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与爱情 - xp1024.com
《土地与爱情》


第一部 卧龙寨 第一章 楔子

在这片广袤的黄土地上,蜿蜒延伸着一条柏油马路。算计起来,这条柏油马路的年岁也不算久远,好像是在三年自然灾害之后修建起来的,后来经过几番加宽修整,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它连接着沿淮省草庙县和沿河省新城县的两个邻近的县城,又从两个县城向四处延伸,勾连起来的地方也就多了大了。

见过世面的人说,沿着这条柏油马路可以南下湖广,可以北上京都。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儿的百姓听见过世面的人这么一说,两只眼睛瞪得像西瓜似的不敢相信,瞅着这条马路南北地看了又看,咋的也不能把这条柏油马路跟南方的湖广和北方的京都联系起来。

有喜欢抬硬头杠的家伙脖子憋得像二檩一样粗细,公鸡下蛋一样红着脸说这条柏油马路南扯不上湖广北连不上京都。

见过世面的人见了这样的硬头杠儿,咋的也说不明白这条柏油马路是怎样地南扯湖广北连京都的,也就无可奈何地顺着硬头杠儿的说道了。

不管这条柏油马路是不是真的可以南接湖广北连京都,庄户人家没有长远的目光,瞅着这条路也就这条路了。

这条柏油马路的两侧鳞次栉比地分布着一些村子,或大或小,间间断断地像长得曲曲弯弯的长腿芝麻结出的芝麻梭子,守着这条马路。

在这些村子之间,偶尔也会有几条古老的河,或南北而流,或东西而淌,不知道打哪个年月起,这些河就这样滋润着这片土地。

在马路两侧的村子当中,有一个十分别致的寨子。寨子的四围是一堵历经沧桑的寨墙,紧贴着寨墙的外侧是一圈儿的寨沟。

寨沟虽不算十分的宽,寨沟里的水却深得没个底儿。曾经有人拿出一条两匹马才能拖动的长绠,一头拴上一块大石头试寨沟里的水到底会有多深,结果是长绠给大石头坠得水面上只有二尺长了,仍觉不出石头沉到底儿的意思。

据说,寨子里有个外号叫水马鳖的家伙不相信寨沟会深得测不出底儿,就仗着自己在水里能憋上半个时辰的气的好水性跟寨子里的人打赌,说他一个猛子就能抓两把沟底儿的泥上来。

结果他扎了十八个猛子也没能摸到寨沟底儿,第十九个猛子就再也没有上来了。

等他从水里漂上来的时候,已经是他跟寨子里人打赌的第八天了,整个身子给寨沟里的水灌得像给现在的高压气筒打了一支烟的工夫一样,这个叫水马鳖的家伙用自己的命也没能测出寨沟的深浅。

打水马鳖淹死之后,隔上个三年五年的寨子里就会有人掉进这条寨沟里给灌上一肚子的水。

寨沟里侧的寨墙由于世道太平了,久未修补,慢慢也就失去了它当年的那份高大的雄威了,渐渐地堆成了一脉黄土,根本看不出它原本的寨墙的模样。

尽管它已经不像墙了,但人们仍管它叫寨墙,只是喊它的口气没有当年那样亲切了。

寨墙合围的出口,那个古老的门庭仍在,说是门庭,其实它就是一个坚固的炮楼子,当年的留的那几个炮眼仍在,只是已经没有当年的那种规矩了。

寨门虽说削落得有些不像样子了,但门额上的那几个大字仍很清晰,像是刚给石匠用錾子錾出来没几年一样。

即使是眼花得整个面前都是金星子的老人,不用打眼罩子也能很清楚地看到门额上的这几个大字——卧龙寨。

据老人们讲,这个寨子叫卧龙寨,多少年前也的确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方圆几百里路的人提到这个寨子,也都很敬畏地肯定这个寨子是个风水宝地。

远古的时候不必说了,单是近几个朝代发生在这个寨子里几件算是鸡毛蒜皮的事儿,就足以证明了这一点。

元朝的时候,这个寨子里出过一个为官清正廉洁的马宰相。这个宰相死后不久,人们为了纪念这个了不得的人物,就在这个寨子的西面给这个宰相建了一座庙,庙里的塑像也活生生的跟真人一样,并根据这个马宰相的一首诗——《为官轻如草,方可近民心》,给这座庙起名叫草庙。

据说,草庙县这个县级行政机构就是根据草庙这座庙的名气起的。只可惜在

“除四旧”的时候,这个马宰相的塑像给砸了,草庙这座庙也给拆了。元朝之后的明朝,朱元璋火烧庆功楼,结果为朱元璋立下赫赫战功的徐达因为身染疾病没有和楼俱焚。

但是,朱元璋还是担心徐达谋反,借故杀了徐达,然后剿袭徐达满门。

徐达的二儿子徐克携妻带室逃到了这个寨子里住上一宿,夜半,其妻忽然临盆,生下了一个龙头人身的怪物。

那怪物刚一着地,便尖叫一声腾云而去。传说,不久朱元璋便做了一个恶梦,梦见一个龙头人身的怪物前来刺杀他。

他吓得一身冷汗,一个激灵醒过来,发现自己的爱妃尸首两处,整个龙榻上淌满了血。

那以后不久,朱元璋就得了一身御医也看不明白的怪病。后来,一个相面的先生说,徐克能逢凶化吉,全是寨子里的司神相助。

徐克摘下佩剑以表其心,把佩剑插在了司神的脚下,当即,司神的脚下出现了一口深不可测的

“剑井”。时过几个朝代了,至今品尝起来,剑井里的水仍甜得噎人。清朝的时候,因是满人当权,这个寨子里没出什么大官儿,但是,秀才进士之类的人才多得蹚腿。

康熙大兴

“文字狱”时候,几个受到牵连的秀才因为躲进了这个寨子,也就免去了灾祸。

后来,天下大乱了,洋毛子说着像放屁似的嘟噜话踏进京都,军阀、土匪趁着那个叫慈禧的老娘们儿对内只手遮天对外打哆嗦的空挡,你争我夺,人们也就只顾着肩上扛着的二斤半了,就再也没有人关心仕途了,这个寨子也就随着洋毛子踏进来,随着军阀混战,随着土匪横行,气数也就一下子尽了。

不管这些是传闻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史书上没有记载到这个寨子,地方志上也没有描上一笔,人们也就无法知道这些故事的真伪了。

这些事儿真也好,假也罢,但这个寨子的寨墙依然还在,这个寨子的寨门还在,足以可以印证这个寨子里发生的很多像土匪攻寨这样不是很久远的事情。

第一部 卧龙寨 第二章 马老哈的心痛

古老的桑河自西向东从卧龙寨前延伸而过,桑河水从上游流过来,又向下游流过去,只在卧龙寨前留下哗哗的水声。这条桑河不知道从哪个年月开始,就一直这样在卧龙寨前流淌着。这条河也算厚道,在流经这个地方的时候,也润了这儿的土地,润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据寨子里老得不知道什么辈分,有才学,又见过世面的人说,这条桑河自西向东,曲曲折折,最后连上了淮河,桑河里的水也就溶进了浩浩荡荡的淮河水里。当然,这是有辈分有才学有世面的人的说道儿,那些一辈子守着庄户的人家没谁为看个究竟沿着这条桑河走上一遭,老人们这么说了,就一准是这个样子。哪怕老辈分的人只是这样信口胡扯,至于这条河最后流到哪儿去了,并不能改变庄户人家挺肚子就露肚脐眼撅屁股就露腚的日月,也就由它爱流到哪儿就流到哪儿吧。不过,倒是喝过桑河水,吃过桑河水润出来的庄稼的人们也都像这条桑河一样,纯朴厚实。

月亮像银盆似的夜晚,寨子里不少的人给月亮逗引的睡不踏实,就纷纷带上一支不知道是祖上传下来的还是另有来头的旱烟袋,聚到寨门里面那棵没法儿知道有多大年岁,粗得四人合抱宽松三人合抱还剩二尺摸不到手梢子的老椿树下,吧嗒着各自的旱烟袋,听这个寨子里年岁最长的马老哈讲这个寨子里曾经发生的故事。

“要是算计起来,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那个时候叫民国。”马老哈吊人胃口似的顿了顿,猛地抽上两口他那支跟别人的烟袋比起来寒碜得跟瘦狗让人打瘸了腿又剪掉了尾巴似的烟锅子,咂磨了两下嘴说,“说是民国,那时候的世局,你圈一片儿地方,扯上一杆大旗就称王,他占一片儿地方弄几条枪也成主了。今儿你去抢他的地盘儿,明儿他又拉上一队人马把你赶跑了,这个跟那个斗,那个跟这个争,来来去去的,没个消停的时候,天下乱得跟鳖窝里捅了一棍子似的。这个军跟那个军拼,那个军跟这个军打。这下儿,趁火捞油的土匪可就得了势了,今儿抢这个村儿,明儿又破那个寨,杀人放火的事儿整天价都有,弄得人们没一天安生的日子。

“民国二十一年,我可记得真真的,那一年,我二十岁刚出头儿,跟满斗的个头也差不多。”马老哈转头看了看,瞅见了站在离他不远的满斗,用手一指满斗,接着向周围盯着他的老少爷们儿们说,“我还有个弟弟,跟铁锤大小差不多。”他又吸了一口他的那支细竹竿儿插进烟袋头子作烟嘴儿的烟袋锅子,摸了摸坐在他身边的他的小孙子铁锤的头。

听马老哈说他有个弟弟,老少爷们儿们一下子都惊得跟让人冲着嘴巴放了个又响又臭大屁一样,噎得喉咙管子都抽筋儿了。这么多年了,有谁听说过马老哈还有个弟弟?他们跟让鬼掐了脖子似的互相看了几眼,然后都转过头紧盯着马老哈,十几天没吃饭忽地看见了一个热腾腾的馍馍似的,急等着要马老哈把要讲的事儿说个完整。

坐在马老哈身边的铁锤仰脸看着马老哈,眨巴着两眼不知道爷爷在讲些啥儿。

“那天晚上,天阴得很重,就跟伸手就能拽下一块云彩似的,加上是晚上,四周围黑得像锅底儿。寨子里的人们早早地都吃了晚饭歇着了,我们家也是一样。我爹上了门之后,就催着要我和我弟弟早点睡下,自己跟自己说话似的说保不齐夜里寨子里会出啥事儿。谁也没有想到,我爹的话还没有落音,门外就响起了吵吵嚷嚷的脚步声。我爹听到外面这样吵嚷,就连忙奔过来把我连拉带拽地从床上塞到了床底下,随手又把那个尿罐子放到了床前碍路的地方。我娘这个时候也吓得大气儿不敢喘了,抱着我弟弟在床上打哆嗦。”马老哈说到这儿,似乎还有些后怕似的向周围看了看,“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我们家的们给从外面撞开了,接着就闯进来几个五大三粗的蒙脸汉子,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拎着家伙什儿,要么是一把土枪,要么是一把大砍刀。他们进屋之后,二话不说,就唏里咣啷地在屋里翻东西。哪个年月儿是啥子年月呀,家家都紧着裤腰带过日子,家里也没啥子东西。我们一家人眼睁睁地瞅着他们在整个屋里上下扒拉着找,谁也不敢出声。鸡放屁的那么大一个工夫,我们家几乎给他们翻了个遍。几个蒙脸汉子见没能翻出啥子东西,很生气似的吼着嗓子骂了几句。一个家伙不知道瞅见啥了,直奔着里屋间冲过来了。可能是他没在意脚下,一脚踢翻了那个尿罐子,半罐子的尿水湿了他的半截裤腿,也淌了一地。他有些气愤不过,随手一枪托子把那个尿罐子捣了个稀巴烂,捏着鼻子退了出去,抬脚把门后的鸡窝给踹了,我们家那只瘦得只有骨头没有肉的老母鸡让他随手给拎走了。几个家伙见实在没有啥子东西可抢,就嚷着说弄个票子回去,接着,他们就奔着我娘去了,生拉硬拽地把我那个弟弟抢了过去。我娘死活不依,胳膊上还给那几个土匪砍了一刀。一个个子高一点儿的土匪见他们抢走了我的弟弟,端起枪对准我家的那个破油灯腾棱就是一枪,那个破油灯就给稀里哗啦地打灭了,屋子里一下子全黑了。”

“你爹当时就那么窝囊?站在那儿愣是没敢跟他们拼命?连个屁也不敢放一个?”不知是谁这样不大相信地问了一句。

“那个场子谁敢动?我爹给他们用两杆枪顶着脑门子,脖子上还压着一把刀呀!”马老哈哆嗦了一下,把手里的烟袋送到嘴里,吧唧吧唧两口抽得烟袋窝子里闪起了红光。

“那以后又咋的了?”一个很着急的声音问。

“他们出去了之后,就听见外面嚷着啥子‘腿子(黑话:牲口)’、‘沫子(黑话:烟土)’、‘票子(黑话:人质)’的,要我们家三天之内拿出二百大洋去赎人,不然,他们就撕票。我爹见他们退了之后,慌忙着点上一根麻秸火给我娘包胳膊,摇着头说不好了。”

“小铁锤儿,你还睡不睡觉!”这个时候,马老哈的儿媳妇在自家的院子门口喉咙里着火似的冲着这边嚷,“再不回来,我就把院门给杠上,让你在外面野一夜。”

马老哈听到儿媳妇的嚷,不由得整个身子抖了两下,烟袋窝子在地上磕了几下,两手摁着两个膝盖站了起来。

“咱们这不是寨子吗?都在寨子里住着,咋的土匪就进了寨子呢?”旁边的斗叉子见马老哈起身了,很不相信地问了一声。斗叉子念了几年的书,高小没毕业就因为经常逃学给学校开除了。就因为念了几年的书,他就很有理由地不相信啥子历史,说那些凡是牵扯到历史的东西都是胡扯,什么前三皇,什么后五帝,都是那些能说会道的写书人吃饱了撑得没事儿干,在那儿瞎琢磨出来的。就今天马老哈讲的土匪进寨子这件事儿,他一样不大相信,心里仍觉得是马老哈没睡着就说胡话,说梦话。

马老哈听斗叉子这么一问,独自摇了摇头向斗叉子他们叹了一声说:“那是咱们寨子里的家丑啊,以后再跟你们说吧。”说着,他扯起了身旁的小铁锤,心里哆嗦着往回走了。

人们为没能听全马老哈把土匪进寨子的事儿说个起落,心里也都觉得扫兴,纷纷摇摇头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土悻悻而去。

“人还没个鸡奶子大,野起来就不知道归家,也不看看是啥时候了!以后再这样,我就叫你在外面过夜!”马老哈扯着小孙子铁锤刚抬脚迈进院子,儿媳妇又在院子里冲着小铁锤嚷开了,“天天晚上这样让人喊着才知道回来,干脆就死外面别进家算了!”

马老哈心里扑扑腾腾地疼,他很清楚,儿媳妇不是在嚷小铁锤,而是在嚷自己啊!嗨……,布怕熬成鞋,人怕熬成爷,人老了,到了这个份儿上,不中啥用了,也就成了没底儿的破罐子,谁想踢腾谁踢腾。他堵着心思回到了牲口屋子,然后划着了火柴,哆哆嗦嗦地点亮了那盏挂在墙上的煤油灯。即刻间,煤油灯豆大的灯火把昏黄的光散布开来,整个牲口屋子显出麻麻亮来。他眯着两眼看了一阵儿煤油灯,然后把烧到手上的火柴杆儿丢开了,转身给那头瘦弱的老牛上了一槽子的草,就吃力地爬到土坯砌成的床铺上,撩开那床脏得可以磨刀的盖被,吹灭了墙上的煤油灯,衣裳不脱就侧歪着身子躺下了。

那头老牛并没有马上起身到槽子里吃草,而是仍旧卧在那从肚里倒出白天吃进去的干草枯枯喳喳地反刍着,来回咽吐的声音也咕咕咚咚地响。

马老哈在床上躺了很久,翻来覆去地咋地也睡不着。他觉得整个身子骨头节儿要散架儿似的,都在突突地跳着疼,特别是两条腿,单是疼还不说,里面骨头疼,外面的皮肉发木发麻,跟不是自己的腿一样。他吭吭哧哧地从被窝里坐起来,两手轻轻地捶打了一阵自己的两条腿,慢慢地就觉得不是那样麻木了。他又用两手揉了一阵两条腿,似乎觉得皮肉里的血水有了一些动静。这人一老,身上的毛病就多了。就这身子骨,白天活动着还不觉得咋的,一到晚上往床上一躺,就浑身缺胳膊少腿似的不自在。

这时,外面的院门哐哐啷啷响了几下,接着就传过来金锤在喊着要开门的声音:“爷,起来给我开门呀。”

马老哈听见大孙子的喊声,很吃力地下了床,黑暗中用脚在地上蹚得了自己的那双破得四面都张了嘴的鞋子,不管反正,趿拉着就出门去给金锤开门。脚下的鞋子太破了,很不跟脚儿,像个大破瓢似的忽闪着。这鞋,还是女人没走的时候给自己做的,四年了,要是女人还活着,咋的也不会破到这个样子还在脚上穿着?女人活着,这四年来,咋的也给自己缝缝补补地做出几双新鞋子了。儿子的女人,自己不指望着能给自己做啥子鞋子,只要每天不给自己白眼子看,每天不嘟囔着嫌弃自己,那也算是自己这辈子烧了高香了。打女人走了之后的这几年,儿媳妇每天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给自己脸色看,动不动还指桑骂槐地咒着自己咋的不早死。多少次,自己也想喝药上吊去找女人去,可看着眼前的几个孙子,自己又舍不得。虽说自己也不指望着以后能享到孙子们的啥福气,毕竟几个孙子是马家的后人,不看着他们长大成人,自己放不下这个心。他为大孙子金锤开了院门,

金锤两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嘴里嘘嘘着口哨一步三摇地进了院子。

“哪儿去了?咋的这个时候才回来呀?”马老哈瞅着金锤得意的样子,随手把院门重新给拴上了,回头心疼地问。

“没哪儿去。”金锤很得意,回得也很板朗。

马老哈瞅着金锤的后脊梁影子,心里很纳闷儿,这些日子金锤这孩子总是这个样子,每天吃过晚饭就出去,一走就到这个时候才回,是不是这孩子有啥子事儿了?他没有追问金锤到底做啥去了,老话说,一辈人不问三辈人的事儿,就算是这孩子有啥事儿,自己也问不了。他摸索着回到了牲口屋,两手蹚着摸到了床沿子,屁股转悠着坐到了床沿子上,颤颤巍巍地从床头前摸出了他的那根已经跟了他几十年的旱烟袋,哆嗦着两手很是熟练地把烟窝子插进烟沫袋儿里上了一窝子烟。他把烟袋嘴子咬在嘴里,两手又开始在床头前摸索着找到洋火,然后点上火,猛烈地抽了几口,一阵吭吭咔咔地咳,随后又是几口痰。

“咱家咋的出了你这样一个愣爹!以后再跟那死妮子跑来跑去的,当心我打断你的腿!”隔壁传来瘦儿子马杆儿发怒的声音,“跟那死妮子跑来跑去的,你就不知道丢人?”

“那死妮子哪点儿好啊?咋的就迷住你了?你看她,人一丁点儿还没有个钉泡子大,以后你能把她当姑奶奶供着呀?咱庄户人家靠的是力气吃饭,图个把式,家里地里得闪开手。她那个身手,要个头没个头儿,要力气没力气,以后就指望着你一个人养家呀?我倒不知道你的哪门子心思歪到她身上了?再说了,你们这样跑来跑去的,万一跑出丑来,你让我跟你爹的脸往哪儿放?总不能天天头插到裤裆里出门吧?说一千道一万,以后你就是不能再跟她有啥子牵扯,趁着这个时候没闹出啥事儿来赶紧跟她断了来往。”儿媳妇也在嚷。

“都啥时代了!”是金锤有气无力的声音。

“啥时代?啥时代我都是你爹!不能说啥时代了你就是我爹!”儿子马杆儿怒火不撤地喊。

……

以后隔壁又说了些啥子,马老哈再也听不清了。虽说说自己好福气,七老八十的人了耳不聋眼不花气儿不喘的,可毕竟是老了,身上的东西很多时候都不听自己使唤了。老话说的在理儿,人老三不中,两眼怕见风,撒尿滴湿鞋,放屁屎撞钟。他不再辨听隔壁还在说些啥子,心里却不能安静了。怪不得这些日子金锤每天晚上这么晚回来,原来是跟村里的妮子有了牵扯啊!他咂着嘴里的旱烟袋,那头老牛反刍的声音也在黑暗中变得宏大起来。这事儿真的使不得,要是真的金锤闹出啥子丢人现眼的事儿来,不光儿子儿媳妇脸上不好看,自己这个当爷爷的脸上也没地方放啊!

第一部 卧龙寨 第三章 斗叉子和巧妮儿

斗叉子没能听完马老哈讲完那个他认为是胡扯的故事,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儿。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嘴里梆子调地哼着话匣子里老是播放的《十五的月亮》这首歌,尽管歌词给他错七差八地哼得像鳖窝里捅了一棍子那样乱,但他还是觉得这样哼着挺顺溜,心里也自在。就这样,他一路踢踢蹦蹦地往回走。

斗叉子已经是二十大几的人了,他自己也很清楚,寨子里和他同岁的这茬人大都是已经有几个孩子的爹娘了,只有自己还吊死鬼似的在这儿吊腾着,每天晚上一张床两只鞋,第二天早起也没孩子闹着起床撒尿,清静倒是清静,就是心里没底儿没边儿地不实落。照当前的局势来看,以后自己的事儿怕是要犯难了。眼下是啥形势?方圆十五、六的男娃子女娃子都争着定亲了,哪儿还有跟自己年龄般配的闺女家等着自己?

按照家谱上来说,斗叉子所在的这个马氏家族也算得上是个很有名望的大家族了。但马老哈那个马姓不属于他们这个家族,马老哈的爷爷的爷爷那辈逃荒落到了这个寨子,与姓黄的人家做长工,在这个寨子扎根了,与斗叉子他们这个马家没有任何的牵扯。斗叉子虽说不是元朝那个为官清廉的马宰相嫡亲后裔,也是马宰相大约三十代的旁系子孙。嫡亲也好,旁系也罢,马家祖上能出现过那样一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也算是他们这个家族的一大荣耀。又据《地方誌》记载,斗叉子的太爷是这个地方方圆百里闻名的豆腐匠,做得一手好豆腐。誌文云:“马氏豆品,质如玉,亮如晶,性韧,人立其上而形如故。嚼之,如皮之耐。咽,其味仍存于口,可三日不去……”。据说,如不是当时时局动荡,他们这马家豆腐很可能会成为皇室贡品。到了斗叉子他爷爷这辈上,他们家的豆腐坊仍开得红火。可是,斗叉子他爷爷有了钱财,两手就开始发痒,很是大爷地进了赌局,辛辛苦苦地在牌局里熬了半个月,不但没有如愿地赢回些银元黄金,就连他们家那头拉磨的老毛驴也给他输了进去。加上那个年月兵荒马乱的,那次土匪进了寨子之后,对他们家又是一番洗劫,两个打下手的土匪还恶作剧地屁股对着屁股往他们家那台磨的两个磨眼里各拉了一泡臭东西,打那之后,他们马家的豆腐坊算是彻底关门了。尽管如此,方圆百十里路的人家只要提到豆腐,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他们马家的豆腐,很多人还是称他们马家叫“豆腐马家”。到了斗叉子的父亲这辈上,全国闹得太平了,斗叉子他爹袖子一挽,把他们家的豆腐磨仔细刷洗了几遍,重新让豆腐磨转了起来。可是,好景不长,上面来了啥子运动,说他们这样磨豆腐是资本主义思想在作怪,结果是给人大会小会上批斗了两个月,算是给他们割掉了资本主义尾巴。那台豆腐磨也给上面的来人狠狠地踹了几脚,至今仍放置在他们家的茅房门前当堵鸡堵鸭的茅房门槛子呢。

斗叉子进了自家那没有院门也算不得是院子的院子,家里的人都睡熟了,整个院子里很清静,除了猪圈里那头喂了三年吃铁一样不见长个越长越痩朽树根一样不景气的痩猪雷一般的呼噜声之外,再也听不见啥子声响了。他轻轻地推开那间属于他自己的低矮的当年用来防地震的棚子的门,那扇门扭腰拉胯给推疼了一样吱吱呀呀叫了一阵儿。

在抽烟这方面,斗叉子算得上是这个寨子里的体面了。进得这个寨子,大多数的老少爷们儿们都抽旱烟,很少有人抽机制的烟卷儿,更很少有人抽带过滤嘴的“洋烟”。老少爷们儿们说是机制的烟卷儿没劲儿,抽起来没有旱烟过气,更不如旱烟过瘾。老少爷们儿们这样说,其实是因为口袋里太瘪,没有啥子硬货能供他们抽机制的烟卷儿。但斗叉子总是抽机制的烟卷儿,时不时的还会抽带过滤嘴的洋烟。按他爹娘的说法,这叫“跩牌子”,世人都是不看吃啥看穿戴,三里地之外,谁也不知道谁的家底儿,那就从穿戴和用度上去评判一个人。当然,他爹娘这样咬牙勒紧腰带供他抽机制烟卷儿,自然有他们的用意。眼看着斗叉子要过了相亲订婚的年龄,说不准哪天他们的斗叉子儿能用这机制的烟卷儿从外面熏回来个水灵灵的媳妇儿回来呢。可是,斗叉子已经抽了三年的机制烟卷儿了,终归还是没能从外面熏回个人来。但是,斗叉子仍旧抽机制烟卷儿,斗叉子的爹娘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总会有一天他们的这个斗叉子儿会从外面用机制烟卷儿招回个女人来。其实,斗叉子抽的机制烟卷儿也就几毛钱一包,但是,这让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看来,已经是了不得的事情了。

斗叉子上床吹熄了灯,躺下来又抽了一支烟。他盯着黑暗中不知离自己有多远也不知道是不是存在的棚顶子,心里开始为自己的事情盘算起来。这两年,家里有头猪,牛犊子也能出手了,运气好的话,明年老牛再下一头牛犊子,地里再收成一些,再与亲戚家扯借一些,咋的明年也得把自己的三间浑砖房子盖起来。有三间浑砖房子在那儿,再托人给自己好歹拾掇个人进来。不然的话,眼下这个局势,没有三间浑砖房子在那儿站着,自己就别想娶媳妇儿这一遭了。

就在斗叉子琢磨着这两年咋的个自己盖三间浑砖房子的时候,他的棚子门给人风风火火地推开了,接着就闯进一个人来。这个人闯进来之后,随手又把门给关上了。

“谁?”斗叉子一惊,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瞅着模糊的身影子问。

“我,巧妮儿。”来人慌忙着又从门后摸出一个铁锹,用铁锹把把门给死死地给顶上了。

“是你?”斗叉子咋的也没有想到会是巧妮儿这个时候闯进来,他很吃惊地瞅着巧妮儿的身影看了一阵,伸手摸出洋火把灯给点上了。

巧妮儿见斗叉子把灯给点上了,上前一步噗地一口气又把灯给吹灭了。

“这么晚了……”斗叉子见巧妮儿把灯又给吹灭了,咕哝着嘴巴说。

“就是这么晚了我才过来呢,大白天我也过不来呀。”巧妮儿很不客气地回了斗叉子。

“你还是回吧,你现在是有家的人了,这样深更半夜地过来,传出去好说不好听,钱串儿也不会饶过你和我。”斗叉子叹了一声,劝着巧妮儿说。

“我就不怕别人说我偷奸养汉子,你怕个啥?怕我坏了你的名声?当初你咋的有胆子抱我亲我摸我了?”巧妮儿泼泼辣辣地追问着斗叉子,“要是后来你有抱我亲我摸我时的那个胆子,咱们的孩子怕是也跟别人家的孩子一样能上街打酱油儿了。当时我都铁了心跟你,你倒软不拉几地没了主心骨听了你爹的话。当时我真的很想过来扇你几个大嘴巴子。”

斗叉子一下子给巧妮儿说得没了言语。

巧妮儿见斗叉子没了言语,黑暗里呼呼啦啦地把身上的衣裳脱了,一下子扑到斗叉子的身上,喘着粗气说:“今儿钱串儿去他姥姥家了,我才趁空儿过来。你别愣着了,抱我,亲我,摸我,要我!”说着,她就抱紧了斗叉子,抓起斗叉子的手往自己的胸前放。

斗叉子的身上一阵子的燥热,但心里还是打着哆嗦。

说起巧妮儿,她本是后寨子里张老驴的六个孩子中的第五个孩子,因为她的性子跟她的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不大一样,很受张老驴的心疼。后来,张老驴又添了第六个孩子小锁,对于巧妮儿的疼爱就少了些,但是,在他六个孩子当中,他最看好的还是巧妮。虽说张老驴这个人不大成手儿,可是,对自己的几个孩子很上心,每逢到赶集上店儿的,只要手里有宽敞的钱头儿,总会给孩子们捎回来些糖果儿啥的。由于张老驴最看好巧妮儿,巧妮儿得势得宠,说东就东,说西就西,时间一久,也就养成了泼辣大方热情的性子。眼下巧妮儿嫁了钱串儿,不光有些记怨斗叉子,大多还是归怨她爹张老驴。

张老驴和前寨子里的赵淌油关系和厚,又因张老驴曾经受恩与赵淌油,在巧妮儿刚出生落地儿还没满月的时候,他请了赵淌油,在家里调上几个青菜——萝卜丝、萝卜片、萝卜丁儿,还有萝卜条儿,两个人推杯换盏地咔哧咔哧地嚼着萝卜。喝得头重脚轻的时候,两个人就扯上了儿女亲家,张老驴很是大方地把巧妮儿许给了赵淌油的小儿子钱串儿,说等两个孩子长大之后,不管发生啥事儿,两家人谁都不得悔婚。后来,巧妮儿长大了,他张老驴见巧妮儿跟斗叉子来来往往的有些不大对劲儿,也觉得自己当初把巧妮儿许给钱串儿有些冒失。但是,由于张家和马家祖上有些原因,他还是把巧妮儿匆匆地打发给了钱串儿。

巧妮儿嫁了钱串儿之后,心里老觉得很别扭,出出进进的都不如是。可是,在寨子里的人眼里,巧妮儿嫁了钱串儿算是掉进福窝里了。钱串儿长得还算周正,就是小时候麻痹症在腿上留下了一些毛病,一条腿粗一条腿细,走起路来呵呵愣愣地不安稳。可是,赵淌油这几年手里折腾得有钱,满可以把钱串儿腿上的缺陷补过来。让巧妮儿自己说,赵淌油家里的钱能不能补钱串儿腿上的缺倒不是多要紧的事儿,可自从嫁了钱串儿之后,心里这个憋屈,整天价揪得慌,看啥啥不顺溜,这日子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尽头。

钱串儿倒没觉得日子哪儿不顺溜,日出东天起,日落西天回,吃的不用发愁,用的也不需要咋的费心。不管是吃是穿,有爹支应着,在这个寨子里也算得上方便了。她巧妮儿能嫁到这个家来,也算是她巧妮儿的福分。虽说当初听说她巧妮儿跟斗叉子有啥子来往,但不会有啥子过分的事情,邻里邻居的,进进出出哪有不碰面的时候?再说了,就斗叉子那个家,穷得四面透风,她巧妮儿也看不在眼里。再说斗叉子,老实巴交的,摔死他,他也不敢再打巧妮儿的主意。巧妮儿她爹是啥样的人物,跺跺脚瞪瞪眼,还不把他斗叉子家吓得老鼠不敢出洞啊。就算是人们以前说的是真事儿,现在她巧妮儿是自己的人了,煮熟了的鸭子还能飞得走了?生米煮成熟饭,也由不得她巧妮儿了。在他钱串儿的心里,有一种绝对的优越感和安全感。今儿因为他钱串儿的姥姥病得几天茶水不进气儿在喉咙管子里没上没下,他们哥几个一道去了姥姥家,此时,他钱串儿也绝对不会想到后院已经起火了。

这个晚上,巧妮吃过晚饭之后,就一头扎到床上睡了。她以为今夜就她一个人,一定能睡得安稳,可是,躺下来很久,整个人却烙饼似的在床上睡不踏实。透过窗子的月光一个劲儿地照,像大白天似的一样亮。不知床上啥子东西硌了一下她的奶子,里面一阵地疼。就是这样一阵子的疼,让她马上就想到了那个有月亮的夜晚。

“斗叉子哥,你轻点儿,里面有点儿疼。”那是四年前的一个夜晚,她巧妮儿和斗叉子两个人偷偷热乎了两个多月之后,第一次跑出寨子到野外的一个草垛旁坐着说话,忽然,斗叉子伸出一只胳膊把她紧紧地搂进了怀里,嘴巴疯了一样亲她的脸,亲她的嘴,另一只手就开始在她的怀里揉她的奶子。她也紧紧地搂住斗叉子的腰,让斗叉子使劲儿地亲她,摸她。可能是斗叉子禁不住使劲儿太猛,把她的奶子揉得里面像着火了一样地疼。

斗叉子听巧妮儿说让他轻一点儿,马上就停了伸进瞧你怀里的手,很不解有很心疼地问巧妮:“里面疼,是不是里面有啥子毛病呀?”

“没,听大人们说,里面的硬东西散开了就不会再疼了。”巧妮儿仍旧紧紧地搂着斗叉子的腰,仍旧很舒坦地闭着两眼回了斗叉子的话。她觉得这样让斗叉子紧紧地搂着,自己也紧紧地搂着斗叉子,心里很踏实。

想到这样的那个夜晚,她觉得这个时候斗叉子应该躺在她的身旁,像那个夜晚里一样,紧紧地搂着她,使劲儿地亲她。可是,自打嫁了钱串儿之后,自己心里从来都没有过今儿晚上的这个热劲儿,在自己心里横着的一只是斗叉子啊。她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怔怔地瞅着窗子里透进来的月光,打跟斗叉子好了之后,自己就觉得两个人应该死心塌地好上一辈子,吃苦也好,受累也好,只要心里觉得顺溜就成。爹逼着自己嫁了钱串儿,跟钱串儿在一个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心里这个恶心劲儿,跟让人屁股对着自己的脸拉屎放屁一样。要是哪天钱串儿再让自己怀了孩子,自己心里的这个恶心就要忍一辈子呀!想到这儿,她三下两下又重新穿上了衣裳,顾不得啥子就直接去找斗叉子了。

第一部 卧龙寨 第四章 缺心眼儿的大锁

在这个寨子里,原本有四姓大户,姓张的,姓赵的,姓马的和姓黄的。虽说姓马的人家祖上曾经出过一个为官清廉的宰相,但真论起官运来,不如姓黄的人家亨通。尽管姓黄的人家没有出过宰相那么大的官员,但姓黄的人家一连几代都做府台,而马家只是一代显赫,以后就没有什么气候了。姓黄的人家虽说官运亨通,但不知咋的,人丁不旺,到了宣统末年,姓黄的人家也就只有一个男丁了。结果这个男丁还不够安分,读了几天的洋学堂,辫子一剪就跟着啥子人物闹啥子“民主”了,这样一走就再也没有什么消息,黄家也就剩下马老哈的爷爷等几户长工了。后来,听说那个姓黄的后生在济南府做了什么老爷,传说他还打算回来修坟祭祖。可是,传说了很久也没见那个姓黄的后生回来。就这样,姓黄的人家算是在这个寨子里彻底断了香火了。寨子里的人也为姓黄的人家觉得惋惜,就找了风水先生张大仙围着姓黄的人家的阴宅和阳宅看了一遭。张大仙看过黄家的阴宅子和阳宅子之后,一手捻着他稀几根的山羊胡子很为黄家感到可惜地说,黄家的祖坟占了龙头风水,本该出天子的,可黄家人的生辰都赶得不是时辰,都是做府台的命。黄家人的命压不住黄家祖坟上的风水,也就是说,黄家人的命没有祖坟的风水硬,自然认定也就旺不起来,相反,黄家祖坟占的风水把黄家的人给毁了。去掉黄家,这个寨子里剩下来的三大姓中,要数姓马的资格最老,据说,在明朝的时候,姓张的和姓赵的才进这个寨子给姓马的人家做佃农。可是,姓赵的和姓张的人家进了这个寨子之后,不知道咋的一回事儿,人丁特旺,到了清朝顺治年间,就干脆撇开没有了气数的黄家,把这个寨子与姓马的人家一家一份给分了。黄家没了啥子人丁,也不计较寨子里的这份产业,分也就分了吧。姓马的人家虽然觉得姓赵的和姓张的人家这样分去了寨子里的产业很不地道,但是,姓马的人家毕竟不是在元朝的时候,也只好打落门牙肚里咽,忍气吞声地舍了很多的宅基和地亩。寨子里的人们根据黄家和马家的历史,总结出了一个非常要紧的教训,谁也不允许自家的后人去做官吃皇粮,不然的话,这一大姓人家就会跟着倒霉遭殃。至于孩子要念书识字儿咋的,可以,但不能念得时间太长。书念得时间长了,就有可能捞个府台或者知县啥的,就会妨碍着同姓的人家遭灾出祸。所以,在这个村子里读过书的人不算很少,但真正能写会算的没有几个。就马老哈的大孙子金锤读了初中,还把马老哈一家人折腾得够呛。在金锤初中毕业那阵子,马老哈逢上三六九日都会烧香磕头,向神灵解释说金锤只算是参加过乡试的童生,连个秀才也不算,更不是啥子府台。

单说姓赵和姓张的人家,眼下是这个寨子里的绝对大户,在这个寨子里说出来的话能赶上打雷那样响亮。赵姓人家不如张姓人家的人口多,但赵姓人家的脑瓜子似乎要比张姓人家的脑瓜子会转悠,都会买鸡卖蛋地小折腾,手头上自然要比张姓人家的手头上宽敞一些。张姓人家人口多,赵姓人家手上宽敞,这样,这两姓人家在势头上就把这个寨子给分了。眼下张老驴和赵淌油又成了儿女亲家,两大姓人家似乎关系又近了不少,这样一来,姓马的人家在这个寨子里似乎更没有说话的份儿了。可张老驴的大儿子大锁不这么看,用他大锁的话来说——“谁有是谁的。”,这么一琢磨,姓赵的人家和姓张的人家依旧还是以前的那种关系,只是赵淌油和张老驴他们两家的关系近了点儿。

张老驴的大儿子大锁,人们管他叫“二五零”,生得是愣头愣脑的,远远看上去,宽肩阔背的,很显精壮。走近了看,精壮依然精壮,就是他的这张脸长得有些令人吃不消。他的左右两只眼像长反了个儿似的,一律小眼角朝着鼻梁子长。再看他的那个大鼻子,鼻头子又宽又扁,像一个大蛤蟆趴在他的那张脸的正中央。鼻子下面的两片厚嘴唇不管咋的绷起来,都包不住那两颗分叉往上翘着长的大门牙。按理说,这样两颗大门牙不应该跟他的舌头有什么恩怨,可说起话来偏偏咬舌还漏气儿。如果原汁原味地把他评论张家和赵家的那句话,怕是一般人都听不明白,“习有系习的(谁有是谁的)”,北方人听广东话怕也不会这么费劲。

人们都说大锁的心眼儿不够十成,这话倒也未必。先前人们喊他大锁二百五,他听了很是生气,说二百五是骂人的话。人们见他生气,也就不喊他二百五了,换个叫法喊他二五零。大锁见人们不再叫他二百五,便咧开大嘴笑着说,二五零比二百五好,就跟柴油机似的,二五零的柴油机马力大。虽说大锁人长得丑,心眼又有点儿缺,可干起力气活儿来,那绝对是三五个村子也难找到的好把式。大锁干活,不偷奸不耍滑,可着自己的力气往死里用劲儿,哪怕是三天三夜连轴转,他也绝对不会说一声累。正因大锁干活儿如此卖命,所以,寨子里无论谁家有个紧手的活儿,都会找他大锁帮忙。大锁也是召之即来,从不拿什么架势。虽然大锁这样有些缺心眼儿地傻实诚,但憨人总是有个愣头福气,大锁有一个漂亮的媳妇儿。话又说回来了,大锁毕竟是大锁,不是二锁和小锁,很多的事儿他也就不能像二锁和小锁那样能看得见想得出了。

“大锁,这菜吃好吃歹的不打紧,酒得喝好!来,喝一个!”马老抠把满满的一杯酒端到大锁的面前,很恭敬似的让劝得很实在。

“来,雪(说)喝就喝!眼(俺)干活习介(实在),喝酒也习介(实在)。”大锁没有推让,接过满满的一杯酒,一仰脖儿,满杯酒就一滴不洒地全进了肚子。

“还是大锁,就是实在!”马老抠见大锁一手袖子膏着嘴巴一手把空杯子放下来,马上向大锁竖了竖大拇指头,很是佩服地夸赞着,回头向桌子上的几个人说,“都跟大锁这么实在就好了,今儿晚上我也就放心你们吃喝了。这垒墙和泥的,都掏了一天的力气,有的人还会作假给我们家省着酒菜。都跟大锁似的,你们吃个实落喝个实落,我这心里也踏实。要不,我这心里也不落忍的。”

桌子上的人们听了马老抠的话,不由得在心里都撇了撇嘴。马老抠的这话说得很漂亮,但满桌子都是萝卜条儿咸菜疙瘩,这就是他马老抠招待他们一天的苦力气的犒劳。

大锁把手里的酒杯放到桌子上之后,伸手用筷子夹了一个大萝卜丁子放到嘴里咔哧咔哧地嚼起来,两个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动。

“大锁,我咋的觉得不对劲儿呢?”斗叉子的弟弟升把子也夹了一块萝卜丁子,一脸坏笑地看着大锁问。

“哪儿不对记(不对劲)?你要系喝多咬就系觉(你要是喝多了就睡觉)!”大锁咕咚一声咽下了嘴里嚼得还不是多碎的萝卜丁子,瞪着两眼,很有些轻视升把子的酒量地瞅着升把子说,“才喝两窘(盅)子酒就觉得不对记(劲儿)了,夏(啥)酒量!”

“不是我喝多了,我是说啊,你的那个儿子咋的长得不像你呢?”升把子一直没有把夹过来的萝卜丁子放到嘴里,而是一手从筷子间将它捏着取下来,筷子放回到桌子上,脸上仍坏笑着问大锁。

“像习(谁)呢?”大锁眨了两下眼,竟然皱起了两个眉头琢磨起了升把子的这句玩笑话,然后问桌子上的几个人,“椅(你)们看,系(是)不系(是)长得像眼(俺)爹?”

大锁的这话一出口,立刻让升把子他们几个拉下了脸来。升把子也没有想到,他只是跟大锁开个玩笑,说大锁在做儿子时掺了水或者豆腐渣之类的,根本就没有想到大锁会冷不丁地冒出这样的话来。这个玩笑要是传到张老驴的耳朵里,今晚肯定会闹翻了整个寨子。至于说大锁的儿子长得像不像张老驴,寨子里的明眼人心里都很清楚,只有大锁自己不清楚。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心里清楚,但谁也没有把这事儿说破,只是不会有人想到大锁会二百五到这个程度,今儿晚上把这事儿自己给说破了。

“大锁,喝酒喝酒!”马老抠一听大锁这么说话,马上就劝着要大锁喝酒,他也怕今儿晚上这个玩笑给传到张老驴的耳朵里去,忙借故转开话题说,“大锁没少掏力气,今儿晚上我咋的也得多敬大锁几杯。”说着,他端起脸面前的酒杯,脸上笑着端到大锁的面前,示意了一下敬意,就先喝下了,然后把空杯子向大锁亮了亮。

大锁见马老抠敬酒过来,刚琢磨出来的问题马上就给忘了。他端起酒杯,向马老抠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桌子上的几个人,说:“以后,椅们席家盖房一(你们谁家盖房子),又找眼帮椅们和姨(就找俺帮你们和泥)!”说完,他一仰脖子,吱溜一声一杯酒又下了肚。

“中!大锁就是会和泥。”

“成!大锁会和泥,那泥和得到家,使着顺溜。”

……

桌子上的人们这样称赞着大锁,目的也就是让大锁尽快忘掉刚才的那个玩笑话。

大锁听到人们的称赞,袖子膏了一下留在嘴唇子上的酒,很是得意地有夹了一块萝卜疙瘩咔哧咔哧地嚼起来。

其实,人们都很清楚,在盖房子这个大活儿当着,最损力气的就是和泥了。堆好的土浇上水,浸个个把时辰,然后用钉耙子来回兜几个透彻,里面不能有什么生泥疙瘩。然后用铁锹来回翻腾几遍,要翻得匀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道劲儿。要和好一方土的泥,前前后后得好几身力气好几身汗。一般说来,这样折损力气的活儿很少有人愿意去干,但大锁乐意。大锁有的是力气,心眼儿又很不透转,人们也总是喜欢把这样又脏又累的活儿留给大锁。

“大锁,来,我敬你一杯!”

“大锁,来,我陪你一杯!”

“大锁,来,陪我一杯!”

……

“现……介(在)……眼(俺)……不能喝咬(了),眼(俺)想……喝恰(茶)。”很快,大锁在人们的让劝中迷糊了,开始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崩着要水喝。

“来,大锁,酒喝好喝不好的都不打紧,菜还是得吃,饭也要吃好。”马老抠又让家人端上来一盘子咸萝卜疙瘩,冲着大锁招待得很热情。

“眼(俺)……不……吸(吃)咬(了)。”大锁眯愣着两眼回了马老抠的话。

“别作假,吃!”马老抠很是慷慨地夹了一大块儿的咸萝卜疙瘩放到了大锁面前的汤菜勺子里,然后回转身招待着升把子他们几个继续猜拳行令。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锁竟然趴到桌子上呼哧呼哧地扯起鼾声来。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升把子他们几个也给马老抠灌到肚子里的老白干搅和得晕头转向肚子里抽筋了,马老抠这才让家人端上来一盘子荤菜,但大伙儿谁也没有动筷子去吃上一口。

马老抠见人们没有动筷子去吃这盘子荤菜,笑着让劝着大伙儿要吃,不能客气作假儿。他心里当然也明白,这个时候就是有人眼馋这盘子荤菜,那也吃不下肚了,他变着法子灌到这些人肚子里的老白干这个时候也不允许他们动筷子了。

人们纷纷摇着头起身离席了,说要赶早回去歇着,这一天累得整个身子骨要散架儿了。

马老抠见人们嚷着要回去,很客气地说了几句感激的话,然后就打发着要升把子把大锁送回去。

升把子虽然心里不大乐意马老抠,干了一天的活儿,还想着法子不给饭吃,可他嘴上说不出,毕竟马老抠是他堂叔,他是马老抠的小字辈儿。

升把子攀着大锁的一只胳膊,用肩膀子肩扛着大锁的胳肢窝,两个人歪歪撞撞地往大锁的家去。他不时地回头看着大锁,心里虽然给堂叔马老抠灌进去的老白干烧得着火似的难受,但这个时候也为大锁感到发酸。虽说大锁人长得难看,又少心眼儿,可大锁为人老实厚道,不会跟人在心里玩花哨点子,为人也肯出力帮忙。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却在不知不觉中做着王八,让他做王八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老子张老驴。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也时常欺负他大锁缺心眼儿,拿他大锁不当一回事儿呀。

升把子肩扶着大锁刚走到大锁家的门口,正撞见张老驴扯拽着身上的衣襟从大锁家的屋子里往外走。

“谁?”张老驴见有人,很是主人似的理直气壮地问了一声。

“大锁喝多了,送他回来。”升把子没有看张老驴,回了一声张老驴,就把大锁扶进了屋。这个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样的心理,真的很想大锁这个时候能睁开两眼把眼前的一切看个明白。可是,给老白干烧得已经迷糊了的大锁这个时候迷迷愣愣地扯着呼噜,嘴里呼哧呼哧地往外吐着热气。

大锁的女人扣着衣裳的扣子,见大锁喝得迷糊了,二话没说,嘴里就炮仗似的怪罪起大锁来:“就知道望肚里灌猫尿,咋的不喝死了再回来呀!”

升把子把大锁放到床上,弯腰把大锁的鞋子给脱下来,然后抱起大锁的两腿把大锁放得周正了,转过身子就要出门回自己的家。

“这孩子,咋的这样没成色!不能喝酒还装哪门子英雄汉?这要是给人看见,还不落得让人笑话?”张老驴跟着升把子他们进了屋,很是老子地数落起大锁来,尽管这个时候大锁根本也听不见他的数落,他还是拿出了做老子的威严来。

“就是!这亏得是晚末间儿,要是大白天,这人就丢大发了。”大锁的女人接过张老驴的话,瞅着躺倒在床上的大锁,撇着嘴说。

升把子回头安排了一声,让大锁的女人多给大锁弄些水喝。他也知道这个夜晚大锁的女人不会给大锁弄水喝,平日里大锁的衣裳穿得都像剃头师傅的钢刀布子了,也不见她给大锁收拾,别说三更半夜让她给大锁脓水喝了。尽管这样,他还是这样安排了一声,然后就出了大锁的家。他说不清是大锁没有成色,还是张老驴和大锁的女人没成色,只是在心里为大锁觉得很委屈。这样一个心实人憨缺心眼儿的大锁,别人笑话他也就罢了,就连他老子和他女人都欺负他呀!

第一部 卧龙寨 第五章 老光棍子赵大山

老光棍子赵大山和赵淌油是同族的爷们儿,人们管他叫老光棍子,其实他的年龄并不算老,只是光棍儿打得时间太久了,人们根据他的光棍子的年岁才这样喊他老光棍子。老光棍子的年岁只比赵淌油大了几岁,也是五十多得少,六十又少得多的人。虽然他比赵淌油大上几岁,但论及辈分,他却要喊赵淌油爷爷。辈分上赵淌油比他大,可在人们心里的威望,赵淌油又差了他一截儿。只是这几年赵淌油手里钱多了,人们这才更多一些地把眼光放到赵淌油身上。尽管这几年赵淌油混得肚圆腰粗了,对老光棍子赵大山,他还是没有看成外人,每逢个年节儿,他总是要喊着赵大山到他们家去过。偏偏老光棍子赵大山脾气倔,小门不出大门不迈,一个人闷在被窝里睡大觉过节,别人贴个门神放个鞭炮啥的,他不理这一套。大节是这样,小节也是如此。前年,赶在年季节上,赵淌油办齐了年货又过来招呼他,推开门进了他的屋,屋里和以往一样冷冷清清的。赵淌油知道他又在扯大觉,径直走到他的床前扯开他那又脏又重的被子,他哪里是在扯大觉啊,分明是在蒙着被子流眼泪。赵淌油看到他这样,心里又酸又疼,这土到胳肢窝的人了,出出进进的独来独往,有个啥子伤风头疼的也没个人照应,能不流泪吗?打那以后,无论逢上什么节,赵淌油干脆喊上全家人到他老光棍子赵大山这儿过。老光棍子见这样不合适,自己也推脱不了,也就乐乐哈哈地跟赵淌油一家一块儿打发节日。虽说他老光棍子脸上乐乐哈哈的,可心里比以往更难受。赵淌油好好歹歹儿孙都有了,一家人在一起闹闹腾腾地那是真打心眼儿里乐呵,而自己是在跟着他们傻乐呵。等赵淌油他们一家都去了,自己仍是一根独杆儿,跟谁乐呵去?

在赵大山这茬人中,赵大山虽比不上张老驴的年岁大,但绝对要比张老驴能服人,尽管他没有想张老驴那样混得有家有院儿,但人品要比张老驴好得不知有多少。不光赵大山的人品让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服气,在赵大山他们这一茬人中,很少有人能像他赵大山一样幼年跟着读过几年私塾的父亲识过几个字,还能背些古诗讲些古事儿。在他父亲故去之后,他仅借着手里的那本缺页少张的《康熙字典》,又磕磕绊绊地读了《三国》,读了《水浒》,还读了《西游记》。就凭着这些,他在这个寨子里的他们这茬人中,就已经算得上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了。“高级知识分子”有高级知识分子的原则,说话句句在理儿,不会跟人歪头胡缠,一是一,二是二,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寨子里有谁与谁动嘴吵嚷了,他也总爱管个闲事儿,不偏不向,以理服人,这让他在老少爷们儿们间赢来了很高的威望。他是个“高级知识分子”,有谁家找他写个什么书信或者契约啥的,他有求必应,从不拿架子。尽管他的书信或者契约时常会写得出现错三别四的误子,老少爷们儿们还是找他。就是这样的误子,寨子里其他人还没有这个能力出呢。再加上那些年运动,他这个“高级知识分子”在这个寨子里就更加兜得开转得响了。这个寨子里的标语口号布告啥的,全有他赵大山执笔,虽然他的字写得硬撅撅得像个没尾巴的秃驴,但总算有那么一回事儿,也能应付那些运动。然而,像他这样一个满身力气“能文能武”的全才居然打了光棍儿,说出去恐怕连不懂事儿的孩子也不会相信。其实吧,别看赵大山这个时候整天软不拉叽的像丢了魂儿似的,但他也有过风风浪浪的过去,有过如日如火的爱情,有过温暖温馨的家。眼下他落到这个地步,怪也就怪他是个“能文能武”的全才。

“五八”年,正赶上赵大山精壮的年岁,身上有用不完的劲儿,满腔有滚烫不息的血。中秋节前后,寨子里忽然有人说上边来了个“大yue进”,说这个“大yue进”本事不小,一步能绕地球七圈半,它迈上一步,千里马一刻不停也得几年追,屁股后面冒烟的飞机再加上十双膀子也赶不上,跟着“大yue进”,三步两步就可以慷而慨地进入共产主义了。没过几天,上面真的来人动员了,来人把“大yue进”说得更邪乎——“大yue进嘛,这可是个好家伙。脚大步也大,一天就能等于几十年,跟着‘大yue进’,咱们连蹿带蹦地就可以把社会主义建成了。三年超英,五年甩美,再过一年零三个月,咱们就进入共产主义。到那时候,鸡会生仔,驴会下蛋,人三天吃一顿也不会饿。”

赵大山听了这样的动员,身上的血像滚开了一样沸腾,整个身上像要爆炸了一样觉得劲儿直往外涌,心里也期盼着“大yue进”这家伙早一天能下来。回到家之后,他当即找了张纸,用手指头蘸着锅台门儿上的黑烟灰给自己定了个条条——“多出力,多流汗,争取早日驴下蛋!”没多久,“大yue进”就红火起来,摔锅炼钢,整个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整天价给那个大炼铁炉子烤得焦黄焦黄的,跟烤过火了的红芋似的。但是,“大yue进”那家伙腿太长,老少爷们儿们的腿太短,拖得老少爷们儿们瘦得都麻杆儿似的呼哧呼哧喘虚气,最终还是没能跃上去。他觉得蹊跷,老少爷们儿们都玩了命,却没能跃出什么成绩来,还落得老少爷们儿们瘦得皮包骨?接着,便是三年人为的灾荒,上面的领导粗着脖子红着脸比着吹产量,一亩地能收成几万斤粮食,结果是打出来的粮食不够上面征收的,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就啃树皮吃野菜,甚至听说外面的村子里有人吃人的事儿。他见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饿死了不少,活着的连放屁的力气也攒不足了,就心一横,三更半夜从那个粮仓里偷了粮食挨家送,最后一趟从那个粮仓里出来,让站岗的家伙拦腰砍了一铁锹,差一点儿没了命。由于这件事儿的牵连,一家人的口粮被吊销了,没多久,他母亲和姐姐都给活活饿死了。紧接着又来了“四qing”,整个寨子里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哪里有什么“四类分子”,但寨子里还是给揪出来几个。他怎么也琢磨不通这到底是怎么了,总觉得再这样折腾不是个法子,心里的怨气和血又开始往上涌,立即找出他的那支破笔,哈着笔头子在一张捡来的揉皱了的稿纸上模仿着《三国》里《柴桑口卧龙吊孝》的四字句发了一通感慨:

有感“大yue进”

炼钢炼钢,净是瞎慌。今日摔锅,明天砸箱。钢炼成块,不见用场。抛了北洼,荒

了南场。大人炼瘦,小孩哭娘。吃糠咽菜,难骗饥肠。战战抖抖,还得上岗。三年

超英,五年甩美,说得堂皇,想想荒唐。就是跃进,也得吃粮。一天不吃,饿得发

慌,十天不用,难见爹娘。呜呼爹娘,驴年小康?

有感三年灾荒

呜呼爷们,命不该长。今日想起,只因灾荒。灾乎荒乎,人心难防。肥了个人,瘦

了爹娘。死的死了,活的瞎忙。你死我活,差得不多。闹闹腾腾,谁在发疯?虽说

太平,被单鸡笼。长此下去,活着算熊?有心上吊,无力拧绳。腿似麻杆,手如枯

藤。吃了野菜,全身浮肿。何日有灶,吃个轻松?

有感“四qing”

四qing四qing,上面整风。整来整去,人死人疯。何为专政,就是要命。青红不分,连

枝带根。张王李赵,鹊鸟惊弓。提心吊胆,难得安生。咋咋呼呼,连吓带蒙。嚎嚎

啕啕,泣不成声。难忍难咽,苟且偷生。孬种(的)孬种,驴熊(的)驴熊。冤冤

错错,不白不明。真真假假,何年澄清?

赵大山这样发了一通感慨之后,虽然觉得心里轻松了些,但是,老少爷们儿们枯木似的身影还是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只是顷刻间,那稍稍减息的怒气又聚到了一起,随着他的血脉往上涌。他觉得整个身子火烧火燎的一样燥热,针扎针刺的的一样难受,让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着更不是。他燃上一窝儿旱烟,猛抽了一阵,心里仍觉得不是滋味。不管怎么样,前几年的事儿就在心里横着,他咋的也忘不了。他重新回到床上,背靠在墙上,瞅着放在床头前泥台子上的那通感慨,心里还是觉得这样下去绝对不行。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年。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就全给折腾得没了。就这样,他心里堵着气儿迷迷呆呆地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坐在那儿扯起酣来。他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被雷一样的吼声给震了个激灵。原来是工作组的同志又拎着纸和笔要他写什么标语,谁知道偏偏赶在他发感慨的这个夜晚,他的那通感慨给工作组的同志瞅了个正着,吼着说他赵大山是藏在社会主义阵营里的反革命,是披着羊皮的狼,是漏网之鱼。于是,他赵大山就成了专政的对象了,磨道里的毛驴一样给人支使着叫走就走叫站就站,一切也就全由着别人了。上面的一位同志见赵大山人实在,以往表现得还不坏,就暗地里防他一码,让他每天打扫政府周围的几个茅坑。脏也罢,累也罢,这样总算省去了每天让人推推搡搡的批斗了。可是,他赵大山掉到“福窝”里不知道福咋享,每天把自己的口粮分下来一半偷偷送给那个整天关在黑屋子里的“老走zhi派”。后来,那个“老走zhi派”撞了墙,赵大山见尸首无人问及,心里很是难受,琢磨着这人不管好歹,既然人死了,就该把后事儿料理料理。他撞着担子喊了一声“报告政府”,就推门进了那位领导的办公室。他咋的也没有想到,那位领导正搂着那位和自己一块儿过来的地主女娃闹得热乎。他转身想要退出那位领导的办公室,却被那位领导喊住了。那位领导整了整衣服,说他赵大山已经改造好了,这就可以回他的卧龙寨了,然后给他写了个批条,算是解除改造的赦令。就这样,他被解除了专政。

赵大山刚回到寨子里,几个戴着红袖箍的红卫兵不由分说又把他给带走了,说他读过《三国》,读过《水浒》,还读读《西游记》,脑子里一定有复古思想和动态,需要接受改造和重新教育。就这样,他又被当成“臭老九”批斗了一通,牛棚马厩里蹲了近一年,只因一场眼看要丧命的大病,才算有了个结果。重新回到寨子里之后,老少爷们儿们再也没有人敢接近他赵大山了,自己一个人依着一些偏方把自己的病给治好了。待病痊愈之后,就这样一个人在寨子里独来独往凑合着活了下来。想想过去,看看现在,将来也是个没谱的事儿,活着真的没啥子意思了。他又防着四字句发了一通感慨,三更半夜就去投桑河水。在桑河岸边,他却碰上了同样来寻短见的上海下来的心红根不正的女知青,就这样两个人算是互相救了。活是活下来了,似乎命里注定他赵大山该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地摔。在生产队里玩了命地转,秋后大算账,他一个人不单不能自顾,反而还欠了生产队百十块钱。别人一个人的工分可以养活三个人,自己一个人就养活不了自己了,他的心彻底凉了。再后来,什么生产队分组,什么土地承包到户,但他不问这一套,是好是歹,他请下了,只要自己能凑合着活下来就成。

第一部 卧龙寨 第六章 犟驴就不服你这破磨

好狗改不了吃屎,犟驴就不服你这破磨。

金锤吃罢晚饭,撂下饭碗,嘴巴一抹,抬腿就往外走。

“哪儿去?”金锤娘马上就从厨房里追了出来,在金锤的身后扯起喉咙嚷。虽说金锤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但这阵子他老觉得瞅着金锤不顺眼。自从他下学之后,他的一言一行都与她心中的那个金锤不对调儿,动不动就跟她讲啥子“时代不同了”,嘴里还不识闲地哼着唱啥子“驴熊歌曲”。她心目中的金锤应该像自己的男人那样老实本分,不应该是眼下的这个样子。自打她觉得金锤瞅起来不顺眼之后,整颗心也整天为他提溜着,唯恐自己有啥子不小心就会让金锤惹出啥子闪失来。

听到娘在身后嚷,金锤心里十分地不耐烦,嘴里仍旧哼着曲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给我回来!”金锤娘见金锤不搭理自己,就急急地追了出去,嘴里嚷叫的声音就更大了。她知道,这个时候金锤出去准是又去找斗叉子的妹子金枝。今天不管咋的,都不能让他金锤再跟金枝有啥子往来。

“我出去屙屎!”金锤回头重重地回了娘一句,脚下的步子也放得紧了,试图摆脱身后紧跟着自己的娘。

“你能屙多粗?咱家院子里的茅房你就拉不下了?”金锤娘听金锤这样回自己,很火气地冲着金锤的后脊梁影子吼,“你这个胎毛没干的种,我还不知道你心里在想啥子!”

“院子里的茅房里面黑布隆冬的,上次就差点儿掉到粪坑里去。”金锤埋怨着回话说,“你要是不相信,就在这儿看着,我到前面那个敞亮的茅房里拉。”说着,他便向远处的一个茅房走过去。

尽管金锤娘知道这是金锤在借故磨棱时间,可孩子的吃喝拉撒总不该也给自己管住,她也只能很无奈地站在那儿瞅着金锤向远处的一个茅房走过去。可是,她在这个地方站了很久,却不见金锤从那个茅房里走出来。

“这屙铁橛子也该屙下来了!”金锤娘等得有些心急了,便嚷着朝那个茅房走过去,但是,最终她还是没有听见那个茅房里有什么声响。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金锤根本就没有进那个茅房,而是在他接近那个茅房的时候贴着茅房的墙壁拐个弯儿走了。她更不会想到这个时候的金锤整根金枝两个人沿着桑河谈得火一样的热呢。

“金枝,上次咱们出来,你爹娘知道了吗?”金锤很幸福地问身边的金枝,同时伸出手搂着了金枝的腰。

“我爹要是知道了,那还不打断我的腿啊。”金枝听金锤这么问,不由得身子一抖,话说得也有些恐慌。他扭了一下腰,试图想挣脱金锤的手,“别这样搂着,让人给看见多不好。”

“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哪儿有人?谁能看得见呀?”金锤说着,把金枝的腰搂得更紧了。

金枝再也没有扭着身子要摆脱金锤的手了,而是几分担心地抬头看着金锤问:“你们家的人知道了吗?”

“知道了,那又怎么样?现在时兴恋爱自由,谁也干涉不了。”金锤很气盛地说。

“你家里人知道了?”金枝很惊慌地抬头看着金锤,“要是你爹娘跟我爹娘通话儿了,咱们这事儿不就砸锅了吗?”

“早晚也得让他们知道啊。要是他们明白事理儿,在心里权衡权衡,说不定就会很爽快地答应咱们两个的事儿呢。再说了,人总得跟着时代走,现在都啥时代了?八十年代了!不像他们那个时候,自己的什么事情自己做不了主。咱们这个年代,咱们只要认准了,自己的事儿就咱们自己说了算。”金锤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地安慰着也鼓励着金枝。

金枝沉默了一阵,说:“生咱们的是爹娘,养咱们的是爹娘,不管现在是啥时代,咋的也得经他们同意了吧。”

“是的,没错,生咱们的是爹娘,养咱们的是爹娘,咱们是他们的孩子,可不是他们的财产。他们生我们,养我们,我们感恩他们,报答他们。他们没有权利安排我们的一切,我们的事情需要我们自己做主,这也是我们自己的权利。”金锤低头看着金枝,很激动地说,“再说了,咱们的爹娘也都不是头脑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他们也会跟着这个时代去考虑咱们的事情。只要我们把道理跟他们说得透彻了,他们自然也就能想通了。”

金枝的心里给金锤说得宽松了些,虽然她不能完全听明白金锤说的都是什么,但她能从金锤的语气里感到似乎他们两个的事儿很有把握了。她忽然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递给了金锤,说:“金锤,这是我这些日子为咱们绣的一块儿手绢儿,你先好好藏着,等咱们结婚那天你再还给我。要是咱们不能结婚,你就把它给……。”

金枝的话还没说完,就给金锤用手捂上了嘴巴。他紧盯着金枝,说:“金枝,别再说这些让人听着伤心的话。就算咱们的爹娘暂时不答应咱们的事儿,你就等着我,三十岁之前我一定要把你风风光光地娶回家。”说着,他一下子把金枝紧紧地搂起来,低头就去亲金枝。

金枝像遇到了猛兽似的用两手推着金锤的嘴巴,身子扭动着想挣脱金锤,嘴里很害怕地向金锤拒绝着说:“别这样,我害怕……”

金锤并没有把金枝放开,而是依旧紧紧地搂着金枝。

金枝在金锤的怀里慢慢地安静下来,当金锤再次低下头亲她的时候,她再也没有挣扎着拒绝了。不过,她的心里还是像钻进去了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一样扑扑腾腾地跳个不止。一个女孩子家,以前哪儿见过这个阵势啊!

两个人就这样第一次亲嘴了!这是他们倾心的第一吻,虽然还很生疏,但也有天崩地裂的气势。这一吻,是他们向传统观念反击所迈出的第一步。

金锤把金枝送回家之后就往回走了,心里虽然在回味着他们的第一吻,但也惶恐着。他知道,自己这边要想说服爹娘,那也不是容易的事儿。

家里的院门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给紧紧地关起来,而是破例敞开着,儿整个院子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动静。他一个皱眉,今天是怎么了?进得院子,他轻手轻脚地把院门给上了,然后又轻手轻脚地进了屋。进屋之后他才发现。爹和娘都没有睡下,平时不咋的抽烟的爹这个时候嘴里噙着一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机制烟卷儿,在煤油灯下眯着两眼歪着头织他的那张织了有些日子的渔网,娘在爹的身旁来回甩着两手唉声叹气地像爹发着牢骚。

金锤的爹娘听见了动静儿,马上都转过头来瞅着金锤。

“你个爷呀,哪儿去了?屙铁橛子屙到茅房里给钉在那儿了?”金锤娘余怒未消,张口就这样责骂着金锤。

“爹,娘,咱们就不能坐下来好好合计合计这事儿吗?我到哪儿去了,你们也知道。”金锤走到爹娘的跟前,商量的口气和爹娘说。

“合计个啥?”金锤爹瞅着金锤,不紧不慢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句,然后继续织他的渔网。

“咱们祖上哪辈子缺了大德了,咋的这辈子就出了你这样一个缺心少肺的愣爹呀?”金锤娘的责骂仍旧这样硬邦邦地噎人。

金锤听爹娘这样的口气,心里很清楚这个夜晚没法儿跟他们商量了。他压了压心里的火气,劝着自己说,这事儿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劝通爹娘的,只有等爹娘的气儿慢慢消了,自己再坐下来好好跟他们商量了。

“你也不想想,这事儿能行吗?你和那妮子属相就相克,命也相克。你说,哪棵树上吊不死,咋的就一门心思歪到她身上了?”金锤娘见金锤不言语了,马上有些语重心长地向金锤说,“就算我跟你爹答应这事儿,最后你们两个还是日子过得不和,到时候再咋的都晚了。你这孩子,咋的就一头撞到南墙上不知道拐个弯儿呀!”

“娘,现在啥时代了,再过两年就是九十年代了,咋的还信那些呀!”金锤见娘说话的口气不像刚才那样硬梆梆的了,马上笑着向娘说,“现在的事儿,讲的是两个人有感情。”

“九十年代?九十年代咋的了?”金锤跌听金锤这么说,马上停下了手里的渔网,扯旗摇帆似的抬起脸,转头瞅着金锤,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九十年代,九十年代日头就从西天出来了?九十年代我就得反过来叫你爹了?”

金锤爹的话像一棒重锤子砸到了金锤的心上,他转过脸去,躲开了爹的那双喷火射台的眼。他完全没有想到爹会无理到这个地步。

“感情?你这孩子别跟我扯这些花哨的玩意儿,老娘我心里清楚,感情这东西是能当驴拉磨,还是能当骡子马犁田耕地?”金锤娘很是过来的人似的说,“感情,感情也不能生仔下蛋!当初我跟你爹也不知道啥是个感情,生下来你也不见少胳膊缺腿的!再说那妮子,是个啥东西呀?这么大一丁点儿的人,一把握在手心里两头都看不见 ,蹦跶三蹦跶也摸不到蚂蚁的肚皮。这么大一丁点儿的人,咋的就让你犯了鬼迷眼儿了?”

“你别以为喝了几天的墨水就咋的了,就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你爹我虽说斗大的字不识一升,可啥事儿你爹我不知道?”金锤跌接着金锤娘的话向金锤说,“祖上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规矩,啥事儿有你爹在,你就当不了家做不了主。”

金锤再也无法抑制心里的怒气了,可他不能跟爹娘发火,毕竟他们是爹娘。他看了看爹,又看了看娘,冷冷地说了一句:“依着你们的话,我干脆跟咱们家的老牛结婚算了,命不相克。家里它还能拉屎积粪,地里它能拉犁子扛活儿。”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给我回来,这么晚了上哪儿去!”金锤娘见金锤很生气地出了门,马上就追星赶月似的紧跟着往外追。

“别理他!念了几天书,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了。没裤裆里的玩意儿坠着,他还能上天了!”金锤爹见金锤娘出门追金锤了,马上喊着要金锤娘回来,“别追他,看他还能日天不成?”这样喊完,他又很自在地织起他的渔网来。

第一部 卧龙寨 第七章 马老抠心里很别扭

马老抠盖好了三间大堂屋,就准备着手给儿子马天宝晚婚,虽然这些年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的很累,但这个时候他心里像喝了二两隔年的老窖一样熨帖。

这些年总算能熬出样子样子了,也能在别人面前显得风光了。这么多年来,也难为他马老抠了。

论及人生的风雨来,他并不亚于老光棍子赵大山。在论及婚恋来,他却逊了老光棍子赵大山一筹,一辈子不知道女人是啥滋味,确确实实地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光棍。

寨子里没有人喊他老光棍,就因为他的跟前有个马天宝。马老抠和斗叉子的父亲马国海是同爷的兄弟,都是往六十岁上数岁数的人了,按照他们的话说,已经是进了腊月边儿的年猪,没多大的长寿了。

虽说马老抠和马国海是同脉传下来的一个辈分的人,但是,似乎马老抠的脑袋瓜子要比马国海会转悠一些。

按半吊子胡大顺的话说,他马老抠是啥人,身上的汗毛都是空心儿的,拔下来就能当小响儿吹,两眼一眨就是一个点子。

虽说他马老抠头脑机灵,但手头上小气得要命,平日里一分钱恨不得当成一毛钱来花,心里还巴不得别人能找回一块钱来,屙屎屙出个豆瓣儿,心里也恨不得能捡起来吹吹上面的屎粑粑填嘴里就吃了。

正因为马老抠这样小气,寨子里的人就不再喊他的大名号马国山了,而叫他马老抠。

马老抠也不愧是宰相的旁系后人,也有着宰相一样的大度量,别人乐意咋喊就咋喊吧,反正外号也不能把人给喊死了。

别人乐意喊,他也乐意答应,就这样,这个

“老抠”的外号扣到头上就再也摘不下来了。但是,他咋的也没有想到,就这

“老抠”的外号,也给他惹了不少的祸端。论及马老抠的行当,似乎有辱他们马家的门楣,尽管马家的那一支因为出过宰相而纷纷搬到了大都,与他们这一支几百年不相往来了,但

“骨子里亲,辈辈亲”,那一支和这一支的马家人身上都流淌着祖先的血,在祖先面前是一样的远近,所以,马老抠这一行当就有些见不了祖先脸面。

按照三教九流的说法,他所从事的这一行当属于下九流,虽说比修脚的行当和春妹子的行当上了点儿层面,但毕竟是下九流的行当,在他的心里,他还是觉得有一种无颜面见列祖列宗的羞辱感。

理发,又叫剃头,整天围着人前后转悠伺候人的行当,比起宰相的荣耀来,那是一个地上一个天上啊。

尽管马老抠干这一行当心里有一千个不乐意,但是,一旦操起手里的推子和剃刀,要想放下来还真不是那么容易了,上有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报答和愧对的师傅,下有天宝这孩子等着自己抚养。

再说了,自己与那把推子和剃刀也分不开了,操在手里几十年,舍不得放下了。

他不止一次地这样想,如果日子可以回头的话,不管会咋的,自己都不会去操这一行当了。

这一行当,出门比别人矮了三分,背后还会有人骂着说干这一行当的都是龟孙。

可是,这些日子他更焦心的是,他的儿子马天宝竟然着了魔似的,一个心眼儿死到他这一行当上了,拐着玩儿想着点子跟他商量着想学剃头。

自己就天宝这一个宝贝疙瘩,咋的也不能让他学这一行当!今年刚交上二十岁的马天宝,生得文文静静的一副官人的摸样,出了寨门,要是穿得体面一些,一准没有人会相信他是跟田地打交道的后生,更不会有人相信他是走街串巷一把推子一把剃刀伺候人的马老抠的后人。

照张大仙的话说,马天宝是下凡的文曲星,只因投错了娘胎,便误了官道。

虽说他马天宝不是马老抠一滴血的后人,如果马家的祖坟上还有灵芝或者蒿子,他马天宝照样还可以捞个宰相或者府台啥的,只可惜马家祖坟里的风水都给马家的那一支给带走了。

马天宝不相信张大仙的这个说法,说张大仙这些说道儿都是糊弄人混饭吃的,没有啥子道理。

要是他张大仙的说道道儿真的靠谱的话,这个世上就没有啥子平民百姓了,咋的都能成为司风掌舵的官人了,就连寨子里没有一丁点儿官模样的半吊子胡大顺和人二五零大锁,也都能捞个进士或者秀才的材料了。

马天宝迷上了理发这一行当,也并非是受马老抠的日熏月陶,让他自己说来,先前他也觉得父亲这样日月不停地走村串寨也没多大的出息。

可是,自打他进了一趟城之后,心思就一下子全歪到了理发这一行当上了。

人家城里理发是咋的一个理法儿,手又轻又快,理过之后经鼓风机一吹,角是角棱是棱的,整个人都显得精神了不少。

父亲又是咋的给人一个理法儿?围着一个人转悠了老半天,理出来的一码道儿都像个大茶壶盖子,不管年老年少,都是这个样子,让人看起来不土不洋的,还一个劲儿地显得老气横秋的。

虽然父亲不会根据人的年龄涉及发型,但是,父亲有几手城里的师傅比不了的绝活,那就是刮脸拨眼绞耳朵。

要是自己学会了城里师傅的手艺,再跟父亲学了这几手绝活儿,在城里开个理发的铺子,也像城里的师傅那样用一个一转就响的洋喇叭挂在门口招揽生意,生意一准做得不会坏,一定要比父亲走村串寨要强得多。

他越掂量越觉得这样是一个门路,就试探着和父亲马老抠说了自己的想法儿。

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不管他好说歹说,马老抠就是不答应,说着理发的行当低人一等,咋的也不愿意让他马天宝像他一样干这个出门见不得人的营生。

马天宝见马老抠如此,心里也是上火着急,放下自己的心思吧,自己又舍不得,不放吧,父亲又这样不允,自己又不能跟父亲吵闹,这么多年,父亲把自己养大已经够不容易的了,不管咋的,自己都不能跟父亲炝火惹父亲生气心疼。

就这样,他心里一直犯着矛盾,不知道该自己下面该咋的说叨了。

第一部 卧龙寨 第八章 马老哈的“少掌柜”

说起这个寨子里的姓黄的人氏来,张大仙的风水也并不准成。几天前,这个寨子里来了一位戴着眼镜的肉皮儿嫩白嫩白的秀气后生,在他打听了很多人之后,证实了这就是他要找的卧龙寨,然后就打听马老哈他们家的住处,结果正打听到马老哈的头上。马老哈用手打着眼罩子眯着两眼瞅了老半天,愣是不认识这个后生。那后生掏出了一个红皮皮儿的硬本本儿递给马老哈,自我介绍说是省文物局的,姓黄名森。马老哈又把那个红皮儿本本迎着光照了照,翻来覆去地瞅了又瞅,因斗大的字不识一升,除了一个通红的印戳子之外,他愣是没照出这个红皮儿本本儿是个啥东西。不过,听说后生是省文物局的,马老哈心里一个咯噔,该不会是上面又要有啥子运动了吧?他慌忙把手里的红皮儿本本儿还给了那后生,很恐惧地瞅着后生看了看,心里嘀咕着这文物局是干哪一个行当的。那后生一笑,最后说自己是这个寨子里姓黄的后人,现在在省文物局谋职,这次回到寨子里,是要找一件祖上留在寨子里的物件儿。马老哈一听这后生是姓黄的后人,马上激动得不知道该咋的是好了,嘴唇哆嗦着喊了几声“少掌柜”,这才连拉带扯地让着这后生进了自己的家门。

其实,张大仙的风水真的像马天宝说的那样,没个可信的地方。黄森的太爷,也就是那个宣统末年出去闹民主的黄克勤,因为读了几本翻译过来的西洋书,心里就越发觉得满清太混头了,炎黄子孙也应该像西洋人那样闹民主闹科学,使这个民族能挺起腰杆子屹立在世界的东方。他又翻了翻清朝的历史,觉得康有为太那个了,丢下六君子自己跑到国外了,哪如领了一帮人马斗倒那个皇婆子,然后用民主和科学治理这炎黄之邦。从这寨子里出去之后,他就直接去了湖北,进了蒋翊武的文学社,闹了武昌起义,好不容易闹出了个中华民国,谁知孙老先生错看了袁世凯。他心里觉得很窝屈,不过,从这次革命的民众激情中看到了民族的希望。接着,他和宋教仁去了上海,却没有想到宋教仁在上海遭到了袁世凯的毒手,他不得不逃离上海去了江西,和李烈钧一道发到了“二次革命”,“二次革命”的失败让他不得不败走广州。在袁世凯“洪宪”元年,他和一个爱国侨商的女儿走到了一起,在妻子刚生下大儿子黄炎时,他又风风火火地和孙老先生一道闹了护法运动,始未所料的是,半道上陆荣廷和唐继尧竭力阻止孙老先生扩军,最终护法运动闹了个失败。这个时候,苏维埃布尔什维克领导的俄国十月革命胜利的消息传了过来,国内接着就是轰轰隆隆的“五四运动”、工人运动、农min运动。在他的第二个儿子黄黄来到这个世上时,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一个叫彭湃的爱国人士,尽管他这个时候已经是年近四十了,但他心里的血仍在沸腾,接着就毫不犹豫地跟着蒋光头的嫡系部队北伐。在攻打南昌时,由于蒋光头排斥共产党员,接过被孙传芳打了个大败,历经风风火火的黄克勤也在攻打南昌是失去了性命。他并没有像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传说的那样在济南做了什么老爷,而是把黄家他那一代仅有的一条性命献给了我们这个民族的独立大业。黄克勤死后,他的大儿子黄炎跟了彭湃,二儿子黄黄随母亲跟着一个巨商不知去了哪儿。跟着彭湃的黄炎也是今儿在广州明儿又不得不去上海后天又不知道去哪儿地打发着日月,在黄炎十七岁那年,他又跟着红军开始长征,打乌江打遵义渡赤水爬雪山,好不容易到了吴起镇,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儿,又跟小日本鬼子交上了火。在日本鬼子闹得最急的时候,黄炎和一个姓詹的女游击队员成了家,赶在小日本鬼子投降的那天,黄炎的第三个儿子来到了这个世上。黄炎以为,小日本鬼子投降了,可以过上太平日子了。可是,老蒋抹了抹光头,内战又打起来了。在黄炎三十二岁那年,老蒋去了台湾,这才算能舒舒坦坦地喘口气儿,政协一大会议召开的时候,他抱上了第四个儿子。后来,黄炎被分到山东带领人民搞社会主义建设。再后来,黄炎的大儿子听从黄炎的意见回到家乡工作了,这个黄森已经是黄炎的大儿子的小儿子了。

黄森回到这个寨子里走上这么一趟,也给这个寨子带来了不少的惊慌。起初,不知底细的人传说是上面又要来什么运动了,或者是调查什么材料整治什么人,大伙儿为此还心里扑腾扑腾地不踏实,唯恐马老哈人老了关不住风,舌头一哆嗦就一些啥子陈年老账都给抖搂出来。等人们得知来者是寨子里的黄家的后人之后,彼此间又都傻眼互相看了老一阵子,张大仙不是说姓黄的人家全都没了吗?咋的这又出来了个黄森?马老哈把黄克勤他们爷儿几个风风火火的事情讲给了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顿时,老少爷们儿们表现出了十分的崇敬和羡慕来。至于说黄森这次回寨子里要找祖上留下来的物件儿,这倒让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傻眼冒凉气了,这“靛沙翡翠龙”究竟是一个啥东西?多大的物件儿?老少爷们儿们纷纷摇着头说这事儿不一定准成。

“老哈,有这事儿吗?”斗叉子两眼瞪得像铃铛一样盯着马老哈,问话却很怀疑和讥讽。

“我也拿不准这个道道儿。”马老哈抽了一口旱烟袋,皱起眉头琢磨了一阵子,摇着头说,“听上辈子人私下里好像有这个说法,影影绰绰的我也记不准了。”

“说不准是祖上留给这个寨子里的镇寨子的宝物呢!现在他们姓黄的做了官人,周围有了势力,没准儿是想独吞这物件儿,还拿着啥子红皮儿本本儿在我们面前照照,当咱们这帮人脑壳子里装的豆腐渣,好哄骗!要是真有那个物件儿,那是祖上留给这个寨子里的,咱们谁都有一份儿,咋的咱们也不能让他动这个。说不准那物件儿一动,咱们寨子里的风水就没了,整个寨子也都完蛋了。就算是他姓黄的拿着十万两黄金来,咱们也得一心不能让他动那个物件儿!”张老驴咂了两口烟,那双吊梢子老眼瞪累了似的眨巴了几下,后脊梁在靠着的树上来回蹭了几下,理直气壮地向周围的老少爷们儿们说。

“扯个鬼呀!别听风就是雨的。要真是有那东西,他姓黄的还不拉一帮子部队回来呀,还跟你马老哈在那儿闲扯这些没用的瓜秧落子?那小子在他祖上的住过的地方转悠了好几圈,又抱着那可老椿树晃了几晃,也没见转悠个龙尾巴出来,也没能从那棵老椿树上晃下来一片龙鳞。他是看着咱们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实诚,编这样的瞎话扯着咱们的鼻子哄着咱们玩呢。”金钱很不以为是地看了看马老哈。

“那可不见得!那物件儿能像秤砣铁疙瘩,鸟钱也不值,随手往哪儿一扔?那玩意儿,我估摸着比咱们肩上扛着的二斤半还要值钱。”二锁不同意金钱的说法,向金钱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瓜子,很是那么一回事儿地说,“我估摸着,要是有那东西,也一准在他们家的老宅子上埋着了。”

“你别把它说得多宝贝似的!那东西,一不当渴二不搪饿的,给我擦腚我还嫌它剌腚呢。”金钱仍旧不当一回事儿地撇着嘴说。

“会不会那次土匪进寨子给弄走了?”斗叉子听父亲说了那次土匪进寨子之后他们家的损失之后,这才相信马老哈讲的土匪进寨子那么一回事儿,他不由得向四周围看了看,这样向人们推断着说。不过,在他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大相信会有啥子“靛沙翡翠龙”。

“不会的!”靠树蹲着的张老驴因为斗叉子原初跟他们家的巧妮儿有过来往,打心眼儿里就硌应斗叉子,今儿听斗叉子这么说话,心里很不是滋味,斗叉子这个推断简直就是老母猪啃树皮,连鼻子带嘴巴一块儿使劲儿了,这个推断根本靠不了谱儿!看也不看斗叉子一眼,很是肯定地也很是轻视斗叉子地摇着头断言说,“土匪进寨子的时候,他们黄家早就不在这个寨子里了,到他娘的哪个驴日的地方抢这东西!”

“依我估摸,要真是有那物件儿,这二五点子就在他们家的老宅子上,或者在那棵老椿树下。”二锁很知内情似的看了看周围的老少爷们儿们,皱着眉头吸溜着嘴巴断言说。

“老椿树?”张老驴轻轻地嘿嘿一笑,很是瞧不起地瞅了一眼他的二少爷二锁,“你当这老椿树是啥凡物儿呀!听说是祖上迁到这个地方种下的第一棵树,到了黄森他太爷的太爷那儿,也是好几搂粗了,他有哪门子能耐能把那物件儿藏到这老椿树下面去?”

“就是!要是那物件真像你们说的那样值钱,他们姓黄的还不走一步带一步,咋的能会把它留到寨子里呢?”金钱并不关心“靛沙翡翠龙”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物件儿,在他的心里,眼下最大的事情就是他的女人能再给他生几个儿子。

“少掌柜也没说得让人明白,他说主要是想回来看看咱们这寨子,又说必定这儿是他们黄家的扎过根的地方,他自己也说不准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物件儿。”马老哈见老少爷们儿们并不把他们家的少掌柜当成一回事儿,心里很不是滋味。本来心里热热腾腾的,已经是两代没见过面的主仆没眨眼间做梦似的又有联络了,这个时候给老少爷们儿们这样不当一回事儿,这让他觉得给让人搂头浇了几桶冷水似的。

“老哈,你这样说,是姓黄的没有忘了咱们这个寨子?”周围的老少爷们儿们听马老哈这么一说,马上都这样惊奇地问马老哈。

“这叫寻根。”马老哈见人们这样问他,心里一下子觉得热络了不少,他看了看老少爷们儿们,有些激动地说,“他们没有忘本,总归咱们卧龙寨是他们的老根。”

“寻根?”张老驴翘起一只脚,把手里的烟锅子在鞋底子上磕了磕,皱了一阵眉头,琢磨啥子似的说,“他们姓黄的人家可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从省城这大老远的就为了寻根跑回来一趟?是不是上面又要有啥子运动了,他们回来给自己找躲运动的后路呢?他们读过书的人,看得远,想得多,我估摸着就是这么一个道儿。话又说回来了,这都几代人没有音讯儿了,忽地这样冒出一个后人来寻根,咋的跟演戏没啥子两样呢?”

“驴哥说得有道理!现在这个世道儿,变得邪乎了,啥事儿都会有。我们卧龙寨要是认了他,将来要真的再有什么‘三反五反’的,咱们这个寨子就是他们的退路,咱们就得匀给他们几亩田地养活他们。”平时不大言语的三老歪听了张老驴的话,咂动着他的嘴唇子说了话,“世局太平,他们有皇粮俸禄。万一世局有啥子动荡,他们回到咱们这个寨子里,还有几亩地养着他们。他们姓黄的想得也真够刁巧的,平日里不见回来,这一猛三得地就冒出来寻根了,真跟唱戏似的。”

马老哈听张老驴和三老歪这样作践少掌柜他们一家人,心里的火气一下子就把整个脖子脸冲得通红。他真想大声问一问他们两个,这卧龙寨到底谁是主家谁是后来的仆人。也想问一问他们两个这么多年姓黄的人家没有进这个寨子,活得是不是比他们两个滋润。张老驴和三老歪这样辱骂少掌柜他们姓黄的人家,就是小人之心!可自己老了,还有那个不拿自己当一回事儿的儿媳妇,自己要是骂了他们两个,只准就会吵嚷起来,不知道儿媳妇儿又会咋的给自己脸色看呀!他压了压心里的火气,也在心里向黄森他们黄家的人赔着不是,说是自己给少掌柜他们丢脸子了,不能护着少掌柜他们。他狠狠地瞪了张老驴和三老歪两眼,然后就气愤愤地抬腿离开了这个说话的场子。

张老驴和三老歪两个人还想对黄森回卧龙寨这件事儿说些啥子,没想到马老哈给他们两个撂了冷脸子,心里也觉得不是个滋味。不过,他们倒不在意马老哈给他们的瞪眼,很是轻看地向马老哈撇了撇嘴,嘟囔几句马老哈。

老少爷们儿们见马老哈离去了,觉得这个场子上没了马老哈,再说及姓黄的人家,好像找不到啥子扯拉的由头了,也就纷纷感到有些失落地离开了,整个场子也就只扔下张老驴和三老歪两个人了。

第一部 卧龙寨 第九章 张老驴的平衡心理

别看张老驴那一嘴糊满烟油子的大黑牙长得不咋地景气,就可以轻看他张老驴。按照三乡五邻的老少爷们儿们的话说,张老驴是南天门掉下的驴蹄子,不是个凡脚。这话很不假,经他那满嘴糊满烟油子的大黑牙嚼过的东西花样可真不少,天上飞的除了飞机没啃过,就连夜里出来的夜蝙蝠,他也曾经吃过。地上跑动的就更不用说了,那些用轮子跑动的在外,有人估摸着他在六零年的时候怕是吃过死人,这样算来,地上能跑动的在他的嘴里也就不算是啥子稀罕物件儿了。水里游的除了船只,就连海里的物件儿他也吃过。能吃到海里的物件儿的,这个寨子里除了半吊子胡大顺,怕是再也没有谁能跟他张老驴比了。不管张老驴吃过的花样儿多,论及喝酒来,那也是这个寨子里的头号酒篓子,一斤老白干,不需要啥子下酒菜,跟喝凉水似的,他一仰脖子,咕咕咚咚就全下了肚。然后,他会把空酒瓶子一扔,袖子一膏嘴巴子,咂磨咂磨嘴儿,说没咋的,再有半斤八两的,才能喝出酒味儿来。并且还向别人保证说,再喝半斤八两,走路绝对脚不趔趄身子不打晃,说起话来也不会舌头发硬胡咧咧。张老驴时常在喝过几口老白干之后与人这样打赌,寨子里没有哪个人跟他打这样的赌,自然他也就不能再喝到半斤八两了。再喝不到半斤八两,他也觉得心里有点儿亏欠,就借着跟人谈论喝酒来平和他这样亏欠的感受。他两眼一眯缝,酒神一样把泡酒、品酒和喝酒说得头头是道儿,什么喝啥酒就啥菜,那才叫真正的喝酒。他这样谈论喝酒,不知道他的底细的人一听,还以为他每天都在换着牌子喝酒变着花样儿吃菜呢,其实,寨子里的人都知道,他的就喝得,那叫一个贫,口袋里没有什么了,也就春季一盘子老咸菜二两老白干,夏天一个生茄子二两老白干,秋天一块儿生红芋二两老白干,冬天也就是嚼着萝卜二两老白干。当然,这是他在手里没钱的时候才如此寒酸,一旦赌场上有个顺手了,他就会歪歪跩跩地去镇子上,几块钱买几个下酒的海鲜风味小菜,一瓶商标烫着金字的地方劣质白酒,喝得一身酒气往回走,嘴里还梆子调儿地哼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调调儿。要是路上碰见了三村五邻的熟人,他就会戏台上唱花脸似的向人嚷嚷着说,啥啥大曲喝着爽口,啥啥海鲜风味小菜吃着地道,而后就会两腿故作打摽地继续往回走,嘴里很夸张地大声哼着梆子调儿。

让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来说,张老驴是一个能手人物。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这样评价他张老驴,也并非是奉承或者挖苦他,他自己也承认自己很能耐,不管什么活儿,也不管他以前干没干过,只要经他的眼一瞅,要不得半个时辰,他准能独自操手,并且活计做出来绝对让人不会相信是一个生手所为。张老驴如此能耐,却没有把这样的能耐用到正点子上,吃喝嫖赌,虽然他不像外面的赌徒yin棍那样猖狂,但在这个寨子里,已经是了不得的事情了。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对他的吃喝赌还不咋的反感,最反感的是他嫖,也不能算是嫖,老少爷们儿们的说法,叫搞破鞋。张老驴搞破鞋,搞得有些让人说不出口去,和他相好的女人是他大儿子大锁的女人。不过,至于这中间是他吃大锁的剩饭,还是大锁吃他的剩饭,这中间还有一些说道儿。不过,这是他张老驴的家事,别人也不好说些啥子,只能捂嘴说张老驴好这一口儿,但凡上了点儿年纪的人还都记得,在张老驴二十岁左右的时候,为了贪这上面的便宜,让一个女娃子的父亲拎着铁杆子追得他围着那片十八亩地的高粱地转了十六圈半,亏得那个女娃子的父亲上了年纪跑不过他,要不然,那根又长又尖的铁杆子一准捅他一身的窟窿。尽管打那之后他再也不敢大模大样地抓女人的奶子,可他还是不醒心,一旦瞅上女人家,两眼就会眯成一条缝儿,追着瞅女人家的胸口和两大腿之间,嘴里的口水也会不由得顺着两个嘴角子往下淌。眼下他已经是这个年岁的人了,但这个习惯仍旧扔不掉,以至于寨子里的女人见了他都像老鼠见猫似的躲着走。女人可以躲他,但他总是得空儿地往女人堆儿里钻,吧嗒着嘴里的烟袋,眯缝着两眼,瞅着女人的胸口和裤裆跟女人油盐酱醋婚丧嫁娶地扯。

“你们说说现在是啥世道!”这不,张老驴嘴里咬着旱烟袋嘴子在寨子里逛悠,见几个女人在一块儿做针线活儿,就这样嚷着遛跶过去,在女人们的中间寻了一棵锹把粗的小树,后脊梁一靠,就蹲了下来。他从嘴里拔下来旱烟袋,来回瞅了几个女人两遍,很窝火似的愤愤地说,“这土地到户才几年呀,世道儿就变成了眼下这个样子,没个说头儿,咋的就觉得跟上街买牲口似的,嘴巴一张,就得我这把老骨头忙上好几年。你们说,这谁家没儿子,摊在他的头上,他也会龇牙咧嘴地说难。”

几个女人知道张老驴到了她们中间,也没有谁理会他,倒是他这没头没尾儿的话让几个女人不由得都抬头看了看他,一打听,才知道他这是为着他小儿子小锁的亲事儿发牢骚。

“谁知道是哪个没尾巴的秃龟孙子兴起来的这缺爹少娘的规矩,叫他八辈子断子绝孙还犯雷打。”刀子嘴豆腐心的铁饼娘听了张老驴的话,也咬牙切齿地咒骂起来。这两娘为了儿子铁饼的亲事儿,忙得他们一家人脚不沾地儿,都给拖得两肋骨像洗衣裳的搓板似的一根挨着一根暴突着,结果还欠下了一屁股两肋骨的外债。这铁饼的事儿刚结束,紧接着铁砣的事儿又跟上来了,不管咋的,铁饼的事儿咋办的这铁砣的事儿也得咋办啊,当爹娘的不能偏一个向一个啊。今儿张老驴扯到这个话上,她恨不能扯着兴起这个世道儿的人狠狠地咬上他几口。可是,她也不知道是谁先兴起的这个世局规矩,就只能这样咬牙切齿地咒骂了,“这老天爷也不睁眼看看,让那些那闺女当骡马卖的肉头龟孙出门瘸腿进门掉牙,看他还缺这份德不!我家这铁饼的事儿算是完成了,这接着铁砣的事儿,又得这当爹当娘的老驴拉磨似的几年转悠。”这话她说得又有些无奈。

“世局走到这一步,说起来还不如以前了。以前,两家老人说话合辙了,给孩子定格娃娃亲,或者媒人两头一戳鼓,亲事儿就定下来了。逢个年节啥的,家里多有多送点礼物,少有就少送点儿,也不会因为礼物的多少闹悔亲啥的。你们看眼下的世局,订婚拿钱还在外,逢个年节啥的,男方家跟搬家似的往女方家送,一家比着一家,家家都跟腰有多粗的老员外似的。”狗癞子虽然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但狗癞子娘已经有些怕了,“也不知道到我们家狗癞子那时候,世局又会到哪个地步。”

“以前生产队的时候,也没见咋的,只要家里的劳力硬实,就能婚娶。现在的人,不看家里的劳力了,看谁家有钱。家里没钱,儿子多了,倒是孽账了。”张老驴又上了一窝子的旱烟,咬着烟袋嘴子点上火儿,摇了一下头,恨铁不成钢似的抱怨着说,“现在这个世局,也跟电影有关系,人们都跟着电影学的。依我看呀,这样闹腾,好日子也没几天的景气。”

“说起电影来,我也觉得别扭。你看现在的电影,都是些啥子,大男大女的也没个规矩,也不知道害臊,见了面没说几句话,就搂着亲嘴,也不怕别人看见笑话。”铁饼娘撇着嘴说。

“那也是一门子路数!你想啊,男人占了女人的便宜,女人再张口要啥,男人还能有啥子说法?”狗癞子娘瞅了一眼铁饼娘,谑笑着说。

“这男的也是,一会儿不亲不搂就急得老驴叫桩似的难受。”铁饼娘听狗癞子娘这么说,嘴巴又撇了撇。

“那事儿能把得住?”张老驴又眯缝起他的那双吊梢子老眼,紧紧地盯上了狗癞子娘的裤裆,脸上也露出了那种邪乎的笑来,“老驴要是叫了桩,见了母驴,十个人也拉不住。男人也一样,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肉身子,也是那么一回事儿。”

狗癞子娘见张老驴瞅着自己的裤裆脸上犯邪笑,马上把两腿一并,狠狠地瞪了张老驴一眼,起身骂了一句就走了。

其她女人也觉察到了张老驴的两眼盯着狗癞子娘的裤裆犯邪笑,纷纷撇着嘴巴离开了。

整个场子上就只有他张老驴一个人了,不过,对于张老驴来说,这样的冷场只他经历得多了,心里也就不觉得难堪了。他稳如泰山地在原地坐着抽完了他的那一窝子旱烟,把烟窝子里的烟灰在地上磕了磕,旱烟袋往身后的裤腰上一别,起身打着眼罩子看了看天色,这才悻悻地往回走。

张老驴回到家中,女人正腰里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晚饭。他从后腰间拔出那根旱烟袋上了一窝子烟,背靠着厨房的门框蹲下来,然后点着了眼窝子里的旱烟,叭叭嗒嗒地抽了起来,嘴里还品味啥子似的咂磨了几咂磨。

“你呀,就不知道着急!也不看看小锁多大了,十七大八了,这两年要是亲事儿定不下来,以后就是个难事儿。整天价你也没个正行,也不想法儿求人给张罗张罗。”张老驴的女人转到锅台背后,瞅着张老驴,怪罪着说。

“你当我心里不着急呀!我心里着急上火着呢。这些日子,我就一直在心里琢磨这事儿。”张老驴抬头瞅了一眼女人,“前两天我还跟东庄的刘大炮说叨这事儿,让他给操心踅摸着看有没有合适的闺女跟咱们家小锁。倒是刘大炮说他们村子上还真有一个这样的闺女家,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刘大炮说那闺女家没多大的要求,三间瓦房两间偏房一层院儿。你在心里掂量掂量,咱们啥时候能盖起这样的一层院子?盖起这样一层院子,至少得这个数呀!”说着,他向女人伸出了一根指头。

“一千?”张老驴的女人眯缝上她的两眼瞅了一阵张老驴的那根指头。

“去!你这一千块钱能生蛋下崽儿呀?省着你的一千块钱吧!这是一万!”张老驴向女人撇了一下嘴,说,“你也琢磨琢磨,就咱们这个破家,啥时候能有这个数!我估摸着咱们操办不起这样一层院子,也就没有跟刘大炮说啥。”

“那也得让小锁瞅瞅这个闺女家呀!要是小锁能看中了,就是咱们砸锅卖铁脱袜子卖鞋,也要给小锁操办。咱总不能眼瞅着小锁就这样一年一年地往后拖吧。”女人听张老驴说没答应让小锁去相看那闺女,马上就着急了,“要是小锁拖得跟前寨子里的斗叉子似的,别说咱们两个觉得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就小锁自己,他也感到没脸出门。”

“话是这么说,可这房子不是吹猪水泡,几口气儿就能把听吹起来了。这盖房子是个没底儿的事儿,估摸着一万能下来,到时候也不一定能够用。”

“不管咋,咱都不能让小锁的事儿这样往后拖着。”女人有些怪罪着说,“这样拖到小锁二十岁以后,到时候就算是咱们能盖起一层院子了,怕是再去求爹爹告奶奶托人,也不会有啥子门路了。”

“着急能着急出办法来?一个萝卜一个坑儿,天定咱家小锁该跟谁家闺女是一家人,早晚他们也是一家人。”张老驴似乎不是十分着急,他笑了一下。

“前寨子里的斗叉子倒有萝卜,他的坑儿呢?”女人听张老驴这么说,马上就不同意了,“斗叉子还不是给他爹娘给耽误了?”

“那是他斗叉子命里没有坑儿。”张老驴回着女人的话说,“这几天我也琢磨了,得空你去孩子他三姨家看看,他三姨家的二闺女跟小锁一般大的人,你打听一下定亲没。”

“啥!”女人立马就火气起来,“还想走大锁那一脚?你还是个人吗?敢情你就琢磨这样的损点子,咋的吃粮食长成个人了!”

张老驴一下子给女人火得没话说了,整个脸上也是一阵紧接一阵地热。

“快六十岁的人了,知道啥是个丢人不?也不怕别人背后骂你扒灰,瞎活这几十岁了。”女人似乎越来越火,瞪着两只老眼瞅着张老驴。

“咋的?谁日我女人,我就日他儿媳妇!”张老驴也一下子火起来,“大锁是谁的儿子你自己还不清楚?还我扒灰了!我就不相信我种下的小麦能长出谷子来!谁让我当王八,我就让他儿子当乌龟,谁也不欠谁,两扯平!”

其实,张老驴的女人和半吊子胡大顺扯秧子的事儿早被寨子里的人们夜猫子叫似的传开了,只因当初半吊子胡大顺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没有哪个人敢明嚷这事儿。再说了,那种事儿,谁看见都会当作没看见,更不会去管那事儿。虽说张老驴也是吃荤不吃素的主儿,也听到了这样的风声,但是,对于半吊子胡大顺,他不知咋的,打心眼儿里有一种怕。话又说回来,抓贼抓脏,捉奸捉双,他张老驴也没有抓个正着。就这样,张老驴给人灌了一喉咙管子臭屎似的忍下来了。后来,半吊子胡大顺半路上捡回来一个花滴滴的俏女人,那股子邪劲儿全销到了自己的女人身上,也就很少与张老驴的女人有啥子连秧子扯蔓的牵扯了,但他以前与张老驴的女人牵扯的时候还是让张老驴忍咽不下。虽说有时候也会过来吃两口张老驴的剩馒头,但张老驴经常去大锁那儿招呼大锁的女人,这在张老驴看来就是半斤对八两,谁也没有贪到谁的便宜。

张老驴的女人听张老驴这么说,顺手抓起一个饭碗向张老驴砸了过去,嘴里顿时也冲着张老驴嚷叫起来:“你这个吼桩喊套的老叫驴,羊羔子爬它娘不论辈,咋的不天打雷劈你那捣腿拉胯的长鸡ba呀……”

张老驴一骨碌躲过女人砸过来的饭碗,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土就出了他们家的破院子。虽说他心里觉得这事儿谁也不欠谁地坦荡,毕竟半吊子胡大顺是大锁吃甜不顾酸的野爹,而自己就不一样,外观上,人们总是打雷放炮挂喇叭似的管自己叫“大锁爹”,这个时候要是因为这事儿跟女人较上了劲儿,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还不戳断自己的后脊梁啊!多少年的王八气都忍下来了,这个时候还能窝不住心里的火儿了?

出了自己的破院子之后,张老驴在自己的身上来回摸了一阵儿,竟然摸出几块钱来。他不由得一笑,然后就出了寨子向集镇上去了。

第一部 卧龙寨 第十章 半吊子娶了个花棱棱的俏女人

半吊子胡大顺的长相在整个寨子里也数得上了,不是数得上英俊,而是数得上丑。虽然说他的长相显得要比大锁周正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也是一副愣头愣脑的模样。半吊子胡大顺人生得愣头愣脑还不说,却又是扯了理儿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不管是谁,只要惹怒了他,他那个劲头上来,一准往死里折腾你,即使他打不赢你,也会想着法子折腾你家的老婆孩子还有你家的物件儿,知道你服气了去给他赔不是,他才会罢休,不然,跟你没个完。或许正因如此,寨子里没人敢招惹他,包括赵淌油这样的头面人物,平日里也小心着别招惹了他。尽管半吊子胡大顺人长得不咋地,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但是,他一旦办起事情来,那个心细,寨子里还没有谁能跟他比得上。人们喊他半吊子,也绝非是因为他少心眼儿犯傻,只是他的长相有些发怔,看起来跟半吊子似的。于是,人们就开玩笑似的喊他半吊子。谁知道这个玩笑一开,半吊子这个名号就跟他纠缠上了。

半吊子长相寒碜,可他有一门子好像天生就会的绝活儿,没投啥子师傅,拎起来小喇叭就能吹得响,自己练了些日子之后,竟然能把小喇叭吹得屋里哇啦得滴流转。于是,哪儿有红白事儿招呼喇叭班子了,就有喇叭班子过来请他,当然,也不是白请,条件是半吊子去一天就是八十块钱。一天八十块钱,半吊子很卖力气,憋足了劲儿,粗着脖子红着脸,脑门子上冒青筋,两个腮帮子鼓得像两个小山泡子,小喇叭就在他嘴里嘀哩哇啦地吹得震天响。吹了《打金枝》中的唐王劝婿那段儿,又吹《花木兰》中的“谁说女子不如男”,接着还会吹《老包下陈州》。谁也不知道他咋的一个吹法儿,竟然能用小喇叭吹出人的声音来,粗细有别,雄浑细腻,各有特色。人们见半吊子吹得好,就会叫嚷着给他拍巴掌,纷纷吆喝着请他吹《百鸟朝凤》。半吊子见人们这样对他叫好,那个劲头儿就更足了,半碗热茶润了喉咙,手一抹嘴巴子,小喇叭就吹出了《百鸟朝凤》,各种鸟叫的声音在他的小喇叭里是活生生地像。就这样,一来二去,半吊子在十里八村吹出了名堂,要是谁家有个啥子事情需要喇叭班子凑个气氛,就指名道姓地要喇叭班子把他半吊子胡大顺请过去,不然,价格上就打折扣。很多喇叭班子为了争抢他半吊子胡大顺,竞相把酬金往上加。一开始的时候,喇叭班子八十块钱一天请他半吊子,眼下竟然有喇叭班子出二百块钱请他半吊子一天。半吊子当然不是半吊子,谁给的钱多就跟谁去。曾经有一个县剧团的师傅,听了半吊子吹的几段小喇叭之后,很是赏识,说半吊子底气足技巧熟,美中不足的是半吊子的乐感还差了那么一丁点儿,如果经过一段时间的视听培训,日后一准半吊子能把这小喇叭吹出大名堂来。半吊子不知道乐感是啥子邪乎的东西,说自己咋的觉得吹着顺溜就咋的一个吹法儿。这个师傅要收半吊子做徒弟,可半吊子说啥也不愿意,这个师傅很可惜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去了。半吊子依旧是咋的个顺溜咋的一个吹法儿,吹了东庄又吹西寨,尤其是年节前后,那个忙,在卧龙寨里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影子。只是人们不明白的是,他半吊子咋的把张老驴的后院吹出火来了,以后又是咋的半道上吹回来一个娇滴滴的花楞楞的俏女人。

“凤她娘!”这天,半吊子吹了一个场子之后,一手拎着他的小喇叭,一手拎着一兜子自己也叫不上是啥子名堂但吃起来很好吃的东西回来了,人还没有进门,就在院子门口冲着院子里招呼他的花楞楞的俏女人,一脸的高兴劲儿把他的两眼也继承了一条缝儿,“快看这是啥东西,好吃着呢。”

半吊子的花楞楞的俏女人就是风悄,虽说已经是三十多岁的女人了,可照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的话来说,她那白嫩白嫩的皮肉儿仍显得很滋润,用手一掐,一准能滴水冒油儿。再加上她不像寨子里的其她女人那样,生了娃下了崽儿就嘟嘟噜噜地晃着两个大奶子炫耀似的走家串户地遛舌头。俏女人皮肉白嫩,人长得好看,整天衣是衣袜是袜的收拾得很素净,很像机关干部的女人。寨子里的很多人都为这样的俏女人感到可惜,嫁了半吊子,那就是仙草灵芝插到一滩烂牛屎上了。也有人背后说啥子,像她这样白白嫩嫩的俏女人,可以豆子里挑芝麻地嫁人,这样嫁了半吊子,一种中间有啥子隐情,才匆匆忙忙不拣好歹嫁了半吊子。约摸着半吊子也是那股子邪火顶昏了头,饥不择食寒不择衣地拾了只破鞋当龟儿子。不管别人咋的一个说法儿,但是,自打俏女人嫁了半吊子之后,半吊子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出出进进的显邋遢了。再说起他们的日子,怕是和寨子里最有钱的赵淌油家有的一比。半吊子能拎着跟了他二十来年的小喇叭吹些外找儿,回来了的俏女人又是人俏手也巧的理家好手,自然他们的日子过得清静顺和。虽说有时候也会绊嘴吵舌的,居家过日子也避免不了,舌头和牙齿还有相克的时候呢。

回来了的俏女人听了半吊子的招呼,怕打着身上的衣裳从院子里迎了出来,伸手从半吊子的手里接过那兜子东西,来回瞅了瞅,还是没能瞅出啥子门道儿来。她抬头眨着两眼瞅了瞅半吊子,笑着问:“这是啥子东西呀?还真的没有见过呢。”

“今儿运气好,碰到一个财神爷,说我今儿给他们家吹出了气氛,另外给我拿了二百块钱还不说,在临散场的时候,特意给我拎了这兜子东西,说以后他们亲戚邻居家谁要是有事儿需要喇叭班子,一准他亲自过来请我。”半吊子今儿是高兴,喇叭班子的佣金归喇叭班子的佣金,加上今儿这个主家另外的犒赏,这一天就是四百块钱的进项,“我接过这兜子东西,也不知道是啥玩意儿,有心想问问东家,又觉得不好脸面张口,就知道他们是剌开了用一根细管子吸着喝。我琢磨着你也跟着我十来年了,怕还没有见过这东西,就没舍得跟喇叭班子里的人把它给分了,咋的我也得把它带回来让你尝尝新鲜。”

花楞楞的俏女人眨巴了两下她那双很好看的丹凤眼,心里很满足地盯着半吊子一笑,从半吊子另一只手里接过那个小喇叭,招呼着半吊子就进了院子。

“今儿我是想不通了,吹了这么多年的场子,去过的人家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了,就没见过有这么富足的人家。不光是今儿这个东家,他们整个村子瞅着都富得很,就咱们这个寨子,怕是再有十年的时间也赶不上人家那个村子。就说今儿碰到的这个东家,那个排场,咱们寨子里的赵淌油,怕是十个也抵不上人家一个。”半吊子进了院子,嘴里不安闲地向花楞楞的俏女人说着他今儿的见闻和心思,随手又从衣裳口袋里掏出几包洋烟来,向花楞楞的俏女人显摆着说,“你看人家待客用的洋烟,听说都是好几块钱一包,咱们寨子里的赵淌油敢这样用这样的洋烟铺排着待客吗?不敢,他赵淌油没这个底气儿。”说着,他打开了一包烟抽出一支叼在了嘴里,哧棱一声划着了一根洋火,就着洋火的火苗子把嘴里的洋烟吸着了,顿时,他的嘴里鼻子孔儿里都冒出烟雾来。他甩掉手里的洋火杆儿,眨巴着两眼,琢磨啥子似的接着说,“人家那村子,见不到洋火这东西了,男人吸烟都用一按开关就咔嗒喷蓝火苗子的打火机。烟点着了,手一松,打火机的火苗子就没了。”

“你看你这一趟回来,咋的就跟以前回来时不一样了,见了一家财主就把你眼馋成这样了呀?”花楞楞的俏女人放下手里的东西,习惯性地给半吊子烫上一碗白糖水,转过身来撒娇似的瞅着半吊子,怪罪似的说,“人家再咋,那是人家混的。眼下天这么宽地这么广,还能绑着人家的手脚不成?再说了,人家能这样,咱们也能这样。”

“回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琢磨这事儿,虽说咱们家的日子过得不算短,但跟人家没法比,包括寨子里的赵淌油家的日子,跟人家比起来也不叫个日子。”半吊子办受理的烟卷儿放到嘴上又抽了两口,瞅着花楞楞的俏女人说,“我琢磨出来一件事儿,想跟你合计合计。”

“你看你这,两口子还绕着弯子说远话。有啥事儿你就说呗,还跟我合计合计。”花楞楞的俏女人把冷得已经可口的白糖水端到半吊子跟前,瞅着半吊子说,“不管你琢磨出啥事儿,只要不偷不抢,点子正,我都依着你的琢磨。”

“总归两个人合计合计稳当一些。”半吊子从花楞楞的俏女人手里接过白糖水,看着花楞楞的俏女人说。

“这个倒是。”花楞楞的俏女人抿嘴笑着向半吊子点了点头。

“好多人都嫌弃我这长相不够搁伙计,我就不行这个邪了,那哗哗响的票子也会嫌弃我这长相?”半吊子喝了一口白糖水,抬头看着花楞楞的俏女人,跟谁生气似的有些血顶脑门子地说,“明儿早起你去集市上买它二十斤上好的猪肉,再买二十几斤上好的果品回来。我就不信这个邪了,日他八辈子老祖宗!”

花楞楞的俏女人一下子怔住了,这是咋的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半吊子发誓似的说,“今儿碰到这个东家,你以为人家的钱是从地上弯腰白捡的呀?人家是摸着屙钱的屁股门儿了。明儿准备这些东西,我去今儿这个东家家里一趟,跟人家讨教讨教,你看成不?”

花楞楞的俏女人给半吊子的话弄得是云山雾罩地犯迷糊了,她皱着眉头瞅着半吊子看了老半天,这才小心着问:“你这是咋的了?想咋的一个折腾法子?这小喇叭就不吹了?”

半吊子瞅着花楞楞的俏女人,笑着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花楞楞的俏女人。

花楞楞的俏女人听了半吊子的打算,一下子放心地长出了一口气。

“小喇叭咋的能不吹?舍得啥东西也不能舍得小喇叭。”半吊子瞅着花楞楞的俏女人说。

“就是啊,不管咋的,这小喇叭还能给家里吹回来一些进项。”花楞楞的俏女人很清楚,跟着半吊子这十来年,小喇叭为家里吹回来的进项让他们这个家的日子在这个寨子里也说得过去了,要是半吊子丢开了小喇叭,就是把家里的一个大进项给扔开了。

“当初要不是这个小喇叭,我咋的能娶上你这样好的女人。”半吊子瞅着花楞楞的俏女人,掏心掏肺地说,“不管以后咋的折腾,都不会扔了这小喇叭。扔了小喇叭,就算是把你扔掉了,跟扔掉我的命没啥两样。”

花楞楞的俏女人紧紧地瞅着半吊子看了好一阵子,她知道这是半吊子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不过,这十来年压在她心里一块石头还是让她觉得十分的硌应。她伸手抓起半吊子的手,身子一下子依着了半吊子,眨了眨眼向半吊子说:“有件事儿我一直憋在心里想跟你说,又不知道该咋的一个说法。我知道那是咱们结婚以前的事儿,心里不该计较。可女人都是这样,心里容不下这样的事儿。当初我是咋样跟的你,你心里很清楚。我只想着咱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以后你就别去张老驴他们家了。”

半吊子一下子傻眼了,他咋的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花楞楞的俏女人会跟自己说这些,顿时整张脸像喝了猪血一样红到了耳朵根儿。

“跟你过日子十来年了,对你好歹,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本来以为你有了我就不会再跟她有啥子牵扯了,这十来年间虽说你们两个只有三次,那也像三把刀一样扎进我的心里呀!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很清楚。本来想跟你闹腾着吵一场,可我不想让别人吧笑话。我跟着你已经招来了不少笑话,再跟你吵闹,会让人家更笑话咱们,以后咱们在这个寨子里不好招脸做人啊!”花楞楞的俏女人瞅着半吊子,不紧不慢地说,“啥东西咱们都能担待,就是这名声,咱们可担待不起呀!”

半吊子躲开了花楞楞的俏女人的两眼,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该说啥子了,自己又有啥子可说的呢?花楞楞的俏女人要是换上别的女人,能会这样在心里忍着自己的辜负吗?一准会吵闹得日子安生不了啊!自打花楞楞的俏女人跟了自己,那是一门心思地对自己好,自己也曾想戒掉和张老驴的女人的往来,自己这十来年期间也控制着自己不再去招惹张老驴的女人。可有时候自己也心疼张老驴的女人,那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啊。这十来年里,虽然跟张老驴的女人只来往了三次,但对自己的花楞楞的俏女人也是辜负了啊。当初花楞楞的俏女人为了能跟着自己,那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花楞楞的俏女人跟了自己之后,自己一次也不应该再去找张老驴的女人了,是自己太对不住自己花楞楞的俏女人了!他转过脸来,一下子抱紧了花楞楞的俏女人,发誓说:“这些年我对不住你了,它让你心里受憋屈了。往后我要是再有那档子事儿,就……”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给花楞楞的俏女人一下子捂住了嘴巴。

花楞楞的俏女人在被单子的怀里咬着嘴唇向半吊子点了点头,说:“改了就好,改了就好!以后你就用心折腾你的折腾,咱们安安稳稳地过咱们的日子!”

第一部 卧龙寨 第十一章 赵淌油的心痛

赵姓的人家自打搬进这个寨子之后,虽然人丁旺了,却一直没有出过体面的人物,尽管后来靠着人众力强联手张家从马姓人家的手里分得了这个寨子里的拥有权。曾经他们赵家人商量着找了一位风水先生把祖坟看了几个周折,试图要风水先生能找出一块风水两全的宝地,然后把祖坟迁过去。那位风水老先生把卧龙寨的所有田地都看了一遍,摇着头告诉赵姓人家,说卧龙寨没有要人有人要官有官的两全风水宝地,要么旺人,要么旺官,旺人的风水出不了官人,旺官的风水出官败人。赵姓人家听了风水先生的这话,琢磨着就算是出了再有势力的官人,整个赵姓人家会慢慢人丁败落,也就放弃了迁动祖坟的想法儿。就这样,赵姓人家在这个寨子里,人丁一直保持着上足了水肥的庄稼一样的生长势头,那个茂盛。赵姓人家虽然人丁茂盛,但大都是闷葫芦似的呆实人物。可是,到了赵淌油他们这一茬儿,似乎赵姓人家的头脑都有了些兜转,尽管都是些小打小闹地折腾,但毕竟是头脑开窍的迹象,是一种转机。这种迹象让寨子里的很多人议论着说未必是一种好兆头,赵淌油当然也扫听到了这样的议论,但他不咋的相信,就拿姓黄的人家来说,那个张大仙还说姓黄的人家绝户了呢,人家非但没有绝户,反而比祖上混得还红火。赵姓人家祖上没能出过敢闯敢拼的人物,对于姓赵的人家来说,也是一种让人感到遗憾的事情。眼下自己倒是闹腾得在这个寨子里算得上有点儿头脸了,但是,跟人家姓黄的人家比起来,绝对算不上是啥子东西。自己这辈子是没多大的蹦跶了,本来还指望着自己的几个儿子以后能有点儿出息,看看自己的几个儿子,都是吃了大肉就拉稀的主儿,一个个的,只知道吃饱了肚子不饿,都不是什么料子。

自打黄森回一趟这个寨子之后,这些天来,赵淌油的心里一直这样不是个滋味儿,总觉得有一种想哭又哭不出的委屈。再看看自己过去的那些混法儿,闹得整个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夜猫子进宅子似的躲闪着自己,眼下虽说比起老少爷们儿们日子宽敞了些,但也横竖不是个调儿呀!

吃过午晌饭有一阵子时间了,赵淌油正在自家院子里这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忽前忽后地想着自己时,马老哈的大孙子金锤慌里慌张地闯进他家的院子,上气不接下气儿地向他指着桑河的方向说赵大山在桑河岸喝老鼠药了。

赵淌油心里一个咯噔,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赵大山会寻短,二话不说,他就拽上自己的架子车冲出院子向桑河岸跑过去。

金锤也紧跟着往桑河岸去了。

赵淌油和金锤刚出寨门,迎面撞上金钱和银钱哥儿俩扛着家伙什儿从田地里回来。赵淌油由不得两个儿子分说,吼上一嗓子让金钱和银钱跟他一块儿走。

金钱和银钱不知道出了啥事儿,扔下手里的家伙什儿就紧跟着爹往前跑。

“爹,这是啥事儿呀?”金钱追上赵淌油,很紧张地问。

“金锤说赵大山在桑河岸上喝老鼠药了!”赵淌油脚步不停的回了一句金钱。

金钱转过脸看了一眼金锤,喘着粗气问:“喝下去多长时间了?”

“刚喝下不大会儿,我到桑河岸上去玩,见他正往嘴里捂东西。再瞅他脚下,是几个老鼠药的药包纸。我知道不好,就紧赶回去报信儿了。”金锤这个时候气儿喘得更不匀了,张着嘴巴喘着气,一顿一顿地回了金钱。

赵淌油他们爷儿仨听说赵大山刚喝下老鼠药不大会儿,似乎放心了些,不过,他们的脚步干得更快了。等他们赶到桑河岸上时,赵大山正面对着桑河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轻声哭呢。还没等赵大山有个发觉,就给金钱和银钱哥儿俩架到架子车上了。

赵淌油见金钱和银钱把赵大山弄上了架子车,马上就拉起架子车飞一样地往镇上的医院跑,他的脚步放的越快,心里也就越觉得沉。心里越沉,脚步也就追得越紧。他自己心里明白,自己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他赵大山了。如果当初不是自己逞英雄似的给他赵大山带去那么多的灾祸,恐怕赵大山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可能今儿一个人来到桑河岸上喝这要命的老鼠药。虽说这人走过的路不能回头,可自己亏欠他的在心里抹不掉啊!

六三年那阵儿,全国搞“四qing”,正赶上赵淌油风风火火的年龄,经上面工作组的同志大会一动员,顿时他浑身发热心里发烫,两手搓了搓,就跟着工作组的同志先揪出了马国海和马国海的父亲爷儿俩,又揪出了马国山马老抠。临到末尾了,也就是赵大山发感慨的那天夜晚,他跟工作组的同志又把赵大山给揪出来了。尤其是揪出赵大山,他觉得赵大山这样做有辱赵氏清白的家族,更有辱他赵淌油这个满肚子热血的方刚青年,当即他让马老抠给赵大山干刮硬拔地剃了一个老鳖飞边似的不阴不阳上一道口子下一道豁的怪头型,推推搡搡地让赵大山游了整个寨子,然后一根绳子捆了赵大山的两手,生拉硬拽地把赵大山弄到了人民公社。上面的领导见他赵淌油如此对待赵大山,夸奖他说,赵淌油阶级立场分明,能够大义灭亲,然后还奖给他赵淌油一面绣了金边子的小红旗。赵淌油两手捧着这面红彤彤的小红旗,一路腾云驾雾似的回到了寨子里,然后小红旗很是庄严地挂到了堂屋后墙的正中央,并安排刚结婚不久的新媳妇要经常用鸡毛掸子掸拭落在上面的灰尘,要时刻让这面小红旗红彤彤地鲜亮。之后,他很得意地瞅了一阵那面小红旗,又一腔热血地随着工作组的同志东村子揪西村子拉。伟大的“文化da革命”运动一到,他赵淌油又把一个红袖箍子往胳膊上一套,又拿着赵大山开了头一炮。那些年,他赵淌油很风光,手里一根专政棍指到谁捅到谁,谁就不得安生了。后来,十月间炸响了一声“春雷”,也吓得他赵淌油东躲西藏地不敢出头露面,倒是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没有像他当年那样把他揪出来。可能是年岁的原因,这些日子他赵淌油老师会想起以前的那些事儿,尽管以前的那些事儿回想起来会让他头昏眼花场子抽筋地难受,尽管他也不愿意回想起那些事儿,可是那些事儿总是由不得他地在他脸面前晃,晃得他无法安生,总归是他赵淌油太对不住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

赵淌油跑了一身大汗赶到了镇上的医院,经过医院里的先生一阵忙乱给赵大山来回往肚子里灌了两桶肥皂水,让赵大山反复吐了几次,才算保住了赵大山的性命。

赵大山脱离了危险,赵淌油这才一颗心落到肚子里去。他平平稳稳地长出了一口气,点上一直烟卷儿,踏踏实实地抽了几口,然后安置着要金钱在医院里好好伺候着赵大山,这才和银钱、金锤转回寨子。

回到寨子之后,赵淌油准备了些住院用的物件儿,又打发着银钱去了医院。

“嗨,也是,这赵大山……”赵淌油的女人见银钱给赵淌油打发去了,在旁边叹了一口气,想说句啥话,结果话说了半截就给赵淌油堵上了。

“你呀,别啰嗦!”赵淌油看了一眼女人,然后就径直出去了。

地里的麦子正扬花儿,给这要落山的日子一照,朦朦绰绰像给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透明的金纱。再经风一吹,到处都是麦花儿的香味儿。闻着这样的麦花儿香味儿,听着麦子给这轻风吹动的声响,看着自家的麦子黑黝黝的长势,要比别人家的麦子高出半尺的样子,随着轻风一浪盖过一浪地在他的眼前滚动着,赵淌油心里这才略微缓了一口气。要是赶在往年,这个时候他一准心里滋润得像喝了二两老白干似的。可今儿这个时候,他心里轻松不下来,也滋润不了,赵大山在医院里给医生折腾着往肚子里下管子灌水的那些老是在他面前晃着,不客气的话说,赵大山落到今儿这个地步,都是因为自己那些年害的啊。

赵淌油在遛跶了自家的几块麦地,每块地里的麦子长势都要比别人家的好上不少,但他还是觉得心里发慌。就在这个时候,他远远地瞅见后寨子里的亲家张老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样向他这边走过来,他招呼了一声张老驴。

张老驴听到赵淌油的招呼,像接了圣旨似的慌忙着奔了过来,一脸笑模样地喊着亲家:“亲家今儿来看看你家的麦子?你看你家的麦子,这个长势,没的说了。你看这麦秆子,都赶上手指头粗了。再看这麦穗子,一搾来长。就这麦子的长势,一亩地能抵上别人家的二亩地了,今年这个午季儿,估摸着这产量一亩地也得有八百来斤。马老哈那个孙子叫啥子来着?金锤是吧。上了两天洋学,喝了几天墨水子,以为自己不得了了,跟谁说话就是啥子科学。啥子是科学,种地多上粪多下种子就是科学。你看你们家的麦子,挨个地块儿我都瞅了,都是这样的长势。”他来到赵淌油的面前,向赵淌油指了指脸面前的麦地,撇嘴点着头说。

赵淌油向张老驴一笑,算是回了张老驴的话。

张老驴瞅着赵淌油,一皱眉,琢磨了一阵儿,问:“今儿这是咋的了,亲家?咋的瞅着你像心里有啥子事儿似的?”

赵淌油看了一眼张老驴,咬了一下嘴唇子,摇了摇头,苦笑着说:“这不,赵答山喝老鼠药寻短,多亏给马老哈的大孙子金锤赶上了,我把他送医院了。”

“没事儿吧?”张老驴瞪大了两眼问。

赵淌油摇着头说:“没事儿,多亏送得及时。”

“没事儿就好,这个老光棍子,马上就是大忙季儿了,咋的这个时候还添这样的麻烦。”张老驴紧接着赵淌油的话,抱怨着说,“也真是,这老光棍子,还嫌在这个世上活得时间长了!有啥想不开的呀,还寻短找死?”

赵淌油叹了一声,回头问张老驴:“今儿晚上有空儿吗?”

“我呀,也没啥事儿。要是亲家你有啥事儿要我帮忙,你就只管说吧。”张老驴看着赵淌油,两个眉头皱了皱眉。

“晚上陪我喝两盅子。”赵淌油说,“这心里憋屈得慌。”

“成,成,那成!”张老驴一听是赵淌油要他喝酒,马上就点着头答应说,“心里有啥憋屈呀?这几年你对他老光棍子赵大山已经够个儿了,就算以前有对不住他的地方,那也能补偿过来了。”

赵淌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亲家呀,你也别想那么多。”张老驴见赵淌油没有说话,在旁边劝着说,“这人呀,一辈子该咋的,那都是命。命里该有的东西,你挡也挡不住。命里没有的东西,你就算是求,也求不来。他老光棍子这辈子这样,也是命。”

“可能吧。”赵淌油说不上是啥子滋味儿地笑了一下。

“亲家,”张老驴看着赵淌油,笑着说,“这事儿呀,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去。就算是为了这事儿你咋的了,也还是这么一回事儿。”

赵淌油笑了笑,看了一眼张老驴,说:“走吧,咱们会,让金钱他娘给炒两个菜,今儿咱们两个好好地喝它几盅子。”说着,他就抬腿往回走了。

张老驴见赵淌油前面回了,马上紧跟着脚步就追上了赵淌油。

赵淌油的女人在赵淌油离开家之后,一肚子里都觉得一阵子的委屈。这些年了,他赵淌油很少让她说一句完整的话,今儿本想劝他两句呢,又给他放炮仗似的把话堵到嗓子眼儿里了。不过,这些年了,她也习惯了这样给赵淌油放炮仗似的堵嘴了,很快她又啥事儿也没有似的张罗着忙些家务活儿。赵淌油和张老驴进院子的时候,她挣收拾着准备晚上的饭了。

赵淌油进了院子后,招呼一声让女人准备两个下酒的菜,就让劝着张老驴和他一道进了屋子。赵淌油家要比寨子里的其他人家高级一些,虽说照明仍旧是煤油灯,但他家是带罩子的台灯,要比任何人家的煤油灯亮堂多了。赵淌油进了屋子之后,首先把当门儿后墙桌子上的台灯点亮了,然后拽过一条凳子让着要张老驴坐了下来。

张老驴眯缝着两眼瞅着赵淌油家的台灯看了一阵,咂了一下嘴,艮了一下头说:“你说吧,这也怪了,同样是煤油灯,咋的这台灯上面罩了一个玻璃罩子就显得亮堂多了呢?按说吧,有这一个玻璃罩子,不该这么亮堂。”

赵淌油摇头笑了一下说:“这个咱也弄不明白,咋的灯火头子上多了个喝烟壶儿,再罩上这玻璃罩子,就显得格外亮堂了?”

“这人呀,是能耐。”张老驴很不解地笑着点了点头。

赵淌油的女人在厨房里先是给赵淌油和张老驴煮了几个咸鸭蛋,切成芽儿摆到一个盘子里,然后就端上去让赵淌油和张老驴两个人先边吃边喝着,很快她又在厨房里炒出了一盘子鸡蛋,这样两个酒菜也能应付着让赵淌油和张老驴凑合一阵子。

张老驴陪着赵淌油喝了几盅子酒,紧瞅着赵淌油看了一会儿,心里很犯迷糊。平日里两个人有机会坐到一块儿喝酒时候,赵淌油喝酒很少,但总是对着他像领导发话似的说些外面的世道儿和两家孩子的事儿。今儿他赵淌油酒喝得多,话倒没了。就算是老光棍子赵大山喝老鼠药寻死,也不至于让他赵淌油这样呀?他老光棍子赵大山只是他赵淌油同族的爷们间的关系,到他们这儿,也没有啥子血亲了。他赵淌油能没了命地把他老光棍子赵大山送进医院抢救,那也算是他赵淌油尽了爷们儿间的情分,就算是以后站到祖宗面前,也没啥子觉得亏心的地方。是不是他赵淌油今儿心里还有别的啥子心思,让他这样没了平日里的心气儿?

“亲家,咱们是亲戚,近人咱们就不能说远话,我这阵子觉得闹心呀!”赵淌油独自喝了一盅子酒,然后把空酒盅子倒满酒,抬头看着张老驴。很窝心似的叹了一声。

“咋的了?”张老驴给赵淌油这话弄得一个瞪眼,他皱起眉疙瘩瞅着赵淌油问。

“没咋的,就是觉得闹心。”赵淌油摇了摇头说。

“没咋的,你闹啥心呀?”张老驴仍旧不能明白地瞪着两眼瞅着赵淌油,“在咱们这个寨子里,还有谁家能跟亲家你比呀,你咋的就平白无故地觉得闹心了?你要是觉得闹心,别人家的日子就别过了。”

赵淌油摇了摇头,端起面前的酒盅子,咕咚一声又把就盅子里的就给喝下去了。

张老驴瞅着赵淌油,两个眉疙瘩拧得鸡蛋似的,心里更抹不开赵淌油这是咋的了。

“琢磨着这些年混的呀,不是个调儿呀。”赵淌油把空酒盅子往面前的桌子上一放,叹了口气说,“年轻的时候不着调儿,跟疯狗似的逮谁咬谁。这人老了,以前的一些事儿总会经常在脑子里来回地晃悠。今儿赵大山又这样喝老鼠药寻短见,我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当初要不是我,他赵大山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亲家呀,以前的事儿也都过去了,陈芝麻烂谷子的,还想那些干啥?再说了,以前是那个世道儿,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当初他赵大山不也一样喊着‘多出力,多流汗,争取早日驴下蛋’吗?那个世道儿,没个对错。”张老驴端起一盅子酒,瞅着赵淌油说。

赵淌油摇了摇头,沉沉地说:“话是这么说,那个世道儿不是哪一个人的事儿,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我去揪着他赵大山去批斗啊!”

“那个世道儿,亲爹亲娘都不讲情面,何况你跟赵大山只是同族的爷们儿间。”张老驴吱扭一声把盅子里的酒喝下去了,手握着空酒盅子说,“再说了,这些年你对他赵大山也不薄,也能对得起他赵大山了。”说着,他把手里的空杯子放到桌子上。

赵淌油给张老驴的空杯子倒上酒,让给张老驴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了一支。

“亲家,事儿到今儿,就算是你在心里放不下,又能咋的?”张老驴看着赵淌油。

“不光是今儿他赵大山这事儿,这段时间我就一直心里觉得不是滋味儿,老觉得不踏实。”赵淌油又往酒壶里加了些酒,抬头看着张老驴说。

张老驴给赵淌油这话说得皱起了眉头,很纳闷地说:“咱们这个寨子里,还有谁能跟亲家你比个高低?咋的这阵子心里就觉得不踏实了?”

“是啊,在这个寨子里,眼下还没有谁家能闭上我们家的日子。可是你看出来没有,以后咱们寨子里慢慢地半吊子胡大顺会成为人尖子。你看吧,他都知道折腾着大规模养鸡挣钱了,这样折腾几年,他半吊子还能得了!”赵淌油琢磨着说。

听到半吊子胡大顺这个名字,张老驴心里是一肚子的不舒坦,虽说他眼下经常去大锁那儿跟大锁的女人捣腾那一腿,毕竟半吊子胡大顺睡过他的女人。不过,今儿是赵淌油提到了半吊子胡大顺这个茬儿,他也不好说点儿别的啥子,只能捏着鼻子吃葱似的嗯过来一声。

“这几年我是东集买西集卖倒腾牲口赚了一点儿活泛钱儿,可有时候看走眼了,也赔个底儿掉。就算是看不走眼,一头牲口,去了草料啥的,也没几个赚头儿。”赵淌油端起酒盅子,瞅着张老驴说,“出了这个寨子,我赵淌油又算个啥呀?亲家,我想问你件事儿。”

“啥事儿?”张老驴马上回着话问。

“你坐过火车吗?”赵淌油盯着张老驴,给何进肚子里的老白干折腾得已经有些发硬的眼皮眨了几下。

张老驴黄忙摇着头说:“没,没。只是从电影上看到过。”

赵淌油摇头苦笑了一下,看着张老驴说:“不说了,喝酒!”

张老驴给赵淌油这话说得又是一个愣怔,但还是随着赵淌油端起了酒盅子。

赵淌油像喝糖水似的连续喝了几盅子,端菜进屋的金钱娘瞅着赵淌油这样,怔得瞪着两眼瞅了瞅赵淌油,又瞅了瞅张老驴,问:“这是咋的了?”

“没……咋!”赵淌油回头看了一眼女人,一下子端起了酒壶,径直酒壶嘴子对着自己的嘴巴咕咕咚咚地往肚里灌了下去。

张老驴慌忙上前从赵淌油的手里夺下了酒壶,瞅着赵淌油说:“你这是咋的了呀!”

“没咋,就是心里觉得憋屈呀!”赵淌油这样说着,眼角里居然淌下泪眼泪。

张老驴看了看赵淌油,回头又看了看赵淌油的女人,一下子不知道该在的。

赵淌油的女人慌忙把手里的盘子放到桌子上,两手在面前甩着问着张老驴这是咋的了。

张老驴向赵淌油的女人摇着头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今儿他这是咋的了。听他说话,好像心里有别的啥事儿,我也弄不懂了。”

赵淌油一下子又抓起张老驴放在桌子上的酒壶,一仰脖子,酒壶里所剩的酒全都顺着酒壶嘴子进了他的嘴里。

张老驴和金钱娘只是在旁边怔怔地看着,他们两个谁也再没有去夺赵淌油手里的酒壶,他们同样谁也不知道赵淌油的心里到底是咋的了。

第一部 卧龙寨 第十二章 马老抠心里踏实了

马老抠从落凤坡回转到寨子里之后,左转右转都不见马天宝,急得他像屁股上扎了刺儿一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听寨子里人说,天宝像是在晌午他去落凤坡之后就骑着半吊子胡大顺家的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其它部件转起来都响的洋驴去县城了。他问了半吊子胡大顺,证实了人们的消息,就到寨子门口打着眼罩子往路上瞅了又瞅,还是不见天宝的身影子。眼看着这日头都偏了西了,咋的还不见回呢?他心里这样琢磨着,是不是出了啥事儿了?他越琢磨心里也就越犯紧,有心想这个时候到去县城找天宝,可这大老远的路,县城又是那么大,哪儿去找去呀?再说了,自己这把老骨头也经不住这样大老远的路的折腾了。平日里挑着自己的安个剃头担子走个三、五里路都会累得浑身冒汗扯着喉咙喘粗气,要是走个势力八里的,一准中间得停下来歇上两阵儿。今儿要是这个时候往县城里赶,等赶到县城,一准又要亮天到明儿早起了。他又打着眼罩子往路上瞅了瞅,心里跟着火似的不踏实。

虽说马天宝不是马老抠一滴血的后人,但是,在马老抠的心里,马天宝就是他的一个宝贝金疙瘩,是他的命根儿。正因为他的身边有了马天宝,他才没有落得像老光棍子赵大山那样清冷孤单。每次挑着剃头担子从外面回来,瞅见他的马天宝,他的心里就一下子踏实了。马天宝这孩子也很知道礼数,刚能拾柴烧锅的年岁,每次瞅见马老抠从外面回来,总会很亲热地喊上马老抠一声“爹”,然后张罗着与马老抠烫上一碗茶水,再一个人忙着去烧水做饭。要是马老抠心疼不让他张罗这些,他就会向扬起小脸儿马老抠一笑,劝着要马老抠歇着,说自己能成。这个时候马老抠就不再去阻拦他,心里像喝了蜜似的瞅着马天宝小大人似的前前后后地忙。渐渐地马天宝长大了,家里的很多事情就独自揽下来了,重力气的活儿他很少让马老抠插手,说马老抠这些年为了他受了不少累吃了不少苦。这个时候,马老抠总会心里想哭地舒坦,总算自己这些年没有白为他操心费神。

马老抠在在门口来回转悠了一个多时辰,还是不见他的小天宝,心里着急忙慌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正当他心里没着没落地围着寨子门口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地心里犯慌乱的时候,马天宝骑着半吊子家的那辆破洋驴眨瞪间到了他的跟前。

马老抠瞅见马天宝,整颗心扑腾一声落了地儿。他揉了一下眼眶里没能淌下来的眼泪,硬着嗓子问:“咋的到这个时候才回来?”

马天宝见马老抠用手揉了眼,扭过头来盯着马老抠问:“爹,你咋的还哭了呀?”

“没,没。是刚才虫子飞进眼里了。”马老抠有揉了揉眼,笑着向马天宝说。

“爹,今儿我在县城里碰见一个好师傅,他的年龄跟我一样大,那手艺,没的说了。他也答应让我跟他一起学理发了。”马天宝看着马老抠,止不住心里的高兴,就把自己在县城里咋样碰见那位和他同年岁的师傅的事儿说给了马老抠。

马老抠并没有表现出啥子高兴来,瞅着马天宝说:“今儿我去落凤坡了,人家那边有话儿,答应马上就给你们完婚了。”

马天宝听马老抠这么说,心里一愣。

马老抠这些年来也就指望着能熬到这一天,小天宝能早一天成家,再过个年把时间自己就可以抱上白胖白胖的孙子,一家人热热呵呵地过日子,也算自己这些年没有白熬。可是,他咋的也没有想到这段时间小天宝会迷上剃头这个行当。

“落凤坡那边真的这样打算的?”马天宝瞅着马老抠问。从县城回来的路上他就一直在心里合计着,如果俺那个和自己同年龄的师傅说的那样,三个月之后自己也可以独自开一个理发的门面。到那个时候,自己也能给人理出有棱有角的发型来,也能指望着这个手艺让爹滋滋润润地享几天福了,但他咋的也没有想到爹会这样快让他成亲。

“回去再说吧。这走了大老远的路,你也该累了,回去先歇一阵儿,喘口气儿。”马老抠说着从马天宝的手里接过那辆洋驴,“半吊子家的洋驴我送去,你先回去喝点儿水。堂屋当门间的桌子上有我给你烫的一碗糖水,估摸着这个时候也该凉了,你再往里面添点儿热水,就能喝了。”说完,他就别别扭扭地推起了那辆洋驴。

马天宝落下了一步,瞅着马老抠的后脊梁影子,心里多少总有点儿不是滋味儿。这些年来,爹把自己带大也真的很不容易了,

马老抠推着那辆洋驴很快就进了寨子。

马天宝回到家,当门间的桌子上放着一碗已经凉了的糖水,他瞅着这碗糖水,不觉间喉咙管子有些发硬。这些年来,爹为了能把自己带得能跟别人家的孩子一样,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把好吃的东西都留给自己。爹对他自己是能省就省,能凑合就凑合。打自己记事儿起,从来都没有见过爹为他自己添过啥子新衣裳,这几年总是在捡自己的旧衣裳穿。

马老抠给半吊子胡大顺家送了洋驴之后,想着马上就能给儿子完婚了,不觉得整个身上像换了一茬血似的轻快,一路哼着曲子就进了家。刚进家,他就止不住高兴地向马天宝说:“天宝,你知道落凤坡那边说了啥子话?催着要我给你们成亲哩。我也琢磨了,你爹我这辈子就你这一宗子喜事儿,咱得像模像样地热闹热闹,一定要办得体面排场,不能再因为你的这场喜事儿让别人抓了你爹的辫梢子喊你爹老抠了。”

马天宝知道,落凤坡那边的丈人家等着要娶两房儿媳妇,自己不成亲,落凤坡那边虽说照样可以娶儿媳妇,但会落得别人闲话说是大麦不熟小麦熟了。再者,落凤坡丈人家紧接着要娶两房儿媳妇,手头上也就不会宽敞,这个时候催着自己跟他女儿成亲,自然少不了要向爹多要一些彩礼,用来应酬他们那边的事儿。他瞅着爹高兴的样子,心里一下子觉得很疼。爹这些年省吃俭用的,好不容易给自己积攒下了这座明三暗五的大瓦房,这气儿还没有喘得均匀,又要张罗着给自己办这场婚事儿。可是啊,自己心疼爹,也不能让爹不应这些事儿呀。

“天宝,等把你的亲事儿办了,你爹我的心呀,也就踏实了,以后你爹我就不用像以前那样张罗着忙了。”马老抠心里合计着儿子成亲之后的日月儿,有些扬眉吐气地说,“这辈子呀,你爹就你一个指望儿,你能成亲了,爹就啥也不琢磨了。”

马天宝瞅着马老抠,顿时整个心里堵得喘不过气儿似的难受,这就是爹啊!

马老抠的话也果真,他真的放开了手脚乐乐颠颠地给儿子张罗起了婚事儿。尽管他不如赵淌油有钱,但儿子婚礼宴席的场面儿,让寨子里最有体面的赵淌油都有些吃惊大了,整桌子的大鱼大肉给他特意从镇上的饭店里请来的师傅烧得,那个要颜色有颜色,要滋味儿有滋味儿,整个席面要比赵淌油家办喜事儿上了一大个档次。他又让半吊子胡大顺帮忙请了一个喇叭班子,把整个婚礼折腾得那是一个热闹喜庆。

“老抠,这个席面,以后不能喊你老抠了。”张老驴酒盅子不离手地向马老抠道贺说,“你看,这席面,这香烟,这酒,虽说我对酒知道不少,还真没有喝过这样的好酒。”

“那是,以后真不能喊他老抠了,再喊他老抠,就作践他了。你看,不光是酒,就连这烟,怕是也得一块多钱一包,都是过滤嘴儿的。”旁边的三老杠接着张老驴的话说,“整个寨子里不管是前寨子还是后寨子,他还都满招待。”

马老抠在旁边打着哈哈劝着前来贺喜的人们要吃好喝好。

“老抠这算是熬出来了,没白熬,熬得值!”旁边桌子上又有人这样说。

“值,熬得值!”马老抠从心里笑到脸上,点头应着回答说。

……

马老抠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他和老光棍子赵大山一样,稳妥的日子没能过上几天,一路熬过来,就像瘸腿骑着独轮车一样,跌跌歪歪的没个太平。马老抠的父亲也是一个匠人,同样做得一手好豆腐,但他不像他的哥哥——马国海的父亲那样有钱了就去作祸,他仍是本本分分地做他的豆腐。建国的时候,他家的豆腐豆腐依旧很红火。当时的马老抠只有十来岁的光景,没事儿就帮着父亲招呼那头拉磨的毛驴,一家人的日子过得非常殷实红火。可是,一场反匪反霸运动让他们家的日子一跟头就栽下来了。早已眼红他们家日子的张老驴的父亲张扬着说马老抠的父亲解放前曾经跟土匪有过来往,在他带人分了马老抠他们家的家产之后,就把马老抠的父亲扭到万人大会上进行批斗。马老抠的父亲气愤不过,在一个夜里一根麻绳子了结了自己的性命。马老抠的母亲见马老抠的父亲去了,也随着寻了短见。马老抠上午兄长下无姐妹,就这样一个人给父母抛下来了。一个走村串寨子的剃头师傅见马老抠可怜,就收下马老抠做了徒弟。那时候的马老抠虽然年龄小,但心里已经知道横竖道道儿了,跟着师傅学得也很用心,再加上他心灵手巧,师傅教得也专心,没多久,他就可以替师傅走村串寨子了。三年师满,师傅给他备了一副剃头担子,分了些村子给他,他就一个推子一把刀独自营生儿了。那几年,他脚脖子连着屁股蛋儿跑,也算能糊口了。正赶上他往二十岁上迈的时候,上面又来了一个大yue进,赵大山脑门子充血,把他烧水的剃头锅子砸吧砸吧扔进了炼铁炉子,然后让他马老抠在炼铁炉子旁边呼嗒呼嗒地扯那个鼓风的大风箱。历朝历代,不管啥运动,没有谁去动剃头师傅,可到了他马老抠这儿,赵大山破了这个例。马老抠跑的村寨多,见识也算广,不管旁人咋样安排,他就依着咋样做,虽然没了剃头锅子,他也没有出啥子大灾祸。身干肠子瘦的马老抠逃过了大yue进,就又被三年的“自然灾害”熬得更苦了。那个时候的马老抠已经是二十出头的人了,寨子里有热心的娘们儿张罗着给他提媒拉纤儿,刚有个姑娘家对他马老抠有点儿心思,马老抠又被赵淌油揪出来了,说他出身在“资本主义家庭”,需要清理随生而来的资本主义思想。有了这样的倒霉大运,人家姑娘哪儿还敢跟着他马老抠?好不容易挨过“四qing”,戴上红袖章的赵淌油又很英雄地跟他掰扯起了他的外号,说他有反革命思想,不然,咋的会愿意接受人们送他“老抠”的外号?“老抠,老抠,一个劲儿地老是抠,不抠倒社会主义不罢休”,这就足以证明他马老抠思想不纯动机不纯。在这一场运动当中,由于他马老抠经常遭受风吹日晒雨淋霜打,最后落下了一个哮喘的毛病。熬过“文化da革命”,马老抠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哪个姑娘家还愿意跟着他这样一个啥都没有的破落户?马老抠抽空儿去见了几个师兄弟儿,见几个师兄弟儿仍旧挑担子走村串寨子给人剃头,回来之后,他把师兄给他的一把旧推子和一把旧剃刀磨了磨,重新置办了剃头挑子。为了不至于再有人砸他的剃头锅子炼铁,他三毛钱买了一个大口尿罐子做烧水的剃头锅子,一副担子又干起了老行当。那根扁担在他肩上忽闪了好几年,也没忽闪出啥子毛病,他这才放了心。几年下来,他一个人的日子凭着手里的剃头家伙什儿也能过得去,却没有想到老天又闹了一场大洪水,把他刚置办起来的那个窝儿给冲跑了。马老抠挑着剃头担子往高处去躲那场洪水,走到半道上,听见路边有孩子的哭声,他就循声找过去。在路边儿上,他发现了一个包着几块破布的小奶娃子。马老抠放下担子抱起了小奶娃子,在那儿等了很久,也不见有人过来认领。屁股后面的洪水容不得他再等下去,他就牙一咬心一横,抱着小奶娃子挑起那副剃头挑子走了。俗话说,“寡妇带娃,连滚带爬”。虽说马老抠不是啥子寡妇,可他带上了这个娃子,连寡妇也不如了,是滚也滚不动,爬也爬不了,一把屎一把尿的他也不知道该咋样张罗。每天出门儿,也没谁帮他照看孩子,他就很干脆地把孩子往胸前一绑,挑着剃头担子就走了。到了哪个村子,先打听有谁家的女人坐了月子,然后就好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央告人家帮着喂他的孩子两口奶。孩子吃得不闹了,他就把孩子往身后一绑,然后就张罗着给人剃头刮胡子。后脊梁上的孩子不懂事儿,尿得他顺着脊梁沟子往下淌尿。他又要忙面前的活儿,就咬咬牙忍着让孩子在后脊梁上撒个舒坦。可身后的孩子忍不住,小屁股蛋儿给尿湿的屎布片子沏得难受,就一个劲儿地在他后脊梁上张着小嘴儿哇哇地哭。为了赶手下的活计,他就只好闪动着两腿哄逗着身后的孩子。后来,孩子慢慢会走路了,他的心操得就更细碎了,唯恐孩子有啥子磕碰。就这样,他带着孩子一天天地熬到了现在。今天马天宝成亲了,他也算是彻底地出一口长气了,日后他再一担挑子走村串寨,家里有儿子和儿媳妇收拾了,他也就省了大心了。

半吊子胡大顺似乎很理解马老抠这些年的心思,小喇叭吹得滴溜溜地震天响,把马老抠他家的整个院子里都吹得嘀哩哇啦的显喜庆。

有人说马老抠的身子骨不太好,不能忙得过了劲儿,就劝着让他歇着。

马老抠哪儿能歇得住,多少年了就为着这一天。他手一挥,说自己没觉得累,今儿就该他忙着张罗,别人今儿就是过来吃喜酒的。

人们见马老抠一脸的春风,脸上的皱纹也都裂开嘴儿笑着,也就不再劝他歇了。

第一部 卧龙寨 第十三章 斗叉子的心思

马天宝结婚,按说他斗叉子应该过去帮忙提水倒茶地打个下手帮个忙儿,但是,他没有过去,此时正一个人躲在他的那个庵棚子里琢磨着一些自己的想法。从情理上讲,马天宝结婚这事儿,自己是盖过去帮个忙打个下手,堂叔一辈子就这么一回事儿,自己不过去帮忙儿,情理上说不过去。可自己要是过去了,那个场子,万一有谁问自己啥时候结婚办事儿,那不是在照着自己的脸打巴掌吗?去那个场子,就是自己去找难堪。就算是堂叔心里怪罪自己,想着堂叔也能体谅自己的心思。

斗叉子在那间棚子了抽着烟,鼻子嘴里都烟气大冒,嘴巴都抽得有些发木了,他还是觉得想抽。他很干脆地往床上一躺,两眼瞅着庵棚的顶子不知道自己在琢磨啥子了。他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当初自己是咋的学上抽烟的?他不由得在心里这样问自己。这人也真怪,抽烟还会上瘾,一会儿不抽就嘴里冒酸水,心里也空落落地不踏实。抽烟对身子骨不好,可自己这又一道劲儿地舍不下。他瞅了瞅手里的烟卷儿,原初传来的鞭炮声让他不由得又转过头去向庵棚子的门口瞅了瞅。天宝有福气,去了自己中意的女人,虽说堂叔为了天宝的亲事儿也欠了一些外债,但也值得了。他听着外面的鞭炮声,心里这样琢磨着,以后,天宝就有个女人天天陪着了。琢磨到这儿,他忽地想到了巧妮儿,想到了与巧妮儿在他住的这个庵棚子里折腾的那一夜。自己那时候是咋的了?他拍了两下自己的脑瓜子,使劲儿把自己的头在床上磕了两下,自己混到今儿多窝囊啊,站起来有那么高,躺下来又是这么长,一顿饭能吃三个馍馍两碗汤。虽说自己老实,别人说自己是三脚踹不出一个闷屁的主儿,可那个时候是啥时候啊,眼看着巧妮就嫁了钱串儿,自己一个屁也没敢放。巧妮儿现在跟着钱串儿过日子,就算是她心里还热和着自己,这又能咋的?往后,自己还是一个人,跟卖不掉的破秫秸个子似的,站着不是个儿躺着不是道儿,往哪儿一杵,能吓得鸡飞狗跳墙老鼠不敢出洞。自己这样赤手握空拳,不知道深一脚浅一脚的会踢腾到啥时候啊。要是当初自己能出口硬气儿,领着巧妮儿啥也不顾了,眼下也是一家人了。

他在床上侧了个身,竟然一下子觉出了巧妮那夜热辣辣的皮肉,顿时,他的身上也起了火似的滚烫起来。

当初斗叉子和巧妮儿两个人来来往往地牵扯,在斗叉子他爹马国海的心里,也觉得这两个人是半斤对八两,可他看不上巧妮儿她爹张老驴,再加上巧妮儿已经跟赵淌油的小儿子订了娃娃亲,这中间又有了赵淌油他们那一家人,这两个孩子就更不能往深处走了。回头再看看马家和张家以往的纠葛,这两个孩子往深处走也不合适,马家的祖上曾经欠过张家一条人命,算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张老驴他爹为了报这个世仇,那几年又把马家折腾得够呛,害得叔叔上吊寻短,这张家又欠下马家一条人命,不,应该是两条,还有婶子,在叔叔死过之后也寻短了。斗叉子和巧妮儿两个孩子绝对不能成为一家人!就这样,他来回劝着要他的斗叉子儿别再跟巧妮儿有啥子来往了。斗叉子倒很听爹的话,虽然心里热乎着巧妮儿,但他还是想法子躲着巧妮儿。可巧妮儿不饶,得空儿就过来找他斗叉子。斗叉子也干脆半推半就地继续跟巧妮儿纠缠。张老驴那边也不愿意让巧妮和斗叉子走得近了,一来因为两家有世仇,二来他看不上斗叉子他们那个穷家,还有斗叉子这个人太老实,加上自己在巧妮还很小的时候就跟赵淌油车上了儿女亲家。可张老驴心疼巧妮儿,大话舍不得跟巧妮儿说,总是商量着不让巧妮儿再跟斗叉子来往了。巧妮儿倒不理她爹的这一壶酒钱,摔锅砸罐子吵着就是要跟斗叉子来往,害得张老驴哭笑不得地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自家的破院子里跺脚打转转儿。这个时候,斗叉子倒没了精气神儿,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吧了。巧妮儿一瞅斗叉子那个模样,冲着斗叉子狠狠地瞪了两眼,咬着牙叹了一口气,一跺脚,就嫁给了钱串儿。

斗叉子浑身像针刺了一样的难受,他来回在床上几个折腾,还是无法安生,不由得又去摸口袋里的烟卷儿,竟然摸出了个空烟盒子。他把空烟盒子在手里握吧握吧,狠狠地随手扔了出去。眼看着自己的年龄越来越大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啥时候是个头呀?!要是再这样耽误几年,就真的瘸驴拉破磨,没个多大的转悠劲儿了。他这样琢磨着这些心思。也别说,这心思也怪,尺量不得,称约不得,影子一样缠着他斗叉子,甩也甩不掉,挣也挣不开。想想也是,寨子里与他同龄的人只有他一个人这样吊死鬼儿似的吊腾着,别人都是家是家院儿是院儿的了,也由不得他不去琢磨这些心思。当初巧妮儿嫁了钱串儿之后,寨子里也有人张罗着给他牵线儿搭桥儿,给他介绍过几个闺女家,要么他嫌弃人家长得矮了,要么他嫌弃人家个子高了,要么是嫌弃人家胖了瘦了的,竟然没有一个能中他心意的。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很纳闷儿,难道没有一个闺女家入他斗叉子的眼的?其实,谁都不会知道他的心里已经容不下别人了,虽然巧妮儿已经嫁了钱串儿,可他的心里满满的还都是巧妮儿。虽然他知道眼下巧妮儿已经是钱串儿的人了,也觉得两个人已经是两个圈里的猪羊两条道儿上的人,不可能会走到一起了,但他的心里还是想着会有啥子变故,忽然巧妮儿就回头跟着他了。

斗叉子就这样在这间防震棚子里琢磨着这些心事儿,不知不觉间时间到了晚晌儿,午晌儿的饭因为家里人都到堂叔那儿帮忙儿了,他一个人在家也没吃,竟然也没觉出饿来。吃吧晚上饭,他没有像平日里那样串门子去找人唠扯,又把自己像卖不掉的破秫秸个子似的往床上一扔,干瞪着两眼瞅着黑乎乎的棚顶子,心里却琢磨着马天宝那边这个时候应该有人去闹洞房了。琢磨到这儿,他的心里不由得像给猫抓猫挠了一样的难受,不知不觉间,两鬓脚处觉出有眼泪从眼角儿里流下来了。

四周围仍是静悄悄的,没有上灯的防震棚子里竟然到处都在发出一种仔细听而又不存在的吱吱的声响,开始出来活动的老鼠也在这样的响声里凑热闹似的,把这个防震棚子里的安静搅和得乱了。但是,这样的声响和这样的乱又是那样的让人觉得沉静。斗叉子这样无声地躺在床上听着这样的寂静和糟乱,忽地觉得四周围黑漆漆的墙壁在向他慢慢地倒过去。巧妮儿的男人钱串儿这个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在家了?他在心里这样问了一句自己,然后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两脚在床面前的地上蹚到了鞋子,穿上鞋子,他就很干脆地出门了。

第一部 卧龙寨 第十四章 钱串儿的脾气

钱串儿和巧妮儿结婚都已经三年多了,愣没见把巧妮儿的肚子鼓捣起来,这下可就急坏了做公爹的赵淌油,东烧香西敬神,还是不见巧妮儿的肚子有啥子起色。这毛病到底出在谁的身上啊?钱串儿整天价也不声不响不急不躁的,这有心张开问问啥子情况吧,可又拉不下来这个脸儿。赵淌油就这样心里干着急却没有啥子点子折腾了,就怂着钱串儿他娘去问巧妮儿。钱串儿娘问了几次,巧妮儿总是爱理不理地打岔子说些别的事儿。古人会算,现在人会看,巧妮儿说话的口气,像是毛病出在巧妮儿身上。钱串儿娘瞅着巧妮看了几次,这样肯定地向赵淌油说了自己的想法儿。于是,赵淌油找了几个专治妇科病的郎中试探着给巧妮儿抓了几味药。可是,赵淌油他们两口子咋的也没有想到,巧妮儿把他们抓回了的药往当院子里一扔,吵嚷着说谁有病谁就熬着吃去,别拿着药锅子咒摆人,把赵淌油两口子弄的跟吞了石臼子似的,卡在喉咙管子里噎得他们直翻白眼儿,脸上也难堪得像刷了红油漆。可寨子里的人又偏爱嚼舌头,这个说巧妮儿是不会下蛋的实腚铁母鸡,那个说钱串儿是只知打鸣儿不知压蛋儿的呆头鸟儿,还有人说这是赵淌油家的报应。当年老虎屁股都敢摸的赵淌油哪儿受得了这样的闲话,暗地里咬牙跺脚说,要是巧妮儿眨瞪间抱出一个白胖的大小子,看谁还会这样嚼舌头糟践他们这家人!可偏偏巧妮儿的那根腰带放不开,憋塌塌的肚子不见一丁点儿的迹象,倒还容不得别人想辙儿,这叫人干着急没办法儿呀!

再说巧妮儿,自从那夜跟斗叉子闹腾过之后,老觉得肚子里像要长出啥子东西似的,一月一次的身上都快两个月了也不见来了,肚子里还毛毛虫儿似的轻轻地动,这迹象,该不会是有了吧?巧妮儿这样琢磨着,心里倒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高兴劲儿,这是自己跟斗叉子的孩子呀,因为自己知道钱串儿还没有那个让自己怀上孩子的本事。三年前,自己就巴望着斗叉子能让自己怀上孩子,生米煮成了熟饭,老子再不答应也得答应了,自己就能跟斗叉子过上一家人了。可是,那个时候斗叉子犯实诚,说两个人没结婚不能有那事儿。斗叉子那样一实诚,害得自己眼下跟着钱串儿过这样窝心憋屈的日子。

巧妮儿虽说觉得自己像是怀上了斗叉子的孩子,但并不从心里感到亏欠了钱串儿啥子,相反,她还觉得这三年来,钱串儿一直在占着自己的便宜,要论得真了,是他钱串儿在亏欠着自己。眼下啊,谁也不跟谁计较这个,好合好散,然后各走各的道儿,他钱串儿再找个女人过日子,自己就跟着斗叉子往前奔。

“钱串儿,我想跟你说个事儿。”巧妮儿收拾好厨房里的一切之后,坐到已经睡下的钱串儿身旁,招呼着钱串儿说。

自打结婚以来,钱串儿还没见过巧妮儿跟他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这倒让他心里一个愣怔,咋的了?今儿这是咋的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子,自己没有发烧,也不是在做梦,今儿咋的巧妮儿跟平日里不一样了?不过,这个愣怔很快又给他嘴角挑起的很轻蔑的一丝微笑掩过去了,三年了,她巧妮儿服气了吧,再破的磨,也能转服犟驴!他翻转过身子,向巧妮儿得意地一笑,伸手就去扳巧妮儿的肩膀子。

巧妮儿的心里猛地一个哆嗦,伸手扒开了钱串儿的手,正着脸色说:“跟你说正事儿,以后别跟我犯这个贱毛病。”

钱串儿愣在那儿看着巧妮儿。

“我问你,你觉得咱们俩的日子过得顺溜不?”巧妮儿盯着钱串儿,有板有眼地问。

“哪儿不顺溜了?”钱串儿皱起眉头,说话有些呛人地反问巧妮儿,“是哪儿怠见你了还是咋的?”

在他钱串儿的心里,日子没有哪儿不顺溜,一天三顿饭不愁吃喝,晚上睡觉还有巧妮儿陪着,虽然自己没能耐把巧妮儿的肚子鼓捣出啥子名堂,但巧妮儿身子能让自己舒坦。这样的日子,哪儿不顺溜?神仙的日子又能咋的?

“就是觉得心里窝憋得慌。”依着巧妮儿的脾气,钱串儿这样跟她说话,要是在往日,一准会火铳子似的铳得他钱串儿在床上翻跟头。可今儿她没有这样,仍旧收着性子跟钱串儿这样平心静气地说话,虽然她的心里也在窝着火儿。

“窝憋?你咋的窝憋了?撑得吧?三天不给你饭吃你就不窝憋了!”钱串儿狠狠地瞪着巧妮儿,撇着嘴说,“是短你吃了,还是短你喝了?窝憋,你还窝憋了!”

“只要心里觉得顺溜,三天吃一顿我也乐意。”巧妮儿听着钱串儿这样施恩似的说话,马上也提高了自己的声音,很不服弱地回了一句。

“觉得哪儿顺溜你就去哪儿,我也没有拿绳子拴住你!”钱串儿蹦跶不了你的口气嚷。

“今儿就是想跟你说这事儿。”巧妮儿不畏不惧不躲不闪地盯着钱串儿说。

钱串儿的心里一个咯噔,皱起两个眉头瞅了一阵儿巧妮儿,接着就很轻视地苦笑了一下,心里说,你吓得了谁啊?蚂蚱拴到石磙上,飞不了你也蹦不了你,任你再倔,也是锅里的粥碗里的饭,就算是放开你的手,你也走不到哪儿去!他撇了一下嘴,说:“你的胳膊你的腿儿,愿意去哪儿你就去哪儿,没人拦着你。”说完,他把被子蒙上头,在被窝子里重重地用鼻子喘了一声粗气。

“说话算话?不算话就是驴日出来的!”巧妮儿见钱串儿又像平日里似的跟自己耍这样的驴日的脾气,心里的火气就更大了,这话说出来也就像爆米花儿一样硬梆梆地响。

钱串儿听巧妮儿这么说话,心里一下子一紧。按照旁观者的话说,他钱串儿娶了巧妮儿,算是他钱串儿走了大运气,比寨子里的半吊子胡大顺娶了一个花楞楞的俏女人还要运气多了。要不是他钱串儿的老子赵淌油把他们的家境这几年折腾得在寨子放炮仗似的响亮了,就他钱串儿自身的哪个德性,怕是找老母猪,老母猪都会眨巴两眼琢磨两天。寨子里这样作践钱串儿,外观上没有见过钱串儿的人会以为钱串儿长得丑,其实,钱串儿长得不丑,脸面上也算是中上等的人物,就是小时候得了麻痹症儿腿上留下了毛病。人们这样说他钱串儿,主要是因为钱串儿仗着他老子赵淌油手里比寨子里的其他人家宽敞,整个人就高人一等似的瞅着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不待见,再加上他十头牛也拉不回头的迂调脾气,这让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心里很不舒坦,背后都议论说,不管是谁,只要大脑还转点儿圈儿,就不会把闺女嫁给他钱串儿,张老驴把巧妮儿很小的时候就许给钱串儿,是张老驴想巴结赵淌油,但张老驴没有想到后来钱串儿会得上麻痹症儿,也没有想到麻痹症儿会在钱串儿腿上留下毛病,更没有想到钱串儿长大之后会是这样的德性。可是,说出去的话就像拉出去的屎,总不能屁股往下一坐再蹲回去,只好依着以前的说道儿把巧妮儿打发给了钱串儿。巧妮儿嫁了钱串儿之后,张老驴的心里也是好长一段时间地疙瘩,场子都悔青了,悔自己当初不该三盅子骚酒就跟赵淌油攀上了儿女亲家。不过,他发现赵淌油对钱串儿和巧妮儿很关照,平日里对钱串儿和巧妮儿也特别一些,这倒让他心里慢慢好转了一些。赵淌油可以平日里多关照钱串儿和巧妮儿,多给一些吃穿零用,但是,赵淌油咋的也关照不了钱串儿的迂脾气,甚至有时候当着大伙儿的面儿,他钱串儿说话能把他赵淌油噎得直瞪眼。赵淌油拿他钱串儿没辙儿,心里悔着当初因为钱串儿小儿麻痹症身上留下了毛病,自己太偏疼他了,娇惯出他这样的迂脾气臭毛病。虽然从巧妮儿嫁过来之后他钱串儿的这种迂脾气稍微好转了些,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尽管平日里他不敢跟巧妮儿耍啥子脾气,但是他心里还是一百个不服气,总以为自己是咋的一回事儿,总以为巧妮儿嫁自己是张老驴在巴结他们这个家,这个家答应娶巧妮儿是在抬举张老驴他们。既然她巧妮儿嫁了他钱串儿,就该当着不服气也得服气。今儿晚上巧妮敢这样跟他说话,也太拿他钱串儿不放在眼里了!他一下子从被窝里坐起来,冲着巧妮儿吼了一声——“你想得轻巧!”,然后又腾地一声躺倒在床上,盖被子严严实实地蒙着了头,任凭巧妮儿再咋的嚷,他就是一个劲儿地装作没听见。巧妮儿的嚷让他听得心烦了,才忽地扒开盖被,又冲着巧妮儿吼了一声:“滚!”

恰在这个时候,巧妮儿很清楚地听见了外面传过来三声三年来都没能再听见过的在心里一直巴望着的“猫”叫声,她心里咯噔一下就突突地跳起来,然后就霍地一下从床沿儿上站起来,疾快地冲了出去。

第一部 卧龙寨 第十五章 金锤跟他老子闹分家

这阵子这寨子里的人们议论的最多的恐怕就是半吊子和金锤两个人了,在老少爷们儿们的眼里,这两个人,一个是阎王爷操小鬼儿,鬼日腾,一个是阎王爷唱大鼓,鬼白话。半吊子胡大顺有点儿不务正业了,外面吹了喇叭,回来就折腾着他刚养起来的那些鸡崽子。金锤那小子,喝了几天的墨水子,就不知道自己姓啥子了,动不动就跟人说啥子形势,说啥子能发财。发财能那么容易?要是像那么容易,寨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成了老员外了。天生是瘦鬼儿的命,再咋的折腾,也折腾不出四两骨头油儿来。别看金锤人还没个鸡奶子大,还硬头跟人犟死理儿。就他那点子,斜眉吊梢儿的,能用锯子剌下来的沫儿能出啥子木耳?要是那沫沫渣子能摆弄出木耳来,铁匠的大锤就能砸出飞机大炮,木匠师傅就能砍吧砍吧兑出一个话匣子来,就连吃屎的小孩子,也能用泥巴蛋仔子捏出原子弹来。金锤那没上绳子的马驹子,寨子里那个人吃的盐不比你吃的饭多,还没谁想着这样的邪门儿点子呢,他倒喝墨水子喝得叽咕点子多了,不到摔跟头不知道疼。

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这样议论金锤,金锤他们家里也不安闲了。马老哈在那个家里不能说话,只是哆嗦着嘴唇子看着金锤,嘴里来回哼嗨地叹着气,倒是金锤的爹娘,那可嘴巴开了河了,嚷着说金锤是个败家的野爹。

金锤这个时候也着急了,把当前的外面局势再一二再二三地说给他爹娘,可是,他的爹娘就是不买他那壶子酒钱,就是一直对撇着嘴巴他翻白眼,好歹就是不听他那一套。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的想法是多么单纯,自己在这个寨子里又是多么的屋里与无助。在学校里的那些日子,他一直弄不明白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是咋的了,眼下这个世局,天是那么宽,地是那么广,每个人都有脱掉那个穷帽子的门路。可整个寨子里还是摔不烂的破毡帽子似的,除了赵淌油他们赵家人脑子活泛点儿,知道养鸡生蛋,其他的老少爷们儿们咋的就跟长脖子怔鹅似的,肚子填饱了就满处地闲逛悠,要不就三五个一堆儿打扑克,要么就是几个人围到一起闲扯淡,好像再也没有谁去想着法子找门路了。话匣子里和报纸上都宣传着说外面有的人已经是万元户了,自己当时就想,生在这个寨子里了,等自己下学回到寨子里,就给这个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带个头,领着他们往富裕的路上奔,可自己想到太简单了,咋的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难道是自己错了吗?自己不会错的呀!

金锤爹干脆听也不听金锤的说叨了,干脆继续眯缝着两眼织他的那张渔网,喉咙管子里呼噜一声,不知道是有痰还是很不屑金锤的说道。

“都不依?那就分家!”金锤见爹这样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儿,一股子说不上是委屈还是火气就涨满了他的五脏六腑,容不得啥子琢磨,脱口就向爹嚷了一句。

“分家?”就吹跌停下了手里的渔网,扭头皱着眉头看着金锤,心里却像受了啥子奇耻大辱似的堵得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脸上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嘴里重复着问,“你说分家?”

“分家!”金锤不躲不闪地看着爹说。

金锤爹这下受不了了,嗓子眼儿里放炮仗似的向金锤吼着说:“分就分!你看家里哪些东西是你的你就拿走!”

“东西?这个家里有啥子东西?破箱子烂柜子的,给我,我都不要!我要的是我的这份权利和自由!”金锤看着爹的样子,心里更觉得委屈了,止不住两眼淌下了泪水。自己本想用“分家”来惊醒爹,却没有想到平日里不大言语的爹这个时候在自己面前是这样的霸道。自己伤心的不是自己,而是爹迂得不知道觉醒啊!

“就你这德行,分家你又能咋的!”金锤爹轻蔑地哼了一声,吼着说。

“金锤,别不懂事儿!”马老哈见金锤父子俩吵闹起来,慌忙着上前心疼地怪着金锤说,“都长成大人了,咋的还不知道个大小了?”说着,他就拉起金锤的胳膊出了屋子,然后就跩着金锤往牲口屋子里去。

金锤出了屋子,埋怨依着爷爷的意思往牲口屋里去,而是不声不响地站到院子里,仰起头往院子上面的天空看了一阵儿,心里却疼得跟人用老虎钳子夹着拽了一样。

“你这孩子今儿是咋的了呀?”虽说金锤娘打心眼儿里觉得金锤现在不让人省心了,但毕竟金锤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到眼下这个个头,咋的还是疼在她心里呀!她见金锤跟男人吵吵着要分家,马上就从厨房里奔过来,这样心疼地抱怨着金锤,然后转过脸瞅着屋子里的金锤爹直翻白眼儿。

金锤爹见金锤娘对他翻白眼儿,马上就没有了刚才对金锤的那股子火气,用手向金锤娘一指金锤,说:“他要是有本事,就分开让他一个人过,看他能踢腾出啥子景儿来!”

“你呀,咋的还跟孩子犟这股子火儿呢!”瞅着金锤爹,抱怨着说,“再咋,他还哦是个孩子,说啥话都不经过寻思。你倒好,还跟孩子较真儿了。”

“你看他现在是啥德行了。”金锤爹又向金锤娘指了一下金锤,尽管他跟金锤娘说话的声音不像刚才跟金锤吵嚷时那样高亢了但他的心里还是对金锤窝了一肚子的火儿,自己真当爹的脸面,今儿让他金锤一下子给撸了个净光,这以后让自己在这个寨子里头装到裤裆里招脸儿做人去呀?他也琢磨越觉得心里不是一道劲儿,竟然一下子冲到金锤住的那个房间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稀里哗啦地把金锤的东西往门外扔。

金锤见爹把自己平日里喜爱的东西这样给扔得满院子都是,他的心一下子就碎了,这就是自己的父亲?他站在那儿瞅着爹仍在不停地把自己的书和别的啥子东西往院子里扔,止不住两眼无声地淌下了两行泪水来,这就是自己在心里一直疼着爱着的父亲啊!

“你还没完了呢!咋的跟粪缸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的!你能跟孩子一般见识?爷儿俩绊嘴磨牙的,过了那阵儿不就算了吗?孩子不吱声儿了,你倒来劲儿了”金锤娘见金锤爹这样,马上提高了嗓门子对金锤爹嚷起来。

金锤娘这样一嚷,金锤爹马上就没了脾气,嘴里嘟囔了一句说:“他现在是翅膀硬了,想出笼子自己飞,干脆就放他飞好了。”说完,就转回头继续织他的那张渔网。

“还跟孩子较这个真儿了?”金锤娘瞅着转过头去的金锤爹,嘴巴撇着埋怨说,“你也真是能耐,孩子一句没边际的话你就较真。”

金锤爹再也不言语了,手下又一戳一扯地织起他的渔网来。

金锤娘见金锤爹不说话了,就走出屋子帮着收拾金锤的那些东西。

金锤瞅着满地给爹扔出来的东西,心里一阵一阵的自己也说不出来是啥子滋味儿。不管咋的,他都不会想到平日里不大言语的爹今天会这样,尽管是自己先说出了分家的话。他觉得爹变得很陌生,陌生得就像从来都不曾谋面的路人,甚至比不曾谋面的路人还要陌生。

金锤娘来到院子里,弯腰与金锤收拾地上的那些书。忽地,她在金锤的那些书里发现了一块儿叠得十分规整的手绢儿,不由得她的眉头一皱,心里马上就琢磨出来这块儿手绢儿的由来。

金锤也发现了那块儿金枝儿送给自己的手绢儿,马上就冲了过去,一下子把那块儿手绢儿抓起来放到了上衣的口袋里。

金锤娘怔怔地瞅着金锤,惊得嘴巴张着说不出话来,收拾到她手里的几本书又掉到了地上,看来,这两个孩子还真得要费心思了。

金锤把那块儿手绢儿放到上衣口袋里之后,三下两下就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一堆,然后就抱起来进了爷爷住的牲口屋。

金锤娘直起腰来,瞅着金锤进了牲口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马老哈见金锤进了牲口屋,也紧跟几步进去了。本来他想说叨金锤几句,但是,金锤这个时候又从牲口屋里冲了出去。他瞅着金锤的后脊梁影子,唉了一声,就一屁股坐到了那张土堆的床上,摸出烟袋上了一窝烟,吧唧着嘴巴把那跟烟袋抽得失火了一样的冒烟。

金锤娘见金锤一声不响地望院子外面冲了出去,紧跟在金锤的屁股后面招呼了两声。她见金锤没有回头,叹了一声又对着金锤的后脊梁影子喊了两声:“你这个小爷,咋的就这么犟呀!回头跟你爹认个错儿,不就啥事儿也没有了吗?”

自己错了吗?金锤听到娘在身后这样嚷着喊,不由得在心里问了自己。如果是自己错了,又错在哪儿了?自己的想法儿没错啊,怎么会这样?他冲出了寨子,回头看了看寨门上那块已经脱落了不少的匾额——卧龙寨,这应该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寨子啊!久远的年代里,这个寨子确实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可现在,自己看不出这个寨子里有什么龙什么虎,满寨子里整天无所事事地来回晃荡的是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满寨子里还弥漫着迂腐的思想,这样的寨子能叫卧龙寨?他心里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就出生在这个寨子里,是不是就生长在这个寨子里。也忽然开始在心里问自己,这个寨门在那个年代给了这个寨子一份安全,在眼下的这个时代,这个寨门是一种羁绊,还是封闭了这个寨子与外界相通的路?他不由得又回头瞅着寨门上的匾额看了一阵,心里觉得跟让人紧紧地揪了一样的疼。

古老的桑河因为前些日子下了一阵儿的雨,河水已经涨了不少,河水里的水草因为赶在这个时令,也开始显出长势来。据说,古老的桑河很有说道儿,在先人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还没有这条河,先人们在这个地方安身之后,在这片土地上躬耕劳作,也算是风调雨顺地过了些年头儿。可是,有一年春上遇上了大旱,这片土地干渴龟裂,先人们心里也焦急得像天上的日头一样地冒火,便求神告仙。在先人们几次焚香祷告之后,一日来了一个须发皆白很有仙风道骨的老者。老者进了寨子之后,手捻胡须,让先人们赶在四月十八的午时在寨子的西南角九千九百九十九步的地方栽上一棵桑树,说完这句话,老者就不见了踪影。先人们很是惊异和恐慌,谁也琢磨不出老者是人是神,更琢磨不出老者为啥要让人在四月十八这天午时在寨子西南角九千九百九十九步的地方栽上一棵桑树。最让先人们担心的是,要是依着老者的话栽下了桑树,会不会对寨子有啥子妨碍。不管会不会有啥子妨碍,老者这样来去飘忽的,一准有些法力,得罪不起,先人们也就依着老者的说法栽下了一棵桑树。但是,先人们咋的也没有想到,那棵桑树刚栽下,就眼睁睁地瞅着它呼呼地长起来,并且上面直南直北直西地长出了四根粗壮的枝桠来。先人们既惊奇又害怕,谁也不敢大声喘气儿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声——“怪了,咋的就长了四根枝桠出来,还直南直北直东直西地长?”这句话还没有落音,就见已经长得有一搂粗的桑树上面向直西南的方向又长出一根枝桠,不过,这根直西南的枝桠长出来之后,直向南方的那根枝桠很快就变细了。就在先人们纳闷儿的时候,桑树慢慢下沉,最后树上的那无根枝桠着地了。但是,就在这五根枝桠着地的时候,整个大地就顺着这五根枝桠的方向裂开了。桑树继续下沉,裂开的大地也越裂越深越裂越宽,很快就成了有水流动的河流。先人们这个时候才似乎明白那个老者的用意,不由得都下跪,磕头感恩那个老者。在先人们膜拜一阵那个老者之后,竟然模模糊糊地看见在向南和向西南方向的河流之间出现了一座庙宇,仔细瞅,庙宇倒不见了。有人说这是老者的意思,是让人们在来年的四月十八在那个地方修建一座庙宇,以便保佑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能过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日子。人们为了感恩那个老者,就把东西走向的河流叫做桑河,把南北走向的河流叫仙翁河,至于向西南方向走势的那条,人们就叫它桑枝河了。虽然人们没有马上给这个老者修建庙宇,但是,每年的四月十八,人们还是去那个出现庙宇景象的地方焚香跪拜。直到后来马家出了那位宰相之后,人们在为那个马家宰相修建庙宇的时候,才一并给这个仙人老者修建起了一座庙宇。

金锤一个人来到桑河岸上,清澈的桑河水显得很平静,清晰地倒映着河对岸的树木。河里的水草很惬意地伸展着生长的姿势。金锤静静地面对着古老的桑河,他说不出此时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这条古老的河,若干年来就是这样静静地流经这片土地,就是这样静静地滋润着这片土地,就是这样静静地承载着这片土地上的风霜雪雨。不由得他有环顾了四周围的土地,即将成熟的麦子很安静地守望着这片滋养着它们成长起来的土地。田地里的麦子一年一年地就是这样从秋播开始,,忍受着一个冬天的严寒,在春天里开始起身成长,然后在这样的夏季里成熟,等待着人们的收割。麦子的成长其实也知道这片土地的肥瘦,它们的长势在向人们显示着它们扎根的地方的肥力的薄厚,同时也在印证着土地主人的辛勤与否。他不否认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在庄稼季儿上的勤劳,更不否认每一户人家对土地寄予的厚望,但是,若干年来人们对土地深深依赖已经在人们的心里演化成了一种观念。是的,离开了土地,什么事儿都是白扯,包括国家大事儿,一样会因为失去土地而成为空谈。庄稼不收,百事不成,土地不光是农民赖以生存的资源,也是整个民族生息繁衍和发展的最根本的资源。过去的年代里,由于种种条件的制约,单个劳动力的生产效率低下,人们整天的忙碌换来的只是在温饱线上挣扎。如今,政策放宽了,土地也承包到每一家一户,人们的积极性也充分发挥出来,同样的土地同样的人,人们不需要整天缠到土地上了,每年的产量却在一个劲儿地见长,人们的肚子也能吃饱了,这倒是很值得庆幸的一个变化。但是,人们在填饱肚子之后,似乎再也没有别的什么意愿了,在很多的事情上,他们仍旧守着自己的某种意识,用固有的理念来对待这个在不停变化着的时代,尽管外面的世界已经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寨子里老少爷们儿们似乎觉不出这样的变化,每天仍旧无动于衷地守着各自的日月儿,人们的思想、人们的意识、人们的观念,如果还是满足于眼下的这种状况,这样下去,这个寨子会很快就给外面的世界落下很远很远的距离啊!

田里的麦子虽然都已接近成熟,但因为各家播种的时间和土地肥力不同,仍旧显出深浅不同的个头和颜色来。同样的土地,同样的季节,就有着这样的差异,这不光是庄稼的差异,也是人与人的差异啊!金锤瞅着眼前的一切,酸溜溜的心里忽然腾起一股热热的浪来。他眉头一耸,咬了咬牙,两眼放射出渴望胜利的光芒。

第一部 卧龙寨 第十六章 老光棍子的爱情故事

老光棍赵大山喝药寻死没有得逞,从医院回来之后,整个人就显得更蔫儿了,整天价就跟缝了很多补丁的破布袋似的,老是拣没人的地方这儿一蹲,那儿一靠,原本不咋的见他吸烟,这个时候倒是烟也吸得勤了,一根烟袋不咋的离嘴。就算是有人凑上去想跟他说几句啥子话,他也总是不言不语的,只是有心没心一样地低头听着,时不时地还会仰起脸瞅着天独自摇头叹上一声长气,弄得别人家挠着脑袋还思摸着是不是说啥子让他不高兴的话了,眨巴着两眼思摸了半天也找不出哪句话让他这样不高兴了。老光棍赵大山却不管这个,这个时候会不声不响地走开了。其实,寨子里的人也都知道他这是心里太空落,也都为他觉得心疼,可谁也没有办法能把他劝说得心里宽敞了。也难怪他赵大山落得这样,几十年来,寨子里的每一块儿土地上都有他流淌下来的汗水,每年的季节轮回中间都有他涨起来又落下去的心情,每一草一木都有他倾注的心血,寨子里的一切都扯着他的筋连着他的心,到头来落得这个境地,摊到谁的头上,谁都会心寒啊。

赵大山垫吧了两个凉馍馍喝了一碗凉水对付了一顿晚饭,点上那盏破油灯就裹着衣裳上了床,然后从衣裳的口袋里把那袋儿烟沫子往床头前的土台子一放,就两腿抻进那又脏又重的被窝子里,背靠着床头前的墙壁上了一窝烟,吧嗒着嘴巴把烟袋给点上了,整个心思就像嘴里鼻子里冒出的烟气一样没个着落。他转头看了一眼床头间的土台子,这个土台子也有些年头了,当年自己就是趴在这个土台子上就着豆子大小的灯火读的《三国》、《水浒》和那些老书,后来也是趴在这个土台子上写的标语啥的。不由得他把手伸进了土台子的肚子里,抖抖索索地从里面摸出了那套给老鼠咬得缺棱少角的焦黄焦黄的《三国》,这套《三国》,就是在那些斗来斗去的日子里,自己也把它藏得好好的,免去了它被糟蹋的厄运。他小心地把手里的《三国》放在眼前瞅了很久,东吴招亲,周瑜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只怨是周瑜气盛,聪明反被聪明误。在《三国》里,最老谋深算的不是诸葛亮,而是司马懿,虽说很多的戏文里把诸葛亮表得很神通,但最终他没能像司马懿那样把一片江山收到自家门下。诸葛亮的智慧是为着天下,司马懿的智慧是为着他们司马自家。这人呐,嘿,没的个说头儿,自己这辈子呀,算是毁到《三国》上了。要是当初不读《三国》,也就不会有啥子“学问”,也就不会写那些标语,也就不会看着当时的寨子里的那种情况写那几篇四字句,也就不会给自己招来那些灾祸,也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多少次自己都发誓再也不看《三国》了,多少次自己都咬牙想把《三国》给一把火烧了,可自己不光是舍不得这套《三国》,自己真的把这套《三国》给烧了,夏菁的相片儿自己就没个藏的地方了。

这是一张已经十分焦黄,看起来一抖就能破掉的相片儿,可相片上的那个叫夏菁的上海来的梳着两个辫子的秀气姑娘的笑容仍是那样的甜美。赵大山凑着灯火仔细地瞅着相片儿上的夏菁,好像又听见了夏菁清脆动听的笑声。这人呐,都是命,就是这样一走,快三十年了都没个音讯儿。他瞅着相片儿上的夏菁,不觉得鼻子里酸酸的,两眼也是热热的。这么多年了,自己魂里梦里地等啊等啊,终究还是等了一场空儿,这到底是谁在捉弄自己呀!他越琢磨越多,过去的那些事儿又都一下子过电影儿似的在他的面前晃来晃去的。渐渐地,他的两眼模糊起来,嗓子眼儿里竟然哽哽噎噎地发出了声响。他又瞅了瞅相片儿上的夏菁,估摸着也该是当奶奶的人了,只是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这个寨子里的这个人啊。

赵大山被赵淌油第二次揪出来之后,他心里还是老大地不服,总以为自己没有哪门子的错,尽管这样,他还是被推来搡去地挨了一阵子的批斗。他心里憋气,又加上浇了一场大雨,整个人就一下子病倒了,大烧一直不退,吊腾得差点儿去见了阎王爷,才给假释回来了。人还没有到寨子,就听人说“四qing”前捡到的哪个位置女人丢下孩子跟一个红人出去闹啥子运动去了。从那之后,赵大山就带着三岁的孩子熬日子,虽说日子过得不上算,可他膝下有子,心里有望,也算是踏实。可谁也没有料到,赵大山的儿子命短,六八年一场急病就挺不住了,两条小腿一抻,就不顾命苦的老子赵大山了。赵大山哭得死去活来,最终还是没能把儿子哭活过来。女人走了,儿子没了,赵大山觉得真的是没个啥子指望了,就又仿着《三国》里《柴桑口卧龙吊孝》的四字句发了一通概括——“呜呼苍天,心里不平,光棍一条,任你折腾!年轻懵懂,不禁怂恿。豪言壮语,热血沸腾。争先恐后,天天拼命。糊里糊涂,头青蛋肿。牛棚马厩,天天挨斗。头剃阴阳,不鬼不兽。战战兢兢,胜过害病。说的像唱,其实做梦。苦了大众,好了驴熊。活受活受,活着就受。谁不想死,就没受够。丢妻丧子,没有奔头。天长地久,不死也瘦。一死了之,都到尽头。”

发完这通感慨之后,三更半夜他就抹着眼泪去投桑河水。刚到桑河岸上,还没来得及往水里去,他却听见有人在河岸下面小声地哭,仔细听了,还是一个女子。他抹了一下眼泪,仔细听了一阵,原来这女子也是来这儿寻短见。他咋的也没有料到这个世上还有人要跟自己一道儿去那边的世界。他走进那个女子,原来是上海来的下放知青夏菁。夏菁出身不好,心红根不正,一家人眼下是劳教的劳教,下放的下放,散了一样。在这些下放的日子里,她渐渐地感觉到身心俱惫,看不见前方还会有什么希望,就三更半夜跑到桑河岸边寻死解脱。只是她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遇见了赵大山。

可能是对生命的痛惜吧,赵大山再也没有寻死的想法儿了,而是上前劝着夏菁要勇敢地活下去。两个人在桑河岸上坐下来说了很多的话,最后,谁也没有往桑河里跳,而是一同回到了寨子里。在以后的劳动生产中,赵大山知道夏菁一个姑娘家身单力薄,又是大地方下来的,吃不消土地上的活计,总是暗下里帮上她一把儿。夏菁也看得出来,赵大山人实,是个靠得住的男人,虽说他有过老婆孩子,毕竟眼下又是光棍一条。尽管赵大山没什么文化,可他会讲《三国》,会讲《水浒》,有时候还会用《三国》和《水浒》里的故事说叨眼下的很多事儿。晚上收工吃过饭之后睡不踏实,她就经常跑赵大山那儿听赵大山给她讲《三国》,讲《水浒》,渐渐地,两个人的心靠得近了。私下里两个人热和了将近两年,正准备请几个客人吃个喜糖喝个喜酒两个人搬到一块儿吃住,上海那边来了催急电报,让夏菁火速赶回上海。夏菁匆匆收拾了两件衣裳,就回了上海。在临行前,她反复嘱咐赵大山要等着她回来。可是,不知道夏菁回上海之后出了啥事儿,一去就再也没有消息,就连半张书信也没有捎来。有人说大概是夏菁受家里的牵连出大事儿了,有人说可能是夏菁回去找到好工作,再也不愿意回这个寨子了,反正人们说啥的都有。可是,赵大山仍旧记住夏菁临行前的话,一直等着她能回来。一年一年地过去了,天上的大雁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树叶儿也是落了生生了落,赵大山终归还是没能盼回夏菁。寨子里有热心的人家劝着赵大山,说这样等下去也不是一个办法,趁着年轻再拾掇一个人进门儿。可赵大山一直摇头,就这样拉到现在,仍是光条条的一根独杆儿。

赵大山哽哽噎噎地哭过一阵儿,不由得抬头向窗外瞅了一眼。窗外是光光亮亮地一片,这个时候他似乎才记得这个月又过了一半了。月亮下面的这样白花花的一片,不知咋的了,一下子又把他赵大山小时候的光景给映到他的眼前了。那个时候,每到这样的月夜,整个寨子里的孩子们都会聚到一起,一窝蜂儿似的疯个没够。不过,他倒不喜欢和孩子们一起没头没尾儿地吵闹,总是习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别的孩子像吃了疯药似的上蹿下跳地爬高上低。这个时候,张老驴的妹子玉芝也总会不声不响地陪着赵大山在旁边看别的孩子闹哄,时不时地也会陪着赵大山看着翻跟头的孩子撞成一窝堆儿而大笑。赵大山想到这儿,不禁揉了揉眼泪苦笑了一下,把手里的《三国》又小心地放回到那个土台子下面的肚子里,不由得就扯开了腿上的盖被,屁股慢慢拧着就两脚在地上蹚到了地上的鞋子,嘴里咬着那根烟袋,带上房门就出去了。

月光下的桑河真的很像一条卧龙,透过两岸树叶间漏下来的月光投在河面上,风儿过后,月光的斑点在水面上闪闪耀耀,很像熠熠闪光的龙鳞。关于桑河,有两种传说,一种就是那个仙人老者让人栽下一棵桑树,桑树的树枝落地为河。另一种说法,说桑河很久以前并不叫桑河,而叫卧龙河。大约是在唐朝的时候吧,这片土地上闹了一场很大的洪水,这场洪水三年不退。为了治水,唐政府派了一名姓桑的官员来到这片土地上。那个姓桑的官员坐着一个木筏子反复看了水势,又详细询问了周围的河道情况,便带人从下游先拓宽了这条卧龙河的河道,洪水很快就见了弱势。待洪水慢慢退去之后,这位姓桑的官员担心以后还会有那样的大水,就一口气带着河两岸的人们用了三年多的时间从上到下把这条河的河床加深了河道拓宽了。在这三年多的时间,这位姓桑的官员整天就守在这条河的河岸上,唯恐有哪儿的河道加得不够宽哪儿的河床加得不够深,一次也不曾回家看上一眼。待整个工程完工了,又一年的秋天也到了,他望着天上南回的大雁,不禁长叹一声,之后竟然生了两个翅膀像大雁一样飞走了。后来,人们为了纪念那位姓桑的官员,就把这条河改名叫做桑河了。或许人们不愿意放弃“卧龙”这个吉祥的名字,就把这个寨子叫做卧龙寨了。其实,有人说,只要沿着桑河走,桑河两岸叫“卧龙寨”的村子多了去了,哪怕不是啥子寨子的村子,也会叫“卧龙村”或者“卧龙庄”,这个卧龙寨,也是众多“卧龙”中的一个,并不特别。不管这条河有啥子说道儿,这条河是流经故土的河,是滋润故土不知道多少年的河,从自己记事儿开始,这条河给了自己太多太多。在自己刚刚学会游水之后,就经常跟着张老驴和马国海他们沿着这条河掏螃蟹摸虾,玉芝也常常跟着,两条又细又黄的小辫子上扎上两块儿带色儿的破布条儿,在脑袋后面甩也甩的,像田地间飞动的蝴蝶一样。虽说玉芝人长得瘦小,穿得也破旧,却很显得灵气。赵大山看着河面上闪动着的粼粼波光,小时候捉鱼摸虾的光景一下子就像在眼前刚发生过的一样。几十年过去,原来很多的事儿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啊!

眼下正是涨水的季节,上游的水足,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一个劲儿地往下有放,把整个桑河供给得像要吃饱的鸭子一样,在这样风轻月朗的夜里慢慢腾腾地流着,河水发出的汩汩声响,要是不熟悉桑河的外乡人,是听不见这种亲切的声音的。

赵大山瞅着满河闪动的鳞光,听着这样的流水声,一下子竟然又想到了父亲。父亲健在的时候,每逢这个季节,总爱在这样的夜晚来这儿看满河这样的鳞光,听这样的流水声。父亲说,他喜爱看满河这样的月光,喜爱听月光下河水流动的声音。父亲也算是个半瓶子醋的文人,这个时候也会对着这条河吟上一句啥子“杨柳岸晓风残月”。可能是受父亲的影响吧,自己慢慢也喜爱上了满河这样的月光和月光下河水流动的声音。那个时候,玉芝也总喜欢从家里偷偷溜出来陪着自己看这样满河的月光,听这样的月光下河水流动的声音。那个时候,整天价围着大炼钢铁的炉子转悠,一天下来浑身像要散架儿似的,晚上出来看着满河这样的月光,听着这样的流水声,觉得解乏。再有玉芝在身边陪着,满河的鳞光像吃饱了的羊羔子一样,上蹿下跳地显得欢快,汩汩的水流声像身旁玉芝的笑声一样,让人觉得喝了二两蜂蜜水似的滋润。虽说自己也知道玉芝是给她老子订了娃娃亲的,但自己还是相信会有一个好结果。这人哪,很多时候因为太过于自信了,就很容易栽跟头。《三国》里的周瑜太自信,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了不起的人物,结果咋的了?还是给活活地气死了。人在这个世间走这么一趟,说不定就会栽到啥人手里栽到啥事儿上。自己这辈子算是实实在在地栽了,栽得再也爬不起来了。

寨子里有点儿年纪的人都知道,当年他赵大山跟玉芝那个亲热劲儿,怕是谁也不能把他们拆开了,但是,后来玉芝还是哭着嫁给了她爹给她订下的娃娃亲女婿。赵大山那阵儿,焦头烂额的人瘦了好几圈儿,整天价对着玉芝嫁过去的地方瞅啊瞅。赵大山他娘和他姐看着赵大山那样,心里疼得慌,没完没了地来回劝,最后赵大山的心里才稍稍放得宽松了些。谁知道玉芝嫁了个短命鬼,三年灾荒没能挺过来,就嘎嘣走人了。赵大山得到这个消息,心里又腾地升起来希望,忙里忙外地托人从中间说叨,想着能把两个人作合了。当时他咋的也没有想到,玉芝已经死心了,赵大山托了好几个热心的婆娘都没能把她说个回转。赵大山一肚子的苦水没地儿诉,整天价就玩命地在生产队里卖力气,这样能把自己累疲了,就啥子也不再想了。直到“四qing”前,他才匆匆捡了一个不知从哪儿逃难到寨子里的女人,凑合着过上了有女人的日子。安稳的日子没过上几天,他们赵家的人物赵淌油揪出来斗了一通。斗就斗吧,不管咋说,捡来的这个女人还是给他生了个儿子,总归心里有指望,受点儿委屈也没啥。可他没有想到第二次给赵淌油揪出来之后,女人丢下儿子,一个人跟着别人走了。再后来,儿子也没了,他整个人就一下子空了。本来打算一死了之,偏偏又凑巧跟上海来的下放知青夏菁好了。空了的人才觉得有些踏实,夏菁一走又没了消息。就这样,他一个人没完没了地等啊盼啊的到了眼下这个境地。

赵大山沿着桑河慢着步子往前走,身上的那件老布衫给迎面吹过来的一阵风吹得硬梆梆地抖了两下,扇出了两股子很浓很浓的汗酸味儿。不过,这样的汗酸味儿对他赵大山来说,已经是习惯了,也觉不出有啥子别扭,有时候甚至他还觉得闻着身上的汗酸味儿心里踏实。要是身上没有这样的汗酸味儿,说不准自己心里会嘀咕着是不是有啥人给自己缝补浆洗了,会让自己想着以前的那些事儿。可是,今儿晚上不知的咋的了,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汗酸味儿真不是个滋味儿,身上的这件儿老布衫早就该换洗了,要是自己身旁有个女人,咋的也不会把身上的衣裳穿到这个样子,给汗水来回浸透了干干透了浸,像给人糊了几层糨子似的。不管是玉芝,或者是那个捡来的女人,更或者是夏菁,只要她们中间有一个人守着自己过日子,自己的衣裳一准会像别人穿得那样干净,还有自己床上的那两双被子,哪儿能多少年不拆洗一次!这人啊,不管混到哪一步儿,都是报应。自古以来,剃头的师傅不捐粮不上税,一担挑子走四方,可自己五八年那阵儿竟然昏了头,砸了马老抠的剃头锅子炼钢铁。那时候,马老抠他正不得势,自己那是站在他马老抠头上顺着他马老抠的后脊梁沟子撒尿作践人家呀!

旷野里即将成熟的麦子在金色的月光下随着轻轻吹着的风飒飒地响,田地间的虫子因为赵大山的走近戛然停下了鸣唱,随着赵大山的离去而又在他的身后放开了喉咙,歌咏比赛似的唱叫得更显得欢实。当初,玉芝常在这样的夜晚陪着自己在这桑河岸上来回地走,很多的时候两个人还会绕道河对岸的庙宇的遗址上很是一回事儿地许愿。如今,还是这样有月亮的夜晚,只是不再是当初了,桑河还在,河对岸的庙宇遗址还在,只是那些许下的愿望已经不在了。还在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身影,还在的只有留在心里的那份记性。人这一辈子呀,究竟是在为啥活着呢?

老光棍子赵大山就这样在桑河岸上没有目标地来回走着,心里也这样颠三倒四地前前后后地嘀咕着,直到月亮要落地了,他还是不愿意回寨子里,不愿回寨子里那个根本称不上是家的家。

第一部 卧龙寨 第十七章 金枝发现了一个秘密

金枝瞅着马天宝的新媳妇儿跟马天宝两个人那个亲热劲儿,心里真的馋得要命。这人跟人咋的就不一样了呢?马天宝的新媳妇儿跟马天宝两个人算是没有经媒人提媒就好上了,后来找媒人走了个过场儿,就把终身大事儿定下来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儿要是能跟马天宝的新媳妇儿那样自己做主了多好,等那一天,金锤儿请一顶花轿,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在半吊子吹得欢天叫地的喇叭声中,把自己抬进他们家去,以后就跟着金锤拧成一道劲儿甜甜美美地过日子。 也不知道祖上哪辈子定下的规矩,儿女的事情得爹娘说了算。眼下家里人还不知道自己跟金锤的事儿,可自己心里知道,哪天爹娘要是听说了这事儿,一准不会答应。真的到了那一天,自己该咋办啊?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在心里琢磨着这些,也不知道是啥子是初吻了,就是睡不安稳。一阵风儿从窗子上吹进来,扑到她的脸上,让她觉得一阵的清爽。她很干脆地从盖被窝儿里坐起来,两个髁膝盖蜷弓到面前,两臂紧紧地抱起了两个髁膝盖儿,下巴颏儿放到髁膝盖儿上,心思不安地想着与金锤的事儿。远处池塘里的青蛙赶集似的很热闹地叫着,身旁的蚊子总是在耳旁嘤嘤嗡嗡地飞来飞去。听寨子里的人说,今儿金锤吵着要跟家里人闹分家,该不会是因为自己和金锤的事儿吧?要是这样,自己就是祸根了。这金锤也是,家里要是不同意,那就算了,哪儿能跟家里人这样一个闹法儿!

金枝越琢磨越觉得自己该劝一劝金锤,当即,她就下了床,轻轻地开了门出去了。这个时候是啥子时辰了呀,整个院子里静静悄悄的。她抬头看了看天,新月快要落地了吧,咋的连月亮的光也看不见了呢?要不了多大的时辰天就要亮了呀!她心里一个迟疑,这个时候去哪儿找他金锤去?总不能站在他家的院门外扯着嗓子喊他金锤吧。不由得,她一个激灵,一股子说不清楚的滋味一下子让她觉得心里很委屈,就算这个时候能见到金锤,要自己把心里的想法说给他金锤,自己还真说不出口啊。自己心里明白,金锤已经在自己的心里扎根了。要是哪一天真的两个人再也不能像眼下这样好了,真不知道到时候心里该是啥子滋味儿。想到这儿,她再也不敢想着自己要去劝说金锤了,整个人就怔怔地站在院子里了。

院子里的几棵老树不时地随着吹过去的微风发出轻微的飒飒响声,整个院子也给这几棵老树遮掩得更显阴沉了。金枝站在院子里,不由得心里觉得有些怕来,这个时候要是金锤在自己身边,一准他会紧紧地把自己抱在怀里,自己啥也不怕了。就在金枝这样琢磨着想时,忽地她发现斗叉子哥住的那间庵棚子的门开了。她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个时辰斗叉子哥开门干啥去?她紧瞅着斗叉子的棚子门,想知道这个时辰斗叉子哥到底会有啥子名堂。

斗叉子从棚子里走出来,他先是把整个院子扫了一眼,回头向棚子里说了一声——“没人”,紧接着就从棚子里又走出一个人来。

金枝咋的也没有想到,跟在斗叉子哥身后出来的是巧妮儿,这个时候两个人在棚子里都会干了些啥子,傻子都呢个想得出来。巧妮儿是有了婆家的人了啊,咋的这个时候还会这样三更半夜地过来招惹斗叉子哥啊!她真想这个时候冲上去扇巧妮儿几个很重的耳刮子,教训一下巧妮儿的不端地,可她没有冲上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咬着牙看着斗叉子和巧妮儿两个人在这样的黑夜里鬼头鬼脑地走出了自家的院子。要是当初爹和娘答应了斗叉子哥和巧妮儿两个人的事儿,是不是他们就不会这样三更半夜的往一块儿凑了?当时斗叉子哥和巧妮儿两个人挺好的,就是因为两边的爹娘不答应,害得他们这个时候会这样。不由得她心里竟然觉得为斗叉子哥和巧妮儿两个人感到了心疼。可不管咋的,你巧妮儿是钱串儿的人了,就该守着钱串儿本本分分地过日子,更不该这样三更半夜的过来找斗叉子哥做不端地的事儿。

斗叉子送走了巧妮儿之后,喝了蜜糖水似的吹着口哨回了。金枝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地瞅着斗叉子又很滋润地进了那间防震棚子,他们两个人这样有多久的时间了?这样下去早晚都会出事儿的呀!到那时候,丢人现眼不说,怕是赵淌油他们那边还会闹上门来的。她的心里又是一个寒颤,这事儿,是不是该跟爹娘说一声,让爹娘背后里说叨一下斗叉子哥,让他跟巧妮儿彻底断了来往?可这样的事儿他们能断得了吗?巧妮儿都是钱串儿的人了,心里还管不住自己,还这样跟斗叉子哥没个清白,要斗叉子哥跟巧妮儿断了来往,怕是不会那么简单吧。忽地,她想到了自己,要是自己以后不能跟金锤过上两口子,会不会也会像巧妮儿这样不端地?

夜色渐渐地被四周围的鸡叫声吵得乱了,这应该是鸡叫头遍了吧?金枝不知道自己在院子里这样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都在想了些啥子。就在这个时候,猪圈里的那头痩猪像跟啥子夹了尾巴一样呼呼哈哈地一阵叫嚷,很快又像孩子说梦话似的小声吭吭了一阵儿,然后就没有别的啥子声音了。她转头向猪圈里看了看,这头猪啊,家里还指望着它能换点儿钱给斗叉子哥盖房子娶媳妇儿呢,都几年了,吃铁似的不见长个儿也不见长肉,眼下把它卖了,连这几年吃食儿也不值,更别说每天三顿伺候它了。要是家里能给斗叉子哥盖好房子娶了媳妇儿,估摸着斗叉子哥就再不会有心思跟巧妮儿这样偷鸡摸狗地好了。

四周围的鸡叫声渐渐地稀落了,整个寨子又恢复了平静,这样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又给吵吵嚷嚷的狗叫声搅乱了。金枝知道,这个时辰已经有人早起赶庄稼活儿了,这个夜马上也就去了,很快就会有日头从寨子的东面升起来,开始了新的一天。

第一部 卧龙寨 第十八章 大锁捉了爹的奸

在寨子里的很多人看来,这阵子闹邪了,好多的事儿让人哭笑不得的捉摸不透。稀簿楞登地留着几根山羊胡子张大仙儿的那些话对寨子里预兆的话,结合着寨子里这阵子发生的事儿,让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开始半信半疑地担心了。寨子里这阵子发生的事儿不是一个好的兆头儿,寨子里的一场大乱怕是要不了多少的时辰就会爆发了。其实,让外观上的人看来也没啥子大事儿,不就是二五零大锁要跟着半吊子胡大顺学吹喇叭吗?有啥子值得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这样提心吊胆地担心寨子里要出啥子大事儿的呢?既然大家都晓得二五零跟半吊子真正的是啥子关系,咱们也就不再避讳,这也只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学打洞的事儿,医学上叫遗传基因,极为平常的事儿。在在寨子老少爷们儿们眼里就觉别扭了,二五零啥子手艺不好学,偏偏要学吹喇叭,还跟半吊子学,这不是在明叫着给张老驴治难堪吗?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这样琢磨也有一定的道理,是为着张老驴在这个寨子里招脸做人考虑。更让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觉得不安的是,二五零上了别劲儿,一条道儿就迷上了半吊子吹喇叭。让谁去说这事儿,谁都会说二五零缺筋少弦没心眼儿,咋的就会迷上了半吊子吹喇叭这手艺上了,这就肯定寨子里要出啥子大事儿之前的一个讲究儿。老少爷们儿们这两个琢磨倒还不咋的太担心,最让他们担心的是,二五零跟着半吊子吹喇叭,竟然显得很灵巧,这就让他们咋的也捉摸不透了,会不会二五零是一个啥子精怪儿脱身,要不,咋的就这般灵巧了?说不准哪天他就能把整个寨子吹得鸡飞狗跳老母猪爬树了,大凡啥子精怪儿都是这样,先是让人觉得没啥子来头儿,等他一旦发了威风,那可就是了不得的了不得了。

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这样奇怪,倒也不奇怪,二五零迷上了半吊子吹喇叭,谁也劝不了,一头别劲儿一条道儿就是认准了。他说半吊子的喇叭吹得好听,别人不管是谁,都赶不上半吊子把喇叭吹得那样顺耳。也别说,别看他二五零的那张嘴巴的两片嘴唇子包不住那两颗上翘着长的大门牙,但小喇叭哨子往嘴里一放,两片嘴唇子绷得严实合缝的,不跑风不漏气,一肚子的气儿鼓得两边的腮帮子锃明瓦亮的,小喇叭给他吹得嘀哩哇啦地响。说来也够怪的了,他二五零虽有一身的蛮力气,可干啥活儿都显得笨手笨脚的不利亮,让人瞅着就觉得他的手脚关节儿跟不会拐弯儿似的。谁也没有想到,他吹起小喇叭就不显得笨拙了,两只手上的指头都跟膏了油似的活泛,几个喇叭眼儿给他一堵一放就滴溜乱转地变着强调儿。再仔细听他吹出的曲子,咋的也觉不出他平时说话不咋的利索,总感觉他的舌头很会在嘴里灵巧地打转儿,《百鸟朝凤》给他吹得还真的很像很多鸟在一起亮嗓子似的。再说半吊子胡大顺,毕竟是二五零大锁吃甜不顾酸爹,教起大锁来也格外卖力气,围着大锁前后左右地指点着该咋的一个技巧法儿。半吊子教得卖力,二五零学得用心,没有多久的工夫,二五零不光会吹《百鸟朝凤》,还学会吹《抬花轿》、《打金枝》等一些段子,并且能吹得有模有样有板有眼,欢天喜地的让人听着心里觉得喜庆。

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为大锁跟半吊子胡大顺学吹喇叭觉得揪心,但大锁的女人心里没有啥子揪心不揪心的,只要家里不短吃穿,管他大锁干啥去,一来省得他在家碍眼,二来也免得他大锁在家上了邪劲儿跟自己耍迂调。

虽说大锁的女人对大锁跟半吊子学吹喇叭心里不大在意,但对于张老驴来说,脸面上就不是那么好看了,毕竟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都知道半吊子跟自己的女人有那么一腿,也都知道大锁是他半吊子撒下的种子长出的果儿,这两个人在一起折腾,无疑是在当着寨子里的这些老少爷们儿们往自己脸上泚尿。尽管他脸面上觉得难堪,但心里很坦荡,大锁跟着半吊子学吹喇叭,就很少在家了,自己去偷喝大锁的凉州就不用老是提溜着心思了。自打上次跟自己的女人因为小锁相亲的事儿挠了别扭之后,自己也寻思着不到大锁那儿招惹大锁的女人了,可这档子事儿有瘾,由不得自己,何况大锁的女人比自己的女人年轻,事儿做起来比跟自己的女人有滋味儿,再加上自己的心思打年轻结婚到现在也没在自己的女人身上,心里由不得就想着贪别人的便宜。心思不在自己的女人身上,也不是自己的女人长得不景气,自己的女人年轻的时候也跟一朵花儿似的漂亮,远比眼下半吊子胡大顺的女人还骚气。刻字机也说不清为个啥子,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个头上綄着一个发髻的玉妮儿。都这么多年了,咋的也忘不了玉妮儿的模样,很多时候玉妮儿还在梦里年轻时的模样跟自己说话呢。

张老驴十七岁那年的年节儿刚过,张老驴提溜着二斤果子去姥姥家给姥姥拜年,谁知道赶巧在姥姥家碰上了落凤坡一个跟自己表亲表得无法再表的老表,又偏偏是个女孩子。两个人一碰面,彼此心里似乎都有一股子叫不上名堂的东西鼓动得两个人都很心热。落凤坡那个头上挽着发髻名叫玉妮儿的女孩子不时地拿眼瞟他,他也不时地拿眼瞟玉妮儿,两个人的眼光碰到一起的时候,都会脸红耳热心里跳。回家的时候,两个人正好顺路,两个人说了一路的话儿,最后约好了每个月的十五晚上张老驴去落凤坡找玉妮儿出来说话儿。后来,玉妮儿给爹娘做主嫁给了驴堆儿集上的瘸腿二麻蛋,张老驴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整个人差点儿疯了。打那之后,他就觉得自己给耍了,心里也就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儿。后来,就发生了让人拎着铁杆子围着那块十八亩半的高粱地追了好几圈的事情,再后来就和现在的女人结婚成家了。虽说他现在的女人年轻的时候要比那个玉妮儿长得还要招人喜欢,但张老驴心里放不下那个玉妮儿,尽管他心里还有那股子怨气儿,还是对现在的女人心里没啥子热情,整个心思也不再自己的女人身上。说得白了一些,由于当初玉妮儿闪了他的一份心思,打那儿开始,在他的心里,多少总有些忌恨女人了。后来,大锁二姨的女儿,也就是现在大锁的女人,得了一场邪病,百般求医也不见有啥子好转。后来,家里人求了坐坛的神医,神医拿个罗盘向着大锁二姨家的方向照了照,说他们家这个女儿犯了地煞,要躲开他们家一阵子才能好转。于是,大锁二姨家就安排着让这闺女到张老驴他们家躲着治这场邪病。张老驴上了四十郎当岁的年纪,心里还正红火,慢慢地就跟这闺女有了牵扯,知道后来这闺女的肚子越来越大,眼看着就瞒不过别人的眼目,他们就想到了缺心眼儿的大锁,让大锁跟这闺女结亲成家。大锁咧开大嘴,一个劲儿地乐呵着就做了新郎官儿,算是救急帮张老驴和这闺女遮了脸面。

张老驴虽说对自己的女人没多大的心思,但外观上毕竟那是他的女人,半吊子胡大顺好多的日子不曾招惹过他的女人了,这多少让他觉得心里宽敞了一些,但是,眼下半吊子和二五零两个人一起屋里哇啦地吹喇叭,这又让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窝火儿。他在自家的院子里听着远处传过来的喇叭声,气得肚子一鼓,从嘴里拔出老烟袋,扑腾扑腾在面前的地上磕了几下烟锅子,然后把老烟袋往身后的裤腰带上一别,起身就扑扑腾腾地出了院子。

大锁娘见张老驴这样气呼呼地出了院子,皱起眉头琢磨了一阵,马上就跟着张老驴追了出来。可是,似乎她不如张老驴的腿脚轻快,追出自家的院子,竟然没能追上张老驴的身影子。这咋的屁股一抹就不见踪影儿了?会飞天遁地了?这大白天的咋的能眨瞪眼儿就能看不见了呢?该不会这一抹屁股又去前院儿大锁那儿去了吧?她这样琢磨了一阵,就风风火火地去了前面的大锁家。她咋的也没有想到张老驴这个年纪的人了还会这么利索,等他追到大锁家时,张老驴已经和大锁的女人风火上了。她站在那儿傻眼了,一个是自己的男人,一个是自己的亲外甥侄女儿,赶在这个场子上,摊上谁,都会没了主见。正当她喊也不是骂也不是地犯思摸时,大锁手里拎着喇叭从外面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大锁娘捡拾大锁,慌忙拦住大锁不让往屋里进。大锁见娘不让自己进屋,心里也琢磨出来屋里会有啥事儿,两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倔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伸手扒开娘,一脚把房门哐啷一声蹬开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自己的爹和自己的女人正光着身子压摞摞儿。就算他大锁再二五零缺心眼儿,他也知道自己的爹正和自己的女人干啥子。

张老驴正和大锁的女人闹得热火,咋的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大锁会捉他们一个正着,再想拿啥子遮丑,却已经来不及了。

大锁两眼冒火地来到床前,一把捏住了张老驴的后脖颈子,提溜小鸡崽子似的把张老驴从自己的女人身上提溜起来,另一只手里的喇叭往旁边一扔,就开始噼里啪啦地揍起张老驴大耳刮子来。大锁有的是力气,大耳刮子也扇得实在。

张老驴给大锁的那只钢钳子似的打手掐着后脖颈子向上提溜着,两只脚似着地似不着地地鸭子划水似的来回踢腾着。尽管在这个时候,他还在以为大锁真的是缺心眼儿,笑着声音向大锁解释着说:“我这是跟她闹着玩儿呢,你别当真呀!”

“小(少)来……介(这)套,当我缺心眼呀!”大锁的巴掌很快就握成了拳头,扑哧扑哧地往张老驴的脸上一个劲儿地揍,嘴里还打雷似的向张老驴吼着问,“依(你)加(咋)不跟小(巧)依(妮)介(这)样闹足(着)软(玩)呢?”

“你个爹呀,别嚷嚷行吗?这是啥事儿呀!赶紧放手了吧,别把他个畜生打出啥子好歹来!”大锁娘见大锁这样吵嚷着很揍张老驴,马上上前劝着大锁说,“你看,他鼻子眼儿里都在往外冒血了。”

张老驴反着两手握着大锁的那只掐着他的脖子的手脖子,似乎想掰开大锁的手,但是,由于脚下不得力气,他龇牙咧嘴地掰了一阵,还是没能掰动大锁的手。

大锁的女人这个时候已经穿上了衣裳,整个人蜷缩在床上捂着脸,偷眼瞅着大锁对张老驴扑腾扑腾地使拳头,心里也开始哆嗦起来。她很清楚,大锁揍了张老驴之后,接下来就会对她动手了。大锁缺心眼儿,动起手来没个轻重,也不分啥子要害,就是一个劲儿地往死里打,要是他对自己打得重了,没准儿还能腿残胳膊折的,到那时候自己不光是丢人了,以后还得指望着他大锁来照顾自己,他高兴对自己咋的就对自己咋的了。

大锁仍在噼里啪啦地揍着张老驴,尽管大锁娘在旁边拉扯着劝阻大锁,但是,一个上了点儿年纪的女人哪儿能拉扯得住一身蛮力气的大锁。大锁娘见自己一个人阻止不了大锁,慌忙着给张老驴扯了一条大裤衩子交给张老驴,一下子就用身子挡住了张老驴。

张老驴从大锁娘手里接过大裤衩子,就用大裤衩子捂住了下身,嘴里开始唔哩哇啦地向大锁求饶,说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敢这样了。

大锁虽然缺心眼儿,但他心疼娘,见娘用身子挡住了张老驴,怕自己的拳头揍到娘的身上,就一下子甩开了张老驴,恶狠狠地用手指小河张老驴说:“依(你)小(少)来介(这)套,我交(早)就听雪(说)依(你)们羊(两)个有勾加(搭),我不信,因为依(你)细(是)我结(爹)!”

张老驴给大锁重重地甩到了地上,整个身子摔出了噗通一声响。他也顾不得摔得轻重了,慌忙着把手里的大裤衩子给穿上,用手一抹脸,这才觉得整张脸手碰不得了,那种要命的疼法儿,跟整张脸用蒜臼子捣碎了再堆到一起一样。他看了一眼摸了脸的手,满手都是鲜红鲜红的血。这个时候他也没心顾得身上是不是给摔腾了,是不是整张脸给大锁揍成了烂倭瓜,慌忙着起身就要往外跑。但是,还没等他站起身来,整个身子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了,整个人又一下子呼嗵一声倒地了,翻了两下白眼儿,没气儿了。

一直守在外面看热闹的邻居们这个时候见张老驴要出人命,这才忙着奔过来,七手八脚的忙乎起来,扯胳膊的扯胳膊,拽腿的拽腿,掐人中的掐人中,找气眼的找气眼,折腾死狗似的在张老驴身上一阵折腾。

这个时候的大锁倒很镇静,撇着嘴巴瞅着张老驴说:“装喜(死)吓银(人)!跟他姨(儿)媳乎(妇)好,扒灰球(头)!”

大锁就是大锁,他哪儿知道张老驴是真的给他揍得断气儿了。

大锁的女人见张老驴给大锁揍成了这个阵势,整个身子也开始哆嗦起来,两只眼很是害怕地偷瞅着大锁的动静。

经过邻居们一阵子的推掐捶拿,张老驴慢慢地有了气息,嘴里不由得哎哟着说浑身都疼。等他彻底醒转过来,似乎才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事情,不由得慌忙着两手去扯他的大裤衩子。

张老驴的这个举动让周围的邻居们哭笑不得了。

张老驴眯缝着给大锁揍得像紫茄子似的两眼看了看身边的邻居们,竟然奇迹般地从地上霍地站了起来,两手提溜着他的大裤衩子,光着脊梁很狼狈地冲了出去。

第一部 卧龙寨 第十九章 赵淌油的担心

巧妮儿和钱串儿闹别扭之后,一直住在后寨子里的娘家,这让赵淌油心里十分地窝火儿,一家人哪儿薄了你巧妮儿,这样让你给寨子里我堂堂的赵淌油治了这样的一个大难堪?虽说钱串儿身子骨不周全,可我们一家子因为这个把你巧妮儿当成姑奶奶供着,算是补钱串儿身上的短缺,这样还不够?还鸡蛋里挑骨头地说过得不顺溜,还要这一家子人咋的待你?赵淌油这样心里冒火地在自家的院子里来回地踱着步子,整张脸也阴天要下雨一样的不见啥子松开的模样,两个太阳穴也在扑哧扑哧地跳。钱串儿这个蠢东西,连个女人也把不住!要是真的巧妮儿拔腿走人不跟钱串儿过日子了,就钱串儿那个脾气,还有那条腿,以后还能上哪儿找个女人?当初要不是张老驴三盅子酒下肚给钱串儿和巧妮儿订下的娃娃亲,就张老驴那个心思,咋的也不会让自家的闺女嫁给钱串儿!这个张老驴也是,巧妮儿回去住这么久了,也不问一问两个孩子中间是不是挠了啥子别扭?就依着巧妮儿一直在娘家住下去?要是这事儿给传出去,赵淌油的儿媳妇回娘家不回婆家了,外面的人准会以为是我赵淌油家有啥子怠见儿媳妇的地方,这让我赵淌油咋的在东西南北的村子里招脸做人?他越琢磨越觉得脑门子充血,整个身上也燥热得难受。他铁青着脸,哆嗦着嘴唇子吼了一声,让钱串儿娘去招呼钱串儿过来,自己好问个究竟。

巧妮儿回了后寨子里的娘家之后,钱串儿的日子又跟没结婚时一样,一天三顿饭过来到赵淌油两口子锅里吃,只是在饭后嘴巴一抹,一颠一瘸地回他的驻地儿去。这个时候的钱串儿正赶着过来准备吃晚饭,听赵淌油在院子里这么一吼,马上就扑蚂蚱似的进了院子。

“你这个蠢东西!”赵淌油见钱串儿进了院子,两眼瞪得铜铃似的瞅着钱串儿怪罪了一声,说,“把你跟巧妮儿闹别扭的前前后后仔细地说了!”

钱串儿一下子一头的雾水,眨巴着两眼瞅着他的淌油爹琢磨了半天,似乎才琢磨明白他的淌油爹为啥会对他发火儿,这才一五一十地把他跟巧妮儿闹别扭的前前后后给说了。

赵淌油听了钱串儿的话,心里更加犯嘀咕了,这两个人没吵嘴没磨牙的,她巧妮儿咋的会忽地跟钱串儿说那样的话?这中间会有啥子缘由?会不会是她巧妮儿没心思跟钱串儿过日子了?巧妮儿的那些话还真有这样一个迹象!琢磨到这儿,他的心里咯噔一紧,巧妮儿要是真的有了这个心思,怕是单指望钱串儿一个人,真的圈不住她巧妮儿了。真的要是闹到那一步,自己这张“人尖子”的脸就彻底不值个鸟钱了。他一下子回过头,盯着钱串儿,用手向院子外面一指,吼着说:“去!把张老驴给我喊过来,连巧妮儿一块儿喊!”

自打张老驴挨了大锁的那顿暴打之后,这几天就没有出门,身上脸上都贴着狗皮膏药,整天价在家里抱着一个大斗盆做的药锅子,仙人炼丹似的熬消炎止疼散瘀活血的草药,一天到晚像喝凉水似的没有遍数地往肚里灌。这个时候他见女婿钱串儿过来,马上笑着他那张贴着狗皮膏药已经消肿不少但还会一阵一阵疼的脸,招呼了一身钱串儿。

钱串儿给张老驴的模样吓了一个愣怔,瞅了半天才认出是张老驴。

张老驴让着要钱串儿进屋坐会儿。

“不行,我爹让我喊你过去,让巧妮儿也过去!”钱串儿放炮仗似的向张老驴说。

钱串儿这没大没小的口气很让张老驴心里不痛快,再瞅钱串儿的脸色,他心里的不痛快马上就变成了惑疑,这小子今儿敢这样跟自己说话,是不是得了赵淌油的啥话,才狗仗人势长了这么大的胆儿?也不会呀,自己也没有哪儿得罪他赵淌油,咋的今儿钱串儿会有这样的气势?这赵淌油咋的还要让喊着巧妮儿一块儿过去?巧妮儿这阵子在这边住得好好的,也没有招惹他赵淌油生气呀!他越琢磨越觉得纳闷儿,今儿赵淌油他们家是咋的了?尽管他的脸上还贴着狗皮膏药,但今儿琢磨着钱串儿来的这个阵势,心里唯恐慢了一步会人赵淌油他们一家更生气上火,回头满院子招呼了一阵巧妮儿,也没见巧妮儿有啥子踪影儿,就一个人跟着钱串儿去了赵淌油家。

本来赵淌油是一肚子火气想对着张老驴发个痛快,但是,当他瞅见张老驴的模样时,竟然差点儿笑出声儿来。张老驴脑门子上一张狗皮膏药,两边的腮帮子上也都贴着狗皮膏药,估摸着要不是留着两个鼻孔出气,留张嘴巴吃饭,怕是鼻子上和嘴巴上都会各贴上一张狗皮膏药了。他瞅了瞅张老驴满脸的狗皮膏药,像是谁家死人的时候扎的纸人儿给风吹破了纸似的,肚子里的火气一下子也就没了。

张老驴见赵淌油并没有对自己咋的,木偶儿似的扭着给大锁掐得到今儿还很疼的脖子,小心地招呼着赵淌油问:“亲家找我有啥事儿?”

赵淌油嗯过来一声,回头向张老驴的身后看了看,问:“巧妮儿没回来?”

“不知道去哪儿了,满院子里没招呼到她。”张老驴转转身子往赵淌油他们家的院子外面看了看,又转回身子回答赵淌油说。

“今儿让钱串儿招呼你过来,说有事儿吧,也不算个啥事儿。说没事儿吧,这事儿也不算小。”赵淌油让钱串儿给张老驴拽了条凳子,然后招呼着张老驴坐下来,瞅着张老驴说,“两个孩子的事儿,咱们也不能躲闪着说不算是个事儿。”

张老驴给赵淌油的话说了个迷愣。

“巧妮儿回你们家也有今天的日子了吧,这中间你就没问咋的一个回事儿?”赵淌油盯着张老驴问。

闺女回娘家住上几天是很平常的事儿,咋的?这中间还有啥子说道儿了?

“知道她是咋的回你们家的吗?是跟钱串儿挠了别扭生气回去的。”赵淌油毫不客气地紧瞅着张老驴脸上的狗皮膏药,心里咯噔又是一阵子的紧,张老驴这样一个货色,张老驴他女人也是不安份的女人,猴子的孩子会爬树,黄鼠狼的孩子会叼鸡,巧妮儿要是仿了张老驴他们两口子,那就真的给这个家丢人现大眼了。忽地,他又想到了以前传言说巧妮儿跟马国海的儿子斗叉子之间挺热和,要是因为这个巧妮儿说跟钱串儿的日子过得心里不顺溜,真的就是一个大麻烦了!不成,必须马上让巧妮儿回来,以后让钱串儿看得紧一些,万一有个啥子闪失,就巧妮儿那个性子,一准会成为卸了笼头的烈马,野起来就没个边儿了。

“咋的?两个孩子闹别扭了?也没听她回去说啥子呀。”张老驴听了赵淌油的话,用手捂起说话还会疼的脸,瞅着赵淌油问,“咋的了?两个孩子是咋的了?”

“咋的了!让钱串儿把前前后后说给你听听吧,你琢磨着这会是咋的了。”赵淌油瞅了一眼张老驴,马上招呼着让钱串儿把事儿说了一遍。

“这孩子也真是,没吵嘴磨牙的,闹啥子别扭呀?嫁到咱们这个家,那是福气,倒不知道福咋的个享了。”张老驴听了钱串儿的话,马上就很生气地怪罪着说,“日子还过得心里不顺溜了,咋的日子才过得心里顺溜?要吃没吃,要穿没穿,那样的日子就过得心里顺溜了?我这咋的回去得好好地说叨说叨这孩子,别好日子刚过上几天就觉得吃肥肉噎人了。”

“亲家,这说叨归说叨,老话说了,吃葫芦刨根儿,咋的咱也得知道她心里咋的会觉得不顺溜吧。”赵淌油听了张老驴的话,瞅着张老驴说。

“那是,那是。”张老驴连忙回着赵淌油的话说,“亲家,你就只管放心了,今儿我这就回去好好问叨问叨。这两天你们也别着急着让她回来,等我跟她娘把她心里的啥子症结给理顺了,再把她给送到这个家。”

“也成。”赵淌油听张老驴这么说,认同地点了一下头,“你也得告诉她,以后心里要是有啥子觉得委屈了,让她跟钱串儿他娘说叨说叨,别一动气儿就拔腿回娘家这样没头没尾地住着。外观上知道的人,说是小两口挠了别扭。不知道的人,指不定会在一起瞎琢磨啥子。这样的话,我赵淌油脸上不好看,你们老两口子脸上也没啥子光彩。”

“一准的,一准会这样说叨她。”张老驴也顾不得脖子还在疼着了,磕头虫儿似的向赵淌油点着头保证说。似乎他也知道,再待下去就只会听赵淌油他们一家人的话把子,向赵淌油保证完之后,他就推故离开了赵淌油他们家。

赵淌油虽然得到了张老驴的保证,但是,张老驴离开之后,他的心里还是支支楞楞地不踏实,老是觉得还会有啥子事儿要发生了。

第一部 卧龙寨 第二十章 马国海犯火了

马国海两口子心里也在犯嘀咕,这阵子不管金枝做啥子,咋的老是瞅着她犯癔症呢?

“他爹,怕是金枝有啥子心思了吧?你看,有时候不知道瞅着啥,一直眼眨也不眨地瞅着,还一个人不知道咋的了会乐。”金枝娘纳着手里的鞋底子,把手里的铁针在头发间蹭了蹭,瞅着马国海说。

马国海听了金枝娘的话,眨巴了两下眼,琢磨了一阵儿,叹了一声,没有说啥子话。

金枝娘见金枝爹没有说话,心里一下子没了主见似的一阵子的哆嗦。

“是啊,金枝大了,该会有自己的心思了。”马国海思摸了一会儿,眨巴着两眼说,“这个时候应该你多跟她说说话儿,她就是有了啥子心思,也会跟你透出点儿音讯儿来。”

“这闺女,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说出些啥子。我就琢磨着看她这阵子的神色儿不对,心里就寻思着是不是她有啥子心思了。”

“金枝这闺女,人老实和顺,就算是有啥子心思了,也不会出啥格儿。”马国海眯缝起两眼,嘬巴了一口烟袋,鼻子嘴里冒着烟雾说。

“不是我小心,闺女要是有啥子出格儿的事儿,传出去要比儿子出格儿难听。咱们家斗叉子人也老是和顺,当初不还是跟张老驴他们家的巧妮儿有了那阵子的来往?”金枝娘瞅着坐在床上的金枝爹,忽地觉得自己的右眼皮扑腾扑腾跳了几下。左眼跳福,右眼跳祸,是不是自己这句话啄到事儿上了?

马国海给金枝娘的话说得整个身子一抖,嘴里的老烟袋也像撅尾巴的麻雀似的蹦跶了两下。他瞅着金枝娘看了一阵,没有说话。

金枝娘干脆把手里的针往没有纳完的鞋底子上一别,把刚接上的线绕着鞋底子缠巴缠巴,往活计篓子里一放,起身就要往外走。

“哪儿去?”马国海见女人要出门,拔出嘴里的烟管儿问。

“我过去瞅瞅金枝。”金枝娘回头向马国海说,“刚才我这眼皮扑哧扑哧跳了好几下,寻思着别真的有啥事儿了。”

“去吧。”马国海向金枝娘摆了一下手,又把老烟袋放到嘴里使劲儿嘬了几口,整个烟锅子给他嘬得吱吱地响了,也不见有啥子烟雾。他从嘴里拔出老烟袋,两眼使劲儿往烟锅子里瞅了瞅,一锅子烟沫子没咋的抽上几口,咋的就抽没了。他把烟锅子里的烟灰在床帮上磕了磕,然后又上了一锅子的烟沫子,咬着烟袋嘴子凑着煤油灯吧嗒着嘴巴就去点火儿。可能是他吸劲儿过大了,竟然一口把整个煤油灯的火头儿吸进了他的烟袋锅子里,顿时整个屋子里黑了下来。这怕是要出啥子邪怪了,今儿咋的就一口气儿把灯给吸灭了,烟袋锅子里的烟沫子还没能吸着?他从床头前的箱盖子上摸到了那盒洋火,哧棱哧棱划了十几根,竟然没能划出火光来。他心里一急,一下子从洋火盒儿里捏出一撮子的洋火,咬牙切齿地死了浑身的力气划了两下。这回倒好,一撮子的洋火头儿哧哧楞楞地连着串儿着了火。他先是就着洋火点上了嘴里咬着的烟袋,这才去点煤油灯。煤油灯给点着了,他手里的洋火杆儿也烧到了他的手指间,由于他划洋火的时候手捏得太用劲儿,洋火杆儿都粘了他的指头,这个时候他想一下子丢开那些洋火杆儿可没有那么容易了。他狠命地甩了几下手,才算甩开烧了他的手指的洋火梗儿,然后慌忙把给洋火烧疼了的手指头放到嘴里吸溜了一阵。

就在马国海来回在嘴里吸溜着给洋火杆儿烧了的手指的时候,金枝娘从外面进来了。她瞅了一阵马国海,很小心地说:“金枝屋里没人呢,眼下快三更天了吧,就算是她晚饭后出去串门儿了,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呀。”

马国海的整个身子给忽然打个炸雷震了一样地一个哆嗦,他很不相信地瞅着金枝娘,放在嘴里的手指头像是给鳔胶粘在了嘴唇子上一样。他怔怔地看着金枝娘,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啥子了。

金枝娘瞅着马国海的模样,马上又为金枝担心起来。她很清楚马国海,别看他平日里跟外人没啥子脾气,但对几个孩子,他严着呢。万一金枝真的要是有个啥事儿,他真的不会轻饶了金枝。她慌忙又为金枝圆着说:“是不是今夜金枝在后院子里的黄妮儿那儿睡下了?平日里两个闺女家常做伴儿。”不过,她的心里也没个底儿,平日里金枝要是去后院子里的黄妮儿那儿,总会打个招声儿。可今儿,不言不语地就不见影儿了。

“还不过去看看?”马国海听了金枝娘的话,马上嚷了一句。

“这三更半夜的……”金枝娘瞅着马国海说,“要是金枝在黄妮儿那儿倒好,要是不在,这不是在满寨子里招摇着,说咱们家金枝三更半夜不在家里好好睡觉吗?”

马国海的两个太阳穴扑腾扑腾蹦了几下,他咬着嘴唇子从喉咙管子里哼了一声。

豆大的煤油灯火摇晃着散开微弱的光,马国海的身影被扩大了映在身后的墙上,随着他身子的晃动,黑乎乎的影子在身后的墙上很夸张地放大着他的动作。

金枝娘瞅着马国海,心里却在扑扑腾腾紧一阵慢一阵地打着小鼓。当初斗叉子跟巧妮儿有那阵子牵扯,他就火气得恨不能把斗叉子吊起来暴打一顿,多亏着自己在他面前死说活说地劝。今儿要是金枝有啥子出格的事儿,他还不把金枝扔到井里去呀!虽说他只是麦秸火的脾气,燃不长时间,可在火头儿上,那也是哧哧楞楞地暴啊。她越琢磨月担心金枝,心里念叨着千万金枝别会真的有啥子事儿。

马国海又上了一锅子烟,嘴里鼻子里冒出的烟气像空中飞过的战斗机拉线儿似的。

金枝娘见马国海这个阵势,唯恐他上了火气,马上劝着马国海说:“睡觉吧。咋也是瞎琢磨,咱家的闺女是啥样的人咱们心里还能不清楚?别瞎寻思了!”

很快马国海他们两口子就躺下了,但是,他们在床上翻来覆去咋的也睡不安稳了,金枝娘的两只耳朵一直在支楞着探听金枝住的那间屋子的门儿会有啥子动静,心里也老是在嘀咕着金枝这个时候会是去哪儿了。马国海倒没咋的琢磨金枝会干啥去,心里一直在生着气,孩子大了真不省心!他们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地金枝娘似乎听见了啥子轻微的声响,她立马翻身下了床,点上那个煤油灯,端起煤油灯就径直就奔到了金枝那间屋子的门前。

果真是金枝回来了。

“哪儿去了?”跟在金枝娘身后的马国海容不得金枝娘问金枝一个究竟,马上就吼着问。

“没哪儿去。”金枝也没有想到今儿的事情会给爹娘觉察了,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该咋的回爹的问话,就这样惊慌地敷衍了一句。

马国海见金枝说不明白干啥去了,心里的火气就更大了,抬起巴掌就是一个大耳刮子向金枝扇过去,嘴里还打雷似的向金枝吼着:“给我书清楚干啥去了,这大半夜的才回来!”

金枝娘见马国海揍了金枝大耳刮子,马上用身子护住了金枝,一手遮挡着煤油灯火,回头向马国海抱怨着说:“这大半夜的吵嚷个啥!有啥事儿不能慢慢说呀?用得着这样又是动手又是嚷的?”

“这个时候你还护住她,就不拍她给咱们惹出啥子丢人现眼的事儿来?”马国海不依不饶地向金枝娘嚷着说。

金枝娘见马国海不依不饶的,不知咋的竟然一口气儿堵到胸口上,整个身子一软就堆倒下来,手里的煤油灯也哗啦一声掉到了地上灭了,顿时整个屋子里一片漆黑。

马国海见女人出了毛病,肚子里的火气也一下子没了。马上招呼着要金枝把她屋里的煤油灯点上端过来,并喊着要斗叉子和升把子赶紧起来,然后不停地惊慌地“金枝娘”。

金枝从屋里端来了点上的煤油灯,这个时候斗叉子和升把子也都过来了。升把子揉着还有些迷糊的两眼怪罪着说了一句:“三更半夜的吵嚷得让人睡不安稳!”当他发现堆躺在地上的娘时,马上愣了一下神儿,慌忙蹲下来抱着娘喊个不停。

平日里在家不咋的说话的斗叉子这个时候也不满意马国海了,他弯腰掐着娘的人中,回头瞅着爹,埋怨着说:“这大半夜的,有啥事儿等到天亮了再说就晚了?非得这个时候吵得四周围的邻居都睡不着觉才好啊?这下好了,不吵嚷了吧。”

马国海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他的两个儿子对他这样的口气说话。他不由得仰脸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来接着唤“金枝娘”。

金枝娘慢慢地缓过来了堵在心窝子里的那口气儿,睁开两眼就招呼着喊“金枝”。

马国海见女人醒转过来,心里噗通一声踏实了很多。

金枝见娘醒转过来了,弯腰把手里的煤油灯往地上一放,就一下子扑到了娘的怀里,抱着娘大哭起来。

升把子见娘没事儿了,起身看着爹说:“以后家里有个啥事儿,别动不动就发火儿。我们几个已经不是小时候了,都长大了,啥事儿我们自己都有分寸。”

“你们今儿这是……”马国海听升把子这样教训他,瞪起两眼瞅了瞅升把子和金枝,说了句半截的话。他似乎觉得不太认识自己的这两个孩子了。

其实,今儿夜晚金枝和金锤一道儿出去升把子知道,包括金枝和金锤两个人这样相好的前前后后他都知道。从升把子心里来说,他倒希望金枝和金锤两个人能过成一家人,那样的话,金枝就不会嫁到外面的村子。金枝个子小,人又太老实,嫁到外面的村子里,身边也没个亲人照顾着,说不准会受啥子委屈。要是金枝能跟金锤过上一家人,整天价就在一个寨子里,咋的自己和斗叉子哥也算是她的靠山,金锤也不敢给金枝啥子委屈。在日常的生产上,自己和斗叉子哥来来去去的还能帮上一把手儿。他想,等到哪一天金枝和金锤热和到能谈婚论嫁了,自己就出面跟爹和娘掰扯着成全他们两个人,咋的也不能让他们两个像斗叉子哥和巧妮儿那样。只是他没有想到今儿夜晚金枝和金锤两个人的事儿给爹娘知道了,不过,知道也好,以后金枝和金锤就不用藏着掖着来往了。

第一部 卧龙寨 第二十一章 马天宝的新媳妇儿

马天宝虽然依着老子的话结了婚,可那份心思仍旧不安分。以后要是真的像老子那样过下去,一辈子劳劳碌碌的也不会有啥子宽敞的日子。这成家就得过日子,以后自己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这个家的日子的好坏都在自己肩上挑着,人们再谈论到这个家的时候,就不会再说马国山咋的咋的了,而是要说到马天宝把这个家经管得咋的咋的。虽说庄户人家小门小院的,这过日子还真得像金锤那小子说的那样,得过得富足,过得舒坦,过得潇洒。人家为啥会喊爹是“老抠”?不是爹小气,是这个家让爹不能大方。要是爹混得跟地主老财似的,就爹的秉性,不让他大方都不行。不过,爹这辈子经过的世局,也不允许他能混得跟地主老财似的。眼下这个世局,已经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要是自己再像爹他们这辈人那样,守着寨子瞅着日头从东天升起来又落到西天去,这辈子就会跟爹他们那辈人一样,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没啥子光景。每次琢磨到这儿,他都会想到斗叉子、在他的心里,他觉得斗叉子很窝囊,虽说他和斗叉子是同门同族的兄弟,他真的看不起斗叉子了。斗叉子心实,这一点倒没有啥子可以挑剔的,但是,他斗叉子心实得有些犯迂了。多少次自己曾劝着斗叉子把家里的豆腐磨支起来。凭着马家祖上的名誉,豆腐生意一定不会差到哪儿去。再说了,家里的人手也足,爷爷还没有过世,做豆腐的经验还没埋进土里去,经爷爷多点拨,一准很快就能把豆腐生意做得很红火,也不至于他斗叉子到眼下还混不到家一个女人。斗叉子倒好,推故说家里人不同意,就没有啥子想法儿了。要是自己热衷于豆腐生意,早就会跟老子商量着支一台豆腐磨,再花钱买头毛驴了。可自己不热祖上的这个行当,偏看中了老子的剃头手艺。不管咋的,就这阵子得去城里跟那个年轻的师傅学上一段时间,然后就在城里开一个铺子,再花钱买一个一转就响的叫啥子录音机的黑匣子,扯上两根电线带着两个黑箱子喇叭,一边听着响儿一边就把钱挣了。到时候那日子过得,一准要比寨子里的赵淌油家滋润多了。

马天宝的新媳妇见马天宝又在愣神儿,知道他又在琢磨到城里学理发的事儿,就摇了摇马天宝,然后把头枕到马天宝的一条胳膊上,把手轻轻地搭到马天宝身上,微笑着盯着马天宝,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眨了几下。

马天宝给新媳妇儿摇得一个愣神儿,转头看着新媳妇儿笑了笑。

“天宝,又在琢磨学理发的事儿了吧。”马天宝的新媳妇儿轻轻软软地问。

马天宝绷着嘴巴向新媳妇儿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等明儿再跟爹商量商量,说不准爹就会同意了呢。”马天宝的新媳妇儿笑着说。

马天宝叹了一声,他很清楚,爹不是不开窍儿,是爹这些年折腾得怕了,不想以后再有啥子事儿发生在这个家里。有几次他都想带着爹到城里看看,让爹见识一下城里面眼下的局势,说不定爹就能同意自己去城里学理发了。可是,爹不愿意去,说城里是个花钱的地方,还说庄户人家的根就在土地上,城里不是庄户人家去的地方。爹说这话,也可能是他回绝自己的理由,大半辈子没进过城的人,谁不想去城里看个稀罕?爹这样不愿意跟自己一道儿进城,估摸着就是怕自己拿城里的师傅跟他说事儿,让他不得不答应自己的想法儿。

“你呀,也别着急。爹几十年了,经过的事儿多,啥事儿在他心里都扎了根,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动他的心思。不过,我倒有个办法能让爹慢慢答应你的心思。”马天宝的新媳妇儿瞅着马天宝,笑着说。

“啥办法?”马天宝听新媳妇儿这么说,马上就来了精神,一下子紧盯着他的新媳妇问。

“这个办法我琢磨几天了,一准能成。”马天宝的新媳妇很有把握地向马天宝笑着说。

“快说呀,啥办法?”马天宝听新媳妇儿这么说,马上翻过身来迫不及待地问。

马天宝的新媳妇儿笑着把自己的想法儿说给了马天宝,接着说:“在爹的心里,咱们就是孩子,他总会以为咱们想很多事儿都是一时的脑子热,没有他们走过来的人老成。这也不能埋怨爹,他有他的说道儿,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儿,他是担心咱们还会跟他们一样受那些委屈。爹这样的心思,咱们晚辈儿人说不开,得找跟他年纪一样大的人说叨。”

马天宝听了新媳妇儿的办法和这几句说叨,立马很惊喜地紧盯着新媳妇儿,不禁也在心里问自己咋的没有想到这个办法,同时也在琢磨着自己的新媳妇儿就是比自己有能为。当时自己有了去城里学理发的念头之后,就雷神爷似的急躁,啥子也没有跟爹说明白,就风风火火地向爹嚷着说要去城里学理发,爹长长短短地说了一些事儿,最后还是不答应自己的想法儿。今儿这个时候经自己的新媳妇儿这么一个说道儿,心里一下子就敞亮得多了,对去城里学理发的事儿也更有把握了。此时,他好像看见自己正手握着一把电带的剃头推子围着一个叫着要刮脸拨眼绞耳朵的客人前前后后地忙,一转就响的洋喇叭里正有滋有味地唱着一个女戏子的歌,铺子里还有很多的客人在很认可地议论着他刮脸拨眼绞耳朵的手艺在城里已经不多见了,并且纷纷肯定他的手艺很地道。琢磨到这儿,他的心里咯噔一下高兴起来,不由得在新媳妇儿的脑门子上狠狠地亲了几下。

“天宝。”马天宝的新媳妇给马天宝亲得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儿,像喝了蜜糖水似的,又像心坎儿里吹了一阵阳春三月里的风,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天宝”,两眼笑眯眯地盯着马天宝,虽说马天宝没啥子文化,可他的心思能跟上世局,自己这辈子跟上他,一准不会有啥子委屈。

马天宝瞅着新媳妇儿一笑,今儿他算是打心眼儿里服了自己的新媳妇儿,就在自己学理发的事儿上,新媳妇儿要比自己有主见,有心思。

“天宝,我以前就一直有个打算。”马天宝的新媳妇儿瞅着马天宝,有些小心翼翼地笑着说,“这些日子我就想跟你合计我的打算,只是赶在咱们刚结婚不几天,怕你心里不允。”

马天宝给新媳妇儿的话弄得一个愣神儿。

“我也想跟你一样想出去,你学理发,我开个裁缝铺子,因为我有这个手艺。”马天宝的新媳妇儿小心地瞅着马天宝,仔细地捕捉着马天宝脸上的每一丝变化。虽然她知道马天宝在很多事儿上要比寨子里的其他人看得长远,但自己要出去开裁缝铺子这个打算上,他就不一定能很利索地答应自己。这些年自己从爹那儿也看得真切,男人都很好脸儿,不愿意让自己的女人在外面出头露面。他马天宝虽说在其它事儿上能想得开,这事儿上就不一定能转过弯儿来。

马天宝一听自己的新媳妇儿也想出去,心里咯噔一下犯了惑疑,两个眉头也一下子拧了起来,该不会是自己的新媳妇儿在跟自己开啥子玩笑吧!

马天宝的新媳妇儿见马天宝犯了惑疑,急忙笑着说:“这事儿,虽说我有这个打算,咋的也得听你的。这事儿你先放心里琢磨琢磨,同不同意都成。”

马天宝见自己的新媳妇儿不是在跟自己开啥子玩笑,怔了半天也没有说话。自己能说啥子呢?就自己想学理发这事儿,今儿自己想新媳妇儿出的办法一准能说服爹。既然她有说服爹的办法,也一准会有说服自己的办法。只是自己要是答应让她出去,免不了会让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笑话。别人家的女人都守家持家,自己的新媳妇儿却要在外面出头露面,不知道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会给自己啥样的话把子哟。

马天宝的新媳妇儿见马天宝没有了言语,心里也觉得有些不踏实了。她在进了这个家门之后就在心里有个盘算,天宝出去学会理发的手艺之后,在城里开一个理发铺子,自己跟着天宝在城里开一个裁缝铺子,爹眼下的身子骨虽说还算硬朗,但不能让爹再一担挑子走四方了,让爹在家守着这个家,自己和天宝在外面靠手艺多挣些钱,很快就能把这个家打理得在这个寨子里有个模样儿。今儿这个时候见马天宝不言语了,她心里倒有几分不安了。

马天宝瞅着自己的新媳妇儿像受了啥子委屈似的瞅着自己,心里一阵地作疼。他叹了一声说:“我倒心里没有啥子,就怕爹那儿过不去呀。”

马天宝的新媳妇儿挺马天宝这样说,马上心里踏实下来。她瞅着马天宝,一笑,说:“爹那儿我早就想好了该咋的去说,我担心的就是你这一关。”

马天宝这会儿心里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新媳妇儿心里早已经把事儿想得周全了,只是一直闷在心里不跟自己透漏。他重新瞅着自己的新媳妇儿,越发觉得自己的新媳妇儿不简单了。

第一部 卧龙寨 第二十二章 半吊子决定学文化

这阵子寨子里最忙的人恐怕要数半吊子胡大顺了,整天价前前后后地忙活着像播种麦子时耧斗子里的耧蛋仔子儿,虽说这些日子出去吹喇叭的活儿不多,但他要教二五零大锁吹喇叭,还要忙活家里几百只日后能给他屙票子的鸡崽子。要是没有花楞楞的俏女人给他在身后拾掇着,他半吊子这些日子一个人劈成三瓣也兜转不过来。有文化的金锤管他这样忙活叫创业,老辈子的人说他这叫折腾。不管是创业还是折腾,反正他觉得这样忙活着心里踏实,很多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了自己这个家的日子红火起来的样子,再过个三两年儿,这个寨子里的人尖子就不会是他赵淌油了,而是他半吊子胡大顺。每琢磨到过些日子这个家的红火光景,他就觉不出难为和累来,止不住还会鼓起腮帮子卯足劲儿吹上一阵子他的小喇叭,嘀哩哇啦的曲子把整个寨子都吹得欢欢实实的要裂开嘴笑了一样。万事开头难,哪有一干就成的营生?他还琢磨着今年垫个底儿,等来年把规模再弄大一些,在自家的屋山东头的那片空宅基地上建个大场子,一茬儿养上三、两千只鸡。到那时候,满场子的鸡飞鸡跳鸡蹦跶的,那多舒坦!尽管半吊子这样满怀希望地为来年做着盘算,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他是半吊子,更琢磨不到这养鸡不是喂食饮水那么简单,这中间还有很多他无能琢磨到的事儿。这不,这两天半大的鸡崽子较了劲儿似的比着闹蔫儿,一只只的不吃不喝低着头打哆嗦,并且喜欢扎堆儿在一起有气无力地病人呻吟似的吭吭唧唧地叫。不少的鸡崽子这样蔫儿了两天,就扑棱了几下膀子蹬几下腿,嘎嘣就艮屁着凉见阎王了。半吊子找了那个帮他养鸡的东家,那个东家左瞅右瞅使出了不少的办法,结果也不见啥子好转不说,打蔫儿的鸡崽子倒是一天比一天见多。半吊子急得猴屁股抹辣椒似的坐卧不安,那个东家也是皱着眉头挠着头皮不知道该用啥路数了。花楞楞的俏女人瞅着鸡崽子成堆成堆地死,又瞅着半吊子着急成这个样子,不光心疼死掉的鸡崽子是自家这几年积攒下来的血汗钱,更担心半吊子会着急出啥子毛病来,可她又没有啥子办法,只好跟着半吊子犯心疼。

啥事儿往往都是这样,越是心里着急上火,也就越发找不出门路,要是心里放平坦了,倒说不准心里会眨瞪灵光一现,琢磨出解决事情的办法来。半吊子见花楞楞的俏女人跟着自己着急上火,就笑着劝花楞楞的俏女人没啥大事儿。虽说半吊子这样劝说花楞楞的俏女人,可心里咋的也踏实不了,毕竟那些鸡崽子是他这些年的积蓄,是他对未来日子的希望。劝过花楞楞的俏女人之后,他又围着鸡崽子来回转了一阵儿,然后挠着头皮寻思还有啥子办法能给这些鸡崽子治蔫儿。就在这个时候,几天没能见到金枝的金锤儿手里拎着一本养鸡的书,毛遂自荐地进了半吊子家的院子。

半吊子见金锤手里拎着一本书进了自家的院子,皱着眉头瞅着金锤看了一阵子。

“听说你家的鸡崽子生病了,这几天我也没啥事儿,就找了一本养鸡的书仔细看了一遍,今儿过来瞅一眼你家的鸡崽子到底是咋的了。”金锤见半吊子对自己的上门很纳闷儿,抬头向半吊子笑了笑,解释着说,然后围着半吊子家的鸡崽子转了几圈儿,皱起眉头咂磨了几下嘴,翻开书里的书对照着看了一阵,似乎很感到奇怪地摇了摇头。

半吊子听了金锤的话,心里一阵子的高兴,虽说他金锤是个毛蛋孩子,没啥经验,但自家的鸡崽子到了这个地步,死马权当活马医,说不准这小子还真能把自家的鸡崽子调理得景气了。可是,当他见金锤看了自家的鸡崽子之后,翻着手里的书照了老半天又皱着眉头奇怪地摇头,心里咯噔一下子又凉了半截。他瞅着金锤,又瞅了一眼金锤手里的书,小心地问了一句:“书上没有写着这是咋的一回事儿?”

金锤摇了摇头,回头又皱起眉头瞅着那些鸡崽子,那些鸡崽子的嗉囊子都鼓鼓涨涨的,该不会是吃了啥子不能消化的东西了吧?他这样琢磨着,不由得弯下腰伸手摸了摸那些鸡崽子的嗉囊子。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些鸡崽子的嗉囊子里只是涨满了气儿,好像根本就没有啥子吃食儿在里面,这样看来,是不是毛病就出在这嗉囊子上?琢磨到这儿,他抬起头试探着问:“都给鸡崽子喂了啥?”

“前几天喂了食儿之后,它们都跑到那边去喝水,这两天啥也不吃了,就只光跑那边喝水。”花楞楞的俏女人听金锤这么问,马上用手一指旁边的水池子,把这几天鸡崽子的反应一五一十地说给了金锤。

金锤顺着花楞楞的俏女人的手看过去,压水井前面的水池子里泡着几件脏衣裳,水池子的出水口往外滴嗒着脏水,淌水沟儿里几片儿蒙着泡沫儿的脏水透着些灰绿的颜色。这是他们洗衣裳留下来的脏水吧?顿时,他的心里一个豁亮,要是这样的话,鸡崽子喝了这样的脏水,肯定会破坏体内的酸碱平衡,自然会闹出毛病来。如果是这样,用化学里的中和反应应该可以平衡鸡崽子体内的酸碱度的。不过,他还是拿不准是不是这样,试探着向半吊子说:“这样吧,给这些鸡崽子灌些酸醋试一试,可能会有所好转的。”

半吊子听金锤这么说,心里不觉一愣,这小子出的是啥歪招儿,灌醋就能把鸡崽子调理好了?这咋的有点儿做梦说胡话呢!不过,眼下他也没有别的啥子办法,很不相信地向金锤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地拨浪了一下头,喊着花楞楞的俏女人照着金锤的这个说法儿先给几只鸡崽子灌点儿醋试一试。

花楞楞的俏女人听说这么一招儿,也顾不得琢磨是不是管用,就着忙着从灶房里拎出两瓶子食醋来,给孩子喂奶似的挨个儿给那些鸡崽子灌醋。

倒也别说,不光是半吊子没有想到,就连金锤自己也没有想到,花楞楞的俏女人还没有把那些鸡崽子灌完醋,起先灌过醋的那些鸡崽子纷纷撅起屁股噗唧噗唧地拉了几滩水,竟然显得精神多了。看来,这给鸡崽子灌醋管事儿了!半吊子瞪大两眼盯着那些见了精神的鸡崽子,绷紧了几天的脸色慢慢地松开了。他转过脸,抬手一拍金锤的肩膀,惊喜地叫了一声:“没想到你小子的这个办法还真灵验!成,今儿咋的我得请你喝几盅子答谢你!”

花楞楞的俏女人见灌过醋的鸡崽子见了精神,高兴得一屁股坐到地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色一下子也变得有了笑色儿。

金锤见半吊子说要设酒款待自己以表感谢,马上笑着向半吊子摇了摇头说:“这个没啥,都是一个寨子里住着的邻居,啥子答谢不答谢的。”

“那不成!今儿咋的也得答谢你几盅子酒。”半吊子马上不答应了,很是一回事儿地正着脸色说,“鸡崽子这毛病,就连帮我养鸡的那个东家也没办法儿了,你这一招儿,可算是救了我们一家了。要不是你今儿过来帮着执上这一招儿,今年我们家可就赔个吊底儿了。”

“其实也没啥招儿不招儿的,我就是瞅着你们家的压水井那边的淌水沟儿心里琢磨到了在学校里学的化学,心里也没有啥底儿。”金锤笑了一下说,“你要是读过书,也能琢磨到这一招儿,养鸡也就更省事儿了,不光自己能处理鸡崽子出现的毛病,还能想着法子提高养鸡的经济效益。以后要是你有空闲的时间,可以试着学点儿文化。”

半吊子虽说没文化,可他走乡串寨子见识得多了,心里很认同金锤的话。可是,自己的手在地上画个道道儿都会发抖,当初自己曾经试着在地上用树枝子写“半吊子”三个字,第一个字就落得让人笑话了老半天,说自己写的既不是“羊”,也不是“半”。日后把养鸡当成营生儿了,还真得像他金锤说的这样认识几个字,就是不知道还会出多少的笑话。琢磨到这儿,他向金锤很难为情地笑了笑说:“我这都是半辈子的人了,识起字来还不晌午学了晚晌就忘了呀?何况我还是头脑不大清楚的半吊子,一准学起来更头疼。”

半吊子的话逗得金锤差点儿笑出声来,他稳了稳身儿,笑着说:“也不难。虽说我问话不深,你要是真的要识字,暂时我还能教上你一阵儿。”

“那成!”半吊子听金锤这么说,马上很感激地向金锤点着头答应了。

第一部 卧龙寨 第二十三章 张老驴被套了

张老驴给大锁揍出来的伤好了之后,就很少在寨子里跟老少爷们儿们闲扯了,不管他张老驴多么没有成色,毕竟这扒灰的名声太压人,他张老驴也顾着脸面尽量不跟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打照面儿。当然,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不用担心他出了寨子没有地方去,对于他张老驴来说,寨子外面可去的地方多了,集镇上的小饭馆儿,一瓶白酒一个菜,一个人慢慢喝着打发时间,能坐上一天屁股不动。当然,张老驴不是省油的灯,也不会寒酸到一瓶白酒只要一个菜,即便是上不了打台面的小炒,他也会有模有样地要上两个,一瓶白酒眯缝着两眼慢慢喝,外观上给人看着很悠闲。要是他张老驴这样一个人在小饭馆子里喝酒打发时间,家里人也不会跟他计较,因为家里人知道他就是这样的货色,跟他计较也没有啥用。但是,张老驴这个人不光有喝酒的酒瘾,还有更大的瘾头,那就是赌。这不,家里那头给劁了的老母猪刚长出一身膘,今儿给他喊了集镇上的杀猪卖肉匠卖了,然后怀揣着卖猪的钱,二尺长的老烟袋往后腰带上一别,嘴里叼着带嘴儿的洋烟,大步流星地找赌场子了。

大锁娘从外面回到家里,见猪圈里的老母猪没了,慌了神儿在寨子里找了几圈儿,嘴里还不停地唤着“猪喽喽”,愣是不见猪的影子。有人告诉她像是给张老驴把猪给卖了,顿时,她的心里一个咯噔,马上就觉得自己这几年辛辛苦苦养起来的老母猪又要给张老驴败花了。张老驴不成手,自己还想指望着这头老母猪给小锁说门亲事儿啊!她 扑扑腾腾地追出了寨子,但是,哪儿还能追到张老驴的身影儿呀,这个时候的张老驴已经和几个赌友一道坐在了赌桌上了。

张老驴坐到赌桌上之后,手气并没有像他心里琢磨得那样好,一头老母猪很快就给他输得只剩下一条尾巴了,他有些心慌了,但是,单指望着一根猪尾巴是很难把整头猪再赢回来的。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忽然有人传进话来,说是有抓赌的来了,顿时,赌桌上的几个赌友仓皇逃散了。张老驴瞅着这几个赌友腰里揣着他家的老母猪跑了,心里也觉得挺可惜。可惜归可惜,只能怪自己背运。他悻悻地从赌桌旁站起身,转身也要往外走,却一下子给开赌场的东家拽住了,说他张老驴还欠着他们家两只烧鸡和两盒烟的钱。张老驴摸了摸口袋,口袋里只有三块钱了。赌场东家见张老驴口袋里输了个吊底儿,瞅了瞅张老驴身上没穿几天的新褂子,很干脆也很利索地把张老驴身上的新褂子给扒下来了。

张老驴光着膀子走出赌场,外面很清静,没有啥子抓赌的迹象,这个时候他似乎才觉得自己给几个赌友套住了。但是,几个赌友都跑得没了踪影,即便是这个时候能见到几个赌友,自己又能把他们几个咋的?赌了这么多年,今儿算是栽了,栽了一头老母猪啊!他四周围看了看,心里空落落地叹了一口气,咬着那根老烟袋走了。

一肚子气的大锁娘见张老驴光着膀子回来了,知道那头老母猪是彻底给败花了,心里的火气像点了捻儿的炮仗一样“砰“地一声炸开了。她二话不说,弯腰从床头前抄起一只破鞋,迎着张老驴抡起来,照着张老驴的脸上就是一顿的猛抽。

张老驴正咬着烟袋低着头,心里为那头老母猪栽得窝憋感到不服气,哪儿料到进门会遭到大锁娘这样的招待,脸上实实落落地挨了几破鞋,这才愣过神儿来,抬手捂了一下给破鞋抽疼的脸,瞪起他的吊梢老眼,伸手掐着了大锁娘的脖颈子,抬起另一只手在大锁娘的脸上打巴掌,赌场上给人套了的怨气也一下子全发到了大锁娘的身上。

大锁娘给张老驴掐住了脖子,出气儿进气儿都憋得难受,很快就觉得身上没啥子力气了。不过,堵在心窝子里的那股子火儿还是让她不停地挥动着手里的破鞋,舞舞扎扎地往张老驴的脸上抽,只是力度赶不上起初的那一阵了。

张老驴虽然说是个男人,但是,这个时候似乎也难以支架发火母老虎似的大锁娘。两个人就这样不吵不嚷地扑扑腾腾打了好长一阵子,也没能分出个高下。毕竟两个人都有了点儿年岁,撕扯得时间一长,就都张着嘴巴喘大气儿了,胳膊腿儿也都没有啥子力气了。直到最后两个人谁也没有力气厮打了,才呼呼哈哈地各自撒了手。

“你还是人吗?家里啥子东西得手就卖,卖了就去赌。”大锁娘腰背一弓一塌地瞪着两眼瞅着张老驴,恶狠狠地咒骂着说。

“你他娘的就是欠收拾!”张老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口子,气喘着瞪了一眼大锁娘,恶狠狠地回了一句,然后从地上捡起给大锁娘用破鞋抽掉的老烟袋,蹲下身子往门框上一靠,两手倒腾着上了一锅子烟,吧嗒着嘴巴抽起来。

“你个老败家子儿!”大锁娘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子,用手点着张老驴骂道。

张老驴啥话也不说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在那儿抽他旱烟袋。

大锁娘见张老驴不拿自己当一回事儿,几十年积在心里的怨气今儿一下子也都拱到心窝子里,她像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张老驴这些年不成手的事儿呼呼啦啦地说叨个没完。

张老驴没事儿了似的在那儿吧唧着嘴里的旱烟袋,烟雾在他的面前像湿柴怄火似的升腾着,老烟管儿给他抽得吱吱啦啦地响。

就在这个时候,小锁从外面回来了。他瞅了瞅张老驴,又瞅了瞅娘,皱起眉头问是咋的一回事儿。

大锁娘把张老驴卖了老母猪去赌博的事儿说给了小锁,向小锁指着张老驴说:“你看,这是他干的事儿,那些年,你们还小,我都一直忍着他。眼下不管咋说吧,你哥你姐都成家了,就剩你一个人了,也到了这个年龄了,这要是换在别人家,当爹的还不愁死啊!他倒好,我奔指望着那头老母猪卖了能托人给你说媒拉纤儿呢,你看,一头老母猪给他败花了,输得光着脊梁回来了,这下还有啥子指望!”

小锁听娘这么一说,瞅着张老驴咬牙瞪了一阵眼,这是自己的爹啊!

“这日子,有他在这个家,有他这个老败家子儿,就没法儿往前过了。”大锁娘嚷着,又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子。

小锁回头看了一眼娘,又转过头瞪着张老驴,很透不成钢地向娘说了一句:“不成咱们就跟他分开过,他爱咋的咋的!”

小锁的话让张老驴心里一个咯噔,他咬着嘴里的旱烟袋怔怔地看着小锁,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第一部 卧龙寨 第二十四章 一封信要了马老哈的命

马老哈从邮差手里接过那封台湾寄过来的信,迷愣了老半天愣是不知道会是谁从台湾这大老远地寄过来这封信,虽然听人说眼下允许台湾和这边通信了,可自己家八百辈子也跟台湾没有啥子牵扯,咋的就会冷不丁地有人从台湾寄过这封信来?会不会是邮差送错人了?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可邮差一口咬定没有送错,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和姓名按照数学上的坐标定位,就是这个卧龙寨里的马老哈。邮差这样向马老哈肯定着,同时指着信封上的地址说:“沿淮省草庙县驴堆儿集北六里许落凤坡西五里许卧龙寨,不就是指的这个卧龙寨吗?这个寨子里有几个马老哈?不就你一个马老哈嘛,还有第二个马老哈?”

马老哈不懂得啥是坐标,邮差说得这样肯定,那就是这封信没有给送错。他的身子猛地一抖,马上把手里的信又递向了邮差,很惊慌地说:“这封信哪儿寄过来的你还把它还到哪儿去吧,反正我们家不能收这封信,别以后再闹啥运动,这封信就成了我们家是卧底反革命特务的凭证了。”

邮差笑着推回了马老哈的手,说:“台湾与这边都这些年不通信了,现在政策允许了,从台湾那边过来的书信多着呢,不是单你们家这一封。政策允许通信了,国家也不会再拿这事儿说事儿。再说了,这些年都不通信了,要是有啥子亲人在台湾那边,说不准这些年他们会是怎样的心思呢。你就看看会是啥人给你们家写这封信,你说你们家跟那边没有啥子牵扯,或许是这些年不联系了,你们给忘了。”说完,邮差就推着他的洋驴一迈腿上了洋驴走了。

“爷爷,你就打开信看看吧,还犯啥子疑惑呀?要是国家老是闹运动,社会生产力就发展不了,国家比咱们看得清看得远。”旁边的金锤见马老哈拿着手里的书信还在犯怕,马上怂着马老哈,并随手从马老哈的手里拿过信,小心地撕开信封,从里面掏出书信。待他展开书信之后,他一下子傻眼了,满纸都是繁体字,瞅了半天,他竟然认不出几个来。但是,从书信的称呼和落款上,他马上断定这封信是爷爷那个被土匪当人质弄走的弟弟写的。

马老哈一听是弟弟的来信,一个大愣神儿,马上从金锤的手里夺过信去,两眼紧瞅着手里的书信,整个身子都开始打哆嗦。几十年了,就连死去的爹娘,都以为弟弟不在这个世上了,今儿咋的会忽地在台湾那个地方了呀!这要是爹娘在下面知道他们的小儿子还活着,不知道该会高兴成啥样儿。书信上的字他一个也不认识,但是,这个时候他好像看见了几十年前的弟弟的模样,两眼的老泪也冲出了他的眼眶,噼里啪啦地落在手里的书信上。眼下弟弟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也该是儿孙满堂的一大家子了。弟弟现在是啥子一个模样?是不是身子骨还很硬朗?是不是在台湾那边地种得也好?是不是日子过得殷实?是不是儿孙待弟弟很孝顺?是不是那边也土地到户了?

严格说来,min国二十三年那次土匪进寨子并不算破寨。要是真的土匪破寨,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就惨了。就拿西面的郭家寨来说,土匪架上火炮攻破寨子之后,烧杀抢夺,整个寨子几乎一遍就光了。全寨子两千多口人,给土匪几乎突撸光了,大命活下来二十几口人。那次土匪进卧龙寨,另作一说。那时,张老驴的爷爷没有正性,给土匪当了内线儿,为的是马国海他们那个马家的豆腐磨转出来的那几个钱儿。如果单为马家的豆腐磨转出来的那几个钱儿,土匪也不值当地进一回寨子,只是不知道那天夜里土匪去哪儿吃大户了,顺路捎带着进了卧龙寨。土匪们也没有想到卧龙寨会那么瘦,没得手啥子玩意儿,扯呼的时候就顺手捎带了几个人质。要不是那帮土匪的大当家跟寨子里还有点儿拐弯儿亲戚,那次整个寨子里也不会那样太平。尽管那次土匪手下留情了,马国海他们家还是给土匪整得脱了气儿。虽说时间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但是,一提到那次土匪进寨子的事儿,马国海他爹还会一个劲儿地打哆嗦,就连马老哈,也会整个后脊梁沟子冒凉气。弟弟被土匪弄走之后,因为交不出赎金,马老哈的爹娘一直哭了七天七夜,最后还是一咬牙,含着眼泪说是命。后来,马老哈跟着爹娘去了几个土匪经常杀人的场子上,也没有找到弟弟的尸骨。马老哈的爹爹见找不见尸骨,以为尸骨给野狗吃了,仰脸朝天吼了一声,然后背着脱了气儿的马老哈的娘回了寨子。打那之后,家里人就不再提马老哈的弟弟。时间过了这么多年,爹娘也都早死了,马老哈做梦也不会想到弟弟不但没有死,还去了老远老远的台湾。

金锤找了本字典,把书信里的那些不认识的繁体字都注上了简化字,尽管如此,不知咋的了,他读起来还是有些磕磕绊绊的不顺溜。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没有啥子文化,但听起这样不衔不接的读法儿,脑子倒比有文化的人还有机灵,信里的意思一准理解的准确无误。有文化的人要是听人这样磕磕绊绊地读法儿,得琢磨一阵子才能判断出是啥子意思。

兄台:

转眼吾已离家近六十载,恐父母已经故去,只是不知你是否尚还健在?如若健在,

务必见字速回函!如若回函,见函吾将携子女回故里一遭,以销多年思乡之苦!

忆往昔,感慨万千!当初被掠,匪首婆娘见吾伶俐,收养作子,改姓为曹,现仍作

曹。

后因匪窝内讧,亦因东倭逞凶,吾等几人弃匪投军,随国军转战,几次升迁,官至

中校。东倭战降,三年内战,后随军避命到此。眼下吾已卸任赋闲,境况安适。

承谢两党关系缓和,得此机会与故里通函,太多言语,不知何说,忙忙乱乱,亦失

章法,兄台请勿见笑!

此只言片语,只为探个消息!如若见函,务必回复!回函个人信箱:台湾新竹市

PD8270457邮箱 曹正文

弟正文叩首谨上

公元1988年4月7日

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听了金锤读的这封信,互相瞅了瞅,皱起眉头互相猜想着中校会是多大的官员,是不是应该跟县太爷差不多。但是,他们谁也不知道中校到底是多大的官衔。

马老哈听了弟弟的来信,也不管弟弟混了啥样的官衔儿,但他知道弟弟还实实在在地活着,马上就嚷着要金锤找笔找纸给弟弟写一封回信。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心人,发了财就回来找穷根子?说不定是在那边混得垮了堆儿,给自己脸上抹层粉呢。”一直一声不响站在一旁听着金锤读信的金锤娘见马老哈让金锤往台湾写回信,马上嘴撇得跟破鞋底子抽了似的说,“到时候他要是真的接到了信儿,带着一大家子人回来了,把他们往哪儿安持?再说了,谁也保不齐以后就不会闹啥子运动了,到时候我可不愿意这一家人因为这个受啥子牵扯。”

老少爷们儿们听金锤娘这么说,马上都瞪大了两眼互相看了看,这个金锤娘也真是,也太没有情理了,心里害怕台湾那边会回来一家子人吃他们家的饭,就这样阻挡着不让给台湾那边回信了。要知道,台湾那边还指不定是啥子心思在盼着马老哈能有个回信过去呢。

马老哈给金锤娘的话一下子弄个透心儿凉,满心的欢喜眨瞪就堵在了他的心里。他回头看了一眼金锤娘,正碰上金锤娘撇得有二里路长的两个嘴角子和翻着的白眼儿。顿时,他觉得整个胸口堵得跟石磙似的实落,整个身上的血水也都在往头上冲。这人老了,啥子也做不了主儿了!他觉得两眼一黑,整个脑袋瓜子一迷糊,整个身子就软不拉几地瘫倒下去了。

马老哈的瘦儿子马杆儿见马老哈因为金锤娘的话背过了气儿,冲着金锤娘瞪了两眼,马上奔过来蹲下身子忙着给马老哈推穴揉脉掐气眼。金锤也犯了慌,一句紧接一句地喊着“爷爷”。旁边的老少爷们儿们也跟着帮忙扯胳膊拽退地唤着马老哈。

金锤娘见自己惹下了事儿,又撇了撇嘴,翻了两下眼珠子,眼梢子里看了看马老哈,退着身子回屋了。

老少爷们儿们帮了一阵仍不见马老哈有所醒转,就喊着赶紧往医院送。这个时候也已经有人拽过架子车,扯上马老哈的盖被铺到架子车上,七手八脚地把马老哈抬了上去。可是,等人们把马老哈送到医院之后,医院里的先生翻了翻马老哈的两个眼皮,又摸了摸马老哈的两个脉口,然后摇着头说已经没得治了。

马老哈的瘦儿子马杆儿听医院里的先生说马老哈已经死了,马上就放开了喉咙,狼咬了似的大哭起来,爹一声娘一声地显得很伤心。

老少爷们儿们中间过来两个人架住了马杆儿,然后就一道儿把马老哈拉回了寨子。其实,老少爷们儿们心里清楚,马老哈这人实诚厚道,只知道干活吃饭,风里雨里的也不见有个休闲,一辈子跟老少爷们儿们也没有高声的话。打马老哈渐渐上了年纪之后,能挑的还是往他们这个家里挑,能扛的还是往他们这个家里扛。都说好人没个长寿,一点儿也不假,马老哈这样的好人,摊上了这样一个泼皮的儿媳妇,也不拿他待见。这不,给儿媳妇活活地气死了。

金锤娘见马老哈没了性命,顿时扯开喉咙呼天叫地地大哭起来,泪如泉涌,涕如雨落,“爹啊娘啊”叫得震天响,拍地摔头,顿息短气,孝心张扬。

这人,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儿,不管活着的时候受到啥样的委屈,眨瞪没了,活着的时候应该受到的待遇一下子都来了。你看马老哈,活着的时候吃穿都要守着儿媳妇的白眼儿,这一死,可就福气了,单是供品,大鱼大肉摆了一片,还有很多他马老哈活着的时候没有见过的许多东西。再看闹丧的孝子孝孙孝外甥,哭爹的哭爹,叫爷的叫爷,哭喊声接天连地,甚是悲壮。再加上半吊子卯足劲儿吹响的喇叭,那个热闹。马老哈这个时候要是能看见这样的场面,想必也该宽心了。

第一部 卧龙寨 第二十五章 赵大炮的传闻

马老哈故去了之后,那棵古椿树下清静了几天,尽管赶黑儿晚饭后人们闲着没事儿觉得无聊,毕竟老椿树下没了马老哈。人们听马老哈讲寨子里发生的事儿听得习惯了,眨瞪间没了这个人,心里多少总觉得空落。不过,没有了马老哈,日月还是那样的过法儿,晚末节儿饭后还是没有啥子揪角儿,闷在家里总觉得有啥子丢失了。于是,人们又稀稀落落地来到了来到老椿树下,哪怕大伙儿在一块儿不说话,凑在一起抽上两袋烟,也就觉得这一天算是过得完整了。起初,人们只是在老椿树下抽两袋闷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点儿家长里短的话,然后就各自回去了。后来,老椿树下来了赵大炮,就渐渐地热闹起来。

赵大炮跟马老哈算是差了一个辈分的人,跟马国海、赵淌油他们年龄不相上下。马老哈在的时候,有时他也会在老椿树下说几句话,但不招人热和。人们都说他赵大炮说的那些话放屁似的云山雾罩的,没个依据,不如马老哈说的那些发生在寨子里的事儿听起来真切。眼下马老哈没了,人们在老椿树下除了听写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儿之外,也觉不出啥子新鲜,慢慢就有人要赵大炮讲他听来的那些云山雾罩胡说冒撂的传闻。

“这回我是从牛行店那边听说的,说这事儿的人跟我诅咒发誓说是真事儿,信不信由你们。”赵大炮把那条稍短一点儿的腿拎了两下,一手握着嘴里的旱烟袋,一手抓着裤筒子往上提溜了两下,整个后脊梁往老椿树上一靠,很有些中心人物地坐了下来,然后吧嗒着嘴里的老烟袋吊人们的胃口似的四周围瞅了瞅。

对于赵大炮以前说的那些传闻,人们就当他放屁臭人了。可这次,听他那口气,诅咒发誓的,像是真有影儿的事儿。人们给赵大炮唬得不浅,个个瞅着赵大炮等待他的下文。

也难怪他赵大炮,地里的活儿负不了重,罗锅背还不说,腿也不大好使,每天就撅着一个粪筐一点一蹦地沿着河坡儿路边儿寻着狗屎人粑粑地捡。运气好的话,捡上满满的一粪筐,他又撅不动,就会找个地儿挖个坑儿埋起来半筐,然后做个记号,等下次出来的时候就直接奔着埋起来的半筐粪去了。有时候他做的记号倒提醒了别人,趁着他回了,就挖地雷似的把他埋下的半筐粪给弄走了。遇到这种情况,他赵大炮就会扯开喉咙蹶蹦着骂个没完,能把偷他的半筐粪的那个人骂得祖坟里冒凉气。要是他运气不好,逛悠了半天没能捡上几泡狗屎人粑粑,就会跟碰上面的粪友撂开粪筐,河坡上一坐,一手扳着脚脖子一手把着旱烟袋,扯东拉西地天南海北说个没够,直说得天昏地暗了,这才打着哈哈往回走。

赵大炮吊足了人们的胃口,吸了整整一锅子旱烟,还拿架子似的瞅了瞅老少爷们儿们。

人们见赵大炮还没有下文,禁不住就追问赵大炮到底听到了啥子稀奇。

“上边下来骟人的专政队了,牛行店儿那边都开始骟了,男人女人一起骟。上边还给了个好听的说道儿,不叫骟人,叫结扎,叫啥子计划生育,让少生孩子。”赵大炮见人们追着问他是啥子稀奇,把罗锅脊背在老椿树上来回蹭了两下,瞅了瞅老少爷们儿们,句句犯惊字字带恐地说,“自古骟猫骟狗的,还真没有听说过骟人的,除了太监,老百姓哪有骟人的?这是个啥世道儿,咋的要把人给骟了?”

赵大炮的话让老少爷们儿们一下子都没了声响儿,老椿树下一阵的不安与恐慌。

“这上边的人是给咱们养饱了没事儿干了,反过来拿咱们的这些人的家伙什儿折腾着寻开心啊!”一个气愤抱怨的声音。

“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谁生孩子谁养活,碍着他们蛋疼脖子抽筋了?”又是一个气愤不满的声音。

“真的不给他骟又能咋的?还能咬掉谁的鸡X?我就不行这个邪了!”一个气愤而不服气的声音。

“就你头大呀?专政队跟着,你还能翻了花儿?”赵大炮听了这句话,马上反问了一句说,“知道吗?当年的专政队都是手里拎着专政棍儿,你不老实就拿专政棍儿捅你。自古都是鼻子大了压嘴呀,你还能咋的?倒是听说牛行店那边有个叫五愣的,不给骟,还拿着刀子要捅大队干部,结果咋的?让上面来人绑起来活生生地给骟了。”

“就是啊,自古都是一个道理儿——民不跟官抗。不管你多有种,不管你的头有多大,都抗不过的。不过,他们有他们的千条计,咱们有咱们的老主意,鞋底子抹油溜了,让他们抓不到屁影儿,还能拿咱们啥办法?”一个很老道的声音这样说。

“咱有咱的老主意,人家有人家的千条计。你觉得咱们的家伙什儿虽说在咱们裤裆里长着,其实也在人家手心里握着,这跟骟猪骟羊一个道理儿。猪再倔羊再欢,总归是在圈里圈着。咱们想把它劁了骟了,它还能长出膀子飞出圈去?咱们也是一样,就算是溜,又能溜到哪儿去?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离开这几亩地,咱们还真的没个活路。想骟你了,咋的你都没辙儿,挖地三尺也能把你给找出来。我估摸着这骟人的事儿不是哪一个地方的事儿,应该是整个国家的事儿,哪儿都在骟人,你跑到哪儿都是一样,给抓到了一样地骟了。只是可惜了,给骟了之后再也不能要孩子了。我琢磨着要是这个时候女人能一下子跟老母猪下崽儿兔子生羔子似的就好了,一窝噗噗唧唧屙出来十个八个的孩子,骟就骟吧,反正他们也不能再把孩子给塞回去。”一个无可奈何而又很遗憾的声音。

“家可以不要,但咱们的家伙什儿不能丢,真的老老实实地给他们骟了,就对不住老祖宗了。老祖宗给咱们传下来这个东西,是要咱们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我看啊,还是躲着他们吧,能躲多久就躲多久。实在躲不过去,那是咱们命里就该这个时候成为太监。”一个家伙接着前面的人的话说,“咱们就跟他们兜圈子转悠,能躲掉就躲掉,躲不掉就算。”

“骟人的专政队万一到了咱们这个寨子里,倒是老光棍和马老抠不担心会被骟了,他们两个的家伙什儿就是撒尿用的,没地方日弄去,也就免去被骟了。”一个家伙这个时候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嘲讽,竟然扯到了老光棍和马老抠。

“别瞎扯,让他们两个听见了多不好!这话,不是在笑话人家两个没有女人吗?”马上就有人这样不满意地制止了这样的说话。

扯到老光棍和马老抠的那个家伙马上就没了言语,似乎已经感觉出自己这样走嘴跑风说的话有些伤老光棍和马老抠两个人了,照着自己的嘴巴啪唧啪唧拍了几巴掌,算是对自己伤了老光棍和马老抠的一个惩罚。

这个时候,赵大炮很响地干咳了两声,像唱曲儿的临上场前的清嗓子。他这两声干咳,倒是把整个老椿树下唬得一下子安静了,几乎所有的人都转过脸瞅着靠着老椿树的赵大炮。尽管赵大炮的身影子在这样的新月马上就要落地儿的天色里显得很模糊,但他嘴里给他抽得一明一暗的老烟袋,似乎在向人们显示着他在这个传闻中的权威。赵大炮干咳了两声之后,并没有马上开口说话,而是接着抽他的旱烟袋。他这样的举动,把人们唬得更是一愣一愣的,不知道他赵大炮到底接下来会说出啥样子的稀奇。

“这个世道儿是变了。”在不少人的追问下,赵大炮这才拔开嘴里的旱烟袋,这样叹了一句说,“以前吧,上面催着要多生快生,不是有那句口号吗?——‘多快好生(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就是要人多生快生。这才几年的光景呀,不让生了,还要把人给骟了。这就有点儿逆天理了。”

人们见赵大炮并没有说出别的啥子稀奇来,马上都纷纷泄了气儿似的叹了一声。但是,赵大炮关于骟人的传闻还是让人们心里不踏实,这事儿,也不能因为赵大炮平日里云山雾罩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就不当一回事儿。这次还真得当回事儿出去打听清楚了,万一赵大炮这次说的是真的,还真得提前想个法儿,就像刚才有人说的那样,能躲就躲,能跑就跑,通竹竿似的,通一节儿是一节儿。尽管人们对于最终是不是能够躲得掉心里根本没个准儿,但似乎除了躲之外,也没有啥子好的办法,

人们一阵议论之后,最后似乎达成了一个共识,就像当年打日本鬼子似的,采用游击战术,严格遵照毛领袖的“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教导,说不准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在新月落地之后,人们这才各自归去。

第一部 卧龙寨 第二十六章 两亲家喝酒

要说马天宝的新媳妇儿,不能不算是一个能手人物。想当初她能让爹娘答应她嫁给马天宝,这是她的一大能处,这里就不作详述,《落凤坡》里咱们再见她为丫头时的诸多不凡。这个时候她嫁了马天宝成了卧龙寨子里的人了,咱们就说一下她在卧龙寨子里的能处。日后远的地方咱们眼下还不知道她还会有啥样的能处,单是眼前她能想着法子打通了马老抠的关节,让马老抠答应等麦收后让马天宝带上她去城里闯世界,就让寨子里的不少的老少爷们儿们刮目相看了。马老抠是啥样的人?虽说平日里不大跟寨子里的人言语,但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都清楚他的性子。他马老抠属于那种心里倔性的人,谁想说到他心里去,还真不是那么简单。但马天宝的新媳妇儿有招儿,能让他马老抠依着他们小两口儿的想法儿,这也确实不简单。从这件事儿上可以看出来,马老抠他们这个家,以后怕是有马天宝的新媳妇儿说了算了。那天夜里马天宝的新媳妇儿和马天宝两个人做了一番合计之后,第二天她就回了落凤坡搬兵请将,把娘家亲爹请到了卧龙寨,然后弄了几个炒菜,让亲爹跟公爹在酒桌子上说些清理儿。马老抠虽说跟落凤坡的亲家公以往很熟脸儿,但是,几乎没有这样脸对脸儿盅碰盅地在一起吃过饭喝过酒,今儿两人成了亲家,就少了一些外套,两个人很兴致地瞅着一斤老白干说要喝得见了底儿才能算是一出儿。马天宝心里明白这顿酒喝的是啥意思,添酒置菜,在旁边陪着两个长辈不停地劝酒,很快,那瓶儿老白干给他让劝得下去了一多半。两亲家似乎甩开了膀子要喝出个心情,“八匹马、四季财、六六顺”的酒令喊得那个亮堂。

马天宝的丈人没有迷糊,他心里清楚为啥要喝这顿酒,酒不到半酣,他借故停了下来,满面红光地向马老抠笑着发了话:“这些年也难为你了,把天宝这孩子带大,又给他成了家,不容易啊!打这之后,两个孩子在跟前了,家里有个啥事儿就交给两个孩子操持吧,你也该喘口气儿了。”

“孩子总归是孩子,在自己跟前老觉得他们长不大,家里就算有个啥事儿,也舍不得支使他们。”马老抠眨了两下眼,瞅着亲家笑着说,“趁着这个时候咱们还能动弹,再忙活个十年八年的,省得孩子多费心。有咱在这个家里给孩子在后面搪着,孩子也省心多了。”

“当爹娘的都是这样,都巴不得能给孩子多拉扯些啥子进家。可是呀,这老话说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孩子成家了,就该把这个家的担子交给他们担着。不管咱们舍得还是舍不得让孩子挑这个担子,总归咱们会一天比一天老,很多事儿干起来一天比一天吃力。孩子成家了,他们就是家里的大梁,咱们也就退一步做好他们的帮手。就算咱们还想着给孩子们多拉扯点儿东西进家,咱们又能拉扯啥子呢?这也算是大半辈子的人了,这大半辈子都没能拉扯出啥子东西来,以后的光景就算是让咱们光膀子上阵,也没有多大的踢腾。”马天宝的丈人瞅着马老抠,笑着摇了一下头,说,“这么些年了,你我都知道日子过得是啥样的一个滋味儿,风里雨里的也没有少挨累,紧紧巴巴的也没有扒拉出啥子成手的收成。”

“这个倒是,咱们庄户人家就是这样,勉强着能把日子过去就算不错了,还指望着能有啥子级七级八的要求?像我这儿,二亩薄地一担挑子,这些年忙活下俩,给两个孩子盖房子结婚办事儿,都折腾得净光了。”马老抠向亲家点头笑了一下,但他心里也开始打起了小九九儿,今儿亲家这话说得有点儿弯弯绕儿了,该不会是亲家的心里有啥子要张嘴的事儿吧?是不是亲家那边又有了啥子紧手的地方,打算向自己借钱了?自己这边连着盖房子和给天宝结婚办事儿,踢腾得干净得一屁股两肋膀骨的,另外还七拼八凑的欠了别人一千多块钱的外债,这个时候哪儿还有啥子能为帮他?

“是啊,咱们庄户人家过日子,要是没有啥事儿倒还好过,万一中间要操办一桩子啥子大事儿,得多少年才能喘过这口气儿来!”马天宝的老丈人向马老抠点了点头,沉稳地叹了一口气,端起一盅子酒敬了一下马老抠,脖子一仰,吱溜一声把一盅子酒喝了个干净,然后把空酒盅子往桌子上一放,摇了摇头说,“话是这么说,人勤地不懒,可是,你就瞅瞅咱们这些庄户人家吧,都很勤快,可地里也没长出啥子好日子来呀!一家的日子过得紧巴,那算是他们家偷懒耍滑了,两家的日子过得紧巴,那也能有个说头儿,可很多人家的日子过得紧巴,这个该是咋样的一个说头儿?我就琢磨着呀,咱们庄户人家就算是累死在这几亩薄地上,也别指望着能从这几亩薄地上淘换出啥子舒坦的日子来。你就看吧,这几年土地到户之后,地里的收成算是上来了,可你想过没有?咱们往地里的投入却在疯了一样的往上涨,化肥,化肥玩了命地涨价;农药,农药玩了命地涨价;种子,种子也玩了命地往上涨价。就算是一亩地多收了三、二百斤,你就折算吧,多收的这三、二百斤还抵不上这些东西涨上来的价格。你就往后看着吧,往后咱们地里的收成越好,这些化肥、农药、种子就会涨价越厉害。我算是瞅清了,不管哪一行,都在瞅着咱们这些庄户人家,都在想着从咱们这些庄户人家身上啃些油水,所以呀,咱们庄户人家就别指望着这几亩地能长出舒坦的日子来。”

马老抠听亲家这么说,马上心里一个激灵,这是咋的了,亲家喝多了?这些话是能乱说的吗?他很小心地转头向门外瞅了瞅,唯恐怕亲家的这话给外人听到了。这话要是给外人听到了,传出去,那可是要挨批斗的,那些年,多少人因为说错话给整得死去活来的!

“好在这几年我看别人在庄稼季儿过了折腾点儿别的营生儿,我也跟着折腾,手头上也算是折腾得宽松了点儿。有时候我就琢磨,那些不种地的人,日子咋的就比咱们整天地里来地里往的庄户人家过得还舒坦呢?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咱们这些庄户人家整天价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几瓣儿,累死累活的,还不如那些人家喂的畜生有个好吃喝。”马天宝的丈人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说,“你就琢磨吧,打自古都是这个理儿,种田的没有谁发家了,这几亩薄地里长不出金条来。”

马老抠给亲家的话说得更迷糊了,庄户人家不种地,还能指望着啥子?他皱起眉头瞅着亲家,嘴巴张了张,想说啥子,又给咽了下去。

马天宝的丈人两手搓了搓红着的脸,然后端起面前给马天宝斟满了就的酒盅子,向马老抠敬了一下,示意让马老抠陪他一起再喝上这一盅子。

马老抠虽说给亲家的话说得有些懵懂,但亲家这盅子酒得陪着一起喝。他端起酒盅子,很是朗利地跟马天宝的老丈人一同喝下了这盅子酒,然后一抹嘴巴,让劝着要亲家吃菜。

马天宝的老丈人并没有马上依着马老抠的让劝去夹桌子上的菜,而是把空酒盅子往桌子上一放,瞅着马老抠说:“我就觉得吧,咱们这辈子老得太快了,以前的世局咱们年轻,可不能施展手脚,现在的世局好了,人又老了,就算是可着劲儿踢腾,也踢腾不出多大的场面了。咱们呀,也就看着这几个孩子了,他们以后咋的踢腾,能踢腾出啥子名堂,那就看他们有啥子能为了。”

马老抠越发觉得亲家这话说得有些不对调儿,但有琢磨不出亲家为啥子会说这些话。不过,出于礼节,他还是不停地向亲家点着头,算是认同亲家的这些说法儿。

“人到了这个岁数,很多想法儿也就是想法儿了!”马天宝的老丈人很遗憾似的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做梦都想着能再年轻十岁、二十岁的,要是那样的话,你就瞅着趁这个世局我会咋的一个踢腾法儿吧,一准能踢腾出一个三六九来。可这岁数不饶人,有这份踢腾的心思,没那份踢腾的精气神儿了。”

马老抠心里虽说对亲家的这话觉得迷糊,但脸上还是随和着一笑,说:“人道了这个岁数,还能有啥子想法儿,能平平稳稳地过上几年舒心的日子就算是咱们的大造化了。”

“是啊,岁数不然人,可我这心里还是觉得不甘。咱们是没有多大的踢腾了,可我就指望着孩子们能有个能为,把日子过得光光亮亮的。”马天宝的老丈人紧瞅着马老抠。

“是,当爹的都是这个心思。孩子们的日子过得顺心了,咱们也就顺心了。”马老抠点了点头说,“不说孩子的日子能过得多光亮,只要啥事儿都有个顺心,咱们瞅着也就安心了。”

“你说的倒是,可就指望着那几亩薄地,孩子的日子能会有个啥子光亮?年年干,年年干,你就挨着村子扒拉着找吧,有谁家从那几亩薄地上发了家?”马天宝的老丈人摇着头,一脸委屈地说,“咱生来是庄户人家,不是我心里看不起咱们庄户人家,我是心疼。我就后悔着年轻的时候没有学一身手艺,我要是年轻的时候学了啥子手艺,我才不跟这几亩薄地缠呢!这几亩薄地,你就是缠上人老几百辈子,也缠不出啥子花儿来。缠一辈子穷一辈子,缠两辈子就穷两辈子,缠人老八百辈子,就穷人老八百辈子。我就想着自己的这几个孩子都能有手艺离开这几亩薄地,可他们几个手脚都笨,啥子手艺学得都不出眼,活该他们这辈子还跟这几亩薄地纠缠。当初压,我看着闺女是块儿料子,就送她学了裁缝。可闺女现在嫁到你们家了,是你们家的人了,我也没法儿支使她去镇上或者城里开裁缝铺子了。”

马老抠听到这话,心里似乎有点儿明朗了亲家一直说着的那些话是咋个的一个意思。他瞅着亲家,嘴巴张了张想接着亲家的话说点儿啥子,可又不知道该说些啥子。自己又能说些啥子呢?这些日子就扫听到说儿媳妇儿有出去开铺子的想法儿,只是没有个落实,自己也不好向儿媳妇儿打听。今儿看来,亲家跟自己喝这顿酒应该就是为着这件事儿的吧。

马天宝的老丈人见马老抠不说话了,瞅着马老抠看了一阵儿,就很干脆地撂出底细说:“咱们这辈子也活不出啥子成色了,就看孩子他们自己的了。我听闺女说天宝想去学理发开铺子,我琢磨着这也是个营生儿。你到集镇上和城里看吧,他们那个理发排场,可不像你一担挑子满村子转。他们那个理发,价格还高还是现钱儿,人还多,不光是老爷们去理发,大姑娘小媳妇儿的,都排队等着。你这满村子转悠,要等到庄稼季儿才能收点儿粮食啥的,跟现在他们理发铺子里比不了。”

“这……”马老抠彻底明白了这顿酒是啥个一个意思,他咋的也没有想到儿媳妇儿会把亲家搬过来给小天宝说情。他瞅了瞅身边的小天宝,又瞅了瞅亲家,抬手在头皮上挠了一阵。

“我知道你的担心,这些年了,你也没有烧受委屈,担心着天宝他们会踢腾出啥子麻烦来。眼下这个世局,跟以往不一样了,你看看吧,能踢腾的,不管大踢腾还是小踢腾,都开始踢腾了。就难你们寨子里的赵淌油来说,他要不是踢腾着东集买西集卖贩卖牲口,他能在你们寨子里过得这么光景?依着我的意思,等卖后你就让天宝出去学理发开铺子吧,家里有个啥活儿,不是还有儿媳妇儿在家吗?就算是你们忙不过来,到我们家打个招声儿,还有啥子难为的?”马天宝的老丈人紧盯着马老抠,容不得马老抠再有啥子推脱地说,“咱们心疼孩子是心疼孩子,不能因为心疼孩子就困了他们的手脚,省得以后他们对咱们有啥子抱怨。”接着,他又跟马老抠说了些当前的局势,说了些家长里短的话。

马老抠实惠再也找不出啥子理由不答应小天宝去学理发开铺子了,亲家把当前的局势和家长里短的话说了这么多,自己再有个啥子说道儿,在亲家面前就显得不通情理了。他向亲家点了几下头,然后端起一盅子酒,皱了一阵儿眉头,瞅了瞅亲家,自个儿把这盅子酒喝下去了……

第一部 卧龙寨 第二十七章 赵淌油给人撸了脸子

老光棍赵大山在马老哈死去的第六天晚上一根绳子吊了脖子走人了,这让整个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惊得半天都不知道该咋的了。醒过神儿来的老少爷们儿们摇头叹着赵大山这辈子可怜的同时,纷纷奔走着帮忙操办赵大山的后事。几个与赵大山一茬的老爷们红着两眼掉着泪,咒骂老天的不公。

老光棍赵大山没了,这后事的操办就落到了赵淌油的肩上,虽然这些日子他正巧妮儿的事儿心里犯疙瘩,可死人这事儿,天大的事情,其它啥事儿都不叫事儿了。老光棍赵大山没有后人,这后事儿不光是他们赵家的人在看着他赵淌油,整个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都在看着他赵淌油。这也怪不得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一来因为赵淌油是这个寨子里的人尖子,又是他们赵姓人家的人头,二来也因为他赵淌油有愧于老光棍赵大山,这事儿要是有别人经手操办的话,就让他赵淌油在这个寨子里站不住脚儿了。赵淌油放下绕着钱串儿和巧妮儿的心思,开始指东指西地支使着赵家人伐树的伐树,请木匠的请木匠,找阴阳先生的找阴阳先生,一时间很是停当。

有人说老光棍子绝后,随便做个棺材挖个坑儿给埋了算了,哪还有这么多的说道儿,还请阴阳先生给找块风水坟地。赵淌油一听这话,马上就不高兴了,瞪着眼说不管咋的,也得把赵大山的后事儿操办得像一回事儿。赵淌油瞪眼了,别人也不敢在说别的啥子,就只好依着赵淌油的话把阴阳先生给找来了。

阴阳先生在老光棍赵大山的房门前站了一阵,来回看了看赵大山的两间破房子,眉头皱了一阵,回头向赵淌油说赵大山的阳宅不是绝后的宅子,按光棍发丧,怕是对老光棍在阴间不好。赵淌油听阴阳先生这么说,马上心里一个激灵,皱起眉头看着阴阳先生问该咋的一个操办法儿。阴阳先生轻车熟路,想也没想就给赵淌油出了个主意,说这个时候能给赵大山招一个招魂打幡的过继儿子最好,这样就能让赵大山的魂儿在阴间能抬起头来。

赵淌油听了阴阳先生的这话,马上在心里寻思咋的这个时候给赵大山找一个愿意过继过来的儿子。他思摸了半天,终于想到了赵大炮。

赵大炮和赵大山是平辈分的兄弟,虽说已经出了五服,但总归是同一个祖宗的血脉传下来的兄弟。虽说赵大炮和赵大山是同族的兄弟,但平日里两个人的关系并看不出有啥子兄弟的情分,老光棍赵大山看不管赵大炮那张噗噗哧哧胡说冒撂的嘴。赵大炮又觉得赵大山穷正经,就这样,两个人并不往来。今儿赵大山没了,赵大炮见同族的人尖子赵淌油屈身来找自己,虽然心里知道会是赵淌油因为赵大山的后事要自己去做点儿啥事儿,尽管他有些不大乐意,但还是两条腿扑蚂蚱似的跩腾着迎上赵淌油,满脸奉迎地笑着从衣裳的口袋里摸出一支不知放了多久的皱皱巴巴开了粘口又筒了半截的洋烟递上去,很是恭敬地向赵淌油称呼了一声“油爷”。

赵淌油没有去接赵大炮递上来的洋烟,反过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洋烟,抽出一支递给了赵大炮。

赵淌油的这支洋烟让赵大炮受宠不浅了,他慌忙把手里的那只筒了半截的洋烟塞回到衣裳口袋里,两手在衣襟上来回擦了几下,这才双手接过赵淌油递过来的洋烟。

赵淌油见赵大炮接过了自己递过去的洋烟,这就居高临下不依也得依的口气向赵大炮说了话:“今儿过来找你,是想跟你说件事儿。赵大山这不是没了吗?阴阳先生看了赵大山的阳宅,说赵大山不是绝后的命,这个时候应该赵大山过继个后人牵魂打幡。我把咱们赵家人琢磨了一圈儿,觉得你们家铁砣过继给赵大山比较合适,这就过来跟你说这事儿了。”

“油爷,你是说这个时候把我们家铁砣过继给赵大山?”赵大炮听了赵淌油的话,不相信自己的两个耳朵眼儿似的怔在那儿,拿着赵淌油递过来的那支洋烟的手不由得在头皮上划拉了两下,皱着两个眉头盯着赵淌油,整个身子哆嗦了两下,嘴里这样重复着问了一声。

“是啊,我是这样琢磨的!”赵淌油理所当然地瞅着赵大炮,很是理直气壮地说,“我这样琢磨应该不会有啥子不妥的地方。我知道这个时候让铁砣过继给赵大山委屈铁砣了,但也不能让他白受这份委屈,我当这个家了,等把赵大山这事儿利索了,赵大山的那两间房子和那片宅子归他铁砣了。还有地理的收成,都归他铁砣。另外,铁砣这眼看着也该盖房子找媳妇儿了,赵大山下地之后,我立马拿出二百块钱给铁砣准备盖房子的砖头,我再牵头让咱们赵姓人家每家出一百块钱帮着铁砣把新房子盖起来。你也知道,我赵淌油说得到就做得到。”

赵大炮虽说觉得这事儿有点儿辱人,但心里还是不由得琢磨了一阵儿,老光棍子的那两间房子虽说破了点儿,但一屋顶子的好梁檩,现在的人盖房子,也很少有人家用那样的料子做梁檩了。再说了,眼下铁砣到了这个年龄,也该有几间房子备着让人给说媒拉纤儿了。有老光棍子的那一屋顶子的好梁檩,自己再给铁砣盖房子,也不用太费心思考虑梁檩的事儿了。还有,赵淌油拿出二百块钱,姓赵的人家每户再拿出一百来,铁砣的三间房子自己就不用咋的破费了。另外还有老光棍子地里的收成,这事儿看起来是有些辱人了,实际上算来,可真是一个天大的便宜。虽说自己平时跟老光棍子不对眼儿,可老光棍子已经死了,也没有那么多的说道儿了,就算是他老光棍的魂儿在阴间看不上自己捡了他的这个便宜,他也没啥招儿。再说了,就算寨子里的人看出来这事儿是个大便宜,但有赵淌油出面,谁也不敢有啥子说道儿。赵大炮这样琢磨了一阵儿,觉得这事儿虽说委屈了,但也很值得。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心,怕是这事儿也不一定就能很顺当地应承下来。他担心的不是这事儿会给别人家抢去了,而是自己的儿子铁砣。就铁砣那个性子,又臭又别的,弄不好会为这事儿跟自己翻脸,闹出啥子让满寨子里的人笑话的僵局来。思摸到这儿,他不由得身子以一个栽棱,脸上有些难色地向赵淌油笑了笑,嘴巴张了几下,倒没能说出啥子来。

“咋的?”赵淌油见赵大炮脸上泛出难色,马上皱起眉头整起脸来,盯着赵大炮问。

“没咋。”赵大炮硬着脸子陪着笑说,“我这儿到没有啥儿,就怕铁砣他……。必定铁头不是多小的孩子了,都是大人了,自己有性子,好多事儿有时候我在他面前说的也不算一回事儿。我琢磨着这事儿,等会儿还是你油爷跟他商量吧。有你油爷当面跟他商量,他也不敢翻出花儿来。”

赵淌油一听这话,马上就不满意了,瞅着赵大炮有些发脾气地说:“咋的?自己的儿子自己还当不了家做不了主?现在长大了就能上天了?”

“铁砣那脾气,也不知道仿了谁了,又臭又倔的,我怕跟他说不到他心里去呀。”赵大炮见赵淌油不满意撂脸子了,马上很委屈地说。

赵大炮的这话跟让赵淌油心里窝火,他赵淌油在这个寨子里是啥样的人物,在这个寨子里算是说一不二了,有谁敢这样推脱他赵淌油的话?今儿倒让他赵大炮闪了这样一个难堪,这要是传出去,以后在这个寨子里,自己再说啥子,就会有人当自己在放屁了!他真想上去给赵大炮两个很响的大耳刮子,为自己这个时候给赵大炮屈闪了的找个补偿。可是他还是忍住了心里的火气,因为赵大山的事儿还在等着有个结果。

“油爷,这是啥事儿呀,我满心地支持。虽说老光棍活着的时候我跟他不对乎,可必定都是赵家的人,老光棍这事儿能办得风光了,是咱们整个赵家人的体面,可我真的当不了铁砣的家啊。你也知道,我负不了重,土地到户的这几年,家里地里全指望着铁砣和他娘了,我在这个家里说话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赵大炮见赵淌油发了火儿,马上求情似的向赵淌油解释着说,“铁砣书没念几年就下来跟着他娘家里地里忙了,我觉得那么小的孩子就吃苦受累,平日里也就依着他。没想到眼下这孩子大了,有了脾气了。油爷,这事儿不是我将军你,你跟铁砣商量吧。我琢磨着你跟他商量,要比我跟他说好使。一来你是咱们赵家的头人,比我说话有分量。二来,铁砣平日里跟他娘显得亲,心里也不咋的待见我,我在他面前说话就跟风儿一样,在他心里没个影儿。”

“哟,长大了就有性子了?”赵淌油听赵大炮这么叫苦似的说,马上就撇嘴不满地回了赵大炮的话,“我就不信了,他铁砣还能大过天去!”

正当赵淌油和赵大炮两个人说着铁砣的这个时候,铁砣扛着锄头从外面回来了。他瞅了瞅赵淌油和赵大炮,把肩上的锄头靠着院墙一放,也没跟赵淌油打个招呼,就往屋里去了。

赵大炮瞅着赵淌油,向赵淌油用手一指铁砣的后脊梁影子,说:“油爷,你看这孩子,连个招呼也不会跟你打了,越大越不识数了。”

赵淌油倒没有理睬赵大炮,而是向着铁砣的后脊梁影子,很是太爷地喊了一声。

铁砣听到赵淌油的喊,站下来回头看着赵淌油,眉毛一下子拧成了疙瘩。但是,出于礼节,他还是僵笑了一下,向赵淌油喊了一声“油太”。

“你过来,油太今儿有件事儿想跟你说叨。”赵淌油见铁砣站下来,几乎没有啥子表情地向铁砣说了一句。

铁砣听着赵淌油这像从鼻孔里冒出来的话,心里就更不是啥子滋味儿了。刚才进院子的时候影影绰绰地就听他赵淌油说啥子“有性子”了,这个时候又这样的口气招呼自己,今儿该不会他赵淌油要找自己啥子麻烦吧?可自己没有招惹他啥子呀!

“你也知道了,咱们族里的赵大山没了,今儿油太就想跟你说叨说叨赵大山。”赵淌油见铁砣依着自己的话回过身来,容不得铁砣有啥子推脱地把自己的打算说给了铁砣。

铁砣的脸上马上就更难看了,他瞪着赵淌油,用手指着赵淌油说:“你是狗眼看人低!我们家现在是穷,可我们不眼馋老光棍的那两间破房子!平时敬着你,是因为你在太爷的辈分上。今儿过来这样作践我,我就跟你不客气了!你别以为你手里有两个钱比别人家日子过得宽敞,你就咋的一回事儿了!敬着你,给你脸子,你算是太爷,不敬你,你连个鸟都不是!我裤裆里的鸟我撒尿的时候还低头看看呢,你算个啥儿?你就想想你自己做的那些事儿吧,要不是你坑了老光棍,他能会落得今天这个地步吗?你还有脸过来跟我说啥子过继,是你害得他赵大山断子绝孙,招魂扛幡的事儿就应该由你来做!”

赵大炮一听铁砣这样跟赵淌油吵嚷着说话,这可是逆了天了,赵淌油是赵姓人家的人头,是这个寨子里的人尖子,谁能得罪得起呀!铁砣这孩子今儿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竟敢这样辱骂这个寨子里的人尖子,不知道这会惹出多大的事儿来!他马上就蹶蹦过去动手打铁砣。

铁砣躲着赵大炮,仍旧用手指着赵淌油,不依不饶地向赵淌油嚷着说:“你不要以为你在这个寨子里比别人尿得高泚得远,告诉你,你在你们这一茬人当中是个人物,在我们这茬人中,你啥也不是!”

赵淌油给铁砣的话嚷得顿时满脑门子的火气,他抬手指着铁砣,嘴唇子哆嗦了老半天,竟然不知道该咋的回击铁砣了。也就是这个空儿,他似乎一下子清醒了,以前以为自己真的是赵家的人头,真的是这个寨子里的人尖子,咋的也不会想到铁砣敢当着自己的面把自己撸得一文不值,也没有想到自己在这个寨子里年轻的一茬人当中会是这样的身份。

这个时候的赵大炮很是慌张,铁砣这样得罪了赵淌油,以后这个会因为这件事儿,在这个寨子里这个家的日子就不会顺当了,赵姓的人家会因为这件事儿把这个家踢出去。赵姓人家不把这个家看成赵家人了,也就不会伸手帮助这个家了。别姓的人家会因为这个家失去了整个赵家当后盾,欺负这个家也就没啥子胆怯的了。他来回蹶蹦着要打铁砣,似乎这样可以给赵淌油找回脸面来,可是,他来回蹦跶,铁砣就来回躲着他,折腾得他张开大嘴喘粗气了,他也没能打到铁砣一下。他见自己实在打不着铁砣,就蹶蹦几下到赵淌油的面前,扑腾一声给赵淌油跪下了,嘴里油爷长油爷短地向赵淌油赔着不是。

谁也不会想到,平时在这个寨子里跺跺脚就能让这个寨子抖几抖的赵淌油这个时候只是脖子脸涨得通红,两眼紧盯着铁砣,啥子话也说不出来了。要是搁在以往,这还了得,他赵淌油一声招呼,不需要别人帮忙,就他的几个儿子一准能把赵大炮他们家闹得天翻地覆。可今儿,不知道是铁砣的行为让他觉出怕来,还是铁砣的话让他吞咽不得了,他倒显出了从来都没有过的冷静来,尽管他的心里在烧着火气。

“油爷,你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啊!你是大人有大量,他是个毛蛋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赵大炮跪在赵淌油的面前,磕着头向赵淌油求饶说,“你要怪罪就归罪我吧,是我没能把这孩子调教好。”说着,他抬起一只手,在自己的脸上很响地扇了几个大耳刮子。

赵淌油没有阻止赵大炮,也没有向赵大炮说啥子,在赵大炮的耳刮子声响落音之后,他转身离开了赵大炮他们家。

赵大炮见赵淌油离开了自己家,两手摁着髁膝盖从地上站起来,瞅着铁砣埋怨着说:“你这孩子,咋的还不懂事儿呀!这回你把他赵淌油得罪了,以后咱们家就有的麻烦了。”

铁砣瞅了一眼赵大炮,说:“爹,有他赵淌油,咱们家的日子这样过,整个寨子里的日头这样从东天升起来落到西天。没有他赵淌油,咱们家的日子还是这样过,这个寨子里的日头还是从东天升起来落到西天去。”说完,他就没事儿了一样回屋了。

赵大炮瞅着铁砣的后脊梁影子,现在的天真的是变了,毛蛋孩子都长起来了,啥事儿都不像以前那样了。

第一部 卧龙寨 第二十八章 金锤的心思

马老哈的死对金锤的影响不小,这些天来,他的心里就一直疙瘩着,爷爷这辈子,就这样走了。不知道爷爷在走的那一刻,心里会是啥样的滋味儿。爷爷这辈子,这个寨子就是他的整个世界,生在这个寨子,死在这个寨子,尸骨埋进这个寨子里的土地。对于这个寨子外面的世界,恐怕在爷爷的意识里根本就不存在。在爷爷的心里,在爷爷的生命里,只有这个寨子,只有寨子里的这个家。这个寨子因为爷爷的勤劳,供养了爷爷活着。可这个家,又给了爷爷什么呢?

马老哈下葬之后的这些天,金锤娘却显得十分孝顺,不忘催着金锤爹按着规矩该给马老哈送灯送灯,该烧汤烧汤,圆坟送面,整个一套程序很是一回事儿。鉴于金锤娘这样尽心,谁也不会说她在马老哈活着的时候不孝道。再加上她七尺长的白孝巾一刻不离地裹在头上,逢上有人说及马老哈,她还会马上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着说马老哈这辈子受累受罪没享上他们家的啥子福。虽说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知道在马老哈活着的时候她整天价没鼻子没眼儿的,但这个时候她的的这些举动,尽管人们明白是猫哭耗子一样的假伤心,心软的婆娘还是会不由得陪着她掉眼泪,说她有这份孝心,马老哈在地下也心安了。不管她在外面咋的装腔拿势地显伤心,但进了自家的院子,院门一关,又夜叉似的对金锤爹鼓鼻子瞪眼的嚷东嚷西,还咋咋呼呼地警告金锤不能再跟金枝来往,不然她就一根绳子上吊死给金锤看。虽然金锤娘这样寻死寻活地阻挡金锤,金锤嘴上不说啥子,但心里并不理会她的这个做派。

“你别跟我装聋子扮哑巴的不说话,你也没了,眼下咱们这个家里最大的事儿就是你这事儿。”金锤娘见金锤对她的说叨不咋的理会,鼓着鼻子瞪着眼向金锤嚷着说,“表面上你不声不响的,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着呢。”

金锤只是抬眼瞅了一眼娘,并没有接娘的话。

“你呀,别跟我抱个葫芦不开瓢。这些几天要不是忙着你爷的丧事儿了,我真得跟你好好说叨说叨。等这个麦忙季儿过去了,等给你爷烧了五七纸之后,我再跟你好好说叨。”金锤娘见金锤爱理不理地瞅了自己一眼,马上一张脸能拧出水来,瞅着金锤瞪着两眼嚷了一声。

“你别提我爷!”金锤听娘说到了爷爷的丧事儿,马上抬头看着娘,很不满意地说,“我爷就是给你气死的,你还跟多孝顺似的。”

“你,你,你这孩子咋的说这样孬种的话啊!”金锤娘见金锤这样揭她的短处,马上咬着牙根儿手指着金锤说,“你这孩子说的没良心的话,我咋的把你爷气死了?”

“你自己知道!平日里你咋的待见我爷的,你自己也知道!”金锤毫不遮掩地回着话说,“我爷爷死了,你显得孝顺了,整天价还哭鼻子抹眼泪儿的。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你咋的待见我爷爷的,不光你自己心里清楚,寨子里的人都清楚!”

“你这是说的没良心的话!你倒跟我说清楚了,你爷活着的时候我是咋的怠见他了,是短他吃了,还是短他喝了?”金锤的话像给輮起来的大游锤咣当一下砸到了金锤娘的脑门子上似的,让金锤娘格愣一下没了神儿。半天她才缓过气儿来,马上就火冒三丈地向金锤吵嚷着问,“还让我割着身上的肉给他吃不成?”

“差一点儿你没割我爷爷身上的肉!你咋的怠见我爷爷的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还用别人说吗?”金锤见娘有些开始耍泼皮了,冲着娘一撇嘴,说完,就一甩门走了出去。

金锤娘咋的也没有想到今儿会给儿子揭了短处,心里说不清是恼火了,还是委屈了,近二十年操心挂肺地养了这样一个不知道心疼自己的儿子,还这样揭自己的短处作践自己。她瞅着金锤身后给金锤甩得哐当一声响的院门,扑腾扑腾在原地跳了两下脚,冲着已经走出院门外骂了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种,知道作践我了!早知道你长大了是这样的种,当初就该两腿一夹,撮死你,省得今儿这样作践我。”

“知道了吧,我说儿子不能惯养,你还跟我吵吵。”马杆儿见金锤娘在院子里跳着两脚对着院门骂金锤,旁边大气儿不敢喘地向金锤娘嘟囔了一句。

金锤娘这下算是找到出气筒了,回头对着马杆儿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糟践,弄得马杆儿再也不出声儿了。

金锤走出院子,正碰上赵大炮嘴里咬着老烟袋,手舞足蹈地跟几个邻居在那棵老椿树下比划着说骟人的专政队咋的一个骟人——“那家伙,骟人的专政队的刀子可快了,跟劁猪骟羊的一样,把男人的蛋包一边划一道口子,手一挤,蛋仔子儿就给挤出来了,然后把蛋仔子儿系子一刀给割断了。”

这个时候的金锤并没有心思去关心赵大炮的传闻是不是荒唐,绕过老椿树,他就走出了寨门。刚走出寨门没有几步远,他就觉得身后有急匆匆的脚步追上来。起初,他以为是娘从寨子里追出来了,可在他回头之后,却发现自己的判断是个错误,从他的身后追上来的是金钱两口子。金钱一手抱着些换洗的衣裳啥的,另一只手搀扶着肚子大得跟石磙一样的女人,嘴里小心地催着女人要快要稳。金锤知道,赵大炮传说的骟人的专政队已经到了驴堆儿集镇上了,这两天已经有大队干部在寨子里动员着要男人去驴堆儿集医院去做结扎手术了,金钱两口子这是为保住女人肚子里的孩子躲避着骟人的专政队外逃。金锤也知道,这两天寨子里像金钱女人这样大着肚子的女人已经逃出寨子不少了,他们似乎已经在很熟练地运用“游击战术”,一致决定等孩子生下来之后再回寨子这个根据地,随便骟人的专政队再有啥子本事,都没办法再把孩子给塞回到肚子里去。金锤向追上来的金钱两口子说不上啥子滋味儿地笑了一下,算是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金钱回着金锤也笑了一下,自我解嘲似的说:“出去躲两天,她这也快生了,等孩子生下来再回。”说着,他回头招护着身旁的女人,像赶在麦场上的破石磙似的,摇摇晃晃吱吱呀呀地往前紧赶着走了。

金锤瞅着金钱两口子的身影,不知道寨子里的人们是咋的了,女人都像抢钱似的比着生孩子。从自己模糊记事儿时起,十多年的时间里,这个寨子里的人口好像增加了一辈还多,照这样的增长速度,要不了几年,这个寨子里就再也住不下那么多的人了,恐怕这个寨子的土地就洋火不了寨子里的人了,到那时候,寨子里又该咋办?

爷爷坟上的新土虽然经过了这些天的风吹日晒,但仍然散发着那种泥土的香味儿。爷爷的招魂幡上残留的那一缕魂旌随着给风吹起的麦浪来来回回地飘摇着。这就是一个人一生最后的归宿,进入这个归宿,就再也无法计较活着时的得与失、荣与辱了,再也无法理会活着时的恩恩怨怨了。金锤不知咋的,竟然来到了爷爷的坟前。他瞅着爷爷的坟土,咬着嘴唇叹了一口气,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还不太老练地划火儿点上了。自从家里人反对他跟金枝两个人来往之后,不知不觉地他就染上了吸烟。尽管他的烟龄已经有些日子了,但是,很多时候他还会给吸进嗓子眼儿里的烟雾呛得满眼流泪地咳嗽,今儿也是如此。他咳了一阵儿之后,扬起脸来看了看头上的天空,眼下这个节气,头上的天空已经变得有些像糊了薄薄一层糨子似的显得浑浊了。也就在他仰脸之间,他仿佛看见了爷爷弓腰塌背的身影,仿佛看见了爷爷活着时在家所受到的那些委屈。前年冬天,爷爷受寒了,浑身烧得跟着火了似的一样热,整个肺管子里像堵了啥子似的,不分白天黑夜地像拉风箱一样呼呼噜噜地响,憋屈得爷爷吭吭咔咔地咳得满脸涨得跟猪肝子一样乌紫乌紫的。就是这样,爷爷在那间牲口棚子里躺了三天,娘愣是没有过去看上一眼。自己劝着要给爷爷请先生看看,爷爷却说人老了都会是这样的毛病,没有必要花那个冤枉钱,挺上几天就会好了。最后是自己到驴堆儿集上花两毛钱买了几片安乃近,才算止住了爷爷的高烧。想到前年冬天,金锤的两眼潮湿了,他抬手擦了一下没能流出眼眶的泪水,低下头又看了看爷爷的坟墓,咬着嘴唇离开了。

桑河两岸的杨树这个时候好像并不懂得金锤的心思,在金锤离开爷爷的坟墓信步来到桑河岸边时,这些杨树的叶子鼓掌似的在一阵一阵的风里哗哗地响。金锤不由得抬头看了看这些杨树的叶子,浓密的树叶闪着青幽幽的光,很欢快地在一阵一阵的风里跳跃着。他就这样沿着桑河没有目标地往前走,绕过那座不知道多少年前修成的小桥,无意识间他竟然到了先前他和金枝一起许过愿心的草庙的遗址。如今爷爷故去了,金枝也给她家人看管起来了,自己在这个寨子里似乎已经落单了。他在草庙的遗址上站了片刻,又心情不安地走开了。

这就是生养自己的土地,这就是自己生长的环境,如果就这样在这片土地上的这个环境里生活下去,自己的命运就会跟寨子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就会跟自己的爷爷一样,最终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金锤离开草庙的遗址,四周围看了看眼看就可以收割的麦子。四周围的麦子在一阵一阵的风里翻摆着已经黄芒的穗子,发出的飒飒的声响让人感觉到一种厚重的丰实。麦子的这个势头,注定了这个午季儿收成,如果这些日子没有啥子天灾,这个午季儿的收成一准坏不了。尽管四周围的麦子让人觉出丰收的厚实,但此时的金锤感觉不出任何的喜庆,也就是这一刻,他忽地想到了驴堆儿集上的那个同学。中学毕业之后,那个同学跟着家人去外地做买卖了,只是两年的光景,那个同学已经混得让人眼热了,前些日子从外地回来,骑着一个大洋驴在驴堆儿集上转悠,那个风光劲儿,在同学中间估摸着没谁能赶得上了。如果按照那个同学的说法,他一天挣的钱可以买一亩地一年的收成。这样算来,他一个人一年的收入可以赶得上半个寨子里人家忙死累活的一年的收成了。可自己毕业这两年来,守着这个寨子,仍旧是两手握空拳,除了十根手指头,啥也没有。虽然这两年来自己一直在心里给自己描摹着一个很灿烂的前景,可是,如果自己一直在这个寨子里待下去,那些灿烂的前景就会成为自己的一种自我欺骗的一种幻觉。自己也深信,在这个寨子里可以凭着自己的双手和在学校里学来的知识,像半吊子那样发展副业改变现状,可这个家在一直紧紧地绊着自己,让自己无所事事。是不是自己一个早一点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寨子,离开这片土地?他不由得在心里这样问自己。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寨子,离开这片土地,自己不是要逃避什么,而是要通过自己的方式向这个家,向这个寨子,向这片土地证明什么。似乎间,他觉得自己就应该这么做,要不,自己这一生真的会像寨子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了!

金锤瞅了瞅风里像在舞蹈一样的麦子,一下子觉得整个身上的血都在喷涌,一下子觉得整个身上多了不少的力气,或许自己真的早该清醒地意识到这些,早该有这样打算了。

第一部 卧龙寨 第二十九章 卧龙寨的四大怪

老牛下鸡蛋,鸭子生驴驹,这就叫怪事儿。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既然卧龙寨置身于这个世界,也一样会有怪事儿发生。早两年头里,寨子里的人们把发生在寨子里的四大怪事儿编成了顺口溜,动不动就挂在嘴上念叨。人们念叨得多了,也就显得俗了,这两年也就不咋的挂在嘴上了。不过,要是有谁喜欢打听卧龙寨子里有哪四大怪事儿,到寨子里随便扯个人过来,不论老少,他一准会像吃蹦豆儿似的,张嘴就嘎嘣嘎嘣地告诉你这个寨子里有哪四大怪事儿,顺口溜念叨得绝对不会结巴——“半吊子的喇叭响在外,金钱女人的裤腰带,大炮的嘴巴像破鞋,张大仙的鬼神闭眼就会来。”乍然一听,倒是觉不出啥子怪来,细打听之后,你就会觉得真叫怪了。半吊子的喇叭吹得虽说不算啥子劲儿,可他半吊子一没从师二没投匠,拎起喇叭就能吹出调调儿来,起初尽管吹得有些像哭丧,但是,跟着师傅学两年的家伙也未必能吹出他的那个水平。半吊子这一手,算是寨子里的一怪。第二怪是金钱女人的裤腰带,咱们先说后面两怪,最后再说金钱女人的裤腰带咋的一个怪法儿。赵大炮的嘴巴像破鞋,那可真是让人们比喻到点子上了。赵大炮身子骨不好,可他的那张嘴,坐下来胡说冒撂,噗噗哧哧三天都不得重样儿的。天上的,地上的,前五百年的,后八百年的,云山雾罩的,经他的那张嘴巴,能搅合得跟一锅粥似的。人们听他赵大炮这样能胡说冒撂,就像透了底儿的破鞋一样,就干脆把他的那张嘴说成破鞋了。张大仙的鬼神闭眼就来这一怪,说起来不光显得怪了,还让人觉得邪乎。据说,张大仙从娘胎里爬出来之后,就嘎嘣一个打坐,嘴里叽里咕噜地念谁也听不懂的话,当时还把接生婆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小便失禁尿了一裤裆。张大仙这样念叨了一阵子之后,睁眼向四周围看了看,说自己是在念咒语。尿了一裤裆的接生婆给女人接了半辈子的生了,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打那之后就一天十八遍地换裤子,直到老死的那一天,给张大仙吓出的毛病也没有治好。张大仙不光生下来就念咒语,以后吃奶撒尿都要念一阵子咒语。慢慢地张大仙长到了三岁,就有人请他请神驱鬼了。还别说,很多请过张大仙的人家都说张大仙请神驱鬼挺灵验,家里有个啥邪事儿,只要张大仙一到,嘎嘣就不邪了。张大仙这一怪不光在这个寨子里算得上一怪,走出这个寨子也算得上怪了。咱们最后说一下金钱女人的裤腰带,人们说金钱女人的裤腰带算是寨子里的一怪,并不是说她扎了啥子稀奇古怪的裤腰带,而是指她生孩子的怪处。当然,她生孩子的怪处并不是从腿肚子里往外崩,她也像其她女人一样。怪就怪在千儿八百个女人中间也挑不出她那样生孩子的。据寨子里的女人传说,她第一次生产的时候,唬得接生婆一愣一愣得直眨眼。当接生婆帮她生下孩子之后,把孩子打理好准备洗手的空儿,她嚷着说好像还要生。接生婆一听,眉开眼笑地传出话说是她这是要生双胞胎,然后就忙着帮她接生第二个孩子。第二个孩子生下来之后,接生婆算是喘了一口气儿,洗手打理准备出门,却又听见她嚷着说好像还要生。这下可把接生婆弄迷糊了,在她接生的这半辈子当中,接生双胞胎倒不算啥子稀奇,咋的这个女人跟老母猪下崽儿似的,生了两个还没完了。她眨巴着两眼咋的也不相信金钱的女人还会生出啥子来,就在她眨巴着两眼犯迷糊的时候,金钱的女人倒是催得紧了,说孩子马上就出来了。尽管她有些不大相信,但瞅着金钱女人的那个架势,还是马上回头做好了接生的准备。也果真是,金钱的女人又生出一个孩子来。这下让接生婆更迷糊了,接生半辈子了,还从来没见过这样能生的女人,竟然一下子生出三个孩子来。接生婆怕金钱的女人还会生出第四个孩子,就在一旁王八瞅蛋儿似的等着金钱的女人嚷着还要生,结果,她瞅了老半天,金钱的女人没有动静了。金钱的女人像摸熟了生孩子的道儿,紧接着第二年和第三年又各坐了一胎,每胎还都是三个。三三见九,九个孩子一起哭闹,整个家里像闹饿的猪崽子一样的热闹。眼下这九个孩子刚离开手脚,金钱的女人像歇过乏喘过气儿一样,一猛劲子肚子又大起来。按照她以前的三胎的情况来看,人们瞅着她的大肚子,琢磨着一定这第四胎还会生出三个孩子来。就她这个生孩子的能力来说,这个寨子有史以来,怕是前无古人了,故此,在这个寨子里也算得上一怪了。当然,她的这种能力,还是让寨子里的一些女人馋得眼红嘴流水,心里还不服气,暗下里较上劲儿一定要跟她比试一把,一胎也能噗噗唧唧生出三个孩子来。

“不知道咱们这是咋的了,咋的就没她那个能耐了,跟屙屎似的,两腿一叉拉,三个三个地往外屙?”四十多岁的秤砣娘很是纳闷,瞅着身边的几个女人,摇着头说,“论身板儿,她也不比咱们中间的哪一个人高,也不比哪一个人壮,我咋的就不相信咱们就不能一下子屙出三个来!”

“这事儿,你不服还不行!就你那破门儿,一下子要是能屙出三个来,日头都会从西天出来跑到东天了。”掉了一颗门牙的尿罐娘把缝衣针在额头前蹭了蹭,调笑着盯着秤砣娘,“这事儿,比不得。人家那是上了洋粪,地壮,才有好收成。就你那破门儿,都破得缺边少沿儿了,跑风漏气的,跟破船似的,能跟人家比?”

“咋的?我才不服气呢!”秤砣娘撇了一下嘴,很不服气地说,“姜还是老的辣,让男人在身上多忽闪几下,就不信一下子屙不出三个来。”

“都到啥年纪了,一夜让男人忽闪五百下,也没那个能为了。”尿罐娘撇嘴笑了一下。

“哎,我倒是听说这次大嘴叉子怀上动静不小。”秤砣娘似乎想证明这个年纪也能一下子生出三个孩子来,正着脸色说。

“大嘴叉子都啥年纪了,四十多了,怀上还能有多大的动静?”尿罐娘不大相信地看着秤砣娘。

“听说有时候孩子在肚子里动弹像猪反圈,有时候像磙轧场。我琢磨着,要是怀上一个孩子,不该有这么大的动静。”秤砣娘瞪起两眼,很有经验地判断说。

掉了一颗门牙的尿罐娘扑哧一笑,说:“有时候屁憋在肚子里也像猪反圈磙轧场。你这是瞎琢磨。人家姓赵的是有方子,吃了那个方子,男人的家伙什儿捅到哪儿都是儿子窝。咱们谁家也没有那个方子,就别想着会跟人家一样。”

“这回呀,谁生的孩子多谁遭殃了。这两天大队干部不是老是动员着让人去驴堆儿集医院结扎吗?听说骟人的专政队手挺狠,一下子就能把男人骟得再也翘不起头来。”坐在旁边一直没有言语的尿罐子二大娘这个时候不知咋的竟然插进这句话来。

“谁愿意去骟谁去骟,剜X割鸟的,叉巴着两腿挨刀去吧。”秤砣娘马上不高兴地接过尿罐子二大娘的话,整起脸色鼓起嘴巴,不咸不淡地说。

“就是!谁愿意挨刀谁去挨刀,别搁在这儿说叨这个。”旁边的猫逼娘马上随和着秤砣娘的话,翻着白眼看了看尿罐子的二大娘。

尿罐子二大娘似乎没有想到她这样一句话会马上招来这些女人的不快,她四周围看了看,想张嘴说些啥子,却没能说出啥子来,只好红着脸,撅起屁股站起来离开了这个场子。

尿罐娘似乎觉得女人们的话有点儿过头了,想张嘴为尿罐子的二大娘说两句开解的话,但又不知道该咋的打这个圆场,只好吥唸了几下嘴巴,咽了一下口水不说话了。

猫逼娘斜着两眼瞅着尿罐子的二大娘走远了,这才回过神儿来看了看身边的几个女人,撇着嘴巴说:“都说臭屁不响,响屁不臭,也真是。别看她平日里不大言语,言语一声能把人给气死。你们说,这骟人的专政队人们躲着还不知道该咋的一个躲法儿呢,她倒好,这个时候说叨起骟人的专政队了,也不怕专政队先把她给骟了!”

猫逼娘的话听得尿罐娘心里一个吓愣,不管咋的,那股子二大娘跟自己是妯娌,猫逼娘这话,有点儿不拿自己当一回事儿了。

“发啥子愣呢?也不怕这个时候有啥子东西趁你不在意,哧棱一下钻进去,抠也抠不出来,在里面长出个三只眼七条胳膊八条腿的怪物来?”秤砣娘似乎已经觉出了尿罐娘对猫逼娘的不满,马上这样跟尿罐娘开着玩笑解这个场子。

女人们给秤砣娘的话说得前仰后合地笑开了,顿时,整个场子上的气氛显得轻松了。女人们一阵前仰后合笑了之后,又扯起簸篓米动弹地说起了娘们间的话。

第一部 卧龙寨 第三十章 金枝要定亲了

自打上次金枝挨打之后,就一直给马国海两口子盯紧了,就算是上个茅房,金枝娘也会在茅房门口看着,唯恐怕稍不留心,金枝就会跑出去找金锤那小子去。好在这些日子金锤那小子不声不响地在这个寨子里看不见了,马国海两口子的心才算放得轻松一些。马国海两口子的心里是轻松了,可金枝的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了。这些天姥姥家不停地来人为斗叉子哥张罗着说媒拉纤,她也很清楚,姥姥家那边给斗叉子牵扯的人家,都是一个条件,就是拿自己给斗叉子哥换亲。只要爹娘答应了,很快她就会嫁出这个寨子。原本想着在爹娘为斗叉子哥选好人家之前,自己能再见上金锤一面,咋的也没有想到金锤会不声不响地不见了。虽说金锤让升把子个传过话来让自己等着他回来,可他也没有告诉升把子个一个日期呀。万一爹娘催得紧了,自己也等不得啊!就在她这样寻思着金锤会去了啥子地方又会在哪一天赶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好像又来了姥姥家的啥人。她的心里不由得一个哆嗦,这些天来,姥姥家的来人像赶集上店儿一样的勤快,爹娘也忙着张罗带上斗叉子哥随着姥姥家的来人东一头西一头地去相亲看家。每到这个时候,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里去了,唯恐爹娘看上了哪一家,然后就开始忙着操办娶儿媳嫁闺女的事儿。一旦爹娘看上了哪一家,自己这辈子就真的跟金锤没有缘分了。

她小心地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心里却像长了草似的慌神儿了,说不准今儿的来人会牵扯一个让爹娘满意的人家,这样的话,自己出嫁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外面的院子里倒没有啥子动静,金枝仔细地听了一阵,这才回过神儿来瞅着自己这些日子背着爹娘绣的鸳鸯枕巾。她抓起这块已经绣得差不多要完活儿的枕巾,止不住心里一阵子委屈,两眼一热,就再也看不清枕巾上绣出的那两只戏水鸳鸯了。这是绣给自己和金锤两个人的枕巾,自己多想快一些有那么一天,金锤把自己娶到家里去,洞房里两个人头挨着头枕在这块枕巾上,心贴心地说着说不完的话。可是,从这些天爹娘紧锣密鼓地要给斗叉子哥相亲来看,自己的这个心愿会像洗衣裳时的胰子泡儿一样,噗地炸开了,就再也不会合到一块儿去了。金锤呀,你咋的会在这个时候不声不响地就不见踪影儿了呀!

院子里还是来人了,一声招呼让金枝马上收起了手里的枕巾。姥姥家那个被人们喊作巧嘴八哥的远门子妗子唱戏挂喇叭似的在院子里很敞亮地嚷着,口气像半路上捡了大元宝一样的高兴。听到这个巧嘴八哥妗子这样在院子里招呼着和爹娘说话,金枝的心紧得拧成了一个疙瘩,这个巧嘴八哥妗子这些日子受爹娘的托付,一直在忙着张罗给斗叉子哥的亲事儿牵线搭桥儿,只要她把这根线给扯上了,把这个桥给搭上了,自己也就要给嫁出去了。

“大兄弟,大妹子,这些日子可把我给折腾苦了,为了大外甥的事儿,我这两条腿一天到晚跑得生疼,晚上往床上一躺,大腿根子发酸,两脚跟发涨,跟要瘸要掉似的。”巧嘴八哥有恩似的埋怨着说,“咱们家这事儿,跟别人家还不一样。别人家的孩子提亲,只要两个孩子能对眼儿就成。咱们家,得考虑着那边的闺女家是不是跟大外甥般配,还得思摸着那边的男娃子是不是配得上外甥女儿。不好听的话说,两边的四个孩子都半斤对八两,有个大差不差的,这才能想着去说叨。你们两个想想,这样的人家不好踅摸啊。你们两个可不知道,今儿这一家,我三天三夜没睡觉,白天扫听,夜里思摸,费了好大的劲儿,费了好大的心思,才算找到这样的人家。我又在心里把你们这两家掂量了好几天,觉得半斤八两也差不多,就今儿过来跟你们两个说叨说叨,让你们两个心里有个底儿。我把那边的情况跟你们念叨念叨,你们两个人在心里合计合计,要是觉得成,咱们就定个日子让几个孩子见个面儿。虽说孩子的亲事儿咱们当老人的当家,眼下这个世局走到了这一步,让孩子们见个面儿,走个过场儿,也算是咱们没有把这事儿从孩子们的头上迈过去。”

“你看这事儿,让嫂子你费心了。”金枝娘向巧嘴八哥陪笑着,劝让着要她进屋坐着。

“我就不进屋坐了,这还有事儿催着我呢。这不是吗,南庄她二姨家也托我给孩子说亲,定的今儿这个日子让两个孩子见面儿,我这还得赶着回去领着他二姨家的孩子去闺女家。今儿我过来,就是跟你们两个说叨一声,让你们在心里捉摸捉摸,等你们两个合计好了,让人捎个话,成与不成的,我得跟那边的人家回个话儿。今儿我过来把那边的家底儿啥的跟你们说叨说叨,你们还哦在心里掂量。”巧嘴八哥有些得意地向马国海两口子说,“这事儿也不是着急的事儿,你们两个好好掂量掂量。不过我觉得,我琢磨着那边的人家挺合适,错过了,以后想再碰上这我么合巧的人家就不是这么容易了。”

“嫂子倒是先说说那边的啥子家境。”金枝娘听巧嘴八哥这么一说,马上就有些沉不住气了,盯着巧嘴八哥追着说。

“家境都是庄户人家,没啥子特别的光景。不过,那边那两个孩子,我倒觉得挺合适。不说那闺女长得有多俊俏,反正我认为跟咱们家的斗叉子听般配。那闺女心也灵,手也巧,是咱们庄户人家过日子的人。就是那边的男娃子有点儿褒贬儿,小时候生了几年的癞头疮,头上的头发少。不过,不瞎不瘸的,人又能干,是地里的一把好手儿。咱们庄户人家图的是个啥?不就是种地过日子吗?我估摸着这事儿要是能成,等金枝嫁过去就有的福享了。”巧嘴八哥眨巴着两眼看着金枝娘。

“头发少倒不是啥子多大的褒贬儿,只要知道干活过日子就成。”金枝娘回头看了一眼金枝爹,笑着向巧嘴八哥说,“只要知道干活过日子,人厚道就成。”

“是啊,咱庄户人家讲的就是吃饭干活过日子。你们两个人想想,咱们是亲戚,斗叉子和金枝是你们的孩子,也是我家的孩子,以后他们两个过得好了歹了的,我能不上心思摸?扫听到他们这家人之后,我又拐弯抹角儿地打听了好几天,证实了那边的两个孩子的为人处世,我这才过来跟你们两个透个底儿。那是那边的男娃子不是成手儿后生,咋的咱也不能想着去攀扯这门亲事儿。”巧嘴八哥皱着眉头盯着金枝娘,很是那么一回事儿地说。

“嫂子说得对,那边两个孩子是啥样的人,总归咱们得看上一眼。再说了,咱们都是粗人,也不图人家啥子级七级八的,人厚道,知道干活吃饭就成。”金枝爹在旁边接过巧嘴八哥的话说,“话又说回来了,斗叉子年龄也不小了,他的事儿让人费透心了,他能马上结亲成家,我们也就心落地儿了。”

“倒是啊,能不着急吗?咱们这当爹娘的图的诗歌啥?就是能眼看着孩子乐乐呵呵地过上一家人。”巧嘴八哥迎着金枝爹笑了笑说,“大兄弟也是个明白人儿,这事儿呢,我也就不多说啥子了,那边都是啥情况我也丢跟你们说了,这两天你们也好好合计合计,成的话就给我传个信儿,我好过去给张罗这事儿。前两天我也只是跟人家提个影儿,到底这边是啥子情况,我也没跟人家说叨,必定咱们是亲戚,得依着咱们这边的主见,我才好去跟人家牵扯这事儿。咋的也不能把咱们这边的情况撂给人家,省得人家那边对咱们有啥子想法,有啥子看法儿。总归孩子拖到眼下这个年龄还没有成家,不是啥子光彩的事儿。”

马国海眨着两眼向巧嘴八哥点了一下头。

“这事儿就这么着,我这还得赶回去到南庄他二姨家。你们呢,这两天合计合计,也跟孩子商量商量,有个准信儿就跟我说一声。”巧嘴八哥见金枝爹基本上算是同意了她的说法,马上就着急着要回了。

“你看,这事儿让你这样费心,到家里连碗热水也没有喝一口,这就又要着急着回。”金枝娘见巧嘴八哥要走,马上很难为情地笑着向巧嘴八哥说。

“大妹子,你这话就说得外道了,都是自家人,啥子喝水不喝水的。再说了,这是咱们自家孩子的事儿,本该操心费神,哪儿用得着这样客套。你这样一客套,让外人听见,还以为咱们是多远的关系似的。”巧嘴八哥笑着看着金枝娘,有些埋怨似的说。

“嫂子,你这有事儿,也就不留你住下了。这两天我跟金枝娘掂量掂量就过去给你个准信儿。那边你还得多费些心思,该跟那边说叨些啥子,你也在心里捉摸捉摸。不管这事儿成不成,哪天让斗叉子把你接过来,好好款待你几顿饭。”马国海见巧嘴八哥着急着要走,向巧嘴八哥笑着说,“不管咋的,必定咱们是亲戚,我寻思着不是成手的人家,你也不会跟咱们的孩子牵扯。”

“就是啊,大兄弟。你想,咱们是亲戚,要是那边的人家有啥子不厚道的地方,这事儿要是成了,以后孩子要是有啥委屈,我还有法儿跟你们见面吗?”巧嘴八哥看了看金枝爹,又瞅了瞅金枝娘,说着就屁股风摆杨柳似的走了。

金枝在屋里听见爹娘送走了巧嘴八哥妗子,拧紧了的心才算稍稍松了一些。不过,听巧嘴八哥妗子跟爹娘说的那些话,估摸着这次真的会把事情定下来了。要是这样的话,怕是等不到过年,自己就该嫁出去了。金锤啊,金锤,你到底去了哪儿了呀?咋的就这么狠心着只让升把子捎句话就走了呢?咋的不在家等着跟俺见上一面再走啊?金枝又拿出那块鸳鸯戏水的枕巾放在面前仔细地盯了一阵,此时她觉得整颗心像给啥子掏了一样的疼一样的空,两眼的泪水也在不觉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落到了那块鸳鸯戏水的枕巾上。

第一部 卧龙寨 第三十一章 赵大炮父子对阵

这阵子时辰,这个寨子里的邪乎事儿就是闹得紧,一桩接着一桩,一件接着一件,人们还没有想明白金锤这小子赌气离开这个寨子这事儿,这不,铁砣这小子又跟老子赵大炮吵吵上了,父子俩撸胳膊挽袖子的,大有开仗的阵势。

虽说赵大炮平日里有些害怕铁砣,可今儿让人觉得不一样了,好像他吃了啥子熊心豹子胆,拎着两条不大好使的腿,扑蚂蚱一样一颠一蹈地在铁砣面前发火耍脾气,高一声低一声的嚷叫差点儿把上面的老天震个窟窿出来。

“这事儿,你是在撸老子的脸面,老子就是不答应,看你还能咋的!”赵大炮满头青筋,脖子涨得赶上腰粗了。他两眼通红,哆嗦着嘴巴朝铁砣嚷,“今儿老子就是这么说的,不答应,看你还能日了天!”

“你答应不答应都是白扯,今儿这事儿我跟你通个气儿,是因为你是我爹,我得跟你招呼一声。你不答应也没用,我就按着我的心思办了,你也日不了天。”铁砣不依不挠地跟赵大炮对着嚷,“我这样做还是撸你脸面了?你不答应,是在撸我一辈子的脸面!”

“撸你脸面?你那脸面值个屁钱!”赵大炮见铁砣这样在他面前没个大小地跟自己嚷出这样的话来,一下子就觉得铁砣这是在当着众多老少爷们儿们的面子扇自己大耳刮子,马上就跳起两脚指着铁头骂了一嗓子。

“我的脸面不值个屁钱,你还以为你的脸面多值钱吗?我的脸面不值屁钱,你的脸面也不值个屁钱!”铁砣平日里就看不惯父亲,不是因为父亲长得丑身体不能负重,而是因为父亲那张胡说冒撂没边没沿儿的嘴巴。

赵大炮见铁砣不示弱,心里的那份火气更大了,但他不敢上去对铁砣动武,只是用手点着铁砣,嗓子又提高了不少,吵嚷着说:“敢情这些日子你就琢磨这去倒插门儿的损事儿,八百辈子不见女人,也不能去倒插门儿更名改姓!”

铁砣娘见铁砣跟赵大炮父子俩谁也不让谁地吵吵个没完没了,就慌忙着像织布的梭子似的在赵大炮和铁砣之间来回地劝,这边她拉着赵大炮,让赵大炮少说两句,那边她哄着铁砣别再吱声。尽管她这样两边张罗着忙,但赵大炮和铁砣之间的吵嚷还是没有因为她的劝解而马上就偃旗息鼓。

大约摸是赵大炮见女人在中间说话了,这个时候就一挽胳膊,冲着铁砣蹦了几蹦,似乎要上去揍铁砣一顿。可是,尽管他这样蹦了几蹦,仍旧蹦在了原地。

铁砣娘见劝不下赵大炮,马上就过来说叨铁砣:“砣儿呀,你就少说两句吧,不管咋的,他是你爹,你让着他,不算丢脸。你爹这样跟你吵嚷,也是为着你寻思。你想啊,要是你真的更名改姓要给人家当倒插门儿的女婿,我跟你爹就没个脸面在这个寨子里待下去了。生养了儿子,却没能耐给儿子娶媳妇儿,整个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都会背后笑话我跟你爹。”铁砣娘抓着铁砣的手,摇晃着劝说铁砣,“这事儿你也别紧追着跟你爹吵嚷,咱们坐下来好好寻思寻思,咋的非要这样吵嚷不行呀。”

“娘,不是我想吵嚷,这事儿我刚说出来,爹他就跟吃了炮药似的跟我吵嚷。”铁砣平日里很心疼娘,觉得娘很不容易。他瞅着娘,点了点头,说,“娘,我也不愿意去给人家当倒插门儿的女婿啊!可你想想,就咱们现在这个家境,还有啥子能为?我爹他不能负重,家里地里就指望着你一个人操心巴拉的,每次跟你啊在那个一块儿下地干活儿,我这心里都跟揪了一样的疼。我哥结亲办事儿欠下来的几千块钱,都几年了,咱们还没能补上这个窟窿。要是这个时候再给我办一场事儿,原来的窟窿没有补上,这又得欠下一个窟窿,这样下去,娘啊,你这一辈子也翻不开身儿呀。我这去给人家当倒插门儿女婿,人家那边啥也没有要求,就我光身子一个人过去就行。这样,咱们家就不用为我的亲事儿有啥子大破费,也就省得再给你添啥子愁心的事儿了。我这过去给女人家当了倒插门儿的女婿,虽说不能帮娘干啥子了,我也寻思了,再有两年,咱们这个家就能把以前为我个的亲事儿欠下的外债还清白了,以后娘也就不烦心别人上门催着要债了,一年下来,能把自己的身子骨照顾好了就行。”

铁砣娘听铁砣这么一说,一下子把铁砣搂进了怀里,她咋的也没有想到铁砣会为自己寻思这样长远的心思。是这个家实在没有别的啥子门路,才逼得孩子这样寻思啊!她再也不知道该咋的劝说铁砣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用两手轻轻地拍着铁砣的后脊背。

这个时候的赵大炮见铁砣不叫嚷着跟他争吵了,似乎一下子又来了劲头,在原地一个劲儿地舞舞扎扎地跺着脚打转儿,咬着牙齿哆嗦着嘴唇子不知道该咋的一个吵嚷了。

“娘,你也别怪我有这样的寻思,这事儿我倔定下来走这么一步了。”铁砣在娘的怀里向娘说,“本来我是想跟我爹打个招呼,这两天跟着落凤坡那边女方他们家一起出去,说他们家一个亲戚在南边一个死人的厂子里当个小头头,赶在麦季儿上厂子里走的人多,就来信儿催着要他们家赶紧过去,说这个时候过去进厂子容易。女方她爹有这个意思,让我一块儿跟他们去,说到年底我还能挣出结亲办喜事儿的花费,这样的话,等我成亲就不用咱们家花费啥子了。她爹还说,到年底从外面回来就在他们家把我们的亲事儿给办了。这事儿我还没跟我爹说完,我爹就麦秸多失火似的跟我吵嚷起来了。眼看着就能动镰刀割麦子了,这个麦季儿,我也不能在家忙了,娘就多受累了。”

“你也不用老母猪翻跟头,嘴硬,千说叨万说叨,老子今儿就是不答应!”听到铁砣跟女人这样说话,赵大炮马上抬手指着铁砣,一蹦一蹈地嚷叫着说。

铁砣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赵大炮,回头看着娘说:“今儿我就得走,他们家已经订好了车票,今儿得赶着到草庙县城坐车。”

“孩子……”铁砣娘一下子抱紧了铁砣,嗓子眼儿也一下子硬了。她真的不知道该跟铁砣说些啥子了,两眼的泪水这个时候也一下子淌了下来。按说,要是这个家有那个能为,咋的会让铁砣走上这一步啊。

“娘,我这一走,心里也放不下娘。这个麦季儿你一个人忙不过来了,到时候就让东庄的手扶拖拉机给割吧,等我在那边安稳了,就打点儿钱回来把手扶拖拉机割麦子的费用还上。”铁砣在娘的怀里这样安持着他离开这个家之后一些事情,“到时候让我哥过来帮把手,把割下来的麦子拉到场里去,再让手扶拖拉机把场给轧出来。”

铁砣娘听着铁砣的这些话,一个劲儿地向铁砣点着头。

“娘,我这就进屋收拾两件换洗的衣裳,就算是衣裳破点儿,穿不出去,好歹刚到那儿也有个替换的衣裳。”铁砣挣开了娘紧紧搂着他的两只胳膊,就径直进屋了。

铁砣娘愣在了院子里。

“你这就依着他了?”赵大炮见铁砣进了屋,转头朝铁砣娘嚷了起来,“他想上天,你还给他搬个上天的梯子?”

这个时候的铁砣娘不知道咋的了,回头盯着赵大炮吼了一声:“你还有完没完?”

赵大炮给铁砣娘吼了一个愣怔,两条不大好使的腿没了根基地栽歪了两步。

铁砣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包袱出门了,走到娘的面前,噗通一声跪下了,然后给娘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向娘说了一声:“娘,我这就走了。”说完,他头也没回地就冲出了院子。

赵大炮一见这阵势,跟觉得羞恼了,扎扎趔趔地追着铁砣出了院子,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嚷着:“你这真是巴儿狗咬日头,要反天了。你这就存心走吧,以后我也就没你这个儿子,你也没有我这个爹了!”

铁砣娘追着赵大炮出了院子,她一下子拽住了赵大炮的后衣襟,说:“别嚷了,让孩子走吧。”

“他这样做,是在往咱们脸上泚尿,撸咱们两个人的脸子,让咱们以后咋的在这个寨子里招脸见人!”赵大炮给铁砣娘拽住了,回头向铁砣娘嚷着说。

“别嚷了!孩子走这一步,是因为咱们两个没有那个能为啊!”铁砣娘很心酸地说,“要是咱们两个又那个能为,现在就给孩子竖起来几间瓦房,孩子能会被逼着走这一步吗!”

赵大炮给铁砣娘的话说得一下子没有了言语,他瞅着铁砣娘,一只手指着铁砣离去的方向抖了几抖,嘴巴张了几张,还是没能说出半句话来,尽管平日里他的这张嘴很能胡说冒撂。

第一部 卧龙寨 第三十二章 巧妮和钱串儿的战争

巧妮怀上身子之后,就很少归家了。为此,赵淌油也说不出啥子别辙儿来,不过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总是感觉到事情不大对头,只是就不出辫梢儿来。这事儿,一个当公爹的咋的好意思拉下脸儿来去问个明白。本想着让钱串儿他娘试探个究竟,可钱串儿他娘嘴笨舌拙,也没那个能耐问出个啥子来。要是真的问出头绪来,传出去可就好说不好听了,赵淌油的儿子当了王八,自己这张脸也就没法儿在这个寨子里晃悠了。这事儿呀,就算是文明吧了,也只能捂着盖着,打落门牙往肚里咽。

不光赵淌油心里犯迷糊,钱串儿自己心里也糊涂,皱着眉头想了几天几夜,想得浑身冒汗,也没能想得明白。是自己有那个本事了?也不对呀,自己流出来的东西跟清水似的,这样也能让她巧妮怀上孩子?难不成是她巧妮在外面偷了汉字让自己当了王八?钱串儿琢磨到这儿,心思也就再也拐不过弯儿来,一张脸马上拉长得能跑大汽车了,瞅着啥子眼色都不是颜色了。

不管钱串儿咋的一个不是脸色,巧妮却不闻他那一套,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不为自己为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跟你钱串儿吊歪斗火。

“你怀上的是谁的孩子?”钱串儿见巧妮不理他的那一壶,憋不住心里的窝屈,就瞪着巧妮问。

“谁的孩子谁知道。”巧妮听钱串儿这样问,这才明白钱串儿心里窝的是这股子火儿。不过,她可不管钱串儿这一套,抬头看了钱串儿一眼,不疼不痒地回了钱串儿。

“是斗叉子的孩子吧?”钱串儿见巧妮根本没把自己当成一回事儿,心里的憋屈的火气一下子爆发出来,他瞪大了两眼紧盯着巧妮问。

“想是谁的就是谁的,你管不着。”巧妮那肯在他钱串儿面前低头,也瞪起两眼盯着钱串儿,不躲不闪地说,“打开窗户说亮话,就你现在这个身子骨,还没有这个能耐!”

巧妮的这话像给一个滚烫的大耳刮子啪的一声扇到了脸上。尽管这样,对于巧妮,他还是打心眼儿里发怵,不过,心里对巧妮发怵倒没啥子要紧的,屋子里的这些衣柜啥的,他没有半分的害怕。他抓起一把椅子,照着大衣柜就砸了过去,顿时,屋子里一阵哗哗啦啦的声响,大衣柜的玻璃镜就碎了。他乍了大衣柜,心里的火气还是没消,整个人仍像发疯的公牛一样,开始砸桌子板凳,最后把睡觉的床也给掀了。他见屋子里是在是没啥子可砸了,这才瞪着两眼用手一指巧妮,咬着牙说了一声:“偷汉子!”

“你有能耐别让我偷啊,你有能耐让我怀上啊。”巧妮一动不动地看着钱串儿把屋里的那些家具砸得稀巴烂,反正这日子也跟他钱串儿过不长了,他乐意咋的个砸法儿就咋的一个砸法儿。钱串儿这样指着自己骂,投入也倒没有觉得有啥阿紫难堪,很平静地回了钱串儿。

钱串儿见巧妮没有跟自己吵闹,依稀在倒不知道该咋的了。他用手点了点巧妮,嘴巴哆嗦着“你、你”了两声,就转身冲了出去,竟然在门外扯起嗓子嚎起来:“你偷男人养汉子,这日子没法跟你过了!”

巧妮的心里很平静,这下算是摊牌了,总可以离开他们这个赵家了,以后就能守着斗叉子好好过日子了。

钱串儿在院子里嚎得爆响,就在这个时候,赵淌油两口子从院子外面进来了。赵淌油进了院子,二话没说,就上前给了钱串儿一个很响的大嘴巴子。

“不懂事儿的东西!”赵淌油扇了钱串儿大嘴巴子之后,瞪着两眼瞅了瞅钱串儿。虽说自己心里对巧妮有成见,可这是啥事儿,捂都捂不住的事儿,他钱串儿还在院子里这样打雷似的嚷嚷,这不是要在整个寨子里宣布姓赵的人家给人戴了帽子吗?以后姓赵的人家的脸面在这个寨子里就不值个鸟钱了。

尽管赵淌油不愿意让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听到钱串儿这样的嚷叫,但是,钱串儿那炸雷一样的嚎叫声还是招来了左右的邻居过来看热闹。赵淌油见左右的邻居进了院子,整个后脊梁一下子出出溜溜地发凉发麻,这事儿,已经没有办法再能捂得住了。

有喜欢稀奇的邻居伸着脖子向赵淌油打听这事咋的了,咋的眨瞪间就像雷公干仗似的闹起来了。

“两口子怄气,能咋的了!”赵淌油吃了枪药似的回着话,就把左右的邻居赶出了院子。

钱串儿两手捂着给赵淌油扇疼了的半边脸,很委屈地瞅着赵淌油,翻着两眼不敢说话了。

赵淌油唯恐怕隔墙有耳,扯着钱串儿进了屋,然后就责问钱串儿因为啥事儿这样吵嚷。

钱串儿两个鼻孔里出着硬气,把事儿的前后说了个明白。

“你这孩子也真是,巧妮这不是在逗着你玩的吗!”钱串儿娘听了钱串儿的话,心里也是一个咯噔,不过,她马上瞅着钱串儿抱怨着说,“你咋的连个玩笑话都听不出来呀?”

这个时候的赵淌油像是给人当头噗唧一声拉泡稀屎一样,那个恶心。怕了就有鬼,痒了就有虱啊,自己这几天来的担心还是应准了,这可是姓赵人家多少年来也没有的家丑啊!

虽说钱串儿他娘嘴上怪罪着钱串儿,说是巧妮跟钱串儿逗玩儿开玩笑,但心里也是一个别扭,不管你巧妮的脾气有多倔,结婚成了媳妇儿,就该守妇道,不该有啥子不规矩的地方。她琢磨了一阵,转脸瞅了瞅赵淌油,然后瞅着钱串儿,又是一顿的怪罪:“你这孩子,脑壳子里装的都是石头疙瘩呀?咋的就不通气儿了呢?巧妮这是逗个玩笑,你还当真了!这样的话,以后她巧妮就不能跟你说个玩笑话了。两口子过日子,哪儿有不逗趣儿的?你看你这,为了一个玩笑话,就发这样的驴熊脾气,还把家里的家具都砸成这样了!”她嘴上索然这么说,心里却在抱怨着巧妮。抱怨总归是抱怨,必定这事儿没有个把柄儿,也不好说些别的啥子,只能这样装着糊涂先把事儿平息了。

此时的赵淌油仍觉得像是给人还在劈头盖脸地泚尿拉稀屎,尽管他是一肚子的恼火,可这事儿自己还真说不出啥子,必定没有啥子根据,就像钱串儿娘说的那样,巧妮一句说是跟钱串儿开玩笑,自己要是说些啥子,就没办法收场了。这事儿啊,这个时候还真得像钱串儿他娘说的那样,只当是小两口之间的玩笑话。他咬着嘴唇子摇了摇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算缓过神儿来。他来回瞅了瞅给钱串儿砸得稀巴烂的家具,又瞅了瞅钱串儿和巧妮,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跺脚,转身就出去了。

钱串儿娘见赵淌油二话没说就走开了,也随着叹了一口气,回头向巧妮说:“等会儿我送你回后寨子里的你娘家,这两天你先回后寨子里的娘家住吧,也消消你心里的气儿。等我把钱串儿说叨通气儿了,等把家里这些花了的家具收拾齐整了,到时候你再回来。”

钱串儿娘虽说不善言语,但脑子转得灵活,她这样安持巧妮,自然有她的想法。要是巧妮在外面真的有事儿了,这几天一准会出门勾搭,这中间让钱串儿多留点儿心,一旦抓了把柄,就可以直接让张老驴两口子看着处理这事儿,毕竟巧妮是在张老驴他们家出的事儿。

打赵淌油两口子进了这个院子开始,巧妮一直没有说话,反正今儿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了,也就由着他们爱咋的咋的了。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钱串儿娘竟然给自己打圆场儿,说这是自己在跟钱串儿都笑话。不过,不管他们咋的打这个圆场儿,事儿算是自己跟他们透底儿了,他们爱咋的就咋的吧。

第一部 卧龙寨 第三十三章 张老驴的女人

张老驴自打上次输了那头老母猪之后,就一直待在家里没有出屋,整天守着他那根老烟袋没了命似的抽得满屋子冒狼烟,脑子里却一直在琢磨着哪天咋的是会把那头老母猪输得那样利整,竟然输得连一根毛也没有剩下来。可是,不管他咋的一个琢磨,终还是没能琢磨出那天的牌局别人是咋的给自己下的套儿。心里不服啊,打年轻的时候开始,很大的场子没有经历过,倒是这样的场子经常去,也算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军了,这次咋的就给人赢得掉了腚呢?他这样不停地琢磨着当时的牌局,尽管他很肯定是自己钻进人家的套子里了,但是,这个套子做得也太瞒眼了,自己当时竟然一点儿也没有觉得。他这样在屋子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来回想着哪天赌场子上的各种细微的地方,试图从那些细微的地方找出他们做套子的迹象来。可是,哪天的场子跟以往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就在这个时候,灶房里传过来母鸡下蛋“咯咯哒”的叫声,听到这个叫声,似乎他的心里猛地一亮——赌本儿有了!很快,他就开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四处翻腾,女人的针线簸篓、床席下的破袜子里、包括床下的破鞋壳廊子里,他都仔细地翻了个遍,终还是没能找到女人平日里卖鸡蛋攒下的油盐酱醋钱。他很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给放了气儿的架子车轮胎似的瘪肚下来。就在他丧气地猛吧嗒两口嘴里的老烟袋的空儿,他那双眯缝着的吊梢老眼还是在门后的一个小墙洞儿里发现了啥子。顿时,他兴奋地睁开那双吊梢老眼,奔着那个墙洞儿就过去了,顺手扯着留在墙洞儿外面的老鼠尾巴似的一绺儿塑料布头猛地往外一拽,立马牵扯出一个小塑料布包儿来。他迫不及待地打开这个小塑料布包儿,里面果然是一卷子钱,最外面是一张毛毛糙糙的一元的票子,里面裹着的是些五毛的、两毛的和一毛的,还有一些洋格子。他心里大致估摸了一下,大约摸这卷子钱也有个七、八块钱吧。他慌忙把这些钱塞进衣裳的口袋里,把那块塑料布握把握把又塞回了那个墙洞儿,然后就给狗撵了一样离开了家。

大锁娘从外面回来,屋里不见了张老驴,心里就咯噔紧了起来,慌忙着去看门后的那个墙洞儿。墙洞儿里留在外面的那一丁点儿塑料布尾巴很明显跟自己做下的记号不一样了,她的心里又是一沉,慌忙着就拽出了那块儿塑料布。塑料布倒还是那块儿塑料布,就是自己藏在里面的钱不见了。一下子她的整个人像给人用一根又尖又粗的冰凌从前心捅到了后心,整个一个透心凉啊!不用问,那些自己卖鸡蛋攒下的一家人的油盐酱醋的钱一准是张老驴拿去了。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个老不成手的败家子儿呀!

张老驴的女人年轻的时候,也绝对是三村五邻难找的俊美闺女,说不上是阴差阳错就嫁了张老驴。那些年,不停地有运动闹腾,几乎所有的人都疯了一样跟着上边来人的动员,东一头西一头地折腾,折腾得人瘦马缺料,家家户户粮囤里比脸都干净,人人都紧勒着裤腰带盼着能吃上一顿安稳的饱饭。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粮囤里没有东西,再巧的人家也不可能变戏法一样弄出一锅热气腾腾的大馒头。一天,张老驴的爹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两斗麦子,家里偷放了一斗,另一斗也就三更半夜弄到朋友家里去了。张老驴的爹爹虽然不是啥子正道儿的家伙,但对朋友还算义气。他见朋友家日子难熬,就答应先把那斗麦子借给朋友家应急,好歹不至于让朋友一家人饿死。朋友很承情,几乎要给张老驴的爹爹作揖磕头了。张老驴的大队止住了朋友,两个人就说了几句闲话,也就是这几句闲话,大约摸是朋友感激张老驴的大队,当场就把女儿许给了张老驴,说那一斗麦子算是张老驴他们家下的定亲礼了。就这样,张老驴娶了她。虽然她心里不热和爹爹给她这样定下来的女婿,但是,嫁到张老驴他们家之后,她还是进行地跟着张老驴过日子。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张老驴虽然不像他爹一样吃喝嫖赌偷拐扒拿,但也比他爹好不到哪儿去,吃喝嫖赌这些事儿上算是合了他爹的辙儿了。自己也曾多次劝着他张老驴,要他好好地过日子,可自己的劝像风儿一样从他张老驴的这个耳朵里进从另一个耳朵里出了。他要是听得不耐烦了,还会责骂自己啰嗦。见自己劝不好张老驴,她的心里凉得跟十冬腊月一样,好在很快她为张老驴生了两个闺女,她也就把整个心思放在两个闺女的身上,随便他张老驴在外面不成手地作怪折腾。好在那些年有人民公社,张老驴作怪折腾还有些顾忌。可是,自从前些年土地到户之后,张老驴就像去了紧箍咒的孙猴子似的,就没有了个管束,只要得手,就会整天整夜地不回家。这个家在他张老驴的心里,怕是还不如大车店。自己是个女人,也想像寨子里的大多数的女人一样,有个能支撑这个家并且心疼自己男人,就算是每天忙得很累,心里也踏实啊!可自己这辈子没这样的福分,可能是自己上辈子作了啥孽,这辈子才会这样吧。

张老驴的女人坐在地上,自打嫁给他张老驴以来的种种事儿都一下子像放电影一样在她的眼前映过来映过去。平日里他张老驴不待见自己倒没有啥子,有孩子在自己跟前,看着眼前的孩子,这些委屈也就不算委屈了。只是他张老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有啥子不顺气儿的地方,就拿自己当出气筒,由不得自己分辩,抓过自己就打啊!这些年,也不知道他打了自己多少次,虽说每次挨打自己都会跟他对拼。可必定自己是个女人,哪儿能赶得上他张老驴的力气呀。那年有了二妮儿,几个月之后,赶上了一场不眨眼的连阴雨。她以为赶上那样的连阴雨生产队不出工,张老驴能在家里帮着自己照看两个闺女,自己也能抽空儿把家里该拆洗的衣裳、盖被啥的先拆下来,等天晴了洗洗就成。可是,自己还没有跟他张老驴说完自己的打算,他张老驴两眼一瞪,嘴巴一鼓,抬屁股就走了。他张老驴一走就不着家了,几天几夜没看见他的踪影。也就在那场连阴雨里,半吊子闯了进来。打那之后,自己跟半吊子就有了牵扯。半吊子虽然长得丑,虽然还年轻,可他心里知道疼自己,时不时地会帮自己干点儿家里的事儿,也会抱着自己跟自己说些贴心的话儿。可自己不能跟半吊子像两口子那样整天守着,心里有啥子委屈也只能瞅准机会跟半吊子说叨说叨。眼下半吊子有家了,也很少过来跟自己说话了,孩子们出了小锁,也都成家各过各的日子了,自己的男人又是这样的成色,这日子以后还有啥子过头啊?

她坐在地上,怔怔地瞅着门外的院子。这个院子,自己进来已经三十年了,自己就是这样在这个院子里熬了三十年,从一个年轻的闺女家熬成了现在的老太婆了,这一路熬过来,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心里又有多少苦楚,想当年爹把自己许给他张老驴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他把自己的女儿推给了一个不成手的男人,一定不会想到他的女儿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要是爹在那边真的有魂儿的话,不知道这些年他咋的会当年因为一斗麦子把自己的女儿推到这个火坑一个家感到心里不安。

张老驴的女人这样没着没落地想着,回头瞅了里间屋子里的那张床。这张土坯垒起来的床还真结实,睡了三十年了,竟然还没有塌。要是他张老驴是个成手儿的男人,土坯垒成的床铺早该换成一张硬木做成的雕上牙儿花的大床了。床铺上面的窗子已经朽断了几根竖柱儿,像一张掉了门牙的嘴巴,这个时候正龇牙咧嘴地瞅着自己怪笑。她抬手揉了一下干涩的眼,这些年来,自己的眼泪已经偷偷地哭没了,再心酸的事儿自己都没有眼泪往外掉了。从进了他张老驴的家到今儿,哪有流不干的眼泪?哪有流不干的血?泪没了,心里的血也没有了,这人,是不是也该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在地上坐了多长的时间,也不知道自己都想了啥子,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活着。日头在院子里拖了些阴影,整个院子里显得很静,静得听不到平时的那种其实很难听到但又能觉出来的声响,是不是自己已经走在了去阴间的路上了?她迷迷糊糊地从地上站起身,走到里间屋子里的那还在那张床前,弯腰从床下掏出了去年剩下的那半瓶敌敌畏,拧开瓶盖儿,像喝凉水似的把那半瓶敌敌畏喝了个干净。

第一部 卧龙寨 第三十四章 钱串儿让赵淌油傻眼了

张大仙帮着办了大锁娘的丧事儿之后,不知咋的就一头扎到床上起不了身儿了,整个身上一会儿热得跟碳炉子似的,一会儿又冷得像进了冰窖,眼前一个劲儿地都是红黄蓝青紫五道光。张大仙的家人为张大仙请神烧香拜天拜地,就连传说里的黄鼠狼精怪儿也拜了,仍不见张大仙有啥起色。

张大仙的几个儿子见请神烧香也没能治好张大仙的病,心里都很着急,就轮番着劝说张大仙去驴堆儿集上的医院里看一看。张大仙听儿子们这样劝他,闭着两眼摇着头说不成,然后就咕哝着嘴巴开始给自己念咒语。

几个儿子见张大仙这样,就背过张大仙去了驴堆儿集上的医院里,把张大仙的病情说给了医生。医生琢磨了一下,说是张大仙是因为受累受寒,没啥子大问题,只是给耽搁了几天,才显得病情重了。然后,医生给张大仙包了几包西药片子,告诉张大仙的儿子回去给张大仙一天三次给吃下了,估摸着两天张大仙就能好透彻了。

张大仙见儿子们给自己弄回了些西药片子,一下子火了,抬头声嘶力竭地冲着儿子们吼了一阵,并用尽力气把几包西药片子砸到了儿子们的脸上,进阶着就是一阵顿心顿肺岔着气儿地咳。这一咳不打紧,尽然咳出一口血来。

儿子们见张大仙咳出了血,马上就慌了,紧赶着上前去看张大仙这到底是咋的了。

张大仙咳出一口血,这也只是个开端,紧接着是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血。紧吐了一阵之后,两眼一瞪,浑身抽了几抽,嘎噔就没气儿了。

张大仙这一死,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议论开了,有人很不明白,说张大仙是仙体,咋的会死呢?有人说张大仙是仙儿,不用吃药病就好了,张大仙的几个儿子拿那些洋药片子给气死的。也有人说张大仙是身子骨死了,魂儿骑着一个神鸟上天堂了。不管老少爷们儿们咋的一个说法,张大仙的后事儿还是得操办,于是,寨子里姓张的人家一窝蜂地都到了张大仙他们家,七手八脚地帮着张大仙的几个儿子忙张大仙的后事儿。姓张的人家这样乱哄哄地忙着张大仙的后事儿,人们咋的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赵淌油他们家也是鳖窝里捅一棍子一样不安生了,巧妮打昨个儿晚上就不见了。整个赵淌油他们家翻箱倒柜地找,叽里旮旯儿地瞅,折腾了整整一夜,也没能看到巧妮的身影子。不知是谁说斗叉子昨个儿把他们家的那头痩猪卖了,到今儿也没在寨子里看到斗叉子的身影。有人提醒赵淌油似的说,巧妮以前跟斗叉子走得挺近,这个时候两个人都在寨子里不见了,会不会是两个人……?

赵淌油一听这话,心里本来就堵腾,这个时候就跟不是滋味儿了。他二话没说,向他们赵姓人家一招手,顿时,几十号赵家人就跟着赵淌油直奔马国海他们家去了。

马国海两口子政委斗叉子偷着把家里的那头痩猪卖了又不见了人的踪影儿生气憋火,咋的也没有琢磨到赵淌油会带着一哨人马这个时候闯进院子,惊得他们两口子眨巴着眼睛犯愣怔,这是咋的了?咋的这个时候赵淌油气呼呼地带着姓赵的人家这个阵势闯进来了?这个家也没有咋的他们姓赵的人家呀!

“斗叉子呢?”赵淌油进了院子,就这样急急火火地问。

“这是咋的了?我们也在找他呢。打昨个儿晚晌他偷着把家里的那头猪偷卖了到今儿,我们家一直也没有见他的踪影儿呀。”金枝娘瞅了瞅一院子的赵姓人家的人,回头瞅着赵淌油,皱着眉头问,“是不是他惹了你们家了?”

赵淌油没有回答金枝娘的话,把手一挥,顿时,整个赵姓人家的人有的就如狼似虎地冲进了马国海他们屋里,顿时,整个屋子里唧哩哐啷噼里啪啦地响起了砸东西的声音。留在院子里的赵姓人家的人也开始动起手来,敲鸡打狗蹬羊踢鸭子,整个院子里也是鸡飞狗跳。有的赵姓认识干脆对马国海他们两口子动起手来。一时间,从屋里到院子里,从鸡鸭到人,都在经受赵姓人家的拳打脚踢。赵姓人家的这些人也着实了得,个个猛如燕山张翼德,勇似二走荆州的关云长。

就在赵姓人家的这些人在马国海他们家耍威武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钱串儿手里拎着一瓶子棉花药进来了。他一进马国海他们家的院子,就炸雷似的喊了一声,惊得赵姓人家的这些人马上都依着他的话停下了手。

钱串儿见赵姓人家的人都住了手,不紧不慢地把手里的棉花药瓶子拧开了盖儿,然后瞅了瞅院子里的赵姓人家的人,很沉稳地说:“你们也别折腾了!其实,巧妮跟斗叉子昨晚上半夜一块儿走的时候我知道。”

钱串儿的这话让赵姓人家的人更愣怔了。

“昨个儿晚上,巧妮跟我说了很多话,我琢磨着也是,就答应让他跟斗叉子走了。这事儿跟斗叉子他们家没啥子牵扯,你们在这儿这样折腾,就有些仗势欺人了。”钱串儿一手端着棉花药瓶子,一手拿着瓶盖儿,看了看赵姓人家的这些人,苦笑了一下,“这事儿要怪就怪我爹和张老驴当初不该订这门亲事儿,本来,巧妮跟斗叉子两个人挺好的,就因为我爹和张老驴在我和巧妮小的时候订下的娃娃亲,把他们两个给拆散了。要是没有这个婚约,斗叉子也不会拖到眼下没成亲,也不会有今儿这事儿。”

赵姓人家的这些人不光是犯愣怔,这个时候就更懵圈了,钱串儿这是胳膊肘子往外拐啊!

这个时候的赵淌油给钱串儿的这些话气得满脸通红,他瞪着两眼瞅着钱串儿,恨不得上前狠狠地揍上钱串儿几个大嘴巴子。可是,钱串儿手里的棉花药又让他不敢动半步。

“事儿已经这样了,咱们也都别闹了。现在我数三个数,咱们姓赵的人家都给我退出这个院子,有一个人慢上一步,我就把这瓶子棉花药全都喝下去!以后谁要是再因为这件事儿来这个院子里闹腾,我一样会把它喝下去!都给我听好了,下面我就开始数数,一,……”

钱串儿的“二”还没有喊出口,赵姓人家几十口人呼啦一下全出了马国海他们家的院子。

钱串儿见赵姓人家的几十号人出了马国海他们家的院子,手里端着棉花药瓶子也离开了这个院子。赵姓人家的几十号人马都傻眼了,互相看了看,谁也不知道该说些啥子了。这个时候最傻眼的还是这个寨子里的人尖子赵淌油,他瞅着手里端着棉花药瓶子的钱串儿,一下子觉得不认识这个儿子了……

1992年春

第二部 老鸹窝 第1章 老疯子和老刘奶奶

赵大牙的女人老疯子光着脊梁在村子里来来回回地骂着些很多人都听不懂的话,对于她来说,今天没有光着屁股,很不正常。平日里赵大牙没辙儿,出工的时候总是一根绳子把她捆绑在床腿上,房门再从外面上锁。尽管赵大牙如此,老疯子时常还是会莫名其妙地从屋里跑出来,光着屁股在整个村子里来回地乱转悠,嘴里也总是重复着骂那几句人们已经听得习惯却又不能完全听懂的话。她这样光着屁股在村子里乱跑,曾经有好心的邻人试图想把她弄到屋子里去,免得她这样没有羞耻地在那些不用出工的孩子面前晃来晃去,偶尔还会做出些不能见人的动作。老疯子立马就对这人瞪着两眼,手里武武扎扎拿起棍子啥的就往这个人身上收拾。邻人怕了,这样的疯子手里没有个轻重,手里的棍子也没有个眼色,万一给她招呼到了身上,那可不是轻来轻去地挠痒,说不准还会给她招呼出头破皮开。老疯子招呼出来的头破皮开,你又说不出委屈,她是疯子,谁要你惹她了?打那之后,村子里就再也没有谁去管老疯子了,任凭她在村子里前后左右地乱跑,前后左右地骂,只要她不跑出村子就成。一旦她跑出了村子,光着身子倒还不说,疯疯癫癫的他没个记性,只知道往前走,不知道往回回。去年有一天,害得整个村子里的人收工之后,屁股还没有沾地就都出去找她了,耽误了生产队一个下午没有出工,才把她从几里路之外的一个山泡子上找回来。

原初,老疯子并不疯,很正常的一个人,也就是自打前几年大儿子得了急病死了之后,整个人一下子就疯了,她的嘴里也就开始整天不停地骂着些别人听不明白的脏话。

老疯子两嘴角噗噗嗤嗤地冒着白沫,胸前两个向下耷拉着的干瘪了的大奶子像两个空布袋一样晃来晃去。她是个疯子,并不在意这样的不雅,何况有时村子里还有些不是疯子的娘们也会这样光着膀子在村子里走动。她一手提着用布条儿拧成的裤腰带,一手在半空里上一划拉下一划拉左一点右一指地重复着那几句谁也摸不着头脑的骂人的话。跟在她身旁的几个孩子高一声低一声地跟着她的骂声起哄。老疯子也会偶尔回头对这几个孩子瞪上一阵眼,嘴巴咕嘟着不知是在怪罪这些孩子什么。孩子们习惯了老疯子对他们这样的发怒,也就不怎么害怕,仍旧围着老疯子前后左右蹦跳着起哄叫嚷。老疯子或许明白了她的发怒并不能让身旁的这些孩子停下来围着她叫嚷起哄,马上脸上现出了很古怪的笑来,竟然褪下裤子蹲下来在这些孩子面前嗤嗤啦啦地撒起尿来。几个大约没有见过稀罕的孩子居然也蹲下身子,歪着头看老疯子撒尿,还有个孩子用手指着老疯子撒尿的地方鬼着脸向旁边的孩子不怀好意地笑。

老疯子撒完尿,裤子不提就站起身来,顿时,精精光光的下半身又完全暴露在这些孩子面前。这些孩子又是一阵高声叫嚷起哄,叫嚷着说老疯子那儿的毛真黑。

“老疯子又在外面疯了吧?这赵大牙也是,怎么就不把她关得安稳结实了呢?这疯子万一再疯出村子,又要让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忙着去到处找了。”可能是孩子们的叫嚷惊动了在家坐月子的陈二嫂子,她对来家里帮忙洗屎布尿片的五保户老刘奶奶说,“老疯子整天这样也不是个法子,可也没有啥子办法,赵大牙要去田地里挣工分,就连他们家才十几岁还是玩孩儿的二嘎子,也半个劳力半个工地下地干活了,家里还有谁看她管她呀。”

老刘奶奶叹了一口很长的气,说:“咱这都是靠工分吃饭的庄户人家,不挣工分吃不上饭呀。”

“村子里也够对得起赵大牙他们这一家了,老疯子疯了之后,每天还给她记上半个工,算是对赵大牙他们这一家的照顾帮衬了。咱这庄户人家其他也没有别的法子。”陈二嫂子在床上欠了一下身子,屁股上安了磨轴一样一转悠,两腿就拎下了床。

“你这是要去干啥呀?还没有满月,不能去外面遭了凉气。”老刘奶奶见陈二嫂子要下床的样子,忙招呼着警告说。

“我想出去看看老疯子,该不会是孩子们又跟她咋的了。”这是陈二嫂子第四次坐月子了,这月子里的女人该做啥,该当心啥子,她心里当然很明白。不过,生身在这样的庄户人家,身子也娇贵不起来,等满月了就要下地干活挣工分。虽说这孩子才生下来两天,肚子里还时不时地还会疼上一阵,头还有些晕眩,可这样的疼、这样的晕眩对于这庄户人家的女人算不了是啥事儿。她从床上下来,拖沓着两只破布鞋就往外走。

“不行,不行,不行,你不能出去!”老刘奶奶扭着小脚紧赶了两步,一把拉住了陈二嫂子,“你在屋里呆着,我出去看看去。”

老刘奶奶拉住了陈二嫂子,就扭着小脚出了门。

围着老疯子的几个孩子仍旧蹦跳着叫嚷起哄,老刘奶奶远远地瞅见光着身子的老疯子,嘴里跑着风对那几个孩子骂了起来:“你们这帮王八羔子,干啥呢?去,去,去……”

老刘奶奶的骂声让那几个围着老疯子的孩子一下子都没了声音,他们怔怔地看了老刘奶奶一阵,呼啦一下子全都跑了。

老疯子见几个孩子跑了,古怪地看着散开的孩子发笑。

老刘奶奶一拧一扭地来到老疯子跟前,哄孩子似的冲着老疯子瞪着眼鼓着嘴说了一句:“看你,这样光着身子像个啥子?”

老疯子冲着老刘奶奶傻呵呵地一笑,竟然弯下腰提起了掉在脚脖子上的裤子。

“咱赶紧回去找个褂子穿上,你看你这样还光着个膀子,也不知道个羞丑。”老刘奶奶仍旧像责怪一个孩子似的瞅着老疯子。

老疯子提起裤子,胡乱地把裤腰带系成了一个疙瘩,算是把裤子系紧了。

老刘奶奶见老疯子对自己没有发疯的意思,就扭动着两只小脚靠近了老疯子。

老疯子胡乱地系好裤腰带之后,站在那儿冲着老刘奶奶炫功似的傻笑着。

老刘奶奶来到老疯子跟前,弯下腰把老疯子系成疙瘩的裤腰带解开了,又重新给像模像样地系上了,然后扯着老疯子的一只胳膊往赵大牙家去了。

在老刘奶奶扯着老疯子快要到了赵大牙他们家时,老疯子忽然站下来不走了,整个身子往后退着要挣脱老刘奶奶的手。

老刘奶奶年纪大了,力气远不如老疯子整壮。再说了,她那两只小脚也扎不稳脚跟,经不住老疯子的晃荡。就这样,经老疯子一阵子晃荡,她一个跟头摔了个狗啃屎式的马趴。

年轻人摔个跟头,倒没有啥子打紧的事儿,大不了身上疼上一阵。摔得要紧的,也就是多在地上憋会儿的气儿能把摔出的疼痛给顶回去,也就没啥子事儿了。但是,像刘老奶奶上了年纪的老人,哪怕是轻轻地摔个跟头,也可能会让老人肢残头破,甚至会让老人丧命。

老刘奶奶摔倒在地上之后,抬头看了一眼老疯子,那眼神几分的埋怨几分怪罪,很快,她抬起的头又垂到了地上,浑身哆嗦了一阵,两条胳膊胡乱地伸了伸,两条又细又瘦的腿蹬了几下,整个身子就酥软着不动了。

老疯子见老刘奶奶在地上这样哆嗦着伸胳膊蹬腿的,脸上一阵痴痴地傻笑。等她见老刘奶奶不动了,竟然蹲下身子用手试探着去扒拉老刘奶奶的头脸。她先是试探着伸出一只手在老刘奶奶的头上摸了一下,很快又把手蜷了回来。她瞅着老刘奶奶没啥动静,大了胆子似的又伸出手去摸着老刘奶奶的脸。

老刘奶奶的头脸依旧没有啥子知觉地给老疯子扒拉动了几下。

老疯子见老刘奶奶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就瞪大着两眼低下头凑近了老刘奶奶。顿时,她神智清晰了一样一个惊恐,立即站起身来狂奔着向村外跑去,一边跑,嘴里还吱哩哇啦地嚎叫着人们仍旧听不懂的话。

老刘奶奶死了。

人们一直琢磨不透她老人家是咋的死的。倒是陈二嫂子说了老刘奶奶从他们家出去看老疯子的事儿,可人们并没有在老刘奶奶的身上发现什么受伤的地方,这就断定了老刘奶奶不是老疯子打死的。生产队长马老二在老刘奶奶尸体前转了两圈,琢磨了半天,很伤心地说了一句:“老刘奶奶年纪大了,这是摔跟头摔死的。”

人们听了马老二的话,都紧盯着他们的头人马老二。

马老二心里清楚,这是人们在用这样的眼神追问自己老刘奶奶的后事儿该咋地个办法。

老刘奶奶是村子里五保户,膝下无儿无女,村子里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老刘奶奶是讨饭进了这个村子的。那是刚解放后的不几年,她进村子的时候,一个人挺着个大肚子,刚进得村子,就躺倒在了村子里了。有经验的人们一看她那种情景,知道她是要生孩子了,就七手八脚地把她弄到一个庵棚里,几个娘们儿忙前忙后地帮着她生孩子。孩子生下来了,竟然是个死胎。尽管她生下的是个死孩子,但也是坐月子,身子骨虚脱。村子里的人就劝她先在那个庵棚里坐月子,等身子骨恢复了再出去讨饭。村子里的人家就这样你家一口水他家一口饭帮着她过了那个月子。月子过去了,她竟然跟村子里的老少爷们们商量说就在这个村子里不走了。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碰头一捉议,觉得她一个女人家出去讨饭活命也不容易,就答应把她留在了村子里。打那之后,她就跟着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一道出工下地挣工分过日子。有人背后嘀咕着说她是不是有啥子背景逃出来讨饭的,老生产队长一瞪眼说,一个女人家能有啥子背景,就是有背景,她一个女人在这个村子里也翻不出啥子浪花来。后来,有几个长嘴的娘们儿试探着打听她的来路,她就是摇头一笑,说自己的男人死了。人们再想打听别的啥子,她就是摇头笑着不说话了。长嘴的娘们儿们见打听不出啥子来,也就不再打听了。就这样,她在这个村子里定了下来,直到今天她死了,人们仍不知道她的身世。老刘奶奶在村子里安顿下来之后,有好心的人家见她一个女人家落单,就捯饬着想给她找个男人嫁了。她摇头一笑,说这个叫老鸹窝的村子就是她的新婆家,哪儿也不嫁了。后来,老刘奶奶老了,生产队见她不能跟着村里的青壮劳力风里雨里忙活了,新一代的生产队领导班子开了一个会,说不管咋的,老刘奶奶为这个村子出了不少的力气流了不少的汗,捉议着就让她做了五保户,她的吃穿住用都由生产队负责了。

虽说马老二是这个村子里的生产队队长,但对老刘奶奶的后事儿,他也不能一把大拿地决定该咋样操持,不过,先把老刘奶奶的尸体弄回到她住的那间公家的废芋窖里,他还是当时能够拍板。人们得到马老二的这个拍板答复,就用一辆架子车把老刘奶奶的尸体拉进了那间很大的废芋窖。

生产队的领导班子一碰头,都说老刘奶奶的丧事儿让马老二看着办吧。这么多年来,老刘奶奶在这个村子里没落啥子闲话,平日里得闲了还会帮着很多的人家做些帮手的活儿,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一直也没有拿她当外来的人待。老刘奶奶现在没了,丧事儿要办得像个样子。

马老二一拍腿,决定整个生产队停工三天,一起操办老刘奶奶的后事儿,等把老刘奶奶入土为安了,再集体出工。

领导班子沉默了一阵,停工三天,那是要误了不少的农事儿的呀!

马老二见领导班子不说话了,看着他们要他们说个操办的法子。

说是生产队领导班子,其实就四个人,马老二是队长,赵长脸是副队长,老会计耿老三,妇女队长陈二嫂子正在坐月子,也就缺席了这次的领导班子的碰头会。

赵长脸抬头看着马老二,张着嘴巴想说啥子,还是没说出来,停了半天,他才吐出了一句话:“就这样办吧,耽误就耽误了!”

老会计耿老三在平日里的碰头会上就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这次他一样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两个队长决定了,就按着两个队长的决定办吧。

生产队领导班子的碰头会刚要散会,赵大牙和他的儿子二嘎子哭丧着脸匆匆忙忙地找过来了,说老疯子不见了,整个村子都找遍了,也没有见个踪影。

马老二没有征求赵长脸和老会计的意见,当即决定要赵长脸带上村子里的一大部分老少爷们儿们去找老疯子,自己留下来带一些老少爷们儿们操办老刘奶奶的丧事儿。

赵长脸没话说,就依着马老二的意思领上一拨儿老少爷们儿们去找老疯子。于公来说,他马老二应该这样当即拍板,于私来说,老疯子是他们赵家的女人,更应该由他牵头带人出去找。

就这样,整个老鸹窝的老少爷们儿们分成了两拨,一拨由马老二指挥着操办老刘奶奶的丧事儿,一拨由赵长脸带着走出村子去找老疯子。

第二部 老鸹窝 第2章 屋漏偏遇连阴雨

赵长脸带着村子里的那一拨老少爷们走出村子之后,向四面八方分散开来,逢人就问,见人就打听,可是,他们早出晚归找了一整天,愣是没有打听到老疯子的一点儿消息。不少人在心里不由得暗暗判断说,这次怕是真的找不到老疯子了,说不准老疯子这次是掉进了哪眼机井里给淹死了。于是,第二天人们又开始扛着绑上钩子的长竹竿,拿着绳子在寥野地里挨着机井找。这个村子的机井找遍了,又去那个村子的机井打捞,周围三村五寨田地里的几百眼机井都搅了个遍,还是没能找到老疯子。人们就都很失望地摇着头回到了村子里。赵大牙见人们这样一脸的神色,顿时张开大嘴露出几颗黄板大牙扯起喉咙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大哭起来:“老天爷呀,你咋恁狠心呀,大儿子没了,这疯女人也不给我留着呀,我这是哪辈子没有烧香敬你呀。”

赵大牙哭得狠伤心,哭得周围的老少爷们们也都红了眼圈子。

“这也是呀,虽说是个疯女人,家里总算有个女人,大牙回来心里也有个纠角儿,孩子到家也有个娘叫,这眨瞪眼人就没了,摊上谁心里也不好受。”马老大的女人马玲娘瞅着赵大牙哭得伤心,揉着两眼说,“大牙也是命苦,大儿子吧,眼看要成人了,一场急病没了。大儿子没了,女人又疯了。眼下这下疯女人又跑丢了。”

“大牙都是土埋到肚脐眼儿的人了,有女人没女人都能过去,苦就苦着二嘎子这孩子了。”朱三脚的女人叹了一口气,说,“不管是疯是傻,总归是个娘呀!”

倒是站在旁边的三神经女人没有说话,她瞅了瞅长着大嘴巴露出大黄牙的大牙,看着赵大牙哭成了那个样子,她的心里也在一揪一揪地疼,一个疯了的女人跑丢了,都能让他赵大牙这样伤心,要是女人死在了他的跟前,他赵大牙还不心疼的要死呀。自己要是摊上了这样一个知道心疼女人的男人,这辈子自己也算没有白活一场。她心里很酸,有些心馋赵大牙的女人,更多地还是因为自己。同样是个女人,这命咋就不一样呀!

有人劝着赵大牙回了屋子。

一直蹲在那儿不声不响二嘎子这个时候忽地站起身来,疯了一样向村外跑去。

“这孩子咋的了?”二嘎子的举动让很多人都这样吃了一个大惊,他们瞪着两眼,互相看了看,然后瞅着二嘎子的脊背影子一时不知道该咋的了。

“该不会这孩子也心里难过得疯了吧?”有人这样担心地小声说。

“把他追回来!”赵长脸倒是很快警醒过来,冲着人群喊了一声。

赵长脸的喊声一下子提醒了围在一起说话的人群,赵铁头带着几个人立即冲了出去,追着二嘎子向村子外跑去。

二嘎子出了村子,仍疯了一样沿着脚下连接村子和外面的那条路往前跑。跑了好久一阵子,他才突然站下脚步,向着远处的那座小山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娘!”

追在二嘎子身后的赵铁头他们几个男人被二嘎子这一嗓子喊得一愣就停下了脚步,他们静静地看着二嘎子,谁也没有走过去打搅二嘎子。

二嘎子又是一声声嘶力竭的“娘”,然后散了骨头架子似的往下一蹲,两手抱起头放声痛哭起来。

赵铁头他们几个男人谁也没有说话,一声不响地看着二嘎子,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这样伤心伤肺地哭,让他们心里还是止不住像给锥子扎了几百个窟窿一样痛起来。

二嘎子可能没有发现身后追赶在他身后的赵铁头他们几个男人,也可能知道他们几个就在他的身后站着,可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止他撕开心拽破肺管子的哭。

“二嘎子这孩子心里是委屈了!”赵铁头回过头来叹了一声,向随他追出来的另外几个人说,“命苦的孩子呀!”

其他的几个人也纷纷沉沉地叹了口气。

“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呀,这老天爷也不睁眼!”赵铁头似乎不忍心再看着二嘎子这样哭下去,心里很不平似的又叹了口气,然后慢慢地向二嘎子走过去。

二嘎子好像也觉出了赵铁头,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转过头来看着赵铁头,撇动着嘴角说:“铁头叔,我娘都跑出去两天了,还能找回来吗?”

赵铁头不知道该咋样回答二嘎子了,他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又往四围看了看,叹了口气安慰着二嘎子说:“孩子,没事儿,没事儿。”

二嘎子一下子扑到赵铁头的怀里,又一次放声委屈地大哭起来。

赵铁头抱着二嘎子,轻轻拍着二嘎子的脊背说:“不哭了,你娘能找回来。就算是你娘没了,还有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呢。不哭了,不哭了。”

二嘎子哭得更伤心了,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咋的也比不了自己的疯娘呀。娘虽然说是个疯子,可娘对自己的心疼没有疯。每天回到家,娘会看着自己很开心地笑,会伸出手来摸两下自己的头。有时候不管娘在做啥,哪怕爹管不了娘,只要自己过去轻轻地说上一句,娘就会像一个很听话的孩子一样停下来,然后认错似的看着自己笑。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再是咋的,也代替不了娘!

“咱回吧,明天咱们接着出去找你娘。你看,天都太晚了,马上就黑下来了。”赵铁头轻声劝着怀里的二嘎子。

天,马上就要黑下来了,夜,就要将这个世界蒙住了。这两天娘是咋的过的呀?饿了,谁给娘饭吃?夜里,娘又会在哪个地方歇着?二嘎子擦了擦眼,向四周无力地看了看,心里又是一阵的疼,这两天娘该受了多少的委屈呀?

“走吧,回吧孩子。”赵铁头扳着二嘎子的两个肩头往回走。

二嘎子回到家,爹已经给村子里的人劝得不哭了,围在自己家的老少爷们也已经散去了不少,留下来的那些老少爷们儿们见二嘎子没出现啥事儿平安地回来了,也都放心地长出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落地似的纷纷离开了。

“大牙哥,别难过,说不准嫂子会自己回来呢。”赵铁头把二嘎子交到赵大牙面前,安慰着赵大牙说,“都两天了,你跟孩子也没有踏实地吃上一口饭,今儿晚上安心地吃口饭,明儿咱们再出去找找。”

“牵累得老少爷们们都不安生了。”赵大牙欠了老少爷们们一样,很承情地说。

“这是啥话呀?该的!一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合不着要说这样外道的话。”虽说赵铁头也是姓赵,他与赵长脸是本家,与赵大牙只是赶巧都姓赵了。但一笔难写两个赵,平日里也就以本家想称。自然今儿他这样不以本家相称也不为过了。

赵大牙很感激地打发着老少爷们儿们回家了,然后开始去灶房里张罗爷儿俩的晚饭。虽说自打嘎子他娘疯了之后,这灶房里的活儿自己揽下来做了,可疯女人还会烧火,自己在灶台上忙来忙去,疯女人在锅门前呼哒呼哒地扯着风箱烧火,那日子也让人心里踏实。眼下疯女人跑没了,灶房里就显得冷清了,这心里的滋味也不一样了。

二嘎子见爹进了灶房,也跟着爹走进了灶房。他进得灶房之后,啥话也没有说,就坐到了锅门前开始收拾灶膛里的柴灰。

“嘎子,去吧,爹自己忙活。”赵大牙见从没有烧过火的儿子今儿这样懂事儿,心里又是一酸,“你也出去跑着找你娘两天了,去歇着吧。”

“爹。”二嘎子收拾着灶膛里的柴灰,没有抬头看爹。

赵大牙的眼里不觉得湿了,他转过身装作弯腰向水桶里舀水,偷偷地擦去了眼泪。

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了,灶房里已经看不清啥子东西了。二嘎子从锅门口站起身点亮了挂在墙上的洋油灯,然后坐下来接着呼哒呼哒地扯着风箱烧着火。灶膛里的柴火被风箱鼓吹得一阵一阵地冲出锅门儿往上蹿,火光映得整个灶房里也是一阵一阵地明暗。

赵大牙往锅里收拾好杂面锅巴窝窝头,盖上锅盖,又往锅盖上压了几块砖头,然后转身一屁股坐到了案板上,瞅着烧火的儿子,想对儿子说些啥子,但老半天也没能说出来。

二嘎子一直头也不抬地烧着火,呼哒呼哒的风箱把灶膛里的火鼓吹得一阵比一阵生猛,忽然,一阵火苗子给风箱鼓吹得直奔着二嘎子的头脸蹿过来。低着头划拉柴草的二嘎子没有任何的防备,一头的头发一下子全着了火。

赵大牙一下子从案板上跳起来,从水桶里舀出一瓢水,对着儿子的头一下子泼了过去。

二嘎子的头发还是给烧焦了,好在赵大牙那一瓢水泼得及时,没能烧伤二嘎子的头皮。

赵大牙轻轻地捧着儿子的头在微弱的洋油灯火下眯缝着两眼仔细地瞅来瞅去,瞅了半天,见儿子的头皮没有烧出啥子好歹,也就放心了些。他扯起儿子,也顾不得灶膛里还在燃烧的柴火,就往那两间破旧的堂屋里去了。他想找把剪刀把儿子头上烧焦的头发剪下去,用手往下揪的话,儿子的头皮会给揪得疼了。

赵大牙摸黑找到了洋火点着了桌子上的洋油灯,然后东一翻西一翻地去找女人多年没有动过的针线簸箩。女人的针线簸箩从女人疯了之后,就放得没个地方,那些剪刀针线啥的也几年没有动过。他费了很大的工夫,才在一个墙旮旯找到那个针线簸箩。针线簸箩里并没有剪刀,那些针线布条啥的也都潮乎乎生了潮虫,扎在线穗子上的那几根铁针也都锈得像个棒槌了。他看着这个针线簸箩,女人原初的影子又很清楚地映到他的心里。女人的手很巧,会做很多别的女人不会做的针线活儿,特别是她在鞋上绣出的花呀蝴蝶啥的,跟活的一样,能哄得馋嘴的鸡鸭跟着这样的鞋子伸着脖子追。

赵大牙没能在针线簸箩里找到剪刀,心里琢磨着剪刀会给女人扔到哪儿去了。他眨巴了很长时间的眼,才记起来剪刀是给自己在女人疯了之后藏在门头上的一个墙洞子里了,那是自己怕女人不懂事儿了,拿着剪刀会伤了她自己。他从门头上的墙洞子里摸出了那把剪刀,剪刀也已经生了很厚的铁锈,全然不如女人没疯的时候那样干净利索了。那时候,女人会经常让他磨剪刀。他也会在收工回来之后,找出那块磨刀的石头,弄上半盆水,搬个小板凳,坐下来细细地为女人磨剪刀。女人会在旁边守着他,笑眯眯地看着他在那块磨刀石上一推一拉地挥动着两个膀子。待他磨了一阵,女人会找出几块破布,让他试试是不是磨得快了。他就会从女人手里接过破布,侧歪着嘴巴咯吱咯吱铰上几下,然后冲着女人一笑,说一句“快了”。女人很满意地从他手里接过剪刀,脸上还会露出一种很骄傲的神情,那神情好像在炫耀自己的男人多么神通,剪刀能磨得这样利索。

他就着昏暗的洋油灯看了看手里的剪刀,从女人疯了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磨过这把剪刀了。他试着用手撑了撑剪刀,锈死的剪刀硌得他的手指生生地疼,剪刀的嘴巴还是没能张开。“这样的剪刀……,”他不自觉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似的很可惜地说,“啥也剪不了了!”

他又摇了摇头,眼里竟然有泪水掉了下来。

二嘎子看着昏暗的洋油灯火下的爹,心里也是一阵的酸疼,爹是在想娘了。

“爹,我这头发不剪了,明天再说吧。”二嘎子劝着爹,“我搓搓就能把烧焦的头发搓下去了。”说着,他抬起两手在头上搓了起来。

“搓完洗洗吧,要不,糊哧拉歪的也不像个事儿。”赵大牙无奈地放下了手中的剪刀,叹了口气,说,“赶明剃头的师傅来了,刮个光头。”

“救火呀,大牙家失火了!救火呀!救火呀!”外面有人像是有人给扯了脖子一样喊。

外面的这一声叫喊让赵大牙心里猛地一紧一惊,他这才记起来刚才自己拽着嘎子往堂屋里来的时候,灶膛里还在着着火,几根长柴一半在灶膛里一半在灶膛外,这是灶膛里的柴烧得没了,掉到锅门前的柴草堆里引着了火。他几步冲出堂屋,灶房里已经满满地着起了大火,大火冲破房顶,炸着房廊子上的竹竿很有气势地往半空里蹿,通红的火光把周围邻居家的房子也照得很清楚了。

“这是啥讲究呀?”赵大牙给灶房燃起的大火不知是惊着了还是吓着了,两腿一软,竟一屁股蹲到了地上。

老少爷们儿们拎着水桶端着脸盆很快就奔过来了,纷纷嚷嚷地喊着叫着赶紧救火。可是,整个村子里的人家都吃村口那眼机井里的水,围着村子的那条叫做家沟的水沟又离赵大牙他们的家太远,等人们挑着水桶端着脸盆从那眼机井和家沟里弄来水的时候,赵大牙家的灶房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着火的了,堂屋也已经烧了一大半。远水解不了近渴,远水也救不了近火,人们慌慌忙忙弄来的水虽说压着了火势,但是,等第二趟水再弄来的时候,火势不光恢复了气势,并且把剩下的另一小半的房子也噼噼啪啪地烧了个精光。好在赵大牙家的房子跟四围邻居的房子隔得远了,要不,四围的邻居家的房子也会受到牵连。

赵大牙蹲在地上,渐渐熄弱的火光照着他那张僵硬了一样的脸和他脸上两行呼呼啦啦往下流着的泪水,这是咋的了呀?这是咋的了呀?

人们忙了一身大汗,也忙了一脸的烟灰,但还是没能救下来赵大牙家的大火,都很心里愧疚地叹着气。

“这火烧得邪乎!”渐渐没了火光映照的人群中有人这样不解地说。

“是邪乎呀,这中间肯定有啥子讲究,是不是大牙他们家的老坟埋得犯了啥子冲呀?”有人随和着推断这场火的原因,“你看大牙家这几年,是事儿接着事儿。”

“自从村子西北角那座山上的庙堂在除四旧那年给拆了之后,咱们这村子里也就没有太平过。说是这个世上没神没鬼的,他们那些人拆完庙堂就拍屁股走人了,有啥子报应,都给咱们这个村子兜着了。”一个显得有些苍老的声音这样抱怨着说。

“是不是大牙家得罪了啥子精怪了?”

“这个……”

被火烧毁的赵大牙的家慢慢变成了黑暗中的怪物一样,偶尔闪动着的火星子把突兀残缺的墙照得龇牙咧嘴一下,很像青面獠牙的鬼怪在人们的面前一闪就不见了。

蹲在那儿一直再也没有吱声的赵大牙忽然“哞”地一声扯开喉咙大哭起来。

赵大牙的哭声提醒了黑暗中的乡邻,他们立马奔着赵大牙的哭声跑了过去。

第二部 老鸹窝 第3章 生产队长马老二

老刘奶奶的丧事儿办得还算过得去,马老二先是偷偷安排了个人去请了一个阴阳先生给老刘奶奶找了片坟地,又安排几个人刹倒了村子里的一棵两个人才能抱过来的老桐树,找了会做木匠活的陈国忠。陈国忠挠挠头,有些为难地说斧头锯子都好多年没有动过了,凑合着做吧,做好做歹是那么一回事儿就行了。就这样,马老二又找了两个人帮着陈国忠扯大锯拉小锯抡斧头推刨子忙了两天两夜,一口三、六、九的棺材就对搭一块儿了。

马老二见棺材做好了,瞅着转了两圈,总觉得白茬子棺材不顺眼,又安排人去集镇的供销社里买了两盒黑漆一抹,这样黑沉沉的也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老刘奶奶的寿衣置办得也算齐全,一双麻鞋,棉裤里面衬着单裤,棉袍里穿着大襟单衫,头上裹着一条丈二的白毛巾。几个上了年纪的妇女给老刘奶奶净身穿好衣服之后,就架起尸身下面的垫被把老刘奶奶入殓了。陈国忠见入殓完了,一手握着几根八寸长的大钉子,一手抡起斧头开始封钉棺盖子。老刘奶奶没有后人,也就没有人招呼着喊“老刘奶奶注意躲钉子”。

陈国忠围着棺材转了三圈,然后才停下来开始从右边的棺材盖上钉钉子,谁也没有想到,他每抡斧头往下砸一下之前,都会大声喊上一声——“老刘奶奶,小心躲钉子呀!”

围在周围的老少爷们们见陈国忠这样喊,也都慢慢地随和着喊了起来。

按规矩,陈国忠用了八根钉子钉实了棺材盖子。这个时候,有人传信回来说老刘奶奶的墓穴也已经打好了。于是,四根杠子八个人抬起了棺材给老刘奶奶出殡了。

老刘奶奶在这个村子里没有后人,也就没了摔盆打栓哭灵这些程序,但送殡的老少爷们儿们跟了很长的一串子,如果不是还有人出去找老疯子了,恐怕送葬的队伍会排得更长。

“可惜了,多好的老刘奶奶呀,就这样走了!”送殡的人群里有不少的人这样叹着气。

“是啊,这样好的人,连个后人也没留下,这老天爷也真是不开眼了。”

……

老刘奶奶的棺材半路上还是换了两拨人抬,三、六、九的棺材很有分量,何况还是刚刹倒的树做成的,那分量更重了。换下来的人龇牙咧嘴地揉着压疼的肩膀,说马老二这事儿办得一准会让老刘奶奶闭眼了,这棺木在地下十年八年也沤不坏。

“这话说的,老刘奶奶这些年在咱这个老鸹窝里没少出力出汗,挣的还不够一口这样的棺材?以我说呀,给她做个三、六、九的松柏棺材都不为过。”有人这样叹了一声说。

棺材被老少爷们们送到了墓地,虽说老刘奶奶没有后人打栓哭灵,但抬棺的人们还是按照通常的规矩为老刘奶奶旋了三圈茔地才把棺材放进墓穴里,陈国忠用写了符咒的白色三角小旗给老刘奶奶插了一周的地盘。这些做得齐整了,打墓穴的人们开始往墓穴里填土。陈国忠点起了生产队买回来的一挂炮仗,这也算是为老刘奶奶在那个世界里打个招呼,告诉那个世界里的鬼魂不要欺负这样一个漂到这个村子里来的不知底细的外乡单身女人。

围着老刘奶奶墓穴的老少爷们们谁也没有说话,土块砸在棺盖上咕咚咕咚的声音像钉子钉进了人们的心里一样,让人们觉得一阵一阵地疼。老刘奶奶来这个村子几十年了,在这几十年里,没跟任何人红过脸吵过嘴,谁家有个啥事儿腾不开手了,她会不声不响地过去帮把手,等事儿完了,她又会不声不响地退回去了。人们心里过不去,就送点儿吃的过去表示感谢,她会往外推攘着不愿意收,有时实在推攘不脱了,收下东西之后,她会很感激地说些承情的话。一个守寡的女人年轻轻的就在这个村子里呆着,一呆就是几十年,也没有落啥子闲言碎语,也没有啥子人情过结,多不容易的几十年呀。

老刘奶奶的墓穴渐渐地鼓起来了,成了一个不是很大的坟泡子。没有后人的新坟都是这个样子,没有招魂的灵栓,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坟泡子。

当人们心情沉重地要离开老刘奶奶的坟地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赵大牙扛着一根挂着招灵引魂符咒的旌栓,手里拿着纸马一路匆忙地跑了过来。

人们很是奇怪地看着赵大牙。

赵大牙跑到老刘奶奶的坟前,放下手里的纸马和肩上的灵栓,又从胳肢窝里拿下一摞儿烧纸,点着了烧纸和纸马。赵大牙把灵栓插到老刘奶奶的新坟里又拔出来放到坟上去,然后跪下来给老刘奶奶磕了几个头,嘴里赔罪地向老刘奶奶的新坟说:“老刘奶奶,对不住你了,是我的疯女人害了你,今儿我找疯女人回来才听孩子们说,是你扯着我的疯女人回家穿衣裳,我的疯女人把你拽倒了,摔没了。要是一开始我就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让生产队发送你了,守灵摔盆打栓,都是我赵大牙的。我知道的晚了,是我赵大牙对不住你,你也别怪罪我那个疯女人,她不知道长短轻重,我代我的疯女人向你赔罪了!我赵大牙也没啥子送你,给你买了匹马,送点纸钱,盼着老刘奶奶你在那边走好了!”说着,他又给老刘奶奶磕了两个头,“老刘奶奶,你没有啥子后人,今儿晚上我就代你的后人给你送灯,三天后我代你的后人来给你圆坟,这五七的纸钱我代你的后人过来给你烧!我就求老刘奶奶你一件事儿,到了那边,你别跟我那个疯女人计较,阎王爷面前,你替我那个疯女人说几句好话。”

人们看着赵大牙,心里开始嘀咕是不是老疯子找到了?

“老刘奶奶,你没了,我那个疯女人也找不到了。就是她找不到了,她也是我的疯女人,她对不住你的地方都有我赵大牙代她向你赔不是,你一定不能跟她计较!”赵大牙很心诚地对着老刘奶奶的新坟又磕了一个头,“老刘奶奶,另外我还求你一件事儿,以后你的魂魄在哪儿碰到了我的疯女人,看在咱们一个村子里呆了几十年整天一起出工收工这个份上,你就引着她回咱这个老鸹窝。”

听了赵大牙对老刘奶奶说的话,有人开始怀疑昨个晚上赵大牙家失火会不会是老刘奶奶的魂魄心里气不顺,就给赵大牙家放了一把火?

“净扯,老刘奶奶是那样的人吗?”有人很不同意这样的推断。

“说不定赵大牙心里也会这么想呢,要不,他咋会这样给老刘奶奶烧纸送马?”

“瞎琢磨!这是赵大牙觉得对老刘奶奶心里有愧,好好的一个老刘奶奶因为给他的疯女人拽倒摔没了,摊上谁,这心里也过不去!”

马老二走过去扯了一下赵大牙,对赵大牙说:“好了,老刘奶奶都听到了,咱们回吧,让老刘奶奶安生地歇着吧。”

赵大牙对着老刘奶奶的新坟又磕了三个头,这才顺着马老二起了身子。

“老疯子还是没找到?”离开老刘奶奶的新坟,马老二问赵大牙。

赵大牙摇摇头,说:“没!”

“我这回去就打算去你那儿看看,昨晚房子又烧了,住哪儿了?”马老二看着赵大牙。

“昨个夜里跟嘎子在柴草垛边上守了一夜,今儿早上邻居们送的吃喝。”

“啥都烧没了?”

“没了。”

“咋的着的火呀?”

赵大牙把着火的前后说给了马老二。

马老二听了赵大牙的话,啥也没说,就只叹了一口气,他能说啥?说啥都晚了,火都烧过了,东西也都没了,就是把他赵大牙劈头盖脸地抢白一顿,都没用了,还是得考虑着下一步咋样安排赵大牙他们爷儿俩。

“这样吧,你看现在生产队也没用啥闲置的房子,这老刘奶奶走了,她以前住的那个破芋窖也空了,你们爷儿俩要是不嫌弃,不害怕,就先到那个破芋窖里住下来。老刘奶奶那儿锅碗瓢勺啥都齐全,凑合些日子。等明儿开工了,我安排十几个人跟你一起脱坯,现在天气也暖和,有个十天半月的土坯就能干了,大家一起动手,垒起来三间房子也快。”马老二看着赵大牙,等着赵大牙琢磨着给个答复。

赵大牙眨巴着两眼沉默了一阵子,抬起他看着马老二,说:“那就先住那个破芋窖吧。”

马老二放下了一块儿心里的石头一样松了口气,自打当了这个老鸹窝的生产队队长之后,老鸹窝里的每一户人家的吃穿住用都在自己的肩上扛着了,虽说生产队很穷,穷就要按穷的扛法儿,再咋的,也不能让赵大牙他们爷儿俩没个窝儿呀。

第二部 老鸹窝 第4章 老刘奶奶原来是个女英雄

赵大牙随着马老二进了那个破芋窖,破芋窖虽说有些年头了,可二尺多厚的土墙只是从外面给雨水浇出了些高低不平的土泡泡,但对于厚实的墙体来说,也只是像擦破点儿皮儿一样,并影响不了它的结实。芋窖只有两个很小的门,这是每到秋季往里面存放山芋的通道,也是防止在烧窖的时候芋窖里温度过高,打开这两个门。就能往外面放热气往里面放冷气。开春后,生产队要育山芋苗子,窖了一冬的山芋又要从这两个小门里给送出去。

芋窖里很暗,但很阴凉。

马老二在黑暗里试探着摸索了一阵,还是没能摸索出老刘奶奶留下来的洋火。

倒是赵大牙从大腰裤子的绑带里拿出了一盒洋火,“哧啦”一声划着了一根,借助这样的洋火的光他伸着脖子瞅见了挂在墙上的洋油灯。

洋油灯点着了,洋火也烧到了赵大牙的手。他丢开洋火杆儿,甩了几下手,又把烧疼的手指头放到嘴里吸了几下。

老刘奶奶的留下来的东西不多,破旧的衣裳被子倒收拾得干净。床头上放着一个破木箱,木箱虽破,但还是上了一把锁。

“这些东西都给老刘奶奶烧了吧,人都走了,还留着这些干啥呀。”赵大牙看着老刘奶奶留下的这些东西,叹了一口气说。

马老二没有回答赵大牙的话,他伸手扒拉了一下那个箱子上的锁头。

不知是那把锁头没有锁上,还是太老了,马老二这么一扒拉,竟然独自开了。

可能是稀奇,也可能是想看个究竟,马老二自己也不知道咋的了,竟然不知不觉地打开了那个破木箱。

破木箱里放着些老刘奶奶已经拆洗好了的过冬的衣裳,这些衣裳叠得整整齐齐,但叠法跟村子里的娘们们叠衣裳的样子不大一样,不是村子里的娘们儿们的那种叠法。

马老二看着这种衣裳的叠法,眨巴着眼睛皱着眉,还是想不透为啥会是这样的叠法。

在箱子的最下面,马老二竟然很吃惊地发现了一个泛黄的本本儿,老刘奶奶还会读书认字儿?他不由得在心里这样问自己,这么多年也没见她说起过会读书认字儿呀。

赵大牙见老刘奶奶箱子里还藏着这么一个本本儿,差点儿没有惊得摔个跟头。他半张着嘴巴看着马老二。

马老二凑进了洋油灯,很小心地翻开了老刘奶奶留下来的这个本本儿。

本本儿的第一页印的是毛领袖的头像,头像的下面印着毛领袖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马老二虽然不认字儿,但这些整天挂在墙上喊在嘴里的字儿凑合着还能看得明白。他翻过印着毛领袖语录的第一页,第二页就是密密麻麻用铅笔写的字儿了。可能这些字写得有些年月了,很多字儿都看不清了。他抬头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洋油灯,洋油灯的火头黄豆般大小,就这样黄豆般大小的灯火头里面,还结了两个灯花,这样一来,火头儿发出来的光线也就更弱微了。他把手里的本本儿往灯火跟前凑了凑,很多的字儿虽说不是太清楚了,但还能看出划过的痕迹来,只可惜了自己认不得字儿,这密密麻麻写的是啥,自己只能这样瞪眼瞅着。

“快,快,快,快去找老会计耿老三过来,他一准能读这些字儿!”马老二就着洋油灯瞅了老半天,这密密麻麻的字儿竟然没有瞅出一个熟悉的字儿来,他转过头看着赵大牙,马上就想起了老会计耿老三,“你去把老会计找过来,让他念念这写的都是啥。”

“老会计也不一定吃得准,他就是一个半瓶子醋,念了半年的私塾能认识这么多字儿?”赵大牙见马老二要他去找老会计,心里也担心老会计也念不了这本本儿上的东西。

“半瓶子醋就半瓶子醋吧,念个大约摸就成。”马老二催着赵大牙,“我估摸着老会计还没该到家呢,从老刘奶奶坟地里回来,他咋的也得拐个弯儿再进家。你就在他家门口等着他,见了他就说我找他有要紧的事儿。”

赵大牙出去了找老会计了。

马老二接着翻老刘奶奶留下的这个本本儿,密密麻麻的字儿写了小半本儿,他咋的也不敢相信老刘奶奶竟然这么有学问,平日里也看不出老刘奶奶有学问的样子,跟村子里的娘们儿们一样出工下地收工做饭,有学问的人应该跟别人不一样的呀?他瞅着手里的本本儿,越来越觉得老刘奶奶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了。

赵大牙出了芋窖就往老会计家跑,他也清楚这送葬的规矩,送葬回来的人不能直接就往自己的家里去,要兜圈儿拐弯儿。据说,死人的魂魄恋家,会跟着送葬的人往回走。但是,死人的魂魄有一个容易对付的办法,就是爱迷路,这么兜个圈儿拐个弯儿,就能甩掉了,这样就可以避免死人的魂魄跟着进家了。要是哪个人不兜个圈子绕个弯儿,死人的魂魄就会直接跟着进家了。以后这个死人的魂魄就会隔三差五地回来一趟住上个三、两天。像老刘奶奶这样的好人,魂魄就是在谁家住上十年八年的也没事儿,她不会在家祸害啥子东西。但是,据说小孩子的眼能看见死人的魂魄,为了不至于孩子们害怕,最好还是别让老刘奶奶的魂魄跟着进家。

老会计从老刘奶奶的坟地里回来,倒没有忘记这样的说法,他在村子里来回绕了三个大圈儿,又拐了九九八十一个弯儿,这才不停地回头看着往家走,就是这样,他还是不停地回头看着屁股后面,担心着老刘奶奶的魂魄还在跟着他。当他走到离自己家的院子不远的时候,看见赵大牙正在自家的院子门口站着,心里一个别扭,这个赵大牙,不回自己家,倒跑到别人家的院子门口了。也是,他家烧得只剩下墙头了,也没法回了。想到这儿,他的心里才算稍微踏实了一点。

赵大牙牙大眼也好,远远地就看出了老会计心里的别扭,迎着老会计就走了过来,嘴里还让老会计放心似的说:“老会计,你们家有狗,死人的魂魄怕狗!”

老会计给赵大牙提醒了,一拍脑门子,肠子都给悔青了似的说:“我咋把这茬子给忘了,多余围着村子兜这三个大圈子绕这九九八十一个弯儿。”

“走吧,别进院子了,马队长找你还有事儿呢。”赵大牙见老会计心里的别扭没了,心里也踏实了些。

“啥事儿呀?”老会计一听马老二找他有事儿,不由得问赵大牙,他心里还在合计着是不是马老二找自己核算一下,给老刘奶奶办这场丧事儿公家破费了多少钱。这公家的钱也是老少爷们儿们的血汗,平日里马老二总爱唠叨能不花的就不花,能省的就省,老刘奶奶的事儿办完了,也该合计一下花销了。

“马队长让你去看一个本本儿。”赵大牙说,“马队长和我都不认字儿,那本本儿上密密麻麻的写的都是啥,我们两个没一个人能够认得。”

“啥本本儿?”老会计一惊。

“老刘奶奶留下来的。”

“老刘奶奶能识文断字儿?”老会计惊得瞪大两眼脖子一伸一缩地喘着粗气站了下来。

“我估摸着是!要不,咋的会有那个本本儿。”赵大牙点了一下头。

老会计捶了捶胸,这才重新抬起步子跟着赵大牙往芋窖走过去。

马老二在洋油灯下瞅了很久,那密密麻麻的的字儿像会动了一样在本本儿上来回地晃,他揉了揉眼,字儿没动,洋油灯的火头儿太小了,是自己的眼瞅得花了。他忽然更不明白了,这么小的灯火,老刘奶奶是咋样把这些字儿写到这个本本儿上的?是不是老刘奶奶真的像传说的那样,说学问大的人摸着黑都能写出规整的字儿来?看来这些年让老刘奶奶跟着村子里的男女劳力出工收工是委屈她了!这个老刘奶奶会是啥子身份呀,怎么这么多年也不见她外漏自己能识文断字儿呢?

“马队长,老会计过来了!”

马老二正琢磨着老刘奶奶究竟会是啥子来头,老远就听见赵大牙炫功似的喊。赵大牙不光牙大眼好使,嗓门子也大,要不是他不识字儿,自己真该跟生产队领导班子合计着推荐他去公社宣传队跑嗓子。

“马队长,啥本本儿呀?”老会计跟着赵大牙来到芋窖的门口,人还没有进来,就急急地问,“写的有啥要紧的东西吗?”

“等于白问了,我要是能认识写的是啥,哪儿还会要大牙去喊你过来了。”马老二离开了洋油灯,对正要进门的老会计和赵大牙说,“别进来了,里面太黑了看不清楚,到外面看吧。”

老会计和赵大牙又转身往后走了几步。

马老二拿着本本儿走出了芋窖,把本本儿交给了老会计。

老会计接过本本儿,伸着胳膊把本本儿拿得离两眼很远,才眯缝着两眼瞅本本儿上面写的字儿,瞅了半天,他愣是没有吱声。

赵大牙伸着脖子凑近老会计也往本本儿上面瞅。

“你瞅啥呀,你又不认识,让老会计念吧。”马老二扒拉一下赵大牙的肩膀说。

赵大牙缩回了伸长的脖子,转头盯着老会计,说:“老会计,念呀。”

老会计清了一下嗓子,仍眯缝着两眼仔细地瞅着手里的本本儿,说:“这字儿老多我还拿不准,你们两个别笑话我呀,我开始念了。”

“笑话啥,你比我们两个强多了,我跟马队长还一个字儿不认识呢。”赵大牙说。

“我念了,‘亲爱的耳’,不对,是耿,耳字这边还有个火呢,瞅不准了。”老会计不好意思地腾出一只手挠了挠脑袋瓜子。

“耳就耳吧,耿就耿吧,接着念。”赵大牙催着说。

“跟我一个姓都看不准了。”老会计从头上拿下来那只手,捧着本本儿说,“我琢磨着这个耿就是老刘奶奶的男人了。”

“我琢磨也是。”马老二眨了一下眼,看着老会计说。

“我接着念了,‘亲爱的耿,你在天国还好吗?’。”老会计一惊,停了下来,“天国?天国?这么说老刘奶奶的男人早就没了呀。”

“啥?”赵大牙两个眼珠子差点儿瞪掉出来。

“接着念吧,老刘奶奶也是个苦命的女人。”马老二心痛地说。

“念了,‘他们批你斗你,我很清楚你的身体是经不住他们那样折磨,可我救不了你!’。”老会计像崩豆子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念完这一句,他皱起了眉头转脸看着麻老二说,“这老刘奶奶的男人犯啥错误了?”

“你就接着往下念吧,念完了也就知道了。”马老二心里也绾起了个大疙瘩。

“老会计这么个念法,怕是到明天也念不完了。”赵大牙挠了挠头。

老会计倒没有在意赵大牙的说法,又清了清嗓子,接着往下念:“终于,你还是没有能够支持下来,你为什么要上吊自杀呀?你就不相信早晚会有那么一天,历史会还你一个公道,社会会给你一个说法?你知道我听到你自杀的消息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吗?我想陪你去了!可肚子里还有咱们的孩子呀!”

“啥是历史呀?”赵大牙打断了老会计,眨巴着两眼问。

“历史……历史……历史就是过往的时间和事儿。”老会计琢磨着回答赵大牙。

“那么说,昨个就是历史了?”赵大牙懂了似的盯着老会计。

“也算历史了吧。”老会计也拿不准。

“那过去了的时间和事儿咋的能还人一个公道呀,都过去了呀?”赵大牙像个好奇的孩子似的追问着老会计。

“我也说不明白,老刘奶奶的学问太大了。”老会计给赵大牙问得连自己也糊涂了。

“你别插嘴了,让老会计接着念。”马老二看了一眼赵大牙。

“我接着往下念,‘你走了,就以为自己清净了,可你想过我和孩子以后会怎么办吗?你走了,可他们还不愿罢休,说要斩草除根,不能让特务的崽子将来为患。听到这个消息,我连夜跑出了我们的家,跑出了我们居住的那个城市。我想把咱们的孩子留下来!’。”老会计念到这儿,不由得嘴巴惊得也合不拢了,他怔了半天,才醒过神来,很担心地说,“原来老刘奶奶的男人是个特务呀!”

赵大牙一个哆嗦。

“不着急,往下接着念吧。不管老刘奶奶的男人是不是个特务,人都死了,现在老刘奶奶也没了,还能有啥事儿?你就接着往下念吧。”马老二心里的疙瘩越来越绾得紧了。

“我接着念,‘亲爱的耿,逃出我们居住的城市,我不知道该去哪儿了,四周都在揪特务查反革命。虽说咱们不是特务不是反革命,可没有人能够给咱们证明了。四七年,党小组派你只身去上海军统卧底,我被安排到了解放区。你走后不久那个委派你的党小组就给军统特务破坏了,所有的党小组成员一个也没有活下来,从那之后,我就一直担心你的安全。因为那个党小组的文件全给军统搜去了。四七年年底,你唯一的上线传话来说,你的档案在他手里,为的就是确保你在军统里的安全。我得到这个消息,心里才稍稍觉得出了一口气,可怎么也没有想到,眼看全国就要解放了,你的上线,唯一的上线,唯一能证明你身份的上线牺牲了。他的牺牲,连同你的档案都牺牲了。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知道你是卧底军统的中共特工了。’。”老会计念到这儿,又是一惊,“老刘奶奶的男人是咱们的特工?”

马老二心里的疙瘩一下子松开了。

“那还是个大英雄哩!”赵大牙又是瞪着眼睛嚷了一句。

“我就琢磨着老刘奶奶不是坏人。”老会计很为老刘奶奶不平地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马老二,说,“我接着往下念了,‘我逃出我们居住的城市,夜行晓宿,自己都记不得走了多少天,来到了一个十分偏僻的小山村——老鸹窝。进了老鸹窝这个村子,我就临盆了。’”老会计停了一下看了一眼马老二,“写到咱们老鸹窝了呀。”

“啥叫临盆呀?”赵大牙又是挠着头皮迷糊地问。

“临盆?临盆?”老会计也摸不着头脑了,说,“往下念念就顺出来临盆是啥意思了。”

“那就往下念呀。”赵大牙催着老会计。

老会计咳了一下,瞅着手里的本本儿琢磨着说:“临盆就是生孩子,看,这儿写着呢。‘没想到我们第二个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大儿子在战场上没了,这第二个孩子没见太阳就没了。这是怎么了?当时我真的不愿意再活下来了,在这个世界上,我连一个亲人也没了’。”

“这有学问的人也真怪了,生孩子不叫生孩子,叫啥子临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下大雨拿个脸盆放在外面淋着呢。”赵大牙挠着头皮咋的也想不明白了。

“耿老三,咱得琢磨着给老刘奶奶立个碑!”马老二琢磨着说,但口气很肯定,“不管外面的人咋看,在咱老鸹窝,她就是一个英雄的老婆!”

老会计没有马上就回答马老二的话,他琢磨了一下,对马老二点了一下头,说:“三天圆坟的时候,咱就给老刘奶奶立个碑!不管咋说,咱老鸹窝总算出了一个英雄的老婆。”

“老刘奶奶也算是一个英雄!”赵大牙不同意只把老刘奶奶说成是一个英雄的老婆,“她都写得明明白白的,男人去卧底了,她给安排到解放区去了,那还不是英雄呀?”

“大牙这句话说得在理儿!”马老二立马就认同了赵大牙的这句话。

“咱接着往下念,都已经写到咱们老鸹窝了。‘在老鸹窝这个村子里坐月子的那段时间,我深深地感觉到了老鸹窝里的父老乡亲是那么善良,尽管他们的日子很紧很苦,可他们还是拿出家里最好吃的东西帮着我度过了月子。月子过去了,我也爱上了这些善良的乡亲们。死亡的念头我慢慢打消了,在我的心里又升起了另一个信念,我得活着,我得等着历史给你一个公道。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我骗了老鸹窝里的这些善良的乡亲,我隐姓埋名。但我对老鸹窝里的这些乡亲的爱不掺半分的虚假,我感激他们,爱他们。’。”念到这儿,老会计停了下来,他转过头背对着马老二和赵大牙,他自己就没有想到,他竟然想哭。

“耿老三,不管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同不同意,老刘奶奶的这个碑咱给她立定了。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要是不同意,这个碑就咱们两个一起来立,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自己给她立。”马老二酸着鼻子说。

“村子里出了这样一个英雄,谁不同意!”赵大牙的大嗓子像发火似的反问马老二,搁在平日里,他根本就没有这个胆量。

第二部 老鸹窝 第5章 三神经

赵大牙和儿子住进了芋窖,老刘奶奶留下的东西他一点儿也没有动用。

老刘奶奶的事儿在村子里也传开了,老刘奶奶并不姓刘而是姓赵,并且有个像花儿一样美的名字——赵茹娟。但人们习惯了喊她老刘奶奶,也就仍然按着以前的喊法喊她老刘奶奶。

老少爷们儿们都为村子里漂来这样一位英雄觉得光彩,都为老刘奶奶能在这个村子里留下来感到荣幸。特别是村子里的赵姓人家,那更觉得了不得。一笔写不出两个赵,不管老刘奶奶老家是哪儿,姓赵的出了这样的英雄,那是天下整个赵家的荣耀。听说马老二决定给老刘奶奶立碑,赵姓的人家马上就举手同意了,并且要求要给老刘奶奶立个很大的碑,请上一个上好的石匠在碑上像模像样地锻上老刘奶奶真正的名字——赵茹娟。不是赵姓人家的老少爷们儿们也嚷着应该给老刘奶奶立碑,因为老刘奶奶在本本儿都写着了——“老鸹窝里的父老乡亲都是我的亲人”,老刘奶奶生前是老鸹窝的人,现在死了是老鸹窝的鬼。听说有人这样把老刘奶奶说成是“老鸹窝的鬼”,马上就有很多人责怪着说老刘奶奶这样的英雄死后能成鬼呀,应该成神成仙。于是,人们就把老刘奶奶的灵魂看成神看成仙了。

老刘奶奶留下的衣物也没有烧,马老二让陈国忠小心地做个箱子,并且要求陈国忠用最好的木料。他告诉陈国忠,即使多花些工夫,也要把这个箱子做得精巧细致,只管精工细作,生产队给开工分,因为要用这个箱子来存放一个老鸹窝里的英雄的遗物。

陈国忠知道了马老二的这个意思,那功夫下的那叫一个细,每一块板子他都要斜着一只眼侧歪着嘴巴吊上不知道多少次的线,刨子推了又推,每一个榫儿他都会像伺候月子里的娃娃一样小心地开。箱子合榫儿之后,每一个榫儿上他又都用竹签子钉上一下,他不用铁钉,说铁钉受潮了会生锈,时间长了箱子就不那么坚实了。就是这样,他还是不放心,又用了二斤桐油把箱子的里里外外油了好几遍,他这才放心地说,这箱子就是放到水里泡个十年八年的,也不会有啥损伤。

马老二看了陈国忠做出来的箱子,大拇指在陈国忠面前晃了好几晃,嘴里不停地说着——“好,好,就是好!”

正当人们热心热肺地要为老刘奶奶立石树碑的时候,三神经瞅着人们的热乎劲儿,翻了两下白眼,两嘴角向下耷拉得像套上了几头毛驴拉了一般的长,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老刘奶奶那两只小脚能扛枪上阵打鬼子?”

三神经的话像块石头扔到了老少爷们儿们的心里,顿时让人们咯噔一下瞪起了两只大傻眼。

“三神经, 你懂个屁,看看,老刘奶奶经过的事儿都在这个本本儿上写着呢。”老会计瞪着三神经,肺管子里像堵了一个大石磙一样出了一阵不顺当的气儿。

“三神经,你以为这世上的人都跟你一样呀?你也不看看自己是啥德行,张嘴就是这屁股眼子不通气儿的话!”陈二哥不同意三神经的判断,两眼冒起火来瞪着三神经。

“哎,陈二啊陈二,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咋的了?是抱你家孩子扔井里了,还是我屙屎屙到你家灶台上了?我啥德行呀?”三神经见陈二哥眼里冒火地对他说那样的话,马上就对着陈二哥两手叉着腰绷着脸色问。

“你自己啥德行你自己心里清楚,屙屎狗都不吃!”陈二哥心里也觉得对不住老刘奶奶,要不是老刘奶奶帮着伺候女人的月子,也就不大可能发生这事儿了。这两天女人在家也不咋的安生,长一声短一声地说不该让老刘奶奶去看老疯子。

“陈二,我可没有得罪过你,今儿当着老少爷们儿们的面,你得说清楚了,我咋的就这么坏了,屙屎狗都不吃了?”三神经粘上了陈二哥,伸手一扒拉陈二哥的肩膀,仍旧鼓着鼻子瞪着眼向陈二哥发着不阴不阳的脾气。

“去去去,不跟你啰嗦!”陈二哥拨开三神经的手,涨着脖子红着脸对三神经瞪了眼。

“哎,你不跟我啰嗦,我还要跟你啰嗦啰嗦呢。”三神经到不依不饶了。

“算啦算啦,啥事儿呀?”赵长脸过来劝着三神经和陈二哥。

“啥事儿?这可是大事儿!”旁边的赵大牙钉是钉铆是铆地插过话来说,“老刘奶奶就是一个英雄,他三神经凭啥心里犯疑惑?老刘奶奶那个本本上写的字儿老会计还没有念完呢,念了几页,俺就肯定她是个不打折的英雄!”

“哎,我说大牙,这咋的又出来个多嘴的鸟?我这边卖牛笼嘴子你插哪门子的嘴啊?”三神经见赵大牙也对自己不满意,就对着赵大牙翻着白眼轻视地笑着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女人摔了老刘奶奶,就这样说话?”

“你看,你看,你这说的是人话吗?咋的跟疯狗似的,逮谁咬谁。”赵大牙的火气一下子顶到了脑门子上,“就是俺那个疯女人把老刘奶奶摔了,这跟老刘奶奶是个英雄有啥牵扯呀?老刘奶奶经过的事儿都在那个本本儿上写得清清楚楚的,别说是俺那个疯女人摔了她,就是俺的疯女人没有摔她,她也是一个英雄,一个女英雄。”

三神经咋的也没有想到平日里对自己心里发憷的赵大牙今儿竟然长出了胆子,敢对着自己鼓鼻子瞪眼地说话了,说的还都是这样有气有火的话。他忽地伸出一只手,张开巴掌就要往赵大牙的脸上扇了过去。

赵长脸见三神经不问青红皂白地要向赵大牙动手,一把抓住了三神经的手腕子,瞪着两眼问三神经:“你想干啥?大牙好欺负呀?!有理儿说理儿,今儿我倒要看看,你动大牙一根手指头试试?”说着,赵长脸松开了三神经的手腕子。

三神经见赵长脸动了脸色,心里一个哆嗦,看来今儿自己是惹得整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都不高兴了。他冲着赵长脸很难堪地笑了一下,说:“我就是想吓唬一下赵大牙,没有打他的意思。”

“三神经呀,这话可不能乱说,你咋就凭着老刘奶奶的两只小脚就能断定她不能扛枪上战场打仗了呢?”老会计走过来看着三神经,一板一眼地说,“这两天我在家看了老刘奶奶留下来的本本儿,还没有看完呢,老刘奶奶经过的事儿还真都是大事儿,你还别不信!我就琢磨着等哪天阴天下雨出不了工,咱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坐到一块儿,学习学习老刘奶奶的这个本本儿呢,到时候呀,你三神经要不惊得像雷劈了一样那才怪了呢。”

“老会计,老会计,你这话我咋听着这么扎耳朵呢,你是说我要犯雷打呀!”三神经一听老会计说自己惊得像雷劈了一样,马上拦住了老会计的话。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得给老刘奶奶一个女人家经过的事儿吓着了,她经过的那些事儿,老爷们儿都冒冷汗。”老会计仍旧钉是钉铆是铆地看着三神经。

“都在吵吵啥呀?闲得吧,三天没有出工都闲成这样了?”这个时候马老二一个肩上搭着一副驴夹板子,另一个肩上套着一个驴套脖子走过来,瞅着赵长脸和三神经他们几个问。

三神经先是挠了挠头,说:“我们几个在这儿逗个乐儿,没啥儿。”

“三神经不相信老刘奶奶是个英雄,说老刘奶奶一双小脚不可能扛枪上阵打敌人。”赵大牙向麻老二告状似的说。

“他整天神神道道的你们几个还不清楚呀,跟他计较这个呀?”马老二看着赵大牙和赵长脸,又瞄了一眼三神经,说,“人家喊他三神经,你们几个还不知道是因为啥?”

“马队长,我看这个有必要,等阴天下雨不能出工了,咱就组织老少爷们儿们学习学习老刘奶奶留下的那个本本儿,让老少爷们儿们知道知道她老刘奶奶就是一个英雄!”老会计看了一眼三神经,又转过头来看着马老二,说,“老刘奶奶两只脚是小,可老刘奶奶那两只小脚不是人们心里的小脚,让老少爷们儿们学习学习老刘奶奶留下来的那个小本本儿,老少爷们儿们心里就服气了。”

“你一个字一个字地崩着念,要学习到啥时候呀。”马老二笑了一下。

“那倒好办,卧龙寨我一个表兄弟读过几年书,到时候我请他过来给大家念念,不就是管他一顿饭嘛。”陈二哥接过话很正规地说。

“那好哇,到时候生产队给你家解决二斤粮食。”老会计见陈二哥说要找他卧龙寨的表兄弟,马上就接过话来,说完,转头看了看马老二,像是在征求马老二的答复。

“咋的咱也不能让老刘奶奶招人疑惑!”赵大牙很赞同老会计的说法。

赵长脸也看了一眼马老二,意思也是同意给陈二哥家解决二斤粮食,让陈二哥趁着阴雨天去卧龙寨找那个读过书的表兄弟。

马老二见老会计和赵长脸的意思,就点了一下头,说:“也是,咱村子里出了个这样的英雄,咋的也不能让别人心里犯疑惑。”

“马队长,我琢磨着这给老刘奶奶树石立碑三天圆坟怕来不及,以我的意思,不如赶在五七,那样的话,咱就能不这么着忙。”赵长脸见马老二点了头,商量着跟马老二说给老刘奶奶树石立碑的事儿,“咱这个村子多少年也没有出过这样的英雄,咋的咱得把这件事儿办得亮堂一些,不能这样毛毛糙糙。”

“我看也是!”老会计接过赵长脸的话,看着马老二说。

马老二听了二人的话,抬头向天上看了一眼,眨巴着两眼琢磨着两个人的话。两个人的话很有道理,三天圆坟,请来的石匠也赶不出细巧的活儿来,老刘奶奶事儿是不能马虎的事儿,那就依着赵长脸和老会计的意思,赶在老刘奶奶五七的时候再给老刘奶奶树石立碑吧。

三神经瞅着这几个赶到一起的生产队领导干部,皱了几下眉头想说啥,嘴巴动了几动,还是没说出来,他来回又瞅了马老二他们几个几眼,低下头转身就走。

“三神经,你去哪儿?手下的活儿撂下不干了?”马老二从两肩上取下驴夹板和驴套脖子交给身边的赵大牙,又转过头来告诉赵大牙,要赵大牙这几天套上牲口把村子前面的那块儿犁翻一遍,过些日子要往这块地里安排着种些高粱。

三神经听马老二喊他,忙住了脚步,回头对着马老二一笑,说:“我去解个手儿。”

“懒驴上磨屎尿多!”马老二瞅着三神经,说,“推屎装尿的,就在这儿解吧。”

“别人看着俺解不下来。”三神经难为情地一笑。

“都是大男人,谁不知道谁啥样呀,还解不出来了!”马老二看着三神经。

“我这是老毛病了。”三神经两手插到了腰间,装出解裤腰带的样子,说,“小时候给吓黄鼠狼着了,就落下这个毛病,有时候憋得小肚子能放炮了,旁边要是有人,还是解不下来。说起那黄鼠狼,现在俺心里也打怵,跟牛犊子似的大个儿,两眼冒绿光。”

“去吧,去吧!别瞎咧咧了,快点儿!”有句古话,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屎放屁,天王老子也管不了一个人的拉撒,他三神经不管是真的屙屎撒尿,还是推故,这屙屎撒尿的事儿谁也没个说法,马老二虽说是生产队队长,也一样管不了他三神经这事儿,也只能放他三神经去屙屎撒尿去。

“俺没有瞎咧咧,真的,那黄鼠狼跟牛犊子似的大个儿,茄子似的两只眼,瞅人时两眼冒绿光,可瘆人了!”三神经得了马老二的允许,两手捂着肚子弓腰塌背地小跑着走了。

马老二他们几个看着三神经的后脊梁,都不自觉地摇了摇头,这个三神经,村子里出了这样一个拿不上手的东西,就像豆腐掉进了灰堆里,吹也不是,打也不是,只能由着他这样儿了。

赵长脸摇着头,脸上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叹了一声说:“这个三神经,拿他真没办法呀,要是小猫小狗啥的,摔死他算了,可他是个大活人。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要都跟他一样,这个村子就完了。”

“人哪有一样的呀,这十根手指头伸出来还不一样长呢。”马老二也是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咱别跟他一般见识就行了,跟他一样,咱还不得活活地给他气死呀。”

“就是。”老会计接过马老二的话,瞅着三神经跑去的方向说,“这个三神经,一到安排他干点儿啥活儿,不是肚子疼,就是拉屎撒尿,这事儿咱又不能钻到他肚子里看看,是不是真的肚子疼,是不是真的要拉屎撒尿。”

“大牙今天是跟他结上过结了,日后恐怕他会经常找大牙的茬儿跟大牙过不去。”赵长脸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赵大牙。

“我不惹他,躲着他还不成?”赵大牙把从马老二手里接过来的驴夹板子和驴套脖子往肩膀上一搭,说,“他这号人,谁能惹得起呀?咱惹不起,可还能躲得起。”

“以后咱们尽量别把他们两个安排到一个地方干活就行了。”马老二笑了笑。

“都是一个村子里呆着,一个生产队里进进出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免不了要碰到一块儿的。”赵长脸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说,“这个三神经……”说着,他摇摇头。

“也不一定就像咱想的那样,三神经再昏头,也不能因为这点儿小事儿就记恨大牙了。”马老二让大家放心地说,“晚上得闲我去他们家看看,拐个弯儿把这事儿说一下。”

“还是马队长想得周全。”老会计听说马老二要去三神经家把今儿这事儿摆个明白,很赞同地说,“他三神经再混蛋,到时候他三神经咋的也得给马队长一个面子吧。”

“好了,各忙各的去吧,没啥事儿了。”马老二向他们几个摆了一下手。

“马队长,到时候我就去卧龙寨请我那个表兄弟来了?”陈二哥怕马队长忘了似的追问了一句,“哪天要是变天了,我就过去?”

“成!”马老二对陈二哥笑着点了一下头,说,“到时候你就找老会计领二斤麦子,算是生产队给你们家的补贴报销。”

陈二哥得到马老二的答应,心里很踏实地扛起手里的铁锹离开了。

“哎,这几天有没有嘎子他娘的音讯呀?”陈二哥走后,马老二忽然转过头问赵大牙。

“没。”赵大牙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看样子这回是真的跑没了。”

“别难过,咱慢慢找吧,这两天我碰到熟人也都跟他们打招呼了,有谁碰见嘎子娘,或者听说嘎子娘的音讯,我让他们过来捎个话。”马老二安慰着赵大牙。

“命吧,是死是活就看她的命了。”赵大牙苦笑了一下。

马老二看着赵大牙,心里腾起了一股子说不上是啥子名堂的滋味,赵大牙,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这几年跟头摔了不少,先是大儿子没了,接着女人又疯了,眼下疯女人又跑没了,这事儿赶在谁的头上,都会不疯就颠了。他赵大牙还好,心里还能受得了,好在眼前还有二嘎子是个盼头。

“这人的命,天注定的,是死是活,老天爷早就给定好了的。”赵大牙无奈地这样宽慰着自己说,“这些天也没少劳累老少爷们儿们,我大牙心里都过意不去。”

“快别这么说,啥是老少爷们儿呀?赶在事儿上能互相帮衬一把,这才是老少爷们儿。”马老二看着赵大牙,“我跟村子里的人都说一声,让他们也跟亲戚们打个招呼,有谁知道嘎子娘的音讯,就过来传个话。”

“赶情多谢谢马队长了!”赵大牙脸上立马感激地向马老二笑着点着头。

第二部 老鸹窝 第6章 一个疯女人的担当

老疯子就这样从这个村子里消失了,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再也听不到老疯子那些谁也听不懂的骂人的话了,这倒让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不踏实起来,老疯子究竟会跑到哪儿去了?找了那么多地方,也不见她的踪影,她会不会挨饿?会不会遭人欺负?会不会她自己还会回来呀?人们围在饭场上这样为老疯子担心着,也这样谈论着。

“以我看哪,这次老疯子是怕她惹出的事儿,不敢回来了。”

“她一个疯子还能知道害怕?”

“你这话说的,疯子就不知道害怕了?她要是不知道害怕,老刘奶奶就能把她扯回家了。就是她害怕回家还要给拴起来锁起来,才不愿意回去,才跟老刘奶奶撕扯,这才把老刘奶奶给摔了。我估摸着她见老刘奶奶摔出事了,就吓得跑了。”

“这话有理儿,我琢磨着也应该是这样。要不,咋的会突然就找不到了呢?上次那次她跑出去,是有人见她满地里乱跑,有人还逗她问她干啥去,她不明不白地说好像是去找大牙,最后可能迷路了,就没能回来,这次我估摸着不是这样,小孩子都说见她摔了老刘奶奶之后跑出去的,咋的琢磨也是她觉得惹出事儿害怕了。”

“这个老疯子也真疯,两腿一拎就没个踪影了!”

……

正当人们一口面疙瘩一句话议论着老疯子的事儿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从村外喊着“老疯子”,顿时,人们嘴里噙着面疙瘩张着嘴巴往村子外面瞪起两眼望去。

喊话的是村子里赖宝庆的儿子赖毛,这小子一路跑着一路喊,头皮上还蒙了一层很厚的汗珠子,看他这慌张的阵势,像是给啥子吓着了似的。人们迎着赖毛问是咋的一回事儿,赖毛喘着打结的粗气说他看见老疯子了。

“这孩子,大白天说啥梦话,人们找了好几天都不见她的踪影,你在哪儿能看见她老疯子了?”有人不相信地问赖毛。

“山上,就在那个山旮旯里,我看见了,羊也没敢赶,就跑回来了,吓死人了!”赖毛喘了半天的气儿,这才用手指了指村子外面,但他的脸色还是白啦啦的没上来一点儿血色。

“这孩子是给吓着了,看都是啥脸色呀!”有人瞪眼瞅着赖毛的脸色,很吃惊地说。

“孩子,你看见啥了?”有人担心地问。

“老疯子在一棵树上吊着,舌头伸出来很长,眼瞪得很大。“赖毛哆嗦着说。

“啥?”赖毛的这句话不亚于在人们中间放了个大雷子,炸得人们差点儿把手里的饭碗扔到地上去,嘴里噙着的面疙瘩也噎在了脖子里。

“你说啥?”有人还是不敢相信赖毛说的话,追问了一句。

“我放羊,见天不早了,就赶着羊往回走,走到一个山旮旯里,我看见了老疯子吊在一颗树上了。”赖毛还是没有醒过身来,整个身子都在哆嗦了。

“快,先把这孩子弄回家喝点酽盐茶,压压惊,再找人给这孩子叫叫魂儿。”有人扶着赖毛的肩膀往赖毛家送赖毛,老远就冲着赖宝庆两口子喊着赶紧给喊着烫盐水。

赖宝庆两口子不知道出了啥事儿,慌慌忙忙地冲出了院子。

“他三婶子,这是咋的了?羊呢?”赖毛娘见赖毛给朱三脚的女人扶着肩膀送回来了,心里一个大吃惊,脸上也吓得没了血色。

“孩子怕是给吓着了。”朱三脚的女人把赖毛刚才说的话重复给了赖宝庆两口子。

赖宝庆两口子一听说赖毛看见了老疯子吊死在山旮旯的一棵树上了,惊得瞪大两眼老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你们两口子别愣着了,赶紧给孩子烫点儿盐水喝喝吧,给孩子压压惊,待会儿再找人给孩子叫叫魂儿。”朱三脚的女人见赖宝庆两口子吓得手脚都发抖了,忙提醒他们说,“你们两口子抖啥呀,快给孩子弄酽一点儿的盐水喝呀。”

赖毛娘这才给雷炸醒了一样忙着去灶房里给赖毛准备盐水去了,倒是赖宝庆哆嗦着的两只手还是那样哆嗦着,他瞅着儿子,像不认识了一样瞅了半个时辰,这才哆嗦着嘴巴问赖毛:“孩子呀,是不是给吓着了?害怕吗?”

“我看孩子倒没啥事儿,就你有事儿。一个老爷们儿,跟个娘们似的胆小。村子里的老爷们儿听说老疯子吊死在山旮旯里了,不少人去喊着大牙去山上了。我看,村子里的老爷们儿要是都跟你一样的话,没哪个敢去帮着大牙给老疯子收尸了。”朱三脚的女人见赖毛爹都吓得恨不得能尿一裤裆了,撇了一下嘴说,“你还没见到老疯子死的样子都这样了,要是刚才是你看见老疯子,我估摸着你爬都爬不回来了。”

“村子里谁会给孩子叫魂儿呀?”赖毛爹的两只手终于停止了哆嗦,他瞅着朱三脚的女人问,“我咋的没听说村子里有谁会给孩子叫魂呢。”

“叫魂儿的事儿要等到正当午的时候,这个时候叫魂儿不灵,还是先给孩子压压惊吧。”朱三脚的女人见赖毛爹那副模样,想笑又笑不出来,想踹他两脚,又合计着不该自己踹他。

“那眼下该咋办呀?”赖毛爹哭丧着着脸问。

“咋办……哎,一个大老爷们儿,你咋这样窝囊呀!”朱三脚的女人瞅着赖毛爹,有些恨铁不成钢似的叹了口气,说,“要是破瓢嘴在这儿,说不定咋的糟践你呢,一个老爷们儿,咋的就没有一点儿主心骨呀!眼下还能咋办,赶紧给孩子压压惊!安慰孩子些不怕的话。就你这样,孩子本来不怕也给你惹怕了。”

赖毛爹给朱三脚的女人一顿抢白,心里又说不出啥子来,只好咕嘟着嘴低头偷眼瞅了朱三脚的女人两眼,然后从朱三脚女人的手里接过赖毛。

“你们两口子先给孩子压压惊,我得回去喊一声孩子他爹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啥忙,老疯子这一没了,大牙他们爷俩心里就更不好受了。”朱三脚的女人把赖毛交给赖毛爹之后,安排了一声赖毛爹,就急急忙忙地回去了。

赖毛娘从灶房里端出一碗很酽的盐水出来了,她走到赖毛跟前,小心地把赖毛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从脚到头顶看了一遍,忽地指着赖毛的头发惊叫着向赖毛爹说:“你看,孩子的头发梢子都支楞起来了,这是吓掉魂儿了呀!”

赖毛爹把头往赖毛的头上凑了凑,瞪着两眼仔细的看了又看,点着头回应着赖毛娘,说:“孩子的头发梢子是支楞起来了,一准是吓掉魂儿了。孩子以前哪儿见过死人呀!”

赖毛娘把手里的碗递给了赖毛爹,伸手抓起赖毛的两手摸了一阵,说:“这孩子的两只手的手梢子也瓦凉瓦凉的,这吓掉魂儿是一准的事儿了。”

听赖毛娘这样一说,赖毛爹手里的碗猛地一抖,半碗酽盐水给抖洒了一半。

“你慌个啥呀?”赖毛娘见赖毛爹把碗里的盐水给抖洒了,瞪了一眼赖毛爹,埋怨着说,“这还没有摊到大事儿上,要是摊到了大事儿上,你还不吓得睡到地上打滚呀。”

“孩子掉魂儿这还是小事儿呀?”赖毛爹小声地回击着赖毛娘。

“孩子掉魂儿又不是不能叫回来,我就是担心孩子给吓出别的啥毛病出来。”赖毛娘说。

“孩子以前没见过死人呀,今儿第一次见到了死人,还是个吊死鬼,还能不把孩子吓出个好歹来呀?”赖毛爹瞅着赖毛娘,心里打着哆嗦说。

“孩子能像你那么胆小呀,夜里屋里有个老鼠的响动你都不敢动弹。”赖毛娘撇嘴瞥了瞥赖毛爹,说,“我先给孩子叫叫魂儿,再让他喝点儿盐茶压压惊。”说着,她一手扶着赖毛,一手像从地面上往赖毛身上扬起啥子似的,腰一弯一直地开始喊起来:“赖毛,来家了!赖毛,来家了!赖毛,来家了……”

赖毛娘这样给赖毛叫了一阵儿魂儿,从赖毛爹手里接过剩下的小半碗盐茶让赖毛喝。

赖毛喝完了那小半碗盐茶,一抹嘴巴,说了一句:“娘,这盐茶真咸,齁死人了。”

“喝了这盐茶,心里就不害怕了,咸点儿就咸点儿吧。”赖毛娘见儿子开口说话了,心里的石头也就稍稍落了点儿地儿了。她转头看了一眼赖毛爹,赖毛爹正站在那儿嘴里小声地嘀咕着啥子,每嘀咕一句,他还闭一下眼。赖毛娘觉得纳闷,问:“你在那儿嘀咕个啥呀?”

“我念叨着求老疯子别吓唬咱家的赖毛。”赖毛爹回答说。

“好了,孩子我看也没啥大事儿,你刚才没听见他还嫌盐茶烫咸了,过一阵儿就该癔症过来了。”赖毛娘向赖毛爹说,“村子里的人我估摸着都该去帮着赵大牙他们爷儿俩去给老疯子收尸了,你也过去看看吧,能帮个忙就帮个忙。”

赖毛爹一听要他去帮着赵大牙爷儿俩给老疯子收尸,不由得身上又是一个哆嗦。

“你呀,咋就这么胆小呀!”赖毛娘见赖毛爹一个哆嗦,抱怨了一声。

“人家都吃过饭了才去帮忙,咱家不是还没有吃饭的嘛,吃过饭我过去看看。”赖毛爹难为情地借口说,“这不吃饭哪有力气帮忙呀?”

“咱家的羊还在山上呢!”赖毛娘见赖毛爹推故不愿意去,马上就提醒赖毛爹。

赖毛爹一听说自家的羊还在山上,马上就放开两腿跑出了院子,自家的这头骟羊到秋上能换几个钱呢,万一给跑丢了,那可就亏大发了。

赖宝庆一口气跑到了那个山旮旯里的时候,山旮旯里已经聚了不少的人,赵大牙和二嘎子在放开了喉咙地哭,他在人群的周围转了两圈,想瞅瞅已经给从树上卸下来的老疯子,可他又觉得害怕,据说,吊死的人都是一个样子,瞪着俩眼,舌头很长地耷拉到胸脯子前面,别说是看一眼,就是听着别人传说,身上都会冒冷汗打哆嗦。

老疯子上吊死了,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却觉得不明白,一个疯子能会上吊?

“估摸着老疯子是怕了,就用自己的裤腰带把自己给吊死了。”有人只能这样琢磨。

“她是咋的把裤腰带拴到树上的呀?”还是有人理解不了。

“你没看这棵树不高,她吊下来脚还能着地儿呢。”

“她是自己下坠着把自己吊死的!”

“这也不知道她吊死几天了,也难怪到处找不到她,这山旮旯里,谁会想到她会来这个地方呀,她也真会找地儿。”

“好在现在天气还不咋的热,要不,有这几天,身子早该涨起来臭了。”

“这个老疯子,估摸着老刘奶奶的死把她给吓迷瞪过来了,知道自己惹事儿了,就来到这个地方自己吊死给老刘奶奶抵命。”

“这个倒很有可能,这就叫敢做敢当!”有人对老疯子感到敬佩起来。

赵大牙把身上的衣裳脱下来给老疯子光身子裹上了,抱着老疯子放到一辆架子车上,二嘎子在前面扶着车把,一声一声地喊着娘哭个不停,周围的老少爷们伸开手帮衬着像是老疯子的身子会从架子车上掉下来一样,还有两个人帮着二嘎子扶着车把,待赵大牙把老疯子的身子放稳妥了,就帮一把劲儿拉着架子车往回走。

赖宝庆看着人们这样慢慢地离开了,身上不由得一阵地发紧,觉得浑身的汗毛孔都支楞开了。他赶紧向四围看了看,还是没有发现自家的那头骟羊。忽然,身边的草窝儿里一阵呼呼啦啦地响了起来,很快又没了动静。他向身边的草窝儿里看了看,草窝儿里啥子也没有,这是咋的了?该不会是老疯子的魂魄蹚动了草窝儿吧?他觉得头发梢子上支支楞楞吹过了一股子阴凉的风,阴凉的风里好像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揪他的头发梢子。他不由得在心里念叨起来:“老疯子呀,你可别吓我,你的光身子我可没有看见,我也没有说叨你啥子长短,我就是过来找我们家的那只骟羊。”他在心里念叨了一阵,觉得浑身支楞起来的汗毛孔还在吱吱啦啦地冒凉气,支楞起来的头发梢子还在给啥子阴凉的东西轻轻地揪着,裤裆里一阵湿热,拔腿就往回跑,但他又觉得两条腿像给坠上了千斤石一样的沉。

当赖宝庆追上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时,他的身上出了一身的汗,两条腿才觉得不再那么像坠着石头一样沉了,但他身上的那股子阴凉的滋味还在紧紧地缠着他。

“看,赖宝庆的两条裤腿在往下滴水呢。”虽说老少爷们儿们的心思并没有放在追上来的赖宝庆的身上,可还是有人发现赖宝庆尿裤子了。

赖宝庆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两条裤腿,这才发现两条裤腿还在往下滴嗒着尿水,裤裆里的家伙好像还在往外冒着水。

“赖宝庆,你这是咋的了?”有人轻声问赖毛爹。

“没咋。”赖宝庆摇了一下头,惊慌不定地回答说。

“吓着了?”赵铁头从人群中慢了下来,陪在赖毛爹的身边问。

见赵铁头慢下来陪着自己,赖毛爹才觉得身上的凉气慢慢地散开来。他抬头看了一眼赵铁头,说:“心里是有些害怕,过来找我们家的那只骟羊,也没有找到。”

“刚才人们过来的时候看见一只骟羊往村子里自己回了,老少爷们儿们就琢磨是你们家赖毛放的那只羊。刚才过来的路上你没有瞅见?”赵铁头听说赖毛爹过来找羊,又给吓成了这个样子,心里不觉得腾起了一股子说不明白的滋味。

赖毛爹摇了摇头,说没有看见自己家的那只骟羊。

“这档子时候该跑回家了,你回去看看吧,要是没回,咱再出来两个人找找,丢不了。”赵铁头宽慰着赖毛爹,说,“羊这东西赶群,回去看看家里要是没有,就到村子里有羊的人家看看找找,说不准就会在哪一家呢。”

赖宝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向着赵铁头给人按了一样点着头。

赵铁头瞪起两眼瞅着赖毛爹,不认识了一样,咋的了,这赖宝庆还给吓得没魂儿了?他一只手在赖毛爹眼前晃了一下,赖宝庆的两眼一眨不眨地像没看见他的手一样。这赖宝庆真的给吓出毛病来了!他猛地拍了一下赖宝庆的肩膀,这个时候赖宝庆才魔怔醒了一样一个激灵。

“你家的骟羊!”赵铁头逗了一下赖宝庆。

“我家的骟羊?在哪儿呢?”赖毛爹慌忙向四周看了看。

“跑回家了!”赵铁头想乐,可又乐不出来。

赖毛爹仍像游魂未归似的,脸色又是一阵白啦啦的。

赵铁头瞅着赖毛爹,这个赖宝庆咋的了呀,刚才像是正常了,咋的又这个模样了?后怕?一准是自己把自己吓成了这个德行!他伸手抓起赖毛爹的手,赖宝庆的手像从冰渣子里拿出来一样的凉,手心里还汗津津的湿了,又像刚从水里拽出来的一样。他瞅着赖宝庆,心里忽地像堵进去一块大石头,这人啊,还真的不一般齐整,同样都是个大老爷们儿,遇到事儿上还真不一样。就赖宝庆来说,老疯子死的模样他也没有看见,就吓成了这副德性,要是他自己赶在这种事儿上,又该会是啥样子?难怪人们说十根指头伸出来不一般齐整。

赖宝庆恍恍惚惚地跟着赵铁头往村子里去,他要去找他家的那只骟羊的事儿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他的心里。

赵铁头不时地看着赖宝庆,心里也在估摸着这次赖宝庆会不会真的要给吓出毛病来,要是赖宝庆给吓出啥子好歹,这样的魔疾病可不好调治,弄不好也会落得疯疯傻傻的不知道横竖道儿。这样的话,赖毛娘就有的罪受,有的苦吃了。一家三个孩子,最小的赖仓刚拶巴着会走道儿,就是赖毛能整天帮她看着赖仓,她一个女人家的工分可不够养活这一家几口人的呀,就是说生产队给些照顾,那日子也够紧巴的了。赵铁头琢磨到这个地方,不由得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真是个王八蛋,这样的琢磨太损人了,赖宝庆是个大老爷们儿,也不至于一吓就会吓出毛病来,回去让赖毛娘多往他肚子里灌些盐水,说不准睡上一觉人就清醒没事儿了,哪能这么轻易就给吓出啥子毛病来!

赖宝庆跟着赵铁头回到了村子里,站在村口的人们看着赖宝庆的模样,不觉都皱起眉头犯起迷糊来,这赖宝庆是咋的了,咋跟丢了魂儿似的?有人试探着喊了两句“赖宝庆”,可赖宝庆像木头人一样没有任何的动静。人们见他没有回应,又试着喊了两句“赖毛爹”,赖宝庆仍是木头人一样没有吱声。

“这是咋的了呀?”人们很迷糊地问赖宝庆身边的赵铁头。

“可能是给吓着了,一路上都这样迷迷愣愣的。”赵铁头向人们回答说。

“一个大男人还能给吓着了?”人们更迷糊了。

“我估摸着是给吓着了!”赵铁头很肯定地说。

赵铁头的话还没有落音,赖宝庆竟然扯起喉咙放开嗓子大哭起来。

人们瞪大了眼睛看着赖宝庆,张着嘴巴不知道赖宝庆这是唱的哪一出了。

赖宝庆放开嗓子后,竟然闭上眼睛摇着头,嘴里嘟嘟噜噜地说着些人们谁也听不懂的话。

“赖宝庆这是撞上啥子精怪了!”人们马上就这样在心里断定。

“赖宝庆这是阳气不足,给啥子精怪缠上了。”有人把这样的断定说出了口。

赖宝庆天上地上地哭着说了一阵,然后开始数落赵大牙和二嘎子。

“赖宝庆撞上老疯子的魂魄了?”有人听着赖宝庆嘴里的数落,立马又这样断定说。

赖宝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真的女人一样两手扳着两个脚脖子,鼻涕眼泪在脸上像挂蜡一样地啰嗦起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来,但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都与赵大牙家里相牵扯,有的甚至是老疯子与赵大牙之间两个人的事儿。

人们从赖宝庆哭着嗓子数叨的这些事儿上,更断定赖宝庆是撞上了老疯子的魂魄。于是,有人就把赖宝庆当成老疯子,顺着赖宝庆嘴里的话问些有关老刘奶奶的事儿。

“老刘奶奶是我摔死的,我得给她抵命呀!”赖宝庆仍旧是挂着鼻涕眼泪地哭着说,“咱老鸹窝虽说是穷了点儿,可这谁惹下的祸事儿谁担当我还知道,俺把老刘奶奶摔死了,俺就得给老刘奶奶抵命,只是这以后嘎子没娘了,大牙没女人了,这爷儿俩两个光棍儿的日子咋过呀。”

人们更加确定赖宝庆是撞上老疯子的魂魄了,就有人去了那个破芋窖喊赵大牙。

破芋窖里的赵大牙正守着老疯子的尸身哽哽咽咽地哭,二嘎子跪在老疯子头前喊着“娘”哭得正伤心伤肺,忽然听说老疯子的魂魄撞到了赖宝庆的身上,赵大牙马上就站起身来,安排着二嘎子好好守灵,就随着来人出去了。

赵大牙来到赖宝庆坐着的地方,这个时候,赖毛娘也来了。

赖宝庆一见赵大牙,马上就“孩子他爹”地嗓子放得更开了,但对于赖毛娘,赖宝庆却没有看到一样。

赵大牙一见赖宝庆这样招呼他,马上就扶着了赖宝庆,掉着眼泪叫了一声:“孩他娘!”

赖宝庆和赵大牙真的像两口子一样抱头疼哭起来。

周围的人很是那么一回事儿地劝着让老疯子赶紧离开赖宝庆,说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不会让大牙爷儿俩受啥委屈,冬衣夏衫,村子里的娘们儿们会帮着缝补,家里有需要老少爷们儿们帮忙的地方,只要大牙他们爷儿俩说一声,谁都不会推脱。

赖宝庆哭了一阵,声音渐渐地小了,最后连续打了几个呵欠,竟然像做梦一样醒来了。他瞅了瞅周围,又看了看屁股下面,挠着头皮皱着眉头问周围的人他这是咋的了,他记得自己是去找自家的那只骟羊的,咋的就坐到这儿了?

人们把他撞了老疯子魂魄的事儿说了,赖宝庆一拍脑袋瓜子,这才皱着眉头琢磨刚才发生的事儿。

“走吧,回去吧。”赖毛娘从地上把赖宝庆拉了起来,与他抖了抖屁股上给还没有晾干的尿水粘了泥土的裤子。

“咱家的骟羊跑回家了吗?”赖宝庆怔了一会儿,问赖毛娘。

“跑到鸡宿眼家了,鸡宿眼给牵回来了。”赖毛娘叹了一口气,说,“早知道你这样,就不让你去找羊了。”

第二部 老鸹窝 第7章 老会计

老疯子的死又让这个村子像打了个大雷一样震惊了,谁也没有想到老疯子魂魄通过赖宝庆的嘴把自己上吊寻死的原因告诉了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一个女人,一个疯了的女人,还知道担当,这该是啥样子的品性呀!这让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不得不重新去看老疯子。

“我估摸着老疯子一准是给老刘奶奶的死吓得不疯了,一看自己惹了祸,还是大祸,一条人命大祸,就拿自己的命来给老刘奶奶抵命了。”老烟枪吧嗒着嘴里的老烟袋琢磨着说。

“老烟枪琢磨得有理儿,我也这样琢磨的。我是觉得老疯子给吓得眨瞪眼儿清醒了,瞅着自己惹下了这样的人命大事儿,干脆就自己上吊给老刘奶奶偿命吧。”旁边的陈二哥看了一眼老烟枪,点了一下头。

“才几天的时间呀,村子里就出了两条人命,这事儿一准有啥子讲究。”不知是谁这样低着头感叹了一声。

“我就琢磨着跟拆了的那座庙有牵扯,自打那座庙拆了之后,村子里接二连三地出事儿,细细数叨数叨,这些年村子里伤了好几条人命了。先是赵大炮赵老驴的女人,不明不白地就得了病死了,还有几个老人接着也走了。他们年纪大,走也就算该走了,可赵大牙的大儿子大嘎子,眼看着要成人了,也没了。这赵大牙的女人跟着就疯了,这才多久呀,老刘奶奶也走了,你们想想,这一跟头就能摔死人了?老刘奶奶走了,这老疯子又自己上吊了。依着我看哪,赶在个重节儿上,咱村子里得去庙上许些愿,祷告庙上的神仙别跟咱这个村子过不去,有啥怨气找动手拆庙的家伙。”老烟枪继续吧嗒着嘴里的老烟袋,恐慌担心地说。

“这个先不说,哪天找个会看阴阳的先生先给村子里看看,这缘故出在哪儿。缘故出在哪儿,咱就从哪儿捯饬。我估摸着庙上的神仙不会跟咱这个村子过不去,应该是庙拆了,神仙没地儿住了,也都走了。神仙走了,这周围的精怪也就胆子大了,就敢出来兴恶作怪了。”蹲在那儿一直没有说话的鸡宿眼眯缝着两眼向身边的老少爷们儿们看了看,咳了一声嗓子,皱着眉头嘬了几下嘴,语气不重地说,“咱这些人眼光没开,看不出啥子门道儿,阴阳先生都是阴阳眼,阳间阴间都能看到见,只要他们用眼在村子里走上一圈儿,哪里有讲究,就能看得出来。”

鸡宿眼的话还是让周围的老少爷们儿们很吃惊地转过头去看着鸡宿眼。

鸡宿眼是有名号的,可是,自从他得了鸡宿眼的毛病,一到晚上两眼就啥也看不见了,人们就开始叫他鸡宿眼。鸡宿眼想找郎中给治治,可家里又没啥钱,就这样拖着,好在一到晚上就上床睡觉了,用不上两眼,鸡宿眼就鸡宿眼吧。

鸡宿眼给老少爷们看得有些不自在了,他半张着嘴巴看着老少爷们儿们,两个眉头拧成了更大的疙瘩,自己说这话不对吗?他在心里琢磨着。

“鸡宿眼的话也有道理儿,不过眼下村子里还是得先帮着赵大牙把老疯子给发送了。”陈二哥看着鸡宿眼,然后回头看了看周围的老少爷们儿。

“这倒是要紧的事儿!”老烟枪翘起一只脚,老烟袋窝子在鞋底儿上磕了磕,说,“赵大牙家给火一烧,本来就没啥家底儿,这下就更精光了,发送老疯子就费力了。”

“我看这样吧,咱们谁家都不宽敞,谁家能帮二斤粮食就帮二斤粮食,谁家能帮两毛钱就帮两毛钱,咋的也不能让赵大牙用光席子把老疯子给裹着发送埋了吧。”陈二哥来回看着老少爷们儿们。

“我也这么想,怕大家心里有啥想法儿。”老烟枪把磕过了的眼窝子又插进了烟叶荷包里搅合着装烟,“也不知道大伙儿心里有啥想法儿。”

“这还能有啥想法儿呀?昨晚我就让家里蒸了半篮子馍馍送过去了,赵大牙锅碗瓢勺也没了,也没个地方做饭,这阵子都是邻居你家一碗饭他家一个馍地送着吃。”旁边的鸡宿眼马上就接过了话,说,“我还要家里人用一半杂面一半好面,不管咋的,大牙的亲戚要过来奔丧,不能让大牙拿杂面疙瘩待客吧。”

“你家的女人听你的话?”老烟枪不大相信地转过头来看着鸡宿眼。

“这件事儿她还真听了!”鸡宿眼有些难为情地一笑,“蒸馍的时候她让我帮着和面了。”

“闹了半天还是你蒸馍送过去的呀。”旁边有人这样笑了一下。

“我到晚上就看不清,是女人蒸的。”鸡宿眼争辩了一句。

“不管是谁蒸的,也不管蒸的是啥面馍馍,能有这份心,也算得上是老少爷们儿。”陈二哥止住了别人的嘲笑,说,“听老辈子人讲,咱老鸹窝一直有这样的风气,不管谁家出了啥事儿,都是咱整个老鸹窝的事儿。鸡宿眼那半篮子馍馍不管是鸡宿眼蒸出来的,还是他女人蒸出来的,是咱老鸹窝的馍馍。鸡宿眼家能送半篮子馍馍,咱们哪家也都能送些东西过去,帮着赵大牙把这事儿给过去了,咱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赵大牙为难吧。”

老烟枪又装上了一窝子旱烟,一只手在腰里摸了半天,摸出一盒洋火来,然后嘴巴咬着烟袋嘴子划着了一根洋火,一手捏着烟袋窝子,一手把洋火放到烟袋窝子上,吧叽吧叽几口把烟袋窝子吸得烫手了,他才甩掉手里烧残了的洋火杆儿,另一只手握起烟袋杆子有滋有味地深深地吸了几口,憋着脸色让吸进肚子里的烟雾在肚子里转上几圈儿,这才伸长了脖子瞪着眼,小心地把在肚子里转得迷乎的烟雾细细地吐了出来。可能是那些烟雾大约摸太留恋老烟枪的肠胃了,老烟枪脖子伸了半天,两眼也瞪得出泪水了,从他鼻子嘴里出来的烟雾还是不多。老烟枪吐了一阵,很过瘾地哆索了一下头,这又舒坦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嘬了两下嘴,咂摸咂摸嘴说:“村子里谁也不会有别的啥子想法!我就琢磨着咱们几个说的话,其他的老少爷们儿们不一定当回事儿。这事儿还是让马老二出头跟老少爷们儿们说一声,要不让赵长脸出面也行。他们是生产队里的干部,说话有分量,老少爷们儿们听从。”

“这个倒也是。要不咱们找他们两个商量商量,看这事儿该咋样经管?”陈二哥觉得老烟枪说的很有道理,看了看周围的几个人,商量似的征求老烟枪他们几个的看法儿。

陈二哥他们几个人正说着话,老会计耿老三狗撵兔子似的,一脚趿拉着破布鞋,一脚穿着旧棉鞋,慌慌张张地从家里往外跑,手里还拎着一个破算盘。

老会计这是咋的了?当老会计经过老烟枪他们几个身旁时,他们不由得瞪大了两眼皱着眉头,半张着嘴巴瞅着老会计,老会计咋的还拎着个破算盘?

老会计趿拉着鞋呱嗒呱嗒地跑了过去,不大会儿,老会计的女人耿三婶子风风火火地从后面追过来了,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着些谁也听不清的话。

“耿三婶子,这是咋的了呀?两口子生啥气了?”陈二哥拦住了老会计的女人,陪着笑脸问,“你看把老会计都撵成啥样了,连脚底下的鞋子都一冬一夏的了。”

老会计的女人喘着粗气停了下来,向陈二哥诉委屈似的说:“我说陈二呀,你瞅瞅那个老家伙,我问他这些日子家里的鸡蛋换的钱都用哪儿了,他倒好,扒拉着那个破算盘跟我算起账来了。我不懂那算盘珠子咋样扒拉,可我心里有底儿,几只鸡,一天下多少个鸡蛋,我心里都有个大约摸。他想用算盘珠子扒拉我。”

“耿三婶子,你先消消气儿。”陈二哥劝着老会计的女人说,“老会计事儿也多,可能记错了,或者忘了,那也是把不准的事儿。扒拉算盘是他的拿手活儿,你就让他扒拉,说不准他一扒拉就把自己给扒拉明白了。”

“他能把自己扒拉明白了,我也不跟他吵吵了!”老会计的女人毕竟上了些年纪了,站下来这么久了,嘴里的粗气儿还没有喘得均匀,整个身子也还在随着嘴里的喘息一伸一缩地抖。

“哪个人一天都有三糊涂,说不准你刚才正赶在老会计犯糊涂的档子上,你越吵吵,他就越糊涂了。”陈二哥仍旧对老会计的女人笑着帮老会计打着圆场。

“你说吧,从他当了生产队里的这个破会计到今天,算算也二、三十年了,就看着他从家里往外贴吧东西,没见过他从外面另外拿回过啥子。”老会计的女人气呼呼地埋怨着说。

“我说耿三婶子呀,这事儿不是我说你咋的了,咱不就想着咱这个老鸹窝啥事儿都顺顺当当的吗?老会计这是为咱这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着想,咱自己吃点儿亏,只要老少爷们儿们泰平了,老少爷们儿们的日子顺心了,吃点儿亏又有啥呀?”陈二哥和气地对老会计的女人说,“像我们家的那个,不也是常把家里的鸡蛋啥的往外拿吗,我能去跟她计较这事儿?有时候看着心里也不舒坦,可想着可能咱拿出一个鸡蛋,别人家就可能就宽敞了好几个鸡蛋。再说了,谁让咱在村子里有人缘,老少爷们儿们选咱当生产队里的干部了呢?老少爷们儿们选咱当干部,是信得过咱,是把咱们村子里的啥事儿都托给了咱,咱要是针尖对麦芒地计较,老少爷们儿们还会信咱?”

老会计耿老三一手拎着那个破算盘,一手不停地前后摇摆着,脚下趿拉着露着趾头的破鞋子,没命似的向前跑了一气,忽然觉不出女人在身后的喊叫声了,心里一阵子的迷愣,这女人咋的了?他放慢了不停地倒腾着的两条腿,偷偷地回头看了一眼,还真的看不见女人了!这娘们儿,也真是个娘们儿,那两条腿还能跑过老爷们儿的两条腿?自己这是还没有拿出跑蹦儿的真本事,要是拿出当年的真本事,早把你这个老娘们落下十万八千里了。自己当年跑蹦儿的本事,那是一个快,虽说撵不上兔子,但还能追羊赶猪,抓鸡逮鸭子不在话下。眼下人老了,腿脚也慢了,赶不上当年了,但你一个老娘们儿还不在话下!他弯腰塌背地站下了步子,前胸后背一弓一涨地大口喘着粗气,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像拉风箱一样。不过,他还是暗自为自己能跑脱了女人的追赶感到得意。自己老了,女人也老了,说不准这个时候女人会跑得累成了啥样了。他的心里一疼,脚下不由得往回走了。

陈二哥与老会计的女人说着些劝导的话,慢慢地竟把老会计的女人说得消了气儿。她点着头叹口气说:“嗨,生产队里的这个干部也真没个干头儿,老是从家里往外贴吧东西。”

“只要老少爷们儿们心气儿顺,日子顺,贴吧点儿就贴吧点儿吧。”陈二哥见老会计的女人心里活泛了,笑着对老会计的女人说,“咱贴吧点儿,跟雷锋比起来还差远了。人家雷锋,你也听说过他的事儿,工资都不自己一个人用,咱跟他比起来,那不是小巫见大巫?”

老会计的女人看了一眼陈二哥,皱起眉头琢磨着啥子似的说:“雷锋?俺不认识,倒是听过他的事儿。好像这个人已经死了吧!”

“好像是早死了吧,这个我也不知道,反正毛领袖号召人们向他学习,人们也都在跟他学着呢。”陈二哥也拿不准了,挠了一下头,说,“雷锋做过的好多的事儿人都记住了。知道他的人,都说他是个好人。一个人死了能落个这样的名声,这辈子也没白活。咱们跟他比起来,那可差的太远了。”

“咱能跟他比个啥?人家那叫觉悟!”老会计的女人很难为情地一笑,说,“就是老会计他那个老东西啥事儿也不跟我商议,以为我不通情达理似的。”

“估摸着……”陈二哥笑了一下,把没说出来的下半句话硬生生地咽到肚子里去了。本来他想说老爷们儿都担心老娘们小心眼,可他想到了自己的女人。

“他能琢磨个啥,担心我不同意往外贴吧东西?”老会计的女人盯着陈二哥问着说,“这都跟他过了大半辈子了,我是啥人,他还不知道?”

老会计蹑手蹑脚地往回走,手里的算盘也随着他的步子有节奏地呼啦呼啦地响着。就这样他走了不多远,远远地就瞅见了自己的女人站在那儿跟陈二哥说话。这个娘们儿没回去呀,这是在那儿跟陈二哥他们几个唠叨个啥呢?他心里忽地塞满了一肚子的疑问,女人是不是在跟别人唠叨自己的委屈了?唠叨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女人呀,真是麻烦。他站下了脚步,伸着头想听听女人到底唠叨了些啥,可脖子伸得疼了,还是没有听见女人的话。离得太远了,要是自己的耳朵是顺风耳就好了,女人唠叨些啥,自己都能听得明白。他转动了一下脖子向四周看了看,像是在断定风向,琢磨着自己就算是顺风耳,不顺风还是会听不清楚的。

老会计听不见女人在跟陈二哥他们几个唠叨些啥子,心里又不敢往回走,他就那样一个楔子似的杵在那儿,手里的破算盘往屁股后面一背,眉毛拧成两个疙瘩,远远地瞅着女人。

陈二哥又跟老会计的女人说了几句话,老会计的女人眉开眼笑了,老烟枪磕了磕手里的烟袋窝子,咳了一声,插过话来说:“老耿嫂子,你也不用跟老会计计较那些,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心里都有个底儿,咱们心里都有杆秤呀。”

“是呀,老耿嫂子,咱老少爷们儿们心里都明镜儿似的。”鸡宿眼也凑上来说了话,“咱们村子里的这几个干部,谁也说不出啥子别辙儿来。”

老会计的女人听了老烟枪和鸡宿眼的话,心里一下子豁亮开了。她看了看老烟枪,又看了看鸡宿眼,是呀,每个人心里都有杆秤,都有个镜子,一个人在别人心里的分量,在别人心里啥模样,别人就是不说,可心里都很清楚。

“老耿嫂子,你先回去,待会儿我们几个跟老会计说一说,以后再有个啥事儿要他跟你先通个气儿,别再瞒着你了。再说了,你又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瞒着你就是老会计的不对了。”老烟枪眨眼间又吧嗒起了一窝子烟,他住了一下嘴,憋着嘴里的烟雾向老会计的女人说,“也可能是老会计担心你多心,以前这样做也是为你着想了。”

“其实呀,两口子把啥话都说开了,没有啥不能办的事儿,我就是生气老会计他啥事儿都瞒着我,跟我多小心眼儿似的。”老会计的女人抱怨着说,她的话刚落音,一眼瞄见了老会计远远地在远处站着正往这边伸着脖子瞅,撇了一下嘴向着老会计喊了一声,“在那儿杵着干啥呀?回来,咱回家吧,大牙那边的事儿还等着咱们老少爷们儿们过去帮个手呢。”

老会计听了女人的喊话,还是小心试探着往这边走。

“快点儿吧,你咋还跟做贼一样蹑手蹑脚的。”老会计的女人瞅着老会计的模样,不由得偷笑了一下,又冲着老会计嚷了一句。

这辈子老会计虽说外面看起来是个在村子里说话算话的会计,可回到家,他的话在女人跟前分量就显得不够分量了。听了女人这样一嗓子,他不由得心里还是一个哆嗦。但是,当他瞅见女人身边的陈二哥和老烟枪他们时,马上又装出不在意女人的话的样子,背剪着两手,拿架捏势地晃荡着往这边慢慢地走,屁股后面的破算盘还被他摇得哗啦哗啦地响。

陈二哥和老烟枪他们几个见老会计这样拿架捏势,心里都不觉得想笑,可这个场合笑出来又不合适。老烟枪装作磕烟窝子翘起了脚底板,低下头看着鞋底子,猛吸了两口烟袋,才把烟窝子在鞋底子上磕了磕。

陈二哥也转过头很是一回事儿地看着远处,像是在瞅啥子似的。

大约摸鸡宿眼这个时候两眼又出了啥子毛病,眯缝着两眼瞅了瞅老烟枪,瞅了瞅陈二哥,迷愣着挠了挠头,又抬头瞅着老会计的女人,这是玩了哪一套把戏呀?可能是他经常在家受女人的啰嗦惯了,倒没有觉出老会计的女人对老会计的嚷有啥子稀奇。

老会计摇晃着迈着步子慢慢走过来了,两眼看也不看女人。

“老会计,你刚才跑得还真快!”鸡宿眼迎合着老会计说。

“那是,老会计是属兔子的,能跑得不快?”老会计的女人接过鸡宿眼的话,一只手捂起嘴巴笑了一下说。

“老耿嫂子是属狗的吧!”老烟枪把磕空了的老烟袋在嘴里吹了几口气,试图要把留在烟袋杆子里面的烟油子吹到烟窝子里。他看了一眼老会计的女人,开了句玩笑,然后从地上找到一根树叶的梗子,小心地捅了一下烟袋窝子,把留在烟袋窝子下面的烟油子给捅出来不少。

“你个老烟枪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老会计的女人笑着骂了一句老烟枪。

“不是呀?你说老会计是属兔子的,刚才你追撵他,跟狗撵兔子没啥两样。”老烟枪扔掉手里粘满烟油子的树叶梗子,嬉笑着对老会计的女人说,“不是狗撵兔子,老会计跑不那么快。”说完,他又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树叶梗子,闭上一只眼侧歪着嘴又捅他的烟袋窝子。

第二部 老鸹窝 第8章 赵大牙哭坟

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东家一块板儿西家一根钉,帮着赵大牙给老疯子打了副棺材,虽说看起来棺材消薄了,但也不至于让赵大牙一张席子裹着老疯子的死尸埋了,好歹算是一副棺材。本来马老二和赵长脸他们合计着生产队里来帮着赵大牙操办这事儿,还没等他们几个生产队干部坐到一块儿去,老少爷们儿们已经私下里给赵大牙送去了不少的东西,有吃的,有穿的,还有发送老疯子用的东西。马老二和赵长脸一下子有些傻眼了,他们两个咋的也没有想到,都是穷家薄户的,自己的日子过得都紧吧,帮了赵大牙,有的家甚至会会把裤腰带勒紧了过上一天半天的,换句话说,帮着赵大牙,就是要从自己的身上剥衣服,从自己嘴里往外抠食儿呀。看着老少爷们儿们的举动,马老二和赵长脸都不知道该跟老少爷们们说啥了,他们瞅着这些老少爷们儿们,心里竟然想大哭一场,老少爷们儿们跟着这个生产队的领导班子早出晚归,风里雨里地忙,一年到头忙得还是这个样子,日子过得还是这样紧巴,这是咋的了呀?

陈国忠带着两个人打下手给老疯子打好棺材之后,赵大牙向老少爷们儿们说出了他的想法,说老疯子还不到年纪,不能进老坟,还是让她陪着老刘奶奶,一来可以给老刘奶奶赔罪,二来能跟老刘奶奶做个伴儿,省得老刘奶奶在那边落单,老刘奶奶一个人来到这个村子,也没个亲人啥的,就让老疯子去那边做她的一个使唤的丫头吧。

请来的阴阳先生依着赵大牙的话,在老刘奶奶的新坟不远的地方用罗盘照了照,来回转了几圈,步子一跨,就给老疯子找了个墓地,念叨了几句,斜眼掉线,把墓穴的地点定了下来,然后又念叨了一阵,让跟随的人在周围的坟墓上分别烧上了几张纸,鞭炮噼啪一响,打墓的人们这才动锹动土。

阴阳先生去了,打墓的人们倒换着挖土。按照规矩,这打墓的事儿只要动了第一锹土,就必须一刻不停地挖直到墓穴打成了,才可以坐下来喘口气儿,所以,死者的家人就会多找上几个人倒换着,这样才不至于让打墓的人太累了。等墓穴打出来了,就会有人放上一嘟噜儿的鞭炮,算是跟死者的家人一个通信儿。死者的家人就会依着阴阳先生定下来的出棺的时辰,请上几个人把棺材抬起来上路。等棺材入土了埋好了,那些打墓的人们才可以回去到死者家里喝一碗下着豆子的稀饭,稀饭喝完了,才能各自回家。

赵大牙这边听到打墓完成的鞭炮,八个人杠子棍子的抬起了棺材,二嘎子代替死去的哥哥打栓摔老盆,几个响头一磕,棺材就起动了。还不咋的懂事儿的二嘎子在赵铁头的牵扯下,三步一磕头,五步一拦棺,那哭声,娘一声亲一声的,让村子里的老爷们儿们都觉得心酸,更不用说村里的老娘们儿们,个个都听得红了眼圈子跟着掉眼泪。两个人架着赵大牙跟在棺材后面,赵大牙也是扯开了喉咙地哭。

老疯子的棺材是老少爷们儿们对上的干木料打成的,不重,八个人抬着显得很轻巧,也就由着二嘎子不停地拦棺磕头点纸哭上一阵。哭就哭吧,二嘎子这孩子可怜了,以后也没个娘疼着了。人们平时也瞅得清楚,虽说老疯子疯了,可谁要是碰了二嘎子,让她老疯子瞅见了,那她真跟你玩疯劲儿,一准守着你家的门口东一句西一句地骂个没完,时不时还会从地上捡起个啥东西往你家的屋里扔,她也不管是不是会砸到你家的孩子啥的。老少爷们儿们见老疯子这样护着二嘎子,都不明白是咋的一回事儿,这疯子还知道心疼自己的孩子?正因为老疯子这样心疼二嘎子,平日里也没个谁敢碰二嘎子,如果有谁说了两句让二嘎子不顺气儿的话,二嘎子就会说找他的疯娘去。这一句话,那可有的威力了,对方马上就会陪着笑脸向二嘎子许些诺言啥的,请求二嘎子千万不要找老疯子。就是正常的人,谁也不愿意中间闹啥不高兴,何况跟一个疯子,你就更没的话说了,她可以在你家门口骂上三天三夜,你还还动不得口动不得手,因为她是个疯子。你要是跟她计较了,全村子的人马上都会数落你的不是,跟一个疯子计较,你疯了?!你要是跟老少爷们儿们说老疯子守着家门口骂了三天三夜,还在你家屋里拉屎撒尿啥的。老少爷们儿们一准还会向着她说,她是疯子,能知道找拉屎撒尿找地方,那就不是疯子了。尽管事儿本身你占了全理儿,这个时候你也没理儿了。由这儿,村子里的孩子在大人的恐吓下,也都不敢跟二嘎子惹出啥事儿来,孩子们天不怕地不怕,倒是害怕老疯子发火。老疯子发火了,家里的大人会拿起笤帚往自己的屁股上猛抽一顿,嘴里还咬牙切齿地数叨着以后不要再招惹二嘎子了,不然,就会给脱光了身子吊起来用绳子蘸水抽。有的孩子尝过光身子吊起来挨绳子蘸水抽的滋味,也就哆嗦着向大人保证以后不再招惹二嘎子了。这以后没了老疯子,当然,大人不会欺负二嘎子,村子里这些孩子心里没了个怕劲儿,再招惹二嘎子,二嘎子就没有人给撑腰了。

老疯子的棺材还是给人们抬进了墓地,三圈儿踅茔之后,棺材就跟放进了墓穴。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二嘎子竟然挣脱了赵铁头,一下子跳进了墓穴里的棺材上,趴在棺材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不让人们往墓穴里填土,说填了土,他就再也见不到他的疯娘了。

赵铁头劝着二嘎子上来,说:“嘎子呀,你咋不懂事儿了呢,你这样,你娘看见了,也走到心里不踏实呀。上来吧,这要给你娘砸蘸棺馍呢,还要给你娘撒五谷杂粮,你得上来替你娘接着呀。你要是孝顺你娘,就上来给你娘接馍接粮,免得你娘以后在那边没吃没种的。”

赵铁头硬劝死拉地把二嘎子从墓穴里弄了上来。按规矩,给老疯子砸蘸棺馍撒五谷杂粮应该有赵铁头来经管,虽说赵铁头和赵大牙不是一个门里的赵,平日里走得近,跟一个门里的赵家没啥亲疏。可赵铁头见二嘎子可怜,就陪着二嘎子给老疯子送葬了,这砸蘸棺馍和撒五谷杂粮的事儿就交给赵长脸了。虽说赵长脸辈分不够,可他在村子里是副队长,也算赵家的门脸人物了,有那份威望,担当这样的事儿也说得过去。

赵长脸见二嘎子给赵铁头弄出了墓穴,在老疯子的棺材头前喊了一句:“嘎子他娘,小心接馍了!嘎子他娘,小心接五谷杂粮了!”喊完,他一手从端着的粮食斗里拿出了蘸棺馍,朝着老疯子的棺材不停地砸了下去。三七二十一个蘸棺馍砸完之后,他又开始往二嘎子这边撒粮食。

旁边的孩子不停地压成了堆儿,争抢从墓穴里蹦出来的蘸棺馍。据说,捡到蘸棺馍拿回去用火一烤,吃了可以治疗小孩子半夜咬牙的毛病。孩子们倒不在意是不是真的能治疗半夜咬牙的毛病,反正平日里吃不到这样的白面馍馍,这个时候能争抢到一个两个白面做的蘸棺馍,完全可以让嘴巴尝一下白面馍馍的滋味,就是过不了嘴瘾,那也比家里一天三顿的杂面疙瘩有滋味。

二嘎子撑开衣襟接了两个蘸棺馍和一把五谷杂粮,然后把接到的蘸棺馍和五谷杂粮小心地倒进了娘的墓穴,跪下来跟娘说了两句:“娘,别饿着。该种地的时候,就把这些粮食种到地里去,有了收成,娘就不会挨饿了。”说完,他给娘磕了几个响头。

二嘎子的头磕到地上,还没有抬起头来,呼呼啦啦咕咕咚咚往墓穴里填土的声音一下子把他惊了,他站起身,又要往墓穴里跳。这次却给赵铁头死死地拉住了,顿时,他刚止住的哭声一下子又放开了。

这个时候,纸马纸鸡纸鸭子等一应的家畜家禽一把火也就跟着老疯子走了,噼里啪啦的炮仗声为老疯子的安家落户向那边的世界报了个警醒。在二嘎子痛心痛肺地哭着老疯子的时候,人们谁也没有在意赵大牙跪在老刘奶奶的坟前,向老刘奶奶哭着说些啥子话。

赵长脸砸完蘸棺馍撒完五谷杂粮,不见了赵大牙,就四围看了看,发现赵大牙跪在老刘奶奶的坟前哭呢,就悄无声地走了过去。

“老刘奶奶,今儿我来看你了,想跟你说几句话。我的疯女人没了,她是把你摔了以后自己上吊死的,说是给你抵命。老刘奶奶,她也知道对不住你,你也别跟她计较。我也知道,村子里的人也都知道了,你是个英雄,度量大,也不会跟她较这个真儿。我琢磨着把她埋在你身边,让她给你赔罪,让她跟你做个伴。她欠了你的,你就把她当个丫环收到你身边,让她伺候你,让她陪你说话儿。在那边,你要多担待她,她是个疯子,做事儿说话都没个谱儿,你就把她当成自己的亲闺女管教着。把她埋在你身边,俺们这些活着的人放心!”赵大牙哭一阵,说一阵,同时也不忘给老刘奶奶烧上些纸钱,“老刘奶奶,你是个大英雄,村子里这就在琢磨着等你五七的时候给你立个碑。我的疯女人死的时候也有这个意思给你抵命,我就琢磨着让阴阳先生在你旁边给她找个地儿,陪着你,她心里踏实了,活着的人心里也踏实了。”他又往着着的纸钱上添了些纸钱,“本来我想给她扎棵摇钱树,她是疯子,不会琢磨着花钱,以后她的钱啥的,还靠着老刘奶奶帮着经管。前几天家给烧了,我眼下也没啥,等你五七的时候,我再给你扎摇钱树吧。这段时间你跟她先紧紧手,那边该打典的打典。不过,你是个英雄,东洋鬼子都不怕,他们也不敢为难你。以后有谁为难我的疯女人,老刘奶奶呀,你还得护着她。等到你五七的时候,我再给你扎把手枪,扎把机关枪,扎个大炮。在那边谁要是欺负你们两个,你就像当年打东洋鬼子一样,用机关枪突鲁他们,用大炮轰他们。老刘奶奶,我赵大牙跟你唠了这么多,就一个心思,她到了那边,你别跟她计较。她有个啥闪失,我赵大牙求你还要像你活着的时候一样,多护着她。”

赵长脸来到赵大牙的身后,静静地看着赵大牙,他没有马上去劝赵大牙。

赵大牙跪在老刘奶奶的坟前,不停地从身边的篮子里往那堆着起来的纸钱里续着一叠叠的被阴间称作钱的草纸,嘴里也一直不停地向老刘奶奶的坟墓念叨着。

赵长脸从身后看着赵大牙,心里不停地涌起一股股的难受,赵大牙,多实诚的一个人呀,咋的就灾祸一个接着一个呢,都说好人有好报,这难道就是老天给他的报偿?

赵大牙烧完了篮子里的最后一叠纸,头很深地埋到地上,长长地给老刘奶奶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身来,有些不舍地往后退了两步才转过身。没想到与赵长脸撞了个迎面。

“我过来给老刘奶奶烧张纸,想让老刘奶奶在那边别怪罪嘎子他娘。有啥事儿要老刘奶奶多护着嘎子娘。”赵大牙又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着火的纸钱,转过头来向赵长脸说,“嘎子娘是个疯子,在那边要是没个人照应着,吃喝不知道个饥饱,躺下来不知道个横竖,没个人照应着,在那边她没个活路。”

赵长脸心里不由得又是一疼,村子里的人都很清楚,自打嘎子娘疯了以后,没有人看见过他赵大牙的厌烦,每次出工的时候,他怕女人跑丢了,不得已把女人用绳子拴到床帮上去,然后从外面把门给别上。可那绳子又是啥个拴法呀,疯子一挣就会开了。那从外面别起来的门,疯子从里面一拽就开。赵大牙那是心疼疯子,怕绳子拴得紧了勒得她难受呀,怕把她关在屋里她憋屈。疯子也奇怪,不管在哪儿发疯,只要看见赵大牙,马上就会嬉笑着安静了。上次疯子跑丢了,人们就琢磨着是疯子满地找赵大牙,赵大牙没找到,把她自己找得也找不着回家的路了。这样的两口子,现在阴阳两届了,没个天理呀!他向赵大牙点了一下头,说:“应该的,有老刘奶奶护着嘎子娘,咱活着的人都放心了。”

赵大炮随着赵长脸往前走了几步,忽地又回过身去跪下来向着老刘奶奶的坟墓磕了三个响头,冲着老刘奶奶的坟墓大喊了一声:“老刘奶奶,我的疯女人就托付给你了!”

赵长脸拉起赵大牙,说:“好了,老刘奶奶也该知道了,咱就放心吧!”

当赵大牙来到老疯子的墓穴旁边的时候,填土的几个人已经把老疯子的坟墓堆出了一个坟墓的样子,老疯子的棺材已经被埋在了地下。他疯了一样扑倒在已经鼓起来的老疯子的坟上,扯着嗓子呜呜哇哇地哭了起来。

赵长脸和几个人过来把赵大牙拉起来,说不能误了人们上土筑坟,这是规矩。

赵大牙被人架着离开了老疯子的坟墓,但他整个人还一直往老疯子的坟墓上扑,只是他抵不过几个人的力气,只能整个身子下坠着往地上倒,他握着的两拳也不时地要往地上无可奈何地捶,但是,由于给人架着。他的两个拳头只能砸在自己的胸脯子上。

老疯子的坟墓很快就被人们堆了起来,新翻起来的黄土很耀眼地堆成一个土堆,这个土堆下面埋着一个负罪自丧的疯女人。

人们架着赵大牙和二嘎子离开了老疯子的坟墓,提醒着赵大牙和二嘎子不能这样守在这个地方哭了,回去还得准备着晚上给老疯子送灯过来,家里还有很多的事儿需要安排。

第二部 老鸹窝 第9章 破瓢嘴

村子里连续走了老刘奶奶和老疯子,这让整个村子一时间缓不过气儿来,老少爷们儿们的心里都像压了块石头一样不轻松。

“这俩人一走,整个村子里少了很多东西一样显空了。平日里,老刘奶奶这家走走,那家串串,顺便帮手做点儿啥活儿。老疯子整天在村子里这儿一嚷,那儿一骂的。这两个人这么走了,心里还怪想她们两个的。”陈二嫂子看着从外面回来的陈二哥,叹了一口气说。

陈二哥看了一眼陈二嫂子,说:“是呀,有老刘奶奶在,她能帮着过村子里不少人家撵个鸡赶个狗的。谁家要是人手儿分不开了,她还会搭一把儿。虽说老刘奶奶人老了,没啥力气,可有她那一把儿帮衬,人就能缓过气儿来。”

“我咋的听说老刘奶奶并不算老,是身子骨不好,显得老了。”陈二嫂子皱了一下眉疙瘩,看着陈二哥说,“听人说老刘奶奶的事儿都在那个本本上写着了。”

“说到这儿,我想起了三神经,那个东西真不是个玩意儿,还怀疑老刘奶奶不是个英雄。我就琢磨着哪天生产队不能出工了,去卧龙寨找咱那个表兄弟过来,当着全村的老少爷们们把老刘奶奶的那个本本儿上写的字都念给大家听听,让他三神经没个屁放。”陈二哥有些生气了。

“你跟他三神经生哪门子的气呀,他就那个德行。”陈二嫂子见陈二哥脸上有些难看,劝了一句,说,“他一个人不认为老刘奶奶是个大英雄又能咋的,只要村子里的人承认老刘奶奶是英雄就成。”

“当时我看见三神经那嘴撇的跟破鞋底子抽了似的,真想上去给他两个耳刮子。”陈二哥气儿不顺地说,“谁看到他当时那个样子,都会想上去扇他耳刮子,他还蹦跶着要对赵大牙动手呢。”

“你们几个呀,跟他较个啥劲儿呀。”陈二嫂子看了看陈二哥,“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谁不知道他的德行?跟他较劲儿,丢咱的身价。”

陈二哥听了女人的话,点了一下头,回着女人的话说:“也是!”

“我说呀,这两天咱家这个娃儿咋吃奶的时候老是往外呛奶呀?是不是着凉了还是咋的了呀?以前那三个孩子可没有这事儿。”陈二嫂子见男人消了对三神经的气儿,话就扯回到了自家的孩子身上。

“这个我哪儿知道呀,要不咱就请个先生过来给孩子看看。”陈二哥皱了一下眉头。

“我就琢磨着这事儿呢,这孩子老是呛奶也不是个事儿呀。”陈二嫂子盯着男人说。

“我这就去请个先生,趁这个时候收工吃饭,晚晌就没工夫了。”陈二哥说着就出了门。

陈二哥走出村子不大会儿,远远地瞅见赖宝庆的女人手里牵着赖毛在一个十字路上站着,赖毛面朝着老疯子吊死的地方。他心里马上就清楚了,这是赖宝庆的女人在给赖毛叫魂。前两天赖毛给老疯子吓着了,要这样连续叫上三天,才能把赖毛吓走了的魂儿给叫回来。给人叫魂的时候周围不能吵闹了,不然的话,吓走的魂儿就听不见家人的叫喊了,也就很难回来了。他绕过赖宝庆的女人和赖毛,斜插着一条小路去给自己的孩子请先生了。

赖宝庆的女人先是弯腰在地上用树枝子画了个圆圈,又在圆圈里画上一个十字架儿,赖毛面对着掉魂的方向站在这个十字架上。待赖毛站得稳了,她开始嘴里念叨着一些祷告神灵的话,念叨一阵之后,她向着赖毛丢了魂儿的方向伸手一抓,然后把抓的魂儿往赖毛的后脑勺上一放,同时嘴里喊着:“赖毛,来家了!”她这样喊上一句,赖毛随口答应一句:“来了。”赖毛回答之后,她就一手捏着赖毛的一个耳朵垂儿,嘴里又是一句:“摸摸耳朵垂儿,赖毛不掉魂儿。”就这样,她连续向赖毛丢魂儿的方向伸手抓了六次,嘴里也随着把抓回来的赖毛的魂儿往赖毛的后脑勺放了六次喊了六句“赖毛,来家了。”赖毛应了六句“来了”。在她第六次捏过赖毛的耳朵垂儿之后,这就牵着赖毛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家走,一边走,她的嘴里一边叫着“赖毛,来家了”,赖毛也一句一句地回应着她的喊叫。

这样的叫魂看起来就这么简单,其实有很多的讲究,就这叫完魂儿回家的路上,无论碰到了什么人,也无论别人会说啥,都不能应承,不然的话,叫回来的魂儿就会半路上又给丢了。要是叫回来的魂儿半路上给丢了,会没有方向地乱跑,就再也不好叫回来了。过来的人也都知道这些规矩,碰到有谁家给孩子叫魂回来,远远地就会躲开了,免得惊动了还没有完全俯身的魂儿。

赖毛娘牵着赖毛的手,一路急赶着往回走,嘴里也一直没有闲着。她害怕半道上碰上哪个多嘴的家伙,害得孩子的魂儿叫不回来。也别说,人们常说,怕了就有鬼,痒了就有虱。她扯着赖毛刚进村子,迎面碰上了老烟枪的女人破瓢嘴。这个女人,除了一张嘴,就没人了。她不由得眉头一皱,想躲开这个女人,可已经躲不开了。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哎吆,这娘儿俩做啥去了,这样慌慌张张地往回赶?”破瓢嘴瞅见赖毛娘和赖毛,远远地就笑着脸跟他们打招呼,“该不会是路上拾到金元宝啥的,这样着急着往家走,怕人知道?”

赖毛娘刚想张口回她,心里一个激灵,不能跟她说话,这是给孩子叫魂回来,孩子的魂儿在身后跟着呢。

“咋的不说话呀?准是拾到啥子值钱的东西了,怕跟我说话说漏了嘴!”破瓢嘴见赖毛娘没有回应她的招呼,仍是脸上笑着很热乎地向赖毛娘说着些逗趣的话。

赖毛娘在心里嘀咕着一定不能跟这个破瓢嘴女人说啥子,要不,孩子的魂儿就会给她的破瓢嘴搅合丢了。她不由得紧握了一下赖毛的手,嘴里还嘀咕了一句:“赖毛,来家了!”

赖毛听见娘的叫,就应着一句:“来了!”

“啥子来了呀?这孩子大晌午头说梦话吧!”破瓢嘴不知道咋的一回事儿,就顺着赖毛的话说开了,“小鸡仔子爷们儿还来了,你有那个本事来呀?来了是女人的事儿。”

赖毛娘心里一阵地窝火,这个破瓢嘴女人真是个破瓢嘴!她瞅了一眼破瓢嘴,鼓着腮帮子拽着赖毛继续往家走。

“你这女人是咋的了?我哪儿得罪你了?”破瓢嘴见赖毛娘对着自己鼓着腮帮子,心里也是一阵的迷糊,这个女人今儿是咋的了,我陪着笑脸跟她说话,她咋还这样瞅我呢?

赖毛娘仍没有回应破瓢嘴女人,只是紧拽着赖毛往家赶。

破瓢嘴不乐意了,就紧追着赖毛娘他们娘儿俩身后,嘴里不停地追问着赖毛娘:“我说赖毛娘,我可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呀,今儿对我鼓鼻子瞪眼的,你得跟我说个道道儿出来。”

赖毛娘拽着赖毛脚下的步子放得更紧更快了,头也不回一下地紧赶着就到了家门口。这个时候,她放开嗓子向着院子里喊了一句:“赖毛,来家了。”

早已等在院子里的赖宝庆听见女人在院子外面这样一嗓子地喊,就在院子里亮开了喉咙答了一句:“来了!”

“这是在给孩子叫魂儿的呀,怪不得不理我了呢,我还以为是哪儿得罪你了。”破瓢嘴这才明白赖毛娘为啥一路上不跟她说话。

赖毛娘扶着赖毛在院子门口站下来,她又伸出手来向着过来的方向抓了一把,然后把抓过来的魂儿又放到了赖毛的后脑勺上,摸了摸赖毛的头发捏捏赖毛的耳朵垂儿,说:“摸摸毛,吓不着。捏捏耳朵垂儿,赖毛回了魂儿。”做完了这些,她拍了拍赖毛的头,说,“回家了!”

赖毛的魂儿给赖毛娘叫回家来,她这才回过头跟破瓢嘴说话。

“前两天赖毛这孩子不是给老疯子吊死给吓着了嘛,这给他叫魂儿呢,半路上哪能跟你说话呀。”赖毛娘向破瓢嘴解释着说,“今儿是最后一天,孩子的魂儿叫回来,这心里才踏实。”

“刚才我也不知道你这是给孩子叫魂儿, 要是知道,也不会找着你去说话了。”破瓢嘴有点儿对不起的样子说,“你家赖毛爹前两天不是也给老疯子的魂儿撞上了吗?这老疯子咋的就跟你家缠上了呀,我看这中间一准有啥说道有啥讲究。”说完,她拧着眉疙瘩紧瞅着赖毛娘。

“这能有啥说道啥讲究呀,赖毛爹身子虚,又胆儿小,夜里有个老鼠啥的在屋里一呼隆,就用被子蒙着头睡。一个大老爷们儿,半夜起来起夜,都要人先把洋油灯点上,要不,认可憋着,也不敢下床。”赖毛娘倒没有觉得老疯子的魂儿跟自己家有啥说道有啥讲究。

“那样胆小呀!我们家那个可不是,半夜三更不睡觉,摸瞎眼儿鼓捣着就能装上烟袋吸烟,”破瓢嘴似乎为老烟枪半夜摸黑能鼓捣着装烟吸烟袋有点儿炫耀了,“吸得吭吭咔咔地咳了,也不住嘴,屋里的老鼠都给他的咳嗽吓得不敢动静。”

“这倒好了,省得喂猫逮老鼠了。”赖毛娘笑着撇了一下嘴。

“可不是咋的?也真是,我们家的老鼠就比别人家少多了。”破瓢嘴点了点头,忽地紧盯着赖毛娘问,“你听说了没?三神经好像有啥子风声,不过这事儿咱也没亲眼看见,也不敢说个确切。”

赖毛娘很奇怪地看着破瓢嘴,摇了摇头。

“有人看见他跟鸡宿眼的女人眼神儿不对劲儿。”破瓢嘴凑近赖毛娘,很神秘地小声说。

赖毛娘一惊,马上正着脸色对破瓢嘴说:“这事儿可不能瞎叨叨!别没有的事儿叨叨出啥事儿来,到时候会闹出大事儿来。”

“我也不相信有这事儿,三神经那个德行,谁会跟他有个眉眼呀。鸡宿眼的女人又比他三神经年轻不少,能会跟他三神经有啥事儿?可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还说去年就看见过他们两个提着裤子从麦地里出来过。”破瓢嘴撇着嘴很是一回事儿地说。

“我这要给他们爷儿几个做饭了,吃过饭还得出工下地干活。你也赶紧回去做饭吧,也别跟我说这事儿,刚才你说的那些我啥子也没听见。”赖毛娘见破瓢嘴还想往下说啥子,就借口要做晌午饭了,催着破瓢嘴回去。

“我们家吃过了,早上蒸的菜嘟噜子,我一顿做两顿的饭,省柴又省事儿。”破瓢嘴好像没有听明白赖毛娘话里的意思,笑着说。

“一家人都吃剩饭呀?这天刚转暖,不怕凉着了家里人的胃口?”赖毛娘也知道破瓢嘴经常这样一顿做的两顿吃,但她还是装出惊奇的样子看着破瓢嘴。

“咱们这庄户人家,个个都是铁胃口,没那么娇贵。再说了,家里人都习惯了,胃口也磨出来了,大冬天吃冰凌渣子都没事儿。”破瓢嘴似乎为自己把家人的胃口磨练得能如此不怕冰冻很骄傲地说,“咱这些人家,饿得着急了,砖头瓦块儿都能嗑巴嗑巴往肚子里咽。”

“那是你家的人身体壮实,不像我们家他们这爷儿几个,一顿饭做得夹生了,爷儿几个都会闹肚子。”赖毛娘看着破瓢嘴,心里就是觉得对她纳闷,这个女人生得真是稀奇,跟别的女人感觉就是不一样,一张嘴巴整天仙女散花似的到处招摇,估摸着不让她吃饭都行,捂了她的嘴不让她说话,跟拿绳子勒她脖子一样难受。是不是她的舌头比别的女人的舌头长得都要长出来不少呀,不来回在嘴里动着就不安份了?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家的他们爷儿几个也是不习惯,慢慢我就让他们习惯了。你看我们家的那几个孩子,没见过有啥病啥灾的,结实着呢。”破瓢嘴伸头往赖毛家的院子里瞅了瞅,说,“就你家赖毛爹那身子骨儿,要是在我手里调教,要不得三两个月,一准也把他调教得铁疙瘩都能啃,身子骨儿结结实实的。在你手里,他咋的还会虚了,是不是夜里动太多了?男人那点东西,经不住咱女人折腾,没听说吗?白天吃头牛,也不够夜里流一流。以后你就夜里少折腾他,慢慢身子就硬实了。我们家的老烟枪,我就不经常折腾他,我要是经常折腾他,他烟袋吸得又那么厉害,还不把他折腾散了架子呀。”

赖毛娘见破瓢嘴往自家的院子里瞅,心里马上就知道了她是想进院子里噗嗤她的破瓢嘴,这个女人要是往自家的院子里一进,这张嘴就是开了闸的水,那可有的噗嗤了,说不准她能噗嗤出别的啥子能招惹是非的话把子来。

破瓢嘴见赖毛娘没有让她进院子的意思,马上笑着对赖毛娘说:“去你家讨点儿水喝,吃了一肚子的蒸菜,菜也让我拌面的时候盐放多了,在家也没喝水,这阵儿渴得紧了。”

赖毛娘的头轰地一声响,这个女人今天还不好打发了,狗皮膏药似的粘上了。正当她不知道该咋样放破瓢嘴进自家的院子的时候,忽地远远地瞅见三神经女人挺着个大肚子一摇一晃地挑着两桶水过来了。这个三神经也真是,女人的身子都这样了,还不心疼着。她忙奔了过去,老远就喊着让三神经女人把水桶放下。

第二部 老鸹窝 第10章 三神经的女人

听到赖毛娘的喊,三神经女人下蹲着把两个水桶放到了地上,一手托着扁担,一手背到了身后捶了捶腰,叹了一口气。

“你咋还逞这个能呢,看自己的身子都啥样了?”来到三神经女人跟前,赖毛娘心疼地抱怨着说,“再有几天该生了吧,三神经干啥去了,连桶水也不替你挑?”

“他,能指望上呀?”三神经女人后背着的手又捶了两下腰,说,“生这几个孩子,他没帮过我一把手,那边都要生了,他该咋的还咋的,跟没他的事儿一样。”

“这个三神经呀……只管下种不管收。”赖毛娘也不知道该咋的说叨三神经了,毕竟三神经跟自己不是一家人,他咋的对待他的女人,那是他们家的事儿。

“没事儿,习惯了,心里也木了。”三神经女人蹲下身子,又要把扁担往肩头上放。

赖毛娘一把夺过了扁担,腰一弯,三神经女人挑的两桶水就给她挑了起来。

三神经女人半天才缓过神儿来,她站在那儿看着赖毛娘,一时间不知道该向赖毛娘说啥了。

赖毛娘挑着三神经女人的两桶水,忽闪忽闪地往三神经家里去了。

三神经不知道在自家的院子里捣腾啥子,整个院子里扑扑通通地响,听这声音,像是三神经在打孩子。赖毛娘挑着两桶水快步忽闪着就冲进了院子,果真是三神经在打孩子,刚懂事儿不几年的二妮子已经给三神经打得满脸是血。挨打的二妮子连哭一声也不敢,旁边的毛妮惊怕地看着,她哪儿敢上前拉一把她这个老是犯神经的爹呀。要是上前拉一把爹,或者拉一把二妮子,说不准爹的拳脚棍棒就会招呼到自己的身上了。

赖毛娘冲进院子,把肩膀上的担子往下一撂,冲着三神经就奔了过去。

“你个臭娘们儿,饭也不做,死哪儿去了?”三神经正卖力地打孩子,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会有别人进自家的院子,他头也不抬地就骂开了。

“三神经,你还是个人吗?”赖毛娘冲到三神经跟前,用力把三神经往外一扒拉,抱起二妮子,冲着三神经就是一句嚷。

三神经咋的也没有想到会是赖毛娘,他一个迷愣,瞅着赖毛娘眨巴着两眼半天没说出话来。

“三神经,你真不是个东西,女人都快生了,你还那样支派她去挑水。万一累出毛病来,你亏心不亏心呀?你倒好,女人、女人吧你不心疼,孩子、孩子你这样个打法,你到底还是不是人呀?”赖毛娘瞅着三神经,一只手点着三神经,怪罪地说叨着。

三神经给赖毛娘一顿抢白,瞪着眼瞅了赖毛娘一阵,两眉头一皱,两嘴角往上一挑,对着赖毛娘就说了话:“哎,我说你这人有毛病呀,我的女人我爱咋支派就咋支派,我的孩子我爱咋打就咋打,跟你有啥关系呀?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

赖毛娘给三神经的话噎住了,三神经的话让人挑不出啥子别辙来,女人是他的女人,孩子是他的孩子,别人还真插不进话来。

三神经累了一样朝着赖毛娘翻了两个白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回屋往床上一躺,赖毛娘咋的收拾他给撂下的脸子,他倒不管了。

赖毛娘心里一阵地窝火,她抱着二妮子,小心地瞅着二妮子的脸看了几个来回。二妮子的脸哪儿能禁得起三神经的大耳刮子,小脸给打得像发面馒头一样肿起来,鼻子嘴巴里也都在往外流着血。这个三神经,把孩子打成这样了,孩子是小猫小狗咋的呀?她心里又是一阵的酸疼,也不知道二妮子会不会给打出啥子好歹来。

毛妮见爹没了事儿一样回屋躺着了,这才小心地找出自家的那个破脸盆,从赖毛娘刚挑进来的水桶里舀出半瓢凉水倒在盆里端到赖毛娘跟前。她从赖毛娘怀里接过二妮子,弯下腰来开始慢慢地给二妮子洗脸上的血迹。当她的手燎起水挨到二妮子的脸时,二妮子的脸不自觉地往后一仰。毛妮心里明白,二妮子这是护疼呀。

赖毛娘看着这两个孩子,心里一阵地紧一阵地疼,二妮子这孩子也倔,挨了这么重的打,不哭不闹,不光是因为二妮子害怕她这个三神经爹,在二妮子的眼里,她看到了一股子别的孩子眼里没有的仇恨。忽然她想起了这个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咋的就没看见了呢?她盯着毛妮,担心地问:“三妮子和四妮子哪儿去了?”

毛妮抬起脸,看了看赖毛娘,又转头往屋子门口看了看,然后回过头来向赖毛娘用手一指院子里的那堆柴垛。

赖毛娘顺着毛妮的手往柴垛看去,那个不大的柴垛大约摸有了些年头了,像一个散了架的老人一样无力地向下趴着,似乎还能听到那个柴垛病了一样的呻吟声。

赖毛娘来到柴垛旁,围着柴垛转了两圈儿,倒没有看到三妮子和四妮子的影子。这俩孩子就躲进这个柴垛里面了?她又围着柴垛转了一圈,还是没看到三妮子和四妮子。这个时候,毛妮抱着二妮子小心地走过来,然后回头提防着往屋子门口看了看,小声告诉赖毛娘不要说话。赖毛娘心里已经很清楚了,这个柴垛里肯定有几个孩子弄出来的窝窝洞子,就为了躲着她们的亲爹三神经。

毛妮回头向门口看了几眼,大约摸她断定爹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了,才慢慢地放下怀里的二妮儿,弯腰把一团柴草从柴垛下面掏了出来。果真在柴垛的肚子里,几个孩子掏出了一个窝洞,三妮子和四妮子两个正蜷着身子躲在这个窝洞里,两双担心的小眼在昏暗的窝洞里害怕地向外瞅着。当三妮子和四妮子看见不是她们的亲爹拽开了堵在窝洞门口的柴草时,才稍微放心了一样从窝洞子里爬出来。

要是哪天几个孩子躲进了这个窝洞里,整个柴垛塌下来,这几个孩子的命可就没了!这个三神经,害得孩子这样躲着他,这是一个啥样的爹呀?赖毛娘瞅着柴垛下面的窝洞,不自觉地摇了摇头,眼里的泪水竟然也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三神经女人挺着大肚子,两手从叉着腰回来了。

毛妮她们几个孩子见娘回来了,一下子都围了上去。

三神经的女人一下子就知道了家里发生了啥事儿,她瞅着二妮子的脸,顿时就来了火气,冲着屋里的三神经就是一顿嚷:“三神经,你个畜生!打我行,把孩子打成这样我跟你拼了!”

赖毛娘赶紧跑过去拦住了往屋里扑的三神经女人,她劝着三神经女人说:“你别动火,身子都这样了,不能动气动火呀!”

三神经给女人的嚷叫激了出来,他趿拉着鞋子,瞪着铃铛一样大的两眼,瞅着女人吼了一声:“你想找死是吧!”大概是因为赖毛娘在院子里,他才破天荒地没有对女人动手。

三神经女人一阵喘气,忽地躺倒在了地上,嘴里竟然轻声呻吟着说肚子疼了。

“要生了!”赖毛娘见三神经女人这样,马上就在心里这样断定说,她马上喊着要三神经过来帮把手把女人弄到屋里去。

三神经撇了一下嘴,竟然趿拉着鞋子走出了自家的院子。

赖毛娘见三神经甩手走了,怒火一下子撞到了脑门子上,她冲着三神经的后脊梁影子骂了一声:“三神经,你真是个混蛋!”

三神经没有啥子回声,估摸着是走远了,或者干脆就不理赖毛娘。

赖毛娘让毛妮帮着从地上扶起了三神经女人。

三神经女人给赖毛娘和毛妮的搀扶着两腿一拉一拉地进了屋子。

“毛妮,快去找陈二嫂子过来帮忙给你娘接生。”三神经女人躺下来之后,赖毛娘转过身子对不知道该咋的了的毛妮说,说完,她想起了啥子似的又叫住了要往外走的毛妮,“陈二嫂子不行,她还在月子里,不能进你家的院子。你去喊马花娘吧。”

毛妮得了赖毛娘的话,抬腿就往外面冲了出去。

赖毛娘开始在屋里为三神经女人生孩子准备着所要的破布啥的。

“赖毛娘,她赖婶子,麻烦你了!”躺在床上的三神经女人见赖毛娘不停地忙来忙去,呻吟着说了句感激的话。

“你就安心地躺着吧,留点儿力气待会儿再用。”赖毛娘安排三神经女人说,“都是一个村子里住着的女人,说啥外道的话呀。”她瞅了瞅三神经女人,转头又看了看二妮子,二妮子年龄还小,对于这样的事儿还帮不上啥忙,就让她烧锅热水吧,待会儿要把剪刀煮煮,还要些热水给三神经女人擦洗。她喊了一声二妮,告诉二妮刷锅烧一锅热水。

刚挨了打的二妮子啥话也没有说,就依着赖毛娘的话去灶房里烧水去了。

“她赖婶子,我这会儿感觉着还没啥事儿,二妮子小,就麻烦你帮她把水添到锅里去,灶膛里的火生着了。”三神经女人见二妮子去了灶房,很不放心地请求赖毛娘说。

赖毛娘向三神经女人点了一下头,就出门去了灶房。

灶房里,二妮子已经在锅台的后面脚下踩着几块儿垫起来的半截砖刷锅。虽说她的脚下已经垫起了几块半截砖,但锅台还是显得很高,她那两条幼小的胳膊根本就够不到锅底儿。

赖毛娘让二妮子从垫起的半截砖上下来了。

二妮子从锅台后面坐到了灶门口,开始学着大人的样子用烧火棍往外扒拉灶堂里的柴灰。

赖毛娘把刚才撂在院子里的两桶水拎进了灶房倒进了水缸里,当她往水缸里倒水的时候,不由得吓了一身的冷汗,刚才二妮子是咋的舀的水呀,一准是脚下垫起那几块半截砖把身子伸进水缸里舀的水,万一脚下一滑,或者半截砖一倒,整个人就一头扎进了水缸里,那又会是啥后果?水缸里淹死孩子的事儿不是没有呀。她把两桶水倒进水缸里之后,先是脸色很重地告诉二妮子,以后不能一个人到水缸里舀水了,然后才刷锅添水。

二妮子从赖毛娘的脸色里好像知道了一个人到水缸里舀水有啥子不好,就很听话地对赖毛娘点了几下头。

赖毛娘盖上锅盖子,正准备帮着二妮子生火,她咋的也没有想到二妮子已经把灶膛里的火生着了,六、七岁的孩子,懂事儿太早了!她看着二妮子有模有样地一手扯风箱一手往灶膛里添柴,心里不觉得又恨起三神经来,这样懂事儿的孩子,他打起来竟然眼都不眨一下。

“赖婶子,你去看着俺娘吧,俺一个人能把锅里的水烧滚开了。”二妮子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抬头看着赖毛娘说,“俺娘病了,得有人看着。”

赖毛娘的鼻子里一酸,不觉得眼角里有些湿了。她苦笑了一下对二妮子点点头,嗓子有些发硬地说:“当心别让火掉出来了!”

二妮子向赖毛娘也点了点头,那张被三神经打得像发面馒头一样的小脸在灶膛里的火一明一暗地映照下,让人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赖毛娘离开了灶房去看三神经女人,她前脚刚进屋,马花娘和马玲娘这妯娌俩跟着毛妮后脚就进来了。毛妮刚进得屋子,三神经女人就安排着要她去灶房里烧火了。三神经女人说二妮子还小,怕不小心给火烧着了。

“觉得咋样了,往下去没?”马花娘进了屋子,就盯着三神经的女人问。

“刚才往下动了一阵儿,这会儿又不动了。”三神经女人感激地看着马花娘和马玲娘这妯娌俩,艰难地笑了一下,说,“你看,这捞扯得你们妯娌两个都过来了。”

“毛妮过去喊我,我也没经过几件这样的事儿,就琢磨着我嫂子见得多,就喊着她一块儿过来了。”马花娘见赖毛娘已经将该准备的破布啥的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就朝着三神经女人笑了笑,安慰着三神经女人说,“这事儿你也是第五回了,那儿也顺溜了,心里别着忙,按她们说的粗话说,跟屙粗屎一样,憋口气儿一用劲儿,孩子就下来了。”

“这个可还没到时候呢,还差十来天呢。”三神经女人有些担心地说,“毛妮她们几个都是足月生的,这个孩子,估摸着是我刚才动气动火惹了他,不愿意在里面呆着了。”

“还没足月?”麻花娘一惊。

“差个十来天也没啥,就是孩子生下来以后多费点儿心思。”马玲娘很有经验似的说,“不足月的孩子多了,就这个月里,稍微不注意,孩子就会要提前出来。”

“不行了,不行了,孩子又开始往下走了。”马玲娘的话刚落音,三神经女人忽地这样向她们几个说,“这下我觉得跟刚才不一样,比刚才走得快。”

马花娘她们听三神经女人这么说,忙扒拉开盖在三神经女人身上的东西,瞪着眼睛瞅着三神经女人身上的动静。赖毛娘把一块叠得很规整的破布垫到了三神经女人身子下面,马玲娘洗了洗手,挽着袖子安排马花娘把剪刀啥的准备着放在旁边等着马会儿要用。庄户人家的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不那么娇贵地要去医院,说白了,她们也去不起。家境稍微好一点儿的人家会在孩子没有出生前准备好孩子出生那一刻需要的东西,像三神经女人,只能把以前的孩子穿过的小衣裳在日头底下多晒几回,以备着等肚里的孩子生下来有个穿戴。至于其它需要的啥东西,就临时凑合。

三神经女人开始在床上动着身子吭吭哧哧地用力了,马玲娘瞅着三神经女人的身子,不停地向三神经女人喊着:“用劲儿呀!”

赖毛娘在旁边插不上手,就忙着用毛妮烧热了的水烫洗一些破布啥的。

三神经女人一头的大汗,一声长叫,孩子下来了。

马玲娘用剪刀小心地剪断了脐带,又用赖毛娘洗过的破布把孩子身上擦了擦,倒提着两只小脚在孩子的背上拍了两巴掌,顿时,孩子发出了哇哇的哭声。

“是小子吗?”三神经女人躺在那儿,费力地翘起头问马玲娘。

“闺女。”马玲娘把孩子倒过来交给马花娘,继续瞅着三神经女人的身子,说,“你别乱动,等会儿胎衣要下来了。”

马花娘从嫂子手里接过孩子,又用赖毛娘洗过的破布把孩子擦了几遍,这才找些破衣裳把孩子包了起来。

“又是个闺女呀……”三神经女人听马玲娘说孩子是个闺女,有些泄气地叹了一声。

“闺女咋的了?闺女就不是你的孩子了?”赖毛娘听到三神经女人这样的叹气,直起腰来看着三神经女人说,“看你这几个闺女多懂事儿。”

三神经女人的眼里顺着眼角淌下了两行泪。

“你呀,别想太多,先等胎衣下来吧。这个时候想那么多干啥呀?”马花娘见三神经女人淌了眼泪,安慰着三神经女人说。

马玲娘她们几个心里都很清楚,如果三神经女人生下来的这个孩子是个小子的话,三神经可能会对她好一些,可偏偏又是个闺女。这个女人,嗨,命苦啊!

不知道是孩子的哭声惊动了三神经,还是三神经跑得肚子饿了,正在这个时候,三神经进了家门,进屋就问:“是小子还是闺女?”

“三神经,你个狗东西,女人生孩子了,你往外跑!”马花娘一见三神经,劈头盖脸地就是一句骂,“有你这样的男人吗?”

三神经见是马花娘,马老二的女人,他也就不敢鼓鼻子瞪眼了,只是有些讨好地向马花娘一笑,说:“我在家能干啥?我又不能帮她使劲儿。”

三神经跟马花娘说话间,三神经女人身上的胎衣下来了,马玲娘把那个盛着胎衣的破盆往三神经面前一递,说:“埋了去吧,回来再告诉你是小子是闺女。”

三神经端着胎衣出去了,按风俗来说,孩子的胎衣要埋在自家的茅厕里,这样的风俗谁也说不出是啥讲究,就这样一代一代地传下来了。有人说,孩子的胎衣就是孩子的家,不能往外扔,扔出去了,孩子这辈子就要在外面受劳碌。也有人说,孩子的胎衣是娘的命,要埋在娘经常能去的地方,这样娘才不会因为孩子丢了命。当然也有别的说法,到底这些说法是不是真的是那么一回事儿,也没有人能给个定论。

马玲娘给三神经女人擦了擦身子,然后水盆里洗了手,看着三神经女人说:“待会儿三神经会不会跟你过不去呀,生了个闺女?”

三神经女人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马花娘把包好的孩子放到了三神经女人的身旁,起身看了看马玲娘和赖毛娘,说:“三神经不会高兴的。这样吧,晚晌儿我守在这儿,免得三神经耍神经。”

三神经埋完胎衣,心里还琢磨着女人这次能生个小子出来,当他几分高兴地从自己的女人的嘴里听说又是个闺女时,顿时一张脸拉得能套驴拉车了。他冲着躺在床上的女人瞪了几个大白眼,恶狠狠地出了口粗气,骂了一句:“你这个糟逼女人,这辈子也屙不出个带把儿的来!”两脚一跺,甩手出去了。

马玲娘她们几个看得明白,要是她们不在场,三神经一准又会对毛妮娘动手了。

“你在这儿守一个晚晌成,总不能天天守在这儿吧!咱走了咋办?”三神经走出门之后,马玲娘看着弟媳妇说。

“那样吧,晚晌出工之后,让马花爹和赵长脸说教说教三神经。”马花娘琢磨着嫂子的话有理儿,眨了两下眼,说,“不管咋的,他们两个是生产队长,多少三神经会听一些。”

“清官难断家务事儿呀!”马玲娘说。

“你们几个也别操这个心了,他三神经对我爱咋的就咋的吧,反正我也习惯了。”三神经女人瞅着麻花娘她们几个,心里一阵疼一阵酸地说,“这些年受他的太多了,心里没啥子知觉了。”

“熬不熟煮不烂的三神经,两个队长的话他能会听?两个队长拿他也没辙呀!”赖毛娘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这儿是他的家,咱们谁也不能老在这儿守着呀。”

“这个三神经,拿他也真没办法……”马花娘听赖毛娘这么一说,也跟着叹了口气。

三神经女人无声地听着她们几个的话,眼里的泪水一直在顺着眼角往下流着。这家里添了一口人,本该是喜庆的事儿,可自打跟了他三神经,自己心里就没有喜庆过,特别是在生了二妮子之后,自己的日子就是水里火里了,今儿又添了个五妮子,以后的日子又该会是啥样呀?

“我说毛妮她娘,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好好在家坐月子,三神经他能咋的?村子里的这些老少爷们儿们都在,他要是不像话了,老少爷们儿们也不答应!”马花娘见三神经女人眼里的泪水一直没断,劝着说,“你要老是这样,就耽误来奶了。”

“他待见不待见我,我自己倒没啥,就是这几个孩子,这段时间该受委屈了。”三神经女人抬手擦了擦两眼,“这个五妮子,我就麻烦你们几个姊妹了,看谁家有想要闺女的,帮我踅摸着些,有这样的人家,就送到人家养着吧。”

“你这个女人傻了还是疯了?送给别人家养着,隔层肚皮能一样吗?”马花娘一听三神经女人这样说话,马上就急了,“不管咋的,咱是她亲娘,她是咱身上掉下来的肉,咱心疼!换个人家能一样吗?”

其实,她们几个都清楚,三神经女人也舍不得自己的孩子,这么多年了,不管三神经咋样对她,也不管三神经对这个家咋的,几个孩子在她跟前有个偎靠,她把这几个闺女也打理得像个模样。这个时候她要把刚生下来的五妮子送个人家养着,她的心里也不好受,都是因为那个不成器的三神经呀。

“找个知根知底儿的人家,心善,对孩子好,这样的人家就成。”三神经女人苦笑着说。

“再好,也没有孩子跟着自己的亲娘好!”马花娘不同意三神经女人的想法,“这以后大家经常过来看看,要是三神经有啥神经的地方,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一准不会饶了他。”

第二部 老鸹窝 第11章 捶牛

三神经女人生了孩子之后,整个村子里找不到三神经了。人们觉得纳闷,但不觉得奇怪,三神经就是这样神神道道神神秘秘神神忽忽的,正因为这样,人们才喊他三神经,三神经要是不弄出点儿神神经经的事儿来,老少爷们儿们倒觉得奇怪了。

“这个三神经,说不准去哪儿神经去了呢。生产队应该开个大会狠狠地批斗他一回,这样没有一点儿集体观念,整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要是都跟他比着,整个生产队啥子也别想干了。”老会计轻蔑地笑了一下,哼了一声说。

“都两天天没出工了。”马老二摇着头,“不是没有批斗过,好像还是老队长干着的时候,把他三神经弄到大队大会上批斗,整个大队几十个村子里的人都在场儿,批斗会过了之后,他三神经还是摔不烂的破毡帽子,能把他咋的?”

“他出工不出工都一个样子,还指望着他出工出力气呀?碰上这样的主儿,谁也没有办法。老话说--人要不要脸,神仙都难管,他就这样没脸没皮了,就是把中央的大干部调过来,也拿他没辙儿,他又不犯啥子死罪,总不能把他拉出去嘎嘣给毙了。”赵长脸看着马老二笑着说,“他出工就是个名儿,有时候他不出工还好些,省得有人跟他比着。”

“这谷雨节气到了,地里得有安排了。今儿咱们几个在一块儿捉摸捉摸,今年地里该咋的安排。今年公社的任务也都安排下来了,咱得琢磨着根据上边的任务安排地里的庄稼。”马老二倒不关心这个时候三神经会到哪里犯神经去了,全村子的老少爷们儿们的收成都要在这个时候给琢磨透了,还有上面的公粮任务,要把上面的公粮去了,每个人一年的口粮需要多少,这些大致要多少粮食,一亩地又可以打出多少粮食来,需要安排多少亩地才能应付得了这些。不过,从他接任生产队队长以来,每年春上都会这样跟村领导班子合计,但每年的合计都觉得地不够多,话又说回来,地要是真的能多了,上面的任务也多了,人也忙不过来,亩产还是没个保儿。

“今年的棉花任务比往年要多,我琢磨着就多腾出些地来种棉花吧,咋样咱得把上面的任务给完成了。”老会计皱着眉头像是在回想着上面给的棉花任务的数字。

“春地种棉花有点可惜了,要耽误一年呀。这一年只能种这一季儿棉花。”马老二琢磨着老会计的话说,“以我看哪,还是多种些麦茬棉吧,棉花地里再套种些花生豇豆啥的,虽说棉花的产量低了些,花生豇豆还有收成,总归是收了两季儿。”

“马队长这样的安排有说道!村子里就这么些薄地,每年都是这样,打出来的粮食交了公粮,到每个人嘴里的口粮也没多少了,一年到头都要紧着裤腰带过日子。”赵长脸眨巴着两眼,叹了口气说,“老少爷们儿们一年到头地忙,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今年这样,明年还是这样,啥时候老少爷们儿们的日子有个好呀?”

“赵队长这个话只能说给咱几个听,千万不能逮谁就这个牢骚,说这话是犯错误的。”马老二马上制止了赵长脸的话,其实,他心里也一直这样犯迷惑,一年到头地忙,村子里没有谁家的日子能够宽敞,省吃俭用的人家勉强维持一年的光景,谁家要是摊上一个不会过日子的娘们儿,一年的口粮半年就给吃了个囤底儿朝天。说是不会过日子,其实就就是分的粮食少了,不会打量着吃。会过日子的娘们儿会在收工的档子弄些野菜啥的,补着粮食吃呀。

赵长脸看了看马老二,说:“我这就跟我们几个一说,也到不了别人的耳朵里去。”

“这话就当赵队长没有说,咱也没有听,以后谁也不能拿着这话四处嗦白。”马老二看了看赵长脸,又看了看老会计,说,“咱今儿就依着上面的任务和村子里老少爷们儿们的口粮,合计着今年地里的安排。”

几个村干部围在一起捉摸着地块的肥瘦和庄稼的安排,忽然,有人着急地喊着说赵大牙给牛打了。几个村干部听了这样的喊,立马冲了过去,问赵大牙给牛打了的情况。

“那头新买来的牤牛顶人。”喊话的是朱三脚,他迎着村干部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喘着粗气向马老二他们几个说,“赵大牙套上它去犁地,起初它还听话,等到了地里下犁子的时候,赵大牙在后面抽了它一鞭子,它反过头来就冲着赵大牙顶过来,赵大牙手里的犁子把儿还没有松开,就给它顶飞出去了。谁要是过去扶赵大牙,那头牤牛就去顶谁,没人敢过去扶赵大牙了。那头牤牛就站在赵大牙身边,只要赵大牙一动弹,它就照着赵大牙猛顶。快过去看看吧,马上赵大牙给它顶坏了。”

马老二听说新买来的牤牛竟然这样厉害,忙从路边找了根棍子向着赵大牙犁地的方向跑去了。赵长脸紧跟在麻老二的身后。老会计跑起来像小脚女人一样一跩一跩的,他张着嘴巴喘着气儿,两条腿倒腾着跟着马老二。

马老二来到赵大牙犁地的地方时,那头牤牛还在瞪着眼睛围着赵大牙来回地转,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怒气。马老二不由分说,照着那头牤牛就抡起了手里的棍子打了下来。

那头牤牛只是在瞪着两眼瞅着给它顶倒在地上的赵大牙,哪里会想到半空中忽地落下棍子来,挨上棍子之后,它本能地掉头就冲着马老二顶了过来。

马老二往旁边一闪,牤牛顶了个空。但就是这样一个空,让它更火了似的转过头冲着马老二又是猛劲儿撞了过去。马老二又是躲闪,牤牛来回扑空了。

人们趁着这个时候把赵大牙扶起来架走了。那头牤牛忽然发现人们架走了赵大牙,就又疯了一样撇下马老二,向赵大牙冲了过去。

马老二立马冲过去拦在了牤牛前面,用手里的棍子照着牤牛的两条前腿用力打了下去。

那头牤牛眼里只有前面的赵大牙,根本也没有注意到马老二会用棍子猛敲它的前腿,挨上了马老二的棍子的那一眨眼间,它就一个跟头重重地摔趴下了。

马老二见牤牛摔趴下了,甩下手里的棍子就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牛鼻圈子,然后疾快地把牛鼻圈子上的绳子绕住牛脖子一起缠绕到路边的一棵树上了。

跟在马老二身后的赵长脸立马接过马老二缠绕在树上的绳子,三下两下就拴了个结实。

马老二见赵长脸把绳子拴得牢靠了,松开手里的牛鼻圈子,猛地往旁边一跳,跳到牛头再也顶不到的地方,拍了拍两手上的牛毛,瞅着这头牤牛鼓着鼻子瞪着眼生气起来。

这头牤牛见马老二松开了鼻子上面的铁圈子,两条前腿一跃又站起身来,它冲着马老二就是一个冲撞,可这次它不像刚才那样没有牵扯了,拴在树上的那条绳子紧紧地拽着它的鼻子上面的铁圈子,并且把它的鼻子拽得撕裂了一样的疼。它的怒火似乎让它顾不得鼻子上的疼了,又来回向马老二冲撞了几次,但每次招来的都是它的鼻子撕裂了一样的疼,它这才放弃了对马老二的冲撞,但它的火气并没有因为它放弃冲撞而见小。它还是很不服气地被那根绳子牵扯着鼻子围着那棵树呼哧呼哧地喘着怒气。

“赵大牙给顶成啥样了?”马老二见这头牤牛给拴了个结结实实,转过头问旁边的人。

“看样子怪重的,不会说话了呢!”旁边的人回答说。

“赵队长,你赶紧带两个人把赵大牙拉到公社医院去。”马老二马上吩咐赵长脸,说,“人拉得太慢,套那头驴拉着去吧,今儿我带两个人好好调理调理这头牛,要不,以后就没人敢套它干活了。”

赵长脸喊上两个人就去了。

赵长脸离开之后,马老二在人堆里瞅了一阵,喊出了二愣和自家的三弟。这两个后生还都是没有结婚的家伙,有的是一股子猛力气,让他们两个调教这头牤牛,一准能调教得老实了。

二愣和马老三一人手里接过来一根鞭子,他们先是赶着这头牤牛围着树转圈儿,等牤牛的鼻子给绳子紧紧地拽得挨着干了,他们又用一更绳子把牛脖子往树上一绑,两个人开始对着这头牤牛一替一鞭子地咬着牙抽。

这头牤牛起初还尥着后腿想挣脱拴在树上的绳子,但是,等它折腾得累了,拴在树上的绳子还是牢牢地拽着它的鼻子绑着它的脖子,身上的鞭子还是一阵接一阵地挨。

“捶了它吧,要不这以后它还是有性儿,打不老实的,牤牛就是这个样子,今儿把它打得蹦不起来了,等明儿它又有力气蹦了。”老会计看了看给打得已经没有力气的牤牛,然后回过头来看着马老二,说,“咱们花三百多块钱买它是要它干活犁地,不是拿它当种牛。捶了它,它不光会变得老实了,还会更有力气。趁着这个时候把它揍得有些怕了,把它给捶了。”

马老二挠着头一琢磨,老会计的话很有说道儿,就捶了它!

老会计见马老二同意了自己的意思,喊着旁边的人找根擀面杖和棒槌,另外吩咐别忘了弄半碗香油一起端过来。

有人依着老会计的吩咐去了,走了几步,又回头问老会计还需要来根小绳子吧。

老会计有些难为情地挠着头说:“这个倒忘了,没有一根小绳子,还真捶不了它呢。”

马老二吩咐二愣和自家的三弟停了手,要他们两个趁着这会儿把这头牤牛找几棵挨着的树拴起来。牛头要吊起来,四条腿都要绑到树上去,一棵树上绑一条腿,要绑得结实。

这头牤牛是给二愣和马老三打得怕了,当他们两个解开树上的绳子牵着它往前走的时候,它犟着四条腿往后坐,再也没有刚才顶人的气势了。

二愣和马老三见它不肯往前走,就一人在前面牵它,一人绕到它的屁股后面赶。

牤牛一见后面又去了人,扭头向后面看了一眼,这一眼吓得它浑身又是一个哆嗦,绕到它屁股后面的二愣举着鞭子又要抽的样子,让它马上就有要躲的意思。它不再往后坐着身子,四条腿马上就往前迈开了。

马老三找了几棵树离得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先是把牛鼻圈子上的绳子高高地系到一棵粗壮一些的树上,然后把牛脖子也牢牢地绑到了这棵树上。这些都绑得稳妥了,他和二愣开始往四棵树上绑牛的四条腿。

“两条后腿要分开一些绑,这样才得势捶。”马老三见二愣把牛的两条后腿要往两棵离得很近的树上绑,提醒二愣说。

二愣哪儿见过捶牛这活儿,也不知道这牛会咋的个捶法儿,反正就知道捶牛就是要把这头牤牛的牛鞭变成个摆设,再也没有公牛的本事了。他依着马老三的话把牤牛的两条后腿绑在了两棵离得稍微远一些的树上,然后开始往树上绑牛的两条前腿。他来回把绳子缠了几圈儿,怕绑得不甚牢靠,又用手试着拽了几下,觉得稳妥了,才站起身来拍了拍两手上的灰土。

二愣和马老三刚把牛拴好,擀面杖、小绳子和棒槌已经给送了过来。

老会计见一切停当了,就吩咐二愣从牛的屁股后面掏着把牛蛋仔子儿用小绳子从根儿上系着,绳子要打个活扣儿。

二愣没有经过这事儿,在牛屁股后面捣腾了半天,还是没有明白老会计的说法。

老会计有点儿不耐烦似的把二愣往旁边一扒拉,从二愣的手里接过那根小绳子,在手里绾了个活扣儿,手往牛肚子底下一伸,那个活扣儿就结结实实地束到了牛蛋仔子儿的根部。他喊了一声“擀面杖”,旁边的人就把擀面杖递到了他的面前。老会计把牛蛋仔子儿往后面一掏,那根小绳子从下面兜着牛蛋仔子儿。见过捶牛的人马上喊着要把擀面杖横到牛的屁股下面,擀面杖也就横到了牛的屁股下面。老会计让两个人从擀面杖的两端要随着他的劲儿转动擀面杖,然后用那根小绳子兜着牛蛋仔子儿硬生生地卷到了擀面杖上。老会计见牛蛋仔子儿给卷了个结实,警告两边把着擀面杖的家伙一定不能松劲儿。两个把着擀面杖的家伙点了点头,咬着牙把紧了擀面杖,手背上的青筋也给涨了起来。

这头牤牛给折腾得大约摸是疼得难受,整个身子来回地动,但是,四条腿给结结实实地绑在了树上,它咋的也尥不起来了。

老会计见擀面杖给把得牢稳,挽了挽袖子,从旁边接过了棒槌。他先是用手蘸着香油在卷起来的牛蛋仔子儿上来回抹了不少。又在棒槌上抹了香油,匀着劲儿轻轻地在卷起来的牛蛋仔子儿上来回敲了几下,然后一扬胳膊,棒槌就很带力地砸在了牛蛋仔子儿上,紧接着这样砸了几下,然后又是轻轻地砸。

牤牛尥不起蹶子动不了四蹄,只能张开嘴巴哞哞地叫。

“就这样捶,紧一阵轻一阵。”老会计一边舞着棒槌,一边向旁边的人解释捶牛的方法,“这样紧一阵轻一阵,才能一次捶干净了,要不,蛋仔子儿捶不碎,等一段时间,还是有性子。”

旁边的两个把着擀面杖的家伙仔细地听着老会计的话,手下的劲儿也一直紧绷着没有半丝的松懈。

老会计这样紧一阵松一阵地舞着棒槌折腾得有半袋烟的工夫,渐渐地他显得有些吃力了,嘴巴也开始半张着喘粗气了。

“老会计,我来捶一阵儿吧,你先旁边歇着,看着我捶得行不?”二愣这会儿倒是有了眼力劲儿,他见老会计有些累了,就试着问老会计。

老会计把手里的棒槌交给了二愣,说:“人老了,不经折腾了。”

二愣接过棒槌,学着老会计的样子又往棒槌上抹了些香油,举起棒槌就狠劲儿捶了下去。

“这样不行,得慢慢加劲儿,你这劲头比我刚才用的劲头大多了,牛受不了。”老会计见二愣咬牙切齿地舞动着棒槌,忙提醒说,“你的劲头得慢慢地加大了,别一下子就用这么大劲。”

这头牤牛不知道是咋的了,这一阵折腾倒把它折腾得安静了,不再动着身子想尥蹶子,也不再扯着喉咙哞哞地叫了,只是整个身上都在打着哆嗦,并且整个身上的毛也变得汗津津的了。

“差不多了吧。”二愣依着老会计的话捶了一阵子,估摸着牛的两个蛋仔子儿也得给捶碎了,就转过头来看着老会计问,“捶的时间不短了呀。”

老会计让二愣停下了棒槌,伸手在卷到擀面杖上的牛蛋仔子儿上来回小心地摸了一会儿,眨巴着两眼琢磨啥子似的摇了一下头,说:“还不成,里面的筋管儿还没碎,还得捶上一阵子。”

二愣听老会计说还没有捶得干净,往两个手心里交替着吐了两口唾沫,袖子又往上挽了几挽,说:“再捶它一个时辰!”然后抡起棒槌捶了起来。

老会计在旁边看着二愣,唯恐这小子使出啥子横劲儿来。

二愣倒是觉得这事儿挺稀奇,越抡棒槌越觉得手里有力气。

“老会计,看这个样子赵大牙给这头牛打得不轻,估摸着得一段时间下不了地出不了工。他这是为生产队犁地给牛顶的,不管要躺多长时间,每天的十分工分都要记上。”马老二见这头牤牛给捶得差不多了,看着老会计说,“待会儿收工了我还要去公社医院看看赵大牙,需要给赵大牙捎带些啥东西,你在心里先琢磨琢磨。”

“东西能有啥琢磨的呀,再说了,咱能给他捎些啥?咱又有啥能捎给他的呀?”老会计挠着头皮犯愁了,生产队穷得是吊蛋精光,除了仓库里还有些种子,几斤去年秋季分剩下的香油,再也没有啥能往外拿的东西了。

“那样吧,看谁家还有鸡蛋,咱先给记上,等夏季分麦子的时候再用麦子补上。”马老二也想不出啥子好办法来,征求着老会计说。

“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老母鸡这个时候都歇窝了,谁家的老母鸡这个时候下蛋呀。”老会计很作难地看着马老二,“就是谁家有几个鸡蛋,那也是家里的油盐酱醋呀。”

马老二一下子也犯愁了,老会计说的是实话,村子里就是这个样子,一年到头谁家也不比别人家有了,工分挣得差不多,粮食也分得差不多,就生产队仓库比社员家里的囤大,可去了上缴的公粮和下季儿的种子粮,生产队的仓库也是空的。

“这样吧,收工之后你要是去看赵大牙,就到供销社赊些红糖白糖呀啥的。”老会计实在是想不出啥子门路了,就试探着看马老二能不能想点儿别的啥辙儿。

马老二听老会计这么说,苦笑了一下:“供销社不赊账呀!”

“我家的那只老母鸡老得不下蛋了,前些日子让我那口子逮住杀了送陈二嫂子发奶了,家里再也没有可杀的活物了,倒是有条狗,那个我可舍不得杀了,在我家都喂十多年了。”老会计琢磨了一阵,看着马老二说。

“我家也是,有两只老母鸡,这两天让马花娘杀了给三神经女人补身子了。”马老二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待会儿带几个人唤几条狗到地里撵兔子吧,撵两只兔子捎过去。”

老会计笑了一下,别的还真没辙儿,地里的野兔子多了,村子里的狗多了,撵几只兔子也不算是啥难事儿。

二愣噗噗通通地捶了很长的时间,觉得身上有点儿累了,喊了一声老会计,让老会计摸摸是不是捶干净了。

老会计听到二愣的招呼,转过身去让二愣停下棒槌,伸手在牛蛋仔子儿上来回仔细地摸了又摸,皱着眉头还在琢磨着啥子似的。

“干净了吧!”二愣很有把握地问。

“干净了!”老会计皱着眉头琢磨了半天,才向二愣点了一下头。

握着擀面杖的两个家伙已经是满头大汗,听老会计说捶得干净了就要放开手里的擀面杖,老会计忙止住了他们,说:“先把小绳子解开了,然后慢慢地放。”

人们按照老会计的话解开了小绳子,放开了擀面杖。

不大会儿捶过牛蛋仔子儿已经不像以前的样子,鼓鼓涨涨的倒像个打饱气儿的猪水泡了。

二愣和马老三解开了绑着牛腿的绳子,牛的四条腿像给钉住了一样不愿意动弹了。

马老三又解开了牛脖子上的绳子,把吊着牛鼻子的绳子也放下来了。

这头牤牛再也没有冲撞赵大牙时的威风了,它四条腿打着哆嗦,特别是两条后腿,哆嗦得像筛糠时的筛子一样。

马老三拽着牛鼻子要牵着它回牲口棚子,可它后坐着屁股不动了,尽管二愣在它的后面用鞭子抽它,它仍没有挪动后蹄子的意思。

“等会儿再牵它吧,护疼呢。”老会计见马老三拽不走这头牛,对马老三说了一句。

可不是咋的,原本只有两个拳头大小牛蛋仔子儿这个时候肿胀得像半个箩筐那么大,蹭着两条后腿的里胯,只要它的后腿稍有动弹,自然就会碰得疼了。

“赵大牙给牛顶伤了,这还得找个犁地的把式,要不,怕是要误了农时了。”马老二看着这头牛说,“买这头牛的时候只看到它健壮了,没想到他会顶人,今年春播是指望不上它了。”

“马队长,我回家唤狗撵兔子了?我们家的那条狗,前腿短后腿长,跑起来要比兔子快多了,撵兔子没的说,一撵一个准儿。”旁边的二愣见站在这里没啥子事儿了,马上就想到了刚才马老二的话。他看着麻老二,问。

“谁家的狗不是前腿短后腿长呀!”站在那儿牵着牛绳子不动的马老三听了二愣的话,不由得撇嘴笑了一下,说,“前腿比后腿短的还有陈国忠推刨子的板凳。”

“去你的吧,那能比呀。”二愣见马老三笑他,对着马老三翻了一下白眼说,“我家的那条狗你没见过?跑起来风都追不上。”

马老二笑了一下看着二愣,二愣今儿没少为生产队出力,这个时候就让他二愣回家唤狗撵兔子吧。他对二愣说:“多唤几条狗,今儿你就交上来两只兔子就行了,多撵的你回家自己留着给家人开开荤吧。”

二愣得了马老二的应许,两手一拍屁股,一蹦一跳地就回家唤狗撵兔子了。

第二部 老鸹窝 第12章 瘸腿胖孙子

三神经见女人又给自己生了个闺女,本来就没把女人当回事儿的他这回就更有理由出去耍神经了。他从自家冲出来之后,顺着村口的那条路气呼呼地往前走,终究要去哪儿,他心里也根本也没有个底儿,走到哪儿就算哪儿吧。

就这样,三神经撩开两腿没有目标地向前走着,忽然,他想起了集镇上的那家油条铺子。说是油条铺子,其实也卖些面条大杂烩啥的,两毛钱一碗的杂烩汤里面有不少的肉。也不知道开铺子的家伙手是咋的个长的,他家的油条、面条和杂烩汤吃来来都很有味道。是自己肚子里没有油水?那不是,别人家的油条赶不上他家的好吃,别人家的面条跟自家的面条味道差不了多少,别人家的杂烩汤跟他家的杂烩汤味道就差得远了。

三神经说的集镇上那个开油条铺子的是一个胖胖乎乎的中年家伙,姓孙,腿脚不好,走起路来再平整的路面在他的脚下也显得高低不平了。集镇上的人不喊他老孙,也不喊他孙胖子,而是喊他胖孙子。由于三神经隔三差五地来胖孙子的铺子里吃上两根油条,或者喝上一碗杂烩汤,这个胖孙子掌柜就与三神经相熟了。三神经曾经问这个胖孙子怎么敢这样开这个营生,就不怕挨批斗?胖孙子呵呵一笑,说集镇上的地少,他又是个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残疾,地里的活儿吃不了重,他找到集镇上的生产队队长,死缠硬磨地要生产队队长找了大队干部,大队干部从生产队队长手里接了胖孙子的纠缠之后,就甩不开手了。胖孙子就一天到晚地缠着大队干部哭鼻子抹眼泪地说了些他残疾的苦处,大队干部没辙儿了,就答应胖孙子在集镇上开了这个油条铺子,并向胖孙子安排只管放心地开吧,不过,一年要向生产队交八十块钱,公社有啥事儿,大队给撑着。胖孙子听说交八十块钱,又扯开嗓子在大队干部面前哭开了。大队干部左劝也不是右劝也不是,最后依着胖孙子的说法,一年向生产队交十五块钱。打哪儿之后,他瘸腿胖孙子的油条铺子就在集镇上开张了。这个瘸腿胖孙子也知恩图报似的经常把自己烧好的杂烩汤用热水瓶一装,拎着就一高一低地送到大队干部的家里。当然,他也没忘生产队队长,也隔三差五与生产队队长家送上一瓶杂烩汤。就这样,他的油条铺子安安稳稳地在集镇上站下了脚。

由于三神经经常揣上几毛钱挨着集镇上的铺子品口味,在瘸腿胖孙子这里吃过一碗杂烩汤之后,就经常来这个铺子里把身上藏着掖着的几毛钱很大方地递给瘸腿胖孙子,声张地叫着要一碗杂烩汤。有时候身上的的钱多了点儿,还会在杂烩汤的后面喊上一句——再来两根油条!

三神经摸了摸身上的衣裳,来回翻了几遍,在一个贴着身子的衣裳口袋里,他摸出了一毛钱,这一毛钱是啥时候藏在身上的?他想了一会儿,独自摇了一下头,想不起来了。他瞅着手里的这一毛钱,皱着眉头又在身上搜了几遍,最后干脆把身上的衣裳脱了下来挨着衣缝儿小心地捏着搜,最终还只是刚才摸到的那一毛钱。这一毛钱能干啥呀?就半碗杂烩汤!

三神经最终还是没有从身上的衣裳里再搜出一个子儿,很有些落心地把衣裳重新穿到了身上,小心地捏着手里的那一毛钱,两个眼珠子咕噜咕噜一转悠,就把那一毛钱又放进了贴着身子的衣裳口袋里,大踏着步子朝着十多里路之外的集镇上去了。

“神经大哥,五天没过来了吧。”瘸腿胖孙子远远瞅见三神经往自己的铺子里来,豁亮着嗓子跟三神经打个很响的招呼。

“你个死胖子,啥记性呀。”三神经迎着瘸腿胖孙子伸出了三根指头,撇着嘴说,“三天,三天没来了,我都馋出口水来了。你个死胖子,干啥要把杂烩汤啥的做得这么好吃呀,勾人馋虫在肚子里闹,在嘴巴里闹,在浑身闹,闹得人都不得安生。”

“三天吗?我咋觉得不止三天了呢?”瘸腿胖孙子一个惊讶似的招呼着三神经进了自己的铺子,一蹦一拐地给三神经拽了一条板凳,问三神经,“今天还是杂烩汤?”

“杂烩汤!要两碗!”三神经发了财一样大着气儿回答着瘸腿胖孙子。

“咋?今儿神经大哥舍得破费了?”对于三神经要了两碗杂烩汤,瘸腿胖孙子显得很惊奇一样蹦跶了一下两条不一样长的腿。

“啥舍得破费呀,不就两碗杂烩汤吗?还让你这样一惊一乍的!”三神经撇嘴笑了一下。

“今儿咋有空儿到集镇上来了?不出工了?”瘸腿胖孙子开始蹦跶着与三神经张罗着往炉灶上添火动锅了。

“今儿有事儿,请假了。”三神经心里开始在琢磨着今儿这两碗杂烩汤该咋的结账了。

“有事儿了?”瘸腿胖孙子张罗着锅灶应答着三神经的话。

“集镇上那个瘦猴子欠了我几十块钱,让我今儿过来拿,这不,刚从他家回来。我估摸着回去也赶不到饭时了,就给你个死胖子的杂烩汤的味道给勾过来了。”三神经很像一回事儿地说着这样的谎话,看着瘸腿胖孙子说,“那个瘦猴子也是,家里又没啥收成,还好偷偷摸摸地打牌赌博,上次输了几十块钱,从我这儿拿的。不知他走了啥狗屎运,这几天总是赢钱了。”

“瘦猴子?哪个瘦猴子呀?你说的是集镇西头的瘦子?”瘸腿胖孙子回头问了一句。

“就是他!”三神经马上就肯定地向瘸腿胖孙子回答说。

“没听说他打牌赌博呀?”瘸腿胖孙子往锅灶里添了两瓢水,回头看着三神经,很迷糊地说,“那个瘦子是个老实人,咋也偷偷摸摸地打起牌来赌起搏了?”

“我说你这个死胖子,你腿不好使,心眼儿也不好使呀。你是放着明白装糊涂,现在啥时候呀,民兵经常下去抓赌,哪个打牌赌博的不是躲在哪个旮旯里呀?这事儿能声张?”三神经瞅着瘸腿胖孙子,向四周看了看,很神秘地说,“不是我跟你相熟,我还不说这事儿呢,万一传到了民兵的耳朵眼儿里,瘦猴子就倒霉了。你千万不能往外说道这事儿!”

瘸腿胖孙子一个趔趄,瞪着三神经半天没有说话,惊恐地半张着嘴巴点了点头,嘴里模糊地说:“这事儿是不能往外说,万一传到民兵的耳朵眼儿里,是要抓过去坐黑屋的。倒是没有看出来,瘦子还有这一口儿。”

“这是啥事儿呀,人家能敲锣打鼓地四处招摇去?捂着还怕捂得不严实呢。”三神经崩着脸色很紧张似的又往四下里瞅了瞅,声音压得更低了,说,“这个瘦猴子转运了,这几天赢了两千多呢!”

“是吗?看不出来他有钱的样子呀。”虽说瘸腿胖孙子的铺子里来来往往有过不少各色人物,但像今天三神经这样跟他唠扯的人还没有过,有时候会碰到感觉稀奇的客人,想凑过去探听稀罕,人家见他过去了,就会扯开话题,说些不疼不痒的胡扯的话。今天三神经把这样要命的消息说给了自己,那是三神经把自己看成了贴心的朋友。想到这个地步,他不由得觉得三神经贴心了,知心了。就转过身,又从旁边的菜盆里抓了一大把碎肉扔到了锅里,对贴心知心的朋友,就得实实在在地让他多吃一些。

“你咋又往锅里放东西?我就要两碗。”三神经见瘸腿胖孙子又往锅里扔了一大把碎肉,正着脸色说,“你别看我今儿要到钱了,就想多卖我两碗。”

“神经哥想到哪儿去了,今儿你跟我说了这样要命的话,是把我一个瘸子看成了贴心的朋友,我多加点儿碎肉,就是想跟神经哥今儿晌午喝两盅子。今儿晌午的饭我请你了,等锅里的杂烩出锅了,我再炒上两个菜,反正晌午的饭我还没吃呢。以前有谁把我瘸子看成个人物了?没谁把我一个瘸子当一回事儿。今儿神经哥这样对我没有防备,说了那些要紧的话,我请你喝上两盅子也算是我的心情。”瘸腿胖孙子用勺子在锅里来回搅了几下,撅起嘴巴往锅里吹了几口气,然后勺子舀出些汤汁儿放到嘴唇子前面,嘴巴猛地一吸溜,勺子里的汤汁儿就腾空飞到了他的嘴里。他吧嗒了两下嘴,皱起眉头品着味道,然后用手里的一个抹布擦了一下勺子,自言自语似的说,“味道还好,不咸不淡的正合口味。”

三神经看着瘸腿胖孙子得意地咂摸着嘴巴,心里也是一份的得意,他咋的也没有想到瘸腿胖孙子会为他的谎话这样看重了他。

“神经哥,咋的有段时间不见你带着你那个相好的过来了?”瘸腿胖孙子很满意自己的手艺,把锅里的杂烩汤起到一个很大的汤菜盆儿里,端到三神经面前的桌子上,抬眼看了一眼三神经,逗笑着问,“听别人说你那个相好的比你小不少吧,咋的勾上的?哪天得闲带过来让我瞅瞅新鲜?”

“死胖子,别瞎说。”三神经回头向旁边瞅了瞅,说,“你知道就成了,别给旁人听去了。知道现在管这个叫啥子不?男女关系,贪污腐化。”

“神经哥,你能贪污个啥子?又不是啥子领导!啥子腐化?男女关系的事儿打以前就有,西门庆还勾搭上了潘金莲呢,那也叫腐化?那叫能耐!你这就是能耐。” 瘸腿胖孙子笑了一下,说,“这个倒没人能听到,你看,现在这个时候也没有人过来吃饭。还别说,第一次你来这儿吃杂烩汤的时候,我还真没有看出来你还有这个能耐,让人听着就觉得眼馋的慌。”

三神经见没有别人在场,两只眼睛眯起来诡秘地对瘸腿胖孙子一下,一手在嘴巴上支起一个喇叭筒子一样的手势,压低了嗓子对瘸腿胖孙子说:“告诉你吧,嫩着呢,比我小了十好几岁呢。身上白白净净的,嫩得一掐能冒出水来。”

“你这辈子没白活!”瘸腿胖孙子很馋羡地对三神经说,“家里一个老婆,外面还有一个相好的,还年轻。我这辈子,苦了,就这两条腿给耽误了。”

听瘸腿胖孙子这么一说,三神经马上就为他感到可惜地锁起眉头来,琢磨了半天,对他说了一句:“死胖子,不着急,等我踅摸着有合适的了,就给你牵个线儿。”

“上哪儿踅摸呀,我这两条腿,一长一短的,谁家会看在眼里?”瘸腿胖孙子向三神经苦笑了一下,“我这两条腿牵扯得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一个人的日子还都紧吧呢。”

“这话说的,女人遍地都是!你有手艺,有这个铺子,手里的零花钱活泛,哪个女人跟了你,那还不心里偷着乐呵呀。”三神经笑着摇了摇头。

“女人能都跟你这么想就好了!”瘸腿胖孙子笑了一下,开始吱吱啦啦地在炉灶上炒菜。

三神经抬起一只脚放到屁股下面的板凳上,胳膊支到弓起的膝盖上,下巴又放在胳膊上。他静静地看着瘸腿胖孙子在灶台上上一把下一把地忙,手里的炒勺捣着锅底咯咯啦啦地响。

第二部 老鸹窝 第13章 胖孙子和三神经喝成了朋友

瘸腿胖孙子炒了一个羊肚子片儿,又炒了一个猪腰子,然后回头问三神经两个菜够不够。

“你个死胖子真不懂呀,哪有两个菜上桌儿的?两个菜上桌儿是骂人呢,没听别人说这样说过吗,一个菜敬神,两个菜喂鳖?”三神经笑着说,“三个菜是待王八的。最少也得四个菜,才是一回事儿。咱今儿投缘了,菜多少都没事儿,能就酒就成。”

瘸腿胖孙子听三神经这么一说,又在炉灶上折腾出两个菜来,加上那盆儿杂烩汤,也算是四菜一汤了。他忙完这些,拽了一条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从旁边的厨子里翻出一瓶酒来。

“我以后再也不能叫你死胖子了,今儿你把我看成了朋友,看成了贴心的朋友,俺以后就认了你这个朋友。”三神经见瘸腿胖孙子拿出了一瓶酒,顿时两眼冒了光一样对瘸腿胖孙子说,“以后你也得改改你这个铺子的招牌,叫‘瘸腿孙胖子杂烩汤’,‘瘸腿胖孙子’多难听,比人矮了三辈儿。”

“叫啥都一样,反正我这就是孙子买卖。”瘸腿胖孙子笑了一下说,“叫这个‘瘸腿胖孙子杂烩汤’,没有谁找麻烦,就是上边的人,我就会跟他们计较着说——‘跟我这个胖孙子一般见识呀,不怕丢身份?’这话还真管用,上次一个民兵,说我这也算是资本主义,我就哭着说,‘我是瘸腿胖孙子,一个孙子,你们都是爷。我这一走一蹦,地里的活儿干不动,不这样混口饭吃能咋能?’这一哭一叫苦,那个民兵就挠着头说,也是,一个孙子,腿又瘸,弄个杂烩汤铺子也算是自力更生了。”

“还真有你的,道行深!”三神经听瘸腿胖孙子这么一说,笑起来夸着说。

“说穿了,咱就是孙子。”瘸腿胖孙子无奈地说,“就我开这个铺子,那是又哭又闹地跟生产队队长缠,跟大队干部缠,缠得他们没法儿了,才答应我开这个铺子。当时找他们缠的时候,我就跟孙子一样,谁见了都不会从中给我打罢。这个牌子我琢磨着不能改,改了反而不好了。”说着,他拧开了酒瓶盖子,先把放在三神经面前的酒盅子给满上了,才给自己面前的酒盅子倒上了酒。他把酒瓶子往桌子上一放,端起酒盅子敬到三神经面前。

“你说的也有理儿,人爱咋叫就咋叫吧,反正咱挣了钱也不给别人花。”三神经眨巴了两下眼,看着瘸腿胖孙子,端起了面前的酒盅子说,“打今天开始我就喊你胖兄弟了,来,胖兄弟,今儿咱们这是投缘了,这盅子酒就代表一切了,话都在酒里,心情也都在酒里,喝!”

两个人就这样一碰酒盅子,吱溜吱溜两声,互相亮了亮喝空了的酒盅子。

几盅子酒下肚,瘸腿胖孙子已经有些头大了,说话的舌头也不大利索了。他迷糊着两眼瞅着三神经,说:“咱……哥俩,今儿……算是……正式成朋……友了,以后……你要是到……集镇上……来,我……这儿……就是……老哥你的……灶房,想吃啥,你就……说,老弟我……给你做,我……腿瘸,手艺……不瘸,保准让……老哥……你……吃得……满意。”

“胖老弟,以后咱就是朋友了,来集镇上,我不到你这儿来,还能到哪儿去?”三神经红着脸瞅着瘸腿胖孙子说,“你把我当成了朋友,我要是来集镇上不到你这儿来,我就不够朋友的说道了。你放心,老哥我也交定了你这个朋友!”

“好!”瘸腿胖孙子晕晕乎乎地一拍桌子说,“这才是……朋友!”

三神经连续打了几个饱嗝,肚子里灌进去的酒倒没有给他的饱嗝晃荡出啥子不安稳来,一瓶山芋干子酒两个人喝,半斤酒在他三神经肚子里算不了啥子。他眯起眼瞅着晕晕乎乎的瘸腿胖孙子,心里不光越发得意了,还暗暗地骂了一句——你真是个孙子!今天自己衣裳口袋里的一毛钱就不用动,还美美地喝了半瓶酒,吃了一肚子的肉,哪儿找这样的好事儿去呀!他不住地打了一连串的饱嗝,又偷偷地松了一下裤腰带,小拇指指甲抠了抠牙缝子,身子伸着往后挺了挺,这才觉得肚子里松宽了些。肚子里是宽松,可喉咙里开始发起烧来,不过,这个时候他倒不在意这个了,心里却琢磨起下一顿的伙食来。要是自己醉了,到晚间也醒不过酒劲儿来,瘸腿胖孙子也不至于把自己拖到外面去吧!想到这儿,他嘴里的舌头也打起嘟噜来,很像酒喝多了一样喊着瘸腿胖孙子,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让头脑清醒的人听起来,也觉得他说的都是酒多了的醉鬼说的酒话了。

“孙胖子……是……我的……朋友了,以后……谁再……叫他胖孙子,我跟他……急眼,急大眼!”说着,三神经开始伸出手去重一下轻一下地拍着瘸腿胖孙子的肩膀,“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兄弟,就是……我朋友!”

瘸腿胖孙子的身子给三神经拍得一蹶一蹶地晃,像屁股下面给安了弹簧一样,同时,他自己也不知道已经给肚子里的半瓶酒吹得有多大了的头,也随着身子的蹶弓一前一后地摇。他眯缝着两眼,也不知道听没听清三神经说的话,嘴里就是一个劲儿地哼哼着回应着三神经。

“胖兄弟,咱……是朋友了,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放心,哥……一定……想法儿……给你……找个女人!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三神经仍不住地拍着瘸腿胖孙子的肩膀,亲热得比亲兄弟还要厉害。他拍了一阵瘸腿胖孙子的肩膀,然后停下手,搂着瘸腿胖孙子的肩膀,隔着面前的桌子往自己的怀里抱。

瘸腿胖孙子给三神经这样一晃悠,嘴巴一张,哇地一口,喝进肚子里的半斤酒和吃进肚子里的菜都一个脑儿地给喷出了不少,要不是三神经躲闪得及时,瘸腿胖孙子喷出的东西就大多飞到三神经的身上了。

三神经见瘸腿胖孙子吐了,装出来的酒劲儿一下子没了,他站起身来转到瘸腿胖孙子的身后,提起两个拳头开始给瘸腿胖孙子捶起脊背来,嘴里还有些抱怨地说着瘸腿胖孙子:“你这是啥酒量呀?开个饭店不会喝酒,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瘸腿胖孙子吐了酒,似乎清醒了些。他抬头仍是眯缝着两眼很丢人似的说:“我……没有这样喝过,今儿……高兴,跟你……做了朋友。”

三神经捶着瘸腿胖孙子的脊背,又抱怨着自己说:“我也是,要是知道你不能喝酒,就不让你喝这么多了,害得你喝成这样了!”

“神经哥,你别这样……怪罪自己,我今儿是真的高兴了!”瘸腿胖孙子陪着笑,仍旧睁不开眼地看着三神经,说,“这些年……有谁……把我当成了朋友?就你!我真的高兴。”

三神经瞅着瘸腿胖孙子一脸的笑容,心里一下子就有了一个新的主意。他停下了给瘸腿胖孙子捶脊梁,低下头来紧盯着瘸腿胖孙子,问:“没事儿了吧,喝水不?”

“没事儿。”瘸腿胖孙子向三神经摇着手说。

“你先睡会儿吧,我把这儿收拾收拾,别给别人进来瞅见了笑话咱弟兄。”三神经拽着瘸腿胖孙子的胳肢窝,试图要把瘸腿胖孙子马上就能摁到床上去。当瘸腿胖孙子让他给从板凳上拽起来之后,他才发现这个铺子里根本就没有床。他腾出一只手挠了挠头,皱起眉头又把这个铺子来回看了几遍,终于,他在这个铺子里发现了一个可以让瘸腿胖孙子躺下来的地方。

瘸腿胖孙子随着三神经的拽他的手摇晃着走了几步,一下子站住了脚步,转过脸眯缝着眼看着三神经,就在他站住了脚步的时候,整个身子又前后摇晃了几下。

“你看你,都站不住了,还是先坐下来吧,我收拾好再给你找个地儿睡会儿吧。”三神经又把瘸腿胖孙子放坐到一条板凳上,说,“你坐稳了,要不就趴到桌子上。我收拾好这些,再烧点儿开水,我估摸着你也渴了。”

“有……开水,在那边……热水瓶里。”瘸腿胖孙子用手一指。

三神经顺着瘸腿胖孙子的手看了一下,也没看见热水瓶放在哪儿。

瘸腿胖孙子很快就趴到桌子上睡去了,并且呼呼噜噜地喘起了鼾声。

三神经见瘸腿胖孙子睡去了,心里一下子舒坦了,今儿晚上的饭和落脚的地方就在他瘸腿胖孙子这儿了。他转过身去,先是用瘸腿胖孙子往灶膛里添煤的那把破铁锨从灶下掏出满满的两铁锨炉灰,把瘸腿胖孙子吐出来的东西盖上了,桌子上的杯子和盘子啥的,就暂时先不管它们,自己把地上的脏东西收拾了,也要趴到桌子上睡觉,不睡到天大黑绝不能醒过来。他在心里盘算着今儿晚上的伙食有着落了,可明天的呢?明天的就明天再说吧,属竹竿的,通一节儿是一节儿!想到这儿,他也一屁股坐到了一条板凳上,往桌子上一趴,开始闭上两眼使劲儿往着了睡。虽说半瓶子酒在他三神经肚子里不算啥事儿,可毕竟是酒不是水,他趴下来不大一会儿,两只发热的眼皮竟然想睁开也睁不开了,晕晕乎乎地也真的睡去了。

第二部 老鸹窝 第14章 三神经开始盘算胖孙子

季节过了清明,马上就要来到谷雨了,过了谷雨,再有半个月就要立夏了,可这里的天气总是一阵暖一阵凉地没个准儿,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时还会飘下薄薄的雪来,人们管这个时候飘下的雪叫桃花雪。虽说这几天没有飘雪的迹象,天气不像前些日子冷了,但料峭的寒意还是会躲在暖融融的空气里,总是偷偷地浸透到那些偷懒耍滑不愿动弹的家伙的筋骨里,让这样的家伙觉出天气不全像节气赶得那样。然而,对于那些勤快不惜力的人们来说,这样的节令正是该细心安排一年收成的时候,春耕播种,一年的农事安排,都要在这个时候开始着手了。

不知道趴在桌子上睡了多久,三神经忽然给“噗通”的一声响给惊醒了,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现在趴在啥子地方,并且也很快清醒过来他要睡多久才能醒过来。他睁开一只眼,从胳膊与桌子之间的缝隙里偷偷打量刚才的那一声响是咋的一回事儿。

瘸腿胖孙子晕晕乎乎地摔了个四仰八叉,屁股下面的板凳倒在地上,很疼地硌着屁股。这样的一个四仰八叉和屁股的疼痛让他不由得嘴里“哎呦呦地吸”溜了一阵,这才翻过身子狗熊一样从地上爬起来。

三神经看到这些,仍睡着了一样没有知觉地趴在桌子上,尽管他觉得身上有些透骨的凉,但他仍像山一样稳稳地趴在那儿。

瘸腿胖孙子从地上爬起来之后,迷迷糊糊似乎想起了他与三神经喝酒的事儿,似乎也想起了自己吐酒的情形。他呱唧呱唧地拍着自己的脑瓜子,瞅了瞅在那儿趴着的三神经,刚才好像这个神经哥的酒不像多了,原来神经哥也抵不住这酒的后劲儿呀。他小心地把桌子上的盘子、碗和酒盅子收拾到那个洗碗的桶里去,唯恐声响大了会惊动了三神经。

虽说瘸腿胖孙子收拾那些东西的声响很小心,但三神经听得很明白,瘸腿一点一晃,把水桶里的盘子和碗啥的摇得咯啦咯啦很有节奏地响。他像说梦话一样哽叽了两声,乘机把嘴巴里流出来的口水在袖子上蹭了蹭,然后又哽叽了一声转过头,用另一边脸枕在胳膊上睡了。

瘸腿胖孙子往那个洗碗的桶里舀了几瓢水,呼呼啦啦的水声响过之后,他拽了一个小凳子坐了下来,围着那个水桶开始刷碗洗盘子,白天的过来吃饭的不多,晚上还有几个常客要过来吃饭,现在咋的也得收拾收拾,别到晚上慌了手脚。为了不惊醒趴在桌子上的三神经,他轻手轻脚地尽量不让桶里的盘子和碗发出声响来。

三神经估摸着时候也不会早了,就悄悄地睁开一只眼,偷偷地打量一下眼前的明黑。这一打量不要紧,竟惊得他差点儿喊出声音来,这是啥时候呀,天还这么亮着,离落黑还要一段时候呀,这该咋的装睡下去呀,困意一点儿也没了,这样装睡,浑身都有点儿不自在了。

瘸腿胖孙子背对着三神经两手一滑一滑地洗着盘子和碗,两个肩膀随着两手一耸一耸的。

三神经趴在桌子上一只眼瞅着瘸腿胖孙子,估摸着胖孙子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转过身子来,就从胳膊上抬起头来,另一只眼也睁开了。他往棚子外面瞅了瞅,天色真的还早,估摸着要一个多时辰才能落黑,这个时候醒过来,再留在这儿就有些不合适了,自己看样子还得趴下来装睡,一直睡到天黑,再起来装出要走的样子。只要他瘸腿胖孙子说出半句挽留的话来,自己再留下来就显得合情合理了。想到这儿,他又不声不响地趴回到桌子上,枕着两条胳膊闭上眼,时不时地装出几声轻微的鼾声来。

瘸腿胖孙子收拾完盘子和碗,又忙起了整理晚上要下锅的青菜和肉食,今儿晌午这顿饭吃得他很开心,酒虽喝得有些多了,但喝得满意,结识下了三神经,自己以后就有朋友了,三神经还拍着胸脯子保证要帮着自己找一个女人,看样子从今儿起,自己的日子马上就能像个日子了,自己马上也可以在人前人后说出有底气的话来了。

三神经趴在桌子上,对于眼前的瘸腿胖孙子,他感觉自己不必要担心得太多了,虽说瘸腿胖孙子是个站街面的人,经历的人多了,但在他三神经心里,他就觉得瘸腿胖孙子像个没有开窍的孩子一样,没一点儿活泛的心眼儿,很容易糊弄,就是一个孙子。

瘸腿胖孙子把刷好的盘子和碗从水桶里放到旁边的一个盆子里,然后瘸着腿把桶里的脏水拎到铺子前面的砂礓路上倒掉了,然后又一瘸一拐地把手里的空桶很招摇似的拎进了铺子。

三神经这个时候不知道咋的了,忽地想起了相好的女人,这个时候要是相好的女人能在身边呆着,那该是神仙也比不过的日子了。他欠了一下屁股来回在板凳上挪动了几下,趴在桌子上的胳膊和枕着胳膊的脸却仍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瘸腿胖孙子听到三神经的响动,不由得转过脸来看了看三神经,见三神经仍趴在那儿呼呼地睡着,又转过身去忙乎手下的活计。要是三神经真的给自己找了个女人,像这样的活计就不用自己动手了,自己在灶上忙,女人就把这些给收拾了,等自己在灶上忙乎清楚了,就能坐下来喘口气儿,看着女人收拾这些零碎的活儿了。想到这儿,他不觉感到像喝了一肚子的蜜水一样,两条腿也像变得一样长了,走起路来也不咋地晃荡了,嘴里也不知不觉间哼起了一段欢快的地方小曲儿来。

三神经趴在桌子上听着瘸腿胖孙子得意得唱起了小曲儿,他的心里也得意起来,这个瘸腿胖孙子,还真的又要做孙子了,这几天就让他把自己当爷爷一样伺候着,自己也拿他当孙子一样糊弄着。想到这儿,他趴在桌子上像做梦一样,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给瘸腿胖孙子听的话,“孙胖子有手艺,闺女跟着他有吃有喝。”这一句说完,他又装模作样地嘬了几下嘴,继续扯着轻微的鼾声装睡着。

瘸腿胖孙子听三神经这样说着梦话,心里更觉得结识三神经结识对了,在梦里还这样记挂着自己,听他这梦话,好像是在跟谁说着给自己找女人的事儿。他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看三神经,心里还竟然一下子升腾起一股子感激来,要是自己早结识了三神经,说不准自己也早就有女人了。

就这样,三神经趴在桌子上一直装睡到了天大黑才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醒过来了,打着哈欠的嘴不清楚地问:“啥时候了呀?”

“天大黑了。”瘸腿胖孙子已经在灶上忙起了刚才两个过来点菜的常客要的下酒菜,听着三神经的话,他手里捣腾着炒勺回头回了三神经一句。

“坏了,这个时候要摸黑回家了。”三神经放下伸懒腰的两条胳膊,晃动着脖子说。

“这个时候咋回呀?天这么黑,路又不好走。再说了,回你那个村子还要经过那个很紧张的乱岗子,这个时候说啥也不能让你回去。”瘸腿胖孙子见三神经说要回去,回头正着脸色说。

“你别说那个乱岗子,你一说那地方,我后脊梁骨都冒凉气。”三神经装出很害怕的样子,“那个地方经常出现鬼迷眼,我们村子里一个自称大胆儿的家伙,去年比这晚两天,晚上一个人来集镇庙会听戏,走到那个地方,就觉得有啥牵着了他的两个手,脊梁上也有啥给推着,还有说话声要他上山。他想喊,可喉咙像给啥塞住了一样,两条腿也不听自己的使唤了。就这样上山下上折腾了一整夜,天要明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跑到乱岗子里两条的老狗,在乱岗子叫了几声,我们村子里那个自称大胆儿的家伙才忽然醒过来,他往脚下一看,那里是山呀,脚下就是一个很大的土泡子,他在那个土泡子上给上山下上折腾了一夜。打哪儿之后,他也不再自吹自己是大胆儿了。”

三神经的话让瘸腿胖孙子的身子不由得一个哆嗦,似乎觉得后脊梁骨也冒起了凉气。

“那个乱岗子,经常会闹鬼。开过眼的人说,那个地方鬼怪多,长得啥模样的都有。就是大白天,天上挂着个大日头,那个地方也紧张,要是一个人走过那地方,就觉得阴森森的周围有很多鬼怪在盯着你,跟着你。”三神经见瘸腿胖孙子给自己的话说得有些害怕,心里一阵偷笑,接着说,“你刚才一提醒,我心里一下子就怕了。”

“神经哥,你咋的也不能走了。这样的大黑天,让你这个时候回去,我就太不地道了。万一路上真的给鬼怪缠了,你让我就没脸面再见你了。”瘸腿胖孙子把炒锅里的菜吱吱啦啦地起锅了放在一个盘子里,眼里闪着害怕,他瞅着三神经说。

三神经就这样留下来了,开始装模装样地帮着瘸腿胖孙子打理铺子里的杂七杂八的东西。

瘸腿胖孙子见三神经留下来帮着自己打杂,心里很过意不去地让三神经歇着别动:“铺子里的活计你就别插手了,歇着吧,明儿你要赶回去出工干活了,也就难得这样歇着了。”

听到瘸腿胖孙子说到了生产队出工干活的说法,顿时脑袋变得感觉像粮斗那么大了,今儿借故那个乱岗子能留在他瘸腿胖孙子这儿,明儿呢?明儿还有啥子说道?他皱起眉头琢磨了一阵儿,还真琢磨不出啥子说道来,回村子出工干活,这是自己的本份,要是说自己找不出啥子说道,死皮赖脸地留在他瘸腿胖孙子这儿,一准会让他瘸腿胖孙子心里有啥子想法。不管了,明儿再说吧,走一步算一步了。他马上冲着瘸腿胖孙子笑了一下,说:“ 这样闲着看你忙活,心里咋的也不得劲儿呀。”

“说啥呀,神经哥,咱刚结为朋友,就是以后,你为你那个家忙活,一年到头也来不了我这儿几趟。”瘸腿胖孙子见三神经这样说话,也对着三神经笑了一下,说,“今儿难得有这样轻闲的空儿,你就坐那儿好好歇着, 这儿也不是多忙,你也看出来了,没啥人。指望着生产队里的那些老少爷们儿们进来吃饭,那我就早得关门了,就是碰些赶脚走路的人来这儿吃点儿啥子。我这糊口的营生也很难碰到有啥像模像样吃饭的人,好在集镇上有几个馋嘴的家伙经常过来,要不,这个铺子也站不下来。”

“也是啊,这个世道能一家人填饱肚子,逢年过节的有个好口福就不错了。”三神经很家道地叹了口气说,“虽说是个集镇,赶集上镇的都是庄户人家,哪儿有钱到这铺子里敞开了肚皮吃一顿呀,一分钱都很不得掰开了花。”

“神经哥,这话可不能到外面说去,要是给别人听见了,一准说你对这个世道不满,说不准谁还会有谁多嘴到公社告到民兵那儿,那样就麻烦大了。”瘸腿胖孙子听到三神经这么说话,马上就整下脸色提醒三神经。不管瘸腿胖孙子这个铺子里的生意咋样,毕竟这个铺子站在集镇上,来往的事儿听说的不少,民兵三更半夜去抓人的时候,也会提前到他这个铺子里告诉他准备些夜里的吃食儿。所以,当他听到三神经这样评说这个世道的时候,马上就这样提醒三神经。

三神经本身就是那种村子里人说的那样的货色,烧不熟煮不烂,心里也根本没有个能让他服气的人,有时候他还真的想着能有人沾惹他,只要有人能沾惹上他,那就有的沾惹了。今儿在瘸腿胖孙子面前,他可不能露出自己这样的心思,要不,就会让瘸腿胖孙子对自己有啥子看法儿,毕竟今儿才跟他瘸腿胖孙子结为朋友,以后还有的与他瘸腿胖孙子来往。听了瘸腿胖孙子的话,他装出几分害怕地一手捂起了自己的嘴巴,伸着头往铺子外面瞅了瞅,然后很庆幸地对瘸腿胖孙子说:“幸亏没人听见,要不,真的要惹出麻烦了。”

瘸腿胖孙子见三神经这样害怕,又一次提醒三神经说:“以后有啥事儿放到心里去,别不分场合就往外说。咱是朋友了,没事儿。要是别人,你能知道别人是啥心性?”

三神经很知性地对瘸腿胖孙子点着头,心里却得意地对瘸腿胖孙子说,孙子哎,你算沾惹上我了,以后咱就有的沾惹了。

第二部 老鸹窝 第15章 三神经走了狗屎运

三神经为自己一夜没能琢磨出再留到瘸腿胖孙子铺子里的理由很是看不上自己,自己竟然有这样窝囊的时候!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都说自己眼一眨就是一个鬼点子,可这一夜,自己两个眼皮都来回眨得酸疼了,还是没能眨巴出啥子主意来,这对自己来说,好像以前没有过这样窝囊的时候。他反复琢磨着自己是咋的了,要紧的时候犯了这样的迷瞪,看样子是自己连续在瘸腿胖孙子那儿喝了两顿酒,喝得心里转不过圈儿了。酒这东西,要紧的时候真的不能多喝,误事儿,一时嘴巴舒服了,心里就迷糊了,有些顾小不顾大了。

瘸腿胖孙子一大早起了身,喊着三神经去了铺子里。

到了铺子里,瘸腿胖孙子生着了炉火,忙活着给三神经做了一碗杂烩汤,然后才去折腾着熬他的稀饭炸他的油条。

三神经喝了那碗杂烩汤,嘴巴一抹,看着瘸腿胖孙子在灶上忙来忙去,说了句瘸腿胖孙子还真得有个女人的话,就与瘸腿胖孙子打了个招呼,抬腿就离开了瘸腿胖孙子的铺子。

外面的天刚麻麻亮,到处还都能听到公鸡扯着脖子打明儿的声音,时不时地还能听到分不清是公是母的狗叫声。三神经在离瘸腿胖孙子的铺子不远的地方站下来,要去哪儿?他心里没个底儿,老鸹窝那地方暂时自己还不想回,心里的气儿还没有顺溜,回去也准还会招惹得老少爷们儿们的数落。女人倒不算说道,这么多年了,自己也没把她当成一回事儿,她也不敢在自己的面前说句粗气的话,不然,自己就大耳刮子扇她,这些年也把她给扇得怕了,在自己的面前也总是小心着不敢出啥子声响。

三神经正不知该往哪儿迈脚,忽地看见远处一个人影儿在朝着自己这边慢慢腾腾地晃悠。这家伙也太勤快了吧,天还没有大亮就赶早出来了,是不是这个家伙家里有了要紧的事儿?也不对,要是有啥子要紧的事儿,那还不屁股着火了一样紧?这样慢慢腾腾地晃荡,该不会跟自己一样没了去处,由着脚下晃到哪儿算哪儿吧?他眯缝着两眼用劲儿地向着那个家伙瞅了一阵子,倒想看看这是一个啥样的家伙。

终于,那个慢慢腾腾的家伙晃荡到了三神经的跟前,三神经一肚子的火气一下子就腾了起来,他咋的也没有想到这个起早的家伙竟然是一个魔疾病,一路走着嘴里还哽哽叽叽地自己和自己说着些别人听不懂的魔疾话。

魔疾病晃荡到三神经跟前,像没有看到三神经一样往三神经的身上直挺挺地撞过来。

三神经尽管有些不是玩意儿,可跟一个魔疾病总没法儿计较,他只好躲着魔疾病让开了路。魔疾病这个时候才看了一眼三神经,张开嘴巴对三神经不出声音地笑了一下。这一笑,差点儿没把三神经吓出一身冷汗来,村子里大胆上山下山的经历一下子蹦到了他的心里,该不会自己出门撞上鬼怪了吧?他瞅着这个魔疾病的家伙,手心里已经湿漉漉的了。

魔疾病猛地合上了嘴巴,嘴里又开始魔魔叽叽地和自己说话。他伸着头往三神经的脸上看了看,忽地用手胡乱地一指,嘴巴张开了一阵子啥也没说又合上了。

三神经真的要给这个魔疾病弄得要神经了。在那儿愣怔了半天,他才想起啥子似的,假装要揍这个魔疾病,朝着魔疾病一扬手。魔疾病“啊”地一声怪叫,撒开两腿兔子一样一蹦一蹦地跑开了。魔疾病跑了,三神经站在那儿忽地觉得更没有纠觉了,自己这要到哪儿去呢?这个时候再回到瘸腿胖孙子那儿去?不行,今儿不能回去了,等上两天再去那儿,自己就能找出更好的说话糊弄他。今儿这个时候再回他那儿去,一准会让他心里疑惑自己不务正业,这样要出工干活顾家的时辰,咋的就不回村子里挣工分了呢?

正当三神经琢磨着要往哪儿去,那个魔疾病忽地回过身子跑到三神经跟前,拽了一下三神经就撒腿跑开了。三神经没有料到魔疾病会回来,更没有想到魔疾病还会拽他,当时给下了头发梢子一支楞,见是魔疾病,就追着魔疾病要捶这个魔疾病一顿。可他没有想到,魔疾病的两条腿像安了膀子一样好使,跑起来让他三神经追了半天没能追得上。

三神经追了一阵魔疾病,累得都有些喘粗气了,还是没能追上那个魔疾病。他站下脚步两手撑着膝盖弯下身子呼哧呼哧地喘了一阵,魔疾病倒没有跑开,竟站下来瞅着三神经,咧开嘴巴不出声地笑,还不时地用手点着三神经。

三神经喘了一阵直起腰来看着魔疾病,他不觉得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真的神经了,追这个魔疾病要干啥呀?就为刚才他拽一下自己,就想追上他捶他一顿?就是把他追上了,给捶了,又能咋的?又能显出自己的啥能耐?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别人更会喊自己神经了。

那个魔疾病又用手点了点三神经,转身一蹦一跳地走了。

三神经再也没有去追那个魔疾病了,他站在那儿看着那个魔疾病慢慢地走远了,才回过身来仰头出了一口长气,自己这也是魔疾病了吧!

天渐渐地亮得十分透彻了,远处的庄稼地里已经有出工的村民在扎堆儿干活儿了,想必老鸹窝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也该在马老二摇过那个铃铛之后,纷纷聚到牲口屋子前听着马老二安排哪些人做啥,哪些人又该做啥了。正当他瞅着远处的村民发愣的时候,一个手里握着竹竿探路的瞎子不停地敲打着路面从那个魔疾病跑去的方向过来了,这瞎子也够勤快的,一大早就在路上了,也是,瞎子没有白天黑夜,白天也是黑夜,黑夜也是黑夜,啥时候累了啥时候歇,啥时候困了啥时候睡,不像这两眼能看清东西的人,白天黑夜不能颠倒,颠倒了就不行。他瞅着瞎子卟嗒卟嗒地用手里的竹竿敲打着路面向自己蹚着走过来,心里倒是纳闷这个瞎子咋的会这么早就出来了,是不是家里没人了?或者有啥子事儿了?

“这位大哥,麻烦你打听一下,这儿离驴堆集还多远呀?”瞎子蹚着路来到三神经跟前,站下步子向三神经打听路程。

三神经一惊,自己又没有出声,瞎子又看不见,他咋的知道自己在这儿站着呢?该不会是装瞎的吧?可他那两只眼分明是塌了下去,看不见有眼珠子在眼眶里呀。

“这位大哥,这儿离驴堆集不远了吧。”瞎子见三神经没有回声,又很客气地问了一句。

瞎子的这一句追问把三神经给从他的纳闷里一下子拽了出来,他用手往前一指,说:“这儿就是驴堆集了。”说完这句话,他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刮子,自己这不是白用手指了吗,瞎子也看不见呀。他又瞅了瞅瞎子,这一瞅,差点儿没把他摔个屁股蹲儿,这个瞎子不光眼瞎,左边的半个腮帮子很深地陷了下去,外面一个很大的疤瘌拧着劲儿遮盖着。这是一张啥样的脸呀,要是在夜里看见这张脸,十个人见了十个人会说是碰到鬼了。

“这位大哥,站这儿有一会儿了吧,老远我就听到你在这儿喘气儿的声音了。”瞎子对三神经一笑,说,“我眼不好,耳朵好使。”

三神经给瞎子的话弄了个吃惊,老远他就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儿的声音?这是啥耳朵,顺风耳?顺风耳也不会这么灵巧吧?三神经一下子稀奇起来,他瞅着眼前的这个瞎子用心地看了又看,除了这张脸和两只眼跟别人不一样以外,他没能看出瞎子的其他稀奇地方。他挠了几下头,心里开始琢磨着这是咋的一个瞎子。他把自己的头皮都挠得冒出火星子了,也没能琢磨出啥子门道来。这个瞎子还会有啥来路不成?是仙?还是怪?

瞎子老半天没见三神经说话,手里的竹竿又敲了几下路面,说:“不一样了呀,当年打小日本,打老蒋,上朝鲜打美国鬼子,谁敢这样怠慢我,我二话不说拽枪就崩了他!现在不成了,眼在朝鲜给炸瞎了,脸也给炸没了半拉,不中用了,谁都敢给白脸子了。”

三神经给雷劈了一样张大嘴巴呆在那儿,咋的?这瞎子还是个老英雄?打过小日本,斗过老蒋,还去过朝鲜打美国鬼子?他往瞎子跟前凑了凑,睁大两眼瞅着瞎子的两眼和左边瘪下去的脸,试探着问:“你打过鬼子?说个人你认识不?”

“咋的?还不信?”瞎子听了三神经这样怀疑的话,立马弯下腰,一只手猛地往上一拢右裤腿,说,“看,就这条腿,下半截也是假的,石膏做的!”说着,他用手在小腿上呱叽呱叽地用力拍了几下,声音像巴掌拍在电线杆子上一样,实在而结实。拍了几下腿之后,他慢慢直起身子,“那半条腿留在朝鲜了,去的时候,除了打小日本时留下来的几个伤疤之外,身上啥也不少,从朝鲜回来,就落这半个身子半条命和那些年的军功章了。那一堆功勋章,狗屁用也没有了。你要说问个人,那可不好说,那打起仗来,人就像刹谷个子一样呼呼啦啦地往下倒,一场战斗下来,有时候一个连剩不了一个人,全倒在战场上了。”

三神经听得一愣一愣的张着嘴巴接不上话。

“我今儿就是要到驴堆集公社里找他们理论理论说道说道,当年我们血里火里打江山,命都吊在裤腰带上。小日本投降了,老蒋去台湾了,美国鬼子在朝鲜也给揍服气了。他们这帮没去过战场龟孙子在下面做了屁大的小官儿子,就得意得把本都忘了,整天就知道耀武扬威到处咋咋呼呼,真事儿不做,正事儿不做!”瞎子越说越火气,甚至开口骂娘了。

三神经听着瞎子的话,越听越觉得解气,心里也就慢慢地对瞎子感到服气了。虽说自己在老鸹窝那地方天不怕地不怕,但真到了大场子上,自己就是一个瘪三,见到有脸面的人腿就不听话地打哆索,前年年底在挖河的工地上,公社里的一个干部找自己谈了两句话,说自己劳动不够积极,自己就吓得两腿哆嗦了老半天,要不是工地上的人都忙着没时间去关注别人咋的了,自己那个胆虚劲儿一准能给人看得清楚。今儿这个瞎子竟敢这样骂公社干部,还不担心传到干部的耳朵眼儿里去,还真是个老资格的英雄,要不,谁敢有这样胆儿?就是借上几个胆儿,也没有人敢这样扯着喉咙说这样的话,最多也就在心里咕哝两句。今儿真得领教一下这个瞎子的厉害,看看那些在老百姓跟前人五人六的公社干部会咋的应付这个瞎子。他有些看热闹不怕事儿大地顺着瞎子的话说:“就是,这帮公社干部就是整天在老百姓跟前耍大,吹胡子瞪眼睛的看不到好脸色。”

“你这个大哥要是没啥要紧的事儿,就带我到公社大院子里去,看我咋的跟他们理论,咋的跟他们说道!”瞎子听三神经的口气也像是有啥一肚子委屈,很果断说,“你带我去公社,我不让你白跑腿,我给你从公社里要出二十块钱来!”

三神经一听瞎子能为自己从公社里要出钱来,并且是二十块钱,心里马上就答应了自己带这个瞎子去公社大院了。二十块钱,够自己在生产队干上小半年的工分了。今儿瞎子能为自己从公社里要出二十块钱,那可够自己应付几天的了。他立马就答应了瞎子,但他还是让瞎子给自己一个保证,不能让公社干部找他的事儿。

瞎子对三神经的这一要求有些看不起,但他还是答应了三神经,让三神经到了公社就装聋子哑巴,谁问话都摇头摆手嘴里一个劲儿地只是呕呕啊啊,其他的事儿就由他瞎子遮挡。

三神经觉得瞎子真的有一套!

“这没啥,当年打仗搞侦察的时候,别说是聋子哑巴,神经病都装过。”瞎子听着三神经很佩服似的说他有一套,摇了一下头,撇了一下他的那张给伤疤拽得本来就已经歪了的嘴。

第二部 老鸹窝 第16章 三神经很得意也很遗憾

三神经就这样装成既聋又哑的残疾人扯着瞎子的竹竿去了驴堆集公社。他们刚进公社大院,瞎子就嚷开了。公社领导还都没有上班,瞎子嚷了一阵见没人搭理,就喊着公社书记要公社书记出来。

在公社值班的一个胖老头见有人喊着书记嚷些不干净的话,这些对公社书记不恭敬的话可是天塌的事儿呀!就急忙忙跟头把式地冲到院子里。

当胖老头见是瞎子在嚷,很熟悉地与瞎子打着招呼说好话,要瞎子先回屋坐着,有啥事儿等书记上班再说。

三神经看出来了,瞎子刚才说的还真不是假话。在公社值班的胖老头对瞎子就显得很怕,从胖老头说话的口气里也能感觉到公社书记对瞎子也是敬重。

“张大英雄,我是殷秘书,今儿咋的一大早就发这么大的火呀?你先坐下来消消气儿,有啥不顺心的先跟我这个秘书唠扯唠扯。咱们书记都安排过好多次了,要你们大队一定要照顾好你的衣食住行,说你们这些英雄是建国功臣,没有你们的流血牺牲,就没有今天这个社会,就没有今天的幸福日子。”胖老头扶着瞎子胳膊,一脸喜笑着软声软语地说。

“少跟我摆这个迷魂阵,当年打小日本的时候,这迷魂阵可没有少摆。我们团的团长和指导员就经常跟我们这些连级干部唠扯《孙子兵法》三十六计啥的。你别以为你跟我说上两句迷魂的话就能把我给迷魂住了?”被这个胖老头殷秘书喊做张大英雄的瞎子仰着脖子红着脸,两只已经没有眼珠子的眼皮来回动了几下,说,“我这火儿已经憋了一个冬天了,这个冬天要不是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还把我当成英雄当成功臣,东家一碗粥西家一个馍地伺候着我,我早就饿死了。这就是公社书记说的要照顾好我们这些从战场上剩了半条命的老战士?”

“这么严重?”胖老头殷秘书很吃惊。

“我们大队书记说了,他们是按照公社的安排每个月供应二十斤粮食,三块钱的津贴。二十斤粮食能干啥?三块钱的津贴又能干啥?就是那些年,再苦也没有苦到这个份上,虽说那个时候没有,可从上到下都没有,现在好了,日子好过了,是你们这些人的日子好过了。我们这些人呢?我找大队书记理论,他说理论也没有用,公社就是这样布置的,我这只好过来找公社书记理论理论了。”瞎子张大英雄眨巴着没有眼珠子的眼皮,鼻孔一张一合地显得很生气。

“你们大队书记竟是胡扯!”胖老头殷秘书听了瞎子张大英雄的话,整张脸一下子涨得像吹了气儿的猪肝儿一样绛紫绛紫的。他起身一拍身边的桌子,马上咬牙切齿地说,“咱们公社书记反复在公社干部会议上讲,你们这些老英雄一定要享受咱们公社最好的待遇,一定要按照公社书记的待遇去照顾你们这些老英雄老功臣,咱们公社书记要求每个大队要按照他的待遇,每月供应你们这些老英雄老功臣三十二斤口粮,八块钱的津贴。大队实在有困难的,可以向公社申请补助。这是咱们公社书记在整个公社干部会议上反复强调的问题,不是只对哪一个人说的。你们的大队书记,竟他们的这样混蛋!”

三神经在旁边装聋作哑地看着瞎子张大英雄和殷秘书,使他更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个瞎子张大英雄原来还是个连长呢。至于连长是多大的官,他心里没个谱儿,反正听别人说过连长的官不小。他瞅着瞎子张大英雄,又瞅了瞅胖老头殷秘书,心里也胡乱地琢磨着一些他自认为应该很合理的想法,像瞎子张大英雄,那可是为了解放全国立过功的,英雄的衣食住行应该有全国承担,咋的就让英雄所在的大队负责呢?

胖老头殷秘书生了一会儿气,叹了一口气,说:“我们的干部就是这样,上面下达的东西到了他们那儿就成了他们的意愿了,他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怎么扑腾就怎么扑腾,完全依着自己的想法,把上面的精神作为参考了。”

“我不管我们大队书记咋的了,他让我来找公社书记讨个说法,我就来找公社书记。我们大队书记不按着公社的安排,那是该由公社处理的事情,我这个半条命的人管不了, 今天就要公社书记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瞎子张大英雄皮影戏一样转动着头,用两个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那两只空瘪的眼睛不时地眨动着眼皮,像是在心里琢磨着啥子似的。

胖老头殷秘书连续出了几口长气,看着瞎子张大英雄琢磨了好长一阵儿,心里怒火没消地说:“待会儿公社书记上班了,我得先反映这个问题,让公社党委讨论一下,干脆让民兵过去把你们大队书记给绑了,关他几天黑屋,看以后谁还敢不按着上级的精神去做!你们这个大队书记的这种做法,严重破坏了上级的指示精神,损害了党在人民群众心里的形象,不予以追究是说不过去的!”

瞎子张大英雄动转动着脖子来回听着外面的动静,对于殷秘书的说道,他好像没咋的放到心上去。秘书不带个“长”,放屁都不响,他搁这儿生这个气发这个火,事儿还是解决不了。

“张大英雄,你仔细地想想,你们大队书记是不是还有其它过份的地方?这次咱们要和他一并清算了,绝不能让这种目无上级目无指示的做法在我们这个地方成灾成害!”胖老头殷秘书又一次把脸凑近瞎子张大英雄的跟前,板着脸色很是气恼地说,看样子马上就能把那种目无上级的大队书记拉过来,嚼巴嚼巴咽到肚子里去。

三神经站在旁边,听到胖老头殷秘书这样说话,很想多嘴给这个他并不清楚官位大小的秘书火上浇油说几句大队书记长短的话。可他不敢张嘴,这儿是公社的地方,不是老鸹窝。并且这个秘书是吃皇粮的公家人,自己万一哪句话说得慌张了,冒犯了这个秘书,那可不是好玩的把戏!忽地他又记起了瞎子张大英雄的安排,在公社这个地方,要装聋作哑,免得惹出啥子兜不起来的祸事儿来。他来回咽了几口唾沫,润了润给肚子里的话憋得发痒发燥的喉咙管子,吧嗒了两下嘴,想说的话又给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他瞅着眼前的瞎子张大英雄和胖老头殷秘书,忽地又在心里笑自己太不知道轻重了,咋的还会有刚才要说话的想法呢?自己现在心里最要紧的想法应该是瞎子张大英雄答应自己的二十块钱。就是说自己能在这个地方说话,也是一个泥腿子的话,言轻气飘的,在这个地方还不如他们这些当官的放个屁能够惊人。至于说瞎子张大英雄能在公社里说道出啥子名堂,这跟自己也压根没啥牵扯。

胖老头殷秘书见瞎子张大英雄对自己的话不放心似的不往心里去,有些难堪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说:“老英雄,你就放心了,这事儿我不仅要在公社书记面前反映,还要在公社党委会上提出来。这样冷落我们这些老英雄的做法,就是大家说的那句话,吃着果子忘了树。没有你们这些老英雄的浴血奋战,今天的人们去哪儿吃果子去?”

三神经管不了啥子吃不吃果子忘不忘树的事儿,这也不是他能管的事儿,他现在就只琢磨着瞎子张大英雄待会儿会咋的向公社给他讨要二十块钱,能要出来是已经定局的事儿了,就是不知道这个瞎子张大英雄会咋样开口,直接向公社提出来?还是会找个啥子理由?他在心里这样琢磨来琢磨去,看瞎子张大英雄这个样子,一准不会拐弯抹角地向公社提出二十块钱。

瞎子张大英雄塌瘪的两眼严格说起来跟本不能叫眼了,只能算作是窝坑儿,更厉害一些的话说,就叫窟窿。三神经瞅着瞎子张大英雄的两只眼,心里忽地又琢磨起瞎子张大英雄的两只眼是咋的给炸成了这个样子,那半张脸又是咋的炸没了。

三神经正琢磨着瞎子张大英雄的那两只眼和半拉脸,忽地听见瞎子张大英雄张嘴就要这个胖老头殷秘书先拿二十块钱出来。

胖老头殷秘书没有问瞎子张大英雄二十块钱的用处,只是有些为难地挠了两下头,轻声与瞎子张大英雄商量着说:“老英雄,我这儿也没有二十块钱,有的话就先拿给你。你稍微等会儿,上班之后我就到会计室去给你支。老英雄琢磨琢磨,大约摸得多少,待会儿一下子从会计室都支出来,你来去也不方便,放在身边有用的地方随手就用了。”

“二十块钱就难为了?”瞎子张大英雄笑了一下。

“老英雄,你想哪儿去了。 这儿真不凑手,一个月三十几块钱的津贴,还有一家人吃饭,孩子刚工作,手也大……”胖老头殷秘书很不好意思地说着他的难处。

“等会儿就等会儿吧。”瞎子张大英雄听殷秘书这么说,也就不再紧赶着要殷秘书拿出二十块钱了,他晃了两下头,眼皮动了动,说。

三神经心里一下子有点儿难过了,这个殷秘书咋的就不去找会计把这二十块钱拿出来呢?这二十块钱到自己手里了,自己就能马上离开这个让自己感到憋屈的地方,找个背风儿有日头的地方睡一觉,俗话说了,囤里有粮心不慌,这二十块钱装到自己的兜里,自己心里几天都不会慌,几天都能油嘴肥肚子地吃上解馋的口食,吃饱了喝得了,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躲起来想干啥就干啥了。要是得势,把相好的一块儿叫上,那日子,就是神仙!

公社的院子里开始有人进进出出的了,三神经不觉伸头向外看了看天色,大约摸着下地干活的老少爷们儿们在田地里掏了一个早上的笨力气,这个时候就该要收工回家吃早饭了。在公社院子里走动的人越来越多了,看着外面走动的人们,他忽然想自己要是一个公家人该多好,不用一大早就听着马老二摇着那个破铃,嘴里还催命似的喊着出工上地,自己要是一个公家人,就可以躺在床上扯着呼噜睡到这日头晒屁股。

胖老头殷秘书这个时候也出了屋子,拐个弯儿就不知道去哪儿了。这间屋子里只有瞎子张大英雄和三神经两个人了。

“老英雄,咱啥时候离开这个地方呀?”三神经见屋子里没了旁人,就低着嗓子公鸭喘气儿似的小声问。

“着急了?”瞎子张大英雄尽管看不见啥子东西,还是转过头,脸朝着三神经问。

“老英雄,我跟你不一样呀,待会儿我得赶着回去出工下地挣工分呢。”三神经这样跟瞎子张大英雄说。其实他这样说是有他的想法,早点儿把瞎子张大英雄许自己的二十块钱拿到手,自己就能早点儿离开这个让自己感觉到像是阎罗殿的地方。在这个地方,自己大气儿也不敢喘上一口,还装聋作哑地憋得发慌。

“不急,马会儿我就给你要出二十块钱来,你也早点儿回去下地干活挣工分去。”瞎子张大英雄听三神经说要出工干活挣工分,马上就答应三神经。

三神经张开嘴巴还想对瞎子张大英雄再说两句着急的话,胖老头殷秘书进来了,三神经张开的嘴巴来不及合上,立马就呕呕啊啊地叫唤着些他自己其实也不明白的哑巴话,手里还东一指西一划拉地比划着他自己也不清楚的手势。

胖老头殷秘书给三神经弄了个云山雾罩,瞪大两只眼睛瞅着三神经,挠着头皮愣是想不明白眼前这个哑巴在说些啥子,更看不明白这个哑巴又在比划啥子。

瞎子张大英雄那双好使的耳朵已经告诉他这个屋子里又来人了,三神经呕呕啊啊的喊叫更向他证明了这一点。当年上前线打仗,就凭着自己的这双耳朵,能听到敌人的方向和远近,能听出敌人的多少和强弱,当时挨了炮炸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的这双耳朵会给炸聋了,没想到耳朵没事儿,两只眼和半拉脸没了,连下面的半条腿也没了。

“老英雄,你能听明白这个哑巴是啥意思吗?”胖老头殷秘书看自己实在弄不明白三神经又喊又比划的到底啥意思,就问瞎子张大英雄。

“这个哑巴,前几天我在半路上捡的,估摸着是从什么地方走丢了,在我那儿也住上两天了,刚才我就是给他要的二十块钱,让他拿着钱回家去吧。”瞎子张大英雄把脸转向胖老头殷秘书,说,“这个哑巴,我要说手里有啥宽敞,前两天我就让他走了。家里人丢了他该多着急。”

“老英雄,这个应该有民政部门……”胖老头殷秘书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瞎子张大英雄马上就打断了他的话。

“民政部门就不是政府机关了?就不是为人民服务的了?这事儿现在分这么清了?公社管这事儿就是不务正业了?”瞎子张大英雄像当年打仗端起机关枪一样,突突噜噜追问说。

“老英雄,要不这样,这个哑巴的事儿好解决,等会儿让几个人给他凑出二十块钱来,也算咱这是学雷锋。他这点儿事儿就不弄到公社处理解决了。”胖老头殷秘书看着现在张大英雄说,“要不让他在这儿等会儿,我这就出去找人给他捐钱凑路费。”说完,他又出去了。

三神经的心里一下子就开了花,他咋的也没用想到他的二十块钱要比现在张大英雄的事儿好解决多了。

现在张大英雄摸索着想要站起来一样把两只手在面前划拉了几下,三神经立马把他放在身边的竹竿递到他的手里,附在他的耳朵跟前问:“老英雄,要干啥去呀?”

“不干啥,手有些麻了,活动活动。自从负伤好了之后,这手脚经常麻木,活动几下就没事儿了。”瞎子张大英雄笑了笑,把三神经递到手里的竹竿又放到旁边去了。

虽说三神经平日里没把谁放到心里去,可这个时候听老英雄这么一说,心里还真有些为老英雄日常的饮食起居担心起来,这样一个为整个国家连命都没放到心上去的老英雄,竟然还不如胖老头殷秘书显得舒坦,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瞎子张大英雄又来回在面前划拉着两只手,划拉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地放下来。

胖老头殷秘书在瞎子张大英雄刚放下两只手的时候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握着一把的散钱。进屋之后,把那些散钱往桌子上一放,回头看着瞎子张大英雄说:“怕是不够二十块钱,好几个干部凑的,也就十多块钱吧,这会儿数数看。”说着,他开始整理桌子上那些散钱,一毛的、两毛的,只有几张一块的,两块的更少,最多的就是一分二分和五分的钢镚儿。

“有多少是多少吧,也算咱们公社干部的一份心情了。”瞎子张大英雄说,“够这个哑巴路上买些吃的就成,别饿着肚子就好。”

胖老头殷秘书整理完那些散钱之后,小心地数了一下,十八块四毛二。他把这十八块四毛二没有直接交到三神经手里,而是放到了瞎子张大英雄的手里。

脱裤子放屁不是,哪需要多这一道儿。三神经见胖老头殷秘书把那十八块四毛二交给了瞎子张大英雄,不禁在心里这样埋怨,瞎子张大英雄不还是要把这些钱给我呀?

瞎子张大英雄接过钱,转手把钱递给了三神经,说:“哑巴,回家去吧,这些钱路上买些吃的,别舍不得用。”

三神经从瞎子张大英雄手里接过这十八块四毛二,呜呜哇哇地向瞎子张大英雄喊了一阵,然后就出门离开了这个他认为跟阎罗殿差不多的公社大院。

三神经得了这十八块四毛二,出了公社大院之后,猴子拍屁股一样蹦跶着跑开了。这十八块四毛二,自己在生产队一天挣的工分才核算成八分钱,要多久的日子才能干够这十八块四毛二呀。瘸腿胖孙子的杂烩汤两毛钱一碗,十八块四毛二,上百碗的杂烩汤,自己就是放开了肚子一天三顿吃上九碗,也够吃上十来天的了。他在心里合计着这些,忽地觉得自己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自己咋的就忘了问一下瞎子张大英雄的住处了呢?这个瞎子张大英雄可是一棵摇钱树啊!这个时候再折回去打听?晚了,说不准会碰上有熟悉自己的人,这十八块四毛二也会给要回去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偷鸡不成折把米了。这样没把握的事儿,自己决不能犯傻气。要不,就这样,自己今儿晚晌就在瞎子张大英雄回去的路上等着。想到这儿,他在心里立马就决定按着这个想法,晚晌就是等到半夜,也不能给这个瞎子张大英雄走丢了。他揣着这十八块四毛二,开始盘算该咋的花销,今儿的口粮不用操心了,只是这一大天的光景该咋的个打发?要不还回瘸腿胖孙子那儿?不成!驴堆集这个地方这大白天的不能呆。虽说老鸹窝里的人不大来这个地方,但三村五邻的也没个准头儿,万一给熟人撞上了,还真不好说道。就这样他心里琢磨着,两条腿信马由缰地往前迈,但他心里还有一个很明确的意识,就是不管这两条腿把自己驼到哪儿,都不能离瞎子张大英雄回去的路远了,要不然,晚晌就会可能错过去瞎子张大英雄回去的时辰丢了这棵摇钱树。他在一个油条铺子上花了三毛钱买了半斤油条,拎耷着就往瞎子张大英雄过来的方向去了。

第二部 老鸹窝 第17章 倒霉的一夜

三神经怀揣着半斤油条,在瞎子张大英雄回去的路上找了个避风有日头的地方呼呼哈哈地睡了一个晌午,午饭就干咽了那半斤油条噎得脖子伸了几伸,也没敢离开去找口水喝,惟恐稍有大意就错过了瞎子张大英雄。可是,他瞪着两眼鳖瞅蛋一样盯着那条路,天都瞎黑儿了,也没见瞎子张大英雄的影子。这个瞎子咋的了?该不会让公社给扣住关黑屋了吧。那倒不会,胖老头殷秘书都那样怕他,胖老头殷秘书的口气里也能感觉出来公社书记也不敢把瞎子张大英雄咋的一回事儿。难道是瞎子张大英雄长出两个膀子从天上飞过去了?这个也不可能。整个晚晌这条路上除了过去一辆小鳖车,也没过往几个人。小鳖车都是大干部的坐骑,他一个瞎子怕是没那个屁股坐这个东西。他不停地在心里折腾着琢磨瞎子张大英雄会不会留在公社还没有回来,要是这样,自己就该回公社看个清楚,这瞎黑儿的时辰,也一准没人能看清自己。想到这儿,他起身拍了拍屁股。就往驴堆集公社去了。

到了公社的院子门口,三神经不敢往里进了。公社的院子里已经很清冷了,阎罗殿一样往外透着一股子阴气,黑森森的瘆人,他感觉脊梁骨都出出溜溜地冒凉气了。要是自己这样不知深浅地进去了,让人给逮住说自己搞破坏,那帽子就能把自己压得一辈子也别想抬头了。他在公社院子门口踅摸了一阵,心里的疑惑更大了,要是瞎子张大英雄还在这个院子里,一准这个院子里不会这样平静。正当他没边没沿儿地瞎琢磨这个事儿时候,公社的院子里出来了一位不算很胖的家伙。起初,三神经还以为是胖老头殷秘书,就忙躲到旁边的路上蹲了下来,扭着头仔细一打量,这个家伙要比胖老头殷秘书个子要高,并且比殷秘书年轻。

三神经见不是胖老头殷秘书,就站起身来上前打了个招呼打听瞎子张大英雄。

从公社大院出来的家伙先是一惊,没好气儿地怪罪说:“黑灯瞎火的,你吓人呀!”

“我是老英雄张瞎子的一个远门侄儿,今天一大早他就一个人摸索着来公社了,到现在还没回去。我这不是担心,收工回来就赶来看看了。”三神经哈哈着脸色笑着讨好似的说。

“不会吧,下午公社书记亲自开着小车把这位老英雄送回去了,怎么会还没到家呢?”这个家伙给三神经的话弄得迷糊了,挠着脑门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公社书记亲自开鳖车送的呀!那就是我跟他们走差道儿了。谢谢你这个同志了,我这就赶回去了。”说完,三神经岔开两腿撒丫子就跑开了,他也担心自己说得多了会露馅儿。

三神经这样给狗撵了一样跑了一阵才慢慢停下来。他咋的也没有琢磨到晚晌那辆小鳖车里会坐着瞎子张大英雄。瞎子张大英雄这棵摇钱树没了,自己就是这样的命吧。也怪自己当时没把瞎子张大英雄当回事儿,以为他是吹牛皮扯大谎,自己要是用心想想,也就不会自以为聪明错过这棵摇钱树了。他很懊悔地往前走了一段,这个时候去哪儿呀,好多的人家也都该上床睡觉了,有谁还会忙了一大天累个半死瞎黑熬着洋油灯闲扯淡呢?再说了,一家人一年就那二斤洋油票,平日里谁舍得没事儿点着洋油灯熬夜闲扯!

眼看就要谷雨的天气还是有些凉,特别是这夜间,虽说不像清明以前那样有些冷,但要过些日子进了立夏,这样的凉气才会慢慢退去。三神经走在这样黑漆漆的路上,路旁的村子像很大的怪物一样在这轻吹的风里发出一种让人听不见却能心里感觉到的声音。忽然,一个黑影子噌地一下从他的身边蹿过去,吓得他立马一个激灵。他拍了拍胸脯,心里叫了一声“娘”,然后才敢瞅着那个黑影子瞅,原来是一条狗。他心里又是一阵的骂,弯腰从地上摸到一个坷垃头子向那条已经蹿得很远的狗扔了过去。

三神经站在那儿,瞅着那条根本瞅不见的狗骂了一声“娘滴个逼”,然后才抬起步子往前走。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忽地发现自己竟然正走在朝着老鸹窝的方向。这个发现让他马上就停下了步子,老鸹窝咋的暂时也不能回,虽说现在心里有些想相好的女人。这时候要是回了老鸹窝,明儿一早就会有人知道了,那样的话,自己就再也出不了村子了,马老二他们几个一准会追问自己这两天去哪儿了,也一准会逼着自己出工下地干活。想到这儿,他又转回身子,朝着驴堆集的方向去了。

驴堆集是一个古老的镇子,据说已经经历了好几个朝代了,好像地方志上也有记载,当年岳飞北上抗辽的时候,曾经经过驴堆集,并且在驴堆集歇马几天,休整兵卒。但是,由于驴堆集这个地方太过偏僻,虽说历朝历代都是镇子,现在仍是一个镇子。那些有学问有见识的人说过,就是再过五百年,驴堆集也不会成为啥子县城之类的大地方,因为这儿的地形地势决定了这儿的格局。虽说驴堆集成不了大地方,可这个地方十里八村的也没有啥子集镇,每逢双头的日子,十里八村的老少爷们儿们就会潮涌着往驴堆集赶,到供销社里凭着手里的洋油票打上二斤洋油,娘们儿们还会在供销社掏出些布票扯上几尺鞋面布,会省钱过日子的人家还不忘花上两毛钱给孩子捎回几块水果糖,或者给孩子从几家小饭店里买回二斤油条啥的。然后这些老少爷们儿们拎着这些从供销社买出来的东西,在街道上串个热闹走几个来回,暂时忘了生产队催着出工的铃声,暂时忘了每天累得半死的委屈。

三神经重新回到驴堆集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他在街道上走了几个来回,又担心会有人把他当做坏人给抓起来送到公社里去,最后他又回到瘸腿胖孙子的铺子前。

瘸腿胖孙子的铺子也在关着门,他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人答话。他心里也清楚,瘸腿胖孙子的铺子里没有床铺,胖孙子也不在铺子里歇着,这敲门也只是自己给自己壮个胆儿,好要别人知道自己不是坏人,尽管这个时候并没有啥人。他在瘸腿胖孙子的铺子门前站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决定去了瘸腿胖孙子的住处窝憋一夜,然后就朝着瘸腿胖孙子的家去了。可是,他拐了几个来回,黒乎塌塌小路互相交咬着,他竟然没有找到去瘸腿胖孙子那儿的路。

三神经渐渐觉得两腿都有些酸软了,他咋的也记不起来一大早和瘸腿胖孙子走的是哪条路了。他挠了挠头,一屁股在一个柴垛旁坐下来,靠着柴垛喘了口气,心里竟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附近不知谁家的狗叫了几声,然后就啥子声音也没了。他抱了抱膀子,夜晚的凉气显得比刚才重了不少,虽说两个膀子抱得紧了,他还是止不住打了两个寒颤。这样坐下去,到天明还不把自己凉得伸腿翘瓢了呀!他很不情愿地挪动屁股,开始在柴垛下面掏动柴草。只要能掏出一个窝洞来,自己把身子往里面一藏,这个夜晚就能凑合过去了。正当他掏得起劲儿,忽地一个哆索,不知是啥子柴草上的刺儿一下子扎着他的右手的中指。他缩回手,中指放到嘴里吸了吸,然后向地上吐了一口,心里那个别扭,这人要是不走运呀,放屁都砸脚后跟!不走运归不走运,但这个夜得对付过去吧。他又咬了咬手指,小心着继续在柴垛上掏窝儿。就这样他在这个柴垛里掏了一个窝洞儿,然后头朝着外面蜷缩着身子倒退着藏到了这个窝洞儿里,顿时他也感觉到身子一下子暖和了不少。能得劲儿一会儿就是一会儿吧,迷迷糊糊地他就这样蜷缩在这个柴垛里睡着了。可能是晌午干吃了半斤油条没有往肚子里灌水,这个时候他竟然觉得老天下起雨来。他连忙张开嘴,仰头接着天上落下的雨水。可是,不知咋的了,今儿的雨水竟然热乎乎的还有些像盐水。他皱了皱眉,一股子雨水竟会拐弯抹角的哧进他的鼻孔里了。他止不住打了个很响的哈欠,那条正抬腿撒尿的狗咋的也没有想到它是正在往一个人的脸上撒尿,给吓得嘎嘎唧唧叫唤着一溜烟儿蹿跑了。这条狗的叫声让三神经马上清醒过来,他娘的,哪儿是天下雨,给狗泚了一脸尿。他抬起袖子把脸上的狗尿给抹了抹,一肚子的恶心地伸着脖子干呕了几下,也没能呕出啥子东西来。他睁开眼看了看天,见天色还没有亮的意思,又把头往里面缩了又缩,虽然担心再有啥子淘气的公狗抬腿又往脸上撒尿,但是,太困的缘故还是让他很快就合上眼睡去了。

他刚合上眼不大会儿,就觉得有啥东西又顺着裤腿钻进了自己的裤裆里,蝎子?不会,自从地里使唤上了棉花药以后,蝎子这东西就越来越少,现在基本上看不见了。该不会是臭屁虫吧?他心里一惊,万一是臭屁虫,它在裤裆里放两个臭屁,那就有自己受的了。臭屁虫这东西可厉害了,它的臭屁有毒,呲到人的身上,就会像火烧了一样疼,还会突突噜噜地烂上一长绺子。抹啥东西都不容易好起来。想到这儿,他一个蹶弓从柴草垛里蹿出来,三下五除二地解开裤腰带,抽风似的拽着裤腰抖搂起来。抖搂了半天,也没见啥子动静,要是真的是臭屁虫,自己那一蹶弓就会招惹得它放屁了,自己这样抖搂了半天的裤腰也不见啥子动静,想必不会是臭屁虫。柴草垛里那种叫做蚰蜒的虫子很多,冒充蜈蚣似的长了很多的腿,整个身子软不邋遢地经不起折腾,说不定自己这样来回抖搂裤腰,也该把这东西抖搂得散架了。他刚叠巴着系好自己的大腰裤子,忽地裤裆里的那个地方一阵火烧火燎地疼,天呀,真的是臭屁虫进去了!他又急忙解开裤腰带,褪下裤子呼呼啦啦地抖搂了裤腰又抖搂裤腿,但给臭屁虫用屁呲的地方此时像着了火一样。臭屁虫屁呲的地方手抓不得挠不得,只能这样呲牙咧嘴地忍着。

三神经抖搂了半天的裤腰裤腿,仍担心没能把臭屁虫抖搂出去,就弯下腰翻着裤子来回地找。可是,夜还很黑,啥子也看不见。翻了半天,钻到裤裆里的臭屁虫还没有弄个明白,上身的两个胳肢窝又鼓鼓弄弄地痒,好多天没有坐下来捉身上的虱子了,两个胳肢窝里的虱子也该结成蛋蛋儿了。他腾出一只手,往一个胳肢窝里狠命地嗤嗤啦啦地㧟了一阵,这一阵的㧟,舒坦。他换了一只手又㧟了㧟另一个胳肢窝。赶在天明,应该找个暖和的地方逮身上的虱子了。想到这儿,他为第二天有了安排感觉到了一股子的踏实。

三神经就这样折腾了一阵之后,再也不敢像刚才那样敞着裤脚睡了,他摸索着找了两根干软的山芋秧子把两条裤脚紧紧地往脚脖子上一绑,这下就是再小的臭屁虫,也别想顺着裤腿往裤裆里钻了。绑好两个裤脚之后,他又两手糊拉着把那个窝洞儿下面垫了些柴草,这才小心着重新蜷缩着身子藏进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三神经给一阵呼呼啦啦拽柴的声音给吵醒了,他揉了揉眼,天亮得已经能看见东天升起的日头了,这一夜的折腾,自己连鸡打鸣都没能听见。他躲在柴草垛里没有动静,唯恐弄出声响招人家抱怨。等这家拽完了柴草走了,他才探着头向四周瞅了瞅,见没有啥人注意,一个蹶弓出了那个窝洞儿。钻出那个窝洞儿,他并没有马上就憋着气儿伸懒腰,而是走开了一段距离,他才粗着脖子涨着脸,两手握着拳头向上伸了一个很长的懒腰。伸完懒腰之后,他这才想起摸了摸自己的衣兜,别在夜里折腾着找臭屁虫把那十八块四毛二给折腾得丢了。不对,十八块四毛二花了三毛买了半斤油条,加上自己原来的一毛钱,还应该有十八块二毛二。他摸着衣兜,那些毛票还在,就是不知道那几个钢蹦子儿丢了没。他把手放进衣兜皱起眉疙瘩用心地摸了摸,心里也暗暗地数着,个数也对,看样子是没丢。顿时,他的脸上透出一股子满意,抬腿就要走。可能是裤裆里给臭屁虫用屁呲了的地方这个时候也给他折腾得醒了,一阵火辣辣的疼让他不敢再像刚才那样蹿高一样尥着蹶子走了。他呲牙咧嘴吸溜了两口气,然后才跟让人骟了一样,跨拉着两腿去找瘸腿胖孙子。走了不远,他忽地又觉得这个时候去瘸腿胖孙子那儿不合适,于是,他绕过瘸腿胖孙子的铺子,在另一家油条摊子上花了四毛钱买了半斤油条两碗稀,吃了个挺肚子大饱,打着饱嗝一抹嘴儿,又跨拉着两腿离开了。夜里没能睡过困瘾,给狗呲了一脸的尿,又给臭屁虫在裤裆里火烧火燎放了一突噜子的屁,刚睡个踏实,天又亮了,又让人家拽柴给吵醒了。今儿晌午要好好补一觉,然后把身上的虱子给清理清理,好多天没抓这些玩意儿了,这阵子老在身上作怪。三神经这样打定了主意,就朝着远处走去了。

第二部 老鸹窝 第18章 三神经被马老二发现了

虽说这阵子夜里还有些凉,但一旦见了日头,暖烘烘的日头就会把这个世界也照得暖烘烘的了,加上三神经刚吃了一肚子的油条和两碗稀饭,又这样跨拉着两腿走了一截子的路,身上也就渐渐地有了些潮乎乎地想出汗了。尽管身上有些热了,他还是小心着不敢闪了汗,这个时候很容易招致风寒,身上的汗经小风一吹,头疼脑热的毛病就会找上身来,秋天要冻,春天要捂,这是几千年传下来的春秋防病的办法。他把身上的衣裳又裹了裹,在一个背风向日头的河坡里坐了下来。他瞅了瞅这个河坡的地势,正准备往下躺,裤裆里给臭屁虫用屁呲过的地方一阵子火烧火燎的疼。他四下看了看,见没啥人在附近走动,就解开裤腰带,低头往裤裆里仔细地瞅了一阵子,立刻他的嘴咧得给用绳子套上八匹马拉了一样,这是啥臭屁虫给呲的呀,咋的还会周边起了黑泡泡儿呢?以前自己也不小心给臭屁虫用屁给呲过,可那不像这样呀,这又会是啥子虫子这样厉害呢?他不敢用手去碰那片儿周边起了黑泡泡儿的地方,唯恐手指头上带了啥子风邪,招惹得会更厉害。他瞅着裤裆里那片给不知道是啥虫子祸害的地方,吸溜着嘴身上哆嗦了两下,然后就要系上裤子准备躺下来睡上一觉,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看见裤腰上有几个肥大的虱子在撅着屁股出出溜溜地爬。他瞅着这些虱子,头皮上一阵的硌应,头发梢子也支支楞楞地竖了起来。他先是用两只大拇指的指甲咬牙切齿地用力挤了一个最大个儿的虱子,咯嘣一声,两个大拇指的指甲上就给溅满了红彤彤的血。你喝老子的血,老子要你的命!他在心里这样恶狠狠地对那个已经给他挤死的虱子咒骂着,然后同样咬牙切齿地把另外几个虱子这样消灭了。消灭了裤腰上的这几个虱子,他还余恨不消地又翻着裤腰转了一个大圈儿,把在裤腰上发现的虱子都给咒骂着挤死了。挤死这些虱子之后,他的两个大拇指的指甲已经给血染上了一层厚厚的血迹。他朝着两个大拇指的指甲上吐了两口唾沫,左手大拇指拧着右手大拇指的指甲盖儿,右手拧着左手大拇指的指甲盖儿,来回这么拧了几下,那层厚厚的血迹就不见了。至于胳肢窝里的虱子,那要等日头上了头顶再与它们算账。那个时候,日头在头顶上照着,四围也都暖和,再脱去上边的衣裳就不会闪汗招病了。想到这儿,他把裤腰一叠,大带子一勒,然后一扭上身从旁边找了个大坷垃往脑袋后面一垫,枕着这个坷垃块儿就睡下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咋的了,三神经竟然醒了。他先是揉了揉眼,又揉了一下顺着嘴角流下来的口水,睁开了两眼。可能是睡得很长时间了,也可能是乍一看太亮堂的光线,他那双眼没能一下子就睁开了,而是眯缝了一会儿,才慢慢看清周围的物景儿。就这样等了老半天,他才抬头看了一下天,想从天上的日头那儿看出时辰来。他在头顶上找了老长的时间,也没能看到日头在啥地方。难道是天晚了?他又看了看西天,这一看,让他差点儿蹦起来,日头已经偏西不少了,自己竟然在这儿睡了大半天?他很不相信地又揉了揉眼,转头来回看了看方向,日头还是偏西不少了。

正当三神经琢磨着今儿自己咋的会睡了这么久,忽地他瞅见河对岸的路上来了一辆毛驴拉车,毛驴前面还有一个人拽着驴嘴往前跑。他瞅了瞅,咋的那个在前面拽驴的家伙像村子里的副队长赵长脸呀?他狠命地揉揉眼,伸着脖子瞅,还真是赵长脸。这个时候赵长脸扯着驴拉车紧赶着要干啥去?他的心里立马一个疙瘩,这是出啥事儿了?要不咋的这个时候赵长脸这么急慌?他不由得往车子的后面瞅了瞅,车子的后面还一路小跑紧跟着瘦孩子和鸡宿眼。他又往车子上瞅,好像车上躺着一个人。车帮堵住了他的眼光,只能看见车子后面耷拉着两只脚。这是谁?咋的了?他不禁抬手挠起头,皱着眉头在心里胡乱琢磨起来,是村子里有人得了啥子急病,还是有人受了啥子重伤?要是有人得了急病,又会是啥样的急病?要是受伤了,又咋的受的伤?他还没有琢磨明白,赵长脸扯着驴嘴拉着车子往驴堆集去了。

看着赵长脸他们赶着驴车跑得远了,三神经的心里竟然有点儿空落落的了。驴堆集上去了赵长脸他们,这个晚上自己就不能在驴堆集多逛荡了,万一给他们瞅见就不好了。忽地,他想起了鸡宿眼也跟着去驴堆集了,心里又是一份得意。他毫不犹豫地也朝驴堆集去了。

三神经跨拉着两腿重新回到驴堆集时,西天的日头已经落下去了,他没有去瘸腿胖孙子那儿,而是径直去了供销社。可是,供销社的门已经给一把大锁紧紧地锁住了。他心里一阵的埋怨,这些供销社里的家伙回去那么早干啥去呀,这想买块香胰子也买不成了!他很丧气地又在供销社的门口转了一会儿,不时地抬头看那把大锁。那把大锁就那样在门鼻子上很紧地挂着。三神经见自己要买块香胰子的打算只能这样放在肚子里了,就离开了供销社,从一个冒着热气的小饭馆里买了两个白面馒头,干啃着就朝着老鸹窝回了。

老鸹窝离驴堆集有将近二十来里的路,村子里有喜欢抬杠的人说从驴堆集到老鸹窝有二十多里路,反正谁也没有一尺一尺地量过,近二十里就近二十里,二十多里也就二十多里,这不挡吃不挡喝的,谁去较那个真儿!

三神经嘴里干啃着馒头跨拉着两腿往回走,他也琢磨不出这样走法要走多久才能回到老鸹窝。走了约摸二里路了,他忽地又问自己,今儿夜里回老鸹窝干啥去?裤裆里的家伙儿给毒虫子招惹得怕是十天半月也好不了,这个时候回村子里也见不了相好。想到这儿,他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子,手里的白面膜给他一下子全塞到嘴里去了。

正在他琢磨着是不是还要回老鸹窝的时候,迎面过来个人影他也没要注意到。当这个人影走到他的身旁时,他才吓了一惊,抬头瞅了一眼,嘴里咕咕哝哝地说了一句:“吓死人了,走路也没个声响。”

三神经的这一句咕哝让这个人停下了脚步,并且问了一句:“三神经?你咋的在这儿?”

这一句问让三神经一身的鸡皮疙瘩,咋的会是马老二呀?他没有马上回话,低下头想躲过马老二。可是,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马老二就在他跟前站着。

马老二见三神经没有吱声,又问了一句:“这两天去哪儿了?也不回村子。”

三神经见躲不过去,嘿嘿一笑,说:“毛妮娘不是坐月子了吗,我去一个亲戚家想找个闲散的人去我家帮着照看毛妮娘,不想这给耽搁了,路上给啥子毒虫子咬着裤裆了。”

马老二听了三神经的话,站在那儿沉默了片刻,说:“回去吧,歇两天好出工,这阵子地里忙了,多个人手就多把儿力。”

三神经见马老二没有怪罪他,心里就踏实了不少。他讨好似的试探着问麻老二:“马队长,这黑灯瞎火的,你咋的来这儿了呀?”

“白天赵大牙给生产队刚买回来的那头牤牛给打了,这不,弄到驴堆集公社医院了。趁这个时候我过来看看他给牛打得啥样。”可能是一种习惯了,马老二说话的时候,把手里的东西往上提了提,“晚晌收工的时候,二愣唤了几条狗撵了几只兔子,拎过来给赵大牙补补。”

“赵大牙给牛打了?这个倒霉蛋!”三神经听说是赵大牙给牛打了,立马就想起来白天看到赵长脸拽着驴嘴小跑的样子,那个架子车上躺着的就是赵大牙呀。

“这阵子赵大牙是倒霉,疯老婆没了,房子给烧了,这又给牛打了。”马老二听三神经说赵大牙倒霉,心里也疙瘩一下有些疼。

“我这跟你一块儿去医院看看赵大牙去?”三神经琢磨着这个时候回老鸹窝也没个落脚的地方,家又不愿意回,不如跟着马老二去医院看看赵大牙,一来可以落个人情,二来可以借口明天不用出工了,有可能还会以公事儿,老会计那儿给自己记上一天的工分呢。

马老二思磨了一阵,也就答应三神经和他一道去医院看赵大牙了。

第二部 老鸹窝 第19章 陈国忠的儿子陈栋梁

赵大牙给牛打了之后,生产队安排赖宝庆套着牲口扶犁把下地犁地。赖宝庆琢磨着这也是一个轻快的活儿,也就依着生产队的安排套着牲口下了地。可是,尽管他自小就在地里跟这些农活儿打交道,但扶犁把赶牲口犁地的事儿还从来没有操持过,牲口也不大听他的招呼,那道墒口开得曲曲弯弯的像蚯蚓找它娘一样没个样子。旁边的炮筒子见赖宝庆把墒口开成了这个样子,大嘴巴张得像个窑洞似的笑了一阵,说赖宝庆把牲口套反了,里面那头能领墒的牛给套到外面,不会领墒的反而让领墒了。赖宝庆听炮筒子这么一说,重新把两头牛换了个位置,然后“喔吁啍驾”地招呼着牲口重新开了道墒口。炮筒子咬着他的那个秃了嘴子的老烟袋跟在赖宝庆的身边,相帮着说教啥时候该要牲口加力,啥时候该让牲口紧走,啥时候该拉动牛撇绳子让牛走直了,啥时候该晃动犁把儿调整犁子的深浅。还别说,这一道墒口要比刚才那一道直多了。

炮筒子见赖宝庆慢慢地能扶着犁把儿吆喝着牲口犁地了,老烟袋从嘴里一拔,嘿嘿一笑,说:“这活儿,好学,有两圈地犁下来,啥都熟了。”

赖宝庆扛着手里的鞭杆,眼瞅着前面的牲口,嘴里“喔喔”地招呼了两句,然后回头看了一眼炮筒子,笑了一下,说:“没想到这辈子还会赶着牲口犁地。”

“庄稼把式应该啥都得会,摞耙扫帚扬场锨,毛驴骡子手里的鞭,哪一样摸到手里都要能招呼。”炮筒子咬了一口他那个秃了嘴子的老烟袋,手把着烟袋杆子说。

“眼看就要进土的人了,咋的也没有想到还会学着赶牲口犁地。”赖宝庆又瞅了瞅眼前的犁子,扶着犁把儿的手来回摇晃了几下。

“赵大牙要是不给那头牛打了,说不准这辈子你真学不了这活儿了。”炮筒子跟着赖宝庆,不时地瞅着赖宝庆招呼牲口和赖宝庆手里的犁子。今儿出工的时候,马队长安排了,让他先把赖宝庆教会了犁地,然后再套着他经常使唤的那一具牲口下地。可以这么说,今儿他炮筒子有两个劳动任务,一个是犁地,一个就是教会赖宝庆使唤牲口。

“赵大牙,嘿,够倒霉的了,大儿子没了,老婆也没了,房子又给烧了,眼下连个自己的窝儿都没有,这又给牛打了。”赖宝庆很为赵大牙伤心地叹了口气。

“这都是命呀!”炮筒子也很伤心地随和着说。

“也不知道他这次给牛打得啥样儿?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好个利索了?二嘎子这下子那孩子可苦了!”赖宝庆眨了两下眼,心里又对二嘎子那孩子感到沉沉酸酸的。

“咱们马队长和赵长脸队长也够意思了,这几天分配几个人脱坯,准备给赵大牙再盖上两间房子。碰上这两个队长,也算咱们老鸹窝里的老少爷们儿们的福气了。”炮筒子为赵大牙马上能住进生产队为他们爷儿俩盖的房子感到宽心了些说,“我家二愣那小子听说生产队要为赵大牙重新脱坯盖房子,这两天一头的劲儿拉土和泥,光着脚丫子在泥里来回地踹,昨个也不知道给泥里的啥东西把脚也给割了,就那样,还一身的劲儿呢。”

“说起脱坯,马队长是看我力气不如以前了,也没招呼我去。其实,脱坯这活儿,我也算得上是个行家了,多少泥对上多少草,不用打堆儿,眼一瞅就有个八九不离十。打十、五六岁就开始折腾那东西,这是多少年了呀。”赖宝庆似乎为自己现在的身子不争气很懊悔,“我脱坯,那泥和到啥程度,不用手捏,搭眼就能看出来够不够劲道,就能断出啥样的泥脱出来的坯能经多少年。泥要和得劲道,在下坯模子前要摔得出韧劲儿,下了坯模子,要扎得实在。这样脱出来的坯不怕雨淋雨浇,垒到墙上禁得起水泡。”他还是由不住还是说出自己多年来琢磨出来的脱坯的经验来,“收工之后我得去场子上看看,看他们脱的坯是不是像个模样。”

“村子里都知道你是脱坯的好手,岁月不饶人呀,不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了。”炮筒子叹了一口气,把嘴里的烟袋拔出来,嘴里冒了一股子烟,说,“脱坯这活儿看着不咋地,实际上很费力气。三十郎当岁,谁也不把身上的力气当一回事儿。这人一进了四十,眨瞪就感到不一样了,赶在紧忙的季节,就感觉睡不过来困瘾了,有个伤风头疼的,三五天也不见有啥好转。三十郎当岁的时候,伤风头疼一挺就好了。说到底儿了,这人一到了四十,身上的零件不行了。”

炮筒子跟着赖宝庆犁了几圈地,见赖宝庆能很熟练地招呼着牲口扶着犁把儿了,把手里的烟袋往抬起的鞋底儿上一磕,就去地头套他使唤的那具牲口了。在他走到地头的当儿,他忽然看见陈国忠的宝贝儿子陈栋梁拎搭着两手啥也不干地在田地里溜跶,陈国忠这两口子太把儿子当娇宝蛋仔子了,二十来岁的后生了,还舍不得让他出工干活挣工分,整天让这孩子闲置着。嘿,人家的孩子人家愿意咋的就咋的,反正不让自己出力气养着。他心里很不平静而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吆喝着两头牲口给牲口套上了牛梭子和牛笼嘴子,手里的鞭子在空中炸了一声,“喔”地一声喊,那两头牛就很听他的话地弓起腰拉起了犁子。

木匠陈国忠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也不知咋的了,女人再也没有怀上。一个儿子就是一个根,打儿子小时候,他们两口子就像宝贝一样在手里捧着,唯恐有啥闪失,这个宝贝就给摔打碎了。俗话说,娇惯无孝子。可陈国忠很放心,虽说他们两口子把儿子时刻当宝一样心疼着,可儿子很懂事儿,从没在外面给他们惹出啥事儿。平时也很少说话,整天像心事儿很重的样子不愿意跟任何人说话,就连他们两口子,也问不出这孩子整天都在想些啥。这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要跟着老少爷们们出工干活,可陈国忠两口子说这孩子还没有成家,还算不上是个大人,坚决不同意让这孩子早起晚归地跟着老少爷们儿们到田地里出大力流臭汗。就这样,陈栋梁不像与他同龄的孩子那样跟着老少爷们儿们耕种四季,而是闲置着整天在家听陈国忠给他买的那个话匣子,听得累了,就在村子里来回溜跶一会儿。

陈栋梁站在田头的小路上来回向着远处的看了一阵,然后会低下头在心里琢磨一阵谁也不清楚的心思,琢磨着有关这片土地的传说。

这里只是一片山岗,山势不高,重重叠叠。说是它们重重叠叠,听起来像是一座挨着一座似的,其实它们之间隔着很远的一些距离,只是数量多了些,就显得重叠了。严格说起来,这些山并不能叫做山,只能算是丘。尽管如此,若干年来人们一直把它们叫做山。与外界的人们谈起这些被他们叫做山的丘来,这里的子民很是骄傲,因为自古以来这些山上树林茂密、各种山果和小体型的野兽填充了一代代人的饥腹,帮助这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灾荒年月。正因如此,每年的春节和中秋,人们总是很虔诚地面山而贡,感谢山神的庇佑。虽然没有哪一个人曾经看到过山神,但人们还是深信山神的存在,并且十分折服于山神的灵通。据说,民国的时候,曾有一帮游走的劫匪闯进这片山岗,转了几个昼夜,竟没能转出这片山岗,最后一个不落地死于此处。劫匪死后人们感到蹊跷,这些劫匪身无伤处,个个裤子里拉满粑粑屎尿,脸上都显得一副十分惊恐的样子。有好事者请来一位半仙,半仙围着这些劫匪的死尸转了七七四十九圈儿,很是庄严地念了一阵谁也听不懂的咒语。有人说这是半仙在用神语与山神交通。果真,半袋烟的工夫,半仙打了个哈欠,慢慢张开双目,然后煞有介事地告诉人们,劫匪闯进来之后,山神用了障眼法遮住了劫匪的双眼,让这帮劫匪在这片山里转来转去,待劫匪精疲力竭,山神又指木为兵,满山的树木摇身怒吼,结果劫匪个个胆破,惊吓而亡。人们有的半信半疑,有的点头称是,还有人当场就五体投地跪下来“咣咣”磕了几个响头,感谢山神的庇护。后来,天下骚乱,匪类猖獗,但惧于山神的神通,没有哪一拨劫匪胆敢再来侵扰于此。就连日本鬼子来了,据说也绕道而行。但是,绕道而行的日本鬼子还是留下几个人在山里转来转去,用一种人们不曾见过的东西在地面上照来照去。最后,一个日本鬼子激动得不能不行了,用生硬的中国话对着天空狂乱地吼了一阵:“煤炭大大滴有!煤炭大大滴有!”正是小鬼子这样一声狂呼惊叫,周围的乡亲们开始在小鬼子的看押下筑路修道挖井打洞。一车车黑灿灿的煤炭被小鬼子拉走了,一拨拨乡亲们死在井下了。有人不解,问半仙的后世大半仙:“小鬼子就指甲盖儿那么大的地方,竟敢来咱们这里撒野抢夺?山神就不会再发一回怒?难道山神也怕小鬼子不成?”大半仙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息道:“世人不济啊!世道不济呀!”问大半仙的人更是纳闷,心里还是期盼着山神哪天能够发怒。山神倒没有发怒,被打痛的美国人发怒了,两颗原子弹扔给了广岛和长崎。本来已被爱国将士打得有些招架不住的小鬼子这下子蔫了,两手一举,投降了。但是,在投降之前,一名鬼子军官一声令下,数以千计的炸弹把这片山岗炸成了荒山。

自己就生长在这片山岗里的一个村子里,不过没能赶上看到被日本鬼子炸荒的山,因为从算起来应该是爷爷辈分的那代人开始,辛勤的劳作已经让这里的山岗重新树林茂密,几乎被小鬼子的炸弹炸得绝种的小型野兽们又繁衍生息出满山的后裔。听长者们说,野生的山菜和活物又一次帮助人们度过了三年的自然灾害。就是这片山岗,养育着一代代的乡亲们。古语话说的没错,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片山岗子就养育了这里的祖祖辈辈。陈栋梁看着远处的几座叫做山的岗子,父亲经常讲给自己的有关奶奶的生死不知咋的了,这个时候很清楚地映在了眼前。

“栋梁啊,知道你奶奶咋的死的吗?”陈国忠时常这样跟陈栋梁说及往事,“你奶奶,也就是我娘,她可是为了咱们家的那片山地死的。当年,小鬼子为了修道,要毁咱家的山林,你奶奶不肯,拿着砍柴刀就要和小鬼子拼了命。小鬼子用机枪把你奶奶打成了马蜂窝,还一把火把你奶奶的尸体给烧了。这缺德断后的小鬼子!”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鬼子要断家人的活路,奶奶自然拼命。尽管爹爹隔三差五地跟自己讲奶奶的生死,可自己听不厌。虽然奶奶没能砍死一个鬼子,那也算得上女中豪杰了。

“栋梁啊,咱们这山岗可真是宝地呀,上面长树,长小野兽,下面还长煤炭。你说哪个地方能有这样的宝地?虽然咱们老鸹窝村子不大,可世世代代有多少人,又有哪个人不是这山岗子和这片土地养着的?一代人没了,一代人又长起来了,一代人起来了,又一代人没了。将来我要是没了,你就把我埋在山上,哪个地方高就把我埋哪儿,死了我也得看着这山。”

爹爹或许是老了,总爱这样不停地说,有时候也这样自言自语。也难怪,一生几十年都在这山岗子里转,一草一木都转出感情来了。想到这些,不知咋的一回事儿,陈栋梁竟然觉得心里有一股子很重的委屈,为了眼前这片土地?为了整日劳碌的老少爷们儿们?为了老少爷们儿们起早贪黑最终一年到头啃着杂面疙瘩活命?

远处赶牛犁地的炮筒子摇着手里的鞭子,很响地在空中炸了几声,同时还扯着喉咙很得意似的吆喝两句牲口。

第二部 老鸹窝 第20章 赖宝庆学犁地

炮筒子的鞭声和吆喝声像两个大手一样狠命地拽着陈栋梁的心肠,拽得他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父亲和炮筒子他们都是一茬儿人,在这片土地上也忙乎了几十年了,打自己记事儿起,他们这一茬人整天就是地里家里地来回,年年都是一样,忙乎了这么多年了,除了他们一年比一年显老,别的看不出有啥不一样,今年穿着去年的那身衣裳,明年还是那身衣裳,补丁摞着补丁,一双鞋子穿得脚趾头都在外面露着了,也没双新鞋子替换。

炮筒子犁了几圈地,趁着地头拐弯的机会站了牲口,弯腰把脚下的鞋子脱下来,一条腿站着把鞋子在犁把儿上磕了磕,然后把灌在鞋壳里的土往外倒了倒,倒了半天,又把手伸进鞋壳里抠了抠,抠了一阵,再一次扬着鞋壳往外倒抠动的土。倒完一只鞋子,接着他又把另一只鞋子拿起来在犁把儿上磕了又磕。等他把两只鞋子收拾得不再硌脚了,才摇着手里的鞭子吆喝着牛继续犁地。

陈栋梁远远地看着炮筒子,又看了看赶着牲口跟炮筒子迎面过来的赖宝庆,这些人都是父亲这一茬的人,从自己记事儿起,他们就是这样过着日子,一年四季,刮风下雨,结冻飘雪,没哪一天能消停过。就是比他们这些人还要有年纪的人,每天也要跟他们一样,老胳膊老腿的也不得安闲。就是这样,每年的收成除去上缴的公粮任务,所剩的也就可怜了,分到每家每户的口粮还是不能可了劲儿地往肚子里吃。一年到头这样的忙乎,夏收的小麦几乎都上缴了,就秋季的山芋干子剩余的多一些,山芋干子是啥口粮也,打出来的面蒸出来的疙瘩饼子吃着能把嗓子给拉破了。山芋面饼子稍微干了就比砖头还硬,拿起来砸狗都能把狗砸个半死。山芋连续地吃,整天吃得心烧得像着了火的破茅房。山芋汤,山芋馍,离了山芋不能活,累了一年,吃了一年的山芋,再累一年,还是一年山芋口粮。他心里没有规矩地胡乱想着这些,也酸酸地不是啥子滋味着,真不知道老少爷们儿们这样的日子熬到哪个日月!

赖宝庆和炮筒子又犁了几圈地,把牲口往地头一站,两个人往地上一坐,就闲扯起村子里的日月来。

赖宝庆虽说不大吸烟,但腰里也经常别着一个烟袋。他的烟袋不是十分的精巧,就一个烟袋窝子插上一根两寸来长的小竹管儿,也不像别人那样在配上一个玉的或铜的烟嘴子,他吸烟的时候,就是嘴巴咬着竹管子。他这个竹管子还是自己生产队的扫帚上掰下来的扫帚苗子做成的,由于中间的眼儿很细,这个烟袋杆子吸不了几袋烟就要用东西捅一捅,要不,就会给烟油子糊得不透气儿了。他在炮筒子跟前坐下来,先试着自己的烟袋杆子是不是还透气儿,咬在嘴巴里吹了几口,还好,透气儿。他从衣兜里摸出那个小烟袋儿,解开束在袋儿口上的细绳子,小心地用两根手指头从里面捏出一撮子烟叶儿沫儿放进烟锅里,然后嘴里咬着烟袋杆子凑到炮筒子面前借了个火,吧嗒着嘴巴把烟锅子吸冒烟了。

炮筒子的烟袋要比赖宝庆的有讲究,烟锅子是那种很精细的紫铜做成的,一尺多长的烟袋杆子据说应该是一种很少见的竹子,已经给吸得泛着红彤彤的颜色,烟嘴子是玉的,还有人说他的这个烟嘴子是玛瑙的,炮筒子自己也认不清自己的这个烟嘴子是玉还是玛瑙,反正这个烟嘴子在他心里比啥子都要金贵。坠在烟袋杆子上的烟叶包儿缀着四个叫玛瑯的玉圈儿,那四个玛瑯里已经给暖出了血丝一样的纹络。三神经曾经说过,这四个玛瑯能值不少的银子。三神经的话虽说不招人信服,但这个四个玛瑯已经有相当的年头了,跟着这个烟袋已经传了几辈子人了,到炮筒子这儿,炮筒子的爷爷说应该是第九代了。将来炮筒子再把它传给二愣,那就是十代人了。

炮筒子瞅了一眼赖宝庆的烟袋,撇嘴笑了一下,把手里的烟锅子插进烟叶袋儿里,两手鼓捣着装了一锅子烟,然后咬着那个金贵的烟嘴子画着了手里的洋火,一只手端着烟锅子,吧嗒着嘴巴吸着了烟,甩着手里的洋火杆儿把火给甩灭了。

“瞅见陈国忠的宝贝疙瘩没?”赖宝庆瞅了一眼远处的陈栋梁,嘴里冒着烟问炮筒子。

“陈国忠那两口子太宝贝他了。”炮筒子仍咬着烟嘴子。

“就那一个孩子,能不宝贝疙瘩?”赖宝庆又扭头往远处的陈栋梁看了看,说,“这几天马队长马老二一直找我呢。”

“找你做啥?”炮筒子一惊,皱着眉头看着赖宝庆问。

赖宝庆琢磨一下说:“这事儿还没个准儿,先不说了。”

“那会是啥事儿……,你这人真是,说了个半截话。”炮筒子咬着烟嘴子抱怨着说。

“不是不说,这事儿还没有个准成,说出来怕是不好。等准成了再说吧。”赖宝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万一说出来,这个事儿到最后成不了,脸面上都不好看。

“不说就算了,吊人胃口!”炮筒子撇了一下嘴,手里的烟袋又给塞进嘴里了。

“不是不说,因为没个准成呢。”赖宝庆给炮筒子撇嘴撇得很难为情了。

“那就等你准成了再说吧。”炮筒子见赖宝庆又找借口,就干脆吧嗒起嘴来,狠劲儿地吸他的烟袋。吸了两口,可能是因为吸得太猛了,一股子烟窝在他的喉咙里呛得他憋着红脸咳了一阵,直到吐出两口很浓的痰疙瘩,他才顺了喉咙里的气儿。

“哎,我说炮筒子,你家二愣啥时候娶人呀?”赖宝庆见炮筒子像是生气了,搭着话问。

“明年吧。本来打算着今年给这孩子把事儿办了,找个算命的先生给栽个日子呢。算命先生一掐一算,说是今年不是好年成,没有啥子好日子。最后,算命先生算着说明年八月份办事儿好,就把日子栽到明年了。”炮筒子手里把着烟袋,眨巴着眼皮想啥子似的说,“我倒想让这孩子早点儿娶人成家,多一个人挣工分,就能多分些口粮。”

“也多一个人吃饭呀。”赖宝庆紧接着炮筒子的话说。

赖宝庆的这句话让炮筒子马上就从那种想象的高兴中跌落下来,家里添丁加口的是个喜庆的事儿,可吃饭填肚子又是个让人犯愁的大事儿。这样的光景……,他叹了口气,说:“是呀,多个人干活,也多个人吃饭,没办法,不能不给孩子成家吧。”

“嗨……”可能是赖宝庆想到了他的几个儿子以后也要娶人成家,有些怕了一样喘了一口气,说,“不养儿子吧,又不孝道,养了儿子吧,这娶人成家又是让人赌气闹心的事儿。”

“你叹啥气呀?你家的赖毛还小,赖头、赖仓更小,你这事儿到头上还早着呢。”炮筒子见赖宝庆也叹了气,转头看着赖宝庆,问。

“早晚都是咱们的事儿啊!躲也躲不掉。”赖宝庆又出了一口长气。

炮筒子听了赖宝庆的这句话,转头往远处看了看,又猛地出了一口很重的气儿,没有说话。是呀,这孩子娶人成家早晚都是爹娘的事儿,躲也躲不掉,光景这样下去,到时候他赖宝庆也会跟自己一样心里犯愁,虽说现在他那几个儿子还小,这光景日月过得也快,眨眼间事儿就来到跟前了。他赖宝庆三个儿子,要办下来三宗子事儿,老驴拉硬屎,够他鼓肚子憋劲儿使力气的。

赖宝庆见炮筒子不说话了,瞅着炮筒子不知道炮筒子在想啥了,就捅了一下炮筒子,问:“二愣的媳妇是谁家给牵线说合的?”

“他二姨。”炮筒子在鞋底子上磕了磕吸透了的烟锅子,然后又鼓捣着装了一锅子烟。

“他二姨做媒,这事儿就没跑了,媒人硬实,中间肯定能掏力气。”赖宝庆迎合着炮筒子说,不曾想话刚落音,他给嘴里的烟袋呛了几个窝心窝肺的咳嗽,顿得两眼都哗哗地流出眼泪来。他把烟袋磕了磕放进了衣裳口袋,两只手交替着揉了揉眼,然后把垫在屁股下面的破鞋子抬屁股抽了出来,两脚噗哧噗哧蹬了两下,那双破鞋就套到脚上去了。他站起身,先是伸了个很长的懒腰,嘴巴大张着打个很长的哈欠,这才尘土飞扬地拍拍屁股后面的灰土,转头向炮筒子说:“够一歇了,下地招呼着牲口犁地吧。”

炮筒子刚装上一锅子烟还没来得及吸,赖宝庆就这样火烧屁股般的催,他很不满意地瞪了一眼赖宝庆,说:“忙啥子呀,再消停地吸袋烟。光咱两个积极有啥用?生产队不是哪一两个人的事儿。就是咱两个积极得累伸腿了,也不顶事儿。”说着,他哧啦一下划着了手里的洋火,就着洋火的火苗子把嘴里的烟袋吸着了。

赖宝庆见炮筒子又不紧不慢地吸着了一袋烟,又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说:“那倒是,咱两个就是变成驴,也拉不起来生产队这台磨。”

“坐下来再歇会儿。”炮筒子咬着烟嘴子嘴里冒着烟,抬头看着赖宝庆,说,“生产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累死的累死,闲死的闲死。”

赖宝庆依着炮筒子的话又把两只鞋子甩下来垫到屁股下面,他坐下来瞅着炮筒子说:“到晚咱要是犁不出地来,怕是不好说话。”

“担心这个干啥,牛不走路能把我们两个套到前面拉犁子呀。”炮筒子翻了个白眼说,“光咱两个也拉不了犁子呀。”

赖宝庆见炮筒子对着自己翻了个白眼,马上就不说话了。

炮筒子见赖宝庆又坐了下来,马上脸上就显出笑模样来。他手把着烟袋,烟嘴子仍留在嘴里,仰起脸看了一眼天空,牙齿碰着烟嘴子咯嗒咯嗒地响着说:“看今年的天气,像是个操蛋的年成,都要谷雨了,到现在还不见一滴子的雨水,再有些日子不下雨,墒情就不保了。”

“按说啊,雨水的时候就该下一场润墒的雨,老天没下。惊蛰也没听到一声雷响,春分过了,清明也过了,眼看就要谷雨了,这老天爷还真把得住。”赖宝庆也随着炮筒子仰脸向周边的天上看了看,接着炮筒子的话说。

“这天……怪了,怕是要出啥事儿了,兆应。”炮筒子笑了一下。

“能出啥事儿!”赖宝庆也笑了一下,说,“出啥事儿咱老百姓都是干活吃饭。”

“那是,咱还能折腾出啥花儿来。就是折腾,也是床头地头锅门口。就咱这些能耐,还能把床头折腾成金銮殿呀。”炮筒子终于把嘴里的烟嘴子拔了出来。

“咱们老坟里可没冒那股子折腾劲儿。”赖宝庆随口顺着炮筒子的话说。

“咱们这些人呀,能一年四季肚子里有的东西往里填,没病没灾的就成,其它想啥都是白想。”炮筒子又把烟嘴子放到嘴里吧嗒了两口,直到烟锅子里再也冒不出烟来,他才把屁股下面的破鞋子拽出来,翻着鞋底子朝上,烟锅子在鞋底子上磕了磕,然后把磕过烟锅子的烟袋又放在嘴里吹得哧哧地通气儿了,才把装着烟叶的烟袋子缠到烟袋杆子上往腰里一别,这才慢慢腾腾地从地上站起来,两只脚趿拉上那双破鞋子,又弯下腰来把鞋子提上了。

“是呀!像赵大牙这阵子,日子就没得往下过了。”听炮筒子这么说,赖宝庆一下子想起了赵大牙,“我倒想知道赵大牙给牛打成啥样儿了。”

“嘿……”炮筒子叹了一口气,说,“给打得不轻,听说到驴堆集公社医院的时候,人还昏迷着呢。我家的二愣唤了几条狗撵了几只兔子,给马老二拎去两只看赵大牙了。”

“赵大牙还在医院没回来?”赖宝庆问。

“没回吧。像是二嘎子那孩子在医院照看他爹呢。”炮筒子也说不准地回着赖宝庆。

“这样说,是不轻,都住院了。”赖宝庆一个惊慌,说,“二嘎子能照看好赵大牙呀?一个孩子,知道个啥?生产队应该派个人过去守着赵大牙。”

“地里要忙了,哪有闲散的人手呀?”炮筒子弯腰从地上拿起他的鞭子,瞅着手里鞭杆看了看,然后轻轻一摇,鞭梢子炸了个响儿。

赖宝庆也弯下腰想拿他的鞭子,等他弯下腰来,才记起来自己的那个鞭子在犁子旁边插着呢,刚才自己根本就没有把它拿过来。

第二部 老鸹窝 第21章 赖宝庆做媒

陈国忠两口子咋的也没有想到赖宝庆会给自家的儿子陈栋梁做媒,更没有想到赖宝庆是受马老二的托付,最让他们两口子没想到的是,马老二托付赖宝庆要把他家的独生闺女马花说给自家的儿子陈栋梁。他们两口子大睁着两眼看着赖宝庆,两个人做梦一样把手放在嘴里咬了咬,这才不很相信似的问:“这事儿是真的?”

“你看你们两口子,这不是真的还能是假的?能拿这事儿跟你们两口子说笑话逗乐子?”赖宝庆一本正经地看着陈国忠两口子,说,“这事儿马队长他找我两次了,我琢磨着这事儿也挺合适的,就答应了马队长给你们两家保这个媒。”

“这一个村子里住着,能合适吗?”陈国忠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儿,脸上小心地笑着这样试探着问。

“咋的不合适了?你家姓陈,他家姓马,就是一个村子里住着,又不是一个祖宗。”赖宝庆立马瞪起眼来瞅着陈国忠,“都是在眼前长大的孩子,知根知底儿的,以后也好相处。”

“这个倒是,都是在自己跟前长大的孩子,哪个孩子有个啥秉性啥脾气,心里都清楚。”陈国忠眯起两眼笑着说,“两个孩子倒是合适,就怕别人会说啥闲话。”

“别人能说啥闲话?”赖宝庆皱起眉头问,“再说了,这是有媒人保的媒,又不是两个孩子自己私定的,别人能说个啥?”

“赖毛爹说的是!”栋梁娘马上接过赖宝庆的话说。

“看,还是嫂子想得开通吧。”赖宝庆见栋梁娘说了话,脸上露着笑模样有些贬低陈国忠地说,“我看你就是想不开。咱们在这儿说话也传不到外面去,哪有上杆子要把自家的闺女许配给咱家小子的人家呀?你们两口子就晚上睡觉在被窝里偷着乐吧。”

陈国忠真的给赖宝庆这句话说得把心里的乐流到了脸上,他呵呵一笑,说:“只要马队长他们两口子不嫌弃我们这个家,不嫌弃我们家的那小子就成。”

“看你这话说得多没门脸儿,人家要是嫌弃,能会托我牵扯这事儿?”赖宝庆对陈国忠撇了一下嘴,“我看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别跟他说叨了!”栋梁娘也向着陈国忠撇了撇嘴,转过脸来看着赖宝庆,笑着说,“这事儿还得麻烦你多跑跑腿动动嘴,那边有啥想法,有啥要求,你就及时过来给通个气儿。”

“明儿我就给马队长一个回话,告诉他你们两口子答应这事儿了。赶哪天让两个孩子在一块儿说说话。”赖宝庆的脸上很满意地笑着,起身就要离开陈国忠他们家。

“今儿晚上咋的你也不能走,现在这儿吃顿饭再回去,又不是十里八里的路。”栋梁娘见赖宝庆起身要走,立马就要陈国忠拉住赖宝庆,“栋梁爹,今儿你要是留不住赖毛爹,晚饭你就别吃了,觉你也别睡了!”

“这样说,我是不留下不行了。”赖宝庆见栋梁娘留得这样实在,笑了一下,把欠起来的屁股又坐到了那条板凳上。

栋梁娘见赖宝庆坐了下来,这才放心地去了灶房折腾晚饭。

“老陈哥,这事儿一开始我也没想到,马队长找我闲唠扯,扯着扯着就扯到孩子的婚事儿上。”赖宝庆坐下来,见栋梁娘去灶房弄晚饭了,就接着跟陈国忠说这件事儿的来去。

“马队长心里早有这个盘算了?”陈国忠接过赖宝庆的话。

“那倒不是。”赖宝庆摇了一下头,说,“马队长就这么一个闺女,不想往远了嫁人。”

“这个也是,别说是他马队长,摊到谁,都会是这样的心思。”陈国忠点了一下头,说,“闺女嫁远了,来去都不方便。闺女嫁到自己跟前,来回都在眼皮底下,有个啥不如是的地方,能伸手帮一把,拉一把。”

“我听了马队长这样的心思,就在周围的村子里琢磨有没有合适的后生。不知咋的,我琢磨来琢磨去,就琢磨到你家栋梁这孩子身上了。我试探着说给了马队长,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就是不说话了。我也就打住不说了。过了几天,他又找我说到了这件事儿,我就把自己琢磨的心思说给了他,让他也琢磨琢磨。还别说,他这一琢磨,倒说我琢磨的心思是那么一回事儿,就让我来你们家问问你们两口子。”

陈国忠听着赖宝庆的话,不住地对赖宝庆点着头。

“这一问,没想到你们两口子也这样痛快地答应了。该着呀,这事儿就该这样,都是命里定好了的!”赖宝庆为自己这样轻快地牵扯好这桩婚事儿很高兴。

“倒不知道孩子是啥想法呢。”陈国忠看着赖宝庆说。

“孩子啥想法?”赖宝庆皱起眉头盯着陈国忠问,“孩子能做这个主儿?”

“现在不是说不能包办婚姻嘛。”陈国忠笑了一下。

“那只是上面那么一说,孩子的婚事儿大人做不了主谁做主?”赖宝庆摇了摇头说,“上面说归上面说,上面说的也不一定就准。前些年还嚷着三年超英五年赶美呢,多少年过去了,连人家的屁影子也没闻到。五八年那阵儿你还记得不?摔锅打罐子炼钢铁,炼出的铁疙瘩屁用没有,扔在那儿吃不得啃不得。上面说的,上面说的就不一定对!”

陈国忠咋的也没有想到赖宝庆这家伙还有一张嘴,平日里显得窝窝囊囊的没个精气神儿,这咋的唠扯起来就有了嘴巴。他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该咋的回应赖宝庆的这句话了。

“再说了,咱都是土里泥里抠食儿吃的小人物,上面说的那些都是对那些大人物的。咱就给孩子的婚事儿做主了,上面还能派出啥子调查组来?”赖宝庆见陈国忠没了话,接近着刚才的话说,“话说回来,孩子的事儿要孩子做主,孩子裤裆里的毛都没扎全呢,懂个啥?他们能想到以后的日子?能想到油盐酱醋?”

“那倒是!”陈国忠向赖宝庆点着头说,“孩子是不会想那么远。”

“就是嘛!所以说,这事儿不能让孩子自己搀和。再说了,咱给自己的孩子说媒订婚,能会瞎子瘸子往家里收拾?”赖宝庆看着陈国忠,很懂行地说,“咱还不是想着孩子以后的日子能够过得滋润?马花和栋梁这俩孩子,都是在咱们跟前长大的,两个孩子有啥秉性,有啥脾气,咱心里都明镜儿似的。我就琢磨着这俩孩子过上了两口子,以后的日子坏不了。”

“这个倒是!”陈国忠真的不知道该咋地去接赖宝庆的话了,只是这样不停地向着赖宝庆点着头,嘴里随和着赖宝庆这样说。

“你在心里盘算盘算,你们两家就这么两个孩子,等孩子结过婚,两家合成了一家,五、六个劳力挣工分,害怕日子不滋润?”赖宝庆脸上笑着,嘴巴撇着,两眼盯着陈国忠,“马队长他们两口子还不把这俩孩子的日子当成自己的日子?我看呀,这俩孩子的事儿要是成了,你就偷着乐吧,保管睡着都能笑醒了。”

陈国忠给赖宝庆说得心里熨熨贴贴的像给猫舔了一样舒坦,他平时不吸烟袋,这个时候竟然转着身子要给赖宝庆找烟吸。他整个身子像装了轴承一样来回转了几圈,两手同时也在身上的衣兜里摸来摸去地忙乎,老半天,他才很难为情地对赖宝庆一笑,说:“我这平时也不吸烟袋,想给你找口烟吸吧,还没有,真觉得怠慢你了。”

“我也不咋的常吸,三不知地吸上一锅子。”可能是陈国忠的话提醒了赖宝庆不算烟瘾的烟瘾,他止住陈国忠不用客气,就随手从衣兜里把自己的那个有些寒酸的烟袋拿了出来,然后又从衣兜里摸出那个装烟叶儿的袋子,两手鼓捣着上了一锅子烟。

这个时候,陈国忠已经从旁边的桌子上摸到了洋火,见赖宝庆的烟袋上好了,他就哧啦一声把手里的洋火划着了,弓着身子凑到赖宝庆跟前给赖宝庆点烟。

赖宝庆就着陈国忠手里的洋火把噙到嘴里的烟袋给吧嗒出烟雾来,然后抬起头,看着陈国忠,嘴里鼻子里冒着烟雾说:“你呀,就跟栋梁那孩子好好说叨说叨,他也不小了吧,也该说个人成个家了。咱泥腿子人家,讲究的是过日子,不是绣花。话又说过来,人家马花长得也好看,也没啥毛病,整天都在咱跟前晃悠,没啥挑拣。”

陈国忠把赖宝庆嘴里的烟锅子点着之后,就后屯着屁股坐了回去。赖宝庆的话让他不停地点头。

灶房里的栋梁娘今儿晚上觉得一身的轻巧,一天的劳累这个时候一点儿也不觉得了。她锅前锅后地忙了半天,慢慢就有些犯愁了,今儿晚上要好好招待赖宝庆,人家给自己的孩子操心说媒,这是啥样的恩情呀!可是,拿啥招待人家呢?这些日子鸡鸭都歇了屁股,鸡蛋这东西好长时间都不见了,鸭蛋倒还有几个,可是,就这几个鸭蛋能招待出心情来?忽地她想起了去年秋上腌的还有些菈疙瘩菜,这些菈疙瘩菜,不知道去年腌的时候见水了还是咋的,刚过了年就见霉了,自己淘洗了之后重新上的盐,味道就变了,自己吃倒还没啥,今儿晚上拿这个招待他赖宝庆,就有点儿不合适了。她思磨来思磨去,除了坛子里腌着的那几个鸭蛋之外,她还真思磨不出啥子拿啥子招待赖宝庆。腌的咸鸭蛋只能煮,不能炒,咋的也得弄俩炒菜吧。她来回寻思着家里还有啥子东西能上得了桌面,旮旮旯旯地让她寻思了好几遍,再也寻思不出有啥能招待赖宝庆的东西了。嘿……,这也怪不了自己,不年不节的,哪有啥子体面的东西呀。她一手拽着风箱,一手往灶膛里添着柴草,吃过自己做的饭的人都说自己手巧,同样的东西,自己要比别人做得好吃。自己的手再巧,没有东西做,也是白扯。她抬头看了一眼灶台,锅盖儿一圈儿都已经开始往外冒热气了,也能听到锅里吱吱啦啦的水炝锅的声音了。锅里的山芋面饼子待会儿在小锅里炕一下,两面炕得焦了,吃起来就不咋的像豆腐渣了。饭食儿能这样对付,菜呢?她把手里的柴草填进灶膛,烧火棍在灶膛里鼓鼓捣捣扒拉了几下,拽着风箱的手呼嗒呼嗒紧扯了一阵。倒是去年秋上晒的芝麻叶还有,炒个芝麻叶?再炒个芝麻叶打鸭蛋?这就两个菜了。把菈疙瘩跟芝麻叶放到一块儿炒,可能那股子霉味儿就给芝麻叶遮住了,这样也就三个菜了!她为自己忽地有了这样的主意心里一下子舒敞开了不少。再能掂对出一个菜来,就是四个菜了。可这一个菜咋的掂对?她那只抓柴的手一拍脑门子,煮两个咸鸭蛋,切成牙儿往盘子里一摆,不就是一个菜吗?她为自己能掂对出这样的四个菜感觉到了踏实,扯着风箱的手就扯得更来劲儿了,灶膛里的火苗子被风箱鼓吹得呼噜呼噜地往外蹿,映照得整个灶房像点了几个红灯笼。

第二部 老鸹窝 第22章 陈国忠没想到

堂屋里的陈国忠和赖宝庆两人仍在捉议着马花和陈栋梁这两个孩子的事儿,陈国忠咋的也没有想到赖宝庆今儿晚上说的每一句话说得趁自己的心窝子。他不时地对着赖宝庆点头,嘴里也做梦似的应和着说是。他甚至觉得自己今儿晚上在赖宝庆面前就像一个傻瓜一样脑子不转圈儿了。

赖宝庆把手里的那根烟袋在屁股下面的板凳上磕了几下之后放在嘴里吹了吹,烟袋管子被他吹得哧哧地通气儿了,他才把烟袋放到衣兜里,然后清着嗓子咳了咳,说:“待会儿栋梁那孩子回来了,咱就把这事儿当着他的面儿跟他说叨说叨,看他有啥想法。”

“孩子是啥想法咱也摸不着。”陈国忠笑了笑说。

“咱摸不着才跟他说叨呢。要是咱能摸得着,就不用跟他说叨了,直接就能拍板了。”赖宝庆看着陈国忠,声音很重地说,“就是他有啥子想法,今儿晚上咱一起敲打敲打,准成!”

陈国忠站起身来,从里面的房间里端出了那个用了很多年的洋油灯放在当门的方桌上,哧啦一声划着了洋火把灯点上了,顿时,豆子大小的灯火头散发出昏黄的灯光,把当门的这一间房子蒙上了一层雾一样的光来。

陈国忠把手里着着的洋火杆儿在面前甩了几下,甩得灭火了,他才把手里的洋火杆儿扔到了地上,然后退着步子到刚才坐着的那条板凳上坐下来,转过头看着赖宝庆说:“孩子的心思跟咱估摸着不一样。我家这个小子,整天也不愿意说话,到底他心里都在想啥,我们这两口子也摸不准。有时候我们两口子问他吧,他总是说没想啥。”

“我也觉得栋梁这孩子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吧,有啥心思总喜欢跟大人显摆,肚子里憋不住话。你们家栋梁这孩子平日里也不咋的跟别的孩子在一块儿玩耍,就是有时候在一起了,也不见他咋的跟别的孩子疯闹,就见他一个人站在旁边看着别的孩子玩闹。这孩子的心事儿重,别看他不喜欢说话,心眼儿肯定多着呢。”赖宝庆琢磨着说。

“他能有啥心眼儿,整天跟个闷葫芦一样。”陈国忠笑着回应着赖宝庆说。

“有句啥话呀?叫……”赖宝庆挠起头皮想着说,“叫……,对,叫‘抬头婆子沁头汉,不干活儿照吃饭’。你看你们家栋梁,整天不说话,走路就是往前沁着头,那就是心思多,心事儿重,心眼儿灵。”

“他那是心眼儿灵呀,跟傻子差不多,见人也没个话儿。”

“这个倒不是!别说,栋梁这孩子这点儿挺好,虽说不爱说话吧,见到老少爷们倒会打招呼,该叫婶子叫婶子,该叫大爷叫大爷。”赖宝庆点着头说,“挺知礼儿的。”

见赖宝庆这样评价自己的儿子,陈国忠心里像灌了蜜糖水一样的滋润甘甜。

“这一点儿,村子里的其他孩子倒不如你家的栋梁。”赖宝庆仍旧接着自己的话说,“这也是你们两口子经常调教得好。”

“平日里我们两口子倒没有咋的说教过他。”陈国忠笑着说。

陈国忠和赖宝庆正说话间,陈栋梁从外面回来了,见赖毛爹在自家屋子里坐着,招呼着喊了一声“赖叔”,就要往自己的房间里去。

“栋梁呀,先坐会儿跟你赖叔说会儿话,你赖叔也不常来咱家窜门。”陈国忠见儿子要会自己的房间,就喊住了儿子。

陈栋梁住了脚步,就在旁边拽了个小板凳坐了下来。

“今儿你赖叔来咱家有件事儿,想跟你商量商量。”陈国忠见儿子坐下来,对儿子说。

“跟我商量啥事儿呀?“陈栋梁挠了一下头,笑着说。

“这事儿还就得跟你商量。”赖宝庆转头看着陈栋梁,笑着说。

陈栋梁给赖宝庆弄得像掉到了云彩眼儿里一样不知道上下左右东西南北了,他不停地挠着头,看着赖宝庆,问:“到底是啥事儿呀?”

“好事儿。”赖宝庆笑着卖了个关子。

陈栋梁越发不知道赖宝庆这是唱的哪一出戏了,一直挠着头看着赖宝庆。

“你赖叔想给你说个媳妇儿。”陈国忠插过话来说。

“那好哇。”陈栋梁放下挠头的手,笑着说。

“说的是正经的,你别当是跟你说着玩呢。”赖宝庆正了脸色说,“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也该说个媳妇定媒了。二愣那小子要不是算命先生说今年没啥好日子,人家今年就结婚成家了。他还比你小两岁吧,你看人家,明年结了婚,再等个一年两年的就能生孩子当爹了。”

“咱跟人家比啥呀。”陈栋梁又挠了一下头。

“这孩子说话……,咋跟人家比啥?你不想早点儿结婚成家呀?”赖宝庆看着陈栋梁,很郑重地说,“这自古都是这么一回事儿,男的大了要娶人,女的大了要嫁人,男婚女嫁的,谁也逃不开这个规矩。”

陈栋梁不知道该咋的回答赖宝庆,就只是挠着头笑。

“这事儿,赶早不赶晚。错过这个年龄,就不好说媒了。”赖宝庆开始向陈栋梁说叨他那一肚子的道理,“谁家小子不想早点儿结婚娶老婆?早结婚,早成家,早生孩子早扎根儿。你就是再拖上十年八年,还是这回事儿。要是真的再拖个十年八年的,到那时候年龄过蹿了,想找怕是也不好找了。咱庄户小人家一辈子活的是个啥?干活,吃饭,结婚,生孩子。一辈一辈都是这样,咱也不能跳出这个规矩。”

“是啊,咱庄户小人家,小家小院儿的,别的啥也不多寻思,有活干,有饭吃,有日子过就成了。”陈国忠接过赖宝庆的话,看着儿子说,“孩子能长大结婚成家,是做爹娘的心事儿。孩子大了,结不了婚成不了家,做爹娘的心都会提溜着不踏实。”

陈栋梁知道爹的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打前几年开始,爹娘都有给自己说媒娶人的想法儿,也不止一次地跟自己说过他们的心思。自己心里也清楚,要是自己不像村子里别的小男人那样把婚事儿定下来,爹娘的心就踏实不下来。每个爹娘都是一样,孩子的事儿是他们的心事儿,也是他们的心病。啥时候孩子的事儿了了,爹娘的心事儿就没了,心病也好了。按村子里跟自己大小不差几岁的这一茬人来看,好多都已定了媒,有的甚至已经成了家,而自己还是这样一个人,在爹娘的心里,这也算是他们最大的心事儿最大的心病了。赖宝庆说的也对,庄户小人家,早一天晚一天都是这回事儿,虽说爹娘现在还把自己当宝一样舍不得有啥劳累,可自己生在这个家里,生在这个村子里,光景日月就是这个样子了,自己也该按照村子里的人的规矩定媒结婚了,然后再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一样,早出晚归在田地里讨食儿过日子,慢慢把日头背进土地里。想到这些,他抬头看着爹,然后又看了看赖宝庆,说:“这事儿你跟我爹娘捉摸着看吧。咱这样的人家也不求别的啥,能过日子就成。”

“我说这孩子懂事儿吧,你还不赞成我的说法。”赖宝庆听了陈栋梁的话,转脸看着陈国忠说,“你看,这孩子啥事儿都明白,就是不愿意说出来罢了。”

陈国忠见儿子答应了赖宝庆给说媒定亲,心里一下子豁亮了,起初他还以为儿子会有啥挑拣,咋的也没有想到儿子在这事儿上今儿会是这样干脆。

赖宝庆瞅了一眼陈栋梁,然后又转过头来看着陈国忠,说:“我琢磨着这两个孩子挺般配,开始我倒没在意,自从马队长跟我提了这事儿,我就开始在心里琢磨,越琢磨越觉得这俩孩子合适。你也仔细琢磨琢磨,这俩孩子还真有夫妻相。”

陈国忠给赖宝庆这话提醒了似的开始琢磨起来,他皱着眉头琢磨了半天,忽地脸上露出了很得意的笑容来:“也真是,平日里咋的没在意这个呢?”

“是吧,越琢磨越像吧。”赖宝庆见陈国忠一脸的得意,也为自己这些日子琢磨出来的发现得意起来,“我看哪,这事儿准成,天意呀!”

陈栋梁坐在旁边看着赖宝庆和爹,心里给弄得迷糊了,他们这是在说谁呀?

“栋梁,你看马花那闺女咋样?”陈国忠看着儿子,试探着问。

“马花?”陈栋梁咯噔一愣。

“是呀,马花,马队长的闺女。”赖宝庆见陈栋梁愣了,瞅着陈栋梁说。

陈栋梁咋的也没有想到赖宝庆是要把马花说给自己,他愣了半天都没能缓过神儿来。

“你赖叔也琢磨了,这事儿有个半斤八两的。说媒这事儿,媒人都事先在心里掂量过多少遍了,没有个大差不差的,也不会牵扯这事儿。”陈国忠看着儿子说,“媒人说媒,都要事先在心里来回掂量,有句话叫啥,‘好对好,赖对赖,弯刀对瓢好切菜’,你赖叔跟你们两个说这个媒牵这个线,也不是想一辙是一辙,他都琢磨好些日子了。”

陈栋梁看着爹的模样,昏暗的灯火把爹那张本不该苍老的脸映得更显苍老了,头发打着结儿盘卧在爹的头上,像地里的蓬草一样。白天看着还算平整的脸这个时候像枣树皮一样沟沟坎坎的发暗。爹也算是半辈子的人了,爹这半辈子把自己生养大了,中间的很多煎熬自己看在眼里了,这以后的日月按说自己已经大了,该自己扛顶着了。他不觉感到心里有些酸酸的想哭,娘也是一样,自己记事儿的时候,娘的脸上老远还能看出光光鲜鲜的亮儿来,这些年的光景过去了,娘除了一脸褶子一头已经显得稀少的头发,剩下的就是那双粗糙得能当磨刀石的手。自己是他们的儿子,是他们下半辈子的顶梁柱。可到今儿为止,自己又为他们做了啥了?爹娘心疼自己,舍不得让自己下地出力,两个人就这样紧巴着挣着这样的光景,挣着这样的日月。想到这儿,他看了一眼爹,说:“这事儿爹娘看着安排吧。”

从心里讲,陈栋梁对马花并没啥子好印象,总觉得她太强势了,打自小就有脾气,性子厉害得能吃人,现在大了虽说看不出她有啥子厉害的地方了,但是小时候留下来的影子让他心里还是觉得有些疙瘩。不过,刚才赖毛爹也说了,这以后结婚了,就是过日子了。不是小时候玩的儿戏,就算她还有啥子脾气,那也该收敛了。

赖宝庆见陈栋梁让陈国忠两口子拿主意,立马就对陈国忠说:“我说你家栋梁这孩子知理儿懂事儿吧,你还不承认,谁家的孩子能像他这样?我家赖毛他们三个,以后能抵上你们家栋梁一半懂事儿,那我们两口子就拍着大腿笑了。”

陈国忠心里踏实了,儿子啥话也没说,就让自己和他娘拿这个主意,这是自己咋的也没有想到的,起初还以为儿子会有啥心思。他瞅着赖宝庆一乐,说:“孩子大了都懂事儿。”

第二部 老鸹窝 第23章 陈国忠的女人心里乐开了花

灶房里的栋梁娘忙着烧好了大锅又开始倒腾小锅,去年秋上炸的芝麻叶经了一个冬,又经了一个春,干得嗑嗑叭叭地响,要开水烫了才能折腾着做菜。她先是往小锅里添上几瓢水,顺势煮了四个鸭蛋进去。

芝麻叶炒鸭蛋这活儿还真没干过,也不知道炒出来会是啥味道。还有芝麻叶掂对菈荙菜,以前也没有这样吃过,今儿晚上也就瞎搭配着吃了。她一边琢磨着这些,心里还在牵挂着堂屋里的事儿,刚才像是栋梁那孩子回来了,也不知道孩子心里会咋的寻思。想到这儿,她不由得伸头向堂屋招呼了一声陈栋梁。

陈栋梁听了娘的招呼就来了灶房。刚进灶房,娘就着急地问:“孩子,你咋的琢磨的?”

“你跟爹你们两个说行就行。”陈栋梁坐到锅门口娘的身旁,看着娘说。

栋梁娘回头看了一下灶膛,手里的烧火棍把要掉出来的柴草往里面捅了捅,说:“我看马花那闺女挺好,依着娘的意思呀,都是过日子,你也不小了,就把这事儿定了吧。”

陈栋梁没有回答娘的话,低头伸手抓了一把面前的柴草填到了小锅的灶膛里。

“孩子,这人哪,早晚都要走这一步。婚事儿,耽误不起,早了要比晚了好。要是再过两年你的事儿定不下来,能把我跟你爹愁疯了。”栋梁娘继续往灶膛里添着柴,说,“过了这个年龄就不好找了,谁家愿意把闺女嫁给一个比自家闺女大不少的人呀。这事儿定下来,娘和你爹的心也就定下来了,哪怕往后推迟几年再结婚,娘和你爹心里也都有个底儿。”

“这事儿只要你和爹心里满意,就按着你和爹的意思办吧。”陈栋梁没想到今儿晚上赖宝庆会来这儿给自己提媒说亲,更没有想到赖宝庆要给自己说的是马花,到现在他还觉得自己像在梦里一样没有癔症过来。

栋梁娘见儿子这么说,心里顿时像五月的鲜花开在了灿烂的阳光里。她让陈栋梁帮着照看灶膛里的火,就起身开始捯饬着烫芝麻叶。

陈栋梁欠起屁股坐到娘刚才坐的墩子上,开始招呼着往灶膛里添柴烧火。

栋梁娘把挂在墙上的那一串子芝麻叶取了下来,回头瞅着小锅琢磨着解下了四把儿芝麻叶,然后又把那一串子芝麻叶重新挂回到墙上去。

小锅里的水呼呼啦啦地响开了。

栋梁娘找到了一个盆子放到锅台上,取下来的芝麻叶往盆里一放,掀开锅盖儿,水瓢从锅里舀出一瓢水浇到盆里的芝麻叶上。顿时,盆里枝枝楞楞的芝麻叶一下子就塌软了下去。她试着用两个手指捏着盆里的芝麻叶翻了两下,急忙缩回手放到嘴上吹了几下,然后又试着用手来回翻盆里的芝麻叶。

陈栋梁把灶膛里的火烧得小了,灶膛里的火还是把他的脸映得像涂了一层黄油一样。

“孩子,这事儿定下来了,等个一年两年的咱把她娶回来,爹和娘的心就算全放下去了。”栋梁娘一边折腾着盆里的芝麻叶,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心里的话,“咱这小户人家,讲的就是吃饭过日子,长得好也好,长得丑也好,一天三顿饭只要能吃到肚子里去,这一天的日子就算过去了。再说了,马花那闺女长得也好看,她爹又是咱们村子里的头人,娶了她,咱也不吃亏。娘也在心里琢磨了,等你们两个结婚以后,咱这两家就你们两个孩子,两家又在一个村子里住着,有个啥事儿的话,两家拧成一股绳儿,日子也会滋润。”

陈栋梁听着娘的话,不住地眨巴着两眼咬着嘴唇寻思着啥子。

栋梁娘见盆里的芝麻叶烫得软和了,就从水缸里舀出一瓢凉水兑到盆里去,这才开始两手搓洗盆里的芝麻叶。

“娘,就是这事儿定了,我想停两年再结婚。”陈栋梁寻思了一阵,抬起头看着娘说。

栋梁娘一怔,抓在手里的芝麻叶又给丢进了盆里。这孩子咋的老是跟别的孩子想的不一样呀?别的孩子都是想着找点儿娶媳妇,自家的孩子倒好,都二十二岁的人了,结婚这事儿还不急不躁的。看人家二十二岁的孩子,都抱上后人了。这孩子是不是有啥毛病呀?

陈栋梁见娘盯着自己,对娘笑了一下,说:“我是想这一结过婚,事儿就多了。”

“事儿多啥呀?不就是干活吃饭过日子吗?谁家结婚都一样,没听谁说嫌弃结婚就事儿多了。”栋梁娘这才怔过神儿来,重新捞起盆里的芝麻叶,说,“你这孩子呀,就是想让我和你爹跟着你一辈子,像眼下一样,啥事儿也不用插手。孩子呀,这事儿定下来,你就是再停上十年结婚,还是这个样子,出工干活,收工吃饭,别的还能咋的?”

“娘。”陈栋梁抬头看了一眼娘,想要说些啥子,又闭上了嘴巴。

“这孩子,想说啥就跟娘说吧。咋还嘴里噙个热茄子似的?”栋梁娘把手里的芝麻叶揉了揉,两手合着挤出水来,看着儿子说。

“我就是想再过两年咱们家的日子能缓和了再把她娶过来,那时候日子过起来就不那么紧手了。”陈栋梁低头看着灶膛里的柴火说,“眼下咱家的日子,再添上一个人吃饭,就更紧巴了。”

“傻孩子,啥时候日子是个缓和呀,去年这样,今年这样,明年还会是这样。咱这样的人家,就是这样的日子,也别指望着会有啥大的缓和,哪年能多分二斗粮食就算好年景了。”

“总不会这样下去吧。”陈栋梁把烧火棍在灶膛里扒拉了两下。

“还能咋的?”栋梁娘把手里挤干了的芝麻叶放到案板上,叹了口气说,“现在就不错了,比起我小时候,年景滋润多了,能这样过下去就合心了。”

陈栋梁听了娘的话,就不再吱声了。

“眼下的日子,比以前好多了,当初我和你爹结婚的时候,你爹就一个庵棚子把我娶过来了。那庵棚子,四周围秫秸扎的墙,里外上了一层泥巴,四面还透风。你奶奶死得早,你爷爷也不咋的当事儿,这不凑合着也过来了吗?”栋梁娘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跟儿子说着话,“后来,你爹一个人自己拉土搭起了这三间房子,一住就是二十来年。眼下爹娘的心思都在你一个人的身上,等你结婚了,成家了,爹娘就是死了,也闭眼了,也能去见咱们祖上了。你要是就这样拖拉着,万一哪一天我和你爹哪一个走了,连祖宗的脸都没法儿见。今儿赖宝庆过来说要给你说个人家,娘这心里呀,比吃了白面膜都舒坦。”

陈栋梁的心里一直酸酸的。

“再说了,马花那闺女,人长得好看不说,打自小你们就在一起玩耍,谁有啥秉性,啥脾气,都摸得清楚,以后过日子都能相互照应着。娘也琢磨了,就是找个生人家的闺女,那闺女会是啥脾气,会是啥秉性,一时半会儿家里人还摸不着。这多好,马花没有过门来,咱就知道以后的儿媳妇是啥样的人,心里有个底儿,也不担心以后相处了。”栋梁娘把烫好的芝麻叶来回洗了几遍,然后在案板上用切菜刀来回又拦了几刀,这才转过身收拾着把小锅清洗了,让儿子往灶膛里加柴烧火。

陈栋梁依着娘的话把小锅的灶膛里的火烧得旺了。

栋梁娘从案板下面端起那个葫芦大小的油罐子,小提子提了一提子油放到小锅里,然后她又往油罐子里看了看,心里琢磨着油罐子里剩下的还有没有半斤油,油罐子里的油要一家人吃到秋上,接着地里的芝麻才能往里面添油呀。她食指抹了一下滴在罐子外面的两滴子油,然后用舌头舔了舔抹了油的手指头,这才把油罐子放回到案板下面,回身急忙用锅铲子把小锅里已经烧得冒烟的油糊拉了两下,哧啦一声把切好的芝麻叶倒进了锅里。顿时,整个灶房里充满了稀稀拉拉的油炒菜的味道。

陈国忠和赖宝庆一番商议之后,决定要马老二定出一个日子,让两个孩子在一块儿说说话儿。正当他们高兴着要灌上陈国忠过年时剩下来的半壶散酒时,忽地听见外面有谁在扯着长嗓子血淋淋地骂啥子东西。

陈国忠侧着两个耳朵听了一阵,叹了一声说:“老烟枪的女人破瓢嘴骂鸡呢!”

“这个破瓢嘴……”赖宝庆也叹了一声。

第二部 老鸹窝 第24章 破瓢嘴骂鸡

“哪个断子绝孙的王八羔子嘴馋了,吃了我家的鸡生个儿子没屁股眼儿,生个闺女也不长那个眼儿。”破瓢嘴在村子里来回转了好几圈,嘴里一直这样骂着,“老黑驴做出来的东西,你咋不把你闺女儿子熬吃了呢,偷我家的鸡,下辈子你就投胎变畜牲!”

“这破瓢嘴在村子里转了好几圈儿了,也不嫌累得慌。”马老二刚要脱衣裳睡觉,破瓢嘴那一阵一阵的咒骂声又歇过乏一样起来了,他把解开的衣扣重新系上了,转身就走了出去。

马花娘想喊住马老二,可马老二已经走得远了。她张着的嘴巴定了片刻才合上,然后小声抱怨着说:“你啥事儿都管,破瓢嘴啥德性还不知道?不理她,骂累了就自己歇着了。”

破瓢嘴正骂得一身的劲头,咋的也没有想到马老二这个时候会像变戏法儿一样站到了她的身旁。她先是一哆嗦地惊叫了声“我的娘啊,吓死我了。”同时两只手噼噼啪啪地拍着胸口给自己叫了几句魂儿。

“回去吧,在村子里胡乱骂些啥子!”马老二忍着肚子里的恼火说。

“谁家偷了我家的老母鸡,我不骂他,不声不响地算了?那他一家人就吃着安生吃着滋润了。我就是要这样咒摆他,让他一家人吃着心里硌应,让他一家人吃了这只鸡落不得安生踏实。”破瓢嘴马上就很有理儿地回了马老二。

“你就断定老母鸡给人偷吃了?不是给黄皮子拉了?不是宿到别处没回去?”马老二一听破瓢嘴的话,马上就追问破瓢嘴,说,“你也嫁到这个村子十好几年了,村子里的人都是啥品性你不知道?别说是一只老母鸡,就是一只金鸡,这个村子里也不会有人去贪那个便宜!鸡没见了,你四处找了没有?四处不找一找,张嘴就胡嚼乱骂的。”

“那咋的我早上把它放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破瓢嘴见马老二这样说话,马上也问马老二,“黄皮子大白天敢拉鸡?”

“黄皮子拉鸡还分白天黑夜?我看你是没累着,闲得发慌。你不累老少爷们儿们还累呢,累了一天了,你这一吵一叫的,还能歇得安稳?”马老二一下子发起火儿来。

破瓢嘴马上就没了声音,不管他的嘴咋样的破瓢,但在生产队长马老二面前,她破瓢嘴还是有些顾忌。

“你自己瞅瞅,咱这个村子里哪个女人跟你这样,整天价一张嘴闲不住,噗噗嗤嗤的也没个正经的话,东家长西家短的,就不怕哪天这张嘴惹出啥子祸事儿来!”马老二这样责怪了一句破瓢嘴。

马老二的声音像装了炮药一样,震得破瓢嘴立马就折转了身子往家回了。她一面走着,嘴里也一面咕哝着,抱怨马老二不该管这个事儿。

“说啥?”尽管破瓢嘴咕哝的声音很小,但还是给马老二听见了。

“没说啥,我说这就回去看看老母鸡回来没。”破瓢嘴马上给自己圆个场子。

“回去先睡觉歇着,明儿还要出工干活。这个时候老母鸡也不会回去了,眼下都是啥时辰了?等明儿收工回来找找,别还没个结果就瞎在村子里胡扯乱骂的。”马老二依旧吃了炮药一样警告破瓢嘴,“要是今儿晚上老母鸡宿到啥地方了,明天又自己跑出来了,你这胡噙乱骂的就不怕找人背后的闲话!”

破瓢嘴不敢再小声嘀咕着抱怨马老二了,噗嗒着脚上的破鞋子回家了。

马老二站在那儿瞅着黑暗中的破瓢嘴,心里不由得一个硌应,这个女人的这张破瓢嘴也真是破瓢嘴,真不像一个家道的女人,也亏得她找了老烟枪,换得了别的男人,早就大嘴巴子把她揍得怕了。也就是他老烟枪能忍着她破瓢嘴,真是应了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见破瓢嘴走得远了,他这才转身往回走。他刚走出几步,忽地瞅见一个人影忽地躲到了前面的那个黑乎乎的柴草垛旁边了。谁?要干啥?他的心里马上就这样问自己,该不会村子里进了贼吧?不会呀,这个世局早就不见有啥子贼了,也没有谁敢做贼,这个人影又会是谁?想要干啥?这个时候不可能是孩子藏猫猫做游戏了,孩子们早都各回各家睡觉了。他放慢了脚步,轻轻巧巧地向着那个柴草垛走过去,他想看看这个人影是谁,究竟想要干啥。

当马老二走近那个柴草垛的时候,倒是躲在柴草垛旁的那个人影子先说了话:“谁?”

“三神经?你这是犯啥神经呀?”马老二一听是三神经,立马心里绾起了疙瘩。

“是马队长呀。”三神经也听出了是马老二,笑着声音说,“走到这儿屎来了,蹲这儿拉泡屎。”他的话显得很难为情。

尽管天很黑,但马老二瞅着三神经影子咋的都不像蹲在那儿拉屎的模样,但他又不能瞅近了看。他知道三神经一准会是有啥别的事儿,但三神经借口拉屎,也就不好追问,就对三神经说:“拉完屎早点儿回去吧,毛妮娘还在月子里,几个孩子还得有个人照看。”话虽是这么说,但他心里清楚,三神经平日里就没把毛妮娘当一回事儿,也没把几个孩子真正地放到心上。

“拉完就回去。”三神经回答着马老二,装出掏力气拉屎的样子吭吭着嗓子。

马老二捉摸不出三神经究竟要干啥子,但三神经的理由又让人说不出啥子。他瞅了一阵子三神经,黑乎乎的三神经像是用两手捧起了嘴巴子,看样子是要打持久战把自己给熬走,然后才会起身。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个三神经,就是豆腐掉到灰窝里,是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他摇了一下头,就离开了三神经。

马老二回到家,马花娘还没有睡,仍坐在纺车前摇得纺车飞机膀子一样响着纺线。她见马老二回来了,抬头看了一眼马老二,手里的纺车却仍旧在摇着,说:“把她说回去了?”

“回了。”马老二回答说,“这个女人真是个破瓢嘴,骂人都不待思磨的,张嘴就来。”

“就那样的人。”马花娘摇着纺车说,“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她是啥人,也不跟她一般见识。”

“知道我回来的路上瞅见谁了吗?”马老二在马花娘身旁的那个凳子上坐了下来,把瞅见三神经的事儿说给了马花娘。

“听说三神经跟鸡宿眼的女人有事儿。”马花娘没抬头仍旧摇着纺车纺线。

“净瞎扯!他们两个能会有啥事儿!”马老二听马花娘说这话,马上整起脸色说,“他们两个就是两条道儿上的人,咋的也不会有啥事儿!”

“王八和绿豆还不是一个道儿上的呢,一个是水利生的,一个是地里长出来的,就那样,王八和绿豆还能瞅对眼儿呢。”马花娘见马老二不相信自己的话,撇了一下嘴说。

“你净瞎比。”马老二见马花娘把三神经和鸡宿眼的女人比作王八和绿豆,笑了一下说,“你这是听谁瞎谣传的呀,这事儿能是谣传的吗?能传出事儿来的!”

“我也是听破瓢嘴那么一说,当时我就告诫破瓢嘴不能瞎说。”马花娘看了一眼马老二。

“她的话你能信?那张破瓢嘴跟没底儿的粪缸似的。”马老二一听是破瓢嘴的谣传,立马提醒警告马花娘说,“她的话,就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冒,别在心里留一点儿影子。”

“她的话是不能信,可话说回来,无风不起浪,就是三神经和鸡宿眼的女人之间没啥过界的事儿,两个人心里也不会清白了。就是破瓢嘴的嘴再碎,她咋的就不说别人跟鸡宿眼的女人之间有事儿?”马花娘停了一下手里的纺车子,看着马老二说,“不过,这事儿我先给你撂个话儿,就是他们两个之间有事儿了,这事儿你也不能过问。”

“我不会连人间这事儿也管吧。”马老二知道女人的这句话是啥意思,别说自己不清楚三神经和鸡宿眼的女人之间是不是有事儿了,就是自己亲眼瞅见了,这是啥事儿呀!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这就是狗B狗鸟的事儿,没个道理。”马花娘见马老二答应了自己,脸上一下子舒展了,转过头去接着摇动她的纺车子吱吱嗯嗯地纺线。

“别纺了,早点儿睡吧,明儿早上还要早起出工。”马老二从凳子上站起来,看了一眼马花娘说,“这阵子活儿紧,身子骨也累,别熬坏了身子骨。”

马花娘停下了手里的纺车子,两手摁着膝盖从地上站起来,说:“也不知道今儿晚上赖宝庆去陈国忠家说合的啥样了。”

“别着急,这事儿也不是着急的事儿,咋的也得给陈国忠他们两口子个思磨的时间吧。这又不是到集镇上买东西,两家同意了价钱就交钱拿东西了。”马老二看着马花娘,其实他心里也巴望着今儿晚上赖宝庆能把闺女的事儿说定下来。

“闺女已经不小了,二十出头了,婚事儿再定不下来,过个三年五年就成了老闺女,再找婆家就费劲儿了。”马花娘叹了口气,说,“舍不得闺女嫁人出门也没办法呀!”

“我估摸着不会有啥问题,陈国忠两口子也心里着急着呢。栋梁那孩子也二十出头了,跟咱家马花是一年的人吧。”马老二只能这样跟马花娘说话。

“倒是这两个孩子年龄上没啥说叨,就是不知道栋梁那孩子会不会有啥思磨。”马花娘又弯下腰端起纺车前的洋油灯,一手在前面挡着洋油灯的灯火头儿往里间去。

“那就看陈国忠两口子咋的跟栋梁那孩子唠扯了。”马老二心里也没个底儿。

马老二两口子回到里间的床铺上,马花娘刚脱下一只鞋子,就听到院子里有人问话。

“马队长睡觉了吗?”

“是赖宝庆!”马老二脸上马上露出喜庆来,他看着马花娘说,“准是成了!”

“你咋知道?”马花娘的脸上马上也惊喜起来,她看着马老二问。

“要不,赖宝庆不会这个时候过来。”马老二很肯定地对马花娘说。

马花娘听了马老二的话,脸上绽出花儿来,忙向门外应着说:“没呢!”然后她就趿拉起那只刚脱下的鞋子去给赖宝庆开门。

“成了!马花和栋梁两个人的事儿成了!”赖宝庆还没有进门,就炫功似的向着马老二的屋子里嚷叫着说。

马花娘打开门,喜笑的声音马上迎着赖宝庆问:“真的成了?”

“成了!”赖宝庆很激动地回答说。

“快,进屋说去!”马花娘把赖宝庆让进屋子,随手把门给关上了。

“进里间说吧。”马老二在里间招呼着赖宝庆。

第二部 老鸹窝 第25章 马老二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赖宝庆进了里间的房子里,一屁股坐到了床沿上,盯着马老二,一脸的喜庆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朵开到时候的老菊花一样。

“这事儿让你费心了!”马老二感激地对赖宝庆说。

“哪里的话啊,马队长。都是自家的孩子!”赖宝庆从自己的衣兜里摸出了他的那杆寒酸的烟袋,又摸出了他的那个装烟的小布袋儿,捣鼓着装上一锅子烟,然后歪头就着挂在床头墙上的洋油灯吧嗒着嘴吸着了烟袋,嘴里吐着烟雾说,“我咋的也没有想到,栋梁那孩子会那样懂事儿。我把这事儿跟陈国忠两口子说了,陈国忠还担心栋梁会有啥心思。等陈国忠征求栋梁的想法,栋梁那孩子就一句话,这事儿让他陈国忠两口子拿主意。”

“栋梁那孩子就这一句话?”马老二也没有想到陈栋梁那孩子会这样,在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心里,陈栋梁应该是一个挑剔的孩子,据说以前曾经有人为他牵线说过两次媒,都给他不声不响地逃开了,这次托赖宝庆的时候,自己心里也没个底儿。

“栋梁那孩子就是这样一句话,只要陈国忠两口子觉得合适就依着他们两口子。”赖宝庆把嘴里的烟袋吸得吧嗒吧嗒地响。

“可能是栋梁那孩子不好意思当着爹娘的面说同意吧。”马花娘笑着说。

“我估摸着也是。”赖宝庆很同意马花娘的琢磨,说,“陈国忠两口子还让我给你们两口子捎个话儿,看你们两口子安排哪天让两个孩子见见面儿,让两个孩子说说话儿。”

“那也中。”马老二像在捉摸着啥子似的说。

“这事儿,你们两口子琢磨琢磨。心里有个打算了,就跟我说一声,我好去陈国忠他们家跟他们两口子说一声。”赖宝庆把吸透了的烟袋在床帮上磕了磕,说,“我琢磨着这事儿准了,陈国忠他们两口子也会捉摸,就是他们打着灯笼四围的村子里扒拉着找,也找不到咱们家马花这样的好闺女。按说,他们家就是平头百姓,好歹马队长是咱们村子里的领导,也属于干部家庭。他们能跟咱们家攀上这门亲事儿,也算是攀上高枝儿了。”

“啥干部家庭呀,都是平头百姓。”马老二笑了一下,说,“这话可不能这样说,说出去会招人笑话的。”

“我这说的也是实话,不管咋说,咱大小都是公鸡头上的一块儿肉,咋的都算是个冠(官)儿。”赖宝庆把磕空了的烟袋放进了衣裳兜里,看着马老二说。

“明儿你给陈国忠两口子捎个话儿,明儿晚上也行,后天晚上也行,日子就由他们两口子挑吧。”马老二笑了笑说,“别让他们两口子以为咱拿架子。”

“哪有晚上相亲的!”旁边的马花娘马上就怪罪起马老二来,“晚上相亲是鬼亲!”

马老二这才一个惊醒,自古至今也没有晚上相亲的道理!自己这是咋的了?

“就后天晌午吧,后天十六了,是个好日子。”赖宝庆马上就掐着指头算了一下,说。

“后天十六了?”马老二也掐着指头算了一下,说,“过几天就谷雨了,地里的庄稼还没有安排齐整呢!这几天得赶紧着往地里安排庄稼,要不,就会误了节气。”

“后天十六了。”赖宝庆肯定地点了一下头,说,“我说马队长你呀,心里都是生产队里的事儿了,自家的事儿就马虎了。”

“这事儿就你看着安排吧。”马老二看着赖宝庆说,“另外,明天晌午你和鸡宿眼一块儿去驴堆集公社医院把赵大牙接回来,他在医院也不灵便,连个人照看也没有。二嘎子那孩子年龄小,也不搪事儿。赵大牙回到村子里,咱能安排着让村子里的人轮流给做吃做喝的,他也能吃口热乎滋润饭。”

赖宝庆听马队长安排着自己和鸡宿眼明天去驴堆集公社医院接赵大牙,心里一阵儿的高兴,驴堆集虽说不是啥子大地方,可自己年前置办年货的时候去过,过了年都有好些日子没有去过了。但他很快还是记起了马队长眼下最要紧的事儿,自己给马队长看得起,马队长才托付自己给马花牵这根线说这个媒,咋的自己也要先把这个事儿办得妥帖了。他瞅着马老二说:“这个不打紧,明天吃过早饭我去找鸡宿眼拉辆架子车,到驴堆集一个来回也就是大半天的事儿。就是咱得琢磨好了马花和栋梁这俩孩子的事儿。”

“只要陈国忠他们两口子答应了,早一天晚一天也没啥儿。”马老二看着赖宝庆,说,“这事儿托付给你办了,你就琢磨着安排吧。反正咱这住的也近,抬腿眨眼就到了,两个孩子说话也要不了多大时辰,打自小这两个孩子就在一起玩耍,不像隔了村子的生人爱脸儿。”

“两个孩子是熟悉,以往就是一个村子里的孩子,没啥太多的牵扯,这乍地让两个孩子论起婚嫁来,我估摸着两个孩子多少还是会有些生分。”马花娘还是有些不大满意地看着马老二说,“你呀,整天心里都是生产队里的那些事儿,啥时候能费些心思先把咱家马花的事儿置办得妥当了再去想生产队呀。”

“这不是给赖毛爹安排好了吗?这两天让他安排个日子让两个孩子说会儿话儿,事儿就定下来了!”马老二笑着看了一眼马花娘,说,“等这俩孩子的事儿定下来了,咱就慢慢准备着给闺女置办要出嫁的嫁妆。”

“说你在说胡话吧,你还清醒着,就是这俩孩子的事儿真的定下来了,没有定嫁娶的日子就准备着给闺女置办嫁妆,人家不笑话你?”马花娘撇了一下嘴,看着马老二。

“闺女的事儿你就多费心思,有啥事儿你就跟我说叨一声。”马老二先是转脸看了一眼马花娘,然后看着赖宝庆,说,“这两天还有一件事儿,就是要给老刘奶奶立碑,说着说着老刘奶奶的五七要到了,碑也给石匠雕出来了。等明儿你和鸡宿眼去了驴堆集之后,还得打听一下给老刘奶奶烧五七纸需要置办的东西。不管咋的,老刘奶奶在咱们这个村子也一、二十年了,也是咱村子里的一个人了,咱不能把她往地下一埋,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算了。再说了,老刘奶奶又是个英雄,咱们给她像模像样地操办这些,就是想让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心里能留着老刘奶奶这个人的品行,日后比着老刘奶奶跟左邻右舍地相处。”

赖宝庆不停地向马老二点着头,心里也记下了马队长的这些安排。他心里清楚时辰已经不早了,自己已经把马花和栋梁的事儿报了马队长,这个时候也该早点儿回去睡觉了。他看了一眼马老二,从床沿上一蹶弓屁股站下来,然后跟马老二两口子说了几句客气的道别话。

马花娘向赖宝庆说着感激的话儿与赖宝庆开了门。

赖宝庆心里像灌了蜜水一样离开了麻老二的家,嘴里哼哼着他也不知道是啥的调子,心里盘算着咋的安排马花和陈栋梁那孩子见面的事儿。忽地,他听见了路边的柴草垛边儿上有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不由得一怔,心里也是一个哆嗦,该不会是啥精怪儿这个时候进了村子,在这柴垛边儿上合计着啥事儿吧?他的头发梢子一个支楞,脚下的步子也加得紧了。他紧走了几步,那声音又响了一下,他心里又是一个提溜,不对,这声音咋的像是女人在男人身子底下的叫喊声呢?该不会这精怪儿也会干男女那事儿吧?他稍微放慢了脚步,支楞起耳朵仔细地听了一下,还真是女人的声音。老天呀,这三更半夜的,那些精怪儿也跟人一样鼓捣那事儿呀!他不由得冒出了一身的冷汗,脚下像生了风一样往家里跑去。

赖宝庆咣当一声撞开了自家的房门,两腿一软,噗通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刚躺下来的赖毛娘一个激灵,哧楞一声从被窝里坐起来,火冒着嗓子喊了一声:“谁?”

“我……回来……了。”赖宝庆坐在地上,丢魂儿一样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话。

“你吓死人吧!”赖毛娘摸着了洋火把床头前桌子上的洋油灯点着了,然后揉了揉眼瞅赖宝庆。瞅了半天,赖宝庆竟然坐在地上!

“也吓死我了。”赖宝庆终于喘匀了气儿,坐在地上说。

“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呀?咋的闯进来就坐到地上了?”赖毛娘很吃惊地盯着赖宝庆。

“回来的路上撞见精怪儿了。”赖宝庆拍着胸脯子,嘴巴仍在大张着喘。

“哪有精怪儿?就你胆子小,净是自己吓唬自己。”赖毛娘撇了一下嘴。

“真的撞上精怪儿了。”赖宝庆的另一只手往门外指了一下,然后把路上听到的声音说给了赖毛娘,“咋听着都是女人的声音,这三更半夜的,谁家的女人不在自己家里躺着,跑到柴草垛边儿搁那儿装神经病呀。”

听了赖宝庆的话,赖毛娘心里也是一个惊奇,她在心里琢磨了一下,然后嚷着要赖宝庆赶紧起来睡觉,抱怨着赖宝庆说:“是你听邪了!起来上床睡觉吧。”

赖宝庆从地上站了起来,两手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土,这才晃荡着要上床睡觉了,可是,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的两腿没有刚才那样好使了,像坠了大石头似的沉。

“睡吧,别自己吓自己了,啥也没有。就是有,也是村子里的人这个时候在那儿作怪。”赖毛娘催着赖宝庆,说,“精怪儿能会鼓捣那事儿?”

听了女人的话,赖宝庆也开始在心里嘀咕刚才听到的声音,咋的觉得有点儿像村子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呢?是谁的声音?咋的不在家里鼓捣?

“你琢磨个啥呀,睡觉吧,明儿还得起早出工干活,你不累呀?”赖毛娘又催了一句赖宝庆催,说,“别搁那儿瞎琢磨了。”

赖宝庆琢磨出那个声音像村子里的一个女人,害怕着的心思才慢慢平静了一点儿。他挠着头,坐到床沿儿上,眨巴着两眼就甩掉脚下的两只鞋子,然后抬起两条腿,屁股像磨盘一样一转,两条腿就转到床上了。

“马花和栋梁的事儿说合得咋样?”赖宝庆刚转过屁股坐到床上,赖毛娘就躺了下来,薄盖被头子掖着脖颈子问。

“算成了,陈国忠两口子答应了。”赖宝庆听赖毛娘这样问他,喜笑着回答说。

“栋梁那孩子没说啥?”

“让陈国忠两口子拿主意。”赖宝庆开始解上衣的扣子。

“孩子的事儿本来就是爹娘的事儿,孩子懂个啥呀。”赖毛娘听说陈栋梁让爹娘为他的婚事儿拿主意,转头看着赖宝庆,很赞成的口气说。

“眼下是说婚姻自由,爹娘不能包办,可孩子就是孩子,哪儿会像爹娘想得那么远,想得那么多。这做爹娘的恨不得能为孩子想到孩子到老死的时候。”赖宝庆随和着赖毛娘说,“平日里我就看到了那孩子懂事儿,不言不语的,老实,实诚。”

赖宝庆脱下上身的褂子,已经开始耷拉皮的胸脯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干瘪了。还不到四十岁的人,就是这样的身子骨了,啥时候能像那些不大下来的公社干部那样,吃的肥肥胖胖的,脸也是白白净净的,四十岁的人看起来像十四岁的人。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子,然后又用手拽了拽胸脯子上向下耷拉的松皮,嘿嘿一笑,说,“皮都松了,要老了!”

“一年到头风吹日晒的,也没口滋润的饭食儿,能不显老吗?”赖毛娘冲着赖宝庆撇了一下嘴,说,“咱庄户人家就是这样的命!”

“嘿……”赖宝庆听女人这样说,叹了口气,瞅着女人说,“庄稼地养人,也折腾人!”

“养的是不干活的人,折腾的是咱们这些一年四季在庄稼地里缠的人。”赖毛娘也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儿,背对着赖宝庆说。

“命啊……!”赖宝庆把脱掉的褂子往床头一放,拍吧拍吧试了一下高低。平日里,身上的衣裳白天是衣裳,到了夜晚就成了枕头了。他拍过放下的褂子之后,又把裤子脱下了,对折一叠,放到了那件褂子上,然后又用手捯饬了一下,这才穿着大裤衩子钻进了被窝。

赖毛娘见赖宝庆钻进了被窝,嘴巴一撅,扑哧一口气把桌子上的洋油灯吹灭了。

赖宝庆躺下来之后,很快就扯着呼噜睡着了。

赖毛娘听着赖宝庆这早已习惯的呼噜,也很快睡去了。

累了一天的人们睡在梦里,谁也不会注意村子里的夜晚到底会是啥样的一番景象。

闹饥荒的老鼠在这样的夜里窜来窜去地四处寻找吃食儿,把这样的黑夜搅合得呼呼隆隆的响,悉悉索索磕牙的声音把这样夜晚闹腾得更显得静了。远处不知道是谁家的狗可能梦见了骨头了,发癔症一样叫了几声,接着就是舔舐嘴巴的声音。夜,就是这样慢慢地走向黎明,走向另一个忙碌的日子。

第二部 老鸹窝 第26章 鸡宿眼的女人身上有香气

出工之后,走在一起的女人们忽地被一种很奇怪的香味熏了个吃惊,这是啥子香味呀?不像炒菜的猪油和香油的味道,有点儿像啥子花儿的香味。女人们鼓动着鼻子四处闻了闻,最后她们发现这样的香味竟然是从鸡宿眼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破瓢嘴把鼻子凑到了鸡宿眼女人的身上,深吸着气闻了一阵,然后扯着嗓子向身边的女人说:“我要是个蝴蝶啥的,就跟着这个女人飞了。”

“有那么香呀?我也闻闻。”一个女人听了破瓢嘴的话,也把鼻子凑到了鸡宿眼的女人的身上,然后像破瓢嘴一样深吸着气闻了几下,说,“是香!”

“你这身上是咋弄的呀,咋就这么香?”破瓢嘴瞅着鸡宿眼的女人问,“跟咱们说说,咱们回去也捯饬出香来。”

鸡宿眼的女人一手掩着嘴,笑了一下说:“我咋的会弄出香气来呀,这是香胰子的香气。”

“香胰子?”破瓢嘴一个迷糊,一手捋了一下额头前耷拉下来的几根头发。

“是香胰子。”鸡宿眼的女人向身边的女人们很骄傲地说。

“鸡宿眼真疼你,还给你买了香胰子用。”旁边的一个掉了一颗门牙的女人有些跑气漏风地说,“俺也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用上香胰子的福气。”

“这话说的!”鸡宿眼的女人的话虽然这么说,语气里还是藏不住心里的那份得意。

“香胰子贵吧?”掉了一颗门牙的女人小心地试探着问。

“两毛多钱一块儿吧。”鸡宿眼的女人皱了一下眉头,琢磨了一下说。

“咋的?鸡宿眼没说多少钱一块儿?”破瓢嘴的上眼皮一下子皱到一起了,她瞅着鸡宿眼的女人,不相信地问。

鸡宿眼的女人好像觉察出了啥子不妥,忙摇了一下头,说:“说了,我给忘了。”

“不会吧。”破瓢嘴又是一个迷糊,两毛多钱可是几个鸡蛋呀,她能轻易就把几个鸡蛋给忘了?那可得瞅着鸡屁股眼儿瞅上几天呀。

“那俺问问鸡宿眼,等哪天俺也想着买一块儿香胰子,就权当老母鸡几天没下蛋。”破瓢嘴瞅着鸡宿眼的女人,很眼馋地说,“香胰子抹到身上多美气,老远就能让人闻出香来。”

鸡宿眼的女人听破瓢嘴要问鸡宿眼,脸上马上就显出了些惊慌。她很快又装出笑来,说:“问他个啥呀,他也记不清了,回来时就没有跟我说清楚。”

破瓢嘴听了鸡宿眼的女人的这句话,不觉得嘴一撇,说:“怕咱们买香胰子遮了你身上的香吧,他能不记得?眼下的日子哪一家都恨不得一分钱当上一毛钱来花,谁家花钱不算计?”

破瓢嘴的话让鸡宿眼的女人有些不自在,她看着破瓢嘴,脸有难色地说:“他就是那样粗心大意的,啥事儿过了就不放心里去了。”

“鸡宿眼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心眼儿有时候比女人都细!”破瓢嘴撇嘴笑了一下。

“你就说香胰子两毛几一块儿就行了嘛,哪儿这么费事儿。”掉了一颗门牙的女人看一眼鸡宿眼的女人,又跑气漏风地说了一句。

鸡宿眼的女人又瞅了一眼掉了一颗门牙的女人,说:“驴堆集供销社里的香胰子多了,要打听就去驴堆集供销社打听去。为啥非要打听我们两口子不行呢?这个光景,谁家不整天给事儿缠着,哪有心思把一块香胰子多少钱搁置在心里?真是的!”

“吆,这擦了香胰子说话底气就壮了呀!向你打听香胰子的价钱不是灵便吗?这个时候你告诉俺,俺还不听了呢,俺还怕擦了香胰子会招来野男人!”破瓢嘴对着鸡宿眼的女人翻了一个大白眼儿,嘴巴撇得足有二里路那么长,话也说得像装了枪药一样。

“你个破瓢嘴女人说谁招野男人了?”鸡宿眼的女人听了破瓢嘴的话,立马就红着脸向破瓢嘴吵嚷着问。

“我可没有说你招野男人,我是说我自己,怕擦了香胰子会招野男人。”破瓢嘴不慌不忙地瞅着鸡宿眼的女人,“我又没有说你招野男人,你吃啥热呀?”

鸡宿眼的女人给破瓢嘴弄了个嘴咕嘟,她翻着白眼看了破瓢嘴两眼。

“你瞅我干啥呀?谁招野男人谁图个舒坦!”破瓢嘴撇着嘴对鸡宿眼的女人说,“哪怕她给野男人捣叉了捣烂了,跟我也没啥牵扯。”

“因为香胰子的事儿都扯到哪儿了?”掉了一颗门牙的女人见鸡宿眼的女人和破瓢嘴红了眼,立马笑着劝两个人不要吵闹,“值不得翻脸斗嘴的。”

“我可没有跟她翻脸斗嘴,我就说我怕我擦了香胰子会招来野男人,她心里就不舒服了。你也在旁边听见了,要是我说她招野男人了,那是我理亏,我找事儿了。”破瓢嘴撅起嘴巴,两个嘴角仍向下耷拉着,说,“人家这样说,心里没鬼,就不怕别人敲打。”

“你啥意思?你是说我心里有鬼了?”鸡宿眼的女人听着破瓢嘴的话里有话,就瞪起眼问破瓢嘴,“那我今儿倒要你把俺的野男人找出来!”

“你看,我说你心里有鬼了吗?你这不是找茬儿吗?”破瓢嘴瞪着鸡宿眼的女人问。

“你是啥意思你心里清楚!”鸡宿眼的女人不让步地说。

“我心里啥意思也没有。”破瓢嘴又是一脸的讥讽地笑着向旁边的几个女人指着鸡宿眼的女人,说,“你们看,这是不是不讲理呀?自个儿把事儿往身上揽,还说是别人的意思。”

鸡宿眼的女人赶不上破瓢嘴的嘴,心里干生气也说不出话来了。她只能来回翻了破瓢嘴几眼,鼓鼻子瞪眼地重重地往地上跺了几脚,蹶蹦蹶蹦扛起钉耙前面走了。

破瓢嘴瞅着鸡宿眼女人的后脊梁,嘴巴撇着说:“香胰子还不知道咋来的呢。破鞋!”

“话就说到这儿吧,别扯远了。”掉了一颗门牙的女人扒拉了一下破瓢嘴的胳膊说。

“谁跟她扯呀?跟她扯,俺还怕脏了自己的嘴呢。”破瓢嘴又斜着眼看了看鸡宿眼女人的后脊梁影子,两个耷拉着的嘴角抽了筋一样上不来了。

“谁愿意招野男人谁就招去,哪怕她跟野男人一天鼓捣一百八十回,碍咱啥事儿啦?你也是,说叨那个干啥?”旁边一直没有言语的马玲娘看了看破瓢嘴,说,“问她香胰子,她不愿意说就算了,跟她扯捣别的干啥?”

“她也不知道香胰子多少钱一块儿!”破瓢嘴很肯定地说。

“就你瞎猜吧!”马玲娘笑了一下。

“谁瞎猜?跟秃子头上的虱子差不多了,明摆在那儿呢。”破瓢嘴又瞅了一眼鸡宿眼女人的后脊梁影子,嘴巴仍旧撇着说,“都让人看见过了。”

“你看见了?”马玲娘正了一下脸色。

“我没看见,别人看见的。去年人家亲眼看见她跟野男人提着裤子从庄稼地里出来了,事儿不是明摆着的吗?”破瓢嘴很是一回事儿地说。

“这事儿可不能瞎说!”马玲娘见破瓢嘴马上就能把事儿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立马就劝住了破瓢嘴,“以后也不能乱说这事儿,咱又没亲眼看见。就是亲眼看见了,也不能瞎说。这是啥事儿呀?闹不好会出人命的!”

一听说这事儿会闹出人命,破瓢嘴一下子差点儿摔了个跟头。她咋的也没想到这事儿能闹出人命来,立马就捂住嘴巴惊恐地瞪大了两眼看着马玲娘。

“方圆的村子里因为这事儿出的人命不少!”马玲娘仍旧正着脸色。

破瓢嘴总算把她的那张破瓢嘴给闭上了,要是真的因为这事儿惹出人命来,到时候怕是自己都脱不清楚。

破瓢嘴闭上了她的破瓢嘴,顿时,这群女人就安静了不少。

破瓢嘴闭上那张噗噗哧哧没边没沿的嘴巴之后,几个一路走着的女人顿时觉得像少了啥东西似的。掉了一颗门牙的女人好奇地瞅着破瓢嘴,两只老爱淌眼泪的眼睛都瞅出哗哗的眼泪了,也不见破瓢嘴张嘴说话。她着急地挠了一下脑门子上的几根头发,叭嗒了两下嘴,想说啥子似的又楞没说出来。

“咋的了?瞅着我干啥?”破瓢嘴见掉了一颗门牙的女人一直歪着头瞅自己,身上给瞅得有些不自在地问。

“没咋,想听你说话呢!”掉了一颗门牙的女人给破瓢嘴问得有些难为情了,她朝破瓢嘴笑了一下说。

“我说话像唱戏还是咋的了?咋就想听我说话?”破瓢嘴撇了撇嘴。

“跟唱戏差不了多少。”掉了一颗门牙的女人用手遮住了她那掉了一颗门牙跑气漏风的牙床子,呼哧呼哧笑了两下,说,“听你说话招乐。”

“豁着个B牙,就你会说话。我说话招啥乐?”破瓢嘴撇了一眼那个给她喊成豁牙的女人,说,“我这个人少脑子缺筋的,说话没个底儿,说不定哪句话就把人给得罪了。还我说话招乐。笑话我不会说话的吧!”

“你这个女人,真不知道好歹。”豁牙女人对破瓢嘴撇了一下嘴,说,“俺是从心里想听你说话,你真是,还说俺笑话你。”

破瓢嘴见豁牙女人不像笑话自己的意思,就对豁牙女人笑了一下,说:“刚才就差点儿把那女人跟别人相好的事儿给说出来了,心里都憋得上火了,嘴也急得发痒。要不是马玲娘说那事儿能闹出人命来,我真止不住会把她的那事儿给说出来了。”

“说她那事儿干啥,她愿意让谁捣就让谁捣,跟咱有啥呀?”豁牙女人瞅了一眼走得老远的鸡宿眼的女人的后脊梁影子,回过头来说,“其实她那事儿给好几个人瞅见了,人家都不说,怕说出啥事儿来。咱也不能说,万一这事儿传到鸡宿眼的耳朵里,鸡宿眼追问起来,那就给咱们自己找麻烦了。”

“以后她那事儿就是给俺亲眼瞅见了,俺也不往外说了。”破瓢嘴听了豁牙女人的话,皱起两个眉头说,“就像你说的,她爱让谁捣就让谁捣,跟咱没啥牵扯!”

“咱不说她那破事儿,我问你一件事儿。”豁牙女人求人似的向破瓢嘴笑着说。

“啥事儿?你就说吧。”破瓢嘴总算找到了投脾气的合手女人,很是爽快地问。

“眼看着这谷雨要到了,清明前后就该下种的,没能下上,这个时候再不下种就真的要晚了。我想在自留地里种几棵老倭瓜,可是,去年我留的倭瓜种给老鼠嗑得一个子儿也不剩了。”豁牙女人看着破瓢嘴女人,说,“我见去年你家的倭瓜长得好,估摸着你该留不少的倭瓜种……”

“我是留了不少,也没给老鼠嗑,倒是让我家的狗B那孩子嗑光了,这两天我也正琢磨着从谁家找点儿倭瓜种呢。”破瓢嘴一听是豁牙女人想从自己这儿找几棵倭瓜种,马上就甩着那只空闲的手,很是没办法地说,“要不,这样吧,我要是能从谁家找到了,就多找一些。”

“我想多种几棵,到秋上人吃猪也吃。”豁牙女人瞅着破瓢嘴,说,“多种几棵,到秋上就能多省出些粮食。”

“种个十几棵行了吧?”破瓢嘴看着豁牙女人问。

“我想多种些。多种一些就能多收些老倭瓜,能多吃些日子,就能多省出些粮食。”豁牙女人说,“去年我就种了十几棵,收了三十来个老倭瓜,吃到了过年,我在心里琢磨了,一天一个老倭瓜,家里人能少吃不少粮食呢。今年要是多种几棵,就还能多吃些日子。”

“那倒是。”破瓢嘴看着豁牙女人,说,“一家人一天两顿老倭瓜,是能省出不少的粮食。”

“那能有啥办法呀,一年到头生产队也分不了多少的粮食,不想着从自留地里多折腾点儿别的啥子贴巴些,那点儿粮食能够一家人敞开了肚子吃?”豁牙女人摇摇头叹了一声。

“你们两个也是,不管是啥种子,都该好好放着,放得老鼠嗑不到,孩子也够不着。”马玲娘听这两个女人为老倭瓜种子絮叨个没够,插上话说,“我留的啥菜种都缝个小布袋吊起来,老鼠干着急,孩子也没办法。”

“这么说,你们家有多的老倭瓜种子了?”豁牙女人听马玲娘这么说,转头问。

“去年的时候,我们家吃了一个又甜又面的老倭瓜,当时我就把那个老倭瓜籽儿都留下来了。就是这一点不好,好吃的老倭瓜里面结的籽儿少。”马玲娘有些遗憾地回答说,“不过,也够三、两家种的了,有百十颗吧。”

“那就给我家留点儿,留个三十来颗就成。前些日子我从他二姑家找了些吊瓜种子种到院子里了,过些日子搭个大架子,估摸着到秋上也能结出不少吊瓜子来。”豁牙女人害怕马玲娘把老倭瓜种子撒手都找给了别人,马上就这样向马玲娘开口要求说。

“成,等收工的时候跟我去拿去吧,这两天就能烫上催牙儿了。”马玲娘很干脆地答应了豁牙女人。

“是时候了,谷雨前后,点瓜种豆。”豁牙女人见马玲娘答应了自己,心里很敞快地说。

“是清明前后,点瓜种豆。倒是我家今年种不了几棵了,那点儿自留地都让马玲她爹年前都安排上了小麦,说是多打些粮食贴巴着吃,老倭瓜没有粮食搪饿。”马玲娘看了看豁牙女人。

“你看我这,分不清节气了。” 豁牙女人难为情地笑了笑,马上很赞同马玲娘他们家的安排,“你家马玲爹安排的是,老倭瓜就是水粮食,当时吃得挺着个大肚子地饱,几泡水一尿,肚子又憋下去了。还是你家马玲她爹心里活泛。今年年底,我们家也得像你们家那样,自留地里多安排粮食,瓜菜这类的东西就少安排些。要不,就这样,冬小麦地里留出安排出春上的瓜菜的空儿,这个时候种老倭瓜,等麦收了,再麦茬地种黄豆,这样挤着种,啥也不耽误了,还能多打粮食,瓜菜也不少收。”

“这几年好多人家都是这样种的,你没在意?”马玲娘很奇怪地瞅着豁牙女人,说,“谁家不是想着能从自留地里多捣腾出些口食呀!”

“我咋的没想到这一辙儿呢?”豁牙女人很为自家没能像别的人家那样捣腾自留地感到懊悔,一只手在大炮腿上很响地拍了两下,说,“这又要耽误一年了!”

就这样说着些家里地里的话儿,几个一路走着的女人慢慢腾腾地来到了田地里。

第二部 老鸹窝 第27章 豁牙女人很会骂人

田地里,马老二正步着步子给先到的女人分工,见马玲娘她们几个慢着步子晃悠着来到地头,他抬头瞅了她们几个一眼,说:“以后出工脚步放紧点儿,这样慢慢腾腾的,怕踩死蚂蚁吧。”

几个女人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说话,就挨着个儿站到地头上等着马老二给她们分工。

“今儿一个人一公(尺)的地,要耙得深些,别跟老母鸡挠食儿似的搂上面薄薄的一层。”马老二给这些女人步着步子分工的同时,向这些女人要求着说,“有的人不自觉,钉耙小还不说,地扒得跟着急上吊似的,就是在上面薄薄的一层土,还没有眼皮深,这样能长出啥好庄稼来?还整天闹哄着说分不到粮食了。地里长不出粮食,拿啥多分?”

女人们对马老二的话小声嘀咕着些啥子。

马老二见她们根本没有用心听他的话,抬头瞪了她们一眼,说:“都嘀咕个啥!”

“嘀咕女人的事儿唄,这个你也管呀?你要是管这个,俺们大声说给你听听?”破瓢嘴见马老二鼓鼻子瞪眼的瞅着女人们,掩嘴一笑说,“她说她这两天来事儿了,身上懒,没劲儿扒地了。要不,你给她堵住了,别让她来事?”说完,她笑得腰都弯了下来。

马老二给破瓢嘴弄了个红脸粗脖子的,破瓢嘴是在开玩笑,自己又不好发火儿,只好瞅着破瓢嘴说:“就你破瓢嘴整天嘴里没个正经的话。”

破瓢嘴见马老二脸红脸粗脖子的拿自己也没办法,转头又看了一眼豁牙女人,一手扶着手里拄在地上的钉钯,一手向豁牙女人划拉着摆了几下,说:“看,咱们队长跟个没开瓢的小伙子似的,说女人的事儿他还脸红脖子粗了。”

豁牙女人也掩住嘴弯腰笑了一阵,说:“人家马队长老实,夜里睡觉就不点灯。”

“老实?老实,马花那孩子咋来的呀?队长是装老实,晚上回去之后,还不知道会咋的不老实呢!”破瓢嘴见马老二没话接她的话,来了胆儿一样满嘴噗哧起来。

“你没个完了是吧!”马老二见破瓢嘴说话越来越不上套儿,板起脸色瞪着眼冲着破瓢嘴嚷了几句,“干起事儿来咋的没这个心劲儿呢?胡扯八嗹起来比谁都有心劲儿。”

破瓢嘴见马老二动了气儿,马上红着脸就闭上她那张胡扯起来能噗噗冒沫的破瓢嘴。

马老二给这些女人分好工,然后看了看这些女人,说:“干活的时候别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些鞋簸篓子里的话,嘴要是痒了,就往钉耙把儿上蹭蹭。”

女人们知道马老二的话是说给谁听的,也都不去接这个话茬子,只是大家互相看了看。

“今儿一天的任务是每人一公的地,到晚上收工的时候都得扒到头了。”马老二把已经站开的女人们看了一遍,向这些女人们强调着说,“再有几天就要到谷雨节气了,不能误了时令!”

女人们都低头开始干活了,但也有人低下头来先是撇了一下嘴,才有气无力地扬起手里的钉耙,癞蛤蟆上路似的扒起地来。

马老二见女人们都动手扒地了,围着女人们转了一圈,然后去安排男劳力的活计儿去了。

女人们见马老二离开了,马上就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了。

“这陈二嫂子要是天天坐月子就好了,马老二马队长不能天天盯在咱们屁股后面看着咱们。陈二嫂子坐月子也看不了,我们干紧干慢都没人唠叨。”豁牙女人耙了几钉耙,抬头向四周看了看,在肯定了马老二走得远了,她才张着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

“你咋还打哈欠了呢?夜里没睡好呀?”旁边一个女人瞅着豁牙女人打了个哈欠,一脸诡笑地问豁牙女人。

豁牙女人见这个女人一脸的诡笑,就知道这话里有话,就对着这个女人说:“俺能像你呀,天天夜里睡不好。看,把你男人都折腾成啥样了。”

那个女人干脆停下了手里的钉耙,把钉耙拄在地上,两手垫在钉耙把儿的头儿上,下巴垫到手上,瞅着豁牙女人,头一动一动地说:“你们怕是折腾得多了,眼下没力气折腾了吧。”

“她牙都折腾豁了。”旁边的破瓢嘴直起腰,冲着豁牙女人咧嘴一笑逗了起来。

“你都折腾得跟瓢一样了。”豁牙女人见破瓢嘴帮着别的女人跟自己逗,马上就跟破瓢嘴逗了起来,“上面折腾成了破瓢嘴,下面折腾成了破瓢B。”

破瓢嘴咋的也没有想到豁牙女人会一下子就冲着自己来了,马上就一个激灵地瞅着豁牙女人,针对豁牙女人的那颗掉了的门牙胡扯胡噙起来。

豁牙女人咋的也不是破瓢嘴的对手,一番胡扯胡噙之后,她觉得自己吃亏不少,就正着脸瞪着两眼瞅着破瓢嘴,手里的钉耙往地上一甩,咕嘟着嘴巴生气起来。

“恼火了?”破瓢嘴见豁牙女人这样,就嬉笑着瞅着豁牙女人问。

“谁恼火了!”豁牙女人见破瓢嘴并没有跟自己一样鼓鼻子瞪眼地生气,马上就松开了绷紧的脸色,瞅着破瓢嘴又笑开了。

“开心斗个嘴,哪儿能往心上去。”起初那个逗着说豁牙女人夜里没有睡好的女人忙解围说。

“豁牙不会的,斗个嘴说个笑话她哪能往心里去。”破瓢嘴就着这个女人的话看着豁牙女人笑着说,然后弯腰把豁牙女人的钉耙从地上捡起来交到豁牙女人的手里。

豁牙女人从破瓢嘴手里猛地接过钉耙,冲着破瓢嘴翻了一下白眼,咕哝着嘴说了一句:“你那张破瓢嘴跟个没底儿的粪缸似的,啥话都能倒出来。”

“咋了?俺这张破瓢嘴就是能胡噙。”破瓢嘴瞅着豁牙女人笑弯了腰说,“要是赶在放牛场上,俺能把你说得跟没穿衣裳站在人面前一样。”

“好了,干活儿吧。”起初挑起话儿的那个女人见豁牙女人不再生气,就势劝着说,“待会儿马队长过来瞅见咱们这样闲扯了,就会有话儿说了。”

豁牙女人从破瓢嘴手里接过钉耙之后,一只手往身上拍了拍,像是要拍打灰土似的,然后就着别人的劝说扬起了手里的钉耙。

破瓢嘴在旁边瞅着豁牙女人,嘴巴撅得能拴叫驴一样长,咕哝了一句说:“这人真是,不经斗嘴说笑话。”

“你那笑话说的,跟当着大伙儿的面儿把人扒光了衣裳似的。要是生人给你这样斗嘴,还不把人斗得投河跳井去!”起初挑话儿的女人笑着鼓起嘴说,“知道的都晓得你这张嘴没个遮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的嘴损呢。”

“我这张嘴就这样,有时候说了啥儿,自己都不知道。”破瓢嘴说,“我张嘴胡噙不经过寻思,这样就常让人听了心里不得劲儿。我也想不说那些多的话,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

“人们也都知道你说话没啥坏心眼儿,就是有时候你说的话让人挂不住脸儿。”

两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正说得热闹,倒没有在意马老二已经给男劳力分好了工,过来看她们女人干活了。

“破瓢嘴,你又在那儿噗噗哧哧地瞎噗杵个啥?当心钉耙别扒了自己的脚面子!”马老二在破瓢嘴的身后喊了一声。

破瓢嘴给马老二在身后忽地喊了个愣怔,举在半空里的钉耙软不拉叽地定在那儿片刻,这才醒过神儿来,慌忙把手里的钉耙往前面的地上扒下去。破瓢嘴这慌忙的一钉耙竟然把钉耙头和把儿甩得分了家,钉耙头在她面前翻了两个跟头,一下子落到离她的前脚不到二寸的地方。要是她再少使上那么一丁点儿的劲儿,这钉耙真的会应了马老二的喊话,扒到她自己的脚面子上了。她一个激凌,后脊梁沟子出溜一下冒了一脊梁沟子的冷汗,不觉在心里喊了一声娘,瞪着地上的钉耙头眼也不敢眨一下,手里的钉耙把儿举在面前也不知道往下放了。

“你尿壶娘也是屎壳郎跟着夜蝙蝠飞吧。”马老二看着那个刚才挑起话头的女人呵斥了一句说,“她破瓢嘴的钉耙差一点儿能扒到自己的脚面子上,你跟着她,就能把手里的钉耙扒到后脊梁上去。”

给马老二喊成尿壶娘的女人扬起的钉耙真的在半空里一软和,扑通一声落到了她的身后,好在钉耙齿子朝外,没有伤着她的脚后跟。

“看看,看看,这就是你们在干活!钉耙钉耙吧,对付着用,要是钉耙把儿安得紧了,能会那么一甩就甩掉头了?尿壶娘要是真使劲儿了,钉耙能落到身后去?”马老二让这些女人都停下了手里的钉耙,走到她们的面前来回看了看她们,然后指着破瓢嘴和尿壶娘向女人们说,“就这个样子的干法,这地能扒得深了?能扒得透了?能长出好庄稼?”

女人们互相看了看,然后都低下头不说话了。

“干活的时候都不出力,到分粮食的时候都埋怨着说分的少了,地里长不出粮食,拿啥分?”马老二又把这些女人看了一遍,“你们也该知道,从我接过生产队队长这差使之后,每年都要给大队干部训上三、五回,给公社干部在公社干部会上点名批评三、两回。原因就是说我上交公粮不积极,说我没把生产队里的生产抓上去,咱们村子里总是完不成公粮统购任务。我不就是想少报些产量能多留些粮食分给老少爷们儿们吗?你们这些娘们儿们知道吗?干活不像个干活的样子,就这样干地里就能多长出粮食来?”

女人们给马老二说得低着头偷眼互相瞅了瞅。

“我挨训挨批倒没有啥子委屈,只要老少爷们们能多吃一口粮食。可你们自己看看,像话吗?”马老二很生气,“平日里陈二嫂子跟你们在一起干活,说你们一句,你们还心里气不顺!都拍着自己的心窝子好好想想,我们几个为的啥,是比你们多吃一粒粮食了,还是咋的了?”

破瓢嘴不声不响地捡起了地上的钉耙头,把手里的钉耙把儿安进了钉耙裤子里,尿壶娘也不声不响地把掉在身后的钉耙拽到了面前。

马老二围着女人们不再说些啥子,他来回看了几遍之后,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马老二走了之后,破瓢嘴满地里找了一块半截砖,把安进钉耙裤子里的把儿又退了出来,又把裤腰带解了下来,顺着裤腰带撕下了一条布条儿,裤子刹紧了之后,把撕下来的布条儿缠在钉耙把儿前头儿,重新安进了钉耙裤子里,然后抓着钉耙裤子在那块半截砖上来回撞了几十下,嘴里还不停地自言自语似的说着:“这下该紧了吧!”

“再往上泚一泡尿就更紧了!”豁牙女人见破瓢嘴那样卖力地撞着钉耙把儿,捂着掉了一颗门牙的嘴扑哧一笑,说。

“去,去,去,要泚你脱裤子呲吧!”破瓢嘴瞅着豁牙女人翻了个白眼说。

“咋的了?不跟俺斗嘴了?”豁牙女人见破瓢嘴冲着自己翻白眼,两个眉疙瘩一下子皱了起来,有些想不透地问。

“干活!”破瓢嘴硬梆梆地回了豁牙女人。

第二部 老鸹窝 第28章 赵大牙不能负重了

赖宝庆和鸡宿眼把赵大牙从驴堆集公社医院接回来之后,整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都围着破芋窖来回地看,长一句短一句地问过来问过去,这一问,惊得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直瞪眼,谁也没有想到那头牤牛会顶断了赵大牙的三根肋骨。这赵大牙以后是负不了重了,三根肋骨可不是玩儿的,还是要紧的地方,万一负重,就会让心肝受委屈。

马老二和赵长脸在一起捉摸了一下。

“这样吧,不管咋说,赵大牙这也算是工伤。就嘎子那孩子,年龄还小,还不知道个横竖道儿,要他能整日守着赵大牙也不是个办法,估摸着他连饭的生熟都不知道,怕他连自己也照顾不好。”马老二看着赵长脸,说。

“这个倒是。依着我的意思,不如派饭给他们爷儿俩送,今儿这两家端饭给他们爷儿俩,明儿那两家。这样一来,谁家都不会厌烦。要是让哪一两家一直照顾着这爷儿俩,谁家也没有那个耐心。”赵长脸看着马老二,征求着马老二的意思。

“我也是这样琢磨。不管咋的,咱不能让这爷儿俩饿着。”马老二点着头,“要是有谁家愿意一块儿照顾他们爷儿俩也行,到时候生产队多给解决一个人的口粮,我是这么琢磨的。”

“这个……也成,就是都太忙,怕是没人愿意让家里一下子多出两个人吃饭。”赵长脸琢磨了一下,说,“要是谁家愿意一块儿照看这爷儿俩,村子里的人都省事儿了。”

“这个咱得跟老少爷们们开个会商量商量,咱们硬摊派也不成。”马老二看着赵长脸,心事儿很重似的说,“要么这样也行,吃饭时让赵大牙他们爷儿俩分开了去两家,找两家人来照看这爷儿俩,到分粮食的时候,一家多给出一个人的口粮。”

“把他们爷二俩分开不好吧。”赵长脸看着马老二试探着问,心里却在盘算着这一下子就多分出两个人的口粮,摊在每个人身上就是一斤左右的粮食,怕是到时候老少爷们儿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会犯着嘀咕。

“待会儿听听老少爷们儿们啥意思吧。”马老儿二说,“一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要照顾他们爷儿俩也简单,要是让他们爷儿俩拖着哪一家,这一家也就紧巴了。”

“这个倒是,一家一口饭,也够他们爷儿俩吃个饱的。待会儿把老会计和陈二嫂子也找到一块儿,咱们先捉议出个大概的意思,然后再按着咱们捉议的意思跟老少爷们儿们商量。”赵长脸挠了挠头说。

“陈二嫂子正赶在月子里,就不征求她的意思了吧。”马老二看了看赵长脸,说。

“那就让陈二哥代替陈二嫂子说句话吧。”赵长脸笑着说,“他们两口子回去就能通个气儿了,谁的意思都是两个人的意思。”

“就这么着吧。”马老二点了一下头,然后两个人分头去找老会计耿老三和陈二哥了。

马老二到了陈二嫂子家,不见陈二哥,说是陈二哥趁着收工这个空儿去卧龙寨串亲戚有事儿了。马老二就把刚才他跟赵长脸商量的事儿说给了陈二嫂子。

“你们几个就看着安排吧,只要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同意,只要赵大牙爷儿俩一天三顿饭能有个吃喝,咋的都成。”陈二嫂子头上紧箍着条毛巾,里里外外地忙乎着,听了马老二说的意思,她停下来看着马老二,琢磨了一阵说,“依着我看呀,还是派饭合适,吃好吃歹的,他们爷儿俩能守在一起吃饭,咋的也像一个家。老疯子刚死不久,怕是赵大牙心里还没缓过劲儿来,让他们爷儿俩分开了,赵大牙心里肯定不会是个滋味。”

听陈二嫂子这么一说,马老二马上心里就醒过神儿来,对着陈二嫂子说是,自己咋的就没有想到这一辙儿呢。

陈二嫂子笑了一下,说:“我就是这么琢磨的,你们几个在一起也这样琢磨一下,看咋的更合适就咋的。”

“就依着你想的这么办吧。等吃过饭出工的时候,先跟老少爷们儿们合计合计,今儿晌午的饭我就让马花娘多做出两个人的饭,这一顿我们家先管着。”马老二向陈二嫂子点了一下头,然后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陈二嫂子的家向自家跑去。

赵长脸找到老会计耿老三之后,把自己跟马老二刚才商量的事情说给了老会计。

“这个事儿,用不着跟老少爷们儿们商量,一说准成。咱们这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都是啥样儿的人,咱们还不清楚呀。”老会计一甩手说,“要不今儿晌午赵大牙他们爷儿俩的饭我们家先管着。”说着,他就对着屋子里的女人催着多加点儿面多添两瓢水。

“不用了,刚才我已经跟家里人说过了,今儿晌午他们爷儿俩的饭我们家送过去。”赵长脸对老会计说完,又冲着老会计的灶房喊了一句,不让老会计的女人不用为赵大牙爷儿俩的饭忙活了。

“赵大牙爷儿俩饿不着!”老会计见赵长脸已经跟家里人说好了,心里和热乎地说,“晚上他们爷儿俩的饭我们家管了!”

“老会计,这一顿两顿的,一天两天的他们爷儿俩是饿不着,可这是个长日子呀。伤筋动骨一百天,赵大牙伤的又是要害的地方,没有个年把半年的怕是好不透彻了。”赵长脸看着老会计,很是一回事儿地说,“这么长的时间,要哪一家照顾他们爷儿俩,心里都会烦的,有句话,久病床前无孝子,照顾亲爹亲娘时间长了心里都会厌烦,何况只是一个村子里的邻居?谁会耐下心来呀!”

老会计给赵长脸说得一愣,琢磨了一会儿,点了一下头,说:“这个倒是,是得想个十全的法子,不让老少爷们儿们厌烦,又不能让他们爷儿俩没有吃喝。”

“马队长让我过来找你,待会儿咱们几个坐一起捉摸捉摸,看有啥十全的办法。”赵长脸看着老会计说,“马队长去找陈二哥了,待会儿咱们碰个头儿。”

“找陈二哥干啥?”老会计一惊。

“陈二嫂子在月子里,我的意思是让陈二哥替陈二嫂子出个面说句话。”赵长脸说。

“也是,”老会计挠着头琢磨了一下说,“多一个人就能多想出点儿辙儿来。”

老会计的话还没有落音,就见马老二火烧火燎一样往这边赶。

“马队长这是咋的了,该不会是谁家又有啥事儿了吧?”老会计瞅着马老二,眨巴着两眼挠着头皮看了一眼赵长脸,心里咯噔一下又琢磨起来。

老会计的话让赵长脸也是一个激灵,赵大牙的事儿还没有说个长短,千万村子里别再有啥事儿!他在心里祷告着说,这个村子可真的经不起啥子折腾,老少爷们儿们都瘦得跟干柴似的,哪经得起折腾呀?

马老二冲到老会计家门口,扯着喉咙喘了一阵,说:“今儿晌午的饭赵大牙爷儿俩就放心等着吃吧,我已经安排过马花娘了,要她多做出来两个人的饭。我这着急着赶过来,怕你们也准备他们爷儿俩的饭。”

“长脸早就跟家里人说过了,我刚才让家里准备他们爷儿俩的饭,长脸说他已经告诉家里人了,不让我们家准备了。”老会计见马老二慌里慌张的就是为了这个,一拍大腿,笑着说,“看样子咱都想到一块儿了。”

赵长脸听马老二这么一说,呼哧一下喘了口长气,说:“你呀。刚才那个样子,我还以为村子里谁家又有啥事儿了呢,心都提溜到嗓子眼儿里了。”

“就是谁家有事儿,有一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也没啥。”马老二对赵长脸笑了笑,很沉稳地说,“刚才我去了陈二嫂子家,陈二哥不在,陈二嫂子把她的意思说了,还是让咱们派饭合适。我琢磨着她的话很有理儿。”接着,他把陈二嫂子的话说给了老会计和赵长脸。

“女人就是女人,心细着呢,让咱们三个,咋的也不会想到这一步。”赵长脸听完马老二的话,马上就接过话说,“以后村子里要是再有这样的事儿,还真得多问问她陈二嫂子。”

“待会儿吃过饭出工的时候,咱还是先跟老少爷们儿们唠扯唠扯这事儿,看看老少爷们儿们还有啥十全的点子。”马老二看着老会计和赵长脸说,“这个时候咱们先依着陈二嫂子的意思捉摸出一个大概,等会儿再结合老少爷们儿们的意思,拿出一个最好的办法来。”

“那还捉摸个啥呀,就依着陈二嫂子说的,要么派饭,要么每天派个人给他们爷儿俩做饭洗衣裳,工分照记。”老会计这个时候很有主意地说。

“老会计这也是一个点子,这样的话,咱们就不用多给谁家一个或者两个人的口粮了。”赵长脸听老会计这么一说,心里忽地敞亮了似的说,“我看老会计这个主意就不孬,派人伺候他们爷儿俩,或者轮流伺候,谁家也说不出一个别辙儿来。”

“这越捉摸越是道儿了!”马老二心里也一下子明白了似的挠着头说。

“人多力量大,人多点子多。”赵长脸说,“其实,地里多一个人干活少一个人干活都是一样,轮流着照看他们爷儿俩,不妨碍地里的生产的。”

“我这叫啥点子呀,就是那么一个理儿。”老会计笑了一下,“赵大牙是为生产队犁地的时候给牛顶的,这个事儿就该由生产队扛着。生产队又没有人,就只好分派给私人家了。私人家虽说是属于这个生产队的,可收工之后生产队就问不着了。既然赵大牙这事儿是为生产队造成的,生产队就该用生产队的办法处理。生产队能有啥办法,要么摊派,要么是生产队让人家照看他们爷儿俩,那就得按照人家出工给记工分,这样才公平。谁去照顾他们爷儿俩一天都是那么多分,省得招人闲话。”

“那就这么着,等会儿再征求一下老少爷们儿们的意思?”马老二看着老会计和赵长脸。

“倒是有些小事儿咱得跟老少爷们儿们说清楚了,洗洗涮涮的就是那么多活儿,别今儿他干少了明儿他干多了。在这一天,不能只想着自己家里的事儿,得先把他们爷儿俩的事儿做得妥帖了,才能想着家里的事儿。五根指头伸出来不一样长,人跟人的想法儿不一样,有的人会因为照顾他们爷儿俩这一天轻闲,就不咋的上心了,把自家的事儿放在前面先做,然后才想着他们爷儿俩的事儿。”赵长脸说,“这一天咱也不能老在旁边看着,地里的活儿就已经够紧的了。”

“这个是要说叨说叨。”老会计很同意赵长脸的说法。

马老二他们几个人正说话间,远远地瞅见鸡宿眼气儿不打一处来似的嘟囔着嘴,瞪着两只习惯眯缝的小眼睛,脖子上的青筋暴得老高,蹶蹦着步子,三步一回头地往外走。

这鸡宿眼咋的了?跟谁生气了?平日里没谁看到过他鸡宿眼这样动过火呀?平日里就是有谁照着他的屁股踹上几脚,他也是不温不火地白上谁一眼,嘴里慢慢腾腾地说上一句“别闹哄了。”然后就啥事儿也没了。用老少爷们们的话说,就是火上房了,孩子爬到井沿儿上了,他鸡宿眼也火不起来,今儿他这倒是咋的了?啥事儿能让他鸡宿眼上这么大的火气?马老二他们几个都给鸡宿眼这样百年不遇的样子弄得愣怔了,三个人全都挠着头皮犯迷糊。倒是老会计喊了一句“鸡宿眼”。

第二部 老鸹窝 第29章 鸡宿眼为香胰子发火了

鸡宿眼听到老会计的喊,刚还大睁着的两只小眼睛又眯缝起来,转着脖子向四面看了看。

“他这是咋的了?眼不好使,咋的耳朵也听不清方向了呢?”赵长脸见鸡宿眼站下来原地打转儿,吸溜一下嘴,皱着眉头说,“这大白天的,鸡还没上架,眼就不好使了?”

“其实,鸡宿眼那两只眼不光是夜里看不见,大白天他也看不远看不清。公社里的小徐会计就是这样,得戴着眼镜才能看清东西。公社干部说这是近视眼。可能你们两个也留心到了,生产队需要锄草或拔苗的时候,我总安排他去干别的活儿,怕他看不清草和庄稼苗子,拿庄稼苗子当草锄,拿草棵子当庄稼苗子。”马老二看着鸡宿眼,心疼地说。

老会计听了马老二的话,也心疼地叹了口气,然后又对着鸡宿眼喊了两嗓子。

鸡宿眼站定了,伸着脖子脒缝着眼,用力地向着老会计他们这儿瞅了半天,总算瞅准了喊他的嗓音的来处。他这才放开步子朝老会计他们走去。

“今儿啥事儿让你这样上火呀?”鸡宿眼刚走到他们三个的身旁,赵长脸就这样问。

“我这回去让她给大牙他们爷儿俩做饭,她倒是没有打罢。我让她给大牙另外打两个鸡蛋补补身子,她倒好,说这些日子老母鸡都没有下蛋了,鸡蛋没有了。我明明记得前几天还有几个鸡蛋,她说没有了,让她拿着跟货郎挑子换香胰子了。这个败家的娘们儿,六个鸡蛋换一块儿香胰子,让人生气上火!”鸡宿眼听赵长脸这么问,火气像是还没有消一样回答说。

“算了,也别生气上火,女人就是女人,跟她着这个急上这个火干啥!”老会计见鸡宿眼的气儿还没有消,劝着说,“女人都爱打扮,换香胰子就香胰子吧。”

“一块香胰子够一家人吃半年的盐!”鸡宿眼很可惜地说。

“你也别生这个气了,回去跟你那口子说,今儿晌午大牙他们爷儿俩的饭你们家也不用准备了,马队长和赵队长他们两家都准备了。”老会计见鸡宿眼还是气鼓鼓的样子,推了一把鸡宿眼说,“香胰子也换过了,你再跟她生这个气又能咋的?”

鸡宿眼给老会计推着走了几步,然后就顺着老会计的劲儿往会走了。

“嘿……”看着鸡宿眼走了,马老二很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看见了吧,这就是咱们这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

老会计和赵长脸没有回答马老二的话,是呀,虽说老少爷们的日子很紧巴,可谁家要是有了个啥事儿,整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都会像自家的事儿一样。

“就是咱们没有让老少爷们儿们过上好日子!”马老二看着鸡宿眼的后脊梁影子,很愧疚似的说,“也不知道到啥时候咱能领着老少爷们儿们混得有吃有喝有钱花。”说着,他摇了摇头。

“就这个世局,咱也没个法子!”老会计见马老二心疼心酸,也摇着头说。

赵长脸见马老二和老会计都这样摇着头,也摇了一下头,说:“眼下咋的也比前几年好了一点儿,虽说国家的大事儿咱不问,咱也问不着,谁做皇帝咱都是干活吃饭。这样下去,也要不了几年,老少爷们儿们都能吃口饱饭了。”

“但愿是这样吧!要是一直这个样子,也好不到哪儿去。”马老二又摇了摇头说,“有时候我也觉得纳闷儿,这些年了,咱们领着老少爷们儿们风里雨里霜里雪里的,一年到头也没有几个清闲的日子,可老少爷们儿们的日子,今年这样,明年还是这样,就是再熬上十年、二十年的,又能咋的?”

马老二的话让老会计和赵长脸觉得没法儿答对了,马队长这话要是放在前几年,要是放在村外,一准会给自己惹出麻烦来。好在这两年不是那样么样紧张了,再加上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抱膀子,就是他马队长跳着脚嚷出这样的话,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也不会有哪个跑到公社里去通个风报个信。自打他马队长接替老队长一来,为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从上面也没少争取,老少爷们儿们也都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只要大队一开生产队长会,他马队长就是大队干部点名批评的对象,一次一次都是这样。大队书记说他马队长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越烫皮还越厚。马队长就会嬉笑着向大队干部说些地薄肥少之类的客观话,还会缠着大队书记要大队书记多向公社强调老鸹窝的难处,多向公社给老鸹窝要些照顾。背过大队干部之后,回到村子里,他也不把大队干部的批评放到心上去,说大队书记说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那就死猪不怕开水烫,说大队书记说皮厚就皮厚了,只要能让老鸹窝少交公粮,只要能让老鸹窝从公社那儿多得到点儿好处,大队干部爱咋说就咋说。为了老鸹窝,为了老鸹窝里的老少爷们儿们,马队长已经做得够多的了。他刚接替老队长的那两年,为了能让老少爷们儿们多吃上一口饭,为了能不完成公粮任务,夏收麦子打下来之后,他先是偷着分给老少爷们儿们,把分剩下的交公粮去。为了不让大队干部和公社干部觉察出来,他要求每家每户把分得的麦子埋藏起来。后来大队干部和公社干部产生了怀疑,到夏收的时候竟然派人来老鸹窝监督着割麦子打场,他马队长就在夜晚组织老少爷们儿们趁黑夜里把地里的麦子的麦穗揪下来用被单子包着藏起来。头天晚上揪哪块田的麦穗,第二天就割哪块田的麦子。割麦子的时候,马队长就会想着法子不能让公社干部下田看,让他们远远地坐在荫凉的地方瞅着老少爷们儿们割麦子拉麦子。麦子割下来,拉到场里就铺开套上牲口拉着石磙在上面碾压。到晚上一起场,负责监督的公社干部也傻了眼,老鸹窝的地里原来真的打不出粮食来呀!

马老二看着老会计和赵长脸,不解地眨了一下眼,问:“你俩咋的这样看着我干啥,我说错话了?”

“马队长,以后你说话还真得注意一下,咱们村子里这样说不打紧,要是这话传到公社,就会给你带来麻烦了。”老会计紧盯着马老二,提醒着说。

“这个还真是,你刚才那几句话,听着就让人觉得不满意。”赵长脸接过老会计的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两个也琢磨琢磨是不是这样!多少年了,村子里有谁家过上舒坦的日子了?咱们自己在一起说这个事儿,总不能昧着良心说老少爷们儿们的日子过得舒坦吧!要真是老少爷们儿们的日子过得舒坦了,鸡宿眼还至于因为女人用六个鸡蛋换了块儿香胰子,跟女人生这么大的气上这么大的火吗?鸡宿眼,平日里你谁照着他的屁股上跺几脚,他也没有今天这个气呀。今儿他鸡宿眼生这么大的气上这么大的火,那是因为六个鸡蛋让他看成一家人的命了!六个鸡蛋就能让他鸡宿眼看得这么重,可以想得出来咱们的老少爷们儿们过的是啥日子!”马老二叹了一口气,说,“说句良心话,自打我当这个队长以来,我就没想到过在大队和公社里有个啥好名声,就只想着能带着咱们老少爷们儿们能奔个舒坦的日子。我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我是这个村子里的队长,我就得为这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多想些!至于说大队呀、公社呀,那不是咱们管的事儿,咱管不了!”

老会计和赵长脸看着马老二,点着头再也不说话了,他们还能说些啥!

“待会儿吃过饭出工的时候,咱们还是先跟老少爷们们商量商量大牙他们爷儿俩的事儿,就是晚晌不下地了,也得把这事儿定个落实。”马老二看着老会计和赵长脸说,“今儿晌午大牙他们爷儿俩的饭,咱们两家谁家先做好谁家先送过去吧。”

赵长脸点了点头。

日头很暖地照着大地,也很暖地照着老鸹窝。日头的光辉把老鸹窝上空升起的炊烟照得像秃尾巴的老鹰一样,只看见一团的影子往上腾了一丁点儿就散开了。

很快,村子里到处传出了女人招呼孩子回来吃饭的喊声。

马老二回到家的时候,马花娘已经把给赵大牙他们爷儿俩的饭盛在一个罐子里,准备招呼着要马花送过去。

“我去送吧!”马老二一手拎起罐子,一手拿了两个碗和两双筷子就出门了。

“他们爷儿俩连碗筷都没有呀?”马花娘见马老二连碗和筷子都拿上了,追着问。

“那一把火烧得啥也没了,老刘奶奶留下的碗筷他赵大牙不让嘎子动,说那是英雄用的,他们不是啥子英雄,不配动那几个碗和那几双筷子。”马老二回头向马花娘笑了笑,解释说。

“那就快点儿过去吧,趁着饭还热乎。”马花娘听马老二这么一说,马上就催着说。

马老二来到破芋窖的时候,破芋窖里已经来了不少的人,这些人的手里和他一样拎着一个饭罐子,他咋的也没有想到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会像开了会布置的一样整齐。

“都把饭拎回去吧,今儿晌午他们爷儿俩的饭我们家来管,老少爷们儿们的心情我替大牙他们爷儿俩领了!”马老二觉得自己的喉咙管子一下子硬了。

“我们家还特意给他们爷儿俩放了几滴子香油了呢,不信你们闻闻。”平时不爱吃亏的朱三脚的女人说着话,就把罐子的盖子揭起来了,一股子香油的味道一下子散到人场子里。

“我们家也是,放了香油还不说,还另外打了两个咸鸭蛋!”破瓢嘴把饭罐子的盖子揭开之后,拎着饭罐子转着身子让人们看,“这几个鸭蛋我们家过年的时候都省着吃呢。”

“破瓢嘴倒想得周全,香油鸭蛋消炎症去毒火。大牙要是吃了破瓢嘴做的这饭,一准好得快。”旁边的豁牙女人可能是因为自己拎过来的饭食比不上朱三脚和破瓢嘴她们两家的饭食,他没有把手里的饭罐子揭开给大伙儿看,听说破瓢嘴不光在饭里放了香油,另外还在饭里打了咸鸭蛋,很佩服破瓢嘴似的称赞着说,“大牙这伤,肯定里面还有炎症和毒火呢,吃了破瓢嘴做的饭,正好对症。”

“那是!前两年那个谁家的大儿子长粘水疮,就是我给出的点子,就是用鸭蛋清子和香油给烀好的,管用着呢!”破瓢嘴听豁牙女人夸奖她,更得意地显摆着向大伙儿说。

“你这样说正好,我家的二小子正长羊胡子疮呢,整天用手㧟,好长时间了也不见好,整天淌粘水,不让他㧟吧,他说痒得难受。是不是丫蛋清子和香油也能治羊胡子疮呀?”旁边的一个女人见破瓢嘴像个先生一样得意地显摆着自己的方子,就试探着问。

“羊胡子疮还不好治呀,铰一撮儿羊胡子,烧成灰儿,用香油调黏糊了,给孩子抹上,一天抹一回,两天就大见轻了,有个三、五天就能好了。”旁边的豁牙女人倒接过话来说,“我家孩子前几年长羊胡子疮,整个下巴都烂成一片了,就是用这个办法治好的。”

“管事儿?”

“当然管事儿!”豁牙女人也像破瓢嘴一样,瞪着两眼显摆着说。

女人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些家常理短的话。

第二部 老鸹窝 第30章 这就是邻里之间

马老二看了看周围的老少爷们儿们,说:“好了,今儿晌午的饭大家都拎回去吧,我代大牙他们爷儿俩谢谢老少爷们儿们了!”

女人们见马老二这么说话,都很不乐意地瞪着眼看着马老二,咋的了?老少爷们儿们的心情就不是心情了?

马老二见大伙儿犯了疑惑,忙向大伙儿解释着说:“今儿怨我没考虑周全,让老少爷们儿们多费了心思。今儿晌午大牙他们爷儿俩的饭先从我们家管吧。等会儿咱们出工的时候,跟老少爷们儿们在一块儿捉议捉议,看看老少爷们儿们都是啥意思。大牙他们爷儿俩的事儿咱们不能不管,到底该咋的个管法儿,让老少爷们儿们都说说自己的看法!”

“那还有啥说道儿呀!大伙儿管呗!”破瓢嘴女人倒很利亮地看着马老二和周围的老少爷们儿们,说,“别说大牙是因为给生产队犁地给牛顶出毛病了,就是他为自己的事儿折腾出啥子好歹来,咱们也得管!一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能眼睁着看他们爷儿俩吃不安生喝不滋润?”

“这个绝不能!就是咱们的日子再紧巴些,咱们也要有个紧巴的管法儿!再说了,咱们一个村子管他们爷儿俩的吃喝,那还不轻快?”豁牙女人有些跑气漏风地接过破瓢嘴的话说。

马老二见老少爷们儿们对于赵大牙爷儿俩的事儿很放在心上,也就放心了不少,晚晌出工的时候,赵大牙这事儿一准容易跟老少爷们儿们商量。

女人们并没有很快就离开生产队的这个破芋窖,她们看了看手里拎着的饭罐子,又都抬头看了看马老二。

马老二见这些女人们都看手里的饭罐子,也就琢磨出了她们的意思。他看着眼前的这些女人们,说:“这样吧,今儿晌午咱们各自手里的饭罐子打开了,比一比谁家的饭好,今儿晌午就让大牙他们爷儿俩吃谁家的饭!”

听马老二这么一说,女人们立刻把手里的饭罐子放到了地上,不经安排就很自觉地排成了一溜排,并且这些女人嘴里叽叽喳喳地说着些让马老二也觉得为难的话。

“这还比啥呀?比不出啥好歹的!”破瓢嘴女人撇着嘴说。

“就是,吃谁家的不是吃呀?还这样多道道儿!”豁牙女人也有些埋怨着说。

“谁家的饭今儿晌午也差不了多少,吃谁家的都一样!”旁边的朱三脚的女人也这么说。

……

马老二不知道该咋的跟眼前的这些女人说了。

正在这个时候,陈二哥拎着一个饭罐子慌里慌张地过来了。

女人们见了陈二哥,都很意外地瞪着两只眼看着陈二哥。

“我就怕来得晚了,还是来晚了。”陈二哥一手拎着饭罐子,一手挠着头说,“本来说是在卧龙寨吃晌午饭呢,想着孩子他娘还没有满月不能出门,就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了。”

“你这也是,二嫂子没满月呢,你就在家伺候二嫂子得了,还来凑这个热闹干啥!”破瓢嘴瞅着陈二哥说,“村子里这么多的人家,不会饿着大牙他们爷儿俩!”

陈二哥给破瓢嘴说了个一愣,他瞅着眼前已经给摆成了一溜排的饭罐子,点了一下头,把手里的饭罐子也排在了那一溜排,然后他看着正在作难的马老二,又挠了一下头,说:“干脆这样吧,这一溜排的饭罐子,让谁拎回去谁都不高兴,不如抓阄儿,抓到谁家是谁家。”

马老二听陈二哥这么说,笑了一下,说:“等咱把阄儿写好了,饭也都凉了。”

马老二的话还没有落音,头上扎着一圈儿头巾的三神经女人这个时候也拎着一个饭罐子过来了。

看着月子还没过去的三神经女人,人们都不自觉地摇了一下头,心里很为三神经女人作难地叹着气。

“三嫂子,大伙儿刚才还在作难为,不知道该让大牙他们爷儿俩今儿晌午吃谁家的饭了。这个时候你送饭过来了,我就做个主,今儿晌午让大牙他们爷儿俩吃你三嫂子送的饭。”马老二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也在发酸,眼前的这些娘们儿们也都数三神经女人最苦最委屈了,不着调的三神经害得这个女人没过上一天的顺心的日子。

三神经女人笑了一下,把手里的饭罐子往马老二手里一塞,说:“我们家也没有啥好吃的给大牙补身子,这是前两天马花娘给我送的一只老母鸡熬的鸡汤。我这几个月子都是老少爷们儿们照应着,记得我有二妮的时候,嘎子他娘收工回来就先到我们家帮我收拾屎布尿片子,眼下我也帮不了大牙他们爷儿俩啥子,这老母鸡汤就分给大牙喝点儿,鸡肉倒是没了,给那个不成事儿的东西吃了。”说着,她揭开了饭罐子的盖子,清亮亮的鸡汤冒着热气。头上的日头照着周围的老少爷们儿们,也照着三神经女人送来的这碗自己月子里也舍不得喝的鸡汤。

破瓢嘴一下子也说不出话了,她扯了一下豁牙女人,拎起自家的饭罐子不声不响地走了。

豁牙女人不知道破瓢嘴在干啥子,也拎起自家的饭罐子跟着破瓢嘴离开了。

“我这月子还没有满月,进不了大牙眼下住的破芋窖,马队长你就跟大牙他们爷儿俩说,不着急,有咱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呢,啥都能过去!”三神经女人看着马老二,说,“你是咱村子里的队长,啥事儿老少爷们儿们都在看着你安排。我这也不能长呆着,家里还有几个孩子。”

马老二拎着三神经女人塞过来的饭罐子,觉得手里像拎了个石磙一样重。

三神经女人离开赵大牙他们爷儿俩住的破芋窖那儿,刚拐个弯往自家去,远远地却瞅见破瓢嘴和豁牙女人拎着饭罐子进了自家的院子。她站下了脚步,眼里像进了灰土一样硌得慌。她揉了揉眼,眼泪还是不声不响地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第二部 老鸹窝 第31章 学老刘奶奶

赵大牙爷儿俩的事儿经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的捉议下给敲定下来了,最终人们还是依着陈二嫂子的意思,由公家派人轮流伺候,派上谁去这天生产队给记工八分,但不能稀里糊涂地应付一天就算完事儿,赵大牙爷儿俩住的地方要得收拾,有换洗下来的脏衣裳得像模像样地给洗干净了。

也就是趁着这个工夫,陈二哥把从晌午从卧龙寨拽过来的表兄弟拉到了会场上,嚷着借这个机会要表兄弟给老少爷们儿们念一念老刘奶奶留下来的那个本本儿。

马老二瞅了瞅天色,这个时候整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不下地干活,咋的都觉得有些不务正业了。

老少爷们儿们见马老二好像心里不大乐意,纷纷说念念就念念吧,权当前些年那样生产队组织学习了,说不定经这么一学习,老少爷们儿们的心里就有叫做啥子的觉悟了。

老会计和赵长脸见老少爷们儿们有这个心气儿,跟马老二一商量,就趁着这个机会给大伙儿念念吧,反正就这几天要给老刘奶奶烧五七纸立碑了,咋的也得让那些心里有些不服气的人服气了。再说,说不准也真的会像老少爷们们说的那样,这么一学习,老少爷们儿们心里敞亮了,以后邻里邻舍的相处,会有个不一样的说道了。老少爷们儿们心里敞亮了,干劲儿也可能会不一样,大伙儿的干劲儿给鼓动起来了,也不在乎今儿这一个晚晌,以后老少爷们儿们真的能跟老刘奶奶学着,也不需要干部多操心了。

马老二又觉得老会计和赵长脸说的有理儿,牙一咬心一横,就让陈二哥的表兄弟给大伙儿念念老刘奶奶留下的那个本本吧。

“老少爷们儿们都不要吵嚷,今儿咱们就趁着这个机会,把老刘奶奶留下的这个本本念给大家听听。咱们这个村子里也没有啥子肚子里有墨水的人,今儿咱从卧龙寨请了个肚子里有字儿的文化人给大伙儿念,大伙儿都得用心听了,看看老刘奶奶人家是啥样的一个英雄,咱们跟老刘奶奶比着还差多远。”老会计见马老二答应了趁着这个时候让陈二哥的表兄弟给大伙儿念老刘奶奶留下的那个本本,马上就对着周围的老少爷们儿们说了话,“老刘奶奶这个本本,我现在走一步带一步,得空儿就看看。人家老刘奶奶就是个英雄,咱不赞成不行。等会儿大伙儿听了老刘奶奶的这些事儿,就能心里明白。还有些人不服气说老刘奶奶的脚小,扛不了枪上不了战场,老刘奶奶经过的那些事儿咱们老爷们儿怕是也比不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裹得很严实的一个包包,然后很小心地把这个包包打开了,打了几层,最后才露出用很干净的一块绸子布包起来的那个本本儿,“我呀,就拿这个当宝贝一样藏在身上。不管啥时候,只要我想到老刘奶奶留下的这个本本儿,我就感到该向她老刘奶奶学着。”

老少爷们儿们给老会计的话说得一愣一愣的犯迷糊,到底老刘奶奶留下的那个本本儿上都写的啥了呀,能让老会计这样说话?

“老少爷们儿们,以前咱们倒没在意老刘奶奶,等老刘奶奶走了,咱们才知道老刘奶奶是个英雄。要是咱们能早一天知道老刘奶奶的底细,咱也不能这样待一个英雄,还是一个女英雄。”老会计把手里老刘奶奶留下的那个本本儿向大伙儿晃了几下,样子有些像当年林biao在接见红卫兵时手里拿着《毛zhu席语录》向红卫兵喊“毛zhu席万寿无疆”时一样。

“老会计,先别说了吧,让卧龙寨咱这表兄弟开始给大伙儿念吧。”有人这样向老会计喊了一句,“光你说了,大伙儿也不知道你说的来由。”

“不着急,咱们这就让卧龙寨的表兄弟给咱们念这个老刘奶奶留下来的本本儿。”老会计见有老少爷们儿们对他老是说话不满意了,就把手里的那个本本儿小心地交给站在陈二哥旁边的卧龙寨来的那个表兄弟。

陈二哥的那个表兄弟接过老会计递过去的那个本本儿,很难为情地一手挠着后耳根子。

“你就给大伙儿念念吧,你小时候光着屁股就在这个村子里玩耍,给大伙儿念念还有啥难为情的呀?”陈二哥见表兄弟还有些犯难为,推了一下表兄弟,说。

“俺是蚂蚁尿尿湿不深,肚子里也没啥墨水。”卧龙寨的表兄弟依旧一只手挠着耳朵根子。

“肚子里有点儿墨水就比俺们这些人强多了。俺们这些人真是斗大的字不识一升。”陈二哥又推了一下卧龙寨的表兄弟。

“你就念吧,咋跟个老娘们儿似的还害脸儿呀。又不是让你当着这么多人脱裤子放屁。”豁牙女人跑气漏风地跟这个卧龙寨的表兄弟开了句玩笑,一手捂着豁牙的嘴巴扑哧一笑。

从陈二哥这儿算起来,豁牙女人是卧龙寨这个表兄弟的表嫂子了,自然,表嫂子跟表兄弟没有啥子正经的话,见面就是斗嘴取个乐儿。

卧龙寨的表兄弟给豁牙女人说得脸一红,那只挠着耳朵根子的手又开始挠起头皮来。

“你就没个正经的话。”陈二哥瞅着豁牙女人说,“不分啥场合都扯!”

“表嫂表弟,见面就扯皮。”豁牙女人仍捂着嘴笑着说。

“那也分个场合呀,今儿老少爷们儿们在一块儿还有正经的事儿,不是放牛的场子。”陈二哥要豁牙女人别跟卧龙寨的表兄弟闹了。

卧龙寨的表兄弟见眼前的人们安静了很多,就咳了一下嗓子,开始给大伙儿念老刘奶奶留下来的那个本本儿。

老少爷们儿们都瞪着两眼支楞起耳朵听卧龙寨的表兄弟念老刘奶奶留下来的小本本儿。

“亲爱的老耿,自从我来到这个叫老鸹窝的村子之后,慢慢地我发现这儿是一个世外桃源,虽然她很闭塞,很贫穷,很落后,但这儿的父老乡亲很质朴……”卧龙寨的表兄弟念到这儿,停了一下,眉头皱了几皱,两眼也往本本儿前凑了凑,嘴里还不由得自言自语似的小声琢磨着说,“这是啥厚呀?享?多了一个酉。酉?又多了个享?”

“咋的不往下念了呀?”旁边的陈二哥见卧龙寨的表兄弟打了结巴,瞅着问。

“这个字我不大认识。”卧龙寨的表兄弟又抬起手挠着耳朵根子,很难为情地说。

“就往下顺着念呗。你不认识,这个村子里就更没有人认识了,你念成啥就是啥。”陈二哥给卧龙寨的表兄弟鼓着劲儿说,“要不就这样,不认识的字儿就蹦过去不念了。”

“这样能成?”卧龙寨的表兄弟转头瞅着陈二哥,有些不大相信似的问。

“能成!”陈二哥很肯定地回答说。

“那就接着往下念了?”卧龙寨的表兄弟问。

“念吧,老少爷们儿们都在瞅着你,支楞着耳朵准备听呢。”陈二哥给卧龙寨的表兄弟打着气儿说。

“老耿,还记得你把我从我们家的那个大院子里背出来的情景吗?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会有那么大的胆量,我是一个千金小姐,你只是我们家的一个仆人的孩子,竟敢不顾一切地把我背出我们家的那个大宅院。尽管当时的世道已经败落,可我们家的势力还在。家父仍是我们那个地方的豪绅,仍旧遵盾(循)着古道遗风,正因为如此,家父还能在故园的那一方在败落的世道中挺胸立身。可他不会想到,他的千金女儿竟然会让仆人的儿子背走了。”卧龙寨的表兄弟刚念到这儿,周围的老少爷们儿们开始不相信地瞅着他说话了。

“你不是在胡噙吧,老刘奶奶那样的好人,能跟一个家奴的儿子私奔?”

“这本本儿上面就是这样写的呀。”卧龙寨的表兄弟一听有人在说他胡噙,很委屈地把手里的本本儿往人们面前一摆,说,“不信,你们自己看。”

“我们又不识字儿,你让我们看啥?”

“别闹哄,听这位表兄弟往下念。”一直没有说话的赵长脸心里也不是滋味地唬住了老少爷们儿们,不管算不算一个赵家,这老刘奶奶也是姓赵的出身,这个卧龙寨的表兄弟可别仗着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不识字儿,在这儿照着手里的本本儿满嘴胡噙糟蹋老刘奶奶。

老少爷们儿们见赵长脸说了话,马上都安静了下来。

“老耿,当时你背着我一口气跑了很远的路,直至累得跑不动了,才把我从身上放下来。你知道吗?当时我的心里很感动,也很痛。感动的是我跟着你出来了,如果我们一直在我们家的那个大宅院里,我们这辈子的情缘就不会开花结果了。我心痛的是我离开了我们家的那个大院子,那个生我养我的大院子,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回到那个大院子里。跟着你走出了我们家的那个大院子,也走出了封建礼教。可是,我当时也很茫然,我们要去哪儿安身立命?世道败落,劫匪猖狂,到处是争抢地盘的战争。你却很坦然地对我一笑,说有你呢,不怕!你这句很男人的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也一直为你的这句话感动着。为了找到一个能安身立命的地方,我们东奔西走,这样的东奔西走,走丢了我的裹脚布,走丢了我原来的那种大家闺秀的娇气。尽管我们吃了不少的苦,但我觉得跟着你,我很踏实。后来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跟上了一个部队。在那个部队里,你凭着自己的机智,很快就得到了长官的赏识,竟然也升官了,虽然那个官衡(衔)不大。但毕竟算个军官,也就在你当上那个小军官以后不久,我们的孩子也降生了。再后来你变了,变得不再那么有男人的气度了,整天开始叹气。再后来,你很干脆地带着我和孩子偷偷离开了那个部队,去了一个叫延安的地方。到延安不久,那个叫阎锡山的军阀似乎不愿意让我们在延安那个地方安生,好在我们延安的部队生命力强,阎锡山费尽周折也没能把我们从延安那个地方赶出去。在延安那个地方,我看见了很多的女子和男人一样能扛枪上阵,我也加入了她们。开始她们因为我的脚小,就让我在后方伺候伤员。这个时候,你已经离开了延安,去了一个我也不知道的地方。后来,东洋鬼子也往那边去了,在一次东洋鬼子的围剿中,我们那个医院给东洋鬼子一阵炮弹炸得伤员几乎都没了。在那阵炮弹轰炸之后,蝗虫似的东洋鬼子围过去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整个医院只剩下我和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小护士了。当时我就想,要是你能在我身边多好,一定会把那些东洋鬼子揍得屁滚尿流回他们的东洋过去。那个小护士吓得偎着我问该怎么办,我不知怎么了,就想起了你背我走出我们家的那个大院子时说给我的那句话——别怕,有我呢!我从一个被炸死的医生身上找到了一只手枪,学着他们平时训练时的样子向东洋鬼子开了枪。可能是我当时手还有些哆嗦,那一枪竟然打响了,并且那一枪打响之后,那个舞着东洋刀的鬼子军官鬼使神差地倒下去了。鬼子军官倒下去了,向前进攻的小鬼子一下子犯了怀疑,大概以为附近有什么且(狙)击手,进攻的速度放慢了很多。趁着这个机会,我拉起那个小护士就沿着医院后面的掩体一路狂奔。”

“跑掉没?”有人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里问。

“别吵吵,听着往下念呢。”旁边的人怪罪着说。

第二部 老鸹窝 第32章 老刘奶奶的事迹很英雄

“我和那个小护士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的路,最后在我们确定安全了,才停了下来喘了一口气。那个小护士这个时候才醒过神来吃惊地看着我的两只脚,说我的脚小竟然跑起来像生了风一样的快。能不快吗?跑不快就给东洋鬼子抓去了。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我们的孩子,不知道他是不是给安全转移了。我也想起了你,不知道你这个时候在什么地方,在执行什么任务。如果我们一家三口守在一起该多好啊!可是,那个时局,东洋鬼子闹得我们这个民族鸡犬不宁,即使我们一家人能守在一起,也过不上一个安稳的日子。后来,我和小护士重新找到我们的部队之后,咱们的孩子很平安。小护士把我开枪打死那个东洋鬼子军官的事情向上级作了汇报,上级说要请示委员长给个什么嘉奖。当时我就不明白,干啥要请示委员长,咱们的部队怎么就要委员长说话呢?”

“老刘奶奶还真了不得,东洋鬼子的军官都给她打死了,委员长还要给啥子嘉奖!”很多人都瞪大了眼睛啧着嘴巴叫惊奇,在他们的心里,老刘奶奶已经不单是他们前些日子从老会计嘴里听到的老刘奶奶了,更有些让老爷们儿都不敢攀比的胆量。

“对于我们的首长是不是要申请委员长给我什么嘉奖,我不发表什么态度。后来,一位首长说我如果是个男的,一定特别会打仗。我说女的就不能打仗了?这位首长看了一眼我的脚,说女的也能带兵打仗,只是我的脚限制了我的行动。当时,我真的希望自己的这双脚一下子能像男人的脚一样,这样我就可以带兵上战场了,就可以狠狠地打东洋鬼子了。可是,希望也只是希望,我依旧被安排在后方的医院,不过,这次安排,我也担了个长的职务,并且还配发了我一支手枪。在以后几年的抗战中,这支手枪还真杀死了几个东洋鬼子。也就在眼看抗战要胜利了的时候,我们的儿子在一场战斗中牺牲了。那次战斗打得很苦很惨,听从战斗中幸存的战士说,本来咱们的孩子不该牺牲的,可他像你一样,年龄小性子太倔太要强,在他看到咱们的战士被东洋鬼子用炮弹轰死不少之后,竟然夺过机枪手手里的机枪,跳出战壕,端着机枪向东洋鬼子冲过去了。虽然他一阵的扫射让不少的东洋鬼子倒下了,可他也倒下了,再也没能站起来。我原想让他到战场上磨练磨练,让他以后能像你一样机智,可没有想到他的身上原本就有你的性格呀!”

“老刘奶奶这一家都是英雄!”有人很服气地大声说。

“老刘奶奶的这个碑一定得树!”又有人大声这样说。

“先别闹哄,等卧龙寨的表兄弟把老刘奶奶的这个本本儿念完了再说话!”这时的赵长脸不再像刚才那样对卧龙寨的表兄弟心里有气儿了,他也不再认为卧龙寨的表兄弟在照着本本儿胡噙了,见老少爷们儿们伙里有人打断了卧龙寨表兄弟念本本儿,他立马就正着脸色制止了。

“美国人在广岛和长崎扔下两颗原子弹没几天,你和一个陌生人回来了,你告诉我那个陌生人是你的领导,在家呆了两天,你又走了,我仍不知道你去了什么地方。后来,在四七年你回来过一次,我问你在做什么,你只告诉我,不该我知道,我就再也没问。后来,一个党小组给军统端了,我从别人的口中听说你好像就在那个党小组。四七年年底,那个曾经跟你一起到过我们家的陌生人传过话来,说要我放心,他是你的直接领导。后来,他也牺牲了,你就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革命者了。全国解放之后,本来我们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可是,各种运动又搅得我们不能安生了,只是我就不明白你怎么就选择了那条路呀?

“亲爱的老耿,自从来到老鸹窝这个地方,我觉得很幸运,幸运的是我结识了这里的乡亲,跟他们在一起不需要心计,不需要斗争,说个我现在的习惯,你别笑我,我开始跟着他们学骂人了,跟他们骂着脏话感到特亲切,人与人之间骂着脏话说话,就觉得皮(彼)比(此)间没有什么距离。说一个这里的现象,恐怕没有人会相信,也没有人敢现象,这里的村干部胆子很大,很会跟上面的领导装糊涂,什么‘三反四qing’,什么‘大yue进’,什么‘炼钢铁’,等等等等运动,好像根本就跟这个村子没有什么关系。全国闹浮夸风那阵儿,这儿的生产队队长倒是经常挨大队和公社的批评,原因就是他们这儿,不,应该叫我们这儿,我现在已经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了,就应该叫我们这儿,我们这儿的队长向上级反映说我们这儿的土地长不出什么粮食,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在靠野菜过日子,根本就没有什么粮食可以上交公粮,相反,他还要公社干部想办法给这个村子解决救济粮。他们很会跟上面的领导玩一种叫做障眼法的游戏,这种游戏就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

“亲爱的老耿,我现在感觉到身体越来越差,视力也在急剧变坏,为了不让村子里老少爷们儿们为我担心,每天我都在装出很坚强的样子,但是,每天收工回来,我坐下来就再也不愿意动弹了,有时候也动弹不了。我一直在怀疑是不是身体里出了什么大毛病,可我不愿意跟老少爷们儿们讲这些,一旦我告诉他们了,他们就会想办法花钱给我看身体。他们挣每一分钱都太难了,咱宁愿自己忍受着,也不能去花他们的一分钱。我也知道,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我就会陪你去了,到那个时候,你再陪我去看身体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吧。

“亲爱的老耿,夜已经深了,此时我多么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抱我,亲我。多想躺在你的怀里跟你说贴心的话……”

“嘻嘻,老刘奶奶是个大英雄,咋还想着有男人亲,有男人抱呀。”豁牙女人听到卧龙寨的表兄弟念着老刘奶奶写的这两句话,不由得又跑气漏风地捂着嘴巴说了句话。

“你男人在身边的时候,你们两口子睡觉就不抱着呀!”赵长脸见豁牙女人对老刘奶奶有些不敬,长脸拉得更长了,他虎着脸色瞅着豁牙女人,放枪一样铳了豁牙女人一句。

豁牙女人这一下给赵长脸铳得立马就没了声音,低下头来偷偷白了赵长脸一眼,嘴里咕哝了一句说:“不就是说句玩笑的话吗。”

“你这是玩笑话?你是在遭践老刘奶奶!”虽说豁牙女人只是低头小声嘀咕,但还是给赵长脸听了个真着,他瞪着豁牙女人又大声铳了一句。

赵长脸这一句铳,像装了几百斤炮药一样有气势,差点儿没把豁牙女人铳个跟头。她咕咚一声咽了一口唾沫,伸着脖子一时没喘过气儿来,憋得脖子暴起了青筋,脸也通红。

“豁着个B牙,这回真的跑风漏气了吧。”破瓢嘴两个嘴角撇得像拴了牲口拉了一样长,瞅着豁牙女人说,“我就听着卧龙寨来的表兄弟念起来跟羊拉屎蛋儿似的,嘟嘟噜噜也不分个儿了,一句也没有听真着,也没敢说话。你倒好,豁牙关不住门儿,扑哧扑哧就冒出来了。你没看今儿老少爷们儿们都啥脸色,能说这样的笑话?”

豁牙女人抬眼看了一下破瓢嘴,叹了一口气,说:“一句笑话,惹得他长脸的脸能跑马拉大车了。”

“说笑话也得看个场合,今儿这是啥场合?是个正经的场合,要是咱们几个老娘们儿在一块儿,别说你刚才说的那句笑话,就是你把床上的事儿说得跟别人在旁边瞅着一样,也不会有谁怪罪你。”破瓢嘴又向豁牙女人撇了一下嘴,说,“你想,今儿地里的活儿都不干了,让卧龙寨来的表兄弟给咱们念老刘奶奶留下来的那个本本儿,队长他们几个不把这事儿当一回事儿,能愿意耽误着地里的活儿?”

“好了,大伙儿也都别说啥子了,今儿咱就让卧龙寨的表兄弟跟咱们念这么多,就是这么多,咱也能听出来老刘奶奶活着的时候是啥人了。当初还有人不服气老刘奶奶是个英雄的,说啥子老刘奶奶的脚小,扛不得枪上不得战场的,今儿大伙儿也听得真真着着的,老刘奶奶这些话都是说给他男人老耿的,都是两口子的话,也算是两口子的私房话。两口子的私房话不会有啥假模假样,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在老刘奶奶说给他男人老耿的话里面,咱们也都听见了,老刘奶奶活着的时候就把自己当成咱老鸹窝里的人了。她把她自己当成了咱老鸹窝的人,咱老鸹窝也一直没有拿她当外来的人家看待。老刘奶奶在跟她男人老耿说的话里,还把咱老鸹窝里的老队长夸了不少。回过头来想想老刘奶奶跟我们在一起一、二十年的光景了,在这一、二十年的光景里,有很多的人没了,又有很多人长大了,时间和世局波波浪浪风里雨里地往前走着。在这一、二十年的光景里,没了的人是没办法知道咱们这个老鸹窝里还出过一个英雄,并且是一个女英雄,长大了的人咱得记住老刘奶奶这个人,这是咱们村子里的光耀的人物。以后咱们出了咱们这个老鸹窝,咱就能抬头挺胸地向外人说咱们老鸹窝有个大英雄,还是个女大英雄。咱们还得要咱们的儿子、孙子、重孙子,一致重孙子的重孙子,都得记住老刘奶奶这个人物。给老刘奶奶树碑的事儿,今儿大伙儿也听了卧龙寨的咱们这个表兄弟给咱们念了老刘奶奶的事儿,我想,不会再有哪一个不服气了吧。咱们给老刘奶奶树碑,就是要咱们的后人记住老刘奶奶,记住老刘奶奶做过的事儿,用老刘奶奶为人处世的杠杠儿来给咱们老鸹窝里的老少爷们们做个标杆儿。”马老二止住了老少爷们儿们的谈论,像开会一样说了话,“老刘奶奶这个本本儿,我估摸着得念上两天才能念完。咱们眼下也没有这个时间,春耕春种紧着呢,没这个整装的时间学习老刘奶奶了。不过,从卧龙寨的表兄弟给咱们念过的这些里面,咱们也能看到老刘奶奶的心肠了。老刘奶奶为了不拖累咱们老少爷们儿们,身上有病硬自己挺着也不想让咱们花上一分钱。单就这一点上,咱们也该佩服老刘奶奶。老刘奶奶还说她很幸运进了咱们这个老鸹窝,说咱们老鸹窝的生产队队长胆子大。不是咱们的老鸹窝的老队长们胆子大,谁都害怕被批评,谁都怕在很多人面前丢脸,是咱们的老队长们顶着挨批评丢面子,为咱们老鸹窝的老少爷们儿们多留些吃食儿,让老少爷们儿们少挨饿!老刘奶奶,一个落户到咱们老鸹窝的人,就能把咱们的老少爷们儿们当心里的肉一样疼着,咱们的老队长们也是拿咱们老鸹窝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当自家人一样护着!可眼下有那几个人,没把咱们整个老鸹窝当成自己的家,没有把老鸹窝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当成自己家的亲人,干活的时候能偷懒就偷懒,能少出力就少出力。这样下去都你瞅我,我瞅你地比起来,咱们地里能长出庄稼来吗?我不说咋的了,老少爷们儿们也都应该清楚,自打我们几个接了村子里的所谓的领导班子的位置以来,大队也好,公社也好,只要是想从咱们老鸹窝往外要东西走,我们几个提前就兑好了水,是能推就推,能躲就躲,能跟他们耍赖就跟他们耍赖。他们批评也好,让我们在很多人面前做啥子检查也好,这些都不打紧,只要能为咱们老鸹窝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多争一口吃食儿,我们几个都不放在心上。老队长他们能为咱们老鸹窝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担这样的委屈,我们几个也一样能担。现在外面传说谁被打倒了,谁又上台了,这个跟咱们老鸹窝没多少的关系。不管是谁被打倒了,也不管是谁上台了,只要他们不从咱们老鸹窝的老少爷们儿们嘴里多夺口粮,咱都赞成。要是他们想从咱们的老少爷们儿们多贪一粒粮食,老少爷们儿们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我们几个绝不答应,我们还想着能从他们手里多给老少爷们儿们弄些救济粮救灾款呢。说这些话,我们几个不是在老少爷们儿们面前卖啥子刁钻的好话,凭良心说,我们把老少爷们儿们当自己的亲人,当自己家的亲人呀!村子里谁家有灾有难了,我们几个比你们心里都着急!本来,咱们都是薄家穷户,经不起折腾。我们几个就一个心思,能带着老少爷们儿们把日子一年比一年过得宽松了!可就是有你们几个人,心不跟我们几个往一块儿想,劲儿不跟我们几个往一处使。整个村子单靠我们几个,就是把脊梁骨累断了,手脚累折了,也拉不起这一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

马老二这些话说得老少爷们们都愣了神儿。

第二部 老鸹窝 第33章 三神经又打女人了

二愣他爹炮筒子蹲在那儿狠着劲儿吧嗒了几口烟,老烟袋往翘起来的鞋底儿上吧唧吧唧磕了几下子,咳了咳嗓子,噗哧往地上吐了一口粘痰,放炮仗一样说了话:“我说老少爷们儿们,今儿我就放了胆子说几句。说实话吧,刚才卧龙寨的陈二他表兄弟念老刘奶奶留下的那个本本儿,他念得太顺溜了,我耳朵跟不上,也听不真着。就是这样,我有一句没一句的也听出了个大约摸的意思。让咱咋说呀,老刘奶奶,一个半路上落户到咱们老鸹窝的外户女人,跟咱老鸹窝没亲没故的就知道心疼咱老鸹窝里的老少爷们儿们。拿人心比自心,咱们都是人老几百辈子在老鸹窝这片地方刨食儿活命的人家,咋的就还不如一个外来落户的女人家呢?凭良心说话,自打我记事儿的时候起,咱老鸹窝虽说日子过得紧巴,可咱老鸹窝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心齐,碰到啥事儿抱膀子。建国都三十来年了,在这三十来年里,无论咱老鸹窝换上谁当咱这个村子里的队长,为咱老鸹窝,都没的说。记得五八年那阵儿,上面来人进村子蹲点儿,催着咱们的老队长搞啥大yue进。老队长听了那个蹲点儿的头头儿扑哧扑哧吹了半天,面子上答应要依着那个头头儿的话搞啥大yue进,其实心里在琢磨着咋的把那个头头儿鼓捣走了。知道咱们老队长咋的把上面蹲点的人咋的折腾走的吗?他偷偷要人逮身上的虱子集中起来,趁着蹲点的人不在意,就把那些虱子放到那个头头儿的床上去了。最后,蹲点的那个头头儿实在呆不下去了,最后浑身挠着痒痒离开了。还有六零年那三年,外边别的村子饿死了不少的人,咱们老鸹窝里倒没有啥人饿死饿伤的。上面来人看着咱们村子都看不住,老队长有点子,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几斤散酒,巴豆熬水给上面下来的人煮饭,那个拉泻,最后上面来的人都直不起腰来,可又不能向上面说实话,因为喝了老队长的酒了。趁着上面的人拉泻得动弹不了了,老队长吩咐老少爷们儿们偷着把地里的庄稼收了藏起来,一面还派人假模假式地给上面的来人去治病。以后凡是上面下到咱们老鸹窝搞啥运动的头头脑脑儿,就算是咱们的队长不赶他,他也准会自己就写个啥子申请离开咱们老鸹窝了。老队长他们这样做不担险呀?险大着呢!万一上面觉察出来了,那就是‘搞破坏’的大罪,要坐班房的。老队长他们这样做为的啥?不就是为咱们老鸹窝的老少爷们儿们吗?”

平日里人们都说炮筒子没心,狗肚子里藏不了二两香油,可今天这话说的,让老少爷们儿们跟雷打了一样惊奇。他们纷纷瞪大两眼盯着炮筒子,有的人还半张着嘴巴想对炮筒子说些啥,但嘴里像给塞了个铁秤砣一样堵得说不出来了。

“不知道是咋的了,这二年我就觉得咱老鸹窝里的一些的老少爷们儿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都有小心眼儿了。”炮筒子又上了一烟锅子的烟,咬着烟袋嘴子划着了手里的洋火,吧嗒着了烟锅子里的烟,说,“地里干活儿也没有以前的那个劲头了。是,这些年了,风里雨里咱没把日子过得匀称了,可时局就是这个样子呀,别的村子也不比咱好在哪儿,更肯定地说,周围的三乡五邻的,还都比不上咱这个老鸹窝。为啥?就因为咱们老鸹窝里出来的队长他们几个把咱们装心里了。别的村子里,每亩地打了八十斤粮食,上报产量到大队和公社的时候,队长能说出亩产一百二十斤来,他们为的是给自己脸上抹点儿粉。粉是抹到队长他们生产队领导的脸上了,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的裤腰带就得勒紧了。可咱们村子里的队长他们,明明地里打了一百二十斤粮食,上报产量的时候就打了八十斤。一亩地就给咱们扣下来四十斤粮食来,咱还有啥不知足的呀?为了能给咱们老少爷们儿们多扣下来些粮食,队长他们是要担险的呀。”

马老二和赵长脸他们几个也没有想到炮筒子今儿会跟老少爷们们说这老些话,他们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去制止炮筒子。

炮筒子喘气儿似的又吧嗒了几口烟袋,咳了咳嗓子眼儿里的粘痰,咔哧一下,一团硬硬的痰疙瘩差点儿让他把眼前的地面砸了个坑儿。

一直在旁边不声不响吸着烟袋的老烟枪,两眼一直没有离开炮筒子的那个烟袋,炮筒子的那个烟袋可有些年头了,听说在“除四旧”的时候,曾经有人动过炮筒子的那个烟袋的主意,亏得老队长眼睛一瞪,一个烟袋就是“四旧”,村子前面的那口老井也不知有多少辈子的人了,村子里的那个驴夹板子听说是袁世凯他大爷那一辈子的人就有了,也算够旧的了,还有村子里的那盘石磨,不知道上下经过多少辈子的石匠锻过了,那绝对算得上是旧东西了,都把它除了去?这样,炮筒子的这个烟袋才平安了。老烟枪瞅着炮筒子手里的烟袋,心里在琢磨着啥时候自己手里有了硬东西,一准想法儿把它给置换下来。

“我呀,今儿就是多嘴说了几句话,老少爷们儿们要是把我这几句话当话听,就在心里好好捉摸捉摸,有谁要是觉得我这几句话是多余说的话,就把它当成刮风了。”炮筒子见老少爷们儿们都在受了啥子惊吓一样看着他,把吸透了的烟锅子往地上磕了磕。

老烟枪见炮筒子往地上磕那个烟锅子,心像给啥子猛地拽了一下,这么好的烟袋要往地上磕,那不是糟践吗?他吸溜了一下嘴,转头不忍再看炮筒子把烟锅子在地上磕得铛铛地响。

“好了,本来今儿只想把大牙爷儿俩的事儿给安持得妥了,借着这个时辰,卧龙寨的表兄弟又给咱们念了老刘奶奶留下的这个本本儿里面的几页儿。我原来还想着今儿耽误地里的活儿了,现在看来,今儿这半天值了。大牙爷儿俩的事儿有着落了,老刘奶奶的事儿咱也明白个大约摸了。刚才炮筒子也说了几句话,回去以后咱都摸着心窝子想想,这两年是不是跟炮筒子说的那样,在干活儿的时候都有小心眼儿了。”马老二看了看老少爷们儿们,眨了两下眼,琢磨了一阵儿,说,“其实,也没法儿说别的,咱们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之间,从大牙爷儿俩这件事儿上能够看得出来,亲热!就是有那么几个人在地里干活儿的时候,不是很用心。这其实就是在跟老少爷们儿们动心眼儿,你少干一点,老少爷们儿们就得多干点儿,你少出点儿力,老少爷们儿们就得多出一点儿力。老少爷们儿们都在一个村子里住了多少辈子的人了,这样总有点儿不大好吧。当然也有可能这几个人心里是这么想的,自打建国以来,在生产队里一直风里雨里地忙来忙去,忙了这么多年了,日子也没见有个啥子起色,心里有点儿凉了,有点儿冷了。可就是这个世局,咱也改不了。刚才炮筒子说的那句话很对,咱们老鸹窝里的队长、副队长、会计,不管是上一拨的,还是我们几个,都把老少爷们儿们的饥饱装在心里了,宁愿自己去担着危险,只要能多为老少爷们儿们多留些一点儿口粮,哪怕挨批评,做检讨,都没事儿。”

“快去看看吧,我爹又在打我娘了!!!”正当马老二还要跟老少爷们儿们说上几句掏心的话,毛妮一路疯跑着就冲着老少爷们儿们过来了,一边跑,一边嘴里急急地向老少爷们儿们呼喊着。

人们这才发现,不知道啥时候三神经不见了。听毛妮这么一呼喊,人们连个愣神也没有,就一下子全朝着三神经家跑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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