如此机敏凌厉。”顿了顿,讥讽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言下之意,小时候机敏聪慧,以后估计没什么出息,连上官眼色都不会看,真是跟他爹一样的迂腐。

“大人谬赞,想君小时,必然了了。”顾安一语,更是惊艳四座。便是郭睿,也一时忘记恼怒,心说这顾家三子,不仅面上伶俐,这心思也通透。司徒治让顾安堵得说不出话,打了蔫儿,寻思该如何接下去,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好主意。

此时厅里,被刘茂害死的姑娘家人,算上顾家,薛明共有十二户人家。此刻已然分了两个阵营,一方支持薛明拿抚恤银子,另一方要给自家闺女讨个说法。顾秀儿见形势不容乐观,心生一计。

“郭大人,这事儿对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来说,是天大的事儿。郭大人能否容我们几家人商量之后再说,必然是能给大人一个统一的答案,也好不叫大人为难的。”

郭睿心中隐隐不安,公羊瓒却开口了,“贤婿啊,老夫看这松阳县衙种的秋菊十分惹眼,贤婿可愿移步花园,陪老夫赏月品菊啊。”郭睿不好拒绝,心说薛明那等小人,以重利驱使,必不会倒戈,也好让他劝劝另几户人家,便欣然跟着公羊瓒出去了。司徒治前后脚跟出去了,还吩咐人备了几壶水酒。

屋外月明星稀,眼瞅快要十五了。公羊瓒捻须,微笑道,“公台,不知淑君在你家中可好啊。”郭睿,字公台。

“淑君温柔体贴,知书达理,自然是极好的。”新婚燕尔,郭睿面上浮起一片羞赧。他也不愿意来救自己那个缺德的舅舅,可是母亲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也没了办法,才硬着头皮来了。刚才说出那番话,看着薛明那小人得志的样子,郭睿心里,更是不情愿。

“公台,方才那顾家二郎所言,你可是听进心里去了?”

郭睿点点头,“顾郎所言句句在理,便是将此语说给圣上裁听,也必不会出错。”

公羊瓒知道自家女婿秉性纯良,然而却十分孝顺,这一点,当真是与他那个大表哥,刘茂之子刘有财一个德行的。“公台可知,如今这武威将军的职位,有几人可以当得。”

郭睿闻言,神色一凛,知道岳丈大人要指导他在朝为官之事,机会难得,忙拱手道,“据小婿所知。如今朝中适龄的将领有三位,一为小婿,二为皇后屠氏娘家,镇国公府二公子,屠真,三为萧太尉家幼子,萧启。”

公羊瓒连连点头,“这朝堂之上的事儿,公台倒是看的清楚。那老夫问你,这屠、萧二人,比你,家世、本领又是如何?”

“家父不过三品朝臣,自然比不得屠、萧两家。小婿这职位,也托了岳丈大人之福,才站得稳脚。屠、萧二人并非草包。屠真乃一员猛将,回良关一役,圣上都赞他天生骁勇。那萧启之名,更是大雍百姓无人不知。边关百姓都道,萧郎之才,堪比当年秦国大将顾臻之能。”屠真、萧启的家世都在郭睿之上,论起才能,郭睿堪与屠真想比,却远不如萧启的。

“公台,老夫将淑君嫁你,却不知你如此糊涂。”公羊瓒厉声道,“圣上不用屠、萧两家为禁卫统领。乃是平衡屠家、萧家在朝的权力。萧家满门良将,便是个烧火的丫头萧红缨,都是个将才。你在这事儿上糊涂,难保圣上不会失信郭家,选那萧启接替你的位子。公台,你是不是嫌武威将军的位子坐的太稳了?”

郭睿闻言大惊失色,“公台疏忽了,没有顾忌里外关系。然而,那薛明小人,定是能拉拢其他几家平息此事的。”若此事平息了,传到圣上耳朵里,他这以官威压人帽子必然跑不了。再说,他确实是以官威压人。郭睿与刘有财不同的是,他虽然侍亲至孝,却不是愚孝之辈。母亲闹一场小病,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官途重要。

公羊瓒看郭睿行事颇为鲁莽,顿了顿,“你知道在此事上,老夫为何立场如此分明?”

“岳丈大人素来秉公执法,清名在外。”

这是不假,公羊瓒的确是个好官,然而在刘茂一案上,他明显是半点情面也不留给亲家,郭睿也觉得十分疑惑。“公台可知,顾公何人?”

郭睿不知道岳父怎么突然把事情扯到了顾公,但是也老实答道,“顾公者,顾臻也。乃先秦名将,传闻以数百精兵,破敌万众。顾氏练兵,皆以一敌百之勇也。”

顾臻的名字,在武将之间,就是个神话。所以,郭睿才如此忌惮有小顾臻之名的萧启。

“老夫少时,初为典吏。曾识得一顾姓友人,我俩颇为投机,相谈甚欢,引为知己。”

亭内凉风徐徐,郭睿听着公羊瓒的话,心中上下翻涌,已是言语无法形容。偏偏少年将军,已然失态。

“那顾姓友人,姓顾名良,中秋赏月之时,就如同现在这个时节,喝多了水酒,像老夫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公羊瓒说到这儿停了一停,郭睿急色道,“是何秘密?莫非与那战神顾臻有关?”(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取自《世说新语》,语出陈韪;双牛决斗图的故事改编自戴嵩画牛)

第十章 顾公七略

公羊瓒敛目,别有深意的看着郭睿。他一直无子,年过六甲之时,原配夫人焦氏早早离他而去。继夫人姜氏小他二十载,却也过了不惑之年。竟然老蚌生珠,得了公羊淑君这个女儿。老两口自然疼宠非常,公羊淑君嫁给郭睿之后,公羊瓒便私心想着,把这郭睿当半个儿子来养。

无奈郭睿之才,虽然也算尚佳。然天下能人异士众多,便是朝中将领,郭睿也不算拔尖的。也就中上而已。无奈女儿喜欢,公羊瓒便想着拉拔他一二。公羊瓒如今已近杖朝之年,寻思着自己也没有几年好活,六十年前那桩旧事,如今便同这半子郭睿说个明白。

虽然那件事已经过了一个甲子,往日种种,公羊瓒如今仍旧历历在目。当年他还未行冠礼,这天下,还是太祖雍武烈皇帝的天下。那时候,叛乱的陈达王爷还未出世,雍国内战刚平,正在休养生息。朝廷大肆用人之际。公羊瓒在朝廷的首届科举中连中三元,被圣上钦点,任嘉则殿掌殿。嘉则殿藏书万万卷,公羊瓒的官职相当于国家图书馆馆长。

那一年科举,还有个与公羊瓒同样高中的北方人顾良。顾良的成绩比公羊瓒低上一名,二人同在嘉则殿共事。顾良,字甫和,据他自己说,是凉州邳县人。凉州靠近秦国,兵荒马乱,百姓民不聊生,彼时天子刚刚遣使去秦议和,文广公主远嫁,凉州这才刚刚消停了两天。顾良者,容姿甚伟,美仪容。

这美仪容,最终却导致了顾良的悲剧。

在公羊瓒的口中,顾良是辅国之贤才,若不是自己的家乡下丘比凉州之地太平,让顾良再多念两年书。这新科状元定是轮不到他公羊瓒来坐。两人相谈甚欢,引为知己。

那年中秋,二人白日里整理嘉则殿书卷,快入夜的时候。顾良正在抄写书卷名录,公羊瓒却提着一壶上好的桂花酿,在院中喊道,“甫和兄,今日中秋,你我二人在园中小酌对饮一番可好。”

顾良从善如流,放下纸笔,给嘉则殿落了锁。二人便就着园中月色,对饮赋诗。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成环,夕夕都成?。”

“甫和兄妙才。”

这凉州之地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兵荒马乱许多年头。百姓平时为民,战时为兵。自是从不饮酒,因此,顾良的酒量非常的差,酒过三巡,已是趴在石桌上,胡言乱语起来。公羊瓒则带了八分清醒,听到顾良说的东西,酒劲儿更是完全醒了。

“博文兄,这桂花酿当真好喝。早闻京畿之地,美人妙目,佳酿难得。这美人顾某未见,这佳酿却是饮了,真是知足。”

“博文兄,你可知,我顾氏一族,本不是凉州之民。你晓得,当年先秦战神顾臻顾将军否?”

公羊瓒接道,“顾臻将军,如今五国并立,哪怕是蛮夷深山之地,也知道顾将军的威名。”传闻数百年前,中土大陆本来有数百个小国,秦国却出了个顾臻,短短二十年间,顾臻南征北战,为先秦打下了中土之地半壁江山。后来,先秦祖皇帝觉得顾臻功高震主,对他十分忌惮,听信奸臣之言,将顾臻赐死,如此冤屈,天地震怒,六月飞雪,百兽齐哀,旦河洪水,秦之半壁疆土,尽数毁在水患之中。然而此事过去的年头颇长,百姓手耳相传,已经渐渐失真。顾臻用兵之神,已然被渐渐神话。

顾良笑道,抬起醉眼抿了一口花酿,打了个酒嗝儿,“顾将军正是先祖,先祖乃秦人。将军被害之后,副将尉迟渊保护夫人公子,自秦、雍交界之绵山山脉,辗转来到雍地,于凉州下邳定居。”

公羊瓒一惊,这顾良竟然是先秦名将顾臻之后。顾良接下来的话,却让公羊瓒一颗心,跳出了嗓子眼儿。

“将军在齐州作战之时,便晓得朝中奸佞必然混淆圣听,然彼时将军已然身染恶疾,自知命不久矣。便于竹简之中,刻下平生作战、练兵之心得,曰顾公七略,如先祖言,得顾公兵法者,可得天下。”

公羊瓒急道,“甫和兄,那如今这《顾公七略》,所在何处?”

顾良却是彻底醉了过去,再不言语。公羊瓒自那日起,心中便怀揣着这个只有顾氏族人知道的秘密。

后来,雍武烈皇帝爱女定武公主看上了美姿容的顾良,然而顾良已有妻室,宁死不屈。先帝盛怒,削去顾良官职,贬为奴籍。顾良不堪受辱,第二天便投了河。待公羊瓒闻讯赶到,顾家已是大门紧锁,人去楼空。皇帝念其高义,便没有追究其宗室子侄。公羊瓒后来得皇帝重用,更是做了帝师,这些年官运亨通,渐渐忘了西京顾家的事。后来公羊淑君嫁了个武将,公羊瓒为此筹谋之时,想起了当年顾良醉时,道破的《顾公七略》,着手展开调查,得知顾良妻子文氏,当时已有身孕,为了避祸,辗转到了青州一带,投靠顾家一个远房的表叔。

文氏于先帝六年病死,留下独子顾敬,小名平安郎。正是顾继宗的父亲。

“岳丈大人是说,这《顾公七略》,在顾家人手中?”郭睿听到这儿,已然心下了然。“岳丈这是要先取得顾家人的信任,再去探《七略》之事。”

亭外一黑影闪过,郭睿当下变了脸色,“是谁?”

却见一布衣小厮害怕的跪倒在地,正是公羊瓒身边两个贴身小厮之一,明月,这明月却是个聋哑的。公羊瓒也没有留意。

司徒治让公羊瓒托清风给支开了,此刻前厅只有一并苦主。顾秀儿喊了薛明一声,“薛大叔。”

薛明见顾秀儿客气,“顾家秀娘,你便是喊我大爷,我也万万不会像你们几个傻帽一样。有钱不赚!”

顾秀儿笑了笑,“薛大叔怎么知道我们是傻帽?”

“有钱不赚,这不是傻是什么?”

“薛大叔说差了,我们这不是不赚钱,是要赚大钱。”薛明一听到赚大钱,也不顾跟赵家村那个赵老头剑拔弩张的关系,忙追问道,“怎么个赚法?”

“薛大叔,这郭家家财万贯,郭通老爷子又是青州总兵。如今你让人家百两银就打发了,还觉得自己在赚钱。委实是亏大了。”

“你若是不答应郭家的条件,咱们的身份只会水涨船高,如今这刘茂一案,已然并了大理寺卿管理,年前更是会上达天听。如今,除非我们这些苦主儿松口,不然那刘茂必是难逃一死的。薛大叔如今让人家百两银就收买了,岂不是亏大了。”

薛明转了转秽浊的眼珠子,立时明白了顾秀儿的用意,“顾氏秀娘果真聪慧无双,我家萍娘一条性命,怎能卖个百两银。”

此言一出,又是惹了众怒。薛明也不在乎,退到一角,开始游说起另外几家。不一会儿,公羊瓒、郭睿、司徒治三人便回来了。

那郭睿此番竟似变了个人一般,不但看顾秀儿三人的表情十分奇怪,而且再不提抚恤银的事情。倒是一旁的司徒治耐不住性子,低声提醒道,“大人,方才,那抚恤银还没有结果呢。”

郭睿瞪了他一眼,司徒大人忙夹起尾巴做人,不再出声。却让薛明这个无赖抢了白,他语出惊人,便是公羊瓒和郭睿相视一眼,也是不明白这薛明怎么前后变了个人似的。

“三位大人,小民想明白了。小民不要那抚恤银子,小民求大人们给萍娘做主啊。”声泪俱下,像极了个慈父一般。

郭睿心中生疑,不过片刻功夫,这薛明怎么就倒戈了。这顾家怎么也不像是能够给薛明更大的利益的。心下正疑惑,却听见公羊瓒威严的声音响起,“小婿母亲卧病在床,脑袋糊涂了。老夫代他为各位赔个罪。刘茂罪大恶极,必然难逃一死。如今这抚恤银,刘家会出。这刘茂,必然无法脱罪。”

几家听了,都是满意的神色。唯独顾家三子心里画了魂儿,都觉得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郭睿也补足道,“郭某一介武夫,因母亲病重,鲁莽了。方才岳丈大人骂醒了郭某。请各位乡亲赎罪,郭某先干为敬。”

顾秀儿听这翁婿两人,一唱一和,似乎所有环节都是对的。但是总觉得,事情不像表面上这样简单,却又说不上来。

三人从县衙出去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了。从松阳县去顾村,要一个时辰的脚程,三人刚出县衙,顾乐就听见一个????的声音,似乎在叫他们。回头一看,却见衙门偏门外墙,站了个蓝布衣裳的小厮,正是公羊瓒的跟班儿,清风。

顾乐走上前,问道,“清风大哥,有啥事儿?”清风挠了挠后脑勺儿,有些不好意思。顾安、顾秀儿二人见这小厮神色古怪,也移步上前,清风更是拘谨,完全不是平日里那副活泼外向的样子。顾家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是不知道这小厮为何叫住他们。

清风匆匆塞给顾乐一个东西,扭头就跑了。三个孩子神色未变,看着清风给塞的物件,却是一把花生。

三人不知道清风用意,“小六,你喜欢吃花生,要不,你吃了吧。”

顾安也点头同意,这小厮,兴许就是想给顾乐一把花生。

这小厮跟他们无冤无仇,自是不会害他们。顾乐不疑有他,把花生装在口袋里,一个一个掏出来吃。

顾乐要走一炷香的功夫才舍得吃一粒花生,又想着要给小妹顾灵儿留一些,更是舍不得吃。好不容易熬到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拿出一粒花生,嘎嘣一咬,却崩坏了一颗门牙,疼的当即红了眼,倒是没哭出来。

顾乐本就在换牙的时间,只是那颗大门牙,松动好久了他也不敢拔下来,这下让一粒花生给崩掉了。顾乐正要找那肇事花生出头,却见手中的花生壳儿一分为二,原来这花生,是让一层浆糊糊上的,顾乐心里来了气,“这清风小哥,怎么这么捉弄人。”

顾秀儿闻声看他,大门牙已经开始漏风,不禁扑哧一笑,“二哥,小六的门牙让花生给崩掉了。”

“是花生倒还好了。二姐,二哥,你们看,这哪里是花生。”

花生让顾乐咬开,里面却是个小小的布头,顾乐拿过来,掂了掂,拆开外头的布头,里面放了一块小石子,难怪顾乐把牙崩掉了。顾安觉得此事有疑,便仔细翻看那裹着石头的小布头。只见这布头上写着几个小字,“顾家有宝,提防公羊。”

几个孩子见状,面面相觑。

清风一溜烟儿跑回了公羊瓒下榻的厢房,明月忙拉住了他。清风一看是明月,倒是放了心,“阿月,你放心,我告诉他们了。”

清风贼贼一笑,大人以为明月是个聋哑的,其实明月只是哑巴,听力并没有受损。明月虽然没有将公羊翁婿两人说的话全都听明白,却隐隐听到郭睿说,公羊瓒是要先取得顾家人的信任,再拿什么东西。清风、明月平时是交好的,明月把这事儿比比划划跟清风一说,清风心中颇有些敬重顾家人,就用花生藏书知会了顾家。

只是这一切都十分小心。便是那顾家人发现不了花生藏书,那也跟他无关,人各有命。

顾秀儿此刻与顾安面面相觑,笑道,“二哥,咱家有什么宝贝?”

顾安也是茫然,“要不咱们还是回家问问大哥,大姐?”几人点头应了,顾乐刚掉了门牙,委委屈屈跟在后头,因为他身上黑,隐隐约约露出一口白牙,看着十分可笑。

几人到家,已是午夜十分。顾家却还亮着油灯,听见脚步声,家里的几个孩子便迎了出来。便是顾灵儿,也由顾喜抱着,咿咿呀呀的叫着姐姐哥哥。几人回到屋里,四下里围着炕桌一坐。

“宝贝?”顾平疑惑道,“什么宝贝?”要是有宝贝,母亲会重病不治?

“哥,姐,你们再好好想想。咱家有没有什么,爹娘说过是宝贝的东西?”

几个孩子面露难色,皆是十分不解。

顾喜却放下顾灵儿,翻箱倒柜拿出来一本破旧的书册,“《山水集注》?”顾秀儿接过一看,“四哥,这就是你说的宝贝?”

顾喜面上一红,“爹爹说,这本书是顾家传家的,便是顾家人死绝了,也不能变卖。”

几个孩子想起这一环,皆点头称是。顾秀儿拿着这本书册,东翻翻西翻翻,也不像藏有金叶子的样子啊。如果只是金叶子,银票,那公羊家什么没有。必不是这些。想起之前顾乐向自己滔滔不绝的讲这本书,便问道,“小六,这书里,可曾提过什么重宝?”

顾乐正在拿舌头舔自己缺了的那颗牙洞,“没有。这书记载了中土世界万千山川风貌,对于宝物一事,只字未提。”几个孩子也点头称是,显然这本传家书,他们都是读过的。

顾乐似乎想起了什么,从顾秀儿手里拿过书,翻到封面后一张,指了指装订处,“我先前看书的时候,发现此处让人撕去了一页。”

顾秀儿心下了然,顾家现在有什么东西,看看周遭,唯有这本书与宝物可能有些关系,然而这最关键之处,却不知道被何人于何时,撕去了。或许这个秘密顾秀才是知道的,也许顾秀才是因为知道这个秘密,遭了毒手。想到这一层,顾秀儿冷汗涔涔,她不禁要想,万一害死顾秀才的就是那极为公正的公羊瓒呢!旋即摇了摇头,这样杀鸡取卵,不像是公羊瓒那样谨慎的人所为。看公羊瓒想要取得他们一家信任的行为,就知道,公羊瓒是个极为小心的人。

从公羊瓒的行为可以知道,这宝物的事情,必然不能宣扬。然而,他必然是跟郭睿说了,因为郭睿前后的态度差异太大。这宝物必然不会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藏,以公羊瓒的个性,若是如此国宝,他必然是会

上表朝廷的。那么,这件宝贝,是可以为公羊瓒私用的?可是这公羊瓒早不来晚不来,却偏偏顾家出了事儿之后,突然替了往年的中正官葛游葛大人。这一切的时间点,显然不是个巧合。

公羊瓒愿意把这个秘密告诉郭睿,顾秀儿联想到公羊家嫁女正是最近一年的事情,不免把一切串联了起来,将猜测与顾家众人说了,“这宝物,必然是那郭睿郭将军能用得上的。而且不会是珍宝玉器。大家猜猜,这郭睿郭将军能用上的,是什么玩意儿?”

“宝剑?”这倒是有可能,听到顾平的答案,顾秀儿点了点头。

“宝剑却是难得,二哥,你今天看那郭将军腰上佩剑可是凡品?”

从辨识双牛决斗图,顾秀儿发现,这顾安是个极其识货的,“玉鞘为柄,看那锋芒难掩,倒像是传闻中的龙吟宝剑。”

“郭睿已得如此宝剑,我看,这宝物不像是宝剑。自古为将者,以两点为重,一为勇武,二为智谋。智谋者,犹在勇武之上。”顾安沉吟道,“依我看,郭睿对这宝物如此有兴趣,这宝物更可能是一种阵法,一部兵书!”

顾秀儿知道顾安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便点头道,“我也觉得是阵法兵书之流。”

“咱们家,虽然也住在这顾村,然而,子孙名字却与村中其他同龄人不同。顾郎中的二小子与小六年纪一般,名字里却缀了个海字。看来咱们家,并没有入顾村的宗谱。那么咱们一家极有可能不是顾村本地的。是打外地来的。”

顾秀儿有条不紊的分析着,顾安补充道,“阿秀说的不错。听九斤兄弟说,那公羊瓒大人自祖辈便是西京人氏,他又是先太子太傅,更是没机会出京。我顾氏三代都住在顾村,那公羊大人如何知道我家的秘密,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公羊瓒识得我顾家先祖。”

从几个孩子有记忆起,都是见过爷爷顾敬的,然而,在往上的太爷爷却是没有印象了。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公羊家的祖上或是公羊瓒本人,认得顾家顾敬辈分以上的一个人。这个人,可能是被威逼利诱之下说出了自家的秘密,但是这公羊瓒本人用不上这兵法阵法的,他任太子太傅,极其忙碌,所以一直没有机会来找顾家人,找那个宝物。也可能是先祖迁居松阳县,让公羊瓒找不到了。顾秀儿等人分析到这儿,已经渐渐明白过来,便是顾玉儿,也有些清楚了。

“看来那公羊大人,如此相助,必然不简单。”(七:通“奇”,七略,奇略均可;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成环,夕夕都成?—纳兰容若)

第十一章 翩鸿

这一晚,凉风习习,顾秀儿蜷在炕上,边儿上传来了顾玉儿细细的鼾声。她翻转了两下,也模模糊糊睡了过去。

睡梦中,隐隐约约梦见了前男友彭春。

“小瑜,等我毕业了,在首都找到工作,挣够首付,咱俩就有家了。”

“小瑜,我一定会娶你的。”

“小瑜,年底就带你见我父母,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那时的彭春,老实木讷,却情真意切,她真以为找到了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但后来。

“陈瑜,你简直不可理喻!”

“陈瑜,你知道那是谁吗?周老师的女儿,我们一起吃饭怎么了?”

“小瑜,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是周老师是我的导师,我怎么能驳了他的面子。”

“小瑜,市有会要开,我先挂了。”

原来,一周没有联络,不是远在a市开会,而是佳人在怀,共同赴美。

顾秀儿觉得寒意刺骨,打了个喷嚏,惊醒过来。眼泪已经濡湿了枕头,原以为早就放下了,梦醒之后,心里还是闷闷地不舒服。顾秀儿睁眼望向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顾秀儿今天却成了起的最早的一个,洗漱过后。她坐在院中,看着顾家一株大柿子树发呆。

古时候有庄周梦蝶的故事,不知道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与前男友彭春八年恋情,苦苦经营,看着身边的同学一对对结婚了,陈瑜也十分羡慕。就等着彭春毕业,两人也能传出喜讯。她前世已经28岁,实在等不了几年,没有想到,八年青春,终成泡影。顾秀儿小小的身躯,抱着膝盖坐在院儿里,低头看着一盆洗漱的清水,这水里倒映出来的女孩儿,芙蓉粉面,玉雪可爱。水面微微泛起涟漪,不知道是不是有个小虫儿刚刚掉了进去。

水纹发皱,顾秀儿的面容渐渐模糊起来。

她仿佛看见了前生与彭春发生过的一切,两人都是独生子女,相处过程中难免磕碰,两颗带足了棱角的石头,彼此磨合,渐渐圆融。曾经的怦然心动,甜蜜纠缠,生死相许,如今想来,更像是顾秀儿的一场梦。或许她从来不是陈瑜,从来都是生活在大雍国的,从来都是从八品梅县知县顾继宗的次女。爸爸妈妈,姥姥,弟弟陈锋,男友彭春,都是她的一场梦而已。现在不过是梦醒了。

顾秀儿拿袖口擦了擦润湿的眼角,却听见细细的脚步声传来。定睛一看,是顾乐揉着惺忪睡眼,手扶门框,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

“二姐,你怎么起的这么早?”

“昨晚大姐忘记关窗户了,我是冻醒的。”顾秀儿笑道,“小六,你再回去睡一会儿吧。”

顾乐应了一声,脚下却是没有动。“秀姐,我也睡醒了。我……陪你说说话吧。”

顾秀儿闻言一愣,顾乐将将六岁的年纪,对于别人的心思活动,竟然能体察入微。

顾乐从不洗漱,他从灶间端了个马扎,坐在顾秀儿身边。

“小六,你为啥不愿意洗漱。”

顾乐挠了挠后脑勺,“不知道,但是一旦被水浸了面容,心里就十分难受。猫挠了一样,感觉被水浸泡的部分,都火辣辣的疼。”

顾秀儿心中疑惑,这病,倒真是奇怪。

“小六,你啥时候开始这样的。”

“记事儿开始便怕水了。”

顾秀儿点了点头,人但凡怕什么东西,多是受到过伤害之后产生了自我保护机制。比如,被火灼伤过,就不大敢用火。溺过水的人,就比较怕水。

莫非,顾乐幼时溺过水?顾秀儿心中猜测着,占着顾秀儿这具躯体,便带了一些原来宿主的情感。每每看到顾乐,顾秀儿便生出一种极为怜惜的情绪,似乎在这个孩子身上,发生过天大的委屈一般。看来,顾乐怕水这件事儿,要找家里另外几个孩子问问。顾秀儿心中装着这件事儿,打算等刘茂案了结,就动手去查探。

姐弟两个扯一些闲话,没多久,天就亮了。顾玉儿起来后,发现一贯喜爱睡懒觉的顾秀儿,竟然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的,一摸被褥,已经凉了。来到灶间,就看见姐弟两个坐在院子里,????的说些什么。

顾秀儿两人见顾玉儿醒了,就开始着手帮她准备早饭。

过一会儿德胜班的人就要来,顾家早饭的时间都提前了半个时辰。好抽空帮德胜班打个下手。

东方鱼肚白,顾平、顾安、顾喜三兄弟就下地去了。顾玉儿在家中照看顾灵儿。顾秀儿、顾乐姐弟两个,则是帮着德胜班,里外打打下手。

飞凤和项荷两个见顾秀儿平安回来,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的。项荷性子急,仔仔细细绕着顾秀儿转了一圈,”阿秀当真毫发无损的回来了呢。“飞凤面上缀了盈盈笑意,”“阿秀这样机智聪慧,定然不会在县衙有什么闪失。”

项荷紧张的拍拍胸口,“可吓死我了,一宿没睡好呢。”

顾秀儿转头看着她,果真一双杏眼之下,有部分青黑。

这时候,曲老板掀帘子走了进来,曲老板今日着一身蓝袍,上好的颍州织锦缎子。“哟,姐几个说亲热话呐。快开场了,你们两个快去补妆。”

到午时以前,这一切都顺顺当当的。午时过后,众人吃过午膳,刚刚开演。却见底下观众一片骚动。

顾秀儿循声望去,只见一辆三匹白马拉着的马车,徐徐驶来,转到一处听戏极佳的位子,便停下不动了。这本来是十分平常的一件事情,但看大家的骚动程度,显然这马车主的身份有什么不同。不同于那日三匹乌云踏雪宝驹牵着的紫檀木马车,这辆马车,同样的奢华显贵,却比那紫檀木的马车,差了一些。

打造马车的木头是信州黄榆木,马车上雕刻了各种祥瑞图案,松鹤延年,喜鹊报春等等。马车帘子是上好的颍州蝉纱,淡紫色薄薄一层,四角缀了珍珠。看上去十分华美,最特别的是,这马车边侧,雕了一弯逼真明月。而这明月之上,则用楷书端端正正的写着几个大字,“惊鸿阁”。

顾秀儿不解,不知道这几个字,这样一辆马车,怎么就引起了人群骚动。此时,王九斤不知道何时凑近,开口道,“这莫不是,望月楼翩鸿姑娘的车辇?”

“望月楼?翩鸿姑娘?”

王九斤点了点头,“有的兄弟已经到了都城,传回来话儿,说是,此间都城之中,两件事情最为红火。”

“哪两件事儿?”

王九斤面带得色,“这一是,咱们德胜班的《斗权贵》,一路水涨船高,名声更是传到了京里;其二则是西京最豪奢的青楼,望月楼的花魁翩鸿姑娘的一支凤凰于歌舞。”

“这翩鸿姑娘,在西京当真那样出名?”

小乞丐王九斤一手托腮,“这俺也不甚清楚,只道这翩鸿姑娘是半年前来到都城的。以一支凤凰于歌舞惊艳四座。便是时下最有名的舞仙游龙仙子白大家也略逊一筹呢。京中权贵,一掷千金,为博翩鸿姑娘一笑。”

顾秀儿点了点头,看来这翩鸿姑娘,是当世一大美人。心中便有些好奇,不知道这翩鸿生的如何的美貌。《洛神赋》有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是为绝色之姿。

然而,未等顾秀儿去问询,就来了个小丫头,捧着个红木托盘,交给了一旁接待丫鬟小厮的顾乐。那丫头机敏可爱的模样,有些微胖,“这是我家姑娘打赏的,给德胜班捧场。”

言罢,一把将红木托盘塞到了顾乐手里,这托盘有些沉,上面遮了一层红色绒布。打赏完,那华贵马车便徐徐驶离了此地。待曲老板并顾家几人将那红木托盘往炕上一放,几人均是傻了眼。

红木托盘之上,赫然摆着整整二百两银子。

“这翩鸿姑娘倒是真大方。”

“生活在那京畿之地,又是魁首,这般手笔,也是应当的。”曲老板一副十分了解西京权贵的模样。

曲老板面露难色,“这赏钱,如何分配才好?”

顾家几人面面相觑,此时,顾平、顾安也在场。顾平开口道,“这戏是曲老板唱的,曲老板出人出力。这银两,我顾家是不会要的。”

曲老板还想推辞,“可是这戏本子,却是你家的。”曲老板倒真是个本分人,没有一心想着贪墨银子。若是银两落到了松阳县令司徒大人手中,怕是底下的红木托盘也剩不下。

“曲老板,咱们先前说好的。您在这松阳官道,唱足七日,这出戏便是德胜班的。如今有了赏钱,自然归于德胜班。”

曲老板不再推辞,将银两存放到一个小小的黄木箱子里,落了锁,紧紧抱着,同几人道,“那曲某人先回镇上一趟。”

这么多现银,确实是要存放在票号比较妥当。

顾秀儿颇为好奇,这位翩鸿姑娘是何方神圣,可王九斤知道的不多,只说这翩鸿姑娘颇为神秘。平时不出望月楼,便是京中几家极为显赫的权贵请她跳舞,她也未必会去。如今倒是连夜赶路来捧德胜班的场,这德胜班也不必大肆宣扬了,想必如今已经在京中权贵宴客的名单上了。

未来德胜班要如何发扬光大,那就看曲老板自个儿的本事了。顾秀儿心中倒没有想什么,这戏会招来有身份的人物,她早就猜到了。只是对这翩鸿姑娘的行事做派,颇有些好奇而已。

“九斤大哥,这翩鸿姑娘,姓翩吗?”

王九斤愣了愣,倒是没想到顾秀儿会这么问,“那倒不是,听说此女本来姓花,行十,人称花十娘。祖父乃反王陈达麾下大将花提,后来因为陈达兵败入狱,花氏女眷,都充作了奴籍。”

原来这翩鸿姑娘,本是官家女。

“花十娘。”顾秀儿念了念翩鸿原先的名讳,真是个好听的女名,可惜造化弄人。想来自己真要恶补一下雍地近代史,这些常识性的东西,她一点都不知道。若不是王九斤的提点,她就等着抓瞎吧。

这一日几场戏唱下来,再没有像翩鸿姑娘那样引起骚动的人物出现,接连下的第二日,也是如此。

天一亮,便是大理寺三位大人会审刘茂一案。传闻来的朝官,都是从三品往上的要员,看来大理寺颇为看重此案。

刘茂案并无悬念,只是令人出乎意料的事。虽然刘茂有郭家这样的靠山,竟然没有丝毫减刑。秋后凌迟处死,押送至西京行刑。一来这凌迟之刑需得天子亲自在奏折上画圈,二来松阳这样的小地方,根本没有资本养一个好的凌迟官。

凌迟之刑,需得把犯人的肉一刀一刀的割下来,整一千刀,最后以匕首插入心脏。若是中途犯人断气了,咬舌了,那凌迟官是要罚俸的。

刘有财听见判决结果,当场就晕了过去。让刘家人给抬了回去。刘茂案了结以后,德胜班又在松阳官道唱了四天大戏。

薛三宝大仇得报,与薛家人从此断了往来,与王九斤告辞后,孤身前往均州大相国寺,削发为僧,从此青灯古佛,了此一生。赌徒薛明,得了官府发的抚恤银两,继而豪赌。不久后被人发现,死在松阳内城湖边,想来是醉酒掉进了湖里,一命呜呼。

松阳县县令司徒治,贪污受贿,官商勾结,丢了乌纱帽,散尽家财保住了一条命,然而三代不得参加科举,从此断了仕途。

后有传闻,刘茂在狱中遭冤魂索命,凌迟行刑之时,人已疯魔。

郭睿回京不久后,调任从四品越骑校尉,原越骑校尉萧启,升任从三品武威将军。

刘茂娈童案之后,王九斤远赴凉州,说是去找他的师傅,一个姓名不具的老乞丐,与顾家人拜别之后,便孤身上路。

德胜班名噪一时,没多久,曲鹏飞便决定迁往西京,待曲老板来顾家告辞之时,顾家的大柿子树,已经红艳艳一片,马上就能收获了。曲鹏飞同顾家人一一拜别,飞凤同项荷两人与顾秀儿具是红了眼圈。待德胜班马车驶上松阳官道,车厢内,项荷开口道,“不知何时,才能与阿秀一同玩耍。”

曲老板神色如常,语出惊人,“顾氏一门,绝非池中之物。”马车辘辘而行,卷起一片尘土。

(刘茂娈童案终)

第十二章 知县与柿饼

白驹过隙,已值深秋。顾家院中的大柿子树此刻长了火红火红的柿子果,后山的几亩田地已然收割完毕。刘茂案之后,顾村并整个松阳县,都消停了好一阵子。

司徒大人离任半月,不多时,朝廷有司就会派新进的候补生员来填缺儿。松阳富庶,抢这个缺儿的生员有百来个。然而松阳任上刚出了大事,吏部主官自是不敢在这风口浪尖上为非作歹,吏部公文刚下,这新任的松阳知县乃去岁科举第一十八名,孟仲垣孟举人。

孟仲垣字公望,江州人,年十四。在科举中取得前二十的成绩,已是非常了得。此子文才出众,是江州有名的少年才子,又写得一手好字,颇有前朝名仕吴永清的风采。然,比文才更为出众的,却是此子的相貌,面有巴掌大褐色胎记,形如蚕,又号孟蚕。也正因为其面目丑陋,殿试需要天子亲自评点,他这副尊荣,在殿试上吃了亏。

如今王九斤远在凉州,顾秀儿一家自是不知道这新上任的蚕知县是何方神圣。这日一大早,顾家众人就各自忙开了。

顾平并顾安兄弟两个忙上忙下的采摘柿子,秀儿姐妹几个就负责把摘下来的柿子洗净去皮,码放在秫秸席上。

几个孩子忙到日上中天,里外已经打下三百来斤的柿子。

这一日艳阳高照,顾平兄弟两个将一众柿子都晒在了房顶上。几个孩子前些天听了顾秀儿说的这制柿饼的法子,觉得可行,就试试。柿子不好保存,当季的柿子不过十数文钱一斤,遇到丰收季节,几文钱一斤也是有的。甚或农户觉得柿子卖不出好价格,拿来喂养骡子牛马,或者干脆倒在河里也是有的。顾秀儿仔细算过,柿子的产季在秋季,松阳县地处雍国北部,柿子比南部诸州成熟的早。这一季柿饼若卖得好,就去南部收购柿子。

用火强行炕干会让柿子味道不佳,只能日晒烘干。虽然这些天都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然而这样烘干柿子,中间每隔3-4天均要翻转一遍,待柿子终于回软了,已经足足花了二十天的功夫,那时雍国最南部的敏州都有柿子下来了,顾家的柿饼才刚刚上霜。柿饼的上霜极为重要,将两块柿饼顶部相扣,尾部向外,码放在缸中,一层柿饼,一层晒干的柿子皮,反复叠加到缸顶部,继而封缸,于阴凉处生霜,柿子的霜就是果实里头渗出来的糖分。温度越低,上霜的效果就越好。

已将近冬天,柿子上霜倒是极快,里外五六天的功夫,顾家第一缸柿饼就上好了霜。雪白的糖霜覆盖在柿子外头,看着格外可爱。顾玉儿取了一枚柿饼,小心拿刀切割分了几块,众人吃了,都觉得口感有嚼劲,味道极佳。顾秀儿一颗心也放了下来。

这一回,顾家三百斤柿子做成了两坛柿饼。去了水分之后,约莫有百斤。顾秀儿同顾乐取了一小坛,送去了九叔茶寮。顾九吃过之后,也赞道,“挺甜的,有咬头。”当即订了五斤,说是要放在店里先给客人们尝尝,若是风评好,是要长期购入的。

然而,又过了十来天,已经进入冬月,九叔却迟迟没来续购柿饼,连镇上试吃的几家铺子也没有音讯。今年丰收打下的粮食,还了顾郎中的药钱,剩下的,倒也够维持半年生计。这柿饼卖的不好,顾家其他几个孩子倒是并不在意,只是见着顾秀儿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顾乐有些于心不忍。

“二姐,卖的不好咱留着自己吃也好啊。”顾乐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顾秀儿跟前,顾秀儿放下手里摘了一半的豆芽,“不会卖的不好,只是南方诸州的柿子都下来了,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去收。”顾秀儿低眉,挑拣着簸箕上的豆芽。

顾乐搔了搔后脑,一张黑乎乎的小脸露出疑惑的神色,“二姐,这柿饼再多,咱们几个也吃不完啊。”

顾秀儿放下簸箕,瞪了顾乐一眼,“小六,咱顾家的柿饼不会卖不出去的。你且等着吧。”

“那柿饼的味道确实极好,只是,没准儿,这其他人,与咱们的口味不同呢。”

“小六,镇上富平酒楼的肉包子好吃吗?”

顾乐不明所以,一想到富平酒楼的肉包子,哈喇子险些流下来,“好吃。”

“那咱家的柿饼,是不是滋味甘甜。”

顾乐点了点头,“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镇上富平酒楼的包子好吃,那是人人都竖大拇指的。咱家的柿饼好吃,也是一样的道理。”

顾乐心里却不是这样想,柿饼是柿饼,包子是包子啊,柿饼只是柿子做的,包子里有喷香的猪肉啊……

顾秀儿见他低首不语,知道这是口服心不服,“你且看着吧,不出一月,咱顾家的柿饼就要供不应求了。”

自吏部公文下来,远在江州等候赴任的孟仲垣就开始赶路,然而江州在雍国的东南边,离松阳县极远,而位于松阳县西北边的西京,更是遥远。因此,这吏部公文一来一回,加上孟仲垣连夜赶路,从江州到青州松阳地界,已经入冬了。他是南方人,入了青州地界就因为水土不服,患了痢疾。看诊吃过药后,倒是不继续拉肚子了,然而什么胃口也没有,本来也算挺拔的少年郎,已然形销立骨,加之面上一道狰狞可怖的疤痕,更显得阴森鬼气。便是松阳县衙几个侍奉了三任知县的老人,见他这副尊荣,也不敢轻易刁难他。

捕头徐焕拱手问道,“孟大人,您初来松阳地界儿,小的们备了薄酒,给大人接风。”一想到要吃喝,孟仲垣的脸都绿了。挥了挥手,“你们自行去吧,本官想早些休息。”

徐焕一愣,这新来的孟大人莫非是个油盐不进的?跟司徒治混久了,他倒也会看人脸色,旋即笑道,“那小的退下了。”

阖上房门,眉头却皱了起来。正巧见着孟仲垣的书童阿星,“星哥儿,咱孟大人是怎地了?”

阿星端了食盒,努了努鼻子,“我们孟家世居江州,便是冬日最冷的时节也不需穿棉衣的。入青州之后,大人得了痢疾,这已经三日没正经吃饭了。”

徐焕点了点头,“那不劳烦星哥儿了,快给大人送去。”原来是得了痢疾,看那病死鬼的样子,也不知道会不会死在任上。徐焕心中这样想,脚下一轻,信步往县上有名的妓馆走去。

阿星布了菜,孟仲垣才吃两口,就觉得肚子又疼了起来。

这边厢,顾平听说顾秀儿要继续收购柿子,不禁大吃一惊,委婉辩道,“阿秀,那百来斤的柿子还没卖出去,再收购千斤,怕是咱们几个吃不完啊。”

顾秀儿一副老神在在的神色,如今家中秋收,得了十两银子,刘茂案之后,刘家又赔偿了顾家十五两银子,共二十五两。一家子仔细些,加上家里的存粮,能安稳过上大半年。

加之松阳本地的柿子已经不出产了,若要收购,车马运费,一斤柿子的价钱,少说也要十文钱,收购千斤,就要十数两银子。

“大哥,你可知,咱这柿子因何不好卖?”

“依我看,这口味上佳。五十文一斤的价格与杏干、枣干不相上下。”顾平几人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家的柿饼卖不出去。

“如今正值冬月,敏州等地的柿子刚下来,新鲜的柿果不过十文钱一斤,咱们这干制的柿子五十文一斤,哪里会有人来买。但是,入了腊月,这市面上便要一年没有柿果可卖,柿饼可以存放多年,若是我们此时借机多收购些柿子鲜果,制成干货,还愁来年卖不出去?”

这分析十分合理,顾安第一个点头称是,“二妹说的有理,我看可行。”

顾乐也寻思了一会儿,第二个说道,“二姐说的对,咱家的柿饼味道极好,价格公道,定是时令的缘故。”

顾平扭不过这三个人,最后各让一步,拿出十两银子收购柿果。在松阳县,这十两银子够一户七八口子的人家生活一季的。顾秀儿心想,这观念的问题,总要慢慢才能转变,只是没想到顾安,顾乐这两个兄弟能够变通的这样快。

顾安如今已是十四岁的翩翩少年,仪表堂堂,比顾平略高些,瘦些,面目清俊。想来再过几年,加冠之时,必然更是出众。

秋收之后,顾家的伙食有了改善,月余能吃上回肉,几个孩子颊上都丰盈了许多。顾乐脸上也长了肉,他个子长得极快,如今已经同顾秀儿一般高,在顾秀儿的不断努力下,顾乐终于习惯饭前洗手了。顾乐一双手极好看,指节分明,皮肤白润。顾秀儿有些好奇,有这样一双手的顾乐,那黑黢黢的脏污下,究竟藏着怎样的一张脸,每逢此时,心中都有些隐隐作痛的感觉。似乎知道些什么,可是真的又什么都不知道。

到任三日,孟仲垣的痢疾可算有了好转,几乎是在床上昏迷了三日。孟仲垣醒来的时候,书童阿星不在,见着圆桌上摆了一盘果点,便抓了一块来吃。入口味道甘甜,颇有嚼头,倒是挺好吃的。又拿了一块胡乱塞进嘴里,阿星却推门进来,夹带着一阵北风混着风雪。阿星见孟仲垣醒了,“大人,你醒了。”把手中的油伞搁在墙角,抖了抖身上的雪,“大人,这青州就是与咱们江州不同,入冬才几天,今个儿就下雪了。”

阿星转眼看着已经空了一半的果盘,“大人,你爱吃这柿饼?”

“这是柿饼?入口甘甜,齿颊留香,确实好吃。”

阿星笑了笑,“入冬之后,新鲜蔬果就不见踪影了。杂货铺里的果脯糕点,我都买了些来吃。他们北方人做吃食就是有些粗粝,那些杏干,梅干的,炮制中不知道是加了什么,有些走味儿。这柿饼滋味尚佳,想来大人喜欢吃甜食,就买了半斤。”

孟仲垣坐在凳子上,喝了口热茶,“确实好吃,再买两斤来吃。”顿了顿,“再买三斤,给江州家里寄去。”

孟家是江州的大族,江州地区,近半数人姓孟。孟仲垣这一支更是孟姓的本家,在族中身份格外显赫些。雍国尚文,这门第之事,常常作为士大夫们互相攀比的资源。

雍国有三大家族,一是信州巨贾王家,二是凉州罗家,三是江州清流孟家。有俗谚,

王家盆满钵也满,老鼠个个如小猪;

罗家道人胜神仙,上可搬山下卸岭;

株江孟家最清流,本朝大夫有*。

这俗谚说的是,王家世代巨贾,家里富得流油,连偷吃米面的老鼠,都胖的跟小猪一样。罗家出了许多方外之士,在凉州之地,据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而江州孟家,本朝在朝为官的士大夫,十位有*姓孟,这个说法有些夸张。十之三四倒是有的。

孟仲垣虽说是孟家本族的,却是个旁出的庶子,备受嫡子欺辱。加之相貌丑陋,被视为不详,极不招族中人待见。如今年纪轻轻,就得了实缺,族中人都笑话他是走了狗屎运。然而孟仲垣却知道并非如此,今岁中正官在各地揪出了不少贪官污吏,有达州连斩十八县之说。朝廷这是要变天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雍国自雍武烈帝陈厉建国,追封其父陈洵为雍文帝,而后经雍昭德帝陈昌,藩王陈达之后,如今当朝的,是昭德帝九子,陈堂。当今圣上,有十六位皇子,十九位公主。

孟仲垣无党无派,如今因为机缘巧合补了松阳县的缺儿,这眼下就有一个问题,为官自然要闻风而动,不小心站错了队他日就是灭顶之灾。

思及此,孟仲垣出了神,阿星买了柿饼回来,他方回神,开口问道,“这柿饼是个稀罕物件,莫非是本地特产?”

阿星恭敬回话,“禀大人,这柿饼,听说是松阳县辖下顾村一户姓顾的人家做的。”孟仲垣没再多言,阿星却又补充道,“大人,你可记得,去岁殿试那位与您一同高中的顾继宗顾大人。”

“你说的可是那位中了第七名的青州人,顾继宗?这柿饼,莫非是他家人做的?”

阿星敛目,“小的去问过了,却是这顾举人家。”甫一说完,孟仲垣手中的杯盏已经让他给捏碎了。

第十三章 胭脂

孟仲垣左手让茶盏碎片扎破,鲜血汨汨,顺着袖管流了下来。他着蓝色织锦云纹袍,浸了鲜红血液,显得有些发紫。这紫色,一如书童阿星此刻的脸色,阿星愣了愣神,慌忙在行李中翻找起来,终于觅得半块雪白绢布。将孟仲垣受伤的手掌翻转过来,掌纹之中,伤口深二黍许。

白布裹紧止了血,孟仲垣面色未变,只是显得愈发苍白了些,衬着脸上褐色的蚕状胎记,活脱脱一个地府判官。给孟仲垣包扎了伤口,阿星赶忙跪地,磕头认错。屋内熏香袅袅,炭炉内的煤球透着星星点点的火光,阿星的声音清晰可闻。

“小的错了,小的不该提这事儿。”

孟仲垣动了动唇,张口欲言,厚实的门帘子却让人突然掀开了。来人身材矮小敦实,是个与徐焕交好的衙门捕快。那捕快见孟仲垣手上带伤,虽然疑惑,也只得禀报道,“孟大人,不好了,徐捕快,徐捕快……”

孟仲垣敛眉,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阿星,“你先下去吧。”

阿星慌忙退下,眼角的余光还瞥着孟仲垣一双血手。待阿星掀帘子出去,那矮小捕快方松了口气,“大人,徐捕头让人发现,在县里翠红楼杀了一个当红的妓子。让妓院的嬷嬷派人拿住了,如今正在府衙外闹事呢,您快去看看吧。”

孟仲垣皱了皱眉,徐捕头?不是才出去不大一会儿功夫?。吭趺淳统隽巳嗣?缸樱?故窃诩嗽海?p>心下虽有疑惑,也顾不得许多,赶忙随那矮小捕快出了内堂。屋外大雪纷飞,他只着了件单衣,冻得瑟瑟发抖,却也顾不得许多。来到松阳县衙门口,却见衙门已经围满了人,有妓院的嬷嬷打手,也有凑热闹的乡亲,还有镇压的捕快们。最惹人注目的,恐怕就是赤着上身被捆住的徐捕头。徐捕头身上没有伤痕,只是明显带了酒气,显然这大冷天的,他醉了酒,刚醒没有多久。

徐捕头身边,则搁了张草席,上头盖了白布,却隐约看得见白布渗出丝丝血迹,想来下面,就是那被杀的妓子。孟仲垣没有理会众人,信步走到尸首前面,拿未受伤的手掀开白布一看,胃里刚刚吃进去的柿饼糕点就要吐了出来。

围观的众人也都是平头百姓,哪里见过这么血腥的尸首,有几名妇女都牵了各家孩子回去,留下的,也都是些胆子大的男丁。众人见孟仲垣形容异于常人,起初不敢阻挠,待他掀了尸首的罩面。那翠红楼的马嬷嬷方回过神来,双手一拍膝盖,啪一下坐在了县衙门口冰凉的石级上头。

“大人可给民妇做主啊!这徐捕头来我翠红楼从来都是赊欠银子的,如今,又杀了我们头牌的姑娘,真没天理了!”

孟仲垣神色未变,冷冷道,“你先给本官起来,把这事儿好好说道说道,这样哭闹,成何体统。”

马嬷嬷抽抽搭搭的让丫环扶了起来。四顾一下,噤了声。孟仲垣此刻还半屈着身子看那地上的死尸。这是个着粉色衣裙的年轻女子,面容惨白,未着寸缕,已经死去。最可怖的,便是一双黑洞洞的眼眶,眼珠子已然让人生生挖了出去。两条血痕顺着脸颊流下,渗入了草席之中。

孟仲垣起身,狐疑的巡视了妓馆众人一眼,来人有八。分别是马嬷嬷,两个小丫鬟,三个打手,两名龟奴。

“是谁先看见死者的。”

只见一个梳双髻的小丫头颤巍巍站了出来,福了一福,“禀大人,奴婢是专门伺候胭脂姑娘的。姑娘和捕头大人睡下之后,奴婢就在外间候着,姑娘唤奴婢去打盆热水,奴婢一回来,敲门无人应声。奴婢猜测姑娘睡下了,就小心打开门,把热水放下正要走。却踩着东西滑蹭了一跤,待看清那东西,却是两颗血淋淋的眼珠子。”

那小丫头显然吓得够戗,磕巴了一会儿,继续道,“这时,捕头大人从内间冲出来,手中拿着把剔骨钢刀,就要杀奴婢。”

众人一片哗然,这捕头杀了胭脂之后,被人发现,还要灭口。徐焕听言,吓了一跳,慌忙辩解着,“大人,下官冤枉啊。下官睡下之后,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待清醒之后,已经让这几个人给绑了过来。”

孟仲垣皱了皱眉,吩咐道,“来人,将徐焕关押,翠红楼众人,留下录取口供。”

夜间,阿星小心翼翼掌了灯,昏暗的灯光下,不知道孟仲垣在想些什么。“大人,已经三更天了。明日您还要移步翠红楼勘察现场,不如早些睡下吧。”

灯影变换,孟仲垣神情诡异莫测,受伤的左手在宣纸上书写着什么。“这妓馆杀人,还真是咱们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此刻屋外仍旧寒风呼啸,诡异的风声似乎诉说着无尽的冤屈。

顾秀儿打了个喷嚏,起身查看,原是窗户没有关严。身畔,灵儿抱着枕头睡得正酣,顾玉儿操劳一天,也发出了细细的鼾声。她给自己倒了杯茶,一杯凉茶下肚,神智逐渐清醒了些。

如今,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已经将近一个季度了。刘茂案之后,德胜班迁往西京,王九斤去了凉州,薛三宝出家。刘茂被处死,司徒大人削了官职且三代不得参加科考,薛明跌入湖中溺死。顾家的生计因为秋收的粮食和刘家的赔款稍稍好过了一些。柿饼还是没有卖出去多少,顾家那份价值连城的珍宝也是丝毫没有线索。

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顾秀儿始终觉得有些什么不妥,却又说不上来。此刻,天已经蒙蒙亮了,窗外鸡鸣渐起,顾玉儿这几日分外操劳,睡得正香。

秀儿不忍心打扰她,就兀自到外间来,抱了柴火,打算生活做饭。西屋也传来了声响,来人是二哥顾安。

顾安已是十四岁的少年,因为经常务农,虽清瘦倒也精壮。与大哥顾平相比,则没有那么魁梧。顾安眉眼狭长,鼻梁高挺,是个清俊的少年郎。

顾秀儿睡不着,便把烦恼同顾安说了,“二哥,你有没有觉得,最近的事情,有些什么不对?”

顾秀儿没有抱多大的希望,毕竟自己两世为人,而顾安,里外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然而顾安的回答,却如醍醐灌顶,让她灵台清明起来。

“公羊瓒递折子请大理寺亲审,到刘茂被处斩,里外不过个把月的功夫。咱家既然藏有重宝,那么公羊翁婿此次怎么轻易回去了,又走的这样急。大理寺会审刘茂,纵然大快人心,却不似朝廷的正常章程。”顾安往灶里添了一把火,“此次,与刘茂案有关的人等,都一个个走的干干净净,是太不寻常了些。郭通他们走的那样急,必然是收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这个消息在眼下看来,要远比咱家的绝世兵书重要的多。如今看来,想必是朝廷有什么大的动作,这大的动作,必然是牵连到许多机关要员的。刘茂一案,显然有人暗中推波助澜了一把,只是此人此举,意欲何为,我还猜不出来。”

“这人能催动大理寺速审此案,又让公羊翁婿摸不着头脑。公羊瓒那个老狐狸,岂是那么好糊弄的?”顾秀儿分析着,头脑渐渐清楚了,“这个人,恐怕不是我们现在的身份能够识得的,此人必然不是为了帮助我们,也绝不会是一时不忿为民请命。不然他可以堂而皇之的来做。他这么做,却不想让人知道,暗中清理州府官员,把公羊瓒郭通这样的朝廷要员玩弄于鼓掌之间,只怕是想让我大雍的江山动上一动。”

听了顾秀儿的话,顾安神色也不好看起来。他倒没有惊讶于顾秀儿八岁女童,怎么张口闭口都是朝野风云。顾秀儿自受伤醒来,已经变了个人似的,看待事情格外透彻,想法格外的多。顾安此刻认真思量顾秀儿的推论,虽然只是猜测,倒是颇合情理的。此刻,天色已经大亮,顾玉儿也起身,刚进灶间,就见这兄妹两个攒着眉头不知道在寻思什么。

她扑哧笑道,“顾家就你俩还有小六鬼主意多,咱们几个,年岁加起来也不及那公羊瓒大人多。他吃过的盐,比咱吃过的黄米面饽饽还多。他都猜不出的人事,你俩能合计出啥来。”

顾安兄妹相视一笑,他们此刻确实不需要去寻思这些无所谓的猜测。当下,是要如何把顾家的营生过的更好才是。

待顾家众人都起来,炕桌摆上,大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了。来人正是松阳县宝瑞堂摊位的杜老板,杜老板一脸惶急,顾平让了让,“粗茶淡饭,您跟着吃两口?”

杜老板一屁股坐上了炕沿儿,身边跟着他的小孙女杜鹃。点了口水烟,吧唧吧唧抽了起来。顾秀儿让烟味儿呛得直皱眉头。杜老汉不好意思了,敲了敲烟袋锅子,“大侄女儿啊,那个,我老杜与你们九叔几十年的老朋友了。这柿饼,可要先卖给老杜才是啊。”

顾乐不解道,“九叔里外不过三十来岁,恁来的几十年的老朋友?”

这话说的杜老汉面上一红,他那小孙女杜鹃倒是个嘴茬儿利索的,忙抢白道,“我爷爷说的是,咱们宝瑞堂跟九叔合作十几年了。你们有新鲜的果脯蜜饯,自然不能便宜了别人。你说是不是,秀儿姐?”

杜老汉心里着急,又吸了两口水烟,算是顺过了气儿。

“杜老板莫急,这柿饼我们只做了百余斤。如今正要批些出去,换点儿周转的银钱,好做更多的柿饼。”

杜老板点了点头,“秀儿姑娘年纪轻轻,这做生意倒是个好头脑。这柿饼老杜四十文钱一斤收了,有多少要多少。现金付讫,不需文书牙侩。你们看这可好?”

顾平见那些堆积的柿饼可算卖出去了,还卖得这样一个好价钱,当下喜上眉梢。正想答应下来,却让顾秀儿打断了,“杜老板。这柿饼批发给你自然可以,但是却不可以全部给你。我们要留一些给九叔,还要留一些给这往来的货郎。您要柿饼,我们可匀给您五十斤。”

杜老板沉吟了一会儿,倒也点头了。拿不下全部的,拿下一半也好。五十斤柿饼,四十文一斤,共三两二钱银子。当下付讫,这爷孙俩走的匆忙,饭也不肯吃就回去了。

得了三两二钱银子,顾家众人都有些意外,没想到那往年贱价卖出或者浪费掉的柿子能得这么个好价钱。顾平也同意拿出二十两银子陆续收购柿果。

只待过几日松阳县赶集,借了九叔家的大骡马车,捎上千余斤的柿果回来。等待的几日,顾家人都是欢欣鼓舞的。

顾秀儿拿出二钱银子,让顾乐去镇上的屠户家中割了一斤肥瘦适中的新鲜猪肉。此间的猪肉,都是纯绿色无污染注水的笨猪肉,口感极佳。顾玉儿的手艺也是不错的,拿猪肉切成肉馅,和了豆腐,鸡蛋,葱姜末包成了约么两斤的肉丸子。搁文火炖煮,做成肉丸子小白菜汤,开锅淋了点儿香油,每人都分了一大碗,里面的肉丸也是足足的。虽然主食还是黄米面饽饽,但是对于这种月余吃上一回肉食的伙食标准,今日已经十分的改善生活了。

那边厢,松阳县新任知县孟仲垣的胃口就没有顾家人这么好了。他与顾安一般年纪,不过十四岁,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身边随侍的阿星比他还小两岁。孟仲垣一辈子读书,从没有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白日里在翠红楼众人面前的从容淡定,都是因为当时他吓得站不起来了。

这妓馆杀人案,并非第一例,但其中是否有关联,孟仲垣就不得而知了。妓馆杀人案,第一桩,就是去岁科举时,西京望月楼的姑娘;第二桩,则是他江州老家倚红春的姑娘;第三桩,便是这松阳县翠红楼的姑娘。

还真是他走到哪儿,这妓馆杀人案就发生在哪儿。若不是妓馆,赌坊乃凶案常发之地,他会更加肯定这几桩案子必然有巨大的关联。与前两件案子不同,凶徒都不知所踪,如今,徐焕正关押在松阳县大牢等待候审。而他人赃并获,人证物证俱在,显然也是无法辩驳的。可是,孟仲垣生性多疑,本来断无可断的案子,他就是觉得有哪里十分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此刻,阿星给熏香添了些果木,又奉上了新茶。见孟仲垣疑惑着,正想退下,却让他叫住了。

“阿星,你记不记得,这望月楼的姑娘和倚红春的姑娘都叫什么名字?”

那些妓馆杀人案,当时身为举子的孟仲垣自是无暇顾及,然而这些坊间传闻,是最为这些小厮丫鬟们津津乐道。阿星也是个机灵强记得书童,他旋即思量了一下,开口道,“禀大人,说来奇怪,那两桩案件,死的姑娘,好像都叫胭脂。”

第十四章 恩怨

孟仲垣手中的狼毫顿了顿,墨汁滴在雪白的宣纸上,晕染开来。屋内寂静无声,火炉内的松枝被炙烤的噼啪作响,熏香袅袅,裹着一袭北风,冲破了厚实的门帘,夹进了几许冰雪。阿星见状,慌忙掀开门帘子把门户关上,屋外已是白雪皑皑,两人甫才走过的青石小径,已然被新的冰雪覆盖。几名衙役将那胭脂的尸首暂时停放在衙门外间,其中有个与徐焕交好的捕快开口道,“这胭娘素来与咱徐捕头是相好的,如今怎的落个如此下场?”

抬尸首的两名衙役没说话,踏着厚厚的白雪,咯吱咯吱发出奇怪的声响。松阳县素来太平,便是凶案,也未见过如此恶毒的手法。衙役们大多养尊处优,从未见过这样惨死的尸首,纵然胆子大了些,也总有些忌惮。脚下加快了步子,只想早些干完这个苦差。

那率先开口的衙役见无人应他,只好悻悻地去开了外间的门。这间房原本是库房,经久不用了,临时用来存放尸首。户枢早已经让虫蠹的不像话,稀稀拉拉的开了,整间库房传来一阵霉味儿,这衙役甩了甩袖子,掩住了口鼻。

“李老头儿又不知道醉在哪儿了,这库房,怕是十几年没打开过了。”

抬尸首的两名衙役哪有心思管其他的闲事,“你别嚷嚷了,快把这女尸放下,哥几个好找大人交差去。”

那衙役刚一转身,就见一面貌丑陋的驼背老汉,掌了个灯笼,阴森森地在面前看着自己。这老汉,正是县衙库房的管事,李老头。

衙役看清是李老头,放了心,掩鼻嫌恶道,“这女尸牵扯重大,今日时日已晚,孟大人命哥几个将这女尸暂时存放在衙门库房。明日仵作来了,验尸过后,要抬到县北的义庄去。”

李老头擎着灯笼,领着几名衙役进了库房,逢迎道,“这间库房已然几年没用过了。灯油都潮了。”

时已入夜,库房内漆黑一片,只得李老汉一只灯笼照明,几名衙役心里都恼了这份苦差,有些惧怕这死人冤魂,只想着尽快完工,交了差,好回家喝杯压惊茶去。

几人将尸首放在两个破旧木箱之上,尸身仍覆着一层白布。衙役刚放下尸首,就快步朝屋外走去,三人未曾走到门口,那经久不用的户枢就再也支撑不住,啪嗒掉在了地上,整个木制门框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大声响,卷起一地尘埃。屋外的北风混搅着风雪趁虚而入。将那女尸头面的白布整个吹了起来。

李老头此刻正走在三名捕快后面,感觉面上覆盖了一层白色棉布,慌乱中点起灯笼要看,那纸糊的灯笼却突然失控,李老头一失手,里头的蜡烛便整个翻倒,点燃了灯笼,屋外吹进大风,火势趁风而发,片刻功夫,李老头还未解开头上缠绕的蒙尸白布,这白布就让火给燎着了。

这白布似长了脚一样,李老头慌乱中无论如何也扯不下去。三名走在前头的衙役见状,赶忙七手八脚的上来灭火救人。然而,整间库房,多是存放年久的案宗纸张,木箱布匹,极易助长火势,顷刻间,已有几处被飞散的火星点燃。屋外北风,更是助长了这股火焰,须臾,整个库房已然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几名衙役见状,火势已来不及扑灭,连忙冲出库房逃命,两名衙役架着李老头就往外冲,也顾不得去解开他脑袋上蒙着的白布。

四人刚刚冲出库房,年久失修的顶梁就让大火给烧断了,整个砸了下来,屋内的火源遇着呼啸北风,更是欢快起来。噼里啪啦的烧着,眼瞅着就有外延的趋势。三名捕快见状,也顾不得李老头,赶忙四散奔去,嘴里嚷嚷着,“衙门着火了!”

说来也怪,那李老头刚出了库房,这蒙头白布原来只是轻轻盖在头上,他一掀,这白布就掉在了地上,如同死物。李老头见库房着火,心中大叫不好。他是库房的管事,这回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如今之计,只得先将火势压下去,万万不能累及衙门其他的建筑。

孟仲垣这边,还全然不知道库房发生了什么,只听小书童阿星一字一顿道,“那望月楼、倚红春的姑娘确实都是叫胭脂。不过大人,这风月场所的姑娘,叫胭脂的,十个里面没有*个,也有三四个。说不准并无关联。”

孟仲垣点了点头,兴许,这几桩案子当真全无关联。然而心下仍然惴惴不安,总觉得徐焕一案,必然牵扯重大。正凝神寻思之际,这刚关上的门,又教一名捕快给撞开了。

阿星皱眉斥道,“你怎的擅闯大人书房!”

捕快慌了神,也顾不得许多,“大人不好了!库房失火了!”

孟仲垣腾地一下从红木凳子上站起来,阿星也变了脸色,两人一前一后,跟着那捕快,迅速赶到了库房。

这失火的库房在衙门的西北角,左手边是衙门院墙,右边接连着几间都是存放物品的库房。此刻风往北吹,其余的房舍倒是免了被火势连累的危险。几人来到此间,见地上坐着个老头儿,正兀自嬉笑怒骂,不知在说道什么。那捕快见状,赶忙问道,“老李头,你咋地了?”

那老头状似疯魔,口中念念有词,低着头坐在地上。此刻听见有人叫他,忙抬了头,孟仲垣三人见他面上,眼珠子已让人生生剜了去,心下一惊。

那捕快更是失声叫道,“有鬼!是女鬼索命!”旁边救火的衙役循声看来,这大火让冰雪融化了不少,却让整个松阳县衙的人如坠冰窟。

次日一早,顾家几人就出发了。留下顾玉儿、顾喜并顾灵儿三人。其余的几个孩子,都跟着九叔的大骡子车,进了县城。

这日进城,却在城门口停了下来,因为今日守门的衙役查验的十分仔细严厉。众人跟着九叔排了很长的队伍,反复查验之后,将近午时,才进了城。

九叔今日来采办杂货,顾家几个孩子跟着来收购柿果。若是等到乡间有货郎来贩售柿果,一来,不能收足千金,二来,货郎的价格必然要比县城里的批发市场要贵上一些。

今日城中查验格外严格,顾家几人心里画了魂儿,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几人往市集走去,却见缁衣捕快来来往往,巡查的次数比往日多得多,顾乐左顾右盼,茫然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些捕快怎么走的这样勤?”

一旁贩卖姜蒜的男子接茬儿道,“你们几个是刚进城吧?昨夜县衙大火,看守库房的老头儿疯了,还让鬼怪剜去了一双招子。”

顾家众人闻言均是一愣,待仔细询问过这名小贩,加之旁边同样来采买的人七七八八的补充,才知道了事情大概。

原来县衙徐捕头,昨日杀了松阳县翠红楼的胭脂姑娘,还剜去了死者一双眼睛。而这冤魂有冤难诉,在衙门作怪,催动了火情,还害了看守库房的老头儿。

顾秀儿不置可否,“大哥,二哥,这鬼神作乱之事,你们信么?”

顾安不知在寻思什么,顾平摇了摇头,“鬼神之力,不过愚弄百姓罢了,不足信。”

“也不知道这位新来的孟大人是何方神圣,才到松阳几日,就招来了这么大的祸患?”

“可不是嘛,听说这孟大人面上生了巴掌大的褐色胎记,形如判官呢。”

顾秀儿听着街坊七嘴八舌的传播这松阳县上的奇事。王九斤不在,不然可以找他仔细打听打听这位新来的孟大人是何方神圣,也说不准,能探听出,这胭脂一案的线索。

然而,顾秀儿此时只是个已故从八品梅县知县顾继宗的次女,无权无势,哪里能参和县上这么重大的杀人案件。当下之际,还是采买柿子来的要紧。

因为今日查验的严格,许多外地的货商都进不了城,因此,顾家人一番下来,只采办到四百余斤的柿果,若是松阳县仍然查验的这么紧,再过几日,就更加没有柿果可买了。

就这四百余斤的果子,也让批发商贩抬了价,原本十文钱一斤,也涨到了十二文钱一斤。多花了一两二钱银子。顾秀儿摸着瘪瘪的钱袋,有些心疼。心中暗道,这孟知县倒真是个灾星。这几日,天黑之后就不让出城了,众人采买过后,早早就出了城,也来不及去王九斤常住的破落宅院,帮他照看一二。

顾安一路无话,顾秀儿觉得有些奇怪。待用过晚饭之后,顾秀儿得了空问道,

“二哥,你认得那位孟知县?”

顾安苦笑了下,“岂止认识,咱们与那孟姓的,该是有仇。”

顾家其他几个孩子听言,都围拢了过来,神色郁郁。便是一贯挂着笑的顾乐,也小大人儿似的严肃起来。

听顾安说,这仇原来是这样结下的。

顾继宗去岁进京赴考之时,是携了顾安同去的。一来,顾平作为长子,要在家中帮着母亲撑撑门面;二来,顾安要比顾平性子圆滑一些,不容易得罪人。顾安陪同父亲进京赴考,可以帮着采办些东西,跑跑腿什么的,与一般有钱人家的书童无异。也是因为如此,这顾继宗在京城发生的事情,顾安要清楚一些。

雍国以科举制选拔人才,分为乡试,县试,州试,京试,殿试。

乡试及第者,得童生资格,可以参加县试。

县试及第者,得秀才资格,可以参加州试。

州试及第者,仍是秀才资格,得教书文书,可以在雍地任教任何私塾教馆,州试及第者,方可参加京试。

京试及第者,得举人资格,作候补生员,京试及第前二十,可以参加殿试。

殿试及第者,前三名分为状元、榜眼、探花;前十名得当年出任州府官职,后十名留作候补生员。

这位蚕知县孟仲垣,正是与顾继宗同年的举子。殿试过后,圣上原要钦点名次,故招来殿试前二十名,于琼林宴上,再要考校一番文采。

此间正逢当今太皇太后寿辰,圣上至孝,请来太皇太后,给诸位举子出这最后一题。太皇太后乃当今圣上的祖母,先祖雍武烈帝第三位皇后。乃犬戎之国白氏的一位公主,为先祖诞下文广公主陈环并定武公主陈娇。

说来也怪,太皇太后出身犬戎,那是个有食用生肉,民皆魁梧似兽的部族。她却深谙雍地的礼仪文化,便是其文采之名,在数十年前的西京城中,也是无人能及。

太皇太后诏曰:先祖以武安邦,以文治国。雍太平百年,乃先祖之功,先祖无愧苍生,惟愧一人,中道崩殂,仍念及此事。今日之题目,哀家有感此事,故问大家。

众位丈夫心中,貌美,于为丈夫者,其重如何?

听闻此题,孟仲垣则是慷慨激昂的写了一篇《最无用》论述为丈夫,要安邦定国,修身齐家,姿容如何是最不重要的。其实,这个答案也是众多举子心中所想,然而太皇太后亲阅之后,留下四字评语,“竖子无用。”

而京试前二十名挂车尾的顾继宗则不同,他的论点则是,美于为官者,如为人妻,于丈夫者。意为,美貌对于做官的人来说,就像妻子的美貌对于丈夫的重要性。对此,太皇太后的评阅仍然是四字,“可堪重用。”

圣上恭顺,将太皇太后的意见算入殿试排名之中,因而,排在末梢的顾继宗得了科举第七名,而本来高中有望的孟仲垣,则排到了第一十七名。

之后,太皇太后更是亲自召见了顾继宗,然而说了什么,顾安也不知道。

孟仲垣极为看不上顾继宗这样凭借外貌占了优势的人,因而不知道是嫉妒还是鄙夷,自此便与顾继宗得了嫌隙。便是同年饮酒相聚之时,若听得顾继宗在宴请名单之上,他也是不去的。

第十五章 赵家

顾秀儿听了这整个事情经过,眉头微蹙,她本就长得白净,一道弯眉浓黑,挂在额上,唇色殷红,似水墨画里走出的人儿。

“县上如今发生了这等大案,想来孟知县眼下也是无暇捉弄咱家。”

“此事怠慢不得,”顾安踱着步子,在狭小逼仄的屋子里,声音铿锵有力,“咱们要抓紧时间丰满羽翼,待那位孟知县闲下来要为难咱们的时候,我们顾家已经能与他制衡才好。”

如何制衡?这一屋子的孩子加起来也没半个有功名在身的,又穷的不行。顾平身为大哥,长兄如父,此刻觉得自己无能保护弟妹,不觉间眉毛要挤到一起。

顾玉儿头低着,看着足上一双蝶纹的破旧绣鞋,睫毛投下一片阴翳。手中的抹布搅了搅,咬住了下唇,硬着头皮开了口,“要不,我去求求赵家。”

这个赵家,正是元氏亡故,顾父失踪后,退了顾玉儿亲事的赵举人家。顾秀儿尚未反应过来是哪个赵家,却让顾乐抢了白,他小小的个子站在炕上,比划着说道,“赵家如此凉薄,姐姐去求他也不会有好结果!”

顾家众子也是不同意的神色,顾秀儿拍了拍顾玉儿搅紧的双手,“大姐,莫急,这柿饼还没做完。咱们手头有了银钱,其余的都好说。”

顾玉儿头垂的更低,目光闪了闪,不知道在寻思些什么。

次日一早,顾秀儿鸡鸣即起,身旁顾玉儿的铺盖已经叠整齐,一摸褥子,已经凉了。起转间,弄醒了酣睡的灵儿,灵儿眨巴眨巴大眼睛,笑着要抱抱。

顾秀儿无奈,给灵儿裹了厚实的棉袄,抱着顾灵儿里外屋找顾玉儿。场院,后院,灶间,东西屋走了个遍,都没找着。

灵儿似乎饿了,走着走着就哭闹起来,声音引来了刚起炕的顾喜。顾喜趿拉着布鞋,从顾秀儿怀里将灵儿抱了过来,动作熟练无比。

“大姐呢?”

顾秀儿摊了摊手,“不知道,里外都找遍了。”秀儿灵机一动,快步走到门口,见外院门儿没闩上,心下了然,“大姐怕是出去了,去找赵家了。”

顾玉儿确实去找赵家了,赵家在五里地以外的赵家屯,脚程快些,约莫一个时辰就到了。

天刚蒙蒙亮,顾玉儿就上路了。作为长姐,她与顾平一样,肩上担着保护这个家庭的责任,风雪中,顾玉儿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削,脚步却坚定无比。

待顾家众人纷纷起榻,知道顾玉儿去赵家找人的时候,顾玉儿已然到了赵家屯。村头卖豆腐的赵老汉也是刘茂案的苦主儿,远远地见着顾玉儿来了,心下疑惑,叉开嗓子喊道,“顾大侄女,你来俺赵屯儿干啥呀。”

顾玉儿面上一红,赵老汉的声音惊动了四遭早起的乡邻,有明眼人一看,也认得顾玉儿是屯子里赵举人家退婚的媳妇儿,心道有热闹可看,难免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起来。顾玉儿硬着头皮往前走,此刻太阳已然出来了,风雪住了,往来买卖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家听说这是赵举人家退了婚的媳妇儿,都停下手上的活计,等着看热闹。

赵举人是赵屯少有的显赫人家,住的是大宅院,用得起仆从丫鬟,在松阳县的四城八乡里头,是数得上的讲究人家。赵家祖上是卖胡椒面儿起家的,到了赵举人这一辈儿,已是远近闻名的富户,出了大钱供赵举人读书,先头儿雍昭?阅昙洌?跃偃苏苑崮甑昧司┦缘诎耸???涞酶鼍偃说拿?贰u约易源耍?菜闶怯辛斯γ??恚??窃督?院盏娜思摇s旱爻缥模?颗┕ど趟拇蠼准叮?允看蠓蛭?住s旱毓灿惺?烁鲋菘ぃ?扛鲋菘は率粝卦既??狡呤?坏取3?赘?骶┩猓?溆嗳缌怪荩?褐荩?嘀荩?糁荩?纶?鹊兀?闶浅龈鼍偃艘材眩?蚨?饩偃说墓γ?谏恚?肥凳且唤湃肓斯倜拧?p>赵家本也看不上穷的家徒四壁的顾家,然而顾继宗到底是个州试得了名次的秀才,他日有望高中,顾玉儿的品貌也是附近乡里有名声的,故而结了儿女亲家。顾继宗殿试高中第七名之后,赵家是比顾家还要高兴,当下送了人参、鹿茸、雪蛤、灵芝等上等补品,势要将这亲事做实。

然而,这顾继宗出事儿之后,赵家也是抽身最快的,恨不得将往年送的礼都要回来才罢休。赵举人家的大公子,赵皓正是与顾玉儿结了亲事的。

两人年纪相仿,赵皓也生的一表人才,虽文才泛泛,不及其父,其他倒是无损,不是一般纨绔。只是此人随其曾祖赵岩,有些风流。生的一副桃花眼,面容清朗俊秀,在远近村舍待嫁的姑娘心中,确实是个不错的归宿。

顾玉儿刚到赵府门口,正迟疑着要不要上前,朱漆大门却忽然咯吱开了。守门仆从揉了揉惺忪睡眼,见着面前雪地里,立了个青丝如云,肤色白皙,面带愁容的小娘子。

一时间没认出是顾玉儿,心道,莫不是大公子又打哪儿惹了风流债?一手拿着扫雪长帚,迟疑问道,“姑娘,你是?”

顾玉儿闻言,抬起了头,水眸一凝,佯笑道,“小女是顾村来的,是原梅县知县顾继宗的长女,来拜会赵老举人。”

守门人心下了然,原是那个破落户顾家被退了婚的小娘子。见她一副楚楚可怜,扶风弱柳的娇容,不忍道,“顾家玉娘,你也知道,便是小老儿进去通报了,老爷夫人也未必见你。”

守门人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劝道,“这大冷天儿的,玉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顾玉儿摇了摇头,“烦请老伯进去知会世伯一声,就说玉娘有要事来求。”

守门人拧不过她,倒也没有刻意为难,转身去内堂通报。

此间尚早,赵家的大宅一片寂静,老爷夫人起身了,姨奶奶们倒鲜有起身的,大少爷房里也没有动静,想是不知道昨个儿夜里又栖在哪个温柔乡里了。

守门人进了内宅,见着个穿着紫色罗缎的丫头,讨好道,“紫桃姑娘起的好早。”

紫桃轻蔑的瞥了守门人一眼,哼了一身,要转身往夫人房里去。却听得守门人搁背后叫住了她,“紫桃姑娘慢走,外头有客,烦请您代为通报一声。小老儿身子埋汰,怕脏了夫人的眼。”

紫桃回首,一双吊高的狐狸眼,不耐烦的问道,“什么客人,敢惊扰老爷夫人休息?”

守门人不好意思了,心知这是个苦差,但那顾玉儿一个姑娘家家的,至今仍然伫在雪地里,心下不忍。

“是顾村顾举人家里的长女玉娘小姐。”

话一说完,紫桃便唾骂了一声,“里外是个破落户,凭她也配小姐二字。”

守门人一惊,这紫桃向来是侍奉夫人的,脾气大了些,性子刁钻了些,然而生的颇有些貌美,夫人属意是要往大少爷房里塞的,真是得罪不得。虽然不知道自个儿哪里得罪了她,也只得顺着她说,“是算不得什么小姐,顾氏玉娘求见老爷夫人,望紫桃姑娘前去通传一番,说是有要事相求。”

紫桃扭身进了内宅,抛下句话,“能有什么要事,不过是想来骗些银钱花销罢了。”

守门人见此事无望,便扭头回去了。开门一看,顾玉儿仍旧伫在雪中,此刻天已放晴,仍是十分寒冷。顾玉儿整张小脸给冻得青紫,眼睛却格外晶亮。

顾玉儿见守门人出来了,心下高兴,“老伯,可是有消息了?”

“玉娘还是早些回去吧,老爷夫人不会见你的。”

顾玉儿也想到了这种可能,然而她性子绵软,却十分倔强,“既然如此,玉娘就在此候着,世伯伯母总会出来的。”

守门人无奈,扫了门前积雪之后,就回到门房,心想,这天寒地冻的,个把时辰,顾玉儿也就该自己个儿回去了。

此刻正值冬月,昨夜刚下了大雪,便是日头出来了,也十分寒冷。待到日上三竿,顾玉儿仍旧站在赵府门前的雪地上,已经有些体力不支。

不远处驶来一辆双辕马车,两匹大黑马拉着。马车停在赵府门口,里头传来????的声音,片刻之后,车帘子掀了开来。探出一只未着衣衫的女子手臂,旋即是轻轻的娇笑声,“赵大公子,你家可到了呀。”

这女子声音爽利干脆,那一声赵大公子,叫的顾玉儿魂儿都没了。果然,随后一双黑色官靴落在雪地上,靴子上缀了鸽子蛋大小的碧色明珠,靴子的主人整了整衣衫,抬步正要往赵府走去,就见着门口站了个快要冻死的小姑娘。

“前头,可是玉娘?”赵皓的声音有些不真切,顾玉儿低头瞥见了他一双名贵靴子,心下更是有些发凉,强忍着心头泪意开口道,“回赵大公子的话,小女正是顾氏玉娘。”

赵皓见顾玉儿面色娇弱,身形瘦削,一张精致的小脸儿冻的青白青白的,心下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

“这天寒地冻的,玉娘不进屋去坐,站在这儿做什么?”

顾玉儿伸手紧了紧衣领,防止北风吹进衣裳,“玉娘来拜见世伯伯母,有要事相求。”

“纵是天大的事儿,也该进去说啊。”言罢,一手扯了顾玉儿就要进去。赵皓是风月老手,自是不忌讳男女大防,然而顾玉儿从小到大便是个受过礼教的女子,当下躲开,“赵大公子失礼了。”

赵皓有些懵了,他习惯女子曲意逢迎,倒真没碰见过这么一个碰也碰不得的姑娘,心下起了兴趣。这赵皓同顾玉儿是见过面的,不过那也是好几年前。顾玉儿如今身量长高了些,顾家最近伙食不错,也将养的胖了些,肤色白润了不少。顾玉儿本来也生的不差,瓜子脸上一双柳叶眉,眉下两只熠熠生辉的杏仁眼,高鼻梁儿菱唇,肤色白润,是个生的落落大方的美人胚子。

“玉娘此言差矣,咱来谁跟谁啊。”当下又来扯顾玉儿的手,顾玉儿心下起了恼意,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连连闪躲。可赵皓毕竟是个及冠男子,她哪里躲得过,当即让赵皓抓住了一双皓腕。顾玉儿往回扯了扯,无果,心下正着急的很,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小孩儿声音。

“你这登徒子,快放开我家大姐。”

赵皓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黑的如煤球一般的埋汰小孩儿,有着一副极不协调的白嫩手掌,此刻,眼里正蕴了怒火。这小孩儿身边站着个女娃娃,盈盈七八岁年纪,却青丝如缎,五官玲珑精致,一双大眼更是顾盼生辉,又皎洁无比,看的他心里只觉得惭愧。一双手也松了松,顾玉儿正好趁此收回了手。

“阿秀,小六。”顾玉儿见来人是自家两个小的,也微微松了口气。见那顾乐快步上前,指着赵皓的鼻子骂道,“亏得你赵家也是有门有户的人家,殊不知男女八岁大防的道理?你与我家大姐已然退婚,如今当街拉拉扯扯,你当我家大姐,似那秦楼楚馆的姑娘吗?”

赵皓心下了然,来人原是自己的原小姨子并小舅子,虽然没想到两个不及十岁的娃娃这样厉害,却也放松了警惕,当下揶揄道。

“哪里哪里,不过见外头天寒地冻的,心疼玉娘罢了。”

这一句,说的顾玉儿颇有些心酸,想来,这赵皓,她也曾是芳心暗许的。正兀自伤心,却听见顾秀儿声音朗朗,“若真心疼,当初赵家退婚之时,你早干什么去了?你知道这冰天雪地的,怕冻着我家大姐,难道不知,退婚之殇,却是在人心上剜了一刀。这天寒地冻的身外之伤,哪里比得上在心尖尖上戳一刀。”

赵皓哑然,纵然知道顾秀儿是个厉害泼辣的,却没想到竟然嘴皮子这么利索。

顾玉儿闻言一愣,咬了咬唇,“赵大公子,玉娘与你有缘无分,退婚之后便该嫁娶自由。玉娘读书不多,倒也识得妇德女诫,如若心疼这般的言语,公子还是用在方才那位姑娘身上为好。玉娘担当不起。”

第十六章 长姐

守门人听见外头有响动,便循声来看,这一瞅,自家大少爷正站在大门口与顾家三子僵持着,故而出来打了个圆场。“大少爷,您可回来了,夫人叫您过去呢。”

赵皓一听,知道这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清咳了两声,两手负于身后,脚下官靴一点,就要往台阶之上走去。待到石级之上,似想起来什么似的,声音飘忽难以捉摸,“既然玉娘是来拜见父亲母亲的,就随为兄一道去吧。”

停下脚步,站在赵府门口,等着顾玉儿上前。顾乐快走两步,扯住了顾玉儿的袖口,摇了摇头,一双大眼忽闪忽闪,分明是“阿姐你莫要去,去了也是平白被人欺侮”的意思。顾秀儿则不同,她仔细端详了赵皓一次,心道这赵家大少爷模样倒是不错。

赵家富庶了几代,有些根基,是故比一般人家要讲究些。赵皓喜着青衫,身材精壮魁梧,头上赤金冠束发,一张脸虽然略显黝黑,倒是棱角分明的,两道剑眉如飞星入鬓,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高鼻薄唇,是个薄情寡性、风流不羁的样子。

顾玉儿看了看顾乐,脚下却是没有动,思量了片刻,轻轻拍了拍顾乐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不着痕迹的移了移位置,脚下一顿,往赵皓方向走去。

顾乐见自己劝服不了大姐,向秀儿投去求助的目光。秀儿微微一笑,一把扯过顾乐,含糊道,“走,小六,咱跟大姐一块去看望伯父伯母。”

顾乐也怕顾玉儿去了赵家受气,因而紧紧跟着先头两人,秀儿一双杏眼四处逡巡赵府的宅院布置。此处亭台楼阁甚多,若没有赵皓领着,几人定是找不着赵府后宅在哪儿的。秀儿心道,这一个小小的卖花椒面儿起家的举人家里,就能用得起上百仆从,坐拥千顷田地了?雍国上下有举人资格的读书人不下万名,人人都似赵家这般阔绰不成。顾继宗也是举人,还是今科前十名的举人,顾家穷的个叮当响,与赵家相比,真是云泥之别。

心里又打起了小算盘,不知道此时雍国除了像花椒面儿这样的作料,有没有其他的香料。香料生意是小本经营,算来柿饼过季之后,投些本钱在香料上面,是有赚头的。然而,这以后香料生意的进货渠道,买卖双方,都要看今天顾玉儿与赵家这一仗是谁能站得上风。若是落得下风,以后便是有天大的好主意,赵家也不会放给自个儿来做。然而赵家的行事做派实在势利,便是有好的香料点子,顾秀儿也不愿透露给他们。想了想,还是今天帮顾玉儿挣回一个脸面要紧。在商言商,在私言私。

顾乐自是不知道自家二姐脑袋里已经盘算了几个小周天,他一口刚换下的乳牙紧紧咬着,身子硬是挺了起来,一双小拳头捏得紧紧的。

走在最前边的顾玉儿,则一直低着头沉吟不语,也没听进去赵皓在一旁胡乱介绍着赵府的宅院布置,什么岭州的牡丹,蒲州的月季,顾玉儿均无暇顾及,想到等一下要面对赵夫人,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打着鼓。

不大会儿功夫,几人便来到赵举人夫妇居住的听涛院,丫鬟紫桃正巧掀门帘子出来倒水,一见赵皓,脸上立时堆了笑,一双大眼也蓄满了柔情,完全不似平日里那般盛气凌人的模样,张口含羞带怯的叫了声,“大少爷。”

赵皓微微颔首,似没看见她一般,亲自打了帘子请顾家几个进去。紫桃一时没缓过神儿来,待几人都进了屋,她才惊觉,羞愤的一脚狠狠跺在地上,把小腿都跺麻了,匆匆倒了水,就往屋里去。

顾秀儿是最后一个进去的,踏进门槛儿之前,她特意回首看了紫桃一眼,这丫头身量娇小,眉清目秀,却隐隐透着一股子戾气。不知为何,秀儿打了个寒颤,似乎觉得,这以后离这个紫桃姑娘,势必要敬而远之的好。

进了里屋,赵夫人房中点的是百合香薰,香味馥郁,闻得顾秀儿有些头脑发胀。赵夫人乐氏正斜靠在炕床上,任几个丫头伺候。

赵夫人年约四十,保养得当,看着不过三十左右。容长脸儿,柳叶眉,眼睛狭长,与赵皓有八分相似。赵夫人头不抬眼不睁的,吸着烟,清了清嗓子,“混小子,舍得回来了?”

赵皓略尴尬,搔了搔头,支吾道,“昨个儿应酬,吃酒吃得晚了,怕惊扰了父母亲休息,便在那边儿睡了。”

赵夫人仍是没有抬头,似乎对这屋里陌生的脚步声一点儿也不感兴趣,顾秀儿立在一旁,细细的打量着赵夫人。赵皓环顾了顾家三子,开口道,“这不,刚回来就在大门口儿遇见玉娘、秀娘,乐哥儿。”

赵夫人微抬了头,一双眼像盯紧了猎物的豹子一般,狠狠的打量着顾玉儿,并未看顾家其他两人。秀儿让她的目光吓了一跳,虽然赵皓同其母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是赵皓的目光温和,赵夫人的目光狠辣多了。

顾玉儿也许早就知道这一点,因此并未抬头与赵夫人对视,只微微福了一福,“侄女玉娘携弟妹来给世伯、伯母请安。”

赵夫人似乎没听见顾玉儿的话,一手扶着炕床坐起了身,手里执着一柄白玉的烟枪,“这烟呐,还得说是城里老字号荣吉堂的滋味好。那些新开张的,徒有些噱头而已,都是禁不起琢磨的,就是下贱的货色,到底还是给那些下贱人去抽。”

看似不经意地一句,实则是指桑骂槐。顾玉儿闻言身子一顿,便是一旁站着的赵皓,此刻也拉不下脸了。自己还想在久不见面的玉娘跟前儿得个脸儿,赵夫人这话听着这么埋汰人。赵皓刚想开口打个圆场,却听见一清冽女声,似泉水叮咚,直入人心。

“夫人说的是。这烟实有三六九等之分。然而此物久用成瘾,将整日靡靡,终成废人。实为最下贱不过之物。下贱之中又有最下贱,较为下贱,颇下贱,想来夫人深谙此道,对此等下贱之物了若指掌。我等才疏学浅,定是不如夫人这般下贱。”

虽说这话骂的是自己娘,但赵皓心中竟隐隐有些佩服,转头一看,秀儿不知何时找了个座儿,又寻了杯上好的云山雪雾,正悠然自得的喝着。因其身量尚小,坐在高凳上,双脚离地面约有一寸。这骂人的话从她一个小姑娘嘴里讲出来,一半是童言无忌,若听者有心,倒是自损颜面了。

赵夫人则明显是听进心了,此刻面容涨红发紫,本来一个雍容美人儿,也失了颜色,倍显老态。一双涂了鲜红丹蔻的指甲扎进了给她捶腿的小丫鬟的手心,那小丫鬟吃痛,憋不住泪水,低低啜泣起来,赵夫人却趁机发威。

“一个两个有人生没人教的下贱胚子。来人,都给我赶出去!”

赵皓更是下不来脸了,那紫桃等几个丫鬟闻言已经上来拉扯几人。有眼力见儿的看着赵皓的神色稍停了手脚,那没眼力见儿的,如紫桃,则奔着顾玉儿冲去,撸了袖子,势要将她一张秀美脸蛋儿抓花不可的凶恶神情。却不料秀儿不知何时跳下凳子,伸了伸脚,给紫桃使了个绊子,紫桃一心想去折磨顾玉儿,哪里看顾了另两个小的,当即摔了个狗啃泥。

紫桃直起身,正想发作,众人却听见外头传来阵阵脚步声,待门帘子被掀开,便是张牙舞爪的赵夫人,也噤了声,一瞬间像是漏气的皮球,整个儿瘪下去了。

秀儿饶有兴致的看向来人,来人两鬓已斑,却神情矍铄,眉宇中与赵皓颇为相似。老者见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状似不经意调笑道,“紫桃,老夫知道你愚蠢粗笨,怎么就蠢到自个儿掉在地上啦?”

紫桃面上一红,却不敢在老者面前搬弄是非,小心翼翼答道,“今日身子不适,行动恍惚,让老太爷见笑了。”

来人正是赵皓的爷爷,赵举人的父亲,赵家香料行的东家赵厚生。

赵老太爷没有再理睬紫桃,巡视了屋内众人一眼,目光盯在顾秀儿身上,看的秀儿好不自在,“小姑娘,方才那话是谁教你的?”

顾秀儿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转,“赵老太爷明鉴,小女只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罢了。”

赵厚生似笑非笑,一双机智的双眼藏在花白的眉毛后头,不知在寻思什么,“既然是小姑娘自己想出来的,那老夫也赠你一言。小小女童,其智比妖,福兮?祸兮?”

一番角逐,赵夫人已然偃旗息鼓,尤其是赵老太爷来了之后,她更是大气儿都没敢喘过,真不知道这看似慈祥温和的赵老太爷,怎么能把狠厉如蛇的赵夫人拾掇成那么个胆小如鼠的样子。

“不知父亲来此间,有何事?”赵夫人语气恭顺至极,真让顾秀儿大开眼界。

“无他,园中打拳之时,听闻顾家来人了,老夫来看看,要说老夫与顾家老爷子也是有交情的,这婚事不成,莫要让你们再把他们几个小的欺负了去。”

赵夫人背上打了冷汗,只诺诺答道,“媳妇不敢。”

赵厚生眉眼一挑,冷冷道,“不敢,近年来,你与丰年二人还有什么不敢的,这福寿膏是下贱之物,这孩子说的哪里不对?”

赵皓这回倒是及时开了口,显然他已经习惯爷爷责骂母亲的时候给求求情了。

“爷爷,既然顾家来人了,咱们先到正厅去,我再吩咐下人备桌酒菜。”赵厚生知道儿媳妇有烟瘾,这个瘾也不是说戒掉就能戒掉,“玉娘,你们同老夫走吧,有何事只管道来,这个家,老夫说话,还是顶用的。”

顾玉儿松了口气,虽然她与赵老太爷未曾谋面,倒是知道他老人家与爷爷顾敬是有些交情的。也正因如此,顾、赵两家算是世交,这份亲事,也十分的门当户对。早闻赵老太爷赵厚生虽然没有功名在身,然而多年来走南闯北,为人正直好交朋友。赵家香料行的生意遍布雍国各地,与吴国、郑国也有往来,如今雍、秦边关局势紧张,已然停了贸易往来。

赵夫人显然没想到,跑商的赵老太爷突然回来了。她终日在房中抽福寿膏,自是没有注意到深居简出的赵老太爷已经回来个把月了。赵丰年,乐氏夫妇趁着老爷子跑商,把顾家的婚事退了,心道这老爷子每逢出外跑商,都要三年五载的,过年再给赵皓说个门当户对的对象,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老太爷回来直接能做曾祖,就不会太找他们夫妻二人麻烦。可谁料,所谓三年之期,如今不到半年,就回来了。

众人走后,乐氏瘫软在炕床上,盛怒之下掀翻了炕桌,一旁的紫桃见状,赶忙上前扶住乐氏,凑在她耳边叨咕了几句,乐氏方眉头舒缓,颤声问道,“如此,当真可行?”

赵老太爷常年在外,身体极好,脚步轻健,顾秀儿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赶上他的步子。便是赵皓这么个成年男子,也有些吃力,赵厚生一边走一边取笑自己孙子,“皓哥儿这身子骨,怎的还不如个大姑娘。”

赵皓面上一红,心说自己在姑娘面前素来极要面子,如今在玉娘心中,形象怕是已经跌到谷底了。

须臾,几人来到前厅,仆从已经备好了茶点,赵厚生一开口,却让顾家几人不知道该怎么作答。“玉娘放心,你与皓哥儿的婚事,自然不会作罢的,恁的他们夫妻二人胡扯。”

顾玉儿心里不是滋味儿,虽说这退婚已经让自己够难堪的了,但是这说退就退,说不退就不退,这让顾家颜面何在?

顾乐则扁了扁小嘴,伸出去想要抓糕点的手也缩了回来。赵皓见状,伸筷子替他夹到了碗里,讨好道,“这花生酥裹了蛋黄炸的,乐哥儿尝尝,可香了。”

一旁的顾秀儿难得没有说话,赵家的茶叶极好,她刚才在赵夫人房中偷饮的一杯是百金一两的云山雪雾,现在喝的也差不离儿。

顾玉儿自来是个没主意的软糯性子,但是一旦她要为整个顾家着想,就尤其的坚定倔强。顾玉儿声音温柔如水,说出的话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啪好听,“赵老太爷抬爱,自赵家悔婚之后,玉娘日也思,夜也思,要知,当今天下,女子被退婚者,多孤独终老或嫁与同村地痞赖汉。玉娘父母故后,遭逢退婚,如遭雷击,玉娘曾想,一死了之,然弟妹五人需要照顾。玉娘蝇营狗苟,代母之责,抚养弟妹,再无心寄予婚事。纵此生再难嫁得如意郎君,也无悔。您无须再言此事,顾赵两家,自伯母退还婚书之日始,便再无缔结姻亲关系的可能。”

赵厚生闻言,他知道顾玉儿是个温柔知礼的,突然厉害了起来,没想是个软刀子。

第十七章 年货

赵老太爷心里一惊,面上倒是未变,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买卖人,一个不过十五的丫头,哪里能放在眼里。心里想着,不过是个小丫头抹不开面儿,一时意气罢了,赵家这样的身份,在松阳乃至青州都是有名望的,顾家人还不至于傻到跟自己做对。赵老太爷为人刚直,最是看重赵家的名声脸面。

他抿了口茶水,徐徐放下茶盏,和声道,“玉娘这么说,这事儿咱们晚些时候再谈。如今你家突逢巨变,赵家自当鼎力相助才是。”

此话一出,旁边儿的赵皓也点头称是。一旁沉默半晌的顾秀儿此刻接了话,“这茶水真是好喝,也不知道是什么茶?”

“你在我娘房中喝的那杯是云山雪雾,这也是云山茶,叫云山雪针,比那雪雾,更是难得。”

顾秀儿饶有兴趣的观赏着碧绿的茶汤,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沉静如水,没人知道她心里在寻思什么,“赵大少爷能否给说说,这雪雾与雪针的区别?”

赵皓平日里遛鸟走狗,这些吃喝玩乐的玩意儿他最是了若指掌,来了表现机会,自是恣意卖弄了一番,“云山乃郑、雍交界第一高山,因高耸入云得名。从山脚到山顶,经历四季变换。这雪雾茶树生长在山腰绝壁之上,需得训练有素的猿猴才能采摘,猿猴性子野蛮,难以驯服,纵是驯服了,也难以把茶叶完好的采摘回来。是故,雪雾茶难得;这雪针茶则更要特别,生长在云山山顶,常年覆盖在冰雪之下,于悬崖绝壁之上,需鹰隼啄而取之,产量极少,千金难得。”

顾秀儿慢悠悠喝完了一杯茶,将赵家的家底摸了个大概。这茶不完全是搁雪雾、雪针泡的,还佐了其他药材,只是再名贵的药材也不及这一两茶叶贵重,顾秀儿今天走这一遭,喝的两碗茶水,怕是足够买上几千斤柿子了。

赵家这日子过的确实讲究、奢靡。赵家出身商贾,一心想提高门楣,门楣此物,在本国十分重要。若是重商轻士的郑国,则截然相反。

几人局面尴尬,寒暄了几句,顾玉儿便领着姐弟两个走了,赵皓要送,也让顾玉儿婉拒。秀儿想到要走路回顾村,就有些后悔没有劝玉儿接受赵皓的好意。不过,那等眠花宿柳的纨绔子弟,还是少接触为妙。

赵皓还是坚持着把姐弟三人送出了府,没有让丫鬟代劳。三人走远,赵老太爷的声音悠悠传来,“皓哥儿,你这眼珠子,都黏在人家玉娘身上了。”

赵皓自幼是个见了漂亮姑娘就嘴甜不要命的,赵老太爷知道他性子使然,不是特意对哪个姑娘上了心,倒是前阵子对个翠红楼的歌姬上了心,很是折腾了一阵子,“玉娘同你那些个什么胭脂,粉蝶的不同,你莫要轻薄了人家。”

提到胭脂,赵皓一张清俊的面容顿时白了白。赵老太爷背对着他,没有注意,此时已过晌午,他也信步回自个儿院中小憩。赵皓这边,方才见过顾家人的心思全让一句胭脂给搅合了。

说到胭脂,孟仲垣看着手上一封公文,眉头皱成了个川字。来青州几日,他已经渐渐习惯此地的气候饮食,但是一来就碰上个妓馆虐杀案,还可能与江州,西京的两桩案子有关,就一个头两个大。

于是,孟仲垣写了公文,派人连夜快马加鞭送去西京大理寺,并且询问了其他州郡是否有相似案件发生,这一问可了不得。

一封信洋洋洒洒,将孟仲垣给批的个狗血淋头,青楼妓馆发生凶案是常事,将这些莫须有的案件联系在一起,真是吃饱了撑的。这位写信的大理寺丞,正是孟仲垣的一位远房叔父。

孟仲垣将书信折好,夹在一册书里,屋子里的熏香味道清甜,让他紧绷的太阳穴平静了下来。既然大理寺不管,那孟仲垣只好独立彻查此案。叫来清风,二人就向城中翠红楼走去。

翠红楼马嬷嬷那日来了,却没得好,她以为新来的知县是个读书人,好讹的。却不料,孟仲垣生的凶恶,气势更是逼人。钱没讹来,还被勒令整顿,三日不得营业,说是保护现场,这每天的流水哗啦啦打了水漂,马嬷嬷是欲哭无泪,她底下的姑娘们倒是难得休息了几天。

翠红楼是个三层小楼,里里外外,算上死去的胭脂,共三十七人。这三十人余里,除马嬷嬷,共有歌姬十五位,丫鬟九位,打手五名,龟奴两名,厨子两名,杂工三个。不是每一个歌姬都能配一个贴身丫鬟的,只有这当红的歌姬胭脂一人而已,其余的,除了马嬷嬷,是两个人使唤一个丫头。

案发当天,伺候胭脂的丫鬟珠儿说是亲眼看见徐焕拿着凶器行凶,这人证物证俱在,又是人赃并获,孟仲垣心想,没准儿真是自己自幼生长在兄长的阴影下,有些过分疑神疑鬼了,徐焕无疑是此案的凶犯,真不知道自己在怀疑什么。

孟仲垣此行,带了一名仵作,三名捕快并小厮阿星。

一名捕快守在外间,两名在楼下看管翠红楼内三十六人,等待问话。孟仲垣随仵作进了屋内,这屋里无人居住,没有?嵯悖?裁挥锰柯???忠趵洹k僦?奈葑釉诖浜炻ト?ィ?俅霸短鳎?芸醇?诔呛?@锿饬郊洌?饧涔┨?硌诀呔幼。?诩湓蚴请僦?约旱奈苑俊u飧杓y奈苑浚?共贾玫南窀龃蠹夜胄悖?谏栌梦锒际?挚季俊0干戏帕税压徘伲?溉瘴从茫?姑挥忻沙荆?偕硎歉檎?榱寄局瞥桑?苌肀搪掏ㄍ福?现僭?攀植a瞬η傧遥?羯??迹?前押们佟?p>那胭脂的尸首已经在库房大火中烧成焦灰,仵作反复查验,也是查不清死因。看守库房的李老头已经让孟仲垣着人送回了老家,另两个运送尸体的捕快也说,这事儿虽然邪门儿,倒更像是意外失火。

几人勘验了现场,除床铺上、门口有几滴血痕,其他地方都干干净净。胭脂尸身已毁,除了根据人证物证断了徐焕的罪,再无其他可验。如今之计,只能试试从楼下众人口中,能否问出什么疑点来。

这胭脂是翠红楼的头牌姑娘,往来恩客均是松阳县大户。胭脂长袖善舞,倒未曾闻得其与客人有过争执。这一座楼的姑娘也以胭脂马首是瞻,自是不敢开罪了她。胭脂也不是个特别刁钻的,对待下人虽说不是特别优待倒也不是经常打骂,还真是没什么仇人。一番问询下来,孟仲垣渐渐觉得,这就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案子,偏偏自己心里把这想的这么复杂。

仵作犹在一边查验,孟仲垣则坐在胭脂常常坐着抚琴的位子,此处可以眺望到远处的内城湖。回首房中,这楠木房梁之上,有一个浅浅脚印。

孟仲垣忙叫人拿来梯子,亲自爬上去勘验,脚印上沾了一层油脂,所以才留下了痕迹。再问过翠红楼众人,眼下年关将至,翠红楼几天前才叫人彻底清理过,房梁上自是不会留下脚印的。那么,这个脚印,必然是清理之后留下的,一问,才知道,这清理的日子,正是胭脂遇害的那日。

这脚印的主人,极有可能目睹了案情的经过,或者是凶犯的脚印。孟仲垣吩咐衙役将脚印拓下来,好好去查一查。

妓馆虐杀案虽说有了点点线索,然而翠红楼硬是要个说法,此刻人证物证俱在,徐焕的嫌疑无法洗脱,而且,他也未必是冤枉的。孟仲垣再怎么说也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徐家的家眷已经去县衙哭诉了好几回,孟仲垣也私审过徐焕,他是矢口否认,因为他确实没有动机,孟仲垣也不好轻易判决,这事大理寺看来不会管,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接下来几日,县衙豢养的三十名捕快都让孟仲垣催动出去调查脚印的事情,将范围锁定在附近的毛贼身上。

比起一个头两个大的孟仲垣,顾家的日子则好过许多。自赵家回来之后,顾家几口人就忙着制作柿饼,又去了县城几趟,这回查的倒是没有上回严格,几人又买了几百斤柿饼,忙活了三五日,将新买的一千两百斤柿子剥皮晾晒。这个季节若是无风雪,最是干燥。天晴的时候把柿饼放在房顶晾晒,七八日便能晾干。这一千两百斤柿子,平均十一文钱一斤,一共花了二十一两一钱银子。制成柿饼之后,一千两百斤的柿子变成了八百斤柿饼,若能五十文一斤批售出去,可净赚四十余两。

上回去县里,打听到这妓馆杀人案还没有破,徐焕家眷正闹得孟仲垣不可开交,顾家人就放了心,想来短时间内,这孟仲垣是不会来找他们麻烦的。

月余之后,翠红楼的脚印仍旧没有找到是谁的,马嬷嬷来闹了几次,徐焕家眷更是隔三差五的来闹。加之衙门其他案件常务要打理,孟仲垣忙的像个陀螺。

顾家的柿饼前两日就卖出去了,批售价格五十文一斤,零售价格六十文一斤,顾家净赚了四十三两银子。眼下年关将至,几个孩子决定拿一笔钱好好过个年,剩下的,等年节过了,再寻些更好的机会。柿饼虽然有赚头,但是投入的人力也大,不是长久之计。

眼看就要过年了,自然要采办年货。顾家在往年大人在的时候,也是不富裕的。今年却能拿出十两银子置办年货,那是从未有过的奢侈了。虽然这笔钱,在诸如赵家那样的大户人家身上,还不如一杯云山雪雾值钱,但是对于小户人家来说,已是富庶丰足的很。

腊月十八,顾家全家推着自家的小板车,就沿着官道,进了松阳县城。县城里的猪肉反而比镇上的便宜,年关将至,前来采买的非常多,年集十分热闹。顾家全家人这回都来了,灵儿也穿着厚实的小棉袄,?顾玉儿抱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集市上各种新奇的东西。

“二姐,咱先去买猪肉吧。”顾乐拿着刚买的糖葫芦,塞满了嘴,含糊说着。

顾秀儿笑弯了眼睛,“小六,你还是吃完再说话吧,省的再磕掉一颗牙。”

来市集采买肉食是最重要的,没一会儿工夫,几人就来到猪肉铺前面。精瘦肉、里脊肉八十文钱一斤,五花肉、蹄?七十文一斤,肥肉五十文一斤,猪颈肉、猪蹄儿四十文钱一斤,猪头不单卖,一个猪头五钱银子。青州的肉食是极便宜的,蔬果则相对贵些,因为北部气候寒冷,许多粮食不宜种植,农户大多靠畜养牲畜为生。因此,在冬季,一斤猪肉的价钱与一斤水果无异。

顾玉儿做主,割了一个猪头,三斤猪蹄儿,五斤肥肉,十斤五花肉,两斤里脊肉。一共二两四钱银子。又割了五斤牛肉,三斤羊肉,牛肉价格贵些,一百三十文一斤,羊肉七十文一斤,这些肉食买下来,一共三两七钱银子,屠夫见他们买的多,特地给抹了零,还送了许多大骨头棒。

肉铺旁边还有贩卖鱼虾的,都是农户在附近河塘钓的野生鱼虾,几人买了三尾鲤鱼,一只鳖,顾秀儿属意买了三斤虾皮,这些水产,共花了五钱银子。至于蔬菜水果,家中还有柿饼,蔬菜自家也种了些越冬的白菜,再加之价格贵,因而买了五斤苹果,五斤沙果,十斤桔子,花了一两银子。

顾玉儿觉得水果贵,有些肉疼,让顾秀儿劝了劝,也就放手买了。“大姐,就是咱们几个不吃,小六,灵儿也要吃的。灵儿这么大了,每天吃点儿水果,以后长得才水灵。”

几人又去买了些常用的作料,油盐酱醋,绵白糖,花椒大料等等,花了五钱银子。这一下子,已经花了五两七钱银子,接下来,就是顾秀儿早就打算好的。给顾家几个人添新衣。

顾玉儿一听,头摇的波浪鼓似的,后来又补充道,“要不,你们几个裁衣就好?”顾秀儿推了推她,“大姐,哪有姑娘家不喜欢新衣裳的,咱们把家里的旧棉絮拿来做几件簇新的袄子,不正好?。俊?p>顾玉儿一听,也就应了。几人来到裁缝铺,一一量过,各自做了件新的外袍袄子,内衣也换新的。玉儿、秀儿分别做了两条簇新的襦裙,绣鞋。几个兄弟则裁了新裤子。因为顾家除了顾平、顾安、顾玉儿三个,其他四个都是小孩儿,加之选用的料子只是普通的棉布,因而用料极省。这样一套外袍、鞋子、内衣等换新,统共不过花了三两银子。算上先前花去的五两七钱银子,共花了八两七钱。还剩下一两三钱银子,顾安做主,买了几只毛笔,一个砚台。宣纸他们是买不起的,平时用马粪纸写字也就好了。又买了一些瓜子花生糖球给几个小的,还剩下七钱银子,几人高高兴兴的回了家。

一辆小小的板车装满了好吃的好用的,自父母故后,顾家的几个孩子,这才真正打心底觉得安定了。顾玉儿微红了眼圈儿,顾乐嘴里没停下来过,紧紧看着自家搁猪肉的几个包裹,生怕别人偷去似的。

不远处的酒楼之上,有个着斗笠的男子,着黑衣,叫人看不出模样年纪,只露出一截白润光滑的下巴,这是个极好看的下巴,白瓷一样的肌肤,与黑色衣物形成了鲜明对比。

第十八章 红烧肉

这戴斗笠的男子,身上一尘不染,连足下一双黑色锦靴也不带半点泥星儿。他面前放着一只翡翠茶盏,与酒楼自带的碗筷迥然不同,这杯沿儿上沾了点点水迹,里头的茶水泛着晶亮光泽。

黑衣人自怀中取出一只小瓶儿,通体胭脂红色,是上好的官窑瓷器,瓶嘴不似一般器物,雕的是个鹤首。那黑衣人指尖扣动鹤眼,鹤嘴里便吐出三枚清香药丸。这药丸如婴儿指甲大小,细不可见。黑衣人将三枚药丸冲在翡翠茶盏里,这药丸遇水则溶,瞬间没了踪影。

黑衣人端起茶盏,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一仰头,露出个雪白细长的颈子,喉结尚不突出,看样子,是个十一二岁少年人。然他举止做派,分外尊贵老成,倒不似这个年纪的少年。

饮完茶,黑衣人将小小的翡翠杯子收入囊中,起身离去。待小二上来收拾,只见这榆木桌子上,端端正正押着一锭雪花银子,足有十两。

顾家几人今日十分高兴,顾玉儿起初还有些不舍得银钱,可是花着花着也就渐渐放开了。如今,这日子渐渐过起来了,不用朝不保夕,顾玉儿心中已是十分满足,她本是温良恭顺的少女,心中也无其他奢求。在这一点上,顾平、顾喜与顾玉儿想法差不多。然而顾秀儿,顾安,顾乐三个则不满足于此,还想再寻些门路。

几个孩子风风火火的,推着自家的小板车,板车上放着丰厚的年货,顾灵儿和顾乐两个小的坐在板车上头,顾平、顾安轮流推车。顾喜也在一旁帮忙,一家人其乐融融。说话间,就往顾村走去,这一路上,要经过顾郎中家,那冯氏正在大门口站着,盯梢自家小闺女炮制药材,见顾家几子来了,推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心下嫉妒,出言讥讽道,“哟,这么些个物件呐。”说话间,还起身来翻看,那包好的猪牛羊肉,都让她搁手碰了,还拆看了。顾平碍于身份,不敢说她,毕竟这冯氏还算得上他们的婶娘。

看着那上好的猪牛羊肉,冯氏脸都气绿了,抓着一包约么三五斤重的蹄?就不撒手,嘴上说着,“你六叔吧,最近身子骨不好,这五花三层的,孩子吃着油腻,我炖了,给你们六叔补补。”

这六叔,说的正是顾郎中。这种时候,肉食是极贵重的礼,普通庄户人家才不会送肉食往来,除了婚丧嫁娶的大事儿。要说按冯氏的脾气,才不会说的这般客套,但是她隐隐的有些害怕顾秀儿,方才放软了口气,却还是改不了贪小便宜的个性。

这五斤的蹄?少说也要半钱银子,本来以为顾秀儿至少会有些不悦,谁曾想,她脸色至始至终都未变过,反而带了笑意。

这一家子一年也吃不上几回肉,这么多肉让冯氏讹去了,都兀自心痛。顾秀儿一乐,他们也不明白了,倒是顾乐悄悄对顾安说,“二哥,二姐肯定又有鬼主意了。”果然,顾秀儿快步上前,直把那荷叶包的新鲜蹄?往冯氏手里塞,嘴上带着笑,“婶娘哪里话,六叔身子不好,我们几个小的孝敬他也是应当的。都是亲戚里道的,礼尚往来嘛。”

冯氏一时哑然,倒也从善如流,“秀娘到底是个识大体的。”两人一团和气,倒教旁人看不懂了。这时,顾秀儿一脚已经踏进了顾郎中家的院儿门,直直朝着顾郎中家正在晒药材的大丫头走去。这丫头六七岁年纪,比顾秀儿小些,平日里让她娘熊的一副胆小的性子。见顾秀儿气势汹汹的走来,吓得一溜烟儿躲进了屋里,一双小手扒着门缝儿往外偷看。

只见顾秀儿从容不迫的搁药材堆里挑出两枚山参,冯氏脸一下绿了。这顾郎中家的山参倒是收藏的极好,参须都留着,这山参的粗细程度看来,约莫有个一二十年的,至少值个五、六两银子。

顾秀儿淡淡说道,“婶娘,我大姐这身子骨一直不好,我看这山参成色倒是勉强可以。我拿回去给大姐炖汤喝。”

冯氏气不打一处来,一时哽住了,待好不容易顺了口气,方大叫道,“你给我放下!”这山参,便是自家闺女收拾的时候,碰掉一根参须冯氏也要打骂半天,此刻顾秀儿大喇喇的把山参揣进她一个小小荷包里,不知要折损几根参须,冯氏此刻已经气得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这是什么道理?婶娘可以随便拿我家的蹄?给六叔补身子,我就不能拿婶娘家的山参给我大姐补身子吗?都是亲戚里道的,婶娘不用觉得这礼轻了。”

“轻个屁!”知道自己说是说不过她,鉴于上回教训,动起手来,怕也没有顾秀儿狠,冯氏顿感十分无助,踉跄了几步,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顾玉儿见冯氏哭的凄惨,劝道,“秀儿,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

顾秀儿也不想跟冯氏继续闹腾,从已经有些糊涂的冯氏手里拿过自家的猪肉,又将两枚山参放在她手里,冯氏见两枚宝贝山参回来了,方不哭了,又想逞一逞能,却让顾秀儿一句话给吓回去了。“婶娘记好了,人若犯我,我必十倍还之。婶娘还是好好过你的安生日子,少惹是生非的好,不然难保我疯魔症发作,一把火把你家药棚子燎了。”

冯氏此刻看顾秀儿,更像是看一个鬼,吓得面如土色,再不敢言语。她隐隐之中觉得,要是再为难顾家人,顾秀儿不仅仅会把这药棚子烧了,就算是把她打杀了,也是极有可能的。这才想起上次的教训,又有些后怕。

此刻,自家小儿子却站在顾乐边儿上,乐呵呵的吃着东西,冯氏一急,喊道,“潮哥儿,你快过来!”

那小娃娃不过四五岁年纪,比顾乐还要小上一点儿,扁了扁嘴,“阿娘,六哥给俺吃麻糖呢!”

从顾郎中家回来,顾玉儿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第一次觉得,原来要不让人欺负,自己就得厉害,就得知道变通。顾秀儿差顾乐去村里买了两只老母鸡,一筐鸡蛋,花了那最后的七钱银子。

一家人开开心心的将肉食放好,又从菜窖里拿了点儿腌好的酸菜,白菜,干辣椒。顾玉儿高兴地眉眼都带着喜色,看着盆里锅里各种好菜,心里就抹了蜜一样甜。拿了刚买来的新鲜五花肉,打算做红烧肉吃。

平时家里吃肉,顶多是拿一点儿肉炖一大锅菜,吃这一个肉味儿。今日则不同,顾玉儿狠了狠心,要让大家伙儿吃足一回肉。就算是顾继宗元氏在的时候,家里也不常吃肉,这做肉的法子还是顾玉儿的祖母教她的。顾玉儿在边上打下手,顾喜烧火,顾乐在东屋炕上逗顾灵儿玩儿,两个最小的孩子,一人手里拿一个花生糖,吃的眉开眼笑的。

顾平、顾安两个则拾掇菜窖,忙着打理肉食。

顾玉儿在灶上忙着,顾喜就偷偷跟一边儿洗菜的秀儿说道,“阿秀,咱这日子,能越过越好不?”

“三哥,你这越好是个什么标准?”

顾喜想了想,“能隔三差五吃上肉?”顾秀儿听了,含笑不语。

顾喜又想了想,“能顿顿吃上肉?”顾秀儿还是不语。

顾喜狠了狠心,“能顿顿吃上肉,家里还有匹九叔家那么大的黑骡子车。”

顾秀儿笑了,嘴角似盛开的莲花一样,“总有一日,咱们顾家,是这大雍最响当当的人家,车马簇簇,黄金筑屋,门客千众。”

顾家几个孩子都是读过书的,顾秀儿形容的这幅图景,多少都让他们带了点儿憧憬,与此同时,又觉得实在是太遥不可及。如今也只是勉强糊口,要做那门客千众的豪门大家,谈何容易?

又不忍打消顾秀儿的积极性,便只笑笑,开始议论起晚间伙食。

红烧肉,是将上好的五花肉切成麻将大小的方块,放到大铁锅中焯水煮片刻功夫去掉血沫,再捞出搁井底凉水冲洗干净待用。随后将大铁锅烧热,加入新买的绵白糖来回翻炒,至白糖变色时放入待用的肉块,加少许水,用那油盐酱,白糖,葱姜蒜,八角等物调味,小火焖煮半个时辰即成。

这道菜,顾玉儿只是学过,并没有机会吃。顾家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除了顾安随父进京赶考吃过一回,都没吃过红烧肉。顾秀儿两世为人,显然前一世不曾愁过吃穿,但是来此间三月余,荤菜少的可怜,自然也十分期待这一碗红烧肉。顾玉儿厨艺甚佳,这五花肉块刚下锅,就能闻见一阵喷香,连附近邻里的狗儿都汪汪叫了好几声。

红烧肉在锅中焖煮的半个时辰,顾乐更是有事儿没事儿就来看看,掀开锅盖儿,这红烧肉色泽油亮,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这荤菜的香味儿钻进了顾乐的鼻子,让他整个人都飘飘然的。顾玉儿下了狠心,用了三斤多五花肉,势要让大家伙吃个过瘾。时辰一到,顾玉儿又炒了个白菜片儿,炖了酸菜汆白肉。这酸菜汆白肉,是搁肥肉炖的,酸菜吃油,非得要油性大炖着才好吃。

顾秀儿此刻忙着捡黄米面馒头,他们虽然富裕了些,还是舍不得拿白花花的银子去买细粮,宁可多买些肉。

这炕桌一摆上,几人都是笑开了怀。纷纷下筷去夹那些油亮油亮的红烧肉,一入口,肥而不腻,口齿留香,顾乐更是咬了舌头。

灵儿还小,由顾玉儿抱着,央着吃了两大块,一张小嘴儿挂满了油,低头就往顾喜棉袄上蹭。

顾秀儿连吃了好几块红烧肉,就开始吃酸菜了,她吃不了太多肉,还是喜欢吃菜。要不是这肉滋味实在太妙,她也就吃两块儿。顾玉儿也比平时多吃了些,她平日里不舍得吃,总想着留给弟妹吃,今天这肉的量足足的,大伙儿都能吃饱。

顾乐的嘴一直没停过,吃完了红烧肉吃酸菜里的白肉,又舀了两碗酸菜汤,吃的小肚子鼓鼓的。但他到底是个小孩儿,吃的再多,也不及顾平、顾安两个大小子。与这三个兄弟相比,顾喜吃的要秀气斯文多了,他吃的比顾秀儿也多不了多少。一顿饭下来,这一家人分外满足。那满满一碗冒尖儿的红烧肉,还剩下一碗底儿的,顾玉儿想着明天拿这碗底儿的肉冻蒸饭,必然好吃。晚间洗漱了碗筷,将这剩下的一点儿搁在了碗架里,等着明早用。

这一晚,顾家众人围着刚买来的水果瓜子儿,几个大孩子也吃了白日里买来的麻糖花生糖的,他们几个平日里碰着好吃的零嘴儿都是留给弟妹吃。待顾灵儿困得趴在顾喜身上睡着了,众人才散了,兄弟们回西屋睡,姐三个在东屋睡下。

这一晚,顾秀儿总觉得灶间有响动,但是因为白日里行走的路程太远,实在太累,迷迷糊糊中,又觉得是自己做梦,终究没有起身查看,待一早听见顾玉儿尖叫一声,才知道昨晚听见的响动,根本不是个梦。

顾秀儿睡得正陈,听见顾玉儿失声惊叫,吓得立刻从炕上爬起来了,几个兄弟也是同一时间赶来,只见顾秀儿端了个空碗,正是昨日装红烧肉的青花大瓷碗。可碗里空空如也,这剩下的红烧肉,肉冻全都不翼而飞。

“这,这是谁偷了咱家的肉?”

“不止是肉,这笼屉里,还少了三个饽饽。”

这还是个馋贼!几人慌忙赶到里屋,待确认了家里的银钱都在,方才放下心来。又到菜窖里看了,里里外外巡视了一圈儿,发现只有这红烧肉和三个饽饽不见了。此刻天还没亮,灶间点着盈盈烛火,几个孩子面上表情都看不清楚。

顾安穿着单衣,站在一旁,不知在寻思什么。顾秀儿抱着顾灵儿,只见自家灶间的一面墙壁上,投映着一件古怪的长形物体,像是男子腰间的系带。顾秀儿狐疑的往梁上看去,这蜡烛光源有限,看不真切。正要去取油灯来看,却听见顾安开口道,“梁上这位兄弟,若是有困难,下来再说,此间天寒地冻的,梁上滋味那么好过吗?”

第十九章 梁上君子

听到顾安的话,秀儿更是好奇。顾家房舍里外共三间,东屋西屋中间隔着个灶间,灶间的房梁要比另两间高。这时已经入夜,若是不掌灯,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纵是掌了灯,能看清的范围也是极小的。这顾安到底怎么确定房顶上有人的?秀儿睁着一双大眼频频往房梁上看,那斜斜挂着的,似乎是男子腰间的束带,却又不像,心里打起了鼓,“二哥,你确定这梁上有人?”

说话的是顾喜,几个孩子都快将房梁看穿了,也不见那衣带影子动一动。这话刚说完,就听见梁上传来一阵清咳,这声音动听至极如金石坠地,分明不属于顾家任何一人。

只听衣袂飘动,梁上那人已经飞身下来,立在七子面前。顾秀儿定睛一看,惊了一惊,余下几个也是一样。这是个面容极其娇美的少年,说是少年,因其身材精瘦扁平,身躯孔武有力,喉结凸出,两道剑眉如飞星入鬓;说其娇美,那是此人生得明眸皓齿,肤如凝脂,面似桃花。虽年岁不大,然而凤眼流转生辉,看的顾平、顾安两兄弟,直觉的颊上发烫。

这人轻蔑一笑,梨涡浅浅,更是风情无限。连顾秀儿也面带赧色,这等画中人物,便是说话重了,也似唐突了佳人。顾家六人均是眼睛直直的看着这个毛贼,便是顾灵儿,也似没见过这般美丽的生物,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

只除了顾乐,他此刻团了团袖子,正色道,“你这人生的这样磕碜,把我哥哥姐姐都吓坏了。”

此言一出,那黑衣人显然也吃了一惊,想来从未有人觉得他生的丑过。黑衣人定睛一看,面前是个黑的躲在阴暗处就瞧不见的小娃娃,不觉一哂。顾秀儿等人倒是让顾乐的话给拉回了现实,心说这人好大胆子,明明是来他家偷东西的,还一副看不起主人家的模样。顾秀儿手里还拿着装红烧肉的碗,“你这毛贼,夜里来偷吃我家的红烧肉,还有理了?”

黑衣人连看都没有看上顾秀儿一眼,只冷冷道,“我没动,是他吃的。”伸手一指,众人将视线都移回了房梁之上,只见一庞然大物徐徐飘下,待看清来人是谁,众人均倒吸了一口凉气。

“九斤兄弟。”

这毛贼的同伙,正是远去凉州找师傅的王九斤,他是何时回来的?还是以这么奇妙的方式出现,顾秀儿心里画了魂儿。

王九斤抹了抹嘴巴子上的油渍,翻了翻一双三白眼,“顾家大姐,这红烧肉,还有么?”一没说为何深夜鬼鬼祟祟躲在房梁上,二没说为何偷吃顾家的红烧肉。顾秀儿来了气,“大姐,你别管他,他今天不把事情说个明白,便是红烧猪毛也没有。”

黑衣人好整以暇的看着王九斤吃瘪,王九斤自知理亏,忙换上一副讨好神色。

“阿秀,这事儿要慢慢说,你们先把我二人肚子填饱了哈。”

顾玉儿是个好说话的,见来人是王九斤,也不管他为何出现在房梁上,当下起身开始收拾起来,是要生火做饭的模样。顾喜也抱着顾灵儿给她搭把手。

顾平将这两人请到东屋,摆了炕桌,拿了果脯糕点招待。王九斤是个不含糊的,抓过花生糖就往嘴里塞,他身边的黑衣少年则是纹丝未动,立在王九斤身侧,活像个菩萨像。

顾玉儿取了些许羊肉,做了盆热乎乎的羊肉汤,撒上香菜,在这森冷冬夜,吃上一碗,从脚心暖和到心坎儿里去了。王九斤直呼过瘾,呼噜呼噜的就着鲜美肉汤吃了五六个馍馍,方摸摸肚子,打了个饱嗝儿。

“顾大姐的厨艺又精进不少,这羊肉汤滋味鲜美,全无膻味儿。”王九斤一副要为刚才的吃喝评点一番的派头。却让顾秀儿叫住了,“九斤,你为何深更半夜藏在我家房梁上?”

既然打哈哈过不了关,王九斤白了一眼黑衣少年,见他一副免开尊口的模样,只好硬着头皮徐徐说道,“俺七天前就回了松阳县。俺一回来就来找你们。结果发现,有一拨人一直暗中盯着顾家,与其敌明我暗,不如瓮中捉鳖,俺想等捉住那些人之后再与你们会晤,没曾想,倒先让你们发现了。”

顾秀儿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这位是?”

王九斤素来仗义,介绍起朋友来只怕牛皮不够吹,正要开口,却让黑衣少年伸手拦住了,这少年声音极其悦耳,“在下武威将军萧启。”

萧启?就是在大雍国有小顾臻之名的少年名将萧启,顾秀儿虽然对这个世界了解不多,但是对于萧启这样雍国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人有些认识。

只是,这堂堂从三品的武威将军,深夜造访顾家,还穿着夜行衣,到底为了何事?一想到这萧启数月前才顶了郭睿的缺儿升的官,顾秀儿不禁面上一变,心道莫非顾家重宝的消息已经让萧家知道了?

当今圣上陈堂用人不拘一格,如孟仲垣,萧启等尚未及冠的少年,只要才能尚佳,都一律予以录用。

顾秀儿心中想的,也正是顾安心中想的。但是王九斤并不知道顾家的秘密,如今这事儿,只有公羊家,顾家知道。若是连萧家都知道了,那么只怕这后患无穷。然而此刻,顾安只是带头给萧启行了个礼,“不知萧将军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萧启见顾氏一门,面上均波澜不惊,露出一抹赞色。

“无他,与九斤相识,故助其一臂之力。”

这个理由,倒也通顺。只是堂堂武威将军,负责西京皇城治安的,哪里会有闲工夫,帮王九斤这么一个小乞丐的忙。这要多大的交情。

王九斤笑弯了一双绿豆眼,“萧大哥来青州有事儿,这回俺见你们有麻烦,便央了萧大哥同来。”

“九斤,你说俺们有麻烦,是什么麻烦?谁在暗中,盯梢着俺家?”

王九斤闻言,眉头几乎?e到了一起,“似乎是郭睿的亲卫,真没想到,郭家竟然这样是非不非,硬是要为难苦主。”

王九斤不知道公羊家与顾家的恩怨前尘,误以为是郭家咽不下这口气,来寻衅滋事的。这倒也好,然而萧启却不是这么想的。

“郭睿此人,行事周密小心,为人倒也正直可信,绝不会为了已经无法扭转的事情为难顾家。”萧启双手抱胸,“他这番动作,想必顾家有什么东西他势在必得。”

萧启八岁就跟随父兄上战场,与郭睿共事过,对他的秉性倒是了解的,然而他一下子就能猜到这一层,倒让顾秀儿有些哑然。萧启一双漂亮至极的眼睛来回打量着顾玉儿、顾秀儿两姐妹,狐疑道,“顾家双姝尚年幼,郭睿也不是个贪图美色的,想必不是图人。你们白日里出门采买,这屋子里外我都翻看过,想必也不是图财。”顾家几人只是仔细听萧启的分析,唯独顾秀儿听到这儿呛了声,“我们白日出门采办年货,谁允许你翻看我家的?”

王九斤显然非常信服他这个萧大哥,忙帮着辩解道,“不是萧大哥翻的,是郭家那些监视你们的亲卫。”

王九斤与萧启就在暗中看着那些亲卫,将顾家翻了个底儿掉,然而他们做事极其小心,动过的东西都放回原处,便是动过了褥子,放回原处的时候,那上头的褶子也要抚平。

“一不是图色,二不是图财。”萧启一手托腮,这下巴生的细白圆润,若以青纱覆面,只露这一小截下巴,也要让人当做倾城佳人。这位萧启萧将军,当真是无一处不美。真不知道顾乐为何会觉得他生的磕碜。不过,顾乐素来与常人不同,眼下顾秀儿也没多做计较。

“既然九斤兄弟看着那些亲卫,为何今晚突然现身了?”

王九斤摆了摆手,他想到顾秀儿必然会这么问,“今晚,那些亲卫突然不见了。”

“这些亲卫都是征西将军府的精兵,非要完成任务才会回去复命。如今被召回去,想必是征西将军府出了什么纰漏。”听了萧启的话,顾安点头道,“这事情想必非常大,不然也不会走的这样急。”

既然短期内郭家不会派人来滋扰顾家,倒让人放宽了心。自始至终,顾秀儿脸色郁郁,顾乐在一旁小心问道,“二姐,你哪里不舒服啊?”

王九斤、萧启二人也转头看她,萧启眼中,这小姑娘生的白嫩纤细,娇弱无力,有些不好相处。他自幼长在军中,倒是很少见到顾秀儿这样苍白无力的小丫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顾秀儿扶着炕沿儿下了地,福了一福,“秀儿想问将军,这朝廷征兵之期,是在年内,还是年后?”

一语既出,四下哗然。顾安面上变了几变,很快便想通了里外关系。顾平听闻征兵二字,面色凝重。而萧启脸上,惊诧一闪而过,“征兵之事,我只字未提,你这小丫头怎敢妄自揣摩圣意?”面上已带怒色。

顾秀儿摇了摇头,“将军一开始便说了。”

王九斤也是不解,“阿秀,萧大哥何时说过要征兵了?”

“将军方才自报家门,民女不才,也知道这武威将军乃是皇城根的要职,非得要圣上亲自首肯,才能离开西京。如今,您远在青州,离京畿重地有千里之遥。如今国内太平,与吴、郑之地邦交安好,唯秦一直蠢蠢欲动,边关剑拔弩张,将不日宣战。民女斗胆,将军若不是奉命于各地奉旨征兵,还能所为何事?”

言毕,萧启不怒反笑,“早闻顾氏秀娘颇有谋略,如今看来,当真灵慧如狐。”

秀儿一哂,“民女早闻将军乃人中龙凤,君子典范,便是在这房梁之上,亦是君子。”

萧启所言,肯定了顾秀儿的猜测,朝廷不日将对秦宣战,届时将大肆征兵,顾家无一人有功名在身,恐怕是躲不过这一劫。

“秀娘聪慧如斯,对这征兵一事,有何高见?若有独到之处,在下必当察纳雅言,禀明圣上。”

顾秀儿头垂着,让人看不清表情,王九斤见她一副被征兵打击的模样,心想顾家两个哥哥都已经年满十四,心下了然,“秀娘许是担心兄长……”

“阿秀并不担心兄长,以大哥之勇,二哥之才,在军中,若勘得重用,必然能为国效力。阿秀只担心,没有伯乐识得我兄长之能。”

萧启促狭一笑,“若真有此事,他二人入我萧家麾下,必不会亏待了他。”

“将军实乃梁上君子也。”

王九斤见顾秀儿夸奖萧启,忙张罗道,“那我呢?”

顾秀儿顿了顿,补充道,“九斤大哥实乃……梁上胖子也。”

王九斤脸一黑,一张胖脸登时瘪了下去。

这边厢,孟仲垣的日子便没有那么好过了。他连续几日寻找那脚印的主人也未果,这条线索眼看着就要断了。此刻,屋内充盈着一股果木熏香,孟仲垣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眼前一份文书也看做了两份。一张鞋印拓本也看做了两张,朦胧间,打翻了墨水,霎时脏污了整个桌面。孟仲垣唤着外间值夜的阿星,阿星想是睡熟了,没有过来。孟仲垣无法,只得自己迷迷糊糊站起来,去寻抹布想要将脏污的案几弄干净,却不慎打翻了炭炉,虽然只是零星的一点火苗,却顺势点着了床幔,接连着,整个卧房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孟仲垣觉得自己让浓烟熏得喘不过气,濒死之际,却看见火焰深处,那个死去的胭脂并眼瞎的老李头正阴惨惨的瞅着自己。

倏地打了个激灵,孟仲垣自噩梦中醒来,额上沁了冷汗,原来自己伏案睡着了。外间阿星听见动静,端了碗甜汤进来,“大人,您早些休息吧。”

孟仲垣颔首,茫然盯着手中一张脚印拓本,自言自语着,“你到底是谁?”

第二十章 抽丝剥茧

外间阿星正在擦拭窗台,听见孟仲垣的声音,手上顿了顿,狐疑道,“大人在说什么?”半晌,孟仲垣仍未答话,阿星小心翼翼走到内间查看,发现孟仲垣伏在案上睡熟了。

孟仲垣伏在案上,长有丑陋胎记的一侧脸压在案上,露出另一侧光滑肌肤。若是容颜无损,倒是个丰神俊朗的少年,然而造化最是弄人。阿星叹了口气,小心把鞋印拓本从孟仲垣身下抽离,拓本沾了墨汁,有些脏污。

阿星将拓本放在一旁,又?崃讼悖?阶?砘赝饧淙魃?恕h缃癯???粒?淙徽?鲅妹畔萑肓艘黄?炻遥??钦饽杲谇暗拇笊u?ぷ骰故且??=?械摹钥词乜夥康睦侠钔烦隽艘馔庵?螅??鏊裳粝匮萌诵幕袒蹋??怯胁簧俨犊煸右凵?疲?辜浞彩蔷??羌涫Щ鹂夥浚?隳芴???悠嗬骺奚?u庑┎斗缱接暗氖虑槎嗔耍?淮????伲?矶嘌靡鄱荚谀杲谇案媪思伲?缃裨谙匮萌魃u模?锿獠还?迦恕?p>由于人手不足,阿星这个贴身小厮也不得不做些扫除的杂事。这一日,天公不作美,又飘起了大雪,就像胭脂遇害的那一日。

此刻,赵举人家,赵夫人的房中,则要祥和安宁的多。赵夫人倚在美人榻上,执着象牙烟枪,紫桃小心跪在地上,给赵夫人捶腿捏脚。一片烟雾之中,辨不清两人面色,只大概听得二人在小心谈话。

“这事儿能成?”

紫桃眼里闪过一抹狠戾,完全不似这个年纪的丫头,“自然,夫人,您可别忘了那个胭脂。”

说到胭脂,赵夫人的声音几不可闻的颤了颤,似想起了什么,手上的象牙烟枪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赵夫人乐氏一手拢了拢鬓边发丝,皱眉道,“胭脂这死丫头,死了还不安生。”

“那种下贱的妓子,哪里配得上大少爷。”

胭脂冤魂不散的消息笼罩着整个松阳县,与之无关的人物多半把这当做趣闻轶事,与之有关的则多少有些惶惑不安。翠红楼的生意受了影响,便是孟仲垣准许他们恢复营业了,也是乏人问津。不少往日的熟客都是绕着走的。

胭脂的事情自然也是传到了赵家,赵夫人已经几日没有睡好,她本身就是嘴上不饶人却胆小如鼠的性子。此刻硬是撑着,一张涂抹了厚厚胭脂的面容扑簌扑簌往下掉粉,嘴上却兀自厉害着,“那样下贱的人,也配进我赵家的门。就靠着那双狐媚眼珠子勾引人,叫人挖去了才好。”

说到这一双眼珠子,紫桃手下稍重了些,赵夫人呼痛,一手掐住了紫桃小臂上一块皮肉,“你这贱丫头,下手也忒疼了些。”

紫桃面上诚惶诚恐,低下头猛的磕头赔罪,直把一张秀丽的脸蛋儿弄的狼狈不堪,赵夫人方松了口,喊她滚出去。

紫桃小心退下,一出门,这苍白的面容便霎时狰狞起来,一副能把人生吞活剥了的样子。远远地,见着花园那边儿走来个伟岸身影,紫桃顿时神色痴迷,斗转间换了三五种容色,看的身边洒扫的小丫头一愣一愣的。

“大少爷早。”紫桃甜甜的叫了声,赵皓这才停下脚步,见她发丝凌乱,额上混着泥土血迹,脸上几不可闻的闪过一丝嫌恶,却让紫桃给抓住了。她心下一疼,仍旧佯笑道,“夫人正生气呢。”

赵皓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抬脚就进了内室。

这边厢,顾家人正热热闹闹的准备过年,这县里的惨案,赵家的是非丝毫影响不了这一大家子。王九斤这几日打算在顾家住下,而萧启,见郭睿退了兵,一早就策马回了省城。

王九斤这回打凉州回来,拾掇的干净了不少,说是为了见师傅,特地置办了几套干净整齐的行头。

顾秀儿、顾乐、王九斤三个,正在顾家东屋炕头儿上帮着顾玉儿摘豆角儿。王九斤力气太大,摘了一会儿顾秀儿就把他叫住了。他手下的豆角儿,摘断的比摘好的多。也不知谁开了话头儿,几人唠起了城里的妓馆杀人案。一听是翠红楼的,王九斤就来了兴致,似乎这些秦楼楚馆的轶闻,他最是感兴趣不过。

“你说,是翠红楼的胭脂姑娘?”王九斤手顿了顿,他手上拿着顾乐给的芝麻糖,正一块块往嘴里塞。

顾秀儿停下手上的伙计,抬眸看着王九斤一双细长的眼睛,这满脸的肉把王九斤一双眼睛给挤得只剩下一条细线,“你认识那位胭脂姑娘?”

“谈不上认识。”王九斤说话间,特地扒着耳朵听了听灶间的动静,发现顾玉儿不在灶间,许是上后院儿拾掇柴火了,许是去买豆腐了。“这胭脂姑娘,原本是赵屯赵举人家大少爷赵皓的相好。”

听了这话,顾秀儿神色丝毫未变,“那赵皓,历来是风月老手,这胭脂是翠红楼的头牌,他俩相好,再自然不过了。”

王九斤不服,又补充道,“若是一般相好那自然没什么特别的,那赵公子是个糊涂的,说是要娶了这胭脂做姨太,赵家不同意,闹了好大一场呢。”

顾秀儿手上仍旧给豆角们抽丝剥茧的,把豆角头部摘下来,能拉出一条细细的丝,这根丝剥下去,这豆角炖肉的时候,炖烂了才好吃。

“多大?不过是个浪荡子做的糊涂事,能有多大?”

王九斤眯了眯眼,“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赵夫人气的曾经亲自去了翠红楼,私下找胭脂谈过,还赏了一顿好打呢。”

顾秀儿听到这儿,方疑惑道,“谁打的?”

“赵夫人啊。”

“我说,是谁动的手?”

王九斤搔了搔头,“据说是赵夫人那个得利的丫头,叫……”王九斤搔了搔头,似乎想不起来了。

“叫紫桃的?”

王九斤瞪大了眼,“正是正是。秀儿怎么知道的?”

顾乐正在一边儿吃顾玉儿新给他炸的油酥豆,“我二姐什么不知道?”言语之中,颇为自得。顾喜此刻抱了顾灵儿进来,灵儿闻着油酥豆的香味儿,眨巴着就要吃,顾乐怕她吃不好,取了个石臼,将油酥豆舂成糊糊。

顾秀儿此刻凝神,不知道在寻思什么,这表情在一个八岁女娃娃脸上露出来,显得极其怪异,然而顾家人并王九斤都已经习惯了。待顾玉儿拾掇好了,喊大家伙儿来吃饭,顾秀儿方猛的一拍大腿。“不好了!”

众人让她吓得一愣,顾平这日心事重重,顾秀儿这一嗓子,倒让他暂时忘记了征兵的消息,只急着问道,“阿秀?”

顾秀儿环顾了屋内众人一样,终将目光聚在王九斤脸上,看的王九斤臊得慌,结结巴巴道,“阿秀……你盯着俺看啥?”

“九斤哥,这县里在缉捕那个妓馆留下脚印的小贼,你能先孟大人一步,找到他不?”

王九斤一愣,“这缉盗之事,俺要如何管得?”

“此事关系重大,你且去问问,待吃完饭,我再同你们说这利害关系。”

顾玉儿刚摆上炕桌,豆角炖猪肉香喷喷的盛了一大盆,又有杂粮饼,新鲜的水葱干豆腐。顾秀儿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正想动筷,却让王九斤给拦住了。“阿秀,你快说吧,大伙儿都不想吃了。”

顾秀儿一看,众人都眼巴巴等着她的下文,撕了块儿干豆腐,一边嚼一边道,“我看,这胭脂的死,八成与赵家脱不了关系。”

顾玉儿一听到赵家,声音颤了颤,“阿秀,你确定是?”

“上回去赵家,那赵夫人和紫桃就不是个善茬儿,这事儿与他们二人八成脱不得干系,那县衙捕快徐焕不过是个替罪羔羊。”顾秀儿将干豆腐蘸了辣椒酱,吃了一口,辣椒进了嗓子,她轻轻咳了一声,继续道,“孟大人缉捕的那个脚印主人,八成是看到了凶犯。这犯人杀人这样狠虐,我们都知道这脚印之事,他们自然也知道,想必眼下已经有了动作,就是跟县衙那些无能的捕快比一比,谁把这人先找出来。”

王九斤一听,变了脸色,“若是那杀人凶犯先找着这个小贼……”

“孟大人初来乍到,怎么使唤得动县衙里那些养尊处优的捕快,他们必是拿了俸禄不办事儿的,眼下年关将至,更是会互相推诿。但是这凶手必然不会,九斤大哥务必要快些把这人找出来。”

王九斤晓得其中利害,饭也顾不得吃,趿拉着鞋就往镇上去。王九斤刚一出门,顾秀儿的目光就停在顾玉儿脸上,“大姐,此案未结案之前,你一个人哪里也不要去,就在家里待着,恐有不测。”

顾玉儿手上端着面盆,拢了拢头发,“那紫桃姑娘不过是厉害些罢了,怎会做那般的事,赵家也是大户人家。”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看她心思狠辣,咱们还是提防些好。”

顾家几个兄弟是没见过紫桃的,但是对赵夫人的做派倒是颇为了解,此人最是势利无情,“赵夫人不是个善茬儿,我看就依阿秀的,你有事儿要采买就让喜哥儿去。”

顾玉儿点点头,她是个没主意的姑娘,既然大哥顾平也这么说,便点头应了。

顾秀儿放了心,一家子开始吃饭,顾乐一张小脸皱成了包子,“二姐,上回我瞧着那紫桃也不是个好的。”

顾秀儿点点头,心说这镇上县里的事情太乱,年后就要征兵,顾平、顾安两兄弟是逃不过的。到时候家里没个年纪稍长的男丁,还不让人欺负死了。这赵家、公羊瓒、郭睿、孟仲垣,谁都是他们现在得罪不起的。若是能凭着王九斤攀上萧家的关系,有些依傍也好。

那赵家一两个都不是好的,赵老太爷一心想着将顾玉儿和赵皓撮合回去,赵夫人主仆两个更是蛇蝎一般的人物。这县太爷孟仲垣对顾家是个什么态度,也没人知道,唯一肯定的是,顾家若是出了事儿,那孟仲垣怕是拍手称快都来不及。远在西京的郭睿,还在暗中觊觎顾家的传家宝,这一层一层的,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如今顾家只得这三十几两的银子傍身,这些人,随便哪一个,踩死他们就像踩死蚂蚁一般容易。

思及此,顾秀儿吃了两口饭菜就不吃了。匆匆打炕上下来,寻了扫帚,套上棉袄,就去院儿里扫雪。下了一上午的雪,方才止了,王九斤刚刚出去,留下的脚印清晰可见。顾秀儿思来想去,将偌大个院子拾掇的差不多了,又捡了些柴火回到灶间,见大姐正在洗刷碗筷。顾玉儿如今将养的胖了些,眉目清秀,肤色偏白,出落得大方典雅,是个美人胚子。

顾玉儿拢了拢鬓边的发丝,一双粗糙的小手泡在水里,顾秀儿停住脚,喊了声,“大姐。”

顾玉儿闻声看来,秀儿冻得脸色发青,额前罩着厚厚的刘海儿,刘海儿下头的疤痕虽然消了,还是有点点痕迹。她抱着一捆柴火,掀门帘子进来,外头风雪住了,阳光刺眼,顾玉儿一时看不真切,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温柔地笑了笑,“阿秀回来了。”

顾秀儿嗯了声,将柴火放在一旁,端了个马扎坐在顾玉儿脚边,正色道,“大姐,你不会有事儿的。”

“有阿秀在,能有多大的事儿。那赵夫人,我打小时候见着她就害怕,阿秀可比她厉害多了。”

顾秀儿拿起一块干净棉布,帮着顾玉儿把洗刷好的碗筷擦干。“赵夫人也就嘴上逞能,真正的狠角色,是那个叫紫桃的丫头。”

说起紫桃,顾玉儿已经基本没了印象,也不知道顾秀儿怎么把赵家一个丫头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再厉害又能如何,我就不出去了,她还能上咱家来,打杀了我?”

顾秀儿心里一顿,那胭脂在翠红楼里,可是有好几个身手不错的打手保护着,还不是死的那么惨,若是犯人是紫桃,顾家这么个漏风的小破宅院,要伤害顾玉儿一个小姑娘,还不是轻而易举的。

晚间王九斤回来的时候,顾秀儿一颗心,更是沉了底儿。

第二十一章 凶手

王九斤是傍晚时候回到顾家的,午后又飘起了雪,他进门的时候,眉眼都覆上了冰雪。顾秀儿见他回来了,忙追问消息,九斤却一脸懊丧的往灶间马扎上一坐,那木头板凳儿发出清脆的呻吟,好像让他给坐裂了。

九斤一手托腮,一手从怀里拿出一块儿冒着热气的葱油煎饼,先吃了一口,然后拿袖子抹了抹沾了油的嘴巴子,“这四城八乡偷鸡摸狗的我都问遍了,说是没有那日去过翠红楼的。”

顾秀儿疑惑不解,这房梁上的脚印,若不是附近的小毛贼留下的,还能有谁?

“那,有没有下落不明的?”

王九斤亦摇了摇头,按说能上翠红楼偷东西,还一摸就摸到了头牌姑娘胭脂的房间,必然是这青州本地的小贼。王九斤对青州地界了若指掌,若是他都查访不到,那只能说明,要么这人不是个贼,要么这人已经死了。

“按说咱们这儿,会走飞檐儿的不过那么几个人而已。”王九斤继续咀嚼着葱油饼,“这几人我都寻着了,说是没有那几日在翠红楼的。翠红楼的打手可都是练家子,没点儿功夫可不敢去。”

若真是这样,那么能杀的了胭脂,又能安然无恙的躲过众人视线,这凶手必然武艺高强。思及此,顾秀儿凝紧了眉。

“阿秀也不必太过担忧,那紫桃红桃的,到底是个大户人家的婢女,我看这真凶必然不会是个小婢女。”

秀儿不语,心里七上八下打着鼓,这个紫桃不简单,然而对她的了解太少,虽然觉得她有说不上来的怪异,到底不知道怪异在哪儿。回忆起紫桃那双狐狸眼,容长脸儿,那双眼睛里的忿恨之色,都觉得不寒而栗。偏偏这一屋子的人,没人以为那紫桃会是个狠角色。

“九斤大哥,你可知道,那日去教训胭脂,紫桃是怎么打的她?”

王九斤仔细回想了片刻,“就如一般女子打架,揪着胭脂头发往墙上磕,力气极大,胭脂额上都沁了血。说到这儿,倒也奇怪,她们是年岁差不多的女子,胭脂却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冥冥之中,顾秀儿觉得,这胭脂的死跟紫桃脱不得干系。自己非常担心顾玉儿的安危,此刻如坐针毡。那日在赵府虽然站了上风,那赵夫人如何会是个好说话的,此时不知道憋着什么坏水儿要祸害他们家呢。

顾秀儿越想越是心惊,只恨此时顾家羽翼未丰,完全保护不了自家人。殊不知,顾氏终有一日,是这片土地上,最大的望族。

这边的孟仲垣,如无头苍蝇一般,年后若是此案尚无定论,那徐焕是必死无疑。不管人是不是徐焕杀的,大理寺只要一个犯人的名字,而徐焕人赃并获,任凭他如何狡辩,也是脱不得干系。孟仲垣派人去打听过,这胭脂与人和善,从不结怨。只是与本地豪门赵家闹过些风波,后来也平息了。

这赵夫人派人殴打胭脂的事情,孟仲垣也打听到了。是那名看见徐焕行凶的婢女说的,胭脂让赵夫人打了,也不敢声张,只是遣婢女去买些跌打酒来,这事儿,连翠红楼的马嬷嬷都不知道。

看来,这胭脂的死,要么是徐焕所为,要么,与赵家脱不得干系。

虽然徐焕平时不务正业,阳奉阴违的,但是越是这样的人,越没有道理杀人。徐焕杀了胭脂,于他是没有丁点好处。但是,那小婢女口口声声说看见徐焕拿刀杀人,这徐焕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他有没有拿刀,他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想到这儿,孟仲垣决定去牢里审问徐焕,唤阿星拿来大氅,虽然外头风雪交加,孟仲垣此刻没有半分停留,带着阿星就往松阳大牢去。

徐焕是松阳的捕头,这看管大牢的狱卒原本都是他的手下,虽然他锒铛入狱了,这些人倒是没有为难他。徐焕也只是看上去憔悴了些,倒是没有受过酷刑。此刻见着孟仲垣来了,似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大人,大人可是救小的出去的?”

阿星找来个板凳,孟仲垣就坐在牢房门口审问徐焕,“徐捕头,本官问你,你那日去翠红楼,有人看见你手上拿着剔骨钢刀,这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小的也不知道啊,什么剔骨钢刀,小的那日与胭脂多饮了几杯酒水,待小的酒醒过来,已经让人捆着来衙门了。”

如今胭脂尸身已毁,这徐焕说什么也是无用。“既然如此,你可记得,那日去翠红楼,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徐焕仔细回忆起当天的事情,虽然已经交代了好几回,但是此刻若是能多回忆起一些东西,自己就多了一分生的希望,“禀大人,那日衙门无事,小的又像平常一般去翠红楼喝花酒。这胭脂是翠红楼的头牌,小的平时也是请不起她的,与胭脂欢好一回,够小的喝一个月花酒了。偏逢这一日,小的赌钱赢了些银子,就叫了胭脂作陪,胭脂前阵子说是要给赵举人家的大公子做姨太太,都不接客了。不知道是不是赵家的事情吹了,小的那日也觉得十分奇怪。然而一时鬼迷心窍,就上了三楼。”

孟仲垣顿了顿,问道,“你可记得,那日胭脂的穿戴?”

“胭脂那天穿了粉色罗裙,搁轻纱覆面,小的看了心痒难耐,喝了几杯酒水就着急哄着胭脂去……”

徐焕尚未说完,就让孟仲垣打断了,“徐焕,本官没有问你那床帏之事。”

“小的明白,说来也怪,如胭脂这般的大美人,小的非要弄个过瘾才会罢休,那日几杯黄汤下肚,就跟让人揍了一顿似的,手脚都说不出的酥软,一沾着床,小的就昏睡过去。这一醒过来,就见着大人了。”

如此一来,这徐焕倒是有可能是让人下了迷药,然后被栽赃陷害的?虽然如此,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能为徐焕洗脱嫌疑,审问过后,孟仲垣便起身回了书房。接连几日,这做梦的时候,都是梦见胭脂和老李头,说来,这衙门失火,怎么想都不是意外。孟仲垣直觉这衙门失火,与胭脂被杀脱不得干系。当下决定,在除夕之前,去赵家看一看。

次日一早,孟仲垣尚未启程去赵屯,就让人拦了下来。阿星钻出马车,看见拦车辇的是两个小孩儿,年长的是个玉雪可爱的女娃娃,年幼的是个黑不溜秋的男娃娃。“你们敢拦衙门的马车!”

那女娃娃笑了笑,声音清脆响亮,“马车里坐的可是孟大人?孟大人可是要去赵府?”

这两个疑问刚抛出来,孟仲垣就掀开了车帘子,“大人若是去赵府,能否捎上我们姐弟?”

孟仲垣一哂,“本官为何要带上你们?”

顾秀儿福了一福,“民女乃原梅县知县顾继宗次女,顾秀儿。民女知道这杀人凶手是谁。”

孟仲垣一愣,不知道是震惊于顾秀儿的身份,还是她口口声声说知道凶手是谁。

然而,此时,就算顾秀儿是他杀父仇人的闺女,他都不甚在意。只是听到真凶这几个字,来了兴致,“你倒是说说,这真凶是谁?”

顾秀儿微微一笑,牵着顾乐移步上前,“大人让我们姐弟上马车,民女再告诉大人。”

鬼使神差的,孟仲垣就应了,一路上,马车辘辘,顾家姐弟一个字也没说过。孟仲垣心下惊奇,待到了赵府,顾秀儿头一个下了马车,拱手道,“大人,如今真凶就在这府里头。”

守门人上回已经见过顾家姐弟,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跟着本地县太爷同来的,倒也老实去禀报了。这禀报的,不是赵举人夫妇,而是赵家真正的主人,赵老太爷。几乎同时,赵举人夫妇也接了消息,这县太爷亲自登门造访,是给了好大的面子。虽然不知道是所谓何事,但是这一大家子忙活着出来迎接,赵举人更是亲自给孟仲垣带路,他们是本地豪门乡绅,此举也算给了孟仲垣面子,最重要的,是给了江州孟家的面子。

赵夫人一路低眉顺目的跟着众人,见着顾家的贱丫头,心下生疑,赵老太爷在,倒是不敢逾矩。一旁伺候赵夫人的,正是紫桃。紫桃没将顾家的两个小孩儿放在眼里,倒是让孟仲垣一张可怕的面孔给吓得愣了愣。

一众人等来到待客厅,赵皓已经让仆从备好了酒水茶点,赵皓见着顾家姐弟,笑着问道,“乐哥儿,秀娘,你们大姐怎的没来?”

此语一出,紫桃更是变了脸色,纵是孟仲垣,也注意到这丫头神色不对。偏偏顾秀儿火上浇油,不咸不淡的来了句,“赵公子若是有闲心,不妨上我家去看看我大姐。”

此语一出,紫桃狠狠的剜了顾秀儿一眼,秀儿似乎没看见,只揽着顾乐站在孟仲垣身边,寸步不离。

“本官今日到访,是为了县城里一桩人命案子。”听到人命案子,赵老太爷面色不好看起来,赵夫人更是吓得面如土色。不过她一直低着头,倒是没人发现。赵皓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了颤,又佯怒道,“既是人命案子,大人怎么查案查到我们赵家了?莫非觉得赵家包藏了凶犯不成?”

孟仲垣笑着摆手道,“无他,想必诸位也听说了翠红楼胭脂一事,本官听闻赵夫人与这胭脂姑娘有些瓜葛,特来问问。”

一旁的赵举人怒道,“你这愚蠢妇人,又做了什么好事?”此举看似骂了赵夫人乐氏,却不尽然。赵举人说完,旋即对着孟仲垣拱手道,“大人明察,我这婆娘虽然厉害了些,却是个老鼠性子,这人命案子,是万万与她没有干系的。”

孟仲垣未接话,只是笑着看赵举人,孟仲垣生的可怕,这么一笑,看的赵举人冷汗涔涔。赵老太爷见的世面多,见眼下尴尬,忙接过话茬儿,“老赵家门风清白,还望大人给一个公道。”

“这公道不公道的不好说,只是有人来报,说这真凶就在赵府。不知,赵老太爷对此,有何看法。”

听到这话,赵夫人更是抖得跟筛子一样,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与胭脂一案有关似的。赵老太爷咳了咳,怒道,“夫人身子不好,你们还不将夫人带下去休息?”

紫桃搀了赵夫人就想走,却让一个清冽的女声叫住了,“紫桃姑娘,你这杀人凶手不在,孟大人如何重演案情?”

满座哗然,赵举人更是怒道,“小小女童,何以信口雌黄?”

紫桃更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面泪痕,委屈道,“大人明鉴,上回这丫头来赵家就十分蛮横无理,顶撞了夫人,奴婢教训了他们几个,就此恨上了奴婢。奴婢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杀的了人?”

赵老太爷也是不解,“秀娘休要胡说,这紫桃与那胭脂素未谋面,如何杀的了人?”

赵皓在一旁饮茶,眸光如茶水一样闪烁深沉,不知道在寻思什么。

“紫桃姑娘,你是否冤枉,大人自会明察。可人在做,天在看。难道胭脂姑娘的魂魄就没来找过你,让你还她一双眼睛!”

这话把赵夫人吓得够呛,紫桃倒是神色自若,委委屈屈,一副被冤枉了的神情。

“紫桃姑娘,赵大少爷看不上你,宁可娶个妓子,你因爱生恨。腊月二十三去寻胭脂的麻烦,却失手杀了她,见她一双眼睛美丽非常,生生剜了下来。后来将胭脂尸身藏起。伪装成胭脂,给徐捕头下了迷药,栽赃给徐捕头,趁着那小丫头出门喊人之际,将胭脂尸身取出,你自个儿藏在梁上,待众人缉捕了徐捕头之后,你才从翠红楼后门逃走。”

孟仲垣闻言一怔,这推演丝丝入扣,结合徐焕的口供,这紫桃倒真是有重大嫌疑,可是,没有证据。思及此,孟仲垣猛的想到那份梁上拓印下来的脚印。

“那脚印,莫非是?”

“大人所料不错,那脚印并非是什么毛贼宵小的,正是本案凶犯紫桃姑娘的。”

第二十二章 紫桃

说到这儿,紫桃容色大变,额上沁了薄薄一层汗珠。赵夫人更是吓得够呛,慌忙推开紫桃,往赵举人身边走去。刚移了两步,就教紫桃拉了过去,刹那间,紫桃从袖口取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抵住赵夫人脖间肌肤,匕首渐入其中,划出一道血痕。赵夫人呼痛,当场吓得晕了过去。

堂上几人见状,都是大惊失色,唯顾家姐弟并孟仲垣神色未变,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赵举人已经失了风度,张口骂道,“你这贱婢,快放了夫人。”

紫桃笑了笑,手下却是用力了一分,赵夫人脖颈上汨汨流着鲜血,不大会儿功夫,容色已是僵白,眼瞅着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一旁的赵皓急色道,“紫桃,你快放了我娘。”

紫桃转向赵皓,神色凄凉,手下却是顿了顿,若是伤及颈部动脉,恐怕赵夫人乐氏此刻已经在奈何桥上了。

“大少爷。”紫桃红了眼圈儿,一双大眼笼罩着水汽,低头胡乱念叨着什么,只有被她制住的赵夫人能听得见,但是赵夫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此时,孟仲垣似乎才回过神来,“紫桃姑娘,你且把赵夫人放了,好好商量。”

紫桃闻言,讽刺的笑了笑,“我身上背着人命案子,还能活吗?”紫桃神色凄婉,又转头看向赵皓,“少爷记得紫桃是如何进府的吗?”

赵皓知道此刻要顺着紫桃的意思,不能激怒了她。忙着在脑海里翻找,可这么一个容色算不上极出色的丫头,赵府没有一百也有五十的,他真是记不起来了。赵皓露出茫然神色,急的冷汗涔涔。

紫桃见状,凄然一笑,转脸面向孟仲垣,“孟大人,胭脂是我所杀。”

言罢,手中匕首锋芒一闪,朝着自个儿的心窝窝刺去。

顾秀儿见状,忙遮了顾乐的眼睛,自己却是半点不差的看了这血腥场面。匕首刺入心脏,鲜血喷溅的一瞬间,顾秀儿有些恍惚。堂上众人一片哗然,旋即想起来分开紫桃与赵夫人,赵夫人尚有一丝气息,紫桃却是当场毙命。

胭脂案随着凶手自杀就这样结了,孟仲垣始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赵家不愿意处理紫桃的后事,孟仲垣就差衙役将紫桃的尸首抬回了衙门。紫桃死后,这松阳县连下了几日的暴风雪方才止了。

之后,顾家姐弟又在赵府耽搁了许久功夫,待赵夫人醒了,方才离开。这甫一出门,就瞧见守门人拿着一堆箱笼往外扔。

秀儿问道,“老伯,这好好的箱笼怎么扔了呢?”

守门人见着是顾家秀娘,“夫人一醒来就大骂紫桃狼心狗肺,让下人把她的物什都扔了。夫人发话,我们也不敢私藏,我看都是些女孩儿家的东西,秀娘若是喜欢,就拿去吧。”

这是一大一小两个梨木箱笼,还有些分量。

秀儿点了点头,跟顾乐一人抱了一个箱笼,就往家走去。孟仲垣倒是还来不及为难他们,只是也没送他俩回去,若不是路上碰见刘茂案的苦主—赵屯的赵老汉,这姐弟两个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回去。

坐着赵老汉家的骡子车,二人午时就到了顾家。顾玉儿见这姐弟两个一人抱了一大箱笼,甚是惊奇。待顾秀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了,那紫桃是如何死的,那赵夫人如何的胆小等等,顾家众人方长出了口气。肩上的重担似乎小了一些。

用过午饭,秀儿就开始拾掇紫桃的旧物,都是些女孩儿家的东西,紫桃做赵夫人心腹丫头,也挣了几个头面,这紫色缎子的衣裳就有好几套。秀儿不准备自个儿留着,打算得空拿去县里卖掉。这赵府家大业大,不在意这些小物件儿,可是这些东西,乍一估摸,少说值个十几两银子。对于平头百姓来说,秀儿是发了个小财,将衣物首饰收好之后,秀儿从紫桃的箱笼里,翻出了一本书册。

说是书册,不如说是紫桃的札记。秀儿将札记翻开,这字迹娟秀端正,秀儿细细读了起来。

紫桃原是敏州人,给个杂技艺人做学徒,因而会些拳脚功夫。

这杂技艺人,手底下有十来个像紫桃那般的幼女。说是表演杂技,实则是养的大些了,卖到私寮娼馆做‘瘦马’。

‘瘦马’是南方州郡的说法,指那些妓院里打幼年就买来,教养琴棋书画的妓子。青州本地的‘瘦马’,自是不如南方的女孩儿骨骼精巧,面庞儿精致,身段儿柔软。因而,许多拐子都打敏州等地拐卖了女童卖到青州、凉州。紫桃就是其中一个。

若是不想被卖掉,紫桃就得帮着那个伪装成杂技艺人的拐子,拐卖女童。他们的招数是,紫桃佯装跟那些小女孩儿玩耍,将她们哄骗到偏僻处,这拐子一麻袋兜头罩住,将这孩子藏在杂技班儿的大圆木桶中,待穿州过省之后,再将小孩儿放出来,威逼利诱之后,这些孩子都极听拐子的话。

紫桃本来可能一辈子是这么个命,等年纪大些了,摆脱那个杂技艺人,自己做个拐子。然而,命运再愚弄了她千百次后,终于在十二岁那年,让紫桃碰上了回贵人。

拐子带着紫桃,辗转来到了松阳县。那时候,松阳县还是司徒大人治下,倒也太平。某日,紫桃跟着拐子将一批新拐来的南方‘瘦马’卖掉之后,终于寻了个机会,逃脱了拐子的控制,躲在了别人的轿辇之下。

这轿子的主人,正是赵皓。

紫桃本想趁机溜走,却不料这轿子一路往赵府走,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慌乱中,让坐在轿子里头的赵皓给发现了。就在此时,外头传来那拐子的声音,

“敢问几位大哥,可曾见着个这么高,穿着绿衣的小丫头,那是我闺女。”

紫桃朝赵皓摇了摇头,一双眼睛充满乞求戒备。

“你是何人?敢拦我赵家的车辇?”

几个轿夫听着自家主子生气了,便将那拐子给赶走了。

紫桃不晓得赵皓为何要帮她,她这一生,遇到的,都是她害的和害她的人。

赵皓将紫桃带到赵府,交给管事的婆子,临走之时,赵皓问紫桃,“你叫什么名字?”

紫桃那时候没有名字,带大她的拐子一直叫她疯丫头。

赵皓点点头,折扇往掌心一点,见赵府园中桃花开得正旺,便笑道,“今后,你就叫紫桃可好?”

紫桃抹了抹脏污的小脸儿谢了恩,赵皓不仅给了她个安乐窝,还教她习字。

赵皓对她好时曾说,“紫桃,你若是写了千遍《长门赋》,我便求母亲将你要过去可好?”

然而,从那时起,赵皓于他,就像天一样。紫桃知道自己与赵皓是云泥之别,因而她更渴望去接近他。

如此少女心事,掩藏了将近四年,紫桃十六岁时,终于做上了赵夫人的心腹丫头。也得了赵夫人的赏,说是过十八了就嫁给赵皓做通房丫头。这几年的经营,紫桃私底下陷害了不少人,与赵皓也是越来越疏离,直到后来,赵皓更是看都不看她一眼,显见的,是将她忘了。

赵皓素来风流成性,直到那个叫胭脂的风尘女子出现,赵皓抓着胭脂的手,在赵家祠堂跪了三天三夜。恁的赵举人夫妇如何痛骂,都硬是要娶胭脂。

胭脂生的极美,眉间得一点朱砂小痣,琴艺高超,一双墨色眼珠似乎能吸人魂魄一般,便是紫桃,初见胭脂,也怔了一怔。

紫桃奉了赵夫人的命去寻胭脂,让她死了心,却没想到,胭脂的一席话,让紫桃从此过上了忐忑难安的日子。那天,胭脂同她说,“我认得你,五年前,是你们将我卖到翠红楼的,疯丫头,那拐子这些年还在寻你呢。”

胭脂的话,像是往深井里投入了一块巨石,每每思及过去,紫桃都是噩梦连连。后来,在争斗中,紫桃失手将胭脂扼死,胭脂死前,一双眼睛犹盯着紫桃看。紫桃便将她一双眼睛剜下,紫桃本想一把火烧了翠红楼,因而碰倒了油灯。鞋子踩到了松脂,是故在梁上留下了脚印。外间的丫鬟珠儿才见着胭脂房中一直暗着。没有来得及放火,就让徐焕碰上了。紫桃正好想寻人嫁祸,便顺手推舟,将尸首藏在了房梁之上。

待迷倒了徐捕头,又将胭脂的尸首放下,自己躲到了房梁之上,这迷药的方子,还是当年做拐子的时候,那人教的。

后来,便如顾秀儿所说,待众人缉拿了徐捕头,她才从翠红楼的后门遁走。然而紫桃仍不放心,她悄悄躲在围观的众人里头,担心衙门查出来什么。她幼时跟拐子学过功夫,轻功颇好,一路尾随着抬尸首的衙役,到了衙门库房。

本来只想着放火毁尸灭迹,却意外发现,县衙看守库房的老李头正是当年那个拐子。紫桃一心想要报仇,这老李头已然今非昔比,做拐子让人捉住,废了一身武功还被毁了容。侥幸捡了条命,老李头以为,当年那个疯丫头早就死了,谁料见着紫桃,还以为见了鬼。紫桃将老李头一双眼睛剜了下来,正想杀他,孟仲垣他们就回来了。因此,老李头口中的女鬼,并不是指胭脂。不过他平生坏事做尽,那时候已经吓疯了。

杀了胭脂之后,紫桃以为,没了胭脂,赵皓兴许会看她一眼,却不料,赵皓仍旧对她十分嫌恶。胭脂于赵皓,虽然特别,却也只是一时的,不久,赵皓又有了相好的姑娘。这人始终不会是紫桃。

这札记上的簪花小楷写的十分娟秀漂亮,紫桃如她所言,一生之中,始终在害她的和她害的人之间盘旋。

要做赵夫人的心腹,谈何容易?赵夫人乐氏最是喜欢虐待仆从,她的心腹,偏要是这些人中,最勘得了她虐待的。

紫桃曾言,她十三岁时打碎了赵夫人的一个花瓶,赵夫人让她从花瓶碎片上赤足走过去,一番下来,脚板已经血肉模糊。

紫桃十四岁的时候,情窦初开,那恋慕的神色让赵夫人瞧见了,罚她在纸上写了千遍,“少爷就是少爷,我只是个贱人。”

紫桃知道赵皓最喜爱的衣衫是雨后天青色;

紫桃知道他惯用的香薰是百合豆蔻香;

紫桃知道他喜欢在冬天吃冰糖肘子,那肘子要用冰水去毛,某日赵皓吃了用温水处理的肘子,便随口质问道,“今天这肉怎么这么老。”紫桃看了看自己皲裂的手掌,顿了顿,“奴婢手裂了,怕脏了少爷的眼。”

如此的事情,还有许多。

而赵皓许她的情,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一时起兴罢了,并非对她有情。这样的话,赵皓平生对许多姑娘都说过。他一时起意,吹皱了一湖春水而已。这之后,是一个少女一生的期盼,他却仍能置身事外,做他的翩翩公子。

秀儿阖上札记,来到庭院,此刻风雪已经停了。秀儿取来火盆,将紫桃的书稿付之一炬。

说话间,起了风,这灰烬在晴朗的冬日里头,随风飘散。

顾玉儿从房中出来,想要晒些辣椒,远远地,看见天空之上,恒亘着一条七色彩虹。所谓恩也好,痴情错付;所谓恨也好,为此殒命;所谓爱也好,心字成灰。

(妓馆杀人案终)

第二十三章 除夕(一)

紫桃的尸首无人认领,孟仲垣吩咐衙役将之送到城北义庄去,做主给添了一副柳木棺材,当天就匆匆敛了。自始至终,赵家没有一个人出面,从赵府前厅走到大门,要用上半炷香的功夫,其中亭榭楼台不胜枚举,青州早就凋谢的桃花,在赵府也能瞧见,说是敏州的品种,能结果,这长出的桃子,果肉像血一样鲜红,十分脆甜,这种桃子,也叫紫桃。

孟仲垣在赵府门前站了一会儿,书童阿星见天色渐晚,提醒道,“大人,时候不早了,您还没用膳呢。”孟仲垣瞧着赵府门前,名仕题字的金匾,“偌大的宅院,半点人情没有。”叹了口气,钻进了官府马车。

这日,孟仲垣回到县衙,将案情写在公文上,当天就派信差上交大理寺,并且释放了在狱中的徐焕,徐家人千恩万谢的将徐焕接了回去。徐焕虽然无罪释放,但是他行事糊涂,被免了官职。虽是如此,徐焕捡了一条命,这其他的,徐家人也不敢妄想。

顾家人没了担忧,都高高兴兴盼着除夕,前些天置办的鱼虾,教顾乐养在木盆里,待除夕夜宰杀。顾玉儿这天晚上却显得心不在焉的,炒菜洒了一大把盐下去,咸的顾家几个兄弟喝了一大缸水。唯独王九斤,似乎吃不出来咸淡一般,将满满一盆的菜给吃了个干净。

顾秀儿将紫桃的箱笼放在顾家仓房,这仓房里堆积了许多杂物,秀儿特地寻了个干净的角落,摆了紫桃的那些箱笼。又想起拿了紫桃的东西,心里盘算着来年去拜祭她一下。看了紫桃的书稿,对她倒是不那么嫌恶了,反而有些怜悯。

顾秀儿收拾箱笼的时候,顾玉儿也来帮忙,两姐妹就顺道把整个仓房给打扫了一遍,“大姐,你心里有事儿?”

顾玉儿拢了拢鬓边的发丝,娓娓说道,“这紫桃姑娘是个可怜人。赵大少爷实在不是良人。”

顾秀儿摆弄着紫桃留下的梨木箱笼,这箱笼上头,有个极其别致的锁扣,上头雕刻了一弯逼真明月,月下有捣药玉兔,十分生动可爱。

看着这个锁扣,顾秀儿心里觉得这图案十分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许是什么祥瑞图案吧,顾秀儿没太理会,将箱笼重又落了锁,关上仓房的柴门,姐妹两个进了里屋。

屋里头,顾家人正热闹着,因为有个王九斤助阵,此时他正津津有味的白话着自个儿从青州到凉州,一路上的奇闻异事。

顾乐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着王九斤,舍不得眨眼,生怕漏了他一个表情,一句逗乐的话。顾秀儿抓了一把瓜子儿,坐在顾乐边上,听王九斤讲故事。

“要说这凉州罗家的道士,那个顶个跟神仙似的。莫说飞檐走壁,纵是吞云吐月也做得呢。”

顾秀儿淡淡笑了笑,“九斤去了趟凉州,怎的满脑子这些巫婆神汉的?”

九斤转了转一双绿豆小眼,“阿秀可别看不起巫婆神汉,萧大哥的病,就是他们给治好的。”

闻及此,顾秀儿来了兴致,“你说,萧将军有什么病?”

九斤自知失言,可是他早已把顾家人当做自家人,所幸萧启没让他指天北地的发誓,九斤就就着话头儿把萧启的事情说了个明白。

“萧大哥自幼有心疾,需得常年服用山参吊命。这凉州罗家的道士,有一种祖传的凝香雪莲丸,可治萧大哥这病。然而,这雪莲极其难得,需得云山山巅之处的千年雪莲王制药。那几日,俺跟师傅正经过云山,听闻山上的蜜汁袍子肉十分好吃,就想打几头带着,正好碰上萧大哥采药遇险,师傅与萧家是旧识,俺就趁机认他做了大哥。”

九斤似乎十分自豪,连顾乐也是一脸向往,“在咱雍国,好男儿谁不想跟小顾臻—萧启称兄道弟?”

听到这儿,顾秀儿不解,“小顾臻?顾臻又是谁?”

提到顾臻,顾安接茬儿道,“这顾臻?。?讼惹孛????赝醮蛳掳氡诮?剑?丛馊讼莺Γ?烙诜敲?!?p>顾秀儿砸吧砸吧嘴儿,手上拿着一块儿龙须糖逗灵儿,秀儿头也没抬,“这顾臻,倒跟岳飞将军是一样的。”

顾安疑道,“谁是岳飞?”

秀儿自知失言,忙含糊道,“我从话本上看来的,也是个战功赫赫的将军,让奸人害死了。”

众人似乎听信了她的话,倒没再追问,提到萧启,顾平一直神色郁郁,“也不知还能在家待几天。”

萧启来青州征兵,说是年后,也不知道是初几,顾家知道消息的时候倒是还早,心里提前有个准备。这不知道的那些人家,还不知要如何想呢。

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以来,这些被征调的男丁,没有权势依傍,到了战场,就是拿性命鲜血去换得国家版图的扩张。虽然与顾平、顾安相处时间不长,倒也有了感情。顾秀儿自然不愿意他们去送死,可是,如今也不知道那秦国的军队实力如何,这萧启用兵如神,若能在他的麾下从戎,倒也可保一时平安。

说到征兵,几个男孩儿就来了兴致,九斤更是说要教顾家人功夫。顾继宗是个秀才,自是不会教孩子拳脚功夫。九斤则不同,他自幼跟着师傅浪迹天涯,跟着学过几手,颇有些好本领。

“等萧大哥回来,俺也要从军去。”九斤朝顾乐挥了挥拳头,顾乐张嘴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九斤大哥,你就比俺长了三岁,朝廷要十四岁方可从军呢。”

闻言,九斤懊丧的垂下了头,旋即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开始滔滔不绝的念叨起来,“那俺就教平哥,安哥功夫,好教他们上场杀敌去。”

几人说定,年后就开始跟着九斤练功夫,“俺这是三脚猫功夫,俺师傅那才叫厉害呢。”一提到师傅,九斤就跟提到萧启一样,一脸崇拜神色。

“听说这西京城里,还有秦国的质子呢。”

顾乐一脸茫然,“九斤大哥,啥叫质子,好吃吗?”

九斤啪一下谈了顾乐一个脑瓜崩,连顾安也忍俊不禁,顾秀儿则不然,她也不知道啥是质子,心说,总不会是原子核的那个质子。幸好自己没问,想来九斤天生神力,顾乐这个脑瓜崩—一定很疼。

果不其然,顾乐当下一副让辣椒迷了眼的样子,泪水在眼圈里打转转。顾秀儿一把将顾乐揽在怀里,佯怒道,“九斤,你怎么打我弟弟?”

九斤搔了搔头,“不好意思,俺下手忒重了。”

顾乐抽了抽鼻子,倒是没有怪他,想来也只是太疼了他才没忍住眼泪,若是平时,顾乐才不会哭。“那九斤大哥,到底啥是质子?”

“这是萧大哥跟俺说的,俺也没弄明白,就是秦国有个皇子在都城里软禁着,说是秦国想用他来安抚咱们大雍。”

九斤说完,顾秀儿就明白了,这个质子,就是人质。

“既然都来做质子了,想必也不是秦国顶顶看重的皇子。”

九斤闻言,点了点头,“阿秀倒是跟萧大哥说的一样。萧大哥也说,即使秦国派了质子来安抚咱们,然而这边关吃紧,该打的仗绝不会少。秦王有三十几个儿子,死一个两个的,权当夭折了。”

秀儿心想,这当皇子的也未必就是命好,若是太平年代,能封个王,还要担心皇帝想要自己的小命;若是有幸做了皇帝,还要担心那些封王的兄弟想要篡位;若是战争年代,皇帝随便就把哪个儿子撒出去做了人质,该打仗还是打仗,死一个儿子,这些做皇帝的,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我看这做皇子的,比咱们还可怜。”

九斤笑了笑,“这可未必,听闻这位质子,容姿甚美,许是能留在都城做驸马呢。”

“两国战时,陛下难道不怀疑他是秦国的细作吗?怎么敢把公主嫁给他。”

九斤想了想,倒也是,若秦雍开战,这位容姿甚美的质子,就算不是第一个开刀的,也差不离儿。

“说到容姿甚美,这世间,还有人比萧将军美?”秀儿问道,“萧将军之美,已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萧大哥最恼别人说他美。俺头回见他,说他比姑娘还美,差点没让他给从云山扔下来。如今这都城里,有三姝双杰之说,三姝说的是望月楼的花翩鸿,太尉府四小姐萧泠泠,还有圣眷正隆的十六公主;这双杰嘛,是俺萧启萧大哥,秦质子嬴楚。”

虽然顾秀儿的历史不太好,倒也记得,在z国的历史上,那位同样名秦的朝代,始皇帝他爹异人也是叫嬴楚。秀儿扶额,心想,这名字就是个喜当爹的命。萧家两个人都上了这都城的榜单,显见的萧家的基因倒是不错。

顾秀儿环顾四周,这顾家几个孩子都生的眉清目秀,顿觉顾家的基因也是不错。可上回就着烛火,见着萧启那份毁天灭地的容颜,又打了蔫儿,顾家基因再好,那样的容貌,怕也是生不出来。

转眼看着顾乐正抓着芝麻糖往嘴里塞,嘴边都糊上了一圈儿糖渣,忙伸手拿帕子给他擦了擦。顾玉儿在灶间忙活了半天,众人说话间,她就端了一些糖水过来。原来是搁冰糖炖了些水果,做成了糖水。

顾秀儿端过一碗,小心喝着,滋味酸甜,顾玉儿的手艺真是不错。众人又扯皮了一会儿,待灵儿眼皮子开始打架之后,方散了场。顾平领着几个男孩儿去西屋睡下了,顾玉儿姐妹三个就在东屋睡。

白日里见着紫桃自杀的模样,待人群散后,顾秀儿蜷在被窝里,开始害怕了。她虽然两世为人,倒从未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顾家的窗户都是纸糊的,隐约投映着外头的树影,秀儿越想越睡不着觉,朝顾玉儿靠了靠。见顾玉儿似乎也醒着,探寻着问了一声,“大姐?”

顾玉儿摸了摸秀儿的额头,“阿秀,紫桃姑娘的事儿,虽然是因为咱们而起,但是那也是她咎由自取,这一切,都是她自个儿的选择。你无需自责,咱们问心无愧,明个儿就是除夕,早些睡吧。”

顾玉儿声音温温柔柔的,听的秀儿来了睡意,果然,没过多久,就睡下了。一夜无梦,次日一早,就在顾玉儿炸丸子的香味儿里头醒来。

这炸丸子,是用土豆、猪肉、鸡蛋、粉条佐胡椒面、葱姜料酒淀粉等揉捏而成,顾玉儿炸丸子用的是新打的豆油,秀儿立时从床上起来,洗漱过后,见顾乐已经扒在灶边儿,流着哈喇子等吃丸子。这新炸出的丸子用大盆装着,满满一盆还冒尖儿,把九斤乐的咧着嘴直笑。

这一大盆丸子,是给大家伙儿今天零吃的,明后天许是还能炸上一锅,都不如今天吃的好吃。

新出锅的炸丸子油亮油亮,一股子肉香,面粉酥脆,粉条软糯有弹性。顾家都是小孩子,吃起来尤其爽口。顾喜将丸子用筷子夹碎放凉,喂给灵儿。

顾乐用筷子将滚烫的丸子用竹筷串起来,一会儿吃一个,满嘴抹油。九斤更是不含糊,盛了满满一小碗丸子,吃的眉开眼笑。

顾家的其他人,则吃的文雅多了。秀儿吃了十几个小丸子,就撑的走不动了。顾玉儿还煮了些粥,秀儿抿了两口,就带着顾乐去院儿里玩儿。

除夕风雪住了,有不少人家从昨晚儿就开始放炮,鞭炮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顾乐见别人家的孩子都能得一挂小鞭放着玩儿,十分羡慕,一旁秀儿提醒道,“小六,上回德胜班唱戏,你得了不少赏钱呢,咱买两挂鞭呗。”

顾乐寻思了一会儿,又一副小大人的表情,“那些钱,是留着应急的。家里也不富裕。”

秀儿抿嘴乐了,戳了一下顾乐鼻尖,“就你懂事。等姐把紫桃的东西出了,少说能得十几两银子。就当姐跟你借的,咱们拿半钱银子买小鞭儿,好不?”

顾乐眼睛闪了闪,忙不颠儿的进屋拿了一个荷包出来,都是些散碎零钱,乍一看,也有五六两银子。姐弟两个拿了半钱银子,就往村头老九叔的茶寮走去。王九斤一听说他们是去买小鞭儿的,忙放下盛丸子的饭碗,跟着二人。

九叔这茶寮一年到头始终开着,只是伙计让他遣回去过年了,如今当值的,是九叔自己。一听顾乐要买小鞭儿,九叔拿出了时下小孩儿最流行的小鞭儿,可以拿在手里放呲花的,可以点着了扔出去听个响儿的,各式各样的,看的顾乐眼睛都花了。后来还是秀儿做主,一样儿买了十几个,凑足了半钱银子,九叔还送了些麦芽糖给他们。

顾乐怀里抱着鞭炮,王九斤怀里揣着麦芽糖,几人风风火火回了顾家。灵儿正跟着顾喜在院子里堆雪人,小小的脚印踩在雪堆里,一不小心就滑一跤,倒是不哭,扑腾几下就自己站起来了。顾喜见他们买了小鞭儿,他也是孩子心性,忙去问顾玉儿要了几个火折子,几人大白天的,就在院子里点着试玩儿。

灵儿还小,顾喜牵着她的手,放了一个呲花,高兴的小姑娘一直呵呵傻乐。

剩下的鞭炮,还是要入夜了才能放。

第二十四章 除夕(二)

灶间里头,顾玉儿正忙着张罗午饭。今个儿是除夕,顾平一大早就下菜窖把家里好吃的都拿出来了。

这灶坑上头,支着一口大锅,锅里正烧着开水,另一边儿,还有个大灶,灶上依然支着一口大锅,这两个灶分别给顾家东西两个屋供暖。

锅里正翻滚着几个猪蹄儿,均是在火上烘烤过,刮好毛的。顾玉儿一手撑腰,一手拿着笊篱将猪蹄儿一个个捞了出来,放在大盆里待用。

外院儿的几个孩子玩儿够了,也纷纷进来帮忙。顾平、顾安兄弟两个,一个忙着和面,一个忙着剁饺子馅儿。

几个小的就跟前跟后的,帮着烧火,择菜,调酱料。秀儿低着头,在默默的切着黄瓜丝儿,等着拌凉菜。她刀工不好,年纪又小,一把菜刀顶她好几个手掌大小。切起来非常吃力,好几次还险些切到手,顾玉儿见状,赶忙把菜刀接过来,让秀儿去烧火,省的她把手切了。后来,这活儿就分配给了顾喜,顾喜一个男孩儿,这刀工比秀儿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他切出来的萝卜丝儿,黄瓜丝儿,土豆丝儿,薄如蝉翼,晶莹透亮。秀儿见了咋舌,埋首跟顾乐一块儿往灶里添火。

“这么钝的刀,三哥怎么使唤的这么溜?”秀儿看顾喜拿刀,刀起刀落,一气呵成,心中赧然,忽然想起前世,这逢年过节拌凉菜,都是搁擦板儿上直接擦的。便张口问道,“大姐,咱家没擦板儿吗?”

顾玉儿正调着酱汁,“擦板儿?那是啥?”

“就是能直接把黄瓜擦成丝儿的。”

“哪有那样的东西啊?别说咱家了,我看这大雍国都没有那样的东西。”

秀儿无语,低头继续添柴火,“阿秀,你别添柴了,火太大了。”

顾玉儿往锅里淋了些豆油,放了冰糖,待冰糖热熔之后搅了搅,放入焯过水的猪蹄儿,用大锅铲来回翻炒,给猪蹄儿上色。随后加入老抽、葱姜蒜、八角、花椒、干辣椒、桂皮、料酒,继续翻炒。待香味儿出来了,顾乐猛的吸了吸鼻子,憨笑道,“姐,真香啊。”

秀儿也使劲儿闻了闻,“确实香。”

翻炒之后,玉儿往锅里添了些水,扣上锅盖儿,等着收汁儿。又把另一口大锅开了盖儿,洗刷了一下,准备拿它炒菜。玉儿往锅里抹了点儿猪油,将顾喜切好的辣椒丝儿往锅里一甩,噼里啪啦的,旋即搁了土豆丝儿一块儿炒,这香味儿,不比红烧猪蹄儿差。

秀儿抱着灵儿,顾乐看火。只听他肚子里咕咕叫了几声,顾乐揉了揉肚子,猛的一吸鼻子,露出满足神色。“小六,你这么闻味儿就能饱了?”

顾乐噗嗤一笑,拿袖子抹了抹额上沁出的汗珠儿。这袖子上沾了水,将额头的脏污抹去,露出一片瓷白。

秀儿怔了怔,怀里的灵儿扭动着小身子,要吃糖糖。

顾秀儿赶忙进了东屋,见着九斤像个老太爷似的躺在炕头儿,“九斤哥,你也不嫌烫。”

这大灶烧了一个早上,炕头儿已经烫屁股了。九斤乐了,一把花生豆往嘴里塞,哼着莲花落。

秀儿摇了摇头,抱着灵儿晃了晃,问她要吃芝麻糖还是花生糖。灵儿拿着糖果,吮了吮,嘴巴太小,只能来回舔。外间猪蹄儿的香味儿已经隔着铁锅传了过来,九斤猛的吸了吸鼻子,胖胖的身躯挪了挪,却始终懒得下地。

秀儿回到灶间,见大家伙儿都忙着,转身回东屋跟九斤扯皮。掀了门帘子进去,九斤仍旧一副老太爷的模样,正闭目养神。顾秀儿将灵儿往炕上一放,自个儿也脱了绣鞋,盘腿往炕上一坐,推了九斤一把,喊他继续给他讲一路去凉州的见闻。

凉州是秦雍交界第一州,在雍国境内的,叫做凉州。在秦国境内的,叫做虎门。

九斤肚子里的故事,比他身上的肉还要多。他自幼遭父母遗弃,是他师傅老乞丐将他养大的,还教了他功夫。但是师傅在九斤六七岁的时候,将乞丐衣钵传给了他,跟九斤说,“这养活你一年的米面,够老乞丐吃半辈子了。如今你学会了老乞丐所有的功夫,就放你出去历练吧。”

老乞丐实在养不起九斤了,就放他出去自谋出路。九斤的一身拳脚功夫,并打听消息的本领,都是得他师傅的真传。据说这老乞丐打探消息的功夫已经出神入化,雍国上下,就没有百年以内他不知道的事儿。便是皇上今天宠幸了哪个嫔妃,他也晓得。

纵使是他不晓得的,他也能很快打听出来。老乞丐这个名声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许多走江湖的找他打听仇家的所在。找老乞丐打听消息,他不要钱,他只要,对方给他一样他从未吃过的东西。这上到天上飞的,下到水里游的,就没有老乞丐没有吃过的,即使他没有吃过的,这么多年来,找老乞丐打听消息的人,如过江之鲫,便是再难得的食材,再难得烹饪,这老乞丐龙脑凤胆的,也都吃过了。

老乞丐行踪飘忽不定,他要找谁,轻而易举,人要找他,难如登天。若不是给了九斤寻他的秘法,九斤也找不着他。这么一听,秀儿心道,这老乞丐倒是个神人。

说话间,顾玉儿便支着炕桌进来了。饭菜已经备妥。秀儿帮着摆了炕桌,将饭菜端来,一大家子加一个九斤,其乐融融。

顾玉儿做了红烧猪蹄儿,炒了醋溜白菜,青椒土豆丝儿,拌了凉菜,还炖了羊肉汤,主食是新蒸的双米饭,白米混小米的。

这红烧猪蹄儿,火候拿捏的刚好,猪蹄儿油光锃亮,看着就让人垂涎。雍地蔬菜难得,如今桌上的两个素菜,也是上好的席面了。

这红烧猪蹄儿将完整的猪蹄儿剁成了小块儿,顾乐一手一个,吃的腮帮子上都是油。

秀儿一边吃菜,一边儿给灵儿剥肉吃,这猪蹄儿烧的外酥里嫩,酱香浓郁。秀儿喜欢吃素,倒是没跟大家抢猪蹄儿。一顿饭后,玉儿姐妹两个收拾过后就忙着包饺子了。

面是顾平和的,馅儿是顾安剁的,如今这两兄弟、九斤顾乐几个,坐在炕头儿唠嗑。顾喜带着灵儿也凑热闹。玉儿姐妹就负责把大年夜的饺子包了,这饺子,有猪肉白菜馅儿的,也有萝卜牛肉馅儿,韭菜鸡蛋馅儿。秀儿刀工不好,但是包饺子还算麻利,却也赶不上顾玉儿的速度,玉儿一面要擀皮儿,一面还要包饺子,干活儿极其麻利。

那边的少年们,唠了一会儿就去院儿里玩儿了,顾平兄弟两个虽然过了十四,也贪着玩儿了顾乐的小鞭儿,还偷偷往邻居院儿里扔了两个,惹来邻家的狗一直汪汪狂吠。听着狗叫和嬉闹声,顾秀儿停下手上的活计,“姐,你说咱初五赶集去,也买个狗儿吧。”

顾玉儿倒是手下没听,想了想,若是来年顾平、顾安兄弟两个去打仗了,这家里没个年长的男丁不安全,养个狗能看家护院的,就点头允了。

秀儿一喜,手下的速度又快了些。顾乐回来,听说家里要买小狗,乐的一直合不拢嘴。

姐妹两个包了一个时辰的饺子,将饺子码放在秫秸席上,冻在外头。顾玉儿洗过手,又开始张罗年夜饭。

有九斤在,晌午的饭食是丁点没剩。丸子炸的多,顾乐跑来跑去的,抓一把丸子当零嘴儿吃。

玉儿将顾乐养了好几天的鲤鱼放在案上,却不敢宰杀,只好把顾平、顾安兄弟两个叫回来。顾安负责杀鱼,顾平从鸡舍里抓了只大公鸡,就出去杀了。

这年夜饭上,玉儿打算做一个鲤鱼跃龙门,一个小鸡炖蘑菇,再炒两个菜。对于庄户人家来说,这已经很丰盛了。家里人多,这菜码儿自然也是足足的。

九斤在顾家吃了两顿,他吃得多,此刻倒有些不好意思,年夜饭上,迟迟不肯下筷。

“九斤,你吃吧,咱们是一家人。”秀儿说着,夹了一块儿鸡肉就往九斤碗里送,顾家人见状,也纷纷夹了好吃的给九斤。九斤嗯了一声,低头扒饭,眼睛却有些辣了。

“九斤大哥,你是要哭啊还是咋咧?”

众人笑过,见时候不早了,就来到院中,放小鞭儿,玩儿呲花,三十夜里,顾玉儿又煮了饺子,众人吃过,又唠了会儿,就各自睡下了。玉儿将大家的新衣放在枕头边儿上,留待明早大年初一穿。

除夕吃的极其丰盛,顾乐睡得也香甜多了。灵儿小肚子吃的鼓鼓的,躺在炕上,整个儿凸了出来。

顾秀儿睡得也安稳,一觉到天明。玉儿仍旧鸡鸣即起,待穿上的新衣裳,她还特地梳洗了,换了新的头花儿,就听见有人敲门。

这黎明之际,天还是蒙蒙亮的,这么早就来拜年?心中生疑,但也挪步去开了门,门口站了个模样机灵的小厮,见着玉儿,眼珠子转了转,拱手一拜,“玉娘姐姐,我家老太爷请您们到府上去呢。”

原来,又是赵家。

第二十五章 公子可知

这小厮看着面熟,原来是赵老太爷身边洪管家的孙子冬哥儿,如今两人僵持在顾家门口。冬哥儿言语上倒是客气,丝毫没有狐假虎威的模样,一口一个玉娘小姐,让顾玉儿不忍拒绝。然而,紫桃的事情过后,顾家就决定,再不与赵家有瓜葛,如今即便赵老太爷来请,顾玉儿也不好违逆全家人的意思。

顾玉儿此刻颦着眉,编玉贝齿咬着下唇。冬哥儿眼珠子转了转,他倒是机灵,也知道这顾玉儿自来是个心软嘴软的,又听说顾家有个极为厉害的秀娘,便是那狠戾的紫桃也不是对手,心里松了口气,幸得开门的不是那秀娘。顾玉儿自是不知道冬哥儿心里头在想些什么,只兀自纠结着。

“玉娘小姐,老太爷也是念着与您家老太爷有过命的交情,这大过年的,老太爷得了些稀罕的吃食,想给您家几个少爷小姐尝尝。”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顾玉儿正想开口应下,却听见院儿里传来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冬雪未消,顾家的院落里积了雪,踩在上头,咯吱咯吱的。

冬哥儿先顾玉儿一步看清来人,这是个*岁的丫头,梳着双丫髻,面容粉白,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的瞧着自个儿。这丫头穿了件青色菊文上衫,外罩紫色棉布小袄,同色的绣云襦裙。这丫头一手叉腰,喝道,“哪儿来的小贼?初一早上就惹人清梦!”

冬哥儿看这丫头的年龄,说话的语气,心道,这估摸就是顾家那个极厉害的秀娘。赵老太爷派冬哥儿来自然是有缘故的,一来,他在洪管家的教导下,看眼力见儿的功夫是赵府数一数二的,连赵夫人也夸他鬼机灵。二来,冬哥儿年纪比玉娘小些,比秀娘大些,这般年纪相仿,想来是能在他们中间说上话的。

冬哥儿二话不说,又把方才跟顾玉儿念叨的,同顾秀儿说了一遍,正等着她来为难。顾秀儿却噗嗤笑了出来,“你这小哥,怎么胆子恁的小,一副缩头缩脑的模样,赵老太爷请俺们去,自是给了俺们几个天大的面子,哪有不去的理儿?你且回去禀报,俺们吃过午膳就去拜访赵老太爷。”

冬哥儿隐隐觉得,这顾家说话算数的,就要数这顾玉儿,忙应了是,上了赵家的马车往回赶。这事儿办的这样快又得利,他得赶忙去老太爷跟前讨个好。

玉儿将门重新闩上,疑问道,“阿秀,这说要与赵家断了往来的是你,如今要去给赵老太爷拜年的又是你,你究竟怎样想的?”

秀儿眯了眯眼,随着方才玉儿与冬哥儿交涉的功夫,这太阳渐渐爬上山岗,现下,已经有些刺眼了。

“大姐,紫桃虽然没了。可这赵夫人还在,如果不断了她祸害咱们的心思,她日后彻底好了,不定怎么折腾咱们呢。”

玉儿摆了摆手,弹了秀儿一个脑瓜崩儿,“呸呸呸,初一早上,可莫要说这些丧气的话。”

秀儿点点头,两姐妹相携着,进了灶间,开始准备早膳。顾家最困难的时候,几个孩子是舍不得吃早膳的,有时候,晚膳也省了,只中午一顿,也只落个半饱,那时候,还有个病重的母亲,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油水,也都给母亲养身子了,可是元氏的身子亏损的厉害,那些个油水,也只是填个无底洞而已。

母亲去了,父亲下落不明,顾秀儿来到这个世界的一个多季度以来,顾家的日子倒是越过越好了,不但吃了好几回肉食,这过年还能吃上那么些个好东西。顾乐每天都乐呵呵的,再不似初见时,那矮小干瘪,又唯唯诺诺的样子。

这年一过,顾家几个大孩子都愁眉紧锁的,因为,再没几天,朝廷就要征兵了。这仗要是打起来了,少则几年,多则数十年,如果秦、雍两国的战争持续十几年,那么顾喜、顾乐,到了十四岁,也要被征去。所幸青州挨着西京,比边陲之地的百姓过的要安生点儿。

征兵之后,便是加大赋税,征收粮饷,到时候再碰到灾荒年头,饿殍遍地,哀鸿遍野。

大年初一吃饺子,除了九斤、秀儿、顾乐,其他几个,都难得的动不了筷子。听说赵家来请,顾平更是紧张,这自己在这儿,也保护不了弟妹安全,若是在千里之外的凉州打仗,那弟妹让赵家拨皮拆骨,吞吃入腹他都不知道。

顾安闻言,倒是十分平静,动了动唇,“去看看也好。”

顾平想了想,他为人一贯莽撞易怒,又极其护短,“安郎,你们几个去,玉儿去不得。”

顾玉儿此刻正喂灵儿吃饺子,灵儿早就能吃饭吃菜了,如今长了一排小乳牙,平时能吃满满一小碗冒尖儿的饭菜,长得肉墩墩的。“大哥,为啥不让俺去?”

顾平看了玉儿一眼,脸上一红,“那赵皓不是个好东西,咱们好好的姑娘莫要让人轻薄了去。”

原来,上回顾乐几个去赵家,将赵皓的行径都跟顾平说了,加之紫桃的事情,此刻顾平心里,这赵皓就跟个大尾巴狼似的,直觉的那厮多看了谁家的姑娘一眼,人家就会怀孕似的。顾平太阳穴直突突,见秀儿正埋头吃饭,模样也娇憨可爱的,忙补充道,“秀娘最好也别去。”

想了想,干脆道,“最好咱都甭去了。”

顾秀儿没抬头,又夹了一筷子酱茄子,拌在饭里,头不抬眼不睁的,“大哥,这回赵老太爷是请咱们去,咱们不给他脸,明个儿他绑咱们去咋整?”

秀儿一语,顿时让顾平打了蔫儿。“咱们且去看看,这赵老太爷到底要干啥,你跟二哥都陪着俺们去,我就不信了,他赵家还能光天化日之下欺负咱们?”

顾安停下筷子,若有所思的听着秀儿说话。

晌午几人吃过饭,九斤就去县里采办练功夫的家伙事儿了,依旧借了老九叔家的骡子车,据说那些斧钺钩叉的,都太重,他自个儿搬不回来,秀儿心道,明明是懒得走路而已。

来到赵家,这过年的气氛十分浓重,门口的石狮子都张灯结彩的,更别提装饰一新的赵府,紫桃死了不足二十四个时辰,这赵家跟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来门口迎顾家人的,仍旧是洪冬哥。

守门人见这顾家人,几次三番的来,有被请来的,有不请自来的,有来了之后赵府死人的,真是越发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回,又要带来点儿什么。

来到堂上,赵老太爷正悠哉悠哉喝着茶,眯缝着眼睛,与九斤躺在炕上的模样倒是有八分相似。

见几人来了,赵老太爷停下摇椅,传下人摆了席,如赵老太爷所言,他真是得了些稀罕的吃食。

这席面上摆的,不管是东海的象拔蚌,还是云山的猴脑儿,都是难得的野味海鲜。做的样子也新奇,只是秀儿见了那猴子脑,想着这猴子活生生的让人取了脑子,心里直犯恶心。秀儿筷头儿一转,夹了块儿海参,也属意顾乐不要去碰猴子脑儿。

玉儿见他们不吃猴脑儿,自个儿也觉得这菜十分残忍,只夹了块儿素馅儿糕点,轻轻咬了一口。玉儿动作文雅大方,看的赵皓眼睛发直,却还不忘一股脑儿吹捧这猴子脑儿的稀罕。

赵老太爷只教几人慢吃,倒是一句旁的也没提,顾平眼见着就要坐不住凳子了,顾安在桌子底下,用手把顾平扯了扯,属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赵老太爷好整以暇的喝茶,眉眼间却在打量顾家众人,斗转之间,不禁暗暗称奇。

要说这几个娃娃,加起来都没有赵厚生年纪大,然而各具特色,在赵老太爷看来,他首先注意的是顾玉儿,此时还没断了让玉儿嫁给赵皓的心思。

玉儿外柔内刚,若是一般人家的闺女,纵是让赵府悔婚了一回,此时赵皓那样倜傥的人物坐在身侧,还不断小意巴结,早就动了心思,玉儿却像没见着他一样,几次三番还噎的赵皓说不出话。

赵老太爷颇为满意,低头一看,这杯中的茶水,早就喝干了。秀儿除了猴子脑儿,这席面上的山珍野味她都一一吃了,只怕这样的席面,少说也要一二百两银子,如今朝廷征兵在即,赵家这样露富,便是豪绅世家又能如何?朝廷随便给你安个罪名入狱,抄了万贯家财,不过片刻的功夫。

顾平十分不满意赵皓,未经允许,就一屁股坐在玉儿边上,见他几次三番的骚扰,顾平终是没搭理顾安,起身挡在二人之间,又把自己的凳子抓了过来,僵硬道,“赵大公子见识广博,也跟俺说说这雍地的奇趣见闻?”

赵皓一张俊脸耷拉下来,却看见顾平眉眼间都是嘲笑的意思,自个儿何曾在姑娘面前得过下风,当即出言讽刺道,“平弟谬赞,想必你也没去青州之外的其他地方,自然见识浅薄了些,愚兄自幼随祖父在外跑商,这些趣闻不过是旅途小事罢了,何足挂齿。”

言下之意,顾平见识浅陋,他不屑于跟你说话,说了你也不懂。

冬哥儿正在屋里伺候,听见自家大少爷语气泛酸,就知道他是落了下风,心里正想笑,却听见秀儿慢吞吞在一边儿说着。

“所谓自幼跑商,也不过是赵老太爷带着赵公子去四处游玩儿罢了,这几年,赵老太爷去东海巡查渔船,去云山探访茶农,何时带过大公子?大公子既然说自幼跑商,那此间米面各值几钱,公子可知?”

赵皓一乐,露出满口白牙,不屑道,“米面小物,我如何知道?”

秀儿闻言一哂,“既然如此,这金银两物,如今几价,公子可知?”

“金银之物,于赵府不过牛毛,我又如何知道?”

此时,除了赵皓,堂下几人都听出了秀儿话中有话,赵老太爷更是皱了眉头,一来是这顾秀儿说话半点脸面不给,二来自己这个孙子,于经商来说,就是个草包。

“少爷一不知,二不知,那敢问少爷,如今在京都之地,若想置办一处三进三出的宅院,是何价,公子可知?”

赵皓额间沁了汗珠,嘴上依旧强硬,“赵府于雍地宅院不下百座,小小一处三进三出的宅院,如何看在眼里?”

赵老太爷此刻已经面带怒色,厉喝道,“皓哥儿,你且去看看你母亲如何了!”

秀儿笑了笑,夹起芙蓉糕一块儿,往顾乐碗里送去,“小六多吃点儿,莫要到及冠之时,让人一问三不知,丢了咱顾家的脸。”

秀儿这番讥讽,赵皓方缓过神儿来,正想发怒,却让赵老太爷凌厉的目光给逼了回去,只得泱泱道,“孙儿这就去看母亲。”

赵皓走后,赵厚生则是连茶都不喝了,秀儿则是一派坦然自在,没说几句,赵老太爷就嘱咐冬哥儿送客,自己个儿更是背过了头,再不看顾家人一眼。

秀儿乐了,这赵厚生最是个要颜面的人,如今顾家这么不给他脸面,看来他非要撮合顾玉儿同赵皓的心思,是要彻底凉了。

冬哥儿领着几人往外走,经过花园,就见着赵夫人由人搀着在园中走动,赵皓早已不见踪影,想来是去哪里鬼混了。见着顾家几个,赵夫人略变了脸色,半句话也没说,面色青白,大病初愈,刚能下地走动,紫桃那一刀,显见的割得不轻。

赵夫人容色呆滞,只讷讷走动着,秀儿经过她身边,微微福了一福,用两人可闻的声音说道,“夫人金安,望夫人好好保重身子,若是夫人病好了,再想着祸害我大姐的下三滥主意,您也好好掂量掂量,自己个儿能不能全身而退。这回让您捡了条命,下回难保,您要去见紫桃了。紫桃可是牢牢记得您过去的恩典,恨不得一时都还给您呢。”

听到紫桃两字,赵夫人一瞬间面无血色。

第二十六章 芙蓉园(一)

赵夫人面色僵白,浑身颤抖,手掌凉到了脚心。见着顾秀儿白里透红的小脸儿,似乎比地府修罗还要?人,怕到极致,赵夫人惶恐地对身边侍女说道,“快走,快走,快走。”

脚下踉跄,十分狼狈。

顾秀儿朝赵夫人逃走的方向,微微福了一福,见这赵府花园一派春色正浓的模样。如今青州已是数九寒天,偏偏赵府花园中的植株,有许多都是珍稀难得的名贵品种,被层层白雪覆盖,却依旧万紫千红的模样。

顾家几人走在前头,自是没有注意到秀儿同赵夫人乐氏的一番交涉,唯顾乐,第一个发现秀儿没有跟上来,就回头找她,见秀儿与赵夫人正在谈话,便在假山后头等着。姐弟两个碰了头,就抓紧脚程,往赵府大门走去,可谁料,冬哥儿带着顾家众人,已经走远了。这赵府偌大的花园,九曲回廊,若是无人带着,势必要迷路。秀儿与顾乐就迷了路,两人第三回绕到芙蓉水池,已是走不动路,干脆坐在水池边儿上,等着来往的丫鬟仆役巡逻,好把他们解救出去。

这芙蓉水池,紧挨着赵厚生的松竹院,在赵府最里边的位置。秀儿靠着水池坐着,捶了捶腿,“小六,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也走丢了。”

顾乐搔了搔后脑勺,傻笑道,“要怪就怪赵家的宅院太大了。”

秀儿来回逡巡了一下这芙蓉水池,水池里头的芙蓉开的正盛,有鹅黄的,粉白的,淡紫的,五彩缤纷,衬着周遭的假山盆景,格外别致。只是,此间只能听到鸟鸣落叶之声,一点儿人声也听不到。两人又试着往外头走去,一边走一边做上记号,还尝试着喊出声来,几番下来,仍旧走不出这袅娜的芙蓉花园。两人已经疲惫不堪,嗓子也哑了,身上酸痛的不行。

待天色已经擦黑了,也不见此间有人经过。顾家人自是发现了秀儿与顾乐不见了。也着了冬哥儿回禀老太爷去寻,可是这秀儿甫一得罪了赵皓与赵老太爷,此时两人还生着气,下人们自然找的力不从心,巴不得秀儿要吃些苦头,迷了路,哭一顿鼻子才好。

顾平在赵家门口急得团团转,就知道赵府不是个太平地方,这每回来都要出事儿。如今,赵皓已经出府鬼混去了,赵老太爷又在松竹院小憩,仆从更是不敢叨扰。赵举人夫妇,那是更加不会理会他们的,只得央着冬哥儿,喊他祖父洪管家帮着寻寻。那边厢,赵夫人正在屋里喝着定惊茶,听人说秀儿不见了,还是丢在了赵府,当下喜上眉梢,病都好了一半。歹毒道,“这死丫头竟然敢拿紫桃那贱婢吓唬我,我看她,落在哪个水池淹死了才好!”

一旁伺候的丫头此刻多了嘴,“夫人,咱们方才搁听香小榭才见过她,在那边儿迷了路,想必是从忘忧小径进了芙蓉园。”

赵夫人一口茶刚下肚,狠狠剜了一眼多嘴的丫头,“你若是敢把这消息告诉顾家那几个狼崽子或者老太爷,仔细你的皮。”

小丫头自知失言,低头不语,心中却隐隐同情起那顾家走丢的姐弟两个,要知道,这芙蓉园,可是赵府的禁地。

秀儿自然不知道这些,天色渐渐黑了,如今正是数九寒天,晚上没了日光可供取暖,即使没有风雪,但也是极冷的。顾乐团了袖子往秀儿边儿上靠靠,“二姐,我冷。”

秀儿也冷,二人坐在水池边上,四周都是半人高的植株花圃,二人年纪尚幼,个头也不高,所以看不见远处是否有人。秀儿心中焦急,若是到天亮都没人找着他们,岂不是要冻死在赵府的花园。然而此刻天已经全黑,四周寂静无声,二人是根本走不出去的。

此时,顾家人又回了赵府的大厅,顾平厚着脸皮央着赵老太爷帮忙找人。赵老太爷倒没有刁难他们,而且还责骂了那些阳奉阴违的仆役。当下,喊了几十个仆役,擎着灯笼,四下去寻这姐弟两个。见这外头那样冷,又乌漆麻黑的,顾家几个人是坐不住了,都各自跟着仆役一同去寻他们。

夜愈发深了,夜空之中挂着一轮明月,秀儿怀里笼着顾乐,唇齿打颤,“小六,你害怕不?”

顾乐抖抖索索道,“不……不怕,就是冷,”言毕,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声,“还饿。”

“那咱们继续走动走动,让身子暖和起来,好不?”秀儿深知,要是在这儿继续冻着,没等顾家人找着他俩,就得冻死。姐弟两个相携着,继续往外走,“小六你看,那反光的就是水池,咱们得绕着走。”

此时的芙蓉水池,就似一个魔障,无论两人怎么绕着走,都会回到芙蓉水池,就着月光,秀儿一看见这水池,心里就凉了。只盼着菩萨保佑,这不要是鬼打墙。可是他们明明有两个人,这万万没有同时鬼打墙的道理。

就在此时,不远处,除了月光之外,隐隐可见一拢灯火,秀儿心中一喜,顾乐也高兴了,两人加快脚程,往那有灯火的地方走去。

此处离芙蓉水池并不远,不过片刻功夫,就走到了。秀儿还十分奇怪,怎么刚才就没见着这么大个院落。就着门口的光,秀儿抬头一看,这院落上边挂着一块儿金漆牌匾,上书“芙蓉园”三字,这三个字写的遒劲挺拔,看来是出自大家的手笔。牌匾下头,是紧紧阖上的朱漆大门。二人不管许多,只想快些寻个地方避寒,稍一用力,就将朱漆大门推开了,门方一推开,这上面飘下的灰尘就让秀儿呛了几声,忙把顾乐揽在怀里,怕他也沾了灰尘。看来这院落,已经许多年不用了,院子里头,长得都是半人多高的芙蓉花。只留了一条青石小径,往这院子中间的房舍去。入冬之后,下了好几场雪,这院子里的芙蓉花,倒是冰雪不侵,只见这青石小径之上,留有密密麻麻的脚印,想来平时也是有人走动的。只是为何这院落这样脏污不堪却无人打扫?

秀儿心中生疑,手里抓紧了顾乐的手腕,姐弟两个相携进了屋内,这屋里并没有点灯,只能就着外头的苍白月色,瞧见屋里的大致摆设,幸得这月光算是明亮,屋里的一应物品,都能看出个大概。

大门一开,整间屋子传来一阵潮湿、馊臭的味道,顾乐掩住了口鼻,“二姐,咱还进去吗?好大的味道。”

秀儿无奈,往里头看了看,安抚顾乐道,“虽然臭了些,好歹比外头暖和,咱们就在门口呆着不往里头去了。”

说到做到,姐弟两个就坐在这屋子的门后边,躲一躲外头的冷风,这屋子经年不用,虽然馊臭了些,倒是真暖和。

只是,与芙蓉水池的寂静无声不同,这间屋子,总是能听到低低的吼声,和指甲挠动金属的咯吱声。这吼声可以解释为外头的北风,只是这咯吱咯吱的金属之声,实在听得?人,而且,这?人的声音,就在两人前头不远,那层绒布底下。

“小六,别怕,兴许是耗子。”

顾乐摆正了神色,从身后抽出一根小小的木棍,“二姐,别怕,我保护你。”

秀儿笑了笑,揽着顾乐,两人相互依偎。这来回在芙蓉水池边上绕了几十圈,两人已经疲乏不堪,此处虽然有些馊臭,倒是非常暖和,因而坐下没一会儿,就睡去了。

睡了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秀儿突然惊醒,打了个喷嚏。这咯吱咯吱的声音仍在继续,见着顾乐依旧靠在自个儿身边,睡得倒是沉。兴许是睡了一觉,觉得这咯吱的声音没有那么可怖了,秀儿胆子顿时大了起来,看着顾乐团着袖子往自己身边靠,虽然这屋里暖和,但是若能有个铺盖,还能睡得再舒服些。

一抬眼,就见那绒布厚实挡风,便想着扯下来给二人御寒,可是那绒布下面覆盖着什么尚且不知,就是这咯吱咯吱的声音,实在令人毛骨悚然了些。然而,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秀儿此刻还是壮了壮胆子,起身去扯那绒布,说来也怪,秀儿刚开始走动,这咯吱声就停下了。

顾乐此刻也醒转过来,不甘心在后头等她,拿着不知道哪儿捡来的小木棍,就凑上跟前。秀儿此刻已经站在这绒布前头,要说是绒布,也只是像绒布而已,这面料看着极其厚实,辨不清颜色,秀儿伸手摸了摸,非丝非绢。旋的抓紧绒布一角,大力一扯,扬起了一片灰尘。

“啊……!”顾乐在秀儿身后猛的尖叫起来。

只见这绒布覆盖之下,是一个巨大的笼子,这笼子由精钢铸成,每一根栅栏都有婴儿手臂粗细,隐隐泛着寒光。

比这寒光铁笼更为吓人的,是这铁笼黑暗之中,有一双能把人吸入无边地狱的火红眼睛。

第二十七章 芙蓉园(二)

顾乐在身后一声惊叫,伴着秀儿单手扬起绒布,这精钢牢笼整个儿呈现在姐弟眼前。顾乐一时情急,赶忙上前拉住秀儿,小心往后退去。

秀儿尚未反应过来,待整理心神,只见那寒光铁笼之中,就着朦胧月色,隐约可见一佝偻身形,那双血红诡异的双眼,让人心中一窒。

顾乐一门心思扯着秀儿往外走,秀儿脚下却僵住了。顾乐扯不动他,急的唤她名字,“二姐,那里头有怪物,快跑!”

秀儿仔细盯着这寒光铁笼里头的‘怪物’,瞧了又瞧,一手轻轻拉开顾乐抓着她的衣袖,“小六,你别怕,这里头,好像是个人。”

顾乐闻言,搁秀儿身后探头探脑的看那寒光铁笼

,四周栅栏约莫有婴儿手臂粗细,因此铁笼里的生物,只能大致见着个轮廓。顾乐仔细看了看,还揉了揉眼睛,只见这红眼怪物,似乎比他们姐弟还要害怕,一双赤目警惕非常,“二姐,那哪里是人,明明是头狼。”

秀儿摇了摇头,让顾乐待在原地,往铁笼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看这笼子这样结实,它又在里头,有什么可怕的,让我看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

顾乐还没有阻止,秀儿已经只身来到铁笼面前,因为这室内光影模糊,只能依稀辨得里头有个不断走动的身影,这身影四肢着地,低低呜咽,一双赤目盯着秀儿看了又看,十分警惕。

这寒光铁笼之上,落了一把大锁,想来是这大锁将整个笼子锁住了,因此里头的生物才走不出来。秀儿不仅观察了一番那把大锁,还伸手摸了摸,这锁头透着一股阴森寒气,冷的煞人,秀儿一双小手刚放上去,就给冻得弹开了。

秀儿摸了摸冻伤的手指,“这锁头怎么这样厉害。”

见状,顾乐在秀儿身后缩了缩脖子,急色道,“二姐,你咋地了?”

“没事儿,这锁头好冰,给冻着了。”

听了秀儿的话,顾乐放了心,却还是小心翼翼道,“二姐,你还是离那个笼子远点儿吧。我看里头定是关了猛兽。”

秀儿没有听从顾乐的劝告,这铁笼与她身高相仿,秀儿此刻半屈着身子,往笼子里探看,那红眼怪物见状,更是缩到了笼子一角,一副害怕的不行的样子。“这里头到底是个啥?”秀儿疑惑,一手托腮,睁大了眼睛,想要将铁笼内的怪物看个清楚。

可是室内光线有限,秀儿挥了挥手,“小六,你去把窗户打开。”顾乐闻言,叹了口气,倒还是听话,提步就往窗口去,爬上了一个小案,伸手去开那窗户,这窗户长年未用,顾乐用随身的小木棍小心捅了捅窗户下合,这窗户就吱呀一声开了。

外头的月色照了进来,芙蓉园堂屋的室内开始逐渐明亮起来,此时天空月明星稀,将屋里的一应摆设都照亮了。虽然不如灯火那般明亮,倒是足够分辨屋内的东西。只是这窗户一开,屋里的馊臭气味儿散去了些,然而屋外的冷风也钻了进来。顾乐打了一个寒噤,“二姐,你快看清楚,我把这窗户关上,好冷呀。”

顾乐说话间,回头一看秀儿,险些从小案上掉下来。只见顾秀儿此刻一张小脸几乎贴在了寒光铁笼上头,与那红眼怪物呼吸相闻,看着十分诡异。

窗外月色一照进来,秀儿就将这怪物看了个清楚,他虽然四肢着地,长发蒙住大半张脸孔,一双赤目看着?人,但是确实是个人。秀儿神色凛然,见这寒光铁笼之中,尤有一根泛着精光的铁链,拴在这人脚踝之上,地上搁着两个食盆,一个放了些水,一个,放了些馊臭饭菜。这是把人拴住,当猪狗来养!

此刻,赵厚生正襟危坐,在赵家大堂里,坐下是顾家几个。找了好几圈儿也不见顾乐姐弟两个,洪管家在一旁小心道,“老太爷,没准儿,这顾家的少爷小姐,自个儿回家了呢?”

闻言,顾平拧眉道,“我们一路都走在他们前头,若是寻不到他们,必然是出了意外。”

玉儿听了这话,眼圈儿都红了,“都是我不好,若是走在后头,盯梢着些,也不会走丢了。都是我这几日心思太重。”

“这不怪大姐。”

赵厚生捻了捻须,安抚道,“既然如此,几位侄孙,侄孙女儿就先在府上歇下,老夫继续安排下人去寻,待到天亮,也好找些。”

谁料,顾家几人均是不同意的样子,赵厚生拗不过他们,只得答应,让顾家人继续跟着仆役搜寻,待一干人等都出去寻找顾家姐弟下落,身边的洪管家小心附耳道,“老太爷,这府里,上上下下都找过了。莫不是,他们两个,进了芙蓉园?”

赵厚生闻言神色大变,手上擎着的翡翠茶碗也抖了起来。

秀儿心中疑惑,张口问道,“你是谁?”

那红眼人只是呜咽了两声,显然是不能言语的。

秀儿正束手无策,顾乐站在窗口,隐约见着不远处,有灯火朝这边走来。“二姐,来人了。”

顾乐还挺高兴,以为有人来找他们,却让秀儿喊住了,“小六,你快将窗户关上。快点下来。”

顾乐不知道秀儿因何这样,倒也听话,将窗户关上,这室内的光又暗了下去,顾乐从小案上爬了下来,见秀儿正把那巨大绒布重新覆盖在铁笼之上,辗转间,里头的红眼怪物也在走动,他指甲经年未剪,因而在地上走动的声音,十分刺耳,秀儿这时也明白了方才那骇人的咯吱声是打哪儿传来的。

待一切恢复原状,秀儿忙带着顾乐逃出这屋子,将房门关上之后,二子就趴在半人高的芙蓉花圃里头,藏了个严实。说话间,就听见外头传来了脚步声,秀儿小心对顾乐说道,“小六,不管这来的是谁,咱们方才见着的,必然是赵家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来人但凡是有赵家人,必然会对咱们不利。等他们走了,咱们再出去。”

顾乐听了这话,点了点头,也不再发出声音,二人躲在芙蓉园那间屋子的墙根底下,让半人高的芙蓉花给遮的十分严实。听着脚步声,秀儿就知道,来人不是顾家人。这脚步声,明显是两名成年男子的声音。果然,“老爷,这芙蓉园小的隔三差五都来送饭,这地上的印子是小的踩出来的。”

赵厚生点了点头,二人将屋门打开,进了内室,见这屋子里一切如常,赵厚生方略略宽了心,“想来那两个小的也不会误打误撞进来。”

赵厚生眼角睨着那覆盖铁笼的绒布,诡异的笑了笑,“老洪,你将这布扯开,看看它还在不在。”

洪管家听从吩咐,赶忙掀了绒布,“这还在呢。”

里头的红眼怪物,见着赵厚生,张牙舞爪的就往铁锁冲撞,撞得这笼子直晃,身上也遍布青紫瘀痕。

赵厚生笑了笑,“这怪物留他一命尚有大用,钥匙你且保管好。”

洪管家应了是,默默盖上绒布,待看到那红眼怪物,一双赤目盯着自己,虽然于心不忍,倒是半句话也不敢说。

洪管家正伺候赵厚生离开,他手中的灯笼却啪一下熄灭了,“老爷,许是里头的烛火受了潮。”

赵厚生摆了摆手,见这灯笼实在点不上,就开口道,“罢了,就这么走吧。”洪管家点头称是,随手将灯笼丢在了地上。

这二人刚走,顾家姐弟就从芙蓉花圃里钻了出来,头上沾了许多花粉。身上也让露水沾湿了,二人旋即进了屋里,秀儿见洪管家留下的灯笼,也捡了回来,将那绒布扯下,里头的怪物见着是他俩,倒是没什么动作,只泱泱伏在地上。

秀儿眼珠子一转,来了主意。“小六,你去看看,那灯笼里头,是否还有蜡烛?”

顾乐听了吩咐,就去摸那灯笼,里头一整截儿蜡烛还好好摆着,“有好大一截儿呢。”

“你将那蜡烛熔了,滴在这锁芯里头。”顾乐听到这话,“二姐,你这是要做啥?”

秀儿看了看那笼子里头的人影,“敌人的敌人就是咱们的朋友。将这锁芯的模样用蜡烛拓下来,出去交给锁匠打一把钥匙,咱们要将他救出去。”

顾乐随身带着放小鞭儿用的火折子,想那赵老太爷和洪管家的对话,就觉得这赵家没有一个好人,心下偏向了顾秀儿。忙听从吩咐,将蜡油滴到锁芯里头,顷刻功夫,这蜡油就凝固了,顾乐小心翼翼将锁芯模型取了出来,小心放在怀里收好,生怕这锁芯缺损了一块儿。

秀儿见顾乐准备的妥当了,屈着身子朝笼子里的人说道,“我们是要救你出去,现在天色晚了,先在你这儿对付一宿,到明日,我们找着回去的路了,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那赤目人眼睛眨了眨,似乎听懂了二人的意思,倒是没有其他动作了。姐弟两个将绒布盖在身上,在芙蓉园对付了一宿。天色刚蒙蒙亮,二人就将一切恢复原状,连洪管家的灯笼也放了回去。

天亮了之后,这路就好走了些,由于这一宿无风无雪,天亮之后,顾秀儿两个,循着昨晚赵厚生两人的鞋印,渐渐出了芙蓉园花阵。

找着了两人,顾家人自是从赵府请辞,要回家去。赵厚生仔细询问了两个小孩儿昨晚去了哪儿,秀儿跟顾乐早已经编好了说辞,说是找不着路,就躲在了一处假山里头,不小心睡了过去。

这话倒是没有破绽,赵府的假山,里里外外不下百座,如果仆役疏忽了没找着也不是没有可能。赵厚生放了心,还送了顾家人一些定惊的药材补品,方将众人送走了。

待到终于回了顾家,九斤一下从里头出来,见着一干人等,“怎么一宿不见人,若是早上还不回来,俺非得杀到赵府去。”

秀儿谢过赵府的车马仆从,还给了冬哥儿半钱银子赏钱。见赵家人走光了,方叫了九斤回来,阖上门,把昨夜的经过跟大家伙儿说了个明白。

听了这话,其他人面上均是惊异,唯独九斤,脸色越来越白。

第二十八章 芙蓉园(三)

秀儿坐在炕上,听着顾乐将芙蓉园中的一应事情说给大家伙儿听。顾乐形容的极为详细,只是他没有与那红眼怪物交涉过,只有秀儿大致知道那人的模样。顾家几人为此唏嘘不已,顾平扭过头,嗫嚅道,“就说这一家子没一个好人!”

顾安顿了顿,眸光闪烁,“看来这赵厚生,比这紫桃还不简单。”

玉儿端了糖水进来,放在炕桌上,分给众人。

“将人当猪狗来养,哪是好人家能做出的事情。”

顾喜在炕头坐着,看管着灵儿,“我看这赵厚生,与那刘茂老贼,一样的龌龊不堪。”

秀儿顿了顿,只觉得奇怪,她一直低首不语,摆弄着那个寒冰大锁的模具。良久,声音低低的开了口,“九斤,你怎么不说话?”

九斤的神思已经不知道飘到了哪里,也没注意到秀儿唤他,待顾乐摇了摇九斤,他方缓过神来,小心道,“小乐子,你说那红眼怪物,是个什么形状?”

顾乐没有与那赤目人近距离接触过,此刻无辜的看着秀儿,十分期待她将剩下的故事补全。秀儿端起糖水,抿了一口。

“我看他的身形模样,大概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人。那眼睛瞳仁极小,眼珠不似咱们这样是黑色的,而是血红颜色。只中间一点瞳仁是黑色,在漆黑的夜里,那红色似会发光一般。”

听了这话,顾乐猛的点点头,“二姐说的对,咱们刚瞧见他就让他一对招子吓得愣了。”

秀儿一直盯着九斤说话,此刻见他额上冷汗涔涔,不禁有些疑惑,开口问道,“九哥,你知道关于这赤目人的事情?”

九斤的神思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只愣愣听着顾氏姐弟描述那人的模样,脑海里上下起伏,哆嗦着说,“如若我猜的不错,这人怕是蛇岛人。”

顾乐听了这话,想起祖先昌乐先生《山水集注》中的描述,反问道,“九斤大哥,你说的蛇岛,是说海外蛇疆之岛?可也没听说过,蛇岛人是红眼珠啊?”

九斤摇了摇头,“蛇岛有两大种族,一曰蛇族栗氏,二曰狼族赫兰氏。”

赫兰?这姓氏倒是新鲜,秀儿正想发问,就让九斤抢了白。

“蛇岛栗氏民风诡异,以奇术巫蛊见长,逐渐吞并了狼族赫兰氏的领地,屠尽赫兰族人,因此有双目血瞳之称的赫兰氏已经百余年没有传人了。”

秀儿抿了口糖水,不解道,“既然如此,那赵家铁笼里关着的血瞳人是谁?”

九斤拧着眉,猜测道,“若真是赫兰后人,怕也是凤毛麟角的。蛇岛两大氏族相争,十分惨烈。传说,但凡有赫兰族人栖息的地方,必然有栗氏的人盯着,等待时机,将他们一网打尽。”

“那赵厚生姓赵,为何要如此为难那位赫兰族人?”

九斤抬眼看了看秀儿等人,艰难地开口说道,“听我师傅说,食用赫兰族人的血肉,可以延命。”

顾家人听了这话,吓了一跳,虽说灾荒年代有民皆易子而食的传闻,然而这已是早先的传说,如今便是再贫苦的地方,也没听说吃人的。

赵厚生府里养了个赫兰人,不是图他的血肉可以延命,还能是图什么?

玉儿紧张的看着大哥顾平,顾平的眉头更是皱成了一个川字。倒是顾安反应的快,“看来,咱们得快些将那大锁的钥匙配出来,不然这赵家,定是要干那等伤天害理的事儿了。”

九斤点头称是,“恐怕要费些功夫,赫兰人虽然奇术巫蛊不及栗氏,然而生有神力,那困住它的寒光铁笼必不是凡物,听秀儿方才说,这大锁冰冷刺骨,怕是寻常的钥匙也开不得此锁。”

听了这话,秀儿说道,“若是找不到制造钥匙的材料,就去洪管家那里偷吧。我听赵老太爷所言,这钥匙,历来是洪管家存放的。”

“只怕得赶紧的,那赫兰人,还有几日可活都说不定。”

众人商议之后,由于再过几日,朝廷的戍卒令就要下来,因而九斤还是得抓紧时间,带着顾平、顾安兄弟两个习武练拳。这配置钥匙的任务便安排给了顾喜、顾乐两个,为此,九斤特地嘱咐了他们,到了松阳县城,去找哪些人,打听谁可以开寒冰铁锁,这一切都要万分小心,切忌不能让赵家人听了去。

秀儿也想同去,却让顾平禁了足,怕她出去又惹了乱子回来,因此安排她在家里,帮着玉儿照顾灵儿,还有生火做饭。

接下来几日,顾家人各自忙活开了,九斤带着顾氏兄弟每日在院子里打拳,还在井边起了十八个梅花桩,秀儿平时无事,看着热闹,便也有样学样,跟着学了几招拳脚功夫。她年纪幼小,这功夫走位倒是精巧的,只是力量不足,仅仅是些花拳绣腿罢了。

没过几日,顾喜兄弟两个就从外县请了一位锁匠过来。这一应的吃喝用度,锁匠的车马费,误工费都得是顾家出。

这锁匠已经是雍州最好的锁匠铺子‘永平记’有资历的老锁匠了,若是连他也制不出解那寒冰大锁的钥匙,恐怕,这顾家人,要解救那个困在笼子里的赫兰人,是十分困难。

请锁匠过来,没算上工本费,已经花了三钱银子。可是这锁匠一看见那蜡烛锁芯,再听说这是把寒冰大锁,头摇的拨浪鼓似的,“若是姑娘所言非虚,这锁,恐怕全天下无人能开。”

众人均是惊异,待那锁匠将事情原委讲明,原来是这样。

这寒冰铁锁与钥匙是搁同一块寒冰原石打造,天生一对,若没有原来的那把钥匙,纵是配出了形状一模一样的钥匙,也不能打开那寒冰大锁。

说到这儿,这锁匠顿了一顿,吊足了几人胃口,“寒冰锁造价不菲,这得是保存什么宝物的?你们几个……”锁匠环视了一遍顾宅,“莫不是要去偷盗人家的财帛?”

此言一出,顾平脸上,已经闪现恼色。

秀儿在一旁帮着择菜,听见这老锁匠轻蔑的口气,“若真的要偷盗财物,也不会大老远的把您请来。只是祖上传下来个寒冰锁,想要配成一对,也好卖个好价。如今听了您的话,恐怕这寒冰锁是卖不出去了。看来这祖产,我等真是无福消受。”旋即,还叹了口气。

那老锁匠虽说是邻村的,倒也知道这户人家出过一个八品的知县,祖上有祖产也是说不定,听了秀儿的话,更是不再怀疑。

说话间,秀儿从身后拿出一张图纸,这是张发黄的马粪纸,上头画了些东西,顾安瞧见了,这正是秀儿这几天神神秘秘的摆弄的东西。

秀儿将图纸递给老锁匠,“既然请您来,制不出钥匙,那这张图纸您给看看,能不能造个一样的器物出来?”

这锁匠是匠人的一种,平时接一些开锁的伙计,也接一些小物件儿的打造工作。见了这图纸,十分惊异,开口道,“小姑娘要用什么材料制作此物?”

“白铁即可。”

锁匠点了点头,将图纸收回袖子里,“这东西,约莫明日就能做好。到时候,到我们东平县永平记就可自提,价钱?。?雌魑锏闹亓考萍哿砑影肭?墓け痉选!?p>秀儿点了点头,数出了半钱银子的定金交给锁匠。那锁匠翻了个白眼,心说没想到这家徒四壁的人家,给钱反倒比大户爽快,当下改了态度,“这器物模样甚是奇特,不知为何物?”

秀儿神秘的笑了笑,“这待你做好了,我们必会派人去取,若是有其他人问起来,您只管说,这是松阳县安乐镇顾村顾举人家里的东西。”

那锁匠收了银钱,掂了掂,这银两倒是分文未差,因而咧了嘴笑了笑。

顾乐这时讥讽道,“您方才还盛气凌人的,如今这态度倒真是变化的快!”

秀儿眯缝着眼睛,瞅着这个年约五十的老锁匠,“大叔,这寒冰铁锁的事情,还望您不要与他人去说。我家只是徒有个锁头,若是让歹人以为这锁头锁着什么宝贝,那岂不是要遭来灾祸?”

锁匠点点头,“这寒冰铁锁倒也不是稀罕的,俺也知道轻重,俺们‘永平记’‘百年老号的名声摆在那儿,自是不敢传播这子虚乌有的事情。”

锁匠闷闷点了点头,取了图纸就返程回东平县了。这松阳东平两地一来一往要一天的功夫,锁匠自是不敢怠慢。

之所以要寻外县的锁匠,是为了不让赵家发现。赵家在松阳本地眼线众多,但是这‘‘永平记’是个独立的牌子,东家是工部一位要员,赵家纵是手眼通天,也触不到‘永平记’。也正因如此,纵是工本费、车马费比寻常锁匠铺贵了三倍,秀儿也认了。

那锁匠跟着来松阳附近采买的东平商队,当天傍晚时候就回了东平县。锁匠是个勤快的手艺人,刚吃过晚饭,就拿着一片薄铁,按着那图纸的样纸打造起来,边打造边说,“这器物甚是奇特,这样多的孔,是待何用?”

听着锁匠的声音,‘永平记’分号的欧阳掌柜从外间走了进来,这打铁炉十分闷热。欧阳掌柜见这锁匠拿着块薄铁,正在上头打孔。

秀儿给他的这张图样,是一个方正铁器,铁器上头有一个手扶柄,需得打磨圆滑,铁器之上,有三种孔洞分布。

“老张,你这打造的是何物?”

欧阳掌柜见着此物新奇,不禁问道。

张锁匠听言,想起顾秀儿嘱咐的话,便恭敬答道,“是松阳县安乐镇顾村顾举人家的小女娃交给俺的,俺也不知道,若是掌柜的想问,还要去问他们。”

“你说的莫不是那下落不明的顾举人?”顾继宗赴任途中遇到劫匪,生死不明的事情,在青州已经传开了。朝廷为此还特地发了讣告,也叮嘱各州县,若是有举子去远方赴任,要配以亲兵两人护送。

欧阳掌柜点了点头,看着这莫以名状的器物,一双眼睛在熊熊炉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第二十九章 一百两(一)

欧阳掌柜听了张锁匠的话,心下惊奇。

要说雍国各个州郡之中,南方一带以种植果木、蔬菜为主;中部地区以种植水稻、小麦、大豆等粮食作物为主;北部地区则多畜牧业。而青州这个地方,恰恰在雍国北部与西部之间,土壤多呈黑色,肥力不高,民众从事畜牧业的,要比耕种的多一些,与此同时,青州的土地也不像凉州那般贫瘠,一般的粮食作物,虽然产量不高,也是种的出来的。

由于青州靠着西部地区,因而由郑国流通过来的奇技淫巧之术颇为发达。郑国皇室以长孙为姓,举国之内,以科技最能者委以重任。这位欧阳掌柜,少时就曾经到郑国学习匠人之术。从业数十年,精巧的工具玩意儿见过万万件,唯独这张锁匠手里的器物,欧阳掌柜也辨不出名字,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匠人好奇心最重,欧阳掌柜当下咳嗽了两声,吩咐道,“老张,明日那顾家来人了,你派人喊我一声。”

张锁匠正闷头打造器具,听了东家的话,嗯了一声。这玩意儿这么多孔洞,不会是盛器,上头的孔洞皆做成穴状,穴峰上沿颇为锋利,张锁匠心里想着,莫非是个利器?

这一切,还要等明天顾家来人取的时候,方能知晓。

炉内烈火熊熊,秀儿坐在灶坑边儿上往里头添柴,想起那寒光铁笼之中被赵厚生囚禁的赫兰少年,恨不得立时将他解救出来。九斤见状,开解道,“此事急不得。”

“九哥,要不,咱们将此事禀报给萧将军知晓?”

顾乐在一边儿帮忙,听了这话,忙点头称是,“萧将军大能,定是比咱们有办法。我看,便是那飞檐走壁的功夫,萧将军也强过九斤哥。”

九斤听了这话,嘴巴一咧,给了顾乐一记爆栗,“小六子,你倒是会奚落俺。”

顾乐揉了揉脑袋瓜儿,蹦?着端着鸡食,去院儿里喂那两只春节买的老母鸡。见着顾玉儿在一边收衣裳,便开口问,“大姐,咱这老母鸡啥时候吃啊?”

顾玉儿脸蛋儿红红,从晾晒的衣裳后面探出了头,见着顾乐一脸垂涎的看着那几个闲庭漫步的老母鸡,“这老母鸡是留着抱窝下鸡仔儿的,小六可别肖想它们!”

顾乐听了话,一张小黑脸懊丧下来,那老母鸡似能听懂人言,昂首阔步的在鸡窝里来回走动,好像自己是天大的功臣一般。

不过,顾乐只郁闷了片刻功夫,“大姐,那鸡蛋炒韭黄可好吃了。”

玉儿轻轻娇笑了几声,“好,等老母鸡下蛋了,留几个抱窝,剩下的都给小六炒韭黄吃。”

顾乐目不转睛的盯着两只老母鸡,还双手合十虔诚的拜了拜,默念道,“母鸡婆婆在上,快下好吃的鸡蛋给俺。”

两只老母鸡分别白了顾乐一眼,一屁股坐在鸡窝里,将头插在羽翼之下,睡觉去了。此刻天已经擦黑,远处群山依稀可见。

秀儿低垂着脑袋,拿着一根烧火棍子,在灶坑边儿上画圈圈。看的九斤心里猫挠一样的,秀儿凉凉的叹了口气,“若是不去救那赫兰人,恐怕赵老太爷元宵节上,就要拿人肉包汤圆了呢。”

九斤虽然跟着师傅,吃尽了天下美食,但这人肉,还是万万碰不得的。当即头摇的拨浪鼓一般,支吾道,“那俺……马上就去通知萧大哥。”

“萧将军远在千里之外,你这一来一回的,那赫兰人早被吃的筋骨不剩了。”

九斤挠了挠头,“那你要俺咋整?这不行,那不行?你让俺自己去救他吗?”

说到这儿,秀儿突然笑了,她本就生的白嫩可爱,这一笑,仿佛初春的花骨朵突然开了一般,却让九斤背上滴下了一滴冷汗,九斤只觉得,这滴冷汗顺着它巨大的背脊流进了股间。

“阿秀,俺虽然长于拳脚功夫,可是这飞檐走壁,夜探赵府的事情,俺可是做不得。”

秀儿手里抓着烧火棍,朝着九斤的方向左右摆动了两下,“非也,非也。”

九斤又挠了挠头,十分不解。

“咱们不去夜探,咱们是去明访。”

听到明访二字,九斤脑中出现了奇异画面,自己跟着秀儿来到赵府,当着赵老太爷的面儿喝道,“你这老贼,快将府上的赫兰人交予我等,不然打的你屁股开花。”

想到这儿,九斤猛的晃了晃脑袋,他虽然孔武有力,但是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孩儿,赵府护卫众多,恐怕到时候屁股开花的是自个儿。

“不是咱们二人去明访,是要委托咱们这位知县,孟仲垣孟大人。”

九斤一拍脑袋,赵府私自囚禁外邦人,这是触犯了雍国法令的事情,“可是,这孟大人不是与你家有些恩怨,如何肯帮你们。”

秀儿往灶里添了一把柴火,“不是我们去,是你去。孟大人虽然小肚鸡肠了些,看他处理紫桃一事,倒是个颇有仁义的君子,他与你无恩无怨,你只需把此事禀报与他知晓,那后头的事情,自是不需要咱们出力。依我看来,孟大人正看赵家不顺眼呢。”

孟仲垣突然打了个喷嚏,阿星在一旁伺候他洗浴。自打紫桃案了结之后,这松阳县倒真是太平,除了平时民众之间一些小打小闹的纠纷,就是衙门的日常琐事,孟仲垣难得清闲,这不,吩咐阿星去买了洗浴材料,在大木桶里,泡了个舒服。

阿星一边伺候一边吐槽,“这青州就是与咱们江州不同,我看,那些人,平时都不大洗浴,这洗浴材料,还是搁驿馆客商那儿淘换来的。”

孟仲垣抓起水瓢,掬起一汪热水,自头顶冲刷下来,阿星打他身边儿伺候,只见着他半边未损面孔,是生的极好的。

此间氤氲着大量水汽,“各地风俗不同罢了。上回那顾家的柿饼,老家来信说,这吃食甚好,让我再买一些,送给京中任职的叔伯兄弟,好走动一下关系,最好能调任京中。”

阿星手里拿着丝瓜筋,正要给孟仲垣搓背,“那大人心中怎么想?”

孟仲垣叹了口气,“老家人自是想要我调到京中去,但我那嫡出的大哥恐怕不是这么想的,去了西京,惶不如在这松阳小地,享一世太平。”

阿星手上一顿,轻声问道,“大人果真这么想的?”

孟仲垣将双手靠在木桶上,神色晦暗,不知想起了什么。

次日一早,九斤就出发了,搭着老九叔进城的骡子车。其实九叔今日不想进城,无奈九斤软磨硬泡,硬是带他去了。

由于秀儿被兄长禁了足,只得着顾乐与顾喜两兄弟去东平县取东西,而顾平顾安则按照九斤的指导,自己练习功夫。

顾乐、顾喜两个,是搭了车马去的东平县,顾喜为人内向谨慎,顾乐则活泼许多,二人到了东平县没多久,就找着了这‘永平记’的门面。这当值的伙计是个贼眉鼠眼,阔鼻高腮的,见来者是两个穿着布衣的小娃娃,便有些看轻,一边抹着柜面上的浮灰,一边轰赶道,“去去去,哪儿来的野孩子,莫要扰了东家的生意。”

两兄弟相视一眼,顾喜从怀里取出张锁匠留下的取物凭证,倒是丝毫不忌讳方才伙计的妄言,双手呈上,“这位小哥,我们是今天来取货的。”

那伙计倒是眼尖,见了自家行号的商徽,顿时变了脸色,“原是客人,多有得罪。”说话间,拿那擦柜面的抹布使劲儿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张锁匠,来人是你的客人。”

张锁匠正在后间吃花生米就着小酒,正得意着,听说有客人来了,脚下虚浮,跨了几步,来到铺子里头。

那伙计见张锁匠又喝醉了,一脸鄙夷。张锁匠是认得顾乐的,因为他平生,从未见过这么埋汰的娃娃,一边站着的,模样像个女娃娃的顾喜,他也隐约有些印象。

“是顾家的小哥儿啊。”张锁匠一说话,满嘴酒气,打了个酒嗝儿,他刚一说完,就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的拍了一下脑门儿,吩咐道,“你快去把掌柜的请来!”

伙计听了这话,十分不解,这掌柜的何须来这儿见这样小的主顾?因此脚下未动,犹在迟疑。

这张锁匠正在酒劲儿上头,犯了混,伸手甩了那伙计一巴掌,伙计睁大了一双鼠眼,骂道,“老匹夫,你打俺干啥?”

张锁匠正色喝道,“若是误了掌柜的大事,你以后也甭在‘永平记’‘混了。”

伙计揉了揉被招呼了一巴掌的面颊,一溜烟儿小跑,进了内堂。

顾乐、顾喜两个让张锁匠招呼着,坐在凳子上,一人给端了盘儿糕点果脯。顾喜推让了几下,倒也吃了。

不过片刻功夫,里间就走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正是东平县分号的欧阳掌柜。

欧阳掌柜生的慈眉善目的,活像一尊弥勒佛,见人三分笑,“这两位想必就是顾家的少爷。”

身边儿的伙计听见自家掌柜的,对这两个布衣娃娃如此客气,那脸上的一巴掌也顿时不疼了。

顾喜拱手说道,“掌柜的客气了,我们二人今次是来,取回订做的器物的。”

欧阳掌柜笑了笑,“我知道。”挥了挥手,那伙计将托盘上的红色绒布掀开,下头放着一件刚打造好的铁器,与顾秀儿在马粪纸上作出的图样,不管是形制,还是大小,都一模一样。

顾乐眼睛眨了眨,“谢过掌柜的,敢问这器物耗用了多少白铁?咱们好数出银子来给您。”

欧阳掌柜摇了摇头,“顾家少爷,这件器物如此别致,敢问是拿来何用的?你告诉了我,这成本费用,就免了。”

顾乐心中一喜,这掌柜的表现,果然和昨晚二姐嘱咐他的一般无二。顾乐颇为为难的看了欧阳掌柜一眼,这表情出现在一个七岁的娃娃脸上,十分奇怪,更何况,他还是个极为埋汰的娃娃。

欧阳掌柜见状,继续问道,“可是有何难处?”

顾乐此时为难道,“是这样的,我家姐姐说,来这儿取物,按着时下白铁的价钱给您工本费便好,若是您问起了这器物的作用,那么,要收您一百两的定钱。”

第三十章 一百两(二)

这屋子里顿时寂静无声,连针别儿掉在地上也能清晰可闻。‘永平记’的三位,面上更是打翻了油盐酱醋瓶子似的,表情缤纷。那尖嘴猴腮,让张锁匠删了一耳瓜子的伙计,此刻眼角的鱼尾纹都崩到了眉毛上,手里拿着抹布,整个愣住了。

而张锁匠,他已年过半百,此刻让这话激的,方才喝的三两小酒是全都烟消云散了,张锁匠一会儿看看顾乐,一会儿看看自家掌柜,心里啐道,“好不知羞的娃娃,如此狮子大开口。真是可笑。”

唯独这欧阳掌柜,虽然心中讶异,倒是面色如常,几不可闻的挑了挑眉毛,肥胖的身子转了一转,没有看向顾乐,下巴微抬高了一寸,冷哼道,“小娃娃如此狮子大开口,也不掂掂,你们有几斤分量?”

顾喜习惯息事宁人了,听了这话,又见着堂上几人面色不好,便调和道,“掌柜的,这里外是家妹自己画着玩儿的,您把工本费报与我们,自是不会拖欠……”

顾喜话还没说完,就让顾乐抢了白,他小小的个子站在‘永平记’门口,声音清脆洪亮,倒教来往的路人纷纷驻足来看。

“掌柜的,俺先头儿就说过,你将白铁的价钱报与我们,又不拖欠尔等的银钱,只是不愿告诉你这器物的用处而已,你何须如此挖苦我们!”

顾乐是个嘴皮子利索,不肯吃亏的。此话一出,看热闹的群众就有人起哄道,“也不看看自己多大的人了,欺负两个镐头高的娃娃。”

“是啊,这‘永平记’又要店大欺客了?!?p>“我看呐,还是临县‘泰昌祥’的何掌柜厚道。”

欧阳掌柜听言,气不打一处来,心里骂道,“好一个刁钻的娃娃,造势的本领倒是高强。”脸上却摆出了一副笑模样,“顾家小郎莫要着急了,方才与你开个玩笑罢了。这一共用了一两半的白铁,收你五十文。”

顾乐听了话,抓来自己随身带着的小荷包,低头数了五十文钱出来,交予那名伙计。

顾喜收好了这铁制器物,围观的百姓见没有热闹可看了,就纷纷散去,一时间,市集上小贩子的叫卖吆喝声,又此起彼伏了。

顾乐一脚刚踩到门槛,突然一扭头,吓了顾喜一跳,见那欧阳掌柜还没有进去,便叫住了他,“掌柜的留步。”

那掌柜的心里还有气,但是历来是个见过世面的生意人,还真停了下来,想看看这狮子大开口的小娃娃意欲何为。

“掌柜的,我家二姐说了,您要是直接给了一百两,那掌柜是上品人物,俺们便可把这器物的用处告知与你;您若是觉得这一百两太多,与俺们讨价还价,那掌柜的便是中品人物,以后您若是想知道这器物的用处,还可以用一百两来买;您若是非但没有给这一百两,还为难耻笑我二人,那说明掌柜的是个下品人物,若是他日还想寻这器物的用处,那便是给俺们五百两,也是没门儿。”

欧阳掌柜闻言,巨大的身形顿了一顿,这小孩儿的话,此刻像一道魔咒一般,箍得他浑身不舒坦,就连大拇哥儿上碧绿的翡翠扳指,也觉得紧了。

事已至此,那愣愣的伙计开了口,“休说五百两,就是五两,五十文,你们那个破玩意儿也值!?”

顾乐、顾喜相视一笑,快步跨出‘永平记’,跑远了。

欧阳掌柜见着他们跑走的背影,觉得心里不是很舒坦,便开口问身边儿的张锁匠,“老张,我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儿呢?”

张锁匠想起自己打造那器物的过程,直言不讳道,“依我看,这器物绝不是小娃娃胡乱画出来的,必有妙用。”

欧阳掌柜神色委顿,直觉自己个儿择日,没准儿真要去顾家,奉上千两白银,去求这工具的方子。

雍国崇文,极为看重文化保护。因此所有金银制器,诗书文章等,但凡是本人独创的,都可以去官府投标,经过层层审核之后,若是中标,就有朝廷颁发的标书,此人也被唤作‘标商’。而且此后,但凡有人要做这种器物,都要经得标商的同意,简而言之,就是专利。有人会说,就是不经过标商同意,有一些制法极其简单的物件儿,私自做了又能如何。私自做了倒是无妨,官府也是允许民间小额的使用许多有标书的产品,然而,但凡是金银制器等物,都需要去专门的铁匠铺或是匠人铺打造,这些铺子,是否有打造这些器皿的权利,就是官府主要审查的对象。

若是标商发现哪家铺子,没有许可权,私自帮百姓打造器皿贩售,是可以上报官府,这样的事件,一抓一个准儿。雍地掌管这一类公务的最高长官叫做大司监,正二品的京官儿,其下是州郡首府设立的监标局,再下则是州县之中的监标所,这之下便是各个乡镇的监标亭,只是乡镇之中有监标亭的较少。

雍国对于诗书文章的使用查验的尤为严格,普通器皿倒是次之。与之不同的是,在距离青州不远的郑国,这关于标书一事的法令已经几经修订,十分完备,郑国的匠人,手工艺者被保护的十分周到,有些养活不了自己的手工艺人,国家也会出抚恤贴补的银钱,甚或比那些读书的举子补贴的还要多。只为了支持本国的手工艺,这在其他国家的君主看来,则是十分傻帽儿的举动。在这个冷兵器的时代,崇尚文才武功都可圈可点,偏偏郑国崇尚科技贸易,在四国围猎饮宴之上,郑国的长孙国君经常要让其他诸国的笑话。

这是后话,顾乐和顾喜两个一溜烟儿小跑,顺着冗长的东平市集,往城门的驿站跑去。这一路上,经过一家豆腐花儿店铺,顾乐匆忙停了下来,顾喜也跟着他停了。顾乐垂涎欲滴的瞅着那大木桶里雪白雪白,还泛着热气儿的豆腐脑儿,眼睛发直。

“小六,要不,咱买一碗吧。”

顾乐倒是没动,砸吧砸吧嘴儿,正色道,“二姐说了,咱们的日子很快就能好起来,如今的钱财都要留到有用的地方去使。到时候日子过好了,俺要天天吃豆腐脑儿。”

“行,让你一天吃三碗。”

兄弟两个说笑了几句,那卖豆腐花儿的俏丫头见他们不买,就嗔骂了几句将二人轰走了,到了东平县车马驿站,顾乐站在驿站门口,腆着吃的胖嘟嘟的小肚子,喊道,“各位大叔,可有前去松阳县的车马?”

那驿站的马夫见着顾乐,咧嘴一笑,“嘿,这打哪儿来的泥球儿一样的娃娃?”又看见他身边站着个顾喜,这男娃娃长得唇红齿白,青丝如缎,倒有些像那些戏文里女扮男装出来体验生活的官家小姐。当即贼眉鼠眼的盯着顾喜猛瞧了一顿。

顾乐没搭理这马夫,又扯着嗓子喊道,“各位大叔,可有去松阳县的?”

这驿站里车马众多,此间,并无一辆马车响应。正在两兄弟寻思着要走回松阳县的时候,这外头,突然来了个讨水喝的老汉,这老汉驾着一头黄牛车,是个往来州郡贩卖狗崽儿的。老汉接过马夫递来的一海碗凉水,听说顾家兄弟是要去松阳的,便好心接口道,“小老儿刚卖了十几个狗崽儿,这不,正要去林县,到时候,必然要打松阳官道过的。二位小哥若是不嫌小老儿家的老黄牛走得慢,小老儿倒是愿意捎上你们。”牛车虽然走得慢,总好过步行,二人给了老汉几文钱车马费,老汉在驿站又抽了两袋水烟,一行人便驾着牛车辘辘而行,往家去了。

这老汉在林县有个极大的草场,养些猪牛羊,故而也养了些牧羊的大狗,这狗养的多,下起崽儿来也是一窝一窝的,老汉家里养不下了,之后凡有母狗下崽儿,养足了月,将那些体格壮的小狗崽儿装上车,往各个州县贩卖,一般情况下,走上一圈,大抵就能卖光了。老汉饲养的狗,不是一般犬只,大多是给大户人家看家护院的猛犬或是看守牛羊的猎犬,一般小门小户的也用不着。

顾乐坐在牛车上东看看西看看,这马车上头铺了个极厚的棉被,棉被下头,有个空空的竹筐,本来是放小狗崽儿的。

顾喜在顾乐身边坐着,不时跟赶车的老汉攀谈两句。

说话间,顾乐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

“四哥,咱们刚才要是买一碗豆腐脑儿就好了。”

顾乐正郁闷着,这身下的破棉絮被子里头,就有个东西拱来拱去的,顾乐吓了一跳,连忙往车辕靠去,紧张道,“大爷,你这棉絮被子里头,有老鼠吗?”

那老汉嘿嘿笑了两声,笃悠悠的赶着老黄牛,“俺这车上哪能有耗子,那是个没卖出去的赔钱货。”

顾乐愣了愣,赔钱货?只见这破棉絮里头的东西,东踅摸一下,西踅摸一下,终于找了个缝隙,钻出来喘了口气儿。顾乐一看那探出来的小脑袋,就稀罕的不得了,“呀,四哥,是个小狗崽儿。”

第三十一章 征兵(一)

顾喜闻声一看,这破棉絮被子里头,藏了个黄黑相间的小狗崽儿,眼睛黑漆漆圆溜溜的,盯着顾乐猛瞧,这小狗崽儿抻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就彻底从被子里钻出来,绕着顾乐闻了又闻,许是喜欢他埋里吧汰的样子,小狗绕着顾乐的鞋子咬了又咬,两个小家伙就这么玩儿开了。

那赶车老头儿见状,笑道,“小娃娃跟它倒是有缘。”

顾乐跟狗崽儿正玩儿的高兴,“老伯,它这么可爱,为啥是赔钱货?”

那赶车老头儿不易察觉的红了红脸,“这护院的狗么,长得忒小了,没人要。”

顾乐想了想,开口问道,“那老伯,它,你要卖几钱?”

这老头儿听见顾乐有意要买这只小狗儿,乐了,“反正这领回家,也是个光吃饭的赔钱货,小哥若是喜欢,给俺十文钱,权当是那母狗这几个月的奶水钱了。”

顾乐见这小狗狗是越见越喜欢,央着顾喜道,“二哥,反正年节的时候,大姐二姐也让咱买小狗儿呢。”

顾喜点点头,“却是如此,那也得跟大姐他们商量商量。”

“四哥……”

“四哥……”

“汪……汪……汪”

“汪……”

这老头儿一边赶车一边笑道,“俺看这小哥跟它是有缘的很。这么一趟,就剩下这一只了。”

顾喜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那便买来好了。”

“哟~”顾乐听了这话,高兴地手舞足蹈,那小黄狗也听懂了他的意思似的,又汪汪汪绕着顾乐跑了几圈儿,只是这狗儿年岁太小,小短腿绕着绵软的被子踩了两圈儿就摔个狗仰马翻。顾喜见这狗儿确实可爱,也伸出手指头逗了逗,这小狗儿牙还没长全,吧唧一口咬住了顾喜的手指,半点儿不痛,反而酥酥麻麻的。

这一路,都是欢声笑语的。

傍晚时候,两兄弟终是赶回了家,秀儿从屋里头来迎兄弟两个。只见顾乐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个玩意儿,秀儿定睛一看,是个足月的小奶狗,心里稀罕,忙招呼顾家人来看。

将狗娃娃放到炕上,这小狗儿精神抖擞的,支着四只小短腿儿,好奇地看着围绕着他的一圈儿人。

“二姐,你说,咱家这小狗儿叫啥名儿好听?”

顾秀儿想了想,扯过顾乐的袖子,问道,“小六,这今天交代你的事情,那掌柜的是如何回复的?”

顾乐搔了搔头,将掌柜的表现一一说了,顾喜也在旁边帮衬,秀儿听了个大概,“看来这欧阳掌柜,是对咱们这东西起了好奇心,只是这一百两的价钱将他唬住了。”

秀儿一手托腮,杏眼转了转,“九斤还没回来,真不知道县衙里头是个什么情况。”

说话间,那小奶狗站直了身子,朝着大门口猛的叫了两声,“汪……汪……汪”

片刻功夫,九斤就推门进来了。秀儿摸摸小奶狗的脑袋,笑道,“这狗娃娃真聪明,小六,给它起名字的任务就交给你吧。”

顾乐高兴地抱着小狗晃了晃,给九斤让了个座儿。顾乐兄弟两个与九斤前后脚功夫进来,顾氏兄弟还带了个小狗娃,九斤却是一脸疲惫,“孟大人说,此事要从长计议,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秀儿微微蹙眉,“如何从长计议?”

“这事儿,衙门要先查个清楚,不能随便上门拿人。”

秀儿叹了口气,“那这元宵节上,赵老太爷就要拿那赫兰人下酒了。”

九斤眉头一紧,“俺也没招儿了,那孟大人看着倒是正气凛然的,但是,实在迂腐了些,一切都讲究程序,规章,听得俺头大。”

原来,这九斤一大早去衙门报官,让孟仲垣抓着了,教育了一顿,那赵家刚刚出过事儿,自然要万分小心的,若是堂而皇之的去了,人家早就把赫兰人给藏起来了。再要找他,可就难了。

九斤觉得孟仲垣说的有理,但是还是争取了一番,见他丝毫不松口,只答应元宵佳节之后,去赵府拜访一次,就铩羽而归。

秀儿想了想,“既然如此,你怎生回的这么晚?”

从顾村到县里来回,算上报官的功夫,也不要两个时辰,九斤天刚微亮就出了门,回来的却比顾乐兄弟还晚。

九斤神色微变,看着顾平、顾安,艰难开口道,“萧大哥派人给俺传了信儿,月底朝廷就要征兵,每户人家里,按户籍征收,要出两人,满十四岁的男丁。就是这街上的乞丐,满了十四的也得去。俺在附近的弟兄很多,方才集结了部分,将这消息告诉了大家伙儿。俺们本来就是无家无业的,去当兵打仗,不少弟兄还能混口饱饭吃。”

听了这话,顾平的神色倒是舒展了不少,这人总是这样,若是心里有个不确定的事情,总要去挂记,便容易提心吊胆的活着,如今尘埃落定了,反倒比之前舒服。

雍国法令,即使是大户人家,有众多仆役的,也得出本家的男丁去打仗。因为即使仆役签了死契,他的户籍也不在这一户人家里头。是故,便是赵家那样的人家,只有赵皓一个长男的,恐怕也得去。朝廷征兵十分严格,如若想贿赂军官,免了兵役,那是难于登天。

所以,一旦征起兵来,这富人阶级,就容易跟朝廷发生矛盾,因为即使他们每年赋税众多,也免不了兵役,除非是个人对朝廷或者国家有什么重大贡献的。

只怕这征兵的消息,一旦真的传将出去,雍国是要乱上一阵子了。这打的又是强秦之国,秦国以武力为胜,乃是四国之中,心照不宣的龙头。秀儿心中想不明白,雍国一向偏安一隅,尽享太平,历代皇帝也奉先祖的教训,与民休息,为何突然要与秦国打仗?

顾平过了这个年,已经十六岁了,顾安也十四了。两人都到了年纪,便是想躲,也躲不得。更何况,顾家根本没想过要免除兵役。

雍国近年来都还太平,军队的编制士卒,多是自愿去当的兵,就算如此,还十分充沛。如今大肆征兵,想来是要与强秦来一场迫在眉睫的恶仗。

秀儿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是八岁,如今过了年,已经九岁了。顾玉儿过了年十五岁,顾喜与秀儿是龙凤胎,同岁。顾乐过了年七岁,灵儿也四岁了。秀儿此时想着,这一场仗许是能打个三年五载的,却不料,雍秦之战,大小战役,断断续续足足打了十余年。

听到这个消息,大伙儿心中多少有些郁结。尤其是顾玉儿,眼圈儿都红了。她十分担心顾平、顾安两个在军中的安危,虽说能投到萧启将军麾下,但打仗毕竟不是过家家,那可都是真刀真枪的比划。

“我看,要多给大哥、二哥缝制几件棉袍,准备些东西。”

玉儿拿帕子抹了抹眼睛,点点头,“那明个儿就准备起来。”

如今离月底还有二十天左右,给顾家兄弟准备些东西,也好让他们在军中的日子好过一些。

顾安见玉儿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皱眉道,“大姐,我跟大哥必然能照顾好自己的。你在家中,还要看顾几个小的,辛苦你了。”

九斤瞧着这一家人不久之后就要分别,心里十分不好受,但也无法,他们这些人,都是帝王政权之下,最底部的阶级。若是顾举人还在,他的举人之名,也只能保得他一人免除兵役而已。然而,男儿心中,多少都有些血性,对打仗,虽然有些陌生恐惧,同时也有渴望,这些没有门第家族的寒门子弟,要想在这个时代出头,靠拿军功,保家卫国,扬名立万,才是最实惠的法子。

九斤自己也想去,无奈他过了年也勉强到了十岁,虽然一身好武艺,但是这个头儿摆在那儿,就算是装作十四岁的少年,进了军队,没几日,也要让人提溜着脖领子给撵出来。

玉儿听了顾安的话,吸了吸鼻子,佯笑道,“二弟说的对,大家伙儿都饿了吧,我去端菜。”

秀儿也跳下炕,趿拉着绣鞋,去帮玉儿的忙。年节过了几天,顾家的伙食,也渐渐朴素起来。不过,如今就算再简朴的吃食,也好过秀儿刚来的时候,一天都吃不到一顿饱饭的好。如今,顾乐每天都吃的撑着,隔三差五还吃得上肉食。

这不,今天的晚饭,玉儿用肉丝儿炒了白菜,这肉丝儿切得极细,倒也有肉味儿。顾乐拿了个空碗,装了半碗二米饭,又添了些菜,喂那小奶狗,这小狗已经两三个月大了,长了一排没什么威胁的乳牙。倒是能自己个儿吃饭的,那小奶狗支着四只毛茸茸的爪子站在炕上,吭哧吭哧的吃碗里的饭菜,将碗舔的干干净净的,方才罢休。

既然要给顾平、顾安准备东西,秀儿吃过晚饭,便寻思着,明日去县里,将紫桃那些东西给典当了,换些银钱。这样算来,紫桃的东西少说能当个十两银子,这欧阳掌柜的事情,倒是不急。

秀儿摸了摸顾家兄弟取回的铁器,嘿嘿一笑,这郑国匠人都没见过的玩意儿,不过是个刨丝儿器而已。

第三十二章 征兵(二)

玉儿见自己妹妹如珠如宝似的抱着个铁器,不由问道,“阿秀,你千辛万苦研究的,这是个什么器物?”

秀儿没说话,神秘兮兮的笑了笑,从灶间取来一根洗刷好的大白萝卜。这萝卜比秀儿小臂还粗。她将萝卜放在盆里,萝卜头对着自己肚子,一手按住萝卜,一手拿起刨丝器,轻轻刷了起来。要说,这张锁匠的手艺真是不错,秀儿琢磨那刨丝器也不过几天功夫,图样也画的难看,辨不出全貌,可这张锁匠却能按图索骥,将秀儿书写的要点都一一做到了。

玉儿瞪大了眼睛,瞧着那些萝卜丝儿像白玉一样从刨丝器下端漏出来,一旁的顾乐抱着小狗进来,也瞠目结舌的。良久,两人才支吾道,“还真有这自己出丝的玩意儿!”

向大家展示一番,顾乐就累得回西屋睡了,走前,还特地把一只小奶狗放在了东屋的炕梢上,嘱咐说,西屋的男孩子多,这小狗放在东屋,给姐姐们壮胆。小狗在炕上跑了两圈,不时蹭蹭灵儿莲藕一样粗胖的小腿小脚,逗得灵儿哈哈乐,他俩倒是关系好得很。

一夜之后,秀儿早早的起了身,去仓房将紫桃的梨木箱笼取了出来。今日,是松阳县的市集,顾平拗不过她,又有顾安、顾喜帮着说话,便许她出门逛逛,但是要早些回来。秀儿欢呼一声,扯着顾乐,就往九叔那儿去,今天的松阳县大集,九叔是一定会去的。

果不其然,远远的,就瞧见九叔套好了车马,正闷头嘱咐两个伙计今天铺子里头一切的吃喝用度。这水要煮上几锅,柴要挑来几担,这茶叶要下多少,事无巨细。秀儿听了一会儿,觉得九叔倒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待仔细吩咐了两个当值的伙计,九叔放了心,见着顾家姐弟两个,也习惯了,笑着说,“秀娘和乐哥儿这是又要进城?”

二子点了点头,甜甜一笑。九叔套好了骡子车,带上两个小孩儿,三人就往松阳县驶去,今天艳阳高照,不少地方的积雪也化了,一路上,能依稀看见道路两边的田地,都覆着一层薄霜。秀儿仔细瞅了瞅这些田地的颜色,想起前世《土壤学》教授的一些教导,心里想着,等开春之后,好好琢磨琢磨这附近的土壤分类。依照眼前的粗略估计,这青州一带,土壤呈青黑色,粮食产量虽然不是全国最高的,倒也不差。结合这气温等等,这黑土极有可能是黑垆土,不过,这一切,还要等开春解冻之后,才好研究。就算是研究,也是要避着人的。

顾乐在一边儿,看着秀儿一动不动的盯着路边的土地猛看,也有样学样的看了起来,却是啥也没看出来。九叔家的骡子都是壮年,正是干活儿推磨的年纪,一会儿工夫,便见着了松阳城门。今日观音娘娘诞,四城八乡来赶集的农民或是商贩接踵而至,堵得城门口排起一众长龙。

三人在队伍里等候起来,九叔怕两个娃娃心急,便开口解释道,“每年都是这般,赶大集的时候,这集上的人啊,比老牛的毛还多。”

秀儿抿唇笑了笑,见着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九叔见她视线转向后方,也跟了过去,一看那老头拿了柄烟袋锅子,身边儿跟着个七八岁小女孩儿,便大声招呼道,“老杜,今个儿你可来晚了啊。”

秀儿方想起来,这是买过她家柿饼的杜老板,杜老板的孙女儿见着秀儿跟顾乐,便一溜烟儿跑了过来跟他们俩玩儿。这小姑娘经月没见,身量高了不少,眼瞅着,是比秀儿还高。杜鹃朝着顾乐比划了两下,嘲笑道,“小六子过了一年,长得还没我高!”

顾乐急的蹦了起来,这一蹦,倒是比杜鹃高了半个脑袋,杜鹃一张嘴说话,就教人看见她两个漏风的门牙,这回,换成顾乐笑话她了,“哈哈,你定是比俺小的,俺去年就换过牙了。”

听了这话,杜鹃一跺脚,起身就躲到她爷爷后边儿去了,杜老板往车马上敲了敲他那一杆烟袋锅子,“俺们鹃过年才七岁。”

顾乐狐疑的指了指自己,“俺过年也才七岁,你是几月生的?”

杜鹃从爷爷身后探出半个脑袋,“俺是四月生的,那时候的杜鹃花可好看了。”

秀儿见顾乐吃瘪,便替杜鹃说了句话,“小六是腊月生的,鹃儿比小六还要大半年呢。”

杜鹃听了这话,神情大受鼓舞,突然想起顾乐已经换过牙了,不由鼓起了腮帮子,嘟囔道,“小六方才说换过牙了,那是忽悠俺的吧。”

顾乐摇了摇头,摆出一副小大人的神情,“俺可没忽悠你,俺去岁就换过牙了,不信,你问我姐!”

杜鹃长得伶俐可爱,一双丹凤眼瞅着秀儿,生怕秀儿说她换过牙的模样,可是顾乐确实换过牙了,一听这话,杜鹃顿时懊丧起来,指着顾乐的鼻子,“俺娘说了,早换牙的娃娃容易说是非。”

身旁的杜老伯拿烟袋锅子敲了杜鹃后背一记,杜鹃摸了摸背心,扭头瞪了她爷一眼,“爷,你打俺干啥?”

杜老板犹在跟九叔谈话,瞥了杜鹃一眼,“记吃不记打,你娘是那么说的?你娘说的明明是,早换牙的娃娃口齿伶俐。”

这祖孙二人一唱一和的,倒将周遭等候入城的农民、小贩打了趣。杜鹃见着爷爷在这么些叔伯面前让自己丢了脸,那眼圈啪一下上了色,秀儿见状,忙着对顾乐使眼色,可顾乐只莫名其妙看着杜鹃,不知道她为啥就来了火气,秀儿心中叹道,小六,姐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说话间,秀儿快步上前,顺手从顾乐的荷包里掏出一颗麦芽糖,递给杜鹃,小姑娘一看见有糖,那眼圈儿的红色也褪了下去,嘟起的嘴也染了笑,“还是瘦儿姐好。”

杜鹃一说话就露风,秀儿,瘦儿,傻傻分不清楚。

几人调笑间,这入城的队伍,就排到了他们,杜老板往后一退,朝九叔一挥手,“老九,等赶完集,咱哥俩喝两杯啊?”

进了城,果真如九叔所说,这观音娘娘诞,城里挤满了人,秀儿跟顾乐牢牢跟着九叔前后脚走着,生怕让熙熙攘攘的人群给冲散了去。

不一会儿,几人就来到西面集市,这集市比往常扩大三倍不止,一条水龙直接接到了城中护城河那边儿,集市上贩售的东西也多了许多品种。秀儿眼尖,看见那当铺也支了灯笼开门营业,便与九叔商定好碰头的时辰地点,从骡子车上头取下箱笼,跟顾乐一人捧了一个,往当铺走去。

入了铺子,这柜面比他俩都高,秀儿只能远远地瞧见那伙计的鼻孔,这伙计正噼里啪啦拨拉算盘珠子,两个小孩儿进来了,也不知道他看见没看见。

顾乐清了清嗓子,喊道,“小哥儿,俺们来当东西。”

那伙计见状,从柜上下来,搁小角门出来了。正面看来,他生的倒是忠厚面相,人也长得矮胖敦实,“二位要当些什么?”

顾乐努了努嘴,“就是这些东西。”

伙计回头一看,这地上摆了一大一小两个箱笼,看模样成色,均是梨木打的,是有些年头的好东西,知道这必不是贫苦人家来当破旧棉絮的,这一单生意好说也要一二十两,便招呼着两个娃娃坐下,回身去请值班的账房。

少顷,账房先生就进来了,听那伙计描述,来人是两个娃娃,账房还没看东西,就先想着压价。

压价先要气势,这账房连看都没看两个箱笼,便开口道,“这样普通的木头箱子,五十文也就到头了。”

顾乐长得矮小,只能看见那账房先生的鼻孔,这是个瘦高的中年人,穿着锦袍,然而这锦袍也是破旧有补丁的,想来,不是这当铺的掌柜。

账房先生说完话,就瞧着顾秀儿看了看,只觉得这女娃娃生的玲珑可爱,颇为标致的。

秀儿见状,倒是少有的沉默,顾乐急了,扯了扯她的袖子。

“既然如此,那我们回家把这箱笼劈了当柴烧,就不劳烦先生了。”

账房先生闻言一顿,这,这,这,他方仔细瞧了瞧这两个箱笼,倒是好东西。见这姐弟两个作势就要走,便支吾道,“且慢,待我仔细看看。”

秀儿抿嘴一乐,揶揄道,“那劳烦先生,仔细看看。”

账房先生自袖中取出一块西洋镜,能将普通器物放大一些,仔细盯着那梨木箱笼看了半晌,从花纹到锁头,看到那明月标记,心里深深赞叹了几句,好雕工。待看完箱笼,也估了价,只是不知道,这两个毛孩子,心里的底价是多少。但是就他们方才的表现来看,这两个,绝不是好糊弄的主儿。

账房先生使了个眼色,身旁的伙计赶忙搭腔道,“二位小主顾想当几钱啊?”

秀儿与顾乐相视一眼,伸出了一根雪白的手指头。

第三十三章 征兵(三)

账房先生见状,问道,“一百文?”,秀儿摇了摇头。

“一两银子?”那矮胖伙计补充道,可秀儿依旧摇了摇头。

“十两银子?”这已经是底价了,账房心想,若是高出了这个价格,那就让这俩娃娃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十两银子一只。”秀儿指了指那两个箱笼。

账房听言,又仔细端详了这两个做工精巧的箱笼,均是梨木打造的箱身,小的那个,雕刻的是喜鹊报春的祥瑞图案,大的那个,则古朴厚重一些,只雕了一弯逼真明月。可这明月图案,雕刻的栩栩如生,熠熠生辉的,便是给他小女儿做嫁妆,也是极有脸面的好箱笼。

这买卖倒是可行,账房心里点了头,微微有些讶异,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怎生估价这么准确?又一想来,许是家里大人教的,便略微宽了心。“小姑娘这价钱倒算公道,我这就给你立了字据。”

“且慢。”

账房先生一转身,生怕那小姑娘变了主意,慌忙道,“姑娘可是又不想卖了?”

“不是,先生,我这箱笼里还装着东西呢,也一并典当了。”

账房先生闻言,微微颔首,示意那伙计将箱笼打开,里头放着绸缎丝品,金银饰品各几件,账房先生一一摆弄之后,估了个价钱。

“这些绸缎衣物,均是旧的,也就三钱银子一件,这几个金银首饰,还不是足金的,算五钱银子一件;衣物共十二件,首饰八件,算上两个箱笼,共二十七两六钱,不知小姑娘是要死当还是?”

秀儿颇为满意这个结果,点了点头,“这些物件儿全都死当。”

随即那伙计唱白到,“破烂虫蠹木箱两只,破烂衣衫首饰二十件。”

交涉成功,掌柜的将二十两纹银兑成了两个小小的金元宝,秀儿全都放在了顾乐的荷包里头。

顾乐迟疑道,“二姐,这么些钱呢。”

秀儿摸了摸他的头,“你看管就好。”

顾乐仰着一张脏污的小脸,拿袖子抹了抹鼻子,“姐,咱们去裁缝铺呗。”

账房先生看着二人离开,着伙计将箱笼抬进了库房,梨木箱笼放在库房角落,与一众典当品一起,那上头的明月标记,也暗淡下来。吧嗒两声,库房落了锁。

顾家姐弟已经到了县里的一家裁缝铺子,老板娘见他们虽然衣着寒酸,倒是干净整齐的,便热情招呼道,“两位想要做什么样儿的衣衫?”

秀儿摆了摆手,看看店里琳琅满目的货品,有些新式的女子襦裙,看上去料子软软滑滑的,想来穿在身上,是极舒服。

“大娘,俺们想问问这军爷铠甲里头穿的袄子,做上两件,要几钱?”

老板娘眼珠子转了转,她生的浓眉大眼,身材略略丰满,总体是大方得体的模样,“哟,两位这是家里有当兵的军爷吧,要说你们那,可是来对了地方。”

老板娘带着二人到了里间的一处成衣间,伸手扯了扯里头的一件棉衣,“这其他店里头,可都没有做军爷棉衣的标书,独独俺家店里有,你们看,这料子是防火防水防冻的,里头用的可不是普通的棉花,还有这配套的棉裤,棉靴,都是一体的。保管穿上他啊,能叫他们,打起仗来,行军涉水的时候,不生疮疖。”

秀儿点了点头,从她前生的许多次军训经验来看,这行军训练的时候,靴子的防水性要好一些,不然雨天行军,没有换洗的鞋子,穿着湿嗒嗒的靴子走上几天,那脚都要给泡烂了。只是这料子如何防火,她就不知道了。

“老板娘,做上一套这种料子的衣裳,要几钱?”

“如今呢,松阳、东平还有那边儿的草场林县,只我一家能做这样的棉衣。价格自然贵上一些,一套下来,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可做好几件绸缎衣裳了,确实有些贵。

秀儿低头思忖着,要不,再去其他店铺看看,二人拜别老板娘,又去寻访了几家成衣店,都是只能做普通棉衣的,看来那老板娘,所言非虚。既然如此,两姐弟又回到了早先去的这间‘朱雀坊’,那老板娘正在招呼客人,见他们俩回来了,咧嘴一笑,“我说什么来着,这是只有我十三娘的铺子里,才有的东西。”

虽然贵了些,二人也咬牙买了。按顾平所说,朝廷征兵,历来都是只发最外头一层衣裳,那是为了打仗的时候颜色统一的。至于你里头穿什么,朝廷可就不管了。如此一来,大大节省了军资。郑国的裁缝,见着这是个商机,便用各种材料,研制出了这样的棉衣,再将方子以高价卖给各国的店铺,从中牟利。

那十三娘是个实惠人,要了顾平、顾安的身量尺码,还嘱咐道,“到时候,我再在这领口,给他们续上二两貂毛,便是到了那漠北寒凉之地,也保管暖和。”

青州畜牧业发达,貂农也是不少,这二两貂毛,到底也不值几钱,不过老板娘有这心,倒是难得。秀儿又踅摸了一圈儿,见这‘朱雀坊’往来主顾十分多,更有许多回头客、老主顾,便知道这老板娘做生意是厚道本分的。

九叔来回采买,不大会儿功夫,就将骡子车堆得满满当当的。与九叔不同,杜老板祖孙两个,是来城里卖东西的,在集市上支了个小小的摊位,将那‘宝瑞堂’的番号支了出来,杜鹃儿大着舌头,说话漏风,“刚果啦,木剑啦,酸汤酸汤的~”

杜老板听的频频皱眉,喊自家小孙女帮着称量就好,自己个儿腆着老脸吆喝起来,“干果啦,蜜饯啦,酸甜椒盐,倍儿倍儿香!”

九叔正好从他们摊子前头经过,见着杜老板亲自吆喝,笑道,“今个儿老杜倒是好雅兴啊。”

杜老板总不能叫人平白取笑,取了烟袋锅子,重重咳了两声,烟袋往南边一指,撇嘴道,“那两个顾家娃娃,我看往南边‘朱雀坊’去了。”

九叔脸上挂着笑,牵着骡子车就往南边去,刚到‘朱雀坊’门口,就见秀儿两个让十三娘送出来。

十三娘姓朱,性子泼辣爽利,是这松阳县出了名儿的。她原本是县里‘朱雀坊’老掌柜的独生女,后来嫁了个衙门文书,无奈那人婚后滥赌成性,十三娘打小儿是个厉害的,不肯吃亏,见自个儿夫君实在改不了了,便扯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儿子跪在司徒大人府邸门口,让司徒大人做主给和离了。和离之后,朱十三娘带着孩子,撑起了老朱掌柜的‘朱雀坊’,她长袖善舞,经营的很是不错,日子也逐渐富足起来。

十三娘生的模样不差,穿着一身织锦繁花的襦裙,着了深红色莲花小袄,身材丰满可人,大圆脸儿,五官生的也是浓眉大眼的,着了淡淡的粉妆,看着就是个有福气的。

顾九就这么盯着朱十三娘看,完全忽略了秀儿两姐弟,顾乐本来见着九叔来了,还十分高兴,可是他根本完全不看自己,便有些纳闷儿。十三娘自然也见着了顾九,两人初次相见,十三娘平时招呼客人,总是言笑晏晏的模样,见着顾九,自然也带了三分笑意。只是他的目光直勾勾的,看的十三娘一个二八妇人,颊上飞霞,回身躲进了铺子里头。

顾乐过去扯扯九叔的衣角,笑道,“九叔,人家老板娘都回去了。”

秀儿在旁边打趣,“我看呐,九叔的魂儿都跟着十三娘走了。”

让两个小辈如此调笑,顾九也是面上一红,只是他皮肤黝黑,倒是看不出来。顾九因为腿脚不好,如今过了三十,也没有娶妻。他虽然腿脚不好,下不了地,但是人很勤快,脑子也灵活,自己经营杂货铺子,茶寮的,这些年置办下不少产业,倒也有媒婆来说过亲。只是顾九都一一拒了,那些媒婆或是让顾九拒了的人家,便四处造谣,说那顾村,长老瘸腿的小儿子,是个眼高于顶的,也不撒泡尿瞅瞅自己什么德行,还想娶嫦娥咋的。

如此一来,这几年,来找九叔合亲的人家便渐渐没了。

依秀儿看来,顾九年愈三十,皮肤黑了些,模样倒是刚毅俊朗的,不过他瘸了一条腿,平时走路有些跛脚,自是没有姑娘待见,也就注意不到九叔除了这条腿,还有许多好处。

三人在县城里用的午饭,还是顾家姐弟请的九叔,顾九拗不过他们,几人便在县里的小馆子吃了三碗水面。

座上,顾乐一边????的吃面,一边开口道,“方才九叔见了那朱家娘子,像是脑袋坏了一般。”

顾乐不明白这里外因果,秀儿想起来顾乐把杜鹃气的差点儿哭了也不肯去哄她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秀儿搅合着碗里的素面,状似不经意的开口道,“九叔,过几日,咱们还得来取成衣呢。”

顾九正闷头吃包子,听了这话,呛了两声,忙不迭地说道,“那,那,到时候俺送你们来。”

第三十四章 征兵(四)

顾乐将筷子头往碗里一插,“二姐,九斤哥说要让大哥二哥练些腿脚功夫,我看,改明儿取衣服就让大哥二哥自己来呗,还能试试衣裳大小。”

秀儿扶额,敢情顾乐是不懂这里外关系的,不过顾乐说的倒是实话,“九叔,我看你身上的衣衫也旧了,这年节都过了,你怎么也不寻思着做两件衣裳?”

顾九听了这话,想来自己是个光棍儿,衣服旧了破了,他也就自个儿补补,母亲已经年迈,总不能让几个嫂子给缝补。虽然过了年节,可团圆饭吃过,他一个人又鳏寡孤独了,谁会提醒他衣裳旧了。

秀儿见他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看来是没有开窍,继续提点道,“十三娘的手艺极好,我们看她也是正经的买卖人,还主动给衣裳里头添了貂毛,要不,赶明儿,九叔也去‘朱雀坊’裁上几件成衣?”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九叔若是还不明白,秀儿决定,她就跟顾乐一样,低头吃面便好。九叔眸光闪了闪,显然是起了心思,秀儿笑眯眯地把面吃完,几人便返程了。

一来一回,用了半天功夫,两人刚进顾家院子,就瞧见顾平兄弟,正在院子里头,认真练功。九斤在一旁,拿了根小木棍指点他们扎马步,倒是难得的正经。几人知道了这征兵之期,更是勤加练习,顾平兄弟都不是笨的,没过几日,这一招一式都打得有模有样,也十分有力道。

九斤不光指点顾家兄弟,他还有许多乞丐兄弟,每天傍晚,便往返于顾村松阳两地,纠集了好几十个小乞丐,在九斤长期盘踞的破旧宅院里头,教那些小乞丐练上两个时辰的功夫。

九斤时不时还要评点一番,说这几近百人里头,力道最大的便是顾平,这领悟力最好的便是顾安,若是顾安能得萧启指点轻功,必有大成。

练多不如练精,这离月底不过半个多月了,九斤决定,教顾家兄弟,练上一整套的形意拳。

用晚膳的时候,顾平兄弟方得空休息了一会儿,用膳之后修整半个时辰,又要去练,毕竟这些东西,一招一式,在战场上,没准儿就能保下一条命来。

听说紫桃的东西统共卖了二十几两银子,几人面上都有喜色。不过玉儿心里不安,“咱们既然用了她的东西,改日,准备些纸钱去拜祭她才好。”

顾家人均是同意,唯独九斤,略有微词,“打小儿就坑蒙拐骗的,不知害了多少女娃,有啥好同情的。依我看来,同情猪狗,也好过同情她。”

秀儿夹了一筷子菜,不置可否。

玉儿难得的反驳了九斤一句,“她也是逼不得已,到底是个苦命人。”

“苦不苦命俺不知道,俺只知道,这是一报还一报。”

秀儿没有将九叔的事情与顾家人说,顾乐自然不会说,对他来讲,县城里哪家的工坊,泥人儿捏出了新花样儿,那也比九叔的事情有意思的多。秀儿自然不会多这个嘴,只是教顾平兄弟下回进城取衣服,要捎带上九叔。九叔腿脚不便,心中有些自卑,担心十三娘看不起他,这回来的路上,反复提醒秀儿,要叫她两个哥哥与他同去。

秀儿心想,那十三娘,是个热情大方的性子,若是做了九婶,这两人性子相辅相成的,没准儿能把日子过的更加红火。

将典当的银钱取出,裁衣剩下的零钱给了玉儿,留作家里平时的吃喝用度,这黄澄澄的两个金元宝,与顾家其他的钱财放在了一起。顾乐摸了摸两枚金锭,神叨叨的说着,“二姐,我听闻这金锭子会自个儿跑呢。”

秀儿笑眯眯地在一旁逗弄小奶狗,嗔道,“若是这金娃娃跑了,就让狗儿去追,若是狗儿也追不上,就喊六娃娃去追。”

顾乐搔了搔后脑勺,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雪白牙齿,与他灰不溜秋的脸蛋儿形成了鲜明对比。“我听闻要用红丝带系着,金锭子才不会跑。”

几个大点儿的孩子笑作一团,任凭顾乐四处翻找红丝带绑住金元宝。狗儿见有热闹可凑,也东闻闻西闻闻,在箱笼里头,帮着顾乐找红丝带。踅摸了一圈儿,可是让他寻到了一件红色带子,玉儿见了,不由笑道,“我当小六寻出了什么,这不是你二哥前年本命年的时候,系着的红腰带?!?p>顾乐仔细瞧了瞧,却又舍不得放下,“那咱们先用这腰带绑住金娃娃,待他日寻着了别的,再换下来便好。”

玉儿含着笑,在一旁收拾碗筷,秀儿怀里抱着小奶狗,“就依你呗,小六,你给小狗儿起好名字了吗?”

顾乐转了转黑溜溜的眼珠,“咱们家有七个人,这第八个就叫八宝。”

八宝?秀儿闻言忍俊不禁,“这八宝,还排在九斤前头,他还得叫八宝一声大哥不成?”

顾乐转念一想,这九斤现在已经算是半个顾家人了,若是狗儿叫了八宝,让九斤知道了,今年还不得从年头追着他打到年尾?想想就不寒而栗。“那就叫金宝。”

狗儿听了这名字,似乎十分喜欢,从秀儿怀里跳出来,蹦?着来到顾乐面前,左右嗅了嗅,十分满意。

“金宝这名字好,金宝一来,咱们就得了金元宝,多吉利。”

这两锭金子,虽然小,对顾家来说,已经是一笔巨大的数目,算上年前余下的三十两银子,这些天又用掉的一些,顾家全部的家产超过了五十两。这点家底,虽说连一般人家都比不上,倒也是彻底脱贫了,三餐有了保证。

若是顾平、顾安去当兵,秀儿寻思着,要找些法子继续致富,守着这几锭银子过活,哪里能满足她的愿望。虽说不想要封侯入相的,但是怎么也要混到小康水平。去年卖的好的柿饼,今年也能继续卖,或者将方子拿到监标所去登记,得了标书之后再卖方子。这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也省的大家忙里忙外的,赚的银子又不多。没了顾平、顾安两个壮劳力,今年开春儿种地的事情,又不知要拖谁去做?这样想来,其他人家的壮丁也多数让朝廷征走了,看来未来几年,这田里干活儿的,主要得是留守的妇女儿童,有残疾的或者功名在身的举子。

朝廷征兵之举,不知道多少家庭要失散,“十五从军行,八十始得归”。秀儿心中也担心两个哥哥的安危,然而担心无用,与其一天到晚记挂这事儿,倒不如做些实用的,给他们准备好行囊,棉衣,好让他俩在军队的日子好过一些。

那萧将军是九斤的结拜大哥,又素有盛名,想来,两兄弟在他麾下,就算不能讨个天大的军官当当,也不至于被拿去送死。同样是当兵,这样总是好过跟了昏聩无能的长官,上了战场就成了炮灰。

秀儿这样想着,略略宽了心,听见外头两人练功的声音,拳风赫赫,是极认真的。顾乐与金宝玩儿了一会儿,也跟着去练功了,照葫芦画瓢,没一会儿,也有模有样的。

如此,太平了几日,‘永平记’的欧阳掌柜没有来寻过顾家,秀儿这几日在家里闲着无事,灶间的活计玉儿大多不让她插手,她一来刀工比不上顾喜,二来这烧火的功夫又不及顾乐,唯独碗筷洗的干净一些,可这活儿都是玉儿抢着做的,秀儿跟着做了几天白吃饱,顾平仍旧不让她随便外出走动,每天无事,只能跟着九斤三个打拳,这拳脚功夫,反而日渐精进了。本来九斤说她拳风无力,经过几日的训练,倒是隐约有些气力,加之秀儿悟性颇好,招招打的准确到位,与两位兄长切磋起来,也不遑多让。

顾乐不喜学武,每天带着金宝四处转悠,金宝几乎是一天一个样,这过了七天,长大了一圈儿似的。秀儿才想起来这金宝,原本就是高大威猛的狼犬。

该是去县城取衣裳的时候了,十三娘嘱咐过,这年节过了,做衣裳的主顾开始多了起来,那军爷棉衣的里料都是打郑国进口的,一来一往就要三天功夫,加上工人连夜赶制,粗略估计,让他们过了七日去取。

顾平兄弟这些天,只顾着练功,都没怎么出过家门儿。见二人要进城,秀儿好说歹说,央了顾平让她同去,一听秀儿要去,顾乐便牛皮糖一样黏着,也非得去。

一行人到了九叔铺子里,见着门口停放着骡马车,却不见九叔的影子。问了茶寮的伙计,那伙计擦了桌子,将毛巾往肩上一搭,不解道,“掌柜的?掌柜的方才还在这里呢?”

说话间,另一个伙计捂着嘴,捧着肚子从茶水间出来,笑的人仰马翻的,“哈哈,掌柜的……笑死俺了。”

几人正疑惑着,就见里间出来个锦袍男子,男子头上似乎抹了桂花头油,香味儿十分醒神,身着大红色,金丝滚云纹锦袍,外头罩着一件亮瞎人眼的碧绿鹤氅,黑发一丝不苟的梳在脑袋后头,白玉簪发,发簪上头别着一朵斗大的牡丹花。

秀儿见状,心里已经笑翻了天,这哪里还是九叔,整个儿一西门大官人。

第三十五章 顾九杀人

九叔今天特地打扮过了,只是这样一身红配绿的装束,与他平时的模样是大相径庭。也不知道谁给他出的主意?见大家伙神情讶异,顾九转了个圈儿,似乎没觉出自己个儿穿的像个鹦鹉一般,不解道,“你们今个儿都瞅着俺干啥?”

顾乐笑出了一个鼻涕泡儿,“九叔,你咋穿成这样了?多让人笑话,到时候去了‘朱雀坊’十三娘不得笑死你。”

顾九挠了挠后脑勺,一板一眼的跟顾平说道,“大侄子,俺这么穿,要让人笑话?”

顾平虚弱的点了点头,一直憋着笑,腹部的肌肉都要痉挛抽筋了。“九叔,这么穿着实在不合适,您平时穿的就挺得体的。”

顾九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嘴里絮絮叨叨的念着,“我说二嫂哪里会如此好心,原来是要看我笑话。”

这一路上,九叔将这一切的始末都说了个明白。九叔是顾村族中一位长老的幺子。这位长老除了九叔之外,还有八个儿子。其他几个兄弟,都是身体健全,不缺胳膊不缺腿的,但是这吃喝嫖赌,这八个兄弟,是占了个齐全,长老在族中地位超然,这么些年,自然也积攒了不少财产。临终时,将九个儿子,一一招呼到身边来,将财产公平分配了。顾九的几个哥哥嫂子欺负他身体残疾,分家产的时候,是一只老母鸡都没分给他,只告诉他,以后奉养母亲不必出钱,他们八个,将长老留下的基业给分了个精光。

纵是如此,也填补不了这几个不学无术的兄长,年头久了,九叔凭着自己勤劳肯干,脑子灵活,倒是过的越来越有声色。他几个哥哥见状,十分妒忌,三天两头来寻他借东西,便是铺子里的吃食用品,嫂子们来了,也是从不付账,直接拿回去的。

九叔素来是个耿直的,哪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有一日,便梗着脖子,去寻几个哥哥理论。那几个,都是四里八乡有名儿的无赖泼皮,丝毫不讲道理。见九叔不愿意再帮衬他们了,便把老母亲拿出来做文章,说九叔不孝顺母亲,顾母向着几个哥哥,数落顾九不孝顺,如今日子过得好了,便忘了哥哥们儿时的恩典,九叔无法,只好任由他们宰割。这日子过的久了,几个兄长不甘于只占些小便宜,便寻思着谋夺九叔的家业,若想夺了他这份家业,势必要让九叔无后,因此,他这八个哥哥,在四里八乡的,没少埋汰自己弟弟,说他身体残疾,模样丑陋不堪,性情又十分古怪,开了个小杂货铺,便当自己是大老板了,成天惦记着要娶好几房姨太太,又喜欢去城中的烟花柳巷,惹了一身脏病。如此的说辞,又是从他几个哥哥口中传将出去的,这外人哪有不信的道理,因而,九叔过了三十,这说亲的事儿也是乏人问津。便是有与他相识多年的老主顾,知道九叔性情为人的,遣人来说亲,也能让他几个哥嫂给骗回去。

秀儿饶有兴致的听着这些,一家子兄弟多,得了便宜不说,还惦记小弟辛苦多年打拼下来的家业,还真是一家子极品。九叔今天的装束,就是昨个儿他二嫂来铺子里拿豆油,给他出的主意。

顾九于男女之事,知之甚少,听了二嫂的话,心里也觉得极有道理,就上了套。他二嫂是这么说的,“老九啊,二嫂劝你,那城里的婆娘哪是这般容易就能讨到的?再者说来,人家又是有名的裁缝铺掌柜的闺女,你若是打扮的一副土老帽的造型,人家哪里会看得上你。只怕要将你当做街边的乞丐了。你看那些戏文里的大官人,得千金小姐青睐有加的,哪个不是穿红戴绿,头戴红花的?”

这穿红戴绿确实是有,头戴红花也是有的,然而那些都是戏台上夸张的装束,若是普通人这么打扮,只会闹了笑话。顾九心里喜爱十三娘,便一时昏头了。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朱雀坊’门口,只见这裁缝铺门口人头攒动,一众人等都在围观热闹。九叔停下骡马车,顾乐与秀儿头一个钻进了人堆儿里。见着十三娘正与一青年男子缠斗,十三娘将那男子脸上抓出三四道血痕,这男子将十三娘一副娇娇面容,也打的鼻青脸肿,十三娘身侧,还立着个*岁的男孩子,一边哭一边扯她的衣角,哽咽道,“娘亲,爹爹,你们莫要再打了!“

秀儿仔细端详着这个青年男子,这人皮肤白净,五官清秀,可是打起人来,那凶悍的模样实在讨厌。若说十三娘也确实厉害,丝毫不让,一边抓那男子的俊脸,一边骂道,“卢俊达,你个乌龟儿子王八蛋,司徒大人已经判了我二人和离,你又来偷我柜上的流水。”说话间,一只涂了红色豆蔻的手又往卢俊达脸上挠去。

这卢俊达,正是十三娘原先的夫婿,滥赌成性的衙门文书。他虽然外表文弱,然而此刻发起狠来,将十三娘推到在地,上去就要一脚踢她下腹。秀儿情急,却赶不上顾九的速度,顾九手里尚拿着驱车的马鞭,见卢俊达如此对待十三娘,当下急了,扬手一鞭,狠狠打在男子身上,当下将一件破旧棉衣打开了口子,继而打在身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

这男子呼痛,忙伸手去招呼后背上的伤痕,厉色骂道,“哪个混蛋,敢拿鞭子阴老子?”

巡视了一圈儿,见顾九抓着鞭子,满面赤红,这姓卢的文书气急,快步上前,两人立时扭打起来。

见有人打架,围观的百姓更多了,便是平时在‘朱雀坊’一带贩售瓜果梨桃的小贩,也跑过来凑热闹,众目睽睽之下,两个青年男子打的厉害,招招见血。

顾平蹙眉,心里想着,要如何去拉拔一下的好。没打几下,那卢姓文书发现九叔是个跛子,当即踢翻了他一条瘸腿,将顾九制服在地上,双手钳制住他,一脚猛的朝顾九的腿踩了下去,坊间此刻寂静无声,都能听见那骨骼错位的声音。

“老子当那贱婆娘为何死活要跟我离,莫不是跟你这瘸子有了一腿?”言罢,挑衅的看了看十三娘,“却不知你这贱人如此饥渴,老子在床第之上满足不了你,这样没用的东西,你倒也肯要?”

说话间,尽是腌?语句,全不似个衙门文书。秀儿皱了皱眉,这样的人,是如何混进松阳县衙的,还做了这么多年的公职?顾平、顾安见状,便要伸手去相助顾九。可是那卢文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怀中抽出一把小刀,将顾九制住,发狠道,“就你这样一穷二白的瘸子,也敢跟老子抢人?!”说话间,这刀光一闪,秀儿下意识蒙了顾乐的眼睛,此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众人都来不及去阻止这卢文书刀杀顾九。

可是,片刻功夫,那闪着寒光的白刃就像铁片儿一般掉在了地上。十三娘吓得从指缝往外看,一手揽了自家儿子,这卢文书此刻骑在顾九身上,正要作势杀他,却不知为何,整个人倒了下去。

顾九闭了眼,心里念着横竖就这一刀,这刀却迟迟没有下去,正疑惑着,挣了眼,看见那卢文书死死躺在自己身上。

顾九伸手推了推,这卢文书依旧不动,顾九使劲推了推,卢文书方从他身上滚了下去,此时,卢俊达面朝着众人,已然青筋爆出,七窍流血,看样子,是死透了。

围观的人群,哪里见过这般的场面,在片刻的寂静之后,彻底喧哗开了,“死人啦!快去报官!”

“杀人啦!”

“顾九杀人啦!”

这围观的人以讹传讹,最后竟成了顾九杀人,顾九从地上爬起来,一只瘸腿让卢文书给踢的完全不能动弹了,顾九尴尬的瞅了十三娘一眼。朱十三娘只愣愣的看着他,似乎吓怕了的模样,唇吻翕辟,似乎道了一声谢谢。

秀儿见此间形势如此大转,那卢文书此刻躺在地上,七窍流血,四肢僵硬。秀儿只觉得脑袋里面嗡嗡作响,方才二人缠斗之时,人群都是站在一丈开外的,卢文书是如何死的?秀儿将目光转到顾九脸上,只见他也一脸愕然,想来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仍旧心有余悸。

顾平此刻想上前一步,仔细看看那卢文书的情况,却让顾安拉住了,顾安小心说道,“卢文书死的这样蹊跷,咱们万万碰不得,若是要救九叔,还得与这事儿撇清关系。”

顾平听言,足下顿了顿,倒是没再上前,须臾,就有巡逻的捕快驱散了人群,见地上躺着死者,围观群众又统一指认方才只有顾九与卢文书在缠斗,便当即决定,将顾九押回松阳县衙,一切待孟大人审理。

顾平牵着九叔的骡马车,一路跟着过去,十三娘作为涉案人员,将铺子交代给伙计,揽着孩子也跟着去了衙门。

秀儿走在最后头,见着十三娘,抱着儿子,一副哀哀戚戚的模样,那怀里的孩子,不过*岁而已,秀儿一直盯着这孩子看,此刻艳阳高照,正好让她瞧见,这孩子脸上,几不可闻的闪现了一丝笑意。

第三十六章 天仙子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松阳县衙去了。

秀儿一路都跟在人群后头,揽着顾乐,偷偷觑那卢家孩子。朱十三娘与卢俊达的儿子,年九岁,名唤卢方。这孩子脸上一闪而逝的笑意,只让秀儿瞧见了,秀儿想着,虽说那卢俊达坏事做尽,但是自己爹刚死,这种态度,多少有些蹊跷。

‘朱雀坊’在松阳县城主要干道,往县衙去,往来不过片刻功夫。孟仲垣此刻正在卧房整理公文,几位做京官的叔父给他发来书函,提点了几句为官之道,让他多与上级打好关系,多方面疏通,好早日调升,若是三十岁以前调升京官儿,那就算是个庶出的,凭着孟家在朝中的权势背景,也有平步青云的可能。

孟仲垣的父亲,是江州孟家如今本家的当家人,而母亲,仅仅是大房太太一个洗脚的丫头。父亲年轻时,酒醉后夺了母亲的身子,便有了他。大房太太除了一个长子,便再无所出。一直将孟仲垣母子视作眼中钉,孟母是个丫头出身,哪里斗得过豪门出来的大奶奶焦氏,在孟仲垣幼年的时候,焦虑成疾,撒手去了。这么多年以来,孟仲垣的父亲再无子嗣,一众妾室更是让大奶奶焦氏打压的不敢说话,故而将大奶奶嫡出的儿子,视作孟家未来的家主。孟仲垣的大哥,叫做孟伯为,是江州名仕安子期的门生,文采斐然,涉猎广泛,很受家主器重。然而,大奶奶焦氏母子两个,从来都是将孟仲垣视作眼中钉,无论是六艺之术还是其他,若是孟仲垣表现的有稍微一点点的超越其兄,日子可就要过不好了。

孟家大奶奶焦氏,是下邳焦家嫡出的闺女,自然比孟仲垣靠山硬,因而孟仲垣在母亲离去之后的许多年头里,总想着离开孟家这个是非之地,到其他地方去一展抱负,却未曾想到,便是来了松阳县,离江州万里之遥的地方,也能收到兄长的书信,明里暗里让他安于现状,莫要有别的企图。

这一众来信的叔父中,在朝中的地位,都是要高过孟仲垣父亲的。孟仲垣的父亲,不过是江州的郡守,而这些叔父、伯父,多是京中正五品以上的大员。其中,最为位高权重的,便是如今的大理寺卿,孟庆中。大理寺卿,位列九卿之一,官拜正三品,是雍国典狱司最高长官,按辈分来说,是孟仲垣的叔叔。

在去岁的科考中,孟仲垣远赴京中,就是在这位叔父家中留宿的。孟庆中为人颇为严厉,一切按照法典公文行事,半点通融不得。因而,他也是一众叔父中,唯一一个没有在书信里头,提到让孟仲垣疏通门路,巴结上官的。

这位叔父,虽然不喜孟仲垣在天子琼林宴上,得了太皇太后八字恶评,但是也算尽心指导他为官之道,与孟仲垣颇为亲近。十四岁便任正八品的朝官儿,虽然不招太皇太后待见,如今看来,圣上倒是没有忘记孟仲垣是个少年天才,青州之地,自古是雍国重镇,松阳又是富县,按照候补生员的分配情况来看,孟仲垣年十四调任青州重镇,其未来官途,倒是隐约有升迁的希望。

如今升迁之事,是越发难了。雍国在朝为官的士大夫,多少都有些家族背景的,如顾继宗那样,一穷二白的人家,能得琼林宴第七名的成绩,众人只道他才能少却运气好。或者有更甚者说,他生的俊美倜傥,是太皇太后喜爱的。

京官儿?孟仲垣心中想着,若是调任了京官儿,他那位大哥,还不派人来把他杀了?正单手翻捡着信件,见阿星在一旁?嵯悖?挥伤档溃?敖袢昭妹诺故俏奘隆???p>正说话间,门吱呀一声开了,有衙役来报,菜市口‘朱雀坊’前头,有人争斗,还打死了人。死人?自胭脂案后,松阳县除了有一二地方,有人意外死亡,或是自裁的,还真没有他杀的。这种没有凶手的案件,只需销了死者的户口便可,孟仲垣听说有人死了,还是给打死的,不知为什么,突然打起了精神,从凳子上‘嗖’的坐了起来,不小心将阿星刚点上的香炉给弄翻了,这香灰撒的到处都是,细细白白的,像是百合的熏香。

孟仲垣吩咐阿星将几案清理干净,便起身跟着那报信儿的衙役,往衙门外间走去。

来到院中,那死去的卢文书让几个衙役放在地上,还未蒙白布,孟仲垣看了看,心下一顿,这不是衙门的文书?。?p>再转头看那嫌疑人,这人生的黝黑健壮,却是个瘸子,由几个衙役压着,站都站不稳。再瞧另一边,立着个二八妇人,脸上鼻青脸肿的,那妇人生的倒是周正,怀里揽着个九岁的孩子,妇人脸上神情期期艾艾的,欲言又止。

孟仲垣扑了扑身上的灰尘,拢了拢官服,开口道,“来人,谁来给本官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卢文书,怎么死的?”

一名肤色偏红,比寻常人高大许多的衙役拱手道,“禀大人,下官柳西,与兄弟们巡逻的时候,有人来报,说是‘朱雀坊’门前,出了人命案子。小人带弟兄们去了,将这犯人人赃并获,捉了个正着。”

这位柳西,是徐焕之后,孟仲垣亲自提上来的捕头。他生的人高马大,环头豹眼,寻常人见了,还未交谈,先要惧上三分。

犯人?孟仲垣听言,移步向顾九走去,开口问道,“你是何人?将此事说个明白。”

顾九颤颤巍巍的往地上一跪,让卢俊达踢伤的小腿还在哆嗦,“回禀大人,小人是松阳人士,家住安乐镇顾村,叫做顾九。小人今日领着几个侄女侄子进城,来‘朱雀坊’取衣裳,见着这人,”顾九指了指横尸当场的卢俊达,“这人正要行凶,伤害那朱老板,小人情急,拿马鞭打伤了他,这人就过来与小人打了起来,打斗之中,这人突然拿出匕首,小人本来以为要被他杀死了,谁料,这眨眼的功夫,他先死了。”

孟仲垣点了点头,正巧,看着衙门外头,聚集了许多民众,仵作先生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背着个药箱,朝孟仲垣恭敬一拜,就开始查验那死去的文书。

这查验的功夫,孟仲垣将视线投向了外头围观的人群,这些人,大多是从‘朱雀坊’跟着过来看热闹的,据衙役说,都是瞧见了顾、卢二人打斗,可是卢俊达是如何死的,却是都没见着。

孟仲垣看着,这一众人里,有个九岁的丫头站在那里,别人瞧的都是卢文书的尸体,或是顾九。唯独这丫头,死死盯着朱十三娘。孟仲垣觉得这丫头分外面熟,连她怀里那个黑面小儿也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旁的阿星见了,附耳道,“大人,你看,他们不是上回在赵家,说破凶手的顾家姐弟?”

孟仲垣恍然大悟,不由说道,“原来是她。”

想来那顾村顾九的侄子侄女,就是顾继宗的家人?孟仲垣冷哼一声,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顾九。

仵作仅仅对尸首做了初步查验,“禀大人,经小人初步看来,这卢文书,七窍流血,指甲发黑,想是中了剧毒。”

仵作一言,四下哗然,民众纷纷热议道,“我瞧这顾九,原以为是个老实人,没想到,竟然这样狠毒。”

听了这话,顾乐愤愤道,“你知道啥,这样埋汰人?你见着俺九叔下毒了?俺九叔要是会下毒,能让那文书揍成这样?”

那碎嘴的路人听见这小娃娃说的有理有据,倒是不说话了,大家都恨不得耳朵再长长一些,好听清楚孟仲垣在小声嘀咕什么。

孟仲垣朝仵作微微颔首,开口道,“劳烦先生,再将尸首仔细验清楚了。”

旋即,转过身,指着柳西说,“柳捕头,你将他身上搜上一番,看看能否发现什么?”

柳西得令,在顾九身上翻找起来。孟仲垣又转身问了朱十三娘,这一切的情况,由十三娘所言,倒是与顾九的接上了,原来,今日早些时候,那卢文书虽说与十三娘和离了,却总是三天两头的来寻衅滋事,今儿偷了她柜上的流水,让十三娘抓了个正着,两人就打斗起来,后来的事情,便如顾九所说。

那柳捕头搜过顾九一番,倒真是没有可疑的,说话间,自顾九袖口,掉出了一朵鲜红大花。

那仵作还跪在地上,用工具小心抠弄死者的指甲,见着这掉在地上的鲜花,手下一顿,颤颤巍巍的捡了过来,左右看了看,还仔细一嗅。

孟仲垣此刻正在审问朱十三娘,见了仵作的动作,心下怀疑,“先生,这花有什么奇怪的?”

仵作点了点头,从地上站起来,“回禀大人,这花形似曼陀罗,实名叫做天仙子,是一种剧毒花朵。若是寻常拿来赏玩,倒是无妨,然而,此花见血封侯,十分厉害。”

仵作又思忖了一番,“想必是这天仙子的花粉,在二人缠斗之时,经卢文书背上伤口,入了血液,方才致死的。”

第三十七章 击鼓鸣冤

如此说来,这顾九便板上钉钉,必是洗脱不了嫌疑?

孟仲垣想了想,果不其然,开口道,“既然如此,将顾九关押,留后待审。”众人一片哗然,倒是极少有人怀疑是顾九故意将卢俊达杀死的,只叹他十分倒霉,这天仙子本不是稀少的花卉,让他放在身上,沾惹了花粉,打斗间,花粉进了卢俊达背上伤口之中,损了一条性命。

顾家几人听了初审判决,各怀心事。顾九转身瞅了几人一眼,便被衙役推搡着关进了松阳大牢。那朱十三娘,领着自家的孩子从衙门方一出来,就让顾家几个给团团围住了。

十三娘此时鼻青脸肿的,倒还认得秀儿与顾乐,僵硬笑道,“原是你们,快去我铺子上拿衣裳吧。”

顾安伸手拦住了十三娘母子,“十三娘且慢,我们与九叔是同来的。”

十三娘听了这话,脚下一滞,卢方低垂着脑袋,不知在寻思什么。

“这,事出突然,我也没料到啊。”十三娘叹道,哪里知道,今天竟然出了人命案子。虽然心中恨极了卢俊达,可是顾九也是为了帮自己,才惹了牢狱之灾,如今看来,还真是她把顾九害了。

此时,众人见孟大人已经过了初审,那顾九也跑不了失手杀人的罪名。便纷纷散去了,因此,松阳门口,只余顾家几人和十三娘母子,还有九叔的骡马车。

顾安伸手拦着十三娘,十三娘见他不过十四五岁,还是个弱冠少年,纵是自己没理,腰板儿倒是硬的,“如今发生了这事儿,你让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办法?”

十三娘一副委屈神色,秀儿在一旁站着,松开顾乐,反手抓紧了在十三娘怀里低着头的卢方,这几日秀儿与九斤几个习武,力气要比寻常九岁女孩儿大多了,那卢方突然被抓住了手腕,竟然挣脱不得,冷冷道,“你这疯丫头,要待如何?”

秀儿狠瞪了他一眼,反将那卢方吓了回去,“抓你作甚?!九叔今早儿明明戴的是牡丹花,换衣裳的时候随手放在袖口里的,也是牡丹花,你说,他哪里来的天仙子?”

卢方见状,挣脱不得,强辩道,“我哪里知道那村汉从何处得来的天仙子?他杀害了我的父亲,我还没寻他报仇,你却这样逼问我,是何道理?”

“是何道理?你心里明白!九叔的牡丹花如何变成天仙子的,莫非如今的花儿草儿也成了精?自己个儿跳进九叔袖口里的?”

那卢方气势渐弱,仍强行辩解着,“那等村汉,贪恋我娘亲美色,杀害了我的父亲,你还为他说理,真是闹了笑话!”

秀儿见这卢方是个死不悔改的,十三娘也在一边帮衬,但她的话,说的倒是好听,“顾家丫头,这事情事发突然,你抓着我家方哥儿也不是个事儿啊。”

秀儿狠狠的剜了十三娘一眼,这眼神,是从紫桃身上学来的,吓得十三娘一时噤了声,竟不敢言语了。比之与卢俊达争斗时的泼辣样儿,竟然让个九岁的小姑娘给唬住了,也许是她心里本就觉得对不起顾家,所以心虚了。

“我为何抓住你儿子,你好好问问他!我九叔袖口里的牡丹,是如何变成那剧毒的天仙子的!”

十三娘怀疑的看了看卢方,一时母性泛滥,将卢方从秀儿手里抢了回来,“你这丫头,我与你客气你便蹬鼻子上脸了,方哥儿哪里知道什么天仙子的?你莫要往我儿身上泼脏水。”

秀儿冷笑,“是不是泼脏水,你随我进去拜见孟大人,大人自会定夺!”

十三娘闻言,这疯丫头言下之意,莫非自家儿子与那天仙子有什么关系?十三娘摇了摇头,绝不可能!卢方虽然不喜卢俊达那般作为,但这弑父的行为是万万做不出来的。再者说,他哪里知道天仙子有这般用处,又正好能放进顾九的袖口里头,太荒唐了!

“恁的你胡言乱语,坏了我方哥儿的名声。”

秀儿还要与朱家母子争执,这闻讯赶来的‘朱雀坊’老掌柜,领着十几个仆从就来了。见着这争相不下的模样。朱掌柜说道,“小娘如此得理不饶人,莫不是,想要些银钱?”

那卢方在祖父怀里,盯着秀儿的目光如毒蛇一般,狠狠道,“我看,就是个想讹钱的!

叔叔是杀人犯,这侄女能好到哪里?”

朱掌柜听言,朝十三娘深深望了一眼,“卢俊达死了?”

见十三娘低头默认,朱掌柜似十分痛快一般,当着众人,毫不避讳的说道,“那混账,死了倒是便宜他了。”

卢方没走几步,就听见秀儿在他身后说道,“你想想清楚,我九叔袖子里的牡丹花,如何变成了天仙子?”

朱掌柜闻言,脚下顿了一顿,回身斥责道,“你这小娘,若是再吓唬我外孙,莫怪我不念及你年纪幼小,替你父母教训你了。”

朱掌柜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仆,代替十三娘与卢方,在衙门口与顾家人僵持起来,而十三娘母子,则躲进了马车上头。

朱掌柜说完,顾平不乐意了,松开骡马的缰绳,“朱掌柜,若是我家秀娘有什么不对的,有兄长教训,哪里轮得到外人?”

朱掌柜冷哼一声,自己家仆众多,如此小儿,何足惧哉?挺了挺腰板儿,“我当是哪家的女郎,如此没有教养,原是顾家秀娘。小小年纪,信口雌黄,哪里像个姑娘家?”

这时,十三娘掀开了车帘子,劝解道,“父亲,消消气,他们几个不外乎是心里着急自己叔叔而已,咱们回去吧。”

“罢了,不与你们这般小儿一般见识。”

言罢,甩了袖子,往马车走去。顾乐快走几步,还想争论一番,秀儿见朱家人要走,心想不好,若是卢方走了,那这天仙子与他有关,是谁也证明不了的,自个儿是顾九的侄女,父亲又与孟仲垣有嫌隙,哪里会帮他们。仗着自己跟九斤学了几天功夫,忙快步上前,一招形意拳招呼到朱掌柜身上,她虽然年纪幼小,倒是使了全力。那朱掌柜呼痛,年纪大了,秀儿一拳,害他闪了腰。

朱掌柜一边呼痛,一边喊着几个家仆上前,要将秀儿捉住。

这下可热闹了,顾平当下没有反应过来,哪里想到自家妹子竟然敢打人了?顾安也是一惊,但是他们眼下,只能尽量帮着秀儿抵挡朱家的仆从,这秀儿无故打人的事情,回去再说。

兄弟俩跟九斤练的功夫,倒是着有成效,拳拳生风,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却都是庄稼人,自然比朱家绸缎庄的伙计武艺好一些。

朱掌柜让秀儿打的闪了腰,当下挪动不得,一挥手,让马车边上看守的伙计也一并去捉秀儿,无奈她身子灵活,如游鱼一般,穿梭在十数个家丁之中。

这边,顾平兄弟两个,正招呼着一众家仆,可是朱家来了十几人,人多势众,渐渐地,也有些吃力。

十三娘见自己父亲受了伤,赶忙儿下车扶住朱掌柜,朱掌柜得了依托,见这群架的趋势,忙指挥着身边护院说道,“朱共,你将那小的捉来!”

这小的,说的正是顾乐。

顾乐平时贪吃贪玩儿,没有跟九斤学功夫,身板儿自然也不如秀儿,没招呼几下,就让护院给抓了起来,这护院生的人头马大的,将顾乐小小的身板儿给高高举了起来。

朱掌柜一时发狠,威胁道,“你们都住手,不然我摔死这个小的。”

十三娘闻言吓了一跳,自家父亲何时变的这么乖戾了?可身畔的卢方听了,也附和道,“还不住手,你家这贫嘴的娃娃小命儿可就不保了。”

顾平兄弟闻言,担心幼弟安危,只得停了手。此地离衙门口儿,约莫二三十米的距离,衙门如今正缺人手,这门口也不像往日,有人看守。只有个打惊的老头儿,见着无事,偷偷躲在水房睡觉。

因而,这一番争斗,除了朱家,顾家,倒是没几人注意。

见几人不再反抗,朱掌柜瞬时得意了,让人将秀儿押将上来。身畔的护院将顾乐放下,单手扯住了他。

“小娘,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分量,也敢跟我斗?”

这争斗不过僵持了半刻功夫,朱掌柜怕惹来众人非议,便使出了挟持人质的下作手段。朱掌柜朝左右两名家仆使了个颜色,两个仆人一边一个,抓住秀儿左右双手,那护院将顾乐交给一旁的仆从。

得了朱掌柜吩咐,这朱共一脚踢下去,正中秀儿小腹。

这一刻,顾家几人都张口欲言,却喊不出声来。

顾乐让朱家家仆扯着,胡乱挣扎,可力气哪里有那大人大,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顾平兄弟也让一众人等给制住,只能眼瞅着秀儿让那叫做朱共的护院,连续朝着小腹踢了三脚。

十三娘伸手想要捂住卢方的眼睛,却让卢方挡开了手,卢方看着秀儿一双眼睛,都给打的吐血了,还死死瞪着他。说来也怪,朱掌柜也疑惑的看了卢方一眼,明明是自个儿下令打这小娘,可她却死盯着卢方,仿佛两人有杀父之仇一样。

十三娘心下不忍,那护院朱共的脚力如何,哪里是个九岁的小姑娘承受的住的,当下喝住他,“够了,父亲,回去吧。”

朱掌柜摆了摆手,两名家仆堪堪将秀儿扔在地上。她身上有旧疾,这三脚踢下来,伤了肺腑,当下吐出一口血来,将地上覆盖的一层雪给染红了。朱掌柜吓了一跳,心说这莫不是要出人命?他哪里想得到,这小姑娘这么不禁打?

见顾秀儿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朱家人吓怕了。十三娘也哆哆嗦嗦的问道,“父亲,莫不是又出了人命?”

朱掌柜眉头一皱,呼喝道,“还看什么,快走!”

顾家兄弟赶忙上前,去看秀儿伤势。

顾安转眼瞧见衙门的火红大鼓,无上威严,正立在衙门口两只看门麒麟旁边,顾安已经红了眼,几步上前,抓起鼓槌,击碎长空。

孟仲垣此时还没走回书房,就听见这击鼓之声自身后传来,振聋发聩,将沉闷的天空撕裂开来,许久未下雪的青州,突然飘起了零星雪花。

第三十八章 俏郎君(一)

顾平将秀儿抱起,放在九叔的骡马车上。她微眯着眼睛,看见顾乐红了眼圈儿,正卧在身畔嚎啕大哭。秀儿动了动手指,咳嗽了一声,虚弱说道,“小六,姐……还没死呢。”

顾乐听见她开口说话了,似不相信一般,仔细确认之后,知道她无性命之虞,方才放了心,急忙唤道,“大哥,二哥,二姐醒了!”

顾乐回身一望,顾安正站在衙门口儿,手中执着鼓槌,击打鼓面,铿锵有力,那守门的老头儿听见动静,吓得一屁股从板凳上掉了下来,揉着惺忪睡眼,赶到门口。

那边,顾平却是脚下一快,往朱家马车方向追去,由于此间正值晌午,伏牛街人多,朱家的马车离了半刻功夫,却未能走的多远。

那朱掌柜掀了车帘子一看,又是顾家的少年郎,当即皱紧了眉头,“哎呦,”朱掌柜揉了揉后腰,让秀儿打的这一拳,力道刚猛,伤了筋骨。“我说这顾家人,怎么如此邪乎?难怪有那敢杀人的叔叔,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卢方打车帘缝隙往外头张望,只见顾平正在身后追赶,他脚下健步如飞,额上青筋暴起,不过片刻功夫,便追上前来。顾平横在马车前头,那拉车的乌云宝驹见前头有人,任凭车夫如何鞭打,也不肯再挪上一步。朱掌柜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将出来,“没用的东西,车也赶不好。”

车夫吃瘪,嘟囔道,“老爷,乌云宝驹训练有素,见着前头有人,自是不会再前行的。”

“滚蛋!”朱掌柜字马车里头下来,一脚将车夫踢到在地,手中执着马鞭,朝那乌云宝驹狠狠抽了一鞭,这鞭子打在骏马身上,马儿受惊,腾地抬起前蹄,就要朝顾平面门踏去。

顾平双手挡在头上,危难关头,猛的闭上双眼。

那马蹄却迟迟没有落下来,后只听得踏踏之声,急转之下,一头戴斗笠的青年男子,双手上顶,生生将那马匹挡了下来,此子力大如穷,似有千钧。这番对仗正是在松阳县伏牛街市口,来往商贩尤其的多,见着这空手接马的本事儿,众人不由惊叹道,“小哥好本事。”

连那纵马行凶的朱掌柜,也愣了一愣。只瞧见这人戴了一顶巨大斗笠,辨不清面容,斗笠下头,露出一小截尖下巴,其色如瓷,十分细腻。这年轻人穿着一身黑衣短打,足踏官靴,一左一右,靴子上头,缀着东珠装饰,朱掌柜一番打量下来,见这青年虽然衣着普通,可是这脚下的东珠,却是价值不菲的,心下做不出判断,声音便弱了一成,“这莽撞少年拦了我的车辇,却不肯走。老夫也是……”

朱掌柜正想说,老夫也是一时气急,却听见后头传来阵阵脚步声,那倒在地上的车夫扭着脖子往后一看,只见捕头柳西,领着少说二十名衙役,正匆匆赶来。

与这柳西相比,朱家的护院朱共,就显得小鸟依人多了。柳西伸手就要掀开车帘,却让朱共出手给挡住了。柳西怒道,“本捕头办事,恁的你个小护院多手?”辗转间,几番动作,单手就擒住了朱护院。

身畔的小衙役将车帘子掀开,见着十三娘母子正抱做一团,十三娘惊色道,“柳捕头,你这是……”

柳西没看十三娘,只睁着一双豹眼,打量十三娘怀里的卢方,良久,问道,“你是卢方?”

十三娘听言,又紧紧的箍住了儿子。“柳捕头,你叫我儿作甚?”

柳西咧嘴笑了笑,吩咐两个小衙役上前,一左一右,将卢方母子分开。待卢方让人捉住,带出了马车,十三娘大半个身子还在拽着他,心里总提溜着,觉着若是抓不住卢方,那这辈子也就再也抓不住了。

“顾家告这卢方殴打幼女致残,如今那顾秀儿正在县衙躺着,若是她伤重不治,十三娘,你可休怪大人要秉公处理了。”

这,这,这,十三娘心里画魂儿,虽说卢方与顾家有口角,可这聚众围殴一事,卢方却是丝毫没有参与。这不是,把屎盆子硬往人身上扣?。∈??锏奔春炝搜廴x???矶灾煺乒袼担?暗???且??蕉?醋摺!?p>朱掌柜扭过身,见着一众衙役果真押解着卢方,也慌了,顾不上理会这拦马车的青年。“柳捕头,这,这顾家秀娘是朱护院打的,与我外孙无关,你切莫冤枉了好人。”

朱共让两名衙役押解着,听见朱掌柜的话,怒道,“掌柜的,方才分明是你吩咐我对那小娘下的手。如若不然,谁会如此丧心病狂,殴打一个女娃娃?”

朱掌柜眼珠子转了转,见柳西容色丝毫未变,知道他不是好商量的主儿,果不其然,“冤枉与否,大人自会定夺。”

孟仲垣此刻正坐在堂上,惊堂木一拍,左右衙役威武之声顿起,朱掌柜携着卢方跪在堂下,身侧立着哭的期期艾艾的朱十三娘。

阿星此刻也正了衣襟,偷偷睨着顾家几人。顾安双手负在身后,身侧是顾秀儿躺在矮几之上,大夫正在为她诊治,顾秀儿脚边,蹲着顾乐。顾平站在一众人后头,神色焦灼。

众人屏息而立,只待那大夫说明顾秀儿的伤势,大夫连连摇头,待一番诊治过后,拱手禀告道,“回禀大人,这女娃身上原有旧疾,如今遭外力挤压腹部,肺腑出了血,因而才伤重昏迷。”

孟仲垣虽然不待见顾家人,却不至于是非不分,当下惊堂木一拍,问责道,“此事经过,你们谁给本官说道说道?”

朱掌柜抢先一步,以为早说便占了理,故而特意夸张了顾秀儿的行为,说自己只是小惩大诫,没料到这女娃身上有过旧疾,总之,所言之事,便是尽全力将自己的罪责说的最小。

孟仲垣点了点头,朱掌柜以为孟仲垣接受了自己的说辞,谁料,他变脸的速度却比翻书还快,当下怒道,“小惩大诫?本官问你,如此女童,成年男子狠狠往肚腹上踢了一脚,能捡回条命已是造化。朱掌柜,你颠倒是非,纵奴行凶,伤人性命,该当何罪?”

孟仲垣一生气,脸上的蚕状胎记便显得分外狰狞,吓得年过半百的朱掌柜,膝盖发软,浑身打颤。“小的错了,小的不该……”

孟仲垣挑了挑眉,“错不在你,顾家状告的,可是你外孙卢方!”

原来,柳西将卢方押解回来,却不是为了惩罚朱掌柜,而是因为,顾家击鼓鸣冤,告的是卢方伤人致残。

在雍国,未满十四岁的少年,纵然是杀人了,也不必与成年犯人一般,承受应有刑罚。但是,犯了错的,都要被赶到县镇修建的教习所去,劳役听课,好劝解他们悔改过来。

朱掌柜哪里舍得外孙去那既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他极为护短,不惜拿自己做出牺牲。连连朝堂上叩首,嘴里念叨着,“大人,都是小人的错,小人纵奴行凶,可这一切,与方儿丝毫没有干系啊,大人明鉴。”

对外人和自己外孙,朱掌柜自来分的很开。

孟仲垣神色顿了顿,不知道在寻思什么,似乎被朱掌柜说动了,便转首看向顾家几个?

顾安恭敬一拜,这少年小麦肤色,身形高大,面目清俊,声如金玉,十分好听,“禀大人,顾家只告卢方伤人致残,与朱掌柜无关。”

朱掌柜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心说,真是倒霉催的,怎么碰上这么一窝疯魔的,人明明是他伤的,却死活咬着自己外孙不放。朱掌柜恨极,他自来都不是能忍让的人,“你这小儿,休要胡说,明明是我派人将那小娘打伤的,你两只招子是摆设不成?我孙儿一直待在马车里头,与你家小娘,是碰都没有碰过,如何伤他?”

顾乐没有看朱掌柜,只朝着堂上孟仲垣禀报,“大人,朱掌柜有意包庇外孙,方才,晴天朗日的,在众人缠斗之时,那卢方见我二妹软弱可欺,便纵奴行凶,致她重伤昏迷。这些事情,我们都亲眼所见,朱掌柜休要再信口雌黄了。”

“我呸,睁着眼睛说瞎话!”

朱掌柜只觉得十分难受,明明是自己做的事情,非要赖到别人头上,这是什么行径?

那卢方一直跪在堂下,垂头不语,眼角余光,打量着一旁昏迷不醒的顾秀儿,见她一张小脸苍白发黄,毫无血色,奄奄一息。

正打量着,就让顾乐一眼瞪了回去。

卢方盯着地面,忽然笑了,顾乐见他笑容满面,恨不得伸手撕烂他一张脸。也不知道自家二姐怎么想的,非得要指认卢方为凶手,可是越看这卢方越不顺眼,顾乐心想,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卢方好过。

孟仲垣听过两方陈词,当堂宣布,朱掌柜先出了药费,将秀儿治好,这问责之事,他日再审。

人群正要散去,却见方才那斗笠男子沉声道,“如此轻判,恐怕不妥。”这声音如金石坠地,曼妙悦耳。那男子将斗笠摘下,倾城容色,惹得满室华光。

第三十九章 俏郎君(二)

这斗笠男子甫将帽子拿下,露出真容,满座皆惊,便是公堂两侧立着的十二名捕快,也频频侧目。

此人身长近七尺,黑衣黑发,一身短打黑衣勾勒出精瘦体格,足下两只官靴,左右明珠生辉。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此子容色惊人。他皮肤白皙如瓷,鼻梁窄而削,嘴唇薄而红。眉如飞星入鬓,凤眼上挑,将堂下众人逡巡一番,向顾安微微颔首示意,眼波流转之间,尽是无限风情。

便是跪在堂下的朱掌柜,见着此人天人之姿,长大了嘴巴,一副错愕神情。此间,堂外的民众见着这人,片刻的寂静之后,传来如浪一般的细碎声音,公堂之上,顿时显得聒噪起来。

孟仲垣心下也惊了一惊,但是他毕竟不是堂下无知妇孺,在外间百姓议论之声越来越大的时候,孟仲垣单手捉起惊堂木,“啪”,这声音将细若蚊呐,却不绝于耳的嘀咕声击碎了。民众自知失言,纷纷缄默,却仍旧反复觑着那男子面容,他虽是男子,却生的艳丽无双,直逼得女子自惭形愧,男子双目含春。

顾乐瞧见他脱下斗笠,心中也是一惊,待仔细见过之后,方想起了,此人正是在顾家,曾经与顾家人有过一面之缘的萧启将军。

顾安不知萧启此行意欲何为,也不知道他是否要暴露自个儿身份,只得静立一旁,准备见机行事。

萧启微微一笑,颊边生花,看的左右衙役,面上均是痴迷神色。然他目光立转,杀气顿现,那些轻谩之辈被他气势一压,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再不敢看他一眼。这一来一回之间,既艳又杀,在一张倾城容颜之上显现出来,让人尽数觉得,可以为卿而死。

孟仲垣见着此人面容,虽然曾经在圣上宴饮群臣之时,在西京皇宫门口儿,打老远见着过这位将军身着羽林军红衣铠甲,坐在宝驹之上的模样,但是这等姿容,哪是容易轻易忘记的。他可能会一时记不起顾家姐弟,却万万忘不了这位艳名与威名同时威震天下的少年将军。

孟仲垣将右拳握起,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阿星见状,愣了愣神,赶忙递上一杯润喉茶,孟仲垣将茶盏接过,抿了一口茶水,待放下茶盏,神色不明的看着萧启,然他容色实在逼人,孟仲垣略偏了头,不去正面看他。

“不知,上官到此,有何要事?”孟仲垣没从座上起来,因为此间正在审案,他若是起来行礼,好生奇怪,思来想去,只能先问来意,也好早作打算。

朱掌柜尤在堂下跪着,听见孟仲垣的话,不禁哑然,上官?这美貌少年看来不过十五,却是正八品知县的长官,如今雍国四野,朝堂之上,年纪在十五岁以下,又长得如此不省心的,莫不是,那正一品大员,当今萧太尉的幼子,萧启,萧小将军?在座众人,但凡有些政治头脑的,听见孟仲垣所言,都猜出了萧启身份。

“自是有公文交予孟大人,不过,此间正在审案,望大人秉公处理。”

这话说的,故意强调了秉公处理二字,孟仲垣额上起了冷汗,他与顾继宗的嫌隙,在京中,已不是秘密,想来萧启也是听说过的。如今看来,萧启是识得顾家人的,孟仲垣心中不快,好一个顾继宗,在琼林宴之时,有当今太皇太后助你,这你死了,还有正三品的武威将军助你家人,真是好人缘。莫非?孟仲垣实在想不通萧启如何识得顾家人,便自作主张联系到了当今太皇太后。

在孟仲垣心中,太皇太后必然是喜爱这些美姿容的丈夫,是故自动将萧启与顾继宗划到一类,心说,莫非是太皇太后派萧启来照顾顾家人的?又觉得荒唐,小小顾氏一门,哪里请得动圣上跟前的羽林将军?觉得此法荒谬的同时,孟仲垣心下一紧,既然不是为了这事儿,那萧启必然有其他事务,莫非,莫非……

孟仲垣面色如常,然而心中已经七上八下了许久,方开口道,“大人就算不说,本官也会秉公办理。然而如今伤者危在旦夕,当以医治伤者为先,便是将疑犯押捕候审,又有何不妥?莫非,大人有其他高见?”

“高见不敢当,不过,方才与这位小哥近身之际”,萧启指着跪在堂下的卢方,“从他身上得到了一株……”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口里取出一株鲜花,这花是淡黄花瓣,花心呈墨黑色。

给顾秀儿看诊的老大夫见了,立时说道,“大人怎会有这天仙子?”

又是天仙子?孟仲垣顿觉一个头两个大,这是从卢方身上得到的?孟仲垣十分惊异的看着卢方,这,这人不过十岁,莫非竟有弑父之心?

雍国尊天道,师道,孝道。弑父忤逆,可是要判重型的,这就不管你是不是十四岁以下了。虽然那卢文书待人刻薄,欺凌妻儿,但是若是卢方真的假他人之手,杀了卢俊达,那弑父大罪,他就是有九条命,也逃脱不得。

孟仲垣转念一想,会不会是萧启冤枉了卢方,可萧启怎么知道卢俊达一案,从顾九身上搜出了天仙子?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冤枉一个小孩儿?要冤枉,也是冤枉朱掌柜。

这一株天仙子拿出来,要说最为震惊的,还不是孟仲垣。而是朱十三娘,十三娘虽然爱子心切,可是见着了天仙子,颤声问着卢方,“方儿,你……”

十三娘不敢相信,会是自己的孩子杀了自个儿丈夫,方才那期期艾艾的神色全然褪去,只余盛怒。这愤怒如海浪般汹涌袭来,堂上众人,男子颇多,却让她的滔天怒火给震得吓了一跳,“卢方,这天仙子,当真与你有关!?”

卢方仍旧低头不语,在十三娘看来,这是默认了。当下动了怒,就要去打卢方,却让朱掌柜扭身给拦住了,朱掌柜让顾秀儿击中后腰,这用力一拦十三娘,腰间一转,疼的当时就红了眼。

朱掌柜看了一眼卢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十三娘,你慢着,你把他打死了,也没有用!”

十三娘正在气头上,哪里还管朱掌柜有伤在身,恨不得一棒子削死卢方,“娘平时怎么教你的?你竟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那卢俊达再不是个东西,这弑父之罪若是安到了卢方身上,那也是他承受不起的。

孟仲垣见事情有变,忙叫人将顾九提来候审,又吩咐阿星去把那犹在验尸的仵作给喊来。虽然顾九杀人看似板上钉钉,可是也不能听仵作一面之词,便断定毒死卢俊达的,是顾九袖子里的天仙子。因而,孟仲垣还是吩咐仵作,将卢俊达的尸首,再查验一番。

顾九被衙役提审上来,见着秀儿在那儿直挺挺躺着,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又见着朱掌柜跪在另一边,想着也是顾家几个为了自个儿,去拦朱掌柜,发生了什么冲突,然而秀儿受了重伤。

顾秀儿让刘家的马给踢伤,还是不久前的事情,如今雪上加霜,一张小脸恹恹,全无血色,性命也危在旦夕,顾九心中自责,觉得就算自己搭上这条命,到了九泉之下,见着顾继宗元氏夫妇,也是没脸。

顾九垂了头,待孟仲垣将天仙子一事的来龙去脉都说给他听,顾九难以置信的看着卢方,似乎十分不敢相信,能从他身上搜出天仙子。

雍国民风淳朴,弑父忤逆的事情更是闻所未闻,若是卢方当真做了弑父的事情,那此案,一定是比刘茂案还要轰动。

“小民不知那天仙子是如何来的,小民听了二嫂子的话,早晨佩戴有一株牡丹花,方才大人搜身的时候,这天仙子是如何来的,小民实在不知。”

孟仲垣点了点头,看来,这顾九,倒真像是冤枉的。

“卢方,这天仙子,可是你所有?”

孟仲垣正要伸手拿天仙子,却让阿星给拦住了,“大人身上有伤,还是小的代劳。”

孟仲垣方想起自己手上有伤,缓了神色,让阿星取来天仙子,给卢方看。卢方始终低垂着头,见着这天仙子了,卢方双手抱头,支吾道,“此物,确实是小民所有。”

他一承认,十三娘急怒攻心,晕了过去。

顾九心中惊讶,却惦记着顾秀儿的伤势,没有太大波动。孟仲垣挑了挑眉,若是卢俊达真的死于天仙子之毒,那他这小小的松阳县,又要上大理寺的名单了,还不知道自个儿的叔父孟庆中,到时候要怎么想?

孟仲垣隐约能够想见,叔父面带威严,教训人的口气,“好啊你,圣上恩典,给了你松阳的实缺,这任上不过月余,便出了弑父忤逆的案子。真是好本领。”

孟仲垣觉得有些头疼,恰逢此时,阿星将那名仵作请了上来,这仵作见着公堂之上跪了一地的人,便俯首行礼,旋即开口禀报道,“大人,经小人查验,那卢俊达虽然死于中毒,可是这毒源,却并非来于天仙子。”

听到仵作的话,卢方一屁股坐在地上,额上冷汗涔涔,终于松了口气。

第四十章 清白

据这名仵作禀报,原来,他将卢俊达尸首解剖,发现卢俊达虽然死于中毒,却不是天仙子之毒。

如果是天仙子经背部伤口进入体内,那卢俊达背部伤口之上,血液必然乌黑发臭,可是这都过了一二个时辰,背部血液只是凝结而已,并未有任何变化。经过解剖检验,发现卢俊达所中之毒,已经经过食管,传入肺腑之中,仵作将他腹内食物残渣用银针试过,银针变黑,方才发现是食物中毒,既然如此,看来此案,必然与顾九无关。

顾九与卢俊达初次见面,虽然有了争执,但是早先卢俊达所吃的食物,必然与他无关。孟仲垣心下立判,将顾九当堂释放。

然而,与此同时,卢方却是放不得。卢方是卢俊达的亲生儿子,却有弑父之心,那么他是否是早先在卢俊达饭菜之中下毒的?就不可知了,因而孟仲垣当下决定,将卢方收押候审。

至于顾秀儿,是朱掌柜着人打伤的,朱掌柜纵奴行凶,罚了银两不说,还要关押七日,以儆效尤。那伤人的护院朱共,也是一样。

这一番审判之后,将顾九当庭释放,待松了枷锁,顾九赶忙去查看秀儿伤势。顾家几人都是紧张神色,唯独顾乐颇为轻松,人群散去之后,顾乐方小心道,“二姐没事儿,方才那般所为,只是为了拖住朱家人,若是朱家人回了府邸,卢方将证物毁了,那九叔无论如何也洗脱不清。只是,没曾想到,这卢俊达竟是死于其他毒物。”

其实,朱共那三脚,踢得十分刚猛。然而,也不至于踢伤肺腑,朱共胆子再大,也不会轻易杀人。踢在秀儿身上,痛是痛的,却仅仅是感到十分疼痛而已,秀儿跟九斤习武,学了龟息吐纳之术。那大夫当堂看诊,她断断续续的呼吸吐纳,看着气息奄奄。

至于那口鲜血,则是她咬伤了舌尖,吐出来的。总而言之,朱家人让秀儿给讹了,朱掌柜说的不错,她就是要讹他们。

此番看着凶险,却是平安无虞。听了这番解释,九叔才略略宽了心,那公堂之上,萧启将天仙子交给阿星之后,便退下了,顾安还未来得及道谢,心中有赶,于回城的马车上说着,“此番,倒真是要感谢萧将军。”

九叔今天这一番,先是与卢俊达打斗一番,继而进了衙门大牢,没出一个时辰,又给放了出来。这仅仅几个时辰的功夫,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心里仍然七上八下的,觉得一切都不真切似的。那十三娘虽然姿容娇娇,他此刻却是无心再想。而那卢方小儿,他更是连话都未曾与他说过,自己袖子里的牡丹,何时让那小儿换成了天仙子,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九叔一脸茫然,只默默赶车,这一番大惊大险,他回去是要停业休息几天了。

秀儿让顾乐扶着,坐在马车上头,点了点头,这萧启行事,神龙见首不见尾,颇为神秘。不过他今次出现在松阳县城,恐怕征兵之期,已经迫在眉睫。

松阳县衙,翠竹小亭。

孟仲垣吩咐左右退下,仅留阿星一人侍奉。这翠竹小亭之中,有一石质圆桌,圆桌周围,搁了三个石墩子。

圆桌上头,放了几盘果脯糕点,圆凳左右,坐着萧,孟二人。阿星立在小亭之外,听候差遣。

萧启从桌子上头,捻起一块柿饼,吃了一口,赞道,“这果脯模样新奇,味道甘甜,莫不是青州特产?”

孟仲垣听言,看他手里拿着柿饼,便解释道,“正是,此物乃是青州独创,萧将军若是有意,拿上几盒,回去给府里的夫人小姐吃食,她们必然喜欢。”

萧启眯了眯眼,太尉府的小姐?只有他的同胞妹妹萧泠泠一人,旋即又想起了另一人,便笑道,“也好,想来这种甘甜吃食,泠泠必定喜欢。”

此间,官员送礼,若是行贿,那么送黄金、古玩、奇珍异宝、名驹美女都是有的;若是为了套交情,则经常互相交换书法作品或是烹调了珍馐名馔,地方特产做些来往。孟家清流,纵是巴结上官,也主要是通过这些文人墨客风雅的方式。

按此间士大夫阶级的评判标准,那些送宝器美女的,多是没读过书,直接捐官的乡官。真正的名仕,自是不会与这些人有交往。

听到萧启提起萧泠泠的名字,孟仲垣便顺势说道,“早闻萧四小姐,是女中豪杰,崤关智擒耶律扬,才名赫赫。”

这话夸的是萧泠泠,却丝毫没有夸大。萧启十分受用,自己妹妹的军事才能,是雍国人有目共睹的,若不是她自幼体弱,不能出京,恐怕要名声更巨,“泠泠自幼体弱,熟读兵书,鬼主意多了些而已。”

言辞客气,孟仲垣顿了顿,看着茶盏里头,茶香袅袅,便将心中疑惑说来,“萧将军此行,不知所为何事?”

萧启看了孟仲垣一眼,见他神色飘渺,正望着园中一处劲松发呆,便试探着问道,“萧某此行所为何事,孟大人当真不知?”

孟仲垣微微俯首,答曰,“天恩难测,为臣者自然不知。”

萧启笑了笑,春色如花,教的满园白雪覆盖之下,峥嵘尽显的翠竹松柏,也失了颜色。“如今,凉州一战在即,圣上手谕,自三月起,朝廷戍卒令将逐县颁布,每户人家,出壮丁两人。人数不足者,以钱粮抵之。”

孟仲垣心里一顿,果然是此事,他虽然隐隐有此预感,却不能确定。方才公堂上见着萧启,觉得这事儿已经是板上钉钉,如今听他道来,心中大石放下,果真是要征兵。

“这具体的征兵要求,稍后会有黄门传书,孟大人只需秉公办理即可,各县届时,均会派有军官负责此事,萧某前来,只是提醒一下州郡县守罢了。”

孟仲垣点点头,这历来征兵之事,都是朝廷遣军官亲力亲为,一来,县令有日常公务,刑典司狱要处理。二来,兵营之事,这些文官,多是纸上谈兵,还需有行军经验的校尉军官,亲自征兵,方能保质保量。

萧启抿了口热茶,“孟大人,还有何疑问?”

“无事,只是青州去西京甚远,孟某烦请萧将军,替孟某向庆中叔父问声好。”

“孟大人所言,是否是大理寺卿,孟庆中大人?”

“正是,孟某初为官,得叔父指点,十分感激。”

“既然如此,孟大人再无他事?”

萧启别有深意的望着孟仲垣,他只垂头不语,似乎再无他事,见状,萧启方开了口,“既然孟大人无事,那么萧某倒有一事。”

孟仲垣拱了拱手,“请将军赐教。”

“去岁京试第七名,顾继宗顾举人,孟大人想必认得。”

“下官认得。”

“顾继宗举人,赴任途中,遭歹人挟持,下落不明,孟大人想必知道。”

“下官知道。”

“太皇太后知道孟大人得调任松阳,特地吩咐萧某,提点大人几句。”

“望将军示下。”

“传太后口谕。”

孟仲垣听言,一撩衣摆,跪在地上,等候接旨。

萧启微眯凤眼,瞧着如今时节,虽然无花,此间却香气缭绕,见着这石桌之上,是个紫色炉鼎,里头正?嶙畔悖?邢感崃诵幔?裆?1洌?潭??嫉溃?懊霞沂?樱?舴绻怫?拢?唤锨跋樱?赜写笥谩!?p>孟仲垣叩首,接了太皇太后口谕,心中寻思这意思,想来是让自己厚待顾家人,不要为难苛责他们。太皇太后,倒是有心。

“臣领旨。”

“既然如此,那萧某告辞了,还有其他州县需要走动。”

萧启一边说着,一边拾级而下,别有深意的看了看一旁伺候的阿星,转头问孟仲垣,“孟大人有?嵯愕南肮?”

“下官世居江州,江州天气闷热潮湿,必要?嵯闱?妫?颐墙?萑耍???嵯愕南肮摺!?p>萧启回首,点了点头,快步离开花园,没了踪影。

孟仲垣长吁一口气,如今朝廷征兵在即,雍皇室一向讲究与民休息的国政,与秦、吴、郑三国并几大部族,历来是以邦交为主,譬如太祖雍武烈帝年间,宁可将深受宠爱的文广公主陈环嫁到漠北不毛之地,也不愿一战。如今怎么非要打仗?还打的是穷兵黩武的强秦,孟仲垣当下决定,要修书一封,问问叔父,这西京城中,究竟是怎么了?

“大人,那顾家人?”

孟仲垣单手捏了捏太阳穴,摆了摆手,“顾继宗已殁,若是继续为难他的家人,那我十几年的书,岂不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罢了,此间政务繁重,又征兵在即,以后休要提起此事。”

阿星正伺候孟仲垣用膳,“大人,明日便是上元佳节,您上回答应那小孩儿,元宵节前,要去赵府探查一下这赫兰人的下落。”

孟仲垣想起这事儿,心中奇怪。想起朝廷征兵马上要派来军官,若是因为赫兰人,又与蛇岛栗氏起了冲突,那他可担当不起。心下想来,饭也吃不下了。当即吩咐左右备马,要夜访赵府。

第四十一章 补更:赫兰郎(一)

孟仲垣任上不久,前任县官司徒治给他留下了一堆烂摊子,衙门里可得重用的人不多,拿俸禄不办事的比比皆是。这些人,多是贿赂了司徒治,得了个缺儿。孟仲垣打算好好整顿一番这些人,比如前任捕头徐焕,那就是个插科打诨,吃喝嫖赌的,而看守库房的老李头,竟然是个身背多条买卖人口案,还在六扇门通缉着的人口贩子;那毒杀案的死者卢俊达,是个捐官的,不学无术不说,这滥赌的名声,更是传到了临县。

孟仲垣想要整顿一番,却遭到了衙门里,以龚师爷为首的老人儿集体反对。这些人纷纷递上辞呈,想让松阳衙门变成一个空头衙门,孟仲垣兴不起风浪来,到时候还得请他们回来。

因而这几日,他十分头疼此事,可是事情有轻重缓急,想起那赵家若是藏了赫兰人,必然要引起蛇岛栗氏不满,不容分说,让阿星套好车马,叫了柳西捕头,并几名得利的衙役,就往赵府去。

这还是紫桃案之后,孟仲垣第二次来赵府。那守门人见了衙门的马车,揉了揉眼睛,似乎不相信一般,怎么好好的,衙门又来人了?可是毕竟是县令大老爷,岂敢怠慢,赶忙儿进去禀报,不稍时,赵府一干老小,都出来迎他。孟仲垣看向一众人,赵夫人乐氏不在其中,想来让紫桃吓唬的不轻,还在休养。

赵老太爷虽然也不明白怎么知县大人又来了,但是也从善如流,把人往府里请,吩咐下人准备了珍馐美味,要招呼他。

谁料孟仲垣并未进入屋内,只摆了摆手,说道,“赵老太爷盛情,本官此行,是因为一场梦。”

身畔赵皓磕磕巴巴道,“梦,什么梦?”

孟仲垣笑了笑,“恐怕要让诸位笑话了。”孟仲垣看了一眼阿星,轻轻咳嗽了一声,阿星会意,知道是自家大人,让他接着话头儿往下编。

“赵老太爷,我家大人,本是江州人士,世居江州,大人的生母……”阿星说到这儿,不知打哪儿找出了一条埋里吧汰的帕子,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看的赵家祖孙三个,都是一愣,“大人的生母去的早,就留下我家大人一个,那是孤苦伶仃的啊。”

孟仲垣听到这儿,似乎颇有感触,也红了眼圈儿,“老太爷,实不相瞒,本官昨晚梦见母亲,音容笑貌,似真一般。”

赵老太爷愣了愣,问道,“不知道,令堂说了些什么?”

阿星在那边儿,又狠狠擤了擤鼻涕,看的赵皓一脸嫌恶。“老太爷啊,我家大人,来此地赴任,带了夫人牌位。老夫人小字芙蓉,又喜爱芙蓉花,托梦给我家大人,说这青州之地,天气寒凉,百物凋零,夫人想念老家江州,便是这寒冬腊月的那芙蓉花还在盛开,便托梦大人,带着她去看看芙蓉花。”

孟仲垣此刻红了脸,衬得他一张损毁的面容,十分可怕,他脸上一红,似乎极为为难,“本官,听闻……听闻府上有一处芙蓉园,这虽是冬季,那芙蓉花却是江州牵来的名贵品种,是故想要,想要带母亲看看。”

赵老太爷心中生疑,面上却不敢拒绝,“这……老夫府上却是有处芙蓉园,不过,大人的母亲,不是……”

眼下之意,你母亲不是去世了?。?趺创??突ǎ?p>说话间,那小厮阿星自身后掏出一个布袋,赵皓心中奇怪,不知道这布袋下面覆盖着何物。那小厮阿星将蒙着的黑布掀下来,找家人顿时觉得十分不快。

阿星手中,擎着一方灵位,上书‘先妣孟母孺人闺名芙蓉生西之莲位’。赵老太爷神色十分不快,却无奈孟仲垣是本地知县,赵家虽然大富,可朝中无人,在地方之中,只能任凭官员牵着鼻子走。只好佯装笑道,“既然大人如此孝顺,不妨移步,随老夫到芙蓉园一叙,也好告令堂在天之灵。”

孟仲垣神色凄然,点了点头,“赵老太爷,宽厚仁爱,盛情难却。”

赵皓心里呸了一声,心道你这丑八怪,将母亲灵位拿到人家家里,若不是你是本地知县,早就打你出去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赵府芙蓉园去。

赵老太爷一面领路一面介绍到,“这芙蓉园,本是家父所建,与令堂一样,家父于江州敏州之地走商之时,十分喜爱江州芙蓉花,因而高价将那珍惜冬芙蓉的品种移植过来,这芙蓉在家里养了百余个年头,倒是养成了,芙蓉园约莫占地数十亩,各色芙蓉,四季常开。”

孟仲垣一面点头,一面吩咐阿星将牌位拿好。捕头柳西在他身后护送,倒让别人近不得身。

经过忘忧小径,一行人等,便入了芙蓉园。赵厚生身边的洪管家不放心,小心问道,“老太爷,那芙蓉园中……”

赵厚生神色严厉,两人目光交涉,洪管家知道赵厚生的意思。一众人仅仅在外间走走,芙蓉园中有花阵,他万万进不去的。

就是因为芙蓉园中有花阵,这花阵是按五行术数,请了高人摆设的,所以上回顾家姐弟在芙蓉花圃附近走丢了,赵老太爷才一点儿都不担心。

可是他却没有料到,芙蓉园周围的花阵,是根据成年人的身高量身打造的,若是小孩儿,身量矮小,还不够芙蓉花高,自是不会受这花阵的影响,所以顾家姐弟,入了芙蓉园之中,纯粹是天意造化。

秀儿上回留了个心眼儿,将通往芙蓉别院的路线记得清楚,告诉了九斤,九斤又嘱咐了孟仲垣。

孟家在江州之地,是最大的氏族,孟家子弟自然也懂些奇门遁甲,五行术数,见着这芙蓉花圃,百花争艳,花香怡人,却隐约有些不对,孟仲垣心下立判,“此处果然有蹊跷。”

见赵家人神色如常,孟仲垣心里想着,莫不是这处秘境,只有孟家几人晓得?看那赵皓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觉得他一定不知道这芙蓉园的秘密。

孟仲垣的猜测是对的,赵家上下,除了赵老太爷和洪管家,其余人等,只晓得芙蓉园是禁地。这禁地里头有什么,便无人知晓。有人寻思着,赵老太爷极有可能在里头豢养了虎豹,倒并不是十分好奇。

孟仲垣面上与赵老太爷交涉着,阿星捧着牌位,朝捕头柳西使了个眼色。柳西会意,突然捧住肚子,嚎叫起来,“哎呦,哎呦,疼死我了。”

赵皓赶忙从他身边跳开,不知道这人高马大的柳捕头这是得了什么疾病?孟仲垣似乎也一头雾水,紧张道,“柳捕头,你这是?”

柳西一面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一面道,“大人啊,大人啊,小的好像吃坏了肚子。”

“赵老先生,我这不中用的捕头,让您见笑了,您能给他提供个如厕的地方不?”

赵厚生见状,吩咐左右,带那柳捕头去如厕。

柳西走了,这几人仍旧没头没脑的在芙蓉花圃里头逛着。柳西让赵家家仆带着,到了忘忧小径最近一处茅房,赵家家大业大,这茅房都修得十分气派,带柳西来的家仆朝里头指了指,恭敬道,“柳捕头,您自个儿进去就行。”

柳西捂着肚子进去,见那茅房围墙,仅一人高,便在里头喊道,“小哥,我自行如厕便好,你去忙吧。”

外头的仆人不肯离开,回复道,“捕头大人有所不知,赵府花圃岔路甚多,十分容易迷路,上回顾家姐弟就迷了路,寻了一夜呢。”

见那仆人不肯离开,怕他心中生疑,柳西抱着肚子,在里头蹲了半天,恩恩哈哈一阵之后,那仆役没了疑心,只老实在外头等着,没一会儿功夫,就瞧见柳西出来了。

“柳捕头,可是方便好了?”

柳西朝他一笑,伸手一扬,一阵粉末刮过,这仆人立时倒下。柳西与他换了衣服,将那昏迷过去的仆人拖到花丛之中,小心隐藏起来。转身,绕着小路,按着孟仲垣给他画的芙蓉园花阵路线,往里头走去。

起先,柳西还能隐约听见孟仲垣等人在花圃的声音,后来,循着花阵的路线,渐渐偏离了芙蓉花圃,往芙蓉园中心走去。

柳西走的这条路,正是秀儿姐弟上回,循着赵老太爷留下的脚印,走出的那条路。这芙蓉花圃之中,花香奇特,若是没有地图指点,是万万走不进去的。

柳西身手矫健,自然比秀儿姐弟走得快,没多时,就找到了芙蓉园。见着那金漆牌匾,柳西心道,这赵家,果真是有蹊跷。

时间紧迫,他赶忙推门进去。内屋门一开,便传来一阵馊臭之气,柳西将这红色绒布一掀开,就瞅见了那寒冰铁笼,铁笼之中,搁脚链拴着个少年。这少年衣衫褴褛,双眸血红。见着柳西,不惊不怕,神情木讷。

柳西将寒冰铁笼仔细打量过后,见着那上头的大锁,知道此物很难打开,灵机一动,伸手去提这铁笼。他力大无穷,这铁笼虽有几百斤分量,他却是提得动的。

里头的少年瘦骨嶙峋,这铁笼虽然坚硬无比,却不是十分巨大,三尺见方。柳西取来那红色绒布,将铁笼整个包裹起来,往背上一背,抬脚就跨出了芙蓉园。

第四十二章 赫兰郎(二)

柳西将包袱打好,循着来时的方向,就往芙蓉园外头走去。不过一会儿工夫,就回到了忘忧小径的那处茅房。柳西进了茅房,见那墙高仍是一人左右,便翻身出了墙外,此处是赵府的外围,方圆十里都没有人烟,这茅房外头,是个湖泊,赵府的院墙与湖水隔了几丈之远。柳西将铁笼放下,用野草铺好,那赫兰人在里头动了动,柳西回头,嘱咐道,“你不要动作太大,让赵家人发现,插翅难逃!”

闻言,里头的少年倒是不动了。

柳西旋即,一个翻身,又翻回了赵府茅房,将那被迷晕的仆役拖了出来,二人换了衣服。柳西猛的掐了一把他的人中。

仆役迷迷糊糊的起来,见着柳西正站在一侧,挠了挠后脑勺,不明道,“我,我这是怎么了?”

柳西人高马大的,站在仆役对面,投来一片阴影,“还说呢,我上个茅房的功夫,你竟在此偷懒睡着了,看我不禀报你家老爷,打你板子。”

仆役听言,想想自己方才好想确实迷迷糊糊睡着了,听见柳西要禀报老爷,赶忙儿吓得从地上扑腾起来。“捕头大人,捕头大人,这一切好说啊。”

柳西转了转眼珠儿,为难道,“这,如何好说?”

那仆役寻思了一会儿,从身上掏出个钱袋子来,取出二两碎银,塞到柳西手里头,“捕头大人,这些小钱,给您打酒喝。小的,小的近日操劳过度,才疏忽了,捕头大人切莫跟我家老爷说啊。”

柳西将碎银收到了衣襟里头,大义凛然的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咱们走吧,我家大人想必等急了。”

这仆役见柳西不再追究,心里松了口气,让道,“柳捕头先请。”

二人回到芙蓉花圃,见孟仲垣主仆两人还在跟赵家爷孙三个白话。柳西小心移步到孟仲垣身边,说道,“大人,小的方便好了。”

孟仲垣没有看他,状似不经意道,“哎呀,我们在府上耽搁了一个时辰了,如今天色渐晚,本官就不叨扰了。”

赵皓心里高兴,这孟仲垣耽误的时辰,可是让他不能与美人儿温存。心下正喜,听见自家老爷子还在把孟仲垣王立让,“孟大人忧国忧民,若不嫌弃,今晚不如就在府上用膳。”

阿星松了口气,以为孟仲垣必定会找个由头溜走,可谁料,他竟然大大咧咧的坐下了,准备接受赵府的招待。

阿星捧着牌位,犹在一边提醒道,“大人,时候不早了。大人。”

阿星心里着急,怎么这刚不问自取了别人家的东西,还能这么道貌岸然的坐着,等候主人家的招待?

“老爷子,您瞧,我这仆从,自来是个急性子,既然如此,本官想起府里还有公文要处理,便先行告辞了。”

赵厚生仍旧礼让着,“大人忧国忧民,然而,这也不差一顿饭的功夫。”

“老爷子盛情难却,那今天这顿饭,本官可蹭定了。”

说话间,十几个模样清秀的丫头,便一一把饭菜送上来。这桌饭菜,想必孟仲垣来的时候就已经备下,若是炒好了没有吃,也不重新热过,只倒了重做便是,席上摆着八个冷碟儿,八个热碟儿,八种水果,八样点心,八种汤羹,八样主食,数字倒是吉利。

孟仲垣每样东西都吃了几小口,见柳西、阿星仍站在一旁,便开口道,“老爷子若是不嫌弃,让我这小厮和捕头也同桌,可否?”

赵老太爷笑了笑,那边赵皓却是停了筷子,与仆役武夫同桌?这不,自降身份?u岳咸??炀醯阶约核镒由裆?豢欤?人粤艘簧??梆└缍??タ纯茨隳盖装伞!?p>赵皓筷子一顿,不明白自己这爷爷怎么一有事儿就把他支去看母亲了?想起母亲乐氏,赵皓心中就有不快,自打紫桃出了那件事情过后,乐氏神智一直不清不楚的,听大夫说,是吓着了。可是偏偏她有时候神智清楚了,又能打能骂的,真是极难伺候,精神不好的乐氏,比往常还要难伺候。即使是作为她的亲生儿子赵皓,也受了不少闲气。

赵皓松松的放下筷子,倒是没敢给自家老爷子甩脸色,“爷爷,那孙儿去瞧瞧母亲。”脚下懒懒的动了动,见没人留他,一气之下,拂袖离去。

他又哪里会去看母亲,如今华月初上,正是县里头青楼妓院开门儿揽客的时候。

这边厢,赵举人犹在一旁,陪着笑,他在家中地位奇怪。这当家的,是赵老爷子,这府上的接班人,却是赵皓。因为赵举人功名在身,没准儿哪一年恩科,朝廷许了捐官儿的地方,他就能依托着家里的万贯家财,去当一任父母官儿了。朝廷不许商人为官,因此,赵举人无法继承赵家的商船商号,只能寄希望于自己那个读书不成器的儿子。

孟仲垣又扒拉了几口菜,这满满一大桌子饭菜,个个十分可口美味。鲍参翅肚,参茸鸡汤。

“老爷子,如今圣上讲究勤谨持家,贵府如此豪奢,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吧。”

赵举人正在一旁盛汤,听了孟仲垣的话,手下一顿,“孟大人,您这话说的,不过一顿饭食而已。”

在赵家,莫说这样一顿饭食,就是再豪华一些的席面,那些名贵食材,若是做熟了,主人却没来得及吃,那也是要倒掉的。赵家的主子,吃的都是新鲜做好的饭菜。孟仲垣也是出身世家,想来那信州巨贾王家,也知道些收敛,不会如此大手笔。历代朝廷,多少商贾露富,让眼红的官员参了一本,朝廷随便往你身上安一个罪名,落得满门抄斩,家产尽数被抄。

孟仲垣停了筷子,见那赵举人一副没听懂的神色,“时候不早了,本官明日还有公事,就此告辞。”

这回,赵老爷子倒是没送他,柳西并阿星扒拉了几口饭菜,便忙不迭儿的跟了上去。

出了赵府的门,见着自己带来的一并衙役,已经吃饱喝足候在那里,孟仲垣心道,这赵家做事,倒是滴水不漏,尽得体面。

“柳捕头,那事情办得如何了?”

柳西抹了抹嘴上的油,低声道,“大人,一切都办好了。”

孟仲垣回身向送出门的赵家父子拜别,衙门马车便离开了此处。赵厚生盯着衙门马车走远,总觉得心里有个疙瘩,看了洪管家一眼,“老洪,你去那里看看。”

洪管家得令,擎了灯笼,就往芙蓉园去。

这边厢,柳西指挥了两个衙役,从赵家外墙之外,将那困住赫兰人的铁笼取了回来。

两名衙役均是柳西心腹,见这红色绒布盖着的东西十分神秘,“柳哥,这里头装的啥呀?莫不是你从赵家摸出来的宝贝?”

柳西噗嗤乐了,小心叮嘱两人,将铁笼运到了一边停靠的马车之上,铁笼进了马车,把孟仲垣给堵在了车里。

待外头的车帘子拉下,孟仲垣伸手扯开那红色绒布,这绒布里头覆盖着一个巨大铁笼,三尺见方,铁笼上头落了一把大锁。

里头蹲着个人影儿,孟仲垣看不清楚,正想仔细瞅瞅,那人突然将双眼睁开,一对火红的眼睛,似能吸人魂魄一般。

第四十三章 赫兰郎(三)

孟仲垣已经与那笼子里的赫兰人对视了两个时辰,阿星打了个哈欠,柳捕头还没走,二人就在旁边看着孟仲垣,不知道他啥时候才能停下。

“星哥儿,你说咱们大人,这是什么毛病?”

阿星司空见惯一般,“大人打小儿就是这样,若是见了新奇的事物,能一天不动坑呢。”

柳西虽然并不十分明白,但是他是个粗人,还是觉得孟大人十分厉害,竟干这些让人猜不透的事情。

这笼子十分坚硬,里头的赫兰人倒也平静,见孟仲垣只是盯着他看,许是烦了,窝到笼子一角,打起了瞌睡。

赫兰人一打瞌睡,孟仲垣才从地上站起来,“那赵家果真私藏了赫兰人,小小赵府,竟然如此包藏祸心。”

柳西伫在一旁,拱手道,“大人,那如今这事儿,要怎么办?”

“怎么办?如今边关局势紧张,牵一发而动全身,雍秦大战在即,若是这个紧要关头,惹了蛇岛栗氏,便是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赵厚生真是糊涂。”

“既然如此,咱们将此人交予鸿胪寺的大人,是否能平息此事?”

孟仲垣思忖了一会儿,“不可,咱们哪里说得清楚这赫兰人是如何得来的?到时候邀功不成,让圣上以为咱们与那赵家是一伙的,非得吃不了兜着走。”

可不是,如今将赫兰人从赵府偷了出来,若是此事捅了篓子,赵家大可以反咬一口。孟仲垣此刻觉得,自己心思太急,反而漏了破绽。

阿星闻言一震,“那大人,为今之计,是要如何?”

孟仲垣在室内踱了几步,猛的想起来一人,“星哥儿,你还记得那位来报官的小胖子?。俊?p>阿星点了点头,那小胖子,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生的那样肥粗魁梧,让人过目不忘的,而且他说起话来,都是言之凿凿。

“将此人交予他。”

“啊?”柳西与阿星均是惊讶不已,“大人,恐有不妥。”

“如今知道这事儿的,只有咱们四个,朝廷没几日就会派军官来本地驻守,必然是要住在县衙里的,你说,若是将他留在衙门里头,不是等死?。俊?p>柳西和阿星相视一眼,孟仲垣说的句句在理,倒是反驳不得。

“既然如此,小的明早就去寻那小胖子。”

“柳捕头,你确定今天同来帮忙的衙役,不知道咱们这拿的是什么?”

柳西拱了拱手,“大人,他们只知道小的取了这样东西,此物一直搁红布盖着,自是不知道。再说,那赫兰人一直不声不响的,没准儿是个哑巴。”

哑巴?孟仲垣回头看了看他,这少年肮脏邋遢,长发油腻,指甲尖长,像个动物,不似个人。

次日一早,阿星得了吩咐,就去县里一处破败院子,寻王九斤。这还是王九斤上回来,告诉他们的。说是要寻他,就去原来城东大户原来崔平崔家的别院。

这崔家,阿星从衙门一干人等的嘴里,也是听过的,原来是青州有名的富户,后来于先帝年间,顷万贯家产,助藩王陈达叛变,因而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崔家的这处别院,如今多是城里的小乞丐,聚会玩乐之地。

王九斤是乞间一霸,他有功夫傍身,早已占据了崔家的别院,其他的乞丐,便是比他年长的,也斗不过他,只得将这一处安乐窝让给他。

孟仲垣始终觉得那赫兰人是个烫手山芋,因此将那人装上马车,让阿星赶忙将此人交予王九斤,务必晓以利害。

阿星来到崔府门口,见着这破败宅院前头,蹲踞着四五个小乞丐,阿星寻了个小乞丐,问道,“小兄弟,不知道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位九斤兄弟?”

那小乞丐微睁了眼睛,听见他是来寻王九斤的,便问道,“你寻他何事?”

“是这样的,我家大人,有份礼物要送给他。”

小乞丐此刻正襟危坐,面前摆着个破旧瓷碗,手里抓着一根青色竹竿。“你家大人?可是孟大人?”

阿星点了点头,小乞丐方才站起身子,回身进宅院里头通报,片刻功夫,阿星就见着王九斤出来了。这小胖子如此尊荣,真能叫人过目不忘,九斤也是认得阿星的,知道他是孟大人身边得利的心腹小厮。

九斤双手抱拳,一副江湖游侠儿的做派,“星哥,大人有何事寻小的?”

阿星见九斤左右仍旧跟着三五个小乞丐,便支吾道,“九斤兄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王九斤知道八成是那赫连人的事情有了眉目,心里知道厉害,便屏退了身边的几名小兄弟,跟着阿星来到一边。阿星附耳说了几句话,九斤双目圆睁,惊讶不已。

“什么,你说……”

九斤慌张的看了看外间停靠的衙门马车,心说这孟大人真是打得好算盘,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他。

阿星点点头,将孟仲垣吩咐的话重复了一遍,说是如今衙门里头放不得,因为兵部军官没几日就要来,若是让他们发现了,松阳县估计又要换知县了。阿星反复嘱咐九斤,此事万万不能再让别人晓得了,省的节外生枝。

九斤心说,顾家七个,恐怕都知道了,你们才是最后知道的呢。

吩咐完毕后,阿星见左右无人,便同九斤道,如今这县城里也放不得,容易被发现,让他寻些野路子,将人藏到乡下去,待风头过后,孟大人自会来接手。

乡下?九斤只想到了顾家。

午膳过后,秀儿正在院子里散步消食,自朱家的事情之后,顾平似乎动了真怒,让秀儿不得离开顾家半步。秀儿也知道这回是自己冲动,故而没有再做争取。只盘算着,明天就是元宵节,也不知道那孟大人的效率如何,怎么赵家还没有讯息。正想着,就听见有人叩门,原是九斤来了。

秀儿瞧见他,不同往日,身后还跟着衙门的马车,这马车上没有车夫,想来是九斤自己赶车来的。秀儿仔细往那马车瞅了瞅,待瞧见松阳县衙的府徽之后,赶忙往院里招呼,“大哥,二哥,快来帮忙。”

顾家院门儿小,几经周折,才将那马车赶进了院儿里。秀儿连忙将院儿门上锁,见左右无人,才放了心。

“这孟大人做事,怎么这么让人不省心?”

九斤正在拴马,听见秀儿这么说,心里惊奇,“阿秀,你莫不是知道,这马车上有什么?”

“松阳府邸那么大的徽标在那儿,你当我家几个是瞎的吗?”

九斤搔了搔头,确实如此。果然,顾安在一边帮忙,也不忘说上两句,“这孟大人是如何想的,竟将这烫手山芋扔给咱们。”

“二哥,你也知道?”

待众人将那铁笼,七手八脚的抬到屋里的时候,九斤扑了扑身上的雪花,将鞋子脱了。看着屋里一干人等,不好意思道,“俺也不是故意的,这孟大人说,这人不能留在县里,因为军官即日就要来咱们县里头,大人怕引火上身。”

顾乐只盯着那铁笼里头的赫兰人猛瞧,这赫兰人也爬了过来,与顾乐的脸只隔了几寸,他伸着鼻子仔细嗅了嗅,似乎认识他们一样。

秀儿也走到笼子前头,“你认识我不?”

经他一双血色眸子打量,秀儿有些不自在,秀儿蹲在笼子边上,一旁金宝也坐在炕上,那动作,与笼子里的赫兰少年一模一样。

“你放心,我们定能让你从这铁笼子里出来。”

九斤喝了口水,“是啊,这总在笼子里关着,好好的人都要疯魔了。”旋即想到,想要解开那寒冰铁锁,还得靠洪管家身上那独一无二的钥匙。“这钥匙还在洪管家身上。”

顾平听见秀儿似乎又有了什么鬼主意,先不管能不能救得这位少年,忙道,“有什么主意也趁早消停了,阿秀你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哪儿都不准去。”

秀儿眨了眨眼,笑道,“大哥,这回我不去,你们且听听我的主意。”

顾平见大家伙儿都等着下文,便开口道,“你且说说。”

“好嘞。诸君听好,明个儿便是上元佳节,县里有灯会,按着赵家那样的人家,必然会得到本地士绅的邀请,去县里赏灯,到时候,赵府里头,没一个当家的在,咱们这时候去偷那钥匙,岂不最好?”

“赵府高手众多,如何偷来?”九斤看了周围几人一圈,也没发现谁能有这样通天的本事。那孟大人倒是好本领,看着文弱书生一个,到那赵府,似来去自如一般。

秀儿眯着眼睛笑了笑,“既然孟大人把这烫手山芋丢给咱们,为啥咱们不能再丢回给他?孟大人能从赵府偷出来这么大个玩意儿,怎么连把小小的钥匙都偷不出来?”

顾家几人聚首,秀儿将心中计划一一道来,几人听着,均频频点头。待秀儿说完,九斤只觉得听完这样一番谋划,这以后得罪了谁,也莫要得罪她,如此缜密的心思,真是令人觉得可怕。

第四十四章 美人与钥匙

此刻天已渐晚,按着秀儿的吩咐,九斤当夜就回了松阳县,将计划说给孟仲垣听。这事情若要办成,还得里外配合。

顾家,铁笼子让几人七手八脚抬到了西屋炕上,怕那笼子里头的少年冻着,也不管他一身馊臭气味儿。秀儿又跟他交流了一番,发现这个少年似乎根本听不懂汉话,便放弃了。

晚间几人吃的是黄米面饽饽,秀儿端了个瓷碗,里头盛放了一些热乎饭菜,从笼子外头,塞递给他。那赫兰人见这小姑娘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雪白的腕子就这么直挺挺的伸了进来。将信将疑的,把饽饽取了过去,嗅了嗅,张口吃了起来。秀儿也抱着碗,坐在他边儿上吃,一边吃一边磨叽,“你放心吧,我准能将你放出来。到时候,你回了家乡,再好好生活。”

也不管他听没听懂,秀儿听见外间顾乐喊他,便从西屋炕上跳下来,快步走了出去。赫兰少年听言,手上一停,两颗红宝石一样的琉璃眼珠,流下两道泪痕,只是他面容太脏,秀儿转身出去了,没人能看的见。

青州地区,一夜飞雪,次日一早,便是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

赵皓此刻正在翠红楼里四仰八叉的睡着,胳膊里头枕着个貌美女子,这女子面容娇娇,朱红小嘴儿,看着十分可爱讨喜。日上三竿之后,赵皓醒了,见身边娇娘还睡着,便调笑道,“小宝贝儿,太阳都晒屁股了。”

没等那女子睡醒,他猛地一掀被窝,两人赤身*的,遭冷空气一激,打了个寒噤。这女子方缓缓醒来,“赵公子,你坏死了。”

赵皓哈哈一乐,起身开始穿衣趿履,“我家今个儿必然要让那些士绅邀请赏灯,若是迟了,老爷子非得扒了我一层皮。”

玉碧蜷着身子,躲在被窝里,娇嗔道,“少爷,那今晚,奴家……”

赵皓见她面容娇娇,声音软糯,眉宇之间尽是温柔媚色,心中软道,“小宝贝儿,你且好好休息了,明日我再来。”

玉碧听言,撅起了一张小嘴儿,赵皓心里喜爱,忙在她唇上啄了一口,玉碧红了脸颊,让赵皓揽了过去,二人温存了一番,又过了半个时辰。待外头有人敲门,玉碧嗔道,“是谁?”

门外传来翠红楼马嬷嬷的声音,马嬷嬷声音干巴巴的,尴尬道,“好闺女,是嬷嬷呀。”

玉碧穿上薄纱青衫,见赵皓犹在床上小寐,便将门开了,见着马嬷嬷一张讨好的脸色,“好闺女啊。”马嬷嬷贼眉鼠眼的往屋里头瞅了瞅,瞧见赵皓正躺在床上。

“嬷嬷何事?”

马嬷嬷不由分说,扯住玉碧的手腕儿,将她拉了出来。玉碧如今是翠红楼的头牌,住在三层小楼之上,这三层小楼,只有两间房,一间是原先的头牌胭脂住的,另一间,就是她住的。然而她嫌胭脂的房间晦气,纵然能看见内城湖,也不肯去住。

这三层小楼之上,走廊尽头,站着个灰袍小厮,玉碧凝眉道,“嬷嬷,这是何人?外间怪冷的,你拉我来做啥?”

马嬷嬷未语,只小心嘱咐道,“好闺女,你且仔细听从这位大人的差遣。”

玉碧将信将疑的看向那人,他略略转了身,向玉碧行了个礼,“见过姑娘。”

上回胭脂的案子,玉碧也是去衙门做过笔录的,见过这人,支吾道,“这不是,孟大人身边……”话还没说完,心里一喜,莫不是孟大人看上自个儿了?虽然那孟大人长得吓人,可是若能做上官家太太,那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当下面带喜色,却让阿星给喊住了。

“姑娘,我有件事儿求你。”

“啊?你有事儿求我?不是孟大人啊……”玉碧失望了,屋里躺着的赵皓,虽然模样俊俏,出手阔绰,但他终究不是良人,此间的姑娘都晓得,他对哪个姑娘,这热乎劲儿也不会超过三个月。

阿星点了点头,附耳说了几句。

晚间,元宵佳节,华灯初上,今年请赵家赏灯的士绅众多,然而此回,赵家特地挑在自家院子里,宴请本地乡绅,没有去县里赏灯。乡绅众多,赵家祖孙三个,都在外间招呼。可是,由于赵夫人乐氏尚在病中,赵老夫人早已仙游,这来往的女眷,便没人招待了。赵厚生无法,只好请了一位外姓的表亲,来帮忙招呼,这来的乡绅不下百人,顾家人自然也是在列,唯独那位孟大人,以公务繁重为由,未能出席。

席上请了最好的戏班子来唱,欢声笑语的。赵皓正在一边眯着眼睛听戏,听见小厮禀报顾家来人了,忙不迭的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起身去迎。“玉娘来了?”

那禀告的小厮听了,“少爷,顾家仅来了两名兄弟,玉娘小姐不在列。”

话一说完,赵皓脚下步子就停了,“你说,来的是顾平那个莽夫?”

小厮见着自家少爷神色不快,无法,只得低头默认了。

另一边的小厮见状,忙接茬儿道,“少爷,您不爱见那闲杂人等无妨,咱们府外可来了位娇客。”

娇客?赵皓一听,又来了兴致。

“玉碧姑娘在外头等您呢。”

玉碧?赵皓心中无聊,那些乡绅之间来回应酬,他早就想溜出去了,却不料,这玉碧如此了解他的心思,竟然主动送上门儿来了。

赵皓朝两名小厮吩咐道,“你去招呼顾家两个,你去禀报老太爷,就说本少爷,去看母亲了。”

吩咐之后,赵皓心中一喜,赶忙出门儿去迎玉碧,瞧见她从马车下来,腰肢细细,不盈一握,面容娇俏,心下便起了意。

席上,赵老太爷听见小厮禀报,“看母亲?他何时看母亲这样勤快了?怕又是去鬼混了吧。”

小厮瞧见自家老太爷是个明察秋毫的,也只好说了实话。赵厚生见来往宾客众多,不能发怒,“罢了,由他去吧。”

杯盏间,尽是欢快氛围。顾家上回得罪了老太爷,但是他仍旧有意拉拢,也没给他们脸色瞧,还让二子坐在主席。

本是一派欢乐祥和之气,却突然让漫天的火光给止住了。赵厚生见西边方位起了火,又有仆役来报,“老太爷,不好了!芙蓉园,起火了!”

芙蓉园?赵厚生一听这三个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是受足了惊吓。身边的洪管家连忙扶住他,二人相视一眼。洪管家方悄悄退下,来到自己卧房,寻那芙蓉园的钥匙,要去看看。

赵皓这边也听见了起火,他仍旧赖在玉碧身上,可是玉碧却推了推他,“少爷,您先去看看吧,省的祖父又责骂你。”

赵皓知道,若是出了事儿自己又在哪里快活,少不了一顿打。

“小心肝,你且等着我。”赵皓伸手刮了刮玉碧的鼻子,方起身穿衣,收拾妥当,便急急往主厅去。

门一关上,玉碧就收了妩媚神色,穿上衣衫,将房门打开,走了出去。

洪管家将芙蓉园的钥匙藏得极好,他一路小跑,来到库房,却没曾想到,身后跟着个人。

在库房里头,有个落了锁的蒙尘箱子,洪管家从袖口里取出一枚钥匙,打开这箱子,在千余枚钥匙里头,寻了一枚最不起眼的。揣到怀里,关上库房门,正往芙蓉园去,只见空气中一阵粉末飘过,洪管家直挺挺的晕了过去。那身后的影子见状,捂住口鼻,在洪管家身上翻找了几下,搜出了那枚钥匙。

这边厢,赵厚生见洪管家迟迟不来报,心中生意,将一应事物丢给赵举人,自个儿亲自去了芙蓉园。只见这火光冲天,整个芙蓉园已经陷入火海。是半分都进去不得,隔得老远,赵厚生瞧见那芙蓉园的金漆牌匾让大火给烧的砸在地上,迅速被火舌包裹,消失无踪。

赵皓周旋了一会儿,见不过是处园子起了火,此刻正欲火焚身,也顾不得这边的火那边的火,只想着早些甩开这些人,好去找玉碧。

可是这一整个晚上,他都没能去寻玉碧。

玉碧将钥匙交给阿星之后,眼神闪烁,奉承道,“星哥儿,你说你欠了那洪管家的银钱,如今失火,洪管家必会先去取自己个儿最宝贝的家当。我将此物偷给你了,可谁知道,那边是真起了火。这……”玉碧担心自个儿让阿星连累了。

“姑娘放心,这事儿你不说,我不说,谁能想到?再者说,这火确实不是我放的,此间天气干燥,四处都是花灯,不小心把院子燎着了,与咱们无关。”

玉碧听言,倒是宽了心。这事儿,自打她答应下来,就与阿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哪里会四处去说。见着此间无人,便上了马车,赶回翠红楼。

赵皓送别了一拨又一波的客人,终于得了个空儿,可以休息片刻功夫,听小厮来报,玉碧已经自己个儿回去了。他累得无心风月,只摆了摆手,任由她去了。

火势最终还是救下来了,只是当赵厚生发现洪管家晕倒在库房,钥匙不翼而飞,芙蓉园里的铁笼也不见了,方才知道,自家是真让人给盗了。这盗贼是谁,却不得而知。

第四十五章 神匠(一)

从青州往梁、凉二州去的官道两边,种满了红荆花,每逢盛夏,荆花如雨。此刻,有一乌色宝驹,风驰电掣之间,已经在官道上行驶了二三十里,这宝驹周身黑色,唯独四脚生了白色绒毛,飞驰之时,犹如踏在云端,别样威风。

马上坐着一名红衣女子,红衫如火,与黑色骏马形成鲜明对比。这女子面容白皙,明眸皓齿,英气逼人,约略十四五岁模样。她背上背了一杆长棍,棍身足有一人高,雕刻有双头蛟龙,盘踞其上。

至一处茶棚,红衫女从马上跃身而下,将手中钱袋丢给小二,拿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女子用袖口擦了擦唇边水渍,张口道,“小二,喂饱我的马儿。再来二十个馒头。”

小二听她声音如泉水叮咚,十分清脆好听,面容娇媚可人,却背着百来斤的盘龙棍,骑着烈马乌云,不由十分奇异。

“这位女侠,不知还有何吩咐?”

红衫女蹙眉想了想,继而道,“不知此处离棘州,还有多远?”

小二算计了一番,“女侠如此宝驹,约莫快马加鞭,再要两日,便能抵达棘州。”

还要两日?少女心中一滞,她是能等两日,可是自家小姐还能否等上两日?小二见她无其他吩咐,便起身去里间准备干粮,待捧着二十个馒头出来,那宝驹少女已经不见踪影。

若不是尘土飞扬,刚才那一幕,宛若梦境。

小二回身向里头喊着,“掌柜的,那客人走了。”

茶棚里头出来个人,年约三十,面目黝黑,五官端正,“你将馒头拿回来就好。”

顾九坐在长凳上歇了一会儿,吩咐了伙计两句,就往山下走去。松阳一带的茶寮,十家有八家是他在经营,平时只叮嘱伙计照看,这不年关刚过,才营业起来,便四处巡查一下。

这处茶棚在山岗之上,他腿脚不便,若是无事,是不会上来的。可今天这一上来,就碰见三个打听‘棘州’的,顾九心里奇怪,倒也没有多想。望向那尘土飞扬的黄土道路,此时天朗气清,冬雪未消,还有些阴冷。

青州往北,是梁州,梁州往北,则是都城西京,西京往西北,则是边关要地,凉州;而青州往南,则是棘州,达州,信州等地。

顾村,顾家。

顾平兄弟将这赫兰少年按在热水桶里,洗刷了个干净。顾乐瞧见兄长们拿出了热水桶,赶忙多了起来。秀儿遍寻不着,一掀帘子,瞧见顾平兄弟正在给赫兰少年刷背,那少年身上瘀伤遍布,倒是没有致命的,想来是他时常在铁笼里四处碰撞,才将自个儿撞伤了。

他极瘦,两颊无肉,胸腹两边,肋骨条条,看着十分可怖。原先还有一层褴褛衣裳蔽体,这脱了衣裳,乍一看,就是一具骷髅架子。

顾安见秀儿死盯着赫兰少年看,便提醒道,“二妹你快出去。”

秀儿不觉有他,将玉儿拿给她的衣裳放在一边,“二哥,这是大姐喊我送过来的。”

赫兰人听了她的声音,转过脸来看了看,他面颊无肉,眼睛又是血红颜色,有些吓人。秀儿让他瞧得不自在,便出去了,四下寻不到顾乐,只得回到东屋,瞧见那铁笼子放在地上,旁边是拴住赫兰少年的铁链,九斤在炕上磕瓜子,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九哥。”

九斤听见秀儿这么叫他,耳朵立时提了起来,秀儿如此叫他,必然有事。“你说,咱们把这铁笼卖了如何?”

九斤听言,不置可否,这铁笼是珍贵材料制成,若是拿去卖,还有这原装的钥匙,倒是能卖些银钱。可是,赵家家大业大,眼线众多,若是让他们发现了?九斤摇了摇头,觉得不好。

秀儿贼贼的笑了笑,坐在九斤边儿上,“你不必担心赵家,他们不敢调查这人下落的。想来赵家藏有赫兰人,只有洪管家与赵厚生晓得,连赵举人都不晓得,这赫兰人丢了,他们只能吃个哑巴亏而已。”

秀儿从碟子里抓了一把瓜子儿,继续说道,“赵家虽然大富,朝中却无人。这窝藏外邦人,可是大罪,就算咱们当着他的面儿卖了这铁笼子,他们只会想着如何与此事脱了干系,万万不敢沾身的。”

赵家朝中无人,确实是最大的弊端。如若不然,赵家要比刘家难对付多了。如今朝中,候补的生员如过江之鲫,赵举人已经年过四十,想来,能得到实缺儿的机会已经越来越小。

“那卖给谁呢?”

“永平记。”

九斤听说又是这个永平记,心里也知道上回顾喜兄弟让欧阳掌柜为难的事情,便道,“秀儿不记上回的仇了?”

“那算什么仇?永平记价格公道,最大的东家又是一位工部要员的血亲,赵家自然得罪不得,况且,永平记的信誉好,咱们可以与他们签死契,便没人知道是咱们卖的啦。”

九斤还在犹豫,秀儿继续劝道,“如今家里多了这么些人口,若不填补些家用,哪里够吃?”

听了这话,九斤当即同意,将这铁笼卖了。

秀儿让兄长禁足,顾平兄弟又在给赫兰人洗澡理发,只得央了顾喜九斤两个,借了顾九家的车马,将铁笼运送到东平县,要卖给‘永平记’。

伙计见了顾喜,心道,这美少年怎么又来了?自打他们上回走了以后,掌柜的茶饭不思,郁郁了好一阵子。还以为他们不会来了。

顾喜说话温和,与顾乐全然不似一家子出来的,“小哥,我们今日来卖些东西。”

伙计听言,心中奇怪,当铺可不在这里,但是想起上回让张锁匠打的一巴掌,便小心道,“既然如此,小的这就去请我家掌柜。”

欧阳掌柜听说又是顾家来人,却端着架子,耳朵恨不得提起来,面上却是冷冷的,“他们?他们反悔了?想告诉我那器物何用了?”

伙计十分为难,只好硬着头皮说,“禀告掌柜的,顾家人这番前来,是卖东西的。”

欧阳掌柜大腹便便,从后间出来的时候,伴着一声疑问,“我还不知道,我们‘永平记’何时成了当铺?”

来到外间,瞧见顾喜身边站了个比自己还胖的小孩儿。那小孩儿生的有三个顾喜粗细,却与他一般高,手里拿着马鞭。

欧阳掌柜心里奇怪,这顾家来人,每回都是一个好脾气的,搭着一个刺头儿。看着这小胖子的模样,该是个不好惹的。

这来人安排的巧妙,若是两个都是刺头儿,那必然会惹了是非,让这生意再难做下去。若是两个都是顾喜那样的温吞,那必然要让人宰了。欧阳掌柜听说顾家要卖东西,终究是好奇心打过了面子,拉下老脸,来瞧瞧顾家卖的是什么东西。

待九斤将红色绒布取出来,欧阳掌柜瞧见那精钢铁笼,并寒冰锁头,心里十分稀罕,此物确是宝贝。

欧阳掌柜摸了摸,状似不经意问道,“顾家小哥,此物卖几何啊?莫不是,仍旧要一百两?”

顾喜摇了摇头,将秀儿交代的话一一说了,“掌柜的,我二妹说,这东西,稀罕就稀罕在,锁头与钥匙是一块石头上的料。您瞧瞧,这钥匙还在我们这儿。”

欧阳掌柜见了钥匙,问道,“上回老张去你家,不就是为了配这把钥匙?怎么又找着了?”

欧阳掌柜以为,是这家人又寻到了钥匙,顾喜不善于撒谎,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就让九斤抢了白,“可不,前两天扫房的时候,从那旮旯犄角找出来的。”

欧阳掌柜点了点头,心里估算着价位,“这东西确实稀罕,但是也仅仅是稀罕在寒冰石料难得,打造工艺也难得。所以才稀罕,这等东西,若是名匠大师所铸,那么他的价格可以翻上几十番,若仅仅是坊间工匠的,那……”说话间,欧阳掌柜就去看那锁芯,还吩咐伙计取了西洋镜来看。

“这锁头的匠师,喜欢把工匠名字刻在锁芯里头,一来显示他匠心独具,二来也是工匠本事的体现。”欧阳掌柜不知为何,总想教顾喜一些东西。那西洋镜可以把事物放大几倍,这锁头本来就巨大,欧阳掌柜眯了眯眼,仔细看着,待在一片黑暗之中,寻到了一个阴文篆体的桑字。这桑字是阴文镂刻在锁芯里头,工艺复杂高超,整个字浸染了珍稀红漆,在黑暗的锁芯里头,泛着暗光。

欧阳掌柜见状,心下一顿,又反复看了看,还眨了眨眼,似乎不相信一般,待又查验了两遍,只觉得自个儿心脏快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手里的西洋镜也没有抓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欧阳掌柜生的肥胖,此刻与那西洋镜一起,坐在了地上。

顾喜和九斤二人相视一眼,不知道这欧阳掌柜怎么这般神情,顾喜心地好,还想着上前扶他一把。九斤却拦住了他,“三弟,这胖子莫不是得了什么疾病?你小心点儿。”

听了这话,那掌柜的转身,瞳孔放大,断断续续说道,“你们……你……识得神匠桑大师?”

第四十六章 神匠(二)

“桑大师?”,九斤与顾喜相视一眼,不明白这桑大师是何物?

欧阳掌柜让伙计搀扶起来,坐在凳子上,但看着九斤与顾喜仍旧站着,突然客套起来,“二位小哥请上座。”

欧阳掌柜揉了揉后腰,这一跤摔得不轻。“我看两位小哥年纪尚轻,这锁头又是祖传的,想必就算不认得桑大师,也是情有可原。”

顾喜听了这话,知道这从赵家拿来的锁头,必然是个有名的工匠所铸,便拱手问道,“还望欧阳掌柜赐教,这桑大师是何人?”

欧阳掌柜是匠人出身,本来也没有商贾出身的人那般势力,想了想,倒是没有藏私,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桑大师的事迹告诉了二子。

这位桑大师,原名桑珠。出身寒微,本是郑国铸器大师丁冶家里头,一个小小的猪倌儿。然而桑珠天赋异禀,偶然得到学习铸器的机会,逐渐风头超过丁冶,后来还迎娶了丁氏女阿琴,夫妻二人,共同在郑国逍遥山古琴峰铸器,可谓鸾凤和鸣。然而彼时秦王有意铸造绝世神兵,派人请桑珠出山,许他三月之期,要他铸造绝世神兵。

桑珠集合天地之精才,*之玄铁,日夜打磨,始终铸造不出秦王要求的佩剑,三月之期眼看就要到了。其妻丁氏自父亲丁冶的藏书中,得知以身铸器的上古秘术,便投身炉火,以身殉剑。之后神兵出世,百兽臣服。

传闻秦王将宝剑赐给国之肱骨—战神顾臻。顾臻感念桑珠之妻丁氏,给剑赐名断琴,顾臻亡故后,秦王欲收回此剑,然旦河突发洪水,断琴剑鸣长空,投入泱泱洪水,以身殉主。副将尉迟渊感言,“宝剑尚且有情,秦王却无恩义,亡国之日不远矣。”

丁琴死后,桑珠自断一臂,立誓此生再不铸器,他平生铸器成品百件,件件精品,然而时间已过百年,百件名器如今存世的,不过凤毛麟角而已。仅郑国王宫之中,存有两件。其他的,若不是下落不明,就是由所得者世代传之。欧阳掌柜见桑氏器具出世,不由大吃一惊,匠人的崇拜情结严重,桑珠之名,已然封神,见着他亲手打造的器具,难免要感叹一番。

欧阳掌柜喝了口茶,摸了摸肚子,“小哥,此物甚是名贵,‘永平记’太小,不敢收。”

欧阳掌柜本可以诓骗他们,却将这锁头的来龙去脉都交代清楚了。顾喜觉得,这欧阳掌柜虽然脾气大了些,但是人品真真还是不错的。上回顾乐说他是下品人物,倒是说错了人。

九斤听到这锁头竟然大有来头,脑子便活络起来,“连大雍最大的锁行‘永平记’都不敢收,那该如何是好?纵是千古名器,我们如今家徒四壁,也用不着啊。”

欧阳掌柜想了想,略一沉吟,开口道,“既然如此,听闻最近郑国匠行派人到四国采买,我托商会帮你们打听打听?”

顾喜点了点头,“那有劳掌柜的。”

欧阳掌柜笑了笑,“不知,小哥家里,是如何得到这件名器的?”

听到这里,顾喜面上发窘,这东西,可是柳捕头偷出来的,秀儿做主要卖了,若是说出去,哪里还有人肯要这赃物?九斤与他不同,自然没有许多忌讳,见着欧阳掌柜发问,想想赵家的出身,便随口道,“这我们还不清楚,要回家里问问。”

欧阳掌柜想了想,觉得十分合理。这东西寻常人家不认得,只当是个别致的锁件儿,一代一代传下来,没那么多讲究。不过,若是想将此物通过正常手段,卖到郑国去,那可还要此物详细的来龙去脉才好。

“什么?他还要知道这是哪儿来的?”秀儿听了顾喜二人的陈述,有些惊讶,这普通一个锁头,就说是桑大师的?

“莫不是个赝品,那欧阳掌柜认错了,也没准儿啊。”

九斤闻言反驳道,“那胖子肯定没认错,都把他吓趴下了。”

秀儿心道,至于吗,不过是个器物而已。“那这来龙去脉,你们是如何编造的?”

“我们哪里有你本事,只跟他说自己不知道,要回家问问。”

秀儿点点头,这确实不能信口胡编,那郑国匠行何等的识货,若是三言两语的,让人家戳破,还不等着被送去官府?

九斤坐在炕上,瞧见一边坐着个少年,十一二岁模样,极瘦,头发方才打理干净,身上还有胰子味儿。“这,这就是……?”

秀儿点了点头,这赫兰人还没有说过话,不知道是不是在赵府关久了,人变得有些抑郁。顾喜回来之前,秀儿同顾乐就这样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唠着嗑。可是他却没有反应,两人无法,只能干瞪眼。

九斤听了,问道,“这,莫不是个哑巴?”

“我看,是在那铁笼子关的久了,不太会说话。”

这倒是有可能,被像猪狗一般圈养起来,久而久之,难免就有些不正常。

可是赫兰人不说话,几人就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无法把他送回家乡。这顾家,最近没有进项,还平白添了九斤和这红眼珠的白吃饱。秀儿一手托腮,寻思着无论如何,也要开始挣钱了。

“那欧阳掌柜有没有问过,上回那刨丝器的事儿?”

顾喜和九斤相视一眼,“这,那胖子只顾着看锁头,根本忘了。”

“那锁头是名品,可是笼子不是啊,笼子卖了几钱?”

顾喜掏了掏荷包,这铁笼是精钢所铸,卖了三十两银子。秀儿见着银子,方笑了笑,眯着眼睛。

“阿秀,咱这钱,要不要分给柳捕头?”

秀儿听顾喜这么一说,慌忙把钱揽在手里,“柳捕头?如今孟大人正忙着与这事儿撇清关系呢,三哥,你可别给他添乱了。”

顾喜为人厚道实在,总觉得这不义之财还是不要拿的好。秀儿知道他的脾性,便朝着赫兰人努了努嘴,“三哥你瞧,他们赵家这样对待他,咱们还不得打点儿秋风,给他买些好吃的好喝的,好养的胖一些。”

顾喜无法,见赫兰人坐在炕上发呆,他的皮肤常年未见过日光,白的?人,又瘦的骨骼嶙峋,真似一具白骨,想来那赵家这样无德,心里的罪恶感便减轻了。

这赫兰人在笼子里关久了,不会使用碗筷,不会穿衣趿履。如今,顾平兄弟忙着跟九斤练武,顾玉儿要安排家里一天的伙食,顾喜还得带着顾灵儿,这照顾赫兰人的任务,便落在了秀儿与顾乐身上。好在,这赫兰人对她们并不抗拒。吃饭的时候,秀儿先将勺子递给他,教他如何握住,如何往嘴里放,虽然失败了许多次,不过没过几日,他就能用汤勺吃饭了。使筷子要难一些,秀儿倒是不急。

如此过了几日,秀儿与顾乐和赫兰人三个,正坐在小院儿里晒太阳。家里多了他,白日里便不敢开门,便是九叔来了,几人也要将赫兰人藏起来。天气若是好了,秀儿和顾乐就拉着赫兰人到院子里晒太阳,他这几天吃的好了,渐渐的,腮帮子也长了点儿肉,不像之前那么?人。一双红色的琉璃眼珠在太阳的反射下,熠熠生辉。

家里的狗儿金宝,每回见了他,都吓得夹着尾巴,怕的不行,更是不敢靠近半分。

几人正看着顾平兄弟练武,秀儿一手托腮,看的认真。她前几日与朱家争斗的时候,伤了身子,要休养几天。看着哥哥们练武,手就有点痒痒。顾乐塞给她一只木棍,顾乐对武艺是全然没有兴趣,秀儿接过木棍,看着顾乐在一片特地开拓出来的沙地上,写了一篇文章。顾乐平时最大的乐趣,就是领着金宝上山下岭的,如今家里多了赫兰人,他不能常常出门,只好在地上练字。秀儿见他字迹写的工整,想起家里有过年采办的笔墨,便问道,“小六,你怎么不在纸上练习?”

顾乐搔了搔头,“二姐,俺习惯在地上写了,那毛笔,反而拿捏不惯。”

秀儿点了点头,足下绣鞋往沙地上抹了抹,挑了一块儿平整的地方,整整齐齐写了一个秀字。见赫兰人犹在傻乎乎的望天,秀儿拉了他一把,他已经习惯跟秀儿这样‘互动’,赫兰人低了头,瞧见那个她用木棍写的‘秀’字。

顾乐眨巴眨巴眼睛,用鞋子将自己先前写的那篇文章给抹了,写了一个‘乐’字。

秀儿梨涡浅笑,“这是我俩的名字,我叫秀儿,他叫小乐。你来了好几天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秀儿一边说,一边朝着自己指了指。

赫兰人顿了顿,仍旧发呆。秀儿懊丧的叹了口气,看来他还是听不懂自己的意思,便转脸去看顾平兄弟练武。

正看得入迷,却被顾乐叫住了,“二姐,你看!”

秀儿回首,瞧见那赫兰人不知何时,将写字的木棍捡了起来,学着姐弟俩的样子,将顾乐写的那个字用鞋子蹭去了。

“哈哈,小六,他嫌你字儿写的难看呢!”

顾乐垮了脸,旋即看到这赫兰人在地上一笔一顿的写着,秀儿心下惊奇,走进一看。这字体收放自如,疏密得体。待看清了,秀儿惊道,“燕痕?”

第四十七章 燕痕

“这是你的名字?”秀儿问道,一旁的顾乐也过来张望,看见赫兰人写的字,端端正正,疏密得体的,倒真是比自己好上一些。

秀儿站在阳光底下,一张白皙的小脸因为激动而微微沁了红色,唇吻翕辟。“你叫燕痕是吗?”

秀儿在院子里踱着步子,“多好听的名字。”

顾乐也在一旁附和道,“比我的好听多了。爹爹说,名字起得简单,容易养活,俺们四个兄弟,名字分别是平安喜乐,这是爹娘对俺们的希冀。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此生平安无虞。”

顾乐许是想起了父亲母亲,眼圈儿顿时红了,朝着太阳的方向望了望,生生将泪水逼了回去,“你爹娘给你起的名字这样好听,想必也很是疼爱你呢。”

秀儿见燕痕眼睛里闪过一丝波动,不再与平时一样木讷呆滞,走到他身边,将他一只手扯了过来,秀儿比燕痕矮上一截儿,在他手心里头写写画画,“你其实听得懂我们的意思,对不对?”

“你也想说话,对不对?”

“只是那里头待得久了,忘记了怎么说话是不是?”

连续三个问题,燕痕顿了顿,头一回给了秀儿一个反馈。他轻轻的点了点头,不着痕迹的将秀儿的手放下。

此时,风雪住了。冬日暖阳和煦,均匀的布洒在顾家的小小院落里。秀儿站在庭院的柿子树底下,阳光洒在她白皙无暇的脸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温和无比,她轻轻张口喊道,“燕痕。”

许多年后,燕痕再次回想起来,只愿一切都如同那一年的冬季。

晚间吃饭的时候,秀儿姐弟忙着给燕痕布菜,一副讨好神色,玉儿不解,问道,“你们俩这是怎么了?他碗里的饭菜都快堆到鼻子尖儿了。”

果不其然,顾乐瞧见燕痕碗里堆得满满的饭菜,“燕痕你快吃。”

顾安听见他这么叫那赫兰人,不解道,“小六,你如何知道他的名字的?”

听见兄长这么问,顾乐神秘的笑了笑,“是燕痕自己写给我们的!”

顾乐挺了挺胸脯,十分骄傲一般。

顾安疑惑道,“他会写字?”真是看不出来,筷子都拿不好的人,竟然会写字?

“岂止会写,那行书笔走游龙,写的比小六还要好呢。”

燕痕没有说话,只低头扒饭,他已经会使筷子了,虽然总是掉饭粒,但总比手抓着吃要好。看燕痕的字迹,秀儿心里觉得,他出身想必不太一般。

如今,是一个知识匮乏的年代,能够读书识字,都要是有些家底的人家,一本书要几两银子,顾家藏书颇多,虽然平时过的拮据,但在其他人看来,已经是小康之家了。

而蛇岛蛮荒之地,比起崇文的雍国,想必资源更加匮乏,燕痕不但能读得起书,还写得一手挺拔行书,想来家里也是宽裕的,甚或是有名望的家族。中原地区对于番邦的了解甚少,尤其是神秘的蛇岛,蛇岛位处东海数万岛屿之中,岛屿之上,幅员辽阔,然野生蛇类众多,故而号称蛇岛。

蛇岛栗氏称王,其他姓氏,均是奴仆。唯独数十年前,狼族赫兰氏能与之相比。然而栗氏擅长蛊术巫毒,渐渐残杀迫害赫兰族人,到如今,这双目赤色的赫兰人已经越来越少,渐渐消失无踪了。

赫兰的姓氏只是中土地区的译官翻译来的,蛇岛上的许多部族,都有自己的语言,传闻狼族可以同狼对话,他们双目血红,在自己的语系中,将姓氏用两个红色代替。中土地区的译者们,便循着此道,以两个赤字组成的赫,作为他们的姓氏。

而燕痕的名字,应该也是音译,或是意译。看这字面意思,燕痕在狼族语言里,应该是燕子飞去,留下的痕迹。

北雁南去,孤鸣千里。

赵厚生在芙蓉园失火之后,亲自去查看,发现困住燕痕的精钢铁笼不翼而飞,联系到洪管家晕倒在库房附近,钥匙也不翼而飞。

这一切联系在一起,赵厚生心道不好,有人知道了他私藏赫兰人的事情,还将燕痕救了出去。

想到那双目似火,恨他入骨的赫兰少年。赵厚生瘫坐在卧房里头,洪管家在旁边伺候,自责道,“主子,都是小的没当心,才着了道儿。”

赵厚生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着,声音寂寞而苍凉,就似一头受伤的狼。“既然已经这样了,还是快些去招募护卫,将府里保护好。”

赵厚生对燕痕的身世最是清楚不过,三十年前,他第一次出海行商,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遇到了海啸。赵厚生本以为这条命,就要扔在海上,没曾想到,天不亡他。

赵厚生让蛇岛的赫兰商船搭救起来,并结识了族长赫兰阙。赫兰人助他,给他衣物保暖,给他食物裹腹,最终还给了他一艘小船,让他回到家乡。

若仅仅是这样,赵厚生倒是不会与他们结怨,但是,无意之中,在赫兰人举行族祭的时候,赵厚生发现,他们有一处祭祀宝窟,里面的墙壁都是金砖所铸,珍宝无数。

那堆积如山的财宝,给赫兰人带来了灭族之难。

五年前,赵家经营不善,债务庞大,赵厚生恶疾缠身已经拖不了多久。赵厚生上过几回吊,都让洪管家发现,给救了下来。赵厚生觉得这是老天要帮他,他多年来出海经商,也认得几个栗氏族人,他知道栗氏与赫兰氏不和,那时候,已经渐渐被栗氏逼得,退居蛇岛东部,在世的,不过百人而已。

赵厚生偷偷向栗氏皇族告发了那处宝藏所在,里应外合,在一夜之间,将赫兰族人一一屠尽。而洞窟里的金砖珍宝,与栗氏九一分之。仅仅十分之一的财物,就让赵家度过了难关,并且成为远近驰名的大富之家。

与士兵一起冲进族长府邸的时候,赵厚生在米缸里头,找着了燕痕。按说狼族赫兰氏,天生骁勇善战,然而赵厚生使了毒计,在他们一年一度的祭祀酒上,往酒里掺了迷药,赫兰人迷晕过去之后,栗氏精兵随后就到,赵厚生将城门打开,一夜之间,狼族主城,陷入一片血海之中。

燕痕天生不能饮酒,饮酒会生疹子,母亲便让燕痕以水带酒,也捡了一条命。燕痕发现事情不对之后,已经来不及拯救族人,自己躲在米缸里头,却让赵厚生发现了。

那时候,自知自己时日无多,赫兰人的血肉可以延命,赵厚生便瞒着栗氏皇族,将燕痕藏了起来,几经周转,回到了中原赵家,将他困住,每月取一碗血,让自己在世上苟延残喘。这赫兰人的血确实压住了他身上的痼疾,然而只是表面上的,若是停药了,这往日压下来的疾病就会一下子,喷涌而出,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他。

如今燕痕不见了,若是让栗氏知道他藏着一个赫兰族人,那他没有病发而死,落到了栗氏手里头,是比死还要痛苦万分。赵厚生病在榻上,形容枯槁,想起曾经搭救自己的赫兰族长,屠城那晚,妇孺的哀嚎之声,还有燕痕血色眸子里的仇恨。赵厚生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双手用力在胸口挣扎了几下。

赵皓在外间等着吩咐,却听见洪管家惊呼道,“老爷!老太爷去了!”赵举人吓得跪倒在地,赵皓没扶住他,反被连带着跪在翠竹院卧房前头。

第四十八章 吊唁

“爹,爹你怎么了?”赵皓在一旁扶着赵举人,赵举人此刻泣不成声,体力不支,将全身分量压在赵皓身上。赵举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来真是悲痛欲绝的模样。

洪冬哥在外间伺候赵皓父子,劝慰道,“老爷节哀。”

赵举人有气无力的往内室指了指,赵厚生此刻已经死去,双手垂直,洪管家使劲儿往下压了压,却压不下去。他姿势十分奇异,似乎临死前,看见了什么似的,在使劲儿抓那样东西。赵厚生的手就这样垂在半空之中,洪管家实在奈何他不得,便抹了抹眼角的泪,出了内室,去看看赵举人父子的情况,谁知,老太爷刚死,老爷就哭昏了过去,夫人又疯疯癫癫的,如今,赵府上下,说话顶用的,就剩下赵皓一人。

洪管家到底是奴才,不敢逾矩,双手拱道,“少爷,这老太爷的后事要如何料理?”

赵皓听洪管家所言,将信将疑的将父亲交给洪冬哥,自己迈开一步,推了卧室的房门。瞧见赵厚生的尸体,已然僵硬青白,似乎是疾病暴毙而死。“老太爷身体素来硬朗,怎么会?”

洪管家垂了泪,默默的擦拭着,“老太爷早有心疾,近几年来,靠着一副珍贵汤药将养着,才勉强维持。可这汤药仅仅是维持一个傀儡身子,这甫才断药几天,就病急攻心,撒手去了。”

赵皓向来不喜欢洪管家,他自恃与赵厚生走南闯北多年,在自己这个少主人的面前,竟然端着长辈架子。

一个人,如果厌恶你,就不会相信你说的话,不管你说的是什么。

洪管家的话,赵皓只是草草听了个大概,寻到细节处,疑问道,“汤药?什么汤药是咱们赵家用不起的?为何让祖父停药?”

洪管家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和泪水,心说,这赫兰燕痕的事情,哪里能让你个毛孩子晓得?便随口编道,“那汤药的原料如今已经绝迹,所以老太爷才逼不得已停了药。”

赵皓闭着眼睛,寻思了片刻,待睁开眼睛,匆匆吩咐着,“冬哥,你把老爷先送回房里。”

洪冬哥得令,驮了赵举人,跟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一人一边,将他抬回了松竹院。

“如今老太爷已驾鹤西去,少爷就是府里最大的当家人。”洪管家此言,完完全全将赵举人掠了过去。他倒是聪明,懂得见风使舵。

如今赵家的当家人去了,留下两个嫡亲的继承人。纵然赵举人与赵皓是父子,可这万贯家财当前,谁又能不动心?

赵皓似乎略宽了心,“洪掌柜倒是会说话,真不愧是老爷子身边的人。”

洪管家做了个揖,低头恭敬一拜,神色晦暗不明。

两人在内室里,一左一右,一高一低,赵厚生僵硬的尸身躺在床上,面容青白枯槁,双目圆睁,两只手高高举起,手掌弯曲,握成爪状,似乎垂死的时候在空气里抓住了什么一般。

赵皓闭上眼睛,沉痛道,“即日起,全府缟素。”

洪管家领了命,心中难过,但是老太爷的后事总不能耽搁了。赶忙先去纠结大小掌柜,掌事,先预备万匹白色绢布,紧急裁制。

赵厚生去世的消息,还是九斤带回来的。赵家当家的去了,布施三天。在府门前搭了粥棚,一众仆役丫鬟,哭的期期艾艾的,给乞丐贫民们打粥,手都哆嗦着。

九斤一面说赵厚生去世的消息,一面小心观察燕痕的脸色。几日下来,燕痕长了些肉,他生的眉清目秀,倒是好看了不少。

燕痕听说赵厚生死了,紧紧的握住拳头,众目睽睽之下,冲出了屋里,到了院中。拳头狠狠的凿在石井壁上,血液汨汨留下。那井边已经枯死的冬草,得了这血液润养,竟有渐渐复苏的迹象。

秀儿见他这般,趿着绣鞋,也追了出去。顾乐紧跟在她后头,秀儿担心燕痕伤着自己,又不敢靠近他,怕激起了他更多的情绪。

思忖片刻,在后头小心翼翼说道,“燕痕,赵老太爷去了,白事必然要带上我家的,我让你去看看,可好?”

燕痕听言,血红的眸子渐渐熄了火,顾乐见他情绪平稳了不少,便赶忙上前一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干净的不像是自己能有的帕子,递给燕痕,“包上吧,出了恁么多血呢,得多疼!”

顾乐说着这话,还咧了咧嘴,似乎受伤的是自己一般。

燕痕接过帕子,将伤手擦了擦,好在只是破了皮,露出血肉。

九斤在后头听见秀儿的话,不由问道,“带他去?他那招子那么显眼,如何带他去?”

七日后,赵厚生头七,顾平携着一家几口,大清早的就往赵屯出发。九叔听了这事儿,也张罗着来给凑个份子。

九斤见九叔要来,自是乐的合不拢嘴。有了顾九,就意味着不用长途跋涉,能舒舒服服的坐车走,虽然顾家现下有了些钱,大伙儿除了在吃喝上奢侈一些,其他用度,都非常节俭。

九叔见骡子车上坐着个清瘦的少年,双眼扎着白色绢布,不解道,“这娃娃是谁家的?”

顾安在一旁帮九叔套车,见他有疑问,便说道,“这是母亲娘家的一位远亲,家在刘州,刘州今年遭了灾,他父母觉得养活不起了,便拖着来青州的客商捎上他,让他来投奔我们。”

顾九低头沉吟了一会儿,顾继宗的妻子元氏,是松阳县桃乡的。桃乡离顾村最远,顾九也不明白元氏有没有这么个远方的外甥。见秀儿几个跟前跟后的叫他燕痕表哥,也就没了疑心。不过见他小小年纪,就是个瞎子,有些于心不忍。顾九知道自己嘴笨,也不好意思多问,只专心赶车。

辰时的时候,一众人就到了赵府门前。往日巍峨气派的府门,挂了白色的灯笼,连门口的石狮子,也戴了白色的大花。

秀儿扶着燕痕下车,就瞧见赵皓亲自迎了过来。两家是世交,赵厚生按辈分,几个孩子也要叫一声外祖。玉儿做主,几个姑娘都戴了白花,几个少年则挂了黑布。燕痕按说不是他们家的,让他给赵厚生戴孝,也忒难为了,只是他眼前蒙着块白色绢布,看着也是那么回事儿。

赵皓看见玉儿,双脚就跟沾了胶水儿一样,挪不动窝。这人呐,越是得不到的,越想着得到。

就他最近宠幸的几个花魁,玉碧,玉枕的,名字里都嵌了个玉字。只为那床第缠绵之时,能喊一声玉儿,好满足他的淫亵之心。然而,见着顾玉儿本人,却丝毫不敢再冒犯了。面上尽是强装出来的悲痛神色,虽然赵厚生待他不薄,到底隔了一辈。伤心了几天之后,便再也不觉难过了。

赵举人与他不同,赵厚生死了之后,那是真的伤心,至今都病在床上,与其妻乐氏一起,下不了地。这里外招待宾客,大小事宜,都落在了赵皓头上。

赵家交友广泛,这几天分批来吊唁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赵皓作为赵家长孙,按着赵屯的风俗,要给那些个来吊唁的宾客磕头回礼。

他虽然磕头的时候,只虚虚的弯了腰。但是这几百几千次弯腰磕头,把他累的头晕眼花。

见那宾客走了一波又来了一波,顾家人却迟迟未到,有些失望。这不今个儿,顾家来人了,还全都来了。

赵皓先是踅摸了一圈,见玉儿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在她左右站着,自己是连个缝儿都插不进去。正懊恼着,瞧见秀儿身畔立了个陌生少年,这少年十一二岁模样,面上蒙了白巾,是个瞎子。

“玉娘来了,不知这位是?”赵皓勉强寻了个话头。

顾乐将他的话头接了过去,解释道,“这是俺表哥,燕痕。”

表哥?赵皓对顾家的亲戚关系并不了解,这如今的年头,谁家不是好几个孩子,有个把表哥堂哥的也不稀罕。

“既然如此,几位快里头请吧。”

秀儿扶着燕痕,跨过赵家的门槛儿,赵皓身边的洪管家见了他们。觉着这盲眼少年十分眼熟,秀儿偷偷昵了洪管家一眼,两人目光交接。洪管家又偷偷觑了燕痕好几眼,他穿着干净的棉布衣裳,头发扎的整整齐齐,洪管家觉得自己是多心了。

正巧一边的冬哥儿走在后头,“祖父,你怎么啦?”

洪管家回神,那顾家的表哥怎么会是那人?顾家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从赵家偷出来这么个人,洪管家似乎说服了自己,方温和道,“无事,冬哥儿,你且跟少爷去,好好招待顾家的少爷小姐们。”

冬哥儿不疑有他,小跑了几步,追了上去。洪管家回身,继续招待那往来宾客。可那名叫燕痕的少年,方才跨进赵府门槛儿的时候,在他身畔停了一停。洪管家多年在赵厚生身畔伺候,也是经过岁月历练的,这么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竟然让他觉得,有隐隐的杀气。

第四十九章 萧家有女

顾家几人名正言顺的领着燕痕,回到了赵家。

百里之外,棘州城,郡守府邸。

一红衣少女抱了草料,奔走在乌云宝驹与马槽前头。在她身后不远处,立了个身姿颀长,面如冠玉的绝色少年。这少年十五六岁,一身黑衣,黑袍之下,有两只锦绣官靴。

此人正是,来棘州传达圣旨的武威将军,萧启。萧启见红衣少女一直没搭理他,终是拗不过她,便率先开口道,“红缨。”

这红衣女,正是萧太尉府上,原先灶房里头烧火的丫头,萧红缨。萧红缨自幼被卖到太尉府做奴婢,是故用了萧姓。偶然识得萧府四小姐泠泠,得萧泠泠器重,有了习武的机会,没曾想到,她竟是个武学奇才,萧红缨得手的兵器,正是她片刻不离身的八部蛟龙长蛇棍。

萧红缨听见萧启喊她,只停了停,片刻后,又开始给马儿喂食,一句话也不曾说过。萧启见状,“泠泠的病……”

红缨听见泠泠二字,终于抬了眉眼,正眼瞧着萧启,她五日前就到了棘州,本以为自家三公子已经寻到了救萧泠泠的药材,谁料,这三公子走一路玩儿一路,根本是把自己妹妹的性命,视作了儿戏。

“四小姐的病,据傅太医诊断,若是两年内不得药引,恐活不过十八岁。如今眼看就要入春,小姐又犯病了。”红缨面上俱是难色,萧泠泠的病,便是当今圣上,也为此忧心。

十五年前,萧夫人待产。彼时萧太尉已经有两子,大儿子萧临,二子萧戎。萧夫人肚子里怀着的,据太医诊断,是一对龙凤胎。

全府上下,都为将来的少爷小姐的出生,感到高兴。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两子降生之时,经太医诊断,均患有心疾。需得七日之内,以云山雪莲作为药引,方可吊命日后再长年服用,方可去根。

雪莲珍贵,西京之中,仅有宫中太医院藏有。然,虽然圣上体恤爱将,将此物赐予萧家,却没想到,这云山雪莲,只剩了一株。一株的效力,仅能给一个孩子吊命。

萧太尉曾与夫人谋划,若是得了这第三子,便叫重关。关键时刻,萧太尉决定,先救小儿子。一旁的女娃娃也生的玉雪可爱,不像一般的小娃娃生下来像个小老头一般。这女娃娃肤色白皙,两颗眼珠黑溜溜的盯着萧太尉,萧太尉无法,眼睛一闭,让太医拿雪莲,救三子。

夫人醒后,知道爱女恐时日无多,怀抱婴儿,嘤嘤哭泣,那泪水滑到女儿脸上,她竟如听懂看懂了一般,伸手抹了抹萧夫人的面颊。萧夫人见状,更是哭的泣不成声。

“我的儿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

就在天明之际,四小姐咽气的时候,只听见萧府门外,有一声震天的佛号,卫兵来报,说是府前来了一位癫僧。那癫僧似乎力大无穷,侍卫们打发不得,方才禀报的萧太尉。萧太尉看着夫人仍然抱着死去的女儿,心下不忍,朝婆子们吩咐道,“你们好好照顾夫人。”

抬脚就去门外,要将那来捣乱的僧人打发了。

这癫僧瞧见萧太尉,不怒反笑,“贫僧于山中清修多日,近日瞧见西方红光冲天,知道凤星降世,特来看看。”

凤星?萧太尉见着侍卫们将那和尚团团围拢起来,心思一动,吩咐左右住手。

“不知大师可否搭救小女一命?”

老和尚笑了笑,“凤星此生有劫,却不至于早夭,贫僧此行,便是来搭救她的。”

萧太尉赶忙将人请进内室,让老和尚给四小姐看病。婆子们瞧见那和尚竟然给个死去的婴孩儿看病,心道老爷莫非疯魔了不成?

“原是心漏症。”这诊断结果,倒是与宫中太医说的一般无二。

癫僧给四小姐把脉之后,不过片刻功夫,从怀里掏出一枚黑色泥丸,萧夫人见他要喂到女儿嘴里,便拦到,“这是何物?”

萧太尉不同,心想死马当作活马医,便暗示自己夫人放手。这泥丸甫一入腹。小婴儿青白的面色便红润过来,萧太尉赶忙谢道,“大师真乃神人也。”

“太尉大人,贫僧有一言相劝。四小姐十六岁时,有一劫,若是渡过此劫,凤星入世,是母仪天下之命。”

萧太尉听言,心中一震,自己女儿是个皇后命?可如今圣上比自己年纪还大,但听那和尚似乎话里有话,便问道,“大师还有难言之隐?”

和尚继续道,“若是未过此劫,恐命不久矣。”说完这话,癫僧笑了笑,“一切乃天数,萧大人,还是先去看看四小姐吧。”

萧太尉跨步上前,看那死而复生的四闺女。

待他反应过来,四处寻找这名癫僧,那人已经下落不明。问过一种丫鬟婆子,均是没看见他何时走的。

萧太尉有感,知道也许是世外高人。想起他所谓的凤星入世之言,心中惴惴。此后,萧启兄妹二人,常年得雪莲滋养,病是渐渐好了过来,但是萧四小姐的病要比其兄严重一些,这用药也要比萧启多上一味。

多出的这一味药,正是棘州崇山峻岭之中,一种特产的金蝉,蝉蜕。可是如今棘州,刘州等地遇了灾荒,那金蝉子本就稀有,如今更是遍寻不着,萧启来了棘州数日,还是半点金蝉的影子都没有寻到。

若是不得此药,萧泠泠心漏症发作起来,痛苦万分。

红缨在西京太尉府里等着这药,却等不来,她心思急躁,便连夜将爱马奔雷牵了出来,快马加鞭,去棘州看看这金蝉子为何迟迟未到。

萧启身有公务,来棘州已经耽搁数日,没寻到金蝉子不说,还耽搁了不少时日。如今又遭逢红缨一顿埋怨,只觉得十分冤枉。

两人正在马房里头僵持,红缨决定,若是天亮还没有金蝉子的下落,她便只身上山,去寻药。

萧启见红缨没搭理她,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这玩意儿是青州特产,我嚼着好吃,你也尝尝?”

红缨正专心梳理马鬃,见他还有心情吃吃喝喝,不由怒道,“红缨没有三公子雅兴。”红缨一张雪白小脸,已经盛怒,染了樱色,叫萧启看的目不转睛,“我也不是游山玩水,只是金蝉子的下落实在难寻,不吃东西,难不成还要自个儿饿死?”

红缨白了他一眼,却见有个小童来报,说是京中有萧将军的家信。萧启取过信件,见那信封上的簪花小楷,便知是自己妹妹来信,既然能写信了,想来病情是稳住了。

“愚兄重关见启,缨娘不听我命,私自行动,妹为此痛心不已,特将缨娘交予兄长照顾。阿房为妹觅得金蝉子两双,解吾心毒,兄长万勿担忧,望兄长平安早归。”

红缨不识字,却也认得自家四小姐的笔迹,瞧见她都能写信了,知道必然是寻到了金蝉子。便张口问道,“小姐信中如何说的?可是寻到了金蝉子?”

红缨仔细一想,补充道,“必是太子殿下寻到的!”

见了萧启一副慵懒的模样,愤愤道,“太子殿下就是比三公子出息。”

萧启刮了刮鼻子,不置可否,“却是阿房寻到的,泠泠信中说了,要将她的缨娘许配给我。”

红缨听言,面上一片红色,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愤怒。电光火石的功夫,便从身后抽出一柄一人多高的长棍,这棍身雕刻蛟龙出海,双头吐珠。当头往萧启打去,萧启连忙闪身,那长棍扫过之处,可谓硝烟四起。

“缨娘何故动怒?本将军不过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萧启轻功极佳,此刻站在房檐上劝道,“本将军知道,缨娘嫌本将军貌丑体弱,自是看不上我的。那屠真倒是生的高大威猛,可缨娘也将他揍得屁滚尿流,真不知缨娘喜欢何等男子?”

上回西京城中,众将士比赛武艺,圣上亲裁。皇后屠氏娘家,镇国公府的二公子屠真,身长八尺有余,肌肉遒劲,似能把衣服撑破一般。他看不起萧红缨是个女子,出言讥讽嘲笑,说这女子还是应该回家绣花生孩子去。却不料,让萧红缨几棍打下去,一顿胖揍,落得个鼻青脸肿,三处骨折,皇后心疼侄子,喊圣上治罪,没料圣上欣赏此女,还赠了她一柄新的蛟龙棍。那屠真也不知如何想的,竟因打生爱,喊他爹爹镇国公世子上太尉府,求了三次亲,屠家的身份,便是求娶萧四小姐那也是门当户对的,却偏偏求一个烧火丫头出身的女校尉。此事在西京传成了笑话,圣上因此更是龙颜大悦。

旋即又刺激她道,“缨娘如此关心我四妹,甚或父亲母亲,莫不是芳心许给了泠泠?见着泠泠将你许配给我,迁怒于本将军的?”

红缨大怒,长棍一扫,这棘州郡守府的马棚在她身后应声倒下,那爱驹奔雷见状,似司空见惯一般,仍旧笃悠悠的吃着干草。

第五十章 补更:求情(一)

秀儿逡巡着赵家的灵堂,赵厚生的棺椁停在上头,金丝楠木的棺材,按此间的风俗,是要上去瞻仰遗容的。如今祖父头七,赵皓心中便是再思念玉儿,也只得作罢,特意嘱咐了几人,拜祭之后,务必留下来用饭。赵家与顾家是世交,比许多外戚关系都近,顾家人不知道赵厚生曾经对赫兰人犯下的滔天罪行,只道他一时糊涂,倒是没觉得他人品多么下作。

顾平虽然不愿意玉儿在此间多做停留,但是这人都死了,面上功夫总要过得去,不过吃顿豆腐席,还能如何?顾家人拜祭的时候,燕痕远远在外间站着,蒙眼的绢布能让他依稀瞧见外头的布置。看见赵厚生的棺椁,燕痕心里一顿,生生将舌尖咬出了血。秀儿也得给死者磕头,她虚虚行了礼,瞧见那赵厚生虽然亡故了,这两只手还直挺挺的伸着,有些吓人。可自打见过紫桃自裁与卢俊达被毒死以后,秀儿的胆子也大了。赵厚生的模样只是有些奇怪罢了。

秀儿担心燕痕出事,行礼之后,便去寻他。正巧,洪管家进来料理一些事物,没当心撞着了燕痕,那蒙眼的绢布让他撞掉了一角,洪管家抬头一看,这少年的眸子里透出的血红颜色,心脏都停跳了。

“你……是你……”

秀儿见状,赶忙插到两人中间,抬脚将燕痕蒙眼的绢布给戴好。戴抚平整以后,转身对洪管家道,“您有什么事儿,找我表哥吗?”

秀儿加重了表哥二字,顾家其余人等,瞧见两人与洪管家僵持在门外,便凑了过来。那洪管家还没反应过来,指着秀儿结结巴巴道,“是你?竟然是你,你是如何?”

想说却说不出来,若是这秘密传扬出去了,恐怕燕痕活的要比赵府一家老小长远多了。洪管家自然是害怕栗氏的报复,也晓得厉害,不得不把这哑巴亏吃下去。但是心中仍有许多疑问,见着令堂内的宾客众多,也顾不得了。

“顾二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秀儿点了点头,将燕痕交给顾乐之后,便跟着洪管家到了灵堂一角,这屏风后头,是没有宾客来的,此处,原是赵家一处偏厅,如今做了令堂,秀儿与洪管家两人,在偏厅的一处内间里头,还隔着屏风说话,屏风里头,是个炕床。两人在屏风外头,瞧见外间没人走进,洪管家一掀袍子,竟然给秀儿跪下了。

“顾二姑娘,以前多有得罪,望您放过赵家一马!”

秀儿知道他不敢光天化日做什么事情伤害自个儿,却没想到,洪管家竟然来了这招苦肉计。秀儿也没去扶他,“洪伯,据说,这蛇岛栗氏皇族,会那些巫蛊奇术,让人遭万虫万蚁吞噬,十分痛苦。”

洪管家听言,面上白了白。他年约五十,头发花白,面上皱纹如刀刻一般,常年在海上漂泊,这些黝黑的印痕已经去不掉了。

“我还听闻,这蛇岛栗氏,是有仇必报的主儿,心狠手辣无比。”

洪管家领略过栗氏的厉害,他们是说话算话的,但是若是被背叛,或是欺骗,那一定会让你死的很难看。如今赵厚生倒是得了便宜,死了个痛快,可自己却留在世上,还有家人儿女孙子要顾,若是被栗氏寻仇,那他一个小小的管家,赔上整个赵家,也是无法避祸。

如今,只有让顾家万万不要说破赵家在这事儿里的关系,若是栗氏知道了,只当是那叫燕痕的少年是自个儿逃出去的便好。

洪管家年纪老迈,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下跪,也正是为了此事。经过几次计较,他发现,这小姑娘在顾家,是能说上话的。而且看她这通天的救人本事,没准儿能保上赵家一次。

秀儿虽然有许多鬼主意,但她并不是个菩萨,更不会任人宰割。对洪管家,赵举人夫妇,并那薄情的赵皓,她是丝毫同情不起来。

然而,若是蛇岛栗氏寻仇,这赵府上下一应仆役丫鬟,也逃脱不得。秀儿不喜洪管家与赵厚生行事,倒不会牵连别人。“洪管家,你这大礼,我可消受不起。”

“顾二姑娘不答应,老奴就不起来。”

秀儿始终没有答应他,若不是瞧见赵皓来寻他,洪管家还打算继续苦肉计到底。为了不声张,洪管家还是自个儿起来了,“顾二姑娘是个心善的,老爷子这个行为,我也瞧着不妥。但是无法,谁叫他是主子?如今他去了,望顾二姑娘放宽心,以后老洪这里,您说话是这个数。”

洪管家伸了伸大拇指,比划了一下。

“老洪管保比对老爷夫人还尊敬你,只求您给赵家一条活路。”

说到这儿,赵皓进来了。他在外头忙的焦头烂额,瞅见洪管家竟然躲在这儿,跟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扯皮,不禁有些恼怒,愤愤道,“这老爷子一去,本少爷说话就不顶用了?”

洪管家见自家少爷要发作,生怕他再迁怒顾秀儿,上回秀儿三问讥讽了他,只怕他怎么瞧秀儿都不会顺眼。洪管家此刻不敢得罪顾家人,赶忙将自家少爷让了出去。

秀儿见他们主仆一唱一和的,循着原路,去寻顾家几人了。

这屏风外头,是个炕桌儿,赵夫人乐氏身子好了一些,早些时候让赵举人崔登过来料理赵老爷子的丧事。但是她仍旧体力不支,让丫鬟扶着,在炕床上歇息,却没曾想,见着了方才一幕。

虽然不明白洪管家与秀儿有何恩怨,但是听他们那说话的内容,这恩怨还与赵家有关。乐氏与洪管家不同,经紫桃的挑拨,她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根本没想过要拉拢顾家以求自保。听了这些话,心里一狠,便动了杀机。

这外头仍旧阳光明媚的,顾家人在外头等着,顾九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宅院,不禁唏嘘。他与赵家没有瓜葛,也只是陪着几个孩子来的,正在外头等候,就瞧见眼前,来了个腰肢款款,模样娇美的少妇。

“十三娘?”顾九见着是她,支吾道。如今卢方还关在牢里,十三娘还有心思去吊唁别家的老太爷?顾九不会想这么多,朱十三娘瞧见她,面上一愣,儿子入狱,自己父亲也忙不迭的跟此事撇清关系,如今要救卢方,她已经四处散财,但谁料,这知县孟仲垣竟然是个油盐不进的。无法,听说孟仲垣与赵家有些交情,元宵节前头还去拜访过,朱家布庄也与赵家有点交情,这不,一大早的,忙不迭从县里赶过来,指望着能与赵家当家人说说话,好让他们牵牵线。

而顾九,朱十三娘有些愧对他,自己与他无冤无仇的,他又爱慕过自己,却让儿子给诬陷差点儿成了杀人犯。十三娘目光复杂的瞅着顾九,瞧见他身边顾家的其他人,便不再看他,往灵堂走去。

赵皓正在答谢宾客,瞧见外间来了个美貌妇人。这妇人容长脸儿,虽然穿着缟素,却是难掩丰腴体态。边儿上几个来凑份子的远亲,瞧见这么个招人的美貌妇人,眼睛都看直了。

洪管家见了她,附耳几句,赵皓点了点头,招呼道,“原是朱掌柜的千金,赵某这厢有礼了。”

十三娘给赵厚生上过香之后,款款走到赵皓面前,见他生的剑眉星目,俊朗非凡,一身白衣,倒反而显得温文儒雅,不像平时那般孟浪。

赵皓不疑有他,一切按习俗行事,又行了两个大礼。瞧见外间又进来两名女子,纵然穿着朴素,却难掩一身风尘气。赵皓眉头一皱,没搭理十三娘,就去寻那两名女子。

十三娘一愣,没机会跟赵皓说上话,瞧见洪管家,尴尬的笑了笑。

洪管家知道她与顾家有些恩怨,那样惊天动地的案子,不想知道,都难。因此,洪管家更是断定了,这顾秀儿有些本事,才想着求她。瞧见十三娘一脸愁容,想是还忧心自己牢中的儿子,如今是来求赵皓办事儿的。便好心安慰道,“十三娘放心,若是令公子是清白的,孟大人必然会明察。”

十三娘点了点头,洪管家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灵机一动,“十三娘,如果担心令公子的安危,不如,不如去求求顾家二姐。”

在朱十三娘心里头,那顾家二姐不过是个小丫头,虽然长得机灵了点儿,但是,听见洪管家的话,朱十三娘心道,不如死马当活马医,既然顾家能在斗转间,救了顾九,那没准儿也能有办法证明卢方的清白。

不过如今,卢方是否清白,她也不知道。

十三娘心中下了决定,脚下坚定,朝顾九方向走去。

顾九正坐在石墩子上等人,瞧见阳光刺眼,十三娘款款朝她走来,身段儿袅娜,纵是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此刻,他的魂儿也跟着赵老爷子一起飞上天了。

秀儿正与顾乐说话,也瞧见了十三娘,眯了眯眼睛,说了一句,“这洪管家真是会撺掇人。”

第五十一章 求情(二)

那来的两个风尘女子,一是翠红楼的玉碧,二是百花楼的玉枕。赵皓往后张望了两眼,幸得燕春楼的玉沁没来。这两名女子,一左一右,将赵皓给圈了起来,“你们俩来干什么?”

赵皓可不记得,他吩咐下人去青楼给这些烟花女子递过讣告,想来她们是听闻此事,来吊唁是假,巴结他是真。

果不其然,玉碧娇嗔道,“公子好几日没去翠红楼了,奴想你了。”

赵皓无言,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他若是在祖父的灵堂上,与两个烟花女子调笑,那还是人吗?

赵皓凝眉,声音压了一层薄薄的怒气,“罢了,你们快回去,别跟这儿添乱。”玉碧与玉枕听了,对视一眼,她们都是风月场里打拼的,人精一样,哪里听不出赵皓言辞之中的不快。

玉枕忙推脱责任,“奴是不想来的,怕打扰了少爷,可玉碧姐姐硬是拖着奴来了。奴这就回去。”

玉碧气的跳脚,这小娘皮,比自个儿还大了两岁,怎么一口一个姐姐的?但是眼下不是斗气的时候,玉碧向后头张望了一眼,瞧见洪管家之后,心虚的跟着玉枕跑了。

两个女子一出赵府大门,见两边无人了,便动起手来,撕打了一会儿,方让双方的丫头给拽住了。“诶哟,我的小姑奶奶们,你可消停会儿吧。”

两人都害怕让赵家人发现,失了分寸。

这边厢,十三娘竟然主动跟顾九说起了话,秀儿在一边冷笑,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特地领着顾乐,走到一处走廊下头,等着吃饭。这赵厚生都死了,顾家人无论如何也要给他个面子,不至于饭都不吃就跑了。十三娘见秀儿领着弟弟去边儿上了,心里着急。哪里还想理会顾九这么个莽夫,恨不得脚下生了翅膀,好飞到她跟前去。

那边,洪管家正在外间伺候宾客,却瞧见赵夫人乐氏的贴身丫鬟双儿,往方才与秀儿待过的内室走去。洪管家不明所以,继而多看了一眼,没曾想到,不稍时,双儿就扶着赵夫人出来了。洪管家眼珠子都快蹬掉地上了。“夫人……夫人……”

方才夫人也在里头?洪管家心道不好,莫不是让这个心如蛇蝎,却蠢钝如猪的夫人给知道了?她可莫要坏他好事才好啊。想起自己与秀儿的对话,倒是只字未提燕痕的事儿,那蛇岛栗氏的事情,想来以夫人的脑子,也想不明白。

洪管家所料不错,赵夫人乐氏只听了个大概,以为赵家有什么把柄在秀儿手上,至于什么蛇岛栗氏,她根本就没听懂,也不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和牵扯。

就算只是如此,洪管家也十分担心。夫人那些个小把戏,若是没有紫桃在身边筹谋,还不让人笑掉大牙的。无奈,宾客众多,自己只能一边招呼着,一边留意赵夫人的动向。

秀儿见燕痕坐在美人靠上,一动不动,只静静注视着赵家宅院里开辟出的一处池塘。在阳光下面,那白色绢布颜色很浅,燕痕一双血色眼眸都能隐隐看出来。秀儿担心燕痕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情,便跟着顾乐,前后脚盯梢着他。

可燕痕就这样一动不动,像伺机捕获猎物的狼一样,寂静的吓人。

“燕痕?”

听见她叫自己,燕痕稍微回了神,秀儿在他身畔坐下,这日的太阳极暖,照在两人身上。顾乐在一边的草丛里捉蚂蚱,打算捎带回去喂老母鸡。

这两人,少年年约十二岁,清瘦高长,面容雪白,菱唇红润,乌黑长发披散在身后,蒙眼的雪白绢布缀着两条丝带,随风起舞,少年穿着干净的白色棉布长袍,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滋味。

他一旁的九岁女孩儿,唇红齿白,一双兔子般的乌黑大眼,梳了双丫髻,额前缀了刘海,穿着淡青色襦裙,淡紫色小袄,颊边丰盈,模样甜美可爱。

顾安正在跟顾平说话,切磋九斤教给他们的武学原理,瞧见那老远的两个人,像入画了一般。玉儿也跟在他们边上,顾喜怀里抱着灵儿,赞叹道,“这两个,像是画儿上走下来的。”

灵儿也拍了拍手,在兄长怀里,扑打一个飞来飞去的蝴蝶。

这明媚的天气持续到下午,赵家晚间的宴席摆了许多桌,倒不是特地为了招呼顾家人,而是往来随份子的宾客,主人家多少得准备一顿吃食给他们。有些路远的,主人家还得安排他们在这儿住上一宿。

秀儿夹了几筷子菜,往燕痕碗里添,燕痕似乎十分习惯自己的瞎子身份,他耳朵敏锐,竟然能分辨出秀儿从哪个方向给他夹菜。

秀儿喜欢这席上的珍馐美味,虽然说是白事,都是些素菜,但这赵府的厨子不知道如何烧的,那些个青菜豆腐的都能烧出鲜亮的滋味。

菜肴有些偏咸,与玉儿做菜的口味不同。秀儿吃饱了之后,就到处找茶水。说来也怪,这菜肴果品都是齐全的,却没有丫鬟给添个茶。

秀儿望着空空的茶杯,正在各桌寻找喝剩的茶壶。

秀儿原本坐在玉儿边上,那边赵皓瞧见她起身了,便推辞了主桌的叔伯兄弟,拎了几个新奇的果子,一屁股坐在玉儿边儿上。燕痕问道他身上的味道,知道他不是秀儿,几不可闻的皱了皱眉。

“玉娘。”

玉儿见又是这个活宝,有些哑然。顾平方才去了外间小解,留下顾安。顾安对于这种事情,没有顾平那般愤青,如若赵皓不过分,他就自己在边儿上吃菜吃果,头不抬眼不睁的。顾喜也是个弱的,抱着灵儿给她喂菜。顾乐是厉害一些,但他身量还不到赵皓肚脐眼。又没有秀儿那样声色俱厉。

赵皓也正是瞅见了顾平那个莽夫和秀儿不在,才敢过来。至于燕痕,他心想,里外不过是个瞎子,选择性的忽视了他。

“老太爷的事情,还望大公子节哀。”

赵皓自然不是想来跟她说祖父的事情,见她神色端正,丝毫不可轻亵的模样,就像庙会上头的观音娘娘一般。面上便带了几分哀戚,“祖父突然去世,对父亲打击很大。”

玉儿见他不同于以往那种浪荡的行径,想来这是人家祖父的白事,面容多少和缓了一些。“还望伯父保重身体。”

赵皓听他言辞客气,有些尴尬,但他风月场里打滚惯了,什么样儿的女子没见过,都是这样嘴硬心软的。

“玉娘,祖父去后,我这心里很不好过。”言罢,就要去扯玉儿的手。

那边厢,秀儿在宾客中间穿梭,这每一桌都没有喝剩的茶壶,只觉得喉咙要冒烟儿。

正在此时,身畔一个丫头拉住了她,“顾二小姐,可是在寻茶水?”

秀儿听见她的话,似乎寻到了救星。

那丫头模样乖巧伶俐,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顾二小姐,这几天宾客太多,府里的茶叶用完了。厨子连夜出去采买了,所以,这各桌都没上茶水。”

秀儿闻言,正想回去吃个果子解渴。那丫鬟见她要走,拉了她一把。“顾二小姐若是不嫌弃,奴婢这里还有一壶下人们喝的白水。”

白水?有什么好嫌弃的?秀儿看她目光闪闪烁烁,打心里就不想喝这白水。“多谢姐姐好意,既然没有茶水了,我回去捡个果子吃。”

那丫头瞧见她不肯喝水,脸色微变。须臾,又甜甜的笑道,“顾二姑娘果然是看不起我们下人。”

这声音颇大,引来身边人频频侧目。有人议论道,“不过是个破落户,还真当自己是官家女了?”

“可不是,都是屯里屯外的。装什么官家小姐?”

秀儿有些无语,那婢女仍旧笑盈盈的拿着一壶白水。一副你不接过去能让乡亲们挤兑死的表情。

两人僵持在那里,一旁挤过来一名小厮,秀儿定睛一看,这正是洪管家的孙子洪冬哥。冬哥朝那丫头翻了个白眼,“双儿,你不好好照料夫人?来这儿寻顾二姑娘的茬儿?让少爷抓着,看不扒了你一层皮?”

双儿瞧见冬哥来捣蛋,不遑多让,两人就斗起嘴来。秀儿见他们的吵闹将众人的目光引了过去,便溜回了自家人身边。

这不回来倒好,一回来,瞧见赵皓已经鸠占鹊巢,坐在自己那里,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冬哥与双儿吵着,双儿瞧见顾秀儿不知道何时溜走了,急的直跺脚,若是让夫人知道她把秀儿弄丢了,她就真没皮了。

这一急,眼圈儿一红,就要哭。

秀儿见顾玉儿一脸无奈,便跻身上前,同赵皓说道,“大公子,我瞧见洪管家正四处寻你呢。”

赵皓哪里舍得挪窝,他倒不惧秀儿,反而有些害怕顾平。

“我正与玉娘谈心,等会子的。”

秀儿见这招不行,灵机一动,“大公子,洪管家说有两个姑娘正寻你呢。”

姑娘?赵皓心道不好,莫不是玉碧,玉枕这两个没眼力见儿的丫头?若是让玉娘瞧见了,哪怕是让宾客瞧见了,也不好。赶忙赔了个笑脸,匆匆走了。

顾乐在一旁吃菜,抹了抹嘴上的油,“二姐,真有人寻他?”

秀儿笑了笑,“哪里,我骗他的。”

燕痕听到这儿,也笑了笑。倒真是难得。秀儿见燕痕有了表情,方才让那双儿堵得不高兴的情绪便淡去了。虽然没有水喝,不过,她捡了个苹果,脆脆咬了一口。

正与顾乐讲着玩笑话,就让人拍了拍肩膀。秀儿回头一看,身畔立着个美妇人,虽然病容憔悴,脂粉极厚,倒真是美的。妇人身侧,站着刚才那揶揄她的丫鬟—双儿。这妇人不是别人,正是赵夫人乐氏。

第五十二章 毒(一)

见着是赵夫人,秀儿心知,她所来必然没有好事。不过瞧见方才那丫头,竟然是赵夫人贴身伺候的,不禁有些讶异。想来,自己没喝那壶里的白水,倒真是个造化。

“夫人病好了?”秀儿问着,小心翼翼的行了个礼。

赵夫人不同往日,竟笑了起来,她生的本就妩媚貌美,这甜甜一笑,纵是满面病容的,也带了几分媚色。秀儿不解,她何时对自己这般慈祥和蔼了。冷眼觑着赵夫人,等着她如何演绎下文。

“秀儿果真是个伶俐的姑娘,”赵夫人这话一说完,玉儿紧张的攥紧了手绢儿,凭她多年在赵夫人身前吃亏的经验,赵夫人如此和蔼可亲,必然是有不好的事儿要发生。“这模样像你娘亲,似画儿里出来的一般。”

早年间,赵夫人乐氏与元氏都是松阳县本地,有名儿的美人。这赵厚生老爷子,原先看上的,还是元氏给他做儿媳。他觉得元氏为人厚道本分,有大智慧。不像乐氏,耍些愚蠢的小聪明,还洋洋得意,以为别个儿都是傻瓜。乐氏与元氏的旧仇,暂且不提,但看她如何屈待顾家人,便知道乐氏是个心胸狭隘,又极为记仇的。

秀儿心里一叹,生的这般美貌,却是个下作不长脑子的,看来女人,还真不能仅仅靠着一张面容活着,要有出息还得有真本事。

赵夫人若是知道秀儿一个小小女童这么看不起她,早就气得跳脚了。不过,此间,按着赵夫人与双儿的合计,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得忍下去,只为了,将顾秀儿给除个干净。

赵夫人面带三分笑,从双儿手里去过茶壶,亲自给秀儿面前

的杯盏满上,“方才我这奴婢得罪了秀儿,我带她向你赔罪了。”

众人瞧见赵夫人竟然如此温柔敦厚,不禁对她有些改观,看来也不似传闻中那样刻薄嘛。秀儿瞧见那杯盏里清亮的茶水,泛着盈盈碧绿光泽,嗅了嗅,是上好的云山茶。

“夫人客气了。”秀儿回了一个笑容,“方才这位姐姐也没有恶意。”

两人面上祥和无比,真看着是十分近便的。

“那秀儿将茶水喝了,好接受伯母的赔罪?”

原来话头儿在这儿,到底还是让她喝了茶水。此刻若是不喝,那是丢了顾家的脸面,若是喝了,那茶水里不定有什么幺蛾子。思及此,秀儿有些为难。一旁的玉儿不知道赵夫人心思如此叵测,见她这副样子,倒是没想过茶水有问题,只是觉得,她定是要为难秀儿。说话便站了起来,将那茶盏接过,“伯母客气了,这杯茶,我便替二妹喝了。”

赵夫人眉头皱了皱,心道,谁让你这小蹄子喝了?她面上未变,瞧见顾玉儿将茶盏接过,又从双儿那里取来一个空杯,续上了茶水。“既然如此,两个侄女都喝伯母一杯茶可好?”

说话间,赵皓瞧见没人唤他,想来是洪管家将人打发了。正往回走,瞧见母亲竟然在顾家人身畔,他知道母亲是个什么样儿的,有些担心,便从人群里钻了进去。秀儿见赵皓回来了,竟破天荒的让了座儿,甜甜笑道,“赵大哥,我大姐觉得你今日辛苦了,这杯茶。”说着,将玉儿手里的茶盏推到了赵皓手上,“这杯茶水给你解渴。”

赵夫人瞧见,这兜兜转转的,茶水竟然到了自己儿子手里。身边的丫头双儿见了,双手已经不稳,抖抖索索的。

赵皓正要饮茶,瞧见双儿一副筛子模样,“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上不得台面?”

赵夫人哪能让赵皓喝这杯茶,当即喝道,“皓哥儿,将茶盏放下,你喝不得!”

喝不得?赵皓有些茫然的瞧着自己母亲,这茶水,他怎么还喝不得了?莫非下了毒?待看清母亲神色,想到她先头儿与顾家人的关系,赵皓心道不好,莫非真的下了毒?

赵夫人绞着手中绢帕,真怕自己儿子把这茶给喝了。赵皓听言,倒是放下了茶盏,厉喝道,“双儿,跪下!”

双儿闻声,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奴婢错了。”

这周围的宾客瞧见这样一幕,均是十分不解。这好端端的丫头,何错之有?赵皓脸色黑的像炭一样,沉声道。“”错在哪里?“

双儿抬眼瞅着赵夫人,希望她能给自己说一句话,但此时,赵夫人佯装有恙,让丫环扶着,到一旁歇息去了。双儿咬紧了牙关,“上回顾二小姐来府上的时候,在园中与夫人说了两句话,夫人病的更重了,奴婢心疼夫人,恨毒了顾二小姐,便寻思着,在茶盏里下了毒。让她不能再伤害夫人。“

这等措辞,维护的尽是一个软弱的正室夫人,和忠心护主的仆人模样。即便是听在别人眼里,也是觉得秀儿骄横跋扈,到了人家家里,居然欺负当家主母,还害得人家病了。

秀儿早知道她会如此说,难道要将赵夫人的老底先出来,这双儿还想不想活了?

那边的赵夫人瞧见双儿将一切都招供了,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双儿啊,我平时怎么教你的,赵家家风严谨,就是要多忍让别人,你怎么能有如此歹毒的心肠?”

秀儿乐了,恐怕歹毒的是你吧?

“既然如此,敢问双儿姑娘,这茶水里究竟下了什么毒?”顾安问道。

双儿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药是夫人给她的,只当是毒死人的药物,便随口说道,“此物,此物剧毒无比,可致人性命。”

顾安皱眉,“既然如此,将这壶茶水送交衙门,让仵作先生验看一下如何?”

双儿瘫坐在地,若是进了衙门,那谁又能保她出来?赶忙膝行至赵夫人跟前,抱住她的小腿,哭求道,“夫人救命啊,双儿都是为了夫人啊。”

赵夫人面带难色,又不敢一脚将双儿踢开,怕她把自己供出去。

“顾二姑娘,我这丫头,只是一时糊涂,伯母代她向你陪个罪,可切莫把她往衙门里送啊。”

众人望向顾秀儿,这皮球又踢回了她脚底下。赵皓开口道,“此事就依二姑娘的,二姑娘想如何处置这贱婢就如何处置她。”

双儿满脸泪水,竟然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几经转手,到了这小丫头手中。秀儿笑了笑,声音温和让人如沐春风一般,说出的话却尖锐的像刀子一样,“秀儿没有别的请求,方才双儿姐姐迫秀儿喝下茶水,秀儿不肯,如今,既然双儿姐姐有心赔罪,不如以茶代酒,将这杯茶水喝了?”

这丫头竟然丝毫不让?赵皓有些讶异,本以为这么个九岁的姑娘,必然见不得血腥场面,是心慈手软的,谁曾想到,她竟然一点不客气,喊双儿喝下那有毒的茶水,这不是要她命吗?他们只为自己着想,却不去想,就在方才,双儿还咄咄逼人,想要秀儿的命。

“少爷饶命啊,夫人……夫人,双儿都是为了您,要不是……”

话到这儿,赵夫人狠瞪了她一眼,“贱婢,休要胡言乱语。”模样凶狠,全不似个久病卧床之人。

“二侄女,毕竟你还好端端站在这里,双儿,伯母自会好好教训一顿,二侄女消消气,饶她一命可好?”

一口一个二侄女,叫的无比亲切,众位宾客瞧见赵夫人的模样,倒真是个软弱可欺的,而顾秀儿难免咄咄逼人了些,不禁摇头,这顾继宗虽然是个举人,怎么如此家风?教养出的女儿,目无尊长,又狠辣歹毒。

秀儿目光清澈,看的赵夫人有些心虚,“伯母,既然如此,不如将双儿交予孟大人处置,孟大人最是公允无比的。而且,侄女怀疑,这下毒之人,并非双儿。”

众人听见这案件之中又有蹊跷,来了兴趣。

“依双儿所言,是恨侄女顶撞了伯母,但是据侄女所知,您家门禁森严,婢女是不能私自出府的。双儿身为您的贴身侍婢,必然要片刻不离您左右,那么她是如何得到的毒药,要加害侄女呢?侄女想来,她必然还有帮手,既然您家有这么心思歹毒的人藏在府里,咱们都是亲戚里道儿的,侄女做个主,让孟大人彻查此事,给您把双儿背后这个龌龊小人给揪出来,夫人看如何?”

洪管家此刻来到围观的宾客之中,听洪冬哥将事情始末讲清楚,又见了堂上一唱一和的乐氏主仆。心道,乐晴,你个不长脑子的,就算是要下毒,也得背着人啊!还寻了个这么缺心眼儿的奴婢做心腹,赵府清誉,迟早毁在你手上!

见如此状况,洪管家赶忙嘱咐了护院总管。片刻功夫,便有几人冲进宾客里头,将双儿拖走。她正欲言,被武功高强的护卫击中后颈,昏迷过去。乐氏瞧见双儿被带走了,略宽了心,“侄女,既然你执意法办,那便依你。如今老爷头七,大家吃完宴席,伯母自会派人去衙门请捕头过来。”

秀儿被顾安拉住,坐回了椅子上。等吃完宴席,恐怕双儿已经小命休矣。秀儿还想争辩几句,却被燕痕拉住了,这是燕痕头一回有这样的动作,秀儿愣了愣。

就在此时,外头有仆役来报,说是双儿在路上,想不开,投了湖,护院正在捞呢。

赵厚生头七,还真是不太平。

第五十三章 毒(二)

双儿哪里是那种为了主子,会不要命的主儿。秀儿没有理会赵家人一唱一和的,兀自低头夹菜,这宴席安排的巧妙。赵家本家的亲戚,坐在赵皓那边儿的主席,关系好一些的外戚,坐在秀儿附近的席位上。这几户人家,顾平认识一些,剩下的,在顾继宗死后,都忙三叠四的跟顾家疏远了关系。

朱十三娘也被邀请到了席上,但她家,只是与赵家有些生意往来,因而坐的与几人远了些。顾九坐在席上,如坐针毡,他哪里认得赵家,不过是沾了几个侄子侄女的光,十三娘瞧着自己坐的实在离主桌太远,心里着急,见来往送酒菜的丫鬟手中擎着一方托盘,托盘上头,立着许多翠绿的琉璃盏,这碧色的杯盏里头,则倒着新鲜的葡萄汁液。

十三娘抢过一杯葡萄汁,站起身来,捋了捋衣角,颊边带了一拢僵硬的笑,就往顾家那桌走去。

洪管家方听了双儿跳河的消息,正要移步去处理,就瞧见十三娘款款往顾九走去,冷哼了一声。

秀儿吃饱了,放下碗筷,瞧见十三娘往这边走来,就想着躲上一躲。

却没想到,燕痕早她一步离了桌,秀儿见燕痕走了,赶忙去过巾布抹了抹嘴角,追了过去。

顾乐正吃得高兴,瞧见这一幕,往怀里拢了几个糕点果子,又把嘴塞得满满的,也追了上去。

十三娘正往这边走,瞧见顾秀儿风风火火的跑走了,有些尴尬,走也不是,回去也不是。顾九一直偷睨着她,自然知道她往这边来了。心里高兴,却见她突然停了脚步,扭身往赵皓那主桌去了。顾九有些失望,晚间再吃这席面上的珍馐美味的时候,也如同嚼蜡。

十三娘一路往赵皓跟前走,身着素服,腰肢款款。赵皓是温柔乡里的常客,嗅见一缕牡丹花香,知道这是郑国产的,牡丹花香膏。习惯性的,往那香味来源一看。赵皓记性颇好,尤其是对女人,知道这十三娘是白日里来过的,县里‘朱雀坊’朱老掌柜的闺女。

既然她已经与丈夫和离了,赵皓恭敬道,“十三小姐,不知这席上的菜肴还合口味否?”

十三娘长袖善舞,是交际惯了的,“赵家家大业大,这府上的厨子,手艺绝佳,便是普通蔬果,也烹调出肉食之感,那自是好吃极了。”

赵皓低头不语,一边招待往来宾客,一边等着十三娘的下文。十三娘瞧见他没有主动问起,知道两家关系不过尔尔,谁也没必要主动惹上这么个麻烦。便贴近了些,附耳道,“妾身想求赵公子一事。”

赵皓心中冷笑,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面上仍是温润如玉,装傻充愣“不知十三娘寻赵某何事?”

十三娘咬住下唇,“赵公子想必也听说了,我儿卢方……”

十三娘还没说完,就瞧见赵皓脸色不快,可爱子心切,“赵家交友广泛,想必能在孟大人跟前说上话的。妾身想,走动走动关系,好将吾儿放出来。爹爹许诺了,便是要千金易子,也是可以。”

赵皓想起自己与孟仲垣的几次交涉,不能说是不欢而散,倒真是算不上有什么交情。若是人家到你院子里赏赏花,就要他放了一个弑父嫌犯。想想都不可能,“朱小姐这事儿,委实为难赵某了。赵家与孟大人,不过是官面儿上的交情,若论私交,那是半点也没有的。”

十三娘被他婉拒,心中不快。她素来听闻赵皓喜好女色,一时糊涂,竟开口诱道,“赵公子若是能救吾儿,让妾做什么,妾便做什么。”

赵皓一听,乐了,心说你个徐娘半老的,虽然有几分姿色,身段儿也算得上妖娆动人,可自个儿是温柔乡里长大的,什么样儿的女子没见过。你这样儿的,顶多骗骗顾九那种没什么见识的庄稼汉。

“朱小姐盛情,赵某委实承担不起,望朱小姐自重。”

十三娘又羞又恼,也不顾带上那杯晶莹剔透的夜光杯,赶忙离开主桌。往外头走去,顾九一直留意这边的动向,见这两人说了几句话,十三娘便跑出去了,有些担忧她的情况,也尾随而去。

顾安正在与顾平讨论武学要门,瞧见这一个两个的,都走了。心中笑了笑,今晚上,恐怕有好多热闹可看。

十三娘并未走远,只伏在美人靠上,低低啜泣,哭了一会儿,听见后头有脚步声,心中一喜,莫不是那赵公子回心转意了?待回头一看,泪眼朦胧的,瞧见这来人,驻着一根龙头拐棍,原是顾九。

十三娘一张泪颜,顿时又懊丧下去。

“十三娘何故,如此痛哭?莫不是,姓赵的,欺侮了你?”

朱十三娘正恼恨赵皓,听见顾九这么说,便诓骗他道,“都是十三命苦,卢方关在牢里,十三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忧思成疾”,这前半段,说的均是实话,“十三方才去请那赵公子,到孟大人跟前为卢方说说话,可谁料,谁料……”

十三娘似乎悲痛欲绝,又伏在美人靠上,哭泣起来,“那姓赵的可是欺侮你了?”

顾九没往别处想,只想着赵皓不肯帮忙,莫不是还奚落了她。

“赵公子说,若是十三肯委身于他,便……”顾九听言,气的怒火上涌,额间青筋暴起。也不知是不是他欠这个女子的,每逢她的事情,顾九平日里的精明仔细,都化作飞灰了。

秀儿一路跟着燕痕,瞧见他三进三出,跨进了赵厚生的灵堂。此刻,灵堂里头仅有两个小丫头守灵,燕痕站在赵厚生棺木前头,这人害了他全族上下百条人命。真真是一匹养不熟的中山狼。

那两名小丫头不解,燕痕瞧着不像赵家本家的,何故来灵堂瞧老爷遗容?赵厚生的双手,仍旧高高举着。燕痕只恨,他羽翼未丰之际,仇人竟然死了,竟然死了!

掌下成风,就想伸手去劈那棺木,将赵厚生挫骨扬灰。秀儿瞧见这一幕,赶忙上前,拉住了他一只手臂,这运斤成风的掌风,便倏然停住了。秀儿身材矮小,此刻,在他身边,需得踮起脚来,方能与他说话。

“赵厚生已死,燕痕若是想报仇,万万不可透露踪迹,若是让栗氏知道了,会让大家都置于险境。”

此时,顾家人还不知道燕痕与赵厚生的仇恨,只当他是恨极了他将他做药引的仇。因而也不知道,狼族赫兰氏,恐怕只余燕痕一人。

顾乐后脚从门槛儿踏进灵堂,就听见那守灵的丫头嗔道,“哪儿来的小哥,竟敢在老太爷灵前吃喝?”

顾乐也不是故意的,方才胡乱塞进嘴里的糕点,还没嚼完,又舍不得吐掉。秀儿赶忙揽了两人出去,陪笑道,“姐姐息怒,我弟弟不懂事。”

刚一出来,就瞧见顾喜慌忙跑来,喊道,“阿秀你们赶快去看看,九叔打人啦。”

第五十四章 冤冤相报

顾九打的不是别人,正是今天赵家的主人,赵皓。此刻,三五名护院拉住顾九,他前几日刚与卢俊达发生过打斗,脸上的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赵皓哪里是肯吃亏的主儿,要不是看在这庄稼汉是玉儿叔叔的份上,早就吩咐家丁把他另一条腿也打瘸了。

十三娘立在一边,唏嘘不已。她本来只想着说些赵皓的闲话,没料到,这顾九竟然为了她,十三娘有些惭愧。秀儿从人群里挤进来,瞧见这一幕,狠狠瞪了十三娘一眼,用两人能见的声音说道,“朱老板好本事!”

十三娘不敢抬头看她,自知理亏。

秀儿见九叔仍旧负隅顽抗,不由怒道,“住手!”

这话是对九叔说的,让众人一愣。这小姑娘好大的爆发力,这么一嗓子,把那三五个护院吓得一愣。顾九来揍赵皓之前,哪里想过,自己是不是人家的对手,哪里想过,人家家里护院众多,只那先头的一拳头,是狠狠打在了赵皓的脸上。

一张俊脸,顿时青紫起来,嘴角还渗出了血迹。

“赵大公子,这事儿是我九叔不好,不知道您想怎么料理?”

赵皓瞧了瞧玉儿的为难神色,“此事赵某就不追究了,不过,这位客人,赵家不欢迎,你还是自行出去吧。”

赵皓此番行事,倒是宽宏大量,让一众人对他刮目相看了。既然如此,顾家人把一颗心放下了。却不料,顾九这回中了邪一样,人家放过了他,他反而不饶人,“你这伪君子,真小人!竟然胁迫人家孤儿寡母的,做那等腌?之事!”

秀儿一听,就知道是十三娘撺掇的。十三娘纵然有几分姿色,哪里是百花丛中过的赵大公子会看上的。一面觉得顾九看到十三娘就不长脑子,一面觉得十三娘这个女人,真是人不可貌相。看着热情磊落的模样,实际上是个最麻烦不过的妇人。

此时宾客众多,大家稍加联想,便以为是赵皓逼迫人家朱十三娘做什么事儿了。赵皓能为了玉儿饶顾九一次,可这回,明明是诬陷啊。

“你这人,我好心饶过你,你却倒打一耙,你说,我何时逼迫孤儿寡母了?”

顾九在两名护院的制服下,仍犟着嘴,“十三娘,你说,在大伙儿面前。”

秀儿一听乐了,这九叔,果真是没脑到顶了。这个时候,若是想拉拢十三娘,那万万不能提方才的事儿,让她下不来台,看来,这朱十三娘的如意算盘,是打翻了。

“顾大哥,我何时说过了?你不听我说明白,就打伤人家赵公子,还想赖到我头上?。俊?p>这一来一去,都把罪名推到了顾九这个莽夫身上。顾九听见她前后说话不一样,这才回过神儿来,却没再说什么,许是心里喜爱十三娘,想护着她。

可秀儿却不是这么想的,卢方害顾九一次,十三娘害顾九一次,这对母子,怎能让他们快活?

“朱老板,若不是你透露了只言片语,我九叔哪里会去打赵大公子?你当他脚瘸,脑子也瘸了吗?是他自己个儿幻想出来,赵大公子要强占你身子的?”

这话说的再直白不过,十三娘虽然已为人妇,也十分讶异,指着秀儿,支吾道,“你……你……小小年纪!”

她还没有说完,秀儿继续道,“我年纪小,你年纪

这般大了,都能做赵大公子的小姑了,人家瞧不上你,你便撺掇我家九叔去给你出头,朱老板不愧是‘朱雀坊’的当家人,这等做派,莫不是朱老掌柜教你的?”

赵皓如今年方二十,他却有个表姑,今天也来了。众人一瞧,赵皓那位表姑,也不过二十六,而朱十三娘,已经是二八妇人,虽然身段儿惹火,但是这年纪,却是盖不住的。

那赵家家大业大,什么样儿的年轻貌美女人没有,非得看上她个带着孩子的妇人?心中不禁嗤笑十三娘,顾九也明白了里外关系,然而他心中爱护十三娘,便劝道,“阿秀莫要说了,是我没听明白,才来寻赵公子麻烦的。”

十三娘瞧见顾九给了她台阶,便哭诉道,“妾才死了丈夫,儿子还在牢里,哪里有闲工夫去给赵公子泼脏水。顾家二姐这么说妾身,妾身不想活了。”

秀儿气极,九叔真是个不中用的,看着十三娘就走不动路了是怎么的?“朱老板若是不想活了,方才那双儿丫头才投了河,朱老板不妨随她去吧。”

秀儿一句话抛出来,赵皓反而笑了,小心同玉儿道,“你这二妹的伶牙俐齿,此刻倒是派上了用场!我看她这巧言厉色,若说的是别人,那真是听着爽快极了。”

“”你,你……”十三娘不知道如何应对,气的胃疼。竟真的撒气泼来,“你们,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我儿还在牢里,不但父亲不助我,家里亲戚更是避之不及!非得看我们母子死无葬身之地才满意吗?”

朱十三娘近日为子奔波,早已经失了她掌柜的风度筹谋,如今这姿态,浑然一个市井妇人。

“你若想救卢方,不去找洗脱他罪名的东西,却东家西家的走动关系。既然碰壁了,也该知道孟大人是个油盐不进的,你却不知道悔改,反而撺掇我九叔去替你报复赵公子。十三娘,纵然你是体会了人情冷暖,世人白眼,可这道理,却不是这么循的!”

十三娘瘫坐在地,哭道,“你当我不想洗脱方儿罪名,只是,只是……”

秀儿冷冷笑道,“只是你也不知道,他是否是冤枉的。若是母亲都不相信他,我看那卢方,比死了还惨。”

十三娘泪眼婆娑,嘤嘤哭泣。赵皓见这白事宴席,里外闹了不少热闹,便吩咐丫鬟将十三娘扶起来,“朱掌柜也是爱子心切,做出了糊涂事。”

一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模样。

顾九见赵皓如此风度气派,也明白自己是让十三娘诓骗了。心中苦涩,由顾平扶着,不再去看十三娘。十三娘失魂落魄的,朝顾秀儿微微一服,“二姑娘伶俐,不知可有救卢方的妙策。”

到这个地步,她还不忘初衷,真是爱子心切,难得。

秀儿想了想,“孟大人公允,必然会彻查此事,既然卢方拒不承认给卢俊达下毒,那这下毒之人就另有他人。你且循着那毒药的来源查起,还有与卢俊达有过过节的。或是与你家有过节的,这些都不去寻访,只想着走动关系,你这是强将罪名安在了卢方身上。我瞧着他那日,只是逼不得已,动了杀卢俊达的心思,但却有人早他一步下手。”

十三娘目光闪了闪,“我儿那般待你,你竟相信他?”

“我没道理冤枉卢方,若是毒真的是他下的,他怎么会至始至终,直到仵作查验出来,都以为卢俊达是中天仙子死的?”

秀儿的分析在理,当日,卢方一直以为是自己害死了卢俊达,以为卢俊达中的是天仙子。

十三娘转念一想,涕泣道,“二姑娘点醒了妾身。”

秀儿叹了口气,“我九叔莽撞,倒真是爱慕你的。”

十三娘望向一旁鼻青脸肿的顾九,目光灼灼,不知在寻思什么。

第五十五章 失窃

赵皓着人将十三娘送走,自己则背过身跟玉儿说话。洪管家本在身边侍奉,瞧见十三娘和顾秀儿说了几句话,便悄悄跟在十三娘后头,待到府外,见十三娘要上自家马车了。洪管家方现了身,问道,“朱老板,可否借一步说话。”

此时月明星稀,十三娘依稀辨得来人正是赵家的大总管,洪涛。两人来到赵府门前一众柳树底下,洪管家小心问道,“敢问朱老板,方才那顾二姑娘同你说了什么?”

十三娘倒是没有隐瞒,“方才顾二姑娘同我说,要相信我儿,”至于秀儿的分析,她也原原本本的说给了洪管家。

洪管家略一沉吟,心道这顾二姑娘里外的分析,十分合情合理,这样细腻的观察,果真是个有主意的,自己真没看错人。

二人说完话,洪管家便将十三娘请走,见她上了马车,马车也往县里驶去,方转身回府。

洪管家一脚刚踏进府门,就有仆役来报,说那双儿甫一打捞上来,已然断了气。洪管家点点头,目光闪过一丝狠色。吩咐道,“将那丫头的尸首晾在那儿,明日,着紫鹃领夫人逛园子的时候,绕道那里,喊夫人看看。”洪管家不想乐氏再出来添麻烦,便寻思着杀鸡儆猴。

仆役微微一惊,不明白为何要让夫人看这丫头尸首。

“那是夫人往日的贴身丫鬟,这人死了,总要让夫人,看上一眼。”

此时月上中天,宴席渐渐散场,顾平领了一众人也出了赵家,顾九走在最后头,赵皓寻了个空,想来送玉儿。见着顾九,便打消了念头,回了大厅。

马车辘辘,一路无话。

顾九本来在默默赶车,瞧见气氛尴尬,便开口道,“阿秀。”

秀儿懒懒的嗯了一声,没有接过去。

九叔却不气馁,“阿秀,白日里,十三……朱老板同我说了,卢方打小是个勤奋向学的好娃娃,这是一时糊涂,你主意多,能否帮帮他?”

秀儿本来靠在马车辕上,逗灵儿玩耍,听见顾九的话,知道这些都是白日里十三娘教他的。这母子害了他两次,还一心为他们筹谋,真不知道顾九是不是上辈子欠这娘俩的,或者是他欠卢俊达的,要替他偿还。

“该说的话,我都同朱掌柜说过了,再要其他的,秀儿也没有办法。孟大人的那只判官笔,又不是在我手里捏着。”

顾九缩了缩脖子,尴尬道,“那就好。”

顾乐不解,大声问道,“九叔,那卢家母子害了你两次,你恁的还为他们筹谋?”

顾九手上攥着马鞭,想起十三娘的音容笑貌,哪里敢把自己心里的风月心思说给几个娃娃听,想了想措辞,徐徐道,“他们孤儿寡母的,我寻思也不容易,能帮就帮一把。”

顾乐驳了他一句,“若是帮忙自是好的,九叔下回也要当心,莫要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秀儿不置可否,翻了个身,后半夜的时候,马车便到了顾村,顾九与一家人拜别,就回去了。

待顾家人进了屋,金宝却没有迎进来,顾乐里外屋去寻金宝,终于在后院花架底下,发现金宝哆哆嗦嗦的躲在那里。这一家人出门的时候,通往前院,后院的两扇门,都是锁上的。那金宝是如何溜出去的?若是平时,金宝最喜欢在灶间活动,因为时不时能得玉儿赏,捞到一些肉末来吃。金宝溜到了后院,想必这后院门是开过了。

秀儿觉得情况有异,便起身去看箱笼,自打上回萧启提点他们,郭睿派人暗中监视顾家之后,秀儿便在每个箱笼边角处,最不起眼的地方,贴了一张黑色的小纸条,这箱笼若是打开了,那纸条便会裂开,掉在地上。

顾家人是知道这点的,要是开箱笼,都会把纸条先行取下来,这个保险措施,简单又实用。

秀儿数了数,八个箱笼,全教人打开过了。

待取出灶坑里藏着的泥坛子,发现里头的金银细软倒是都在,略略放了心。“这贼人倒是奇怪,翻找了一大通,金银细软却没取走。”

“看他们这手法,翻过的东西都给放回了原处,看来,不是寻常毛贼。”

顾安皱眉,这手法无比细腻熟练,如入无人之境,心道“莫不是,郭家来人?”

顾乐怀里头抱着金宝,金宝一见着燕痕,就跟老鼠见了猫一般。比方才在花架底下,还要害怕的模样。

“若是金宝会说话就好了。”顾乐叹息道,“金宝一定瞧见了是谁进了咱家。”

“我看呀,金宝一发现来人不是咱们,就一溜烟儿躲到了后院花架底下。”秀儿逗了逗金宝,摸了摸它黄色的绒毛。

这家里来过人了,不但锁头丝毫没有迹象,门窗也是纹丝未动,玉儿心里害怕,“这样,咱们还咋住啊?”

“该咋住就咋住,那些人这样小心,就是不想让咱们发现了。他们意在寻物,不想伤及我们性命。”

说到这物,顾安心里隐隐有了期待,若是自家人先找到那本奇书,跟大哥在兵营里,出头之日便指日可待了。可这奇书,真是半点线索都未曾留下。

此时,顾家炕头上围坐着七个人,王九斤去了镇上。秀儿见顾喜不在,朝外间喊了一声,“四哥?”

过了许久,才听见外间传来脚步声,只听见顾喜慌张回道,“不好了!”

秀儿几个赶忙穿着鞋子去寻他,顾喜在西屋站着,怀抱着一个空空的木匣子,秀儿立刻道,“这匣子里头,可是装了桑大师那把锁头?”

顾喜点点头,继续道,“我方才瞧见什么东西也没丢,便想起这藏起的锁头。”自上回从铺子里回来,这寒冰锁头一直由顾喜保管。“这盒子一打开,里头啥也没有。”

顾乐抱着金宝走在最后头,见地上有个小小纸条,便拾起来一看,“大哥,你们看!”

这纸条上,笔走游龙的几个狷狂草书,“今日取锁一看,他日必将奉还。”

第五十六章 土豪(一)

一日前,东平县,郑国驿馆。

如今郑国的商人,遍布中土地区每个角落。在雍国,几乎每个州郡辖下,都有一到两个驿馆,这驿馆一般在州郡中心县城和地方县城均设置一处。于青州有两处,一在青州,另一处就在这东平县。

驿馆修建在东平县西边,抱环山山腰处。十余间竹舍,供往来的郑国商人免费歇脚住宿。驿馆平日里,安排了三到五名常侍,负责驿馆平日的吃喝用度,招呼宾客。

这竹舍都是用郑国彩屏县的青纱帐子遮门,这帐子薄如蝉翼,却能保证冬天里,风雪严寒不侵,夏日里,酷暑焦热不入。

欧阳掌柜此刻坐在外间的候客室,列作的都是他熟悉的郑国客商。他身畔坐着的,与欧阳掌柜私交甚笃,二人年轻时,都是同一个师傅门下,堪称得上是师兄弟。

列座的,一共有八人,都是青州各县的代表,这个会晤,也是每月一次的。不过,从欧阳掌柜端着的香茗来看,这回郑国来寻访的官吏,身份要比往常高上了几个层次。

依着驿馆的风俗,每回开例会,都是由来寻访的官吏带来的茶叶,郑国等级森严,欧阳掌柜砸吧砸吧嘴儿,这等香茗,他平生还未尝过,不禁眉头一皱,问身边的杨清河掌柜,“师兄,这回的访官大人,莫不是皇室中人?”

杨清河年约四十,生的高长清瘦,样貌普通,“这我倒是不知。”

里间的青纱帐子缓缓飘动,两名女侍先行入内。这女侍生的花容月貌,欧阳掌柜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们瞧。二人容貌秀丽,年约十六,仔细一看,竟是一对双生子。生的是一模一样,不过额间点缀的花朵,则略有不同,左边一个,额间缀了淡粉色樱花,右边一个,则缀了靛蓝色宝石花。两人一头青丝用金丝绫罗束起,彩带纷飞,曼妙无匹。这二人穿的都是淡粉色宫装华衣,外头罩了透明的白色蝉纱,裙裾流转之间,如天上月宫之中的仙女宫娥,看的在座掌柜的,无不称奇。

这二人一人捧着个梨木托盘,另一人擎着一方银质香炉,这香炉雕刻有瑞兽麒麟,麒麟之外,还雕刻了琼楼玉宇,花样繁复,那是欧阳掌柜也没瞧见过的手艺。他与师兄面面相觑,面上皆是茫然神色。

侍女将香炉放在桌上,轻启炉盖,将那梨木托盘上的一个小小瓷盒打开,这瓷盒方一打开,一股清香便沁人心脾,侍女笑了笑,颊边梨涡点点,衬得她一张娇娇面容,清丽无匹。

“师兄,这是梨花龙涎香?”杨清河低头喝茶,只用眼神告诉欧阳掌柜,切莫多言。

这香薰刚点起来,满室熏香,那点香的侍女朝身畔的姐妹笑了笑,又从她捧着的梨木托盘上头,取下来一只玉帚,这玉帚白玉为柄,碧玉扎成,下面的条条,也是用不知名的绢丝打造,看着华贵无匹。侍女取过此物,在红木凳子上来回仔细打扫。欧阳掌柜不禁皱眉,这,这来人是哪里的仙女,竟然要如此讲究的做派。

这还未完,那侍女打扫过后,取来一方锦绣软垫,上面的绢丝绣花,都是上上等工艺,针脚细密之极,便是无孔不入的水,也渗透不得。

此时,青纱帐子飘动,两名娇美侍女一左一右,立在帐子前头,等候差遣,欧阳掌柜也睁大了眼睛,等着看这帐子后头究竟来的是何方神圣。

眨眼间,里头踏出一只堇色宝靴,来人身着绛紫衣衫,腰佩长剑,紫金冠束发,生的黝黑健硕,眉长眼阔,英伟不凡。

这人看着十七八岁的模样,欧阳掌柜见状,心道,这等伟岸儿郎,怎的如此女子做派?说话间,这佩剑男子一转身,将那青纱帐子撩了起来。欧阳掌柜先是瞧见了一只纤纤玉手,这手生的根骨分明,细腻白润,如上品瓷器,再是一只雪白男靴,白色衣袍,一尘不染,待到那面容,却是稀松平常,清秀有余。两名天仙般的侍女并一个威武不凡的侍卫,将这白衣男子让到正座。

欧阳掌柜这才仔细打量了他,然他生的不过清秀,比起两边那貌若天人的侍婢来说,实在普通。想来,便是比起顾家那个生的极为秀气好看的老四顾喜,也是不足。

这白衣男子不过十三四岁模样,却做足了气派,欧阳心道,莫不是郑国哪个王爷的宝贝儿子?越想越是肯定,这般做派,皇家威仪,哪里是臣子能够比拟的。

想到白衣男子是皇室众人,欧阳便面带恭敬之色,看他一双眼睛灿如星河,气度不凡,便更是肯定心中猜测。

这少年没有说话,只是接过侍女递上的一盏香茗,只嗅了嗅,含了一口,旋即吐在杯盏里,算是漱过了口。瞧见在座的掌柜的,都拿那香茗当做上好茶叶在品,不由笑道,“让诸位笑话了,这丁香美人泪可不是拿来饮用的。”

欧阳掌柜无语,原来,他觉得无比清香的茶,人家不过拿来漱口。想来郑国皇室富奢,倒不是传闻。

这少年声如金玉,嗓音醇厚,沁人心脾,比那茶香或是桃花龙涎香的味道还要让人身心舒畅,这上等的声音,配的他中等的容貌,倒是让他的容貌更上了一层。欧阳掌柜在这声音之中,顿时觉得这少年看上去,好看了一些。即便那张嘴里说出的话,是将他们八个掌柜的,都给讽刺了。

接下来,便是依例,汇报各地的情况。此处是郑国商会驿馆,由郑国皇室建造,这些掌柜的,也多有两国身份文牒,是往来贸易的中间商人。这些汇报大多与往常无异,待到那少年抻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一双猫眼困得都快趴在桌子上了,也没有什么有趣的话题。

最后,欧阳掌柜见大家都汇报完了,方小心道,“‘永平记’还有一事,要报与大人知晓。”

少年白色衣袖挥了挥,示意他说话。

欧阳掌柜恭敬道,“东平临县,松阳地区,有桑大师铸物现世。”

堂下几人,均是大惊失色。杨清河更是仔细打量了欧阳掌柜,生怕他说出的话,是信口胡邹的。便是堂上面容平静的白衣少年,也微微变了脸色。

补更:第五十七章 土豪(二)

白衣少年微微变了神色,正色道,“掌柜的所言属实?”

欧阳掌柜拜道,“依小人二十年铸器经验,那物,确是桑大师所著,阴文红漆,确实无疑。”

白衣少年往左右看了看,两名侍女也是不敢相信,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欧阳掌柜身上,直叫他有些紧张,冷汗涔涔。

“既然如此,此物现在何地?”

“此物乃两小儿来‘永平记’典当之物,说是祖传,他们并不识得此物,小人本来也未曾想过乃桑大师之作,只是此物做工甚美,便仔细瞧了瞧。谁知,竟然是桑大师铸器,这两小儿来自松阳县顾村。”

白衣少年点点头,“掌柜的上禀之事,若查之属实,必将重赏。”

欧阳掌柜擦擦汗,老实道,“既有桑氏宝物,欧阳不敢得赏,不过,那顾家为人中正厚道,还望大人不要薄待了他。”

白衣少年笑道,“掌柜是怀疑,孙某会欺负那顾家人?”

“欧阳不敢。”

待众位掌柜从东平驿馆出来,其他人纷纷聚拢到欧阳掌柜面前,“欧阳,当真有桑氏名器?”

“想来欧阳不会看错。”

“那可否联络主家,让咱们几个也开开眼?”

匠人好奇心最是重,听说有桑大师的作品,便着急来问。欧阳掌柜讷讷道,“若是欧阳眼睛未瞎,那东西,确系桑大师作品。不过,那家二姑娘,是个极为厉害的,怕是不能遂了大伙儿心意。”

众位掌柜大笑,讥笑道,欧阳你做掌柜的二十余年,竟然让个小姑娘给唬住了。

“你们是没见过那顾家二姑娘,若是真见过了,哪怕听她几句话,也管保吓死你们。”

这些话,欧阳掌柜藏在心里,倒是没敢说出去。将顾家的消息留给那名威武侍卫之后,欧阳掌柜又看了一眼,抱环山山麓的驿馆,方跟随其他掌柜,下山去了。

驿馆内,这白衣少年正低头抚琴。

那侍卫正单膝跪地,“三爷,这顾家,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侍女绫罗取了水果来,一小盘儿的玛瑙葡萄,“咱们三爷哪能不去凑这个热闹?”

三爷笑了笑,“今晚就去。”那琴声淙淙,听在下山的众人耳里,只道这位孙三爷,倒真是个会享受的。那等美婢,真是令人艳羡。

翌日早,‘永平记’刚开了张,伙计睁着朦胧睡眼,取下门板,就瞧见外头,站了三个小孩儿。此刻天刚蒙蒙亮,伙计看清来人,一左一右,是上回来过的顾家小哥,唯独中间这个小姑娘,他是不认得。不过这小姑娘生的玲珑可爱,肤色粉白,让人心生亲近之意。伙计便和颜悦色道,“诸位这么早来,是为何事啊?”

这小姑娘没有说话,她身畔两个小小子也没有说话,似乎是惟她马首是瞻的模样。秀儿见伙计拆了门板,便大步入内,登堂入室,将一个小包袱吧嗒一声扣在桌子上,喊道,“你家掌柜的呢?喊他出来!”

伙计似乎不敢相信一般,但是他吃过亏,倒是老老实实去寻掌柜的了。欧阳掌柜刚起来,听见顾家来人,心下不解,便忙不迭的来到外间,见着这里头,坐着个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小姑娘。看着这姑娘与顾喜容貌有七分相似,心道,莫不是这就是顾二姑娘。

“小姑娘可是顾家二姐儿?”

秀儿没有应他,只把手中的小包袱往桌子上砸了砸,“掌柜的,我们待你如何?你怎么撺掇贼人拿走了我家祖传的锁头呢!”

欧阳掌柜听言,有些不解。待他走近一看,见了那空无一物的木匣子,并一张纸条,心下一顿,莫不是,抱环山驿馆中的那位孙大人做的?

欧阳掌柜有些委屈,陪笑道,“二姐息怒,这,这我也不知情,谁知道那郑国人如此莽撞,竟然不问自取,真是……”

秀儿狠瞪了他一眼,欧阳掌柜有些心虚,却让她一把抓住了袖子,“既然掌柜的知道是何人偷取我家的锁头,那便随我们一同去寻他!”

欧阳掌柜顿了顿,“这恐怕不好。”

“有何不好?我认得他是张三李四,凭什么随便取走我家的东西。”秀儿一举,是活活省略了这锁头也是从赵家偷出来的事实。

欧阳掌柜自知理亏,便应道,“那也好。”里外不过三个小孩儿,到了东平驿馆,让那郑国人的官威唬住,他们仨,还能上天?。?p>欧阳掌柜如意算盘打着,却不料,他真是小看了这个顾秀儿。

侍婢绫罗见着昨日里来过的欧阳掌柜,又来了,还领了三名小童。有些不解,待问清来意,方知道,原来昨个儿,自家爷不问自取的那户人家,找上门来了。

绫罗见状,想要将他们劝说回去,给些银两打发。

却不料,秀儿大喇喇坐在室内,丝毫没有要移动的迹象。

“叫你们主事的出来。”

绫罗笑道,“姑娘有事,不妨在这儿说,莫要惊扰了主子休息。”

“那也好,你们将锁头还给我家,我立刻就走。”

绫罗面露难色,打小儿自家那位爷瞧上的,不管是珍宝玩意儿,还是侍卫奴婢,郑国上下,哪有不让给他的道理?

“这位姐姐,你家主人不问自取,不知在郑国这是叫做什么,反正在雍地,不问自取曰为偷。尊驾也是有身份的人,想来不会愿意落得个鸡鸣狗盗的名声回去吧。”

绫罗见状,正为难着。却见那威武侍卫出来了,冷硬道,“主子说,外间太吵,喊你快些将他们打发了。”

说话间,就要将几人往外赶,欧阳掌柜见状,赶忙陪着笑,哄着顾家几人,“这,这纸条上写了,孙大人不过借来把玩几天,他日定当奉还。二姑娘,你们先回去吧。”

顾秀儿秀眉一拧,怒道,“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你们这般不讲理,就休怪我不客气了。小六,你去叫人!”

顾乐得令,一低头,就从那侍卫腋下钻了出去,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欧阳掌柜摸了摸光头,心道,莫不是,顾家其他几个也来了?可是,就算全来,也打不过孙大人身边一个侍卫啊。

几人愣在当场,不知道顾秀儿这是使出了什么杀手锏。片刻功夫,顾乐便回来了,身后居然真的领着一众人马。

欧阳掌柜摸了摸脑门儿,“二姑娘,你咋这么不让人省心啊。”

顾乐领着的人马,带头的是松阳县捕头柳西,后头,跟着二十名衙役。顾乐将青纱帐子一撩,指着那侍卫道,“捕头大人,就是他们,偷了我家的东西。”

那侍卫见状,当即佩剑出鞘,剑拔弩张。

第五十八章 土豪(三)

欧阳掌柜此刻夹在两列人马中间,直觉自己里外不是人。一来,害的顾家让孙大人拿走了宝锁;二来,让孙大人此行雍国不畅。欧阳掌柜连忙拱手,一只胖手扶在柳西捕头的佩刀上,舔着脸道,“柳捕头,这,这都是误会。”

见柳西毫不动容,欧阳掌柜便扭身去应对那郑国侍卫,他尚不知这侍卫姓甚名谁,“侍卫大哥,这都是误会啊。莫要动怒。”

这侍卫生的面庞黝黑,高大俊朗,十七八岁年纪,秀儿仔细打量了他一拳,见他眉头川字纹很重,便知,这不是个好说话的。可今日,她偏偏也要做一回不好说话的。

“误会?何来的误会?”秀儿在一旁冷冷开口,丝毫不理会这两边剑拔弩张的关系。急的欧阳掌柜直呼,“小姑奶奶,你可消停会儿吧。”

秀儿没去看那侍卫,反而问住了方才招呼他们的侍婢绫罗,“这位姐姐,敢问这不问自取在郑国叫做什么?你若曰取,曰拿,我立马走人,那只能证明郑国民风如此。”

绫罗想了想,低头沉吟,一面是郑国国家的脸面,若是说了赖皮话,图了一时爽气,回去之后,王后还不扒了她的皮,讷讷道,“不问自取曰盗,曰掳。”

秀儿甜甜一笑,全不似方才咄咄逼人的模样,瞧得绫罗一愣,这女孩子笑起来真好看,如莲花初绽,沁人心脾。可也就这眨眼间的慌神功夫,秀儿又问道,“敢问姐姐,你家公子可是不问自取了我家的东西?”

绫罗不语,这哪里说得?公子爷派人去拿了你家的寒冰宝锁?传出去,郑国商号,百年建立的威信岂不是变成个笑话。

正筹谋着,那边额间着蓝色宝石花的婢女小蛮便道,“好个嘴利的丫头。你见我姐姐好欺负,便如此捉弄她么?什么不问自取,什么寒冰宝锁,姑奶奶都没听过,你们要是捉贼就拿赃,那子虚乌有的事情,切莫把脏水泼到我家公子爷头上。”

秀儿笑了笑,这笑容看在领着衙役带头冲进来的九斤眼里,十分可怕。

九斤胖胖的身子往后缩了缩,柳捕头皱眉,“大兄弟,你这是干哈啊?”

九斤咽了口唾沫,“俺怕冷。”

秀儿没说话,从袖口里头,取出来一封文书,展开书信,这上头是此次给诸家商会的通告,这上头详细记录了抱环山青竹小居的地点,是郑国商会发给各家掌柜的。各家掌柜的,都把他列在柜上,以示自己是入会的商家,信誉有保证。在‘永平记’,秀儿瞧见了此物,便趁欧阳掌柜没注意,给顺手拿了过来。

欧阳掌柜仔细一看,这正是发给‘永平记’的那份文书,教西京总店拓印了十余份,分发到各个州县的。每个州县盖章均不一样,欧阳掌柜一看,就知道这一张是自己店里的。

“二姑娘,二姑娘~”欧阳掌柜一愣,“这可是我店里的?”

顾乐朝他吐了吐舌头,欧阳掌柜一口气没下来,差点儿背过气去。

“姑娘可识得此物?”

这封文书,是这位来雍国寻访的孙大人,亲笔所书。似剑得其神,似酒得其意。真是天下难得的草书好手。绫罗心道不妙,却拦不住秀儿又取出一封小小字条,这上头的字,与孙大人所书通告一般无二,上头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今日取锁一看,他日必将奉还。”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两者上头的字,是出自一人之手。

“姐姐还有何话讲?”

小蛮也偃旗息鼓了,三人正在僵持,却听见青纱帐外,一懒懒男声,这声音慵懒无比,又酥透入骨,“小姑娘倒是聪慧,不过未免,难相与了些。”

“秀儿愚钝,却也是懂得见人下药,这遇到好人,自然是好相与的,这遇到恶人……”

话未说完,里间飞身而出一道白影,似孤鸿浮水,轻盈飘渺。柳西赞道,这等轻功,真乃平生未见。

侍卫见孙大人出来了,赶忙退到一旁,也收了佩剑。柳西见状,稍一扬手,吩咐手下退后。这白衣人生的十指纤纤,骨骼精奇,身材匀称,虽然一张面容并不起眼,但是有那天人一般的声音衬托,又得他周身散发的温润气质,真乃浊世佳公子。

孙捷托腮,支手打了个哈欠。他此刻坐在檀木凳子上,凳子上置了一方软垫,旁边的小案上,?嶙盘一??严恪k?庖惶?郑?冻鲆唤匮┌赘觳玻??鹕砗笪诤谂?5姆7浚?缁?话恪?p>柳西讶异,这郑国的千商总,竟然是个不满十四的少年?这少年如何的本事,能得这个缺儿?

众人皆知,郑国崇尚,这千商总,自然是个不小的官。虽然没有位列三公九卿,但是这般年纪,能做到千商总,看来不容小觑。

孙捷微微敛目,把玩着手里的锁头,“姑娘大费周章,不过为了此物而已。不知姑娘,可懂桑珠?”

秀儿只是听过九斤说起桑珠,却并不真的了解他。见这位孙大人,瞧着手中宝锁,如同瞧着自己孩子的模样,真让人怀疑,他就是桑珠。

“锁者,取保卫,守护之意。乃正气之物,若盗取,则邪气染之。秀儿不懂桑珠,但是世间道义,倒还是懂的。”

孙捷笑了笑,“小姑娘所言,倒是孙某不懂惜物了。”

秀儿微微颔首,“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孙捷目光闪了闪,似乎起了兴趣,吩咐道,“既然如此,孙某立时便将宝锁还给姑娘。”

欧阳掌柜见状,赶忙同柳捕头道,“捕头大人瞧见没有,这俩孩子,互相逗着玩儿呢,哪能真的喊打喊杀,您切莫让小娃娃给戏弄了。今儿哥几个跑这一趟的辛苦费,欧阳请哥几个喝茶了。”

如此,便想将柳西等人打发回去。可柳西实在执拗,双手抱胸,就是不动,任凭欧阳掌柜如何推拉,始终纹丝未动。

“小姑娘见解新颖,不知如何看待桑大师?”

秀儿想了想,只说了一个字,“误。”

“桑珠误在何处?是辜负了丁琴?是才能未被重用,反引来杀身之祸?”孙捷反问道,旋即想了想,“小姑娘,如何看待孙某?”

这一回,秀儿唇吻翕辟,说出的话真叫人捉摸不透,“土豪。”

第五十九章 争分

“不知这土豪二字作何解释?”

秀儿笑了笑,“土者,豪也。不知真正名仕风骨,以为将天下间所有的好东西都用上,都戴上,便是讲究?实则与乡村农户,每逢赶集便将一年最好的衣裳穿上以为时髦,然而配色花红柳绿,俗艳非常。”

孙捷嘴角抽了抽,“二姑娘可是在笑话我?”

那边的丫鬟小蛮不依了,跳脚道,“我家公子,白衣纤尘不染,书法天下无双,你这农村丫头,哪里有什么见识?也敢说公子爷的不是。”

秀儿微微躬身,行了个礼,“秀儿确系乡下姑娘,也知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公子出行,香车宝辇,熏香?岫ァn抟徊皇侨≈?诿瘢?从弥?谒健h糁v?倮羯仙舷孪拢?匀绻?右话悖?蛑m鋈湛芍溉斩??病!?p>“大胆,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小蛮伸手欲掌掴秀儿,可这丫头小小年纪,腕力惊人,拽过小蛮手腕,将她推到一旁,“如今诸位在雍国领土,盗取了我家的锁头,我说了你,你还要打我?是何道理?”

孙捷微怒,厉声道,“小蛮,给姑娘道歉。”

小蛮还欲说些什么,却让一旁的绫罗扯住了,绫罗朝她使使眼色,“公子爷生气了,你还没看出来?”

小蛮抚着伤痛的手腕处,堪堪福了一福,“二姑娘教训的是,奴婢方才失礼了。”

柳捕头却是不懂了,这顾秀儿将将九岁年纪,那小蛮却十六七岁了,何以能接得住她的掌掴,力道居然比她大?看那寸劲力道,这女娃娃竟还练过功夫。

九斤颇为满意,秀儿武学天分高,动作力道都拿捏的极好。若是自己师傅见了,恐怕也会称赞呢。

顾家三子,顾平用力刚猛,出手狠,重,适合斧钺钩叉之类的重兵器,也适合练习内劲刚猛的拳法,刀法;顾安动作机巧,可惜九斤不会点穴之功,若是顾安能习得点穴,或者其他以柔克刚的指法,掌法,这才是适合他的;至于秀儿,她用力准,肯吃苦,身姿轻盈,最适合练习轻功,并使用合适的短刃。

如今这三人,两位兄长已经习得了整套的形意拳,九斤自己会的也不多,看来不能再继续当他们的师傅了。但是武学一事,会的多没什么稀罕的,南派北派的武功,便是都会了,都能耍上一套把戏又能如何,武学之道,贵在精专。据传,在崇武至极的吴国腹中,便是山间砍柴的樵夫,打猎的猎户,凭借自己多年伐木,射箭的经验,也能自得一套功夫,不需其他花哨的把戏,只练这一套,年头久了,也是不容小觑呢。这些都是老乞丐同九斤说的,那是在他出师之前,老乞丐害怕九斤惹事,便叮嘱他,不要轻易小看别人。

孙捷瞧见她单手就将小蛮挡了回去,这一来一往,是用的仙鹤托月的招数。这一招在女子做来,是十分好看又不容易察觉的。看来,这顾家,还真是不简单呢。

孙捷挥了挥手,唤来绫罗,将那寒冰宝锁还给顾家。绫罗取来了秀儿手中的木匣子。孙捷见状,“这寒冰铁锁,若是不用,最好拿枣木匣子装封。孙某昨日冒犯了,这枣木匣子,便当做是给府上赔罪了。”

如今秦,雍一战在即,其他国家的站位就非常重要。孟仲垣早晨一听九斤说,是郑国的商会与百姓发生了冲突,赶忙派了得利的柳西捕头来详加查探。若是在他一个小小的松阳县,出了个包藏赫兰人的赵家不说,再与郑国发生牵扯,他一个从八品的知县,哪里担当得起。

柳西见这郑国人倒不是那么不好说话的,这里外也不过是件小事,便放了心,向众人告辞过后,便先行退出了青竹小居。

顾家人也要走,却让孙捷拦下了,“几位若是无事,便在行馆吃了午膳再行赶路吧,就当孙某为昨日之事赔罪了。”

欧阳掌柜附会,“孙大人客气了,那,咱们……”

正说着,就瞧见顾家人一个个鱼贯而出,都来不及拦。走在最后的顾乐朝上首孙捷一拜,“大人好意咱们心领了,我二姐说,大人那枣木盒子便足够诚意了,这多余的,咱们受不起。”

说完,一溜烟儿也跑了出去。欧阳掌柜叹了口气,他一个人留在这儿那算什么事儿?赶忙跟着先头几人,也拜别了。

待这乌泱泱一众人走了之后,那侍卫拱手道,“公子爷,是小的护驾不周,若是今次咱们人手多上一些……”

说话间,孙捷捏了捏额间,挥手道,“‘你且退下吧,今次只带了你们三个,自然是想轻衣简从的,你当这还是裕安城吗?”

“小的失言。”

“罢了,这桑珠的宝锁,确系真的,此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桑珠和那件东西的下落。”

绫罗和小蛮相视一眼,此次公子爷来雍,确系为了那件东西。可是随着顾臻被害,桑珠就人间蒸发了,自那以后,他半点线索也未曾留下过,只是原先与丁琴归隐的逍遥山古琴峰,藏有宝器三百件,都让随后而来的秦兵瓜分一空,随着年代久远,这些东西也渐渐不见了。

“这宝锁并不在桑珠铸器名录之中,我仔细查看过上头的工艺,确系桑珠的手法不错,这件器物,很可能是,他离开古琴峰后所铸,然而彼时他已经痛失一臂,又未曾流传出其他宝物,这宝锁的事情,咱们还需一切小心,不容有失。”

堂下三人得令,绫罗心道,公子爷此次这般好说话,还不是怕打草惊蛇,凭着许洙的功夫,害怕那几个小小的乡下衙役?可是若两方刀剑相向,一来,公子爷回去同皇爷无法交代,二来,那顾家必然不会再轻易告诉他们,这宝锁与桑珠的关系。

一旁的小蛮嘟起嘴,还想在孙捷面前争辩几句,却让绫罗瞪了一眼,不敢造次。“你们都下去吧。”

三人得令,到了外间等候吩咐,又不敢妄议,许洙双手抱胸,长剑在握,半眯着眼睛打盹儿。小蛮见自家姐姐不让自己去告状,便蹲踞在地上,一手托腮,琢磨起来,这顾二姑娘如此讨厌,竟然还敢当众污蔑她家公子,一定要让她好看。思及此,一直郁郁的娇美面色,方回了神,又光彩照人起来。

第六十章 戍卒令

将锁头取回之后,仅仅过了两日,这朝廷要大肆征兵的消息,便如一阵飓风般,席卷到了雍国上下每一个角落。

由于那日与朱家有了过节,这顾平,顾安两人的衣裳,还是九斤去取得,好在只需提交收货单子,不然这两件棉衣还要押在朱家了。

孟仲垣这两日里外忙的一团乱,青州总兵郭通,得圣上旨意,在每个辖下郡县,都分派了两名征兵总管。来松阳县的这两位兵总,是一对亲兄弟,大哥唤作罗先开,二弟叫做罗大通。罗氏兄弟,使的兵器都是百斤重的狼牙棒,二子生的魁伟非常,模样凶狠,似猛兽出柙。这二人比柳西捕头块头还要大上一倍,立在那里,就如两尊门神一般。

罗家兄弟的官职都是伯长,来松阳县,各领了一百亲兵,要分派到辖下镇乡去。

赵家听到这征兵的消息也是一愣。雍地的征兵规则十分严苛,每户人家,需出两名十四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男丁。即使像赵家这样的豪门大户,若是征起兵来,也得是赵皓自己去。他父亲赵举人功名在身,可免除徭役。而那些只能出一人的人家,必须到军营所登记,所缺的那一人,用钱粮抵之。

乐氏大病初愈,听说独子要去当兵,又晕了过去。即便是走动关系,也免不了兵役。若是不从,州郡长官随时都能凭此查封家产,将一家人全都下狱。是故,赵府的仆役之中,户籍吊在自己家乡的,也得回到老家,参加当地的兵役。

这几日,家里有其他兄弟的,不用回乡参与征兵的仆役,留在赵家的,不过十之一二。大多仆役要么没有适龄的兄弟,要么就是家中独子。

一场戍卒令下来,百姓皆叫苦不迭。

西京,望月楼,惊鸿阁。

紫色纱帐,层层叠叠,数层纱帐之中,立着个正曼妙起舞的女子。一只雪白的柔荑从翠绿荷花衣袖中缓缓伸出,带出半截细瓷般的小臂。这衣袖在肘部裁成两半,随着女子起身舞动,衣袂飘扬,似夏日凉风习习,蜻蜓飞过莲花一般轻盈肆意。女子一双赤足踩在金丝镶蓝花的羊毛地毯上,脚踝处绑了一圈细细的金线,金线上,缀着个小小的六角铃铛,随着她扭身,昂首,舞姿大开大合,边上乐师的鼓声,箫声渐渐起来,衬得一曲妙舞,如月宫仙子一般空灵飘渺。

这女子一头墨色黑发,束在头上,扎成一朵花苞的模样。额间一点朱砂,衬得雪白面容娇美无限。她以青纱覆面,那隐约透出来的光滑肌肤,让人有一亲芳泽的冲动。女子玉袖生风,优雅矫捷,其身子婉若游龙,翩若惊鸿,正是西京城中,艳名天下的惊鸿仙子,花翩鸿。

青纱帐外,立着个神情慵懒的长袍男子,他未束发,手肘撑地,半仰着身子,醉眼朦胧的模样。男子身前,放着一把翠玉瑶琴,琴身通透,线条流畅,巧夺天工。

男子一手撑住头,一手在竹席上敲打着节拍。长发未束,垂在地上,青丝泼墨,他半眯着凤眸,薄唇轻抿,五官如刀削一般分明,脸型瘦削,鼻侧有一小米粒大小的红痣。男子衣袍宽松,隐隐露出衣衫内精壮的胸膛,皮肤是浅浅的麦色,透着一层淡淡的光辉。男子以指关节叩击竹席,随着鼓声的震动,一下一下,垂下的凤眼似用心聆听萧鼓之乐一般,却没有去看那绝色女子的舞姿。耳风一动,就能听清那女子踩在羊毛毯子上的足步声。

这男子另一侧,有一身着锦袍的贵公子,他正襟危坐,面前放着一张枣木小几,几案上一杯香茶袅袅。一身红色缎子锦袍,外间罩了一件白色狐皮大氅,乌黑的发束在一白色玉冠之中。男子五官生的轮廓分明,一双桃花眼瞧着起舞的绝色女子,眨也不眨。

一曲作罢,女子自青纱帐幔之后,踏着莲步,来到二人面前。待她摘掉覆面轻纱,那锦袍公子屏息,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女子美则美矣,肤白若雪,唇如早樱,眉眼含情,既美且媚。

女子朝着锦袍公子略略一服,下巴微收,开口道,“翩鸿见过长孙太子。”

随即,又朝另一人行了个礼,眸色闪烁,“翩鸿见过嬴公子。”

这位长孙太子,正是郑国太子,长孙晟。

“翩鸿姑娘客气了,上回本王来西京,翩鸿姑娘一支凤凰于飞,已经要小王开了眼界,如今这一支水漫清荷,清雅大方,俱是不俗。”

男子笑声朗朗,此时,那垂眸的凤眼男子方睁开了眼,手指也停止了叩击动作,他一双黑色眸子,如夜空中星子闪烁,熠熠生辉,又如深井映月,不可估量。

长孙晟朝这男子微微一笑,“不知阿楚如何看待?”

嬴楚没有说话,翩鸿紧紧的咬住下唇。良久,待他终于笑了笑,那金玉般的声音传出来之后,翩鸿方松了口气。“花姑娘一舞,却是世上无双。阿晟,听说二殿下也来雍了?”

长孙晟有些尴尬,郑国是一小国,历来与秦,雍交好,郑国富庶,每年都要给秦,雍送上些礼物。如今两国交战在即,郑国皇帝想要两不得罪,便吩咐了自己来给雍帝上贡,而他的亲叔叔安逸王长孙?,则去了秦国上贡。

“敏之确实来了,不过那孩子爱器成痴,如今抢了寻访官的信鉴,想来是到各地商会去胡作非为了。”

嬴楚微微笑了笑,“早闻二殿下书法冠绝天下,有小吴之名。”这小吴,说的是前朝书法大家,吴永清。与董子文并称南吴北董。

“哪里,不过是黄口小儿胡乱图画,倒教大伙儿看个热闹罢了。”

嬴楚依旧面上带笑,却是不说话了。翩鸿立在一旁,冰肌玉骨,长孙晟心疼美人,便做主道,“西京天气寒凉,姑娘还是回去换身衣裳吧。”

翩鸿听言,足下未动,只愣愣瞧了嬴楚一眼。他此时正半眯着眼,极为享受这青纱帐内的蔷薇熏香,须臾,方淡淡开了口,这声音如明珠坠地,分外好听,“花姑娘不嫌此处寒冷?怎的还不去换衣裳?”

翩鸿听言,方在侍婢的搀扶下,退了下去。

第六十一章 公子嬴楚(一)

待翩鸿并数位乐师一一退下之后,长孙晟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茶水,略一撩袖管,转了身子,面朝嬴楚。这红色锦袍衣袖衬着坐下嫩绿的竹席,色彩缤纷。

长孙晟头上的白玉冠,一侧坠下金色丝线,丝线一头,拴着个明亮的白色玉珠。他略微转动身子,那玉珠也随着他身体起伏在空中划过,因其色泽莹润明亮,这一闪而过,似夜中流星一般,与众不同。长孙晟面上带笑,一双桃花眼看向嬴楚,正经了不少,略一沉吟,徐徐道,“不知阿楚可知,如今雍国上下,正急着征兵呢。”

嬴楚此刻坐起了身子,面前一张枣木小几,几案上摆着一套茶具,他一手抓起茶壶柄,一手拿起银壶,往里头续上热水。这双手生的细长,小麦黄色,骨骼分明,掌心处,皆是厚茧,看来是经常拉弓握剑的。嬴楚这一坐起身,一头未束的乌黑长发,披散在竹席上,他着青色衣袍,十分宽松,猿臂隐约可见。衣襟大敞,露出大半个结实胸膛,甚或两点褐色茱萸,长孙晟略一偏头,有些尴尬。

“如何不知,那日雍帝朝议之时,特地请了我去呢。”

嬴楚面上平静如水,还带了笑,面上有两个浅浅笑涡,看着十分和气。长孙晟听言,面色微变,“那……那阿楚,如何看待此事?”

嬴楚兀自泡茶,对长孙晟的诘问充耳不闻。他猿臂伸长,这紫砂茶壶里头的水便倾泻而下,对准了手里的杯盏,待满杯,方徐徐问道,“殿下可要来一杯?”

长孙晟眉头微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品茗赏舞?”

嬴楚但笑不语,让长孙晟直觉,这一拳头,是打在了棉花上。正想说些什么,只听见外间下人惊惶喊道,“公主且慢,公子在里头休息呢……”

又听一骄纵女声,“你们这些狗奴才,也敢拦本宫,看本宫不叫父皇,将你们一个两个的狗头都摘下来当球踢。”

说话间,两名仆役便让公主亲卫给扔了进来,那纸糊的门漏了个大洞。先是踏进来一只金丝彩蝶双飞的绣鞋,再是一身宝蓝的华贵衣裳,进来的女子生的贵气逼人,一身宝蓝衣裙,外罩着灰狼大氅,青丝未挽,只在头上用一只镶有蓝宝石的金色步摇松松绾就。露出饱满额头,她生的瓜子脸,丹凤眼,悬胆鼻下小嘴儿殷红,唇色十分红润,让她整个人瞧着,都是精神饱满的模样。

这女子一双丹凤眼朝室内两人望了望,直接略过了长孙晟,待看到嬴楚,整张粉颊都染了笑,甜甜叫了一声,“楚哥哥。”全不似方才在外间对待奴仆时,那般凶恶又盛气凌人的模样。

长孙晟瞧见翩鸿之后,又来了一位美人,这美色也是不遑多让的,不过,翩鸿美且媚,这‘公主’则是天生威仪,皇家气派,仅论五官容色,倒是不及翩鸿的。

“楚哥哥。”公主一面喊着,脚下一快,就上前抓住了嬴楚手臂,自个儿也不顾公主之尊,在他身畔坐了下来。“楚哥哥,方才我去质子府寻你,瞧见裴统领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你又来望月楼了。楚哥哥,莫非我生的不美?。磕阍趺慈?炝酵防囱案黾俗樱俊?p>说到妓子,翩鸿刚巧换了衣裳,还没踏进青纱帐,就瞧见地上的仆役瘫坐一团,面色一冷,“公主可是来了?”

仆役朝里间指了指,翩鸿一颗心也掉到了谷底,旋即,面上又带了笑,快步移向内室,朝着堂上三位,福了一福,“翩鸿见过长孙太子,六殿下,公主殿下。”

十六没有看她,只双目瞅着嬴楚,“楚哥哥,上回我教训了她,你不高兴,这回十六便不教训她了。”

虽说是不教训,仍然冷了脸,“你这贱婢,还在此处做什么,休要脏了本宫并两位殿下的眼睛!”

翩鸿有些尴尬,一边长孙晟瞧了,赶忙打圆场道,“此番是我叫阿楚陪我赏舞的。”

十六仍旧面朝嬴楚,挖苦了一句,“果真是上不得台面,一国太子,竟千里迢迢来寻个舞姬。”似乎琢磨出长孙晟话中的意思,十六又开心道,“我就知道,楚哥哥必然看不上这等腌?之人。”

十六公主,那是文武百官都不敢轻易得罪的小祖宗。其曾祖镇国公屠家,乃大雍的开国元勋。若仅是世袭的爵位倒也不会让屠家如此权势滔天,偏偏这位陪雍武烈帝南征北战的将军,虽然已经过了百龄,竟然精神矍铄,身子骨十分硬朗。屠皇后正是这位镇国公的亲孙女。这些厉害,长孙晟也是晓得的,出使之前父皇就嘱咐过他,宁可殿前失仪,也切莫开罪了这个小祖宗。思及此,长孙晟倒是不说话了,他身边仆从移步过来,与长孙晟附耳几句。

“阿楚,那些侍卫寻到了我二弟的踪迹,我先去看看,就此告辞了,公主殿下,告辞。”

长孙晟朝这边拱了拱手,起身拜别,一路跟着仆从出了望月楼,当走进翩鸿身边,小声说了一句,“姑娘不必多心,那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翩鸿感激的笑了笑,如今真是进退两难。十六公主见嬴楚只专心饮茶,丝毫没搭理她,不由来了气,想寻人出出气,正巧瞧见翩鸿正在下头,等候吩咐,“早闻翩鸿姑娘一曲凤凰于歌,名动京师。”

翩鸿微微一愣,不知这位刁蛮公主,又想出了什么恶毒法子折磨她。

“前朝名妓辛如意,可于刃上起舞,不知翩鸿姑娘,能否?”

刃上起舞?翩鸿一听,不禁撅倒。那辛如意刃上起舞之事,不过谣传,谁知道是真的假的,翩鸿舞技高超,却仅仅能够掌上起舞,甚或水上起舞,这刃上起舞,不是要她自毁双足?。?p>翩鸿听言,赶忙跪倒在地,“翩鸿才疏学浅,自是比不得辛大家。刃上起舞,翩鸿万万没有那个能耐。”

十六残酷的笑了笑,“翩鸿姑娘谦虚了,你不试试,哪里知道自己有否那个能耐,来人,将姑娘请到刃上,乐师……”

十六抱着嬴楚一只手臂,仰头甜甜笑道,“楚哥哥想听什么曲子。”

嬴楚没有抬头,一双黑曜石般明亮的双眼暗淡下去,只凝望着手中的茶水,“方才姑娘是演绎的水漫清荷,那现在,便来一支风啸九天可好?”

翩鸿见嬴楚并未出言帮她,一颗心都沉到了湖底。

第六十二章 公子嬴楚(二)

眨眼间,就有两名侍卫上前,扯住了翩鸿的胳膊。她体态轻盈,纵是百般挣扎,也拗不过那两名侍卫。十六公主坐在上首,冷冷的瞧着这一幕,待发现嬴楚竟然是看也不看那烟花女子,略略宽了心。嘴边漾起一笑,“楚哥哥也想看这刃上舞?”

嬴楚拿茶壶的手顿了顿,细长手指拨弄着面前一把翠玉瑶琴,乌黑发丝坠在琴弦之上,这等从容态度,潇洒威仪,倒教十六公主看痴了去。嬴楚轻启薄唇,吐出几个字,“若是刃上起舞,血溅当场,脏乱不堪,公主也愿一看?”

十六摆摆手,吩咐侍卫将翩鸿放下,“罢了,这等肮脏歌姬,莫要让她的血脏了我楚哥哥的眼睛。”

翩鸿瘫倒在地,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十六身边服侍的黄嬷嬷听言,松了口气。太皇太后着自己跟着十六,就是要防止她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方才,若是十六当真逼着那名动京师的歌舞姬刃上起舞,毁了人家吃饭的家伙事。那十六公主的恶名,是要传的更远了。太皇太后此番如此看重十六,并非因为她那个曾祖,而是,前日里,北方游牧民族,由草原党氏逐渐统一,现已渐渐壮大起来,党氏在北方草原自成一国,号大夏。此番遣使来雍,带了他们大汗的手谕,求娶雍国的公主。如今雍秦一战在即,夏国位于秦之西北,若与之结盟,里应外合,实乃良策。是故圣上十分看重此次亲事,夏国来使也深谙此事,说是他们大汗,要娶中原最美,最高贵的人。

这人不会是其他人,只会是上首这位衣着华贵,姿容秀丽的十六公主。皇后因此忧思成疾,却得太皇太后旨意,不得将此事透露给十六知晓。黄嬷嬷瞧见自家公主还这么无忧无虑的纠缠公子嬴楚,一番做派还是刁蛮骄纵的,不由担忧起来。若是去了那茫茫草原,公主还如此任性,这雍,夏结盟必不能成。

思及此,黄嬷嬷上前一步,“公主方才的行为是对的,太皇太后知道公主有所改进,必然会高兴的。”

嬴楚本来一直闭目养神,听见黄嬷嬷的话,未等十六开口,便道,“嬷嬷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儿了,太皇太后从不过问芳怡之事,怎么今次,竟然遣了嬷嬷来调教她?”

十六公主陈芳怡瞧见嬴楚竟然主动过问起自己来,赶忙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这几日的情况说了个明白,“十六也不知为何,前几日夏国来使,曾祖母便遣了嬷嬷来照顾我,说是怕我在使臣面前,失了大雍威仪。”

“喔?”嬴楚不置可否的看向十六公主期盼的娇颜,又睨了黄嬷嬷一眼,在两人面上逡巡了一番,笑道,“既然如此,嬷嬷为何不早些将十六带回宫中,好生调教?”

黄嬷嬷自然想要这么做,可谁拗得过陈芳怡?正说话间,外间传来一男子声音,笑声朗朗。这人一步踏进来,身着杏黄色衣袍,绣有五爪四龙纹。这男子样貌清秀,眉毛浓黑,目光清澈温润,似上等美玉一般。黄嬷嬷抬头看了一眼,惊了一惊,这天下间制得住十六公主的人,这就来了。

十六瞧见来人,似老鼠见了猫一般,委屈道,“我方才出宫半柱香不到的功夫,母后就让太子哥哥来捉我回去了?”

来人,正是大雍太子,陈房。

嬴楚瞧见陈房,也行了个礼,全不似与长孙晟那般风流随意。陈房朝他点了点头,开口道,“芳怡,你若再不回去,想来下月,下下月,也出不来了。”

十六知道自己哥哥不是吓唬她的,赶忙从坐上起来,朝嬴楚不舍道,“楚哥哥,十六先回去了,赶明儿再来寻你玩耍。”

待十六公主领着一干仆从风风火火走了之后,这室内,仅余雍太子陈房并嬴楚两人。

“殿下怎么没去太尉府?”

陈房笑了笑,“泠泠已无大碍。泠泠那般看你不顺眼,真难得你不怪她。”

嬴楚一笑,“我大秦男儿,自是不会与女子计较。”

“方才长孙太子遣人来太子府,寻我救人,我当救的是谁,原来是你。”

“想来长孙太子想要救的,必然不是嬴楚这个粗人,他想救的那位娇客,已无大碍。太子尽可放心。”

这一日的望月楼中,来了四位皇族子弟,不过,这望月楼不比京中其他风月场所,自是见惯了这些天潢贵胄,然而,这一日之间,来了四位,还真是让人啧啧称奇。

翩鸿足上帮着纱布,微微颦眉,方才与侍卫周旋之时,伤了脚踝,身边的嬷嬷急色道,“哎呦,这个十六公主,每回来都没有好事儿,就盯着翩鸿折腾,我的小祖宗啊,你可万莫有事儿。”

翩鸿不语,这足上的伤处有些疼痛,“嬷嬷放心。”待嬷嬷走后,她一张绝色容颜,渐渐黯淡下去,吹灭了房中烛火。

西京,皇宫,葳蕤殿。

此时已经入夜,太皇太后寝宫也渐渐灭了烛火,她老人家不喜欢晚间废灯油,入夜之后,也习惯早睡,所以仅仅点一盏油灯在寝宫里,供伺候的宫女宦官行走方便。

太黄太后如今年过六十,保养的如三四十岁一般,相比她从犬戎之国带来陪嫁的侍女黄嬷嬷,看着要年轻多了。太皇太后白氏,闭着双目,听黄嬷嬷禀告今日公主的表现。

嬷嬷先是说了些好的,公主又读了哪些书,女工如何了,琴艺如何了。再是说些不好的,譬如她今日溜出去寻公子嬴楚,连那刁难舞姬的事情,都仔细说了。

“你做事就是仔细,那些个年轻的,哀家还用不惯。”

嬷嬷低头,“谢老祖宗夸奖。”

“这如今年岁大了,很多事情都想不清楚,你说那公子嬴楚,他初来大雍时,也是在国宴上见过的,他如今,是什么模样了?”

黄嬷嬷想了想,据实禀报,“依老奴来看,那六殿下生的不错,有他母妃如夫人的风采。”

太皇太后微微敛目,“十六若是恋慕他,倒是同她父亲一样,是个冤孽。”

黄嬷嬷见白氏又忆起往昔,赶忙劝道,“十六公主年纪尚幼,想来还不懂那男女之事。不过心生亲近之心罢了。”

此间灯火昏暗,黄嬷嬷一直低首禀报,听见太皇太后轻轻咳了两声,“罢了,若是孽缘,那避也避不得。”

第六十三章 端倪(一)

黄嬷嬷立在榻前,双手放在肚腹上头,微弯了腰,“当年若不是老祖宗有先见之明,恐怕如夫人和圣上……”

话未说完,就让白氏拦了下来,“阿梅,哀家嘱咐你多少次了,当年的事,这辈子就烂在肚子里吧。”

黄嬷嬷赔罪道,“是老奴的不是,老奴今次见着六殿下,便想起了如夫人。”

太皇太后白氏目光飘渺,看着那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微弱烛火,颤声道,“是哀家对不起如丫头,”白氏回身,将榻上褥子往身前拢了拢,她年岁大了,腿脚有些寒症,黄嬷嬷见状,赶忙给白氏掖好了被子,只听白氏沉沉的叹息了一声,这声音,经过岁月的沉淀,如古寺清晨的一缕晨钟,白氏平躺在榻上,许是睡了过去,黄嬷嬷正要退下,却听见她呓语着,“是大雍对不起如丫头。”

黄嬷嬷退下,布满皱纹的眼角流出两滴泪,她轻拭眼角,叹了口气,将葳蕤殿的宫门小心阖上。

此时的宫城,已经尽数熄了灯。雍地崇尚节俭,便是御膳,也有严格的数目控制,更别提晚上点灯了。

西京城外,十里坡。

此处刚好能瞧见宫城在一瞬间,将灯火熄灭,整个西京,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只除了城中几家酒馆,青楼。城外山坡之上,山风偏大。统领秦凡策马跟在嬴楚身后,秦凡生的高大魁梧,然面上有一深长刀疤,自耳根后到额角,瞧着十分可怕。前头,嬴楚骑着一匹周身漆黑的高大烈马,山风将他的衣带吹起,飘然若仙。

“公子,山上寒凉,您穿的单薄,不如早些回府?”

十里坡朝北看,山峦重叠的尽头,依稀能见得一处灯火通明,霞光冲天,似黑夜里闪耀华光的珍珠一般。璀璨无比,那北方至北之地,便是秦都琼阳。

“萧萧北风,解我乡思?子穆,当年一别琼阳,如今几载了?”

秦凡策马跟在嬴楚身后,两人轻易简从,“公子十岁来雍,如今已然七载了。”

嬴楚调转笼头,策马向西,空旷无人的山岗上,秦凡听见嬴楚策马喊道,“子穆,你我归期不远矣。”山风呼啸,听不真切。

秀儿此时还没睡,今晚上玉儿做菜的时候恍了神,打翻了盐罐子,渴的她一晚上喝了好几壶茶水。戍卒令一下,玉儿心中忧思过甚,已经失误了好几回。秀儿手上端着茶盏,见小妹灵儿睡得正香,身畔靠着小奶狗金宝,自打燕痕来了顾家,金宝连西屋都不敢去了。

秀儿听见玉儿呼吸并不均匀,知道她也没睡着,便轻声道,“大姐,你若睡不着觉,秀儿陪你说说话吧。”

玉儿翻了个身,秀儿瞧见她偷偷擦拭眼角,知道这是哭过了。“大姐想必担心大哥二哥的事儿。”

玉儿坐起身,点了点头。“行军打仗那样辛苦凶险,平郎安郎又是年岁顶小的,要我如何放心?”

烛火投映下,顾玉儿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这晦暗的灯火,反而让她显得十分温柔娇美。大姐如今豆蔻年华,是生的越来越美了。若是打起仗来,适龄青年都去当兵,那玉儿的婚事,便要一拖再拖,女儿家青春易逝,秀儿叹了口气,自己前生与男友彭春,就空耗了八年青春,最终只落得个车祸惨死,投身异世。思及此,有些怔忡。本来是想安慰玉儿,却将自个儿陷入了回忆的漩涡,原以为平凡幸福的生活,却轻易就被打破了,秀儿心想,此生,再不要如此了。

“这戍卒令,是家家户户免不了的,不管是皇亲贵胄,还是平民百姓。大姐,你想那赵家,何等的深宅大院,赵皓不是也得去入伍?大哥二哥如今学了些拳脚功夫,若是能在军中一展抱负,未尝不好啊。”

玉儿垂首,“却是这么个理儿。不过……”

“不过你心中仍是担忧罢了,与其如此,不如咱们好好踅摸踅摸,家中那让公羊翁婿眼红的绝世兵书藏在何处,若是大哥二哥得到此物,我顾家,总有一天,能光耀门楣的。”

秀儿成功的吸引了顾玉儿的注意力,让她不再成天惦念着顾平顾安的安危。次日早,秀儿醒来,就瞧见顾玉儿在灶间忙活开了,她正在和面,要给顾家兄弟做些能带在身上的馕饼。还熏烤了一些肉食,担心他们在军中吃的不好。这般细腻周到的心思,秀儿有些佩服。便净了手,跟她一起忙活。不多时,顾家几个兄弟也一一起来了,燕痕在顾家宅子里,不用那蒙眼的白布,顾家人也习惯看他一双血色眸子了,甚或会觉得,这眸子生的宝石一样,十分好看。

燕痕除了不说话,时不时的,还会帮上大家一些忙。今日午时,顾村的什长来了,便要去村口登记兵种。顾平兄弟忙活完,就要去,秀儿见状,也扯了顾乐金宝,要去看看。

一行人便到了村口,遥见不远处,有一众人围成了一团,地上正坐有个撒泼妇人。秀儿定睛一看,这不正是,顾郎中家的冯氏?

顾乐也认出来了,上前一步,问道,“婶娘,这天寒地冻的,你坐在地上干啥?”

冯氏见着是顾家小子,也顾不得往日恩怨,痛哭道,“没天理了,这征兵却要把我家唯一干活儿的男人给怔了去,让我们孤儿寡母的,咋活呀?”说着,一手抱着小儿子,一手揽着小闺女,就在什长面前哭作一团。

那什长皱了皱眉,倒是个脾气好的,“这位嫂子,戍卒令是皇上亲自下发的,咱们都是老百姓,你这样赖皮,也不能管保你男人不上战场啊?”

顾郎中在一侧,虽然心有不忍,也强硬道,“老子还没死呢,你们在家里好好等着我打胜仗回来。什么孤儿寡母的!”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在冯氏面前最强硬的一次。反倒叫冯氏扑腾着起了身,她也知道自己无赖撒泼是于事无补,可若不闹腾一下,心里不舒服似的。

这一通热闹之后,登记的队伍便井然有序起来,大家伙不得不自愿来登记,若是让朝廷发现有哪一户想要逃避兵役,那一家老小都得遭殃。秀儿在村口大树下,等待顾家兄弟登记好。正巧,这树底下,坐着个白须老头儿,干瘦干瘦的。顾秀儿来了这几个月,除了顾郎中,顾九之外,倒也不识得村中其他人。便问顾乐,“这老爷爷是谁啊?”

顾乐正与金宝玩儿的高兴,瞅了那老头儿一眼,“是二爷爷,与咱爷爷还是堂兄弟呢。”

堂兄弟?秀儿心道,这么亲近的关系,没准儿知道些什么。便上前一步,小意问道,“二爷爷。”

“你是,你是平安的二孙女?”

这平安,说的是秀儿的爷爷顾敬,小字平安郎。要亲近的人才会这般叫他。顾秀儿点了点头,“二爷爷眼神儿真好,正是秀儿。”

身旁同村的小孩儿讥笑道,“顾家二姐真会夸人,二老头明明是个瞎子,如何眼神儿好?”

瞎子?秀儿扶额,真瞧不出,这二爷爷是个瞎子。顾乐扯了扯她的衣袖,附耳道,“姐姐,这二爷爷不仅是个瞎的,还是个疯魔的呢。他儿媳妇待他不好,不给饭吃,每天就让老头儿在村里头转悠,吃百家饭。”

秀儿仔细瞧了瞧二爷爷几眼,想起他方才说话也是有板有眼的,哪里是疯魔的样子。正寻思着,二爷爷突然开了口,“平安啊,你让我藏在东山的东西,让狼崽子叼了去呢。”

这老头咳嗽了两声,又说些奇怪的话,“大牛啊,你眼睛上咋长了苞米呢?”

顾乐连连摇头,似乎觉得这二爷爷疯的不像话了。

秀儿沉吟一番,问道,“二爷爷,我爷爷喊你把什么藏在东山了?”

第六十四章 端倪(二)

秀儿这么问他,二爷爷反而痴傻了一般,啥也没说。只嘴里絮絮念叨着,“大牛啊,大牛啊,你眼睛咋长了苞米呢?”秀儿还想问些情况,那边厢,浩浩荡荡的登记队伍,排到了顾平兄弟两人。

什长,即带领十名兵卒的兵长。负责安乐镇一带的这位什长,姓张,叫做张雷。张雷坐在村口大树底下,面前摆了一张桌子,身后站着两名兵卒,剩余八人,则在附近维持队伍次序。张雷比其他兵卒强的,便是他会写字,不过也不算精通,只是能写出大部分人的名字罢了。

他生的脸型瘦削,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眉毛粗短,鼻高眼阔,是个精明的相貌。这一个早晨的功夫,顾村登记在册的适龄壮丁,已经有了二三十户,张雷低着头翻查名册,并未抬头,随口问道,“姓甚名谁,今岁几庚了?”

顾平见这什长瞅也没瞅他,倒也没什么想法,只老老实实答道,“顾平,字孝玮,年十六。”

张雷手里攥着毛笔,正要在名册上写写画画,却突然抬起头来,颤声问道,“你们,你们是村头顾举人家的?”

顾平两人相视一眼,答道,“这是我二弟,我们却是顾继宗举人家的,什长大人,可有什么不妥?”

张雷一双眯缝眼滴溜溜转了一圈,沉声道,“无他,你二人现在这边候着。”那边顾乐一直在瞧热闹,见状,不解道,“什长大人,为啥别家的壮丁都当即有了兵种划分,偏偏我两个哥哥却没有?”

张雷闻声望去,见人群之中,立了个黄发小儿,身边还牵着一条小小狼狗。“无他,我寻这二人还有其他吩咐。”

听了这话,其他人不禁唏嘘起来,甚或有心人觉得,这顾继宗去京城赶考,必是结交了什么富贵滔天的人家。许是能免了二子兵役,那立在一旁的冯氏听言,脸色变了几变,心里做了计较。

秀儿见两个哥哥没有顺利登记,有些奇怪,从二爷爷嘴里也问不出半点事情,便作罢了。与顾乐一同等在旁边,瞧着那什长在统计人名之后,扯了顾家兄弟去别处说话。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秀儿张望了几番,可都让那八名亲卫给拦住了,见那什长张雷神神秘秘的,心里难免有些担心。莫要给他俩轮个什么烂缺儿才好。

待几人说完话,顾平快步朝秀儿这边走来,面带喜色。秀儿见状,微微松了一口气。一回家,顾安忙不迭的跟大家讲了。

原来,那张雷是萧太尉的手下,得萧三公子萧启吩咐,要给安乐镇顾村顾家兄弟安排实缺儿。这行军打仗,有人想着离前线越远越好,有人想着要驱除鞑虏,建功立业。得了萧启的帮助,什长张雷给开了个后门,听了二子各自想法,让顾平调到了骑兵组,顾安则调到了弓兵组。都是同一个将军麾下,纵是组别不同,这兄弟两个也离不太远,是常常能见到面的。

秀儿心里颇为高兴,正感激那萧启果然是个信守承诺的,却听见有人梆梆凿门。玉儿疑惑的向屋里巡视一番,见顾家人并燕痕九斤都在,实在不解,这来的是谁?

玉儿从炕上坐起身,莲步微移,去开院儿门,顾乐赶忙带着燕痕躲到了西屋,静静候着,不知究竟是谁来了。

方一打开门栓,见来人却是冯氏。

冯氏上回的辱骂刁难,她哪里会忘记。玉儿面上尴尬,仍客气道,“婶娘来此何事?”

冯氏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小孩儿,正是她大闺女顾文英和小儿子顾海潮。顾海潮鼻子上还挂着一个大鼻涕泡,想来是正在小睡就让她娘给扯了出来,棉袄都没穿。文英哆哆嗦嗦躲在冯氏后头,不敢正脸儿看玉儿。

屋里头,秀儿坐了一会儿,见外头既没有声音,也不见有人进来,心中奇怪,便喊了一声,“大姐,是谁来啦?”

良久,仍不见有声音,与九斤相视一眼,便趿拉着鞋子出去看。一见冯氏,秀儿脸色微变。九斤不识得冯氏,但看秀儿没给她好脸色,仔细端详了这个妇人,那妇人颧骨高高,嘴唇极薄,看着便一副尖酸刻薄的模样。

冯氏一见秀儿出来,更是尴尬,只得先把一双小儿女拿出来垫背,“大丫,小虎,快叫人!”

顾文英年约七岁,胆子极小,听见母亲吩咐,只细若蚊呐的喊了一声,“秀堂姐好。”

那顾海潮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声音洪亮,只不过他流着鼻涕,声音哽住了一般,含糊道,“堂姐,六哥害有麻糖没?”

冯氏眉头一皱,一巴掌打在海潮屁股后头,惊得文英猛的一缩脖子,要是平时,顾海潮犯了什么错,母亲生气了宁肯拿自己出气,也是舍不得打他的。

“你这没出息的,竟惦记堂姐家的好吃的!”

冯氏‘教训’完了小儿子,满脸堆笑,“这大冷天的,俺们娘几个穿的单薄,咱到屋里坐坐呗。”

秀儿没说话,倒是顾平在她身后开了口,“婶娘既然来了,便到屋里坐吧。”

“唉,那敢情好,都是亲戚里道的,嫂子生病的时候,俺当家的也没少给你们填补,如今……”

冯氏坐在炕上,话说的倒是开门见山。顾家人一听,就知道,这是有事情要求他们。见顾家人没人接她的话茬儿,冯氏也挺尴尬,不过为了自家男人的性命,无论如何,这老脸也得拉下来。

“这不,方才登记的时候,瞧见平郎,安郎能在那什长大人跟前说上话的。又得了那实在的缺儿,能不能……?”

秀儿神色未变,等着她的下文。

“婶子也知道,这命令是皇上定下的,可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你六叔那身子骨,哪里是行军打仗的料?婶子也不奢望能让你六叔免了徭役,毕竟老六那病,也不像顾九那般,得了县衙的残疾令,可以免除徭役的。婶子只盼着,诸位大侄子,大侄女,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能不能在那什长面前通个气儿,给你六叔调去做军医,莫要上那前线,便好了。”

冯氏手心直冒汗,牵着一双儿女,不敢正眼看人。

第六十五章 端倪(三)

冯氏话一说完,手上牵着一双儿女,不断打量顾家人面色。虽然之前多有不快,不过如今关系到自家男人的性命,那便是豁出去这张老脸不要了,扔在地上让人家踩两脚,也好过,休战之后,捡回来一副冰冷尸骨,甚或尸骨都没有。

“婶子,那张什长与我们行了方便,也是因为先头儿的因缘际会,哪里是我们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婶娘这么说话,是高看了我们。”这话是顾安说的,他晓得顾平老实木讷一些,都是亲戚,必不忍心拒绝冯氏。一众人如此僵持着,九斤则老神在在的依靠在炕头,手里端着一个小小的粗话瓷碟儿,码着一水儿炸的油光锃亮的花生米。

他吧唧吧唧嚼着,吞咽入喉,看的顾郎中的小儿子海潮,眼睛眨也不眨,似乎方才让母亲打的几下屁股,半点不疼了一样。“胖哥哥,你吃的是啥啊?”

九斤斜眼看着这个小孩儿,比顾乐还小了一两岁,脸上糊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不见得有多机灵,倒是虎头虎脑的,惹人喜爱。九斤伸出一截小臂,将花生米碟子往海潮跟前推了推,“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话刚说完,海潮一只小手就抓了过去,这手犹在半空中,却让冯氏一巴掌给打了下去,半个手掌都打的通红了。这可比方才那几下虚与委蛇的打屁股疼多了,海潮眼圈一红,没再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冯氏见儿子哭了,不知道如何想的,觉得自个儿也十分委屈。还没说话,眼圈儿也跟着红了,抱着海潮,牵着文英,母子三个瞧着万分凄凉,好像方才顾家人欺辱他们了一般。

文英立在冯氏身后,起初没有受冯氏影响,不知道为啥要哭。冯氏见状,暗地里一使劲,狠狠掐了文英大腿一把,疼的她也红了眼。

“唉,这可咋整啊,要是你们爹就剩我一人在这世上,我便随他去了!”

这话倒是真心话。文英想着也觉得委屈,加之他比海潮大一些,稍微懂些门道,便一发不可收拾的痛哭起来。

顾家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冯氏娘三个是要如何。顾安皱眉,对付这样撒泼无赖的妇人,真是万万讲理不得。看来,还是秀儿上回的以恶制恶比较管用。不过今次,冯氏只是来托关系的,如上回那般对她,将她轰赶出去,反倒显得顾家情薄了。

如此一看,顾安不禁有些头大。瞧着屋内众人,玉儿根本离冯氏远远的,生怕她又有什么惊人之举。顾平则十分为难,秀儿不置可否的看着这抱头痛哭的母子三人,终是开了口。

“婶子若不想让六叔做那先头兵,未必没有办法。”

冯氏一听,哭声戛然而止,“二姐儿可有主意?”

如此问着,心下仍耐不住要夸耀一番,“二姐儿最是有主意不过的。先头都是婶子眼皮子浅……”

秀儿不想听她说话,只端正了神色,“这兵役,六叔怕是免不了的,不过在军营里谋个军医的缺儿,却未必不行。不过婶子私心想着,这军医便不用上前线,那真是大错特错了。”

冯氏不解,她是个普通村妇,哪里知道许多,便是此番来寻秀儿,也是情急了逼出来的法子。“哪里错了?”

“秀儿想来,婶子若是想让六叔做军医,那尽可此番直接同张什长去说,他必然答应的。”

冯氏眉头一攒,“真的那般容易?这是为何?”

“婶子心里想的是,六叔若是做了军医,便如他现在一般,在家里诊脉开药便可。然而军医哪里是这样,哪里战事最如火如荼,军医便在哪里,战场上横尸遍地,军医要一个个翻查,看还有无活口,便是两军交战时,若有兵士受伤,那军医也是要在枪林箭雨下面,抢着上去救人的。”

冯氏原先哪里懂得这些,经秀儿一说,倒是渐渐明了了。不过此番,自家男人免除不了兵役的事儿,是板上钉钉了。

“既然如此,还劳烦平郎安郎在军营里头,多担待照顾你们六叔了。”

“都是一个村儿的,又是亲戚,哪有担待一说,不过互相扶持罢了。”

冯氏听言,眼睛红红的瞧着顾平,想起往日的刁难,有些赧然。那小丫头顾文英也从母亲后头,偷偷觑着顾平,心说,这堂哥心眼儿可真好。

这气氛虽然说不上有多少热络,倒是比上回好了许多。冯氏低眉寻思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就想通了。松开攥着一双儿女的手,望向顾玉儿,“大侄女,上回那事儿,是婶子对不住你了。”

玉儿怔住,没想到她竟会这样说。旋即笑了笑,她生的白皙柔美,这一笑,当真是温柔无匹的,“婶子就是那样的脾气罢了。”

冯氏见这一家子态度都有所和缓,也没谁刻意刁难了她,不禁松了口气。想要寻些轻松的话题,把这气氛搞得活跃一些,想了想,“都说素梅贤惠,这不,你们一家子七个,都生的油光水滑的,一个比一个水灵,那玉儿的脸蛋儿,都嫩的能掐出水来了。”

她支起了二郎腿,假意往地上啐了一口,“那赵家如何的不开眼,还说是富商巨贾,没了玉儿做媳妇,真真是吃了大亏。”

秀儿听言,不禁失笑。冯氏由兀自说道,“二叔家的儿媳妇就不行,虽然生的一副狐媚子模样,可是对那公爹,可是真真的刻薄。”

这二叔,说的正是方才村口见过的二爷爷。

“大牛这去了山上砍柴,也不知道是让狼给叼去了还是如何,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秀儿听见冯氏议论起二爷爷家的事情,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二爷爷是顾郎中的亲叔叔,两家亲戚关系比较近。冯氏知道的便多了些,那顾大牛,早些年去山上砍柴之后,便再没有回来,家里有个美貌的妻子,说是与镇上的潘大户有染,不过,这些都是坊间传言罢了,那顾家娘子究竟人品样貌如何,还不可知。

可单看她对二爷爷如此恶劣,便知,这必然不是个良善女子。冯氏虽然口无遮拦,任性野蛮的,倒是十分看不起那顾家娘子,“要俺说,必是那狐媚子伙同了奸夫,不知把大牛埋在哪个山坳里了。”

第六十六章 隐情(一)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听冯氏扯皮,这突如其来的近乎还真是让人有些不习惯。秀儿没仔细听冯氏在念叨什么,低头摆弄衣襟,她穿着过年新做的袄子,这衣襟处,有一串红色扣子,扣子穿插了金线,看着闪亮闪亮的。冯氏的声音,如屋外的炊烟袅袅,越发远了。

就在出神之际,只听一串梆梆的叩门之声。顾家人几目相对,不知道这怎么来了一个又一个。玉儿趿拉着绣鞋,便起身去开门。却让秀儿挡了下来,“大姐,我去,你且坐一会儿。”

这外院的门栓一开,只见来人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一身灰布衣裳,头上用棉布绑着个发髻。这少年生的圆脸,眉眼狭长,鼻阔眼低。秀儿见着是他,愣了愣,“阿星小哥,你咋来我家了?”

这矮瘦的圆脸少年,正是松阳知县孟仲垣的贴身侍从,阿星。

阿星身后跟着一辆衙门的马车,仍是孟仲垣常用的那辆,燕痕还是托这辆马车给送来的。秀儿朝衙门马车仔细望了望,马车用灰蓝色绸布罩着,遮的严严实实的,“星哥儿,孟大人也来了?”

阿星摇了摇头,“二姑娘,大人没来,不过,大人着我来问问你们,卢方弑父案至今半点线索没有。那朱十三娘上下打点,虽然却有疑点,却是洗脱不得卢方的罪行。大人想问,顾二姑娘可有高见?”

如今,各地州郡都来了征兵总管,与平时的衙门相互制衡,孟仲垣来回运作,方没有让这些兵长在地区出了乱子。传闻今年遭灾的刘州地区,原先的郡守与当地的总兵互不相让,如今秦雍交战在即,刘州遭灾不久,又有了内乱,真不知,这一战是给了大雍扩张的机会,还是预示着大雍的灭亡。

秀儿听阿星这样问,想了想,“我知道的,上回都与十三娘说过了。再要其他的主意,那是再也没有了。”

阿星了然,脚下却丝毫没动,圆圆的脸上浮上一丝笑意,“大人说了,若是姑娘硬说没有主意,那,就请姑娘到衙门走一趟。”

说完,伸手摆了个请的姿势,原来,这灰蓝绸布的衙门马车,是给自个儿预备的。秀儿恍神,九斤也从顾家小小的屋门挤了出来,看着阿星,一愣,“星哥儿,你咋来了?”

阿星许是没想到会在此碰见王九斤,待仔细辨认了他的眉眼,惊道,“怎的是你?莫非那赫……”

话还没说完,就让秀儿拦了回去,“星哥儿且回去同大人禀报,民女对那卢方弑父,却是半点主意也没有。”

阿星心里想赶着回去,向孟仲垣禀报九斤与顾家人竟然相识。倒是没有强逼着秀儿上马车,只交代了一句,“顾二姑娘若是想通了,便自个儿去衙门应个卯吧。”

屋里一众人等,瞧见秀儿半天没有回来,便也跟出来瞧瞧,那冯氏得了顾平一句好生照看顾郎中,也知道不能再过分要求什么,扯了左右一双小儿女,也要出去。见着秀儿与阿星正在谈话,又偷偷觑了那外头的马车,要说雍地的平民,对这士大夫等级森严的社会体制还是颇了解的。瞧见那马车雕刻的仙鹤托月,冯氏便知道,这必然是当任朝官儿的马车,心道,顾举人家果真与众不同,幸得自己悬崖勒马,没有与他家人太过交恶。

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便牵着儿女往自家走。顾郎中家在顾村东该,顾举人家在顾村西该,两处相隔了几里地,倒是不远。

这中间路上,必然要行径一处山坡,山坡两侧,载重着许多红荆花,冯氏今日折腾的有些疲累,没走几步,便走不动了,一屁股做到路边的巨大青石上头,撩起衣角,扇了扇,这年还没过几天,天气倒是渐渐回暖了,这一身厚实的棉衣裳,如今捂了二两白毛汗出来。

若不是此间是荒郊野外的,冯氏早就脱了外褂。她正闷头唏嘘,却见一辆马车横冲直撞的打自己眼前驶过,那马跑的快,掀起一阵尘土。冯氏朝着那马车背影怒道,“有马车又能如何?这还让不让人好好走道了?”

她是泼辣性子,声音极大,倒教那马车慢了一慢,有个青年女子掀了车帘子往后张望,正巧看见冯氏被马车带起的烟灰蒙了一脸,因而一时没有认出她来。

冯氏瞧见这马车里的少妇,半个身子伸出了马车,梳着夫人髻,一身桃红衣衫,翠绿罗袖。这妇人生的十分娇美,脸蛋儿似南豆腐一般,能掐出水来似的。她半个身子探出马车,胸部浑圆,呼之欲出。冯氏似不相信一般,双手抹了抹眼睛,楞道,“大牛娘子,你如何坐的这等马车回来?”

马车里股大牛的媳妇周氏,听见这声音,便知道这外头被烟尘蒙了一脸灰的妇人,正是与自己一直不对付的冯氏,两人一向不合,每逢碰面,必然要掐上一架。

周氏冷冷道,“我当时是谁,原是冯巧珍你这烂货。”两人是宿敌,从谁嘴里也听不出对方半个好字来。

冯氏哪是受气的性子,当即扑棱了起来,骂道,“再烂也比你这贱货好的多,还不知给大牛戴了几顶绿帽子,如今坐得起这双辕马车了?真不知是攀上哪个睁眼瞎的糟老头子了。”

周氏瞪大眼睛,眼白比眼珠还要多些,正要与她辩驳,却让马车中另一人扯了扯,周氏瞧见这人,也不敢造次,只强硬着说了一句,“哼,他日定要让你这烂货好看。”

冯氏一听,哪里肯让,想起方才与顾家一番交涉还算愉快,便随口唬弄道,“哼,你知道我那大侄子二侄子,如今就要做军爷了,连我家那老头子,也要跟着平步青云。他们何等的人物,连知县大人都出马车请他们去,姓周的,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啦?不过是个万人睡的婊子,你能奈我何?”

冯氏骂人一向毒辣下流,便是周氏也忍受不住,想要下车打她,却让马车内另一人扯住了。周氏不敢在这人面前造次,这马车旋即又向东该疾驰而去,卷起一地尘埃,将冯氏整个人埋在了土里一样。

第六十七章 隐情(二)

那马车已经远去,冯氏还在原地骂骂咧咧的,大丫头顾文英扯了扯她的衣襟,委屈道,“娘,俺饿了,”转眼,瞅瞅自己弟弟,又道,“俺瞅海潮也饿了。”

距离晌午登记时候已经过了一二个时辰,眼看着头顶的太阳都变了颜色,冯氏方不骂那远去奔驰的马车,一拍大腿,急道,“赶紧回去,你爹还没吃饭呢!”

马车一路疾驰,没多会儿,就到了顾村东该。松阳县辖下有十几个镇,顾村隶属安乐镇,安乐镇像顾村,赵屯,十八岗子这样的小村落,约莫也有二十几个。顾村坐落在安乐镇西边,算得上是松阳县最靠近西边的村子。而松阳县所在的青州,又恰恰是整个大雍版图上,除梁州外,最靠近西边的州郡。顾村再往西边,是林县的几个村落,那里有一条糜江,糜江之后,是云山,云山之后,则是郑国的属地。

郑国偏安一隅,群山环伺,可供种植的土地不多,因而郑人剑走偏锋,专攻奇技淫巧之术。如今天下,仍是冷兵器时代,若要国家富强,一要富农,二要强兵。大雍的版图上,多是平原,因此种植面积是四国之最,也被认为是最为富庶之地。秦国畜牧业发达,气候寒冷,百姓普遍生的比其他国家的人要高大强壮。若说在雍国,女子生的七尺已是非常高挑,而秦国女子,这七尺之长倒还是矮的,寻常丈夫,都要生的八尺左右,而女子,也普遍比中部地区高了半尺。

顾举人家正是在顾村东该村口,不论从松阳官道下来,还是从东西该必经的黄泥小径上坡过来,都能看到顾举人家门口,一株四人合抱的大榆树。

马车行到村口,便慢了下来,顾周氏的声音有些尖锐,另一人的声音却听不真切,只道这周氏十分怕他,“方才,方才那泼妇冯氏说的,正是这户人家。”

“哦?”这是个十分低沉的男声,声音粗噶,听着如同崩坏的琴弦一般。虽说如此,他问周氏什么,周氏也老老实实回答,生怕一不留神,让这人不快。

方才冯氏走了之后,金宝趁着众人没注意,偷偷溜出了顾宅,顾乐一溜小跑追了出去,刚把金宝寻回来,秀儿迎着他们进来,正要阖上门。就瞧见这家门口的土路上,驶来一辆马车。

虽说只是途径家门口,可那北风却突然吹过来,掀起了马车帘子。秀儿一愣,这一瞬间,让他看清了里头坐着的一对男女。女的约莫二十六七的年纪,生的芙蓉粉面,好不娇媚,着一身红配绿的鲜艳衣裙,虽说如今春寒料峭了,可她穿的单薄,露出两只浑圆酥胸,秀儿吞了一口口水,心道,若是这裹胸的衣裙再往下一点,可就要漏点了。

这娇媚女子与朱十三娘不同,十三娘虽然身段儿妖娆,可是面庞却生的大方典雅,让人看着,不会心生轻亵之心。这女子则不同,秀儿看她,便是赵皓身边的什么玉碧玉枕的,也没有她十分之一的妖媚。那女子旁边的男人,生的凶恶,不过自打见过了孟仲垣那种怪胎,这寻常的丑陋便不太上得台面了。

这男人浓眉大眼,方头大耳,生的十分魁梧,身形比身边的女子大了三倍还不止。秀儿方才顿悟了为何觉得这辆马车有些奇怪,原来,它要比雍地常见的马车,宽了一倍左右。这男人本是一副威武样貌,只脸上有一道尺长伤疤,自太阳穴穿到嘴角,看着十分狰狞。

那男人也注意到被风吹起的车帘,与秀儿相视一眼,这目光凌厉万分,让秀儿不觉有些齿冷,连忙关了大门。金宝正在她脚边东嗅嗅西嗅嗅,顾乐扯了燕痕出来晒太阳,经过在顾家的休息,燕痕如今面颊丰腴了不少,看着渐渐有了生气,不过他仍旧说不出话,想来不是声带受损,而是心里有了疙瘩。

“二姐,你咋地了?”顾乐见她做贼一样把大门阖上,不解道。

秀儿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无他,方才见着一个奇怪的人经过而已。”

顾乐起了好奇心,忙追问着是什么奇怪人物,秀儿笑了笑,见燕痕虽然半蹲在地上,拿细长的手指头戳几个来回啄米粒的小鸡仔儿,也侧耳等着下文,便清了清嗓子。

“说来也怪,方才见了个美貌娘子,那模样生的啊,真是我见犹怜。”

顾平、顾安正在院子里练拳,听了这话,不禁皱眉,异口同声道,“你个女孩儿家,说什么我见犹怜。”

秀儿吐吐舌头,“就是那女子太过美貌,想来,便是西京城里,名动天下的翩鸿姑娘堪能与她比比。”

九斤此时也在院子里,一听到秦楼楚馆关于美人名妓的风月佳话,他恨不得多生几双眼睛来看,几只耳朵来听,几只嘴巴来说。

“俺早就听说,你们顾村有两大美人。”

秀儿不解,疑惑地望着九斤。

“这第一位美人,是你们村猎户顾大牛的媳妇儿周氏。”要说美貌娘子如何肯跟个穷酸猎户呢?还要从头说起,这周氏是镇上许财主家的丫鬟,有一回,许财主家到东平县那边儿的抱环山祭祖,这许老财不甚跌下山谷,让正巧守在山上的顾大牛给救了。还照顾了一二日,让他捡回了一条命。便千恩万谢的问这位恩公,要些什么。那顾大牛倒是直接,二话没说,钦点了许夫人身边,最貌美的丫头周氏。

这故事在安乐镇附近极为出名,都说顾大牛运气好,本来他是在附近山头狩猎的,可那年碰巧这几座山的狍子都让猎户打绝了,顾大牛想试试运气,便去了抱环山,却捡了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媳妇儿回来。说是他的幸运,也没准儿不是,两人成亲不过半年,顾大牛进山打猎的时候,便失踪了,留下周氏这样一个天仙似的寡妇,自然是非多了一些。

秀儿听到这儿,觉得这故事还有滋有味的,便继续问道,“那这第二位美人是谁?”

九斤搔了搔头,看着院子里几双好奇眼睛,支支吾吾道,“这第二位美人,便是你们的娘亲,原先桃乡有名的美人,元氏素梅。”

第六十八章 隐情(三)

顾乐一听见母亲乐氏的名字,当即就红了眼圈儿。他是顾家夫妇的小儿子,顾乐出生之后的几年,家里境况也好了些。顾乐又不似灵儿那般,还不记事情。

母亲元氏却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美人,加之她品德良善,待人和气,便是冯氏那样鸡蛋里挑骨头的主儿,元氏在世,两家面上也是和和气气的。说到元氏,秀儿对她并无感情,可是母亲去世之后,顾家七子痛失双亲,怎么元氏那边外祖一家,却从未露过面,或是接济他们一下呢?

元氏的娘家在青州锣鼓镇桃乡,与安乐镇顾村,是一东一西,相差几千里地。若是赶马车,两三日便可到了。那元氏的娘家,不光女婿失踪的时候没人出面,就是入殓闺女,也是半点动静都没有。思及此,秀儿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开口问道,“莫不是咱家与外祖交恶了,怎么,他从来没有来看过我们。”

院子里三个顾家的男孩儿听言,有些尴尬。顾平十分意外秀儿怎么这么问,联想到她头部受过伤,便回答道,“娘亲与爹爹成亲的时候,是……是……”

秀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顾平,“大哥,是什么啊?”

顾平咬了咬牙,狠下心来,“是私自出奔。”

私奔?这几个字像是小石头一样,扔进了平静的湖面,荡起一圈圈涟漪。私奔?在如今的社会,是一种背弃家族的行为,便是寻常百姓也不耻,更何况元氏家里,还是书香门第。

如此一来,倒是无怪乎外祖一家权当元氏出奔之日,便已经死了。

傍晚时候,刚用过饭,九斤问秀儿,那衙门若是再来人,要如何办。九斤害怕孟仲垣不死心,还要派人来问,若是激怒了他,找人把秀儿绑回去,那也是可能的。

“如今大哥,二哥快要走了,那卢方的案子,悬而未决,便是等兄长们走了,再去寻孟大人,也是来得及的。”

九斤点点头,“阿秀说的倒是在理。”他边说边从衣襟里头掏出一封书函,秀儿瞥眼看看,这上头的自己虽然稚嫩,倒也是清晰整齐的。

九斤神秘的笑笑,“阿秀,你猜,这是何人来的书信?”

秀儿此刻正帮着玉儿弄黄豆,留待发一些豆芽炒吃。听了这话,头也没抬,一双湿手在盆里沥了沥水,又继续翻找飘在水面上的豆皮和脏东西。

九斤耸耸肩,“这是俺三宝……啊,不是,这是法悟小师傅的来信。”

秀儿听言,抬了头,听九斤说那薛三宝去了均州大相国寺之后的机缘。薛三宝自刘茂案之后,与家里彻底断了联系,没几天就往均州出发,要去大相国寺出家。如今整个大雍,北部崇尚佛教、南部崇尚道教,最有名的三座寺庙分别是均州大相国寺,西京莆叶寺和凉州的报国寺。其中以大相国寺香火最盛,信徒最多。

薛三宝也是绝处逢生,转了运气,也许是在他心有皈依之念得时候,佛祖也给他伸出了菩提枝。大相国寺主持枯叶大师亲自给三宝剃度,取名法悟,收为入室弟子。后事种种,三宝都在书信中一笔带过,特意嘱咐了九斤问候秀儿一家,还托人带了两盒均州的糕点。

秀儿见状,问道,“那糕点呢?什么模样?什么馅儿的?赶快拿来给小六,小七尝尝。”

九斤听言,脖子一缩,害臊道,“俺,那行脚商把书信给俺的时候,俺肚皮正饿着,便一边看信一边吃那萝卜糕,谁曾想?”

原来九斤囫囵两下,将整整两盒子的萝卜糕给吃的干干净净。

“你咋这么馋呢,三宝说好是给大家尝尝的。”

“下回,下回再也不这样了。”

“罢了罢了,”玉儿在炕另一头,“若是你们想吃萝卜糕,明日我做来大家一起吃便是了。”

“玉姐,那糕点里头定要放些南方腊肉才好。”

这北方菜的腊肉与南方不同,南方腊肉吃着会有一种鲜甜的口感,而北方菜,则以咸鲜为主。玉儿点点头,“那南方腊肉的制法,祖母倒是教过我的。”

玉儿的精湛厨艺,都不是跟母亲学的,元氏出自书香门第,自小学的是琴棋书画,诗书礼乐,哪里做得来灶上的活儿。可是为了一家生计,后来,她也不得不背着孩子下地,只为早日将顾继宗供出个举人头衔儿,相公可算熬出来了,却突生变故,这巨大的打击一下子抽走了元氏五十年阳寿,人便再也起不来了。

顾继宗的母亲李氏,有一手好厨艺,在玉儿刚会走道儿的时候,就教她生火做饭,渐渐地教她煎烤烹炸,做些高级的菜式,不过家里日子清贫,许多珍馐都是要靠上等食材做出来的,玉儿没机会操练,那日复一日的白菜豆腐土豆,将她的厨艺生生掩埋了下去。

“玉姐,这萝卜糕是南方食物,你如何会做?”

九斤一面吃着盐豆子,一面问道。

“祖母就是均州人,祖父年轻时候,最爱吃她做的均州菜,尤以萝卜糕为最。若要我做其他菜式未必能行,可这萝卜糕?。?娓冈谑保?依锘挂?碓r恍??客矶家?饴懿犯庀乱缓?氯刃【频模?胰绾尾换嶙觯俊?p>九斤点点头,赞道,“玉姐的手艺,想来我师傅来了,也要赞不绝口呢。”

“你师父吃过天下多少名厨的拿手菜,如何看得上我这一手,不过。”

“不过什么?”

“这萝卜糕许多年没做过了,往日祖父在时,每每蒸了萝卜糕,都要盛一碗给二爷爷送去。你们几个,谁明日腿脚快些,给二爷爷送一碗去吧。”

秀儿本来仍旧兀自挑着豆子,听了这话,赶忙抢道,“我去。”

顾乐正在她身边跟金宝玩耍,见状,凑近附耳道,“姐姐,你不怕那疯疯癫癫的二爷爷?”

“有些事情,想问问他,我看他,未必是疯了呢。”

顾乐转了转眼珠子,“那,明日俺跟九斤哥与你同去可好?”

秀儿点点头,这一夜,顾村风平浪静的,哪一户人家的鸡鸣狗吠都听得清清楚楚。

二爷爷家的破败宅院,墙土都往下塌了,他躲在鸡窝里,小心藏着,不敢让这进来的一男一女抓着,却还是躲不过。周氏见屋里屋外都没那个老家伙的影子,便寻了一根竹竿,往猪窝,鸡窝的破草垫子里来回乱捅,二爷爷吃痛,呼叫了一声,旋即被周氏拎着耳朵拽了出来。“你个老不死的,躲在鸡窝作甚!”

第六十九章 萝卜糕

次日一早,鸡鸣渐起,顾家就炊烟袅袅了。这日是个大晴天,顾平兄弟昨日登记之后,今天要去镇上临时搭建的兵营所报道。而昨日来顾村征兵的什长张雷,则去了赵屯。

玉儿从葫芦里取出四斤白米,这大米白花花的,带着一点粉黄颜色,颗颗饱满,晶莹剔透的。如今家里富足了些,十天半月吃一顿白米已经不是难事,玉儿着顾乐去地里摘了一颗新鲜的大白萝卜,先将大米泡在盆里,待用。

这边抱着柴火,开始烧起灶来。顾喜手里握着一柄菜刀,在给那洗净去皮的萝卜切丝,手起刀落,每一根萝卜丝都细如毛发,筷子夹起一缕,细而不断。明明是使得极粗重的菜刀,却有这般刀工。秀儿咋舌,旋而想起自己先头儿让欧阳掌柜铺子打造的那个刨丝器,便乐颠颠的取了过来,也拿了一小块萝卜进行刨丝,这刨丝器的好处就在于,便是个生手,也能将萝卜刨出粗细一致的丝儿来,而且速度极快。

顾喜低头切萝卜丝,瞧见秀儿手中的家伙事儿十分有趣,“阿秀,你这玩意儿倒真是精巧,不过看来那欧阳掌柜是不打算来买这方子了。”

玉儿正在烧火,瞧见顾喜和秀儿手中都忙活着,便吩咐一旁顾乐去拿些腊肉来。秀儿一听,不解道,“大姐,你何时腌制的腊肉。”

“头回卖柿饼那次,小六子去镇上割得五花肉,我留了一些,做了腊肉。没想到,竟能派上用场了。”

没一会儿功夫,顾乐就跟着金宝前后脚回来了,玉儿做的腊肉不多,一小块儿,瞅着也就一两斤的模样。她将腊肉洗了洗,开始切成小块儿。

几人忙活到东方鱼肚白,那泡制的白米也好了。顾平兄弟吃过饭便要去镇上,正好闲着,便将大米抢过来碾磨米浆。

置办年货的时候,秀儿做主买了些新鲜虾皮。也让玉儿取了出来,用小木罐子装着,虾皮味道咸鲜,佐菜是最好不过的了。

玉儿烧了小半锅水,将切好的萝卜丝汆熟了。将水倒掉,锅烧干,下了一点儿豆油,煸炒虾皮,香味儿窜出来以后,便盛出来了。将汆熟的萝卜丝混合了香菜,腊肉丁,白糖,盐,胡椒粉,用那白花花的米浆浇在上头,搅拌之后,便是糕坯。玉儿取出笼屉,铺了一层棉布,抹了一层油,将预备好的糕坯均匀的码放在笼屉上。又煮了一大锅沸水,上过蒸了起来。

这期间,她隔了一会儿工夫又去瞧瞧,将剩下的腊肉丁,香菜末洒在萝卜糕上头。不多时,就能闻见一阵迷人香气从笼屉里头散出来。

九斤本来还没起炕,闻见味道,也顾不得梳洗,鞋子也没穿,赤着一双脚板踩在冰凉的地面上,“玉姐今个儿真的做了萝卜糕?要说这南方人做吃食真是讲究,那些糕点果脯的,都精致的很呢。”

玉儿见他没穿鞋子,从笼屉里抓出一个滚烫的萝卜糕,递给九斤,“你尝尝,是不是这个味道?”

九斤昨晚似乎没睡好似的,眼皮子耷拉着,有些肿。这爽口鲜香的萝卜糕一入嘴,他登时睁大了眼睛,囫囵着将萝卜糕吃进了肚子,含糊道,“三宝托人带的那是凉了的糕点,哪里有这热乎的好吃,玉姐真是灶神娘娘下凡,手艺天下无双。”

顾乐听言,也顾不得许多,手里端着个比他拳头还大几倍的海碗,就要去够那笼屉里的萝卜糕,秀儿如今比他高一些,正好够的着笼屉,便接过碗来,给他盛了一块儿,又给灵儿盛了一块儿。

“真好吃,还是白米好吃。”

白米质地柔软,做成米饼米糕,自然是比粗粝的黄米好吃一些,而且白米口味清甜,顾家人平时也是不舍得吃的。

秀儿嘴里含着一小块儿萝卜糕,将那笼屉往下端,问道,“大姐,你说,咱给二爷爷送多少去?”

玉儿从顾乐手里把那大海碗端了过去,刚出锅的萝卜糕,她一口还没动,只顾着往海碗里添,待满满的冒尖儿了,才松手,递给秀儿。

“用棉布盖上,放在食盒里,快去快回,莫要凉了。”

秀儿点头,取来食盒,将海碗小心放了进去,还罩了一张棉布,盖上盖子,就要往二爷爷家去。顾乐见状,左右手各抓了一块萝卜糕,金宝跟在他后头,也大摇大摆的出门了。九斤不放心,自然也跟着去了。

这一屋子人走的七七八八,燕痕方从西屋出来。玉儿与他说话有些尴尬,只给他盛了一碗糕点,一碗汤,小心道,“今日新做的萝卜糕,燕痕尝尝?”

燕痕一双血色眸子瞅了瞅碗里的萝卜糕,又瞧瞧玉儿一张白皙小脸儿,摇了摇头。玉儿不解,倒是顾安打院儿里进来,“你问秀儿去哪儿了?她跟小六九斤兄弟去给二爷爷送饭了。”

听见这话,燕痕方取了筷子,捻起一块萝卜糕,小心咬了一口,齿颊留香,芳香四溢。玉儿眨巴眨巴眼睛,跟顾安四目相对,那意思是,这燕痕倒是关心秀儿的。顾安笑笑,继续绑脚上的沙袋。

这沙袋是九斤给他们哥俩预备的,起初绑上的时候,走路十分痛苦,一天下来,恨不得饭也不吃就去睡觉。如今,若是卸了沙袋,反而不习惯了。

顾秀儿穿着水蓝色襦裙,外罩白色的棉布碎花小袄,今日将头发梳了起来,刘海儿下头的疤痕只淡淡的一点,玉儿给她用紫草敷过,果然好了许多。

秀儿不认得路,还是顾乐领着她去的。顾乐跟金宝走在最前头,秀儿跟九斤并排走着,顾家离二爷爷家不远,片刻功夫,就到了。

院门未锁,顾乐喊了一声,“二爷爷!”

见无人响应,又喊了一声,“二爷爷!”

方才听到里屋传来????的动静,顾乐将院儿门轻轻一推,它就开了。二爷爷穿着破旧棉袄,一条脏兮兮看不出颜色的棉裤,拄着根竹棍,在院落鸡架旁边儿,不知念叨着什么。

秀儿见状,脚下一快,三步两步就到了二爷爷身边,“二爷爷,我姐姐今日做了萝卜糕,你尝尝。”

秀儿将青花海碗取出来,那萝卜糕还是热的,正徐徐冒着热气儿。二爷爷循着她的声音,慢慢将头转了过来,似乎能看见那一碗萝卜糕一样,人也正常了不少,“丹娘做的萝卜糕最好吃不过了。”

秀儿听见二爷爷说话,便解释道,“这不是祖母做的,是我姐姐做的,姐姐唤作玉娘,二爷爷可曾记得?”

“玉娘是丙寅年生人,之后是安郎,喜郎,秀娘……”

此时,二爷爷家的破旧屋舍吱呀一声,门就开了。此刻太阳出来了,阳光约略有些扎眼,秀儿往那阳光底下一看,见来人是个标致妇人,正是昨日见过的李氏。

第七十章 周氏

那太阳底下,立着的美艳妇人,正是顾大牛的媳妇,顾周氏。

她穿着翠绿抹胸襦裙,腰系靛蓝嵌珠腰带,刚起炕的模样,发钗凌乱,青丝未束,周氏一面往身上套大红金线簇新袄子,一面打量顾家几人。

她嘴边漾起一抹微笑,如今这春寒料峭的天气,也似一阵和煦春风刮过,霎时明媚起来。这女子既艳又媚,未施脂粉,五官生的精致大气,眉眼勾人,却隐隐有些俗气。

“哟,我当是谁呢,原是顾大举人家的公子小姐啊。”

周氏噗嗤一笑,一手插了腰,“你们姓顾的,不在自己家中安生待着,何故来我家里,还自作主张给个老不死的饭吃?”

这说出的话,却与她的娇美面容显得格格不入了。秀儿皱了皱眉,看来,坊间传言周氏苛待公爹,倒是真的。秀儿起身,甜甜笑了笑,“婶子说笑,我大姐今日做了萝卜糕,说是祖父在时,每逢做了萝卜糕,都要取来给二爷爷尝尝的。”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周氏腰肢一扭,从屋门处走了过来,她生的比秀儿高大许多,这一逼近,倒是将阳光给遮住了。秀儿要抬头方能与她直视,这女子的身量,倒是比寻常人高,只是她美艳非常,让人注意不到她竟生的这般高大罢了。

秀儿闻见一股子浓香气息,想来是周氏身上的脂粉花膏。

“什么萝卜糕?”周氏一手摆弄着二爷爷跟前的青花大海碗,一手卷起颊边发丝,拨弄起来,碗里头新蒸出来的萝卜糕还在徐徐冒着热气儿,“我当顾举人家送来的吃食是什么山珍海味的,原是这等不堪入口的东西。”

周氏娇笑着,手上却用力一分,将玉儿盛的满满一碗萝卜糕给打翻在地。雪白的糕团立时沾了黑灰,一个个跟灰不溜秋的顾乐一般。

秀儿见着打翻的青花海碗,这大碗磕在石子上,漏了个缺口。那边的九斤和顾乐也来了气,九斤更是霸道,张口骂道,“你这妇人,亏你还生的人模狗样的,哪有这样待人的!”

周氏扭身,瞧见说话的是个小胖子,不过九、十岁模样,轻蔑道,“你们不请自来,我这主人都没说什么,哪里轮得到你个狗崽子在这儿放屁?”

要说骂人,顾村上下,除了冯氏,便没人骂得过周氏了。

秀儿没说话,低头拾起海碗,将地上沾灰的萝卜糕一个一个捡了起来,周氏以为她是好欺负的,便更加趾高气扬起来。“这老东西是个疯的,便是粪坑里捡来的,他也照吃不误。”

秀儿手上一顿,她声音清冽干净,倒教周氏一时忘了争辩,“这萝卜糕是我姐姐大清早便起来做的。”

秀儿扑了扑萝卜糕上的灰尘,“姐姐还舍不得吃,念及二爷爷与祖父交情颇深,特地取了这一海碗的萝卜糕。”

周氏听言,脸色一白,“那又如何?”脚下一抿,又将秀儿手边一处萝卜糕给踩得稀碎。

“不知婶娘如何想的,这样一海碗萝卜糕,需要至少半斤大米,又添了我姐姐的心意,婶娘特意将它打翻了,是要给我们没脸。”秀儿直起身板,看向周氏,周氏让她盯的一愣,“婶娘是要让顾村里头,所有对二爷爷友善的人没脸。”

周氏咬牙,嘴硬道,“那又如何?”

秀儿笑了笑,此间二月初头,春寒料峭,她明明笑的甜美,却教周氏直觉背上阴风阵阵,“还望婶娘记着今日的所为,这夜路走的多了,难免会见着鬼的。”

周氏见他只是嘴上逞能,方才的压迫感便淡了去,“我当你能如何,不过夸夸其谈罢了。想必你那父亲于琼林宴上,也是这般忽悠的太皇太后?才落得个屁大点儿的官职,竟也无福消受,哈哈。”

周氏的话,让秀儿心中一顿。

就在此时,屋里传来一阵男人的咳嗽声,那声音像是锯木,又像是琴弦崩断,粗噶难听至极。可这声音,却将此刻盛气凌人的周氏给吓得够呛。

她脚下一顿,见着二爷爷正兀自捡着碗里脏污的萝卜糕吃,冷哼一声,“到底是个老疯子,这般埋汰的东西也能入口!”

旋即,往屋里走去。

秀儿夺过二爷爷正要往嘴里塞的萝卜糕,小心道,“二爷爷,萝卜糕家里还有,晚些时候再给你送一碗,这一碗脏了,不好吃了。”

二爷爷呵呵傻笑着,似没听懂秀儿的话一般,“大牛啊,你媳妇儿又打我了。”

“大牛啊,你眼睛上咋长了苞米呢?”

秀儿将食盒交给九斤,蹲踞在二爷爷身边,“二爷爷,你上回说,我爷爷喊你将什么藏在东山了?”

二爷爷头偏了过来,他双眼眼珠呈现白色,秀儿见状,知道这并不是瞎了,而是生了眼翳。在现代的科技手段中,眼翳可以用手术切除,自己前世的时候,姥姥也生了眼翳,老人家不愿意去医院,便寻了个老中医求了方子,长期服用汤药,这病倒也真是好的七七八八了。

“平安……平安……”,二爷爷嘴里叫着这个名字,“东山的狼崽子凶残的狠呢。”

秀儿见他这般模样,叹了口气,顾乐也没有办法,凑上前去,“二爷爷,你知道我是谁不?”

二爷爷听见顾乐的声音,突然害怕起来,起身往鸡窝里逃,嘴里喊着,“天煞孤星,克尽六亲!”

九斤讪讪道,“还说不疯?俺平生见过疯的最厉害的,也不过就是这般了。”

秀儿未语,良久,方道,“二爷爷,我们改日再来看你。”

顾家一行人走远了,这窗户上的帘子才放下去。一个面部有寸长刀疤的男人,此刻正躺在炕上。周氏正里外忙活着生火做饭,可这屋子许久没人住了,锅碗瓢盆一应事物都蒙了灰。

“你说,方才那户人家,就是顾继宗家的?”

周氏听言,立刻道,“却是那个举人家的。”

这男人一双蛇眼始终盯着秀儿的背影,似能看穿她一般。

第七十一章 现世报(一)

周氏小心翼翼烧了壶水,挑了家里最上台面的一个杯子,给炕上的男人泡了一杯糖水。这男人靠在炕上,身材魁梧至极。面容又十分凶狠狰狞,周氏一双手哆哆嗦嗦的,全然不似方才对待二爷爷和顾家人那般盛气凌人。

男人开了口,那声音闷闷的,似烧沸的水灌进了喉咙一般。“将那老家伙带进来。”

周氏见男人没有发难,乐不得的进了院子,瞧见二爷爷仍然蹲在地上,手里驻着个破拐棍,一只脏兮兮的手摸索着地上的萝卜糕,寻到个绵软物体,便以为是萝卜糕,就要往嘴里送,却没曾想,这绵软物体,是周氏一双金丝嵌珠牡丹花纹绣鞋。

周氏身量比寻常女子高大,这脚丫子也比寻常女子大了许多。见二爷爷一双脏手碰了她的簇新绣鞋,心下一怒,抬起便是一脚,正中老人胸口,二爷爷闷哼一声,被踢翻在地,拐棍儿也脱了手,只伏在地上没了动静。

周氏扑棱两下身上的灰,似乎二爷爷方才的举动,把她弄得多脏了似的,一双菱形眼睛睨着二爷爷,怒道,“老家伙还要装死!快给老娘滚起来,真不知道大人寻你何用?!”

连喊了几声,二爷爷也是一动不动,周氏心里慌了神儿,并不是担心二爷爷死了,而是担心,对那屋里的男人,没了交代。

她撩起裙摆,用绣鞋踢了踢二爷爷,见他还是没有动静,而屋里头的男人,却突然发了话,“怎么还不进来?”

这声音低沉至极,听在周氏耳朵里,却似催命符一般。

赶忙凑近二爷爷,伸手拍了拍他两颊,可这人还是不醒。

就在这时,顾乐同九斤取了新鲜的萝卜糕给二爷爷送来,就瞧见这一幕,二爷爷僵死躺在地上,周氏慌里慌张的不知在做些什么。顾乐见状,赶忙向外跑去,边喊边道,“杀人啦!大牛媳妇杀人啦!”

周氏一惊,若是让村里人都晓得屋里藏了男人,那可如何是好?她倒不是忌讳人家说她放荡,只是万一泄露了那位大人的身份,她还不得去东山喂了狼。

此刻看着昏迷不醒,生死未知的二爷爷,突然有种死了亲爹的觉悟。竟然生生逼下两条泪来,不明白的人见了,还以为这是多孝顺的儿媳。

九斤脚下未动,任凭顾乐出去喊人,方才秀儿叫他回来送萝卜糕,他就不大愿意的,因为懒。这如今见似乎出了人命,更有些挪不动窝了。他本就是天生好事之人。

不过,这二爷爷肚腹一起一伏,想来是还有气儿,九斤也不知方才周氏如何欺负他了,许是背过气去了。

周氏此时吓得一团乱,哪里注意到这些小小细节,九斤自然也不会去告诉她,任凭她吓得冷汗涔涔。这手里端着的萝卜糕还冒着热乎气儿,九斤一脸看好戏的模样,捻起一片萝卜糕,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嚼了起来。

须臾,九斤身旁就聚集了顾村的村民,不过这其中,男丁极少,便是男丁,也是垂髫小儿或是年迈老者,今个儿是去军营所登记的时候,村里的青年走了十之有九。这倒是有一个没走的,也不是村西那个脑袋不灵光的顾傻子,而是顾九。

顾九见着九斤,愣了愣,“小兄弟,你咋在这儿?出啥事儿了?”

九斤因为他先前的举动,有些烦这个九叔,摆了个臭脸,三白眼一翻,“你自己不会瞅啊!”

九叔吃瘪,最近他与顾家人的关系有些微妙,上回在十三娘面前失态,秀儿虽说还是对他客客气气的,但是显得特别生分。便是顾乐见着他喜欢的大黑骡子,也不抢着往上够了。

这围观群众里没有男人,尽是些妇人,大家都是不待见周氏的,????议论开了,不过这议论的东西却有些跑偏,多是务农的妇女,嘴里难免粗俗一些。“这周氏阿娇真是浪到家了,大伙儿瞅瞅,那衣衫上头,两个*都要掉出来了!”

这话一出,惹来一众妇女哄笑,那周氏听言,如何肯让,当即回嘴道,“四牛家的!你那*一甩都能到后背去了!便是掉出来,也没个男人要看!掉地上也是当泡踩。”

顾九黑了脸,在一众妇女之中,他好歹算个大老爷们,这话如此露骨,真是,真是有伤风化。

顾九向前一步,是要去看看二爷爷如何了,却让九斤伸手一拦,他这手沾了萝卜糕的油,油渍麻花的。“我看那妇人不顺眼久了,你切莫坏了好事。”

“可……二叔……”

顾九让人拦下了,可是身边一个男人却没人去拦他。顾九一看,“七哥,你咋来了?”

来人正是顾七,顾九的八位兄长之一。他家里穷的都揭不开锅了,却偏偏喜欢寻花问柳的,去不起镇上的青楼,便去些私寮,惹了一身脏病,征兵硬是给刷了下去,身边的妇女见着是顾七,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

顾七最是好色无比,见着那周氏生的娇嫩欲滴的,竟然众目睽睽之下起了色心,瞪了顾九一眼,“老九,你切莫坏了老子好事,否则,回头要你好看!”

说着,脚下一快,风一样的刮到了周氏面前,周氏见着是他,心里嫌恶无比,可顾七哪里是那般君子的人物,他臂上生了脓水,却突然去扯周氏一截露在外头的雪白藕臂,“大牛那死鬼,当真艳福不浅,这般美貌的小娘子,便是让老子死在你身上,那也值了!”

这番拉扯,周氏胃里翻江倒海,险些吐了出来。她又哪里晓得了,方才秀儿听见顾乐的喊声,正要出门看,就碰见了顾七,顾七本是去顾九铺子里打秋风的。他哪里是愿意凑这热闹的人,在路上瞧见秀儿,见这小姑娘生的标致,便多瞅了两眼。

秀儿自然是知道这是顾七的,她还甜甜的叫了一声七叔。顾七一愣,只听秀儿慢悠悠说道,“方才我弟弟喊说大牛叔家里出事儿了,唉,那大牛婶子我昨日才见过呢,真是画上的仙女一般的。七叔?七叔,你去哪儿啊?”

顾七自然是知道顾大牛的媳妇周氏,那个风骚小寡妇他早就肖想了两三年了,可是她平日里都是在安乐镇潘大户家里,他哪里碰得到,一听到是周氏,心里都长了草,脚下也霎时生了风。

第七十二章 现世报(二)

秀儿手中捧着瓷碗,正侧耳听顾乐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二人立在顾大牛家门口,村民熙熙攘攘堵在顾大牛家门口,挤也挤不进去。顾乐描述的绘声绘色的,秀儿心里着急,方才一门心思要让周氏不快活,却没想到,二爷爷似乎伤的那么重,思及此,秀儿冲着顾大牛家院儿里喊道,“九斤,九斤,你快出来!”

九斤正埋头吃着萝卜糕瞧着热闹,身畔的顾九虽然是个正值壮年的成年人,却哪里敌得过九斤的千斤坠,便是再想去看看,也争不过他。九斤眼皮子一抬,听见秀儿喊他,便将手中的青花瓷碗往顾九怀里一塞,威胁道,“俺现在出去瞧瞧,你若是敢有什么动作,俺回来非得教你好看!”

顾九一愣,瞧了九斤一眼,他虽然小小年纪,说话却是那等气势逼人的模样。顾九讷讷点了点头,便是九斤不说,他也晓得,自己七哥那般下作的人品,哪里是他个瘸子管的了得,切莫让他把另一条腿也废了才好。

九斤不比秀儿,他身强体壮,没一大会儿功夫,就硬是从围观村民里头挤了出来,见着秀儿,“你叫俺干啥,那边热闹着呢!”

秀儿白了他一眼,“二爷爷如何了?”

“无事,不过那妇人乱了阵脚,没有注意罢了。”

秀儿松了口气,“那就好,若是二爷爷出了差错,我要良心不安了。”

“与你何干?”

秀儿半垂着头,小心道,“方才,是我告诉顾七这边出事儿了。若是二爷爷因此耽误了诊治,我如何能安心?也是让那周氏气的。”

“阿秀就喜欢把事情藏着掖着,周氏若是知道了你这般逗弄她,非得气死。”

几人正说话间,就瞧见一熟悉身影,从顾村西该的黄泥小径走来,卷起一路尘土,这妇人左右牵了两个娃娃,顾乐定睛一看,抓了抓后脑勺,不解道,“婶子咋又来了?”

秀儿见着冯氏,大老远的,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心道,“这真是,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果不其然,这来人正是冯氏,冯氏在顾大牛家门前贼头贼脑的往里看,然而她身材矮小,如何也看不见里头的虚实,只能恍惚听见,周氏让顾七给气得哭了。这般猥琐踅摸了一会儿,瞧见自己个儿实在挤不进去了,冯氏方才注意到墙根底下站着的三人,眉眼顿时挤出一个笑来,她那小儿子顾海潮见了顾乐,猛的吸了吸两条流出来的青黄鼻涕,一手揉了揉屁股,奶声奶气的问道,“六哥,你还有麻糖没有?”

秀儿让海潮逗笑了,她手里正擎着青花瓷碗,里头放着几块萝卜糕,还是温乎的,秀儿没有跟冯氏说话,只弯腰瞅着海潮,这小小子生的黑黢黢虎头虎脑的,四五岁模样,“麻糖我们没带,大姐姐方才做了萝卜糕,海潮吃不?”

冯氏见着秀儿软声软气的,眉眼更是笑到了一块儿去,当即推了推海潮,“臭小子,你秀姐给的,快吃。”

顾海潮伸出一只埋里吧汰的小手,抓过青花瓷碗里头雪白的萝卜糕,就往嘴里送去。他姐姐文英见状,也闻见了那肉香,咽了一口唾沫。秀儿笑笑,将碗递到文英面前,“你也吃。”

顾文英躲在冯氏后头,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警惕的瞅着秀儿,伸出一截小臂,迅速取了一块儿萝卜糕,又躲在冯氏后头,传来了悉悉索索咀嚼东西的声音。

冯氏见状,奉承道,“秀娘,如今你家日子过的越发好了,这大米做的糕点也是寻常吃的。”

秀儿把碗往冯氏跟前一递,“婶娘也吃两块儿?”

冯氏眉开眼笑的,“那敢情好!俺也尝尝玉娘的手艺!”

这母子三个吃的喷香,海潮更是一块接一块儿,没多久,那青花瓷碗就见了底儿。冯氏嘴里塞着糕点,却不忘问问周氏的糗事,得知是众目睽睽之下正让那全村妇人都避之不及的顾七缠上了,这萝卜糕的滋味也愈发香了,呵呵笑道,“那等荡妇,我瞧着昨日里,是跟个男人一块儿回来的呢。大牛才死几天!”

秀儿转念一想,“婶娘,你也看见昨日她跟个男人回来了?”

冯氏点点头,“倒是没看到,不过听声音,怎能不是个男人?”

“那你瞧见那男人回去了没?”

顾郎中的药堂在西该主要干道上,而顾举人家的宅院则在顾村唯一通往官道的岔路口。若是这两户人家都没瞧见过那极为扎眼的马车,只能说,昨日送周氏回来的那个男人,还在顾大牛家。她一个寡妇,若是留宿了男人,只怕……

冯氏不是笨的,她最是会见风使舵的人。听见秀儿话中的意思,眼珠子转了转,猛的一拍大腿,喊道,“妈呀!这大牛媳妇儿,竟藏了汉子在家中!”

此间围观的村民多是村里的长舌妇,听见周氏的声音,纷纷侧目,有一年纪稍长的妇人还阴着脸道,“海潮他娘,你素来跟大牛媳妇不对付,可这话不是能乱说的。”

冯氏争辩道,“俺哪里胡说了!俺昨个儿瞧见那大牛媳妇是让个四驾马车送回来的,车里还有男人声音,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俺家就在西该街口,这路过个耗子俺都听的清清楚楚,昨个儿那马车便是没走。”

那年长妇人点了点头,有人质疑道,“许是从官道走了呢!那么多路,非得经过你家?”

“三叔家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穷地方,剩下几条路别说四驾马车了,连马都不好走!方才俺问了举人老爷家的,都说昨个儿没有车马往官道去!你们可别以为是因为我与大牛媳妇不对付就埋汰她,俺可是有理有据的。”

年长妇人听言,神色凝重。须臾,吩咐她身旁的一个圆脸儿少妇几句,那妇人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没多会儿,又跑了回来,与年长妇人附耳几句。

秀儿在边儿上看着,这妇人是村长媳妇儿尤氏,在顾村的妇人里头,说话是极有分量的。便是年轻的后生,也要敬着她,纵是周氏那样泼辣的,瞧见尤氏,也不敢造次。

秀儿瞧着尤氏那脸色,如今已经跟锅底一般黑了。

第七十三章 现世报(三)

那圆脸儿的农妇,方才一溜烟儿跑到了顾大牛家后院儿。顾大牛失踪了几年,这院子里的围墙都塌了,若是春末初夏的时候,要让一丛丛牵牛花给捂个结实,周氏才回来没住到一宿的功夫,哪里会整修这坍塌的黄泥院墙。这妇人纵是身材矮小,踩了对在院墙旁边的草垛,攀援上去,便能将顾大牛家的后院看个清楚。

圆脸妇人一瞧,那牲畜栅栏里头,果然四匹大黑骏马,而一辆深蓝绸布的马车,则停在后院儿墙根儿处。顾大牛本是猎户,农村家里头,谁家里有几头大型牲口,别人都记得比自己家还清楚。圆脸妇人一瞧,这马匹成色非凡,鬃毛油亮,必然不是凡品,正唏嘘着,打那纸糊的窗户里头飞出一粒枣核,不偏不倚打在了她脑门上,若是再往下半点儿,这一双招子便是废了。圆脸妇人骇人,惊得脚下一滑,从濡湿的草垛上摔了下去。

尤氏听见她的禀报,心里做了计较,看来这周氏,果真在家里藏了男人。尤氏还不放心,跟随着那圆脸妇人也要往后院儿去,秀儿见状,转了转眼珠子,手里拿着空空如也的青花大碗,好整以暇道,“这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九斤没有听懂,只瞧见那尤氏回来的时候,领了一批身强力壮的婆子,更有甚者,比九斤还粗壮几倍。冯氏见了,缩了缩脖子,这些人都是村中极为厉害的婆子,唯有尤氏驱策的动。其中有好几人,那下地干活儿的力气,可是比壮年男人还大。这些婆子不是拿了镐头,就是铁铲,气势汹汹的过来,尤氏站在最前头,脸色如锅底一般,半点好颜色也没有。

那围观在外头的村妇见状,纷纷让开,片刻功夫,就开出了一条小路,让几个婆子进去。秀儿见状,赶忙跟了上去,冯氏也跟在后头,可还没走一半,就让层层拥堵的村妇给围上了,她生的矮小,虽然靠前了些,却怎么也看不见上头,只能瞧见前面人的后背,或是隐约闻到些狐臭。把冯氏呛得直皱眉,真是挤也挤不出去,往前也挣扎不得,个恰在了当间儿。

顾七瞧见来人是尤氏,倒是不敢造次,只是一双流脓的手臂始终扯着周氏,而二爷爷,还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尤氏见状,先是吩咐左右两个魁梧妇人,将二爷爷抬了出去,看那行走的方向,是往西该顾郎中的药堂去了。冯氏见着终于漏了风儿,正乐着,却听尤氏吩咐她道,“郎中家的,你快跟着去瞅瞅。”冯氏无法,只得打蔫儿牵着一双儿女跟了上去,海潮让他娘牵着频频回首,想要在人堆儿里把秀儿几人挖出来。

这边厢,围观的村妇们瞧见来人是尤氏,方才那喧哗震天的声音便嗖一下熄了火,便是针别儿掉在地上,此刻也清晰可闻的。顾九在秀儿右手边站着,真如九斤所说,他一手抱着青花瓷碗,在原地一动不动。九斤从他手里拿过青花瓷碗,掂了掂,捻起一片糕点吧唧吧唧吃了起来,这玉儿做吃食极有天分,纵是凉了的萝卜糕,吃着也是别有滋味。

顾七见着尤氏,套了个近乎,“三婶儿。这……”

尤氏瞪了他一眼,“你闭嘴!”周氏却还以为尤氏是来为她做主的,此刻泣不成声,感激道,“三婶儿快将这泼皮拖走,真是吓死阿娇了。”

顾七一双贼手渐渐放开,搔了搔后背痒处,“三婶儿,你瞧这娇娘,男人死了好几年了,与其守一辈子节,惶不如便宜了我呢。都是一个村儿的。”

尤氏啐了一口,吩咐道,“呸!新帐旧账一起算,四牛家的,顾善家的,你们几个,把这贼人缚了,送到军巡铺去!”

顾七一听军巡铺三个字,脚下一哆嗦,“三婶儿饶命啊,从那地方出来,俺可要没了皮!”

尤氏没有看他,只冷冷道,“你原先也是不要脸皮的!”尤氏领来的魁梧妇人果真与众不同,顾七也是个成年男人,却是丝毫挣扎不得。周氏见状,以为尤氏是来帮衬她的,顿时有些感激,一双美目蓄了泪水,感激道,“三婶儿给阿娇做主了!”

尤氏回头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冷声道,“我马上为你做主!”

旋即,给左右两名婆子使了个颜色,那魁梧妇人便大摇大摆往里屋去了,周氏见状,慌忙道,“别进去!”

“大牛家的?你这屋子里莫非藏了什么宝贝?竟然进也进不得了?”

尤氏没有理她,让那两名仆妇兀自行动。周氏脸色煞白,却也阻止不得。

秀儿立在一旁,等着看戏。须臾,只听几声闷响,那粗壮妇人便率先被扔了出来,片刻之后,便是另一名妇人。这两人怕是连屋里的人都没给看清,就被打的重伤不治。

尤氏见状,脸色变了几番。抬头看向周氏,“你真是做的好事!”

周氏知道那普通妇人,便是生的虎背熊腰的,又哪里近得了屋里那位大人的身?

秀儿见了,并不意外,若是屋里此刻被那些妇人押出一个衣衫不整的懦弱男人,她反而要奇怪了。凭着自己跟九斤学的几招,昨日那刀疤男人,分明是个武功高手。九斤是没想到,这周氏的姘头竟然如此厉害,正唏嘘着。只见外间,飞身出来一抹黑影,风驰电掣间,进了里屋,片刻功夫,只听刀兵相接,有两个身影飞身出来,一黑一蓝,动作奇快,让人看不真切。

九斤却是不同,他多少练过武艺,却也只能隐约辨得这争斗中二人的模样,一人是没见过的,身着蓝色衣物,面有刀疤,身形魁梧非常。另一人,着紧身黑衣,皮肤黝黑,模样俊朗,十七八岁年纪。九斤一愣,兀自道,“这少年好生眼熟!”

只听秀儿在他身畔,状似不经意,“这,这不是青竹小居里头,那孙大人的护卫吗?”

九斤一愣,又去看那黑衣少年,果真是那名侍卫。

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闪转腾挪,飞檐走壁,已经打了十数个回合。那黑衣人渐渐败下阵来,这时,刀疤男伸手一掌,蕴了十足内力,就要打向许洙。

秀儿习惯性的,将身畔顾乐揽了过来,蒙住了他一双眼睛。顾乐不解,犹在问道,“二姐,二姐,你干啥呀。”

电光火石之间,一枚金豆子飞速打向刀疤男手部合谷穴,那十足的掌力,竟生生逼退了九分,这余下一份打在许洙身上,他当即体力不支,吐了口血。

这围观的,都是些村妇,哪里见过传闻中的江湖高手过招,霎时间,都忘了为何周氏屋子里竟然藏着个男人。尤氏也是如此。

正惊讶着,只听个动听至极的男声,似泉水淙淙,似冬雪初消,不知打哪儿传了过来,“先生打伤我侍卫的,这一套*掌,已是大成,莫非先生是秦人高进大师门下?”

补更:第七十四章 飞鸿入水

此语一出,九斤登时变了脸色。秀儿尚在寻觅那说话的人声是来自何方,只见围拢在顾大牛家门前的村妇们,自行让出了一条过道。

走在前头的是个模样娇俏的伶俐丫头,发带上缠绕着绿色蝶状纹饰,一身翠绿的春裳显得这丫头倍加清丽绝伦。这绿衣丫头后面,则跟着个紫衣丫头,同样是蝶纹头饰,不过这紫衣丫头的蝶纹,也与她一身浅紫襦裙一般,是个朦胧紫色。

这两个丫头模样生的极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若是顾七还在这儿,想必那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

秀儿瞧见那绿衣丫头狠狠瞪了自己一眼,眨了眨眼睛,不解道,“姐姐这般瞪我作甚?我招你惹你了?”

小蛮全没想到秀儿竟然将这事儿大庭广众的说了出来,绫罗嗔怒的看了她一眼,心道,早与你说过这丫头不是个好欺负的,你非不信。

就在众人还在惊奇两个绝色丫头的当间儿,这后面又来了一人。众人屏息而立,只见来人一身白衣无暇,宛若飞鸿独立水中,神情冷漠,一双茶色眸子似能俾睨众生一般。

这少年生的眉眼清秀普通,却与生俱来一种慑人的贵气。周遭的村妇只道这必是贵人,一时间都不敢言语,只怕得罪了他。秀儿抿嘴笑了笑,这位孙大人,倒真是不同凡响啊。

孙捷快走两步,俯身稍加查探了侍卫许洙的伤势,那蓝袍男人不过一分掌力,便将许洙这个高手给打的内伤。孙捷眯起眼,看着面前这个蓝袍男人,两人对视不过片刻,他旋即轻笑道,“原是统领大人!我当是谁,如今天下,这*掌使得精妙的,莫不如君。”

这个被孙捷成为秦统领的男人,正是秦质子嬴楚手下,统领秦凡。他微微一愣,仔细辨认了面前少年的模样,却是并不认得,待转头瞅见他两名绝美侍婢,方讷讷道,“你是……!”秦凡瞳孔微缩,显是想起了什么。继而拱手赔罪道,“秦某不知得罪了大人,还望恕罪。”

孙捷微一抬手,绫罗小蛮便上前一步,扶起许洙,喂了他一枚丹药。孙捷敛目,长睫投下一片阴翳,他左手执扇,腰间有一柄翠玉碧萧,并一块莹润美玉。除此之外,周身上下,便是一片莹白,再无纤尘。

“这伤药,我还是有的,只是,不知道统领大人为何来到此间,还……”孙捷扇柄一摇,指了指那边的周氏,“还躲在个寡妇家中,真是……”

周氏听见这白衣少年已然揭露了秦凡的身份,心是跌到了谷底。若是方才能忍上一忍,不去理会那老不死的,便不会惹来这一堆烂摊子,思及此,周氏狠狠瞪了顾乐一眼,恨不能将他咬杀了,都是这杀千刀的小贱人,若不是他,自己哪会被那顾七如此羞辱,又怎会误了大人的事。

秦凡脸色未变,“这寡妇是秦某的姘头。”他说话一字一顿,面不改色,就像在说今日的天气一般。

秀儿不禁笑了,这位秦统领,说话做事还真是与众不同。

孙捷听言,扇面一转,“想不到秦统领还有这个爱好,那倒是孙某扰了统领雅兴!”

秦凡仍旧面不改色,仿佛被戳破躲在寡妇家里的不是他一样,他穿一身深蓝色织锦长袍,身材高大魁梧,立在顾大牛家的狭小庭院之中,如同一座小山,气势十分迫人。

“大人知道就好。”这话一出,是下了逐客令。

周遭尚围着二三十名农妇,听见这话,尤氏面上不悦,想要开口说几句,可是想起方才这人武艺如此高强,那到了嘴边的话,便生生咽了下去。

“大人虽然贵为统领,可是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人睡了村里的寡妇,便想如此一走了之不成?”

秦凡转过身,循着那说话的声音去看,就见地上立着三个孩童,左边一个女孩儿,他昨日见过,右边一个小胖子肥墩墩的,捧着一口青花大瓷碗,他身畔还立着个更小的小小子,手里也同样拿着一口青花大瓷碗。

方才那声音,正是这最小的小小子说的。

秀儿也是一愣,顾乐小小年纪,怎的就会用‘睡了’这样的词句。这是打哪儿听来的。

秀儿不知,方才顾七与周氏周旋之际,一口一个,“反正娇娘已经让潘大户睡了,便是成全了哥哥,又能如何。”

顾乐觉得这所谓‘睡了’,必然是个了不得的意思,便寻思着,说出来唬唬那个大个儿。

“看你生的这样俊朗,竟然做出这般事情,哪里是君子所为。”

孙捷听言,忍俊不禁。一是这小儿同音稚嫩,可教训起秦凡来,却是一板一眼,极为认真。二来,他竟然夸赞秦凡俊朗,真是……

秀儿不禁撅倒,看来自家弟弟的审美,竟然这样糟糕。自打他上回说萧启生的难看,自己没当回事儿,可这秦凡,却是丝毫与俊朗搭不上边。

秦凡一直立在一旁,听了这话,微微动容,这细微的神情都让一侧看热闹的孙捷给捕捉到了。心道,这可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秀儿见他神色有异,把顾乐往身后扯了扯,“大人这般不凡,竟是统领吗?本朝统领,是多大的官职呀?”

九斤在一旁,听见秀儿的话,讷讷道,“本朝并未设统领一职,此乃秦之武将官职。”

这话一出,便是周遭的民妇,也有些懂了。原来这人,是秦人。如今两国交战在即,自家的男人们,儿子们,兄弟们,甚或父亲都要上战场了。可面前竟然有个秦人,还是个统领!方才尤氏带来的几名粗壮妇人听言,紧了紧手里的镐头,不知不觉间,弥漫着一股紧张氛围。

秀儿心思一动,秦凡堂堂一个统领,如何会莫名其妙来到这么个地方,必是有事要发生,他哪怕坏了自己名声,也死活要守着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孙捷看了会儿热闹,方摆手道,“大家伙儿莫要紧张了,这秦统领乃西京城中,秦公子嬴楚的爱将,奉命保护公子周全的。”

秀儿听了这话,莫不是,此事还与那西京城中,有名的公子嬴楚有关?这事情,倒真是愈发扑朔迷离了。

西京城,望月楼,莲池。

几名贵族子弟围坐在凉亭之内,紫纱帐被微风拂起,隐约可见莲池之中,立着一身材曼妙,婀娜无比的绝色女子。

她身畔不远处,立着个青衣小倌儿,清了清嗓子,“翩鸿姑娘新舞,飞鸿入水……”

这水字刚出来,只见翩鸿一只雪足已经踩在了粉色莲花之上,足上绕着一圈红线,红线尽头,系着个足金的八角铃铛。她她身姿轻盈,这莲花仅是微微一动,便不再摇摆。

第七十五章 西京风云(一)

舞姿翩然若鸿,轻盈跳动之时,如鸿毛浮水,荡起一小圈微微涟漪,似荷上蜻蜓,振翅愈飞。待到鼓点密集之处,雪足荡起一片晶莹水花,水花似剑,一颗颗,一粒粒,带了十足的力道洒向看台处。这挂着浅紫色纱帐的看台,由上好的紫竹搭建而成,模样古朴大方,衬着那荡漾翻飞的紫色纱帐,韵味非凡。那四溅的水珠均匀散落在紫竹席上,伴着翩鸿最后一式,整只舞便结束了。这水珠四散,那观舞的宾客中,不乏通晓曲艺的大家,有一公子朗声道,“姑娘这新舞‘飞鸿入水’,倒确是巧妙的,不过这荷上起舞,游龙仙子白大家早几年便有‘液池清荷’,姑娘这新舞,那是算不上新的。”

翩鸿未语,只轻轻从莲池上下来,由两名嫩黄衣衫的侍婢扶着。那报舞名的小厮见状,“公子不知,公子且看看方才那水珠散落之处,是何物?”

这公子显然也是京中的青年才俊,哪里会轻易听从一个妓馆小厮的吩咐,并未理会,倒是翩鸿微微一笑,眉眼弯弯,“公子不妨听芳倌儿的,看看又能如何?”

既然美人开口,那青衣公子便起身去看,只见这水珠盈盈,在那紫色竹席上,赫然排出一只飞鸿入水的模样。不禁哑然,“这……这……这舞只应天上有,连某不才,有眼无珠,方才是唐突了姑娘。”

此间看客少说有十几人,见那连公子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便纷纷聚拢来看,待见到那飞鸿入水的缤纷图景,不禁啧啧称奇,都道花姑娘心思巧妙,舞技天下无双。

这一支‘飞鸿入水’,霎时成了京中权贵的谈资。

翩鸿足上系着红色丝线的地方,尚有几许清淤,那正是上回十六公主陈芳怡为难她时,所扭伤的地方。平日里倒是无甚,每逢跳过舞了,便要痛上一痛。

丫鬟揽月握着她一只雪足,另一手取了些活血化瘀的药草,泡在热水里,待热水漫过足部,方轻轻揉捏起来。“姑娘这脚生的真好看。”

揽月替她揉捏了一会儿,又道,“姑娘生的天仙一样的人物,就是这脚丫子也比寻常人美得多呢。”

翩鸿单手托腮,坐在脚凳上头,望着窗外西京朦胧月色,此间华月初上,正是望月楼里,最热闹的时辰。然而她身份特殊,是鸨母的摇钱树,因而得了这块惊鸿阁,倒是望月楼这寸土寸金的闹市之地中,最清净的地方了。

“揽月,你明个儿着人,将院子里的报春除了,种上梅树。”

揽月手上一停,不解道,“姑娘,如今都要开春儿了,若是种上梅树,要来年才开呢。”

翩鸿微微敛目,却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嗓音清冽,“毕竟我还是这惊鸿阁的主子,便是想种梅树也不得吗?”

揽月听见她话中带了怒意,忙认错道,“奴婢不敢了。”

翩鸿闭上一双墨色双眸,挥了挥手,“你且下去吧。”

那温热的水渐渐变凉,可是脚却一直泡在水里,所以并不觉得它凉。人心也是如此,若是一直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便永远不知道,对方早已变了心。

“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女声清冽好听,却无边凄凉,冰冷至极。

西京,质子府,书房。

灯油如豆,影影绰绰。

质子府弥漫着一种奇异氛围,整座府邸上下,还不若三品京官儿的宅院大,却生生配了百余名仆从。都是各地调来,要么伺候过当今圣上的,要么伺候过先帝,甚至有个老嬷嬷,是太祖年间的宫侍。

雍太子陈房,今日着了件橙黄色衣衫,外罩貂皮大氅,他头上翡翠金冠束发,额间系着双龙吐珠的祥瑞发带,面容白净,眉眼英挺,这样一身鲜艳色彩穿在个青年身上,丝毫不别扭,反倒让他衬得,华贵无比。

陈房一手托着茶盏,打趣道,“我说你与秦凡二人,这几日怎么没个影儿,那秦统领也不知跑去了哪儿。阿楚你这整日斗鸡走狗,赏月吟诗的,当真一点不担心……”

陈房正要脱口而出的几个字,却让嬴楚生生给拦了下来,“殿下,我本就是爹不疼娘不爱,夹在兄弟中间受气的那个。便是真的打起仗来,父皇能为我放弃一座城池?”

陈房想了想秦王嬴非的模样,与阿楚倒是不像。据这府里的老人讲,阿楚形似其母如夫人,是一位远嫁秦国的绝色美人。不过关于如夫人的记载倒是少得很,只是说她貌美如仙,然红颜薄命,生产之后不久,便郁郁而终。

陈房斟酌几番,方开口道,“想来,阿楚还是值得一座枭关的。”

嬴楚此刻正提起毛笔,那狼毫方才沾了浓厚墨汁,听见太子陈房的一番话,不由手上一顿。墨汁滴在雪白宣纸上,霎时便晕染开来。

“苏叶不在,这纸买的不好。”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那纸!”

嬴楚面容呈小麦色,在灯影辉映下,似乎有一层朦胧光晕一般。他剑眉一挑,自嘲道,“我哪里比得上枭关,在父王心中,怕是琼阳的一个茅厕,也比我好上许多。”

两国一战在即,这当事人却每天风月不断,陈房额间青筋突了突,想起泠泠打小儿就跟嬴楚不对付,还明里暗里同自己说过嬴楚虽然表面温良无害,实则包藏祸心。

陈房仔细瞅了嬴楚几眼,也不知道这家伙明明一个浊世佳公子,又生的这般英俊倜傥,究竟何时得罪了泠泠,竟得她如此恶评。要说整个西京城中的女子,从身份卑微的青楼名妓,到这尊贵无比的大雍皇女,哪个不知道公子嬴楚的名讳。

哪个不知道,这位公子,不仅仪表堂堂,那琴棋书画六艺之术,无一不精。传嬴楚与雍国贵族狩猎之时,有不少民女候在围场外头,只为看一眼这公子嬴楚。

泠泠也不是难相与的,陈房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为何泠泠那般瞧不上嬴楚。这些西京的贵族,尤其像萧家那般手握重兵的人家,打小儿,子女便是与皇族子女一同长大的,所以他们彼此之间,感情也好一些。就拿镇国公的孙儿屠真来说,若不是开罪了泠泠身边那个厉害丫头,与他们几个人,那关系也是极好的。

陈房打趣问起此事,只听嬴楚声音浑厚低沉,似极认真般,“萧姑娘说的对,我确实算不得什么好人。”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

第七十六章 西京风云(二)

陈房身形一动,额间珠玉叮咚作响,甚是扰人。他一手扶住额间珠玉,一手解开脑后束带,那玉扣啪嗒一声松开了,陈房松了口气,嘴里碎碎道,“这玩意可真沉,泠泠自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她说的,你也别太当真。”

嬴楚提笔弄字,心思专注,只轻轻哼了一声,倒教太子陈房接不下了。没过多久,门外候着的黄门来报,“殿下,已经三更天了,今日早朝……”

陈房眉头一皱,“这个太子做的,当真无趣至极。”他伸手指了指头上劈啪作响的碎玉,“这玩意儿足有七八斤重,足金打造。每日五更天便要准备朝议,这太子么,谁愿意当,谁便当好了。”

嬴楚听了他的话,开口道,“殿下还是谨言慎行的,这太子之位,想必,有的是人想要做。”

陈房挥挥手,“你说谁?老八还是老九,老十六?愿意做,本太子便让给他们做,日后做个闲散亲王,游山玩水才是乐事。你与泠泠说话口气如此相像,奈何她竟半分瞧不上你,嬴楚……”陈房脸色一暗,手中端着茶盏,茶水已凉,他倒不甚讲究,直往嘴里送去,“若是真有机会,这秦国太子之位,你也想坐?”

嬴楚仍在写字,那墨色浓黑至极,一如他此刻披散的长发,虽然是春寒料峭的时节,西京又地处北方,冬雪未消,嬴楚仍旧只着单衣,长发披在脑后,并未束起,然他气质醇厚,纵是这般闲散恣意的模样,也不让人觉得邋遢,只觉风流无匹,谪仙一样的人物。

只这凝神专注的模样,茶色眸子反射着星点烛光,都叫人看痴了去。这还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已然如此相貌,连服侍太子陈房的老黄门也不禁暗暗称奇,心道,那如夫人的美貌果真不是以讹传讹,单看这位六殿下的容貌,便知他的生身父母,必然都是极为出色的人物。

嬴楚左手执笔,最后一撇如游龙入水,畅快无匹。他停下笔,端起案台一侧的茶盏,微微抿了一口,凤眼一抬,瞧见陈房还是珠光宝气的端坐在那里,“既然都过了三更天,殿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阿楚,你倒也不送送我。”

嬴楚听言,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皓白牙齿,靠近嘴边两侧的牙齿,比其他的略微尖锐一些,陈房观察入微,直喊道,“你个长狼牙的,本太子好心好意来看看你,你竟送也不送,还拿这冷淡茶水来招呼……”

“既然如此,太子殿下还想嬴楚如何做?”

陈房捋了捋衣襟,正色道,“十六如今被太皇太后看管着,憋得时日久了,那翠微宫中的宫人啊,让她折磨的不成人样。下月初八便是她的生辰,阿楚你看,能否为十六作个肖像,若是阿楚为她肖像,十六必然会好过一些。”

太子陈房与十六公主陈芳怡一母同胞,感情自然比其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要好上一些。也因此,十六公主的地位尊贵无比,她父亲是当今圣上,母亲是皇后娘娘,祖父是开国元勋,哥哥又是未来的皇上。

嬴楚想了想,应道,“也好。”

陈房得了他的承诺,便扯了黄门回去,这公子嬴楚的一幅丹青,在如今的西京城中,可是千金难求呢。更何况是肖像,那黄门在前头擎了灯笼,想起方才嬴楚的音容相貌,他也是在陈房跟前服侍久了的人物,能说上几句话。

“殿下。”

“何事?”陈房单手扣着袖口处的金扣子,这一身袍子,均是金丝银线的绣工,因为这如今朝廷里,来了北部草原白氏的使节,皇帝决定,西京贵族,都要衣着华丽,用度讲究,以表大雍威仪。殊不知,这一切的一切,看在白氏使节的眼里,只觉得这雍人的都城,雕栏玉砌,金石筑城,因而起了贪婪之心。

“殿下,依老奴所见,那嬴楚公子,真是越发肖似如夫人了。”

听到如夫人三个字,陈房目光一沉,“太祖母吩咐过,不许提她。”

黄门微微屈身,他本就躬身擎着灯笼,这一屈身,倒显得愈发佝偻了。

两人行至质子府外,方上了太子府的轿子,黄门在外走着,陈房坐在轿子里,突地掀开轿帘,问道,“福全,这如夫人的事儿,你知道多少?”

黄门见左右都是太子府的内侍,方小心开口道,“奴才也不知,奴才进宫的时候,那如夫人已然嫁到了秦国。不过,教导奴才的那位大总管,却是服侍过如夫人的。”

“既然如此,回去再说。”

待到太子府中,月上中天,已然快近四更天了。陈房立在书房一侧,听着黄门禀报。

“殿下,奴才知道的也不忒多,只是与原先的内务府大总管有些私交,他同奴才说过,这位如夫人,本是先帝年间,秦国的一位公主,倍受秦王宠爱,而当今的秦王,却是先王酒醉之时,奸污了宫女所出,身份自是不如其他皇子,乃至于他最后是如何登基称帝的,也是无人晓得。当年秦国帝位易主之时,恰逢反贼陈达兵变,人人自危。如今的秦王,当时还是十九殿下的赢非并几位皇子与那如公主一起,来咱大雍交流六艺之术。”太祖皇帝时,五国曾经结盟,当时,那西北至西之地,华氏的女皇还在世。五国结盟,每年春秋二季,各国的皇子皇女们,便轮流在各国的都城学习交流六艺,韬略。

陈房点头,这事情,他也经历过,不过如今,比之原先,倒是简略了许多。他与秦六皇子嬴楚,郑太子长孙晟便是在少时交流六艺认识的。陈房仔细思索黄门的话,突地一顿,“福全,你说,你说那如夫人,原是秦国的公主,那……那……”

太监福全目光闪烁,唏嘘道,“正是,殿下,如夫人本名嬴妙,是当时秦王的爱妃胡姬所出……”

黄门福全还想往下说,却让陈房拦住了,“福全,你今日所说的,往后切莫再提,尤其不要在公主殿下面前提起,这其中利害,你可晓得?”

福全行了个礼,嗫嚅道,“奴才晓得。”

第七十七章 西京风云(三)

太子陈房走后,这偌大的质子府,便彻底清净了。被太皇太后分配过来,伺候嬴楚的宫女太监,瞧见无事,又马上要天明了,便都悄悄退下。只嬴楚一人,还在书房之中,掌灯写字。

灯光晦暗,衬得他一张英挺面容,也忽明忽暗的。这偌大的书房之中,只点了一只红烛,那灯芯晃动两下,阴暗的书房之中,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这人穿着一身黑衣,立在书房角落,若是不仔细看,就要与这黑夜融为一体了。黑衣人一双明亮眼睛,便是他全身上下最亮堂的地方。这眼睛有点点星光映衬其中,给他一身黑色带来点点生机。

“你来了。”

黑衣人听言,轻轻应了一声。拱手禀报道,“殿下,秦统领在顾村,遇上了麻烦。”

嬴楚手中一顿,扯过一边的红木凳子,坐在上头,单手撑着下巴。此间灯光昏暗,辨不清他的神色,“什么麻烦?”

“殿下,秦统领……”

那黑衣人黑色面罩之下的面庞一红,嬴楚虽没瞧见,倒也觉察出他神色有异。“竟如此难以启齿不成?”

“殿下,秦统领与那顾村的一个寡妇有染,让村民给撞上了,正巧,还碰着了长孙殿下的弟弟。”

嬴楚面色一冷,“长孙晟的弟弟?”

“正是如此,秦统领现今无法脱身,还……殿下也知,此间到处都是军营所,村民唤来什长,秦统领顾忌大事,不敢伤人,便,便……便让人缚了……如今,在松阳县衙受审呢。”

嬴楚听言,并未动容,“子穆若是终生受那妇人所累,必然难成大事。如今,叫他吃个教训也好。你不必管他。”

黑衣人听言,躬身道,“属下领命。”

这时天气已经渐明,顾平翻来覆去在炕上睡不着觉,想起白日里村中发生的事情,他便一直瞪大着眼睛,盯着房梁。顾平翻了几翻,碓了碓身旁睡得四仰八叉的顾安,九斤他是不指望了,那呼噜声,就差把金宝引过来了。

顾安吃痛,醒了过来。就着朦胧天色,瞧见顾平眼眶下头,挂着两个斗大的乌黑眼圈,不禁笑道,“大哥,你整宿没睡不成?莫不是白日里让那刀疤壮汉吓坏了?”

顾平趴在炕上,往被窝里缩了缩,“就你不操心!”

顾安翻了个身,与顾平一样,趴在被窝里,两兄弟的铺盖靠着,都在炕梢。炕头的暖和位置,留给了九斤、顾喜和顾乐。顾安这一动,加之方才的几句话,一向睡得轻的顾喜也醒了,三兄弟一个姿势,趴在炕上,闷头嘀咕着。

“若是以往,我必然也不省心。然而今时不同往日。”顾安说道。

“如何个不同法?”

顾安神秘一笑,又翻身躺在了炕上,瞧着漆黑的房梁,幽幽道,“如今有秀儿在家,大姐他们几个全不用操心。倒是你我,该寻思寻思如何在军中建功立业,好给几个姐妹撑撑门面,若是娘家没有势力,往后大姐秀儿灵儿,嫁到哪里,都要受气!”

顾平一愣,“二弟,你如此相信秀儿?”

“我瞧着四妹也极厉害的,必然不会吃亏。大哥,你想想,那冯氏,如今见了四妹,还不是眉开眼笑的,就跟自己生的似的。”

顾平眉头一皱,给了顾喜一记爆栗,“三郎,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顾喜揉揉脑瓜顶,缩回了被窝,转身睡回笼觉去了。

没过多久,失眠的顾平就听见灶间有了响动,那是玉儿起身烧火做饭了。昨个儿不过是军营所给壮丁们回家的最后一天,今早起来,用过早膳,便要正式去军营所报道,在松阳县操练半月,便要跟上相邻几个县郡的队伍,往青州报道。

到了青州,再由青州总兵郭通,将队伍分散,一部分留守青州,一部分则要赶路去往凉州,留守青州的倒还好,不过那些去凉州的,却是九死一生了。雍国百姓都听说,秦人生的环头豹眼,一个人顶十数人。因此不少有钱人家,都私自运作,要将自家的孩子留在青州留守。可此番大肆征兵,本就是为了雍秦一战,留守名额甚少,有钱财没有关系,那也都是枉然。赵家便是如此,赵夫人听闻赵皓也要如普通百姓那般,去凉州之地,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秦人交战,她的病,便再也好不了了,也不想想,自个儿也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但是顾家这顿早膳,虽然菜肴丰富,却是吃的极慢。

玉儿至始至终噙着泪,秀儿、顾乐和九斤三个,则只顾着埋头猛吃。玉儿将过年置办的最后一批肉食都给煮了,连同一些带给顾家兄弟的风干腊肉,顾家兄弟走后,这家里便要没有肉食了。

“大姐,我二人是去当兵的,又不是去送死,你……你何故如此?”

玉儿擦了擦泪,支吾道,“二郎说的是,不吉利,不吉利!”

顾安咧嘴一笑,“大姐,你且往好的想,我二人若是立了军功,也能给你争个诰命做做呢。”

“我哪里盼着什么诰命,只望你们平安回来就好。”

秀儿并未说话,顾平倒是耐不住了,不禁问道,“阿秀……你怎的也不同大哥热络热络?”

秀儿一愣,莫名的瞅了瞅顾平,往自己碗里舀了一勺汤,细细嘬饮起来。“哥哥们这半月还要在县里训练,还能瞧见,没道理弄得生离死别一样嘛。”

顾平不满道,“你倒是看得开。”

“那是自然,若是时间赶得及,秀儿有份大礼要送给哥哥们呢。”

“就你这丫头会耍滑头。”

这气氛终于热闹了些,就听见有人梆梆凿门,门一打开,来人正是冯氏一家,顾郎中年逾三十,穿着军营所发下来的制服,看着,倒真是那么回事儿。这身衣裳,胸前缝着斗大的一个‘卒’字。

秀儿皱眉,她不喜欢这身军服,这‘卒’不就是死的意思么。一回身,瞧见两个哥哥也穿着整齐了。然而他们一个是骑兵营,一个是弓兵营的,胸前身后便分别是‘骑’字和‘弓’字,倒是比顾郎中身上步兵营的以上好上一些。

冯氏见顾家兄弟来了,一顿猛夸,“哎呦,平郎,安郎穿这身儿可真是俊得很呢。”此话倒是不假。

秀儿笑眯眯地瞧着冯氏身后的一儿一女,又听见不远处车马簇簇,抬头一看,迎面驶来一辆蓝色棉布的红木马车,正是松阳衙门,孟大人的那辆。

第七十八章 卢方案(一)

这马车捂得严严实实,用的是颍州上好的蓝色绸布。驱车的人不是别个,正是孟仲垣的贴身小厮,阿星。

阿星瞧见秀儿正在门口相送兄长,大老远便咧嘴笑道,“顾二姑娘,小的此番奉了大人的命,务必要将二姑娘带回去。您看,您两位哥哥也是要去县里,何不搭了衙门的马车,也可省些费用。”

顾平见状,眉毛蹙到了一起去。他本就生的高大黝黑,加之这阵子练武,身子更是精壮不已的。顾平面庞英俊,眉眼却粗大了些,这么一皱眉,冷不丁看上阿星一眼,倒隐隐有些威煞之气。

阿星搔了搔头,尴尬道,“顾大哥何故如此,小的也是奉了大人的命。”

顾安显然是个比顾平好说话的,他抿嘴一笑,“既是孟大人相请,哪有不去的道理,只是不知,此去何故?”

这一番对话,冯氏一字一句都听在了耳朵里,心道顾家好大的靠山。自个儿与他们交好必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还能是何事,不过大人让那朱家人闹的昏天暗地的,便想着,请顾二姑娘去帮帮忙。”

秀儿听到这儿,倒也明了。原来自打上回与朱十三娘分别之后,虽然提点了她一二,她也按着那线索寻去,却是丝毫没有进展。此案疑点众多,按着孟仲垣那般小心谨慎的性子,必是要彻查到底的。如今,倒是夹在朱家并卢家两家家属的当间儿,里外不是人了。

思及此,秀儿莞尔道,“待我拿了袄子,便同星哥儿同去吧。”

阿星笑了笑,“那敢情好,小的便在此候着姑娘了。”

顾平本不属意秀儿与孟仲垣再有牵扯,总惦记着两家有些恩怨。可是这都到了这一步,若是不答应人家,怕是下回,可没有这般的好脸色了。想了想,便与顾安二人,扯上个顾乐一同坐上县衙的马车,往松阳县城去了。此行九斤留在家里看顾燕痕,时下正四处征兵,打凉州来的伍长、什长不下百人,若是让这些人发现了赫兰人的踪迹,那孟仲垣真是有几个叔父在朝为官也救不了。只怕是,整个江州孟家都要受他的牵连。

朝廷此番已经结怨秦国,而四国之中,吴国相来是以秦国为尊的。朝廷法度,礼仪邦交,均效仿秦国。而西边的郑国,则一向是两不相帮。雍国皇帝瞧见郑国皇帝将一个弟弟一个儿子分别派往了秦雍邦交,便知道,这个老狐狸,是想要两不得罪。

至于其他势力,此番北部游牧夏氏遣使进京,便是极为重要的一步棋。若是拉拢了夏氏,大雍将如虎添翼。此番最怕有什么乱子,蛇岛栗氏虽是小岛蛮夷,然而手段刁钻毒辣,若是惹怒了他们,那便如给秦国送去了一对臂膀。因此,孟仲垣思量着里外关系,决计不敢透露那赫兰人的半点行踪。

只是他先头儿也没曾想到,那来禀报赫兰人踪迹,并诱他去营救的,竟然是顾家派来的。孟仲垣只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很大的坑里。仿佛方方面面,都是由一只无形的手,事先算计好的。

冯氏本想让自家男人也随着衙门的马车去到县里,可是总是差了一层,就是她好意思,顾郎中也是不愿意的。因此这前往衙门的马车,最终载了顾家四人,顾平、顾安、秀儿和顾乐。

去往衙门的官道秀儿已经走了好几番,便也十分熟悉了。只见此间冬末初春,许多冰冻的土地渐渐开化,青州之地的土壤多呈黑褐色,秀儿思及前生所学的农学知识,便想着,等到冬雪消了,寻几个家伙事儿,将附近的土壤都收集起来,好比较一番。

不过如今事务繁忙,这件事便注定要拖上一拖。

几番思索,便到了松阳县城,衙门在伏牛街街尾,顾平嘱咐了秀儿几句,便跟着顾安一同去县里的军营所应卯了。

秀儿瞧着衙门顶上的朱漆牌匾,有些慨然。正要一步踏进去,就让身边一名白衣素缟的妇人给撞了一记。那妇人低垂着头,显然是没看路,更没看人的。

秀儿倒是没有计较这些,只是这妇人略抬了头,她便认出了她,“朱掌柜,你这是……”

朱十三娘一身素服,披麻戴孝的,想来是家里有丧事。她丈夫死时,也不见得她为他守孝。此番这身行头,秀儿一愣,真不知是为何了。那朱十三娘竟没有多说话,抬脚就往衙门里头去了。

阿星瞧见秀儿面上疑惑,叹了口气,“这朱掌柜也是个可怜人,丈夫死了,儿子入狱,前几日,那朱老掌柜心疾发作,也撒手去了。城里的人都道她是克尽六亲的命,真是再难嫁出去了。”

秀儿点了点头,跟着阿星,一路往书房走去。

秀儿与此案并无关联,因此不能上堂,孟仲垣便吩咐几人在书房候着。没曾想,书房门一开,孟仲垣已经正襟危坐,在上首听着跪地不起的十三娘哭诉。

孟仲垣连连摇头,“朱掌柜,不是我不肯救你,只是……”他抬眼正好瞧见几人进来,“这救你的人来了。”

十三娘泪眼朦胧,微微抬首,瞧见秀儿与顾乐,跟着阿星进来,叹了口气,眼光移向他处,想是无法开口。

秀儿立在书桌前头,恭敬道,“不知大人寻民女何事。”

顾乐则由阿星领着,站在一旁。

孟仲垣揉了揉太阳穴,“顾二姑娘是聪明人,本官寻你何事,你会不知道?”

“民女知道,不过,民女不知道的是,民女觉得大人寻我的事情,是否与大人真正寻我的事情,是同一件事情。”

孟仲垣脸上的蚕型胎记一黑,“二姑娘就不必耍嘴皮子了,本官知道你铁齿铜牙,此番,还不是为了那卢文书一案。不知二姑娘可有高见?”

“大人,民女不知,大人搜查半月有余,莫非一点线索也无?”

孟仲垣想了想,开口道,“倒是有些线索,不过那卢文书嗜赌成性,得罪的庄家不下十数,若是庄家将他打杀了,何人还钱?”

秀儿看向一旁的朱十三娘,“朱掌柜,我上回怎么当你讲的?”

朱十三娘想了想,“二姑娘上回让妾身去查查与那死鬼有恩怨的,或是与我家有恩怨的。”

秀儿笑了笑,此番这如沐春风的笑容衬上十三娘的一张苦瓜脸,显得格外刺眼。“许是民女上回的疏忽,让朱掌柜的漏查了一人。”

孟仲垣听见秀儿话里有话,忙问道,“是何人?”

第七十九章 卢方案(二)

朱十三娘一副哀戚神色,秀儿没有看他。只面对着孟仲垣,盈盈福了一福,“大人这也查过,那也查过。想必,是没有去查查顾九。”

听到顾九的名字,孟仲垣愣了愣,“这上回,不还是你,硬是洗脱了顾九的嫌疑?此番,怎的又转到了他的头上?”

顾乐眨巴眨巴眼睛,替秀儿说道,“大人,俺九叔是个最老实本分不过的,又是厚道至极的性子,哪里敢杀人?只是,那天的事情发生的那样凑巧,难道大人没曾想过,是有人假卢俊达一事,要陷害我九叔?”

听见这话,阿星也是一愣,他靠着顾乐,听见这小娃娃说话一板一眼的,却条条框框,严丝合缝,事情讲的也颇具情理,“乐哥儿说的也有理,不过顾九……”

秀儿知道在场几人,没人相信,谁会这么麻烦,要害顾九那么个残疾的男人。“大人今日传唤秀儿过来,秀儿也无甚主意,不过就这么点想法,大人若是信不及我,大可当我讲的是废话,大人若是将信将疑的,也可请柳捕头去查查虚实。”

孟仲垣点头,他却有此意。朱十三娘通过‘朱雀坊’的势力,已经将自家,卢家多方得罪过的人物查了个底掉儿,却是丝毫没有线索。那天仙子如何出现在卢俊达身上,也是不得而知。因此,卢方虽然洗脱不了嫌疑,却也定不得罪。

“既然如此,便依顾二姑娘所言,柳西!”

闻言,柳捕头在门外驻守,当即推门而入,“大人传唤小的何事?”

孟仲垣将方才秀儿的话又跟柳捕头简要描述了一下,柳西便赶忙儿出去忙活了。

“若是事实真如顾二姑娘所料,本官还不知如何谢你呢。”

秀儿冷眼瞧了瞧神色凄凄的十三娘,淡淡开口,“若是大人当真寻出了苗头,秀儿倒是无须大人领情,不过大人若能行个方便,让这朱家母子见上一面,那就好了。”

十三娘听言,眸子动了动,感激的扯出一个笑来,然而她最近事务繁重,哪里笑的出来,听了这话,只赶忙瞅向孟仲垣。只见他神色微变,倒是痛快答应了,“依二姑娘所言,若是真顺藤摸瓜,循着线索了,那必然是要尽快安排他们母子见面的。”

“大人法理之外,还讲人情,是松阳百姓的福气。”

从松阳县衙出来的时候,正是晌午,老大个太阳挂在当空,刺得眼睛都睁不开。顾乐半眯着眼睛,瞅了秀儿一眼,摸摸瘪瘪的肚皮,嘟囔道,“二姐,俺饿了。”

秀儿正欲带着顾乐到市集上吃碗水面,就让人叫住了。一听那嗓音,便知,后头的正是朱十三娘。

“顾二姑娘,留步。”

“不知朱老板还有什么吩咐?”

十三娘一身素服,连平日里的妖娆身段儿也掩盖住了,她本是五分颜色,得那婀娜身姿衬得有七分颜色。如今一身素缟,又脂粉未施,面容发黄,反而显得有些老气。

“方才,真要多谢二姑娘了,二姑娘若是不嫌弃,这晌午饭,便由十三做主,请姑娘小哥儿到县里的醉仙楼去吃,可好?”

醉仙楼?单是听见这三个字,顾乐的哈喇子就险些流了下来。秀儿从不是会跟别人客气的,打量了朱十三娘几番,“朱老板盛情难却,我们姐弟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了。”

醉仙楼在伏牛街街头,与‘朱雀坊’所在的罗贯街交接处。此刻,正值晌午,真可谓是门庭若市。

姐弟二人刚到醉仙楼前,顾乐鼻子尖,就闻到了醉仙楼的蹄花儿香气。朱十三娘瞧见这对姐弟笑容温温和和的,倒也有些宽心。

三人由小二哥迎着,就往二楼的雅间走去,这雅间分为梅兰竹菊,芙蓉松柏等许多别间,朱家常用的,便是竹字间。秀儿正要进去,就瞧见一旁的雅间,门口挂着个隶书的‘梅’字,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个艳压群芳的绝色丫头,那丫头见了秀儿也是一愣,随即开口道,“原是秀儿姑娘。”

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绝色丫头,这粉裳丫鬟,正是那孙捷大人的贴身侍婢之一,绫罗。绫罗比小蛮性子乖顺多了,秀儿见着是她,只微微一笑,便跟着朱十三娘进了‘竹’字间。

绫罗显然没想到,这么个小小女娃,竟然没将她看在眼里。要知道,从小到大,自个儿与小蛮两姐妹,可是走到哪里,无论男女老少,都要讶异于二人容貌的。怎的如今到了大雍,这一个两个的,都没将他们当回事儿?

那顾家秀娘,小小年纪,模样倒是周正,只是毕竟出身小门小户的,哪里比得上自家两个姐妹。思及此,绫罗方宽了心,赶忙去给自家公子预备热水参茶。

这雅间布置的倒是讲究,推窗向外看去,就能瞧见内城湖,景致怡人。菜名儿用小小的竹牌刻着,挂在墙壁上的细丝线上,叮叮当当。

十三娘吩咐小二伺候秀儿姐弟,自个儿尚在孝期,哪里能吃酒楼里的酒菜珍馐,只要了壶茉莉花茶,在一旁低头啜饮。

顾乐虽然贪吃,倒是知道节制,点了个醉仙楼最有名的老翁蹄花儿,金玉满堂,又叫了新鲜的梅子汁,两碟小菜,一碗酒酿丸子,一碗南瓜饼并两碗米饭。

朱十三娘一直低头不语,只瞧着姐弟二人用饭。

秀儿一边吃,一边瞧着朱十三娘脸色,用帕子抹了抹嘴,幽幽道,“朱掌柜请我二人吃饭,想必尚有话要说吧。”

十三娘半垂着头,“哪里……不过是谢过二姑娘为妾身,在大人跟前求情罢了。”

“若真是如此,我二人待会儿可就直接走了?”

十三娘听言,顿了顿,咬紧了牙,下了决心一般,支吾道,“不知道,顾九现今如何了?”

秀儿愣了愣,倒是没想到朱十三娘竟然打听起顾九来,心道莫非九叔还有戏?虽然他先前在赵家的豆腐宴上,表现莽撞,但是那也是为情所困不是,如今,若是真有机会,秀儿私心想着,便是要帮上一帮。一张小脸儿霎时垮了下来,顾乐在一旁左手拿着蹄花儿,右手拿着南瓜饼,瞧见自家姐姐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愣住了,含在嘴里的半口饭也险些吐了出来。

“承朱掌柜的惦记,我九叔……到底是个命苦的。”

十三娘听见秀儿话里有话,有些急了,慌忙问道,“莫不是,莫不是有了什么意外?”

秀儿悠悠叹了口气,“可不是,上回打赵家回来,九叔让那赵家的家仆狠揍了一顿,朱掌柜的也知道,我九叔那身子骨,如何遭得住这一顿毒打,如今整日僵卧在床上,怕是没几日……”

十三娘听着秀儿的话,脸色变了几变,待到最后这几个字,真是恨不得立时飞到顾九面前,生怕他出了意外。

就在此时,隔壁间传来一少年声音,这声音似泉水淙淙,十分清冽好听,“你这丫头真是会说笑,本官犹记得,昨日里,你那所谓的九叔,不是还好好的与你们一同看热闹嘛!”

第八十章 卢方案(三)

秀儿听见这金玉掷地之声,眉头一皱,筷子头偏了偏,面色淡然,给身旁的顾乐夹了块蹄花。没过多久,就听见雅间房门外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朱十三娘偏头向屏风外瞅了瞅,只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个十来岁的美貌女子。

这女子生的杏眼高鼻,唇红齿白,身着淡绿色衣裳,俏生生立在那里,眼中却尽是鄙夷神色。十三娘不解,望向秀儿。只见她神色自若,该夹菜夹菜,该吃饭吃饭,丝毫没搭理那绿衣女子。这女子见自个儿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更是气愤,开口斥道,“好不知礼的丫头!”

秀儿闻言,夹了一块蜜汁火腿,添到顾乐饭碗里,偏首看向那绿衣女子。淡淡笑了笑,十三娘一愣,这秀儿年纪小小,人又生的白皙瘦弱,可笑起来倒是真好看,梨涡浅浅,虎牙尖尖,衬得一双璀璨招子,更加生辉。

小蛮一愣,也是没想到,几日不见,这乡下小丫头,竟然是愈发生的有几分颜色了。

秀儿垂眸,双手往袖子里掏了掏,“这位姑娘,我可是认得你?”

“哼,我如何认得你这乡下丫头!”

“既然如此,我为何要搭理你?况且,此间乃是朱老板的雅间,又是朱老板请了我姐弟二人来用膳,你不请自来便罢了,还这般蛮横,你说,究竟是谁不知礼?”

小蛮让她一堵,没了言语。

“哪儿的话,”这声音自屋外传来,朱十三娘定睛一看,又是一个美貌姑娘,且与小蛮生的一般无二。“我家妹子却是失礼了,不过,顾家姑娘这嘴皮子上的功夫,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这女子与小蛮容貌无二,然而神态更显娇弱,一身淡紫轻衣,环佩叮当作响,涂了桃红胭脂,愈发显得娇弱无匹,美貌无双。

秀儿听言,突然站了起来,面向那两名丫鬟,她眼睛生的乌黑圆大,此刻四目相对,那眸子里似带着无边黑暗一边,将两个十来岁的丫头吓了一跳。“你这般瞪我作甚?!”

小蛮嘴上强硬,却是有些心虚了。

“二位姐姐,若是秀儿没有记错,朱老板可是曾经请过你们?”

二人相视一眼,却是没了言语。

“既然朱老板未曾请的你们?你们莫不是走错了厢房,还请快些回去,您家那娇贵公子,若是无人侍候,那可是连澡都不会洗呢。”

此言一出,就听见隔壁传来桌椅坍塌之声。朱十三娘愣了愣,好整以暇的瞧着热闹。

绫罗自知在这儿根本得不到便宜,便扯了小蛮一只手臂,将她往外拉去,走到门口,就瞧见秀儿张口欲言,谁料。

“二位姐姐千万莫忘了将房门带上!”

只听啪一声,这门让人狠狠关上,震得房梁一动。秀儿瞧见盘子里剩了没多少食物,便起身同朱十三娘告辞。

“秀娘且慢。”

“不知朱老板还有何事?”

“秀娘若是方便,不知,改日孟大人许了我去探望方儿,秀娘能否与我同去?”

这要求倒是好生奇怪,秀儿也知道吃人嘴短,顾乐揉了揉圆滚肚皮,一副后悔吃的那样凶猛的惭愧模样。

“朱老板若是想让令郎说些什么出来,还是自个儿去问得好。”

十三娘脸色微窘,“方儿想是,想是不会告诉我,还是劳烦……”

“他不告诉你,莫不是会告诉我不成?”

“我看他,待你有些不同。”

秀儿想了想,也罢,“那下回我便随朱老板去瞧瞧,可这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令郎半点口风也不漏,秀儿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打不了包票。”

十三娘猛的点点头,连连道,“二姑娘答应便好了。”

二人打醉仙楼出来,太阳仍是刺眼,秀儿微眯着眼睛瞧了瞧方才小二楼的方向,隐约见着那窗户边上,立着个白色人影,顾乐扯了扯她衣襟,二人方往罗贯街街口走去。

“公子,当真就这样放她回去,那……”

孙捷抿嘴笑了笑,到嘴边的茶盏也收了回去,一手扬起折扇,低低斥道,“桑氏重宝的线索,与顾家有关,万不可得罪了她,小蛮,绫罗,方才你们失了分寸。”

小蛮张口欲言,却让绫罗扯住了,赔罪道,“公子,方才是我们姐妹失礼了。”嘴上如此说着,心里哪会服气,心道,这不过是个寒门子弟,便是宅院,也是破败失修的。这样的人家,哪里会教的出来气度好的女子。

孙捷望向一旁立着的许洙,一副疑惑神情。许洙见孙捷看着他,忙拱手道,“公子爷,许洙觉着,这顾氏秀娘倒是……倒是肖似一人。”

孙捷闻言,起了兴致,一只白玉般的纤细手指,骨骼分明,正握着翠玉的茶壶柄,“你倒说来,她似何人?”

“下官斗胆,公子爷不觉得……这顾氏秀娘,神态眉宇之中,肖似龙吟阁壁画之上,那位抚琴美人?。俊?p>这龙吟阁是郑国皇室藏匿珍贵书卷的地方,其中多是孤本善本。而龙吟阁又以其穹顶壁画最负盛名,传是有名的画匠冯会亲手所作,刻画在酒泉山一个洞窟之内,郑国皇室历来喜爱收藏宝物,便耗费人力物力,将那山顶石窟之中的壁画,给整个挪到了皇宫之中。这壁画,用了不知名的颜料,让那壁画之上舞月弹琴的美人,栩栩如生,且颜色历经百年而不掉落,为人称道。

孙捷自小便是龙吟阁的常客,那壁画之上,有两位美人,一位名曰舞月,其身姿婀娜无比,体态轻盈似鹤;另一位,名曰惠筝,这位美人,于壁画之上,是抚琴弄乐的模样,其神态自若,周身气度,浑然天成,最为名仕称道不已。

龙吟阁壁画已存世百年,相传,当年冯会初为此画之时,乃是得一仙人托梦。梦中所见,便是这两位美人弹琴跳舞的身姿,那白发仙人骑着一头青色老牛,留下六字箴言,双姝现,天下乱。

后世皇帝因冯会妖言惑众,将之重刑处死,然龙吟阁穹顶壁画乃是上上佳作,因而流传下来。不过,是否有白发仙人赠与冯会六字箴言,便不可考,究竟确有其事,还是百姓以讹传讹,当事人早已黄土白骨,后人听来,不过付之一笑罢了。

小蛮、绫罗二人自幼跟着孙捷,自然出入过龙吟阁,听了许洙的话,小蛮不由讽刺道,“那么个乡下丫头,如何媲美得了穹顶之上的惠筝娘娘。”

孙捷却是一愣,连手上滚烫茶壶的汁液飞溅出来,烫伤了手指也不自知。

第八十一章 卢方案(四)

“公子爷!”绫罗眼尖,率先瞧见了孙捷无意中烫伤了手指,急的面颊都红了。小蛮顺着绫罗惊异目光看去,也瞧见了那滚烫茶水,将一双白玉般的手指给烫的通红。孙捷却没有理会手上烫伤,只微微皱了眉头,同一旁的许洙道,“许洙当真觉得那顾家闺女肖似惠筝娘娘?”

许洙双手拱道,“那顾氏秀娘盈盈九、十岁年纪,比之龙吟阁穹顶壁画之上的惠筝娘娘,自是不及。然而许洙平生随公子爷四处游历,倒也是见过世面的。世人若是有百态,那这秀娘必不在这百态之中。”

孙捷点头称是,“许洙所言,确实有理,不过这丫头尚未及笄,比之惠筝娘娘,却是言过其实了。”

绫罗听了孙捷的话,紧绷的心思方才和缓了一些,正要开口,却让小蛮抢了过去,“就是就是,那么个乡下的小丫头,如何比得惠筝娘娘,依奴婢看,她怕是,连我姐姐的脚趾头,都比不上呢。”

绫罗满面嗔怪神色,然她自幼与小蛮共同服侍公子爷,虽然二人是姐妹,却难免起了争斗的心思。小蛮这般骄纵无礼,一方面,是她性子使然,另一方面,便是绫罗日积月累,‘循循善诱’出来的。她听了小蛮的话,知道公子爷必然不快,公子爷一贯欣赏温和恭顺的女子,那小蛮便再也阻不了她的路了。

心中虽然如此想着,绫罗面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扯了小蛮衣襟,冷声道,“你这丫头,今天在爷面前失礼几回了,若是返郑,让皇后娘娘知道你这般行径,还不剥了你的皮!”

小蛮吐了吐舌头,一双杏眼水汪汪的瞧着孙捷。粉颊生春,真是我见犹怜的模样。绫罗哪里肯让她抢了风头,连忙指使道,“快给公子爷赔了不是,去店家那儿取些冰块来。”

孙捷扬了扬手,示意伤势已无大碍,“许洙,将你随身带着的紫玉膏给我抹抹。”

这番作为,是全然忽略了绫罗方才一番苦心安排。

“绫罗,你去将方才服侍隔壁雅间的小二哥喊来。”

绫罗听着吩咐,略略一服,纵是心中不乐意,却还是照办了。

不大会儿功夫,孙捷坐在红木凳子上闭目养神。他面容清秀普通,一双眼睛却如同黑曜石一般深邃好看,乌发如墨,用白玉冠束在脑后,一身织锦云纹的雪白绸缎衣裳,料子光滑柔软,纵是没有半点奢华饰物,也带了十足贵气。他身上有股子好闻的味道,那是常年处在?嵯愕氖夷冢?蒙虾玫能岳蛄?严愀??境隼吹摹?p>孙捷一只手指叩击着红木桌子,一下一下,打的是彩云社的名曲,畅春园。那小二哥立在一旁,小心翼翼禀报着,“方才隔壁的客人?那是罗贯街街尾‘朱雀坊’的朱十三娘,朱老掌柜前些天刚去了,儿子卢方又关在大牢里,真没想到,她还有这闲心,请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和小小子吃饭。”

孙捷正闭目养神,心思却想着方才许洙的话,回想起龙吟阁穹顶壁画上的惠筝娘娘,又联系起顾秀儿的眉眼,音容笑貌,还真是极像。不过是个缩小版的惠筝娘娘而已。看来,这不过九岁的黄毛丫头,还真是有些本领呢。

秀儿打了个喷嚏,这喷嚏声音过大,惊得拉车的老黄牛一愣,瞧见不是自己牛尾巴着了火,方慢慢吞吞的继续往前走。

赶车的农户也乐了,“小娘,你这喷嚏打的,真是惊天动地啊。”

秀儿吸了吸鼻子,搓搓手臂,“此间才是三月,怎的如此热了?明明如此热,我却有些冷?”

秀儿只觉得身上出着汗,却感觉冷飕飕的。

那农户听言,正色道,“哟,这莫不是伤寒了,小娘,回去了可赶紧请个大夫瞧瞧吧。”

顾乐听见秀儿伤寒了,也急了,“二姐,你可是哪里不舒坦?”

秀儿摇摇头,“哪里不舒坦?我可是舒坦的很。”

说是这么说,脑袋昏沉沉,确实有些不舒坦了。想来是昼夜温差太大,着了风寒。这顾村之中,唯一一个大夫顾郎中还给抓去做了壮丁,这让她到哪里去看诊?

说到这儿,那赶车农户也是一愣,“若是伤寒,可要早些看诊的好。”

这老牛车行驶在松阳县官道上,两边林木郁郁葱葱,此间正是早春三月,许多林木都开始吐露新芽。官道上,往来的车马非常多,秀儿脑袋昏昏沉沉的瞅着来往车马,瞧见个枣红绸布的华贵马车,顾乐一愣,“二姐,你看,那不是赵家的车马吗?”

姐弟二人藏在干草垛上头,这草垛摞起来有半丈高,寻常马车如何看得见他们姐弟。那赵家的马车打老黄牛车跟前经过,停也没停一下。

秀儿头昏脑涨的,感觉那马车带着一阵疾风过去了,支吾道,“都日上三竿了,方去军营所报道,这赵大少爷,可真不怕挨长官的板子。”

赶车的农户听见她这话,揶揄道,“小娘说的可是赵屯的赵举人家,那般豪门大户,随意送些礼物给那些伍长什长的,这平日的操练哪用得了像小老百姓家的儿子们一般辛苦?”

秀儿揉了揉太阳穴,“大叔,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那战场之上,刀光剑影的,秦人又哪里会管你是百姓家的,还是士绅家的?不好好操练,在战场上丢了性命,那也能要得?”

农户听言,叹了口气,却是赞道,“丫头小小年纪,说话却是有理有据的,俺三个儿子,去了俩,这末梢的,还是个傻的。也不知俺老了死了,能否有儿子送终呐。”

这本是早春时节,万物复苏的时候。雍国上下,却似那冬雪从未化过一般,整个国家,都弥漫在一阵悲凉凄清之中。三十从军行,八十始得归。

秀儿双手托着后脑勺,往后一仰,躺在了干草垛上。心思稍微舒缓了些,这天色瓦蓝瓦蓝的,半点尘埃也无,口鼻间,均是绵绵稻草香气。她轻轻闭上双眼,在徐徐的春风之中,就这样睡了过去。

第八十二章 卢方案(五)

到家的时候,秀儿是让九斤和顾喜两人从干草垛上抬下来的。人已经失去了意识,面颊通红,玉儿摸了摸她额头,烫的手一缩,紧张道,“咋这么烫啊。”

顾乐将城中见闻一一同兄姐说了,九斤听说是吃过朱十三娘一顿饭,回来便病了。心中不快,就要去找朱十三娘理论,九斤性子急,顾喜却不这么想,急急拉住了他。顾乐见秀儿一直昏迷不醒,眼圈儿都红了,吸着鼻子哭丧道,“俺们打那醉仙楼出来,二姐还好好的,怎的过了一个时辰,便如此了。”

玉儿取了冷水毛巾,敷在秀儿头上,吩咐道,“喜哥儿,你且取些银钱,搭着门口老伯的车,去趟县里,请个大夫回来。”

九斤想了想,也要跟着去,玉儿点点头,待二人出去,方回身照顾秀儿,见她昏昏沉沉,没有见醒的模样,心下更是焦急。燕痕坐在秀儿边上,金宝缩在门槛上,探头探脑的看着燕痕和秀儿。燕痕坐在炕上,小狼狗金宝自是不敢近身,它似乎也觉察出秀儿病了,有些担心,虽然害怕,却始终这般探头探脑的瞧着秀儿。

过了一个时辰,秀儿仍是没见醒,昏昏沉沉的时候,偶尔能冒出几个词句,玉儿听不懂,疑惑地望着燕痕,只见他一双血色眸子一寸一寸望着秀儿,隐约有些担忧神色。

“大夫,您快里边请。”

玉儿望向外间院儿里,原是顾喜他们回来了。

随行的大夫六七十岁,由顾喜扶着,颤颤巍巍的走向里屋。燕痕瞧见有外人来,正想躲躲,就瞧见九斤立在一旁,挤眉弄眼的,原来这老大夫,是个瞎子。

既是瞎子,这望闻问切便失了一行。玉儿有些担忧,九斤瞧出来了,将她带到灶间,小心嘀咕着,“玉姐,不是俺们不想请个好大夫,但是如今,城里头医术尚佳的,又没病没灾的,全进了那军营所,只这位龚大夫,因为年岁大了,又耳聋眼花的,方支了铺子在外头。那排队的人也海了去了,这还是俺硬拖回来的呢。”

玉儿掀了帘子,一双大眼瞅了瞅那瞎大夫,虽然担忧,却知道九斤说的都是实话。如今兵荒马乱的,到哪儿去找名医?

这龚大夫虽然眼瞎,看诊的手艺倒是不错。摸了一把脉,就同屋内几人道,“这,怕是中了毒。”

玉儿抱着灵儿,听见这话,愣了一愣,如何中的毒?

“大夫,这是中了什么毒?”

大夫低头沉吟一番,又让九斤帮着翻了翻秀儿的眼皮,看了看舌苔。方断定道,“这必是中了毒,前几天,有个病人,便是中了一样的毒。”

九斤听说这是中毒了,吓了一跳,旋即联想到是朱十三娘下的毒,眉宇间蒙上一层戾气,就要去找十三娘算账。

“九斤兄弟,你且慢着,若是朱掌柜下的毒,何故做的如此明显?”

说话的是顾喜,他不似九斤那般冲动,只想着,若是朱十三娘要害秀儿,还不至于明目张胆的做,而且听来,十三娘还有事要求秀儿,自是不会害他。想来九斤也是着急了,才失去理智。

“大夫,这毒可是能解?”

大夫点点头,“姑娘不必担心,这毒倒是不伤性命,不过这小姑娘怕是要难受个几天了。这毒唤作钻心散,不伤人命,若是不服药,疼个三天便自己好了。若是服了药,想必一两个时辰便能好。”大夫沉吟片刻,“不过这到底是谁,给个未及笄的小丫头下这么狠戾的毒?中毒者会产生幻想,一直沉吟在此生最让人绝望的一件事情中,虽不伤人性命,却伤人心,许多没能及时解毒的病人,醒转后,都是性情大变,全不似原来那般了。”

玉儿听言,不禁咂舌。然而此番哪是她慌乱的时候,赶忙问道,“大夫,这毒是从何而来的?”

老大夫正嘱咐顾喜开药,听了问话,小心道,“说来也怪,前几日,有位病人让家人抬着前来看诊。听他家人说起,这病人是县里一游手好闲的地痞,因着在大街上,调戏了两个貌美姑娘,当时让人拦下了,可这人回家,便是与你家妹子一般,看着是发了寒热,实则中了毒。说来也怪,这钻心散要百金一两,竟然出现在咱们这小小县城,也真是稀罕了。”

顾乐听了大夫所言,眼圈儿倒是不红了,只愤愤道,“大夫,那地痞莫不是得罪了两个生的一模一样的貌美姑娘?”

大夫想了想,“听说却是这样,小哥儿,你姐姐莫不是也开罪了那两名姑娘……”

屋内众人相视一眼,均是复杂神情。九斤套上棉鞋,掀了帘子就往外走,顾乐也跟着他,还抱了金宝。玉儿却是唤不住他们,“真是太欺负人了!”

玉儿一边抱着灵儿,一边吩咐顾喜送送大夫,而九斤顾乐两个,却跟着大夫去县里的马车,要去寻那郑国人讨个公道。

秀儿服了药,说是个把时辰就能醒转过来,玉儿一边带着灵儿,一边做饭,下了碗热乎的鸡蛋面,等着秀儿醒来再吃。

燕痕坐在秀儿边上,小心瞅着她的神情。秀儿神色变了几变,似乎沉浸在一个极为可怖的梦境中一般,连连喊着一个陌生人名。秀儿冷汗涔涔,面色僵白,四肢僵硬,极为痛苦的样子。

顾喜从玉儿手中接过灵儿,也立在一旁,十分焦急。只见燕痕突然起了身,他穿着顾安的棉袍,比自己身量大些,棉袍下摆坠在炕上,看着有些别扭。

燕痕四处逡巡一番,瞧见玉儿搁在炕头儿的针线,抓住篮子里头纳鞋垫儿的长针,就往自己纤细手指上头,扎了下去。

那长针是兽骨所制作,这白皙手指,霎时冒了个豆大的血珠。顾喜一愣,旋即想到燕痕要做什么,不由有些感动。

他一只出血的手指,往秀儿唇上抹了抹,几许鲜血入了喉咙,又入了食道肺腑,与那钻心散的毒两相争斗一番,便占了上风。

燕痕瞧着秀儿面色,却见她一直不醒,正欲拿那兽骨针再扎自己一下,秀儿却突然睁大眼睛,四目相对。秀儿一双杏眼氤氲着无边黑暗,再无半点星光。她突然坐了起来,顾喜见状,赶忙招呼道,“大姐,阿秀醒了。”

第八十三章 九斤骂人

秀儿晃了晃脑袋瓜,瞧见面前的燕痕从一个变到了两个,又从两个变回了一个。待燕痕的人影儿终于重叠在一起了,秀儿的意识方渐渐收了回来。一双乌黑的眼珠子也渐渐有了神采,燕痕松了口气,屋内几人,也是面带欣喜之色。

“大姐,我这是怎么了?”

玉儿将方才大夫的诊断说了一遍,又说起九斤随顾乐进城去找那郑国人理论去了。秀儿秀眉微蹙,掀起身上的棉被,趿拉着绣鞋,就往外走。玉儿赶忙将她拉住,“这外头风大,你刚好了没半刻功夫,出去作甚?”

秀儿本是担心九斤那个直脾气,应付绫罗小蛮两个丫头不够数的。可是想来,他们离开也有一炷香的功夫了,便是此番自己追上去了,怕也是来不及,姑且就在家里等着他们两个回来便好。

九斤和顾乐此刻坐着从县里租来的马车,随着那老大夫一同往松阳县城去。此间阳光明媚,万里无云。这租来的马车脚程快,不消半个时辰,便赶到了松阳县城。

这醉仙楼的四人竟还没走,九斤没搭理上前阻挠他的一众小二,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二从后头扯他,他握紧双拳,往后一拨,轻飘飘的便将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给摔下了楼梯。顾乐在前头带路,二人径直到了这雅间。

楼下用饭的食客见着有热闹可瞧,便纷纷跟在后头上了楼,一时间,若不是因着醉仙楼建筑精良,这小二楼非得塌了不可。

九斤并未叩门,只抬起一只脚,将这雅间的竹门给踹开了。

许洙站在孙捷左侧,他们自是知道外间来了许多人,却不知道这人是来做什么的。绫罗循着孙捷吩咐出去办事了,此间只剩下三人,小蛮见着九斤竟然踢门而入,不禁斥道,“哪儿来的野孩子!”

九斤眉头一皱,看来竟有几分威慑力。他身躯庞大,哪怕轻轻跺上一脚,也管教木结构的酒楼震上一震。

九斤说话从不拐弯,瞧着小蛮一双娇美容貌,便道,“秀儿身上的毒是你下的?!还是你那姐妹下的?!”

外间食客瞧见这雅间里面,竟有个如此美貌的少女,不禁争抢着想要凑近一看,可是看着九斤来势汹汹,那许洙也是腰中佩剑的角色,不敢上前,纵然心痒难耐,当下倒是踟蹰了。

小蛮哪里会承认,“什么毒!你这不知羞的小乞丐,说的是什么混话!”

九斤见他不认,略有迟疑。可一旁顾乐哪里是个省油的,瞧见小蛮袖口有粉末闪烁,凭着自己身形瘦小的灵活劲儿,趁着她没注意,便扯了她袖子,取出一个小小香囊出来。

这香囊绣的是百花争艳,绣工整齐,香囊外头,沾了些许银白色粉末,顾乐将香囊塞到一旁立着的龚大夫手里,恭敬道,“大夫,您查查,这是何物?”

龚大夫嗅了嗅香囊粉末,还取了一些拿在手里碾了碾,方道,“若此物是呈银白色,则必是钻心散无疑。”

九斤听了这话,便是气急了,当下怒道,“如今人赃并获,你还要狡辩不成?”

根本没等小蛮接话,九斤就脱口骂道,“你这姑娘,看着如此周正,怎的心思这般狠毒!秀儿招你惹你了!就是有错,也是你家公子先头儿不问自取了人家的东西,还不兴人家要回去了!你当天底下,都像你们家那般不讲规矩!这般狠毒龌龊的心思,真是配不得你这一身人模狗样的皮囊,只怕做俺手底下的乞儿,俺还嫌你心地不好,没准儿啥时候,就要往你那主子心口上捅一刀呢!”

小蛮让九斤气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她实在说不出什么,急的直跺脚。孙捷见此间围观的人群众多,自是不好涉入,他也不明白,小蛮为何对那小小年纪的姑娘下这样狠毒的药物,心中难免有些怒意。

九斤说到这儿,却不欲停下,望向围观的群众,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各位老少爷们儿给评个理!这女子本是那边坐着的大人的婢女,她家大人拿了我妹子家中的东西,我妹子去要了回来,与这婢女有了口角,她便下了钻心散在我那妹子身上。大家伙儿想是不知道这钻心散有多毒,俺且同你们说来,若是俺妹子三个时辰之内得不到诊治,那便是醒了,日后也是个废人。俺那妹子今年不过十岁,这女子也是十六七岁的模样,天仙一样的容貌,怎的却是这般毒蛇的心思!”

一时间,指指点点的声音徐徐传来,听在小蛮耳朵里,只觉得万分刺耳。九斤并不欲停下,继续道,“这蛇蝎女子还是郑国人,俺要为妹子讨个公道,街坊们瞧着,将她缚了交往衙门,让孟大人评评理可好?”

小蛮姿容绝美,我见犹怜。此间除了男性食客,还有不少妇孺家眷,最是讨厌这般容貌娇美,却一肚子坏水儿的美人,当下有人声援九斤,喊道,“这郑国屁大点儿的地方,做官便都是屁大点儿的官,怎能由得这小娘皮这般草菅人命!非得要孟大人处置了她,打烂这小娘皮的屁股才好呢!”

顾乐往那发声人望去,愣了愣,没想到,人群之中,有个如此熟悉的面孔,这一口一个小娘皮,骚狐狸,该打板子的,竟是冯氏。

冯氏见顾乐看着他,便奉承般笑了笑,此番她也是进城送顾郎中入那军营所,此番来醉仙楼,是想包两只猪蹄儿,送给什长,好让他们善待自家男人,谁曾想到,竟然在这醉仙楼里,又遇上了顾家人。

冯氏早就想攀附秀儿,在人群外头七七八八听了这里外由头,便硬着头皮挤了进来,她骂人极其难听,见着顾乐看向她,更是受了莫大鼓舞似的,嚷嚷道,“真不知哪儿来的骚狐狸!把那不入流的手段坑害别人家的好孩子,非得让知县大老爷将这狐媚子遣送回去,充作官妓才好呢!诸位姐妹且看着,那骚狐狸还好意思哭呢,这般狠毒的手段都使出来了,还装什么,想让在座的爷儿们可怜她呢,真是不要脸!”

九斤骂人不过是据理力争,冯氏骂人却纯粹是戳人脊梁骨了,而且她说的,还往往偏离了事实,却正是那些家眷妇人们爱听的。

小蛮自幼生长的环境里,便是孙捷也未曾对她说过重话,哪里受过这等闲气,嘴皮子却又比不上那乡下泼妇,急的直哭。

若是平时,早就给这妇人下毒了,可是偏巧,方才香囊让顾乐顺了过去,她又不会武功,只能凭着那冯氏越骂越难听。

“哟,这不要脸的还哭呢!姑娘啊,嫂子告诉你,便是这在场的爷儿们,你都陪他们睡了,这事儿还是你犯了大错,没人会替你说话的!”

第八十四章 破案(一)

冯氏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话便突突出去了。小蛮何曾受过这般羞辱,双肩抖得如同筛子一样,泪珠噼里啪啦的掉在一双绣花鞋上,瞧得一边的男人都心疼不已,“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这姑娘不过是个弱质女流……”

替小蛮说话的是个锦袍书生,面目也算白净。九斤睨了他一眼,便道,“史秀才,你家中三房妻妾若是知道你又瞧上了别人家的姑娘,非得火烧宅院呢!”

这秀才在伏牛街上,有个代写书信的摊位,祖上也有荫蔽,留下了不少产业,生活倒是富足的。然而他这人非常喜好女色,家中娶了三房妻妾还不知足,经常流连秦楼楚馆。九斤对青州地区的人情世故了如指掌,见了这史秀才,便揭了他的短,管教他没脸。

围观的群众之中,也有识得史秀才的妇女,不禁笑道,“秀才啊,我方才还瞧着你娘子在翠柳斋买胭脂呢。”

小蛮见着有人帮她说话,本是松了口气,谁曾想,是这么个下流胚子。那冯氏的污言秽语哪是个自幼生长在官宦人家的丫头接得上的。孙捷见着此间人群越聚越多,终是开了口,“小兄弟,此事你们欲如何了结?”

九斤瞪了孙捷一眼,见他面色如常,身边的侍卫许洙,神情冷漠,双手环抱,好似方才发生的一幕,跟这两人半点关系也没。

“如何了结?不过要孙大人给俺妹子一个公道!俺这就将这疯妇带到县衙,交予孟大人评断。”

话刚说到这儿,外间就进来个女子,众人眼前一亮,这女子与小蛮生的一般无二,然而气韵更加温柔娇美,二者一个明媚活泼,一个温柔娴雅。史秀才心中一叹,这郑国的小小官吏,真是艳福不浅,这等绝色美婢,又是一对双生子,若是自己有这般红袖添香,怕是早就考上举人了,哪用得在家中受那几个悍妇的气。

绫罗顿了顿,不解道,“这是,这是……”她瞧了一眼孙捷,却没得到回应,九斤却替他开了口,“正好,你二人都有害我妹子的嫌疑,见你二者是姑娘,俺也不好动手,如今,你们便随俺到那松阳县衙,将这事儿禀明孟大人,由他裁断可好?”

绫罗愣了愣,瞧了四周一眼,见着那老大夫手中的钻心散,心下一顿,已经猜的七七八八了。旋即,似不相信般,盯着小蛮,语气哀戚至极,听在外人耳里,当真是个无比伤心的姐姐。“蛮儿,姐姐嘱咐你多少次了!你怎么……怎么……”

说着话,就双手捧住一张巴掌大的小巧脸颊,哭了起来,那泪水顺着指缝流了出来,让人心疼不已。

绫罗一面哭着,一面哽咽道,“小兄弟,我就这一个妹妹,自幼便是这顽劣不堪的性子,是我教妹无方,然家妹年纪尚幼,若是出入了衙门,日后要如何嫁人?还望小兄弟手下留情,给我妹妹留一条生路。”

九斤冷哼一声,“给她留条生路,那谁给俺妹子留一条生路?”

见九斤始终不肯松口,顾乐也是一脸愤愤神色。小拳头捏的紧紧地,只怕下一秒,若是许洙将他举过头顶,摔了出去,他也能扑棱扑棱灰,一溜烟从地上坐起来。

许洙自是没有如此做,却抵挡不住顾乐的眼刀一寸寸恨不得杀了这堂上几人。

孙捷饶有兴致的瞅了瞅那泥球一样的娃娃,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却生的一双乌黑圆大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十分好看。

“我二姐至今生死未卜,你们这些做官的,何曾管过百姓的死活?她与你发生了口角,你便想着毒杀了她,可曾想过,那钻心散的毒,是有多疼?”

顾乐声泪俱下,所言之时,已是泣不成声。

说话间,有人注意到,门外围观的群众被渐渐驱散,最后留出了一条小路来。孙捷顺着那小路望去,只听砰砰砰上楼的脚步声,来人身长八尺有余,魁梧非常,腰间配着宰牛钢刀,满面赤红,杀气满满。这男人身后领了两三名衙役,都是身着紫衣,想来,是本地县衙的捕快。

柳西见着又是九斤,也是愣了一愣,“小兄弟,怎的又是你?方才哥几个听说醉仙楼出了人命案子,方来瞧上一瞧。”

九斤拱手谢道,“柳捕头来的正好,这女子毒害了俺妹子,你速速将她缉拿归案。”

柳西生的豹头环眼,转了转溜圆的眼珠子,转身望向堂上几人,又是一愣,“孙……孙大人,怎的又是你们?”

上回青竹小居,柳西已经见过这几个郑国人,没曾想,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又要碰上一回。听九斤所言,这丫鬟毒害了他妹妹,柳西心下一顿,支吾道,“这,受伤的莫不是顾二姑娘?”

顾乐在一旁接道,“正是我家姐姐。”

柳西的眉头几乎?e到了一起,大人吩咐自个儿去查顾九,刚得了些线索,阿星已经去请顾二姑娘来,没曾想,前后脚的功夫,这顾二姑娘怎么就叫个郑国人给毒害了。

“小哥儿,你姐姐现下如何了?”

顾乐扁了扁嘴,“中了那什么劳什子的钻心散,大夫说,这毒要个把时辰能解,但是中毒者痛苦非常,醒来后,也可能变成废人。”

柳西惊道,“好歹毒的心思!”随即同上首孙捷拱手道,“孙大人,既是你家丫鬟做了此等伤天害理的事儿,那恕下官冒犯,要带了这丫鬟去衙门问案了。”

柳西哪会理会这丫鬟是不是花容月貌的,只推搡了她几下,也没管孙捷答应没答应,便要往衙门送。许洙佩剑出鞘,九斤听见那宝剑出鞘的声音,顺手从一旁的香案上拿起两只烛台,攥在手里,脚步微动,“若是这位侍卫大哥不放行,那也休怪小乞丐我不给面子了。”

许洙哪里会轻易跟个娃娃动手,若是将小蛮带回去,自家主子岂不是丢尽了脸面,思及此,方寻思着,此事能否私了,里外没出人命不是。

许洙见着这小乞丐游龙摆尾,足下步子刁钻巧妙,均是上好步法,不由称奇。孙捷正欲伸手制止他出手,却听见个脆生生的丫头声音,从衙役们开辟的小道上传了过来。

“九斤,你且将那两个烛台放下。”

九斤闻声一动,瞧向不远处,见着是秀儿好端端立在那里。柳西则神色大变,因着秀儿身旁,站着个高瘦的少年,这少年肤色雪白,青丝如缎,双眼覆着一层白绫,也不知是顾二姑娘扶着他,还是他扶着二姑娘。二人生的都是俊俏模样,衣袍宽大,让穿堂风吹起来,飘然若仙似的。

第八十五章 破案(二)

秀儿本欲在家中静候消息,却突然来了个捕快,原是孟仲垣吩咐柳西去彻查顾九这条线索,因而来了顾村。这捕快打松阳官道过来,从西该问到东该,打听了一圈儿之后,想起临行前阿星嘱咐自己给顾家二姑娘带了些果脯糕点,便找急忙慌的来了。

捕快本想着放下礼物便走,却让秀儿拦住了。向他打听了许多消息,又见这捕快一身深色衣物,全染上了花粉,想来是打松阳官道的荆花林过来。这捕快自觉打听的消息与先前的,并无什么进展,不过意外得知,这顾九的几个哥哥之中,那顾七,与卢俊达私交甚笃,二人时常厮混在一起,案发前一日,两人还一同饮过酒水,村中贩卖河鲜的老汉记得十分清楚,这顾七历来是个抠的,为了请卢俊达吃饭,还从自个儿那儿买了好几尾上好的黄鳝。

刚交代到这儿,就瞧见秀儿穿好了鞋子,跟着衙门马车,要往县里去,燕痕不放心,便也跟着来了。

九斤见着秀儿说话行动都如往常一般,一颗悬着的心便放进了肚子里,纵是仍旧瞧着那小蛮不顺眼,此番也不强求着她们姐妹二人跟自己去衙门讨个说法了。

冯氏瞧着秀儿,讨好道,“秀娘就是个福大命大的,”说完,向着小蛮姐妹二人努了努嘴,“那等下九流的女子如何……如何能减了秀娘的福报。”

秀儿咧嘴一乐,“婶娘这马屁还是迟些拍的好,你可知这所谓下九流的女子都是谁人?”

冯氏一愣,方才光顾着骂人,却是忘了这茬儿。只道,这许是郑国人。秀儿又是抿嘴一乐,“婶娘既然不知,那我便告诉你,方才你骂的那两个女子可是郑国有品阶的女官呢。”

女官?便是郑国再是芝麻大点儿的地方,冯氏听了这话,两眼一翻,差点没吓得背过气去。“秀娘莫要吓我!”冯氏缩着脖子,贼溜溜的望向小蛮。小蛮这才想起自己姐妹两个身份尊贵,方才怎的平白受了这贱妇的一顿气,眉眼飘高起来,瞧着冯氏,多了几分得意之气。

秀儿捋了捋袖子,搬来一张凳子,稳稳坐了上去,燕痕在他后侧站着。这少年生的骨骼精奇,宽肩窄腰,长发玉立,再加之面上覆盖着雪白绢绫,看着是万分惹眼。

许洙第一个注意到了燕痕,他是习武之人,只觉得这少年筋骨模样生的,都极适合练武,那行走的步态身法,许是练过几年武的。

“婶娘莫慌,纵是这两位姐姐是那西凉女国的女皇,婶娘方才骂她们的话,也不算冤枉。”

冯氏听言,心道反正已经将小蛮姐妹得罪透了,此番切莫要墙头草两边倒,还是一心帮厢顾家人。那郑国天高皇帝远的,这所谓女官,还不定没有孟知县来的实惠。

这番计较之后,便又眉开眼笑道,“秀娘说的是,婶子也是气不过,女官又能如何?女官便能随意祸害我们大雍的百姓了?”

想来,冯氏这么些年,从未说过如此大义凛然的话,此番也不好意思起来,腰板倒是直挺挺的。

小蛮又要发作,让绫罗一扯,美目转怒,“你还嫌惹得麻烦不够多!”

秀儿睨了小蛮一眼,自个儿也是没曾想到,稍一疏忽,就着了人家的道儿,“小蛮姐姐,你先休要动怒,正好儿柳捕头在这儿,咱们的事儿稍后再提,不过半月前的一桩事,你倒是要好好交代一番了。”

柳西疑惑道,“二姑娘所说的,究竟是何事?”

“小蛮姐姐,你随你家公子爷到我大雍不过半月余的功夫,想来,你们姐妹这般惊人的美貌,又不加遮掩的,在这街上,没少受到调戏吧。”

小蛮自恃美貌,听了秀儿这话,轻蔑道,“此地山穷水恶,哪里能养得出美人,那些臭男人……”

小蛮还欲说辞,却让秀儿拦住了,“既然如此,想来半月之前,于这罗贯街上,隔壁赌庄出来的一个醉汉,姐姐可还记得?”

小蛮哪里记得什么醉汉,却不料,这围观的众人里头,大多是这醉仙楼的常客,听了秀儿的话,有好几个人反映到,却是半月前就见过一名醉汉调戏过一个女子,那女子的形容相貌,确实不是小蛮,就是绫罗。

秀儿转脸,望向那几名食客,“几位乡亲,可认得那醉汉是谁?”

这几人面面相觑,小声议论着,“那人看着眼熟……”

“也是书生打扮,一身素色棉袍的……”

“我想起来了!那不是县衙的卢文书嘛!”

“对对对,瞧俺这记性!那模样也算俊俏的,正是县衙的卢文书。”

柳西毕竟是捕快,听着这话里话外的,小蛮姐妹竟然与卢俊达一案有了牵扯,暗地里吩咐了一名手下,赶紧将孟大人请过来。

“小蛮姐姐,今日给我这乡下丫头下了毒,如今可是人赃并获呢。不知姐姐知不知道,那日的醉汉,如今已经死了。”

小蛮神色茫然,显然没曾想到,那人已经死了。嘴硬道,“死了个无赖泼皮,与我何干?”

“可也巧了,那卢文书,正是中了剧毒而死。”

绫罗听到这儿,已经清楚这是把小蛮往沟里带呢。若是她再说上几句有关那醉汉的事儿,怕是柳西当场锁了她,也是可以的。思及此,绫罗赶忙望了孙捷一眼,可他神色漠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蛮姐姐仔细想想,这天底下的姑娘家,哪个如你一般,随身带了剧毒的?几日前,县里那个得罪你的赖汉,想必也是中了这毒。”

说到这儿,小蛮心虚不已,支吾道,“就算是我下的毒,可那……也不会伤人性命的!”

“伤不伤人性命,可就由不得你说了。”

秀儿转脸望向龚大夫,“大夫,您说说,这钻心散可是会致命的。”

此间又是捕头,又是衙役的,龚大夫也知道轻重,自是不敢信口胡说,“这钻心散的剂量若是大了,莫说伤人性命,便是一头牛,也会七窍流血而死。”

柳西听到这儿,知道接下来便是他的活儿了,“这位姑娘,当日可是你与卢文书起了冲突后,在他身上下了钻心散?”

本还倾慕她绝美容颜的男人们,听说这女子竟然杀过人,不禁汗毛直立,再不吭声,一时间,这醉仙楼的小二楼安静地,连针鼻儿掉在地上也清晰可闻。

若不是方才顾乐将她身上的钻心散,众目睽睽之下取了出来,此番小蛮早就狡辩了,然而现在,她只能如实答道,“那日,我却是在那醉汉身上下了毒,但……这药我惯常使用,如何会剂量过多,致人性命!”旋即,狠狠瞪了秀儿一眼,咬牙道,“必是这小贱人青口白牙的冤枉我!”

秀儿哈哈一笑,衬得小蛮面容扭曲不堪,一旁的孙捷许洙二人,从头到尾,只见孙捷添了一杯茶水,抿了几口,却是从未吭声,仿佛这小蛮姐妹,与他半点干系也没。

“蛮姐姐,我说你是下了毒,却并未说你毒杀了那卢文书,不过你也与此案脱不得干系,你可承认?”

不稍时,只听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见着来人,县城百姓均是一惊,没想到,本县父母官,竟然来了。

第八十六章 合谋

孟仲垣一眼就瞧见了秀儿和燕痕,吓了一跳。待看见孙捷许洙等人,也是一震,只觉得,这模样普通的白衣公子身边的侍卫好生眼熟,却又实在记不得在哪里见过。

柳西派去的衙役方才已经将情况大致与孟仲垣说过了,他撩起官袍,阿星寻了个座儿给他,便大喇喇坐下了。手指卷成拳状,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两声。

“本官听闻此间有卢文书一案的线索,便来瞧瞧。二姑娘上回不是说,要顺着顾九去查?。?趺创朔????p>秀儿恭敬道,“大人所言不错,然而,此案有多名案犯,他们并不认识,却是同一天,顶多相差几个时辰,几番作用,害死了那卢文书。”

孟仲垣不解,正欲开口问,却突然意识到这地方毕竟不是公堂,有些尴尬。“若是大人想查清此案,还望大人移步公堂,传唤此案相关人等,秀儿再如实禀明。”

秀儿给孟仲垣摆了个台阶,他便顺坡下来了,赞同道,“柳捕头,召集人手,且听二姑娘吩咐。”说完,又回身望了望孙捷许洙二人,自言自语道,“这黑脸儿侍卫好生面熟……”

柳捕头打头阵,后头陆续跟着小蛮姐妹,秀儿顾乐九斤三个,并孟仲垣阿星,再后面,则是围观的百姓,这最后面,便是孙捷许洙,这两人走的奇慢,倒教后面陆续赶来的百姓给冲散了。

醉仙楼位于伏牛街与罗贯街交接处,衙门又在伏牛街尾,不稍片刻功夫,一干人等便到了。孟仲垣当即坐上公堂,传来犯人卢方,朱十三娘也前后脚到了,这还是上回卢方下狱之后,母子第一回相见。

卢方没仔细看十三娘,反而反复端详了秀儿,只见她神色如常,对自己,也是看都不看,只匆匆一瞥,卢方毕竟少年心性,坐了几天大狱,也是不知悔改,见着个小黄毛丫头不重视自己,有些恼然。

柳捕头办事利落,没多大会儿,堂上又多了几人,有几人孟仲垣也从未见过,真不知道这顾秀儿一个小丫头,哪里有这通天的本事,坐在家里便知道,人是谁杀的。

秀儿身畔站着燕痕,孟仲垣只希望此间军营所的那些兵长莫要出现才好,此案已然与郑国扯上了联系,若是再发现县里窝藏着赫兰人,他这小小的芝麻绿豆官,怕是也要丢了乌纱。

“卢俊达经仵作查验,是中了剧毒而死,然这致死的毒物,至今尚未查明,那秀儿便将这事儿的来龙去脉从头说起。卢俊达此人,虽然贵为文书,却是吃喝嫖赌,无一不精,且时常虐打妻儿,因此,十三娘方请示了上一任知县司徒大人,与他和离了,这可是真的?”

十三娘点点头,听见那卢俊达的恶行,百姓也是十分同情十三娘的遭遇。

“既然已经和离,那便再无干系,然而卢文书滥赌,欠了一屁股债,时常去朱掌柜店里偷盗流水。说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卢文书原本也是个老实巴交的文书,要不,朱老掌柜当年也不会把掌上明珠许配给他。可是,成亲之后,这卢文书偶然识得了一个坏朋友,朱掌柜可认得?”

十三娘一愣,没曾想,秀儿要说这事儿,但是她说的那位坏朋友,自己哪里会不认得,便是化成灰,她也认得那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顾九的七哥,顾七。”

十三娘点点头,“原先俊达也是老实能干的,识得顾七之后,便常常夜不归宿,后来,负债累累,还染上了酒瘾,见着我们娘俩儿,跟见着仇人一般,动则拳打脚踢。”

“顾九家中有八个好吃懒做的哥哥,这是有名儿的。除了顾九,他那八个哥哥平日里都有往来,虽然顾七是最下三滥不过的人,可这真是臭味相投,那几个哥哥,也多是吃喝嫖赌,偷鸡摸狗的无赖地痞,自然手足情深。这些人坐吃山空,终究是把如意算盘打到了顾九身上。那日,顾九二嫂叶氏得知他倾慕城里‘朱雀坊’的朱掌柜之后,将这事儿同他二哥说了,一传十,十传百,这话当天便传到了顾七耳朵里,几个兄弟手头正紧,便商量了一个害人的法子来。由顾七做东,请那卢文书吃饭,二人平日里便是狐朋狗友,当天夜里,卢文书便到了顾七家中,由叶氏掌勺,大吃了一顿。次日一早,这一对狐朋狗友,自然是相携着去城里赌钱,大人可知,松阳官道一带,有一片茂密的荆林。那卢文书昨日的饭食里,便有顾二顾七等人花重金买来的鳝鱼,这鳝鱼汤加了荆花粉,便是剧毒,虽然剂量小,却也足够使人致残。这几个人暗地里合计着,明日顾七撺掇卢俊达去朱掌柜店里偷钱,必然要被抓个现行,又了解自己弟弟是个莽撞的,两人争斗起来,那卢俊达毒性发作,顾九便是坐实了这伤人罪,待到入了大牢,那顾九名下的几间铺子,并家里的大黑骡子便由这几人瓜分。然而这顾七终究是个不中用的,没将卢文书送到朱雀坊,反将他送到了赌坊。卢文书自赌坊出来后,酒醒了一半,瞧见小蛮绫罗姐妹,便起了色心。可是,小蛮历来是以眼还眼的,当即对他用了毒,这毒虽不致命,却没曾想,这一日,想害卢文书的人,真是多到想也想不到。”

孟仲垣听着秀儿的分析,接道,“后来,赌钱输了的卢文书,便又将主意打到了十三娘身上,去她铺子里偷钱的时候被发现,那卢方早先在二人争执之时,便将一株天仙子放在了卢俊达身上,一来,卢文书平日虐打妻儿,卢方是极度恨他,二来,想要陷害顾九,却没曾想,卢俊达真的死了。那荆花与鳝鱼并不致命,这钻心散也不致命,两相结合,加之卢俊达先前大量饮酒,又遭了十三娘与顾九前后的一顿击打,因而血管爆裂,毒性攻心而死。”

“大人英明。”

第八十七章 真容

如秀儿所言,就好像亲眼瞧见了当日顾二、顾七几人的合谋一般,这二人登时变了脸色。然,只消去村里稍加打听,便知道,历来抠里吧嗦的顾七,那日竟然大方的请卢俊达吃饭,顾村那么丁点儿大的地方,不过半月前的事情,大伙儿都心知肚明的。顾家兄弟已是强弩之末,只得不停磕头,嘟囔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也没曾想,那卢俊达竟然死了!”

孟仲垣收敛神色,不怒自威,“好个顾二顾七,为谋夺亲弟产业,竟使出了这般歹毒的法子!”

堂下百姓纷纷哗然,刚刚赶到的顾九,听了这一番歹毒计谋,大惊失色。虽然自幼与几个哥哥不睦,却没曾想,竟然因为自己那算不得产业的丁点儿财产,害死个人。顾九性子软弱老实,此刻已经面如死灰,便是一向倾慕有加的十三娘在场,也是无心理会,只觉得,天要塌下来一般。

顾七瞧见顾九来了,赶忙道,“九弟,你却与我二人,向大人求求情!”

十三娘听言,神色复杂的望了顾九一眼,见着他面如死灰,形容枯槁,心中一痛,斥道,“你这乌龟儿子王八蛋,想要害人家,死到临头了,还妄想别人帮你求情!”

顾二跪在堂前,神色扭曲,“二弟,若是我跟七弟进了大牢,母亲……”

孟仲垣惊堂木一拍,震得堂下两名嫌犯不敢再言语,“什么求情!你们二人当本官是个摆设不成!你二人与叶氏谋夺亲人产业在先,害死卢文书在后,暂行收押,待供证齐全之后,本官自当上表大理寺,等候裁决。至于小蛮绫罗,卢俊达冒犯你们在先,你施毒在后,又牵扯另外两桩下毒案,暂行收押,待明日升堂,本官自会定夺。犯人卢方,你有弑父之心,卢俊达却非因你而死,本官勒令你即日起,于太学堂管教两百日,期满则出。顾九、朱十三娘,你二人与卢俊达争执扭打在先,当拘禁五日,罚银十两,若无异议,退堂。”

宣判完毕,十三娘已是泪流满面,卢方虽然起了贼心,卢俊达的死确实跟他无甚关系,只能感叹这卢俊达平日无恶不作,待到死的那一日,便是他的朋友,妻儿全都不念着他的好。这一死,倒是万人称快了。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秀儿方在燕痕等人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往家赶去。那钻心散厉害非常,便是方才于公堂之上一番巧言令色,那也是强撑着的。

自围观百姓中间穿出去,秀儿瞥了一眼孙捷许洙二人,这二人并未如普通百姓一般,挤在衙门口,反是离了老远,在一边的大柳树底下,见着秀儿,孙捷微微颔首,一双上挑的眉眼也笑的弯了起来。

待几人走后,孙捷方又恢复了冷漠神情,“公子爷,那小蛮绫罗二人?”

孙捷听言,却是突然笑了,“如此便假他人之手摆脱了兄长安插的两名细作,许洙还有何担忧?”

少年言笑晏晏,跨步上了马车,一掀帘子,朗声道,“自裕安出来月余,如今才是真正自在逍遥了,当真快哉。”言罢,一双白玉手指抚了抚自己颊边皮肤,在脸颊与耳侧交接之处,有一小小凸起,若不仔细瞧,是半点也发现不得。孙捷尚在马车之中,见着四下无人,便伸手扯了扯这小小凸起,旋即,一张人皮面具便被拉扯了下来。

这面具覆在脸上,让人呼吸困难,又闷热无比。许洙武功高强,在马车外听见这独特的裂帛之声,提醒道,“公子爷还是将那面具戴好……”

孙捷懒得回应,一双眼睛略略上挑,这眼角处,生了一点桃花小痣,衬在少年脸上,竟有几分娇媚。由于此间正是晌午,马车虽然四周被遮盖的严严实实,却挡不住外间的太阳光线。由着那和煦阳光照耀在孙捷脸上,平日被人皮面具覆盖的面容清晰显露出来,这少年肤白若雪,那皮肤光滑至极,似有神光照耀其上,显得光华夺目。少年一双凤眼微微上挑,眼角处,生了一朵米粒大小的桃花胎记,却丝毫不影响其面容之美,这桃花胎记颜色偏红,映衬在雪白肌肤之上,如一株红艳桃花浮于白云之上,又如仙鹤衔春,形容绝美至极。少年眼珠呈现深黑色,如一汪深井映月,隐有华光浮现,鼻梁高耸,唇色红润,面庞弧线优美至极,因仍是少年,还未有成年男子那般硬朗的线条出来,故而一张脸生的偏似女子,真可谓风华绝代,美艳不可方物。

孙捷薄唇轻启,吐出四个字来,“许洙,赶车。”

秀儿身上批了一件马褂,是方才九斤从自己身上脱下来给她披挂上的,便是如此,秀儿仍旧打了个喷嚏,震得这马车都抖了一抖,九斤狐疑道,“阿秀,你怎的好的那般快?”

秀儿没有回答,只吸了吸鼻子,“许是剂量轻,用了药便醒过来了。”

九斤不疑有他,继而问道,“阿秀,你是如何得知,那日凶案始末的,俺瞧着你说的有板有眼,就好像自己亲眼瞧见了一般。”

“卢俊达死的那日,九叔同咱们几个便说过,他二嫂前日里来看他,并知道了他要去‘朱雀坊’的事情,既然孟大人与十三娘都查不到卢家那边的疑点,我便想着,此案还有一个人,是大家没注意到的,那就是九叔。九叔为人老实,从未与人结怨,是故上回去衙门,我便同孟大人说,要查查九叔这条线索,理所应当的,怀疑是他那几个无恶不作的哥哥所为。正巧,方才衙役来送东西,我便朝他打听,得知卢俊达死的前一日,是顾七请他来家里吃饭,顾七突然这般大方,又是买鸡买鱼的,自然会被人注意,那卖河鲜的老汉便告知了衙役,顾七那日,买了好几尾珍贵鳝鱼,如今哪是吃鳝鱼的季节,这玩意儿,可稀罕的很呢。咱们官道那边,便是九叔在小山岗上的茶寮过来,种的均是荆花,花开之际,花粉四溢,若是卢俊达食用鳝鱼之后,又经过这小道上的荆花林,必然两相作用,已经中了毒。可确实如顾七所言,这毒必然是不致命的,也是阎王叫他三更死,卢俊达那日若是不惹怒小蛮,想必也不会被下那钻心散,待到卢俊达与十三娘争执之时,怕是毒气已经攻心了。”

九斤搔了搔头,“怎的俺从那荆花林来来回回数次了,便是知道顾七请了卢俊达吃饭,知道那荆花与鳝鱼一同食用是剧毒,知道顾七买了鳝鱼,也丝毫联系不到这里。”

“若要破案,便要从凶手的角度去想。”

九斤点点头,露出两只小虎牙,笑道,“阿秀此番在公堂上的表现,怕是咱松阳县要出了名呢。”

一行人说说笑笑,没多少功夫,就回了家。如今家里少了顾平、顾安两个,却多了九斤燕痕,不过院子里练武的家伙事儿一时空空荡荡的,倒让人有些担忧顾平兄弟在军中的情况。

过了几日,由卢方案下狱的众人,便回来的七七八八了。十三娘出来之后,着人送了许多珍贵补品到顾家来,因着父亲刚死,店里一个人忙活不过来,才没亲自道谢。顾九回来之后,让他母亲缠上了,每天一哭二闹三上吊,让他倾尽家财去保两个哥哥出来,顾九被弄得疲惫不堪,也是鲜少来此。至于卢方,由于十三娘多方走动,在太学堂的日子过的比在家中还好,此子倒是勤勉上进的。而顾二、顾七并叶氏,则因谋夺亲弟家财在先,谋害卢俊达在后,被判充军千里,终生不得返回青州地界。小蛮虽是郑国人,前后给三人下毒,因其容貌与姐姐绫罗丝毫无差,纵是身上藏有钻心散,也分辨不出究竟是谁下的毒,因着疑案从无的法例,便无罪释放了。

可这一来一往,也将小蛮姐妹扣押在衙门五日,待二人从松阳大牢出来的时候,孙捷许洙二人已经早不见了踪影。

“姐姐,二殿下他……”

绫罗一改往日温柔神色,目光凌厉,冷声道,“如今还要快快报与太子爷知晓。”

第八十八章 第一桶金(一)

时光如梭,如此便过了月余,那钻心散的毒倒是渐渐散了。县里军营所的管教森严,这月余的训练之中,从未让家属探看过,因而实际情况如何,顾家人也是不知。只是坊间传言,那凉州边关局势日渐紧张,只怕经此一别,日后若是想见到顾平、顾安二人,不知道是什么年头了。

期间,孟仲垣着人来看过秀儿几次,朱掌柜也来了几次,均是提留着礼盒礼品来的,玉儿将那些瓜果梨桃,糕点肉脯的摆在箱笼上,整整齐齐码放了一排。不光是这些,秀儿的名声更是传了出去,便是临近的几个县城,也听说松阳顾村,有个极具辩才的女童,偶尔有人来拜访,都是附近村县的疑难案子,不过都极小,诸如谁家丢了牛,哪两家的小儿争斗打伤了谁?

经龚大夫看诊之后,秀儿已无大碍,不过开了几副汤药,要喝上月余,以此清毒。秀儿并未闲着,这阵子家里里外支出了几十两银子,如今还剩下八两二钱,哪能坐吃山空?

玉儿却是不急,要说顾继宗并元氏在的时候,家中统共也不过四五两银子,吃的都是自家地里产的,庄户人家,哪有其他的消费?

秀儿支了二钱银子,见着走街的货郎之中,有卖竹竿的,用这二钱银子,订了大小相仿,清一色的绿色竹筒。货郎还以为这家是要开茶馆酒庄,便知会了九斤,若是日后还要这样的竹筒,只管到他家去订,必然会便宜些的。

这样的竹筒,整齐的码放在去年晒柿子的木架上,一排有十个,拢共四排。顾乐不知道秀儿这是要做什么,玉儿只心疼钱,顾喜却是劝了劝她,“大姐,你瞧着秀儿做事儿,哪有不成的,你便宽心吧。”

这一日,秀儿正在院中喂鸡,顾乐蹲在她一边,如今家中饲养了两只老母鸡,生了一窝小鸡仔儿,鸡仔儿一天一个样,如今都是些大鸡仔儿的,抢毛打次的,不似小时候那般毛绒可爱。

可顾乐瞧着这一众鸡仔儿也是欢喜的很,只盼着母鸡再下蛋时,能捞着一两个鸡蛋来吃。虽然家中日子好了些,鸡蛋到底还是稀罕的东西,玉儿平时舍不得用,每逢七八日,能吃上一回过瘾。

这日阳光正盛,秀儿眯了眯眼睛,瞧着燕痕正往天空望去,她也顺势去看,只见孤雁北飞,这是去年南飞过冬的雁子回来了。就在这时,忽有人扣起门来,自燕痕来后,顾家大门便是关着的。秀儿拍了拍手上的糠,往裙裾上抹了抹,便去开门。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经久不见的欧阳掌柜。欧阳掌柜身型肥胖,此番特地从东阳县过来,又恰逢初春天气,有些热气,欧阳掌柜一脑门子汗,见着秀儿,大松了一口气,宽慰道,“秀娘,见着你,老欧便安心啦!”

顾乐扯了燕痕进屋,欧阳掌柜顺势望了一眼,支吾道,“这是秀娘第几个哥哥?”

秀儿莞尔一笑,“欧阳掌柜快里边请,那是我母亲娘家一位远房表哥,去岁刘州遭了灾,逃难来的,这路上,眼睛受了伤,就此瞎了。”

欧阳掌柜听言,一副惋惜之色,然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便顺着秀儿的指引,往院儿里走。

玉儿端了上好的茶水过来,这还是孟仲垣送的,说是他老家江州的特产,欧阳掌柜端着茶杯,闻了闻茶香,毕竟是个老掌柜,倒是见多识广的,当即道,“嗯!这茶是好茶,不过,”他没来得及饮茶,只小心将茶杯放在手肘靠着的炕桌上,“秀娘可万万要答应老欧这个请求,不然,老欧必是无法安心了。”

秀儿眼珠子转了转,“欧阳掌柜且先说明是何事,秀儿才好考虑考虑。”

欧阳掌柜脱下头顶的绸缎小帽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秀娘小小年纪,老欧真是算不过你!老欧便实话实说了,半点马虎眼也不打,还不是,那日,咱‘永平记’青州的总管来巡视,碰上上回替你打造器具的锁匠老黄,老黄那日正在整理图纸,总管瞧见了,说是,说是必然要拿下秀娘那个器具的方子。总管这不是,正在店里等着,老欧脸也没洗,就来了,秀娘可千万给老欧个脸。”

秀儿听言,点了点头,端起茶盏,轻轻啜饮了一口,“原是这事儿。掌柜的可还记得,我哥哥当初去你店里,是如何开价的?”

欧阳掌柜早就料到了这事儿,赶忙道,“嗯嗯,可不是呢,老欧请示了总管,说是百两银不在话下,只要能拿下秀娘这个方子。”

秀儿却是摇了摇头,欧阳掌柜急忙道,“秀娘这,莫不是要坐地起价?”欧阳掌柜苦着脸,“若是如此,真是不给老欧脸了。”

“欧阳掌柜,”秀儿盯着他一双金鱼眼,她眸光清澈,倒是让欧阳掌柜有些惭愧,“当初若是欧阳掌柜答应了我哥哥的要求,那此物的方子,便一百两卖给‘永平记’,但是,那日欧阳掌柜并不识得此物,说句难听的,还嘲笑了我两位哥哥。那么今日,因着此事已经报与贵号总管知晓,自然不能再是一百两的价钱。”

欧阳掌柜搅了搅肥胖的手指,支吾道,“秀娘想要多少?”

秀儿偷偷睨着他的神色,见他目光闪烁,便伸出一只雪白小手来,当着欧阳掌柜的面儿,翻了一翻,“二百两。”

欧阳掌柜似松了口气一般,赶忙道,“二百两亦可,只是秀娘,万万要说话做数,万不可再卖给别人了。”

“一年二百两。贵号仅有此物的代理权,此物的标书,还是由我家所有。”

听了这话,欧阳掌柜面上不好看起来,“这,秀娘此言,不是难为我么?”

秀儿继续啜饮着杯子里的茶水,淡淡笑道,“掌柜的,想必贵号总管,给您的底价必然高过这区区二百两许多,您这样抽成,我还没说什么,怎么方才提出了条件,您就一副不乐意的模样?”

欧阳掌柜脑门儿上的汗,顺着鼻尖,流了下来,他抓出一块帕子,抹了抹脸,尴尬道,“秀娘果真料事如神,连……老欧抽成……”

第八十九章 第一桶金(二)

“欧阳掌柜无需介怀。”秀儿见茶水喝光了,捻起一块芝麻糕,细细嚼了起来。顾乐不知何时从隔壁西屋钻了进来,跳上炕,也抓了快芝麻糕,往嘴里塞,芝麻味道香甜浓郁,在嘴里越嚼越香,直让口齿都生出香气来。

“自古以来,中间人抽成都是惯例。”

欧阳掌柜有些瞠目结舌,心道这女娃娃小小年纪,这顾家先头儿又是个读书的清流人家,是如何知道这经商之间的猫腻的?不过,他早就习惯这女娃娃口出惊人了,见着那冒着热气的香茶冷了,便牛饮一口,方才外头沾惹的热气儿,这回方缓解了一些。欧阳掌柜私心想着化解尴尬,便道,“这天儿也不知是怎么搞得,如今不过三月初头,老欧从东平官道驱车过来,直觉这热的跟盛夏一般,捂了一身汗出来,真真是……”

他左右摇晃一下肥胖的脖颈,又叹了两口气,“天气热的这样早,怕是今年的收成不会很好。”

见着秀儿只是低头笑笑,并未接话,便试探着问道,“秀娘方才的条件,能否通融一下?”

秀儿放下手里的茶盏,摆了摆手,“掌柜的既然已经得了好处,便不要在这等小事儿上为难我了,若是‘永平记’信誉好,日后,还可长期合作的。”

欧阳掌柜听了这话,眼珠子转了转,他也是个精明的,听出秀儿话里有话,但却不挑明了说,赶忙顺坡下驴,“既是如此,那秀娘明日便到铺子里,签了这代理文书可好?杨总管不日就要返回省城了。”

欧阳掌柜眼下之意,是要引荐这位‘永平记’青州地区的总管给秀儿认识,这自然是好的,不过见她面露难色,“掌柜的且放心,你我商量好了是这二百两一年的价格,便是二百两一年,至于那杨总管与你说的价钱,你知道便好,这文书分成两份,一为掌柜的与‘永平记’的承办文书,二为咱们的代理文书。”

顾秀儿竟然这般给自己面子,欧阳掌柜笑弯了眼睛,“那敢情好,要不,明日秀娘也不必自己租车了,老欧便派铺子里的车来接几位,文书签订之后,便在我们县里的‘桂福生’用饭可好?”

顾乐一直在边儿上瞅着,听了这话,赶忙咧嘴乐了,“二姐,那‘桂福生’的五味鸭掌可是同‘醉仙楼’的猪手一样出名呢。”

金宝在他怀里,也似听懂了一般,探出半个脑袋,仔细嗅了嗅,那小小的黑鼻子使劲儿往前探,就好像已经瞧见了鸭掌猪蹄儿似的。

欧阳掌柜有意结交这一家,赶忙赞同道,“正是,小哥儿也听过那五味鸭掌?要说贵县‘醉仙楼’的猪蹄儿老欧也尝过,要说这个中滋味,那猪蹄儿肉厚,筋骨酥烂,自是肥美可口的,然这鸭掌则是不同,拢共就那么丁点儿的肉在上头,嚼几下就没了,不过那滋味,却是在口腔之中久久环绕,美味的很呢。”

欧阳掌柜瞧着一切顺利,也没留下用饭,便匆匆赶回去同总管邀功了。总管杨育和听说这小丫头不肯将标权一下子卖出,也有些惊讶,最后以每年三百两的价钱立了文书,欧阳掌柜更是高兴不已,当下来回跑了趟衙门,使了二十两银子疏通小吏,当天,便得了衙门的红字批文,这一来一回,不过跑个腿儿,便得了每年一百两银子的进账,欧阳掌柜晚间特地叫了‘桂福生’的外食来吃,因他高兴,还请了店里的伙计和锁匠老黄。

老黄是个酒鬼,见着‘桂福生’的桂花酿,便是赶他走,他也未必会走,只腆着一张老脸赔笑,也没听自家掌柜在说什么,只顾着一小杯一小杯啜饮。

“这顾家秀娘,老欧原先还当她是个灾星,没曾想,还真真是个财神爷呢。”

黄锁匠并那伙计听了这话,相视一眼,老黄此番倒是记起了那顾家人,醉眼朦胧之间,只模模糊糊说着,“上回去他家,就觉着不寻常,小小年纪,那般伶牙俐齿的,老黄这辈子,都没见过几个。前几日不还帮着那松阳县令破获了什么杀人案子,老黄瞧着,这秀娘不是个一般的。”

欧阳掌柜点点头,“确不一般!那桑大师的宝锁,我可是亲眼瞧见的,阴文红漆,连那郑国来的大人也起了盗宝的心思,这顾家啊,我看,是要成大事。”

‘永平记’后间的铺子里,只点了只红烛,瞧着那火光也是忽明忽暗的,几个人围坐在酒桌四周,直喝的脸也红红的。

顾家人的脸此刻也是红的,只除了一贯没什么颜色的燕痕。燕痕在炕桌上拨弄几个黄豆,夹来夹去,也不知道他在练习什么。

顾喜听说此番每年便有二百两的收入,只觉得是天上掉下来个巨大的馅饼儿,还把这一家人都给砸中了,有些不敢相信,连连问道,“阿秀,那样一个白铁器物,也能卖出二百两银子,还是十年的契约?那可是,那可是两千两银子啊!”

“喜哥儿,那怎会是假的!二百两银子,便是天天下馆子,也够了!”这话是九斤说的,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却没瞧见秀儿开口。她一手握着一只鸡蛋,这是今天晚些时候,顾乐从鸡窝里掏出来的,让秀儿一直攥在手里,还热乎着。

“秀儿,若是明日就支了银两,你想咋花?”

顾喜喜滋滋的瞧着他,他一手抱着灵儿,一手拨弄着家中的算盘,“若是存到票号中,每月便有三百文的利钱,一年下来,也有六两银子的收入,只怕咱们几个,就这六两银子,今年也足够生活了呢。”

顾喜越想越高兴,两只秀气的眼睛也蒙着一层金光。只觉得满屋子都是白花花的银两一般。

秀儿摆弄着两枚鸡蛋,娓娓道,“这钱,便同这两枚鸡蛋一样,还是小物,若是此间就用了,那眼下是能吃饱喝足,不过,以后便只能维持着这两枚鸡蛋的生活,鱼虾之物便遥不可及了。若是存到票号之中,这百两银一年下来,只得六分的利,可这百两银却不能私自动用。依我看,若想过上每日有鱼虾甚或更好的日子,便要……”

秀儿卖了个关子,只把九斤等的急了,“阿秀快说,便要如何?”

秀儿小心翼翼将鸡蛋立在炕桌上,神秘道,“便要!让这钱,再生出钱来!”

第九十章 第一桶金(三)

九斤愣了愣,瞧着晦明烛光下,那一枚小小的鸡蛋,表皮让顾乐擦得干干净净,圆润光滑,“这,这蛋还能孵出小鸡来,可是这钱,如何还能生出钱来?”

顾乐更是抱着金宝,踅摸了半天,含糊道,“这钱也会生蛋不成?”

秀儿但笑不语,遣了顾喜几个去西屋睡觉,便帮着玉儿铺被褥。顾家的宅院是祖传下来的,自顾继宗这一代起,因他一直苦读,没有做其他营生,是故花光了祖业不说,连这宅院,也是经久失修了。炕上有股子霉味儿,烧火之后能稍微散去一些,若是冷炕,那味道便十分强烈。秀儿抖了抖被褥,见着灵儿在一边,小手小脚的忙活自己的那一床小小被子,不禁笑弯了眼睛。

灵儿生的小鼻子小眼睛,模样非常可爱,她面容白皙,加之几个兄姐便是自己饿肚子,也要给她吃好的,因此两颊丰润,圆嘟嘟的。灵儿穿着棉袜,在炕上踩来踩去,或是蹂躏一旁的金宝,金宝打了个哈欠,任着这小丫头对它搓圆揉扁,反正不疼。

秀儿见玉儿方才没说几句话,便问道,“大姐,若是得了这份收入,你有什么想买的吗?”

玉儿微侧着身子,长长的睫毛让烛火映照着,投射在下眼睑上,看着别样温柔甜美。她声音也似水做的一般,甜甜润润的,“若是有余钱,自然盼着,喜哥儿乐哥儿两个,能早些上学。”

听了这话,秀儿一愣,顾喜已经九岁了,顾乐也七岁了,确实是上学的年纪,自个儿倒是疏忽了,旋即笑道,“还是大姐想的周到,不过,除此之外,大姐还有其他花销吗?”

玉儿又是沉吟一番,似乎要把这钱花出去,于她十分困难似的。一直节俭惯了,突然得了这般天大的数目,自然是有些惶恐。“嗯……若是还有余钱,自然盼着能把母亲的坟地修葺一下,最好,再出些钱,去梅州一带,找找父亲。”

秀儿心中突然一滞,极不舒服。想来这是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所能感受到的悲伤,既然如此,那便替她遂了心愿也好。秀儿将此事记下,盖上被子,便沉沉睡去了。

欧阳掌柜虽然狡猾了些,却是说到做到。次日一早,就有一辆马车停在顾家门口,今日这是大事,秀儿想着,必然不能落下家里一个人,便拖着玉儿一同上了马车,连带着燕痕,九斤,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东平县去。

到了地方,正是‘桂福生’酒楼,欧阳掌柜特地开了一间雅间,请了那青州来的杨育和总管并先前来过顾家的黄锁匠,还有东平县衙的一位书吏。

席上,杨总管坐在主位,右边依次是衙门书吏,秀儿,顾喜,顾乐,玉儿,燕痕,九斤,左边则是欧阳掌柜并黄锁匠。黄锁匠与九斤挨着坐。几人先是寒暄一番,继而那书吏拿出昨日欧阳掌柜去县衙请的文书来,给顾家人一一过目。

杨总管原本瞧着这一家子,最大的姑娘不过十四五岁,也没想过他们会认得字。谁曾想到,欧阳掌柜却对那顾秀儿恭恭敬敬的,也有些好奇,不禁仔细打量了这一家子。秀儿接过文书,眼皮子略抬了抬,便算看过,继而交给顾喜兄弟两个,要顾乐当众宣读出来。

杨总管一愣,却是没想到,这六七岁年纪的小娃娃,竟然识得字?杨总管是青州‘永平记’的大总管,要说如今这个年代,便是青州的贵族子弟,也鲜少有七岁能识字诵书的。这小娃娃生的黑不溜秋,真不如他几个哥姐俊俏,可声音却泰然自若,丝毫不怯场。

见了这番情景,杨总管方微微颔首,再不觉得这事儿荒唐了。原先欧阳掌柜说这家儿没大人,要靠一个小丫头做主的时候,自个儿心里头还有些画魂儿,见着这几个孩子虽然年纪幼小,做事儿却也有板有眼的,便放了心。

“乙丑年三月初五,松阳县安平镇顾村顾氏秀娘与东平县‘永平记’立下代理文书,将刨丝器图纸标书一并由‘永平记’代理,佣金二百两纹银一年,十年契约。‘永平记’代理此物,不得再转与他人,不得私自出口他国,仅限大雍本地使用,文书成日,银货两讫。”

文书右下角,则是东平县令卢大人的盖章和几名公证人的签字。这几个公证人,都是欧阳掌柜相熟的,自然也是他请来的,不过今日没出席而已,因着这事儿,‘永平记’过几日还要办个流水宴。

文书立成,宾主尽欢。‘桂福生’的鸭掌却是好吃,鲜的顾乐咬了舌头,九斤更是敞开了怀儿吃,杨总管毕竟是省城人,见过世面,吃过几只过后,便一直小酌桂花酿,眼神瞟了瞟秀儿,见着她也吃完了,有些惊讶,“秀娘这便不吃了?”

“杨总管不也不吃了?。俊?p>杨育和心里一顿,我不吃是因着见过世面,不觉这乡下酒楼的菜有甚特别,你个乡下小丫头,怎的也不吃呢?“这哪里一样,老杨年纪大了,这般油腻之物,便鲜少碰了。”

心中那样想着,嘴上却是要说的客气。

“原来总管是因为这个,秀儿不同,秀儿觉得,这‘桂福生’虽然有名,菜肴滋味也算尚佳,可秀儿这一张嘴,叫我家大姐给养的刁了,这鸭掌虽然鲜美,可味道却没进去,筋骨也不酥烂,不是秀儿夸口,若是我家大姐来做这菜,必然比这‘桂福生’的厨子要好上许多呢。”

杨总管没曾想,这小姑娘竟说的头头是道一般,可见着那顾乐九斤吃的不亦乐乎,心道,不过是装的而已,既然文书立成,自个儿便早些回去复命。这标书的代理,自杨总管起,便一层层盘剥下去了,杨总管克扣了二百两,欧阳掌柜得了一百两,剩下的二百两才归了顾家。

因而杨总管还有另外一份契约,上书此物的代理费是五百两一年,平白走了一趟东平县,便捞了这么大一笔油水,还是靠着面前这个神色清冷的小姑娘,自个儿还真要谢谢她。

思及此,更加和颜悦色了些。

待用过酒席,欧阳掌柜更是忙前忙后的打包了许多酒菜,说是让顾家几个带回去吃。秀儿没有推脱,这本来,也是拿自家的银子买的。告别一众人等之后,顾家人方又浩浩荡荡回了顾村。

九斤左右手都拿着大食盒,脖子上也挂了一个包袱,里面装着新鲜的酒菜,连马车都险些下不来了,“秀儿,这般多的酒菜,便是撑死了俺也吃不完啊,莫要坏了,都是好东西呢。”

秀儿见状,转身同顾乐顾喜二人说道,“三哥,你俩去顾大牛家,将二爷爷请来,再去村长家里,请了村长来,这族中长老,你们看着请,若是请完了,再跑趟西该,将顾郎中家里那娘三个请来。”

秀儿想了想,觉得这样才妥当,又转脸对玉儿说道,“大姐,今个儿晚上,咱家里也要摆席,我看呐,至少得三五桌。就着这些现成酒菜,你看看,还缺哪些,支了钱,让九斤去买。”

第九十一章 人脉(一)

顾玉儿点点头,旋即进屋取了纸笔出来,顾秀才虽然去的早,却是有个极好的习惯,那就是家中一干老小,都会写字,也认字。玉儿一边寻思酒席的菜单,一面说道,“是该请的,父亲去后,村中族老帮衬了不少呢。”

秀儿只顾看着玉儿列菜单,秘制猪肘,梅菜扣肉,香菇炖鸡,香菇菜心,白灼芥蓝……

再加上欧阳掌柜在‘桂福生’为这家人打包的五香鸭掌,将军鸭等荤菜,这次的席面,想必在这小小的村子里头,是极上得了台面的。九斤不大认得字,倒也是识得几个,瞧着那猪肘,又是鸡又是鸭的,纵是刚刚祭了五脏庙,光听了菜名儿,便又饿了。

玉儿弯着腰,手中拿着毛笔,在那马粪纸上细细写着,马粪纸放在顾家院子里头的石井上,阳光正盛,照着纸上的娟秀字迹,倒是挺好看的。玉儿微侧了身子,双眸看向蹲踞在地上的秀儿,“阿秀,你说这果脯糕点,要哪几样儿?”

秀儿正将打包的骨头放在金宝的饭碗里头,金宝支着小身子,吃的呼噜呼噜的,这些碎肉汤末,原先欧阳掌柜都想扔了,却让秀儿给打包带回来了。金宝吃的高兴,便是顾乐使劲儿扒拉它,小小的身子也是纹丝不动。

“家中还有些柿饼,给乡邻尝尝,至于水果,让九斤去买些便宜苹果梨子来。”

姐妹俩商量了一会儿,便定下了晚间的席单。家里几个人也各自忙开了。九斤想着晚上能大吃一顿,恨不得脚底下生风,刚拿到菜单,人就一溜烟儿没了影儿。

玉儿见各自任务都分配好了,便进屋,翻箱倒柜的把家中多余的碗筷拿来,数了数,却是不够的。

想来顾继宗在时。家中一向清贫,便是好不容易高中了,还没来得及请乡邻吃饭,这人便下落不明了。元氏病时,家中便是好一些的杯盏,也全叫顾平给当了。

“姐,这碗筷是不是不够?”

玉儿听见秀儿这么问。贝齿咬了咬下唇,又将家中全部碗筷数了一遍。方道,“确实不够。晚上席面好歹要请十几人,再算上咱们一家,菜又多,这只够个零头。”

“那我去借。”

问谁借?自然是九叔。

卢俊达的案子,最终以顾九两个哥哥下了大狱结尾,顾九的母亲不是个省心的,如今赖在了他家,横竖让他散尽家财,去保两个哥哥出来。然而这回。一向孝顺的顾九却并未听从母亲的话,虽然不听话,却也没有苛待母亲,任那老婆子掐他,打他。往他脸上吐唾沫,顾九横了一条心,同他母亲道,“娘,您若是手劲儿大点儿,便将俺打死算了,这二哥七哥犯下的是杀人的罪过,你便是打死俺,俺也不去丢这个人!”

顾母柳氏听了两眼一抹黑,气的险些晕过去。

这一幕,正好让来借碗筷的秀儿赶上了。秀儿心道,“这便是老实人,也有脾气啊!哪能把人往死里欺负。”

顾九若是梗着脖子,硬是不去,柳氏也没法儿把他另一条腿打断,只得在炕上哭闹起来,大骂他不孝,那嚎哭的动静,倒是与院子里头,拴着的大黑骡子十分相像。

顾九硬着头皮忍着,见着秀儿,似松了口气一般,赶忙从母亲面前逃了出来,把秀儿往院儿里带,一听来借碗筷的,便支使着家里两个长工去取。顾九人虽然木讷老实,却有些经商头脑,不光是顾村这个杂货店办的红红火火,便是附近山岗的茶寮也是他在经营。

“秀娘还要啥不?”

秀儿瞧着顾九一张黝黑面庞,那才几日不见,就浮肿青黑,显然是让屋里头的老太太给折腾的,没睡过好觉。

“九叔,晚点儿家里摆席,你可得来。”

顾九进进出出,帮着取碗筷,那柳氏却兀自在里头大骂,“这不孝的畜生啊!当初他老子娘生他差点没死了!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拉扯大……”

柳氏七十多岁了,声音却十分尖锐,秀儿听着,只觉得隔着这么多层窗户纸,耳膜还是给震得发疼。更何况顾九天天让她这么折腾,不禁有些同情起来。

顾九里外忙活,没一会儿,硬是往秀儿手里头塞了个红包,秀儿愣了愣,“九叔,你这是……”

九叔脸色尴尬,瞅了瞅屋里,“秀娘见笑了,俺娘要在俺家住着,这也走不开……”

原来是怕了自个儿这个受气包走了,冯氏没地儿骂人。秀儿甜甜的笑着,状似不经意道,“方才九斤去镇上采买,也要托人去请城里的朱掌柜呢。”

顾九听言,手下一顿。自己对十三娘这番心思,虽然惹出了大祸,却真是从未动摇过。“朱掌柜性子爽利泼辣,想来,九叔家里的老太太都不是她的个儿呢。”

秀儿不咸不淡的留下这两句话,头不抬眼不睁的将红包收下,领着两个长工,拿了碗筷桌椅,便往家里去。两家只隔了一条街,近的很。

玉儿见了这么多的碗筷,倒是放了心,几人七手八脚的在院子里摆了三桌酒席,自家人一桌,村里族老长辈两桌。

一切收拾妥当了,就等着九斤回来。

玉儿还像不敢相信一般,可那两张银票,却是实实在在的。“如今家里也算发迹了,是该请请大家。”

玉儿想着,这顿酒席,是为了还情。秀儿却不是这么想的,“如今靠着那刨丝器得了笔小财,村里必然有眼红的,到时候暗地里给咱使绊子,哪里能一一躲过,我瞧着,上回顾大牛家里头,大伙儿都惧着那尤氏,便想着,请来族老们,也算给咱这刨丝器正了名分,若有人想害咱们,还得看敢不敢在族老眼皮子底下生事。二来嘛,既然小六和三哥都到了上学的年纪,读书便要读出个名堂来,哪能去这村里的学堂,至少得踅摸着上镇上秀才开的学堂。可那样的私塾没有些门道,如何进去?父亲一心只读圣贤书,忽略了这邻里的交往,若是不然,当初,咱们也不会受尽白眼,无人相帮。”

说话间,宅院门便让人推开了,进来一人,偷偷摸摸来回踅摸,秀儿也是一愣,“阿星小哥,你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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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入v,特更两章。

第九十二章 人脉(二)

阿星缩头缩脑的,哪里有个县官近侍的感觉。见了秀儿一张小脸,笑的眼睛都眯到了一起,“顾二姑娘,我家,我家大人正在安平镇视察,正巧,碰上了九斤小哥,听闻您家要摆席……”

阿星说到这儿,一张圆脸刷一下红了,极不好意思一般。

“你家大人说了什么?”

阿星搔了搔后脑勺,学着孟仲垣一贯的语气,“原先,大人今个儿是要与安平镇的士绅宴饮,可是大人听说了二姑娘家里头要摆席,便说,本官与那顾氏一门也是相熟的,怎的摆席却不请我,既然不请我,那本官便厚着脸皮去吧。”

秀儿点点头,“家里头也是合计着大人公务繁忙,原先只打算着请族中长老。如今大人要来,自然也是欢迎的。”

阿星听了秀儿的话,一副讨好神色,眉宇却微微蹙了起来。

“星哥儿,莫不是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顾二姑娘,小的跟您实话实说了吧,大人原先要来,那也是合情理的,可是这安乐镇那几名士绅啊,说是早听说了顾村有个善辩的丫头,就是您,非说要跟着大人来瞧瞧热闹,也凑个份子饮杯酒水。”

秀儿和玉儿相视一眼,没曾想到,这安乐镇的士绅要来,可是自个儿与他们非亲非故的,摆个家宴,这些人凑得是哪一门子的份子。

“敢问星哥儿,这拢共有几名士绅啊?”

阿星伸出一只肥短手掌,比了比,“共十五人,您看,这桌椅可还能匀得开不?”

“这你得问我姐姐,今晚的席面,是我大姐作的。”

阿星求救般望向顾玉儿,玉儿历来心软。只好应道,“那秀儿便再去借些桌椅来,若是九斤回来了,还得嘱咐他去一次。”

九斤好不容易回来了,一听又要加一桌,茶水都来不及喝,便赶忙上路了。阿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见状。赶忙帮衬着,说要去帮九斤的忙。

玉儿大致看了看买来的菜肴,以及晌午欧阳掌柜打包的冷热菜。心里有了计较,开始烹调起来。

秀儿手上自然也没闲着,取了刨丝器来,将那些买来的苹果梨子纷纷削了皮,顾喜在旁边看着,见她削掉厚厚一层果皮,有些心疼,于是便捡了果皮。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嚼了起来。

“秀儿,好好的果子,把皮削下来作甚?”

秀儿瞧着自个儿刀工实在不好,便将一把小刀并一枚果子。全数塞进了顾喜怀里,“三哥,你晚点儿把果子皮都削了,晚些时候,我做沙拉给大伙儿吃。”

沙拉?听了这个新鲜名词,灶间的几个人都是一愣。冯氏也来了,此刻正帮着玉儿做饭。冯氏如今下定了决心要依附着顾家,便是村里人说她的闲话,她也不在乎。得了顾乐的消息,就颠颠赶忙从西该赶了过来,见着玉儿,二话没说,撸起袖子,就帮着干活儿。

“秀娘,这沙拉是个啥啊?”

秀儿正在拉风箱,“婶娘,晚上你吃了便知道了。”

冯氏一愣,连连道,“那敢情好。”

顾乐正带着冯氏家里的顾海潮,里里外外跟金宝玩儿高兴。顾文英站在秀儿身边,不敢开口。只傻乎乎瞧着秀儿手上动作,欲言又止。“文英,你若是想帮我,便将这牛奶跟糖打散吧。”

文英眸子闪烁了两下,接过秀儿手里的搅拌棒,认认真真帮着搅拌起来。秀儿洗洗手,从食材里挑出一些鸡蛋来,轻轻一磕,将蛋白沥出来,留下里头的蛋黄,将蛋黄单独放在一侧的大碗里,如此操作,用了十余枚鸡蛋。

秀儿又在蛋黄里头加了白糖,盐,胡椒粉并一些白酒,拿筷子来回打散蛋黄,继而又加了些白醋,继续来回打散。

这样重复几次,秀儿瞥见文英将那牛奶打的差不多了,便将两者混合起来,继续打散。这力道虽然小,长期重复,却是累的肩膀都酸了,秀儿和文英一人打一会儿,看那蛋黄液体越来越细,便开始往里头加豆油。

“文英,你一滴一滴往里头加。”

文英点点头,生怕自己弄出差错,每加一滴,秀儿便要将碗里混合的东西搅拌几次,让二者充分融合,如此操作,知道搅拌成半凝固的状态,秀儿擦擦额上的汗,方喊道,“文英,这东西咱做好了。你去让我三哥把弄好的水果取来。”

秀儿早知道顾喜刀工了然,却没想到,他削下来的皮,薄如蝉翼,比自己不知好了多少。将苹果,梨子切成块状,又用刨丝器将黄瓜萝卜刨成丝状,满满的一盆小山样的果蔬切片,便堆在那里。

秀儿见着海碗里的东西已经充分凝固了,拿了个小勺轻轻舀了一点,放在嘴里,十分香甜。见着文英在一边小心翼翼的瞅着自己,赶忙也给她盛了一勺,这东西入口即化,香甜美味,文英一下瞪大了眼睛,声音细若蚊呢,“秀姐,这东西真好吃。”

听了这好吃,九斤也忙活着要吃,待入了口,连连称赞,“真好吃,这是个啥?”

秀儿正在搅合蔬果切片,“这叫蛋黄酱。”

蛋黄酱。九斤寻思了一会儿,“俺师傅想是也没吃过呢。秀儿,这东西这样好吃,你却将它拌了那些果子,不浪费了嚒?”

“沙拉就要这么拌着才好吃。不然,光吃酱汁,是要齁着的。”

待盆里的沙拉成形,都是新鲜的果子,五颜六色的,配着丝状的蔬菜,一层奶黄色的酱汁均匀覆盖在每一片蔬果上,九斤胖胖的手指偷偷伸进大盆,捻起一块儿就往嘴里塞,那味道清甜可口,真恨不得将自己手指头咬了下来。

秀儿取了一些,递到玉儿嘴边,她贝齿一咬,品鉴道,“真好吃,果味清淡,蛋黄香浓,这二者配起来真是绝了,阿秀你是如何想到的?”

秀儿正忙着给大家分食一些,听了这话,手下一顿,含糊道,“以前看书看到的,没曾想,竟派上了用场。”

这话说的心虚至极,在场的人却不疑有他。

待到天色渐渐擦黑,顾家院子里,已经来来往往坐了许多宾客了。燕痕顾着身份,不想出来,却硬是让秀儿塞到了主桌,吩咐他只管吃便好。燕痕眼睛上蒙着白巾,却是能隐约瞧见席面上的人的。

如今摆了四桌,一桌是顾家人自己,一桌是顾村族老家眷,一桌是士绅,一桌是士绅和族老拼桌。

孟仲垣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用顾家人招呼,自顾自坐到了燕痕旁边,他是朝廷命官,自然没人敢拦他,只另一桌的几名士绅总往这看儿,想要得空与这县官交谈几句。

燕痕不着痕迹的往边上闪了闪,孟仲垣夹了一筷子凉拌花生米,“燕公子不必如此,本官知道你是谁。”

第九十三章 人脉(三)

燕痕手里正拿着竹筷,竹筷的另一头,挂了一片流着油花儿的梅菜扣肉。肉让火熏成了焦黑色,配着南方进口的梅菜,滋味特别,配饭尤其好吃。

听了孟仲垣这句话,燕痕只是停顿了片刻,便将那块肥肉重又夹回了碗里,裹起一口米饭,扒了两口。孟仲垣见燕痕没搭理他,便知趣地与其他士绅攀谈起来,这些都是安乐镇本地的士绅,对顾家的情况,多少有些了解。

可是县官大人坐镇,明显偏帮着顾家,便是这一众人想要说几句闲话,也要事先要么着,自个儿有几斤几两。

顾玉儿做菜讲究,八热菜,七围碟儿,最后还要上秀儿做的水果沙拉,算是图个新鲜。光是欧阳掌柜给打包回来的,就足够四个热菜,四个冷菜,剩下的,烹调起来,虽然菜码儿大,可好在花样儿不多,庄户人家,也不讲究摆盘的精美别致,都是实惠的菜肴,玉儿一人掌勺,冯氏,顾喜在一旁给打下手。顾乐、秀儿两个里外招呼着宾客,虽然一家子只有这么几个人,倒也是忙活过来了。

小小的庭院里头,霎时挤满了人,四张桌子铺排开来,显得非常拥挤。跟随孟仲垣前来的士绅们一到,便将小半个宅院给站满了,待到落座的时候,彼此之间都没多少缝隙,传菜也不便当。

孟仲垣未动筷子,其他人便不敢动。顾村村长见本地知县都来捧场,微微有些讶异。然而村长毕竟见过些市面,这面上倒是不卑不亢的,不似其他几名族老,点头哈腰的。尤氏见秀儿里外忙活着,抿嘴一笑,唤道,“秀娘,你过来。”

尤氏上回去教训周氏。已经让秀儿瞧出了她的厉害,虽然那几个村妇打不过秦统领,可是这手下功夫,却是不逊于寻常爷们的。秀儿想着,必然要与这周氏交好,这样日后在村中,那些如先前冯氏一般的长舌妇。便不敢再随意乱嚼他们家的舌头根子。

思及此,秀儿甜甜一笑。颊边两个梨涡浅浅,“三奶奶唤秀儿作甚?”

按着辈分,尤氏是顾敬那一辈儿的,顾继宗要喊她一声三婶,秀儿因着这些缘故,便亲热的叫了一声三奶奶。

尤氏也不含糊,瞧着这顾家如今父母双亡,也能跟知县大人扯上关系,便想着,要好好拉拢一番。两方均是这种心思。那稍后的场面话说出来,便漂亮极了。

“秀娘生的愈发水灵了,方才进屋去瞧了你大姐,真是肖似你们母亲,都是桃花一样儿的美人。”

要说夸人。秀儿前世是不会的。因着书香门第,从小到大,未免心里清高了些,也多是其他人寻自己父母办事儿,自然听了不少恭维话。这恭维话,从她前世的嘴里,那可是说不出来的,因着下不来这个脸。然而这一世却是不同,自个儿平白托生了个女童年纪,俗话说童言无忌,她又晓得,大人最喜爱那些嘴甜的孩子,秀儿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道,“三奶奶的袄子真好看,衬得三奶奶皮肤白的跟雪花一样儿。”

尤氏一听,心里乐得紧。她不过四五十岁年纪,又是村长媳妇儿,自打从林县嫁过来,便不像一般农妇,要下地干活儿,自然保养得比寻常村妇要耐看许多。可毕竟上了年纪,哪里听过这些夸赞的话,登时对秀儿,从拉拢变的有些喜爱了。

“哟,这小嘴甜儿的。”尤氏笑弯了眼睛,对着秀儿,就跟亲生孙女一般,冯氏恰巧从灶间出来倒水,瞧见自家闺女文英,坐在房檐儿底下,都不敢跟人说话,不禁啐道,“死丫头,还不学学人家,巴结着三奶奶,日后也好给你说个好婆家。”

纵然冯氏这么说了,文英也是纹丝未动,冯氏翻了个白眼,又进去跟着忙活了。

孟仲垣未动筷子,除了燕痕,其他的宾客便不敢动筷子。他好整以暇的瞧了瞧四顾,见着大家虽然相谈甚欢,却都在偷瞄着自己有没有动筷子。孟仲垣咧嘴笑了笑,抓起桌上的竹筷,夹了一粒青笋炒豆,往舌尖一放,咯嘣咯嘣嚼了起来,这青笋炒豆倒是炒的清爽可口。

随着这咯嘣咯嘣的声音传来,大伙儿会意,纷纷动起了筷子,燕痕却是吃饱了。谁也没有理会,兀自摸索着往屋里去,其实他都瞧得见,不过为了掩人耳目,现下只好先装会儿瞎子。

席间,都是夸赞这顾玉儿烧的一手好菜,便是之前因着水土不服,对这青州菜极为不喜的孟仲垣,也添了两碗米饭。‘桂福生’打包回来的菜肴与顾玉儿现炒的,可谓泾渭分明。玉儿虽然炒的好吃,摆盘却是不如‘桂福生’的,那一个个精致的小面点或是凉菜,摆的五颜六色,让人眼花缭乱。

待大伙儿酒足饭饱了,秀儿一道水果沙拉才迟迟上桌。席间都是吃的大荤,宾客正有些腻味,特别是那一桌的士绅,平素也是大鱼大肉养着的,‘桂福生’于他们,也不过是寻常馆子,碍着县太爷的面子,才猛夸好吃,却实在吃不出什么特别滋味。

众人瞧着这酒桌中间,摆着的一个小盆,里头是各色蔬果拌的沙拉,有些不解。

“顾家丫头,这是何物啊?”

秀儿从坐上起来,朝着四座福了一福,“大伙儿想必知道,今日咱家摆席,是因着与东平县‘永平记’掌柜立了代理标书,这所标之物,便是秀儿手上这件刨丝器。大伙儿看着,这盆里的蔬果丝儿,均是此物炮制出来的,拌了咱家特制的酱料,请大伙儿尝尝。”

众人均为动筷,唯有孟仲垣,瞧着这水果颜色喜人,伸了汤勺过去,挖了一口,放在嘴里,此物口感十分特别,清新果香配着浓郁的奶香,蛋黄香,正好消了方才油腻的口感,孟仲垣忍不住,又挖了一勺,这是黄瓜、胡萝卜丝儿配着蛋黄酱,黄瓜倒还其次,胡萝卜平日里,是他最不喜欢吃的,那味道十分奇怪,可是一旦佐了这酱料,那浓浓的蛋奶香气,便将胡萝卜本身的奇怪味道给盖住了,留在口齿之间,只余清香。

孟仲垣不禁赞道,“这酱料甚是好吃,蔬果又切得这样均匀入味。便是当初圣上琼林宴上,那些山珍海味琳琅满目的,也未见过此物,尔等倒让本官开了眼界。”

士绅最喜攀比,一听是圣上琼林宴,也未曾出现过的食物,便争相去吃,此物确实好吃,可却不会如他们夸赞的那般玄乎。

青州人喜吃咸食,也独爱食物的咸鲜味道,因而这般清甜可口的东西,倒是罕见。也无怪乎他们一个劲儿的附和。

有一名乡绅看着面熟,正是镇上‘富平酒楼’的钱老板,他是个生意人,觉得此物有大商机,趁机道,“这东西确实稀罕,一来那刨丝器可以大大节省咱们灶间伙计忙活的功夫,二来此物切出的东西又均匀的很,若是主人家方便,老钱现下便订上十个,可好?”

钱老板抛来一桩生意,秀儿却只是笑笑,“钱老板,咱家已经与‘永平记’立了文书,您若是想要买刨丝器,便要去‘永平记’的分号买,跟咱们说,也是没用。不过……您若是想要买这酱料,倒是可以。”

“自然,自然,刨丝器是要买,这酱料也要买。正逢知县大老爷在这儿,给做个见证。”

玉儿本来正专心扒饭,见着秀儿不声不响的,又将这沙拉给卖了出去,不禁有些兴奋。一听那沙拉是一罐一两银子,更是兴奋,想起来那些制作沙拉的辅料,牛奶鸡蛋的,一罐子拢共不过三四钱银子,却能得到翻番的利润,心道,开春儿小四小六定是能上上学了。

如此,便是宾主尽欢,一脉祥和之气。

推杯交盏间,秀儿移步到了村长面前,以茶代酒,敬了村长一杯。尤氏在旁边帮衬道,“秀娘最是伶俐,这顷刻功夫,又来了大买卖。”

秀儿颔首,微微一笑,“三爷爷,如今我四哥和小六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家中还有些余钱,听闻那镇上的百草堂夫子,最是个严谨负责的,您看看,能不能书信一封,推荐我四哥和小六去百草堂上学?”

百草堂夫子是个秀才,与顾村村长有些姻亲关系,因着若是他肯引荐,想必去那儿上课,必不是难事。正巧,旁边一桌的一名矮胖乡绅听了这话,赶忙道,“姑娘若是想进那百草堂,小老儿自当能为你办了,何须劳烦贵村村长?”

秀儿听了,心中一喜,赶忙道,“请问您是?”

这矮胖老头儿,与其他乡绅并不相同,他生的圆脸儿小眼儿,却一副孤傲神色,有人调笑道,“若想进那百草堂,只怕没人说话比陆大夫更有用了!”

秀儿仔细盯着这个矮胖老头儿瞧了瞧,只觉得他身上,无一处不圆。眼睛小而圆,脸圆鼻头圆,四肢粗短似个球儿,倒是挺有福气的相貌。

第九十四章 筹谋(一)

这矮胖的圆小老头名唤陆植,是安乐镇有名的大夫。陆大夫一双圆小的眼珠子转来转去,瞧着鬼鬼祟祟的,他面色尴尬,显然,是与身边的乡绅,不大谈得来,自个儿坐在那儿,酒水饮了一杯又一杯,也不见醉。

秀儿听着旁人七七八八,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这陆大夫,方知道那百草堂的一位夫子,正是这陆大夫的连襟,不禁喜上眉梢。

“既然陆大夫愿意相助,那自然是最好。”

这小老头先前一口包办下来,见着秀儿并不推让,反倒卖起了关子,“这,推荐自然好说,不过,那百草堂的院长却是个刁钻的,每位学生,若想入百草堂,都要考校学问,不知你这哥弟,是个什么水准,可,切莫让小老儿帮忙不成,反丢了面子。”

无怪乎这老头儿坐在这儿,无人跟他搭话,便是要出手相助,也将话说的这样难听。秀儿却是不恼,“考校便考校,若是我哥哥弟弟不够那百草堂的水平,便是去念了书,也是把这白花花的银两往水里扔,还不如回来种地。若是他俩过了测试,也好让别人说不出话来。”

此时,赶忙有人附和道,“想来那顾举人中年及第,必然虎父无犬子,依我看呐,这两个娃娃,都是伶俐过人的模样,必然能读出个样儿来。”

秀儿微微一福,“那先谢过陆大夫了。”转身又去招呼其他宾客。

孟仲垣在一旁佯装饮茶,却是时时刻刻注意着这边的情形,这丫头不过十岁年纪,却如此进退有度,说话也是滴水不漏的,还真是奇怪。

晚间,酒席散场了。宾客也一一告别,顾家人七手八脚的收拾,忙到月上中天。方挤在院子里,歇了歇脚。

顾喜神情复杂。望着明亮月色,欲言又止。还是顾乐戳了他好几下,他才慢慢吞吞道,“大姐,四妹,俺……俺,不想念书。”

秀儿与玉儿相视一眼。却是不明白顾喜为何口出此言,如今家里富庶了,怎的还不想念书了?雍国重文,一般人家。有了银钱便想着让儿孙念书考科举,好光耀门楣,是故,顾继宗虽然苦读多年,妻子元氏也是无怨无悔的供着他。就因为,一旦高中,不仅意味着日子要好过了,更重要的,便是一脚跨进了士大夫阶级。从此与平头百姓,那便是云泥之别,往后也是一路青云,前途无量。

顾喜说着说着,眼圈儿竟然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阿爹读了那么些年,读出来啥了?俺瞧着,咱们这么小小一个器具就值那么些银子,俺读书,就跟阿爹一样,实则不是那块料,同样一本游记,六儿三天便能背诵下来,俺三年也背不下一篇来。说句自夸的,俺手巧,俺想做匠人……”

顾喜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心中想法说出来,顾玉儿却是憋红了脸,生了气。俗话说,长姐如母,纵然顾喜有这样的想法,也是要跟大姐商量的,若是大姐不同意,那按着时下的风气,他若私自去学了匠人手艺,也是不孝之列。

玉儿忙了一下午,本已是劳累至极,听了顾喜这‘没出息’的一番话,不由怒上心头,当即斥道,“老三,你……你对得起爹娘嘛!匠人,便是挣得再多,那也是下九流的行当!母亲在时,就盼着你们几个兄弟都能读书考学,如今你说出这样的话,还口口声声说是因着父亲母亲,母亲泉下有知……”

顾玉儿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秀儿从未见过她生气发怒。也一贯以为这是个没脾气,万事好商量的姑娘,真没曾想,一发起脾气来,大有排山倒海的气势。

秀儿心中实则是赞同顾喜的想法,如今天下,也就雍国崇文,而且,她最知道,若真不是读书那块料,惶不如去选择最适合自个儿的行当来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读书所能取得的成就,不过听着好听而已,实则,若真不适合读书,做上自己合适,又喜爱的工作,最后的成就,未必比读书要来的差。

可顾玉儿正在气头儿上,秀儿也不敢出言相劝。顾喜原本说起这事儿,已经哆哆嗦嗦哽咽不已了,如今又遭了顾玉儿这当头棒喝,干脆把头埋进了膝盖里头,闷头不语。

两边一下尴尬起来,秀儿打了个圆场,“三哥,你先回去歇着吧。”

赶忙给顾乐使了个眼色,这小鬼倒是机灵,扑棱扑棱屁股上的尘土,赶忙打了个哈哈,连拖带拽的把顾喜往屋里拉,九斤看着玉儿发黑的脸色,也帮着一同把顾喜往屋里拉。

玉儿见着顾喜走了,便不再发作,却也是气的不行了,秀儿又劝了几句,见她面上缓和了不少,方小心翼翼说道,“大姐,你今儿忙活的够呛,也早点歇着吧。”

如此过了几日,这姐弟两人见面,也是没说过话。顾喜本就是个温吞绵软的性子,这回如吃了秤砣一般,是犟到了底。

那陆大夫倒是说话算话,帮着跟百草堂接洽过,这日,便要带着顾喜,顾乐两人去测试能不能进学堂读书。

顾喜若是不想去,顾玉儿总不能绑了他去,姐弟两个惹了嫌隙,秀儿夹在中间,里外调和,也是调和不过来。

门外马车正候着,若是考学晚了,便是测试成绩再好,怕人家夫子也是不要的。既然顾喜不去,秀儿狠了狠心,“三哥,你若是不去倒也无妨,可总不能让小六一个人去,姑且陪着他去这一次,可好?”

秀儿知道,考学问的时候,这家眷是不能跟随的,又不放心顾乐小小年纪,便把他一个人扔下不管,这般跟顾喜说情,想来他顾着兄弟情分,还是会去的。果然,若不是硬逼着顾喜去读书,他还是乐意陪顾乐去的,玉儿见状,神色也缓了缓,秀儿送二子上了马车,临行前,嘱咐道,“三哥,你若是实在不想去学堂,只稍测评的时候,交张白卷,或是夫子问什么,你便答曰不知道便好,这样百草堂必不会要你去,也不用惹大姐生气,何须这般天天在家里跟她拧着来呢。”

目送二人的马车驶远,秀儿方回身到了院儿里,今日阳光大好,燕痕跟九斤两个,在院子里练功,秀儿闩上大门,寻了个板凳,看他俩练功。这几日,燕痕总是在院子里头练功,扎马步,走梅花桩,倒是极为勤奋,因而晒黑了不少,九斤见状,也跟着指点几句,燕痕虽然无法与九斤沟通,倒是听他的指点,精进了不少。

九斤自己,实际上也只是个半路出家的,跟着老乞丐没学会多少,也就够个防身,如此教过顾平兄弟,自己会的便不剩多少了。

阳光正盛,燕痕一双血色眸子,在阳光照射下,威慑逼人,便是没有出招,敌人恐怕也要先畏惧三分,他领悟力奇佳,骨骼精奇,倒是个练武的好材料,据九斤分析,燕痕一日练的功夫,可以顶上常人练习一月,所以说这狼族赫兰人天生骁勇,也不是吹的。

这时,忽然有人叩门。秀儿支起身子,起身去看,来人正是海潮文英两个,那日酒席过后,秀儿给了他俩一人十个竹筒,说是让他们将附近不同地方的土壤取来,凑齐十个竹筒,每个竹筒,给五文钱。

文英领着海潮,海潮鼻子上终年挂着一挂青黄鼻涕。二人一身尘土,黑不溜秋的,乍一看,还以为是顾乐回来了。

秀儿见着是他们两个,微微一笑,“怎的,土块儿取好了?”

文英点点头,声音细若蚊呐,“秀姐,俺们附近山头都走遍了,你瞧。”

文英身上背了大概十五个小竹筒,海潮背了五个,身上挂满着一个个竹筒,又让尘土弄得一身污秽,跟路边乞儿一般,九斤不禁笑道,“诶有,这俩小不点儿,可以让小九爷收为手下了。”

燕痕背对着文英海潮,他们自然瞧不见他的面容。

秀儿接过这俩孩子身上的竹筒,码放到木架子上,回身取了湿毛巾,给他俩猛擦一顿,方有个孩子样儿了。

秀儿从木匣子里取出一贯铜钱,吩咐道,“先头儿秀姐跟你们说,一个竹筒五文钱,你俩该得几文?”

海潮掐着手指头算了两边,支吾道,“五十文!”

文英这回才急了,声音也大了一些,“不是,秀姐该给俺们一百文!”

秀儿点点头,将一百文塞到文英的小荷包里,嘱咐道,“这钱你们留着零花,切莫给你们娘亲知道了,不然,可就没有芝麻糖吃啦。”

文英看见这么多铜钱入了荷包,心里也高兴起来,见着秀儿又伸手给了她两百文钱,赶忙推脱道,“秀姐,不能多给了,俺们就这一百文!”

“文英,你瞧着,这一共两百文钱,其中一百文,你拿去村口买些熟食卤肉,给二爷爷送去,另一百文,你去九叔铺子里买些糖果糕点,分给村里的孩子,告诉他们,若是以后想挣钱,明日晌午,便到村头顾举人家里来。”

第九十五章 筹谋(二)

九斤就立在不远处,瞧着顾郎中家中两个孩子,支了银钱便乐颠颠的跑了回去,不由好奇道,“阿秀,你给他俩许了什么好处?那小屁孩嘴丫子都咧到天上去了。”

秀儿不语,阳光猛烈,照的她睁不开眼睛,只得扯过一边的斗笠,戴在头上,方将九斤看了个清楚。秀儿一面将竹筒码放在木架上,一面打开每个竹筒,瞧见里头的土壤颜色均不相同,方放宽了心,看来这俩孩子,是把自个儿的话听进去了,没瞎弄一番糊弄自个儿。

九斤瞧着那小小竹筒,各个别致的不行,心说莫非里头藏了宝贝,便一溜烟儿跑了过来,抢过一个木桶拿来一看,里头竟然是一堆不要钱的土疙瘩,不禁懊丧着一张胖嘟嘟的小脸儿,嘟哝道,“俺还以为是啥宝贝,就着土疙瘩,也就你,还拿这么稀罕的竹筒装着。”

九斤想了想,觉得说的还不过瘾,又絮絮叨叨道,“那些土疙瘩,还不如个竹筒贵重,阿秀,你这脑袋,莫不是长洞了?”

秀儿手中擎着一抔黄土,秀儿取了一点粉末放进嘴里,这可吓坏了九斤,在旁边咋呼道,“呸呸呸,姑奶奶,你快吐出来,咋还吃上土疙瘩了?如今又不是灾荒念头,再说,你吃的,这也不是观音土啊!”

秀儿并未理会他,想来前世的土壤学老师在授课的时候,也是这么尝试的,虽然埋汰了些,可是却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再说,试吃的又不是化肥,咋呼个什么劲儿。

正提笔准备在一张马粪纸上写下些什么,这门又吱呀一声开了。方才海潮文英走的时候,秀儿只顾着将二十枚竹筒收进来,却忘了关门。来人正是上午送顾喜兄弟去百草堂的马夫,那人急的大汗淋漓。见着秀儿便急忙道,“顾二姑娘快去看看吧,你家兄弟在学堂里同人家打起来了!”

玉儿也听见了这话,急急忙忙背着灵儿从屋里出来,一只鞋子都来不及穿上。秀儿微微定了神。嘱咐道。“大姐你在家守着,我与九斤先瞧瞧去。”

说话间,提着裙裾便上了马车。顾村离安乐镇挺进,此刻又是快马加鞭的,不到半个时辰,几人就到了百草堂门前。

此刻,百草堂门前已经围聚了大量午休的学子。大伙儿连晌午饭都顾不得吃,都在瞧热闹。

九斤领着秀儿从人群里头挤过去,方才见着了顾喜、顾乐两个,与另两名华服子弟扭打在一起,这一众看热闹的。竟也没个人拉架!九斤见状,忙上前去,三下五除二,便将扭打中的五六个人给拉了开来。顾喜一张清秀面容上,已经乌青发紫,那殴打他们的几名学子。看着都有十二三岁了。秀儿微怒,移步上前,扯住顾乐两只手臂,将他拉到面前一看,顾乐一张黑不溜秋的小脸上。此刻颜色斑驳,下眼睑还隐隐有血丝,他见着秀儿,稍张了嘴,却是吓坏了人。

顾乐嘴里都是血,他却一副不在乎的神色,不慌不忙的吐出一颗牙来。那没换过的另一侧门牙,便剩了个窟窿。

自家兄弟让人打成了这样,秀儿已是急怒攻心,她直起身子,目光狠狠剜了几个打人的华服子弟一眼。

那些子弟都是镇上士绅的儿子,从小便纨绔惯了,“哟,顾家小贼,打不过我们,还喊你家姐姐来帮忙!真是笑死人了!”

说话的少年年约十二三岁,身着淡紫色锦袍,脸上也挂了点儿彩,但是比起顾喜,顾乐,则是好的多了。

“小六,你说,为啥打架!”

顾喜揉了揉青紫的嘴角,正欲开口,却教方才那淡紫衣服的华服子弟抢了先,“还能为何!这顾家小贼偷盗了我等的东西,自然要教训一番!”

“你说我家兄弟偷盗了东西,可有证据!”

那几个打人的华服子弟相视一笑,轻蔑道,“我等都瞧着清清楚楚,这小贼,偷了小爷我一块祖传的玉佩,在座的都瞧见了,是不是?”

百草堂内围观的学子,想来也是知道这四名打人学生的厉害,此刻不得不附和道,“那小郎鬼鬼祟祟,原是偷了乐公子的玉佩!”

秀儿并未理会那说话的‘乐公子’,反是朝着旁边立着的一名年长学生道,“烦请将你们院长请来,我倒要看看,这百草堂,还有否个王法了!”

‘乐公子’见状,有些心虚,却仍旧色厉内荏,“哟,打不过我们,又去寻院长帮忙,小爷倒要瞧瞧,院长会否会帮你这小贼。”

这一口一个小贼,听得秀儿心里十分不舒坦,她微微收敛神色,又趁着那学生去寻院长的空隙,问了顾喜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其实在来百草堂的路上,那车夫便将情况讲了个七七八八,然而二子进去考校学问的时候,车夫并不在场,只是久候二人没见他们出来,方进去瞧了瞧,这一瞧,险些没吓出病来。

听了顾喜的叙述,秀儿心里渐渐有了谱儿。原来,顾乐到夫子书房考校学问的时候,那‘乐公子’正在一旁,他被夫子罚着要抄一千遍的《劝学》,这‘乐公子’见着顾乐,在夫子面前表现极好,夫子也是连连点头称赞,不知是怎么想的,就记恨上了。

午休的时候,趁着顾喜二人在外间候着考试结果,便故意撞倒顾乐,将玉佩藏在他身上,后又诬赖其偷盗了玉佩。顾喜本来是个和气的,想要劝架,可是那‘乐公子’不光不讲理,还指桑骂槐的骂上了二子的母亲元氏,顾喜也来了气,便同这一群人扭打了起来。

这位‘乐公子’是此间一霸,寻常学生自是不敢与他做对,便越打越凶,也没人来制止。

“仅仅是小六比他博文强记了些,便这样记恨……”

顾喜想来是没想明白此间的厉害关系,一直以为是顾乐在夫子面前得了脸,惹了那纨绔‘乐公子’。

秀儿听到这儿,转身对那‘乐公子’说道,“你姓乐?”

“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乐不同是也!”

秀儿却是突然笑了,九斤瞧见她此番笑模样,可是比之前算计李氏等人更可怕,不由有些担心起这个混得吝的‘乐公子’。

“好个乐公子,敢问,赵屯赵举人府上,赵夫人乐氏是你何人!”

那‘乐公子’一听,显然没想到这丫头这么快就将关系扯到了姨妈头上,因而有些心虚,却还是强硬到,“赵夫人正是小爷嫡亲的姨母,你奈我何!”

两相对峙着,却见不远处,有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挤了进来,秀儿见他衣着光鲜,相貌过人。想来,便是这百草堂的院长。那中年人一瞧是乐不同闹事,心里也知道这乐不同虽然调皮捣蛋,惹是生非,可是他爹爹,可是自己这学堂的金主,不由有些偏帮起来。一脸肃穆,对着顾喜顾乐二人道,“我并未见过你们,你们二人是何故在我这书院闹事?”

这二人之说,便将乐不同与另外三哥华服子弟给生生摘了出去。秀儿一听,便知道这百草堂的管夫子,并不如坊间传言的那般严谨公正,相反,这人必然虚伪到顶了。

顾喜又将方才事情经过一一道来,那管夫子听了,频频皱眉,明眼人一听便知道这是姓乐的仗势欺人,他却偏帮道,“此事双方都有错,你们二人毕竟不是我百草堂的学生,我也不便责罚你们。不若就此了了,你们再不要来我这草堂,无端生事。”

顾乐一听,早先在夫子面前表现的都还好,怎的这院长一来,自个儿平白便失了这个读书的机会,心里不满,“夫子,你这样偏帮他们,是何道理?”

童言无忌的一句话,更是惹了管夫子不悦。秀儿心道,此番这百草堂横竖是进不去了,便是进去了,如此得罪了这些人,顾乐也必不会好过,干脆破罐子破摔,“夫子!你这话说的我就听不懂了,明眼人都知道此事孰是孰非,您光天化日之下,信口雌黄,颠倒黑白,难道圣人书上,便教着大家伙儿要如此欺世盗名,那我大雍国道崇文,还崇个什么劲儿!反正书上都是教大家伙儿做那不分是非之人。”

“你你你……无知妇孺,信口开河!”

秀儿反瞪了他一眼,“天子仁德,崇尚三道治国,如若师道如管夫子之流,惶不如做个白丁!”

“你你你……”管夫子教她气的,吹胡子瞪眼睛,却是辩不过她。

就在此时,又走来一年轻夫子,约莫二十来岁,生的眉清目秀,仪表堂堂,顾乐眼睛一亮,这年轻夫子,正是那位陆大夫的连襟,罗秀才。

乐不同一瞧见罗秀才,如同耗子见了猫一般。这罗秀才还没吱声,他就瞧着机会,想要溜走,却让罗秀才叫住了。

“乐异,《劝学》你方才抄了两遍,再说,你那家传的玉佩上月不是就让你打碎了嚒,老师可记得,你外祖因此打了你好几板子,怎么今个儿,你又有家传的玉佩能让人偷盗?”

乐不同见状,赶忙赔笑道,“夫子多虑了,学生与新同学闹着玩儿呢,闹着玩儿……”

第九十六章 掌掴(一)

乐不同陪了个笑脸,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顾乐顾喜中间,揽过二人肩膀,笑道,“夫子,学生方才真的只是跟这两位同学闹着玩儿的。”

乐不同手下使力,瞧着罗秀才的脸却是半点破绽都看不出来。这力气下的有些大,压的顾乐肩膀直痛,便索性一闪身逃脱了他的掌控,张开漏风的嘴巴,嘟哝道,“鞋跟你捞着娃?”

顾乐让乐不同几个打掉了一颗门牙,话也说不清楚了,一听见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赶忙捂住嘴巴,偷偷摸摸觑着罗夫子脸色。

一旁的管夫子见着乐不同下不来台,赶忙帮腔道,“汉文啊,这,不过是小儿私斗,你又何必较真儿呢?”

管夫子对这罗秀才极为客气,因着他这百草堂的招牌,有一半是这罗秀才撑起来的。罗家是安乐镇乃至松阳一带有名的清流之家,乃是其先太祖罗国公曾追随先祖打下江山,可是这藩王陈达兵变之时,罗国公一家站错了梯队,当今圣上感念罗国公战功卓越,免了这一家子株连之罪,削了封爵,贬为庶民罢了。

是金子总会发光,既然远离了庙堂,罗家便闭门读起了书,罗秀才的父亲与他两个,均是州试魁首的人物。不过,圣上旨意,罗家世代不得入朝为官,便是考科举,考到州试便没有京试的资格了。罗秀才文采高绝,却注定只能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做个私塾先生。那些有心让儿孙读书考学的士绅得知了,忙不迭的将儿孙送到百草堂来,只为这罗秀才的指点,应试高中的机会便能大上一些。

乐家也是松阳本地的富商,可是历来家中都没有读书出仕的人物。乐不同的祖父,出了重金,多方周旋,才让罗秀才收下乐不同这个学生。百草堂的夫子其实很多,然而名声像罗秀才这样的。却是凤毛麟角。乐不同祖父告诫其要好生读书,不然非得打断他的腿,因此,乐不同虽然在书院里头横行霸道的,却是不敢惹怒这位罗夫子,免得他修书一封告状,自家祖父瞧了,真会将他腿打断。

罗秀才瞧着顾喜顾乐二人面上伤痕,心里早就明白个七七八八了。乐不同又如此顽劣狡辩,他不由怒上心来。斥道。“乐异。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当夫子眼睛是瞎的?!你祖父将光耀门楣的希望全都记挂在你身上,你这般作为,对的起他!?”

罗秀才不由分说,在大庭广众之下。训斥起乐不同来。乐不同在这百草堂书院,历来是个小霸王,任谁受了他的气,那也是不敢声张的,何曾在这么多人面前这般丢脸过。哪怕一向惧着罗秀才,此刻脸色也不好看起来,整个垮塌了下去,嘴硬道,“读书!读个匹书!小爷瞧着那些蝌蚪蚂蚁的就脑袋疼!我乐家八辈子都是倒卖夜香桶的。哪里有那个读书的天分,便是曾祖自己,这辈子也只认得一二三四五六七*!”

罗秀才长袖一甩,大步跨出,寻到墙脚一根挑水扁担。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乐不同小腿打去,啪嗒两下,这扁担直直打在他一双胫骨上,乐不同吃痛,生生给打的趴跪了下去。一旁的管夫子见状,吓了一跳,赶忙不顾自己安危,徒手就去拦那根扁担,“汉文,你莫要打了!你可莫要打了。”

“如今圣上三道治国,如此学生,轻谩长辈,是违逆孝道!顶撞师长,是违逆师道!恶意私斗,有违天道!如此大逆不道,我如何打不得了?”

秀儿瞧着方才罗秀才那一扁担,打的实实惠惠,那撞击骨骼的声音,听得她都齿冷,可是此时,总不能任着这秀才在这里将乐不同打死了事吧。

思及此,秀儿给九斤使了个颜色,二人一左一右,架住了罗秀才,九斤力气大,那秀才毕竟是个读书人,哪里挣脱得过,生生让九斤给拉住了。

“夫子,这事儿你得听我们的,你便是当场把他打死了,那也不能还我们这个理儿!”

罗秀才怔忪片刻,一只抓着扁担的手,方松了下来,那竹制扁担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因着先前打乐不同的那一下,扁担中间已经有了裂痕,此番从高处坠落,这竹扁担直接碎成了两段。

秀儿一面让九斤拖住罗秀才,一面回首打量乐不同,只见他疼得龇牙咧嘴的,却是半滴眼泪都没掉下来,虽然先前心里头存了气,可是这毕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这样刚硬,倒是让她的态度软化了一些。

“乐不同,我问你,我弟弟何时偷盗了你的玉佩?方才夫子说,你的玉佩早被你自个儿打碎了,那何来的祖传玉佩,让我弟弟偷走?”

乐不同跪在地上,向着阳光,腿上的疼痛让他不断冒冷汗,秀儿这么一问,他脾气便又上来了,“他没偷我的玉佩,便是小爷瞧着这穷小子不顺眼,栽赃他的,你又奈我何?!”

秀儿想过许多乐不同狡辩的姿态,却独独没想到,他竟然全部认了,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倨傲神色,仿佛,被夫子打的跪在地上的,是别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管夫子一听,这臭小子竟然自己全认了,那方才偏帮的事情,看在众人眼里,以后他这老脸,究竟是要还是不要?考虑着这其中的厉害关系,管夫子清咳了两声,也不去顾虑那跪在地上的乐不同了,直了直腰板,一副要与他撇清关系,免得惹了一身骚的模样。

“你倒是敢认!”

“小爷做了便是做了,便是你知道是小爷做的,那又如何?”乐不同上下打量秀儿一番,见着她不过是个比自个儿年纪还小的丫头,自然不放在眼里。

阳光强烈,灼得他反而有些发蒙了。只记得前几日,因着征兵的缘故,去赵屯赵举人府上探看姨母乐氏,顺道给大表哥送行。谁料,母亲与姨母在卧房中,便谈起了这顾家人,说这顾家人个个不是东西,尤其是这个秀儿。乐不同见着眼前女孩盈盈十岁年纪,心里便料定了,这必是姨母口中那目无尊长,骄横跋扈的秀儿。也没想,自个儿才是最目无尊长,骄横跋扈的。

因着顾乐先头儿在夫子考校学问的时候,表现的实在精彩。乐不同心中好奇,便去偷看他所答的试卷,见着那封书上头的姓名住址,心里犯了嘀咕。原来这臭小子。竟是姨母的眼中钉。那忘恩负义的顾家人!看来得好好教训一番。

乐不同梗着脖子,一副替天行道的模样,丝毫不畏惧夫子的扁担,隐隐还觉得自己有些英雄情结。不禁洋洋得意起来。

秀儿瞧着他一会儿痛苦的流冷汗,一会儿又得意洋洋的情状,不禁有些好笑,也就真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此间众人都在屏息看着这一幕,秀儿这噗嗤一笑,倒是打破了沉寂,反而惹得那乐不同十分不高兴,嚷嚷道,“你笑甚?”

“我笑啊。有些傻蛋让人家当刀使了,还不自知,真是蠢到顶了。”

乐不同见状,赶忙问道,“你笑的是谁?!”

秀儿又是一笑。“哟,这傻蛋还问我谁才是那傻蛋呢,真是蠢到家了。”

这回,四周隐隐传来几个细微笑声,乐不同赶忙循着声音望去,本以为,这些同学早先都让自己压制住了,哪敢在这风口浪尖上笑话自己,没曾想,这笑声渐渐多了起来,刺得乐不同耳朵直疼。

“既然我小弟没有拿过你那劳什子的祖传玉佩,你却平白生事,将我兄弟打了,这账,便不能不算。”

乐不同色厉内荏,“你待如何?打了便是打了,打了他们也是小爷高兴,赏他们的打,他们该笑着接着才是!”

秀儿听着这少年大言不惭,那边的罗秀才已是气的快要翻白眼晕眩过去,还是靠着九斤拖着,才硬生生撑在那里,听着乐不同一口谬论。

“乐异,你如此顽劣,冤枉人家不说,还将人打了……”罗秀才毕竟是个秀才,骂人也没有冯氏骂人听得那样痛快,为了避免他继续长篇大论,滔滔不绝,秀儿开了口,“既然你冤枉了我兄弟,便要向他们两个赔不是。”

“赔不是?小爷顶多赔你们两个穷鬼一袋银钱,不是?这世上哪有小爷的不是?”

这乐不同一张嘴,倒是倔的不行,一口一个小爷,可秀儿哪里肯让过他,“让你赔不是已经抬举了你,还赔钱,你斗鸡走狗的银钱,可有一文是你自个儿挣得?你打我兄弟的时候,你自个儿的拳头可是不痛?你让人打了,你爹娘要心痛,可我兄弟让你们一群人打的口吐鲜血,那我们的爹娘,纵是在黄泉之下,怕是也要心痛不已吧。你将人命看做儿戏,随意践踏别人的尊严,还以为自个儿是做了丈夫,行了仗义?实则你这般小人行径,便是鼠辈也不屑为!”

若是跟乐不同讲仁义道德,他必然不服,因为这圣人道理,有大,他听不懂也不屑。若是说他做的这事儿,根本不是丈夫所为,那便是摸了他的老虎须。这十二岁的少年脸色已经极不好看,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气的。

“你……你……姨母果然没说错,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竟然说小爷的不是。”

秀儿原先站在罗秀才身畔,离乐不同还有三五步远,众人瞧着,只觉得这百草堂小霸王这回是遇到了煞星,秀儿一手提着裙裾,她身量娇小,走了五步,才到乐不同面前,周遭的学生屏息而立,均是没想到这乡下丫头下一步要做什么。

谁料,秀儿忽然扬起了一只手掌,细嫩雪白的手掌一瞬间在空中划过,结结实实的落在了乐不同一张俊俏的脸上,霎时出现了个巴掌红印。乐不同双眼圆睁,陡然间让这一巴掌给扇的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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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四月的第一天,《天下为农》也正式入v了,故事将逐渐进入真正的主线,先前的人物铺垫和筹划比较多,可能磨损了读者的兴致,作者的创作自由度还是比较大的,主线还是按着我原先的预想在走!另:希望大家支持正版,我不会让你失望,这绝对会是一个值得一看的故事

第九十七章 掌掴(二)

乐不同尤跪在地上,瞪大了双目,不敢相信,这乡下丫头竟然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他。秀儿比寻常同龄丫头力气大得多,这一巴掌打下去,他半边脸颊,顿时红肿起来。

顾不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乐不同磕磕巴巴道,“你……你……你这贱丫头,居然……敢……敢打小爷!”

九斤在一旁管着罗秀才,听这乐不同一口一个小爷,早已经十分不耐烦,不由骂道,“小九爷在这儿你这厮还敢自称小爷,看九爷不一个屁股蹲儿坐死你!”

乐不同从小到大,虽说祖父对他严苛了些。可是他家三代单传,那也是手心里捧着的,哪里受过这等旁人闲气。一双小腿教罗秀才打的站不起来,生生挨了秀儿一巴掌,又让个穷酸小胖子如此欺辱,乐不同到底是个十二岁的莽撞少年,这多方一激,血液冲到了头上,整张脸憋得通红。

“你也知道痛?你打我兄弟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痛了?”秀儿拍拍手掌,她这番惊人举动,看的四周学子夫子目瞪口呆,便是一直神色激动的罗秀才,此刻也呆愣在原地,管夫子没缓过神儿来,良久,责问道,“好个不知礼的丫头,当众打人!你爹娘便是这么教你的?”

秀儿并未看向义愤填膺的管夫子,站起了身,朝着顾乐走去,“此子乃是先生的学生,他犯了错,秀儿替您教训了,您不谢我,反倒替他骂我,是何道理?”

管夫子教她气的七窍生烟,偏偏这丫头一张巧舌如簧,那分明是歪理的,也让她说的有几分道理。

“三哥,小六,咱们走。”

乐不同听言,却是不依不饶。真不知道,究竟是谁处于下风。“打了小爷便想着跑?你们也得有这个本事!”

秀儿回身,一双杏眼瞪着乐不同,眼神里头充满了不屑一顾,乐不同气性大,若不是此番让罗秀才打的一棍子伤了腿部筋脉,此刻哪里还管秀儿是不是女孩子,早就双拳伺候,厮打起来了。

“你既然打了我兄弟,我们一不要你赔偿钱财。二不要你下跪认错。可是这二者都不要。那委实亏本了些。方才那一巴掌便是收收利息,怎么,你左脸不疼了,这右脸又要送上来招呼我了?”

若是目光可以杀人。秀儿身上早就被烫出十七八个窟窿了。秀儿左手拉着顾乐,右手搀着顾喜,大跨步就往百草堂外头走,“九斤,跟上!”

众人见这女娃娃年纪虽小,却是个刺头儿,无意识间,便给一行人让了条路出来,头也没回。便上了马车。

待那马车已经沿着官道驶去了一段距离,众人方才反应过来,乐不同有几个交好的纨绔子弟,此番见着罗秀才也不生气了。便帮着管夫子将乐不同扶了起来,“乐兄。你这,还疼吗?”

乐不同揉了揉红肿的面颊,感觉后槽大牙隐约松动了一些,心中一惊,生怕自己的牙齿让那贱丫头打下来。正想逞强再骂上几句,见着罗秀才负手走来,便打了蔫儿,耷拉着脑袋,只在友人的搀扶下,往休息室去。

管夫子见了罗秀才,也是一脸无奈,双手一摊,为难道,“汉文啊,你到底冲动了些。你可知,这乐家,可是咱们青州的大户,如今你开罪了这个小霸王,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纵是乐老太爷敬着你,可是此番,你这手下的也忒重了,莫说老管不顾同窗情谊,这回,老管也兜不住。”

罗秀才冷哼一声,不屑道,“我罗家便是开罪了先皇,也有圣上眷顾,他个小小的乐家,世代从商,便是个童生也未曾有过,不过在这小小的青州地界儿,做个土财主罢了,子墨怕他,我却不怕。”

管夫子听言,知道这罗秀才历来是个耿直的,此番他心里打定了主意,就是说出大天来,也未必能说得动他。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吩咐随侍去炖了骨头汤,好亲自端去,哄哄乐家那个小霸王。

管夫子迈开步子,就往休息室去,一面走,心里一面犯嘀咕,“罗汉文啊罗汉文,无怪乎你们一家被圣上取缔入仕资格,这么个愣头青,如何会得上官眷顾,你是不怕,因着你这辈子的成就,恐怕也就是在我这小小书院里头,做个夫子罢了。”

秀儿一手拿着帕子,沾了些水,小心擦拭着顾乐脸上血污。顾喜则自己拿着袖子往脸上抹,鼻子出了血,没一会儿,又留了出来。马车行驶了一会儿,秀儿就喊车夫停下,掉头往安乐镇医馆去。

陆大夫正四仰八叉的躺在竹椅上小憩,此刻正是午后,春日暖阳,他的回春堂有一半是设在自家院子里头,一拢拢葡萄花架遮蔽在头顶上,陆大夫半眯着眼睛,怀中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盆,里头放着许多金缕梅。

值勤的药童忽然拉了铃,陆大夫挣扎着从竹椅上站起来,眼睛还没睁开,随意用袖子抹了抹口水,便抱着个木盆,往前厅走去。

便是到了前厅,他仍旧闭着双目,还是童子咳嗽了两声,他方才微微睁了眼睛,面前有四人。见了秀儿,陆大夫的精神方才缓了过来,那顾乐顾喜又是一身伤的,陆大夫是顾家兄弟进百草堂的引荐人,自然知道今日他们两个入堂考学。见着这满目伤痕,心里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清了清嗓子,喊道,“远志,奉茶。”

药童听言,放下手中蒲扇,一溜烟儿的往后头走去。陆大夫将手中装着金缕梅的盆子放在红木桌子上头。戴上领口挂着的一副西洋镜,伸手就去扒拉顾喜脸上的伤痕,“无碍,不过是些皮外伤罢了。”

又去看向顾乐,仔细瞧了瞧他被打的脱落的牙齿,“幸得这牙是要换了,不然,以后这娃娃必然要损了容貌。”

一旁的药童飞廉听了,心里犯了嘀咕,嘴上也说了出来,“这娃娃黑不溜秋的,便是有了颗牙,那容貌,也跟牛车踩过一样。”

陆大夫咳嗽了一声,飞廉方消了声,佯装帮远志泡茶去了。

“小徒无礼,还望各位见谅。这两位小兄弟,我开些温和补血的药材,再拿些活血化瘀的药油擦擦,内服外用,不消七日,便可痊愈。”

顾秀儿本在一旁照看顾乐,陆大夫则起身去开方子了,一面写,一面状似不经意道,“顾家丫头,小老儿说的可是不错?那百草堂,如何是个好进的?”

秀儿正站着,翻弄着一旁的药材,“大夫说的不错,那百草堂,确实不太好进。不过,依秀儿来看,若是管夫子依旧由着自个儿性子经营百草堂,怕是再过个千八百年,百草堂也出不了一个秀才了。”

陆大夫笔下一停,一滴墨汁便滴在了宣纸上。霎时晕染开来,似一朵含苞待放的石斛兰。

“顾家丫头年纪轻轻,看事情,倒是难得的通透。”陆大夫继续在脏污了的宣纸上写着药方。“管子默为人,小老儿也瞧不上。”

陆植与罗汉文,原是娶了安乐镇苏家的姐妹,这姐妹两人,年纪差了二十多岁,因而已是知天命年纪的陆植,有了这么个小他三十来岁的连襟。

“我那连襟,文采却是好的。依小老儿来看,便是前朝那南吴北董二人的才学,我那连襟,也可以比比。不过嘛,他这人年轻气盛了些,又同他爹一般,是个愣头青。此番上了那管子默的贼船,不到撞了南墙,是不会回头的。”

秀儿手里拿起一块麦冬,拍掉表面的浮灰,就往嘴里送去。“大夫,你这麦冬,是在哪里收的?”

陆植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只见秀儿手里的麦冬,干瘪瘦小,品相极差,便随口道,“麦冬本该是刘州的特产,今岁遭了灾,只收了这些没长成的回来,若是炮制不好,没准儿还要如不了药。”

麦冬味道甘涩,秀儿嘴里头,便是充盈着一股子甘苦之气,不过这苦味儿倒是盖过了甘味,“这必然是如不了药的,刘州今岁遭了洪灾,土壤水分过多,沙石堆积,土壤必然黏腻发沉,麦冬长在这样的环境中,如何会长得好?”

陆大夫一手审看着药房,一手将毛笔放下,听了秀儿的话,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从药方后头探出来,“顾家丫头倒是涉猎广泛,连这麦冬习性都晓得。”

秀儿听了这话,回忆起前世随导师上山下岭,她学的科目极为偏冷,似乎不读到博士,就没个好的出路了。这些药材的喜好以及种植方法还是老师教的,因为那些年经常要到山沟沟里去科考,若是不慎受伤失联,也好自救。

然而,此情此景,她必然不会交代出来,只含糊道,“父亲在时,于他藏书上读过。”

陆植滚圆的身子塞在红木凳子里头,将药方拿给远志,喊他抓药,他做的红木凳子是个躺椅,可以来回摇晃,那咯吱咯吱的声音,配着回春堂药香袅袅,九斤情不自禁的打起了瞌睡。

秀儿瞧着陆植面前一盆金缕梅,“陆大夫这满满一盆金缕梅是拿来作甚的?”

正问着,只听后院儿里,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这声音痛苦万分,似乎这声音的主人,正受着千蚁噬心的痛苦一般。秀儿放下手里的麦冬,瞧着陆植神色晦暗,那躺椅依旧咯吱咯吱,让人不寒而栗起来。

第九十八章 金缕梅与驻颜术(一)

这躺椅的声音如同锯木,听了那女子声音,九斤一下子从半梦半醒之间,清醒了过来。“这,这是?”

九斤一双问询的眼睛盯着秀儿,却见着秀儿正盯着陆大夫。“你这老头儿,莫不是在后院做了什么犯法的勾当!?”

一旁熬药的飞廉听了,翻了个白眼,不屑道,“小黑胖子,你懂的什么?切莫红口白牙的污蔑我家大夫。”

说完,远志将药包扎好,面向陆植,恭敬道,“大夫,这范姜夫人,是该换药了吧?”

陆植蹭一下从躺椅上起来,继而抱起桌子上搁置的一盆金缕梅,在远志的带领下,往后院儿走去。九斤见着有好戏可看,连忙跟上,顾喜坐在原地,并未动弹。顾乐不顾身上疼痛,也跟着往后院走去。

回春堂的前厅是陆植看诊的药厅,药厅后头,是个三丈见方的小院儿,院子里头,种着各种水果、药材、花卉,那葡萄藤一拢拢的支在木头架子上,也不知是哪里的品种,这个季节,竟然挂满了翠绿的叶子,甚或有几株,已经长出了嫩绿的果实。

小院儿左侧,有个小石桌,石桌四周,摆了四个小小的石凳。石桌上头,则是一副与原石石材一样的棋具。院子中间,葡萄藤最密集之处,又放了一张躺椅,这躺椅周身淡黄,散发着阵阵清香,是梨木打造。躺椅旁边,摆了一张梨木小几,上头各色的糕点果盒摆了一片,秀儿跟着陆大夫几人继续往后院儿走,九斤却停了下来,胖乎乎的身子挤进了躺椅之中,他捻起一块儿芙蓉糕,眯缝着眼睛。惬意地吃了起来。

小院儿后头,便是回春堂的休息室,一应摆了十九张单床。休息室角落里头,安置着一个火炉。火炉里头零星冒着火光,屋子里便有些清冷了。此间遮蔽着厚实的帘子,将外头的阳光遮盖的严严实实,半点不露,远志进来之后,拿出怀中的火折子,将门口的烛台点亮。这间内室,方亮堂了一些。

“范姜夫人身上的麻沸散,想来药劲儿过了。”

这昏暗的内室尽头,一张小塌之上。隐约躺着个女子。秀儿看不真切,只随着陆大夫的脚步,靠近了一些。这女子犹在痛苦呻吟,一双嫩葱般的手指,紧紧抓着身下褥垫。想来,是疼痛极了。

秀儿立在一旁瞧着陆大夫的动作,只见陆植取过那女子覆面的白色药巾,放到远志擎着的铜盆里头,这女子脸上的皮肤无一块完好。尽数都是狰狞丑陋的疤痕,看那疤痕翻出的嫩红色肉皮,都是新疤。

这女子感觉有人来到身前,虚弱的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沙哑,“陆大夫,是不是有外人来了?”

陆植并未抬眼看人,只继续着手上的步骤,他将一种乳白色的膏体,均匀地抹在女子受伤的脸上,这膏体凉凉的,稍微缓解了那女子面上火辣辣的疼痛。女子床头的烛台,也让远志点了起来,他双手浸泡在铜盆里,将一块干净的雪白绢布用这金缕梅药水来回浸泡,待绢布吸满了水,又裹起一些金缕梅,用手来回搓揉,将金缕梅的药渣也抹在了绢布上,“远志,换药。”

远志得令,将洗净的雪白绢布重又覆盖在那受伤女子的脸上,这白色绢布,将人脸的鼻孔,嘴巴部位镂空开来,好让病人在湿布的覆盖下,还能正常呼吸。

“范姜夫人,外人确实有两个。”

女子听言,又继续道,“好久没人来瞧过我了,来人是谁?”

陆植双手取过白布,抹了抹,擦干手上的水渍之后,徐徐道,“两名小儿。”

范姜夫人叹了口气,这声音,哀怨至极,似地狱厉鬼一般,听得顾乐心里发毛,一双嫩白小手,紧紧抓着秀儿衣襟。

“我像鬼一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不过,若要让那对贱人从此逍遥自在,便是死了,我也不能安心。”

范姜夫人说话的时候,编玉贝齿紧紧咬着下唇,秀儿见她说的咬牙切齿,知道她话中所说的两人,必然恨到了极致,她这满是伤痕的躯体,兴许也是拜那两人所赐。陆植摇摇头,劝慰道,“范姜,你这又是何苦,心有缔结,对你这伤势痊愈必然不利,不如早些放下吧。”

范姜夫人凄然一笑,哑声道,“若不是为了拿那对贱人下地狱,我如何会活到现在,早就随着我儿一同去了。”

秀儿有些同情她,一个青年女子,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是借着仇恨,才有活下去的意志,待跟随陆植两人出了内室,重又见着阳光了,方小心翼翼问道,“陆大夫,方才那范姜夫人,是因何如此的?你所用的药,又是何物?”

陆植吩咐远志到药厅去待客熬药,自个儿将躺椅上睡熟的九斤给推了下去,取代了他的位置,老神在在的晃了起来。陆植一双小圆眼睛偷偷瞧着秀儿神色,“你若真想知道,小老儿问你,这金缕梅,药性如何?如何耕种?所医何症?”

“金缕梅,有活血化瘀,消肿止痛的作用,最宜十月采种,翌春耕种。”

陆植点点头,“看来,顾家丫头对这药物耕种一事,倒是颇有心得。既然如此,小老儿便告诉你,内室那位范姜夫人,中了蛊,若想解蛊,便要靠着小老儿一手独门的驻颜术。”

蛊?这名词在中原地区听着,是十分陌生的词汇。顾乐在一旁坐着,听了这话,忙问道,“大夫说的,是不是蛇岛栗氏的下毒之术?”

陆植眸光一闪,“顾家小郎倒是有些见识,范姜所中之毒,正是栗氏巫蛊,小老儿费劲了心思,才将她体内的蛊虫取了出来,可是一张倾城颜色,却是从此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她伤的那般重,小老儿说是能恢复如初,不过也要看她的运气而已,这金缕梅独制得药水每逢三个时辰,便要换上一次,她若疼的极了,便用麻沸散让她放松,不过,此番下去,也不是办法,如今,那麻沸散便是加大了药量,在她身上施用,药效顶多能挺上小半个时辰,小老儿担心,她这容颜尚未修复,只怕要生生疼死了。”

听到这儿,秀儿心中一沉,还不知范姜夫人若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是如何绝望。陆植似乎对此事颇有感慨,经他所述,这范姜夫人前半生之中,确实沟壑重重,九死一生。

本朝范姜这个姓氏,里外不过一家,那便是曾任朝廷一品司农大员,范姜凌一支。内室躺着的范姜夫人,正是范姜凌的独女。

按着本朝制度,司农位列九卿,范姜夫人又是司农独女,自小锦衣玉食,备受宠爱。范姜夫人,原也是西京城中,有名的美人,十八岁嫁给抚远候世子柳归元,也是极好的归宿。

可是十年前,朝廷整顿吏治,经人诬陷,范姜凌入狱。范姜夫人一日之间,从名门贵女,成了罪臣之女。抚远候一家,本是个闲散的皇亲,封爵的抚远候,也不如范姜凌位高权重。这一家子本来对范姜夫人极好,就因为她父亲的权臣之位,可是这一夕之间的巨大变故,也让抚远候一家子露出了狐狸尾巴。

假借救岳丈之由,柳归元自范姜夫人处骗取了其名下千顷良田,百余店铺的印鉴,几经周旋,全数归到了自己名下。而狱中的范姜凌不堪受辱,将自己缢死在牢房铁栅之上。

这一夕之间的变故,让范姜夫人不胜打击,经此以后,柳归元常年夜不归宿,眠花宿柳,娶了十几房妾室。其中一房,便是范姜夫人陪嫁的丫头,鸣翠。

范姜夫人徒留一个正妻之位,却是让柳家人软禁在府中,一来,范姜凌一案并未祸及家人,范姜夫人未犯七出之过,若是直接休弃了他,柳家人怕于自己的名声有损。二来,若是放走范姜夫人,只怕她连同其父昔日同僚,将柳归元好不容易骗走的的房契地契,再拿回去。

范姜夫人当时已经心死,领着独子润儿,独居在柳府后院。

若是此生都是如此,她也未必会旁生出那么大的怒恨。日久天长,范姜夫人渐渐觉得渴睡不醒,脸上也长出了红色疹子,她终日用丝巾覆面,害怕别人瞧见她容颜之上,日渐出现的狰狞伤痕。一张倾城容颜,便渐渐毁了,待到柳家人发现之后,以为范姜夫人是得了恶疾,大夫也没给她请过,便将她赶出了柳家。几经辗转,范姜夫人借着忠心仆从的帮助,自西京之地,辗转回到了老家青州,又因着种种机缘,到了陆植这里,医治伤势。

她被赶出来半年,就听见独子柳润溺死在柳家后湖的消息,八岁的孩子,被人发现的时候,早已打了浮漂,按说这个年纪的小童,如何会一个人半夜三更没有仆从的时候,出入在荒无人烟的后院儿。范姜夫人深知,不论是她脸上的伤痕,还是独子柳润的死,都与那吃人的柳家脱不得干系。

后来,柳归元以先夫人范姜氏身染恶疾,抱病而亡之由,将其中一名妾室抬做了夫人。这妾室不是别人,正是随范姜陪嫁到抚远候府的贴身丫鬟,鸣翠。

第九十九章 金缕梅与驻颜术(二)

陆植口中关于范姜夫人的事情,听得秀儿心里疙疙瘩瘩,十分不舒服。他所躺的梨木摇椅咯吱咯吱,小院儿里头的葡萄藤让春风吹拂起来,衬在碧蓝的天空下头,秀儿凝望着角落里一丛鸡冠花发呆,九斤的声音格格不入的传了过来,“你这小老头儿,瞧着也不是个好做善事的,这每逢三个时辰便要为范姜夫人换一次药,想必花费颇大,你这么个快塌了的药铺,如何承担的起,范姜凌落马之前,也是大家,你这还是贪了人家的宝贝吧?”

秀儿回首,观察着陆植面上的细微表情。他生的圆盘儿脸,小眼,圆鼻,蓄了两撇八字胡。胡须颤了颤,“你这小黑胖子,小老儿……”

秀儿原以为,他会斥责九斤几句,却没曾想,“你是小老儿肚子里的蛔虫不成?怎的知道我贪她口述的《农学宝录》?”

陆植倒是毫不避讳,将《农学宝录》的事情大大方方的告诉了秀儿九斤两个,原来,这范姜凌因何当上的大司农,与他家祖传的《宝录》分不开关系。

《农学宝录》的源头,传闻范姜一脉祖上一位先人,在青州附近的抱环山居住,这位先人,有一日入山打猎的时候,偶然救得一待产的母麂。

他将母麂从猎户的捕兽网中解救下来,那母麂竟然口吐人言,对这人说,自己乃是抱环山中修炼多年的兽妖,因着怀了幼崽,暂失法力,方被凡人猎户困在了这捕兽网中。等日后自个儿飞升成仙,必然会报答范姜先祖的救命之恩。

这位先人起初没当回事儿,回家之后,更是大病了一场。待到病愈之后。那日的事情,究竟是真实还是梦中,他已经分辨不出。

时光如梭。转眼便是二十载光阴过去。范姜先祖娶妻生子,待到长子婚配之夜。老翁忽然夜中发梦,见着个衣白如雪的貌美女子,盈盈立在自己床前。女子轻启朱唇,告诉他自己正是老翁多年前救下的母麂。如今功德圆满,正要飞升前往莫奈山仙家之地,飞升之前,因着承诺范姜先祖要报答其救命之恩。便来寻他,许他三个愿望。

范姜先祖哪里还记得自己二十年前的一个荒唐梦境,是故没当回事儿,但是老翁梦中。还是同那兽仙说了,且容我想想。

兽仙许他莫奈山五日之期,实则凡间十年。

老翁梦醒之后,只觉得此事颇为奇异,并未放在心上。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就继续怎么过。两三年过去之后,老翁的独子受新妇撺掇,愈发不恭敬二老,直到后来。气死了母亲,对这老翁,也是时常辱骂殴打。老翁晚年极衰,绝望至极的时候,恍惚想起了当年梦中兽仙许他的三个愿望,因此发下第一愿,望自己回到三十年前,在这孽障尚在母亲腹中之时,便让他胎死腹中才好。

梦醒之后,自己果真回到了壮年之期,妻子正待产,范姜先祖心一狠,在妻子临盆之际,于她催产的汤药中,下了红花,却不料,产妇大出血,难产而死,一尸两命。

这位范姜先祖竟害死了妻子,十分自责,便在梦中,质问兽仙,因何要牵累他妻子同死?兽仙答曰,此皆命数,其妻本是已故之人,便是重返阳间,也不过是暂时还魂,到了时辰,阎王催她,自己法力有限,自然保她不能。

这位先祖,想来被剩下的两个愿望冲昏了头脑。亡妻之痛迅速过去了,许下第二个愿望,希望兽仙帮着自己,成为天下首富。

从此金屋玉砌,娇妻美眷。挥金如土,好不自在。

如此又过了十年,朝廷发现这人一夜暴富,因着寻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查封了其万贯家财,将其贬谪回了抱环山务农。

此时的范姜先祖,过了十年锦衣玉食的豪奢日子,如何肯回到山里,继续耕种?继而梦中寻到了那兽仙,急忙想要许下第三个愿望,那便是让自个儿重回那锦衣玉食的生活,从而子孙满堂,安享晚年。

兽仙却没答应下来,反将他三世为人呈现在其眼前。原是其三世在抱环山种植翠竹,使得方圆千里,尽是翠绿罗帐,方感动了此间土地,因而给了他一世福缘,从而能够救下这快要飞升的兽仙。兽仙此时道,“如此,你还想要良田美妾吗?”

范姜先祖大悟,所谓恩怨、财富、情义于一生之中,不过转瞬。既然自己还有几十年阳寿可活,那便乞求兽仙,留下种植秘典一册,让他遍植百木,好好报答此间的天地恩典。兽仙含笑离去,肉身飞灰湮灭。待范姜先祖醒转之时,榻上便放着一卷竹简,竹简并未署名,只记录着天地间百物的种植秘法。

而后,这位先祖苦心钻研,不但在抱环山遍植百木,更是将附近光秃的山脉田地也加以开垦利用,福惠百姓。而他之后,又娶妻生子,有了绵延血脉的子嗣。这位先祖利用兽仙留下的秘书,加之毕生实践所得心得,汇集成册,编纂了《农学宝录》一本,留待后世子孙,造福百姓。

如今抱环山一带,仍有麂仙赠书的传闻,不过,却是没人知道,这兽仙赠书的人,真的确有其人。不过后事的事情,多为年代久远,被神话的不成样子。

传闻中的《农学宝录》,范姜夫人并未见过。因着范姜家,自先祖以后,便再无人务农,还是范姜夫人爷爷辈儿的时候,家道中落,其父范姜凌才意外发现《农学宝录》的下落,他将之背诵记牢,便将此物毁了。范姜凌入狱之时,范姜夫人曾去探望过他一次,他死之前,便将《农学宝录》的内容,说与范姜夫人知晓,虽然范姜夫人自幼熟读经典,可毕竟也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她仅仅将宝书的内容记下了五成,还多是药植。

陆植世代都是青州本地人,自然挺多抱环山麂仙赠书的故事。范姜夫人落魄之后,被原先夫家驱逐,无法留在西京城中。又生了那般重的病,是故在忠仆的引导下,回到自家发迹的青州本地,听闻松阳县有个陆大夫,医治疤痕创伤有独门秘书,便寻到了这里。如此,便在回春堂的内室之中,躺了几年。

每三个月,范姜夫人便用一种植株的栽种秘诀儿,与陆植大夫交换其三个月内的药费,食宿费用。

九斤对此嗤之以鼻,嘲讽道,“还以为你个小老头有多好心,范姜夫人都那般惨了,你还想着落井下石。”

陆植倒是毫不忌惮,只弹了弹袖子上的棉线,“《农学宝录》乃是种植至宝,若是范姜夫人去了,那宝书便随他一同去了。”

秀儿却是不赞同九斤的话,反驳道,“陆大夫若是下作小人,早就诓骗范姜夫人将那书籍默诵下来了,如今三月才得一个方子,可见陆大夫也是为了让那范姜夫人觉得,自己到底还有些用处,便是用药之时的麻沸散效力没了,也好靠着意志,活下去。”

陆植忽然拿脚停住摇椅,“顾家丫头,你这话说的中听。”

“敢问陆大夫,您那驻颜术,可是真能让范姜夫人,恢复如初?”

“小老儿平生医治伤痕无数,就说你吧,那额上的伤痕是拿紫草擦过的?紫草虽然能淡化伤痕,却无法去根,在小老儿这里,敷上七日,管保你半点伤痕也无。不过,顾家丫头,你这头上的伤痕,伤在表里,便是如何的血肉模糊,也是好医的。范姜夫人却不同。她所中的蛊毒,乃是由体内发出,因而要想治伤,先要清毒,小老儿并未医治过这般下九流的蛊毒之术,是故,没有十足十的把握。”

秀儿听了这话,颇为感兴趣,“不知陆大夫这奇门秘术,可是独创否?”

陆植捻须道,“此术乃祖师江尚所创,原本叫做易容驻颜妙法,历经数代,日臻完备,我这一支,因着家师的缘故,单单钻研驻颜一脉,对那易容之巧,却是一知半解的,不过听闻,旁支落花宗,于郑国一带,所钻研的易容之术已是十分发达,你这么个小丫头,便是想易容成老妪、老翁、乃至百众行当的人,也是可行的。”

秀儿听了,心中大为感兴趣,眼睛也亮晶晶的,“不知陆大夫,可否收秀儿为徒?将这驻颜术传授与我?”

陆植一双老鼠眼睛滴溜溜转了转,为难道,“此乃我派秘术,小老儿为甚不传子嗣,要传给你这个外姓旁人?”

“秀儿自然不会让师傅平白传授,秀儿若是能在三月之内,将范姜夫人的心病治好,让她将《农学宝录》默写下来,送作拜师礼,那陆大夫再收我为徒,可好?”

陆植瞧着眼前这个水灵灵的小丫头,心里头有些轻蔑意味,心道,自个儿努力了三年,那范姜夫人还不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个十岁的丫头,如何能有通天的本事,想也没想,便随口道,“若是顾家丫头莫说三月之内,便是半年之内,能治好范姜夫人的心病,小老儿便收你为内室弟子,平生所学,尽数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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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满百章了!

第一百章 环环相扣(一)

陆植的话廖在了那儿,他也是个重名声的。虽说将话说的这样早,有些草率,不过陆植心里料定了,这顾家丫头,不过是个伶俐的小丫头而已。与范姜夫人牵连颇深的,可是西京城中她沾也沾不到的抚远候一家,别说那抚远候高门大户,就是那位给范姜夫人下蛊的女侍鸣翠,也不是秀儿一个十岁丫头能斗得过的。

思及此,陆植倒是隐隐有些同情起这丫头来,心道,没那个金刚钻,非得揽这个瓷器活儿,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嚒。

秀儿倒是精神满满,于陆植眼里,这就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几人陆续来到药厅,陆植起笔,又给顾乐、顾喜二人开了些汤药,见顾乐牙齿里头的流血止住了,又从一淡青色的陶瓷罐子里,取出了一个药包,“顾家小郎,此物你含着,半个时辰再吐掉,这伤处便不会疼了。”

顾乐露出一颗漏风的门牙,笑道,“大夫客气了,早已不疼了。”

飞廉白了顾乐一眼,揶揄道,“可笑,我家大夫好心给你止疼,这药包少说要半钱银子,真是不识货!”

九斤听了这话,可就不乐意了,他历来是个混得吝的,张口斥道,“你个抓药的小童,恁的来的天大的脾气?这他奶奶的是谁惯得你这龟孙这一身臭毛病!”

秀儿扯了扯九斤,虽说扯不动他,倒还是隐约有点儿影响力。“九哥勿恼。”

顾喜也帮着劝了几句,九斤方收了拳头,不过看飞廉的目光狠戾,吓得飞廉再不敢吭声。

秀儿领了汤药,正要让远志算钱。却让陆植拦了下来,“不急,不急。”

秀儿一双杏眼瞧着陆植。小老头面上平静,圆溜溜的眼睛弯了弯,八字胡上下一动。开口道,“若是你了了那范姜夫人的心病。便是小老儿的徒弟了,如何能收你的药钱;若是你不能了却范姜夫人的心病,再来算账也不迟。”

顾玉儿听说秀儿许了陆植那些条件,惊呼道,“阿秀,你我不过一介草民,怕是连抚远候的衣襟也摸不到。你怎生想的,竟许诺陆大夫那等困难的事情?”

秀儿伏着身子,正给顾乐换药。玉儿则顺手给顾喜换药,顾喜吃痛。痛呼一声,连连咧嘴。玉儿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声音软糯,却也凌厉,“知道疼?!知道疼还与人争斗?!如今大哥二弟都不在身边。老三你可要收敛着点儿,你若是出了事儿,教我如何同爹娘交代?”

秀儿一面给顾乐用药油擦拭瘀伤,一面劝慰道,“大姐也莫慌。三哥本就是个老实到顶的人了,那打人的乐不同一伙儿欺人太甚,若是他俩不还手,管教别人说我顾家窝囊呢。”

玉儿却是不赞同,“教人说窝囊,也比被打的伤残了好。若能窝囊健全的活着,总好过逞那没用的英雄来得强。”

顾乐笑道,“大姐姐多虑了,若是我再长个几岁,管教打的那姓乐的屁滚尿流,喊我爷爷。”

众人听着他童言无忌,一张脏污小脸儿又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的,更加难看了。秀儿心思一动,“小六,姐姐给你洗把脸,如何?”

听到这几个字,顾乐一颗小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推拒道,“姐姐莫要欺负我了,姐姐若是生气了,打我一顿也好。”

秀儿见着顾乐神色郁郁,确实是不大高兴洗漱的,便也不为难他,手中一块薄巾沾了热水,里头裹着一个烧烫的鸡蛋,一下一下打顾乐受伤的脸上搓揉过去,“姐姐,这揉完了,鸡蛋给谁吃啊?”

“自是给你吃啊。”

顾喜频频皱眉,疼的龇牙咧嘴,“三哥这个也给小六吃。”

顾乐眼睛亮晶晶的,想了想,“俺这个自己吃,三哥的,给小妹吃!”

秀儿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赞道,“就你机灵。”

虽说顾家兄弟让乐不同一伙儿给揍得没个孩子样儿了,好在没伤及内里,多是皮外伤。那陆植开的药又好用的紧,没几日,那脸上的淤青就散了,能跑能跳,再无大碍。

这几日内,顾家来了好几拨人。

头一波便是百草堂的罗汉文罗秀才,这秀才趁着沐休日,拎了一挂猪肉,来看顾家兄弟。玉儿留他吃了顿饭,顺道将他带的猪肉给做了。

这第二波,竟是安乐镇乐家的管家,乐不同的祖父,正是赵夫人乐氏的叔叔,听说自家孙儿让人打了,本来是气的火冒三丈。可是一听,这是自个儿孙儿错在前头,不光如此,这得罪的还是知县孟仲垣跟前的红人,秀儿一家。便是心里头有许多不满,也是遣了身边得利的管家来探望,还送了好些个补品。乐家到底是大户,这礼送的,比罗秀才那一挂猪肉厚的多。乐老太爷觉着侄女乐氏,不光不能给乐家发扬光大带来好处,反而总是害得他需要四处斡旋,因而禁了媳妇的足,再不让她与那不省心的侄女有所瓜葛。据说,乐不同听了祖父的安排,心中十分不满,还想着私下为难顾家,却让乐老太爷给拦了下去,这几日,每天都要往罗秀才家里抄录书册,若是字数不满,就要让祖父一顿好打,屁股刚上了药又添新伤,这么几日下来,他倒真是收敛了不少。

这最后一波,则是陆大夫遣人来送药,美其名曰送药,实则是想探探虚实,不过那送药的小童瞧见秀儿每日在家里翻弄几个破竹罐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便如实禀报,陆植宽了心的同时,又有些失望,本来,听说这丫头夸下海口能医治范姜夫人心病的时候,自个儿心里一半嘲讽,还有一半,隐隐有了期待。如今看来,不过是无知女童,信口胡说,难免有了落差。

顾乐伤好之后,秀儿便盘算着,既然那百草堂是去不了了,顾乐到底还是要读书习字的,这问题总要解决。便想着,要送顾乐去县里的学堂,县里的学堂,条件自然比镇上好,不过这花费要高一些,而来回的时间,也要多一些。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没定下主意。孟仲垣不知从哪儿得知了顾家在四处寻学堂的消息,竟然遣了随从阿星,来了一封书信。

按着信上所书,孟仲垣先谦虚的表示了自己毕竟年轻,也没有教书的经验,不过他好歹十三岁就中了京试第一十七名,这在整个大雍,都是了不得的成绩,自个儿也有些心得。如今,这松阳县一切太平,他闲暇时间众多,便想收顾乐做弟子,问顾家长姐长兄的意见如何。

秀儿没曾想到,原以为对自家有敌意的孟仲垣,竟然出手相助,他确实是个极好的师傅,只是秉着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道理,秀儿知道,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必然是有缘故。面对孟仲垣洋洋洒洒好几页的来信,秀儿提笔写了几个字,交予阿星带了回去。

孟仲垣本以为顾家必然会接受自己这番‘好意’,瞧了秀儿的回信,方知,实在小看了这丫头,一张纸条上端端正正写了几个字,“望大人明示。”

阿星正在外间洒扫,听了自家大人在书房里笑声朗朗,不觉有些纳闷儿。原来,孟仲垣教顾乐,不收他的束脩,只是有个附加的条件,便是以后若是松阳县又出了什么疑案,难案,秀儿便要辅助协理,不能推脱。

大雍开朝以来,女官也是有的,不过多是宫中执掌各项内部事务的女官。朝中女官,除了太祖年间的史官安若华,便再没听说过女子为官。更没听说过,一个十岁女童在衙门里做协理。

这所谓的协理,自然是孟仲垣私下里与顾家人的约定,见不得光。若是让人知道他事事要问询一个十岁女童的意见,岂不让孟家的士大夫给人笑掉大牙?

九斤本以为秀儿会拒绝,却没曾想,她满口答应了下来。没几日,就让阿星请去,处理县里一桩库银失窃案。

半月没见着孟仲垣,他如今身形高大了一些,眉眼也张开了,不过面上一道胎记也长大了,覆盖了小半张脸,看着十分可怕。不过经常看着他一张损毁的面容,倒是习惯了。

秀儿将库银案的卷宗阖上,又听孟仲垣讲了几个疑点。半天没吱声。孟仲垣本以为她这是睡着了,正使眼色让阿星去将她推醒,秀儿却是忽然睁开了眼睛,吓得阿星一愣,“大人。若是秀儿能帮大人在三日内破了此案,大人能否也帮秀儿一个小忙?”

“你要本官帮你何事?”

秀儿端过手边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听闻大人有一位叔父,于大理寺中,担任要职。”

孟仲垣一愣,怎的突然牵扯到了自个儿叔父头上。想到叔父近几日的家信,又将自己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不禁有些骇然。不过,这总好过,另几位表亲,逼着自个儿要建立政绩好上一些。

“确有其事,不过顾二姑娘,这库银一案与我那叔父,可有半点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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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环环相扣(二)

秀儿轻移臻首,静默不语,分明是孟仲垣不答应,她便再不开口的模样。孟仲垣见状,心中焦急库银一案没有线索,便应允道,“若是顾二姑娘所提之事并不难办,那本官自当与叔父说情,帮你一把。”

见他口头应允下来,秀儿方展颜一笑,继续说道,“先撇开库银失窃一事不提,大人可知,今岁刘柳二州遭受洪灾,灾民遍地,饿殍遍野。”

孟仲垣眉头一皱,却不知这小丫头怎生又扯到了数月前,刘柳二州遭受洪灾一事。不过此事确实兹事体大,圣上体恤百姓,今岁朝官的俸禄,都减了三成。宫中更是下令,入夜点烛不得超过三盏,平常御膳不得超过七菜一汤。圣上都如此,百官更是争相效仿,生怕于这风口浪尖上,触了圣上的眉头,到时候,抄家斩首,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民女所居安乐镇,也有刘柳二州父老前来投靠,大人可知,缘何这些流离失所的灾民,放着今岁大丰收,满谷满仓的衢州不去,要跋山涉水,到咱青州来卖儿卖女,只为博一口饭吃?”

孟仲垣听出她话里有话,心思一动,“二姑娘明示。”

“从那灾民口中,秀儿得知。虽然今岁衢州大丰收,又靠着刘柳二州,可这衢州田地丰沛,土壤肥沃之地,均属一家之有。这一家,在西京城中据传颇有势力,却为富不仁至极,那万座谷仓的米面,便是放的霉烂发臭了,也不肯给灾民一口稀饭。秀儿虽是一介草民,却也晓得,民以食为天,如今刘柳二州的难民。逃往各地的不过十之二三,多数还流连在刘州本地,若是长此以往。百姓没有饭吃……”秀儿神色颇为为难,孟仲垣毕竟不是个傻瓜。听出她话里有话,便接了下去,“怕是要出了乱子!一来,民以食为天,若是天塌了,朝廷久而不扶持,必然心中会生怨怼;二来。饿殍遍地,怕是没过多久,洪灾一事尚未了结,又要闹出瘟疫来。”

孟仲垣神色复杂。自己专心打理松阳县一带,却忽视了他一个朝廷命官,这些民生民情,本该由自个儿去体察,进而上表朝廷。如今这么大的事儿,还是从个小小女童的口中听来,得到提点,不免有些惭愧。那库银失窃案不过小案,如何比得了朝廷内乱与民不聊生重要。孟仲垣神色一凛,正色道,“顾二姑娘说的是,本官这就拟信给叔父,定要彻查于衢州之地,坐拥千顷良田却罔顾百姓死活的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不光与叔父,本官还要拟了折子,上表天听。”

秀儿心中颇为满意这个结果,与自己预料的一般无二。她早已想过,那抚远候一家,位高权重,哪里是她一个市井小民斗得过的?若想扳倒他,靠自己必然不行,她率先想到了萧启,不过如今萧启远在天边,便是书信一封,一来一去,也要许久。而孟仲垣却近在眼前,虽说孟仲垣不过芝麻绿豆官,但是好在江州孟家的势力颇大,孟仲垣又有意与自家交好,姑且将此事托付给他,好博个人情。

抚远候府是否是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人家尚且不知,然而,瞧着他们对待范姜夫人那副薄情寡义的嘴脸,便知道,纵是抚远候平素里,表现的如何谦卑小心,可是那寡徳的里子并未改变,必然不会开仓放粮,与民方便。

朝廷如今大肆征兵,又恰逢产粮大州遭灾,圣上必然为此忧心许久,正愁没人开刀,那抚远候一家如此背德,正好让天来收他。

虽说成事在天,不过若是没有人为推动,真不知何时才会成事。

只片刻功夫,孟仲垣就草拟了一封书信,他想了想,又添了几笔。就吩咐手下,立刻将书信送往京城,沿路若是马匹累死,便换马而行,必要三日之内,将书信送抵。

而上表朝廷的奏章,则要小心一些。这也是秀儿因何没有告诉孟仲垣那衢州之地,坐拥千顷良田的正是抚远候柳家。若是奏章之中,对那朝官指名道姓的,难免不让人觉得这是因为私怨而非公道。朝廷如今用钱在即,圣上自会派得利的手下去查探,到时候,凭着抚远候一家的本事,如何掩盖的住?孟仲垣博了个体恤民情的名声,又不会遭人嫉恨,朝廷里只会觉得他是因着刘柳二州的难民口中,得知了此事因而才见微知著的。便是抚远候柳家,也万万想不到,这藤蔓丛生的背后,既不是圣上想要他死,亦不是江州孟家与他结怨,而是他们早就忘记的,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范姜夫人,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若是此事由圣上派人去探查,其结果自然会是比较信服的。便是圣上也不会怀疑,那抚远候自范姜夫人手中诓骗来的土地田产,也要有那个福分去消受才好。

因着这番计较,秀儿才觉得,此时将这事儿告与孟仲垣知晓最为妥当。从县衙出来之后,便去了趟回春堂。

飞廉在药厅洒扫,见着九斤,翻了个白眼儿,便到后面去抓药了。陆植不在,远志在药柜前头称药,抓着一把白芷,从秤砣的绳索间瞧见了秀儿,点头道,“顾二姑娘来了,大夫今日去康乡看诊,要明日才能回来,二姑娘有何吩咐?”

秀儿淡淡道,“烦请远志小哥儿给我弟弟换次药,范姜夫人在否,我想去看看她。”

一听范姜夫人的名讳,飞廉从药柜后头探出半个脑袋,尖酸道,“你莫不是去笑话范姜夫人的?”

九斤动怒,伸出一个铁拳,骂道,“嘿,你个臭小子,怎生从你这狗嘴里,半句好话也说不出来!?”

远志将手里的活儿交给飞廉,便带着二人,往后院儿内室走去。此间正是午后,范姜夫人刚换了药,麻沸散效力未到,还是清醒的。听见有人进来,范姜夫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大夫,你又回来了?”

可是常年卧床,听见那进来的脚步声有异,范姜夫人方转口道,“原是远志小哥,你还带了人来?”

“夫人,确是远志。那日来过的顾家姑娘又来瞧您了。”

范姜夫人叹了口气,“我这将死之人,又什么好看的?”

秀儿给九斤使了个眼色,他便打着哈哈领远志出去了,此间只余范姜夫人和秀儿两个,秀儿将内室门口的烛台点亮,又将范姜夫人床前的烛台点亮,这荫蔽无光的内室,方亮堂了一些。

“丫头,这还是你来了,才有些人气儿。”

秀儿莞尔,也不忌讳,一只胳膊揽了范姜夫人的头,将她轻轻抬起,脑后加了一块枕头,她才坐起了身子。

“丫头,我听大夫说起过你。说是伶俐得很,我瞧着,倒是个心善的。”

范姜夫人声音十分孱弱,便是这么长一句话,也是停了好几次,才说完的。

“夫人,秀儿听说了你的事情。秀儿虽然年纪尚幼,力量微薄,却也想帮帮您。”

范姜夫人声音一顿,哑然道,“你如何帮我?”

秀儿将她的所作所为,与前后谋划细细说给了范姜夫人听,直听得她激动不已,情难自禁。“这倒是周密,阿秀小小年纪,思维如此缜密,若是当年我有你一半谨慎,也不会落得这么个下场。”

秀儿见她身上那麻沸散的效力上来了,便劝慰道,“相逢即是有缘,夫人命不该绝,待那恶人尽数除了之后,夫人这病才好去了根儿,才好光明正大的活着。”

范姜夫人还未来得及回答,那麻沸散的作用便慢慢侵袭了大脑,整个人不可控制的昏睡了过去。秀儿叹了口气,将她脑后的枕头撤掉一个,吹灭烛火之后,悄悄带上了房门。

九斤坐在院儿里,恣意无比,摇晃着陆大夫的梨木摇椅,抓着一把新鲜枸杞,如同吃花生一般往嘴里倒了一大把,还连带着哼着莲花落。见秀儿出来,方赶了赶鼻尖儿落着的一只小虫,“阿秀出来啦。”

九斤为了防止远志飞廉二人听见秀儿与范姜夫人的谈话,特意在院儿里守着。秀儿方才也提点过范姜夫人,事成之前,便是陆大夫也不能透漏。

二人并行来到药厅,见顾乐已经换好了药,此间药香袅袅,熏得顾乐睡了好几个回笼觉。飞廉不知去了哪里,远志将几人送到门口,“顾二姑娘,这是大夫嘱咐的,说是这几天你该来换药了。”

秀儿接过药包,几人上了马车,便往家赶去。

接下来的几日,县里军营所来了消息,说是本应几天前就送往青州的队伍,因着种种原因,下月初才要去,许多人家略略宽了心,都道那战场上头,是越晚去越好。

秀儿将松阳附近收集的土壤汇集成册,留待查验。平素无事了,就与九斤学习切磋几招,秀儿的武艺,倒是有所进步,而燕痕,则是日渐精进,按九斤所言,燕痕无论筋骨悟性,都是个武学奇才。

这日晚上,一家人刚刚用过晚膳,秀儿正帮着玉儿洗刷碗筷,就听见一阵急促的凿门之声,秀儿掀了帘子往外看去,还是在院子里的顾乐开的门,“孟大人……,你……怎么来了?”

第一百零二章 进京(一)

孟仲垣满脸通红,似刚刚饮过烈酒一般,“这事儿可大发了!”

他此言一出,秀儿微微一愣,旋即平复下来,将孟仲垣和阿星往屋里请,此时已经入夜了,这两人进门之后,秀儿瞧瞧左右,整个顾村都笼罩在静谧的夜色之中,远处群山神秘袅娜,偶有飞鸟惊起,其余,则尽是太平之象。

秀儿将门户闩上,便急忙往屋里赶去,顾家东屋狭小,又仅仅点了一盏油灯,那火光忽明忽暗,却掩不住孟仲垣面上激动之情。见秀儿进来,他忙开了话匣子,“本官用晚膳的时候,便接到了叔父的来信。叔父叮嘱此事事关重大,让本官好生周旋,却没想到,本官递进京的折子,也来了回信儿。顾二姑娘,你猜圣上怎么说?”

玉儿坐在一旁静静听着,手中在给九斤燕痕几个纳鞋垫儿,这男孩子穿鞋比女孩子费,玉儿打算给这几个小子的鞋垫儿纳的厚上一些,那骨针刚穿进鞋底儿,听见‘圣上’二字,霎时扎进了玉儿食指上头,当即见了血珠。

秀儿正在瞧她,见状,赶忙取过随身的帕子,将玉儿的伤手包起来,看也没看孟仲垣,只讷讷道,“大人不妨直言,这也没外人,何故拐弯抹角的?”

孟仲垣尴尬笑道,“好,好……圣上十分看重此事,宣……宣本官择日进京。”

听见这事儿与秀儿无关,顾玉儿心里方放了心。那被骨针扎上的手指,也渐觉痛了起来。

“大人既然奉旨进京。那来寻我作甚?”

阿星见孟仲垣闷着不吭声,心里着急,便替他说了,“顾二姑娘,我家大人,想邀您同去,不不不,邀你们一家同去!”

进京?秀儿纵是猜到了开头。也没猜中孟仲垣的心思,不过阿星一语道破,她眼神狐疑的瞧着孟仲垣,声音冷然,“孟大人。”

孟仲垣一只手搭在炕桌上,紧张的冷汗涔涔,另一只手紧紧抓着炕沿儿。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从炕上掉下去一般。

“大人真是慷慨,便是那进京呈给圣上审阅的折子,也敢加上秀儿的名字。”

孟仲垣一愣,早知秀儿聪慧,却不知道她竟然连自己的那点儿鬼把戏都猜得一清二楚。其实这极好猜,按着孟仲垣的性子。如此大的事情,必然不会空穴来风的提出来,他那般谨慎小心,即便不在奏折中提及秀儿,也会将此事告与叔父。而如今圣上宣他进京,他却执意要带上秀儿一家,很明显是,他担心那衢州富户为富不仁的事情,会有疏漏。倒不是用心险恶,若是他先交代了此事缘起秀儿这么个小丫头。便是圣上查明此事是子虚乌有的,想必也不大会怪罪他。这一步,走的倒是四平八稳的。不过,按着秀儿原先的设想,此事自己最好是不要出面的好,可如今与孟仲垣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且行且看吧。

然而,若不从这狐狸身上搜刮一些好处。岂不是平白让他当枪使了?

“顾二姑娘可是不愿意?本官也没有办法,这可是圣上口谕。”

顾玉儿一听,竟然与那当今圣上,真龙天子有关。不禁有些担忧,便是九斤燕痕顾喜三人,也一副斟酌神色。唯独顾乐,在这节骨眼儿上,竟然有些跃跃欲试, “二姐,若是咱们同孟大人去了,是不是,就能瞧见皇上了?皇上当真生的龙首凤眼吗?”

秀儿捏了捏顾乐的鼻尖,打趣道,“别说皇上的龙首龙脖龙胸了,若是在圣上跟前说错话,那你二姐我这小人首小人脖子恐怕也得分家!”

顾乐方知道了其中厉害,连连摆手,“那咱不去了!”

“圣上金口玉言,若是去了,尚有生还的机会,若是不去,那便是藐视天听,欺君罔上,咱们大哥二哥还在营里,哪怕圣上不怪罪全家,若是我落得个什么不好听的罪名,也要误了大哥二哥的前程。”

顾乐眉头一皱,撅嘴到,“圣上怎的如此不讲理,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秀儿眉眼动了动,反安慰起了顾乐,“小六,你看了那《山水集注》,不是一直盼着去西京嘛,西京毕竟是本朝最繁华之地,有那琼楼玉宇,金雕玉砌,西京人的吃食汇集了南北各地的特色,再者说,曲老板他们不是早就入京了?去了西京,咱们也有朋友可以探访呢。”

小孩子好哄,顾乐一听,眉眼又笑的弯了弯,“如此说来,倒也去得。”

孟仲垣见秀儿满口答应,心里虽然有些过意不去,倒是顿时烟消云散了。叔父信中叮嘱过,此事若是成了,他未来的官途,必然无量。此事若是不成,那以江州孟家的地位,保他在青州一带留任个小小知县,倒还是易如反掌的。叔父极为看重孟仲垣此行,真不知,若是他知道圣上宣侄儿进京,那终年不便的冷硬面孔上,会是什么惊讶表情。

孟仲垣见这事儿定了,眉宇自然舒展开来,秀儿却是突然一顿,开口道,“大人,既然民女答应了你,那你也要答应民女一事。”

“好说。不知顾二姑娘有何要求?若是本官力所能及,定当为你办妥。”

秀儿在灯影绰绰的窄小屋子里踱着步子,徐徐道,“秀儿需带一位外人入京。不过,这人是个重病之人,需得安乐镇回春堂的陆大夫在侧,方能保其无忧。故民女所求之事,虽然是一件事,却要劳烦大人跑两趟。一来,大人需得请陆大夫出山,随咱们走这一遭,那我那位朋友,一路上方能有个照应。二来,我那朋友,因着婆家作恶,重病之时,被赶了出来,婆家销了她的户头,民女求大人,托托关系,为我那朋友,办一份良民证。”

这第一个请求倒是容易,他个县官儿出马,还担心陆植不肯答应不成?这第二件事,倒是有些难办,不过此间世上,没有什么是关系和银两办不成的,孟仲垣想了想,脑海中瞬间出现了几位同窗的名字,拿捏了一番,一口应承下来。

此番进京,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秀儿自然不会带着全家人一同进京,若是她出言得罪了哪位权贵,惹得个罪名,再累及亲人,可就不好了。一家人商量过后,燕痕自然要先留在顾家,即便想带上他,孟仲垣也不会答应。接下来的几人里头,顾玉儿要在家看顾灵儿,顾喜也主动要留下帮忙照应。最后,随秀儿进京的,便是九斤和顾乐两个。

九斤一身好武艺,丐帮,于整个大雍之地,尽数都是帮众,到时候,即便遇上麻烦,也好脱身。按着秀儿的吩咐,进京之后,自个儿与孟仲垣主仆二人行动,而九斤领着顾乐在西京各处转转,万一出了事情,也好有个照应。

圣上既然有口谕,那必然不会让孟仲垣准备个十天半个月再进京。按说,他接旨的时候就该动身,可是因着要带上秀儿,方耽搁了一晚。次日一早,天还未亮,这衙门的人,就将昏睡未醒的三人,硬是半拖半拉的拽上了马车,待到顾乐清醒过来,马车黎明赶路,半点没有停歇,已经到了青州梁州数英县。

顾乐环顾四周,九斤尚在车尾打着呼噜,阿星则在外头与车夫并排坐着。孟仲垣手里拿着一卷典籍,正看得入神。秀儿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掀开马车帘子,看外头变换的景致。

“二姐,咱到哪儿了?”这还是顾乐生平,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只见马车一路往北,如今松阳一带,土壤都渐渐解冻了,而不断往北的地方,却是却来越冷,虽然马车车厢裹了棉絮,可是秀儿将车帘子掀开,仍有北风进来,顾乐一哆嗦,“此地枣木繁盛,怕是《山水集注》中,所写的数英一带。”

孟仲垣放下书卷,饶有兴趣道,“小郎也知道数英产枣?”

“那是自然,数英产枣,颍州产纱,衢州产木,刘州产米……”

孟仲垣赞许的点点头,“小郎对我大雍的物产倒是了解的很。”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没过多久,就到了晌午。按着计算,若是昼夜不断的行驶马车,需得三天左右,能抵达西京。然而,那是单人单骑,如今马车里塞了这么多人,必然速度要慢下一半来。青州地界小,不到半日,便过了梁州丰碑,可是梁州,乃大雍第一大州,面积是青州的数十倍不止。从梁州至南的檀县到北部,少说也要五六日。

这芙关已是极寒的天气,真不知道那至北的西京凉州之地,是冷成了什么样子,更何况还有远在中土北部的秦国,那岂不是四季都是冰雪寒天的?

秀儿刚端过一碗热粥,那粥扑棱了几下热气,便起了皮,秀儿双手捧着粥碗,正要给第二辆马车的范姜夫人送去,步子刚迈出去,就听见陆植在后头喊,“你将那腌菜放下,她吃不得咸的。”

秀儿一回首,恰逢一路人马经过,卷起的灰尘尽数落进了粥碗里,与此同时,还呛了她一鼻子灰。

孟仲垣瞧着那远去的一路人马,奇怪道,“此间兵士都是往北,缘何还有往南行的?”

第一百零三章 进京(二)

秀儿让马匹远走的灰尘迷了眼睛,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还十分干涩。手中的粥碗自然不能拿去给范姜夫人,秀儿回身,朝不远处唤道,“小二哥,烦请再添一碗瘦肉粥来。”

小二哥应了声是,秀儿坐了回去,等小二添粥。陆植一路上都与范姜夫人在第二辆马车中,那辆马车比孟仲垣自个儿的要宽敞一些,范姜夫人身体并无大碍,不过因着脸上容颜损毁,需得换皮敷药,因而常年要用麻沸散止痛,方不能自由行动。

秀儿望向那远去的人马,质疑道,“这些人也未着军服,大人因何知道他们是兵士?”

孟仲垣瞧见自个儿终于有一回,比秀儿知道的多了些,不由得意道,“本官并非看人,而是看马。那些黑色烈马,乃是朝廷管制,只容许军职在身的兵士官员使用,若本官没有记错,西京之中,便是镇国公府那般位高权重的人家,也只有兵权在身的小世子爷能够骑乘黑骑。”

顾乐闻言,好奇道,“往后大哥正式入了骑兵营,是不是也有那大黑骏马骑?”

“正是,若为我朝骑兵营兵士,无论三六九等,均由朝廷分配此等黑色骏马,本官去岁于西京城中,便见过太尉府的公子骑过此马。”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陆植只小心饮粥,还拿着自己调配的一罐子东西,使劲儿往粥里兑。砸吧砸吧嘴,“这黑鬃马瞧着是大夏的品种,我朝何时有这么多的钱粮。于兵营之中,用得起这千金难买的黑鬃良驹?”

九斤一双绿豆小眼望着陆植的罐子,讨好道,“大夫秘制的此物似乎好吃的很,也给俺尝尝行不?”

陆植看向九斤,“小黑胖子倒是识货,我内人的祖母,原是郑人。郑人嗜辣。此物乃是七种辣椒秘制而成,小黑胖子,若是你食不得辣,还是莫要吃了。此物冲鼻的很,吃上一口,管教你口舌都麻了。”

九斤听到这儿,已经垂涎欲滴了。看着那暗红色的辣椒罐子。吸了吸口水,含糊道,“不管有多辣,大夫快给俺尝一口。”

陆植将辣椒罐子往九斤跟前一递,他倒是不含糊,直接舀了一大勺,涂在馒头上。一口下去,那辣椒的鲜辣滋味便进了口腔里头。起初有些鲜咸滋味,后来,那馒头裹着辣椒的后劲儿才传到了整个口腔里头。九斤顿时觉得,自己喉头一紧,继而整个舌根都让辣椒麻住了,一股滔天的*之气从嗓子眼儿钻了出来,神经线都兴奋起来。张着嘴大着舌头喊道,“过瘾,真是过瘾!”

陆植哈哈一乐。卷了几许辣椒酱,往自个儿的面碗里搅合,“这玩意儿配上水面,最是好吃。”

九斤到底是个老饕,那辣椒虽然后劲儿足,很快就让他消化下去了。连连喊道,“陆大夫,再给我点儿!”

陆植却是不依了。将那罐子扣了起来,“不可,不可,顾家丫头此次进京。小老儿走的匆忙,只带了这小小一个罐子,也不知要留在京中几日,若是都让你给搜刮了,小老儿可就要吃不下饭了。”

秀儿等着小二给她送粥,见了那辣椒酱,也起了兴致,“大夫,我也爱吃辣的,能否给我尝尝?”

陆植将辣椒罐子揣在怀里,一双小圆眼睛滴溜溜的转了转,“那便给你尝尝。”

秀儿依言拿了个最小的木勺,浅浅剜了一口辣椒酱,拌在手里的土豆上头,放进嘴里,嚼了起来。“真是鲜美可口。”

陆植一愣,“丫头,你不怕辣?”

“便是再辣的我也吃过呢。”

秀儿见九斤也是一脸好奇,不由道,“我原先吃过一种辣粉,奇辣无比。是百种辣椒汇集制成,只一口,便终生难忘。”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辣椒,孟仲垣是南方人,不大喜欢这咸鲜或是麻辣口味,阿星也是,主仆二人连这芙关最出名的猪脚面也吃不大来,只道此物太咸,喝了好几壶茶才顺了下去。

说话间,小二便将粥碗递了过来,秀儿站起身,拿粥给范姜夫人送去。范姜夫人平躺在马车上头,她自幼长在西京,如今要回家乡了,反倒近乡情怯。范姜夫人见秀儿进来,想要转身,奈何自己刚上了药,麻沸散效力正盛,半边身子都麻住了。

“范姜夫人,我扶你起来,看看风景也好。”

秀儿将粥碗放在马车里面的茶托上,一手将范姜夫人上身托了起来,一手施力。范姜夫人轻的似一把骨头,只轻轻一托,她便起来了。“丫头,这是到哪儿了?”

秀儿一面伸手舀了粥,吹了吹,答道,“芙关。”

秀儿将马车帘子掀开一角,外头日头正盛,便透了许多阳光进来。阳光并不刺眼,反而将有些阴冷的马车里头照的暖烘烘的,“丫头,若是此事成了,你便是我范姜家的恩人……”

范姜夫人还想说,却感觉唇边触到了一温和物体,原是秀儿将勺子递到了她的嘴边。“夫人,这话往后再说,当务之急,是要治好你的病。特地嘱咐厨房做了肉骨粥,您尝尝。”

这肉骨粥入口,与范姜夫人生平吃过的都不一样。软糯可口之外,还有一股奇香。范姜夫人让她说的心思开阔了一些,也不揪着报恩不报恩的事情啰嗦,“这肉骨粥有股子奇香,是放了什么?”

秀儿莞尔一笑,见阳光更盛了些,便伸手将车帘子重又关上了,“家中种了颗柿子树,结果之后,我家姐姐将完好没有虫蛀的叶子也收集了起来,洗净之后,再经晾晒,便存在一旁。喝茶煮粥的时候放上一些,不光味道奇特,柿子叶本身,也对夫人的病好。”

范姜夫人今日心情不错,满满一个小砂锅的粥,她全数都吃了。陆植见秀儿拿回来一个空碗,不禁感叹道,“我见飞廉照顾范姜夫人起居,她吃什么都不过两口,看来,顾家丫头倒真是她的福星。”

孟仲垣在一边吃过饭,卷了书籍在看,心思却听着陆植与秀儿的谈话,“顾二姑娘岂止是那病夫人的福星,更是孟某的福星。”

“福星不福星的不好说,只要不是灾星便好。”

几人正说着话,只见方才那往南去的车马又回来了。又是一阵尘土刮来,秀儿微微颦眉,本来艳阳高照的,这一众黑马兵士聚拢过来,遮住了大半亮光,几匹大马绕着几人转圈,为首的高壮兵士朝着孟仲垣拱手道,“敢问阁下可是松阳知县孟仲垣大人?”

孟仲垣正想应是,却让陆植拦了下来,孟仲垣不解,只听陆植徐徐道,“什么松阳县令?我等是从林县来的,要往西京给孩子他娘治病,几位大人若是无事,不要拦着我几人用饭可好?”

孟仲垣一愣,没有料到,陆植编瞎话的速度竟然这样快,更没想通,他因何要骗人。秀儿转了转眼珠子,却是将陆植的话圆了下去,“大人大可去瞧瞧,我母亲还在马车上头,您怕是找错了人。”

那马上几人四顾一看,都是怀疑神色,为首那人又道,“传闻孟大人面上,生的一块蚕型胎记……”

话还没说完,陆植啪一下站了起来,往黑骑人那边走去。秀儿看着他的动作一气呵成,长袖拂过孟仲垣一张脸,继而拱手对马上几人说道,“什么胎记?我儿子面上那是叫开水烫的。”

黑骑人明显不信,翻身下马,就要去看孟仲垣的脸。这几番折腾,孟家主仆二人还不明情况,这黑骑人见孟仲垣脸上果然凹凸不平的,似烫伤的痕迹,回身吩咐道,“去告诉主子,这少年不是咱们要找的人。”

秀儿望向不远处,只见那清一色的黑色骏马之中,护着一辆马车,马车帘子微微一动,远处的兵士摆了个手势,一行人便扬马远去了。

待一众人等走远后,孟仲垣方不解道,“大夫,你们方才,打的是哪门子马虎眼?”

孟仲垣虽然不明白几人因何如此,却是没有戳破。他摸了摸自己面颊,“大夫,我这脸,你方才给我用了什么?”

陆植一甩袖的当间儿,往孟仲垣脸上洒了一把粉。这只有孟陆二人感觉的到,秀儿也不过瞧见了他袖子在孟仲垣脸上停了片刻,那些黑衣人都在马上,自然注意不到。

“孟大人,真不知你是如何活到现在的。方才那些黑骑人过来,小老儿分明瞧见,他们穿的是衢州营的官靴。”

“这……”孟家主仆相视一眼,都松了口气。还是自己想的太简单,以为能平安无虞的到西京城,叔父倒也在信中提点过,只是自己到底初生牛犊不怕虎,没曾想,还没入梁州地界儿,那衢州人的爪牙就伸了过来,若是方才自个儿认了,岂不是性命堪忧?

思及此,孟仲垣方感激道,“孟某要谢过大夫救命之恩,不过,大夫在孟某脸上用的,到底是何物?”

“此物乃是小老儿特制的凸凸散。”

第一百零四章 进京(三)

陆植将一个红色瓷瓶放在手里,取下软木塞,倒了一点粉末在桌子上。那粉末呈淡黄色,孟仲垣坐得离他最近,还能闻见这粉末有一股子淡淡兰香。

“大夫,怎的你用在我脸上的时候,并无这阵花香?”

陆植见这后生观察入微,眉眼间不由带了笑意,“凸凸散用在人皮肤之上,那兰香之气便会消失。”

孟仲垣点点头,阿星却是急了,“大夫,您用在我家公子脸上的药,何时才能退啊?”

陆植没说话,只从身上取出一个青色瓷瓶来。九斤不免好奇,这小老儿身上到底藏了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青色瓷瓶是上好的官窑雨后天青釉,瓷面细腻,瓶口用一枚玉珠封住。陆植将那玉珠取出,把小青瓷瓶放在孟仲垣鼻子跟前闻了闻。

孟仲垣一愣,倒是狠狠吸了一口气,谁晓得,这青色瓷瓶里头的东西,味道腥臭无比,直呛得他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甩起袖子捂脸道,“大夫,这是何物?怎生如此臭?”

陆植咧嘴一乐,顾乐却是不着痕迹的往边上让了让,他方才也好奇那青瓷瓶里头的东西,也想闻上一闻,见孟仲垣吃了亏,赶忙闪到了一边。“此物乃是黄鼠狼的臭腺所制,专解我这凸凸散,怎么?孟公子再摸摸脸上的胎记,可还有凸起之物?”

孟仲垣还没伸手去摸,阿星就咋咋呼呼道,“果真没了!”

秀儿搅了搅杯盏里的凉茶,提醒道。“万一先前那拨人想通了回来,咱们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还是快些启程吧。”

几人纷纷赞同,打包了一二十个馒头之后,两辆马车重又踏上了征程。此去西京,五日的行程,千里之遥。

马车启程后不久。秀儿掀开车帘子往外看去。天际只剩一只血色残阳,远处群山如黛,此间官道往来无车无人,真不知,再往北边走,还要遇上什么。

华月初上的时候,几人方到了梁州吴郡的驿馆。此处乃是官驿。值勤的小吏仅五人,算上洒扫的仆妇丫鬟车夫,整个吴郡馆驿,也不过十五人而已。

大雍每个县级地区,都设有馆驿一座。根据这一县的人口决定这馆驿规模的大小。到了驿站,吃食自然比下晌的路边食肆好上一些,起码不用吃着吃着。惹得一鼻子灰。

吴郡盛产梅子,此间正是梅子季节,驿馆的小吏们,便拿出了自己家里秘制的梅子酒来招呼客人。吴郡梅子颗颗饱满莹润,入口滋味酸甜,顾乐方换了牙,吃上一颗新鲜梅果,只觉得牙根泛酸,要被酸倒了一般。

用过晚膳,几人不敢停留。那值勤的小吏十分不解。劝道,“大人,这外头黑灯瞎火的,您就是连夜赶路,那马匹也跑不快,惶不如您几个吃饱睡足了,将马儿喂饱干草,明个儿天一亮便赶路。也来得及啊。”

因着在馆驿里头用膳住宿需要官员的印鉴,是故这几个小吏便清楚,孟仲垣一行,是打青州松阳县过来的。却不知他们要往哪儿去。

阿星正想说,就让秀儿接过了话,她与顾乐二人,裹着孟仲垣带来的貂毛大氅,虽然暖和,却瞧着十分诡异,两个人挤在一件大氅下,看着滑稽。“实不相瞒,我等此次是为了救治母亲,方从青州过来的。”

那小吏听言,赶忙道,“原是如此,我说咋这么赶呢。您还真没来错地方,临县笛郡有个出名的胡大夫,乃是名医胡不医之后,好些客商来此都要借路去笛郡呢,小姑娘你瞧着,从咱们驿馆往后,有条碎石子路,过去了,绕过前头的梅岭,便能瞧见笛郡的界碑,到时候,稍一打听,便能找着那胡不医后人的药堂。”

秀儿连连称谢,一行人便离开了吴郡驿馆。上了马车,驶出了一段距离,阿星方道,“顾家姑娘,你方才,缘何那么说啊?”

顾乐正一手一串梅子,吃的正酣,听言答道,“阿星小哥,白日里那些人你忘啦?他们都是军爷,若是朝这吴郡驿馆的人打听咱们的下落可咋整?”

“那为何咱们还要在这驿馆用膳?岂不是……”

秀儿莞尔一笑,将貂皮大氅往上扯了扯,盖在自己身上,“一来,若是那些黑衣人想明白咱们下晌是骗他们的而追回来,他们那黑鬃马,日行千里,咱们这老骥,如何跑得过他?此举正是一个障眼法,让他们吃不准咱们到底去了哪儿,至少能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二来,若是他们并不知道咱们就是他们要寻的人,那即便是他们追上咱们,也好留一线生机,因为他们以为的孟大人一行,是该往笛郡去的。”

孟仲垣在一旁,惴惴不安道,“顾二姑娘既然如此缜密,可能猜到,这来人是谁?”

“若是大夫没瞧错,这些人穿着衢州营的官靴,却出现在咱这梁州之地。按着朝廷法度,何以如此?必然是得了衢州总兵的允许,才能跨越州省,来追咱们几个。这只能说明,大人先前上到圣上跟前的折子,以及圣上给大人的旨意,已经传到了那些贼人的耳中。秀儿想来,此去西京,必然是,九死一生的。”

九斤听到这儿,放下了怀里一小坛梅子酒,“九死一生?”

秀儿察觉到气氛突然诡异起来,孟仲垣少年为官,心性自然比不得那些西京城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狐狸,想来他叔父信中提点他一切小心,也是让他给忘了个干净。

秀儿提点道,“那能在衢州坐拥千顷良田的,必然不是个小人物,想必在朝中,也是有些分量的。大人记着,若是咱们能平安抵京,那贼人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敢在天子眼前胡作非为。可是,若是咱们半路上遇到什么,便是圣上,也救不了咱们。因此,咱们只能自救,你与阿星千万记着,莫要透露了身份,再到下一个县城,咱们去准备些东西,乔装一番,再继续上路。”

孟仲垣与阿星相视一眼,阿星赶忙道,“公子,咱们就听顾家姑娘的,小的觉得,听顾家姑娘的,准错不了。”

从吴郡出发,并未往笛郡去,那这一行人,便要经由子规,凝县,禹粮官道,往西京去。除却官道之外,那山路纵是并不凶险,也不能走。因着山间尽是虎豹豺狼,没让黑衣人抓着,就先让猛兽撕碎了。

马车徐徐在夜间行驶着,前后两辆马车。为首的马车坐着顾家姐弟,九斤,孟家主仆;后头的马车,则是陆大夫、柳捕头和范姜夫人。两辆马车的车夫都是松阳县衙赶车的老手,从未到过外地,一口青州口音。

马车颠簸着,秀儿顾乐两个,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裹在貂皮大氅下头睡着了,九斤也打起了呼噜,手中还抱着一小坛梅子酒,也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醉过去了。

阿星与第一辆马车的车夫轮流赶车,而柳西捕头则与第二辆马车的车夫轮流赶车。如此不歇着,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人困马乏,终于瞧见了子规的界碑。

到子规的时候,马车踩着一块巨石,重重的颠簸了一下,秀儿睡得轻,让这一震,便迷迷糊糊醒了过来,见着马车内倒也安静,方抬手,将头上的车帘子稍稍掀开一些,见着天色渐渐起了亮光。轻轻从顾乐身边跨过去,爬到前头,掀开车帘子,“大叔,咱这儿是过了子规?”

车夫赶了半宿的车,两只眼睛熊猫一样,闻言,清了清嗓子,“姑娘没瞧错,刚过了子规。梁州这个鬼地方,一个县城也那般大,若是在咱青州,这么一宿的功夫,怕是能过三四个县城了。”

天边鱼肚白,马车的速度也渐渐快了起来,待到众人都醒了,已是将近午时,也快到凝县了。

这时候,马车的位置发生了变化,柳西捕头,阿星,两名车夫在第二辆马车里头休息,赶车的换成了陆大夫。而范姜夫人,顾家姐弟和孟仲垣则挤在了第一辆马车里头,外头赶车的,正是九斤。

九斤长得胖,一个晚上挤在旮旯犄角里头,手脚伸展不开,十分痛苦,他刚醒,就哼哼唧唧的要去赶车。至于陆大夫,则是不同,他担心车夫太过疲乏,赶不好车,把一行人带到沟儿里去。

秀儿和顾乐正挤在一堆,看孟仲垣带来的书册,忽然听见九斤在外头喊道,“阿秀,小六子,孟大人,咱们到凝县了!”

吴郡,驿馆。

值勤的小吏刚把门打开,就瞧见门前立了乌泱泱数十的人马,均是黑衣黑骑,不禁脚下一滑,颤声道,“这……此间尚早,诸位大人来此所为何事啊?”

带头的黑骑人冷声道,“昨个儿夜里,青州松阳县县令孟仲垣可是领着人马来过此处?”

这小吏眼珠子一转,回忆起来昨晚那一行人,点头道,“确实有,不过……”他刚想说,不过是来给母亲治病的。话还没出口,就让黑骑人拦了下来,“既是来过,那么他们往哪边去了?”

听到这儿,那小吏不假思索道,“往东面笛县去了。”

黑衣人听言,手中长鞭一甩,那小吏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一摸脸,方知让这黑骑人给打出了血,顿时来了气。却让黑骑人一句话给压住了气势,“胡说,他们怎么会往东去!该是往北去!”

这小吏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语气不善道,“大人既然知道,问小的作甚?”

第一百零五章 进京(四)

能在这馆驿做小吏的,莫不是家中有些关系,也至少是个读书人。黑衣人如此嚣张行事,想来是于衢州之地,作威作福惯了。却没想过,这是梁州地界,而不是衢州。

“你这无品的小吏,也配与我说话?”

几人争执起来,那被打伤的小吏也不是个省事儿的,直嚷嚷着将馆驿里头十数个人叫了出来,要去报官。这一行人本就是私自从衢州营出来的,若是进了衙门,这私自斗殴倒是小事,可他们明明是衢州营的骑卫,却出现在梁州地界,可就不是小事了。

思及此,那为首的黑骑人收了马鞭,胯下一夹马腹,调转马头,往北边驶去。自梁州吴郡往北,有两条路,一曰官道,一曰盐道。一为陆路,一为水路。

“大人,如今并非漕运之期,孟仲垣一行,想是不会走水路往京都去。”

黑骑人眼珠子一转,声音转冷,“他们已经提防着咱们,是否走的水路,不好判断,耿义,你领着十骑沿崔东,闵春往潭江去寻。”

这原本的二十名黑骑,便分成了两支。一支沿着吴郡北部官道,往子规去,另一支,则借崔东商道,往潭江漕运码头去了。

凝县,布坊。

孟仲垣这回入京,其叔父在回信之中,还附了几张百两的银票,以资其路上花费。顾乐等在外头,浑身上下,让布坊的伙计给换了一套新的行头,九斤也是,虽说都是棉布的。比不上丝绸罗缎来的高贵,却比这一家人过年采办的行头还要精细一些。

陆大夫深谙驻颜术,对郑国一脉流传的易容之术也略懂得一点。九斤生的高胖,让他化作了一个嘴角有痣的肥胖妇人,穿着一身深红的棉布衫子,九斤虽然不大乐意,可是考虑到一行人的安危,还是勉强答应了。

乍一看。还以为九斤是哪里来的媒婆。

顾乐立在布坊的门槛上头,外面太阳挺大。凝县县城十分热闹,比之松阳县,有过之而无不及。因着,若论面积来算,凝县能顶上三个松阳县,人口亦是如此。

顾乐见九斤自帘子后头出来。憋足了笑,却终究忍不住道,“九斤大哥……不,如今该叫九斤大姑!噗哈哈哈……”

“也不知陆大夫给你姐化成什么样儿了。我看那老头子的易容术,实在是漏洞百出,尚不及我师傅一成的功力,可惜了。这门秘术讲究手巧,若不然,小九爷定当将自己化成个浊世佳公子。”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皮,等着另几人出来,没多会儿,布坊换衣间的帘子掀开,又出来个人。顾乐一看,楞道,“这老婆婆是何时进去的?”

没等他说完,那老妪便用阿星的声音说道。“两位小哥,是我……是我。”

九姑听完,哈哈一乐,“阿星小哥,你这行头也不比我好多少嘛。”

因着往北方,越走越冷,孟仲垣给几人都置办了行头。银两收讫后,便寻了个理由。将伙计给支了出去。

这布坊颇大,又分了几十间内室,如今几人待的,正是其中一间。其中。男丁用左面的更衣室,秀儿和范姜夫人,则用右面的。

待孟仲垣出来之后,众人皆是屏息而立。他原先长在脸上的蚕状胎记,不知陆植使了什么药粉在上头,竟然完全不见了。阿星见状,差不点儿当场哭出来。

若是没了那狰狞伤痕,孟仲垣一张俊俏脸上,便再无瑕疵。他身着浅绿色锦袍,头上青玉挽发,眉宇间透露着一股子俊朗肆意,直叫外头的三人看花了眼。阿星连连道,“公子,公子……若是夫人能瞧见您这样,怕是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阿星口中的夫人,自然是孟仲垣的生母,而非江州孟家的当家主母。九姑瞧见他生的这样俊俏,正想开口捧两句,却让顾乐一句话,险些笑掉了大牙,“先生,我原以为你生的那样俊俏不同,如今陆大夫怎的把你化作这般丑陋的模样?”

陆大夫驻颜术是学有所成,可是易容术显然还不够精妙。最后,这一行十人,九斤给化成了九姑,顾乐则化作了女孩儿,阿星成了老妪,孟仲垣仍是他自己,范姜夫人让陆植化成了一个卧床不起的老翁,秀儿则长发挽起,化作了一个俊俏少年模样。至于柳西、陆植和两名车夫,则只是稍微改变了五官容颜,瞧着十分普通,却与自己本来的面目,非常不同。

按着秀儿编排的说法,一路上,若是有人问起。因着车夫的青州口音改不了,便说自己一行是木材商,要去北方采购林木,而祖父因着路上水土不服,方才病了,要到西京去瞧病。

待修正过后,晌午用过饭食,孟仲垣将自家从衙门带出来的几匹马,与凝县马市换了几匹脚程快的,重又整顿了车马,方继续往北去。

那十人的黑骑,因着坐下宝驹日行千里,此刻也到了凝县,四下搜寻了一番,见着找不着孟仲垣一行,便留下两人继续寻找,余下八人,经官道往禹粮去了。

这黑衣人倒是聪明,到了禹粮,并未停下,只留下两人,在官道堵着,遇见车马,便拦下来人,搜查一番,方才放行。这官道往来的,不少是有身份的官员家眷,他们行事如此唐突,有不少人不愿意配合搜查,无奈那黑骑人个个武功高强,寻常人家的武师护院并不是对手,除非碰上人手多的,可是黑骑人早已料到,孟仲垣一行不会有身手特别好的。就算有,也不会许多。

黑骑人以为,这是瓮中捉鳖的计策。

秀儿将车帘子放下,往后瞅了瞅,见那两名黑衣黑骑的兵士仍在拦车搜查,不禁摇了摇头,他们手中并无孟仲垣的画像,只据着消息,知道这位孟大人,是个脸上有巴掌大的胎记的。这番搜查,也是寻找脸上有胎记的人,却没曾想过,孟仲垣身边有陆植这样通晓易容之术的能人,虽说陆植的易容术,远不及其驻颜术的一成,可是让孟仲垣换一张脸,掩过黑骑人的耳目,却是绰绰有余了。

按着秀儿的估算,到了禹粮,这一队的黑骑人,怕是剩下不到五个。对方的人越少,于己越是有利。车夫也晓得此间利害,自然不敢怠惰,马车急速行驶,终于在天擦黑的时候,到了禹粮。

禹粮县人口众多,然而已经入夜,黑骑人守在城门附近,每个要进城的车队,他们均要搜查一番。此处离城门很近,这六个人惹怒了群众,有一些官员家眷,便支了小厮去城门告状。守门卫兵与那黑骑人便在离城门三里地不到的地方,争执了起来。

顾乐悄悄看过帘子外头,这卫兵来的及时,前面的车马搜查过后,便轮到了他们。两名车夫站在外头,佯装抱怨道,“这黑衣黑骑的究竟何方神圣?我家老太爷正等着看病呢……”

那伍长瞧见这一行六人,均是黑衣黑骑,那官靴之上,又明显是衢州营的营徽,心里犯了嘀咕,面上却是神色未变。“几位在我禹粮城外,私自拦住往来车马,是为何故?”

面对这些兵士,带头的黑衣人自然不会再轻易与他们缠斗起来。不过扯了个谎,“我等在寻我家公子。”

“既是如此,诸位大可去县城里头张贴告示,何故在此处一通乱找,如此找不到人,反是叨扰了女眷。”

黑衣人听言,冷声道,“恕难从命。”

电光火石间,两方就要争斗起来。秀儿下车,同顾乐一同立在一旁,与其他车马的小厮车夫一同,等着瞧热闹。

黑衣人一鞭子甩出去,那伍长手中的长矛就被整个卷了起来,扔到一旁,似一堆破铜烂铁一般。伍长额上顿时见了汗,这黑衣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夺了自己的武器。伍长心下一顿,赶忙吩咐手下去城里搬救兵。黑衣人见状,再一扬鞭,那正欲跑走的小卒背上便遭了一鞭,顿时衣衫破裂,现出血痕。

秀儿见状,这六人的功夫均是上乘,只怕,在衢州骑兵营中,也是佼佼者。抚远候柳家,竟催动这般有背景的人来追杀他们,自己还真是小瞧了这个抚远候。

思及此,赶忙跑回第二辆马车,掀开帘子,见着范姜夫人躺在里面,秀儿手扶车板,一纵身跳了上去。

“夫人,等会儿我让你看看那领头的人,你瞧瞧,你可认得?”

范姜夫人听言,微微颔首,秀儿将她上身扶起,带到车帘子边上,掀开一角,范姜夫人眼珠一转,那六人均在马上,两方又离得近,这人的容貌便十分清楚了。

这领头的黑衣人生的五官刚毅,然眉宇间,隐隐有股子戾气。他一双棱形眼睛,斜睨着伍长等人,半点没将他们瞧在眼里。黑衣人头上黑玉束发,肤色偏黄,嘴唇发紫,耳珠之上,嵌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玉珠。

范姜夫人见了那人容貌,呼吸一窒。秀儿隐隐觉得,自己扶着她的那双手,都沁出了汗珠来。

范姜夫人声音沙哑干涩,似古墓昏鸦一般,咬紧了牙关,吐出几个字来,“他就是柳归元。”

第一百零六章 故人相逢(一)

(一零六)故人重逢(一)

那领头的黑骑人竟然就是柳归元!秀儿心中一顿,她曾想过这西京抚远候家,必然会在他们进京的路上设阻,却没曾想,居然是柳归元亲自来的。这人生的人模狗样的,容姿也算伟岸俊逸,没曾想,是那般下作狠毒的小人。

柳归元左手执鞭,右手勒住马缰,对着那几名禹粮守卫,居高临下道,“我等不过在此等人,必不会冒犯车中女眷,尔等大可放心。”

禹粮的这名伍长,见着碰着了硬石头,深知不是这几人的对手,因而故作缓兵之计,陪笑道,“也好,既然诸位也是寻自家公子,那哥几个,便给诸位行个方便。”

两方人倒是和气起来,围观的群众见着这禹粮守卫都不是这几名黑骑人的对手,不由噤了声。此间北风烈烈,万籁俱寂,那胯下马儿的呼吸鸣鼻之声,便显得尤为突兀。

柳归元见禹粮守卫让了步,便向着身畔两人使了个眼色。这二人一左一右,夹着马腹,缓缓来到等候进城的车辇前头。顾乐原先立在一旁瞧热闹,见状,赶忙回身去寻秀儿,纵是他仍是个孩童,那闪动的身影还是让柳归元瞧见了。他勒住马缰,调转笼头,便往顾秀儿这边走来。秀儿原先扯了帘子在看外头,见着那黑骑人向他们走过来,心道不妙,若是别人瞧见了范姜夫人,许是认不出来。可是这二人十年夫妻,如何会认不出来?

那马蹄声音刚健缓慢,踏踏踏,每踩一下,秀儿的心也跟着提溜一下。猛的,有人掀开了车帘子。先是一只火把将整个昏暗的内间照亮,继而探进来个脑袋。

范姜夫人让秀儿扶着,依靠在马车壁上。柳归元翻身下马。手里拿着火把,将车内二人形容都瞧得仔仔细细。他见着这马车里头。坐着个十岁的小少年,一张脸均匀白净,清秀俊俏,眉眼凌厉,微微一愣,继而注意到脸藏在暗处的一位老翁。

这老翁须发花白,形容枯槁。眼下一片青黑,骨骼嶙峋,似乎是重病之人。柳归元并未说话,时间也似静止了一般。忽听那小小少年开口道,“大人若是无事,烦请将这帘子放下,我祖父生了重病,不能受风。”

听见这话。柳归元并未动弹,良久,秀儿觉得自己后脊梁骨都冒汗了。他才将火把移出,似乎要走了。秀儿正要松口气,却见到柳归元将那火把重又拿了进来。照了照范姜夫人脚下,他声音一字一顿,似不经意道,“翁倒是生的一双好脚,如妙龄女子一般。”

秀儿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外头的柳西、九斤听见,已经做好了一场恶战的准备。

说时迟,那时快,柳捕头刚欲抽出宝刀,看向那黑骑人之一。就见着不远处,有一众人马,擎着火把,陆陆续续赶到,柳归元正欲揭穿秀儿两人,却不得不先去应付那一队人马。秀儿深知,若是此时一直被动下去,待柳归元回来了,自己这一行,便是死定了。想也没想,便跟在其后头下了马车,“夫人放心。”

秀儿穿着男装皮靴,行动自然比穿着裙裾绣鞋要便当许多,她跟在柳归元后头,待看清那从禹粮城里来的人,顾家姐弟不由愣道,“怎么是他?”

这来人紫金冠束发,一身短打紫衣,模样俊朗刚毅。腰中佩剑寒光略现,隐有杀气。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青州总兵,三品征西将军郭通之子,郭睿。

许久不见郭家翁婿,如今看见,倒是真让人高兴不了多少。九斤不知道顾家人与郭家的渊源,瞧见郭睿来了,倒是擦了把汗,心虚道,“早闻越骑校尉郭睿调任梁州,原来,他正驻守在禹粮县城。”

几人均是没曾想到,此间竟然见着了郭睿。郭睿循着柳归元的方向瞧过来,见着后头的秀儿,微微停了一会儿,只觉得这小童十分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听说这里有衢州营骑卫滋事,他便忙不迭的赶来了。守兵私自离开营地乃是大罪,若是因着此事,重得圣眷,没准儿自己能调回西京。那京都里的官儿,可比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舒服的多。再者说,新妇公羊淑君在娘家待产,郭睿心里也急。

因着这个原因,便是他一眼就瞧出来,面前这个黑骑人便是抚远候府的世子爷,也权当自己从未见过他。是故若是等会儿打斗起来,便没有得罪不得罪之说。

可郭睿不想认他,并不表示,柳归元不认得他。郭睿领来的,均是青州郭家的亲兵,约略十数。而柳归元手下,目前不过四名亲卫,若是打斗起来,是必败无疑。而且,自己私自出营的消息,若是让郭睿晓得了,便等同于先太子太傅公羊瓒晓得了,那便等同于,圣上晓得了。

思及此,柳归元方觉,此次私自出营,确实莽撞。

若不是自家听闻那远在青州的一个小小县令,竟然参了他们一本。如何会这般紧张,欲摆平此事,要么堵住衢州百姓悠悠众口,要么,灭了孟仲垣的口。

两相比较,还是后者容易一些。

“我当是谁,原是郭小将军。”柳归元说话客气,郭睿反而咄咄逼人了,“尔等何人,郭某倒是不识得。”

九斤闻言噗嗤一乐,单这郭睿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本事,他与他那老丈干,倒真是一家子。

柳归元额角一阵抽抽,这郭睿是明摆着不给他抚远候府的面子。然而抚远候,不过是个闲散的皇亲,如何比得了先太子太傅公羊瓒于朝中的地位声望,思及此,柳归元忍了忍,“郭小将军健忘,柳某乃抚远候世子,柳归元。”

这短短几个字,马车里的范姜夫人听得一清二楚。只觉得字字诛心,遥想当年,私自出府踏青之时,烟波江畔,美人遇险,英雄相救,“范姜小姐健忘,柳某乃是抚远候府世子,柳归元。”

而后鸿雁传书,私相授受。待到分别之时,赠与朱钗,白首缔约,“这月十五,公子到我府上提亲,父亲必然会答应的。”

这本是才子佳人的风月戏码,却不料,最后的真相竟然那般龌龊不堪。范姜凌位高权重,且家中经商多年,祖产颇丰。于衢州一带购置良田千顷,商铺万家。范姜凌独女雪若,生的闭月羞花,秀美娴雅,多少京中贵族子弟倾慕佳人。而她,自幼养在深闺之中,母亲早逝,最是信任乳母以及打小一同长大的贴身丫鬟鸣翠。

鸣翠原姓辜,是鄚州郡守辜家的闺女,因着辜家在反王陈达叛乱之时,站错了队。待新王登基,落得个抄家充军,女眷充为官妓的下场。

那年范姜雪若与父亲到鄚州监理此事,雪若见鸣翠与他一般大小,便央着父亲将她收为自己的贴身丫鬟。如此,两人一同在司农府邸长大,一切吃穿用度,她自问都未曾亏待过辜鸣翠。

便是父亲在朝中得了赏,那些绫罗绸缎,也是让鸣翠先挑花样儿。如是作为,奶娘总是点着她额头佯怒道,“小姐最是心软,如何能与丫头同进同出,同饮同食?”

却不料,那日私自出府,烟波江上,英雄救美,芳心暗许的并不只她一人。

“如此歹人,包藏祸心,我当初真是瞎了眼。”这话,在落魄后的许多年里,范姜夫人说过许多次,而独子润儿溺亡的消息,彻底击碎了她最后一根神经。若不是因着报仇心切,不想看那一对贱人快活,她早就随独子润儿同赴黄泉。

如今,仇人离他不过一丈之远,呼吸相闻,那滔天的恨意便席卷而来,待到眼前,又因着身体被麻沸散封住,挣扎动弹不得,而只得作罢,几次三番的,范姜夫人只觉嗓子眼儿一阵腥甜,竟是不自觉咬破了舌根。

人就是这样,一旦有更紧要的事情发生在眼前,先前的事儿便只能作罢。柳归元一心想要摆脱郭睿,至于方才发现那老翁乃是妇人假扮,那又如何?毕竟不是找着了孟仲垣,一切都是无用功。

柳归元调转马头,望了一眼秀儿那个方向。咬了咬下唇,强硬道,“郭小将军,既是如此,柳某先行告辞了。不过……”

马腹一紧,他屈身靠向郭睿,附耳道,“若是郭小将军忘了今日见闻,日后西京城中再遇,柳某自当还上这个人情。”

郭睿身后亲兵欲追,却让郭睿一手制止了。他一眼望向柳归元先前望着的方向,那边停着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前头的马车坐着个胖妇人,身畔立着个黑瘦的小女娃娃,后头的马车,则有个俊俏的少年站在那里,此子青丝如墨,眉眼五官精致无匹,肤白若雪,神情冷淡自持,这般丰神俊朗的少年模样,倒让他有些吃惊,不由心道,“未曾想,此梁州野,荒凉之丘,竞得如此妙人。”

郭睿想着,不禁自嘲一笑,转而带领亲从,护送等候入城的车马进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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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最近身体不大好,昼夜温差大,读者亲们记得好好保重!

第一百零七章 故人相逢(二)

郭睿领着禹粮守兵,护送城外的商贩进城。那候在官道上过了一两个时辰的车马队伍,终于动了动。前头车马的小厮见着再无热闹可看,便一哄而散,各自回了自家车马附近。

顾乐见状,也跳上马车,掀开帘子,就往车里钻。随行的车夫轻甩马鞭,马儿便徐徐走动起来。此处离禹粮城门不过三里地,因着柳归元一行才耽搁了众人的行程,如今郭睿带路,不消片刻功夫,几人就进城了。

进城之后,郭睿并未赶去军营所,反而在城门边上勒住缰绳,停在了那里。他一双眼睛凌厉的扫过进城的队伍,不知在寻些什么。第一辆马车,是进城送花圈的,郭睿略皱眉,手一挥,便让他们通过了。第二辆马车,便是孟仲垣那辆,郭睿嘴角轻扯,露出一个奇怪的笑来,喊住查验文牒的兵士,驱马向前。

车帘子一开,禹粮城内的灯火之光便透了进来。郭睿弯着身子,瞧见车内坐着四人。他在每个人的脸上都逡巡一番,最后,盯着孟仲垣道,“孟大人何时变成这幅模样了?”

孟仲垣神色微变,阿星已是忐忑不已,众人均是屏息等候郭睿的下文。良久,他薄唇轻启,缓缓道,“孟大人何时开罪了那抚远候柳家。大理寺卿孟固孟大人与我岳丈乃是旧交,此次收到岳丈大人家信,特地叮嘱本官,要助小孟大人一臂之力。”

“原是如此”,孟仲垣方松了口气。“多谢郭兄相助。”

郭睿手执马缰,微一侧身,神色复杂的望向后头的车马,“小孟大人,那与你同行的白衣少年,是哪家的公子?”

孟仲垣根本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倒是九斤,在一旁咋咋呼呼道,“少将军说的可是顾公子?”

一句顾公子。方将孟仲垣的思绪引了回来,原来他说的。是化成男装的秀儿。九斤不晓得顾家与郭家的渊源,这句无心的话,让第二辆马车里头听着的秀儿,心咯噔一沉。

听到那人姓顾,郭睿眼里瞬间闪过一丝奇异光芒,问道,“姓顾?说来。郭某倒是识得松阳县顾村的一户人家,不知大人熟识的这位顾公子可是那顾继宗举人家的?”

顾乐本意拦着九斤,却来不及了,“少将军说的对……”

郭睿听言。神色一顿,又状似不经意道,“顾继宗举人家里,郭某见过三位,如今……这来的又是哪一位?”

九斤还欲说话。却让顾乐捂住了嘴,“来人是顾家三郎,顾喜。”

郭睿略点了头,心里正算计着,却不敢表现的太过明显。只朗声笑道。“原是如此,顾家的公子,倒是个个出彩……”他略略停顿一下,继而道,“顾家的姑娘,也是伶俐的。”

这一番重逢话语,表面看着万分和气,实则两方各有心思。一众人等,除了孟仲垣一行和九斤,其余的各怀心事。郭睿本是得了公羊瓒的家信,知道要注意一下孟仲垣的行踪。孟仲垣此人,他于去岁圣上的琼林宴上,曾见过几次,因着他生的异于常人,故而记忆犹新。特特记得他没有胎记的半边脸,是个俊逸少年。如今瞧见了孟仲垣一张没有胎记的脸,不过片刻功夫,便认出来了。

若是没见过孟仲垣本人的,哪怕拿着画像,恐怕也认不出来。

郭睿没曾想,不过无意搭救这么个有几面之缘的小官,竟能又碰上顾家人。上回打青州回去,一直暗中探访顾家的虚实,那名将顾臻所书的《顾公七略》更是势在必得。

因着公羊瓒与郭睿都觉得,《顾公七略》一事,只怕世上,唯他翁婿两人知道。上回因着京中的事儿耽误了此事,后来便是派人去顾家,将顾家那么个小小宅院翻个底掉儿,也没瞧见半点《顾公七略》的踪迹。可是既然知道了顾氏有如此重宝,身为一员武将,如何不想据为己有,若得此物,佣兵天下,亦未尝不可。

思及此,郭睿面上未动。只驱马往后,给孟仲垣的两辆车马让了路,“既然孟大人尚有要事,郭某就不留客了。若是回程之时,再经过我禹粮,可切记留下饮杯水酒才好。”

孟仲垣点点头,谢过郭睿,一行人便顺着城门大道,往禹粮城内走去,待众人走远了,郭睿面色一沉,吩咐左右,“让影卫盯梢着,有任何情况,须飞鸽传书。”

郭睿想了想,继而道,“莫让柳归元阻了他们上京之路。”

郭睿此刻因着圣上旨意,困守禹粮。自己不能将顾家人如何,只盼他们平安到达西京,进了公羊瓒的势力范围,到时候,再如何利用他们一家,找出《七略》的下落,便易如反掌了。

这番心思,似乎那《七略》已是自己囊中之物,连待产的妻子公羊淑君也顾不得了,本是要回府的车骑,此刻也往县城酒馆走去。

顾乐听了九斤方才把自家身份都交代了,不由有些赌气,九斤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抓了一把花生,就着吴郡剩下的半坛子青梅酒,一口小酒一口花生,好不惬意。

秀儿与范姜夫人这边,气氛却诡异的很。

“夫人。”

范姜夫人许久未说话,秀儿先开了口,怕她想不开,又继续道,“方才险些落入柳归元手中,夫人且放心,咱们此去西京一行,怕是再也见不到柳归元了。”

秀儿并未揪着柳归元继续说,反是调转了话题,惹了个悬念出来。范姜夫人一听,甚是不解,反诘道,“怎么就见不着他了?纵是这禹粮城有郭大人护着,出了城,咱们……不还是鱼肉刀俎?”

秀儿见范姜夫人分了神,继续道,“夫人不知,我家……与郭睿翁婿有些渊源,想来夫人也是不信,不过秀儿可以担保,此去西京一行,至少有这青州总兵的私卫护着,青州与衢州兵力如何,夫人可能不知。但是这抚远候或是柳归元的军权与那三品征西将军郭通相比,高低如何,夫人想必也是知道。”

范姜夫人听言,略放下心来,“你这丫头倒是心细,半句话也未曾与那郭少将军说过,竟知道他会如何做。丫头,你猜猜,我想让那柳归元如何?若是猜得对了,我便将金缕梅的植法说与你听,陆大夫这些天,可是求着我说那金缕梅的植法儿呢。”

范姜夫人心情倒是不错,方才险些被柳归元抓住,也没放在心上。

“秀儿不敢揣摩夫人心意,夫人既然执意想问,秀儿便斗胆猜上一猜。若是秀儿猜得不对,夫人大可揍秀儿一顿,千万别气闷在心里,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啦。”

范姜夫人略略拍了秀儿的手一下,听她说话中听,脸上的伤痕也不疼了一般。

“想来,夫人对那柳归元,也是中意过的。这世上,爱之一物,最是复杂不过。秀儿同您讲个故事,原先有个身世凄苦的姑娘,偶然识得个富家公子。这富家公子是风月老手,对那姑娘出手相助,更是软语相慰。这姑娘便对他起了心思,可是那富家公子,见过多少绝色女子,早就将这姑娘忘了。后来,这姑娘因爱生妒,将那富家公子心爱的女子给杀了,还剜了她一双眼睛。夫人觉得,这姑娘可是值得可怜?值得同情?”

范姜夫人神色迷惘,想是听进了心里去了。她轻咬下唇,试探着说道,“这人可怜,也不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秀儿微微一笑,继续道,“夫人聪慧,是故,无论那柳家如何的下作,下场又是如何,夫人何苦为此执着,反让自己做了那可怜之人?夫人您要知道,老天有眼,您好好活着,仇人的尸体,总有一天,会顺着江流漂下来的。想来,令尊在天之灵,也是希望夫人过得好。”

“你这丫头说的话,到与我父亲说的一般无二,不过第二日,他便在狱中自缢,留我一人……”

秀儿手上给范姜夫人擦药,听见她说的话,不由疑惑道,“令尊能有如此豁达的心思,怎么会一夜之间,便想不开……”

秀儿心思一转,想来,那范姜凌之死,有些蹊跷。不过因为他彼时已经失势,便是此事另有名堂,也没人去助他一臂之力。世人最是会捧高踩低的。

秀儿并未将心中猜测说与范姜夫人,只是记下了此事,若是日后有了机会,再好好探查一番。自己家中有郭睿惦记的东西,既是好事儿,也是不好,没曾想,此次进京遇险,竟然让郭睿帮了个忙。

换过药之后,秀儿又给范姜夫人筋骨后背揉捏了一番,她与九斤习武,力气比寻常丫头大的许多,惦记着范姜夫人许久未活动过了,帮她伸展伸展筋骨。

“丫头,你这按着,是真舒服。”

“秀儿想着,夫人日后若是病好了,这筋骨许久未用,必是不利于行走,如今常常帮您捏捏,也好康复的快一些。”

范姜夫人因着秀儿按得舒服,反而很快就睡了过去,还缓缓呓语道,“润儿若是还在,该与你一般大了。”

第一百零八章 老乞丐(一)

秀儿见范姜夫人睡下了,方轻轻放下她的手腕,喊住车夫。这两辆马车本就行驶在禹粮县城之中,这时刚入夜,华灯初上,整条主要干道熙熙攘攘挤满了人。若想从旁过去也是不行,担心去了那偏僻之所,车夫认不得路。

第一辆车的车夫一扭头,瞧见后头的马车停了,便也停了下来。车里的几人正在扯皮,马车忽然一滞,众人均是微微一晃,唯有九斤,因着底盘气力极大,这一动一静的瞬息转换,他竟然纹丝未动。柳西眉头一挑,赞道,“小兄弟这千斤坠倒是炉火纯青的。”

孟仲垣见车夫停了车,便掀了帘子,疑问道,“老张,因何停车?”

那车夫立在马车一侧,手中捧着马鞭,朝后头微一扬首,“公子,是后头的车停了。”

孟仲垣带着问询的眼光一看,后头的马车果然停了。来人不断穿梭在两辆马车之间,顾秀儿一身白衣,眉清目秀的立在那里,与周遭格格不入。也无怪乎方才郭睿那般惊讶于他的容颜,此等小童,这浑然天成的气质,怕是那些个天潢贵胄的也不及。

“顾二……公子,因何停车啊?”

秀儿紧走两步到了孟仲垣跟前,双手做了个揖,“大人,范姜夫人的伤势不轻,如今咱们已经昼夜不停的赶了两天路了。何不在禹粮歇歇脚?”

孟仲垣为难的看向车夫老张,老张也累得不行,赶忙顺着秀儿的话说了下去,“公子,如今咱们人困马乏的,若是夜里赶路,只怕精神头儿不足。禹粮往西京去,均是崇山峻岭的,若是不甚跌落悬崖。那惶不如养好了精神,吃饱了肚子。再行赶路。小的计算过,若是如此快马加鞭,还是能按着时辰抵京。”

孟仲垣又一回身,望向车里几人。

九斤虽然千斤坠极稳,却是累得抱着个酒坛子胡言乱语了。柳西虽然没说话,可因着马车内空间狭小,他腿脚伸展不开。也是十分难受。陆大夫、阿星和顾乐三个更是不必提,三人挤做了一堆,迷迷糊糊睡着了。

孟仲垣转念一想,如今有那郭睿护航。若是在禹粮城中安安稳稳睡上一觉,倒也是好的。故而吩咐道,“那便歇歇,不过咱们还是寻个僻静些的客栈歇脚,此处正是闹市。我瞧着,不大方便。”

秀儿赶忙点点头,回身一溜小跑,一屁股坐到了第二辆车车夫旁边,两辆马车徐徐行驶。又过了一会儿,方停下了。

此处七拐八绕的,早已脱离了禹粮中心地带。马车所停之处,乃是一家名为‘仙客来’的客栈。这名字倒是雅致,外头瞧着,客栈的装潢也雅致的紧。马车停下,九斤顾乐几个,还睡得很死,秀儿狠狠扒拉了这几人,九斤方抹着哈喇子从醉梦中醒转过来,他饮的梅子酒有些过量,如今瞧着眼前竟有两个秀儿,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胡言乱语道,“喜哥儿,你如何捯饬成阿秀那模样儿了,你俩倒是像极。”

“柳捕头,烦请你将这个醉胖子给背上去。”

孟仲垣订了几间房,柳捕头忙上忙下的,先是驮了九斤进去,再是背了范姜夫人进去。两下比较,柳西不禁道,“妈呀,这小胖子足有三五个夫人重了。”

九斤仍是未醒,嘴里竟然背起他那套形意拳的拳法来了。

除了这二人外,其余的倒是都醒了,孟仲垣叫来一桌酒菜,几人便围聚在‘仙客来’客栈里头,吃了起来。

这客栈名字雅致,里头外头的装潢也雅致的很。老板娘点了松木熏香,孟仲垣最是个爱熱香的,闻着这味道,不禁赞道,“此乃上好的幽州松木,老板娘倒是识货之人。”

秀儿仔细嗅了嗅,只觉得此间并无异状,倒是没有孟仲垣那般能闻着味道,辨别熏香的本事。

这客栈里头,一应是淡黄色的硬竹楼台,房间也少。让孟仲垣一下子,便订去了小半的房间。除却客房,用餐的地方,也不大,还不如东平县‘桂福生’酒楼三成大小。

招待几人的是个矮胖伙计,眉眼忠厚。一身土黄的布衫打底,老板娘只立在台面后头,见着来客,也是从容笑笑,便低头算账了。

待酒菜上来,众人正要动筷,九斤却不知是否闻到了味道,扑棱着从床上蹦了下来,鞋子都来不及穿,便循着味道,来到酒桌前头,一屁股将阿星挤了过去,便大喇喇的夹菜,猛往嘴里鼓捣。

这突然的变故让阿星有些气恼,正了正头上的布帽,又寻了个板凳坐下。既然出门在外,众人便没那么些个讲究,除了尚在喂马的车夫,其余人等,便一起坐下用饭。阿星本是坐在孟仲垣边上,这让九斤一挤,便坐到了柳西边上。

秀儿吃了几口,便不吃了。倒不是这禹粮菜肴味道不好,而是,此间往北,菜肴愈发看重咸鲜滋味。便是在青州,她吃东西也清淡的紧。这‘仙客来’的食物,浓油赤酱的,滋味倒是鲜美,不过吃在嘴里,却有些齁。

秀儿放下碗筷,本意去寻范姜夫人,瞧瞧她会否醒了,再让厨房烧些软和清淡的东西给她吃。正要起身,就注意到这不大点儿的厅里,角落处,有个老翁正在饮酒。

这老翁衣衫褴褛,便是一双麻鞋上,也沾了许多黄泥。他支着一条腿,另一条腿,则大喇喇踩在板凳上,整个人,几近半个身子倚靠在身畔的柱子上头。

老翁面前放着一根翠绿的竹棍,竹棍边儿上,则是一壶上好的女儿红。那壶酒少说一二十两银子,这老板娘倒真是阔气。

秀儿唤来小二哥,那伙计便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

“小二哥,我祖父有恙在身,烦请你知会厨房一声,给他炖些清淡的菜粥,至于银钱,便算在这酒席里头。”秀儿一面说,一面打量那老翁,继续道,“小二哥,那边那翁是何人?我瞧着他,定是不一般的。”

小二得了令,又顺着秀儿的视线望向角落里头,待看见那老翁,方小心道,“小公子,这翁乃是我家掌柜的贵客。”

秀儿点头道,“原是贵客。”

“阿秀,你碗里的鸡腿俺能吃不?”

秀儿并未答话,只把碗往九斤跟前一让。继而回身对陆植道,“陆大夫,尊夫人做的那种辣椒面儿可否借我一些?”

陆植不明就里,正夹着一片梅菜扣肉,想也没想,便将怀里视若珍宝的辣椒罐子递给了秀儿。九斤正吃得满嘴油光,见状,喊道,“大夫如此偏心,俺教你再给俺吃一口也不肯,却将此物全数给了阿秀。”

陆植一块肥肉,就让他这句话说的卡了嗓子眼儿,他端起茶盏,才将肉片儿顺了下去,老神在在道,“偏心,就是偏心了,你这小黑胖子,能奈我何?”

这一老一小,一对活宝,正闹得不亦乐乎。却见着秀儿让厨房做了碗水面,亲自端着面碗,往那脏污老翁身畔走去。

凑近一闻,这老翁身上半点臭气也没。却有一身酒气,他似乎也察觉有人来了,微一侧身,见着是个不认识的小孩子,便未说话,又转了回去。直到秀儿将面碗放在老翁面前,这面碗里头的面,只是普通的水面,飘着几片翠绿的油菜,又打了个荷包蛋在里头,葱花翠绿,面汤晶莹透亮,透着阵阵热气香气。

秀儿伸手扭开辣椒罐子,往面碗里洒了几许,让道,“请翁吃面。”

老翁又饮了一杯酒,抓起面碗上的竹筷,呼噜一声,一口热汤面裹着辣椒末,就顺进了喉咙。这面刚出锅,正是*香鲜的时候,那特制的辣椒末,后劲很足,这面本是寻常之物,经那辣椒末稍一点拨,便再不寻常起来。

这老翁冷淡的容色之中,方有了几许变化。然他只吃了几口,就将面碗推到了一边,“若小姑娘再与我一件不寻常的吃食,老乞丐便应姑娘一事,可好?这辣椒面子,老乞丐也曾吃过,不过这一回,想是加了郑国农户新制的裕安椒,倒是更鲜香了。”

秀儿去过桌上的茶碗,续了一壶热茶在碗里头,继而从袖子里取出个竹筒,洒了一些碎叶在里头。“请翁吃茶。”

老翁并未动,只淡淡道,“柿子叶制茶,倒是有心思。”旋即,捧起茶盏,徐徐喝了起来,“不过,这柿子叶制茶,乃是寻常至极的……”

还未等老翁说完,秀儿又从袖口取出一样东西,这老翁一瞧,这东西挂满了白霜,看着干干瘪瘪的,可是那花蒂形状,分明是个柿子。

“请翁吃饼。”

柿饼本是甜蜜的果脯,配着那有柿子叶清香的独特茶饮,两相融合,在唇齿之间,留下的奇妙清香滋味,俱是不俗。老翁眉眼一动,不禁赞道,“妙极。你这小饕,甚合老乞丐心意。”

两人这边厢说着话,九斤那一桌也吃得差不多了。九斤吃饱喝足,便双目去寻秀儿的踪影,见她坐在不远处,身畔跟着个埋了吧汰的老乞丐,心道,“这老板娘倒是厚道,如今竟这般善待我丐帮中人……”

正感慨之际,余光扫到那老乞丐桌上放着的一根翠绿竹棍,那棍尾削的溜尖,棍子是空心的,可底部能隐约瞧见莹润光泽,若是将这外面的竹皮剥去,这里头的东西,才是这武器本身。

九斤一愣,顺着脑门儿淌了一滴汗下来,绿豆小眼也瞪得铜铃一般大小,似见着了鬼一般。

第一百零九章 老乞丐(二)

九斤这番形状,尽数落在了他对面坐着的孟仲垣眼里。孟仲垣筷子一停,扭着脖子向后望去。只见秀儿言笑晏晏,与那老乞丐相谈甚欢,这老乞丐瞧着眼生,他一只手臂抓起女儿红壶口,一手将桌子上头的翠绿竹棍换了个位置。

孟仲垣回首,稍一抬头,望向九斤。只见他面容通红,额上滴下一颗豆大的汗珠,方才那梅子酒的酒劲儿,已经尽数褪去了。

“九斤兄弟,你识得……?”

话还没说完,九斤已经着急忙慌从椅子上退了出去,那红木凳子让他踢倒了他也没留意,只往秀儿和那老乞丐身前走去。九斤停在老乞丐身后三尺的地方,众人均是望向了他,秀儿也微微偏首,看着九斤一副焦急神色,不由带了盈盈笑意。

“师傅!”

九斤这一嗓子,除了秀儿和那名老乞丐,其余人等均是变了脸色。

老乞丐挑面的筷子一顿,低头呼噜了一口面,淡淡说道,“老夫若是再不出现,你那形意拳的拳谱,这天下人便都要知道了。”

这老乞丐也是偶然识得了‘仙客来’的江掌柜,帮了她一个小忙。正欲离开,就听见有人在大声嚷嚷着他那套独创形意拳的拳谱,定睛一看,原是九斤这小黑胖子。

九斤神色疑惑,不解道,“师傅,我何时……”

他还欲说,那老乞丐忽的抓起桌子上头的翠绿竹竿,照着九斤脑门儿就吧嗒一棍子敲了下去,“哎呦,疼啊,疼啊,师傅。”

老乞丐怒道,“还知道疼!”

老乞丐接下来。又将那竹竿对准了九斤滚圆的身子,噼里啪啦一阵乱打,然他手法奇快无比。只见那竹棍于瞬息间。已是变化了千万个位置,若不是打在九斤肉上那噼里啪啦的声音。真叫人看不清这竹棍究竟停在了何处。

九斤咬着牙,双拳紧握,任凭那竹棍雨点儿似的密密麻麻打在身上,也不再喊一声,只忍痛道,“徒儿错了,徒儿不该饮酒……”

他刚说完这话。老乞丐便收了手,将竹棍重又放好,神色也稍缓了一些,九斤见老乞丐容色缓和了。便揉了揉屁股,讨好道,“俺知道,师傅只使了一分力气,若是师傅全力打在俺身上。俺屁股可要开花了呢。”

老乞丐并未接话,只是继续饮酒吃面,“师傅,俺得了一坛子梅酒,过会儿全数孝敬了您。”

九斤见老乞丐神色如常。知道他已经不生气了,便凑身上前,见桌上放着一碗热面,拌了陆大夫家特制的辣椒粉,又一碗清茶,佐了玉娘晒得柿子叶,还一块吃剩不多的柿饼,心下了然,却难以置信道,“阿秀,俺都没认出师傅,你如何,认了出来?”

秀儿但笑不语,起身给九斤让了个位置,继而回身,朝老乞丐恭敬一拜,“还望翁记着今日承诺。”

说完,留下九斤和老乞丐叙旧,自个儿便起身回房了。九斤目送着她端了粥碗去房里,便坐正了身子,与老乞丐交谈起来。

原来这老乞丐听闻禹粮‘仙客来’有个江姓的老板娘,酿的一手独一无二的女儿红,心中起意,便从凉州千里迢迢,特地赶来此处喝酒。

适逢‘仙客来’老板娘独子病重,老板娘已是许久未当垆卖酒了。自家封藏的女儿红,也再不肯卖。

这禹粮江家儿子,生了怪病,掌柜的倾家荡产,也要救治儿子。原本掌柜的在这禹粮城各地,都有商铺,如今为了独子治病,只余这一家老板娘陪嫁的‘仙客来’,纵然遍寻名医,也是无果,只能每日用雪莲保命,那雪莲乃是云山山巅一种稀有雪莲,便是西京贵族也用不起,掌柜的不过是一方富户,如何能长久吃用的起。

江家儿子的药钱,就似个无底洞,这江家本是禹粮本地的富户,如今已是渐渐落魄了。老乞丐听闻那江家老板娘酿的一手绝佳女儿红的时候,这江家因着儿子的病,已经快要把‘仙客来’卖出去了。

老乞丐那日披了风雪,立在‘仙客来’客栈前头,伙计见他衣衫褴褛,起了鄙夷之心,连连驱逐道,“走开,走开,哪里来的乞丐,也要瞧我东家的笑话不成?”

这老乞丐双手环抱,带着一根翠绿竹棍,立在风雪之中,纹丝不动。他虽然衣衫褴褛,却隐隐透着一种刚正不阿的正气,伙计见事有蹊跷,终是知会了江家夫妇。

原来,这江家少东家的怪病,普天之下,唯有那笛郡的‘胡不医’恐能医得好,他虽是名医,却不是什么神医,因着这病,需得一种多年前便绝迹的婆娑花做药引,而这婆娑花的花粉,唯有‘胡不医’祖传的回天丹里藏了一些。可是胡家祖上与江家有些恩怨,胡不医并非人名,而是如陆植的‘回春堂’一般,是个药铺名字,

因着祖上恩怨,胡不医家训有云,胡氏三不医,不医死人,不医僧人,不医江姓人。

因着这些缘故,江家少东家的病,便一拖再拖,终是将偌大的家业拖垮了,若不是老乞丐出现,恐怕这一家子早就流落街头去了。

死马当成活马医,便是老乞丐是个疯子,江家掌柜的也要尝试一下,从老乞丐口中得知,若是自家让他免费饮用一辈子的女儿红,老乞丐便能为他取来那救命的‘回天丸’。

老乞丐自风雪中来,又从风雪中归。

老乞丐并未去往笛郡,而是去了西京。‘胡不医’当家人年逾古稀,最是看重其独生子胡翰飞,将之视作‘胡不医’金字招牌的继承人。然此次京中,有一位贵人生了怪病,胡翰飞年少气盛,主动请缨去医治这贵人,病没医好不止,这贵人的病因他用药过量,反而少了三五年寿元。胡家不过一个小小地方的乡野大夫,势力如何堪比京中权贵,胡翰飞被质押西京,那贵人家里,要他一命抵一命。

适逢老乞丐识得均州大相国寺方丈枯叶大师,请大师出言相劝,方让那胡翰飞捡了一条命回来。因着那死去的贵人,生前最是信佛,‘胡不医’将老乞丐视若恩人,家中仅有的五颗‘回天丸’立时奉上了三颗,江家少东家因而捡了条命。

其实,这事儿说来简单,可是,若不是老乞丐消息灵通,又请得动均州大相国寺的枯叶大师,如何能救那江家少子?之后每年三、四两月,老乞丐便在禹粮一带流连,为了这一年一启的江家女儿红。

九斤与师傅分别已有几年,纵是见上一面,也不过三五日便要分开。老乞丐说是养不起他,实在是为了让九斤自个儿到江湖上去历练。心里却又放心不下他,只好时时催命似的叫他出来,考校一下九斤武功是否有所精进,再问问他交了什么朋友。

秀儿自范姜夫人房中出来,见着九斤师徒相谈甚欢,便立在一旁,与孟仲垣交谈了几句,“丫头,你过来。”

老乞丐衣衫破烂,长发覆面,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截胡子拉碴的下巴,看着那蓄满了大胡子的下巴,和花白头发,方猜测此人已经年迈。老乞丐一双眼睛深深凹陷,那棕色瞳仁里头,似古井深潭一般。

“丫头,你如何猜测的出,我是阿九的师傅?”

秀儿微微敛目,神色谦卑恭谨,“翁说笑了,阿秀不过是个小丫头,若不是翁故意告知阿秀,阿秀如何知道?”

老乞丐笑道,“你这小饕,甚合我心,若尔是个男儿身,我必当亲授武学,小饕往后必成大器。”

听见老乞丐所言,秀儿心思一动,赶紧道,“便是女儿身又如何?女儿也可以认字习武,女儿也可高居庙堂,阿秀想来,翁云游四海,知天下事,必不会如那些凡夫俗子一般,见识浅薄,瞧不起女子成才为官,出将入相。”

“出将入相?”老乞丐反复沉吟这几个字,继而朗声大笑,“好个出将入相!”

老乞丐伸手指了指桌上剩下的半个柿饼,“这是你家做的?”

秀儿点点头,“翁说的不错,我家大姐还有许多拿手好菜,若是翁有意,还请到我家去尝尝家姐手艺。”

九斤听了这话,连连赞同道,“师傅,俺同你说过的,玉娘姐姐做菜,便是那宫中御厨也不及呢。”

这师徒二人,听见吃喝之物,便走不动路。老乞丐尝了那柿子叶茶配柿饼的味道,又尝了陆夫人特制辣椒粉的味道,不禁对那青州之地有些向往,秀儿见他迟迟未语,继续煽风点火道,“家姐做的红烧肉,是祖母教的,炖红烧肉不只用了白糖,还搁了山间的土蜂蜜卤制,那肉的味道,肥而不腻,嫩滑无比。除此之外,姐姐做的四喜丸子,牛肉羹,金玉满堂……”

话未说完,已经听见九斤猛吸口水的声音。老乞丐抬起一只手,拦阻道,“丫头你切莫再报菜名了,我这笨徒弟,非得让他自己的口水淹死。丫头既是随孟大人上京,那抚远候柳家虚实如何,你们可知?”

秀儿见这天下第一消息灵通的老乞丐要透露消息,不禁面露喜色,“秀儿望翁指点一二。”

第一百一十章 醍醐(一)

老乞丐从怀里掏出一包花生,那纸包的花生一打开,一股浓香便喷了出来,也不知道这花生是如何炒制的,红色的花生衣包裹着白色的果肉,有的红皮已经被炒成了焦黑色,有的红皮,则剥落了下来。老乞丐将花生放在桌子上,挑去碎落的红衣,只余那些果衣果肉都完好的,他手掌往花生上轻轻一扣,五指竖起,便捻了几粒花生在手里,一口小酒,一口花生。

这花生炒制的时候搁了粗盐,每一颗花生豆裹夹着淡淡的咸味儿,只这咸味儿,就着花生的原香,便已是香的要人命了,更何况还配着‘仙客来’自酿的女儿红,唇齿之中的绝佳滋味,让老乞丐五内通畅,一时之间,竟忘了要说什么。

老乞丐手臂一展,将桌上摞着的三个青花浅口碗分放在桌上,抓起酒坛口,斟了三碗酒,“小饕尝尝,这酒如何?”

秀儿不遑多让,双手捧起翠绿的青花浅口碗,这酒呈淡淡的黄色,色泽晶亮,尚未入口,便闻到一股子浓香的酒香气,这酒香气自鼻腔进入体内,尚未饮酒便要先醉三分。

秀儿将酒碗靠近唇齿,微微饮了一口。老乞丐虽然在一旁吃着花生饮着酒,却小心觑着秀儿的一举一动,见这小丫头唇齿浅尝一口之后,半眯着眼睛,似乎在感受那女儿红入体之后缠绵不断的香气,片刻功夫,突然睁开一双晶亮的浓黑骰子,将小小一盏女儿红尽数喝了下去,秀儿一手用袖子抹了抹嘴边酒渍,一边放下青花小盏,连连赞道,“确是好酒,无怪乎翁以重宝易之。依秀儿来看。此酒连城拱璧不啻之。”

“好一个连城拱璧不啻,那小饕倒是说说,这女儿红。与寻常黄酒有何区别?”

秀儿心思一动,知道这是老乞丐在考校自己。不禁笑了,“翁因何如此发问?”

“小饕竟是不知?我这是要看你,能否当我的徒儿。”

秀儿眉眼一动,自然不敢怠慢,口齿之中,仍残余着那淡淡的酒香之气,心思一转。不由同不远处的老板娘扬手道,“夫人且过来一叙。”

那老板娘算完账目,便一直在盯梢着这边的情况,见着这恩人与两个小童相谈甚欢。不由有些奇怪,因着这恩人,平日里,除了饮酒便是吃菜,如非必要。想让他说上一句话来,那可是难如登天。

江夫人双手提溜着裙裾,又吩咐伙计备了些盐烤花生米,方笑意盈盈的走了过来。一见这情景,又结合着他们口中话语。便知道这恩人是在考校面前这白衣小公子,这白衣小公子一张粉面雪白,若不是目光凌厉,神色岿然,真真似个俏生生的小丫头,江夫人自己也有孩儿,见了这孩子,与自家儿子年岁相差不大,心中便起了怜惜之意,还帮忙劝道,“恩公,若是这小公子说对了我那秘方的名讳,您便收他为徒可好?”

秀儿喜滋滋的瞧着老乞丐,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九斤一张胖脸垮了下去,心里计算着,若是秀儿入门,便是他师妹了,这九斤哥和九斤师哥可是不同的,这究竟是亲近了还是生分了?全然没曾想过,万一秀儿入不了门该如何。

老乞丐并未言语,只颔首表示默认。江夫人好奇地瞧着这眉眼清秀伶俐的小公子,只见他有模有样的在原地踱着步子,“这酒有股子奇异甜香,全不似用那红糖所制,想来夫人所酿的女儿红,秘方便在这甜香之气里头。”

秀儿一语中的,江夫人没曾想到,这小公子这么懂酒,她先是留意了一下老乞丐的动静,继而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公子可知,这甜香之物,是何物所制?”

秀儿眉头一皱,似乎想这个答案极为困难似的。

江夫人柔声劝慰道,“小公子一语中的,已是极不容易了,至于这秘方为何,实在太难为小公子了。”

秀儿迟疑片刻,答道,“夫人所说不错,这甜香之物确实难猜,不过,家姐最喜用桂花做那萝卜糕,前日里吃了,方记得这桂花的甜香气,与老板娘所酿的女儿红有八分相似。因着烹调方式不同,秀儿斗胆一猜,老板娘可是用了那桂花蜜替了黄酒中的红糖,又将这女儿红存于桂花树下,封坛了一二年方启坛的?”

江夫人那标致的眉眼,俱是难以置信的神色,未曾想到,这小公子两句话的功夫,便将自家钻研多年的女儿红秘方给说了出来。不由低了头,柔声道,“方才是倩蓉小瞧小公子了,没曾想,您倒是个个中行家。”

老乞丐捻须坐下,俱是满意神色。

“哪里,不过赶巧罢了,想来这女儿红真正的秘方,并不贵在知道桂花蜜和桂花树,而是江夫人祖上这百年留下的材料配比,那桂花酿若是多了,花香甜润必要盖过酒香,若是少了,又去不了那黄酒呛鼻的酒气。”

老乞丐见她伶俐非常,又谦恭让人,不由眼前一亮,心道,这小娃娃只除了是个女儿身,这般的才智容貌,胆色人品,俱是不错。

九斤见状,赶忙凑趣道,“师傅方才许诺了,若是阿秀答出这女儿红的秘方,师傅便收阿秀为徒。”

老乞丐捻起一粒花生,轻轻一弹。九斤的额角瞬时便见了红,“哎呦,师傅……”

“我何时说过不收她为徒了?不过你们此行西京有要事在身,若是平安回来,老乞丐在这禹粮等你们,随你们一同去青州。”

九斤听言,心中一喜,可是旋即想到马上就要与老乞丐分别,心中不舍,“师傅,你咋不同俺们一起上京?”

老乞丐没理会九斤,只对着秀儿说道,“小饕天分尚佳,不过此去西京凶险异常,若是小饕平安归来,老乞丐言而有信,自会传小饕武功之学,饮食之道。”

秀儿见状,双手抱拳,深深行了个礼,恭敬道,“师傅在上,顾氏阿秀必能平安归来。”

老乞丐微微颔首,十分满意。见九斤仍在一旁絮絮叨叨,不由微怒,在桌子下头狠踢了他屁股一脚,“阿九,你去给为师弄只烧鸡来吃,要蜂蜜烤的,不要盐烤的。”

九斤揉揉屁股,不怒反笑,“师傅,这大晚上的,俺到哪儿去给你整蜂蜜烤鸡?”

江夫人听言,赶忙说道,“小兄弟,我家灶间正有只鸡,也有桂花蜜,你大可让厨子现做给你。”

九斤哪里看不出,自家师傅这是有事情要单独嘱咐秀儿。许是怕自己在身旁听着,会误了事。

起身瞧见孟仲垣一桌已经散了,人也各自回房歇息了,只余顾乐一人坐在不远处,连连往这边张望,许是担心秀儿。九斤揽了顾乐肩膀,“走,九哥带你烤鸡去。”

待众人都走了之后,老乞丐方收敛了神色,“我便如阿九一般,叫你作阿秀可好?”

秀儿点头称是,“随师傅高兴。”

“你这一口一个师傅,这拜师茶,可不能寻那些常见的货色。阿秀可知,这抚远候柳家,是什么样儿的人家?你欲为范姜雪若报仇,又知道,她自家中带去的那位贴身侍婢,辜氏鸣翠,是什么样儿的身份?”

“望师傅指点。”

“你这丫头,日后行事,但望你小心仔细些,一天到晚将自己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那可是好玩儿的?若不是今日我于这‘仙客来’待得久了,如何能帮你这回?”

“秀儿谨记师傅教诲。”

老乞丐捻须道,“你倒是恭谨。辜家本是前朝重臣,若不是反王陈达起兵造反之时,辜家那个老糊涂为陈达说了几句好话,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太祖开国十将,他辜存也是其一,可是下场如何?与那大将花提,陈留王徐满,谁又落了好下场?谁又尸骨双全了?说是因着陈达造反的事儿方削了爵位,抄了家,谁又知道,不是那龙椅上的贵人瞧着他们藩镇割据,起了斩草除根的心思?便是那范姜凌一事,你又知道,不是龙椅上那位,借着柳家这把刀,将他除去的?”

秀儿心中一冷,她只想着此事是柳家与范姜家的私人恩怨,却没顾虑到其后的政治背景,若是真如老乞丐所言,自己这一回撺掇孟仲垣上书,虽然有可能趁机为天子除了柳家,却未尝不会因此大难临头,不由惊出一身汗来,连连道,“是阿秀疏忽,多谢师父提点。”

老乞丐颔首道,“此去西京,那繁华之地必是让人流连忘返的,无论是阿秀你,还是你帮衬的那位孟大人,须得记着一点,那便是,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孟仲垣此次进京,他家里那几个老家伙对他寄予了厚望,只盼着因着此事,能够让他江州孟家再声名大噪一回,他们真是活得老糊涂了,要我说,龙椅上那位,最是忌惮三家,打头的是太尉萧家,其次便是皇后娘家镇国公屠氏,这最末,便是江州孟家,他们还以为,自个儿能万古流芳不成?孟大人年轻气盛,最是好大喜功,你若劝不住他,便自个儿回来,阿秀万望记得,一切赏赐,你只需说,此间刘柳二州灾情严重,愿意全数捐给灾民,一切封赏,你只需说,自己年纪尚幼,担当不起。万万不要让人家揪着由头将你质押在西京城里,若是如此,青州之地,你便再也回不去了。”

秀儿眉眼一动,老乞丐所言拳拳切切,她尽数听进了心里,只连连点头,一双琉璃深黑眼珠,霎时也不见了底。

第一百一十一章 醍醐(二)

老乞丐擎起女儿红,又大饮了一口,胡子上沾了不少淡黄酒渍。他伸手擦干胡子上的酒水,继续道,“孟固那个老糊涂,这辈子也就是个三品大理寺卿的命,他还肖想司寇之位,也不瞧瞧,自个儿有否那个命!孟家于朝中为官者,十之三四,若是再出个九卿,圣上能瞧他顺眼?”

秀儿点头称是,他一手放在桌上,一手捏着屁股底下的长凳,“依师傅所言,阿秀此行,万分凶险。若是一步走错,则步步错。”

“正是,我瞧着你也是个伶俐的,可是毕竟年幼,那西京之地,最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金玉筑屋,宝石车马,若是你都能视若尘泥,方称得上我的徒儿。”

秀儿神色恭敬,垂首道,“阿秀听师傅教诲,不过此番是为了范姜夫人一事,师傅可否指点一二,那抚远候柳家,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老乞丐放下手中的酒坛子,抓了一把盐烤花生米在嘴里嚼着,“抚远候,不过是个闲散的虚职,这还要仰仗柳归元祖父,抚远候柳东海能熬过今年,柳东海少年从军,曾为先祖雍武烈帝效力,建国之后,受封抚远候,然他儿子孙子都没有特别出众的,这抚远候的爵位,柳家只盼着能够世袭,宫里却是半点风声也无,柳家没落是迟早的事儿。若是范姜夫人不急着报仇,等上三年五载,你且看,柳家是个什么下场。不过,那柳归元续弦的妻子,辜鸣翠却不是个善茬儿,她母亲姓栗,栗氏乃蛇岛皇族,你万万要小心,她使些阴毒的法子出来。瞧着范姜夫人脸上的伤,必不是寻常毒物所致。”

原来,这辜鸣翠竟然与蛇岛栗氏有了牵连。而辜家,听老乞丐言下之意。又是圣上做主除去的。便是范姜凌之死,也与龙椅上那位,似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栗氏与赫兰氏乃是世仇,幸得此行没带上燕痕。

老乞丐见秀儿陷入了凝思,心道,这丫头确实比九斤要来的沉稳一些。正想着九斤,只见他风风火火的从灶间跑跳出来。身后跟着顾乐,九斤手上拿了一根木棍,木棍一头削尖,穿着一只香的冒油的蜂蜜烤鸡。老乞丐闻香身动,脸色也和缓了许多,自九斤手里接过烤鸡,不顾那热气,徒手将烤鸡撕碎。先是递了个鸡腿给九斤,九斤一乐,讨好道,“还是师傅心疼俺。”

老乞丐一口咬在了烤鸡身上,嘴角顿时冒了油。蜜色的外皮咬去之后,里头的是冒着热气的浅红色鸡肉,九斤跟随老乞丐四处行走多年,这烤制野味肉食的本事自是不错,蜂蜜裹着鲜香的鸡肉味道,外酥里嫩,老乞丐吃的满心欢喜,又继续叮嘱秀儿道,“栗氏下蛊之术,也并非那么悬乎的,你们几个只需记得,万万不要让别人取走你身上常用的任何东西,而别人送的东西,也要小心查验之后方可使用,最好还是不要用。栗氏蛊术,若要害人,须得要拿那人身上的毛发指甲喂养蛊虫,待蛊虫成型之后,将它藏在欲加害之人饮食之中,蛊虫闻见宿主的味道,便会钻进那人肚腹之中,于他五脏之内,兴风作浪,拆骨饮血。”

老乞丐若有所思的望向范姜夫人的厢房,自言自语道,“想来,当年若不是那辜鸣翠凭着范姜雪若贴身侍女的身份,如何能在她身上下那噬颜蛊。”

“师傅,按着陆大夫的方子,说是能痊愈呢。”

老乞丐轻嗤一下,“这噬颜蛊,岂是好去的,若下蛊之人尚在人间,她面上毁损的地方,就永不会还原。”

秀儿心下一沉,完全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纵是那辜鸣翠将范姜夫人害成了这样,可是她与自己无冤无仇,若是假己之手,杀伤人命,她有些不敢。

正迟疑着,就瞧见顾乐立在一边,连九斤给他鸡腿也不肯吃。只双目炯炯的望着老乞丐,老乞丐一口肉一口酒,几番下去,也注意到了这稚龄小童,不禁打趣道,“小儿何故立此不走?莫不是想饮酒不成?”

顾乐摇摇头,童音稚嫩,“九斤哥同俺说,翁知天下事。”

老乞丐手中烤鸡已经尽数入腹,他将鸡骨架一扔,吮吮手指,不置可否,顾乐急了,又站到老乞丐一旁,从怀中拿出个小荷包来,秀儿定睛一看,这正是平日里顾乐放零用钱的小荷包,里头的钱,有上回曲老板唱戏的时候,那些官员家眷打赏的,也有平日里挣得的银钱,哥姐给他花销的,如此下来,也攒了一二两银子。“翁,俺有一两八钱,尽数给您,翁知天下事,可知俺父亲下落如何?”

秀儿心里一沉,没曾想过,顾乐要拿他所有家当来打听顾继宗的下落。不过那顾继宗,只怕凶多吉少,许是让山贼分尸扔到哪个山洼洼里,让野兽啃食了,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老乞丐怎会不知顾乐的父亲是谁,他面色一沉,将顾乐送来的小荷包又推回给了他,“小儿所问之事,老乞丐不知。”

顾乐昂着的脑袋瞬时耷拉了下去,若是这尽知天下事的老乞丐也不知道自个儿父亲的下落,他想着想着,一双乌黑眼睛,霎时泛了红。秀儿虽然无法感同身受,可想起自己梦醒异世,父母家人该是如何悲伤,不由眼睛泛酸。

顾乐不知想起了什么,让乐不同那小霸王胖揍一顿也没见他哭过,此番听了老乞丐的话,反是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叫,“二姐,父亲说过小六会诵《劝学篇》他便回来的。”

顾乐在顾家,除了灵儿之外,年纪最小。可灵儿尚不记事,顾乐却是不同,他尚不懂得何谓生死离别,只当父亲母亲再不会回来了。秀儿将顾乐揽在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部,柔声道,“翁不是说了,他不知道,父亲兴许是前往远方游学了,等小六会诵六韬三略之时,便自己去寻父亲可好?”

顾乐一张脸埋在秀儿身上,顿了顿,方抬起一张哭的花了的脏污小脸儿,这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白色的地方,是他泪水将脸上的脏污给洗去了,黑色的,则是积累的泥垢,秀儿瞧见,这顾乐一张小脸,那露出的雪白肌肤,甚是白皙光滑,隐有光泽泛于其上。赶忙伸袖子帮他擦了擦,“小六先回去睡觉,明日还要赶路,休息好了才有力气不是?”

顾乐抽噎两下,“二姐,俺想同你睡。”

九斤在一旁,刚吃过一个鸡腿,抹了抹油乎乎的嘴巴子,凶狠道,“去去去,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儿,还要跟姐姐睡?你羞不羞?”

老乞丐见状,“时候不早了,你们早些歇息吧。”

秀儿牵着顾乐进了屋,瞧见范姜夫人睡得沉了,便轻轻退了出来,这厢房里外两间,里头的是梨木床,外头有个小塌。说是小塌,实则躺这姐弟两个,倒也是够了。

秀儿将铺盖铺上,便催了顾乐脱掉鞋子,顾乐年纪尚幼,不足八岁,同塌倒也无妨。顾乐许是哭累了,没过一会儿,就沉沉睡去。秀儿反而因为老乞丐的话,陷入了思考。只觉得老乞丐说的是,自己确实冲动了些,不论是前世还是今世。即便听见男友跟人跑了又能如何,当时急怒攻心,便没注意到卡车驶来,方损了一条卿卿性命。如今幸得神灵保佑,得以重活一世,万不可因着自己冲动的性子,再为此殒命,更不要连累了别人。

想着想着,她便也睡了过去。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柳捕头就来叩门了,范姜夫人难得睡得这般好,若非柳捕头叩门,她还能睡上一会儿,一众人等都聚集在‘仙客来’的大厅里头,唯独不见九斤。片刻功夫之后,方见着他趿拉着一只鞋子,找急忙慌的跑了出来,“阿秀,阿秀,我师傅不见了。”

江家老板娘听见他的话,回复道,“小兄弟无须着急,你们昨个儿回房的时候,恩公连夜去了笛郡。这一来一往,至少要三天呢,恩公喊你们快些赶路,待平安归来之时,他必不会背弃承诺。”

原是如此,可才相逢,这老乞丐又一声不吭的走了,九斤难免有些失落,纵是再失落,此间也不是磨叽的时候。

一切行囊收拾好以后,众人告别老板娘。沿着禹粮,平丘,南园一路往北,期间,未休息整顿过一次,也再未曾遇见过抚远候柳家的人马。

终是在第五日,人困马乏的时候,听见车夫在外头兴奋喊道,“公子,小的瞧见西京的界碑了。”

孟仲垣听言,赶忙拖带着起身,不甚让衣角绊了一跤,狠狠一下摔在了车上,马车一震,他托着痛手掀开车帘子,果然瞧见前方不远处,有个一人多高的界碑,上面朱漆的几个挺拔大字‘大雍国西京界’。

第一百一十二章 西京是非多(一)

听见车夫如此喊话,车内众人均是松了一口气。特别是捕头柳西,他生的魁梧高大,缩在旮旯犄角的地方一日半日的尚可,这蜗居了整整五个整夜,柳西只觉得自个儿脖颈子都硬了,听见车夫说见着了西京界碑,不容分说,掀了帘子便坐到了车夫身边,也好伸展伸展筋骨。他虽然认识的字不多,倒也识得那巍峨界碑上所书的几个遒劲大字,‘大雍国西京界’。

此乃先祖武烈帝亲笔所书,苍劲雄浑,内劲很足。

秀儿坐在第二辆马车之中,与范姜夫人居在一处,众人为了让范姜夫人休息的舒服一些,方挤在了一辆马车之中,因此,本就辛苦颠沛的路程,更是拥挤不堪。范姜夫人自然也听见了车夫的话,心里一沉,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她自小生于西京,长于西京,如今终于回来了,反而近乡情怯起来。

纵是如此,心中思念之情,总要多过其他,她红唇轻启,喊道,“秀丫头,你扶我起来瞧瞧。”

秀儿得令,赶忙屈身上前,因着与九斤习武,她的力气,比同龄的女孩子大上许多,稍一用力,便从后背托起了范姜夫人,“李叔,您把车帘子掀开,夫人要看看外头的景儿。”

车夫听见吩咐,一手将马鞭放下,一手将车帘子整个卷了起来。此间正是晌午,外头太阳大得很,车帘子一掀开,阳光强烈,尽数照进了逼仄的狭小车厢之内,范姜夫人因着强光,微眯了眼睛,眼前也是一花,待那重重叠叠的光影散去之后。方渐渐瞧见了外头的光景。只见不远处,城门立在半山之上,巍峨高耸。古朴庄严。此去城门尚有三四里地,整座西京城都建于山脉之上。与秦国都城相似,不过海拔略低了些。

范姜雪若瞧见‘西京城’三个大字,不禁心中一滞,往日种种,尽数浮上眼前。

抚远候府,鸣翠苑。

此间春景正盛,鸣翠苑中。百花争相开放,颜色缤纷,一派春情脉脉。有一二八年华的美艳少妇,此刻正端坐于镜前。由着贴身丫鬟为她梳妆打扮。这少妇生的桃心脸儿,弯弯柳叶眉下,一双上挑的细长眼睛,这眼睛瞳色偏浅,呈浅棕色。睫毛扇子一样浓密,颧骨高耸,鼻梁窄削,嘴唇略厚,瞧着。便不似中原人士。

这女子五官立体,肤色白皙,说不上丑,也算不得极美。然她周围,环伺着四五名丫鬟,都生的肥粗扁胖,黝黑丑陋,反衬得这妇人美艳不可方物了。

这妇人目光凌厉,细细打量着镜中自己,丫鬟将一支点翠的双蝶金簪往她头上插,显得一张凌厉面容柔和富贵了不少。

这时,只听外头有脚步声攒动,原是守门小厮来报,这小厮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妇人眉头一皱,斥道,“柳三,你这是火烧屁股了?竟这般慌张!”

这妇人说话带着一股奇怪的南方口音,却硬是要装成西京口音,因而听在耳里,分外奇怪。

小厮哪里敢得罪夫人,慌忙叩首道,“禀夫人,世子爷回来了。”

这妇人一听,顿时喜上眉梢,妆容未完,便拖拉着裙裾,要亲自去迎世子爷,原来这少妇,正是抚远候柳家的夫人,辜氏鸣翠。

这少妇刚走两步,方想起了自己妆容未完,连忙紧张的同身畔丫鬟问道,“萍儿,我这脸上红妆如何?”

丫鬟笑道,“夫人生的国色天香,世子爷瞧见了,必然欢喜的紧呢。”

辜鸣翠听言,方才放宽了心,连忙在丫鬟的环簇下,去到府外,等柳归元回来。未等到柳府的马车,却先等到了柳归元亲卫铁骑,卷着一阵尘土,这一行二十人,最是柳家倚重的兵士。片刻功夫,那铁骑尽头,方驶来一辆马车,辜鸣翠见着这马车,眼前一亮,嘴唇都激动的有些颤抖。

可柳归元自马车下来,却连瞧也未曾瞧她一眼。一众丫鬟小厮均是低着头,不敢瞧见夫人受气,怕得罪了她,要吃一顿鞭子。

“爷回来了。”辜鸣翠一路小心侍奉着柳归元,亲手接下他换下的披风,马靴,待到内堂,赶紧吩咐了下人打水,给柳归元净手。

这时,柳归元似乎才注意到了她,他神色未变,只冷冷问道,“家中尚好?”

辜鸣翠头上环佩叮当作响,那声音虽然悦耳,却难免有些吵闹。柳归元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爷,老爷夫人都好,老太爷今儿早上,还打了套五禽戏呢。”

柳归元手中拿着白巾,擦过左右手之后,方细细打量起辜鸣翠来。她打扮的倒是富贵,可身上首饰太多,哪里像是侯府的夫人,分明一个暴发户,柳归元心下不喜,闻见她身上一股浓烈的脂粉味儿,眉头一紧,“贤妃娘娘可有消息?”

辜鸣翠态度恭谨,就像个伺候主子的丫头,哪里有半分侯府夫人的气度。一众丫头小厮都不敢瞧她,生怕侯爷走了以后,新夫人拿他们撒气。“先头儿宫里来了人,说是圣上正派人往衢州去,娘娘嘱咐咱们要万事小心。”

柳归元闻言,一声不吭,看不出喜怒。自辜鸣翠这一副形容上,他有些恍惚,仿佛想起来许久前,有这么个女子,不爱粉黛首饰,打扮的异常素净,身上有股子天然的女儿香气,可那人是谁,他却想不起来。若硬是想那女子的面容声音,便如一团梦幻泡影,离得近了,它便一下子消失,再寻不见。柳归元感觉头痛欲裂,眉头皱着,一手取下脑袋上的黑玉额封,淡淡道,“取些茉莉茶来。”

辜鸣翠本是嘴角挂笑,因着见着了许久未见的夫君,可是瞧他眉毛攒着,又紧张起来,听见这茉莉茶几个字,心下一冷。脸上却仍旧堆笑,趁着柳归元不注意,悄声嘱咐道,“为世子爷备玫瑰茶便好。”

那丫头是新来的,听见世子爷吩咐茉莉茶,可夫人却吩咐她备玫瑰茶,不由搞不清楚状况了,迟疑间,却让辜鸣翠狠狠剜了一眼,“叫你备茶也这般迟钝,府里养着你们,是白吃米饭的吗?”

一众丫鬟仆从哪里敢应声,将头垂的更低了。

待柳归元吩咐了一些事物下去,那立着的二十名黑衣护卫方才退下,辜鸣翠跨步上前,声音软糯,“爷今日可要宿在府里?”

按着规矩,时任衢州监军的柳归元是不该回京的,可是他假以父亲病重为由,因着抚远候的特殊身份,方告假几日,从衢州营溜了出来,本意路上将那不识抬举的孟仲垣给了结了,谁曾想,半路杀出个郭睿。如今离归营之期尚有五日,他私心想着,孟仲垣必然要来西京,虽然天子脚下,动手不太方便,但若是孟仲垣真会威胁到他整个抚远候府的命运,那无论后果如何,都要一试。

“先去瞧瞧老爷子,今夜,吩咐听雪阁洒扫一下,我宿在那里。”

听雪阁,这三个字,似针芒一般,扎在辜鸣翠心里,她一手握拳,涂着丹红豆蔻的尖长指甲陷入了皮肉之中,面上却仍是一副温良恭顺的,“爷,妾身这就让下人将听雪阁打扫干净。”

柳归元嗯了一声,就领着一名小厮,去石园瞧瞧自己祖父。这老爷子如今关系到抚远候府的所有声誉,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曲径通幽处,有个干净的小小院落,一位白须老者正在练拳,他运斤成风,一来一去之间,练功的木人便被体内十足的气劲劈散,木钗子七零八落的飞散开来。

“咔擦!”

随着这声音的结束,一个滚圆的红壤西瓜瞬间给劈成了几半。九斤一双胖手捧过其中一块儿,就往嘴里塞去,瓜瓤解渴,瓜肉很甜,那瓜子粘在九斤脸上,好上立时生了几个麻子一般。

进城之后,还未动过几步,九斤几个便被路边的瓜摊给引了过去,如今不过初春时节,西京却有西瓜卖了,孟仲垣拿几个小童没辙,支了银子,让他们买了好几个滚圆翠绿的西瓜。

秀儿见状,也欢喜的很,西瓜可是她前世最爱的水果之一。想来,把这西瓜打成汁水给范姜夫人饮用,清热解毒,也是极好。

这瓜农的摊位上,不光有西瓜,还有许多南方水果。纵是价格贵了些,可这西京寸土寸金的地方,什么富贵人家没有,谁会在乎花几个小钱,吃上这些寻常水果的。

这些水果都是南方热带地区的,自然生的五彩斑斓,九斤指着一个外面带刺儿的奇异水果问道,“这是何物?莫不是长了毛的土豆?”

秀儿听言,循声望去,见他抱着个猕猴桃正鬼鬼祟祟瞧着。秀儿忍俊不禁,继续翻看摊位上的水果。

秀儿挑着挑着,只听身后传来一个人声,这是个女子声音,还有着少女特有的清冽甜润,“小姑娘,你……可是顾家阿秀?”

秀儿听见有人唤她,忙一回头,面前这丫头生的身量颇长,一身青衣,面容英气,“你是……项荷?!”

第一百一十三章 西京是非多(二)

眼前的少女一身青衣,乌发如缎,头上簪着一只镶红包金梅花簪。少女身量颇长,比寻常十三四的丫头高上半个头,眉毛浓黑,斜斜挂在面庞上,若是不笑,看着倒有几分凶厉。

纵是项荷面容有了点点变化,秀儿还是一眼将她认了出来。项荷一身青衣,藕色绣鞋上头绣了蜻蜓点水的花样儿,倒是别致。她一手挎着个篮子,篮子上面遮着一块蓝花布,另一手搭着篮子,俏生生的立在不远处。

九斤和顾乐也听见了项荷的声音,不禁转过头来,笑嘻嘻地瞧着她,眉眼尽是喜色。项荷虽是认出了秀儿,可她朱唇轻抿,眉宇间也尽是郁郁神色,实在瞧不出个欢喜的样子,秀儿见她这副表情,应该不是见着自己才会有的,因而还未打声招呼,先问道,“项荷,你莫不是有什么难事?”

项荷打量了一下秀儿身边的人,贝齿咬了咬下唇,不确定道,“阿秀,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来京城了。”

项荷最是个藏不住心事的,秀儿见她这番情状,便知她有话要说,可是因着外人在场,方不便透漏,这可把她憋坏了。

“说来话长,我们要在西京逗留一阵子,改日一起饮茶?”

听了秀儿许诺饮茶,项荷方松了口气,凑近秀儿两步,附耳道,“今晚我要唱戏,明个儿下午,阿秀你一人到玄武街明祥茶馆去,我在那儿等着你。”

秀儿点点头,算是应约。项荷方直起了身子,朝着孟仲垣等人笑了一下,便神色一敛,往西边去了。

她走的极快,背影瞧着有几分古怪。“这妮子,是家里着火了不成?若不是此间人太多,我瞧着她。非得飞起来不可?”

说话的是陆植大夫,他手里抱着个溜圆的西瓜。正使唤那瓜贩往筐里装。陆植一边抬起个瓜,一边用五短的手指敲击瓜面,看看这瓜是否熟透了,那瓜农见他一个一个瓜挑过来,不禁有些恼然,“没银子买就走远些,你将我这瓜一个个摸过了算什么事儿?”

陆植圆溜溜的眼睛一瞪。八字胡一吹,赌气道,“哪有卖瓜的不让人家挑瓜?小老儿摸你这西瓜又能咋地,它还能下崽儿不成?”

陆植的话。逗得秀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继续兀自挑着西瓜,那瓜农见自个儿说不过这个小老头,便闭了嘴。陆植半眯着眼睛,像抱着宝贝一样抱着个西瓜。神神叨叨的说着,“方才那丫头看着眼生,怎的身上一股子红花味道?”

陆植这状似不经意的话,却让秀儿手下一顿,她正挑着樱桃。此番一切花销都是孟仲垣做东,可得好好敲他一笔。

“红花?大夫会否闻错了?”

“若是闻错了,我那‘回春堂’的招牌倒过来写!”

秀儿抿唇一笑,淡淡道,“项荷本就是唱小生的,在台上受伤是常有的事儿,许是用了红花油吧。”

陆植点点头,不置可否。他又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挑到个极满意的西瓜,那边孟仲垣也等不及了,急忙道,“回头儿再挑吧,莫要让我叔父等急了。”

此次来京,自然要宿在孟仲垣叔父孟固的家中,一来安全,二来,也好让孟固多提点提点他为人做官的道理。

孟家在京中做官的宗室子侄不少,因着孟仲垣大哥的关系,多与他没有往来,只这孟固,字庆中的,自小与孟仲垣父亲便有些不对付,因而出手帮他,只是这孟固为人很是严苛,若非有真才实学,在他眼皮子底下,可不是那么容易讨生活的。

去岁还来过西京的孟氏主仆,不由惊讶于西京城的变化。从长乐门进去,便是西京的主要干道,青龙街,青龙街尽头,便是大雍皇宫,然这青龙街上,有细分出上百条街道来,每一条街道,又细分成上百个胡同。西京城极大,叫得上名字的街不下千条,而小巷子胡同儿,则难以计数。

孟仲垣的叔父孟庆中,官拜三品大理寺卿,大理寺位于皇城根前头的典狱街,孟庆中的宅子,就在典狱街附近的一条小巷。他虽是三品朝官,可这西京城中,最不缺官。便是有些名堂品级的王侯,那也是数不清的,因着这三品官不上不下的地位摆在那儿。是故在望君巷有一处不大不小的宅子。此处乃是西京城中位置极好的地方,这么屁大点儿的地方,若是估价,也远超赵举人家中的宅子。

此间正值晌午,沿着青龙街一路往北,那尽头之处,便是大雍核心所在,雍王宫。西京城并不是平原地区,这雍王宫便盖在山上,比寻常百姓的居所,高出三四倍,只需抬头一望,便能瞧见百臣朝议的启明殿,那殿堂尽是黄金琉璃瓦所砌,辉煌无比,趁着底下朱红圆柱,端庄肃穆。

屋顶有一条飞龙盘桓,乃是名匠冯会所画,这龙雕刻的栩栩如生,若非一双眼乌子留了白,在那阳光下头一照,真要怀疑,这龙终有一日,会破茧成风,遨游于九天之上。

秀儿坐在车夫身畔,两只脚耷拉在下头,因着马车颠簸,晃来晃去。她要眯起眼睛,方能瞧得清楚雍王宫上头的真龙壁画。秀儿只淡淡扫了一眼,便将心思移向了别处。

西京城青龙街两侧,尽是摊位商贩,这道路开辟的极为宽阔,道路两旁,均是商铺摊贩,人群熙攘,其中不乏来自吴国、郑国的商贩武士。吴人因着国家位于崇山峻岭之间,百姓皆擅长打猎射箭,生的也与中原人略有不同,吴人头发多数不是黑色,而是浅棕色,瞳孔亦是如此。吴人眼窝深陷,鼻梁高挺,因着密林之中日照极少,多生的比中原人白皙一些,且男女老少,不论长幼,都步下生风。极为矫健。

吴人商贩多是贩卖兽皮兽骨的,他们并不成一派,大多是将一年攒下的兽皮兽骨。亲自扛着,搭乘车辆来到西京城中的裁缝铺子贩卖。因此这些吴人。多是身上扛着两三条狐狸或是老虎皮,极为显眼好认。

如今雍秦交战在即,秦人极少。

然而秦人若是走在路上,比吴人还要好认。秦人宿在极北之地,人多生的魁梧高大,便是女子,也有中原高壮男子的身量大小。秦国建立在旦河沿岸。一年两季,便是冬夏,并无春秋。耕种不剩,百姓多以畜牧为生。秦人与北部游牧民族本属同源,然因着秦地文明已久,百姓的文化程度比北部游牧要高上一些,不管是服饰还是礼仪,都强过北游。

秀儿瞧着道路两边的商铺。都极为热闹的。她思忖片刻,掀了车帘子,同范姜夫人道,“夫人可知,这西京城有名的望月楼在何处?”

范姜夫人听见秀儿问话。不由笑了,“丫头,你问那烟花之地是何故?”

秀儿想了想,回复道,“无他,那楼里的姑娘给过我们赏钱。”

“望月楼在西边烟花巷里头。此间夜间宵禁,圣上不许大肆点灯,唯有那烟花巷中上百的秦楼楚馆,得了特赦,能够灯火通明,通宵达旦。”

这烟花巷的那些鸨母们,倒是好本领,竟然能得了圣上的特赦。秀儿与范姜夫人说着话,九斤突然从前头的马车探出个脑袋来,“烟花巷如何了?”

秀儿翻了个白眼,嗔道,“九斤师哥,寻常没见你这般起兴,怎的听见烟花巷,便坐不住了?”

九斤没脸没皮的傻乐了一阵,方正色道,“俺师傅说,去过烟花巷了,才是真男人。”

顾乐正在九斤边上,听言赶忙道,“九斤哥,你何时去了也捎上俺!”

前头车里坐的均是男丁,一众人听了,都想去开开眼,除了孟仲垣,连捕头柳西也觉得心中痒痒的。毕竟来了西京,这京畿之地,繁华最盛。又以两者最为出名,那便是美人与美酒。

孟仲垣好歹是个朝官,按着本朝律例,当任的官员是不得出入烟花柳巷的,若是遇上有心人弹劾此事,那真是一弹一个准儿。

九斤不知从老乞丐那里得知了望月楼如何的风光,在前头马车里说的可谓唾沫横飞,只差将这一群人的心,都说去了望月楼中。那绝色美人,珍馐美馔,都摆在了眼前似的。

两名车夫也扒着耳朵听,都没心思赶路了。这般磨蹭,终于在两个时辰之后,太阳西斜,瞧见了孟固的府邸。

偌大的两个板正隶书,乃是孟庆中亲笔写的。守门人一见是表少爷来了,老爷早有吩咐,便将众人领进了门,马儿也托给了马厩。

两名车夫最先安排妥当,在马厩附近的仆役房辟出了两个干净的房间。孟庆中年逾四十,却并无妻室,连个像样的妾都没有,更遑论子嗣了。

下人们都传言,江州孟家要将眼前这不受宠的庶子过继给自家老爷,因着这传言,孟府上下,对孟仲垣这一行,极为客气。

秀儿与范姜夫人,因着是女眷,宿在西厢。孟仲垣与阿星两个,则是继续住在东厢,还是上回他来京里赶考住的那套院落。

柳西、陆大夫、九斤和顾乐则宿在了客房。

这安排倒是体面妥当的,秀儿不禁对孟仲垣那个一板一眼的叔父产生了些许好感。

她与范姜夫人在一个小院落里头,这院子干净的很,想来仆从很是勤快。秀儿正帮衬着丫鬟,将范姜夫人安顿好,就听见外间传来了阵阵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伴着一严厉斥责,“你们当我死了么?归雨轩是谁做主让人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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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回家太晚了,紧赶慢赶更新了一章,希望大家喜欢。

第一百一十四章 西京是非多(三)

范姜夫人还没枕到枕头,听见外屋的动静,一手强是扶住了床缘,想要起身瞧瞧,这外头的人是谁。

秀儿扭过身,一手拍了拍范姜夫人,示意她安心,自个儿先出去看看。秀儿前脚刚踏出卧房,就瞧见这归雨轩几个婆子丫鬟立在院儿里,一副听训的模样。

这一众家仆前头,立着个中年男子,一身朱红锦袍,头上束着黑玉冠,眉头紧紧皱着,从那轮廓分明的脸上,可以瞧得出,这大叔,年轻时必然也是器宇轩昂的。

秀儿一愣,微微一笑,“民女顾秀儿拜见大理寺卿孟大人。”

那男子倒是没想到,这丫头竟然认得他,微敛了怒气,容色也稍和蔼了些,不过他一开口,便是让秀儿搬出去,“本官知道尔等是仲垣的客人,然府上这‘归雨轩’素来是不留宿客人的,还请小姑娘另择个宅院。”

既然是来了别人府上,这‘归雨轩’又有那么多忌讳,秀儿自然从善如流,也替那一众的丫鬟仆妇解了围,“秀儿初来此地,见这‘归雨轩’收拾的利索整齐,我家夫人最是喜欢清净的去处,却不知,此地大人另有用途,如此倒是秀儿唐突了,大人勿怪。”

话说到这儿,孟庆中稍稍收敛了神色,那一众丫鬟仆妇也松了口气,心道,这表少爷的朋友倒是个仗义的姑娘。

“管家这是岁数大了,本官需得敲打敲打他,小姑娘,有劳你与你家夫人搬到庭芳苑去住,那边儿也清净的很,采光也比此处好,乃是我府上专程留宿女眷的。”

孟庆中并未进到厢房里头。范姜夫人却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此次来西京,她并不晓得要宿在孟仲垣叔父府上,孟仲垣的叔父是谁。她也不知。不过听见秀儿与那人的对话,想来这孟大人。该是个严厉的,大理寺卿,本就该铁面无私不是?

客随主便,既然人家说明了这院子不能留宿女眷,那便是搬出去又能如何?孟庆中走后,丫鬟仆妇们便七手八脚的,帮着秀儿把范姜夫人抬到了庭芳苑。

庭芳苑确实如孟庆中所言。采光极好,满庭芬芳。秀儿想起方才的事情,遂抓着个小丫头打听了一下,她本是担心再有什么忌讳。自己不过借宿主家,总不能一个劲儿的触人霉头。

这小丫头与秀儿年纪相仿,脸儿圆圆的,眼睛也大,看着就像个小号儿的包子。包子丫头瞧着左右没人。因着秀儿方才帮着大伙儿说话解了围,方状着胆子跟秀儿狠狠的八卦了一番。想来这孟庆中治家甚严,这小丫头此番言语,得是鼓足了勇气。

小丫头一字一顿,将那尘封往事徐徐道来。秀儿一直望着墙边一拢子满月菊,视线也模糊了,只耳边听着那小丫头的话语声。

孟庆中对孟仲垣这般照拂,并非因着他是自己大哥的小儿子。而是因着孟庆中少时,与孟仲垣一般,乃是孟家当家人的小妾所生,在族中没有地位的很,吃穿用度都被克扣了不少。便是他十七岁上京赶考那年,还是身为妾室的母亲,典当了陪嫁的金钗方凑足了盘缠。

这样的出身,让十七岁的孟庆中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不然永不回江州孟家。

话虽如此,孟庆中却是个苦命的。他首次参加京试,因着主考官是时任嘉则殿掌事的孟赟,孟赟为了避嫌,将京试前二十名的孟庆中的卷子,给抽了出来,将他的名次排到了后头。

如此便无法参加殿试,更休说能得到候补实缺儿。因着没有殿试名次,便没有圣上封赏的银钱,孟庆中因此滞留京中。

偏巧殿试过后,同为考官的另一位大人,从孟赟鬼鬼祟祟抽调出的文书中,发现了孟庆中的考卷,许是天意造化,这位大人掌灯仔细读了这份卷子,发现此子才思敏捷,言之凿凿,正是大雍需要的栋梁之才。若非被孟赟抽调走了,便是圣上钦定状元策,也略输这份考卷。官场是非,弯弯绕绕,这位大人也不能因为孟庆中便与孟赟撕破脸皮,便将此事暂时作罢,心里惦记着,何时能够将此事提点给圣上,又不连累孟赟的官位。

孟庆中早已花光了盘缠,若非同窗接济,他科考那几日,都要断炊了。因着京试成绩出来,孟庆中于那金榜上头,没瞧着自己的名字,而同窗得了成绩,要么返乡,要么进了殿试被派往各地任职,他自来是个嘴硬的,哪里会拉下脸去朝人借钱,便这么一拖再拖,拖到同窗走了个精光,自己身上也分文没有了,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于西京城状元巷中,支了个代写文书的摊子。

这状元巷,也颇具传奇性,早先有位寒窗苦读的书生,于这状元巷中,苦读二十载,都是由他娘子接济,待到金榜题名之时,这书生才知道,她娘子是拿那卖笑的银子供他读书,这书生不但不感激娘子,反倒因她的身份,休妻另娶。是故状元巷的边儿上,便是西京闻名的烟花巷。有诗云,侠义每是风尘女,负心多是读书人。

虽然这状元巷的兆头不大好,可是人们往往忽略这书生如何抛弃发妻的,而是盯紧了他于这陋巷之中,读出了个金科状元。久而久之,这地方便成了西京城中,贩卖字画文玩的地方。

孟庆中的摊子,便在状元巷与烟花巷交接的地方。

于西京城中代写家信,倒是足够贴补他的日常开销了,孟庆中想着,在这西京城中再等四年科举,若是还考不上,便返乡教书去。

某一日,他与往常一样,来到摊位,却偶然碰见那烟花巷中,妓馆的打手正拖着个少女,那少女极不情愿进去,指甲狠狠抠在门梁上,刮下一道道血痕,瞧热闹的人多,却无人相助。

孟庆中这个外地人,本着书中教义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上前劝阻,那妓馆见白日里头人多,孟庆中又口口声声要报官,只好将那丫头放了。

可谁料,晚上天一擦黑,孟庆中收摊的时候,周围忽然围了一众打手,代写书信的摊子让那些打手毁了,不光如此,他身上的银钱,也让人家给搜刮了个干净。

这打手下手极狠,废了他一只写字的右手。将重伤的孟庆中扔在了状元巷附近。因着这顿毒打,他受了重伤,足足昏迷了三天,待到第三天,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方发现自己衣衫褴褛的躺在状元巷里,一身污泥混着血污,右手也给废了,真不如直接一刀杀了他。

孟固绝望至极,周围尽是嘲笑辱骂的声音,他的汗水混着血水,透过褴褛衣衫,印在了青石板上。精神恍惚之际,只觉得身畔停下个华丽马车,那马车上来下来个人,穿着粉紫色茉莉花的绣鞋,接着是一道柔柔女声,似天上观音菩萨的佛号一般,念着他摊位上挂着的诗句,‘怀玉向谁示,空有屠龙诗。先生如此青莲之志,纵然如今只是污泥,也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孟庆中想看看眼前立着的人是个什么模样,终是没有瞧见。

孟固在榻上醒来的时候,方得知,搭救自己的是一位官家小姐。而这小姐的父亲,正是那位从孟赟处得到他试卷的大人。这位大人爱惜此子才华,又怜悯他的遭遇,方请了他做食客,孟庆中在医馆养病,右手废了便拿左手读书写字,虽说没有锦衣玉食,倒是吃穿不愁。

他当时一心想要高中状元,一来是为母亲,二来要报答这大人的知遇之恩。如此四年转瞬即逝,孟固终是不负所望,高中殿试头名,先帝亲自嘉许。

孟庆中并未见过那小姐真容,这大人为了避嫌,也从未告诉过孟庆中他的真实身份,只将他安排在西京的一个小小民宅里头,定期送些食物钱粮给他,这一切事物,都是府上一位老管家亲力亲为,然而,琼林宴后月余,孟固自觉凭着如今身份,求娶那大人府上的小姐,也是登对的。谁料,不过月余的功夫,竟然从管家口中得知,那位小姐早已出嫁,为他人妇。

孟庆中是个极为顽固又好面子的人,听说自己恋慕了四年的女子,竟是他人妇,一口气憋在心里头,推辞了吏部安排在西京的实缺儿,主动申调,到了凉州是非地,如此,便是十年。

十年后,新帝登基,他得已调回京城,谁料,当年恩人因为触怒圣颜,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再要寻那小姐的下落,却是寻不着了。

孟固自觉有愧恩人,便于府上,独辟了这么一处归雨轩,待到无人之时,聊以慰藉。

秀儿听完,不禁说道,“这还真是,做好事不留名啊。”

不过一想也是,那位大人身为科举考官,自然不能与考生过从太密,又实在爱惜他的才华,方使了这么个曲折主意。也只怪,孟庆中与那官家小姐,是有缘无分吧。

再者说,若是当年的孟固,在那大人落难时为他说话,只怕他也走不到如今的官位。

天恩最是难测,各人福报如何,谁人又知。

秀儿感慨此事的功夫,又继续问道,“大人因那恩人缘故,方辟了这归雨轩?那小姐名姓之中,可是带雨?”

小丫头摇了摇头,一双溜圆的骰子闪着光,“奴婢不知。”小丫头吐了吐舌头,“奴婢去干活儿啦。”

秀儿但笑不语,这孟固大人,虽说严厉板正了些,却没想到,竟是个情种。

第一百一十五章 西京是非多(四)

丫鬟仆妇们忙里忙外的,也都十分热心。一会子功夫,庭芳苑前后就都料理干净了,想来这府上平素从未留宿过女眷,这庭芳苑空置久了,有股子霉味儿。

那包子丫头得了吩咐,从库房里取了些檀香来,支了个小小香炉,要把屋子里头的霉味儿给驱散个干净。

秀儿在外头帮忙,范姜夫人一人躺在厢房里头,包子丫头小心翼翼的点香,生怕动静太大,吵醒那小寐的夫人。然而范姜夫人并未睡去,只靠着枕头,静静注视着小丫头的一举一动,良久,方轻轻喊了一声,“丫头,你点的这是檀香?”

这屋子本来寂静的紧,那包子丫头一心点香,忽然听到背后的悠悠女声,不由吓了一跳。旋即转过身,朝范姜夫人福了一福,范姜夫人见这小丫头双肩颤抖,知道方才可能吓着她了,“丫头,不知府上有没有茉莉熏香?”想了想,她又继续道,“百花巷‘留芳斋’的茉莉熏香。”

小丫头听了夫人的话,想了想,支吾道,“大人节俭,那‘留芳斋’的香,都是锁在金库中的,奴婢拿不到。”

听了这话,范姜夫人倒是不再问了,如今自己是客人,哪能让主人家拿这个拿那个的,还真以为自己仍是司农府上的千金小姐不成?里外不过是抚远候府的弃妇,罪臣之女。

想到这儿,便有些慨然,没曾想,嫁与柳归元十年,父亲入狱后,遭柳家休弃,漂泊三年,又在陆植大夫那小小医馆。不见天日,生不如死的待了三年,她十六岁嫁与柳家为妇。如今十六年过去了。前生种种,似梦一场。如今不知是噩梦要醒了,还是噩梦才要开始。

范姜夫人心里想着事情,自然没注意到秀儿进来,秀儿瞧着那包子丫头立在屋里,轻轻问道,“你便是杨妈妈安排,来庭芳苑伺候的?”

包子丫头小心应是。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安的觑着范姜夫人,心说这夫人好生奇怪,怎么话说到一半便不说了?

“奴婢春笙,确系杨妈妈吩咐来庭芳苑伺候的。”

秀儿抿嘴笑笑。这府上的家仆,对孟仲垣一行,是客气的有些奇妙了。春笙生的略胖,脸儿圆圆似明镜一样,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嵌在圆盘儿脸上。显得可爱非常。

“春笙,你多大啦?”

小丫头见秀儿问她年纪,咬唇算了算,“再过几日便要十二了。”

“你比我大,我叫你春笙姐姐可好?”

两人本就年纪相仿。春笙对面前这小丫头也颇有好感,她为人虽然憨直爽快,却也知道府里尊卑有序的规矩,当下推拒道,“姑娘是表少爷的朋友,理当是府里的贵客,春笙哪儿敢与您姐妹相称?”

饶是如此,秀儿便不再勉强,“既然这样,那我直接唤你春笙,你便叫我阿秀可好?若是有外人在,才叫我顾二小姐?”

春笙也是少女心性,直呼姓名倒也不犯忌讳,当下笑弯了眉眼,甜甜道,“阿秀姑娘。”

“夫人这是怎么了?”

“夫人方才想点‘留芳斋’的茉莉熏香,奴婢同她说,‘留芳斋’的香金贵,老爷都锁在金库中的,奴婢拿不到。夫人不知想起了什么,便如此了。”

秀儿点点头,忽然想起晌午与项荷有过约定,“夫人想点的茉莉香,那‘留芳斋’与玄武街远不远?”

春笙想了想,“不远,若是走的快些,半柱香功夫都用不到。”

“明日下晌,我要去玄武街见一位朋友,春笙若是方便,可否带着我去?此间道路繁复,秀儿害怕,出去了便寻不回来。”

春笙福了一福,“杨妈妈安排奴婢来,就是服侍姑娘和夫人的。”

见明日有人领自个儿去那听也没听过的玄武街,秀儿松了口气,至于范姜夫人,若是她想点茉莉熏香,明日里便寻些银两去为她买来便是。

晚间用过晚膳之后,孟固早早回书房去料理公务了,因着旅途劳顿,众人也是一哄而散,孟仲垣抵京,自然要给宫里递上折子,等候圣上召见,因着此事,他心中颇有些忐忑,是故用膳之后,便随叔父进了书房,叔侄两个,硬是商讨了整整一宿。

秀儿第二日起的很晚,这孟府里头,各个宅院都隔得不远。秀儿起来的时候,方知道九斤顾乐几个,还都睡着,便吩咐杨妈妈知会其余人一声,自个儿带着家里头卖精钢铁笼余下的三十两银子,跟春笙一同,出了府。

因着赶路坐了五日夜的马车,秀儿再也不想见着马车。与春笙两个,支了把纸伞遮太阳,便匆匆赶去玄武街与项荷会面。

典狱街与玄武街相隔不远,两个丫头有说有笑的,不过须臾功夫,便到了,那‘明祥茶馆’正在玄武街街口,秀儿来回踅摸一圈儿,发现有个青衣女子独自坐在角落里头,凑近一看,正是项荷。

项荷瞧见秀儿还带了个人,神色略变,秀儿见状,同春笙道,“你先去百花巷挑茉莉熏香,稍后我就到。”

春笙见着有外人在前,略略福了一福,便知趣退下了。项荷瞧着春笙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头,方喘了口气,小心道,“阿秀这阵子过的如何?”

秀儿见她一双美目滴溜溜打着转,就知道项荷心里藏着事儿,项荷在德胜班唱小生,不是没缘由的,一来她身量颀长,无论模样还是个性声音都极像个俊俏少年。二来,她行事莽撞粗鲁。

端起茶盏,这碧螺春还沉着两片茶叶梗在杯底,秀儿浅啜一口,便放下了杯盏,‘明祥茶馆’碧螺春茶的滋味,与赵举人府上的云山云雾真是,半点都比不得。

纵然是好茶,若是饮过那云山云雾,这碧螺春的滋味,便如白水一样了。秀儿眉眼稍抬,“你休要与我客气,有事儿便直说吧。这客套话,不要也罢。”

这话正是遂了项荷心意,但是她心里装着的事儿似乎太大,一副想说又不敢说,可是不与秀儿说,更是没人说的模样,秀儿见她五官都皱到了一起,不由打趣道,“你若不说,我便去寻春笙了!”

秀儿作势要走,项荷赶紧将她拉了下来,方支吾道,“阿秀,飞凤,飞凤出事儿了。”

项荷神情焦灼,那绝不是装出来的,秀儿见事情突然,赶忙坐了下来,让项荷把事情说说清楚。

项荷瞧见周遭无人,伙计也不知去哪儿插科打诨了,才小心道,“飞凤,有孕了。”

这句话,如同往平静的水面丢了一颗大石头,秀儿听了,急忙道,“有孕?她才几岁!?”

“阿秀莫急,你听我说……”

……

……

飞凤如今也不过十四,再过几日,才到十五的生辰。德胜班来西京之后,每唱一场,都是座无虚席。更是上了西京城权贵宴客的名单里头,德胜班彻底红了。

便是百年声誉的彩云社,也比不过风头正盛的德胜班。

作为德胜班顶梁柱的小花旦飞凤,自然也落到了西京纨绔的视线里头。西京纸醉金迷之地,豪绅富翁如过江之鲫。德胜班如日中天,那专程给飞凤捧场的客人,打赏的银两就足够一个普通人家过上一年。

这在过去,是德胜班中人想也未曾想过的,曲老板赚的盆满钵满,自然不会亏待手下几个戏子,飞凤挣得多了,花的便也多了。

不光是室内熏香要‘留芳斋’千金一两的金膏,就是那洗澡的水,也要西京后头龙泉山的山泉水,这山泉水,十两银子一担。

这样的花销,便是个金山银山,也得要她吃空了,可是她手头却总有银两不断,原来飞凤私底下与一个捧他的纨绔公子好了,这公子极舍得在她身上下血本,飞凤便因此人,过上了权贵的生活。

可是近日里,项荷隐隐觉得飞凤长胖了不少,见她形容奇怪,反复逼问下,方知,这丫头怀了身孕,她一有孕,那纨绔公子就人间蒸发了。遍寻不着,若是让曲老板知道,非得将她赶出德胜班,因着与人苟且而被赶出戏班的花旦,哪里还有好的去处。

飞凤心下一狠,便求了项荷去为她买些红花来。

秀儿背后发凉,“昨日,便是你为她买红花的日子?!那,那……”

秀儿杏眼圆睁,瞪着项荷,项荷垂首,“阿秀莫急,昨日里飞凤喝药的时候,曲老板回来了,这事儿……”

这事儿不光没成,还让曲老板给发现了。曲老板虽然盛怒,可是飞凤毕竟是自个儿看着长大的,纵然她糊涂了,自个儿可不能糊涂。硬是让飞凤交代了那纨绔的名姓,这不,一大早,就去了那人府上,说是要给讨个说法。

秀儿听言,颔首道,“曲老板做事倒是仗义,不过,那纨绔家里若是这么容易就接受飞凤,也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我师傅说你身上一股子红花味儿,我还当是你擦了药油。”

想了想,又继续道,“这几日我恐怕还有事情处理,待处理好了,我与九斤几个,去,去瞧瞧她……”

纵是两世为人,她也没怀过孕,这飞凤如今不过一个十四岁多点儿的半大孩子,秀儿心道,这纨绔真他妈不是个东西。赶忙问道,“那纨绔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入宫(一)

项荷听见秀儿问话,有些心虚,然此事若是不与顾秀儿说,那更是没人去说了,瞧着四下无人,午后时光,便是店里的伙计也不知去哪儿偷懒了,方小心道,“那纨绔是衢州有名的米商,辜少恒,乃是抚远候世子柳归元的小舅子……”

顾秀儿听言,心中一滞,这事情,倒真是赶巧儿了。她并不打算将范姜夫人的事情说与项荷,因着这丫头性子,是守不住秘密的,这张网想要洒下去,网住鱼儿,还要好生筹谋一番。

顾秀儿只是没曾想过,竟然这么快,身边人又与抚远候柳家有了牵扯,他辜家,里外不过是个罪臣后裔,如何能够做得起那米粮生意,想来,柳家接手范姜家的生意之后,不便自己出面谋财,而是遣了辜鸣翠的弟弟,辜少恒去料理。

这一番计较下来,秀儿心中有了数,因着时候不早了,便与项荷分别,孤身前往百花巷,去与春笙碰头。

项荷听说秀儿要去百花巷,本意跟着她去,可是那曲老板去抚远候府上闹得如何尚不可知,飞凤又有了身孕,这才先行告辞,急匆匆回了德胜班,项荷最后撂下个地址,说是如今德胜班众人,住在城北如意巷里头第三户院子。

明祥茶馆所在的玄武街,距离百花巷着实不远,顾秀儿按着项荷的指示,绕过东街,翠柳街又走了一会儿,便瞧见了百花巷。百花巷是条清雅的小巷,从巷口到巷尾,瞧着不过百丈,却被一众商铺挤得满满当当的,这些商铺均是卖香膏香粉的,也有几家卖些南部运来的鲜花。此间正值春初,百花齐放,那鲜花铺子的生意盛极,一条百丈的小巷里头,走来走去的。多是妙龄女子。

大雍有俗谚云,西京的婆姨,青州的汉,衢州的米面,颍州的线。

西京女子因着出身多是富贵,注重保养打扮,纵是五官形容并不精致的,于天子脚下也自有一番京城人士的气度。而青州地区,靠近郑国,又居于雍国腹地。是其他州郡中较为富庶的一处。青州人认可读书考功名。四年一度的京试中,也是青州的举子最多。衢州土壤肥沃,民善耕种,乃是大雍产粮大省。而颍州农户好种桑养蚕,颍州的颍纱最是出名。

这西京女子,最是百花巷中的常客。范姜夫人所说的‘留芳斋’乃是百花巷中,一处百年老字号,然而这留芳斋里头,从十两银子一盒的香膏到千金一两的金膏都有,所以客人很多。春笙站在‘留芳斋’门口,左顾右盼,等着秀儿过去。

秀儿与春笙碰了头。刚想进去,就发现,这里头已经挤满了女子,‘留芳斋’如此爆满,一是因为它的名声。二是这老板怠惰,整个大雍,也就这么一间铺子,每日里卖出的香膏还是限量的。范姜夫人想用的香薰是中低价位的普通香薰,纵是如此,寻常百姓也是用不起的,这婴儿拳头大小的香薰膏,便要三十两银子一盒。

顾秀儿掏银子的时候,只觉肉疼,心中暗暗说道,这前世后世的女子,真都是舍得花用银子在自个儿身上的。

春笙见她表情颓丧,不由劝道,“姑娘莫慌,这‘留芳斋’的香膏最是耐用,用耳勺挖去一小块儿,足可用上三天,这么一盒,足可用上半年了。”

顾秀儿听言,摸了摸空瘪的荷包,方宽了心,可始终惦记着这三十两银子,私心想着,要如何在返乡之前,将之挣回来。

下晌回到典狱街孟家,刚进主院,便瞧见孟家叔侄立在前厅,阿星在一旁伺候,孟仲垣瞧见秀儿,急忙道,“顾二姑娘,你这是去哪儿,本官可是一顿好找。”

春笙见了自家老爷,自然恭敬的很,行礼之后,方将二人的行踪汇报了一遍。孟固微微颔首,春笙便知趣的退到一旁,“顾二姑娘,叔父今日朝议,圣上特宣他单独觐见,安排了我等入宫面圣之事。”

我等?顾秀儿听见这两个字,直觉脑袋里头有根弦崩掉了。

孟固一手握拳,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两声,方将顾秀儿的神思拉了回来,“明日下晌,你便随仲垣一同进宫,有些礼仪行事,宫里派了嬷嬷来教导,晚膳之后,便能到了。”

顾秀儿没曾想到,来京不过两日,便要面圣。一旁立着的春笙听言,圆溜溜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惊讶神色,阿星则是与自家主子一样欢喜,只觉主子未来的仕途,是要扶摇直上了。

九斤顾乐一众,下晌才醒过来,待听见秀儿要进宫面圣,也是吓了一跳,问清缘由,原是孟仲垣递进京的折子,无意提了秀儿一笔,圣上特地吩咐他面圣之时,要将那道破此事的女童带上。

顾秀儿下晌,都在庭芳苑休息,等着晚间嬷嬷来的时候,好有精力学习入宫礼仪,若是唐突了那些宫里的贵人,分分钟就是掉脑袋的事情。范姜夫人见她点香之后,便一人缩在角落里发呆,不由开口劝解道,“圣上仁爱,秀儿不需多虑。”

顾秀儿从未想过,来此不过数月,竟然得见中土四国之一的皇帝,真是见了世面,然而老乞丐的话,她也记在心上,只愿明日里,一切顺当,莫要出了岔子。

孟家叔侄,则与秀儿的心思完全不同。孟仲垣如今不过十五,上任一年,便因着此事有进京面圣的机会,这可是大雍史上闻所未闻的,便是孟家其余在京任职的叔伯宗室,听闻此言,也都遣人来仔细问了情况,还‘好心’叮嘱了孟仲垣许多。

圣上不在朝堂接见孟仲垣,也不在御书房嘉则殿,而是备了薄宴,此等待遇,更是让那些孟家宗室,对这小小庶出的侄子,刮目相看。如此待遇,便是为官十余载的孟固,也未曾有过。

一辆红缎轿辇稳稳的停在孟府门口,轿子上下来个眉目温和的老妇人。这妇人仪容整齐,身着石青罗缎双蝶纹襦裙,发髻上一只朴素的翡翠簪子,孟固亲自领着家人候在府门,见着轿子上下来的妇人,也是一愣,这老妇人他曾见过几次,若没猜错,这不是,太皇太后跟前得利的黄嬷嬷,如今也该是十六公主的教习嬷嬷才是……

黄嬷嬷瞧见孟固的脸色,莞尔笑道,“孟大人多礼了,老祖宗近日为圣上分忧,听闻这江州孟家有个极出色的少年县令,竟以身犯险,揭发那衢州高官,便遣了老奴来做二位的教习,此间风大,若是大人不介意,我等还是进府再说?”

孟固自然不介意,黄嬷嬷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儿,便是当今圣上,也要给她三分薄面,真没想到,自家那个侄子何德何能,早先还不得太皇太后的眼,如今去了青州历练半年,太皇太后怎么还对他青睐有加了?

黄嬷嬷将一众人禀退,只留下孟仲垣与顾秀儿两个,明日进京,也只有这两个能从永清门进去,其余人等,均要候在永清门外头。

黄嬷嬷见过孟仲垣,去岁殿试,他的卷子还是太皇太后亲笔批阅的,如今这少年身长倒是窜上去了不少。可那脸上的狰狞胎记也愈发可怖了,黄嬷嬷见着孟仲垣身边的秀儿,她神情谦卑恭敬,进退有据,有了几分好感,便开口问道,“丫头,你是何人?”

黄嬷嬷只知道前来教习的是孟仲垣并一个青州小童,却不知那青州小童是这么个女娃娃。

“民女乃是前梅县知县顾继宗的此女,顾氏秀娘。”

黄嬷嬷眼中惊诧一闪即逝,她微敛了神色,冷肃道,“原是顾大人的闺女。”

说话间,便开始教习二人礼仪,孟仲垣纵然是参加过琼林宴,也未曾进过后花园中,更别提与圣上同桌饮酒了,这礼仪教习自然不能少,顾秀儿在一旁也仔细听着,待到不懂的地方,小心跟黄嬷嬷确认过了,方才放心。

待到教习结束,已经月上中天。送走了黄嬷嬷,孟固方松了口气,心中既欢喜又忐忑,这叔侄两人又是一夜难寐,苦了孟大人,连续两宿都没睡觉,白日里还要顶着两个乌黑眼圈上朝。

午膳之后,宫里便来了轿子,接孟仲垣和秀儿进宫。顾乐心中担忧姐姐,秀儿劝慰道,“小六与九斤好生待着,昨日里黄嬷嬷都教过我了,姐姐必能平安归来。”

两顶小轿徐徐往王城进发,从典狱街出来,上了青龙街,一路往北,穿过熙熙攘攘的王城街道,终是到了雍王宫脚下。

王城建在山岭之上,睥睨众生。秀儿身着藕色棉布莲花纹襦裙,外罩翠绿小袄,头上梳着双丫髻,刘海儿也撩了起来,往日的伤疤,因着陆大夫的药,是彻底好了。

雍王宫本就堂皇,又是建在山顶之上。秀儿立在雍岭脚下,只觉头顶太阳分外炙人,神思恍惚,耳边传来烈烈风声,原是雍岭山顶吹来的凉风。

那朱紫宫门离顾秀儿脚下不过百步,耳边忆起老乞丐的叮咛,足下轻轻一点,双手奉于腹前,微躬着身子,踏着碎步跟在黄门后头,一步一步进了这大雍最最核心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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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为农》是作者第一次写到三十几万的作品,我也在慢慢学习写作技巧,提升文笔,希望喜欢本书故事的读者们,可以提出意见,让我有所进步,再次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入宫(二)

雍王宫建在雍岭山脉之上,背靠一处悬崖绝壁,峭壁正下方,则是国之肱骨,王城启明殿。若是站在高处,相隔千里,也能依稀瞧见启明殿大梁上头的神龙壁画。这壁画乃是名匠冯会用萤火粉所绘,每逢阴雨天气,神龙便金光乍泄,似能破梁而出一般。

每日清早,西京朝议之时,大臣便要自永清门上去,走过九十九级台阶,方能走到启明殿下方的演武台,演武台乃是一块平整土地,是先祖雍武烈帝设下,专为武官比武进阶所用。

说来也怪,雍初建国之时,先祖崇武,而几近百年之后,大雍却是四国最崇文的国家。那演武台空置许久,国之武官进阶,多由吏部私下安排,再也难见百年前,永清城门大开,民皆有幸共赏武斗的盛事。

顾秀儿和孟仲垣跟在黄门后头,却不是往启明殿的方向走。而是沿着永清门下方圆拱回廊,往御花园去。

演武平台离地百丈,下方开了五个圆拱通道,每个通道都通向王宫中的不同地方。黄门领着孟,顾二人,就是沿着第二个拱道往王宫腹地走去。这拱道雄伟奇瑰,上头的九龙壁画更是栩栩如生,通道两侧,尽是鲛人长明灯,灯火明亮,然圣上崇尚节俭,每逢入夜,便要熄灭这些长明灯。如今夏朝遣使来京,圣上为表天家威严尊贵,这烛火令便暂时取缔了。

秀儿数着脚下步子,终是在数到第九百步的时候,瞧见了拱道外头的白昼光亮,日光作用,比长明灯更盛,在那通道走的久了,反而不习惯日光慑人。秀儿低着头,恭恭敬敬跟在孟仲垣身后,七拐八绕之后。闻到风中一阵芙蕖花香,又听见流水潺潺。这才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建在山峰岭岳之上,离那山坡近的一侧,是汉白玉石所铸围栏,御花园中,百花争放,鸟语花香,偶有宫女经过。静态极妍,均是美貌佳丽。

顾秀儿两世为人,纵是前世参观过不少古迹,也从未见过雍王宫中。这样大气磅礴的皇家花园,他们所在的凉亭之处,目所能及,仅是御花园小小一隅,便已如此惊人。

此间名曰美人岭。乃是前朝大静皇帝为宠妃佘美人所设,如今经过百年,不断修整,方形成了这一圆形平台。

平台尽头,乃是汉白玉围栏。扶栏远望,至北可见秦之王宫琼阳,东北处可见西夏茫茫草原,牛马如云。孟,顾二人立在美人岭赏心亭下,与黄门一同,恭敬站着,纵是周遭景色雄奇,风云变幻,也不敢去看一眼,生怕此间规矩多,唐突了哪位贵人。

此间百花齐放,花香四溢,春风送爽,忽听得一阵车辇与说笑之声,黄门眉头一皱,声音尖细,“哎呦,这小祖宗怎么来了?!”

顾秀儿听见他说话,方才微微抬高了眉眼,瞧见不远处,有一众宫女太监,手捧奇珍异果,珍宝玩意儿,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中央,一着杏黄色罗缎如意纹的美貌女子。

这女子不过十五六岁,五官精致媲丽,云髻高耸,几缕青丝缀在耳畔,粉黛未施,却已贵气逼人。

顾秀儿不知这贵人是谁,只道这般排场,不是皇帝的闺女,就是小老婆。果不其然,那黄门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奴才见过十六公主。”

纵是再不愿跪下,秀儿膝盖窝一弯,还是伏在地上,给这十五六岁的丫头行了个大礼,“臣(民女)孟仲垣(顾秀儿)参见十六公主,公主千岁千千岁。”

十六公主丹凤眼一瞥,下首两人便尽收眼底,她冷嗤一声,“尔等在美人岭作甚?”

黄门听言,头伏的更低了,嗫嚅道,“禀公主殿下,这二位是奉了圣上旨意,在此等候的。”

陈芳怡眉头轻皱,正欲发作,忽听一威严男声,这声音沉郁顿挫,铿锵有力,秀儿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立着一众宫女太监,站在先首的,是一位清瘦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身形清瘦,脸颊凹陷,眼窝深邃,鼻梁高耸。这人不怒自威,便是不说一个字,那浑然天成的天子威严,也赫然在目。雍帝陈堂身上,着金黄色五爪金龙龙袍,头戴九旒冕,冕之顶部,号之綖板,此物前圆后方,意喻天圆地方,周身漆黑,表示帝王是非分明。板下白玉玉衡一块,连接冠冕凹槽,两端雕刻有小孔,垂挂金丝至耳畔,耳畔处系着明珠美玉,好似塞住了耳朵一般,这一形状号曰充耳,比喻皇帝不听谗言。

男子嘴唇薄而紫,面庞略黑,鹰钩鼻,鼻翼两侧法令纹深重,眼窝深陷,瞳孔呈棕褐色,一双鹰眼难掩锋芒。与那貌美如花的十六公主陈芳怡,大致有六分相像。

秀儿见状,仍是伏跪,一副诚惶诚恐的神色。雍帝陈堂身畔,除却一众丫鬟之外,还有两人,其中一人,着杏黄色如意纹罗缎锦袍,额间黑玉束发,相貌堂堂,英姿勃发,乃是雍太子陈房。

另一人,在这初春时节,犹自披着一件没有一丝杂毛的白狐大氅,此人面庞瘦削黝黑,轮廓如刀削一般深邃,瞳孔呈浅蓝碧色,眉高脸阔,身形高大魁梧,头戴白色毡帽,足踏鹿皮暖靴,最为特别的是他腰间系着一条璀璨夺目的金质腰带,外刷红漆,嵌有红绿蓝黄猫眼宝石大小百余颗。

这副形容打扮,无疑是北部党氏部落的使臣无疑。

使臣瞧见十六公主陈芳怡,难掩眼中惊艳神色,用一口标准的中原话赞赏道,“皇帝陛下若是将这般美丽的公主嫁到夏来,两国必能结盟。”

陈芳怡听言,心下怒气高涨,也顾不上训练月余的皇家礼教,当即将那西夏使臣的话给驳了回去,“谁要去你们那漠北荒凉之地!”

雍帝原本平静的面容,突然暴风扫过一般,怒道,“来人,将公主带下去!”

两边黄门宫女一拥而上,就要将之拖曳走,谁料,陈芳怡挣脱宫女,一甩广袖,怒道,“十六自己走!”

待十六公主赌气离去,雍帝陈堂面容上,方和蔼了一些,然秀儿同孟仲垣还老老实实跪在地上。

“阿史那,是朕惯坏了十六。”

使臣并未接话,只一笑带过。此番雍夏结盟,势在必得,北部游牧动荡百年,终是在近十年中,出了个了不得的首领,乃是原党氏部落所出,这人骁勇善战,又深有谋略,十余年间,尽数吞并草原其余部落,这阿史那使臣原先所在部落,便是被党氏吞并,而他身为贵族,之所以没被连带屠戮,也是因着他一口中原话说的极好,那党氏头领此番遣他入京,却将其父母子女控于手中,如若雍夏结盟不成,他一家老小都要五马分尸而死。

“平身。”

孟仲垣率先起来,秀儿却是双膝都跪麻了,可这天子面前,半点差错也出不得,咬着牙从地上爬了起来,退到一旁,等皇帝传话。因着黄嬷嬷昨日的悉心教导,秀儿连头都不敢抬,宫中规矩忒多,若是贵人不让你抬头,你就抬了头,这也是冲撞。秀儿盯着阿史那使臣一双嵌了宝石的鹿皮暖靴,这上头不光嵌了宝石,还用金银线绣了极为特别的图案,看那形状,似乎是一张狩猎图画,这夏国虽然成立不久,然草原文化早已深入人心,这样精美的如同工艺品的东西,也是夏国常见之物。

雍帝不愿在番邦使臣面前谈衢州一事,“阿史那,今日便到这里,朕派房儿与你四处游赏一番……”

两句话功夫,便将那阿史那使臣与太子陈房一并打发了,而带来的宫女太监,则在十步开外候着。雍帝一双锐利目光转了回来,逡巡了秀儿与孟仲垣,方缓缓道,“朕遣人去查探过,孟卿家所言之事,确实有据可循。不过此事牵连甚广,此次传卿入京,便是要当面问问,卿家可有妙策?”

孟仲垣与叔父商议两天,自然知道皇上召见他,不会平白无故吃顿饭了事,必然有事要问,自是想好了对策。

“回禀陛下,恕臣愚钝,此番衢州一事,也是自难民口中传出,臣并不知悉此事真假,是故上表天听,等候圣上裁决。”

“依卿之见,这贪官污吏,杀,还是留?”

无论是说杀还是说留,都不是万全之策。孟仲垣额上冷汗涔涔,然而凭着他寒窗苦读多年,按着那书中教义所云,此等草菅人命,危害乡里的恶人,如何能留,既然皇帝问,他也只好如实禀告,“依臣愚见,若经查实,必要严惩不贷,莫让硕鼠蠹我社稷江山,迫害我民。”

大道理谁不会讲,如果说见到一个恶人便杀一个,能管保全天下的恶人都不再作恶?秀儿心里着急,因着她认为,孟仲垣的回答虽然无错,却并不出彩。那贪官污吏,皇帝自然会杀,但是杀了人之后,地方上贪腐之气就能因此削弱吗?

果然,雍帝虽说和颜悦色,然孟仲垣的回答并不能让他满意,此间只有三人,雍帝顾左右而言他,“便是你这丫头将难民所言告与孟卿家知晓?”

“回禀圣上,正是民女。”

“嗯……进退有礼,以小见大,当是爹娘教导的好……”

秀儿弓着身子,谦卑道,“回禀圣上,民女乃是前梅县知县顾继宗次女,顾氏秀娘。”

雍帝冷静如冰的面容上,一抹凌厉稍纵即逝,“哦?”他拖长了语调,意味非常,“原是那顾卿家之女,既然如此,顾氏秀娘,朕方才问孟卿家之事,依你所见,该当如何?”

第一章 御前妙言(一)

此等国家大事问一个九龄女童,雍帝陈堂还真是名符其实的不拘一格降人才。然从他重用萧启,孟仲垣等少年人才,便知,这个皇帝,并非经验论者。

这一问落到秀儿头上,身畔的孟仲垣也为她捏了把汗。只愿她回答的进退得当,莫要触怒圣颜。

顾秀儿若只是这中土地区大雍青州的一名小小女童,自然不会有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点子迸发出来。然而,她并不是顾秀儿,而是千年之后,红尘之外的一缕无主芳魂。纵是陈瑜的历史学的不好,可是这自中学起,国家义务教育硬是塞到脑子里的条条框框,还是有一些的。不过她此时心中想的却是,要如何将这话儿,不漏破绽的说出来。

“回禀圣上,可否容民女给您说一个故事?”

雍帝冷硬神色微微动容,此间百花齐放,春景正盛,他心思倒也和缓,方准了秀儿的提议。

“民女早先于父亲收藏的书册中,瞧见过这样一则故事。那故事上说,早在许久以前,有一位乞丐出身的皇帝,在即位后,每逢遇上贪官污吏的案子,待查探清楚。便要将那些国家蠹虫杀头,除此之外,这皇帝还要将这些贪官的人皮剥下,在里头灌上干草,悬挂于衙门口儿,让那些来往的百姓瞧见,这贪官污吏必然没有好下场。”

雍帝微微动容,顾秀儿这故事,他从未听过,然情结诡异,竟不觉间,听进了心里去。

“如此作为,其余州省官员,可是再也不敢贪墨银子了?”

秀儿摇了摇头。淡淡道,“回圣上的话,并非如此。因着这乞丐皇帝手段残酷,不光是人皮稻草。他还发明了人皮鼓。”

“人皮鼓,又是何物?”

“回禀圣上,人皮鼓,便是用那犯人的人皮,做成鼓面,由百姓千击万打,解气使用!除却人皮鼓。还有人皮灯笼等等……”

在场几人,均有些汗颜。雍地文明已久,此等酷刑,怕是要在那北部草原深处亦或吴国崇山峻岭之间。才会有的。然而纵是这般残酷手段,于整顿吏治来说,也是无用功。

“那乞丐皇帝治国,均是钢铁手腕,然而纵是刑罚如此可怖。那些贪官污吏,仍是继续亏空国款,这酷刑若说是有效果,也不过在于,让那些蠹虫。贪污之时的手段日渐巧妙隐蔽罢了。”

……

……

不光是陈堂,便是孟仲垣也陷入了思考,由此可见,那贪官本就是抱着侥幸不死,富贵险中求的想法才行贿受贿的。而少数人被抓,或杀或烹,其余人均是感受不到,如何能起到警醒作用。

“这……朕倒是从未想过,”陈堂面带赞许之色,显然是将秀儿的话听进了心里,然他并不知足,又继续询问道,“若是酷刑,打杀都不能威慑这些蠹虫,那又当如何?难不成,要这些人长此以往下去,领着国家的月俸,却行那鱼肉百姓的勾当?”

“回禀圣上,如今朝廷考察吏治,乃是施用先祖雍武烈帝设下九品中正制,此举虽然遏制了地方官员胡作非为,却不能去根。民女所居松阳县,前一任县令便是因那铜壶案落马的司徒治,圣上可知,他为官八载,虽然每一年的考评都是‘德优能少’,却始终稳居县官之位,是何故?”

雍帝眉头深锁,“只怕地方之中,有那官官相护,”

“皇上圣明,这司徒大人的考评官,前七年里,都是他的授业恩师,青州中正,葛游葛大人,待去岁换了中正,那司徒治贪赃枉法,官商勾结的罪恶才被揭发出来。”

说到这儿,秀儿稍停了一会儿,觑着雍帝神色,不敢开口。

“顾氏秀娘所言,句句在理,你但讲无妨。”

“民女深知圣上乃仁德贤明之君,然圣上体恤百姓,爱民如子,便是皇宫大内,也有那烛火令,限膳令……圣上高居庙堂,耳边听见的,眼前瞧见的,却均是那些有心人特意放到圣上眼前的。”

陈堂神色动容,耳畔珠玉碰撞出声,他长叹一声,似累极一般,虚弱道,“朕如何不知?刘柳二州去岁遭灾,还是因那绵州城外饿殍遍野,方由绵州郡守巩备麟上的折子,那刘柳二州的郡守,崔丙仁与关西岱上表的折子,可是只字未提此事。你二人可知,那崔、关二人,是如何行事的?此二人将受灾的鹤渠,闵南一带城门紧锁,待到疫情过后,放火烧城。”

顾秀儿心中震撼,她虽然知道地方官员贪污昏聩,却没曾想,到了这样一步田地。将人命视若草芥,不禁令人齿冷。

“这些大臣,均是朕亲自由历任科举殿试选拔出来的,朕本是指望着经由我大雍数百朝臣的手,让朕身居西京腹地,也能知道阳春三月,江州的油菜是否开花了,寒冬腊月,凉州的百姓可能有肉佐餐。谁曾想,他们不但有愧天子门生,更是愧对天下百姓!”

雍帝话语一出,胸中憋闷,重重咳嗽了两声。一并黄门宫女,瞧见圣上殚精竭虑,纷纷跪倒一片,便是秀儿与孟仲垣两个,也是躬身跪下,众人口里直呼,“圣上息怒,保重龙体!”

雍帝目光扫过一众跪下的人,待到秀儿身上,容色稍缓,淡淡道,“顾氏秀娘,你且平身。”

孟仲垣将身子伏的更低了,难掩眸中惊诧神色,因着秀儿方才所言,不论是他,还是他叔父,都未曾体察了解过。更是不敢在圣上面前提出来,然秀儿一无靠山,二无牵挂,纵是说了什么,圣上也不会计较。

秀儿盈盈站了起来,这美人岭御花园中,除却一行跪下的人,只有大雍皇帝与秀儿两个,是站起身的。

大雍皇帝轻移龙步,一只金黄色滚龙纹虎皮靴,便率先踏出了赏心亭。秀儿立在皇帝身后,“顾氏秀娘,你且随驾。”

秀儿不紧不慢的跟着大雍皇帝,他并未走的多远,只在美人岭另一侧的汉白玉栏杆前头停了下来。此处距离赏心亭有百十步的距离,而山间风大,二人言语若是轻了,那跪着的黄门宫女,便是生了兔子耳朵,也听不见二人在说些什么。

雍帝负手而立,双目凝望远处。那红光冲天,山峦缭绕之地,便是秦都琼阳。而北部茫茫草场,牛马如蝇的地方,则是东北大夏。陈堂年逾四十,不但与秀儿脑中该有的脑满肠肥的形象完全不同,他反而生的极其瘦削,近乎有些病态的瘦削。然他面容不怒自威,双眉挑高浓黑,眉眼深邃凌厉,半点病容也无。

“你父亲朕尚记得,若非皇祖母欢喜,朕瞧着他,尚无秀娘之才。”

“圣上谬赞。”想了想,又补充道,“此间风大,圣上,小心龙体。”

天心难测,秀儿说过方才的话之后,收敛心神,不再多言,只等着陈堂训示。

“朕荣登大宝十余载,依秀娘所见,朕这皇帝,称职否?”

顾秀儿听言,慌忙跪下,她努力装出一个九岁小丫头该有的惶恐神色,“圣上励精图治,为百姓殚精竭虑,乃是千古明君。”

“秀娘慧心巧思,可愿为朕整顿吏治,匡扶社稷?”

‘整顿吏治,匡扶社稷’,区区八字,重重的砸在顾秀儿心口之上,虽然理智告诉她,君心难测,然而一股油然而生的激动情绪却站了上风。她并未立时应下陈堂的话,也并未当场拒绝,只伏跪在地上,朝这尊荣无比的皇帝恭敬的磕了一个头。

“朕收你做义女,你可愿意?”

这几个字,更是让顾秀儿心脏无法负荷,她身子弓的极低,一阵萧飒北风吹过,卷起一片柳叶,吹到秀儿脖颈间,霎时割了个小小口子。这疼痛反而让她清醒过来,想起禹粮一夜,老乞丐临行前嘱咐的话语,秀儿心下一冷,又给皇帝磕了个头,恭敬道,“顾氏秀娘谢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圣上问秀娘可愿为圣上义女,秀娘不愿。”

陈堂容色转冷,盯着身前跪的快扎进泥土里的小女娃。这女娃娃比自己最小的闺女还要小上五六岁,她知道自己拒绝的是什么?是一脚踏入西京贵族的机会!她知道自己拒绝的是谁?是这中土地区,最强大国家的君主!

陈堂冷嗤一声,那唇畔轻蔑的角度,与其女十六公主是一模一样。“你当真想清楚了?想明白了?若以后后悔,朕可是万万不会再给你这个机会。”

秀儿咬了咬牙,又是磕了个头,态度谦卑,“回禀圣上,民女亡母无父,手足又多,只怕生的贱命,若为皇上义女,怕民女折了您的福报。”

民间确实有这么个说法,父母不全的孩子,极有可能是命硬的。原是如此,大雍皇帝听言,容色才缓了过来。他继而道,“青州民风如此,朕不强求,然秀娘着实口出妙言,朕还望你成为我大雍江山,一大助力。”

顾秀儿眉眼眨了眨,心思一动,“民女斗胆,恭请圣上,准许民女参加科考,入朝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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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御前妙言(二)

雍帝眼中惊诧一闪而逝,他凝视着跪在地上,头几乎要扎进土里的顾秀儿,北风把雍岭后山龙泉瀑布的水滴带了过来,这湿润的冷气扑打在雍帝陈堂瘦削的面颊上,他模糊的双眸方清晰了一点,“好一个顾氏秀娘。若是朝臣有你一半忠心为君,一心为民,朕便不至于如此忧虑,以致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君心难测,秀儿虽然谨记老乞丐的教诲,但是若是不抓住这个机会,只怕出了永清门,她这辈子都要后悔。顾秀儿左思右想,也不过片刻片刻功夫,方提出了这个折衷的建议。然而,陈堂是否能应允,他又是怎么想的,便不得而知了。

“我朝自太祖年间史官安若华后,朝臣便再无女子。即便朕认可顾氏秀娘的心思本领,恐朝中大臣也会极力反对。”

秀儿本以为这事情彻底没戏了,不禁有些沮丧。然而陈堂沉吟片刻,徐徐道,“顾氏秀娘,朕今日许你之事,你当谨记。”

“阿秀望圣上训下。”

“顾氏秀娘,如今你年方九岁,离我朝科举应试之期尚有三年。若是朕要任用你,莫非要等到这三年之后?既然如此,朕便命你为松阳县九品农官,辅佐孟仲垣处理县中公务,考校二年,若政绩突出,朕另有重任。”

“民女谢皇上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堂闻言一哂,薄唇轻抿,似笑非笑,“若你以女子身份,又是九岁稚龄为官,教朝官知晓了,朕这两年必然不得安生。朕今日命你,为官之时,以男装示人,掩人耳目。待政绩突出,羽翼丰满之时,朕当在朝臣面前,为你正名。那也好教他们说不出话来。你若为农官,一来可辅助县令处理县中一应事务,二来,农官升迁并不依靠我大雍科举,乃是另有一套制度,你当仔细研究背熟。至于身份文牒,朕自会帮你料理得当。若顾氏秀娘当真心怀社稷。朕于我这王宫美人岭。等上顾卿家两年。以观后效。”

孟仲垣一直与黄门宫女跪在赏心亭下,等候传召。然顾秀儿与圣上在那汉白玉栏杆附近,说了半天话,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忽听圣上朗声大笑,龙颜大悦,孟仲垣方松了口气,真还以为,秀儿是哪里得罪了圣上。

因着皇帝与大夏使臣阿史那还有约,是故孟、顾二人便没吃成这顿饭。黄门领着二人,一路从美人岭往五拱门走,一路上,孟仲垣都在小心靠近秀儿。低声道,“顾二姑娘,方才,方才圣上与你说什么了?”

自始至终,虽然与叔父商讨了两日。然他回答的结果令圣上不喜,便没在圣上跟前得脸。孟仲垣心里猫挠一样,十分好奇方才圣上与阿秀到底讲了什么?

秀儿目光一滞,低声道,“孟大人,回府再说。”

二人犹在雍王宫里,确实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孟仲垣自知失言,方团了袖子,再不言语,可那心中仍是惴惴,脚下便不看路。

走着走着,行至一片红色宫墙,这道路两边,是朱红宫墙,而通道较为狭窄,在那宫墙之上,有几个小门。黄门领着秀儿走在前头,孟仲垣因为心思重,反拖沓了脚步,走在秀儿身后三五步的地方。

顾秀儿正兀自走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女子声音,“哟,是哪个不长眼的!”

秀儿急忙回身去看,原是孟仲垣没注意,将一位紫衣贵人给撞倒在地。黄门脸色立时不好起来,跪倒在地,连连道,“贤妃娘娘恕罪,贤妃娘娘恕罪。”

孟仲垣撞倒的紫衣贵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圣眷正隆的贤妃娘娘。这女子生的极美,如娇花照水,眉目娇弱无比,明明瞧着三十出头的年纪,那孱弱神色,似十五六的少女一般。孟仲垣的心脏都吓得要跳出嗓子眼儿了,“贤妃娘娘恕罪,臣方才唐突了……”

这女子由着侍女搀扶起来,头上金步摇晃了晃,一双美眸瞪着孟仲垣,瞧见他脸上一块狰狞胎记,不知想起了什么,竟和颜悦色道,“无事,想来大人也不是故意的。”

自家主子这般好说话,还真叫左右侍婢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然主子有主子的想法,纵是奇怪,那贵人身畔的两名宫女也很快藏起了情绪,只心中感叹,这大人的运气真好,竟然碰上了自家主子心情好的时候。这一插曲很快就过去了,待终于出了永清门,那领着孟、顾二人的黄门将二人送到车马旁边,正欲回身,却让秀儿给喊住了,“公公且慢。”

这黄门四五十岁年纪,于内务府中,也做到了正侍太监。

“不知,顾家姑娘唤杂家何事?”

秀儿遥见那执金吾离此地甚远,便不着痕迹的将一张银票塞到了黄门手中,这太监眉眼一垂,也没仔细瞧那银票,不过这桑皮纸一摸,便知道是全国最大的票号‘盛宝钱庄’的通兑银票。

“小小薄礼,请公公吃茶。”

既然收了好处,那黄门此刻可是比进宫的时候客气多了,“哪里,顾家姑娘得了圣上的脸,怕是以后,杂家还要在顾家姑娘手底下,讨生活。”

秀儿眨了眨眼,慧黠道,“公公,敢问方才那贵人,平素便是这般温柔好说话的?”

这太监见着秀儿不过问了个芝麻绿豆大的事儿,方宽了心,将银票藏在袖口,缓缓道,“方才那可是贤妃娘娘,宫人都是晓得,宁可得罪了十六公主,也切莫得罪贤妃娘娘。许是孟大人运气好,这娘娘今日也不知碰上了什么好事儿,心情好呢也没准儿。”

秀儿谢过太监,方与孟仲垣二人上了轿辇。

刚到孟府,孟固领着一众人等候在府门口,好似等待将军凯旋一般。众人行至主厅,秀儿坐在下首,终于喝到了一口茶水。方才美人岭,雍王宫中的事情历历在目,真似鬼门关前走回来的一般。

“仲垣,圣上可是……可是赞许你了?”

孟仲垣想了想,迟疑道,“圣上因着与阿史那使臣有要事相商,方遣了我二人回来。圣上并未嘉许我,只问了我一个问题。”

孟固急色道,“什么问题?”

“圣上问我,这危害百姓的社稷蠹虫,杀不杀得?”

九斤一众也在旁听着,这答案自然是要杀,然圣上明显话里有话,是借着这个问题,问孟仲垣,怎么应对吏治贪腐之风。

孟仲垣神色复杂的望向秀儿,只待她开口将自己心中疑虑解除,不然他两晚未眠,这一晚,恐又要难眠了。

此间孟家正厅里头,除孟固外,都是秀儿熟识的,九斤顾乐两个自是不必说,而孟仲垣阿星柳西三个,日后没准儿还要共事。顾秀儿想了想,又饮了口茶,方将圣上的旨意告诉了大伙儿,她面露难色,娓娓道,“圣上先是许我做他义女。”

众人听言,均是咋舌。然孟固却眉头攒起,“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秀儿伸了个懒腰,不置可否道,“我确实也没答应。想来,孟大人与我想的一般无二?”

孟仲垣是官场新手,听了这话,不禁疑惑道,“圣上义女,便是县主、郡主或是公主之尊,顾家姑娘,你……这不是傻透气了嚒?”

“我看是你傻透气了!”孟固愤愤道,“如今大夏使臣阿史那来京,你当他是来游山玩水的不成?”

顾秀儿当时也是让这义女给冲昏了头脑,若不是老乞丐临行提点,她真怕自己扛不住诱惑,就答应下来。不过因着见了大夏使臣阿史那一面,秀儿方能那么快就作出反应。

阿史那此次来京,是为党氏首领求娶大雍公主的。圣上有十六位公主,除却十六公主陈芳怡外,都已出嫁。而不光党氏部落,如今瞧着秦雍大战,必然要拉拢郑国、吴国甚或蛇岛栗氏,南蛮白氏等等,这能嫁人的公主早就不够了,亲王之女又金贵的很,待陈芳怡远嫁漠北之后,大雍皇室之中,有这高贵身份又能远嫁的皇亲,便不剩谁了。

因而若是顾秀儿与孟固所料不错,这是圣上想要假收义女为名,提升一些民间或是官员家眷的女子为皇女,待到需要和亲之时,方有人可用。

孟固为她捏了把汗,心道,这丫头虽然年纪幼小,倒真是机灵。而自家的侄子,耿直忠勇有余,狡猾机灵不足。

这皇家义女的事情便告一段落,秀儿不急不慢的说道,“我同圣上讲说,阿秀父亡母故,怕是命不好,担心折了圣上的福报。若是圣上看重阿秀,便让我与男子一般,考科举,入朝堂,为国效力。”

孟仲垣一颗悬着的心,又提溜起来了。

“圣上,可是许了?”

顾秀儿正欲答话,忽见孟府家仆将府门大开,三名黄门鱼贯而入而入,最末两人,还抬了个一口巨大箱笼。

孟固一愣,那领头的太监总管却是乐了,“杂家特来宣旨,孟大人,愣着作甚?赶紧出来接旨呀!”

第三章 御赐典农(一)

孟庆中听言,急忙领着屋内一众老小,移步前院儿,等候大内总管宣纸。那圣旨金漆箔文,乃是上好颍州织锦所制,周身绣有祥云图案,便是圣旨两端,也是黑犀牛角为柄,一派皇家华贵肃穆之气。

这太监眉发皆白,身形略胖,一身朱紫锦袍,上有仙鹤补子,足踏长靴,正是内务府总管周作海。

周公公咳嗽了两声,将那圣旨一展而开,朗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雍重农,以民为首。尔青州松阳府小童顾秀,坤仪毓秀,福慧双修,慧心妙舌,颖悟绝伦,才思敏捷。是宜赠尔为青州松阳府九品典农,任后,卿当谨遵朕意,锡之敕命于戏,体国经野荡平之,懋修和之实功,须报国守信,特褒嘉忠厚,以体朕意。钦哉。”

周公公宣完旨,见堂下众人均是吃惊神色,方微弯了身子,和蔼道,“顾大人,接旨吧。”

顾秀儿的头顶离那圣旨不过几尺的距离,然心中澎湃却如排山倒海一边袭来。原以为圣上于美人岭所言,有一半不过戏言,谁曾想,如今金漆御笔,将此事给落到了实处。

至于孟家叔侄,此刻已是惊骇不已,大雍自武烈帝时,史官安若华后,再无女子为官,莫要说顾秀儿是个女子,就算其以九岁稚龄为官,也是闻所未闻。然圣旨黄纸黑字的写的清清楚楚,御玺大印的印泥还是刚刚盖上的。

“这,这,这……”

孟固接连三个这,他睁眼瞧了瞧侄子孟仲垣,只见他也是一副惊讶神色,丝毫不逊于己,想来这为官一事,乃是皇上与顾秀儿私下里商量的。孟固转向顾秀儿,只觉此女虽平凡无奇,然胸有沟壑。腹内锦绣,假以时日,必成国之肱骨。

顾秀儿依旧跪在地上,双手高举过头,声音仍旧稚嫩,“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公公眉眼和缓,“顾大人,这箱笼之中,乃是圣上许您的东西。”

秀儿一愣。在周公公的带领下。见着那黄门抬着的一口红木箱子。秀儿将信将疑的把箱笼打开,并无金银珠宝,而是一套折叠整齐的官服,这官服乃是绿色织锦。上有海马补子,旁边又有一顶乌纱小帽。

官服上头,搁着一本朱红文书,秀儿素手将那文书拿起来翻开,竟是一张新的良民证,生辰年月户头地址均是未变,唯独这名讳和性别变了。“顾秀,辛未年十月初三生人,男。大雍国青州府松阳县安乐镇顾村……”

“圣上还有口谕,望今日这院子里的诸君听好,这旨意乃是圣上密旨,万万不得透露给旁人知晓。”周公公望向一旁呆若木鸡的孟固,“尤其是孟大人。当晓得此事厉害。”

“自是,本官晓得。”

要说圣上看上了哪个年轻举子,随便派遣到何处都挑不出来一个错儿,然而顾秀儿却是个女子,而农官又是非一般的官员。

大雍农官分为四等,自下往上依次是,九品典农,于一县之中,仅次于知县地位,而九品之后,却不是八品,而是七品隶农,地位高于知县,执掌三县至五县农事;七品之上,乃是五品掌农,地位略低于郡守而高于州府其他文官,执掌州府农事;五品之上,则是三品弘农,地位高于州府长官,乃是国家农部的二把手,至于这一把手,则是范姜夫人他爹范姜凌曾经的位置,一品司农,位列九卿之中。

九卿之中,司农尤其位在前列,可谓朝廷肱骨无疑。自古民以食为天,无论是春耕秋收,还是两漕盐运,但凡与百姓生计相关的,农官都可以协理。

农官虽为实缺,然升迁非常困难,若身后有靠山,又政绩突出的,混上三五十年,能熬到五品弘农已是极为不错了。至于范姜凌那样的司农之位,则纯粹是天意使然,可遇而不可求。农官并非经由科举考试而来,乃是州府农业部门的长官,亲自从表现良好的官员中挑选出来。一般情况下,若想升迁,除非你的顶头上司升迁了,否则,农官若想出头,非得看造化天意。

圣上安排这个职位给顾秀儿,倒是合适的。一来九品典农乃是县里的二把手,有实权在手,二来,秀儿这个缺儿是个不经由科举考查而是直接选拔升迁的,便少了她与其他官员碰头的机会,也不容易出岔子。三来,这委实是朝廷正式编制里头,有品阶的官儿里头,最小的官了,不论这被皇上任命的人是个什么出身,非议也不会太多。

确实如他所料,这圣旨下去,除了少数几人心潮澎湃之外,其余人等,均是只道圣上看中了一位聪敏小童,随意封赏了个九品农官,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雍王宫,吟月殿。

一美貌青年女子斜倚在榻上,她生的眉清目秀,粉腮含春。吟月殿中,因着圣上烛火令,熄了灯火,只留一盏夜明珠照明,珠光温润莹泽,似有流光泛于其上,华彩尽现。

贤妃娘娘柳若絮微闭双目,任由心腹丫头给她按摩脚踝,方才大红门让孟仲垣冲撞的那一下子,由在作痛。

“哎呦,轻点儿!”

柳贤妃凝视着贵妃榻前立着的青年男子,这人穿着太监朱紫宫袍,然身形高大魁梧,一张面容也是刚毅无比。显见的,是个成年男子装扮而成的。如今已然入夜,要是不装扮成宫人,他也进不来后宫之中。

“姑妈。”

这男子声音温润清朗,一声姑妈出口,柳贤妃微微坐起了身子,一双白嫩手指往自己踝上伤处按揉了两下,她嘴角轻扯,“归元,你先行坐下。”

柳归元应声坐在身畔梨木凳子上,明珠光泽晦暗,他一张俊脸,也显得忽明忽暗,然他眉头紧锁,却是不争的事实。

“圣上于御花园中,召见了那孟、顾二人,姑妈,父亲遣我来问,如今,要如何是好啊?”

这美貌女子露出个春风无限的妩媚笑容来,然她眸中冰冷无比,全无笑意,只因红唇抬起的绝妙弧度,方看着似笑一般。

她信手拈来身畔一只玉如意,雪白双臂环绕着如意,似对情郎一般,低声呢喃道,“归元,姑妈这如意……玉质剔透,水头也足。可终是寻常玩意,哪里比得上梅妃姐姐的琅嬛玉壁……”

柳归元听言,心下一滞,这姑妈,虽说生的娇弱美艳,然着实贪心了些,自家衢州那些田地商铺每年的进项,还不如她吟月殿里一只如意的价钱,然这回有事儿求她,柳归元思忖片刻,方小心道,“前日里,衢州的矿工在英山挖出一块绝世美玉,侄儿正寻思着,将之雕琢了,给姑妈把玩。”

柳若絮听言,眉眼方捎带了笑意,对身畔侍女盈盈道,“明日传旨,将孟大人请来。”

柳归元眉头一攒,正色道,“姑妈莫非想在王城里头……”他伸手往脖颈处划拉了一下,“此举恐是不妥吧……”

“无事,十六丫头性子粗鲁莽撞,做我柳家的刀,倒真是抬举她了。”

柳归元眼珠子骨碌一转,心思一转,便附和道,“姑妈好计策。”

西京,质子府。

灯油如豆,嬴楚伸手将书房的窗尽数推开,虽然屋外寒风烈烈,但空气清新,这原本憋闷的书房,方有了一丝活气。

“回禀公子,今日圣上宣召孟仲垣进宫面圣。这之后,孟府便由大内总管周作海,亲自去宣了旨意。将一位年仅九岁的青州小童,御赐亲提了九品典农。”

说话的人,一身黑衣,两双眼睛灿若星子,语速颇快。

嬴楚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他嗓音如山泉酿酒,甘洌醇厚,“九品典农?”

将夜拱手道,“据咱们的探子来报,确是九品典农,于松阳赴任。”

“去信秦凡,让他先留青州,若那典农上任,喊他亲去探探虚实。”

“末将遵命。”

雍王宫,长乐殿。

周作海使了个眼色,那内务府的小太监也知趣退下,一张黄花梨托盘上的后妃名牌,一个也没翻。龙体违和,周作海微躬着身子,体恤道,“圣上,已经二更天了。”

雍帝陈堂仍兀自批阅奏折,凡事但求亲力亲为。然纵是他豁出老命,没看过的奏折还是有一人多高。

“周作海,昨日里你去那孟府宣纸,一切都办的妥当?”

“回禀皇上,奴才带去的两位,都是奴才的心腹,皇上放心,这事儿,半点风声都不会走漏。那新的良民证,也交给了顾大人。”

“顾秀二人所举之事,你知道,这幕后之人是何方神圣吗?”

“回禀圣上,隆恩浩荡,不管是哪路的妖魔,终是不会厉害过您这真龙天子的。”

陈堂闻言,将手中文书狠狠往地下一摔,颦眉道,“这妖魔可是厉害的很!”

周作海慌忙跪下,大呼圣上保重龙体,切莫动怒,待余光扫到那落在地上的机密文书之时,面上先是惶惑,再是惊讶神色,斗转间,十分古怪可笑。

御赐农官一事,尚未传将出去,然而这天边日头正要破晓而出,待到东方既白的时辰,顾秀这个化名,便如蝴蝶振翅,给这积腐成溃的大雍政坛乃至整片中土大陆,带来一股新鲜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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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御赐典农(二)

人间四月芳菲尽。

次日一早,顾秀儿还未睡醒,她与范姜夫人居在一屋,范姜夫人睡在卧房里头,她就睡在外间的小塌上。因着是四月,天气回暖,盖上一床棉被,即使不生火炉,也足够暖和了。

外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顾秀儿凝神听了半晌,见天色已然大亮,忽的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碎碎念道,“说是睡上三个时辰,如今太阳都要晒腚了!”

昨日临睡前与九斤顾乐商量过,今日要去德胜班瞧瞧曲老板项荷他们,若是再过一会子功夫,到了下晌夜里,那德胜班自然要开门唱戏,那时候,还哪里有功夫招呼他们。

待顾秀儿穿戴整齐,外头传来了九斤的声音,“阿秀,阿秀起了吗?”

秀儿净了脸,急忙将绣鞋趿拉在脚上,“马上,马上就来!”

九斤应了声,与顾乐在门外等候起来,须臾,这房门突然开了,秀儿一身藕色棉麻衣裙,外罩缎子小袄,收拾的利索干净,胳膊肘上,还挎着个竹篮,竹篮罩了一层红布,让人看不清楚,里头放了些什么。

秀儿吩咐春笙好生照看范姜夫人,便与顾乐、九斤两个,上了马车,往项荷所说的如意巷进发。

因着周作海公公的嘱咐,昨日圣旨的内容,知道的几人,便心照不宣,纵是九斤心里猫挠似的想问问秀儿在宫中的情形,仍是憋住了,一张滚圆胖脸憋得有些发红,见她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便问道,“阿秀,你这篮子里装的什么?”

秀儿闻言,将那红布掀开了。

竹篮里头放着一篮子新鲜乌鸡蛋,一个个雪白雪白的,还有一袋子红糖。顾乐看着就稀罕,“二姐,这是乌骨鸡蛋吧?”

秀儿点了点头,把鸡蛋旁边的一小盅参汤开了盖子,放到九斤顾乐鼻前,让二子嗅了嗅。

这参汤是乌骨鸡汤,加了枸杞子,红枣,黄芪,桂圆等等。昨日下晌便吩咐厨房炖了。就是留待今日去看飞凤要带上的。

“真香……”

二子连连称赞。一碗清亮的鸡汤放在个陶瓷小盅里头,上头一层油花衬着鲜红的枸杞子等食材,瞧着便让人食指大动。京畿物价贵,这一篮子乌鸡蛋加上一盅乌鸡汤。便要了秀儿六两银子。加之先前给范姜夫人买香的银子,以及给那黄门的一张十两银票,拢共因着卖刨丝器得的二百两银子,她取了一半做盘缠,如今只剩五十四两了。

若是这般花用下去,岂不是要沿路乞讨回青州?那倒真是称得上老乞丐的徒弟,小乞丐的师妹。

马车犹在缓缓行驶,那乌鸡汤随着马车震荡也微微晃了两下,几滴鸡汤便被颠簸了出来。眼看就要落在地上。然斗转间,只见九斤一个鹞子翻身,将那几滴鸡汤稳稳的接在了嘴里,末梢,还不忘带上一句。“这鸡汤滋味甚好,就是淡了些,阿秀,你莫不是忘了放盐?”

秀儿惊诧的望着他,忙用盖子把小盅盖紧。“这乌鸡汤是给妇道人家吃食的,你抢的这么起劲作甚?”

顾乐噗嗤一乐,揶揄道,“俺瞧九斤哥做九姑的劲儿,还没缓过来呢。”

二子你来我往,没过多久,马车便停在了如意巷第三户人家。

三子立在门前,顾乐上前一步,抓住门环,扣了两声。

许久,方听见里头传来人声,脚步声,“这谁啊!大清早扰我老黄睡觉?!”

这老黄三子都认得,乃是德胜班唱老生的,三子面面相觑,等着老黄开门。

门咯吱一声开了,来人是个年过半百的佝偻老头,干瘦干瘦的,一双眼睛倒是清亮,他仔细盯着三子瞧了一圈,方恍然大悟道,“你们……这……莫不是顾家的?!”

顾乐上前一步,“黄叔!”

老黄方将这泥娃娃认了出来,赶忙把几人往院儿里请。招呼之后,便连连喊着,“我去叫他们出来。”

秀儿点头谢过,将篮子放在桌上,打量起这小小的四合院儿来。院子不大,看着是三进三出的规格。院儿里种了一颗桃花树,如今人间四月,西京因着天热的晚,桃花方才盛开。一株桃花树开的正旺,密密麻麻尽是粉色的鲜花。

也不知这小院儿是曲老板买下的,还是租下的。如意巷也算西京城中的繁华地段儿,便如九斤所说,这么屁大点儿的地方,也比其他州府的省城贵的几倍不止。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老黄便带着几人过来了。顾秀儿一行,是从如意巷后门进来的,而如意巷前门,则是德胜班的戏台,原来前头院儿里,有个敞亮的地方,下晌或是晚上支起戏台子唱戏,而夜里,一众人等,便宿在后院儿。

曲老板方才正是在前院儿带着几个刚收的弟子练功,梨园子弟,唱念做打,都是实打实的真功夫,半点懈怠不得。

项荷身着白衣,两腮涂了一点脂粉,来人仅是曲老板和项荷,并不见飞凤的影子,顾秀儿朝二人身后望了望,也没见着飞凤。

曲老板面容儒雅俊俏,却有些憔悴,若不是年轻时唱戏受了重伤,如今必然也是极红的小生。

“顾二姑娘,你们恁的这么快就来京城了?”

秀儿将这事情的大致经过与曲鹏飞说了一遍,然而那进宫面圣的桥段却让她掐了过去。

“如此说来,顾二姑娘倒是借了那松阳知县孟大人的东风。”

秀儿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顾乐在一旁跟九斤吃着人家招呼客人的花生瓜子,见秀儿跟曲鹏飞客气了半天,方打岔道,“项荷姐姐,我二姐给飞凤姐姐带了好些好吃的,怎么不见她人?”

项荷面容尴尬,曲老板也是变了脸色。这二人的古怪神情,秀儿尽收眼底。曲鹏飞快走几步,将秀儿带来的东西一一看过,似不解道,“顾二姑娘。这些给女子做月子的吃食,你带来给飞凤作甚?!”

这语气中,颇有怨怼。

秀儿倒是看不明白了,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瞪着项荷,项荷支支吾吾了半天,却是顺着曲鹏飞的话头儿接了下去,“是啊,阿秀,你带些给女人做小月子的吃食来,传将出去。要飞凤如何做人?!”

顾秀儿瞧着这二人好似编排好的一般。项荷也一副从来没跟她说过那些话的模样。不禁抿唇笑了笑,“如此,倒是我疏忽了,因着借住在孟大人叔父大理寺卿孟固大人府上。他府里的杨妈妈拿出的这些好东西,给我一位朋友的,可那朋友身染恶疾,不能食用太荤腥的东西,我便做主,把这些好东西给飞凤你们带来了,按着陆大夫的说法,乌骨鸡不光是给女人做月子的,便是你们吃了。那每月月事来的时候,也会舒服一些。”

听了秀儿的委婉说法,这二人方缓了脸色。曲老板便低声吩咐道,“项荷,你将此物给飞凤送去。”

秀儿见仍是瞧不着飞凤。不禁疑惑道,“不如我们给飞凤送去,我也好久没见着她了!”

谁知,听了这话,曲鹏飞却是面容一变,“不可!”

“缘何不可?”说话的是九斤,“俺就不明白了,尔等不过是来了西京,怎的,便不认得我们这些青州的穷亲戚了!?”

曲老板知道九斤武艺高强,便劝慰道,“并非如此,飞凤这几日得了重病,正在屋里休养,我担心她,将病气过给你们。”

自始至终,这二人遮遮掩掩的,便让顾秀儿心中生了好大的疑问。当曲鹏飞说到这里,她方冷了脸,直白道,“曲老板,何须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等为何前来,又因何带了这些补养品,你会不知?你若不当阿秀是个朋友,那我们出了这门,便从此分道扬镳,出了麻烦,你可再别寻我。”

曲鹏飞眼珠子转了转,似在寻思。

项荷扯了扯他衣角,小声道,“老板,阿秀他们也不是外人,如今,多个人,便多份力。再说……”

曲老板神色复杂的望向项荷,忽然顿悟道,“你……你这碎嘴的丫头,莫不是把那事儿跟人家说了?!”

曲老板一拍大腿,一副破罐破摔的形容,他蹲踞在桃花树下,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原来,他前日里去那抚远候府上,寻辜少恒的下落,不光没寻到人,反被打了出来。而夜里德胜班散场之后,突然涌入了一伙子黑衣人,这黑衣人二货不说,制住了德胜班的青壮劳力,寻到飞凤之后,硬是给她灌下了一碗药汁。

药汁甫入腹中,不过片刻功夫,飞凤便小产了。那鲜红血液从腿根缓缓流下,将青白的裙子尽数染红。德胜班众人显然都吓坏了,曲老板不顾危险,上前拦阻那黑衣人,怎奈,这些人都是武功高手。他们撂下一句话,让德胜班五日之内滚出京城,而飞凤一事,不得让任何人知晓,如若不然,便血洗德胜班。

曲鹏飞深知这京里的豪门大户不是他们小小一个戏班子能够吃罪的起的,这不,正盘算着将小院儿盘出去,收拾了盘缠,到别处去讨生活。而飞凤,因着那药汁药效太强,她失血过多,又不敢请大夫,便由戏班子里平常治跌打损伤的周妈妈,在医治,却仍昏迷不醒,眼看着,只有进的气儿,没有出的气儿。

曲鹏飞不敢将事情说破,是担心连累了秀儿,然他没料到,项荷早已把这事儿与秀儿交代过了。如此一看,倒是平白耍了一回子心眼儿。项荷跟着曲老板的叙说,竟嘤嘤哭了起来,曲老板也红了眼圈儿,那黑衣人的交代,便在大后日天亮以后,若德胜班还在京城,那戏班子里上下数十条人命,恐都要遭殃。

“这是造了什么孽!我打小儿将你们姐妹带大!都说京里贵人多,切莫去想那不该咱的东西!”

顾秀儿瞧着曲鹏飞一副欲崩溃的面容,一张俊俏儒雅的面庞,也老了十岁一般,额间须发,隐有苍白发丝。她微微动容,开口道,“九斤,你先去孟府,把陆大夫请来。小六子,你把曲老板扶起来。”

曲鹏飞满脸颓唐,辛苦经营的德胜班,正要赶超京城彩云社,却在这当口儿,惹了那惹不起的人,眼看要毁于一旦。他绝望的瞧着秀儿,嘴唇颤抖,却兀自说着,“阿秀快走,莫要牵连了你们。”

秀儿绕着大桃花树转了三圈,计上心头,愤愤道,“我倒要瞧瞧,这世间会否有个乾坤正道了?!”

第五章 戏子谜案(一)

“顾二姑娘,那抚远候柳家,咱们开罪不起,往日里我们戏班子唱那出‘铜壶案’的时候,是因着司徒大人与那刘家,不是个狠角色,如今看来,这抚远候家,乃京中权贵,咱们小门小户的,可切莫引火烧身,这事儿也是飞凤不对,我早劝过她的……”

曲鹏飞一副‘认栽’的模样,顾秀儿心中正自有思量,众人这般等着,九斤脚程快,没过一会儿,便将陆大夫请了过来。

“这,大夫……”

曲鹏飞担心这是京里的大夫,方尴尬道,“若是让那柳家知道了……”

“曲老板莫要担心,这是我们打青州带来的大夫,快让他给飞凤看看,切莫出了人命才好。”

听见这话,曲鹏飞也担心飞凤,便领着一行人,往小院儿深处的厢房走去。飞凤原先是娇美可人的少女,然因着这次意外,容貌损了五分,身子有些发福,而一张芙蓉粉面,也有些发青发黄。

陆大夫略一诊脉,正色道,“若是再迟个把时辰,你们便拿张草席将这姑娘埋了吧。”

陆植一面骂曲鹏飞,一面龙飞凤舞的写药方,将这药方交给项荷之后,吩咐道,“赶快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水。”

陆植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于飞凤身上几处穴位扎了进去,“我先为她把内血封住,用药之后,若是能熬过今晚,便无大碍了。”

一行人从房中退出,独留下戏班的徐妈妈与陆植照看飞凤。曲鹏飞让陆植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心里也有些憋屈,然他听了顾秀儿的话,惊讶的不能自已。

“曲老板这是上了人家的套儿。”

“阿秀何出此言?”

顾秀儿偏移臻首,与九斤附耳叨咕了几句,九斤便一溜烟儿的出了院儿门,去打听事情了。

“若是那些黑衣人有杀你们的心,前个夜里便将你们杀了了事,怎会给你所谓的五日之期?”

曲鹏飞听秀儿所言有理。不觉听进了心里去。

“如今天子脚下,你们在这西京城中,便是最最安全的,若是出了城,才叫不安全!这些人好狠毒的心思,他们将飞凤弄得这副样子,就是拿捏住了你们不敢给她请大夫的心思,到时候飞凤一尸两命,全是你德胜班的责任,与那朱门中的辜少恒可能扯上半点干系?而你们听从他们的话。离开西京天子脚下的保护圈。他们于那荒郊野外将你们打杀了。乔作强盗所为,又无人知道你们是因何牵离西京的,真是冤都无处诉。”

听到这儿,曲鹏飞心里画了魂儿。顿觉秀儿分析的极对。恍然大悟道,“原是如此,原是如此!幸得阿秀在此,不然,我德胜班上下数十人命,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他不仁我不义,如今抚远候府如此急三火四的要除掉飞凤,必然是飞凤牵连了他们的利益。而飞凤只要还活着,那辜少恒便抵赖不了。依我看。如今辰时刚过,巳时未到,趁着百官犹在朝议,不如,咱们于那永清门外。去告御状!”

曲鹏飞本就哆嗦的不行,听见告御状几个字,更是吓得如抖塞。秀儿劝道,“若是现下去告御状,满朝文武面前,抚远候府便再动不得你们!”

“顾二姑娘,你容我想想。”

……

……

秀儿美目一转,不再言语,众人均是沉默,等着飞凤醒来。这一坐,便是一整天,直到错过了朝议的时辰,九斤又往返了好几次。

直到孟仲垣循着路来寻这几人,飞凤也是没有醒过来。

陆植叹着气从房中出来,摇头道,“老夫尽力了,然就医太晚……这丫头……唉……”

孟仲垣不明所以,不解道,“大夫,你这是,谁病了?”

项荷却已经嚎啕大哭,飞凤与她是打小儿一起长大的姐妹,“飞凤……飞凤!老板,您可得给飞凤做主啊!”

曲鹏飞缩在角落里头,面容僵硬,这一整天,他就这样缩在角落里头。飞凤与项荷两个,虽说不是他亲生,然确是他一手拉拔大的。不久前,飞凤还活蹦乱跳的同他说,“老板,若是阿凤日后富贵了,必要接你到府中享福。”

“老板养育之恩,于阿凤项荷来说,就如爹爹一样呢。”

如此一个花样年华的少女,便因着那权贵草菅人命,死的如此不堪。曲鹏飞眼睛发红,咬牙道,“老黄,你且将大家都叫到这儿来!”

德胜班上下,算上厨子长工,共三十三人。秀儿在一旁冷眼瞧着,孟仲垣不明所以,也立在一侧。

“大伙儿听好了,老曲一辈子身在梨园,逢人便笑,赚的是血汗辛苦钱。来这京城半年,咱们班子刨去成本,共得五千六百两。大伙儿听好了,如今老曲将这钱财散给你们,你们大可做些小本买卖,或凭着这笔遣散银子,也可勉强糊口,度过一生,老曲如今要拿这条贱命与那京中权贵斗上一斗,不想连累大伙儿,账房支了银子后,你们永不要回来!”

德胜班众人均是静默,片刻后,传来阵阵哭声。有几个武生当下道,“班主待我们如父母,如今德胜班大难临头,焉有逃跑的道理?我等,愿与班主共存亡。”

孟仲垣在一侧,有些感慨,“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本官瞧着,这世间有些人,有些事儿,还真不能一概而论。顾二姑娘……”

这些人感慨一番之后,犹有几人,要求支了银子出去,曲老板处理过一应事务之后,已是月上中天。他缓缓回首,“顾二姑娘,如今均已处置妥当,望顾二姑娘献策,我等下一步,当如何是好?”

秀儿见方才乌泱泱的数十人立在院儿里,如今走的走,留的留,剩下的不过十二人。这十二人里,刨去项荷、曲鹏飞、飞凤,便只剩九人,以老黄为首,他底下的三个武生,两名小生,均是留下了。再有三人,便是班子里待得许久的一名徐妈妈和两个长工。

“曲老板可知,那抚远候府这般急着除去你们,是何故?”秀儿斟酌一番,徐徐道,“九斤下晌去打听过,那抚远候府,为辜少恒说的一户好亲家,乃是长治王陈回府上,庶出的小姐,陈筠。”

要说以辜少恒的身份,别管他多有钱,也是够不上这王府庶女的。然而,长治王陈回,乃是当今圣上的叔父,而这位陈筠小姐,已是年逾四十的‘老姑娘’。

即便如此,想要迎娶王府贵女,也要家世清白,品貌俱佳的公子。而这辜少恒流连花丛甚久,深谙男女之事,加之一张面容生的也算俊俏倜傥,于元宵赏灯之时,顺手勾搭了这徐娘半老的芳筠小姐。此后,柳家人得了消息,便处处提点他,要攀上这户亲家,虽说陈筠年纪大了,品貌也不出众,然她娘家可是陈姓王侯,必须拿下。长治王陈回见女儿嫁不出去,眼瞅着其他子女都为父为母了,于是厚着脸皮,做主请圣上赐婚。

圣上见自己这位叔父从未开口求过人,此番为了个云英未嫁的堂姐求到了自己跟前,方许了这门婚事,且擢升陈筠为和顺嘉仪县主。柳家人更是将往日不放在眼里的辜少恒捧到了天上去,而与王府联姻,势在必得,万万不能让飞凤的事情,搅合了他抚远候府的清誉,毁了这门婚事。

按着秀儿的吩咐,曲鹏飞明日五更天一到,当跪在永清门前,告御状。这状纸必然要写的惊心动魄一些,顾秀儿瞧了瞧孟仲垣,“孟大人可愿助我等一臂之力?”

天方鱼肚白,雍王宫外,永清门旁。等候的文武百官已是排好了队,等候上朝。这些大臣,五更天便候在此处了。身着靛青至朱紫的官袍,原先没有排队的时候,还三三五五聚成小团,互相寒暄客气。

孟仲垣的叔父孟固也在其中,他早起未见自己侄儿,已是十分奇怪,听管家所言,昨日里表少爷与顾秀儿等人便没回来,更是心下惴惴。孟固望向天边隐约要升起的朝阳,心里总觉得要有事儿发生。

锣鼓声一起,朝官陆续而入。大雍每次辰时上朝,巳时退朝回府。而早朝与否,则由皇帝内定,头天晚上告知四品以上大臣,在逐级通传。近日里,因着北方战事吃紧,刘柳二州又遭受洪灾,皇帝几乎每日都要早朝,聆讯朝臣。

百官自永清门鱼贯而入,因天还没有亮透,前头犹有黄门掌灯。而途中咳嗽放屁或是有其他行为的官员,均要被记录在案,留待拷问。百官登上九十九级台阶,于启明殿下,恭候圣驾。

今日早朝,仍是揪着谈了好几日的刘柳二州治灾策略,几番商讨下来,仍是无甚进度。朝官庸碌,帝王无才。皇帝凝眉,一手捏了捏睛明穴,于龙椅之上,俯视群臣。

……

……

掌事太监正喊着,“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忽听一阵锣鼓喧天,这永清门外,设一太平鼓。乃是为了百姓告御状所用,太平鼓一敲,必得是天大冤屈,如若不然,一经查处,可是要犯欺君罔上的罪名。

孟固正欲回身往外走,忽听得永清门外,这喧天锣鼓,他心中震了一震,直觉此事,与自家侄子和那顾大人夜不归宿有关。

百官屏息,只见一名宫门外执金吾匆匆跑来,单膝跪地,双手抱拳,禀报道,“回禀圣上,永清门外,有……有人击鼓鸣冤!”

第六章 戏子谜案(二)

太平鼓材质特殊,鼓声喧噪震天,而雍王宫恰好建在一天然山岭之上。雍岭便形成一道巨大天然屏障,将那鼓声重又传了回来,来回激荡之间,大雍皇帝只觉自己坐下龙椅都跟着晃了一晃。

鼓声戛然而止,百官侧目,纷纷望向永清门外,那两名执金吾夹带进来的男子,这人一身锦袍,相貌堂堂,然容色憔悴,双目通红。在场的多是权贵要员,有不少请过德胜班来府里唱戏,自然认得这男子,正是京中正红的德胜班班主,曲鹏飞。

朝臣之中,由有一人,身材魁梧高大,却是少年模样。这少年身着四品武官官袍,眉毛浓黑,五官生的刚毅正气,少年见了曲鹏飞,脱口道,“你不是……德胜班的曲老板?!”

少年身畔中年男子听言,眉头一皱,冷声道,“真儿,休要胡闹。”

这二人乃是镇国公府世子屠志均与其子屠真。

不久前,镇国公世子妃寿筵,正是请了德胜班来府里唱戏。屠真虽是莽夫一个,却极爱听戏,因故与曲鹏飞多说了几句话,便识得他的样貌。

两名执金吾身材高大,几乎是把曲鹏飞夹着带到圣上面前,一上那九十九级台阶,便将曲鹏飞撂倒,曲鹏飞连带在地上滚了几圈,立时跪在当下,叩首道,“草民曲鹏飞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堂本欲离朝,却不料那数十年未响过的太平鼓竟然响了。他整顿容色,威严道,“曲鹏飞,你击鼓鸣冤,所为何事?!”

曲鹏飞躬身跪在地上,膝下疼痛,他咬紧牙关,想到自小养大的飞凤因故惨死,便狠狠道。“草民状告抚远候府草菅人命,望圣上明察。”

抚远候府并未来人,因着老侯爷柳东海年事已高,便免了他入朝觐见的虚礼。这一方面是体恤朝臣,一方面表明,圣上无意将抚远候的勋爵传与柳家后人。

可长治王陈回却是在场,他听见与亲家柳家有关,老脸不禁有些挂不住,却也不会立时当面出言,只待那曲鹏飞的下文如何。

一时寂静无声。曲鹏飞心下一狠。反正也是来送死的。便做个全套。他是戏子出身,演戏的本事浑然天成,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状纸,上头白底红字。声泪俱下道,“圣上明鉴,此乃青州府松阳县知县孟仲垣大人为草民所书状纸。此事来龙去脉,均在其上。”

皇帝陈堂使了个眼色,身畔周作海便拾级而下,将状纸取来,给圣上看。孟固一听见青州府松阳县知县,险些没有两眼一黑,晕厥过去。

状纸一展。一股子扑鼻血腥之气便传了过来,陈堂略一皱眉,沉声问道,“你这状纸,莫不是血书写成?”

曲鹏飞连连叩首。“回禀圣上,此乃我德胜班上下十二人鲜血所书,望圣上明察。”

百官偷偷望向皇帝脸色,只见他颜色变化微妙,然而,三公九卿在列,四品朝官以上,都是老臣,自是从那细微的变化中,捕捉到,皇帝震怒了。

“好一个抚远候柳家,好大的胆子……”

百官纷纷侧首,心道,这抚远候家,怕是要惹上麻烦了。

……

雍王宫,吟月殿。

贤妃娘娘柳若絮本在睡梦之中,也听到了那喧天锣鼓,传唤来侍婢问起此事,方知有人在外头告起了御状。

她昨日里本想借着十六公主的名头杀了那孟仲垣,却不料,派去请人的手下,找遍了孟府上下,只道孟仲垣下晌便出府了,一宿都没有回来。如此只好先行作罢。

柳若絮心里不安,唤来侍婢奉茶,一口人参茶方一入口,忽然有人来报,来人是周作海手底下的小太监之一,贤妃眉目一动,讽刺道,“小徳子,你跑行的这样快,是要作甚?!”

小德子屈身跪下,猛磕头道,“回禀娘娘,不好了!永清门外有人敲了太平鼓,状告,状告抚远候府欺上瞒下,草菅人命!”

“啪擦”,这上好的琉璃茶盏霎时掉在地上,碎成了几半。

……

早朝圣上怒极,当即宣大司寇龙允,大理寺卿孟庆中,刑部尚书裴尚贤等十三人入太极殿议事。百官退朝之后,这告御状一事,便不胫而走,不多时,整个西京城便都知晓,今晨有个不怕死的戏班老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以血书一封,状告抚远候柳家伤天害理,草菅人命。

顾秀儿等人,在永清门外青龙街上的日升酒楼,辟了一处雅间,此处能望见永清门百官出入,也等着曲老板的消息。

按着秀儿的筹谋,那状纸上并未强调辜少恒如何薄情寡义,始乱终弃,这等戏码,哪值得呈到御前。假孟仲垣之笔,将柳归元私自回京,且柳家私自调用衢州营兵马一事,呈在了状纸之上。

辜少恒与飞凤之间,飞凤自身多少有些责任。然柳家私自调用衢州营兵马,还在天子脚下为非作歹,这便是触了龙须,任他有几条命,也不够抵的。

早先进宫面圣之时,若是孟仲垣将此事禀报圣上,顾忌着孟仲垣与柳家的身份,圣上未必会当真。然而如今,柳家一时失手,在处理辜少恒与飞凤的事情上,私自动用了那衢州营兵马。顾秀儿尚未上任,她深思熟虑,方觉得孟仲垣是最适合揭露此事的人,一来,若是孟仲垣出头,大理寺卿孟固乃至整个西京的江州孟家,都要站在飞凤这边。二来,若圣上仔细探查,便知,这德胜班乃是自青州松阳县来京的,德胜班与孟仲垣是熟识,假他之手,将此事和盘托出,再恰当不过。

至于圣上如何想的,要如何做,那只能看天意造化。

如意巷,德胜班。

徐妈妈见飞凤醒了,又给她喂了几口鸡汤。飞凤自鬼门关回来,捡了条命。

昨日本来情况危在旦夕,然陆植到底是杏林好手。几针下去,若是不继续流血,倒是保住了一条命。

飞凤双眼无神,由徐妈妈扶起来,小心靠在床上。徐妈妈也是看着这丫头长大的,年轻丫头,难免不懂事些,哪里承受得住,那富家公子奉上的锦衣玉食,落得这么个样子,以后该懂事一些了。

“你这丫头,班主为了你……今晨去永清门告御状了!”

飞凤心中一滞,双目含泪,正要哭泣,这房门却忽然大开。

外头的武生让人挟制住,不能动弹。徐妈妈见状,像护崽的母鸡一样,挡在飞凤身前,双臂展开,喝道,“你们是谁!?”

来人均是身着墨色锦袍的人,几位武功高强的人迅速将门外两名武生及徐妈妈制住,待将徐妈妈拖出去后。

这逼仄狭小的屋子,进来个头戴面纱的青年女子。

飞凤一双大眼,受惊过度得望向那头戴面纱的女子。她一身素服,身畔跟着个丫鬟,女子一双美目打量着房中摆设,开口道,“你便是飞凤?”

她声音甜软,却隐隐有股子浑然天成的尖锐厉害。飞凤无神的点了点头。女子轻笑一声,“我瞧着倒是个伶俐丫头。”

女子向前走动两步,坐在飞凤身畔,声音温柔,然眼睛里的嫌恶之色,却是难以掩盖。

她一抬手,想要将屋内的中药气味并血腥气味去掉一点。

“丫头,你与少恒不过少年意气,他如今正要娶了那长治王府的贵人做妻,从此便脱离商籍,你不助他,也不能害他呀。”

飞凤美目一顿,迟疑道,“你是……”

女子娇笑着掩过这一话题,“日后,若是少恒飞黄腾达了,姐姐许你侧室之位,你看如何?他心里也是喜爱你的,然那长治王府的贵女下嫁,谁能抗拒?日后他们夫妻相处好了,你再入府做他侧室,你也晓得,梨园女子,便是嫁人,也未必能有个体面的身份地位。”

飞凤低着头,女子以为说动了她,继续道,“再者说,那和顺嘉怡县主,如今都四十六了,你瞧她还能风光几年?日后,那府里头,上上下下,还不是听你的?”她一手抚了抚飞凤,安抚道,“听姐姐的,你这事儿若是捅了出去,日后可休想要嫁人了。若是有人提起来此事,你便否认便是。”

女子看飞凤一直垂首,狠了狠心,将腕子上一双老坑冰种的翡翠镯子摘了下来,挂在飞凤一双瘦的枯干的腕子上,瞧着极不和谐,“姐姐见了你,心里喜欢的不行,妹妹伶俐美貌,这镯子,便给你带着,瞧瞧,妹妹多衬这镯子!妹妹若是做了少恒侧室,有那长治王府荫蔽,日后,别说姐姐这样的镯子,便是那东海海底的万年鲛珠或是颍州千金一匹的美人泪,妹妹也寻常使用。”

这女子极会说话,一张巧舌如簧。飞凤见那镯子在自个儿腕子上,衬得皮肤雪白,心中难免忆起了往日纸醉金迷的时光,不禁点了点头。

那女子笑道,“好好好,这才有个当家主母的样子,姐姐真没看错你。妹子,你万万记得,若是有人问起此事,你只当否认便好。”

第七章 戏子谜案(三)

蒙面女子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一副极其满意的模样。

“妹妹倒是识大体的。”

飞凤杏眼含泪,怔怔得望着女子,苍白的唇吻翕辟,瑟缩道,“夫人,”她瞧女子梳着夫人发髻,“夫人可是,少恒的姐姐。”

惊讶神色从蒙面女子脸上一瞬即逝,她拢了拢衣衫,答道,“这……妹妹就无须知道了,你只要记得,少恒心里有你,然那长治王府是何等的高门大户,和顺嘉仪县主又岂是少恒能拒绝的。妹妹万万莫要与那奸人一同,误了少恒的前程。”

飞凤略偏臻首,点了点头。须臾间,只听房门开阖之声,徐妈妈被外间武士松了钳制,赶忙奔赴进屋,瞧飞凤仍是好端端坐在那里,不由关心道,“方才那婆娘可是为难姑娘了?”

飞凤摇摇头,想了想,“无事,不过……是以前喜爱听我唱戏的一位夫人,今次特来看看我。”

徐妈妈不疑有他,然那一群人的举止做派,却让人有些不适,“纵是如此,好好说便好了,怎的一副要将咱们打杀了的模样?”

飞凤打断了徐妈妈的话,“嬷嬷,我饿了。”

徐妈妈眉眼温和下来,将床榻边儿上一个汤盅递了过来,盖子掀开,一股扑鼻的鸡汤香气便传将过来,徐妈妈喂飞凤喝了两口,“这是……那顾家姑娘送来的,我瞧着都是用的上好材料,这乌鸡汤清亮的紧,不知你何时会醒,早上便在灶里热了一遍,没曾想,姑娘这么早就醒了。”

飞凤啜饮了两口乌鸡汤,便推拒不喝了。经徐妈妈的口,她方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闻曲老板为了自个儿,竟然以身犯险。去永清门外敲太平鼓,眸光闪烁了两下,佯称头痛,便先行睡下了。

曲老板被移交刑部问案,秀儿见状,吩咐了九斤去刑部外头候着曲老板,项荷领着几人也跟着九斤去了,而顾秀儿与顾乐几个则先行回了如意巷。

还没进门,就碰上了采买回来的徐妈妈。如今曲鹏飞遣散了德胜班上下二十几人,打杂采买照顾飞凤等杂事儿便尽数落在了徐妈妈头上。她四十出头。生的矮小富态。一身粗布蓝花衣裳。手上挎着个篮子。“嬷嬷,飞凤可是醒了?”

徐妈妈见是顾秀儿,语气不由带了一丝恭敬,“飞凤确实醒了。下晌喝过姑娘带来的鸡汤,便又睡下了。我瞧着,她还要将养好几日呢。”

秀儿点点头,让徐妈妈下去备饭,自个儿坐在院中的桃花树下,两名武生犹在前院儿练功,秀儿想了想,将二人唤了过来,同其中一人道。“蒋南,你去长治王府,将这封书信奉上。”

秀儿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转身对另一武生说,“蒋北。你去抚远候府外盯梢着,若是,若是他家少夫人的车马有出入,你立时回来告诉我。”

蒋南、蒋北乃是一对孪生兄弟,因着家里贫寒揭不开锅,方让父母送到了戏班子里头,跟着曲鹏飞学艺,只求吃上一口饱饭。二人都是十三岁,因着跟班子里的老师傅习过武艺,肤色黝黑,瞧着足有十七八岁。

弟弟蒋北听完吩咐,拱手道,“顾二姑娘,方才,有位夫人来探看过飞凤。”

秀儿听言,心中一顿。

“我知道了,你们且去吧,早些回来。”

二人得令,出了如意巷后门,往青龙街走去。

孟仲垣在此耽搁了一宿,又经不住秀儿忽悠,为那班主写了封状纸,他眼下青黑,昨夜筹谋之际,秀儿还在厢房睡了几个时辰,自个儿却是片刻没睡,思来想去,都在琢磨,此举自己是对是错。

“顾二姑娘,那鱼儿,可是上钩了呢。”

“孟大人,你形容憔悴,还是先行回府歇着吧,下官瞧着,待孟固大人回府,他还好有的要问你呢。”

孟仲垣拱手告辞,他确实累极。

此处院子里头只余秀儿与顾乐两个,还有徐妈妈在灶间忙活,不多时,灶间便传来了馥郁的香气。

“二姐”,顾乐一手托腮,一手在地上随意图画着什么,“你说那曲老板,能否平安回来?”

顾乐正问着,这院儿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项荷领头,两名小生左右扶着曲鹏飞,便进来了。后头跟着老黄和他徒弟,九斤却是不见了踪影。曲鹏飞见着秀儿,连连苦笑道,“顾二姑娘,你可害死我了!”

“想我曲某人竟也见过当今圣上了,真是死而无憾!”

曲老板正兀自感慨着,他这回敲太平鼓,进永清门,已经把这辈子的胆子都提前预支完了,从那刑部录过口供回来,已是两膝发软,非得由人扶着,才能下地走路。

说话间,只见徐妈妈端了食盒往飞凤房里走。曲鹏飞眼珠子一转,质疑道,“徐妈妈,你这是……”

见老妇人目光闪烁,曲鹏飞似不敢相信一般,惊异地望向顾秀儿,“顾二姑娘,你莫不是……莫不是诓骗了我!?”

他动作忒大,牵带着发软的双腿,站也站不稳,“这……这……”

曲鹏飞一面伸手指着秀儿,一面一拐一拐的坐到桃花树下,“顾二姑娘可是害惨了老曲!若是早知道飞凤那丫头还活着,便是借老曲几个胆子,也不敢敲太平鼓,告御状啊!”

“曲老板,若是飞凤死了,我必不会让你去告御状,正是因着她没死,这御状告的才有意义,咱们才有证据!”

“证据?!什么证据?”

“抚远候柳家贪赃枉法的证据。”

曲鹏飞难掩面上惊讶神色,飞凤没死,曲鹏飞心中稍有缓和。然木已成舟,他虽无心惹那权贵,奈何对方却一门心思要将德胜班置诸死地。曲鹏飞咬牙,“顾二姑娘是说,飞凤……便是抚远候府贪污受贿,淫逸骄奢的……活账本……”

……

……

秀儿莞尔一笑,“正是。”

雍王宫,太极殿。

早朝之后。雍帝大怒,着大司寇龙允,刑部尚书裴尚贤,大理寺卿孟庆中等九位相关要员,于太极殿议事。

大司寇龙允花甲之年,神情矍铄,一头花白头发藏在墨色乌纱帽中,双目锐利有神,乃是两朝老臣。

然此时此刻,一众大臣神情紧张。低头不语。都在等待皇帝风雨之前的滔天大怒。群臣之右。立着个古稀老者,一身姜黄色祥云纹织锦外袍,足踏熊皮墨色锦靴,面容之上。与龙椅座上那位,有六分相像。

“柳归元私自离营!现下朝廷用人之际,他竟用朕的兵马去行那为祸百姓,贪赃枉法的事情,究竟是谁,借的他个天大的胆子!”

孟庆中见自己上头的一品二品官员均为言语,自是不会做那出头鸟,他拢了袖子,在一旁看着热闹。这状纸是自家子侄写的。孟庆中感叹道,自己为官二十载,竟然栽在了一个小丫头手里,那状纸,八成是那小丫头撺掇仲垣写的!如今江州孟家是摘也摘不出去了。惶不如,一咬牙,一跺脚,将为民请命这事儿给做实!

想了想,不顾长治王爷陈回警告的眼神,孟庆中站了出来,禀报道,“圣上,依臣愚见,如今当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才好,切莫冤枉了好人。”他还是给长治王爷留了个面子,没将事情说死,谁都知道,长治王府那个闹笑话的和顺嘉仪县主,要嫁给抚远候世孙的小舅子。

如此门不当户不对的,若不是因着嘉仪县主陈筠年纪太大,便是她生的丑钝如猪,也断断便宜不了抚远候府的商籍贱民。然,长治王府婚宴的帖子都发下去了,如今若是将抚远候府扳倒了,那长治王爷陈回真是打了自己的脸,便是当今圣上,面上也无光。

陈堂皱眉,眉间川字纹立时站了起来,他张口欲言,胸中却突然沉重万钧,似有重物击打胸腔,他脸色发青,自肺腑重重咳嗽一声,那德胜班呈上来的状纸,瞬时洒了一片血花,似梅花点点,落于纸上,“咳……咳……”

群臣见皇帝吐血,吓得够呛。身畔服侍的周作海赶忙道,“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陈回纵是有天大的不满,自家侄子已经让这事儿气的当众吐血了,他还敢说什么,只得双手抱拳,跨出一步,“自古民为重,社稷次之,皇叔查下不严,自是不会放过那欺世盗名的柳家,皇侄万万保重身体,切莫忧思过重。”

群臣见状,根本插不上话,不由面面相觑,面上神色忧戚,心中却都料定了一事,抚远候柳家,是要完了。

贤妃娘娘柳若絮在太极殿闭门之后,想去求见皇上,却被宫人告知,圣上疾病,正于养心殿中由太医诊脉,她提了裙裾,由宫人扶着,移步要往养心殿去。

柳若絮心中焦灼,若是此番不见着皇上,为子侄求情,只怕娘家失势,自己在这宫中,也不好过。

待到养心殿门前,贤妃一副灼灼神色,焦急道,“圣上如何了?”

门口乃是内务府总管周作海亲自当值,见到贤妃,心下晓得她此行目的,冷声道,“回禀贤妃娘娘,圣上抱恙,您还是回去吧,莫要扰了圣上清净……”

“是啊,妹妹还是尽早回吟月宫去……”

贤妃猛一回头,来人正是她素来的死对头,梅妃江采颦。

这女子生的极白,眉间一点红色胎记,似梅花初绽,衬得白嫩肌肤,如冬日初雪一般。女子眉眼细长,鼻似悬胆,唇若早樱,盈盈一笑,颊边两点梨涡,看着娇美无限,虽是百花争艳,春色大好,却不及佳人一分。

第八章 戏子谜案(八四)

江氏采颦,眉目如画,婉约秀丽,静态极妍。

因独独喜爱梅花,寝宫之中,遍植梅树。而梅间一点红梅胎记,得圣上爱怜,封号梅妃。

贤妃柳若絮之所以视梅妃若眼中钉,肉中刺。是因着她是前太子太傅公羊瓒的外甥女。

圣上重师道,公羊瓒于圣上危难之时,辅佐左右,帝师之名,非是群臣可以比拟。

梅妃身骨清瘦,两颊雪白,一缕春风吹过,和煦生花,梅魂梅骨,其精通诗书礼乐,最得圣上喜爱。

贤妃柳若絮额间清汗数滴,粘在涂了脂粉的娇颜上,如同洒了一片淡金色粉末一般,于阳光下,熠熠生辉。“姐姐说的是,妹妹不过忧思圣上龙体,如今看着,倒唐突了。”

梅妃娇笑两声,掩嘴道,“无他,妹妹历来是这活泼直接的性子,圣上才欢喜的紧呢。”

活泼直接?惶不如直接说她愚钝莽撞!

贤妃脸上再也挂不住了,扭身就往自个儿居处走去,梅妃远远地瞧着她的背影,眸光一暗,同身边侍婢道,“回宫。”

太医院几乎倾巢出动。

圣上身染肺疾已久,积劳成疾所致。

明黄落地纱帐深处,皇后屠氏焦灼的望着榻上之人。太子陈房并十六公主陈芳怡立在她左右两侧。

“母后,……父皇……父皇定能醒来,母后莫要忧思过度了。”

青葱手指扶着一段光洁下巴,皇后屠氏也是端庄大方的美人儿,然后宫三千粉黛,她的容色并不出众。屠氏桃心脸儿,大眼高鼻,嘴唇略厚,不是时下流行的樱唇小口。

她五官肖似镇国公,有北方人的典雅大气,却少了些精致。然她身份显赫,纵是姿容平平。后宫之中,也再没有哪个后妃可以比她尊贵。

皇后屠氏凝眉,摆了摆手,让一双儿女退下,她独自留在龙塌前侍疾。

见相处三十载的夫婿病重,皇后屠氏眼中噙了泪水,却突然轻轻笑了起来,左右均已禀退,唯独几名太医留在外间会诊。

明黄宫纱千帐,只余一身水蓝色蟠桃纹宫装丽人。独跪圣上榻前。发髻上的凤钗摇晃。“圣上以为臣妾不知?圣上宁可将我儿十六嫁到那漠北荒凉之地,也不愿为难那质子嬴楚一丝一毫!还不是,念着他的母亲!”

然而,纵然怨怼千重。太极殿中,也只她一人声音。

……

……

皇帝重病。

这消息就像抚远候柳家要倒台的消息一样,迅速在西京蔓延开来。比之更甚。

西京城中,番邦来使三千有余,以大夏使臣阿史那为首,蠢蠢欲动。

永清门外,阿史那纠集南蛮、蛇岛等多地使臣,闹僵起来。

“阿史那得大雍皇帝陛下敕令,可随时请求进宫面圣。阿史那要面圣,你们为什么拦着我!”

执金吾面面相觑,机灵的已经一路去禀报上官。

层层递上,阿史那硬闯永清门的消息,终是到了太子陈房耳中。

皇廷震怒。

阿史那犹在永清门外。日头正盛,一辆杏黄轿辇停在永清门不远处。

车上下来个红衣如火的貌美少女,十七八岁模样,背上负着双头蛟龙长蛇棍,眉眼英气逼人,足踏赤色八宝云纹靴。

少女恭敬立在车边,一手探到车内,杏黄纱帐,探出来一只纤纤玉手,肤色洁白近乎半透明,血管清晰可见。

阿史那浅蓝色眸子紧盯着车上下来的少女,似发现猎物的苍狼一般。

这女子一身淡绿色衣衫,长发披肩,耳上戴了两枚小小金珠,她皮肤极白,若是梅妃皮肤称得上是白亮,这少女便是白透。

她极少外出,更休要提在晌午出府,若非此番事态紧急。太子心乱如麻,也断不会请她出面。

阿史那面上惊讶之色难掩,他曾与有小顾臻之名的萧启有过一面之缘,见着此子面容,讶异非常,若非此女纤弱盈盈,肤色白透,真还以为,这是那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

身畔谋士附耳道,“大人,此乃萧太尉幼女,小字泠泠。”

大夏以游牧为主,偏据北地,又不如秦国富庶,大夏女人多生的关节粗大,面庞黑黢,皮肤粗糙,美人难得。

阿史那瞧见此女若非满面苍白病态,其绝色容姿,便是那娇宠万千的十六公主也不及,不由心思一动,同身畔谋士道,“去信主上,就说阿史那在这西京盛地,寻到了天下至美。”

大夏首领党氏复姓斛律,前朝皇帝仁显宗赐姓白,名翼成。性喜渔色,性情残暴,天下皆知。

正因如此,大雍乃礼仪大邦,皇后屠氏心疼女儿,不忍将其送往漠北荒凉地,任其蹂躏。

谋士顿悟,趁着无人之际,脚底抹油,往驿馆溜去。

“前头的可是大夏使臣阿史那王爷,我家主子请您一叙。”

她说的这般客气,阿史那脚下大步流星,鹿皮靴子掷地有声,往那马车处去了。他本是一脸垂涎神色,大夏谋士们也等着看好戏,要知,这些北地男儿,体格健硕,脐下三寸也与中原男儿不同,来了这西京盛地,见到西京美貌女子,于那烟花巷中,简直流连忘返。此女虽略显病态,然其容貌绝色,粉黛三千,顿失颜色。

阿史那刚一凑近,红缨便跻身二人中间,双手抱拳,客气道,“我家主子身染寒症,怕病气过给了王爷。”

“无碍,无碍,我大夏男儿身子骨强健,怎会吹风就倒?姑娘莫不是萧太尉府上的……四小姐。”

女子吐气如兰,声如美玉,“王爷慧眼。”

“哈哈哈,早闻西京萧家个个均是人中龙凤,阿史那原还不信,如今见了泠泠小姐,阿史那真是不虚此行。”

萧泠泠目光闪过一丝讥诮,然她面容雪白孱弱,一副扶风弱柳的模样,怎么也让人生不出戒心来。

“王爷谬赞。”

“不知四小姐特地唤阿史那前来,有何贵干?”

“王爷可识得秦国将领,耶律扬?”

阿史那心中一震,他与耶律扬乃是故旧,也正因如此,他才有机会习得汉话,面前这丫头不过十六岁,怎么知道他与那耶律扬的关系。

“王爷可知,大雍七擒耶律扬,如今又将他放回去了。”

阿史那神色疑惑。

“崤关地势险峻。耶律扬又自视甚高。坚信是部族中出了奸细才导致失手。怎么也不肯相信,我大雍能轻易将他捉住。王爷想想,若是耶律扬知道王爷便是那将他信息透漏给我大雍将领知道的人,他会如何?王爷私下与大雍结盟。若是尊驾主上以为尊驾是要制衡他,尊驾主上会如何想?”

主上性格残忍暴虐,对待手下丝毫不留情面,阿史那面容一僵,“你……你当你这么说了,耶律兄与主上便会相信你?”

萧泠泠抿唇一笑,对萧红缨使了个眼色,她将怀中一块背有血色沁色的玉牌往阿史那眼前晃了晃。

这是白翼成手下,十三影卫的贴身玉牌。

“王爷出身草原四大部落之一。尊驾主上怎会放心让你来大雍结盟,自然吩咐了人监视着王爷,若是王爷将这事儿办的好了,办得成了,王爷自是能平安回到草原。与亲族团聚。若是不然,恐王爷的尸骨便要留在我大雍的白山黑水之中了。”

阿史那眉头一攒,自己低估了面前这个细弱的小姑娘,没想到,若论权谋手段,那些庙堂中身居高位的糟老头子,未必有她半分的心性。

“四小姐好手段,阿史那甘拜下风。”

这一幕,落在去而复返的顾秀儿眼里,她与九斤两个,坐在酒楼之上,遥望宫城门口的状况,如今快到晚膳时候,这阿史那纠结番邦来使闹事,真是给别人添堵。

他们见那马车上下来的两个女子同阿史那嘀咕了一会儿,阿史那再次回到番使中去,便领着众人回驿馆了。九斤不由有些惊讶,嘀咕道,“这两个丫头同那黄毛怪说了什么?莫不是说他家中房宅失火?他这是脚底抹油了?”

阿史那走的那样快,近乎狼狈。

顾秀儿斟酌半晌,徐徐道,“若所料不错,这两人身上,有能威胁阿史那的东西,他一个外使来京,竟敢在此关头闹事,委实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九斤唏嘘不已,“这些蛮子,多是见了佳丽便管不住裤带的,这尿性,难怪长居偏狭之地……”

九斤以为,这貌美姑娘许了什么好处给阿史那等人。秀儿不语,阿史那并非他们的目标,不过,方才若是那姑娘不出现,她也有让阿史那老老实实回去的办法。

雍王宫建立在岭岳之上,前后共有八处大门,尤以永清门进出最多。永清门附近,有处宣德门,平素里,供宫中有外事的宫人出入。

九斤和秀儿站在酒楼高处,正是能瞧见那王城之上,这两处大门。

因皇上病危,自下晌太医院陆续进去百十位御医之后,宫中便再无人员进出。秀儿吩咐了德胜班两名小生和两名长工分别在宣德门并另一处大门外头盯梢。

天刚擦黑的时候,终是徐徐见着自翠羽街往青龙街,有一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宣德门门口,车上陆续下来两人,瞧那衣着身形,似是宫内黄门宫女。

九斤一夜未眠,伏在桌上打起了瞌睡。

秀儿抿嘴一笑,唤道,“九斤,走,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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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rry,晚上码字的时候,我抱着电脑睡着了……><更新晚了,大家见谅

第九章 (戏子谜案(五)

司寇龙府外头,停着一辆青纱马车。

大司寇龙允的夫人齐氏,小字阿难。从府中出来,由丫鬟搀扶着,正欲踏上脚凳,登上马车,赶去礼部侍郎高云海府上瞧瞧正在坐月子的小女儿。

忽见不远处有个黑不溜秋的小孩儿跑了过来。

他气喘吁吁,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枣木马车。

“夫人留步!夫人留步!”

小孩儿停在众人面前,因为跑得太快,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

齐氏身着桃红色如意纹锦袍,头上戴了一股海棠花鎏金朱钗,

身畔服侍的丫鬟见状,轰赶道,“去去去去,哪里来的小叫花!”

小孩儿一双眼睛晶亮晶亮,黑白分明,不顾那丫鬟阻拦,手中捏着一只朴素玉钗,扬手道,“龙家夫人!我受故人所托,拿此物与你相看!”

齐氏顺势望去,那玉钗是极其普通的玉钗,并非名贵之物,然这玉钗中间有一条沁色痕迹,齐氏见状,脸色一变,“叶儿,去……快去将那玉钗取来。”

……

……

九斤犹伏在案上打呼噜,红木雕云纹镶大理石圆桌,他一张胖脸挤压在冰凉的大理石上,半边脸都留下了红色的印痕,还流了口水。

秀儿伸手,使劲儿推了推九斤。

“莲蓉酥……”

“蛋黄酥……”

“阿秀……”

见顾秀儿一脸正色,他突然打了个激灵,“那鱼儿上钩了!?”

顾秀儿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二人立时从酒楼下来,往宣德门走去。天色擦黑,因京中宵禁的关系,路上行人愈来愈少。

宣德门外,有一外着黑色披风,内着墨绿色太监宫袍的青年男子,正在掌灯宫女的带领下。欲往宫门走去。

忽然听得一阵急促脚步声,不知何时,不远处涌来数十御林军,前头的执金吾手持火把,上下照亮了那青年男子面容,嗤笑道,“柳大人,夜闯禁宫,您这副形容,留着给三司的诸位大人解释吧。”

秀儿立在不远处。瞧着那柳归元让御林军抓了个现行。她一张清秀白皙面容。让那些手持火把的禁军侍卫照的忽明忽暗。

“一切尽如秀儿所料,这宫中娘娘果然沉不住气。”

九斤难掩喜色,“这私自离营,擅闯禁宫。就算那辜少恒是清白的,柳家也要垮了。”

秀儿莞尔,与众人聚齐之后,跟随孟仲垣前往刑部参与会审。

深夜提审。

刑部尚书裴尚贤,大理寺卿孟庆中,司寇龙允,以大司寇龙大人为首,端坐公堂之上,周围有太极殿中列作的十三位要臣。

柳归元一直低着头。身披黑色斗篷,让人辨不清他的面容。

不多时,长治王陈回也由人请来,京兆尹司空大人特地给他搬了一把乌木漆红卷书扶手椅,奉承道。“王爷请上座。”

陈回捻须落座,见堂下之人并非他那女婿,不禁疑惑道,“这是……”

黑袍人掀了斗篷,露出一张平静面容,面对三司会审,他竟丝毫不惧。除孟仲垣、曲鹏飞外,其余人等,均在外候着。

“大胆柳归元,深夜私闯禁宫,你可知罪?”

柳归元容色不变,负手而立,“下官奉旨进宫,何罪之有?”

三司大人面面相觑,如今圣上犹在龙塌,哪儿来的奉旨之说。

“人赃并获,你还欲狡辩?!”

司寇龙允见状,正欲大声斥责。忽听门外有黄门宣禀,“太后娘娘驾到。”

九斤不知这太后娘娘怎么掺合了进来,望向秀儿,有些忐忑。

黄门鱼贯而入。

后头跟着一位华贵妇人,身着明黄色福寿金桃纹宫袍,头上只简单梳了个髻,斜插金丝嵌八宝凤钗,乃是当今皇上的嫡母,吴国仁孝皇帝爱女,姜氏倚兰。

姜倚兰。

先帝八年入宫。

先帝薨,退居后宫,避不见世数载。

这姜太后多年未出坤宁宫,列位大人方才听得黄门所报,还以为是葳蕤殿那位太皇太后白氏。谁料,竟是太后姜氏。

太后眉目一敛,神色冷漠,“是哀家唤他来的。”

秀儿犹在堂下,心中嗤笑道,“亡羊补牢,你当别人是傻子嚒!”

太皇太后抱恙多日,皇帝重病,皇后娘娘屠氏衣不解带的在龙塌前侍疾,如今雍王宫中说得上话的,只余眼前这位。

然这位太后娘娘姜氏,身份特殊。她并非皇帝生母,而是先帝孝静端容皇后殁后,由吴王姜太送进宫的。

先帝子嗣单薄,只有三子一女,雍帝陈堂,长治王陈回,反王陈达与山涛公主陈竺。

后两人,正是堂上这位太后所诞。

永清门事变,陈达企图弑兄杀父谋夺政权,危难关头,这位太后娘娘大义灭亲,将陈达的图谋告知了当今圣上,方辅助新帝顺利登基,皇帝心中,于这位太后娘娘,十分敬重。即便其亲子忤逆谋反,也保着她太后殊荣。

新帝宽厚,赐陈达鸠酒一杯,陈竺白绫三尺,落得个全尸。子女死后,太后姜氏长年在坤宁宫中礼佛,再不问世事。

根据秀儿掌握的消息,只有柳东海幼女少时入宫,得皇帝宠爱,获封贤妃娘娘。她也一度以为,柳家最大的后台,便是这位贤妃娘娘,没曾想,竟是太后姜氏。

孟仲垣立在柳归元身侧,他如今是这案子的原告,那些大人,也是他经由叔父撺掇过来的,如今若是由着事态这般发展,非得要让江州孟家的招牌,砸在自己手上。

孟仲垣顿了顿,硬着头皮道,“太后娘娘与诸位大人明鉴,下官今次状告柳督军,并非是其私自离营,擅闯禁宫。”

闻言,柳归元眼中阴鸷一闪而过。

“下官要状告柳归元,非法所得衢州三十万亩良田,六千七百二十间店铺。于刘柳二州受灾之时,置苍生于不顾,视若蝼蚁。”

三十万亩!衢州才多大的地方!太后听言,也微微一愣,继续包庇道,“一事归一事,孟大人所言,可有证据?”

孟仲垣吩咐几人将数只箱笼抬上公堂,这是范姜夫人早先藏在京中故旧家中的。乃是范姜凌为其留下的祖产名录,田契。

柳家夺产。不过是因着他们骗取了范家的印鉴。架空了范姜雪若的权利。而对外佯称她已故。‘名正言顺’承接了范姜家的产业。

柳归元仍旧面不改色,只平静道,“家中产业虽多,然而都是亡妻遗物。孟大人所言,未免言过其实了。”

孟仲垣冷肃道,“会否言过其实,还请你那亡妻告与你吧。”

柳归元神色迷惘,沉声道,“孟大人自重,切莫羞辱亡故之人。”

司寇龙允心中一沉,他怎会不知道柳归元的亡妻是谁?他与范姜凌乃是故旧,范姜凌一案。他虽然有所怀疑,但范姜家,就雪若那么一个女儿,她自己夫家不去出头,怎么也轮不到自个儿。可是没等那抚远候来求助于他。范姜凌便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之后想要去抚远候府探望那位侄女儿,抚远候府一直称说夫人抱恙,没过多久,她也随父亲去了。

难道,这事有蹊跷?

“下官请求大人宣范姜夫人上堂。”

堂上几人,神色各异。

本朝范姜一姓,只有前大司农范姜凌一家,然他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此女才高貌美,名声颇盛。

龙允面上尽是难掩期待之情,又惶恐孟仲垣是糊弄他的。

而孟庆中的表情,就可谓精彩了。

他见着来人是顾秀儿与项荷,二女扶着一位头罩面纱的瘦弱妇人,这妇人一身朴素棉服,身形极瘦,几可见骨。

范姜家,他怎会不知!当年于状元巷救助他的那位大人,正是范姜凌!

柳归元的声音,将他带了回来,“亡妻美若天仙,孟大人,可莫要随便寻个乞婆来冒充亡妻,冤枉柳某。”

这样看来,确实不能因着孟仲垣,便认定堂下女子就是范姜雪若。因范姜夫人体虚,秀儿怕她接不上话,方开口驳道,“柳督军想必多虑了,龙夫人方才在堂下,已经确认,我家夫人就是先司农范姜凌独女,范姜氏雪若。”

龙夫人说的正是龙允的夫人齐氏,两家原是世交,若非两家夫人都生的女儿,没准儿还要结成娃娃亲。

果然,齐氏跪在堂下,恭敬道,“臣妇看着雪若长大,她母亲未亡之时,还曾许诺,若两家生的一男一女,则结为儿女亲家。雪若母亲去得早,她父亲又不肯续弦,幼时便经常托我照顾,雪若身上胎记,臣妇均是清楚的。太后娘娘在上,臣妇所言,句句属实,这……这位妇人,确系臣妇故旧,范姜凌独女范姜雪若。”

齐氏容色慈祥,在西京名流中,声望极高。

“民女确系范姜凌之女,范姜氏雪若。民女并未死去,只是三年前,民女身染恶疾,被婆家赶了出来。”

龙允听言,先是望向自己夫人,又是望向那蒙面女子,最后,一双饱经沧桑的双眼,盯上了柳归元。

柳归元神色漠然,仿佛堂下女子是不是自己‘亡妻’,都与他无关一般。

“下官妻子早已亡故,不知究竟是我们夫妻二人熟悉,还是龙夫人熟悉?依下官来看,这女子,并非我那苦命的妻子。”

顾秀儿将范姜夫人托付给项荷,拜服道,“禀告诸位大人,既然柳大人拒不承认,我等还有一位证人,望大人宣她上堂。”

第十章 戏子谜案(六)

两名侍卫带着一青年女子过来,柳归元原本冷淡的神色也隐隐不安起来。

这女子身着水蓝色玫瑰纹妆花褙子,一条天青色水波纹襦裙,头上朱钗叮当作响。一副富贵逼人的模样。

辜鸣翠打量了堂上众人,见着自家相公,绽出一个欢喜笑颜来。忽听一沙哑女声,这声音虽有些沙哑,然嗓音细弱独特,辜氏面上一惊,待转过头去,见着那女子轻轻揭下面纱。

“鸣翠,你可还记得我?”

面纱之下,是个极其可怖的女子面容。她脸型生的好看,眉眼也柔顺至极。然双眸中那滔天恨意,却是遮也遮不住的。这女子面容之上,有数十条粉色伤疤,若不是陆植的妙手回春,这些伤疤,本是黑褐色,如今淡化到这个程度,才让人依稀能辨认出她原来的模样。

一旁的龙夫人齐氏见状,红了一双眼圈,有些动容。当初范姜凌祸水东引,龙允正被圣上派去江州任职,因而没能见着雪若,谁曾想,举家迁回京都的时候,雪若已经疾病身亡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个丧良心的抚远候府编排出来的!

辜鸣翠面上神情可谓精彩,她朱红唇吻张了张,愕然道,“小姐……”

她被范姜夫人吓得退后一步,惶恐道,“范姜雪若!你做鬼也不肯放过我吗!”

“柳夫人仔细瞧瞧,我家夫人可是个大活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

然为时已晚,这辜鸣翠侍奉了范姜雪若十几年,她又是被告的妻室,就算柳归元如何想把自己摘出去,也是不得。

主审龙允忆起故人形容,不顾太后姜氏在场,动容道,“范姜氏,你有何冤情,尽快诉来。”

太后姜氏此刻也不好一味偏帮。并未言语。

顾秀儿伏跪在地上,恭恭敬敬朝着列作大人行了个礼,“诸位大人,我家夫人身体不好,如今已经证实了她的身份,恳请大人们给个恩典,赐我家夫人一个座位,夫人的证词,由民女代为传述。”

京兆尹司空大人看向太后姜氏以及长治王陈回,一副讨好神色。

长治王容色难辨。捻须道。“赐这女子一个座位。皇嫂可有异议?”

两名侍卫拎了一把枣木福寿纹椅子,顾秀儿扶着范姜夫人坐下,自个儿则站在了孟仲垣身边。

她躬身向堂上大人一一行了个礼,“禀报诸位大人。我家夫人一来要状告抚远候府,骗取范姜家身份印鉴,非法占有衢州三十万亩良田及商铺六千七百二十间。二来要状告柳辜氏,身为奴籍,谋害主子。”

身为奴籍,谋害主子,其心当诛。

辜鸣翠这时才知道了利害,心里恨自己方才失了分寸,还想修改供词。然这列坐的大人都是人精,哪里是那好哄骗的。一张算得清秀的面皮,也憋得紫红了。

她那副无措扭捏模样,尽数落在了范姜夫人眼中。只道年少时自个儿愚钝好骗,竟能上了这蠢妇的当!

三人相对。范姜夫人一双枯骨般的手,狠狠抓着坐下枣木椅子。

太后姜氏喝了一口茶,徐徐道,“哀家当是多大的事儿,这些陈年往事,多是柳家的家务事,大人们连夜三司会审,就审这些家务事不成!”

一句家务事,便将此事盖棺定论。

柳归元私自离营,擅闯禁宫,让太后姜氏揽了。

骗取衢州三十万亩良田,数千铺子,让太后一句家务事下了定义。

座上三首面面相觑,尤其是孟固,这顾秀儿挖了个坑,自己侄子先跳了下去,自个儿也带着整个江州孟家的荣辱跳了进去,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买卖。

看下晌圣上的反应,便知此事在圣上心中,绝非太后能一言以蔽之的,无奈圣上至今仍是昏迷不醒,真是,这可要如何是好!孟固坐立不安,尽数落在兵部右侍郎孟匡眼中。

家中这一代子侄之中,唯独孟固与孟仲垣走得近,这回孟仲垣捅了天大的篓子,看你要如何收拾!

大司寇龙允与大理寺卿孟固都是向着范姜家的,而刑部尚书裴尚贤的偏向就有些奇妙了。下晌见圣上盛怒,他也以为这柳家必然要一边倒的完蛋!谁料,半路杀出个太后姜氏!

裴尚贤历来是个见风使舵的,这般情形,他也不会就刻意偏向太后,而是按兵不动,等候良机。

京兆尹司空大人,则没有裴尚贤那般的好耐力和眼力见儿,见左右长官都不言语,心下要攀附柳家,急忙帮腔道。

“孟仲垣,此乃抚远候柳家的家务事,你参合进来,未免有些不合适吧。”

孟仲垣自小心中有大义,纵是此时感觉泰山压顶,攸关荣辱官途,他仍是咬紧了牙关强撑了下去。

“回禀太后娘娘,这柳归元私自回营之罪,惹得圣上急怒攻心,怎可草草了事。而柳家既然已将范姜夫人赶出,便视作休弃,她名下的良田产业,又怎么会是柳家的家务事!?”

太后姜氏仍是纹丝不动,徐徐饮茶,“孟大人好大的官威,你这么说,是剑指哀家处事不公了?”

闻言,辜氏面带喜色,嘲讽的瞧着孟仲垣,他面上胎记都气的发红了。

主审龙允狠了狠心,“太后娘娘高见,这柳家一事确实使得圣上病情加剧,若轻判了,圣上醒来之后,臣……臣等不好交代啊。”

姜氏抬眼,“皇儿怒极乃是因着哀家未将此事告知与他,若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哀家的主意,何故会气成那样?”

如此大包大揽,敢情抚远候柳家是太后娘家不成?

这一幕,原是为范姜氏做主,这样看来,倒成了孟仲垣胡乱诬告了。

情势极为不利。

“民女斗胆,请问太后娘娘,会否认为衢州那三十万亩良田同六千七百二十间铺子,归柳归元与范姜雪若夫妇所有?”

姜氏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头扎双丫髻的小小女童。不由轻笑,“确系如此。人家的家务事,也须得三司连夜会审?!”

“民女再问一句,太后娘娘也认同我家夫人便是前司农范姜凌独女,范姜氏雪若?”

姜氏迟疑片刻,“既然龙夫人与辜氏认了,哀家还能有何意见?”

顾秀儿莞尔一笑,朝堂上三位大人扑通一声跪下了。她重重的朝地上磕了一个头,以头抢地,那声音击打在堂上众人心里,不禁为这小娃娃咯噔了一下。

“民女一不告柳大人私自离营,擅闯禁宫。二不告抚远候柳家私吞范姜氏产业。民女上跪天地,下跪父母。这一跪,是为刘柳二州万万黎民向堂上诸位大人请命,刘柳二州自去岁遭灾以来,民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难民自夏平,婺干两道往最近的衢州沿路乞讨。然衢州大片良田丰收,遇到乞讨难民,却是紧闭粮仓大门。任着粮食潮湿发霉,也不与民一口稀粥。既然柳大人时任衢州督军,又坐拥衢州大部分良田,民女斗胆一问,身为朝廷命官,百姓父母,大人此举是为何故?”

顾秀儿言之凿凿,听得在场官员均是一惊。

她咬咬牙,朝上首又是狠狠磕了一个头,额前已是鲜血淋漓。

“民女见识浅陋,然亡父教导过,凡士工商贾,皆赖食于农,以故农为天下之本务。百姓不求锦衣玉食,不过一口稀饭,柳大人也不舍得,致使刘柳遭灾的沿岸地带,饿殍遍地,而灾民尸体未能及时处理,又有疫情爆出。如今已是死城,而所幸逃出的难民,三五集结,于沿路烧杀抢掠,只为一口吃食,官员不察,致使百姓被逼造反作乱。民女敢问,衢州督军柳大人,你这是何等狼子野心,置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于不顾!”

这一句句责问,一个个帽子扣在柳归元头上。他淡漠冷静的面容也起了变化,而辜鸣翠则是吓得环佩乱响。

方才太后包庇之言,就正是将柳归元坐实了罪名。

姜氏怒极,却无言以对,“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小女童。”

孟仲垣让秀儿一席话说的热血沸腾,继而道,“下官此举从青州之地前往京畿,便是因着将此事上表朝廷,圣上特宣臣下进京,而一路上,柳大人私自离开衢州,对下官处处截杀。柳家欺君罔上,其心当诛。望诸位大人明察。”

将此事和盘托出,非要弄得个,鱼死网破。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太后姜氏扶额,“龙大人!”这三字,似从牙关里挤出来的一般。

秀儿一介草民,姿态卑微至极,伏跪地上,恳求道,“龙大人当以社稷黎民为重。”

众人屏息,便是等着看热闹的兵部右侍郎孟匡也端正了颜色。心道,自己大哥这个庶出的小崽子,倒是有些骨气。

堂上一片寂静,范姜夫人满目通红。忽听堂外马蹄声阵阵,一名秉笔黄门翻身下马。

“圣上口谕,柳氏一案,容后再审……然柳归元私自离营在先,革去督军一职,暂行收交天牢看押。”

辜鸣翠听见前半句话的时候松了口气,后半句话却让她彻底崩溃了,瘫坐在地,眼神涣散。

第十一章 戏子谜案(七)

太后姜氏闻言,神色变了变,倒是不恼。

她与当今圣上,并无血缘关系,论年纪,也只虚长了圣上十岁。

龙允心有不忍,当即宣布退堂。龙夫人立在一侧,亲自去将顾秀儿扶了起来,见她满面尘土色。

“哎呦,好孩子,这额上怎的都磕出血来了!”

顾秀儿迷迷糊糊听着周围的人声,却听不出这人声是谁发出来的。她眼前一黑,与柳辜氏一起,晕了过去。

……

……

柳家的事情容后再审,然而辜家的事,却是拖不住了。

辜鸣翠刚醒转过来,就听见下人通传,衙门锁了辜少恒去京兆府。她先是一惊,后又放下心来。

同身畔的心腹聂嬷嬷道,“幸得提前与那下贱戏子串了口供,这上公堂也不过是个过场。有那戏子的口供,又有老王爷护着,少恒,想是不会有事儿。”

“还是夫人谨慎。”

辜鸣翠美目一拧,“顾家那个小贱人,竟然救了范姜雪若!好啊……真是好。”

她与嬷嬷耳语两声,这老妇人便从梨木雕花柜子里,取了一面巴掌大的小鼓出来。鼓面刻了蛇岛文字,鼓身乃是枉死之人的人皮所制,鼓架也是人骨制成。这鼓唤作连心鼓,是控制蛊虫所用。

然而此时此刻,那鼓却漏了一个大洞。

“好个范姜雪若,倒是天不亡你,竟然寻到了人,破了我这蛊。我倒要看看,这回,你还能否躲得过去。”

雍王宫,太极殿。

皇帝披衣坐着,身畔是得利太监周作海服侍。他面色惨淡,硬是强调了一口气上来,“龙卿家是说。母后……母后下旨,宣……咳咳……宣柳归元……回京的?”

龙体违和,话都说不利索。

“启禀圣上,正是太后娘娘亲口所说。”

皇帝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母后长居坤宁宫中……与柳家哪里来的牵扯?”

司寇龙允面色微变,“皇上,有一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直言不妨。”

“臣以为,太后娘娘是因着柳贤妃的缘故……”

皇帝心思转了几转。当年陈达作乱,若非太后姜氏临阵倒戈。他万万上不了这龙椅。然纵是如此。姜氏也并未居功自傲。长居坤宁宫中,诚心礼佛。

他心中明白,贤妃那个贪财重利目光短浅的女子,是绝对得不到太后的青眼的。

“龙卿家。你……你这是高估……贤妃了。”

龙允面露尴尬神色,如此看来,贤妃人品能力如何,圣上自是比自己清楚的多。他倒真是瞎操心了。然太后姜氏这态度甚是奇怪,让人捉摸不透。

“母后是个通透明理的,她这么做,必是事出有因,朕……朕会去查验清楚……至于柳家的案子……还要着爱卿仔细处理……”

“臣领命。”

典狱街,孟府。

春笙见顾家小姐是竖着出去。却是横着回来的。

“这是怎么搞的?好端端一个人……”

陆大夫跟在秀儿身畔,头不抬眼不睁的,“这丫头为民请命,连自个儿的命都不要了。”

她原先脑子就受过伤,这样一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整整昏迷了三天。

三天时间,足可以查明许多事情。

秀儿昏迷的第二日,辜少恒的案子就开审了。虽说是在京兆尹的公堂上,那御赐和顺嘉仪县主仍是扯了帘子在后堂偷听。

德胜班曲鹏飞老板,代表了飞凤,是为原告。

飞凤这些日子的吃穿用度,虽然奢靡的过分,然都登记在册。而那些大件儿的玉器珍宝,每从柳家名下的铺子支出一样,都有辜少恒亲笔的批注。

这本账册,本是秘而不宣的。然龙大人那日留了个后手,连夜抄了辜府别院,搜出了这本账册。

辜少恒再要怎么辩驳,他与飞凤的关系,也是掩盖不了。

虽说如此,然飞凤上堂之后,却是一改口供。拒不承认是那辜少恒始乱终弃,这前后一转,让曲老板抓了狂,京兆尹司空大人当堂宣判,曲鹏飞系诬告,打了三十个板子。

项荷吃惊的瞧着飞凤,“你疯了不成!班主一心为你出头,你却这样害我们,你对得起谁!?”

项荷越想越憋屈,当着众人面,扯了飞凤头发,就要与她扭打起来。还是九斤拉的架,朝着飞凤唾了一口,“人在做天在看!”

如此,长治王府与辜府的联姻,倒是再没了阻碍。

只是,飞凤在审案过后,与德胜班彻底离了心,也不知道让辜家人给安排到了哪里。再没了音讯。

辜少恒所娶的老妻,原以为是个绵软可欺的,谁知道,这女子凶悍的很,成亲之后,从前温柔乡里长大的辜家少爷,连个通房丫头都不敢要。一辈子憋憋屈屈,后来辜家倒了,他更是要靠着县主,仰人鼻息。而县主没过几年就停了月事,没法儿生育,辜家便因此绝了后。

秀儿醒来以后,一直盯着天花板看,看了整整一个下午。

春笙进来服侍,瞧见她醒了,一颗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了下来。

“姑娘可算醒了,可急死我了。”

秀儿不知自己瞌睡了几日,瞧见本来一张包子脸的春笙,衣不解带的照顾她,圆圆的脸儿都削尖了不少,有些感动。

“姑娘饿不饿,奴婢唤厨房给热些粥来。”

春笙放下手里的汤药,就去忙活。

秀儿翻了个身,不多时,陆大夫便进来了。

“脉象倒是平和了不少。你这丫头,以后做事,也得顾着点儿自己才行。”

顾秀儿眨了眨水汪汪的杏眼,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大夫,圣上如何发落的柳家!?”

陆大夫正弯腰去取金针,“有太后娘娘保着,你说会如何?”

顾秀儿张口欲言,却终是管住了嘴。陆大夫见她神色郁郁,劝慰道。“不过,圣上为范姜一家平反了……”

太后姜氏一力保着抚远候府,圣上乃忠孝之人,便暂不收拾柳家。然而,小惩大诫还是要的。

柳归元连降三级,倒是调任京中,任从七品的詹事府主薄,彻底没了半点兵权。

而范姜凌一案,乃是先帝二十七年的案子。圣上重理此案,发现疑点重重。那柳家苛待发妻在先。夺人财产在后。圣上察后。将范姜家的家业尽数还给了范姜雪若。还为她重新立了身份文牒,判与柳家和离。

这倒是个喜事。

陆大夫见秀儿神色仍是迷迷蒙蒙,不禁有些纳闷儿,这丫头。莫不是当日在堂上磕头磕傻了不成?

因着秀儿昏迷不醒,孟仲垣特地为她滞留京畿数日。她既然醒了,便再也没有理由留在京都,柳家一次收拾不得,那只能等待下一回。下晌,便开始筹划着返回青州的议程。

范姜家得以雪冤,自家田产又尽数回了范姜雪若手里。她这几日都留在司寇龙府,孟仲垣准备返回青州,也不知。该不该把范姜夫人叫回来。如此,还是孟固劝说几人先行回去,范姜夫人有司寇府依傍,想要去哪儿,也不用他们几个跟着揪心。

因着秀儿身子虚。回去的车程,便不如来时那般紧赶慢赶的。回去一路用了半个月的时间,路过禹粮也没跟郭睿打过招呼,途径‘仙客来’,得知老乞丐去往了别处,喊他们先行回去,一行人则继续往南行。

到家后,因着上一任松阳司农还有三个月时间要交接事物。秀儿一直圈在家里养病,顾玉儿更是连碗都不要她洗。

五月之后,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秀儿与顾乐两个在院子里喂养鸡鸭,这离去的月余时光里头,家里鸡鸭下的蛋,都让顾玉儿藏了起来,没怎么舍得吃。

忽听外头有人叩门,顾乐闻声去开门。就瞧见了门外是个眼生的小厮,这小厮一身素服,看着像是家里出过事的。

“小哥儿,请问这可是顾秀儿家里?”

顾乐点了点头,回首喊道,“二姐,这……有人找你。”

那小厮见着秀儿,面上恭敬,交给秀儿一个黄花梨茉莉雕花盒子。

“顾家姑娘,小的乃是司寇龙府的童仆。这物件儿,是府上过世的表小姐许给您的。”

表小姐……

顾秀儿谢过小厮,他们急着回京,连脚都没歇就匆匆回去了。

这盒子里头,顶头放着一封书信,‘顾氏秀娘亲启’。

书信乃是龙夫人亲笔所书,记录了范姜夫人留世最后的一段时间里,是如何过的。

许是多年的折磨彻底击垮了范姜夫人,她知道自己永远是辜鸣翠心尖尖上的一根刺,便以自己作饵,引辜氏来害她。

终是扳倒了辜氏,朝廷查出其滥用巫蛊害人,斩首示众。她家中那些老仆,也尽数处死,圣上怕这巫蛊之术,祸乱京都。

范姜夫人又中了一次蛊,两相作用,辜氏斩首那天夜里,她便撒手去了。而范姜家三十万亩良田和众多铺子的产业,经范姜夫人遗书,尽数上交朝廷,解决刘柳二州燃眉之急。

皇帝感其大义,死后追封为固国孝容公主,得葬皇陵。

秀儿看完信,见那匣子里还放着一样东西,她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字迹尚能认出个七七八八,却认不全。然而从图画文字来看, 范姜家的《农学宝鉴》并未被范姜凌销毁,只是下卷没了踪迹,而上卷,那古朴典雅的藏世之书,就在她手里握着,隐隐发烫。

第十二章 拜师入学(一)

这竹简乃是古文字篆刻,近似象形文字,若非上头的图画逼真。顾秀儿还看不出来,这就是陆植大夫一直心心念念的《农学宝鉴》上册,至于下册,范姜夫人的遗书里也并未提及。

想来早年范姜凌发家,也是仅凭了这上册书卷,上头记载了许多珍稀植株的特殊培育方法,以一推十,相同类目的植株都可以参考上头的方法。因此,虽然量少,却贵在精专。秀儿如获至宝,加之自己前世八年的农学底蕴,这竹简虽说记录的简要,文字又复杂难辨,她也能大致看出个七七八八来。

然此时春耕时令已过,顾秀儿将竹简小心存放起来,这些天,就打算细细将之研究过了。

春雨如油。

顾村坐落于林县北望,抱环山西侧,这是一个民居不过百户的小村落,如今村里大多数青壮年都去服兵役了,剩下些老弱病残或是稚龄小童,看着,便如天边灰压压的暮霭,阴沉一片。

顾秀儿家里,却是闹开了锅,如玉儿刚下进锅里,白胖的饺子一般。她拿着一个木柄的铁笊篱,将滚水里白胖胖的猪肉荠菜饺子一个个捞了起来。

顾喜在旁侧,帮她添碗加醋。

归来月余,顾秀儿由圣上赐封为九品典农一事,也得到了落实。前日里孟仲垣着人来过,县城里的万典农岁数大了,本也在筹谋告老还乡事宜,正好秀儿补了他的缺儿。

燕痕吃过饺子便一人冒着小雨去院子里练功。他非常勤奋,若是得有名师指点,日后必能大成。

九斤在一旁瞧着,只恨自个儿师傅怎的这回说话不算话了,在禹粮没捞着他,这回了青州月余,也是个鬼影都没瞧见。九斤手里捧着个青花大碗,里头足足码了二三十个饺子,他一面吃。一面夸赞道,“燕痕想必是一日也未曾疏忽过,如今这身法寸劲儿,远胜过我。”

顾秀儿用过晚膳,就在自家炕上带灵儿玩耍。如今这小丫头也四岁了,砸吧砸吧会说不少话。然而喜爱欺负金宝的性子没变,小小的拳头招呼在金宝身上,它也不痛不痒的,只吭哧吭哧吃着自己碗里的大骨头棒。

骨头是玉儿拿来熬高汤,下饺子的。

“姨姨……秀儿……”

顾秀儿一愣。这小丫头什么时候管自己叫姨了。她从不管自己叫姐姐。而是叫玉儿或是秀儿。

孟大人送了顾乐一摞子书,还给他交代了课业。看来要将顾乐收归门下的事儿,他是上了心。然衙门里终究事务繁忙,他能拔冗点拨顾乐两句。已是不错。这孩子终究还是要上学堂读书为好,方圆十里,最好的学堂便是那‘百草园’,连县里的馆学业不及。

“小六,若是姐姐送你回‘百草园’,你还乐意吗?”

顾乐眼珠子滴溜一转,倒是不惧。“若是能有夫子从旁指点课业,便是狼窝虎穴,我也去得。”

去上课是一回事。那‘百草园’要心甘情愿把顾乐收去又是另一回事。秀儿琢磨了半天,里外身子骨也好了,打算明日里,去镇上瞧瞧陆大夫。

学医术的事儿,也该提上章程了。

陆植自小在这青州地界。最远也就到过梁州。打西京回来,还是嚼着自家婆家做的吃食好,更是断了要去其他地方为医的想法。那范姜夫人与他的恩义,自个儿也算给了她一个好交代。

“大夫,顾家姑娘来了。”

陆植正在摇椅上小寐,飞廉知道他不是真的睡着了,一面杵药一面喊着,殷勤的很。这回打西京回来,飞廉可是再不敢看轻顾家人。他尚不知道顾秀儿得了御赐农官,然她进宫面圣的事情却传了出去。那丫头可是见过当今圣上的。

“大夫……”

秀儿今遭,既要将范姜夫人的死讯告诉陆植,也要与他谈谈那拜师的事情。“大夫……范姜夫人,前日里……去了。”

‘回春堂’药香袅袅,陆植坐下摇椅忽然停了。

“去西京的路上,老夫便瞧出来,她那是一心求死……可惜……可惜……”

“糟老头你这是可惜那《农学宝鉴》没了下落吧……”

九斤在一旁唏嘘不已,直觉陆植帮助范姜夫人,从头到脚,都是不怀好意的。

“确实……两桩事,都可惜。”

陆植圆圆的眼睛偷偷觑着秀儿面色,见她容光满面,不由道,“我瞧着你与她交情甚好,莫非她死了,你一点也不伤心?”

顾秀儿微微动容,“若说伤心也是有的。我劝过她许多次,她终是看不开。”

纵是前世活了二十八个年头,外加今世活了这一年多,顾秀儿那个时候,还是没明白范姜夫人有那么多条路可以走,为什么偏偏走了一条死路。

“小丫头今日前来,是为了小老儿那独门的手艺吧。”

九斤看着陆植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心道,若是这老头儿知道了那心心念念的《农学宝鉴》在秀儿手中,还不知是个什么表情。

“范姜的心病,你只是除了一半……那《农学宝鉴》自此失了下落,真乃可惜……”

九斤一会儿瞧瞧秀儿,一会儿瞧瞧陆老头儿。不知秀儿因何将那竹卷藏着掖着,“大夫,若是阿秀不满那拜师试炼,这手艺,我便不学了。”

“当真!?这天下女子,想要学这驻颜术的,可是如过江之鲫呢。”

“那大夫便将那祖传的手艺教给那些过江之鲫吧。”

“既是如此,你今天还会来我这药棚子?”陆植捻须,表示不信。

“文的不行,阿秀就学武的,九斤那师傅已经许诺了传授我武艺,若是跟大夫没这师徒情谊,阿秀也不强求。”

陆植见她神色认真,也不像是激将法。心下有些着急,自己这门手艺,刁钻难学,非得寻个刻苦聪慧的孩子从小教起,然他与苏氏的几个子女,没有一个愿意学这门手艺,这可把他气坏了。自个儿这两个小学徒,远志憨厚勤奋有余,聪慧不足。那飞廉则是明显,奸猾过头,尽想着投机取巧。

“这……这事儿好商量。”

秀儿美目一转,见这事儿还有余地,“若是陆大夫收我为徒,自当待师傅若生父,至于大夫后院儿的药园,阿秀也会为您打理的妥妥当当。”

既是如此,陆植心中早有了偏向,然收徒拜师乃是大事,半点马虎不得。他寻思良久,方道,“你随我来。”

秀儿跟着陆植往后院走,见范姜夫人住过的房舍,眼睛让些许泪水给糊住了。若是当日自己不曾多事,范姜夫人还在这里待得好好的。纵是疼痛难忍,也好过,连命都没了。

陆植领着顾秀儿进了一个极小的屋子,这屋子丁点儿大,推开门,便是一股子浓烈的药香。一张祖师画像映入眼帘,继而是画像下的供桌,寻常人家供祖先多是放些瓜果梨桃,陆植倒好,供先人放的均是药材。再下方,放着一个泛黄的旧蒲团。

“此乃祖师爷江尚。”

秀儿见状,赶忙识趣跪下,朝着那画像上道士模样的白须仙翁,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陆植不动声色,拉下门口一根细绳,忽然间,自房梁下来百十张画卷,每张画卷之上,都是个不同的人物,有男有女。

“这乃是历任掌门。”

秀儿一愣,此驻颜易容妙法,分为两支。于雍国一支,唤作回春堂,于郑国一支,唤作落花宗。两派颇有些不对付,也失联了几近百年。

“祖师及诸位先祖在上,回春堂第八十一代传人陆孝和今次收顾氏秀娘为徒,传承我派衣钵,若其谨遵先祖教诲,克己恭谨,孝和百年之后,将我派掌门之印传与顾氏女。”

如若不然,陆植会亲自清理门户。只是这后半句话,他噎在了心里,没有说出来罢了。

“师傅,喝茶。”

陆植一只粗短扁胖的手,伸出拇指抚了抚她两额之间,她只觉面上一阵酥麻,后脑勺还隐约有些痛感。

“医者当以望闻问切为先,为师方才以金针刺激你迎香、印堂两穴,这一手可以训练嗅觉。你当每日辰时来我这儿应卯,连续施针月余,才是一个疗程。”

“多谢师傅。”

出门前,陆植又扯了一下那根门前细绳,先祖们的画卷便尽数收了回去。这机关倒是巧妙的很,秀儿扫了一眼离祖先最远的那张画卷,这画卷也是最新的,上头是个牵牛老翁,喜笑颜开。

九斤担心陆老头有古怪,见秀儿出来了,急忙道,“这老头儿可是为难你了?”

“阿秀方才拜了陆师傅为徒,九斤,以后可不许你这么说我师傅。”

九斤摸了摸脑袋瓜儿,他嫌天气热,回青州没两天,就剃了个秃瓢儿,看上去,倒像个小和尚似的。

顾秀儿想着,反正来都来了,惶不如将小弟入学的事情也办妥。自己离上任之期还有两个月,顾乐的课业却是不能拖的。上回乐不同那桩事,乐老太爷对他们的态度倒是极好,便是临时去那‘百草园’学上一阵子,有乐老太爷庇护,那乐不同小霸王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儿。

思及此,拜别了陆师傅,便扯了九斤去‘百草园’说项说项。

第十三章 拜师入学(二)

‘百草园’与陆大夫经营的‘回春堂’相距很近,两人脚程快,没多久,便到了‘百草园’。

此间正是晌午,这书院单独辟了几件房舍,给学生作小食堂。几位夫子,则是有专门厨娘准备了饭菜端进房的,也有口味刁钻些的夫子,要回家吃饭。

幸得陆大夫这连襟罗秀才,是个好相与的。他吃过饭就一个人拿本书卷绕着偌大的院里遛弯儿消食。

几个在院子里玩耍的学生见了,是认得顾秀儿这小煞星模样。他们历来以乐不同马首是瞻,见这丫头来了,一哄而散,忙不迭地前去通报。

“乐……乐……乐”

乐不同单独辟了小灶,也有单独的休息间,他正拿着根细长狗尾巴草逗弄两只青黄大蟋蟀打架,这可是他花了重金淘换来的。那冲进来的学子动作太大,几案一晃,这装蟋蟀的罐子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碎成了两半儿。

蟋蟀重见天日,又哪是那么轻易能抓回去的。

“哎呦,小爷的蟹壳青!”乐不同俊美的容颜霎时狰狞,两道浓眉拧到了一起去,一把抓起那学子的衣襟,“混账东西!”

一拳正照着那学生面门打下去,“乐公子!上回那疯丫头又来了!”

这学子幸得反应机灵了一回,否则,那厚实拳头招呼在自个儿脸上,非得破相不可。

乐不同忿忿地将这学生甩到一边,“这疯丫头是小爷的煞星不成!”

他抬脚就想去找顾秀儿出口恶气,然上回祖父在屁股上拿竹条抽的口子还在隐隐作痛,脚下一顿。

罗秀才听了秀儿的请求,欣然应允。

顾秀儿给罗秀才送了两卦上好的牛里脊肉,又许多糕点水果。还有一方从京城回来,孟固送的上好端砚。乡里乡亲的,这些东西倒也瞧着体面实惠。尤其是那一方端砚,体轻刚柔,质地细腻。不损毫,宜发墨,虽说不是特名贵的,但是实惠好用,罗秀才家中也不富裕,见了这上好的端砚,来回把玩,很是喜欢。

“对了,方才从‘回春堂’过来,陆大夫叫我们捎了一包罗汉果给您。”

秀儿将纸包放下。外头忽然进来了一个人。

“哟……我当是谁。原是顾家姑娘。”

这‘百草园’的院长管夫子突然的客气。让顾秀儿好不自在,身上似有蚂蚁在咬一样。她几不可闻的耸了耸肩,面上带了三分笑,“家里正在筹谋迁居一事。然小弟学业要紧,在罗夫子门下挂名一段时间,请夫子闲时指点一二,便足够了。”

这松阳县泱泱几万人口里头,最有学问的便是这孟仲垣知县和眼前的罗汉文秀才。至于赵屯赵举人或是临近村舍的其他举人,才学要略逊于这两人。

孟仲垣少年中举,乃是个天才人物。而罗秀才则是一路苦读,若非因着先祖得罪了皇家被削了爵,他还不至于考到秀才就止步不前。顾秀儿想来想去。这安乐镇‘百草园’可以不进,但是顾乐认罗秀才作老师倒是比孟仲垣合适。孟仲垣过目不忘,自有他天才的一套读书路数,并不适合普通大众,还是请罗秀才比较妥当。加之孟仲垣教府衙的公文催登的一个头两个大。那里还敢去寻他,顾村离县城也是较远,无论是交通还是老师,都还是罗秀才性价比高。

思及此,这一身藏青布袍的秀才公,在顾秀儿眼中,似头上戴了花一样可爱。

“怎么……先头儿不知是谁说的瞧不上我们园子,今次又抢着把弟弟送来,天下还有这样的道理?”

顾秀儿喝了口茶,并未看向管夫子。似他不存在一般,轻描淡写道,“如今也仍是瞧不上‘百草园’,然而罗秀才公文采高绝,却是当世名师,我若非脑袋长了洞,怎会不抢着把弟弟送到夫子跟前,有夫子在旁指导经史子集,他也不好跑偏!”

管夫子没曾想,这乡下小丫头竟然半分情面也没给他留。若非上回听乐老太爷说这小丫头与县令孟仲垣不知怎么的非常交好,他才无暇去跟个扁担长的小丫头片子计较。真是给脸不要脸!

顾秀儿并未看他那颐指气使的模样,罗秀才答应后,撂下这一脸猪肝色的管夫子,便起身告辞了。

见那两人渐渐走远,罗秀才方开口劝道,“子墨,你何须跟这丫头赌气呢?得罪了她,你能得什么好处?那副牙尖嘴利的,真没想到,继宗能生出这样的丫头。”

管夫子扁了扁嘴,瞧着罗秀才手上把玩的一方端砚,品相甚好,眼中难免露出贪婪神色,“这砚台你从哪儿得的?”

罗秀才努了努嘴,“那顾家孩子留下的拜师礼。”

管夫子惊愕,都说这顾继宗去了之后,顾家穷的都揭不开锅了,怎的会有这么好的端砚藏着?他一双鼠眼滴溜溜转了转,“这莫不是偷得吧?”

闻言,罗秀才赶忙放下了砚台,然他想了想,重又拿了起来,“他们家与父母官儿那般熟,没准儿是大人赏的。”

这解释倒说得通。

九斤见秀儿一直对那酸腐秀才恭恭敬敬,又送米面肉食,他选择性的忽略了那一方黑黢黢的砚台,“阿秀,你对那穷酸秀才,那般客气作甚?”

“文人多是清高孤傲的,你若直接给他银两,他没准儿觉得你轻谩了他。咱们本就是庄稼人,送些米面肉食最是合适不过的,既诚恳又实惠,那砚台,也不过是借花献佛。有那方砚台在手,罗秀才会悉心教导小六的。”

“若没有那方砚台,他还会胡乱教他不成?”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管夫子什么样儿的人品,这罗秀才长年与他交好,他不得天天给人家上眼药?”

顾乐听说顾秀儿帮他把一切打点妥当了,也不须他每日去罗秀才那边儿上学,只是在书中看了读了什么不懂的,可以拿去与罗秀才请教。不管是读书还是其他技艺,有个师傅在旁指导,总要好过自己盲人摸象。

顾乐是如此,顾喜比起他来,还长了两岁,玉儿一提起让他上学堂读书去,顾喜就闷头反抗。想来顾秀儿几人去京城的这一个月里,这姐弟俩已经就这件事儿达成了某种默契协议。

顾喜可以不去考功名,但是要跟着顾乐一同,认些字,读些书,以后再想学习匠人手艺,也是随他。

因着自个儿打明儿起也要去陆师傅那儿应卯,顾秀儿私心想着,家里是不是该添个代步的马车啥的。与家中几人商量一番,大家都是同意的模样。

青州各地的牛马市场,牲口价格不一。到林县去买牲口,要比其他地方便宜好几两,如今白银价格上涨,一两银子,能换八百文到一千文钱,一匹下等马,少说也要五千文钱。

秀儿从那两百两银子里,拨了二十两去买牲口。不管是为了自个儿出行方便,还是以后搬去了县里的司农府邸,这代步的牲口,总还是要的。

顾乐一听自家也要添牲口了,下晌课业还没做完,就忙不迭去顾九家中,请他过几日领着他们去林县的牛马市场相看相看。

秀儿下晌无事,姐弟两个,领着金宝,雄赳赳气昂昂的到了顾九那场院里头。隔老远,就听顾九家中那老太太在无端咒骂,“你个丧良心的腌臜货!你老子娘养你多少不易!”

姐弟两个相视一眼,均是有些同情起九叔来。上回到他家借碗筷,老太太便坐在炕头儿骂儿子,如今个把月都过去了,这是天天骂啊。

顾九拎了一桶猪食出来,家里养的几头猪今天都吃十七八顿了,他每回受不住母亲磨叽,都假意喂猪。果然,那老太太见这混球又去喂猪,吐沫星子喷的一炕都是,“喂猪,喂猪,你不怕把猪都撑死了!你两个哥哥还不知在哪儿饿着呢!丧良心的,对畜生都比对兄弟好!当初老娘就该掐死你算了!”

顾乐说明来意,顾九眼前一亮。帮侄子侄女挑牲口,那岂不是,意味着有一整天可以脱离母亲的魔掌?

“成成成!”他一张黝黑脸上,终是见了点儿笑,“九叔明早就去接你们!”

秀儿让顾乐回去把课业完成,他见顾九答应的爽快,便一溜烟儿的回去了。秀儿眉眼动了动,开口道,“九叔房里该添个人了,老太太这是瞧着你一个人没有依傍,才任她拿捏。若是九叔有妻有子,你瞧瞧她,还会否这样?”

有妻有子?经过老太太数月的折磨,顾九每日趁着那老太太睡着的功夫,方能休息一阵子,哪有功夫去肖想十三娘。再者说,朱老掌柜去了,十三娘重孝在身,非得要守三年孝,嫁娶之事,都成了空谈。

顾秀儿这么说,他也意动,许是这事儿没人商量,顾九红了脸,支吾道,“前些日子,尤婶子给介绍了一个。”

顾秀儿一听,自己不在的时间里,这村里倒是热闹的很。一想也是,这整个大雍,适龄男子大多去当兵了,留下的,不是小孩儿就是老头子,要么就是傻子赖汉,顾九虽说腿脚不利,但是人勤快,家里也富裕,这说亲的媒婆,可都盯着他呢。

第十四章 林县马市

青州本就是大雍有名的富庶之地,因着青州土地面积小,人口也相对少,土壤肥沃,雨水丰沛,百姓均自给自足。有了余钱,便供养家中子弟读书考学,朝官之中,十有五六都是青州人士。

松阳却是青州知名贫县,一县之中,有常住人口八万三千余人,而可供耕种的土地却少之又少。松阳任上,虽说油水少了些,却是最容易看出政绩的。

若非顾九家中兄嫂恶意阻拦,他也不会拖到三十好几,还没说上一房媳妇。这回尤氏对顾九的亲事上了心,给说来的几家姑娘,都是家世清白,有贤惠名声的。

顾秀儿看着顾九面色,也不知他是将朱十三娘忘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了,还是苦于家中老母折磨,想要寻个治她的招数。尤氏给顾九相看的,有三户人家的姑娘,都是黄花大闺女。

第一户人家是赵屯屠户赵宝生的二闺女赵云霓,那姑娘生的银盘儿脸,柳叶眉大眼,颇有几分姿色,身材圆润前凸后翘,瞧着是个好生养的。然这姑娘有个不好的,便是传闻她极为克夫,早年说过两户人家,还没嫁过去,那两个未婚夫婿,一个夏天游泳纳凉的时候淹死了,另一个上山打猎的时候让野猪拱了,不治身亡。要不这么个俏生生的大美人,何故二十好几了还没许人?

尤氏心里不喜这个赵云霓,她这般克夫,若是顾九出了什么事儿,她跟谁交代去。然尤氏家中与赵屠夫家有些姻亲关系,碍不过表姑奶奶亲自出面,一句,“侄孙女,你将云霓的情况与你那侄子说了,成与不成,绝不怪你。”

第二户人家是安乐镇上沈账房的闺女,这沈账房给镇上富平酒楼做账房几十年了。因着他的关系,沈家小姐认得几个字,然她自幼体弱,瞧着若是许个命硬的丈夫,没等嫁过门去,非得让夫家克死不可。

若非冲喜,农户谁愿意娶一个要天天泡在药罐子里的丫头?能否为夫家开枝散叶尚且不说,天天瞧着个病秧子,村里人都觉晦气。

顾九身体有残疾,若非家里穷的揭不开锅。谁会把妙龄又没缺陷的闺女许配给他个老光棍子?

这第三个姑娘。是松阳最贫困的村子。十八岗子刘家的闺女,刘家以编竹筐为生,生了八个闺女,还没盼来一个儿子。这刘家闺女唤作刘燕儿。最是个勤快贤惠的,然她是家中长姐,小妹还在襁褓之中,老刘头一狠心,便想着将这姑娘嫁过来,但是刘家开口要的聘礼,则要高过其他两家许多。

那刘燕儿顾九也瞧见过,是个清秀可人的模样,但是因着常年营养不良。一具身子生的瘦小枯干,春天穿上麻布裤子,风一起来,裤管子都飒飒作响。

“九叔心中可有中意的了?”秀儿一面打量顾九脸色,一面问着。“三奶奶倒是有心,这三位姑娘,各有各的长处。”

确实,各有各的长处,却没一个是各方面都好一些的。想来那朱十三娘除了嫁过人有了孩子,其他条件,到底是这些女子比不上的,也难怪顾九心猿意马。

说话间,顾乐便唤她回去吃饭了。

远远地瞧见尤氏领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立在不远处,那姑娘长得如今春的油菜花一样水灵。

一切商定以后,顾家人全等着顾九领着他们去林县挑选骡马牲口。家中金宝就是林县的老农饲养的,林县土壤沙化严重,但是靠近安州有一片广袤的绿茵草原,因此,养饲牲口的百姓非常多,这么一比,倒是少有人种菜养桑了。

骡马市场。

几人来回逛着,因着牲口非常多,有些不好闻的气味儿。顾秀儿不禁掩鼻,往来马市的,有林县本地的商贩,有操着外地口音的马贩子,还有胡商。看着那些胡商碧眼棕发,顾乐不禁多看了两眼,秀儿心中了然,原来那使臣阿史那,便是胡人。

这胡商可不是来买马的,而是来卖马的。北地草原辽阔,畜牧业发达,有好几十种骁健的马匹,与中原马匹杂交育崽,生出的小马虽然不比原马血统纯正,倒是比中原本土马健硕很多。

顾秀儿摸了摸荷包里的二十两银子,胡马至少五十两银子才能买上一匹劣等的,她就不肖想了。

顾九突然停下脚步,他相中了一头小黄牛。小牛四肢开阔,粗壮有力,关节干燥,筋健明显,蹄型圆大,确实是一头好牛。

“翁,你这牛怎么卖?”

眼前的摊位人并不多,一个头上盖着草帽倚着圆柱昏昏大睡的老翁听见声音,砸吧砸吧嘴儿,没有开口,伸手比划了个一个六。

“六两银子?”

老翁未语,想来是默认了。

“翁,你这么大点儿的小黄牛,五两银子可行?”

那打瞌睡的老翁没有通气,背过身去,也不搭理一众人了。顾九想了想,“咱们再去前头看看。”

几人一面走一面溜达,看的眼花缭乱。

顾家祖宅虽然小,但是眼瞅着没俩月顾秀儿就要搬到县城的司农府邸,司农虽是九品小吏,但是那宅子也远比顾宅大得多。既是官身,出入便不能马虎了。

顾秀儿正想着事儿,瞧见不远处,有个胡商正跟一魁梧男子比比划划,那男子一手牵着一匹毛色油亮的枣红大马,因是背对着人,瞧不清面容。但他的块头,堪比两个成年男子,那牵着的枣红大马,也比寻常马儿宽出一倍来。

顾九见状,嘴里嗫嚅道,“竟是象马。”

象马是他听说过的,最高大的一种马匹。

顾秀儿却紧盯着那魁梧男子,他转身间,秀儿忙领着顾乐转过身去,假以要问一个卖瓜果的老汉买瓜。“姐……”

顾乐还想往后看,却让秀儿抓着肩膀,动弹不得。九斤也不明白了,见着那高大男子,忽然了然。

“怎么是他?”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周氏院子里,那姘夫秦统领。怪的是。他怎生还没走,秀儿心里明白,更怪的是,他当初怎么心甘情愿领罚,这松阳大大小小有武功在身的捕快衙役,可没一个是那秦统领的对手。便是九斤这样一身好武艺的,人家全然也不看在眼里。

秦统领与那胡商比划半天,胡商眉毛攒在了一起,终是下了决心,重重的点了点头。秦统领将一袋子金币递给胡商。那碧眼胡人掂量了一下。心满意足的揣进了怀里。

北地许多部族货币不通。但金币是硬通货,这样一匹品相上佳的枣红象马,少说也要十两金。

钱货两讫,秦统领拍了拍马背。回了头。

马市只辰时到午时开着,此间人头攒动,他生的那般显眼,顾秀儿几个豆丁想要让他看不着,那可是容易多了。

秦统领走后,顾秀儿心里画了魂儿,总觉得这秦人在这个紧要关头,出现在青州,不是个什么好事儿。上回听说他是什么京中质子的贴身护卫。那质子莫非殁了,怎么能容属下在外耽搁这么久?

胡乱想着,顾九又是给挑了一匹好马。

几番看下来,还是回了那老汉的摊位,他那匹小黄牛。算得上马市之中,性价比最高的了。

一番商榷下来,买了一匹八两小黑马,一头六两的小黄牛还有一头三两四钱的小灰驴子。

小毛驴儿甚是可爱,温顺的瞧着一众人等,一副低眉顺首的样子。顾乐已经乐开了花,摸摸驴脑袋,忽然想起来个事儿,“姐,咱家可没地儿养它们啊。”

确实如此,顾家因着一直穷困,哪里有牲畜棚。

那老汉见这三个在自家摊位做了桩大买卖,卖了个人情,“若是没有牲畜栏,老朽给你们介绍个瓦匠,过几日再将这三个送过去。”

顾九想了想,“还是先放到俺家,至于牲畜棚,俺就手儿就给你们砌了。”

这样倒是妥当,那牲畜棚,估计着也用不了多久。

几人高高兴兴回家,赶着自家的牲口,别提多高兴了。顾秀儿叹了口气,这三头牲口,还不如那西京繁华地的一小盒香膏值钱,真是……忽然想起飞凤到了西京变了个人似的,那纸醉金迷的豪奢场面,富家公子的无限恩宠,怎么是个无父无母的小小戏子能够抵挡的。说来,她临场变卦,也不怪她。

这牲口置办齐了,若非顾九,也不能买这么个好价钱,因着预算还余三两,顾家人置办了一桌酒席,要请顾九去吃。

请他吃酒,怎能不带上他母亲。顾九面露迟疑神色,他那母亲,可不是个善茬儿,便想着推脱。

“九叔,你一人在外吃喝,不带上老太太,也说不过去啊。”

顾九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将家中老太太给请了来。一行人在镇上富平酒楼吃酒,那钱老板见了,唏嘘道,这真是风水轮流转,去岁还在自己这酒楼前头让那刘家险些打杀了,现在倒成了自个儿的客人。

老太太并不吃酒,只拿一双青白眼,狠狠剜着自己儿子。

她倒是不去招惹外人,只瞧着自己这九儿子,横竖不顺眼。

“你个熊货!你二嫂喊了你多久要你帮着砌牛棚,你都不去,却帮外人!”说着,一只手指狠戳了顾九额头,就当众咒骂起来。

这忙真不是顾九不帮,然他二哥家里哪有牲口,自己若是去砌牛棚了,还要帮着人家买牛,买牛的银子,自然要自己出。

这老太太心眼儿偏的很,连钱老板听了,也不禁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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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太累,到家抱着电脑打了一半就睡着了。嗯~如果有机会,尽量会补更给大家~sorry,么么哒

补更 第十五章 不速之客

推杯交盏间,顾九已经被老太太从头到脚骂了一遍。

‘富平酒楼’不似县里‘云来客栈’,‘桂福生’那样大,只一层,二层是灶间库房,这格局倒是奇怪。大厅里用饭的不过寥寥数人,今日既不是过节也无人有婚丧嫁娶,零零星星的几个食客,还都是饮酒吃花生米的。

顾秀儿订了个大桌,在酒楼大堂北角,离门远些,倒是清净一点。那老太太戳着顾九脊梁骨痛骂,他终是忍不住回了句嘴,“娘,你少说两句行不?大伙儿都瞧着呢!”

这话可是摸了老虎须子,那老太太面色一变,嗓门儿顿时大了几倍,“哎呦!这不肖子孙,竟是说不得了!你是逼你老子娘去死啊!”

众皆哗然,便是瞧热闹的钱掌柜,也给伙计使了个眼色,躲到了后头,不想让顾九当众没脸。

秀儿没有管这对母子,只是那老太太唾沫星子喷了一桌子,她瞧着这般恶心,筷子头一偏,只夹自己跟前的菜,“蜜汁火腿,松仁玉米……”

自打吃过‘桂福生’的肘子并东平县的五香鸭掌,这镇上酒楼的菜肴,味道便寡淡了些。

那缩在柜台后头的伙计突然钻了出来,瞧着店门口站着的一个布衣女子,连连赔笑道,“赵大姑娘来啦!”

秀儿循声望去,这阳光下头,立着个俏丽的大姑娘,布衣荆钗也遮不住天生的三分俏丽颜色。这姑娘生的明艳照人,然她手中推着个木板车,车上挂了一头刚宰杀分割好的肥猪,女子撸起袖子,瞧瞧天边烈日,擦了擦额上细细汗珠,抿唇一乐,“三子,俺来送猪肉了,早上杀的。”

她一截细白胳膊露出来。那名叫三子的伙计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钱老板走了过去,笑眯眯地要给结钱,赵大姑娘掂了掂手中的一把碎银,眯了眯眼,露出一口细白牙齿,“老板,俺爹让给捎壶烧刀子回去。”

伙计三子应声去打酒,钱老板也去后头算账了。

赵大姑娘随意坐在门口,四处打量一番,瞧见了顾秀儿一桌。那白嫩小丫头正瞧着自个儿。她便回了一个笑来。这笑起来,更是说不出明媚俏丽。

接过烧刀子,赵大姑娘便利落起身,接过自家的小推车。车轮子骨碌碌转了两圈,往街上走去。

那伙计三子望着美人背影,嘴里碎碎道,“可惜了,这么个美人儿,怎么就是个克夫的命!”

秀儿闻言,又望向那女子离去的背影,黑白分明的眼睛转了转,不知在想什么。顾家老太太骂不动了。伸手扒拉桌上的饭菜,挑起一块蜜汁火腿来,放进嘴里,眼睛一亮,明明是好吃的。却半句好话也说不出来。

这饭吃的败兴,顾九更是没吃几粒米。

如此下去,好端端一个人,非要给折磨出病来。全村人都知道顾家老太太是个难缠的,然当今天下,孝字为首,身为子女,怎么能不奉养父母?顾九咬紧牙关,逆来顺受,连句反驳的话,都是气闷的不行,才堪堪回嘴的。

入春之后,隔三差五便要下一场雨。

买过牲畜后两天,小雨淅沥,若不是瓢泼大雨,燕痕练功的时辰一时半刻也不会耽误。既然下了雨,搭牲畜棚的工作便耽搁了下来。

秀儿坐在灶间,早上去陆师傅那里,又给扎了两针,三日下来,她的嗅觉已经比过去敏锐了许多,便是锅里饭菜有一丁丁的焦糊,她立时就能发现。

秀儿手里捧着陆师傅给的《本草拾萃》,细细读了起来。这医术有字有画,有趣得紧,不知不觉间,便入了迷。顾乐今日作了篇文,去了罗秀才处,等着指点批阅。

说是要学陆师傅看家的本事,还得打好基本功。

“梆梆梆!”

小雨捎来了一阵剧烈地叩门声,顾喜掀了门帘子,见着秀儿正在看书,便支了把油伞,前去开门。

“梆梆梆!”

叩门声很重,燕痕听见声音,进了屋。

门一打开,顾喜面带难色,犹疑道,“您是?”

门外立着个披了蓑衣的汉子,一双铜铃大眼瞅着顾喜,看的他背脊发凉。这男人,实在太高大了些,比自家门框,只高不低,那书中巨食国的巨人,也不过如此吧。

秀儿见顾喜迟迟没有回来,探出个脑袋,望门外一看,“三……”三哥两个字还没出来,见着那大汉的形容,她已经吓了一跳。

怎么……怎么是他!

秦凡越过顾喜,弯身进了门。

“诶,先生……”顾喜伸手要拦,可这男子身上杀气过重,他顿了顿,吞了口口水,莫以名状。

这男子回身看了眼顾喜,又看见了顾秀儿,“敢问谁是典农顾大人?”

根据京中传来的消息,只道此次圣上封赏了一位青州九岁小童为九品典农,那小童姓甚名谁,却是没人知道。

秦凡在兄妹二人间打量一番,理所应当的看向顾喜,“小哥儿便是顾大人?”

顾喜也知道自家妹子奉旨易装为官,然这事儿只有几个当事人知道。这人气势汹汹前来,又一副狰狞模样,怎么能把自家妹子推出去。他是个老实人,笨口拙舌的,但是护妹心切,“正……正是。”

男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此子年约九岁,形容秀气,肤色白皙,与那边门帘子下头的女孩儿有七分相似。看来探子所言不虚。

秀儿眯起眼睛,自己封官的事儿,幸得圣上深思熟虑,不然若被天下百官得知她是个女童,还不知要惹出什么样儿的轩然大波。顾秀儿不知道,便是她并非女子,九岁为官,也已经让百官哗然了。

许是京中吏部传出的消息?

“幸会,在下质子府统领秦凡。”

顾喜嗯了一声,不知这人来此何故。

“圣上看重大人,委以重任,殿下闻说此事,慕大人少年才名,有一事相问。”

他口中的殿下。正是秦六皇子嬴楚。

顾秀儿想了想,还是正面迎敌好一些,“统领大人里头请,这外头雨大。”

秦凡不遑多让,屈身进了屋里。顾玉儿见着家里来了这么个巨人,抱着灵儿去了西屋,送过茶水后,便没了踪影。

屋舍里,只有秀儿与顾喜,和那秦凡大眼瞪小眼。

万籁俱寂。

秦凡将茶盏放下。蓑衣立在角柜旁边。往下滴水。他是认得顾秀儿的。一来,这乡下,像她这样肤白俏丽的小丫头本就很少,非常好认。二来。上回顾大牛院子里的事儿,没少这丫头撺掇。

他神色微赧,一张黑色面庞,竟然带了几许红晕。顾秀儿在一旁伺候,添茶倒水,又取了一盘子人家送来的糕点果脯,便静立一旁,看起了医书。但她耳朵里,却将二人的对话。一分不漏的听在耳中。

“殿下闻君才名,说来有些冒犯,殿下与太子殿下打赌,猜测您是因何得了圣眷,方得了典农一职。两相不让。得知秦某正在青州,便派我来问问。”

顾喜面露难色,然他也知晓顾秀儿等人进京的事情。想了想,总不能胡乱推脱,便答道,“说来还是托了孟大人和先父的福,圣上有感先父未能报国而身先死,略感遗憾,得孟大人提携,便捞了这么个差,倒是运气使然。”

“喔?”秦凡想了想,喝了口茶,不置可否。“既然如此,秦某便不叨扰诸位了。”

他略一昂首,告辞过后,消失在了茫茫雨雾当中。

顾喜立在顾秀儿身后,觉得有些不妥,“阿秀,方才我那番话,说的可有不当?”

“三哥,你说的很好。”

顾秀儿微微抬手,远处山色被雨雾遮盖,朦朦胧胧,天气晦暗,秦凡那一身蓑衣斗笠,在顾家干净的地面上,留下一串红泥脚印。

雨住之后,黄昏时候,天边方见了亮儿。顾乐也打镇上回来了,面上尽是喜色,大老远的,便招呼道,“二姐,二姐!先生夸我文章做得好呢!”

“好好,以后切不可骄傲易躁,要做更好的文章。”

顾乐点了点头,眉眼都笑开了。

九斤递给秀儿一包梅子,“这是陆大夫着秀才公捎给你的。”

这师傅还给自己零嘴儿吃,秀儿乐了。一面吃梅子一面看医书。待到入夜,玉儿收拾完,仍旧见她在油灯下读书,“莫要看坏了眼睛,明日再看也不迟。”

灵儿已经睡得前仰后翻,玉儿给她掖了掖被子。

“大姐,你先睡吧,我再看会儿。”

玉儿没吱声,想了想,取了些柿子叶泡了壶茶给她,又准备了二三点心,“若是看的晚了,吃些东西。你又不考秀才,这般苦读作甚,女儿家家的,还是要说个好婆家……”

秀儿应了声,又继续读起书来。

夜色正浓,春雨过后的顾村,空气中有股子青草香气,湿湿润润。周氏躺在炕上。她一双美目看了看自家黑漆漆的房舍。自从上次把大人闹到官府去了,她便收敛了许多,对待二爷爷,好歹让他吃饱有地方睡了,纵是瞧着不顺眼,也不敢随意打骂,村中人都不是瞎的。

忽然听到外间有动静,横竖也睡不着觉,周氏披了单衣,便去瞧瞧情况。她手中擎着油灯,里外照了照,见房门屋门都紧闭着,觉得自己多心,正要回头。

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猫叫声,周氏心里一紧,却拍了拍胸脯,暗道,“无事,没事儿自个儿吓唬自个儿。”

她略一弯腰,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啊!鬼啊!”

天刚蒙蒙亮,村中一个妇人因着昨日借了顾大牛家的农具,今晨还没做饭,就来归还。在院外喊了好几嗓子,也无人应门,这周氏莫不是又去了镇上潘大户家中?

妇人疑惑,终是推了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妇人想着,兴许周氏在后院儿没听见?便信步往里走去,院儿门开着,屋门却是紧锁。妇人无法,把锄头放在墙头,便想着走。她这一弯腰,正巧瞧见了透过没糊墙纸的一段儿窗户,瞧见了屋里。

那是一双红底绣鸳鸯的绣鞋,耷拉着,死气沉沉,一双大脚垂在半空中,妇人多看了两眼,忽然想明白了什么,掩住口鼻,瞳孔收缩,过了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天哪!上吊啦!死人啦!”

这一声叫喊划破天际,将小村的宁静祥和彻底打破。

ps:

昨日补更

第十六章 周氏之死(一)

顾秀儿将一个布口袋放在驴背上,手里拿着一把青草。布口袋一面放了她的医书笔记,另一面放了顾玉儿给姐弟两个做的干粮。

玉米碴混了白面煎的油饼,烙的金黄金黄,上面还洒了一圈黑芝麻,香酥可口。顾九今日要来给家里搭牲畜棚,顾喜和九斤两个留下,给打下手。“二姐,你瞧,元宝可爱吃萝卜了呢。”

顾秀儿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和煦阳光洒下来,照的她脸上一片光晕。秀儿微眯着眼睛,瞧见那边儿官道岔口上,下来一队人马。这些人骑得都是棕色马匹,威风凛凛的模样。

顾秀儿定睛一看,愣住了。

来人是县衙的捕头柳西并四名捕快,柳西见了顾秀儿,脸上焦灼神色略减,点头示意后便急忙策马往西去了。顾秀儿见着这人马连带的尘土飞扬,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儿。

姐弟两个同骑一头小驴,两个孩子都瘦,坐在驴背上,小驴连哼唧都没有哼唧一下。顾秀儿拿着缰绳,稍一勒紧,元宝便飞快跑将起来,虽然速度不比那些高头大马,也远比两姐弟走的快了。

将顾乐送到‘百草园’,她便调转方向,往陆师傅的‘回春堂’去。远志在门前洒扫,见秀儿骑着驴来,憨笑道,“姑娘家中买驴子了啊?”

秀儿朝他点点头,远志帮着将元宝拴好,还捧了一堆干草给它享用。

陆师傅上来先给她迎香穴施了针,然后考校了一番草药的背诵情况。他神色郁郁,飞廉小声道,“大夫同夫人吵架了,昨夜……是宿在后院儿的。”

……

顾大牛家,继上次之后,又一次挤满了人。村妇们瞧着那用木架盖着白布搬运出来的女尸,骇然的同时还有些好奇。尤氏抿紧了嘴,得着机会,急忙问道。“捕头大人,这……这大牛媳妇是咋回事儿啊?”

柳西本就是脸色偏红的样子,这一下,倒是有些黑了脸。见手下将那女子尸首抬了出去,犹疑道,“情况尚不清楚,不过,那房门是里头闩上的,我想,若不是她自己上吊。就是……”

他为难的看了看四周。尤氏心中一凛。“就是……鬼勒死的?”

尤氏掩嘴,显然让自己脱口的这句话吓得不轻。

“光天化日之下,哪儿来的鬼神之说?”柳西摆手,“你切莫出去乱说!”

尤氏连连点头。看向那抬出的尸体,更多了几分恐惧。

一个眉眼老实的妇人正被捕快盘问,她是今早来还农具,第一个发现尸体的。那妇人显然吓得不轻,浑身冒着冷汗,嘴里说出的话也磕磕巴巴,“大人啊……民妇只是来还大牛媳妇镐头的,谁知道,谁知道。会看见这么晦气的事儿!唉……”那妇人吓得直冒冷汗,身上一股子怪味儿,想是吓得失禁了。

若是捕快再不放她回去,只怕这妇人就要活生生在这儿吓死。经村民口述,这死者周氏乃是顾大牛的媳妇儿。顾大牛死后,她与镇上潘大户有染,一直宿在镇上潘家,然而最近,不知因为什么,她又回来住了,前两天,还整修了院子。平日里也不大与村中妇人来往,经过上回的事儿,性子也收敛了些。

周氏到底是个寡妇,丈夫死了。就算与自己公公住在一起,也难免招人闲话。她将公公托付给顾大牛的一位堂兄弟,每月给些生活费,那堂兄弟住在林县,也是一名猎户。

从村民口中问话得知,这周氏虽然不是个善茬儿,但是这阵子不知因为什么,她性子收敛了许多,再不惹事,只在家中寡居,至于上吊,大家认为都不可能。她又不是活不下去了,也更不可能是为了那顾大牛殉节。

柳西立在顾家的屋子里头,看着房梁上垂下的一根麻绳,这屋子里没有生火,清冷的很。因着刚死了人,还有些阴森气。

“头儿,有发现!”

柳西一掀帘子,跨步走了出去。

捕快见柳西来了,忙让开了路。仵作蹲在地上,听见脚步声,回了头,“柳捕头,你看!”

顾大牛家的房舍与寻常村民无异,都是东西两间的屋子,中间隔着个灶间。仵作正蹲在灶坑边儿上,从灶坑里扒拉出来一个烧的焦黑的木头块子。

上面的字让火熏得焦黑,仵作擦了擦,方露了出来,虽说受了损伤,倒是能清楚的看见,这是一尊牌位。柳西太阳穴突突两下,心中也是惊骇不已,想起方才尤氏所言,不由也信了一分。

这牌位,正是周氏亡夫,顾大牛的。

这消息不知怎么的就被围观的村民听说了,那发现尸体的妇人听见,两眼一翻,吓得晕了过去。

“她六婶儿啊!”

……

秀儿给陆师傅泡了壶茶,上完早课,她便帮着飞廉抓药,后院儿的药草,预备下午再给翻翻土,除除虫。

今日病人不多,药厅茶香袅袅,远志伏在案上,打起了盹儿。

外头日头正盛,忽然窜进来一个矮瘦的少年。

这少年一身带着补丁的粗布衣裳,看着不过十岁模样,脚上一双开了口的麻鞋,进药厅的时候,因为脚滑,还打了个趔趄。飞廉正帮着几个老客人抓药,见那少年进来,轻蔑道,“棺材仔,你来做什么?”

棺材仔?秀儿闻声望向那瘦弱少年。棺材仔东摸摸,西摸摸,终于从身上摸出了一点儿碎银,递给飞廉,飞廉嫌恶的看了看这黄豆大小的碎银子。

“我师傅病了。要抓些治肺疾的药来……”

“我家大夫早就说过,你师傅那是肺痨,你以为吃药就能好的?!”

棺材仔听言,眼圈儿红了,却咬牙道,“管是肺痨还是肺疾,总要抓些润肺止咳的药来,不能让师傅继续咳下去。”

飞廉白了他一眼,还是依言抓了药。至于银子,却是不肯收了,“大夫交代过,义伯的银子咱们不收。”

棺材仔踉跄着抢过药包,头也不回的出了药厅。飞廉叹了口气,还是将那黄豆大小的银子收在了钱箱里头,“也好,若是义伯死了,给他存着发丧。”

松阳县城北,有一处义庄。那里头有个不知打哪儿来的鳏夫,说是外乡人。妻子死后,便离了家乡,在松阳落脚,寻了这义庄做起了守夜人,县里每年给拨些口粮银两,勉强度日。

十年前,永州旱灾,灾民流离失所,有不少人逃到了青州一带。其中有个孕妇,还没吃上一顿饱饭,就饿死在了城里崔大户门前。崔大户可怜她,给了一副薄棺,送去义庄,请义伯给敛了。

说来也是棺材仔命不该绝,敲棺材钉的时候,义伯隐约听见了棺材里头发出动静,他重新启棺,发现那死者是个孕妇,刚死不久,然她那肚子隆起的程度,已然是怀足了月份。

义伯一咬牙,寻了剖刀来,将孕妇肚子剖开,救了这孩子。从此将他带在身边,当儿子教养,长此以往,县里镇里的人,便都知道,这义伯给死人接生,那孩子,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两人靠着县衙补贴,勉强度日。要说这司徒大人,虽然贪婪吝啬了些,却从没亏过义庄的钱,百姓都说,若是坑了这死人钱,往生以后,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姑娘,下回你可躲着他点儿,那肺痨,可是要传染的。”

飞廉好心提醒道,秀儿点了点头,继续看着手上医书。

姐弟两个从镇上回来的时候,家中的牲畜棚已经搭建好了。因顾家院落比较小,这牲畜棚搭起来,更是显得小了。

“阿秀,村里出事儿了。今早六婶子去顾大牛家还东西,瞧见那周氏,上吊死了。灶坑里还有顾大牛的牌位,你说,这是不是冤魂索命!”

顾秀儿心中了然,原来早上柳捕头一行,是为了这事儿前来。她哪里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但是周氏的死还是深感意外,联想到昨日里那秦统领才来过,顾秀儿心中十分不安,总觉得这事儿,跟那秦统领有些关系。

九斤虽然一整天都忙活着,但是那命案现场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跟在他眼前发生的一样,听得顾乐一愣一愣的。

“要说那女人的死,倒真是报应。”

“死者为大,九斤你少说两句。”

“你是不知道,那房门是从里头锁的,若不是冤魂索命,谁有这通天的本事?在里头杀了人,把门闩上,还能逃脱的?”

顾秀儿想了想,不置可否,“那顾大牛的牌位也不知谁给塞进了灶坑。我瞧着,孟大人若是没有头绪,这案子便要以周氏自尽结案。可是那女人,又怎么会是个想不开自尽的主儿?”

按着目前的情况来看,周氏很可能是自尽的。但是她为人凶悍刁蛮,丈夫死了,还有姘头,真是没有个自尽的动机。

……

棺材仔服侍师傅喝下了药,师徒两个正在外头吃饭。一碟儿咸菜,两碗碴子粥。粥里碴子都少的很,若非把钱都拿给义伯治病了,这俩人的伙食,还不至于这么差。棺材仔撩了两下,呼噜呼噜喝了两碗,揉揉肚子,“师傅,我吃饱了。”

义庄建在半山腰上,师徒两个坐在门口吃饭,正好瞧见山间来了一批人马,都是县城里的缁衣捕快,棺材仔抹了抹嘴,“师傅,刘仵作来了!”

第十七章 周氏之死(二)

义伯望向那些县衙捕快,扁了扁嘴,手中的筷子啪一下掉到了地上,卷起一袭尘土,义庄豢养的大公鸡见状,以为是什么好吃的落了下来,赶忙冲过去,猛的啄了几下。

“师傅!”

义伯一只手哆哆嗦嗦,旧病缠身,他时常觉得一只手或者半边身子突然麻木,动弹不得。外界的一点点小小刺激都会造成这样僵硬的局面,棺材仔将筷子拾了起来,将义庄大门敞开,等着那些缁衣捕快将尸首抬进去。

周氏自幼长在大户人家里,是经人牙子买来的丫鬟,无父无母的,亲族兄弟,更是一个也没有。顾大牛死后,二爷爷家里便与族中少了往来,二爷爷又恰好被周氏送去了林县侄子家中,周氏的尸首,倒成了无主的。孟仲垣做主,吩咐手下,将之抬了过来。

胭脂案后,孟仲垣便不大乐意将尸首往县衙里抬,衙门的捕快也觉得这样甚是晦气。虽然义庄建在山坡之上,大家还是不辞辛苦把尸体送了过来。见有刘仵作随行,棺材仔便知道,这是要在义庄验尸。

刘仵作是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儿,常年背着个尸检箱子来往青州各地,因着他仵作身份,朋友也不多,只是与义伯颇为聊得来,两人时常相约喝酒。刘仵作生的酒糟鼻,阔脸方耳,身形却瘦削枯干的,背微驼,青州其他的验尸官都叫他刘驼子。刘驼子验尸的技术并不甚佳,但他有个优点,那便是无论尸体是个什么德行,他都验的下去。

刘驼子朝棺材仔笑了笑,露出一口大黄牙。见这师徒桌上的寒酸饭菜,不禁皱了眉,“老义,这一票少说也能挣个三五钱银子,待我验尸过后,你喊棺材仔去打二斤梨花白。咱老哥俩喝个痛快。”

梨花白是个中等档次的白酒,义伯一听,点了点头,虽然心中高兴,可是死者在前,怎么也不能嬉皮笑脸的。

刘驼子并非官身,他是前任县衙仵作董麻子的徒弟。几任知县下来,也没人给刘驼子正名,他验尸是一票一票的接,若是这个月接的少了。那境况便寒酸一些;若是接的多了。他贪杯好赌。也是花个精光。

按着刘驼子验尸的方法,他早先在顾大牛家中,就已经下了定论。

“死者颈部有青紫勒痕,双眼充血。并无挣扎痕迹。”

刘仵作放下棉布手套,将那女尸颈部的勒痕仔细眼看过,他一面净手,一面对捕头柳西禀报道,“想来是上吊死的,可惜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棺材仔站得老远,前头围聚了好几名捕快,他目光冷冷的瞧着那女尸,回身走了几步。同义伯小声道,“师傅,刘仵作说,是上吊死的。”

……

“上吊死?!”顾秀儿不知不觉间拔高了音量,“说谁上吊死我都信。就那周氏,她哪里会上吊?”

九斤也是不信,但是白日里听那仵作初验的结果,周氏确系上吊自杀,再说周家房门紧锁,若非上吊,难不成……想到可能的鬼神之力,九斤一身肥肉抖了抖。

顾秀儿停下笔,她手边摆了张纸,正在默诵今天陆师傅交代的课业。“便是勘验出来是上吊的,那也未必是自尽啊。”

顾秀儿虽然不懂验尸,然而在后世的世界里头,电视上的刑侦悬疑电视剧,她自问也看了不少,加之高中时代,为了打发时间,也读了许多名家作品。便知道一件案子的形成,有许多关键因素。

那是少不了动机,方式和对象。

周氏自尽?论动机就是行不通的。

九斤一双绿豆小眼滴溜溜一转,看向秀儿,打趣道,“阿秀,你莫非要管?”

周氏虽然无德,但是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加之没有娘家婆家依靠,还成了一户无主孤魂。顾秀儿心中慨然,面上却是从容神色,“管?如何管?我一不会验尸二不是死者家属,我要管,也得有那个权责啊!”

九斤往嘴里倒了一把酥黄豆,“你原先没那个权责,如今,不是有了吗?”

顾秀儿一愣,“你是说……”

“我……我顶多算个未上任的农官,你别唬我,本朝律例,要县令未在任上,农官才可代县令之责,孟大人好端端在衙门里坐着,我去越俎代庖算个什么事儿?”

“若论才学,你不如他,可若论审案雪冤,俺瞧着,这松阳……这青州都没人比得过你!”

九斤说的肯定,顾秀儿却是摇摇头,“孟大人自有分寸,若是需要咱们,自然会来……”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阵紧促的叩门之声。

……

华月初上,棺材仔团了团袖子。蹲在义庄外头的墙根底下,面前摆着个小小火灶,上头正在熬药。棺材仔手里拿着一把没几条叶子的破败蒲扇,扇了两下,便将蒲扇丢到了一旁。

义伯正与刘驼子饮酒,他虽然病重,却始终戒不了酒,棺材仔方才劝过了。义伯一时恼怒,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还是刘驼子给拦下了,“老义,棺材仔不过怕你把自个儿喝死了,你打他干啥!”

义伯喊了声滚,棺材仔便拎着下晌从‘回春堂’开回的两包药,蹲在墙根下熬煮起来。这墙根并不是外院墙根,而是停尸房的墙根。

棺材仔揉了揉眼睛,坐在停尸房门槛儿上,一个小木刺刺啦一声,将他破旧春裤撕开了口子,露出了半个腚来。

义伯和刘驼子在院中饮酒,春风捎来了这两人絮絮叨叨的谈话声。棺材仔肚子咕噜咕噜叫着,直饿得他头昏眼花。裤子裂了大口子,微风拂过,屁股便凉飕飕的。棺材仔自幼跟师傅在义庄长大,那些针补活计,他也是做得的。

前日里东平县大雨,虽然两县只隔了几十里地,但是东平县的大雨引起了泥石流。村民在泥石流之后崩塌的山体上,发现了一具无主女尸,因死去已久,衣裳并面容都烂的差不多了。送到义庄来,师徒两个见它可怜,便拿白布给做了一身衣裳,穿戴好后才敛了。

那缝制寿衣的针线,还放在停尸房的棺材上头。

自小在这里长大,棺材仔想也没想,便进去拿针线。那放针线的棺材,就静静停放在周氏旁边,周氏刚死,还没入棺,用一张白布盖着,脚边点了三株送魂香。

香烟袅袅,直往屋外窜。

棺材仔见周氏盖住了一双大脚,却没盖住脸。赶忙伸手去给她遮脸,可是因着这女子身材比寻常女子高大许多,盖住了脸便盖不住脚。

“这大姐倒是生的好看,可惜了。”

虽然面色青紫,仍是遮不住周氏面上娇娇容色。棺材仔手里捉着白布,见周氏脖颈之上,浮现了两个淡淡指痕。

“师傅!师傅!”

黄昏惊鸟四起,给阴森的义庄带来一丝鬼魅气息。

同样诡异的还有孟仲垣的脸,他一面脸上有道焦褐色蚕型胎记,另一面形容完好的脸上,一个乌黑眼圈挂在眼眶下头,唇色苍白。

刘驼子酒醒了一半,重又勘验女尸之后,下了结论,“大人,这些指痕,系周氏自个儿的指痕。”

孟仲垣如今也历练过多次,比初次见到胭脂尸首的时候,不知镇定了多少倍。夜间山上寒凉,孟仲垣披着素色青肷披风,在刘驼子和周氏间来回逡巡,良久,他声音凉凉道,“刘仵作,下晌验尸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起这指痕?”

刘仵作冷汗涔涔,穿肠而过的半斤梨花白也蒸发了。若不是棺材仔方才发现了这指痕,如今天气渐热,周氏不日就要火化下葬。这些无人认领的尸首,衙门可没钱给他们丧敛费用,都是一把火烧的就剩些骨灰,搁酒坛子封存住,埋在后山一处荒地。

荒地前头,有位离任的松阳知县竖了块一人高的无字碑。

若是这样,周氏的死因出了差错,且不说她冤屈能否得伸,便是刘驼子以后,在这青州地界儿上,也甭想混了。

“小人失察!这女子颈部瘀痕,想是下晌还没有显现,如今死去了十二个时辰,方显露出来。看那指痕形状,想是死者生前曾剧烈挣扎过。”

既是如此,周氏之死,便不能算作自尽。孟仲垣心中一沉,同阿星吩咐道,“本官近日公务繁忙,你去将顾大人请来,协理此案。”

刘仵作一愣,哪儿来的顾大人?县令请治下其他官吏协理倒是常有的事儿,可是整个松阳治下,能让孟仲垣称得上是大人的,也不过就是季典农一个。哪里又来了一个顾大人?

刘驼子忍下心中怀疑,只忐忑注视着孟仲垣脸色,棺材仔立在停尸房外头,瞧着这一县父母官,竟生的比许多尸首还要吓人,然而他那素色青肷披风,想是暖和的紧,棺材仔摸了摸屁股后头刚补上的补丁,低着头,沿着房檐悄悄走开了。

山间空气湿润清新,偶有惊鸟飞过,注定这是个难眠之夜。

第十八章 恩威并施

(18)周氏之死(三)

经夜之后,青州的天,又蒙上了一层阴雨雾气。自半夜起,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来。

义庄欠缺经费,房顶失修,一下雨,便惹得那雨水顺着房顶上的缝隙噼里啪啦往屋里头落。地上七零八落摆了十几个盆子,承接掉落的雨水,棺材仔深一脚浅一脚的收拾,饶是这样,也弄得一身是水,脏污不堪。

他在棺材尸首之间行走,淡然从容,丝毫不惧。

天刚亮起来,这雨也跟着住了。棺材仔擦了擦额上的汗,给每个棺材前头烧了柱香,“诸位黄泉路上慢走,吃饱了香火切莫回头。”

有棺材睡的,多是外地来客死他乡的商户或是寡居的老人,等着家人来了给领回去,棺材仔和义伯两师徒,也靠着保管尸体,赚些米面费用。棺材仔想了想,给周氏供香的时候,还在她脚边放了个破旧灰泥瓷碗,盛了半碗黍米饭,几条咸菜孤零零的洒在饭上。因着经济困难,师徒二人每日只有晌午得吃一顿饱饭,另外早晚的伙食,都是以米汤代替,棺材仔揉了揉肚皮,望着那碗里的黍米饭,一双不大的黑眼睛紧紧盯着,嘴里自语道,“大姐儿,你好好盯梢着俺给你的供品,莫要让耗子吃了。”

春雨过后,一阵大风席卷了青州各地,惹得遍地都是柳叶混着湿润的泥土,停尸房的户枢经久失修,发出咯吱咯吱的古怪声响,似乎在回应棺材仔的话一般。

昨日见过尸体,那穿着靑肷披风的孟大人便领着一众人等,风风火火回了县衙,刘驼子因此事失职,那好容易挣得的四钱银子也让衙门账房给要了回去。

待到日头出来,已是晌午。棺材仔做完每日的杂事之后,便不远不近的跟在义伯身边伺候,忽听见门环扣动之声。又有人来了。

棺材仔让义伯一脚踢出来迎客,日头下面,立着个年约九岁的小公子。一张脸白的像水豆腐一样,青丝如墨,头上用四方巾绑了,瞧着精神饱满,两颊也红润有光。棺材仔见这少年与自己年纪相仿,却生的一副冠玉相貌,然这模样却好似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本官乃是本县典农。周氏一案。孟大人嘱托本官协理。小哥儿,敢问那周氏尸首现在何处?”

棺材仔双目撑大,“你!你!你!”连道了三个你,也没说出来一句整的。这么大点儿就做了官,他一来十分惊讶,二来,觉得这小公子是糊弄他的。

棺材仔恼怒道,“哪儿来的小毛孩子,这尸首也能随便给你看?”

顾秀儿一身男装打扮,还是借了顾喜的衣裳。她听出棺材仔言语不善,却一点儿不恼,只平静说道。“本官是骑着驴子来的,捕快还在后头,小哥儿若是不放心,再稍等片刻,他们便会到了。”

义伯闻声从屋里出来。照着棺材仔后屁股踹了一脚,怒道,“小兔崽子,这里何时轮到你做主了!?快去沏壶茶来!”

他前日里去县衙领补贴,便见着了本地原先的典农,那老头儿正要告老还乡,两人有过照面,便聊了几句。义伯方得知,本地新任的典农,乃是圣上御笔钦赐,一个九岁的娃娃。

棺材仔一面沏茶,一面想起那小公子的音容相貌,从头到脚,都觉得眼熟无比。

“俺定是在哪儿瞧见过他!”

在义伯的帮扶下,顾秀儿终是见到了周氏。然不过月余,她就从活的变成了死的。刘驼子查验尸首,孟仲垣便信不及他,连夜派了捕快,去塔县请了一位有官身的验尸官来。然这一来一去,至少也少三五日的,如今暮春时节,等上三五日,她是等得起,尸体却不行。

是故顾秀儿还是将刘驼子请了来,帮着一同看看。只是她在前头骑着毛驴儿,后头甩开了衙门一众人等。

村长已经遣人去林县找二爷爷那位侄子,想来今天下晌,他们便能到了。村长与族老商议了半天,终还是觉得这周氏,里外都算得上是顾家人,虽说品性有缺,人都死了,还是得与丈夫合葬。

周氏面容青紫,颈部瘀痕明显,就算顾秀儿不通验尸之术,也知道,这女子是给勒死导致窒息而亡的。她不敢动手翻查尸体,便等着刘驼子等人赶来。

因是命案,孟仲垣给她拨了两名捕快,这是一对亲生兄弟,哥哥唤作刘江,弟弟叫刘河。说是二人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子,人称溪娘的。两个捕快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朝廷征兵,他们因着公职在身,方免了徭役。刘驼子还是这兄弟俩的本家,有些亲戚关系,不紧不慢跟在刘河身后,问道,“大侄子,那顾大人是个何方神圣?怎么俺原先听也未曾听过?”

兄弟俩相视一笑,哥哥刘江开口道,“叔,你只管帮着顾大人好生问案,至于旁的,那可不归咱们管!”

刘驼子见他话中有话,心里猫挠一样难受,腆着一张老脸,连连问道,“大侄子,你可得给老叔说清楚喽,不然俺这心里,不得劲啊!”

刘江未语,弟弟刘河抢白道,“这顾大人可厉害的很,他那九品典农,可是圣上御笔钦赐的!”

天高皇帝远,然刘驼子听了皇帝御赐,也是傻了眼。他本来有些托大,不肯上赶着去验尸,听了刘河这番话,似吃了千年老参一般,立时拔腿就往半山上赶。

“哟,老叔,你跑的这么快干啥?!”

哥俩对视一眼,先是一惊,后又抱着肚皮,哈哈大笑起来。

……

“禀报大人,这女子乃是缢死的。”

刘驼子继续重复着昨日同孟仲垣说过的话,这顾大人委实年轻……年幼了些,让他腆着老脸跟个小娃娃汇报,还真不习惯!这娃娃面容清俊,他总觉得在哪里瞧过一般,想来那有福之人都是一个面相,刘驼子不敢多想,只老实禀报,想要将公抵过。他可没打算把棺材仔交代出来。不然自己逃不过一个疏忽的罪名儿,以后也别想吃验尸这口饭了。

棺材仔递了茶水上来,便立在一旁,昨日里见着个官,今日又来了个官,他心中好奇,便想着多看几眼。

刘氏兄弟默不作声,都要看看,这御笔钦赐的顾大人,究竟有个什么本事。

“刘仵作。你昨日里同孟大人先是说这死者乃是自缢而亡。后又说颈部有指痕。可能系他杀。里外这两个说法,你可有个定论?”

“这……这,昨日是小人疏忽。”

顾秀儿并未瞧向刘驼子,而是瞧着杯里的茶水。零星挂着几片茶叶,想来也是这庄子上,最好的待客茶了。“刘仵作,那梨花白好喝嚒?”

刘驼子局促不安,听见顾秀儿这么问,便顺势答道,“辛辣了些,不比桂福生的桂花酿。”

话一脱口,他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嘴巴子。惊愕过后。便是不解,辰时去寻这顾大人的时候,自己明明吃了香芹除味儿的,怎么这顾大人,鼻子灵的跟狗似的!

“刘仵作昨夜里想必快活的很。你既喝的烂醉,如何发现这周氏颈上指痕的?”

一旁呆立不动的棺材仔听言,眼神闪烁。刘驼子一拍大腿,只好认栽,“这……这昨个儿确实是小的疏忽贪杯,若不是棺材仔发现那女尸颈部伤痕,小的也……小的错了,望大人看在小的有心悔改,从轻发落。”

刘氏兄弟听言,不禁咋舌。这刘驼子历来是个插科打诨的,怎么这顾大人三言两语,就让他认了罪?

“刘仵作知错能改,倒是好的。不过你不该冒认他人的功劳,董师傅故后,咱松阳只你一个仵作尸官,你当知,验尸乃是攸关生死大事,再不可懈怠疏忽了。本官责令你,三月之内将酒瘾戒了吧。若是你戒了酒,本官便请书孟大人,给你正了官身。”

这话说的刘驼子眼前一亮,若是得了官身,老迈之后,还有朝廷接济。他正是愁闷,听了顾大人的话,身上顿时又带了劲儿。

顾秀儿招了招手,唤那棺材仔过来。棺材仔脸上一红,不想让这小大人瞧见自己屁股后头那个难看的补丁,脚下便扭捏起来。刘河见了,大笑道,“棺材仔,大人面前,你何时变成大姑娘了?!”

顾秀儿但笑不语,赏了棺材仔四钱银子。这四钱银子,便是账房从刘驼子那儿盘剥去的。棺材仔收了银钱,似不相信一般,仔细瞧了瞧,

“大人给你你就收着,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

说话的是义伯,他也盯着那赏银,心中松了口气,有了这银钱,师徒两个,能吃上好多顿饱饭了。

棺材仔将四钱碎银子拿在手里,紧紧握住,手心都出了汗。他还想说些什么,义伯瞅着这傻蛋杵在贵人面前,心里来了气,“快下去!大人尚有要事,你杵在这儿干啥!”

棺材仔垂着头,便去打水洗衣了。顾秀儿望着他跑走的瘦小身影,沉思片刻,同刘氏兄弟道,“既然周氏尸身勘验完了,咱们去现场瞧瞧。”

刘江面露难色,“大人……”

“怎么?刘大胆也怕那鬼神之说?”

周氏死时,家中是门栓紧扣的,若非自缢,不是鬼掐死的,还能有其他可能?

顾秀儿好笑道,“纵是鬼神又如何?你我都是为百姓社稷谋福祉,就是到了阎王殿上,也管教他们说不出个不字来!”

顾秀儿声色俱厉,棺材仔伏在墙角,只觉这小大人年纪幼小,却,好生厉害威风。

第十九章 疑点重重(一)

数月前,顾大牛家的外墙还是凋敝不堪。如今不光修葺一新,里外墙根下还种了一拢拢的勤娘子,攀附在黄泥墙上,生机盎然。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勤娘子,便知周氏是个仔细的,将花草侍弄的很好,哪是会想不开去寻死的。

几人并未进去,先瞧见那门前花藤下面,有一个男子身影,鬼鬼祟祟。顾秀儿朝身后刘氏兄弟使了个眼色,刘河上前一步,那男子回身瞧见刘河一身缁衣,知道这是衙门捕快,心道不好,扭身就想走。

“唉!”刘河张口唤住这男子,却不料,那男子听见捕快喊他,脚下飞也似的,拔腿就跑。刘河唾了一口,追了上去,“他奶奶个熊!”

见刘河去追那男子,刘江上前一步,替顾秀儿将大门打开了。这几日天天下雨,空气中还有股青草香气。院中已经让人踩踏的不成样子,根本无从查起。幸得那六婶发现尸体后,捕快将屋里保护住了,不然,就算来勘验现场,那也是白来。

周氏是个利索娘子,从镇上搬回来后,不但修葺了房屋,还将屋里收拾的整整齐齐,置办了许多家伙事儿,看着是要长住的模样。

刘江跨步就想进屋,却让顾秀儿拦了下来,他不明所以,“大人?”

只见顾秀儿随身背着一个面袋,前后两个布口袋,挂在肩上,她从口袋里取出两副小的布口袋,一副交给刘江,另一副拿在手中。“你将这套鞋穿上。”

套鞋?刘江愣了愣,见顾秀儿将那口袋往脚上套,两边线绳一拉,这套鞋便紧紧绑在了脚脖子上。刘江有样学样,心里却不大乐意,这御笔钦赐的大人就是麻烦事儿多。

这顾村大多数的房舍格局都是相似的。两人从大门进来,便直接进了灶间,顾玉儿伸手把米缸上的盖子揪了起来。这周氏吃的倒是不错,整整一缸的白米。她双眼四盼,见灶上放了一个小缸,里头是些泡发的红豆,因着泡的时间久了,一个个都发胀,里头的水,也给染了个通红。

“她都备好了第二日的膳食,怎么会突然上吊!?”

红豆不论烹煮,都要事先泡过些才好。不然费火不说。也不容易煮的软烂。

刘江正低头琢磨着大人话中的深意。只听见刘河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立在院中,一手擒住那落跑的男子押赴着过来。“大人,人捉住了。”

这男子生的中等身材。寻常身高。一身粗布麻衣,瞧着样貌普通,无甚特别的。“你是何人?因何在这命案现场鬼鬼祟祟?”

刘河手下施力,拧住了男子一条胳膊,威吓道,“大人问话,还不快说!”

男子见逃脱不成,脸色吓得煞白,“小的小的崔九。是这家家主的表兄。俺晌午送二舅过来,便寻思着来这儿瞧瞧。”

顾秀儿仔细打量着这个男子,看的他心中发毛。“瞧什么?”

“大人,那死的可是俺兄弟媳妇!”

“既是如此,方才刘捕快喊你停下。你跑什么?”

崔九眼珠子一转,“这……小的一个平头百姓,见着衙门自然要绕着道走……”

“既然周氏是你兄弟媳妇儿,你知道她死了,不是去县北义庄瞧她,反是来这凶案现场,是个什么道理?”

这人虽是猎户,但瞧那吓得面如土色的孬样儿,刘河恨不得踹他一脚。

崔九哑口无言,若是将此行目的说出来,他免不了一场牢狱之灾。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早知也不屁颠颠把二舅送回来了。心里后悔,他个大男人,竟呜呜哭了起来。

顾秀儿皱眉道,“若是本官所料不错,你此行,是想将这家中值钱的物什顺回去吧。”

顾秀儿一语中的,崔九只得认栽,刘河见状,抽身搜查一番,果然从这崔九身上,摸出了好几样值钱的首饰。

“大人!”刘河将手中的银簪银环递给顾秀儿,心中画了魂儿,这小大人莫不是有天眼,怎么知道崔九偷了周氏的东西?

顾秀儿掂了掂手中的几样东西,这银簪上头磨损的稍厉害些,想来是周氏经常用的物件儿。周氏自顾大牛死后,前后招惹了不少风流债,藏的私房也足够她一辈子衣食无忧了,难怪这崔九动起了歪心思。顾秀儿心思一转,怒目道,“前日里,你来此处偷盗,让起夜的周氏发现,便勒死了她,佯装成上吊假象!?可是如此?”

偷盗不过杖刑三十,罚银十两。若是杀人,那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崔九吓得连哭都不敢哭,用力挣扎着摆脱刘河的束缚,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大人冤枉啊,冤枉啊,小人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杀人啊!”

他连连叩首,顾秀儿神色未动,“你先起来,一个大老爷们儿,哭哭啼啼算个什么事儿!”

谁料,崔九仍是叩首不起。刘河见状,心中膈应,上去便想将这胆小猎户给拨拉起来,谁料,这汉子双眼一翻,竟是吓晕了过去。刘河浓眉一皱,“怎么这般腥臭!”往下一看,原是这猎户吓得尿了裤子。

顾秀儿扶额,“刘捕快,你将他弄醒送回衙门,他只是偷盗之罪,人……并不是他杀的。”

刘氏兄弟面面相觑,不知这顾大人怎么三言两语,便将崔九摘了出去。顾秀儿见这兄弟两个神色不解,顿了顿,解释道,“此人乃是无胆鼠辈,本就没那杀人越货的胆子。就算他是杀了周氏灭口,瞧他这熊样,也断断不敢杀人过后,再来此地偷盗东西。”

刘河走后,顾秀儿与刘江又进了屋舍里头,仔细查验起来。

“大人,先头儿咱们兄弟都查过了,啥也没有。”

刘江随着顾秀儿的脚步,二人一同进了周氏吊死的那间房。梁上还垂着一根细细的麻绳,上面隐约有斑驳血迹,顾秀儿仰首,同刘江道,“刘大捕快,你个子高,去到梁上,给本官瞧瞧,可有疑点?”

刘江本不乐意,可毕竟这娃娃是朝廷命官,他伸手矫健,从窗上攀援而上,便坐到了房梁上头。“大人,这梁上都是灰啊……”

梁上的灰蹭的刘江一裤子都是,“大人,除了灰,啥也没有了!”

“刘捕快,你将那麻绳取下来。”

顾秀儿又从身上挂着的布口袋里,取出一副手套来,她仔细瞧了瞧这麻绳,打成了一个活扣儿,人一旦挣扎,反而是扎的更紧,想来周氏死前,用双手紧紧抠住了脖颈间的绳索,但终是被活活勒死了。

顾秀儿在屋里踱着步子,地上的脚印颇多,虽然衙役们保护了现场,可在场的捕快加起来也有数十人,前日又下过雨,地上尽是泥痕。

此间正是春季,许多人家都将灶间与东屋之间的棉絮帘子撤了下去,顾秀儿注意到,这周氏家中,两屋之间,没有任何阻碍,想是冬天的帘子换下去了,春夏的还没有挂上来。

东屋不大,炕床后头是一面墙,墙上是个窗户,这窗户并不是密不透风的,勉强糊了些窗户纸也是多有破洞,窗户从里头闩上了。透过底下的雕空刻纹,能瞅见屋内的摆设。

顾秀儿仔细瞧着这窗户,雕刻的是八仙过海的祥瑞图文,底下的榫卯是死的,窗户并不能打开。

顾秀儿数了数,发现这八仙竟然少了一仙。右下角处,有个可容一个拳头通过的空当儿,隐约还有些木刺,想来缺少的那位仙人,是被掰坏了又没补上。这仙人所缺之处,有个浅浅刮痕,顾秀儿拿手中麻绳比了比,痕迹十分相似。

她正来回比划,只听见许多脚步声,说话声,渐渐聚向此处。没过多久,门前便聚拢了顾村一干父老。幸得门前两名值班捕快帮着拦住了众人。

顾村村长见院子里有个矮小的身影,心道这莫不就是县里来的那位官员?他还想更进一步去与这农官交谈几句,却让两个凶神恶煞的捕快给拦了下去。

“让村长进来。”

捕快放行,其他父老只紧盯着村长进去的背影。

村长见了这农官,不禁有些意外。心道这农官怎的与继宗家里那三郎这般象,却是半点儿也没扯到顾秀儿身上。顾喜与顾秀儿本就是龙凤胎,她又让陆师傅易了容,任谁也不会错认她是顾秀儿,但是因着容貌变化不大,与顾喜,有八分相似。

“大人在上,受小老儿一拜。”

顾秀儿伸手拦住了他,“翁无须多礼,说来本官也姓顾,咱们倒还是本家呢。”

村长见这大人随和亲切,心下放松了一些。“大人,老夫前来,是为那崔九说项的……他家中就这么一个劳力,虽说有些小偷小摸的习惯,可是为人不坏。大人若是将他送官法办,这孩子以后就毁了啊。”

村长言辞切切,就差没跟崔九一样声泪俱下了。

“崔九如何裁决,自有孟大人做主。本官不过是农吏,就这案子,还是孟大人交托本官协理。村长若是想说项,恐怕找错了人。”

村长眉头一攒,见这后生一点情理不通,只好转了话头儿,“大人,不知这周氏之死,可是有了线索?”

第二十章 疑点重重(二)

顾秀儿拂了拂衣衫,“村长,这周氏一案尚在调查,便是有了线索,本官也不便透漏。”

“大人这话说的,老朽也不是外人,那周氏,按说还要喊我一声叔父,这人说没就没了,老朽总要给老二家一个说法。”

顾秀儿站起身来,徐徐道,“若是这般,本官也不能叫您为难,若是有人问起,您只管说,这周氏死于非命,并非自杀,而是人为。”

村长满眼惊惧之色,那妇人死时户枢紧闭,既然不是自杀,莫不是,真如尤氏所说,是那顾大牛在黄泉底下孤单,来找她媳妇儿索命来了?

“大人……这,”村长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果断道,“大人,要不咱们请个道长来瞧瞧!”

“道长?如今疑点重重,案子悬而未决,找道士来作甚,若是您笃信那鬼神害人之说,等案子结了,再去寻方士作法吧。案子未了结前,这屋舍内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动不得。”

刘江在旁听着,也忍不住帮腔道,“大人,这周氏死的委实诡异了些,卑职也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只道咱们这白山黑水之中,即便不是鬼魂作祟,那成了精的妖物也是有的。比如那抱环山的麂仙赠书,传下来多少年了,由不得您不信。”

顾秀儿冷冷笑道,目光锐利,“本官何时否认这世间有魑魅魍魉了?不过本案乃是人为,你们就不要枉怪鬼神了。”

刘江心中轻蔑这九岁农官,纵是明白不能将轻谩的心思浮于脸上,可是也难。若是他知道这九岁农官还是个女娃娃,不定怎么想呢。

刘氏兄弟打吃这口饭的时候,便是跟着捕头徐焕。徐焕其人,最是个搬弄是非的小人,尽管孟仲垣看似掌握了衙门这么久,县衙里积弊的风气还是没能彻底根治。

“大人,话儿可不能这么说。大人年纪小,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俺们可跟大人不同,这鬼神,多少是要敬着的。”

刘江心想,这么个小毛孩子,那农官不定是怎么骗回来的呢,若想日后骑在自己兄弟两个头上,那是门儿也没有。别说是他,就是往日里威望甚高的上任农官。也不敢轻易指使这些捕快做这做那。于衙门吃这口官饭的。如卢文书一般。家中多少有些关系。

“刘捕快好生厉害,你从哪里瞧出本官不敬鬼神的?!本官已经说过,此案系人为,并非鬼神作祟。刘捕快身为衙门中人,一而再再而三顶撞本官,是要离间我与孟大人的关系,还是刘捕快自认比本官更适合戴这项上的乌纱帽?!”

刘江一惊,他本以为这大人是个胆小怕事的,谁曾想,他厉害的很。如今村长还在这儿,顾秀儿处处给他没脸,刘江有些下不来台。又不敢真的出言顶撞,只好吃了个闷亏。然他心中憋闷的很,来日方长,定要让这顾大人好看!

“大人说的哪里话,卑职也是为本地父老着想。若是这鬼神误入了哪家,惹起麻烦,那就不好了。”

“大人多虑了,想必刘捕快不是那等不分轻重的人。不过这事儿委实玄乎了些啊……”村长捋了捋白须,攒眉道。

“烦请刘捕快回去禀报上官,我三日之内,定然能将凶徒绳之以法,为大人分忧。”

刘江与村长面面相觑,心中都想着,这大人就是个年轻的,根本不知道自己随意夸下海口是个什么后果!

“既然大人执意如此,那卑职定是不会阻拦,不过大人,若是您三日内不能给孟大人回复,卑职却帮您传了话儿,这……”

他面露难色,却是处处给顾秀儿使绊子。

“若是三日之内,交不出凶徒,本官自会上了折子,求请朝廷罢黜。”

刘江瞳孔放大,心中兴奋的不行,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三言两语就夸下海口,还许下这般大的誓言,若是三日后你交不出凶徒,就算抵赖不去请辞,日后也管教闲杂人等的唾沫淹死你!

顾秀儿微微一笑,半点也不像是赌气说出的话。村长见状,心想,这小大人莫不是看出什么来了?否则怎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顾秀儿回到家中的时候,九斤刚跟燕痕对打了一番,二人切磋武艺。九斤已处在下风,他坐在门槛儿上,一面拿着蒲扇扇着风,一面哎呦哎呦的叫,“若是师傅发现俺武艺不但没有精进,反而输给了个弃武多年的,非得打死我不可!”

他一抬头,瞧见顾秀儿穿着一身男子衣衫,站在门前,牵着驴。眼前一亮,“秀哥儿!”

顾秀儿今日一大早先去了陆师傅府上,因着陆植吩咐她,这半月每日都要施针,不可断了。禀明去意后,便骑着驴子匆匆赶去了县城,一来一返,滴水未进。她捧起水瓢,也不顾那缸中的凉水寒凉刺骨,大口大口的就吞了下去。

“这渴成什么样儿了!”

顾玉儿看的满眼心疼,急忙端来备好的点心,叮嘱道,“秀儿你先掂掂,晚点儿再做好吃的。”

顾秀儿抓起一块油酥饼,就往嘴里塞。早上行的匆忙,这样饿了一天,还让那刘江捕快噎的好生难受。顾秀儿一面在马粪纸上书写着案情头绪,一面吃饼。

“麻绳。”

“七仙过海。”

“指痕。”

“门帘子。”

她正闷头儿琢磨,顾玉儿给递了一碟儿芝麻酱上来,“这饼子要蘸着酱吃。”

顾秀儿嗯了一声,又低头写写画画,九斤立在他一侧,偏着脑袋猛的瞧了几眼,但是他认识的字少,只大致看懂了图。

顾秀儿将周家的格局画了出来,又画了院子里的基本摆设。周氏吊死在东屋房梁上头,不光她脚下的棉被,便是炕也干干净净。可她死的时候,明明是穿着鞋子的。这几日天气多雨,便是再爱干净的人,鞋底也免不了污泥。

顾秀儿心中可以肯定,周氏死亡的第一现场,并不是东屋。她若是上吊,必然要踩踏东西才够得着那麻绳的长度,可就现场来看,她脚下什么也没有,想必是死后才悬于房梁上头的。

这一夜,众人都睡下后,她翻转了好几次。眼前尽是周氏死时的面容,本是娇娇女,死的时候却一张青黑脸。然她发丝丝毫未乱,衣衫也甚是整齐,就连足上两只鸳鸯绣鞋,也妥妥的穿在脚上。

那一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周氏从炕上起来的?又是发生了什么,让她连叫喊都来不及,就给吊死了?

顾秀儿脑中画面频频闪过,因劳累过度,睡得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梦见了前世的一桩往事。

那是第一次与导师去全国特别贫困县视察,这地方改革初期是大片的盐碱地,后来种上了药材,金银花,板蓝根,甘草等。百姓的生活也渐渐富足起来。

这一行十位同学,只有陈瑜和丁思是女孩儿。借住在老乡家里,丁思文文弱弱的,二人睡下之后,陈瑜半夜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爬起来看,发现一旁丁思不在。

一看手表,还是凌晨两点。

毕竟离家远,丁思又是个女孩子,陈瑜担心她出事儿。便趿拉着鞋子去找,这家农户有个挺宽敞的场院,里外五间房。

人没找着,还把农户媳妇儿给吵醒了。陈瑜心里着急,农户媳妇儿听说丁思不见了,也跟着着急,两人拿了手电,叫上家里的其他人,便到处去找。可这大门是紧紧锁上的,丁思又没有钥匙,不可能出去。里外五间房都找了。

农户媳妇儿一拍大腿,瞅着她男人就直哆嗦,“当家的,那大妹子不是去了……?”

陈瑜见她神情闪烁,也是急了,“大姐,她个小姑娘能去哪儿?你要是知道快告诉我呀。”

农户媳妇儿咬了牙,领着众人往后院儿去。后院儿有个破烂的库房,看着是解放前修葺的,如今杂草丛生。农户媳妇儿见这库房的锁头还好好锁着,才放了心,“不能在里头,这锁头俺就没打开过。”

陈瑜不放心,还是坚持让农户家的二小子把钥匙取来。谁知,那破败的屋门一开,她就看见半空中,垂着两只脚。这脚生的好看,脚踝也是雪白的,足上穿着金色的凉鞋。

那农户媳妇儿啊一声叫了出来,陈瑜也是愣在当场。

“娘啊!俺们逢年过节都给您老烧了纸了,您老何苦为难这城里来的学生!”

陈瑜耳边嗡嗡作响,明明睡前还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死在这锁上的库房里头了!

她抬头往上面看去,丁思那张文静腼腆的脸已经黑紫了。

顾秀儿只觉得她在梦中不断的喊,不断的跑。跑了又摔在田埂上,后头一直有人在追,终是再也跑不动了,她泪流满面的等着死亡的接近,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却听见了老师的声音。

“小陈,你醒醒啊。”

黑夜之中,顾秀儿突然睁开了眼睛。耳畔传来顾玉儿细微的鼾声,灵儿翻了个身,身上的银铃铛叮当响了一下。顾秀儿拍拍胸口,不知自己怎么又梦到了那件事,她瞧着窗外月色正浓,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第二十一章 鸳鸯绣鞋(一)

顾玉儿每日天还没亮就要起来开始一天的劳作,这一早她见灵儿在身畔睡得正香,小小的拳头放在嘴边。顾玉儿满面温柔神色,可是瞧见顾秀儿的铺盖整整齐齐的叠放在那里,褥子都凉了,她心中一惊,这丫头上哪儿去了?

棺材仔天不亮就让义伯喊去收拾昨日下晌林县送来一具溺死的尸体,在河中泡了月余,已经涨了起来。因是顺河漂到了抱环山北麓一个死角里头,那里面经年没有人去。一个采药人上山采药的时候,脚下一滑,顺着大片竹林滚到了那水源头,方发现了这具尸体。里长等人还从这人身上搜出了身份印鉴,原是外地来的行脚商,已经去信其家人,没多久就会有人来领。

尸体在湿润温暖的山间久了,已经腐烂,纵是棺材仔天不怕地不怕,此番瞧见这具浮漂儿,也有些恶心。

他先是取来一个空饭碗,又点了三柱送魂香。“这位大爷,你黄泉路上好生走着,切莫回头。小的给您画个体面的妆,也好不吓着您家的家眷。”

昨日领了府衙的赏钱,师徒两个买了许多高粱米,棺材仔盛了小半碗饭,又佐了些菜,给那尸体端端正正上了供。

拜祭之后,他按着师傅的吩咐,开始给这尸身做起清理。因是溺毙,这人腹中积液很多,棺材仔身上套着一件破烂的外衣,开始给这死人按压腹部,要把他腹中积液排出来。

棺材仔做的极为认真,神情专注。

“大人,您怎么来了?”义伯在停尸房外头,撑着大嗓门儿谄媚的打了个招呼,就他那嗓子,真不像一个肺痨病人。

顾秀儿一手掀开帘子,便进了停尸房。这里头非常冷,即便是炎炎夏日,不知因为什么。此地也一点儿热气都没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死老鼠的气味儿,十分腥臭。顾秀儿掩住了口鼻,见棺材仔正一门心思给那浮漂儿清理,用铁剪刀将死者腐烂的皮肉减去,变色的部分拿一种特制的白色粉末覆盖住,又拿来一支细细的毛笔,给死人面部描绘起来。

顾秀儿轻轻咳嗽了两声,一股子特殊香气窜进了她的鼻子。自从跟随陆大夫学习之后,自己的嗅觉愈发敏锐了。

“大……大人。”

棺材仔闻声看过来,外面的天色已经亮了起来。顾秀儿身着青色常服。盘领腾鱼纹。头上用一块四方巾束了起来。在一堆棺材旁边,朝着他笑了笑。

她顺着棺材仔手上动作看了过去,不忍偏了头。自己也算瞧过尸体的,可棺材仔前头摆着的那句委实恶心了些。棺材仔瞧着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胆子倒是真大。

这停尸房纵着摆放了十几具棺木,周氏的尸体就在靠近门边处。因着还在等请来的验尸官,方没能入殓。

顾秀儿转身走向周氏,她一双大脚露在外面。据六婶反应,她第一眼瞧见周氏上吊的时候,这女人足上有一双红色的鸳鸯绣鞋,鞋呢?

“棺材仔,你叫什么名字?”

棺材仔愣了愣,名字?他从来没有名字啊。母亲不过是从外地逃难来。客死他乡的孕妇,那时候正是反王陈达叛乱,硝烟四起,母亲这一死,连证明身份的印鉴都没有。棺材仔无名无姓。因着义伯从小到大都这么叫他,他也习惯别人叫自己棺材仔了。

“禀报大人,小的,小的没有名姓。”他学着昨日里刘氏兄弟的样子,恭恭敬敬答道。

“那你以后起了名字,定要告诉我一声。棺材仔,你瞧见这妇人的绣鞋了吗?”

“大人,这妇人来的时候,就没穿鞋。”

没穿鞋,可是六婶明明说,这周氏是穿了鞋的。

棺材仔见顾秀儿露出怀疑神色,“大人,要不我去寻寻。没准儿抬尸体的时候,落在哪里了。”

顾秀儿没吭声,棺材仔也不好作为。

“棺材仔,你给这死人化妆多久了?”

棺材仔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转了转,算了起来,“小的四岁起就跟着师傅做这营生,如今有八年了。”

“那我问你,你瞧那周氏尸体,可有蹊跷?”

“周氏?您说那位漂亮的娘子……”棺材仔自知失言,“大人,小的瞧过那些上吊而亡的尸体,与这周娘子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验尸顾秀儿不懂,可是她偏懂得利用人才。

“根据小的八年的经验来看,这八年来咱们附近县城或是咱松阳,上吊的没有八十也有一百,那戏文里唱的,皇上赐大臣毒酒一杯,这样的死法哪里轮得到咱们平头百姓。若是有那千金去淘换毒酒,百姓也不至于把自己吊死了。凡是吊死的,多是用布,用绳,绳布交于脑后,有黑紫痕迹。眼合、唇开、手握、齿露。舌头多是抵住牙齿的。”

顾秀儿一面听棺材仔的话,一面打量周氏的尸首。因这案子还未了结,棺材仔不便给这周娘子上妆。她生的极美,但前提是她活着的时候。

初次见到周氏,顾秀儿讶于这女子生的如此之媚,不是清丽脱俗宛若仙子的那种美,而是一种入骨的媚。

然而,人死如灯灭,再美得蝴蝶,无法振翅,也如僵蚕。

周氏口微张,舌头吐了出来,手是松开的,没穿鞋,却穿着白布袜子。

前生同学丁思死去的时候,也是这般。一样被传是鬼神所为,实则是人心作祟。

当时导师领着学生考察出了事故,大家都很紧张。一来是因为身边同学突然离世,二来是丁思平时文静娴雅,书香门第,生活无忧,根本不是会去寻死的人。

老师执意要请市公安局来调查这个案子,那户借居的农户畏畏缩缩,连带村子的村长也闭门不见。后来,在老师的一再坚持下,还是由两名男同学,借了村里的摩托车,到市公安局去报案。市里成立了专案队。那个年代,对人命案子,看的还是极重的。

可同学还没回来,附近的山里就发生了山体滑坡,泥石流挡住了小村唯一通向外头的公路,施工人员说,这要疏通起来,至少得三天。

陈瑜当时心里不安,总觉丁思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的事,非常难过。她回忆农户妻子当时说的话。总觉得这里头有隐情。

初生牛犊不怕虎。她仍是寻了借口。住在那农户家中。半夜里,众人睡下后,她意外发现农户媳妇在那小库房门前烧着纸钱,一面烧。一面絮絮叨叨说着话,“娘啊,俺知道你命苦,没摊上好时候,可是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俺们每年给你上的香烛纸钱还不够吃吗?您为啥要把那城里来的女学生也带走!”

陈瑜脚下踩着松枝,那些烧起的纸钱连带着许多飞灰飘散在空中,她伏在门后,偷偷听着。

忽然间。这农户媳妇声音突然变了,说不出的苍老尖锐,听上去,根本是两个人!陈瑜心中一惊,她也害怕。然而心中迫切想知道丁思死亡的真相,她忍了忍,继续听了下去。

“呜呜呜,老六媳妇儿,俺活着的时候你们不给俺吃,不给俺穿,把俺生生逼死了。俺死了,你们还要把这脏水往俺身上泼啊!俺在下头瞧着你们呢,那城里来的学生,明明是……”

“娘,你干啥咧?!”

……

“大人!顾大人!”

棺材仔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打断了顾秀儿的思绪,他已经处理好尸首,也净了手。见顾秀儿失神,方冒昧的喊了一句。

“棺材仔,你也说这周氏并非自杀?”

棺材仔点了点头,肯定道,“不说鬼神,小的从小在这义庄长大,什么样儿的尸首没瞧见过,若是有鬼神,早就现身了。而且这周家娘子项上伤痕指痕,分明是死前拼命挣扎所致,不会再有旁的可能。”

棺材仔虽然出身不好,又长年让义伯呼来喝去当奴仆驱使,可是他一颗心却十分通透。

“你说得对,本官也知道她绝非自尽。不过……若想要引蛇出洞,你能否帮我个忙?”

棺材仔惊讶的望着面前的大人,浑然不觉得这停尸房里有那股子熏人的臭气了,帮大人做事?那岂不是长随?他自小在别人白眼里长大,只觉得给大人做长随,是天大的好事儿,一双不大的眼睛里头,难掩欣喜之色。

义伯不知是不是一直在外头偷听,听见这话,啥也不顾了,赶忙凑了进来,推搡了棺材仔一把,“臭小子,赶快谢大人恩典啊!”

棺材仔不知道如何谢恩,只学着戏台上的模样,就要给顾秀儿磕头。顾秀儿练过武,手劲儿颇大,一把就将他给拖住了。

“本官求你帮忙,你却要给我磕头,这是个什么道理?”

“是是是,大人宅心仁厚……”义伯嘴上吹捧着,心里却盘算着让棺材仔以后跟着这小大人,虽说这小大人不过一个九品农官,可是对这些布衣百姓来说,做了官,跟自己便已经是云泥之别,再者说,这小大人可是御笔钦赐的。义伯不禁想着以后棺材仔若是发达了,自个儿也算他半个爹,在病死以前,还能捞上几年清福享享。不用一辈子守着这孤山义庄,活像半个死人。

……

崔九从县衙出来,他娘子从林县驾了马车来接他,见自家相公让衙差左右架着,屁股上鲜血淋漓。三十大板重重打下去,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崔九虽然在外头胆小,对自家婆娘却是横的不行。“杵着干什么!还不过来扶我?!”

崔氏望着两名衙差,偷偷塞了些银钱给这二人,这二人眯缝着眼睛,没再为难,将崔九扔在了地上,任凭他去。

崔九就这么给扔在了衙门外头,吃了一嘴的灰。他瞧见自己婆娘竟然慢吞吞的走过来,不由来了一肚子气,可是这女子足上穿了一双红色鸳鸯绣鞋,这一看,崔九一双眼珠子险些没掉下来。

第二十二章 鸳鸯绣鞋(二)

这鞋子针脚细密,鞋面儿是上好的颍州丝绸,那上头绣着的两只戏水鸳鸯,栩栩如生,崔九瞪大了眼睛,心中一直期望着这是自己眼花,可这绣工花色,明明是……

崔九媳妇儿何氏见他容色古怪,说不出的别扭,“当家的……”他话还没说完,就让崔九一巴掌扇在了脸上。

何氏抚着火辣辣的腮帮子,这一巴掌卯足了力气,扇的她嘴里隐隐有腥甜的血腥气味儿。

“臭婆娘!这鞋是你从哪里偷得!”

何氏眼圈儿霎时红了,辩解道,“当家的……”她小声嗫嚅,生怕自己再一不小心,那崔九又要往她身上挥拳头。“俺哪儿敢偷人家的东西,这鞋,这鞋是俺早上去大伯家里,捡来的。”

崔九顿时来了气,这婆娘何氏什么时候说谎都不打草稿了?!“你个王八羔子!”他身上的伤也不疼了一样,双手拿过赶车的鞭子就往何氏身上抽去。

那两名收过何氏钱财的捕快并未走远,见此情景,喝止道,“什么东西!也敢在衙门口儿撒野,自家的事莫要让人看了笑话,还不滚回去?!”

崔九是个色厉内荏的小人,见捕快发了话,忙不迭的赔了个笑,那副小人嘴脸,连两名衙差也看不过去。崔家娘子模样周正,真不知看上这崔九哪里了。

“走,回去收拾你!”崔九手上扯过何氏,便上了马车,一路还要何氏服侍,他在车里连连哀嚎,却始终不忘劈头盖脸的辱骂何氏,直听得请来赶车的老乡也频频皱眉,不禁劝道,“崔家的,你骂你媳妇儿干啥嘞,让人看着笑话。”

崔九对衙差那般逢迎小心。可是对与自己一般的族人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你管得着吗!俺娶回来的婆娘,连个蛋都下不出来,俺把她打死了,都该!”

何氏闻言,拿着金疮药的手一顿,躲在阴暗处的眸光暗了暗。

棺材仔脚下步伐轻松,他几乎是一蹦一跳的来到了县城的布庄。县北义庄离县城不远,下了山再走几里地便是,顾秀儿给了他一吊钱,喊他去布庄里头。做一双与周氏脚上那双鞋子一模一样的来。

棺材仔不知道那周氏脚上的鞋子是个什么样儿。可是顾秀儿按着刘驼子和六婶的说法。画了张图样儿给他。此间妇人们绣鞋,鲜有自己绘图的,多是取了城里流行的图案,按着上面的花样儿再配上自己喜欢的颜色绣出来的。这样人家见了你的鞋。你的帕子,便会问道,“娘子,你这是裕宝斋的织锦莲花纹?”

虽然村里的妇女们则因着生活拮据一些,没那么多讲究。可周氏不同,凭她跟潘大户这十几年的私情往来,凭她在家中里外院墙养的那娇滴滴的富贵花卉,凭她的吃食远远好过普通百姓许多。顾秀儿便知道,这周氏的鞋子。必然与城里的贵妇人们是一样来头儿的。

松阳地处青州南部,虽说地方不大,富贵人家倒是很多。比如那世代经营作料发了家的赵家,又有松南清贵许家,或是顾母出自桃乡清流元家……这一家家的。其讲究程度,丝毫不必那青州省城的人来的马虎,也不必西京的贵人们马虎。

因着松阳县城只有裕宝斋一家,平素出售这些个珍奇花样儿。顾秀儿喊棺材仔将那些有鸳鸯的花样儿每一张都借一份,拿去给六婶和刘驼子等人辨认。

棺材仔一身破衣褴褛的站在裕宝斋外头,有些局促。

他咬了咬牙,进到店内,将事情与掌柜的稍一说了,那掌柜的赶忙支使着几个伙计去帮他把店内所有的鸳鸯图案都找齐了。

要是平日里,棺材仔想都没想过这样雅趣的铺子掌柜,会这般和蔼待他。只觉得背后有大人撑腰,棺材仔难掩面上喜色,小心的接过彭掌柜递来的茶水。

“掌柜的,敢问这里可曾有过一位姓周的大姐来买过花样儿?她大约二十七八年纪,生的……生的极好看……”

棺材仔咳嗽了两声,似乎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些不妥。可是那掌柜的听了,只想了片刻,便答道,“小哥说的是顾村那个周氏?”

见这掌柜的居然知道周氏,棺材仔不由有些疑惑。这铺子里每日来往的客人都有百八,他是怎么记住的?见棺材仔面带不解,彭掌柜笑道,“小哥说她姓周,二十七八年纪,又生的极好看。我便想着,这常客之中,只有那顾村的周娘子是这般的。她确实生的极好看,不过……”

“不过什么?”

彭掌柜面带尴尬,“不过,听闻那周娘子,前日里上吊死了。”

这周氏的死讯竟然传到了县城里来,棺材仔想着,一定要将这事情说与大人知晓。

“掌柜的,大人打江州过来,非常惦记老家的母亲,没过几日便是老妇人寿辰,大人惦记着给老妇人寄点儿有心意的礼物。正巧衙门水房的陈大娘一手绣艺是咱松阳顶好顶出名的,大人便想着,给老夫绣一双鞋子。大人少时,都是母亲给他做衣裳鞋子,如今老太太洪福齐天,家中衣食无忧,大人不过想借此聊表心意罢了。陈大娘见那周娘子足上的鸳鸯戏水好看的很,便托我来问问。”

彭掌柜面上带笑,连连道,“是是是,咱们大人最是个孝顺不过的!”

“彭掌柜,你这图样儿我能否全都借回去,待大人挑拣好了,我再给你送回来?”

既是父母官开口,彭掌柜巴不得亲自送到门上,哪儿敢不从。陪着笑将棺材仔送走了,谁料,店内的一名小伙子见状,不屑道,“这不是义庄的棺材仔嘛,何时攀上了孟大人那样的大树?”

彭掌柜眯缝着眼睛瞧着那说话的伙计,“李四,你只管擦好台面,大人抬举谁,也是你管得着的!”

彭掌柜满心算计,只盼着这大人家中的老夫人能用上他‘裕宝斋’的花样儿,这可是块活招牌!谁料,最后棺材仔还是将那些图样儿全都退了回来,不过顾秀儿给他的借口是,大人给嫡母送双鞋子,怎能用鸳鸯戏水的图案。

彭掌柜的如意算盘落了空,这都是后话。

这一个下午,棺材仔四处跑动,问了鞋铺的伙计,六婶,刘驼子,终是确认了那周氏死时穿着的鞋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他拎着顾秀儿给他买办的银子,嘱咐鞋铺,务必要在明天早上,交出一双一模一样的鞋子来。

顾秀儿整日都在‘回春堂’里,想着早上见过的浮漂儿,一整天都没有胃口。看《本草》看的睡着了,手打翻了桌上的竹制茶盏,“顾家姑娘,要不您先回去吧。我瞧着你功课也做完了,大夫不会罚你的!”

飞廉有些于心不忍,这小姑娘今日来学习,一张青白青白的脸,她这几日似乎非常劳累,“多谢小哥,然而前几日的课业本就耽误了,再要耽误一天,师傅非得把我赶出门去!”

“哪个说我要将你扫地出门!?”

陆植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他刚去县里给一位官家太太看过诊。一回来就听见这话,不禁有些吹胡子瞪眼睛了,“你若是一心玩乐耽误了课业,我必会亲自踢你出去;但是你这几日……我晓得……”

顾秀儿一愣,她从未说过自己这几日在忙些什么呀,怎么陆大夫竟然知道?她虽然告了假,但是事出突然,还没来得及与陆植解释。

“城东的太太都与我说过了,你们村儿里死了个寡妇。”

顾秀儿听见这话,本来迷迷糊糊的心神突然就惊了起来。她声音冒了尖儿,吓了陆植一跳,“师傅,你说,这事儿都传到县城来了?!”

虽然那些捕快是大马金刀的杀去顾村办案,可是再怎么说,这顾村里县城去路甚远,即便是这个事儿在村民之间流传开了,可这才几天,怎么搞得人尽皆知了。

顾秀儿皱起了秀气的眉头,她只觉得,这周氏本就死的蹊跷,如今看来,这事儿似乎有更多的人牵涉其中。

这些人,这些关系像一条条细细的线,不断汇聚,交合,分离,形成了春雨过后,勤娘子下头的一拢蛛网,雨滴吧嗒一声滴落下来,那蛛网便要碎裂开去,只消一瞬,往上的蜘蛛,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大人,这顾家姑娘怎么了?”

陆植拿手探了探她,“这怎么像是魔怔了?”

“这丫头莫不是赝着了?我给她开副定惊茶吃吃。”

棺材仔手里揣着一包酱驴肉,说不出的高兴。他忍不住将这驴肉闻了又闻,义伯晨起的时候,还嚷嚷着嘴里快要淡出鸟来了,说自己过去风光的时候,镇上酒楼的五香驴肉也是寻常吃的。棺材仔帮顾秀儿买办,她支给了他一钱银子,喊他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去。

棺材仔本想将银钱存起来,可是想着即便是存起来,也总要让师傅搜刮去买了那酒水,惶不如自己做一次主,哪怕师傅将这驴肉吃的渣儿也不剩,他还能跟着舔舔那包肉的油纸。

第二十三章 谁如蛇蝎(一)

棺材仔揣着五香驴肉,脚下的步子也迈的铿锵有力。这时候正是晌午,松阳县城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其热闹程度不比省城来的差,不过繁华不足罢了。

有人得意,便有人失意。

刘驼子肩上扛着他平素验尸用的箱子,这箱子乃是枣木打造,里头分了许多小格子,是他师傅董仵作传给他的。别看这东西破烂,不起眼,却是象征了验尸官这门手艺的传承。

那四钱银子让账房搜刮走了之后,刘驼子连着两天悻悻,他住在县城北角的巷子里头,这地方方位差,租金便宜,然而龙蛇混杂,既是个打听消息的好地方,又是个经常出刑命案子的地儿,连县城里几家有来头的青楼赌坊,也不敢随意开在此处。

这巷子极长,从巷口看不到巷尾,七拐八绕的又有好多个胡同儿夹在中间。小巷叫做瓦窑巷,前头的碎玉街通向县城闹市。

这一街一巷的名字乃是本地第一位县官取的,择‘不为玉碎,宁为瓦全’的寓意。

刘驼子坐在家门口的茶寮饮茶,银钱教那账房收走了,这茶寮又是下九流的,那茶水喝着寡淡极了,几片茶叶埂子灰溜溜的沉在水底。可便是这样,因为茶寮蓄水免费,刘驼子在这磨蹭了一个下午。

这大晌午的,瓦窑巷却没个人。刘驼子心知,他的邻居们,趁着此间厚土娘娘诞辰,要么去东平县大觉寺门前装作神棍坑蒙拐骗了,要么就去西市假作乞儿骗取钱财,要么……便是拿了人家钱财,与人消灾。

他眼皮子耷拉着,一副要睡不睡的模样。

半睡半醒间,就听见茶棚那个脸上有个痦子的伙计在同人扯皮。二人说的下流,是在说这松阳县以西不远,一个靠近漕河的码头边儿上多了许多花船,多是私寮。

“赵四。你是不知,那地方的小娘,身上比……比豆腐还滑!”

“等这月工钱结了,俺也去尝尝滋味。”

这二人一边说笑,一边闹。说着说着,便说起了这四里八乡,谁家的娘子好看。

与伙计争执的人唤作崔五,乃是林县一个牧民,赶着厚土娘娘诞辰来松阳县市集卖些羊奶,牛奶。林县牧民本就多。这羊奶牛奶多是自产自销。富余的便拖着那些其他县城采买的牧民卖掉,总比等这东西馊臭浪费了要好。

这崔五一来二去,不知怎么的,便跟着这个赵四交好了。二人虽然吃喝嫖赌样样都沾。好在还知道要仔细自己的营生,各自有份正业,比地痞混混要好上一点儿。

崔五是崔家庄人,一个庄子几百户,没有一个不姓崔的。

“要说谁家的娘子好看,非得说说俺那连襟的表嫂子。哟……那身段儿,你是不知道,光看着就能让你走不动道儿,俺那回大老远瞅见过她。俺就……”

他嘿嘿一笑,来了客人,将崔五的声音压了过去。

赵四去招呼客人,任凭崔五在那儿说的唾沫横飞。两名茶客听言,也颇感兴趣。这二人是城里的轿夫。将客人送到酒楼之后,便钻到了这瓦窑巷中,来吃杯茶水。

“莫听这*扯皮,八成是胡吹的!”

崔五急了,“赵四!你有能耐打听打听去,俺那表嫂先头儿给财主家中做过一等丫鬟,你难道不知道,财主家里,就算个洗脚丫头,也美得冒泡儿,俺那表嫂,可是上等人物!”

赵四听崔五话中,能把那妇人来头都说的清清楚楚,不由信了他几分。对这美的让人走不动道儿的小娘子也好奇了几分,不由问道,“光说有啥用,你知道人家叫什么不?俺去打听打听,就知你这厮有没有吹牛了。”

崔五说的确有其人,“俺那连襟唤作崔九,乃是顾村二长老的外甥,那小娘子的丈夫原是顾大牛,就是前几年救了财主得了媳妇儿的猎户。你可别跟俺说,你没听过这事儿。”

赵四眼睛一亮,他自然是听过顾大牛救了掉下山的刘员外,得了一貌美如花的媳妇儿。原来跟这崔五还是亲戚。

一众茶客见那崔五着急忙慌的辩解,生怕别人不信他有个美貌表嫂的模样,纷纷笑道,“又不是你媳妇儿,上赶着什么劲儿啊!”

崔五嘿嘿傻笑了两声,当着众人面,也不避讳,“那顾大牛早死八百年了,还不容俺肖想肖想?俺家婆家也是的,与她妹子一个娘胎出来,她妹子就算让人打死了也不会说个不字儿,俺家那口子,若是给她碰破了点儿皮儿,非得打死你不可!就拿这事儿说,顾大牛死了以后,俺那连襟就想着娶那小娘子做妾,俺小姨子一个不字儿都不敢说。大伙儿说说,咱们好歹也是庄户人家,见过哪家有妾的?”

一边佯睡的刘驼子听见这话,心里打起了拨浪鼓。

众人还在白扯,却见刘驼子两眼一睁,拔腿就跑了。

“驼子!驼子!你茶钱还没给呢!”

赵四心道,反正这驼子晚上还得回来,“这么上赶着!”

顾秀儿好不容易坐下来歇了会儿,陆大夫担心她魔怔了,硬是给她灌了一壶压惊茶。“小儿邪风入体,是惊吓了。”

陆大夫诊脉,飞廉抓药。远志在招呼后院儿几个留宿观察的病人。

“师傅,我看见那吊死的周氏,想起了以前的一件事情,这几日睡也睡不好,合上眼,便是那死人的可怖形容。”

陆植正在捣药,他停下脚下踩着的碾,“生死之事,顺应天命。你无害他之意,他又非因你而死,你还怕什么?”

飞廉听见这二人对话,不禁插了一嘴,“大夫,任谁看见那死人,也要害怕的,更何况,姑娘不过是个小女娃娃。”

“师傅,因为我……我想替他们伸冤,可是总觉得,害死他们的人,不是那般轻易能得罪的,我既害怕引火烧身,又担心他们冤屈难诉。师傅,你说……我这样郁结于心,会不会生病?”

“你这样胡思乱想,不过加深忧虑,导致夜不能寐,倒是不会得病,但是天长日久下去,非得少活个几年。”

顾秀儿睁大了眼睛,似乎被陆植的话唬住了。她心里却在想着陆植一进门就同她说的话,周氏的死,究竟是谁传扬出去的呢?周氏于整个松阳县来说,不过一个小小的寡妇,纵是她性子骄纵了一些,谁与她有滔天的仇恨,非得杀了她不可?又是谁,有这般蛇蝎心肠,便是人死了,也不让她安生?

思及此,她吞下最后一口定惊茶,面向陆植,“师傅,你方才是从哪里看诊回来?又是谁同你说周氏死了?”

陆植一愣,没想到这丫头竟然不顾着自己害怕,宁肯积劳成疾也要帮那被害人伸冤,他当初收此女为徒,不过看着她天生灵慧,没曾想,这还是个心善福厚的。

“是戚家娘子。”

顾秀儿面带不解,飞廉补充道,“姑娘,戚家娘子可是城中大户戚氏钱庄当家人的娘子。”

原是大户人家,可是这大户人家,怎么对个小寡妇的死,这般上心?顾秀儿想了想,这周氏嫁给顾大牛之后,便长居顾村,顾村祖宗八代除了顾继宗,也未曾有过更高的门第了。如此看来,这周氏要么就是经由她那姘夫潘大户进了这松阳县的上层交际圈,要么就是经由那神秘莫测的秦统领。

想到秦统领,顾秀儿一张圆润雪白的脸皱成了个包子。这秦统领武艺高强,来去自如。若是真要杀周氏,就跟捏死一只蚂蚁那般容易,再者说,他案发那日是去过东山的,因那天下雨,秦统领脚下还留有东山特有的红泥。

顾秀儿摇了摇头,不会是他。

那就只有潘大户了。这周氏之死的消息,一定是通过潘大户那边儿的人传将出去的。顾秀儿眉毛一挺,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你去哪儿啊?”

“师傅,我去趟衙门!”

飞廉望着顾秀儿远去的背影,直道这姑娘真生好命,怎么就得了孟大人的青眼。还有皇上亲自召见,他若是知道皇上赐了面前这个不足十岁的女童为官,非得吓死不可。

刘氏兄弟懒懒散散的在衙门混日子,按着哥哥刘江的说法儿,这顾大人又没来请他们,他们为何要上赶着去伺候他?

弟弟刘河比刘江老实一些,虽然知道这公门里头欺负新来的是常有的事儿。可是顾大人毕竟比二人大了好几级,若是一直给他没脸,他只消到孟大人跟前一说,兄弟二人这好不容易筹谋来的职位便可能没有。若是丢了这金饭碗,按着他家的人头比例,刘氏兄弟,都得去参军。

刘河心中不忍,劝道,“大哥,咱们这样做,会否不厚道了些?”

“不厚道?若不是他,徐捕头怎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刘河心里啐道,徐捕头,徐捕头还幸亏有她!不然若是洗脱不了嫌疑,判了秋后处决,那可是连命都没了!

二人正僵持着,只见外头来了个娇俏身影。这身影一进门来,就豁然笑道,“哥哥,母亲喊我来给你们送茶了。”

来人十三四岁年纪,生的桃心脸,柳眉杏眼,她一身翠绿春衫,头上搁枣木钗子松松绑就,十分干净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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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几张周氏案就要结束了,大家猜猜,谁是凶手!

第二十四章 谁如蛇蝎(二)

这年轻丫头名唤刘溪娘,是刘氏兄弟嫡亲的妹子。平素里,即便是兄弟两个有争执口角,见了溪娘,也都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眉开眼笑的嘴脸。

溪娘将胳膊上挎着的竹篮放下,利落的揭开青花绢布,里头摆着一海碗的油焖豆角,五个杂粮馒头,还有一壶自家酿的桂花酒。

“娘亲做了豆角儿,还热乎着呢。”

刘氏兄弟相对落座,刘江先起了筷子头儿,悠悠吃喝了起来。虽是最普通不过的家常菜肴,可是刘母少时做过大户人家的厨娘,厨艺是极出色的,一大碗豆角,用鸡骨架一同闷过,佐了土豆块儿在里头,喷香扑鼻。

刘溪娘笑吟吟的说道,“妹妹刚才进来的时候,不知两位兄长在说些什么?争执的面红耳赤,像小时候抢高粱饴一样。”

刘河看了溪娘一眼,手中端着一小碟儿菜,抓了个馒头,背过身去,“你问大哥!”

刘溪娘见二哥正赌气着,便转脸看向刘江,他却没搭理自己,只是伸手喊溪娘跟着一块儿用点儿。

刘河终是憋不过自己兄长,不由在溪娘面前发了难,“大哥,你这样对大人,以后咱们兄弟若是在衙门中吃不开,要怪谁去!”

溪娘听言,神色倏地冷了下来。

也就在此时,外间进来个年约九岁的娃娃,一身青色棉布常服,圆领阔腰。刘河放下碗筷,上前一步,“大人,不知您来这儿有何贵干啊?”

刘江则是压根儿没搭理她,还一副别人欠了他八吊钱的模样。“大人可别忘了三日之约。”

刘江大笑一声,继而到,“若是后天天亮大人还没将真凶抓住,那可就……”

溪娘听着自己兄长冷嘲热讽的话语,心里一下清明了。母亲特意嘱咐过两位兄长,在衙门当差不比在家中轻松自在。可这大哥明显是左耳进右耳出。娘说的话,他压根儿没往心里去啊。

溪娘急了,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大人,您用过膳没,要不一块儿吃点儿?”

这本是客套话,溪娘也想着缓缓尴尬的气氛,可谁料这大人一撩衣摆,堂而皇之的坐在了椅子上头,一副等着接过碗筷的模样。溪娘嘴角抽搐。她不过是说的客气。哪里又多来的一副碗筷给这大人用?再说了。那菜肴馒头都让刘氏兄弟吃的差不多了,难道给大人吃剩菜锅底嚒?溪娘越想越急,忍不住给刘江使了个眼色,他却会错了意。“我们这儿粗茶淡饭的,哪里供得起那进过皇宫的大佛?”

刘江这小半辈子见过无数的地痞流氓,无赖泼皮。还从未见过有官身的人却这么荤素不忌的。想了想,便是上一任那昏聩县令司徒治也未曾这般。

“无碍,便是圣上吃的也是咱们大雍土地上种出来米,种出来的麦,本官不讲究那些虚礼,刘捕快,给本官拿副碗筷来。”

溪娘咬了咬牙。自己兄长那副德行她又不是不知道。来回家中给说项了好几份闲差,他都是因着与上官不合让人家推来推去,刘江是有武举人官身的,本应在省城兵营领了从九品的巡检做做,若是运筹的好了。没准儿熬上几年,可于太仆寺任职。要不是他哥哥生的一身好武艺却偏生得了个榆木脑袋,这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一来,若是他只有个榆木脑袋却无一身武艺,自家必会让人欺侮了去。正是他武艺高强,那些上官虽然不待见他,倒也不会轻易得罪。寻了各种奇怪的理由把他在部门之间推来推去,推到最后,一个省试及第的武举人,只落得个捕快来做,还不是捕头。

刘河天分不如刘江,武艺也更是差强人意,家中托了关系,他才得了这份铁饭碗,十分珍惜,也为自己哥哥这副德行叫苦不迭。

刘家三兄妹,因着祖父刘浩长是先帝正德年间的武举人,自小也学了武艺,天分以刘江为首,溪娘次之,刘河最差。

溪娘生的貌美,若非家中是武林世家,早就让坊间恶霸宵小强求了去。可恨女子不能为官,不然,她也想捞个女将军做做呢。

“大人,这……这菜都凉了,大人若是不嫌弃,晚上上咱家去吃,让母亲做几个好菜给您尝尝。”

顾秀儿望着这说话的丫头,她生的桃心脸,猪胆鼻,柳眉杏眼是标准的美人胚子,若是再长个几年,那必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儿了。刘江看着这臭小子这般唐突的瞧自己妹妹,不由怒道,“大人仔细了一双眼珠子,莫要粘在舍妹身上。”

顾秀儿噗嗤笑了出来,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刘捕快,本官究竟是何时开罪的你,你倒是告诉我一声,若是有误会,咱们敞开了说,若是没有,你这一天到晚给我穿小鞋,处处让我没脸,是个什么意思?”

顾秀儿双目炯炯,望着刘江,正色道,“刘捕快武艺高强,俗话说艺高人胆大,可是这有屠龙之技,却无龙可屠,岂不可惜?刘捕快若是想一辈子安分守己,在这衙内做个无品的捕快,那本官自有成人之美。那烂泥终是扶不上墙的。”

刘江目眦欲裂,“你骂我!”

顾秀儿不语,一双冷凝的眸子轻移臻首看着他,直瞧得刘江不敢妄动,这人不过九岁年纪,怎么……怎么有这般气势。

武斗讲究武艺之技,也讲究先声夺人。顾秀儿一招未出,单这处变不惊的气度,刘江已是输了半招。

刘河见状,出来打了个圆场,“大人这个时辰来找卑职,不知有何公干?”

“本官要你二人去查查这周氏自尽的消息究竟是谁放出去的。”

刘氏兄弟相视一眼,又听顾秀儿继续道,“本官与你赌了三日之期,并不是要本官自己去查,我又不是三头六臂。再者,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的道理你们还不知道?你二人身为衙门捕快,又得孟大人派来供我驱策,这一上午都不见个人影儿,是个什么道理?刘捕快,拳脚之术本官也通晓一点,无论武艺如何,这武德也不能败,你师傅没教过你?”

刘河知道自己哥哥是个执拗脾气,若是顾秀儿再不要命的说下去,他非得动起手来。果然,刘江一张黝黑面庞涨红了起来,双拳紧握,溪娘暗道不好,只见刘江出手快如闪电,一拳将将要打在顾秀儿面前,她却纹丝未动,就好像不过一缕微风吹过,她全不在意。刘江的拳头在半空中停下了,双手抱拳,“卑职领命。”

溪娘瞪大了眼,自家哥哥何时说过这般伏小做低的话了?虽然这话一点儿也不伏小做低……溪娘微张的口突然转了笑意,她想起母亲因着哥哥这牛脾气,来回说项了好多人家,后来一气之下,千里迢迢去求神算,给刘江卜了一卦。

那瞎子穷白话了一通,当时溪娘听着,频频皱眉。如今看来,竟似应验一般。

瞎子说这刘江乃是西方奎宿因罪被贬凡间,要经十世苦难方得归位。此间正是第十世,将会有金星贵人相助,得成大业。

再要仔细问那贵人音容相貌如何,瞎子却不肯说了,只道天机不可泄露,不过若是贵人出现,刘江以前的遭际品性,便会发生逆天的改变。溪娘不信这些,刘母却深信不疑,许了那瞎子很多钱财良帛,那瞎子方给了刘母一个锦囊,说无计可施之时,将锦囊展开,可扭转大局。

溪娘只道,纵使这顾大人不是刘江的贵人,也是那贵人的朋友。

刘河吓得手放在半空中,长久未敢言语,只觉自个儿是在做梦。

“纵是刘捕快现在口服心不服,本官还是要将此事交托给你们。”

“卑职愚鲁,望大人示下。”

顾秀儿望了溪娘一眼,她知趣退下,屋外春光正盛,溪娘胳膊上挎着空空的篮子,麻雀四起,发出叽叽喳喳的破碎声音。

刘驼子走的急,在衙门口摔了个狗吃屎。守门人见状,不上来拉他一把,反而大笑不已。“嘿,你这驼子!这么一跟头栽下去,非得把你那驼背压平喽!”

刘驼子瞪了他一眼,骂道,“你懂个屁!老子马上就是官身了!”

守门衙役望着他着急忙慌的背影,不禁啐道,“想官身想疯了!”

刘驼子没走几步,就又扭头回来了,“对了,那顾大人在哪儿?”

衙役想了想,“顾大人?哪个……喔……顾大人在刘捕快那儿。”

话还没说完,刘驼子就跑没影儿了。

“你二人务须记着,将这缁衣去了,万莫让人知晓,你二人是公门中人。”

这三人正在议事,就见刘驼子连滚带爬的进来了。他一身是汗,脸都憋红了,“大人,大人……小的知道,知道那凶徒是谁了!?”

顾秀儿转脸望着他,满面疑惑。刘江面上却隐有戾气,怎么这仵作这回如此不知好歹,明知他与这臭小子有过赌约,他……他就不能晚两天再来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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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作者脑洞症发作,连着两天上传了忘记发布!这是今天的更新内容,希望大家喜欢~

第二十五章 谁如蛇蝎(三)

刘*心不死,还想将刘驼子拦上一拦,他挑了挑眉毛,“驼子,你可别胡说八道,你好端端在家里赋闲,难不成那凶手上门来告诉你,他是凶手?”

“是是是,”驼子跑的大汗淋漓,脑袋也昏聩了。他说完,立刻想把那话咽下去,“不是……是……不是……”

“到底是还不是?你这驼子怎么话都说不利索?”

见刘江面上颇不耐烦,刘驼子咽了口唾沫,“大人,小的听说那崔九曾经去求娶周氏不得,还闹过好几次。小人觉得,这崔九必是贪图周氏美色不成,恼羞成怒,方杀的人。”

顾秀儿十分好奇刘驼子这消息是从哪儿得来的,便细细询问起来。听刘驼子说起城中有名的是非地碎玉街瓦窑巷,最是个消息灵通的地方。若非他生的丑陋又嗜酒,这么些许年来一丁点财帛也没攒下,不然,刘驼子也不愿住在瓦窑巷中。

可仅仅跟碎玉街隔着一条街的民居,月租也要一吊钱,约莫一两银子多点儿。瓦窑巷中的民居,仅是外头的十分之一,有些格外乱的地段儿,甚或有房主不收钱还贴钱给住户,只为有人帮他们看着宅院。

刘驼子住的地方,便是一个大户人家在外置办的场院,那户人家是外地来的,来之前并不了解本地行情。见着瓦窑巷民居土地的价格比其他地方低上七八成。瓦窑巷又紧邻闹市,地段儿亦是不错。

以为捡了个大便宜,谁知,是吃了个大亏。这院子便烂在了手中,出也出不得,住也住不得。

九斤原先在县城里有个常居的住处,是县里崔氏大户家败之后留下的宅院,九斤虽说是个混得吝的,也不敢轻易在瓦窑巷上吆喝。若是邻里街坊均是恶徒,出一点儿头。就得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驼子将事情始末细细说与顾秀儿。一双三角眼睛卡巴卡巴,就等着顾秀儿开口说,“驼子叔,你立了大功,本官这就给孟大人写公文,让他给你复了官身。”

可是顾秀儿坐在那儿,听着他的消息,神色却几乎变都没有变过。

直把刘驼子说的冒了汗,她才缓缓道,“刘仵作。这只能说明。那崔九贪图周氏美色。有过非分之想。”

“大人,话儿是这么说不错,可是……”

刘驼子只觉自己来的忒匆忙了些,这消息一半算是与案情有关。一半,则是坊间的香艳奇谈罢了。刘驼子搔了搔头皮,“大人,这是小的疏忽了。”

“刘仵作说的倒也有理,自古刑案莫不是三种,一为谋财害命,二为情杀,三为仇杀。周氏家中,值钱的细软物件儿一样不少。她是个寡妇,又是是非极多的人物,这情杀的可能便是极大。”

刘驼子见顾秀儿给他摆了个台阶,不至于让自己一张老脸没地方搁,“是是是。小的心里就这么想来着,不过没有大人说的好。”

刘驼子居处的环境里头,有人因为个妓子就会殴斗争相致死,一听崔九与这周氏的关系,又在命案现场发现他行事鬼祟,他还是不甘心,“大人。这崔九身上搜出了周氏的东西,没准儿案子还是他做的。”

“是他与否,咱们明个儿见分晓。”

刘氏兄弟换了常服,这是按着顾秀儿的指示,与衙门的两名仆从换来的。刘河整了整衣襟,他模样方正俊朗,中等身材,看着和颜悦色,比较好说话。刘江则是一脸杀气,让人不敢近身。

这兄弟二人从伏牛街走到罗贯街,打‘朱雀坊’门前经过,朱十三娘正在铺子里同伙计点算,新进了一批郑国的细丝金雀绢罗,那绸缎花纹细腻,摸上去似美人娇嫩的面颊一般柔软服帖。朱十三娘心里稀罕,略抬了眼,便见着这在人群里极为显眼的刘江。

她是见过这名捕快的,旁边有位衣着华美的夫人,正领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挑选绸缎。这夫人姓叶,闺名眉娘。乃是安乐镇潘大户潘有良的嫡妻。

潘家富庶了几代,经营粮油米面的生意。于青州各地都有分号,号名‘广昌隆’。

因着现任家主潘有良的父亲恋居祖宅,一大家子便住在安乐镇上。潘老太爷爱好宴请宾客,每日门庭若市,来往者众。

叶氏一眼便盯上了朱十三娘手中的那块绢罗,她是个识货的,自然知道这匹绢罗价值千金,恐怕是这‘朱雀坊’的镇店之宝了。这绢罗要数十名上佳的绣娘赶制三个月才可出上一匹,一旦上市,必会被各大绸缎庄哄抢而空。在如今的省城贵族圈里,以能用细丝金雀罗的手绢儿互相攀比。

这么大一匹布,都能做一套衣裳了。叶氏眼前一亮,若是自个儿穿着这细丝金雀罗的衣裳去赴宴,潘家便坐实了青州第一富的名头,什么赵家商行,许家钱庄,都是浮云。

她心里这般想着,便快走几步,一只挂了血沁冰种翡翠雕花桌子的细细手腕,将朱掌柜面前的细丝金雀罗给夺了过来。

朱掌柜一愣,转头见是叶氏。她也是店中的常客,又是大客户,朱掌柜不敢得罪,忍下心中不快,娓娓道,“潘夫人若是喜爱这金丝花样儿的,那匹金丝祥云罗就不错,一样的名贵华美,衬得夫人好气色。至于这匹细丝金雀罗,乃是小店拿来镇店的宝贝……是父亲在时,托由胡商从黑市上淘换来的,十三娘将它放在店里,一来纪念亡父,二来,也显得我‘朱雀坊’不比那些大绸缎庄来的逊色。”

叶氏冷哼一声,金丝祥云罗怎可与细丝金雀罗比?!那是云泥之别,她嘴上带笑,伸手细细抚摸这光滑的绸缎,就好像朱掌柜方才什么也没说过一般,“这细丝金雀罗,方衬得起我,掌柜的开个价吧。”

若是一般人,听了朱掌柜的那番话,便会收了心思。可这叶氏不同,朱十三娘皱眉道,“夫人没听清十三娘的意思吗?这罗,我‘朱雀坊’不卖。”

可是叶氏一点儿要放下绢罗的意思也没有,她转手将绢罗交给身侧的一个丫鬟,扔了一个钱袋子在柜上,那钱袋子鼓鼓囊囊,想是塞满了银票的。

叶氏头也没回,就要往外走,那抱着绢罗的丫鬟赶忙跟上,她这一行,拢了带了四名丫鬟,两个小厮,两名护院,四名轿夫,朱掌柜店中只有她与账房、伙计三人。朱掌柜一急,赶忙跟着追了出去,可是她一个妇道人家,那两名护院在后头拦着,她连话都说不上。

此间行人不多,若是让那叶氏将细丝金雀罗硬是强买了去,她可是再也要不回来了。

危急关头,朱掌柜就瞧见两个熟悉身影。这二人身形相差无几,她之前去过衙门多次,认得这是柳西捕头下面两名得利捕快。朱掌柜不由分说,喊道,“打劫啦!打劫啦!”

刘氏兄弟捕快出身,听见有人闹事打劫,这还得了。赶忙冲上前去,刘河见了朱十三娘,也是认得她的。“捕快大哥,那人抢了我家的宝贝!”

护院见刘江一身常服,以为这是朱掌柜从哪儿请来的帮手。本以为三下五除二便能将人收拾了,没想到,三下五除二让刘江给收拾了。刘江一手一名护院,反剪了二人双手,只听咔嚓一声,是肩上骨头错位的声音,护院吃痛,连连喊道,“好汉饶命啊!”

刘江将两名护院推到一旁,又去与赶上来的两个小厮扭打起来。这两个小厮见自家护院那么快就让人给打趴下了,寻来四名坐着扯皮的轿夫,一众六个便将刘氏兄弟给团团围住。

这六个匹夫哪里是武举人的对手,电光火石之间。朱掌柜吓得瘫倒在地,双手蒙住脸面,指缝间,就见六人应声倒地,一个个在地上哀嚎连连。这一番动作,可是把叶氏吓懵了,只怕那汉子若是双拳招呼到自己头上,非得破相不可。

“不就一匹破布嚒,给你便是了。”

叶氏嘴上强硬,喊那抖如筛糠的丫鬟将绢罗还给朱掌柜,几名家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灰溜溜走了。

刘河将朱十三娘扶了起来,“光天化日之下,还敢抢劫,真是……朱掌柜,这是谁家的妇人?”

朱掌柜叹了口气,“安乐潘家的大夫人。”

刘氏兄弟相视一眼,面上均是惊骇神色。朱掌柜见状,还以为他们是担心为自个儿开罪了潘家。那匹绢罗让丫鬟扔在了地上,蒙了灰。

“叶氏历来如此,若是有什么东西她瞧上了却没得到,就算把那东西毁了,也绝不会让人得到。可那潘有良历来花名在外,府里抬了姨娘的就有八个,外头还养了不少,连寡妇都碰,这对夫妻,真没一个是好货。”

朱十三娘又骂了几句,那潘家的轿辇已经看不见影儿了。

……

入夜时分,打更的刚从城南巡到城北。忽然闻见一股子焦糊味道。他的酒也醒了一半,见罗贯街上火光照天,浓烟四起。

“不好啦……着……着火啦!”

第二十六章 谁如蛇蝎(四)

这一场大火,足足从夜半烧到了天明,‘朱雀坊’中几千匹的绸缎库存,都是易燃物品。大火肆虐,烧的灰都不剩。因着是半夜发火,衙门救火部门只有一个打惊的老头儿和两个值夜的。那救火车赶到,差人开始拿着水龙唧筒救火的时候,‘朱雀坊’里外三间库房已经烧成了残垣断壁。

连带着旁边两家米铺也跟着遭了秧。一场大火下去,将到天明的时候,松阳知县孟仲垣亲率一种捕快衙差,亲来救火。朱十三娘也被叫过来了,见着自家店铺烧的最为惨烈,生生就往火舌里铺,幸得让几个街坊大嫂给拦住了,不然非得出人命不可。

然而,朱十三娘虽然没被烧死,次日大火扑灭之后,发现这‘朱雀坊’库房之中,死了个伙计,看那焦黑尸首身上的身量,该是个成年男子。朱十三娘挣扎之后,生生晕厥了过去,经铺子账房先生反映,库房的死人该是留守的那名值夜伙计。

朱十三娘刚醒,就叫嚷着,“是她!是她!”

孟仲垣回头一看,这朱老板尤躺在一名大嫂怀中,刚才让人掐了人中她方才醒了,一醒过来,便死命喊着,“是她!是她!”

“朱老板,你知道这火是谁放的?”

如今不仅有人放火,竟还烧死了人。在大雍,杀人放火乃是极重的罪行,如今已经从纵火案转为了刑事案,孟仲垣双眉紧紧皱着,恨不能接到一起去。这一把大火,将‘朱雀坊’库存的二千多匹绸缎烧的连渣儿都不剩。

因着死了人,那打林县请来的仵作还被请到了火灾现场。这老者一身赭色衣衫,背着个杨木箱子,看着有几分威严之色。与刘驼子那猥琐形容,形成了鲜明对比。

衙差将尸体抬将出来,忽然见人群中冲进来一名年约二八的小娘子,这娘子眉目清秀。尚有几分姿色。然她脚上未踏鞋履,发丝凌乱,看样子是刚醒来便听见这噩耗,鞋子也没穿便急急跑过来的。

“弟弟……弟弟……!”

那小娘子大声叫喊着,就朝那死人扑了过去。她这一扑一扯,死人身上的白布便被掀了下来,天色渐亮,众人看清那死人,已是烧的只剩一把焦黑骨头,皮肉都连在骨头上了。看不出个人样儿来。想来这死者生前未经过太多痛苦。是让浓烟熏死的。

火场里。最可怕的,并不是火,而是烟。

“可怜见的,这苏家就剩这姐弟俩了。如今还去了一个……唉……”

街坊几乎断定,这被浓烟熏死的人,便是店里留守的小伙计,十三岁的苏合。

那少女名叫苏欢,见街坊这么说,更是止不住的涕泣,朱十三娘刚醒转没多久,这苏欢又因大悲,伤了心脉。晕厥了过去。孟仲垣看着这现场乱成了一团,吩咐道,“你们将此处戒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柳西领命。带着几名捕快将看热闹的父老赶远了。方留了一个较大的空间,给那仵作验尸。

现场草草验过,送到义庄之后,还要再验。仵作翻看了几下,并无异状。待他捏住那死者下颚,发现这死者嘴里并无多少烟灰,竟还含着块玉佩。仵作伸手将这玉佩取了出来,擦去上头的口涎。

“大人,卑职有事禀报。”

仵作手里拿着玉佩,交给孟仲垣,他看了仵作一眼,接过那东西。这玉佩做工甚好,玉质通透生润,即便在火舌中炙烤了这么久,触体遍生凉意。苏家姐弟穷困潦倒,怎么会有这样千金不易的宝贝,他神色微敛,“看来咱们这松阳县,是愈发热闹了。”

他正这样说着,那边远远张望着的人群忽然又喧哗了起来。只见一个细弱苍白的少年浑身是血,他穿着粗布麻衣,可麻衣上头,让荆棘之类带刺的藤条刮得处处血痕,倒是没伤及要害。

“姐!姐!”

那少年见躺在地上的苏欢,也着了急。旁侧等着回话的朱家账房则是当场愣在了那里,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像见着鬼一般,“苏合!你!你不是死了吗!”

据苏合回报,这‘朱雀坊’平日里,是有两个伙计守店的。可另一个伙计马强这几日媳妇儿正要生产,便不敢离了左右。朱掌柜许了马强的假,这几日,便是苏合一人守店。

昨日朱掌柜走后,入了夜,苏合正要关门,街上已经没了人,其余店铺早都关了。苏合把门板一块块往上装,装到最后一块的时候,忽然让个老头儿叫住了。因着当时天色已晚,他没看仔细那老头儿的模样,只知道大概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儿,穿一身绸布锦袍的,看着像是殷实人家的老翁。

“我可算找着个人了!小兄弟,小老儿那马车在城门外头踩进了泥坑,我老伴儿重病,正等着进城来求医。你能不能去帮把手儿啊。”

苏合不疑有他,锁好了店门,便与那老头儿一起出了城。他从未怀疑,这老头儿怎么不寻那守城的官兵帮忙,非要穿街过巷的来找到他。出了城,便是一个斜斜山坡,四周哪有半点马车的影子。

因着天色已黑,苏合看不清这老者模样,只感觉身上忽然被施了重力,他还来不及反抗,就让人推下了山,翻滚之际,听那老者的声音喊道,“你救我一命,如今我还你一命还赠你一世富贵,咱们两清了。”

苏合心里这个恨啊,这不是要自己命嚒。

这城外的山坡并不深,只是下面便是荆棘丛,苏合疼的一边叫一边骂,待到屁股触到个结实物体,才知道,自己是滚到底儿了。苏合拍了拍衣襟,除了一身血口子还有让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面色苍白,其他的倒是半点儿也没折损。他见这夜色太深,从山坡翻回去是不现实的,便走了条远路,这一绕,走了一宿才将将看见西城门。

见着那仵作身前的尸体,苏合一股子冷汗从头冒到了脚。他突然想起那老翁的话,“你救我一命,如今我还你一命还赠你一世富贵,咱们两清了。”这声音反反复复在他脑海里重现,如晨钟暮鼓,久久不去。

虽然他不记得何时救过那老翁,不过自己确实是捡回了一条命。苏合唏嘘不已,赶忙去看自己姐姐,幸得苏欢只是一时刺激太大,晕死过去,并无性命之虞。

黎明时分,棺材仔便早早起来,做好了饭。穿衣趿履,便去了县里,取回顾秀儿托他做的那一双红色绣鞋。城门守卫认得他,便不去搜查,直接挥手让棺材仔进了城。可是其余的百姓,却是拦在了城外,要一一搜查没有可疑,才容通过。

“小兄弟,这是你的鞋。”棺材仔从柜上取过一个锦盒,这铺子做工高档,面料讲究,是富贵人家方使得起的。棺材仔想了想,不禁问道,“老板,怎么今个儿城门查问的这样严?是出了啥事儿?”

鞋铺老板一愣,“喔……昨个儿罗贯街朱雀坊烧起来了,大人说是有人蓄意纵火,这不,正到处缉拿那纵火犯呢。”

蓄意纵火?棺材仔心中一凛,“掌柜的,那……火烧死人没有?”

“怎么没死?不过……烧死的还不定是谁呢。”

鞋铺掌柜的将早上开市听来的小道消息,竹筒倒豆子一般讲给了棺材仔,棺材仔瞠目结舌,直觉此事忒离谱了。不过,那仵作验尸之后,怕是义庄里,又要多上一具,还是个烧死的。

他将锦盒抱在怀中,消失在早市的街道上头。

顾秀儿一早来安乐镇‘回春堂’上晨课的时候,从飞廉嘴里,听的了这个消息。县里的‘朱雀坊’是有些名气的,连带着遭殃的是一家米铺,一家酒铺。后两者都是小本生意,比朱十三娘的损失相比,是要小的多了。

城里传出来的话,几经转口,已经变了味儿,到了飞廉这儿,已是那朱十三娘克尽六亲,先是将丈夫克死了,后是亲爹,现在儿子还在太学堂管教,家中库房着火又克死了伙计。

“就算是命硬,那卢俊达死的时候,已经与朱老板和离了,他死了,干人家什么事儿。就算是克父,也不消等三十年啊。至于那克死伙计,就更是无稽之谈。”

陆植半眯着眼睛,给个病人把脉。听飞廉嘴上胡说八道,“飞廉,你去尝尝那新来的黄连。”

飞廉面上一塌,尝黄连!这活儿每回他都是诓骗远志去做的,可是眼下大夫在这儿看着,飞廉只好去尝,没过多会儿,就听药房传来他的嚎叫。

顾秀儿抿着唇,“师傅。我瞧着这事儿不简单。”

“这眼瞅着要入夏了,怎么城里是非这般多呢。”

……

苏欢醒后,见自己弟弟苏合好端端坐在床头,“阿弟,姐姐莫不是随你来了阴曹地府?”

苏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姐姐,我好生生的活着,这儿也不是阴曹地府啊。”

苏欢一愣,伸手去摸苏合的脸,虽然凉了点儿,到底还是热的。

“阿弟,你……你没死?”

苏合将昨夜的奇遇说给苏欢,她也是十分惊奇,“这……你何时救了人家一命?”

苏合神秘一笑,“姐,你睡着的这几个时辰,我想破了头,也不记得自己何时救过人,你听过抱环山麂仙赠书的故事没有?这人我倒是没救过,不过前日里随先生去外县采买,从猎户手上,救了只黄皮子。”

黄皮子,就是黄鼠狼,也称黄鼬。

第二十七章 谁如蛇蝎(五)

因着昨天夜里‘朱雀坊’大火,苏欢原以为相依为命的弟弟让火给烧死了。一张芙蓉粉面吓得惨白,嘴唇也不见血色。如今见弟弟活生生在自己面前,能说能笑,能跑能跳,哪里还去管那是不是成了精的黄皮子来报恩,嘴里直喊着,“阿弟没事儿就好。”

苏欢一只手摸了摸胸口,定了定神,忽然惊道,“阿弟,那死的不是你?又是谁?”

苏合抓了抓后脑勺,不解道,“我也不知道,我昨夜里关门的时候,店中一个人也没有。马强回去陪嫂子了,这库房里何时多出来个人,我还真不知道。”

苏家姐弟的问题正困扰着孟仲垣,然而因为他吩咐了顾秀儿去处理周氏上吊一案,那么这‘朱雀坊’大火一案,就得他自己破了。他自来是个闭门读书的书生,若让他写骈文,立论,不稍片刻,便能成一篇精彩绝艳的文章来,可是若让他破案,真真是难为了他。

在老家江州的时候,虽然嫡母嫡兄从来没正眼瞧过自己,可是孟氏家族好歹以清流自持。宅门里的争斗尚不如坊间来的热闹,孟家久经官场,便是孟府的一个小厮守门,也是晓得,凡事要留有余地,你今日瞧不起而慢待的人儿,没准哪一天,就飞黄腾达,让你望尘莫及。

嫡母嫡兄不过不待见孟仲垣而已,然而他依旧平安长大,每月的月钱也能按时领到,逢年过节,自家在外为官的叔父伯父送来的年礼,他虽然得的不多,倒是也能收到自己那一份儿。那坊间百姓的弯弯绕绕,孟仲垣并不太懂。

“阿星,你说这‘朱雀坊’的火是谁放的?莫不是卢家人?”

卢家人,这一家人好久没出现在阿星眼前,可算清净了几天。不过倒是真有可能,可是他们早不放火。晚不放火,非得要昨天夜里放火,是个什么意思?

“不能是卢家人,”孟仲垣自语道,“这卢家二老贪婪成性,卢俊达殁后,朱家每月给这二老一笔不菲的银子供养他们,放火烧‘朱雀坊’?那便是断了自己财路……”

阿星在外头听见孟仲垣唤他,施礼禀报道,“大人。这刑案之事。小的哪儿懂。不过,您若是尚有疑问,不妨去问问顾家姑娘。”

孟仲垣摆了摆手,“问她?最近咱们松阳府的案子。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不是问了她的?她不过一个小毛孩子,这本是本官的权责,再说,她如今正调查那寡妇一案,本官哪有那个脸去叨扰她。”

小毛孩子?阿星笑了笑,自家大人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而已。他下巴刚生出一点儿胡须来,任谁见了,都道这是个毛还没长全的臭小子。

当今圣上治下。虽不如先帝爷,太祖皇帝时期那般文昌武盛的,倒也是百姓富足,民皆安乐。陈堂尤喜破格录用人才。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声音。“大人,卑职刘江(刘河)有要事禀报。”

“进来。”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刘氏兄弟登堂入室,二人没穿衙门的缁衣,而是穿了便服。孟仲垣略有不满,语带威严道,“两位捕快,这入职是要穿公服的,你二人穿的这般随意,是怎么个意思?”

刘河急忙道,“回禀大人,这是顾大人让我二人着便服,去调查一桩事情。”

孟仲垣神色微缓,“既是顾大人吩咐,你们照办就是。”

刘河目光闪烁,终是下定了决心,“大人,昨日我兄弟二人行径‘朱雀坊’时,碰到一个强买的人家,那人与朱老板起了争执,这夜里,‘朱雀坊’便着了火,我兄弟二人方才知道,便想着,要通禀大人一声。”

“那买家是何人?”

孟仲垣听此事蹊跷,赶忙问道,这没准儿就是纵火案的线索。那从死人嘴里掏出来的玉佩还放在案上,上面有四个篆体的大字,“小钟山人。”

“禀大人,那人是安乐镇潘有良的嫡妻,叶氏眉娘。”

“好,本官稍后便使人去查查,顾大人吩咐你们的事儿,你们定要做好。”

“卑职领命。”

从孟仲垣书房出来,刘江神色有些恍惚。昨个儿顾大人同这二人说,安乐镇潘家在招护院仆役,让二子乔装了混进潘家,探听一番虚实。

可是在‘朱雀坊’门前,二子与那潘家的家丁殴斗起来,虽是赢了,可这再想乔装改扮去探虚实,那也是不可能的。二人没了主意,“大哥,要不,咱们还是去问问大人……”

“大人,那个大人?”

刘江没注意,他已经潜意识里把顾秀儿划作了大人。

“自然是顾大人啊,你没瞧见方才孟大人的脸色,那真真黑的跟锅底一样。”

刘江仍是嘴硬,“问他?他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知道个屁啊。”

刘河见自家大哥是个说不通情理的,心中也来了恼意,“若是顾大人知道个屁,那咱俩就是屁都不知道!”

“你!”刘江刚欲发作,就见回廊走来个人。他眯起一双豹眼,“棺材仔怎么来衙门了?”

“明日就是三日之期,莫非,顾大人破案了?!”刘河心里有三分期待,三分肯定,三分质疑,一分惊奇。

“我二人没所作为,他能破案?扯淡。”

棺材仔见了刘氏兄弟,露出一口细白牙齿,微微笑了一笑,他身上仍是一件浆洗的发白的旧衣,不过比那些满是补丁的衣裳,要好了许多。棺材仔手中捧着个锦盒,亦步亦趋,到有了三分做派。

“棺材仔,你这是?”

这一天阳光甚好,百物干燥。棺材仔迎着太阳朝二人轻声道,“大人破案了。”这几个字,虽然轻,却重重的砸在了刘江心里,半晌,他耳边都回荡着这几个字,久久不能散去。待到刘江反应过来,只听书房门啪一声关上了,棺材仔已是没了人影儿。

“破了?”刘氏兄弟相视一眼,均是从对方眼中瞧见了惊愕之色。

“那咱们干啥去?!”刘河一手指着棺材仔进门的方向,“大哥,我瞧着顾大人是个有本事的,没准儿,跟好了他,咱们不必永远做个捕快。”

这话穿进了刘江耳里,也进了他心里,他竟然隐隐觉得刘河说的是对的。

锦盒中端端正正放了一双红色鸳鸯绣鞋。不过与棺材仔早上从鞋铺新做的那双不同,这双外面儿有些磨损了,显然是穿过的。

“大人,顾大人今早出去了,他昨个儿吩咐我,将这双绣鞋与崔九娘子何氏的换过来,若是潘有良的娘子叶氏能穿得上,这人便是她杀的,若是穿不上,那他明日便要辞官。”

孟仲垣识得眼前这个人是义庄的棺材仔,顾秀儿何时把他收归麾下的?不过想想那小姑娘身边的朋友,有蛇岛狼族的遗留血脉,有个能通天下事的王九斤,如今又多了这么个棺材仔,这还真是……

“等等,你说什么?!辞官!?”

孟仲垣的声音很大,连带着门外立着的刘氏兄弟也听见了,二人面面相觑,莫非这顾大人是破不了案,来辞官的?可是方才棺材仔明明说,大人是破了案的。

“大人莫要动怒,顾大人同您说,若是潘家叶氏能穿得上这鞋,那人便是她杀的。”

“她……她知道她这官是谁许的吗?她辞官,本官也得敢接啊。”

……

朱十三娘守在‘朱雀坊’的废墟前头,枯坐了六个时辰,不动不说话,滴水未进。账房急了,“当家的,您多少吭一声啊,别吓唬小的啊。”

朱十三娘面如死灰,账房叹了口气,“唉,这是哪儿造的孽啊。”

这账房是‘朱雀坊’的老人儿,自朱老掌柜白手起家以来,他就在这绸缎庄里,从学徒做到了账房先生。对这铺子亦是很有感情,又是瞧着朱十三娘长大的,最近这当家的怎么这么多糟心事儿?想到小少爷还在太学堂里管教,账房先生不禁泪流满面。

因着这罗贯街‘朱雀坊’一带让大火给烧成了灰,许多行人便绕过这地方走。本来门庭若市的闹市地段,此刻就像个孤零零的坟场。

眼睛让泪水给糊了,账房先生瞧着不远处,来了个人。

这人翠羽黄衫,头上梳了双丫髻,生的明眸皓齿,娇憨可爱。小姑娘骑了头驴子,手中握着一柄钓竿,钓竿那头儿,垂着的不是鱼饵,而是根萝卜。

驴子见了萝卜在面前,走的便快了许多,可那萝卜在钓线上来回晃荡,驴子拼死也吃不到,打了个响鼻。“恩昂……恩昂。”

那少女骑着驴,停在了‘朱雀坊’门前,声如明珠坠地,清脆好听,“朱掌柜。”

她目光澄澈,好似全然不见朱十三娘背后的废墟一样。

“朱掌柜。”

她连叫了两声,朱十三娘的瞳孔微收,有了意识。

“朱掌柜想是知道,谁人烧了你的铺子。”

十三娘唇齿微合,账房一惊,没想到这小姑娘三言两语,便能治好自家掌柜的不成?

“她心如蛇蝎,我们便要如虎豹豺狼,看谁拼杀的过。尚未分出胜负,你现下就要丢盔弃甲,自认倒霉吗?”

第二十八章 玉碎瓦全(一)

顾秀儿一番话,让朱十三娘的神智清醒过来。她拿衣袖掩住了脸,嘤嘤哭泣起来。老账房见着心酸,也跟着哭号了一通。待这主仆二人收归平静,十三娘方小心道,“姑娘可是有办法?”

“姑娘若是能除了那贱人,日后,咱‘朱雀坊’东山再起之时,但听姑娘驱策。”

‘朱雀坊’被大火烧的一干二净,堆积的货品半点不剩,别说东山再起,散尽家财能够与那些订货的赔款相抵,就是不错了。朱十三娘这个保证,是空口无凭,她也不定有朱老掌柜那个经营能力,能让他们‘朱雀坊’重新站起来。

“掌柜的只消好生安排赔款重修事宜,等上几日,便可真相大白。”

“好。多谢姑娘。”

十三娘面色缓和下来,重又恢复了她往日利落干练的模样,催着手下去准备土木泥石,将铺子料理之后,再重新修葺。幸得店里的账簿都是由账房先生锁在自己家中,那上头的绸缎订单,有一部分可以托由其他绸缎庄临时接济过来,这样算算,损失倒是小了很多。

需得翻三倍赔偿的,是几匹特别名贵的绸缎。临时抽调不得,就这一笔,耗费了朱家近七万两银子。幸得朱老掌柜经营有方,这些年攒下不少家底,若是寻常的小绸缎庄,光这七万两银子,就拿不出来。

孟仲垣特许太学堂准了卢方几日假,卢方自太学堂出来,戾气竟然收了不少。他也晓得自家铺子遭了火灾,如今看到母亲虽然形容憔悴,倒是并无大碍,不由宽了些心。

这‘朱雀坊’的铺子,是朱老掌柜毕生心血。求精而不求多,往来的都是几十年交情的老顾客,知道朱家有难,撇除那些雪上加霜的不说。大部分都没有为难这母子二人。

朱十三娘负责货物的损失清点和赔偿。卢方则跟着管家雇了些长工泥匠,要尽快将铺子修葺好,以重新营业。

这天夜里,卢方一身泥灰,见母亲仍旧在灯下点算,不由鼻子一酸。

“母亲。”

朱十三娘手上算盘未停,对这个儿子,她历来是溺爱的很,如今,竟似吃了秤砣一般铁了心。“方儿。先生许你五日假期。过了五日。你当快些回去受教,莫要延误了功课。”

“是,母亲。”

卢方欲言又止,“母亲可知。这纵火犯人是谁?”

手上珠算啪一下停了,十三娘就着晦明的灯火,看着卢方,“旁的你莫要寻思了,好生考学,待到今年秋闱,要有个成绩才好。”

卢方见朱十三娘铁了心要将这事情的真相瞒着他,只好顺着她的话,说道。“太学堂中,虽说都是犯了错的少年子弟,但是先生严厉,每日除了督促课业,还要做些劳动。母亲你看。儿子从未做过粗活儿,如今一双手上,也生了茧子。”

朱十三娘只嗯了声,“你先休息吧,娘还要算算。”

卢方又看了自己母亲半晌,只觉得这把火,不知将她娘身上的什么给烧去了,她竟然对自己,有些不闻不问。见母亲没话要说,卢方垂着头,走到了外间,要往自己房中去。

“方儿,库房里存了些芙蓉花油,你若是吃痛,便拿来抹抹。”

母亲终究是关心自己的,卢方有些感动。就着月色,往自己的小院儿走去。

朱十三娘停下手中珠算,不知自己此番作为是对还是不对。

这一番计算下来,自家蒙损了二十七万两,除了父亲留下的基业,手中余钱尚有几万两,若是与合作的钱庄借些银两疏通,想来不用卖房卖地,还是能还上的。

若不是这几日正逢库房进货,那些珍贵的绸缎尚来不及移库,也不至于损失的这样厉害。

“叶眉娘,此番就算不为玉碎,我这破瓦也定要给你撞出个窟窿来。”

朱十三娘愤愤道,房中烛火暗了下去。许是她疲惫不堪,方熄灯睡了。

刘江坐在自家小院儿里头,等着明日天明。他一宿没睡,刘河拿了盅小酒过来,“哥,你也莫要上火了,这人各有命。”

他们都以为,那顾大人破案的同时,跟孟大人说了自己二人懈怠上官,只怕连捕快也做不得了。自考上武举人后,刘江一直眼高于顶。在省城巡检任职不过七天,便因为私事开罪了上官,生生让人给赶回了老家松阳。

到了松阳,因着司徒治任上,徐焕还是捕头的缘故。他这武举人,也不能直接摘了现任捕头的帽子。可是左等右等,便是县里的军营埔也招满了人,愣是没人提拔他。

父母双亲见这孩子长期在家赋闲,方拉下老脸,去求了些旧交,给他在县衙谋了个闲差。只求他出息一些,莫要再让二老忧心。

这闲差一做,就做了七年。自十七岁拔得武举头筹,已经七年了。

壮志未酬,便是个石头脑袋,也开了些窍。

……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昨个儿夜里下起了雨,。顾玉儿准备了好些艾草,打算做些青团给几个小的解馋。想到顾平、顾安兄弟尚在青州营训练,不知吃不吃得饱,穿不穿的暖。到了清明,自然要给母亲扫墓去,如今使了些银子将墓地修葺过,看着比过去那草草入殓的是要齐整多了。

顾秀儿洗漱过后,也来帮了把手。这一大家子,数顾玉儿起的最早,她要负责大伙儿的膳食,还要兼顾照顾灵儿的责任,虽说手上余钱多了些,可是顾玉儿舍不得花,纳鞋垫儿,缝缝补补,还想着贴补家用。

自家后山的几亩薄田,今春已是托由佃户耕种。那几亩田地,本也是族中最差的,产量不及河下肥田的五成。

顾玉儿醒了,顾灵儿便跟着她醒。她想去找二姐姐玩儿,却让顾玉儿喊住了,“二姐姐这几日操劳的很,让她多睡睡。”

灵儿早慧,眨了眨眼睛,穿上春衫之后便去西屋寻金宝玩儿。

顾秀儿嗅觉灵敏,闻见灶间的艾草香气,便醒转过来。“大姐,你做了青团?”

这东西她是爱吃的,清香爽口。

“我吵着你了?怎么不多睡会儿?”顾玉儿面上满是担忧之色,“你再去睡会儿,做好了叫你。”

顾秀儿伸了个懒腰,套上鞋子,清晨的院子湿漉漉的,有股乡下特有的青草香气,因为小院儿里有了牲畜棚,还有些臭臭的。

“请问家里可有人在?”

门外传来了喊声,顾秀儿正弯身打水,听见这说话声,便提着裙裾前去开门。

门方一打开,就瞧见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光裸着上身,背上背着七根荆条。顾秀儿愣了愣,这刘江捕快搞得是哪一出?负荆请罪?

刘江抬眼望去,面前是个眼生的小姑娘。生的白皙无暇,明眸善睐,正哭笑不得的望着他,他觉得这小姑娘与那顾大人生的极像,“姑娘是顾大人的妹子吧。”

“啊?”顾秀儿顿了顿,“……不是……先生寻错门户了。”

原来,刘江昨天压根儿没睡着,三更过了,他便去寻孟仲垣,孟仲垣正在睡梦之中,听刘捕快问说那顾大人住在何处,孟仲垣一时没反应过来,直说道,“顾大人?安乐镇顾村,村头大榆树下第一户人家。”

说完,他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可那刘捕快已经是快马一匹,上了官道。

“姑娘莫要为难在下,姑娘同顾大人有七分相似,定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这刘江是个认死理儿的,今天若是不把人叫出来,他便堵在这儿不走了。

“你这汉子,我说了不是便不是,我家里除了两个哥哥在军中任职,其余皆是白丁,哪儿来的顾大人?你莫要取笑我们?你难道是讽刺我那死去的爹爹吗?”

“姑娘……”

刘江还欲说些什么,忽然瞥见那房舍内走出来几名少年。为首的生的极胖,似乎好不容易才从那门框中挤出来的,第二个走出来的,刘江定睛一看,“大人!”

他喊得是顾喜,将顾喜吓得一愣。这汉子生的虎背熊腰,裸着上身,因为一早赶路,浑身湿嗒嗒的泛红,背上背了七根荆条。

“你……”

顾喜看着顾秀儿,顿觉不好。他也是聪慧的,不过人老实了些罢了。

“你这是做什么?”

刘江将顾喜认作了顾大人,那便将错就错。“大人,卑职知罪,卑职不该顶撞大人,让大人为难。卑职任凭大人责罚。”

顾喜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得罪了顾秀儿,只觉得他这样当众认错,让别人也很是为难。“你先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你跪得天地君亲师,跪我算是什么本事?”

“大人言下之意,是不怪小的了?”

顾喜咳嗽了声,他并不知道秀儿心里的想法,“你先起来,怪不怪还两说呢。”

“大人若是不原谅卑职,卑职便在此处一直跪着。”

顾秀儿和刘江僵持在门外,她是个女儿家,怎么也不好跟个裸着上身的男人在外头这样相对。

“你这人,好不害臊。明明是自己无礼在先,此番又威胁别人原谅你,这世上哪有你这样蛮横专断的人?”

刘江面皮薄,让这小姑娘这样一说,脸上已是红的如煮熟的虾子一般。

第二十九章 玉碎瓦全(二)

刘江虽然面上红透了,可是他此番是为自己兄弟二人来求情的。脸皮已经丢了,若是事情不成,那真是死的心都有了。刘江心一横,“姑娘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嘿,你这汉子怎么不分好赖话儿呢。”说话的是九斤,他头回见到比自个儿还要横的,“你来请罪,还要问问人家接不接受吧,这样硬是逼着人家原谅你的罪过,那是不是你杀了人,到人家家门口跪上几天,人家鞭笞你几下,这杀人的罪过便可以抵消了?”

虽然是这个理儿,可是刘江犯的,也不是那杀人的罪过。九斤偷换了概念,说的这刘江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本是脸面极酸的人,若是往日,早就拂袖离去,更别说他如今还跪在地上,朝着个丁点儿大的娃娃叩首谢罪。刘家的脸都让他给丢尽了。若是让祖父瞧见,非得气的把他双腿打断不可。

“你先起来。”顾喜说道,“什么事情,起来再说。”

九斤见这壮汉仍旧没有起来的意思,快步走上前去,硬是将他搀了起来。暗中较量着,刘江心中惊讶不已,这孩子虽然年幼,然内功深厚,他是生生让人家给从地上拔起来的。心中对那顾大人更是忌惮,“你这人,便是跪在门前,将膝盖也跪烂了,恐怕心中也是半分悔意都没有,不过担心我哥哥朝上官说你的坏话,误了你的前程罢了。”

顾喜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只得任由秀儿说话,他在旁边哼哼哈哈的算是认可。刘江这才把目光移向这小姑娘身上,她一身翠绿春衫绣了点点蓝色碎茉莉花,头上扎了根点金梅花银簪,耳上两个小小的金丁香,虽是打扮的普通,甚还不如自家溪娘穿的体面,可是这小姑娘眉宇之间独有一种慧黠之气。将他平生见过的姑娘都比了下去。并非倾国倾城的貌,嘴上也不饶人,却总让人生亲近之心。

“卑职确实是担心大人对我兄弟二人不满……然而,卑职更想跟大人说,卑职历来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也因着这个缘故,得罪了同僚上司,卑职当初蓄意刁难大人,是瞧着大人小小年纪竟然高过卑职不知多少级,便生了懈怠之心。如今。卑职瞧着。大人是个聪明绝顶。又有本事的,卑职想携二弟刘河同来投奔大人,以效犬马之力。”

他声音不卑不亢,虽是跪在地上。仍是一身傲骨。顾秀儿心知,这世上有一些人,虽然有本事,却是极难与人共事的。他们的本事,要么随着岁月蹉跎掉了,要么,就因着自己的际遇不佳,从此荒废。

“既是如此,你更不该与人为难。”顾秀儿想了想。知道若不将刘江给赶出去,待他登堂入室了,非得瞧出顾喜的破绽不可。平时自己去县衙门都是乔装改扮过的,虽然与顾喜能有九分相似,但二人气度不同。想要被认出来,还是容易的。

“姑娘可有高见?”

“你来求别人原谅,自然要听从人家的吩咐。哥哥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这才有个请罪的样子,而不是堵在我家门口,让我们为难。”

刘江略一偏头,拱手道,“那卑职告辞。”

顾喜松了口气,他刚才并没有承认自己就是顾大人,那刘江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不过想起自家小妹每日要与这些男人往来,不由有些担忧,到底是个女儿家家的,这,恐怕不好。

“阿秀……我瞧着,你还是少去县衙好了。你毕竟是个姑娘家,多有不便。”若是有人认出顾秀儿,她这名声,可就毁了。不但每日与些衙差厮混同食,还经常出入命案现场,义庄之流的地带,谁家愿意娶这样的姑娘。

顾秀儿并未接话,只是收拾好了东西,要去陆师傅那里学习,她每日早出晚归,到了家中,就算大伙儿都睡下了,她还要在灯下苦读两三个时辰,到夜半中天了,方见她熄灯休息。如是半月,连陆大夫都夸赞自己这个徒弟,是个聪慧有加又勤勉刻苦的。

顾秀儿这番行为也激励了顾乐,秀儿读医经的时候,他便在灯下读《诸子百解》,这是本大雍文人,入学启蒙的读本,虽是启蒙的,可是那书中的道理,都是大道至简,便是一生奉行,也是好的。

姐弟两个如此刻苦,别人都看在眼里,所以这一大家子,算上九斤燕痕,都跟着有样学样起来。顾玉儿每日做的针线更多了,九斤燕痕则天天相伴着练功,如今已有运斤成风的力气。

“哥哥,若是这样,以后需得‘顾大人’出面的时候,你便替我出面可好?你瞧,那刘捕快都认不出你来。”

这二人出生仅差了半刻钟,生的极像。而且因为年纪尚幼,顾喜的发育还未完全,并无什么男儿特征,两人并立,若不细看,还以为都是清秀可人的小姑娘。顾喜想了想,这样倒是妥当,他横竖是个小子,自然比妹妹方便,便顺口答应下来。

“也好,你只消把需要我做的事情记录下来,我替你出面。”

顾秀儿当即起了笔,给顾喜交代了一番,从顾玉儿蒸糕点的笼屉里头抓出两个青团,匆忙塞进了布口袋,便紧赶慢赶着去镇上就学。

有了顾喜替他去县衙奔波,自是最好的。顾秀儿如今只想着安心将医术学好,至于这个典农官,还要两个多月才需上任。

陆师傅的课程安排的很是杂乱,往往是他想到什么便教些什么给秀儿,至于识百草,则干脆扔了本《药王医经》给她,上面有千万种本草药材的基本特征,还有小图在旁侧,是莎草纸制成的。她这样苦读,记下的本草还不到十之一二。

顾秀儿前世是学农学的,因为那个现代文明高度发展的时代,她又处在一个泱泱大国,农学出来的就业前景不好,便干脆顺应父母的意思,打算一口气读到博士,然后留校任教,生儿育女,终此一生。可谁料,那乡间的一次车祸,便将她这一缕孤魂扔在了这个世界中。

顾秀儿并不多么决定聪明,不过是比个真正九岁的小孩子多了些人生阅历罢了。人生在世,许多道理无论朝代更替,时代变迁,都是通用的。而那些前人积累的社会经验,她也比这些当局的人要清明一些。

顾秀儿毕竟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她前世今生,都需要自己的努力,才能取得一点点的进步。

陆植在药房炼丹,自从拜师之后,顾秀儿才知道,这小小的回春堂里,药厅里头,还有个暗室。那是陆植炼丹的地方,当然不是什么太上老君的仙丹,不过是些常用的药材调配而成的,多是起强身健体的功效,还治疗一些隐疾。

比如那日,有个衣冠楚楚的青年公子来了,他看着满面红光,油头粉面的,并无病兆。然而这公子憋红了脸与陆植附耳两句,陆植又神秘兮兮支走了飞廉秀儿,顾秀儿瞧见他给了那公子一瓶药丸。便总想着打听这是什么稀罕东西,师傅竟然碰都不让自己碰,惹急了陆植,他方怒道,“这是男子壮阳补肾的东西,你个姑娘家家的,打听这个做什么。”

后来再有这样的客人,顾秀儿便再也不问了。

“师傅,你又在练那丹药了?”

陆植冷哼一声,使劲往炉鼎里头加了些松枝,烤的松枝噼啪作响,使劲冒油。

“这龙髓丹不过是本门的一个偏方,若说本门镇派的利器,可是传闻中的九转回春丹和金花驻颜丸,可惜,为师都这把年纪了,还没见过这两样宝物。”

顾秀儿一听说宝物,就起了意。赶忙打听,方知道这是本派创教祖师江尚的两件法宝,在祖师那个年代,这九转回春丹中的婆娑花与金花驻颜丸里的蛟龙血还是能得到的。不过因为时代变迁,如今天下,哪里去寻蛟龙和婆娑花,因此便失传了。

而回春堂与落花宗两派,因为落花宗尤有一颗祖师传下来的九转回春丸,所以规模比回春堂要大一些。

顾秀儿从陆植嘴里,听闻那落花宗只是比回春堂的规模大一点点,可这回春堂,里外不过两个药童,和他师傅一个坐堂大夫,她那时候想,落花宗许是就是个大一些的药堂,充其量也就是郑国的大药行。可谁知,后来她在落花宗总部香山脚下往上看的时候,只见云雾飘渺,奇峰百座,弟子三千,哪里是大一点点。

“其实,当初祖师临危之际,你师公在的时候,本门尚有一颗金花驻颜丸,可惜可惜,师傅他老人家当初为了救人一命,草草将那宝物用了。谁知,救的是个中山狼不说,还牵累本门遭到灭顶之灾,师傅当年逃到青州,便收了为师做徒弟,可惜为师与师傅学习不过三年,他老人家便旧疾复发撒手去了。这祖师江尚的驻颜妙法,在为师手中,不过学到三成而已。至于你能学到多少,那还要看你的本事了。”

顾秀儿受教,听得认真仔细。

外间传来飞廉的呼喝声,“棺材仔,你师傅那是肺痨,你便是开了这药回去,也是治不好的。”

棺材仔正与飞廉拉扯,忽然瞧见里间进来两人,为首的是陆大夫,后头跟着那位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姑娘。棺材仔瞧着这小姑娘的容貌,忽然与另一张脸对上号了,他没有半分错认,惊愕道,“顾……顾……”

第三十章 玉碎瓦全(三)

顾秀儿神色微变,怎么她的相貌刘捕快都认不出来,却让棺材仔给认了出来,这,这可不好办了。

棺材仔瞧见左右还有三五病人,心下筹谋一番,改了口,“顾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其实棺材仔心里想问的是,顾大人,你怎么是个女孩儿家?棺材仔硬生生将这话憋了下去,只装作熟识的模样,“顾姑娘,我来给师傅抓药的。”

顾秀儿与陆植相视一眼,陆植面上也是惊奇神色,他那易容之术虽然比不得落花宗那个老妖怪,但是,怎么竟然瞒不过棺材仔这么个小少年?真是,老脸都丢尽了,若是让落花宗那老妖怪知晓,非得笑破肚皮不可。

“棺材仔,你随老夫到后院儿来。”

棺材仔愣了愣,放下手中与飞廉争执的药包,跟着陆植进了后院儿。顾秀儿见左右无人,也跟着去了。棺材仔偷偷觑着顾秀儿,只道这小姑娘不知装的什么心思,谁借了她的胆子,竟然敢冒充朝廷命官,那可是杀头的罪过,不过念在这姑娘心善,他咬了咬牙,断言道,“顾家姑娘,我不会把你这事儿说出去的。”

顾秀儿见他一副下定了决心的模样,不禁带了些许动容,“棺材仔,你是怎么将我认出来的?”

棺材仔没想到她一开口,不是辩驳,不是解释,而是问自个儿是怎么认出她的,棺材仔搔了搔后脑勺,望着顾秀儿白净的面颊神色微赧,一旁的陆植也是急了,“你快说,你怎么将她认出来的?”

“我在义庄生活了十数年,自四岁起,师傅便将给死人化妆整容的活计交付给了我。这人生在世,有许多脸面,譬如有妇人喜爱涂脂抹粉,若是涂抹的重了。便是再丑陋的面容,也可掩盖的住。又有奇人通晓那易容之术,以一特殊凝胶材料制成面具,覆在脸上,这无论是化妆之技,还是易容之术,不过都是将一张本不属于本家的脸硬是扣在面上。大夫不知,这人生面向如何,从他的骨骼关节便可观一二,我虽然尚未达到观骨知相的本事。但是从寻常人的骨骼轮廓便可推知。其相貌如何。姑娘初易容时,与本身相貌差别不大,是故我才能认的出来。若是姑娘化作老妪钓叟,我没瞧见过你本来的容貌。那也是认不出的。”

棺材仔顿了顿,又补充道,“姑娘先前易容之时,是化作与你年纪相当的少年,小的方才没认出来。若是姑娘以稚龄化作老妇,那我敢担保,必是瞒不过我这双眼睛。”

陆植在一旁,听了棺材仔一席话,捻须道。“好好好!”他哈哈大笑起来,“好个观骨之术!”

易容驻颜妙法,分为两支。一支就是流于郑国的落花宗,另一只便是这回春堂。这两派数百年来,暗中争斗。近几年,回春堂因为丢了祖师的金花驻颜丸,方渐渐见了颓势。陆植一听这棺材仔一语道破那易容本相,可借由观骨破解,不禁心头大悦,总是胜过那老妖怪一成了。

“你当真是观察入微,我没有看错人。”

棺材仔猛的抬头,这姑娘被自己识破,不禁没有动怒,也没有辩解,反是很高兴的模样,是个什么道理?

见四下无人,顾秀儿坦诚道,“棺材仔,本官可不是冒充朝廷命官,我这九品典农一职,是因为向圣上觐言除吏治贪腐,圣上于御花园美人岭上亲口许诺我的。”

自从跟了这顾大人做事,棺材仔对他的话到了唯命是从的地步。他这么说,棺材仔很是相信。他眼珠子一转,立刻改了口,“大人,是不是圣上觉着您是女儿家,在官场多有不便,担心生出嫌隙,方让您易容改装的?”

顾秀儿点点头。棺材仔放了心,幸得刚才自己有眼力见儿,若是当众拆穿了顾秀儿女扮男装的事儿,那岂不是……他缩了缩脖子,幸好幸好,自己项上这颗脑袋,说不出多聪明绝顶,也不至于忒傻。

“大人……那结果今日便可出来了。”

结果?若是那叶氏那般好对付,周氏怎么会上了她的套儿。顾秀儿交付给孟仲垣的办法,不过是个激将之法。

果不其然,县衙第一次派去的衙差回来复命,说那潘家的夫人试过鞋子,并不合脚。孟仲垣左思右想,这顾秀儿若是没有把握,绝不会无缘无故耍弄他寻开心,如此看来,必是这衙差一行,出了什么差错。果然,他详细问起细节,才知,衙差门到了潘府,那大夫人说,自己换鞋是可以,但是她一个深闺妇人,怎么能随意让男人看他换鞋,就支了屏风在后头,待那穿着鞋的脚一伸出来,衙役们面面相觑,这鞋子大了可不是一点点。

第二次,孟仲垣想了想,决定亲自去瞧瞧。他一个县令,让人家个妇道人家当众换鞋,说来是有些不妥。

可是为了破案,什么不妥他也得忍受下去。

一众车马浩浩荡荡,就要去潘家拿人。尚未进府,就让潘家老太爷亲自迎了出来,一听说是寻自己儿媳,这老太爷的脸色似打翻了五味瓶子,支支吾吾道,“老夫那儿媳……她……她”

孟仲垣恐生有变,暗示柳西制住老太爷,直接闯了进去。谁料,跟着衙差来到那里间,只见叶氏攒着眉头,正躬身打骂一个丫鬟。她足上捆了一圈白色纱布,仍可见血液汨汨流出,好不瘆人,叶氏瞧见孟仲垣,脸上带了三分笑,却衬得她一双娇美容颜,古怪不已。

“夫人这是做什么?”

那丫鬟已经皮开肉绽,被打的浑浑噩噩,只伏在地上,连连求饶,“夫人饶了莲香,夫人饶了莲香……”

孟仲垣心下不忍,“潘夫人不必如此。”

叶氏嘴边绽开一个残忍笑意,“大人来的不巧,这丫头给妾身洗脚的时候,拿了滚烫的铜盆来,烫的我一双脚肿大起泡,如今那些血泡让大夫给挑了,妾身一双脚恐怕落了残疾,不能起身迎送大人。请大人恕罪……”

孟仲垣神色一黯,瞧了柳西一眼,二人心中都道,早不受伤,晚不受伤,偏偏我们第二次来的时候,你受了伤,你说你与这案子没有关系,那可没人会信,可是她足上有伤,便不好试穿鞋子。这无凭无据,便将人锁了回去,实在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孟仲垣无法,低头与阿星附耳两句,小厮便转头出去了。孟仲垣回身,笑道,“早闻潘翁热情好客,府上的岭州牡丹是本地绝色,如今春暖花开,本官特地携了手下人来此赏花,又闻说潘家叶氏乃是种花好手,本官本想着寻夫人问问这牡丹种花之术,可惜夫人伤了腿脚。”

他一副惋惜神色,若是叶氏不知道他心中的小九九,非得以为这少年县令,今天只是来潘府赏花未遂的。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相请不如偶遇,大人既然到了,便由老夫领着大人四处瞧瞧,府上最近新植了一株绣球牡丹,花瓣紧凑似球,小儿给它起名赤龙金鳞。”

“喔?那本官倒要开开眼界,潘翁,请……”

孟仲垣脚下跟着潘老天爷瞎转悠,停在一处别院前头。这青州之地,富户很多,然而像潘家这样有财有势的却不多,赵家的别院虽大,但赵举人有功名而无官身,那府上的一应用具,便不可逾矩。无论如何豪奢,这底蕴还是差了一层。

潘家不同,潘家不但有‘广昌隆’这百年粮号,潘老太爷名叫潘恭行,他上头有三个哥哥,潘恭谨,潘恭言,潘恭慎。

除了这三哥潘恭慎英年早逝,其余两位,都在京中担任要职。所以,潘家在松阳府,几乎是横着走的。

这别院修葺在一众牡丹花从里头,别院前头,有一小小的八角凉亭,虽然没人,一个石桌在中间,周遭围了四个石凳。又支了架古琴在旁侧,古琴前头,还摆了果盘糕点,金丝蜜枣,山药枇杷,灯笼金桔,盐津葡萄四样,很是讲究。

孟仲垣抬头一看,是块金漆朱笔的匾额,上书‘赏芳阁’四字,落款,“小钟山人”。

孟仲垣心中一凛,面色却不变,只装作不解问询道,“潘翁,这匾额题字笔力雄浑苍劲,孟某不才,敢问这‘小钟山人’是何方神圣?”

潘恭行捻须笑道,“大人十三岁中举,已是咱大雍奇闻。犬子有良不才,三十多了还没个功名傍身,倒也喜爱读书弄乐,‘小钟山人’,便是犬子的号。”

“不知潘公子现在何处?孟某也想结交一番。”

潘老太爷面露难色,解释道,“犬子进省城巡查店面,需得月底才能回来。若是他回来了,老夫必然嘱咐他略备薄礼,到府上去拜见大人。”

孟仲垣正低头寻思这潘有良与那死尸嘴里的玉印不谋而合,忽然见阿星跑了过来。“潘翁,本官对这牡丹一窍不通,虽然有些鲁莽,不过还是想请府上大夫人,为本官讲解一番这种植妙术,也好叫我开开眼界。”

第三十一章 玉碎瓦全(四)

潘老太爷面露难色,这自家大媳妇那脚,也不知是如何伤的,他心里担心唐突了贵客,又觉得这事情蹊跷的很。并不是真正关心自己儿媳,若为了潘家的利益权衡,那小小的叶氏,就算死了,抬也得抬过来。潘老太爷眉头稍稍舒展,吩咐道,“来人,将大夫人请来。”

孟仲垣眯着眼睛,又道,“潘翁,本官有一同僚,亦是惜花爱花之人,他本是去县衙寻我下棋,听仆从们说我来了潘府,便驾了马车过来,不知潘翁能否行个方便,让我那同僚一同游园。”

“大人言重了,不过老夫斗胆问一声,您这位同僚,是本县哪位大人啊?”

“他姓顾,名秀,字子禾。乃是今岁圣上钦点的九品典农,圣上对他青睐有加,更甚于本官。”

圣上钦点?潘家于朝中很有耳目,亦是听说了今朝孟仲垣上京,自己没得任何封赏,他身畔一九龄小童却得了圣上青眼,钦赐九品典农。原来,这要来的就是那位小大人?潘老太爷老谋深算的眼睛含着笑,“原是这位贵客,快快请进来。”

二人在凉亭中品茗,潘家自诩商户中的清贵,一应用具,都是效法潘老太爷两位在京述职的兄长而来,那嘉则殿典仪的行事,很是讲究。

这古琴蒙了灰,孟仲垣不着痕迹的伸手蹭了蹭琴上的灰,两只手指,霎时就给染得污浊了,“这琴是好琴,不过潘翁,如此好琴,终日放在此处餐风露宿,未免有些暴遣天物吧。”

“此物乃是小犬重金求得,唤作大圣春雷。乃是报国寺空闻大师的爱物,空闻大师圆寂之后,此物几经转手,落到个郑国商贩手中。小犬在那商贩住户附近租了间房舍。每日到人家府上去求取此琴,如此三年,终是撼动了人家,方得了此琴。”

“喔?令郎既是爱琴之人,又怎会任由这琴放在外边,雨打风吹,蒙尘藏垢呢?”

“许是小犬出外巡查,下人忘记把琴收起来了。”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潘恭行为商数十年,然而他家中‘广昌隆’乃是皇商。有朝廷庇护。他自个儿真正在外游历的时光并不多。远不如赵厚生那样有见识。这一番谈话。倒显得乏味了。因为这潘老太爷,三句话不离他的兄长,他的儿子,再不济。还要聊聊他那位嫁到安乐侯府做继室的侄女。听得孟仲垣眼皮子打架,只盯着这大圣春雷古琴,觉得它甚是古怪。

若是‘朱雀坊’中,那烧成焦炭的死尸真是这潘有良,还不知潘老太爷能不能接受。思及此,孟仲垣开口道,“潘翁可晓得,前日里,镇上‘朱雀坊’着了火。”

“朱老掌柜与老夫乃是旧交。听此噩耗,老夫也深感惋惜。”

“不光是着了火,里头还死了个人。”

潘老太爷叹了口气,“人世无常,可惜可惜。”

孟仲垣还欲往下说。却见仆从领着个少年过来了,这潘府的牡丹园,如今姹紫嫣红,百花争艳,美不胜收。那少年一身青色布衣,头上用一块四方巾束起,皮肤雪白,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深不见底。他唇色红润,进退有据,独立百花从中,片叶不沾身,好似一株盈盈芍药,牡丹从中,独有风华。连阅人无数的潘恭行都心下惊叹,原来这久负盛名的顾大人,竟还是这样一个美少年。

“潘翁,孟兄。”

孟仲垣点头示意,将顾秀儿请了坐下。他微微施礼,坦荡落座。

“潘翁,早闻府上牡丹盛开之时,便如九天之上,西王母的瑶池花海,如今一见,更胜天宫。”

潘老太爷含笑不语,很是满意这个有眼力见儿的后生。再者说,他生的美丽,看着亲切,这些优势,是孟仲垣所没有的。

不多时,叶氏也尤家丁抬着,坐了软轿,款款而来。

“媳妇见过爹爹,孟大人……”她目光移向顾秀儿,是不知道这小子是何方神圣的,“这位……”

“这是圣上钦赐的典农顾大人……”

叶氏微一沉吟,眼中俱是精明神色,“妾身见过顾大人。”

“夫人有礼了。”顾秀儿眼睛并未看向叶氏,而是与孟仲垣一样,将目光投到了那一把蒙尘古琴上头。

叶氏一双雪白小手在桌下紧紧握起,自己这一番苦肉计,孟仲垣可是再也为难她不得。

“夫人。”顾秀儿这一声轻唤,拉回了叶氏的思绪,“夫人这帕子精致的很,这绣艺,真真是精湛绝伦。”

她目光向下看去,惊呼道,“夫人……您怎么未着履?”

潘老太爷面上不悦一闪即逝,“我这儿媳,今晨洗脚的时候,让粗使丫鬟烫伤了脚,大夫刚施针用药,如今那一双脚,还肿着呢。”

“喔?原是这样。”

他状似不经意开口道,“方才本官来的时候,正经过县里的穿云轩,想要为家姐挑选一双面料上乘软和舒适的鞋子。可是那穿云轩中,并无伙计待客,隔得老远,还能听见掌柜的在里头骂那小伙计。”

“大白天的,不待客,反而关起门来骂伙计,是个什么道理?”

“孟兄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因着着急赶路,本官硬是敲开了穿云轩的大门,那掌柜的方收敛了嚣张气焰,让伙计开始待客。本官见那小伙计眼圈儿红红,甚是委屈的模样,便随口问道,你家掌柜的因何骂你啊?”

顾秀儿手中端着香茗一盏,徐徐道,“小伙计说,这店里有位贵客,是他们的老客人。每月新上柜的鞋子,都要拿锦盒包了,每样儿送去一双。因是贵客,往日里,这个送货的差事,都是穿云轩掌柜的亲力亲为,可是这次,掌柜的抱恙,便吩咐了小伙计去送,还反复嘱咐,莫要出了差错。可是这伙计将鞋子送到那客人府上,却给全数退了回来,幸得他跑得快,不然还得招一顿好打。孟兄,你猜猜,这是个什么缘故?”

“难道那小伙计送错了门户?”

“非也,非也,那小伙计虽说不上聪明绝顶,倒也绝对是个伶俐的。原是他送货的那家夫人,脚受伤了,因着肿胀,平白大了一号,丫环斥他来寻夫人晦气,将他赶了出去。这一赶可不要紧,穿云轩的掌柜却急了,因这贵客的脚本就比寻常女子大上三号,她退回来的鞋子,可断断是卖不出去了。”

叶氏听到这里,面上已是青白交加。潘老太爷也听出了这话里有话。

“夫人,本官见那小伙计委实可怜的很,便吩咐了他拎着锦盒随我来您府上,这鞋本就是您订下的,您脚伤了,下月不订便是,可这鞋,您还是要收下的。”

“那是自然。”叶氏顿了顿,“许是丫环心急妾身的脚伤,方失了分寸。”

顾秀儿抬手,只见一旁等候的衙差中间,窜出来个十一二岁的小子。叶氏愣了愣,这小子他从未见过,当真是穿云轩的伙计?

顾秀儿见棺材仔捧上了四五件锦盒,打开其中一个,“夫人见谅,家姐生辰在即,本官惦记着送她一双绣鞋,可本官到底是个丈夫,如何会挑那些繁琐花样儿?早闻松阳县里,潘家夫人是个中好手,可容本官看上一看,您挑的这些鞋面儿花样?”

“大人请便。”这四个字,几乎是从叶氏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双甚好,不过若是穿在尚未出嫁的少女脚上,会否潋滟了些?”

顾秀儿手上,端着一双红色鸳鸯绣鞋,看那花纹形制,叶氏已经吓得冷汗涔涔。“这鞋,这鞋不是我的!”

她急忙辩白。

棺材仔立在一旁,就等着叶氏这句话,“夫人莫要再冤枉小的,夫人历来在小店挑选鞋子,您那脚模都还留在店中,这鞋子是按夫人的脚量身定做的,您怎么不承认呢?”

“废话,咱们县这么大,有这鞋子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怎么非说是我的?”

棺材仔扁了扁嘴,“夫人,确实,本县有这红底鸳鸯鞋的人那是不少。可是这绣鞋穿到天字三号的仅有两位。一位便是您,另一位,是县中的一个寡妇,如今她已经死了。您说,这鞋不是你的,那是谁的?”

叶氏颓然坐下,看来如今,她想要不承认这鞋是她的,也没有办法。

“再者说,上月制鞋师傅刚将这鞋做出来,仅此一双,是那寡妇率先买下了,您也想要,却没了。您与她在店中大吵了一架,还是鄙号掌柜的应允了下月拿金丝银线给您再制一双,管保比那双更加贵气,您才罢手。莫非这个把月的功夫,您便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吗?”

棺材仔说的有理有据,随即还从衣襟里头掏出了一张订货凭证。那右下角的印鉴,分明就是潘家的内宅私印。潘老太爷不解,这是儿媳订的,就是她订的呗,怎生这小伙计一副要拿人问罪的模样。若不是碍于两位大人在前,他早就寻人将那伙计赶出去了。

孟仲垣收了笑容,从坐上起来,拱手道,“潘老太爷,既然这鞋子系属潘大夫人的,那么……就劳烦潘夫人随本官到衙门走一趟了。”

“是……”潘老太爷习惯性的附和,可听了后半句话,惊愕道“什么!?”

这凉亭凉风飒飒,几人心里均是不同情状。顾秀儿端起茶盏,将最后一点儿花茶饮尽,那古琴放在案上,不知是何物拨动了它,竟发出一下清脆古怪的琴音。其声如泣如诉,好似受了天大的冤屈一般。

第三十二章 玉碎瓦全(五)

“爹爹。”叶氏泪眼朦胧的瞧着潘老太爷,潘老太爷急了,站起了身子,身形晃了两晃,“大人,你这是……”

纵是他再不看重这儿媳,若是在自己宅子里头,让衙差公然把人带走,那么以后,他这皇商潘家是要成笑话潘家了。“大人,不可啊。”

潘府私自豢养的护院,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孟仲垣如今轻衣简从,只领了捕头柳西和另几名捕快,光看人数,就处于劣势,若是与潘府交恶,兵戎相见,谁占上风还真不一定。顾秀儿想了想,一双雪白小手按在了柳捕头要拿人的手上,轻轻将他的手移了开。

“柳捕头且慢。”

孟仲垣与潘老太爷正争论不休,听见顾秀儿说话,纷纷侧目。

“潘老太爷,如今并不是拿您媳妇儿回去问案,而是……县里最近出了场人命案子,与那穿云轩的红色绣鞋也许有关,请大夫人去,一来是为了询问案情,二来,想叫她认认嫌犯。”

潘老太爷听言,神色微敛。

“哪能让衙差拘了大夫人回去,若是方便,大夫人搭乘软轿与我等一同过去便好。大夫人若是能相助查案,于您皇商潘家,也是博了个好名声。”

一听到好名声,潘老太爷浑浊的眼珠子亮了亮,他虽然嘴上并未应允,然而心里已经有了偏向。

“爹爹……不可啊……”

潘老太爷冷声道,“有何不可?你我均是松阳的县民,县里出了事儿,你理当辅助列为大人查案,有何道理推脱?”

叶氏心知自家公爹最是个虚荣怕事的,她瞧了顾秀儿一眼,冷笑道,“大人好手段。”她模样娇美雍容,可说这话的时候,眼中迸射的目光狠毒无比。如毒蛇吐信。

潘老太爷满心欢喜,直觉这事儿又能让皇商潘家的名声更胜,他根本没去细听顾叶二人说的是什么,只顾享用孟仲垣恭维他府中百花齐放美不胜收,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恨不能立时将叶氏打包,亲自送到衙门去。

叶氏腿脚不便,支了一顶软轿,跟在衙门马车后面,顾秀儿没有跟孟仲垣同乘一车,而是骑了自家驴子。慢悠悠跟着。那轿子的速度奇慢。前头的马车走走停停,才能让这轿子堪堪跟上,顾秀儿骑着驴子,速度可收可放。她见那四名轿夫均是孔武有力的大汉,怎么这轿子抬的,跟大姑娘似的。

叶氏掀了轿帘,看顾秀儿亦步亦趋的跟在身畔,心下不喜,她面上挂着笑,看的她更是心里堵得慌,恨不得将他一张如玉面庞抓花才好。

“夫人,若是这轿子天黑才到县衙。那就劳烦夫人在县衙屈就一晚,明早再审案了。”

“哼。”叶氏猛的放下轿帘,这顶软缎小轿,突然快了起来。

棺材仔在前头帮着顾秀儿牵驴,他见那软轿飞也似的朝前赶路。“大人,你同那夫人说了什么?”

顾秀儿抿嘴笑了笑,并未回答他。“棺材仔,你方才做的,很是不错。”

棺材仔面皮一红,他长年与师父蜗居在义庄,不见日光,因而一张面皮,竟比顾秀儿还要白上许多。白的几乎能瞧见皮肤下头的细微血管,他脸一红,红到了耳根子,“大人谬赞。若是以后用得到小的,大人尽管同我说,小的定当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这一番话,是棺材仔学着戏文里说的。他不知自己说的好不好,只挠了挠头。

“如今孟大人从林县请了为验尸官来,本官属意你随那位大人学学,你可愿意?”

验尸?棺材仔虽然见识不多,到底还是知道,验尸一行,也是分为三六九等的,朝廷的验尸官,那是有品阶,有俸禄的官身,自然为上等;如刘驼子那般,在村镇间行走,偶尔让县衙请去勘验尸体的,是为中等;而他们师徒两个,只能草草收敛为那些贫苦人入殓的,是为下等;还有那些将尸体直接扔到乱葬岗入殓的,是为下下等。

朝廷提典刑狱司的推官典狱,便是验尸的上上等。

棺材仔再傻,也晓得这是顾秀儿要提携拉拔他,心中感激,若是以后自己能做上个仵作,师徒两个的营生就会好上许多。不说那推官了,便是个仵作,也是吃公粮的。刘驼子时常将他师父董仵作挂在嘴上,说董仵作在县衙任职的时候,每月可得米面三斗,白面煎饼,白米煮粥,那是寻常吃的。便是董仵作老迈之后,归隐乡间,朝廷还是按时将他的抚恤金送到。

可惜自己不争气,师父的本领,刘驼子只学了三成。加之他好逸恶劳又贪杯,真正能发挥出来的,不过十之一二。每年省城都会有尸官考试,他早年曾去过几次,可惜都无果而终。耗费了不少家当攒盘缠不说,这屡败屡战,终是在刘驼子中年之际,彻底断了去考尸官的想法,只安于现状,在村镇间,做个小小的野仵作。

棺材仔自小在死人堆里长大,香烛纸钱都是他童年的玩具,他对尸体本就没有畏惧之心。棺材仔眸中尽是喜色,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大人,棺材仔若是学了本事,必然要跟随在大人左右。”

顾秀儿含笑点了点头,她正有此意,如今松阳县里,连个像样的尸官都没有,碰到凶杀案子,居然要从林县请尸官过来,刘驼子又是个扶不上墙的。“你若想要干这一行,必是要个正经名字的,总不能还叫你棺材仔。”

顾秀儿想了想,“本官知道有一位提刑官,他与你一般,也是遗腹子。然而机缘巧合之下,入了提典刑狱一行,他曾有著书,将世上百千种死法死因归集成册,帮助后世人审案验尸。这位大人姓宋,若你有意,便随他姓宋可好?”

“大人见识多,反正我师傅也没个姓氏,小的便随这位尸官祖宗姓宋。”

……

当潘老太爷知道,自家媳妇去了衙门,不是在帮着大人破案。而是作为嫌犯上了公堂,他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犯妇叶氏眉娘,你可知罪?”

叶氏伤了脚,跪在地上,疼的她直咧嘴,这回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民妇何罪之有?”

孟仲垣顿了顿,“你杀害周氏阿娇,人赃并获,你还想抵赖不成?”

“什么周氏阿娇,民妇根本不认得。”

孟仲垣皱了眉。忽听场下一童音悦耳。如金石坠地。“叶氏,既然你不承认,本官便将你当日所做所为,为你推演一番。”

叶氏瞪着那说话的小童。心中恨毒了他。

“那日晌午,你与周氏发生嫌隙,起因是这穿云轩的绣鞋,你与她看中了同一双鞋,她不让给你,这倒也不至于让你杀人。不过,这周氏并非个好相与的,她从你丫鬟口中得知,你便是安乐镇潘有良的嫡妻娘子。周氏与潘有良过从甚密,出言讥讽。你心中不快,然而当时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你不能寻她麻烦。便趁着入夜时分。来到周氏家中,你想给她些颜色看看。便寻思着将她吓唬一番,你偷取了顾大牛的灵位,继而装神弄鬼,将那周氏吓得不轻。衬她惊吓昏厥之际,你将其脖上套了绳索,这绳索经过屋顶房梁,窗户,继而套在那水井上头。只需转动辘辘,便可借力将周氏吊死,可惜这时,周氏醒转过来,她拼命挣扎,你却一不做二不休,将她杀死了事。”

叶氏闻言一晒,“大人说的有模有样,可是谁能证明,是民女将她杀死的?再者说,早闻那现场房门乃是内扣,小女子便是有通天的本领,也出不来吧。”

顾秀儿笑了笑,拿出一件东西来,直瞧得叶氏双眼发直。

“你怎么会有这玉佩?”

孟仲垣也愣了,他放在书房桌上的证物,怎么就落到了顾秀儿手中。原是今早顾秀儿吩咐刘江去取来的。“那崔九一直觊觎周氏美色,当天夜里,终是按耐不住,偷偷潜入周氏家中,想要为非作歹。他比你晚了一步,这崔九害怕别人以为是他将周氏杀死的,因他是个惯偷,最是精通开锁之技,他将周氏几样贴身的物件儿偷了去,临了,瞧见她足上绣鞋很是名贵的模样,想要脱下一并带去,可惜,这时天色微亮,那来还农具的六婶来了。崔九来不及脱下那双绣鞋,从里头将户枢关上,趁着那六婶出门喊人的时候,偷偷潜了出来。他乃惯偷,那周氏家中锁门并非用的铜锁,而是门闩,这门闩,只消出去后在外头通过门缝小心移动,便可插上。崔九一时没有去处,便佯装来我村看望族长,实则是担心被人发现他行踪鬼祟。你在周氏家中,丢了此物,让那崔九以为是周氏的,便趁机偷了来。后来他威胁于你,你便一不做二不休,将他烧死在‘朱雀坊’的大火之中。”

“大人莫要平白冤枉我,民女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接连杀死两人?”

顾秀儿见这妇人死不悔改,冷冷笑道,“好歹毒的心思。你那日将崔九骗去‘朱雀坊’,许诺给他的银钱均是藏在库房,趁他不备,在外将库房门锁上,再纵火灭迹。崔九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然而他想着死后有人为他报仇,便将那可以证明你身份的玉佩含在嘴里。这玉佩经乡绅验证,乃是当年潘有良向你家下文定时的聘礼之一,上书‘小钟山人’四字,乃是潘有良请名家篆刻。此物天下仅此一件,又归你所有。你还想抵赖不成?”

众人看向叶氏,她竟陡然笑了起来。

ps:

破案了,撒花~破案了~撒花

第三十三章 所托非人

“好啊,好啊,好啊。”叶氏连道三个好字,继而眼中精光一闪,“没曾想,我自诩计划周密,你竟如亲眼见我杀人一般。你说的不错,这二人都系我亲手所杀。”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因是临时审案,并无乡邻围观。然而旁侧的衙役捕快,已经惊讶非常。这叶氏眉娘,看着是娇美无限,温良恭娴的,怎生的一副如此歹毒的心肠?连杀两人,还伪作自缢。

“叶氏。”顾秀儿冷冷道,她对个杀人犯没得什么同情之心。

叶眉娘转身,凄绝无比的笑着,她脸上脂粉不重,然一张芙蓉粉面已是惨白,她唇色太红,这样一白一红的对比下,看着倒像是地府修罗。

“你丈夫不系良人,你却为何要因他糟践自己,本官查访得知,你未嫁人之前,素来有谦让贤惠的名声。”

“大人……”叶氏双目涣散,碎碎道,“潘家的人……都该死!”

堂外一人听见叶氏口中的话,足下顿了顿。

这人生的清秀俊雅,虽已过了不惑之年,鬓边隐有白发,却更添稳健成熟。“老爷……”

他身畔小厮轻唤一声,这中年人方抽回思绪。

“大人……”叶氏一面哭泣,一面拿锦帕掩住了口鼻。她是个娘子,衙役们有些不忍,便一时没去管她。连孟仲垣也正了神色,想要听听这叶氏杀人的缘故。

“大人……眉娘十七岁嫁与他潘有良,如今已二十载。眉娘出身士族,自小随父兄读书,说不上学富五车,一般赏风吟月的雅事,倒是堪堪能从容应付。我们少年夫妻,他又一副情深意重的样貌。眉娘原是无悔,虽是下嫁商户,但潘郎饱读诗书。琴艺双绝。这本是一桩美事,可是婚后七年。那潘有良与我娘家庶妹暗通款曲,二人跪在眉娘跟前,求眉娘点头将庶妹纳做妾室。自此后,潘有良变本加厉,十余年间,府中光是抬上来做姨娘的就有八个,更休提他养在外头的女人。眉娘心中苦闷。欲与公婆说项,谁料,公婆骂我多年无嗣,竟还想要管丈夫纳妾之事。真真是痴人说梦。府中姬妾众多,哪个不是眼巴巴盯着我这主母的位子,我那庶妹最是个口蜜腹剑的,眉娘早年不懂的宅门中七拐八绕的腌_事儿,这庶妹隔三差五便送亲手炖的血燕来给我吃。那补品里头,下了避子药。眉娘吃了三五载,此生,是再无生育可能。”

说到这儿,那叶氏泪如雨下。因着嚎哭不止,有些上不来气。

叶氏让人家毒害了这么些年,发现真相之后,她的愤怒,便在沉默中爆发出来。她手段狠辣,在潘家眼皮子底下,接连弄死了好几位潘有良的姬妾,因着都是府中豢养的姬妾,对外宣称是病殁,才没人去查个真相。至于她那庶妹,前几年让叶氏冤枉与人私通,教潘老太爷领着族众给沉了塘。如此下来,潘有良四十以后,反是收敛了些,不但接连几年没有纳过美人,除了应酬,更是连秦楼楚馆也少去。眉娘以为是他转了性。

直到周氏出现。

这一切都变了,原本自家丈夫喜欢上个寡妇就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儿。这潘有良却带着周氏登堂入室,眉娘避之不及,只是那些传闻委实难听了些。

后来那寡妇与人跑了,潘有良似遇到了天大的打击一般,借酒浇愁,连买卖都不做了。他重金求得的大圣春雷琴,也始终放在那凉亭上头,一日潘有良喝醉了酒,将叶氏认作了周氏,醉眼朦胧间,哭诉道,“阿娇……你为何不愿嫁我,你若嫁我……府中一切财帛由你掌舵……阿娇……我好想你……”

叶氏闻言变色,涂着丹蔻的指甲狠狠扎进了掌心。

冤家路窄,竟让她意外碰上了周氏。那日去穿云轩挑选鞋履,便见有个高鼻桃腮的美人儿,确实是美。眉娘犹记得那日与周氏发生的争吵。

……

“潘夫人,这鸳鸯底的,小店只剩一双,不如下月,小的亲自搁金丝银线裁了,给您送到府上去?”

这一声潘夫人,惹得那周氏冷笑一声,“潘夫人?莫不是广昌隆的当家主母?”

眉娘心头很乱,只记得那女人尖声骂道,“不会下蛋的鸡!”“那潘有良每月给我银钱千两,供我养着别的男人!”“你这丑样,怕是送到门上,人家还不要你呢。”

而后,便如顾秀儿所说,她将周氏杀死,伪作自缢。那崔九不知怎么得知了玉佩归眉娘所有,前来勒索,眉娘担心事迹败露,白日里与朱雀坊有过争执,便索性将崔九诓骗到朱雀坊去,烧死了他。

那崔九贪心的很,收了眉娘的银钱,还欲一逞兽欲,最终,连个全尸都没落下。

顾秀儿听着眉娘的叙述,心一点点往下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嫁到深宅大院二十载,手上过了人命无数。今遭身败名裂,沦为阶下囚,也算是眉娘的报应。不过那深宅大院,真是吃人的猛虎不成?将个素有贤名的大家闺秀,生生养成了一条毒蛇。

顾秀儿眉头一皱,不好……可为时已晚,眉娘方才拿锦帕掩住口鼻之际,吞了一颗药丸,待她说完这些话,那毒药入了肺腑血液,她便开始七窍流血。

顾秀儿立在眉娘身畔,正欲去瞧她的伤势,忽然让一个人影给撞了一下。这人飞奔到眉娘跟前,将她轻轻揽住,“阿眉……”

顾秀儿见他生的英俊儒雅,稍一判断,便知这人就是那手上半点血也没沾的罪魁祸首。

叶氏还余一些气力,因着七窍流血,形容可怖之极。

“潘郎,你将玉钗为我取下。”

潘有良涕泗横流,见眉娘发髻之上,是那支他少年时送她的玉钗。这玉钗说不上名贵,他少年时,还是祖父带在身边教养,潘家儿郎,少小时候,一切从简,每月的例钱,还不如丫鬟小厮。

他与祖父到前青州郡守叶昆玉府上拜访。

祖父与叶大人商议要事,他便随叶家长子冠礼四处看看。忽听得一阵女儿娇笑之声,如铃音动人。

“是舍妹带着府中女眷在牡丹园游玩。”

春风拂面,百花齐放,牡丹自比花中之王,却不及少女娇容半分。那少女远远瞧见潘有良少年俊朗,执着小扇的手掩嘴一笑,眸中尽是柔情。

潘有良跪在祖父面前,求了三天三夜,方得了祖父首肯,去求娶郡守家的嫡次女。然他们毕竟是商户,当时两位伯父也不过是朝中小吏。而叶昆玉,已是一郡最高长官,是这青州之地的一把手。

叶昆玉自是没有答应。叶家长子本来与潘有良也算的酒肉朋友,因故,还将他胖揍了一顿,“你个商户贱民,我妹妹也是你肖想的起的?!”

然叶眉娘对他一见倾心,二人鸿雁传书,私定终身。叶昆玉大怒,将眉娘在家谱中除了名,若非叶夫人苦苦挽留,眉娘的命,也未必能留下。

因着眉娘失去了娘家助益,对潘家而言,还不如娶个寻常商户之女来的有价值。祖父去后,眉娘在家中的地位不稳,若非她后来争得好手段,早就死在了潘家。

眉娘嫁来后不久,陈达兵变。硝烟四起,郡守叶昆玉相助反王,新王登基后,念其父乃三朝元老,方从轻发落。只削了官职,贬为庶民。潘家却水涨船高,因是皇商,加之潘恭行的两位兄长在嘉则殿任职,很是有清流之名。

叶家落魄后,叶昆玉因身败名裂,自缢身亡。其妻吴氏也殉了节。长子叶冠礼下落不明,叶昆玉的一个妾室,带着眉娘庶妹怜娘投奔了眉娘。

其后,便如眉娘所说。

潘有良取下眉娘发髻上的玉钗,这还是自己当初在祖父教下,用自己存了半年的例钱买的玉料。例钱买了玉料,便没有余钱请匠师雕刻了。潘有良亲力亲为,雕了朵丑不拉几的牡丹在上头,眉娘初见此物,直笑道,“这是什么?!是小鸡不成?”

“你不要就还给我!”

眉娘见他一副认真模样,赶忙哄道,“自然是要的,管它是小鸡小鸭的。”

叶氏手中放着那极丑的玉钗,唇上挂着鲜血,直把潘有良的相貌记在了心里,她任由潘有良揽着,自言自语道,“潘郎,生的真好。”

这是二人成亲当夜,眉娘说过的。那天,潘有良问眉娘,“我是商户贱籍,你却是世家女子。阿眉,你瞧上我哪里了?”

眉娘莞尔一笑,“潘郎,你生的好。”

红烛暖帐,春意无限。

叶氏一手抚摸着潘有良老去的轮廓,另一手忽然握紧了那玉钗,朝他心口狠狠扎了下去。这一切都在转瞬之间,旁人还来不及阻止,潘有良的心口已经冒了个血洞。

这一刺许是用光了眉娘所有力气,她双手死气沉沉的垂了下去,眼睛却始终没有阖上。那玉钗扎在潘有良胸口上,染得他一身蓝色衣袍尽是紫色。

“阿眉。”潘有良低低唤着眉娘的名字,仿佛意识到她已经死了,一手轻轻阖上眉娘双眼。转首朝顾秀儿道,“劳烦大人,将我夫妻葬在一处。”

众人刚惊觉他话中意思,只见他一手握着叶氏,一手将那玉钗又往心口推进了三分。

“快救人!”

“老爷!”

本是审案的公堂,突地乱成了一锅粥。

第三十四章 雨中来客

这还是青州开埠以来,头回听说有犯人在公堂上殉情的。说是殉情,其实也算不得殉情,殉情总该要个你情我愿才是。顾秀儿掸了掸灰,她双手叉腰,襟口塞了根鸡毛掸子,正仰着头估计那药柜顶上的高度,本地有清明大扫除的习惯,陆植收了这么个徒弟,不用白不用,她今早刚跨进回春堂的门,就被扯来洒扫。

三个人忙活了一上午,回春堂那些陈年旧垢方去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淡淡的茶香,是飞廉、远志两个收拾完了在煮药茶。

陆植则清闲的很,他坐在梨木椅子上,来回晃悠。膝上放了一本赭色的牛皮古籍,图案特别,不似本地产物。中原四国,也没听说过哪一国好用牛皮做书,顾秀儿心里猜测,这牛皮古籍,大约是番邦的东西。

自从十日前,潘家夫妇在公堂上殉情,她这段时日,耳根就没真正清净过。

叶眉娘临死前拿玉钗扎进潘有良心口的那一下,并不致命。因为当时眉娘已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不过扎了个血口。可这潘有良鬼使神差的,再把那玉钗往心口推送了三分,扎破了动脉,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他。

他临死前嘱咐秀儿,要将他们夫妻葬在一处。

他倒真真看得起自己,顾秀儿心道,他一个两姓旁人,哪有做主给这夫妻二人迁坟的权利。潘老太爷痛失爱子,恨毒了叶氏。然叶氏终是他潘家的媳妇儿,生是潘家的人,死是潘家的魂。潘老太爷从县衙领了两副尸骨回去,只愿他留些阴德,莫要将那妇人挫骨扬灰。

不过瞧着潘老太爷始终冷硬的面孔,这叶氏家族败落。想要留个全尸,怕是难了。从孟仲垣口中,顾秀儿才知道。叶眉娘的娘家叶氏,是这青州本地的望族。根系庞杂。

其父叶昆玉,乃是太祖二十三年的状元,很得圣上器重。加之青州叶氏是大雍为数不多的几大望族之一,叶昆玉本是前程似锦飞黄腾达的命,若非命里有劫,也不会落得个狱中自缢的下场。

想到狱中自缢,顾秀儿便想起了范姜夫人的爹。范姜凌。她每每想起范姜夫人,都要叹一口气,陆植见她神色哀戚,咳嗽了声。“徒儿,去给为师端盏茶来。”

陆植好吃茶,好吃辣。

她快走两步,见远志已经将煮好的药茶盛了出来,放在深紫色的粗瓷碗里头。这药茶添了酸梅在里头。喝着有股子天算之感。

“姑娘也来一碗?”远志扬了扬袖子,麻利的给秀儿盛了一小碗,“咱们回春堂的药茶是极好的。”

他正说着,忽然听见药厅有摇铃之声,回春堂的药厅。是陆植接待病人的地方,苏师母拿了许多小小铜铃拴在门帘子下头,但凡有病人来,就会听见那些铃铛清脆的碰撞之声。

苏师母做菜做的极好,一颗心思也很灵透。

顾秀儿并不急着出去,若是病人来访,她出去也没个意思,惶不如在此处偷会儿懒。总好过去够那根本摸不着的药柜要好。

“阿秀……你出来一趟。”

师傅的声音隔着几重帷幔传了过来,顾秀儿移步,将帘子轻轻掀开,见着陆植正与个魁梧男人说话,这男人生的块头极大,塞在小小的梨木凳子里头,将那凳子坐的直晃。顾秀儿并没直接上去,她在打量那背着她与陆植说话的男子。

这人穿的是直缀深衣,足上踏了一双沾满泥土的墨色长靴。那靴子筒很长,将他半个小腿也盖住了。

顾秀儿虽然动作很轻,这人还是察觉到了她的脚步声。他稍一回头,便能瞧见面上一道极深的刀疤,也正是因为这刀疤,方将他与别人区别开来。

“秦统领。”

秦凡朝顾秀儿做了个揖,开口道,“秦某此次前来,是想答谢姑娘。”

“答谢?”顾秀儿咬了咬下唇,将他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统领莫不是因为那周氏的事情?”

她仔细想了想,觉着除了周氏,她与面前这人,是没半点干系。

“正是。”秦凡目光一转,似是想起了什么,有些黯然。

“周氏……是不是秦人?”

顾秀儿开口问道,秦凡眸中诧异一闪而过,“是……她是秦人。”

“想来,她与统领的关系匪浅。”

秦凡并未将她的话接下去,他冒着春雨而来,一身泥泞,不过是想来瞧瞧,这给自己亲生妹妹洗刷了冤屈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秦凡与周氏,并非姘头。他此次奉命来青州,从没想过,竟会让他遇到失散多年的妹妹阿鸾。他今岁三十有二,家中父母去得早,将个比他小十二岁的妹妹扔给了他照顾。

十年前,秦凡奉命保护嬴楚,要随他一同去大雍。谁知,阿鸾顽皮,藏在了王宫的车马箱笼里头,便这样,跟着秦国使团,一同来到此地。

七年前元宵赏灯的时候,阿鸾与仆从走散,自此,便没了下落。阿鸾几经转手,原是被人牙子卖到了青州去。因着她曾私自出逃,让人贩子抓住,伤了头部,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醒来的时候,便做了人家丫鬟。

后来阿鸾出落得日益美丽,让财主随手一指,许给了农户顾大牛。若是他知道阿鸾尚在人世,断断不会让她吃这么多的苦。

他寻到阿鸾的消息,连六殿下都未知晓。秦凡只盼着这次任务尽快完成,只盼着早日带着阿鸾回到琼阳,可惜,现在一切都晚了。周氏到死,还不知道秦凡是自己的哥哥,她很怕他。秦凡有任务在身,不便透与周氏相认,周氏还当他是瞧上了自己的美色,本以为这人是个依靠,可惜她这些年在宅门中养成了刁钻狠辣的性子,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损了一条卿卿性命。

秦凡本就是不多话的人,“姑娘为阿鸾洗刷了冤屈,姑娘的身份,秦某断不会告与任何人知晓。”

嬴楚命他查查那御赐典农是何方神圣,顺藤摸瓜,秦凡便查到了顾家。他本也如刘江一般,以为那顾喜便是大雍皇帝看重的人才,几经周折,他方打听到,这孟仲垣上京,是带了个女娃娃去。再说那顾喜,虽是忠义憨厚的性子,却并非十分聪明之人。秦凡料定,这所谓的典农顾秀,便是那个与自己有过几面之缘的小女娃娃。那日公堂审案之时,他在旁侧观察了许久,更是肯定了自己的心思。

秦凡是重视诺言的人,既然他答应了顾秀儿不会把她的身份透漏出去,那么他死也不会说出去,即便对方是自己一直辅佐的六殿下。秦人很是重视节义,顾秀儿不疑有他,只淡淡道,“那倒是多谢统领了,统领既然来此,喝杯药茶再走?”

莫说顾秀儿,便是十六公主瞧了秦凡这张损毁的面容,也吓得不敢轻易说话。顾秀儿面上却坦坦荡荡,让秦凡不禁想起了阿鸾小时候。

他生下来的时候,本也是端正的相貌。可惜母亲与姑姑素来不睦,他那姑姑,又是个心狠手辣疯疯癫癫的,那一日,将尚在襁褓中的秦凡偷偷抱了出去,待他被家人发现之时,正在冰天雪地里头嚎哭,面上让利器割了一道极深的伤疤,几可见骨。秦凡稍大一点之后,村中的同龄少年都不愿与他玩耍,只有妹妹阿鸾,像瞧不见他面上的刀疤一样。

可惜,那样的阿鸾,因为这七年来的遭际,已经不再是秦凡心目中那个天真无邪的妹妹了。她不但苛待公婆,甚至……还杀死了自己丈夫。

秦凡微微阖上双目,眼前便是阿鸾少时那玲珑可爱的模样,“哥哥,你休要听二虎他们胡说,哥哥才不是怪物,哥哥是阿鸾的好哥哥。”

“阿鸾……我来晚了。”

顾秀儿见秦凡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并没有打扰他。她手里拿着鸡毛掸子,便继续洒扫起来,飞廉正在药柜后头称药,眼神瞟了瞟秦凡,那意思是,“妈呀,这天煞星是哪儿请来的啊。”

秦凡坐在药厅偏侧的回廊里,这‘回春堂’建在江边,有一短短的回廊,陆植在这回廊上头摆了桌椅,春夏之际,在此饮酒用餐,有江风吹过,很是凉爽。

今日虽然一直下着雨,来人倒是挺多。顾秀儿正洒扫药柜,便听见金铃响动,又有客来。

来人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妇,模样算是清秀,却有些莫名的阴郁。飞廉认得那妇人,招呼道,“崔家娘子来抓药嚒?”

这妇人是那被烧死崔九的娘子,听闻崔九对她极差,动辄打骂,崔九死了,也不知这妇人是高兴还是伤心。

崔家娘子蹑嚅道,“是来抓药,这是方子。”

她往日里,每隔三五七天,便要被打伤一顿。浑身都是伤,崔九原是猎户,气力颇大,那般拳脚招呼在个小女子身上,真亏的这何氏命大。

顾秀儿本没留意这崔家娘子,更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可偏巧了,她心中记挂着那在外头吹江风的秦统领,便顺势望去,正好见着这崔家娘子有些忐忑不安的坐在一旁,等飞廉抓药。

她一双不大的脚,正套着那双红底的鸳鸯绣鞋。

第三十五章 黄雀在后(一)

若不是何氏足上那双红底绣鸳鸯的鞋子,顾秀儿根本注意不到她。这是个模样顶多算是清秀的少妇,脸比寻常农妇要白上许多,可却是青白青白的,不见多少血色,更说不上白里透红。

何氏穿着赭色布裙,头上以一根银簪松松绾就,拾掇的倒是整齐利索。她嘴唇薄而发紫,面色青白,看着有些恹恹。何氏等候飞廉抓药的功夫,只是局促的来回绞着手中绢帕,目光四顾,不知在寻思些什么。

飞廉一面抓药,余光扫向何氏,叹了口气。

“崔家娘子,您的药。”

飞廉连唤了两遍,何氏才回过神来。“啊……好……”她声音细若蚊呐,想来平时,也是个不敢大声说话的。

待她走后,飞廉叹息了声。

“你识得那妇人?”

飞廉点了点头,“这娘子姓何,她丈夫,前些时候在‘朱雀坊’那场大火里头,烧死了。”

顾秀儿心下一惊,没曾想,这妇人竟是崔九的娘子。

那日审案之后,她便没有留在县衙,之后的事情,也是托由孟仲垣料理,自然是不认得这崔家娘子的。若不是她足上一双绣鞋惹眼,她还不会注意到这个姿色平平的娘子。

飞廉一面清理药柜,一面说着这何氏与崔家的事儿。“这娘子姓何,最是个老实不过的,可惜嫁错了人,她那丈夫,隔三差五,心思不顺了,便打她。这回让人烧死了,也是该!”

原还有这么个典故。

崔九是什么家境,顾秀儿最是清楚不过。怎么会给自己娘子买这样贵重的缎面绣鞋?顾秀儿心中疑惑,那周氏死时足上的鞋子丢了。莫不是这何氏捡去了?可是她那脚,明明是寻常女子的大小,那周氏的鞋子。是断断不合她脚的。

顾秀儿正凝眉沉思,复又想起了崔九的尸首。“不对。”

飞廉见她说话。“姑娘,什么不对?”飞廉正在整理药材,还以为秀儿说他摆错了药材。可是她那模样又不像在跟自己说话的样子,飞廉搔了搔头,心想,“这姑娘性子真是古怪。”

这日傍晚,雨方晴了。天也亮了起来。从安乐镇上往远处抱环山脉望去,能瞧见一道缤纷彩虹,远处山峰云雾渺渺,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湿润气息。顾秀儿深吸了口气。将药箱放在驴背上,牵着驴往义庄所在的半山走去。

刚下过雨,地上还是泥泞的。路不好走,她来回闪避着地上一深一浅的水洼,可到了义庄。一身粗布衣裳还是沾上了不少泥点子。

陆植在‘回春堂’后门的一间空置厢房里头,给她备了间屋子。顾秀儿在屋里放了些衣物,这都是顾喜穿小的衣物,顾秀儿穿着仍有些大。若说这兄妹二人生的七分相似,最不相似的。便是顾喜要比秀儿高上半寸。若是近看,必然能发现,顾喜与那顾大人的殊异。

可那刘江因着先前看不起秀儿,没有仔细观察过她究竟有多高。如今顾喜代了她去衙门应卯,刘江更是发现不了。

到了义庄,这师徒两个见天色晴好了,便支了桌椅,在院落里吃饭。棺材仔瞧见秀儿,赶忙放下碗筷,帮她牵驴。“大人来了。”

义伯也想起身,却让顾秀儿拦住了,“我来瞧件东西,棺材仔陪着我便好,义伯您继续用饭吧。”

棺材仔抹了抹嘴,这几天,他与师傅吃的极好,偶尔还有荤菜。案子结后,顾大人亲自与那林县的验尸官回师傅说项了,这回师傅倒是个板正严肃的,并没有因为顾秀儿的缘故就立时收下棺材仔,他是林县的官员,不能时常往松阳县跑,回就给棺材仔留了本《许氏尸经》,说是月余后来考校他的成果,若是通过了,再收他为徒。

棺材仔很是欢喜有了这个机会,可惜,他不是看不懂那书,而是,根本不识字。

棺材仔不好意思与回师傅说自己不识字,回师傅走了十日,这书他反复看了几遍,可惜除了上面为数不多的几张图画,其余的他全不认识。

顾秀儿与棺材仔一面往后头的停尸房走,一面说话,“回师傅给你的书,你看了吗?”

棺材仔搔了搔后脑勺,揶揄道,“看了。”

顾秀儿瞧出他神色有异,怀疑道,“你当真看了?”

“当真看了。”棺材仔确实看了,不过此看非彼看。

顾秀儿没有吭声,心中合计了一番。

虽然案情了结了。可崔九的尸首仍是停在义庄里头。崔九家人与衙门要办了交接文书,才能将尸首领回去,此间,人们很是知道,死者为大的道理。这些事项,是断断不能马虎的。一般情况下,衙门的文书,种种批文下来,要半月才能办好。

棺材仔奋力将那薄棺推开,方露出了下面的尸首。

这尸首死前双拳紧握,半侧着身子,是让人在库房角落里发现的。顾秀儿越想越不对劲,若是叶氏将崔九反锁在房间里,崔九当时该是清醒的,他为何会在角落里?不应该是在门前吗?库房没有窗,崔九被反锁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夺门而出吗?怎么会被发现在死角里头?

叶氏对杀死崔九一事供认不讳,可她当堂自杀,具体细节还未供认。顾秀儿只判断得出周氏系她所杀,这死尸若是崔九,那委实诡异了些。

一来,崔九与那叶氏素不相识,他是如何得知这玉佩系叶氏所有进而勒索的?

二来,崔九是个猎户,即便叶氏再怎么机灵,若是与他单独相处,那也是无法将他一人反锁在库房之中。崔九若是有威胁叶氏的计谋,必然不会傻到,叶氏让他进库房,他便进库房。

如此看来,要么叶氏有个帮手。要么,这死尸就并非崔九。

那叶氏为何撒谎?她连死都不怕,为何要袒护她那帮凶?还是其实,凶手另有其人?她又与那真凶相识,因故,反正杀死周氏是难逃一死,便所幸把崔九的死夜揽在自己身上,好袒护另一人。

可这另一人,到底是谁?死的人,又是谁?

“棺材仔,咱们县里,这烧死的焦尸多吗?”

棺材仔最不乐意见烧死的,他微微皱眉,“大人,小的在此处待了八年,县里历年的案件,烧死系他杀的,那是基本没有。”

顾秀儿点了点头,“我想也是。若是他杀,吊死,刀杀,都比烧死容易的多。再者说,这又是在人家铺子里烧死的,依那伙计苏合所言,他当日离去之时,是将店门锁起来的,怎么……这人是怎么进去的?”

棺材仔颇为聪明,知道这案情恐怕另有蹊跷,“大人觉得,这事儿古怪?”

“我不妨跟你说,这死者若是崔九,那么他已经死了十数日了,他媳妇儿今日来回春堂开药,你说,他家住在林县,大老远跑到回春堂开药,是个什么缘故?再者说,他死了十数日,那么便没有机会虐打其妻,可那何氏,今遭却开了许多伤药回去,这是怎么回事?即便是旧伤,那崔九活着时,因偷窃让衙门痛打了一顿,便是有通天的本事,短期内也不会有那力气打他媳妇。”

“大人觉得,这人不是崔九?”

二人的目光同时移向了棺材里的焦黑尸体,此间天气湿热,这尸体已经渐渐腐烂,虽说那大火灭的晚,尸体却并未烧成灰,只是肌肉给烧的附着在骨头上,已经看不出面貌性别罢了。

据回师傅勘验,这人是个年纪在二三十岁之间的成年男子,高约七尺,与崔九的体貌特征很是相符。

“蹊跷,真是蹊跷。”

顾秀儿又想到,那潘有良既然是个负情薄义的人,又怎么会突然与叶氏殉情,真是蹊跷的很。“棺材仔,回师傅那本书上说,这烧死之人,是个什么特征?”

棺材仔一愣……书……他根本没看啊……

见他支支吾吾,顾秀儿心里已是明了三分,“你是不是不识得字?”

“是……”既然她这么问,棺材仔便不再隐瞒。

“我早该想到。”顾秀儿顿了顿,“你若是不嫌弃,便与我弟弟一同到‘百草园’去学习可好?”

棺材仔连启蒙都没有过,是跟不上顾乐的进度的。可是‘百草园’亦是将学生分作三六九等。启蒙班里多是些资质差些,或是年幼的学生,那乐不同至今仍在启蒙班里待着,是故心里憋闷的很,也是有原因的。

“哪里会嫌弃?”棺材仔面上动容,“大人的恩情,小的无以为报。”

“你若是想报答我,便好好认字,下回我问你时,你好告诉我,这烧死之人,是个什么特征?”

“大人,小人虽然不识字,但是烧死的也见过好几具,但凡活着烧死的,多是以手掩住口鼻,而死后烧死的,多是双手握成拳状,不过也不一定。”

二人瞧着那死尸,全然不觉得可怕,他侧卧在棺材里头,姿势很是奇怪。既不是握拳,也不是掩鼻,而是好像睡着了一般。若不是他被烧得面目全非,顾秀儿真要怀疑,这人实则是睡死的。

第三十六章 黄雀在后(二)

此间仵作验尸,多是凭着表面征象判断死者死因,鲜有开膛剖腹进行检验的。那回师傅即便是个中高手,也不过资历深些罢了。其实给尸体缝合创口,剖尸的经验还不如棺材仔来的多。

棺材仔比顾秀儿高了半个头,仔细想了想那《许氏尸经》上的图画,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大人,平素小的给尸体上妆的时候,若是碰上身上有伤口的,便能瞧见他们的五脏六腑,骨骼筋腱,不若……不若咱们将这尸体剖开,仔细查验一番可好?”

“若是剖开尸首,你便能知道,他是如何死的?”

棺材仔眉头微动,擅自挪用尸体可是大罪。他仔细想了想,“小的平日里遇到那些个*严重的尸首,有些时候要将其腹腔内的脏器掏出来,以烈酒擦拭,方能保证这些尸首运送回其原籍时,不至于烂的太厉害。”

顾秀儿听了棺材仔的话,才知道原来这个陌生的世界,对尸体已经有了基本的防腐处理。她咬了咬下唇,“这事儿我做不得主,要请示孟大人。”

这也是常情,崔家人已经递了文书上去,再过几日,便要将尸首领回去,若是有异状,死者家属闹僵起来,便是孟仲垣也担待不了。

二人除了停尸房,外头的空气清新,夹杂着山间特有的香樟树味道,很是醒脑。

叶氏,潘有良,周氏,何氏,崔九。

顾秀儿在心中将这些人的名字默默念了一遍。叶氏与周氏有嫌隙,愤而杀人是可能的。

这崔九一个猎户,究竟是如何得知那玉佩归属的呢?

他既然是惯偷,断断不会偷了东西自己用。再说,他偷的多是女人家的首饰,他又不是个疼爱妻子的,必是拿着这些赃物去变卖,换成银钱了。

许是收他货物的人告诉他这玉佩当不得?因着玉佩上刻有‘小钟山人’的题字。天下仅此一块,容易被人认出来。而玉佩与金银不同,难以熔炼。崔九情急之下便去勒索叶氏,后被她杀了。

若是崔九是女子,而叶氏是男子。这推断倒是合理,可是那崔九虽然是个无胆鼠类,毕竟是个猎户,他力气大,有些功夫傍身,叶氏若是没有迷药迷香将他弄倒。他断断是不会平白死在库房的。

‘朱雀坊’的库房又不是铜墙铁壁。以崔九的能力。若是清醒着,断断不会烧死在里头。别说崔九,只要是个成年男子,都不会轻易让个妇道人家锁在里头。

她觉得这事儿古怪的很。一来在县衙公堂上,那潘有良与叶氏殉情同归,可见他对她是有情的,而且用情极深,既然这样,又怎么会如叶氏口中所说的那样负情薄义?

真是,这个死了的潘有良,与叶氏口中说的潘有良,完全是两个人啊!

思及此。顾秀儿灵机一动,“棺材仔,你说,这潘有良,会不会不是他自己?”

棺材仔眼皮子跳了跳。不是他自己?不是他自己是谁?

“假如死在公堂上的那个,是真的潘有良,却不是这些年与叶氏相处的那个。七年前,潘有良开始转性的时候,有人,将这潘府大少爷调了包。将他藏了起来,而那人又知道依着叶氏的性子,必然会去寻死。这夫妇二人鹣鲽情深,真的潘有良知道了,必会去一同寻死。到时候,这幕后主谋手上半滴血都没沾,就将潘家府外主事的,和府内主事的人通通除掉了,当真是兵不血刃。”

“大人,若是潘有良是假的,他爹会认不出来?等等……”棺材仔联想到顾秀儿那神乎其技的易容之术。

“大人,若是那假的潘有良也会您那易容之术,这倒是有可能。他前后态度差距如此之大,确实奇怪的很!”

不过,这一切都是猜测。潘恭行将潘家夫妇的尸首领了回去,因着他们乃是皇商,一切文书有优先处理的权利。如今已经过了五日,还不知道这潘有良的尸首是否还在?此地虽然是封建时代,民间却不盛行土葬,而是待先人上妆完毕,家属亲友瞻仰遗容之后,托由火化房将之烧成灰烬,将骨灰安葬,这倒是与后世相同。并不讲究死后要留个全尸。

叶眉娘,潘有良;周阿娇,崔九,何巧珍。

顾秀儿直觉,这些人之间,除了错综复杂的三角关系,必然还有其他的联系,是她并不了解的。她仔细想了想,一道冷汗自背上流了下来,她想起了一个人名,顾大牛。

村民都说,顾大牛数年前去山上打猎,后来不慎跌落悬崖摔死了,可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摔死也不过是村民妄自猜测的。那顾大牛生的是什么模样?

“棺材仔,你可会绘图之技?”

之所以将绘图成为技,那是因为所绘的图画,不是为风雅而作。

“小的常年给死人化妆,需得问清他们家属这人生前相貌体征,小的怕记不住,便用炭笔画在纸上。对这绘图之技,倒是懂一点。”

“好,你随我去趟衙门。”

这二人风风火火的走了,义伯瞧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直觉自己要发达了。至于如何发达,他还不可知,高兴地哼起了小曲儿。

顾秀儿着刘氏兄弟,将那日公堂上的衙差全都叫齐了。刘江自那日登门谢罪之后,态度大变,如今听顾秀儿的话,简直是唯命是从。这些衙差虽然不喜刘江这个刺儿头,可谁不知他功夫好,又有功名在身,若是刘江真的开了口,那效果管保比县太爷还好使。

衙差们听说是要描述那潘有良的相貌,不禁面面相觑。这人不是已经死了吗?可既然是上官开口,刘江又在一旁怒不斜视,衙差们想了想,七嘴八舌的开了口。

“卑职记得,这潘有良左面眼睑下头,有一颗小痣。”

众人拾柴火焰高,顾秀儿担心凭着自己的回忆,不能将那潘有良的相貌全部记得清楚。每个人对别人相貌的关注点都不同,当时有十二位衙差在场,大家都见过那潘有良,这么讨论起来,棺材仔在旁将图画改了又改,终于出了图,大伙儿见了,纷纷赞叹不已,“哎呦,就是,就是这模样!棺材仔,你挺有本事啊!”

棺材仔虽然不通后世素描之技,可是他用炭笔作画,画出来的,与真正的潘有良能有九分相似。

“大人,你此番将大伙儿叫过来,莫不是,这案子有什么蹊跷?”

刘江难得有如此见地,遣散衙差之后,顾秀儿同刘氏兄弟交代了几句,“我让棺材仔再画几张,这几日潘家在办丧事,你们二人拿了这画像前去,比对比对,仔细瞧瞧那尸首,是否是这个模样。”

之所以不能直接把棺材仔带去潘家,是因为棺材仔身份卑微,目前实在想不出理由打发他去潘家见尸首,刘氏兄弟则不同,无论是让他二人以衙门捕快的身份,还是刘家武馆的身份去吊丧,都是合适的。

顾秀儿将棺材仔的画儿小心收好,另有打算。

……

顾郎中参军后,冯氏许久没串过门了。

她家男人虽是不在,可母子三个的营生总是要过下去的。幸得这些年帮里帮外,冯氏也熟悉了家中常卖的那些药材,她白日里空闲下来,便到附近山脉去挖药,继而炮制,晒药。大女儿顾文英听话,能帮她一二。

娘三个的日子虽然比顾郎中在时,要难为了些,不过好歹能吃饱穿暖,倒也太平。

冯氏见这雨好不容易才住了,赶忙与文英两个,将药材拿出去晾晾。梅雨季将至,若是现在不晾晾,过几日虫蛀的厉害。

“海潮!你也来帮忙!”

眼瞅着月上中天,家里的药材铺了满满一院子。冯氏半躺在院落里,正欲休息,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叩门之声。

“婶娘可在家?”

冯氏一听,便来了精神。这是顾秀儿的声音。

拨开门栓,果然瞧见顾秀儿与她哥哥顾喜,顾喜手中擎着灯笼,二人身后,还摇摇晃晃跟着条小狗。

海潮见了金宝,三步并作两步,便靠上前来与它玩耍。

“五姐姐。”

按着族中辈分,顾秀儿行五。

冯氏为了省钱,平日里娘三个几乎不点油灯。若不是顾秀儿夤夜造访,她才不舍得点灯。就着微弱灯火,冯氏仔细看着顾秀儿方才递给她的一张肖像。

“婶娘,你莫要慌,你瞧瞧,这画上人长得像谁?”

冯氏一张脸恨不得贴在这肖像之上,反复瞧了瞧,脑海中形成了一个模糊身影,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俺想想……”

冯氏双腿盘坐,瞧着文英海潮两个的小模样,冯氏生的也算清秀。

“这……这……”

冯氏结结巴巴,总算是迸出了几个字,“这不是大牛兄弟吗!?”

她复又瞧了瞧那画上人,迟疑道,“是,也不是……”

“婶娘是说,这人生的像大牛叔,却又有几分不像?”

“对对对,”冯氏猛一拍膝盖,“这眉眼生的是极像的,可是又有三分不像,大牛兄弟走的早,俺记不太清了。不过……”冯氏停了停,继续道,“大牛兄弟在时,是咱们村中,除了你阿爹之外,生的最好的丈夫……”

第三十七章 拨开云雾(一)

顾大牛并不是他的名字,他原名顾复生。因为自小便比同龄男子力气大,村里人便叫他顾大牛。后来他意外救了跌落山崖的许财主,方得了周氏那么个天仙般的美人儿。这事情传将出去,顾复生的名字没人晓得,附近村镇,只道这顾村有个叫大牛的猎户,踩了狗屎运,得了一房天仙般的美人做媳妇。

因着顾大牛成亲不过半年就失踪了,如今过了七八载,冯氏也并不记得他样貌生的具体如何,只对着那副画像,连连喊着,“像,这眉眼,这鼻梁……”

顾郎中家与二爷爷是有嫡亲的血缘,顾郎中瞧见二爷爷,要喊他一声二伯。顾郎中的父亲,是二爷爷的亲兄弟,所以顾大牛按说,是顾郎中的堂兄弟,海潮与文英的叔叔,这里外里的关系不知比秀儿家,亲近了多少。

早几年,冯氏刚嫁到顾村来的时候。顾复生尚未娶亲,还是个愣头愣脑的大小伙子。他家中贫寒,模样虽是生的不错,可是很难讨上媳妇儿。而且,据冯氏所言,这顾复生还是个眼界儿很高的,寻常村妇,他还看不上眼。

“大牛虽说模样生的周正,可是这年头,谁家大姑娘结亲,不是巴望着男方家里殷实一些,你瞧大牛家的院套儿,还是他爷爷在时修的。这父子俩守着家业二十来年,愣是连个仓房都没盖起。”

冯氏说的激动,可是想到顾大牛人都死了,方扁了扁嘴,“俺原以为他会讨个什么仙女回来,却没曾想,是那个丧门星!”

冯氏很是看不惯周氏,不光是因为她生的美貌,仿佛是这二人天生便是对头一样,碰面若是不掐一架,都对不起自己似的。

从冯氏家中回来。兄妹二人沿着黑漆漆的乡间小道,往家走去。

路上水坑反射着月光倒影,照在顾秀儿一身浅青色棉布春衫上头,隐有一层光晕。

“二妹。”

正沉思着,便听见顾喜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事情有些蹊跷。”顾喜想了想,连他都觉得事情不对,可是总想不到,究竟哪里出了差字。

“哥,明日咱们去村长家中,瞧瞧二爷爷吧。”

顾喜嗯了一声。经由灯笼的亮光。看着自己足上一双黑色的靴子。好像能通过它,瞧见自己底下的脚趾头一样。

“二妹,都是兄长无用,还拖累你个姑娘家。要抛头露面。”

顾秀儿心中微微泛酸,她忆起前世,有个比自己小上三岁的亲弟弟。从小到大,弟弟都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听闻她大学被初恋男友欺骗,弟弟陈锋本是个无心学术的,高二那年,转了性一样,发奋读书。终于跟她来到了同一个城市。她去火车站接他,记忆里的少年已经不是当年的青涩摸样,下巴一圈生了些青青的胡须,被老家沿海的烈日骄阳,炙烤的一身小麦肤色。张嘴便露出一口洁白银牙,“姐,我来了,看谁还敢欺负你。”

她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冲上前去,可是到头来,陈锋化作一团泡影。如此,不过是她在这个时代,做的一场梦罢了。

“哥哥。”她朝着这个比她小上许多的少年说道,“哥哥无须挂碍此事。”

从西该走回东该的路并不远,可顾喜直觉走了许久。

“哥哥,今日阿秀做了个梦。梦中,是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女子,她与周氏一样,被人勒死悬挂在房梁之上,她说前世,阿秀是她的朋友。”

顾喜听着秀儿的话,不觉听进了心里去。虽然女鬼托梦的故事他曾听过,可是那都是坊间话本,怎么也没有顾秀儿说的那样形象,那样有切身之感。

“我们本是同窗,因故到一处村庄郊游。借住在农户家里,可是那农户见色起意,将那女子侮辱之后,将其勒死,悬挂在自家一处经久不用的仓房里头,串通他的妻子,说是鬼神所为。女子死后,梦中,我依旧借住在这农户家中,想要将我那同窗的死亡真相查将出来。夜半,我听见一阵哭声,便起身查看,却见那农户妻子在发现我同窗尸身的仓房外头,烧纸钱。”

顾喜瞳孔微收,有些紧张。

“我们去那处村落,是与老师一同去的。除却我二人之外,他们宿在另外几乎农户家中。我看那妇人形状有异,便添了个心眼,暗中藏了把剪刀在身上。那妇人纸钱烧着烧着,我忽然听见,自她口中,传来了别人的声音,那声音说,俺活着的时候,你们将俺活活饿死,俺死了,你还要把这屎盆子往俺头上扣!那声音,便是这农户夫妻二人所说,害死我那朋友的鬼魂,农户的母亲。梦中,我吓得瘫软在地,听见那农户儿子的声音传来,我方回到房间休息。哥哥,你说,这世间会否真的有鬼魂魍魉?”

顾喜没有回答他,只惊讶于这故事的曲折离奇。

“夜半,我感觉有人拿毛巾掩住了我口鼻,那毛巾上浸了麻醉药剂,我稍一挣扎,佯装被弄晕过去,由着那夫妇二人,将我台上马车,一路,我都寻个逃跑的机会。那妇人一面哭,一面说,当家的,俺以后可不干这缺德事儿了。自打俺跟着你祸害了好几个姑娘以后,小五的病这些年都不见个好,你说,这是不是咱的报应?

这一路上,那农户妻子始终低垂着眉,一面哭,一面自言自语,我方才知道,这户农家表面忠厚老实,帮着村里接待外客,实则借由这个机会,已经祸害死了好几个闺女,他们将这些闺女的死,都推脱给鬼魂,你说那鬼魂,冤不冤枉?”

后来,她侥幸逃脱,被那夫妇二人一路追赶,她躲在麦田里头,吓得簌簌发抖。体力不支,快要晕厥过去的时候,听见了丁思的声音,她直觉是梦,“小陈,你要给我报仇。”

后来,她意外获救,原是老师鬼使神差的,半夜与几名同学来农户家中寻她,想要连夜赶回县城去。也正是因为这个契机,救了她一命。那农户夫妇伏法,妇人一口咬定是鬼神所为,在他们家后院开的一拢极好的苞米地下头,挖出了三具女尸,根据搜查到的线索,这三人里,一人是十多年前,来村中科考的女研究员,还有一名,是七八年前在附近山脉失踪的驴友,还有一位,是这村里另一户人家,三年前刚考上大学的女孩儿。

顾秀儿将故事改了改,只说到这妇人十二年来,为虎作伥。帮助她丈夫祸害死了四位姑娘,死到临头,还要把罪过推在鬼魂身上。

顾喜听了,只觉齿冷,愤愤道,“真是可恶!那男人可恶!那女人,更可恶!”

兄妹二人在乡间小路上行走,夜间晚风吹过,透着一丝丝凉意。

“那女鬼走时嘱咐我,要为她报仇。不光是她,这世上每日冤死的人不知有多少,那周氏分明系他杀,她虽然人品低劣,可当时我若不站出来,她必然也要枉死。既然如此,管他前路是荆棘还是刀枪,我都要闯一闯,斗一斗!”

顾喜有些惊讶,他嘴唇微微发抖,“……阿秀……你到底是谁?”

顾喜与顾秀儿这对孪生子,自小感情就比其他的兄妹要好一些。在真正的顾秀儿死去的那天,顾喜一整日都觉得惴惴不安,然而顾秀儿醒来之后,他心里的不安情绪仍是没有褪去,反而加重了。

这段时日,他小心观察秀儿,只觉得,她与原来很是不同。方才听了她那一席话,更觉得眼前这个顾秀儿,并不是与他一同长大的那个,“阿秀,二哥一时情急,说错了话。”

他想着辩驳,担心顾秀儿只是因为那次受伤,转了性子开了窍,她若是真正的秀儿,听见自己这么说,还不知道要有多伤心。

这地方此刻只有兄妹二人,顾秀儿想了想,一双晶亮的眸子望着他,深不可测。

兄妹二人并未开口说话,顾喜有些心虚,又有些好奇真相,虽然他比加重其他兄弟,显得笨拙老实了些,心思却玲珑。他叹了口气,“不管你是谁,都是我妹妹,有我一天,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了你。”

眼前的细瘦少年与多年前火车站前头的少年重叠到了一起,顾秀儿鼻头一酸,只觉眼前让泪给糊住了。

这时的她只是觉得顾喜说的不过是一时意气,没曾想,许多年后,当她想要把全部真相说给顾喜听的时候,却为时已晚。

……

顾村村长的院落比寻常村民要规整一些,尤氏在院中种了好几拢鲜花,秀儿到的时候,尤氏正蹲在院墙旁边,给花翻土。

“这花儿金贵的很,你且仔细些。”她小心吩咐着儿媳妇,村长家中不像其他农户,以种地收入为主业,而是另辟蹊径,承包了几亩地,专门种植花卉,花卉虽然难养,可是运到城中,买的人却不少,利润颇大。其他人虽然眼红,却摸不到这种花的门道,只有干看着人家吃香的喝辣的,自己心里着急。

ps:

周氏(秦鸾)确实是叶眉娘杀的,《鸳鸯绣鞋案》也了结了,可是事情并不简单,崔九并非眉娘杀的,看到这里,想必大家已经明白,顾大牛与潘有良换了身份,那幕后黑手是谁?大家可以猜猜看。这几章,是寻到传闻中《顾公七略》下落的铺垫

第三十八章 拨开云雾(二)

尤氏站直了身子,将手中一个小花铲往院墙上磕了磕,把上面的泥土磕掉。

“三奶奶!”

尤氏听见有人唤她,循声望去,见着秀儿领着自家弟弟来了。这丫头生的倒是俏,不知比自家那几个孙子孙女好看了多少倍,尤氏心中隐隐有些不快,都是一个村儿的,一个祖宗,怎么人与人的差别就这么大呢?她顺势望去,顾乐缩头缩脑的跟在秀儿身畔,尤氏方宽了心,这一根藤上的瓜,还有参差不齐的,更何况,隔着几代的血缘。

“是秀娘来啦。”

顾秀儿小臂上挎着个篮子,里头摆了一大碗清蒸肉,一大碗海棠糕,还有一小瓶梨花白。“大姐姐听闻二爷爷住在三爷爷家里,这不,一大早便吩咐我们过来,带了好些好东西孝敬二爷爷三爷爷,三奶奶,我大姐还做了海棠糕,您给几个小的分分吧。”

“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你三爷爷知道你们有这个心,就不错了。”

她嘴上客套,足下三步并作两步,将秀儿手中的篮子接了过去,交给自己儿媳,几不可查的将篮子上头的青花布掀开一角,露出了里头的肉菜,分量很足,倒也实惠,这些东西,估摸着也要好几钱银子。

“我家姐姐做的清蒸肉很好吃,姐姐还给您配了料,将肉蘸了酱料吃,香的不行。”

顾玉儿已经过了十五,不方便抛头露面,这倒也是情理之中的。尤氏早就听闻那顾玉儿做的一手好菜,可惜,若不是她家遭了难,这顾玉儿早就做了赵家少奶奶。

“玉娘手巧,秀娘伶俐,这外头日头大,屋里说话去。”尤氏擒住秀儿一截手腕,就把她往屋里头请。

村长姓顾名宝根。行三,是二爷爷的亲弟弟,顾大牛的亲叔叔。崔九遭了难,二爷爷被何氏送回来,便住在了顾宝根家中。往日周氏还在,二爷爷虽然饥一顿饱一顿,倒也勉强能维持生计,如今周氏不在了,二爷爷以后的日子恐怕更要难过。虽然顾宝根很是照顾自己这个兄长,但是都是庄户人家。谁家日子也不会特别好过一些。接济一顿两顿的还成。长此以往。尤氏已经与他闹了好几回。二爷爷宿在家中,便占去了给小儿子新婚的那间房,尤氏纵是心里头有天大的不乐意,又不能与二爷爷计较。毕竟他是个又瞎又傻的,你言语挤兑或是讥讽,根本无用。

尤氏心里头憋屈,这几日没少给几个媳妇发难。

二爷爷姓顾名宝同,年轻时候很是有些本事。周氏生前住的那处院落,便是二爷爷年轻时挣下的家当。如村长顾宝根家中这样的,还是因着其父去世后,几个兄弟将产业分了之后,才慢慢盖起来的。

顾宝同与顾秀儿的爷爷顾敬交好。是村里老一辈人都知道的。那还是先帝二十三年的时候,顾宝同与顾敬二人,打小儿便比其他叔伯兄弟要交好一些。这两人年轻的时候,合伙儿做买卖,走遍了青州梁州一带的州府县城。投机倒把,很是赚了些银钱。若不是顾敬的母亲文氏,执意不肯搬离松阳,按着顾敬早年积累下的银帛田地,便是举家迁往省城,也是可以过得十分富足的。

二爷爷顾宝同也是一样,虽然他赚的没有顾敬多,倒也十分富裕。也因为这个原因,家中老父去世,他主动提出,不与兄弟们分财产,自己单过。可是顾敬死后,这顾继宗继承了家业,他不但没有父亲顾敬那个经商的脑袋,为人迂腐之外,还极要面子。

树倒猢狲散,顾敬死后,家中那些与他们沾亲带故的人,反而来的更勤了。每逢三五日,便有亲戚来借钱,这钱借了出去,顾继宗也不叫他们打上欠条,该要还钱的时候,他又拉不下脸上门去讨要。后来家境日益艰难,元氏劝说他去将过去的债务收缴一番,他却翻了个白眼,“你这妇人,忒铜臭了些,大伙儿都是乡里乡亲的,我怎能为难他们?”

再后来,顾继宗家中,靠着每月朝廷给他的补贴,倒也可以勉强度日。

而顾宝同家中,在顾敬死后二三年的功夫,他就生了怪病,这一病不要紧,却累得家中给他治病用光了多半家产。顾大牛又是个不争气的,没过几年,家境也凋敝下来。早几年前,顾宝同神智还算清明,可独子顾大牛死后,他那病,就再也不见好。

秀儿姐弟两个进来的时候,便见着二爷爷坐在窗前炕上,身上一件破败的旧棉袄,裤子已经黑的见不出颜色来了。尤氏在一旁站着,生怕自己这顾宝同说出些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到时候自家照顾他,不但没落下个清名,反而让村人戳脊梁骨,那可就不讨好了。

顾秀儿知道尤氏的心思,“小六,你同二爷爷说会儿话,三奶奶,咱们去东屋说话。”

尤氏迟疑片刻,这顾秀儿是个精明的,可那顾乐,在她印象里,也是个半傻不奸的孩子。她略宽了心,“好好好,咱们娘几个东屋说话去。”

待众人走后,顾乐翻身上炕,坐在二爷爷身边,试探道,“二爷爷,您还记得我不?”

他连续问了几次,二爷爷浑浊的目光才收了回来,他已经瞎了,却兀自望着窗外东山的方向,不知在瞧些什么。

“平安啊……平安……”

他嘴里嗫嚅着,“二爷爷,你是在喊我爷爷吗?我爷爷死了十几年了。”

二爷爷唇吻翕辟,不知含糊的说了句什么。

“二爷爷,这是我大姐姐做的海棠糕,您吃些。”

顾乐说着话,把顾玉儿分装在小瓷碗里的海棠糕,递到二爷爷嘴边,他许是闻着了海棠糕的甜香气息,张嘴就往里头送去。他咀嚼了两下,似乎从这海棠糕的滋味里头吃出了些什么来,“丹娘这糕做的真是好吃。”

顾乐眼珠子转了转,“二爷爷,这糕不是我奶奶做的,是我大姐姐做的。我大姐姐唤作玉娘,小时候,您还抱过她呢。”

“玉娘……”

“玉娘……”

顾玉儿的厨艺是奶奶李氏手把手教会的,做出的吃食很是有李氏的风味。尤其是这些南方的糕团点心。

尤氏家中的几个孙辈,怯生生的在东屋炕上玩耍,最小的顾海龙瞧着那放糕团的青花瓷碗,眼睛都不带眨的。

“这没出息的,你瞧瞧,看见好吃的,都走不动道。”面上虽是责骂。其实眼里含满了宠溺。

顾秀儿不是个喜欢与人说官话的。“三奶奶。这海棠糕本就是姐姐做来给娃娃们吃的,你放这儿不给他们几个小的吃,怎么还能怪孩子呢。”

尤氏又推脱了几下,方把那青花瓷碗交付给了小儿媳妇。给几个孙辈的娃娃分吃了。尤氏毕竟与冯氏不同,她自诩是个见过世面的。她不光知道这海棠糕好吃,也知道这里头加了什么,是个什么做法。

海棠糕是用白面粉,混了猪油,花生油,豆沙馅制成,在农户间很是少见,更别提吃。这东西一个个的。虽然甜蜜好吃,可是用料忒贵,是县城里头阔太太吃食的。尤氏也是个妇人,见了这海棠糕,本想着自己偷偷留下来吃。可是顾秀儿张嘴闭嘴是给娃娃们吃食的,她总不好拂了别人的意,再说,几个娃娃也是自己嫡亲的孙子孙女,吃了这糕,也不算亏了,里外里,也比给媳妇儿吃要划算许多。

尤氏心里头的算盘打的噼啪作响,想到这海棠糕,又不禁想到了顾玉儿。

她二孙子顾海峰今岁十七了,因着老大家人口多,给老大顾海涛置办了聘礼,老二就有些娶不上媳妇儿的意思。老大媳妇娘家又是个不中用的,帮衬不上,自己这边,有七个儿子,也不能厚此薄彼了不是。她想了想,那顾玉儿让赵家退了亲,这名声怎么都不会好了,若是让二小子将那顾玉儿娶过来,看他们家现下过的红红火火的,必然能帮衬自家一点。再者说,自己这孙儿顾海峰,也算得上是老实本分的,他顾继宗家,虽说是官身,可是现下也潦倒了不是。那顾玉儿生的好相貌,又做的一手好菜,尤氏很是满意,也觉得,若是把这亲事提出来,顾家人必不会反对。

“玉娘到底心思灵透,这点心做的这般精巧,看的我这老太婆也嘴馋。”

顾秀儿面上带笑,她此番来,可不是为了跟尤氏客套,而且见尤氏面色变了几变,还不知她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且静观其变吧。

“要说,都是那姓赵的寡情薄意,怎么负了玉娘这样好的闺女。”

顾秀儿见尤氏面上硬装出来的仗义,有些忍俊不禁。

“可这女儿家,到底是要嫁人的,玉儿如今让那赵家的坏了名声……唉……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顾秀儿见尤氏长吁短叹的,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三奶奶就是心善,还惦记着姐姐,家中如今每年靠着那刨丝器的买卖,大伙儿都知道,足有二百两的进项,我两位哥哥在军中历练,尽想着挣些军功,来年给姐姐争个诰命做做呢。累几年钱帛,给姐姐添置一份厚厚的嫁妆,再嫁人,也不迟啊。”

尤氏一听,更是属意将这顾玉儿趁早娶过门来。顾秀儿若是不提醒她,她还险些忘了那每年二百两的银钱进项,如今经顾秀儿一提醒,尤氏恨不得立马给自己二孙子做主,娶了顾玉儿进门,她心中这样想着,嘴上便也秃噜出去了。

“横竖玉儿的婚事,三奶奶得跟着操心。这女子坏了名声,嫁与旁的,奶奶怎么能放心?我那二孙子海峰打小儿便是个勤奋老实的,玉娘许给他,必是不亏。”

确实不亏,不过是她自家不亏。

第三十九章 拨开云雾(三)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顾秀儿不动声色,任尤氏说的唾沫横飞,生生把她那个无甚作为的二孙子吹嘘成了天神下凡一般。

这东屋里头,除了几个奶娃娃,便是尤氏,顾秀儿,尤氏的小儿媳妇。这小儿媳妇钟氏平时受了不少婆婆的气,她那妯娌苟氏也没少寻她的麻烦,顾秀儿家在这顾村很是有些名声,毕竟一个村子里都是平头百姓,纵然那顾继宗死了化成了灰,也曾经是官老爷。

在百姓心中,这民与官,便是天壤之别。

钟氏听闻婆婆有意给顾海峰提亲,求娶的还是玉娘,心里便不是很舒坦,直觉若是这回让婆婆得意了,往后她与苟氏非得骑到自己脖颈上来。她神色恹恹的望着秀儿,心道,你们可千万别遂了这老货的心思!

顾秀儿自然不会接着尤氏的话茬儿,她这回来是看望二爷爷的,一来顾玉儿的婚事她个做妹妹的做不得主,二来那顾海峰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谁又清楚?

“三奶奶,这恐怕不妥。”顾秀儿也不怕开罪了尤氏,直言不讳道。

尤氏眉毛蹙了起来,不悦道,“怎么?秀娘还怕你三爷家的门楣够不上你们县官老爷家的?”

钟氏暗自啐道,“可不就是够不上嘛。”

顾秀儿说话不急不缓,仿佛丝毫没听出尤氏话中的不悦,“三奶奶怕是忘了,咱们三代以内,还是血亲。”

这话对尤氏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一样,她扁了扁嘴,让顾秀儿噎的说不出话来。虽然心里知道那顾继宗一门不过是从外地迁来的,可是自顾敬一带,是入了族中族谱,过继在自个儿叔公名下,顾秀儿如此一说,她还真是寻不出理由来反驳。如今朝廷有令,莫说三代。五代以内是血亲的都不可通婚。

尤氏尴尬笑道,“是是是,哎呦,三奶奶老糊涂了,就想着与玉娘亲上加亲……”

二孙子不成,她不是还有几个娘家侄儿嚒!尤氏仔细想了想,自己娘家也是不争气的,那几个子侄没个有功名在身,不是在牙行做伙计就是往来漕运给人跑腿儿。就是她想往自己脸上贴金,那说出去也寒碜。只得作罢。可心里憋闷着。又觉得十分难过。

顾秀儿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见顾乐从隔壁间跑了过来,神色欢喜,便匆匆告辞了。

“二姐。方才三奶奶同你说了些啥?”

顾秀儿转身看着顾乐,想了想,“三奶奶想要把大姐姐配了她二孙子,顾海峰。”

顾乐听见这‘顾海峰’三个字,也不管此刻离村长家还十分近,跳起了脚,骂道,“亏得我还叫她一声三奶奶,这老货存的是什么心思!?”

秀儿听见顾乐话里有话。她不识得那顾海峰是何方神圣,便问道,“那顾海峰,莫不是有什么不妥?三奶奶方才将他夸的,跟天潢贵胄一般。”

“哼!”顾乐踢了踢脚下一块小石子。见那石子踢在了村长家外墙上,砸烂了一拢攀附在墙上的牵牛花,他心中才好受了些,“二姐,你许诺她了吗?”

顾秀儿摇了摇头,“你二姐是那种人吗?且不论那顾海峰品性相貌如何,这婚姻大事要得大姐首肯才行,我方才将她推脱了。”

“那顾海峰别人不知道,咱们自家还不知道吗?”

顾乐慢慢道来,这顾海峰今岁十七,虚长了顾玉儿两岁,按说他是家中次子,数月前征兵的时候应该随大哥一同入伍,可是这顾海峰,天生是个胆小怕事的,为了逃避兵役,他一咬牙,堵在官道上,见着一辆疾驰的马车便冲了上去,撞断了自己一条腿,虽说性命无虞,可是至此落下了残疾。

最可气的是,这顾海峰撞断了腿不说,见着那些积极参军的儿郎,还要笑话他们,“我这断一条腿,便捡回一条命,到时候你们在战场死了,咱家的家业可都是我的。”

顾海峰已经传成了一个笑话,村中同辈的少年没一个看得上他,偏生这厮极会讨祖母喜欢,在长辈面前,就是一副恭敬孝顺的贤良模样。

“原是这么个无胆鼠辈,还瘸了条腿。”

顾秀儿来了气,这尤氏,真是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

“听闻他近几日腿脚好了,正跟着几个癞子厮混呢。”

“管他好不好的?以后若是这家人再敢肖想大姐的婚事,看我不把他另一条腿也打折。”

可是,有些人,你不让她想,她却偏偏要想。晚些时候,顾海峰回到家中,想要去祖母屋里,说些好听话便可以骗上几文钱花花,尤氏却病了。原是她将顾玉儿的事情思前想后,都觉得这到手的肥肉跑了,眼红不已。顾海峰问清缘由,心头也难免起了心思,那顾玉儿虽说近几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总有出来的时候,上回让父兄强拉着去那元氏的丧礼,他便觉得,那顾玉儿一身素服麻衣,生的也是天仙一样。若不是她与赵举人家的公子有婚约,他早就……

“嘿嘿……”顾海峰想起顾玉儿,傻笑了起来。

“你这小没良心的!”尤氏骂道,“祖母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笑?”

顾海峰擦了擦嘴角流出的涎水,他深谙尤氏的性子,贪心不足蛇吞象,同时又极好脸面,就说顾秀儿拿这血亲三代来噎她,尤氏便没了声。她好脸面,也自诩不是寻常农户,懂得些礼义廉耻,在外人面前托大,在自家人面前,却都知道她表里不一的。

“祖母说的是什么话?孙儿哪能不心疼祖母?”

顾海峰模样也算周正,可是心思龌龊,本有六分的相貌,便折损了四分,只余两分。尤氏好脸面,他顾海峰却不好脸面,明着不行,那顾玉儿让赵举人家悔婚,已是坏了名声,若是他再行些坏她清白的事情来。管他三代血亲还是两代血亲,顾玉儿还能不嫁给他?

他心中这样想着,嘴上兀自说着好听话儿,直把尤氏说的病也好了几分。

……

姐弟俩说完这顾海峰的事儿,顾乐便将二爷爷同他说的一些话和盘托出。

“我看二爷爷不像是完全疯了,他还有一些神智在。时好时坏的,他记得咱爷爷奶奶,还能说上大姐大哥他们的生辰年月,二爷爷总是念叨着,爷爷给他什么东西。让东山的狼给叼了去。”

顾秀儿一手托腮。沉思着。“顾敬究竟给了顾宝同什么东西,让他就算疯了也一直念叨着?想来不会是什么金银财宝,那些体己的东西,该是传给顾继宗的。他将这事情托付给二爷爷。却不自己去做,没准儿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而顾继宗又是个心思单纯容易受骗的。这东西必然是不能让人随意骗去,需要小心保管的东西。”

顾秀儿左思右想,小声道,“小六,你还记得,那公羊瓒大人想要得到的宝物不?”

顾乐聪慧,眼前一亮。“二姐是说,二爷爷口中的东西,极有可能是那件兵书?”

“不是极有可能,是只有可能。”

顾秀儿几乎可以肯定,那《山水集注》的残章上面。必然是记录了这件宝物的下落,而顾敬早年发迹的时候,四处跑商,因缘际会,得到了这件宝物。他晚年自知时日不多,儿子顾继宗又是个书呆子,钱财让人诓骗去了可以再挣,可这传家宝万万不能让人骗去,顾敬便将此事托付给他的挚友顾宝同,希望顾宝同在合适的时候,将那东西的下落告诉自己的后人知晓。

而那《山水集注》的失落的残章,有可能是顾敬亲自撕下去的,为了掩盖这宝物的下落,也有可能被旁人得了去,除却公羊翁婿外,这宝物的存在让外人知晓了。顾继宗才因此遭了难。

顾秀儿想了想,后者的可能性要小些。因为他们这一年多来过的平安无虞,若是外人得了那残章并且主谋害死了顾继宗,他们哪儿还有命活到现在。她没曾想到,这顾大牛与潘有良的事情,竟然将自家宝物的下落牵连出来。顾秀儿咬了咬下唇,“小六,如今二爷爷再无亲人在世了。既然祖父生前那般信任他,你看,咱们回去与大姐他们商量,将二爷爷接到家中照料可好?”

这个提议一出,顾玉儿和顾喜两个是非常同意的。顾玉儿长顾喜六岁,祖父顾敬在时,她已经有了记忆。印象中,二爷爷顾宝同没疯之前,与祖父母相交甚笃,待自己与大哥都是极好的。

将二爷爷接到家中照料,顾宝根想是会有些为难,但是尤氏必然会极力推动此事。没准儿,还要靠她增添助益。

顾秀儿此刻倒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了,那兵书的下落有了眉目,可顾平顾安兄弟两个近况如何还不可知,“大姐,近日可是收到大哥二哥的来信了?”

顾玉儿为难的望着秀儿,摇了摇头。

就算是成功拿到了兵法,也是要给顾平兄弟两个用的,没有他们的消息,这兵书要如何递送过去?假他人之手?顾秀儿可不放心,哪怕是来往信件,顾秀儿也要担心,那些藏在暗地里的人,要将信件看过,才会送交他们手上。

……

县城刘氏武馆,守更人刚敲过三更的梆子。

烛火昏暗,有一妇人坐在窗前纳鞋底,她面前放着个笸箩,里头有许多针头线脑儿的东西。妇人一面认着针线,一面听身边的小女儿汇报情况。

“娘,真真的,大哥这几日转了性一样……那顾大人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去,半点马虎不打,溪娘瞧着,大哥这妖怪,真是遇上了收他的菩萨。”

妇人伸手,戳了戳溪娘眉心,佯怒道,“怎么你大哥就是妖怪,人家大人就是菩萨?”

溪娘揉了揉眉心,吐舌道,“嘿嘿,您别说,那顾大人生的好相貌,怕是庙里的菩萨也没他好看呢。”

妇人放下手中针线,目光偏向墙角处,摞得高高的箱笼上头。

第四十章 拨开云雾(四)

要将二爷爷接到家中来住,还要从长计议。再过月余,松阳前任典农便要告老还乡,顾秀儿一家自然要搬到县城的典农府邸去。这里里外外,总会让人知道,那顾秀儿的身份,便也不攻自破了。

想来想去,还是由顾喜顶着秀儿的身份最为妥当,便是圣上钦赐的文牒,改了名字,也能说出些由头来。

顾喜这些日子,虽说想要留在家中照看大姐,可是去衙门应卯又是他先前许诺秀儿的。里外家中有九斤和燕痕照看,也出不了什么差子。

次日一早,他便驾了自家马车,到县衙去。刘氏兄弟早早就来了,刘河总觉得这几日大人与前几日的有些不同,可那音容相貌又是一样的,真还说不出什么不同。经过二人查验,棺材仔所绘之人与那日在公堂上殉情的潘有良生的是一模一样,无甚需要改动的。

刘江想了想,随口说起一件事来,他们兄弟以刘氏武馆的名头前去吊唁,得知这潘有良死后不久,一直跟随在他身侧的贴身小厮潘福也死了,说是因着自责没有照顾好老爷,在家中服了毒。

顾喜觉得这事儿非常蹊跷,正与刘氏兄弟商量下一步的对策,外头艳阳高照,进来个生的十分娇俏可人的少女。少女小臂上挎着食盒,人未到声先到,“哥哥,娘亲今个儿做了粉蒸肉,熘鳝段儿,我还给你们打了些梅子茶来。”

她说着话儿就进了堂屋,松阳县衙人少屋多,里外有房屋九十八间,坐北朝南,刘氏兄弟所在的这间堂屋,便是这九十八间中的一间,他们平素在这里歇息。吃喝,有了公务才出去。

这少女生的明眸善睐,看的顾喜眼前一亮。刘溪娘确实生的娇俏可人,声音如同黄莺出谷般清脆好听。她自幼习武,性子也是明丽爽朗的,见顾大人与自家两个哥哥在商议要事,面上喜色微微收了一收,正色道,“原是大人来了,溪娘方便进来吗?”

“既然到了饭晌。你们用饭吧,本官先回去了。”

溪娘见状,张口欲言,终是让刘河一个眼色给止住了。待顾喜走后。溪娘面上僵了僵,“大哥,二哥,溪娘该不是惹了大人生气吧?”

“大人哪儿会你个女娃子生气。”刘江开解道,“大人是个大度的。”他仿佛说的是自己,“断断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儿与你计较。”

刘河与溪娘相视一眼,都是对刘江这段时间的改变惊讶不已。那日顾大人敲打他们兄弟的一番话,怎么好像是把刘江这个榆木疙瘩给敲打好了呢。

饭后,刘氏兄弟叮嘱溪娘今夜不回家宿了。溪娘知道这二人是有公务,拎着用过的食盒便率先回了家。按着顾秀儿的吩咐,刘氏兄弟今夜并不是宿在县衙,而是去守株待兔。他们原本也不信这小小的娃娃能有什么准主意,可是这段时日以来,这小子无论说什么,都是一说一个准儿,不服都不行。

下晌的时候,刘江正解着小腿上的沙袋,刘河贼眉鼠眼的盯了他一阵儿,“大哥,你说……咱们今晚去那里,真能得着他?若是真得着了,这顾大人岂不是神了。”

刘江也面带迟疑,不过二子还是遂了顾秀儿的吩咐,天刚擦黑,便骑乘马匹,往松阳官道驶去。

入夜时分,顾家的烛火还亮着,顾秀儿与顾乐用过晚膳,将炕桌擦净,点了烛台,便一左一右的看起了书。顾秀儿看的是《本草》,顾乐看的则是《六论》,玉儿见这姐弟两个醉心读书,便领着顾喜给他们做起夜宵来。前个做糕点剩下些糯米粉,教她攒成了圆子,下了酒酿鸡蛋,热热的酒酿洒过,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酒香。

九斤正在屋外与燕痕一同练功,来了顾家以后,他便不再是个小乞丐,平素衣物脏了破了有顾玉儿替他缝补洗净,吃食也不是原来那样饥一顿饱一顿的,他虽然吃得多,却并不挑剔,顾家虽说吃的不是多好,倒也管够。每日见燕痕苦心练功,九斤也受了感染,想到师傅辛苦教导自己,他却连一套碧波掌法也使不好,先头几日还怠惰了,后来渐渐地,燕痕天没亮就起床练功,九斤也同他一块儿起来,要到月上中天才去休息。如此下来,九斤反而瘦了,他这一瘦,五官便渐渐明朗起来,眉眼粗犷,倒是隐有几分英气。

顾乐这阵子去学堂,那乐不同倒是没再为难他,一来他祖父耳提面命过,若是他再为难人家一星半点,就扣了他半年例钱,到时候蛐蛐儿也斗不起非得难为死他,二来,顾乐每次来学堂,都是直奔罗秀才处,他连顾乐的衣角也碰不到。久而久之,便也厌了,每日与三五狐朋狗友斗鸡走狗,又过回了往日‘百草园’小霸王的日子。

顾秀儿抬起头来,一手按了按肩膀痛处。她见顾乐低头写字,很是认真,一张马粪纸写的满了也舍不得换,那些边边角角的地方,都让他写的满满登登的。顾乐字写的好,潇洒飘逸,与他性子倒是有些不同。

“小六,这纸张若是用完了,你就同三哥说,兑了银子去县里买,不用这般节省。”

顾乐咧嘴笑了笑,他很是珍惜这个读书的机会,家中日子虽说富裕了些,可是还有许多花销用途,“二姐,这都是先生嘱咐我练字用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这样省着点儿,长久下来,能多买好些书籍呢。”

顾秀儿含着笑,烛台上的蜡油已经烧到了底,火光忽明忽暗,今夜月色正浓,不知道,刘氏兄弟如何了。

顾大牛家与村长顾宝根家,只隔了一条街,在顾大牛家门前,向河道张望,便能瞧见顾宝根家外墙上,一拢拢的牵牛花。正是春暖花开时节,这些牵牛花,姿态各异,五彩缤纷,很是美丽。可是刘氏兄弟却不是这么想的,花草底下蚊虫甚多,刘江还好,他施展轻功藏匿在了房檐处,刘河功夫没有兄长那么俊,只得藏匿在花草虫中,让蚊虫叮咬的,快要坚持不住了。

不知打哪儿来了一只小虫,钻进了刘河鼻腔里头,直痒痒的他生不如死,正欲打个喷嚏将那虫子弄出来,忽然耳风一动,传来了阵阵脚步声。刘河生生憋住了气息,直觉这顾大人交付给两人的活儿,真是比死了还要让人难受。

脚步声渐渐走进,刘河通过花草间隙往外看去,有一人影鬼鬼祟祟的来到顾宝根家院墙外头。这一面墙上,开辟了一处小小的窗户,因着是给顾宝根小儿子媳妇住的,刚刚修葺好,还没等小两口住上,便迎来了顾宝同。

因是夏天燥热,此间也是太平,窗户半敞着,罩了一层纱帐在上头,阻隔蚊虫。那黑影在外流连许久,偷偷瞥见屋内,二爷爷神情呆滞的坐在炕上,二爷爷唇吻动了动,似乎发现了这黑影一般,浑浊的眸子带了点点亮光。

忽听得一阵鹧鸪啼叫,房上飞身下来一道人影,那黑影见状,赶忙逃窜开来,便是身上的包袱,也撇下不要了。刘江赶忙拔腿去追前面那人,刘河也从花草从里窜了出来,捡起那地上的包袱,拆开一看,不由愣住了。

“大人果然料事如神。”

这些动静让居住在附近的村民,挨家挨户,亮起了灯,大家持着火把或是灯笼出门探看,只道是捕快捉了贼。

顾宝根披了外衣也出来看,就见那捕快刘江手下拿捏着一个人。这人一身粗布麻衣,长发覆面,有些邋遢。刘江不由分说,将那人覆面长发撩开,露出他一张面孔来,直把顾宝根吓得往后一缩,腿脚发软。

这人一张青白面容上头,遍布血痕,肉皮翻卷,显然是方才跑不过刘江,立时用刀具割伤的,只为别人瞧不出他原先是谁。这人惨然一笑,衬着他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如同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一般。

刘氏兄弟面面相觑,显然没曾想到,这人竟然还留了一手。“怎么办?”

“先押回衙门,听候大人发落。”

如今看来,只有将这人押回衙门,刘河瞧了瞧那个疯子,直觉他若不是大人所说的那人,何故眼见逃跑不得,将自己一张脸给刮花。

刘江负责押赴那人,刘河则一溜儿小跑,叩响了顾家的门。

“自损容貌?”顾喜听了刘河的禀报,心下突突的,有些不安。他不知如何是好,听见屋内传来一阵轻咳声,“刘捕快,你们二人先将那犯人送往本村祠堂,稍后……稍后本官就到。”

连夜审讯,不在县衙,却是顾氏宗祠。

刘河不疑有他,赶忙与刘江汇合,将事情报与顾宝根知晓,他听闻要在顾氏宗祠审问犯人,心中画了魂儿。按说,这宗祠只有犯了错的顾氏子孙,才能在里头受审,那犯人,莫不是顾家人?

顾宝根一双小眼偷偷觑着刘江手下压着的犯人,直觉他虽然面容损毁了,十分可怖,偏生那双眼睛,带点儿浅褐色的眼珠,那样的眼神,特别像一个人。

第四十一章 死而复生(一)

刘江手上拿着止血药粉,刘河在一旁站着,神色不明的瞧着被困在凳子上的黑衣人。这人身着黑色麻布衣袍,他的包袱散落在一旁,瘫了开来,里头装了几张百两银子的通兑银票,还有一张通州过省的身份文牒。这身份文牒已经让刘河打了开来,上头金漆朱底,写明:青州府松阳县安乐镇人士,潘有良……

刘氏兄弟在这宗祠里头等候,那黑衣人脸上还在汨汨冒血,刘江拿着止血的药粉,不分轻重,往他创口撒去。这药粉方才还是顾大人的妹子给的,说是怕等会儿人还没来齐,这犯人先血尽身亡了。这人对自己倒是狠,拿尖刀沿着唇部轮廓,画了个笑脸,皮肉翻出,看着十分可怖。

“潘有良?”刘河轻蔑笑道,“你若是潘有良,前几日在衙门里头死的那个,是谁?”

黑衣人没说话,一双褐色眼珠在此间来回逡巡,许是想找机会逃走。

“孙子,”刘江骂道,“崩瞅了,你这德性,一来若是跑了出去,半个时辰没有大夫医治你就得玩完儿,二来,就算你侥幸跑了出去,官府檄文一下,您这模样,还跑得出咱松阳地界儿?”

“哦,”刘江似想起来什么似的,“你是个猎户,哪怕栖居在这抱环山上一年半载的,也可活。”

黑衣人不再挣扎,只闭上了眼睛,想要眼不见为净。不知过了多久,刘江手里的止血药粉也用完了,他倒了倒空空如也的瓶子,嘴唇干裂,见那祠堂供桌上摆了新鲜的果脯糕点,此间四下无人,便大走几步。摸了个桃子来吃。刘江一脚踩在黑衣人身侧的木凳上,一手支着下巴,眯缝着眼。“你说你跑个什么劲儿,这青州之地。还有人拳脚弓射胜得过我?你当你毁了容貌便不能拿你问罪?”

黑衣人听见刘江说话,并未睁眼。

“大哥,你别同他废话,大人来了,自有拿捏他的办法。”

顾秀儿穿了九品朝服,走在一众顾村长老身后,九斤立在她身侧。让刘氏兄弟没法儿上前。顾村几百户人家,村长顾宝根论辈分,在族老面前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娃娃。族老加起来都要一千岁了,此刻因为顾秀儿的吩咐。夤夜被纠了起来,到这祠堂审案。

祠堂不是衙门,自然不能私设公堂。但是大部分家族的祠堂,用来惩罚审问些违反族规的子弟,那还是绰绰有余的。顾秀儿之所以选在这里。也是因为她没想到这人狗急跳墙,将自己毁了容貌,那样失血过多,若是强行将人押往县衙,半路上就得死。她已经吩咐顾喜去镇上寻陆大夫。怎么着也不能遂了这黑衣人的心意,就算他想死,也不能让他那般痛快。族老面面相觑,都在质疑这堂下之人是何方神圣,顾宝根坐在下手,尽量逼着自己去瞧那人,他身材魁梧健壮,然神情憔悴衣衫褴褛,就像哪里的乞丐,却背着几百两银票在身上,真是奇怪,奇怪。黑衣人目光与顾宝根对上,他更觉衙役,嘴唇颤了两颤,喊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复生。”

黑衣人一愣,这么多年了,这名字就如同他的命运一样,很久不被人提起,久的连他自己都要忘了。他尚余一丝气力,朝着顾宝根点了点头,唇吻翕辟,张了口却未发出声音,不过,顾宝根从他的口吻中大致知道,他叫了一声,“三叔。”

顾宝根的心思既是高兴又是惊吓,自己这个侄子失踪了这么些年,村里人都当他死了,怎么这又活了过来,可是这一回来不由分说先把自己一张脸弄花,再是让捕快拿住了问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大……大人……”顾宝根让今日的变故,吓得有点儿结巴,族老们都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有两个,来了没多久,什么情形尚未搞清楚,便先打起了瞌睡。

顾宝根惊讶于顾大牛的事儿,这顾喜何时做了大人他已经管不上了,上回在周氏院子里头与这顾大人攀谈了两句,也没发现他是自己侄孙,唉……老了老了。

“您先看看,堂下这人,您认不认得?”

顾宝根既想说认得,又想说不认得。他并不确定那人是顾复生,可是那眼神眸色,他活了多半辈子,只瞧见过顾大牛是这样的。

“老夫……老夫不知道……”想了想,顾宝根还是说了句实话。

这话似乎是顾秀儿意料之中的,她低头,见那人让刘氏兄弟绑缚在长凳上,动弹不得,面上翻出的血肉已经粗略的上过了药,虽然那些筋肉翻着,露出下头的森森白骨,可是血止住了,想来,他这条命,也是捡了回来。

“你还能说话吗?”顾秀儿问道,这人将他自己的嘴画花了,一条长长的血口贯穿其间,此刻十分虚弱疲惫,只余出的气儿。他哪里会搭理顾秀儿,只一双怨毒的眼睛望着她。刘江有些不满,照着这人没受伤的腹部就狠狠踢了一脚,“什么东西!”

顾秀儿微一抬手,制止了刘江的暴行,她可不想案子没审清楚,先让刘江把人给打死了。“住手。”

没想到,顾秀儿这一声喊,反让那犯人的眼神更加轻蔑。他这是料定,自己毁了容貌,她便无法证实他是顾复生,如此便摆脱了一切嫌疑。

“你无需这样瞧我,”顾秀儿淡淡道,“你自以为将自己弄得血肉模糊,便与这桩桩件件的案子再无干系了?顾复生,你这名字起的倒是好,死而复生。”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转瞬即逝。

顾氏宗祠此刻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屋外的蛙鸣声阵阵,屋内充满了那黑衣人的血腥气,混着药粉的味道,让人频频皱眉。顾秀儿从九斤手里头接来一样东西,正是那人方才遗留下来的包袱,“青州府人士,潘有良……好个李代桃僵……”

黑衣人听她将事情最厉害处点破,不禁有些惊讶,他收起心中震撼,故作平静。

“数年前,你上山打猎之后便下落不明,原是这些年顶着那潘家大少爷的名头,富贵荣华,你可知你老父在家中,饥一顿饱一顿,因为你的死讯,打击太深,至今还是疯疯傻傻的。”

顾宝根听言,有些动容。他那二哥顾宝同,打小儿便比几个兄弟出息,没曾想,老了老了,反而落得个无子送终。

“三年前,你跌落山崖,意外获救,救你的人,正是潘府公子,潘有良。他醉心六艺,早就瞧上了一商贾家中保存的大圣春雷古琴,然他乃家中嫡子,需得每年四处奔波,照料族中生意往来。因故,潘有良便寻了你这个替身,他去江州求古琴,你便替他在这青州做起了大少爷。你本是贫贱出身,这突然一步登天,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哪里肯轻易放手?”

顾秀儿一字一顿,仿佛这几年遭际,她都从旁看着一样,便是那黑衣人此刻已经面如土色,这灰败不堪的脸上,还是渐渐更加惨白。

“三年之期到了,潘有良得了大圣春雷赶回青州,却发现,你早已鸠占鹊巢。他起初想要寻你夺回自己身份,可是这锦衣玉食的日子过上了,又怎么能够轻易回到过去?你自是不愿意,你们一次次不欢而散。三年前,他离家前往江州求取古琴之时,一名贴身小厮潘福服侍在侧,那人知道你二人调换身份的全部秘密,便威胁于你,你知道眉娘那日在‘朱雀坊’与人生了嫌隙,便将此人引诱至绸缎庄中。你身为猎户,身手比寻常男子好上许多,你将他迷晕扔进库房,继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可是这人在火势起来的时候,有了意识,自知自己逃不出去,便将从眉娘处偷来的玉佩含在嘴里。希望有人能发现他的身份,眉娘,她才是最后一个知道那小厮口中玉佩的人,眉娘心知这玉佩系她与相公所有,为了不让潘有良沾了腥,临死之前,她承担了所有过错,却不知,是为了你这个冒牌货。既然你是潘有良的替身,又怎么不懂给那小厮潘福寻个替身?假潘福带着真潘有良去到衙门,正遂了你的诡计,你知道眉娘虽然嘴上厉害,心中却是最放不下潘有良的,待到事情败露,她必会寻死。而那潘有良,自诩是个情种,眉娘一死,他亦不会苟活,经你挑拨,那真正的潘有良,果真死在了公堂上头。他一死,这世上,便独你一人生了这副相貌,你出外躲上几年再返回青州,届时真正的潘有良早就黄土白骨渣儿也不剩,当事人都死了,你只消说出门遇上意外,不知怎么的耽搁了几年才找回家里。到时候,潘家夫妇已经老迈,思子成狂,必然会以为当日公堂之上与眉娘殉情的男子是个假的,你正值壮年,如此一遭,又是三四十年的富贵。顾复生,你这算盘打的,未免太好了些。”

顾秀儿一字一顿,“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这计划本是天衣无缝,可惜可惜……”

黑衣人目眦欲裂,若非他此刻受人控制,早就将顾秀儿打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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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来,热乎乎的杀人凶手出炉了~

第四十二章 死而复生(二)

这人一双漂亮的浅褐色眸子里,尽是难掩的惊讶之色。顾秀儿声色俱厉,连一向厉害的刘江也没敢插话,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顾复生面前,他被刘氏兄弟捆在板凳上,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你以为我不敢动你?你以为毁损了容貌我便不能将你正法?”

她用只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我若是想杀你,现在将你缚了送往县衙,你路上死了,又与我何干?大家伙儿都见着,你这伤,可是你自作自受。”

顾复生心里有一千个后悔,他本以为毁容了,便没人能拿捏住他的把柄,没曾想,碰上这么个荤素不忌的。此番弄得自己狼狈不堪不说,这命拿捏在别人手上,那可不是什么舒服的滋味儿。

顾秀儿半屈着身子,凑近那人面前,闻到一股子浓烈的血腥气混着止血药粉,她手里攥着个东西,不由分说,便塞进了顾复生嘴里。

那人嘴上受了重伤,挣扎不得,顾秀儿塞进他嘴里的,是颗小小的药丸,遇水即溶,有一股子腥臭气味儿从味蕾蔓延到喉头,顾复生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恶心想吐过。因着方才顾秀儿靠他近,没人瞧见那一瞬间顾秀儿做了什么,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玲珑骰子,冷冰冰的望着顾复生,让人没来由的,从脚底开始冒凉气儿。

“我方才给你吃的,是家师特制的药丸,怎么,味道如何?”

陆植有个小爱好,如同他给孟仲垣使过的凸凸散,能于无形中让人面上肌肤异常凸起,瞬息之间改变人的面目。他还有一种特制药丸,搁小小的白瓷净瓶装着。一瓶约莫二三十粒,每一种的味道都不相同,此物唤作鱼水之欢。乃是男女之间,增添闺房之乐的东西。顾秀儿那日见了个锦袍公子。鬼鬼祟祟的来买这药,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

她方才给顾复生服下的,是呕吐丸,这东西并不致命,但是吃下去会让人非常恶心欲吐,却吐不出来。如今一股以瘦为美的风气从西京刮了过来,不少深闺贵妇小姐。都来买这东西抑制食欲,倒是卖的挺好。顾复生自然不知道,他面露惊恐,很是害怕。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相反,我还要留着你,看你怎么受尽折磨,生不如死。”她最后一个尾音压的极重。顾复生差点儿没哭了,心道,我可没招你啊,你又不是叶氏的娘家人,怎么恨我恨成这样了。

顾宝根见这大人与顾复生攀谈了几句。他煞白着一张脸,跟个鬼似的。也不知道这二人说了些什么,“唉……大人……”

他弱弱的叫了声,顾秀儿转过身来。此间灯火晦暗,让人看不清他的全部面容。顾宝根从没想过,眼前这个生的瘦瘦小小的九品典农官,未来在大雍乃至中土世界的大陆上,说起她的名字,天下无人不动容。

“大人……要不先请个大夫来……老夫看他……撑不了多久了。”

“大夫?”顾秀儿莞尔一笑,一只小手伸了过去,搭住顾复生一截手腕,“脉象浮大而软,气血虚。”

“大人还通医理?”顾宝根惊诧道,他本是想给自家侄儿寻个休憩的机会,如此一来,唉……

此间,祠堂大门忽然开了,这门与寻常百姓家的大门不同。乃是青铜所铸,估计也是这松阳上下,最贵的一道门了,虽然顾氏宗亲,没一个人知道这青铜门的来历,不过有了这青铜门,起码彰显着顾氏过去曾经的辉煌。来人是风尘仆仆的陆大夫,身后跟着飞廉远志两个。

飞廉一踏进门,便瞧见了顾秀儿,他却并不认得,只低声对一旁的远志道,“兄弟,那小公子生的好像秀姑娘。”

远志一看,不禁点头道,“确实生的像,又不像。”

“许是有什么亲戚关系。”飞廉很是笃定心中这个猜测,不再去看顾秀儿,只帮着陆植里外拿东西。

良久,顾宝根直觉双眼欲穿,这侄子刚捡了条命回来,又这么半死不活的沾了人命案子,真是造孽,造孽。

“性命无虞,不过……这脸……”顾宝根有些激动,“大夫,这脸还能治吗?”

陆植两道八字胡一跳,“治得好,不过……拿钱来。若想救他的命,三钱银子,若想救他的脸,三百两银子。”

顾宝根吓了一跳,赶忙道,“这……我……”他想说他与他非亲非故,可是心下不忍,便僵在了那里。

“三钱银子,我出。”顾秀儿说道,转脸望向顾宝根,“那三百两银子……”

他连忙摆手,“这……这就是个不要脸的,他那脸,医来干嘛?”

黑衣人忽然惨兮兮的笑了起来,很是诡异。陆植一针下去,也不知扎了他哪里,这人便晕厥了过去。顾秀儿起身,扑了扑身上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

她微微抬了抬下巴,刘河便将手上的包袱皮和一应事物递到了九斤手上,九斤攥着几张‘盛宝钱庄’的通兑银票,很是激动。这几张银票,最小的面额是五十两的,七七八八加在一起,足有四五百两。若非顾复生逃得匆忙,区区四五百两,他个‘广昌隆’的当家人还看不上呢。

这样一折腾,待顾宝根从顾氏宗祠出去的时候,天都快亮了。东方隐有亮色,远处青山如黛,不少农户家中,飘起了炊烟袅袅。村庄里,鸡犬相闻,一脉祥和之气。

殊不知,这小小的村落当中,数十天前,还出了起人命案子。数十年前,顾敬临终之际,托付给顾宝同的东西,教他藏在了东山一处荒无人烟之地。后来晚年丧子,悲痛过度,得了这疯病。天边微亮,尤氏一大早便起了身,正在灶间盯着几个媳妇儿生火做饭,忽然瞧见自己顾宝同好端端站在房门口,她当他是疯的,又害怕他做出些什么极端的事来。思来想去,怯怯的开了口,“二哥?”

顾宝同双目几近失明,听见声音,将头偏转过来。“弟妹,几日来,劳烦你了。”

尤氏一惊,手里的白瓷碗啪嗒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二爷,你好啦。”

“二哥!”

“大牛回来了。”

尤氏听见顾宝同这话,吓得差点儿没蹲地上去。她还以为顾宝同好了,这明明是疯的更厉害了才是。“二哥,大牛……大牛早死了。”

“大牛回来了。”

顾宝同重复着,无论尤氏说什么,他都重复着这句话。

此时,顾宝根从外院进来,阴沉个脸,尤氏凑上前去,刚想说话,却听顾宝根说道,“大牛回来了。”

尤氏一愣,面色吓得惨白。

顾秀儿不是个圣人,她更不是什么菩萨心肠。只是心底里头的界限,将公平道义是非黑白划分的清清楚楚,半点逾越不得罢了。

她将顾复生留下,是为了那宝物的下落。若是所料不错,这顾复生,应当还有个帮手。顾秀儿将他暂时安顿在一名族老家中,东方鱼肚白,农户们都起床劳碌了,顾大人夜审顾复生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传了出去。待到晌午九斤从林县回来,这估计,整个东平,松阳,三县都晓得,顾村那个因着救了许财主得了天仙般的美人,本该三年前死了的人,突然又活了过来。

林县,崔家庄。

何氏与邻居娘子在炕上做些针线,那娘子小心道,“九娘,你是不晓得,俺男人早上去松阳县送货,听闻那个猎户,叫什么来着,对对对,叫顾大牛的,死而复生,昨日在祠堂审讯了一夜呢。”

何氏手上针线一抖,扎进了她食指里头,那说话的娘子见何氏出了血,眉头一紧,“九娘,这说的又不是你,你着急什么啊?”

何氏转脸,压下心中的怒意,淡淡道,“没事儿,不小心的。”

那娘子熄了火,低头一看,何氏手上的血珠与她绣的一只鸳鸯氤到了一起,看着栩栩如生,却又说不出的诡异。“九娘,你这鸳鸯绣的倒是好。”

何氏一愣,望向手里的绷子,鸳鸯?鸳鸯沾了血。

她猛然想起那垂荡在半空中的两只脚,红色缎面儿上,绣的就是鸳鸯,多好的一对鸳鸯,看着真真儿的。那娘子正暗自赞叹这绣工,却见何氏双眼无神的取过一旁的剪刀,将两只戏水的鸳鸯剪的碎碎的。

“九娘!好好的你糟践东西作甚!?”

她见何氏没有停下的意思,心道不好,这莫不是闹了撞客?

这娘子正踅摸着该如何是好,那何氏已经把剪刀头对向了自己。

她双目紧紧盯着前方,好像面前站着她的杀父仇人一般。

“鸳鸯,我杀了你这个贱人!”

“我杀了你!”

何氏一面喊着,一面挥刀扎下去,那妇人吓了一跳,闪身躲过,连滚带爬的逃出了崔家。

一面跑一面喊着,“何九娘杀人了!”

这一喊,整个小村庄热闹了起来。

顾秀儿坐在炕上,一面翻着医书,一面喝着茶。她突然放下书卷,喃喃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第四十三章 李代桃僵(一)

何九娘并没有追出来,只是由着那妇人吓得跑走了。这妇人一跑不要紧,如今全村都晓得这何九娘疯疯癫癫,很是危险。顾秀儿身着便服,领着刘氏兄弟并两名女狱卒来的时候,何九娘坐在自家门槛儿上,披头散发,双目血红,手上攥着把用红色丝线绑着的铁剪刀,正疯疯癫癫抓起自己一缕青丝,胡乱剪着。

刘氏兄弟便是自诩胆大,也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情形。

何九娘似乎觉察到有人来了,转过头来,朝着众人嘿嘿一笑。这笑容道尽苦楚,她眼神涣散,听得顾秀儿冷冰冰的声音从头顶飘来,如一丝抓不住的云。

“叶怜娘。”

这名字许久没有人唤过她了,“你无须装疯卖傻的,顾复生已经交代了,你还欲如何?”

刘氏兄弟面面相觑,一来不明白这几人大清早马不停蹄赶来林县的缘由,二是不明白,这崔九的娘子何氏,什么时候成了叶怜娘。这叶怜娘,又是谁?刘氏兄弟的疑惑,孟仲垣同样也有。不过他毕竟是一县父母官,有些持重,便是心中迫切想知道此案的来龙去脉,此刻也是忍了下去,不动声色,只等着顾秀儿的下文。她却迟迟未动,在场的不过几人而已,不是在外公审,而是预先了解案情。

原来,这何九娘并不是何九娘,那潘有良也不是潘有良。孟仲垣让这些人绕糊涂了,却隐隐听出了蹊跷。当初顾复生与潘有良身份调换之后,潘有良嘱咐他,荣华富贵可享,却动不得他的妻子,以礼相待便可。顾复生得到富贵的前几年,心思活络了,手头富裕了,沉湎酒色,很是疯狂了一阵子。

那时候叶氏娘家庶妹前来投奔眉娘。叶怜娘见姐姐姐夫,明面儿上相敬如宾,姐夫晚上却从未留宿在姐姐房中。心里有了算计,一次雨夜,她提了盏碎花宫灯到书房,给姐夫送甜汤,雨水微微沾湿了她一侧衣襟,贴在脖颈上面,勾勒出曼妙的身段儿。顾复生不是个吃素的,那潘有良只是嘱咐自己不要动她的妻子。却没说过。不许动他的小姨子。

如此一来。二人勾搭成奸。你侬我侬,半睡半醒之时,顾复生偶然将自己假扮潘有良,狸猫换太子的事情说了出来。叶怜娘无法。还以为是身靠大树好乘凉,没曾想,这是个冒牌货。她先是很为自己不值,郡守家的小姐,虽说是个庶出的,家境又败落了,可是自太祖时代起,叶家便是青州大族,青州姓叶的人。不会因为叶昆石一家倒台而彻底崩溃。叶家百年基业,留下的叶氏宗亲,散落在青州州府县郡的各个阶层之中,叶昆石的女儿,受叶家清流门楣的荫蔽。嫁的再差,也能做个县官夫人。

没曾想,原先叶昆石没倒台的时候。怜娘在叶家,一切吃喝用度都从未少了她的,然而比那嫡出的大小姐眉娘,却总是低了一头。眉娘十数年来,对长辈躬亲孝顺,对弟妹和善仁慈,连她自己都说不出个不字来。这回,眉娘触怒父兄,硬是要下嫁给个商户,叶怜娘没来潘家之前,便十分好奇,那个让长姐抛却叶家一切的男子,究竟生的个什么模样?眉娘三朝回门,父亲不让她进门,她与那潘有良跪在叶府门前,磕了三个头。怜娘偷偷在旁觑着,那少年生的眉目如画,温良儒雅,飞星入鬓,一副倜傥恣意的潇洒相貌。

若说潘有良与顾复生最大的不同,并不是相貌。而是自幼成长的环境不同,造就了二人迥异的个性。都是俏郎君,潘有良没有顾复生那般骁悍,顾复生也同样不是谦谦君子温良如玉。

怜娘趁此机会,让顾复生纳她为妾。顾复生反正也不是潘有良,怜娘心里算盘打的噼啪响。到时候,即便是真的潘有良回来了,这几年遭际,也断断不能说与人听。若是姐姐眉娘长年无子,她却有子嗣傍身,岂不?

没曾想,叶怜娘这番举动,却将她嫡姐眉娘推到了悬崖边上。眉娘看似软弱可欺,然而从她当初一心想要嫁给潘有良,罔顾父母之言的倔强脾气,便知道,眉娘性子里,有狠,有绝,更是有些刚烈。

叶眉娘绝不是那种,你欺负到了她头上,她还忍着,忍不住便去寻死的人。你将她欺负的狠了,她哪怕是死,也得拉上你。

怜娘一向自视甚高,以为眉娘是个没脾气的。却不料,她既有脾气,更有手腕儿。顾复生没过几天,便对怜娘腻了,她本也生的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容貌,不过那日气氛到位,二人便有了收尾。顾复生百花丛中过,反是想念起了自家那位娘子,周氏阿娇。

周氏,若论容貌,不知比眉娘怜娘好看了多少。可若是单论脾气,那恐怕无人敢把她娶进门来。可是这周氏,天生又是个懂得看人眼色,趋炎附势的。你若是人上人,她管保把你伺候的妥帖无比,你若是人下人,她踩你踩得比谁都厉害。周氏,一直是顾复生心里的一个梦。男人总是怀念那些他从未得到过的女人,顾复生如此,因为那周氏嫁与他这几年,虽说是有夫妻生活,可是那眼底的厌恶,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的。

顾复生如今虽然是个冒牌的粮行大少爷,手上的银钱权柄却都是货真价实的。他对周氏起了心思,自然无暇顾及怜娘。叶眉娘毕竟是潘家的主母,在顾复生不在的时候,寻了个机会,将怜娘卖了。

若不是眉娘心里恨毒了怜娘,也断断不会将她发卖了。这话说出去不好听,便谎称府里怜姨娘抱病而亡。顾复生不疑有他,他与那怜娘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许是怜娘命不该绝,她生的虽然并不多娇美,可是身段儿玲珑,模样也算是清秀。便让人牙子卖到了林县,给崔九做了媳妇。

那时候,叶怜娘还不晓得这崔九与顾复生的关系。乡间买卖婆姨是常有的事儿,唯恐说出去不好听,便临时给叶怜娘改了姓名,随那人牙子姓何,因着怜娘是她那日里倒卖的第九个女人,便作何九娘。

嫁与崔九之后,便是噩梦般的三年。怜娘至今回想起来,还觉得头皮发麻,崔九对外人从来都是一副胆小如鼠的模样,在家里,却实打实的是个丧心病狂的人。他经常毒打怜娘,有时候街坊看不下去了,能帮她一把,便是如此,这怜娘身上,依旧是处处伤疤,满是伤痕。

崔九醉后曾经说过他这样对待怜娘的因由,“老子三十两银将你买来,却是个开过苞的!”

这世间的一切事,都有因果。因果之中,丝丝缕缕,缠绕不断。爱与恨,都不会是没来由的。

崔九打小儿就是孬种,本也老实,攒了小半辈子钱娶了一房媳妇,却不是完璧之身。这给他的打击极大,在那个时代,媳妇不是完璧,却是当做姑娘娶回来的,真真是打了男人的脸。

寡妇再嫁并不稀奇,可是娶她的人知道她是寡妇,那便没什么。崔九娶了叶怜娘,洞房花烛之后,他便变了个人似的。

这三年来,每天每夜,都似地狱般煎熬。终是熬到了头,周氏将顾宝同托付给何氏与崔九照看,何氏与她,便有了往来。也因着这个原因,一次偶然巧遇下,何氏见那周氏与假的潘有良形状亲密。又联系到潘有良醉后说出的话,便开始怀疑,这潘有良,便是那死去的顾复生。

叶怜娘倒是聪明。她自以为抓着这个把柄,顾复生无论如何,也会将她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去。却没曾想,他不但对二人过去的事儿,半点情义也无。更是不害怕怜娘将此事捅出去。

一来,借宿在长姐家,却与姐夫有了收尾的小姨子,无论说出去怎么样,都是叶怜娘的名声受损。二来,她已经失贞不说,更是经人贩子手,便是只卖给了崔九做媳妇,那对于青州叶氏来说,可是远比叶眉娘下嫁个商户更为打脸。

族里宗亲不会认她,潘家更不会认她,至于叶眉娘,你说,她会认她?

那日,叶怜娘才开始后悔,若是当初不争这一时之气,嫁与哪个青年才俊,虽说不及潘府富庶,可是这温饱有余,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总是比自己嫁了个残虐成性,丑陋粗鲁的庄稼汉好吧。她可是叶府的二小姐,青州郡守叶昆玉的女儿。

崔九每每听她这么说,都笑岔气。继而又是拳头招呼下来,“你若是官家小姐!老子就是皇上了!”

可是这世上,唯独后悔药是买不得的。

叶怜娘本以为此生便是如此,她想过几回寻死,可是自幼生长在望门里头,在宅门斗争的夹缝中生存,叶怜娘便似一丛精力旺盛的野草。便是遭遇了什么,她都要咬碎了牙,忍受下去,只为了那唯一的,可能会有的翻盘机会。

顾复生的再次出现,便是这个机会。

第四十四章 李代桃僵(二)

顾复生第一次拒绝怜娘的要求,让她彻底绝望了。对待崔九的虐打,也不像过去,还有些隐隐的反抗意识。她反而更加顺从,只为了在崔九下头,讨生活能够容易一些,如此一来,崔九反是无趣,对她的虐待,竟然少了不少。顾复生再次到来,让叶怜娘对他的恨消散了不少,心中唯一的期待,便是顾复生此刻能拉她一把,让她跳出火坑。

顾复生自然满口答应下来,不过他有一个要求,那便是要怜娘同他,一起除掉潘有良与那小厮潘福。他选择怜娘做他的帮手,是看准了自己是这女人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必然会尽全力帮他。怜娘就如同一个濒死的人,若是不抓住这个机会,她就要一辈子待在林县后山那个烂泥房里,与个目不识丁的庄稼汉过此一生。

怜娘颇有计谋,她虽然对真正的潘有良不甚了解,可是其名声在外。加之他隐瞒众人,到西域求取大圣春雷古琴,便知,这人生长在简单的环境中,虽然聪明博学,却不善谋略。

顾复生原本因为潘有良的归来感到万分恐慌,每每夜里,都要发恶梦,梦中,眼前的一切荣华富贵都化成烟灰,他继续守着抱环山,三五天也逮不到一只麂子。他原本,也只是想除去潘有良,却没曾想,因为自己的缘故,周氏遭人吊死。顾复生知道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以为是叶怜娘做的。

因为顾宝同的关系,怜娘与周氏颇有往来,这个怀疑倒是合理。顾复生赤红着一双眼去寻怜娘,也顾不得自己身份,没找到怜娘,先碰上了崔九。这二人是堂兄弟,便是顾复生容貌有了多少变化,崔九也能将他认出来。

崔九见到来人,心中满是恐惧,“你……你是人是鬼!?”

“大牛兄弟啊。过去俺可没招惹过你!你死了千万别找俺啊!”

顾复生没得理会崔九,他身形高大,在崔九低矮的小黑屋里一站,尽数将外头的日光都给遮掩住了。顾复生当时满面煞气,“你这贱人!”

他快步上前,一手就扼住了怜娘咽喉处,这把崔九吓得失禁,“大牛兄弟啊,俺这婆娘贱是贱了些,可她也没招惹过你啊。”

何氏反倒露出个笑来。这命悬一线的时候。替她说话的。竟然是崔九。她这一生,真是可悲。

崔九见状,强抑心中恐惧,他也是猎户。而且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身手比养尊处优的顾复生好上一些。若是这婆娘死了,自己可没余钱再讨一房,崔九顾不得许多,赶忙上手去拦。这一上手,他便感到,面前这人,身上是暖和的。

“你……你没死?”

崔九当时的表情,说不出的古怪。他夹塞在何氏与顾复生之间。“这贱人的奸夫,莫不是你!?”

崔九这回倒是难得聪明了一次。他气不打一处来,四顾之下,取过割兽皮的匕首,就往顾复生身上捅。二人扭打之间。崔九占了上风,他将顾复生牢牢制在身下,手上攥紧了匕首,盛怒之下,就想往他心窝子上扎。顾复生眼一闭,等着那尖刀落下的瞬间,只听啪擦一声,一个赭色泥罐儿碎成了片片,崔九头上,也同时划开个大口子。

“你……”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让何氏这一下砸的,晕了过去。

顾复生惊恐之余,见这何氏竟然救了他,怒火下去了不少,“你不该杀她。”

何氏哆嗦着,她终于把崔九杀了?不用再受他折磨?何氏松了口气,双脚一软,瘫倒在地。

若非崔九住在山麓,方才那一番折腾,早将邻居引了过来。往日里,何氏如何喊叫,邻居到底与这家有些距离,若非喊得久了,也没人注意。

“我不杀他,你就要死了。”

顾复生略略动容,“我说的是,阿娇。”

何氏一愣,好半天才回想起阿娇是谁,她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眼前噙满了泪水,“我没杀她。你若是不说,我还不晓得她死了。”

顾复生一愣,何氏此刻没必要骗他,若是人不是她杀的,那是谁?

崔九下晌就醒了,他侥幸没死。醒来后,顾复生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崔九说了个明白,“你若是帮着我,来日得了银钱,我分些给你,你再买个婆姨便是了。”

崔九一听,也有些动摇。想了想,应了二人的话,帮他们去周氏家中取样东西。临走前,他觑了顾复生脸色,小心道,“大牛,你那媳妇儿,我昨个瞧着,是……好像是……镇上潘家太太杀的。”

崔九没见过潘有良,这潘家太太叶氏,他有次去镇上送货,远远的瞧见过,很是嚣张的一个妇人,便记住了。

原来,这潘有良在找到周氏之后,便想着,自己这样不是长久之计,私下里转移了许多东西,划归到周氏名下,唯恐邻人生疑,先将周氏安顿在顾村,等到时机成熟,二人捐款逃走,神不知鬼不觉。

那在盛宝钱庄存下的东西,都要印鉴才能打开。顾复生假冒潘有良,此番应该在外走商。断断不能出现在顾村,顾村的族众,把他认出来还不是很简单的事儿。几人商议之后,便由崔九去顾大牛家偷东西,反正他平素里小偷小摸也干过不少。谁曾想到,这直接就让人抓了去。

崔九身上的东西,也让衙门捕快给一一搜刮了去。周氏时常带在头上的那根点翠的金簪,便是盛宝钱庄的印鉴。如今放在衙门的司物房里头,本是等着死者家属来取,可是这有个问题,那便是周氏已经没了家属,若硬是要论家属,只有秦凡一人。

顾复生本不相信崔九的话,可是听见他把那晚发生的事情始末据实说了。崔九到周氏家中行窃的时候,周氏已然让人杀死了。他本还庆幸那里屋的门没锁,可谁曾想,一进门便见到一个女人吊挂在房梁上,足上一双诡异的红色鸳鸯绣鞋。这事儿本来对崔九就是心有余悸,刚消停没多一会儿,又因着顾复生的到来。险些送了命。崔九心中的不安疑惑,最终真是让他送了命。

周氏死了便罢,顾复生对叶眉娘心怀怨恨。这几人便设计了‘朱雀坊’那一幕,想要嫁祸给眉娘,却没曾想,眉娘死前,竟毫不避讳的将之承担下来,只因那死人嘴里,含着潘有良文定时候送给她的那块玉佩。

可是崔九加入其中之后,便有了变故。那就是。他不敢杀人。知道顾复生与叶怜娘的计谋之后。崔九很是不安,他虽然平素在怜娘面前一直是个狠角色。可是这杀人,崔九那是万万不敢的,是夜。他便想着去报官,却因此而送了命,尸首被推到山崖下边,如今,早已葬身狼腹。

这案情的始末,孟仲垣现今听来,只觉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么错综复杂的案情,她顾秀儿是怎么想到的。顾秀儿所言,虽然与何氏供出的内容有些许出入,然而大部分都是与案情相似的,就在她猜出何氏便是叶怜娘,顾复生与潘有良换了身份。孟仲垣已经合不拢嘴了。

何氏收押大牢,顾复生上过药后,也给关进了松阳大牢,这二人的牢房,只隔了一面黄泥墙。何氏神色恍惚,瘫坐在牢房地上,这地上铺了许多干草,两名女狱卒将她收押过来,瞥了她一眼,便出去了。直到下晌,何氏听见隔壁牢房传来开锁声,接着有个沉重的物体让人扔在了干草堆上,何氏才知道,旁边来了人。

她没想到旁边就是顾复生,只是从那人闷哼的声音,隐隐听出,这人是顾复生。毕竟二人有过关系,也算是熟识。顾复生遭陆植医好了一半,他声带未受损,还能说话。

“生哥?”叶怜娘弱弱的喊了声,她双手抱着膝盖,十分无助。

“嗯。”

“生哥,咱们会不会死?”

那边停顿了片刻,没有说话。

这牢房之间,有个通气的小窗。顾复生身受重伤,听着叶怜娘在那边儿断断续续的说着话,“生哥,我一生就跟过两个男人,头一个,便是你。”

顾复生嗯了声,表示他听着呢。

“生哥,我……我不怪你。”何氏顿了顿,“我这一生,从没有人爱过我。我生母身份卑微,是嫡母的丫鬟,她一生小心翼翼的活着,我却不想像她一般。我恋慕姐夫,他一心爱着我姐姐,这两人的心,便是他们不在一起,也插不进一根针去。后来,我一心助你,可是你的眼里只有周娇。”

她声音极低,却很平稳,说的尽是酸楚,却一滴泪也没有流过。

“也许母亲说得对,在大宅门里,有一生无忧衣食,不该再贪图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你,姐夫,都不是我的。生哥,咱们今生无缘,来生,怜娘但愿,你先遇见我吧。”

顾复生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他总算良心未泯,大声喊道,“来人啊!救命啊!”

……

这事情又过了月余,还有一个月就要搬往县城典农府邸,顾家人忙忙碌碌,都在准备乔迁事宜。

这日,顾秀儿在院子里帮玉儿打包箱笼,箱笼里头尽是些用不着的东西,让顾玉儿打包了一大堆,一件都舍不得扔。忽听有人叩门,她便放下手中的家伙事儿,赶去开门。

初夏时节,蝉鸣阵阵,有些喧闹。顾家门外,立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一身素色的衣裙,拾掇的倒算干净,看着有些局促,在那里束手束脚的站着。

“怜娘?”

这案子定论之后,顾复生已经处斩,怜娘却给放了出来。只因她不知与顾复生说了什么,那人将一切罪责都担了下去,本是绞刑,改判了腰斩。顾秀儿不知,这妇人现下来找她,算个什么事儿。

“姑娘,这可是顾大人府上?”

怜娘不认得眼前的小姑娘,只是按着别人同她说过的话,来此间寻顾大人。

怜娘像秋风中的一丝干草,脆生生的,却有极强的生命力。叶昆玉倒了,叶家倒了,眉娘死了,潘有良死了,崔九死了,周氏死了,如今顾复生也死了。就她一个,活的好好的。

“此物,烦请姑娘交给大人。”

怜娘说着话,从头上摘下一只点翠金簪,这簪子乃是前朝古物,虽说有些用的久了,却难掩其风华之色,想来,是土夫子从地宫摸出来的宝贝,也正是周氏与那盛宝钱庄的印鉴,凭此印鉴,便可将周顾二人私藏的宝贝拿出来。

“你这是何故?”

怜娘咬了咬下唇,“秦统领说,能给怜娘安排个去处,这东西,秦统领说,交予大人保管。”

顾秀儿笑了笑,并未接过。她回身同玉儿说了句,“姐姐,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回来。”

她与怜娘走了一段路程,彼此都没说话。顾秀儿挑了挑眉,“怜娘对人心的把握,可是细致入微,难道不知,我是谁?”

待到一处无人的地方,怜娘忽然提裙跪下,恭恭敬敬给顾秀儿行了个大礼。

“怜娘多谢大人给的恩典。”

“恩典?”

“当日,若不是大人以纸条告知怜娘那个法子,怜娘早就死了。”

“你怕死吗?”

“怕。”怜娘想也没想,直言不讳道。

“既然如此,以后好好活着。”顾秀儿想了想,她前几日派刘氏兄弟去查访一事,现下有了结果,“你姐姐虽然恨你夺了她的丈夫,却并没有将你卖做奴籍的想法,她是托人将你送回老家,可是那下人临时起意,才将你卖给了牙婆,你不该恨她,你恨错了人,你做的许多事,也都错了。”

怜娘眼中,满是惊诧神色,姐姐?

忽然一阵山风吹来,带来几许凉意,四周百木环绕,这阵阵风声,听上去像是女子在暗暗哭泣。

(《鸳鸯绣鞋案》、《死而复生案》完)

第四十五章 又见桑珠(一)

“姐姐。”怜娘此刻已经泣不成声,显然这个消息,她要恨艰难才能消化下去。顾秀儿神色未动,抱环山上的凉风吹了过来,她心头有些微微的凉意。二人站在官道附近的一处石桥上,这桥下百余年前本是一条小河,如今干涸了,长满了杂草,砂石堆积,这小桥经历几百年风雨,却兀自不倒,乃是从松阳到林县,除了官道之外的必经之路。这桥地势偏高,站在桥上,便能瞧见不远处的一道山脊上,有两匹枣红色的狮子聪还有一匹白马。

山脊上,隐约站着两人。顾秀儿看不真切,只觉得那边的人,也在望着他们。不过从那二人的身形来看,很明显,有一人是秦统领。

“就是她?”将夜冷冷道。

秦凡没有吭声,二人都是嬴楚的得力部下,也都是冷漠孤傲的性子,平时在一起公干,说过的话统共不会超过十句。若非此次他流连青州之地太久,嬴楚也不会派将夜来。

“小小年纪,智多必妖。”将夜嘴角拉出一个嘲讽的笑意,“子穆,你何时也这般妇人之仁了?”

将夜骑上一匹枣红狮子聪,沿着山脊,往山下飞奔而去,山风将他的声音传了回来,“我大秦十员虎将,如今都沦落成大猫了?”

这声音说不出的无奈讽刺。

“你走吧。”顾秀儿淡淡说道,“走的越远越好。”想来眉娘在被这个妹妹伤透心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怜娘两个眼睛肿的像桃子一般,顾秀儿的话,让她猛然想起自己与顾复生跪在姐姐面前时,姐姐忍下心底酸楚,硬是从腕子上褪下一只羊脂白玉镯子来给她,算是全了她的脸面。可是。她后来给姐姐下了避子茶……姐姐知道以后,邀她月下到凉亭一叙,“怜娘。爹娘去后,兄长下落未明。叶家只余你我二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姐姐手下琴弦忽然崩断,“怜娘,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再不想看见你。”

怜娘的身影有些踉跄。顾秀儿看着她往那边山脊走去,秦凡在那边等着他。因为秦鸾的缘故,顾复生行刑前求秦凡给怜娘一个去处。

她一个妇道人家,名声已经没了。又有杀夫的嫌疑,身如浮萍。本地自然是待不下去的,秦凡应允下来,只是这顾周二人存下的产业,经由衙门司物房决议。该是交给秦凡保管的,他没要,硬是塞给了顾秀儿。那点翠金簪上头,还包了一张纸条,“大人为吾妹洗冤。区区薄礼不成敬意,秦子穆上。”

顾秀儿低下头,仔细打量手中的金簪。这金簪分量很足,便是她不识货,也能看出这是价值不菲的古物。这金簪造型古朴,却透着一丝韵味。造型流畅,上面镶嵌的几颗翡翠,水头很足,碧绿惹眼。簪头雕刻有一只栩栩如生的梅花,镂空雕刻,里头放着一些小小的玉珠,若是佩戴此簪,行走起来,会有玉珠作响,清脆好听。

“是个好东西。”顾秀儿细细琢磨着,她决定拿这东西去给欧阳掌柜看看。周顾二人藏在盛宝钱庄里的东西,自然是归潘家所有,那都是从潘家粮行账面上转移过去的,不过这根簪子,查遍顾复生这几年的花销,也没有来头,就好像凭空冒出一根簪子,还让周氏用上了。

顾秀儿今日安排,下晌去‘回春堂’。那便明日去东平县,寻欧阳掌柜,瞧瞧这簪子的来历,顺道给估估价。

她刚回家,前脚踏进院儿门,就见院子里立着个中年男人,面孔很生。不过这男子后头放着的一挂红色礼盒,让顾秀儿一下辨明了他的来意。

“这是‘广昌隆’的大掌柜,郝先生。”

郝掌柜这次来,是为他家老太爷谢谢顾大人的。若是让顾复生按着他的原计划,夺了广昌隆百年基业,他潘恭行真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不过独子潘有良之死,给这老人带来了巨大的打击,想来,没过多久,他也撑不住了。潘家这方没人,京城里的亲戚必然有许多子侄等着来接手他们的家业,潘有良一死,潘家彻底垮了。

郝掌柜进退得宜,丝毫不因为自己是粮行的大掌柜,有一丝丝怠慢无礼,真是会做人。寒暄之后,这些人留下礼品,倒也走了。

“姐姐,过几日,咱们到潘府拜访一下吧。”

顾玉儿不疑有他,“是该拜访一下,到底也是本地乡绅,摊上这么大的事儿。”

“听闻潘家到底是给朱掌柜家,贴补了几万两的损失。”

顾秀儿点点头,潘家家大业大,在朝中还有势力,根本不是一般乡绅,他们是要脸面,要名声的。这些作为,想来是潘老太爷那在京述职的两位哥哥所为。嘉则殿的官员,最是要清名,要脸面,这东西,甚于命。

九斤说着,便想着去拆看那些礼物。潘家出手阔绰,这些东西,都是装在红木箱笼里头,上头还盖了红色的绢布。潘家人一共抬了三挂礼物来,拢共六个箱笼,堆在顾家不大的院落里,比他们自行收拾出来的破烂儿还要多了。

“这些东西,捡些咱们用得着的,用不着的,便送人吧。”

顾玉儿有些舍不得,那大户人家出手,怎么会有用不着的?

九斤倒是不客气,潘家乃是粮行一霸,‘广昌隆’的名号,便是在最南部的江州,也是响当当的。“头两个箱笼里头,是一斗珍珠米,一斗碧玉米,一斗丝苗米,一斗增城小米。”

九斤乐了,“这倒真是实惠,这些可都是贡米。”

又拆看了两个箱笼,这里头放着的是绸缎、绢布、蝉纱、棉布、各样花布,瞧着都是结实耐用的,不显富贵。

最后两个箱笼,可谓奇葩。

潘老太爷将给顾家送礼的事情,交付给了潘老夫人,老夫人儿子刚死。本就没有心情给人送礼,再加之她是个吝啬惯了的性子,看着那些仆役要把眉娘的东西扔掉。她便想着,做个顺水人情。把眉娘的嫁妆送给顾家,既全了潘府的脸面,又省的看见那贱人的东西。

眉娘嫁给潘有良时,家族不支持,便也没有几样像样的嫁妆。还是叶夫人不舍得女儿,偷偷给她塞了几样压箱底的东西。青州叶氏乃是望族,叶昆玉的夫人亦是大户人家出身。眉娘的几样嫁妆,到底是很不错的,若不是潘老夫人不喜,哪里轮得到顾秀儿手中。

然而。这些个东西,都是眉娘遗物。潘老妇人以为顾秀儿他们看不出来,可是顾秀儿与眉娘打过几次罩面,光是那只白玉镯子,她就见过不下两次。心里也大概知道了这些东西的来历。顾秀儿一样未动。嘱咐九斤将这些东西寄存在盛宝钱庄中,叶家人虽然殁了,眉娘不是还有个下落不明的哥哥吗?眉娘与紫桃不同,若是日后青州叶氏的人想起这茬儿,找起麻烦。潘老妇人管保全都推在顾秀儿等人身上。到时候她若是将眉娘的遗物典当了,花用了,那她的青云官路,也走到头儿了。

秀儿想了想,决定与九斤同去,顺道借路去趟东平县,让欧阳掌柜相看相看那点翠金簪。

盛宝钱庄乃是青州最大的钱庄,全国上下,分号有几百间。在钱庄里头质押物品,有专门的伙计帮忙估算物品的价值,然而开出一张存单,每月付些保管费用,若是这东西丢了,钱庄全额赔款。

那小伙计相看了几次,心知这些都是上档次的物件儿,自己做不了主,便让九斤秀儿候着,他颠颠儿跑去请了掌柜。

松阳县盛宝钱庄的掌柜,姓金,大号不换。金不换掌柜是个和气的中年人,比欧阳掌柜瘦了许多,他身着员外服,红光满面,很是精神。

金不换还没细看顾秀儿摊在柜面上的东西,就嘱咐伙计将这二人请到了内间。

“小姑娘,这些东西,没个几万两可……下不来。”

九斤一听几万两,不禁有些动摇起来。几万两,足够他们几人衣食无忧了,可是顾秀儿面色不改,只淡淡道,“此番来贵庄,就是想把这些东西质押在此,另闻贵号承接不少特殊业务,我想求金老板帮我找个人。”

不看僧面看佛面,再不济,也要看钱的面子。

“小姑娘不妨说说,若是老金帮得上忙,必然不会推辞。”

“这东西乃是一位故人托我保管,如今她死了,她还有位哥哥尚在人间,但是下落不明,贵号遍布大雍各地,我想请贵号帮着,把这故人的哥哥找到,这些东西,我好移交给他。”

金不换眼中精光一闪,立时答应了下来,“还请问,您要找的这人,姓甚名谁,模样如何?”

“那人姓叶名冠礼,乃是先青州郡守叶昆玉大人的独子。至于他的相貌如何,我一时说不上来,您先打听着,过几日我再来。”

要知,叶昆玉的名头在青州百姓心中,那可是响当当的。他虽然被扣了谋反的帽子,可是其官声甚好,深得民心,即便是谋反,也没有处以极刑,而是削官放逐,这已是天大的恩典。

金不换一听是寻找这位叶大人的公子,也来了兴致。这买卖,算是定了,顾秀儿没有钱,只是说找到那位公子,以这些首饰的十分之一为赏金。

金不换是钱庄的老资格,这些首饰,他方才在外间没有细看,如今摆在台面上,细看之下,少说也值个十几万两,那十分之一,便是万两白银。这真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我说的找到,可不是得到他的下落,是要贵号,把这人带到我面前来。”

金不换考虑片刻,果断道,“那是自然。”

一万两只买个消息,人家又不是傻瓜。当然买的是人,这世上,万两银子买个人,也是稀罕价,想来那西京城中的名妓花翩鸿,*一夜,也不过万两吧。金不换兀自这样想着,那是因为他从未去过西京,不知西京的物价。

这事情处理好了,二人又动身前往东平县,九斤跟欧阳掌柜有些不对付,心里正盘算着怎么逗弄那个老小子,两人就到了‘永平记’门口。

欧阳掌柜小心翼翼的拿着放大镜相看这金簪,自从上回在顾秀儿手中吃了亏,这往后,欧阳掌柜就再不敢小瞧她了。

“好东西。”他一面赞叹一面细细揣摩着,“咦?”

欧阳掌柜突然发出了一个单音,那是因为他拿着放大镜,看见了这金簪镂空之上,用微雕刻得一行小字,这工艺复杂无比,极难进行,但也是有专门的米雕,微雕行家会的。

有不少应试举子,在大米上刻了试卷答案,带入考场。前几年被发现后,考生入贡院的米,便事先统一上缴到贡院,之后再随机派发。

欧阳掌柜惊讶的是,这微雕所刻印的字。

“爱妻阿琴生辰,天元三年五月初八,桑珠字。”

欧阳掌柜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惊讶的,已经不是桑珠的手笔,而是这天元三年五月初八,天元,乃是先帝陈昌的年号,若是天元三年桑珠还在世,那……那……欧阳掌柜已经不敢想了。

第四十六章 又见桑珠(二)

桑珠的大名,若是身为匠人而不知道。那大抵与大夫不知神农氏,庖丁不知易牙烹子,画家不识南吴北董一样。桑珠这一生颇为传奇,他是猪倌儿出身,又是一代名匠。不过,桑珠在世的年代与名将顾臻相仿,距今怎么也有个几百年了。天元八年不过数十年前,想来,是谁模仿桑珠的笔记,想要将这点翠金簪抬高价格,却不小心弄巧成拙。

顾秀儿想的,欧阳掌柜自然也想到了。他嘴里仍念念叨叨的说着这金簪上的日期,心里却清明了一些。若是桑珠活到了天元八年,那岂不是一个几百岁的老怪物?欧阳掌柜摇摇头,脑中的古怪想法顿时消散了。

“物件儿是好物件儿,亦是古物。这种镂空点翠的工艺,本朝早已失传,这簪子,估摸是土夫子从前朝小山墓中偷盗来的,是黑货。”

本朝太祖皇帝姓陈名厉,从前朝白氏手中夺下江山。前朝国号大元,皇姓白,最后一位皇帝乃是仁显宗白康成,年号元鼎,这位末代皇帝倒也是个传奇,他幼年登基,是个少年皇帝,得祖母昭仁孝恭皇太后辅佐,倒也是个勤勉有为的明君,可惜太后薨后,仁显宗沉湎酒色,耽误国事,彼时群雄四起,天下方易了主。这小山墓便是白氏的皇族墓地,里头埋葬着自大元朝建国以来的历代帝王,最后,逼宫的时候,白康成悬梁*,武烈帝给他全了脸面,得葬皇陵,谥号大元孝徳仁显皇帝。

然而陈厉所为,不过是想像天下百姓昭示,这后来的皇帝有仁德礼让之心,那小山墓这些年来被土夫子频频光顾,里头的冥器十之*都流到了世面上。据欧阳掌柜所言,顾秀儿这支点翠金簪便是小山墓出来的东西。

那岂不是冥器?

“这不是死人戴的?”九斤先一步说道。“这些妇人啊,死人戴的东西还高高兴兴戴在头上,唉……”

欧阳掌柜摇了摇头,“未必,也可能是皇陵的陪葬。这金簪虽然巧夺天工。可是点翠镂空的技艺在前朝中期还是大肆盛行的。若是皇室中人,这点翠金簪,还够不上格。想是与一众金银财宝堆积在一起。让土夫子给扒拉出来的。”

土夫子,即盗墓贼。这名字在大雍不算稀奇,当初雍武烈帝初起义时,便是组织了一小队土夫子,盗取了大元,朱流,新宋历朝历代的数百座皇陵,方凑够了军费,组织了义军。镇国公屠西平。便是这些土夫子的头头。

“既是前朝古物,本就值钱,何故在这簪子上篆刻这样的败笔?”欧阳掌柜想不明白,碎碎道,“这样一看就是假的,真真是糟践了东西。”

他反复比看着手中的金簪。不禁咂舌,“桑大师从来不做这些女子的东西,不过他妻子真是唤作琴娘。”

欧阳掌柜明知这东西是个赝品,可是一旦是顾秀儿送来的,总觉得这是个真的。可事实。逻辑以及多年的经验都告诉他,桑珠绝不会在大雍天元八年,还能做个簪子总给妻子。别说他妻子在铸造断琴宝剑之时,已经殉剑身亡,就是桑珠若是活到了天元八年,那他以后最有名的恐怕就不是这铸器了,而是与彭祖一样的长寿。想来,便是凉州罗家的真人们,恐怕也活不到这几百岁。

“唉,可惜可惜。”欧阳掌柜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可惜些什么了。“这工艺倒是实打实的镂空点翠技艺,就是多了这行小字,不过若是戴在头上,又不细看,也无大碍。老欧估摸着,此物能典当个小几千两银子。”

九斤咋舌,“这才多大点儿金子?”

“什么话?黄金有价玉无价,光那上头的冰种翡翠珠子,没个几千两就下不来,更何况,这前朝点翠镂空的技艺早已失传,如今市面儿上流行的那些个钗玉环佩,别看模样儿花里胡哨的,哪里有这件雅致大方。只可惜了这上头的字,若是没有它,这支簪子,在黑市上,能炒到一万两去。”

黑市?顾秀儿没仔细听欧阳掌柜的话,倒是抓住了这黑市二字,“欧阳掌柜,咱们这几个县,也有黑市?”

欧阳掌柜犹在赏玩那簪子,倒是九斤接过了话儿,“黑市哪儿没有?光是瓦窑街每月一次的黑市拍卖,就引得黑白两道许多人呢,那拍卖上啥都卖,早年还有昆仑奴卖呢。至于其他的,只要你想得到,没有那些黑市商人搞不到的。”

顾秀儿迟疑片刻,“这,难道不犯法?”

“嘿嘿。”九斤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糖豆儿,嘎嘣嘎嘣嚼了起来,“官府哪里管得着,莫说去管,有时候,坊间出了人命案子,那些个县太爷捕头捕快的,还要去黑市买消息呢。”

既然那簪子没个来源,顾秀儿就打消了疑虑。这簪子这么名贵,听上去又不是皇陵的冥器,倒是可以拿来用,不过这点翠金簪有些忒贵气了,她小小年纪,哪里压得住这样的物件儿,想了想,还是又回了趟盛宝钱庄,将这簪子与方才的一应物件儿统统质押在了那里,不过这簪子另开了个保管箱,与那些眉娘的陪嫁不能算做一堆。

二人从盛宝钱庄出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经九斤介绍,东平,松阳,林县三地,只有松阳县瓦窑街有这么个黑市。

“今日正逢初七,乃是黑市拍卖的日子,要不咱去看看?”九斤见顾秀儿对那黑市十分好奇,便怂恿道。果然见她两眼发光,也想去瞧瞧。

二人商议过后,驾着马车,没有直接回顾村,而是去了松阳县城。松阳县城依旧热闹,根本瞧不出半点儿被凶杀案影响的影子。顾秀儿与九斤两个走的累了,将马车交到驿站,便寻了个面馆儿吃顿饱饭。她原是属意去那典农府邸瞧瞧,后来想想,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

若是等会儿没处歇脚,便去衙门坐坐,或是瞧瞧新开张的‘朱雀坊’。

二人歇脚的小面馆,收拾的干净整洁。夹塞在脂粉铺和酒坊中间,里头不过十尺见方,摆了两张松木桌子,后头帘子将灶间遮了起来,外头也是摆了几张桌子。如今天气热。食客多是在外头吃食。

顾秀儿叫了一碗阳春面。汤水清亮,香葱碧绿,她吃了一口。味道很是不错。让顾玉儿养的嘴巴有些刁了,没想到,这小小的面馆儿,竟有这样的手艺。二人正吃喝着,就被一片阴影给遮挡住了光线,顾秀儿顺势看去,只见面馆儿来了三人,均是膀大腰圆的汉子,模样儿也凶神恶煞的。许多食客见状,放下面钱就溜了。这三人的模样,分明不是地痞就是流氓恶棍。

带头儿流氓脸上长了个大黑痦子,使了个眼色,左右两人便将外头两侧的桌椅给砸的稀巴烂。九斤方才一直闷头吃面,这些人砸起了场子。他才把头抬起来。此间正值晌午,街上往来的人不多,这三人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里头煮面的老板便掀了帘子出来。

老板是个丫头,雇了个半大孩子跑堂儿。这些流氓一来,那孩子跑的一溜烟儿没了影儿,也不知是去报官寻救兵了,还是脚底抹油溜了。

这丫头生的文文弱弱,都不知道那擀面的力气是从哪里来的。她一张白净面容染了怒气,可瞧着那几个流氓,她一个弱女子,也不知如何是好。

大黑痦子见苏欢出来了,淫笑道,“欢娘。”这一声喊得亲热,好像人家是他媳妇儿一样。

“欢娘若是从了隋大官人,何苦我们哥几个天天来寻你收债?”

隋大官人?顾秀儿不动声色,等着下文。忽见一个少年冲进了人群,将那擀面的丫头护在身后,厉声道。

“麻三儿,我姐姐才十六,隋大官人都六十了,他丢不丢人!”

顾秀儿心下了然,原是老牛吃嫩草,强抢民女来了。

“滚,滚,滚。”麻三儿连道了三个滚,“苏合你这臭小子是不是皮痒了?”

他身旁两个打手见状,一左一右上前,架住那名唤苏合的少年。这少年使足了力气挣扎,可是那两人都是成年人,气力有天然的优势,少年挣扎不得,忽然就不动了。这两人以为少年服了软,放松了警惕,没想到,电光火石间。这少年从腰带里拿了一包药粉,扬空一洒,正是洒在了那三人脸上。

麻三儿还没反应过来,就捂着眼睛,连连喊疼。

“哎呦,混蛋。老子非揍死你。”

麻三儿骂骂咧咧的,可是眼睛让石灰粉给弄得半瞎了,只能连连喊疼。

“这小子倒是机灵。”九斤赞叹道。

那三人见眼下不成,便摸着黑,打道回府。临走撂下一句话,“你们等着!”

顾秀儿起身,帮着苏欢把倒下的桌椅板凳扶了起来,她露出个感激的笑容来,很快又让一层愁云惨雾个笼罩了。

“阿合,你那么对麻三儿,待会儿他们带人回来,咱就惨了。”

少年嘴硬道,“就是他们打死我,也不能让那老东西把姐姐抢了去。”

顾秀儿一问之下,方知这姐弟两个一个唤作苏欢,一个唤作苏合。父母故后,这二人相依为命,然而母亲在时,为了治病,欠下了许多银两,这苏欢有几分美色,让隋大官人看上了,便从那些债主手中交换了苏家的借据,想要以此,逼迫苏欢就范。隋大官人不是别人,正是镇上‘龙翔赌坊’的老板,人送外号,隋无常,是个黑白两道都有关系的人物。

隋无常倒也不是六十老翁,不过已经三十多了,先后还死了三房妻子,谁晓得是不是被他打杀了?

“这事情,衙门不管?”

“里外都是我们欠了人家的钱。”苏欢徐徐道,“他手中拿捏着借据,说起理来,让我们还钱,可是那利滚利的债务,如何还得起?”

顾秀儿点点头,“你们何不去寻些正规途径借钱,先把那隋大官人的债务给抵上?”

姐弟俩面面相觑,“姑娘有所不知,那些钱庄借钱,需得抵押东西,如今我们连家宅都已经变卖了,只剩了些钱租下这间铺子勉强为生。至于抵押的东西,那是真拿不出来了。”

第四十七章 松阳黑市(一)

这倒是常情。隋大官人拿着苏家的借据,自然是苏家最大的债主,就算衙门插手,这赌坊高利贷利滚利,素来是被默许的,隋无常收债,真是衙门也管不得。顾秀儿不动声色,苏合开口道,“两位客官,还是早些回去吧,等下那些人,又该来闹事了。”

顾秀儿足下未动,九斤也是杵在那里。

“衙门管不得,可不代表,我们也管不得。”

顾秀儿尚未入职,只算半个公门中人。上回那周氏的案子,乃是承了孟仲垣的人情。

“你们能管得?”苏欢姐弟两个面面相觑,苏欢蹙起了眉头,有些为难,她咬了咬下唇,还是急色道,“客官快走吧,莫要连累了你们。”

顾秀儿仍是不动,见这两姐弟自己都身在危难中,还惦记别人的安危,很是赞赏,“小兄弟若是不放心,拿着这个到县衙门去将值班的刘江捕头请来。”

苏合机灵,一听就明白这是碰上了救星,他虽然不知这二人的来头,而且顾秀儿与九斤衣着朴素,瞧着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可她出手便是一枚小玉印,又能随意调遣衙门捕快,苏合很快联想到,那位他没见过面的典农大人,传闻,‘朱雀坊’那件纵火案便是那位大人破的,而且那位大人年纪幼小,苏合不疑有他,眼下这小姑娘不是那大人的姐姐就是妹妹,里外都出不了岔子。

“是,是,我马上去。”

见苏合跑远了,苏欢松了口气。

“你们苏家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银两?”顾秀儿直言不讳道。

“先前给母亲看病,拢共用了八十二两银子。朝街坊邻里借了一百两银子,如今那些借据让‘龙翔赌坊’的庄家拿了去,三分利,年前还上了一些,如今还欠三百余两,下月又要再滚一次利。”

高利贷利滚利,顾秀儿叹了口气,旋即问道。“既然你们当初是问街坊借的钱,又不是按着那‘龙翔赌坊’的三分利,为何要你们还那么多?”

“当初确系街坊借的钱,可是那隋无常才是背后的庄家,不然大伙儿哪有那么些钱借与我家?”

顾秀儿听懂了,这隋无常许是早就觊觎苏欢的美色。在苏家有难的时候,威胁街坊,从自己这里借钱给苏家。待到苏母病逝,他攥着一堆借据来苏家讨钱,还不起钱,便把苏欢强要过去。

“算盘打的噼啪响,这隋无常当真好计谋。”

九斤在一侧听着,为难道,“阿秀,这隋无常,俺也听说过,那可是个狠角色。咱们……”

九斤心中,不大想趟浑水。苏家本就欠了人家钱。那隋无常虽说年纪比苏欢大了十来岁,可是好歹也不是讨苏欢过去做小,没准儿,跟了那隋无常,还能捞上些好日子,也省的这小娘子每日风吹日晒的养家。九斤的心思不敢说与顾秀儿听。他都能相见,那丫头必然要骂他没出息。不过该有的提点他不会少,“隋无常的‘龙翔赌坊’在咱这三县都很有势力,他与那些正道商人不同,黑白通吃,若是开罪了他,只怕他会使些什么下作的偏门手段。”

顾秀儿没说话,九斤也不知她在寻思什么,还没来得及问。方才逃跑的麻三儿等人便领着十几个地痞流氓打了个回马枪。

见到苏欢与那两人还在这儿等着,麻三儿也愣了,他忍下心中疑虑,“哼!给脸不要脸的东西!隋爷看上你是你的造化,别给脸不要脸,兄弟们,上啊!”

来人算上麻三儿一共十二个,顾秀儿与九斤这些日子,也练过些功夫,知道来的几人里头,没个有真本事的,不过是街头好勇斗狠的小地痞而已,看着气势汹汹,实则是一盘散沙。

九斤这时可不含糊,一个带头的流氓见这几人都是半大孩子,心中轻蔑,领头冲了上来。九斤夺过他一只胳臂,制住这人半边身子,一个过肩摔,那为首的流氓便被扔到了地上。

其他人见状,有些畏惧,不敢一拥而上。麻三儿急了,“快上啊!再厉害不过两个毛孩子!”可他自己,却无声无息的躲在了后头。

“看小爷一掌!”一壮汉手上拿着木棍,正欲向九斤身上打去,听他这句话,脑子里没反应过来,便放下了手中木棍,“碧波掌!”

顾秀儿蹙眉道,“你这把招式名称报出来的习惯,是跟谁学的?”

那人被一掌打趴下以后,九斤笑了笑,“俺师傅。”

不大会儿功夫,之前一拥而上的十二个人,就被撂倒了四个,麻三儿不笨,见顾秀儿与九斤身上有功夫,也知道这是练家子,而苏欢在一旁应付那些个壮汉,则明显吃力许多,她只有来回在桌椅间闪躲的份儿。

“都……都……都放下,不然……然……老子……刮……刮花她脸。”

麻三儿不知何时制住了苏欢,手中拿着一片打烂的面碗瓷片儿,威胁道。

顾秀儿住了手,九斤刚将一大汉撂倒,见状,也停了下来。

如此一来,来人十二名,只余三名还站着,其中,便有麻三儿。

顾秀儿丝毫没有惧色,反是笑了。

“你……你……臭丫头……笑……笑啥?”

麻三儿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结巴了,恨不得打自己脸一巴掌,可是若是打了,那苏欢便能趁机溜了,不可。

“你若是刮花她的脸,恐怕不用我来收拾你,你们隋老板就能把你大卸八块。”

麻三儿自然知道顾秀儿说的是什么意思,隋无常看上苏欢,那是因为她这容貌,可是松阳镇上万里挑一的美人儿,又是正青春年华,若是他划了苏欢的脸,自己也不用回去了。

“你……你……你想咋地!”

麻三儿面上一道冷汗流过。他怎么总觉得,自己让面前这小丫头给摆了一道呢?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把你们老板叫来,这钱,我还。”

听见这话,不光是麻三儿愣住了,赶来的苏合与刘捕快也愣住了。三百两?九斤想想就心疼,这三百两倒也不是没有。可是那叶眉娘的首饰,不是都要送还给叶家吗?余下的只有那支金簪,唉……

“好……好……好大……大的口气。”

麻三儿还欲说些什么,“得了得了,”九斤怒道,“唤你们老板亲来。哪怕找个说话利索的,你快给小爷滚回去。”

麻三儿欲哭无泪,他怎么突然就结巴了?他还欲逞凶。可是瞧见那边苏合领来了个人,麻三儿顿时偃旗息鼓了。刘江,他们这些地痞怎么会不认得?最熟不过了,这松阳衙门的不快,徐焕当捕头的时候,与隋无常那也是拜把子兄弟,麻三儿自问没怕过谁。可是自从这捕头位置易主,换了个油盐不进的柳西,麻三儿本就十分苦恼,柳西虽然不喜欢刘江的做派。可是非常肯定刘江的本事,便将松阳县城日常那些私斗的琐事。交给刘氏兄弟。

刘江武艺高强,对付他们,就想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麻三儿往日里听闻刘江来了,那可都是躲着他走。

“刘……刘……哥……”

刘江眼皮子也没抬,低声喊了句,“滚。”

顾秀儿从未见过有跑得这么快的人。哪怕前世看奥运会的田径比赛,也没有比麻三儿一伙儿更能用一溜烟儿跑了来形容。她不禁对刘江有些改观。

“刘捕快。”

刘江收到那枚小印的时候,还当是顾大人来了,赶忙就过来了,没曾想,是顾大人的妹妹。从县令孟仲垣口中得知,圣上取燕金募秀之意,为顾大人赐名秀,可是圣上不知,这位大人的胞妹名中也带了一个秀,便闹了乌龙。他们兄妹二人,一个人是圣上御赐,腹内锦绣,为朝廷后起之秀的秀,一个是女儿家钟灵毓秀的秀。

“姑娘可是有吩咐?”

刘江对这秀儿姑娘,还是客气些的。其实他对女孩儿家都要客气些,因为打小儿就有三妹溪娘,刘氏兄弟对女孩子,还是多少比较谦让的。

“无他,不过要麻烦捕快大人,陪这姑娘去‘盛宝钱庄’兑了三百两纹银,再陪她去‘龙翔赌坊’把账还上。”

话没说完,苏欢眼里已经由惊讶转为了感激。苏合却像没听懂一样,直到九斤喊他,“小子,你听没听见啊?”

苏合咬了咬下唇,干脆道,“多谢恩人好意,这钱,我们不能要。”

顾秀儿没去看他,松了松方才厮打劳累的筋骨,淡淡道,“小兄弟,这钱算是我借给你们的,能还的时候你们是要还的。”

苏合讶然,手下握紧的拳头松开了。

“好男儿,该有骨气的时候当宁折不弯,该退一步的时候,也要知道进退才是。”

刘江心下有些不满,若是眼前的小女孩儿换做顾大人,他必然唯命是从。可是,这只是个小丫头而已。

“我哥哥说见印如见人,便是兄长来了,想必也会赞同秀儿的做法。”

九斤心道,“小样儿,装的还挺像。”

“你去‘盛宝钱庄’就说拿我方才抵押的首饰,预支三百两纹银出来。”

三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顾秀儿也没有,但是,她有那些几万两的首饰抵押,还怕钱庄不借钱吗?钱庄不光会借她钱,更是不敢收高利。

处理妥当之后,苏家姐弟硬是要道谢,顾秀儿推说有事,让他们尽快把被砸烂的桌椅修补起来,若是刘捕快陪苏欢还钱之后,那隋无常再来滋事,那可就在衙门的管辖范围了。

入夜,松阳县一大片的民居都熄了灯,小城投入了一片静谧安详之中。然而有一片地区,却是灯火通明,通宵达旦,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各色人种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川流不息,十分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

这龙蛇混杂的瓦窑街上,每月初七的松阳黑市,这才拉开帷幕。

第四十八章 松阳黑市(二)

碎玉街街口藏匿在松阳县北部的一处偏僻地带,需得从主要干道伏牛街往南走,穿过罗贯街,待到碎玉街里头,有一条七拐八绕,十分曲折的小巷,便是松阳县瓦窑巷。

这巷子虽然狭小逼仄,却极长,两边开辟的弯弯绕绕也极多。它在青州,乃至整个大雍,比松阳县本身还来的有名。可谓,人人都知青州有个瓦窑巷,凉州有条胡人街。这是个三不管地带,也没人能管,再大的黑恶势力来了,瓦窑巷碾死它,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给。”九斤从巷口一个蹲着卖面具的老头儿摊位上捡了两个怪物面具,也看不出是什么怪兽,只是狰狞可怕的紧,管教别人不敢近身。他递了一个给秀儿。秀儿从善如流,因为她瞧着,这四下里的人,都是买了面具,或是自带了面具才进去的。

顾秀儿跟着九斤的步子,在瓦窑巷里慢慢走。九斤来过几次,可是他是个乞丐,总不见得是来黑市买那些个平时难得的物件儿的。九斤来的为数不多的几次,都是来卖消息的。瓦窑巷临街的铺面,都在门口挂了一盏唤作碎玉宫灯的灯盏,这东西照明极好,将个不大的巷子,照的亮如白昼。

刘驼子此刻也在黑市,面上覆了个老鼠面具,他就住在瓦窑巷里,不过他来黑市不是来买东西的,而是,来卖东西的。他背上背了个木箱,里头还隐隐约约往下渗水。这水有些隐隐发红,木箱里头放了冰袋,而如今已是夏初时节,冰块化的极快。

刘驼子此行,是来卖器官的。买卖器官在现代文明中,是犯法的。而在大雍,则尚无命令禁止买卖器官。刘驼子所卖的器官,都是与死者家属商议过。人家签了协议方由他转卖,这些器官的主人,多是意外身亡的穷苦人家。刘驼子将这些尸首剖开腹腔,取出需要的器官,再由棺材仔将其腹腔填充些防腐药剂缝合好。

这些器官,黑市上有专门的商贩收购,据说是卖给鬼医任天愁,又有说是这海内十洲,有些蛮人喜食人心炒辣椒。具体去处,刘驼子也不知道,他身边的棺材仔更是不知道。

刘驼子今日带着棺材仔来。是因为他前日里受伤扭了脚。他又素来没什么朋友,可是与义伯是十几年的酒友,棺材仔是义伯的徒弟,自然也是刘驼子的半个徒弟。刘驼子听闻棺材仔拜了林县的回仵作为师,心中原有些不满。他是想过,将自己这身本事传给棺材仔的。没曾想,人家没看上他验尸的本事,舍近求远,拜了那什么劳什子回师傅。可是棺材仔眼下是来给他帮忙的,刘驼子忍下心中不快。口气仍有些酸涩。

“走吧,前头拐弯儿。”

刘驼子对这瓦窑巷中的布置。最是清楚不过的。

棺材仔应了声,他身上背了两个木箱。个子比刘驼子矮不了多少,两人都干瘦干瘦的,远远瞧着,倒像是祖孙两个。

这边厢,九斤正眼也不眨的望向一处高台,那高台上点了更明亮的油灯,显得四周反而晦暗了不少。这是个临时搭建的戏台,戏台上,有个长得滚圆肥胖,穿着蓝领员外服的中年汉子,正在举行拍卖。

不过,这拍卖的不光是物品,还有人。

顾秀儿左顾右盼,这黑市的热闹程度,繁华程度,物品的新颖程度,都已经超出了她两世为人的认知。只见一个相貌非常丑陋,但却一身华服的男子将个貌美胡姬领走,那胖子重又登上台来,这回拍卖的,倒是个物件儿了。

“这……卖人难道不犯法?”秀儿悄声说道。九斤正看得兴味盎然,对那貌美胡姬被个赖汉拍走也是很不满。不过这一切,都是黑市的规矩,黑市成交的买卖自由一套保护他的系统,任何人都别想破坏。

九斤在那面具底下,说话便有些不得劲儿,他所幸将面具往上拨了一拨,露出口鼻来,“自然是犯法的,不过在这黑市,若是没有这些个犯法的行当,早就开不起来了,大家伙儿到黑市来,就是为了弄那些平时弄不到的东西。别说平时弄不到,这黑市上买卖的货品,哪怕是西京皇宫,甚或郑国裕安也未必有的。”

九斤说话不假,若天地间分为黑白两色,那必有其中间地带。公开市场上,不能在明面儿上交易的东西,便是这黑市主要的收入来源,来自中土各地的商人,把那些奇门怪宝拿来此地兜售,一来因为这黑市的名声,想要猎奇的客人比比皆是,这些东西便不愁卖不出去。二来,黑市乃是官方默许的一个存在,完全不必担心交易途中,被捕快捉拿。三来,黑市形成的年代久远,自有一套天然的保护机制,这些商贩不必担心,买卖途中,遭人杀人越货。

顾秀儿忍下心中怀疑,继续瞧着那看台处。

台上,那个着蓝领员外服的中年汉子,自侍女手上取了一个红色锦缎盒子。这盒子外头镶了一块冰玉,冰玉也是极难得的好东西,可以代替冰块给盒子保温,而冰玉乃是石头,不会像冰块儿一样化掉。刘驼子认得那是冰玉,他早年随师父傅仵作外出验尸的时候,曾经碰上过一户朱门,那家的老太太意外死了,主家怀疑其死因,便以冰玉养尸,生生在三伏天里,将具尸体保存的一点儿也没有腐烂迹象,不过也因为这个缘故,那老太太的死亡时间便不好推敲了。

刘驼子提了提肩上的木箱,叹了口气,他何时能用那冰玉保存这些器官?唉……

不过也正因如此,他停了下来,想瞧瞧那用冰玉保存的东西,是个什么物件儿?棺材仔见他不走了,便也跟着刘驼子停了下来。谁料,刘驼子将自己肩上的木箱塞给棺材仔,“小棺,你去将这三个木箱送到前头支了红幡的那个万麻子处,就说是刘驼子送来的。”

“师叔,我姓宋。”

刘驼子不解道,“你啥时候姓宋了?”

“前天。”

“得得得,认了师傅连姓儿都改了,快去。”

棺材仔挠了挠后脑勺,“师叔,我以前也没有姓儿,算不上改了姓儿。”

刘驼子让他气得不行,“你姓宋?叫宋棺材仔?”

棺材仔乐了,“宋棺?送官,挺吉利的。”

刘驼子怒极,照他屁股后头揣了一脚,可是自己足上扭了,这一脚,疼的他险些没背过气去。

“师叔,我去了啊。”棺材仔说着,就背着三个木箱,往红幡万麻子处去交货。

九斤正唾沫横飞的跟秀儿讲这冰玉的来历,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包花生,花生壳儿扔的满地都是。

“他把盒子打开了。”秀儿的话让九斤的注意力重又转移到台上。那中年胖子脸上覆盖着狐狸面具,看着万分滑稽,此间,除了他拍卖的那些人口,以及偶尔几人不带面具,其余的,都是带了各色面具。

这胖子也许跟九斤一样嫌热,将那狐狸面具提了提,露出了口鼻。那红色锦盒打开,里头是一个玉罐,玉罐里铺满了红色的泥土,泥土上头,开着一朵十分妖诡的花。那花儿的八片叶子上,分布着许多的蓝色条纹,这条纹看着如同眼睛一样,紫花细细的叶子蜷曲着,似乎睡着了一般,它身上的眼状条纹,也跟着阖上了。可是这锦盒打开不久,那花儿的叶子忽然舒展开来,它花瓣上分布的眼睛,突然全都张开了。

顾秀儿在陆植给她的那本医书上见过这种花,“婆娑花,美人眼。”

她这一声不高不低,与身后一位墨色衣衫的男子不谋而合,二人都同时说道这六个字,旁人却是不解。

顾秀儿循声望去,身后人本就多,可是那墨服衣衫的男子站在那里,与周遭的人,说不出的就有哪里隐隐不同。他身材颀长,墨色衣袍的边角处,用红色丝线绣了莲花纹,半点儿不显得女气,让他衬得反而有些翩翩公子绝世独立的意味。这人面上同样覆着怪物面具,青面獠牙的,手上抓了把白玉为柄的扇子,扇面儿是游鱼戏莲的图案,倒是别致。

“婆娑花?”这东西倒轮到九斤没听过了,顾秀儿收回视线,解释道,“婆娑花,亦称美人眼,极具灵性,传闻是一种瑶池仙草。可是这花已经绝迹多年,如今怎么会出现在黑市上,还是株活的?”

顾秀儿带着疑问,望向看台之上。那胖子把锦盒重又关上,关上的一刹那,这婆娑花立刻进入了休眠状态,八片花瓣上的眼睛,重又闭合上了。

“想必识货的客人已经知道此物乃是绝迹已久的婆娑花,美人眼。”

他声音不疾不徐,“三万金起拍。”

顾秀儿没有听错,是三万金。九斤也惊讶不已,支吾道,“三……三万……金!?”他最后一个字,拔高了声音。

可来这黑市交易的都不是凡人,立时有人抬价,“三万五千金。”

“九斤,咱们走吧。”反正那几万金的花儿他二人也买不起,见过世面了,还是去别处溜溜。正要从人群中挤出去,刚转身,顾秀儿就猛然撞到了一个人肚腹之上,她略一抬头,就瞧见了那人一双古井深潭似的眼睛。

第四十九章 松阳黑市(三)

若是说顾秀儿平生见过最漂亮的一双眼睛,当属顾乐。可是顾乐眼睛里的,多是欢喜与孩童的灵慧天真,跟眼前这双眼睛截然不同。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许是因为面容的其他部分让面具遮挡住了,显得这眼睛尤其的好看。如一汪碧波深潭,倒映着天边弯月;更像是潮汐前的大海,平平静静,却不知波澜不惊之后是如何的滔天汹涌。

良久,她才反应过来,诚诚然施了个礼,“先生冒犯了。”

那人并未注意顾秀儿,因着二人身高差距略大。他更是瞧不见顾秀儿面具下头,尴尬的涨红面颊。

“无碍。”

仅仅两个字,流露出一段金石碎玉的声音,说不出的醇厚好听。

九斤有些不解,还以为秀儿是因着人群太挤,挤不出去,赶忙拉了她的胳膊,带头挤了出去。秀儿任凭九斤拉着,因着方才的震慑,有些回不过神来。

待到挤出人群,顾秀儿回头望了一眼,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好似从来未曾出现过一样。

棺材仔将两个木箱摆在万麻子的眼前,万麻子在水陆两头都很吃得开,是个老扛把子。万麻子蹲在地上,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头也没抬。

“麻子叔,货到了。”

棺材仔不是第一趟跟刘驼子来此地送货,与这万麻子也是认识的。万麻子按说比他师父要小上几岁,棺材仔便称呼他一声麻子叔。

“放那儿吧。”

万麻子并没有商铺。而是每月初七松阳黑市的时候,他会支一张血红的幡在这药铺外头,上头有个篆体的万字。万麻子不光倒腾器官,还倒腾些稀有的药材,他正拿着一株干瘪的雪莲,照着亮处,细细看那雪莲上的纹路。都是些炮制好的药材,自然不比新鲜的植株来的好看。雪莲在云山千层顶上,蒙着晶莹雪花的时候,全然不似凡间的东西,可是这么一经炮制,雪白的花瓣蒙上了一丝黄气,干瘪干瘪,就如同万麻子一样。

他生的极黑,若非露出的牙花子和白眼仁,关了灯。估摸就瞧不见他了。

万麻子背着手,朝棺材仔走了几步。刘驼子的木箱他是认得的,这糟老头子整什么东西都埋埋汰汰的。有好几回送来的是腐烂发臭的东西。万麻子颇有些不待见他,对棺材仔倒是没什么意见。

“师叔搁冰块包起来了,”棺材仔放下木箱,徐徐道。万麻子皱了皱眉头,这老小子,打哪儿整来的冰块。如今虽然入了伏。可是这冰块可是个稀罕东西,非得要大户人家,辟了冰窖的,或是大的酒楼饭庄,才能有些。

“这哩哩啦啦的……”万麻子瞧着那滴下来的冰水混着血。直皱眉头,“小棺。你把这台面给我擦擦。”

万麻子颇爱干净,有些看不上邋里邋遢的刘驼子,可是这买卖器官的活计,松阳县也就刘驼子能做,一来他是半个仵作,能够接触到那些尸首,二来,他只是半个仵作,不算公门中人,丢不了朝廷的脸面。

“麻子叔,我姓宋。”

万麻子头也没抬,听见他这么说,方从柜面下头,抬起一张黝黑的脸来,“你说啥?”万麻子听刘驼子说过这棺材仔的来历,他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跟着义伯长大,哪里来的姓?万麻子在脑海中搜寻了半天可能的答案,“小棺,你……你入赘了?”

棺材仔讶然,面皮一红。他无名无姓,只有‘棺材仔’这么个诨号,若是突然有了姓,别人势必要怀疑他入赘到了那家。比如万麻子,此刻似乎断定了棺材仔入赘了别人家,继续道,“入赘也好,不过说出去有些不好听罢了。你比你师傅师叔都勤快,日后好好给人家干活出力,也少不了你一口饭吃,日子过的红火起来了,小门儿一关,你媳妇儿不还得听你的。”

万麻子越说越来劲,唾沫横飞,棺材仔没顺着他的话往下,只是按着常例,把那木箱打开,里头的冰镇器官装在一个个赭色泥坛里头,万麻子往这边瞥了一眼,“这回倒是没坏。”

“麻子叔,这些东西是卖给谁啊?”棺材仔也晓得,万麻子不过是个中间商,这些东西的最终去处,并不是万麻子这儿。

万麻子说的顺口了,听棺材仔这么一问,便直接道,“鬼医,任天愁。”

这五个字刚脱口,万麻子恨不得立时扇自己一巴掌。若是被阎王谷的人晓得他将此事咧咧出去了,他万麻子就算有几条命也不够赔的。幸好棺材仔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乡下小子,万麻子不担心他会到处乱说,而且,他认不认得任天愁,还是个问题。

同样一个名号听在棺材仔耳中,和听在九斤耳中,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应。

鬼医任天愁,就是那阎王谷的主人。传闻此人心狠手辣,亲手杀死了自己师傅和妻子,加之性情孤僻古怪,他一双脚都是瘸的,需得轮椅才能行动,因此长年幽闭在阎王谷中,不曾出来过。近年来,传闻此人有收购人体器官的怪癖,也不知拿来做什么,因而江湖上,对鬼医任天愁的名号,愈发畏惧起来,他的名声,足以令小儿止啼。

棺材仔并非江湖中人,什么鬼医神医,他听也没听过。他只当,那任天愁大抵是个人,至于收购这些器官的用途,那可不归他管。

万麻子从一个精美的钱袋里头,取了十几两银票,又拨了几枚铜钱来。

“麻子叔,这些东西,按着立下的契约,十五两整。”

“拿着吧,驼子我还不知道,那铜板夹他屁眼儿里,使劲儿抽他都不带掉出来的,你这来去一趟也不容易,拿这几个大钱,买糕去。”

糕,就是点心糖果之类的零嘴儿,青州人喜欢说买糕,来哄孩子。

棺材仔接过银钱,小心放好,与万麻子告别后,回去寻刘驼子。刘驼子伤了脚,没走太远,坐在戏台附近的一个大石墩子上,点了支旱烟。

刘驼子伸出一只手来,棺材仔便将十五两银子的银票放在了他手上。

大雍的各大钱庄,最小的银票面额是五两。最大的钱庄便是‘盛宝钱庄’,其通兑的银票,便是到其他国家,也能兑出现银来。见了钱,刘驼子方展颜一笑,方才的不快一扫而空。

“可惜,可惜。”刘驼子旋即叹了口气,“这银钱只有驼子我三分的抽成。”

刘驼子从贫苦百姓处得到的这些人体器官,再转手卖给万麻子,一趟下来,能赚个三四两银子,万麻子与阎王谷的人取得联系,再一转手,能多赚个几倍。

“可惜不知道麻子的下家是谁,不然……”刘驼子虽然与万麻子有些交情,可是在钱面前,亲兄弟还得明算账不是,他心里总是觉得,万麻子给他的价钱,是低了许多的。

刘驼子的怀疑不假,那十五两银子的东西,他一转手,可卖五十两银子。不过他担的风险最大,别人许是不知,这阎王谷位于大雍与郑国的交界处,不仅地势险要,而且谷中毒蛇毒虫多如牛毛,每每去送一趟货,他这个老扛把子,都要休息好几个月。

这个钱,刘驼子便是想挣,那也是挣不来的。

棺材仔送完了货,惦记着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完,便急着想要回去。他对这黑市并不好奇,因为黑市上的东西,没有一样儿,是他消费的起的,棺材仔觉得,那些奇珍异宝,他就是多看两眼,口袋里的钱也会跟着走了似的。

瓦窑巷很长,初七黑市的时候,尤其热闹,来往的人挤人,顾秀儿瞧过热闹之后,顺着一缕悠悠药香,来到个药铺门前,这里头倒是人少。不知何时,她已经与九斤冲散了,好在两人进来前便商量过,若是走散了,回头儿还在前头碎玉街街口碰面。

药铺门前支了个红幡,说不出的怪异扎眼。顾秀儿面上带着怪物面具,身上一袭青色的襦裙配淡紫色的薄衫,足上一双雪白的棉布鞋,两只小小的脚并在一起,等着人群散了些,她好冲出去找九斤。

一股子血腥气吸引了顾秀儿的注意,她顺势望去,只见个黝黑皮肤的中年人,正往里间倒腾几个木箱子,这血腥气,便是从那些箱子里头发出来的。

她知道好奇心杀死猫的忌讳,便不去问,趁着此间来往的人多,偷偷觑了几眼。那血红的幡被穿堂风吹的摇摆不停,一个篆体的万字方露了出来。

“都道是这黑市上买卖什么的都有,这汉子形容鬼祟,那木箱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

碎玉街街口,黑市正是热闹的时候,相比里头的人头攒动,外头则要僻静许多。一辆马车候在柳树底下,车夫是个魁梧汉子,面上蓄着青髯。

“公子爷。”车夫见里头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为首的是个墨服锦袍的贵公子,他后面,犹有个身着黑衣的青年男子。

“子穆。”墨服公子面上覆着野兽面具,低声道。“你这一行,耽搁的可是够久的了。”

“属下无能。”车夫拱手道,“望公子责罚。”

棺材仔在一旁瞧着,直觉那车夫长得有些面熟,他这一开口,他突然想起来了,这不是那周氏的兄长嚒?他如今胡子拉碴的,棺材仔没在第一时间认出来,可是即便这汉子稍微易容了相貌,棺材仔最终还是将他认了出来。

他暗暗想到,“连秦统领都要自称属下,那戴着面具的公子,到底是谁?”

第五十章 乔迁之‘喜’ (一)

“小丫头。”

顾秀儿正扭头瞥着那药铺里头,被这一声喊给醒过神来,方才进了里间的黑脸儿汉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旁边,“小丫头,欲瞧热闹别处玩儿去,莫要在老万这里流连,可没有啥好玩儿的。”

万麻子见这小丫头身材矮小,以为是哪家的孩子跟大人走散了,方这么说道。顾秀儿瞧着他并无恶意,刚才提起的心也放了下来,

“先生,我方才与哥哥走散了,敢问从这儿怎么到街口去?”

万麻子随手往后一指,顾秀儿也没瞧清他指的地方,道谢后便又挤进了人群。万麻子将碎玉宫灯取下,这药铺所在的小小角落便霎时暗淡下来,他奋力将扎进地下的红幡拔了出来。这一切料理完后,放上了一辆小板车,夤夜,万麻子独自推着装满器官的小板车,孤身一人,往阎王谷的路走去,此去多是山峦,没几条官道,马匹是跑不动的,待到雪山附近,连这板车都要弃了。如此一来一去,待到一叶落下,天下入秋的时候,万麻子方能回来,而这一趟行走,他沿途再收些货,少说也能挣个百两银子。

万麻子是个江湖老手,一手浑天霹雳刀使得很俊,他用惯了的大刀就藏在板车下头,若是路上遇到了山匪盗贼,也好傍个身。不过从松阳往岷山去的路上,一路崇山峻岭,都是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他从未遇上过山匪。野兽倒是不少。然而行走江湖多年,万麻子自是知道,这世上不管是毒蛇魍魉,还是猛虎饿狼,都不及人心来的可怖。

待到了那阎王谷,虽然有个这般吓人的名声,坐的是鸟语花香,人间桃源。因为地域特殊,一年分为六季。而那任天愁,他往来多年,却从未见过,只有一次,于帷幔后头听见过那人的声音,当时一贯接手他货物的管事不知去了哪里,万麻子也知道谷中各地,他不能乱走。莫说那些私人豢养的毒蛇毒虫了,就是碰上个怪人,将他拿去炼药。那也是说不清楚啊。

他本不知那帷幔中人是任天愁。那人只跟他说了六个字,“三十金,在桌上。”这声音简直能把岷山的千年雪山给融化了,说不出的温润好听,能将人心里的冰,一寸寸敲碎了。若非结合到那轮椅在地上辘辘的滚动声。万麻子如何也想不到,与自己曾经有一帐之隔的,竟是那江湖上赫赫有名,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医,任天愁。

“阿秀!”顾秀儿正兀自在人群里摸着瞎。就听见了九斤的招呼声,他这一声喊得很大。“阿秀!”

九斤又喊了一声,顾秀儿方循着方向,瞧见了他。也不知九斤是如何将她认出来的,二人碰头之后,继续在这巷子里逛。

“九斤,你认得后面那巷子里的保春药铺不?”

九斤攒眉想了想,“你莫不是碰上了万麻子?”

万麻子早年是漕运上的扛把子,如今年纪稍长,退了下来,在松阳附近做些投机倒把的买卖,同是江湖中人,九斤怎么会不认得素有万金油名声的万麻子。

“万麻子?”

九斤想了想,“就是个面孔极黑的中年汉子。”

“有多黑?”

九斤又想了想,“管保你这辈子没见过更黑的了,简直比昆仑奴还黑。”

“那大体是了。我瞧他铺子里一股子血腥味儿,这万麻子,是做什么营生的?”

九斤哼了声,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糕团来,也不知他刚才找秀儿找的急三火四的,这糕团是什么时候买的。

“唔……”那糕团明显热乎着,里头的红豆馅儿滚烫滚烫的,九斤吃东西急,这么囫囵一下,烫到了嗓子眼。“欧……”

“他不跑码头以后,做些投机倒把的生意,听闻近几年来,这麻子往来岷山,倒腾心肝脾肺肾给鬼医任天愁,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心肝俾肺肾?“人的?”

“人的。”

顾秀儿有些惊讶,“这不犯法?”

“朝廷不管这个,只要你不是从活人身上取来的就行。”

“可是若是这器官买卖红火起来,谁知道会不会有黑恶势力,去活人身上盗取器官。”顾秀儿知道,现代社会,就有不法分子这么干来着。

“这……”九斤显然在寻思,会不会有人这么做。“这都是江湖事,若真有人为此杀人……倒还真是……”

顾秀儿没再细听九斤说些什么,反而是将目光投诸在了这黑市上头,除了方才那场面极大的拍卖场,其余的地方,摆满了摊位,人头攒动,这些小摊上生意也都极好。

“这是……”九斤吧嗒吧嗒说着,听见秀儿开口,顺声望了去,她手里捏着个金属为柄的镜子,那上面的东西是透明的。

这金属柄上,还镶嵌了几枚玉珠,看着颇为华丽。上头的透明物件儿乃是一块西洋镜,可以将东西放大了看。“这不是欧阳掌柜用的那种西洋镜嚒?”

顾秀儿想到顾喜一直想做匠人,匠人辨器都要用这东西,“大叔,这东西怎么卖的?”

卖东西的是个干瘪老头儿,一身埋里吧汰的春服,瞥了一眼秀儿手中的镜子,头也没抬,报出个数来,“三两。”

三两有些贵了,顾秀儿颇为难的瞧着那老头儿,她能一掷千金帮苏家姐弟还债,却有些不舍得拿三两银子买这么一块放大镜。因为这西洋镜虽然难得,可是它最稀罕处的那块小玻璃,不过一两银子,这物件儿虽是漂亮,却金雕玉砌的,那金柄玉珠,都是冗余。

“三两?你惶不如去抢。”九斤坐地就与那老头儿吵了起来,“黑市虽黑,却不是价格黑,而是东西黑。”

九斤说的东西黑,多是因为这些东西在明面儿上不能售卖或是来路不正,他瞧着那老头儿衣衫褴褛,却有这么个金贵东西,不由怀疑,这是个土夫子,那东西,八成是前朝小山墓里倒腾出来的。

“爱要不要。”这老头儿倒是犟得很。

顾秀儿看了看,还是将那东西放了下,又接着朝前逛了起来。九斤一面走一面说,“阿秀,你急着走干啥?我瞧方才那东西,我能给你说下一半的价钱来。”

“那老汉倔得很,等要散了,咱们回去买,他卖不出去,自然会把价钱压下来些,你现在与他讨价还价,他不会让与你的。”

此间正是黑市热闹的时候,南来北往的商人小贩,卖什么的都有。有个不知是不是生了四双手的艺人,伏跪在角落里,拉拔着一把古怪的胡琴,唱着奇怪的歌。他声音不大,若是不仔细听,那声音早就被人来人往的喧闹给碾压没了。顾秀儿立在这人不远处,那人的头脸用一顶红色的绒线帽子遮住,身上也是染了脏污的红衣。

“那是胡蜘。”九斤见了,解释道,“那不是人。”

胡蜘是南部蛇岛的一种生物,生有八足,其状似人,也能发出人声。

这胡蜘身畔坐了个老妪,满脸褶皱,一双黑洞洞的眼窝子看的人心里发毛。若是那胡蜘不唱歌了,老妪便拿出一条棘鞭抽打那胡蜘的脑袋。顾秀儿望着这奇怪的艺人,那老妪的目光也同时看向了她。

这老妪生的丑陋无比,却有一双雪白玉足。这脚儿生的好看无比,脚踝上系着一根金线,金线上挂了八个金铃铛,随风而起,摇曳生姿。

老妪丑陋的脸上,突然扯起一个古怪的笑来,顾秀儿觉得,若是这笑容不是出现在个丑陋的老妇脸上,而是个十几岁的明丽少女,那必然是笑的极为艳丽的。

“走吧。”

二人走后不久,这老妇人摘下覆脸的斗篷,手中拿着一根细针,朝那犹在弹唱的胡蜘扎了一针,它尖细的嗓音叫了一声,四肢抽搐便倒地死了。

黑市人群熙熙攘攘,没人注意到这个狭小的角落,有一个生物的生命正在渐渐衰竭。那系着金色铃铛的玉足,踏了一双紫色的浅口鞋,走在路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如同暗夜里伺服的一只猫妖,更像丛林里栖止的豹子。

……

又过了几天,顾家人终于要搬家了。

里外忙活了快一个月,收拾的悄无声息,除了时常往来的顾九和冯氏,顾村上下,没几个人晓得,这家人要搬到县城去了。

所以那日几架马车停在顾家门口,南来北往的顾村人彻底震惊了。顾宝根听见消息的时候,鞋子都来不及穿上,尤氏的病也一下子好了,蹭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搬家?搬到哪儿去?”

顾海峰贼眉鼠眼的,“听说,是去县里。”

若是顾秀儿一家真的搬到了县里的宅院,那规格可与村中不同,光是院墙,顾海峰就觉得自己跳不上去。

他这是还没听说顾秀儿一家是搬到官府去住,若是知道了,还不定是什么表情。

“怎么原本穷的快饿死了,就突然发迹了,还搬到县里?”

第五十一章 乔迁之‘喜’(二)

尤氏惊讶的嘴都合不上了,她这几日抱病在床,便是想着,等身子好利索了,到顾秀儿家去,亲自与那顾玉儿说项说项,她深谙顾玉儿的性子,绵软可欺,可不比她几个弟妹厉害,若是说动了顾玉儿,她未来嫁给自家海峰,那顾家这个聚宝盆,还不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可惜,如意算盘在心里划拉的噼里啪啦响,人家那边悄无声息地要搬到县城去了,这去了县城,那如何还是尤氏能碰得到的?别说与顾家结亲,逢年过节,能见上顾家人一次也是难得。

“不行。”

尤氏突然道,顾海峰坐在她边侧,刚得了这消息心中也是震撼不已,“奶,啥不行啊?”

“不能让他们搬到县城里去。”

顾海峰也想啊,可是,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事儿,他们里外都是外人,怎么拦?

……

顾秀儿立在门前,看着顾九领来的两个长工,帮着里外搬运东西。其实不消顾九来帮忙,有九斤在,顾家屋里的家具箱笼,于他来说,跟糖豆儿一般。若不是燕痕不便见人,顾家完全不需要外力帮助,就能自己搬到县城去。去了县城,顾喜代替秀儿去衙门应卯方便了,但是顾秀儿每日去安乐镇上课,就要远了许多,不过家中如今添置了马匹毛驴,这倒是方便了许多。

“大叔,那东西要小心些。”顾玉儿立在一边,这出大力气的活儿她是干不动的。先指挥着两名长工搬运东西,再是收拾些她拿得动的细软。一切正操持着,忽见不远处走来几个人,带头的是村长顾宝根,他面上不是很好看,怎么说自己也是顾村的村长,按辈分,还是这几个小的的爷爷。怎么搬到县城这么大的事儿,竟然没人跟他通个气儿?

怎么,那顾喜做了官,便忘了祖宗不成?

“喜哥儿在不?”顾宝根单刀直入,没打算与这两个丫头说话。

顾秀儿见他领了几个族众过来,眉头微蹙,“三哥上午就去衙门应卯了,三爷爷来晚了一步,下晌三哥也不回来。直接在县城里头等我们。”

顾宝根一听,有些不悦,却又说不出个错儿来。

“乔迁乃是大事。你们这可是请过先生算过风水?迁过祖坟了?”顾宝根想了想。终还是决定拿祖宗说事儿,“你们再怎么说,当了天大的官儿,也是我顾氏的子孙……如今说搬就搬,也未曾询问过祖宗的意思,置顾家祖宗家法于何在?”

“三爷爷严重了。这搬到典农府邸,是圣上御笔钦赐的旨意,若是三哥做主违逆了圣上的意思,只怕亲族都要受到牵连。”

拿皇帝压他,自然是极其奏效的。顾宝根的脸色。可谓难看至极。皇帝圣旨,那对他来说。可是跟西天佛祖一样的存在,甭说是圣旨上金笔朱批写明的,就算是圣上口头的一句话,要砸死他个郊县的小老头儿,那还不是跟碾死一只蚂蚁般的容易。

“既然如此……”顾宝根心里头还想寻些这家人的错处来,他正攒眉寻思着,就见不远处有个人影踉跄走来,看那身形,非常熟悉。

“你咋来了?”

尤氏没跟她搭话,见尤氏身后跟着顾海峰,想到这祖孙俩前几日在自己面前叨叨过的事儿,顾宝根脸都白了。

“玉娘。”

顾玉儿望着她,水漾的眼眸里,天生就氤氲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看的顾海峰心里突突直跳,直觉若是将顾玉儿取了回去,哪怕自己以后不再与那些狐朋狗友厮混了,做一份老实踏实的营生,他也是愿意的。他这么眼巴巴瞅着顾玉儿,心里头竟然有些惭愧,惭愧自己都快二十了,却没个正经的事业营生,在顾玉儿面前挺不起腰杆子来。

“玉……玉……”顾海峰面皮子突然薄了起来,说话结结巴巴,与平素里那胡搅蛮缠的痞子样儿完全不同。

“三奶奶……”顾玉儿说的还是客气,“有事儿吗?”

“玉娘……这喜哥儿得了圣上的青眼,搬去县城无可厚非,你可不能去啊。”

顾玉儿愣了愣,没听懂尤氏话里的逻辑。

“三奶奶,你这说的是?”

尤氏见众人都在,所幸也不掩饰,她深知,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还想与顾玉儿打照面,那可就难了。

“三奶奶瞧着你是个好的,性子好,手艺好,可惜被那赵家退了婚,你这名声如今败了,三奶奶也不嫌你,我二孙子海峰也是个顶好的,与玉娘婚配,正是佳偶。”

尤氏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这话就竹筒倒豆子一样洒了出去,听在顾玉儿耳里,那是说不出的刺耳,听在顾秀儿耳里,那是十分嘲笑她不自量力,听在顾宝根耳里,直觉这婆娘今次是疯了。可他还来不及拦着,尤氏又继续说开了,“三奶奶家里虽然没你家富裕,不过海峰这孩子,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人品相貌那自都没的说……玉娘这样的名声嫁到我家来,虽然高攀了些,不过都是自家人,三奶奶定不会让你受那妯娌间的气。”

顾海峰惊愕不已,他也佩服这尤氏怎么大病一场,竟无端生出这般的自信来。高攀,究竟是谁高攀?

“三奶奶,我敬称您一声三奶奶,是敬着您是长辈,又在村里地位极高,可是您说出的这叫什么话?我大姐名声如何?便是被那赵家退婚,也是赵家他寡情薄意在先,关我们顾家什么事儿?再者说,我姐姐孝顺双亲,友爱兄弟姐妹,操持家务,针织女工无一不精,进退有据,德行恭谨,哪儿有名声不好之说?三奶奶。”

顾宝根早就听闻这个侄孙女生的一张利嘴,却不知,她有这般厉害。

“秀娘,”尤氏不悦道,“我好歹是你长辈……你……”

她还欲张口,拿着长辈身份压秀儿几句,却被她直接呛了声。“三奶奶还知道您是长辈,您瞧瞧您方才说的话,且不论顾海峰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品。您先说我姐姐名声不好,可是她名声究竟怎样不好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你……”

“三奶奶,”顾秀儿微微眯了眼睛,九斤正巧搬东西出来,见她这个形容,便知不好,不是秀儿不好,而是她面对的那人,这是要遭殃,“三奶奶,既然把这话儿放在了明面儿上,秀儿便与您说项说项,海峰哥是因何被征兵兵长筛下来的,您会不知道?他好好一个人,因为不敢上战场,跑到官道上头,故意让马车撞伤了腿,方躲过了兵役,若是胆小便也罢了,他四处与流氓地痞厮混,还放出话说,待那些入伍的兄弟手足都战死了,他便能继承全部家业。这样的人,便是相貌再好,这般品性,实为天下男儿所不耻。您竟然说他人品相貌都是上佳,不知究竟是您老眼拙,还是您家里头,这人品相貌的标准太低了些?”

顾海峰让秀儿说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想张口为自己辩解几句,可是顾秀儿说的句句是实话,半点掺假都没有,他嘴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但是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

“玉……玉……”顾海峰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关键时刻掉链子,成了结巴。

顾玉儿盈盈立在那里,一身春裳,淡紫色的小褂,青丝如墨。眉眼温婉大方,肤色白皙若雪,唇红齿白,如画里的人一样。

“奶奶,俺配不上玉娘。”顾海峰转身说道,他这句话,倒是让顾秀儿住了嘴,只莫名看着他,也让尤氏惊愕不已。他突然不结巴了,没有看着顾玉儿,反是看着秀儿,秀儿才第一回瞧见这只闻其名的顾海峰,倒是个相貌清秀的少年,可惜恶名昭著。

“秀娘的话,表哥今次记下了,若是来日我顾海峰飞黄腾达了,秀娘当记得今次说过的话,到时候我再来求娶玉娘。”

顾秀儿一愣,从顾乐嘴里说出的这顾海峰,完全是个流氓。怎么突然这般硬气了起来,甚或还有几分骨气的样子?

“你当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

顾海峰扭头就走了,抛下尤氏一个人在这里,进退两难。顾秀儿望着那人跑去的身影,也不知是不是方才话说重了,惹了人家的自尊心,可是从顾乐那边的消息探知,这顾海峰历来是个没什么自尊心的啊。难道,她错了?

“你们真是发迹了,不光不认祖宗,还瞧不上我们这些亲戚了。”尤氏挑衅道。

“败家玩意,回家去。”

顾宝根知道,方才顾海峰那段话,已经将他们家的面子,稍稍挽回了一些,若是尤氏再在这个关头说些什么不该说的,那他这张脸,以后可没处放了。

“他爷,海峰这亲事……”尤氏仍不死心,顾宝根干脆踢了她一脚,也不管她是不是大病初愈。

“那也是你敢想的?”

尤氏扁扁嘴,让顾宝根给撵回去了。

第五十二章 乔迁之‘喜’(三)

这场风波,便在顾宝根这悄无声息的一脚中结束了。看着那五辆马车卷起的大肆尘土,朝天边残阳如血的地方驶去,顾宝根觉得心中沉甸甸的。顾氏一族没落许久了,如今最有名的,也不过是宗祠的一扇青铜门而已。

外人不知道这松阳顾氏有几位出名的,却知道青州有个青铜门顾氏。青铜门因何而来,何人所铸,皆无法考证。

“走了也好。”顾宝根碎碎道,“伴君如伴虎,现下抢着去伺候那皇帝老儿,将来还不定是什么结果。”

这在旁人看来,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

顾海峰目送着那远行的几匹快马,月余前,他就是在这段官道上,让疾驰的马车撞断了腿。这才好利索没多久,当日在这道路上,断腿之痛仍然历历在目,顾海峰没有靠前,双手握紧,与那马车疾驰的方向背道而行。

从顾村到松阳县城的路,因着马车上扛了许多重物,这样浩浩荡荡行驶了小半天,才瞧见松阳城门。原先那万典农腾出来的府邸,在伏牛街附近,也是县城繁华些的地段儿,邻里都是些有身份或是富裕些的大户人家。这院落不大,自然不能与豪绅相比,然而这院落给这么几个孩子住,那是足够了。

这是个挺大的院落,坐北朝南。大门前摆了两只镇邪的狮子,因是乔迁新居,狮子脖颈上,各挂了一只大红绣球花。看着像是府里有喜事一般。朱漆大门上的匾额,已经由原来的‘万府’,变成了‘顾府’。

门前立着两名丫鬟,一名小厮,还有一位管事。这些人都是由朝廷统一安排,各县安插在县衙公门的,并非奴籍,而是官身。因着也并非是原先那位万典农的仆从。故而万典农告老还乡,除了能把自己多年积攒的钱帛银票带上,这宅院和宅院里的人,他是带不走的。

管事的是个中年女人,亦是府里的外事妈妈。这个年代,虽然女子抛头露面不好,但那说的是大户人家,深闺中的千金,寻常百姓哪有这么些讲究。女子出外经商。管事那也是常有的,‘朱雀坊’如今不就是十三娘一个妇道人家支撑起来的吗?大雍的女人,已经是四国来说。地位最低的了。

北方强秦。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两位女帝,女人的地位是非常高的;西方郑国,由于历代贯彻一夫一妻的婚姻制,男女之间,地位也相当平等;南方吴国,位于崇山峻岭腹地。女人作为子孙繁衍的重要载体,也很受尊敬。相比之下,在大雍,仍然通行一夫多妻制,而且不少地区。女子不可读书,不可入学堂。不可随意抛头露面。历代的大雍皇帝,自文帝起,便想改革此举,也正因如此,才有了史官安若华,可惜当时受到旧朝势力反对,安若华为官三年,修著史书,文采斐然,很受敬重。

管事妈妈姓王,很爽利的一个妇人。她头上干干净净的扎了一个小卷儿,拿着一支单薄的银簪簪了起来,脸上涂了薄薄的一层胭脂水粉,瞧着很是有精气神儿,又不显得突兀。

两个丫鬟一左一右站在管事王妈妈后头,十三四岁年纪,大点儿的叫做碧桃,十一二岁年纪的唤作朱樱。名字都是先头儿府里的那位万典农起的,这两个丫鬟,也不是随意从农家买卖来的,而是每年全国各地,都有些犯事的官员家眷,受到株连,圣上仁慈,不会将这些女眷随意发卖,或是充作军妓,而是派人将他们的姓名重新誊录了,分派到府衙州县去做官奴,官奴虽然也是奴,却并非奴籍。这碧桃和朱樱两个丫头,就是一位贪墨修河公款的罪臣之后。二人早几年家里还没遭难的时候,读过几年书,粗略识字。

至于那小厮和车夫,小厮唤作白真,是管事王妈妈的长孙,并非府里的官奴,而是没什么其他营生,得万典农收留,在府里做些跑腿儿的活儿。这白真与王妈妈生的有些相似,顾秀儿初见这二人,只有一事不明,那便是,白真姓白,王妈妈姓王,哪里来的祖孙关系?

白真个头不高,皮肤黝黑,穿了一身还算体面干净的蓝色布衣,头上戴了顶同色的布帽,进退有据。

万典农余下的人,就这几个,还有一名车夫,得顾秀儿的安排,让秀儿交代,驾车送万典农回乡去了,现下不在。

“这是五姑娘吧。”王妈妈恭恭敬敬地说道,“这是大姑娘?”

在她眼里,这两个俏丫头可比自己平生见过的许多同龄丫头都要俊俏许多。王妈妈第一次瞧见顾喜的时候,也是惊讶不已,那顾村顾举人的事情,她身为官家,也曾耳闻过,尤其是原先府里的老爷万典农,经常说起这事儿,感慨那顾举人是个命苦的,功名利禄摆在眼前,却没那个命去享。如今他儿子倒是得天独厚,有了圣上的青眼,哪怕日后官途并不多么顺畅,此生衣食无忧倒是有的。

王妈妈没曾想到,那顾举人的子女,竟然生的都是这样的相貌。她虽然从四面八方的小道消息中,听说过这顾举人和元氏夫妻两个,都是相貌极好的人,可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直到瞧见了顾喜,她才知道,那些坊间传言的相貌极好恐怕都不足以形容那夫妻二人的相貌。

这两人,至少也得是当世的绝色璧人。

“嬷嬷。”顾秀儿淡淡笑道,伸手递了个小小的荷包给她,“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嬷嬷给大家伙儿分了吧。”

先前的万典农,年纪很大,又是个清官,一辈子没捞过什么油水,也正因如此,他能够安安稳稳在典农位子上坐了三十年。可是这底下的人与他自然不同,谁跟了个主子,不是盼望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那天。偏偏这个万典农,王妈妈二十岁起就在这府里服侍,伺候走了万典农的夫人,自己都坐了奶奶,这平时的赏赐,顶多是些农户送的新鲜蔬果,苞谷粮食,要说银钱,那真真是除了自己的月俸,便没见着过。

“好,”见了货真价值的银钱,王妈妈眼神就不一样了,她一掂量,便知道这钱袋子里头,少说有个三五两银子,三五两银子不算什么,在乡下,却能买上两亩薄田了,主家随意便能打赏三五两银子,看来,这典农府易主,她们这些做官奴的,真真是占了极大的便宜。王妈妈见这些事情,都是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娃娃安排,而大姑娘顾玉儿,只是像画儿里的美人儿一样,俏生生立在一旁,也不言语,便知,这府里主持内室的,大约是眼前这个小姑娘。“快快快,麻利儿的,把东西都送进去。”

碧桃和朱樱都是勤快利索的丫头,白真也是有眼力见儿的,大家伙儿七手八脚的帮着抬搬,又摸摸弄弄了一个下午,直到天色擦黑,这家才算是搬完了。典农府里,有许多家具,万典农觉得搬迁不便,便留在了这里,顾秀儿体恤万典农这些年来的清名,那些家具,也都按着比市价高上两成的价格收了下来。除了这些倒腾旧物的钱和万典农的一些积蓄,足够他在乡下养老了。

顾秀儿不禁有些同情那个初见时,一脸板正严肃的老头儿,为朝廷兢兢业业一辈子,老了,不但要离开他住了几十年的地方,还要靠着积蓄维持生计。万典农早年有一妻室,后来重病死了,他便再没有续过弦。他还有个儿子在青州郡守府里当差,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过是个无品的小小军官。

“嬷嬷,如今天头晚了,咱们再起灶做饭怕是不便,不如今晚上,咱们到外头去吃。”

这一个咱们,听得白真和两个小丫鬟心里很是激动,是不是就意味着晚上能去府外搓一顿?白真分配给了顾乐顾喜做小厮,说是小厮,大家都是孩子,不过一块儿玩儿罢了。

“听姑娘的。”

“县里‘云来客栈’的东西我吃过几次,滋味甚好,不过酒席需得预定,咱们这随便一吃,便不订酒席了。”

‘云来客栈’这几人那是听过的,可是在万典农手下做事,半点油水也没,怎么能去那贵的要死的地方吃席。白真一听,心里便很是期待。

一行人浩浩荡荡,这就往‘云来客栈’进发,那车夫没过几日便回来了,听闻这几人在顾家入住典农府后,连吃了好几天酒肉,很是羡慕不已。

如今正是饭点儿,‘云来客栈’也真是客似云来,楼上楼下挤得不行,若非掌柜的钱老板认得顾秀儿这张脸,给了她一个面子,将二楼的包间让了一处出来,这几人估计就得打道回府。

众人齐齐坐下,王妈妈却领着碧桃朱樱三人,不肯坐下。

“五姑娘,这主子终究是主子,咱们不能与您同坐,让别人瞧见了,该说我们典农府里,没个样子。”

第五十三章 军中来信(一)

其实,即便是王嬷嬷几人现下坐下来吃饭,也没得什么。不过如今是在外面用饭,这里头进进出出的,有店小二,有来往客人,让人瞧见了,总归不大好。这一回,顾秀儿没有谦让,只是淡淡道,“不必我们吃饭的时候,你们还跟这儿伺候,让钱老板再给开个小桌就是了。”

‘云来客栈’的菜肴很是美味,白真吃的时候,不慎咬了好几回舌头。王嬷嬷佯怒道,“你仔细着点儿,这样日后怎么跟在大人左右?”

碧桃和朱樱两个,也是赶忙往自己碗里添菜,平素在典农府里,从未少过吃食,只是许久没吃过这样的宴席了。先前那位万典农,虽有清名,可是人委实迂腐固执了些,不但不与同袍往来,人家婚丧嫁娶,他也是从来随不出半点份子钱,府中老爷夫人吃席的次数都少,更没有残羹冷炙打发这些下人了。最近一次吃席,还是万典农的独子,大婚的时候,府里自办的酒宴。‘云来客栈’的名声,几个小的早就听过,可惜,从未尝过。

酒足饭饱之后,顾乐满足的打了个嗝儿。待回到家中,顾秀儿将王嬷嬷几人叫道院中,做了安排。

“嬷嬷,我们早先在乡下住的时候,这府里的内务便是我主持的,这往后,府里的内外事务还是托付给你。你的月钱,按着朝廷每月三两银子去衙门领,我们再给你每月加上二两,每年休息二十日,你看如何?”

“好好好。多谢姑娘。”王嬷嬷颇高兴,涨二两银子每月,便几乎是将过去的收入翻了个倍,这笔钱对大户人家不算什么,可是落到平头百姓这里,每月五两银子,一年下来便是六十两银子。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她这个年纪的嬷嬷,到哪里去,也未必能挣得这么多。

“碧桃,朱樱。你们日后跟在大姑娘身旁伺候,帮着她带七姑娘。你二人现下每月一两银子,我再给你加一两,年假十天。”

碧桃与朱樱面带喜色,朝着顾秀儿福了一福,“谢姑娘赏。”

“白真。你日后跟在六少爷身边,陪他去学堂读书,做个伴读。若是有心读书,也跟着学点儿,书籍笔墨的钱,从府里的账面上拨。”

若是刚才对王嬷嬷的优待。让他们祖孙两个已是十分感激,顾秀儿这番话,这个让白真读书的机会,彻底将这祖孙二人给收买了。在大雍,虽然崇文,可是普通百姓,读书识字的机会还是不多。更何况。白真还是个官奴,像顾海峰那样十七岁的少年,身世清白的,都未曾读过书,更别提白真这样的身份。

“你的月俸,每月五钱银子,我给你再加五钱,每月一两银子。”

小厮比丫鬟的月俸便宜多了,在许多府邸,小厮多是做些跑腿传话的活儿,难度不高,基本就是个混吃等死的伙计。得了主子青眼,才有机会扶摇直上。一两银子的月钱,王嬷嬷算计着,怕是这松阳县的许多大户人家,也给不出来。

“姑娘如此厚待我们,以后我等定当为府里效犬马之劳。”王嬷嬷带头说道,她本是官家女,与碧桃朱樱一般,只是熬得年头久了,方做上了管事。若是碧桃朱樱熬得年头久了,也是可以坐上管事的。王嬷嬷的儿子媳妇并非官奴,朝廷有令,官奴的子女便不再是奴,只是一般平民,这两口子很勤快,早几年觉得养蜂酿蜜的活计挣钱,用攒了小半辈子的血汗钱,买了马车马匹,每年往来各个地方赶蜂酿蜜。孙子白真便由她拉拔长大,白真不是官奴身份,只是为了多份收入,王嬷嬷与万典农求情,将白真留在了府里,平时帮忙跑个腿打个杂。至于王嬷嬷的丈夫,早几年病死了,与万典农的夫人,好像是同年病死的。

“这都好说,大家都是典农府的一份子。若是哥哥有机会升迁,大家还要与我们一同搬到省城去。”

升迁?王嬷嬷听见这两个字,觉得异常久远。万典农盼了一辈子升迁,做了三十年清水衙门,都没升过,那顾喜呢?胜在年轻?胜在得圣上赏识?这些都是虚的,官奴随主家升迁确实是要随迁的,不过若是主家被降级流放,官奴并不受牵连,而是在原先的府邸继续等候,伺候下一任官员。

“是是是,大人年轻有为,必是能平步青云的。”这几人自然也盼着顾喜升迁,起码比盼着原先那位万典农实际一些,若是做了隶农,掌农,弘农甚至是司农府邸的官奴,那每月的月前以及在外头的身份,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次日一早,因着昨天搬迁,身体泛酸,这一大早,连平日里起的最早的顾玉儿,也没能起来。顾乐因着要向罗秀才请教学问,天还没亮,他就起来了,他一起来,小厮白真也跟着起来,套好了马车,往安乐镇进发。松阳县离安乐镇,比顾村离安乐镇,要远上许多。平日里半个时辰的路程,这一搬迁,足要一个半时辰。

既然套好了马车,顾秀儿自然要随他们去镇上,好去‘回春堂’听讲。可是今天,她并没有跟顾乐和白真一起出门,而是起床以后,换了衣衫,整肃了面容,到衙门去了。典农府邸不大,比松阳县衙小了十倍不止。从大门进来,能看见个石质隔断,这东西虽然普通,可是上面的石雕却不普通,也是前任万典农留下的,最金贵的一件东西。那是前朝名仕董子文的作品,溪边剥莲图,描绘的是两名垂髫小儿,盘坐在溪水边上,剥莲子。

隔断进去,有一坐北朝南的正房,乃是典农府的议事厅,左右两间,一间是书房,一件是杂物室。这议事厅后头,才是主家居住的地方,典农府里有两个不大的院落,原先叫做松梧院和沁香阁,还有主院石轩。松梧院是给万典农独子居住的,沁香阁则是客房。顾秀儿来了后,想着过些天把这几个院落的名字改改。既然府邸都易主了,这些旧物,也没什么道理全都留下。

松梧院拨给了九斤,顾喜,顾乐,燕痕几个住,一共七间房,外头的小房间是给白真的。若是顾平,顾安回来了,那也足够住的。

沁香阁则是玉儿,秀儿,灵儿三姊妹,如今灵儿还小,与玉儿睡一间房,沁香阁有五间房,碧桃和朱樱两个,住在外间。顾秀儿打算把主院石轩留作客房,反正那么多院落,他们也住不完。主院有一处房间是临街的,若是打通了,还可以开个店面,比自己住了划算。这样盘算着,她便不打算去‘回春堂’,而是来了衙门,想要办个开店铺的契约。

在大雍,无论开设什么样的店铺,都要预先去衙门开红字文书。如果是食肆酒坊药铺,那管查的更加严格,没有些关系,文书很难下来。一来,这吃的,无论是药还是食物,都与人命相关,衙门不敢懈怠。二来,许多州府县衙的官吏,都靠着在这一层盘剥些银两来,中饱私囊。

刘氏兄弟今天排班守门,他们是认得顾秀儿的,也晓得顾大人搬来了县里,可是顾家实在低调了些,搬迁这种事情,也不摆个宴席。他们想送礼都没地方送。

“二姑娘。”刘江道,这人对男子态度极其恶劣,可是对女子,因着家中小妹溪娘的缘故,没来由的,态度要好上许多。

瞥了瞥顾秀儿远走的背影,刘河纳闷儿道,“哥,这二姑娘,我觉着,比大人还像大人。”

比大人还像大人?

刘江没说话,他心里也是这么觉得的。顾喜虽然和顾秀儿生的极像,可是二人身高的差距越来越大,而且随着他年纪渐长,轮廓模样渐渐有了男子的英挺之气,过几年长出青髯时,顾秀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他假扮自己了。

“文书?”孟仲垣听言,笑了笑,他生的丑,一笑,更丑。

“是,我想把临街的房子改成店铺,做些营生。”

孟仲垣质疑道,“朝廷规定,官员不可从商,你莫要忘了。”

顾秀儿慧黠一笑,“我又不是官员,为官的,是顾秀,不是我。”

“也行,反正你家里头人头多,这房契落在谁头上不是个落。”

孟仲垣虽然与江州老家的嫡母嫡兄不合,可是江州孟家到底是大户人家,不会在银帛钱粮上亏待了他,加之他之前进宫面圣的消息已经传了回去,他的父亲,那个十几年来,跟他说的话不超过一百句的人,竟然给他写了封信。他不用忧心银两短缺,出来进去,还是孟家公子的做派。只是孟仲垣也不好那些费钱的东西,他只是喜欢买些书籍纸张,其他的娱乐,几乎没有。

阿星在一旁磨墨,孟仲垣就在纸上亲笔写了起来。还没盖上官印,就听见刘江的声音传来。

“二姑娘,家里有事,喊你快些回去?”

“什么事儿?”

“那小厮说不清楚,好像是你哥哥从军中来信了。”

第五十四章 军中来信(二)

顾秀儿立马站了起来,来信?这还是顾平,顾安兄弟去青州以后,第一次有信回来,传闻从大雍各地召集的兵马,都在各自省城训练,待时机成熟后,再统一发往凉州边关要塞之地。这日子推算起来,也该到了。

“顾二姑娘,这文书稍后本官让阿星给你送去。”

“那谢谢大人了。”

她扭头就走了,孟仲垣只觉得,从未见过这小丫头溜得这么快过,也从未在她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瞧见过这般欣喜的神情。

白真在路上与她说的不明白,只是含糊道,早上他与顾乐赶到‘百草园’的时候,罗秀才同他们说,应征入伍的军士们,许多人家都收到了家书,喊他们回村儿里瞧瞧,会否送到了村里。

这一去,稍加打听,知道发往顾村的信件,由村长顾宝根一早就派发下去,因着冯氏与顾秀儿他们的交情好些,冯氏今次也准备进城置办些东西,她一早就领着两个孩子搭了进城的牛车,白真和顾乐两个赶到的时候,这娘仨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

如此,白真和顾乐兵分两路,顾乐先回了典农府,白真便去衙门把顾秀儿寻回来。

“听那村长说,给你家的信,不光有信,还有一包东西呢。”

一包东西?顾秀儿正想着这包东西是个什么东西,县衙离典农府很近,几步就到了。

顾玉儿正等着全家人都回来,才要拆信,她拿着一把信刀。将那书函拆了开来,交给顾乐。“小六,你念念。”

顾乐从善如流,他接过书信,先是扫了一眼,并没有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大姐,二姐,三哥,二哥在信上说,他们一切都好,在青州训练呢,估计出伏的时候才去凉州。二哥说,那包袱里是他们偶然上山打下来的一只白老虎虎皮。本来想送给萧将军,可是人家没要,便托着信使给咱们送了回来。”

白虎皮?这顾家兄弟几日没见,都能上山打虎了?

顾秀儿他们不晓得,这吊睛大虫的虎皮哪里是好得的?那日里,顾家兄弟一个小分队在青州附近的山脉训练突击战术,有个小兵闹肚子疼,休息的时候。那小兵央着顾平去给他看着,他好在山上方便。

结果没曾想,他们的营地附近。本就闹虎患。顾平背着身子,与那小兵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忽然觉得风中传来了一阵腥臭气息,百鸟止啼。凭着连月急训,提高的作战意识,顾平感觉。这是附近有猛兽。

只是他没想到,那猛兽是只吊睛大虫。同来的那小兵正在方便,看见突然从丛林里头窜出来的老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顾平哪还顾得上恶心,知道那小兵已经吓得腿软了。这时候,万万跑步得,若是你跑的比老虎快,他追不上你还成,可是若是跑的比他慢,就等着被吃的血肉模糊吧。

顾平转过身,尽量将老虎的视线转移到自己身上,“昊子,吹哨。”

这小分队上山之前,每三人给发了一个小小的哨笛,若是分散行动了,遇上危险,既可以自救,也可以让同伴意识到有危险。

三短三长,那是有猛兽。

顾安当时正帮着别人打水,听见这声音是从顾平与昊子走开的方向传来,顾不上手里的锅,背上弓箭就冲了过去。

山里有经验的猎户都晓得,遇到猛兽,你若是拔腿就跑,那就惨了。没几个人,跑得过猛兽。那老虎长得肥粗扁胖的,不知道平时是不是吃了许多好的,它懒洋洋地瞧着顾平,一副,“这东西没有毛儿长得可真磕碜”的样子。

也不知是不是这老虎刚吃饱,它显然不着急把顾平和坐在自己排泄物上头的昊子给吃掉。它居高临下,王者气息凛然,睥睨众生,“颤抖吧,人类。”

顾平不去看老虎的眼睛,他还没有蠢到去直接挑衅这万兽之王。他小心翼翼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心中不禁啐了一口,“昊子,你个混蛋玩应,拉屎非得挑在悬崖边上。”

这老虎走一步,顾平原先就退一步,直到他退无可退,顾平似乎都能瞧见那白额虎脸上挑衅的笑容。“嘿嘿,不怕虎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这一刻,顾平的心里正在做着剧烈地斗争,他已无退路,要么自己跳下悬崖,摔个稀巴烂,几乎没有生还可能,要么就放手一搏,跟这老虎拼了,哪怕九死一生,好在还有一线生机。

顾平慢慢蹲下身子,从靴筒里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来。就在此刻,那老虎许是被磨得没了耐性,嗷了一声,张开血盆大口,铺了上来。顾平背过身,一闪而过。他一手挡住自己咽喉处,一手紧紧抓着匕首,待那老虎再发难时,好一刀扎下去。

这一刀,他必将用尽全力,也决定了他与昊子两人的生死。

山间雾气震震,百鸟止啼,只余一丝淡淡风声,呼啸而过。

千钧一发之际,顾安瞄准了老虎一只眼睛,一只淬了毒的箭头伴着烈烈风声,不偏不倚的射中了那老虎的一只碧绿色的大眼。

它咆哮一声,大有山崩地裂的势头,顾平来不及说话,趁着这个机会,赶忙近身上前,屈膝一蜷,拿着匕首在老虎胸腹部狠狠扎了一刀。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昊子这时候为了命,也顾不得肚子疼不疼。他是天机营的,专攻奇门遁甲,毒药阵法。身上自然也带了许多奇怪的东西,他扬手一洒,“快跑。”

昊子洒出去的,是天机营兵士每人都带在身上的石灰粉。那老虎已经瞎了一只眼睛,这一把石灰粉下去,他另一只眼睛也瞎了。

“天要亡俺。”

老虎没想到,它短暂的生命就这么结束了。它还是个孩子,只是听见了人声方出来瞧瞧热闹,可是谁曾想,就碰上这么几个狠角色,往自己身上又扎又砍,他们难道不知道,老虎再千年后的世界,那可是保护动物!?

白虎带着绝望的心情,打算与离他最近的顾平来个玉石俱焚。

它伸手一抓,先把顾平连带着拍到了悬崖底下,再是纵身一跃,好半晌,连个回音都听不到。

“大哥!”

“平哥!”

顾安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悬崖边上,他本已绝望,忽然瞧见顾平方才下落的地方,有一棵长在崖壁上的松树。

顾平就这么捡了条命。这悬崖下去,有百丈之深,兵士去找顾平的时候,顺道将那老虎皮剥了下来,带了回来。虎皮虽有磨损,保存的倒是不错,这样一张虎皮,足够做一件大氅,以及打上好几件皮毛坎肩。

“哥哥训练月余,老虎都打的死了。”

九斤也是惊愕不已,恐怕就连他师父老乞丐在这里,也不敢说,随意就能打死个老虎。

“皮子是极好的。可要回信让这哥俩下回不可逞勇了,究竟是虎皮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顾安心中,对自己二人的生活做了交代,也问起了家中的情况。秀儿想了想,决定回信中要把寻到那兵法下落的消息告诉顾安。顾安不在家中她总觉得,自己缺了主心骨。更重要的,是要把全家搬到县城的消息捎带回去,省的以后信件再送错地方。

顾秀儿看着那拆开的信封,只见封口处有些淡淡的红色痕迹。

“这是?”她凝眉道。

“许是沾了什么脏东西。”

顾秀儿取过信件,仔细端详了起来。她复又将那书信放到鼻前闻了闻,有股子淡淡的芍药花香,“这是芍药口脂,在西京的胭脂铺子里有卖,要三十两一罐。”

她自然晓得,拿这信的,顾玉儿,冯氏,哪怕是顾宝根的媳妇尤氏,没有一个女子用得起这三十两的芍药口脂。

“恐怕咱们看到这信之前,已经被人瞧见过了,那人还是个女子,或是至少有个人是个女子。”

若是这样,以后哪怕是回信中,她也不好交代那兵法的下落。顾秀儿攒了眉,没有想通究竟是谁曾经偷偷拆看过顾平兄弟传来的书信?若是郭通呢?他时任青州总兵,又知道了顾家藏有重宝的消息,便……可郭通不是个女子啊。

典农府外头,是松阳县最热闹的伏牛街。伏牛街上,正值上午,许多小贩临街摆摊,很是热闹。典农府正门对面,是个卖茶叶蛋的老妪,这老妪慈眉善目的,佝偻着身子,一双脚上穿着竹制的縢履,这脚生的极美,脚踝很细,肌肤雪白,似能掐出水来。

随着老妪走动,她足上一串金线串着的八颗金铃铛随风晃荡起来,若只瞧这一双绝世的脚丫子,真要觉得,这脚的主人,必然姿容万千,容颜绝色,天生媚态。

“顾秀儿。”老妪几不可闻的发出了几个单音,“好个顾秀。”

瓦窑街黑市角落的那只,被毒死的胡蛛,在死后的几个时辰,便化作了一阵阵飞灰,连踪迹都寻不到了。

第五十五章 军中来信(三)

顾秀儿意识到顾平兄弟传回来的信件有人看过的时候。便同时意识到,她们正处于危险之中,敌暗我明。

“大姐,最近府里的吃食,你都要亲自把关。”

顾秀儿想了想,“咱们府里人手都够用,最近切莫再招人了。”

顾秀儿目前只想到这么两点,“小六,你这几日去学堂,记得带上白真。”

九斤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要不,俺把师父找来?”

老乞丐许诺过教顾秀儿武功,可是这一个月来,他的人影大伙儿都没见过,不由十分怀疑老乞丐承诺的有效性。

“行,九斤哥,你先想法儿联系上师父。”

九斤是行动派,话没说完,就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若是有急事联系老乞丐,那很是要费一番功夫,而且一般老乞丐,只有他找人的份儿,别人想找他,难如登天。

若非九斤是老乞丐的弟子,有特殊的法子寻他,在这危急关头,谁也别想找到老乞丐。老乞丐早年在漠北的时候,养了两只雕儿,如今雕儿年岁大了,又生了一窝窝雕子雕孙,人找不到老乞丐,这些雕儿飞来飞去,却是能寻到他的。

九斤跑到松阳县北部的山脚下,这半山腰是义伯和棺材仔守着的义庄,再往上去,有一处空旷的平地,平地上头,寸草不生,因此这山也叫做秃笔山。因为山上寸草不生的缘故,生的像秃了的毛笔头儿。

九斤跑到山顶上,从怀中掏出一只短笛来。“哔哔……哔……哔……哔”

两短三长,他等了片刻。遥望天边,便见着远处飞来两个黑点儿。那黑点儿飞的迅捷无比,不愧是天上的霸主。

“雕儿,寻到我师傅,将这个交给他。”

九斤在一只公雕的足上。系了个包袱,包袱里头,放了些发菜。九斤认不得多少字,老乞丐又懒得教他,便规定,若是有急事寻他,便在雕儿脚上绑上蔬菜,蔬菜蔬菜。意味着速来。

黑雕气贯长空,转眼间,已经穿州过省,不见了踪影。

“师傅,这回你可一定得来啊。”

顾秀儿坐在议事厅的红木靠椅上,就这样发了半天的呆。

“秀秀。”全家上下,只有顾喜叫顾秀儿作秀秀,她又不能回叫他喜喜?

“你若想不出来。便别想了。”顾喜安慰道,“横竖这都是男人的事儿。”

顾喜虽然年纪小,却颇有担当。顾继宗一辈子是个外人眼里没出息过的。生的子女,倒是个个出彩。反观那赵厚生,好强了一辈子,生了个赵举人懦弱无德,孙儿也是个纨绔。

走一代,看一代。真不能凭借别人一代人的表现。就料定他的后代如何。

“三哥,你想过没有,这拆看咱们家书的女人会是谁?她还用得上三十两一罐的红脂。”

“该是个大户人家的。”

顾秀儿将那书信放在手里,足下一点,迈了出去。

“秀秀,你去哪儿?”

“我去寻我陆师傅。”

陆植见这一上午顾秀儿都没来,知道她不是个怠惰懒散的性子,必然是有事情耽搁了。今天‘回春堂’的病患本也比平时多,若是顾秀儿真的来了,他还未必招呼的上。中午用过饭,病人少了一大半,剩下的,也多是在后院儿的休息室里,等着换药的。

换药的事情,一向是交给飞廉和远志来做。

“大夫,顾家姑娘来了。”

顾秀儿进门,不由分说,急色道,“师傅,你给我瞧瞧,这是什么红脂?”

陆植见她神色凛然,不敢轻视,将那信封取了过来,拿银针挑了一点,先是嗅了嗅,复又在日光下头照了照,最后唤来远志点起一盏烛火,将红脂给烧成了灰。那东西烧成灰之后,味道便不是原来的芙蓉香气,而是一股子,说不出的甜腻味道,让人隐隐作呕。

“妈呀,这什么味儿?”

“这不是红脂。这是……”陆植脸色黑了,有些为难。

“师傅,这是什么?”

“红脂以芙蓉花瓣萃取而成,便是烧成灰,也是花灰。此物烧灼之后,呈黏腻状,这是毒。”

“什么毒?”

“并不致命?传闻蛇岛栗氏,有一种红果毒,红果长在树上,成熟之后,便带了毒性,蛇岛人把红果捣烂,制成豆蔻,让女孩儿涂抹在指甲上。若是遇到敌人,只消轻轻抓挠对方一下,毒性进了血液里头,三四个时辰之后,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他。红果本是毒性微弱的东西,而且捣烂后性状与红脂很像,若非烧灼,根本辨别不出两种东西的区别来。”

陆植的话,让顾秀儿的脑袋嗡嗡作响。蛇岛栗氏?她不用多想,便知道,这事情与燕痕的下落脱不得干系。

“你……你怎么沾惹了栗氏?”陆植心中很是担忧。

“师傅,这几日我可能来不了了。”

既然是蛇岛栗氏的人,好办也不好办。栗氏擅长巫蛊,最为大雍朝廷反感,大雍禁止栗氏族人进入大雍领土,担心他们宣扬巫蛊毒术。

顾秀儿可没有傻到,凭借一己之力去对抗蛇岛的人。她自然要寻求外援,这个人,便是孟仲垣。

孟仲垣刚刚立下契约文书,忽然感觉背后阴风一阵。自他上任以来,这松阳县就没太平过几天,虽然这些案子都一一了结了,可是眼瞅着要进入中正品鉴期,他为官一载的案宗底卷,比上任县令司徒治,一年的还要厚。

“阿星,你将这文书给顾府送去。”

顾玉儿收到红字文书的时候,给阿星塞了一包糕点。

“小哥儿,这是我亲手做的桂花糕,你拿去尝尝,给大人,也尝尝。”

“好。”

阿星接过,这一包桂花糕,很是有些分量。想来做的也是实惠。

江州人爱吃甜,不似北方人爱吃咸鲜滋味。顾玉儿的祖母李氏是从江州嫁过来的,这些糕点果脯她很是会做,早年家里穷,顾玉儿虽然会做些精致的糕点,却派不上用场,如今家里宽绰一些了。顾秀儿每年的俸禄就有五十两银,还有朝廷贴补的大米,小米,糯米数斗,便是家中多养了几口子人,那也是足够的衣食无忧。

大雍给官员的俸禄丰厚,尤其是农官。农官掌管着一县课税农业,拿捏百姓生计,加之升级困难,一般农官的俸禄标准,大致与高他两级的文官相当。顾秀儿九品,便比孟仲垣拿的俸禄,贴补要多。

孟仲垣这几日又开始吃不下饭了,他本来就是南方人,北方的吃食吃不惯,县衙的厨子自然也是北方人。他还没有阔绰到可以大老远从江州带个厨子过来。虽然这厨子已经是难得的会做江州菜的厨子,可是那味道,说不出的就是不同。

“大人,方才小的去典农府,顾二姑娘不在,是顾大姑娘接了文书,还捎带了一包桂花糕来。”

桂花糕?孟仲垣眉眼一亮,他母亲还在的时候,便常常做桂花糕给他吃,可惜他母亲早逝,母亲去后,嫡母别说给他吃桂花糕,他每日吃了什么,嫡母也不会关心的。嫡母宽宏大度,没有把他折磨死,已经是造化了。

“来来来,我尝尝。”

孟仲垣从纸包里捻了一块儿吃,这东西甜香软糯,说不出的好吃。

“不错……”孟仲垣赶忙又捡了一块儿来吃,“是,就是这个味儿。”

顾玉儿做的桂花糕,虽然不是孟仲垣母亲做的味道,却是地地道道的江州味儿。江州生产桂花,桂花糕自然也是其特产之一。

“这桂花,得是我们江州大渝府的。”孟仲垣越说越来劲,“甜而不腻,回味甘甜,果然是上品。”

“阿星,这是谁做的?哪家铺面?”

阿星还没落下一块儿,眼瞅着孟仲垣一块一块又一块,一大包足有一斤多的桂花糕,就见了底,这还不够,他端起纸包,把碎屑也一块儿倒进了喉咙。阿星喉头滚动了一下,肚皮不争气的发出了抗议。

“这是顾大姑娘自己做的。”

孟仲垣险些没将方才吃下去的桂花糕给吐出来,他突然有些后悔吃的那么急,那么快,若是人家闺中女子自己做的,他再馋,也不能次次去讨要。

“大人?”

“大人?”

“大人!”

“原是顾大姑娘自己做的。”

“大人若是想吃,赶明儿再让顾大姑娘自己做来便是。”

“不可不可,她正值妙龄,咱们断断不能坏了她的名声。”

阿星扁了扁嘴,“这有何难?大人去求娶顾大姑娘,她成了您夫人,还愁吃不到桂花糕?”

孟仲垣并没有立刻反对,反而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件事情的可能性。

“我的婚姻,哪里是自己能做主的?”

孟家的子侄,便是个庶出的,未来的婚姻,也要出于家族利益考虑,与有利益捆绑的家族结缔姻亲关系。顾家虽然有顾继宗在先,得了太皇太后的青睐,可是他已经死了。后头又有顾秀儿得了圣上的青眼,可她毕竟是个女子,撑不起门楣来。全国上下,比顾家门第高的家族,比比皆是,便是今年没落的青州叶氏,那也比小小的顾家,不知高出了几个层次。

第五十六章 弄蛇为患

“不可。”孟仲垣一句话将阿星方才的提议给否定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在骨子里,还是这个时代典型的士大夫,有些孟固的迂腐古板,因为年轻气盛,脑子里还余了一些勇武说不上,机智也说不上,大抵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抗争意识。

“母亲不会同意。”江州孟家的主母,多年来对孟仲垣,说不上好,也说不上虐待,他尊称她一声母亲,倒是不觉得困难。只是他那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对他来说,就是些难堪的回忆了。

“父亲也不会同意。”孟仲垣补充道,“父亲纵是看不起我,孟家只有两个儿子,大哥已经与信州王家结亲,我的婚事,不可能由自己做主。”

氏族就是如此,虽然有血缘关系荫蔽,终还是受制于血缘,你的一生,婚丧嫁娶,生儿育女,都要为你的姓氏服务,你姓孟,子孙姓孟,有孟家百年的清名为你助力,同时,又因为你是清流孟家,一举一动,都不该让旁人说,你污了孟家的门楣。

孟仲垣犹然记得,父亲曾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在江州是出了名的才女,许给了江国公的嫡子,姑姑在进山上香的途中,遭遇了歹人,后来虽然不知道怎么的给完好无损的送了回来。然而姑姑失踪了七个日夜,早已传遍了江州各地,那个年代,还没有现在的民风开放。女子殒命是小,失贞是大。

由祖父做主,将姑姑送往江州水月庵中。削发为尼,没过多久,水月庵主持静慧师太传来消息,姑姑在来到庵中的几日后。便趁人不备,投水自尽了。当时父亲还年轻气盛,为此和祖父大吵了一架。孟仲垣当时记得,姑姑走之前,全孟家的人都羞于和她说话,唯有孟仲垣母子。母亲当时还在,是大夫人的洗脚丫头,住在偏远,离姑姑被关押的煦芳阁很近。

姑姑摸了摸幼年孟仲垣的头发,“仲垣,你以后若是为官,定要做一个好官。好官为民,为社稷苍生。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是我孟家百年流传下来的传统。将来若是碰着个你喜爱的女子,你当亲她敬她。”

姑姑的音容笑貌都模糊了,只有她那句话,孟仲垣几乎是印在了心里。在江州孟家,若非嫡子,除非是有文采斐然。治国韬略的,才有机会得到栽培。其余资质平平的子侄宗亲,大多庸碌一声,主家根本不会浪费米粮来培养这些没有希望的人。孟仲垣该庆幸,自己有一颗聪明的头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三岁成诗,五岁成赋,小永清之名传遍了江州各地。

“有时候,我真不愿意自己姓孟。”孟仲垣顿了顿。想到了自己那个从小就骑在他头上的大哥,那永远带着疏离的目光,“大哥,许是也不愿意自己姓孟。”

姑姑自幼饱读诗书,是江州有名的才女。她那般宽容豁达,又怎么会是想不开寻死的性子?孟仲垣幼年无法理解门阀斗争中,被牺牲的那些棋子。姑姑被逼死,那些坏人手上都沾了姑姑的血,有自诩清明一世的祖父,貌似仁慈的祖母还有那个虚伪的江国公世子……这后面,站了许许多多的人,他们都眼睁睁看着姑姑被河水溺死……眼睁睁……

孟仲垣的眼角有些湿润,阿星早已悄声退下。主仆二人多年来相依为命,早已经习惯了这种默契。阿星是孟仲垣生母身边廖妈妈的孙儿,母亲去世时,廖妈妈将尚还穿着开裆裤的阿星叫到母亲榻前,让他许下誓言,一生一世保护主子安危。

母亲死后,廖妈妈没多久也去了。

廖妈妈是阿星唯一的亲人,如此一来,这二人在偌大的孟家,就真成了无依无靠。可是都是少年心性,便是天塌下来,也不会觉得绝望,总能从石缝里,寻出一线生机来。

顾秀儿赶回家中的时候,顾玉儿将红字文书交予了她。

“本想着要开设店面,现下不急了。既然有人在暗中使坏,若是不将她除去,咱们便是做什么,都要束缚着手脚。”

“除去?”

顾玉儿有些讶然,她不知自己这妹妹什么时候起,已经杀人不眨眼了。

“那人,八成是冲着燕痕来的。”

燕痕?便是顾玉儿是个大门不出的闺阁女子,此刻也晓得顾秀儿言下之意,“是蛇岛的人?”

“我师傅查验过,那信封上的毒,正是蛇岛的红果。”

燕痕的面色变了变,他意识到,他的出现,给这家人带来了麻烦。

……

再大的危机,总还要睡觉不是?顾秀儿次日一早起来,就听见房外传来一阵响动。这声音说不出的奇怪,丝丝拉拉。她做了心理准备,没有立刻将房门打开,而是……穿上了鞋袜,拿着晾衣服的竹竿,将房门挑了开。

“蛇!”

顾秀儿来不及犹豫,手里有什么,就朝着那些爬进来的毒蛇猛攻,可是毒蛇为数众多,一拥而入,她根本来不及闪躲。只见危急关头,这些靠近顾秀儿的毒蛇,突然被一挂银针刺中,当场毙命。屋外传来九斤的声音,“阿秀,师傅来了!”

顾秀儿松了口气,跳着躲避毒蛇的尸体,果然瞧见老乞丐喝的醉醺醺的,正靠在自家院中的海棠树上,他手里还有没用光的银针,黑暗中泛着寒光。

“唉,这些姓栗的小兔崽子,玩儿什么蛇不好?非得要弄些五步蛇来。”

老乞丐骂骂咧咧的,显然是生了气。“若是弄些菜花蛇来,咱们今晚可就有口福了。”

顾秀儿不禁撅倒,骇然道,“师傅,徒儿都快给人家弄死了,你正经一点行不行?”

老乞丐转向她,轻轻一笑,“小丫头,你可是厉害的很,你别把别人都弄死了,老乞丐就是积德了。”

九斤在一旁听着,心中很不是滋味,“师傅,俺是不是也厉害的很?”

老乞丐想了想,直言不讳道,“与别人比,你自然厉害得很,可是在这丫头面前,你……你就是个棒槌!”

第五十七章 作茧自缚

“姓栗的小兔崽子!”老乞丐骂道,嘴上吃着烤鸭,满嘴都油汪汪的。“就知道弄些蛇虫鼠蚁,还得让老乞丐给他们擦屁股。”

顾秀儿没有动碗筷,她不动声色的听着老乞丐说的话,看样子,老乞丐先前与栗氏族人打过交道,而且让对方,大大的吃了亏。

“小丫头,你这果木烤鸭做的甚好。”老乞丐真心夸赞道,顾玉儿搅了搅手帕,“您过奖了。”

“唉……不是过奖,老乞丐什么没吃过,这果木烤鸭,需得用干干的果木炙烤,鸭子身上和腹腔之中,都抹了一层槐花蜜,这样炙烤出来,鸭肉味道甜中带香,甜而不腻,乃是上上佳品。你小小年纪,能将果木烤鸭火候控制的分毫不差,你师傅是谁?”

老乞丐言下之意,是打听这顾玉儿厨艺之道,师从何人。

“小女不才,并未拜过师傅。不过这些酒宴上的珍馐果点,都是祖母教授的。”

“你祖母还在?”

“祖母天元六年便去了。”

“可惜,可惜。”老乞丐深知,能把一个年幼的孩子,调教为这样的厨艺高手,实乃难得,顾玉儿这位祖母,必然是隐市的烹饪大家,可惜他年轻时没有口福,未曾认得,这么几十年过来,竟也不知道果木烤鸭,也能烤制的如此焦脆甜香。上回顾秀儿拿着那柿子叶泡茶和柿饼来,他就该想到,这顾家必然深藏着一位烹调高手才是。可是因为帮中有要事,他去了大漠一段时间,若非今次收到九斤的传书,他还不会这么快就连夜赶回来。“你祖母一双巧手。你才能做得这些美味出来,丫头,你祖母姓甚名谁啊。”

“祖母姓李,未嫁人前,是江州李家嫡亲的三小姐,闺名梦丹。”

江州李家?老乞丐细细的品味着这个姓氏。随即大笑道,“好个江州李家嫡出的三小姐,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哪里会懂得这些灶间的事物。只有江州李家……”老乞丐所言,似乎有什么顾秀儿不知道的秘密隐藏其中,她不禁好奇起来,“师傅莫非识得祖母?”

“江州李家在庖丁界的声望,就如同信州王家在商贾界,罗家在方士界,孟家在朝官之中一样。”

顾秀儿哑然。未曾想到,自己这个祖母竟然有些来头。

“江州李家早年出过一位神厨李赶,后来没落了,如今人丁零落,不剩几个喽。”

“确实,祖母娘家如今还剩一位舅公。”

“师傅。既然您知道那栗氏人的手段,能否助我们一臂之力。”

老乞丐抹抹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更何况,你是我半个徒儿。栗氏小贼,在老乞丐眼中,还算不上人物。”

燕痕在一旁看着,也不知道这乞丐翁说的是吹牛皮的话,还是实情。

“这次来的八成是个丫头,手段还嫩了点儿啊。”老乞丐说道。“若是栗锋来,那可就不好办了。”

栗锋是现任栗氏的族长,栗氏虽然没有称国,但是也算雄踞一方,只是没有冠上这个名称而已。原先有狼族赫兰氏与其制衡。如今赫兰氏只余赫兰燕痕一人,那么栗氏便是蛇岛的主人,这一点,中土几国都没有任何异议。

“栗家的几个子女中,善于使用驭蛇术的,又用得起这红果豆蔻,恐怕只有一人。”

九斤追问道,“师傅,那人是谁?”

“毒观音—栗小莲。”

见众人不解,老乞丐继续解释道,“栗小莲乃是老毒物栗锋的亲生女儿,你们远在中土,从未听过她的名号,若是靠近江州一带,这栗小莲可是比栗锋还要来的有名。她生的貌美无比,娇弱无比,可是那心肠,啧啧,当真是狠毒极了。”

老乞丐将鸭骨头在桌上排了个栗字,“她绰号毒观音,就是因为那一副慈眉善目,堪比观音大士的相貌,这毒,一来说的是她的毒术,二来,说的是她的用心之毒。自古,用毒之人都有上中下三等,下等乃是毒术低微,又不具毒心的;中等则是毒术高超,其心不毒,用毒之人,若想闯出名堂,这心毒,比其用毒之术还要重要的多。”

顾秀儿点头受教,“师傅,既然你猜出了对方是谁,可有对付她的良策。”

“栗小莲?”

夤夜时分,顾府外头一片静寂,微风划过,空气中飘来一阵铃铛碰撞之声,声声悦耳。一十六七岁的少女,雪足白肤,立在顾府前头,她眉心有颗朱砂痣,生的体态丰腴,明眸皓齿,一头赤色红发,显然不是中原人士。

这少女一身薄纱紫衣,隐隐露出丰腴的上围,身段儿曼妙迷人,足上也是用轻纱包裹,并未着履。

“顾秀儿?”

少女红唇轻扯,别有深意的笑了笑,“犯我栗氏者,虽远必诛。”

她提裙往顾家大门走去,夤夜十分,这大门却并未阖上,府里也陷入一片死寂,栗小莲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味儿,甚是满意。

“唉……好好一个小丫头,非得逞能,这可不怪我呀。”

“你说,不怪谁?”

“不怪……”栗小莲还没说完,听见外人的说话声,“是谁!?”

“哈哈,小丫头片子,你还没有资格知道我是谁,让你爹来找我。”

栗小莲听见这话,不怒反笑,“我当是谁,原是乞丐前辈。”

“害怕就直说,莫要死撑着,跟你阿爹一般,死要面子活受罪,蛤蛤蛤。”

栗小莲忍下心中怒意,淡淡道,“乞丐前辈说笑了,阿爹这些年来住在岛上,连个对手都没有,甚是怀念与前辈往日切磋的时候。”

“怀念?”老乞丐靠在树背上,“我与老毒物相看两生厌,还是不见面的好。”

“哪里,乞丐前辈也是江湖上的老前辈了……”

“打住!你这小丫头片子嘴上抹了蜜,心中却藏着刀剑,你当我不知道?你杀过的人,那可比老乞丐的岁数都大。这府上的丫头是老乞丐的闭门弟子,你们若是为难她,就是与老乞丐过不去。你阿爹虽然在蛇岛称霸一方,中原武林,却还没有他栗锋说话的地方。”

栗小莲见软的不行,所以半含笑意,“既然如此……”

“前辈得罪了!”她方才与老乞丐交谈的过程中,辨明了他所处的方位。袖口一伸,一只带毒的金环蛇便弹射出去,直奔老乞丐脉门咬去。

“哈哈,你这放蛇的功夫比你阿爹可磕碜多了,起码老毒物放蛇的时候,不会让人晓得他放了蛇,到底是后辈,嫩的就跟青蒜一样。”

栗小莲额上流下一滴香汗,渗入土壤之中,足下的星星草便瞬间枯萎。

“毒人。”老乞丐难掩心中惊讶神色,“老毒物数十年前同我说过,有种偏方,可养出毒人,哈哈,他竟然毒到拿自己的女儿做试验品。老毒物为养毒人,怕是费了不少功夫。”

“知道就好,前辈杀不了我。不如各退一步,让我把那个赫兰家的小畜生带回去,至于顾家,我承诺,必不为难他们。”

“你承诺?你的承诺有用?你阿爹的承诺有用?你们当老乞丐是小娃娃嚒,若是你们姓栗的说话管用,老乞丐会沦到今日这不田地?我放你回去自然可以,不过要……”

“要什么?”便是老乞丐不说,栗小莲大致也知道,这老乞丐是要拿她威胁栗锋。她自然是打不过老乞丐的,连栗锋来了,也仅能跟这乞丐打个平手罢了。

“你们的承诺老乞丐不会相信,让你的毒蛇传信回去,教你阿爹拿天香笸箩来换他闺女。”

天香笸箩,乃是栗氏重宝。可是这与有毒人体质的栗小莲相比,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却远比将赫兰家最后一个人斩杀,要值钱的多。

“原来打的是这主意。”

顾秀儿坐在床榻上,没有睡着。老乞丐说那栗小莲狡猾刁钻的很,拿捆仙索将她缚了,她还有方法逃出去,她善于驭蛇,可以让蛇虫鼠蚁听懂她的一切命令,所以要将此女的五感封住,喊她阿爹栗锋拿蛇岛的宝物来换,这宝物,便保了燕痕的性命。

如此一来,折腾了半宿,才将那女子关押住。顾秀儿没敢让燕痕出手,她怕,燕痕将那女子杀了。这极有可能。

“你要开铺子?”

老乞丐听言,点了点头,“经营一道,老乞丐不懂,你这丫头机灵的很。老乞丐此番前来,便在青州小住一阵,指点指点你的功夫。”

“秀儿谢过师傅。”

“不用,上回本该老乞丐先来寻你,可是摊上了事儿,老乞丐失信与你,你心里莫要怨我才是。你这医术是同谁学的?”

顾秀儿如实答道,“安乐镇‘回春堂’的陆大夫,秀儿的医术,尽是从他处学来。”

“陆大夫?既然你拜他为师在先,那老乞丐也懂得先来后到的道理,往后你便叫我二师父,可好?”

顾秀儿给老乞丐端了盏茶,算是拜师礼。

直到很多年以后,顾秀儿的师傅越来越多,到第七个师傅跟她说这样的话时,她早已嫁做人妇。

第五十八章 白驹过隙

将栗小莲抓住后,捆绑在仓房里头,按着老乞丐的安排,这栗小莲那是出了名儿的奸邪狡猾,必然要好生收押,不然她不知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可是即便大家伙儿小心了,再加了小心,第二日辰时,九斤去给那栗小莲送饭的时候,发现仓房里头早就没了人,那捆绑她的绳索也不翼而飞,似乎是让谁给救了出去。

老乞丐没有多说,只是嘱咐顾秀儿几个,往后即便有他罩着,碰到了蛇岛栗氏的人,最好还是绕着道走。近年来,边关局势紧张,雍帝陈堂最是厌恶巫术神棍之流,早已与蛇岛划清界限,禁止岛民与江州边境的百姓,有任何贸易往来。纵是如此,还是难以彻底瓦解那些偷渡客以及走私商贩,明令上的禁止只是朝廷的脸面,而私底下的贸易往来,却是在朝廷的脸上,狠狠的扇了一巴掌。

老乞丐交代完,又在青州住了一段时日,指点了顾秀儿几招,适合女孩子家学习的绵柔掌法。如此过了三个月,顾秀儿武功有所精进,就连医术,也是学的有模有样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已经要入秋了。朝廷每年在州府郡县举行两次科举考试,一曰春闱,二曰秋闱。两场考试大致相同,都是从中拔选出才能高绝的士子,获得京试名额,进而进京应试。

今岁的秋闱,在‘百草园’里,掀起了一阵波澜。

园主管夫子盼着百草园入秋闱的弟子,高中的几率大些,这样来年他收弟子的时候。圈钱的范围便也大些。罗秀才却不看好百草园几名要应试的学生,只道这几人虽然有些小聪明,但是恃才傲物,根基不牢。高中无望。

相反,他很是看重顾乐,也尽己所能,在课余时间,悉心辅导顾乐。此子不光聪敏好学,才思敏捷。而且愿意下苦功,那份忍耐力,较之许多年长于他的学生来说,不但丝毫不逊色,还远胜过他们。顾继宗虽然自己读书没读明白,可是对几个孩子的启蒙甚早,便是断了几年课业,急补一番,也是能够跟上的。

“这赋你写的不错,不过……这里……这里……都要改改……”

秋闱前的一段时日。罗秀才白日里要辅导百草园的弟子,空余下来,便给顾乐的课业加了一倍不止,“若是月内能完成这些课业,今岁秋闱,你也可以试试。”

顾乐一听。比平时更加勤勉起来,自打顾家住进了典农府邸,生活档次升了一个阶级不说,平时的吃穿用度,靠着朝廷的补给就已经很是富足,笔墨纸砚,顾秀儿也想买些好的,却让顾乐拦了下来。

“二姐,我又不是什么名家,练字的时候。还是用那马粪纸来写,不要浪费。”

顾乐用马粪纸,也是用的极省的,一张纸头,四个边角都让他密密麻麻的写上了字。直到再也没有写字的地方。他才会换一张纸。

便是如此,他月余练字用下来的马粪纸,也足够装一麻袋。

家里条件好了,晚上点灯便铺张了些,姐弟两个共用一间书房,多点几盏油灯,让整个书房,笼罩在明亮些的光线中,读书,才不费眼睛。

自打栗小莲出现之后,燕痕的神色日益冷冽,他本就笑的少,如今更是常常薄唇抿成一条漂亮的弧线,不动声色的刻苦练功,风雨无阻。

“如此下去,他一月之功,可抵常人一年。”老乞丐一眼就瞧了出来,燕痕的骨骼奇特,乃是练武奇才,他又这般刻苦,日后定能有所大成。只是,他在那少年的血色瞳子里,看见的,不光是世间最难得的忍耐力,更多的,是眼底隐藏的滔天仇恨。

执念太深,练功容易走火入魔。

摆明了栗小莲的事情后,顾秀儿一面跟老乞丐学习武功,一面跟陆植大夫学习医术,剩下的时间,则是放在了寻找商机上。

她要在典农府临街的院子里,开一家店铺。

如今秋收将至,顾秀儿将松阳县十年来的收成统计,民户统计都放上了案头,开始细细研究起来。

她的前辈万典农是个做事非常精细的,不但记录下了每年的收成,还将这些粮食的据体分布都一一说明,并且统计了每户的劳动力,牲畜,人口等等。万典农还留下了一本札记,主要是些平生为官的心得体会,他也无用,见顾秀敏而好学,便送给了他。

这札记上头写了万典农多年从事农业管理的一些心得,顾秀儿读过之后,觉得非常具有前瞻性。书上主要是提炼了两点,司农一事,关键在于水源和土壤,他还描绘了几种可行的修渠引流的方案,至于土壤,由于现下尚无高科技设备,万典农只是分析了这些土壤大致的性状颜色,并得出,土壤者,以色黑肥厚为上佳。

顾秀儿不禁想到,这个姓万的典农,若是晚生个几百年,在现代文明社会,必然能做出极大的学术研究来。

他的绘图非常仔细,巨细靡遗,让顾秀儿好生佩服。这些做学问研究的老学究,一生中,就只做某一个方面的某一些事,熟能生巧,技能贵在精专尖。

“益母草……妇女月事不调……”她仔细看着百草上的图鉴,每天都将自己已经背下来的草药再重新温习一下,这种重复记忆的方式,来源于自己前世背单词的经验,一遍记不住,再来一遍,在大脑中滚动播放,终究会有记住的那天。

她不是顾乐、孟仲垣那样的天才,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相反,这具身体的智力比前世的陈瑜来说,还要差一点点,她只是带着记忆重生,而这具身体的极限,也只能在反复背诵二十遍以后,才能彻底将一篇文章记忆下来。

她在这个世界想要站稳脚跟,想要自己的命运不服从于天命安排,只有比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行,无论是今生前世,顾秀儿都深谙这个道理,并且坚决贯彻。

“二姑娘。”朱樱来到书房,叩门道。

“进来吧。”

“二姑娘,”朱樱没进屋,只是在外头说道,“大姑娘唤您去,说是东平镇的欧阳掌柜来了。”

第五十九章 桑珠遗踪(一)

欧阳掌柜坐在典农府的待客厅里,只觉得这一切都好像在做梦一样。月余前还穷的叮当响的一户人家,如今竟然一跃成为官身,虽说顾继宗考上举人,本就是官身了,可是他下落不明,生死未知,任谁也不会看重顾氏一门。谁料,那顾喜小小年纪,得了圣上青眼,还御赐了名字,真是,风水轮流转今年到他家。

“小妹稍后便到。”顾玉儿淡淡说着,吩咐碧桃将茶水重又添过了,还上了些果脯糕点,如今夏末秋初,天气渐渐转凉。前些日子,顾秀儿支了笔钱,给大家伙儿裁制新衣,顾玉儿一身素白的锦衣,上面用浅红色针线,绣了小朵的梅花吐艳,很是别致,顾玉儿头上簪了一支翠玉钗,不是很名贵,但是衬得她一张雪白小脸,多了几分气色。

“大姑娘,上回二姑娘给我看过一件簪子,这不,郑国的国商最近又来巡查了,我想请二姑娘,将那簪子交付给我,老欧虽说也是几十年的老掌柜了,可是咱们这地方,到底比不了西京,更是比不了裕安的那些赏玩大家。老欧想让几个行家给瞧瞧那东西。”

“欧阳掌柜费心了。”

“姑娘客气了,二姑娘交付给欧阳的几样东西,可是让老欧在行家面前,大大的长了几次脸。”

欧阳掌柜说的是实情,锁头事件后,欧阳掌柜不光平素里收到的拜帖多了,就连一年一度的器物展会,他也有幸参加。他在这小小的东平县做了十几年老掌柜,虽说也有些眼力见儿,可是东平县到底是青州的乡下地方,那些好东西。自然比不上省城青州,更是不及西京裕安等地。

要是平时,那些有名的匠人,那可都是用鼻孔瞧他,就是如此,他还得点头哈腰的给人递烟递酒。好吃好喝的应付着。如今,欧阳掌柜作为桑珠遗踪的发现者,他的名号,突然在匠人界响亮了起来。

桑珠遗踪,这只是一个猜测。桑珠为秦王铸剑后,逃到了秦雍边界,隐居山林,将毕生所学传授给了大山深处一个放牛的娃娃。这放牛郎便是桑珠手艺的嫡传后人。也是匠人界尽毕生之力,想要寻找到的人。

想要找到他,只有通过桑珠流出的宝物。而那件寒冰铁锁,没人知道是从哪儿流传出的,

“欧阳掌柜……”

“二姑娘……”欧阳掌柜站起身,施了个礼。

“欧阳掌柜客气了……此次来寻我,莫不是要将那簪子讨去?”

“凡事都瞒不了二姑娘的眼。”

顾秀儿微微垂目,饮了口茶。徐徐道,“那东西贵重的很,我将它请盛宝钱庄代为保管了。欧阳掌柜想借用,自然是可以的。不过……”

“不过什么?”欧阳掌柜急色道,“姑娘若是要银两抵押,老欧想想办法便是……”

“非也。”

顾秀儿说话一向不疾不徐,这样的节奏,让欧阳掌柜急出了一身汗来。

“只是阿秀记得,上回将锁头给掌柜的拿去验看,差点儿没要回来。”

顾秀儿提到这件事。让欧阳掌柜脸面上有些下不来台。

“虽说不是掌柜的的过错,可是这回这簪子,那也是件金贵东西。”

“上回那是意外,这回,老欧用性命担保。绝不会拿不回来。”

“既然掌柜的将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阿秀再不同意,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

东平镇每年夏末初秋的时候,都会有郑国的皇商来巡查匠人界的运作情况,碰到些极个别的事儿,也好提前料理,不要到年底的时候,出什么大的乱子。

顾喜捧了本木匠画册,坐在院落里,给灵儿打造一匹小木马。

他手艺精巧,没过多久,那木马的形状便出来个大概,灵儿在一旁蹲着,大大的眼睛,黑溜溜的望着顾喜。嘴里吱吱呀呀说着话,“哥哥,哥哥,马马。”

双亲去得早,家里的兄姐都极为疼爱灵儿,便是馋嘴如顾乐,若是灵儿想吃什么,他也是第一时间让出来的。

“哥哥,哥哥,姐姐……”

顾秀儿走到院中,一把抱起了顾灵儿,“乖乖,这边木屑飞扬,灵儿的头发像个雪人一样。”

“姐姐……糖糖……”

顾秀儿笑了笑,吩咐朱樱取了些麦芽糖来,这麦芽糖用一根细细的竹棒串着,里头还放了一颗梅子。

“甜甜。”

顾秀儿抿着嘴,“灵儿,咱们去看燕痕哥哥练武,好不好?”

老乞丐指教燕痕武功,全是看着顾玉儿的面子,这丫头做的吃食极为好吃,不愧是江州李家的后人。

“你用力太过刚猛,拳法,当以绵柔为主,以柔克刚。”

燕痕无论是根骨,还是悟性,都是个极好的练武苗子。

“对,就这样打出去,掌力该留三分,你多试试,便知道了。”

“对。出力绵柔时,折花断柳,刚猛时,碎石破金,这套折梅手,你练得极好。”

老乞丐嘴上不停,拿着一支烤制的鹌鹑腿,唆了起来,“嗯,这芝麻撒的,玉娘,你这手艺,比宫中御厨不差。”

这样的日子,倒是平静。然而平静,往往注定着日后更大的风波。从数月前刘柳二州的灾民暴动,到酷暑过后,南方诸州渐起的瘟疫疫情,大雍在这几年来,百姓久经战乱,瘟疫,洪涝灾害,已是疲惫不堪,地方官员昏聩无能,便是君主有心,也难以遏制时代向前的齿轮,往日以武建国的鼎盛王朝,正在夕阳的残照中,走向他的没落时代。

只是走动的快慢,会由时代中那些偶然出世的人们左右。顾秀儿,嬴楚,花翩鸿,顾乐,顾安等等……这些名字,也终将淹没再历史的浪潮中,可是眼下,他们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推手,有些已经暗中动作起来,有些,还全然不知自己的未来竟会与国家的兴衰,息息相关。

顾乐伏在案上,打了个瞌睡。梦中,他推翻了桌上的笔纸,梦便醒了。

第六十章 桑珠遗踪(二)

乐不同最近很是有些苦恼,他已经十三岁了,与他同龄的学子,就算春闱没考中童生,秋闱也大多报了名。可是他每日斗鸡走狗,不思进取,眼看秋闱报名之日将近,一片《劝学》看了不下二十遍,也背不下来。罗秀才直接找了他祖父谈话,以乐不同的才学,还是当在学堂里好好历练一番,再让他秋闱上场。

言下之意,便是,他这次考不过,复读吧。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

乐不同听见屋外有脚步声动,赶忙念叨起来,待祖父走了,他又偷偷在桌下看连环画儿,还抓起桌上放着的一包酸枣糕,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父亲,小异这几日读书甚是勤勉。我看这孩子别累着,给她炖了鸡汤……”

乐不同的母亲裴氏,与丫鬟巧儿端着鸡汤正巧碰着了在庭院里信步的乐老太爷。

“是,有些长进。唉……”乐老太爷长叹一声,“可惜我乐家六代,愣是没出过一个读书人,小异这孩子还小,不懂的入仕为官的好处,往后他长大了,就会明白我这做祖父的苦心。”

“父亲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好。”

裴氏使了个眼色,巧儿便率先送鸡汤去给乐不同。刚推开门,就瞧见这小祖宗吊儿郎当的坐在凳子上,眉飞色舞的瞧着什么。巧儿虽说看不见乐不同在看的东西,也大致知道,那绝不是老太爷让他看的东西。

乐不同听见开门声。吓了一跳。

“少爷,是奴婢。”

待听见是母亲贴身侍女巧儿的声音,他头上的冷汗才渐渐收了,嘴硬道。“你这丫头,出来进去悄没声儿的,吓死我了。”

“少爷,您快别看这些了。老太爷跟夫人就在前院儿呢,要是让老太爷瞧见您又不务正业,他非得拿家法来惩治您。”

乐不同挑了挑眉,他不调皮捣蛋的时候,还是个十分俊俏的少年。可是一旦为非作歹起来,那这七分的俊朗便成了十分的邪恶。他对这家法一词,到底还是有些恐惧心理的,将那连环画册收到了桌旁的一个小箱子里,桌面上只余那些夫子交代要温习的功课。也就不怕乐老太爷来突击检查了。

“少爷。这功课想是很难吧。”

其实这功课并不难。乐不同虽然想这么说,可是他半点底气也没有。一来,自己从不爱学习。才导致了功课很差;二来,他老乐家的基因就是那么回事儿。做个买卖还成,可是做学问,那就两说了。

“难,难得很。”乐不同的话,也就骗骗母亲身边不识一个大字的小丫头了。“学堂里很多人都做不来呢。”

哪是很多人,那顾乐就做出来了,顾乐算起来,比乐不同小了足有五岁。乐不同自我安慰道,是顾家有个做举人的爹爹,也不去想,顾乐六岁不到就没了爹,这启蒙就算再好,又有什么荫蔽?

顾乐打了个喷嚏,夏末转秋,天气日渐凉爽起来,他穿着锦袍小褂,正在等下温书。在大雍,十岁以下报名秋闱春闱的学子,都要先生的推荐信,还要有司衙门的印章,这都是为了避免有些人买卖名额。

顾乐用的这本书,是罗秀送的。如今书籍还是贵重物品,寻常百姓家里都不见得有,罗秀才对顾乐这个学生,算的是很满意,连自己珍藏,加了注脚的古籍都送了给他。

古籍珍贵,注解亦是珍贵。

秋闱日近,顾家人并没有将这事儿看的太重。一来顾乐年纪尚幼,如罗秀才所说,童生初试,都没几个能考上的,不过是为了体验一下秋闱那种连考三天的感觉,也好为以后的考试做准备。

这要在现代社会,大抵就是大考前的模拟考。顾玉儿属意给顾乐做些好吃的补补身子,却让秀儿拦住了。

“大姐,也不是不能给小六补补,不过他还小,那些个补品虽说名贵,但哪里是少年人吃的?莫要补得火大,反而影响了发挥。”

于是乎,顾秀儿与松阳鱼市的贩子商量好,每日里往顾家门上送几条新鲜打上来的鱼,若有海鱼,则更好。

鱼肉清淡,亦是补脑的佳品。顾秀儿利用着职务之便,收了许多野山核桃,搁灶台上炕熟了,敲碎磨成核桃粉,拌了糯米粉,做成芝麻核桃糊,添了些新鲜的槐花蜜,滋味香甜,隔三差五便给顾乐吃上一顿。

转眼已是秋闱的应考之期,学堂会统一雇佣马车,将学子们送到省城的考试点。在大雍,春闱与秋闱还有些不同,春闱可以由县级治学司举办,而秋闱,只能由省级主办。春秋二闱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先由应考的举子把钱帛统一交上去,再由朝廷统一派发下来。一来,为了防止考生在使用的生活用品上头作弊,二来,每年春秋二闱的考试,朝廷治学司光报名费,就能小赚一笔。

朝廷只管监管,到时候,场地还是由地方贡院提供的,而阅卷的先生们,也多是民间有名望的大儒。治学司要做的,不过是在这些考试的州省中,派去几个官吏把把关而已,到时候就能坐收渔翁之利,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百草园’不是什么大学堂,名声也仅仅是靠着罗汉文兴起来的。雇佣的马车,还不如乐家下人坐的好。乐不同有些不高兴,一个人霸占了大半的车马,不让别人上来,他自己也不下去。祖父央着罗秀才让他参加今次秋闱,好说歹说,罗秀才又给乐不同私人辅导了好几次,才点了头。

罗秀才治学严谨,他可不是光看人情便点了头。乐不同虽然无心向学,可是脑袋瓜子不笨,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灵气,只是他这灵气,全然没有用在正道上。

乐老太爷目送着‘百草园’远去的车马,心中有些感慨,总觉他老乐家,这回能出个读书人,那真是祖坟冒青烟的光荣事儿。

“唉……我乐家有望啊……”

乐不同不能容人,可是学堂马车有限,别的学子都不敢开罪他,最后管夫子做主,让乐不同与顾乐同车,一车搭乘两人,在百草园,真是难得的事儿。乐不同一路都没有搭理顾乐,虽然这小乞丐如今穿的人模狗样的,可是到底是小乞丐,看他那小气劲儿。

顾乐在车上,虽然颠簸,仍旧不忘温书,他练字的帖子密密麻麻都是字,看的乐不同有些别扭。

“你家里又不是买不起纸,看你写的那字,还不如我的规整,罗夫子真是瞎了眼…”

顾乐没有理他,只淡淡道,“夏虫不可语冰,你从小锦衣玉食,擦屁股的纸都比我写字的纸好,哪里知道纸张的金贵。你可知,这样一张纸,要经过多少工序,才能拿来写字?”

乐不同正无聊者,提留起了耳朵,嘴上却依旧强硬,丝毫不让。

“这纸浆源于大叔,大叔坚硬笔挺,如何成为这般柔软的纸来?你且想想,便知,这么一张纸,那也是一棵树的轮回,你将它糟践了,不光亵渎了学问,对不起的,可多了呢。”

“满口仁义道德,假惺惺。”乐不同眯着眼睛,马车正颠簸,他想补个觉。

百草园进省城参加秋闱的学子一共十二名,算上带队的管夫子和车夫,一共十五人。分坐在四辆马车里头。因为乐不同脾气大,他们这辆马车,是最后才出发的。经过梁州界,有一处峡谷地带,近几年,时常要闹些匪患。

乐不同正补着觉,忽然感觉脖颈上有什么东西将他往后扯,他吓得惊叫起来,睁眼就瞧见顾乐一边挟持着自己,一边往自己脸上抹黑炭。

那些黑炭,是顾乐往日在地上练字用的。

“你疯了!”乐不同这句话喊出来,明显是吓的。

“有胡子。”

青州一带,管贼匪叫做胡子。乐不同自然听懂了,亦是忍了下来,不敢声张。那车夫倒是机灵,在外连连讨饶道,“几位大爷,我们也是穷人家的,您要马车尽管拿去便好,莫要伤了我们性命。”

这些流落在外,松松散散的山匪们,还讲些道理,一般抢了货物银两,便不会再为难人,更不会杀人。

“下车!”马车龙头被人一扯,马儿受惊,将车内两个娃娃给摔将出来。

“咋这么黑呢。”土匪头子没去看两个脸黑成碳的娃娃,而是仔细瞧了瞧马车里头,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有本没看完的古籍,松松散散,放在小桌上头。土匪头子的目光重又打量在了乐不同与顾乐二人身上。

“若是丫头就好了,还能卖些银钱。尽是些小子。”

土匪头子说的卖钱,自然不会卖到什么好地方去。纵然乐不同天生是个胆儿大的,此刻也屏住了气。

“若是生的俊俏些也好,卖进城里做兔子,可惜……生的还不如铁牛。”

那被点了名,叫做铁牛的汉子傻傻一乐,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看着,就知道是个半傻不尖的。

第六十一章 路遇劫匪(一)

“大……大哥……啥……啥叫兔子?”

一众匪寇哈哈大笑起来,“兔子,你去城里的妓馆就知道了!哈哈哈……”

顾乐本就面皮黑,他将乐不同也抹的乌漆麻黑的,乐不同从小到大,娇生惯养,何时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了,他强忍着,才站稳脚跟,忽听那匪首的一句话,吓得双腿如同斗筛一般。

“便是卖不得,毒哑了到咱们连云寨做个挑水的杂工也使得。”

“大哥,前头三辆马车已经拦下来了。”

一名骑马的探子来报,顾乐心中一沉,本以为管夫子他们逃将出去了,到了下一个县镇能报官,谁料,他们也被捉住了,那这荒山野岭的,可真找不着人救他们。

那三辆马车由土匪牵着马匹,学生和管夫子都给赶下了马,两旁是羁押他们的土匪,约莫有十数人。

“这倒是有几个细皮嫩肉的!”

贼匪眼前一亮,相中了十几名学子中的两人,“啧啧,看这衣裳料子,到底是大户人家的,读得起书,不知在床上伺候爷们儿会否有读书那么聪明!”

贼匪一番下流说辞,让那被选中的学子吓得面色一白。管夫子的脸色,如打翻的调味品,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当初要选马车进省城赶考的时候,罗秀才便与管夫子有了异议。罗秀才主张用官家的马车,一来车夫的人品稳妥,二来,官马骁健。可是管夫子贪便宜。到底没租官马,没曾想,四名车夫中的一人,竟率先与这些土匪通了鼻息。

天色已经渐渐黑了。如此荒山野岭。便是那些土匪将他们放了,这些手无寸铁,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们,在荒山上。也要让野兽给吞吃了。

“先生,救我。”

那名长相白净,被贼匪戏弄的学子已是欲哭无泪。谁料,管夫子突然爆出一句,“活命便可,管他是怎么个活法。”

那学生眼下一暗,眸底尽是绝望之色,他袖子底下藏了块尖锐石子。伸手便往一张俊俏的脸上划去。

“拦住他!”

贼匪冷酷一笑,“爷爷什么阵仗没见过。性子烈的。饿上三天。管保什么都不要了!你这脸生的甚好,爷爷还要卖个高价。老四,老五。你们将他连夜给沈婆子送去,省的夜长梦多。”

顾乐在一旁小心觑着。知道若是这位学生被送走了,那凭着他的性子,不是自尽也得让人给糟蹋死。

“大爷。”顾乐一时顾不及,赶忙冲到那名学生跟前,他与乐不同生得丑,没人管他俩。“长生虽然长得好,可这身子丑的不行啊。”

贼匪目光一顿,眼神锐利,一名土匪上前,将少年的衣襟整个扯开,露出一大片胸膛来,只见他身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红疙瘩,看着又恶心又吓人。那唤作长生的学子显然也被这一幕吓到了,“我……”

他话还没说出来,就让顾乐扯住了衣袖,“想活命就闭嘴。”

陆植平素里喜欢研究些古怪药剂,上次给孟仲垣用的那凸凸散,已经有了奇效。他近日收了些蓖麻,做了这种天花散。用在皮肤上一时片刻,人便像生了天花一样,全身长满红疹。

这东西没什么用,过了几个时辰,这些红疹就会自行褪去。顾秀儿要了一瓶过来,放在顾乐打包的行囊中,临行前嘱咐他,“小六,此去一行虽是有官道可走,但是若是要经过那些荒山野岭的地方,没准儿会有强盗贼匪。你要小心些,只可智取,若是你被制住,将这天花散下在那些人身上,他们惜命,必然会下山寻大夫。这青州的大夫,没有一个是我大师傅不认识的,大夫自然知道这不是天花,也知道这天花散的来源,他们若是能成功从土匪窝里出来,你们便能将消息放出去。”

“大哥!这小子得了天花!”

这一句话,将那贼匪吓得够呛,但是更害怕的,是管夫子。这长生一路与他共乘,若是他得了天花,自己岂不危险?

“不……不可能……”

顾乐眸底一暗,有些人,在生死关头,真是可见人性之卑劣难看。

“天花传染。”

这话不是顾乐说的,而是乐不同。这四个字,在土匪群里,激起了千层浪。趁着乱,顾乐赶忙又在靠近长生的两名土匪身上下了天花散。

“大爷,你这手上好像也有。”

他这句话,让那名唤作老四的土匪一下子跳了起来。

“大哥!俺是不是要死了!”

“死个屁!”匪首骂着,却隐隐策马往后移了移,“老四。”

匪首一顿,从腰间取下一个钱袋来,“你下山寻个医馆瞧瞧。”

如此看来,这匪首倒还有些兄弟义气。顾乐眼珠子滴溜一转,立即道,“大爷,这天花不是什么要不得的病,如今山下早已有了根治的法子,不过……这病传染的极其厉害,前几天我还没瞧见长生身上长了这么些,如今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大爷,为了您的稳妥,还是与兄弟们,都去医馆瞧瞧吧。”

匪首自是惜命,亦是料定了这些学子没什么反击能力,下令道,“将他们押回寨子,方才与老四和那学生接触过的兄弟,都到山下县城医馆去,现在就去。”

按着这些人的想法,再厉害的毛病,只要没有过接触,都不会传染。

顾乐算了算,此地离最近的县城医馆,来回约莫半个时辰,这个时间,土匪去了大半,而且容易放松警惕。如此下来,便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和转圜的余地。

果然,老四与另几名押解学生的土匪,往山下走去。顾乐偷偷瞥了匪首两眼,这是个中等身材的汉子,一身混搭,不知哪里抢来的员外服绸衫,穿在身上,有些显大。

“若是我兄弟出了事儿,小子……”匪首突然道,“你拿命抵。”

“还有你。”

匪首的目光盯着顾乐,好像能把他身上烫出一个窟窿一般。出事儿?他是出不了事儿,不过这几个时辰内,估计能吓得去了半条命。在如今这个年代,天花是种很要人命的病,有些村子得了天花,会被封村,里头的人,只能慢慢病死。最后大火将之付之一炬,若是没有及时有效的医疗措施,这个方法,是能最快稳定住疫情的,简单却又残暴。

顾玉儿正在灯下纳鞋垫儿,与顾秀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书房里点着灯,亮亮堂堂的,朱樱和碧桃两个,也在一侧做些针织女工,好换些零花钱。

顾秀儿在书桌后头批示公文,那两个丫头原先也在典农府伺候过,真没见过除了大人以外的人批示公文,不过这位新大人,可不一般,不光公文由顾秀儿帮着批,就连平时处理公务,也是处处听这个妹妹的。两个丫头心中难掩惊奇,虽说自家二姑娘聪明得紧,可是自古哪有男人听女人讲朝纲为官道理的。

顾秀儿手上拿着的毛笔,蘸了些朱砂,在雪白的宣纸上头,画了个叉叉。

“今岁赵家屯丰收,可是这典吏上报的数字,明显参了假,改明儿我去瞅瞅,这到底是个什么缘故。”

“啊……”顾玉儿一声惊呼,原是纳鞋底的粗针将手指扎了个血洞出来。碧桃赶忙放下手中针线,取了干净的白布,给她包扎起来。

“秀儿,我总觉得,好像出了事儿。”

顾秀儿笔下一顿,“怎么了?大姐。”

“我刚才心里突突,好像……小六好像出了事儿。”

顾乐坐在山寨的柴房里头,他手脚被捆缚住了,极难受,乐不同在他旁侧,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嘴里塞着的布包弄出来,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可憋死我了。”

他刚才瞧着,那长生明明没有天花,顾乐一靠近他,他就得了天花。乐不同倒是机灵,知道顾乐身上必是藏了什么捉弄人的东西。此刻危急关头,他便想着先化敌为友,怎么着,先逃出了这连云寨再说。

“你转过去。”乐不同道,“我用牙,帮你把这绳子咬开。”

乐不同想的简单,顾乐也把自己封嘴的布包弄了出来,这一间柴房七七八八关了十几个人,连同管夫子在内。

“这可是牛筋绳,你咬不断的。”

“那咋整?”

“你身上有利器没有?”顾乐转了转眼珠子。想也知道,他们身上的东西,早被押解的土匪搜了个干净。连乐不同头上束发的玉冠,也让土匪给薅了去。

他们被关在连云寨的柴房里头,偶尔有老鼠窜来窜去。乐不同想到逃脱无望,没准儿会被毒哑了做一辈子奴隶,可是,总好过面容被瞧上,卖到城里去做那腌臜的营生要好。他心里惆怅的很,又有些感激顾乐救了他。

“你可有出去的法子?要是能逃出去,以后……我再也不欺负你了。”

顾乐不置可否,“出去再说吧。”

“你有计策?”

“一切见机行事。反正现下也逃不出去,到时候,随机应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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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路遇劫匪(二)

乐不同一心想着快些逃命,有些沉不住气。但见管夫子和另外几名学生也被困在这里,他们被堵上了嘴巴,蒙眼的黑布让了不同蹭了下来,这柴房不大,可门外却立着两名看守的山匪。那匪首虽然凶恶了些,做事倒是谨慎细致的很。

没过多久,顾乐心里正计算着那些土匪离去的时间,就听得两名土匪在外头唧唧歪歪,说着话。

“唉……老大得了金银,在殿里头吃喝,要咱们兄弟守着这几个小子。真是……”

“二狗,你少说两句,让老大听见了,非剥了你一层皮。”

顾乐从这话语里,听出了几分不满的意味来,他淡淡笑着。忽然纵身往地上一滚,一身干净的棉布长袍都惹了脏,“你干啥……”

乐不同目瞪口呆的瞧着他。

伴随着落锁的声音,柴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吵吵,吵吵个什么劲儿!”

“哎呦……”顾乐滚得一身脏污,不住尖叫,“哎呦,我肚子好疼啊。”

“忍着!”

那土匪明显不是个好想与的,这一嗓子喊出来,吓得乐不同往后缩了缩。

“大爷,行行好吧,给我弄碗热汤来暖暖胃,我这里还有你们当家的未搜去的东西,权当换这一碗热汤了。”

两土匪相视一眼,眸中尽显贪婪神色。

“这……你要给我们哥俩儿瞧瞧,是什么东西?”

“这东西是小的家中祖传的传家宝玉,小的手脚不便。您瞧瞧,就在小的怀里。”

那土匪不疑有他,横竖这小贼也变不出什么花样儿。他刚一凑近顾乐身畔,只听一阵轻呼。“大爷,你的手怎么了?”

那土匪本来无意理他,瞥了自己手背一眼,只见不知何时。生了密密麻麻的红疹,看着又恶心,又吓人。他想起兄弟们回寨子的时候,都说,这群书生里头,有人得了天花,老三老四已经下山看诊去了。人都惜命,这土匪显然也不是个傻的,一下子跳了起来。“二狗!我这是?”

那唤作二狗的土匪赶忙往旁边躲闪开来。“你可离我远点儿。这牢什子,可是传染的。”

“不行,我得找老大去。”那被下了天花散的土匪。根本顾不得其他,连忙夺门而出。往连云寨中心大殿走去。连云寨在这莽山上头,是莽山所有山寨中,规模算不得最大,也算不得最小的那一座。匪首胡麻子倒是个狠角色,方圆十里的土匪强盗,都尊称他一声,胡老大。

“老大……老大……”那被下了天花散的土匪,几乎连滚带爬的进了殿中,如今正是喝酒吃肉的庆功宴,连云寨大半的土匪头目都在这里。胡麻子面带不悦,沉声道,“你慌慌张张个什么劲儿?”

他的目光随即下移,便瞧见了这土匪一身的红疹。

“你怎么回事!?”胡麻子近乎跳了起来,他周遭饮酒作乐的土匪头目们也显然瞧见了,人群哄散,“快把他弄走!”

此间,人们对于大型的传染病,还是非常忌惮的。

“老大,救命啊。俺是不是得了天花?”

这边厢,那名唤作二狗的土匪,早就跑的没了踪影,待到他停下脚步,才想起来,那柴房门还没锁上。

“快,趁着他们还没回来。”乐不同一愣,赶忙动作起来,方才那土匪跑的时候,顾乐从他腰间拽下一把匕首来。二人背对着背,将绳索割断了,手腕上留下一圈淡淡的红痕,却来不及看,连忙七手八脚的帮着其余学子解了束缚,管夫子刚松口气,“咱们这样跑出去,若是被抓住了,岂不是会死的很难看?”

顾乐有些嫌他窝囊,乐不同直言不讳道,“夫子若是怕死,就留在这里吧。”

话还没说完,就见管夫子领头儿跑了出去。

若论逃命的速度,管夫子可比寻常时候显得灵敏多了。

“先生这本事,若是去教蹴鞠,那咱们安乐镇的龙教头可就得告老还乡了。”

……

“他妈的,都跑了!追……”

胡麻子见着空空如也的柴房,恨不得一脚把两个值夜的土匪给踢死。

“到嘴的鸭子,飞了!”

其实,顾乐他们并未跑的多远,只是在这柴房附近,见那些土匪四处散开,去搜寻他们的时候,又躲回了柴房里头。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他们人不多,躲在柴房的干草垛下头,屏住了呼吸,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有土匪交班的声音。

“老大说马厩少了几匹马,估计是连夜逃下山了。说来也怪,寨门的弟兄又没喝多,那么些人跑出去,竟然没抓住一个?”

马厩的马,是顾乐趁机放跑的,不过因为连云寨很大,那些马儿四处乱串,很快没了踪影。

“老大领着弟兄们下山追了,这荒山野岭的,他们又不是本地人,放心,没一会儿就能给追回来。”

胡麻子原先也是这么想的,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最年长的也不过三十。莫说他还领着一票兄弟,便是他单枪匹马的来了,那些人,也得束手就擒。

可惜,追到了谷底,愣是半个人也没瞧见。

“大哥,这些死书呆会不会藏在了半路上?”

胡麻子眼睛一眯,忽然睁大,“不好,中计了!”

待胡麻子领着连云寨的精英部队回来的时候,发现寨门大开,守寨的几个兄弟喝的酩酊大醉,马厩里本就不多的马匹,彻底是一匹也不剩了。

胡麻子此时有些拿捏不好,这到底是出去了,还是仍旧在寨子里?

“大哥!山脚下有官兵!”

此时,距离老三老四下山看诊,早就过了三个时辰。得到医馆报案,附近的县衙纠集了精锐的部队,前来连云寨剿匪,他们的先锋所跟踪的人,正是挟持着大夫,去而复返的老三老四。

山下火把通明,这赶来的官兵人数,少说也有几百人。

“他们何时有这么多人手了?”胡麻子心中不解,“快走。”

待一众人等逃至山间一处隐蔽地带,连云寨那边儿已经是火光四起,整个寨子,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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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读者们,我的笔记本坏了= =晚上11点借了台电脑码的字,作者错乱中

第六十三章 化敌为友

胡麻子等人,及时逃了出来,开着自己多年经营的连云寨付之一炬。心中酸涩难掩,“一群鸡崽子似的书生,这回竟然着了他们的道!”他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些人食肉饮血。

“老大,咱们往哪儿去啊?”

这些土匪,平日里为祸一方,如今失去了基业,还真是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看他们的样子,八成是往北到青州赶考的,咱们,也往北!”胡麻子之所以成为附近莽山土匪的头头,一来是他是个狠角色,而来,他比其他匪众,要多些头脑。

“老大是想?”

“让他们生不如死。”

衙役们擎着火把,护送这批学生下山,如今虽是夏末初秋,天气却已经渐渐转凉。顾乐身上披挂了一块毯子,与乐不同并排走在一起。

衙役们迈开步子,自是比顾乐这个小娃娃走的快得多,他紧赶慢赶跟上了大部队,却来不及应乐不同问的话。

“你方才下在那些土匪身上的,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八成是你姐姐那刁钻丫头给的,是也不是?”

“你把那东西拿来同我看看,我给你三两银子。”

“五两?”

“十两?不能再多了,那玩意再稀罕,也不会高过这个价格。”

顾乐白了他一眼,二人脸上虽说脏污,眼睛却黑白分明的,挺好看。

“喏……”他一只黑乎乎的爪子从毛毯下头递了过来,这天花散让陆大夫装在了一个小小的气囊之中,只要稍一挤压。气囊就会将里头的药水喷洒出来,因为水珠细腻,颗粒又小,很难被人察觉。

“就是这……”乐不同嘴上惊讶。手却不知不觉伸了过去,“这东西装了药粉?你莫不是忽悠我的?”

药囊里头是陆植特殊配置的药粉,却不是用水勾兑的,而是一些扶桑花的汁液。这东西无色无味,粘在身上,会让人有痛痒的感觉。

“你姐姐讨厌是讨厌了些,倒是真聪明。”乐不同咧嘴一乐,“你也不错,瘦的跟小鸡崽子似的,脑袋倒是灵光。”

顾乐没有什么反应,像是瞧怪物一样瞧着乐不同。

“你怎么这样看我?这东西你姐姐还有没,喊她给我弄一些来。”

“哈哈。这玩意儿若是下在夫子的饮食里头……哈哈……”

乐不同脑海中。已经开始构想。要怎么样拿它去恶作剧了。

众人随着衙役的步伐,下山后转乘马车,终于平安到达了最近的市镇。

“此番成功火烧连云寨。这些学子功不可没。”带头的官差对当地知县禀报道。那知县生得很胖,像一个圆球塞在了官服里头。这官吏生了两撇八字胡。模样倒是有些像九斤和陆大夫的综合体。

“本官代白河县的父老乡亲,多谢各位义士了。”

原本,团着袖子在一旁半句话也没说过的管夫子听言,赶忙凑上前去,“大人说的是……这都是我百草园的学生。”

胖子微眯着小眼,笑容里说不出的精明算计,“喔,原来先生是松阳县百草园的先生,久仰久仰,百草园那可是出了名的好声誉,近岁省试及第的举子,有一半是你们书院的。”

乐不同看不惯他,手里把玩着那装天花散的药囊。听着这两人虚伪的寒暄,“大人是这白河县县令崔登崔大人吧。”

“哈哈,先生听过本官的名声?”

管夫子心中暗啐了句,哪个不知道你的名字,你这买官捐官的名声,那可比你的官威有名得多。崔登,原是白河县一个养猪的农户,后来有几年附近县郡闹了猪瘟,唯有他崔家的猪个个生得膘肥体壮,贵人们哪里管什么猪瘟不猪瘟,猪价上涨,崔登狠狠捞了一笔。这小子是个命里头有横财的,过了几年,他不做养猪的营生了,转而倒腾起了文玩,成了个古玩商人。

那几年,西京城里最是流行赏鉴古玩,又少有真正懂行的,崔登一半真,一半假的卖着,渐渐发迹起来。后来,这白河县上任的知县,十个有九个死于非命,朝廷重赏,若是有人愿意重金捐官,便赐他白河县令的职位。做官对他一个养猪出身的商户来说,那是一步登天的买卖,便是这买卖再凶险,以崔登投机倒把的心态,他也会倒上一耙。

也不知是不是这屠户命硬,他上任后,虽说碌碌无为,但是也并没有死于非命。如此便在此地,做了十年县官。

崔登另有个有名的故事,那便是,他名字里头带了个登字,白河县不管是上元佳节还是七夕乞巧,夜间都不能点花灯,这犯了他的忌讳。

“原是崔大人。”管夫子笑的有些不自然,“崔大人名声很盛,我哪里会不知道。”

“喔?本官的名声都传到松阳县去了?”

这胖子大笑两声,两颊肥肉乱颤,“管夫子是明理人。不如到县衙小酌一番,可好?”

管夫子连连摆手,“不可,不可。学生还要带着这些小童去州府考试,如今已是耽误了功夫……大人盛情,若是我等回来经过这白河县,必然去拜访大人。”

“喔,那本官便不叨扰了,不过……这连云寨的匪首胡麻子,可是个狠角色,管夫子既然领着学生,破了他的连云寨,而我们至今缉拿不到胡麻子的下落,恐怕,夫子这一路上,当多担待些。”

管夫子光顾着寒暄,忘记了胡麻子这茬儿,听见这话,就像那胡麻子手执弯刀在暗处看着他一般,吓得胡言乱语起来,“学生可没有这本事,这些出逃计划,精密安排,那可尽是我百草园的学生,顾乐做的。”

他这一招极为巧妙,常人听了,要以为这夫子不爱名利。可是那胡麻子至今也没有逮住,他这一番话,便将胡麻子的仇恨对象,转嫁到了顾乐身上。

乐不同不傻,帮腔道,“先生说的哪里话,咱们两个加起来也没有先生年岁大,先生却说是顾乐智擒山匪,真是抬举他了。”

崔登微眯着眼睛,根本不在乎究竟是谁出了这计谋,他只管到时候张贴告示,大告天下便可将那匪首报复的目标,轻松转嫁到别人身上,他坐得渔翁之利。

“大人……若是夫子不认,你便当做是我做的好了。”

当做?

“管夫子,这……”

“大人,既然顾乐都这么说了,自然是他做的。”他一句话,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崔登微微皱起了眉头,旋即又放了下来。“好,那便当做是这娃娃做的,来人,草拟告示,喧锣三日。”

顾乐等人搭乘马车,走后不久。天还没亮透,衙门就张贴了告示出来,说是莽山的土匪头子胡麻子已除,这锦囊妙计尽数出在一位来自松阳县的小童顾乐身上。百姓朝着那胡麻子的画像指指点点。

“这下子总可以安心行州过省了。”

“是啊,以后经过莽山,再不必担心有胡子啦。”

百姓议论纷纷,未曾注意到,角落处,立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

“松阳县,顾乐?”那男子嘴角划出一道残忍的笑意,“你毁我山寨,我也要让你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马车上,管夫子瞧着顾乐就没正眼瞧过自己,不禁有些恼然,他还以为,自己那些小九九,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必然是猜测不出来的。可是他忘记了,他领着的这十四名学生,都是松阳县附近,最最聪慧的学生,这些弯弯绕绕,就算并不全懂,也知道管夫子在崔登面前的那番话,必然是对顾乐不利的。大伙儿刚从火坑里头跳出来,长生还满心感激顾乐救了他,可让管夫子这么一闹,他们平日里尊敬的夫子,竟是这样的小人,学生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唉,这博了名声可是好事儿,若是崔大人将此事上表朝廷,你秋闱考试,至少能加二十分呢。”

管夫子这话说的不假,朝廷为褒奖那些对百姓有杰出贡献的少年人,立了规矩。若是这些有英勇表现的少年参加科举考试,可以加五到二十分不等。智擒山匪,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儿,确实至少能加二十分。可是,有这二十分,也得有命去享才行。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顾乐有些困倦起来,头靠在胳膊上,翻身睡了过去。

“唉……你这学生……”

“你甭理他。”乐不同也趴睡下来,“如今见识了夫子是什么样儿的人,便罢了,以后离他远点儿,可别惹了自己一身泥。”

顾乐嗯了一声,随着天边一阵惊鸟蹄声,从莽山下来的一支人马,马蹄带起了飞扬的尘土,往南边去了。

“姐姐若是不放心,要么让白真也去瞧瞧,若是小六平安无虞,便让他早些回来。若是……真如姐姐所说,出了事儿,那咱们也好早些知道。”

“白真?”顾玉儿摇了摇头,言下之意便是,白真,那也是个孩子,与九斤不同。九斤打小四处闯荡,生存能力极强。白真却是个典农府邸的小厮,人虽勤快,这应变,到底是不足的。切莫丢了一个,再丢一个的好。

第六十四章 秋闱之喜(一)

从白河县去往省城青州,沿途经过三个县城。马车紧赶慢赶,终于提前了三天到达青州。管夫子舍不得客店住宿的银钱,想要让学生们住大车店。可是学生们大多都是富家子弟,哪里住得惯大车店,群情抗议,管夫子迫于压力,在青州主城最偏狭的客栈里头,订了七间最低规格的客房。

“啧啧,青州物价到底是贵啊。”

管夫子在一旁喊冤,几乎没人理他。

学生们围坐在圆桌旁边,等候开饭。一共开了两桌,伙计陆续上菜。乐不同见了一碟碟又是菜心,又是豆腐的,他看了就没食欲,可是仍旧拿着筷子,往一叠素炒豆腐里头使劲儿搅和了两下。

“你这是干啥!?”顾乐平时老实,可是见有人糟蹋粮食,他却是不能忍的,“你不吃,别人还要吃呢!”

乐不同面上一榻,却没有生气,“着什么玩意,也配给小爷吃!?走,哥带你吃好的去。”

顾乐一愣,顺势让乐不同牵扯着,就出了客栈的门。

“你干啥啊?!”

“吃好吃的去。”

乐不同一面说着,一面掂了掂手里失而复得的钱袋。“早就听说青州城里大有生得蟹黄蒸饺是极好吃得,走,哥带你下馆子去。”

这一口一个哥让顾乐有些不习惯,他们俩人的关系,何时变得这么好了?不过,听到有好吃的可吃,他可不是含糊的,脚下一动,便跟着乐不同的脚步往城南去。顾乐去过西京城里,青州虽然也是省城。却远不如西京的繁华喧闹。青州乃是古城,比西京的年头还早,早在太古时期,这中土大陆上,便有了青州这个地方,关于青州的传说异志,比整个大雍的年代史还要多。

你仍然可以在青州的许多地方。瞧见时间的刻痕。上古时期消失的一些动物化石,随处可见。也有许多街边小贩,兜售一些琥珀,化石之类的东西,不过,真假参半。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西山新出得天香琥珀啦!”

“大姐,您瞧瞧,这成色……”

道路两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顾乐跟在乐不同后面,往青州主城最有名的馆子,大有生走去。

大有生乃是百年老店,如今仍然屹立不倒,就是凭着它顶顶出名的这道蟹粉蒸饺,曾有幸得到先帝御笔钦赐‘天下第一饺’。青州城里。可能有人不知道郡守府在哪儿,却不会有人不知道大有生在哪儿。靠的就是这百年基业下,锃亮的招牌。

此间不是饭点儿。大有生的客人却挤得满满当当,从三层小楼到楼下大厅,几乎座无虚席,二子等了半晌,才见小二过来招呼,原是有人吃完了,空出了座位来。

“小二,来六两蟹粉蒸饺,三两三鲜饺子,两碟儿香醋。你这里,有葡萄汁嘛?”

乐不同大喇喇的点着单,“有。鲜榨的葡萄汁,不过……如今正是柑橘季节,客官何不尝尝,新鲜的柑橘汁?”

“那来一扎柑橘汁,一扎葡萄汁。”

“好嘞。”

这样一顿饭下来,少说也要几两银子。不过乐家有钱,想来也不会在乎着区区的几两。“你还想吃啥?跟哥说,点。”

“这就够了。”

“祖父说,大有生的蟹粉蒸饺,吃上一口,能让你鲜的咬舌头。”

顾乐正饿着肚子,他也是孩子心性,一听,嘴里难免带了口水。待那热乎乎的蒸饺上来,配着金黄的柑橘汁和紫红的葡萄汁,放入口中一个,每个蒸饺都有一个完整的虾仁在里头,混着上好的小羊羔肉,鱼肉,羊羔肉鲜美,虾仁弹性十足,鱼肉佐味,“好,好……”

二人吃的不亦乐乎,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往后,谁再敢欺负你,跟哥说。”

顾乐白了他一眼,自从来了‘百草园’,除了你,谁还欺负过我?!

然而这蟹粉蒸饺的味道实在是好,他便是心里有些怨怼,也忘得一干二净了。此刻只顾着闷头吃,乐不同说些什么,他也全然没有听进心里去。

“你这人不错!”那葡萄汁也不知道是不是搁的久了,乐不同喝完,有些上头。

“就是你那个姐姐,哥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凶的女子。”

“我秀姐最是个公平明理的,你当日,确实做错了。”

“别提了……扫兴。”乐不同揽过顾乐的肩膀,“一会儿去街市上逛逛,你看中什么,跟哥说,给你买,咱不差钱。”

乐不同晃了晃身上的钱袋,里头装了几张百两银子的通兑银票,乐家富庶,对待他这长孙嫡子,更是出手阔绰的很,乐不同这回得了机会参加秋闱,乐老太爷已经感谢祖坟冒了青烟,这些银票,都是奖赏给他的。

青州的主要街道唤作罗雀街,与西京的青龙街相仿,都是一条极长的街道从城门口直通郡守府,然后道路两旁延伸出无限的可能来。

“那便是青州郡守府?”顾乐站在郡守府外头,抬眼看那巍峨的府邸和悬着的牌匾。“两位小哥是打外地来的吧?”

卖柑橘的小贩,一面帮乐不同挑着柑橘,一面道。

“本地的郡守,原是叶昆玉叶大人,可是这叶大人,忤逆犯上,让先帝给削了官职,如今的青州郡守,乃是当今大司空龙允大人的胞弟,龙许龙大人。”

顾乐看着那已经易主的郡守府,心里感觉怪怪的,他忽然转向卖柑橘的小贩,问道,“先生可知?这青州总兵郭通将军的府邸在何处?”

小贩一手拿着秤杆,一手随便一指。“将军府在城东,你们走反了。”

郭睿被调往禹粮,如今郭通年事已高,朝廷重用年轻将领,早就想换了这些老臣,若不是他于先帝有恩,恐怕第一个被撸下去的就是郭通。因为郭通从一个小小的校尉做起,没有半点靠山。他为人极难相处,朝中相交的同僚也没有多少。他能得到将军之职,尽是两代皇帝念其护驾有功,虽然治军的本事无甚突出,好在不是个混的。

顾家与郭家有些嫌隙,顾乐经秀儿指点,这一番来青州进行秋闱会考,要躲着些郭家的人。郭通再无能,再不合群,在朝堂上混了这么些年,哪怕是狐朋狗友,也比顾家认识的多。

二人从市场上回来,说说笑笑,关系当真缓和了不少。本来,少年人打架,多是不记仇的。乐不同觉得这顾乐,虽然他以前看不上,可是那恶作剧的本事,跟自己有的一拼,书院里其他学生都害怕他,难得碰见这么个不怕死的,还有天花散那样好玩儿的东西,乐不同便想着与他结交。

“乐……大哥。”

乐不同转首,“咋了?”

“这次秋闱会试,你有几成把握?”

乐不同听顾乐问起这事儿,心不在焉道,“一分把握也没有。若非祖父挟胁,我根本不会来这儿,更不会考什么劳什子的秋闱。”

“我看你武艺不错,何故不考武举人去?”

“我倒是想,祖父哪里肯让?莫说武举人,别的什么,他都不会让我去的。我是乐家的长孙,又是嫡子,祖父巴不得我能一举高中,给乐家光耀门楣。”

“武举人也是官。”

“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咱们大雍,那武举人如何与文举人相比,若是吴国,则截然相反,便是秦国,武举人也堪与文举人相比。”

顾乐点了点头,乐不同所言,句句属实,半点没有参假,这本来就是极难克服的东西。

“那,这几天考试将近,你不看看书?”

“看书?他能看明白什么?!”

二子循声望去,来人正是管夫子,反正与乐不同不对付,他姑且连装都不装了。管夫子为人虚伪懦弱,却仗着有几分学问,很是看不起白丁。他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学院的财神爷,乐老太爷,更是看不起乐不同这个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可是平日里,需要装出一副躬亲和蔼的样子,真是累死他了。

“先生说的哪里话,乐学兄聪敏机智,不过是贪玩儿些罢了,怎么就看不懂?”

“莫说是他,就连你,此次也只是来凑数的,还真当你们能考上啊?”

“既然朝廷允许七岁以上的学生考试,便是有考上的可能。”

“痴人说梦。”

……

夤夜时分,乐不同有些睡不着觉。他平日里斗鸡走狗,都是用的祖父的银子。可是祖父从未说过一个不字,但是他在学堂里,哪怕有一丁点的表现不好,祖父都会狠狠责罚他。乐不同心里,也想要给乐家争光,可是他这些年的作为,不给乐家抹黑已经是祖坟冒了青烟,更别提争光一说。

乐不同翻来覆去,顾乐住在外间的长榻上,听见他翻身的声音,“乐学兄,你还没睡啊?”

乐不同闷闷哼了一声,那种在考场上,见着试卷,他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他的感觉,委实不好受了些。更何况,还要被强制在考场里头逗留三天。简直要命!

“学兄。”

乐不同翻身睁眼,就见顾乐擎着烛火,立在他身前不远处,烛火幽深,照的他好生吓人。

“你……你干嘛!”

第六十五章 秋闱之喜(二)

“我方才看了你做的文章,学兄不是笨人,不过……这做文章,需要拿捏的点,学兄没有掌握住罢了。”

乐不同松了口气,旋即道,“你大半夜的,就是要与我说这个?”

顾乐坐在乐不同榻前,窗外朦胧月色衬得他一张黑不溜秋的小脸十分阴森,“不然还能是啥?”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烛台,那火光忽明忽暗,“我原先只知道闷头写文章,可是这立意,选材总是不得先生的意,咱们先生中过那么多次科举,必然是个中好手,我想不出自己究竟为何不得先生的意,后来,还是秀姐同我说的。”

“为何?”

“姐姐看了我的文章,说这笔锋虽欠火候,可是选材十分新颖,总体上说是可圈可点的。不过,姐姐告诉我,但凡一个人,总会因为其经历,喜好的不同,对文章的选择有所偏差,譬如去岁京试的主考官安大学士,便不喜欢学生随意卖弄文采,堆砌华丽辞藻,而咱们省试的考官博古博大人,就是以骈文见长。姐姐说,做学问,钻研之外,还要学会取巧。这取巧说的并不是你可以不好好学文章,投机取巧,而是在有深厚的功底的情况下,懂得拿捏考官的喜好,考官喜爱什么,你便写什么,换了一个考官,你也能对症下药,才是上上。”

乐不同对顾秀儿那丫头有些忌惮,听了顾乐的话,从鼻子里头哼出一口气来。

“她就这般自信?说的好像自己参加过千百场考试一般。”

“阿嚏……”顾秀儿打了个喷嚏,手一抖,朱砂笔便把面前的公文给弄得脏了。

“如今天气转凉,你该小心着点儿才是。”

说话的是顾玉儿。灵儿坐在她身边的榻上,姊妹两个相携着在弄些毛线。

“姐姐,你弄得这件羊毛坎肩,我瞧着你弄了好久了。”

顾玉儿眉头一蹙,“我本想着拿棉花做的,可是你说这羊毛纺成线,可以编织出好看的衣服来。我便试试,谁知道,这织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

顾秀儿耸耸肩,她那日,只是瞧见农户送过来的羊毛,便动了心思。此间可以将羊毛做成毡子,也能纺成线,却鲜少有用来做毛衣的。顾秀儿不管前世今生,手都比较笨。毛衣是织不来,可是顾玉儿灵巧,她便向玉儿说了,这几日顾玉儿忙忙叨叨的,便是在弄这个事儿。

“莫急,姐姐。你再研究研究,终是能鼓捣出来的。”她笔下一停,一滴朱砂便滴在了垫着的雪白宣纸上。染出一朵梅花来。

“若是这事儿成了,咱们许是能开个毛衣店呢。”

顾玉儿唇上抿着淡淡的笑意,朱樱坐在她对面,二人手搭手绕着毛线。

“毛衣店?”

顾秀儿点了点头,“不光是毛衣,围脖儿,手套都可以织出来。”

初秋时节,天气尚暖,然而夜间的凉风吹落了秋天的第一片梧桐叶。俗话说,一叶落知天下秋。

顾秀儿看着手掌心里静静躺着的落叶。她掌心细白,指甲红润,一片叶子放在手掌心里。微微发黄,被凉风吹的轻轻颤动,如美人睫毛上晶莹的泪珠一般惹人怜爱。

“两年了。”

顾秀儿心里默默说着,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两年了。两年的时间,不知道在寰宇之外的那些亲人过得如何?不知道,她会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生活多久,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回去?要回去吗?

“二姑娘,天气转凉了,大姑娘唤奴婢来给您加件儿衣裳。”

碧桃胳膊肘上,搭了一件素底樱花的薄斗篷。

“今天门房有消息吗?”

“还没有。不过秋闱之期将近,既然没有坏消息,想来小少爷还是平安的。”

碧桃刚说完话,就瞧见府上新雇的门房陈伯进来禀报。

“二姑娘,有……有小少爷的消息了。”

顾秀儿足下轻点,穿过回廊,便到了书房。顾喜正在接待一名斥候模样的男子。

“阿秀,这位先生说,小六在白河县帮着县令除掉了为祸一方的连云寨土匪,现下正是来送谢仪的。”

顾秀儿觉得这事儿古怪,九斤就在边儿上站着,听见连云寨三个字,也是吃了一惊,“先生,连云寨?是莽山那个连云寨嘛?那匪首,可是人称胡麻子的?”

这斥候喝了两口茶水,赶忙道,“正是,方圆百里,还有哪个连云寨有这般大的名头。小少爷天赋异禀,机智善变,真是……”

他还想夸几句,可是看见这家人的脸色,实在说不下去了。

“他一个小孩子,怎么斗得过凶狠的土匪,我弟弟可是受伤了?”

斥候摇摇头,“小少爷并未受伤。”

既然毫发无损?那必然是智取。“先生,那匪首抓住了没?”

斥候见她面上一点喜色也无,有些纳闷儿,转脸瞧见周遭几人都是这样郁郁的神色,更是不解,不过他还是老实应答,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清楚楚,更是没漏过胡麻子在逃,而且官军烧了连云寨的消息。

“先生且慢,用过饭再走。”

顾秀儿让嬷嬷来招呼斥候,只身去了松阳县衙。典农府离松阳县衙不过几步路,正逢刘氏兄弟值班,见了秀儿,面上均是和颜悦色的。

“二姑娘来了。”

“二姑娘来了。”

这几日县里风调雨顺,也无命案发生,顾秀儿便英雄无用武之地,平日里除了躲在宅子里批阅公文,再没有出来过。她今次这趟,是为着那斥候口中说的事情而来。

“嘉奖令?”孟仲垣质疑道,“那白河县令崔登,我有过一面之缘,你为何要本县给他发嘉奖令?”

“这还是因为舍弟惹了一桩麻烦事。”

“哦?你说来听听。”

“舍弟前往青州应考……经由莽山时,遇上了当地的匪首,胡麻子……”

乐不同掌着灯,看顾乐在桌上一笔一划的圈圈点点,“乐学兄,你看看,这几个地方,你说的道理是对的,也是应题的,不过今次省试的主考官大人,最是喜欢华丽些的文风,你将这几个字修改一番,换上些难字,成绩必然要比这样的好。”

乐不同不置可否,“当真有用?”

“你可以不信我,但是不能不信我姐姐啊。”

乐不同翻了个白眼,“那丫头何时跟我对付过了!”想了想,他还是搔了搔头,“反正死马当活马医,便如你所说,试试吧。”

“乐学兄,这是我姐姐给我划得重点,你这两天拿去背背。”

乐不同眼睛发直,顾乐这个姐姐,泼辣是泼辣,倒是真有些本事的。那本札记是顾秀儿亲手所书,她先是买到了消息,得知这次省试的主考官员,然后又出重金,到处搜罗这位大人的作品,阅读几遍之后,在省试考试科目的文章里头,圈划出了几处重点。也将这个方法,教会了顾乐。

“小六,这不是投机取巧。不过若是你平时不学无术,这一招,也能有些小成。但是还是要依靠平时的基础,考试前,你只管将重点部分反复记忆了,文风贴着那些框架去写,再运用些自己的想法雕琢一番,想是能得个不错的分数。”

“哈哈,你真当你姐姐是神仙不成?”乐不同没接那本札记,而是打了个哈欠,转身回去睡了,顾乐无法,脱掉鞋履,也钻进了被子。

次日晌午,乐不同才醒过来。顾乐不在房间里,他头发乱糟糟的坐在榻前,看顾乐榻上放着那本札记,便拿来看看。

“这哪是笔记?分明是主考官大人的经历介绍……”

平藩,以夷制夷……乐不同渐渐看了进去,最后几页,还有顾秀儿尝试着出的几道模拟题。

省试总共分为三轮,每一轮的答题时间为三个时辰,这三个时辰,都必须在贡院里头的小房间进行,里面有恭桶,不得提前交卷,有任何舞弊行为,都会被取消考试资格,之后两年也不能再考。

每一场考试有三道题目。

“乐学兄,你在看我姐姐的笔记啊。”

乐不同没吱声,他看的认真,根本没听见顾乐说的是什么。顾乐提着食盒,“乐学兄,刚才午膳的时候唤你你不起来,我去打了饭来,你先吃吧。”

顾乐放下食盒,见乐不同仍是没有反应,笑了笑,拿起书卷,温习起来。

考生入场的时候,管夫子候在贡院外面,与许多送学生来的夫子一般,心情焦灼。今岁通过省试的生源名额可是关乎到明年百草园的入学申请。他擦了擦额上急出的冷汗,与车夫一同候在大柳树地下,来回踱着步子。

乐不同刚坐下来,打算放弃。若是要他照着五经写文章,那还容易些,可是让他凭空写一篇,真是忒难为人了。考场里鸦雀无声,顷刻,贡院外有开考击鼓,考官们开始发放卷子。

这试卷用明黄纸密封,乐不同睡了一个上午,考官来回的时候瞧见他得样子,不禁摇了摇头,“又来了个蠢材。”

待到吃过午膳,乐不同的卷子还没有拆封,他已经用舌头将自己嘴里的牙齿数了十遍,无聊至极,便将那明黄纸拆了开来。

“第一题:赵魏外重内轻,周韩外轻内重,各有得论。”

藩镇!乐不同眼珠子差点儿掉下来,这是顾秀儿那本札记的第一题,论藩镇。

第六十六章 秋闱之喜(三)

乐不同眼珠子险些没有瞪下来,第一场的试题,顾秀儿猜中了七分。她不光猜了题,还按着考官的喜好,草拟了一份标准答案,这答案也是寻罗秀才瞧过的。乐不同过去的十二个时辰里头,除了睡觉,便是看那本札记,如今考卷拿在手里,他忍住心中惊讶,仔细又看了两遍题目。

乐不同一手捉起案上的毛笔,仔细书写起来。

待到最后一遍击鼓,他头上沁满了汗珠,背上也湿透了。不过好在,终归是按时答完了卷子。那考官来收乐不同的试卷,他上午初巡的时候,见到这名学生一直在睡觉,可是到了下晌,突然中了邪一般,奋笔疾书起来。考官端起他得试卷,这字迹算不上清俊,倒也是工整的。行文严谨有序,虽无大成,倒是上上的文章。考官不禁对眼前这个小伙子有些刮目相看的感觉,看来这些后生,能者众多,是大人多虑了。

连考三天,考生需要在贡院里住上三天。顾乐的考场离百草园的其他学子不同,因为他年纪小,是拿了夫子的推荐信才获得的考试资格,因此被与其他特殊关照的学生一同,安排在了贡院后方,这里头有几名哑仆,朝廷也担心,年纪太小或者身体不便的考生,会在应试的时候发生什么意外。

顾乐看到藩镇这题,并不意外。姐姐给他的笔记只是一个提点,姐姐笔记中说,在考场上行文,到底还是要依靠自己的真才实学,他年纪小,见识却不少。前阵子随姐姐进京。见着了那蛮横无理的大夏使臣阿史那,又见着了那么些番邦胡人,顾乐想了想,提笔写了起来。

“这……该是秋闱第一场过了吧。”顾玉儿这一日早上起来,便心中惴惴,她这整天,饭都没吃两口。顾家上下,都忧心顾乐的考试情况,只有秀儿一人,该吃吃,该喝喝,厨房做的蒸饺,她一个人吃了三两还多,晚饭后,还将买来的酱猪蹄儿给啃了。饭量比平时还好了几倍。

“看这时辰,小六怕是已经睡了,姐姐,你也早点儿睡吧。”

“我……我哪里睡得着,小六多大的孩子,也不知……”

“贡院虽说比不上家里舒服。倒也是不差的。”

顾秀儿掰了一个桔子,扔进嘴里一瓣,面前放着一册厚厚的《神农本草经》。

“上药一百二十种为君……”

她默默记诵着。自己这具身体,于记忆学习方面,真真是不如前世那具。

“你倒是不长心,今个儿该吃吃,该喝喝……”

顾秀儿淡淡道,“我相信小六能考出个成绩,便是担心他,又有什么用?我吃好了东西,睡饱了精神,养好了身体。才是重要的。”

顾玉儿叹了口气,“你这丫头……出了那回事儿,跟变了个人似的。”

守更人敲了梆子之后。便不知躲去了哪里偷懒。整个松阳县城,陷入了一片静谧之中,偶有人家传来孩童的哭闹,也很快就止住了。有个黑影,出现在空无一人的伏牛街上,此间有宵禁,正逢国战之时,为防敌国细作,朝廷有令,入夜之后闲杂人等不能随意出入城门,三更之后,若是在街道上乱晃被巡逻士兵发现,是要按律处置的。

那人停在松阳驿前,就着驿馆门前的灯笼,看清了上头张贴的布告。

“今岁,得白河县崔登大人之邀,本县县民安乐镇百草园夫子管生等,诱敌深入,助白河县勇破连云寨匪众,特此嘉奖……”

黑影愣了愣,诱敌深入?这么一说,他倒是有些想明白了,那么小的孩子,怎么有这个计谋,必然是崔登这个老不死的想出来的歹毒法子。

黑影施展轻功,几不可查的离开了松阳县城,就好似他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崔登身畔揽着一名貌美姬妾,一只肥厚的手掌抚着美人饱满的胸脯儿,桌上摆满了酒肉山珍,这样一顿,足够白河县一户百姓,吃上一个月的。

“大人,前去报信儿的人回来了。”

崔登油光满面的脸上,闪过一抹狠毒,“这可怪不得我不义,是你们硬要走上这条死路,那胡麻子是个锱铢必较的,如此借刀杀人……真是……”

他正得意自己的计策,“你此去松阳,可是如实禀报了?”

斥候不敢怠慢,急忙禀报道,“大人说的,小的都同那松阳县顾家人说过了。”

崔登眉毛一挑,显得他一张胖脸有些滑稽。

“哦?他们可是欢天喜地接了?”

斥候一愣,徐徐道,“大人,他们不但没有欢天喜地,反而有些懊丧。那顾家的一个丫头,还去寻了松阳知县。小的先头儿不知道她去了知县衙门,后来听在驿馆等候的车夫所说,那丫头去了衙门,至于做了些什么,小的就不知道了。”

衙门?崔登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顾家的丫头,能成什么气?能有什么火候?他心中存了轻蔑的意思,便挥手让那斥候先行下去了。

“大人……”推杯交盏之间,又是一番旖旎春色。直到后来白河县衙遭到血洗,崔登临死前都没想明白,明明是自己使得反间计,怎么反而报应在了自己身上?

斥候从主院出来,便见着白河县王有望师爷,这是个干瘦老头儿,留着两道八撇胡子,喜欢拿着把羽毛扇,也不关天气热不热,不停扇风。

“王师爷。”

王有望点了点头,绿豆眼泛着精光,“你这是打哪儿回来?一身风尘?”

斥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同他讲了,王有望变了脸色,“你说,你前脚儿刚进顾家,说明了这事儿,后脚儿,那顾家的丫头便去了县衙门?”

斥候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王有望脸色大变,“你何时回来的?你从松阳县离开,如今几个时辰了?”

斥候不明白他问的是些什么,只好如实算了,“这一来一往,已然十二个时辰了。”

“呜呼哀哉!”王有望顿足道,“我看你命不该绝,大人那性子是劝不得的,你今日去衙门请辞,趁早搬离白河,还能留下条命。”

斥候难以置信的望着王有望,“师爷这般大惊小怪,是何故?”

王师爷唏嘘不已,“现下哪还有时间议论此事,你若是命大逃了出去,下月初三,咱们在衙门碰头,我告诉你这事情的因缘。”

……

乐不同在考场的第一晚,睡得很是香甜,因为看过那本札记的缘故,他虽然对笔记上的标准答案,只能回忆起六七成了,那倒也是不错的成绩,在卷面上加了些许自己的想法,行文虽不是神来之笔,倒也规规矩矩的。

他不善于自己做文章,但是在已有的文章基础上,做些修改润色,他倒是会的。第一场这般顺利,乐不同心中便有些期待第二场,盼着顾秀儿那本札记,能管上用。

可是待第二场的试卷发下来,乐不同却傻了眼。他昨天夜里仔仔细细将那札记回忆了一遍,以为这样便能万无一失了,可没曾想到这一场的考题,与那本札记上的内容,半点干系也没有。

“臭丫头就是臭丫头,蒙对了一次,哪能次次蒙对,亏得我还信她。”

顾乐看到第二场的试题,倒是十分从容,姐姐说得对,考试到底还要看自己,那些所谓的重点,也不能全信。这第二场的考试,考的是前朝名仕董子文为官时,主张设立公设学堂,给天下寒门子弟读书的机会……

乐不同反正已经答完了一场,这第二场的题目,他倒是看得懂,想了想,便也老老实实应答了,虽然不如昨天的考题那般流畅,但是行文也算严谨,前后能呼应的上。

考到第三场的时候,已是三天以后,管夫子这几日连客栈都没回,省试期间,贡院附近有了特赦,可以容许百姓留宿,不必宵禁。如此一来,许多书院的夫子都聚集在贡院外边,生怕有什么粗疏了。管夫子这几日宿在马车上头,熬得两只眼睛乌青乌青。

终于,贡院敲了第三次鼓,学生陆续从里头出来,管夫子与车夫两个,守在外面,见着百草园的学子,便赶忙上前,“今岁出了些什么题?答得如何?”

第一个出来的是乐不同,若不是省试不能提前交卷,管夫子非得以为这学生是偷跑出来的。他不学无术,便也没有去问乐不同考得如何,只是抓住了乐不同后面出来的一名学生,详细询问过了。

顾乐迟迟没有出来,乐不同就守在外头等他。直到贡院的门快要关上了,顾乐才从里头慢悠悠走了出来。

“这么晚才出来,怕是考不上哭了一鼻子吧。”

乐不同没搭理管夫子的冷言冷语,“顾乐,你考的咋样?”

“这些……”顾乐慢吞吞道,“好多人考完了,这些东西都不要了,我便给捡了回来。”

乐不同凑近一看,都是些笔墨砚台的文房,有些人觉得考试无望,连东西都不拿,净身从考场出来,顾乐滞留这么久,就是去捡破烂儿了。

“都是好好的东西,够我用好久了。”

顾乐似乎想起了什么,淡淡道,“乐学兄,第一场的藩镇与第三场的以夷制夷,乐学兄想是有些思路吧?”

岂止是有思路?乐不同看见第三场的以夷制夷的题目,差点儿没当场跪下,朝顾秀儿所在的南方拜上几拜,真真是活菩萨啊。

第六十七章 秋闱之喜(四)

管夫子没听懂这二人打得哑谜,刚才已经有学生告诉过他,今次考试首场的题目是藩镇,次场的题目是寒门子弟求学,莫场的题目则是以夷制夷。别说是乐不同,连管夫子自己,都觉得今岁秋闱的考题有些难了。

“这种题目,乐小公子想是做不出来。”管夫子面上带着几分揶揄笑意,“不过,今次乐小公子能来考试,已是实属不易,乐老太爷想必,睡觉还要偷着乐呢。”

“什么做不出来?不就是藩镇,以夷制夷嘛?告诉你,小爷在书上都瞧见过!”

管夫子明显不相信他的话,可是面上又不能太伤乐不同的面子,管夫子反复思忖了两遍,终是闭上了嘴。

乐老太爷怎么说也是百草园最大的金主,得罪了他,可万万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管夫子知道厉害,便也不将话儿说死了。

“小少爷倒是聪明。”

乐不同没理他,径直领着顾乐从他身边越了过去。顾乐回头看了管夫子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忍住了。

“走吧……”

顾乐装了一口袋文房,除了纸张之外,那些毛笔,砚台等,足够他用一辈子了。

“这些东西,你们家里没有?”乐不同一面走一面絮絮叨叨的,顾乐背的东西太多,走的很慢。

“我就不信了,堂堂一个典农府上,还用不起这些东西。”

“乐学兄说笑,这些东西,姐姐确实给我买了不少,可是……我初认字的时候,没有毛笔。没有砚台,都是拿树枝在沙地上写字……如今看见这些东西你们不要了,捡回去都是能用的好东西,为什么不去捡?”

乐不同让他说的面皮子一红,“你捡就捡吧。这些破烂儿,我们府上有的是,你若是想要。直接跟我说便是,不用去捡别人不要的。”

“那怎么一样?”

“不说这茬儿了,你姐姐那本札记,当真是好用的紧。”

顾乐听见他这么说,心中有些宽慰,“姐姐这本札记,也不是平白来的。她请了许多人打探本次主考官大人的生平,还得知他近日在朝堂上力排藩镇割据……而那以夷制夷的题目,也是这位大人多年前任沧州郡守的时候。多次向朝廷上表过的。”

乐不同心中有些讶然,纵是他再傻,也晓得这消息的珍贵。必然是从宫里头或者京城里头流出来的,原来顾家竟然有那般想不到的靠山。自己这回倒真是撞了次大运,“走,哥请你吃好吃的去。”

蜜汁叉烧。水晶肘子,干烧羊排……满满一大桌子菜,顾乐都已经用不上筷子了。使劲儿往嘴里划拉。青州物阜民丰,自古便是历朝历代的经济枢纽,这饮食文化更是囊括了天下饮食的精髓,北方的咸鲜,南方的甜润,郑国以西的麻辣滋味……

“乐学兄……”顾乐嘴里塞着一只蜜汁鸭腿,“你答得怎么样?”

“都答了,比我想的好。”

“再过十日便出成绩了,你是回家等,还是在青州等?”

青州的物价比外地要高出很多。许多不是青州本地的学子,考完试后就会立刻动身返乡,至于省试的成绩。在半月后,会经由各个省道,由专人到各个县衙去派发。“早些回去吧,在此地滞留,也没多大意思。”

乐不同说的是实话,他确实觉得没多大意思,乐家富庶,在吃穿上从未短缺了他的。来青州也不过是吃喝玩乐,若是有钱,在哪里的生活不还都是一样的。

“我也想回去,此地物价甚高,多耽搁几日,家里便要多出些钱,只是不知道,夫子是不是愿意这么早就回去?”

管夫子的答案,自然是愿意的。不过前提是,他留在这里,把学生们撵回去,这样一来他可以等着朝廷发榜,二来少了这么些学生,饮食住宿的费用便下去了大半,足够他在青州住上好几个月了。

“你们出来这么久,家中必然急等着你们的消息。”管夫子大义凛然的说,“可是这省试的成绩,老师必须要等在这里知道了才能安心回去。”

乐不同倚靠在大厅的廊柱上头,听着管夫子假仁假义的话,眼皮子也没抬。

“夫子说笑了,省试成绩下来后,会立刻快马到各县发榜,夫子等在这里,也顶多提前一两日知道罢了,有什么意义?”

“哈?乐小公子不懂,老师巴望你们高中的心,不比你们父母来的差。”这话倒是真的,不过管夫子的目的还是在于,发榜,提高名声,进而圈钱。

“既然如此,我们先行回去了。”

管夫子等的就是这句话,不过在听到乐不同后面半句的时候,险些没把他气死。

“既然我们要回去,一路的车马费,食宿费,夫子当还给我们才是。当初每人交了五两银子,如今剔去车马费,食宿费,至少还余二两银钱,夫子将这钱发给大伙儿,我们下晌就雇车回松阳。”

二两!呸!二钱也没有!

管夫子面色变了几变,他额上青筋渐起,流下一缕虚汗来。一共十四名学生,统共收了八十两的费用,乐家还多给了十两。这样一路过来,能省则省,才花去了三十两,还余五十两,他本意在青州好好玩乐一阵,可是乐不同张口闭口便是要还钱,真是……

“哪里还有钱?早都花光了。便是老师在这等着,那花的也是老师自己的积蓄啊。”

顾乐眨了眨眼,算起了账,“老师,这客房每晚要七钱银子,两人一间,便是每晚一共花用5两银子,咱们一共才住了三晚。这才十五两银子,剔除花用的车马费,餐饮费,怎么也用不到三十两银子吧。”

“就你会算!”管夫子有些没好气儿,乐家是大户,他开罪不起,可是对顾乐,他就没有那么客气了。只怪他总觉得别人三岁看八十,顾继宗虽然得了功名,却是个短命的。上任途中就下落不明了,说是下落不明,多半是让流匪打杀死了。顾家没了父亲荫蔽,母亲也去了,母亲娘家,虽说是书香门第,可也没落了许多年头。管夫子打心眼儿里不相信顾家能翻身,也就自然没注意到坊间传言,当今圣上看上了顾家的二小子,封了官不说,还给赐了名。

他显然不知道,顾家纵然没了当家人,可是这门楣一样没有倒。

“别以为汉文瞧着你不错,便能考上省试!”管夫子白了顾乐一眼,继续道,“近二十年的省试,你听说过谁不及八岁便考上的?便是咱松阳县的知县孟大人,那也是九岁过的省试!你还真以为你能考上!?那不过是汉文要试试你的才学而已。”

乐不同听见他这么说,可就不乐意了。

“夫子说的哪里话,顾乐是得了罗夫子的推荐信才能来考试的,那罗夫子,必然是觉着他多半能考上,才会让他来。”

经过土匪一事,大伙儿对顾乐多半有些好感,此刻也都帮着他说起了话。

“夫子,顾乐虽然入学晚,可是聪敏的很……”

“夫子,此言差矣……”

“夫子……”

管夫子一个头两个大,“罢了,你们快些回松阳去,也好让家人放心。”

“那银钱呢?”

管夫子本打算死咬不松口,“如今还余了十两,老师给你们租好马车,便不剩什么了,还填进去了不少。若是你们再说什么,连这十两都没了。”

最后,各让一步,管夫子又拿了五两银子出来,才把十四名学生给打发了,这可如同在他心尖尖上剜去一块肉一样。

乐不同拿了钱,也没去做书院安排的马车,而是用祖父给的零花钱,租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比来时的车,不知气派了多少。

“乐学兄,咱们坐这样华丽的马车回去,你不怕,路上再遇到强盗?”

顾乐这样一句话,让乐不同彻底放弃了换马车的念头,他心有余悸,跟另两名学子挤在狭小逼仄的马车里头,虽说难过了些,可好在,能安全一点。

如此穿州过省,没过几日,便回到了松阳县地界。

顾乐回来的时候,顾秀儿正立在院子里,摘石榴。

他双手抱着一颗石榴树,左摇右摆,终是掉下来一颗火红的石榴来。

“小六,你回来啦。”

顾秀儿轻描淡写,就好像顾乐从来没有出去过一般。

她没问考的如何,只淡淡询问了这几日吃喝的如何,住宿的怎么样,听到管夫子还在青州,顾秀儿笑了笑。

“这‘百草园’,也就罗夫子有些学问,其余的夫子,功利心太重,不好好做学问,整天想着一些用不着的,也真是有出息啊。”

“姐姐,那青州的吃食可好吃了。”

顾玉儿循声从内室走了出来,见着顾乐好好地站在那里,眼里瞬时噙了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自打顾继宗上任途中出了事儿,顾玉儿心里总觉得疙疙瘩瘩,顾乐这回上京考试,她心里便十分焦灼。如今看到他平安回来,考的如何她也不去想,只要回来就好了。

第六十八章 秋闱之喜(五)

(68)秋闱之喜(五)

秋风渐起,秋试的成绩,便如同秋风一样,传播到了大雍的各个地方。每年秋试,总有几个出彩的学生,去岁是少年及第的孟仲垣,今年,顾乐这个名字,直接从青州府太学官吏的案牍上,放到了圣上御书房的案牍前头,室内熏香袅袅,一缕薄烟从红底鹤嘴的镂空雕花小盏里,徐徐飘散,带来一缕淡淡的芙蕖香气。

宫人挑了一耳勺的花膏,捣在了油灯里头。

“圣上,这些就是今岁省试三甲的卷宗。”

卷宗填写姓名处,都是用黄纸密封的,而阅卷人要在卷首写上自己的编号。省试的试卷批阅,分为初审,复审,终审。

终审的阅卷人,需要在终审试卷的首张,题上自己的名字。

圣上端坐,秉笔太监将试卷一篇篇翻了过去,直到翻到一页,那朱笔批字写了一个博字,“等等,这个给朕挑出来看看。”

这个博,是博古大人的姓氏简写。

“博古这个老匹夫……”

陈堂眼前一亮,“不错……”

博古大人先帝七年因为力排藩镇割据,被当时拥兵自重的藩王陈达,质押在大雍南部一处荒岛之上,直到陈达兵败,才被解救出来。那时候,博大人已经被关押在荒岛上十余年了,每个月都有一名不会写字的哑仆给他送些吃的。因为陈达曾放下话来,只要博古归顺于他,便立刻将他放了,还会擢升龙图阁大学士之职。

先帝十八年,博大人才被放回来。然而他的妻子早已嫁做他妇。独生女儿嫁人之后由于难产而死,他拒绝了先帝给的高官厚禄,独居在龙州乡下,近几年,受到故人邀请,才重又回到了政坛,任省试的主审考官。

“朕登基前。亲去龙州请了他三次,都不如龙允一句话顶用啊。”

“博大人与龙大人相交多年,唯有龙大人,对博大人那古怪性子,能够知根知底。”

“古怪?”陈堂干笑了一声,“朕尚未登基时,他便同先帝说,朕有德行,却无帝王之能。安德海。你晓得,这帝王之能为何物?”

安德海屈伸跪下,小心道,“奴才不知,奴才伺候圣上三十余年,只道圣上乃是千古难得的明君……”

“拍马屁……”

“奴才句句肺腑……”

“得了……这博古在先帝在时这么说朕。如今先帝不在了,他前阵子递上来的折子,你看见没?句句都说房儿非帝王之能。与他当年说朕的话,一般无二。”

安德海跪在地上,很是拿捏不住皇帝的用心。也不敢多言,只是站在一旁小心瞧着陈堂的脸色。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如今朝野上下,如博老匹夫这般直言敢谏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陈堂近日因为病重,愈发瘦了。若不是拿珍稀药材吊着命,连笔都拿不起来。

“太祖爷说的对,他从来都瞧不上先帝,陈皇叔的性子似太祖。那是大刀阔斧夺天下的,可惜如今是太平年代,陈皇叔那般的人物。就真的能让咱们大雍昌盛繁荣起来?不过。现下又与当年不同,我大雍与强秦,一战即发,未来天下的走向,还很难说。”

大雍皇室一脉相承,多是子承父业,而当今皇帝,却是从叔父那里继承的皇位。因为先帝并无子嗣,他得了皇位之后,战战兢兢,克俭克勤。生怕出了一丁点儿的错儿,让人诟病。如是老老实实做了十几年皇帝,也没有当明白,国家政经也没有繁荣起来,眼瞅着还要跟强秦打仗,如今凉州边关一站在即,朝廷内忧外患,大雍危矣。

“若是朝中多些像博古这样的人,朕虽然烦心了些,可是好在有他们在,大雍便不会倒。如今,博古老了,龙允老了……朕也老了……柳妃家里那些事儿,朕无心去管,却并不意味着朕瞧不见。房儿与先帝性子相似,憨厚有余,志勇不足。老六,老十二那都是人精,朕百年之后,还不知道要什么样一个状态。”

安德海小心在一旁磨墨,没有说话,也不敢说话。

“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太祖,先祖必然会庇佑他的。”

“如今朕身边的人,都不中用了。便是近身服侍的那几个,也没有一个能让朕省心的。若是朕还能活上十年,那便能为房儿,多争取一些机会,可是,朕如今时日不多了。”

……

秋试的成绩出来之后,管夫子心里有种吞了苍蝇的感觉。顾乐考上了,不但顾乐考上了,乐不同那个不学无术的也考上了。顾乐是省试三甲,乐不同也进了百名。管夫子心里想的是,这乐不同莫不是作弊了?若是作弊了,那可糟了,以后百草园坏了名声,他还到哪里去圈钱……可是纵然是作弊,也没人抓住,因为乐不同高中,百草园反而多了一个高中的名额。

他又开始寻思起乐家的关系,想了一遍又一遍,乐家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在朝廷说的上话的。管夫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乐不同必然撞了大运。今岁秋试的三场考试,藩镇割据,寒门子弟求学,以夷制夷。都比去年要难得多,别说是乐不同,就是管夫子亲自来考,也未必能高中。管夫子对乐不同拿捏的还是很准的,他觉得,若非乐不同碰巧考试前看了类似的题目,是绝对不会考上的。

他都不想回松阳县了,一来没有脸去顾家,乐家说,二来,他先前笃定顾乐和乐不同两个考不上,现在去说了,也真是打脸。

“这怎么就考上了呢?莫非出卷子的大人,是他家亲戚不成?”管夫子摸不着头脑,只是来回重复着这句话,还是车夫清醒些,把他从红榜前头拉了回来。

“夫子。既然发了榜,咱们就快些回松阳吧。”

乐不同高中的消息,比管夫子到松阳县还早了一天。那天,乐不同正在自家庭院里斗鸡走狗,书本让他扔了一地,好像自此告别了读书考学的生涯一般。

“少爷,您可别啊……”小厮看见自家小主子把书扔了一地。不禁劝道,“若是老太爷瞧见了,又要说您了。”

乐不同爬在番石榴书上,咧嘴一乐。“祖父知道了又能如何,合该秋闱的成绩还没出来,他不能把我咋地,再者说,你就知道,你家少爷考不上了?”

小厮眯了眯眼。心道,谁都知道,你这小祖宗连《千字文》都背不全,能考上?能考上可就出鬼了!

“出鬼了!出鬼了!”门外有人来报,声音极大,吓得乐不同险些从树上掉下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风风火火干什么啊!”

“少爷!不是……出鬼了……不是……少爷!考上了!”

考上了?那小厮的表情就好像吃了苍蝇一样,说不出的怪异。

“确实考上了,有快马来报。少爷中了,省试第一百二十名。老太爷正在前厅答谢呢。”

乐不同听了,倒是没有多大动容,脸上挂着笑,“走着,小爷早说小爷能考上吧。”

那两名小厮相视一眼,眉眼里尽是惊讶的神色,二人亦步亦趋的跟着乐不同,非要亲眼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考上了!

乐家前厅。乐老爷子笑的眼睛都不见了。乐不同的母亲也是小心翼翼的陪着笑,眉眼却不时往外头探看,嘱咐道。“去瞧瞧少爷来了没有?”

“不同啊,快过来。祖父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不就是我考上了嘛?省试的题目简单的很,我早就看会了,考上可不是什么难事!”

“是是是,小公子天赋异禀,考上才是正常的。”来报信儿的人陪着笑,这户人家一看就是大户,等一会子的红包必然薄不了,人人都盼着喜事,这么天大的喜事,再寒酸的人家,都会给报喜的,塞上一个大大的红包。

顾家与乐家略有不同,顾乐是省试三甲,来报喜的人,从进城之后,便是锣鼓喧天的过来,待到了顾家门口,已经聚拢了许多百姓围观。

“这就是那顾举人家?”

“听闻顾举人的父亲,也是举人,莫不是说,这举人老爷也是遗传的。”

“哈哈,听闻顾举人不足八岁便中了举,如今在咱大雍,可是名头正盛呢。”

“不足八岁!哎呦,我家那小二就七岁半了,数儿还不识呢!”

大伙儿拼命往典农府里头张望,生怕错过了一丝一毫。顾乐对这个成绩,并不惊讶,顾秀儿押中了两道题,而这些题,他考前已经准备了好几个月,考不中,那才是稀奇呢。他这回是省试第二名,因为文风尚显稚嫩,比不得第一名来的老练持重,方被压了分。不过,便是如此,也已经很了不得了。

松阳县的百姓觉得了不得,青州的太学监也觉得了不得,若非审顾乐卷子的,乃是名声在外的博古博大人,他得卷子必然会要重审,可是如今那份试卷,已经呈到了西京城中,当今圣上的面前。再要改,那也是改不了了。

博古知道这回第二名的是个八岁小童,倒是并不在意,反而捻须赞叹了几句,“后生可畏啊。”

带头报喜的是省城太学的门人,顾秀儿唤了嬷嬷来,挨个儿赏了一两银子。顾乐中举,顾玉儿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一下就哭了。反而让顾秀儿有些措手不及,直说,“姐姐,你怎么这么爱哭,喜事儿也哭,倒霉事儿也哭。”

顾玉儿擦了擦眼角,“娘亲若是还在,必然也要哭的。”

“姐姐,若是有功夫,快些给大哥,二哥写封信去,让他们也沾沾喜气儿。”

说着,顾喜已经取来了纸笔,要给顾平兄弟写信。那青州来的门人见了,赶忙顺势卖了个人情,“姑娘,小的有亲戚在青州军营当差,您家里若是要稍书信。小的可以代劳。”

“那就多谢先生了。”顾秀儿说着话儿,又给这人塞了些吃食布帛。顾家虽然并不富庶,但是典农这个官,平日里百姓送的吃食很多,拿来做研究的植株也很多,就连后山的几亩肥田,也是朝廷发给典农官的。

顾家现下衣食无忧。顾秀儿整日想的,也不过是怎么让家里的日子更加红火罢了。

“这封书信有劳先生了……”

门人不动声色的接了过来,领了赏钱之后,便往青州赶。

秋闱告一段落,百草园考上的学生一共只有五名。其中,那名叫长生的考了省试第二十八名,还有两名学生挂在了七八十名的位置。乐不同最末,却也是考上的。

乐家上下,欢天喜地。只有一人,仍然惴惴不安。

那便是乐不同的娘亲。

“母亲,祖父说要给我买匹小马呢。”乐老太爷这回是真的高兴,一掷千金,非要让乐不同考上的消息,传播到大雍各地才好。好让那些看不起乐家商籍的人瞧瞧。以后乐家会有些什么变化!

“儿啊,你同娘说,你莫不是作弊了?”

“娘。你说啥呢?”

“儿啊,你有几分本事,娘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你真能考上?那圈里的母猪都会上树了。”

母亲问的问题,正是管夫子最最关心的问题,顾乐考上,那可以说是他少年天才,可是乐不同这么些年,别说考上省试,便是县试,那也是很勉强才通过的。管夫子想着。莫不是子在天有灵,看这孽障实在不是读书这块料,让他早些放弃的?

“娘亲。这次的卷子,真都是我自己答的。”

“你自己答的?”她脸上带着困惑的神色,“你没看别人的,自己答的?”

“娘亲,贡院里都是隔开的,我便是想看,也看不了啊。”

“哎……莫非真是你爹在天有灵……”

“不是,娘,这回考试,我可是碰见菩萨了。”

乐不同神秘一笑,继续道,“娘亲,你知道那第二名的顾乐不?”

“你上回,不是还把人家给打了……的”

“正是,他姐姐可是个神人,她先是打听了这位主考官博大人的生平,然后编撰了一本考试笔记,投其所好,那上头,连续压中了两道考题,便是第一场的藩镇割据和第三场的以夷制夷。儿子考前三天,啥也没看,就是从顾乐那里讨了这本书来看,没曾想,考试的时候竟然都能用上。”

乐不同的娘亲听了这话,一颗悬着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

“如是这样,咱们当好好答谢人家。”

……

顾乐高中的消息,自然传回了顾村。因为但凡中举有了官身的学子,都要在祠堂登记。顾宝根把祠堂的青铜大门打开的时候,直觉自己脚下都站不稳了。

“村长……”

来登记的官吏唤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儿来。

“啊,在……”

“你说,那孩子考中了!?”尤氏听说,差点儿没从炕上掉下来,“怎么老子考了半辈子不中,小的考一次,就中了!”

“听说还是省试第二名……连皇帝,都看了他的卷子。”

尤氏眼前一黑,这顾家,怎么说发迹就发迹, 自己这段时间的小动作,万望人家不要记挂在心里才好。

顾宝根回家的时候,近乎是黑着脸的。

“你以后……别再去惹人家,如今大郎二郎在军营中,都是伶俐的,若是来日有了军功,你看那顾家,非得比现在还要光彩许多。现在三郎得了圣上的青眼,连六郎都高中了,你再整些用不着的,到时候别说我没提醒你。你个干巴巴的老太太,对族里的作用,如何比得上人家的如日中天。”

尤氏让顾宝根说的没了脾气,只得道,“我家海峰也不是差的!”

顾海峰此刻,正在码头上搬运着货物,那日以后,他寻娘亲要了些银钱,便来到了松阳县附近的渡船码头,开始跑船走商。

跑船的风险大,可是回报,也是最大。

顾乐中举的消息,连码头上都传遍了。

“三子,你听说没有?今年秋闱。松阳县有个姓顾的娃娃考上了举人,那娃娃,还不到八岁!”

“海峰不就是松阳县的!?海峰,你认识那举人老爷不?”

“海峰不就姓顾?莫非是同族的?”

……

这天夜里,松阳县很不平静。苏家姐弟将面馆儿收了摊以后,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管夫子在罗家饮酒,喝了一壶又一壶。“汉文,真是怪事。”

罗秀才没有饮酒,端着书卷,鼻子哼出一口气来。

“什么怪事?”

“你说,他怎么就中了!?”

“你说的谁?”

“自然是乐不同啊!他这回中了,以后便不用上学堂了,那每年几百两的束脩可就飞了。”

“怎么,你个做先生的,还巴望着学生考试不过?”

“不是。若是别人,那我真是顶顶高兴的,怎么偏偏是这块肥羊!”

“噢?那顾乐中了,你也高兴?”

管夫子默然,“是有些不高兴,可总体还是高兴地。他这名声。一半是他自己的,一半是你的,是你的。便等同于是我百草园的。”

“他中举,一多半是他自己的,一少半是他姐姐的。”

“他姐姐?”

罗秀才双眼锐利,抿了口茶水,徐徐道,“他那个姐姐,你别看着年纪尚小,我与你担保,必然不是这池中之物。”

话还没说完,管夫子扑通一声。倒在了小桌上头,彻底醉了过去。

“顾秀儿?”罗汉文念着这个名字,嘴边起了一抹古怪的笑来。“好啊,做的真是好。”

顾乐跪在母亲的牌位前,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

“母亲在上,如今小六有了功名,您在天之灵,保佑小六以后一切顺遂……”

顾玉儿含着泪,心中默念道。

顾秀儿立在一旁,这不是她得母亲,她哭不出来,只是受着身边这几人的氛围影响,顾秀儿也有些动容。

“省试之后还有京试,不过……小六,你最好还是过几年再京试。”

顾喜有些不解,“阿秀,为何要……”

“三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小六年纪还小,便是晚个几年再入仕,也没人会说什么。如今朝廷正一站在即,此刻做官的,不比做百姓来的容易。小六既然考中了省试,便是有了功名,那京试,再晚几年,等时局太平些,再去考,那也不迟。”

顾喜不懂得官场的弯弯绕绕,只是跟着附和道,“都听你的。”

“我也赞同二姐说的,我还有许多书都没有看过,这些年,也好积累一下知识。京试不比省试,那是全国的人才,我可没有那个本事,能一举高中,与其浪费银两在路上,不如在家里好好学习。”

对于这样的做法,顾玉儿是赞同无比的,“好好好,等小六年纪大些,去京中考试,才能让人放心啊。”

秋闱告一段落,松阳县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伏牛街每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凉州战事还未开启,此刻,伪装的太平还笼罩着大雍的上空,百姓表面上安居乐业,官员表面上尽忠职守,皇帝表面上安享太平。

可惜,大雍就如同被白蚁蠹过的河堤,在风平浪静的时候,看着坚固无比,稍微有一点点得风浪,都会突然崩溃,一发不可收拾。

西京城,质子府。

质子府的宫人,都是大雍王宫派来监视赢楚的,一来怕他是秦国的细作,二来若是赢楚此刻出了什么事儿,秦王正好可以借此发病。没有人把赢楚当做一个人来看待,而是两国相争的重要棋子。

“赢狐狸。”少女声音清脆,喊着她给赢楚起的外号。

“萧四小姐,从来看不上赢楚,这回来府上,还不知有何贵干?”

“赢狐狸,你莫要掩饰了,你那些小九九,我还不知道么?只是阿房忒憨厚了些,才信你是好人,依我看,这世上,没有比你更坏的人了。”

“你这么说,还敢只身来我府上?”

“你莫非没听说过,这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如今这个身体,早就不中用了。我怕是要死在你与阿房前头。阿房那么信你,我是来此,为他求个人情。”

“什么人情?”

“若是有朝一日,必须得兵戎相见,我望你,饶过阿房一命。”

赢楚笔下一顿,血染梅花。

“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是阿房永远这个吊儿郎当的样子,那天下,本就不该是他得,别人夺走,你也说不出来什么。”

“你这是不肯?”

“赢楚自己的命运还攥在陈姓人手里,哪里敢随便说饶过谁?泠泠,你是忒看得起我了?”

第六十九章 阴谋权谋

萧泠泠目光一沉,她手中端着冒着热气的香茶,里头放了两颗殷红的枸杞子,沉沉浮浮,随着茶水的徐徐波动慢慢漾开。

“都说赢狐狸府上有个泡茶极妥帖的茶奴,这滋味,与我在宫中喝的那是一摸一样。”

赢楚笔锋一转,淡淡勾了一抹温柔笑意,这笑容衬得他一张如玉的脸十分温柔好看。可是在萧泠泠心里,这张芙蓉美男面,真是还不如黄土白骨来的好看。

“你这张脸,也就忽悠忽悠十六,于我,真真是没有半点作用。”萧泠泠一面说话,一面继续饮茶,“我今天只是来找你求个情,你不卖我这个情,那便罢了。”

萧泠泠说着从红木椅子上站了起来,她一张小脸,无论什么时候都比寻常人要白上许多,没有什么血色,今次这还是涂了胭脂的,两颊微微染了些不自然的红晕。

“阿房这个呆瓜,到现在还把你当成是天大的好人。”

赢楚没说话,他薄唇轻轻抿着,看着笔下一幅画作,萧泠泠的目光也顺势望了过去。那笔下的画卷徐徐展开,露出一张美人的图画,美人面无血色,一副困倦之极的模样,倚靠在葡萄藤花架下面,身着雨过天青色的春衫襦裙,膝上放了一卷古籍,微微打开,被风吹散了几页。

这美人二十七八岁年纪,香雾云鬟,美则美矣,却难掩面上的淡淡愁容,红唇轻轻抿着,似乎连做梦,都睡不安生。

“赢狐狸,你画的这是谁?”萧泠泠凑近一看,又瞧了瞧赢楚,“这莫非是你娘亲么?你城府这么深,你娘亲却瞧着是个单薄的美人儿,真是……你莫不是随了你父亲。”

赢楚面上一闪即过的表情,恰好让萧泠泠捕捉到了。她促狭一笑,“我还当你是个软硬不吃的铜皮铁骨,原来你也有弱势。”

萧泠泠面上尽是满意的神色,似乎她此行的目的虽然没有达到,却得到了更大的好处一般。“人,总有软肋的,我的软肋,你们都知道,是阿房……赢狐狸,我只怕活不到那个时候了。不过倒真想看看。你的软肋在哪里?你这人除了笑。便没有其他表情,若不是我认得你将将十年了,还真要以为你是个多么好脾气的公子……我还不知道你,你是这天底下。最最狠毒,最最不惜一切手段达到目的的人,偏偏阿房不信,郑国那个太子长孙煜也不信……若是我死之后,这天下是你大秦的天下,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好歹我是这世上除了你自己以外,最了解你的人了。”

萧泠泠顿了顿,显然在等赢楚的反应。可他仍旧是那副充耳不闻的样子。

“你将我与阿房葬在一处。我自打认得他,便一直看护着他,替他除去了多少六皇子,十二皇子的爪牙,没有我。阿房如何能太平的做他的太子。死了以后,我还想护着他。你要成全我。”

“生死有命,萧四小姐这话,是说的忒早了些。”

“早吗?”

萧泠泠尴尬一笑,“你当我不知道,三哥来了家书,凉州马上要打起来了。”

这世上的阴谋总是伴随着许多东西而来,以至于阴谋的假面,让你难以看透。有的阴谋,夹裹着战争,有的阴谋,披挂着谎言;

“赢狐狸,若不是我身子打小儿不好,我断断不会看着你无所行动的,可惜我是个女孩儿家,父亲打小儿便让我不要参与到朝野更迭中去,阿房不听我的,那长孙煜历来是个气量狭小又目光短浅的。我比不过你,可是总有一天,有人的权谋会胜过你的。”

顾秀儿抱着庭院里的石榴树,左摇右晃,终是又晃荡下来一个饱满的石榴果。

“五小姐,这东西吃起来这样不便当,你怎么还要吃啊?”

朱樱张着一双水灵灵的无辜大眼睛,看着顾秀儿的奇异举动。

“吃起来不便当便不吃了?那咱们老祖先早就饿死了。”

在这个蒙昧的封建社会,顾秀儿不想跟人辩驳究竟是盘古造的人,还是猴儿变成了人。“你将石榴用刀切过,泡在水盆里,在水里剥它,可方便了呢。”

顾秀儿一面说着,随身带着的匕首便将刚摘下来的石榴切成了几瓣,她随意捻起了一块儿来吃,到嘴里的滋味甜酸,非常可口。

朱樱咽了口唾沫,看着也是想吃的模样。

“五小姐,小少爷中了举,你怎么一点都不欢喜?”

“我不欢喜?我哪里不欢喜了?我比你们谁,都来得要欢喜呢。”

“五小姐,这几日大小姐他们都围着小少爷转,偏偏你该干嘛干嘛……你这还不是不欢喜?”

顾秀儿微微偏着头,将身子倚靠在树干上,秋风四起,她穿着一身翠绿的薄衫,外面罩了一件淡紫色绣秋花的坎肩儿,看着十分可爱。

“做学问,最忌骄躁,如今小六身边,有那么多人夸他聪慧,夸他博闻强记,我只好做黑脸儿,时不时提醒他还是要刻苦读书才是正道。这世间的学问,哪怕是天才,也要努力耕耘,记性好没的什么,七步成诗又有何难?难的是将一门枯燥的学问坚持下去,当别人都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你能够咬牙坚持下去,那么你就成功了。”

朱樱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五小姐说的是,现在小少爷容易让人夸得上了天,便不容易下来了?”

“算你这丫头机灵。”

朱樱红了脸,明明五小姐你比较小好不好?偏偏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秋风渐起的时候,松阳县的太平日子也到了头。孟仲垣坐在县衙公堂之上,看着堂下躺着的几具尸体,太阳穴整个儿都在突突。

这样的场面,便是刘江兄弟两个在松阳县住了这么些年,也没有听说过。公堂上一共码放了三具尸体,除了第一具已经烂的透了的。还有两具,保存的尚算完好。一股恶臭传遍了衙门,刘驼子不动声色的勘验着,棺材子在一旁给他打着下手。

三具尸体还不够,衙门外头,还依次码放着五具,这些尸体都是女子身形,被人割去了头颅,衙门外头的百姓,最近有走丢闺女或是媳妇儿的,正在捕快的带领下一一认尸。

“大人,至昨日午时,这无头女尸,一共发现了八人。”

捕头柳西小心禀告着,“已经有人认出了死者的衣物,说是其中一人,乃是本县周庄,周大眼的三闺女,周小环。”

孟仲垣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尸臭熏得迷糊了,他神色板正,一张脸也不必这些尸体好看多少。阿星在后堂惴惴不安,太恐怖了,八个女子,同是被割去了头颅,尸体在死后三四天被人发现,原本该是头颅的地方,插着个稻草人的头颅。这……这非得是鬼怪所为啊!

孟仲垣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事儿的古怪,不过,他联系到的不是鬼怪,而是……巫术。这事儿可就上升到了另一个很严重的程度,本朝严令禁止巫术,抓到与巫术相关的,多是重刑。如今他辖下的松阳县,不光连死了八人,还都是这般古怪的手法,若说与巫术没有关系,谁会信!?

若是巫术,孟仲垣想着,还是先快马书信一封,问问叔父的意见才好。

不过,眼下堂下这八具尸首,还没认全。他忍下心中的怀疑,等着那些百姓前来认尸。八个女子,死后分别出现在近郊的荒草地,官道,河边,没有任何线索可循,近几日下过几场秋雨,那些地方,早被雨水洗刷干净了。现场只有捕快和发现尸体的农户的鞋印。这些女子,就好像被人突然斩去了头颅,然后从天上扔下来的一般。

“大人!”

忽听外头有人禀报的声音,孟仲垣循声望去,希望是有人认出了尸体。

“大人,又发现了!”

“发现什么了?”

这说话的捕快声音里透着慌张,“大人,河道,盐场……又发现了三具女尸……”

孟仲垣觉得坐下的椅子晃了一晃,连刘江这么个胆大的男子,也觉得这初秋的天气,让一股巨大的怨气笼罩,冻得他脖颈子冰凉,冷汗从背脊上缓缓淌了下来,惊骇不已。

“大人!”

“走……看看去。”

……

松阳县有一个天然的盐湖,唤作碧澄湖,水质清可见底,每年产出大量咸盐,丰富了沿岸百姓的钱袋。

孟仲垣站在盐湖边上,一望无际,但见天边偶然有两只白鹭飞过,不过更多的是,秃鹫。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秃鹫,好像是人工饲养的一般。捕快赶了好几次,才将将把那些猛禽赶走。

盐湖边上,寸草不生,有个女子模样的人形,跪在湖边,向远处的抱环山叩首。若是从远处看,那是半点异状也没有。

可是凑近一看,便知道,这女子的人头,是个丑陋的稻草人头,而她得躯壳,却真真是人的身体。

孟仲垣眼前一花,盐湖的太阳很大,他有些看不真切。

第七十章 无头女尸(一)

碧澄湖是一个天然的盐场,住在附近的居民,世代都以碧澄湖里产出的私盐来度日,近日官府对私盐把控的严格了,可碧澄湖的居民还是依旧偷偷走私私盐。孟仲垣站在湖边,直觉对岸吹来的风都是咸的,那风吹拂在脸上,若是有伤口,便会觉得火辣辣的疼痛,便是没有伤口,也容易在毒辣的太阳底下,被晒得皲裂发胀。

不过孟仲垣涨的不是脸,而是脑子。午后的太阳正毒辣的紧,碧澄湖光如明镜的湖面上,反射着一道道毒辣的日光,照的人眼前一片模糊,直觉那跪在湖边的女尸也不是狰狞可怕的尸体了,而是一尊神祗。

没错,就是一尊神祗。这是孟仲垣在阿星撑过来的油伞下面,观察得到的结论。也亏得他上任以来,走马看花的经历了许多案子,对罪犯的心理和犯案的手法有所了解。

他直觉这个凶手,不是在杀这些妙龄女子,而是把她们按照一种古老教义中的神祗来打造,或是某种巫术。孟仲垣耳边嗡嗡作响,叹了口气,唤阿星将纸伞收回,“走,回衙门。”

阿星想了想,小心翼翼问询道,“大人,这回不等顾家姑娘了?”

孟仲垣迟疑片刻,刚想否认,又无奈点了点头,“你……去将顾大人请来吧。”

孟仲垣上了马车之后,回头望了一眼群山环四的碧澄湖,松阳县的上空秋高气爽,艳阳高照,他心里却藏了一处天大的阴霾,挥之不去。

“但愿,这回不要出大事才好。”

县衙前来认亲的百姓,已经三三两两陆续记录在册。被认出来的尸首共五具,都是附近村镇农户的女儿。大家伙儿多是凭借这些女子的衣着和身上的胎记认出她们的。而没有被认出来的,孟仲垣吩咐了捕快,到附近县城去寻寻。有没有人家丢失女儿的。

棺材子坐在衙门公堂下头,他搬了个马扎给刘驼子坐,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虽然经历过许多次命案现场,却从来没有见过这回这么大的场面……死了这么多人。还都是斩首的古怪死法。从尸体头颅部位拿下来的稻草球,被柳西捕头码放在一侧,这些稻草人头都是扎成了球状,面上挂了两颗破布扎成的眼珠子。直勾勾的看人,怪渗人的。

“这稻草人头,倒是精致的很啊。”

他这一个精致,让周遭的衙役们吓了一跳。

“小棺,你……你……”刘驼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读书少,也不是棺材子的错啊。

“刘师傅。您没觉着,这几个人头有些特别?”

刘驼子循声望去,特别?确实特别……

“刚才我拿下来这些人头,也觉得有些特别,特别沉。”

柳捕头沉吟道。他双眼望向那码放的整整齐齐的稻草人头,一个古怪的念头浮上心头。“莫非……”

“莫非……”

柳捕头与棺材子相视一眼,柳捕头不确定道,“要不,打开一个看看。”

刘驼子是第三个想明白他们二人思路的人,他嘴唇子都打了哆嗦,“不能吧?那也太渗人了?”

柳西没说话。手里拿着匕首。取下一枚人头,这玩意儿用稻草扎的结结实实,比寻常头颅大出多半,密密实实的都是稻草捆轧的痕迹。匕首锋利,稍一挑,一割。捆着稻草头颅的绳子便被隔断,啪擦一声,随着四散的稻草秫秸,柳西手中,滚下一浑圆物体。

“啪……”

丹桂飘香。新生的桂花被秋风卷起,散落在典农府前头的路上。顾秀儿望着渐渐阴霾的天色,心里惴惴不安。

玉儿见她这副形容,放下手中的篦子。宽慰道,“如今小六也算得考取了功名,你怎么还是这般……”

她话音未完,便听得门外来报。

来人一身粗布衣裳,倒甚是整齐,面庞儿圆圆的,看着憨实可爱。

“顾家姑娘。”

秀儿姐妹两个相视一眼,顾秀儿淡淡开了口,“阿星小哥,你怎么来了。”

如今衙门补充了些人手,便是有案子,也万万用不到孟仲垣这唯一的伴读书童。想必,该是有棘手的事情发生。

“衙门出大事儿了,大人唤小的来,快些将姑娘请去。”

出事儿?顾乐赶考回来,屁股还没做热乎,乡绅的宴请还没吃完,松阳出了个稚龄及第的……这热乎劲儿还没过去,就让近来连续的命案给遮挡的严严实实的。

这命案的风声也不知是从哪儿传将出去,往日里经由松阳官道到附近城镇的马车都绕了远路,尤其是带着家眷的。谣言愈演愈烈,到最后传进京城大理寺卿孟固耳朵里的时候,已经变成了,松阳县出了个挖人心,生食的恶魔。

百里加急的文书,便从西京出发。到孟仲垣手上的时候,松阳县城外半山的义庄,已经放不下那么多尸首了。

义伯点了支旱烟,在义庄破败的门户上敲打了几下,见棺材仔还没从停尸间出来,他清了清嗓子,吆喝了一声。“小棺,吃饭。”

外院的枣木桌子上头,码了三荤三素。如今师徒两个,别的不说,光这伙食,已经改善了不少。偶尔还能打上二两高粱酒,给义伯下菜。

“师傅……”

义伯循声望去,停尸房门前的布帘子仍旧安安静静的在那里,没有掀开的迹象。

“咋地了?!”

这一次问,里头没了声音。

他不放心,掀开帘子,屋外秋天的日光正盛,照进逼仄的停尸房……左右码放了二三十具尸体,侵占了此处原来主人的地盘儿,空气中弥漫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与冰凉刺骨的奇妙气息。

棺材仔正坐在旮旯里头,手上擎了一本册子,拿毛笔比比划划记着什么。

“你干啥呢,吃饭了。”

棺材仔仍旧闷声在册子上写写画画。这上头,是他记下的这二十三名女子的外部特征,有些字他不晓得,便画了出来。

“师傅,那缁衣的缁怎么写?”

义伯一愣,怒道,“小瘪犊子……快吃饭,别整这些没用的。”

棺材仔搔了搔头,“师傅先吃,我再看看。”

“看看看,你,那什么劳什子顾大人……孟大人……这数日来,看了不下百次了,看出了什么名堂来了?”

棺材仔没有说话,今日一早,又发现了一具尸体,死法都是一摸一样的。这样的事情,让人心惊,让松阳县每一个百姓,每一户家里有姑娘的人家,在太阳稍稍西斜之后,便紧闭门户,再也不敢出来。

“也罢。”

棺材仔垂了头,便想着先把饭吃了。如今虽然入秋了,尸体**的速度也不慢,若是这二十三个姑娘还没人领回去,假以时日,怕是更要认不出了。

“师傅买了桂花酿?”

八月之后,青州的桂花陆陆续续开了起来。酒坊便陆续有桂花酿卖,度数不大,滋味却鲜甜爽口的紧。

棺材仔扒了两口饭,脑中一副图景一闪而过。

“桂花。”

他打了个激灵,如遭雷击一般。

“她们的鞋子上,都有桂花的花粉。”

义伯像看怪物一般看着棺材仔,他面色变了几变,放下碗筷,一溜烟儿的就往山下跑去。

“什么桂花?”

“禀大人,小的这几日勘验尸首的时候,发下她们绣鞋底下,都有一层薄薄的金黄色粉末。小的起初也不知道是什么,因着这粉末并不多,只是零星沾了些,可是如今想来,每一个姑娘足下都有,便有些蹊跷了。”

顾秀儿手里抓着笔,停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这些死者,生前或许都去过一处开了桂花的地方,换言之,她们许是都在一处桂花园遇害的。”

“正是如此。”

“如今将近九月,青州又是桂花大省,脚底踩到花粉,倒也算不得稀奇。何况,这些都是女子,本地有用桂花做糕点的习俗,也许,只是偶然。”

棺材仔搔了搔头,“那是小的没想清楚。”

顾秀儿顿了顿,“未必。小棺,你可知道,这花粉,若不是一棵树上开出来的花,也是各有不同的。这事儿我记下了,你先回去瞧瞧,有没有旁的线索。”

晚些时候,顾秀儿嘱咐刘江兄弟,在城里大面积种植桂花树的地方,多转转,看看有无可疑。

她琢磨这案子已经十来天了,打那日阿星将她请到县衙,见到了那些失去闺女的死者家属,顾秀儿心中一直沉甸甸的。死去的女子多是妙龄,身上并无伤痕,多是一刀致命。林县请来的验尸官勘验之后,认定这些女子都是因为颈部出血过多而死,到算不得痛苦。只是,这凶手处理尸体的手法,委实变态了些。

那些稻草人头里,个个包着一个少女人头。把柳西这个大老爷们儿都吓得够戗。

若非亲眼看到,断断不会想到,人间还有如此惨状。

“大人说得对。”棺材仔一面走一面想,“如今正是桂月,踩到花粉不稀奇。”

棺材仔从衙门出来,就见着个熟人。

刘驼子团着袖子坐在衙门街口的茶馆外头。

他说的唾沫横飞,几句话飞进了棺材仔耳朵里边,“那万麻子历来是个狠角色,没曾想,这回交代了吧。”

第七十一章 无头女尸(二)

刘驼子与万麻子历来是相熟的,因为万麻子药铺私下里经营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买卖,刘驼子是他的卖家之一。如今万麻子出了事儿,刘驼子断了一条财路不说,上回松阳黑市,麻子收了他的东西,只付过定钱而已。

这也是老规矩了,这买卖风险大的很,从来都是万麻子平安回来之后,再行银货两讫之事。往日里,他从此地到目的地交货,里外不过月余,如今秋风都刮了三场,那松阳官道的尘土尽头,连麻子的小木板车都没见到过。

此去凶险,可是好歹也行走了数十年,若说遭到了匪徒打劫,损了性命。也是不大可能的,万麻子早年是漕运码头的扛把子,在黑白两道陆路水路,很是有些头脸的。

因而据刘驼子分析,万麻子只可能,是被收他东西的下家给害了。他不可惜那麻子,只叹自己损了十几两银子。如今眼瞅着快要入冬,驼子还想靠着这收入过个丰年。

现在想来,恐怕是要到半山义庄打打秋风了。

他正如此想着,便瞧见了棺材仔。

棺材仔比寻常少年瘦弱许多,可是四肢其长,手能过膝。掌大无比,还是个断章……瘦不伶仃的棺材仔,脖颈上的大头孤零零立着,此刻正摇头晃脑的踅摸东西,如同竹签上插着一颗肉丸。

“小棺!”

听见刘驼子叫他,棺材仔扑棱扑棱走了过去。“驼子叔。”

刘驼子眯缝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府衙门口,“你此去……莫不是那稻草人头的案子?”

棺材仔点了点头,刘驼子兔子一样跳了起来,附耳道,“你同我说说,莫不是有了线索?”

这哪里是随便说的?

“大人寻我来问问案情。”

刘驼子点点头,“自然。不然大人寻你作甚。”刘驼子捋了捋下巴上一撮山羊胡子。不解道,“说来也怪……自打万麻子没回来之后,咱们这松阳县就开始出事儿了。”

棺材仔本欲去前头酒坊给义伯打壶桂花酿,听见刘驼子如是说。脚下反而长了钉子一样,动弹不得。

“驼子叔,你说清楚些。”

刘驼子一看有门儿,便继续道,“麻子你也认得,他此去送货,已经三月未归了。自打他走,咱们这儿便开始陆续死人……死的还都是少女……不说旁的。”

刘驼子一双鼠眼转了转,嘀咕道,“你不知……前阵子他收东西的时候。反复问过我,有没有十七八岁的少女人头……我当这老东西变态,便没得搭理。莫说十七八岁的少女人头,若不是斩首而亡,谁会不留个全尸入殓。”

“竟有此事。”

万麻子在此地做黑色交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棺材仔也没少去给他送货。不过刘驼子的话,倒是给他提了个醒儿。那二十三个稻草人头剖开,独独损了一个。

捕快们在发现尸体的山坡附近搜罗了半天,也没见着那人头的踪迹。想来,该是让凶手带走了。

即使万麻子与此案无关,刘驼子的话还是提醒了棺材仔。那凶手手法如此残忍,必然是有目的的。

思及此。棺材仔脚下松动,扭头又往衙门口走去。

“驼子叔,我师傅寻你喝酒,新打的桂花酿!”

顾秀儿一手拘了一拢花骨朵,坐在典农府大院儿里头,一手托腮。望着阴霾的天边,远处青山被薄薄的灰雾遮挡的看不真切,只有寒鸦偶然啼鸣两声,整个松阳地区的上空,都有一股子逼人的阴气。

秀儿手中的花儿。一共二十三朵,她将之一一码放在地上,想了想,将第二十三朵掐去了头部。

桂花,头颅,少女……

这案子扑朔迷离中,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死者都是少女,最大也没过双十年华。根据仵作勘验,死者身上并无明显伤痕,只有头颅部分似乎是一击毙命。死者衣衫整洁,似乎死前也未曾剧烈挣扎过。

那么,凶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让这些女子自发跟他到人迹罕至的郊野,又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割去头颅。

里外也想不出来个策略,顾秀儿干脆将头一偏,翻起了‘千金方’。

因为这案子,已经好几天没有去过回春堂了,里外想不出个招儿,倒不如去瞧瞧师傅。

“大人。”

棺材仔这一声喊,让顾秀儿怔了怔。“小棺?”

棺材仔将方才刘驼子告诉他的话儿,先说了一遍,又说了些自己的想法。

“你做的很好。”秀儿手里仍旧握着那一把花骨朵。“待会儿咱们去衙门,让刘捕头去查查万掌柜的下落。”

“再有,晚些时候再去几个案发的地方瞧瞧。”

……

梆子敲了三声,回春堂的伙计远志还在收拾药箱。飞廉坐在角落里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说着话,“咱们铺子都没生意了,你里外忙活个蛋?”

远志性子憨厚,听见他这般丧气,倒也不恼。

“没有生意,铺子还是要干净些才好。”

飞廉努了努嘴,“对街新开的铺子,也不知那坐堂的大夫是不是个神仙,将咱们陆大夫救不活的人,给救活了……如今病人都往那保安堂跑……啧啧……”

安乐镇上,本来只有回春堂一家有门脸的铺面,如今突然生出来个保安堂,且不说那药钱比寻常铺子低上一成,里头坐堂的大夫,看着都是个好手。原先镇上的病人,其他县慕名而来的病人,都将那保安堂的大夫供成了个神仙。

这回春堂,已经好多天没开过张了。连往日里跑的勤勉的顾秀儿,也不怎么来。回春堂三个人,就是大眼瞪小眼。

“远志,你说……要不咱也去保安堂瞧瞧,人家莫不是医仙转世,那黄疸这般重了,还能救活?也真是奇迹……”

远志没有说话,心中也很是焦急铺子里头没有生意。

“咳咳。”陆大夫没说话,咳嗽了两声,飞廉便息了声。兀自望着窗外还亮着灯的保安堂,看样子还有许多病人等着看诊。

那灯光红彤彤的,像夜里一轮血色的太阳。

第七十二章 无头女尸(三)

“也不知道这保安堂是不是看诊不要钱……”飞廉仍有不满,干活儿也不利索了,只盯着那明晃晃的灯光,看的双眼赤红。

“这一天下来的流水,怕是咱们以往三日也未必比得上的。”

正兀自羡慕嫉妒恨着,就听见陆大夫在里头摔了药罐的动静,“为医者,要有医德,病人救活了,大伙儿都该是喜闻乐见的。恁的你个小崽子这般眼红!?好好干活儿!”

远志见陆大夫难得动怒,胳膊肘碓了飞廉两下,嘀咕道,“你莫再说了,咱们大夫往日里是个好脾气的,今次发了火……铺子生意不好,却也没短你的吃喝用度,你操那心作甚?”

飞廉扁了扁嘴,恨不得冲到对面铺子,把人房子给燎了。

他生生压下了心里一股子邪火,却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惨淡清亮的箫声。这回,不光是飞廉,连陆大夫心中的恼意也被这阵悠悠的箫声给带的荡然无存。

箫声不知何所起,悠扬婉转,渐渐布满了血色上空……这演奏的曲子,怕是京城的大家也听不出来个源头,可是就连不懂情事的娃娃,也听得出箫音辗转之际,那生离死别的悲恸,死者长已矣,留下在世的那个,哪怕金屋高筑,哪怕锦衣玉食,心中仍旧充盈着满满的颠沛苦楚。

听得飞廉直想叹气,不知不觉间,那股子邪火儿也压制住了。睁眼便是天明,听见外屋有响动,以及那熟悉的动静,便知道,是顾秀儿来了。

顾秀儿此番来的匆忙,骑着她家那匹小驴子。下驴的时候,也发现了回春堂对过开着的保安堂,正不解,就迎上了帮他牵驴的远志。

“这保安堂是半月前开张的。听闻坐堂的大夫姓季。”

顾秀儿点了点头,那保安堂来来往往,出出进进的人非常多,不像个药铺。倒像个酒楼。反观回春堂,除了立在门口的顾秀儿,只有依例前来送药的药商马车停在外头。

“哪怕是这季大夫医术再怎么高明,咱们松阳县的病患也不会徒然增加三倍吧?莫非季大夫来了,病人便多了?古怪,真是古怪。”

飞廉无事,也跑来帮忙,他嗓音尖刻,“大家伙儿听闻那季大夫有起死回生之术,便是没有病的。也要来瞧瞧。”

“起死回生?”顾秀儿莞尔一笑,显然是不相信这些奇术的。生死有命,那些但凡能逆天改命的植株药物都是极为珍稀的东西,哪里是乡间大夫能用的起的。

“姑娘别不信。前日里有个黄疸极重的病人,咱们陆大夫说活不过夜。让家属接回去,却让那对门的季大夫治好了。如此几次,这附近城镇医馆的病人,都道咱松阳出了个神医……”

飞廉还欲说些什么,让远志胳膊肘一捅,他便闭了嘴。“你还说,莫不是忘了昨日大夫提点你的话。”

顾秀儿三步并作两步。往回春堂里去,陆大夫见没有病人,便在后院侍弄一众药草。听见顾秀儿的脚步声,头也没抬,只轻轻道,“来啦?”

“师傅。近几日让那案子忙的焦头烂额,没来师傅这里应卯,是秀儿不是。”

“无妨。那事情,可有眉目了?”

顾秀儿摇了摇头,“凶手行凶的手法极其精妙。现场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痕迹,除却死去的第二十三名少女的人头,至今下落不明,没什么可以侦查的疑点。”

“我也听说了,这些被祸害的姑娘,都是身首分家的。”

“师傅,您可知道,有什么邪术,是要用这人头的?”

陆植想了想,此时大夫们看诊,连手术都鲜有,更遑论用刀割伤病人的身体了。若是说邪术,他想起蛇岛那些巫术,可是也不对,蛇岛去青州千里之遥。也没听说什么邪术要少女人头的。

“这倒没有,不过我会打听打听。”

顾秀儿今早来的时候,让顾喜到衙门去,吩咐了在职的捕快,分成几波,领了城里请来的几名画师,去到这二十三名被害人的家中,根据尸首和亲人的描述,把死者生前的相貌等等描绘下来。

这事情在上回顾大牛的案子里便由棺材仔的手画出来过。如今请的画师,也都是描样的高手,这样忙活了一天,下晌顾秀儿回到典农府邸的时候,案上便码放了二十三张肖像。

依照顾秀儿的吩咐,棺材仔等人给这些肖像编了号,下面还附上了发现死者的地点等等细节。棺材仔做完这些,并没有走,顾玉儿见他有意等秀儿回来,便留他吃了饭。天色擦黑,顾秀儿骑着驴子的身影才出现在松阳县城伏牛街的尽头。

如今反复有少女遇害,顾秀儿倒是不害怕。不但不怕,出去走动,还不用人陪着。

顾秀儿饭也没吃,净手之后,便将那二十三张画像一次挂了起来。自房梁上垂下一根绳子,每幅画像都用一个小小的夹子固定住,悬挂在半空之中。她坐在太师椅上,啜了口茶。

“小棺,你瞧着这些死者,可有什么蹊跷?”

棺材仔看到这些姑娘的时候,她们基本已经面目全非了。如今看到他们生前的模样,多是清秀佳人,不禁有些可惜,这种油然而生的怜悯情绪,便遮挡了理智的判断。

“都是十七八岁的姐姐,可惜了。”

“除了可惜之外呢?”

案上边角处,放了一把晒干的花,昨日还水灵灵的,如今都枯萎了,再无一点生命体征。

“十七八岁的女子,大多样貌姣好……”

顾秀儿摇了摇头,“那日我去衙门,看回师傅验尸。这些死者身上并无异处。只是你若是仔细看她们被部分损毁的面容,还是能瞧见些不同。”

棺材仔张了张口,“大人是说,她们脸上那部分红痕。”

看来棺材仔也发现了。这些被害死的女子,藏在稻草深处的人头部分,腐烂的并不厉害的那些,或眉眼处,或口鼻处,或耳根处,都有一些轻轻的红痕,经勘验,这红色的东西,是毛笔画上去的朱砂。

“这第一位死去的女子,名唤罗香秀,十七岁,被发现死在自家鱼塘外头,眼眶处有朱砂红痕……”

“这第二位女子,名唤朱可人,十八岁,被发现死在城外普济寺后山,唇上有朱砂红痕……”

第七十三章 朱砂为媒(一)

“这第三名死者,名唤许胜男……被发现死在望月楼的仓房后头,眼窝处有红痕……”

……

“这第二十三名死者,名唤安贞娘……十六岁……”

顾秀儿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青竹竿,仔细打量着捕快们带回来的,贞娘的画像。少女眉目清秀,眉眼纤纤,确是个貌美佳丽,也算得是这二十三名女子中,容貌最出挑的一位。

“小棺,你能否发现什么不妥?”

棺材仔欲言又止,忽然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原是来送夜宵的玉娘。玉娘莲步轻移,看见这二人在仔细揣摩案情,将东西放下,便不声不响的走了。

两个青花碗盛着碧色的什锦汤圆,偶有一两颗漏了些芝麻馅儿出来。

“小棺,你先吃东西吧。”

顾秀儿叮嘱棺材仔吃夜宵,自己却望着贞娘的画像出了神。这些细枝末节拼凑起来,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是灵光只是在大脑中突然一现,陡然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再想踅摸,那些灵光已如泡影一团,消失不见。

“到底是什么呢?”

凶手为何要杀害这些妙龄女子,她们脸上的朱砂红痕又是用来做什么的?贞娘的头颅在哪里?凶手为什么独独留下贞娘的头颅,究竟与别人的有什么不同?

无数个问题撞击着顾秀儿的心脏,她只觉自己问的问题越多,离凶手的真实想法越近,仿佛在某个虚空之中,她已经一步一步的走向了那个残忍的凶徒,那个让二十三名妙龄女子惨死的凶手,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不管如何,朱砂已经成了本案的一个重要线索。告知孟仲垣后,他更是派遣了府中多数捕快,将整个松阳县城的朱砂下落查了个底儿朝天。

然而如今。朱砂已经不是什么稀缺物资,城里许多人家,药铺,书院甚或城外的道观。佛寺都有这种东西。

顾秀儿企图从往年的案宗里寻寻,有没有类似的连环杀人案件,从衙门库房搬到她的典农府上,刘家兄弟支了两**轮车,厚厚垒成数十摞,才勉强把近二十年的大小卷宗搬了过来。

衙门保存卷宗有特殊的密法,除了紫桃一案被大火损毁的部分卷宗,这些剩下的,多是用防火蜡油包裹好的,虽然有点焦黑发霉的迹象。却不影响阅读。只是,蠹虫委实多了些,看来衙门司库的老头儿,该敲打敲打了。

二十年的案子,司徒治上任八年。冤假错案可不少,再前一任的知县是个横死的,再前一任,透过那些卷宗,在顾乐也帮着看了不少的前提下,顾秀儿终于发现了一个案子。

这案子说来平常,是个盗尸案。

可不平常的是。这些被盗的尸体,多是妙龄横死的女子。下葬不过三五日,被发现丢失后,大多隔了三五日又给送了回来,出现在一些人来人往的主要干道上。这些被送回来的尸体,身上有多处朱砂痕迹。当时的仵作记录的详细。还绘了图在一侧,当时拢共丢了六具尸体,回来了五具,且身上都有莫名的朱砂痕迹。

那丢失的一位,也有详细的姓名住址。

不过。十八年前的松阳县比现在的地界大了不少,是松阳,东平,林县,桃乡等多地的统称,那时候的松阳县令,比如今的青州郡守管辖的地域只多不少。

这唯一一位没有被送回来的女子尸首,便是如今桃乡人士,当时称桃元镇,在桃乡,十户人家有八户姓元。

这女子的姓名让个墨水点儿遮住了一半,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当时记录的文书故意为之。只有一个姓氏以及名字中的一个字,“元……素……”

顾秀儿觉得这两个字甚是熟悉,“小六……咱们母亲闺名可是素梅?”

顾乐看卷宗看的累极,正在一侧偷懒,闻言眨了眨一双大眼,嗤笑道,“姐姐莫不是糊涂了,母亲姓元,小字素梅……”

顾秀儿讶然,看来十八年前死去的那个女子,跟她们至少有些亲戚关系。

“母亲可有姊妹?”

顾乐不疑有他,也不晓得顾秀儿所问为何,“我自记事起,娘亲从未说过桃乡外祖家的事情。”

顾秀儿点点头,放下卷宗,挑了灯笼,就往顾玉儿房里去。

顾玉儿同嬷嬷,朱樱几个,正在灯下侍弄些女工。

“大姐……”顾秀儿摘了身上薄斗篷的帽子,直言不讳道,“咱们娘亲可有姊妹?”

顾玉儿一愣,旋即道,“容我想想。”

她年岁虚长弟妹几岁,若是元素梅后来不愿提起娘家,没准儿早几年曾经提过。

“外婆晚年得女,生的却是一对双胞胎,咱们阿娘是姐姐,本还有个小姨。”

“大姐,这位小姨如今呢?”

顾玉儿身形纤瘦,眉目纤纤,闻言,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我幼时娘亲提过,说是小姨十八岁的时候,得了急症,大夫还没来,便去了。”

“这位小姨,名字与母亲是否相仿?”

“确是差不离儿,母亲闺名素梅,小姨闺名素芳……母亲说过,是外祖望梅高雅,望芳灵动……”

原是如此,顾秀儿一手托着下巴。望着忽明忽暗的油灯,想起方才贞娘的画像,赶忙回了书房。顾乐仍旧在吃那碗鱼粥,吹了又吹,因着他让滚烫的碗边烫了三回。

“小六,你看这贞娘的画像。”

顾乐循声望来,就见顾秀儿手上端着一幅丽人画像,那女子顾盼生辉,倒是难得的美人。

“小六,你觉得这人,生的像不像另一个人?”

“这人……我莫不是见过?……”

顾乐抓了抓头,继而道,“好生眼熟……”

顾秀儿没说话,她心中已经揣摩的**不离十了。

……

入夜的安乐镇,看似平静。夜空飘着一曲哀诉的箫曲,似乎将星光也惹得黯淡了。

简陋的居室用青纱帐子遮挡着,只隐约露出一支洞箫的底部,宽袍广袖遮掩了大半,余一截残破丑陋的下巴,这下巴生的丑则丑矣,疤痕遍布,如同扭曲的蠕虫一般。可是唇吻轻启,那借由箫声表达的哀思又是世间最美的绝响。

箫声戛然而止,敞开的窗户落进了一只鹞子。那拥有丑陋下巴的男人张口而出的,竟是世上最好听的嗓音,“素芳。”

第七十四章 朱砂为媒(二)

十八年前,尚是归松阳县管辖的桃元镇,如今去松阳甚远,是青州最南部的城乡。因着盛产桃树,每年到季,大雍五六成的水蜜桃,油桃等水果都是出产自桃乡。桃花养人,桃胶润人,桃树身上都是宝贝,自然的馈赠让这个小小的镇子非常出名,一是当地出产的桃制品,二是当地的美人。

翻起十数年前的卷宗,孟仲垣有些无能为力。这案子发生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当时的几位官吏,除却那位作尸检的董仵作外,大多殁了。这董仵作,是松阳县任上数十年资历的老仵作,亦是刘驼子的师傅,前几年告老还乡了。

因着董仵作是官身,朝廷每月还要按例给他剥抚恤金。衙门自是有他老家的住址,董仵作亦是青州本地人士,住所离松阳县大致七八十里地。一大早,刘江就骑了快马,往南面的浦镇去,董仵作晚年,正是在浦镇居住。

至于桃乡元家,她预备亲自去一趟。

自秋闱发榜以来,乐不同便时常来寻顾乐玩耍。偶尔瞧见顾秀儿在府里,虽然站得远远地,却不似过去那般针尖对麦芒了。

听闻顾秀儿要去桃乡,顾玉儿本是不愿意的,可是她也知道这与现下那棘手的人命案子有关,便也不好说什么。顾秀儿轻衣简从,去桃乡一行,只带了九斤一人。

从松阳去桃乡约莫三四百里,马车疾驰两日,始见城外的大片桃林。从两县交界的界碑可以看到,这桃乡的名字,是先帝南巡的时候改的。

桃乡人口密集,因着祖宗赏饭吃,靠着盛产桃树,大部分百姓过的还算富庶。因而有许多人家供养子侄读书科考,很是有些名气。桃乡十户人家有八户姓元。要打听母亲元素梅的娘家,就颇有些难度了。

不过,有九斤在侧,这打听消息倒是并不难。

顾秀儿一身男装。略易了容。她正拖着赭色茶杯在镇外茶馆饮茶,就听见九斤已经从伙计那里打听到了这乡镇近日里的许多事情。

说来也巧,顾乐上次秋闱相救的那名唤作长生的举子,便是桃乡人士。家中富庶,听闻安乐镇有个罗汉文夫子很有才名,方大老远的将他送到百草园就学。如今秋闱发榜,长生中了二十八名,亦是在桃乡小有名气。

“是是是,原是新科举人老爷的同窗。”

“举人老爷住在镇上百步街上,该是第六户人家。”

如今虽然科举盛行。但是一个小小的镇上,谁家有个举人,那全镇人都会知道。九斤顺势问道,“小哥,镇上还有其他举人吗?”

那小二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听言,寻思片刻,接茬儿道,“那自是有的。咱镇上中过举的老爷有八十几位呢……”

九斤眉头一攒,有些棘手。看那小二年纪甚轻,怕是打听十八年前的往事,他也是个不知道的。

“客官是打哪里来的?”

听闻是松阳县。这伙计的眼神亮了亮,旋即道,“客官可曾听说松阳那位七岁中举的少年?”

顾秀儿不动声色,任由九斤将话头儿引了下去,“自是知道,说来。咱们与他也是同窗。”

“咱乡里有名的疯子,硬说那新科的榜眼是他外甥,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这事情倒是古怪,小二哥可否详细说说?”

“破庙前头那户人家,早几年便败落了。只余一个疯子,前几日长生少爷家发榜的时候,也不知这疯子打哪儿听闻了那七岁榜眼的才名,非得说人家是他外甥。”

顾秀儿心中一沉,只怕这小二口中的疯子,极有可能是元氏的娘家人。若是元家只余这么一个人了,那该如何是好?

九斤不着痕迹的打听了那疯子平日里经常出没的地方,秀儿已经放下银钱,信步往镇中走去。

“阿秀,你且等等俺啊。”

他抓起包袱,忙不迭的赶上前去。

镇上的大户人家每逢十五便在破庙前布施,如今围了数十个乞丐,一人手中一个破碗,将热乎的米粥哄抢而空。

有个个头小小的孩子,一只胳膊伸了老长,见吃食都被抢空了,不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小兄弟,你吃这个。”

小娃娃眼睛闪了闪,面前出现了一个雪白的馒头,他抬头一望,眼前站了个秀气的小公子。他匆忙抓过馒头就跑,生怕人家反悔。

顾秀儿沉默半晌,眼角的余光瞥着角落里吃的狼吞虎咽的乞丐,其人状似疯癫,一身破衣烂衫,看着是这一众乞丐里头,最潦倒,最贫苦的。

这青年乞丐约莫二十七八岁,他身形略瘦,长手长脚。头发凌乱,近身一闻,有股子秽物的恶心气味。

“就是他?”

顾秀儿疑惑道,听顾玉儿所言,母亲元氏曾告诉她,祖父母晚年得女,只有元氏姐妹,这男子若是自称是小六的舅舅,算上他的年纪,母亲嫁到松阳时便该有他了,怎么从未提起过?

思及此,顾秀儿不免觉得,大概这人说的尽是疯话吧。

桃乡如今归青州南部的桃县管辖,桃县辖下有七八个镇子,县衙门离桃乡大概二三十里路程,倒是近的。

那疯子吃完了东西,抹了抹脏污的嘴,方抬起了头。顾秀儿见他一张面容脏污不堪,身上有股子恶心味道,不禁皱眉。

她没去理会那疯子,反而问了这桃乡军营埔的去处,足下一点,往城西走去。

九斤犹频频回头,看那疯子的形容,也是叹了口气,心道若是这人真是秀儿的舅舅,那也难怪她一时接受不了。

军营埔,便相当于现在的乡镇派出所。虽然规模小,却往往有当地居民的户籍登记。顾秀儿拿着孟仲垣给的协理凭证,走进桃乡军营埔的场院,向当地的书吏说明来由,那老者点了点头。

“既然是有公印,小老儿自然会为两位仔细查查。”

这军营埔在编的不过三五人,这老头也明显是个老眼昏花的,说是仔细查查,二人坐在一边,被晾了一整个下午,方听得那老翁自一堆卷宗里头,传来一阵闷咳。

“两位看看,是不是这户人家?”

此间有军营埔的镇子不多,多是些富庶的地方,由乡绅供起来的。有军营埔的镇子,发生盗窃或是人命案子,会先报到军营埔里,再层层上报,数十年的案子,军营埔也会有所记载。

老者指着一段发黄的卷宗,“己巳年八月初三,永安街元秀才家,报说有人掘墓。掘的是这秀才公小女儿的墓……那尸首,至今也没找回来。”

顾秀儿细细的看着这文书,中间夹裹了当日来报案那人的亲笔画押,除了几个秀气的字迹外,还有个拇指印。那上头几个娟秀小楷端正写着,“元素梅……”

因看的认真,她丝毫没注意到,说这话时,那老者浑浊的目光忽然亮了亮。

第七十五章 朱砂为媒(三)

己巳年还是先帝陈昌的天下,十八年前,藩王陈达不过割据一方,拥兵自重。八年前兵变绵山,西京逼宫,当事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八年后,江山易主,天下依旧是陈姓皇帝的天下,而龙椅上的人,也是雍武烈帝陈厉的嫡系血脉。

民间却不似皇廷斗争,风云变幻,动则颠覆苍生。

这位军营埔的老翁,便如松阳县的董仵作,万典农等人一般,于一任上,几近一生。

己巳年的案件,虽说过去的时候久了。然而在这小镇之上,那些大案,凶案本就极少发生,多是些买卖纠纷。如此下来,纵是过了十八年,当初那件盗尸案,老翁依旧清清楚楚的记得,便是他那日与婆娘吵架,在军营埔宿了一夜,落枕之后,天刚黎明,有个提着裙裾,绣鞋沾满污泥的,挑了青灯的小娘子来叩门。

桃乡在籍的妙龄女子,不过千人。这女子出落得纤尘不染,眉清目秀,是这青山绿水间,难得的曼妙佳人。

知道归知道,他做了这数十年的书吏,总还知道在官门任职,有些话,当讲,有些话,人若不问,却不当讲。

“翁。”顾秀儿朱唇轻启,迸出一个字来,“这上头的文书字迹,与翁案前吴永清《春山赋》的字迹一般无二,想来均是翁的手笔。”

老翁姓裴,听言一愣。

“是……确系小老儿所书。”

衙门书吏是朝廷在编最低级的官吏,况且他这书吏,还不是在编的。

便只算半个官身,不能用下官自称。

“不知道这宗偷盗尸体的案子,翁还记得几成?”

顾秀儿一双细白手指轻轻叩了叩发黄的卷宗,她手指细长,根根分明。骨骼处敲打着卷宗,与那发黄发案的卷宗形成鲜明对比。

见眼前少年不动声色间,竟然如此观察入微。裴书吏不敢怠慢。如实道,“不瞒上官,小老儿在此任上三十载,这宗案子。确系小老儿亲手誊抄,就连当日报案的元家娘子,小老儿也是识得的。”

九斤与秀儿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那烦请翁说说,这事情的详细。”

据裴书吏回忆,那阵子秋雨绵绵,桃乡附近的山路很不好走。元秀才的小女儿几日前刚得急症死了,怕有疫情,便葬在桃乡镇外的八角山上,这元秀才的大女儿清早随母亲给妹妹上坟。却见那坟头开了个大洞,泥土均被刨出,而那前几日才入殓的尸首,已经不翼而飞,只余一具空空的棺椁。并少许下葬的冥器。

如此说来,这盗墓贼,倒不是为财。那几日镇上早先便有妙龄女子尸首丢失的先例,元秀才也是桃元镇议政场所的常客,这些消息便经由他的口,早先传到家里去了。

元素梅见状,将母亲托付给同来的丫鬟。一人挑了灯,在天还未亮的时辰,急急叩响了当地军营埔的大门。正赶上裴书吏与娘子吵架,抱着铺盖在军营埔门房对付了一宿。

那是数月来,桃乡发生的第六次盗尸案。

除了貌美的元氏让裴书吏记忆犹新,还有这盗尸案委实古怪的细节。

“那些女子尸首。其中五人,被好端端送了回去,放在人多的地方,黎明有人经过之时,吓坏了不少父老。”

先帝时期。大雍尚不如现在开放。女子尸首,是不能让男性仵作随意勘验的。即便发生了如此奇怪的案子,这些被偷走的女子尸首,也只是由其家中女眷检查过后,草草又入殓了。

“翁,本官瞧着,这案宗上仵作有注,这些女子,面上均有莫名朱砂痕迹,你可曾见过?”

说起这事儿,裴书吏连连点头,“确系如此,正是因为这个,小老儿才觉得这案子甚是古怪。那秀才公二姑娘的尸首,至今未曾寻到……”

“翁,既是如此,那秀才公一家现下如何了?”

裴书吏虽为公门中人,但是桃乡这算不得大的地方,百姓婚丧嫁娶都瞒不过任一个人的耳目,更何况,那元秀才家发生了那般大的变故。

“那秀才是先帝八年的恩科,本来秉持着祖上基业,家中倒是富庶。其妻老蚌生珠,得了一双女儿,而后这小女儿于己巳年患了急症,独留一个大女儿,没过几年,与个过路的秀才公私奔了。”

顾秀儿不动声色的咬了咬下唇,这过路的秀才公,说的该是她爹。

“后来呢?”

“元秀才是个倔的,与女儿断绝恩义之后,夫妇俩靠着祖宗基业倒也能度此一生。可惜……那不知打哪儿来的青楼女子……闹将的咱整个镇子都晓得了。”

据裴书吏所言,元素梅嫁到松阳后三载,元秀才家门前,出现了一个牵着小孩儿的风尘女子。那女子姓姚,无甚名讳,人称三娘。

姚三娘称,早先元秀才入京考试的时候,与她有了首尾,那孩子,便是这秀才公的。

如此天降麟儿,本该是喜事。可是却不尽然,秀才娘子虽然生气,但是见那女子言之凿凿,还有信物,而那孩子,与这秀才公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便认了这事儿,元家后继有人,于桃乡百姓来说,也不过是坊间的一则香艳奇谭,没过多久,便淡去了。

那孩子认祖归宗,改姓元,按着宗谱排位,行六,人称元六郎。

顾秀儿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若是如此,那元家断断不会落得个如此下场。听裴书吏语气,那元家,是因着数年前的一桩变故才如此的。

这元六郎十六岁的时候,便赶上了陈达兵变。他企图富贵险中求,入了陈达所谓的义军。

后来绵山兵败,陈达自缢。那元六郎因为残疾被遣返回乡,朝廷倒没有怪罪于他,然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元家方遭了大难。

送元六郎回来的人,让元六郎这条捡回来的命,自此疯魔,生不如死。元秀才夫妇,他那出了风尘的娘,也都因为那个人,损了一条命不说,祖宗留下的基业,也没能保全。

这事情,对不大的桃乡来说,基本等同于灭门的案子。那裴书吏说的唾沫横飞,既为这家人可惜,作为外人,又丝毫不同情那个疯子。从他口中,那盗尸案远不如元家灭门的案子精彩。

“这秀才公倔了一辈子,与女儿断绝恩义十余年,从未往来过书信。早几年信使将他家的信送到了我这里,因着整户人家只剩个疯子,小老儿便做主看了。原是那外嫁的女儿,丈夫考上了去岁的恩科,要接父母去梅县奉养。小老儿无奈,回信书明了这家人的状况,请桃县的何大人盖了公印,又请那信使送了回去。这女子,想是当时还不知道,她爹娘双亲早已惨死,便是家中的姨娘也身首异处,只留下这么个疯疯癫癫的……那书信去了几年,也不见回复……也不知是不是嫌弃这疯子,不愿接去。”

裴书吏一面说,一面从一沓信件中,抽调出当初元素梅寄来的信。

“本来县里出资,把这疯子拾掇的干净了,以为那娘子会遣人来接,这疯子便在镇外驿站住了三个月,每日黎明,听见屋外车马动作,便呼呼喝喝起来,喊着“我姐姐来接我啦。”到底是命苦的人,也不知那边儿出了什么差错。”

顾秀儿听言,淡淡道,“那元素梅的丈夫,上任途中,出了意外,如今尸骨都未寻到。而她自己,没过多久,也急病去了。”

“啊……”裴书吏闻言一滞,尚不知顾秀儿与那元家娘子的关系,只感叹道,“可惜可惜……”

第七十六章 朱砂为媒(四)

(76)朱砂为媒(四)

九斤立在一侧,手里抓着案上的一碟青梅。正要往嘴里送,听到这二人的对话,便有些吃不下去了。

“原是如此。”裴书吏叹道,“想来二位上官来自松阳,那元氏的丈夫中了举,在当地必然是小有名气的。”

九斤正欲开口,却让秀儿拦了下来。

“确实。”她淡淡道,“顾举人的事,同僚间几近传了个遍。”

裴书吏不疑有他,一个小小的县城,能出一位县官,已经是十分了不得的事情。想来,这么大的事儿,莫说松阳,便是临近的三四个县城,或是西京城里掌管官员分配的有司部门,也晓得这个短命福薄的顾举人。

“看来元六郎,是要在本地疯魔一辈子了。”

顾秀儿微微偏首,“这元六郎?便是破庙前那个疯子?”

“正是……咱桃乡地界儿小,疯疯癫癫的,也就他一人。”

九斤扁了扁嘴,什么疯子,那不是你舅舅嚒?

“翁,这十八年前,元秀才小女儿素芳尸体被盗之际,可曾发生过什么怪事?”

裴书吏寻思了一会儿,因着年纪老迈,能记得当时案情详细,已经十分不错。他满面焦急,可是十数年前的事情,便是挖空了心思,也寻不到一点痕迹。

说话间,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桃乡不比松阳,在青州至南的地方,如今虽然已是深秋之际,气候却似早春一般,捉摸不定。

门外传来一阵轻快脚步声,继而是个男子声音,斗笠靠放在屋檐下头,进来个披着蓑衣的中年男子。

这男人身上别无他物,腰间别了支短笛。

“原来裴翁有客在。”

顾秀儿不动声色。细细将来人打量一番。男子生的阔脸方耳,是忠厚的相貌。平常人身高,三十来岁,除了腰间那别致短笛。便无其他特别。

“宋大夫。”

顾秀儿目光一亮,没曾想,这男子竟然是个杏林本家。

裴书吏向二人做了个揖,“小老儿身有寒症,宋大夫推拿针灸之术甚是高超,如若二位上官无事,可否行个方便……?”

“那是自然,不过此间下了雨。能否让我二人在此处等候片刻,待雨住了,再去驿站?”

“那是自然……”

顾秀儿让开位置。这军营埔裴书吏办公的地方,有个小塌,那宋大夫取了针,便要在此处行针。动作间,仍是不见他取下腰间短笛。待针灸一轮过后,裴书吏半合双目,睡了过去。

“大夫这笛子好生特别。”

宋大夫取铜盆净过手,听见顾秀儿所言,略略点头示意。

“小公子说的是,这短笛乃故人之物。”

“此物乃牦牛骨所制。声音清脆铿锵。最是宜演奏轻快跳脱的曲子。”

“小公子倒是通乐理的。”

“略知一二。”

寒暄之后,那宋大夫赶着去别处行医。便匆匆告辞了。裴书吏许是因为年纪老迈,宋大夫走了半晌,他仍是睡得迷迷糊糊的。连顾秀儿与九斤什么时候走的,许是也不知道。

“阿秀……”雨后的桃乡,有股子淡淡青草气息,这是个很小的镇子。来了人,从镇外的茶寮走后,整个镇子的人,几乎都能知道,本地来了外客。

九斤扭捏道。“你那舅舅……”

说话间,他朝破庙方向瞅了瞅,可顾秀儿仍是脚不停歇。待到驿站附近,方小声道,“纵使是舅舅,也不过是外祖的一桩风流债。你我二人今次是来办案的,便是要管,现下也不是时候。”

九斤点点头,“确系如此。”

大雍上下,有这样的小驿站不下千座。

晚膳之后,顾秀儿在院中遛食儿,见着驿站的小吏正兀自洒扫,便问询了几句。这种驿站,是大雍所有驿站里头,规格最小的那种。里外当值的,不过两人。而且经久没人来,这桃乡驿站另一个小吏便没来,独留了一位官奴,四五十岁年纪,白净面皮,瞧着年轻时候,该是位美人。

“妪,来时听闻镇上那疯子是原先元秀才家的。说来也巧,我们县最近那位中举的少年郎,正是这元秀才的外孙。妪同我说说,这元秀才家,到底出了怎生的变故?”

这老妇正在摆弄一些干货,听言,抿唇笑了笑,细细道,“大人,这元秀才家的事儿,稀奇的很……”

经由这事儿,与驿站的老妪相熟之后,顾秀儿便见缝插针的打听起元秀才家的其他事儿。

“听闻那秀才公还有一双女儿。”

老妪掸了掸簸箕上的灰,淡淡道,“那一双女儿,大的叫素梅,小的叫素芳,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如今呢?”

“大的十数年前跟个过路的秀才跑了……小的十数年前,病殁了。”

“如此,倒是可惜。”

“幸得素梅逃了出去,方捡了条命……素芳死的早,也不用遭罪,里外反而得了。”

顾秀儿见她话里有话,再要打听,她却缄口不言了,只说自己也不清楚。

“那元素芳的尸体,还未寻着呢。”顾秀儿语气平静,旁人丝毫听不出来,她与这死者是亲戚关系。

“说来也怪。”老妪见她不再追问,反是聊起了那桩古怪案子,便想起来一事,“当时镇上得那急症的人没有八十也有一百,请来的大夫均看不好这急症。后来,镇上开了一处药堂,季大夫来后,这急症方有了根治的法子,否则,还要死更多人。”

“这大夫,倒是个神医。”

“后来这季大夫也不知去了哪儿,可惜了他那医术。宝善堂的宋大夫做过他几日学徒,靠着那凤毛麟角的几招,如今也是我桃乡顶顶有名的针灸大夫了。”

“这倒是稀奇。”

“确实稀奇,传闻这季大夫生的一副鬼见愁的样貌,可那声音,真真是世间最好听的。”

顾秀儿含笑听着这老妇所言,望向远处的桃仙山,此时青山如黛,炊烟四起,倒是比被女尸案困住的松阳县城,来的平静许多。

箫声不知何时起,人们渐渐停下手中动作。箫声哀诉至极,便是梗在心头的一串火苗,也能让它霎时间浇的灭了。

男子一只手上戴着只镀银手套,面前则是一卷泛黄古籍。

小童立在垂帘外头,见那人案上,放着只女子头颅,半闭着的眼睛流下一行血泪。

深秋,宝善堂的宋安大夫忽然惊醒,遥见不远处挂着的牛骨笛还好端端放在那里,妻子还睡在身侧,摸了摸心口,暗道,“数年未梦见过先生了。”

第七十七章 朱砂为媒(五)

在青州南部,有一处山谷,唤作阎王谷。此处多年前也是群山环伺,曲径通幽的桃源仙境。十数年前,这地方被附近的百姓唤作药王谷。仅一字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药王谷谷主乃是先秦名医季无涯的后人,谷中盛产珍稀药材,又有神医的《先天经》坐镇谷中。历年来,前来求医问药的人如过江之鲫。

上一任谷主姓季,针灸之术天下无双。然其亲生女儿患了败血之症,谷主阅尽天下医书。终于寻到一种缓解败血症的法子,每月初一,十五,以活人鲜血与病人交换,如此可维持半月。

因故,本以救死扶伤为宗旨的杏林名宿药王谷,自此便成了令百姓谈之色变的去处,夜里可令小儿止啼。

窗前的油灯晃了晃,窗外的月色透进室内来,带来一地清辉。

顾秀儿揉了揉脖颈酸痛处,面前放着此地的山川札记。梆子敲过三声,再过两个时辰,天便要亮了。

就在此时,这不大的镇子上,忽然传来一阵动人的笛声。笛声清幽,惹得九斤披了外衫从房里出来。

他见秀儿房中尚亮着灯,便索性扣起门来。

“阿秀醒着?”

“阿秀,俺肚皮饿了……咱们去灶间寻些吃食吧……”

“阿秀……那书吏案上的青梅甚是酸甜,极其开胃……”

户枢吱呀一声,九斤便瞧见顾秀儿眼下一片青黑,想来是半宿没睡着觉。

“你便是想破头也无用,咱们赶紧去寻些东西垫垫肚子。”

九斤眼珠子骨碌一转,“你莫不是在想你那便宜舅舅。”

“唉,这笛声凑趣的紧,咱师傅别无所长,拿的出手的只有一套碧波掌,师傅笛子吹的也不错。倒没有这般传神好听。”

九斤有一搭没一搭的品评着夜空中突然出现的笛声。

“九斤,”秀儿淡淡道,“你不觉得这曲子的路数,有些耳熟?”

……

棺材仔起了个大早。天还未亮,他洒扫过后,轻轻阖上义庄院门。往安乐镇去了,棺材仔腰间的钱袋装了一锭雪花纹银,这是给义伯抓药去的。

他听闻安乐镇上来了个杏林好手,义伯的肺痨本来也没指望能医好,可是那神医说是能把死人救活,棺材仔预支了下半年的薪水,得了空便往安乐镇跑。

这大夫名气正盛,虽然天还未亮。保安堂门前,已是大排长龙。

棺材仔数了数前头的人,有些懊丧。

“三更便起了,怎么还是晚了?”

排在他前头的一名小哥儿笑道,“莫说三更起。排在最前头的那几个,昨夜便是宿在这保安堂外头的。你三更起算个什么事儿。”

“那……那今日还轮得到咱们不?”

小哥儿皱了皱眉,“不知道,许是能轮到,许是轮不到,且等着吧……”

棺材仔心里没底,如今他好歹也算是半个官身。今日又不是他轮休,而且义庄仅义伯一个,恐也调配不开。心下想了想,信步往保安堂对面的回春堂去了。

飞廉靠在廊柱上打瞌睡,口涎挂在下巴上,听见脚步声。像见到鬼一样,登时瞪大了瞳孔。

“关……关……”

“请进……”

这飞廉的态度倒是有了大转变,棺材仔一愣,看了看冷清的回春堂,相较保安堂的门庭若市。这边不细看,还以为是户普通住家。

这保安堂开了月余,陆植便闲了月余。如今碰上个上门的客人,他反倒不习惯了,仔细思量,才想起来义伯的病灶。

“这三碗水煎成一碗……”

棺材仔将药收下,顿了顿,“陆大夫……那保安堂是何时开起来的?”

陆植没接话,倒是飞廉插了嘴,“七月初三。”

“你记得恁般清楚……”

“那日送来个黄疸病人,咱大夫没辙,家属病急乱投医,到对面新开的药堂去看,过了一夜,那病人都能下地活动了。俺怎能记不住。”

棺材仔听他说的离奇,话里有话,不过那季大夫的医术听上去确实神乎其神的。

“七月初三。”棺材仔回忆道,“那罗香秀的尸首便是七月初三送来的。那天下了大雨,现场都给踩得乱了。”

飞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心道,“哪怕是半个官身了,说话还是恁的晦气。”

棺材仔起身,离开。遥见保安堂门前的人只多不少,心想何时抽个空,给师傅排个号。

保安堂当值的,不过两人。一个童仆负责给病人排号,另一个负责抓药。与回春堂无异。

坐堂的季大夫并不露面,而是隔了一张青纱帐子,让病人把手伸过去把脉即可。望闻问切,登时便省了两步。

“往日的药方,加三钱熟地即可。”

这声音好听的紧,便是陪着病人来看诊的家属们,有些大姑娘小媳妇儿的,听着这男声,也不禁红了脸。

童仆叫号,便进来个不足双十年华的姑娘。这姑娘肤色白皙,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头上梳着少女时兴的发髻,半点病容也无,反是一脸好气色。她肤色偏白,两颊微红,是这地方难得的美人相貌。

少女一身素色衣裙,环佩都是普通的物件儿,虽说如此,周身气度,浑然是个清贵人家的闺女。

看见那相貌,青纱帐里的人,停顿了片刻。这片刻,那紧绷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紧盯着那款款进来的妙龄女子,一只戴镀银手套的手微微动了动,却装作不经意道,“姑娘来看什么?”

女子淡淡一笑,颊边生春,那与故人情态几近一模一样的笑颜,让纱帐里的男子身形晃了一晃,幸得有这青纱帐遮挡。

“家里有考学的举子,想请大夫拿个提神补脑的方子来。”

男子一手擎着狼毫,目光却时不时打量着帐外的少女。

……

待到主仆二人离去,这人方跌坐在地,童仆遣散了余下的病患。扣上门扉之际,只听里头的男子癫狂道,“素芳……”

“大夫向来古怪……”两名童仆相视一眼,悄悄扣上了门扉。

……

“大小姐,奴婢瞧着,那保安堂的季大夫很是古怪呢。”

顾玉儿愣了愣,一双素手还攥着那张药方,她认得字,瞧得也仔细,听朱樱这么说,反不解道,“哪里古怪了?”

第七十八章 青州往事(一)

宋安将食盒放下,那疯六郎闻到香味儿,不用叫醒,自己就流着涎水爬了起来。宋大夫经常来,他倒也没疯的厉害,晓得谁待他好,谁又待他不好。

“大……夫”疯六郎难得从那张嘴里吐出个完整的词来,继而又是一顿憨傻的笑。

宋安将食盒放下,抓过他半只手臂,号了一遍平安脉,不由道,“心智虽然受了损,这身子骨倒是好得很啊。”

“嘿嘿……”

顾秀儿与九斤两个就立在不远处,看这二人的互动。

“看来,这大夫必然是经常来瞧这疯子的。”

九斤不解道,“何以见得?”

“咱们在这儿这么久了,路过的行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偏生他叫得出这宋大夫的名讳,要说他不是常来,我都不信。”

“没准儿人大夫心地好呢。”

顾秀儿一愣,“若说心地好,从他宝善堂到这破庙,穷苦乞丐多了去了,他偏偏给这人送这么些吃食,还给他号平安脉……必然是有什么因缘纠葛。”

“依你看?”

“听那官奴所言,这元六郎早先随母亲在外地生活,来桃乡后又参加了陈达的叛军……与这大夫,若非有什么交情,就是这大夫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儿,不是对不起这疯子本人的,就是对不起元家的。”

宋安见那疯六郎将吃食都装进了肚里,方收拾了食盒预备走。因着昨日刚下过雨,破庙前的土壤很是松动。

脚下滑软,他打了个趔趄,却让一只手臂稳稳的扶住了。

“宋大夫。”

宋安抬头一看,面前二人正是昨个儿在军营埔,裴书吏处见过的。

“二位这是……”

未待他说完,九斤架了他一只胳膊就往外走。

“有些事情找大夫打听。”

宋安到底是个郎中,哪里拧得过自幼习武的九斤。没多大功夫,几人便到了一处僻静处。

“大夫。”

“啊……”宋安一脸迷惑。

“大夫此举,”顾秀儿一双杏眼望了望宋安提着的食盒,“是为故人赎罪?”

她语调平常。说出的话却让宋安一惊。顾秀儿面皮白净,与生母元氏有六分相像,她虽作男装打扮,仍是与元氏姐妹有几分相像。

“你……你是……元家的……”

“大夫瞧着,我是元家的谁?”

宋安不信鬼神之说,联想到元家那私奔出逃的大女儿,“你是元大姑娘的……公子……”

“大夫好眼力,大夫待我舅舅这般好,不知是何故……”

宋安一滞,面带尴尬道。“都是乡里乡亲的……互相照顾而已……”

顾秀儿笑道,“旁的不说,小子略通岐黄之术,大夫一手妙手回春的针灸之法,不是凡品。敢问大夫师从何人?”

“这……”他从季大夫那里学了针灸术,是整个桃乡都知道的,然而下意识里,宋安还是不想把这些告诉面前的少年,直觉,这事要累及先生。

“大夫的师傅姓季,我大雍各地。姓季的神医,恐只有药王谷那一个去处。”

“公子知道先生的下落……?”

顾秀儿正色道,“若我所料不错,这季大夫已经在本县为祸了二十三名少女……”

“啊……”一道白汗自宋安头上滑落,“先生……”

“他有疯症,十数年前倒还轻些。便是作孽,偷盗的顶多也就是少女尸身,如今……他害的都是活生生的人……若是不尽快抓住他,还不知有多少少女要受难。”

顾秀儿见宋安面带迟疑,从腰间的一个锦袋里取出了一沓画像。九斤一愣,“阿秀,这你都随身带着啊。”

那画像上是被害的二十三名少女,“都是十六七岁,正值妙龄的姑娘……你且看看……”

宋安不忍去看,然而眼角瞥到之处,尽是与元家二姑娘相似的相貌,其中以最后一张为最盛。

“贞娘长得最像我那去世的小姨,是也不是?”

“是……”宋安讷讷道,已是有些语无伦次了,“先生当真……”

“他早已不是个救死扶伤的大夫了,只是他在我县藏身何处,还不知。”

宋安垂首,“十数年前,大夫来我桃乡行医,便开了这处宝善堂……他若到其他县郡去,想来也是如此行为。”

顾秀儿眉头攒起,“他此番行为……九斤……!”

顾秀儿急色道,“你先行快马回去,要刘氏捕头将安乐镇上,那新开的保安堂医馆,坐堂的大夫给抓起来!”

九斤倒也聪明,立时想起了里外的利害关系。脚下一滑,便跑了出去。留下宋安与顾秀儿二人面面相觑,“先生……果真还在……”

“他此番死罪难逃,你若想见他最后一眼,便随我去。”

……

待刘氏兄弟领着一干捕快包抄保安堂时,当值的两名药童去寻坐堂大夫,可是早已人去楼空。

与此同时,晨起的朱樱打了热水去顾玉儿房中,叩了三声,却始终无人应门。待她觉得古怪,与嬷嬷一同撞开了门,却见室内空无一人。

顾玉儿醒来的时候,便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上,她中了曼陀罗,四肢僵硬,动弹不得。马车犹在疾驰之中。

“你醒了?”这声音好听的紧,却让顾玉儿一颗挂着的心跳漏了半拍。她张口欲言,却教人点了哑穴。

瞪大的瞳孔望向那说话的人,这人已经除了覆面的镀银面具,这是一张丑陋无比的脸,疤痕错布,说不出的狰狞可怕,便是地府修罗,也远比他来的面善。

那人一只烧焦的手轻轻抚了抚顾玉儿白嫩的面颊,声音中兀自柔情无限,“素芳……”

顾玉儿猛的摇了摇头,她也聪明,立时联想到松阳县近日少女失踪的案子,那日日放在顾秀儿床头的案子。再次望向与她共处一室的陌生人之际,便更加惶恐无比。

然而马车疾驰,出入城门的一刹那,与赶到松阳的九斤擦身而过。

倏忽间穿州过省,待顾秀儿赶回松阳县,顾玉儿已经失踪了一日有余,衙门立时下了通缉文书。

朱樱坐在典农府里,泣不成声,顾家上下,除了顾秀儿外,都紧张的团团转。

顾秀儿也着急,但是她更急的,是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顺着那疯魔了的季大夫的思路去走。

“二姐……大姐会不会?”顾乐到底少年心性,想到可能的后果,就泣不成声。

“他不会杀大姐……他要的是大姐的那一张脸……”

顾秀儿所言还不如不说,反而将一家老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第七十九章 青州往事(二)

宋安将食盒放下,那疯六郎闻到香味儿,不用叫醒,自己就流着涎水爬了起来。宋大夫经常来,他倒也没疯的厉害,晓得谁待他好,谁又待他不好。

“大……夫”疯六郎难得从那张嘴里吐出个完整的词来,继而又是一顿憨傻的笑。

宋安将食盒放下,抓过他半只手臂,号了一遍平安脉,不由道,“心智虽然受了损,这身子骨倒是好得很啊。”

“嘿嘿……”

顾秀儿与九斤两个就立在不远处,看这二人的互动。

“看来,这大夫必然是经常来瞧这疯子的。”

九斤不解道,“何以见得?”

“咱们在这儿这么久了,路过的行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偏生他叫得出这宋大夫的名讳,要说他不是常来,我都不信。”

“没准儿人大夫心地好呢。”

顾秀儿一愣,“若说心地好,从他宝善堂到这破庙,穷苦乞丐多了去了,他偏偏给这人送这么些吃食,还给他号平安脉……必然是有什么因缘纠葛。”

“依你看?”

“听那官奴所言,这元六郎早先随母亲在外地生活,来桃乡后又参加了陈达的叛军……与这大夫,若非有什么交情,就是这大夫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儿,不是对不起这疯子本人的,就是对不起元家的。”

宋安见那疯六郎将吃食都装进了肚里,方收拾了食盒预备走。因着昨日刚下过雨,破庙前的土壤很是松动。

脚下滑软,他打了个趔趄,却让一只手臂稳稳的扶住了。

“宋大夫。”

宋安抬头一看,面前二人正是昨个儿在军营埔,裴书吏处见过的。

“二位这是……”

未待他说完,九斤架了他一只胳膊就往外走。

“有些事情找大夫打听。”

宋安到底是个郎中,哪里拧得过自幼习武的九斤。没多大功夫,几人便到了一处僻静处。

“大夫。”

“啊……”宋安一脸迷惑。

“大夫此举,”顾秀儿一双杏眼望了望宋安提着的食盒,“是为故人赎罪?”

她语调平常。说出的话却让宋安一惊。顾秀儿面皮白净,与生母元氏有六分相像,她虽作男装打扮,仍是与元氏姐妹有几分相像。

“你……你是……元家的……”

“大夫瞧着,我是元家的谁?”

宋安不信鬼神之说,联想到元家那私奔出逃的大女儿,“你是元大姑娘的……公子……”

“大夫好眼力,大夫待我舅舅这般好,不知是何故……”

宋安一滞,面带尴尬道。“都是乡里乡亲的……互相照顾而已……”

顾秀儿笑道,“旁的不说,小子略通岐黄之术,大夫一手妙手回春的针灸之法,不是凡品。敢问大夫师从何人?”

“这……”他从季大夫那里学了针灸术,是整个桃乡都知道的,然而下意识里,宋安还是不想把这些告诉面前的少年,直觉,这事要累及先生。

“大夫的师傅姓季,我大雍各地。姓季的神医,恐只有药王谷那一个去处。”

“公子知道先生的下落……?”

顾秀儿正色道,“若我所料不错,这季大夫已经在本县为祸了二十三名少女……”

“啊……”一道白汗自宋安头上滑落,“先生……”

“他有疯症,十数年前倒还轻些。便是作孽,偷盗的顶多也就是少女尸身,如今……他害的都是活生生的人……若是不尽快抓住他,还不知有多少少女要受难。”

顾秀儿见宋安面带迟疑,从腰间的一个锦袋里取出了一沓画像。九斤一愣,“阿秀,这你都随身带着啊。”

那画像上是被害的二十三名少女,“都是十六七岁,正值妙龄的姑娘……你且看看……”

宋安不忍去看,然而眼角瞥到之处,尽是与元家二姑娘相似的相貌,其中以最后一张为最盛。

“贞娘长得最像我那去世的小姨,是也不是?”

“是……”宋安讷讷道,已是有些语无伦次了,“先生当真……”

“他早已不是个救死扶伤的大夫了,只是他在我县藏身何处,还不知。”

宋安垂首,“十数年前,大夫来我桃乡行医,便开了这处宝善堂……他若到其他县郡去,想来也是如此行为。”

顾秀儿眉头攒起,“他此番行为……九斤……!”

顾秀儿急色道,“你先行快马回去,要刘氏捕头将安乐镇上,那新开的保安堂医馆,坐堂的大夫给抓起来!”

九斤倒也聪明,立时想起了里外的利害关系。脚下一滑,便跑了出去。留下宋安与顾秀儿二人面面相觑,“先生……果真还在……”

“他此番死罪难逃,你若想见他最后一眼,便随我去。”

……

待刘氏兄弟领着一干捕快包抄保安堂时,当值的两名药童去寻坐堂大夫,可是早已人去楼空。

与此同时,晨起的朱樱打了热水去顾玉儿房中,叩了三声,却始终无人应门。待她觉得古怪,与嬷嬷一同撞开了门,却见室内空无一人。

顾玉儿醒来的时候,便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上,她中了曼陀罗,四肢僵硬,动弹不得。马车犹在疾驰之中。

“你醒了?”这声音好听的紧,却让顾玉儿一颗挂着的心跳漏了半拍。她张口欲言,却教人点了哑穴。

瞪大的瞳孔望向那说话的人,这人已经除了覆面的镀银面具,这是一张丑陋无比的脸,疤痕错布,说不出的狰狞可怕,便是地府修罗,也远比他来的面善。

那人一只烧焦的手轻轻抚了抚顾玉儿白嫩的面颊,声音中兀自柔情无限,“素芳……”

顾玉儿猛的摇了摇头,她也聪明,立时联想到松阳县近日少女失踪的案子,那日日放在顾秀儿床头的案子。再次望向与她共处一室的陌生人之际,便更加惶恐无比。

然而马车疾驰,出入城门的一刹那,与赶到松阳的九斤擦身而过。

倏忽间穿州过省,待顾秀儿赶回松阳县,顾玉儿已经失踪了一日有余,衙门立时下了通缉文书。

朱樱坐在典农府里,泣不成声,顾家上下,除了顾秀儿外,都紧张的团团转。

顾秀儿也着急,但是她更急的,是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顺着那疯魔了的季大夫的思路去走。

“二姐……大姐会不会?”顾乐到底少年心性,想到可能的后果,就泣不成声。

“他不会杀大姐……他要的是大姐的那一张脸……”

顾秀儿所言还不如不说,反而将一家老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天津)

第八十章 青州往事(三)

“要大姐那一张脸!?”顾乐吓得一激灵,忐忑道,“这不就是要大姐的命吗?”

“不是……”宋安和顾秀儿同时道,宋安抬头,见这丫头与自己想到了一处去,便让她先讲。

“那季大夫已经疯魔了,可是这世间哪怕疯魔之人,也自有他的一套思路……顺着他的思路走,便能找着他此番行事的目的。”

“我已经差了九斤去打探那季大夫的来头,便是九斤不知道,师傅也多少知道些……”

消息一来一往都要时间,哪怕顾秀儿深谙这季大夫的心理,推测他不会将顾玉儿杀死,可是这到底都是推测……若有个万一……她不敢想……只好硬着头皮先安抚众人,“若是我所料不错,这季大夫必然是寻了什么野路子,想要复原一张面孔,这面孔的主人,必然是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人。”

顾秀儿手心尽是冷汗,捏着一沓少女画像,最首的一张,是那位名唤贞娘的少女,这容貌与顾玉儿有七分相像,最像是眉眼处。

“我想,我知道这些朱砂是做什么用的了。”她想起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时代,医生们手术前,给病人下刀的部位画上线,这些少女面孔上的朱砂痕迹,均是她们生的与那十八年前去世的女子—元素芳最相像的地方。

那季大夫既然是药王谷出来的人,断断没有道理会认识闺阁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小姐。若是素芳小姨只是最像他要的那张脸,那……他一定是把大姐带到药王谷去了。

药王谷在青州交界处,最是往南,去桃乡倒是不远。

“三哥,你在家中候着,这事儿先不要书信给大哥二哥知晓,待九斤回来,你唤他去药王谷寻我。我寻了刘氏捕头,先行往药王谷去。”

顾喜知道轻重。可是顾乐到底年幼一些,不很放心,直言道,“姐姐带我去。”

“此行凶险。你又没有武艺傍身,你在家中好好待着,按着线索,帮着孟大人,把贞娘的尸首找到。”

顾秀儿转首,见宋安大夫局促不安的站在那里,便同小厮白真道,“你去安乐镇上,将我师傅请来,想来……家师有许多话要与这宋大夫说说的。回来便住在府上客房。”

白真领着宋安走后。顾秀儿换上一身男装,稍易了容,便去衙门寻刘氏兄弟,换了快马,三人三骑。往青州药王谷疾驰而去。

然而,时辰终是晚了一日有余。顾秀儿三人出发的时候,顾玉儿搭乘的马车,已经过了桃乡,与药王谷最近的河源镇,不过百里。

待顾玉儿吃了些东西,定了定神。行至荒山野岭处,那人解了她的哑穴。顾玉儿刚松了口气,连忙道,“你是……何人!”

她本是睡在榻上的,迷蒙中闻到一阵奇香,醒来后便在马车上了。看来是中了人家的迷香。

这人生的这样丑陋。若是见过,必然不会忘记。

“素芳……”

那人说来说去,不过这两个字,“你唤我小姨的名讳作甚?”

男子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嘴角咧开。笑的诡异无比。“原来她是你小姨。”

倏忽间,这人感觉头痛欲裂,似千虫万蚁同时噬咬脑髓,直疼的他双目通红,目眦欲裂。

他这一番动作,让本就不大的马车歪了歪,外头伸进一只手来,看来,这人还有个同谋,那人是个男子声音,冷冷道,“大夫,药。”

这人吃过宝瓶里的红色药丸,方止住了剧痛。一张比血肉模糊还丑陋的脸笑了笑,“没吓着你吧。”

“你放我走。”顾玉儿恳求道,“我没招你惹你……”

“你若走了……”男子的声音是这世间最好听的声音,便是仙乐也不及半分,“素芳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听着这人的疯言疯语,正绝望着,忽然马车剧烈地翻腾起来。自车顶下来翻下来一人,顾玉儿吓了一跳,“燕痕!”

顾玉儿中迷香的那一夜,典农府上下都中了迷香,方被人登堂入室而不自知。除了顾秀儿,九斤,燕痕三个有武艺傍身,能快些苏醒,其他的人,都要睡足三个时辰才能起来。

燕痕初初闻到一阵奇香,便掩住口鼻,正要探寻之际,这迷香厉害的很,已是让他着了道。他取过贴身的匕首,在腿上扎了个血窟窿,方留了一丝神智,见人把顾玉儿绑缚到马车上,便悄悄藏在了车下,使劲最后一丝气力,寻了个能藏身的地方。这马车是药铺送货的马车,下头有个不大不小的箱柜,只为放些避光的药材,燕痕缩在里头一日有余,待迷香味道过去,才恢复了气力。

“这……怎么还有人!”

驾车的马匹打了个响鼻,想是车夫疾驰之中,因着意外,扯住了缰绳,急急停在半山处。那车夫捏着蛟龙戟,朝燕痕面门劈来。

这车本欲往河源镇驶去,却因故停在了距离河源镇不远的微山上。半山间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却终是有车辇经过。

“公子,前头……有人打斗。”许洙淡淡出了声,一双眼睛却漂着二人争斗的场面,这蛟龙戟眼熟的很,他不由道,“看那武功路数,好像是苏玉春……”

“耿遇春?”马车里传来少年的声音,他一只手掀了帘子,微眯着凤眼,另一只手擎了只小小的夜光杯,少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许洙说的是……那耿遇春不是早该死了吗?”

少年一身白衣,便是一张冠玉面孔也是白的,葡萄浆液粘在唇边,微微润了色。“呵……丁大师的蛟龙戟,与这秃驴一同掉进山谷里头了……确实……许洙,你去将那蛟龙戟拿来,给我瞧瞧。”

这少年根本不顾前头的争斗到底孰是孰非,反是一双凤眼黏在了那扮作车夫的江湖人的兵器上。

这人虽是车夫打扮,可是不论武功路数,还是使得这兵器,都将他的身份和盘托出。

少年见许洙已经疾步冲上前去,嘴角咧了咧,“当年江湖人围剿耿遇春,他便是从那绝壁掉进了药王谷的毒瘴之中……江湖人都道这秃驴九死一生,他倒真是命大啊……”

第八十一章 又见敏之(一)

不论这耿遇春会否是个命大的,他遇到许洙便真是着了道儿。本来燕痕这少年的武功路数就已经难对付的很,偏生还添了个功夫上佳的许洙。这老江湖把子便渐渐败下阵来,让许洙一掌打中心口处,当下吐出口黑血来。

斗转间,许洙见那少年一双血色眸子,这掌力便轻了几分,难以置信道,“赫兰人……”

这一幕也正巧让在后侧马车饮酒吃糕点的少年瞧见了。

“赫兰……”少年茶色眸子泛着异光,“真是个宝贝……”

待耿遇春让二人制住,燕痕将马车帘子掀开,便去救顾玉儿。然车内空无一物,那鬼面人早已趁机将顾玉儿带走,他听后面马车那少年朗声道,“你随我去救个人,我便告诉你……他们方才往何处去了。”

燕痕略一偏头,并未搭理那少年,反是仔细嗅了嗅微山上不寻常的青草气息。这鬼面人是个大夫,一身药香。他足下一点,便要往前追去。

“你走吧,不用进省城……到河源镇让人发现你是赫兰人,还不被生吞活剥了。”

“你与我二人一起,我能让你一路不被人发现……”

“横竖是个死……你惶不如跟着我……你帮我救个人,我帮你把那姑娘带回来。”

燕痕见这少年宝蓝车辇,出入甚是讲究,非一般高门能及。方才与耿遇春缠斗,还是他这侍卫帮了忙,心下有些动摇。他并非跟不上顾玉儿和那鬼面人,只是……那鬼面人有一手离奇的医术和毒术。

正权衡着,就见微山山路尽头卷起一阵烟尘,少年皱眉,回首一看,却是三人三骑。

顾秀儿立刻认出了许洙,再回首看那少年。寻思片刻,便知道他是谁了。那刘家兄弟也是有见识的人,瞧见燕痕一双血色眸子,刘河干脆结巴道。“赫兰……赫兰人……”

顾秀儿沉声道,“此事干系重大,咱们此行目的是抓捕那季大夫……”

刘氏兄弟唯命是从,迅速从惊讶中端正了颜色。

顾秀儿翻身下马,顾不得许多,赶忙问道,“你跟大姐来了?”

她微眯着眼睛望向受伤昏迷的耿遇春,“原还有个帮手。”

那少年见燕痕没答应,还莫名来了三个人,恐有变化。继续利诱道,“你方才也瞧见许洙的本事了……”

他正欲说,你方才也瞧见许洙的本事了,抓那个鬼面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可他话还没说完,就让顾秀儿接了茬儿。

“二殿下好兴致。”

这一声二殿下。惊得少年足下打了个趔趄。刘氏兄弟更是摸不着头脑,然这少年衣着光鲜,二子显见以为这是顾秀入宫觐见的时候,碰上的哪位宫中贵人。

“你……你怎生知道……我……我……”少年张了张唇,一惯狡黠的思维转瞬没了主意。

“如今雍秦交战在即,四国关系紧张,寻常官吏哪里能在这风口浪尖上出入国境。下官不才。也偏偏晓得这郑国长孙皇室,子嗣寡薄,当今圣上,仅有二子。太子殿下名唤长孙昱,二皇子名唤长孙敏之……孙捷大人,这孙姓便是长孙去了个字。而敏之,本就是迅捷之意。”

那少年本来神色惊异,听他一番推论,不怒反笑。

“你这人……倒是聪慧。”

“二殿下,那凶徒牵制的女子正是家姐……他在我青州已经杀害了二十余名女子……如今若是让他逃脱了……那便是置天下女子的性命于不顾……只好得罪了……”

“得罪?”敏之有些摸不着头脑。话刚脱口,就顿觉失言。不知何时,自己被眼前这不过十岁的少年下了药粉,竟失了声。

许洙变色,剑已出鞘。

那边厢燕痕与刘江两个,也做好了一站在即的准备。

顾秀儿面色苍白,语调平静,“欲求解药,眼下,望先生暂且供我驱策。”

敏之张口欲辩,倒真是吃了个哑巴亏。

“此物乃我师傅秘制,若是三日内得不到解药,你们公子爷这辈子,便不能说话了。”

许洙知道轻重,眼下他们仅两人,这解药还没有个线索,不好撕破脸皮,只好拱手道,“听……公子的。”

顾秀儿快步走到昏迷的耿遇春面前,不知给他喂了什么丸药,这人倏忽间便醒转过来,挨了顾秀儿一巴掌。

“许将军,劳烦你带刘捕快兄弟先行去追赶那鬼面人。”

许洙领了命,三人便顺着微山到药王谷的方向,往山上去。

顾秀儿与敏之在马车前,敏之让她下了药,本是气的跳脚,可见这少年处变不惊,那失踪的女子十他姐姐,能做到这般,心智倒是有些让人佩服了。

“怎么破药王谷的毒瘴?”顾秀儿斥问道。

““……我死……都不会告诉你……”

顾秀儿素手一扬,她有武功傍身,出手极重,这一下,险些把耿遇春吊着的半条命打没了。

“你与那疯子杀害了二十三名无辜女子,你还有理了!?”

顾秀儿怒道,旋即伸腿往这人肚腹上狠踢了一脚。

“便是没有你,我也能寻着破药王谷瘴气的法子……”

“我将你倒吊在这歪脖树上,给你施了软骨散,你看看夜里,会不会让猛兽先把你的脑髓活吃了?”

让猛兽活吃脑髓?便是耿遇春这般江湖上的恶人,听了也不禁一吓。他原以为眼前的不过是个不大的黄毛小子,这手段怎么比地狱阎罗还来得恐怖。

“我……说了……也不可活……”

“你说了,还能选择个舒服的死法。”

这耿遇春双眼一闭,一副从容就义的神色。他只觉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敏之往马车后缩了缩,他被下了哑粉,心里想着,这少年莫非真要让这秃驴被猛兽生吃了?

“生吃都便宜你!听闻药王谷前有百蛇阵,需得拿活人鲜血祭阵……你若不肯告诉我破阵的法诀……拿你祭阵又如何……”

也不知她哪儿来的力气,将这重伤昏迷的耿遇春往马匹上一扔,牵着马匹道,“如今要翻段山路。”

敏之一愣,放下手中来回把玩的蛟龙戟,跟了上去。

“殿下这易容之术极妙……莫不是郑国落花宗的门下?”

第八十二章 又见敏之(二)

待行至一片山脊处,二人已经渐渐吃力。微山地势险峻,除却官府开辟的一处官道,其余的路线,被大片竹林覆盖,山脉很陡,附近官民亦称此处为倒斗山。因为其形制像是一个倒扣的漏斗。

每到春季,此地雨水丰沛,山路泥泞,若非有经验的车夫,极容易在连夜赶车的时候,将人与车一同带下山去,九死一生。

顾秀儿一身男装,行动倒是方便的很。可是赶了约莫两个时辰的山路,已是渐露疲态。她将一枚青色药丸混了葫芦里的药酒,递给敏之,“殿下将这东西吃下去吧。”

敏之一愣,一副,“你莫不是要将我毒死?”的表情。

“顾秀方才所为,也是逼不得已。”

敏之转念一想,不疑有他,将那在酒水里消失无踪的青色药丸吞服了下去。喉头便似有个开关一般,霎时便能说话了。

他清了清嗓子,“方才你何时给我下的药粉,我尚不知。”

“殿下方才一直留神那二人的打斗,许是没有注意吧。”

敏之哈哈一笑,“没有注意?我这人是万般小心的……偏生着了你这小兔崽子的道儿。”

顾秀儿微微一愣,轻晒道,“万般小心,想来……殿下是万分提防您那位虚长兄长的。”

敏之难掩惊异神色,“小小童子,人倒是机巧。”

“那卢俊达死的蹊跷……想来那小蛮也不会无故冲撞了这地痞……那个时辰,松阳县万籁俱寂,只有赌坊青楼这些见不得光的场所还有营生……若不是殿下支使她去惹了是非,殿下如何甩得脱她们姐妹二人?”

“哈哈,许洙说你像惠筝娘娘,我起初还当是胡言……”

“惠筝娘娘……”顾秀儿一愣,他这是知道自己易了容?

“你瞧得出我的权谋计策,我便瞧不出你的?我自是落花宗宗主教出来的徒弟,你这易容之术。在我新郑……那真真是不上道的。”

敏之轻扯嘴角,如今一年过去,他渐渐由个美少年出落得有些男子形态,“不过……这易容之术。在雍地,我倒是头回看见。你们大雍的皇帝我早年随母后在帘子后头瞧见过,八年前雍地兵乱之时,他还不是储君,被陈达逼得败走新郑……雍地虽然开化,却从未重用过女子,便是安若华,也是因为某些特例……你这人,倒是不简单。”

敏之望向天边凝聚的一团黑气,那是药王谷外的毒瘴。

“便是政风开化又如何。雍地气数将至。”

这一句,他藏在心中,并未说出来。

“殿下莫要妄测我国的运势,这世间有许多的事,是你意想不到的?”

敏之拿那耿遇春的蛟龙戟作权杖。往松软的泥土中狠狠扎了一下,方躬身歇了口气,“意想不到的?我虚活了十几年,第一个意想不到的,便是我兄长在我的膳食里放了东西……第二个意想不到的,便是你方才如何在我身上下的哑粉。”

“我师傅的易容之术已经不如你师傅,若是连这都告诉你了。回头儿你告诉了你师傅,我师傅非要将我逐出师门。”

顾秀儿轻松了些,那新郑皇室的尔虞我诈她现下可没功夫去想。目前重中之重的,便是营救顾玉儿。

“我们到了。”

黑气凝聚之最的地方,便是药王谷的所在。跨过这些黑气缭绕,谷中又是另一番情境。要说人间仙境也绝不为过。

药王谷依山而建,占了有力地势。它并非寻常所见的小小山谷,而是在一处巨大的山脉中,形成了一处天然的谷地。药王谷乃先秦名医季无涯逃避战乱之时,偶然发现的。是一处天然的屏障。他凭借这个地势,加之一生所学的奇门盾术,修建了谷中的机关要塞,而那天然的毒瘴,更是给了药王谷一个极大的保护。

季无涯在谷中终老,秦王数次想要请他出谷,派去的谋士,却连药王谷的大门都寻不着。更遑论破除谷中的机关要塞了。

燕痕和许洙也在寻入谷的法子。他们比秀儿二人来的早,琢磨了半天,也进不去。燕痕自觉自己的血可医百病,便想硬闯,却让许洙拦了下去,二人争相不下,反是拖沓了进度。

“你虽是赫兰人……却不是个神仙,你这血医百病,解百毒是不假……可是那也只是百病,百毒……这毒瘴便是百毒之外的……你莫冲动,再多搭一条命。“

顾秀儿也没想过,燕痕二人能比她们先进去。而那鬼面人乃是药王谷的主人,此番怕是已经挟持顾玉儿进了谷。

若非那耿遇春抵死不说如何入谷,她也用不着绞尽脑汁。

这一番行动,天色已经渐渐擦黑,偶尔能听见野兽咆哮,许洙点了篝火,让那些猛兽暂时不得靠近,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那鬼面人既然能带我大姐进谷,这解瘴的东西,必然不是谷中人自小服下的,一定有捷径的药丸或是药剂。”“

“那毒瘴乃是天然所成,除非懂得龟息之术的武林高手,才能不服药而闯进去……”

顾秀儿手里拿了个竹棍,这是方才在山上捡的。

她在地上将附近山谷的图形绘制了出来,引得敏之连连道,“方才所经路程,你竟全都记得。”

“这样上乘的龟息之术,非得是有数十年根基的武林名宿。”

顾秀儿想了想,又道,“可是那耿遇春,自绝壁入谷,不也捡了条命,他那功夫,与许洙燕痕一时也难分胜负。”

顾秀儿灵机一动,“殿下可知,当初这耿遇春被武林中人围剿之时,是从哪处绝壁掉下去的?”

许洙见顾秀儿将敏之的毒解了,便不想参合这事儿。他没找顾秀儿麻烦已是很好,缘何还要帮他?

“獐子崖。”

敏之唇吻翕辟,迸出了这个地名儿。

“咱们去那獐子崖瞧瞧?”

顾秀儿提议道,她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敏之主仆二人,“这谷中,想必也有殿下想要的东西。”

第八十三章 又见敏之(三)

敏之狡黠的笑了笑,露出小半口雪白牙齿。

“早闻这季无涯留下了几本奇书,我师傅早就想见识见识……如今他老人家将近六十寿辰,我新郑王室宫中的东西,他一点也不稀罕……若是成功进谷,这医书便要让我拓印一份下来。”

顾秀儿当即道,“进谷之后,只望许先生助我营救大姐……其余的,殿下喜欢什么便拿什么好了……”

她将心里的小半句话咽了下去,“如果殿下能拿的话……”谷中除了鬼面人有一手变幻莫测的施毒功夫,必然还有其他人,这神医医书是谷中至宝,必然有重重机关守护,怎么能轻易得来?

众人商议之后,便由顾秀儿领路,往獐子崖去。她虽然没来过此地,可听闻敏之说,这獐子崖去药王谷谷口不过几里,其状似獐子,故名獐子崖。

“方才我们所经之处,这里有个分岔路……”顾秀儿在地上绘制地图,指给另几人看。“这里有车马留下的痕迹,那獐子崖是这微山山脉的一处名胜,想来去过的人不少……方才留下这些车马压痕。据二殿下所言,獐子崖去药王谷谷口不足三里,方才天亮的时候我还能瞧见,应该是此处往东行走。”

顾秀儿仍不放心,教燕痕看好马背上的耿遇春,“此人是我等进谷的突破口。”

顾秀儿叹了口气,“若是撬不开他的嘴,不知大姐能等我到几时。”

许洙擎着火把,那火光照的马背上的人面色忽明忽暗,顾秀儿咬牙道,“若是他不肯说,便杀了他祭我大姐。”

几人往山上走,燕痕最末,许洙打头,顾秀儿与敏之并排。

“你这……人……”敏之说着话。住了嘴,“我与师傅学易容术八载,他曾与我说过我派易容驻颜妙法分得东西两支,然雍地的驻颜法已经失传。只有我新郑的易容术尚在传世。若你也会得这三脚猫的易容术,那必然十驻颜术的传人。看来家师说的倒也不对。”

“我师傅每每提起贵国落花宗的掌门,往往离不开老妖怪这三个字。”

“老妖怪?”敏之微微一愣,笑道,“确系如此,家师年过半百……却……却是孩童相貌。”

“这倒是稀奇。”

“你那易容术委实是上不得台面,想来易容之时用了鱼胶……早几百年前,我派便已经不用鱼胶了。”

敏之细细说着,也不怕另几人听了去。这易容术精妙的很,便是他们听了去。也是管中窥豹,领悟不得。

须臾,几人忽感视野开阔起来,来到一处稍平的地面,此处不知何时。有人建了个亭子,亭子有块一人来高的石碑。上书獐子崖三字,想来是附近河源镇县衙门所为。

“沈孤所言,此处天朗气清之时,能觑见百里之外烟波浩渺,如今月上中天,这景致倒也别致的很。”

顾秀儿根本无暇顾及风光无限。只仔细勘探着此处会否有入谷的门路。遍寻不得之后,她一气之下将耿遇春弄醒了。

“便是你们将我杀了,我也……”他瞳孔一缩,“你这是要做什么?”

“早知道你不会说,不说就不说……”顾秀儿一面往这人身上捆绳子,一面道。“此处到悬崖底部,少说百丈,我将你陆续放下去,当日你身负重伤,从此处坠崖犹能捡了条命回来。今次,便让大伙儿开开眼。燕痕,放绳……”

“别……别……”耿遇春知道这山谷底下是条什么路,听顾秀儿所言,吓得直哆嗦,“我说……”

敏之主仆二人相视一眼,心道这少年倒是好计谋。

待将耿遇春放下,他松了口气。

“那日我坠崖之后,被崖间的松树挂起,捡了条命。这山崖下面确实通着药王谷,而且是谷内,与毒瘴有百步之遥。不过……这下头乃是谷中豢养毒蛇毒虫的所在……”

耿遇春叹道,“那下头的毒蛇足有千百种,若非我坠崖之日是先生驱蛇之期,我早已葬身蛇腹。”

“蛇?”

“正是……这些毒蛇乃是前任季谷主为了救他的亲生女儿,寻得的奇门妙法。”

耿遇春的话引起了敏之的注意,“早闻药王谷主人姓季,莫非那逃遁进去的鬼面人,便是谷主本人?”

“季谷主早十几年便仙游了。大夫原先姓……”

他话未说完,就让顾秀儿抢了白,“他是任天愁……”

“十数年前,老谷主的独生女儿季素芳得了罕见的败血之症,任是药王谷中所有的奇珍也救治不得。老谷主在季无涯留下的医书中寻到一种医治的法门。便是寻得与素芳小姐血液相似之人,每月初一十五之日换血,方可保命。”

耿遇春所言,是这青州各地人都晓得的,也正因此,原先以季无涯后人名闻天下的药王谷自此便成了令百姓闻风丧胆的阎王谷。

“谷主女儿也叫素芳?”

“正是……现在的季大夫……就是当年被抓进谷中,给素芳小姐换血的少年之一。”

“原是如此。”

敏之攒眉看了顾秀儿一眼,“你又发现什么了?”

“我终是知道这鬼面人任天愁何故杀这么多女子了,原先我知其然,并不知其所以然。”

耿遇春神色诡异的望着顾秀儿,“大夫原先是极好的人……便是他杀……的那些女子……也均是得了绝症之人……没得几日好活……”

“杀人便是杀人,若是这世上所有的罪犯都有千百种作恶的理由。那还要官府做什么?再是药石罔效的绝症,那些姑娘,本也有自己选择生死的资格……”

“老耿活了数十年,没人把我当过人看,大夫救了我,待我如手足……这入谷的路条条都是死路……你们进不去的,至于入谷的法子,我更不会说。”

“不用你说,现下我已经晓得该要如何入谷了。”

耿遇春眸中惊异神色难掩,他想告诉自己这小姑娘十骗他的,可是直觉不是,讷讷道,“那你到说,如何入谷?”

“你方才所言,半真半假。我之前识得一位驱蛇高手,也晓得蛇之一物,自己是不长记性的,但是每逢十五,山中蛇便要聚到高处,吸取月之精华。你当日坠崖,不过是赶了巧儿,在十五坠崖,没碰上蛇患罢了。至于任天愁救你,不过是医好了你身上多处受损的骨头……”

第八十四章 鬼医人心(一)

顾玉儿觉得很害怕,然而她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寻找出去的法子。百度:本名+她听见外头有响动,便挣扎着手脚从卧着的榻上爬起来,房门忽然咯吱一声开了,进来个梳双丫髻的小丫头。

那丫头生的圆盘脸儿,细条身材,手里端着盆热水,想来是给她洗漱用的。丫头见顾玉儿醒着,浅浅笑了笑,“姑娘醒了。”

那眉眼间,好似根本瞧不见顾玉儿束缚手脚的麻绳一般。

这丫头进来没多久,便听见外头有人喊道,“姑娘可好?”

那圆脸儿丫头应了声,便又陆续进来几名丫鬟婆子。为首的两个擎着个桃木托盘,上头是一件新嫁衣。

嫁衣如火,顾玉儿双目圆睁,不明白这里外里在搞什么门道。

“庚子算得过三日便是个黄道吉日……”那为首的婆子面容白净,梳着干净的发卷儿,想是这一拨仆从里,稍显德高望重的。

“姑娘嫁给我们谷主,必然能过上好日子的。”

顾玉儿一听,“我与他素不相识……何谈嫁娶?”

“嬷嬷,你们且将我放了吧……”

那几个丫鬟婆子相视一眼,圆脸儿丫头为首道,“嬷嬷先行出去,我先给姑娘打水洗脸。”

这丫头梳头的技艺很好,若不是顾玉儿此番情态,她非得请教这丫头是如何梳的头。可是她只是双眼无神的望着铜镜,手脚都被捆了起来。

“姑娘生的真好。”那丫头许是想跟顾玉儿说说话。“姑娘生的,与先谷主千金一模一样……”

顾玉儿听出了这话里的意味,方回了神,“谷主千金?”

“素芳小姐便是谪仙一样的人物呢。”那丫头眼里充满了渴慕,似乎她十数的年华,都是浸润在这素芳小姐的传奇故事里头的。

“素芳小姐?”

“谷主也是个可怜人物……”丫鬟叹气道,“姑娘便成全谷主吧……”

顾玉儿微微凝神,语气和缓道。“便是成全,你们也要先将我松了绑……这般捆生猪一样捆着……任谁看着也像绑票啊……”

丫鬟轻咬下唇,“这……奴婢做不得主,要先请示刘嬷嬷。”

“那你先去请示。我这样,好不难过……”

丫鬟见顾玉儿手腕上尽是红痕,便出了门,少顷,方才那面容白净的嬷嬷便与个高壮的丫鬟进来了。

这妇人仔细端详了顾玉儿一会儿,似不确信,“老奴为姑娘松绑,姑娘会否跑了?”

“跑?”顾玉儿冷嗤道,“嬷嬷真是看得起我,这是哪儿我都不知道。更遑论跑?”

这刘嬷嬷想来对谷中的机关奇门很是自信,便让那高壮丫鬟为顾玉儿松了绑,顾玉儿揉了揉手腕,“嬷嬷可有吃食?”

“有有有……姑娘想吃什么?”

“桃花糕……”

那白净妇人给丫鬟使了个眼色,便率先出去了。留下个高壮丫鬟和圆脸儿丫鬟。顾玉儿按兵不动,只谨慎端详着现下情形。

“你们谷主就因我生的像那什么素芳小姐,便将我锁来,要与我婚配?”

“那素芳小姐,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从这好事的圆脸儿丫鬟嘴里,顾玉儿大致听出了个味儿来。原来这药王谷主人原先姓季,乃先秦名医季无涯嫡系的后人。后来老谷主的女儿季氏素芳生了怪病,需得每月十五以活人换血,方可延命。

那鬼面人原先唤作任天愁,是藩王陈达麾下名将任江平的后人,陈达兵败之后,任江平于微山自刎。其妻携幼子逃至药王谷谷口,正逢谷主驱蛇之期,便被救下。那任天愁浑身是伤,老谷主救他也不过看在他可以换血给自己女儿。他本不叫任天愁,季谷主得了此子。将他从鬼门关拉拔回来,见他是个天也不收的人物,便给他改名天愁。

将此子医好之后,便收押在换血的血房,那地方仅有一扇小窗可以瞧见外头,偏生这小窗正对着不远处素芳独居的竹楼。

任天愁每日坐在血房等死,与素芳的箫声为伴。时常透过小窗瞧见婆子丫鬟换出来的血带,那是素芳拒药,她深知父亲救治自己用的是害人的法子,便不再吃药。

每每此时,任天愁便要感叹,“有些人想活而不得,有些人想死却也不得。”

他每日伴着箫声入眠,便隐隐对那竹楼上的人生起无端的好奇来。他想瞧瞧那竹楼里住的是何方神仙人物。

直到某一日,守备松懈,任天愁拿着午膳藏起的铁匙撬开了血房的门,他一路逃遁,那是个雪夜,谷中大片楼阁都被皑皑白雪盖住,他留下的脚印也瞬间让大学覆盖住了。行至绝境,任天愁为了躲避追击的侍卫,便躲进了那日日相看的竹楼。

他见床榻上栖着个少女,面容无甚血色,只有一只细细的腕子从纱帐中伸出来,腕上挂着个翠玉的手镯。

那少女清咳了两声,“你快躲到床底下来。”

后听得守卫在外头喊着,“小姐可曾看到个黑衣少年……”

素芳用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臂打翻了小几上的药碗,“滚……都给我滚……”

任天愁听得外头守卫用不大的声音说着,“真把自己当菩萨了……若非谷主日日以活人鲜血供着,还不是个短命的……”

他从床底下滚将出来,张口便问,“你为何救我……?”

素芳无言,一双低垂的眉眼并没有看向任天愁,她唇吻翕辟,淡淡道,“我不想作孽。”

“我本是你爹抓来给你换血的,他将我们关押在血房里,每月领一个人出去,那些人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你快走吧。”

“我若逃得出去,还用躲在你这里?”

素芳垂首,没再吭声。

这二人沉默了许久,后来送饭的婆子发现,小姐开始吃饭了,以往每每原封不动的饭菜,都被吃个精光。

谷主深感欣慰,偶有几次亲自来看闺女,素芳在帷帐深处淡淡道,“阿爹,芳儿想学医术。”

至此,那谷主每每有空,便来庭芳阁授她课业。

第八十五章 鬼医人心(二)

如此半年下来,这任天愁凭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已然能背诵下来这药王谷的经典。二人正是青春少艾的年纪,这般相处,便暗生了累累情愫。

季素芳虽然因病累的瘦骨嶙峋,却到底是个美人模样。她那时正值双十年华,虚长任天愁两岁,精气神儿好些的时候,便倚在竹楼的美人靠上,吹奏一曲。

素芳同任天愁说,这曲子是她阿娘生前教给她的。素芳还说,“阿娘尚在的时候,爹爹还不似现在这般。他总还有些人性,虽说心里眼里只有阿娘,却从不做那害人的道道……怎的阿娘去了,爹爹反而疯魔了?爹爹总想着医好我的病……他当真以为我不知道这般做的缘故嚒。”

素芳每每说起来,都暗自垂泪,那箫曲便因着她的情绪,尤其的伤怀。

“我自幼便长在谷中……天愁,你倒同我说说,那谷外是个什么光景?是什么人在做皇帝?”

任天愁回忆起来,他父亲随陈达造反,将自家世代因袭的勋贵给弄丢了。不仅如此,还损了条命。真是对不起祖宗的。

“谷外不比谷中,战争杀伐,血流成河。”

“原是如此。”

“却也有好的。”任天愁见素芳懊丧着脸儿,便转口道,“谷外便是大雍国青州界,省城的街道上,可好玩儿了,有捏泥人儿的,杂耍儿的,还有那番邦的异人……牵着两人高的象马。”

“这倒是有趣,我原先只在爹爹收录的志异上瞧见过……”

“待我寻着了出去的法子,便带着你出去瞧瞧。”

素芳一张小脸藏在帷帐后头,看不出是悲是喜。

那年春天,草长莺飞的时节,素芳的病突然有大愈之兆。任天愁喜不自胜,原以为素芳康复些了,二人可以一起逃出谷去。每当他对生活有所期待的时候,往往迎来更沉重的打击。

谁料。三月三,谷主最后一次来竹楼给素芳讲学,他半日不语,只慢慢饮茶。

素芳察觉不对。讷讷道,“阿爹作甚不讲学了?”

“你在这儿藏了个大活人已有半年余,你当我不知道?”

守卫将任天愁抓了起来,他最后一眼,便瞧见素芳跪在谷主身前,求他放自己一条生路。

任天愁偷学了半年医术,却自救不得。

这医术间杂了养身心法,却是季谷主故意误导任天愁的所为,让他日后的疯病,日益严重了。

他被关在谷中水牢三月。这地方阴湿的很。

后谷中似有喜宴,看守都去吃酒了,守备松懈,任天愁便趁乱逃了出去。

他并未往谷外逃窜,他也全然不晓得。这药王谷的出口在何处。他潜在素芳的竹楼一侧,这是药王谷中地势最高的地方,他在不远处瞧见,有人出嫁。那大红嫁衣好看的紧,让烈烈山风吹将起来,新娘盖头一掀,便露出一张他此生都不会忘记的青白脸来。

那山风将大红盖头吹的飘去了天上。犹带着素芳最后说过的话,“若有机会,天愁定要带我去谷外瞧瞧的。咱药王谷中,阿娘死后,爹爹将满山桃花都给伐了,我听闻附近有个盛产桃花的村镇……我阿娘最喜桃花……想来桃花满山。必是很好的景致。”

“我早已过了二八年华,天愁,你莫要嫌我老……”

“我将这曲子教给你……若是你见不着我,便吹这曲子,我听见了曲子。就知道你心里在想着我。”

素芳从生到死都是那副孱弱的模样,只是她的死,也没有比其他姑娘来的好看多少。

本是红事,素芳一死,反成了白事。

天愁倚在竹楼一侧,双脚动弹不得。一股子极致的绝望从心底升起,他恨起一切来,他若早来一步,素芳便不会死。她宁肯死,也不愿意成全那疯魔的爹爹,那一身大红蟒袍抱着素芳尸首疯魔的男子。

任天愁那一瞬间,想起了许多素芳遮遮掩掩,没有说出来的话。她说,“我生的极像阿娘的……爹爹不喜……他在我十二岁的时候,辟了这竹楼来与我居住。”

“我知道爹爹想医好我做什么事,我却是最不想的,他那样才华横溢的人,却得了这疯魔的病,将我认作娘亲了。”

“天愁,你快带我走吧……若是真让阿爹医好了我的病……只怕不能遂了我们的心愿了。”

“天愁,我等不及了。”

那日素芳熄了灯,听见任天愁在床榻下传来了细细的鼾声,她在夜色中抚了抚藏在袖间的匕首,“天愁,若是我等不到你来接我的那天……我便先行去了。”

那新嫁娘一身红衣,让鲜血给染成了个紫色。这血是多少无辜百姓换来的。这荒唐的季谷主,最后心魔攻心,与素芳死在了一处。

任天愁掌握着药王谷的典籍,在此地群龙无首之时,占了上风。他虽是个外来的,但是这药王谷的长老们,素来只认季无涯留下的经典。

没人知道任天愁镇日在丹房里做些什么,直到十数年后他出了丹房,方有长老窥得其中一二精妙。

他于药王残篇之中,悟得了一门起死回生的邪术妙法。然此法终是逆天改命的东西,不仅晦涩难懂,任天愁这个半路出家的大夫,根基不扎实,只窥得其中一处,并不能真正的起死回生。

他将素芳的尸身好好养着,却难免**了一些,身子上的穿着衣物看不出来,这脸便**的有些厉害了。

想来素芳病重之时,也是顾忌体面的女子。

他自有一套思路,便出了谷去,寻了与素芳面貌相似的女子,想要换皮给她,待换了一副好皮囊给她,再施那起死回生的妙法。

然事与愿违,他从桃元镇盗尸未果,遇上了同叫素芳的元素芳。将那女子尸首偷盗之后,回到谷中,由于下人疏忽,素芳早已化作一团飞灰。

至此,谷中人都发现,这谷主,与老谷主一般,都是个疯魔的。他们因为同一个女子癫狂了半生,作恶了半生。那女子生的弱质纤纤,却真真是个心慈的菩萨,可惜,一切总是事与愿违。

第八十六章 桃源幻境(一)

顾玉儿吃过东西,便支走了两个丫鬟,躺在床榻下睡了一会儿。那两个丫头并一个使唤婆子,虽然满口应承着不打扰她,顾玉儿却知道,这间房舍窗门紧闭,外头有守备看守,她个弱质纤纤的女子,是万万逃不出去的。

那嫁衣摆在桌上,顾玉儿闲来无事,辗转半天也睡不着,便起身将嫁衣展开瞧瞧,“倒是好绣工。”她不禁道,“正宗的颍绣……”

颍州乃大雍生产绢丝的省份,颍州的绣娘也是最为有名的。

她忽而想起那任天愁来,虽只见过一面,却忘不了那张恐怖至极的脸孔。真真是可以让小儿夜里止啼的一张脸,“造化弄人……我却要嫁给他……”

她在这边厢愁肠百转,顾秀儿绕着獐子崖的山谷转了几圈,与刘氏兄弟并燕痕几个,开始实行那入谷的法子。

“便是天然的毒瘴,也总有一个突破口。这寻常的入口,自先秦来,多少想入谷的奇人都不得其解,哪里是我等片刻功夫能琢磨出来的?若世上真有这样的人,我反倒想瞧瞧是何方的神圣。”

她转首看向一脸讳莫如深的耿遇春,“方才你的话提点了我……自古人们想要入谷,都是寻的生路,却没人去寻死路,想来这獐子崖下,便是谷中不被瘴气包围的地方……”

耿遇春闻言,面色微变,嘴上仍强硬道,“莫怪我没提点尔等,这崖下……那可是九死一生的。”

顾秀儿笑了笑,在这危难关头,她反而不紧张了。许是这几日奔波,将所有的惊惧紧张都瓦解掉了,“便是九死一生,也要大师先为我等试试。”

耿遇春原是寺中的和尚,因缘际会得了武学秘籍并他使唤的那把蛟龙戟。便还了俗,可是这头发始终长不出来。他遍寻妙法不得。听闻这青州药王谷中,住了绝世的神医,便前来瞧瞧,没曾想。风声走漏,他历来在江湖上都是烧杀抢掠作恶多端的,被正派人士所不容,因故于獐子崖围剿耿贼,将他逼得跳了崖。

那日跳崖前他便想着,“呜呼哀哉,佛爷,若是不跳,我便是十个死,若是一跳。我还可能有条活路。佛爷若救我一命,日后我再不作恶了。”

“乖乖,你这娃娃不过十来岁……怎么这般狠毒。”

顾秀儿没回话,燕痕许洙两个都是轻功好手,这绝壁虽说望不到底。好在并不是完全垂直于地面的,隐有些斜坡,山石,或是岩壁上的奇松可以抓取。顾秀儿先前嘱咐刘捕快兄弟二人,到最近的河源镇弄了长约百丈的麻绳过来,尤把这麻绳拧了几股,拴在腰上。用岩壁采药人的法子,顺着这绝壁往下瞧瞧,到底是个什么洞天。

这边几人正在动作,敏之只瞧着,觉得这小子甚是聪慧。

这獐子崖本是处平坦的高地,顾秀儿取过腰间的骨笛。吹得一阵三短三长的号令,敏之便见着远处天边,飞来两个黑点。

他倒是神色如常,那一边的耿遇春却是不对了。

“以笛驭雕……你莫不是老乞丐的弟子?”

“原是老乞丐的弟子……”

“那我输在你手上便也认了。”

“十数年前,我本不将这些所谓正派放在眼里……”

“你师傅真是天生克我。他的碧波掌……”

顾秀儿未等这秃驴说完,便将第三根绳索捆在身上,“刘江,你与刘河在崖上守着,若是三日内我们并未回来……便告诉九斤……”

她嘱咐了几句,比燕痕许洙两个还要快的顺着岩壁往谷中去。

从悬崖上挂了四处绳索,许洙将耿遇春捆的结实了。顺着悬崖就扔了下去,那绳索迅速收紧,倒是比一步一步往下攀爬的顾秀儿快了许多。只听得一声惨叫,这秃驴想是到了底。

山间云雾缭绕,这獐子崖自上往下,以为百丈,实则并没有百丈,不过被层云雾遮盖住了,这云雾不知从何起,为药王谷提供了又一层天然堡垒。

山间碎石甚多,顾秀儿到山中处,便隐隐觉得这绳索晃荡的实在厉害。她额间俱是冷汗涔涔,忽见身畔下来一人。

“明明是个小姑娘,非得充当丈夫所为。”

敏之莞尔笑道,“这事情甚是有趣……”

“我若比你先到崖底,你便许我一件事情可好?”

他未等顾秀儿答应,足下一点,便飞速下去。这般看来,其武功身法,犹在许洙燕痕之上,竟半点瞧不出路数来。

终是到了崖底,果然如顾秀儿所料,此处不知是不是因着那层云雾,将谷边的毒瘴给挡住了,竟成了处天然的泉眼。说来也奇,这泉眼在一处水泊上头,水泊附近,尽是些桃木的树桩,那树桩上都已经生了厚厚的苔藓,想来被一夜砍伐之后,主人便没有再种回去的意思。

“果真如你所料。”二人前后到达谷底,顾秀儿巡视一周,发现这大抵是药王谷的外缘,那耿遇春被头朝下顺着绳子扔了下来,刘氏兄弟在上头转动辘辘,他掉到山腰,便是缓缓被降下来的,如此倒是比其他几人省力的多。

“这悬崖之下,竟有如此洞天。”

许洙惊叹不已,这自然鬼斧神工之力,比之人力,真是胜了百倍不止。

“都是桃树。”

顾秀儿碎碎道,“这桃树原是……有个阵法的……”

她与敏之同时看出了这点,那些长着绿色苔藓的桃树,虽然被砍去了主要部分,可是按着留下来的树桩摆位,隐隐能瞧出,原先是按着五行术数排放的。

“既然种好了这些,又忽然砍去……想来这谷中的故事,远不止任天愁一个。”

耿遇春听闻二子所言,寻思了一会儿,正色道,“小子,你倒是说说,这桃花林有个什么名堂。”

顾秀儿见他问的殷切,想来这恶人是极关心那任天愁的。也真难得,这人作恶多端,临了反而有了个生死之交,便是豁出命去,也想保住那个疯子。

“这奇门机关的桃树与寻常桃树不同,不但植株珍稀,便是种了下去,没个千八百年,也长不成材,这桃树唤作幻桃,先秦大邺年间,便已绝迹了。”

“幻桃?”耿遇春不明所以,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

“对,幻桃……八百年的幻桃,便可以使人致幻。想来,是那位药王谷先祖亲自种下的,却不知是何人砍了,让这本来铁桶一样的山谷,方有了这么个出入口。”

第八十七章 桃源幻境(二)

顾秀儿几人一路走来,这被砍伐的桃树,剩下的桃树桩子,一共一千一百零八棵。“想必此处原先是个桃花林的。”敏之道,“可惜了这些幻桃,此物绝迹已有百余年,若是此地还有余株,倒是一大幸事。”

顾秀儿听了敏之所言,“这些幻桃虽然被砍去了,可这苔藓却并未生出其他异端,想来砍去的时间也不过近一二十年……如此,药王谷中未必没有可供移植的幻桃种子。”

耿遇春由许洙在后头推搡着,一步一步药王谷中心挪移。

“你这秃驴……走的这样慢……莫不是谷中待久了,学的尽是大姑娘的习气?”

许洙见这家伙推一下走一步,不由怒道。

此时,顾秀儿敏之两个已经领先了其他二人一大截儿路程。顾秀儿回首,就见耿遇春上身由捆仙索缚着,耷拉着脑袋不知道在踅摸什么诡计。这捆仙索的另一头在许洙手里,燕痕走在最后,手里拿了一根不知打哪儿捡来的树枝。

他每隔几步就要捡一些造型奇异的树枝石头,在路口处做个明显的三角标记。这一招是赫兰氏狩猎的习惯,燕痕幼时,也曾与父母双亲学习过。

顾秀儿见状,心道燕痕到底是比自己细腻了一些。忙自腰间的药囊里头,取下一小瓶粉末。敏之见她如此,奇异道,“顾大人……你这又是什么害人的东西……”

顾秀儿莞尔笑道,“殿下莫慌,此物也是我师傅配置的东西,因着配药的时候,我师傅手下一个药童不甚把萤石当做硝石放了进去,是故配出来后,那些求药的病人吃到肚子里,每逢夜晚,肚皮便会发出荧光之色。”

“这倒是奇妙。”

顾秀儿想起飞廉因为这个让陆师傅一顿好骂。不由轻松了些。“师傅查出是此物的缘故,痛斥了那药童,他本欲将这些药粉都扔了,我却瞧见它们在夜晚。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能发出皎皎星光,便收了起来。”

言毕,顾秀儿三步并作两步,将荧光粉塞到燕痕手里,嘱咐道,“燕痕到底心思细,这东西洒在你做标记的树枝山石上,便会附着其上,便是大风大雨也吹弄不散的。咱们若是出了险情。需得原路回去,哪怕是夜晚,也瞧得见你做的标记。”

燕痕颔首,一双眸子别有深意的瞧了敏之一眼,不知是敌是友。

几人走着。忽然景色豁然开朗起来,可见村舍房屋,顾秀儿心知,这已是到了药王谷的内里。此处房舍皆是先秦形制,与现今有很大不同。楼宇高低错落,在顾秀儿几人所处的小山坡上,能大致看出。这谷中腹地,比她们下獐子崖的地方地势还要低上一些。

谷中楼宇大约百来户,乍一看,倒是个洞天福地。

几人预备下山,顾秀儿瞧见这山麓有处石碑,上书‘桃源幻境’四个字。更加肯定了先前的推测。先秦季无涯为躲避战祸,举族迁往东都药王谷。这季无涯半医半道,更是通得天演之术,想必他当初为药王谷设计了许多屏障,而那桃源幻境百亩桃林。想来不是谷中人破坏的,就是被曾经想要硬闯药王谷的奇人异事砍去的。

顾秀儿正想着,忽见那耿遇春神色有异,她抿了抿嘴,“贼秃……既然要入谷了,便不能要你随便出声,我身上带的解药不多,方才给二殿下已经用完了。我师兄身上还有解药,只是……若是我等不能平安回去,你便坐定了哑巴。”

说话间,已是悄无声息的毒哑了耿遇春。他正张口欲辩,方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了。犹见他张了张嘴,“你这人心思忒歹毒……”

“这谷中人必然都是相熟的,咱们贸然白日进谷,必然要闹出事端来,届时寡不敌众,还不定怎么惨死呢。”顾秀儿揣测道,“如今快要黑天了,惶不如夤夜入谷……也管教他们发现不得。”

众人皆是赞成神色,顾秀儿入谷前托刘氏兄弟到河源镇上买了馒头水囊,还有些腌菜来,几人躲在密林深处,吃喝一顿后,静静等着天黑。

敏之只吃了几口,便皱眉不吃了。

“想必这乡间粗鄙的东西,殿下吃不惯的。”顾秀儿说着快走一步,抬头望了望头顶一棵入云的红杉。

她腰间别了一把牛骨弹弓,信手捡了枚小石子,‘噗通’一声,便将杉树上一只鸟窝打了下来。老鸟不在,一窝统共六个蛋。

“这一招是我师傅教的,他时常露宿荒野,这自然中有许多宝物可供吃食……殿下且等着。”

顾秀儿拢了一些松枝,“我姐姐说过,这烧烤一事,最好是用果木枝,其次便是松枝。”

她取了火折子将一拢干草点燃,须臾间,便听得被黄泥包裹的鸟蛋发出一些噼啪之声,顾秀儿闻声灭了火。将黄泥剥去,那几枚袖珍鸟蛋已是冒了兹兹热气,瞧着异常喜人的。

“殿下请用。”她一双黑手将鸟蛋放在棉布帕子上,递给了敏之。

“我来尝尝。”

顾秀儿从六个中,又另取了两个,一个与燕痕,一个与许洙,“燕痕和许先生也尝尝,我这手艺比不得家姐,也堪堪能吃。”

这鸟蛋炙烤之后,火候拿捏的极佳,蛋黄犹似琼浆徐徐淌出,并未凝固,入喉竟是一股子奇香,虽未辅佐任何作料,吃的就是它的原汁原味。

“确实美味。”

那边儿耿遇春见了,也舔着脸凑上前去,顾秀儿没理会他,只塞了个馒头到他嘴里。“贼秃便吃这馒头罢了。”

一行人说着话儿,很快就入夜了。听闻谷中有一阵夜鼓响起,顾秀儿起身,“走吧。”

几人歇息了两三个时辰,方才攀爬悬崖损耗的精力已经恢复了大半。如今谷中人一一睡去,正是他们活动的好时机。

顾秀儿方才借着此处高地,已经将谷中楼宇刻画在心上,她复又重看了一眼,“若我所料不错……那边的竹楼和中间的练功坪,许是这谷中最最紧要的枢纽。”

闻及此,耿遇春面色陡然一变。

第八十八章 魔心难医(一) 一(6:53)

顾秀儿见他如此,心知猜中了*分。百度:本名+故作为难道,“咱几个兵分两路,倒也快些,明日亥时便在放在的小树林集合,若是届时有人未到,那先到的人,便自行顺着绳索爬回獐子崖去,莫要再等余下的人了。”

“我与燕痕一起,那贼秃也交由我等。许先生,殿下……还请自便……若是发生不测,我以烟火为号。”

交接之后,两组人马便进入了药王谷的夜色之中。

红烛香动,顾玉儿揉了揉惺忪睡眼,听见门外守备正兀自抱怨,“你我均是丈夫行事,被谷主调来看守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子,此乃丈夫所为?”

另一人劝阻道,“你莫抱怨了,若是让谷主听了去,仔细拿你试药。”

果然,那先前抱怨的汉子闻言闭了嘴,只拿着手里的兵器一下一下敲着回廊的地面,只把他的同伴听得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

“你别折腾我……又能耐到谷主跟前儿敲去!”

“季六儿家今日办了红事,我与他乃是姻亲,本可饮几杯水酒,如今看来……等轮值的人来,那水酒早就进了别人的肚皮。”

“喝,老兄,还惦记水酒?这屋里住着谁你不知道?若是她有半分闪失,恐怕咱哥俩要比当初给大小姐换血的那些血人死的还要凄惨。”

“哼……你不提这事儿便罢了,你若提起,我不得不说……现今的谷主不就是当初给大小姐换血的血人儿嚒,若不是因缘际会,让他堪破了那医经的无上奥妙……便是咱们药王谷中每个人轮一遍,也万万轮不到他个两姓旁人做谷主。”

顾玉儿听言,忽又听得一阵紧促的脚步声,那两名守备显然也听见了,赶忙住了嘴。

“谷主……”

他二人异口同声道,面面相觑。生怕这任天愁将二子方才的言论听了进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顾玉儿赶忙面朝里头,佯装睡去。她听得那人在屋内盘桓了一会儿,见桌上有些茶点水酒。便捻起一片来吃。

“阿芳爱吃桃花糕……我历来是知道的。”他这语气,竟有无上的喜悦一般。

顾玉儿没吭声,只等着那人的反应。这屋子里没有任何利器,幸得她早早将头上的发簪扯了下来,若是这人要逞什么强的,非得与他拼个鱼死网破不可。

“素芳……”这任天愁说话竟带了些酒气,“明日吉时一到,咱们……咱们便能做了夫妻……”

顾玉儿心下惴惴,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听得外头一阵响动,有人喊道。“有外客进谷!”

那任天愁听言,酒一下子醒了七分,足下一点便往声音来源去看,“素芳等我。”

他前脚刚出去,窝在床榻上的顾玉儿便翻了个身。她正整理衣衫,忽见门户又开了来。

来人确是顾秀儿与燕痕,并那驾车的马夫。顾玉儿又惊又喜,喜的是终是见了逃出生天的希望,惊的却是,担心寡不敌众,自个儿没逃出去。反累的大伙儿受苦。

“姐姐。”

顾秀儿无暇顾及其他,一面让燕痕将那耿遇春打晕,换了一旁的大红嫁衣。蒙了盖头放在床榻上,一面与顾玉儿交代着,“方才那响动是许先生做出来的,为的就是把那疯子引走。门口的守备已经让我二人迷晕了。现下拿这秃驴顶替了姐姐,明日那疯子配这傻子,真真是极好的。”

顾秀儿将耿遇春换下的男子衣袍递给顾玉儿,嘱咐道,“姐姐穿他的先……虽然脏臭了些……可比姐姐自己的。不显得那般扎眼。”

几人收拾妥当,便复又出来了。

临了,顾秀儿在那守备二人鼻前,让二子昏迷中嗅到一阵奇臭,方离开此处。

“怎么睡着了?”

“若是被谷主发现了,非得没命不可。”这二子正惊慌着,忽见任天愁疾步赶来,稍一推门,见床榻上仍躺着个人影,便安下心来。问起这守卫二人,他俩也是咬紧了牙说,“方才一直盯梢着这里,姑娘从未出去过。”

一切尽在顾秀儿的盘算之中。她与燕痕两个到达桃源幻境,獐子崖下的时候,以雕儿告知刘氏兄弟已经平安返回,着燕痕将顾玉儿带上悬崖去。她自个儿又转身进了谷。

顾玉儿本不答应,无奈她说,“姐姐放心……救你本是我此行的目的……可是因此答应了长孙殿下与许先生,要为他二人取得这谷中至宝。秀儿虽是女子,也晓得要重信于人。”

言毕,消失在蒙蒙月色之中。

敏之坐在竹楼顶上,望着天边转瞬即逝的刹那烟火。

“这人倒是机敏聪慧的很,恐十个男子也不及。”

“公子爷……我看这顾家丫头……怕是百个男子也不及。小小年纪,竟然临危不惧,还能想出这么些个鱼目混珠的法子,若是假以时日……大雍有她为臂助……”

敏之冷哼一声,“大雍?如今雍地气数将至……我那不长脑子的大哥非得以为大雍仍是百余年前的大雍……他与那陈房交好又有何用?大雍三世而亡,指日可待。”

“三世而亡?公子爷到底是信了那藩僧的胡言乱语。”

“岂是胡言乱语?你当四国皇帝不晓得陈堂此举与秦交战是为何故?此以卵击石的所为,不过是因为一个女子而已。”

许洙闻言,“那如夫人到底何等绝色……”

“如夫人我倒是不晓得,只道嬴楚这厮,非不是池中之物。”

二人正说着话儿,忽见暮色中有一熟悉的身影,原是顾秀儿去又复回,敏之笑道,“我当这丫头是个滑头,没想到,竟然如此守信。”

“咦?”

敏之望了望顾秀儿身后不远处,跟着的身影。“赫兰人重义,想是举族上下就剩了这么一个人……他如此不顾安危,怕是顾家人,于他有天大的恩情呢。”

敏之的目光随着顾秀儿而去,只见她三转两转,在一处楼阁前驻足,这楼阁正是敏之脚下的竹楼。

此处地势高些,得以俯瞰谷中各地。顾秀儿上了楼阁,方小声道,“二殿下不肖藏了。”

第八十九章 魔心难医(二)

“你竟瞧见我二人藏匿在此处?”敏之笑道,“我这轻功虽说比不上师傅,倒也自认天下第二的……你如何发现的?”

“瞧方才发出焰火的方位……”原是先头几人在桃源幻境分别之时,许洙给了顾秀儿一株可以发射短暂焰火的器物,这东西精巧的很,乃是郑国匠人所铸,只需扣动机关,便能发射出一道彩光来,虽然刹那便消失无踪,可是在黑夜里鸣警接头,却是足够了。

“是是是,瞧你那般精怪,我倒是忘记这茬儿了。”

“殿下想来,那医学宝典究竟藏在何处?”

顾秀儿趁着方才与顾玉儿短暂接头的功夫,与她打听了来那鬼面人的举动。顾玉儿长话短说,将自那丫鬟口中听说的故事,说与了秀儿。

“方才听我大姐所言……这任天愁原不是个疯子……他数年前被前任谷主抓来此处,给自己的女儿季素芳行那换血之事……然因缘际会,二人萌生情愫。素芳意外死了,这人,也因而疯魔的不成样子。我大姐说那素芳原先就住在这谷中的竹楼里头,早些时候在獐子崖底,桃源山上,我便仔细瞧过了,谷中楼宇三百七十二间,多是砖木结构……只咱们脚下一处,地势较高,是青竹打造。”

敏之神色一黯,“你是说……”

“想必殿下也想到了……那任天愁用情极深,素芳死后,他因思成狂,必然十分珍视素芳生前用过的一针一线,见过的一草一木……依我看,若是这药王宝典是由谷中长老藏起的,那未必可知。但是既然知道如今谷主便是那疯子任天愁,不难想到,他十有**。将之藏在了这脚下两间竹阁里头。”

许洙闻言,不由道,“便是如此……这竹楼也颇大,凭我三人之力。恐是天亮也摸不着那密阁的关卡。”

“这不难。还请殿下移步别处。”

若是知道了一件宝物大概的藏匿地点,最好的办法便是将那处毁了,如此这般,藏宝的人必定诚惶诚恐的来救宝物。

当初为救燕痕,寻找开那寒冰铁锁的钥匙,顾秀儿便用过这一招。

几人立在不远处的楼宇上头,瞧着那竹楼一点点燃起火来,待烟势大了起来,顾秀儿方喊道,“着火啦!着火啦!素芳小姐的竹楼着火啦!”

如此这般。不消片刻功夫,那竹楼边儿上便聚满了人。顾秀儿躲在暗处瞧着,果不其然,任天愁其人未着履便跑将过来。直直往火场里奔。

他被一名嬷嬷拦下,那老妇人苦口婆心的劝着。“谷主……里头到底十死物……谷主……”

然这人此时不知发了什么狠,三五人也拽不动他,硬是让他空头白脸的闯进了火场。这火是许洙放的,烟大的很,真实火情却不大,几人也怕烧坏了那传世的医书。

只等着任天愁出来,再尾随之。夺了医书便走。

三人立在另一侧的高岗上,正好将火场尽收眼底。

“殿下以为……此举能成,还是不能成?”

“既然这主意是你想的,那敢问大人有几分把握?”

顾秀儿望着火光滔天的竹楼,嘴里迸出两个字来,“三分。”

“那我为你加一分。便是四分把握。”

许洙不明,直言问道,“这主意已是好得很,怎么……顾大人竟一点把握也无?”

“若他是个寻常男子,我便有九分把握。可是他偏偏是个疯子……还是个心眼里只装着一个女子的疯子。”

任天愁从火场出来之后,果然带着一包东西。方才拦他的妇人见状,正欲上前,却让他单手拦了下来。

“明日便是大喜的日子,嬷嬷当好生料理。”

许洙见状,赶忙施展轻功,追上前去,留下二子在这处等候消息。

月上中天的时候,许洙便回来了。他拿着方才任天愁带走的东西,却沾了一身的血迹。

“你这是?”

“公子爷,看来这大夫的仇家还真不少……”许洙慢慢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卑职此番也算是做了回黄雀。我跟随那疯子一路往谷中走,谁料,半路杀出三五个凶徒,皆蒙着脸面,也是来抢这大夫手里的锦盒的。这三五个凶徒虽说武功低微,可是人多势众,那大夫刚从火场捡了条命回来,也不知是不是因着情急,方没有带毒……让那几名黑衣人在心窝子上插了一刀。”

“凶徒?”顾秀儿脑海里有一个念头一闪即逝,“许洙所言,这些人武功低微,该是谷中的百姓?”

“正是……我见他们夺了锦盒欲走,便现身将此物率先抢了过来,公子爷,此物可是咱们要找的东西?”

那边厢,敏之早已将个檀木盒子打开,偌大个盒子,只装了一只成色尚好的翡翠镯子,看那镯子的口径,非得是细如松枝的腕子才套的进去。

“虽是没有找到那宝典……不过……想来我是知道这谷中多年的恩怨是非了。”

“顾大人有何高见?”

“我已嘱咐大姐,上去之后纠集附近城乡的官军百姓,明日从獐子崖下,建了云梯,进这药王谷来。”

顾秀儿此举,一是为了方便捉拿任天愁,二则是……敏之到底是郑国的二殿下,若是在青州府出了差错……莫说她了,整个青州的大小官吏估计都要连坐。

“大人心思倒是缜密。”

“小小一个药王谷,竟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到底是百姓给它取的名字合宜,阎王谷。”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寂静的山谷里头,从獐子崖下下来的官军足有千余精锐,他们自獐子崖上,吊了长索,索上放置了一个结实的木筐,如此连夜放了数千人下来。只因此地离河源镇极近,正是青州营的所在。那守营的将领见了刘江手中的令牌,忙不迭的将营中训练的一干兵士,连夜赶到了獐子崖顶。这一干兵士里,就有顾平顾安兄弟,二子还不明所以,只道营中传来的消息是,郑国二皇子受困于獐子崖下,若是在青州出了是非。那郑国皇上只有二子,损了一个,必然造成两国不睦。如今秦雍正在打仗,若是连郑国也有了偏斜……那可不是青州任何一个官员担当的起的。

第九十章 魔心难医(三)

“那人拼死护着的,便是这么个不值多少铜细的镯子。”

顾秀儿抓了那镯子,往清晨刚升起的光亮处照看,那镯子里盈盈有几缕沁色,还是血沁。“这镯子未必不值多少铜细……殿下请看。”

顾秀儿指了指光源处的几缕血沁,“这镯子是用人养出来的。”

敏之方才端详了此物半天,亦是觉得无甚稀奇的。可是清晨天亮以后,那日照东方的明亮日光,便将半透明的镯子照的清清楚楚。

“这里头尚有一团黑浊之物,想是养镯子的人,还没把镯子养好,自己先殁了。”

顾秀儿与欧阳掌柜相交甚笃,前日里也听闻过有这些世间的晶石,是靠着人气养的。不过她所知甚少,比不得敏之见识广博。

“如你所说……倒真是……”

敏之许洙二人对视一眼,他徐徐道,“这小小谷底,竟有如此害人的法门。”

顾秀儿只知道这镯子是人精气养的,却不知道细节,“殿下似乎另有高见。”

……

顾平,顾安兄弟两个挤在各自营中。有那好事的小兵去前头打听了事情原委,他们二子年纪尚轻,还没正式入军籍,因此留守在獐子崖上头,闲极无聊,便听那打听事情的小兵回头来报。

“说是郑国的二殿下在这谷底里头……”那小兵揣了一把油酥豆,这是好事者方才孝敬他,以换取消息的。

“说是……松阳县的捕快来报的案……咱们副将极其重视的。”

顾安听到松阳县的捕快,便侧耳细听起来。

“那捕快所言,这松阳县的典农顾大人……与那皇子现在一处……这顾大人临危不惧……拼死也得保住这好事皇子的性命啊……”

这事情虽说有那么个大概,却离事实委实远了些。

“那顾大人如何与郑国皇子牵连到一起的?莫不是细作……?”

这小兵咽了口水,继续道。“说是先头儿青州发生的廿十余起人命案子的凶手逃到了这谷里……”

话越说越玄乎,直说的这獐子崖下,是个人间炼狱的所在。

顾安皱紧了眉头。心道,“莫不是阿秀在下头?那劳什子的皇子。又是个什么鬼东西?”

“阿嚏……”晨间雾重,顾秀儿打了个喷嚏,她同为首的将领道,“将军……此地百余年,无数奇人异事想进而不得……如今下官得了个机缘,偶然发现这獐子崖是进谷的唯一所在。那谷主既是本县身负二十余人命案子的凶徒,亦是青州十数年前,一起盗尸案的元首……下官得长孙殿下庇佑。寻了那贼人的诸多罪证……又发现这谷中委实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今次咱们一锅端了他,将军想必能连升三级未尝不可。”

这将领听得有如此好事,赶忙道,“既是如此,自当任顾大人吩咐。”他也听闻过这青州出了个九岁的典农,今次一见,此子说话利落,便自又相信起圣上的龙眼金睛来,佩服的不行。

这将领姓韩。后来随军戍边,逢人便吹嘘与那当朝的司农大人有拜把子的交情。人说既然如此,你怎生不知道咱大雍的司农大人竟是个女娇娥?他时常憋得一脸通红。“这……那顾大人许是就有此癖好……当初本将军与她杀进阎王谷中……血流成河,苍鹰泣血……”

又是一番津津乐道,这又是后话了。

这韩将军是个实诚人,也不以官大一级压死人来约束别人。难得还没有看不起顾秀儿是个少年,“这下边情形变幻莫测,但凭大人调令。”

阎王谷的清晨刚刚开始,便由街巷中的一声女子尖叫拉开了序幕。原是有人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任天愁。这人的名字起的倒是好,按着许洙所言,那刀刃乃是往心窝子里剜的。如今他竟还有气。

阎王谷的街巷中,人渐渐多了起来。谷主大婚,四处披红挂绿。好不热闹。

唯有二人与这喜庆的日子似乎毫不相干,那便是这谷中两位姓季的元老。

日上三竿,那任天愁不过肩胛上缚了白纱便硬撑着来拜堂。高堂暂由谷中长老代劳,本是喜庆至极的时候,忽听得外头一阵锣鼓喧闹,一下子涌进喜堂的官军足有十数。

药王谷中人,平生百年,许多人都从未踏出谷中一步。今次见了这么些气势汹汹的外人,本欲打将起来,可是对方都是身披铠甲,手握利器的军士,又没人带头,大伙儿只先静观其变罢了。

为首的便是那韩姓将领与顾秀儿。

任天愁见着顾秀儿,竟笑了笑,“到底晚了一步。”

“大夫这话说的太早,不妨让大伙儿瞧瞧,你这新娘子是个什么人物?”

待韩将军将那新娘的盖头挑开,方发现里头是个面色青紫的男子。已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这……”

“季大夫……哦不……季谷主”顾秀儿笑了笑,“季谷主长生不老术却不知是哪里学来的?”

此言一出,韩将军不明所以,反是座上的几位长老惊讶不已。

有一人道,“你如何知道我……”

“我入谷之前,在路上早已打听过这药王谷的来历,先秦神医季无涯因何躲避谷中……还不是秦王要他交出偶然得来的长生不老术……这却是个害人的法术,季无涯深知此事,便携了此物的秘典与族众逃到药王谷中,并立下誓言,谷中族众,凡是欲练此邪术的,必然反受其噬。”

韩将军从未听过这等奇异的事,不由入了神。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任天愁面上已没了多少血色。

“这秘典由历任谷主掌管……到你这一任的时候,因缘际会,你与谷外女子相恋……然那女子意外身亡,你却因为修炼邪术知道这起死回生的禁忌之法,便将那女子的尸首藏在竹楼里头……暗自炼制丹药,企图逆这乾坤生死。”

顾秀儿说到这儿,停了一停。“想来谷中妙法该是写过,这人要保持一口活气,必然周身血液需得通畅自如,你便想出了换血之法。可是纵使这女子活着,纵使你如此养着她十数年,她仍是块血肉而已。这女子终是有一日发现了端倪,亦是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也正是这个间隙,那真正的任天愁误入此地,二人暗生情愫……你发现后,将二人杀死,制成了傀儡,方有了那大闹喜宴的一幕。你骗过了族中长老,便再也没有人知道你暗自炼谷中禁术了。喜宴之后,所谓的任天愁闭关数载,不过都是幌子而已。如今十八年之期又过,你若是不再生出端倪来,怕是谷中长老早就怀疑你为何十数年容颜不老了。季家先祖,择此宝地,本是为了逃避是非,如今你反生出了许多是非。不光如此,还牵累了许多无辜女子。”

那鬼面人道,“这回生妙法,走出一步,便再也退不回去了。除非天来收我……我怎知按着此法行事,素芳竟全然记不得我……”

“是故你一怒之下砍伐了桃源幻境百里桃林……”(未完待续)

第九十一章 初得升迁(一)

“你猜测的倒是不错。”这人嘴角扯出一股奇怪的笑容来,直让个久经沙场的韩将军也觉得不寒而栗,他正色道,“既是凶徒,自当伏法,你笑个什么鬼东西?”

“你们确以为这么多人闯进我药王谷来,便也能活着出去不成?”

这人口气无端的自信起来,继续道,“自先秦以来,多少能人异士妄图进谷而不得……便是侥幸有两三个入谷的,也教处置了……尔等虽有千余兵马……却未必敌得过我谷中的乌容瘴……”

那姓韩的将领听言,不由有些忌惮。

“韩某多一句嘴,这瘴气我早先在岭南带兵的时候曾经遇到过蛇岛族人……他们盘踞在一处岛屿之上……朝廷下令围剿,可惜那岛上便有这自生的瘴气,唤作乌容瘴……杀人于无形,非得要自幼便服用一种解毒的药剂,方能在瘴气之下存活。”

顾秀儿神色未动,只见面前这个疯子与药王谷中一并长老都是不惧的神色。“谷中瘴气虽说难克,到底是人为所成……既然季无涯能制的出这瘴气之毒,我自有破解妙法。”

韩将军赶紧道,“若大人有克制之法,那岭南的数十岛屿便可还归我大雍所有。”

“一来,谷中瘴气并非天生,乃是季无涯后天所制……我本也以为是天然毒瘴,可是若是天然毒瘴,那獐子崖下,便绝不会有一线升天之地……二来……你昨夜拼死护着的玉胆,想必就是开闭谷中机关的精妙玩意。”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尤其是喜堂之上几位药王谷的长老,更是惊骇不已。其中一人面色陡然变了。

“我原以为那是你妻子素芳的遗物……是故你视若珍宝……可是若真如此,怎会有谷中人来抢夺……虽说谷中乃是世外桃源之地,可是久离谷外花花世界,想必有的是人想要破除谷中瘴气,到外头见识一番。然。谷中有先例,若非谷主,其余人等,均不得擅自出谷。原先谷主姓季,以季无涯后人的身份在此间倒还有些威慑之力,偏偏你自作聪明。以为这李代桃僵是逃过了长老的法眼……却不知,这谷中想要作为一番的,又岂止是你?谷中人口逾千人,青年又是十之**……你虽深谙诸位长老的心思,却不知这其他诸人。早已经不服你的领导……”

言毕,堂下一青年目露闪躲神色,让座上一位长老瞧见了,“季由……莫不是你们……唉……”这长老满面哀戚神色。

“当初季无涯率百余族众来到此地……繁衍生息,如今有了千余后人……你作恶多端,反被族人重伤,也算是你的报应。”

“我这一世……从未想过,竟有人如此知我……”

他这语气。无惧无怕,却是十足的惋惜,“可惜生不逢时。咱们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如若不然,倒可成忘年之交。”

话未说完,昨夜遇刺的伤痕便印出一块血来,染红了衣襟。顾秀儿罔顾左右,赶忙上前一步,小声道。“你若说出那宝典的下落……我自当厚葬你二人。”

“呵……将死之人,有何挂碍……”

一旁刘江急了。“大人……这人医术诡异莫测,你当心着了他的道儿。”

“他一心求死……不然也不会中了我的纵火计。更不会……失手被几个不会武功的后生刺伤。”

那人面目狰狞,此刻反倒柔和起来,透出依稀几许往日的神采。这人面容未损之时,亦是那神仙一般的人物。

“幻花幻海患情深,乌木龙吟俱断尘……若要寻得乾坤法,桃源麻姑指迷津……”

言毕,面目僵白,却是死了个透。顾秀儿眼见面前人脸上的血肉瞬间枯萎,众人均是惊骇不已。

“这人已死,那……”韩将军想说,那谷中起死回生,长生不老的仙术岂不是跟着他进了坟?

想来堂上众人,连同堂下众人,没人为这人的死惋惜一分,倒是各有各的惜……

“诸位长老……”顾秀儿站起身来,“既然这杀人凶徒并帮凶都已死了,我却要将二人尸首带回松阳县,交予大人处置的……尔药王谷避世多年,我本不欲多言……然此地包藏祸心之人至多,尚不如谷外清净太平。”

“大人说的是……是我等罔顾了祖宗教训,方出了这些个不肖子孙,真乃愧对祖宗也。”

“长老不必赘言……谷中既然避世已久,自然不是我大雍的民籍……那谷中的事情我便不好参与……然,后山那百亩桃林我却要说说……”

“大人但讲无妨。”

“桃林虽好,却是个让人疯魔的所在……种下这片桃林本是保护谷中人的意图,却被有心人拿去做了文章,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若是季家后人不想从此绝了这个姓,依顾某愚见,你们自当好生清理一番门户了。除却那草菅人命的后生,谷中列为长老……那桃林既是历代谷主驱蛇炼药之地,如何好好的桃林,被移走几棵,种上了幻桃?”

几名长老面面相觑,其中一须发皆白的老者道,“大人是说……我谷中有人为了篡夺谷主之位,在桃花林移植了幻桃,致使谷主疯魔……方有了这些作为?”

顾秀儿没有言语,只是瞧了瞧满座之人,虽说都是良善面孔,却不知有几人不是心如蛇蝎,歹毒至极的,好好一个避世清修之地,竟然让他们弄得如此污浊,与那尘世之人的尔虞我诈又差了多少?看来书上所言的桃花源,也许并不存在。

“刘江刘河,你们将这两人尸首敛了。”

留下一室人等面面相觑,她反是一身自在,大步跨出了喜堂,此地鸟鸣山幽,顾秀儿摸了摸口袋里的镯子,心中突然又想起一事来,纵然只是猜测……

忽听得一阵异响,天有礼花一闪而过。这是许洙为号,二人已寻到想要的东西先行离去了。果不其然,顾秀儿还未出谷,便见谷中百姓相聚围看者众,忽有一垂髫小儿信步踏来,“大人……方才有位先生,给您的信。”

顾秀儿展信一看,确是敏之的字迹,笔走龙蛇,“物已取,闲人众多,不便道别。长孙敏之字。”(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章 初得升迁(二)

顾秀儿无意为难药王谷一众人等,不代表韩将军没有想法。他见了敏之留下的字条,长吁了一口气,“可吓死我了……这二殿下历来是个神出鬼没的,老韩于西京当值的时候,能偶然觅得他与他兄长长孙昱来我朝参拜圣上……那是还不过是个小娃娃,却委实刁得很!”

顾秀儿听见韩将军有话要说,将信纸折了折,塞进了袖口里头,“哪里刁的很?!”

韩将军笑了笑,嘴角的笑容咧到了耳根子,“这长孙殿下,嘴刁的很……在西京王宫中什么珍馐美撰他也不吃……说这是乡下粗鄙之物,入不得口……顾大人你说说,咱西京王宫的御厨,再不济……那也是国中数一数二的吧……你看他个败家孩子……”

顾秀儿莞尔笑了笑,“那这顽童后来如何呢?”

“你别说,这还真是个倔种,说那厨子不佳便一口吃食不再动……圣上无法,只得先行着了得利的武将,将这二殿下请回了新郑……独留大殿下在王宫进学。我还听闻……这二殿下在新郑亦是个不学无术的混球呢。”

顾秀儿未语,不置可否。韩成瞧了瞧左右无人,附耳道,“此地乃是灵山宝地,方才我几个心腹睇过药王谷的库房,那上百年的灵参就有数十棵……更别提其他珍惜药材……顾大人……你说……这东西该如何处置?”

顾秀儿见他神情猥琐,定是想将这些人参灵芝的收归私有,便装傻道,“我可未曾见过什么人参鹿茸的……本官此行皆是为了抓任天愁这个犯人。以及耿遇春这个从犯……若非遇上了二殿下,还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来……若不是韩将军及时带兵赶到,恐顾某还不能安全的从这谷中出去呢。这些身外之物……顾某无权做主,不过那任,耿二人的尸首。还请将军委托两名得利的兵士,帮助我将它们送回去。”

韩成听得顾秀儿无疑那些珍惜药材,这些东西可是有价无市的。哪怕不拿出去贩卖,就算是孝敬上官,那亦是极好的,不由赶忙道。“青州本就是我营的辖区,协助顾大人办案亦是本分。若是那长孙殿下出了事,咱青州大小官吏都吃不了兜着走。”

韩成正欲去调遣部下,顾秀儿灵机一动,“韩将军。您这营里可有顾平,顾安这二人?”

青州营数万兵马,若说别人韩成不一定记得住。可是这顾平,顾安二人,他却听说是萧启特别交代,要好生培养的后生,加之二子表现优异,自是有些印象。“确实有的。前阵子在连山练兵,这兄弟俩还打了只吊睛白虎。”

“不蛮将军,这二人乃是顾某的兄长。”

韩成是个聪明人。自当做了这个人情。“我写封调信,让他二人今次随你回乡办案……十日为期,顾大人看,如何?”

顾秀儿正欲点头,忽又想起一人来,赶忙将顾郎中的姓名也报了上去。不过这人韩将军就没了印象。还要着部下去找。

顾平本在营里等的焦急,一是担心那谷中情势变幻莫测。二是至今也没有个准信儿回来。

忽听得外头伍长查营,顾平甫一出来。就瞧见伍长身边跟着顾安。

“二弟……”

“顾家兄弟,副将着你们协助顾大人,将两名凶犯的尸首送回松阳县城去。”

顾平满面惊异,腿脚也轻飘飘的,顾安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顾秀儿在给二人的书信中,从未透漏过是圣上嘱咐她女扮男装做这个农官,不过提了几笔家中事。顾安从这里外消息中,已经猜出了那做官的不是三弟顾喜,而是秀儿。

“大哥,秀儿向来机敏,你多虑了。”

顾平一巴掌拍了顾安后脑勺儿一下,“还说我……早些时候,你不还骂的那郑国皇子骨头渣子都不剩了?现在装什么大明白!?”

兄妹三人相见,却是极为怪异的情况。顾平看见顾秀儿一身男装,本欲张口喊妹子,却瞧见她身畔站了刘江刘河两个。

“三弟……”

几人先行将任,耿二人的尸首敛了,用一辆马车停放好。再又到一户农家去寻顾玉儿,按着刘江所言,他们将顾玉儿安置在了附近农户,有燕痕看着。可是到了那农家,燕痕却是不见了……

兄妹几个还未来得及说话,顾秀儿却是着急了起来,“大姐,燕痕去了哪儿?”

顾玉儿形容疲惫,只懦懦道,“他将我送上来后,又自己下去了……”

正说着,忽听得一阵急促的短笛,三长三短。顾秀儿方宽了心,不再言语,而是紧要吩咐了刘氏兄弟,任,耿二人的尸首万万不能出了差子。那任天愁诡计多端,谁知道他会不会再生事端呢。

回去的脚程比来时轻松了许多,在官道上还碰见了九斤,九斤见几人没事儿,一颗心才放回了肚子。

韩将军上报的折子中,他一想到自家库房平白多出的那些个珍惜药材,便不假辞色的将功劳尽数归于顾秀。本也如此,他是守地的副将,没有外事擅自出兵,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他更是不敢独吞药王谷中的财私,将那谷中库房中,瞧着最金贵,年头最长的宝物,尽数托兵士送往了西京王宫。

这几日,太皇太后白氏心漏症发了,西京王宫群医无策,皇帝亲自在太皇太后枕前侍疾,大臣们都还在吃素。

皇帝本是头疼的很,正巧韩将军孝敬了这么些人参过来,那太医院的掌院瞧见了,下巴险些没掉下来。直呼“太皇太后万福金安……这参非得是先秦流传下来,近千年的顶级野参。”

连日的独参汤灌下去,硬是从鬼门关前头,将太皇太后拉了回来。那日白氏醒了,见黄嬷嬷在跟前侍奉,“哀家睡了几日……?哀家好像瞧见太祖了……”

这几句话喜的葳蕤宫上下跟过年似的,连西京的贵族们也跟着高兴,本来最近要嫁女的礼部尚书也终于见了笑……若是太皇太后薨,那举国守孝三年,他闺女……就成老姑娘喽。

“赏……”御书房中,值班太监只听得这么几个字频频传来,确不知赏的是谁。

“韩成加封四品正德将军……顾秀……封五品掌农,尽数管理青州农事……”(未完待续)

第九十三章 初得升迁(三)

西京王宫中的消息不胫而走,在顾秀儿等人到松阳县后不久,便收到了来自圣上的封赏。秀儿见一并来的还有大理寺卿孟固府上的一位管事,领了个眼如水杏的圆脸儿丫头来。

这圆脸儿的丫头不是别人,正是上回住在孟府上,照顾秀儿与范姜夫人起居的春笙。

顾秀儿将那管事往屋里让,喊朱樱看茶。见春笙身上还背着细软包袱,笑了笑,“春笙,你先与朱樱下去说话吧。”

管事的捻须道,“大人忒客气了些。”

顾秀儿深知,这些打西京城里出来的人,哪怕是普通官员府上的一位家奴,都讲究排场脸面的。她寒暄道,“府上粗茶淡饭,比不得西京城里,还望大叔多担待些。”

这管事的摆摆手,不敢端着架子,眼前这少年,如今可是西京城中热议的人儿。十岁的五品官儿,在咱大雍,那还算得头一例,往后,还不定谁巴结谁呢。

“今次圣上恩典,给表少爷也擢升了青州知府……都是托顾大人的福,圣上夸赞大人少年俊才……小的先前未曾见过大人,今次见了,倒觉得大人真是那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呢……”

“大叔……这话儿自是不必说了,想着您走这一趟,也必不是为了说这番话的,不知孟大人有什么托您转告顾某的?”

“老爷担心书信往来走漏风声……便着小的走了这一遭……大人”那管事的眉目攒动,似乎在寻思什么,“老爷想问顾大人一事。”

“何事?”

“老爷想问,大人会否想知道您父亲的下落。”

顾秀儿看那管事的面孔。不像是说假话的,加之他带来了春笙,又不像是别人冒充的。

“自然……为人子女……”

“老爷说,此事干系重大,然大人若是想知道。来日进京的时候,可以去京中百花巷中,寻一个人。”

“寻谁?”

“望月楼的魁首,花翩鸿姑娘。”

管事的交代完,不欲用饭,便匆匆走了。倒是留下了春笙。说是这丫头本就不是孟府的家生子,买来的时候也并非死契。这丫头与顾大人投缘,便做了主意禀告老爷要来青州投奔顾大人。

顾秀儿与管事的交代了几句,将春笙留了下来。

她细细思量着那管事的话,这花翩鸿的名字她已经听了好几回了。这事儿确实干系重大,倒要从长计议的。

送走来客,顾秀儿着府上的管事王嬷嬷给春笙安排了住地,自己跨步迈进了书房。却见顾玉儿在回廊下头,锄一拢芍药。

顾秀儿并未言语,抬脚进了书房。如今有好多事情等着她筹谋,而府中上下,以王嬷嬷为首。皆是唯顾秀儿马首是瞻。他们先头儿的主子万典农,在一任上,几近六十载。历经三代帝王,都未动过坑。如今这顾大人,不过过了一年,便已是五品掌农。如今大雍天下,五品掌农,便形同于四品的文官。可是了不得的。

王嬷嬷见春笙是西京来的,自然也高看了几眼。一口一个春笙姑娘。春笙年岁不大,被叫的红了脸。“奴婢也是跟大人投缘方来投奔的……嬷嬷客气了……这往后还要托嬷嬷的照看。”

“到底是大户人家调教出来的姑娘……我老婆子都让你说的没话儿了。”二人说了会儿话,春笙又问道,“今次大人擢升了五品农官,自是要搬去省城青州的……还不知此事,会否料理妥当了?”

王嬷嬷一拍膝盖,“哎呦!亏了春笙提醒……也是老婆子糊涂了,先头儿那位大人在这任上数十载都没动过地方,老婆子便忘了升官是要迁府的!”

“迁府?”顾秀儿听着王嬷嬷来报,“朝廷的调令还未下来,不过大人自当早些准备才是。”

“我知道了……嬷嬷,今次我二位兄长好容易得个假,这几日府里的伙食,当吃的好一些。”

“这是自然,大爷二爷都是我大雍的好男儿,大人不说,老奴也要料理好的。”

“劳嬷嬷费心了。这迁府的钱财用度,装修工程,马车租赁……嬷嬷先与我姐姐说便成了……这几日我还有事,若非紧急,莫要来寻我。”

“那老奴先行退下了。”

顾秀儿草拟了案情卷宗,将这盗尸案,并二十余名女子被害的案子巨细靡遗的写了下来,攒了厚厚一叠,方落了定。

后一日刘氏兄弟来取案宗,刘江道,“大人,那任,耿二子的尸首已是料理妥当了。”

顾秀儿将案宗交给他,又去翻看卷宗和本地百姓的农事报告……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见这刘江还是未走。

“捕头若是有话,就请直说吧。”

“大人!今次您调离青州,还请带上小的。”

顾秀儿从案宗后头抬起一张不大的脸,手上的毛笔松了松。“这调任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今后孟大人调离本县,大人调任青州……自是要迁府的……刘江不才,可是论武功,倒还有两把刷子。还请大人带上我兄弟二人,供您驱策。”

顾秀儿犹豫了片刻,忽见书房外头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她厉喝道,“门外是谁?”

话一出口,便见棺材仔穿了件半旧不新的棉布褂子,躬身做了个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还请大人带上小的宋翊……”

“宋翊?”刘河笑道,“你这泼皮何时姓宋的?”

眨眼间,这典农不大的书房里,地上跪了三个人。

顾秀儿直觉有些头疼,“调任之期还未定下,你们这么早就来寻我,这事儿,我也做不得主。”

“只消大人口头承诺一句,卑职宁愿去县衙门退了这捕快的虚职。”

“棺材仔,你不跟着回师傅学验尸之技了?”

“大人,小的……回师傅的本领,已经尽数教给小的了,小的月前就出徒了。”

这几人正说着话,顾安嘴里叼了个苹果蹭了进来,见跪了一地老爷们儿,不由皱了眉,“你们仨倒是好生热闹。”

“二哥……这三人说要随我调任去青州,依你看……?”

顾安眼中精光稍纵即逝,“古来做人幕僚的,多少要有些本事,我们府上一穷二白的,亦不能平白养了你们这些人……你三人倒是说说,各自有些什么本领?”(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小显峥嵘(一)

刘家兄弟面面相觑,刘江先道,“卑职功夫尚可,留在大人身边,可作侍卫……”

“功夫尚可?”顾安说话间,已将手中的苹果核使寸劲丢了过来,电光火石之间,二人已经交手了一个回合。

“刘捕头的小擒拿手岂是尚可?”刘江毕竟是武举人,又长顾安几岁,若不是今次让着他,非得伤着顾安。“得罪了。”

“小的懂验尸之术。”

棺材仔的本领自是不用说,顾秀儿瞧见他挺大个脑袋串在细瘦的身板儿上,活像个贡丸。

“别的且不说……你若随我入青州,那你师父是要如何?”

棺材仔形容委顿下来,“不瞒大人,今次正是师傅让我来的……他老人家肺痨入体……如今已无几日可活……大人对小的有再造之恩,待师傅百年之后,小的定当为大人效犬马之力。”

顾秀儿垂首,似乎在考虑这事儿,忽听得一旁刘河道,“大人,卑职功夫不及大哥,也不会什么验尸之术……若是将来大人跟前需要人跑跑腿,卑职还是做得的。”

“你二人比不得棺材仔,如今都是衙门的捕快,领的是皇粮……若是跟我去了青州,我可保证不了你们的例钱。”

说是这么说,还望他们知难而退。

“能长随大人左右……便是让刘江倒贴,也心甘情愿。”

顾安乐了,“你说说,怎么个倒贴法儿?”

“卑职家中有个武馆,每年也有百两进项……父亲已逝。只留个寡母和幼妹,我们一家子,每年的嚼用也不过数十两……余下的,可供大人周转。”

“刘捕头好大的口气,却不知你与家中母亲幼妹商量了没有?”

话赶话儿到此。忽听得门外一清脆女声,原是小厮白真领了个姑娘进来,“大人大可不必顾虑许多。”

顾安眼前一亮,只觉房中走来一抹艳色。原是个一身桃红的俏丫头。顾秀儿见过她,这女子正是刘家兄弟的妹妹,刘溪娘。

“溪娘。你怎生来了?”

溪娘眼角剜了刘江一眼,“母亲担心哥哥笨嘴拙舌的,将这到手的鸭子给飞了。”

顾秀儿不禁好笑,她这回倒成了人家到手的鸭子了。

“大人……”溪娘撩了衣襟福了一福,顾安在一旁倒是不说话了。

“小女子不才……也想跟随大人。”

“胡闹!”说话的是刘江。“你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家的……跟着”

刘江以为顾秀儿是男子,直觉这样不好。溪娘却是不慌不忙的,自袖口掏出一枚小小的护符来,这护符装在一个大红的刺绣锦囊里头,倒是有些精致。

这锦囊,正是刘母打那神算处求来的。

“有位先生说过,大人若是见了这锦囊,必会收下我兄妹三人。为大人效力。”

顾秀儿不置可否,接过了锦囊,顾安在一侧歪了头过来看。只看个不大的纸卷儿上,写了一串打油诗。

“世外孤魂无可托,本该阎王殿前过;奈何阳寿未曾尽,北斗仙君连珠现,凤星重在世上活;本是窈窕女娇娥,混作丈夫入朝歌;缘际帝星双龙斗。再有的,不可说呀不可说。”

顾安只解得这一句。“本是窈窕女娇娥,混作丈夫入朝歌。”

可是顾秀儿却突然白了脸。“这东西,是谁给你的?”

溪娘见顾秀儿脸色不好,还以为上头写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赶忙道,“均州大相国寺山下,有个铁笔神算,唤作平生恶的……因我兄长几次三番被上官放逐,娘亲方为他求了这道锦囊回来。那瞎子……那神算只说,来日束手无策之时,只管将此物交予令你兄长转性儿那人瞧了,便可化危为安。”

溪娘性子直,直怕那上头的签文是骂这顾秀儿的,“大人,横竖是个江湖人……大人,这上头不会是骂你的话吧。”

顾秀儿神色未动,将锦囊在袖口小心藏好,转身道,“今次去青州,本官有三件大事要做,你们听罢,再决定要不要随我进省城吧。”

顾安本是玩世不恭的神色,听了此言,也端正了神色,仔细听到。

“第一,本官于松阳任上,便知本地除了富户,寒门子弟,求学极难。便是有意,那学馆高额的束脩也是付不起的。本官要借由农事,与太学监合力营办馆学,让天下寒门子弟有书可读。此举必然引得朝中权贵不满,未必不会遭来杀身之祸;其二,本地物阜民丰,因是仗着天然的水源和土壤质地优良,方能保证百姓的口粮无虞,如今边关硝烟四起,国库空虚,想是不消多久,便会向天下加一成甚或几成的赋税,届时层层盘剥下来,百姓还剩多少?今次本官要兴本地农事,灌溉良田,兴修水利……本官自会向圣上请缨,却知前路困难重重,未必如我所想;这第三,枪打出头鸟,既是要有所作为,必然不能畏惧权贵门阀……此次升迁,是喜,亦是劫,说到底,你们与顾某到底是两姓旁人……若非要随我去从这一条死路中,寻一条活路出去,那自当以后肝胆相照,情如手足的。”

刘江顿首,“大人,卑职正是瞧准了您是个好官,虽得年纪轻,却是个成大事的人,卑职愿意为大人效犬马之力。”

“宋翊也愿。”

“溪娘也愿……”

顾安难掩眼中惊色,却暗自不动,心中下定了决心,十日后回了青州营,必是要在军中有所作为,方对得起青州顾氏的门楣。

顾秀儿见几人决意如此,便应承了下来,不再推托,待众人走后,徒留顾安一人下来。他笑了笑,“想必小妹今次特地将大哥与我从营中调集出来,绝不是为了一家团圆这般简单。”

“二哥……若是我此番进青州入职,便难回此地。咱们那传世之宝,也找不见了。经我前头的一番探查,这东西极有可能是爷爷交托二爷爷保管,然他已经疯了……套不出什么线索来,我正郁结于心,赶着这个机会,让二哥回来同我筹谋筹谋。”

“阿秀行事愈发妥当了,这事儿在咱们往来书信中当真不可提得一字。”(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小显峥嵘(二)

她一面说着,手中却是复又将那锦囊拿出来看,瞧这字迹,歪歪扭扭的,倒像是孩童学字时候写出来的。这字条绑缚在一根黑线之上,黑线末端,尤系了一颗锃亮浑圆的珠子,顾秀儿方才并未细看,顾安循着视线望下来,不解道,“此物泛着银光……却又不似银,这是何物?”

顾秀儿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将心里的话说出来,“这是钢珠,钢珠……要在千年后的现代文明中才会出现。”

她收敛了形容,只是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不过这术士算的倒是很准。将来没准儿有用得到的地方。”

言毕,二人又商议起那兵法的下落。

“下晌我便驱车回趟村里,往二爷爷处打探一番。”顾安坐定了主意,便如此道。

顾秀儿镇日里非常忙碌,稍闲下来,才复又想起了这事儿。如今边关已经硝烟四起,顾家兄弟能留在青州营,不过是因为二人年岁未到,没赶上第一拨发往凉州的队伍而已。再过一两年,怕是等不得了。而且如今天命难违,她眼瞅着要调任青州,再要探一番详细,恐怕远不如现下方便。

“我第一次瞧见二爷爷,他嘴里总说……平安啊……你托我保管的东西,让东山的狼崽子叼去了。二哥,你说这是疯话还是明话儿?”

顾安想了想,旋即道,“疯话也有三分真,爷爷顾敬,太奶奶总唤他平安郎的……想来说的就是他,我与大哥的名讳也是取了平安二字……东山?没准儿咱爷爷就是让二爷爷将东西藏在了东山的某处洞穴之中。二爷爷却遇上了返巢的狼……”

顾安这么猜测,与秀儿想的也差不离。

“这么猜也不是事儿,明个儿我与大哥返乡瞧瞧……争取十日内将那东西的下落寻将出来。”

如此一来,又过了三日的功夫。顾平兄弟返乡打探了一番,却得知。二爷爷自从顾大牛问斩之后,便久病不起,头天晚上撒手去了。尤氏没了他这个累赘,正高兴了没两天,又听得顾郎中那里传来消息,说是顾秀已经升任了五品掌农。他们一贯以为顾秀是顾喜。是皇上感他聪慧灵秀,方赐的名。不禁感叹,这顾家祖坟上莫不是冒了青烟吗?复又想想,顾家的祖坟,便是自家的祖坟。可是自家的几个子孙,无一不是插科打诨的泛泛之辈,唯独顾海峰最近打了鸡血一般,自打上了漕运码头,领了个差事,逢年过节都不回来了。这二爷爷死了,顾宝根做主去了封书信,顾海峰方回来探看。

顾平本欲吊唁了就回去。顾安却不死心,借故在二爷爷最后睡得那间屋里看看。顾平虽然没有顾安机灵,却也晓得他是要勘验一番线索。当下将尤氏并几个儿媳妇儿引到堂屋说话,好给顾安留下机会。

顾安瞧了瞧这屋子,陈设简单的很,一眼望去,除了摞起来的被褥,啥也没有。顾安摸了摸炕床。几日没人住,已经凉了。他摸索一番。想在炕上瞧出一星半点的线索来,却是空无一物。

这时。门帘子忽然叫人掀了开,顾安故作镇定,却见来人是顾海峰,方松了口气。他未开口,顾海峰却是开了口,“你莫不是在寻这个?”

顾安循声望去,只见他手里抓了个泥娃娃,顾安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寻这个作甚?”

“你寻二爷爷留下的东西呢吧?”顾海峰想是瞧见了顾安方才的所谓,继续道,“二爷爷在时,天天抱着这个泥娃娃,我当是什么宝贝,便偷了来……如今发现不过是个泥娃娃,他既死了……今次我便将这东西放回来,没准儿是大牛叔小时候玩耍的。”

顾安听言,心道倒是有几分可能。

“可是我瞧见你这般仔细寻,这泥娃娃莫不是真值些银子?你们家那般富庶了,这泥娃娃定是与银子无关的……莫非这是个宝物不成?”

顾安有些哭笑不得,“我爷爷与二爷爷自幼交好的,如今他下葬……我瞧瞧他生前有没有什么贴身的物件儿一并烧了……”

“喔?”顾海峰嘴上说着,手里却是不肯将那泥娃娃放下,顾安望过去,这只是个普通的泥娃娃,此间的孩童大多有一只,初一十五赶集的时候,集市上能找着数十个卖这样泥娃娃的小贩。

“那你拿去吧。”他想了想,复又道,“若是来日我飞黄腾达了,你问问你姐姐,愿否嫁给我?”

顾安从他手中接过泥娃娃,听着这后半句话,愣了两秒,刚要回声,那顾海峰已经掀了门帘子出去。只听得他与东屋炕上的尤氏辞了行,当天便回了码头。

……

顾秀儿打量着手中的泥娃娃,半天没眨眼。上头颇有些斧凿刀刻的痕迹,想必是顾海峰所为。

这泥娃娃与一般的泥娃娃唯一不同的便是,他是个哭脸儿。

“这……”此刻顾家人围坐在一起,遣散了丫头小厮,只研究这泥娃娃的用处。顾乐放在手中把玩一番,“这玩意,我也有过一个……”

此间孩童的玩具种类不多,也就是布老虎,泥娃娃之流。

“却没这么沉。”

顾乐这么一说,顾安方想起来这东西的古怪之处,“确实,一般泥娃娃莫不是用黄土烧制的,这东西却像个实心儿的,沉得很。”

顾秀儿没吭声,“三哥,你怎么看?”

顾喜近日里都在琢磨些匠人的书籍笔记,颇有些造诣。“便是有机关,也不会这么沉。”

顾喜拿在手中掂了掂,“这东西想来是个实心的。”

顾秀儿复又看了看,“小六,你去取盆热水来。”顾乐应了,赶忙下了桌,稍一会儿,便端了盆冒着热气的热水过来。

秀儿将帕子沾湿了,在泥娃娃身上擦了又擦,这东西渐渐露出了它原来的形态,这并不是什么泥娃娃,而是块石头。只是外头包裹了污泥,又常常经人摩挲,方长得像是此间顽童把玩的泥娃娃,而那外壳上头的哭脸儿,想来不是顾海峰,就是别人刻画上去的。

“原是块石头。”

“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多人喜欢拿石头骗人呢?”顾乐愤愤道。

“这可不是一般的石头。”顾秀儿的话儿引起了大伙儿的注意,“这松阳县大大小小的地方,我都去过了。也经由海潮文英并村里的其他小孩儿拿过附近的许多土壤样本来给我看。这石头唤作红纹石……与红纹泥生长在一处……据我所知,本地只有抱环山北麓一处地方有过这种红泥……”

说到这儿,她复又想起来一件事,“那秦统领,头回来咱家的时候,足下便是沾了这种红泥……他莫不是已经去过那边了?”(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狼穴探宝(一)

“红纹泥?”顾安已经无暇顾及为何秀儿对山川地理知道的这么多,她这么一说,顾喜也想起了一些书籍上的图画,“这红纹泥我也听说过……在南郑那边,有人用红纹泥做陶罐,因他质地坚硬,颜色亦是鲜艳好看,不过这乃是南郑的特产,却不知咱们松阳也有这种泥土。”

“若是二爷爷弥留之际想起了什么,这抓在手里的必然是对他来说极其重要的东西。”顾秀儿顿了顿,“也有可能是二爷爷真正疯魔了……随意捡了块石头来……”

众人都晓得,这后一种结果,也不是没有可能。相反,可能性比起前一种来,还要来的大些。

“无论如何,今次只有去抱环山产这红纹泥的地方瞧瞧,也只有如此了。”

几人商议过后,便决定明日一早由顾安,秀儿两个进山。一来人若多了,难免被发现踪迹诡异,二来,这二人都是人精,便是遇着变故,也好应对。

天刚微亮,顾秀儿就起身收拾了,她一身男装短打,推了门户出来,却见顾安已经立在家中的一棵桂花树下等候。

顾安如今已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很有些翩翩姿态,他生的极像顾秀才,是故虽是武将,却更像文臣,有几分儒雅的风采。比起顾安的俊逸,顾喜则生的更阴柔些,他与秀儿两个因是龙凤胎,这若是外人瞧见了,非得认作一个人。否则凭着刘家兄弟的眼力见儿,早就戳穿了。

二人骑乘着家中的一匹小黑马,又从市集借了一匹枣红马来,往抱环山疾驰而去。因是清晨。道路两旁既无车辆,也没有行人经过。一路畅通无阻,未到午时,便到了抱环山南麓。

抱环山山势较为平坦,是处清幽的山谷。因上头遍植林木。风景很盛,方有了这个地名。历来文人举子来此处游览一番,回去再写上几首酸诗,算的是松阳附近的一处名胜。

北麓与南麓却有不同,北麓地势险要,在崇山峻岭之间。常有狼患,是故人迹罕至,鸟鸣山幽。

将马匹留在南麓的栈道,二子便徒手翻山。翻过狐女坡,越过麂仙台。便能见到北麓的歪桃山。

那山形似一颗长得歪歪扭扭的桃子,附近的采药人唤作歪桃山。待二子翻山越岭之后,已是日头偏斜了。

顾秀儿眼尖,足下未奏几步,已经见了点点红泥,一眼望去,这片红泥的区域并不大,在眼前这一处天然的山坳之内。在往前走,这红泥便消失了。这山坳里头,都是一人多高的灌木杂草。比顾秀儿只高不低,顾安爬上了一棵野生杉树,方瞧见了这附近的情致。

“再往前走,便没路了。看来咱们还得原路折回去。”他又瞧了瞧天色,已是渐渐暗了下来。“最好早些回去……这北麓历来传说有狼患……”

“不是传闻……此处确实有狼。”

顾安循声望去,手脚并用的从杉树上爬下来。见顾秀儿拿着木棍正在撮一堆已经干了的粪便。

“这都是狼粪……附近应该有洞穴才是。”

因前几日下了雨,这山中土壤还未干透。犹可见几许狼爪印。顾秀儿循着爪印,拨开层层植被。欲往山坳深处去。

顾安一手拦住了她,“万一那狼还在……岂不危险?”

顾秀儿拍了拍腰间的锦袋,“师傅进来研制了些瞌睡粉,拿曼陀罗萃的……因着有个病人,三年来都睡不好觉,用了瞌睡粉后,一觉睡了三天三夜……他家人还以为他死了,本要把回春堂砸了……却在这第三天,那人醒了,在我师傅堂前又跪又谢,还送了好些贺仪。若是当真有狼,便让它们也睡死过去。”

顾安闻言笑了笑,却是将秀儿护在身后,活像护崽的老母鸡,“便是有这东西保险,也得你二哥打头阵……”

二人渐行渐远,待至夕阳西下,四周渐渐黑漆一片,顾安擎着火把,忽见前头有一处宽敞的平地,并大堆的红纹石铺设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古怪图案,似乎是个标记。

忽听得几声狼啸,顾秀儿缩了缩身子,仔细分辨那由红纹石堆砌的诡异图案。“这是……?”

“嘘……”

顾安陡然道,在军营里训练的半年功夫,他对这风吹草动的声响已是再熟悉不过,此时,秀儿亦是闻到了一丝腥咸之气,知道这味道是来自猛兽的扁桃体。

“小心!”

秀儿还未来得及拿瞌睡粉,便被一阵风卷走,这是顾安临危之际,扯了她到身后,顾安一手扯了秀儿,一手擎着火把。二子方瞧见,方才从秀儿身后猛然攻击过来的,是一头母狼。

秀儿有些庆幸,“幸得不是狼群。”

她一边说一边警惕的望着这头母狼,双方僵持了半天,也不见那狼有什么举动。

“二哥……莫非这狼想等他们大部队来齐了……”顾秀儿不免揣测道。

顾安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见这狼一双碧幽幽的眼睛只盯着秀儿腰际的锦袋看,“你这袋子里,莫不是放了什么牛肉干?”

“不是……都是药。”

“药?”顾安摸了摸下巴,“你给我一点儿……”

秀儿拿了一些艾草粉末给他,只见顾安将艾草放在手里搓了搓,弄得满手都是艾草香气,复又蹲下身子来,将双手往那狼鼻子下头探了探。

“我们有药。”

顾秀儿本以为这顾安是吓傻了,却见那母狼似听懂人语一般,朝顾安发出一阵呜呜的声响,继而转身欲把二人往洞穴里带。

“乖乖……早听得此处有麂仙赠书……这回咱们莫不是碰上了狼仙赠药嚒?”

顾安擎了火把,带着秀儿紧跟其上。这洞穴若非是头狼带着,他们非得抓瞎。原来这洞穴里头九曲十八弯的,左右又有许多分叉,待到最里头,方渐渐开阔起来。

秀儿沿途发现了一些用红泥做成的标记,想来是有人先前来过而留下来的。

这母狼将二子引到的开阔处,却是别有洞天。

那洞穴深处,是处椭圆的内室,仿佛许多年前,曾经有人居住过一般。因着这上头有石床石桌石凳,不过没有一丝人气,也积了灰。那石床下头铺设了一堆干草,干草堆里,是两头小狼。

“原是唤了我们来救她的崽子。”

顾安顺手将一头小狼后脖颈子提溜起来,东看看西看看,“这也不像有病啊。”

“这头受了伤,”秀儿一面说一面从锦带里取了些金疮药来,“像是让捕兽器给夹了。”

她正欲给那狼崽儿上药,母狼的眼睛也一直盯着她的动作,却忽然让顾安拦了下来。一人三狼都偏过头瞧他。

“二哥……你干啥?”

“这……狼辈素来没有什么信义可言……我们若是救了你的崽子,便是你的恩人,你拿什么回报我们?”

秀儿愣了愣,这还带讨价还价的?

那母狼狼躯一震,似乎听明白了什么,足下飞快,往这石室的深处走去。不消片刻,带了头野鹿尸首回来。(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狼穴探宝(二)

这野鹿尸首,显然不是顾安想要的东西。他摇了摇头,将秀儿手中的金疮药往自己身前靠了靠,“不对……你再去寻?”

那母狼拿毛茸茸的尾巴扫了扫顾安的面颊,秀儿复又从锦袋里取了些止血的疮药,亦没有为难那母狼的意思。

“罢了,我先将这狼崽儿治好……若是治不好……它没准儿会为难咱们……方才进洞七拐八绕的,如何记得出去的路数?看来这狼已经生活在此地数年了,方才如此熟悉。”

顾安不置可否,咳嗽了一声,“你再去寻寻……”

那母狼果真嗷一声又离开了这间石室,顾安见一时帮不上忙,便起身打量起这间石室来。“没想到,这深山之中,还有这样鬼斧神工的地方。阿秀,你说这地方以前是谁住在这里的?这些石桌石凳的,又是哪个匠人打造的?”

“咱们要的东西说不定就在这里……”秀儿沉吟道,“你先四处看看……”

这石室不大,一应家私都是用灰色的岩石打造,石凳石桌,石壶石碗,一应俱全,想来在这里住过的人,还没来得及将这些东西带走,就不得已要走了。

“这究竟是什么怪力乱神,这石碗这样沉的东西,也能拿来吃饭不成?”

顾安说着,手中把玩着一个石碗,这东西古朴精巧,却沉得很。

“还有这石壶,……恐怕两个成年男子都拿不动……”他说着,信步走到一旁的书架旁边,上头码放了许多形似典籍的卷轴。却是石刻的,如此与书架连成一体,取不下来。顾安依次望过去,口里念念有词,“《石屏记》。《石略》,《石方游记》……嘿……尽是些说石头的,这地方莫不如唤作石头城好了。”

顾秀儿仔细看了看狼崽儿身上的伤势,确系被捕兽夹伤了脚骨,又发了炎。她倒是没学过兽医,不过医理倒也不离其本。将给人的用量依次减半,敷上药之后,将衣衫扯下一角,给小狼包扎好了伤口。这狼崽儿尚幼,呜呜了一阵。那母狼又身形矫健的进了石室,这回她刁的却不是野鹿了,而是一块毛皮。

“这是虎皮……”顾安早前有屠虎的经历,见了这块白虎皮不由有些眼熟。那母狼放下虎皮,与小狼额头相触,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小狼方阖了眼,睡了过去。

顾安翻了翻这块虎皮。外头的毛皮保存的很好,他伸手将毛皮翻转过来,却见上头歪歪扭扭的用金线绣着一些字。

“阿秀。你来看。”

顾秀儿起身,向顾安走去,二人盯紧了这块毛皮上的几个字,这金线经久不腐,毛皮也不知用了什么特殊材料,方得保留了下来。此物虽然与家中传家的宝物无关。却让二人惊讶不已。

顾安一面举着毛皮,向手中火把照的光亮些的地方望去。念道,“蛟龙阿蒙生于环水。幸得菩萨指引,于此修炼千载,遂成大业。今天雷历劫,若得重生,便可成龙遨游天际,与天同寿;若不成,粉身碎骨,形神俱灭;来日有缘人得阿蒙经卷,当……”

金字写到这里,这张虎皮上的字便再没有了。顾安神色复杂的看着秀儿,“这蛟龙成龙的事情,你信是不信?”

若说前世,顾秀儿绝对是个无神论者,可是如今她自己就是证明世间有不可测力的最好证明。顾秀儿抿了抿唇,将白虎皮抖了抖,“狼啊……你这虎皮还有剩下的吗?带我们去找行吗?”

那母狼看护了一会儿小狼,便领头带着秀儿两人出了洞。她走在前头,犹回头瞧了瞧后面的洞穴,见小狼睡得沉了,方不再扭头看了,径直往洞窟深处走去。

这母狼指引二人来到一处更深的石室,比之前的那间要大一些,陈设十分简单。石床上铺着一张完整的白虎皮。

顾安手里的这块,正是这母狼从上面撕咬下来的。

这上头记载的若是真的,那这石室的主人便是一头修炼千年的蛟龙。不知何年何月于此历劫,修成了真龙。它在飞天之后,留下了一卷虎皮经文……细细密密的用金线缝在虎皮上,却是顾秀儿看不懂的文字。

“这字像蚂蚁爬的一般……莫不是什么龙语?”

“没准儿是什么上古文字呢。”顾秀儿揣测道,“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她正这么说着,忽然听那母狼朝着外头一个地方叫了几声,顾秀儿循声望去,见这狼的行为甚是奇怪,便问道,“狼啊……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狼急的又嗷嗷叫了几声。顾秀儿方仔细打量起这个地方来,她取了火折子,往四周仔细照了照,因洞中没有东西照明,全靠顾安手中的火把,火光有限……便没有仔细瞧这石窟。

“你是说……这地方便是蛟龙阿蒙的化身?”顾秀儿问道,那狼竟然点了点头,“传闻有龙能化作山川岭岳的,莫不是真的?狼啊……我们不是来找这什么阿蒙的……你知不知道这地方还有什么宝贝?”

顾安见那狼扭头又要走,便急忙把虎皮捆在腰上带了出来。

“甭管经文是不是真的,金线必然倒是真真的。”

“阿秀,你说这蛟龙在山中修炼,他身边的虎啊狼啊豺啊……是不是跟着都有了灵性?”

“我瞧这狼聪明的很,似能听懂人语。”

这回,母狼却是把二人带出了洞窟。顾秀儿又见了那处被红纹泥覆盖的地面,顾秀儿忽然觉得身后顾安扯了他一把,旋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却是到了顾村顾家宅院的炕上,秀儿揉了揉眼睛,这地方她不会认错,那顾安呢?

正寻思着,门外进来个少妇,生的与顾玉儿十分相像,秀儿心里一顿,这不是活见鬼了?

那妇人仿佛看不到秀儿一般,直直从她身体穿了过去。顾秀儿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不知道究竟自己是幻象,还是这妇人是幻象。

“阿爹。”那女子沉声道,秀儿方才注意到炕角坐了个老者,那老人慢慢挪动了身体,并没有看向这妇人,却是一直望着秀儿所在的方向。

“那东西我让他二叔藏起来了。”

这女子有些担忧,继续道,“二叔性子倒是比继宗稳妥些……”

老者点点头,“就在抱环山里头。”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了外头有人声,“素梅……家中的蓑衣呢……”

那女子喏喏应着,掀了帘子出了门去。

顾秀儿盯着老者的眼睛,终是确定了他在看着她,那老者唇吻动了动,“抱环山有一棵红色杉树,正午的时候站在树下,影子的尽头埋着你要的东西。”(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顾公七略(一)

顾秀儿不认识这老人,可是依着方才那进来的少妇,她也大致猜测了出来,此刻大概是在做梦,梦见顾敬告诉他那宝物的下落。既是梦,秀儿便没太当真,反而道,“为何她看不见我,你却能看得见我?”

这老者一半面容藏在阴影里头,只露出另一半来。其人生的轮廓分明,剑眉虎目,想来年轻时候,也是很有一番风采的少年郎。

“因何第一个来寻《七略》的,竟不是我顾家的子孙?”

顾秀儿愣了愣,“你竟知道……我本不是顾家的子孙?”

“我顾氏族人,因《七略》蒙冤数十载……如今老天开了眼,竟着了非我顾氏族人的女子来取《七略》。我在此守护《七略》数十载,如今一并教你拿了去,倒有些舍不得啦。”

顾秀儿正欲开口,忽然觉得额间一痛,再是一阵刺鼻的腥臭之气,方朦胧间听见顾安在喊她,“秀秀!”

她再转眼看那老者,身体却不听使唤起来,仿佛只是灵魂记挂在这间屋子上头,俯视着那女子复又进出了一次。

倏忽间,眼前火光一现,她方惊醒过来。见顾安面带关切的在她身侧,并一头母狼在身旁守护,几只狼崽儿,不时将毛茸茸的脑袋挤过来探看。

“二哥!?”秀儿起了身,觉得额际有些刺痛之感,连忙去摸,手上湿滑一片,竟是出了血。

“你可吓死我了?”顾安摸了摸心口,“方才才到那红纹石边上,你便向后撅倒,不偏不倚磕在了石头上头……”

顾秀儿愣了愣。“这是什么时辰了?”

顾安向洞外比划了一番,“这里见不得光,如今太阳该是出来了。”

“我竟睡了一夜?”

顾安见她神色如常,想是小伤,又怕是新伤加旧伤。“你睡了一夜……我却是眼睛都没眨过……说来也奇,不知你口中的《七略》是为何物?”

顾秀儿恍然,想起方才的梦来,“做了个梦……梦中人告诉我,咱们要的东西,在一株红色杉树下头……”

顾安一愣。重复道,“红色杉树?”

他面色十分古怪,秀儿不禁询问,“你可是见过?”

“方才我出去找水源,确是见着了一株红色杉树……像火一样。开在水源边上……与旁边的植株大不相同。”

“阿秀,横竖咱们也找不着东西……惶不如按着你梦中所见去试试看?我营中有个叫耗子的信州人……如今这鬼神之力,我也信了几分……那信州人笃信鬼神,崇尚佛道双教……凡是都有讲究,也有机缘……你方才梦到了谁,他怎样告诉你的?”

顾秀儿见顾安一双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有些异乎寻常了……

“到底方才是在梦中,还是现在是在梦中?”她淡淡道。一双深入秋水的眸子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顾安。

“二哥……”

顾安急色道,“咱们快去将那宝物寻到吧……”

说话间,篝火一动……便要扯了秀儿去挖宝。顾秀儿反手制住了面前这人。

“我二哥从不会有这般亟不可待的神情……”

那顾安转首间。却不再是顾安的模样……他瞬间幻化成了许多人,有顾安,有方才梦中的元氏,顾敬……甚或任天愁,耿遇春,顾复生……周氏……

然而这‘人’的声音却古怪的很。好像来自一个逼仄的风口,声音都让风挤压的变了形。

“我在此等候凤星百年。如今终是可以去见主人了。”

那人终是变成了一个狼首人身的模样,秀儿斥道。“什么魑魅魍魉的……”

这人身狼首的怪物竟开口道,“你如今在我幻化的婆娑幻境之内,我方能与你说话。我法力有限,你莫要多言,听我说……”

顾秀儿未语,见这怪物并无伤人的意思,便静候一旁,准备听听他有什么新奇的说辞。

“我本是抱环山中的狼妖,因缘际会,与主人阿蒙一同在此地修炼,主人数百年前就得了大业。他临行之际嘱咐我,百年后会有凤星降世……我问主人,凤星其人,与肉眼凡胎的凡人有什么区别?主人为我留下三句指引,其一,凤星乃是异世孤魂,锁魂铃寻不到她;其二,凤星深谙岐黄之术;其三,凤星可分清我这婆娑幻境的真假……”

这怪物继续道,“虽说如此,然十数年前……天有异象,凤星降生在此地北方……两年前,又有异象,凤星就在青州之地。我却是不懂了……莫非此间有两位凤星不成?”

“凤星凤星……那到底是什么?”

兽面人语塞,“天机不可泄露。”

“那你千方百计地引我入这所谓幻境,是为了啥?”

“天地之间,有万万种修习成仙的法门……主人留我在此,是为得避免一场人间浩劫,有几句箴言需得嘱咐你。”

“你倒是说来让我听听。”

“其一,如今帝星已现,此帝星命犯双煞,乃是克尽六亲的命……故其父早年将之赶出家门,外出游历……方避得一难;其二……”兽面人顿了顿,毛茸茸的脸似乎涨红了一般,“小妖法力低微,若我主人在此,必然分得清帝星的真假……如今有两位帝星……这其二,得天独厚,善通音律,乃是当世人杰……”

“凭这二人,便能左右天下苍生的性命啦?”顾秀儿疑惑道,“你们妖怪是不是喜欢杞妖忧天?”

“非也,非也;帝星本是孤星,兴不起风浪来,但是若得凤星相助,必然大有不同;这真假帝星之中,有一人会影响中土龙脉走势,杀伐天下……乃是苍生之患。可是这人是谁,累的小妖法力低微,却是分不出来。”

“那,这又与我何干?”

“这本不是小妖的分内事,然不忍生灵涂炭,方道破了天机一语,还望凤星能及时分辨出两位真假帝星,救万民于水火……”

顾秀儿笑道,“你连我是真假凤星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谁是真假帝星呢……”

话说到这儿,眼前幻象突然一一幻灭,顾秀儿仍在山洞外头,夜风吹的她面颊发紧,顾安躺倒在地,秀儿赶忙伸手探了探,鼻息尚在,她刚松了口气,就见面前有条小河淙淙,河边立了一棵火红杉树。(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顾公七略(二)

秀儿抓住顾安一只手臂,猛的晃了晃,见他仍未转醒,复又从口袋里取出个小药囊来,将之放在顾安鼻子下头探了探,方见他眉头攒动,是要转醒的样子。

“啊……阿嚏……”顾安打了个喷嚏,人亦渐渐清醒过来,不过夜间山风露重,他半边身子都冻麻了。“好冷……”

顾安说着,“阿秀……我怎么了?”

顾秀儿也说不好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见天边鱼肚白,太阳渐渐从东方升起,将夜间附近看不清的景物都照的透亮。

这样打量下来,哪里还有什么山洞,哪里又有什么母狼?顾秀儿不信邪,四处瞧了瞧,哪里有什么山洞。

“咦……那狼呢?”顾安亦是左右瞧了瞧,见自己手上有些不明的液体,便以为是沾了草木上的露水。

“这也真是奇了……”她见顾安没事儿,放了心,起身便往那红色杉树下头走。

“阿秀……”顾安叫了一声,她没有答应,反是走的更快了。他急忙原地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快步跟上前去。

“你走的这样快是作甚?那狼呢?我怎么睡过去了?”顾安一连串的问题让秀儿不知道从哪个开始答,只好取出背囊里的小铁铲,一面在红色杉树附近的土壤挖掘,一面答道。

“我方才做了个梦……梦中那狼说这山洞里的一切均是它造的什么婆娑幻境,他法力低微,待天明之际,法力散尽。我便出了幻境,只瞧着你直挺挺睡在地上……却不知你何时睡着的,里外那婆娑幻境,我也不晓得何时进去的。”

“竟有如此异事!”顾安惊讶道,旋即摸了摸腰间。却是一片绵软的兽皮,“这幻境是真是假……怎么这老虎皮教我带出来了?”

秀儿循声望去,果然先前在洞中见过的那件白老虎皮正在顾安手上好端端放着。她扣着下巴,仔细想了想那兽面人说话的逻辑。

“依我看来,那母狼便是制造这所谓婆娑幻境的,然世间所谓幻境。亦是要与实体相依,他不过是借助妙法,让我暂时到他所在的那个时空之中……而那个时空,才有昨夜咱们见过的山洞,才有那蛟龙修炼成仙之后留下的兽皮。这些都是真的。”

“假亦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顾安仔细掂了掂这虎皮,又将金线在阳光下照了照,“里外这兽皮是货真价实的,金子也是。”

“那兽面人同我说……这红色杉树下头,埋了咱们要的东西。”

顾安听言,虽然觉得昨夜奇遇很是匪夷所思,却也帮忙挖掘起来。

“他说……需得正午时候。太阳照出我的影子,尽头便是咱们要找的东西。”

“这……既是鬼神托梦……何不说的清楚一些,干脆一些……”顾安三两下。已经在杉树底下刨了个深坑,累的他一身大汗。忽然手中铁铲敲到了坚硬之物。他向坑外的秀儿喊道,“该是找着了……二爷爷也真是厉害……独个儿来藏东西,藏得竟是这样深……”

“若非如此……早就让野兽刨出来了。”

顾安先将挖到的东西扔了出来,复又扶着坑缘,足下一点。跳了出来。

他满手满身的红泥,原是这红色杉树下头。正是抱环山的红石矿脉。

“快打开瞧瞧。”

秀儿见左右无人,顾安挖出来的是个铁匣子。因着年头久了,上头的锁芯已经锈蚀了。她只轻轻一敲,便脱落下来。将之打开,是件用油纸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东西。

顾安用衣角抹了抹手,便拿出随身的匕首,欲将那油纸割开。

“刺啦……”三下五除二,便将里头的竹简倒了出来。一共两部竹简,保存的尚算完好,不知用什么药水浸过,遭虫蠹的地方极少。

这竹简外头是用了一层红色的布包着,上头绣了几个字。“《顾公七略》”

顾安迫不及待的展开一卷来读,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尽是惊诧神色。秀儿并未注意竹简,反是看到了那层红布是双面绣,里头还绣了别的字。

“二哥……”秀儿叫了一声,顾安却是全然未听见的模样。“二哥!”秀儿又喊了几遍,他才醒过神来。

“阿秀,你晓得这《七略》是谁人所著吗?”

秀儿摇了摇头,她本意告诉顾安那红布上头还有字,却见顾安精神满面,“此书乃是先秦名将顾臻所著……”

他这一句话,秀儿心中惊讶不已,半点惊喜也无。

“顾臻……咱们与他莫不是亲戚不成?”

秀儿脱口道,旋即想了想,“莫非还是嫡系的?必是嫡系的,不然这样的传家宝如何能从咱家一代一代传下来。这可遭了。”

顾安见她愁容满面,一点高兴的模样也没有,不由道,“怎么了?若咱们真是顾将军的后人,那真该是无上荣耀的事情。”

“若咱们是秦国人,那真真是无上荣耀……可咱们不是。”

秀儿的话提醒了顾安,他从收获至宝的喜悦中渐渐冷静下来。

“秀儿说的是。还当是宝贝,如今看来……真倒成了烫手的山芋。”

“先回去吧。”

二人将东西藏好,原路返回松阳县。临走时,秀儿又盯着那封死的山脉瞧了瞧,一点端倪也没有。想来昨夜的奇遇,若不是他们兄妹二人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梦,就是这世间真有野兽修仙,真有那什么劳什子的婆娑幻境。

“阿秀。”顾安骑着马,在前头喊她。秀儿扭过身,策马追了上去。

抱环山上,崇山峻岭之间,只见银光一现,不知何时山间竟多了一匹独自行走的白狼,刹那间,一只黄皮子也走在白狼身侧,亦步亦趋的,活像个大腹便便头戴乌纱的县官儿。

“老白,主人交代的事儿,你办妥了?”

“不知道算不算妥……”

“若非咱俩法力低微,也不会困守此山数百年……你看那麂子早几年修成得道,人间处处是它的传说……反观咱们……”

“你别想这些用不着的了,主人叫咱们累积善行,必有得道的一天。”

黄皮子缄了声。贼眉鼠眼的瞧了瞧那顾氏兄妹策马离开的小路,“但愿这回你我压中了宝,那丫头非得是凤星不可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杀青州(一)

这一黄一白的身影穿梭在抱环山的崇山峻岭之间,渐渐消失在密林深处。

这边厢,顾家兄妹已经快马到了松阳地界,甫到家,家中众人已是恭候多时,顾平禀退了丫鬟们和王嬷嬷,只留下顾家七子。九斤自任天愁故后,去了趟西北大漠寻他师父,燕痕自去过药王谷之后,曾用短笛为信,给秀儿报过平安。可是如今却并未回到松阳,已有三天,若非秀儿笃信燕痕行事妥当,非得急死不可。

顾家七人,以顾平为首,顾安,顾喜,顾乐四兄弟,玉儿,秀儿,灵儿三个姐妹尽数到场。顾安自怀中取出那块虎皮并两卷经文,顾乐率先伸手将那竹简捧到手中细细端详。

“这……便是咱家的宝物?”玉儿一手颤了颤,伸手去摸那剩下的一卷竹简,“这究竟是何物呀?”

顾安将这竹简的来历说与玉儿,便是她是个女子,也晓得先秦名将顾臻的大名,听了这话,顾平开口道,“咱们……莫不是这顾将军的后人?”

“依秀儿所言,非得是嫡系后人……方能有保存这卷兵法的资格。”

“那抱环山大得很,你二人是如何寻到这么巴掌大的竹简的?”

“这……”顾安迟疑片刻,倒是秀儿替他说了,“山上遇见了奇事……这竹简的下落,确系爷爷托梦与我的。”

“托梦?”

秀儿复又将梦中见到元氏与顾敬的事情说了出来,直教另几人唏嘘不已。

“若真有此奇事……因何早不托梦晚不托梦……非得你们到山上才托梦告诉你?”

秀儿心想,一时片刻也说不清那婆娑幻境的奇遇,也不想说的那样悬乎。便撒了个谎。“许是怕咱们早知道了,被歹人利用,迫害,将这事儿和盘托出吧。”

本就是鬼神之说,她怎么解释。这几人便怎么听着。顾安亦是觉得那白狼很是古怪,却也不知从何讲起,如此倒与秀儿来了个默契,二人对这事儿均是心照不宣,只说是因着有先人托梦,方寻到了传家的竹简。

“大哥。二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今次咱们得了这天下兵家梦寐以求的东西,未必不是个转机。我方才瞧了,这经文共七部,是为《七略》。咱们一人背诵一部……合起来便是七部,待背诵下来之后,再将之焚毁,不落人口实。”

顾乐在一旁,咧嘴笑了笑,“如何需要七人?我一人便可默记下来。”

殊不知,他这句话却未日后的一场劫难埋下了祸根。

“只今日。”秀儿说了一个数字出来,“灵儿如今尚未认字。她的部分便由我代为默记。”

顾秀儿想了想,同顾乐道,“你能默记多少。便默记多少吧。”

顾平不解道,“好不容易得来的,缘何又让毁了?若是让将军知道咱们毁了如此重宝,非得气死不可……”

顾安补充道,“何止将军……便是韩都统也要咬碎了牙。不过我知道,恐怕咱们自抱环山回来……便已经在人眼皮子底下了。如今能平安回来。还幸亏是秀儿有这官身护着……否则,恐半路就要让人夺了去。”

秀儿没吭声。只默默看着手中竹简,心中默默记诵下来。“凡用兵者……”

顾乐亦是知道厉害,转而捧起手中的另一部竹简,立刻开始默诵。他少年中举并非尽是运气,因着有过目不忘的本领。那竹简虽然厚重,字却不多,如今分成七人去默诵,没人平均下来不过千余字。

如此下来,众人皆是费心记诵自己的一部分,却不敢轻易念出来,唯恐出了差错。

待外头传来一阵响动,王嬷嬷使劲儿叩门,秀儿眉目一转,将所有竹简拢到一侧,顺着灶坑里熊熊烈火便投了进去。

“大家可都记下来了?”

“大有九成……”玉儿道。

“我有八成。”顾喜道。

顾平与顾安二人亦是各自记下了九成。

“七部经文,我尽数记得了。”顾乐话还未说完,便听得王嬷嬷的喊声,“几位军爷寻我家大人何事啊?缘何不能在会客室相谈呢……此乃内院,莫要惊扰了我家女眷……”

“嘭……”伴着王嬷嬷的话,门一下被三五个兵士撞开了。他们二话不说,见这桌上尤放着包裹竹简的红布,领头的那人不由分说扯了红布来看,只见《顾公……》二字,《七略》已是让秀儿趁机扯了下去,焚毁了。

“东西呢?”那兵士面庞黝黑,想来是梁州的烈日将他晒成这个德行的。

“不知几位军爷青天白日的,闯进我典农府的内院……是要打劫不成?”

“大人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东西呢?”

“什么东西?”

“这红布里头的东西!”

秀儿斜睨着眼前这人,总觉得他的面孔有几分熟悉。忽然想起梁州与郭睿重逢,他身边便有这位将领,因其面庞生的极其黝黑,方有些印象。

“烧了。”

那将领赶忙拿着手中长剑去拨拉灶坑。他乃是郭睿的心腹,郭睿派他来亦是信极了他。然而如今顾秀乃是圣上眼前的红人,若是凭空出了事故,殁了,那西京宫中必然要追查到底的。如此,这统领在二人上了抱环山后,便去信郭睿,虽是千里加急,一来一去,仍是慢了几个时辰。偏是这几个时辰,让顾秀将那天下将领梦寐以求的东西,就这么给烧了。

“校尉……好像真给烧了!”

这校尉的脸更黑了,恨不得将眼前这个不到他胸口高的瘦弱少年给活剐了。

“大人可知,你方才烧的是什么?”

“菜谱。”

这校尉一愣,有些哭笑不得。“若真是菜谱……缘何我兄弟几人在抱环山下苦守大人一夜?”

这校尉恐怕打死他也想不通,他派上山近身跟随秀儿的人,让白狼用婆娑幻境挡在了外头,如今还在抱环山上鬼打墙呢。正是白狼的帮助,让顾秀儿与顾安两个,在多方注意下,顺利将《七略》取了回来。

三日后,西京质子府。

因着凉州开战,嬴楚近月来都未出过质子府。几个名为伺候,实为看守他的老奴亦是倦了。

“缘何让咱们看着这么个风流公子?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哪有半点野心可言?”

“三日便流连一次望月楼……亏得太后如防贼一般防着他。”

几名仆从悄悄议论着,却没注意到飞檐之上,倏忽而过的鬼魅人影。

“殿下。那东西烧了。”

“烧了?”嬴楚神色微变,一双深如烟海的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将夜办事不利,望殿下恕罪。”

“无碍……烧了?烧得好。”(未完待续)

ps:预报:下一章进入第三卷:杀青州

第一章 杀青州(二)

将夜瞳孔微缩,“将夜愚鲁,还望殿下点明厉害。”

嬴楚伸手将书卷阖上,那封皮让风又吹了开来。原是坊间有名的话本,《错良缘》……

“既然烧了……你没有,郭睿没有……郭通没有,我大哥亦是不会有……反而不必担心此事了。”

“若咱们得了此物,必将如虎添翼。”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秀儿淡淡道,然而她此刻却不是在松阳县的典农府里,亦不是松阳县的县衙门里。而是郭家在梁州与青州交界之处的别院。

秀儿对面,正端坐着被降了级的四品将军郭睿。郭睿听了那心腹回报,已是气不打一处来,此刻强自镇定。

原是那日秀儿将原著焚毁之后,这将领委实无奈,便强自半押半掳的请秀儿去见郭睿。九斤与燕痕均是不在,光凭顾家众人之力,恐是拧不过这些护卫的大腿,秀儿没说二话,便跟了那将领同去。虽然他本意将顾家七人都掳了去,却被秀儿一句话胁持的不知如何是好。原本谋划的威逼利诱,如今只能半请半求的央着她去梁州。

“校尉……本官如今官拜五品文官,按例与你家主人是一级的。你们只是怕不好交代罢了,如今我便陪你们走一遭。可是你们若想为难我的姊妹兄弟……那就别怕圣上治尔等逼死上官的罪责。我年纪虽小,却也晓得这擅自出营是个什么罪过。”

早先在西京对付柳开元的时候,便用过这招。然而柳家身后有柳若絮,又有太后助阵。方轻易动弹不得。可这郭家却大不相同。郭睿后头的郭通,公羊瓒……里外都是与皇上没有亲缘之人。

那校尉亦是不敢轻易把事情闹大,只得束了手,“大人,请吧。”

郭睿面色钳紫。他本在梁州巡防,听见回报马不停蹄的赶了回来。如今见秀儿好端端坐在凳子上品茶,气不打一处来。

“顾大人好大的官威。”

这人秀儿已经不是第一回见,他生的高大魁梧,此番比当初见时,尤是经过了一些历练。更为精瘦强干的模样。

“数月未见,郭将军的仕途……似乎不大顺畅。”

郭睿额角青筋凸起,一贯在他身侧的护卫也让他清了出去。这《顾公七略》的事情,除他丈人公羊瓒,他只说了与心腹知晓。如今反而因此受了钳制。

“大人深蒙皇恩……郭某自是比不上的。你烧的是什么?你知我知,大人此刻亦是不必装糊涂了。”

秀儿说话不紧不慢,缓缓道,“我烧的是什么?”

郭睿从牙间蹦出几个字来,“《顾公七略》……”

“顾公何人?”

“顾公者,顾臻也。”

“顾臻与我何干?”

“顾臻乃是你家先祖。”

“那劳烦大人去往松阳县顾村仔细查访查访……我顾家人可是登记在册的松阳本地人……如何来的顾臻后人一说。”

“大人是要装糊涂装到底了?”

秀儿抿唇笑了笑,狡猾无比,“将军言重了。顾某是真糊涂。”

“我再问一句,那东西当真烧了?”

“烧了!”

“梆!”一声,郭睿一拳自秀儿耳边带过。掀起一阵拳风,直让她额前的几绺碎发亦是随风晃了晃。可是她面容不改,一副你问啊你问啊,我气死你的表情。

郭睿突然笑道,“大人莫不是不想知道令尊的下落了?”

他这话却是秀儿未曾想到的,然而那毕竟不是她的亲爹。方不会有真正顾家人的反应。郭睿见此,更是不解。

“这恩恩怨怨的。还请将军不要辱及先人。”

郭睿自以为拿了秀儿的权柄,无忌道。“令尊如今可是快活的很呢。”

秀儿听他话里有话,忽又想起来上回孟固着人来告诉她的话。不由开始怀疑顾继宗所谓的下落不明,并非那么简单。

“大人若是将七略给我……我便告知你令尊的下落。”

郭睿见她面带迟疑,以为是说动了她,继而道,“此物于你们断没有用……还不如做了人情给我。”

他这是心中笃定,秀儿没有轻易将七略焚毁,而是趁着手下未查的时机,将之藏了起来。

“这……”

“大人若有顾虑,大可放心。令尊下落本不该说与你们……然七略与我干系重大……郭某宁肯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

秀儿伸手止住了他要说的话,“将军多虑了。这东西便如你的亲卫看到的那般,已经焚毁了。而我父亲……”她顿了顿,“亦如我们这两载以来所知道的,已经故去了。您说的那些个与我父亲肖似的人,那均不是我的父亲……”

郭睿见这人竟然软硬不吃,“你当真不欲知道你父亲的下落……?平阳公主……”

他张口欲言,却忽然让一人喝止住了。

这暗室只一扇石门,那石门洞开,进来个白髯老者,正是秀儿早先见过的公羊瓒。

“公台!”就这一声,将郭睿的话打断,但是还没能阻止秀儿从他嘴里听闻那四个字,“平阳公主。”

“顾大人。”公羊瓒倒是客气,“小婿无礼……还不快将大人请回去!”

顾秀儿莞尔笑道,“真不知公羊先生与郭将军在唱的是哪一出?”

“小婿鲁莽……”

“如此阿秀倒是看不懂了。不过郭将军……你若是不信你的亲信所言,我亦是没有办法。那东西确实是烧了,你让我变,我也变不出来。你若想将我打杀了,现下便可行……然而不才在下顾某,如今在皇上眼前儿,盯得正紧,相信四方之中,亦有别的势力瞧着顾某每日出来进去到底在做些什么。将军欲杀我……恐是要落人口实的……如此还望将军莫要为难顾某……我只想安静的做一个好官……顾某年幼,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父亲也教导过……此举虽是暴遣天物,却保了我顾家人一世安稳。如此,我顾家上下七条人命,比起将军的宏图大志,尚还不如吗?”(未完待续)

第二章 杀青州(三)

公羊瓒捻须笑道,“顾大人言重了……小婿去岁遭贬谪来了梁州之地……因故郁郁寡欢,行事便欠妥当了许多。至于什么打杀你性命的事,我等断断做不出来啊。”

“大人为官数十载,清名极盛。还望大人记得今日所言……莫要来日里,打了自己的脸。”

郭睿听她所言据不客气,嚷嚷道,“丈人乃是先太子太傅……虽说如今辞官归隐了……然圣上都要给丈人几分薄面……你算个什么?不过是圣眷正隆而已,便如此目中无人了?自古伴君如伴虎……我朝自先祖武烈起……多少朝臣都是一晃即逝的……你岁数丁点儿大,以后却要提防说这大话闪了舌头吧。”

秀儿没有理他,兀自朝公羊瓒道,“如今,我会否可以出去了?”

公羊瓒往身后一退,任凭秀儿出去。郭睿欲拦,却教他制止了。

“你还嫌不够丢人的!”

郭睿噤声,他历来极为倚助这个老丈人所言。加之家中妻室淑君委实是个贤良恭德,又貌美无匹的娇妻,本是快活日子。若是得了那《顾公七略》,有朝一日,位列三公九卿,想想便是人生的大圆满。偏生老天派了顾家人这些搅屎棍。

郭睿气不打一处来,秀儿走后,未与公羊瓒相谈几句,便借故巡防,策马回了梁州边营。

“烧了?”公羊瓒待郭睿走后,将那校尉留下,询问《七略》的下落。

“确系烧了……将军不信……然小的们闯进去时,那残书还余下部分。从火中取来,已是焦黑一片。小的马不停蹄的寻了匠师来看……都道是前秦的古物。那竹简本地不产,在秦亦是百年未见的植株……若非那顾秀有通天的本事,能在小的眼皮底子下头偷梁换柱,那今遭《七略》确系让这个败家孩子给烧了。”

“烧了……烧了倒也好。”

校尉不解。“不知翁所言何意?烧了怎么还好了呢?”

“如今雍秦交战,《七略》一出,必然引得四方来争……公台行事鲁莽,居然被个幼龄小童惹得分寸全无……若是护不住这宝物……非得搭上一条命不可……如此想来,这顾秀年纪虽幼,此举倒是个断尾求生的法子。于他来说,妙得很。”

这校尉眼珠子转了转,继续道,“这顾秀虽说年纪不大,委实厉害的很。本以为看他那副色厉内荏的模样,是个空头架子……不过仗着皇上在背后撑腰罢了……然今细细想来,却不一般。翁,若是十岁少年有如此心性,不知是福是祸……莫不是他家大人教的?”

依这校尉所言,公羊瓒转而想到了顾继宗,虽是人中龙凤,貌比潘安的模样。委实是个草包,不由道,“若真如此。倒是老夫看错他了?犬父焉有虎子?”

据梁州千里之外的西京城中,深秋已过,迎来了立冬的第一场雪。望月楼前王孙公子无数,因着今日初雪,乃是西京名馆竞选花魁的时候,由去岁的赢家望月楼主理。

这望月楼位于西京最繁华的状元巷边儿上。乃是四通八达的要塞,如今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大理寺卿孟固府上的小轿。便因着人群走不过去。

原本可以原路折回去,另辟蹊径。可是倏忽间。又被一拥而上的人群挤到了中间,轿夫左右行动不得,只得告罪道,“大人!这儿活动不开……还请大人下轿,先步行一会儿……”

孟固不疑有他,左脚刚踏出轿辇,便听得那人群望着的高楼之上,传来一阵刺耳尖叫。本来人这么多,这声音又不大,可是正逢那花魁娘子技艺比斗之时,众人均是鸦雀无声,反衬得这声惊叫异常吓人。

孟固多年断案的直觉告诉他,这里头出了事儿。果不其然,一股子骚乱自望月楼内部逐渐涌起,渗透到外面来,忽见几名侏儒龟奴往人群外挤,面目惴惴,“你去问问,出了何事?”

管事的依言而行,拦住一名龟奴,那人心中正着急上火的紧,忽然被人拦住,自是心中无比恼怒,却见眼前人衣着光鲜,心知必是权势人家有脸面的家奴,当下躬身作揖,这人群仍兀自拥挤,管事的已是十分骇然这人是如何做的揖,后又想来,觉得不过是因着龟奴身形矮小,若孩童,方腾挪的开。

“不知楼中出了何事……”

龟奴往后看去,便见着了这管事后面的孟固,虽说他上了年纪,然那官轿和不怒自威的姿态,这龟奴便知,这回不用去京兆尹府上报案了,恐是见着了拿捏命案的祖宗。然而这回出的这茬子事儿,委实是干系重大。

龟奴干咳了一声,脸上俱是藏不住的惊恐神色,抖如筛糠,“刑部侍郎丛大人……他他……”

“他怎么了?”

孟固就立在不远处,听了这“刑部侍郎”的名头,又是姓“丛”的,自是联系到了一个人。

“……丛大人昨夜宿在楼中胭脂姑娘的房里……方才丫鬟进屋洒扫的时候……人已经咽了气……”

龟奴说完,本来微霁的初雪又下了起来,飘在孟固外头找着的靑肷大氅上头,狐皮虽暖,这雪却隐约带来了大雍开朝以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这边厢,顾秀儿原道折回松阳县,一来一去,顾平兄弟已经如约返回了青州营,那朝廷调任的旨意亦是下达到了当地府衙,接下来便是调任青州的诸多事宜。

秀儿左脚还未踏进典农府邸,这身后便一拥而上许多民众,惹得返乡的九斤连连咂舌,却是挤不进去了。

“顾大人!”

百姓中有个为首的老农,秀儿见过,这老汉亲自来她府上送过本季新产的地瓜。

“大人为我松阳百姓做了不少实事!”

王嬷嬷自府邸出来,原先万典农走的时候,却也从未见过百姓来送。如今那朝廷的旨意刚到,可这消息,竟然不胫而走,惹得百姓自发组织了来相送顾秀,她数十年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到底是春笙机灵,戳了戳王嬷嬷下臂,“嬷嬷。”

那老农继续道,“大人为我县引入的旱地甘蔗,今岁大丰收,我老头儿活了几十年……俺们赵屯儿,还从来没有谁家,平常过日子也能吃上猪肉的……大人让咱们松阳老百姓吃得饱,穿得暖……大人是个好官!咱们松阳百姓舍不得你。”

这人群中,犹有刚在驿站用过膳,前来松阳颁旨的黄门,几人被百姓挤在人群后头,犹有一人,乃是太极殿的秉笔太监,来日为圣上磨墨之时,圣上问道,“如今朝中官吏,多使民惧,使民优……再无使民爱戴,信任之人了。”

这太监灵机一动,平素亦是在升上跟前说得上话儿的,“回禀圣上,非得是奴才多嘴……上回去得松阳一行,奴才可是见了那古书上才有过的万民伞呢。”

“万民伞?”(未完待续)

第三章 杀青州(四)

这些官员莫名横死的消息,引得西京百官人人自危,然纵是加强了警戒,隔三差五,犹有横死的官吏出现。直到太极殿下百官上朝,皇帝直觉百官消减了两成,京官历来比地方官大上两级,死一个人,吏部也无法立刻找到个萝卜填坑,如此下来,刑部,户部,吏部……三省六部之中,人手已是不足。便是孟固所在的大理寺,如今誊录案宗的主簿亦是死了一个,有时候还需得他自己动手。

这些人虽是横死,却看上去半点干系都没有。仿佛每个人的死因,都合理无比。纵是大理寺并刑部的几位要员,想破了头,也没瞧出有什么端倪来。孟固只得将此事暂且放下,如此到了第二年冬末初春的时候,西京官员横死的人数便少了起来,如果说此事是外力所为,那恐怕这个凶徒,没准儿是在冬末春初的时候,因什么缘故,离开了西京。

孟固松了一口气,地方长官却头疼起来。自西京城中,刑部侍郎丛如海头一个死在了望月楼花娘的榻上,接二连三的官吏横死风波,从西京传到了地方中去。梁州,滁州,刘柳二州……凡是大雍州郡,每隔数日吏部便能收到任上官吏横死的消息,在秀儿出任青州掌农半年之后,春耕之时,她正兀自在田垅上视察,却忽然瞧见不远处停了一辆黄梨木的马车。

这马车她眼熟的很,这赶车的小厮她也认得。联系起九斤近日来收集的消息,秀儿心中也晓得此间时常有官吏被杀,想来那凶徒没有找上她。反让孟固先行找上了她。

秀儿掸了掸鞋上的尘土,将手里的狗尾巴草丢到了田埂里头,她组织了几个劳力在朝廷分配给掌农的田亩上试验从新郑采买来的棉花种子,据说这种棉花在新郑乃是主要的作物之一。比大雍本地的生的颗大饱满,少虫蠹。

大雍仅有颍州产桑麻棉绸。其余州郡,几乎种不出什么经济作物,百姓多以粮食或者放牧为主业。

“不知孟大人今次来此,会否为了坊间所传的怪侠一事。”

这官员死的越来越多,有一个消息便不胫而走,也不知是谁编排出来的。都道。但凡枉法贪贿的官吏,都在一位民间侠士的名单上头,他一个一个杀掉这些人,肃清大雍官场,还百姓一个清明的世间。话虽如此。然版本众多,亦说是有个被朝廷罢黜的武官心存忿恨,方杀人泄愤。

如此的故事,九斤能连讲三天三夜不带重样儿的。

孟固掀了车帘,见面前这个十一岁的少年比初见时出落得身长了一些,依旧是眉目如画,进退得据的模样,却少了些少年特有的朝气。甚或连凡人的烟火气都少。

“晌午便到了青州,在掌农府听闻顾大人下田了,老夫等不及。便直接喊阿星带我过来转转。”

赶车的人正是孟仲垣的贴身跟班儿,阿星。这孟固从西京出发,辗转数日,终是到了青州府,却来不见本地郡守,而是径直奔向了知府衙门。得知秀儿近日来都在青州城边的田亩上试验种子,便硬是扯了阿星带路。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见到秀儿,他反而不急了。等着她与几名劳力说话,指挥那几人耕种之法,又撒了些奇怪的药水在田亩之上,一切收拾妥当之后,才让长随将秀儿叫来。

“大人说的不错……这事儿确实急不来的。”

“不用老夫说,你已是晓得我此行为何……若不是仲垣信中提及你办案如神……我也不会想到你,这回真是……群臣无策。”

孟固下了马车,一老一小并肩往内城走去。秀儿身边跟着丫头春笙,她一面将净手的白布递给秀儿,一面瞧着孟固焦灼的模样嗤嗤发笑。

“你这丫头!笑什么……”

春笙跟着秀儿数月,见过她与男子同出同进,同饮同乐,胆子亦是大了一些。这孟固虽然是她原先的主人,此番却是不惧,“春笙在大人府上十数载,从来大人有急事都是眉头皱成个川字……如今大人的眉头皱成了个一字,想必是急得不行了。”

孟固没生气,反而干干的笑了两声,“你这丫头说的不错……这事儿让老夫连月来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此番借了省亲的缘故得了半月的假……方来青州瞧瞧侄儿,与……顾大人。”

孟固随秀儿走在田埂上头,有些不便,一身长袍亦是沾了灰。“老夫膝下无子……大哥早先说过将仲垣过继给我……他也算老夫半个儿子了。”

春笙凉凉的叹了口气,春寒料峭,一口热气呼出去,化作白烟飘进了风里。

“孟大人……听说这第一个死的,是刑部侍郎丛如海。”

孟固听见她没扯别的,反是关心案情,便顺水推舟道,“却是,那日我也在场……刑部姓丛的,只他丛如海一个……圣上行节俭令的时候,他也敢去那风月场所……也合该死了。”

“听说这位丛大人,十分不同寻常。”

孟固想了想,捻须道,“无甚不寻常的,不过仗着他外公是镇国公的亲随罢了,方谋了这个职位……”

秀儿摇了摇头,“听说这位丛大人,生的极胖。”

孟固想了想,忽然那丛如海那死去的胖脸浮现在他脑海里头,他旋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确实……不过,这与案情有关吗?”

秀儿净了手,弯腰将足下一双鞋子换了下来。孟固见他所穿的靴子与众不同,不急着想案情,反是问道,“你这靴子是什么制的?”

秀儿笑了笑,让春笙答话,她便唧唧喳喳个没完,“大人,这是我家大人拿油伞伞面儿做的……去到水田里头,鞋子方不会湿,还暖和的很……”

“这倒是聪明……”

秀儿直起身,望向不远处的青州城门,“自去岁腊月初六以来,西京,梁州,刘州,衢州……各地,死去的官吏共八十二人,除却一个旧病缠身本就该去的,合共八十一人。往岁,这六个月非正常死亡的官吏,顶多十数人而已,如今翻了八倍,若说不系人为,大人信吗?”

“不信。”孟固立刻道。

“我也不信。”(未完待续)

第四章 杀青州(五)

这些官员莫名横死的消息,引得西京百官人人自危,然纵是加强了警戒,隔三差五,犹有横死的官吏出现。直到太极殿下百官上朝,皇帝直觉百官消减了两成,京官历来比地方官大上两级,死一个人,吏部也无法立刻找到个萝卜填坑,如此下来,刑部,户部,吏部……三省六部之中,人手已是不足。便是孟固所在的大理寺,如今誊录案宗的主簿亦是死了一个,有时候还需得他自己动手。

这些人虽是横死,却看上去半点干系都没有。仿佛每个人的死因,都合理无比。纵是大理寺并刑部的几位要员,想破了头,也没瞧出有什么端倪来。孟固只得将此事暂且放下,如此到了第二年冬末初春的时候,西京官员横死的人数便少了起来,如果说此事是外力所为,那恐怕这个凶徒,没准儿是在冬末春初的时候,因什么缘故,离开了西京。

孟固松了一口气,地方长官却头疼起来。自西京城中,刑部侍郎丛如海头一个死在了望月楼花娘的榻上,接二连三的官吏横死风波,从西京传到了地方中去。梁州,滁州,刘柳二州……凡是大雍州郡,每隔数日吏部便能收到任上官吏横死的消息,在秀儿出任青州掌农半年之后,春耕之时,她正兀自在田垅上视察,却忽然瞧见不远处停了一辆黄梨木的马车。

这马车她眼熟的很,这赶车的小厮她也认得。联系起九斤近日来收集的消息,秀儿心中也晓得此间时常有官吏被杀,想来那凶徒没有找上她。反让孟固先行找上了她。

秀儿掸了掸鞋上的尘土,将手里的狗尾巴草丢到了田埂里头,她组织了几个劳力在朝廷分配给掌农的田亩上试验从新郑采买来的棉花种子,据说这种棉花在新郑乃是主要的作物之一。比大雍本地的生的颗大饱满,少虫蠹。

大雍仅有颍州产桑麻棉绸。其余州郡,几乎种不出什么经济作物,百姓多以粮食或者放牧为主业。

“不知孟大人今次来此,会否为了坊间所传的怪侠一事。”

这官员死的越来越多,有一个消息便不胫而走,也不知是谁编排出来的。都道。但凡枉法贪贿的官吏,都在一位民间侠士的名单上头,他一个一个杀掉这些人,肃清大雍官场,还百姓一个清明的世间。话虽如此。然版本众多,亦说是有个被朝廷罢黜的武官心存忿恨,方杀人泄愤。

如此的故事,九斤能连讲三天三夜不带重样儿的。

孟固掀了车帘,见面前这个十一岁的少年比初见时出落得身长了一些,依旧是眉目如画,进退得据的模样,却少了些少年特有的朝气。甚或连凡人的烟火气都少。

“晌午便到了青州,在掌农府听闻顾大人下田了,老夫等不及。便直接喊阿星带我过来转转。”

赶车的人正是孟仲垣的贴身跟班儿,阿星。这孟固从西京出发,辗转数日,终是到了青州府,却来不见本地郡守,而是径直奔向了知府衙门。得知秀儿近日来都在青州城边的田亩上试验种子,便硬是扯了阿星带路。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见到秀儿,他反而不急了。等着她与几名劳力说话,指挥那几人耕种之法,又撒了些奇怪的药水在田亩之上,一切收拾妥当之后,才让长随将秀儿叫来。

“大人说的不错……这事儿确实急不来的。”

“不用老夫说,你已是晓得我此行为何……若不是仲垣信中提及你办案如神……我也不会想到你,这回真是……群臣无策。”

孟固下了马车,一老一小并肩往内城走去。秀儿身边跟着丫头春笙,她一面将净手的白布递给秀儿,一面瞧着孟固焦灼的模样嗤嗤发笑。

“你这丫头!笑什么……”

春笙跟着秀儿数月,见过她与男子同出同进,同饮同乐,胆子亦是大了一些。这孟固虽然是她原先的主人,此番却是不惧,“春笙在大人府上十数载,从来大人有急事都是眉头皱成个川字……如今大人的眉头皱成了个一字,想必是急得不行了。”

孟固没生气,反而干干的笑了两声,“你这丫头说的不错……这事儿让老夫连月来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此番借了省亲的缘故得了半月的假……方来青州瞧瞧侄儿,与……顾大人。”

孟固随秀儿走在田埂上头,有些不便,一身长袍亦是沾了灰。“老夫膝下无子……大哥早先说过将仲垣过继给我……他也算老夫半个儿子了。”

春笙凉凉的叹了口气,春寒料峭,一口热气呼出去,化作白烟飘进了风里。

“孟大人……听说这第一个死的,是刑部侍郎丛如海。”

孟固听见她没扯别的,反是关心案情,便顺水推舟道,“却是,那日我也在场……刑部姓丛的,只他丛如海一个……圣上行节俭令的时候,他也敢去那风月场所……也合该死了。”

“听说这位丛大人,十分不同寻常。”

孟固想了想,捻须道,“无甚不寻常的,不过仗着他外公是镇国公的亲随罢了,方谋了这个职位……”

秀儿摇了摇头,“听说这位丛大人,生的极胖。”

孟固想了想,忽然那丛如海那死去的胖脸浮现在他脑海里头,他旋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确实……不过,这与案情有关吗?”

秀儿净了手,弯腰将足下一双鞋子换了下来。孟固见他所穿的靴子与众不同,不急着想案情,反是问道,“你这靴子是什么制的?”

秀儿笑了笑,让春笙答话,她便唧唧喳喳个没完,“大人,这是我家大人拿油伞伞面儿做的……去到水田里头,鞋子方不会湿,还暖和的很……”

“这倒是聪明……”

秀儿直起身,望向不远处的青州城门,“自去岁腊月初六以来,西京,梁州,刘州,衢州……各地,死去的官吏共八十二人,除却一个旧病缠身本就该去的,合共八十一人。往岁,这六个月非正常死亡的官吏,顶多十数人而已,如今翻了八倍,若说不系人为,大人信吗?”

“不信。”孟固立刻道。

“我也不信。”(未完待续)

(天津)

第五章 杀青州(六)

孟固久未离京,这些年积攒下的年假足以他休息半年一载了。因故见了青州的景色,反而将脑中烦人的案情抛却开来,先行欣赏起青州古城的风景迤逦。

青州在大雍建国之前便是前朝的经济中心,若非武烈帝在西京定都,青州不会如今混的尚不如衢州繁荣。只因战乱之后,帝京离青州甚远,久未经管,反是被绿林割据,还是先帝年间陈达兵乱之时,方收复了附近的山头山岗,让青州真正归并大雍,青州百姓的日子也渐渐好过起来了。

“顾大人,这年节过后……顾大人如今几岁了?”

“十一。”

孟固瞥了顾秀儿一眼,捻须笑道,“老夫十一岁时……字还不认得几个……真是不及顾大人出息。“

“大人为官多载,极负清名……秀比不得大人。“

秀儿无暇与他客气,又将话头儿引回了这官员横死的事件上,“也是奇了,死了这么多人,竟然无半点端倪可循。我师傅曾云,这世间奇人高手无数,却暗自遵循着江湖规矩,自是不会干涉庙堂之事。“

秀儿与孟固一路走着,他们方才所处的田亩,离青州城门不远,几步动作,便进了城。如今在城内闲晃,秀儿领孟固进了青州最有名的大有生吃茶。

“大人尝尝青州的特产,蟹粉蒸饺。“

孟固哪有心思吃喝玩乐,复又想起近来无法安眠的数月,“如今什么珍馐美馔老夫也咽不下去……“

“大人先行用膳,旁的咱们吃过东西再说。“

秀儿如今得升掌农。每年有那刨丝器的进项二百两,外加掌农的俸禄一百两,另有朝廷分配的几亩田地,她过得算是富庶了。然大有生的菜品却是贵的,要搁平时。她也未必吃得起。去岁进京得了孟固照拂,此番确实要请老爷子吃些好的。

孟固无心佳肴,下了几筷子便不动了。

“这些官吏横死,古怪的很……依秀看,想是用了咱们没碰见过的手段。“

孟固听她话里有话,连忙问道。“顾大人可有高见?“

“前一阵子,我听说了一桩事情。“她卖了个关子,”本地有户富商,家中有位貌比如姬的女儿。“

因得秦王有女嬴如,艳绝天下。嬴如之后,五国便以貌比如姬来形容女子极美。

“这女子本是暮春三月该嫁到城东崔主薄家中的,却在下花轿的当时,口鼻流血不止,腹胀如孕中五月,最终肚破而死,腹中尽是浊水。“

“竟有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不知大人还记不记得武烈时期,太祖下令。绞杀全国术士巫蛊。“

孟固是个聪明人,听秀儿点拨到这里,脑子忽然清醒了些。他嘴唇颤了颤,小意道,“依顾大人看,此事与巫蛊有关。“

秀儿没再多言,只是夹了一枚蟹粉蒸饺,放在醋碗里头。“我朝历来与蛇岛栗氏不睦……圣上关闭泉州。通州几个港口之后……栗氏更是时常为祸边域。如今这些官员横死却是一点踪迹也寻不到,此事未必与栗氏有关。然恐怕十之**与巫蛊术数有关。“

“若当真如此,那事情反而更加麻烦了。“

孟固知道秀儿所言极是。“若真是巫蛊所为,那要如何去破?“

“凉州关失手,萧家大郎战死沙场,凉州如今落到了秦人手中。不知大人听闻过凉州的罗家没有?“

“罗家先祖曾任国师,凉州关失守之前……罗家大部分家眷都迁到了信州。老夫与罗家的当家人,倒有几分交情……以前外放到凉州之时,曾……“

秀儿未等他说完,便继续道,“大人不妨去罗家寻寻高人……将那八十一位横死官吏的尸首重复勘验,依阿秀看,不久就会有线索了。“

小聚之后,孟固便以去看孟仲垣为由,先行告辞。留下秀儿与春笙主仆二人,春笙见秀儿不紧不慢的将碗中的蒸饺一一吃了,有些好笑,“如今出了那滥杀命官的案子……我家大人却像没事儿人一样,该下田下田,该上房上房。“

“你且坐下同吃吧,这蒸饺三两银子一屉,可是贵得很。“

“孟老大人好说也是奴婢的原主子……这数月未见,已是瘦的成了一把骨头,大人点拨他的线索,可是能找到那犯案的凶徒。“

“找不到。“

秀儿斩钉截铁道,半点都没有犹豫。

春笙用锦帕掩了掩口,惊讶道,“找不到?那大人还跟孟老大人说的那般振振有词?“

“如今西京城中,不是那么好待的,他往返信州一回,少说要数月,如此反而不会落人口实,即便到时候没有半点线索,这么难断的案子,也不会有人为难了他。反观他若是立刻回了西京,这官吏被杀,总要找个人垫背,大理寺那么多官吏不查,偏偏将他派来问我?我又知道什么?我不过是个农官而已,朝廷有人要假他的手,来杀我。却还要我死的名正言顺的,我如何不知?“

春笙心中一紧,恼怒道,“依大人看,孟老大人知情否?“

“知情与否不重要,做了别人杀人的刀,就要做好事后被除掉的准备。我得罪的人不少,却不知谁如此急着要我项上这颗脑袋。“

““哎呦……这都火烧眉毛了,大人还有心在这儿吃茶?”

“便是我每日顶着铠甲出门,想要我死的人也不会放过我……他不明着派人杀我,必是有所顾忌的,他想用孟老大人为引,让皇上杀我,自己却摘得干干净净……看来这西京城中,有咱们碰不得的地方呢。”

“那确实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春笙这一句话,引得秀儿抬头看她。她想了想,复又低头去夹蒸饺,盘中却空空如也。

秀儿晃了晃筷子,正欲放下,只听得雅间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响动,掌农府的小厮白真忽然破门而入,秀儿见他面红耳赤,气息喘喘,问道,“家中着火了不成?你怎么一副火上房的模样?”

“大人……有人……有人来咱家提亲!”(未完待续)

第六章 杀青州(七)

秀儿手中筷子轻轻放下,淡淡道,“提亲?提谁的亲?谁来提的亲?”

白真如今年方十三岁,生的白净瘦弱,一身蓝布打底的衣衫,背上尽是方才奔跑的汗水,湿了一片。“……说是将军府的来人……提的是咱家大小姐的亲……”

“将军府,哪个将军府呀?”秀儿如此问着,“咱青州的将军府就有十好几户人家呢。”

“郭将军府上。”

郭将军,她面色一顿,僵住了。“可是征西将军郭通府上?”

白真想了想那媒人拿来的文牒,迅速的点了点头,“确系征西将军郭府……”

“郭通只有一子,郭睿……前岁已然与太傅府上嫡出的小姐公羊淑君有了婚配……他哪里又来的儿子要给我大姐说亲?他说的莫不是他自己?”

秀儿眉头攒动,隐有怒意,“若真如此……我非要他打哪儿来的再打哪儿回去。”

白真擦了擦额上的汗,继续道,“非是郭老将军,而是郭小将军……那媒人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说要将大小姐许给郭小将军做平妻。”

“平妻?”

秀儿不禁笑了,“好家伙,打主意打到这儿来了……这主意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想出来的,也亏得他敢想。”

……

这媒人正在掌农府待客室有模有样的坐着,是个矮胖的中年妇人,亦不是什么专业的冰人。而是青州城中一位颇有声望的官家太太,如此倒算是半个官媒了。

“那郭小将军,人品武功都是一流的……”她一面申说郭睿的好。一面拿眼角打量顾玉娘,心道虽是无父无母的,这丫头出落得倒是标致。纵是不如那郭将军的原配夫人公羊小姐那般艳绝,却亦有其清水出芙蓉的潋滟风采。如此相貌,衬上她弟弟如今在圣上跟前得脸。许给郭睿,便是做正室也是妥当的。

“便是个金龟婿,我顾家庙小,盖是容不得他!”

秀儿一面说着,一面踏进待客室来。她身着青色长袍,麂皮短靴。头上以平定四方巾捆就,端的是利落倜傥,让这媒人亦是眼前一花。

“这……这就是顾大人吧?真真是少年俊杰。”

秀儿嘴角轻扯,由春笙伺候洗净了手,将外袍脱下。春笙行事利落。很快将炭盆取了过来,又拿了个铜制的小小炉鼎,将之塞到秀儿手上。“天凉,大人当捂捂手的。”

“顾大人这话就错了……您在圣上跟前得脸,却不能不顾您长姐的婚事呀。这玉娘如今也老大不小了,那郭睿小将军的人品相貌,有哪点不如的?若是您能挑出个错儿来,我现下就走。”

“他已有婚配!提的这又是什么亲?他怎么不问问。他家中新妻可是愿意他再娶?”

这媒人嘴角一颗红痣都跟着乐了,“大人不提郭夫人便罢了,偏生大人提了那郭夫人……这再娶的打算。本也是郭夫人做下的。要是依那郭将军的本意,他还不愿呢。”

秀儿听着媒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思量了片刻,继续道,“夫人亦是女子……顾某虽年幼,却知。这世上有几个女子愿意自己丈夫多妻妾的?莫说什么娥皇女英的,那都是不着边际的话。就说咱们五国之中。西凉女国以女子为帝,新郑行的是一夫一妻的祖制。秦,吴亦有女子为官。便是我朝官吏之中,妻妾多余三人以上者,也是要遭同僚鄙夷的。他郭睿年纪轻轻,妻子才高貌美,不想着如何为圣上收回凉州失地,却见天儿想着如何再娶年轻的女子……他不怕本官参他一本?”

媒人见秀儿声色俱厉,噤了声,又继续道,“这事儿郭将军本是不属意的……然……”媒人停了停,似乎在思量自己应不应当将原委和盘托出,又想着那公羊淑君交待她务必达成此事,方咬了咬牙,继续道,“公羊小姐春初的时候小产了一回,经大夫检验,恐怕此生都再难得子……如此才想着给自家夫婿觅得一位贤良的女子,好给郭家传宗接代……又素来闻得玉娘是最仔细温柔地淑女子……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拉下老脸来跑这一趟。大人说的极是,这天下女子……哪有愿意自己夫婿三妻四妾的道理。”

秀儿气势凌人,将那媒人本来准备好的说辞打成了一盘散沙。让她隐有些语气错乱,此刻,从学堂归来的顾乐前脚刚踏进正堂,就觉得这气氛有些诡异,又不认得那媒人,托着白真在他耳边叨咕了几句,顾乐才知道事情原委。

见顾秀儿一脸恼怒,耳朵根子都气红了,他却是哈哈一笑。

“二……三哥何须动怒!”他差点儿说成二姐……,却是急忙转了口,幸得那媒人并几个丫头没仔细听着,方辨不出什么古怪来。

“这位……这位就是顾小举人吧。”

“这位夫人……我父亲不在了,可咱们顾家的女儿断不会嫁给人做妾……若是我父亲在,也必然不会答应的。”

这夫人嗫嚅道,“哪里是妾,却是平妻。”

“不过巧立名目罢了,我姐姐嫁过去,任那正是搓圆揉扁的……”

“公羊小姐断不会是那种人……”她说到这儿又顿了顿,想起自家两个妾来,直觉这些贵妇人们,出门是一个样儿,关起门来,调教家中妾室,那又实打实是另一个样儿了。

“夫人也觉得这话欠妥当吧。”

秀儿二话不说,开始下逐客令,惹得那夫人有些不快,却也没有办法,结果提来的箱笼礼物又给送了回去,这夫人亦是两边都没得脸。她本以为此举能联络郭家,顾家,为自己丈夫在朝中亦有所助益,如今看来,是自己想的太好了些。

“什么提亲不提亲的,大姐若是拿捏在他们手里……非得逼咱们交出《七略》的下落不可。”

顾乐愤愤道,见顾秀儿面带迟疑,忙问道,“二姐,你怎么了?”

“这郭家背后布网的人,竟是这个只闻其名的女子。我倒是长了见识,这回看她狐狸尾巴露出来,还要唱哪出。”(未完待续)

第七章 杀青州(八)

此刻距离大雍万里之遥的新郑都城裕安,上下笼罩在一片热闹的氛围之中。只因今日乃是郑太子长孙晟大婚之日,新郑崇尚一夫一妻的形制,此番长孙晟大婚,娶的是司器家嫡出的小姐。

新郑与其他几国不同,三公九卿之中,以司器为首,权倾朝野。这位司器家的三小姐,亦是裕安城鼎鼎有名,德才兼备的女子,复姓上官,单名一个虹字。

司器府坐落在裕安城城东,比之整个裕安城欣欣向荣的喜庆氛围来说,更是张灯结彩,阖府上下,欢庆非常。越过重重楼阁,帷幔,方洞见一丝小姐闺房之中的旖旎芳香,新嫁娘正由着宫中派来,掌事的嬷嬷服侍,试穿大婚之日的鲜红嫁衣。

新郑亦不愧是富庶宝地,这红色嫁衣乃是绵山千丈绝壁之中,一种叫做血蚕的昆虫吐丝成茧的,其丝极柔,极韧,极红,根本无需后天的晕染……七彩明暗不同的琉璃彩珠坠在衣角,一个宫女端着还吃重的很,需得三人合力,才能将整件嫁衣强托起来。

“明日便是大喜之日,上官小姐这一身,实在是仙女下凡的样貌。”

上官瑾粉黛未施,却真如那嬷嬷所言,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侍婢听了,亦是掩口笑道,“非得是宫里的嬷嬷夸奖过,咱家小姐才好放心嫁人呢。”

一众人寒暄之后,将试穿过的嫁衣放好,落了锁,直到那钥匙握在了掌事嬷嬷手中,她才觉得心放进了肚子里。环顾了周遭。一切都平安的很,可是心里总有股子奇异之感。

这嬷嬷是宫中的老人儿,却忍不住对同行的嬷嬷道,“今日心里总是紧得很……”

“宫中十数年未有喜庆之事,想来是一时应付不过来吧。”

“也罢。也罢。”

那嬷嬷言毕,又转身看了眼由侍婢们服侍洗漱的上官小姐,方才宽了心,“护卫如此森严,能出什么事儿?”

她又觉得多半是自己年岁大了,有些多疑。方不再寻思什么,信步离开了暖阁。

月上中天,这郑王为长子挑选的婚期倒是个晴朗和煦的日子。光瞧着月色,便知近几日都不会有雨。

然而侍卫交接之后,本来晴好的月光。忽然教一朵血色乌云蔽住,只一炷香的功夫,那红云很快散去,月光洒下淡淡清辉,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次日天未明时,宫女们便鱼贯而入,开始了婚宴这天的准备。最先进屋的是这上官小姐的贴身侍婢妙歌,只听得一阵铜盆落地的声响。掌事嬷嬷正要怪那丫头手脚不利索,忽然一阵女子尖叫划破长空,连同外头等待接亲的侍卫也是惊动了。然暖阁毕竟是女子香闺。此番真也是进退不得。

暖阁之中,犹有两间。按着郑地的风俗,女子结婚前夕,外间要宿着个血缘亲戚的姐妹,还得是未及笄的姑娘家。

这上官小姐出嫁,昨夜里宿在外间的。便是上官夫人娘家的一位小姐,才**岁年纪。

唤作容瑾玉。

这瑾玉素来与这位表姐私交很好。今次不请自来,为她守夜。却没曾想。碰到了那天大的事情。

长孙晟一路拾级而上,终是到了暖阁之中,见了那新嫁娘倒在一阵血泊之中,全身光裸,不忍猝睹,偏头见几名侍卫正把瑾玉从花橱往外抠,她却是死都不肯出来。明明一个**岁的孩童,竟让几名丈夫都是奈何不得。

“瑾玉。”长孙晟轻轻唤道,那疯魔的小丫头子方有了一丝神智,长孙晟趁势又叫了两声,这娃娃才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姐姐!”

秀儿坐在掌农府的案前,已有半日未进水米了。让春笙并顾玉儿几个有些焦急,顾玉儿更是反复道,“怎么收了那封信便成了个木头人似的?究竟是何人来信?”

小厮白真赶忙道,“送信的小乞丐说是个极好看的公子给他的。”

顾玉儿与春笙两个面面相觑,却不知这个所谓的极好看的公子,究竟是谁?

秀儿一手托腮,一手将那书信内容在眼前又读了一遍,方将它就着烛火焚毁了。

“顾秀亲启……”

这是敏之的信,说的是七日前,郑国裕安城的一桩大案。然而这案情的详细,因着当事人的关系,对外诸多隐瞒。

郑太子长孙晟的未婚妻上官虹,夤夜时分,遭歹人闯入暖阁。遭凌辱而死,这凌辱而死,让官方改成了抱病而亡,若非敏之的书信,秀儿从九斤那边得来的消息,也说的是长孙晟娶了个命薄的新嫁娘,大婚前夕,竟然得了疾病而亡。

除了吓疯了一位贵族小姐之外,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至于那吓疯的贵族小姐容瑾玉,自打长孙晟来过之后,片刻的清醒后,人整个疯魔了。闹将一番之后,昏睡了三日,醒来之时,已是鼻歪眼斜,口留涎水,早已没了个正常人的样子。

“上官家的小姐?能入暖阁如入无人之境,将这新嫁娘凌辱而死,却没人及时发现……真也是泯灭人性。”

秀儿直觉浑身发冷,转首之际,才觉已是过了午时,肚子有些饿了。王嬷嬷催着小灶将饭食又热了一遍,她囫囵吞下,吩咐道,“过几日府上有位贵客,还请嬷嬷将咱们西边厢房收拾两间出来。褥子要换上新的颍州丝。”

王嬷嬷眼珠子轱辘转了转,“大人……什么贵客需得咱们换上新的被褥?那颍州丝被可是贵得很呢。”

秀儿淡淡道,“这位客人……自幼锦衣玉食的……哪怕是咱们这颍州丝被,恐怕人家还看不上,要觉得粗粝呢。”

“那是位官家小姐不成?”

“嬷嬷只管当是公主来了,那人娇气的很呢。”

顾玉儿见秀儿用了饭,方才放下心来。又听她胡乱吩咐了一顿,疑上心头,“莫不是那位孙大人?”

“正是那位孙大人。”

姐妹两个心照不宣,剩下的一种仆从,却不晓得这孙大人是个何方神圣了。只道是秀儿的旧交,尽力款待就好。(未完待续)

第八章 杀青州(九)

此刻距离大雍万里之遥的新郑都城裕安,上下笼罩在一片热闹的氛围之中。只因今日乃是郑太子长孙晟大婚之日,新郑崇尚一夫一妻的形制,此番长孙晟大婚,娶的是司器家嫡出的小姐。

新郑与其他几国不同,三公九卿之中,以司器为首,权倾朝野。这位司器家的三小姐,亦是裕安城鼎鼎有名,德才兼备的女子,复姓上官,单名一个虹字。

司器府坐落在裕安城城东,比之整个裕安城欣欣向荣的喜庆氛围来说,更是张灯结彩,阖府上下,欢庆非常。越过重重楼阁,帷幔,方洞见一丝小姐闺房之中的旖旎芳香,新嫁娘正由着宫中派来,掌事的嬷嬷服侍,试穿大婚之日的鲜红嫁衣。

新郑亦不愧是富庶宝地,这红色嫁衣乃是绵山千丈绝壁之中,一种叫做血蚕的昆虫吐丝成茧的,其丝极柔,极韧,极红,根本无需后天的晕染……七彩明暗不同的琉璃彩珠坠在衣角,一个宫女端着还吃重的很,需得三人合力,才能将整件嫁衣强托起来。

“明日便是大喜之日,上官小姐这一身,实在是仙女下凡的样貌。”

上官瑾粉黛未施,却真如那嬷嬷所言,是个不多得的美人。侍婢听了,亦是掩口笑道,“非得是宫里的嬷嬷夸奖过,咱家小姐才好放心嫁人呢。”

一众人寒暄之后,将试穿过的嫁衣放好,落了锁,直到那钥匙握在了掌事嬷嬷手中,她才觉得心放进了肚子里。环顾了周遭。一切都平安的很,是心里总有股子奇异之感。

这嬷嬷是宫中的老人儿,却忍不住对同行的嬷嬷道,“今日心里总是紧得很……”

“宫中十数年未有喜庆之事,想来是一时应付不过来吧。”

“也罢。也罢。”

那嬷嬷言毕,又转身看了眼由侍婢们服侍洗漱的上官小姐,方才宽了心,“护卫如此森严,能出什么事儿?”

她又觉得多半是自己年岁大了,有些多疑。方不再寻思什么,信步离开了暖阁。

月上中天,这郑王为长子挑选的婚期倒是个晴朗和煦的日子。光瞧着月色,便知近几日都不会有雨。

然而侍卫交接之后,本来晴好的月光。忽然教一朵血色乌云蔽住,只一炷香的功夫,那红云很快散去,月光洒下淡淡清辉,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次日天未明时,宫女们便鱼贯而入,开始了婚宴这天的准备。最先进屋的是这上官小姐的贴身侍婢妙歌,只听得一阵铜盆落地的声响。掌事嬷嬷正要怪那丫头手脚不利索,忽然一阵女子尖叫划破长空,连同外头等待接亲的侍卫也是惊动了。然暖阁毕竟是女子香闺。此番真也是进退不得。

暖阁之中,犹有两间。按着郑地的风俗,女子结婚前夕,外间要宿着个血缘亲戚的姐妹,还得是未及笄的姑娘家。

这上官小姐出嫁,昨夜里宿在外间的。便是上官夫人娘家的一位小姐,才岁年纪。

唤作容瑾玉。

这瑾玉素来与这位表姐私交很好。今次不请自来,为她守夜。却没曾想。碰到了那天大的事情。

长孙晟一路拾级而上,终是到了暖阁之中,见了那新嫁娘倒在一阵血泊之中,全身光裸,不忍猝睹,偏头见几名侍卫正把瑾玉从花橱往外抠,她却是死都不肯出来。明明一个岁的孩童,竟让几名丈夫都是奈何不得。

“瑾玉。”长孙晟轻轻唤道,那疯魔的小丫头子方有了一丝神智,长孙晟趁势又叫了两声,这娃娃才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姐姐!”

秀儿坐在掌农府的案前,已有半日未进水米了。让春笙并顾玉儿几个有些焦急,顾玉儿更是反复道,“怎么收了那封信便成了个木头人似的?究竟是何人来信?”

小厮白真赶忙道,“送信的小乞丐说是个极好看的公子给他的。”

顾玉儿与春笙两个面面相觑,却不知这个所谓的极好看的公子,究竟是谁?

秀儿一手托腮,一手将那书信内容在眼前又读了一遍,方将它就着烛火焚毁了。

“顾秀亲启……”

这是敏之的信,说的是七日前,郑国裕安城的一桩大案。然而这案情的详细,因着当事人的关系,对外诸多隐瞒。

郑太子长孙晟的未婚妻上官虹,夤夜时分,遭歹人闯入暖阁。遭凌辱而死,这凌辱而死,让官方改成了抱病而亡,若非敏之的书信,秀儿从九斤那边得来的消息,也说的是长孙晟娶了个命薄的新嫁娘,大婚前夕,竟然得了疾病而亡。

除了吓疯了一位贵族小姐之外,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至于那吓疯的贵族小姐容瑾玉,自打长孙晟来过之后,片刻的清醒后,人整个疯魔了。闹将一番之后,昏睡了三日,醒来之时,已是鼻歪眼斜,口留涎水,早已没了个正常人的样子。

“上官家的小姐?能入暖阁如入无人之境,将这新嫁娘凌辱而死,却没人及时现……真也是泯灭人性。”

秀儿直觉浑身冷,转首之际,才觉已是过了午时,肚子有些饿了。王嬷嬷催着小灶将饭食又热了一遍,她囫囵吞下,吩咐道,“过几日府上有位贵客,还请嬷嬷将咱们西边厢房收拾两间出来。褥子要换上新的颍州丝。”

王嬷嬷眼珠子轱辘转了转,“大人……什么贵客需得咱们换上新的被褥?那颍州丝被是贵得很呢。”

秀儿淡淡道,“这位客人……自幼锦衣玉食的……哪怕是咱们这颍州丝被,恐怕人家还看不上,要觉得粗粝呢。”

“那是位官家小姐不成?”

“嬷嬷只管当是公主来了,那人娇气的很呢。”

顾玉儿见秀儿用了饭,方才放下心来。又听她胡乱吩咐了一顿,疑上心头,“莫不是那位孙大人?”

“正是那位孙大人。”

姐妹两个心照不宣,剩下的一种仆从,却不晓得这孙大人是个何方神圣了。只道是秀儿的旧交,尽力款待就好。(未完待续)

(天津)

第九章 杀青州(十)

王嬷嬷半信半疑,倒也按着吩咐去购置了一批新的被褥。买回来的时候,玉儿摸了摸那些光滑的锦缎被面,连连赞道,“都说颍州的缎子最好……确实与往日的缎子不同,轻的很,又柔滑细腻。”

王嬷嬷赶紧附和着,“大小姐说的是,都是那宝祥布坊里头最时兴的花样儿,挨个儿挑了两匹,先头儿那潘家送来的缎子,若不是给府上几位哥儿姐儿做了衣裳,那余下的,也够打两床铺面了。那些缎子,亦是不差的。”

顾秀儿移步进来,她本在书房审理卷宗,听春笙说绸缎庄送来了新缎子,便过来瞧瞧。缎子倒是好缎子,然而想起长孙敏之这么个挑剔至极的人物,不由有些犯难了。

“罢了……他若是嫌咱家的床硬……便去省城仙客来开间上房好了。”

“这么好的缎子还要嫌硬?”王嬷嬷扁了扁嘴,“恐怕咱大雍西京城中的十六公主都没有这般娇气呢。”

她一心想探探这位娇客是谁,却从顾家人嘴里半点口风也探不出来,又想着为人奴婢的,知道的太多反而不好,便收了打探的心思。一股脑儿投入了收拾西厢房的工作中去。

这掌农府并不忒大,大雍上下官员品级分明,圣上又倡导一切从简,并守祖制,下级官吏自然不敢忤逆。这掌农府也仅比松阳县的司农府大了一倍。

东边有三套院落,顾玉儿与顾灵儿宿在扶风苑,顾秀儿独居在筝园。至于九斤,顾乐并几个男丁。则三三两两住在西边的松涛馆,鹧鸪居,燕子楼里头。而刘氏兄弟和宋翊,则早先由孟仲垣安排,在青州知府衙门。暂行谋了职位。

掌农府上下院落的名字,尽数是原先那位掌农起的,顾秀儿来了之后,因袭旧例,并未做过更改。然而那掌农大人留下的几位官奴,她却尽数将之遣返原籍了。都给了丰厚的盘缠,自此之后,便是良家子,再不作奴籍。

这些官奴亦是承恩领命,端的是逍遥自在了。

如今掌农府上下。仍是王嬷嬷主事,服侍的丫头有朱樱,碧桃,春笙三个,小厮仅白真一人。外院还养着个马夫。按着王嬷嬷的盘算,如今府里家大业大了,也该是时候添些人丁进来。然而顾秀儿却不属意,这事情便一时没有办成。王嬷嬷也时常想着。这官居五品,相当于文官四品的掌农大人,缘何不多请些人来府里伺候着?

置办了针头线脑儿的东西之后。顾秀儿这回破天荒的吩咐了王嬷嬷去找坊间的牙婆,领几位身家背景均是干净的小丫头子进来。王嬷嬷领了她手中的对牌,赶忙儿到盛宝钱庄支兑了五十两雪花纹银。按着青州的价儿,这一个小丫头子的卖身契,大抵二十两一人。却也是有时限的,过十年后。这买断的小丫头子便重归自由之身。此间大户人家买卖丫头,亦多是做了活契。待到丫头成年之后,给了恩典。放到府外去成亲生子,或是在府内联姻,那便极有可能在日后升为掌事的嬷嬷了。

“这五十两银,若是讨价还价一番,倒可买三个小丫头了。”王嬷嬷出门前,先来书房禀报一番,好让秀儿知晓此间的行价。

“咱们府上本不必要丫头伺候,今次这五十两银亦不是小数目,嬷嬷自行拿捏便好,我着春笙与你同去,她到底是西京孟大人府上调教出来的人儿,眼力还是挺毒的。”

嬷嬷晓得春笙在顾秀儿面前得脸,亦是笑道,“春笙姑娘同去,那自是好的,老奴年岁大了,老眼昏花,恐让那牙婆骗了去呢。”

王嬷嬷客气一番,将银票揣入怀中,与春笙二人,着了府上养的马夫,驾着匹青布车帘的马车,便往青州城中去。

这青州城中,买卖丫鬟仆从的地方,最为繁盛的一处,叫做“两生坊”,每日有百人的买卖在进行。附近乡邻的穷苦百姓,惹得卖儿卖女了,也非得到“两生坊”来,只因从这儿出去的人,多是进了诗书簪礼的人家,不会沦落到风月场所之中。

此处占了大半条街,来往均是青州府内,说得上名号的人家掌事的家奴。顾秀儿任上将近五个月,亦是与同僚有些往来。王嬷嬷瞧着有几人都是熟脸,便大老远儿的朝人笑笑。这些掌事的亦是人精,知道主家都在尽力攀附那后起之秀顾大人,赶忙恭维道,“这是掌农府顾家的嬷嬷啊!”

这声音不大不小,“两生坊”两侧均是来往的人群,一个铺面一个铺面的,由坊主掌管,若是有闹事的,很快就会被平息下去。然而每成交一笔,却要向坊主缴纳百分之五的例钱。

春笙与王嬷嬷二人穿梭在人群之中,来往的丫头们简直挑花了眼。春笙眼毒,瞥见角落里头,有个一直低垂着头的少女,这少女形容虽说苍白了些,模样儿恐怕这两生坊中,都再挑不出第二个来了。

春笙使了个眼色,王嬷嬷瞧了那丫头生的模样,亦是点了点头。然而这娘俩儿脚步虽快,却不及男子快。

那丫头迅速被几个家丁围上,有个矮胖的青年男子,一口浓浓酒气,扯了这丫头一双白嫩小手,就要将人强买了去……至于做丫鬟还是姨太,那就看他高兴了。

王嬷嬷见有人闹事,便属意春笙不要过去,春笙亦不是莽撞性子,小声道,“这是“两生坊”的地界儿,想来坊主会出面的吧。”

她刚说完,身边一位相熟的嬷嬷便道,“姑娘有所不知,那胖子可是景国公世子府上的……素来欺行霸市的,咱们都拿他没辙。这“两生坊”虽说有坊主撑腰……然而到底是百姓,哪里拧得过皇亲国戚的大腿……”

春笙有些同情那少女,却也知道不能随便给自家大人添乱。只见这些人争斗之际,那少女身后一辆板车的白布被撕扯下来,上头直挺挺躺着个少年,面目灰白,有些发臭……看模样儿,像是死去数日了。(未完待续)

第十章 杀青州(十一)

春笙见这少女可怜,便驻足多看了会儿,任是王嬷嬷催她她也不走。而后没过多久,被这“两生坊”一拥而上的人群挤得进退不得,王嬷嬷便与春笙两个,在那少女的摊位边儿上,静待‘热闹’。

闹事的胖子乃是景国公世子府上的,虽说是两姓旁出的外人,没有因袭陈姓,却也算的青州的贵族了。这两生坊到底都是平头百姓,哪怕是来买丫鬟的小吏,对这些皇亲国戚,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的。人家一根汗毛,就有咱们腰粗呢。

“姑娘看看便罢了,这样的贵戚,不是咱们大人惹得起的。”

春笙莞尔笑笑,一张圆圆的脸蛋红彤彤的,“春笙晓得,不过就是看看……先头儿陪孟府的嬷嬷买丫头的时候,也瞧见过强买强卖的……不过在咱大雍的西京城中……这般专横的贵戚反而少了呢。”

王嬷嬷冷眼瞧着,“到底是天高皇帝远,离皇上越远,这些狗日的愈发横行无忌了。”

这胖子一双油手便去捏那少女的脸颊,她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左躲右闪,却尽是景国公府上的家仆拦着。

“娘子生的美,随小爷回府里乐乐吧。”他一面说着,一面指使左右,让他们强行将少女架起,这女孩儿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扑通往地上一蹲,恁的那些男子拖她曳她,也是纹丝不动。

“大爷行行好……我弟弟病重……欢娘只卖长戚……盖不卖身的!”

这胖子**熏心,哪里管她是否弟弟病重呢,哪怕爹娘死了,也硬是要拖走这个俏丫头。“欢娘欢娘……这名字便听得……”

他言语下流。身边家丁亦是猥琐的哄笑起来。

“嬷嬷……我瞧这丫头性子烈的很……若是再没人管,恁的那胖子胡作非为的……是要出人命呢。这丫头我瞧着亦是眼熟……”

王嬷嬷瞧了瞧,也觉得那丫头有些眼熟,忽然一拍大腿,顿悟道。“这么漂亮的丫头,我老太婆怎么给忘了!这不是咱们松阳县朱雀街上,苏家的姐姐,苏欢吗?”

顾秀儿等人迁往青州之时,万民来送。春笙大老远瞧见过苏家姐弟一回,那次便记得这么个生的极好看的平民丫头。如今若不是她容色惨淡,早就将人认出来了。

“说到底,咱家大人与他们也算是相识呢。”

王嬷嬷亦是不忍猝睹,还是春笙碓了碓她胳膊,小声道。“嬷嬷,此事咱们二人不便插手,不若让赶车的回去禀报大人,横竖一来一回,也要不了多少功夫!由咱大人定夺便是……”

王嬷嬷也是心善,点头允了。春笙赶忙率先从人群挤了出去,让赶车的尽快将苏欢的事儿回府报与大人知晓。

这丫头性子烈得很,此番更是使出全力。又因着这“两生坊”中,委实拥挤了些,方与那些家丁周旋了一会子。众人只见他弟弟尸身都发臭了。这丫头竟还一口一个病重,并不死心,不由嗟叹穷人命苦,哪怕身家性命都不由自己做主。

如是僵持了半柱香的功夫,这胖子脑满肠肥,身子并不灵巧。这世间的胖子里头。鲜少有九斤那般灵活的。

“你这贱人!快些停下,否则……”他气喘吁吁道。“否则小爷当街扒了你的衣服,将你卖到窑子里去。做那万人骑……”

春笙听他虽然是贵戚,说话竟如此下三滥,皱紧了眉头。一张包子脸也是气鼓鼓的。

“怕是这丫头若是落到了那胖子手里……准没个好下场。”

说时迟,那时快,王嬷嬷瞧着自家青布帘子的马车驶了回来,车夫动作利落,停滞妥当后,伸手从车上扶下了一个少年,王嬷嬷揉了揉眼,“这不是咱家大人?”

显见的,那猥琐胖子也瞧见了顾秀儿,一双金鱼眼眯成了细线,口留涎水,“莫非昨日与祖母去那劳什子观音庙里,果真求得了神仙!竟给了小爷一二两个美人!”

待定睛一看,见他一身男儿妆扮,“小爷还没玩儿过兔儿爷呢。”

秀儿站在车板上,方有一人多高,她朝那胖子笑了笑,“两生坊”的众人,也未曾瞧见过这样标致的小公子,不由看的怔了,一时竟鸦雀无声的。

那苏欢见家丁不使劲儿拉拔她了,赶忙躲在板车后头,抬头瞧见顾秀儿,直觉两眼一花,像瞧见了神仙一般,继而双眼一红,哭嚷不止。

“原来是景国公世子府的爷。”

“亏得你有些眼力……将爷服侍的妥了,管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顾秀儿冷笑道,“原来这景国公世子府的爷,竟还不如猪。”

此言一出,大伙儿都跟着笑了。便是人群中一位黑衣男子,亦是笑了。身边护卫道,“爷……这小公子好像就是咱青州的协理掌农顾秀……圣上钦点的。”

“那倒真是个妙人儿。”

这胖子被拐着弯儿骂了,不由怒上心头,操着家伙就要去打她,然而秀儿有武艺傍身,又有陆师傅给她的奇怪药剂,她若是不想为难别人便罢了,哪有被平白欺负了道理?

“我说你你还不服气啊?”秀儿一面闪躲一面骂那胖子,“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国公爷若是在世,非得让你这不肖子孙再气死一回不可。”

这胖子够了几回却连秀儿一片衣角也未曾碰到,加之后背突然其痒无比,便撒手道,“你们快上啊!”

他一面往后退,一面伸着短手使劲儿磨蹭后背,却是越抓越痒,以致整张脸涨的通红无比。秀儿见他们人多势众,却丝毫不露惧色,这些人没过多久,均是觉得身上其痒无比……哪里还有打人的力气。这胖子不傻,心道必是这少年下了什么江湖邪术,赶忙嚷嚷道,“臭小子!你给小爷下了什么!”

“哈哈……”秀儿一踮脚跳到了车辕之上,指着那胖子大笑不止,“哈哈散!若是没得解药,你这人头猪脑便要如此痒上三天三夜,任凭将皮肉抓烂,肚肠流出也无法止痒。”

这胖子脸色一白,险些没有气晕过去。(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杀青州(十二)

苏合从昏迷中醒转之后,抬头看见这屋子眼生的很。一个白须老头儿在他身边不远处,脱了鞋履正碾着药材。那些枯枝一样的药材被碾成粉末,飘散到空气里,带着一股淡淡的苦味儿和清凉。

“这是……?”苏合渐渐清醒过来,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啊……”

那老者见状,将手中的烟袋锅子往墙上敲了敲,“命还挺大。”

他这么说着,便见苏欢拿了膳食从外头进来,见状,赶忙放下膳食,惊喜道,“阿弟醒了。”

“这是哪儿……?”

苏合看了看面前的少女,虽说显得瘦弱苍白了些,却满脸喜气。

“你是谁?”

他这一问,让苏欢扬到一半的手顿住了,“阿弟莫不是坏了脑子?”她着急的问道。那边的白须老头儿亦是神情凝重起来,“许是伤了脑子里重要的东西,不记得以前的事儿了。”

苏合感觉头疼欲裂,努力回想着醒来前的一切。

清明,墓地。

他与家人去城郊给姐姐扫墓,不慎从山崖上掉了下去,那一瞬间,他听见爸爸在喊他的名字,喊的是什么呢?

苏合指了指自己,“你说,我叫苏合?”

苏欢头如捣蒜,“你叫苏合,青州府松阳县人士。”

“青州,松阳……”

苏合转了转脑袋,企图让自己的思维更精确一些。青州,他怎么从来没听说这个地名?

“我……我不叫苏合……”他费力解释道,“我不是苏合……”

他这句话,惊得苏欢红了眼睛。“原先还好好的人,怎么……怎么不认人了?”

苏欢又与他说起姐弟两个跋山涉水,从松阳来省城的许多细节。可是这些细节以及苏合受伤时坠落的山岗,都无法让他脑海里掀起一丁点的记忆。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即使他确定自己不是苏合。他只记得,模模糊糊的,跟着家人去山上给姐姐扫墓,父母亲走在后头,他因为什么缘故非常着急,走的太快才从山上掉下去了。

“姐姐……”

苏合念道。苏欢以为他想起了自己,有些欢喜。“我姐姐已经死了。”

一些零碎的记忆伴随着头疼涌上眼前,“我姐姐死了,2012年3月……在赵屯通往318国道的路上……我不是苏合……我……我叫陈锋。”

……

秀儿替苏欢预支了药费之后,便赶回了府邸。她这前脚刚到府上。后脚便有人来了。来的是个二十几岁的干净后生,王嬷嬷见了,却不知是哪里来的后生,只见这人领了一干家仆,还提了许多礼物饼盒的,不由想到,“莫不是征西将军府的?来抢亲……”

王嬷嬷吓得脸都白了,赶忙让白真抄上家伙。那后生见这老太太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张开一口白牙,笑道。“嬷嬷,我是咱青州景国公府上的……奉世子爷之命,特来跟顾大人陪个不是。”

王嬷嬷放下怀里的擀面杖,“不是征西将军府的?”

“不是……”那后生同身边几个家丁都让这老太太逗得乐了,嬷嬷见后面停了辆杏黄轿辇,见了那皇族御用的颜色。方知道,这回来的。定是陈氏宗亲,而非什么劳什子的征西将军。

“这……往里头请吧。”

那后生听言。赶忙小跑至轿辇旁边,这轿子便大喇喇进了顾秀儿丁点儿大的掌农府里。这一幕让不远处另一台官轿瞧见了,里头的徐夫人顿时打了退堂鼓,“景国公府上的?你可是看错了?”

丫鬟忙道,“哪儿能看错……夫人,咱们青州,除了景国公府上,谁家敢用这杏黄色?”

“这可如何是好?这顾秀如此不好说话,如何与陈家交好的。”

景国公府陈家乃是青州有名的望族,贵戚。多少人想巴结陈峥却连面都见不上,如今他竟然大摇大摆的去给顾秀送礼。

直让这徐夫人觉得,这顾秀命也忒好了些,“他去,那咱们也去!合该咱们要谈的必然不是同一桩事情!”

秀儿由春笙服侍着,刚洗了个澡,又将一罐罐痒痒粉收好了之后,便听见朱樱来报,府上有客。她这前脚还没出房门,碧桃又来报,府上又有客。

秀儿回首瞧了瞧春笙,笑道,“今个儿什么日子?往日里连月也不见得来个人……今次一下来了两个。走,咱瞧瞧去。”

厅里,坐着个秀儿从未谋面的黑衣男子。这人剑眉星目,墨发如云,一身黑衣锦袍,唯独额上束带乃是深红颜色。端的是贵气天成,不怒自威。而他身侧,坐着的那位夫人,秀儿确是认得,不由先笑道,“夫人上回办不成事,怎么……又跑了一趟?”

陈峥未语,只兀自品茗。他这人挑嘴的很,王嬷嬷亦是知道这些皇亲贵胄的哪能用寻常茶品招待。亏得秀儿先前吩咐府里置办了好些金贵的饮食被褥,这陈峥喝的三梅茶,虽说不算名贵,却胜在新奇。这是顾玉儿用去年家中院子里长得几棵梅花泡的,寻常梅花也不会这么新奇。奇的是,这泡茶的水,亦是腊月梅树枝头上的雪水,而储水的罐子,亦是埋在梅树下足足三月才成。至于那烧水的炭,也是这些从这些梅树上修剪下的枝干。

秀儿说这茶独具梅魂梅形梅骨,便起了三梅茶这个名字。这般讲究,王嬷嬷若非见了那杏黄轿辇,也断断舍不得拿来待客,王嬷嬷立在一侧,扁了扁嘴,心道真是便宜了这位徐夫人。

陈峥本不欲在外饮茶,可是闻见那茶品味道独特,便啜饮了一口,如此,便没有放下过茶盏。

“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陈峥。”

秀儿听言,心道这莫不是为那纨绔报仇雪恨来的,怎生来的如此之快?又见对方礼盒礼饼置办的分外齐全,方觉大抵是来道歉的。却不知这歉从何处起?她又有什么价值,值得这景国公世子陈峥亲自跑这一趟。

“世子爷如今在朝中领的是从四品越骑校尉的职缺……顾某不才,按说这五品农官,比世子爷尚大了半级,依例不可行礼。”

陈峥笑道,“那便罢了。”

这徐夫人心中便画了魂儿,这些皇亲国戚的,便是领个九品主薄的缺儿又如何?人家姓陈啊!就凭着与那西京陈氏的姻亲关系,就足以让地方长官点头哈腰了。你……你算个屁?

秀儿哪里知道徐夫人心中所想,出言提醒道,“这三梅茶乃是我府上特制,专待贵客……夫人喝的这样匆忙,想是没品到这三梅的滋味。春笙,给夫人续杯。”(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杀青州(十三)

苏合从昏迷中醒转之后,抬头看见这屋子眼生的很。一个白须老头儿在他身边不远处,脱了鞋履正碾着药材。那些枯枝一样的药材被碾成粉末,飘散到空气里,带着一股淡淡的苦味儿和清凉。

“这是……?”苏合渐渐清醒过来,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啊……”

那老者见状,将手中的烟袋锅子往墙上敲了敲,“命还挺大。”

他这么说着,便见苏欢拿了膳食从外头进来,见状,赶忙放下膳食,惊喜道,“阿弟醒了。”

“这是哪儿……?”

苏合看了看面前的少女,虽说显得瘦弱苍白了些,却满脸喜气。

“你是谁?”

他这一问,让苏欢扬到一半的手顿住了,“阿弟莫不是坏了脑子?”她着急的问道。那边的白须老头儿亦是神情凝重起来,“许是伤了脑子里重要的东西,不记得以前的事儿了。”

苏合感觉头疼欲裂,努力回想着醒来前的一切。

清明,墓地。

他与家人去城郊给姐姐扫墓,不慎从山崖上掉了下去,那一瞬间,他听见爸爸在喊他的名字,喊的是什么呢?

苏合指了指自己,“你说,我叫苏合?”

苏欢头如捣蒜,“你叫苏合,青州府松阳县人士。”

“青州,松阳……”

苏合转了转脑袋,企图让自己的思维更精确一些。青州,他怎么从来没听说这个地名?

“我……我不叫苏合……”他费力解释道。“我不是苏合……”

他这句话,惊得苏欢红了眼睛,“原先还好好的人。怎么……怎么不认人了?”

苏欢又与他说起姐弟两个跋山涉水,从松阳来省城的许多细节。可是这些细节以及苏合受伤时坠落的山岗,都无法让他脑海里掀起一丁点的记忆。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即使他确定自己不是苏合,他只记得,模模糊糊的,跟着家人去山上给姐姐扫墓。父母亲走在后头,他因为什么缘故非常着急,走的太快才从山上掉下去了。

“姐姐……”

苏合念道。苏欢以为他想起了自己,有些欢喜。“我姐姐已经死了。”

一些零碎的记忆伴随着头疼涌上眼前,“我姐姐死了,2012年3月……在赵屯通往318国道的路上……我不是苏合……我……我叫陈锋。”

……

秀儿替苏欢预支了药费之后。便赶回了府邸。她这前脚刚到府上。后脚便有人来了。来的是个二十几岁的干净后生,王嬷嬷见了,却不知是哪里来的后生,只见这人领了一干家仆,还提了许多礼物饼盒的,不由想到,“莫不是征西将军府的?来抢亲……”

王嬷嬷吓得脸都白了,赶忙让白真抄上家伙。那后生见这老太太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张开一口白牙。笑道,“嬷嬷,我是咱青州景国公府上的……奉世子爷之命,特来跟顾大人陪个不是。”

王嬷嬷放下怀里的擀面杖,“不是征西将军府的?”

“不是……”那后生同身边几个家丁都让这老太太逗得乐了,嬷嬷见后面停了辆杏黄轿辇,见了那皇族御用的颜色,方知道,这回来的,定是陈氏宗亲,而非什么劳什子的征西将军。

“这……往里头请吧。”

那后生听言,赶忙小跑至轿辇旁边,这轿子便大喇喇进了顾秀儿丁点儿大的掌农府里。这一幕让不远处另一台官轿瞧见了,里头的徐夫人顿时打了退堂鼓,“景国公府上的?你可是看错了?”

丫鬟忙道,“哪儿能看错……夫人,咱们青州,除了景国公府上,谁家敢用这杏黄色?”

“这可如何是好?这顾秀如此不好说话,如何与陈家交好的。”

景国公府陈家乃是青州有名的望族,贵戚。多少人想巴结陈峥却连面都见不上,如今他竟然大摇大摆的去给顾秀送礼。

直让这徐夫人觉得,这顾秀命也忒好了些,“他去,那咱们也去!合该咱们要谈的必然不是同一桩事情!”

秀儿由春笙服侍着,刚洗了个澡,又将一罐罐痒痒粉收好了之后,便听见朱樱来报,府上有客。她这前脚还没出房门,碧桃又来报,府上又有客。

秀儿回首瞧了瞧春笙,笑道,“今个儿什么日子?往日里连月也不见得来个人……今次一下来了两个。走,咱瞧瞧去。”

厅里,坐着个秀儿从未谋面的黑衣男子。这人剑眉星目,墨发如云,一身黑衣锦袍,唯独额上束带乃是深红颜色。端的是贵气天成,不怒自威。而他身侧,坐着的那位夫人,秀儿确是认得,不由先笑道,“夫人上回办不成事,怎么……又跑了一趟?”

陈峥未语,只兀自品茗。他这人挑嘴的很,王嬷嬷亦是知道这些皇亲贵胄的哪能用寻常茶品招待。亏得秀儿先前吩咐府里置办了好些金贵的饮食被褥,这陈峥喝的三梅茶,虽说不算名贵,却胜在新奇。这是顾玉儿用去年家中院子里长得几棵梅花泡的,寻常梅花也不会这么新奇。奇的是,这泡茶的水,亦是腊月梅树枝头上的雪水,而储水的罐子,亦是埋在梅树下足足三月才成。至于那烧水的炭,也是这些从这些梅树上修剪下的枝干。

秀儿说这茶独具梅魂梅形梅骨,便起了三梅茶这个名字。这般讲究,王嬷嬷若非见了那杏黄轿辇,也断断舍不得拿来待客,王嬷嬷立在一侧,扁了扁嘴,心道真是便宜了这位徐夫人。

陈峥本不欲在外饮茶,可是闻见那茶品味道独特,便啜饮了一口,如此,便没有放下过茶盏。

“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陈峥。”

秀儿听言,心道这莫不是为那纨绔报仇雪恨来的,怎生来的如此之快?又见对方礼盒礼饼置办的分外齐全,方觉大抵是来道歉的。却不知这歉从何处起?她又有什么价值,值得这景国公世子陈峥亲自跑这一趟。

“世子爷如今在朝中领的是从四品越骑校尉的职缺……顾某不才,按说这五品农官,比世子爷尚大了半级,依例不可行礼。”

陈峥笑道,“那便罢了。”

这徐夫人心中便画了魂儿,这些皇亲国戚的,便是领个九品主薄的缺儿又如何?人家姓陈啊!就凭着与那西京陈氏的姻亲关系,就足以让地方长官点头哈腰了。你……你算个屁?

秀儿哪里知道徐夫人心中所想,出言提醒道,“这三梅茶乃是我府上特制,专待贵客……夫人喝的这样匆忙,想是没品到这三梅的滋味。春笙,给夫人续杯。”(未完待续。。)

(天津)

第十三章 杀青州(十四)

这徐夫人,嫁的虽然是武将。然而到底是西京姜氏嫡出的小姐。那些诗书礼乐,门阀礼节自是懂的。因此,秀儿嘲笑她饮水如牛,她哪里听不出来。

若是平素里,徐夫人心中定要怪这顾秀不懂事,然而方才委实让院中停着的杏黄轿辇闪花了眼,反而有几分怪罪公羊淑君的意思。她面上未显露出来,心中的不快却渐渐萌芽。

“大人府上的茶新奇的很,我便冒昧与大人讨个方子。”

陈峥心中亦是有些好奇这茶水的制法,便不动声色静候下文。顾秀使了个眼色,春笙得意,便叽叽喳喳将这三梅茶的制法说了出来。引得徐夫人连连称奇,便是陈峥带来的后生也是眼中发亮,不由问道,“如此玲珑心思,莫非是大人想出来的?”

顾秀儿但笑不语,春笙心中踅摸了片刻,又担心人家说他家大人不问政事,只好这烹茶读书之乐,反正这三梅茶也是顾玉儿蓄的雪水,便说道,“这位爷说笑了,我家大人好歹也是个堂堂男儿,如何做得这些女儿家的精巧细活儿?这三梅茶,乃是我家大小姐亲手调配的。”

陈峥抿唇笑道,“如此说来,贵府上倒是处处人杰。”

徐夫人见提到了顾玉儿,赶忙见缝插针道,“如今坐了许久,茶也喝了。却不见玉娘呢……”

她二次说亲却并非全无准备,听得淑君献策,此举怕是走顾秀那边不通,若是说得动顾玉儿自愿嫁到征西将军府来。想来顾秀也不会阻拦。徐夫人本意寻着机会,与顾玉儿私下谈谈,然而此间掌农府里,人手虽是不多,却极难有旁的机会进去。加之顾玉儿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更是没机会私下见面,如此等不及了,她方再次登门的。

“夫人如此说……本世子也有些好奇这位烹调三梅茶的姑娘……大人若是不介意,可否请她出来,再为我等泡一壶茶。”

顾玉儿听闻那徐夫人又来了,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儿。正心中惴惴。便见王嬷嬷满脸喜气的来请她,手中梳篦啪一下落了地,眼里也瞬间含了泪,反教王嬷嬷看不懂了。

“哎呦,我的大小姐!你哭什么啊!”

顾玉儿眼中噙泪。声音哆嗦,“咱们初到青州,万不可让阿秀因为我得罪了郭家……我便嫁过去,又能如何?”

嬷嬷见她想的是这事儿,反而噗嗤一声笑开了,旁边朱樱帮衬道,“大小姐多虑了,哪里是要你嫁到那郭家去。方才府里来了贵客。听闻三梅茶乃是大小姐亲手调配,故特请您到前厅为客人烹茶呢。”

此间赌书,烹茶之乐。多是闺阁女子所为,听闻谁家小姐烹茶烹得好,那也是极其风雅的事。反观男子好烹茶之道,是要遭人耻笑的。

顾玉儿生的确是美的,然而神态怯懦的些。故而八分颜色,亦是损了两分。那淑君之天下绝艳。自是比不得。然而这等扶风弱柳之姿,亦是上上佳人。

她素手握着紫砂壶柄。一抬一端,一放一顿。皆是利落姿态。茶水顺着壶嘴儿徐徐倒入茶盏之中,撩起一片朦胧雾气,并丝丝入骨梅香。

陈峥眼前一亮,不禁道,“府上这三梅茶,说的是梅香梅魂梅骨,依我来看,不妨叫四梅茶更妙。”

顾玉儿顺着那人声音望去,堂中坐了个二十余岁的青年男子,一身的墨色锦袍,唯独额上束带乃是深红颜色。这人生的俊眉修鬓,非常颜色,男儿潇洒利落之态兼而有之。听得朱樱附耳道,“大小姐,这便是,青州景国公府上的世子爷。”

她手中一顿,方觉心中漏跳了半拍。

“不知世子所言的四梅是哪四梅?”

“梅香梅魂梅骨……还需得这梅仙烹调……”

梅仙?秀儿面上笑着,心中却是渐渐发沉。但见那顾玉儿面上颜色,已如煮透的虾子一般,倒是郎情妾意了。

徐夫人方才入口的冷香茶,就堵在了喉管里头,吞咽不下。心中却飞速盘算着,“梅仙?顾家这般门户,算的什么梅仙?如今世上可称梅仙的,也不过圣上爱妃江氏一人。然而江采颦的江,与她的这个姜,却是天壤之别。”

徐夫人心中沉重,便没顾上顾、陈几人说的什么。直到她被请出了顾家,亦是浑浑噩噩,听见人家府门大关,方被丫鬟惊醒,已是一头冷汗。

那丫鬟语气泛酸,嚷嚷道,“那顾玉儿何德何能,半点比得上咱家表小姐?何故让世子爷高看了她一眼!?不过仗着她有个在圣上跟前得脸的弟弟罢了。”

徐夫人偏过头,见那杏黄轿辇已是走的远了,拉下轿帘,冷声斥道,“世子爷的事儿要你个蹄子去管?若要怪,就怪咱家老爷,还有亲家老爷在圣上跟前不得脸,反让她个外来的攀上了皇亲!”

送走了这两位稀客,顾秀儿心中有些不平静。她见顾玉儿方才的神情……

“罢了,罢了……且听天意吧。”

春笙将厨房煮的红豆丸子端了过来,听见秀儿这般说,轻笑道,“大人这是发愁大小姐出嫁不成?如今大小姐得了世子爷一声‘梅仙’的夸赞,恐怕接下来上咱府上求亲的人,能把门槛儿踩烂呢。”

“那你就让嬷嬷请人换个白铁门槛儿来,若是孙大人来了,还不知这金门槛他愿不愿意迈呢?”

掌农府所在的街巷,在青州城边,去景国公府上,那是有些远了。这轿夫特意抄了近道,天将擦黑的时候,方到了陈府。

陈峥自轿上下来,赶忙有人地上干净的丝绢净手。远远地,便见府门内滚出一个胖子来,原是他那表弟王蟠。这景国公府上的小姐早先嫁到了信州巨贾王家。然而却是王家的旁系,是故死后,王蟠由奶母带着,千里迢迢来投奔景国公府。

“表哥下晌去了哪里?可是……可是为阿蟠报仇去了?!”

陈峥冷不防踢了他一脚,无奈王蟠皮糙肉厚,竟是未觉得遭人踢了一脚,王蟠见陈峥并未理他,反是往自己的院落走去,亦是不敢再上前搭话了。

他扒着陈峥身旁的亲信罗敢,问来问去,罗敢不耐烦与他啰嗦,便将下晌见闻和盘托出。王蟠方知道那欺辱了他的美少年,就是京中名动一时的九岁农官,顾秀。亦是知道不好得罪,方偃旗息鼓了。然他玩乐心性,又继续追问道,“怕他作甚!他还能牛的过咱景国公府敕封陈姓?”

王蟠捏着肥短下巴又寻思了片刻,“表哥莫不是也瞧上了那兔儿爷农官?!”

罗敢见自家这表少爷说话委实不着调了些,不由有些好笑,又听他道,“小爷烟花柳巷也是去过不少,便是那西京城中的花魁翩鸿,若单论颜色,却也不及这兔儿爷顾秀。”

他绿豆小眼一眯,猛拍大腿道,“必是圣上看上了此子的容貌!圣上也好龙阳之道乎?啧啧!”

他正兀自猥琐想着,却忽觉头上一阵剧痛,却是个鸡蛋大的石头砸了过来,听见陈峥在那边儿呼喊道,“你这肥货!再说些淫声浪语的,下次仔细着你那一对招子。”(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杀青州(十五)

还有三天,按着敏之来信,他便要到青州府了。顾秀儿连日里心中惴惴不安,遣人把宋翊从府衙请来,与他商议新郑裕安都城,太子妃上官虹被杀一案。然而敏之信上所言到底寥寥,仅凭他点滴描述,确实极难推敲出来。

宋翊如今在青州府衙谋了公职,正在准备岁末的验尸官考校。平素里领的饷,他自留一些,余下的都通兑成银票,到盛宝钱庄制成金银通兑,再寄到松阳县义伯手上去。他如今囊中有些闲钱了,再也不必穿那漏风的裤子,亦是不必吃了上顿愁下顿,更是不必宿在义庄那样瘆人的地方,加之干活勤快,人瞧着傻乎乎的,在青州府衙里头,到底比刘江惹人喜欢的多。

宋翊打了个饱嗝儿,春笙抬眼瞧他,掩嘴偷笑。他毫不介怀,憨笑道,“府里的桂花圆子好吃的紧……方才囫囵了,这才……噎住了。”

“宋尸官如今已是官身,吃东西还这样不讲究,在府衙供职,莫要让人笑话咱松阳来的不懂规矩。”

宋翊挠了挠后脑勺,将嘴里的糯米圆子囫囵吞下,摸了摸胸口,直觉方才吃的太急,把食道烫的热乎乎的。

“这上官虹被杀一案,到底还是有个人证的。然而敏之信上写着,当日宿在外间的那位贵族小姐,此事之后,人便疯魔了。也不知能不能套出话来,此间秦雍正战,新郑出了这么离奇的一桩事情,却不知有没有什么干系?”

宋翊听秀儿言之凿凿,也歪头想了想。然他除了验尸之外。其余的官场弯绕皆是不懂,更是不晓得这新郑太子妃被杀,与秦雍之战有什么关系。

“若说那女子是遭人淫辱而死的,何故……何故那暖阁外守卫侍婢众多,却是一个人都没有发现?”

秀儿瞧了瞧宋翊。忽然问道,“你岁末便要参加尸官考校了?”

“是啊,大人。”

“那温习的如何了?“

“师傅给我的书通都背诵下来了。“

秀儿点了点头,“那检验尸首的次数凭证,可遣人回松阳开具了?“

“孟大人说,这东西他便能给卑职签定。“

“到底还是盖了松阳县的印章为妥。“秀儿思量道。”这女子遭人淫辱而死,加之她身份特殊,必不会张扬出去……依我看,此中还有端倪,恐是敏之也不知道。抑或是……他不方便说的。“

“若是能去现场瞧瞧,便不用这样纸上谈兵了。“

“敏之此行也只是找本官帮忙罢了……咱们都是大雍的臣民,如何能把手伸到裕安城去?“

秀儿此时未想许多,然后一年之后,她却正是因为这个悬而未决的案子,带上宋翊等人,去了那绵西黄金城,新郑-裕安。

二子正商量着。却见王嬷嬷前来禀报事宜,原是先前因为苏家姐弟,耽搁了她采买小丫头子的事情。如今顾秀儿救了苏家姐弟。她方想起来府里还没买小丫头子进来,赶忙拿了银票,来寻秀儿房里的春笙,喊着要同去。

天刚擦黑的时候,王嬷嬷与春笙两个,便领了五个人回来。按说她那五十两雪花纹银。至多能买两个半个身价清白的小丫头,秀儿端了手炉。便见苏家姐弟从马车上下来。

苏合显然大病初愈,收拾的齐整了。也换了一身干净衣衫。至于苏欢,明眼人都能瞧得出,她比前日里被恶徒所伤的时候,脸色好不了多少。

“你弟弟鬼门关前捡了条命……怎的也不见个笑模样?“

就凭着苏欢一天到晚这哭丧脸,王嬷嬷便不属意她进掌农府来。虽是有些意见,可是这姐弟二人是来道谢的,总不能把人家赶回去。

“大人……民女的弟弟,脑子受了伤,这两日来,说的尽是些胡话。“

秀儿不置可否的瞧了瞧苏合,他倒是显得挺高兴,转头瞧着秀儿,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开口道,“你便是救了我的那个官?“

苏欢见状,连忙解释道,“烧坏了脑子,不认人了。“

秀儿一双杏眼睇着苏合,似乎在考验他是真的不认人,还是装的。“怎么个不认人?“

苏欢便把始末都同秀儿讲了,春笙在旁边领着几个小丫头子进去洗洗换换,待出来给顾玉儿等几人安排名字和府里的差使。苏合坐在厅里,左看看右看看,恨不得将屋檐下头的檀香木都抠下来闻闻。

宋翊在一旁瞧了,笑道,“这位兄台莫不是遭什么畜生闹了撞客?他是没见过桌椅板凳茶壶香鼎不成?“

“我说我不是苏合,你们却不信。“苏合忽然开口道,这话引得秀儿后背一僵,却故作平静,”你说你不是苏合,那你是谁?“

“陈锋……尔东陈,锋利的锋……“

啪擦一声,顾秀儿手中的茶盏脱了手。苏欢以为苏合吓着了她,“大人……他醒来便是如此,嚷嚷着自己叫什么陈锋的……那可是皇姓啊……若是出去乱说,惹了什么文字狱的,先帝时候也不是没有过。“

良久,秀儿才找回自己的心跳,“你再说一遍。“

苏合不以为意,也不去理会苏欢的眼色,宋翊在旁瞧着,却觉得苏合既不是闹了撞客,也不是摔坏了脑子。

“我叫陈锋……尔东陈,锋利的锋。“

“妈呀,怕是鬼上身呢!“

刚领来的三个小丫头子见状,两个都缩在了王嬷嬷后头,唯独一个脸上有块胎记的小丫头站在前头,便是王嬷嬷自己,也是一脸铁青。

秀儿强自镇定,“春笙,你带苏欢到厢房去洗漱,让小六领苏合去燕子楼住。我先瞧瞧这三个丫头。“

春笙领命退下,秀儿偷偷望了一眼苏合,心中汹涌,却总是在劝服自己,或许只是巧合。便是他真的是一个叫陈锋的人,那也未必是自己的弟弟啊。

三个小丫头子都是九、十岁模样。最大的十一,家里唤作二妞,另两个不过十岁多,一个叫随喜,一个叫茱萸。

“按着此间规矩,当由主人赐名的。“王嬷嬷在一旁提点道。

秀儿仔细瞧了瞧这几个丫头,二妞长得略清秀些,有模有样的;随喜则是平常颜色,至于茱萸,那便有些丑了,脸上生了个巴掌大的红色胎记,倒与孟仲垣脸上的胎记有些相像。

“府里已有三位姐姐了,春笙是跟着我的;碧桃是跟着大小姐的,朱樱素来跟着王嬷嬷协理府中内务。如今洒扫的丫头却正短缺,掌管库房的婆子也是缺,厨娘也是缺,然而咱们刚到青州,人生地不熟的,府里也不好一下子进那么些人。嬷嬷……”

“是……”

“岁末前,把账上的银子拨一拨,多进些人来吧。”

“至于你们,二妞年纪大些,便先跟着嬷嬷,往后唤作紫桃;随喜就跟着白真,做些府内外采买的活计,以后便唤作青儿;茱萸……”

秀儿停了一停,吓得那叫做茱萸的小丫头打了个激灵。嬷嬷无奈开口道,“两生坊的小丫头子二十两一个……这丫头虽说长得不大体面,确实能干的,在厨房帮厨便是不错,只要十两。”

秀儿并未开口赐名,反是问道。

“你爹娘还在?”

那茱萸一副怕主家不要的模样,连开口都忘了。倒是嬷嬷提醒,“爹娘都是贫农……家中八个娃娃,实在养活不起了。到底是清白人家的,方才跟着府里马车到了外头,见着咱们是正经门户,才放心走了,想是还没出城呢。”

秀儿见她虽是长得丑,五官却还不错,眼睛也大。莞尔笑道,“白真,支十两银子去追追茱萸的爹娘……就说这丫头利落勤快的很,哪里只值十两银?将她这余下十两补上。往后先跟着大小姐在厨房帮忙,以后便唤作莺歌好了。”

这小丫头子双眼含泪,连连叩头道,“大人宽厚,便是让茱萸做牛做马也使得。”

十两银,在那乡下地方,足够她家中亲人几年的米粮。(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杀青州(十六)

王嬷嬷见顾秀儿不但没有责怪茱萸丑,反而给了恩典赐了名。不由为她捏了把汗,白真手脚麻利,已经快马追了出去,那茱萸爹娘平白得了十两银,已是感激不尽,听得茱萸进了掌农府那样的好人家,自此得以吃饱穿暖的,更是放宽了心。

夜深露重,秀儿由春笙陪着,来到了苏合小住的燕子楼。燕子楼在掌农府西侧,靠近临街铺面,颇有些喧闹。秀儿见苏合一人立在院中,不知在鼓捣些什么,禀退了春笙,独自一人上前。

“你说你叫陈锋?”

苏合将身子背对着秀儿,一会儿望望天色,一会儿又观观风向,“我叫陈锋,怎么了?”

他的回答让秀儿笑出了声,引得陈锋回身看她,“你笑什么?你才多大点?我来这儿以前,可比你大多了!”

“我来这儿以前,也比我现在大多了。”

苏合脑子转了转,“你也是?”

“你是,我就是。”

秀儿坐在他身侧石凳上,“世上叫做陈锋的有千千万万,你是哪一个陈锋?”

苏合想了想,“我来自公元2012年,家住b市柏树里小区3单元502室,我是z大2009级计算机系的学生,你知道z大吗?”

他每说一个字,秀儿心中就漏跳半拍。

“我知道z大,我还知道,你有个姐姐叫陈瑜,出车祸死了。”

苏合惊诧道,“你……你……你是我姐?”

秀儿点了点头,苏合惊讶之后。爆笑道,“哈哈哈,风水轮流转,姐,叫声哥来听听……你有十一吗?”

姐弟重逢。场面却委实诡异了些。春笙在灌木丛后头瞧着这二人相谈甚欢,状似亲昵,不由画了魂儿。

顾秀儿将来到这个世界几年的见闻一一与苏合说了,他正色道,“我观察过……不论是你来的那天,还是我来的那天。都是清明节的时候,至于有无其他天象,我就不尽知了。”

“你我都来了这个世界,那边的身体已经损坏。还不知爹妈,姥姥要怎么过呢。”

苏合神色一暗。“姥姥一年前去世了。”

顾秀儿因此悲伤起来,她来这儿几年,曾经数次想过亲人。可是明知此生再难有相见的机会,只好逼迫自己不要去想念他们,那只是徒增烦恼罢了。然而听闻亲人离世,仍是不免伤情。

“姐,你既然做了官,往后我便跟在你身边好了……我刚醒的时候。差点儿没吓死。”

苏合又说了一会儿,忽然道,“那苏欢丫头也跟着你好了。她傻乎乎的。”

“即便你不说,我也有此意。”

为了不让人起疑,姐弟两个只说到月上中天,春笙几乎要在美人靠前头睡着了,秀儿才从燕子楼离开。

次日一早,王嬷嬷鸡鸣即起。忽听得一阵急促的叩门之声。如今门房由小厮白真兼任,门一开。便见一黑一白两道人影,白真尚未清醒过来。还以为是黑白无常。待仔细一瞧,那黑脸儿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面庞英俊,身姿笔挺;而那白衣公子,虽是平常颜色,却有股子独特气质。便是昨日里来的那景国公府上世子陈峥,也不及他半分,这般贵气天成,让人半点不敢怠慢。

“二位爷……这是?”

“我二人千里迢迢赶来与顾大人有要事相商,快去通传。”

秀儿早就醒了,用过早膳就钻进了书房。王嬷嬷见又有客来,却不是搭乘轿辇的,还以为是附近农户来送秀儿派发下去的样品种子。

秀儿前阵子琢磨了一些谷种,分发了百斤给附近农户尝试耕种,按着她的计算,这几日便该收割了。王嬷嬷也种过地,却不知道什么谷子,收割期限竟然这样短的。

“瞧着便是贵人,却并无轿辇,不过牵了两匹马儿来。”

车夫帮着二人牵马,敏之与护卫许洙由白真领着,进了待客室。王嬷嬷远远瞧着并非这二人并非官身,便不舍得拿三梅茶招呼,泡了普通茶点。却没一会儿就让春笙送了出来,嬷嬷不解。

“嬷嬷快将那三梅茶拿出来待客。”

“何故如此?府上三梅茶可不多了。”

春笙笑道,“这三梅茶本也是为了招呼孙大人的。”

嬷嬷不敢怠慢,立时将三梅茶取了出来,却不忘对春笙抱怨,“听大人说的那般金贵,今次见了,却也只是凡人。”

“春笙虽未见过,却知这孙大人,必是非凡贵人呢。”

一旁煮茶的小丫头子正是昨日改了名字的茱萸,方才嬷嬷忙不过来,还是莺歌进去送的茶。

“姑娘何以见得?”

春笙但笑不语,将茶托拿了出去。

敏之嗅了嗅这三梅茶,面上有几分动容,“你倒是仔细,我也渴了。”

许洙没有敏之那般讲究,一路走来,这位爷可是非清泉不饮,若不是带来的物资补给尚算充裕。他都要觉得,自家主子非得渴死饿死在半路上。

“先前收到敏之的信……”秀儿兀自说着,却引来敏之反驳。

“你叫我什么?”

“敏之,怎么了?”

他清咳一声,“无他,极好,极好。”

许洙一张黝黑面皮有些憋不住笑,要知道,他家主子的字,除了王,王后,还没人叫过呢。便是他兄长长孙昱,也是叫敏之阿捷。

“你说的那桩案子,线索忒少了些,我又没有通神的本领,如何晓得是谁杀了你大嫂。”

“还未出嫁便死了,细算起来也不是我大嫂。”

秀儿眉头一皱,“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那一夜,就没有一个人听见异动?”

敏之想了想,“除了容瑾玉,其余侍卫,丫鬟……皆被封了口。”

“何谓封口?”

春笙听了,心头一紧。“大人,封口便是处死……或毒哑了。”

秀儿心中一惊,这到底是个蛮荒时代,不过是知道了新郑储君的新娘子被人淫辱而死的事,便被株连,真是祸从天降。

“便是上官大人,也因督导不严,革了职。”

一朝国丈,如今成了乡野草民。

“我若为你查办此案,会否受到牵连?”

敏之立刻道,“断然不会。”

“何以?”(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百花尽(一)

敏之推开茶盏,将热气吹了吹,“若是连顾大人的性命都保不住,那我便赔你一条命。”

“我的命若是殒了,你便是赔我一条命,我也没用。”

敏之一双深黑眼珠斜睨了秀儿一眼,笑道,“不要我这条命?那你待如何?”

“以命抵命,于我看来,是最不划算的买卖。不若孙大人告诉顾某,若是我为尊国破了这桩奇案,可得多少酬劳?若是这酬劳让在下觉得,比我这条性命金贵那么一丁点儿?我便与你们走一遭又能如何?”

敏之许洙二人相视一眼,敏之但笑不语,良久,徐徐道,“原来大人是个贪财的。”

“咱们非亲非故的,我又不图你什么?若是没有银钱熨帖,我这心中不舒服的很。”

“好……若事成,便许大人往那龙吟阁中住上一晚,届时大人凭一己之力,能拿出来的东西,都许给大人如何?”

秀儿托腮想了想,却不知这龙吟阁是个什么鬼?这买卖究竟是划算还是蚀本?只见一旁侍奉的春笙不断朝她使眼色,想来这龙吟阁,该是个极好的地方。便一口应承下来,“口说无凭,咱们当立个字据的。”

言毕,取来笔墨纸砚,定了个私契文书,敏之从怀中掏出一枚小拇指粗细的极品玉章,将红印盖上,秀儿端起文书细看,这玉章字迹清晰透亮,上书“长孙敏之印”,方知这是敏之身为二皇子的私印,而非他化名孙捷的官印。心中宽慰了些,又听得王嬷嬷叩门之声。原是顾玉儿将膳食预备好了,府中要宴请这位娇客。

“敏之,上回桃花幻境之中,我为你调制的蜜烤鸟蛋,委实粗鄙了些;家姐烹调食物虽说不是饕餮大家。却常为人称道。你不妨试试我们这里的青州小菜,没准儿能入得了你这佛口呢。”

敏之依言而行,走在秀儿身侧,他忽然打趣道,“你唤我敏之,如此亲昵。我却只能叫你顾大人,委实生分了些。不若你将乳名告诉我,往后便以此称呼?”

旁边春笙听见这话,掩嘴直笑。

“我没有乳名。”

“哪能没有乳名?那你少时,爹娘便唤你做顾大人了?莫非你姓顾。乳名大人?”

一言既出,春笙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这……那你便叫我秀哥好了。”

敏之琢磨了片刻,一张素白面容皱了皱,他抬手忽然将覆面的人皮面具撕扯下来,春笙愣在当场,只觉一室华光也不及这公子玉容半分,“你才多大?恁的我要叫你秀……哥,不若叫你秀秀好了。”

苏合正帮着递碗筷。听言剜了敏之一眼,结巴道,“套……套套什么近乎……长得……长得好看了不起……啊。”

秀儿不语。听凭丫鬟上菜布膳,“这是家姐拿手的冰糖肘子,这是鲜藕炖鸡,这是酒煎鲤鱼……这是糯米丸子……”

敏之并没有取用苏合递来的筷子,而是从许洙手里拿来一条绢布,揭开绢布。里头平躺着一双象牙筷子,筷柄镂有金梅花纹。端的是讲究无比。

“金……筷……”苏合结巴道,看的苏欢急色不已。“这位公子乃是府上贵客,大人……我与胞弟乃是乡间粗鄙之人,恐不便同桌饮食。”

苏欢言下之意,是觉得苏合有些丢人脸面了。

这象牙筷子尖头细滑圆润,夹起酥皮鸭肉来,却丝毫不含糊。敏之将冒着热气的果木烤鸭往嘴里一送,直觉鸭肉香气扑鼻,半点肉腥气息也无。有的尽是那果木的淡淡幽香之气,不禁赞道,“哪里是小菜,这等滋味,可为国宴了。”

顾玉儿立在一侧,含羞笑道,“小女手艺粗鄙,承蒙大人抬举。”

苏合端了饭碗,正要落筷,却让许洙挡了下来,苏合怒道,“都是一个桌上吃饭的,凭什么不让我吃?”

许洙面带郁色,秀儿会意,待敏之将所有菜肴通夹了一遍之后,才让大伙儿落座吃饭。而她自己,吃了碗红豆圆子之后,就与敏之许洙二人外出了,说是去青州城郊视察农作物的生长情况。

苏合在旁边看人家吃喝了许久,好不容易落了座,立刻大快朵颐起来,他吃的尽兴,加之菜肴美味,便将方才的不快尽数忘了。酒足饭饱之后,才嘟囔道,“这是哪里来的大爷,居然不跟咱们同饮同食,这也太膈应人了。”

“秀秀,你们青州城中,有些什么玩意?”

敏之出门前又将人皮面具戴上,形容整齐之后,方才从掌农府出来,几人牵了三匹快马,往青州城郊走去。顾秀儿听见他的问话,想了片刻,答道,“城里大有生的蟹粉蒸饺有名的很,还有一种枯叶化石,那边儿街巷十家有八家是卖这个的,而这八家又有三家卖的是假货,有三家卖的是真假参半的,只有两家,卖的是真货。”

“如此看来,大雍民风倒是不如咱们新郑淳朴。”

几人边走边说,道路两旁俱是小贩摊位,卖瓜果儿的,卖蜜饯的,卖蔬菜干货的,卖玩意陶器的,各式各样。

秀儿顿足,在一个卖西洋玩意的摊位前头驻足不动。敏之见那摊位上俱是寻常玩意,便不大在乎,转而道,“这些破铜烂铁的,也值得一睇?”

只见秀儿从摊位上取来一柄西洋凹凸镜,问价之后,买了下来。“我三哥喜好制器,此物与他,用着便宜。”

“你若喜欢,我的便送你好了。”

言毕,从脖颈上掏出一柄拴着金银丝线的西洋凹凸镜,任是秀儿不识货,光看那碧玉为柄,也晓得此物造价不菲。却来不及推拒,让敏之给挂到了脖颈上头。

“这东西金贵的很吧?”

许洙见状,有些不解,却又不便多言,只双手负剑,静观其变。

“哪里金贵,我新郑王宫之中,这东西多的,掉在地上,也没人去捡的。”

许洙暗道,“这碧玉凹透镜,千金一块,掉在地上……别人不说,反正他会去捡。平素里二殿下宝贝的跟什么似得,怎么今次便轻飘飘送了人去?”

秀儿低头沉吟片刻,敏之立刻道,“你若是不喜欢,便扔了碎了,合该我是不要了。”

“原是敏之不喜欢才给的我?”

他嘴上强硬,兀自道,“亦不是不喜欢,不过觉得它忒普通了,衬不起我。”

秀儿听言,方觉松了口气,莞尔笑道,“如此便作为那件奇案的定金也好。”

敏之见她虽然收了自己的碧玉镜,却依旧把摊贩的西洋镜收纳起来,有些不大乐意,掀翻了摊位前头挂着的斗笠,便扬长而去。

“你家殿下,是不是脾气不大好?”

许洙心道,“这小祖宗自小什么东西求而不得,便是这副样子。”可他哪里能实话实说,只好道,“爷舟车劳顿,恐是心中郁郁。”(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百花尽(二)

如是三人沿着城郊河堤往城外一大片耕田走去,敏之足上一双白色鹿皮短靴沾了泥,他脸上颜色更加不好看了。

秀儿从路边摘了一支狗尾巴草,搔了搔靴筒里面痒痒的地方。敏之几不可闻的皱了皱眉,见秀儿抬头望他,又将头偏向了别处去。秀儿又将那根狗尾巴草往远处农田指了指,这草根顺着敏之鼻头蹭了过去。

“这边的农田种的都是棉花。”

“早闻贵国不产棉花,你这……春去冬来,能种出来吗?”

“那等来年春天,你再到我青州瞧瞧,百姓是不是穿上了自产地的棉衣麻衣,贵国的棉花出口,是不是大大下降了?”

“那等来年春天,我再来瞧瞧?”

敏之望了望远处,田亩上一片又一片的棉花地,青笼滴翠。来年冬天,却不知这青州城是不是大雍的青州城,而这天下,又会是谁的天下?

“秀秀,若是明春祸延青州,你便携了家人来裕安找我……我必能护你周全。”

秀儿愣了半晌,淡淡道,“那便多谢二殿下好意了。”

敏之与许洙二人在青州逗留了整三日,三日后便快马赶回了新郑。并与秀儿约定好,今岁冬天的时候,与朝廷告假,拿了通关文牒,协助他去查查上官虹新婚之夜被杀一案。

正值春耕,秀儿本意也要留在青州,如此一来,时间倒是正好。

春末夏初的时节,秀儿已经十二岁了。顾乐也满了九岁,而顾玉儿,已然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在这个年代,十七岁还未许上人家,本也是极难得的事,可是如今秦雍在战,本来多少许了人家的女子也嫁不出去,如此看来,顾玉儿这样的,反而不算稀罕了。

自打上回徐夫人吃了闭门羹以后,便没再来过。反而是将军府的管事拿了公羊淑君的名帖来过两次,说是府上将军夫人宴请青州城里的夫人小姐饮茶赏花。

便是这张名帖,让秀儿连着两日拿在手里端详,不曾放下。

顾玉儿见她犹自拿着那封名帖,笑道,“你两日不思饮食,执着那玩意左看右看……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你这掌农大人,稀罕那天下绝艳的将军夫人呢。”

“阿姐,你瞧他的字,是不是有些眼熟?”

“眼熟?”顾玉儿放下手中活计,将那名帖拿来仔细端详了,并不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同。

“这字迹我好像在哪里瞧见过,却实在想不起来了。”秀儿自认记忆力不差,而这笔迹又那样眼熟,没有理由认不出来。

“如今世上,会写字的女子本就不多。而供女子临摹的字帖,看来看去,也不过是安若华大人留下的《续芳雅集》……女子字迹大多相似,你莫要多心了。”

秀儿将那名帖放下,忽见外头进来个人,原是苏合。他这几日跟着顾喜在鼓捣些稀罕玩意,每天日出而作,三更不歇。秀儿远远的瞧了,也只见到苏合拿着图纸,顾喜在比划着打造。

顾喜平素里在家,顾乐与他年纪相差颇大,加之顾喜不爱读书,与顾乐玩不到一起去。这家中来了苏欢苏合二人,顾喜与苏合颇聊得来,二人有喜欢鼓捣一些旁人看不懂的稀罕东西。而苏欢则多是跟在玉儿左右,帮着洗洗涮涮,间或烹调饮食。

如是一家人生活的倒是其乐融融。然而春末夏初的时候,大雍土地上,其他一些州郡的百姓却不如青州这般安乐了。尤其是凉州,去岁冬初的一战,秦军彻底攻占了凉州城,萧家大郎守城致死,得圣上追封忠勇侯,紧邻凉州的汴州,就成了秦军与雍军相斗的下一节点。雍军节节败退,士气大落。

镇国公世子屠真年初在凉州关受了重伤,好不容易从战场上捡了条命。如今在西京城中养伤,镇日叫嚣着要去汴州打仗。

与此同时,秦雍接壤的少数民族部落,大夏,亦是蠢蠢欲动。大雍可谓腹背受敌,为了暂时稳住大夏,将十六公主远嫁,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事情。为此,皇后屠氏近乎哭瞎了双眼,抱恙在身,将后宫凤印暂交梅妃协理,自己在凤仪宫中养病。

西京在大雍极北之地,离凉州不过相隔了几个州郡,若是秦人从北边打来,必要迁都。而青州虽不如泉州等南部州郡,却上无兵事困扰,下无蛇岛来犯,相对安逸的很。

秀儿春初种下的棉花,在这一年秋天,让青州百姓第一次种出了自产的棉花,让青州的孩童,有了棉衣棉裤御寒,让青州城这一年内,除了昂贵的裕安丝之外,再也不用从颍州,从郑国买入棉麻产品。(未完待续)

ps:作者晚上有约,时间来不及了;故更新1500字,抱歉啦大家

第十八章 百花尽(三)

秋去冬来,便到了暮春时节与敏之相约的时间。

大雍的官吏每年有二十天年假,地方官吏上书当地郡守,若批文下来了,便可放足二十天;如孟固那般的,攒了一辈子年假,足够他外放一二年的,不过到时候回了西京,这大理寺卿的位子,是不是换了别人来坐,那就不一定了。

然而秀儿不同,农官本就冬歇,中秋时节她上书青州郡守的告假条,冬至那天,经由州郡长官批文,给了秀儿这二十日的年假。如此,她收拾了包袱行囊,便要往郑国裕安去上一趟。

这一行,带上哪几人,却有些讲究。如今秦雍交战,通关文牒很不好办。孟仲垣跑足了关系,才能勉强办来五张,那到时候带哪几人去,便是个十足的问题了。

秀儿思虑再三,除自己外,带了贴身侍婢春笙,另有棺材仔宋翊并刘氏兄弟。其中四人均是公职,然而都是孟仲垣拖了关系,在府衙领的散差。去不去府衙应卯,还不他一人说的算。

几人冬至后三日从青州出发,经由绵山山脉,一路向西,终是在第五日的时候,瞧见了郑国裕安城的界碑。

刘氏兄弟与宋翊轮流赶车,当时正逢刘江赶车,青州已是凛冬时节,郑国却温暖入春,他拖了外罩的灰鼠大袄,系在腰间。刘江一身武艺,虎躯猿臂,宽肩窄腰,很是威武,自打进了郑国疆域,便被当地开放的民风折腾的哭笑不得。

果不其然,经由裕安城外的茶寮之时,便有妇女折柳相赠。秀儿含笑瞧了瞧马车后头挂着的土筐,里头的鸡蛋,牛肉,温酒,青杏……都是刘江这一路刷脸卡刷来的。宋翊嘴里喊着个杏儿,含糊道,“不若咱们将刘捕头留在此地……横竖他今后吃穿不愁了。”

“滚你的蛋。”

宋翊笑着作势往地上一滚,呼喝道,“怎的刘小捕头与令兄生的七分相似,却连个送杏儿的都没有?”他眼珠子滴溜一转。又哈哈笑道,“怎么我们大人生的冠玉之貌,亦是不招那些大姐待见?”

春笙白眼一翻,往他嘴里塞了个青果,呛得宋翊满脸泪水。不断咳嗽。

“郑地民风开放……便是刘捕头有意在此逗留……本官,亦是可以帮你一把。”

刘江听后,黝黑面皮已是红的发黑了,他正欲起身朝那茶寮的老板娘讨碗水喝,这少妇却自行端了水壶过来。

这妇人生的面皮白净,寻常人姿色,却偏生的一双狐媚眼睛,眼角处略往上挑。衬得一张平凡容色,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秀儿抬眼往外看去,那妇人端了水壶过来。却并非往刘江碗里倒,而是轻移莲步,往秀儿等人走来。三人面面相觑,却不知这少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哥……可是舟车劳顿疲乏了?”她微眯着眼睛,望着秀儿道,那边厢宋翊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看来进了这裕安地界……这些大姐反而喜爱咱们……公子这样的俏郎君啦!”

那少妇不怒反笑,掩嘴道。“小哥说的对着呢……谁不知,咱们裕安城中。这形容最美的,却不是哪位官家小姐,而是咱们王上的二殿下,敏之殿下。”

秀儿微微一愣,却不知敏之在百姓中,这样有名。又不知,郑地的百姓,都能直呼皇子名讳了。

“他确实,生的很美。”

那少妇笑着,“这敏之殿下,姐姐并未见过……不过小哥之容姿,想是不比殿下差的。”

秀儿哪里有空与这少妇辩驳自己是不是比敏之生的好看,不过接了她往碗里倒的新鲜茶水,谢过之后,又问了此间城门的出入时间,方让刘江策马进城,那妇人犹自端了水壶在茶寮瞭望,兀自道,“这若是个女子……”

秀儿与刘江同坐在外头,刘江如今披了件薄衫,淡淡道,“那等村妇,大人无须理会。”

“如今要进裕安城了,怎么我这心里,很是不对劲呢。”

“大人心思重了……这郑国太子妃遇害一事,本也不是咱们的管辖范畴,若非大人与那长孙殿下私交甚笃,刘江亦不会与您走这一遭,如今既然来了,横竖虎穴狼窝,咱们都不能退。”

“你说得对,不过……我给敏之的信中写的是咱们明日方到……现下提前了一天,不若,先行去容府瞧瞧,看看那个疯癫的丫头。”

刘江手执缰绳,会意道,“大人是想?”

“这一来一往的信件,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既是查案,应当掩人耳目为先,是故早来了一日,衬得那些黑手还没得提防,咱们先去探探虚实。”

她又将车帘掀开,同里面的几人道,“记着,咱们是青州来的药材商,来此地进货的。”

“公子……咱们这药行唤作什么?”

“回春堂。”

秀儿从青州出来的时候,因要借由松阳县的官道,便顺路去瞧了瞧师傅陆植,陆植听她要去新郑,惊奇之余,特特嘱咐了她一件事。原来这驻颜回春妙法,在郑国亦有所承袭,唤作落花宗的。落花宗主无颜乃是陆植的旧交,师傅将一个锦盒交予秀儿,托她有机会将此物交给宗主无颜。

秀儿哪里知道去何处找这个无颜?却听陆植如此描述:他老妖物生的半男半女,可男可女……寻常人七八十岁年纪早已经老态龙钟,他却形如七岁孩童……你知道他几岁了?恐怕咱们这一屋子人,七七八八加在一起,都不够他活的久呢。

她怀中揣着那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锦盒,听那晃动之声,晓得里面装的是颗丸药。她这便宜师傅性情古怪的很,秀儿心想,莫不是师傅研制了什么捉弄人的丸药,想要戏弄那位无颜前辈,却叫她做这替死鬼?

她如此胡乱想着,马车已经进了裕安城门。

裕安城乃是天下有名的至富之地,金雕玉砌。都说这天下四国鼎盛之时,西京人有文化,裕安人有钱,琼阳人黩武,梅里人个个都是弓射好手。

“大人……咱们到容侍郎府了。”(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百花尽(四)

容侍郎府门前的朱红大门,尤有半年前上官家嫁女留下的红色封贴,本是撕扯下来,换了白事封贴,可是那一层红纸却死死粘在了门上。加之上官府里出了那样儿的事儿,容侍郎本就庆幸自个儿没有因此而革了官职,还哪里会去注意门上的喜字有没有撕扯下来。

容侍郎夫人与上官夫人原是手足姐妹,是故容瑾玉才有了为表姐守门的机会,可哪里会想到,竟然碰到了那样的事情。若非容瑾玉疯了,早也被封了口。

秀儿立在侍郎府门前,这大门气派庄严,却隐隐从里头透着股阴森之气。她正想着,忽然朱红大门开了条缝儿,出来了衣着干净的中年男人,那人头戴员外帽,满面愁容,身后跟了小厮两人,走的极快,却不知要往哪儿去。

因着秀儿几人挡路,他忽然扬手道,“滚,滚,滚……哪里来的小子,爷今儿走背字儿,莫要跟这儿找晦气来。”

秀儿并不生气,反而笑道,“敢问此地可是侍郎容府?”

那管事的瞧她年纪轻轻,穿着干净体面,方才一股子怒火消去了一些,正色道,“不知公子来府上何事?”

“府上可是在请大夫,我等乃是回春堂的大夫,此行专治癔症。”

那管事的出府,本也是为了此事,这时听见秀儿此行目的,不由眼前一亮,声音也缓和多了,“原是大夫……这可真是小的瞎了眼……大夫府里请。”

他身旁两名家仆见了,赶紧附和着,并打算把马车往角门领。刘江拦住了其中一人,那仆从见他生的高大威武,眉宇间尽是黑气,晓得此人脾气不大好,亦是不敢招惹。便和气道,“这位爷……此地迎来送往的行人众多,将马车引至后巷,亦是方便了行人。”

宋翊赶忙跑上前来,将刘江挤到了旁边,同那家仆说道。“正是……烦请小哥引路了。”

他说着,拿眼睨着刘江行动,那边厢,秀儿与春笙两个,已经由管事的领着。往容侍郎府里去。

这管事的见秀儿小小年纪,行医带的却并非药童,而是个俏生生的丫头,心中暗笑他年纪幼小便有了男欢女爱的主意,不知是笑话他早熟,还是他风流,可是瞧着他一张冰雪不侵的容貌,又不敢将这些言笑之词说与他听。反是自己有些恼了。

春笙见那管事的在前头带路,左右无人,便偷偷问道。“公子如何晓得,侍郎府里正请着大夫?”

“他方才手里拿着药方……想来是有大夫问诊了容家小姐之后,开具的药方,他此行若不是去取药,也是去别的药馆探查那方子的可行性。”

春笙点头道,“原是如此。还当咱家公子通了神呢。”

那管事的许也是琢磨过了,忽然回头问道。“咱们府里头,从未请过公子这样年轻的医者……公子何故知晓?”

秀儿心中早就预备好了解释的托词。一番话说出来,唬的那管事的一愣一愣的。

“其实……我等并非寻常医者。”

那管事的足下一顿,“公子你这不遛别人玩儿嚒?”

“先生莫恼……家师乃是绵山奇人,避世百年……自称无有子,家师前日里算得裕安城中,有容姓女子遭难,据那星盘演算,亦晓得此事牵连甚广,绝不简单,然家师避世多年,不愿往尘世而行,便托得某与侍婢同来。先生瞧着某虽十一二岁模样,某却已然八十八岁了。”

春笙瞪大眼睛,瞧着自家大人惊人的演技,她本欲掩嘴偷笑,却碍着那管事的表情,立在一侧闷声不吭,反倒更是验证了几分这山中奇人的说法儿。

“这……恕在下冒昧,您说您八十八便八十八了?”这管事的虽被唬住了,却有些不信,然而他不敢怠慢,还是将秀儿等人引至容侍郎夫妇面前,那容侍郎问秀儿的问题,与这管事的一模一样。

秀儿但笑不语,负手而立,加之他容颜绝色,倒真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容侍郎想是晓得此事非同寻常……与半年前,你们这裕安城中一桩喜事有关。”

容侍郎面色一变,容夫人亦是立刻禀退左右,方才那疑神疑鬼的神色,已然变成了绝对的恭敬。

俗话说,病急乱投医,秀儿一路打听到,这容侍郎夫妇老来得女,只有这瑾玉一人承欢膝下。必是疼爱的紧,如今疯魔之后,形同废人,说不出的伤心落魄,遍寻百医也是无果,如今她自称方外之人,反而给了容家一些生机。

“某不知先生乃方外神人,方才多有得罪了。”

“无他,还望侍郎大人将那瑾玉小姐引来给我瞧瞧。”

容侍郎面露难色,容夫人快人快语,“先生恐是不知,我家玉儿如今已经行动不能,莫说引来给您瞧瞧,便是让她离了那间屋子,也形同要她的命一般。”

秀儿偏头,将嘴里一口漱口的梅子茶吐回了杯盏里头。“痴儿,痴儿……这病,还需得心药来医。”

言毕,从怀中取出一支雨过天青色的琉璃瓶,交予春笙后,吩咐道,“你且随夫人前去,将这天明花花散与小姐服下两枚,可保得她神智清醒片刻,再带来与我瞧瞧。”

容夫人领着春笙便走了。留下容侍郎不解道,“先生既是高人,何故如此大费周章?”

“想来侍郎这府邸,并非是新修的府邸?”

她这话,让容侍郎惊出一身冷汗来。

“故人在府中逗留未走,我乃清修之人,沾不得怨恨脏污之气,小姐闺房乃是府上聚阴之地,她本就三魂七魄丢了一半……此番还让鬼魂作祟,占了她一半身体,如此长住下去,缘何会好?”

容侍郎此刻已经对秀儿深信不疑,赶忙俯首道,“先生果然高人……先前这侍郎府,本是一户大户人家所住……因着招惹了贼人,全家都被灭了口……然,某亦是晓得这些,请了和尚道士来做过道场,缘何冤魂还要纠缠?”

“不可说啊不可说,一桩事归一桩事,我此番前来只为给瑾玉小姐诊症,因得家师说她前生乃是七世浮屠贵人,本不该受此劫难。”

容侍郎眼睛直勾勾瞧着秀儿,他此刻说什么,恐怕这人都信。如此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便见容夫人与几个丫头,左右搀扶着一个九岁左右的贵族小姐进了屋。

这丫头披头散发,面色钳紫,正是容瑾玉。(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百花尽(五)

这少女五官俱是不错,亦是清秀绝伦的不俗容色。可是如今长发披散,嘴里涎水不断,哪里还有原先的娇俏活泼。容夫人见女儿这个样子,拿锦帕拭泪,心中却也晓得瑾玉若非因此疯魔了,早就抓去封了口,他们容府势单力薄……上官虹新婚夜出了那样的丑闻,东宫的人将当日值班的一二楼侍卫丫鬟尽数处死。若非当日来侍奉上官虹的两位老嬷嬷乃是王后跟前的老人儿,恐也不能留下命来。

纵然如此,那事以后,这两位嬷嬷也调离了主殿。不知在宫中何处谋职。容侍郎夫妇并不晓得那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瞧着原先权势滔天的司器大人被贬为庶民,那本是未来郑国王后的上官虹无故抱病而亡,而为她守夜的瑾玉,送去的时候还是个伶俐的娇俏丫头,回来时却已经这副样子。任是容侍郎不晓得那天夜里,暖阁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能猜出几分来。

然而他身单力薄,如何敢与长孙家去争执?那不是不要命了?不光如此,女儿的病,宫中也暗示不能大医,容侍郎数次求太医院掌院给瑾玉瞧瞧,都无果。而坊间的医者,到底医术低微,便任由瑾玉疯了半年。如今,她那疯魔之症,愈加严重了。

“公子快给瞧瞧……往日里还知道吃些饮食,这已经三日未进水米了。”

秀儿盯着那容小姐的眼睛瞧了瞧,只见她瞳仁扩散,原本点漆一样的瞳子一点神采也无。

“我那天明花花散还好用?”

容夫人赶忙道,“公子确系神人。那东西用后,瑾玉便不会死命挣扎了……她挣脱起来,任是三五人也压制不住呢。”

“你家小姐这是丢了魂儿,要救她,便要将她的魂儿找回来;她丢了魂儿。如今在你们面前的,不过是一具躯体罢了,而你家宅子里的冤魂却正争夺着这具躯体,若是我再来迟几日,她这身子让冤魂占据修炼了,没得几日。身躯便会如同死去的人一般,开始青黑腐烂。”

宋翊刚捻了一块儿枣泥糕往嘴里放,不知道秀儿装神弄鬼的在说些什么,听她整了这么一段话,反而有些吃不下去了。他在义庄长大。本不忌讳这些有的没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在府衙谋职以后,本事没学会多少,倒是讲究了不少。

“还不知这位小哥有什么神通?”宋翊正低头琢磨事儿,忽听那管事的偷偷摸摸的问他,他晃了晃大脑袋,说道。“这……我……这怎么能乱说呢?”

“那敢问你家公子,道号是?”

宋翊想了想,脱口一个词。“惠筝。”

宋翊自己也不晓得这‘惠筝’二字,他是如何琢磨出来的。只道在府衙识字的时候,主薄先生给了他一本山川图册,上头写到这郑国龙吟阁内有一穹顶壁画,壁画上头有两个绝代佳人,一曰惠筝。二曰舞月。惠筝善琴,舞月善舞;

他想到反正来了郑国。便用郑国自己的神仙传说来糊弄他们,反而效果更好。那管事的琢磨了‘惠筝’二字。只觉有些耳熟。又见秀儿在瑾玉身上拍了一掌,自家小姐便脑后冒起了青烟。

“还望男宾回避一下。”秀儿如是道,“若是方便,留两个丫头在此便好。夫人若是不放心,留在屋里也好……”

容侍郎夫妇商量之后,原本屋里七七八八的仆人走了个干净,就连刘江,宋翊几个也跟着管事的到偏厅休息。留下秀儿,春笙,容夫人与个唤作妙歌的丫鬟。

容侍郎刚出门,便揪着那管事的衣领,悄悄道,“这到底何方的神通?你又哪里请来的?”

管事的想起方才宋翊所言,便如实道,“说是道号惠筝,奴才并未去请,是他自个儿不请自来;奴才本欲给小姐抓药去,在府门前碰到那位白衣公子,他说咱家有邪祟,又说小姐的病,不能用寻常汤药……奴才瞧他那副姿容,又言之凿凿,方将人请了进来。”

“惠筝?”容侍郎嚼了嚼这两个字,眼前忽然一亮,“莫不是那个惠筝?”

“大人,您说,是哪个惠筝?这世上,还有好几个惠筝不成?”

“这事儿切莫声张,将府门看紧了。”

容夫人在旁瞧着,直觉那少年离瑾玉太近了些。若非瑾玉还是**岁的孩子,如何能与个少年子这般亲近?

她看的心中焦灼,妙歌却在旁侧劝着,“夫人莫慌,这公子天仙一样的人,夫人还担心她占小姐便宜不成?”

容夫人瞧了瞧秀儿半边面颊,洁白如玉,心中便安稳了些。

“想来也是不会,这人生的跟画儿似的。”

秀儿趁着那主仆二人不备,凑近瑾玉耳畔,低声道,“小姐莫慌,我乃是二殿下派来助你的。”

忽觉衣襟一紧,原是让瑾玉一双小手给攥住了。

“依我看,如今过去半载,你这疯魔病最好也该好了。”

她见瑾玉眼神聚焦,神智恢复,早先从敏之心里,便晓得这容瑾玉疯魔一事,乃是编的,只为了从东宫那里,留下条命。合该她**岁的丫头子,竟有这样的心性。

“小姐将侍郎大人骗的苦了。”

她这话引得这容家小姐双目含泪,哇哇一声哭了出来。容夫人愣在当场,赶忙奔将过来,母女二人相拥而泣。

那容侍郎在外听见动静,叩门道,“夫人……如何了?”

容夫人正欲说话,却让瑾玉一双小手掩住了嘴巴。秀儿在旁点拨道,“夫人若是想让小姐一辈子装疯卖傻,现下便告诉侍郎大人,小姐病好了吧。”

容夫人会意,理了理鬓边云钗,“无事,方才恍神了。”

这母女二人小聚片刻,屋内一共五人,除了秀儿,春笙,容家母女,便是那个叫做妙歌的丫鬟。

这丫鬟生的唇红齿白,亦是不错的相貌。

她在旁瞧着容家母女相聚,心里却是渐渐发紧,忽然听到秀儿一声不高不低的叫声,“妙歌姑娘。”

这丫鬟立时回头,只见秀儿从茶盏后头露出的一双眼睛,深如秋水。“妙歌姑娘本是上官小姐的贴身侍婢,出了那件事也能活下来,本事倒是大的。”(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 百花尽(六)

这婢子听后,并未露出丝毫惧怕神情,反是淡淡笑道,“公子莫说笑了……婢子自幼便在侍郎府里伺候小姐夫人,何时成了那上官家小姐的贴身婢女?”

秀儿将茶盏放下,盯着那名唤妙歌的丫鬟瞧了瞧,“想来,敏之留你一命……不是为了让你同我讲这些废话的。”

听见敏之的名字,这丫头目光闪了闪,连同一旁的容瑾玉,也从母亲怀里探出头来,哆嗦道,“二殿下……”

妙歌与瑾玉相视一眼,“公子是二殿下的人?”

春笙斥道,“我家大人才不是什么二殿下的人,我家大人,就是我家,大人。”

这容夫人见女儿无事,心下便计较起厉害来。若是让东宫知道瑾玉并未疯魔,性命堪忧。

“此事……当到此为止了。”

秀儿哪里不晓得容夫人护女心切,“夫人当我不想让此事到此为止?我打千里外来到裕安,便是要休止此事。你以为你家小姐能在府里安享一生?只要她还活着,她没有疯魔,就永远是某些人心尖尖上一根刺。你若是罔顾二殿下的好意,来日出了事儿,恐是再难有人能救得你们。”

秀儿使了个眼色,春笙赶忙过去将容瑾玉扶了起来,见她发丝凌乱,将她扶着坐下,拿出随身的篦子,开始梳理一头乱发。

“你女儿如今不过九岁……她还有七八十年好活……若是一生都活在忧虑恐怖之中,恐十九岁都活不到便要惊吓而死了。事情既已出了,又不是那可以息事宁人的事情。”

容瑾玉皱着一张清瘦小脸,“大人……此事。我……我只能同你一人说。”

秀儿见状,禀退左右,整间厅堂之内,只余秀儿与瑾玉二人。她见这丫头畏畏缩缩,反而没有先问起当夜发生的事情。

“你名字里嵌了个玉字。我家阿姐名字里也嵌了个玉字。想来,你父亲母亲,也是盼女如玉。”

她又瞧了瞧那丫头面容,稍微回了些血色,“想来,敏之也不晓得你这疯魔之症是装出来的。小小年纪,竟得如此心计,恐本官是小看小姐了。”

容瑾玉臻首一偏,就着明灭不断的烛火,轻声道。“大喜前夜,我宿在表姐外间的小塌上……因着白日里饮了些酒水,晚上频频起夜。三更时分,便听见里头有些奇怪声响。又听得外头侍婢说那一夜里有血月蔽日。”

“我心中惊奇,便开了窗去看,果是瞧见了血月蔽日!正要寻表姐同看,未穿鞋子便往暖阁里跑,我却看见了一双。男人的脚。那脚从暖帐里露出来,足心有一颗鲜红血痣,当时也是吓得懵了。正欲张口喊侍卫,却忽觉脑后一痛,让人打昏了去,再醒来时,便是在衣橱里头。”

秀儿仔细听着容瑾玉的描述,到此处时。她忽然心口一紧。

“我也不晓得第一个找到我的侍卫是谁,只听他悄声告诉我。瑾玉小姐,若想活命……”

“是那名侍卫让你装疯卖傻的?”

容瑾玉点了点头。“你可曾记得他的相貌?”

“不曾记得。他那样一张脸,我回想过百遍,却始终想不起来他的相貌,便是他的声音,也是一样。”

“这倒是奇事。”

秀儿心想,这容瑾玉无意中撞见了新嫁娘房中的龌龊勾当,平白被打晕后塞进了衣橱,却捡了条命。

“那凶徒既然狠得下心杀害你表姐,却留你一条命;想来,他并不是个寻常的采花贼,他如此行为,是要让长孙家蒙羞。”

容瑾玉面容一怔,“蒙羞?”

“有什么比储君的新嫁娘,大喜前日让歹人凌辱而死,更屈辱的?”

秀儿仔细睇着容瑾玉面色,到底是九、十岁的孩子,遭此一劫,恐是终生都要落下病根来。

“除了那双男人脚?你可曾还瞧见过其他的什么?”

容瑾玉仔细想了想,摇头道,“不曾有了,说来也奇,表姐暖帐中明明有动静,怎生外头的人,竟一个都不进来瞧瞧。”

……

月色朦胧,西京质子府里,还是如往常一般的宁静。

唯一的不平静处,便是嬴楚房中,一拢细细的烛火,风未动,人未动。将夜一双漆黑眼睛藏在黑色面巾之内。他面前端坐的少年十七八岁,眉宇尽是风流之态。

“裕安一事……你却留了条尾巴,何意?”

“属下失职,望公子爷重罚。”

“自行领三十军棍。”

将夜侧身欲出,嬴楚却开口喊住了他,“这般妇人之仁,如何当得起琼阳七卫?”

夤夜时分,质子府里,只听落棍之声不绝,那板子打的结实,任是铁血的汉子,瞬间也皮开肉绽了。秦凡力大无穷,打到第七棍的时候,已是打坏了一根。

“为的个素未谋面的丫头,纵是个贵族又能如何?”

秦凡的声音落入将夜耳朵里,他只咬牙生受这三十军棍。

“我倒是没瞧出来,咱们七卫之首的蒙将夜,竟是个喜好娈童的?”

他话说的不客气,下手又重,“便是喜好娈童……这坊间多得是貌美颜色,你却非要犯主子的晦气?不是找揍嚒。”

秦凡见他一声不吭,来了气,几棍落下,将夜已是吐出一口血来。

“蒙家乃是大秦重臣,若是让你祖父晓得你为个还没长成的小丫头子,耽误了公子爷的要事,恐怕蒙将军打你的,便不是这普通的军棍了。小子……”

秦凡拿白布净了净手,又顺势将一条沾满鲜血的军棍擦了擦,“是条汉子。”

……

这边厢,秀儿仔细想着那帮了瑾玉的侍卫身份,想来不是敏之派去的人。他会不会知道,那夜行凶之人是谁?

若是知道,为什么不说出来?而瑾玉声称看到的,那双暖帐外头的男人脚,又是谁的?

那人进入守备森严的司器府,如入无人之境。将新嫁娘残忍杀害,却来去无踪,此人若不是鬼魅,那必然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

秀儿在裕安城中客栈想着这些的时候,春笙已经提前睡下。她提了盏油灯,忽然将窗户打了开来,虽是凛冬时节,裕安城却异常温暖湿润,以致百花仍旧盛放,四季如春。

“血月蔽日?”

秀儿抬头望了望天边一轮弯月,手中油灯忽然啪嗒两声,灭了火,居室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她听得有轻微脚步之声,凛然道,“谁在那儿?”(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 百花尽(七)

黑夜又归于平静,方才的一丁点动静亦被黑夜吞噬。屋顶上青瓦发出的细碎声响伴随着一声猫叫,让秀儿放下心来,“原是只猫儿。”

秀儿提灯来到桌前,将一只红烛点亮,翻看起下晌让宋翊去买来的书册,这些书册多是新郑的风土人情,传说异志,摞起来码放在圆桌上,比秀儿还高上一截儿。

待看的累了,她方伏案睡着。红烛被风吹的烛影摇晃,在坠金流苏的帷幔上,映出一个人影来。那影子伸长了被烛光照长的细长的手指,在秀儿一张素白小脸上轻轻摩挲起来,这影子的主人,有一双刀刃一样锋芒的双眼,他的声音如同数九寒天结冻的湖面上一个冰窟窿,比北境还要寒冷的多。

“大人……大人……”春笙的声音让秀儿醒转过来,“大人……你的脸?”

春笙瞪大了一双圆眼,慌忙中将一面铜镜拿给秀儿看。只见她半边面颊上,有两个殷红指痕,秀儿摸了摸脸颊,并无刺痛之感。便咕哝道,“许是鬼掐的……”

这可吓坏了春笙,“大人莫不是昨天打了鬼神的幌子,晚上便遭了报应?”

秀儿张口欲言,忽听客栈外头的木梯上,传来阵阵脚步声,又一阵紧促叩门之声,春笙甫一开门,就见外头站着个黑脸儿的俊逸青年,她晓得这人是谁,这人是郑国敏之殿下的贴身侍卫,许洙。

秀儿穿戴整齐,瞧见边角廊柱处,立着个少年身影。敏之易了容。却是难改一身白衣的习惯,他表情不大自然,一块雪白方巾掩住了口鼻。

“你来了?”敏之淡淡道,“今早……妙歌死了。”

这时,宋翊刚打着哈欠从房中出来。听闻妙歌姑娘死了,他有些不大自在,昨天还活生生的人儿。若非他们去侍郎府查案,怎么会无端死了?

敏之许是怕秀儿心存内疚,便安慰道,“不关你们的事。那歹人无孔不入。若非你们昨日将容小姐带离了侍郎府,恐她的性命也是堪忧。”

秀儿忽然想起昨夜,容夫人强行留宿,她却没有答应,反是出了侍郎府。寻了裕安城中最繁华热闹的一处街道,又寻了这条街上,最是人声鼎沸的一处客栈,又寻了这客栈中,朝着临街铺面,来往行人络绎的一间房,方自觉睡了个踏实觉。

敏之见她脸上有两个指痕,便顺手拿那方巾去擦拭。秀儿并未觉得此举有什么不妥,任敏之将脸上的红印擦去,他放在鼻尖嗅了嗅。“是血。”

这话可笑坏了春笙,她瞳孔放大,双目圆睁,忽听许洙在旁暗道,“今晨打更的瞧见容侍郎府红门大开,进去一瞧。阖府众人,都死了。”

这话惊动了刚从秀儿房中出来的一个丫头。她披着斗篷,听见许洙所言。昏了过去。恰让刘江接住了,“容小姐……”

秀儿容色不安,强自镇定道,“这歹人本事倒是大。”

她抚了抚面上指痕,“他明明晓得咱们的一举一动,却不声张,反而玩起了这猫捉老鼠的游戏。”

“这人是谁?竟如此残忍?”

“血雨楼。”

“想来那所谓血月蔽日,也不过是他们声东击西的法门罢了。”

“你们在这里不安全……不若今日随我入宫……”

“他若想杀我,昨儿夜里便杀了……却不晓得他为何留我一命?”

许洙容色微动,“这血雨楼是近十年江湖上新兴的杀手门派,传言道没有血雨楼杀不了的人,只有出不起的赏金。血雨楼楼主是个怪客,有人说他形如鬼魅,有人说他容色无双,有人说他是个女子……不管江湖如何传言,反正没有人活着见过他。”

“依敏之看,此事是血雨楼做的?”

“你既然知道血雨楼做的,还叫我来作甚?”

秀儿思忖片刻,恍然大悟道,“想来,敏之是不晓得,谁买通了血雨楼杀人?”

她停顿片刻,看着敏之半边面颊被窗外依稀日光照的忽明忽暗,“敏之该是晓得谁雇凶杀了人,却没有证据罢了。”

他俯身见面前少年不过十二三岁,却生的晶莹剔透,盈盈如玉。

……

黑暗之中,传来阵阵镣铐碰撞之声,这镣铐乃是天山寒冰精钢所铸,困住了一个二十七八的青年男人。男人身上遍布血痕,双颊凹陷,早已瞧不出原先的面目如何。

他身形佝偻,听见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忽然大笑起来。

“有你哭的时候!”其中一人道,这是个面孔宽正的大汉,手中拿了通红烙铁,那烙铁是端端正正一个隶书的血字。

烙铁烫入肉皮,兹拉一声,一阵黑烟冒起,大汉身后的男人几不可闻的掩住了口鼻。这人身材颀长,着朱紫锦袍,足踏虎皮锦靴,靴筒上,左右各镶嵌了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翡翠明珠。

这人生的面孔白净,却有些过于白了,仿佛从未离开过黑夜,又从未到过阳光底下承受日光炙烤。他一双烟灰色眼眸里,瞧不出半点温度,便是那烧红的烙铁,在他眼前,也是冰块一样的。

这人从朱紫袖管里,伸出一双手来,袖管蠕动,一只头顶红色鸡冠的细长小蛇探出了头。任是酷刑也没有变色的男子,在看到这条蛇后,瞳孔的惊怖之情,让那黑脸汉子也有些动容。

“你个阴人,使些暗毒诡计算的什么英雄?有本事给老子来个痛快!”他犹自逞能,却碍不过生理恐惧,裆部一片湿润,显然是吓得便溺了。

那黑脸儿汉子亦是躲的离那鸡冠蛇远远的,好像与它共处一室,都会要自己一条命一般。

“英雄,你来做。”

言毕,那鸡冠蛇迅速钻进这男人裤管里去,朱紫锦袍的男人转身拾级而上,同另两人道,“尸体烧了。”

牢门嘭一声关上,那大汉转身瞧着原先捆在这里的男子,早已没了人样儿,“这畜生,喜食人皮……它处置过的,咱看着都吓人……”

他旁边一人道,“你莫要说了,它听得懂人语。”

那鸡冠红蛇转身之际,一双晶莹绿眼仿佛听懂了黑脸儿大汉所言。他赶忙噤声,连呼吸也屏住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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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百花尽(八)

这朱紫锦袍的男子拾级而上,走到火光充盈之地,轮廓便渐渐清晰起来;他生的一张雪白面容,冰雪不侵,一双烟灰色的眼珠,即便倒映着地牢火光,也无半点温度,唇薄而紫,鼻窄而削,眉骨内陷,轮廓深邃如同番邦来人,这人披着虎皮大氅,除去斗篷之后,便露出一头鲜红发丝,衬得他本就苍白无色的面孔,妖冶无比。

任谁瞧了,都以为这是黄泉路上的罗刹,三途河边鬼修罗。

侍女接过他手中的虎皮大氅,那样厚实的虎皮,没有一根杂毛,握在手心里,直觉入骨的暖。

地牢温度可以使水瞬结成冰,这侍婢却穿着异常暴露,薄如蝉翼的羽衣丝毫挡不住雪白的胸脯和傲人的曲线,即便是下身,在那羽衣的映衬下,也几乎是未着寸缕了。

“爷。”那侍婢轻轻呢喃一声,任谁都瞧得出她两颊生春,目含情意。这男子白虎大氅除去后,露出内里的朱紫锦袍,他身形挺拔,削肩窄腰,姿态说不出的风流独绝,任是世外那些貌比萧启的公子哥儿,也没一个有他半分神采。

“你这脐下,肥了三寸。”

这男子所言,让侍婢面颊一僵。他看也没看她一眼,继续拾级而上,待出了幽闭地牢,便是在一间敞亮的书房之内,烛光充盈,墙上挂着一幅董子文的斗牛图,是为真迹。

这书房内尤等候着两人,其中有个贼眉鼠眼的中年男人,一副书生模样,手执羽扇。八字胡一偏,“在下白河县师爷王有望参见血雨楼主人。”

另一人瞧着来者是个少年人,横竖不会超过二十岁,便生了轻谩之意。这轻谩之意虽然藏在心里,却同时在脸上显露出来。无论如何想遮,都遮挡不住。

“老夫乃是……青州两漕盐运的老扛把子,人称万麻子。”

原来那个靠着贩卖器官往来药王谷与青州的万麻子,并未死去。他途径白河县时,遇到了胡老大领着的闲散土匪,兜中金银被劫掠一空不说。还身中数刀让人扔下了山岗,正逢当时王有望师爷从白河县逃出来四处流亡,救了他一命,自此二人便相携一路往西,竟也出了大雍边界。入了郑国腹地,再往西走,穿过大漠,便是传闻中的西凉女国;然而,这新郑腹地裕安与西凉女国遗踪的女儿城之间,犹有一处绿洲,此处高楼林立,城墙森严。往来客商唤此地为埋骨城;埋骨城城主不归四国之任一国所统辖,也从不救治饿死在城门前的行人一次,这便是江湖上传闻的血雨楼所在。

而万。王二人面前的青年,不过二十三四岁,却已是埋骨城的城主,亦是那血雨楼的主人,没人知道他原先叫做什么名字,又是哪里人士。只道他血雨楼杀手升级规则极为严苛,除非上一等的杀手死了一个。才会有进补。

这少年半年前尚是末等杀手,如今却贵为血雨楼主人。却不知手中染了多少人的血,也不知他究竟师承何人,竟有得这样通天的本领。若非要给他个称呼,一些老江湖人喊他做阿邪。

“青州?”阿邪微偏了头,并不理会万麻子眸中轻谩之意,“可是那个出了九岁农官的青州?”

万麻子一愣,却没想到,这人间阎王竟也晓得那青州农官一事,万麻子不清楚此事,王有望却是知道的。

“正是那个出了九岁农官的青州。”

“喔?”阿邪眉目略垂,任人也揣度不出他的心意来,“你二人此来埋骨城,所为何事?”

王有望嘿嘿一笑,“传闻阿邪少爷有通天的本事,我这兄弟便来买一条人命。”

“谁?”

“原先为祸白河县一带的土匪胡老大的性命。”

万麻子坐立不住,继续道,“不知这人的性命,要几何?”

“不要金银,我要你们同我找个人来。”

王有望与万麻子对视一眼,万麻子本就想赊欠这人头钱,听阿邪所言,心中略略宽慰,却又害怕他提出什么苛求来。

“不知道阿邪少爷想要……?”

这青年唇薄而紫,轻轻道,“听闻青州有个农官唤作顾秀,你二人在一年之内将他带来埋骨城便可,却不可捆来绑来,更不可给我一具尸骨。”

“少爷是要,我二人将那顾大人,请来?”

王有望有些想不懂了,为何是他们二人?这埋骨城城主有那通天的本领,让一个小小农官到埋骨城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万麻子并没有那么多的主意,反而应承下来,“如此你几日可将胡老大的人头取来?”

“三日。”

……

秀儿将一张四国地图铺开,见至西大漠的西凉女国处,已经让人用朱砂除去了,便问道,“敏之可曾去过西凉?”

这二人在裕安皇宫后山的龙吟阁内,也只有此地,能寻到四国地图,甚或海外之地的地图;这张羊皮地图乃是前人亲手所绘,虽然有些地点模糊了,却依旧很有实用。

龙吟阁占地千亩,气势恢宏,比整个裕安皇宫还要大上几倍。雕梁玉砌,经历朝野更替而不倒,为历代掌权者保存,有人曾言,龙吟阁内的宝物,便足以买下整个中土大陆了。

这龙吟阁穹顶之上,历朝历代留下壁画无数,其中以舞月惠筝二姝最为流传,因为阴雨天气,或是朝代易帜的时候,传闻二姝壁画便会在穹顶之上,弹琴跳舞,栩栩如生。

敏之自是从未见过这二姝显灵,可是新郑的小孩子,打小儿便是在这个故事里长大的,夜里小儿啼哭之时,乳母便会劝慰他们,“孩儿莫慌,有惠筝娘娘保佑孩儿。”

“惠筝娘娘?可是宝库里的惠筝娘娘?”

“正是那穹顶上的惠筝娘娘。”

敏之立在龙吟阁穹顶之下,随手翻弄一旁堆积如山的箱匣。

“我少时,乳母常常携我来此,后来我大哥养了一条獒犬,乳母为了不让那畜生伤了我,将之棍棒打死;那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乳娘了。”

敏之眸光黯淡,继续道,“我大哥生于帝王之家,自幼锦衣玉食,华服独宠,历来他得不到的东西,任是毁了也不会让别人夺去。”(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百花尽(九)

这一路赶来,秀儿着宋翊,刘河多方打探过,在新郑之地,敏之兄长长孙晟在民间口碑颇好,都说他事必躬亲,礼让下士。然而听敏之所言,似乎有些隐情。

“百姓都说他是个好储君,却不知他竟是这般不容人的。”

敏之不语,只瞧着穹顶上一幅美人图发呆,秀儿仰头看了看穹顶壁画,流光溢彩,那种鲜艳的润色,任是百年风雨,也丝毫没有褪变。这画上两位仙女栩栩如生,穿着轻纱质地的曼妙衣裙,青丝如云,飘散在空中引来彩蝶萦绕纷飞,其中一人,宝相庄严,莲花坐地,面前一把焦尾古琴,闭目凝神,似与天地同为一体;另一女子,身形婀娜至极,足顶金莲,仙鹤伴舞,面上覆纱,眼波如水,更是人间难见的娇媚之色。

“这便是你们郑地口耳相传的龙吟阁二姝?”

敏之信步坐在一处软垫上,笑道,“此穹顶壁画乃是前朝名匠冯会所画,龙吟阁内藏宝无数,却都没有二姝的名气大。惠筝,舞月的名字,我郑地妇孺皆知。”

秀儿放下手中地图,仔细端详了一番,“确实画的极妙,却不至于那般神乎其神。”

“秀秀不信?”

秀儿微偏臻首,重又将视线转移到了面前一副羊皮地图上,她嘴里含了个青梅蜜饯,含糊道,“鬼神之说,若非亲眼所见,如何信之?”

“亲眼所见?”敏之反复念叨这几个字,往日种种,便忽又浮现在眼前。

天觐元年,敏之六岁。乳母为了救他不被兄长的獒犬所伤,被棍棒打死后,吊在裕安皇宫午门之外,他亲见兄长站在百官朝见的高台上,寒风烈烈。一张尚稚嫩的少年容颜藏在白狐斗篷后面,他眉目皆冷,说出的话亦是如同寒冰一般,“奴才便是奴才,不听主子的话,尚不如狗。”

那一年。裕安百花凋零,凛冬重现。

初雪未霁,兄长寻他外出打猎,然而他的御马几经辗转,却是远离了侍卫仆从。在森林里迷了路。夜间狼嚎虎贲,一个年仅六岁的孩童,这样一夜过去,要么冻死在密林深处,要么与那马儿一同葬身兽腹。

敏之不记得慌乱中他走了多远,直到寒冷将意识渐渐模糊了;直到恍惚间听到乳母给他哼唱的歌谣,“痴儿莫怕,惠筝娘娘保佑你呢。”

他生于暮春时节。生平从未见过寒冰白雪。

敏之走的又累又渴,终是困在一处山凹内,再也走不动了。他意识模糊。渐渐进入了梦境一般的地方。乳母温暖的手攥着敏之的手,敏之抬头问道,“嬷嬷是带敏之去哪儿?”

乳母背脊微弯,“奶娘答应过敏之,要带敏之见惠筝娘娘,咱们新郑的娃娃。都得惠筝娘娘庇佑。”

听言,敏之头耷拉下来。蹑嚅道,“那王兄也得娘娘庇佑?”

乳母含笑道。“敏之不愿成之殿下受神灵庇佑?”

敏之不语,只由着乳母牵引,往一处白光源头走去,直到那耀眼光芒将他眼睛刺的看不见东西,光之源头,是个少女身影。

而此时,牵着他手的乳母却不见了踪影。

“敏之。”

“姐姐便是惠筝娘娘?”

那少女轻轻笑道,“敏之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不知。”

“敏之知道自己回宫后当如何说与父王?”

“敏之自己顽皮,在林子里迷了路。”

那少女言笑晏晏,携着他往密林外走,所经之地,百花盛放,凛冬将殁。“敏之可否与姐姐长居此地?”

那少女伸手为敏之整顿了脏乱的衣衫,轻言道,“十一年后,獐子崖下,莫失莫忘。”

而后,他听得马蹄阵阵,兵士交头接耳,“找到二殿下了……”

……

“亲眼所见么?”秀儿见他失了神,便没去打扰,自己在龙吟阁内游玩起来,忽然想起来敏之许诺过的事情,便有些小激动。

那些箱匣之中,尽是历代帝王掠夺的宝物器皿,可是任凭此处是龙吟阁,也只有几件桑珠的作品而已,难怪那些匠人瞧了桑珠遗作,那般惊讶不已。

“敏之,到时候这颜大家的字帖能让我拿上几份?”

她的声音让敏之晃过神来,见那少女正弯身在一堆书稿中乱翻,不由笑道,“你能拿多少便拿多少……横竖你拿了牛车来装,龙吟阁之大……也超过你的想象。”

十一年后,獐子崖下,莫失莫忘。

是你?

“啊……”秀儿眼前一亮,将箱匣里的一样东西取了出来,这是个短柄匕首,藏在靴筒里不长不短,匕首乃是龙骨所制,至于哪里来的龙骨,却不得而知了,既是龙骨而非铜铁,便轻巧许多,刀身刻着两个字,“环水。”

秀儿忽然想起那日抱环山的奇遇,那头自称阿蒙的龙便是生于环水,不由想到,莫非此物便是阿蒙的龙骨所制,因而将之从一并刀刃中抽取出来,放在旁侧,等着将来再取。

“这事儿急不来。”秀儿缓缓道,“那歹人留我一条命,指不定有什么用处呢,横竖我现在死不了,便该好好享受些。”

……

这边厢,万麻子与王有望二人刚从埋骨城出发往裕安去,沿途宿在大漠一处野店里头。这荒漠野店的,也不过是个骆驼客临时搭建的窝棚,给来往行人提供住宿而已,明日醒来那野店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

王有望手执羽扇,却是想不明白那少年阿邪缘何让他二人请这位顾大人到埋骨城去。他正欲和万麻子商量一番,只听得呼噜震天,王有望狠劲儿推了万麻子一把,这老鬼仍是不醒,已然睡得死了。

“倒是个心大的。”王有望不由笑了,“合该你们这些心大的命不该绝,想我王公存聪明一世……”

次日一早,万麻子反而醒的早些,他正欲起身寻些吃食裹腹,便见这处小绿洲内,三五个路人与那骆驼客正围聚在一处棕榈树下。

这些人议论纷纷,万麻子凑近一看,眼珠子却险些掉下来。那棕榈树下,正吊着个人头,万麻子哪里不认得这人是谁?这便是前日里,他问阿邪买的那颗人头!

他正惊诧之余,忽有苍鹰飞过,鹰爪锐利,往万麻子脑门儿就是一下,同时抛下一张系着红线的羊皮来。

“人头已取。”(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章 百花尽(十)

万麻子摸了摸光秃的脑门儿,一绺碎发让那苍鹰拉了泡鸟屎,湿嗒嗒的粘在发辫上,又有些腥臭气息,他却全然不顾这些,甚至都未曾捡块石头将那赖皮鸟儿赶走,而后从身后飞来赶走那鸟儿的石头,还是王有望扔的。

“老鬼……你五行缺心……不成?”

王有望说着,原是未曾看到棕榈树下吊着的人头。他见那肥鸟飞的远了,方快步走了过来,见着万麻子仍是杵在那里不动,心道这老鬼莫不是死了不成?待凑近人群,将左右拨开,方瞧见万麻子一张丑脸直勾勾朝着那棕榈树下。

这树下晃荡着一颗人头,黑长的发在树干上系了个死结儿。王有望虽然没跟胡老大打过照面,可是白河县县衙的告示他却是瞧见过的,因而吃了一惊,却远比万麻子镇定的多。

“这阿邪神出鬼没,千里之外取人首级,要你我两个老鬼作甚?”

他琢磨的却是这事儿,忽然猛的一扣万麻子后脑勺,“你也该清醒清醒了!”

万麻子遭这一记,方回过神来,“师爷……你瞧……”

“我瞧着呢。”王有望八字胡一偏,望着远处埋骨城所在,犹能瞥见一缕炊烟并天边血色红云,传闻在这处荒漠至西之地,便是那西凉女国,占地百万里,女儿国都城便是赫赫有名的女儿城,佳丽无数,个个都是此中绝色。王有望绿豆眼眯了眯,“还瞧什么!若是一年后咱们不能将那顾大人请到埋骨城去!这树下挂着的人头恐就是你我!”

……

容侍郎府上,便是栅栏关着的三匹骏马,也让人抹了脖子。马血流了一地,并着那车夫的尸首,瞧着十分可怖。秀儿此刻穿着裕安城士兵的衣衫,正跟随两个兵士查看侍郎府还有无活口。

她前头走着两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兵士,一人道。“小子,我二人怎么从未见过你?”

秀儿正伸手摸那车夫脖颈上的伤痕,让他冷不丁儿的一问,缩回了手来,“我是新来的。”

那二人相视一笑,说话的人几步走上前来。三五步将秀儿困在马棚墙垣之内,呼吸相闻,那车夫抱着干草的尸首就在二人两步以外的地方,犹自往下嘀着血。

“小子。”那兵士嘴里说着话,这是个十七八岁。面孔黝黑的兵士,却是裕安的贵族,裕安城内的兵,多是按着朝廷法令,到了年纪应征入伍的贵族子弟。“哥哥还有三年军期,营中寂寞……莫不如……”

他伸手就欲往秀儿身上摸去,这些贵族子弟闲来无事,有断袖之风的极多。许多人家中豢养的小厮便是供着主家玩弄。这少年瞧着秀儿面生,不然那样的姿容,他缘何会不记得。一时头脑发热,便起了非分之想。忽听一声厉喝,那兵士循声望去,便见着许洙手执长剑立在不远处,许洙其人,他自然是认得的。当下不敢造次。可一双眼睛却黏在了秀儿身上一般,“没曾想。许统领也好这口儿?”

那少年进而想到许洙乃是二殿下敏之的贴身侍卫,这岂不是说。那病娇的祖宗亦是在附近?赶忙携了方才那人,逃的远了。

那车夫的尸首,死于昨个儿夜里,血液却犹未干涸。

“你家殿下喊你来的?”

“秀秀一人行动,自当谨慎些。”

听见敏之的声音,秀儿回首一看,却是个面生的兵士,她心知敏之易了容。可是见他眸中隐含戾气,瞧着那二人遁走的方向,却不知这怒意从何而来,便状似不经意道,“这阖府众人,便是栅栏里的马,笼子里的金丝雀,都没个活口。”

“有个活口。”

敏之忽然上前,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手掌,往秀儿脸上拂去,“你这是干啥?”

许洙回身,黝黑面孔却是不自禁红了。

“方才你让那人吹脏了。”

“他如何吹脏的我?吹……也能脏?”

“容小姐还活着。”

秀儿自然也晓得,也正因如此,她早上千辛万苦将容瑾玉易了容,却仍有八分相似,无奈,她师承陆植,易容的功夫远不及驻颜术的功夫好。这数个时辰的易容,都不及敏之一张人皮面具来的有效。思及此,秀儿方道,“你这易容功夫如此惊艳,我师傅曾言,新郑有个落花宗,宗主无颜乃是他的旧交……你可认识?”

敏之一双漆黑眼睛却是改变不得,他眸光微动,“无颜师傅,正是师祖。”

“哈哈。”秀儿听言不禁笑道,“我师傅曾言,他与无颜师傅乃是平辈儿,如今你便是我师侄了。师侄,你师祖今在何处?我有件信物需要交予他。”

“裕安每月都有往返落花山的客商,我自会书信一封,将你交托的东西转给师祖。”

“可我师傅曾说,那东西要我亲手交给无颜师傅。”

“师祖性情奇异,多年不在山中,面孔千变,任谁也寻不到他。”

秀儿听言,心中有了数儿。原来这无颜其人,与她师傅老乞丐有些相似,老乞丐常年行踪不定,在域内游玩,北境凛冬时节,他在江南大快朵颐;塞外牧牛马时,他骑着最快的马,与胡儿同饮烈酒。又养得一对贴心的雕儿,浪迹江湖,好不快哉。

因着师傅所言,若非平生收了九斤这么个孽徒,他也不用有所牵挂,会更加恣意些。

“师侄啊……这容侍郎府上,可曾有何线索?我瞧着这手法利索的很。”

敏之鼻头皱了皱,“就是太利索了些。”

“半点线索都不曾留下。”秀儿足上沾了马血,踩出的脚印尽是红色,“想来要是手法娴熟的杀手或是刀客所为。”

“按着尸首身上的刀伤,这杀手大抵十余人。”

这与秀儿的猜测大抵一致,“却不知,贵国哪里可以买到十余杀手行凶,杀的还尽是妇孺。”

方才见那容夫人与妙歌的尸首,并这府上一众女眷的尸首,秀儿心中有些郁郁,她们均被除去了衣衫,死前,想是遭遇了折磨凌辱。

“血雨楼。”(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章 百花尽(十一)

车夫的尸首就那么趴在干草垛上,颈前的血液将一大片干草染得红了,那被斩杀的几匹枣红大马尸首亦是倒在血泊里,不光这里,沿着马棚到花园,再从花园到小厨房,沿途都有死去的仆妇家丁。而容侍郎夫妇并府里美貌些的丫鬟,则是死在主厅,秀儿来回转了一圈,见到那些妇女尸首的时候,不忍心看,只好硬着头皮在外头等候仵作的查验报告。

敏之在旁边与她一道,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二人是派来守主厅的士兵。

“敏之,你说……”

“嗯……?”

“这些人死于三更……可为何都在主厅呢,竟不是在卧房等处被杀?莫非那些杀手将他们都赶到了主厅才一一杀害?那为何没有留下半点线索来?”

秀儿的话引起敏之的注意,他回头看那主厅内,仵作正在勘验尸首,妙歌的尸首就在不远处,衣衫除尽,本来清秀的面容让人在脸上用铁指虎之类的兵刃划了三道,她双眼圆睁,是死不瞑目的样子。

“妙歌是个聪慧女子……如果她死前从卧房到主厅,又经历了很长的折磨才死……必会留下一些信物线索来的。除非那些杀手杀人之后,重又将现场清理破坏过……可是瞧着这些尸首,有的血液尚未干涸……足可见,杀手在咱们赶到之前不久才走,如此匆忙,哪里来的时间清扫现场?可是方才咱们一路走来,我瞧着沿途没有一点儿可疑迹象。那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什么?”

“他们是自愿来此的,来此之前,尚不知自己将要命绝于此;昨夜我走以后不久。容府上下必是来了什么客人,这客人喜食白切牛肉,所以灶间才三更半夜点起了火,台上还放着新鲜的水牛肉;而那车夫,何以半夜三更起来秣马?想来。他原本打算喂的,并不是主家的三匹枣红大马,而是那些不速之客带来的马匹,容侍郎大人与夫人将阖府众人引到主厅,想来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参议,却没想到。他热情相邀的客人,最后竟成了灭他容家满门的凶徒。”

敏之眼前一亮,唇吻翕辟,“秀秀说的极是。”

“那便查查今早出城的登记……依我看,必能寻到些线索来。”

回到客栈后。那容瑾玉还昏迷着,宋翊见秀儿回来,赶忙问起了现场种种,听闻这批杀手连府里牲畜都没有放过,不禁有些齿冷,亦是觉得脖颈上冷飕飕的。

刘江听言,赶忙道,“这些人如此危险。往后刘江便跟在大人左右为好。”

秀儿摆了摆手,“你且帮我看顾着容小姐……我自会随机应变。”

秀儿见躺在床榻上的小女孩儿,睫盈如蝶。叹了口气,“我虽不杀伯乐,伯乐却因我而死;到底我欠了你容府七八十口子的性命,自会尽力帮你手刃凶徒,还你一个公道的。”

“大人无须自责……这都是孽债。”

秀儿听宋翊这么说,并未觉得有多轻松。“你是没见到妙歌姑娘的……”

“人各有命。拖欠容小姐的并不是大人,而是那些凶徒。是那个指使杀手动手的人。”

容侍郎府上遭人灭门的事情不胫而走,这天正午过后。裕安城的大街小巷,门阀贵族里,便都晓得昨个儿夜里,容侍郎府,遭人血洗。而那个疯魔的侍郎小姐瑾玉,却下落不明,有人说是让歹人将尸首投进了湖里,有人说让歹人强行掳走的,议论纷纷,却莫衷一是的。

与此同时,裕安城郊百花尽数凋零。十余年未见凛冬的裕安百姓,并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严寒,将为这个富庶了几百年近至千年的古都带来一场灾难。

当裕安城内的茶馆正热闹,青楼门前的莺莺燕燕正调笑往来恩客,贵族的花匠们正修剪园圃之时,一丝丝寒风,夹杂着腥甜的血气,蔓延了整个裕安城,逐渐往整个郑国上空飘散开来。

敏之在宫中呵了一口气,顿时变成了一片白雾,他深黑色的眸子渐渐转冷,墙角的几支兰花在突然下降的温度里,迅速凋谢殆尽。

他听得门外有阵阵脚步声,黄门来报,“二殿下……王上请殿下启明殿中议事。”

敏之放下手里卷宗,轻启唇畔,“我随后就到。”

那黄门又急忙回去禀报,敏之沿着宫中小道往启明殿去的路上,忽然飘起雪来,他随身带着一件黑色大氅,见风转冷,便将熊皮大氅披在身上,雪花儿落在他乌黑发间,瞬间化了。

“裕安飞雪,千古奇冤。”

他忽然想起幼时在龙吟阁中,曾经瞧见的一些**手卷。敏之四岁能读书认字,得郑王长孙烈首肯,常由乳母携着,在龙吟阁看一些珍稀孤本。

裕安城的年头,远比郑国来的久远许多。此处地处西部,四季如春,早有相士曾言,“裕安飞雪,千古奇冤。”

当时敏之并不识得这个冤字,伸了伸短小的指头,让乳娘念给他听。

“嬷嬷,裕安飞雪,千古奇兔……”

乳娘放下手中针线,笑道,“这并非‘兔’字……这兔字上头有个宝盖……便是个……”

乳娘忽然闭口,连红润面色也不大好看起来。

“便是个什么?嬷嬷。”

他犹记得自己从口中呵气成冰,乳娘忽然将敏之拢在怀里,又将那相士留下的书册丢了,捂着敏之一张通红的小脸儿道,“殿下莫要问了,那不是个好字。”

“不是好,便是坏吗?”

“嬷嬷,外头下花了。”

时至今日,他犹能记得乳母当时恐惧的双眼,那是母鹿听到狼嚎虎贲的双眼,她一双温柔地浅褐色瞳子倒映着敏之白嫩的双颊,因为恐惧而双肩发颤。

“那不是花,殿下。”

“那是什么?缘何敏之从未见过?”

“那是雪。”

“雪?那便是雪吗?那是不是要有千古奇兔了?”

乳母将他扛在肩上,敏之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冰雪覆面那样凉飕飕的感觉,“嬷嬷,这花吹到脸上,便化了呢。”

他见乳母并未回答,便摸了摸乳母的双颊,“嬷嬷缘何哭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 百花尽(十二)

回忆像寒冬挂在屋檐下的冰碴子,它们化成雪花,化成乳娘脸上的泪痕,落在敏之黑色的熊皮大氅上,“嬷嬷。”

敏之搓了搓手,呵出一团雾气,“十一年了。”

他一路急行,并未撑伞。侍卫许洙身着黑色禁卫服,跟在后面。“嬷嬷教导的,敏之都记在心里。”

他黑色的身影穿越宫闱重重,青瓦红墙,衬着漫天飘雪的宫闱,如同雪山里疾驰的黑豹,那双深黑色的双眼,带着些漫不经心的,又难以揣测的莫名情意。

拨开雪雾,终是瞧见了启明殿的森森高墙。郑王长孙烈立在高台,寒风烈烈,他身畔立着个宫装妇人,说是美貌,却远不能形容这女子之美。

她额间有一处朱砂痣,肤色极白,说不出的风情潋滟。任谁也瞧不出这妇人年纪。她一张素脸绷得紧紧地,蔷薇色的唇瓣亦是抿得紧紧地,望着裕安城外依稀可见的绵山青峰,瞳孔是极其自然的烟灰色。

这妇人头戴凤钗,身上罗缎似虹,却没有一处的红有她蔷薇色的唇瓣端丽,亦没有一处白有她肌肤半分细腻,也没有一处深色有她烟灰色的瞳子深邃。

“父王,母后……”

敏之的声音透过寒风传到高台之上,长孙烈回眸,一双温和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敏之,复又将敏之的面孔与王后比较起来。遂又将王后的面孔与长子长孙晟的比较起来。

“几岁未见敏之,倒是比你王兄生的挺拔了些。”

长孙晟虽然长了敏之几岁,如今却没有敏之高了。他将一张脸藏在白狐大氅后头,偏向敏之的时候。不自在的轻哼了一声。

“不知父王缘何传召敏之。”

王后花氏轻蔑一笑,手中捏着暖手的金玉炭炉,这玩意王宫中多得是,却从未派上过用场,落雪后由宫人拿出来。因着积了灰,摸在手里,有股子去不掉的油腻感,因而杖毙了看管库房的几个宫人,甫将尸首混着血拖出午门。

花氏望的方向,便是那些宫人尸首被拖下去的方向。并不是裕安城外绵山的青峰叠翠,而是这雪地上点点梅花。

敏之的目光,一丝一毫也没有在那些尸首上稍作停留。

“容家出了事,却遍寻不到容瑾玉的尸首,是何故?”

花氏一双烟灰色眸子瞪着敏之。仿佛从他素白的容颜上,能瞧出容瑾玉的下落一般。

“敏之不知。”

“不知?”她轻笑一声,“到底是个庶出的贱种……”

她这个贱字出来,长孙烈的眉头几不可闻的皱了一下,然而只是片刻,他又恢复了那副温和相貌,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仿佛他的王后。刚才什么也没有说过。

敏之面上平静,并没有因为花氏的话语有一丝一毫的动容。他再也不是十一年前那个任人揉捏的私生子了。

郑地崇尚一夫一妻制,王后花氏乃是西凉女国尚在之时。由当时的郑惠帝许以城池十三座换来的。花氏闺名云霓,乃是西凉女国的长王女,后西凉灭国,她却因远嫁逃过一劫。

西凉女子容貌之碧丽,果然世上无双。

长孙烈性喜女色,娶妻之前的风流名声。比郑国的丝缎还要出名。当时五国王子王女聚集在西京的时候,他便因为调戏秦王爱女如姬。被现在的秦王赢非打断了一条手臂,险些丧了条命。而后他父王给他迎娶的这位女子。若单论姿容,那却是丝毫不逊色如姬的,然而嬴如其人,在四国王孙贵族心中,便如同长生台上创世女神雅加的塑像一般,已然神化。

新后彪悍,长孙烈很是收敛了一阵子。可是没过多久,他便看中了花云霓陪嫁来的侍女,这个女子便是敏之的生母。然而宫闱深深,敏之却从来不知,他亲生母亲的姓名,由着花氏所言,是个端尿桶的粗使丫头。

敏之却是从来不信,他总记得,在襁褓之中时,母亲给敏之唱的歌谣,那是乳母死前同他唱的,那歌谣讲的是大漠里的猎人,在黄沙白骨之中,挖出了一口泉眼,它的水流清甜甘洌,如同多汁的蜜瓜,又芬芳无比。那样美妙的歌谣,那样动听的嗓音,怎么会是个不识字的丫头会的?可是敏之终是没有机会知道母亲的一丁点线索,甚或是坟茔都没有。

“若寻不到容瑾玉那个丫头……容府上下,死也便是白费。”

她唇吻翕辟,丝毫不觉得自己说出的话,关乎了一家上下几十口子人命。她蔷薇色的唇瓣因此变得血红,看上去,比之石榴色而更深,反衬得面容莹白如玉,美艳不可方物。

然而敏之眼中,却仿佛在看一条毒蛇吐信。直到他王兄长孙晟开口,长孙晟与长孙烈生的极像,都是温和的相貌,然而他一双烟灰色的眸子却与花氏如出一辙。明明是带着点点浅褐色的瞳子,偏生的一丝温度也没有。

“听闻,假你之名,让几个雍国人进了裕安城。”

敏之坦然道,“王兄说的是……他们是我在大雍游玩之时结交的……朋友。”

“喔?”长孙晟轻蔑道,“王兄竟不知,你也有朋友?”

“人总有朋友的,王兄与秦六殿下交好……不也是人尽皆知的?”

“嬴楚岂是你那般商籍贱民能堪比的?”

长孙烈忽然眯起了眼睛,“他不过是姐弟相亲的怪物……你也不比你弟弟好到哪儿去。”

长孙烈犹记得当年西京之辱,与秦王赢非十分不对付。逮着能损他扁他的机会,便是在亲生儿子面前,也绝不放过。花氏亦是晓得此事,却讪笑道,“横竖那女子宁肯与胞弟苟合,也看不上你个商户。”

“那是她……”长孙烈每每想起嬴如,就像四国之内的许多王孙公子一般,心里有种淡淡酸涩之感,却又仿佛能闻到美人发间的茉莉香气,“若不是赢非这个变态不安好心,阿如缘何不会看上朕?”

他旋即朗声嘲弄花氏,“若是阿如瞧上了朕,便是你王拿三十三座城池,硬要将你塞给朕,朕也不要。”

花氏气的环佩乱响,“你与那陈堂一般,心中只她一人?”(未完待续)

ps:逗逼长孙烈圣上登场

第二十八章 百花尽(十三)

长孙烈脸上常年挂着的三分笑忽然收了回去,他眉头微蹙,“朕与那病痨鬼岂能一样?”

在长孙烈眼中,如今四国之内,秦王赢非是个变态,雍帝陈堂则是个病痨鬼,横竖这些君主加在一块儿,都没有他长孙烈半点英明神武。

“你这嘴,确实比陈堂和赢非都要厉害,可是若论本事……”花氏红艳的唇忽而扯出一个笑来,“咱们在新郑住的久了,你既然心里惦念着嬴如那个小贱人,何故不与陈堂一同,攻打琼阳?你在这里白话这些,有什么用?到底是比你眼中的病痨鬼,还要窝囊。”

这话进了长孙烈耳朵里,他竟丝毫不气不恼,反而笑道,“二十年了,若是阿如还在,你当朕会不如那个病痨鬼?她已经死了……二十年前就死了,如此劳民伤财,只为个死人……莫说是我,便是我长孙家先祖,也断断不会应允。”

他眉目低垂,眼神闪烁,任谁也不晓得长孙烈心中所想。

“敏之的几位朋友,何不引来与父王见见?”

长孙晟嘴唇微抿。

“儿臣这些朋友,都是乡鄙之人,恐不能入父王的眼。”

“喔?”花氏听后又想讥讽一顿,却被长孙烈打断了,“既是乡鄙之人,敏之何故与其交好?”

“臭味相投。”长孙晟心道,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个弟弟就是个性情古怪,骄奢淫逸惯了的王孙公子。

“父王可曾注意到,今岁大雍的棉花进口少了八成。”

他忽然提起这事儿,长孙烈心中有些不解。“少了何止八成?”

“我这朋友,在大雍青州城内种出了棉花,往后莫说八成,九成,十成。甚或咱们从雍地进口棉花都是有可能的。”

“如此说来,你这朋友倒是有些本事……”

敏之笑道,“她确实有些本事。”

“再有本事,也不过是个农夫。”花氏笑道,“你堂堂皇子,竟与乡鄙之人为伍。也真是给你父王长脸。”

“儿臣不知,母后竟记得儿臣尚是新郑的皇子。”

……

顾秀儿手里的筷子头,将面前青花碗里一只冰凉的鸭腿戳的全是孔洞。宋翊在她旁边瞧着,直觉心疼这只酥皮烤鸭的鸭腿,这气候诡异的很。夜里还温暖如春,白日里竟下了雪。

而到了下晌,这一天的白雪已然将裕安城陷入了一片雪海之中,温度骤而结冰,刚从炉子里拿出来的酥皮鸭腿,宋翊早就囫囵吃了,可是秀儿那只,任是凉了。她也没往嘴里赛一口,与那容瑾玉一般,滴水未进。

不过那容瑾玉小姐。还在厢房榻上躺着,生死不知。

“大人……天气冷了,你好歹吃些。”

宋翊瞧着那鸭腿,咽了口口水。

“你吃了吧。”

“大人,不是我想吃……是……”

春笙从外头进来,手里拿着刚出炉的一袋子烤地瓜条。这是裕安城的民间特产,她见来往的客商不少拿着此物吃食。又想着秀儿不进水米,便买了些来。这一进来。便瞧着宋翊握着鸭腿在吃,便嗔道,“少吃一只会饿死你不成?你都吃了我家大人吃什么?”

宋翊搔了搔后脑勺,无辜道,“公子再不吃这鸭腿就不能吃了……你瞧瞧,让公子戳的像蜂窝一样。”

春笙有些生气,见刘河在一旁守着,便问起那容小姐的情况。刘河只摇头叹气,“恁大的变故……便是个成年人,恐也难以承受。”

“我管她是谁?死的还是活的?只要她的事情,不要影响了我家公子的清净便好……来日咱们几个就要回青州,她这事儿,本也不该咱们管……”

“春笙姐。”宋翊将鸭肉强吞下去,哽咽道,“话虽如此,她也忒可怜了些。”

“可怜?这天下可怜的人多了去了,恁的咱就要管她的闲事?”

秀儿偏首,沉声道,“咱们没几天便要返程,这事儿便不好办了。容小姐留在此地不安全的很。”

“公子还想带上她不成?”

“我确实想带上她,我若不带上她,她指不定活不过月末,到时候……这让裕安百花凋零的冤案,便坐实了是个冤案。那些人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难道不该,血债血偿吗?”

“便是血债血偿,那也是容小姐的家务事,咱们……怎么说都是外人……”

“你错了。”秀儿淡淡道,她的话让春笙一愣,“自从咱们昨夜里进了容府,便不再是外人……咱们与容小姐,如今可是那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损皆损。”

春笙掩口,瞳孔放大,惊恐道,“这是为何?”

“有人在暗中瞧着咱们的一举一动,我却不知,他留着我这条命做什么?”

“公子,这裕安城中不安全的很,天气也古怪,夜里还是春天,今儿竟下了一天的雪……外头的相士在街口呼喊着,裕安飞雪,千古奇冤……说的便是容侍郎府上的案子吧……公子,这事儿古怪的很,咱们莫要沾了腥儿,赶快回青州去吧。”

刘江不知何时从房中退了出来,他拿了块麂布将随身的宝剑擦了擦,锋芒毕露。

“你却没听懂公子所言?”

春笙摇头。

刘江继而道,“咱们如今与里头躺着的那位小姐,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昨夜里凶徒入容府杀人如入无人之境,你真当没抓住凶徒之前,咱们几个能活着出裕安城?”

他这话,引得宋翊手里的鸭腿脱了手。

“若当真如此,我……我拼死也要护公子周全。”

“我也是……”

宋翊瞧着春笙和刘江都赌了誓,蹭了蹭油光锃亮的嘴丫子。“你二人别尽想些死的,咱们不还没死嚒,快想些活的才是正经。”

“他们不杀咱们,必是有缘故的。若是我晓得这个缘故,自然相当于抓住了他们的把柄一样。”

听了秀儿的话,春笙悬着的心松了松,“这么复杂的事儿,奴婢不懂……咱们都是外地人,对这些杀手有什么用处?要说,他莫不是觉得我家公子生的好看,才留了咱几个一条性命?”(未完待续)

ps:今天作者有点儿神志不清,感冒了……有点儿痴呆啊摔

第二十九章 百花尽(十四)

“你当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与那鬼医任天愁一样不成?会仅仅因为一张面孔肖似,就随意决定别人生死?”

宋翊将嘴巴抹净,团了团袖子,“自打小的跟了公子,别的事情瞧得不多,唯独这因为一张面孔便生死人命的事情遇到了不少。我师傅曾说,人活一世,许多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独一张面皮。”

秀儿觉他说的有理,若非因为这一张面皮,胭脂如何会招惹那松阳纨绔赵大公子,又怎会平白损了一条卿卿性命?若非因为一张面皮,顾大牛他个打猎的后生,怎么会有机会一步登天?若非因为一张面皮,那鬼医任天愁何故疯魔十数年,终是闹的人无人心,鬼无鬼态?

“你师父这话说的极是。咱们活这一世,许多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无外乎这一张面皮而已,有人死也是为了这一张皮,活也是为了这一张皮……殊不知,皮虽重要,焉如骨兮?”

“公子倒是看得通透。”宋翊道,“若是小的也生的同公子一样,折玉一般的人物,那这皮确实不重要;可惜小的生的却是那牛丸一样的人物,这眼鼻口舌耳也是老天爷看着心情,随意给的。”

春笙听他说的好笑,心中郁结不由解开了些,“你若是牛丸一样的人物?姐姐便是牛肉包一样的人物。”

秀儿听他们说的好笑,亦是扯唇笑了笑,“旁的不说,你这话说的倒是有些根据。”

春笙一张包子脸儿皱了起来,“我家公子旁的也不听。就听着自家丫头的笑话。”

“嘿嘿……咱们几个,春笙姐生的像牛肉包,宋翊生的像牛肉丸,那刘江便生的像头牛一般。”

他突然头上一暗,被一片巨大的阴影遮盖下来。“刘……楼……捕头……”

“容姑娘醒了。”刘江淡淡道。黝黑面皮上顶了两个黑色眼圈,他守着这容瑾玉,已经半天没合眼了。刘江做人执拗的很,秀儿叮嘱他照看容瑾玉,他便几乎不曾合眼的盯梢着,虽说人脑袋榆木疙瘩木纳了些。可是人倒是极好的。

“春笙,你端些肉粥进去,我同她说两句话。”

春笙撇了撇嘴,“那公子不吃了?”

“我同她说完话再吃。”秀儿捋了捋衣衫,“你多煮些。我待会儿吃些剩的。”

春笙将桌上的碟子,碗筷收拾妥当,又扯了宋翊一同下楼,“你且将那砂锅端着。”

宋翊应声将放凉的砂锅端了起来,里头的粥羹凝结成了乳白色的冻状物体。这一端起来,便晃荡了两下。

“这鱼粥动也没动,若是放凉了,那腥膻之气如何能吃得?”

“那便给容姑娘备些牛肉粥。牛肉包。”

春笙听言,又忽然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待想起来方才秀儿喊她牛肉包。一张包子脸皱了起来,宋翊劝慰道,“公子跟你闹着玩儿的,你不过脸儿圆了些,生的却是好的。哪里像我?”

春笙将抹布往盆里一抛,嗔道。“我为何要跟你比?你那大脑袋生的就跟竹签上的牛肉丸子一般。”

又是一阵嬉笑,秀儿却抬步进了卧房。见窗边影影绰绰立着个**岁的小丫头,面无血色。长发齐腰,她心中暗叹了口气,那容瑾玉却忽然道,“瑾玉平生从未见过落雪。”

“我也有所耳闻,裕安城内十数年未下雪了。”

因着秀儿租住的客房离街头很近,那相士的话便七七八八传进了卧房里头,瑾玉醒来有些时候,那句“裕安飞雪,千古奇冤。”一直在她心头萦绕不去。

“老天不公,我容家世代耕读,何时做过半点伤天害理之事,为何落得个如此下场?”

“这便是命。”

“命?”容瑾玉偏头,牙齿将下唇咬的破了,“呵……”她忽然狂笑起来,那声音如杜鹃泣血,连守在外头的刘江都不忍去听。

“谁欠了你的命,自去讨来。”

容瑾玉双目圆睁,讷讷道,“讨来……”

“如今便是你随家人去了,也不能为他们雪冤,反是让仇人快意;只要你活着,总有一天……会查到杀害你父母亲族的凶手……”

秀儿没有说出口的是,杀害她父母亲族的凶手,恐是在那裕安皇城之中,安逸的很呢。

“那我如今……该去哪里?”

“你若信得过我……我为你削发易容……明日便随我返回青州去,如今容家势单力薄,阖府就剩下你这么个活口……在这裕安城中,便如同老虎口中的肥肉一般,真是一时半刻也多待不得。”

“削发……?”

她眼神涣散,忽然拿起桌上的一把红柄剪刀,顺着齐腰青丝剪了下去,发丝随风飘散,落得一地。

“容瑾玉这条命……自此便长随公子左右,来日若能助瑾玉报仇雪恨……瑾玉定当……誓死为公子效力。”

……

敏之打了个喷嚏,经过露台的时候,微风带来一阵凋谢的百合花香,那花儿瘦了寒冻,瞬间便枯萎凋零了。橙色的花粉伴随着席卷而来的雪花,飘进敏之耳鼻里头。

“公子爷当加件衣裳御寒了。”许洙在他身后三步缓缓说道。

“御寒?棉服加身,可御身寒;心寒却如何御?”

许洙顿了顿,“公子爷不妨去见见顾公子……”

“此时去寻她,平白给她添麻烦罢了……走,去龙吟阁瞧瞧。”

时已入夜,龙吟阁的宫人已经换班三次,掌灯的太监瞧见敏之一身黑熊皮大氅大步走来,赶忙迎上前去。

“二殿下深夜来此……”

敏之双眉微蹙,佯怒道,“我来此所为何事,还要与你相知?”

他并未搭理那掌事的太监,推门便进了阁子。九曲之后,进了龙吟阁主殿,那殿门让敏之大开,风雪飘入,黄门却是没一个赶来拦着的,都在外头呼呼喝喝,“殿下不可啊……没有圣上手谕……”

许洙在外静候,腰间佩剑寒光一闪,这些太监便知趣噤声。

“我家主子是什么样儿的脾气,你们几个是新来的不成?”

敏之缓步走到穹顶壁画之下,秀儿上回展开的羊皮地图还好端端放在那里,他叹了口气,忽然仰头去瞧那穹顶之上的仙姝壁画,只见这舞月惠筝二位仙姝,此刻却并非常态。

惠筝盘坐在地,面前琴弦已断,一双端丽无比的眼眸,流出了血来。而那舞月仙姝,却不知去了哪里。

敏之心中震撼不已,忽然听得一阵轻轻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 百花尽(十五)

敏之向那声音源头望去,这足音奇怪的很,说是轻,却也不轻,能听到明珠坠地的噼啪之声,敏之会意,晓得这天下无二的声音来自他兄长那双天下无二的翡翠底虎皮锦靴。

这锦靴的技艺失传已久,而其中最为名贵的一双锦靴因缘际会让长孙晟得到,他每年寒冬,总有几天要穿这双鞋子。靴底明珠缀饰,却从不磨损,打滑,然而制造这种珠底鞋的工匠早几年便因为大漠缺水,举族外迁时遇上了风暴,阖族没有一个活口留下,那制造技艺自然失传了。

“王兄。”

“夤夜时分,你来这龙吟阁作甚?”长孙晟语气不善,倒也没有多想。敏之自幼便喜欢往龙吟阁经卷楼跑,他也不是不知。然而他现下在经卷楼查阅典籍,看着敏之,便浑身不自在起来,那种不自在,如同白狐大氅雪白狐狸毛都倒长了一般,也不是特别的不自在,也不是如鲠在喉,却总想着除去他,心中的声音也告诉他,除去他,你便会舒服一些。

“臣弟特来瞧瞧,裕安上回飘雪是个什么时节?”

长孙晟肖似长孙烈,然而那双烟灰色的眸子,并他母亲的绝色容颜多少在他脸上留下了丝丝痕迹。他面庞圆润,眼如星子,若是不动不笑,便似个冰人;若是动了笑了,反而如同春风拂面,两极分化,诡异的很。

“天觐元年,你六岁生辰的时候。”长孙晟忽然道。

敏之心里有些奇异,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事儿,确实是天觐元年。他如何会不记得?

他还记得,天觐元年,乳娘让面前这所谓‘王兄’吊死在午门之外,他犹记得王兄当年说过的话,也记得密林深处那场梦。

“那一年。我本以为你在象林走失后,便再也回不来了,没曾想……我却不知那一夜发生了什么,你竟能平安归来。”

长孙晟语气平静,仿佛说着与自己丝毫无关的事情,“此次裕安大雪。相士皆言是有奇冤难平……容家的事,你以为是我做的?”

敏之躬身道,“臣弟不敢以为。”

“不敢……?”长孙晟唇畔牵起一个诡异弧度,他突然笑道,“我如今成了四国的笑话……大婚前夜出了那样的事。你当他们都死绝了,便没人会将事情传出去……”

他将自己摘的一清二楚,仿佛那个杀死暖阁侍卫并一众当事人的,不是他长孙晟一般。自然,百姓或许不知道,百姓都以为长孙晟勤勉爱民,更尊称他为新郑的安源公。

安源公的名头来源于前朝惠文帝六子荣源,其人德才兼备。乃是当世的圣人,能引得百鸟朝圣,百兽臣服。

“莫说是你。便是父王母后,也以为是我做的。”

敏之眉头微动,心中怀疑到,他做过的,没做过的事,从不为自己辩称一句。如今这般模样,莫非那事。并非他所为?

“我比谁都想查出此案疑凶,食其肉。寝其皮,剜其眼……”

敏之沉默,他说的话倒也在理。以王兄残暴的性格,凶徒没有找到之前,也许真的不曾将那批知情人处死。

可是既然非长孙晟的手笔,大喜之夜,到底是谁对上官虹做了那样的事,而后,又是谁的手,将这些知情人一一杀了?

……

西京质子府里,从西京王宫葳蕤殿来此处伺候的一众老仆,都聚在暖炉周围,其中一个生的丑陋些的粗使仆妇轻言道,“自打下了初雪以来,咱们西京城里枉死的大人,没有五十,也有三十……”

原来这些人聚在此处,不知是谁,忽然提起了西京官员连续枉死的疑案。

“京兆尹大人都递了折子让圣上去先庙祭祀了,都说是鬼神所为。”

“何时这鬼神把咱们质子府里这位主子一并带去才好呢。”

“两国打的不可开交,他却镇日里青楼赌坊,饮酒作乐,半点不惦念秦狗,倒真似咱们大雍养出的一条好狗。”说话的门牙外凸,大笑道。

他这话突然让个黑脸儿粗工拦下了,那人睁着一双死鱼眼,“多亏质子不在府上,你这话说出来,有几条命好活?”

嬴楚从榻上起来,他凤眸低垂,手中提了一壶桂花酿。那是个空空如也的酒瓶,他猿臂伸长,将个珐琅酒壶随手扔到了地上。这画室生了炉火,里外是七层暖帐,朦胧之间,可以瞧得外面有个女子,衣衫单薄,在飘雪的湖上,盈盈起舞。

嬴楚翻身,晃荡两步来到七重暖帐之外,离了那猩红毯子枣木炭炉,一丝凉气钻进他衣襟里,他伸长手臂,将唇畔一丝酒水轻轻拭去,瞧着那些赏舞的王孙公子,为这望月楼花魁的舞姿倾倒不已。

这西京城望月楼的美人,花翩鸿乃是个中翘楚,她不仅容姿绝色,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称绝。然而这样一个水做的袅娜美人,谁也猜测不出,十余年前,她同那些逃难的穷苦百姓一起涌进西京城时,是怎样的衣衫褴褛,食不果腹。

“与其说是花做的美人,不如说是钱做的美人。”

他忽然笑道,“这样一个美人,都以为是天生的美人,却不知教她琴艺的师傅一个时辰便要百金,而她书画用的笔墨,都是灰山的苍狼毫……便是日常饮用的茶水,也非得是云山的雪雾不可。这才养的出一个貌比花娇,体带异香的佳人……”

他这话引得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清脆笑声,“公子说的不错,可是这世间,哪有女子不是娇养出来的金贵呢?莫说咱们望月楼乃是风月场所,这红姑娘个顶个活的不比那些大家闺秀滋润?”

说话的女子一身红衣,寒冬腊月亦是露出一片雪白胸脯,惹人遐思。

“公子虽这么说,恐翩鸿姐姐却不答应呢……她曾言花氏女眷的精致碧丽,那可都是天生的……”

“翩鸿迂腐固执了些……你却……总是聪明过了头。”

红衣女子杏眼圆睁,娇嗔道,“聪明还不好吗?妾久已为,聪明便是最好的。”

嬴楚扯唇笑道,“聪明虽好……然而这过则是蠢……反是不聪明了。尚不如那些瞧着不聪明的。”(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章 百花尽(十六)

这女子脸上半点恼怒情绪也不见,不过张口无言,忽而笑道,“公子如此是笑话虹霓生的蠢喽?这世上的男人女人,有几个比得我家公子聪明?在公子面前,便是说虹霓蠢钝如猪,那也是好的。”

嬴楚俊脸微沉,半边面孔遮挡在长发之内,只余了半边,就着烛火晦暗,让人辨不清他正在琢磨什么。忽听得三声鹧鸪号,嬴楚启唇道,“事情办好了?”

不知何时,房间内突现一个诡异身影,这男子身材高大精瘦,周身黑衣,一双眸子灿若星子,却将大半个面孔遮挡在黑色纱布之下,白日黑夜都蒙面行事,“出了变故。”

嬴楚脸色一沉,那红衣虹霓赶忙噤声不语。

“你最近,倒是常出变故。”

“禀公子,确系将夜办事不利。”

嬴楚嘲讽道,“你却说说,是何变故?可是我琼阳七位之首,又瞧上了裕安哪位贵族小姐?”

将夜面红如血,支吾道,“并非如此,裕安下雪了,道路结冰,恐货物不能按时抵京。”

“喔?”嬴楚奇异道,“裕安十数年未经凛冬,怎么突然下雪了?这倒是奇了。”

“裕安城中相士皆言,裕安飘雪,必是有千古奇冤。”

“冤?”嬴楚咬着个‘冤’字,念了两遍,“若是老天爷当真有眼,这四洲土上,岂不早就白雪遍地了?你且将货品稳住,待雪化路开,再上路不迟。”

“还有一事。”

“你且一并讲来。”

“雍帝封赏的那位九品农官,如今擢升五品掌农的顾大人。与郑皇子长孙敏之交好,此时正在裕安城内,此人甚得长孙敏之青眼,还因此入了龙吟阁之中。”

“长孙敏之。”

嬴楚忆起少时与这位皇子曾有的一面之缘,彼时秦雍未战。秦王却已经属意将他送到大雍为质,因为当时秦国经受了整整六年暴风雪,草场颗粒无收,牛羊饿死无数,武士无力打仗,唯有与大雍或新郑交好。才能以每岁的朝贡勉强度日。比之新郑,大雍则离琼阳近得多,如此一来,他便被送往大雍,自此多年。

长孙敏之他仅有一面之缘。那是郑王谴二子来京之时,那位敏之殿下因着嫌弃雍王宫厨子手艺不佳,国宴之上,将酒饭一并打翻,让人瞧着,多少是个纨绔,后听他兄长长孙昱所言,这位皇子乃是庶出。脾气性情都古怪的很,却独得长孙烈青眼,锦衣华服。未尝间断,又闻言是个容貌绝佳的翩翩贵公子,吃喝玩乐,无一不精。

“他前岁里就曾来过雍地,许是……碰上了。”

嬴楚有些感叹这个所谓顾大人命倒是好的很,“他二人成得什么气候?如今多半个新郑都在王后手中。而王后又是这世上最瞧不起长孙敏之的人,至于那个农官。不过尔尔。”

虹霓在旁听着,忽然笑了。“公子所言极是。早闻那顾秀生的不似人间之人,而那二皇子亦是风流寡性的名声……依虹霓来看,这二皇子与那顾大人,想必是有苟且。”

四国之内,豢养娈童,喜好男风的贵族本就不少,若说是其他人,嬴楚还要预先掂量掂量,若说的是长孙敏之,他却信了三分。

……

风雪之中,马车走的极慢,秀儿沿途又购置了两匹马,三马共行,才堪堪抵得住这漫天的风雪。

一个形容普通,面无血色的少年坐在布置暖和的车内,面色郁郁。他发梢不齐,是自己用剪刀一下子削去的。马车渐行渐远,待出了裕安界,那少年忽然掀起车帘瞧了瞧外头,裕安城门让风雪遮挡的完全不见,唯独王城龙吟阁上明珠闪烁,犹能瞧见一点。

“爹,娘,他日阿玉再回裕安之日,便是为爹娘雪冤之时。”

“这世上身负血海深仇的人多了,不差你一个。”宋翊这么说时,漫不经心,“我生时便不知父母是谁,若不是得我师傅可怜,早就喂了狼。那年大旱,江南江北不知死了多少黎民,你是个贵族姑娘,再不济,也曾享受过富贵荣华,再不济,也曾承欢爹娘膝下……这世上孤苦之人中,你却不是最孤苦的……”

秀儿手执经卷,“小棺这两句说的倒是在理儿。”

这车内舒适宽敞,刘江里外裹得严严实实的在外头赶车,连马儿身上,也披了棉絮,沿途本来经过的村落野店,此刻多也打烊了。自新郑往青州去,只这一条道,刘江终是在迷眼的风雪之中,瞧见个荒村野店,是支了幡,亮着灯的。

他将马车停下,立时去叩那门扉,敲了几声,方听见依稀脚步声传来。而后,掌柜兼伙计的帮着牵住马,将几人往店里让了让,这棚屋极矮,也不过是不漏风而已,角落里生了火,方显得暖和一些。这样的条件,亦是提供不了住宿,仅有些粗茶淡饭,温热水酒招呼来往客人。秀儿甫入店内,率先瞧着角落里坐了个老者,那老人背脊微弯,缩在角落里头,迷迷糊糊的往嘴里头灌些酒水。

“我等还要赶路,酒水便免了,多上些实惠吃食。”春笙里外吩咐着,那荒村野店的掌柜见了春笙这么水灵灵一个大姑娘,他黑紫面皮几不可闻的红了红,说话都打了哆嗦。

秀儿忽然道,“那老者的酒葫芦,你将他灌满,他今后的酒钱,你且算算,都算我的。”

秀儿从袖管里取出个金锭,交给那掌柜的十七八岁少年,这少年眼前晃了晃,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

“好好好……”他慌不择出,拿袖子蹭了蹭板凳,“贵客且坐。”

“光吃酒水哪行,若我等走了,你为他买几斤牛肉来吃食吧。”

春笙瞥着那金子让掌柜的小心藏在衣领里,不由笑了笑,“你却仔细些……若是不放心,我与你换成银票可好?”

这少年反而笑了笑,“姑娘这就不知道了,咱们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如何能用哪些银号子的通兑银票?”

春笙又道,“大人……你对个老乞丐那样好作甚?”

“我师傅曾言,做他弟子,瞧着宇内丐界中人,当善待之。”

她说完,那老者昏聩眼神忽然一亮,门户大开,风雪带进来两个男人。为首的啐了一口,骂道,“伙计你是聋了不成?爷将你这破门都快敲烂了,你却半点没听到?”

宋翊正在一旁吃着热乎馒头,直觉这声音耳熟的很,转头一看,虽然万麻子际遇不好,鬓染风霜,他却是认得的,支吾道,“麻子……叔……”

王师爷瞅了瞅宋翊,又转首去看秀儿等人,也是愣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章 风雪客(一)

王有望看着屋内几人形容,心下计较起来。万麻子却是没有多想,撩了下摆便要坐下,伸手去够宋翊面前热乎乎的馒头,“你小子何故在此?闻你跟了知府孟大人去青州富贵了……”

王师爷手中羽扇已是让风雪吹成了八瓣儿,徒留一具扇骨,这扇骨呈八爪型,锋利异常,不似寻常树木,兽骨所制。

万麻子见面前有些温热酒水,也不避讳,对准壶口就大肆灌了起来,待烈酒入了心肺,回暖之后,他拿脏的发硬的棉袍袖口摸了摸嘴,“棺材仔,你不是跟着那个孟大人吗?听闻他与那青州掌农顾大人是交好的……我同你说件事,你为我办来可好?”

他正欲开口,忽觉后脑勺一阵刺痛,原是王师爷用那龙骨扇一巴掌扇在了他后脑勺的发辫上,勾起了几绺儿头发,“列位莫搭理这老鬼!吃酒吃得多了。”

王师爷干笑着,八字胡抖了抖,“简直胡说八道!”

宋翊睇了一眼秀儿脸色,默契道,“麻子叔且说说,是要我做什么事?”

万麻子晓得王有望的厉害,此刻不便再言,终是让王师爷堵着嘴打量了周遭众人一番。那十一二岁的少年,虽然穿着平平无奇,却仿佛会发光一般,将个矮墙下脏破不堪的荒村野店照的蓬荜生辉。他瞧着这娃娃一双兔子眼,竟有几分眼熟,却委实想不起来了,趁着王有望松手之际,勉强道,“小公子可是青州人氏?”

春笙见这两个老头儿。生的口歪眼斜,甚是丑陋;万麻子生的凶戾,王师爷生的奸邪,便有些不待见,“我家公子哪里人需得你们知道?”

就这么句话的功夫。王师爷心里画了魂儿,怎的这丫头竟是西京口音?那他方才所想,岂不是一场空?

秀儿见那师爷模样的老头儿眼神变了三变,虽说不晓得这二人为何事而来,可看他二人这副形容,外加那副鬼鬼祟祟的模样。也知道,必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情。又想起方才万麻子不甚脱口而出的几句话,便知道,恐这二人寻她是要有什么麻烦。

这荒村野店的,有刘江刘河在侧。她倒是不惧。而那师爷,明摆着有几把刷子,秀儿玩心大起,便顺势道,“不知二位爷寻顾大人何事?我等乃是裕安的药商,此番也是去寻那青州的顾大人。”

王有望手中一松,抱拳道,“公子贵气逼人。想是家中做着大买卖的。却不知千里迢迢,去寻那顾大人作甚?”

秀儿从背上锦囊掏出一小把粉末来,凑近王、万二人。“听闻顾大人在青州种出了桑麻,我新郑邳州的水土与青州最为相似,不知能不能种出这样好的山药来。”

那粉末呈乳白色,略微发黄;万麻子好赖不计也是半个药行掌柜,自是闻得出,这是上品山药碾磨的药粉。王有望将信将疑的打量着秀儿。见他面色如常,说话更是连个磕巴也不打。不带一点儿口音,却领了个西京来的丫鬟并两个罗刹一样的护卫。还有个小厮像个傻的。

他干笑两声,“公子莫要扯谎了,我王公存虽然未曾见过许多世面,却也晓得,公子必不是个药商。”

秀儿被识破并未惊惶,反而笑道,“先生慧眼。”

这二人一来一往,打些哑谜,让周遭几人看不懂了。

她淡淡笑着,人畜无害,却让王师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先生,方才那山药粉可还好闻?”

她在矮房内踱着步子,那伙计在灶间烧起了火来,揭开一口大锅,屋内顿时氤氲了一层热气。

“先生可晓得,这西疆蛊人,将蛊虫养在药粉里头,若是被人闻去了丝毫,那蛊虫便在他颅腔内搭起巢穴来……”

她每说一个字,万麻子都觉得心往下一沉。

王有望忽然哭了,这么几个后生见个老者突然嚎啕大哭,纵然有些不待见他,也有些过意不去。

“我王公存……与公子素未谋面……你为何要……害我?”他说着哭着,以袖掩面,将腋下一颗藏好的洋葱狠抹了眼睛两下,再抬起头来,一张丑脸已是红肿不堪。

鸦雀无声,那角落里老人手边的酒葫芦忽然倒了地。溅了一地酒水,氛围说不出的诡异。

“你二人若不说出此行目的,待那蛊虫钻脑,可有的受,现下迎香穴是否有些刺痛了?”

万麻子也是有些慌了,“棺材仔,你且劝劝你这位朋友?怎的菩萨一样的相貌?蛇蝎一样的心呢。”

棺材仔摊了摊手,哭丧着脸,“麻子叔当俺不想劝?若不是受他蛊虫控制,我缘何连公差都不做了,千里迢迢来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王有望本是诈和,又听得棺材仔这么说,心里咯噔一下,不由信了三分。他城府深,却不代表那万麻子也是个有城府的,果然,王有望还来不及阻止,那万麻子自觉迎香百汇几穴瘙痒无比,不由信了七分,赶忙道,“我二人打大漠埋骨城来,受埋骨城城主阿邪所托,要将青州掌农顾秀大人请到埋骨城去。”

万麻子连个磕巴都没打,气的王有望急火攻心,险些背过气去。

春笙却是愣了。这一屋子人,除了秀儿之外,都未曾想到这二人竟能交代出这样诡异的事来。

“这什么阿邪的,寻个农官作甚?”

“我二人也不知。”

那万麻子见反正都交代了,便顺势把二人如何到的埋骨城,前因后果通通交代出来,“公子现下可否赐解药了?”

“此物没有解药。”

“你个后生!……”万麻子撸起袖子,就想去抽身后的砍刀,忽然听秀儿徐徐道,“松阳县万记药铺的掌柜,咱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我估计你是记不得了。”

“你是谁?”

“我方才给你们闻的,就是山药粉而已,你却忘了,山药本就让人皮肤发痒,刚才那些瘙痒异状,多是些心里作用罢了。我没怎么吓唬你,你便将事情和盘托出,这能怨谁?”

“唉……”万麻子被王师爷猛的推搡了一下,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大人好计谋。”那王师爷亦不哭了,将洋葱顺手一扔,撩了下摆,取了宋翊碗中一个尚有余温的馍馍,“大人小小年纪,这等心性,这等手段,难怪十八个州郡里,连月死了八十几个官,大人却越活越滋润,甚还升了官。”(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章 风雪客(二)

“嘻嘻。”秀儿抿嘴笑道,“胞弟进省城考学之时,途径白河县,听闻白河县衙门遭盗匪胡麻子血洗,阖府上下,唯独跑了个师爷……本官特特查探了那师爷名讳,与先生一般无二。先生是有大智谋的人,顾某这些雕虫小技,却让先生笑话了。”

王有望听这公子上来就把自己身家姓名都报了出来,不由有些讶异,又听他所言,与那缉拿胡麻子的厚生是兄弟关系,便顺理成章联想到,“大人……就是顾秀大人?”王有望咋舌。

“先生乃是先帝十七年的状元,后反王陈达作乱,若非先生藏匿到白河小县做了个无品级的师爷,如今还不定颠沛到哪里去呢。我爹爹常说,这闹市之中,才有大隐。”

“不敢当。”王有望见秀儿行事均是客气,方才那一箭之仇便也忘得干净,他与万麻子不同,趋利避害的本事简直天生的一样,“想必这样的话,以令尊的才学,却是想不出来的。”

这二人一来二去,说出的话没几人听得懂。秀儿长睫如蝶,低首摆弄了一番自己袖口的兰花刺绣,“这人若生的太过聪明,倒也未必是好事,还要看命……”秀儿忽然笑了,露出一口皓白牙齿,“若是先生往后都跟着万掌柜行事,怕是到不了关卡,这条命便要交代在路上。”

俗话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王有望自诩聪明绝顶,却到底是个书生出身,这一路野兽山匪众多,他到底没有万麻子双刀的两把刷子。是故依附着他,也等着进了大雍城邦,将之一脚踹开。秀儿这样了解他的心思,老头儿心里不怒反笑,“若是白河县里枉死的那位爷听我半句劝。有顾大人万分之一的机灵,恐也不会与他那些貌美姬妾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了。”

“先生乃是高人,却没有个明主。”

王有望心思一动,这顾秀莫不是要招他做幕僚?他这一路走来,风霜雨雪的,若能投在顾秀门下。看着他如今这般受圣上器重,想来有自己辅佐,来日出将入相也未必不可能,到底读了一辈子书,总还想着在暮年之时。能够咸鱼翻一把身吧。可是秀儿半点意思也没有,只是站得离王、万二人半步远,将药囊里的柿子叶取出来泡水喝,他眉眼低垂,瞧不出一点喜怒。

如此鸦雀无声,足足过了半个时辰。

“顾……大人。”王有望磕巴道,挤眉弄眼的,总以为对方会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不知师爷还有什么事儿?”

“王公存虽说不是董生。吴公那样的高人,却也不差,老夫自问。当今世上,便是那龙允,博古,也比不得我……”

“先生所言,莫不是想做顾某的幕僚不成?”

王有望老脸一红,他却是个混的。读书人的才学有,傲骨却半点没有。“大人猜对了。”

“那先生恐怕要失望了。”

“何故……?”王有望不解道。“当初博古自狱中出来,便请过老夫入朝堂……”

秀儿没让他继续自己的光辉事迹。淡淡道,“先生徒有才学,却并无忠心可言。先生辅佐白河县县太爷时,独独自己一人跑了出来,是何故?纵是秀有意任用先生,却自认,没有那个命。”

那万麻子嘴里塞了吃食,听言劝道,“你个后生机灵是机灵,却不如这老儒滑头!你将他带在身侧,哪怕做个长随也好的呢!”

王有望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这老鬼少说两句,你能死啊?”

万麻子吧唧吧唧嘴儿,“能疯。”

秀儿将茶盏放下,看着那明澈的柿子茶,几片碎叶飘在晶莹茶水上头,她忽然轻轻道,“先生若想做顾某的幕僚,也未必全无可能。”

“大人是想?试试老夫才学?”

“先生确实是当世人杰。如今秦雍交战,萧家大郎战死沙场,凉州关失守,先生若能料准未来三年的三件大事,三年之后,若顾某这条小命尚在,必将重用先生。”

王有望一愣,笑道,“如今这战乱年头的,莫说三年后你在不在,若是明年今日未将你带到埋骨城与那城主阿邪相见,恐我这把老骨头便要荒山喂狼了。”

“明年今日?顾某恐去不得那埋骨城,不过听万掌柜所言,这城主却不是个不近人情的,不若顾某书信一封,将这一年之期,延至三年……三年之后,再与二位先生一同前往那大漠至西,埋骨城如何?”

王有望眼珠子转了转,觉得这主意利索也行得通。那阿邪行事诡异毒辣,却这般敬重顾秀,想来他是有些什么本事,当下从怀中取出一支秃笔来,这笔头的兔毫不剩几根,却沾水就能写出字来。

他笔走龙蛇,写的飞快,让人瞧不清写的是些什么。

待完成之际,将那三张字条一一折好,交到秀儿手中。“你这后生,聪明的很,什么也没付出,便硬是讹走了老夫三件事情,老夫走后,自会在青州一带定居,若三年之期到了,还望大人以敬天礼再请老夫出山。”

秀儿轻轻一笑,这荒村野店的矮门被风吹的大开,摇摇欲坠,王、万二人的身影亦是消失在漫天雪色之中,不过片刻功夫,便已不见。春笙回身关上门,好奇道,“那龟丞相给大人写了些啥?”

秀儿不语,只一人将这三张字条小心展开,后又就着那白蜡烧了。火光照亮她温润面庞,将字条上的笔迹一个个焚化成灰。

“若边关再失三城,萧氏必受株连;”

这说的是太尉萧氏,如今凉州关萧家已经折了一人,二郎三郎均在边关打仗,却不知王有望是怎么揣度出,圣上心中已经不信任萧家的。

“有女翩鸿,花氏遗珠。”

“若秦賊攻下京城,帝必然西行迁都,大人当速至甘州白马原,必有机缘。”

秀儿将此三件事在心中记下,那漫天风雪将柴门又吹散开来,这下是彻底摧毁了这荒村野店的门户,那伙计从灶间奔将出来,又顾不上一锅稀饭,忙的焦头烂额。

……

三年之期不近不远,可新郑这样一个原本四季如春的国度,却至此蒙阴了多年的风雪,以致千里不留行,黎民失所。而秦兵势如猛虎,连连攻陷大雍数座城池,萧家二郎战死后,雍帝陈堂震怒,削去萧太尉职权,交由屠氏协理。而萧家三郎萧启,自领精锐三万,于北方抗击秦兵,雍帝数次传召萧启回京,他皆未归,雍帝震怒,关押萧府上下众人,便是京中有名的上元案。

至此,萧,陈离心。(未完待续)

ps:因为自觉写得不好,作者我打算加快进程……><作者第一次写历史长篇,不管是人物架构都像个幼稚园小朋友,太过生涩,也没有完整的大局观。如今想要尽快将主角,大事件交代出来,也想尽快让主角长到适合发生后面事件的年龄,所以今天一章跨过了三年,请读者海涵。

第三十四章 风雪客(三)

秀儿十四岁的那年春天,青州景国公府上遣了冰人过来,为他家世子爷陈峥说媒,迎娶的正是顾家长女顾玉儿。这在青州贵族里,就如同那天上掉下的馅饼,不偏不倚砸中了顾家。

可惜秀儿不这么看,她虽然觉得这事情古怪的很,然而那顾玉儿中意陈峥许久,这亦不是她拦得下来的事情。去岁秋收时节,景国公府将顾氏玉娘娶到了府上,那日陈峥大红蟒袍,鲜衣怒马的模样很是英俊倜傥,秀儿酒过三巡便离了席,几乎整个青州的贵族,甚或远些的陈姓亲王都来了贺仪,这本是无上荣耀的事情,秀儿心中却始终不快,这不快之处,自然不是顾玉儿嫁得好,她反而觉得顾玉儿嫁的不好。然而这些话,她怎么敢跟玉儿说呢。玉儿自打晓得景国公府上来提亲,便每日面庞红润,下定之后,一切陪嫁均是她亲手缝制预备。

秀儿这几年也积累了些银帛之物,予顾玉儿的嫁妆,在战时的大雍,亦算得上是异常体面的。

待到今岁暮春,时不时能收到顾玉儿寄来的信笺,都是说她在府中得了厚待,夫君对她极好之类的言语,秀儿心中的不安之感,也渐渐消退了些。因着与景国公府攀了这层姻亲关系,她这小小的掌农府邸,来往的人便更多了起来,那些不认识的,认识的,都争相与顾家结交,加之顾乐去岁秋闱中了殿试,圣上许他十三岁满为典仪之官,顾家的腾起,让那些青州的古老贵族们。既是眼红,又想攀附。

如今战事紧张,青州临近的几座城池尚算太平,然而秦人铁骑日益逼近,许多州郡都闹了粮荒。独独青州一座城,连续三年丰收,百姓太平,秀儿官声极好,可谓深得民心。

孟仲垣于青州任上四载,终是摸出了些为官的苗头。不再凡事请秀儿代劳,她只消做好自己本分,平素里种药养花,学医练武,倒也快哉。如今刚过了十五岁生辰。身量与顾喜亦是差不多高。

顾喜与苏合二人成了莫逆,他们鼓捣的一些稀奇玩意,在青州经营的亦是不错,开了两间铺面,只可惜战时资源紧张,不然这铺面早就开出了青州城。

这年初冬的时候,秀儿披了白狐大氅在梅树下头弄雪,顾玉儿去岁嫁人的时候。除夕之夜在梅树下埋了三十三罐的三梅茶,今岁取出来烹制,正是好的。

忽而一阵寒风吹过。小厮白真跌跌撞撞从外头进来,春笙立在秀儿身侧,为她擎伞,见白真动作莽撞,嗔道,“你这小鬼……脚下抹油了不成?”

“大人!闻秦贼攻下了虎须关。”

秀儿手中装茶的坛子颤了颤。她一双素手冻得通红,呵出的气也瞬结成冰。

“去岁圣上与萧家离心。萧家满门皆沦为阶下之囚;我两个兄长,正是萧启营中的兵士。如今与他一同镇守西北方向,却不知下落如何;而那所谓花氏遗珠翩鸿女,我却是没兴趣知道她是不是漠西女国华氏的沧海遗珠。如今西京临危,不消王师爷说,我也晓得圣上必要迁都,雍兵节节败退,只咱们西南方向还算安生,梁州幅员辽阔,由郭睿父子镇守,若是我猜的不错,圣上来年必是要迁都到咱西南州郡来,那西京城里的官吏百姓,却不知要落得怎样一个下场。”

她这些心中所想,不过弹指功夫,“除了此事,可还有其他消息?”

白真顿了顿,“孟大人着了小的来告诉大人,这事情紧急,望您速速到州府衙门去一趟,各方大人都在呢。”

白真面色火红,想来是跑的急了。

秀儿放下手中茶坛,与春笙白真一道,往州府衙门去。

经过九曲回廊,青州府衙内院渐渐明朗起来,她见不远处立着个男子身影,这人黑色锦袍,黑玉束带,“姐夫。”

陈峥稍一转身,面上和煦道,“你来了。”

“不知姐姐还好?”

“玉娘如今身怀有孕,行动颇不便宜。”

“我明日里着人送两支野参去。”

“如今城中药材紧张,亏得你府上还有野参吃食。”

陈峥所言不假,因为战争,大雍的州郡贸易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凉州所居北部,如今已经落入了秦人手中,而那些地方,又是盛产野参的,苦了其他地方的药材商人,如今便是以金易参,也是有价无市的。

“小弟还在京中?”

“过几日便要归了。”

顾乐今岁秋闱中了殿试之后,至今仍然滞留京都,前几日捎了书信回来,说是过几日便到青州城。如今大雍四方之内,唯独西南,东南几处官道,尚算安全。

待这青州大小官吏相聚一堂,秀儿一一扫了一眼之后,便坐定了。春笙立在他旁侧,秀儿坐在下首。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郡守董云舒在上头发话,她根本没细听董郡守在说些什么,兀自出了神。

“那王师爷说,若是西京失陷,我当去甘州白马原,自会有一段机缘。却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机缘,又是同谁的机缘……”

“咳咳……”董云舒咳了两声,秀儿仍是未缓过神来,孟仲垣戳了戳她,“啊……”

“顾大人……可是还没睡醒?”

“郡守大人……”秀儿忽然道,“听闻虎须关已落入秦贼手中。”

她这话引起周围官吏一片议论之声,董云舒眉头攒动,不安道,“老夫亦是才接的消息。”

孟仲垣的消息,是他京中的亲戚传来的。他叔父孟固自打去寻那罗氏后人之后,便没了消息,如今朝廷乱着呢,有谁会顾忌少了个四品大理寺卿?

虎须关自古乃是大雍要塞,大雍因国土形似白虎,故有虎须,虎尾,虎腹三关。

“西京去虎须关不过三百里路,依下官愚见,恐圣上要南下迁都。”

这是大家伙儿心知肚明的事情,却谁都不愿意提起,可是若谁都不提起,那今日相聚便没有个所谓。然而纵是说了,这些人聚在一起,也没有个所谓,不过是一同担心而已。

不光是在座的这些官吏,就算是西京城中那些京官儿,在陈堂下令与秦交战之时,也未曾想过,秦兵之势猛于虎。

……

秀儿与孟仲垣交好,众人散后,他们俩便一人一骑,于风雪中,双骑并行。

“我弟弟今晨来了书信。”

“令弟安好?”

秀儿轻咬下唇,见四下无人,轻声道,“他字面上皆是安好,然而他进京之前,我二人设计了一套密文,那书信字面上虽是安好,若按密文解读,我却知道,如今西京城中,出了事情。”

“这……”

“信上所言,圣上病危,如今乃是太子暂代朝政。屠皇后垂帘,圣上本意以萧氏族人,逼得萧启回京。然屠氏历来与萧氏不睦……”

她面色略白,未说出的话,孟仲垣也猜出了几分。战争杀伐,朝野倾轧,要流血的,岂止是边关守将,岂止是黎民苍生,这乌云之下的整片国土,恐都要让血洗一遍,才算干脆。(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章 风雪客(四)

风雪之中的大雍都城,带着一阵特有的清冷花香,夹杂在漫天鸭绒似的大雪里头,凄凄切切。

一名美貌妇人,身着暗朱色宫装,一双细白手掌擎了支沁雪的腊梅,腊梅红艳,衬得她额间梅花胎记格外灼人。

这女子三四十岁年纪,瞧着却与二八佳人无二。

忽听得一阵急促脚步声,宫娥将冷香殿门打开,又有黄门鱼贯而入。那妇人眉目皆冷,只听黄门口中谕令,“江氏采颦,以色惑主,念其父江源乃先帝遗臣,父兄镇守东南龙州多年……”

梅妃并未仔细去听那黄门究竟说了些什么,两边宫娥一拥而上,带头的女官将她手中腊梅扯去。梅花坠地,绣花锦鞋踩出一地梅骨。

“若娘娘书信一封成王殿下,让他现下从伏龙关速速回京受审……东宫念娘娘侍奉陛下多年,当饶您父兄性命。”

“饶?”她面色极白,唇边亦是笑的凄美决裂,“江氏为我朝镇守东南龙州数代,却落得如此下场……她却想要我儿子的性命……”

她额上青筋暴起,黄门奸笑道,“梅妃娘娘当知,识时务者为俊杰。”

那黄门本兀自得意,一双鼠眼亦是在打量冷香殿里有些什么玩意可以顺走,忽见江氏面色发紫,唇色发黑,心中暗叫不好,然而她眼中血泪流下,“便是我书信阿庸,也不过为江家徒添一条枉死鬼。圣上,颦颦先去一步了……”

言毕,气绝而尽。女官瞧了瞧宫娥手中端着的白绫毒酒,却是叹了口气。亦是松了手,任由那名动大雍的梅仙,死的那样粗鄙难堪。

陈堂子嗣寡薄,女儿却挺多。成年未夭折的儿子不过两个,一个便是皇后所出太子陈房。另一个便是梅妃所出,按说该分封王侯的七皇子陈庸。

七皇子骑射六艺,皆是绝佳。自幼长在龙州岛上,与祖父江源一同戍边。如此上元案中,江源一族力保萧氏,却没落个好。

与此同时。在距离虎须关不不远的甘州。有一处兵家必争之地,自古称之为白马原,因刘公于此得白马升仙而名。萧启所带三万精锐,便驻扎在白马原西边三十里,顾安兄弟二人。已愈十七,今岁兵事紧张,加之萧启有令不归,如今已经十数月未曾去信家中了。

至于顾郎中更是没机会去信家中报个平安,冯氏在年头等不到顾郎中消息,加之海潮文英也大了些,初一天未亮时,便领着两个孩子打算投奔秀儿几个。

如今天下大乱。除了交战的雍秦二国,吴国,蛇岛。西部大夏,皆是虎视眈眈。偏偏皇后屠氏外忧之外,又妄图在此时排除内患,结果国不成国,雍兵连连败退,已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若是再失三座城池。恐西京都城难保,秦人骁勇。令人闻风丧胆。

……

顾喜坐在院落中,他面前是一个木制连弩。这东西,是他按着七略所制。偏巧了,顾喜所记诵七略的那张,多是些兵器,攻城石车的制法图解,若是换做其他人,未必能记诵下来。他却生来对这些东西喜爱非常,便循着那七略上的绘图,尝试打造上头的弓弩,石车。然而如今私造兵器是犯法的,故而不能用些白铁等金属器皿,只好做了这木头的,不用来打人,打个飞鸟却绰绰有余了。

“三哥。”秀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顾喜这几年似乎未曾长过一般,年纪上去了,容颜还是阴柔的很。“阿秀。你瞧瞧……”

如今顾平、顾安在外,顾玉儿去岁嫁进了景国公府,顾乐秋闱上京至今未归。九斤、燕痕两个,在这战争岁月,亦不知漂泊到了何处去,阖府上下,倒显得冷清了许多。除了顾喜,秀儿,灵儿三个,还是苏合的到来,给大家添了些新气儿。

宋翊时不时也来府上,与顾喜苏合两个玩的挺好。

“却不知这玩意的威力。”秀儿抚了抚紧绷的弓弦,“若是以铁器制成,想也比现在弓兵用的土弩好上许多。”

兄妹二人正说着话,忽听门房来报,原是顾乐回来了。顾乐如今已是十二岁的少年,黑皮黑眼,却丝毫不影响他的知名度。即便大雍都战火烧了眉毛,那少数的几个太平地方,老百姓也都知道,大雍出了个十二岁中殿试的少年郎。只可惜那少年郎生的煤炭一样黑,又有百姓说,非得是这些生的黑的人,才有一颗可昭明月的忠心。

“三哥……四……哥。”顾乐神色颇不自在,这一路乔装改扮,一人独行,已然不是个十二岁少年的心性了。他此去京中,一个仆从都未曾带上,便是担忧自己折了条命,还要搭上个人。如今平安归来,除却他本身聪敏之外,倒也算得是个造化。

秀儿赶忙吩咐春笙预备吃食,热水自是不必。顾乐这些年来,秀儿就未曾见过他沐浴过。可他却从不发臭,亦是个本领了。

“弄些牛肉来吃食。”

顾乐听言,笑了笑,露出一口银牙,“如今西京城内,都未必随意吃得上牛肉,咱家倒是大方。”

顾乐所言不差,因着战事,黎民哪有机会收割耕种,如此下去,战线一长,只会让物资愈发匮乏而已。如今不过三年,已然有许多地方成了死城,那些被秦人夺去的城池,雍地百姓便沦为了贱役奴籍,苦不堪言。

“这牛肉也是难得,我识得一位农户与人生了嫌隙,他那仇人力大无穷,人称周鬼,一拳打死了他家的耕牛。我为他寻了个公道,将那周鬼安排到了外城巡防,用些药材换了那被打死的牛,偏生你来的巧了,送了些上好的牛肉去陈家,孟家,又给董大人送了些,咱们府上余下的,也不多了。”

“如今西京城中都是吃糠咽菜的,我家却活的比都城自在。”

“瞧着你来信所言,恐怕都城之人,活的是最不自在的。”

顾乐眉头微蹙,他少年心性,仗着在自己家中,便放肆说了起来,“屠皇后掌权,不力图抵御外侮,偏生与龙州江家,太尉萧家等许多氏族起了嫌隙,若是再让这女人把控我朝几月,恐秦人未来,国将不国。”

春笙正从外头进来,手中的牛肉酥饼冒着热气。(未完待续)

ps:啊啊啊,作者这几天好忙!神经简直错乱了

第三十六章 白马原(一)

顾乐见了热饭热菜,眉眼添了些喜色。牛油酥饼冒着热气,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浓郁香味。顾乐闻见这滋味,肚子便咕噜咕噜响了起来。

“到底是四……哥待我好。”他赶忙把心头的一句话咽下,伸手去抓那碟盏上的牛油酥饼。

“这滋味儿……”顾乐摇了摇头,“还是我家大姐做的好吃些。”

春笙有些不自在,“大小姐临走的时候,特意教会了奴婢做这牛油酥饼并几样传家的点心……谁料小少爷你一口便吃出了奴婢与大小姐的不同。”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顾乐咕哝着,“我家姐姐的手艺,这四国之内也没有一个比得上的。”

秀儿但笑不语,等他吃完了四五块饼,方才起身。

“如今你回来了。”秀儿淡淡道,“那西京迟早也要落入秦人手里。”

她眉头微皱,“现下几条官路尚算通畅,却难收到上级有司的公文……如今西京城里的事情,我们这些乡下地方,都是管中窥豹。你说屠后掌权,这事情也不过在咱们家里说说,万万不能传到外头去的。”

顾乐憨笑道,“我自然知道。”

“嘴上说是知道,却不知心里怎么想呢。”

顾乐挠了挠头,“心里也知道。”

“心里知道,嘴上却不是那么说的。”这一来一去将顾乐闹糊涂了。

“哥哥说的是……到底我还青嫩些……有些不知轻重了。”

二人说了会儿话,秀儿便着白真将顾乐带去休息了。顾乐轻衣简从,从西京来回一圈不过一个小小背囊。

秀儿见他阁楼火光灭了,方往自己住处走。春笙拿了些没吃完的牛油酥饼。小小的碎渣在托盘上铺成一片,发出细微的声响。秀儿步子很轻,春笙也比她重不了多少,落在她后面几步。

“春笙。”

秀儿一句话,让春笙心中漏跳了半拍。

“明日里你去问问王嬷嬷。这牛油还剩了多少……”

“知道了。”

“春笙。”秀儿忽然回身,一只手抓住了春笙的手腕,“你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大人缘何这么说?”

这二人在回廊这般情景,倒让王嬷嬷瞧了去,她本也觉得秀儿去哪儿都领着个丫头不好,可是看了这般情景。还以为自家大人收了这丫头做通房,不禁感叹自己年纪大了脑筋不大好用。竟也看不出大人与这丫头暗通款曲。

王嬷嬷的脚步声秀儿自然听见了,她唇上带笑,渐渐放开了春笙的手腕,春笙面上芙蓉色。鬓钗有些散乱。

“不管你以前是怎么想的,这以后你已是我顾家的人了。”

秀儿忽然叹了口气,“如今天下,并不是太平盛世。人人自危,我房中有些银钱,还有通关的文书。明日鸡鸣之时,我若是瞧不见你,也瞧不见我那些私房……我也不会去追究……”

说完。她转身往自己住处去,刚走了几步,又缓缓道。“今夜不用伺候了。”

春笙是谁派来的?秀儿想也没有想过,她只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对你好。不会有人,千里迢迢,为你甘为奴籍。她自然不是孟固的人。也许她的主人是江州孟家的哪个权贵,也许是那西京城中的哪个权贵。这又何妨呢?

王嬷嬷以为秀儿与春笙闹了嫌隙,便来房中劝她。左一句姑娘大人是个好依靠,右一句大人到底年轻哪懂得女儿家心事。三言两语惹得春笙不胜烦扰。

“嬷嬷,你原先跟的是万典农大人,怎么如今对咱们顾大人,能这般死心塌地呢?”

王嬷嬷脑子一僵,“大人对我们好呗。”

“好?”

王嬷嬷扁了扁嘴,“姑娘不曾觉得?咱们从松阳来到青州,典农府楼宇也换了几座,大人算不得权倾朝野也是当朝新贵,可即便如此,姑娘可曾觉得,大人有一丝一毫把咱们视作下人了?”

王嬷嬷沿着床畔坐下,“别的且不说,如今便是做个县官,也大肆欺压百姓,搜刮民脂民膏,充实内院。可咱们大人,你瞧见他何时造过孽了?要说原先万大人也是位清官,却偏又与大人不同呢。”

春笙也没细听嬷嬷后来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大人,确实对咱们极好。”

“这自是不必说的……姑娘当好好想想……”

……

秀儿没有睡,自然也不会多想春笙的事情。她想着顾乐说的那些消息,屠皇后当权,萧家沦为阶下囚,如今又擅自处死了梅妃江采颦,而如今大雍地盘儿上,也就东南龙州与西南颇为安宁。

真不知这屠氏是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她早闻圣上有二子十六女,七殿下陈庸幼时便被祖父江源接到龙州,骑射均是祖父亲授,在龙州当地亦是颇有清名,又说他是个孝顺儿子。如今父亲病重,母亲就遭了屠氏黑手,还真不知这个天下要怎么乱下去了。

“若是王室迁都,我要不要去甘州白马原瞧瞧?那王师爷虽然嘴上滑头,他说的事情倒是准的。”

秀儿一手托腮,又细细思量起来。“横竖现在守备松懈,也不是农忙时节,不若去白马原瞧瞧……也不知这所谓机缘是个什么机缘?”

既然有了这番打算,秀儿心中便安定下来。又提笔写了一张清单,上书要托人带去景国公府上的礼物,她亦是打算这几日空闲了,便亲携礼物上门,一来瞧瞧孕中的顾玉儿,二来也好瞧瞧这陈姓宗亲是不是先得了些什么消息。

如今各地均是物资匮乏,便是安宁的青州城,也因为无法顺利往来贸易,光是守着城中所出过活,也挺不了几日。这亲王府上如今都不能擅自吃食牛肉,偏生秀儿家可以,这亲王府上,都没有那百年的独参,偏偏秀儿有。这便惹得别人眼红惦记起来。

次日一早,秀儿睡眼朦胧中,听见有人将门户开了,接着便是春笙的声音,“大人,鸡鸣时分,该起床用些粥饭了。”

秀儿笑了笑,灿如春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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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白马原(二)

秀儿睡眼朦胧,因着昨夜寻思了一夜也未曾真正睡过。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便是强求也不得行。

“唉。春笙。”秀儿一声唤,让春笙的背影僵了僵,“如今国土将殁,你原先的主人恐也不能保全……咱们也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春笙并未说话,素手将坛子里的腌菜夹到黄泥盏上,浸了辣油的腌菜,碧绿又火红。

“城中男儿迟早都要走上城墙,去护卫他们的母亲,子女……”

秀儿一手将外裳穿起,望了望远处青山如黛,“青州的太平岁月也要不了多久了。”

“大人,那秦人铁骑当真那般厉害?”

秀儿起身,将早膳托盘上的一枚鸡蛋捡了起来,它将鸡蛋往桌上敲了敲,却并未敲碎,“如今大雍抗秦,便如这鸡蛋和石头;生鸡蛋若是碰了石头,那必然是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可,若是熟鸡蛋呢?”

春笙圆目一瞠,“若是熟的,虽说外头碎了,里头或可保全。”

“那你知道,缘何这熟鸡蛋,与生鸡蛋相比,都是鸡蛋,却有这样的不同?”

春笙摇了摇头,“望大人点明。”

“这鸡蛋若是熟的,里头的蛋清,蛋黄因着温度,凝结在一起,虽说柔软无匹,却仍有与砾石一战的资本,反之,那生鸡蛋,内里散沙一片,敌人只消破出一个小孔,便是不再继续打击,它也会自行覆灭。”

“大人是说,咱们大雍。如今便是这散沙一团?”

“还不若散沙呢。”

秦人攻占虎须关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而西京王城却兀自乱作了一锅粥。雍帝缠绵病榻数月,太皇太后白氏数次从葳蕤宫来福安宫看望,却都教屠家亲卫拦了下去。

如今那病榻上的皇帝,只有出的气儿。却没有进的气儿了。

萧家沦为阶下囚,萧家四女与陈房交好,便被软禁在京都别院。身旁侍奉的婆子丫鬟,都是屠家的人。她每日抚琴读书,面上也没有半点郁郁神色,不过屠皇后以此女有运兵之才。方留了她一条性命。然而虎须关破城之后,萧屠不睦,萧泠泠再不肯为屠氏写下一字运兵之法。

屠氏大怒,又奈何她不得。如若此刻惹怒了在外自领三万精兵的萧启,那恐王城将腹背受敌。萧。屠相互钳制,北方的秦人一路难下,不知是不是老天爷也觉得大雍气数未尽,在秦兵面前不堪一击的雍军,却让秦兵在白马原外三十里狠狠栽了个跟头。

白马原距虎须关极近,中有天堑阻隔。天堑以南,便是大雍产粮大省,衢州。然而天堑南北两处。气候差异悬殊,北方来的秦兵,因为天堑以南的湿润气候。蚊虫鼠患,让疫情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慢慢的扼住了秦人的咽喉。

秦军暴发的瘟疫,让大雍得以喘息。屠后自矜不已,三十日后,秦王非遣使来朝。朝官皆以战争将尽,秦人气数已殁。却未料,秦王非以十三座城池。来换一个人。

启明殿中,太子陈房暂理国务,然而屠皇后就坐在他身后不远的帷幔之中。列前是朝之肱骨的七位要员。

那九重帷幔,挡不住一本折子被劈头盖脸的扔出来。

“如今秦狗气数将至,却仅以城池十三换他儿子!想的倒是美……”

龙允默不作声,细长的眉毛微不可闻的皱了皱。

“老臣以为……赢非子嗣众多,六皇子虽是如姬所诞……却为赢非不喜……”

“这个孽种,十三城倒也真是抬举他了。”

陈房与嬴楚交好,听见屠后所言,心中有些不快。他眉前明珠晃了晃,开口道,“十三城,便是退居虎须以北……依儿臣愚见,此举倒是划算的很。”

“划算?”龙允虽嘴上默不作声,心里却暗暗嗤笑起来。“若是真以城池十三易嬴楚……恐大雍要沦为天大的笑柄。”

他心中这样想着,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耳边响着屠氏与另几名要员的对话,屠氏声音醇郁,因着十六公主陈芳怡远嫁,去岁便落下了咳血的症疾,她的每一句话,都牵连着心头的一阵桎梏,带来口腔里淡淡的血腥气息。

屠后心中却早已对嬴楚的去留做了决断,大雍的十三座城池自然不会放过,而那嬴楚,也别想活着,凭什么我的女儿为了大雍的长治久安,嫁到茹毛饮血的番邦草原?凭什么她的儿子,却可以滞留京中,锦衣玉食?

陈堂,你对我若有如姬半点情义,我此番便不会不顾一丁点儿的情分,可惜,就连这半点情义,你都未曾给我?你的情义,早就随着如姬,死在了十几年前漫天风雪的琼阳城。

“娘娘……”宫婢见她指缝隐有血迹,惊得跪倒了一地。

此刻的西京城,气氛说不上的诡异,百姓都传言不日秦人就要攻陷西京城,又传说秦狗军中,闹起了瘟疫……不管是哪个传说,即便秦人没有攻陷西京,他们将瘟疫带到天堑以南,那也是极不好的事情。望月楼临着西京最热闹的一处街道,说书人每日不带重样儿的交代着百里之外的秦军动向。

仿佛那带兵冲锋的秦将蒙,就在他眼前排兵布阵一般。

“公子归期将至。”翩鸿素手一偏,往茶壶里添了几瓣丁香花碎,“翩鸿以茶代酒……”

她娥眉淡扫,粉黛未施,凤眼微挑,已是人间绝色。加之身材婀娜,水绿色的宽袖广袍遮不住曼妙腰肢,如此一个妙人儿,面前男子却未曾看过一眼。

他兀自把玩手中一管玉笛,笛身通透碧绿,在手掌中,微微沁着一股寒意。

“他人磨剑我抚琴。”

嬴楚唇边带了笑意,眸中却一丝温度也没有。

“如今便是回了琼阳,也不过是个废人……惶不如在这西京城中,做个废人……以屠后之蠢,却万万不会遂了我的心愿……”

他轻叹一声,仿佛说的话,都与自己没什么干系。

“城池,她要得;我的性命,她亦不会轻易放过。”(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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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白马原(三)

翩鸿红‘唇’微张,眉宇尽是郁郁神‘色’。她额间有粉紫‘色’珠‘玉’坠饰,衬得面容如月光般皎洁白皙,有些娇娇病态。

“公子……”

嬴楚面‘色’如常,两手扶在窗棂上,不知在找些什么东西。他没有看向翩鸿的方向,只是听着她说话。嬴楚的眉眼生的与秦王非很像,刀削一样的眉‘毛’从鬓角冲下来,目光锐利的如同龙州的海岛苍鹰,然而若是遮住他一双眉眼,只瞧着山根以下的部位,那便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女’子,也不如他的‘唇’齿之美。 ”

他母亲死后,被秦王非葬于祖陵,母亲旁侧的一处棺椁,是秦王为自己留下的。嬴楚少时,赢非并未管教过他,他的几个兄长都曾受过父亲骑‘射’武功的指点,唯独将他摘了出去,哪怕上元佳节,族中勇士的比武斗会,他也未曾与嬴姓族人坐在一处过。

赢非只要远远的瞧见他的眉眼音容,便不会再看他一眼。是故大雍皇帝陈堂提出以质子换取岁贡的时候,六皇子嬴楚被第一个送往了西京,自此,便是十几年时光。他的少年时光,几乎都是在西京城中度过,带来的统领秦凡,近卫将夜,都是他母亲嬴如的故旧。

“父亲想要的岂止是大夏草原以北的龙城,他想要的是整个草原的南北疆域。”

嬴楚目视前方,那是西京古都的繁华鼎盛,远方红光冲天之处,却正是刀兵相见的战场厮杀。骁勇善战的秦军,兵道奇诡的西夏……他们都是大雍的敌人。哪怕皇帝将一个又一个‘女’儿送去那漠北骸骨城,每个部落的君主心中,从来都是想尽一切可能。夺取这片大陆为数不多的资源。

“要到十五了。”

秀儿将包袱整理好,如今青州城还算太平,然而也不过是粉饰出的太平罢了。巡防的兵士每天要在掌农府‘门’前经过三次,一来,掌农府的嬷嬷会塞些吃食给巡防的兵长头头;二来,如今顾家是整个青州贵族恨不得踩破‘门’槛巴结的新贵。这些留下驻守青州的士兵,也不是傻子。见风使舵的本事,自是不差的。

“要到十五了。”按着秀儿收到九斤不知打哪儿寄来的传书,本月月初。朝廷会与强秦议和,文书签订之后,秦人会按照许诺迁往天堑以北虎须关的方向。按着王师爷锦囊所言,她打算本月十五之前到白马原瞧瞧究竟。

此举虽然以身犯险。却总比固守青州等死的好。这样决定下来。去信九斤,将在衢州与老乞丐等人会面。

老乞丐虽然是个乞丐,本领却通天一样。如今四处硝烟,独独他丐界中人过的洒脱无比。因此,秀儿决心乔装成乞丐,一路‘混’到衢州去。这计划隐秘的很,她本来不打算透漏一点儿,初七早上正想着偷偷溜走。却在马厩碰上了顾乐,顾乐亦是整装待发的模样。

“三姐……你带我去吧……”

顾乐苦口婆心劝说了半天。秀儿也是不依。最后他闹将起来,为了不吵醒全家人,最后落得走不成,秀儿只得与顾乐共乘一骑,二人轻衣简从,一大早就出了城‘门’。

耳畔山风呼啸而过,顾乐有一搭没一搭在秀儿身后说着话,后来马匹颠簸的实在厉害,他便再也说不出话了。如此颠簸了五日,舟车劳顿,终是在十五之前,赶到了衢州。

衢州本是抚远候柳家的地盘儿,如今柳家失势,衢州又在秦军的眼皮子底下,整座省城都氤氲着一种诡异的气氛,平时热闹的食肆酒楼也都紧闭‘门’户,街道无人洒扫,便是酒肆‘药’铺的横幡,也十分破旧,加之风大,卷起一阵尘土并垃圾,整座城透着一股子味儿,死人味儿。

“三……哥……”顾乐‘揉’了‘揉’屁股,这几日颠簸,他都觉得屁股不是自己的了。

“本以为衢州是咱大雍最富庶不过的地方……怎么……”顾乐‘抽’了‘抽’鼻子,“这般臭?”

“确实臭。”

秀儿皱了皱眉头,此刻二人都是小乞丐妆扮,周身补丁,马匹也在城外卖了出去,本来这身乞丐装扮,是‘混’不进衢州城的,可是这衢州如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守备松懈不说,连巡防的士兵也不见几个,听闻是秦军将守城的太守吓破了胆,秀儿两人来的前几日,守将便携了家眷往南逃了。

这般行为很为百姓不耻,不战而逃。

衢州离虎须关不过百里,正好夹在了虎须关与白马原当中。秀儿决意与九斤汇合之后,再一同前往白马原,可是如今瞧着衢州如同一座死城,便担忧起来。不知道九斤下落如何,又是否安全。

街上的商铺几乎都大‘门’紧闭,偶有几名行人,也是行‘色’匆匆。

“天黑之前,咱们得找个地方歇脚。”秀儿一面说着,手里的竹棍却是半点没有松懈,她随身带了些银钱,如今这个战中区,银票已经兑不出银子了。有时候,即便是有了银子,也买不来米粮,米价近乎天价,比金银贵重的多。

二人沿着街道走着,忽然瞧见前头有处客栈,小二将‘门’板小心翼翼拆卸下来,等着让两个男子进去。顾乐机灵,赶忙窜了上去,想要挤进那客栈里头,伙计见他衣衫褴褛,便生恼意,“滚,滚,滚……”

连道了三个滚,一把将顾乐推在了地上。

那黑衣人似乎不大乐意这些响动,回头瞅了瞅顾乐,秀儿几步上前,一双乌黑眼睛瞪着那推人的伙计,一双乌黑的爪子又去抓那两名男子的鞋袜,“你凭什么打人!”

“小叫‘花’子!这是你讲理的地方!?”

秀儿微恼,涂黑的面皮也是怒的红了。她扶着顾乐起身,“有钱的便能住店?”

“凭什么这二位……就能住店?我们就不能住?”

将夜并未开口,也不打算多做逗留。可是这一路无话的嬴楚却不知道如何想的,他转身将头上斗笠摘下之后,朝那目瞪口呆的伙计淡淡道,“给这两位小兄弟一间厢房,一顿饱餐。”

伙计自是不敢怠慢,忙吆喝着请人进去。

秀儿一时眼‘花’,这倒是奇了,虽说那萧启将军也是世上难得的颜‘色’,她却从未见过,生的这样的男子。良久,方找回了自己声音,“先生美意,他日定双倍奉还。”。--79498+dsuaahhh+24405657-->

第三十九章 白马原(四)

嬴楚身子停了片刻,凤眼低垂,并未看向秀儿,与将夜两个默不作声的进了客栈。

那伙计见嬴楚发了话,便也不敢怠慢,然而瞧着秀儿姐弟衣衫褴褛,心中实在难升恭敬之意,遂以手掩鼻,“快进来吧……”

顾乐方才一跤,磕破了膝盖,汨汨冒着鲜血,秀儿将他扶到大堂,随意找了个板凳坐下,伸手就去掏怀里的止血药。

“疼……”顾乐哭丧个脸儿,那伙计见状反而奇了,不禁道,“如今百药难见……不过磕破了皮儿,便拿出这样的金创伤药来……你……”

他本想问,你二人哪里偷得来的,可是心中又恐惧方才那两名秦人。如今年月,衢州太守都逃遁出城了,衢州城已然是秦人囊中之物,可是百姓依然是大雍的百姓,若是被义军晓得他家掌柜的收留秦人,恐怕让百姓生吞活剥了也有可能。

秀儿眼皮也未曾抬过,“方才在城外死尸身上扒拉出来的。”

伙计骇然。

大伙儿都瞧见过死尸,却未曾想,这样的小乞丐,也有胆子去摸死尸身上的东西。他见秀儿毫不手软,往顾乐伤处敷了好些药粉,不禁跟着顾乐龇牙咧嘴起来,这却不是疼的,是心疼的。

“你若是拿这伤药去黑市卖钱……保管能抵一匹良马呢。”

“到底是乞丐。乞丐的身子,乞丐的脑子。”

伙计还欲奚落几句,却让掌柜的斥道,“懒货!快将菜品呈上去!”

原是店家为嬴楚二人备了一桌菜肴,如今物资匮乏。这样三荤三素的菜色,恐怕这整个衢州城里,都找不出第二桌了。

顾乐摸了摸空瘪的肚子,咧嘴笑道,“哥。俺也饿了。”

姐弟二人由伙计领着,住进了客栈最偏的一间房,阴暗潮湿,倒也勉强能住人的,比餐风露宿好了许多。不过这店家人手不足,房间里有些潮湿便罢了。还有股子霉味儿,也不晓得多久没有使用过了。秀儿从包袱里取了块饼子,“先吃个饼。”

此行匆忙,她带了半月的干粮并些牛油,偶尔馋了荤腥便用牛油解馋。牛油金贵的很,比她手中的伤药还要金贵,哪里敢随意拿出来给人看见。

“方才那人生的有些眼熟。”秀儿嘴里含着面饼,支吾道,“想是在哪儿瞧见过他的。”

秀儿左思右想,也是记不起这么个人;那人生的容貌无双,若是以往当真见过,怎么也没有忘记的道理。

“瞧着便是秦人……我大雍男儿。哪有生的那样高大的……再者说,他们秦人天生的乌发灰眼……”

顾乐还欲说些秦人的特征,却让秀儿拦住了。

“衢州早已是秦军囊中之物……这城里有秦人倒也不算稀罕。”

“虽说如此。毕竟还不是秦贼之物……他们这般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衢州城,若不是吃了豹子胆,便是无处可遁;依我来看,想必是那无处可去之人。”

秀儿闻言,笑了笑,“依我看。咱们才像是无处可去的人。”

将夜动手将身上弓弩擦得锃亮,桌上摆着店家呈上来的三荤三素的餐食。方才还冒着热气儿,现在已经放的凉了。

“和书将至。”

按着秦王非议和的条件。以天堑附近十三座城池为代价,将嬴楚换回秦都琼阳。然而依着屠后的性子,恐怕她既想要这城池十三,又想要嬴楚的性命。如今他二人从西京离开,恐怕屠后早已将质子府上下都翻了个遍。

“如今四国官道皆受了损失,货物从裕安运不出来,追兵也同样从西京出不来……福祸倒是参半。”

“公子爷,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嬴楚下颌微抬。

“方才那名小乞丐,像极了数月前陈堂钦点的那位状元郎……”

“喔?”

嬴楚忽然笑了笑,“在这衢州死城,却也有人晓得易容之术,天下之大,真也无奇不有。”

“依公子爷看,他二人会否对我等不利?”

依照将夜的性情,若是不利,便杀了一了百了。

“不必如此。”

秀儿总觉得进了衢州城后,她脖子上这颗脑袋,就不大安生。睡觉也不安生,虽说外头万籁俱寂的,却总有些不踏实。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着没有与九斤和老乞丐碰头,或是实在想不明白那王师爷所言的白马原奇遇又是个什么鬼?又或是,下晌见过的那位公子,他究竟在哪里见过?

她这般翻来覆去的,顾乐在外间的小塌上便也睡不着觉了。

“姐……你睡了吗?”

秀儿答应了声,又转过身去。

“也不晓得乐学兄他们怎么样了。”

顾乐说着叹了口气,“秦贼还未打到青州来……想来家乡还是安全的。”他这样说着,又继续道,“姐……咱们若真是顾臻之后……岂不是也是秦人?如今大哥二哥都在诛杀秦人……我也是一口一个秦贼……若是他日……”

“没有那个他日。”

“当真没有?”

“知道这事儿的人,死的死了,活着的,你说谁会将这事儿传扬出去?”

顾乐那一瞬间想起了许多人,他张了张口,又觉得心里的想法不大好,可是不说也是不痛快的,“姐……”

“嗯?”

“我在京中滞留之时……收到过大姐的家信。”

秀儿心里漏跳了半拍,家信?顾乐去西京城的时候,顾玉儿已然嫁进了国公府……她怎么还会特地写了家信寄去……?

“大姐……问我那东西,还记得几成。”

“你确定是大姐笔迹?”

“是大姐笔迹……”

秀儿心中有些不快,顾玉儿嫁作人妻,为夫家着想,本也是应当。可是如果她真的将七略的下落和盘托出,那陈峥与顾家,到底是两姓旁人的关系,如今战争年月,谁不觊觎着这样的宝物?

“你如何回复的?”

“我收到这信之后……西京便戒严了……来不及将回信送出去。”

“这样……倒是好的。”

“若是以后瞧见了大姐,姐夫……难保这事儿不会再被提起。”

秀儿眼皮子打架,隐有倦意,听见顾乐所言,轻轻道,“若真有了那一日,躲也躲不过……你不如将七略交出去,无论如何,也要留下自己一条性命要紧。”(未完待续)

第四十章 白马原(五)

漫天风沙将大半个衢州城都遮蔽住了,乌云蔽日,行人寥寥。顾乐里头穿了小羊羔袄子,外头却是褴褛衣衫,他手中拿着竹棍,跟在秀儿身后不远不近的,二人在衢州城查探,九斤留下的符号线索。

九斤不会写字,大多数的乞丐都不会写字,若是真的会读书写字了,谁还会沦落到去做乞丐?九斤确实留下了些图画,那是九斤才画的出来的图画,一朵莲花上头,坐了个胖娃娃,娃娃手里,抓了元宝如意,那如意头儿指着的方向,便是他在的方向。

一般这样的画儿,都是绘在墙根底下,太守府或是城主府的墙根底下。可是顾家姐弟将衢州城都近乎走了个遍,也未曾瞧见过九斤画的金银娃娃。

顾乐将竹棍儿敲了敲衢州的断垣残壁,想要在风沙之中,坐下歇歇,“哥……咱们这么找下去,何时是个头儿?”

“若是再寻不到九斤的消息……咱们就回去……什么奇遇什么鬼……什么富贵什么寻……都不如保住命要紧。”

天色将暮,二人仍在空无人烟的街上。因着身形颇为矮小,抵在矮墙边上,任谁也注意不到他们两个。顾乐正在矮墙发呆,忽然遭人堵住了口鼻,从矮墙上拖曳下来。他吓得嗓子提紧,待闻到秀儿身上的药草香时,方宽了心。

暮色与风沙一同,将二人的身影掩盖的严严实实。就着月色投射下来的微微光亮,顾乐瞧见秀儿一双乌黑瞳子正望着太守府外头的方向。

那地方站了一支人马,约莫十数人,都罩着火鼠裘斗篷。十余匹黑马之中。唯独一人骑了匹白马,白马毛色纯白,在黑夜之中闪闪发光。也唯独这人,穿的一身鲜红火鼠裘。

“夫人……”

“夫人……”

“夫人……”

众人齐齐唤道,秀儿松了手。二人的呼吸之声近乎让风沙遮盖住了。然而那些人的话语却无一不落得传入秀儿耳中。

“一旦和书签订……老六绝不能活着回到琼阳……”这是个女子声音,说不上好听,却异常坚定。

“十五在白马原动手。”

“王上必然以为是雍人下的杀手,秦雍之争,王父在外,大公子于琼阳掌政自立……便指日可待。”

“老六必须死。”

……

这一队人马。似乎在太守府内交接了什么东西。那为首的明显是个秦国女人,若是寻常女人,哪有生的这般高大的。秀儿待他们走后,方领着顾乐从太守府后门逃遁出去。

这时,风沙渐渐住了。月娘也从乌云后头露出了脸。

“哥……他们要杀谁啊?”

“嬴楚。”

顾乐听言,咽了口唾沫。

“十五白马原议和,这些人要将嬴楚杀死,影响秦雍议和……私仇还是权谋,我却不晓得了。”

“那王师爷教你的,莫不是十五日去白马原救那嬴楚公子?”

“想必如此,却不知那老鬼是如何算出来的。”

……

青州城郊。

王有望别过秀儿等人之后,与万麻子来到青州城郊。租住在一处茅屋里头。青州这几日天朗气清,和风万里。

万麻子不是个有心眼儿的,在一起过日子搭伙却也实在。他将木柴劈好。一摞摞码放在院子里,任着王师爷在月亮下头摇头晃脑,念念有词。

师爷左手拿了一壶水酒,右手则是两个贝壳。他抿了口酒,将贝壳往地上一掷,这贝壳便分成了正反两面。

“凤星逢帝星。”

万麻子不晓得王师爷在说些什么。摞柴火的声音将他的声音完全遮盖住了,只有那两片洁白的贝壳。在月光的照映下,熠熠发光。

……

顾乐二人回到歇脚的客店。明日便是十五。到时候临郡的巩备麟大人将代替衢州太守,与几位权要一同,在白马原签订和书。而那和书的交换条件之一,正在衢州这不起眼的客栈里,堂而皇之的坐在大堂饮酒。

如今战争年月,这客栈能找到的最好的酒,对嬴楚来说,淡的如同开水一般。却也聊胜于无。

他一口菜都未动,只饮酒,一杯又一杯。直到大风伴着顾家姐弟,将那客栈的大门一下推开了。他细长的丹凤眼望向进来的二人,一眼便瞧出秀儿面上是易过容的一张面皮,虽然瞧得出来,却不如敏之那般厉害,能瞧出她易容前的真正模样。

这样的时候,出现在衢州,还不忘易容,若不是他原先面孔实在见不得人,就是有什么秘密。

顾乐笑了笑,“前日里多谢公子……”他本欲客气一番,然而瞧着将夜的模样,又不敢多说什么。那样冷峻的一双眼睛,仿佛杀伐都是弹指之间的事情。

嬴楚不动不笑,静伫在那儿,仿佛尘嚣之外的事,都与他无关。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天明时分。一直下落不明的公子嬴楚突然出现在巩大人的营帐前头,吓得他头上乌纱抖了三抖。

秀儿从客栈出来的时候,顾乐还在睡着,她昨夜在晚膳里头佐了些蒙汗药,复又留了张字条下来。

清晨的衢州,没有起风沙的时候,是行人最多的时候,往日里的集市街,还有卖马的客商在。秀儿在马匹中,挑了一匹雪白的,她又拿两瓶伤药,与个番邦客商换了一袭红色的火鼠裘。

此次议和,大雍的使节是博古,与绵州郡守巩备麟。秦人则是未满七岁的十二皇子嬴楠与名将耶律扬。

清晨的白马原,偶有山鹰飞过,鸟鸣婉转,不远处是天堑的支脉沙柳河,河边遍植柳树,漫天飞絮,让白马原下起了‘雪。’

“公子为苍生万民……牺牲小节……”博古走在嬴楚后头,胡子被柳絮沾的雪白。

嬴楚身着黑金色衣袍,唇角带了些许笑意,“大人……”

“嗯?”

“若是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利为苍生?”

“这……”

“我最是个惜命的人。”他凤眼忽然凌厉起来,柔时如暮春三月的经风草原,厉时却远远胜过草原上猎食的鹰隼。

太守府墙根的断垣残壁之中,有一处被乱石遮盖住了。推开杂草乱石,却能瞧见个金娃娃,它手中的如意正指下方,意为留信于此之意。每日午时三刻,便有人在乱石中寻找书信,这一日,小乞丐在乱石之中果真摸到了一封信。

待老乞丐将书信展开之时,那上头只寥寥数字。

“小弟尚在城北安隆客栈,望师傅代为照管。秀字”(未完待续)

第四十一章 白马原(六)

白马,红衣,在丘陵上缓缓前行。

不远处的经幡上,立了一只黑羽乌鸦。原本金色的旗帜,让一道鲜血染得鲜红。地上七横八竖的尸首,在半个时辰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的性命会丢在这白马之原。

巩备麟得屠后懿旨,诛杀嬴楚。动手前却遭到博古的制止,然而博古毕竟老迈,又是个文臣,被匕首捅进心腹的瞬间,他的瞳孔放大,唇齿泣血,“大雍危矣。”

然而这些年轻的哪里听从他的教诲,他们才不理会天边的国家将要灭亡,只瞧得见眼前的利益,只瞧得见,眼前的富贵荣华。

追兵一路诛杀嬴楚、将夜二人,至白马原西麓,这是秦太子妃胡姬所在之处。一顶黑羽帐篷,外头支了篝火,篝火上头,烤着几只野兔。这兔子香味特别,引来了几头乌鸦在帐篷上多嘴。

厮杀还没有结束,嬴楚在马上瞧见那黑马群里的白马,便已经明白了三分。他一双丹凤眼眯了起来,唇边划起了一道异样弧度。

“她来了……”

将夜急停下马,心中微有不安,“前有狼后有虎……公子……这一招会否太险了些?”

“险?”

“富贵,险中求。”

他话未说完,伴随着一声尖啸,一支冷箭从身旁擦身而过。嬴楚旋身下马,手中握着狼刃匕首,“你知道接下来怎么做。”

“属下知道。”

秀儿藏身在远处沙柳林中,瞧着下面的混战。这些大雍的皇廷守卫显然没有想到有两拨人想要嬴楚的性命。于是在白马原西麓混战起来,谁都想把嬴楚的项上人头交给自家主人。转瞬间,将夜已经把身边十数守卫杀死。黑色的衣袍因为沾满鲜血,颜色更加深了,干涸的部分结成硬块,让帐篷顶的乌鸦兴奋不已。

厮杀,总是与尸体一起的。

然而。终是寡不敌众。在秀儿眼中,即使将夜身手不凡,他们二人也处于下风。那身着红色火鼠裘的女子,似乎会什么番邦邪术,她明显不是以刀刃杀人,而是以蛊术杀人。那女子肤白如纸。身形高大,与这些皇廷守卫的身高差不多。然而她一身红衣,穿梭其间,瞧着尤其明显。

“这是……”秀儿微微一怔,在那女子斗篷被守卫掀开的瞬间。她见着那女子的容貌,笑了出来。“栗小莲。”

还记得当初师傅将栗小莲困在柴房,却不知这女子如何逃脱的。亦不知,她如何成了这秦太子妃,这些不知,并没有加剧秀儿对这女子的恐惧,她只瞧着那混战中,血肉横飞的场面。等待一个时机。

将夜力竭,将嬴楚护在身后。

“公子……”他言谈之中,口中突出一口黑血来。嬴楚手中的狼刃匕首亦是沾满了血迹,他就着裤脚擦了擦,身子抵在白马背上,看着这些趋近的追兵,但笑不语。

“兄长娶女胡姬,原来是你。”

他这般说着。栗小莲一张娇媚的容颜扭曲不已。

“嬴楚……我只想做这四国的夫人……你不愿要我……未必天下男人都不愿要我……”

“你当真以为……兄长能做四国之尊不成?”

“我本以为你能做四国之尊……然而如今,你恐怕要做这白马原之尊了……”她旋即大笑起来。“动手!”

大雍的皇廷守卫,死的死。伤的伤,余下的部众,将巩备麟的尸首勉强带走之后,再也不敌这些秦人。

“你这话,说的未免早了一些。”

众人大惊,不知道这声音是打哪儿传出来的。

“我师傅上回说饶过你,今次恐不会再饶过你了。”

栗小莲循声望去,忽觉口鼻发紧,方圆一里之内,皆被一层白色雾气所覆盖,这雾气渐渐浓郁起来,嬴楚衣衫破烂,浑身鲜血泥土,邋遢不已。他见白马原东部,一白色马匹顺着山麓而下,马匹上头,是个身着烈烈红衣的窈窕少女,其容颜似月,让人移不开眼。

“来……”

那少女眉头微蹙,自马匹上头伸下一只纤纤素手来,“上马。”

待那马匹远去,众人方惊觉,嬴楚早已不见。

“夫人……”

栗小莲并未太过惊异,她也听说了衢州是那老乞丐的地盘儿,却不晓得方才碰上了谁。如今嬴楚让人救了去,恐怕大殿下又要迁怒于人。她转而想起嬴楚的护卫将夜还在手上,然而回身之际,方才那二人死战的沙柳树下,空无一物。

“人呢!?”

一地尸首,几名是折了的秦人。剩下的多是此地的皇廷守卫。栗小莲掩住口鼻,吩咐属下将尸首聚集起来,大火瞬间吞噬了这些人。徒留一拢冲天的大火与滚滚黑烟。火光照亮了她美艳的容颜,脸上的笑意无处遁藏,“公子……”

……

嬴楚肩上负伤,马匹行的快了,他身上便汨汨冒出血来,秀儿只得将他架在马上,一路向衢州方向驶去,却不是进入衢州城的方向。而是衢州郊县,她晓得,白马原仍是衢州辖地,附近山林,原有许多猎户,如今草木荒芜,山上有许多猎户小屋遭人弃置。

眼见马匹深入山林腹地,渐行渐缓。

“你救我……我也未必活得过今夜。”

秀儿抿了抿唇,“我是个医者。”

“医者。”

她从怀中取出伤药,将嬴楚扶至草垛上头。鲜血瞬间将嫩黄色的枯草染得红了。“你我便是进了衢州城,恐也找不到收容你的医馆;便是寻到了这样的医馆,恐怕你很快就会被皇廷守卫带走。”

秀儿说话间牵引着嬴楚的注意力,好方便自己为他刮走断箭上腐烂的肌肉组织。“你这人缘大抵不好……两方人马都想要你的性命。”

“你我非亲非故,缘何冒险救我?”

他忽然笑了,似乎背上的断箭之毒也丝毫伤不了自己。

“蒙将军虽然是我母亲故旧,恐也不会以千金易我。”

“蒙将军自是不会,然而你父亲却会因为你,屠杀我大雍数座城池……生灵涂炭。”

“原是如此。”

二人躲避在半山间的猎户人家,此刻房舍空无一人。然而院子里山上的山泉引流,秀儿取了些水,将他伤口洗净,敷了伤药之后,坐在嬴楚身畔。

“我早先欠先生一个人情。如今你我倒也算是两清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二章 意阑珊(一)

“跑了!?”伴随着一声淡淡的怒吼,说话的青年镶金的黑袍领子微微颤了颤,黑曜石铺地的长廊上,死士的人头散落一地。他愤而伸手将地上着红袍的女子长发揪起,发丝连带着头皮传来阵阵刺痛,男人贴近了红袍女人的下颌,那样优美的一段下颌,光滑白净如同早春枝头的晨露。

“十名影卫,居然让他跑了!?”男子乌黑的眼瞳爆发着滔天的怒火,他细长瘦削的手指摩挲着红袍女人白皙的面颊,另一只手如同游蛇一般钻入她敞开的前襟,伸手捏住胸前的一点红润,“新月之前,若是没见到嬴楚的人头……”

他手下用力,红袍女子痛苦的呻吟起来。

“你父兄必被剁成肉泥喂狗,你栗氏女子……均将为我大秦军妓……而你……”他唇畔牵起一段诡异的笑容来,“我的王妃。”

……

是夜星辰暗淡,秀儿坐在猎户小屋外头的草垛上,看见乌云将月儿遮住,又忽的散开。月光将森林的樟树,榕树,铁蒺藜的阴影投映在黄泥小屋的砖墙上面,照亮秀儿半边脏污的面颊,和她背上的弓箭。这是木制的弓弩,可以拿来捕猎山中的兔子,锦鸡,然而再大些的野兽,恐怕就不能捉住了。

她听见屋内传来浅浅的脚步声,“你醒了?”

方才换药之后,她将水囊里的水混了些曼陀罗花汁。

嬴楚身着黑袍广袖,立在月光下头,一头青丝沾了斑驳血块,身上多处刀剑伤痕。只一张脸上,也有不少血口子。他一双乌黑瞳子,比永夜还要漆黑,只那一点光亮,如同永夜中。忽然出现的灵犀光亮。刀削般深邃的面孔轮廓,带着天生的尊贵荣耀。

“此处距离甘州不过十里。”

秀儿并未回应,只将找到的几枚零星箭头磨得愈发锋利,直到能见到铁箭头上的寒光将月光反射的刺眼了,她才放下铁箭头,去打磨其他的。可用的兵器。

“我说过,我不是拿你去换赏钱的。再者说,便是你能换座金山银山,我没命去花,又有什么用呢?”

嬴楚淡淡笑了笑。“你若是将我交给王兄,恐能得到与我等重的金银。”

“那我现下将你养的胖些。到时多换些金银来?”

她磨刀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你们本是手足……他却半点不肯饶过你的性命……当初陈达叛乱之后,圣上尤不愿要他性命,博大人提出将反王逐至报国寺落发,若不是陈达自己不愿受降,自刎闽江……谁能要他的性命?”

“我少时本不愿离开琼阳,可是我母亲故后。父王瞧着我左右不大顺眼,若是不来西京之地,恐怕我活不过六岁。如今离琼阳十余载。父王七子,只余三人而已。王兄乃吴王姜太之孙,母家有所依仗,自是胜我千分万分。”

秀儿转首看向他,她从未见过任何人拥有这样古井深潭的双眼,她从未见过任何人。有这样堪比月华的从容气度。难怪西京女子以秦质子一幅画像,千金不易。

“我是不是在哪里。瞧见过你?”

秀儿如此问后,又觉得这问题冒失了些。糊涂了些。然而嬴楚的回答却教她微微一怔。

“初七夤夜,松阳黑市。”

秀儿猛然顿悟,这种莫以名状的熟悉感,源于多年前的‘半面’之缘,当日彼此都穿戴着野兽面具,她只瞧见过这样一双眼睛,便再不能忘。

忽然马匹受惊,夜间的山林传来狼嚎虎贲,秀儿去瞧那惊马,早已挣脱缰绳,窜进了密林深处,马蹄声渐行渐远,渐至不见。她再去瞧嬴楚的方向,哪里还有什么人。

原地立了一匹白狼,眼睛赤红。白狼忽然人形直立,口吐人言。

“是你?”

秀儿哪里不记得,这只人身狼首的怪物,便是那狼穴中,自称陪伴主人阿蒙修炼的白狼。

“这又是你造出的婆娑幻境不成?”

那白狼面皮一红,娓娓道来,“非也;非也,这乃是姑娘的梦境。”

“你倒是厉害,居然进了我的梦境。”

“此处距宝窟千里万里,小妖法力低微,自是奈何不得。若非如此,必然护得姑娘周全。”

“那你入我梦境,是要做些什么?”

狼妖正欲张口,秀儿忽然听见一阵殷勤呼唤,那声音醇厚动听,如同碎玉玛瑙。

“人不可尽信。”

秀儿醒转之后,便瞧见嬴楚在外间悠闲的拿没受伤的那只胳膊,盘剥一只野兔,将毛皮褪去之后,抹了蜂蜜,在院子里的土炕上头烘烤起来,待兔皮变得金黄酥脆,他方回神,晓得秀儿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你这世家公子,却做得这剥皮烤肉的庖丁行当?”

“怎么?你未曾瞧见过,会剥皮烤肉的世家公子?”

秀儿忽然想起敏之来,若是身份易置,面前的人是敏之,他会不会清早起来,捕猎野兔再剥皮料理?秀儿摇了摇头,想必若是敏之,他一定先嘲弄那草垛脏污,不肯去睡,若是饿了,也必然将她驱赶出去,捕猎觅食。

“我认识的世家公子,恐只会吃五谷,却不晓得五谷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树上长出来的。我认识的世家公子,恐只会着绫罗锦缎,却不知丝缎乃是蚕虫所吐。”

秀儿用匕首削了一片兔肉下来,“虽不如我家姐姐做的,倒也算是香脆可口。”

她兀自品评,雪白面颊因为滚烫的兔肉被熏蒸的微微发红。樱色的唇角亦是沾了些油渍。

嬴楚并未答话,将袖口卷起,掌心静静躺着一片沙柳叶,他唇齿微合,唇吻翕辟间,沙柳叶片传来阵阵昂扬曲调,那是秀儿从未听过的曲调,那样奇异的一首曲子,仿佛作曲的人正坐着雕刻有龙首的大船,从东吴的细港出发去征讨东海以东,战士们整装待发,唱起雄浑而悲壮的远古歌谣。

直到歌谣不知何时戛然而止,她仍旧沉吟其中。直到她樱色的唇角不知何时落入了另一人的口中。

清晨的露水溺死了误入其中的渺小生灵,月娘害羞的躲进了云层后头。太阳蒸发了山林深处的露水雾气,情始之时,云蒸霞蔚。(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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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意阑珊(二)

那是一段泛着寒光的铁箭头,它插在青年的肩窝处,割破了肌肉下头埋伏的青色血管,让鲜血顺着箭头汨汨流淌下来。

直到他殷红的唇齿渐渐泛白,将舌头从对方皓齿上移开。他嘴角微微勾起,仿佛铁箭头弄伤的并不是自己一般。

“你才救了我,又要杀我?”

秀儿将铁箭横亘在二人中间,沾血的箭头直指嬴楚小腹,那里裹了三层雪白细纱,犹有暗红色的血液渗出。

“这里离你颈部动脉尚有两寸,我是个医者。”

东方的破晓照亮了此间的猎人小屋,秀儿取来灶台上的秫秸叶,将铁箭头擦了又擦,“我们该启程了。”

只一匹白马,在猎人小屋的庭院里静静吃草。阳光透过树林的榕树,樟树或是参天的银杏树,投映在小屋的稻草屋顶上,以及下面两人的面容上。

“姑娘,是与嬴某共乘一骑……”

“你上马,我牵马。”

反正也要翻过山岳到达下一个州郡,想来皇廷守卫和那些秦人早已在官道各个地点设下关卡埋伏。而秀儿易容所用的深海鱼粉早已告磬,不然她也不会随意显露真容。只是这真容显露了便罢了,还叫这登徒子占了便宜,真也是蚀了本。

“念在你身上有伤,我姑且先行为你牵马。若是……你再有奇怪举动,就休要怪我将你捆了送到尊国大殿下的餐桌上。”

……

“你救我一命,我尚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嬴楚坐在白马上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秀儿不知,这声名在外的公子嬴楚。竟是个这般的话唠。他胳膊吊着木板搭成的支架,身上多处负伤。其宽袍广袖总是勾住山间荆棘枣林,秀儿便抽出龙骨匕首,想要将他衣襟下摆削去。

“姑娘……我晨起方亲了你……现下你便急三火四的脱我衣裤不成?”他语带戏虐,秀儿只觉脖颈间一阵酥麻之意。不知这登徒子何时跳下了马,靠的与她这般近了。

他唇齿轻轻在她脖颈上头亲了亲,秀儿身上的药草香气便兀自进了嬴楚鼻尖,那淡淡的药草香气,比曼陀罗花汁还要管用,又比他平生闻见过的任何脂粉都要来的沁人心脾。

然而脖颈上汨汨流出的鲜血。却让他无奈地举起了双手。

“你若是不想活了,我现下便将你结果了扔在这荒郊野地之中……”她如是威胁着,一张白皙的脸却比六月的樱桃还要红艳动人。

“哈哈。”嬴楚忽然笑起来,仿佛旧伤添新伤的根本不是他一般。没有受伤的左臂瞬间将秀儿的龙骨匕首扔到了远处,一手便擒住她两只皓腕举过头顶。半边身子将她抵在山路旁的榕树上头,秀儿的春衫被身后粗粝不平的树干磨得微微发痛,额上沁起一片薄薄的汗珠来。然而她一双杏眼,却死死瞧着嬴楚,虽是面上有无数个小口子,却丝毫不影响这西京公子的容貌,那双古井深潭的幽深黑眸,此刻显得异常戏虐。“你还没说,你叫做什么名字?”

秀儿脖颈上冷汗涔涔,见他并无轻谩之意。方微微松了口气,“陈瑜。”

“你是敕封陈姓?还是陈家的宗亲?”

陈姓在大雍可是皇姓,除了皇家和宗亲,其余原本姓陈的百姓也因为雍武烈帝建国改了程、成等姓氏。秀儿有些后悔自己方才信口胡诌了这个姓氏,一时忘记了这是大雍的国姓。

“敕封陈姓。”

嬴楚听见她的言语,一双凤眼眯了起来。

“是哪个州府的敕封陈姓?”

“青州。景国公府。”

这世上,半真半假的话。最是容易瞒天过海的。

“你还不松手?”

嬴楚比秀儿高大许多,纵是受了重伤。未曾想过,竟也比她厉害几分。若不是她凭着师傅的研制的白雾瘴,如何能在十数名高手之中将嬴楚救出来?然而现下,她却有些后悔了。

山林渐渐暗了下去,月娘从云层后头露出了笑脸,二人就这般僵持了一个时辰。他足足这般瞧了她一个时辰,秀儿觉得手都麻了,他也没有半点松懈之意。

“此地离秦之甘州营地,不过一二里路。你既已无大碍,我们便就此别过吧。”

她这样说着,手上又挣扎了一会儿,只觉双手桎梏更加深重。山林愈发昏暗,眼前小山一般的男子忽然俯下身来,受伤的唇角在她嘴上来回磨蹭,唇齿相依。

这般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秀儿顿感对方的身体有些奇异变化。她也不是未经世事的少女,自然晓得若是现下不与嬴楚分开,这荒山野岭的,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你……放开我……”

“小瑜儿……小鱼儿……叫声好相公听听……”

秀儿只觉得后脑勺头皮一阵发麻,忽又觉得这什么秦质子委实好笑的很,不由咧嘴乐了起来。这一笑,颊边梨涡浅浅,面上芙蓉微粉,杏眼眯了起来,嬴楚便觉得,身上有些不舒服了。

“你们雍女,最是瞧重名节的。”他忽然道,“我回去便禀明父王,往青州景国公府提亲如何?”

秀儿听他所言,有些微微愣住。然而不远处的阵阵人马之声,将她的注意力转向了别处,这人马脚步声听来有十数人,少顷,二人便被一阵擎着篝火的秦国兵士围住了。

那为首的将领须发皆白,见了嬴楚,赶忙翻身下马,也不管他与秀儿两个在这榕树上是个什么古怪姿势,只兀自道,“蒙放救驾来迟,望公子恕罪。”

山间露重,秀儿独自骑乘白马,见嬴楚与那蒙放将军正交头接耳谈些什么,左右也不过十数兵士,她身形灵巧,便悄悄隐匿在了众人后头。待蒙放依嬴楚所言,回头寻那名救了他的少女时,只有那白马在半山腰处兀自吃草,那少女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嬴楚归营,秦王践诺,双方暂定白马之盟,休战三年,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半年后,天下人都晓得秦六皇子嬴楚重金聘景国公府上世女陈瑜,然而聘书虽至,当任景国公陈峥却头大如斗,阖府上下,哪里有个二八佳人唤作瑜的?

后经多方打听,在这陈姓宗亲女子中,只一人姓陈名瑜,就是当今圣上陈堂姑母山涛公主之女,封号平阳公主。(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章 错姻缘(一)

山涛公主相助陈达造反,先帝尚在之时,赐其白绫三尺。其‘女’平阳公主陈瑜当时尚幼,公主府上下,唯此‘女’逃过一劫。由长治王陈回代为抚养。后圣上恩典,赐封平阳公主。山涛与陈达均系姜太后嫡出,陈堂念姜太后年迈孤寡,所以对她这唯一的外孙‘女’格外开了恩典,便是十六公主未嫁入白荒之时,陈堂十六位皇‘女’的地位,在所有陈姓皇‘女’并宗亲‘女’子之中,也不及平阳一人。

她极负恩典,加之无生母管教,便也别样跋扈了些。如今年逾三十,仍旧尚未婚配,不过公主府里面首十二,早已是西京贵族圈中,不传之秘。

五年前恩科琼林宴上,平阳公主瞧上了一人,此人生的俊逸倜傥,然而家中已有妻室子‘女’。平阳擅自做主,~~欺上瞒下,终是将此子纳为裙下之臣。他不是别人,正是,下落不明的顾继宗。

她年逾三十,又最是个放‘荡’的名声。哪里会是大秦六皇子所聘之人?然而这世上,不要脸的人,却远比要脸的人,多上许多。

白马之盟立后,陈堂病情好转。半年之后,晓得秦六皇子‘欲’迎娶宗室‘女’陈瑜,他既不晓得前后因果,便当真以为,秦王非以两国盟约之固,‘欲’行和亲之事,大雍战后疲态尽显,陈堂便极力促成这桩好事。嬴楚之名,‘性’喜渔‘色’的平阳公主又怎会不知?自是欣喜万分,按圣上旨意遣散面首十二,开始准备大婚之礼。

面首十二人中。以顾继宗为首。如此一招,他便没了去处。加之年龄渐长,思乡心切。便起了回乡投奔子‘女’之意。

琼阳宫中,华服男子茕茕孑立,无视下首一‘女’子蜷缩成虾,痛苦不堪。此‘女’便是秦太子妃栗小莲,秦太子素来与蛇岛有所牵连,栗氏‘女’自幼生长在秦都城中,是故容貌行事皆不是中原‘女’子。

“嬴楚何以重聘平阳公主?”

‘蒙’放的亲卫之中。犹有太子府眼线。只道那日白马之围,嬴楚被一绝‘色’‘女’子救下,想来正是所谓的平阳公主。秦太子平生未至大雍之地。听传言此‘女’容姿甚美,加之公主之尊,哪里愿意让嬴楚平白得了这个便宜?心下便合计着如何搅局,将那所谓的绝‘色’美人占为己有。如此下来。两方人各怀心思。

青州。布衣巷中。

秀儿如今年方十六,模样清灵毓秀。自白马原归后半年,得知白马之盟的休战条约,便与青州各大小学监合力推行公共馆学,以致青州寒‘门’子弟得以求学有处。加之大力扶持青州本土棉麻产业,今‘春’已是小有成效。

‘春’耕之后,她便想起了一个人。因着三年之约已到,若寻不到王师爷二人。恐他们的‘性’命要被那亦正亦邪的埋骨城主夺去。这日,‘春’雨如油。秀儿伙同‘春’笙两个,来到城郊布衣巷中。

她使人打听过,这里有个王半仙,原就是三年前搬到布衣巷的。平时为人卜卦问吉‘混’些银钱糊口。

柴扉未扣,半遮半掩,‘露’出茅屋内一张简陋四方桌,并桌上一壶温热水酒来。王有望伏在案上,颇为绝望。

万麻子闻到了一股子烤‘鸡’香气,循味儿望去,便见‘春’笙手里提溜着一只冒油烤‘鸡’,乃是大有生的招牌菜之一。

“先生。”

王有望等了三年,终于盼来了这一句先生。然他心中不快,便总想着拿捏秀儿一番,“说好的敬天礼呢?老夫又不是叫‘花’子,以一只烧‘鸡’便打发了?”

“这些吃食是给先生下酒用的。”语毕,她亲自提起酒壶,为二人倒起酒来。“先生之智,万万不能在这荒村野店给耽搁了。”

王有望听她说话顺耳,心口儿便舒坦了些。

“你今岁的作为我也都瞧着呢,倒真是个不怕死的后生。”

万麻子一面吃喝烧‘鸡’,一面道,“什么都不是打紧的,进了嘴里的东西才是踏实的。”

“若是老夫小时候,有大人这样的好官……指不定我也能读书写字,考个功名。”

万麻子所言,让王有望嗤之以鼻。“就凭你?”

两人老了老了反而耍起小孩子脾气,争执起来谁也不让着谁。

“你这蠢货,便是有了读书写字的机会,也是个气死先生的!”

两人争吵了一会儿,秀儿才淡淡道,“今次来请先生出山,虽说拿来的不是敬天礼,可是战后国内百废待兴。这敬天礼的三牲实在拿不出来,先生若不嫌弃,这三牲秀先赊欠着你,来日再做补偿。”

王有望颔首,倒也意会。

“今次秦皇子求娶那平阳公主一事,不知大人可否知情?”王有望一双绿豆小眼在后头盯着秀儿,仿佛什么事情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那秦皇子,想必是个脑满肠‘肥’的猪头三四……秀怎知情。”

“猪头三四?”王有望笑了笑,“不知便不知吧,他‘欲’求娶平阳公主,却未必有那个福分。”

“先生,此话何意?”

“秦太子其人,乃是老夫一生之中,瞧见过的,最为心狠手辣之辈,且其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又卑鄙无耻的很。嬴楚求娶平阳,必然有所为,秦太子怎会遂他的愿?”

“可是聘书已定。”

“那聘书是白纸黑字写着秦皇子求娶平阳公主,以巩固两国邦‘交’,可未曾听过,意指秦三位皇子中的哪一位。太子已然娶妻,小皇子又不足七岁……大家方才以为,是为六皇子嬴楚求娶……”

“先生是说……太子会破坏这桩婚事。”

王有望绿豆眼眯了眯,“想来不日便能听见秦太子妃殁的消息,不信你且等着。”

“大人且等着瞧,这师爷没别的长处,卜问吉凶却是一说一个准儿。”

时入深秋,平阳公主陈瑜经由白马原道嫁入秦国之时,满心欢喜的以为嫁得公子嬴楚。谁料,‘洞’房‘花’烛揭她头盖的男子,虽说生的也是英俊倜傥的样貌,但哪里是嬴楚?这男子相貌,甚还不如她公主府的十二位面首来的俊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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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错姻缘(二)

秀儿先前从未想过,那六皇子嬴楚竟真的来青州下聘,竟真的要求娶景国公府上的世‘女’陈瑜。这事儿本是在青州闹了个笑话,谁都晓得,偌大的景国公府上,自老太君以下,再无陈姓‘女’眷了。不过这事情最后闹了乌龙,西京的贵‘女’平阳公主教秦太子嬴占娶了去,别人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可是秀儿却知道。不光秀儿知道,还有一人也知道。

那便是三年前让她此去白马原的罪魁祸首,王师爷。

王师爷此刻蹲在田埂上头,瞧着青州的麦田收割,一脉金黄‘色’的‘波’‘浪’,随风起舞。他定了定神,才让自己又扁又窄的身子稳固在田埂之上,不至于一头栽进去。

&n《 bsp;王师爷将烟袋锅子在田间地头上敲了敲,一股子冒着白烟的烟叶被他敲打出来,堵塞的烟袋锅子通畅之后,他又将烟嘴儿塞进一口黄牙里头,吧唧吧唧嘴儿。

“大人呢?”

他随口问起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那少年人皮肤黝黑,见着问话的是大人一直敬重的王先生,方带了几分恭敬之意,老实答道,“大人在西边儿呢。”

“西边儿?”王有望望了望西边城墙,将那少年的话重复了一遍,“西边儿好,大人就该去西边儿的。”

那少年没有听懂他话中深意,只躬身做了个揖。

“本该是西属青木之命,偏生来这中部,在这中部长此以往便也罢了。万万不可去那至北之地,北属刑火,步步是劫。”

没人听得懂王师爷嘴里念念叨叨在说些什么。万麻子自然也是不懂。他提了食盒过来,此间秋收,因着战事刚歇,城中的男丁多是远在边关军营,能够拾起镰刀加入秋收队伍的,大部分是‘女’眷或是少年。秀儿便安排了统一食宿,由衙‘门’出资。在临城墙根部的地方临时搭建了许多大灶,青州乃是古城,地势平坦且方正。秋收的麦田,经济作物的棉‘花’,都种在城外一圈,如此收割起来倒也方便。

这些大灶约莫十数。每一口灶都有个主厨并几个帮手的。如此一来。大锅出产的黍米饭,炒菜,‘肉’菜,便分成了统一的几百份,每日晌午,傍晚之时,每一个干活儿的农‘妇’或是少年少‘女’都能领到一份儿。百姓只觉得,这两餐饭比自家的伙食还要好。因此自家秋收之后。便帮着官田收割。

“今日那些少年子打了只锦‘鸡’来,大人舍不得吃。褪‘毛’抹油烤熟了给你送了来。”万麻子说着,打开枣木食盒,一只煨好的烤‘鸡’正端端正正躺在菜‘花’、米饭上头,油脂渗透下面黄白参半的米饭,喷香四溢。方才问话的少年人,没走多远,问道‘肉’菜味道,亦是回头瞅了瞅。“你这酸儒,命倒是好。老了老了,有这么个后生恭敬你……我瞧着,比许多人家子‘女’还要孝敬。”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王师爷边说,边撕扯着烤‘鸡’‘腿’,囫囵塞进嘴里。又扯下另外一边,递给万麻子,“若是他日,你需要为大人去死,你去不去?”

“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有一天……”王师爷正说着,忽见不远处驶来一辆马车,如今战事刚歇,州郡之间通车还不及半月,往来马车本就寥寥。这样一辆紫幡的官车,他不由多看了几眼,这马车缓入城‘门’,在秋收大军的注视之下。

“这是?”万麻子有些‘摸’不着头脑,“没听说城里哪位大人近日出城了……”

“那是西京来的车。”王师爷瞅着车辕轮毂,如是说道,“西京,公主府的马车。”

“那它缘何要来这青州……公主……”万麻子想不明白,“那什么公主,不是嫁到了秦去吗?”

王师爷眯着一双绿豆小眼,将‘鸡’‘腿’放回食盒,跺了跺鞋底污泥,径自走向那紫幡马车处。车夫下车‘交’换通关文书,因着天气晴好,里头的主家便将帘子扯了上去,他见着一个青年男子端坐在马车里头,生的相貌堂堂,金‘玉’之质。

“问问他,掌农府怎么去?”那男子忽然开口道。

王有望心道不妙,这人怎么来了?他忽然一拍大‘腿’,平阳公主远嫁,府中面首自然要一一遣散。他本也料到了这一步,却没料到,有些人,可以这般的不要脸。

守官见王师爷立在一边,便恭敬道,“师爷,这几位要去掌农府上,不知大人……”

王有望小眼一眯,“大人近日组织秋收,三餐不继,哪儿有功夫见什么闲人?”

他这话,管教车内男子听了个仔细。

“大胆老贼……我家爷可是那顾大人的亲爹……”

王有望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心道,“你当我不知道这个王八蛋是大人的亲爹?!”可是他嘴上仍旧笑着,笑的那城‘门’守官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青州城就算三岁小童也知道,顾大人的生父,老顾大人……数年前赶往梅州赴任途中遭逢意外。你们这几个‘混’球,端的来这儿占什么便宜!”

守官一听,便也生了三分恼意,如今青州城里大半人口,都指着顾秀儿养活,当他做衣食父母一样,这平白多了一个自认爷爷的,也真是晦气。

“滚,滚,滚。”守官大斥。

城‘门’的喧闹引来一堆孩童围观,大家伙儿大抵没仔细瞧见过京都的车辇,便指着那紫幡,吵吵闹闹。

“这位先生……”

车内的男子张口‘欲’辩,师爷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不过瞧着若是劝不回他,必然要闹出点儿事儿。顾秀儿待下极好,却不知得罪了多少青州城里的高官贵族,一丁点儿的事,都能让他们无限放大。他万万不会给人以把柄。

“我晓得你是谁,”王有望用两人可闻的声音道,“却未曾想到,你竟然有脸回来。”

他这副德行,活像市井里头辱骂负心汉的大嫂。

顾继宗双眼微怔,‘唇’齿发抖,“你……你……”

他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王师爷正‘欲’继续劝阻。却听见一阵轮毂之声,百姓纷纷避开让道,他定睛一看,忽然觉得这事儿极不好办。

那城内驶出的马车,原是景国公府上‘女’眷外出上香的车辇。里头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怀胎八月的顾家长‘女’,顾‘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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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错姻缘(三)

顾玉儿怀胎八月,本不该出府。可是前日里做了个噩梦,她心神不宁,好说歹说,才央了老太君与夫君,今日天气晴好,便携了护卫丫鬟,欲往城外寺庙进进香火。

“出什么事儿了?”顾玉儿身着粉紫色妆花褙子,下身则是莲花纹秋鼠襦裙,从头到脚,没有戴一件首饰,只除了身上锦缎之外,其余的,便显得异常素净了。

“奶奶……城门处闹将起来了,有个外来人号称是奶奶娘家的……”

“不是号称是咱奶奶娘家的,而是自称咱奶奶的亲爹呢……”

顾玉儿听见,手中念珠一顿,声音颤抖道,“快,让我瞧瞧……”

一阵往来跑动之声,她听见小厮将一人带了过来。

“奶奶,人带来了。”

顾继宗万万没有想到,流落他乡数年,回来瞧见的第一个人竟是自己长女,然而玉娘如今锦缎加身,用度又均是贵族做派,他方知,自己这长女想是嫁的不错。想是,凭着自己三子如今在青州,在圣上眼中的地位,自己个儿没准儿也能混个候补职缺,心中不禁有些期待起来。

“玉娘……”

服侍顾玉儿的嬷嬷眉头一皱,心中不悦。怎可擅自呼唤他们景国公夫人的闺名……果不成礼数。

“爹……爹……”顾玉儿尚未开口,眼中便掉出泪来,她怀胎八月,身子重的很,却硬是要下车,与顾继宗来个相认。

一旁的王师爷远远睇着,心道,“真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谁料想得到这女子今日出城?”

她从丫鬟口中得知王师爷方才奚落了亲父,也没去想过这亲爹怎么好端端回来了。不仅毫发未损,还能用得起官车。

“师爷!”顾玉儿语带愠怒,王师爷便被国公府的护卫提溜地双脚离地。到她面前。“师爷方才所为,是得了谁的首肯?!”

王师爷一双绿豆眼转了转,心道这回不但没帮上大人的忙儿,还让他们自家姐弟生了嫌隙,真也是。

万麻子那边厢,将食盒里的烤鸡一锅端了。正用指头抠着堵塞的牙缝。见师爷被人强行制住,心道不好,可惜他年纪老迈又无双刃在手。脚下一滑,便往城墙西边跑去。

“老夫未得他人首肯!不过今次秋收太忙,哪里看的了这些个冒充别人亲戚的小人?”

顾玉儿让他气得恼了,怒道,“这哪里是别人!这是我爹!”

王师爷故作糊涂,“老夫却不晓得,夫人的爹数年前就在梅州赴任途中殁了……这人身着绫罗。保养得如此之好……怎会是夫人的亲爹?”

顾玉儿让他问的语塞,也素来听过这老儒乃是状元郎出身,哪里辨得过他,便吩咐手下,“将阿秀带来!”

她如此呼呼喝喝,王师爷不仅攒紧了眉头。然而未等守备动身。顾秀儿扛着镰刀。便出现在了人群之外。她在此地极受爱戴,百姓见状。纷纷避让,嘴里却兀自嘟囔着,“大人来了。”

“顾大人。”

“这就是顾大人啊。”

“怎么了?”秀儿见左右护卫像提溜鸡仔儿一般将王师爷提起,又瞧了瞧那陌生男子与顾玉儿,几人相持不下的模样。她虽然不晓得这男子是谁,可是听着方才一路万麻子所言,也猜出了几分。秀儿今日易了容,便与顾喜生的七分相似,她本就比同龄女子高些,如此一来,顾继宗立在原地,还当他就是自己三子,顾喜。

“你们好大的胆子!”

顾玉儿以为她要张口斥责王师爷等人,心中略略宽慰,却未曾料到,“还不将师爷放下。”

“可是夫人……”

“你家夫人?”秀儿抬眼望了望马车里的顾玉儿,直让顾玉儿觉得她眼似冰刃,寒颤不已,“顾某好歹是圣上御笔钦赐的五品农官,师爷亦是我亲自请来的,本也是先帝八年的状元之身!你家夫人,如今身无诰命,便是个寻常妇人!”

王师爷灵光一闪,怎么忘了自己还有个状元郎的身份,如此便是瞧见景国公爷在世,他也不必屈膝。

“好啊……”顾玉儿被秀儿气的腹中隐有绞痛,“当了几日官,你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了?连爹爹都不认了!?”

“爹?”秀儿唇畔带着森然笑意,她这般严厉的模样,顾玉儿嫁人之前从未瞧见过,“我爹早死了。”

顾继宗面上微赧,他还欲和秀儿交好,却未曾料到,如今闹到了这样一个不可收拾的地步。

“大人。你这般恶待孕中长姐……到底是谁教你的规矩?”

规矩?秀儿心中冷笑,打从你嫁入景国公府,打从你书信打探小六七略之事,她便深知,这个姐姐,如今已为人妇,往后更是会诞下景国公府的嫡系,以后更是凡事向着陈家。

“你这老妇,莫要让我教你规矩。”她声色俱厉,将老太君遣来照顾顾玉儿的嬷嬷唬的一愣一愣的,“我爹数年前就在梅州死了,这突然来了个人,尔等非要说是我爹……我姐姐尚在孕中,你们不将她伺候仔细了,非要随她去相信这人是我爹,还要说我不顾规矩?我爹爹如今在大雍都销了民籍了,这人保养得这样仔细,又是绫罗加身的,你说他是我亡故的爹爹?那我说师爷是你爷爷,你能高兴?”

那嬷嬷仔细瞧了瞧顾继宗,顿觉秀儿一番言语极为合理。顾继宗赴任梅州,虽说下落不明,却怎会是如今这般模样?这明明是个好人家的公子哥儿,甚或京城里的王权贵族。那张面皮,比他所谓的长女顾玉儿,甚还要年轻几分。嬷嬷忽然想起方才此人唤顾玉儿为玉娘,心中不禁又厌恶起来。

如今大雍上下,谁不晓得顾秀在圣上跟前得脸。便是老太君与陈峥,也是本着顾玉儿娘家之势,方属意她进府的。难道真的是以为她珍馐美馔做得好?府里厨娘难道还不如她?难道真的以为她容貌颜色生得好?青州虽是小城,可是贵族女眷中,比她颜色更好的也有十数,便不说那些女子,她娘家弟弟便生的比她颜色好,若不是因着此女,何故老太君娘家小姐嫁不进国公府来?那才真正是陈峥青梅竹马的小姐呢。

“大人教训的是。”

顾玉儿许是让她气的急了,忽然开口道,“你当我不晓得那出身景国公府的世女是何人?”

顾秀儿身形一顿,王师爷暗叫不好。

“夫君早知你为人莽撞,便使人盯着你,省的你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儿,如今更是连爹爹都不识得了。”她冷冷笑着,“你在白马原外,与那秦狗厮混了三日夜,你当我不知?什么世女陈瑜?竟还打着我国公府的名号!?那便是你。”

秀儿一张素脸,彻底冷了。旁人听不出她的意思,顾继宗却是听懂了。他眼前这人,不是三子顾喜,而是秀儿?顾秀与顾秀娘本也差了一字,圣上,居然任用女子为官?!

秀儿冷冷道,“你们也该仔细瞧瞧你家奶奶,不光给本官随意认了个爹,更是声称本官是个女子!”

师爷没了束缚,悄声同那管事嬷嬷道,“我家大人原是个好脾气的,快别让你家奶奶胡言乱语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七章 错姻缘(四)

“大人。”王师爷附耳,“过刚易折。”

“来人。”秀儿厉声道,“如今战事刚歇,城外颇不太平,尔等速速护送国公夫人回府。”

她这般命令着,正遂了那嬷嬷心愿。她哪里管得顾秀儿是不是个女子,本也不愿往那城外深山古刹中进香的,如此一来,正中下怀。

“你!”顾玉儿见她架空了自己权利,更是气愤不已,偏生腹中突然疼痛起来,便嚷道,“啊……”

秀儿自己是个大夫。

虽说不是产婆。

但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她迅速搭上了顾玉儿的一截皓腕,“夫人动了胎气,还是尽快回府休养吧。”

一众仆妇丫鬟哪儿敢不从,在国公府老太君的心里,顾玉儿腹中的陈姓骨肉,可远比顾玉儿本身重要得多。

“爹……”顾玉儿犹自喊道,一只雪白手臂亦是从粉紫色袖口伸了出去,教围观的秋收人群瞧了去,那嬷嬷脸色一僵,迅速将顾玉儿一截手臂掩住。将车帘拉扯上了。

顾继宗见此情状,心下也明晰了几分。可是他现下无处可去,只好道,“我知道你是谁。”

秀儿转脸望向他,王师爷则催着人群散去。直至此处只余下了秀儿,顾继宗并师爷三人,万麻子在不远处小心睇着,与那赶车的攀谈起来。

“知道我是谁,又能如何?”她反诘道。

……

漠北,埋骨城。

阿邪面前放了两颗人头,他一头鲜红发丝愈发诡谲起来。烟灰色的眸子毫无人气,只冷冷盯着面前一个小小坛子。

有一个,让他昼夜不能安眠的噩梦。

“十年阳寿,易驱蛇之能;三千青丝,得苍龙之瞳。”梦境之中。苍冷空灵的女声缓缓道。

“我还要你的一样东西。”她如鹰爪一般的枯手在黄金钵里来回碾压着一些树叶,草汁。

十三四岁的少年屈膝跪在蒲团之上,裸露的背上满是伤痕。面上亦是伤痕累累,心里想着城主说过,如果在新月之前,不能活命……便再无活命可能。

血雨楼的试炼,比炼狱更甚。

你无法相信身边的每一个人,只有昼夜不歇的厮杀与染红的满月。

山林在这些面对试炼的少年身后。尾随着他们的。有獠牙森森的猛兽与试炼长手中的剔骨尖刀。

“仁慈只会要你的命。”她用腹语说话,涂黑的口腔之中,没有舌头。“想活。就用你有的东西来换。”

少年亦是个哑巴,可是那女人却知道他心中所想。

“十年阳寿,易驱蛇之能;三千青丝,得苍龙之瞳。”

于是,他的一头黑发瞬间变成了朱红色,每杀一人,头发便更红一分。而血红眼眸。则渐渐褪去,成了烟灰之色。

“我还要你的一样东西。”那女子空空如也的眼眶盯着少年骨瘦如柴的面颊。“我要你的人心。”

“人无心,可活?”

“我会将苍狼的心给你。”她淡淡道,手中捧着一颗犹自跳动的心,“苍狼之心。”

她细白的足在草编的席子上走动起来,“你可能会忘记一些事。我容许你将你不想忘记的事写下来。”

药童递来一张羊皮。

剖心所用的曼陀罗汁。与苍狼之心一并放在漆黑托盘之上。他心中满溢仇恨,却又难忘岁月曾经的温柔相待。

“欲成魔。先忘,人。”

巫女的话犹如催命之符,少年在羊皮卷上写下两个人名之后便昏昏睡去。女人细而长的指甲勾勒着羊皮卷上的人名,忽然笑了起来。

他醒来之后,躺在试炼之林的溪水旁,足边绕着一条鸡冠红蛇,那样奇异的感受,突然能听懂蛇语,能驱蛇杀人。

“你有一样东西落在了新月巫女之地。”

“什么东西?”青年脱口而出,久未发声的喉头竟然顺畅无比。

“你的人心。”

……

“不能如何,可……”顾继宗刚想说,可是我是你爹爹,然而瞧着秀儿,与旁边黑如锅底的师爷脸色,恐怕说了,也是打了自己的脸。

“青州之大,也不是没了你去的地方。”

顾继宗听她所言,心中又升起一丝希望来。

“只要不是我掌农府上,其他你愿意去哪里,便去的哪里。青州城也不是我家开的。”

她将镰刀往地上一抛,一阵黄土冒起了烟。“你若是想见三哥,小弟,小妹……那你自去同他们说,我一不会扯着他们来同你相见,更不会……阻着他们来见你。”

“如此……多谢大人了。”

“你该谢的人,并不是我。”

顾继宗双眼微征,不明白秀儿言中之意。

“你该谢谢西京城里那位贵女,这数年时光,恐许多人几辈子都享受不到。”

他有些惭愧,可秀儿说的句句属实。“素梅……你母亲……如何了?”

师爷见此子现下方才想起抛弃的糟糠,心中不免有了恼意,便脱口道,“亏得老爷还惦念着夫人……不若早日同夫人一同往西方极乐,仙游去吧。”

顾继宗觉得心口有些空荡荡的。

他原本以为,纵使天下人都瞧不起他,阿梅也不会。可是阿梅,死了。他早该想到这个结果,不是吗?在那琼林宴后,侍从说身侧停靠的是公主府的马车,哪一个公主?西京最受恩宠的平阳公主。

“死……了?”

他碎碎念叨着这几个字,仿若得了癔症的人。

“她一个女人,如何养活的起一家大小。你亦是晓得她身子骨弱的。”

“师爷,我们走吧。”

秀儿留下顾继宗伫在原地,秋风渐起,松阳县去青州百里之遥。离元氏的家乡桃元镇倒是近的。

先帝时,他与同伴游学至桃乡,醉卧城外桃花林。那一脉绵延数十里的桃花林,满眼芳华。

忽听得一阵女子嬉闹之声,入眼便是一张温柔颜色,女子促狭道,“还以为是小弟宿在了桃林,原是个外客。”

“姐姐,这外客生的倒是俊俏的很呢。”

那女子一双弯弯笑眼,只这一眼,便误了终生。

青州的冬天不冷,过年节的时候,师爷将一封书信放在了她案牍之上,她正在案前整理卷宗,读的累了,方将书信展开。

师爷再抱着一摞摞乡志近来的时候,秀儿正抵着书房外头的廊柱,望着檐下沥沥冬雨。

“他年前在普济寺,落发为僧。”

淡淡两句话,随着那书信一同,在烛火前化成了灰,红极成灰。(未完待续)

第四十八章 恨平生(一)

“大人?”师爷见她不声不响的,率先开口道。

“我未曾想过,他会走这一步。”秀儿将信封折叠整齐,塞在一摞乡志下头,“明明不似个有骨气的人,若要出家,当初为什么不出家?”

“想是荣华富贵迷了眼。”师爷接道,“方才白真收了帖子,国公府请大人与小公子前去赴宴。”

“是谁的帖子?”

王师爷砸吧砸吧嘴儿,方才把话说出口,“国公夫人的。”

“师爷,可愿同去?”

“自然。”

国公府的家宴,推说不去恐落人口实,加之顾玉儿生产之后,脾气性子也收敛了许多,平素里两家也有些来往,都比去岁秋天那场尴尬见面,要和气许多。外甥满月,顾喜还亲手打了一副百岁挂件送去。然而自那以后,秀儿时时提防着陈家,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州郡百官议会,她也从不与陈峥走的亲近,外甥满月,她也未曾亲至。如今顾继宗来了书信,她反而想去趟国公府里,好歹这是人家的亲爹,是死是活,总也该通报一声。

这是场家宴。

里外也不过是顾玉儿,与陈峥夫妇两个。老太君称病,未能见客。秀儿带了师爷,春笙两个。顾乐央着要来,便一并来了。

顾乐此行,只为了瞧瞧大姐新添的外甥,听说腊月的时候,因着老国公爷生前嘱咐,外甥名字里添了个珏字,唤作陈珏,小名儿玉哥。

桌上的干烧鹅掌已经凉了,汤汁上头结了一层薄薄的膜。

玉哥忽然哭闹起来,顾玉儿不动声色的将孩子抱进了内室,一双杏眼却始终睇着自家夫君。这一幕,落在了师爷眼里。

“师爷,府上今春刚进了些梨花酿。”陈峥的贴身护卫。罗敢道。“不若随在下去库房取上两坛,按着夫人嘱咐,要给大人拿回去添菜的。”

师爷双眼皮耷拉着,好半天没有声音,可是绿豆眼却兀自盯着罗敢,他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人。肤色黝黑。肌肉遒劲,恐怕半路单手将自己丢进国公府的湖里,他个糟老头子连呼喊的机会都没有。

“罗护卫。”

“嗯?”

“你一人便可提十坛酒。让老夫与你同去,是何故?”

罗敢半天不语,陈峥在侧,他更是不敢轻举妄动了。

可是这酒过三巡,在师爷喝的有些五迷三道之后,忽然一众丫鬟提留着美食果酒上来,半托半拽的便将师爷带离了凉亭。方才顾乐让顾玉儿支走了,此刻凉亭只余了秀儿与陈峥两个。

……

顾乐本在房中逗弄外甥,忽觉过了半个多时辰,便起身要走,却让丫鬟拦了下来。他本是有些不解,可是见自己所处的这婴儿房中。护卫森严。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起来。

“你们这是?”

“乐哥儿。”

顾玉儿的声音,让顾乐频频侧头。他已是十四岁的少年人,生的挺拔,听见顾玉儿的声音,却瞧不见她人。

“大姐,怎么不让我出去?”

顾玉儿的声音僵了僵,“戌时过了,便让你出去。”

顾乐闻言,声音忽然冷了,“我……秀姐还在外头……”他忽然瞧了瞧此间摆设,顿悟道,“你们是要!”

“她终是个女子,兴得起什么风浪来?以后也要嫁人的。”

顾乐双眼通红,拳头紧了又紧,却是干着急没有办法。

秀儿一口酒都没喝,只抿了几口蜂蜜。亭子摆了炭炉,外设围幛。却丝毫不见暖意。

“国公爷,不知在下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陈峥笑了笑,一双眼睛漆黑无比,“你可知,那日两生坊中,我先瞧上的人是你。”

“那又如何?”

“我以为你是男子,便未曾生过狎昵之意,”他斟了杯酒,“可是造化弄人,我娶了你姐姐……”

他一只摇扇的手,忽然将秀儿一只手攥住。“白马之盟前夕,方才晓得你是个女子……你不知道……”

“我有多少欢喜……”

秀儿将手扯了回来,“你有多少欢喜我不知道,听了你所言,现在我没有一点欢喜,你可知道?”

“在秀儿眼中,我与表弟王蟠,竟成了一种人不成?”

“汝之恶,更甚于他。”

陈峥喉头滚动,温酒入腹,眼里星光黯淡,还让人以为他是衷情难诉。“将《七略》交出来,你三人方可平安回府。”

“原来,你也晓得《七略》一事。”秀儿轻蔑道,“或许早就晓得了《七略》一事,你因为此书,方才娶得我姐姐,可对?”

陈峥并未答话,良久,护卫将师爷五花大绑的绑缚过来。而顾乐,还被软禁在那小小婴儿房中,他方才逗弄玩笑的小婴儿,根本不是顾玉儿的亲生儿子,而是这夫妇二人,为了夺取七略,随意抱来的婴儿。她怎么会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冒这个险呢?

“我今日本不该来。来了,也不过是想知会我大姐一件事,如今看来,不是来不来的问题,而是如今不好走了。你也该知道,我不是个莽撞的人。我早已提防你们,怎么会不将我的去处告诉同僚知道?”

秀儿说完,忽然蹙了眉头。她见陈峥一直喝酒,便想明白了他此举为何,为何他能如此淡定的要挟她。

“你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小六……”

秀儿心里有些不好受,顾玉儿想是把家中一切事物通通告诉了陈峥知晓,包括小六背下了《七略》全篇一事。

“阿秀可是朝廷命官,姐夫怎敢为难你……可是小舅子……不过是到他姐姐府上做客而已,至于做一日客,还是两日客……阿秀以为,谁会管?”

“师爷呢?”

……

顾玉儿立在廊下,望着不远处凉亭内的一男一女。身边丫鬟见她神色凄楚,方劝慰道,“夫人不必多虑,夫人为爷促成此事,爷以后定当善待夫人的……夫人本也是爷的原配正室。”

顾玉儿根本听不进丫鬟在说些什么,也仿若听不见墙垣之内,顾乐在喊些什么,她宛若疯魔,只念着一句话,“夫君想要娥皇女英之福……玉娘定会为你办到。”(未完待续)

第四十九章 恨平生(二)

“大姐!”顾乐在房中摇晃着雕花窗棂,“快让我出去!”

顾玉儿寡淡的脸上,没有一丝丝情绪起伏,不过黑漆的双眼含着一团雾气,“好好看着我弟弟。”

她随即离开了婴儿房,长长的天青色裙摆拖曳在石英岩回廊上,她不想再看一眼,不想再停留一刻,只想着珏儿尚在襁褓之中,等待母亲的照亮,只想着天明一刻,木已成舟的时候,顾家与国公府陈家,便真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夫君得了《七略》,得了……妹妹,想是会对她和珏儿更好吧。

“糊涂!”这一声惊呼宛若方外之人重重敲了一记木鱼,顾玉儿循声望去,只见师爷立在回廊尽头,一点儿酒气也没有,他是个枯瘦老头儿,又无半点武艺傍身,然而方才吹胡子瞪眼的一声咒骂,让顾玉儿神智稍显清醒了些,“罗护卫缘何没将你……”

她正如此问着,忽觉鼻尖一阵冷笑,与身畔仆婢子几人,昏睡了过去。

……

“国公爷,可不要忘了,我是个医者,在王蟠身上使的毒,也能使在你身上。”

“喔?”陈峥抿了抿唇,“你说的是每日藏在背囊中的药粉是吗?”

“你怎么知道?”

他提壶将蜂蜜灌进一只白色小盏里头。

“每日为你料理这些的,是何人?”

秀儿心中一惊,果见一个女子立在陈峥身后不远处。那女子面若银盘,圆鼻圆眼,不是春笙是谁。

“原来,你的主子是他。”秀儿惨然笑道,“亏得我还以为你我情同姐妹。”

“这你可猜错了,”陈峥缓缓道,他俊美的面容有一丝扭曲。“她的主子不是我,更不是你。”

秀儿后退一步,“七略留下。放我三人归去。”

“那恐怕由不得你了。”

秀儿左右躲闪不及,筋骨忽然酥软起来,若非平日里以药酒养身,恐此刻早已着了道儿。

亭中燃烧的香鼎兀自袅袅,其毒无形无味,千金一勺。

陈峥使了个眼色。春笙便上前扶住秀儿。开口劝道,“大人……便……”她还没说完,电光火石之际。秀儿已是砸碎了一只茶盏,将瓷片儿捏在手中,虽说身体乏力,这尖锐瓷片却足够封喉了。不过,她要杀的不是自己,而是将雪白瓷片对准了春笙细白的脖子,划下了一条鲜红血痕来。

春笙疼痛难忍。“爷……救我……”

陈峥一只漆黑的锦靴踩在满地的碎瓷片上,嘴里说着让春笙瞠目结舌的话,“你当我会在乎一条狗的生死?”

秀儿力竭,一手抵着春笙脖颈,一手的指甲深深掐入大腿,好让自己清醒些。

“国公爷不在乎一条母狗的生死。恐怕多少要在乎一些。令郎的生死。”

师爷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的时候,秀儿心中莫名多了些安定。那一瞬间。她几欲落泪。师爷怀中抱着婴儿,枯瘦的身影伴随着被冷风吹掀起来的襟摆,如同神仙一般。

“你……”陈峥故作镇定,也委实有些不平静了。“你们会杀一个孩子?”

师爷手里的匕首寒光闪闪,那是日前陈峥赐给罗敢的龙钢匕首,他自是认得。

“大人宽厚,自是不会杀害婴孩儿。可是,若国公爷再往前一步,难保老朽不会送令郎去西天见了弥勒……老朽最是个,荤素不忌,杀人不眨眼的。”

“好。”陈峥立在原地不动,“勿要伤我儿性命。”

“将我弟弟放出来。”

“放了你可以……你弟弟……恐还要在府上逗留一阵,直到他将七略尽数默写下来。”

“若是不将小少爷放出来,那国公爷的小少爷恐要……”

“若无七略,吾儿不若一死。”

师爷皱了皱眉,早知陈峥不是个好东西,却不知这个混蛋王八蛋泯灭人性到了这个地步。思及此,他赶忙道,“麻烦国公爷的狗,将我家大人扶起来。”

如此半托半曳,加之陈峥的步步紧逼,终是勉强到了国公府门前。阖府上下,鸦雀无声。因是深夜,街上也没个人影,师爷见几人来时骑乘的快马犹在,便厉声道,“快将大人扶上马!”

旋即师爷一脚踢中了马屁股,那马儿乃是顾家从小养大的,自是认得路,在夤夜时分的大道上奔将起来。

师爷怀中犹自抱着婴孩儿,面对着陈峥,泰然道,“如今我家大人恐已平安到府。”

陈峥居高临下,不知这老者意欲何为。他怀中婴孩儿安静异常,“老夫乃是先帝八年的状元,你祖父,父亲,我也曾有几面之缘……陈府出了国公爷这样的不肖子孙,恐老国公爷在天之灵,也要气急。”

他将怀中婴孩儿交给春笙,春笙赶忙瞧了瞧陈珏是否安稳,可是见了那小娃娃的脸,方知二人上了套儿。

“爷,这不是小世子……”

陈峥容色未变,却如同缓行的毒蛇一般笑了笑,“王有望,好本领。竟将我二人耍弄的团团转。”

他说着,忽然将师爷整个儿提起,在春笙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龙钢匕首早已没入师爷腹中,枯瘦的老者如同一根秋风中摇曳的枯草,毫无生机,平素里善辩的嘴紧紧抿着,佝偻的脊背弯曲成虾。

“大人总说老头儿不是个有忠心信义的……”师爷忽然开口笑了笑,他离陈峥极近,“王八,你逆天而行,终会有报应的。”

陈峥将师爷的身体抛扔在地上,春笙不忍猝睹,怀中婴孩儿忽然啼哭起来,陈峥高大的身子偏转过来,春笙赶忙掩住这假世子的口鼻,心中焦急,“莫要哭了,你不想活命了不成?”

……

掌农府的门房见夜里行来一匹骏马,马背上驼了个人,正仔细打量,见他身上衣着并足上暖靴,忽然大喝一声,擎起火把来,“大人!”

万麻子与师爷一同住在府里,听见喊声,赶忙起了身,可是里外不见师爷,也不见顾乐一同归来,只有昏迷不醒的秀儿由人抬着。他虽然愚笨粗鲁,却也晓得必是出了事情。

“老鬼……你骂了我数年,怎么今次竟然自己折了进去?”(未完待续)

第五十章 恨平生(三)

陆植身穿皮革围裙,左右手包裹着皮革袖套,连头发也用布巾包的严实。他盯着飞廉熬药,嘴上八字胡不满的撇了撇。飞廉手上拿着蒲扇,扇的灶底炉灰尽数往他脸上吹来。

“咳咳咳……”飞廉让烟灰呛得不停干咳,“咱们好容易从松阳来省城瞧顾公子……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陆植手中端了碗红豆粥,三天以来,他还未曾合过眼,也未曾进过什么水米,眼瞅着顾秀儿没医好,他也险些搭了进去,方顺着大家伙儿的意思,拿了碗王嬷嬷煮的红豆粥来,粥碗里红豆殷红,白米暗红,还混了红枣,红参,红糖,红衣花生一并煮的,本是给妇道人家调理月事所用,极补气血的五红粥。陆植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他本也是上了年纪的人,熬得一张老脸几近惨白,嬷嬷方着手给煮了这补气血的粥。

飞廉本也以为,来了青州能在顾秀儿这里打打秋风。可是谁料,那日夤夜时分师徒几个才到掌农府门口,便见着府邸里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的模样,在偏厅等了数个时辰,才见着个出来传话的,说是顾秀中了毒,正昏迷着,群医无策。

陆植对顾府的怠慢倒是不避讳,当时便说了句,“领老夫去瞧瞧,老夫是个大夫,也是她师傅。”

“这药早在前朝便是禁药。”陆植没好意思说这到底是什么药,前朝大静皇帝宠幸佘姓美人,传闻此女便是以药惑主。这药乃是数百种药粉混合而成,以情蛇毒液熬制成香膏,无色无味。混入烛台中,可于无形之中,令人产生旖旎幻觉,丧失神智。

然而这药引情蛇,近百年来已经绝迹了。陆植瞧见秀儿中了这种毒,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取了些她衣服上附着的粉末。这迷药有个雅号。唤作入仙散。而这入仙散有个极大的破绽。常能引蝶扑粉,蝴蝶极为喜爱这种药香,在染了毒的烛台附近停驻之后。在停留在中毒者身上,便连带着蝴蝶足翅上的花粉也沾了这些药物。

“这等分量的情蛇毒液,也不知这王八羔子是哪里得来的。”

与那婆娑花美人眼一样,这等绝迹的神草毒虫。恐怕来路不明。

“刚打完仗,这厮不想着如何匡扶社稷。整这么些邪门歪道祸害个小女娃娃,也真对得起他祖宗!”

陆植在边上骂起人来,忽然放下粥碗,愤愤道。“你且小心看火,我去瞧瞧他。”

秀儿没醒,顾灵儿与嬷嬷两人轮流守着。如今灵儿已经十一岁了。面孔白皙,眼睛黑而大。唇色殷红,头发乌黑,只两颗门牙换牙以后生的比常人大些,笑起来的时候,像个兔子。所以苏合也叫她顾兔儿,顾乐则常叫她小兔,或是七兔,因其行七。

陆植叹了口气,灵儿便醒了。她本就没有睡熟,见了陆植,也晓得要叫大夫,只可惜,顾灵儿似乎与顾喜、顾平一般,不若其他顾安,秀儿,顾乐那般聪慧。尤其的笨了些,顾乐教她认字背书也常学不会,顾喜教她打家具她也学不会,便是秀儿教她拳脚功夫,那招式动作,她也是学不会。

顾家七子,七小姐出了名儿的笨。

她这笨的名声,早已传了出去。

“大夫,我阿姐还没醒。”

陆植捻了捻须,将秀儿被角掖好,坐在扶手椅上,面色黄白。

“我瞧见了,你不说,我也晓得她没醒。”

顾灵儿咬了咬唇,摸了摸瘪瘪的肚皮,肚皮亦是发出咕咕声回应主人。

“你去吃点儿东西,我看着就行。”

“可是嬷嬷说……大夫三昼夜没有合眼……”

“我说了我盯着就我盯着,你盯着你阿姐好了坏了你也不知道,你阿姐脉象如何,有无寒热你也说不清楚……”

陆植一贯如此,若眼前这人,是个大家闺秀,恐早就让他说红了眼,落了泪。可顾灵儿打记事起,除了秀儿,便没人夸过她聪明,常常蠢笨的让丫头都看不下去。府里几个伶俐些的丫头,紫桃,青儿几个,也不乐意同她玩,穿花绳她玩耍不来,跳皮筋被绊倒更是常事,至于那些女儿家的针织女工,琴棋书画,哪怕是管理宅院,她也均是不通,唯独与帮厨的丫头茱萸好些。

“大夫……阿灵也晓得自己笨……”顾灵儿说着话,两颗大板牙果真如兔子一样。“可是我若是不看着,就不知道我姐姐什么时候醒来。”

不管一个人是聪明还是糊涂,总有自己的一番逻辑,能够说服自己的,一番逻辑。

“我困得眼皮子都打架了,白真他们说我阿姐再不会醒了,我在这里瞧着,我阿姐若是永远都不醒了,我便永远在这里陪着她。”

她说的信誓旦旦,陆植却是低头睡了过去。

顾秀儿觉得她走了很远的一段路,远到四肢百骸已经从疼痛变到麻木了,这段路似曾相识,又没有尽头。

那是一段黄泥路,因为天气干燥,还能感受到旁边没有植被覆盖的山体上,吹来阵阵带着泥沙的风,那风粗糙的很,划在脸上,如同刀割一般难受。

烈日炎炎,她的动作忽然快了起来。

顾秀儿眼前发黑,双手不知何时握住了方向盘。那是她出车祸那天的记忆,连这条没有尽头的路,都是那条让她丧命的黄泥小路。她顺着车窗往外瞧,一株柳树突兀的立在不远处,树下蹲了个人。

“老师傅……请问滨海是往这边儿开吗?”

车上的女人摇开窗问,树下的老人正在这半山道牧羊,他养的几匹羊不远不近的在光秃的山腰上刨草根吃。老人干瘦的脸望了望她,精明的眼神因为眼睛太小显得十分无神,留了满脸的络腮胡子让人瞧不清这个农村老头儿的样貌,只觉得他与他的牧羊一起,与这黄泥小路,与这秃山几乎成了一体。

牧羊老人的视线顺着那女人的开走的车,直向山路的尽头,他对于山外世界的渴望,早就在几十年的人生中,被大山消磨殆尽了。老人扁了扁嘴,将烟袋锅子往柳树下的大石头上敲了敲。

“下辈子,俺可不愿放羊了,老天爷。”老汉瞧了瞧忽然阴沉下来的天色,“老天爷,让俺也像那城里丫头一样,做个识文断字的人。”(未完待续)

第一章 明珠(一)

这一觉,睡了很久。

顾秀儿突然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外头刚敲了三更梆子。

她觉得大腿酸胀发麻,想要动弹一下,方察觉顾灵儿正趴在她床沿上休息,翻身压住了她身上厚厚的锦被。

顾秀儿动了几下,苍白的指尖仍然没有与她的神智一同回归现实,她的身体仿佛还在那个长的没有尽头的诡梦里,待形神俱都清醒之后,由于动作太大,打翻了床前的药碗。

赭色的药碗里头犹有喝剩的汤汁,一下子碎成了几片,溅的一地中药。飞廉就守在她房门外头,听见这瓷碗碎裂的声音,忽然惊醒过来,惶惶问道,“顾家姑娘,怎么啦?”

灵儿揉了揉惺忪睡眼,只觉得眼前一花,见着一双素白小手正帮自己捋顺头发,便带着哭腔喊道,“阿姐……”

她这声喊,让飞廉有些摸不着头脑,心道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他在外间守夜,宿在地上,鞋子也没穿,便往燕子楼客房跑去寻陆大夫,一面跑一面叫嚷。

乃至半个时辰不到,掌农府里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醒了就好。”陆植眼下青黑一片,宛若熊猫。身上的皮革围裙并袖套都没来得及脱,便和衣睡着了。如今让飞廉吓了个半死,尚未回过神来,只一个劲儿说着,醒了就好。

秀儿瞧着屋内众人,又踅摸起数日前在景国公府的那一场“鸿门宴”。

“我如何回来的?小六呢?师爷呢?”

原是她在国公府敲碎瓷片的时候,已是丧失了神智,幸得师爷舍命救她,却将自己折了进去。

众人面色为难,秀儿知道出了事情。却不知道,到了什么样的程度。还是顾喜先说了话,这几日他乔作秀儿与公门往来,师爷的尸首亦是他去收的,国公府递来的话儿便是,老爷子喝多了酒,失足跌进了湖里。溺水身亡。

逢得宋翊在衙门当差。瞧着师爷身上被利刃捅出的血窟窿,便知道这事儿没那般简单。可惜这事儿直接由郡守府审理,师爷的尸首到顾家人手中的时候。早已成了一堆灰。

顾秀儿数日来滴米未进,腕上的桌子亦是空荡荡挂着,她伸手指了指顾喜,清咳道。“三哥……你说。”

“小六尚在……国公府里……师爷……”

万麻子亦是被叫了来,接话道。“老鬼死了……全为了救你。”

秀儿脸色本就苍白,此时更是面无血色,良久,方回过神来。“尸首呢。”

“送到咱家的时候,已经火敛了。”

顾喜这么说着,有些埋怨起自己无能。可是瞧见顾秀儿眼眸里火苗簇簇。他想说的话,便生生咽了下去。

众人见她醒了。心中松了口气,可是谁都高兴不起来。万麻子趁势与众人告辞,他本就是松阳府漕运码头的老扛把子,在青州这般内陆生活很不习惯,若不是因着与师爷交好,掌农府的殷实生活也并非他本意,如今师爷死了,他便决意带着骨灰回师爷老家龙州瞧瞧,听说龙州王家如今还有个远房侄子在,秀儿见万麻子执意如此,便未作挽留,让嬷嬷支了笔银子给他作行脚费。

数百年后,龙州的船商都晓得此地曾有个顶顶有名的海盗,这海盗亦是教了一批又一批徒弟,俨然成了海盗祖宗。往来商船都晓得,若是船上有龙州王氏或是青州顾氏的人丁,报上名头,便可免遭一劫。

“大人……”万麻子手里拿捏着几两碎银,前来辞行,“大人要为老鬼报仇?”

秀儿此时已经披了衣服,天未亮便在案牍前书写起来,听见万麻子所言,方从烛光掩映中,抬起头来。

“我定要国公府血债血偿。”

“大人,咱们都是平头百姓,必是拧不过那皇亲国戚的。老鬼为了大人,真做了鬼去……想来必是把你的性命看的比他自己还重。无论如何,大人万望保全自己要紧。”

言毕,他从怀中掏出个小锦囊来,“老鬼早先便说过,若是他遭了不测,让我将此物交予你。”

梆子又一声后,万麻子连夜离开了青州城。

秀儿正欲展开来看,却忽然想起万麻子临行嘱托,“老鬼吩咐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打开来看。”万麻子学着王师爷的模样,“此物乃是老夫亏得天机所得,若非大人被逼至绝境,穷途末路之时,应将此物带在身上,权作护身之用。”

秀儿手上一停,转而将锦囊藏在身上。

“如今师爷虽然折了,却未尝到穷途末路的地步。”

她如是想着,笔下又飞快动起来。

顾乐在国公府里,不吃不喝已经三日了。他本就不胖,如今三天已是脱了形。陈峥来过几次,顾玉儿亦是劝过他。如今陈峥亲信罗敢正在桌前侍弄些吃食,顾乐腿脚虽无束缚,却自问没有脱离守卫的身手,只瞧着罗敢腰间的匕首,眼神如同一头受伤的小狼。

府中上下,可不光是陈峥夫妇。

王蟠自母亲去后,便终日寄住在这国公府里。平素陈峥不在府上的时候,仗着老太君恩宠,更俨然成了府中半个主子。这一日,他又吃了些酒水,想起数日前嫖宿被陈峥大骂一顿之后,酒壮怂人胆,寻陈峥麻烦他自是不敢,可是寻他新娶的表嫂麻烦,却是王蟠乐意做的。

顾乐被关押的婴儿房,便是之前顾玉儿常住的地方。没有婴孩儿的时候,此地唤作留芳居,最是府上清幽僻静之处,传闻老国公爷为了一名字嵌了芳字的女子开辟了这一处宅院,可是那女子命薄,还没住进来就死了。

老国公爷死前嘱托,除非国公府世孙,外人不得住在这留芳居。府里上下,在陈珏出生以前,倒也是按着老国公爷留下的规矩来的。王蟠自是以为顾玉儿在留芳居,见那罗敢从里头出来,心道这侍卫好不讲究,竟随意入得主母卧房。后又听一阵碗盘碎裂之声,他一双眼睛醉的迷离,手上亦是提了半坛酒水,横冲直撞进去,本意撒些酒疯,瞧见的却是顾乐。

王蟠自是认得顾乐,陈峥大婚的时候,他瞧见过此子,当时便心中不喜,此刻趁着酒意,本就是来卖疯的当即将手中的杏花白往他脸上泼去,肥胖手脚亦是往他脸上身上招呼,拧掐起来。

这杏花白的酒极为特别,寻常人还喝不到。因为杏花味苦,酿出的酒滋味有些特别,却有别的妙处。此间青楼女子时常买这杏花白来,它虽然饮用无意,却有个妙处,任凭身上惹了什么脏污,一教杏花白冲洗过,便瞬间光洁起来。

王蟠喝醉了酒,误将花娘妆台上的杏花白认作了梨花白。(未完待续)

ps:宝珠蒙尘

作者生病了tt

第二章 明珠(二)

顾乐一张黑黑的面皮,如今成了个花脸猫。一些白得透明的皮肤与他原本脏污不堪的皮肤混在一起,吓得王蟠一愣。

“阴阳脸!”

王蟠虽然生的五大三粗,胆子却是个顶顶小的。最喜欢欺负一些妇孺,或是瞧着瘦弱不堪的后生。他与顾秀儿结怨,哪里会瞧顾乐顺眼。

可是顾乐的叫声明显比他大的多。

以至于刚走不远的罗敢,也飞奔了回来。

他一进门,就瞧见了这样的场面。

顾乐脸上乌七八糟的,两只手亦是用力在脸上抠着什么,好像沾了什么了不得的腐蚀液体,又烫的吓人的。

王蟠粗胖手指指了指顾乐,“我……这……这可不赖我啊……”经此一吓,他的神智也渐渐清醒了些。“我连碰都未曾碰他一下。”

罗敢快步上前,抬起袖子就往顾乐脸上抹去,他是武将出身,却控制不住失控的顾乐,“表少爷。”

他叫喊了两三次,王蟠才慢慢挪移过来。

那副表情扭曲的很,肥肉挤做了一团,全似个带褶儿的包子。

“唉……”王蟠面带嫌弃,恨不能离顾乐越远越好,他一面嫌弃一面帮着罗敢制住顾乐。

待顾乐面上脏污被罗敢擦洗干净,王蟠的眼珠子险些掉在地上。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宿醉的酒意更是完全清醒过来,反而落入了更深的一场醉。

罗敢袖口也是停在半空,那惊讶之状丝毫不逊色于王蟠。

……

秀儿有些累了,却睡不着觉。明明眼睛都痛了,可闭上眼睛便是师爷的尸首,师爷在掌农府的这段时日。代她处理了许多公文,更是比她要深谙官场里的弯弯绕绕。

“师爷,你若是还在,会怎么对付景国公府。”

“师爷,你铁口直断,怎么不知道这次家宴乃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直到觉得胸口挂着的锦囊有些微微发烫了,她才回过神来。顾喜来了有一会儿。端了碗糯米丸子来。白色的糯米,裹了黑芝麻的汤团丸子,飘着淡淡米香。

“师爷曾说过。他与老国公爷有过交情。”秀儿细细沉吟道,“师爷从不与人有所谓交情,最是个孤僻性子,而且难以捉摸的紧。除了万掌柜,便未曾见他与人交好过。又从来是个得理不饶人的。”

秀儿说着说着忽然笑了,笑了又哭了。

“便是说了这么多师爷的不好,他也再不会回来了。”

顾喜眉眼与秀儿有七八分相似,加之他生的本就比同龄男子瘦削。平日里刘氏兄弟将他错认更是常有的事儿。

“阿秀,若是……这事儿与大姐有干系……”

他尚未说完,便让秀儿瞪了一眼。这一眼冷冷似刀,说不出的寒凉刺骨。直让顾喜把剩下的话都咽了下去。想起苏合半个时辰前与他在灶间说的话。

他本不信自己的妹妹居然没有苏合那个外人了解的过,可是苏合就是那副深谙顾秀儿的样子。一面瞧着他熬煮糯米汤团,一面老神在在的说着,“小喜同志,你去送糯米丸子便罢了。若是抱着去为你大姐求情的侥幸心理……”

苏合耸了耸肩,讪笑道,“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他随手将茱萸怀抱的水果篮子接下,夺了个洗好的苹果进嘴,嘎嘣脆。

“她那个性子,最是个爱憎分明的。她对你好,便死命的对你好,然而你若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她对你有多好,便可以对你有多坏,半点不会心软。”

“怎么,你瞧见过?”

“她性子倔得很,爹娘说都不听。”

顾喜摸了摸后脑勺,“你怎么知道阿秀不听爹娘的?”

苏合神色不自然起来,蹑嚅道,“我瞧出来的,她那个牙尖嘴利的模样,瞧着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这样儿的娃娃,自幼额角便生了磨娘筋。”

如今苏合所言,果真在眼前应了验。可是顾喜憨厚,又想着顾玉儿毕竟已为人妇,总有些,身不由己。

“大姐如今已经嫁作了陈家妇,必然要为陈家着想。那《七略》横竖咱们留着也无用的,他们夫妻两个终日在一起,也难保大姐不会说出去。她,本来也不是守得住秘密的性子,自幼咱们几个谁顽皮了,谁与邻居娃娃掐架了,她便是第一个去跟爹娘告状的。爹娘也最喜爱她,因着她性子稳重,不像咱们疯疯扯扯的。”

“稳重?”秀儿冷笑道,“哥哥莫要劝我了,她既然将事情做到了这个地步,就莫要怪我了。不过,我本也不打算对她如何,毕竟是血缘姊妹,可是陈峥……”

顾喜听见秀儿咬牙念着这个名字,一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样子。不由打了个哆嗦,将那凉了的糯米丸子收拾起来,“我不过是劝劝你,怎么着他也是咱外甥的亲爹,做绝了总是不好。”

“他是人,师爷便不是人了?淫其妻妹,亏他想得出来。”

秀儿神色一凛,“若是他再做出什么伤害小六的事情,我管保叫他后悔被生出来。”

顾喜撇了撇嘴,“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也没瞧见你多厉害,师爷到底折在了人家手里。师爷殒了条命,都是为你,若是你再豁出命去为他报仇,真才是对不起师爷的一番苦心。”

秀儿没去理会顾喜说的话,此刻早已被愤怒和悲伤打击的失去了理智,不过靠着最后一些神智在拼命做事而已。脑海中尽数都是如何扳倒国公府的法子,却似乎万事都行不通。

“陈峥说,春笙不是他的人,那是谁的人?陈峥想要七略,想来不是个突发奇想,即便是顾玉儿告诉了他这件事,也没道理要撕破脸皮去做,这样无耻无赖无情的手段儿,倒真不像他。”

秀儿托腮,寻思道,“这样的手段,便是那以残暴荒淫著称的秦太子嬴占,想也莫过于此。”

……

西京,太子府。

萧泠泠在亭中抚琴,十面埋伏的调子。

她使了个眼色,左右侍婢方才退下,不过这退下,也不过是往外让了让,她们都是屠后的眼线,如何敢把萧泠泠看丢了。

忽见一只雪白信鸽停在她茶盏旁边,伸头啄了啄茶盏里的碧螺春。

那信鸽足上绑了个黄色卷纸,上面以密文匆匆写就。

萧泠泠眉目未动,眼波流转间已是瞧完了所有内容。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笙。”(未完待续)

第三章 明珠(三)

“泠泠!”

清澈明朗的男子声音从外头传来,凉亭尽头的小花园,九曲回廊,一个青年男子身着杏黄色衣衫,胸前乃是四爪金龙纹补子。如今大雍礼官规定,皇帝用五爪金龙,储君用四爪金龙。至于戏台上的皇帝储君,则用的是五爪蛟龙,四爪蛟龙。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大雍储君,陈房。

陈房面带喜色,他生的肤色偏白,斯文俊俏,却远不及嬴楚或是长孙昱,更是不及敏之了。然而一个人的长相,对于别人来说,这高低总会因着眼光阅历,审美的不同而有所殊异。

新郑富庶,女子都喜欢模样偏似男子的公子哥儿,是故长孙昱的模样,没有他庶弟敏之来的受人欢迎。而秦地尚武,生得如同女子一样的男人,恐怕要遭人耻笑的。

这四海之中青年的公子里头,唯独嬴楚其人,没人能说出个不字来。无论哪一方的人,单是瞧着他,便晓得这是个风度绝伦的翩翩公子,他虽然口鼻肖似母亲如姬,这眉眼却与他父亲赢非生的一般无二,极为英挺的眉眼,与极为柔媚的口鼻融为一体,鼻梁阔窄有度,唇薄而红,皓齿星眸,加之他文风极盛,妙笔丹青,在四国之内,都是顶顶有名的。

哪怕是尚武的秦、吴两国,也对嬴楚十分信服。这天下瞧不上他的,大致只有几人而已。太子嬴占论得第一,屠后第二,郑王郑后若论第三,那第四人便是秀儿。

在她眼里,那不过是个赏风弄月的纨绔罢了。若硬要说他与其他纨绔有什么不同。不过是会些庖丁之技而已。

许多年后,秀儿这样想来,若不是师爷死得早,恐怕早早的就会叫她提防嬴楚吧,她也才渐渐回过味儿来,萧泠泠一生机关算尽,临死也要护着那平庸的太子陈房。哪怕舍下她视之如命的骄傲与尊严。她是个极为聪敏的女子,秀儿自问比不得她的一半,然而她也是个极为苦命的女子。十数年前萧泠泠出生之时,那癫僧所言,竟一语成谶。

秀儿对萧泠泠这个女人,有恨。有恼,更多的。却是惋惜。

然而这时候她还不认识,那西京太尉府里的病秧子四小姐。她还在一心想着如何为师爷报仇,让陈峥血债血偿的念头时刻左右着她的思维。

……

“他……他”,王蟠半天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不过是瞧着顾乐的容貌发呆,他这一生,头一回在美人面前半点邪念也没有产生。反而让其震慑的话也说不出来,什么样的人会生有这样一张脸啊?便是庙里的神仙也不过如此吧。“你……你……”

王蟠不知哪儿来的胆量与力气,忽然将罗敢一把推开,“你仔细点儿,将他脸皮擦破了怎么办?”

顾乐原先的黝黑面皮渐渐褪去,便是黝黑面皮上,瞧着红红点点的痘子,竟也不是生在他脸上的,反而像是因为长年累月不洗澡,皮肤上结起了土疙瘩,他的脸色如今被那杏花白洗的透了,露出内里如玉般的光洁肌肤来。可是脖颈以及身上,却始终是过去那样黝黑的颜色,一个白脸,一个黑色的脖颈,仔细去瞧,尚有几分怪异。

可是任谁瞧了他脖颈上的脸,哪里还会顾忌他脖颈生的好不好看。他睫毛本就生的浓黑纤长,底下缀了两颗圆溜溜的黑亮杏眼,这眼睛生的比秀儿还要美上几倍,眼波流转间,便是让人为他去死,想来莫说别人,就是王蟠,只怕会立刻跳到湖里区。

他的鼻子挺拔却不过分,与顾继宗生的有几分相似,鼻头圆窄,脸型椭圆,唇色是淡淡粉红,眉毛浓黑。他如今十三岁,若是同龄少年,恐早就生出胡髯,轮廓亦是刚硬起来,他却全然不是。

这张脸,美则美矣,除了鼻子轮廓,全然不似顾家任何一人。便是秀儿那样让人瞧着惊艳的面孔,也不及他三分。在那王蟠心里,顾秀儿便已是天人之姿,加之屡屡不能得手,心中虽然惦记着,却也晓得二人的差别,可是如今瞧了顾乐,真也是转瞬间便不记得顾秀儿生的是个什么模样,何止如此,那一瞬间,以及之后的半盏茶功夫,王蟠几乎将他这辈子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他只瞧着那张神仙一般的面孔,似乎将他龌龊荒淫的灵魂都给净化干净了。

罗敢不似他这般荒唐,然而语气也明显放轻了许多。

“表……表少爷……”罗敢到底是个武士出身,定力自然比王蟠这么个纨绔好上许多,他记得少年时在军中接受残酷训练之时,教头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敌人迷惑你的手段有千万种。却总逃不过这几样东西,金钱,美人……”

教头亦是教了他们一个办法,若是心中控制不住,便不去瞧它,不去瞧着金银,便不会想要拥有,不去瞧着美人,便不会有邪念顿生。罗敢手中别无他物,忽见台上放了块擦脸的手巾,便一把夺了过来。他做了一件极其古怪的事,长手一伸,忽然将顾乐整个面孔遮盖起来。

“你……你干啥!”

王蟠一双肥手就去推他,然而一声喝止却忽然让他汗毛直立。

“你们几个在做什么?”

陈峥立在大门外,瞧着这屋内的闹剧。

顾乐手上蒙着手巾,方才受了惊吓,头上方巾早已散开,披头散发。王蟠一双手正把罗敢往外推,一副要与他打架的模样。

“爷。”

“表哥。”

“你们将他蒙着做什么?”

……

国公府里,谁都晓得,虽然是陈峥世袭了景国公的爵位。这真正做主的,却是府上的老太君。老国公爷为先皇南征北战,才有了封地,才由原先的姓氏,改为敕封陈姓。

可如今陈峥一无战功在身,又无功名。若非圣上对老太君还心存敬意,晓得她一家除了孙儿,所有男子都为国捐躯,方才给了这个恩典。

陈峥在府上,可以不听别人的话,老太君的话,他却是一定会听的。然而在顾秀儿的事情上,他却是头一回忤逆了老太君的意思。这一点,让顾玉儿心里堵得很。

如今这老太君房里,坐了府里各房的奶奶,顾玉儿按着辈分是最小的一个,然而按着身份,除了有诰命在身的老太君,她才是这府里真正的女主人。

“玉娘。”

“玉娘。”

直到身边丫鬟推搡了顾玉儿一下,她才惊觉自己未回老太君的话。

老太君手中念珠停了停,面上神色未变,声音却冷得逼人。

“各房媳妇儿都瞧着呢。”

她接下来的一句话,让顾玉儿心中漏跳了半拍,却让在场的媳妇儿仆妇,平白捡了笑话去。

“到底是小门小户的,不知这大户人家的规矩。”

“喔,老身倒是忘了,你母亲娘家倒算的清流,不过……她也死得早,恐这些管家待人的规矩,都未曾教给过你?”(未完待续)

ps:作者最近智齿疼,头疼,小腿也磕出个大包青了一片,脑力跟不上写的语无伦次tt,大家见谅

第四章 明珠(四)

“祖母……”顾玉儿嫁到国公府里,旁的没有学会,这看人眼色的功夫倒是长进了不少。她做姑娘的时候,从不施脂粉,做了人妇,才开始施脂粉,抹香膏,亦是晓得了一些城中的贵妇是如何生活的,十二式的花钗需要配上什么颜色的服饰,脂粉才显得好看又得宜。

到底是个女子,哪里会不喜欢这些环佩珠宝的,然而她虽然是府里的主母,可是这钱财进项等内务,却还是尽数掐在老太君手里。

顾玉儿手中端着热茶,茶香袅袅,正是她从娘家便带来的梅香茶,她与夫君这场缘分,也尽数源于这味茶。

“祖母……喝茶。”

老太君手中念珠又停了下来,身边服侍的嬷嬷见状,揶揄道,“大奶奶这是何故?这些粗使活计教奴才们做就是了。”

顾玉儿心中一顿。

“你们夫妻二人赌书烹茶是闺房之乐……我这老婆子需得你为我烹茶?”老太君脸色蜡黄,阴沉不已,“莫要教府里各房的奶奶们笑话去了才好。做奶奶,便有个做主子的规矩,你家里便是这样主次不分的?”

“是孙媳错了。”她又想将茶盏取回来。

“都烹好了缘何还要取回去?”老太君不悦道,“老身到底有圣上封赏的诰命,还不能吃你一杯孙媳妇茶了?”

她翻了翻白眼,向列作的奶奶们道,“瞧瞧,我老婆子说她两句便上了脸色。”

顾玉儿这才明白过来,老太君恼的,并不是她的出身。也不是她为她烹茶这件事。她恼的,或者说她根本没恼,她只是不想给她脸,让她清楚自己在府里是个什么地位,是个连得脸的大丫鬟都比不上的国公夫人,是个不得不出卖娘家祖传宝物的女人,是个给亲妹下药送到夫君床上的女人。

这气氛尴尬的很。各房奶奶又都晓得这是老太君要给顾玉儿个下马威。哪里敢出声。可是,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顾玉儿的事儿很快就被府里各房奶奶忘了个干净。

来人乃是城门国公府铺面的大掌柜。朝廷封赏给国公府的,除了城外几千亩民田,还有这城里几条街的铺面。这铺面总该要个人看管,而这大掌柜。亦是在国公府里绝对说得上话的人物,他突然出现。各方奶奶瞧着大掌柜急三火四的模样,哪里还管得了顾玉儿如何,都好奇是出了什么事情,让他这般急色。

“林掌柜。你且好好说话。”

这掌柜的是个中年男人,平素里掌管着几万两流水的买卖,哪怕是这战争年头。府里的进项也多由他负责。他瞧着这屋里坐了一水儿的女人,便晓得是老太君在调教新媳妇。可是如今店里坐着那烫手的客人。他还哪里顾得上顾玉儿,瞧了几眼便赶忙道。

“金铺来了位客人。”

老太君眉头一紧,“林掌柜,你如今愈发出息了。金铺里哪日没有客人?若是来一个客人都要你前来通报一声,那我们陈家请你……有何用?”

“老太君,这客人可不一般。他要一尊金佛,这佛眼却不要猫眼,也不要翡翠,更不要海外蓝宝。”

“那他要什么?”

“他要。”林掌柜面露难色,“他要咱们国公府老太君束额上的那颗红宝。”

“什么!?”

“老太君息怒。”林掌柜这人说话,总是不一下说完,一惊一乍的。“若是个寻衅滋事的,小的自然不会放过他。不过,那公子拿了这件物什来,您瞧瞧。”

林掌柜说话间,身边伙计将一枣木漆盘呈上,那上头盖了块绢布,绢布掀开,便是一尊栩栩如生的金麒麟,这麒麟雕工巧夺天成,十分逼真,唯独缺了两颗眼睛。

“这……”

老太君手上念珠已是断了线,洒了一地一百零八颗的檀木珠子,丫鬟们避犹不及。顾玉儿眼睛直直瞧着那尊金麒麟,眸色暗了暗。

数十年前,老国公爷尚在的时候,国公府还未改姓,他也并不是国公爷。而是青州戍边的将军,官拜三品。而老太君,还未得圣上赐婚,仍为姜氏女眷。

这个姜,便是西京太后姜氏的姜,亦是吴王姜太的姜。姜老太君按着辈分,乃是与当今太后的嫡亲侄女,因着吴王姜太之意,让她姑侄二人共事一夫,然而大雍不似吴国崇山峻岭之地,自有礼仪法度,如此行事,颇为荒唐。此后老国公爷立下大功,先皇便将这姜氏贵女与他赐了婚,婚后便一同前往青州封地。

吴王姜太的家徽便是这一只金麒麟,姜老太君与姑母早年来到大雍的时候,亦是晓得祖父将她们送到大雍的目的。吴王姜太如今仍然在位,不过年事已高,国事暂由太子协理。

当时太祖无意将皇位传给先帝,而大秦穷兵黩武,吴国乃是小国,地势险要,倒也偏安一隅,然而百姓多以狩猎为生,国民积弱,十分贫困。他便力图讨好武烈帝或是秦王,是故将自己的三个女儿分别嫁到了另外三国,当时西凉女国华氏犹在,这老狐狸姜太本意将自己样貌最好的一个儿子送去西凉,却收到女王来信羞辱。

他本来精神矍铄,便是被这西凉女王一封书信气的久卧病榻。不然,秦内乱之时,雍陈达造反之时,凭着姜太审时度势,又寡廉鲜耻的作风,早已联结郑王将另外两国拿下。也幸得是这些如果没有发生,才不至于生灵涂炭,百姓遭殃。

“金麒麟……”姜老太君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她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吴国的金麒麟了。

这边厢,秀儿正在巡查城里的几间铺面,这些铺面,是早前顾喜与苏合两个开的,有几间专门卖些木头制作的孩童玩具,有几间则是他根据七略研发的新型弓弩。

伙计正在店中招呼客人,那客人背对着秀儿,手中的弓弩端在小臂上头,他穿的一身短打,肤色偏黑,秀儿还未进入店铺,这人耳朵便动了动,似乎早就听到后头来了人。

“客官,这是小店师傅新制的弓弩,包您百步穿杨,箭不虚发。”(未完待续)

ps:作者这几天住在外面,昨天宾馆的热水器坏了,洗一半洗了个冷水澡,整个人都不好了,阿嚏阿嚏阿嚏tt大家要保重身体啊。

第五章 姜氏(一)

“快……”老太君的手颤抖着,声音远比手抖得厉害多了,“将这位公子……请到府里来。”

林掌柜走南闯北多年,方定居在青州,做起了国公府铺面的大掌柜,对这四国之内的风土人情,亦是颇有了解。他晓得老太君娘家姓姜,吴王姜太的麒麟姜,如今见了这如假包换的无眼金麒麟,如何敢怠慢?听了老太君吩咐,连忙躬身退下,去寻那公子去了。

可是林掌柜甫到店里,见着除了两个伙计,四下无人,急忙问起那公子下落。

伙计坦言道,“方才那公子瞧着大掌柜左右不来,便说要出去转转,他与那仆从几个,瞧着是往东街木器巷中去了。”

“木器巷?”林掌柜眼珠子转了转,“那不是府里头大奶奶娘家的店面呢?”

伙计急忙应是,“年前那整条街的木器店都让大奶奶娘家三爷盘了下来,掌柜的说的是,要不咱几个,赶忙将那公子请回来?”

林掌柜摆了摆手,心中虽然焦急,却又无可奈何,“那不是我等碰的起的贵人,若是服侍不好,没来由惹得一身骚。”他心中合计着,“你们回府里通传一下,就说那公子去东街木器巷中了,另找人特特通知大奶奶一声,若是那大奶奶知道厉害,便该告诉她的兄弟姊妹,这贵客在木器巷中,瞧上了什么,只管拿走便是。”

如是说完,两个伙计便各自出去行事了。林掌柜甫才坐下,端起茶盏喝了口水,心想,“头回见府里的大奶奶。模样却是不错的。老太君舍了姜氏的女眷却偏将她塞进国公府来,还是许给国公爷,那么她兄弟的作用必是比姜氏的小姐要来的重要的多。”

林掌柜思虑再三,终还是决定亲自往木器巷去一趟,“不去也得去,怠慢了贵客,我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

……

伙计正在前头招呼客人。瞥见秀儿站在后面。脸上挂了笑。这伙计是秀儿府里厨娘茱萸的兄长,茱萸娘家姓张,每个兄弟姊妹都冠了个草儿。药儿的名字,他兄长便是如此,唤作榆钱。

“爷,这公子瞧上了三爷新出的弓弩。说要订上百十副的。”

“喔?”秀儿打量着这两人,站着的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身量不高,却生的壮实的很,一身短打几乎包裹不住浑身的遒劲肌肉,任谁瞧着他。都知道他是个习武之人。那坐着的男子,则显然斯文了许多,亦是一身骑马服打扮。不若时下男子兴穿长袍,他黑发束起。麦色肌肤,眼睛狭长,鼻梁高耸,唇色暗紫,手上端着把牛筋弓,正在细细打量,虎口俱是老茧,身无长物,连个随身的玉器配件都瞧不见。

“此物到底是个兵器,”秀儿缓缓道,“您要买一副,两副的尚可,买的多了……恐军器铺也不会让您带出城去。”

站着的男子听见秀儿说话,立刻道,“那便将图纸卖给我们。”

言毕,他解下腰间钱袋,抛扔在桌上,袋口敞开,伙计榆钱两颗眼乌子简直要掉在地上了。那钱袋瞧着极不起眼,却装着一满兜的金叶子,叶子脉络清晰,栩栩如生,便是当下抛扔在地上,别人管教以为,这是什么金树银枝落下来的。

“这……”秀儿含笑,将钱袋子往那坐着的男子身前推了推。

“你们若是喜爱手上的两张弓弩,我为我兄长做个人情,送给你们便也罢了。”她继续道,“可是这百十张的弓弩,我们概不出售。而这图纸,也绝不会给你们。”

坐着的男子闻言笑道,“你将弓弩赠与我们,怎么知道我们家中的工匠便不会做出一模一样的弓弩?”

秀儿心中早已晓得这二人大致来历,却不急着点破。

“先秦时候,名匠桑珠所制断琴宝剑,不过是寻常剑器而已,你瞧着这数百年来,谁人造出过可堪其右的东西?”她笑了笑,“公子是识货之人,这弓弩在匠不在图,你不晓得?”

男子听言,不怒返笑。

“阿二,快将你的金叶子收起来,莫要让这位……小兄弟捡了笑话去。”

秀儿足下动了动,坐在他身边。

“榆钱,看茶。”

那阿二仍旧站着,不舍手里一张弓弩。

“公子是个聪明人。想来我二人的来历,你都清楚地很了?”

秀儿开门见山,并不与他藏着掖着的,“中土四国之中,唯独吴国有这金叶作货币,二位想是来青州不久,还没来得及在盛宝钱庄,将这金叶子换做通兑银票。”

阿二手上弓弩顿了顿,瞧了秀儿一副好整以暇的面孔,突然凶恶起来,“你若是对我家主子不利……当心小子人头。”

他这么说着,榆钱方把热茶呈上来,听见阿二出言威胁,便有些不高兴了,“你这大黑牛!我家爷刚把弓弩送给你们,不谢便也罢了,却还要威胁他身家性命……甭管你们哪儿来的,做人也没得这么个道理!”

“我若是要对你家主子不利,你们二人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不成?公子在吴国是那手眼通天的人物,不要忘了,你们如今踩在大雍的地盘儿上,在青州府内。在这‘松石木器店’里头。”

坐下男子又笑了笑,如同深秋时节簌簌枫林,又如艳阳十里,说不出的阳光灿烂。

“小兄弟见怪莫怪,阿二乃是我国枫林勇士。”

榆钱在旁小心觑着,听言心中不屑,“原是吴蛮子,亏得爷对他们这等客气。”

二人正说着话,那林掌柜忽然出现,见着林掌柜,坐下男子神色微变。秀儿捕捉到这一瞬间的微妙表情,与那林掌柜毕恭毕敬的态度,联系到林掌柜的出身,与他和国公府之间的紧密联系,眨眼间,几乎已经确定了面前主仆二人的身份。

……

晚宴之上的顾玉儿,亦是刚刚晓得了这二人的身份。又听闻林掌柜言说秀儿送了他们一对弓弩,心中本也得意,可是瞧着那阿二一副黑脸,这得意神色怎么也上不了脸。

陈峥旁边的罗敢心里却画了魂儿,“姜太年迈,国务均有储君协理,俨然已是未登基的吴王,如今内战刚歇,这皇孙不去西京城中,也不去琼阳宫中,到这青州是做什么?”

这坐着的青年男子,如今二十三岁,乃是吴国储君长子,姜源。而他身边侍从,乃是吴国的枫林勇士之首,无名无姓,由林间山豹哺育长大,在储君坐下威羽卫述职,人称阿二。(未完待续)

第六章 姜氏(二)

姜源坐在陈峥身侧,阿二则站在他身后两步左右的地方,背着秀儿下晌送给他的牛筋弓弩。陈峥与他本没有什么话头儿可聊,然而毕竟是府里贵客,他便想着,没话儿找些话儿来说。

“皇孙这护卫身上的弓弩,倒是难得的好物件。”

姜源眸中带着淡淡的戏虐神情,装糊涂道,“怎么,你不晓得这卖弓弩的店家是夫人娘家的兄弟不成?”

陈峥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他面上虽然带笑,却冷冷的瞧了顾玉儿一眼。“喔……早闻小舅子与几个百姓伙同开了家木器铺子,竟也卖得弓弩了。”

他故作不知,半真半假。

老太君却没那么多所谓,瞧见姜源,按着辈分,他二人还是一辈儿的。“叔父可还好?祖父可还好?”

吴王姜太别的都缺,唯独子嗣不缺。若说别的国君后宫佳丽三千那是吹嘘,姜太却绝不是吹的。也正因他性喜渔色,长孙烈才时常讽刺吴国积弱乃是因为国君沉湎女色之故,吴国勇士骁勇,若非摊上了这么个昏聩无道,又卑鄙无耻的国君,未必不能与其他三国制衡。如今处于下风,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一切都好。”姜源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状似不经意道,“早几年太尉夫人病殁了。”

这太尉夫人,与姜老太君一母同胞,都是吴王姜太的孙女,可是姜太光是成年的儿子,就有百余众,这百余人之下,又有成年的孙子孙女。那更是难以计数。当年他亲手送到雍、秦的,便是自己女儿里头,容貌最为出色的两个,而陪嫁过来的,亦是自己的孙女儿里头,容貌颇为出色的。这没了一两个女儿,孙女。他可谓是毫不心疼。而姜老太君。若单论颜色,年纪,都不该嫁到大雍来。原本要来的,是她姐姐,然而,当年姑母大婚。其姐夤夜私奔,她才被父兄从榻上拖起来。直接塞进了去往大雍的轿辇,母亲都来不及为她哭诉。后来书信上头,才晓得姐姐与丧妻的太尉郭岩早已暗通款曲,她不过是做了个替罪羊。

幸得后来与老国公爷也算相敬如宾。怎奈夫君心里早有另一个女子,国公爷与府上成年男丁满门战死之后,她便孤身撑起国公府来。多年下来,守着老国公爷留给她这唯一的血脉。艰难度日。

姜老太君心中总是惦记着,若是当年没有姐姐夤夜出奔的丑事,她便不会代姐出嫁,或许会在吴国嫁个三品车骑将军什么的。她的丈夫不会有敕封陈姓的无上尊荣,可她的丈夫,心里只有她一个。

陈峥不晓得这些人情恩怨,亦是不晓得吴国太尉夫人是何方神圣,不过大致猜测出是老太君故人而已。

“皇孙怎么会来青州?”

姜源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来。

“本是被祖父派往秦国探望姑母,反正也要经由大雍省道过去,便打算顺便去西京瞧瞧另一位姑母。如今经过了青州,想起你祖母亦是我梅里姜氏的女眷,便来瞧瞧,她过得如何了。”

梅里乃是吴国首府所在。

老太君双眼甘涩,几欲落泪,“亏得祖家还记得我这个老太婆。皇孙身有要事,不知何时启程进京?”

姜源瞧了瞧座上几人,“本也是着急赶路的,怎奈到了大雍便有些水土不服。故在青州欲先停留三五日,想来两位姑母也不会怪我。”

“国公爷,夫人娘家兄弟的木器铺,弓弩件件精品。”他忽然含蓄地笑了笑,“下晌问夫人胞弟讨要图纸的时候,却吃了个闭门羹。可这弓弩图纸,我又着实想要的很,不知能不能跟国公爷讨一个人情,将这图纸为我买来。一张可易千金。”

陈峥还未答应,老太君亦是不晓得那日凉亭‘鸿门宴’的往事种种,心道不过是娘家人想要一些图纸,碰巧还是孙媳妇娘家兄弟的,这等小事。

“自然,想来那亲家也是不晓得皇孙身份,不然这东西,哪里还要得你的金银,自当双手奉上才是。”

她见陈峥犹未答话,便直接吩咐顾玉儿道,“这等小事,玉娘去亲家那里说项说项便是,明日可将图纸送到皇孙眼前?”

顾玉儿哪儿敢不答应,只垂头应诺。

……

顾喜坐在留芳居内,外头守卫森严。连个苍蝇都飞不进来。

他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个女子。

这女子身着粉紫色妆花褙子,淡青色如意纹襦裙,环佩叮当,容貌清丽,不是他大姐是谁。

顾玉儿手上端着枣木托盘,上头放了一应三菜一汤的吃食。见着顾乐,便脸上带笑,劝慰道,“听闻你好几日未曾进食了,想是府里厨子做的东西粗鄙,姐姐特地为你下厨做了些好吃的,你且尝尝,都是你爱吃的东西。”

顾乐转脸看她,顾玉儿心中一惊,眸中惊色一闪而过,只淡淡道,“你终是复原如初了。”

她将饭菜一一摆放整齐,坐了下来。

“你尚在襁褓中时,有个游方的和尚便说你是个祸水之命。娘亲哪里肯听,辩说你是个男子如何成得了祸水?可是爹爹却深信不疑,你出生前他才中了秀才,有了你之后,便连岁不第。后来,你生的愈发惊人了,爹爹本欲将你容貌毁了,却是娘亲与我拦了下来,将你周身涂黑,方才躲过的一劫。”

“可如今。”顾玉儿不敢去看顾乐的脸,她犹记得当初父亲想要以滚烫热油毁去顾乐容貌的时候,娘亲拼命阻拦,却仍教滚油烫的半边身子都起了泡,娘亲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向着顾家宗祠的几位长老,“吾儿不是祸水之命,今生今世,素梅保证他永不会显露真容,若违此誓,素梅该遭横死之命。”

那时顾玉儿怀中抱着顾乐,吓得傻了。

“姐姐当时的情义,我承着。”顾乐开口道,“不知姐姐现在来此,所为何事?”

顾玉儿手中帕子搅了搅,“你三哥打造的弓弩兵刃,想都是那七略书上的图画,你能为我画上几张?能画几张,便是几张。”

顾乐垂眸看她,容色波澜不惊,眸底深沉如海。

“我为你画。”(未完待续)

第七章 硝烟(一)

顾乐几天内,滴米未进。拿笔的手都直打哆嗦,顾玉儿一双乌黑杏眼直直瞧着他拿笔的手,生怕他心中不愿给自己画弓弩的图纸,或是他画了假的图纸给她,得罪了那吴国皇孙,往后在国公府的日子,老太君在一天,便没有她一日好日子。

“小六。”顾玉儿在顾乐下笔前,握了握他枯瘦如枝的半截小臂,“姐姐平生从未求过你什么,这件事,你断断不能欺瞒姐姐啊。”

笔下重墨,在洁白无瑕的宣纸上晕染开来。

是夜朗月繁星,阿二觑着左右没有国公府的眼线,方将弓弩挂在客房墙壁上头,坐下姜源手里拿了茶壶,缓缓往杯盏中注水。

“殿下,那妇人进了留芳居,便未曾出来过。”

“哦?”姜源不动声色,“此地竟有桑氏连弩,你可曾瞧见那留芳居里,住的是什么人物?”

“是个少年人。”

“少年?多大年纪?什么模样?”

“这……属下未曾瞧得清楚,留芳居有府中一半精兵看守,属下只听见过他的声音,想来是个少年罢了。”

姜源瞧了瞧阿二挂在墙壁上的牛筋弓弩,心中颇有些不平静。

世人都晓得,名匠桑珠在妻子丁琴亡故之后,便下落不明了。他平生打造器皿,兵刃无数,这其中的兵器,有几样,最为有名。其一便是顾臻佩剑,断琴;另一件,便是吴王传世之宝,桑氏连弩。

“此次父亲着我往琼阳探望姑母,未曾想到。竟在这青州小地,寻到了如此重宝。”

……

灯油如豆,府里一片寂静。

顾秀儿将面前公文展开,上面的字句让她有些忐忑。若是师爷在侧,想来能帮她出个主意。可是如今,师爷再不会回来了。

原是几年前举国八十余位官员横死,其中有一位。便是京畿弘农。这几年下来。吏部虽然调任了几位更具资历的官吏,政绩却都不得民心。战后百废待兴,如今国中农业惫懒。圣上极是忧虑此事,不知是谁,向朝廷举荐了她。

秀儿心下忐忑,若是孟固尚在朝中。她还不怀疑是谁举荐了她。可是如今孟固早已回了江州颐养天年,她朝中无人。想着与大学士龙允有些瓜葛,但是交情极浅。

吏部的公文先到了府上,拿在秀儿手中,让她下月迁往西京述职。那师爷的仇岂不是报不了了?西京是大雍的中枢机构。全国政商中心,一锅的浑水,她却是不愿意趟的。

正忧心忡忡。外头进来个人。

这少女十一二岁年纪,容貌俏丽。

“大人。”来人轻唤出声。正是秀儿从郑国带回来的容家小姐,瑾玉。“晚上吃饭便不见了大人。”

瑾玉如今一身男装打扮,平素亦是跟在秀儿左右的。如今春笙出了府,平素里春笙做的事情,瑾玉便帮着做。她虽是女儿身,可是心中藏着仇恨,便半点不曾懈怠过,如今万事都料理的十分妥当,亦是可靠的多。

“今岁秋收的单子……”容瑾玉到底是诗书簪礼人家出来的,只她识字这一点,就强过其他人很多。工工整整一本账簿,簪花小楷,瞧着就舒心。

“瑾玉,你说这仇,若是一时报不了,当如何?”

容瑾玉微低下颌,抬手将案上的几盏烛台点亮。听见秀儿言语,并未很快答话,她想了想,“如大人当初对我说过的。若是眼下手刃不了仇人,甚至不知道仇人是谁,不如好好武装自己,让自己不断强大起来,或许来日,仇人在你眼前,不过蝼蚁而已。”

烛台一盏盏亮了起来。

“我同你这样说,我却没有看的这样开。”

“大人总好过我,我如今连仇家姓甚名谁都不晓得。”

秀儿听了瑾玉的话,心中有些宽慰。可是不管她下月到不到得了京畿述职,眼下最为重要的,便是将顾乐从国公府救出来。她早已派了青州所有的耳目去国公府附近打探消息,加之下晌与那两个吴国人的会面,如何将顾乐营救出来,心中早已有了盘算。

国公府看似牢不可破,实则处处都是突破口。不过她如今尚不晓得陈峥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势力,那个看似操纵一切的人,究竟是谁?

顾玉儿走后,顾乐打算吃些东西。

他笔下绘制了三张弓弩草图。第三张刚画完,顾玉儿便满心欢喜的揣着图纸跑了。

这托盘上放了一共六小碟儿,三菜一汤的菜肴并一碗米饭,一碟儿花生。他吃了几口青菜,喝了几勺汤,拌了些米饭进去。就开始剥花生了。

“石头……”自那一年让清风藏在花生里的石头硌碎了牙齿之后,顾乐吃起花生来,就再也不会直接将花生壳放进嘴里了。

“过几日,府上必有宴请。孝瑾务必想法子出席。”

顾乐,字孝瑾。

这只有家中几人晓得,他心中有些高兴,将那字条烧了之后,便专心等待国公府摆宴的消息,也开始吃饭进水了。顾玉儿还以为他想的开了,横竖那七略是她娘家的东西,如今交到婆家手中,她无论如何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几日倒也欢喜,只那姜源在得到几张图纸之后,瞧着墨迹仍是新的,便问询起这些东西是谁人画的,顾玉儿嘴快,便说起小弟在府上做客,正是他画的。姜源因故提起他离开青州的前夜,打算将顾乐一同邀来饮宴。

陈峥心中本不愿意,可是老太君万事以姜源为先,劝阻不得。只好应允此事,心中却对顾玉儿,十分恼怒。然他这人,恼怒,仇恨,从来不见在脸上。

几日来顾乐养的胖了一些,恢复了几许神采。加之他容色惊人,宴席之上,惊得好些人都说不出话来。姜源到底见过些世面,心中虽然惊异,倒也没有失态,“公子果然是个妙人,妙笔生花之人。”

笙歌舞乐,欢享太平。

忽听得一阵车马之声,舞乐骤停。听门房来报,陈峥心中不喜,便想让罗敢率先将顾乐带走,然而为时已晚。

他正与姜源相谈甚欢,明面儿上,如何能将人带走?

外头兵士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让整个国公府,亮如白昼。

“青州郡守王宛之,青州总兵……特来恭请吴王皇长孙殿下……”

兵士列队而入,随后便是数位青州府要员。大庭广众之下,秀儿因着官阶,排在后头。她瞧着顾乐坐在席上,面色如常,心中便安稳了些。听着陈峥与列为大人一一引见过姜源之后,方才轮到她。

“这位……乃是我青州掌农……不才也是在下小舅子,圣上御笔钦赐的农官,顾秀。”

秀儿直直瞧着姜源眼睛,不卑不亢。

他笑了笑,“原来是顾公子,咱们曾有一面之缘呢。”

大庭广众之下,陈峥耍不出什么花样儿来。

秀儿瞧着顾乐已经与姜源相谈甚欢,便知他了解了自己此番用意,因故借着这个机会,直言不讳道,“皇孙仪表不凡,那两副弓弩,本也该送给皇孙,却不知皇孙与下官这弟弟也是熟识的?”

“令弟为我作了几副图纸,都是顾大人千金不易之物,如此看来,令弟比大人,倒是大方许多了。”

因着二人相隔极近,方才说的话,也都是门面儿上的敞亮话。秀儿想将顾乐带走,恐怕还要借借这位皇孙的势。

“百副良弩,望皇孙助我一臂之力。”(未完待续)

第八章 硝烟(二)

姜源帮与不帮,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假借敬酒的功夫,附耳道,“一千副。”

秀儿不假思索便点头应下,二人的交易不过点头之间,便是陈峥瞧着古怪,也无济于事。再说,他此刻早被孟仲垣拦了下来,虽然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公事,却又实在脱不开身。

席间歌舞升平,顾秀儿忽然站起身来,向姜源行了个礼。青州郡守董云舒觑着陈峥脸色,便为难道,“顾大人如今风生水起,连我等都受不起大人这个礼了?”

秀儿右迁弘农一事,如今只几人知晓。

她见这青州郡守处处维护陈峥,便知他二人恐怕早已蛇鼠一窝。不然师爷的尸首也不会跳过知府孟仲垣,直接由郡守府处理了。

“董大人。”

“嗯?”他捻须道,“你还有何话说?”

“不知董大人如今官居几品?”

旁人附和道,“顾大人糊涂了不成,各州府郡守均是从二品……”

秀儿笑了笑,“那这位大人,请问京畿弘农是几品?”

方才抢白的那名官吏听言,直言不讳道,“农官三品,抵得武官二品,文臣从二品……”

董云舒听出了秀儿话里的意思,微微一怔。

“顾某昨个儿夜里才收到京里的调文,下月便要往京畿赴任。如今顾某乃是三品弘农,与董大人官阶一般,为何要行上礼?”

那官吏让他噎的说不出话,“你说你是弘农便是弘农了?有什么证据?”

“调文写得一清二楚,圣上御笔亲批的,你当君有戏言不成?”

姜源坐在原地。瞧着好戏。

良久,他才发声。

“原来顾家公子,竟是大雍农官第二人,真是稀罕。”

字范姜凌因罪处斩之后,每任司农均是由弘农提携上去的。如今朝中有三位弘农,而司农之位虚席以待,那么下一任司农。便有三分之一的可能是眼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在场的官吏无不眼红妒忌。许多人爬了一辈子才到的职位,他不到冠礼竟全都得到了。莫说再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爬到司农之位,那也不无可能。

“那本官当贺喜顾大人右迁了?”

顿时,一阵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顾某今日来此,一来为皇孙接驾。二来,舍弟在姐家做客已久。如今当回去了。”

陈峥出言阻拦。若不是场上云集了青州大小官吏近百人,他此刻早已与顾秀儿撕破了脸。

秀儿知道他必然不肯答应,便继续道。

“顾某下月往京畿赴任,如今舍弟年满十四。顾某书信龙大学士,为他在嘉则殿谋了掌殿一职。如今不是姐夫不想让他走,他便不能走的。”

顾乐听言。心中大石骤然放下。

一旁的顾玉儿,却是瘫坐在地。环佩凌乱,心神不宁。

而那姜源,则兀自在旁煽风点火,“顾公子与令弟,年轻有为,大雍有这样的少年人才,乃是贵国圣上之福啊。”

陈峥手中杯盏欲裂,“顾大人如今顺风顺水,却不要忘了,这假凤虚凰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秀儿早知他欲以此事要挟自己,可是如今若是不能把顾乐带出国公府,她宁肯与陈峥一损俱损。

“虽然都是赝品,可是若是由真龙点化,那便是块顽石,也成了宝贝。国公爷青年袭爵,应当协助董大人,好好治理青州,这其他的东西,恐不在国公爷统辖范围之内。操那些闲心,当心闪了腰。”

陈峥势力再大,也斗不过皇帝。

秀儿是圣上钦赐的农官,她的女儿身,亦是圣上御笔亲批的。便是闹到启明殿上,有圣上庇佑,陈峥也不会占得便宜。

二人的对话,旁人有些听不懂了。不过大意也是以为,陈峥不满顾秀少年升迁,即便是有着这层姻亲关系,那这两家如此不睦,顾乐为何在府中逗留数日,便成了个谜。

姜源眯了眯眼睛,做了个人情给顾秀儿。

“阿二,掌殿大人吃醉了酒,你将他送到顾大人外头的轿辇上去。”

他这话一出口,陈峥便真真哑口无言了。顾玉儿失神失态,瞧着陈峥将手中杯盏捏碎,碎裂瓷片扎进了手掌之中,鲜血汨汨而下,便掩口道,“夫君……”

无奈陈峥广袖一摆,将她推至旁侧,半点脸面也没给。

“夫君……”

他目眦欲裂,只瞧着顾秀儿远走的方向。董云舒在旁提点道,“皇孙尚在这里,国公爷自重。”

“姐姐。”

轿辇缓缓从国公府往掌农府移动。

顾乐根本没醉。他摸了摸自己面颊,惭愧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秀儿为他将乱发梳理干净,“苦了你了。”

她说了一遍,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苦了你了。”

同是姐弟,顾玉儿只拿捏着他的痛处求得好处,秀儿却为他哭了。顾乐心中有些不好受,孰轻孰重?

“姐姐,陈峥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会不会为难……大姐。”

秀儿闻言,淡淡道,“她若是未曾引我二人至那府中,未曾做过这些事情。那么我必将拼死将他从国公府那虎穴狼窟中救出来,可是如今,恐怕我们将她接回来,她也不肯呢。大姐出嫁之后,世上便再没了顾玉儿这个人,平白多了个景国公夫人。她要扶持她的儿子承袭景国公的爵位,往后造化如何,便看她自己能耐了。”

“姐姐,怎么不见师爷?”

秀儿心中一窒。

“师爷,让陈峥杀了。”

顾乐怅然,他才突然明白顾秀儿方才眼中对陈峥的滔天恨意。便是郭睿翁婿数次想要骗取,强取七略,她也未曾那般恨过他们。

如今陈峥手上沾了师爷的血,恐怕若不能血债血偿,莫说国公府,顾秀儿绝不会罢休。

救出了顾乐,顾喜心中欢喜,可是听说要举家迁往西京。别的想法儿没有,他这几十间木器铺子,临时便盘不出去。又担心滞留京中,被国公府挟持过去,落得与顾乐一样的下场。

他正愁着这桩事情,府里便来了个稀客。

那日顾秀儿以千副弓弩交换的,并不是姜源为她在席上说话。亦不是让他一手促成顾乐回府的计策。而是,待三日后姜源离开青州往西京去时,能够与他同行。

到时候陈峥若是暗中埋伏,旁的不说,这破坏两国邦交的帽子,他便逃不了。(未完待续)

第九章 硝烟(三)

顾秀升任弘农的消息,在那天酒宴之后,不胫而走。

而她许诺姜源的千副弓弩,也在昼夜加急的赶制。顾喜经营的数十家木器铺子,几乎每一家都有这种最新式的弓弩出售。自然每一家的匠人师傅,都与他们签过保密文书。三天内赶制一千副出来,虽然焦急了些,却并非不可能。

这一千副弓弩,装了十架马车。于三日后,送到了姜源手上。

这一日,也正是他打算启程赴京的时候。

顾秀儿携着顾家众人,并十架马车的新制弓弩,于青州城外等他。她手里拿了一样机关巧件。

“殿下,此次进京若是愿与顾某同去,这一千副弓弩,便由盛宝钱庄护送,到您梅里府上去。”

姜源仍是一身短打黑衣,骑在马上。阳光照的他肌肤晶莹发亮,神采奕奕。

“大人果然打的好算盘,我就以为,这说上两句话便能得一千副弓弩,世上原本也没有这样的好事。”

他朝秀儿伸出手来,“童叟无欺。”

交易之后,十架马车自行向南出发,穿越崇山峻岭,约莫半月之后,可抵达吴国梅里。而顾秀儿阖府上下,并这几日变卖府中地契店铺得的银票,大额金银都存到了全国最大的钱庄之中。

自白马之盟后,短短数年之内,竟存下数目可观的地契铺面,并店铺的现金流水,让人咋舌。

盛宝钱庄乃是大雍最大的钱庄,顾家在潘家案子了结之后,便成了它的顾客。而多年前,秀儿托盛宝钱庄一位分号掌柜寻找的。前青州郡守公子,叶冠礼的事情,在她多年后要离开青州,又往盛宝钱庄存下一笔巨款之后,那掌柜的打开数年前秀儿存下的珠宝首饰,言说属下在龙州附近寻到了叶冠礼的消息,如今顾秀往西京赴任。待确认了那人身份之后。会将人亲自送到京城去。

秀儿见他们行事妥当,便又嘱咐了另一件事。

如是万事都料理妥当之后,才急急赶上姜源主仆二人的脚步。姜源微眯着眼睛瞧向顾家的几辆马车。与秀儿并驾齐驱。

“大人官居五品,怎么府上人口就这么丁点儿?”

言毕,他轻笑出声,“大人一应家私不过装了两辆车。却有能力三日之内打造千副良弩,真是……”

“聪明。”

阿二骑行在姜源身后三五步。最前头骑马的,是秀儿请来的江湖人,她还书信一封往漠北埋骨城去,并附上了银票万两。言说此行去了京城若是有了任何性命闪失,要阿邪为他取陈峥的人头。

阿二瞧着姜源与那矮冬瓜农官相谈甚欢,十分不以为意。便悄悄用吴语嘟囔了几句。刘江骑行在他身后。双腿一夹马腹,“你这吴蛮子说什么呢?”

秀儿此次赴任。将府中官奴并买来的人丁一并带上之后。还带了刘江。至于刘河,溪娘与宋翊几个,则暂时留在孟仲垣身边。孟仲垣本不放心她独自进京,可是自己的考校正卡在个不上不下的地方,一时做不了京官。又听得江州老家传言,他嫡兄为他使了些关系疏通,许是今岁年前便能许下个京官来做。他还破天荒收到了兄长的一封家信,原是嫡母没熬过年关,先行去了。家主如今只有嫡兄与他两个儿子,嫡兄注定要成为孟家下一任家主,自然要巩固孟家在朝中的地位,孟固年迈隐退,瞧着孟家子侄里头,还就他孟仲垣最有出息,方与长老们合议,要将孟家的一部分资源,用在为他的前程铺路上头。

秀儿根本不担心孟仲垣的安危。他与自己不同,江州孟家,百年清流,这个国家没姓陈之前,他们祖上便是官宦世家了。陈峥能轻易欺压顾家,不过瞧着他没有依傍,身如浮萍。孟家树大根深,却不是他个无实权的世家欺负的了的。

瑾玉没有同女眷在马车里坐着,反而骑乘了一匹枣红小马,跟在秀儿与姜源身后。姜源瞧着他身材细瘦矮小,便笑道,“大人真是与众不同,便是这护卫,也挑了个,最不像护卫的。”

秀儿偏首,知道他拿瑾玉打趣。

“他不是我的护卫。”

“瞧这小兄弟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说他不是大人的护卫,恐怕没人会信。”

阿二瞧不上顾秀儿细胳膊细腿,觉得他百无一用是书生。更是瞧不上瑾玉,因着他骑乘的马匹,都比大伙儿矮上一头,便用吴语骂道,“哪儿来的娘娘腔!”

秀儿听不懂阿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便问姜源。

他仍是那副天塌下来阿二顶着的表情,“阿二打娘胎出来便不骑小马了。”

“原来你这护卫沉默寡言的,并非性格使然,而是不通汉话。”

“阿二被山豹喂养长大,十数岁时,才被猎户发现。”

他忽然盯着秀儿的眼睛,一字一顿,“若是大人自幼长在山豹窝里,想来这汉话未必比阿二说的利索。”

“殿下千里之行,只带了他一人。”

“想来大人是不知道什么是枫林勇士。”

秀儿确实不知道,九斤不在身边。师爷已经亡故,她上哪儿去知道这些其他地区的风土人情去?她听姜源言下之意,这枫林勇士似乎是个很不得了的存在,便多瞧了阿二几眼,并未觉得这个大汉与寻常大汉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恐怕就是他头发蓄的极短,只比和尚多出一寸来。

她勒住缰绳,停顿下来。后头的阿二与刘江两个,便渐渐赶上了她。刘江见秀儿伫立原地,便张口问道,“大人,有何事?”

阿二亦是打量着这个细胳膊细腿的无用书生。

“刘捕头,你通吴语?”

“早先我刘氏武馆的马术、箭术师傅,便是个吴人,学过一些。”

听他这么说,秀儿忽然抽出靴筒里一柄寒光凛凛的匕首来。

阿二眼中戒备起来,如同嗅见危险的漠北苍狼。却见这个细胳膊细腿的书生,手握匕首柄,将尖头朝向了自己,任谁瞧着也是将手中匕首递给自己的意思。

“你跟他说,上回他将我弟弟扛了出去,这把匕首虽然小了些,却是我用的极为顺手的。我现在把它,送给阿二。”

姜源在几人身后冷眼瞧着,愈发觉得这顾秀儿奇怪起来。那匕首锋芒毕露,不似钢铁所铸,恐怕四国之内,便是有钱也买不来的物件。(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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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重逢(一)

阿二双眼紧盯着秀儿手中的匕首,眨也不眨。

他从未见过这样锋利的匕首,泛光的刀刃仿佛夏季粼粼湖面,白色的刀身不似寻常材质,而手柄亦是青灰色的不知名金属。正反两面有一条弧形血槽,刀身上篆刻了两个字,“环水。”

阿二不会说汉话,更是不认得汉字。他见了这刀身上的两个字,便以为是秀儿的名字。

他并没有立时接过去,而是瞧了瞧姜源。见他含笑示意自己收下,才小心翼翼接过。

刘江见他这副德性,便策马跟在秀儿身边,“大人,这……吴蛮子出言不讳,您为何送他这样贵重的东西。这可是郑国龙吟阁中的宝物!”

“宝物还不是要人用?我瞧着,给他用,比给我用合适的多。我原本以为,自己拿不动刀剑斧钺,便试试这匕首,可是如今我寻到了另一样趁手的兵器,这匕首横竖用不着了,不如送给更适合它的人。”

刘江眉头微蹙,不解道,“是什么兵器?”

秀儿一手勒住马匹缰绳,一手拍了拍自己两个牛皮袖口,只见数枚牛毛细针从袖管飞出,射中路边落叶后,劳劳钉在树上。

多亏了刘江眼尖,不然谁也瞧不到她方才动作。

“这……”

自从在国公府出了事以后,秀儿平素里贴身使用的东西,便均是亲力亲为,再也不假他人之手了。当年老乞丐便是用这招,钉死了栗小莲放出来的百条毒蛇。而顾喜为她打造的贴身的暗器法门,不光带着轻便,若是其中银针都由自己淬了毒,杀人防身亦是极好的利器。

那便用不上那柄“环水”匕首了。

与其将它卖了得到千金。不如做一个顺水人情。

这人情亦不是白做的,清晨从青州出发的时候,秀儿才问起刘江,什么是枫林勇士。他的回答,让秀儿下定决心,走了这一步棋。

如今中土天下,除却覆灭的西凉女国。其余四国。各有所长。而吴国居于东南崇山峻岭之地。便是凭着三千枫林勇士死守国境,才得以成国。有传言,枫林勇士皆是以一敌百的骁勇。如今阿二为枫林勇士之首。让姜源有胆子只带他一人便上京,想来也是有些特别之处的。

如此疾行七日,便瞧见了西京的界碑。

这是秀儿第二次进京,上一回进京。平白得了个农官的头衔,又惹了京中不少权贵。其中。与长治王陈回的恩恩怨怨,恐就够她喝一壶的。加之抚远候柳家仍旧凭着姜太后势力屹立不倒,如今圣上仍旧在病中,屠后掌权。屠家作为外戚更是权倾朝野。虽然战后世孙屠真一直在府上养病,下肢受伤落了残疾,屠家人丁众多。远比京城任一户世家要枝繁叶茂。

战后百废待兴,西京城却仿佛从来没有这场战事一般。

“上一回来的时候。范姜夫人还在。”秀儿下马,与姜源一同下马徐行。青龙大街热闹无比,繁华更胜以往。

“皇孙这样的身份,竟也不能在城内骑马。”

姜源一路瞧着远处巍峨宫墙,启明殿上龙珠闪烁。他眸光暗了暗,“我不过是吴国来的穷亲戚,姑母愿不愿意见我,能不能见到,都是未定之数。现下惹了麻烦,岂不平白丢了命。”

“皇孙过谦了。在下曾见过太后娘娘一面。”那次见面她在大理寺将头磕出个窟窿,昏睡数日才醒转过来,“太后娘娘必会召见皇孙的。”

姜源与阿二主仆,牵了马匹往使馆去。而秀儿一行人,则由她先到司农府以调遣令换了官印并一应事物,其余人则先到弘农府上去。

大雍的弘农乃是司农副手,设有三个席位。

如今的司农虚席以待,暂由大学士龙允协理。因着顾乐与亡故的博古大人算是师生关系,此去龙允府上,便携了顾乐同去。

他如今已经年满十三岁,按着圣上所言,十三岁便许他入朝做礼官。这回有秀儿运作,方给他谋了个嘉则殿掌殿的好差事。

姐弟二人将马匹托由顾喜等人保管,徒步往龙允府上走去。

顾乐从未想过,他竟能谋得掌殿这个差事。他也晓得,这西京城里,顾家的敌人,远比朋友来得多。那江州孟家的参天大树,只能算得顾家的半个朋友。而原先的权贵,萧家已经倒了,如今如日中天的屠家,与他家没有半点干系。先前抚远候府的案子,又明显与太后并长治王府这一支结了梁子,日后便是做了这个掌殿,不小心行事,也是坐不住的。

“上回来西京城,仿佛昨天的事儿。”他轻声道,“听闻那屠家的小世孙腿疾难医,恐怕未来连世子位子都要换人做了。”

孟固早已回了江州,偌大的西京城里,他们二人真也是一个熟人都没有。龙允府上离原先的质子府极近,如今已经不是质子府了。却未曾摘下秦馆的牌子。秀儿驻足瞧了一会儿,觉得此地清幽僻静,不在城中任何一处主要街道上,地势颇高,能远眺城外十里坡。

白马之盟后,质子府的仆从便调往了别处。如今门庭凋敝,挂了蛛网,门前一株枫树倒是生的郁郁葱葱,瞧着格外醒目。

“你来过质子府?”顾乐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四哥想是好奇那嬴公子的名头吧。白马之盟后,这嬴楚反秦,西京城中,嬴公子的画作便炒到了千金一幅。如今不知几何了。”

秀儿抿了抿唇,“一个好端端的皇子,在大雍待得年头比在他故国还要多上几年。家中兄长亦是视他做眼中钉肉中刺,回去的日子也未必有多舒坦。”

“我瞧着也是,不过,那嬴公子的画作我也瞧见过,他山川静物都画的极妙,却听闻他从不画人。”

“从不画人?”

“也并非从不画人,他极少画人,所以画作中的人物画便是千金,也换不到一幅的。当初太子爷为十六公主求情,求他一幅肖像也不得,还在京里传出了笑话。”

“那他画过谁?谁入得他的眼了?”

顾乐笑道,“这些风月之事,我来京试的时候,镇日被同窗耳提面命,都听出了茧子。公子嬴楚,平生只画过两人,这一人便是他亲生母亲,秦王妃如姬,其二,便是……”

顾乐努了努嘴,朝不远处望月楼使劲儿,“那望月楼的花翩鸿。”(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重逢(二)

“四哥……”

“四哥……”

顾乐喊了三声,她才回过神来。

顾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四哥……你与那公子嬴楚,是相识不成?”

秀儿连忙摇头,“不认得。”

“可你瞧着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顾乐单手托起下巴,只觉自己言辞不当,“那一年咱俩一同去的甘州,你却将我在客栈放倒了。而后那几日,你去了哪里?怎么回来的时候,朝廷已经立了白马之盟,那些要杀公子嬴楚的人,为何没有杀成?”

她骗不过顾乐,即便顾乐不晓得那几日密林中的种种,也该晓得,那几日,她去寻了公子嬴楚。

“四哥……莫非……”

顾乐忽然想起陈峥那日的奇怪话语,恍然大悟道,“那所谓的世家女子,便是……”

他警惕的瞧了瞧四周,仍是没把几欲脱口的几个字说出来。

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分明在说,“原来秦国人找的世家女,便是我姐姐。”

“四哥让嬴占吃了闷亏。”他凉凉笑道,“那秦太子本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顾乐那边说着,秀儿这边将手里买来的番薯干塞进他嘴里。

“好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她杏眼圆睁,嗔道,“你也不瞧瞧咱们在哪儿!若是在家中说说便罢了。这质子府虽然久无人住,却难免隔墙有耳。”

顾乐吃瘪,晓得她说的极对。

口中番薯干甘甜香酥,他便不再想那件事了。

姐弟二人走后,角落里停着的马车才缓缓从巷子里驶入。这是辆青布马车,只车夫与车内妇人而已。那妇人容貌教头纱遮住。只露了两颗眼睛出来,这眼睛却生的微往上挑,眼角生了颗小小泪痣,我见犹怜。

她将身前火鼠裘往身上扯了扯,明明是温暖的气候,却兀自吐气如冰。“夫人,方才那二位……”

车夫在外头问询。不知道这女子要不要去瞧瞧那二人身份。

然而她目光凌厉。喝道,“你仔细赶马车,这些旁的。我还有什么心思去管?”

车夫应诺,马车徐徐驶离此地。

那女子心头疼得厉害,她费力掀开身上火鼠裘,露出了身边药箱。这女子形容枯槁。瘦骨嶙峋,一双枯手干白干白的。往那药箱里头乱摸,终是摸到了一只鹤嘴瓶,她急忙往嘴里灌了两枚丹药。心头才渐渐稳住,不似方才疼的钻心了。

……

一切料理妥当后。顾秀儿与阖府众人,搬进了新居。

弘农府的院子与掌农府一般大。

因为西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段,弘农府有如此规模。已是朝廷厚待了。秀儿下晌去换官印的时候,碰巧瞧见了另两位弘农大人前来问事。如今龙允暂代司农一职,便是秀儿的直接上级长官。

“这府邸里,一应家私都在。怎么原先那位大人,走了这些家伙事儿也全都不要了?”

王嬷嬷本欲查点一下府里要进些什么东西,这样看了一圈儿之后,发现无须添置什么,直接住进来便好。除了灶间的柴米油盐需要添些,其他的用具,都是新的。

“那位大人上任不过三天便暴毙了。”

秀儿这么轻描淡写的说着,王嬷嬷却是后脊梁骨一阵发凉。

“大人,这府邸风水莫不是,不好?”

“哪里不好?原先范姜大人任弘农时,便是住在这里。”

她不说还好,她这一说,王嬷嬷反而更急躁了。

“先前的大人暴毙,那范姜大人乃是斩首而亡,又落得个什么好了?弥勒啊!”王嬷嬷忽然双手合十,拜起了莫须有的神佛,“我家大人少不更事,若是扰了府上清净,菩萨见怪莫怪啊。”

她如此行事,府里几个小丫头子便跟着学了起来。

只除了帮厨的茱萸和瑾玉两个愣在原地。

瑾玉撇了撇嘴,“若是菩萨灵验……我父母亲族便不会……如今苍天无眼,不如信自己。”

茱萸没说话,她本是改名叫了莺歌。可是里外叫她莺歌,她少有应的。横竖茱萸也是个利索干净的名字,便改回叫茱萸了。

茱萸帮着拿些东西,又将带来的米面下了锅,灶间炊烟袅袅,瞧那模样,是开始做饭了。

顾乐正好肚皮饿,便追随过去,“今晚做些什么吃食?”他东问问,西问问,想起如今府上有钱了,便大方道,“做些粥羹的如何能吃饱?不如咱们出去吃罢。”

秀儿掌钱。

“出去吃?咱们刚来此地,人生地不熟的,这钱财来历虽都是清白的,却不知道京里谁瞧着我不自在,想要咱们的命呢。你还愁他们没理由参我一本不成?”

“不吃便不吃。”顾乐央求道,“好姐姐莫生气。”他这声姐姐喊的很轻,只他二人听得到。

秀儿气笑了,“不是说不能吃。等咱们根基稳了,又有银钱,什么好吃的不能吃?如今先忍忍吧。”

众人应诺,将事务料理妥当之后,草草吃了些,便各自歇下了。弘农府的院落不多,秀儿便因循旧例,将府里院落的名字,改成了掌农府里的。来日寻个石匠来,将院落牌匾之流的换了,那这弘农府,便当做掌农府来住。

她很满意。

离了景国公府,她很满意。

可离了青州百姓,她却有些担忧。

……

紫翎马车在山路上疾行。

赶车的是个蒙面青年,虽是蒙了面,一双眼睛,却比明月还亮。

将夜提壶喝了口酸梅汁,又拿起缰绳,赶起马来。

忽然听见车内发出阵阵响动,一阵金玉之声隔着重重围幛传了出来。“到哪儿了?”

“爷,再两日,便能到西京城。”

马车渐渐驶离山谷,消失在朦胧夜色之间。

天刚鱼肚白的时候,一则消息传遍了西京各地。京中女子皆是欢欣鼓舞的模样。因着白马之盟,秦雍关系有所缓和,而郑国遭受风雪之灾后,有意与秦雍修好,这雍武烈时,便有的旧例,又重新提上日程来。

各国适龄皇子均赶往西京城,参加这场中断了十数年的六艺会。其中,秦王为表诚意,使公子嬴楚。(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六艺(一)

秀儿与顾乐走着走着,忽然瞧着前头聚满了人。

人们围着皇墙根指指点点,似乎朝廷发布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比减免赋税还要来的快活。

“怎么了?”顾乐说着说着,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凑了个热闹。可是人群挤得他看不清墙上的字儿,只好询问起身边的人来。

“王上要恢复六艺雅叙,各方公子正往咱西京赶呢。”

“六艺雅叙?”

那路人瞧着顾乐年纪轻轻,便耐心解释道,“先帝时候的六艺雅叙,如今已经停了好多年头了,竟又要开了,啧啧……”

身边年纪稍长的百姓纷纷议论起来,夸耀当初先帝时候的六艺雅叙,是个多么盛大的场面,而那些在中土四国,颇有名望的王孙公子们,又是如何的器宇不凡。

“小老儿这一辈子,什么没吃过?什么没摸过?没曾想,这老了老了,还能再瞧见一回六艺雅叙……”一名围观的老者忽然喧哗起来,生怕别人不晓得他曾经是五国贵族的座上之宾一般。

“虽然都是些贵族,却难得的也咱们坊间有好名声的先生参加。”

秀儿在旁边听着,不禁有些好奇。

“什么样的先生才能参加?”

她这么问时,忽然被人打断了,“不光是先生,哪家的小姐有才学的,也可以参加。”

老头儿年纪大了,可十数年前的六艺雅叙却恍然昨天才结束。各方赶来的王孙公子,或是宇内有些名气的清流贵族,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充满了西京城的大街小巷。

让他们这些普通百姓。也得以一见秦王爱女如姬的风采。虽说隔着演武台老远,光那一眼,便终生难忘。

“瞧着挺有趣的样子,也不知道有哪些权贵会来参加。”

顾乐终是挤了进去,抬头一看。原来是圣上要在西京重兴六艺雅叙,将在京郊兴建一处狩猎区,专供此用。

“京中原本没有猎区啊?何故要大兴土木?”

“那猎区已经十数年没有启用过了。”

“为何?”

老头儿忽然神秘一笑。继而道。“小公子可能有所不知,当初……那猎区里头出了事儿,因此被先帝封了。当今圣上十数年未曾启用过那块地方。如今要在原址上头重建,不知……”

秀儿复又瞧了瞧那张皇榜,“先生不知,是福是祸。”

……

西京。太子府。

铺了白老虎皮的冰凉地面上,散落着一地的废旧纸张。它们被揉搓成团,随机分布在殿宇各处。

侍女们躲在廊柱后不敢出来,生怕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脏了太子爷的眼。西京的六艺雅叙。说白了就是各国王孙公子,清流权贵卖弄文采,佳丽卖弄容貌的活动。而陈房自诩既无文采。也无容貌。

他为这雅叙写的几首题词,自己都觉得不忍淬读。如何能交给父王看?偏偏屠王后让他今次在雅叙上头。给自己好好长长脸,陈房叹了口气,“不丢脸就不错了。”

他见门口有几个娉婷人影,便佯怒道,“是谁!好大的胆子!”

这本就是装出来的怒气,碰见那走进来的女子时,化得连灰都不剩。他立时从座上起来,几不可闻的理了理襟摆。

“泠泠。”

那女子巧笑倩兮,打趣道,“听闻太子爷将自己所在冼阳宫中三日,不知何故?”

她虽然被屠后囚禁在京郊梅园,却没人敢拦着她的行踪。京城人都晓得,宁可得罪了屠后,也万万不能得罪她。

话虽如此,不拦着她,便只好跟着她。

陈房冷了脸,因他瞧见几张屠后身边的老面孔,正与太子府的门客交谈。“母后让我为六艺首日,准备一番。”

“是该准备,”萧泠泠浅浅笑道,“想来这准备的过程,不大舒心。”

“正是,正是,为这事儿,我都瘦了一圈,你瞧瞧。”他边说边作势让萧泠泠瞧他两个乌黑眼圈,以及好几天未打理的青青胡须。

“好了。下回我来瞧你,给你带上几份儿写好的,你可满意?”

她转身坐下,轻轻说道,“我帮阿房做了这件事,阿房能帮我一事吗?”

“能,一千个能,一万个能。”旋即,他改了口气,“除了带你去见你父兄,其他的,我都答应你。”

泠泠眉目转冷,并没有接下去。可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大自在,“他竟然知道我想见父亲,阿房怎么会不知道……他向来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那便没事了。不能见我父亲,什么还算事?”

“泠泠……”陈房英挺的面容忽然尴尬起来,“除了这事儿,其他的,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他这样说时,情真意切,仿佛世上除了让萧泠泠见他父亲一面,之外的事情,他都能为她做一样。萧泠泠苍白唇角扯了抹笑,“若是你真的什么都能为我做,便不会有这个例外。”

陈房心里不大好受,更不愿意告诉她,她父亲可能冬初便要问斩。若是她知道了自己父王母后手上,都是她萧家的血,她会不会恨自己?

“左右是我无用,我只能求得母后保你一人而已。”

她的手抚上男子削瘦的面颊,“阿房,你,我,三哥,我们三哥自幼长在一处……情如手足。”

陈房反手握了握她的掌心,“你知道的,我从未把你当做手足来看。”

从她三岁在琼林宴上,能背《六论》起,他便做足了打算,娶她回家。那时候陈房六岁,他还不是太子,他母亲是当朝贵妃,若是他真的不是太子,便可以与七弟一样,去想去的地方,甚而娶想娶的女子。

“七弟与我素来不睦,我却颇为羡慕他。”

若是日后母后逼我娶其他女子,这太子之位,不坐也罢。他想这么说,早就想这么说了。他宁肯自己从来不是大雍的太子,也不愿在这个受制于人的位置,形同傀儡活了二十几年。从小到大,没有一件事能自己做主,只娶妻这件事,他想争取一下。

可是如今,莫说父王答应了他,萧家,也不会答应。(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六艺(二)

屠家对萧家做的那些事,不过是党派斗争而已。他们二人的命运,便似这斗争中心的一叶扁舟,随波逐流,半点不由自己。

“若有一日,我与阿启需得刀兵相见……”

“不会有那一日的。”她断断道,泛白的唇角紧紧抿着。

“泠泠,若是真有那一日,你三哥要为萧家满门向我母后寻仇,真到了刀兵相见的时候,我该怎么办?兄弟情谊要顾,难道母后我就不要了吗?”

他心中苦涩,口腔里仿佛咬破了黄连一样,微苦的滋味顺着口腔滑入肺腑,直到心口隐隐发疼。

……

秀儿和顾乐两个从龙允府上回来的时候,拎了几只烧鸭,几只烧鹅,几壶烧白。

顾乐面带喜色,脚下都轻盈了许多。

“方才‘彭锦记’的那位先生,是我的同窗。”

秀儿想起这几只烧鸭,几只烧鹅的来历,不由有些好笑。方才从龙允府上回来,便打算着买一些现成的回去吃食。顾乐进京赶考的时候,便听说有家‘彭锦记’的烧味最是出名,加之他手头颇为阔绰,便放肆去吃了几次,这‘彭锦记’是家百年老号。

而那位送他们这些吃食的掌柜,便是得了顾乐好处的其中一人。

顾乐初进京时,无处投奔。便住在‘彭锦记’对面的客栈里头。因为经常光顾,结实了里面的彭掌柜,彭家世代都是在京城开烧味铺子的,到他这一代,却偏偏不想再传承祖传的烧味铺子了。彭掌柜想念书,可是他如今早已过了不惑之年。没有私塾愿意收他。他便自学,从学写字开始,委实遭了不少罪。而更加令彭掌柜心灰意冷的,是他在而立之年连续多年参加科考,都未曾有过名次。

彭掌柜屡次科举,屡次不中,惹得家无宁日。

那天顾乐进店。便瞧着他一面翻书。一面将鸭肉剁成小块,装在油纸里头,供客人带着方便。一手翻书。一手剁鸭,让纸张上站满了油渍,顾乐不禁道,“先生不若将书本挂在你前头的案台上。这样一抬头便瞧见书了。”

彭掌柜摇了摇头,“便是挂着。也是要翻的……”

“先生将要看的纸张挂在前头,不就行了?”

彭掌柜还是不乐意,“罢了,罢了。小公子也是本届的考生?”

如此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络了。彭掌柜的妻室早几年便跟着在外成家的长子单过去了,扔下他和个烧味铺子。彭掌柜瞧着顾乐孤身一人滞留京中。便主意让他到铺子里住,按着彭掌柜所言。京中房价贵的很,那客栈里头住上一晚,顶的普通人家吃食七天了。

顾乐将整理的功课与彭掌柜瞧了,他本是不信,并笑说自己考了这么多年,竟会不如个黄口小儿吗?可是科举前几日,他将铺子关了,左右无事,便拿起顾乐送的宝典来看,这一看,倒也体会了几分。这么一考下来,虽说名次排在最末,却总是榜上有名了。如此一来,家中老妻听说他晚年中举,便从儿子家回来了,年前领了个书吏的公职,现下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再不似初见时那般邋遢了。

彭掌柜言说顾乐是他的福星,日后到了店里,想吃喝什么随便拿便是了。如此二人才免费得了这么多的烧味,如今也不该唤他做彭掌柜了,该是彭书吏才是。

“亏得你心大,那宝典是我抄给你一个人备考的,你却给了那么多人看。”秀儿佯怒道。

“若想榜上有名,光这临时抱佛脚哪里够?彭书吏,乐学兄,都不是平素不学无术的人,不过寻不到这考试答文的要义而已。”

秀儿点头道,“自古来考试便不能真正衡量一个人的才学。不过你若是不会考试,其他许多事便同样做不好了。”

二人说着话便到了府邸门前。

到底是京城的建筑,原本几人初来西京的时候,便觉得建筑气势宏伟,整齐划一,却没想过,如今自己因为职务升迁,平白得了这处宅院,然而这宅院算的是国家的,秀儿也不过是有使用的权利罢了。

可光是这样,已经让她很是高兴了。

看来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这京都的物价、房价都是地方省城的数倍不止。前世她读书考学,好容易捞到个别人羡慕的公职,可是国家哪里会给他们分派这么气派的宅院?在那个人口数是现在几十倍的遥远时代,每个人的生存压力,似乎也都是这个时代的人们的几十倍了。

府邸门前的牌匾上,如今挂了个顾字。门前两尊石狮子显得威武庄严,它所处的这条街道,算不上西京城青龙大街的主要街道,却离通往京郊农田的小巷极近,而且与其它府邸不同的是,别人府上修葺的小花园,赏心亭,在这里变成了一块块的农田。

这是年前工部派人来问询她的意见时,她做主加的。

王嬷嬷站在菜畦旁边,忍住了笑意,“大人,别家大人府里都是茂林修竹,种花养兰的,偏偏我家大人种的是甜白菜。”

“嬷嬷若是看不过去,在菜畦边儿上种上几棵兰花便是。”

“大人莫要笑话老奴,老奴嘴上胡说,心里十高兴的都没谱儿了。”

秀儿瞧着这一拢拢菜畦便心里欢喜,又盘算着种些什么才好。

“茱萸,我打青州带了些甜白菜种子来,你帮我取来。”

茱萸穿了干净的秋衣,手脚麻利,没一会儿就将秀儿搁置在外院的包袱取了过来。

秀儿见她行动利索,莞尔笑道,“那么多箱笼,我还没说放在哪个箱笼里头,你这么快便取来了?”

茱萸脸上一红,衬得颊上胎记愈发鲜艳吓人。

“大人收拾的时候,婢子都在旁边瞧着呢。”一旁的紫桃等人打趣道,“可不是……茱萸生怕大人来了西京,便把她落在青州,恨不得将自己装在包袱里头让您一并带来,才肯罢休呢。”

“茱萸,这些种子,我都是分开放的,你可记得我把咱们青州的浮梁玫瑰种子放在哪里了?”

她有意考考这个小丫头。

却没曾想,她竟有这一番本事。

秀儿说的每一样种子,七七八八少说有百来种,她不光认得,更是能记得她放置的位子。

顾乐在旁边瞧着,与灵儿一同撑大了嘴巴,恨不能把自己的拳头吞下去。(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六艺(三)

“平时就见她厉害,却不知道竟这样厉害。”灵儿说话时眼睛泛着光,仿佛找到了什么稀罕的宝贝似的。“原来她不光能找着我找不见的头绳儿,麻花儿……还能找着……哥哥找不见的。”

几人在旁边纷纷赞许,惹得茱萸不好意思起来,那张红扑扑的怪脸,氤氲着一层红晕,瞧着更是古怪了。

“大伙儿别说她了,这丫头面皮薄。”

“往后你便跟着我,劳烦嬷嬷赶明儿再去寻牙婆买几个丫头回来帮厨,茱萸往后就是我的贴身丫头了。”

她这样吩咐着,却让另几个丫头心里有些忿忿。

碧桃终是忍不住气,想要争执一番,却让紫桃拦了下来。可她心里自此便结了这个疙瘩,“我与茱萸都是同一天进的府……恁的平白提拔了她?”

秀儿当然知道他们心里想些什么,春笙出了那档子事之后,她哪里还敢信任别人去?她知道,那个暗地里的黑手,在她来了西京之后,只会更加在对方眼皮子底下行动。

如此一来,让茱萸贴身跟着,总比让那些后来的,陌生的人再不断接近她来得好。

“你们几个也莫有旁的想法,本官不过是瞧着这丫头伶俐些罢了。”

她哪里伶俐?除了畏手畏脚,能勉强做份粗使丫头的活计之外,她还能干什么?秀儿明着抬举了茱萸,实则是把她放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她看着茱萸的时候,嘴上满是笑意,让人觉察不到,眼底的簌簌寒冰。“往后你替了春笙的位置,有些该知道的。多听嬷嬷说说。”

王嬷嬷满口应承下来,“大人瞧上的人,那个顶个都是好的。”她忽然想起来春笙,脸色僵了一僵,“除了那个小贱人!”

秀儿自然晓得她说的是谁,不以为意。

“你们先下去吧,我同茱萸有些事情交代。”

众人应诺。便是灵儿想留下来。也让顾乐扯着袖子走了。

她一面走,一面频频回顾。

秀儿手里抓了一把育苗种子,并未搭理立在一旁静候的茱萸。而是拿起靠在墙根下的镐头等农具。开始翻土。

她这样一直干活儿,不让别人插手,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茱萸终是忍耐不住。蹑嚅道,“大人传奴婢何事……天色晚了。大人早些就寝吧。”

秀儿直起身来,瞧着她半边没有胎记的光滑面颊。

“春笙走前,我曾与她说过,不管她将来想要如何。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茱萸听她忽然说起春笙来,有些讶异,却很快将这情绪掩藏了起来。可是便是这一刹那的时间。就让秀儿捕捉到了她眼角惶恐不安的情绪。

“看来春笙是觉得,在战中的时候。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待到战后,她便可以为所欲为了。她怕是忘了,秦雍交战时,是谁给了她一方庇佑。而到头来,却教她反噬了一口,我养了条毒蛇在身边,竟还当她是我的姊妹,真也是糊涂到顶了。”

“我不知道是谁指使春笙来害我的,那人竟然能思虑的如此周详,我也不知道我究竟何德何能,竟值得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安插眼线在我身边。上回是春笙,这回,你说是谁?”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睇着茱萸。

只这么一时半刻的功夫,便转过脸去,茱萸比秀儿小四五岁,与顾灵儿差不多大,“婢子不知……”

秀儿叹了口气,秋风转凉。

“时辰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

茱萸前脚刚走,弘农府的枣树后头便钻出个人影来。那人身形魁梧,约莫十**岁的模样,宽脸方额,“阿秀怀疑,她便是你身边的奸细?”

这男子正是九斤,与老乞丐在外游历了四年,如今刚从凉州回来的九斤,多年的羁旅让他少时的肥硕身材变成了结实的肌肉,生的也着实比同龄男子要高壮许多。

“瞧着弱不禁风一个丫头,怎么这么多坏心眼儿呢?要不要我跟着他去瞧瞧,是何人指使了她?”

“若是那人能让你随便瞧出来是谁,我也不必兜这么大个圈子了……对方可能比我想的,要麻烦的多。”

“你可有眉目了?”

“身上的案子太多,说不定是得罪了哪一路的妖魔鬼怪呢。”

九斤这么想来,觉得秀儿似乎说的有些道理。

打胭脂案起,她便将为官的这条路,走出了一条血路。

“我原以为是郭睿的夫人公羊氏,可是我大姐没有嫁到将军府上,我们之间还会有什么恩怨?莫不是这将军夫人瞧着我没将《七略》双手交到他丈夫手上,瞧我不顺眼方不遗余力的打压我?你觉得这可能么?”

九斤咧嘴一乐,“谁知道你们妇道人家咋想滴!竟整些幺蛾子。什么恩恩怨怨的,喝顿酒不就好了!别想这些了,你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九斤跟着师傅这些年来,别的没学,倒是学会了写字。这次他到西京之前便传了书信过来,言说给秀儿带了许多好东西来。九斤如是说着,方解下他身后的一个巨大背囊。那么大的一个麻袋,不知能装多少好东西。

九斤本就生的高大,恐怕连寻常的秦国男子也比不过他,他所背负的背囊,是一个麻布袋子,足可以装下一个人了。

秀儿绕着地上的麻布袋子转了几圈,“师哥你功夫倒是好了,背着这么大个东西,都能来去自如?”

她一边说着,一边戳了戳那个麻袋。

谁料,麻袋里头传来了剧烈地颤抖。

顾秀儿秀眉微蹙,“师哥,你莫不是给我带了个人回来?”

九斤笑着摸了摸后脑勺,伸手便去解开麻袋上的渔夫扣,待那包袱皮抖落开来,里头确实躺了个人……不过这人,任是秀儿想破了头皮,也想象不到竟然是他。

“这人不是给你的,下头的土豆才是给你的!”九斤解释道。

“你怎么会来这儿?”秀儿真是想不明白了,怎么在这里,在这麻袋里头,瞧见了王蟠。

“我方才过来的时候,便见着这厮在墙根底下鬼鬼祟祟,我料定没有好事发生,果不其然,你竟认得他?”

秀儿伸手除去了王蟠口中的馒头,他因为恐惧满头大汗,呼吸不畅,导致面容发紫。

“若是再晚一会儿,他就在那麻袋里头憋死了。”(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六艺(四)

听九斤这么说,秀儿站起身来,斜睨着麻袋里的胖子。

“你到我家来做什么?”

王蟠刚呼吸到新鲜空气,张大了嘴巴,抽巴了几下,蹦出几个字儿来,“顺路……顺路来瞧瞧……呵呵呵……”

“顺路?”秀儿弯身瞧着王蟠,他吃过这小官的亏,很是惧怕,可是像他这样色胆包天的人,便是这顾秀是美人身边的那只老虎,他便能做那只打虎的胖武松。

“王公子。”秀儿俯下身来,一手扯下了他腰间佩戴的一块暖玉,就着廊柱上栓挂的几个灯笼,分辨起那暖玉上的字迹来。这上头一个古体的王字,瞧着像是两条河流。“青州去此地千里之遥,王公子这晚膳后头,遛弯儿可是遛了几千里路呢。”

“呵呵,承蒙大人关心。”他将腾出来的一只手伸出去讨要自己的玉牌,这玉牌,每一个王家的子弟都有。“晚上吃多了,积了食,便想着出来转转,呵呵,没曾想,就来了大人府上。”

“胡说八道。”她手执玉虎,登头照着王蟠脸上摔去,砸出了一个坑,隐约有些血丝流下来,这可把王蟠吓坏了。

“你当我不知道你存着什么龌龊心思?!”她声色俱厉道。

“这……我……你……”

“什么这这那那的!?你当现如今我顾家与你景国公府上还是好亲家的关系!?你们表兄弟二人,每一个省油的灯,若不是念着你与那日宴饮之事无甚关联,我现下把你杀了埋在我这菜地里做肥料也无人知晓!”

说着,她拿镐头戳了戳王蟠四肢的肥肉,蹙眉道,“你这身肉,若是做了肥料,养出的甜白菜,兴许格外甜呢。”

九斤在一旁听得汗毛直立,也不晓得这姑娘子打哪儿听来的这些威胁人的话,光是听着,他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禁有些同情起眼前这个胖子来,却不晓得他们之间的恩怨。

“那……你想……干啥啊……”

“我想干啥?你若想全须全羽的回去,不留点儿东西下来怎么行?”

王蟠脑子都不转了,细思极恐。

“左右我瞧着这玉佩挺好的,便留下来吧。”

“不行!”

九斤见这胖子孬的很,若非这玉佩对他来说极其重要,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儿?

“为什么?”

九斤顺着王蟠的瞧着秀儿手里的玉虎,这玉虎只有拇指大小,却端的是精致好看,仿佛随时能脱手而出,沾了土便化作真正的猛虎一般。

“我本来还不想要,你这么一提醒,”她顺势把玉虎挂在了脖颈上头,穿着玉虎的是一根金银混编的细线,冷不丁这么一挂,还有些扎肉。

“你这是要我命啊!信州王家的每个男丁都有个生肖挂件,我的便是这虎,若是离了虎……往后再难依靠王家了……”

“喔?再难依靠王家打秋风不成?你这玉虎不过精细了些,怎么瞧得出来是信州王家的信物?”

王蟠见她容色转和,赶忙道,“那玉虎的眼睛和底下,都是用绝迹已久的仙母岩玉雕刻嵌套,你且仔细瞧瞧。”

九斤听着,愈发觉得不可思议起来。

王蟠小心睨着秀儿脸色,就等她将玉虎还给自己,却不料,她身边那个傻大个忽然扯出了衣领里头一块东西,直白道,“这有什么?如此这般的玉虎,我也有一个。”

秀儿与王蟠同时转头瞧他,果然见他掌心之中,躺着一个与王蟠带着的,一模一样的玉虎。

“还说是你王家的信物!莫不是摊贩上买来糊弄人的?”

王蟠瞧着九斤手中的玉虎,早已惊得目瞪口呆。(未完待续)

ps:九斤身世之谜,即将揭晓。

第十六章 身世(一)

“这玉虎你哪里偷盗来的?!”王蟠嘴唇发紫,肥腻的身子不住颤抖,面色苍白,比他刚从麻袋里头放出来的时候,还要瞧着没有血色。

“滚犊子!”九斤骂道,这一声厉喝让王蟠也有些清醒过来,他一双绿豆小眼来回算计着,这些表情的微妙变化尽数落进了秀儿眼里。

她瞧着掌心里那枚王蟠视之如命的玉虎,又瞧了瞧九斤常年挂在脖颈上头的,想是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瞧得出来,这两枚玉虎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

如果王蟠没有说谎,这是他们信州王家的信物。秀儿思忖起来,他刚才被吓得不轻,那种情况下,哪里还有精神扯谎?那么他说的便是真的,这信州王家的信物,九斤也有一个,只能说明,给他信物的人必然与信州巨贾王家有些什么牵扯。

她又将九斤的轮廓往王蟠身上套,只觉得除了二人都是胖子以外,再无旁的相似之处了。可是她心里打着鼓,总觉得九斤与王家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既然如此,便决意试试王蟠。

“怎么,这玉虎只许你们王家有,不许别人有?”

王蟠的态度立时变得奇怪起来,若是初见他时,他算得青州一霸,现在便似一只夹着尾巴的狐狸。那双油腻腻的绿豆眼忽然抖擞起来,明明手还在打哆嗦,嘴上却说着事不关己的话,“无他,不过瞧着稀罕而已,这位……大哥,若是你不要这玉虎了,王某愿意高价买下来。”

九斤在王蟠和秀儿二人之间逡巡,直觉这胖子似乎一步一步落进了一个设计好的圈套里头。便顺势问道,“高价?多高的价?”

王蟠见他似乎动了心思,正暗自窃喜,硬撑道,“保管比市价高出三四倍去,俗话说,不打不相识。王某与哥哥有缘,认识的方式也出彩,呵呵呵呵。”

“高价?高价也不卖,”秀儿试探道,“这东西我师哥打小儿便带在身上,没准儿是他亲人留给他的念想什么的。”

九斤听言,眉头微蹙,赞同道,“阿秀说得对,这东西,没准儿能帮我找着爹娘呢。”

王蟠听他二人这么一说,便更是要把玉虎拿下来,愁得自己直冒冷汗。

“不过,这凡事总有个例外,若是王公子当真喜爱这件东西,我师哥未必不能让给你。”

他拿袖口擦了擦额上汗渍,小心问询道,“那这位大哥,要多少银两?”

九斤没说话,他本也不打算把这家人留给他唯一的念想给卖了。别说他自己,便是师傅晓得他卖了玉虎,不打断他一条腿才怪。可是瞧着秀儿脸色古怪,九斤便信口胡邹道,“这东西,少说也要千金。”

千金?你不如去抢!便是你真是信州王家失踪的小公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未必有人会信。原来王蟠瞧着那玉虎,当下没有反应过来,若不是秀儿提醒他这两件东西一模一样,他还想不起来他父亲临终所言。

十数年前陈达兵变之时,王家也受了波及,当时长房长孙媳妇怀胎八月,战中逃遁到罗州附近,与族人失散。那一年,王蟠的母亲正怀着他,按说两个孩子应当都是虎年生人,所以家主因袭旧例,打造了两枚一模一样的借福玉虎。

所谓借福玉虎,便是取借福之意。

同年出生的两个孩子,让身份低微的替身份高贵的祛病挡灾。王蟠便是那个为主家长房正孙挡灾的旁系。却未料,灾没挡走,这未出世便与族人失去联系的公子,倒替他挡了灾。

他心中算计着,若是买了此物,拿到信州去,那个疯疯癫癫的长房奶奶没准儿会因此器重他,到时候编个谎话儿便说那孩子早夭了。如此妙计,光是想想,他就不禁偷笑。(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身世(二)

可是又听得九斤说这玉虎价值千金,王蟠心中画了魂儿,他如今就是个空架子,各项消费处处依附着景国公府姜老太君的喜爱。若是要从国公府拿出千金来交换这玉虎,莫说老太君不让,以王蟠的估计来算,那国公府恐怕还没有千金的家底呢。

“这……可否便宜一些……”

九斤横眉怒扫,“这东西乃是我亲娘留给我唯一一样信物,便是当初险些在凉州饿死了,我也没将它卖出去。说是千金,不过是瞧着你也有一个模样一样的玉虎,说不定这东西与你有些机缘,可若是你连千金的诚意都没有,俺怎么可能把这玉虎给你?”

王蟠听他所言,倒是在理。

“既然如此,可否容在下几日。”

九斤有些为难的瞧了瞧秀儿,他不知道,这傻胖子竟真的要用千金来买他的玉虎,他也寻过玉匠估价,说是此物乃是死玉打造,若不是上头缀着几颗米粒大小的仙母岩,这东西可谓分文不值。

“古怪,真是古怪。”九斤心中想道,“这东西多少钱我会不知道?这胖子莫不是在那麻袋里头憋得久了,脑袋坏了不成?”

“你当真要用千金换我师兄身上这块玉虎?”秀儿问道,容色镇定,可是早已猜透了王蟠的心思,“你不后悔?”

“诚如这位兄台所言,我这玉虎也是打小儿便跟着我的,是故格外亲些,今日在大人府上瞧见了他弟弟,自然不论多少钱财,都要请回去。”

“恐怕王公子请这尊玉虎回去。会得到万金钱财吧。”

她一眼看穿了王蟠的诡计,这胖子便脚底抹油想要溜走,可是还没抬脚,便被九斤拎着衣领提到了半空。他少说有两三百斤的分量,可见九斤的力气之大,实在令人汗颜。

“这……有话好好说,不必动手……”说着。便把手中折扇往九斤胳膊肘处推了推。“买卖不成仁义在。”

“谁跟你来的买卖?谁跟你来的仁义?”

“兄台高能,放过小弟一马吧……”

秀儿瞧他藏了一肚子坏水儿又不敢声张,便笑道。“放王公子回去自然可以,不过……你只需将这玉虎的来历,与我师兄身上玉虎的来历一一交代清楚,我便放你回去。还请人送你回去,这夜黑风高的。走也路,恐怕不大安全。”

王蟠一双鼠眼滴溜溜转了一圈,正想张口胡说。

“若是王公子诓骗了我二人,这玉虎来历是你随口编的。我自然有路子去探查一番,到时候,不知道王公子还记不记得我那些哈哈散……我师傅近日来配置了一种新药。唤作白虫散。”

说着,她从腰带里取出一颗白色药丸。那药丸拇指盖大小,晶莹剔透,“这里面有一对公母白虫卵,若是有人服下去,待到白虫孵化之时,便在他腹内做巢产子,直到这白虫生了儿子,孙子,重孙子,直到这些虫子虫孙把宿主的内脏吃完了,才会冲破他的腹腔,让其肠穿肚烂而死,王公子,你想想,这是什么滋味儿?”

“你……你敢!”

“我敢不敢你还不知道?”

王蟠马上偃旗息鼓,他忘记了,他确实敢。

“想必王公子夜谈我弘农府,家里人都不知道吧,到时候莫要栽赃到我顾氏门上来,谁晓得是你得罪了哪个烟花柳巷的女子,碰巧她又是蛇岛族人的?”

“既然这样……”王蟠咬了咬牙,正色道,“我便告诉你们也无妨,横竖我也只想捞个偏门,捞不到这偏门也无妨。”

秀儿与九斤两个,便就着当夜的澜澜月色,从王蟠口中,听的了这对借福玉虎的来历。

“这么说,我师兄极有可能是信州王家的嫡系?”

“确系如此,若不是长房没了子嗣,如今王家的掌权人绝不会是三房的六爷。那长房的孙少奶奶,早年陈达兵变之时,信州城破,与家奴逃亡过程中失去了下落,她当时已是待产之期,腹中孩儿与我年纪相仿。”

王蟠口中的孙少奶奶,极有可能是九斤的亲生母亲。

“那孙少奶奶,后来你们可曾找到了?”

王蟠叹了口气,“那少奶奶是个命苦的,主家找到她时,她被乱军掳到了深山之中,备受折辱,后来为了保全名节,于申酉年七月初四,自尽身亡。”

秀儿没曾想到,这个可能是九斤母亲的女子,早就死了。她见九斤脸色发黑,便劝慰道,“师兄未必是那信州王家的人,若是王家寻回了那个少奶奶,她的孩儿怎么会与她分开的。”

“是人牙子。”

王蟠哪里管九斤受不受得了,兀自说道,“当逢乱世,那人牙子也是信州人,欺骗那孙少奶奶替她看管一会儿孩儿,可是待那妇人回来,人牙子与这长房公子均都不见了。当时婴孩儿尚在襁褓之中,除了那块与我这借福玉虎一模一样的玉虎随身带着之外,再没带其他东西了。”

“如此看来,这事情尚需要从长计议。”

“当年那婴孩儿可还有其他特征?”

王蟠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再无其他了,这借福玉虎便是那孩子唯一的身份凭据,如今那孩子的奶奶尚是长房的大夫人仍旧活着,不过因为她丈夫儿子孙子并孙媳妇都死了,人也疯疯癫癫的,被六爷请到了族山,辟了处庄子来住。”

“既然那奶奶都疯了,你将这玉虎千金买走,有任何好处?”

“那奶奶虽然疯了,可是她如今是我信州王家最有钱的人了。”

“怎么个有钱法儿?”

“王家乃是信州巨贾,世代经商,恐怕能追溯到千年以前,世代王家掌家的权力都由长房继承,旁系只有眼红的份儿,上一任家主死前,便将王家宝库的秘密,通都告诉了这位疯奶奶,可是她如今疯了,若是寻了那玉虎回去,解了她这疯病。没准儿我就是王家的大恩人,没准儿她会将我过继到长房去,到时候,王家的锦衣车马,岂是你们敢想的?”(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 身世(三)

见王蟠说的唾沫横飞,便知这事情,**不离十。可是九斤到底是不是那信州王家的后人,却还有待考证。

“你以为,那疯奶奶的心思,也是你能揣度的?”

“这……”王蟠捏了捏肥短的下巴,“王家人都晓得,近年来这奶奶疯的愈发厉害了,可是任凭谁带着一丁点那少爷的消息去寻她,都能得些好处,可是这些消息,多半是半真半假的,若是我将这玉虎带回了王家,想必定能得到器重。”

“你就这么肯定,那奶奶见了你的玉虎会对你另眼相待?”

“非也……那疯奶奶平时是疯的,可若是听了与她孙儿有关的只言片语,便能好上一会子功夫,足够她将宝库的地点钥匙一并交予我了。”

“王公子设想的倒是好。”

“这不……”王蟠一双绿豆小眼眨了眨,“横竖那公子想必早就死了,不然他母亲也不会沦落到那个地步,不若二位让我将这玉虎带回王家,往后若是得了好处,我与你们平分便是。”

秀儿与九斤两个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这诓骗人的买卖,俺可不做。”

王蟠见那大高个儿力大如牛,这脑子也像牛一样笨拙,不由急色道,“这哪里是骗人的买卖了,那玉虎可是你的?”

“是我的。”

“那便好了,既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不过是要把这玉虎给它原先的主人而已,这叫什么来着?”

王蟠挠了挠头,“叫什么来着?”

“物归原主。”

“对,还是大人明理。”他扇子柄指了指秀儿,“大人劝劝你这师兄,哪有眼前的肥肉不咬上一口的道理?”

“若那肥肉本就是你的,你不咬,便是个傻,可是它本不是你的,你偏要去咬,是个什么道理?”

“这东西,与肥肉是一个道理吗?”

“顾某不知,王公子何时也讲起了道理。不过,既然这玉虎攸关我师兄的身世,我自然要探查一番的。念在王公子方才如实告诉了我们这些消息,此番不若你来牵线,请了那信州王家,有头脸,说话做得数的人来。”

王蟠心里了开了花儿,哪怕得不到玉虎,得到个做中间人的机会,王家正房随便谁手头松一些,抖落的金银都够他玩儿上半辈子了。

“好好好,承蒙大人抬举,某定将此事办的妥妥当当,管教大人放心。”

秀儿淡淡笑了笑,“还有一事。”

“大人尽管开口便是。”

“往后你景国公府,这世子爷有任何响动,万望王公子知会一声。”

王蟠是个小人,从来对谁都没有义气可言。在国公府里,他处处受表兄陈峥压制,很是不痛快,听见秀儿的要求,倒也从善如流,并打了包票,“大人只管放心,往后表哥去了哪里,瞧了谁,在下担保全都告与大人知晓。”

他心中暗笑,这小子想是害怕长姐嫁到国公府里不快活吧,其实他既不晓得那一夜发生的恩怨,只以为是小舅子不放心姐夫在外,担心他对自己姐姐不好罢了。

“如果是这样,那真是极好。”(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初情(一)

说罢,秀儿招来小厮白真,白真方才守在园子外头打了瞌睡,这园子里头何时来了九斤与王蟠两个,他都不知道。只愣愣瞧着二子面容,咧嘴笑道,“小的多一句嘴,二位爷生的挺像。”

“像?”秀儿一双杏眼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颔首道,“确实有点儿像,方才还没注意。”

她瞧见九斤面色不好,方收了刚才说的话,嗔道,“你守园子打瞌睡便罢了,恁的还如此多嘴?快将这位小爷送到京郊他下榻的客栈里去,再将这位爷送到燕子楼去休息。”

白真点头应诺,却还是屏不住,来了一句,“大人,府上如今跑腿打杂儿的就小的一个,白日里帮着车夫卸货装车,晚上给大人守园子还要送两位爷回去休息……大人,不是小的埋怨您,小的实在分身乏术啊。”

“哈哈……”九斤见那小厮生的虎头虎脑的,说出的话又委屈的很,“若是让外人知道这弘农府里一个小厮当两个来用,大人不定落什么埋怨呢。”

“明日里将王嬷嬷叫来,我使她再进几个人到府里便是,日后你做了这内院的管事,尾巴恐是要翘到天上去了。”

白真嘿嘿一笑,嘴丫子咧了咧,赶忙领着双王七拐八绕的出了菜园子,秀儿瞧着几人离去的背影,低头思忖片刻,便见着不远处枣树下有个鬼祟人影,那人许是瞧着九斤几个走了,胆子方大了起来,却让秀儿察觉了她的气息。

“一个不够,还要两个。我何德何能,需要他们这般小心谨慎的盯着?”她这么想时,又觉得此刻自己十分危险,若是离了九斤和师傅的庇护,以后应当再小心些才是。谁知道,那暗地里的黑手,会不会想要取她的性命?

她既然领了官印朝服回来,明日,或者说几个时辰之后,便要随百官入朝。想到这一点,秀儿方移步前去休息,而那紧跟着她的鬼祟人影,见她进了卧房之后,便消失在朦胧夜色之中了。

次日一早,鸡未鸣时。

弘农府上下便忙碌起来,王嬷嬷晓得这是秀儿第一天上朝,以往做的不是京官,自然没有那么许多的讲究。可是她也从未服侍过京官,年轻时候做官奴时,嬷嬷们的教诲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然而,秀儿这头一天上朝,既是他顾家的脸面,也是她嬷嬷的脸面,若是让他在朝官儿面前丢了人,往后这西京城里的胭脂铺子,米面铺子,布坊茶楼也必将瞧不起她这弘农府的内院嬷嬷。

想到这里,王嬷嬷便是豁出去请个教习嬷嬷回来,也是乐意为之的。她眉宇尽是焦灼之色,只因昨天疲乏,睡得晚了,如今距离上朝不过一个时辰,到哪里去请教习嬷嬷来?

到时候,她让这弘农府顾氏门楣蒙了尘,恐怕这西京的老少爷们就都要知道了。

秀儿左右瞧着嬷嬷脸色不好,便笑道,“嬷嬷何时忧心忡忡?莫不是新院子太大,来不及一一列清?”

顾乐时任嘉则殿掌事,不用上朝。他也穿了新制的官服,打算与秀儿搭乘一辆马车出去。

大雍的农官分为典农,掌农,弘农,司农几等,她这一身朱紫青纱配得仙鹤补子的便是弘农的官服。农官的官服俱是朱色,唯独深浅不一,而文官官服多为青色,武将则千奇百怪的多。

嘉则殿作为大雍历来收藏珍贵典籍的所在,其掌殿及麾下数个掌事俱是着明蓝色官服,配得双鱼补子。顾乐瞧着秀儿一身朱紫官服,头发藏进了乌纱帽里,明眸高齿,顾盼生辉,她生的比寻常女子高些,撑得起这一身官服来,不显肩窄,不显袖长。

车夫早已备好了马车,就等着接上家里两位,沿着青龙大街往王城进发了。那车夫亦是秀儿从青州老家带来的,是个鳏夫,妻子死后无儿无女的,平时虽然贪几杯酒,赶路却从未出过岔子。如今来了西京,这几倍酒他也不喝了,直说既然做了京官的家仆,就该有个样子,昨日里一宿没睡,将西京大小街巷摸了个遍,早晨顶着两个乌黑眼圈,精神却异常抖擞,仿若打了鸡血一样。

顾乐临上车时,瞧车夫李二笑了笑,“叟这是……一夜未睡不成?”

李老头儿干巴巴咧了咧嘴,腰间水囊发出空瘪的咕噜声,“李二头回进京城,昨个儿夜里,便赶车将此地街街巷巷都走了个遍,往后府里少爷小姐们要去哪儿,绝不会带岔路。”

他一面打着包票,一面打了个酒嗝。(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初第情(二)

马车徐徐驶入西京的主要街道,天刚蒙蒙亮,已然有摊贩酒肆支起了幡,而天未明时,便赶着上朝的朝官,也三三两两从各自府邸出来。

李二瞧见大司农府的马车,便掀开了车帘,小心道,“大人,前头是龙大人的车辇。”

秀儿循声望去,颔首道,“确是司农大人的马车。”

“大人,要不要跟上去?”

“跟上去做什么?”

李二挠了挠头,“这……”

“叟是想说,这巴结一下也好。”

秀儿瞧瞧顾乐,含笑道,“罢了,等会儿在启明殿前殿碰见了,再巴结也不迟。”

天将鱼肚白的时候,朝官分为两列,由黄门带着,陆续进入了西京王城中心。这是顾秀儿第一次上朝,上回进皇宫的时候,她不过九岁年纪,如今已有十八岁了。

时隔九年,圣上当日在美人岭说过的话,仿若昨日。

“不知道秀有没有做到圣上所期许之事。”她心中隐隐忐忑,忽然听见一阵小声喧哗,她循声望去,只见一小波黄门簇拥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那青年由几人抬着,生的苍白瘦弱,却浓眉大眼的,铠甲披挂在身上,显得格外落魄。

“这是镇国公府世孙,屠真。”

秀儿听言,点了点头,“早听说屠将军在白马原遇袭,落了腿疾,却不知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与她说话的是昨日同在司农府的一位同级,三位弘农之一,姓罗名鲲,三四十岁年纪,能够做到这个位子。想也有几分本事。

他这个罗,便是原先凉州有名的道家罗。不过如今罗家没落了,却不知她这同僚是如何稳住弘农一职的。

“那小祖宗,腿断了便是断了,偏生不信邪……圣上已是瞧他很不顺眼,他又来朝上卖惨,真是……”

秀儿瞧着左右无人。方小心回道。“大人这番言论,恐怕不大合适。”

“呵呵,”罗鲲笑道。“大家伙儿都是这么想的,唯独我敢说出来而已,他们不过怕死而已,我却不怕死罢了。”

“大人倒是高能。秀自问,也是怕死的。”

“我不怕死……是因为……”

忽然听得旌鼓喧天。将罗鲲未脱口的几个字掩盖在了金锣鸣鼓之下。“我不会死……”

鼓声伴随着太阳,迎来了西京的一个晴朗秋日。

除了上朝的百官,由四方各地赶来参加六艺雅叙的王孙公子,清流贵族早已在各方做好了准备。

这其中。便有长孙氏。

敏之在行馆之内,将一副西洋水晶棋子摆弄了好几遍,细长的手指将半透明的棋子来回拨弄。原是无聊到在用自己的左手同右手下棋。这左手却总与右手打平手,敏之便觉得更无聊了。

“兄长的姬妾病了。却要咱们都跟着停下……哪有这种道理?”

许洙见天色刚明,鸟鸣辗转,而行宫所处的半山腰间,覆盖着蒙蒙白雪,裕安城有多少人生平从未见过冰雪,如今这一场雪,足足断断续续下了近三年。三年时光,白马之盟已立,三国表面上和平共处,暗地里却个子较劲。

“大殿下延迟去西京,许是王上的意思。”

“父王不待见秦,雍二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这因为姬妾生病,误了行程,委实不是个好的由头。”

他将桌上的水晶棋子一扫而空,噼里啪啦尽数落在了行宫的猩红毛毡上头,“父王与陈家、赢家不对付,王兄却不该如此。”

二人正说着,忽然有黄门披着风雪前来传话,原是长孙晟的那位姬妾昨个儿没熬过来,今晨人已经冰了。

敏之听后,一双狭长的凤眼眯了起来,“王兄自上官虹故后,三年纳了五六个姬妾,有一个活过半年的?古怪,真是古怪……”

他殷红的唇角牵起一抹古怪笑意来,扯了架上的白熊皮大氅便钻进了风雪之中,许洙和黄门同被落在了身后。

“殿下,殿下……”

许洙的声音被北风吹到了云层深处,敏之站在那姬妾死去的殿宇之中时,就瞧见两名宫娥正在将尸首头面擦洗干净,上一些妆容。这两名宫娥显见的没怎么瞧见过死人,上妆的手都打哆嗦。

“可惜了……是个美人。”

敏之立在美人尸首边儿上,啧啧道,“王兄失去了这位美人,指不定多上火呢。”

他一边咂舌一边绕着美人尸首转了一圈,因着刚死去不久,容貌依旧俏丽动人,只嘴唇黑紫,双眼圆睁,容貌是美,却到底有些吓人了。“这美人何故死不瞑目?”

那宫娥见是敏之,也不敢拦,可敏之的问话,她们亦是不敢随意答应。还是年长些的宫娥先交了底,“丽姬……这眼睛就是合不上,也不晓得什么缘故。”

“明明是病死的,难道还有其他缘故?”

“奴婢不知。”

他虽然没有断案如神的本事,却也晓得,这女子死的蹊跷的很。莫说她昨日里是不是得了急症,王兄带她进京本就是个蹊跷的事,他瞧着这女子穿着绫罗绸缎,头上朱钗依然是世家女子才能簪的,方知道她出身想是不俗。这等容貌,这等出身,就这么莫名其妙死在了行宫这荒山野岭之中,真是冤枉的很,难怪裕安乃至整个郑国,这一场雪,下足了三年。

“这丽姬许是有什么心事未了呢。”

“王兄不知,你竟晓得我侧室的心事……”

长孙晟的声音打后头传来,比那簌簌风雪还要冰冷许多。

“兄长三年内死了五个爱妾,若是旁人不知,还以为是先太子妃亡魂不散,鬼魂害人呢。”

“胡说。”

敏之见他如此,便不再言语,二人相持不下。而那美人尸首,上了唇脂水粉之后,与她活着时,并无两样。

新郑本不能娶侧室,可是长孙晟先太子妃暴毙亡故。这些女子,便是王后花氏往东宫塞进去的,一个一个,都是貌美贤德的世家女子,等候来日扶正,做新郑的太子妃。这些女孩子,还没做上太子妃的位置,更是不敢肖想王后的位子,便一个个暴毙而亡,若是他们家人知道了,会觉得嫁入东宫,便是一步登天了吗?

冰雪呼啸,长孙晟的黑色大氅划过猩红毛毡,落下一句话来,“她既然殁了,我等当即刻启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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