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鲁孙系列·老古董 - xp1024.com
《唐鲁孙系列·老古董》


正文 天寒数九话皮衣

宝岛台湾夏季虽然郁热蒸熏,让人喘不过气来,可是到了隆冬三九,内地正是呵气成云,滴水成冰,冻得人哆嗦发抖,缩手顿脚的时候。台湾如果没有寒流来袭,那简直跟内地春秋天一样地令人神清气爽舒适异常。三十年前台湾刚刚光复,台北中华路一带还没有改建中华商场之前,在铁路的两边的栅户地摊上,偶或还能够发现男装女装的皮袄皮大衣待价而沽,想必都是内地来台仕女们带来压箱底的皮货。时光荏苒,一晃三十多年,近十多年来要想在中华商场或是万华一带残存的估衣铺寻摸点旧皮货,那简直如大海捞针难上加难了。

台湾的隆冬岁腊,若是碰上巨大寒流接踵而来,照样寒飙凛冽,清沧袭人。走在大街小巷,青年男女虽然很少有穿着皮衣外出的,可是高年血气两衰的,穿上皮袄来挡挡寒气的也还颇有其人呢!

记得1950年耶诞夜,台湾与英国尚未断交,淡水英国领事馆特地举行耶诞晚会。天刚傍晚,忽然下起小冰珠来,虽然落地就化,可是西北风儿吹刮脸上居然有点刺痛,这样冷的天气在台湾实在太难得了,笔者那天特地把压箱底的皮大衣拿出来穿上赴宴亮亮相,同时也趁此机会让皮衣透透风。想不到各国淑女名绅都是纷御狐裘貂袄前来与会,我方应约来宾浦薛凤、任显群两位也是穿了皮氅来的,区区这件皮大衣总算不枉飞天跨海万里关山带到台湾,居然也派了一次用场。

当年在内地有些讲究穿皮的人家,一到冬天先穿小毛,再冷换穿大毛,先穿弯毛后穿直毛。清朝对于什么节令穿什么皮毛都有一定之规的,宫门抄先厘定日期,昭告臣民,到期大家一律改穿,名为换季。行走宫廷之间的文武官员,一律恪遵,不容稍有混淆,否则是要受处分的。

所谓弯毛也就是羊皮,一般人都知道老绵羊皮是最普罗化的皮袄了,白碴儿统子,不吊布面,不钉纽扣,用一条搭膊(布带子华北叫搭膊)往腰里一系,虽然不雅观,可是温暖利落,是一般卖力气朋友们冬季的恩物。羊皮是西北特产,分西口货、北口货两种,其中以宁夏产品最好。毛头细密而长,质地轻柔而暖,高级品叫“萝卜丝滩皮”,毛穗有九道弯,可想羊毛有多长啦!还右一种特级品“竹筒滩皮”,整件长皮袄统子,能卷在粗仅盈握的竹筒子里,这种皮统子是如何的轻软名贵,就不难想像了。

“黑紫羔”也属于羊皮的一种,毛头黑亮,在口光底下一照,表里都泛出殷殷深紫颜色。青海、宁夏、新疆都出产紫羔,其中以新疆库车的最著盛名,毛头细短,拳曲韧密。清朝定制凡是列入品级的职官,逢到国殇,临哀吊祭都要反穿紫黑外褂参加叩拜,因此大家把黑紫羔视为不祥的丧服,就是讲究收藏皮货的人家,也不愿意收藏黑紫羔的。一遇大殇全是现买现做,除服赏人,皮货庄碰上了这种好生意,染色羊皮就借此大批出笼。由于早年染色技术欠佳,霜雪一沾,顺手掉色,这种假紫羔当然就更没有收藏价值了。当年有句话是“少不了的金丝猴,不上谱的黑紫羔”,凡是收藏家一定要有金丝猴皮货才算搜集齐全,可是没有紫羔。

金丝猴的毛有一尺多长,五色斑斓,隐现金光,大都是拿来做成坐褥,铺在炕上取暖之用。传说当年北洋军阀中有位土包子师长,拿金丝猴做了一副套裤,因为底毛太长,只好卷在裤筒里头,走起路来自然显得鼓鼓揣揣。有一次他去中海居仁堂参加直奉军联席会议,会场戒备森严,门卫看他军服臃肿步履蹒跚,坚不放行,后来弄清楚此公是穿了皮套裤的原因,从此就被大家封为套裤师长矣。

说到黑紫羔还有一桩故事。民国初年北平东交民巷法国公使馆(当时不叫大使馆)有几位法国员司忽然对于黑紫羔发生兴趣,在北平各大皮货庄大量搜购。绅士们做帽子、换大衣领子,淑女们做反穿大衣、手笼子,一时间供不应求,于是有少教商业道德差的皮货庄就把沙羊皮拿来冒充。这种染过色的沙羊皮乍看很像紫羔,可是宜于远观,不能近觑,要是走近仔细地瞧,黑则黑矣,可是黑不泛紫,光芒更差。还有一桩事,令人腻烦,纵然是反穿,可是从雪地一走进有暖气的屋子,立刻有一种轻微的臭味,因此热闹一阵子之后,穿紫羔的风气也就烟消雾散啦!听说盖仙夏元瑜兄染皮子的手艺别有窍门,染出来的假紫羔可以乱真,可惜当年皮货庄那些皮匠们不认识他。

“珍珠毛”又叫“藏羔”,顾名思义是出在西藏,这种羔皮是胎羊已经生毛,还未等到小羊降生,就把母羊剖腹取出来的。取胎羊时间要掐得准,太早仅生茸毛,稍晚毛长不曲,都不值钱,而等茸毛鬈起像一粒粒米星珠子似的时取胎才算上品。珍珠毛有黑白两种颜色,黑珠羔产量少,所以两者价钱相差很多。内地在凉秋九月,已凉天气未寒时穿珍珠毛,为期不过短短十来天,而且剖腹取胎过分残忍,有些人宁可穿衬绒袍也不愿意穿珍珠羔,就是这个道理。可是一般讲究玩皮货的人,最少也要有一件坎肩或马褂来聊充一格,才算皮货收齐全了呢!

笔者小时候一到冬令看见人家穿着皮袄,就眼热得不得了,可是恪于家规,小孩子不到成年,一律不准穿皮衣。一则是怕从小养成奢靡浮夸的心理;二则是小孩筋骨不加以锻炼,将来外出就业闯南荡北,如何能够抵御酷暑奇寒?后来家里给我做了一件珍珠毛的马褂,春节外出拜年,穿在身上沾沾自喜得意非凡,后来到了真正有资格穿皮袍子时候,才知道自己当年所穿是麻丝做的赝品,根本不是什么珍珠羔呢!

谈到直毛皮货种类可就海了去啦!大概凡是四条腿酌动物,都可以拿来做皮袄或褥子垫子等等的。直毛最便宜的要算狗皮猫皮啦!狗皮虽无能挡寒,可是皮板太硬,而且太重,拿来做褥垫子铺在炕上取暖倒不错,喜欢穿狗皮大袄的多半是巡更守夜看家护院的爷们了。猫皮比狗皮轻软,当年练武的人讲究穿猫皮套裤,什么理由咱就不得而知了。当年巡更人住的更房,大炕上总要铺上一张猫皮褥子,据说冬天上夜,少不得要呷两盅赶赶寒气,拉拉杂杂剩下点鱼头虾脑,最容易引来老鼠,铺上猫皮褥子,鼠类就闻风远扬不敢轻捋虎须啦!至于是否灵验,传说如此,咱们就姑妄听之吧!

“貉绒”俗名“关东貉子”,热河围场一带貉子最多,因为它爱吃一种黑壳甲虫,身上时常发散一种怪味,虽然皮板深厚,毛头滑润温暖,可是当初不能列为皮货上品。后来欧美各国影剧女星,提倡反穿貉绒女大衣,一阵风行,貉绒的身价,立刻增加百倍。

狼皮有“古狼”、“银狼”两种。古狼毛长板重,如果做皮袍穿,暖则暖矣,可是太压人,所以古狼皮也是拿来做褥垫子的居多。至于“银狼”又叫“白狼”,取它腋部做皮袍子,那又算是上等皮货了。

民国初年北平瑞林祥绸缎庄皮货庄忽然陈列了几张黑熊皮出售,毛滑绒厚,一色纯黑,别无杂毛,据说是长白山猎的大黑熊,跟所谓蒙古褐熊(又叫草地熊)毛头光彩两者简直没法相比。这种蒙古褐熊经过制皮毛工厂巧手毛匠加工整理染黑,皮货行给它起个名子叫“青克拉楞”,外行人谁也摸不清是什么兽类,其实就是蒙古狗熊皮染色。天桥的一班新出道鼓姬都喜欢用“青克拉楞”做大衣的皮领子,远看倒也黑而且亮,缺点乜是容易掉色,在呵气成烟的冬天,时常把玉面朱唇染成半边美人,后来大家也就不敢用来做皮领子啦!当时东北黑熊皮都是整张硝好运来北平的,尺寸过大,用来做褥子糟蹋材料太可惜,有人索性把它铺在小客厅地毯上暖脚,反而实惠得用。

“金钱豹”的皮,斑斓耀彩,中国人喜欢拿来做褥子或炕垫。自从北欧几个国家,有人花样翻新穿豹皮大衣,再配上豹皮帽子、手笼子,于是豹皮在国际市场大涨,直到目前豹皮大衣在欧洲价钱还是很贵呢!

虎为百兽之王,中国古代王侯爵邸宝座都罩上一张虎皮,三军统帅的中军大帐,卤簿仪锂赤帻戎冠,主帅座位要披上张虎皮,才显出鍪铠俨雅我武维扬。

“灰鼠”又叫青鼠,吉林长白兴安岭都有出产,背灰腹白,跳跃灵活,极难捉捕。淡灰泛白的是上品,深灰色是中品,灰里泛红的是次品。全部用灰鼠脊背拼制的皮统子叫灰背,因为耗用灰鼠太多,一袭灰背要比灰鼠价格贵上两三倍,于是大家都不舍得用灰背做皮袄,做成反穿女大衣,既轻暖又高华。中外名媛都喜欢灰背大衣,尤其北欧有几个国家,比貂皮还看重呢!

“银鼠”又名石鼠,也是长白山特产,聚族穴居,因毛色银白,猎人在冰天雪地极难发现,可是一经踩出银鼠进出秘道,一网捉个三五十只并不稀奇。不过银鼠虽然洁白色纯,可惜皮板太薄,过分娇嫩,在时序轻寒天尚未冷的时候,一袭银裘穿在风姿绰约、肤如凝脂的闺秀名媛玉体上,真是雍容高雅、卓然不群。

南美洲有一种“兔鼠”,躯体比灰鼠、银鼠稍大,听觉视觉异常机警,纵跳如飞,是鼠类最难猎捕的一种。它们生活在一万英尺以上的高山草丛岩穴里,毛色篮中带灰,欧洲年轻贵妇都普遍喜爱它。去年在巴黎女服展示会上一件兔鼠女大衣大约是四至六万美金之间,其名贵可见一斑。

“猞猁孙”简称猞猁,是介狐鼠之间一种兽类,产于乌拉山带,体态轻盈,能在枯木繁枝揉升跳踉,古人叫它天鼠。它的耳大毛长,形状跟狐狸近似,所以有人说它是狐,又有人说它是鼠,其实非鼠非狐是另外一种动物(夏元瑜兄说它是东三省产的一种大山猫)。猞猁皮的底板坚柔,枪子耐磨,是做皮袍子最好的材料。

狐的种类最多,有“玄狐”(又叫元狐,俗称黑狐)、“青狐”、“白狐”(又叫银狐)、“火狐”(又叫红狐)、“沙狐”、“草狐”等等。玄狐也是产在东北,极品玄狐纯黑发亮面带白针,到了清朝初年,已经少见。凡是猎到玄狐的,认为国家祥瑞之征,十之八九列为贡品,进奉皇家。皇家也只是冬令郊天祝厘时才御玄狐袍褂,赏赉止于亲王。亲王薨逝,还要立刻缴回,除非奉旨赏还,才敢收归已有,加以庋藏。所以当年的王公勋戚、显宦豪门就把玄狐视为无上珍品呢!

“青狐”,辽宁昂昂溪铁岭都是青狐产地,颜色是青里略带黑黄,黑多黄少的算是上品,黄多黑少价钱就差了。虽然青狐毛色驳杂,并不十分美观,可是据说当年努尔哈赤行围射猎,如果穿了青狐皮氅,一定是出行大吉射必中的,满载而归。从此清朝皇帝就把青狐视为祥瑞之兆,后来并且定制,要晋爵贝子贝勒才够资格赏穿青狐,其萤视程度,可想而知。

“白狐”除了轻暖之外,论颜色是洁白如玉、晶莹胜雪,穿上一件白狐女大衣周旋于明珠金翠银衣朱履之间,一枝独秀确有鹤立鸡群的感觉。当年富贵人家,陪嫁妆奁里,白狐斗篷是不可缺少的,一般人家陪送不起白狐,也要弄一件假白狐天马皮来充充场面。所谓天马皮,就是沙狐草狐肚子底下一块白毛,如果板子拼得巧妙,花头接得整齐,乍看也分不出白狐天马来。不过仔细一看,白狐的毛细长而润,天马的毛略短而涩。天马皮最大的缺点是怕樟脑,收藏装箱时只要撒了樟脑粉或樟脑丸,第二年拿出来穿,天马皮就由雪白渐渐变成乳黄色啦。

“火狐”又叫红狐,顾名思义,其红似火。笔者曾经看见过京南绿林总瓢把子钱三爷子莲有一件火狐大皮袄,是一对火狐做的皮统子,照此推想狐身长度必定是出号的火狐,才能够用。火狐红润坚重,金缕闪烁,正配绿林大豪的身份。有人说当年北平城郊的四霸天各有一件珍奇的皮袄,可是谁也不愿意穿出来亮相,可能言者有据,谅非虚假。

“沙狐”又叫草狐。生于长城各口子,如古北口、冷口砂砾地带的叫沙狐,生于西北草原的叫草狐。这种狐皮算是最普通的狐皮统子了,唯一的好处是压风,平素在口里口外赶火车拉骆驼的朋友,遇到连环旋风骡马骆驼就地一卧槽,他们跟着把草狐大袄没头没脸往身上一裹,也往牲口堆里一卧,任凭风怎么刮。风一停歇,他们站起身来,挥挥沙土,立刻上路,准保毫发无伤。

狐的种类繁多不算,狐身上用来做皮衣地方也各有名堂。头部叫“狐头”,腿部叫“狐腿”,并且有顺腿倒腿之分,更有前腿后腿之别。狐昀肩臂交接地方叫“腋”,特别柔软,也就是《史记》上所说:“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可见自古以来,狐腋之裘已经非常名贵了。“狐脊子”这种狐皮取自狐的脊背,毛头不厚,可是制出统子来特别轻暖。民国二十年笔者在大同,当地赵镇守使的公子在买卖场买了一件灰狐脊皮统子孝敬老太爷,酒席筵前赵镇守使一看乐得连喝三饭碗黄酒。据说他们当地乡风,凡是儿子能买件狐脊子孝敬上人,就表示这家出了一位孝子,而且是事业有成、飞黄腾达啦。狐身上最贵重的是脖子底下一块叫“狐嗉子”,这是狐身上最轻暖的毛皮了。从前家里如有狐嗉子一定先尽老年人穿,年岁未过花甲是不敢随便乱穿的。

谈到“貂”,连小学的学生都知道东三省三宗宝:人参、貂皮、乌拉草。本来东北各省松江、合江、安东、吉林、嫩江、黑龙江山区都是产貂地区,凡是越高冷酷寒的地方所产的貂皮越好越能保温。最大的貂身长也超不过三尺,前后腿不平衡,前腿短后腿长,尾毛像狐狸毛粗而长。东北南边的安东省产的貂毛根略带灰白色,猎人叫它“草貂”。吉林黑龙江更冷地区的貂毛根泛紫名为“紫貂”,毛头细软厚密轻暖保温,比草貂的价钱约高一倍还多。

猎人捕貂费时费工是一种专门行业,东北土话叫他们“逮老貂的”。每年一交霜降,猎人牵着猎犬,驾着雪橇,驮着冬粮御寒用具结伴入山,先搭好了木屋,然后分头踩道。东北早寒,此刻千岩万壑都是落叶弥漫,一片枯黄,貂鼠虽不冬眠,可是趁着瑞雪尚未封山的时候,在茂草枯叶之间追奔逐北,寻觅食物。猎人探出貂鼠不时出没的地方,一一做好暗圮,然后设下弩弓套索各式各样的陷阱。有经验的猎户此刻全部按兵不动,因为貂性机警,虽然住在枯木岩洞树窟里头,可是并无长久居住固定的巢穴,一下惊着它们,立刻远扬不归。何况天未大冷,皮毛还不够稠密,他们术语叫狩貂。到了冬至大寒,雪深盈尺,深山温度均在零下四五十度左右,此刻的貂鼠一个个吃得又肥又壮,不但底绒厚密,油水正足,按着雪痕爪迹,加以捉捕,人人都能饱载而归。有人说捕貂有用苦肉计的,方法是捕貂的先吃少许信石(砒霜),然后脱去上衣赤身躺在貂鼠出没的雪地上,貂性仁慈,看见之后必定跑来趴在人身上送暖,猎人乘机就把貂捕获了。笔者曾经问过东北朋友,他们虽没捕过貂,可是有亲戚朋友是捕貂能手,据说零下四五十度气候,任何精壮的汉子,就是吃过信石,赤身在雪地也挺不过半小时就冻僵了,就是貂鼠真来覆体也没力气捉捕,纵能捉捕也不过是捉个一两只,太不划算了。虽有这种传说,恐怕也不见得有这种事实吧!

貂在直毛皮货里,比任何名贵狐皮都轻暖适体不显臃肿。有一种“貂仁”皮统子,整件皮统都是貂的脑门一块皮子拼成,穿在身上如同穿十衲棉袍一样,轻暖不说,而且合身利落。试想一件貂仁皮统子要用多少只貂鼠,价钱还能不贵得吓人吗?依照清朝制度,文官三品、武官二品以上才有资格穿貂褂子。反穿貂褂子讲究“貂翎眼”,这是皮货庄加工匠人俗名毛儿匠挖方做出像孔雀翎眼一样的花头,穿在身上显得特别雍容华贵。京官也有例外,翰林学士虽然头戴蓝顶子,但是可以反穿貂褂,动辄好几百两,一般穷翰林这份儿行头,如何置办得起?于是当时有一种“翰林貂”虚市,所谓翰林貂实际就是猫皮染的,巧手工匠也能仿造底茸枪子让人真假莫辨。这种翰林貂,当年几十两银子就可置备一件,顶翎貂褂,敝佩明踏,周旋于公卿士大夫之间了。而到了民国,貂翎眼的外褂虽说英雄已无用武之地,可是拆大改小,一变成了名媛贵妇反穿翎眼的名贵大衣啦。

先师阎荫桐夫子曾经任驻俄国塔什干总领事,据说俄国有一种野生“黑貂”比中国的紫貂还要名贵。这种貂又叫“俄罗斯伶鼬”,生在茂密蓊郁森林高地,它的皮毛浓密柔韧,人用口吹,也不能把毛吹开。而且,保温力特强,凡是穿戴貂皮衣帽的人,身上沾有雪花,在进屋之前,必须先行拍落,否则立刻溶成一片雪水。俄国人因为黑貂皮价值高昂,于是设法用人工来繁殖,当然皮毛没有野生貂厚密耐穿,但是价钱仍旧是十足惊人的。

去年巴黎秋冬季时装展示会,出现了南极貂皮女装大衣,跟我们东北的紫貂极为近似,时价是四五万美金左右,真正俄国纯野生的黑貂比南极要高三倍还有行无市,一袭女褛要十多万美金,岂不令人咋舌。

此外专门做皮帽子皮领子的有旱獭、水獭、海獭,三者之中海獭底绒厚、油水足最好,旱獭最差,有一种不拔针的海獭外观保温比海龙并不差。那是一些精于鉴赏的人才懂得穿带针海獭,可称为物美价廉。另外有一种叫“海留”的,也是水獭一类,颜色绒头跟水獭仿佛,不同之处就是一个倒毛一个顺毛而已。至于海龙,颜色比水獭黑亮,而且带白针,不论是做皮帽子做大衣帽子,的确气派不同,可是一定要身材高大魁梧的人穿戴起来才合身得体。要是瘦小枯干的躯干,戴上海龙四块瓦的帽子,穿上海龙领子大衣,活像北平有种泥玩意儿——小孩躜坛子,不但不相称,而且看起异常滑稽。

孔庸之先生生前对于各种皮货都有深入研究,据他说华中西南,到了冬季最冷的时候,也是要穿皮衣御寒的,不过雨雪烂漫,雾霰霉湿,不是皮板硬化,就是脱线走硝。如果皮衣有这种情形,赶紧送到山西请山西的朋友代为保存一冬两冬,然后拿出再穿,硬化走硝就全都化为乌有了。有人听信,照孔先生说法试过,果然灵验,僵硬皮板柔韧依然。内地来台的朋友如果有人带点皮货来台湾,要发现以上情形,将来不妨把这些皮货送到山西试验试验,一定能包君满意呢!

正文 可抓住了小辫子

<small>要抓对一条小辫子还真不容易呢!</small>

自从台湾有电视,我跟电视就结了不解之缘。尤其晚饭后所谓“黄金时间”,恰好是我一天中最悠闲的时刻,所以三台连续剧不择精粗,只要有空,一律照看不误。可是遇到演清代戏剧有人留着稀奇古怪大辫子的,总觉越看越别扭,剧情多引人也只有割爱转台了。

<h3>清代太近了骗不了人</h3>

演历史剧夏桀商纣怎样夔夔恣肆,西施玉环如何玉貌冰肌,因为去古已远,谁也没看见过,自然也就没法挑眼较真了,可是清代服装发型就不同啦。内地来台以及本省花甲以上的老人现在活着的还很多,当年男女老少是什么样的打扮,脑子里多少还有没能磨灭的印象,尤其看到电视里男人梳的辫子,离了大谱简直完全走样啦。不知道是哪位师傅传授的,所有电视剧里男人梳的大辫,不是前额四鬓刀裁,就是正额留个小发尖,甚至于电视剧里的青年才俊,居然在顶门心分出一绺来,编个小辫子,万发归宗再跟大辫子混合一起,这种发型真是前所未闻,今竟有之。请想顶门心梳小辫,不把头发掀了顶才怪呢!真亏那位美容大师,是怎么想出来这样超时代的发型。

<h3>林照雄可圈可点</h3>

7月12日偶然看到“中视”《春风秋雨未了情》台语连续剧节目,剧中林照雄饰演一位叫陈阿泰的所梳的一条油松大辫子,颈后既没骺髫真发,前额又剃成油光瓦亮的一个月亮门,可以说是目前所有电视剧里,最近事实的一条辫子。可是这种化装必须本人先剃光头,然后再上头套,林照雄为艺术而牺牲的精神毅力,实在可圈可点,比起一些又要上节目赚钞票,又要留着滋毛大头的大牌可高明多了。

现在既然有了当年辫子的典型,希望各台编导在可能范围之内能够注意,让那些奇形怪状的大辫子,不再出现在荧光幕上,那我们观众的眼睛就舒服多啦。

正文 汤婆子的种种

汤婆子这个名词,差不多有半个世纪没听人说过了,7月间《联合报》万象版有一篇附照片淡水龟的文章,细看之下所谓水龟就是古人所说的汤婆子。照片上的水龟式样很新,大概是民国十几年出品。

汤婆子是什么年代的产物,现代已不可考,不过宋朝就有人使用了。苏东坡写给杨君素信上说:“送暖脚铜罐一枚,每夜热汤注满,塞其口,仍以布单衾裹之可以达旦不冷。”黄山谷诗:“千元买脚婆,夜里睡天明。”所以汤婆子又叫“脚婆”,当时也有人叫“汤媪”、“暖足瓶”的,总之,依照上面说法,汤婆子在宋代已经很流行是可以确定的了。

当年在长江一带,隆冬虽然不是朔风刺肤,但半夜归卧,衾褥冱寒,往往彻夜两脚不能温暖。有一个汤婆子焙煨下股,或是暖玉在抱,自然一觉酣然,适体舒畅。北方冬早,一般人家至迟9月中旬大半都升起炉子或是烧上热炕,满室如春,自然不需要什么汤婆子来熨脚暖被啦。不过豪门巨室,一些富贵人家仍旧是睡床而不睡炕的,又免不了使用锡或铜做成的汤壶取暖温足,所以无论南北姑娘出阁,汤婆子都是嫁妆中不可缺少的恩物呢!铜玉锡器店做的汤婆子先是用木头做的塞子护套口,可是偶一不慎,被褥容易沾湿。后来进步到橡皮口螺旋塞,不管汤婆子在被筒里怎样翻腾,热水仍不会弄湿被褥。橡皮水袋本来是医疗器材,热敷灌开水,冷敷放冰块用的,不知哪一位高明之士,把它注入滚水,当手炉脚炉来使用。

民国十二三年笔者初到上海,朋友请看郑玉秋、王无恐演的文明戏,戏园子里前五排坐的都是豪门艳姬、北里名葩,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热水袋,嫣红姹紫,大小各异。每个热水袋又都用五颜六色的丝巾绸帕裹着,案目们奔前霆后忙着换装热水的镜头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您再到南京东路新新、先施、永安三大公司橱窗看一看,整间橱窗摆满各种不同颜色的大的小的热水袋,并且分透明与不透明两种龙纹凤彩,可称目迷五色,不知买哪一种好呢!

彼时行销中国的橡皮水袋,多半是英国一家厂商供应的,突然一年之间销往中国的皮水袋增加了若干万打,而且订货单仍然源源涌到。主管远东推销事务的经理,百恩莫解,于是亲自来中国,首先到上海考察一番,他再也想不到,皮水袋在中国除了少数用之于医疗器材外,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成了深闺绣榻暖手熨足的皮汤婆子啦。

法国出品的一种妇女喝的tREAU甜酒,中文译音叫口利沙,因为这种酒畏见日光,所以都用陶土做的瓶子盛酒,靠近瓶口还有一只把手。瓶口瓶盖,因为怕酒香外溢,做的都异常考究,不但严封密合,而且不会走气。后来不知哪位聪明的人拿这种空酒瓶子,灌上开水来代替汤婆子使用,不但保暖,而且不虞漏水,因为瓶身圆滑,放在被窝里,圆转如意比当初的汤婆子更为得用。先慈在世的时候喜欢tREAU口利沙清醇秀雅,偶或浅尝两杯,瓶酒未罄,就有人等着讨空瓶子啦。后来经人说明,才知道口利沙空瓶子注热水暖被,比旧式的汤婆子还要实惠。

北方的冬天,大家小户都要升个煤球炉子放在屋子里取暖,炉子上用支碗(用沙砖磨的斜坡长方形砖块,用三块三角分立在炉口,免得锅盆壶盖把火压熄)架上一壶水。水气氲氤蒸腾,可免室内空气过分干燥,同时要用开水就方便多啦。当年梨园行有位唱二路老生叫甄洪奎的,满面红光同时生就一副上人见喜的面孔,永远是笑眯眯的,所以有些人叫他“笑脸先生”。此人体质上火下寒,冬天不能睡热炕,可是脚又怕冷。他每天晚饭之后,就找两块沙板砖竖在煤球炉子的炉口两边,等到他睡觉之前两块砖都烤得炙肌灼肤,用毛巾一包,往被窝一放,一霎时春温被底,他再宽衣人卧。据他说:“人过中年,血气渐衰,到了花甲最容易闹老寒腿,如果用热砖暖被,就不会有这毛病发生啦!”他的妙论,倒也合乎科学原理。今年冬天,住在北部有寒腿的朋友不妨试试,我想就是没有什么效果,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害处吧!

正文 肥得籽儿、刨花、皂荚

从前北平孤苦无依的老太婆,有一项独门生意叫换肥得籽儿,后来肥得籽儿受时代的演变,没人用了,于是又兼换取灯儿(北平人管火柴叫取灯儿),所以又叫换取灯儿的,这种营生本小利薄,穿街过巷负荷不重,因此成了贫苦年老的妇道人家的专业,年轻力壮的人,是不屑一顾的。她们下街串胡同的时候,身后背着一个篾皮筐子,吆喝一声换取灯儿换肥得籽儿,谁家有废纸、碎布、玻璃瓶子、洋铁罐儿,她们都可以接受,换些肥得籽儿或是丹凤牌的红头火柴。据闻她们到丹华火柴公司批买火柴以红头为限,每个月可买四百小盒,厂方只收厂盘的半价,这无非是公司体恤孤苦的善举,所以她们只能换红头丹凤,而不能换黑头的保险火柴。一般铺户住户也都本着惜老怜贫的宗旨,你说换多少就换多少,很少有人跟这班苦哈哈斤斤较量的。

说到肥得籽儿,因为在内地已经若干年没人使用了,所以年轻一点的朋友,多数没见过,可能还没听说过呢,可是据我想从内地来台梨园行管梳头桌的师傅们,对于肥得籽儿,一定不会陌生吧!因为当年在内地占行贴片子,要用肥得籽儿泡出来黏液,把片子浸润得服帖了才能往前额跟两鬓上贴。现在京剧用什么贴片子,虽然不得而知,可是提起肥得籽儿,多少总还有点印象吧!刨花,也是当年妇女们梳头所离不开的东西,北方的木匠虽然在木头刨光时也是刨出一堆一堆的刨花出来,但据说北方刨花黏度不够,因此一般妇女都喜欢苏常一带的刨花。因为南方刨花黏度高,如果掺点冰片末并且不容易发臭,早年在沪宁苏杭各处这种刨花到处有售,北方妇女则只好求诸南菜担子了。所谓南菜担子,也是比较特殊的一种独资生意,做这种行当的,大半都是沪杭一带的人,一副竹篾编成打光上漆的担子,所带的东西,可以说包罗万象。穿的有香云纱、荔枝绸、湖绉、杭纺,化妆品有扬州鸭蛋粉、苏州板胭脂、桂花梳头油、冰片痱子粉、苏锡常昆的正庄刨花,还有真丝缠裹的粉红的粉扑、大小成套的黄杨木梳、宽窄疏密不同的篦子,这些都是北方买不到兰闺奁具。谈到小吃零食花样就多了,什么杭州榧子,广州去皮甜咸橄榄、桂团荔枝、糟蛋、风鱼、扁尖、淡菜、黄泥螺、醉蚶子,还有大量的梅干菜、云南大头菜、晒好的笋豆萝卜干。他们都是遵海而北在天津下船到北平之后,多半在小旅馆,有的交游广泛,甚至跟大公馆的门房,打个商量,就在熟识大公馆的门房寻休了(北平话借住的意思)。有人说这帮人一年也有几次搭南洋班的轮船到广州去,那时南货担子就变成北货担子了,什么大小八件的点心、各式各样的干果蜜饯、北平绢花绒花、骨头簪子,都是岭南最受欢迎的东西。肥得籽儿据说当年粤剧名伶薛觉先就是喜欢用肥得籽儿,而不爱用刨花,说是肥得籽儿干了,点上一点水,既不咬肉又显清凉,如果刨花蘸水鬓松鬈斜,又要重新整妆了。事实是否果真如此,虽不可尽信,可是老一辈粤伶都知道托北货担子,带几包肥得籽儿,那是一点也不假的。

“皂荚”这个名词,知道的已经不多,用过的恐怕更少了。笔者小时候,看见过皂荚,也知道用法,可是就没有拿皂荚当肥皂用过。胜利还都,我到第二故乡的江苏泰县去了一趟,我住在北门外西浦,隔邻就是一家叫“饮香”的大澡堂子。按泰县一般人的习惯,澡堂子多半下午一点开汤,可是洗澡的人要过四点钟才陆续而来,越晚客越多,说气元了洗澡才不伤气。所以我每天一两点钟去洗澡,近乎包堂,除了孤家寡人之外,几乎别无外卖。小老板陈四小最喜欢听点北平上海的新鲜事儿,所以我一来,他就过来招呼做活儿。有一天我问他,你们这里有没有皂荚,他一会儿工夫挑了四五个来立刻打碎,泡上凉水,等我下池,他就用皂荚水给我擦背,滑爽温润,洗完用水一冲,比起一般香肥皂洗澡,舒畅明快多啦。四小说皂荚在苏北一带,随处都有,树高三四丈,树干耸直,攉颖挺挺,可做细巧奁具,不生虫蛀。叶子复羽双叠,夏开黄色或白色小花,可驱蚊蚋。结实成荚,长扁像刀,开白色小花的一种结荚比黄色的肥硕短厚,苏北人叫它“肥皂荚子”,不但除垢下泥快,而且可以预防皮肤敏感。所说如此,是否有效,就不得而知了,笔者初到台湾看到凤凰木花落结荚,跟皂荚极为相似,不知道晒干之后,是不是也有皂荚的效用。前几年有一位朋友翻箱底,找出几块北平“花汉冲”(胭脂花粉店)出品的“鹅油引见胰子”,都干得皱皱了,被一位皮肤专科医生看见,拿去一化验,据说内容都是些润肤养颜成分,比现在的高贵保护皮肤化妆品并不差。料想用皂荚洗身,洗后浑身轻快爽洁,比用药水肥皂洗澡还舒服,大概对皮肤也有好处呢!可惜没经过正式化验罢了。

正文 看了两出过瘾的戏

在内地时候笔者跟名票孟广亨、赵仲安是听戏的老搭档,听完了戏总要相互问一问过瘾了没有。所谓过瘾是武场打得严,文场托得严,角儿在台上盖口严,有此三者,再加上名角良配,这出戏让我们来听,就算是过瘾啦。

近些年笔者在南部时候多,北部时候少,南部演京剧是百年不遇的事,更谈不上戏的好坏过瘾不过瘾啦。

这次大鹏国剧队,在文艺活动中心公演十天,第一天是《小放牛》、《贺后骂殿》、《采花赶府》、《南天门》四出戏,不但戏的安排冷热得当,而且角色的调配也是红花绿叶,相得益彰,戏提调是费过一番心思的。

开场《小放牛》杜匡稷牧童,杨莲英村女,因为戏码多,所以抹去了不少戏词,可是唱作仍然丝毫不苟,不但没有嘻呵带喘,力竭声嘶,四句只唱两句,让台下观众替他们提心吊胆的感觉,反而载歌载舞,精力充沛,舞得细腻有致,唱得是字字入耳。因为杨杜二人,一是武丑,一是武旦,武功瓷实,脚底下稳练,才能珠联璧合。尤其是笛子吹奏严丝合缝,比起当年九阵风王长林来也未遑多让,在我来说,可列入来台所听京剧过瘾戏之一。

《采花赶府》,就目前来说,听过这出戏的恐怕不太多,能唱这出戏的恐怕也寥寥无几,可以算是冷戏,从前名伶路三宝最喜欢这出戏。他认为花旦必定要跷工好,这出戏采花一场,弯腰趾步在在都需要好跷工,这跟《小上坟》都是花旦的跷工戏。而且他唱这出戏绝不偷懒,一定是上硬跷。给他配张存古的不是札金奎就是甄洪奎,甄唱诙谐老生是一绝,《翠屏山》的扬雄,《妓女擒贼》的大人,懈怠稀松,不温不火,的确是位良配。只在采花一场唱百花名,做出种种身段调笑尚书,而尚书左避右躲,还让文艳耍得个不亦乐乎,这时候耍眼神,使身段,并不专以拈花的手法来取悦观众也。

钮方雨这出戏,听说只练二十多天,虽然细腻稳练方面尚欠火候,可是身段、眼神、走浪步都还大致不差,至于戏词唱腔以及胡琴的托腔,比起老年间的唱腔胡琴就今胜于昔了。钮方雨这出戏的衣着是大红袄裤、白缎子绣花坎肩,红白对比茌强烈灯光映照之下,拈花时做手彩,容易让台下一目了然戏法拆穿,下次再演,如果换一件颜色略深的坎肩,可能效果要好一点。总之以上两出戏,在近几年台湾的京剧来说,都算是过瘾的好戏了。

正文 北平精巧的绒花手艺

近六七年养成了早起的习惯,鸡鸣即起,漱洗完毕,总要到外面溜达个四五十分钟,再回家吃早点。内地有个相沿已久的年俗,岁首元旦清早出门,要挑选一个吉时,迈出大门一定要面冲喜神方向,北方叫“出行”,南方叫“兜喜神方”。照今年农民历推算,出行宜取子、卯,方向是东北大吉。卯时正符合我每天溜达的时刻,平素每天出门都是信步而行,既然东北方大吉大利,咱就冲东北方向而行,入乡随俗,求得心安理得,总比别别扭扭来得舒坦。

哪知冲东北方走了没几步,就看一位鬓发如银、纡行婆娑的老太太,头上戴着一朵恨福来迟大红绒花,不但红得鲜艳异常,就连绒上的金箔,仍旧金光闪闪,特别醒眼。这朵红绒花无疑是当年北平绒花铺的杰作。

提起扎绒花,那是当年北平最细巧的手工艺,那班手艺人大半是心灵手巧,卖不了气力。近畿人家比较文弱的子弟,才到京里投师学艺。在清木民初,绒花铺鼎盛时期,在耍手艺的里头说还是很出色的行当呢!北平的绒花铺分细作普通两类,普通绒花铺都设在隆福寺、护国寺、白塔寺、土地庙一带,逢到庙会集会之期,也派伙计们在庙里设摊营业。细作的绒花铺分别在崇文门外花市、东安市场集中,虽然都是绒花铺,可是个人做个人的生意,互不相犯,粗活细活,他们自己人是一目了然。大致梨园行戏装上绒活生意概由花市一带绒花铺承应,王府勋戚名门巨室官眷们所戴绒花绢谷,则就是东安市场里几家绒花铺的生意了。各种耍手艺的行当,都是要年假让伙计回家过年的,唯独绒花铺岁尾年头家家都是忙得不亦乐乎,先忙着扎佛前花、干鲜果子花、蜜供花,跟着就要攒头上戴的五福捧寿、恨福来迟,各式各样的绒花了。哪家师父如果想出什么别出心裁的新花样,就秘不示人地扎上几百朵,密密麻麻,一排一排地插在秫秸秆糊的纸匣子里,等正月初二拿到彰义门外财神庙专卖香客带福还家,一会儿就会抢得一朵不剩。堂客们买绒花自然精挑细选,琼花九色,顾眄便妍,只要式样别致,不怕价钱高。就是一般名绅巨贾烧完香进城,海龙帽水獭四块瓦、棉胎便帽上也都要插上几朵红花袁示已被财神爷垂佑,福自天申啦。有些野老村妪头上虽然发疏鬓稀,没法子戴,更没有地方插,他们就用一块浅杏黄土布把头包起来,然后把各式各样绒花插戴满头,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虔诚的香客回香了。绒花铺的手艺人稍停两个月,至迟三月初,各绒花铺又忙着要赶金顶妙峰山的生意了,金顶妙峰山的庙会,从四月初一到二十八整整一个月的会期,在河北省来说,算是最大的庙会了。等到愿了回香,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个好像争妍斗丽似的,头上戴满绒花,绚艳悦目多彩多姿。据绒花铺的手艺人说:“当初好年月,绒花铺一年的嚼谷(生活所需),一个金顶妙峰山庙会,就能挣出来了,其余的生意就都是赚的啦。”

听说当年上海浦东杜月笙家的宗祠落成典礼,因为布置祠堂正厅,四明银行特地派专人到北平办了副堂彩,翠绛螭、斑龙九色全部都是长圆寿字,福蝠相间,交织而成,这一堂裁绒帘幕,就是北平东安市场德盛斋绒花铺承应的,价钱当然让人听了咋舌。可是北平做绒花手艺人披锦捻金,技巧横出的手法,直让上海香粉弄一带做绢花的店铺只是点头、咋嘴叹为观止了。

有一年梅兰芳首排昆曲《刺虎》,准备在开明大戏院爨演。梅的一班友好在缀玉轩闲聊,在响排之前,聚坐聊天。就有人谈到贞娥洞房的扮像啦,按正规打扮自然是凤冠霞帔、百褶衣裙最为得体,不过《刺虎》的身段繁琐,如果头上明珠翠羽、锦衣缔绣,歌舞起来实在顶顶挂挂感觉吃力,影响做表。于是有位才智之士,想出一个绝妙方法,头上不用点翠珠饰,全部改绒花扎成的凤冠,不但轻巧便捷,而且摘卸容易,对于《刺虎》一场激昂惊惧的表情,可以尽量发挥,不致有碍手碍脚的地方。梅畹华在四大名旦中,足最能采纳嘉言的,大家商量好式样立刻请管事的姚二顺(玉英)到东安市场绒花铺订制了一顶满帮满底全部大红绒花的凤冠,后来在台上歌舞起来,圆转飘举,恍如玉辂卷云,绰约柔曼之极。后来坤伶中琴雪芳、陆素娟等都各订做了一顶,名坤票雍柳絮(德国人)甚至于订制一顶,用玻璃锦匣装潢起来,放在客厅里当摆设哩。

正文 杆儿上的

前些天请一位洋朋友去听京剧,这位洋朋友是特地到台湾研究风土文物跟中国戏剧的。可巧那天我们听的是全本《红鸾禧》(又名《棒打薄情郎》),戏里金玉奴的父亲金老丈是个“杆儿上的”。那位洋朋友问我,杆儿上的是什么行当,希望我详细地告诉他。常听戏的朋友,大概都知道“杆儿上的”叫化子头,对于它的来龙去脉恐怕也就不甚了了吧。

在前清不论是天皇贵胄勋戚旗丁,一律归旗。所以凡是真正满洲人都属于八旗,所以平常聊天,会有人问您属于哪个旗下,每个旗部有一位佐领,所有这一旗里人都归佐领管辖。当年满洲人写履历,都是些什么旗或镶什么旗,满洲或蒙古,底下紧跟着写某某佐领下,就是皇上也无例外,一样要归旗。不过贵为天子,不写佐领下而佐领上而已。

“杆儿上的”这个名词,是清朝才有的新名词,上溯元明,是没有这个行当的。当清兵进关,顺治入主中原的时候,除了正规军队之外,攀龙附凤的各色人等,当然不在少数。作战时期,需人手,随营吃粮的闲杂碎催,所谓黑人,在队伍里混口饭吃,原无所谓,可是大局底定,各就各位。名在籍册的人们,该领俸的领俸,该关饷的关饷,至于那些随从、关外跟来的闲杂人等,鞍前马后,不能说没有一点汗马功劳。一时既没法安顿,又怕他们流荡街头滋事生非,于是设立一个像游民收容所的机构来安置这帮人,不单管住而且管吃,每个月头还能领点剃头洗澡钱,有适当机会,就给介绍工作啦。人多花费大,这笔款项可就出在大铺眼儿(北平人对大商店的俗称)大商号啦。大的每月出个十两八两不嫌多,小至出个一吊两吊钱也不嫌少,积沙成塔,每个商家出的钱可就够开销啦。这种非正式衙门的组织,管的又是近乎吃粮不当差的无业游民,要不是有权有势的大员,还真压不住那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儿头呢!听说最初是由一位铁帽子王来统御,名称是总首领,后来由神力王爷来接替。神力王爷是位正直无私神力盖世的人物,对于这般闲散游民,管理非常严格认真,一时讹诈勒索、扒手小偷都相率敛迹。地面上治安反而仰伎他们来维持,一般商家得以安心无虑地做买卖,所以每月多捐几文钱来打发他们,也是心甘情愿的。当年专说单口相声戏迷传的华子元说:“神力王爷每年寿诞前一天暖寿,总有人送一个小三号的瓦缸来,上面用一张发面饼糊得严严的,里头是一个猪头、一鸡、一鸭、十个鸡子,炖得红润润、油汪汪、香喷喷的一缸大杂烩,他们美其名叫‘一品富贵’。神力王爷是有名食量惊人的,这一缸杂烩,虽然不吃个缸底见青天,大概也剩不下什么了。”这是华子元台底下闲聊天说的,是真是假就莫由究诘啦。

他们这个机构有一个传代之宝,正名叫“大梁”,也就是大家都知道它的俗名叫“杆儿”的。传说这根大梁是康熙皇帝微服私访,发现他们对地方治安维持秩序,无形中的确有若干帮助,于是赏赐雕龙紫檀木杖一根,黄绒丝缠绕,平素用黄缎子包好,供在他们治事之所大堂之上(他们叫作“攒儿”)。遇到凶狠刁狡甘犯法纪之徒,可以请出大梁,用杖责打,纵或毙命杖下,所谓打死无论,官厅也不追究抵命,从此之后做首领的职权也就更大啦。

到了道光年间,随着进关这一班人的后裔,大部分生活都有了着落,地方治安机关可就把一班乞丐,归纳到所谓“攒儿”的机构来了。当初在攒儿里管点事吃钱粮的人,如见大梁,无论在什么地方,必须立刻一跪三叩首。自从乞丐归攒之后,也就不分彼此,一律行礼如仪了。

总首领又叫督总管,都是由王公贝子贝勒兼领,最初确实是事必躬亲,到了清朝中叶以后,那些亲贵渐渐习于安乐,自己空是顶个名呢,多半派府里管事代为招呼啦。这种管事攒里人暗地里叫他“大拿”,所谓“大拿”就是王爷贝子的替身了。统领之下设副领,东西城各设副领一人,王府都在北城,所以北城不设副领,南城住的都是一般平民,因此南城也没设副领。副领之下设贴写,要有什么动笔墨或是跟官中打交道的事情,就由贴写去办了。再下一等叫“把儿头”,他们把大街巷分区划段各设一位把儿头,又叫“团头”,京剧《红鸾禧》里金松金老丈就是这个角色,戏里所形容的虽不尽然,大致说来还算不离谱儿。

民国初年这个组织并未全废,商店行号仍旧照拿花销,管领西城的副首领叫“多禄”,住家在西单北小英子胡同,每月初三初十两天,凡是花名册上有名有姓的都可以前去他家领份儿(既不叫钱粮又不叫关饷,因为这笔款项是铺户乐捐的所以叫领份儿)。凡是新来的花子,册上无名也可以登记补缺,一旦补上就叫归册,按月拿份儿啦。倘若是遇上有钱人家办红白喜事,账房先生一定将把儿头找来,商量好开多少钱的份儿,到了月底汇总起来,大伙儿均分,把儿头自己名为给人家照应照应,其实是跟吃跟喝之外,还得捞摸几文。至于本家吃不了的残茶剩酒杂合菜,他们那一帮苦哈哈也就随着乐和一番了。当初北平撒纸钱儿的“一撮毛”就是这路角色。有哪个不听把儿头的指挥,私自勒索捣乱,把儿头可以请出大梁责打一顿,以示惩罚,最严重的可以驱逐离开本段。所以北平城里虽然混混儿花子不少,可是有各段把儿头管着,无事生非并不多见。这位洋朋友对这个组织很有兴趣,他说中古时期罗马也有类似的组织,权力很大,对于地方治安帮助不少,所谓杆儿上的“杆儿”,他很想找份当时的照片来看看,可惜当时照相术还没传到中国来,现在那根御赐的黄杆儿,也不知税驾何方了。

正文 迎春话水仙

冬至阳生,一过冬至又是培养水仙花的时期,此刻培植花头,及至一元肇始献岁发春,则吴娃越艳,高雅婀娜,冷香宜人了。

水仙是一种国际性的花卉,欧洲中部,地中海一带,亚洲的日本、中国都有出产。尤其欧洲的荷兰,对于球根花卉最感兴趣,培植也最得法,所以拥有球根花卉王国的雅誉。依据园艺专家们统计,每年冬天水仙花季,欧美各国的水仙花,十之八九都是由荷兰供应的。日本不但气候适宜种植水仙,而他们对花卉园艺,在国际间也是早著声华为人乐道,所以东南亚各国进口的水仙就由日本独占了。

我们中国的水仙花原产福建漳州,后来才在两广江浙分布繁衍起来。现在年终岁末,台湾各地花店摊贩出售的水仙花头,除了极少部分是日本输入,其余全是福建移来的品种呢!

“水仙”在花卉里,算是一种比较耐寒的球根花类,当年奉天省长王永江平素自奉俭约,唯独对于水仙花,有特别偏嗜,他认为:“水仙花的姿态清葱雅正,香味更是古艳霜洁,当年刚棱谋国的伍子胥、孤高自守的屈灵均,都是死后成为水仙,被人尊为水仙花神的,为了追怀先哲,所以酷爱水仙。沈阳冬季酷寒,只有辟筑温室洗涤供养。”据邹作华司令生前在中心诊所养病时说:“我进过王府的兰馨室参观,凡是水仙的名葩异种,可称搜罗靡遗。一进温室,冰清玉粹,香气沾衣,冷韵纡余,古人所谓百浣不歇,真不是欺人之谈呢!”我们当时在座四五位朋友听了之后,都为之神驰不已。

水仙的鳞茎细长,叶脉并行,有的像宝剑,有的如圆筒,通常叶尖都是圆健厚润。水仙的花姿有杯盏形、喇叭形、茗碗形,花瓣分单萼重台,颜色则有白花黄冠、橙花王冠、黄花大冠三种,至于浅绛、淡蓝两种颜色,则偶或一见最为名贵。豢花人如发现浅绛淡蓝两色水仙,无不视同奇葩,许为国之祯祥。水仙别名十二师,养殖水仙只用水石,不近泥土,最为雅洁,所以说是文人可以亲手调培的花卉。照台湾气候,12月份开始培植,如果气温正常,冷暖以时,而又浸洗曝阳得法,三十五天就能花轴着萼,四十天准能吐艳发香了。当年北乎护国寺远香花厂有一位花把式告诉在下说:“养水仙不但要让它花朵如期开放,并且花轴要能随心所欲长成各种姿态,才算高手。在水仙花头刚一浸种的时候,就看雕镂花头的手法如何啦,雕镂的手法越细腻,将来花叶的姿势越柔美,要说是一种雕镂艺术,并不算夸大。冬季气候变幻,忽冷忽热,霜雪快晴,实在是令人难以捉摸,如果碰上气候反常风雪连朝,偶一放晴,想让水仙成为岁朝清供,那就只有使用催花方法了。阴冷乍晴,一遇冬日融舒,要赶紧把水仙花头提出花盘放进木盘(金属瓷陶器皿均差),选在背风向阳地方迎阳照晒。冬阳西偏,又要及时移进温室,用温水浇洗球根,照此方法将养经过一至三次,花苞即能提前怒放。不过向阳时刻的长短,次数多寡,水温的程度如何,那就要细心体会,神而明之,没有一定章法了。倘若雨雪霏霏兼旬不露晴光,那就改用电热加温,或用百支烛光灯头照射,也能收到相同的效果。有一年北平从冬至起,一直下大雪,偶或还有冰珠,远香花厂子有二百多头水仙花,就是用电热催花,仍旧能赶上春节嫣然挺秀,馥郁迎祥呢!”

世丈蒯寿枢是皖庐世家,张广建甘肃督军任内,蒯任财政厅长兼硝矿局长,不但精于赏鉴古籍文玩字画,更富收藏,并且爱石成癖。他所爱的,不是奇磊嵯峨瘦皴丑怪的奇石,而是五颜六色、斑驳陆离的石头子。蒯老因为要展示夸耀他历年搜集的名贵石头子,抗战前一年,在北平翠花街他的寓所请春酒的时候,在客厅走廊避风阁子里,摆出了他所栽植的一百多件水仙,请来客观赏。他种水仙不用钵盆盘盏,而一律用的是宣德炉,炉底放的都是他视同珍宝,日夕爬罗剔抉珠切象磋的石头子。他说明朝香炉经过教百年驳蚀铜性已失,短期培养水仙,并无不宜。他所收藏宣德炉中大约有十几只是清代名匠仿铸,他不说明,我们是分辨不出的。这些假宣德炉所栽植的水仙,虽也着花,可是两者一比较,水仙花朵就显得旭弱暗淡,比不上人家天娇秀拔了。

先祖妣曾随先祖游宦闽粤,养成培育水仙习惯,后来定居北平,可是每年必定挑选二三十本名种奇卉水仙花头培养,点缀新年。她老人家的水仙花除了蟹爪形水仙,才用圆形花器,便于四面观览外,其余各形各式水仙花头一律使用长方形旧瓷花钵。钵底先用江石铺垫,江石是松花江特产,这种江石多在江底沙泉附近,泉水洄流激射,年深日久把围绕泉眼左近的石头子,镂冰琢雪,红云颓璧,一粒一粒,似玉如石,在南方是不经见的。当年鲍贵卿驻军卜魁时候,酷爱江石,曾让善泅的兵勇,在夏季里潜沉江底捞取,冰纹剔花,碧缕朱纹,绚丽雄奇,令人目不暇给。据说江石能够聚热保温,经过日光照射久久不散,用来种植水仙,可以催花早发,蓓蕾茁旺。承他惠赠百余枚,老人视同拱璧,日常用清水供养,到了水仙花季,先把崭新棉花浸湿,轻裹水仙球根,然后稳嵌江石之中。经过几年试验,用这个方法比较一般水仙花,可以提早四天开花,如遇阴霾霜冽异常气候,花期也没什么影响。笔者幼年好养,也跟兄弟姊妹各养数盆,等到鳞茎伸长,拿红纸围裹想好祝词,并预估发花年月写在红纸圈上,看看所言中否,以为笑乐。现在年近岁逼,花肆已有水仙幼苗应市,缅怀昔年情景,百感交萦,谁又有几许闲情逸致去培植案头清供呢!

正文 清朝宫廷童玩

一般人总认为宫廷里儿童游乐,必定是花样百出,有异民间。其实玩耍方法差不多都是大同小异,有些剧烈点的游戏,宫中执事人等怕发生危险,还不敢领头倡导呢!

余生也晚,清朝同光时期没赶上。所有耳闻目睹的,不过是清帝逊位,瑾瑜瑁几位太妃带着宣统跄处紫禁城里,短短几年时光而已。现在就写点出来,供读者参考。

官内养狗的风气极盛,据说自从康熙登基诛杀顾命大臣鳌拜之后,为了防身,所以提倡养狗。后来不但后、妃、阿哥、格格们养狗,就是太监官眷们,没事也要养上几只狗来逗乐解闷。官里养狗除了看官护院的西藏大獒犬外,一般养狗讲究头大脸宽,腿短毛长的哈巴狗,尤其体形越小越名贵。据说这类最小的狗又叫袖犬,冬天可以藏人人的袖筒子里取暖。北方人隆冬穿一种鞋,重棉厚底叫作老头乐,卧入炕前的老头乐里,就是袖犬的安乐窝啦。据宫监们传说是明朝万历年间,一位掌印太监叫杜用的,把这种迷你小狗引进内宫而加以繁殖的。养袖狗有一套秘诀,而且要特别仔细。到了民国初年,袖狗在外间已经极为稀见,可是要肯出重金跟官里太监掏换一两对,也许还可能得之。

宣统跟他的后妃婉容、淑妃都喜养小狗,没事就训练小狗学玩意儿。有几只爱狗什么拉车、推碾子、叠罗汉、叼竹筐样样皆精,而且百无一失。其中有一只锦毛叫乌嘴的狗,能一层一层地跳四层箩圈。民间耍猴的,有小狗跳圈一场,能够每次跳两层就算挺不错的了。他的狗能一口气跳四层,足证在训练上是下过功夫了。

有一年大概是庄士敦(宣统的英文老师)的关系,宣统忽然对洋狗发生兴趣,骤然之间,他身边多出了各式各样的狼犬有十几二十只,虽然有专司喂狗的太监,可是狗的只数太多,一个失神照顾不周,就会扑噬伤人。有一次溥杰买了一根新式手杖,携带进宫,有一只虎头狗不知什么缘故,忽发兽性直扑而上,幸亏宫监们发觉得快,拥上抢救,虽然没被咬伤,可是溥杰的衣袖已经撕得片片飞舞了。后来被端康皇贵妃知道此事,让把每只洋狗都戴上了嘴罩,否则还不知耍伤害多少人呢!

“英文字接龙”这个游戏也是宣统学英文之后常玩的。宣统学英文之初,用功很勤,总想多记点生字,于是庄士敦老师就给他想出这个游戏来。方法是随便拿一本英文书,说明是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假如翻出是people尾字母是e,接下去的人就要说出一个以e开头的字来。大家都以前一位所说英文末尾字母开始,周而复始,直到轮到某人接不下去为止。这一种益智游戏的确可以多记些生字,不过有一禁例,就是谁也不准手上拿着字典词汇来翻。不过王公子弟勋戚近臣会英文的不多,人太少时只有拿伴读的小太监们来凑数了。有一个叫得贵的小太监不但聪明便捷,而且记忆力特强,只要屋里空气一沉闷,他能用三言两语,就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气氛转为轻松。他在官里有个外号叫“傻二哥”。说他傻,其实他比任何人都精明机灵,只是擅长装傻充愣,不容易让人察觉罢了。他多半时间是在养心殿当差,因为年纪太小,也只能擦擦桌子扫扫地,做点轻松的工作。养心殿套间有一部《韦氏大字典》,有一个木架子架着,傻二哥没事就在架子前翻字典。他专记不常用的字,遇到宣统接不下去的字,他不是暗中提示就是代为支招,因此一玩接龙绝是宣统赢的时候多。这种英文字接龙的游戏,在宫里玩了有好几年之久,一直到宣统大婚,这个游戏,才渐渐地?肖失了。现在想起来这个游戏的确可以帮助人多记英文单字,可惜现在玩的人不多啦。如果有人打算多记点生字,这个游戏还是值得提倡的。

正文 北平年俗:白云观顺星

北洋时期内务部所属坛庙管理处处长恽宝彝曾说:“全中国的庵观寺院,只有北平西便门外白云观里,有一座星神殿,是绝无仅有供人瞻拜星宿的殿堂。”恽宝彝曾综理全国庙宇登记有年,凡事又都事必躬亲,所说自然言而有据。

依照星象家的说法,每个人每年有一位星宿值年,一年命运如何,全操在那位值年星宿手里。每年正月初八,是众位星君聚会之期,如果依时祷祭一番,自然获得星君的垂佑。

白云观的星神殿在庙的后进西北角,殿内分上下两层,塑有各位星神坐像,有的彪眉皓发,神姿奕奕,有的颦蹙唬笑,虎踞蛟腾。这些木雕泥塑,栩栩如生的法身,高度与人相若,据说皆出自名匠手雕。已故武生泰斗,一代宗师杨小楼常说:“我的《铁笼山姜雄观星》、《林冲夜奔亡命走荒郊》两出戏里有若干身段,就是在星神殿打坐,潜思冥想触机而得,上得台来派上用场真是又利落又边式,那都是出自各位星君的慈悲呢!”

凡是到星神殿祭星的人,据说一进殿门,随便认定一位星宿,往右边一尊一尊地往下数,譬如说您今年正好花甲周庆,您就数到第六十位,再仔细端详那位星君的法身,仪容神采,跟您自己的长相,越瞧越有点仿佛。笔者每年正月初八逛白云观未进星神殿之前,很想今年一定要数数看啦,可是一进殿门就把这事忘记得干干净净。

在清朝末年曾任步军统领的江朝宗,对白云观的星神殿最感兴趣,他连着三四年到白云观顺星,一进星神殿就认定一座尊神,往右数到自己年龄,三四年居然同是一位尊神。所以江宇老每年到白云观顺星总是虔诚顶礼,丝毫不苟,民国二十四年用无名氏名义把星神殿众位星君的法身,重新装金黝垩,丹漆彩绘焕然一新,谁又知道是江宇老的杰作呢!

还有一种简单顺星的方法,就是每位星神座下,贴有一张黄纸签儿,注明那位星君是几多岁的值年星宿。您认准后,就在那位尊神座下,烧香、磕头、许愿、统香钱添灯油,也算顺星功德圆满。

欧美青年男女,对于白云观顺星,似乎也兴趣挺高。每年正月初八多半也是争先恐后,丝鞭帽影骑驴而来,不如道他们是跟着进香的人起哄,还是他们是笃信宿命论的信徒。进到星神殿随喜,一个个指指戳戳,好像还挺诚敬的,数到自己的值年星君,也是口中念念有词,焚香膜拜。后来观里道士灵机一动,把每一位星神座下加注阿拉伯字码,这对欧美人士来进香,增加了不少便利,兴趣更浓,而道长们的荷包里,也就更丰盈了。<strike>rike>

北平住家户儿,不愿意到白云观星神殿烧香祈福的,也可以在自己家里顺星,祝告值年星君保佑一家大小,一年到头顺顺当当。祭星当晚要等天上星斗出齐,家里人全在家,没有外客时,于是把预先准备好的供品排列在正院所设的天地桌儿上。灯花是用方孔铜钱做底,外面用黄白灯花纸裁成菱形包起来,在香油里浸润,吸足油分,然后放在陶泥做的灯碗(又叫灯盏)里,每盏酌添一点灯油,增加亮度。灯花黄色四十一盏,白色四十盏,一共八十一盏,据老一辈人说盏数、颜色,都有讲究,不能乱来,可惜这个老妈妈论儿,笔者也记不起来是些什么典故了。

正文 吉羊

<small>羊年当令,从羊的古典传统,谈到吃羊肉。</small>

一元肇始,岁次己未,又轮到十二生肖的羊来当令了。古人纪年,别立岁阳岁除,今年己未,照《尔雅》上记载应当是屠维(己)协洽(未),羊在动物中是群策群力最能合群团结的动物。

“羊”就是古“祥”字,古代彝器款识上吉祥多作吉羊,所以从字面上讲,羊年是祥瑞之年。

“鱼雁”是古时候婚礼,男方向女方纳采贽敬,以雁为聘。郑康成谓取其顺阴阳,敖继公说飞其雁不再偶之意。后来因为雁的来去,是有季节的,并不是随时可得,于是鱼雁之礼改用鹅羊两者来代替。民国初年在北平大街上,还时常见到用大敞车拉着羊糕鹅酒,把白羊白鹅还染了胭脂红,穿街过巷往至亲好友家送,一方面告诉亲友,自己家里的闺女什么时候出阁,收礼的亲友留下的彩礼越多,将来所送奁敬北平叫添妆,自然要丰盛了。至于羊鹅两项,如果舅父、姨母中表姨表之亲,两家生活尚称充裕的话,那就要或留羊或留鹅,甚至鹅羊双留。不过所留鹅羊既不能宰又不能卖,要设法放生。后来世风日薄,讲求实惠,把羊羔美酒改成了衣料首饰,在抗战前一两年,正月初八、十八如果您到白云观“顺星”、“会神仙”,羊圈鹅栅还有残存老羊老鹅在那儿养老,那就都是这类聘礼送来放生的。

大尾巴羊在我们中国西北,是大众的恩物,“衣”“食”两项都离不了大尾巴羊。三教九流不论季节,谁也少不了一件老羊皮袄,西口皮筒子,不但畅销平津华中一带,就是闽粤人士有人宦游西北,也要带几件羊皮筒子回南送人呢!羊皮里老滩羊皮袄,是最平民化的啦,在西北各省,凡是赶火车拉骆驼的,人人有一件肥肥大大的白碴儿皮袄,既不吊布面,也不钉纽扣,用一条布搭膊,往腰里一系。吃的锅盔硬馍,喝的土酒白干(盛酒的小壶叫瘪子又叫咋壶)都往怀里一揣。白天是皮袄,晚上当被窝,方便利落,而且实惠。有钱的人讲究穿萝卜丝滩皮,毛头细密而长,质地轻软而暖。毛头最长的有丸道弯,有的一整件皮袄,卷紧能塞进粗不盈握的毛竹筒子里,那叫九道弯竹筒滩皮,那算西口出产的特级品啦。

西北大草原上,羊肉羊奶是游牧民族主要的饮食。在黄沙无垠的沙漠里,纵马急驰了一整天,又累又饿,从宰好的绵羊身上斫下一条羊腿,搽上调味料架在熊熊火焰上炙烤,等到羊脂温润,肉香四溢,用自己所挂的解手刀,看哪块好就割下来,尽量引卮大啖一番。就是平素不吃羊肉的人,吃起来只觉得红炖炖、油汪汪、香喷喷,肉嫩味厚,也觉不出什么腥膻羊骚味了。醉饱之余,倒上一杯茶砖熬的酽酽羊奶茶,躺在厚厚都噜毡子上,疲劳尽释,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是体会不出个中滋味的。

羊肉在中国食谱上,虽然没有猪肉来得普遍,可是各有吃法不同罢了!像湖州双林的板羊肉,扬州老伴斋红烂全羊头,苏锡菜的冻羊膏,上海邑庙的羊肉大面,西安的羊肉泡馍,平津的爆烤涮,随便写写就是一大篇,足证羊肉在我们饮食里其普遍程度,仅次于猪肉而已。

谈到吃羊肉,据老一辈的人说,平津一带吃的爆烤涮,都是从张垣来的。口外(北平人称张家口以北为口外)的羊因为风高草肥,虽然膘头足壮,可是多少带点膻味。可是从口外南来,行行去去,从海淀到北平,所有羊群喝的都是玉泉山天下第一泉的脉流,所以羊群一进北平城里就会肥嫩腴润,膻味全无。这种说法虽然不敢全信,可是当年住在天津的寓公阔老要吃涮羊肉,总要让人从北平带去,那倒是不假,而且天津的涮羊肉确实比北平的羊肉要膻一点呢!

羊是最驯顺合群而且能服从的动物,羊群走在街上,领头的必定是一只有犄角的黑色山羊,脖子下面还挂着一只钤铛,羊群自然会跟着头羊款款而行,很少有炸群乱窜的。曾经听回教前辈陈阿訇说:“这种黑色有角,高而且大的羊,最初并不是一般山羊,而是‘源羊’。”这种羊原产西梁,卓荦耐劳,能远行负重,羊群有一源羊为首,自然慑服无哗。北平市井人管这种羊叫领魂羊,因为带队往来终岁辛勤,到头来可免一死,是羊群中最幸运的了。

早年北平宰羊,不是送往屠宰场宰杀,而是由羊肉床子请阿訇来,先唪一段《可兰经》而后由阿訇操刀宰杀。屠羊都在天亮的一清早,笔者幼年每天清早上学,总要经过一家羊肉床子,木桩上用铁钩挂着无头屠体,地上血渍斑斑羊肉堆在一处,实在惨不忍睹。来到台湾虽也常吃羊肉,可是阿訇唪经屠羊的情景仍有时在脑子里打转,从前是不敢逼视,现在是想看而不可得啦。

北平耍猴儿的除了主角齐天大圣之外,也有一狗一羊为配,这种羊也是大尾巴绵羊。耍猴儿的说:绵羊心灵性巧,教玩意儿两三遍就会而且记住就不忘了,山羊可就不灵光啦,教起来费事,而且转眼就忘。另外山羊吃得多费草料,拉得多到处留情随地撒羊粪蛋儿,如果有人叫到深宅大院去耍猴儿,弄得满院子都是羊屎蛋儿岂不大煞风景,所以耍猴儿没有用山羊的道理在此。

新疆督军杨增新,不但善演《易》礼,尤擅子平,更精羊卜。先师阎荫桐夫子说:“杨鼎帅久驻天山南北路,得西羌异人传授羊卜,又叫灼占法看休咎,灵验不爽。杨在被刺前一月,曾卜吉凶兆系主位大凶,并且要见血光,谁知杨果然遇刺逝世。”羊卜方法,据说是用干艾绒来烧羊腿骨,炙久骨裂来看裂纹长短、深浅、歪直来判断吉凶祸福的,源出龟筮,木过西域改用羊髀骨而已。当初尧乐博士来台,在新公园露天请客吃羊肉抓饭串羊肉,有位招待人员,是新疆库尔勒人(姓氏已记不清)就对羊卜博解宏拔,得有真传,所谈休咎多数灵验。至于信不信,就由您啦!

正文 昔日最高学府国子监

去年“双十”节成大林教授介绍一位荷兰邓霍尔先生来看我,接谈之下,他是来台湾研究中国风土文物的,最近他在一本书里看到庄士敦先生拍摄的几张北平国子监的照片。他对于前朝皇帝“临雍讲学”这一套制度,觉得好奇,这对于现代的莘莘学子也有若干鼓舞作用,所以很想知道国子监的概略情形,林教授一太极拳就打向笔者来了。笔者离开北平已经三十多年,当年先伯是官学生,每月初一十五要到国子监听“经授”课,笔者有时追陪先伯到国子监随班听祭酒讲“经授”课,博解宏拔,肃括精深。当时年幼听了似懂非懂,兀坐无聊,于是偷偷溜出来东瞧西看。听经受业虽然毫无所得,可是对于国子监里的一切情形,了如指掌,历久不忘。

国子监在北平安定门内孔庙西边,和孔庙是有门相通的。它最初建于元朝至元二十四年(1254),在元代是最高学府。到了明朝永乐年间修建改为国子监。到了清朝乾隆年间,又加扩大,距今是六百多年前的建筑物了。

国子监大门——集贤门,是一座黄色琉璃瓦文采灿明的大牌楼。集贤门里,便是国子监最突出的建筑“辟雍”,它是一座重檐四垂,桁梧复叠的大殿。殿的顶尖上,安了一颗巨大镏金宝顶。锦云金阙,映日增辉。殿外环以月牙池,池上围着汉白玉石栏,虬龙顾尾,丹凤衔珠,雕琢工巧,气象万千。四面有石桥可通,殿中设有讲经宝座,是皇帝“临雍讲学”的讲堂,旁边竖立乾隆写的“御制国学新建辟雍圜水工成碑记”石碑。

辟雍后面,正南有奂奂宏荣的彝伦堂,堂的正中设有康熙皇帝御制“祭酒箴”屏幕,雅瞻工致,夔夔齐立,发人深省。东庑有“绳愆厅”和“率性”、“诚心”、“崇志”三间讲堂,西庑有“博士厅”和“修道”、“正业”、“广业”三间讲堂。彝伦堂是国子监祭酒讲学和生员谒见宗师座师的场所,东西上堂是监生们听经受业、解惑的课室。

国子监祭酒,在清朝是满汉各设一员,虽然官阶只有从四品,可是国子监是高等学府,国子监祭酒更是经常衡文量才清高的京官,像晚清国子监祭酒盛伯羲(昱)不但是衡文高手,而且刚棱疾恶,耿介宏达,蔚成一代文坛盟主。

据传说,每科殿试传胪之后,大魁天下的新科状元,要率领全榜的新进士,到国子监行释谒典礼,所有贡士都要大礼参谒祭酒。祭酒朝衣朝冠,巍然北面高坐,肃静无声,受新贵们谨敬参拜。相传祭酒只要微露笑颜,或是欠身招手,这都对新科状元公不利的。盛伯羲祭酒在光绪思正并科进士中,有十多位跟盛伯羲平素都是交好甚厚的老友,倘若夷然不顾坦而受之,内心必有不安。光自抑谦又恐对新科举子们不利,后来被他想出一则绝妙高招,等新贵人们鱼贯进入彝伦堂,他就闭目合睛默诵《圣谕广训》一段,等他念完,正好参谒大礼告成,就不致失仪了。萍乡才子文廷式跟盛伯羲都是清流派中坚分子,文给盛起了一个外号叫“背书祭酒”,文的“驴面榜眼”也就是盛老投桃报李的杰作。这段文坛雅谑,现在知道的人恐怕不多了。

国子监大成门过道左右,陈列着周宣王大狩,史籀作项记功,刻为石鼓形,鼓共十只,东西各五,每只石鼓圆径只有三尺多。据说唐代中叶原存陕西凤翔府的孔庙,可惜因为久弃荒野只余九只,到北宋盱,才向民间搜得,凑成完璧。鼓文因为汉唐时期,散弃甚久,风雨剥蚀,宋代大儒欧阳修所见石鼓仅存四百六十五字,宁波天一阁所藏北宋拓本四百六十二字。据以写石鼓著称的吴缶老说,这算是他历来所见最完整的拓本了。笔者在上海见刘公鲁收藏的石鼓拓本仅残存二百六十七字,沈寐叟朱疆村均有题跋,认为公鲁所藏字少而精,仍是海内善本。国子监从前有一位崔姓司库,他酷爱石鼓,搜藏插本有四十余种,其中多者达四百六十一字,自称是海内最完善孤本。其实乾隆皇帝临雍讲学时,看见原刻日益漫漶,于是选石考正,费了近四年的时间,才把新石鼓摹勒完成,共得四百六十四字,仅次于欧阳公所见珍本,比崔君海内孤本还多出三宇。民国二十年左右,如果到国子监观光访古,这种拓本碰巧还可以搜求得到,售价也不过是二十枚银洋左右而已。国子监彝伦堂西侧,有一棵古槐,丫槎耸矗,是元初大儒(世称鲁斋先生)国子监祭酒许衡亲手栽植的。清荣峻茂,令人对前代先贤的宏达博雅,兴起无限钦佩。

还有一件引人注目的文献是清代儒生蒋湘帆穷毕生精力,用了十二年时间所写的《十三经》石碑,林林总总一共一百九十座石碑淡荡雍容,鳞次栉比,陈列在后院太学门东侧。笔者每次到国子监,总要到那片碑林瞻谒一番,这种毅力气魄,足供后世的垂范。

国子监仪门外,还有一座赢镂雕琢的巨型石碑为明太祖朱元璋《训示太学生的敕谕》,是用白话文写的,和彝伦堂清朝康熙皇帝玄烨写的《祭洛箴》,一座典丽一座通俗,拱立对峙,异常有趣。胡适之先生生前说过朱洪武那篇白话文清新朴实,气格老成,是白话文的上选。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则认为剑戟森森,出自帝王口吻未免恣肆卑俗。总之无论如何这两座石碑,都是国子监重要史乘的参考资料。近来听说前几年“红卫兵”,对于名胜古迹尽量破坏,把保存了六百多年的最高学府蹂躏糟蹋得面貌全非,然后付之一炬,远道传闻,是否属实尚未定论。今因为邓霍尔先生的垂询,把记忆所及,特地写出来,不知对于邓霍尔先生研究国子监沿革能有所助益否?

正文 中元普渡话盂兰

过了处暑,一晃就是中元节了,中元之名,同于上元,本来无关乎迷信,原本是释道两家一种节会,原名瓜节。有些笃信鬼神的人称七月为鬼月,中元节为鬼节,传说是从七月初一起,就大开地狱之门,所有终年受苦受难禁锢在地狱里的烫魂厉鬼,都可以走出地狱,获得短期游荡,享受些人间血食。这个月大家都认为不吉的月份,既不嫁娶,更不搬家,尤其家里有娇儿稚子,太阳一下山就禁止在外间玩耍,以免遇上鬼魅,惹祸招灾。

按七月十五日成为佛教节会,因为那天是僧众结夏圆满的日子,所以佛教人士,于功德圆满之日,施佛及僧,以报亲恩。中元节作盂兰盆会,也就是这个意思。根据《盂兰盆经》上记载:当年释迦牟尼初次弘扬佛法,收了印度两位学者做弟子,第一位摩诃舍佛尊者,第二位摩诃目犍连尊者(就是世称的目莲僧)。目莲坚忍卓绝,勤修佛法,在众弟子中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他偶然间神游天堂,看见慈母亡魂正在地狱中恶鬼道度诸苦厄,目莲不避艰阻,急忙赶到地狱去营救,也用化缘的钵盂盛饭喂母进食。不料母亲手刚一碰钵盂,饭菜立刻燃烧,顷刻化成灰烬,仍旧遭受忍饥挨饿的劫难。目莲看见老母为此受罪,于是向佛祖求教。佛祖告诉目莲说:“你母生前作恶多端,罪孽深重,必须十方僧众,在七月十五日,以食馔百味放置盂兰盆中,唪经超度,使在世及亡故父母,皆获福荫,而出三途之苦。”目莲救母心切,发愿奉行,他母亡魂才得脱出苦海。据《大藏经》记载:“目莲以母生饿鬼中,佛令做盂兰盆,以奇果素食置盘中供佛,而母得食。”(“盂兰”梵语是“倒悬”意思)佛教自印度传人中国,到了盛唐就有人根据《盂兰盆经》、《大藏经》所说,举行盂兰盆会,并且编成故事鼓词戏剧,弘扬孝道,一直流传到现在,而且遍及东南亚信奉佛教的国家。在中国各地相传每年七月十五日中元节,是祖宗灵魂回家的日子,无论贫富都要钱镪脯醴香花蔬果,焚镪奉祀,以尽孝思。就是僻处滇黔边区的苗瑶同胞,七月十四到十五两天也要焚化纸钱,遥祭先灵。他们的祭奠比汉人还要隆重,一共拳行两天,十四叫江南节,十五叫江西节。至于名称如何由来,就是他们年老酋长,也只知其当然,而说不出所以然来。他们的祭品跟汉族不同,有一种西瓜山、紫茄饼,是祭礼中必不可少的。西瓜山是挑选最硕大西瓜从中分上下,切成若干齿纹,红瓤黑子丹朱烂漫,手法熟练,极见巧思。紫茄饼是用糯米制成皮,用青菜茄泥做馅。据参加过祝祭的人说,紫茄饼做法种类繁多,苗妇们技巧横出,其中还含有比赛割烹手艺优劣的意味,算是苗疆一种珍食美味了。

中国黄河流域有些省份,除了奉祀先灵之外,还有献谷的风俗。新的谷,收割登场,把整只谷穗,陈列在供桌上,等到焚镪送神后,就把谷送回田上插起来,俗称“送谷”,因为此时正值谷已登,还含有告穑荐新的意思在内呢!

中元夜晚除了放焰口之外,近水地区还要点放河灯(台湾叫水灯)。传说把水灯放在溪流之中,能够烛照幽冥,把一些孤魂野鬼引领重登衽席,超脱转世投生。清代放河灯,以北平南城的二闸最具规模。当年漕运南粮北运,是由稽查京东十七仓粮官验收归仓,历年在运河里溺毙的人夫,当然不在少数,所以粮官有笔专款,专供中元节放河灯祭孤之用。早年二闸的河面宽阔,碧水清明,船舶可航,放起河灯来,万斗繁星,回光倒影,潆洄明灭,非常壮观。民国肇建,北海、什刹海、高梁桥也都放过河灯祭孤,星星点点,比起早年在二闸放河灯的盛况,可就逊色多了。

1976年笔者去泰国旅游,在曼谷恰巧赶上七月十五中元节,泰国是佛教国家,素有万佛国之称。那一天凡是靠近湄南河的寺庙,一到傍晚,庆赞中元的典礼,就揭开序幕。首由高僧大德,登坛开讲《盂兰盆经》,然后由高僧为首,众信士弟子手持点烛燃香,跟随高僧诵经转佛,围着太殿念完一卷《大藏经》,然后群趋河边燃放河灯。庙里并且有人出售一种莲花形油纸灯,上插蜡烛,入水不濡。至于信徒自备自制的有煤油灯、电池灯、塑料灯、花篮灯、水族灯,迷离耀彩,争奇斗艳令人目不暇给了。最后放的是庙里扎制的水排灯,有些寺僧侣是扎制水排灯高手,扎的水排灯宝盖珠幢,锦幡五色,还点缀着嫣红柔绿各式鲜花,新芳晚馥悦目袭人。比起国内放河灯,又别是一番风味。听说在日本未窃据台湾以前,中元节也讲究放水排灯,他们中元节叫御中元,不过后来逐渐废止,已经成为历史上的名词。不过七八十岁以上老人,对于当年放水排灯,还有点模糊印象呢!

北平庆赞中元还有一种烧法船的盛典,凡是在七月十五日以前亡故的人,大家都说他们生前行善积德,才能赶上法船,可以往生,不受地狱沉沦之苦,是行善之报。烧法船每年都是归佛教会主持,由慈善团体各大丛林醵资,共襄善举。法船是由冥衣铺承扎,北平冥衣铺糊冥器是举国闻名的,只要肯花钱,糊出来的法船宝相花纹,风光体面,那就甭说啦!北洋政府皖系当权的时候,王揖堂任内务总长,朱深任司法总长,由王朱两位发起举行一次超度阵亡将士祭孤法会,在北海小西天延请各大丛林僧侣念经超度,放焰口祭孤魂。所扎法船有三丈多高八九丈长,金钺玉斧,扇拂旌幡,真是点缀得斑龙九色,金缕闪烁,令人疑假疑真。等到功德圆满焚毁法船时候,不但五龙亭挤得人山人海,就是隔海的漪澜堂沿着石栏一带茶座,也是座无虚席。这种盛况,当时认为虽非绝后可称空前,总之抛开迷信不谈,中元芾起源于孝思不匮,慎终追远,缵绪贻德,比起上元、端午、中秋、情人等等节日,岂不是更深厚宏远有意义多了么!

正文 从杜夫人义演谈谈《朱砂痣》

70年代,京剧方面伶票两界,响应自强捐献,纷纷举行义演,杜月笙夫人姚谷香女士当时因事去了香港不在台北,未获参加,一直耿耿于怀。现在趁国剧学会筹募基金义演前夕加演一场,聊尽绵薄以偿夙愿,剧目定为《朱砂痣》。杜夫人自来台定居,虽然公演多次,但是因为腿疾关系,不便穿靴子,故粉墨登场,多演老旦。此次毅然以生角应工,艺循孙汪,肃括宏深,苍劲清越,元音钟吕,允属难得一聆雅奏。

《朱砂痣》当年在内地,一句“借灯光暗地里观看姣娘”,跟《斩黄袍》的“孤王酒醉桃花宫”,黄口小儿都能琅琅上口。尤其夜晚走黑道的人,越走心里越嘀咕,喊一嗓子“借灯光”,唱两句“桃花宫”,仿佛就心粗胆壮百邪不侵了。可惜来到台湾,从前人人能哼两句的戏,变成冷戏,渐渐就要失传了。

余生也晚,汪桂芬(外号汪大头)这出戏虽然听过,少年人喜欢听火炽的武戏,对于做表少,唱工多的汪派戏,小孩实在没有什么兴趣,所以现在想起来,印象实在太渺茫了。这出戏也是孙菊仙拿手戏之一,北平哈尔飞大戏院开幕那天,除了邀请名闻中外的赛金花剪彩之外,还特别请老乡亲孙菊仙登台爨演《朱砂痣》。当时孙老已年近九旬双耳重听,由其家人搀扶出台,仍由老搭档孙老元操琴,吴彩霞配江氏,札金奎配吴惠泉。彼时里子老生李鸣玉正在走红,本来约他为配,他一听是老乡亲赶紧逊谢不遑。事后李说老乡亲一声嘎调有如天马行空鹤唳九霄,他实在没有把握接得下来。札金奎嗓子吃高能唱唢呐,又有一点偏左,所以由札来应工了。谁知孙老元也患重听,全看嘴形托衬,几段唱腔有巧有拙,运用自如,居然唱托两者严丝合缝。言菊朋在台下直点头,他说熟能生巧,老一辈的玩意儿学得瓷实,真是令人没话可说。言自视甚高,少所许可,对于孙的赞誉,当然是由衷之谈。

时慧宝唱法遵孙,人懒戏少,搭尚小云双庆社时总是把《雍凉关》、《马鞍山》、《戏迷传》、《骂杨广》、《朱砂痣》,这四五出戏轮流来唱。他自己认为《朱砂痣》最为得意,尤其“救你的急”一段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痛快淋漓,下戏乏后能够多吃一张家常饼。虽然是句笑谈,也证明他对这出戏的珍视。

王凤卿是自命学汪的,风二觉着《取帅印》、《朱砂痣》两出戏都能得汪的神髓,每次唱到得意之处,能够自然而然地发出了脑后音(王又宸也认为唱《连营寨》“哭灵牌”一段反西皮能出脑后音)。凤卿晚年登台,胡琴用乃子少卿(乳名二片)伴奏。少卿是梅兰芳承华社场面上台柱子,善谱新腔,手音特佳,一把二胡跟徐兰沅的胡琴,红花绿叶相得益彰。少卿除了给乃父拉胡琴外,还傍乃弟幼卿。他的胡琴桶子有二三十个之多,一律交给乐器铺马良正代为保存,明天有戏,今天现蒙桶子上蛇皮,利用这股子脆劲震出刚音。有一天凤二唱《朱砂痣》,觉得那天嗓子特别痛快,一卯上,少卿当然在担子上一使劲,不知道是马良正师傅的疏忽,还是蛇皮选得不匀衬,忽然弦码跳井(蛇皮迸裂码儿脱落术语叫跳井),幸亏月琴手陆香林带有胡琴,立刻接上,才免出丑,后来只要凤卿唱《朱砂痣》,少卿必定另带一把备用胡琴,这也是《朱砂痣》的趣话。因为杜夫人义演《朱砂痣》,想起了往事,所以顺便写出来聊供爱好京剧的谈助。

正文 潭柘

北平有一句谚语是“先有潭柘,后有幽州”,虽然心向往之,可是总没机会去瞻礼一番。有一年北平入夏之后,雨水稀少,中午室温高达摄氏三十三度,这是北平暑季很少见的。先祖慈忽然动了到京西潭柘寺歇伏避暑的雅兴,正当暑假期间,笔者自然是随侍前往。

潭柘寺在北平西北,出城九十多里到了罗喉岭,就是入山小径了。当年姚少师广孝游潭柘诗:“岩峦嶂开豁耳目,岚雾翠滴濡衣襟,燕山如此越物表,下视群峰一拳小……”把刚一登临悠然意远的心情,可以说描绘得淋漓尽致了。

一进潭柘寺门,最醒眼的就是大殿屋脊上的双鸱吻,发光焕彩,烟云万状,鱼龙虾蟹荇藻,奔轶蟠屈,各现其形。据说鸱高一丈五尺,飞空夔立种种形态,神姿天矫都不是一般工匠所能塑造出来的。寺里一位长住的高僧,大家都称他圆照大师,据他细心考证,寺初建于梁代,现在佛殿原本是一座深不可测的渊潭,直通大海的海眼,由一神龙守护。唐时有位华严上人在潭柘讲经,潭龙每天潜藏听法,苦欲一窥上人颜色。山神告诉龙说,上人一发嗔心,才能着相,着相则天龙鬼神都能见到他本来面目。神龙于是故意把佛前供养的一盂白饭打翻践踏,上人盛怒之下,神龙果然获睹慈颜,并当面发心,愿施舍自己龙窟,供养世尊。有一晚迅风急雨雷电交加,先是两鸱吻从潭中涌出地面,不一会潭隐地平。现在大殿就是当年潭基,所在屋脊鸱吻也就是当年涌现故物。正殿佛座左右各有一碌青石,用力摇撼,则隐闻澎湃击撞万派潮音,并有潺潺细流渗出。圆照大师说,这就是海眼总脉。殿旁有亭翼然,中植枯柘一株,长不及丈,传说当年蟠屈天矫,宛如虬龙,潭柘寺就由此得名的。

潭柘寺大殿前的月台,虽然没有戒台寺的坛台宽敞,可是列坐一两百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月圆之夜,素魄初升,和尚们说,凡是有缘的人,在月台上纳凉闲眺,只见四野冈峦重叠,浮云环绕。一霎时大月高悬,继而远处点点繁星跳荡明灭,转瞬之间聚而成丸。飞空腾踔,晃朗奂烂,仿佛要跟皓月争辉的样子。多的时候好像有千把盏明灯倏忽而集,可是顸多半小时光景,又都全归寂灭,天宇澄霁,冰镜清辉,了无痕迹啦。照一般人说,那是仙狐吐的炼丹,只要月圆之夜,就有这种奇景出现,不信鬼神的人则认为是枯骨朽木发出来的磷火。可是四隅峭仄,连峰葱翠,又哪来枯骨朽木呢!究竟仙乎,鬼乎,还是狐狸炼丹?至今还是一个谜。

潭柘寺的守护神大青二青,是都下人士所共知的。凡是到潭柘寺瞻礼随喜的人,也有人见过。古老传说自从华严上人说法,潭龙得道飞升,龙子大青二青一直守护潭柘,两青都不避人,依据明刘侗的《帝京景物略》记载:“龙子者,青蛇服,大如盎,长五尺,僧抚其脊,回首舐僧臂,人龙驯扰,来去可呼。”可惜笔者在山上仅仅住了六天,未能一窥龙颜,据我友白中铮兄说:“大小二者化身,能大能小。”如果真是昔年潭龙之裔,为寿当在于年左右了。

潭柘寺还有一宝是华严祖师水墨画像,画像挂在佛殿左边山墙上。华严在修竹蕉影交横之中,骑在一条隐约幻渺的云龙身上,既无题记,又无款识,庙里人也说不出是哪朝哪代何人所画。后来中国画会的周养厂、湖社的金拱北曾经偕同摄影家张之达携带照相器具,人山访古,用镁光灯把这幅古画拍照下来。经过若干名家研究,认为不但布局峭健简古,就是衣纹发髻也奥颐深秘,至少是北宋的笔法。霜红廛主徐燕荪曾以数月时间临摹了一幅,在中山公园董事会举行时贤书画展,以非卖品展出。风神逸宕,气势老成。老画师说笔周意内,还带几分仙气。这幅镇山之宝,笔者亲自观赏过,可惜当时对于人物画涉猎不深,草革一看未能多加注意,后来想起来,很觉失之交臂实在玎惜。

寺里大士殿供奉观音大士,殿内供桌前有一块拜砖,也是寺内一宝。传说元世祖忽必烈幼女妙严公主,自幼持斋参禅,顶礼大士,功深日久,头额手足五体,把地上铺的砖都磨出痕迹来了。明代万历孝定太后,来潭柘拈香礼佛,把拜砖挖出,用锦匣贮藏,带回内宫,寺里僧人又在原址镂镌了一块同样方砖嵌好,经过百年的磨蹭腐蚀,新砖旧硎,依旧泾渭分明,一眼可辨的。右边墙上嵌有一方石刻,传说是姚少师道衍亲笔妙严公主拜砖赞:“顶礼道人双足迹,身毛不觉忽俱竖。无始懈怠习顿除,觉天云迸精近日。我想斯人初未逝,朝暮殷勤礼大士。心注圣容口称名,形骸屈伸安可计。积日成月月成时,积时成岁岁成劫。如是积渐难尽言,水滴石穿心力至。譬如千罩始初步,又如合抱生毫末。以踵磨砖砖渐易,砖易精进犹未止。砖穿大地承足底,地穿有时人不见。我独了了无所疑,因之耿耿生悲泣。愿我从今顶礼后,精进为足践觉地。境缘顺逆汤泼雪,又如利刀破新竹。迎刃而解触热消,在在处处常自在。又愿见闻此迹者,刹那懈怠皆冰释。”这篇赞文语含哲理,戴季陶曾为舍亲李榴孙、诗友汪菱湖各写一条幅,大家没事就冥息默想,所以至今未忘。总之这座晋梁时代古刹,不论一砖一石或是一草一木,都有其历史身世的,不过离城鸾远,渐渐被人忽略罢了。前两天报纸刊载,内地各地名胜古迹已非昔年绰约妩媚,姑苏名园处处颦蹙唬妆,断檐残壁,玉泉翠微,远如戒台潭柘,更是莽宿湮迹,沦为废墟。潭柘久着灵异,龙若有知,飞空展翼,此其时矣。

正文 清宫过端阳

中国一年分三个大节,过年、端阳、中秋,端阳节的名称最多,又叫“端午节”、“端五节”、“五月节”、“重五节”、“菖蒲节”、“天中节”。古人以五月初五是阳极开始,而当天午时,以天行躔度来说,又正好是日正当中,所以在宫廷中认为天子当阳,对于这个阳极节日就比太阴当令的中秋节重视得多了。

一过清明,内廷专供绘画的如意馆,就把各位供奉朱笔画的“恨福来迟”的朱砂判儿送到皇后贵妃住的宫院,以备闲时开光了。这种朱砂判官都是头戴软翅巾,绯氅赤舄,彪眉皤腹,奋袂仗剑,指向飞蝠;判爷的神目,蝙蝠的双睛,等待后妃们亲以斑管,开光点朱,眼睛部位是画苑专画人物高手供奉预先留下的。只要朱红一点,立刻栩栩如生,好像判官随时都凝眸注视你一样。京剧《乌盆计》里赵大夫妻谋害刘世昌,赵妻总觉得屋里挂的判官画像,随时怒目而视,胆怯心虚之下,把判官双睛挖掉。可见人物画得好,真能传神,不是随便乱盖的。这种朱砂判除了皇后之外,凡是奉颁印玺贵妃的,都可以用玺点朱,留待端午赏赐近臣。宫廷传说这种开过光的朱砂判,可以辟邪,所以得之者认为比赏赐龙虎福寿字还要光彩呢。重五挂香囊除疫辟秽,民间传说如此,宫里也不例外。早在过节一两个月之前,就由御药房配好多种不同香袋用料,装在双套盖的锡罐里(双套盖可避免香味散失),贴上卷标签,连同做香囊彩色柔丽的烽锦珍丝一并送进内官,以供官娥婕妤们各凭心机,花样翻新,针黹斗巧,来缝制精巧的香包了。最讲究的香包是用绫子做成虎形,昂首顾尾,彩符斑斓,四只虎爪各悬一串缨络,缀以樱桃、桑葚、钟馗、龙舟、黍角、伞扇、玉佩、玺璋,不但色兼列彩,而且精细灵巧惟妙惟肖。宫眷如果有别出心裁的制作,既膺懋赏,又获殊荣,所以香包式样年年花样翻新,变成掖庭女红竞巧大会了。

有一年有一位巧手宫娥做了一只长不半寸带篷的龙舟,宝盖珠幢,金钺玉斧,五彩实花,巧夺天工,令人叹为观止。一到五月,扇子就应时当令了。早在清明之前,如意馆就把工笔绘就的团扇分送内宫盖印,留待重五赏赐勋戚了,最初扇子上以仙山楼阁或婴戏图为主,全系初入如意馆当差年轻供奉手笔,摹明仿宋,真有几可乱真的精品,不过扇面上不着一字,仅盖某官或某后某妃朱红玉印一方而已。这种团扇尺寸较一般团扇为小,丝光缣素,有的用水纹绫封边,有的用古锦缎托衬,扇柄更是翠虬绛螭,斑管风竹,雅瞻工致。不过这类团扇,都出自掖庭宸赏,至于皇帝偶发雅兴,御笔宸翰,多半是诗词歌赋写在折扇之上。所以这类聚头扇,宫里又叫诗扇,不但扇面讲究,一面平金或洒金,一面珊瑚或朱砂笺。至于扇骨子,更是蟠木离奇,雕琢赢镂,不是玉堂金马翰苑词臣,还难得膺此殊荣懋赏呢!

重五端阳,普通人家到了五月初一,都在大门二门堂门左右插上菖蒲艾叶,到了端阳正午时,才摘下来,弃蒲留艾,说是可以驱邪辟疫。至于大内各宫,严墙三仞,殿馆崇隆,反而倒没有插艾悬蒲的习俗了。据老官监说:“内廷倾官琼构高不可攀,要遍插蒲艾,非劳师动众不可,所以玉清金阙,有清一代都没插过菖蒲艾叶呢!”倒是每逢端午由内务府配制一种龙涎紫金丹,一种驱毒混元散进呈掖庭,从端午凌晨迄至正午,用金猊宫熏四处点燃,云蒸霞蔚氤氲懵腾,一时蝎蠕蝇蚁遁迹潜踪。宫廷夏季,很少有蚊虫扰人,大概龙涎金散杀灭蚊虫效力,比起现代各种强力杀虫剂还要持久有效呢!

端午节喝雄黄酒,这个习俗流传已久。《义妖传》里白素贞端午节喝了雄黄酒,立刻显露原形,骇坏许仙官,这是家喻户晓的一段喝雄黄故事,所以从天子到庶民,端午节都要喝雄黄酒来驱邪辟疫。宫廷端午所喝的琼浆玉液是由御药房配制,在端午那天用午膳时候依时进呈的。当年舍下有一个听差李祥,曾经在御药房当过差,据他说:“配制雄黄酒的洒底子,规定要用宿迁的桃儿酒,也就是民间所谓双沟大曲。”清代双沟大曲列为江苏省的贡品,例由徐州府采办送京,当地人俗称这种大曲为净流二锅头。自从列为贡品,于是改称桃酒,比较雅驯。贡品酒是用七十五斤黑釉瓷坛子装成,到京就扫数发交御药房留作配制雄黄酒之用。普通人家的雄黄酒是用白干酒加雄黄粉在太阳底下晒个把天就成啦!皇宫里雄黄酒,不用一般雄黄,而用结晶透明的雄精研成粉末配制。另外还有七味草药,那是属于官廷秘方,就不是他们一般当差的所得而知了。不过宫里喝不完的雄黄酒,端节一过立刻赏给东四牌楼的万春堂中药铺充作舍药善举,如果有人被蝎子、轴蜓一类毒虫咬伤,用雄黄酒调和化毒散一擦就好。为了广结善缘,任何人向万春堂索讨,都是分文不取的。

过端午节从南到北都吃粽子,不但各自有各自的包法,而且所有材料也彼此大不相同。以岭南为例,广东粽子甜咸皆备,什么莲蓉蛋黄、冬菇干贝都能用做粽子馅的材料。一只粽子等于一碗什锦咸八宝饭。广东有一种粽子包法更是特别,长方形粽子,中间凸出一块来,活像伛偻人的脊背,广东人索性叫它驼粽,以形象来说,倒也名实相副。北方人吃的粽子,很少有包咸粽子的,除了江米小枣,就是白粽子蘸白糖或糖稀吃,就是宫廷也不例外。不过宫中有一种玫瑰卤、一种桂花卤拿来蘸粽子吃,蜜渍柔红,玉灵芳香,这种上食珍昧,就不是一般老百姓所能尝得到的了。在宣统未出宫前,有一位浙江遗老包了五十枚火腿鲜肉湖式粽子进呈永和官端康皇太妃(瑾妃)品尝,当时同治的瑜瑁殉三位太妃尚在,分别住在储秀官、长春宫、宁寿官,大家分享之佘,交相赞美,认为别有风味。其中瑜太妃尤有偏嗜,于是传谕御膳房,每年端午包些湖式肉粽换换口味。要知包湖式肉粽非同一般烹饪,是另有诀窍的。用多少酱油拌搅浸泡,米和肉的比例,包裹的松紧程度,需要多大的火头,多少时间来煮来鸩,在在都有讲究,不是一学就会的。所以清官后来端午节的粽子,虽然甜咸并进,试做了若干次,可是咸粽子,始终不得其法难邀宸赏,所以未出都门一步北平的土著,只知道粽子蘸白糖、江米小枣,至于咸粽肉粽向所未尝,反而不屑一顾了。

清官自从清室逊位以后,三节须赐勋臣的节赏,自然逐渐免除,不过每年一到五月初一,掖庭内监仍旧开列名单(限于丹臣勋戚近支王公),在宫廷是眷念旧臣,在宫监们是找点外快。一小碗樱桃桑葚,一小串江米小枣的粽子,由太监们带着苏拉,亲自送府,受之者还要对着上赏珍食毕恭毕敬行三跪九叩大礼。蒙恩之家男女年幼,按人头份儿敬致太监苏拉靴敬若干车资多少,他们这一天挨家逐户转下来,所获当然不在少数。据说有一位公爵,家道中落,人民国后,时常断炊,而每年端节太监苏拉依然照赍上赏不误。某次端节,对于车资靴敬一时无法筹措,逼得公爵夫人跳水缸自尽。这件事后来传扬出来被太妃们知悉,太监们这种趁年节打秋风的恶例,才逐渐敛迹。因为给不起赏钱,逼得受礼人轻生自尽的事,我想现代人一定认为是闻所未闻的吧!

正文 皇史宬石室金匮

前几天参加一个餐会,与会的都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所谈的自然以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为多。有一位仁兄提出“残”字如何读法,这个字匙盈切音成,根据《说文》解释,这个字是“屋所容受也”,段玉裁注:“成之言盛也。”由于这个残字大家联想到明朝有个收藏秘典实录的“皇史残”。

皇史威是明朝嘉庆年间所建造的,清朝入主中原,踵法前明,举凡圣训、实录、玉牒都要恭送皇史宬尊藏,其作用,等于是皇家谱图书馆。清朝定制,每位皇帝晏驾,就要特开实录馆,将大行皇帝一生事迹翔实记载下来,文直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有很多史料在正史所不载的,往往在实录里都记载得很详尽。明清两代都设置实录馆,所以明清帝王实录颇为治史学者所重视。依照大清会典,凡实录告成,例应恭缮四份,锦衣牙签,其式遵一,行款花样,每部各殊。一部藏皇史威,一部藏宗人府,一部藏礼部,一部送往盛京大内庋藏。唯有皇史宬尊藏之本,依例必用蝴蝶裱黄绫本,故皇史宬所藏历朝实录雅瞻工致,最为整齐。不过德宗景皇帝的实录,是在排除万难中修成,限于人力财力,只缮正两份,一份仍送皇史残,一份则送大内乾清官保存,这是历代最后一部皇帝实录,从此实录就变成历史上名词了(光绪于实录为本修完,动社乙座,后经内室两位内务府大臣绍英世续倡议续修,在宣武门内头发胡同开设实录馆,才续修完成)。

舍亲瑞景苏曾奉命进入皇史残整理玉牒曝晒实录,并派过一趟恭送玉牒到盛京的牒差,所以他对于皇史残的情形,所知较详,以下是他所说大致情形。他说:皇史残在东华门外南湾子,不用一木,全部建材系以金砖巨石建造,为了防范火烛,虽然玉堂奂奂,可是不辟门窗,严墙三仞,气象森森,更显得庙貌崇隆令人敬肃。丹墀以上两夏重棼雉门两观,三门并列,两边一名左门,一名右门,中为“皇书”历门,“皇书”二字并为一体算是一字,据说字音字义,均与龙同,所以读起来是“龙历门”。明朝各帝,率多喜用冷僻怪字,尤其喜欢创新。这个字就是嘉靖皇帝宸衷创造,而且皇史残门上三个字还是达位皇帝老倌的御笔呢!

清代玉牒,照例是每十年修纂一次,等进呈御览后,一份恭送皇史宬,一份另派专使赍送盛京大内。龙梭头盖,卤簿仪键,拥护录亭,鸣螺捶鼓,各极盛况。皇史残近在皇城咫尺,录牒奉安,行拊祭礼之后,就算终典礼成。至于送往盛京的牒差,可就麻烦啦。行程必须遵循驿道,要经由山海关出关,共分十五站,驿丞们称之为里七外八,就是山海关里七站。关外八站,既不能快,更不能慢,每天必须按照排定日程表按站而行,护送大员例由皇帝钦命近支亲王宗人府大员扈送,沿途适馆授餐,各种杂差,恣肆需索。遇上不知体恤下情的亲贵们,真能把各驿站闹得鸡飞狗跳,天下大乱。清末最后一次牒差,是在徐世昌东三省总督任内,彼时京奉铁路刚好筑成,通车不久,徐东海就奏请牒差出关改由火车恭送,奉旨照准。迎牒大典那一次筹备事宜,是指派奉天旗务司荣厚,跟内务府金梁会同办,钦命礼亲王恭送到盛京大内敬典阁尊藏,扈从的宗人府及礼部员司多达百余人。虽说国步方艰,一切从简,力争樽节,那趟差事可也支销了库帑七八十万两,这是有清一代最后一次牒差大典了。

清室逊位,民国肇建,袁世凯虽然就任中华民国大总统,但他是妄冀非分,总想君临天下过过皇帝瘾的。可是恪于优待清室条件,尚不敢把皇史宬拿过来据为己用,乃于民国五年在中南海万字廊南隅,又新建一处石室金匮。石室内外一律用云南白石,虽然没有皇史残那样穿廊圆拱,飞甍雕翠,倒也奕奕奂奂,气象万千。石室金匮建造完成,是将预拟续任总统名单纳诸金匮,藏在石室,金扉严扃,不得轻启。据阮斗赡说原始名单所列计共三人,第一位是黎元洪,第二位徐世昌,第三位是袁克定。后来又传说名次又有人潜入名室把名单顺位又偷偷更换,究竟真相如何,就非我们外人所得而知了。袁氏帝制失败,一剂二陈汤急气而亡,大总统由黎元洪继任。第二年春天,黎宋卿跟夫人黎本危在中南海举行盛大游园会,一时冠盖如云,裙舄交错,石室金匮,玉堂键扃,雉门重开。所谓金匮,不过是一具金镂实花,盛饰增丽的保险箱而已。据说这座金匮当时耗用了内帑达五万元之多。老袁想做皇帝,不惜靡费公帑的情形,由此也就可见一斑了。

正文 清代皇陵被盗述闻

1974年夏季,笔者到香港旅游观光,在所住九龙弥敦饭店门前报摊上买了几份小型报纸,拿回饭店准备用来破闷醒睡,看见《明报》上登有一则大华出版社广告,是高伯雨先生所写《乾隆慈禧坟墓被盗纪实》,介绍此书系记述1928年孙殿英发掘东陵经过,并附印清室内务大臣宝熙(瑞臣)之东陵日记原迹印本。清陵被盗当时,溥仪正僦居天津张彪花园,听说祖宗陵寝遭受翻尸倒骨的惨劫,除了素服减膳,设奠遥祭之外,一面并要求政府追缉盗陵匪徒务获严办,并派宝熙(瑞臣)、耆龄(寿民)、载泽、溥忻(雪斋)、陈毅(诒重)五人为清室善后委员,驰赴陵寝重殓改葬。宝瑞臣是亲与其事的主持人,所写日记手稿,是第一手的资料,自然翔实可信,弥足珍视。笔者初履港九,人地生疏,大华出版社固然无从打听,就是此书总经销国光书局,问了几家书店,也毫无眉目。后来匆匆离港,只索作罢。

本年5月份《艺海杂志》刊有高伯雨先生一篇乾隆慈禧坟墓被盗文章,并附有宝瑞臣于役东陵二十一天日记,承夏元瑜兄见告,方获拜读,虽非影印手稿,也就觉得非常名贵了。

这件盗陵案是冯玉祥旧部孙殿英主谋,授意他手下两个师长谭温江、柴云升查勘策划,于民国十七年五月十七日(农历)上午由工兵营带头动手爆破的。宝熙等五人一行系农历七月初四衔命出发,初八驰抵乾隆裕陵探看,因为潭沱处处,深及胫胯,用抽水机渫去积潦后,初十才正式进入地宫寝殿仔细察勘的。此时距离毁陵盗墓已有五十多天,孙率部众大掠之后,其间再加上散兵游勇、混混儿无赖,你进我出予取予求,任便翻腾掳夺,已经是乌烟瘴气,面貌全非了。事后清室虽一再请求缉凶,可是有如石沉大海,迄无踪迹可寻。过了两年有人发现孙的侍从张鸣岐在青岛出现,向英美烟草公司一位大班欧妮尔出售玲珑剔透九龙夺珠子母绿手镯,索价巨万,经行家鉴定是天府奇珍,结果东西尚未出手,侦骑一到,而张鸣岐鸿飞冥冥,被他兔脱。到了民国二十二年,又发现有人携带大量珠宝住在汉口太平洋饭店,天天到既济水电公司俱乐部,跟一些豪商巨富酒食征逐,乘机就兜售一两件名贵珠宝。有一天武汉警备旗旅长叶蓬的太太蓝夫人(蓝天蔚胞妹)看中一件十八子东珠手串,珠光夺目不说,每粒大小一致,而且冷艳滚圆。尤其翡翠九子魔母佛头碧绿复绝,刻工更是奇蟊工细,因为索价太高,尚未敲定,被汉口名报人凌梅痴写了一篇《观宝琐纪》,说所售珠宝都是些稀世之珍!于是有人猜测这些珠宝可能得自东陵,一时风风雨雨传遍武汉,在警宪跟踪,加紧查究情形之下,主犯虽被兔脱,可是终于在藕池口缉获了人犯两名,一姓纪,一姓王,两人都是谭部亲信,参加盗陵工作的主要干部。此案交由当时武汉绥靖主任公署审讯,笔者好友戴少仑(系绥靖主任何雪竹表弟)时任军法官,戴兄对于此案异常重视,审讯时随手札记,故对于盗陵的前因后果知道得非常清楚。公余无俚,他就把盗陵案当作醒睡破闷的聊天资料了。据他说:“孙殿英目不识丁,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粗,原隶西北军冯玉祥部。此人狡诈多变,民国十七年春季,孙部接受中央改编成为独立旅,指派驻防冀东遵化易县一带。当时奉军马福田部队因受排挤,突然哗变,谭柴二人率部夹击,一下子就把马福田打垮,又把马的残余收编。因此孙部名为一旅,实际有七八万人之多,比一军的人数只多不少,可是以一个独立旅的饷粮给养,如何能维持一军之众呢!而孙殿英的部众,都是些杂牌队伍,要是三个月不关饷,不兵变就要开小差啦。孙殿英在穷愁无计之下,就决定盗挖皇陵来充裕饷源了。(按:清代关内陵寝共有两处,一处在河北省遵化县的环昌山,称为‘东陵’,一处在河北省易县泰宁村,称为‘西陵’。顺治的孝陵,在瑞昌山正中龙脉。康熙的景陵,在瑞昌山左麓。乾隆昀裕陵,地名胜水峪,紧依孝陵的东面。咸丰的定陵,地名平安峪,在裕陵西南。同治的惠陵,地名双山峪,在景陵东南。孝庄后昭西陵。孝惠后孝东陵。慈安后地名普祥峪,定东陵。慈禧后地名普陀峪,定东陵。)孙殿英认为康乾慈禧殉葬宝物必多,又都葬在东陵,都是自己泛地,于足决定先从东陵下手。首先授意谭柴两师长,向外扬言,因机械弹药分配不均,彼此发生小规模冲突,继而愈演愈烈,势同水火,划分禁区厉兵秣马,有如战事一触即发,大量搬运炸药爆破器材,防人窥破。于是宣布戒严,断绝交通,禁止人马通过。盗陵任务由谭部工兵营营长王得昌担任。并且口谕说明,这一项任务,关系全旅存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事情要做得干净利落,以防有关方面追缉。所得陵墓中宝藏,一律不准私藏隐匿,如有故违,一经查实,立即军法从事。王营长受命之后,率队出发逼近东陵一带,只见峰峦修亘,茂草深松,打算选一座宝藏最多的陵寝动手,正在犹豫不决之际,因为慈禧的定东陵奉安不过二三十年,墓道砥平,松楸整齐,于是选中了普陀峪的定东陵为第一目标。就在农历五月十七日凌晨,王营长率领工兵营弟兄连同爆破手约一百人,齐集在陵寝之前。可是进入地官的墓道石门,金扉严扃,无法打开,于是动手挖掘雉门石方,但石门杼轴是嵌在石壁里面的,严墙复叠挖掘十分困难。剜刨均毫无所用,只好由爆破手用炸药来轰炸了。一霎时石块乱飞,烟雾升腾,用了一两百斤炸药,也不过炸开一个仅可通人的洞穴。

“大家摸索蛇行而进,迎面是一条三十多级汉白玉台阶的墓道,里面湮窒凄清,森然可怖。用电筒照射,前方又是一座雕琢赢镂,飞金芝丹的铁门,坚重厚实。大家也知道挖撬一样无效,子是又堆上炸药,好在地官广阔,让弟兄退到安全距离,一声令下,立刻地坼天崩似的巨响,害得每个人的耳膜都刺痛欲裂。铁门一扇炸毁,一扇倒在地上,一阵惨惨阴风,从门里吹出来,大家虽然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混小子一群,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也都两腿发抖,毛骨悚然。胆子小一点的,甚至打算开溜,可是后头有机关枪督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闯吧!地宫明堂宏构,手电筒电力微弱,不能及远,所带马灯因为空气稀薄屡点屡灭。掘坟掘墓本来是瞒心昧己的事,加上炸毁帝后陵寝又多了一层骇怕,一阵子疑神疑鬼,大家你推我搡,趑趄不前,打算撤退。王德昌一看情势不妙,于是利用装炸药的铁盒注满清油,用破布条子捻成麻花,放在油里,立刻大放光明,人心大定。王营长挺身而前,走不数步是一座敞厅,一字排列着八口棺木,大家一拥而前,斧凿钻锯,一阵劈撬捶斫,把八具棺材都弄开来,虽然弄出不少珠宝首饰,可是都不是什么稀世之珍,衣着方面固然也都锦衣璀璨,至于气势排场不像有慈禧太后的遗体在内。于是大家在享堂之内,东打打,西敲敲,终于发现正中玉石屏风响声有异,果然石屏后面有一座暗门,金扉启处是一座两夏重棼的寝宫。殿内丹楹石柱,飞甍雕翠,弘敞辉煌之极,正中停放一具巨型葫芦头(满式棺木前方都有一木制葫芦头)朱红亮漆金棺,比一般寿材要高大两倍有余。朱棺架在两只龙纹彩绘马凳上,离地也不过六七寸高。两凳居中地上嵌有一方匐彩镂花,径尺大小翠虬碧玉古钱,钱下素湍潺潺,风声冽冽,堪舆家所说的金井玉葬,大概就是指此而言了。明堂楹棋高悬三盏玉箔玎踏水晶万年灯,虽然叫灯,可是体积比一般大水缸还要大上好几倍,每一盏灯碗里怕不盛有上千灯油。三盏相连,荧烛如豆,只燃其一,虽不能烛照万年,点燃个三五百年是毫无问题的。大家一看这种殿堂严丽的势派,一致认定是慈禧的金棺无疑,可是鉴于这种庄严肃穆奕奕奂奂的气势,大家都有些胆怯。于是由王营长领头在灵前烧香告罪一番,才连劈带挖,把金棺打开。附棺还有一层梓盖(俗名七星板),阳面上方嵌缀金线堆成的《阿弥陀经》、《往生咒》、《解劫咒》全文,下方附有简明墓志,暨亡者生卒年月。阴面是用金箔攒成西方三圣诸天菩萨说法听经妙相。梓盖一掀,顿觉异香馥郁,飞光闪烁,只见一老妇在棺中仰卧,渊雅温润,体态安详,仿佛酣睡一般。身上盖着星编珠聚八仙过海锦衾,稍一撬弄,衾套就粉碎成灰,整个尸体埋在玉果璇珠琳琅莹瑗之中,霞光流碧,冷焰袭人。慈禧口中含有鸽蛋大小椭圆形夜明珠一颗,金芒四射,宝光辉煌。匪众有识货的伸手就拿,谁知腮颊看虽完整,实际早已腐朽,稍一着力,立刻滑落颡子里头,在你抢我夺一阵撕掳之下,慈禧终于颈项挨了一刀,那颗稀世瑰宝的夜明珠,也不知哪位快手将军揣进私囊了。这次盗陵所得殉葬珠宝,除了珠翠钻石珍玩外,最名贵的是一座白玉雕琢的九级玲珑宝塔,赢镂花纹,烟云流动。据说这座两千多年汉玉浮屠,是慈禧生前一直在翊坤宫供养,晏驾附棺殉葬的。另外一件就是名闻中外那只黑子红瓤绿皮的翡翠西瓜,望之鲜美,色可逼真。这一只天家珍异,传系采自东北混同江的砺石山,被人发现,切磋成材,康熙六十万寿,由黑龙江军民敬献御前,恭祝嵩寿的。这只翡翠瓜,跟九龙杯、祖母绿狮子、碧玉八骏赤金舍利佛塔康熙的四宝同时列为天府珍奇的。大家洗劫搜索,为了囊括垫槽材底的珍宝,甚至不惜把慈禧遗体抬出棺外,放在梓盖上面(宝熙于役东陵日记里,称慈禧面与身发酵,生白毛及寸,地宫阴湿郁闷,又当盛暑,暴尸近五十天,无怪有此现象)。大家带进地官的容器实在装不下了,才陆续退出。这一惊人的盗陵消息,尽管严密封锁,可没有几天,仍旧传扬开来。风声日紧,王德昌一伙人只得暂时隐匿起来。在清室善后委员一行来到东陵以前,其间小股土匪地痞流氓,轮番洗劫,把个慈禧陵寝搅得天翻地覆,泥淖中有珠玉,墓革里有骨殖,以致清室善后委员进入地宫,全都怔住,简直无法下手清理呢!

“在慈禧定东陵被盗同时,谭温江手下另一位辎重营营长韩某也展开了挖掘胜水峪乾隆裕陵工作。虽然是以同样手法,用火药轰炸,因为裕陵用的全是大块云石,峻宇严墙,复叠灌浆,比定东陵坚固何止百倍。再加上辎重兵不谙爆破,事先的准备,又没有王营长办事老到周密,弄得声震四野,沙石蔽天,附近乡民说起先以为是地震,后来才知道是炸皇陵,炸了三天两夜,才把墓道石门炸碎可以通行。这位十全老人生前虽然富贵寿考,死后所遭浩劫,比诸慈禧老佛爷尤为惨烈。清代各朝皇帝陵寝,根据龙脉,有把后妃合葬,也有后妃另外开山,并不是一律附葬的。乾隆裕陵是龙跃天门,云拥帝阙格局,地脉悠长,所以有五位后妃附葬。根据清室善后委员实地查勘时,新旧骸骨狼藉墓道内外,晕珠残玉俯拾皆是,有的尸骨散不成形,有几具金棺已劈成残片。据当地一位乡民述说,有两位士兵掀开一具棺木,官装峨峨,绚丽涵秀,美晰如生,瑁簪珠履,九色斑龙。两人打算抬出棺外,扒下这件满缀珠翠蟒袍,哪知尸一离棺,仿佛听见一声呻吟,玉容微粲,两人吓得胆裂魂飞,立刻癍在地下,不但神志丧失,而且口不能言。大家只顾抢夺珍宝,并且发生内讧,开枪互相射击,陵道新死骨殖,就是那般人的遗骸。等到全部撤退,才把他俩拖出墓道,又怕回营医治,泄露风声,只好把两个半死人寄放在民家将养。因为当时一人扶头,一人抬脚,一个抓住珠冠鲽带,一个紧攒花盆鞋底,由这些断锦碎帻,才探索出那位面貌如生的敢情是嘉庆生母孝仪皇后,所占地脉正是灵气所钟,所以百年不腐。后来清室善后委员陈诒重曾两度到那位乡民家中访问,这个消息才在京东传了开来。

“乾隆御极六十年,正是清朝鼎盛时代,胜水峪又是帝后贵妃合葬的皇陵,所以殉葬的服御珍赏,累璧重珠,远比孝陵景陵来得充韧。大劫之余,帝后残骸已经无法辨认,盗陵自相伤残,殒命地宫的骨殖,也都无法细分。清室所派善后人员,在无可奈何情形之下,只好天聪腐鼠,并殓一棺,草草营葬。想不到自命十全老人,百年身后,尚不能安于穸,世变无常,能不令人惕栗。”以上都是戴兄在闲聊时断断续续说出来的。

抗战时期,有个盗匪曹志福原系冀东一带的青皮混混儿,他把殷汝耕在冀东残余的自卫队,又搜集了一部分流窜进关的皇协军,七拼八凑成立了支杂牌队伍,饷糈无着,三餐难继,近水楼台,于是脑筋也动到皇陵上了。盗匪里碰巧有两位参加过盗皇陵的积匪,经他们加盐添醋一描述,盗匪一研究,认定康熙在位正当海晏河清,做了一甲子的太平天子,寿近期颐,殉葬的珍异,比起来乾隆的裕陵,应当只多不少。于是选定12月14日夜间动手,先盗景陵。燕冀高寒,地冻霜凝,锄钺都难着力,挖了几天,地泉波涌,先是泥沙夹石,后耒急湍浸渍,深可及腰,挖掘工作只好暂时停顿。借来两部抽水机,日夜不停地抽吸,积潦四处流注,陵园御道,霜泉凝冱,结成一片冰河。水虽抽干,可是严墙三仞甏以岩石,仍旧不得其门而入。于是由爆破手动手,就在石墙上凿了或大或小,深浅不一的洞穴,分别塞满炸药,通上引信,连声巨响,才把石墙炸碎。走不几步又有一道飞檐重柱高耸的石门,大家正在犹豫是否再用炸药,突然有人发现石门左侧,窗槛之间有一道石槽,镝杵鎏金,有人认出那是启闭石门的主钥。有几位巧手盗匪,摘下来用扁鸭嘴一头,在门框地轴之间三拨五弄,里面顶门石球,居然松动。大家合力一推,石球归在槽,石门迓然而启。玉门琼构,一共五道,如前庖治,一一应手而启,再前就进入玉清金阙康熙寝殿式地官了。寝宫正中是一座巨大汉白玉石床,康熙金棺居左,其余后妃金棺依序排列,并没有皇帝居中,后妃左右分列,所谓夹骨葬的方法,榱棋高悬万年灯,床前设有玉案,所谓康熙四宝就陈列在玉案之上,大家正在忙于打开棺木,那两位盗墓有经验的积匪,早就看准天家珍异,把四宝拿起揣在事先准备好的洋面口袋里了。

这次盗墓据说金器论斤,珠宝以香炉为单位来分配,事后追查四宝,只在一姓穆的家里搜出一只翡翠狮子,曹志福以姓穆的队长胆敢私藏国宝为由,捏个罪名把他枪毙,狮子没归已有。至于其他珍异流落何方就无人知晓啦!曹匪食髓知味,咸丰的定陵、同治的青陵,也都一一洗劫。只有顺治的孝陵,传说顺治逃禅剃度为僧,坐化翠微,孝陵只是衣冠之葬,并没有殉藏宝物。所以东陵五帝陵寝,只有顺治孝陵碍保首领,没有遭殃。

章君离开内地之前,裕陵、定东陵两处已经开放卖票,准人参观,他看过之后都一一笔记下来,所以说得原原本本,让人听了,为之神往。

至于早年孙殿英盗陵案,虽然缉获的是三四流的小喽哕,可是故友戴少仑兄对于那班匪徒痛深恶极,他又是研究清史的,所以他审讯人犯时巨细靡遗,随手作了札记。他来台后,我们彼此均忙,所以很少见面,偶或相值,他谈到盗陵案,想把本案前因后果有系统地写出,让大家了解一下真相。可惜不久他积劳病故,未能如愿。每一念及,很想把故人告诉我的一鳞半爪写点出来,无奈杂沓纷呈,始终未能动笔。因为看到高伯雨先生写的盗陵文章,于是鼓起勇气,把所听所闻写点出来,事过半世纪,全凭记忆写出,算是替故友完了一桩心愿。不过年老衰退,疏漏错误之处,必定很多,尚希各界贤达进而教之。

正文 慈禧宠监李莲英

太监们在内廷当差,只要能混到一天到晚在御前打转,懂得眉眼高低,善伺人意,应对便捷,很快就能走红,一辈子享受不尽了。李莲英小德张之流,能够成为慈禧隆裕跟前的大红人,还不都是凭着他们机智小巧善于逢迎换来的吗?有人说清朝半壁江山,都坏在李莲英手里了,平心而论,李莲英权诈贪婪,是个罔顾大体只知利己,太后老佛爷跟前一条忠狗而已,若跟明朝的刘瑾魏忠贤瞒上欺下祸国殃民的一代权监来比,那还未免太抬举他了呢!

李莲英原来是河间府缝破绽打补子的一个皮匠,生性好赌,在赌场把自己一点辛辛苦苦的积蓄输得一千二净,急怒之下,就引刀一快自官了。河间府的人净身到官里当差的很多,有善心人给了他良方秘药止痛止血生肌,终于把他救活。等身子将养复元,只有当太监一途,经人引领就投奔首领太监郭吉祥了。经过三勘六验无讹,最初派在御花园钦安殿照应香火。钦安殿供的是真武大帝,每逢朔望慈禧都来拈香祈福,自从李莲英派在钦安殿当差,佛前锦伞绛节,宝盖珠幢,以暨祭神用的仪锂孽卣,总是收拾得纤尘不染、光致整洁。慈禧喜欢他性灵心细,不久就调到内宫伺候御前起居了。慈禧每天晨妆,专管梳头的太监叫沈二顺,在官里时常装傻充愣,所以慈禧给他起个诨名叫他“傻老”,恩宠有加,可是红了不久,忽然腿上闹流火,不能上殿当差,换了几个梳头太监,不是把发根松紧扎得不合适,就是独有一撮发根滋在外头。有人怂恿李莲英试一试,李是有心人,知道慈禧颈上的头发刚而且硬,很难顺溜,于是事先准备好一小盒发胶,用小刷子三抿两抿就把慈禧后颈上那撮特别硬的头发,拢得服服帖帖。这一下立邀宸赏,不久升为首领,担任慈禧的梳头太监了。

李莲英虽然日渐走红,成为太后跟前言听计从的大红人,可是他遇事依然谨小慎微,对于一般妃嫔宫娥、女官命妇,有了舛错,惹太后不高兴,他总是尽量替人美言遮盖,曲意回护,所以在太后左右人人对他都有好感,说小李子是个干练敏实、溢美隐恶的好人。

清官习俗新春正月初二祭财神(江南一带是正月初五祭财神),祭财种要吃煮饽饽(即水饺,满洲人叫饽饽),饽饽里要包一种特制实心小金元宝,比花生米还要小。伺候慈禧吃这顿财神煮饽饽,是由妃嫔命妇拌馅儿擀皮儿亲自包小元宝,不假手御膳房的。本来应当包一只财神饺子大家来吃碰碰财气,可是大家怕老佛爷吃不着不高兴,所以一包就是四只,每年这四只财神饺子,都是老佛爷一个人吃出来,所以大家凑趣,都说老佛爷福大财旺,四时吉祥,四季发财。有一年吃财神饺子,是隆裕皇后主持其事,老佛爷吃来吃去,只吃出三只财神饺子,脸上渐有不豫之色。无巧不巧那只财神饺子偏让隆裕自己吃了出来。隆裕固然是忙中无计,大家也正跟着急得手足无措。还是李莲英灵机一动,立刻走到皇后跟前用二仙传道手法偷偷把小元宝拿过来,乘人不备塞在新煮好的饺子里,请老佛爷再吃几只新煮的饽饽。哪知,举箸而尝,一吃而得,自然僵局解开。大家又是耆年大德,又是后来酽一套歌功颂德,自然龙颜大悦,皆大欢喜。事后隆裕感念李莲英解围有功,还给了不少赏赐。后来隆裕当国,虽然有人在隆裕面前媒孽其短,愣说光绪猝死,凶手就是李莲英,弄得他整天提心吊胆,忐忑不安,可是他终于得保首领终老田园,据说他在太后跟前,从没说过隆裕的坏话,就是那只财神饺子还有不小的影响力呢!

李莲英慧黠善弄,毕竟读书不多,器小易盈,后来宠信日专,对人表面上仍旧谦恭有礼,可有时在不知不觉中也会露出他悖谬倨傲的气焰。恭王退出军机之前,叔嫂每因国事龃龉不欢。恭王新得一枚祖母绿扳指,璇玉瑶珠,莹然碧绿,整天戴在手上,摩挲把玩。偏偏有一天被李莲英瞧见,嬲着王爷赏给他见识见识,王爷告诉他,等我玩够了再赏你玩。哪知过了没几天,慈禧召见恭王,在庭对时,看见六爷手上戴着一汪水般的翡翠扳指,要六爷摘下来瞧瞧。哪知慈禧一面摩挲一面夸好,颇有爱不释手的样子,一边问话,顺手就搁在龙书案上了,恭王一看扳指既然归赵无望,只好故作大方,献给宸赏了。过了没几天恭亲王在军机处等候朝参,李莲英特地亲自到军机处叫起儿,走出屋门向后一转身,一挑大拇指说:“六爷请您鉴赏一下昨天奴才新买的这只翎子如何?”(太监所带翎子,跟一般文武官员的翎子不同。太监带的翎子叫喜鹊尾儿,羽毛纷披遮满脑后。)恭王的爱物祖母绿扳指赫然戴在李莲英拇指之上,气得恭王浑身发抖,可是又能为之奈何呢!这时候的李莲英已非吴下阿蒙,在不知不觉中就露出骄态了。

甲午战败,李鸿章人宫请罪,慈禧眷念旧勋,不但没有降罪,还勉慰有加,李氏感激涕零免冠泥首,因为庭对时间较长,忘记复帽,就仓皇退出西暖阁,大红顶子三眼花翎朝帽,仓促之间就搁在地上啦!这属于失仪大不敬两行罪名,可又不能重新进殿拾取,只好嗒然退出,等回到贤良寺不久,李莲英居然亲自把那顶大红顶子的朝帽给李中堂送回来了,并且还替慈禧传旨温慰。据李的公子伯行说,送还纱帽,又得天语眷顾,李莲英轻而易举就揣着两千两银封回宫缴差啦。

慈禧对李莲英宠信日坚,而小李子也就嚣张日甚。光绪十六年(1890)光绪正好二十一岁举行大婚,表面上是太后撤帘归政,其实一切军国大计,光绪依旧是秉命而行,大权暗中仍然操在慈禧手里。当光绪二十年甲午慈禧六十万寿,光绪率同文武官员,先期演习庆贺仪注。原定己时举行,届时文武百官黼黻缔绡、花衣顶载地齐集仁寿宫,等候督总管李莲英驾到而行开始演习。左等右等直到午后己时,李大总管才姗姗而来,王公大臣一个个饥肠辘辘,足足等了三个时辰。李不但了无愧色,而且毫无歉意,光绪恪于群臣满怀激愤,于是传旨把李莲英廷杖四十,事后李莲英记恨在心加盐添醋诉之太后,才促成改立大阿哥、珍妃沉井种种祸根。新城王树楠《德宗遗事》上说,庚子之乱,珍妃被崔玉桂推入景祺阁前水井之后,太后德宗逃难西安,途经保定。在西关外有一座普济寺,相传观音签颇着灵异,于是李莲英乘人不注意,虔诚地求了一枝,灵签上说:“劝君行善莫行凶,万顷心田常自摩,欺善怕恶伤阴骘,天理昭然祸自多。”祸乱当前,也增加了李莲英不少警惕。保定的地方官员仓皇接驾,除了给太后准备了寝所,其余仅给李总管收拾了一个下处,有被有褥,而对光绪却未认真收拾卧具。夜寒甚重,光绪蜷卧一铺冰凉的土炕上,久久不能成寝。恰巧李莲英起身小解,见到光绪这种狼狈情形,忽然想起在西关所求灵签,虽然珍妃落井是崔玉桂动手,可是宫里谁都知道珍主儿跟李总管积怨已深,珍妃沉井明眼人都明白是李总管的杰作。李莲英在荒乱中觉得太后春秋已高,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光绪亲政大权在握,还能饶得了他吗?于是心思一转,立刻进屋跪在光绪面前说:“让皇上这样吃苦,都是奴才疏忽,伺候不周,只是现已夜深,无法筹办了,请皇上迁就委屈,暂用奴才的铺盖吧!”结果他把床铺让给光绪,自己真在墙角蹲到天亮,尔后光绪时常提起这件事呢!慈禧驾崩隆裕垂帘,李莲英能够平安出宫隐息田园,其中是不无道理的。

李莲英躯干修伟,因为操刀自宫非常彻底,虽有良药挽回一条尘命,可是脸色苍白,刚过中年已经皱纹满脸形同老妪,尤其喉音尖锐异常刺耳。有些对了解内廷情形的人愣说李莲英与慈禧有私,李的住所靠近慈禧寝官。殊不知清官定制,王子年过十二岁就要分宫而居,各官官门之内都归嬷嬷宫娥上夜,内监人等只能在宫外听候差遣,等闲难越雷池一步。李莲英下处在北四所,距离慈禧寝宫步行,至少需半小时方能到达。那种匪夷所思传闻,纯出揣测,实在未容深信。

慈禧办完丧事,李莲英靠山已倒急风转舵就告退离宫,他在北平东皇城根接近帝阙,置了一所宅院。虽比不上小德张在永康胡同私宅珠帘玉户,房庑四达,可也穿廊圆拱,雕梁粉壁,足娱晚年。并且过继两个侄儿,作为嗣子。东华门著名的饭馆东兴楼,他占了三分之二的股权。宣统大婚在出宫之前,为了缩减开支,裁撤御膳房,改由东兴楼包饭,李莲英感念故主旧恩,所包伙食,仅算成本。他有时还到东兴楼查看有无偷工减料情形,优游林下堪娱晚年。到了民国十五年春天忽然得了急性肺炎,终以送医太迟不治,死后葬在德胜门外自置茔地里。他这一死,两个败家精的嗣子,一个赛一个的狂嫖滥赌,将他一生聚敛而来的财产,变卖得一千二净。到了民国二十年左右,在德胜门晓市时或发现珍贵皮氅外褂、碧缕牙筒翠幛围肩,大半出自天家珍异。一般古董家都认定是李莲英生前恩赏御赐,纷出高价搜求。他的两位嗣子在抗战期间贫病交迫,先后倒毙街头,一代权监的声威,也就从此烟消雾散了。

正文 海甸之忆

前些天在一位同学家,跟几位中学同学不期而遇,有的睽违四十年未通消息,居然在垂老之年,相逢宝岛,少不得要把酒倾谈,相互话旧了。居停张魁一是故都京西海甸裕丰酒店的少东,他在台湾一光复,就渡海来台,因为台湾酒类专卖,只好改行经营皮革。那时中兴、华号两只海轮,定期往来沪、台,所以陆续带来上百打自制佳酿“莲花白”,起初还不甚爱惜,等喝剩下五打“莲花白”了,才发觉“莲花白”在台湾有钱也没处买,才珍惜起来。现在老友重逢,海甸又是童年共游之地,大家又能在一块喝到海甸名产莲花白,那比吃山珍海味,还觉得珍贵。既然喝的是海甸莲花白,话题自然而然就聊到海甸了。

北平城里虽然有巾山公园、太庙、三海、故宫博物院可玩,但是那些宫殿苑囿,玉清金阙,看多了反而觉得没有修竹夹池,长杨映沼,满川野意来得赏心悦目。所以到了春光骀荡,或是秋高气爽时候,北平郊外唯一大镇海甸,就成了我们跳浪酣歌的好去处了。

海甸因为湖泊纵横,又叫海淀,虽然是个小地方,凡是老北平可是没有谁不知道的。从北平一出西直门,全是其平如砥沥青马路,两旁镶着青石板的车道是专供笨重车辆行走的。路旁桃柳苍松,绿云相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绿野香波。从北平到海甸街是十六里整,所以我们到海甸郊游,不是踏自行车就是骑小驴。有时大家一起哄,从西直门坐趟子车,一人花十几大枚,说说笑笑,不一会就到海甸了。

海甸是三千住户的大市镇,在清朝康乾鼎盛时代,因邻近圆明园、畅春园,名园胜地,王公贝子、名公巨卿因为人园方便,相率觅地筑园。引泉凿池,自营菟裘。等到慈禧当政,扩建颐和园为避暑夏官,每年夏天必定要入园歇夏逭暑,海甸于是成了御驾打尖的中腰站。而去西山、香山玉泉、翠微游山逛景游客又都是必经之路,所以海甸不但是半都市化的乡镇,而且皇家气氛还很浓郁呢!民国肇建,海甸市面冷清了没多久,燕京大学又开始在海甸建校。集荟工商学五行八作在一个乡镇上,益以本地人宗教信仰复杂,庙宇里梵音禅唱,福音堂救世军的传道诵诗,礼拜寺的唪经礼拜,越发增加了地方上的繁荣,凡是都市有的商店行号此地是靡不悉备。就拿邮政来说吧,本来镇上设个邮政代办所就足够啦,后来扩充到三所分局,还感觉人手欠缺忙不过来呢!

一进海甸正街,首先看见两座大水塘,因为玉泉交流虬绕蜿蜒,清泉石涌湖水凝碧,这样柔美的景观,立刻令人心旷神怡耳目一新。海甸特产有一种红香稻,冷泉漱玉、土壤肥沃,煮出稀饭来浅粉柔糯,微得甘香。可惜产量不多,清代列为贡品,一律选进内廷享用。到了民国十年左右大家才能尝到海甸特产的红香稻,价钱比一般稻米可就贵多了。海甸盛产莲藕,所以烧锅里有一种特制的白干叫莲花白,怎样酿制,谁也不得而知,可是甘洌渑润,人喉不燥,进口有一种甜丝丝的清香。因为产量不多,所以不像贵州茅台、泸州大曲那么遍销全国,驰名中外,可是喜欢喝两盅的朋友只要经过海甸,总要带两瓶莲花白回去细细品尝的。有两家酱园子“万顺”、“天成”酱菜也是城里人特别欢迎的,他们做的酱菜咸中带甜,甜而且鲜,到了清明前后,水红萝卜一上市,用小红萝卜蘸黄面酱下酒,海凉脆爽可算一绝。

海甸正街路南,有一家二荤铺叫裕盛轩,门口两根冲天抱柱丹漆的牌楼,檐牙高啄,就连北平城里最大的二荤铺,也比不上它的雄壮崇隆。庭宽院敞,比一般饭庄子还要堂皇气派。当年太后老佛爷玉辇清游,驾幸颐和园,总要在裕盛轩打尖用膳,全部扈从的车舆卤簿都可以安置在大敞院内。裕盛轩红白案子都有几把好手,他家所烙一窝丝清油饼,脆而不焦,润而不油,比城里几家大山东馆都高明。燕大校长吴雷川先生主持校务时期,颇惮远行,尤其怕进城宴客。遇上好友惠然远来,时或约在裕盛轩小吃,总少不了来几强清油饼。他老人家虽然是杭州人,可是在北平住久了,也颇精于饮食,认为裕盛轩的清油饼比致美斋、泰丰楼烙的都要地道,当非虚誉。

笔者祖茔在京西六里屯,当年每逢清明上坟祭扫,总是在裕盛轩打尖。我觉得他家做的“过油肉”、“糟烩鸭条”都非常出色。烩鸭条的鸭子是他们自己喂的,整天在玉泉支流里饮名泉吃活食,自然比人工填的鸭子肉嫩而滑润啦,加上用的是酿莲花白的头糟,城里头的饭馆如何能望其项背呢!

海甸西上坡有一座王家花园是步军统领王怀庆的别墅,穹石曲坞,尘氛不扰,传说是明代李皇亲的畹园,跟当时米仲诏的勺园,是海甸两大名园。园的正厅叫挹海堂,西北角岩蛲耸直,上面有一座叫松寮的小楼,还有明肃太后御笔“清雅”两字横额。登楼远望,万寿山的倾官琼室穿廊圆拱尽入眼底。《帝京景物略》说:“园中水程数里,屿石百座,乔木千计,竹万计,花亿万计。”想见当年是如何的天池深广,雄奇秀丽了。不过历经数百年沧桑变幻,旧时亭榭尚依稀可寻。所以有些风雅之士行经海甸,总要到王家花园凭吊一番。

北上坡有一座八旗会馆,是当年扈从大臣们燕息之地,廊腰缦回,清丽静穆。园里有鱼池,幽泉漱玉,临流倒影,可以垂钓,碰巧遇有大的鲢鲤上钩比市售鱼类肥而鲜嫩。会馆属于旗产,由一位前清小武职官德爷看管,一般人是不能随便入园观览的。德爷虽然是个哨官,可是人很风雅乐天,不但捻得一手好笛子,而且南北曲都极高明。清华大学校长周寄梅寿康贤乔梓,就不时来做德爷的座上客度曲听歌。德爷喜欢吃月盛斋的烧羊肉,我们有时带点烧羊肉去给德爷来下酒,所以我们也算是颇受德爷欢迎的客人昵!

蓝靛厂在前清是火器营所在地,蓝靛厂的住户,十之八九都与火器营的营兵有关。据说蓝靛厂是清军入关后最早屯营地区,后来才有所谓驻防制度。蓝靛厂的旗兵,聚族而居自成部落,所以言谈、动作、服饰、起居,跟住在城里的旗籍人士,细心体察,都有点不同。真正老北平一听说话,就能听出是蓝靛厂在旗的。民国初年一排一排的营房鳞次栉比,靶场的垛子也还旧垒残堞遗迹犹存。到了民国十几年,所有营房都坍塌倒坏渐渐改成简陋的民房啦。可是北平养鸽子人家,想要寻摸几只清罄摇空的鸽子哨,那必须远征蓝靛厂,求教于鸽子哨赵家呢!鸽子哨赵家的鸽子哨赵爷,早年也是火器营出身,因为自己喜欢养鸽子,于是细心琢磨做出些与众不同的鸽子哨。一般鸽子哨都是利用硬而且薄有弹性的纸片卷成圆纸筒儿,两边再各托上一纸片,中间留一小洞,洞的大小深浅可就分出手艺高低了。把哨子在鸽子的尾巴根上系紧,迎风激荡,自然发出嘹亮飞空的音响了。鸽子哨赵爷因为肯下功夫研究,又不惜工本,所以他做的比市面上的就精巧工细多啦,响起来更是抑扬清壮转折分明。所用材料,最初是斗索胡用的纸牌,纸牌用宁波出品,上有一层油蜡,做出哨子来能打远,缺点是纸牌稍宽,做出哨子来体积较大,非挑选身强力壮的鸽子来拴才飞得起来,清官造办处做的纸牌,纸质瓷实平滑,不容易毛边,韧而且轻。当年同仁堂乐家有位少东,也是养鸽子名家,曾经派鸽子把式专程到蓝靛厂请赵爷给做了两只七彩的哨子。送钱人家不收,最后鸽子哨老赵算是让乐家送了若干斤小米,到了三九天缚天早晨在门口舍粥济贫,凭了自己这份手艺周济了不少苦哈哈,所以凡是到蓝靛厂的人,都知道赵爷是怎样一号人物。现在台湾也讲究养鸽子,据说有所谓赛鸽协会,列籍会员就两万多人,每年举行过五关大赛,赌资之高简直骇人听闻。今与昔比,逸兴俗雅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燕京大学在海甸建的新校,飞甍雕翠,重檐四垂,明堂辟雍无不璇阶玉宇。大诗人王国维形容燕大夜景是玉柱凌烟,灵台照月,不但写实而且贴切,燕大的学生们手头比较阔绰而且欧化。甚至于贝公楼姊妹的校役,都能哼上几段洋歌呢!因此连带海甸市面也带点洋味儿起来,尤其到了隆冬十月未名湖结冰,溜冰场一开幕,冰镜清辉,莹澈似玉,男女交错,共舞同溜,矫若惊龙,飘若醉蝶,人新衣香,交织成趣。比起城里公园北海几处溜冰场的众声喧闹,品流庞杂,要高明多啦。

来到台湾几十年,只要是到海甸玩过的朋友,大家一提到海甸,都有一种离绪萦怀的心曲,闭目冥想,那种荷叶田田,花浪翻风的野趣,只好在寤寐中得之了。

正文 北洋时代上早衙门

今年农历闰年,碰巧赶上闰六月,既无台风,又少时雨,亢旱燥热炎炎夏日,烤得人无奈心烦。又值能源枯竭,全世界普遍都闹油荒,政府为了节约能源,各机关学校室内温度不到摄氏二十八度一律不得使用冷气。有些财团富足的机关,崇台高耸,层楼隐天,在设计盖楼之初,就是窗牖同同,旨在隔音,不能启闭。今年暑季来临,在不能开放冷气之下,一个个皱眉蹙颊呼天怨地起来,于是有人想起当年北洋政府公务员上早衙门的滋味来了。

现在在台湾知道上早衙门这个名词的人,恐怕已经不多。至于上过早衙门的人,可能更微乎其微了。故都夏季入伏,虽然比不上京沪汉渝的溽暑郁闷,可是中午时分烈日的煎逼,照样没处藏没处躲呢!所以北洋时期6、7、8三个月大小衙门作息一致一律改为早衙门了,早衙门是早晨七点到中午一点,每天工作虽然六小时,时间一紧凑,工作速度也跟着加强。当时尚不时兴什么公文稽催,考核追踪,可是也没听说哪位佥事主事老爷们,把案件一压几十天,变成贻误要公遭受处分。至于一般民众呢,因为各机关每年夏天都改为早衙门,习以为常,也免得在夏日炎炎东跑西颠的赶忙,公私两便,倒也没听见有什么不便民的闲话。

北洋时期政府各部会,财政部总绾度支,关税盐税特税都隶财政部管辖,交通部是电讯水路交通主管,所以政府虽然穷到薪水一欠几个月,逢年按节才能按几折发薪救济灾官,可是财交两部究属有入息的阔衙门,财政部的张岱杉(弧),交通部的叶誉虎(公绰),都是宽和恤下的长官,所以财交两部一改早衙门,到了十一点半就由大厨房开点心分送各科室给大家享用了,包子馒头烙饼面条每天花样翻新,绿豆粥、小米稀饭不够尽添。美其名叫点点饥,其实论质论量都可以当顿午餐,公事多的人,吃完继续办公,闲散之士剔剔牙,喝碗茶,也就该散值啦。张岱杉先生认为暑季夜里溽热,拂晓趋公,多半早餐未备,十一点多钟给每位同仁供应一份丰富的点心,不但振疲醒睡,而且可以止饿疗饥,对于工作效率有莫大助益。叶誉虎先生则认为一个人每天早上九点到十一点足精神最旺盛的时候,十一点多钟再增加一些热力,效率仍可延长。饱腹从公只要能专心一志心无旁骛去工作,早衙门时间紧凑,如果调配得当,工作绩效反而更能提高呢!证诸当年财交两部办公情形,确实不无道理呢!早衙门一散,正是烈日当空,谁都不愿意顶着火毒的太阳回家,好在大家肚子都有底儿了,住在北城的多半到什刹海荷花市场去品茗,东西城的就奔北海去纳凉了,住在南城的喜欢到中央公园的水榭或是来今雨轩找补一个午觉,权当一回羲皇上人,各适其性,各得其所。虽然大家都是一群灾官(最穷的机关有欠薪达二十几月,每月七折八扣只能领少许生活费),可是当年物价低廉,每月所费有限,也都能自甘淡泊,其乐陶陶。

民国二十二年冀察政委时代,夏季一改早衙门,同事金受申兄的内弟在什刹海搭了一个席棚子卖茶,取名藕香居。他选地极佳,席棚搭在柳阴蔽天,荷叶田田,濠渚中央,临流四顾,野香渑渑,境绝尘嚣。

七八位同仁大家一起哄,于是议定每天由一位做主人请大家吃下午茶,费用不超过两元,每天小吃不准同样,谁要重了样儿,罚他再请一次。当然乾隆南巡内府秘传的苏造肉、董二秃子的豆汁辣咸菜、纪师父的水爆散胆肚仁儿、刘三拐的马油罐肠,属于什刹海四宝,是必尝之例外,藕香居的冰碗、鲜莲子、鲜核桃、鲜榛瓤、鲜杏仁,切一盘蜜汁雪藕,来上两壶竹叶青(黄酒类不是台湾白酒类的竹叶青),三五知己喝一回果子酒,倒也却暑醒脾,喜欢喝两盅的朋友都特别欢迎。藕香居的主人是世代在海甸种莲藕芡实的,他们每天把属于二苍子(芡实之不老不嫩者)的芡实,总要剥好了十斤八斤,用鲜牛扔加糖煮来供应一般常来的主顾,引浆啜露,凝玉初溶,古人所谓玉糁羹金莛脍不过如此吧。什刹海有一个推车子卖杏仁豆腐的,他做的杏仁豆腐,纯粹用一种大扁杏仁去皮加开水榨汁漉浆,加绵白糖,大米浆凝结的(不像台湾杏仁豆腐,是用杏仁精、杏仁露,加洋菜做的)。据说必须用开水榨汁杏仁才能出味,米浆水和米的比例也是有一定的,太稠就变成了玻璃粉,太稀又不容易凝结起来,所以做的杏仁豆腐除了不惜工本,还要水分配合得当,才能冷香绕舌,甘滑柔嫩。因为杏仁豆腐要今天做明天卖,每天准备数量有限,藕香居的茶客进茶棚一入座,就先关照茶房给订几碗留着,否则临时想吃,十有八九是明日请早,杏仁豆腐吃不到嘴,先让您尝尝闭门羹啦。

靠近会仙堂饭庄,有一所三合房,房主是东安市场东亚楼一位退休掌灶的老谢,有一年荷花市场一开张,他忽然心血来潮,技痒难耐,他的亲眷给他出主意,做点小吃到各家茶棚里卖。他一想,这个办法不错,既可消遣,又能找点零花,于是每天准备一菜、一粥、一点,用提盒拿到棚里卖。粥是叉烧、淡菜皮蛋瘦肉粥。这是羊城最普通的一种粥点,广东人如果认为自己体内火气太盛,就煲点这种粥来喝,说是可以止烦降火。这种粥要煲得米粒溶化,几近成糜,粥料才能人味。馇粥姿啜味胜椒浆,同事谭禺生对粤菜粥点,不但研究得颇有心得,而且能亲自调羹。他认为老谢做的粥,比广东荔枝湾艇仔粥,有过之而无不及。啜粥之后,在藤椅偃息逭暑,有南面王不易的乐趣。

什刹海经玉泉沆溉,浅水芙渠所产莲藕固然是鲜嫩脆爽,尤其是荷钱翠盖,浮泛清流,蕴香啜露,别具芳蕤。他把亭亭绿叶,趁朝暾未升采了下来用丢茯苓代替米粉来蒸荷叶茯苓鸡,腴而不腻,香远益清,的确是暑天佐餐的隽品。受申兄每每在饮啜之余,带几包回家,外面再用鲜叶包起来,在晚间属文时候,打开荷叶包当冷盆下酒,有助文思复饱馋吻。新闻界的陈慎言、景孤血也都赞扬广东做法的荷叶蒸鸡,比北平庄馆粗枝大叶的做法,实在技高味永,令人多吃不厌呢!

什刹海因为装灯接线不便,所以不带灯晚,夕阳西沉,暑气渐消,天近擦黑,大家纷纷赋归,衣袂生凉,荷香满袖,彼此同是灾官,薪铜打厘,可是豪情逸兴比现在未遑多让呢!

正文 北平天桥八大怪

在北平谈到吃喝玩乐,一天打算花个万儿八千,也有地方让您去花,您兜儿里只有块儿八毛,也能让您乐和个够,这就是北平有异于宁沪津汉的地方。普罗阶级的朋友,最爱去的地方是天桥,到天桥连吃带玩,在抗战之前,花上一块大洋,也就富富有余啦!

逛天桥除了看沈三摔跤、宝三耍中幡之外,就连诗人墨客学者名流偶或涉足天桥,也要光顾一下八大怪的场子听两段玩意儿!当年财商专校校长宝广林、铁路大学教务长陈兰生都是天桥常客,没事就往天桥溜达。宝广林学云里飞扮卖马的秦琼,病歪歪几步走,可算绝活;陈兰生用小嗓学穷不怕,唱十朵鲜花支颐作态,简直惟妙惟肖。前两天几位老北平凑在一块儿,谈起了天桥八怪究竟是哪几位英雄,大家莫衷一是,根据笔者所知是这样的:

天桥八怪有几位从不吐露真名实姓的,他们认为拉场子卖艺糊口,已经有辱宗族,实在不愿意再称名道姓,因为他嘴里镶有金牙,所以自己取名大金牙。其实他姓焦,跟说相声的焦德海五百年前是一家。大金牙整天拿焦德海开玩笑,焦的嘴皮子也是不饶人的,有一次在说相声场子上,无心中把大金牙的姓给抖搂出来了。大金牙确实姓焦乳名二秃子,至于学名叫什么,焦德海就不肯说啦。大金牙的拉洋片,边说边唱,不但音调铿锵,姿势诙谐滑稽,形容义和团大师兄们愚鲁无知,红灯照的狠毒恣肆,恍如身临其境。加上他有十多张现场大照片,从放大的西洋镜里看,比后来各种书上翻板照片,要清晰逼真多了。后来北京大学有位教近代史的朱教授借去复印一套,代价是二百银元,大金牙每逢谈到这件事,就眉飞色舞,引以自豪呢!

本名栗庆茂,梨园行地道科班出身,跟名须生高庆奎同是庆字排行师兄弟,不但文武不挡,而且六场通透,因为人过分聪明,难免有点孤高自赏不忮于众啦。他粉墨登场,只要同场的师兄弟在台上有点差错,他不但不给人家兜着,而且当场开搅,所以人缘越混越差,久而久之没有人敢惹,他就流落在天桥撂地卖艺了。他虽然没有成套戏衣,可是他能废物利用,香烟盒当纱帽用,彩包纸糊护背旗,居然唱得有声有色,学汪学刘能把他们的优点缺点夸大其词地一一形容,真令人百听不厌。有人打几次转(要几次钱)都坐着不走,一直听到收摊散场的。到了华灯初上,他带着一个徒弟拿着一把破胡琴外带渔鼓简板,在百顺胡同韩家潭一带清吟小班里串串。遇上走马章台的阔客,他有时候学孙菊仙唱段《朱砂痣》,有时候学汪桂芬唱一段《让成都》,老腔老调,令人兴起无限思古之幽情。偶或唱一段《道情》,抑塞磊落,淳风疾恶,颇能警惕人心。抗战胜利,笔者还在观音寺道边,看他黝颜驼背,踽踽独行,大概已经告老收山。

名叫德禄,是绿营旗兵,他的十番在当年可算一绝,所谓十番是笛、管、弦、箫、云锣、汤锣、提琴、木鱼、檀板、大鼓一共十样,所以叫十番。原本是多人吹奏弹拉的乐器,田忙子匠心独运,他自己做了一个十番架子,吹打弹拉,一人包办。不但箫管并奏,而且锣鼓齐鸣,忙得他口鼻并用手脚不停。他忙得满头大汗,看的人也是瞿视易容。人家田忙子尽管忙,可是吹唱铿锵,音律不乱,他的田忙子外号,就是这样得来的。当年北平哈尔飞戏院,改成杂耍园子,后台管事唱《莲花落》的常旭久,认为他的玩意儿如果就此湮没,未免可惜,而且若干听杂耍的座上客,不一定都逛过天桥,田忙子这档子十番准能叫座儿。于是找忙子谈谈,忙子说他伺候惯了一般贩夫走卒,出言不够雅驯,难登大雅之堂,始终不肯到杂耍园子登台献艺。所以直到现在提起田忙子的十番,还有好些老北平还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人呢!

“使酒骂座”四个字形容大兵黄是最得当了,大兵黄每天过午才拉开场子卖艺,小螃蟹不经醉,四两烧刀子一下肚,立刻脸红脖子粗,说起话来,好像舌头短了半截。他姓张,自称老毅军,跟姜桂题效过力,当过随从。身穿米黄漳绒短袖大马褂,足登一双皮快靴,肩膀上扛着旗子,还挽着高阳土布做的马梢子,活脱是旧式营混子在天桥召募散兵游勇的势派。他自称身上穿的漳绒马褂是打白狼老将军江朝宗赏的,皮快靴是护卫姜大帅突围有功,脱困后当场脱下来给他酬庸的,甚至于嘴上叼的旱烟袋也是大有来历,出自长官所赐的。他最爱讲直皖大战,绘影绘声,恍如亲临战阵,有时讲溜了嘴,月旦时贤,诋毁时事,口沫横飞,荤素齐来,该管警察就不得不出面制止取缔啦。他倒好,绝不反驳,一声不响,扛起大旗,转移阵地,走不了三五步,炮声隆隆,他又再续前言,照讲不误了。甚至于取缔他的警察也挤在人群里听得津津有味呢!

姓周,最初在天桥说单口相声,天桥虽然鱼龙混杂品流不一,可是万人迷的相声冷隽含蓄,不像云里飞满口带脏字,时常作揖请安让堂客听众回避,他好畅所欲言随便胡柴。万人迷长了一副上人见喜的面貌,而且声音嘹亮,所以他师父给他取了个万人迷的艺名。据说他天性伉爽任侠,时常把鬻艺所得周济贫困,虽然他为善不欲人知,可是日久天长受惠者,都是附近一带饥寒住户,周善人这个外号,就被传扬开了。他的相声因为词句雅驯,后来跟张麻子搭档一捧一逗,精彩百出。石头胡同四海升平成立杂耍场,张麻子万人迷的相声列为中轴,比起后进的高德明褚德贵在电台说的相声还要受人欢迎。天桥的八怪能从撂地,升到杂耍园子里献艺的,万人迷可算是独一份儿啦。

天桥八怪,只有他从来不露姓甚名谁,有人说他在清官当过差,刑部管道案卷,最后沦落到摆地卖艺,愧对宗族,所以隐姓埋名。因为他身材伟岸,爱穿大花坎肩,才自称花狗熊。他虽然有时也单桩说相声,其实他以说《刘公案》最拿手。他借着刘墉审案能把清朝吏制以及官员们升迁降黜,说得委婉周详,人情人理。有时谈点宫闱秘辛,也都是向所未闻的掌故。当年苦茶庵主最喜欢听花狗熊的评书,打算研究清史,最好多听花狗熊说《刘公案》,他能给您提出若干疑难题目来。庵主有若干有关史实文章,就是从花狗熊说的《刘公案》里发掘推演出来的。

他在前清升平署学过声乐,受过严格训练,所以差不多的乐器,他都拿得起来。他研究出一种用竹管制的小管乐,吞吐力极强,他可以用鼻孔吹奏,模仿百鸟争鸣,百兽发威,真如置身幽岫孤崖,群籁竞奏情景。他学说各地方言,也是一绝,说苏白、江北腔、山东…西土话不算稀奇,他能说一口很道地的福州广州话。从未离开京城一步的土包子,能够说这么多的方言,而且大致都不离谱儿,实在是太难能可贵了。他后来收了两个好徒弟,带着徒弟漫游大江南北在汉口落户养老啦。

有人说他是黄带子(满清皇族),可是他自己坚决否认,同时对自己姓名讳莫如深,自称穷不怕,所以大家也叫他穷不怕。他有时鲜衣华履恍为贵介公子,可能第二天又变成鹑衣百结的乞丐了。有人问他缘故,他总说是欠人酒钱,衣履都入了长生库啦。他在天桥卖艺,一拉开场子,先在土地上画一个大方格,把当天要说的子目,一条一条写出来,想不到居然笔势雄健,词句简峭,一看就知道他腹笥很宽,足个念过书的人。有时根据小报上的社会新闻开讲,分析得人情人理,将今比古,乍听之下觉得拟于不伦,可是经他一解说,没有不赞叹他眼光犀利,真有点鬼门道的。当年北平《小实报》记者王桂宇未发迹时给《小实报》写方块,时常把穷不怕的话当金科玉律写在报上,不逛天桥的人,看了王桂宇转述穷不怕的,还不相信,特地到天桥看看穷不怕是甚等人物的,最后也变成穷不怕的听众啦!后来穷不怕突然在天桥失踪,有人说穷不怕被天津青县一位赵姓土财主看中,被接走陪他老太爷醒睡解闷享清福去了。所以后来有人数天桥八怪,数来数去只有七怪,那就是把穷不怕给漏啦!

正文 离不开醒木扇子手帕的评书

<span class="ter"——为戏剧季而写</span>

先祖母当年很喜欢听评书,夏日午窗梦回,晚餐茶烟歇后,听上两段逗哏有趣的评书,倒是醒睡解闷最好的消遣,因此舍间请了一位会说评书的盲人叫张月亭,每天下午到晚饭后说上几段评书。当时尚未发明收音机,更谈不上电视机,听两段评书,能够消痰化气,的确不错。笔者幼年每天放了晚学,总要到祖母跟前听张月亭说两段评书,什么《八魔炼济癫》呀,《白玉堂丧命冲霄楼》呀,说得剑戟森森,博雅清丽,都是他最拿手的书段。

北平真正说评书的,没有盲人,张月亭是因病而盲的,说评书的全是自幼投师学艺,可不是三年零一节算满师,难在要等师父看你成气候传了三宝,才能单挑出外拉场子卖艺呢。说评书的,别人称他们先生,本行则称“使小家伙”的,至于“使大家伙”的就是弹三弦拉四胡唱大鼓的啦。他们所谓小家伙一共三样,也就是师父传的三宝:醒木、折扇、手帕。醒木是开书收书打中腰(分段打钱)用的,醒木最忌别人在桌上乱拍,所以说评书的醒木,平素总是揣在怀里的。醒木声音讲究响而脆,所以醒木多半是用花梨紫檀、酸枝、红木一类名贵木料做的。说了一辈子的王杰魁,外号叫“净街王”的,他有几块好醒木。一块是木变石的,不管怎么摔砸,虽然是块石头,可是摔不裂砸不碎,夏天拿在手上,永远是彻骨凉的。一块柴木抠的是八仙人儿,微细精巧,不但眉目如画,就是衣纹背景也都琦玮逸宕,令人看个不忍释手,是当年内务府大臣奎俊(乐峰)赏给他的。他们同门师兄弟有个专门说《五女七贞》叫袁杰英的,他说那部书逗乐子的地方固然很多,加上他人又长得哏头哏脑,他的那块醒木又是黄杨木的,一震醒木开书,劈啦拍啦一响,人没张嘴,大家已经来个敞笑啦。折扇是拿它当刀枪架上朝牙笏,或是随身携带的小零件。一般在书馆儿里说评书的扇骨,不是光面水磨竹的,就是黑红两色建漆的。至于皮雕麻雕湘妃竹一类娇嫩扇骨怕一拍一打折骨脱轴,影响临场气氛的,所以行规一律不准使用。只有郊钋野茶馆,所谓说野台子评书,没有师承说书先生,没有任何规矩,凭个人好习,真有用二尺半水磨竹油布面上绘梁山一百单八将大扇子的。据说当年评书泰斗双厚坪也有一把三尺长集锦大折扇,一面写的是正草隶篆,另一面画的是水墨丹青。不过人家只是放在桌上摆摆样子,说书时另用一把折扇,他那把大扇子是从城隍庙都城隍手里匀过来的神扇,所以大得出奇(笔者在苏州一家古玩店看一把唐六如画的工笔仕女赏月图,就是一把神扇,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徒弟满师的时候,照规矩师父先把醒木、折扇、手帕三样东西放在金漆茶盘里,徒弟跪在师父跟前聆训之后,磕头领受。仪式庄严隆重,等于出家人领了衣钵戒牒,从此就可以外出拉场子卖艺啦。

说评书分为大书小书两种,大书说《列国》、《三国》、《东汉》、《西汉》、《岳传》、《明英烈》等类的历史书,小书有《水浒》、《聊斋》、《济公传》、《彭公案》、《施公案》、《三侠剑》、《善恶图》、、《天雨花》、《五女七贞》、《永庆升平》、、《雍正剑侠图》等类演义说部。大书要说“盔甲赞”、“袍带赞”,要把文臣武将打扮穿戴、兵刃坐骑交代得清清楚楚,而且必须实大声洪一气呵成。抗战之前连阔如说《东汉》形容万马奔腾真是声震屋瓦,有如万流归壑一般。王杰魁在电台上说慢条斯理,不慌不忙气格连绵,听得入神,能让您不知不觉撂下手里活儿来静听,所以才赢得净街王的雅号。赵英坡是专说《聊斋》的,讲究安排细腻轻艳侧丽,能把鬼狐故事说得活灵活现,让人听得毛骨悚然。他在书馆总爱说灯晚儿,电台上更是晚上收播前,最后一档子才说,因此他善于制造骇人气氛,听宪书让人有毛毛咕咕的感觉。

说评书的地点清茶馆儿是他们的根据地。开茶馆的跟说评书的先生,不是磕过头的把兄弟也是交情相当深厚的。东四西单鼓楼前以及天桥的西市场和平市场,凡是有清茶馆儿地方,差不多都要请一档子评书来拴住茶座。每天差不离都是下午三点多钟开书,晚饭之前散场,另外代灯晚儿的,晚场都要十点来钟才能散场呢。说评书的高手,真能让人越听越上瘾,比电视连续剧还能吸引人。听上瘾后,每天风雨无阻,非听几段不可,要是今天没听书,好像有点事没做完,连觉都睡不踏实。当年名净金少山就是一位有名的评书迷,他到宣内一个茶馆里听袁杰英说《五女七贞》,当天他在新新大戏院有戏是全本,到了该上装时候,金霸王还没影子呢,把个新新大戏院的老板万子和急得直转磨,催戏的一趟一趟往书馆跑。金霸王听到欲罢不能的节骨眼儿,就是不起身,来催戏的差一点儿没给他下跪。园子里没办法,只好给垫了一出《瞎子逛灯》,朱斌仙高富全一瞎一瘸每人唱了二十多句原板,才把金老板催上台来。头场窦尔墩连脸都没勾全,只是打好底子没加蓝勾边,到二场再上,才算把脸谱勾齐,您说听评书够多么迷人吧!

笔者听评书虽然够不上是个书迷,可是有一阵子也上过瘾,因为工作太忙,才慢慢地淡忘了。后来有个时期到苏北的泰县去工作,每天上午忙完,下午就没事了,午梦乍醒,偶然信步闲逛,看见有一茶馆门前窗外挤满了人,都在听书,正有一位说书先生叫朱浩如的在说《后水浒》。起初以为苏北说书的,一定没有北平评书说得精彩,抱着姑且试听一番的性质进去坐了下来。场子上的布置南北大致相同,只是给茶客沏茶不用茶壶,也不用盖碗,而是带盖上下一样粗的中号茶盅。另外就是北方早已纶迹论袋卖水烟的,这种烟袋嘴能长能短,伸缩自如,隔着几张桌子都能给茶客递过来吸用。冰凉挺硬的铜烟嘴儿在您嘴边一蹭,真令人想起里安龙媒吓了一跳的情形了。说完一段书也是茶博士拿着簸箩收钱,行话叫打转,卖水烟的也就跟着收水烟钱,大概比抽烟卷要省一半儿的钱。苏北说书的,大家都尊称他先生,彼此见面都非常客气,熟脸色还要先打个招呼。开讲之前先生一亮醒木,静静场子,然后念四句定场诗,头一两句声音微细简直听不见,后两句才大致听清。据说这是说书的规矩,这样才能让听书的凝神而听,先生清茶漱口润润喉咙,跟着大声开讲。有些天天去的老茶客必定强嬲先生说上一两段笑话,然后书归正传,所说笑话有荤有素,可是荤不露骨,俗不伤雅,非常含蓄,都是一般人平素没听过的。朱浩如说书词韵清旷,而且神满气足,从不懈怠。他形容一个人刻画入微,让您觉得如见其人,如闻其声。记得他形容梁山好汉“没面目焦挺”脑门子上生一块肉瘤,平素软软下垂,把眼睛眉毛都遮盖起来,可是一紧张兴奋,百脉奋张,肉瘤一充血,立刻竖立起来,对于打斗毫无妨碍,所以他叫没面目的原由在此。这种发前人所未发,而且人情入理,的确高明。他说他十九岁就出师在大江南北各地说书,在这部书里浸淫了三十多年,算是才把这部书吃透,可是临场说出来,觉得还有缺欠。每年茶馆封灶书场封书的头一天,他一定另外奉送一段他最拿手的“梁山好汉重九登高大摆菊花山”,他把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真实姓名外带绰号一百单八将,一个不漏,一口气说下来。当然最后打转,听书老客自然要多破费凡文,请先生吃顿舒服愉快的年夜饭喽!

扬州听评书的风气最盛,说评书的好手如云,每人都有出奇制胜的绝活。教场茶馆多也是说评书的大本营,记得有位说《清风闸》俗名皮五癞子的,插科打诨,随机应变,增添了若干异想天开的笑料,加上他嘴脸动作都蕴藏着幽默滑稽。我想如果请那位仁兄来到此间,给电视台的综合节目来编桥剧,刻峭清丽的博辩,含蓄蕴藉的逗哏,那比现在的硬滑稽,岂不高明多多吗?

王少堂说《水浒溯匕方人也许不清楚他是怎样的人物,但在大江南北那可是赫赫有名的。王少堂一生只说一部书《水浒》,跟北平王杰魁一样吃了一辈子《包公》,是南北相互辉映的。王少堂说《水浒》逢到炽烈的厮杀打斗,立刻从座位上站立起来,不但摆架式耍身段,嘴里不单要人喊马嘶,还要给双方书中人通名报姓。手里那把扇子一会儿当短刀,一会儿变长枪,砍杀刺搠,各有各的招式,向左一转是英姿卓荦的卢俊茂,向右一翻是巾帼须眉的扈三娘。有时候一个人要描摹几个人的动作嘴脸,而且形容得惟妙惟肖。有时正当听久了,怕人发烦还要穿插上点噱头(行话叫虚子),引得大家哈哈一笑,给人提神醒脾。每场收书的扣子,为了生意眼还要引人人胜拴得紧紧的,让听众欲罢不能,明天非来不可。南北说评书的放在一块来衡量,王少堂“书坛泰斗”这个称呼可算当之无愧了。

抗战之前,在上海治事之所,大部分同仁都是扬镇一带朋友,谈起王少堂“宋十回”如何塑造意境,穿插洗练曲折,“武十回”如何英勇豪迈伉爽任侠,“卢十回”如何混漾恣肆奇彩缤纷。大家越说越来劲,恨不得立刻听两段《水浒》才过瘾似的。恰巧有位同仁回扬省亲,于是大家一起哄,愣是把王少堂约到土海来了。当时大中华饭店里有个东方书场,演唱苏滩弹词的,于是在书场里加了一档子王少堂的《水浒》。开书先说“武十回”说到了《武松醉闹鸳鸯浦》,有位老兄听到这种紧要关头,偏偏奉派去南京公干,公务在身,南京是非去不可,可是又舍不得不听。在进退两难之下,被王少堂知道了,王问他几天回来,他说四天准回,王说你放心前去,我就等你四天。这四天,他在台上东拉西扯,说的全是书外的虚子,说的虽然都是虚子,可是段段精彩,听众没有一位感觉厌烦的,而且认为耳福不浅。等某君公毕返沪,到书场一露面,王少堂立刻调转话风,书归正传接上原书,一点不露痕迹。王少堂说,如果再拖个两天,仍旧能让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他这点道行,就是北平评书大王双厚坪复生,恐怕也不一定办得到呢。笔者幼年听惯了王杰魁、赵英坡、连阔如说的北方评书,以为南方评书无论如何,总要略逊北方一筹,哪知听了朱浩然王少堂扬州话的南方评书,两者一比较之后,讲书段的结构,穿插的严谨,声音笑貌的蕴藉博雅,什么身份说什么样的话,南方评书真有比北方评书高明的地方。后来仔细一研究,宋朝虽然就有了评话,可是到了明朝末年才加以发扬,说评书的鼻祖是海陵的柳敬亭外号叫柳麻子,海陵就是现在的泰县,评书的发源地是苏北泰县,而且代有传人,现在去古未远,谈评书南胜于北是渊源有自的。

江南昆常苏锡一带,也讲究说书。说评话的叫大书,唱弹词的叫小书。说大书也不外《封神》、《西游》、《三国》、《水浒》等等,小书多半离不开后花园私订终身,落难公子中状元的窠臼,属于缠绵悱恻故事,如《西朋》、《三笑》、《珍珠塔》、《双珠凤》、《玉蜻蜓》之类,弹词要借助于三弦琵琶连说带唱。还有女说书的,我们暂且不去谈它。至于说大书所用的道具醒木、折扇、手帕,无论南派北派说评书的,都是大同小异的。个中高手也讲究架式身段绘影绘声,每段书都想法掀起高潮,把书扣子拉紧,让客人在散场时节第二天还要听听下回分解。有了这种拉住书客的本事,在书场里才算红牌先生呢!

在江南听书,笔者最爱听年底封箱前的会书,所谓会书,就是年尾前三五天的各书场都要按规矩请上几场会书,这是书场老板跟说书先生们对于终岁辛劳的茶博士筹上一笔压岁钱。这跟北平梨园行,每年过年之前总要唱一次大义务戏,美其名日窝窝头会,让前后台养套零碎苦哈哈儿们也聊以卒岁,过个肥年,其用意是完全相同的。参加说书的先生们,不但纯尽义务不拿车钱,而且每人还特别卖劲,把掏心窝子的玩意儿都要抖搂出来。除了暗含着有彼此较量较量的成分外,对于来年的生意也有莫大关系。此外哪位先生叫座力强,来年茶房的茶水伺应都会特别殷勤周到点呢!有此三者,所以在苏常一带能够听一场年终精粹尽出的会书,的确是大饱耳福难得的机会。

抗战胜利,初到台湾,延平北路龙山寺一带喝功夫茶的老人茶馆,还有说书先生在说书,排场气氛,跟北平的馆书,大致仿佛,可惜彼时刚来不谙台语。现在老人茶馆已成风毛麟角少而又少,除了在小街陋巷偶或发现有一两处茶馆带有人在讲古外,要想找一个连续正式说书的场子,简直渺不可寻,已成陈迹了。有一两次电视中午节目有说评书项目,可是穿着不古不今,言词动作,拿腔做调过分做作不说,跟在书场听书昀情调完全两样。收书时还要弹着月琴唱四句书尾,声调平俗韵律全无,实在难收当禀除烦的效果。笔者离开内地时,一些老艺人有的年岁早逾花甲,就是年壮一点的也过五望六了,现在计算起来,仍旧活在世上的恐怕也寥寥无几,将来想再听评书可能没丝毫指望,评书这行,恐怕是历史的名词了。

正文 西鹤年同仁堂

早在北伐成功南北统一的时候,北平协和医院的医疗技术高明,机械新颖,在东南亚已经首届一指,也可以说在国际间也堪称声华卓著的了。不过北平是由元到清历代帝都,所在地人民习于崇古笃旧,虽然全国各省市遇有疑难重症的病人,纷纷到北平协和医院请求检查救治,可是当时北平形成新旧合参,中西并进的状况。列为誉满平津的四大名医施今墨、萧龙友、孔伯华、杨浩如,每天从早到午门诊简直看不完,下午出马,甚至忙到午夜还没吃晚饭呢!

中医整天忙个不停,北平城里城外一百几十家中药铺家家自然也就生意兴隆,财源滚滚而来了,就是最不景气年月,也没听说哪家中药铺停止营业关门大吉的。有一位业中人说:“中药里所用原材料都是用上百斤的大秤买进,再用小戥子论钱算分卖出,如果规规矩矩安分守己做生意而不赚钱,那简直是太没有天理啦。”如果细细琢磨这位先生所说的几句话,确实颇有道理。

北平每条大街上都是中药铺,把它们分析起来,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种是祖传秘方,专治某种病的特效药。例如庄氏独角莲膏药,专治无名肿毒,拔毒化脓,去腐生肌。马应龙眼药,专治风眼火眼,巩膜生翳,虹彩内障,迎风流泪。回春堂八宝牛黄镇惊散,专治小儿急慢惊风,口眼歪斜,四肢抽搐。……这些祖传秘方的药铺所在多有,一时也说之不完,数之不尽(当年北平有名的西医首善医院的院长方石珊说过,他从海外学成回国,挂牌行医,对于那些中医秘方特效药,虽不鄙视,但内心总不相信有什么绝大效果。有一次一个到他医院求治的幼童,已经昏迷抽搐不停,他认为送医太迟已经无可挽救,人家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回家去立刻灌下重量小儿镇惊散,居然止搐复苏,救回一条小命。另一位患痔漏病人,胆小晕针又怕开刀痛苦,始终挨蹭不敢开刀,结果,人传秘方大量擦敷马应龙眼药,痔核果然无痛脱落。那些不可思议的中药真令人不能不由衷佩服)。一种是按照医生处方专门给人配汤药饮片的(从前曹锟任大总统时,总统府正医官曹元参给入看病处方,喜欢用植物鲜叶,如鲜枇把叶、鲜石斛叶等等,一般药铺平素根本就没有预备,就是有也无法大量供应。只有东四牌楼有一家万春堂药铺,人家说是曹元参的御用药铺,有用盆栽,有用畦培,在后院开辟一座药圃,专门栽植种中药所需药类植物),一种是以丸散膏丹为主,兼配饮片的药铺。这类药铺在北平占绝大多数,可是历史最悠久,信用最可靠要数西鹤年堂跟同仁堂啦。

据北平药业公会会董郭万年说:“北平最古老的药铺要数西鹤年跟琪卉堂了,西鹤年的招牌,是严分宜(嵩)写的,琪齐堂的招牌是海汝贤(瑞)写的。一个是嘉靖年间,一个是正德年间,彼此相去不远。可是严分宜父子恶名早著,因为戏剧渲染妇孺咸知,而海汝贤的直言切谏似乎尚未殚竭忠悃,为人乐道,所以海大人给琪卉堂写的牌匾才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呢!”

西鹤年堂开设在宣武门外菜市口,五间门脸,窗牖敷金,檐槛藻丽,气派辉煌,一字长柜台,漆得乌黑闪亮。奇怪的是西首台面,有五寸大小一块木头,经过多少次的油漆,始终隐现血痕。据说是清代有名打家劫舍的枭匪康小八,被官府缉获后,绑赴菜市口(清朝菜市口是处决犯人的刑场)凌迟处死。刽子手一开膛看见康小八的心房比常人大近一倍,一刀割下,就含在口内,等行刑完毕,就直奔西鹤年堂了。到柜台一张嘴,就把含在嘴里的人心,吐在柜台上了。结果这颗特大号人心,由西鹤年堂用高价收买了,所以柜台上有块血迹,不但擦洗不掉,就是髹漆刷色,依旧血斑宛然。凡是知道这桩事的人,到西鹤年抓药,总要瞧瞧那块残迹。严嵩素以书法出名,在北平给人写的市招很多,其中以给六必居酱园写的一块,跟酉鹤年堂一块最为出名。所以有些风雅之士,到西鹤年堂看严分宜书法的,听人传说也就看到柜台上的血斑了。

光绪年间戊戌六君子就是在菜市口行刑处决的,据说管理出红差的衙役们,想讹诈西鹤年堂几两银子。西鹤年堂不买账,愣愣不理睬,结果那班衙役一使坏,把个监斩官的公案,就设在西鹤年堂平台石阶上了。六君子依序唱名标斩之后,北平市井就有个无稽传说,说西鹤年堂午夜不时有鬼敲门来买刀伤药,所以天一擦黑,有些胆小的人,宁可多走点路到别家药铺抓药,也不愿意光顾西鹤年堂去了,。

四大名医中的施今墨、孔伯华对于处方所用饮片非常认真,因为西鹤年堂药材地道,炮制认真,他们都指定病家到西鹤年堂抓药。可是他们每天应完门诊,出马很迟,加上病家又多,往往弄得三更半夜才姗姗而来,又怕病家不依他的话到西鹤年堂去抓药,他们所用药引子不是加上一味什么散,就是什么丹,都是西鹤年堂独有的丹丸。所以有些病家的用人,一听说主人家有病,请施孔两位大名医来看病,一个个都愁眉苦脸,就是怕要摸黑到西鹤年堂去抓药,心里总有点毛毛咕咕不踏实。不过西鹤年堂的饮片,比别家的药,确实精细高明有独到之处,是不容否认的呢!

谈到同仁堂乐家,据乐咏西说:“我家原籍浙江宁波府慈水镇,在明朝永乐年间,就来到北平了。远祖是位摇串铃的走方郎中,因为脉理精邃,数传到了清朝初年。有位名叫乐尊育的在太医院掌管药库,因为交往的都是药业的行商店号。到了康熙初年我的少君乐梧岗,敏而好学应了几次乡试,都足榜上无名,于是息了做官的念头,在前门外大栅栏,正对门框胡同,开了一家同仁堂中药店。虽然是三间门脸颇够气派,因为地势低凹变成倒下台阶,显得有欠堂皇了。老年间大家都不懂得什么叫空气污染环境卫生,同时大栅栏商店鳞次栉比,十家倒有八家没有厕所,于是各铺眼儿掌柜徒弟清晨起来溜早,同仁堂门口变成最佳的方便处所。你走过来方便一下,我走过去小解一番,开张不久的同仁堂门口就变成尿骚窝子了。乐掌柜的凡事不与人争,虽然坚此百忍,可是门堂之间骚气烘烘的,实在对买卖有绝大影响,打算把门堂垫高,豁亮通风,也就不至于引来方便大众了。于是请了一位堪舆先生来摆摆罗盘,看看风水,哪知堪舆先生一看之下,认定同仁堂正坐在财源辐辏百鸟朝阳的旺地,气脉长达两三百年,要是一垫高地基就破坏龙脉了。”所以同仁堂从康熙到民国两百多年,始终是倒下台阶的门面。

乐家在北平世代绵延共分四房,丁口繁夥。老宅在宣南新开路,自从清廷倡导格物致知,设立同文馆后,乐家思想维新子弟中如有可造之材,都进馆念洋书。庚子拳匪乱起,打着“扶清灭洋”口号,把崇尚新学的人,都目为二毛子,捉着就砍头。乐家收藏着不少原版西书,恐其招灾惹祸,悉数掷到炼药炉里焚毁化为灰烬。后来他家青年男女都送到法德两国去留学,在巴黎、柏林都置有别墅等等,是乐家子弟海外求学的寄宿舍。他们家规甚严,学业有成,必须回国工作,如果贪慕海外繁华,楚材晋用,一律在宗祠除名。所以乐家子弟,虽然络绎不绝去海外,可是久滞不归,或是改换国籍的,实在是风毛麟角少而又少。

乐达仁在乐家后伐中是一位杰出人才,不但干练敏实,而且思虑恂远。乐家有一项家规,同仁堂业务经营由四个房头,轮流管理,期限一年。如果有人自立门户谋求向外发展,亦为法所不禁一切听办。不过一律不准使用同仁堂字号全名,只准使用“仁”字,外加“乐家老铺”四个字,对外显示是乐家子孙开的药铺,对内各房有各房的堂号彼此有个区别。于是平津沪汉以暨全国通都大邑,什么宏仁堂、乐仁堂、达仁堂、乐寿堂等等,凡是带“乐”字,或是“仁”字的中药铺,大概都是乐家子孙在外所开的买卖。乐达仁学成回国,先在北平开了一座达仁堂,虽然他对于西学博解宏拔,可是自觉中药方面,一知半解,技未专攻,每天准时到柜上去,跟那些叼着旱烟袋的制药先生们从《雷公药性赋》、《本草纲要》,祖传秘方炮制熬炼,扩及采办经营。他这样孜孜汲汲黾勉经营,不几年平津沪汉都开了分号,俨然是乐家老铺最杰出的一家分店了。

乐达仁对于他家的家世,知道得最清楚,先世创业不知经过多少颠踬挤厄,艰辛挣扎,才混到现在局面。他说:远在康熙年间,他家的丸散膏丹,已相当有名。有一年夏天,康熙到大红门行围射猎,突然中暑,吐泻不止眼看虚脱。太医院的御医,用重药恐怕御体受不住,药太轻又治不了骤然而来的急症,正在群医束手。有位皇帝近侍太监张一清,跟乐家素有往还,献议试用同仁堂的暑药可能有效。众医认可服用之后,果真霍然而愈,从此“同仁堂”三个字深印康熙脑海,颇得皇帝的信任。有一位皇子不幸染患赤痢,服了太医院御医门的处方下痢依然,最后试服同仁堂的“太乙紫金锭”,居然药到病除。从此内廷寿药房跟冈仁堂要了一份同仁堂丹方抄本,如法炮制,以应内廷需用(按清官万应锭俗称金老鼠屎,主要原料系古墨跟一捻金,功能去心火清内热。太乙紫金锭,治红白痢疾无名肿毒都有效,寿药房精研细制的紫金锭是做成双鱼、吉盘、如意、福寿字、八仙人种种形态,装在荷包里赏赐臣下叫暑药荷包,原方都抄自同仁堂丹方秘本)。

皇上一信服同仁堂的成药,那比什么宣传效果都好,加上乐家人会动脑筋,打通内务府门路奏奉核准,凡是晋京参加会试的举人老爷,无论中式与否,一律钦赐同仁堂出品的太乙紫金锭一盒。暑天行路,眠食失常,有个发痧中暑,紫金锭其效如神。加上恩出自上皇家珍赏,少不得每位举子都要到同仁堂买些成药带回乡去赠送亲友,炫耀一番。这种非广告的宣传,把个同仁堂大名声名远播,举国皆知了。同仁堂在盛名之下,对于药料的选材越发特别注意精益求精,一般药料,每年春三月冬十月是药材大市,柜上都要选派有经验的得力干员,到全国药材集散地,保定府所属的祁州药王庙精选趸购。药王庙的药市要等同仁堂的专人进场才能议价开秤,他们只求货色好,不怕货价高,又是大批趸购,在药市形成举足轻重的大主顾。后来又承包御药房各种御用药品,更显得声名赫赫,助长他们在商战中的威势。有些贵重药材,如老山人参,得去吉林长白一带直接购买,鹿茸则去营口坐庄收购,如果数量不足甚至远去海参崴、西伯利亚补充足数呢!麝香虽然产地是青海西藏,可是上等麝香,都归河南杜盛兴包办,凡是经过杜盛兴加工的麝香都盖上杜字戳记,售价要比一般货色高出两成。同仁堂入药麝香,一律用杜字麝香,所以同仨堂每年总要派人到河南杜家买一大批回来。同仁堂所制成药需用冰片的地方也很多,极品冰片是龙脑树上胶脂提炼而成,叫梅花龙脑。我们闽粤两省虽有生产,可是数量有限,每年要派人远去婆罗洲、苏门答腊选购。有人说中药的精选加料,价钱加倍,都是骗人的把戏。要是看过同仁堂制药调配过程,就知道一分钱一分货,加料精选的钱,不是白花的了。

同仁堂的作坊,后来改称制药场,一直设在新开路住宅东院,房廊众多,容纳管理操作人员两三百人尚绰绰有余。丸散膏丹,分门别类,各有职司;配药酒、研粉剂、熬膏药、吊蜡丸,各司其职;都科学管理,按部就班,井井有条。有些秘方成药,为了保密,还要送到内宅,由指定内眷负责增减调配。至于极机密的丹方用药,则由负责店东亲自动手啦。

同仁堂是四房公产,营利所得除提若干成公积外,其余按四股均分,原料、半制品、成品各有专门库房,库房钥匙也是四房各有一份,药品出库入库,要四房到齐,才能办理以资信守。当年每天营业收入以铜元居多,每天结算下来,按股分送各房。故友濮伯欣次女于归乐家,每天住所堆满若干钱板铜元,要等第二天才能送往银行钱庄入账。成捆的铜元放在屋里,自然有一种铜臭味,我们常跟她开玩笑,说她看见钱反而发愁。现在多大交易,一律用支票钞票流通,想起来,当年用银洋铜板情形,真令人有不胜今昔之感了。

北平古老店铺虽然不懂得什么包装设计,美化包装,可是他们也各有不同的包装,虽不华美,可也款式古朴。例如茶叶店每一小包,不用秤戥,每包分量不差毫厘,无论几包到百把包,尽管大小不同,可是方方正正,整齐划一。听说在茶叶店学徒,学包茶逐是一门重要课程呢!只要能上柜台给顾客包茶叶,就差不离就要谢师拿全份工钱啦。

药铺给顾客抓药,比茶叶铺包茶叶的道行还要高超。因为茶叶每包分量相等,自然包装比较容易。药材可大不相同啦,不单要每包药材分量有按分的,有论两的,而且体积大小不一,松弛也有相当差异。每一服药,都要码成上尖下方砌成金字塔形,还得见棱见角。从来到药铺抓药,没听说一剂药,是在半路散落满地皆是药包的。后来同仁堂革新包装设计,把每堆药都分类另印说明书,注明植物科属,制药所采用部位,及医疗功效禁忌。每一味药都附有一份说明,不但便于病家查考,再经过一次查对,当然更不容易出舛错。仔细实惠,颇见高明,各药店看见同仁堂抓药附方单,于是相率仿效,后来反而蔚为成规了。

在民国初年,当第一次欧战爆发之前,日本乘国际局势分崩离析,扰乱不安的时候,对我们中国威胁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因此形成举国上下,都有仇日抵制日货的心理,所以日本药在中国的销路,一落千丈。中国人对于德国货一向有真实可靠的印象,于是德国的拜耳厂就乘隙蹈暇,来到中国想跟同仁堂商量合作。以同仁堂在社会上的威望信用,加上德国拜耳科学制药机械,精确革新配方,益以企业管理,佐以雄厚资金,前途自然大有可为。乐达仁曾留学德法,识见宏邈,研几杜微,是乐家后代中卓荦杰出人物。可是当时拜耳厂派来的全权代表,坚持使用拜耳药厂的商标,厂要设在青岛,乐家则认为同仁堂有两三百年历史,在社会上各阶层已经有了深厚信誉良好基础,一旦放弃同仁堂牌号不但颜面攸关,改月拜耳商标,在销路方面,是否有绝对把握,尚未敢必。为求稳扎稳打仍以使用同仁堂名义比较稳妥当,况且青岛在战之前,德国以兵力侵占胶州湾,青岛地区完全在德国人控制之下,反宾为主,对我们可能有若干不利之处。乐氏家族一律主张厂设天津,几次研商,都无进展。乐达仁虽在乐氏家族中是位决疑定难人物,可是兹事体大,各房意见既然众谋咸同,中德合作之议只有作罢。

去岁在香港,听说在北平三百多年老店京都同仁堂,已改为国营。也听说台北开封街有一家同仁堂是当年南京同仁堂,从内地迁到台湾来的。如果是一脉传统,希望乐家的祖传丸散膏丹秘方幸获保全,没有散失,将来老树着花,或能再放异彩发扬光大。

正文 台南民俗展婚礼服饰谈

这两天台南市正在举行民俗文物展及各种民艺活动,耗资在千万元以上。苏南成市长这种魄力,这种手笔,实在是令人至感钦敬的。节目中有一项最受人瞩目的是古代结婚礼俗,据报纸刊载,这是一项具有三百年前中国江南传统婚嫁的仪注。这种清代初年江南婚礼的规范,虽然渴欲一觇昔年景象,可惜年近岁逼,杂乱纷呈,竟然匀不出时间抽身南游,只有徒呼负负而已。

2月14日报上刊有迎亲拜堂两张照片,注明“三百年前中国江南婚礼”。图一是新郎跨下骏马,在旗锣伞扇引导之下,鼓吹前进。现在时序,虽已立春,尚未雨水,一般人应当仍着冬裳,未易夏服,执事人等就先戴上凉帽(正名叫苇笠),未免太早了一点。图二新郎头戴铜盆帽,鼻架黑框眼镜。铜盆帽是民国初年产物,三百年前江南人所戴礼帽,绝非铜盆式可以断言;至于玳瑁边眼镜,笔者幼年所见与新郎官所戴眼镜款式也不相同。当年晚辈见长辈,部属见长官,必须脱帽摘眼镜然后行礼致敬,花烛拜堂岂有不脱帽不摘眼镜之礼。新郎官挂彩披红,古已有之,不过披红也有说法,新郎应当双挂彩绸,前后各有一朵彩球,傧相司仪赞礼人等才是单挎彩球呢!

新娘子的盖头,要用黻黼缔绣,璎珞四垂绸质方巾,主要的是不掀盖头,无法看见新娘妩媚婀娜的花容月貌,同时也表示新人宝相内莹,增加几分神秘感。新娘礼服由清末到民初变化甚多,三百年前当然代有新裁,不过腰横玉带是京剧宫装,为了锦绮粲目、柔丽鲜美的陪衬,请想新娘登舆落轿,金钩鲽带有多不方便呀!

余生也晚,三百年前的新人的服饰,自然未能亲见,不过证之古籍图片,以鉴清末民初婚礼实际情形,尚摩登甚多。此次民俗文物展,已属各县市中一项创举,可是历史是讲究求真求实的,特就所知写点出来,聊供下次举办这种特展的参考。

正文 猴年来了

时光弹指,一眨眼未去申来,又将轮到猴儿哥值年当令了。笔者幼年时节,对于大的动物喜欢马,小的动物喜欢猴。先伯祖有一对“墨猴”高不足五寸,通体漆黑,脸盘有一圈白线,脸部漆黑,双睛色蓝,大而且亮,平时交给一位名叫“依兰”的书童豢养。它睡的床,到了冬天,就是依兰的一双棉毛窝(北方管棉鞋叫毛窝)。

哪一天先文贞公要动笔给人写屏联条幅,依兰准备开始用墨海研墨,就把这对“小可爱”带到书房里来了。书桌上有一只瘿瘤虬结的大笔筒,就是它们栖息之所,它们一听到展纸濡毫的响动,就环绕墨海左右嬉戏,不敢远离,等笔在笔洗子里把墨汁洗净,它们知道字已写完,于是一左一右站在墨海旁边,把残余的墨汁舔得一千二净,昂首皤腹,怡然自得,仿佛吃了一餐盛馔。

笔者幼年每天也要写两张大楷,有时因为时间关系来不及研墨,倒一点一得阁的墨汁在砚台上研两下就写,它们望望然而去之,有时还流露鄙夷不屑的神情。依兰说它们能辨墨性,松烟油烟一嗅而知,一得墨汁虽然号称松烟精制,但是杂而不纯,所以它们不屑一顾。事隔多年,偶或濡墨作字,两小顽皮作态神情,还时常在脑海里打转转呢!

“长尾猴”身长一尺多,可是尾巴要比身子长三四倍。越南美洲都产这种猴子,毛近白色,有浅黑花纹不过不十分显明,最大特征两个鼻孔相距极近。逗它发怒时,龇牙咧嘴鼻孔上翻,咻咻有声,非常滑稽,引人发笑。它因为尾巴特长,所以喜欢用尾巴攀附藤葛一类软树枝上,让身子倒垂,整天不倦。

据《伐贡萃珍》记载,乾隆时代安南国王岁时纳贡,有一年进贡来一对尾长五尺的长尾猴,这在安南也是罕见的,后来宫里训练它在建福宫佛前掸尘,钩檐络棋,悬空转侧,能把华鬟璎珞,金檀铜索,拂拭得光洁无尘。在御前当差,还颇得乾隆皇帝的钟爱呢。有位越南华侨朋友,来台北参加10月份庆典,他说越南的来州跟云南哀牢山区接壤地带,有一段峻壁悬泉、绿榕苍松之间最多长尾猴,扶摇躐跃,毫不怕人。不过尾长最多三尺,至于五尺长尾的猴也极罕见,可能当年视同珍禽异兽方进贡来的。

清代名臣张之洞,传说他平素居息不定,喜欢抓耳挠腮,甚至眠食也没有准时,剃头打辫子都要等他假寐时候才能修剪。他自信是千年灵猴转世,所以他名号“之洞”、“香涛”都跟猴类有关。当年张厚琬(张香涛子)告诉笔者说:“我家北平白米斜街的寸园里有一头猕猴,不是买来饲养,而是自己来的,平日栖息在重岩叠嶂的假山窟,园里有的是各式各样的果木树任其攀腾采撷,所以它的食粮也不虞匮乏。先文襄公每天都在船厅假寐,这个老猴有时就来坐在文襄公对面,似乎在运气调息,从不惊扰别人。自从文襄公去世,寸园里住的灵猴就从不现身了。”张所说有点近乎神话,但厚琬先生清旷笃实,与猴为伍,也不是什么体面事,所说当不致虚构骗人。

笔者旅沪住舍亲李榴孙家,正赶上他家增修宗谱,成立谱局子,从事这项工作的,都是从各地延揽来的饱学之士。其中有一位歙县人郑帆夫,不但文笔清蔚,谈吐也俊迈不群,他世代经营清茶外销,所以他对于选茶方面知识极为广泛。有一天晚上,我们对坐,从闲聊谈到茶经,他兴之所至,拿出一具大仅盈握的锡罐,外被锦囊,从罐里抓出一撮茶叶,大约不足三十片。自己煮水烹茶斟出来的茶色淡绿温淳,味涩微甘,等饮第二杯,才觉得渐人佳味。古人说“啜苦咽甘,香留舌本”八个字,这种茶味,确足当之。他认为黄山三十六峰虽然产茶都有盛名,究竟风高雾重,芳烈欠柔。他家在黄山支脉赤编峰,靠近浙江北黟山麓,有一座茶山,懈壑险蜮,修柯戛云,在该处培育了远百株茶树。有一年狂风骤雨,岩层崩陷拗卷,变成沧海桑田无路可达,只好放弃采收。后来发现每年春芽,蕴散奇香,芬芳四溢似桂,允称细色奇品,于是仿效采云雾茶方法,训练几只灵猴,猱升峻崖绝壁,每年采撷也不过十数斤而已。这种茶,功能明目化痰,所以全数留为自用,并不外售。饲养的猢狲,有一只叫阿弥的,灵慧出群,据说它还能酿造一种百花果子酒,藏在山上穹石曲坞里。帆夫的祖父曾经尝过这种猴儿酒,据说性柔味淡,每年只能酿成三五升,饮后几天之内都觉得气爽身轻。可惜当年不懂得化验,否则化验出是些什么成分组成,如法炮制,那比什么养命酒、益寿酒,对于人体健康的助益,可能更大呢!

内地北方入冬以后朔风凛冽,非穿皮袄不能御寒,所以富而有闲人家,讲究按照严寒程度换穿各种各式长短毛皮袄以示炫耀。凡是收藏皮袄名家,一定要有金丝猴皮货,才够得上是玩皮货的行家。金丝猴颈背的毛有一尺多长金缕闪烁,五色斑斓。除当年鄂督王子春(占元),拿金丝猴皮做了一副套裤,被人称为土包子贻作笑柄,一般人都是拿它来做坐褥,冬天铺在烟榻炕上,转侧不滞,又显得雍容华贵。

据杨子惠将军说:“金丝猴生在康定的贡嘎山中纵跃如风,极难捕捉。有人送过我一对,只吃深山野生蔬果,大概气候饮食不习惯,养了三几月,雌猴不幸亡故,雄猴伉俪情深,也就绝食而死。”

金丝猴因为猎人穷搜滥捕,已经濒临绝种的边缘,希望保护动物团体,悉力维护,否则金丝猴即将成为历史名词。最近听夏元瑜兄说香港动物园从内地运来两只金丝猴。他有两张此猴照片,背发斐斐,星眸妮耀,希望能够小心繁殖,金丝猴就不会绝种了。

故宫御花园有一座假山,名叫“堆秀”,一些小太监走过御花园时,常看见有一只大型猢狲在丽景轩飞檐鸱吻上晒太阳。据说咸丰年间就有人发现了,迄至慈禧垂帘听政时,曾有口谕不得任便驱扰,听其自由来去,御膳房的时蔬瓜果,时常短少,十之八九是它的杰作。有人曾经看见过它溜出神武门,把偷来的瓜果散给整天坐在北上门台阶上晒太阳,年老无依的告老太监们。慈禧宴驾之后,这只老猴也失了踪迹。李莲英出官后,有一年到景山绮望楼礼佛,看见一只猴子在黄甓翠瓦之间跳来蹿去,李说他认识就是堆秀山的老猴儿精,因为它的尾巴特粗,准定不会错的。如果属实,此猴当时年龄岂不也近花甲了吗?

故友张忠继是研究生物学的,他说猴、猿、猩猩、狒狒,一般人大致可以分得出来,至于真正属于猴类的,就多达一百种,不是专家就没法分辨它们的类别了。他住在武昌时节,家里有座花园,不同品种的猴子养了有四五十只,有的凶猛残暴就关在笼子里喂养,性情温顺的就任便来去。他的令兄在广西靠近十万大山的龙津买了一只“鸵猴”,他不说我们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经他指明猴的手指脚趾非常怪异,都是骈趾,而且蹼质化握力极强。它被训练得能提特制小水桶到井边打水,用水浇花,在食物方面它只吃硬壳果实,不吃谷类,力气虽大,食量却小。

非洲博茨瓦纳有一族土人,脚趾中心,只有两个脚趾,跟鸵鸟的脚一样,所以叫鸵鸟人。生有鸵鸟脚的猴子,于是就给它起名叫鸵猴。他家前庭有棵盘根虬结的苍松,他们用细铁链系住一只“指猴”,乍一看好像一只巨型松鼠,既名指猴,以为体形必定很小,可是那只指猴足有一尺五六,因为它四肢昀指头细长,跟人的手指一样,所以叫指猴(是18世纪孙耨里氏[SO]所发现,并给它起了学名,因为字母太多现在记不起来了)。它以树上的蠹虫,各种昆虫蛹卵当食粮,柳树上的天牛更是它食物中珍味,这种异种猴极为少见,所以张教授对它颇为珍视。夏元瑜兄是生物学家见多识广,对于指猴的来龙去脉,想必知道得更详细呢!

泰国曼谷的鳄鱼潭,除了成千上万的各种鳄鱼外,还附设一所小动物园,园里豢养一对灵猴,不但会穿衣戴帽,还会骑自行车,并且喜欢跟游客握手一同拍照。据说那只公猴,因为常常表演吸香烟,所以烟瘾很大。笔者在园内游览时遇到一位菲籍游客,口含一枝巨型雪茄,烟香馥郁,逗得雄猴烟瘾大作,频频索吸,引起那位菲籍人士的好奇心,于是点燃了一枝雪茄递给它。它好像迫不及待,立刻狂吸几口喷烟吐雾,满脸不亦快哉的表情,非常逗乐。等我们看完鳄鱼表演,再经过猴栏时,它已经偃卧环互的石赠醺然大睡。

据园丁说,此猴每天有十多枝香烟量,如遇连朝风雨,游人稀少,它仿佛百无聊赖,鼻涕眼泪直流,如同瘾君子犯了烟瘾一样难过。它想不到吕宋烟,劲道醇厚猛烈,居然把它醉倒了。从前一位抽鸦片的人,畜一猴,猴子整天在烟榻左右跳跃,日久猴子居然染上鸦片烟瘾,每天它的主人总要让它喷几口烟,否则整天昏昏沉沉打不起精神来。如此说来猴子犯烟瘾确有其事而不是捏造的了。

抗战之前,北平隆福寺庙会有一个专卖西藏青果、红花、油布、藏香的喇嘛,跟一般做生意刁狡油滑的喇嘛,完全不一样。他非常敦厚笃实,是西藏噶达素齐老峰附近札林湖的人,名字叫穆斯塔格。他实的藏青果就是当地特产,坚涩不濡,后味苦中有甘。北平一交立冬,家家都要升个煤球炉子取暖,一冬下来有时会口干舌燥,咽喉发紧,如果含上一粒藏青果,拿它当槟榔慢慢咀嚼,喉咙立刻转为轻松气爽。因为我常买他的藏青果,于是变成熟主顾,也就可以随便聊聊啦。

他们西藏是以牛羊肉青稞为主食的地区,可是他偏偏爱吃蔬菜,他就以北平为家,不想回西藏终老啦。不过他每年回趟西藏办货,一交立秋准定回到北平来,孤家寡人一个,只有一只小猴相依为命,寸步不离。他叫小猴“色楞欢”,是一位印度朋友从印度带来送给他的,据说产自印度恒河,不知用什么药水洗过之后,猴子就不往大长个。“色楞欢”平素都躲在穆斯塔格肥大的长袍里,搭膊一系,揣在怀里稳如泰山。主人做生意它就躲在柜上看着货色,看到有不规矩的顾客,它就吱吱乱叫,让它主人注意。

“色楞欢”只吃干鲜果类,尤其爱吃糖炒栗子,每年桂花飘香,总要买几次糖炒栗子犒劳它。后来听说“色楞欢”有一天跟同住的一位喇嘛所畜的藏犬嬉戏,被藏犬咬伤,不治而死,它的主人伤心之极,天天给它念解结咒、往生咒超渡往生极乐呢!

民国三十五年初到台湾,每天过午衡阳街人行道上摆满了地摊鼎彝环璧,玉箔金珠,甚至扇拂旌钺,银饰珍玩,无所不有。其中有一蟠木瘿筋雕琢的三猴:一个猴儿手掩双耳,张目哆口,一副非礼勿听的神情,一个猴儿手遮双睛,舌挢不下,活脱非礼勿视的姿态,一个猴儿捂住嘴巴,笑开星眼,宛如非礼勿言的架式。三猴一排箕踞尻坐,形裁服腰,雕刻的手法精细,非常传神,索价老台币数万元,我当时还了个价,他没卖。回来游弥坚兄谈起这件事,他说三猴是日本一件国宝,在一座寺院供奉,要去参观还得另外买票。三猴是非礼勿听、勿言、勿视的警世格言,听说日本儿玉总督有一座名匠镂刻的桦木三猴,已有好几百年历史,如果是他的珍藏,几万块钱太值得了。等我们赶去,已然被识货人买去了。近几年来,民间雕刻艺术经有心人大力提倡,渐渐走红,外销极为畅旺。苗栗通霄三义一带木雕艺术品中就有这种三猴出售,不过讲姿态,论神情,比我早年在西门町地摊上所看见的三猴可就差得太多了。

北伐告终,荆有岩兄奉派为河北省财政特派员,他有哮喘宿疾,入冬必犯,听夕踞坐,不能眠食,至为痛苦。特派员公署有一位科长韩昌寿,是广西百色人,他的先世是十万大山一带有名猎户,他家收藏了若干蛇胆粉跟猴枣干,猴枣是跟牛黄狗宝一类东西,而是生在猴类身上的。据说猴枣生在猴的颊赚左右,用来泡酒饮用,哮喘可以永不再犯。韩君知荆特派员有哮喘痼疾,送了他一瓶猴枣酒,经服用之后,经历三冬都未喘过。不过真的猴枣极为难得,所以这个治喘偏方,知道的不多罢了。

记得北平西便门外白云观东山门圆拱石楹上刻着一只石猴,大小二寸有余不足三寸,不知是观里老道催香火造的谣,还是香客起的哄,愣说那只石猴能治百病,凡是哪个地方有病痛,就去摸石猴的某一部位,病就会不药而愈。所以每年正月庙会,许愿烧香的善男信女,在人山人海挤进东山门时候,自己或家人有病痛,都要在石猴身上摸一把,你摸我也摸,把个石猴摸得又黑又亮。

余自幼好啖,在友侪中素有馋人之称,俚对于敲碎天灵生啜猴脑那种残酷餐享,从不敢近。胜利还都,皖人经营的中孚银行,被人诬为敌伪时期附逆,后经皖省耆宿吴礼老、许静老奔走关说,真相大白,继续经营。中孚银行经理孙锡三在南京假周贻春府上,洁治杯酌,以酬二老之劳。有一道菜盘订墨黑,尝其味四围配有发菜、乌参、羊肚菌,中有四只瘴翳黧黑,其大如拳的菜头,腴润柔滑,始终辨不出是什么东西来。后经锡三兄说出这就是世所艳称的猴头菌,是当年寿州相国(孙家鼐)在世时,人家馈送的,一直用绵纸密封放在瓷坛里四面用石灰块塞严,所以经过几十年既没虫蛀,也未霉变。所幸用温水一发,就回软膨胀。大家得尝异味,都非常高兴,比起生啖猴脑恐怕要心安理得,适口充肠多了。

友人李云伯,生长在贵州,是研究人类学的,他对于西南云贵川粤苗瑶彝壮的风土习俗知道得极为清楚。有一年他到连山八排瑶聚居的地区调查山产情形,他随身携带一个准备吸烟用的新式打火机,燃烟时被排瑶的头目看见,认为是神物,随时来火,方便之极,把玩之下,不忍释手。他们排瑶取火本极困难,就把那个打火机送给那头目了。哪知当晚头目用舞火晚餐招待,在筵前燃起一块熊熊烈火,青年男女,围着火焰轻歌曼舞,族人吹笙羯鼓助兴。宴客主菜是像牛肉干的一大盘东西,放在正中,吃到嘴里肉颇腴嫩,幽椒配盐,气味芳烈。主人随吃随把肉块掷向火堆,大家争相攫食,云伯食之而甘,饭后方知所吃叫“猕猴鲜”,是排瑶族欢迎贵宾的珍食了。

这种猴动物学称之为猕猴,当地土入叫它沐猴,赤红脸、臀疣突出,川广山中都有出产。因为它性暴易怒,无法驯服给人执役,所以排瑶族捕获这种猕猴,就拿来做“猕猴鲜”。这是他第一次吃猴子肉,事后想起来,胃里还有点翻翻地不太舒服呢!

笔者旅居鲲南多年,又不时跟乡民打交道,才知道台南县六脚乡与柳营间的王爷、大丘、山仔脚、尖山埤、匏仔园一带山地都产土猴,每年中秋之前,是土猴盛产时期。有些嘴馋的朋友,这个时候到六脚乡一带卖山产的小酒馆,沽饮几杯,碰巧了就能清炒红烧一快朵颐了。据说吃猴儿肉喝啤酒别有风味,笔者虽然素有好啖之名,可是对于找一些稀奇古怪的兽肉来大嚼一顿,总觉得心中怛兮,食难甘味呢!

前两天有位朋友从罗东来,告诉笔者说前月9号下午他的乡友简君骑着摩托车从东澳返罗东,在南澳乡苏花公路上,发现罕见的奇景,有近百只大小野猴,成群结队在路旁踉跄跳荡,有的纠缠打斗,有的在树上摘果乱抛。简君一时好奇心起,想不到群猴野性难驯,于是停车熄火,跨下摩托车打算看个究竟,同时在地上捡了一块石子,向猴群掷去。哪晓得石子一掷,路旁小猴吱吱乱叫狂奔而逃,树上猢狲分枝拂叶,纵窜潜踪。简君正觉好玩得意,不料有二十多只老猴,悍目嘶吼,蛇进而前,大有跟他拼斗之势,吓得他战慑失色,举足而奔。他这一跑,群猴高声嗷噪,穷追不舍,有些狡黠的老猴,居然揉升树杪,居高临下攀枝投石,让简君上下势难兼顾。正在危急慌惑千钧一发之际,忽然驰来一辆载运砂石的大卡车,卡车司机一面开车猛冲猴群,一面狂揿喇叭以壮声势,群猴知力不敌,才相将呼啸四逸。简君此刻已吓得手足瘫痪,不能举步,幸赖卡车上人,将人连车带回罗东,再也不敢在苏花公路南澳地段独自驰车了。

据罗东老一辈人说:“在乙未、丁未两年初冬,苏花公路都发现过猴群。”大概是猴年将到,它们特地出来显显威风的吧!

1980年岁次庚申,中央印制厂所印月历首页印的是郎世宁画的枫叶白猴,此画违别多年,今又重晤,令我想起了这幅画的一桩小故事。内廷旧例,每年农历六月初六首先晾经,事先由内务府开列本年拟晾经卷清单,字画清单,一并呈奉御览核定,指派晾经大员就在丽景轩或盛福宫晾经晒字画了。每次晾经十部到二十部,看经卷部头而定,字画则规定为五十件。迄至民初,仍循旧例办理。某年所晒字画里就有这幅郎世宁所绘枫叶白猿,当时指派晾字画大臣中,有一位看中了这幅工笔画,请求赏赐,幸亏内务府大臣耆寿民解围说,猿猴同种,此帧早经列为十二应真宝笈,未便抽出赏人,才获庋存到今。

正文 姑且妄言狐仙事

笔者在北平的住所,是一座百年老屋,因为人丁稀少,房舍众多,众人一直传说有狐,可是谁也没见过。有一年舍亲王安生交卸了甘肃固安县县篆,道经北平准备回转扬州养老,到了舍下,就安顿在西书房住宿。时方盛暑,厅房户牖弘敞,又是满室缥缃,他书看倦了,就偃卷在湘妃榻上合衣而睡。第二天清早被渑渑晨露把他惊醒,哪知衣裤尽除,赤身睡在走廊的台阶上。他自认是狐弄他的,第二天连书房都不敢住,赶忙搬到城外佛照楼客栈去了。看门的徐林,是先君的书童,大概也被捉弄过,每月二十六他都在书房小跨院里很虔诚地供一壶白干、三枚白煮鸡蛋。他只说是供大仙爷的,问他别的有关狐仙的事,他就闭口葫芦,什么也不讲啦。

笔者当年在粮食部服务的时候,虽然住在部里单身宿舍,可是一房一厅,外带卫生设备,也相当宽敞。后来部里来了位新同事吴绍先,他是湖南人,因未携眷,也想住在单身宿舍,无奈当时已无空闲房间,经同仁介绍,就在我的卧房增一卧榻,客中多一室友,也可以稍慰寂寥。吴君短小精干,红光满面,兼之含怀复远,吐词隽拔,倒是一位可交之士。他有一只白地青花中型瓷罐,每天早晨,都要从瓷罐里挑出一汤匙黑色膏子药,用热水充服,后来相处了两三个月,我发现无论公私大宴小酌,他是从不参加,我偶或买点糕饼水果回来,请他品尝,他也授而不用,顶多吃点水果。

有一天他好像有话想跟我讲,可是欲言又止赧于启齿似的,结果他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他有一狐妻,原住徐州,拟来探望打算在南京小住几天,又嫌白天旅馆嘈杂,拟住我处,可又说不出口。当时我恰巧要去上海公干,允将宿舍,让渠独占三天,不过有一条件,希望将他狐妻玉照给我一看,他欣然允诺。公毕回京,他的狐妻已走,出示照片果然绰约冰雪,娴雅内莹,若他不说是狐妻,跟常人毫无差别,更没有轻艳侧丽的神情。问他遇合的经过,他就不肯说了。走时留下一筐鸭广梨送我,此梨系北平一种特产水果,不耐贮藏怕压,外观虽然不美,可是汁多而甜,因为运输困难,所以在南京水果店虽然四时鲆果俱全,可是很不容易吃到鸭广梨。她居然能弄来一筐鸭广,足证高明,她的手法是不同凡响的。从此我留心吴兄的饮食行动,除了发现他睡眠极少,不近烟火,恐怕引起人家猜疑骇怪,偶或拿一块半块糕饼浅尝辄止,无非是障入耳目。他实在是不需要进饮啜食,以慰饥渴的。过了几个月吴君忽然不辞而别,留了一封短简给我,说中原祸乱已萌,他已携眷入川,早营菟裘,将来大家或能在川滇相晤。后来有人看见吴君在贵州的贵定极乐寺出家修行,童颜鹤发,神满气足,老而弥健,是否他受了狐妻指引,修成大道,就不得而知了。

抗战之前,先祖跟友人在苏北合伙经营的盐栈,泰县分栈,房廊交疏,颇饶雅韵。抗战期间,停止营业,就被敌伪军政吏胥霸占,隔栋截柯,据为公馆了。三十五年春天,笔者循里下河,把兴化、东台、泰县几处分栈收回,住在泰县盐栈正房西厢三间,有人跟我说,这正厅西厢屋宇虽然幽静宽,可是听说住有狐仙,一直空闲无人敢住。我因花厅、书房、客座均在,商请现住人限期腾让,尚未到期,不得已只好设榻西厢了。泰县电灯厂因发电量不足,每晚十二时后即不供电,为了夜间入厕方便,床前放一方凳,照燃一盏煤油灯,捻到最小光度,起床时再行捻亮。有一晚睡至深夜忽然听到耳边鼾声大作,西厢前后虽然房廊交错、屋宇迂回,但均未住人,何来鼾声。于是起身将灯拧亮,发现鼾声来自床下,迨弯腰探视,在衣柜下露出毛茸茸、肥硕硕,又黑又亮一段狐尾,上半身则在床下,其巨大可想。惊慌无计之下,只有反身上床,塞紧床帘蒙头大睡,从此每夜必来,久而久之习以为常,人狐相安,各不相扰。笔者因事有宁沪之行,拟请老友胨仲馨代为看屋,渠意颇犹豫,乃子普沅少年气盛,自当奋勇愿代看屋。哪知他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起身,皮鞋忽然不见,等拿来另一双鞋穿上,原穿皮鞋分挂帐钩左右。渠放在桌上呢帽,也由覆而翻,中有狐粪,此后再也不敢给我看屋了。

陈仲馨兄家住西仓街一酱园后进,也是一幢老屋,抗战期间,亦发现狐踪,堆置柴草小房,忽然发现草堆着火,眼看火势熊熊,已成燎原之势,急往灌救,居然毫无燃烧残痕,种种怪异不一而足。于是设坛扶乩,给人决疑定难,并且不时临坛吟诗,香火鼎盛。他虽深以为苦,可是也莫奈之何。日军进犯泰县,扬言即将派机轰炸,有人叩询吉凶休咎,坛示“佛当其咎”,大家均不了解,等敌机骚扰去后,全城房舍人畜均告无恙。不过庵观寺院神祗佛祖金身塑像,多多少少都受了一些损害,因此伪军驻泰的军事长官李长江,还亲自到陈府上供拈香仰达天麻呢!笔者是民国三十五年春节,回到泰县整理善后的,与陈仲馨兄久别重逢,自然彼此都有说不完的话题。据他说自从胜利还都,岁尾年头,狐仙降坛留四句诗是“卅五春回后,元宵月正圆,登楼崇武帝,莫作等闲观”。从此坛忽寂然,似已飘然远隐。我问陈兄此地有无关帝庙,他说此地关家墩子有座关帝庙,碧殿丹垣,雄伟壮阔。我说你家狐仙,可能移驾关帝庙了。有一天我们信步到东坛场,听野台子京剧,经过关帝庙,进庙瞻礼随喜。在一间重檐四垂的阁楼里,它的旧房客大仙爷已经顶起香火,有若干人在那里焚香顶礼,求丹问卜异常热闹了。以上几件事都是笔者亲自经历,一直到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在可能不可能之间。您若不倍,就算姑妄言之,您就姑妄听之吧!

正文 冬雪琐忆

雪,在自然界里,可能没有比它更洁白的了,晶莹六出,赛玉欺霜,可以说人见人爱。古人说:“胡天八月即飞雪。”在西北的贺兰山,东北的新辽河,到了银溪无声转玉盘,帘斜雾冷湿桂花的中秋佳节的时序,已经是阴霾四伏,惠然雨雪。平滓一带如果恰逢上半年闰月,节气浚延,到了霜降前后也能初见瑞雪了。瑞雪兆丰年,冬季雪越下得多,来年秋收一定岁登大有。根据老农们的经验,雪深一尺,蛰伏的虫豸螟蝗就向下深入三寸,如果一冬得雪四尺,来年田里稻谷就不会遭受虫害蝗祸啦。又说瑞雪初降,可以驱散冬瘟,所以一飞雪花,虽然落地即融,谈不上什么赏雪观景,可是初透嫩寒,一股子清新开爽之气,是够人们怡然含吐游目舒怀的呢!

北平初雪,气候尚非十分凛冽,六出初降,霏蕤着地,一片泥泞,俗称湿雪又叫霄雪,是很少有人外出寻梅访胜的。一般骚人墨客,也不过是升起一只红泥小火炉,旨酒佳肴在炉,喝喝酒做做诗,聊以遣兴而已。要到大雪纷飞,积雪盈尺,才是外出赏雪、悦目赏心的美景良辰呢!早年三海御苑深锁,划为禁区,大众尚不能人园观赏,只能在金鳌玉蛛桥凭栏远眺,琼岛春阴雪后的景色,近处赏雪差不多是到积水潭、什刹海,远点那就要出西直门到香山西八处,欣赏所谓翠微积雪了。民国十七年舍亲李榴孙初来旧京,住在舍下。有一天大雪初霁,他忽然雅兴大发,拉着我一定要去西山赏雪,刚巧他的挚友林庚白兴致勃勃赶来,约我们到颐和园去看雪景。庚白名学衡,又号众难,他对自己的诗,评价很高。认为杜甫的诗,恪于时代,境界有欠恢宏,不得已他这位摩登和尚只好忝居第一了。对于词的方面他倒是自愧不如李榴孙的博雅雄奇,同时他俩对于命理的研究,各有独辟的见解,林著有《人鉴》,李著有《新命》,妙理玄机,互相倾慕。所以林李旅平期间,过从甚密,如果西郊赏雪,两人说诗谈命,顿忘时晷,我们就要关在西直门外关乡的鸡毛小店过夜了。所以我提议到景山赏雪。景山的绮望楼是城里最高旷幽敞的所在,他们二位很久以前就想看看景山明思宗殉国的那棵劫余古柏了,于足欣然同往。瑞雪初霁,静宇无尘,林木明秀,景物澄鲜,眺望故宫,回环九阃,金翅明廊,银光皑皑,如同处身琉璃世界。两人相顾大乐,于是我们三人就在复殿一角以浮屠令联起珠来(联珠游戏,是榴孙发明的,古人联句,我们联字,下一字只求能跟上一字联来讲得通即可,往往能得绝妙佳句,调寄浮屠令由一字到七字,也是榴孙研究出来的小令)。当时联了七八阕浮屠令,可惜事隔四五十年,一阕也记不得了。

民国二十三年仲冬,家姊荷畴在北平借蒯若木世丈西山别墅养疴,大雪初歇,霜风冽冽,我陪力伯京大夫上山,做例行检查。顺便带了些牛羊肉片烤肉做料,打算看完病在铁纱环护的夹室走廊上,用平日积存的松塔当木材烤肉吃。庭阶有几株老梅,枝干、r槎,经雪凝寒,徐吐冷香,加上炙肉,合葱配荽,膏润腴香,风送户外,真能香闻十里。碰巧北平戏曲学校金仲荪校长陪同程御霜到西山来赏雪健步,时届近午,饥火中烧,突然闻寒梅炙肉,气味芳烈,跟左邻幻园(叶遐庵别墅)看门老头儿打听,知是我在吃烤肉,彼此熟人,于是他们叩门而人,做一个不速之客。御霜是梨园中有名的“酒嗓”,酒越喝得多,嗓子越嘹亮,看见铰子旁边有乡下烧锅里的二锅头,既来之则安之,顷刻之间,最少也有半斤老白干下肚。酒酣耳热,我烦他唱一段,让大家一饱耳福。砚秋平生最怕没胡琴干唱,因为抽丝垫字,非有胡琴托衬才能好听。正在为难,碰巧舍下的王厨子送粥进来,我忽然想起王厨子在山上没事就听收音机,有时跟着收音机的京剧唱片拉拉胡琴,倒也有板有眼,何妨叫他拉一段试试。王厨子一听,真是惊喜交集,他认为最拿手的是《文姬归汉》那段胡笳十八拍,试了试琴弦,居然合辙,于是孰唱将起来,其中虽然有几个小腔托得有欠严密,可是一气呵成,招引得若干踏雪的戏迷站在门外雪地上静聆雅奏。后来被剧评人景孤血知道了,还在《立言报》上写了一篇《寻梅吃肉记》,来开程老板的玩笑呢!一般人只知庐山雾重,所以才有不知庐山真面目的说法,其实懈壑高寒,乱云霰雪,景观之美,更不是夏季庐山避暑人士所能想得到的。

战前笔者于役武汉时期,每届盛暑主管都要到北平避暑,顺便到协和医院检查身体,看守老营的责任,就由在下一肩挑了。武汉匡庐虽然交通便捷,信宿可达,可是因为职责所系,始终未能一登匡庐。有一年冬季连连大雪,武汉绥靖主任何雪竹要在庐山招待外宾赏雪,派办公厅主任陈光祖先行上山部署,陈约笔者同行。一路冰霜皑皑,反而觉得天气澄和,风物清美,到山上就住在绥署准备的临时宾馆。一夜朔风,推窗远望,高岩峻壁全部换上银装,檐溜冰柱,恍若水晶球帘,架空一条条的电线每根都积雪盈尺,堆玉拂云,香引轻飓。这种玉髓飞琼扑人眉宇的况味,有一种令人说不出的高爽清新感觉。下山之后跟人谈起,大家都认为崭岩高寒,坚冰凝冱,当然不如夏季的修竹夹池,草木秀令人心旷神怡。其实庐山冬雪之美,没身临其境的人是体会不出来的。

民国三十四年胜利复员,资源委员会调派我到热河北票煤矿参加沉泥掘窟复建开发工作,因为业务关系,经常往来平津锦州沈阳等地。农历岁除,从北平赶回北票,行装甫卸到餐厅就餐。同仁携眷的少,大众都参加伙食团,餐厅宽阔,可以容约四五百人同时进餐。户牖弘敞,窗前走廊,临时都铺上崭新的芦席,厨师们一个个据案临窗,揉面擀皮、拌馅、包捏,包好之盾,向窗外一掷,立刻坚挺,凝成冰球。小时听说,东北隆冬,冷得怕人,站在松花江桥上凭栏啐唾,掉在结冰的江面,冻成一团,能滚多远。当时以为过甚其词,现在亲眼得见,方信古人之言,尚未我欺。饭后整理报告,深宵方睡,晨兴已是声声爆竹丁亥新年,急欲赶往小寮的会议厅参加同仁团拜并参加午宴。不料一夜大雪,深可三尺,大门被雪阻塞,一片银白,四野茫然。合两工友之力,再加上我从旁帮忙,帚铲并用,铲剁齐施,始终无法清除积雪,铲开一条道路打开大门。后来还是电召矿警特务队支持,来了二十余位对铲雪有经验的人,斧凿刀斫才得脱险赴宴。等我到达会议厅时,同仁们兀候多时。有几位匠心巧手的同仁,已经不耐烦,在庭阶石栏左右,堆砌镌镂出两只劲骨丰肌,仪容伟丽,高有五尺的雄狮来了。有些爱玩雪的朋友,尤其是闽粤一带来的朋友,几曾见过这种鹅毛片片的大雪,也都见猎心喜,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堆了若干千奇百怪的雪人或动物来。工厂部门有几位制作模型高手堆了一座高有两丈多七层玲珑宝塔,堆砌成塔形之后,然后雕空,随雕随泼水冻实。所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大约费了两小时光景,一座钩檐斗角,巍峨堆空,剔透磨光的宝塔就巍然矗立在雪地上啦。入晚每一层塔心放一座不怕风雪的电石灯,繁灯点点,飞光射壁,比起看高空烟火,还觉得巨丽清新,别饶情趣。现在偶然跟朋友谈起打雪仗堆雪人,当年北票堆的那座玲珑玉琢的宝塔就在眼前打转了。

自从来到台湾,若干年都没见过雪,有一年听说梨山松雪楼一带降雪,等到赶了去。说什么银沙蔽野,瑞雪盈畴,薄薄的一层飞絮流廒,已经被捷足人们践踏得淋漓沾渍,泥淖难行了。不过有一次到高雄县的新威大龟公干,在当地一家饮食店进餐,远处连峰磔竖,银光闪烁,一片纯白,据说此峰是玉山支脉,连日山中风雪,氛雾冥冥,浮云来去,峰峦披雪,更显得烟云相连,嵌奇挺秀。这种奇观只能远望无法登临,而且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来到台湾三十多年,只有六龟远山这场雪算是在台湾看到的真正最壮观的雪景了。

正文 敬悼京剧评人丁秉鐩

看见《晚报》上载秉鐩兄突逝宏恩医院消息后,起初还不敢相信,等到朋友们电告,才证实这个噩耗是真。秉鐩兄虽然年过花甲,可是平素实大声洪,神满气足,在我们老人会里,还只是少壮派的英雄,想不到半个月没见面就人天永隔请教无从了。

秉鐩兄从小就迷京剧,他有从天津赶夜车到北平听杨小楼《落马湖》的豪兴。我有带着讲义在台下听梅兰芳唱《玉堂春》边听边看功课的记录,当时北平有位剧评人景孤血说我们两人是平津的戏迷。这个玩笑后来连上海《戏剧旬刊》主持人张古愚也知道了,还写了一篇《平津两戏迷》登在《戏剧旬刊》上,开我们的玩笑呢!从《戏剧旬刊》创刊号起,古愚兄约我给他写北平梨园掌故,我用茅舍笔名每期给他写两三千字,一直到《戏剧旬刊》停刊迄未间断。一百多本旬刊,因为来台湾是乘飞机,无法携带,全扔在北平了。有一次跟秉鐩兄闲聊天,他说《戏剧旬刊》,他有全套也没带出,不过茅舍谈剧,还有我给毛世来写的香扇儿坠词二三十阕,以及我给毛五儿照的《卖饽饽》、《十二红》剧照都剪下带来,可不记得塞在什么地方了。等发现后影印一份给我,可惜这段文字的承诺,也成了。

秉鐩兄人缘好,治事之所又远在台北县新庄,公私栗六,平素也很少机会相晤。上月他忽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说卢燕的母亲李冬贞女士不久八旬正庆,旅美友好由童轩荪发起征文祝寿,知道当年李跟琴雪芳组班时,卢母的戏我听过不少,所以托秉鐩兄让我写一篇祝寿文章。稿子寄美月余,昨天刚收到童兄复函,本想跟秉鐩兄通个电话,告诉他一声,谁知他竟蒙主宠召鹤驭离尘了呢!

秉鐩兄人极风趣,出语幽默,毕生致力戏剧文化事业,关于梨园消息,知道得又快又准确,报纸一经刊载,莫不先睹为快。今后去文艺中心顾曲听歌,缅怀秉鐩兄的音容笑貌的人,恐怕不只区区在下一人呢!秉鐩兄安息吧!

正文 也谈痰盂

前两天梁实秋教授在本刊写了一篇《痰盂》,把我五十年的陈痰也勾起来了。痰盂究竟是什么朝代产物,一时考证不出来,总之其源甚古就是了。

当年在内地,无论大宅小户,凡是来客起坐的地方总有一只或一对痰盂,以供客人痰嗽或擅烟灰之用。冠冕人家大厅正中炕床之前,一对二尺多高白铜痰桶是不可少的用具,也可以说是摆设,少了它好像短点什么似的,至于卧房书室也少不了有一只或一对放在适当的地方来供使用。

无论中外,不分古今,人皆有痰,不过吐的方法不同而已。洋人表示礼貌,把粘痰吐在纸中,团把团把塞在口袋里,窥便扔到垃圾箱里去,虽然未可厚非,可是吐在手帕里归遗细君,不但不人道,而且想起来也恶心。当年福开森曾经说过:“中国人用痰盅吐痰实在高明,如果怕不卫生痰盂里洒点消毒药水,再加上个盖子,岂不是尽善尽美了吗?”后来北平有些洋机关,真的照样如仪,尼克松、毛泽东在居仁堂会谈照片上,在二人中间赫然矗立一只古色古香的痰盂呢。

内地豪富之家,客厅里一对银光晃耀的白铜痰盂,是必不可少的点缀品外,极普遍的也有一对蓝边白搪瓷的摆着。至于彩色花纹,粗细高矮形式不同的搪瓷痰盂所在多有,大半俗不可耐。只有一次笔者行经骡马市大街,遇上一档子运嫁妆行列。其中有一台上用粉红绸子绑着一对搪瓷痰盂,大红颜色,一面是捻金的双喜字,一面画的是麒麟送子,彩色柔丽,是笔者所见搪瓷痰盂里最出色的一对了,此后就从没见过那样工细鲜艳的搪瓷货。

当年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公使馆客厅,有一只白地青花古朴苍浑的瓷痰盂,放在条案正中,上面插着雀翎潮扇,显然他是把痰盂摆在那里当花瓶来用了。那个痰盂底部既无款识,更无图记,据朱尔典公使说,他是从地安门大街一个小古坑铺买来的。经过对瓷器有研究的名家鉴定,是前明大内皇帝御用品,因为痰盂放在地上供吐痰,属于一种秽器,不敢烧上年号,以免有污圣德。所说不知是否属实,不过当年逛故宫,确实没见过右痰盂陈列,是否因为痰盂与溺器同列为秽器,未能列入展览之林,不知道现在外双溪故宫所藏器皿中有痰盂一项否?

梁教授还谈到了一种小型痰盂,放在枕边座右,无倾覆之虞,有随侍之效,舍间管这种精巧小痰盂叫唾壶。北平有一家专烧景泰蓝的专业作坊叫老天利,自产自销色泽深厚,镶嵌累然。他家有一对景泰蓝唾壶,通体纯蓝用金银镶嵌的百寿图,铜丝颜料跟胎骨熔合无间,雕剔磨光,大家都断为明景泰年间高手制品,店主也轻易不肯示人。抗战军兴,北平沦陷,老天利、中兴两家一些景泰蓝精品,也都被日军巧取豪夺据为已有,那对真正明朝景泰蓝百寿图图案的唾壶,被华北驻屯军嘱托得去,当然这对珍品最后变成日本“皇军”胜利品啦。

舍亲刘世衍安徽贵池人,清末做过—任度支部右参议,后来以逊清遗老自居,终其身不剪辫子,就是他的少君公鲁,在上海出入歌台舞榭,也是拖着一条大辫子,恰然自得。此老有一癖好,喜欢搜集小型唾壶,奇蟊复绝,无美不备。大概他收藏的有百余只之多,镶金嵌玉,螺钿剔红,历代名瓷,都不算稀奇。他有三四十只欧洲各国制的细瓷唾壶,风景人物,走兽飞禽,敷彩镂花,绚艳悦目,派有一伶俐书童专任洗涤拂拭。每晚睡前选出五只,用裱心纸卷成纸个垫在壶内,次日沾污再行洗换。令人疑惑不解者,是欧美人士有痰物吐人手纸手帕,从没见过他们使用大小痰盂,刘府何来若干技巧横出瓷制唾壶呢!令人难以猜透。

近十余年来台湾房屋建筑格局式样,日新月异,客厅书室起居间,已经没有安放痰盂适当位置。搁在哪个壁角墙根都不顺眼,何况市面上各大百货公司已少痰盂出售,多镇市廛偶或有售,也都粗劣不堪,难登大雅之堂。好在笔者从小养成不吐痰习惯,碰上伤风感冒,多去两次卫生间,问题也可解决。痰盂!痰盂!再过十年八年恐怕已经成为历史上名词了。

正文 年画琐忆

前几天到老友张宇慈兄府上聊天,正赶上他开衣箱取皮袄来御寒,他在翻箱底发现有几张从内地来台湾带出来的年画,每张画的右下角,都盖有戴连增监制的小墨纸,因为净是用细蒲草帘子裹着,不但没有破皱,就连颜色都没变。

一张是“吉庆有余”,一个肥嘟嘟胖小子,头上扎着两个抓髻,脖子上系着一件镶黑云头的大红兜肚,怀里抱着一条欢蹦乱跳的大鲤鱼。一张是合家三十晚上接财神包饺子的年景,孩子们穿着棉袄棉裤捂着耳朵点放太平花二踢脚,男士们皮袍马褂,在院里天地桌前摆供上香磕头。屋里炉火熊熊,妇女们老少咸集,有的坐在炕头上包饺子,有的捧着一簸箕包好的饺子,正准备送到灶火前去下锅。另一位妇道正站在灶台前用漏勺盛饺子往盘子里放。全家熙熙融融,正是北方一般家庭除夕的年景。

另外一张是说部中一段故事《黑妖狐夜探冲霄楼》,襄阳王把白菊花晏飞盗来皇上的冠袍带履,放在布满各种机关的冲霄楼上。黑妖狐智化夤夜登楼,不幸被楼上月牙铡刀把身子卡住,幸亏有百宝囊挂在小腹之上垫住,皮肤虽未受伤,可是一时无法脱身。他的徒弟小侠艾虎,借来义父欧阳春七宝刀,打算用宝刀削毁月牙铡刀搭救师父脱险。王府的王官正拟登楼拿贼,艾虎的紧张,智化的焦急,都跃然纸上。

我看了这三张年画除兴奋之外,恍然如对故人有无限亲切之感,在台湾想看中国历代古画,所在多有,可是想看一张年画,确戛戛乎其难了。我想这些年画如果给现在从事影剧电视朋友看到,那对服装道具布景的设计,可能有很大的帮助。

近十多年来,台湾对古老的民间艺术,虽然发扬提倡不遗余力,近几年剪纸艺术已有蓬勃的发展。可是当年流传最广,大宅小户都欢迎的年画,反而很少人提及了,再过些年,什么是年画,恐怕都很少有人知道了。

年画的发源地,在大津的杨柳青、胜芳一带,据说在康熙年间杨柳青戴家是专门在庵观寺院画栋雕梁上,绘画楼台殿阁、翎毛人物、花鸟虫鱼的画匠。他们绘画多半在檐槛错落、高阁凌空的地方仰颏悬肘工作,比起展纸平铺作画,不知要难上多步倍。偏偏戴家能够匠心巧运,绘画出来的不但色彩鲜明,而且栩栩如生,传到戴仲明、戴叔明兄弟,因为寺院的油漆彩画工程时冷时热,所以平日没有工程承包时,就画年画,来维持生计,他画年画分雕版、印刷、上色三个步骤。除了雕版印刷,由他们兄弟二人,自行操作外,上色就由家人分任其劳了。

从仲明兄弟创作年画,大行其道后,杨柳青的年画作坊多到二十多家,可谓盛极一时。传到戴连增,对于着色方面更是精益求新,年画贴在墙上一年,仍旧色彩明艳,毫无褪变。从此戴连增成了店号,戴连增也变成年画的代名词——买年画没有不知道戴连增的。

戴连增的年画,全盛时代行销远及山陕甘绥,可是一过黄河就没有戴连增的年画卖,甚至于连年画这个名词也不大有人知道了。笔者在苏浙皖湘鄂赣等地过年,就从来没看见过年画,有之只是英美南洋几个大卷烟公司,请曼陀聿光几位名家画的美人风景画片而已。至于戴连增的年画为什么不能南销,据我猜想大概杨柳青一带所画的年画,完全是描绘北国风土人物,地方气息太浓,跟江浙的风土习惯各异,不太合于南方人的胃口,所以销路不能逾河而南吧!

在平津一带,一进腊月就有沿街叫卖年画的了,齐如老生前说:“北平市声茹柔吐刚抑扬顿挫,最好听要属叫卖茉莉花、鲜菱角,跟叫卖年画的了,尽管叫卖的人粗壮暗钝,可是声调锵铮,令人有一股子亲切俊爽劲儿。”凡是听过这三种市声的人,可能都认为齐如老所说的确有焦道理。下街叫卖年画的,穿街过巷身上背着一卷芦苇帘子,你别看卷儿不大,打开来可是包罗万有,什么《彭公案》、《施公案》、《白蛇传》、《济公传》、、一类说部故事的年画,靡不悉备;什么发财拱门、迎神接福、猪肥还家、招财进宝吉祥话的年画,反而货色不多。因为叫卖年画的,多半转来转去总在大宅门前喝,一些小少爷们,一听卖年画的吆喝,就跑出来把卖年画的围上,苇帘子铺在上马石上,一挑就是十来张,还有论套买的。

买了那么多年画,可没见大宅门谁家的客厅、书房花厅贴着全套说部或是整出京腔大戏年画的,那他们买的年画贴在什么地方呢?北平的深宅大院,前后都有大玻璃窗,每天掌灯的时候,都要覆上木制的护窗板(这个工作是打更守夜更房里人的专责),所有年画就都贴在护窗板里扇上了,孩子们晚上没事就可以在前后窗上尽情欣赏了。

一过腊八,拿北平来说,东四、西单、鼓楼前的空地广场,就有人雇工搭起芦席棚子卖年画了。据说段儿上(当时该管警察机构叫段儿上)仅收极少数费用给消防队,就核发临时准建执照,就可以搭棚营业了。虽然棚子大小要依地势而定,可是高度都在两丈开外,因为年画要一层靠一层的用小线绷挂起来,才能在大煤气灯照耀之下,得瞧得看供人选购。当年在北平,年根底下逛年画的画棚子,正月间逛古画的画棚子,也是有钱有闲阶级人士一种消遣享受呢!

画棚子里的年画,都是整批从产地趸来的,所以比沿街叫卖的货色可齐全多啦,尤其讨口彩吉祥年画,跟俏皮话歇后语的年画,可以说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从腊八到祭灶半个月时间,虽然几个铜元一张,积少成多,还真挣不步呢!小户人家把年画买回去,各处乱贴,尤其是大炕两旁真有贴上十张八张的;至于大宅门买回去的年画,就成为门房、更房、下房墙壁上的点缀品了。

当年孙家骥兄在世的时候,笔者知道他天地财神门神灶君月官杩儿,甚至于北平的电车票、中山北海公园的门票、各大戏园电影院的人场票全带到台湾来了,唯独年画一张也没带出来。宇慈兄这三张年画,虽然不敢说绝无仅有,可是也不多见了,至于后来有人把年画用石印或彩色套印来卖,因为淳朴乡土气息荡然无存,也就没有人把它当年画去欣赏光顾啦。

正文 清宫年事逸闻

中国自夏禹时代称农历十二月为嘉平月,后来一些文人墨客,喜欢“风雅”一番时,就沿袭旧称管农历腊月叫嘉平月。清代对于岁时的一年两节异常重视,一到腊初就准备忙年了。

依照清代定制:“列圣于嘉平朔,谒阐福寺,归,御建福宫,开笔书福字笺,以迓新福,御乾清官西暖阁,召赐福守。……”清朝二百六十八年天下,历代帝王都恪遵祖制,在祝祭还宫,书丹迓福,选赐臣下,这种赐福,是特赐殊荣,跟一般卖福寿字不同,能膺懋赏的只限于近支王公内廷供奉(南书房上书房师傅们)。当皇帝拿起斑管,蘸饱浓墨,在朱红云龙锦笺上,挥毫书写尺余大福字的时候,蒙恩的王公大臣,就跪在御案前俯伏受福,左右各有一个内监展纸。在动笔时,就连六叩首,写完末笔,要正好叩完俯伏,此时墨汁未干,两个内监将御笔福字伸展平托,从受赐者头上捧过,这个动作,需要从容镇定,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才能雍穆得体。据清官内监们说:“翁师傅同铄每年都设有这种殊荣,颇谙此道,行礼谢恩,非常从容有度。有一年大学士王文韶也获得这份荣典,此老重听眼花,腿脚又欠利落,磕头后顶子正好跟福字相撞,墨汁染及须眉,他固然十分尴尬,引得殿上诸人也都笑出声了。”至于内廷翰林和乾清门侍卫,也是蒙恩赐福的,不过那就是如意馆供奉们把福字写好,做成漏斗,用细粉漏在彩绘的锦笺上,写字的人只要笔饱墨酣像描红模字描下来,自然劲骨丰肌,龙飞凤舞跃然纸上。此即宫内所谓双钩福寿字,比起真正的御笔价值就差远了啦。到了光绪二十六年(1900)岁次庚子的十二月,恰逢拳匪之乱,慈禧光绪仓皇离京,在西安蒙尘,当惊魂甫定,忽然想起这一项祖宗定制,乃于十二月二十八日,补写福字赏赐臣下。本来外官非年高德劭开府一方者,是没有资格蒙赐福字的,但那年因为洋鬼子逞凶,圣驾避地在外,为了抚绥办差勤王诸臣,也就不遑顾及什么定制,甚至陕西按察使冯光黔、布政使胡湘林,连四品的西安府知府胡延都得到御笔福字一方,受赏的人都叹为异数。按照以往的情形,如果皇帝高兴多写了几个福字,就把它封有在乾清官里,等到下一年冬天,再赏赐御前侍从、军机大臣,这还有个名堂叫“赐余福”,也算一种殊恩呢!

自古传说腊月初八是佛教始祖释迦牟尼证道的吉日良辰,所有信仰佛教的人,对于腊月初八都称之为佛腊,又叫腊八节。腊八那天,佛门弟子要用豆果黍米熬粥供佛,说是喝了佛粥,可以上邀佛祖庇佑。自从佛教从印度传来中土,各大禅林寺院,都在腊月初八那天清晨熬粥供佛,不但五谷杂粮靡不悉备,为示诚敬,还要加入各样珍贵干果,所以又叫七宝五味粥。中国民间喝腊八粥,始于汉武帝时代,到了盛唐过腊八节啜腊八粥的风气,曾经盛极一时。有清一代,是信奉佛教的,到了康熙中叶,天下承平已久,物阜民丰,康熙对于汉武贞观又是特别崇拜的,于是由御膳房大量熬粥,颁赐有功臣僚供佛,以示荣宠。据说熬粥之前,要由皇太后或皇后先行把粥米粥果品质分量,逐一检视,一到子正时刻,就开始下料熬粥,宫廷熬制的腊八粥,粥料是糯米、小米、红豆、玉米糁、高粱米、大麦仁、苡米,粥果则有干百合、干莲子、榛瓤、松子、杏仁、核桃、栗子、龙眼、干红枣等等,先把红豆洗成豆沙,把红枣煮熟剥皮去核,枣皮枣核用纱布包起来煮水,澄出汤来倒到粥里,一块熬粥,枣香柔曼,入口怡然。粥果里的百合、莲子、栗子,要跟粥料一齐下锅,至于其他粥果,例如除去皮核红枣、松子、杏仁、榛瓤、核桃、龙眼干,都剥皮另放,等喝粥时再自取所需。供佛祭祖所用容器,照宫中规定,供佛祭祖赏赐臣僚,没有用碗盛的,一律使用粥罐。同时粥罐里只准放红糖,不准放白糖,究竟是什么原因,谁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同时因为粥罐面积大,粥面易绷皮子,有巧手嫔妃宫眷,用山里红、荔枝、龙眼,配上松子仁、瓜子仁,做出各种款式花鸟虫鱼,仿佛蒸炙鸠鳞鬣宛然,放在粥皮子上,真是上方玉食,令人叹为观止。雍正即位之后,每逢腊八赐粥,更令官窑特制一种白地青花瓷粥罐,遍赏亲贵近臣。后来有人无意中发现,这种瓷罐,注入清水养殖矮枝芍药比起一般尊彝晷卣,可以多耐时日。这一传说不要紧,那些平素不被人重视的瓷粥罐,都变成琉璃厂古玩铺的珍品啦。供佛祭祖完毕,凡是住有后妃贵嫔的宫院,廊前槛外,古树柔枝,都要在虬干花根浓浓浇上一勺腊八粥,还要分别在花木枝干系上一缕彩带,传说不但可以辟邪,到了献岁发春,茎干茁旺,而且叶茂花繁,是否真有那回事,只有天知道了。腊八赐粥,是由太监伙同苏拉拎着提盒分送各宅邸的,太监苏拉来临,举家大小按人口各致敬使车力一份。所以当时红太监,专挑人口众多大府邸去送粥,至于人少门薄的人家,就归不走红的太监去辛苦了,一个腊八节下来,官监们敬使所得,为数也非戋戋,正好过个肥年呢!近支王公椒房贵戚于谢恩领粥之余,也要把自己家中所熬腊八粥呈献内廷品尝。上赏腊八粥,恩出自上,可以孤零零果粥一罐,而且还要磕头如仪。进贡的腊八粥则为了藻饰增华,还要陪衬上两菜两点,名为供养佛前,为主上增福增寿。所以菜点纯用净素,这对一些勋戚贵藩虽然毫无所谓,可是对家境清寒的臣僚来说,的确是一项不大不小的负担呢!

清代宫中盛行这种游戏,官里称为冰嬉,据说早在民国纪元前九百年北宋时代就有了,宋史里就有“幸后苑观花,作冰戏”的记载。清代不但把溜冰视为一种运动和娱乐,而且注重演习竞技,北平北海公园的漪澜堂,就是当年乾隆观赏冰嬉的场所,乾隆有“御制太液池冰嬉请”刻在楠木匾上,悬挂在漪澜堂正殿中,御制诗注里说:“国俗有冰嬉者,护膝以芾,穿鞋以韦,或底双齿,使啮凌而不踣焉,或践铁如刀,使践冰而步逾急焉。”并指出:“每冬,太液冰坚,令八旗内务府三旗,简习冰技,轮番阅视,按等行赏,所以简武事而修国俗。”由此看来,清代溜冰,虽然说是冰嬉,其实无形中寓有冰上战阵操练习的含意在内呢。乾隆看冰嬉,有时高兴也到波凝如镜,积雪堆云的太液池中,观赏八旗健儿在冰上星驰电掣,争先夺标的盛况。有一种在冰上滑行的冰床供御驾乘坐,宫<kbd>?99lib?</kbd>中叫雪橇,民间叫冰排子。冬至过后,天池凝洹,北中南三海,就有内苑安排的冰床在冰上行驰,一交立春,就全部停驰,否则春冰脆裂,陷入冰窟,就无法救援了。王公大臣之奉召入园觐见的,亦准乘坐冰床,燕台《竹枝词》记感:“玉虹一过谷纹平,过处微闻细碎声,短绠独牵停不住,往来宛在镜中行。”雪晴日暖,飘雪拖练,玉龙趣越,个中滋味,没坐过冰床的人,是不会领略得到的。乾隆对他的生母孝圣宪皇后孝思纯笃,这位皇后对于观赏冰嬉兴趣极浓,每年冬至过后,乾隆必定随侍母后,在西苑三海观赏一次盛大冰嬉,由御前侍卫率领八旗兵丁,赤帻戎冠,张弓挟矢幢牙崇纛鸣螺捶鼓,在冰上奔驰,迅疾如飞,攻防转侧,变幻迷离。皇太后所乘雪橇以黄缎为幢,狐裘貂褥,九色斑龙,亦舟亦辇,由八名冰技健儿,或推或挽,往来驰走。对于参加健儿,论技行赏,乾隆有一首御制冰床联句诗:“施床碾出阅兵嬉,走队橐弓五色旗,黄幢居中奉慈辇,郧帱貂座日舒迟。”诗中把冰嬉描写得很具体入画,足证当时是如何热闹了。慈禧在十全老人之后,是最憧得如何享乐的了,每年冬天,也要观赏冰嬉,她让内务府训练了一批冰上健儿分为红黄两队,个个提衣齿履,身手矫捷,健步争先,超逸绝尘,既有夺标竞速,更有战斗演习,冰上滑行,有如蜻蜓点水紫燕穿梭,技巧横出,令人目迷。还有一项冰球竞赛游戏,又叫蹴冰。《帝京岁时记胜》说:“金海冰上作蹴蹋之戏,树旗门,整编伍,每队数十人,各有统领,分位而立,以革为球,掷于空中,俟其将坠,群起而争之,以得者胜。或此队之人将得,则彼队之人,蹴之令远。欢腾追逐,以便捷矫勇为能,将士用以习武,昔黄帝作蹴蹋之戏以练武,盖取遗意焉。”照以上说法,中国冰球,有如现代足球、篮球、橄榄球三者综合运动,不但手脚并用,而攻守多方,比起现代冰球打法,岂不更为丰富多姿。可惜国人崇尚西法,中国踢冰球的一套技巧,就湮灭失传了。民国十六年北海开放辟为公园,冬季太液池上,冰结三尺,五龙亭、漪澜堂、双虹榭三处,都设有溜冰场,都门仕女,云集三海,各显身手,绮袖丹裳,绒衣革履,奇蟊复丽。其中有位须发斐斐,皤然一叟,短袄窄裤足下一副式样特别的冰刀,在粉白黛绿中盘旋游走,一会儿“单双扯旗”,一会儿“哪吒探海”、“凤凰展翔”、“野马分鬃”、“金鸡独立”、“里拐外拐”、“带上走下”,花样百出,变化莫测。他这种无伦妙舞,惹得一些冰上好手,全部暂停滑溜,红袖扶槛,褐袖凭栏,伫立而观。等这位老人兴尽离场,大家才恢复冰上的追逐,此老就是当年内务府训练出御前观赏的冰上健儿,偶或到球场来舒散筋骨的。自从抗战军兴,此老就未露面,如今事隔多年料想此老早已驾返道山矣。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宫廷对于辞岁比元旦朝贺更为重视。早在祭灶前后肉务府就奉帝后口谕,列单通知进宫辞岁的人员了,辞岁多半是近支王公大臣内戚,并且是携眷人宫,皇帝皇后多半是在养心殿便服接受大家辞岁。辞岁行三跪九叩礼,每人赏赐小型平金或绣花荷包一对,荷包里是六七分长金银小如意各一枝,红豆大金银小元宝各一枚,虽然分量都不重,可都铸制得玲珑精巧。领赏之后要当时挂在襟头上所谓带福还家,然后依序到各宫辞岁,也都有荷包赏赐,荷包里的对象可就厚薄不一了。薄暮进宫赶到出官,已经万家灯火了。皇帝向来跟皇后是分官而食的,只有除夕是同桌共饭的,如太上皇、皇太后尚在,皇上皇后也要趋庭侍宴以示团圆的意思。清例每年元旦,皇帝一交寅初,就要朝衣朝冠在乾清富升座,由御前大臣跪颂吉祥之后,侍卫送上吉祥奶茶,喝完立刻起驾,出日精门,到上书房东边的圣人殿。其实只是一间不甚宽敞小屋,在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神位前行过大礼,然后乘兴到堂子祭神,祭神还宫,接受王公大臣们的朝贺,最后才轮到后妃贵嫔们递如意颂吉祥呢!“捧元宝”民间叫吃水饺,满洲叫吃煮饽饽,元旦起宫中要吃五天煮饽饽,不过初一要吃素馅,初二起才动荤。据说元旦祭堂子,所祭都是天神,尤其满洲信奉的纽欢召吉、武笃本贝子,天生素食,为了表示虔诚崇敬,所以持斋茹素一天。中国大江之南,以正月初五为财神日祭财神,北方祭财神是正月初二,祭财神开荤吃煮饽饽,又叫捧元宝,这顿元宝饺子,以慈禧来说,一定是率领隆裕皇后、珍瑾两妃、瑜殉瑁妃,以暨公主格格、常侍左右的宫眷命妇们亲手包制,说是捏住小人们的嘴,免得胡说八道,同时把一只特制的小金如意,随意包在一只煮饽饽里。善于逢迎的内监像安得海、李莲英者流,早把那只有彩的煮饽饽默记于心,那只金如意必定是太后老佛爷吃出来,大家又一致欢呼老佛爷吉星高照,一年四季如意吉祥,而老佛爷自信福分比别人都大。光绪戊申年正月初二捧元宝,老佛爷竟然没吃出如意来,当然心里不舒服,问过大家,都说没吃出来,其实是隆裕皇后无意中吃出来,而不敢声张,偷偷递给李莲英,李说煮饽饽可能有煮破的掉在锅里,由李作为在锅里拣出呈览,才算了却这件公案。

清代末叶,虽然民间已经时兴打麻将牌,可是此风始终没吹入内廷,宫里正月的消遣主要是打纸牌,或摸索胡或打十胡。纸牌是内廷自行印制的,纸张光滑柔韧,条索万的花纹更是斐铧奂烂,偶或有一两幅流人民间,爱玩的人都视同珍宝。玩天九牌则人少打天九,人多则推牌九,掷骰子则花样更多,有时也跟格格阿哥们抢状元掷升官图。可是元宵到正月十八落灯,就算年过完了,再有内监官娥诸色人等玩牌掷骰子,就算犯了赌禁,轻则杖责,重则逐出宫廷,比起民间抓赌,可严格得多啦。闹完花灯年事已毕,要看火树银花,就要再等来年了。

正文 我看《乾隆皇与三姑娘》

前两天看了一场李翰祥导演的《乾隆皇与三姑娘》,古人说:“天下文章一大抄。”李翰祥真可算文抄公的能手了。从皇宫挖地道,直通暗娼的私窠,铜钟一敲,众皆回避,这完全是宋朝道君皇帝跟李师师一段风流韵事,现在错装笋头,愣按在十全老人头上。虽然乾隆也是位风流天子,可是尚不致荒淫到如此不堪,电影有些镜头固然是要扩张夸大,增加喜剧气氛,可是未免厚诬那位皇帝老倌了。三姑娘是苏州佳丽,前朝美女讲究扬州头苏州脚,三姑娘既然是苏州人,为了求真,不但踩上跷,而且一再用特写镜头,照出裙下双钩。甚且从红嘴绿鹦哥联想到凤头弓鞋,冷隽、幽默、细腻,都是李翰祥独出心裁引人人胜的地方,确实非一般粗心大意导演,所能望其项背的。

前半部乾隆微服出宫,有一个远景映出清官神武门筒子河“转角楼”镜头,虽然是个假景,好像无关宏旨,是个赘笔,其实这才是李翰祥高人一等的地方。有这个镜头,才显示乾隆是从这个黄圈圈儿出来的,否则突然在三姑娘卧床后显身,就令人莫名其妙了。

传膳一场戏,是李翰祥故意卖弄之处,不料弄巧成拙,成了全剧败笔。按当年清官一声传膳,御膳房早就把所有菜式全部割烹就绪了,一一盛在不怕烧的砂煲铜罐里,排列在极厚的热铁板上,上面再覆盖一张同样铁板,上下都用炭火烤着,由御膳房杂役抬到遵义门的门道,再由当值的小太监抬进内官,撤去铁板,把煲罐菜肴倒在细瓷的器上里排在餐桌上。皇帝用膳宝座是设在长桌的一端,并不像电影里,皇帝居中而坐。这幕传膳本是可有可无的,李导演为表示手法气魄,所以不惜工本安排这场戏。电影虽不必引经据典,如今去古未远,一切有古籍图片可查,所以也不能太离大谱儿。如果隆冬传膳,从御膳房捧到御前餐桌上,已经冰肴冻馔,还能供上享用吗?

乾隆在三姑娘面前夸耀御膳房组织如何庞大,由几位大臣经管,其实御膳房是属于内务府管辖,有司官总董其事,倒是监厨由太监的都总管派有总管、首领,逐级监厨,防范非常周密而已。

戏里的乾隆皇把“苏拉”说成小太监,清官“苏拉”都是一些正常人,在清官外庭担住杂差,等于大宅门三小子,因为没有净身,为了防闲,足迹是不准踏进遵义门一步的。

李翰祥导演清官戏,一向是力求翔实认真,就拿发型来说吧,戏里男人一律剃成光头,然后戴上头套,脑门上留个青色的月亮门,写实逼真,令人看了有一种真实感。像李昆、姜南、詹森、秦煌一些硬配,固然是如法炮制,就连戏里的主角刘永也不例外。香港电影界导演要求严格,演员忠于艺术精神,不能不让人肃然起敬。

反观台湾各电视台的连续剧里,凡是扮演清代服装的男士们,前额用头盖满,有的正中还留一个小发尖儿,鬓角长可及腮,辫子从头顶心就编起辫花来了,后脑勺子因为头发太长,无法隐藏,披散在脖子上,看起来不男不女,亦男亦女。照他们护发精神来看,固然可佩,就忠于艺术来说,可就太差劲了。《乾隆皇与三姑娘》这个电影,虽然没有什么高深卓荦的意境,但比一般打打闹闹、哭哭泣泣的电影,似乎令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李翰祥导演的影片,还是值得一看的。

正文 想起了长杆旱烟袋

《万众版》3月28日刊出了《四尺长烟斗拐杖》的图文,4月2日又有宣建人先生的一篇《没落的旱烟袋》大作,高古奥逸,勾起了我无限怀古笃旧的幽情。

当年在内地,必须是年高德劭,齿望俱尊的老人家,或是殷商豪富的老掌柜,仆从如云,小徒弟们整天在眼前头转,有人伺候着点烟袋,磕烟灰,才够资格抽那可望而不可及的长杆旱烟袋。至于一般人,有一根“京八寸”(普通烟袋约为八寸长,所以叫京八寸)也就够过瘾的了。

叶子烟最有名的是“关东台片”,产地是热河省的宁古台,极品台片,烟一吸进口,能噎得人透不过气来,烟瘾不大的人,一袋烟,就能把人抽醉了。抽完的烟疙瘩磕在地上,其白如银,久聚不散。

有一年笔者去承德办事,路过宁古台,住在一家粮行里,内掌柜的是位年近六旬的老妈妈,也不避人,盘腿坐在客房的热炕上,吧嗒吧嗒很悠闲地抽着关东烟。她的烟袋虽有四尺出头,竹子烟袋杆,都摩挲成锃亮的紫红色了。她独自一人,旁边既无使女丫环,又没有学徒小使。我一时好奇心起,要瞧瞧她自己怎么点上那袋旱烟。谁知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她把叶子烟装满一锅子,顺过烟袋杆儿,划一根火柴插在烟锅子里,边燃边抽,岂不是不假手他人了吗?东北人乡间时兴抽长杆旱烟袋,据说是因为烟辣劲足,用长烟袋,可以减弱辣味、火气,这个说词,当然是颇有它的道理的。

台湾近些年来,因为烟叶是专卖品,没有抽旱烟原料,除了少数年老山胞,在高山峻岭种几株香烟草晒干揉碎,抽抽烟斗外,平地山胞几乎都改抽纸烟了。七八年前在高雄县南隆河川地,住的都是滇缅地区归侨,政府辅导他们种植烟草,有一位云南腾冲籍的老太太,把干燥过的烟叶子揉碎,装在长逾四尺,粗如鸽卵,瘤瘿累累的竹根烟袋上抽。她点烟的方法,就跟我在东北所见完全一样,人家说百里不同风,热河、云南海天遥隔,相去何止万里,想不到同样爱用长杆烟袋,甚至连点烟的小动作都不谋而合。记得林语堂先生曾经说过:中国人总妇是中国人,一脉相传,在某些地方必有相同之处。他这句至理名言,观乎抽长烟袋点火柴这点小事,就可以得到证实啦。

正文 我的床头书

有人说住在台北的人,家里没有书柜,必定有酒柜。笔者喜欢看书又好喝酒,照理说舍下必定是“二柜之家”有书柜而且有酒柜的了。可是实际情形,蜗居湫仄,虽非仅能容膝,可也摆不下什么锦架荣几来安放书酒,同时劳人草草,抗尘走俗,也没有什么多余时间去饮酒读书。不过多少年来,积习成瘾,每晚就寝之前,需要一卷在手来招引睡魔,才能酣然入梦。有些人喜欢把日晚报带到床上来看,在我来说睡觉之前,只看书籍不看报纸,因为报纸是油墨印刷,一不小心,手被油墨污染,如果再下床洗手精神一振奋,二次上床,就数绵羊,或是一遍又一遍暗诵白衣咒,也都无法成寐了。人家床头桌,都喜欢陈列些钟表文玩一类小摆设,我因为没有书柜,又有枕上夜读的恶习,所以床头桌宽仅逾尺,长则逾丈。一边是各种杂志,种类驳杂,甚至老夫子全集漫画,也在架上庋藏,另一边则放几叠研究学文的书了。今年初,在文海出版社闲逛,发现有一部近代中国史料丛刊,已出一百辑,每辑有的十册,有的十二册,搜集广泛,包罗万象,其中尤多海内孤本,百辑买全要二十余万元,自非我们穷读书人所能买得起的,其中第四辑有先姑丈王嵩儒著的《掌固零拾》、第九十二辑有先祖仲鲁公《期不负斋名书》(《名书》虽有零售,但是我所想要的书均已告罄),所以只好咬牙,把那两集买了拿回来放在床头,以便每天上床时阅读。其中名集,还有若干想看想读的文史资料,可惜零售均阙,我想能买全集的人大概只有机关学校了。不过他们买去之后,千架万轴,贴封加锁,真正能任人观览的,恐怕少而又少。近年来大部头的书越出越多,书价都是我们一般措大可望而不可及的价钱,如果都能有部分零售,那可就造福士林,功德无量啦。

正文 闲话轿子

“轿子”这种古老交通工具,现在坐过它的人,固然为数寥寥,就是偶或亮相,也不过是在电视电影以及民俗文物展览场合惊鸿一瞥而已。

台湾光复之初,在高雄县美浓、广兴、南隆、龙山、旗山一带客家人聚族而居的地带,还可能看见乡间娶亲使用花轿。这种花轿,也不过是芦席编织,外加蓝红两色油漆,轿顶悬挂一块红绸子,就算是新娘子坐的喜轿了。虽然轿子简陋不堪,可是在麦浪翻风盈畴绿野中姗姗闪过,倒也别有一番古趣,可惜这种喜轿,现在在乡间也难得一见了。

说到喜轿,南方的轿型格局式样,跟北方就大有不同,南方的喜轿以宁波式的最为考究。轿子本身胶漆画镂技巧横出,宝盖珠幢琉璃耀彩,只可惜分量太重,轿夫又是些未经训练的笨汉,抬几步歇一歇,高声喝道此呼彼应,新人明珠翠羽的坐在轿子里,晕头涨脑,所受罪可就有口难言了。北方的喜轿讲究大方高雅,不尚华丽,尤其北平的喜轿有两种不同的款式。一般老百姓用的喜轿,多半是大红绣花的轿围子,锡顶红绡,流苏四垂,更有在轿子四角,悬挂细巧鲜花彩球,踏步行来,香风四溢。官宦之家反而用的是大红细呢的花轿,轿子上虽无银饰彩粉,可是轿杆子漆得黑而且亮,交手缠缰鲜若丹砂,用一次换一次所以异常整洁。这种抬轿子的人,都是经过训练的高手,服装整齐划一,夏天头戴红缨子苇笠,冬季换戴氅冕高冠,冬夏一律蓝色驾衣白布挽手,黑色扎腿套裤,白袜子洒鞋,走起来步履齐一,稳练飘举,不到地头,只准换肩,不准落轿,新人坐在轿里,可比坐宁波花轿舒服清静多啦。可是有一桩,轿子里没有垂腿地方,上轿后都得盘腿而坐,幸亏北方人从小习惯在炕上盘腿操作,在花轿里盘腿而坐,似乎还不过分辛苦。可是南方小姐到北方出阁,让她盘腿坐花轿,一坐就是一两小时,喜轿到门,新娘子两腿酸麻下不了轿,那是常见的事不算稀罕呢!

从南到北办喜事所用花轿,都是向喜轿铺租用的,据当年上海宁波同乡会会长乌崖琴说:“有一位宁波同乡,是位暴发户出身,他的千金于归,他认为租赁的喜轿,嘉偶怨偶都坐过的不吉利,于是自己订制了一顶花轿。据说那顶花轿的造价,在当时可买一百亩地而有余,当然是彩错镂金,华缛复绝,没想到造好之后分量太重,八人大轿,加了一倍轿夫,才顺利完成嘉礼。喜事办完,他把这顶喜轿捐赠给宁波同乡会,以为办喜事的人家,必定是争相借用。可是搁置了半年从没有哪位同乡借来使用,后来细一研究,敢情谁也不愿多出一倍轿夫的力钱,后来只好当荒货卖给捡破烂的了。”

就是所谓八抬大轿,顾名思义抬轿子的一定是八个人了。依照清朝定制,每晨朝参,武官骑马,文官坐轿,到了同光年间有了玻璃篷马车,大家为了舒服快捷,都改乘马车。同时因为官轿用的人多,开销太大,有的人改乘骡车,所以到了光绪末年,乘坐官轿上朝拜客的已经不多见了。早先按品级有绿呢官轿、蓝呢官轿之分的,就轿子尺寸来说,是绿大蓝小,方檐圆顶,窗牖明敞,倒也崇隆严丽。走起来虽然四平八稳,可是速度太慢,随着时代进步,当然渐渐归于淘汰。

清朝因为天街御路漫长绵邈,朝廷顾念勋臣耆旧,赏赐穿朝马以供朝参乘骑,可是南人未习弓马,不谙乘骑,于是赏坐小轿。这种小轿非常轻便,如同安乐椅加脚凳子而已,照例应当由四名小太监抬扶而行,可是实际都是由苏拉们代劳,小太监们只是在两旁随行照顾而已。这种小轿仅在东华门神武门行走,所以外间是难得一见的。有些朴实的京官,最怕赏乘小轿,三节给太监苏拉的赏赐,少了拿不出手,多了又负担不起,实在令人作难呢。

这种轿子是专供神像出巡乘坐的,北方只有东岳庙、城隍庙备东岳大帝城隍老爷出巡专用,比起台湾各庙宇的神像如关圣帝君、上天圣母、玄天上帝、东岳大帝、霞诲城隍都要巡行全域保境安民,所以台湾省神轿,比起别的省份来,恐怕要多出若干倍。至于神轿,因为神像法身比常人雄伟健硕,所以尺寸也比一般轿子要宽大宏敞。不但窗牖四启而且要镂空实花,斑龙九色,轿内更是铺锦列绣,彩牒玎趟,既壮威仪,更引善信瞻礼。神轿有别与一般轿子的是重檐四垂,堞栏出底,这些地方现在一般人已经不太注意,其实人轿跟神轿,是大有不同一望而知,是不容任便混淆的。

这种轿子在飞机火车未设站通行之前,是旅行西北荒凉沙漠地带的一种主要交通工具,现在是早已绝迹了。由骡马驾辕走起来,踱步安详,坐在轿里毫无颠簸抖颤之苦,而且可以垂膝伸腿,当年先伯祖文贞公远赴乌里雅苏台任所,出了玉门关,大半旅程,都是乘坐骡驼轿。有些重要奏折就是在骡驼轿跚跚其行中亲笔写的,奏折的字要匀直细密,俗称一炷香,不是轿行平稳,是没法落笔自如的。西北气候昼热夜寒,有时遇到龙卷风,人畜都要蜷伏偃卧,等狂风过去,才能再上征途,加上草十八站水源稀少,能有骡驼轿坐,算是最舒适豪华的交通工具啦。

北平有钱人家出殡执事中有所谓领魂轿者,也是四人抬,锡顶素围,庄严肃穆。跟一般轿子不同的地方是轿子两旁方窗,不用玻璃而用实地纱,据说用纱窗,是鬼可窥人,人不能见鬼,而且便于魂灵出入的。虽然迷信无稽,可是杠房供应丧家的领魂轿,两边窗户一律都用玄色实地纱那是一点儿也不假的。这种轿子向不坐人,传说有一家大宅门,户主病故,灵未出堂执事摆了满街。有个轿夫,耍钱熬了一夜,躲在轿子里打盹,不料就此一瞑不视,所以后来拾轿子的,谁也不敢在领魂轿里睡觉。虽是鬼话连篇,可是言之凿凿,令人疑信参半。在南方大出丧,仪仗中也有一顶轿子,不叫领魂轿而叫“旌忠轿”,记得当年李仲轩(经羲)病故后,在上海大出丧,他生前在清朝曾经开府西南,到了民国又担任过十八天的国务总理,所以他故后逊清北洋都有恤典封赠。大出丧时由旌表领先开路,紧跟着就是旌忠轿,所有褒忠状表,要由一位未婚少男双手持着坐在轿里,送到营奠场所。当时笔者正在上海,所以这个差事就由在下承当了。这种八抬大轿固然是豁亮宽敞,走起来平稳不颤,可是从新重庆路到虹桥,走走停停足足磨蹭了四小时,可把人急坏啦。这种旌忠轿在北方出殡,还没有谁家用过。

这种轿子轿杆子奇短,轿型取其轻便,也特别简陋,可是每顶轿子要用五个人,轿子虽然二人抬,可是抬上半小时就要大换班,旁边还有一个嚎高的,为的是山路崎岖险喊,有人从旁帮衬,以策安全。到戒台寺、潭柘寺礼佛歇夏,上年纪的人多半要坐爬山轿,到妙峰山进香,要走一瞪眼、两瞪眼、鬼见愁几处岩崖峭竖的山路,转折参差又多,轿杆子特短,所以才有山兜子别名。不过顶上支有单层布料篷子,可以遮阳避日,尤其妙峰山高岩四合,连峰鼎峙,都可以尽情瞻眺。风景之美,比起花莲燕子口的风景,还是嵯峨壮丽呢!

民国十四五年左右,江浙一带轿子已不常见,可是我每年总要去镇江南通公干一两次,从镇江火车站经过京畿岭,坡峻岭长,黄包车上坡挽曳吃力,下坡人车悬空迅若奔马,稍一不慎,小则车打天秤,重则人仰车翻,坐在车上真是提心吊胆。所以缚次一出火车站只要有轿子接客,我必舍车而轿。轿子扎竹而成,布幛芦屏轻巧舒适,上坡固然不甚吃力,下坡急走亦不担心,一直到无人问津轿子绝迹,改坐汽车之后,才不致视京畿岭为畏途。凡足到过四川的人大概都坐过“滑竿”,所谓滑竿实际也是二人小轿,不过抬滑竿儿的人,老手新手差别很大,老于坐滑竿的人,坐定之后走不了几步就能感觉出来抬滑竿的火候了。一般滑竿都很简单实际,就是小圆椅,我友相倬兄说:“我坐过一次最豪华的滑竿,座椅靠垫都装有弹簧,扶手也是软绵绵的,坐在上面如安坐上等沙发上。”据说那副滑竿,是合川一位袍哥老大私人所有,抬滑竿儿的奉命送客,回程放空,我们相兄碰巧赶上开了一次坐豪华滑竿的洋荤。

抗战之前到苏州逛天平山,也有一种轿子可坐,形式大小,跟一般山轿大同小异,只是轿夫由健颀的男儿,改为妙龄秀发的少女而已。有一次笔者同李榴孙、竺孙昆季、周涤垠游完太湖,又到苏州天平看枫叶,一行四人雇了四乘山轿,周涤垠体重逾七十公斤,偏偏抬轿子的有一人是出道未久姣柔细壑的少女,山程未半,她已慵喘咻咻。我们看她辛苦吃力,于是竺孙跟涤垠换轿而坐。那个娇柔少女,名叫三囝,她自从换了较轻工作,精神大振,一路上指点山林言笑无忌,在回程时候,竺孙年少好弄,让轿子倒抬,可以面对面言笑宴宴,清兴不竭。那趟倒抬山轿逛天平看枫叶情景,历久不忘,算是坐轿子绝妙的一段趣事了。现在坐轿子,已成历史陈迹,就是随便聊聊,也等于白头宫女说天宝遗事了。

正文 中国瑰宝万里长城

地球上最伟大的建筑物,可能要属中国的万里长城了。人造卫星在外太空拍摄送回的地球照片,诸如举世闻名世界十大工程,在照片中都无法显示,只有蜿蜒如带的这条蛰龙——万里长城,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是太空科学家们提出来的报道,言而有据,不是随便乱盖的笑谈。

最近外电报道:我国古代最宏伟的建筑工程,闻名世界的万里长城,目前已遭到严重破坏。中国新华社更进一步指出:“在河北省兴隆县,逶迤于群山之间的长城已被腰斩,城墙、城基被砸得一片稀烂,连附近一座烽火台也被拆成一片废墟,被夷平的基上,有的垫上土,准备种地,经过实地测量,被破坏的那段,足有五百多里来长。这一带长城,凡是靠近村落或山势较缓的地方,都已拆毁殆尽,甚至于观光胜地八达岭,游人举目可见的地方,都未幸免。”

我看了这段消息,心里真是甜酸苦咸,百感交集,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起伏。抗战之前笔者奉铁道部派驻北平办事,凡是欧美研究地质铁路、跟铁道部有关系的学者专家,来华考察,旅程只要包括华北,万里长城属于居庸关、八达岭、南口这一段,那是必定列为观光考察重点的。我第一次招待铁道部的贵宾是比利时铁路工程专家,他们一行五人,是有备而来,好像人太庙每事必问,事无巨细,都要问个水落石出。我在大学读书时期,每年春季旅行,就喜欢去南口、八达岭攀登九塞,长啸遐观,在墙道雉堞间,总会发现古代战争所用金石箭镞镝,去一趟多多少少都要拣些这种形式不同的纪念品回来,可是对于长城各关隘的情形,始终不十分了解。

然而外宾如此重视,我又有引导参观的责任,实在应当彻底研究一下,这种资料书上只有一鳞半爪,并不完全,幸亏我在北平图书馆碰到一位经管善本图书的姚卓吾先生,他在光绪庚子年前后做了两任居庸关把总,所以对当地一切情形了若指掌。据姚先生说:在河北省长城重要关隘有四处,古北口、居庸关、喜峰口、松亭关,元明清三朝都倚为北门屏障。喜峰、松亭距离北平稍远,居庸关是北门锁钥,“居庸叠翠”又列为燕京入景之一,所以逛长城的,游踪所及,自然以此处为重点了。

长城为中国古代国防要塞,在战国时代,燕赵秦就各筑长城作为疆土屏障,到了秦始皇统一六国,才大举发动民夫把首尾加缀起来,西边从甘肃省安西县布隆吉尔的嘉峪关起,横贯河北、热河、察哈尔、山西、陕西、绥远、宁夏、甘肃八省,直线距离是五千五百四十里,约为地球周围十二分之一。若是顺着长城地势,堑山堙谷,环带起伏来测量,实际长度达一万二千多里,所以叫万里长城,并不算夸大其词。城的高度从十五尺到三十尺,宽度十五尺到二十五尺,内填三合土,外用砖石砌建,极为坚致,日久凝结,刀斧不入。城上外建雉堞,内护石栏,中有甬道,每隔三十六丈筑有一座墩台,旧时设官分守,常积缝燧。明朝定制,重要墩台并另贮疙疸粪(疙疸粪据说就是狼粪,其烟直上,风吹不斜)三十斤,如有勾奴犯边,白昼举烟,夜间举火。

居庸关青龙桥一带,不但地势屹虮险蛾,而且名胜古迹也特别的多。居庸关在察哈尔延庆县,平绥路筑有车站,地势居高临下,俯瞰关城历历在目,两山峻绝,中若铁峡,是秦代兴建的,北齐叫它“纳款关”,唐代改名“蓟门关”,元朝改名“居庸关”。明朝洪武元年大将军徐达认为是边防重镇,又重修加固,城门上又建了一座云台,秦关丽堞,崇垣环互,气势雄壮之极。下辟甬道,以通车马,洞壁遍嵌释迦世尊、金刚力士,宝象庄严。工程精巧,另有西夏文《陀罗尼经》石刻,体势劲媚,自成一家。关北在峻岩耸立的深涧中,有一方高空坠石,人称“仙枕”,露在水面上有两丈多高,有位太行散人在石上刻满了诗句,可惜润底幽暗,无有摄影。关酉有一座李凤墓,就是明武宗微服巡幸大同所遇酒家女李凤,回京时候走到居庸关病殁,就在关西营葬。墓草虬绕,其白如雪,大家因叫它白冢,跟王昭君的青冢,都是塞上奇观。万山深处有一条悬泉,惊涛澎湃,如练如啸,峭壁上镌有“龙门喷雪”四个大字,笔力豪赡,是明朝严嵩所写,比北平六必居酱园那块匾,写得还要风神逸宕。可惜远在深山幽谷,鲜为人知罢了。

正文 水烟袋

水烟袋起源于什么年代,目前已无可考,不过这种烟具,是老祖母时代产物,那是毫无疑问的。在晚清民初从南到北,无论是仕宦人家,或是市廛商贾,大家闲来无事,都喜欢捧着水烟袋,怡然自得,喷云吐雾一番,蔚为馨香盈窒,烟云万状的情调,缅怀往昔,已经成为历史镜头,渺不可得啦。

当年南北各省,虽然都流行抽水烟袋,可是水烟袋的款式大小,长短曲直,以暨雕文镂花,技巧各异,南装北式一望而知。京式的水烟袋,都是云白铜打造,讲究大方厚重,烟管稍长,弯度不大,连系筒管的地方,多半采用丝绳,或是丝线编织的璎珞绦子。那种丝络悉出闺中女儿,巧手新裁,争奇斗胜,盛饰增丽,甚至有珠翠玛瑙穿成练子的,彩错丝粉,那就更增美观,抬高水烟袋的身价了。

烟筒后方,有一带折褶盖盛烟丝的铜盒,烟筒两旁,各有一只铜槽套管,一边放烟镊子夹烟烬,一头装有一个小棕刷子,掸烟屑的烟签子,另一边是插点烟用火纸捻儿(又叫“火纸媒子”),是抽水烟袋必不可少的引火媒介。纸媒子的原料是裱心纸,先把纸裁成寸把宽的长条,然后搓成媒子,要诀是松紧适度,才能一吹即燃。小孩子学吹火纸媒子,一不小心烧了上嘴唇,那是常有的事。

水烟袋里要灌上净水,抽起烟来才会呼噜呼噜地响。一袋水烟吸完,首先要把烟袋锅子拿起来把余烬清除,再把烟袋里的烟气吹出,才能装第二袋来吸,如果忘了把烟气吹出,弄不巧烟袋水逆流而上,能弄一嘴又臭又辣的烟袋水,大庭广众之前,那就太尴尬了。烟袋锅子上有一个钢丝篦子,有个专门名词叫“箕”,粗细软硬,讲究甚大。篦子太密,容易阻塞,吸起来费力,又爱劫火;太稀疏,烟丝又容易下漏。行家买水烟袋,先看烟袋锅的篦子如何,水烟袋的价钱,也就决定于此啦。

从前大户人家,一人有几只水烟袋,那是很平常的事,一家有五六位抽水烟,条案摆上十几只水烟袋,一点也不稀奇。水烟袋每天要用碱水洗涤,另换净水,没有发明擦铜药的时候,外面要用香灰擦得锃光瓦亮,这项工作虽不费力,可是细琐耗时,它跟冬季开煤球炉子,擦煤油灯罩,都属于更房打更护院的责无旁贷的工作。

江浙一带制造的水烟袋称为苏式,比起京式来嘴短而弯,玲珑小巧,便于携带。当年上海北里名花四大金刚中有个叫林黛玉的,明眸善睐,环姿艳逸,风头甚健。她到徐娘老去年龄,有人飞笺召花,她照出堂不误。随身有两件古董,一是金镶玉嵌的豆蔻盒儿,一是她精心设计的赤金水烟袋,赢镂雕琢,夺光粲目。她坐在客人身后,拿着金水烟袋,给客人捻火装烟,姿态妙曼之极。据说她奉烟之后,再请客人尝尝她的槟榔豆蔻,那就是欢迎客人到生意浪坐坐的一种暗示了。

花国另外一个金刚是张玉书,她虽然是江北阻街神女出身,可是跻身四大金刚之列后,凡事都要跟林黛玉一争短长。她为了跟林黛玉别苗头也订装了一只银饰剔金的水烟袋,外面加上一只烟袋套,兜罗缇绣,九色琼花。绣工细腻之外,有人说套上里外四只带盖口袋,翻开复积,各有苏绣秘戏图一帧。后来这只烟袋她送给名伶路玉珊,名琴票陈十二说他曾经瞻仰过,想来是不会假的。

袁寒云的妻兄刘公鲁,是上海滩有名的遗少,每天水烟袋不离嘴,要用二十多根火纸媒子,烟量之宏,可想而知。有一年况蕙风、朱疆邮、袁伯夔几位遗老在他家诗钟雅集,刘公鲁连连得魁,他高兴之下,拿出一只精美华贵的小巧水烟袋来,请大家鉴赏。他说是拿四个人头大士,从伶人龙小云手上换来的,龙伶曾经被林黛玉据为禁脔,那只纯金水烟袋是林黛玉遗物,料想是不会错的。

北平有位资格很老的琴师叫耿幺的,虽然在戏园子里总是拉开场戏,可是有名琴师如陈鸿寿、杨宝忠、王氏兄弟少卿幼卿都给他磕过头。耿老烟瘾极大,除了在合上做活,整天旱烟袋不离嘴,后来年老气衰,一抽关东叶子烟,就呛得咳嗽不停,于是改抽水烟。琴师的胡琴向来是加套拴在腰里的,走起路来,一甩一荡绝不打腿,耿老把水烟袋做套,也别在腰里,一左一右,此飘彼荡,清扬潇洒,一点也显不出累赘来。苟慧生的琴师赵继羹(外号叫喇嘛)见猎心喜,学个两个月始终走路打腿,耿幺的这份绝活后来也没人敢学了。

北洋时代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是欧洲人中最欣赏中国水烟袋的,他说:“香烟、雪茄、板烟都嫌火气太重,嚼烟、鼻烟,一个直接入喉,一个径达鼻窦更不卫生,斫伤呼吸器官。只有水烟,烟味柔和,又经过水的过滤,纵或有伤身体,亦极有限,所以用水烟袋吸,可以说最卫生最科学的方法啦。”他在任满奉调返国之前,在前门外打磨厂钰记专做水烟袋的作坊,订制一打水烟袋带回英国送人,英国人才知道那是一种烟具。后来有些英国人到北平游览,都要寻找一两只水烟袋带回去当纪念品呢!

广州有一种水烟袋,烟嘴特长,故名“仙鹤腿”。这种水烟袋是专门给使唤奴婢的大户人家使用的。早年广东蓄婢之风,极为普遍,豪门巨室固然是侍婢成群,就是一般普通人家,养上几个婢女,也是所在多有,所以一般人听歌、斗酒、赌博、谈心,装水烟的工作,就成了绰约两髻的丫环雏婢的必修课了。这种水烟袋,可以从稍远的地方,递过来吸食,既可以无碍宾主之间款接洽谈,如果有不愿人知的背人秘语,也可避免被婢女们听了传扬开去。仙鹤脚水烟袋的形式除了嘴长身短,跟京式苏式水烟袋有别外,两旁各有一只矮胖烟盒,烟丝容量可多一倍。日前在民俗文物展览会场,看觅有几只水烟袋在会场陈列,独缺仙鹤腿式样的,我想现在香港古老书香人家,或许还有收藏这种老古董呢!

笔者幼年时节,看说部,看到安龙媒在淮安的茶馆里,正在东瞧西望,忽然觉得有一截冰凉挺硬的东西,往他嘴里直杵,当时吓了一跳,再一留神,敢情是一个形同乞丐卖水烟的,隔着几张茶桌,宛若银龙觅洞般,把一只长烟嘴,愣往嘴边塞了过来。文字写得非常传神,仙鹤脚水烟袋的嘴,已经够长了,隔了几张茶桌,都能把烟袋嘴伸过来,似乎写得太玄了点。哪知抗战胜利那年,苏北光复,笔者奉派到苏北里下河兴化、泰县、东台一带公干,偶然在泰县北门外一家茶馆喝茶,听康国华说评书。

与我同去的陈仲馨兄,他是本乡本土人,对于当地串茶馆零食的小贩,都极熟识。落坐不久,突然一只天外飞来的水烟袋伸向他的嘴边,他居然受之泰然地连吸了好几袋,我仔细端详了那只老迈年高的水烟袋,烟袋嘴如同照相机的三角架,抻之即长,缩之则短,水烟袋上东补一块红铜,西焊几滴锡珠,百孔千疮,记龄至少是花甲了。那位卖水烟的人长相如何不谈,一顶棕色破毡帽,身穿一件老羊皮的大坎肩,沾满油泥又黑又亮,所用纸媒子短而且粗,不用嘴吹,手指一弹,立刻点燃。当时我想这个手法如能学会,京剧有耍火彩的地方,火折子一晃就烧,松香随时起火,要耍什么样的火彩,立刻就能表现出来,那多有趣。

说评书的说到有“扣子”地方,就算一段,立刻停说打转(书场里要钱叫打转),卖水烟的立刻走过来敬烟,大概抽上三五次,辱次三两筒,终场所费还不到半包烟卷钱呢!那次苏北之行,没想到居然还能一开眼界,看到了这种古老抽水烟的动作,可算眼福不浅。据说当年江东才子杨云史的续配徐夫人有一只慈禧太后御用水烟袋,而她吸烟的姿势妙曼俨雅,更博得当时使节团各位公使夫人的称赞,可惜这个风度修娉的镜头未能留下照片,听听前辈们的描述,只有徒殷结想而已。

水烟袋各省制造的式样,固然不同,就是吸水烟所用的烟丝,也是五花八门。北方抽的烟丝有两种:一种叫“锭子”,是冀东一带产品,一种叫“潮烟”,是否广东潮州产品虽不敢说,可是确实是南方运来的可以断言。这种潮烟斤半一包,烟丝细而且于,扎久成块,打开纸包要先拿下几块,放在小瓷盆里,上面盖上一块湿布让它回润,才能吸用。有人把鲜陈皮、鲜橘皮,或是柠檬文旦皮,撕几小块跟潮烟一同闷上半天,烟香果香,糅合一起,自然入口更觉馥郁,道地北平土著,吃不惯潮烟,他们把锭子掺上点兰花籽,倒也清逸渑润。福建的皮丝烟在抽水烟的人来说,可算烟中隽品,甚至南人客居此地,仍旧不忘托人到福州带几包丹风牌皮丝烟来抽,只要是抽福建皮丝烟的,十之八九是江浙一带的人。也有人认为抽皮丝烟容易生痰,他们把兰州的“青条”加上点杭州香奇来抽,不但增香助燃,抑且味薄而淡,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当此医学界整天大声疾呼抽香烟容易致癌,而报章杂志也一再报道因吸烟染患癌症死亡人数,一年比一年增多。一般瘾士虽然看了图表文字,也觉得怵目惊心,立刻想把香烟戒掉,可是戒不了多久,又一枝在手百无禁忌了。我的胴友中抽了戒,戒了抽的实繁有徒,想找一位戒烟之后,坚壁清野,始终未破戒的,可以说百不得一。朋友中有位熊公读,当年在内地,水烟袋整天不离手。自从浮海来台,因为抽水烟的烟丝来源断绝,只好改抽斗烟。有一天他忽发奇想,他认为台湾省烟酒公卖局辖内有几千烟农,一万多甲烟田,拿个十甲八甲来试种一下能供抽水烟的品种,如果试验成功岂不是爱抽水烟的人又有水烟来抽了吗?也许有人认为现在是工业社会,再回头抽水烟岂不是开倒车,要知道烟既然戒不了,家居燕息的时候,抽一两筒水烟,不是也别有一番情趣吗?

熊老的高论虽然有他的道理,可是台湾的气候土壤是否适宜种植抽水烟的品种,那就有待烟产专家们的细心研究探讨啦。如果将来真的有水烟可抽,我这戒烟十年以上的老枪,可能就要信心动摇,毅然破戒了。

正文 春明燕九话白云

北平最大的喇嘛庙是雍和官,最大的道院是白云观,两者相比,虽然雍和官曾经做过雍正的潜邸,以占地面积而论,白云观可比雍和宫大多啦。

白云观在北平西郊距离西便门只有二里多路,由元旦开庙,一直到二十五日才关庙门,算是一年一度的庙会结束,其中正月初八星宿殿祭星,正月十九日会神仙,是庙会期间两个高潮。

依据蒋一葵的《长安客话》记载:“白云观即元时太极宫,内有丘真人遗蜕。真人名处机,山东登州府栖霞人,字通密,年十九出家为全真,在龙门山潜修,又学于宁海昆仑山,拜重阳王真人(嘉)为师。金世宗召主中都,讲道于长春松岛浮玉亭,因自号长春子,后还终南。元太祖即位,遣近臣刘仲禄,安车蒲轮,聘至当山之阳,设二帐于黄幄东,以便顾问。时太祖方西征,日事战伐,真人与论道,言欲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嗜杀。及问为治之道,则告以敬天爱民为本,问及长生之道,则以清心寡欲为要。太祖深契之,癸未乞还燕,封大宗师,掌管天下道教,使居太极官。丁亥,易宫额日长春,卒诏赠长春演道教主真人,正统三年重修易名白云观。”

以上记载就是丘处机大略的生平,正月十九日是丘真人的诞辰,自元明迄清,庙里都举行燕九会,因为那天又是另一位全真道人丘元清就阉之日,群阉趋赴膜拜,所以又叫“阉九”。有些年轻好弄之徒,借着游冶纷沓,致酒蒲抟,弹射走马,所以“耍燕九”又是都门士女一项新正游乐的好去处。

这个被称为道教全真派第一大丛林白云观,是中国最有名的道观,论年代总有一千多年,比江西龙虎山天师府的玉清金阙,似乎还要严丽弘敞。观里第一层玉皇殿供的是“昊天上帝”,冕旒黼黻,博带执圭,据说塑像是前代一位名家塑造,至于出自哪位名匠手艺,因为年深日久,就没法考查了。第二层是灵官殿,这座殿原来供奉马魁胜、赵公明、温琼、岳飞,道家所谓四大元帅的。清康熙皇帝对于岳飞抗金,始终没有好感,若干关岳并祀的武庙,都经他改为关帝庙,此殿重新整修,马、赵、温三位元帅,受了岳武穆之累,一律除名,单独改奉王灵官(名善)所以索性改名灵官殿。王灵官是一名玉枢火府天将,赤颜三目,金甲执鞭。宋徽宗时尝从蜀人萨守坚传受符法,永乐中敕建天将庙,宣德中改为火德观,岁时遣官致祭。道观之内塑有王灵官像,就如同佛教寺院之有伽蓝,都是镇山门、崇护法的措施。白云观是京都首席道观,焉能没有护法镇慑,就此借词把四帅殿改为灵官殿了。梨园中武生泰斗杨小楼是白云观出家的玄门羽士,对于白云观的一切,知之甚详,所说当然是言而有据的。

第三进是七真殿:“奉祀道教北宗七真人:丘处机、谭处端、马钰、刘处玄、王处一、郝太通、孙不二。”这七位都是王嘉弟子,嘉字知明,陕西咸阳人,是道教全真派始祖,以儒教的忠孝,佛教的戒律,道教的丹鼎,熔冶于一炉,谓之全真教,后世道教奉为北宗之祖。

第四进老律堂:“道教以李耳为始祖,尊为太上老君,为老民戒律之堂,自明迄清,白云观历代律师传戒,皆在此堂举行,到了民国北洋时期,有一年全真教举行传真大典,德国有几位研究神学的,发现道家思想,无论在社会人生、政治思想、文学艺术、科技发展都有奥颐深秘的哲理,道家的宇宙观是一切都顺乎自然讲求‘无为而治’的。所谓无为,并非是说垂拱而治什么都不做,它主旨是一切要顺乎自然,不违逆自然法则,这跟西方哲学家所主张‘只有服从自然,才能擒服自然’的学说是互相吻合的。于是十几位神学院的学者,甘愿远来中土,传习戒律,研究道家哲学。民国初年一般人还不懂什么文化交流一套学说,白云观传戒,骤然之间来了好多位洋道士研习律,于是引起了警方洼意。当时警察厅总监是陈兴亚,他密令各区署长严密查察他们有什么不轨冀图。区署署长中的延少白、吉士安、殷焕然都跟杨小楼有不错的交情,恰好当时是杨小楼担任传戒的引礼师,经他把事跟延吉殷三人解释清楚,传戒大典才得以功德圆满,顺利完成。”

第五进是丘祖殿,殿的中央,供长春真人塑像,玉辂卷云,神姿高彻。据说当年刘元塑造这座神像三昼夜不眠不休,才完成初胚,是刘元传世最精品之一,斐铧奂烂,令人望之生敬。座下埋藏真人遗蜕,道家称之为“龙门祖庭”。像前有一木瘿刳漆涂金钵盂,上广下狭,式样古拙,是真人遗留法器之一,金钵外刻清高宗御制诗,承以石座,是白云观镇观之宝。

最后一进三清阁,是两层阁楼,虽然是明朝宣德年间兴建,可是所用榱拱梁柱,都是元代木石,阁内供奉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三尊塑像虽然也是名手塑造,但跟丘真人塑像的神仪内莹一比,就可证明刘元手法技巧的确不愧是一代宗匠了。

在白云观后进西北角,有座星神殿,殿内分上下两层,塑着各位星神座像,昂首怒目,皤腹低眉,龙骧虎踞,各极其致。每逢正月初八,晨光熹微,就挤满了祭星的人啦。凡是祭星香客,一进殿门,随便认定一位星宿,往右边一尊一尊地往下数。譬如说您今年正好花甲之年,您就数到第六十位,再仔细端相那位星君的法身,神姿仪态,祭星的人往往越瞧越觉得自己长相跟星神有点仿佛,甚至于说得活灵活现,好像他就是那位星君下界转世。这种自我陶醉心情,大家只有窃笑,大年下人人都图个顺当,谁也不愿意说破,让人家扫兴呢。还有一种简单顺星方法,就是每位星神座下,贴有一张黄纸签儿,注明那位星君是几多岁的值年星宿,香客认准之后,就在那位星君座下,烧香、许愿、给香钱、添灯油,也算心到神知功德圆满啦。北平各庵观寺院有好几百座,可是,只有白云观有星神殿,所以每年祭星那天,仅星神殿一天所进的香钱,比一般庙宇一年的香火,还要旺盛多呢!

白云观从正月初一起车骑如云,游人纷沓,一直热闹到过完燕九节为止,正月庙会才算结束。二月十五是道教始祖太上老君圣诞,每年各地道众真有不远千里而来瞻拜的。因为白云观所藏道教历史文物图籍丰富渊杂,藏书中有一部道藏,计五千余卷,所收多周秦诸子,晋唐佚书,有正统、万历两种刻本。远来道众,只有那天才能一窥此奥颐宝藏,机会难得,所以道众来得异常踊跃。字画方面有开元石刻老子像,元无名子所画《雪山应征图》长卷,那幅手卷写《元太祖、丘真人雪山晤谈玄机图》,另有一方伏魔墨玉印,合称镇观四宝,除非大有来头的施主,等闲人是不容易观赏得到的。

《帝京景物略》里说:“群阉趋附,以丘长春乃自官者。”虽然跟另一传说丘元清自阉成道有异,可是从明代宦官东西两厂权倾一时起,就把白云观当做太监们的祖师庙啦。清朝皇帝因为恪遵祖训,对于内监管束严格,所以太监们还不敢过分恣意嚣张,可是到了慈禧垂帘,安得海李莲英一般阉人宠信日专。在光绪初年,白云观由一位叫高峒元的道士主持之后,白云观又车马盈门,热闹起来。高道士不但神采隽迈,高超清旷,识见博雅,谈吐流畅,就是衣着也冠佩雍穆,如神仙中人。他自从打听出李总管是慈禧太后跟前第,宠监后,就处心枳虑,想跟李总管亲近结纳。靠近什刹海的烟袋斜街有一家古玩铺,是李总管歇班时候常去坐坐的地方,于是他下了功夫不时椎髻卉裳、衣冠齐楚地到那家古玩铺去,把白云观历代相传下来的镜、铎、印带到那家古玩铺,请铺子里高眼来赏鉴品评。皇天不负苦心人,有一天他在古玩铺闲聊,居然碰巧李莲英也到古玩铺来,想找一只玉翎管,正好相遇。高峒元长了一个上人见喜的面庞,童颜鹤发,仿佛带有几分仙气,加上剪裁合身蓝宁绸道袍,腰系金钩绫带的丝绦,声如戛玉,妙语便捷,李总管跟他一见投缘,从此越走越近,不久两人就变成莫逆之交啦。有一次慈禧銮驾去颐和园歇夏,正好西直门修路,只好改道从西便门出城,路经白云观。慈禧看见这座巍峨道观,垣宇剥落失修,李莲英抓住机会,将白云观来历灵迹描述一番,慈禧一高兴,吩咐荣禄,由内务府拨库帑一万两给白云观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太后拨库帑的消息一经传了出去,加上李莲英的矫旨劝善,高道士乘机造谣,京里的王公大臣,京外的督抚巨绅也凑趣解囊,不到三个月就募集了八九十万两银子。于是鸠工垩黝,彩绘丹漆,奕奕奂奂内外一新。高道士又撺掇李莲英在老佛爷跟前游说劝驾,开光那天恭请老佛爷御驾莅临燃烧第一炷香,不但可以增福添寿,而且是庇荫大干造无量功德千载难逢的机会。老佛爷平素笃信仙佛,听了这话,到白云观开光那天,自然是御驾亲临拈香拜佛,高峒元当时召集全观羽士,玄冠禊服,鸣钟击鼓,跪接恭迎,在三清殿念了一坛无量寿佛经给老佛爷祈福,同时用金漆木盘献上一道灵符,说是丘祖向玉帝请来的,请老佛爷佩带,可以庇佑她国运昌隆,与天同寿。慈禧一高必,立刻加封高峒元为总道教司,赏赐玉铎、明镜、金印三样法器,并且亲自画了一幅虬曲苍劲傲骨嶙峋的梅花中堂,以示恩宠。

高峒元自从晋封总道教司之后,气焰声势日高,整天跟李莲英荣禄一班在老佛爷跟前有财有势的大红人儿一块儿厮混。从那些权臣宠监口中,有意无意之中,自然听到不少的宫闱隐事、官场秘辛,他本是惯于出卖风云雷雨的人物,趁此良机,就搞起贿官鬻爵的勾当来了。白云观僻处西郊,早晚进城出城极不方便,于是索性把前门外杨梅竹斜街万福居饭铺的东跨院包租下来,等于是白云观的下院,院落中布置得回廊曲径,绿竹扶疏,室内则珠箔银镫,湘帘荣几,排场豪华不亚王公府邸。高峒元对于割烹之道,也是高手,一味神仙汤,一盘高鸡丁,他把不传之秘,告诉了万福居的头厨,一直到民国初年,还有会吃的老饕到万福居去品尝高道爷的名菜高鸡丁呢!

据说当年李鸿章在莫斯科所订《中俄秘约》,俄国所用国际间谍,就是走的高道士门路,他蛊惑李莲英游说慈禧用联俄制日攻守同盟,一套说词打动她仇日心理,使得李鸿章得到慈禧暗中的维护才能顺利签订《中俄密约》。俄国历史家罗曼诺夫所说,三百万金卢布“李鸿章基金”如果属实,则李莲英之外高峒元所得大红包可能也是大份儿,谁又想得到一个毛老道,能有偌大神通呢!

高老道对于他自己年龄,总是故示神秘含糊其词不肯告人,看他五绺长髯清疏如银,最少有七八十岁,可是他步履矫捷,又有如健男一般。如果有人单刀直人叩问老神仙鹤算,他总是哈哈大笑说:“贫道当年伺候过宣宗皇帝,当时道光爷也问过贫道岁数,那个时候已经记不清了,时光弹揩,日月跳丸,能吃便吃,能睡便睡,那管它度过几许岁月。”他这语带玄机的措词,反而令人莫测高深了。高道士是光绪三十三年(1907)羽化的,加上李莲英给他撑腰,徒众们又有些权臣勋戚的子弟,死后哀荣,自然是风光阔绰迥异凡流。北平名律师王劲闻有搜集喜帖讣闻的癖好,他藏有三份讣闻,视为珍品,一份是孚威上将军的,一份是伶界大王谭鑫培的,再有一份就是高峒元的了。高那份讣闻长有尺半,棕色红盖蓝的官封,雕板木刻,宫里上赏的物件,就排满四五页,列名徒众又是四五页,真是剞劂藻贯绝古今了。

正文 故都都梨园三大名妈

<small>北平当年的名旦福芝芳,天天上“园子”有母同车,一些无聊的捧角家,渴欲望见颜色,一倾衷曲,却又怕其母如虎,只得写好情书往车里扔。这下把福大奶奶惹翻了,她手执长鞭,与赶马车的并肩,只要有人靠近,往车里扔东西,她便挥鞭,抽得人鼠窜而逃。</small>

近年来凡是有点名气的歌星或影星都有一位星妈跟出跟进,星妈们照顾明星的饮食起居,帮忙化妆,整理服饰,母女贴心总比外人来得细心周到,原属未可厚非。可是有些星妈跻身名妈之林后,不但公然自居明星的经理人,甚至在言谈举止上,处处都要摆出皇太后姿态来。有位娱乐界的朋友说:“如今三百六十行之外,又添了星妈这一行了。”

其实星妈这一行,早在20世纪以前,故都梨园行就有了这种行当,不过不叫星妈,而叫名妈而已。

当年北平第一号名妈要算福大奶奶,福大奶奶在旗,青年孀居,只生一女就是梅兰芳继配福芝芳。福大奶奶人高马大,嗓音洪亮而且辩才无碍,发卷盘在头顶上,可又不像旗髻,喜欢穿旗袍坎肩马褂,跟当时蒙古卡拉沁王福晋同样打扮,市井好事之徒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叫“福中堂”。福芝芳初露头角,是在北平香厂新世界大京班唱倒第三出,她颇有母风,身量高嗓子冲,有一些大学生组织了一个留芳小集,天天到新世界去捧场,福大奶奶把那帮人敷衍得很周到,报纸上天天可以看到捧福芝芳的诗词文章,所以福芝芳在新世界除了金少梅,她渐渐就混成角儿了。

她天天上园子是坐包月的玻璃篷马车,当然是母女同车,既能做伴又尽保护之责。有一些无聊的捧角家,渴欲望见颜色一倾衷曲,可是又怕福芝芳有母如虎,谁也不敢招惹。后来有人想出高招,写情书往马车里扔,起初福大奶奶尚没加以理会,不久变成不堪人目的裸照春官,这下可把福大奶奶惹翻了。她不坐马车里面,而是更上一层,跟赶马车的并肩而坐,手持长鞭,看见有人靠近马车只要往车里一掷东西,她就长鞭一挥,抽得人鼠窜而逃,从此福中堂大名算是叫响了。<dfn>?99lib.</dfn>

盛京将军三多(六桥)自东北交卸返平,因为他的西斜街昀新居尚未完工,他深爱舍间别院双藤老屋翠云嘉阴雅韵清凉,就借来暂住。后来新屋落成,全眷迁入,六桥先生长公子舒铎兄时在农商部供职,舍间跟农商部咫尺芳邻,为了趋公方便,所以他跟一位幕友金巨川仍住舍间。舒铎在偶然机会认识了福芝芳,对她的色艺极为欣赏,听歌捧场,手面阔绰大方。福大奶奶细心打听之下,才知张是世家公子(舒铎是蒙古镶白旗汉姓张),文采风流,而且无不良嗜好,于是使出全身解数,很想让张舒铎早点量珠载去。因为当时中国银行总裁冯六爷耿光,自从梅兰芳原配王氏病故后,正在给兰芳物色佳偶,想给梅福两人撮合。在福芝芳能配玉人,心里自然十分情愿。可是福大奶奶看法可就不同啦,她知道兰芳赋性忠厚老成,梅的财权完全被冯六爷掌握,虽然家大业大,等于守着饼挨饿,所以对这桩婚事,从心眼儿里反对,如果福芝芳能够于归张氏,就可以摆脱冯的纠缠了。

恰巧福芝芳跟冯蕙林新学《女起解》,还没露过,张舒铎朋友们一起哄,叫了一桌泰丰楼酒席,就在舍间客厅用围帘隔出上下场门,加铺一张地毯算是舞台范围,唱了一出软包堂会《女起解》,由一斗丑配崇公道。新声初试,而且近在咫尺,意境跟台上台下又自不同。从此每隔一两个月,凡是福芝芳学会一出新戏,张舒铎总要假座舍间先唱一次软包,等于响排,然后登台爨演。后来三六桥恐怕乃子沉迷声色,耽误前程,想法调往武汉工作,福大奶奶大失所望,又扭不过人情面子,加上银弹诱人,答应把女儿嫁给小梅。不过有一条件,就是梅家财权要归她女儿掌管,后来福芝芳嫁给兰芳,发现棒的财产全是银行股票,通通归冯六爷保管,福大奶奶天天逼着兰芳实践诺言,陆续把股票收回;从此福冯结怨甚深,最后才演凤戏龙,兰芳偷娶孟小冬的闹剧。

梅兰芳赴美公演时,福芝芳正有孕在身,梅原打算带孟小冬到美国观光一番,谁知被福大奶奶窥知个中秘密,愣让福芝芳挺着大肚子送兰芳登上总统号邮船,看着邮船启碇,才乘渡轮上岸。害得孟小冬空欢喜一场,这些都是那位名妈的杰作。最近传闻福芝芳今年2月间病故,她那位名妈遥想更是早离尘世,想起当年她周旋应对,面面俱到,尽管爱财如命,可是当面绝不令人难堪的词令手段,名妈一词确实当之无愧。

第二位名妈要算尚小云的母亲,尚小云有人说他是清初三藩尚可喜的后裔,不过等小云出世,家里已经贫无立锥,乃母靠着换肥得籽儿维生了。这个行当是北平贫苦无依妇女们的专业,每天早晚沿街吆喝,谁家有破布碎纸,玻璃瓶子,洋铁罐儿,她们都可以接受换些肥得籽儿,或是丹凤红头火柴。说到肥得籽儿,就是在内地,已经若干年没人使用了,现在年轻朋友不但没见过,可能连听都没听说过,现在梨园行管梳头桌的师傅们,如果是从内地来的,占行贴片子,大家都还用过肥得籽儿。尚老太太就是以此糊口,等到小云长到十岁左右,长得虽然眉清目秀,可是生活越过越艰难,万般无奈,乃经人介绍,就把小云典给那王府当书童了。

小云做事便捷伶俐,颇得那王府上下的欢心,可是他有个毛病,整天到晚喜欢哼哼唧唧唱个不停,那王看他是个唱戏的材料,于是把尚老太太找来,说明典价不要,把小云送到戏班学戏,问她愿意不愿意。尚老太太一琢磨,当王府书童将来不见得有什么大出息,如果在戏班垦唱红,他们母子可就有了出头之日了,不过她有个要求,就是小云身子赢弱,最好让他学武生,锻炼一下身体。戏班的学生,本来是由教师们量才器使,决定归哪一工,现在由那王保荐指定学武生,当然照样无误,所以后来尚小云在四大名旦中武工最确实,唱《杀四门》、《竹林计》、《刺巴杰》能打能翻,唱大义务戏反串《溪皇庄》,《扒蜡庙》开打火炽勇猛,梅程他们都自愧不如,这都是尚老太太让他学武生扎下的根基。尚老太太对于那王府感恩戴德毕生不忘,她对那王跟福晋的寿诞记得最清楚,总是在生日前一个月就撺掇小云去趟那王府攒一档子堂会戏。他有新排尚未公演的戏,总是在那王府先露,而且纯粹孝敬分文不收。

尚小云琴师赵砚奎为人四海圆到,又得尚小云的支持,所以做了五六任梨园公会会长。赵砚奎一到尚家来研究唱腔或是吊嗓子,尚老太太必定出来跟赵砚奎聊聊,凡是听到同行有疾病死亡,总是解囊相助。尚小云在梨园行博得“尚五十”善名,就是只要梨园行朋友登门求助,最少是五十元出手,彼时一袋洋面三块二毛,五十元可真不菲了。尚老太太常说:“咱们当年穷苦无依,知道穷人的苦处,现在托老天爷的福,有碗舒心饭吃,只要力之所及,就应当多帮帮贫苦人的忙。”所以尚老太太故后,身后哀乐比起谭鑫塔出殡的风光,也未遑多让呢!

吴素秋的母亲吴温如跟马连良同号而不同姓,在故都梨园行也是名妈中佼佼者。吴素秋考入北平戏曲学校学戏,取名玉蕴,跟戏校四块侯玉兰、李玉茹、白玉薇、李玉芝同期习艺。吴温如把女儿送入戏校,就胸怀大志,矢志要支儿出类拔萃成个名角,所以每逢歇官工,总会请素秋的老师们到家里来吃喝招待。诸如芙蓉草、律佩芳、沉三玉、阎岚亭对吴素秋都特别关照,指点上不厌其烦细腻认真,吴素秋也能勤学苦练,所以她在玉字辈里成为渐露头角人物。不料好景不常,吴素秋跟王和霖发生了桃色纠纷,彼时王和霖在戏校是当家老生,如果开除,对戏校的实习公演影响太大,权衡利害,以记过了事,旦角方面有四块玉当前,吴素秋就受到勒令退学的处分了。有人怂恿吴温如以处分不公跟戏曲学校大闹一通,吴温如颇识大体,认为这种不名誉的事,吵闹到最后,还是自己吃亏,何况民不斗官,自己女儿也不能说没有错呢!

女儿既已投身梨园,天分又不错,不如从梨园这条道一直走下去,于是吴玉蕴改名吴素秋躜头觅脑拜在尚小云门下。起初小云因为戏校校长金仲荪跟程砚秋交非泛泛,而砚秋又是戏校常董,恐怕引起误会,不敢收这位女徒弟。吴温如于是又施展她八面玲珑的手腕,取得金仲荪的承诺,再加上整天跟尚老太太磨烦,小云迫不得已才正式拜师收徒。一个认真教,一个用功学,所以过了不久,吴素秋就在她能干的名妈东奔西走努力之下自己挑班唱戏,一出《义勇白夫人》文武不挡,唱作俱佳,奠定了后来跟童芷苓平分秋色的局面。吴素秋在天津中国大戏院上演时她住颐中大饭店,而吴温如为了节省园子里开支,到天津总住元兴旅馆。这位名妈经常跟梨园行的经励科打交道,经励科最难缠的人是外号李鸟儿的李华亭,为人阴毒狠辣兼而有之,李常跟人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吴温如说了话,吴办交涉从来不说一句不在理上的话,她用大理把悠那么一局,您有什么高招也使不出来了。”

从李鸟儿这一番话,这位名妈的道行有多高,就可想而知啦。现在星妈多如过江之鲫,跟从前名妈一比,虽然在钱上都很认真,可是从谈吐处世分寸来讲,那就大有今不如昔之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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