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鲁孙系列·老乡亲 - xp1024.com
《唐鲁孙系列·老乡亲》


正文 君子不胡则不威

凡人皆有所偏好,往往少数人有某一种偏好,流风所及会影响到社会大众。前些年美国嬉皮们,以留长头发作为他们的标志,谁知道这一倡导不要紧,不但青年人把头发留成覆耳披肩,就连中年以上喜欢赶时髦儿强学少年的,也不在少数。

去年(1982)夏天我在旧金山住了一个短时期,特别到嬉皮发源地伯克利大本营去巡礼一番,发现现代嬉皮们已经不是首如飞蓬的怪模样,他们把长发往后一拢,梳起各式各样的小辫子来,为了跟小辫子配合,有些人已经留起胡子来,并且表示今后十年,不是留长发的天下,而是留大胡子小胡子的世界啦。

谈起留胡子来,有的人赞成,有的人反对,见仁见智,说法各有不同。抗战之前北平有一位星象家关耐日,第一次世界大战他曾经担任过驻法的华工译员,因为他对五行星象渊海子平有深刻的研究,所以跟当时法国面相学家海根赫尔成了好朋友,海根说:“欧洲男士大都喜欢留胡子,就面相学来说,何者宜留胡子,何者不宜留胡子,胡子的式样如何,还要跟面庞相配。最好是先找一张自己本身相片,把心爱的胡型画在相片上,如果画出来显得英俊潇洒,那您不妨把胡子留起来,倘若画出来像马戏班的小丑,那最好打消留胡子的念头算了。面色白皙面庞清瘦的人,留起胡子来不但无助于丰姿美观,而且黑白分明,反而显得人更赢弱。眉浓须重的人最好不留胡子,否则人在背后一定骂你粗鄙不文。有些人牙齿突出,鼻梁扁塌自以为留起胡子来可以遮丑,希伯来人有一句俗语是‘胡子遮丑丑更丑’。再则就是身材矮小的人也不宜于留胡子,胡子留得越长越显得自己矮小。圆面孔的人留什么样胡式都不好看。倒是长脸隆准是标准留大胡子脸型,肤色黧黑、牙齿雪白那是留短髭最佳的面庞。”关耐日说:“海根的话,跟中国相书所载完全符合,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h3>嘴上没毛办事不牢</h3>

中国老一辈儿的人,讲究“君子不重则不威”,所以不管年龄大小,只要功成名就,或是儿女已经婚嫁,做了长辈,就应该把胡子留起来了。留胡子也有许多讲究,太早留胡子,老妈妈论儿说是克父母,最早留胡子的年龄是二十八岁,俗称“二十八胡”,人过中年,到了五十来岁,要是不留胡子,又有人说闲话,笑您老有少心,还打算在外面招惹花花草草,心怀不轨了!

中国俗语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句话虽然未必尽然,可是您若是跟道貌岸然、挺长胡子的人打交道,多少要增加几分足资信赖的心理吧!

男人到了相当年纪之后,由于生理上的关系,胡子是越刮越硬,越刮越多,原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是有些男士,认为留了胡子有性格而且美观。其实胡子美不美,是要看留起来,跟自己的面庞轮廓配合不配合,至于有些人因为面部有缺陷,特地留胡子来遮掩,那就属于例外啦。

女人十之八九是反对男人留胡子的,如果您留个络腮大胡子,就是每天洗上几次,因为谈话喷出来的口涎,吃东西残留在胡子上的汤汁剩屑,再沾上点空气中的尘土,难保没有一些怪味。英国伦敦有一个妇女俱乐部,她们认为男人留胡子,是暴君式的昏庸举动,会员们的先生们,是绝对不准留胡子的。不过会员都是三十五岁少妇,大约一到四十岁出头就纷纷退会啦,因为男人一过五十,就不太受太太们的羁勒,自己高兴留就留。太太管不了,于是只好退会了。

<h3>大丈夫始有美髯</h3>

帝俄时代,皇家贵族,勋戚贵藩,为了显示仪容伟丽,有异尘俗,大家都留起千奇百怪的胡子来,当时一些香水制造商绞尽脑汁研究出专备胡子、小短髭使用的不同香水来,为了表示跟一般女用香水有别,瓶槽以及喷头设计,更是雕琢工巧,玲珑剔透。笔者有一位舍亲曾任洽克图领事,他知道我喜欢收集香水,曾陆续给我买了二十多瓶胡子专用香水,都是小瓶小罐。我的姑丈陶略侯留法多年钻研酒类酿造,对于香水制造经验更丰,他看了我的胡子香水,认为其中大多数是动物香精,少数是植物花蜜,喷头之细巧晶莹,真令人目迷,至于气味之蕴藉俨雅,远非巴黎香水浓郁馥烈可能望其万一。千方百计制造出这些晚碣幽香,无非是设法掩去胡子不洁气味而已。

胡子长在脸上虽然毫无用处,并且能增加异性的困扰,乱毛丛中偶亲芳泽,并且会把朱唇玉面,揉蹭得唇晕钗横,花容失色,所以十个女性就有九个讨厌留胡子的男士。至于影星克拉克·盖博、大卫·尼文那一类风流小髭,当时电影界有位名演员人称黑眼圈谈瑛,她说:“人的口味不同,有人喜欢吃酸的,有人喜欢吃辣的,上唇留一撮小胡子,带有一些刺激性,不是挺有味道的辣椒吗?”可惜她嫁给没有胡子的程步高终于分手,大概是嫌程不够刺激吧!法国枭雄卓志·葛雄立他弟弟路易为荷兰王之后,这位荷兰王妃不但天天给路易修剪清洗美髯,就连伺候她的内侍,也都是鬓髯如戟,再不然也是鬓髭如云的伟丈夫。她说:“大丈夫必须留有美髯,才能显露出英雄气概。”由此可见,人的观感爱好是各有不同的。

罗马尤利乌斯·恺撒大帘身材瘦小,胡子又是卧桥,登上皇帝宝座时年纪又轻,深恐臣民对他轻视不敬,他发现供奉在大神殿的“宙斯”神像,颏下部一副络腮胡须,用纯金线织成,黝颜馄耀斐斐有光,就异想天开,何不也打造一副腮须,在国家有重大庆典时装扮起来,肃我神姿,以振朝仪呢!于是立刻以二点八公克纯金,打造一副胡须,凡是公开场合,他总是带上假髯,正式亮相,从此觉得自己平添无限神威。可惜有一次因牙痛忘记带上假髯,终于在宫廷上被人刺杀。可见古代帝王,不论中外都要留有胡子,才显出帝王之尊庄严神武呢!现在那副纯金胡子套还摆在罗马博物馆供人凭吊呢!中国古代以胡子漂亮出名的,首推三国时代美髯公关云长。无论是说部戏剧,甚至民间供奉的泥塑瓷烧木雕,都说他胡须长可及腹,黑油油,亮晶晶,五绺长髯,飘拂胸前,加上汉寿亭侯的绿袍金甲,冷艳锯,赤兔马威武庄严,在群众心理上,像关云长的长髯,不但表示我武维扬的精神,而且还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意味呢!

<h3>胡子老倌列英雄</h3>

另一位古人是髯翁苏东坡了,苏轼的大胡子,不但他的好友如佛印、秦少游等人,时常拿来调侃,就是苏小妹也时常以她令兄那把胡子作戏谑的对象。我在徐州看见过一幅苏东坡跟叔党父子石刻拓片,苏东坡的胡子蓬松满面,有若钟馗,跟想像中的俊爽清旷,就大异其趣了。

关云长、苏东坡两位古代先贤的胡子如何,因为我们去古已远,一切不过得自耳闻,姑且不谈,现在谈谈我亲自见过的美髫公,一位是年二十七罢官的梁鼎芬(星海)。梁是清末民初有名的大胡子,他须发苍白可是深浅相等,他两颊永远红润光致,衬托得色调非常柔和。他衣着虽然不甚讲究,可是他胸前这把长髯永远是斐斐有光。据说他有一位如夫人每天早晚两次给他用药水洗涤掠通,所以他的胡子一直是青遒粹美的。

民国十八年在南京国民政府举行一次盛大会议,已故民国元老于右任、柏文蔚、戴传贤三位先生坐在一起照相,三位都留有胡子。于、柏两位都是三绺美髯,于长柏短,戴先生则是整齐的短髭,大家说这一套大小胡子各有各的风采。三十六年渡海来台,诗人曾今可组织台湾诗坛,又得再亲右老道范,他的三绺已经变为五绺,长可及胸,白如银丝,根根可数,望之如神仙中人,只是靠近下唇少许银丝,稍呈灰黄。我知此地无川西坝子上出产的金堂烟,他把普通卷烟的烟丝当旱烟抽,这种加过香料的烟丝喷出烟来,自然容易把银须熏黄。我于是把台产废碎烟叶的尖子,稍加纯蜂蜜加工复熏,送给右老品吸。右老认为我的制品虽比不上柳叶能“止咳化痰”,可是抽了之后,痰已减少,倒是真的。这种加工叶子烟,虽比不上金堂柳叶,慰情聊胜于无,多年过后右老颏下长髯,居然又恢复其白胜雪,没有灰黄颜色羼杂其间了。

中国人最喜欢拿胡子开玩笑,已故国画大师张大干在而立之年,已经是于思于思,飘髯满胸了,友侪拿他胡子开玩笑,他就把关公训子一段故事拿出来当挡箭牌,他说:“为父一生匡扶汉室,忠心保国,过五关,斩六将,斩颜良,诛文丑,坝桥挑袍,保嫂寻兄,都是功勋盖世,义薄云天大事业,你一概不提,只记得你爸爸一把大胡子,未免太没有出息了。”他这一段笑话,可算替天下胡子老倌,出了一口怨气。

<h3>八年抗战清洁溜溜</h3>

抗战之前,我在上海众业公所担任经纪人,当时在交易所进出的中外人士,年龄大都四十五十之间,只有在下是不到三十岁,为免被人讥为少不更事,于是我就想把胡子留起来。上海有位精于六壬兼长命理的星象专家黄乔松,特地向他请教,那年我正好二十八岁,黄说:“照命相合参,你立刻留起胡须来,不但免于破财,还可以免去一场灾难。”我听了他的批解,真的把胡子留起来。自从留了胡子,碰到喜欢说笑的朋友,总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类笑话开我玩笑。我有一位扬州朋友吴孝萱,在交易所里以最爱说刻薄话出名,大家都叫他吴小鬼。他告诉我,跟留胡子的人开玩笑,以“骚胡子”为限,超过这个限度,你就可以反击了。“你说:‘你们大家不要跟胡子老倌玩笑开得太过分了,请你们回到家中祠堂里,请出令祖令尊的喜容来瞻拜一番,看看乃祖若父是光下巴还是留有胡子的,如果都是光下巴老公嘴(留不起胡子的人,俗称老公嘴),再请出曾祖高曾祖遗容来看看,你家总不至于代代都是短命鬼,总有一代老祖宗是留胡子的吧!’”

我年轻时节虽然喜欢说说笑笑,但跟人开玩笑以点到为止,而且总要留一点空隙,好让人逐绷子(还嘴的意思),风趣而不失敦厚,才有意思。我的胡子时而短髭,时而专留下海,留了几近八年,等胜利鞭炮一响,立刻把满面于思于思,一扫而光,还我初服。因为留了若干年的胡子,一下子刮个清洁溜溜,偶或摸一下嘴唇还觉得怪怪的呢!至于吴小鬼教我那一套挡箭牌说词,我总觉得过分刻毒,有失敦仁之旨,始终没拿出来当挡箭牌派用场呢!

正文 调鹰纵犬话行围

从前打猎,最少也要十位八位才够一拨,有时候七八十口集体行动,所以打猎又叫行围。打猎的最好的季节是秋末冬初,那时候鸿雁、天鹅、雉鸡、麇兔都是最肥美的猎物;草木凋零,原野空荡,视线辽阔,最利行围畋猎。

中国人很早就懂得调鹰纵犬去打猎了,晋代葛稚川《西京杂记》里说:“茂陵少年李亨好驰骏狗逐狡兽,或以鹰鹞逐雉兔。”能够打猎的鹰犬,都是经过严格训练,才能追奔逐北斩获猎物的。笔者少年好弄,家表兄王云骧又是打猎能手,我们二人志同道合,每年一过春节就盘算如何调鹰弄犬,准备秋季行围,痛痛快快打点野味了。舍下有两个打更的,一个叫牛振甫,一个叫马文良,原先是谟贝子府护院的小徒弟,谟贝子故后,就被举荐到舍下来了。两人都经过名师指点,武功拳脚都很敏捷。谟贝子在世的时候,每年到西山畋猎,都少不了要带他们去护猎。牛振甫是马劳子兼狗把儿(养鸟儿的叫鸟把式,养鱼的叫鱼把式,拴车的叫车把式,养马的不叫马把式叫马劳子,养狗的叫狗把儿),马文良是鸟把式兼鹰把式。

清初狩猎的犬是藏獒或是关东欢犬,后来能打猎的狗都叫细犬,其实就是经过训练的土狗,不过挑选特别机警雄壮的而已。在北平狗市卖的,除了哈巴狗儿,就是小型土种狗,偶或有一两只鞑子狗,都已长大没法训练了,所以一般人养的细犬,不是花钱买的,十之八九都是偷来的。因此狗把儿得有三宗本事:相犬、训犬,外带还得会偷犬。狗把儿平日没事儿就得在大街小巷里胡乱溜达,对当街打吨儿的狗、撒欢儿的狗,狗把儿一看认为品种不错,可以训练成材,便暗地里把地址记下来了,等到风雪之夜,路静人稀,换上絮棉花的皮板短衣裤,外面罩上一件又肥又大的老羊皮袄,在深更半夜找到他所要偷的狗;先在狗的附近寻摸一番,看看左右没人,然后走到狗的眼前,把身子用足力气来个快速大转身,把大皮袄鼓荡成一把张开的伞形,往下一坐。这个坐式叫老虎大委寓,要有相当经验,轻重急徐都要拿捏得恰到好处;坐稳之后,听到狗哼哼两声,闷了过去,然后双手一抄,把狗裹在犬皮袄里,人不知鬼不觉地抄了回去。到了家,把狗的四肢绑在抱柱或柑上,嘴用细铁链一箍,马上拿快夹剪把狗的耳朵齐根剪掉,用烧红的烙铁,在伤口上一烙,上点治伤药,血止了,狗也还醒过来了。据说做过这一番手脚,狗就把以前的事全部都忘掉,可以死心塌地效忠新主人了。这些鬼门道儿,狗把儿是不随便告诉人的。

打猎的鹰,有身份的人,讲究用关外的海东青,一般海东青都是头蓝背青,产于吉林深山丛林里。宁古塔有一种羽毛纯白,一种带棕色斑点的叫芝麻雕;这两种鹰,性情凶悍,飞如闪电,喙似铁镞,爪如钢钩,搏取麇兔,有如探囊。据说乾隆皇帝蓄有一只海东青,全身纯白无一杂毛,两翼张开,有四尺多宽,因为体型巨大,不能臂擎,而用车驾。乾隆有一年在木兰围场狩猎,此鹰曾噎虎裂熊,后来乾隆手谕内廷供奉郎世宁把这只白雕站在鹰架上的雄姿画了下来(此画现藏故宫博物院)。至于一般人打猎的鹰,不外是黄鹰或苍鹰,如果能得到一只在山海关里或是关外出产的鹰,已经算是不可多得的名种啦!鹰的重量最好是三十两上下最标准,太轻气短力弱,不能耐战;太重脑满肠肥,要肚子里油耗得差不多,才能着手训练,这种肥鹰自然训练起来费时费事多啦。

鹰把式训练野鹰,先用棉绳拴住它一条腿,用布把鹰翅膀包起来,白天往空屋子里一扔,随它去尽量扑腾不去管它;到了掌灯,野鹰挣扎了一整天,已经筋疲力尽,正想打盹,鹰把式点亮灯火,把它放在鹰架上,用灯光照射,只要它一闭眼,就用小竹棍在脑门子敲打敲打,不让它睡觉,耗个三五天下来,野性再大的鹰也熬得野性全失,乖乖就范。在熬鹰期间,为丁补充它的体力,要喂它牛肉吃,先把牛肉在水里泡得发白,切成细条来喂,据说这是清它内火去野性的,等到鹰的粪便不拉绿稀水,这就表示野性已退,火气全消;这时候改用细麻绳拴白菜叶儿给它吃,起初必定不肯吃,就要用强,硬往嘴里塞,吃下去再拉出来,旨在刮光了它的肠油,肠油刮净,才能训练。开始训练时,先用眼罩把它双目罩上,头再用黑布蒙上,野鹰必定又跳又蹦,在空屋里墙上钉上三两只草把子,让它站在上面,它一定不肯,久而久之折腾累了,才肯落在草把子上休息;性子最长的野鹰,这样耗它十天之后,再用拉长的细绳拴住它一只脚,让它飞出打盘儿找野食。有的人甚至做假雉假兔,藏在草丛石隙让它捉捕,成了习惯,出猎的时候,自然操纵自如了。

我们既有得用的把式,鹰狗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打猎应用的猎具,如钩竿子、马灯、手电筒、木杠子、粗细绳子、猎枪、水壶、干粮袋、医药箱、露营的帐篷,准备齐全,不期而集的友好,居然有二十多位;一应用具都放在一辆带篷的大敞车上,由牛马二人押首车到京西红山口安营扎寨。我们一行出了西直门都改骑小驴,一面逛青,一面试试小驴的脚程,到红山口聚齐,直奔我家祖茔红山口过去的六里屯,坟少爷陈万福,早已赶来坟地阳宅伺应。大批人马一到,立刻给我们一行打洗脸水,沏好茶,大家卸车喂牲口、拴狗、放鹰,一切停当也就该吃晚饭了。乡下也没什么好吃的,无非是烙饼摊鸡蛋、贴讲子、小米粥、水疙瘩,就算是一顿美食了,,陈万福把附近地形详细告诉大家一遍:东南平壤有时发现鸡窝兔子洞,北扬河(地名)是条六七丈宽的小河,有野鸭子一类水禽翔泳水面,西边笔架山是雉鸡、竹鸡大本营,望儿山除了山鸡还有狗獾、猪獾、野猪、獐、狐一类。野猪力猛性暴,要有三杆枪迎头痛击才能打它,如果火力不足千万不要惹它,因为有猪獾在附近出没,可能有土狼闻到气味前来觅食,千万小心。

第二天破晓,大家分两拨出发,我同牛振甫带了关氏弟兄两杆沙子枪、两杆线枪,直奔北扬河。小河晨雾冥冥,水气澄鲜,牛振甫站在岸边捡了两块小石头,往苇塘里一扔,立刻惊起了五六只野鸭。我跟牛振甫一按枪机,应声打下了三只,此时关氏兄弟已把线枪灌了火药,鸭群闻声飞蹿,他们迎头一击,又是四只应声坠地,另外有两只掉在蓼渚芦湾里。我们的猎犬倒也机警迅捷,发挥了很大作用,泅入水塘把两只野鸭统统叼了回来。一共打了九只野鸭,总算不虚此行,见好就收,班师而回。等赶到笔架山,他们的战果也很丰硕,打了三只雉鸡、四只竹鸡,两拨人马移师望儿山,猎犬又捕获一只猪獾,另外有七八个人正围着一片屹虮的丛岩,放出两只鹰在半空打盘,猎犬在峭坡岩缝左近喧飓,说是有一只棕色肥兔藏在石缝里。鹰抓不到,狗咬不着,双方在那里干耗。我忽然想起背包里不是有一枝打泥弹儿的软弹弓子吗?何妨拿出来一试。头一弹打在石缝上方,泥片四散,吓得那只兔子一哆嗦,第二弹打在它的后胯上,它往外一蹿,立刻被猎犬叼住后腿,虽然又被挣脱,可是跑不掉,终于就擒。

云骧表兄说:“在青龙桥圆明园之间,有个地名叫大有庄,当地人种一种紫色刀豆,是野兔最爱吃的一种食粮。”每年他单人独骑也能打到几只野兔。于是我们大队人马又开到大有庄,果然在一座黄土冈上,找到了一个兔子窝,鹰抓狗咬居然又打了两大三小肥野免,此行斩获颇丰,大家高高兴兴齐唱凯歌班师回家。在海淀镇外琵琶湖又意外打了两只野鸭子。王云骧依照历年往例,进城之前,在阜城门官厢虾米居请大家吃一顿庆功宴。阜城门外虾米居是西郊著名的野酒馆儿,专卖保定府的干酢儿(土绍酒),后院紧靠一条活水小溪,他用鱼网养着若干小河虾,随吃随捞,因此烩河虾也极新鲜。王云骧是每年秋天必定到西郊出几次猎,专打山鸡野兔,回来不论早晚总要在虾米居打尖。山鸡收拾干净,用姜葱木耳勾芡一溜,一大盘炝活虾。他每年打来的兔子,也是连皮带肉都送给虾米居东伙打牙祭,他仅仅要兔子的后腿,送到府门恒顺酱园,往后院酱缸里一腌,第二年把酱兔腿拿出来下酒。吃这种带野意的野味,是在城里大饭庄、大饭馆无论如何享受不到的。

第二年,本想再跟云骧表兄秋郊畋猎,可惜他随侍双亲赴东北大学讲学,打猎找不到好伴儿,兴趣也就索然了。等到橐笔从公,整年忙得晕头转向,哪还有闲情去打猎。渡海来台,偶然间有几位喜欢打猎的朋友,约我到高雄县的六龟打猎,虽然也打了两只果子狸、几只竹鸡、一只狍子,既无鹰犬,全凭气枪,情调完全不同。

抚今追昔,更令人兴起无限怅惘。等将来回内地,鹰飞狗烹,自己也跑不动了,再有人谈到行围打猎,无非徒殷结想而已。

正文 盘鸽子·养蝈蝈儿

早年养鸽子是年轻人的消闲之一。依据北平妈妈论儿来说,鸽子属于鸠类,有野鸽家鸽之分;野鸽又叫娄鸽,在田野虽然专吃五谷杂粮,在农人眼光里属于害鸟,可是飞到城里,在人家屋檐下一搭窝,主人家却认为财丁两旺,才有娄鸽来捧场。来不及地用木板、钉钉锤锤给它建造新居,就是遗矢满地,也毫无怨言。

家鸽是野鸽的变种,形态羽毛,种类甚多,不但续航能力持久,而且记忆力特强,纵然翻山越岩飞翔千里,照样不会迷途,飞回原地。因此清军入关前后,都训练鸽子传书递柬;所以清朝定鼎中原,八旗子弟养鸽子来玩,家里是不加禁止的。养鸽子名堂很多,他们不叫养鸽子,而叫盘鸽子。二十四只叫一拨,要盘最少两拨,飞起来成行列队才壮观好看。鸽子窝一定要搭在前庭的跨院,或是马圈里,不能跟正房成直线,免得压了家主的鸿运。鸽子笼不论十层八层、三排五列,一律是坐北朝南,取其向阳通风,窝内干燥,上则防雨遮阳,下则避鼬鼠阻狸猫。

听北平崇文门外三里河一位崔姓鸽把式说:“在咸丰同治年间,鸽子市在崇外花儿市大街,蜀锦吴绫,官梅媒艳,跟一些提笼驾鸟、歪戴帽、挽袖头的朋友,在一块儿挤挤蹭蹭,日子长了,自然免不了是是非非。”卖绒花绢花的,跟后官粉黛,多少都能拉上点关系,于是把卖鸽子的人挤出了花儿市。这批人也不是什么好吃果子、省油灯,有几个得宠太监给他们撑腰,于是他们反而搬到内城的马市大街鹁鸽市一带,比在花儿市生意更好。普通一点的鸽子有点子、玉翅、凤头白、两头乌、紫酱、雪花、银尾子、四块玉、喜鹊、花跟头、花脖子、道士帽、倒插儿等名堂;够得上珍贵的有短嘴、白鹭鸶、白乌牛、铁牛、青毛鹤、秀蟾眼、灰七星、凫背、铜背、麻背、银楞、麒麟斑、蹰云盘、蓝盘、鹦嘴、白鹦嘴、紫乌、紫点子、紫玉翅、乌头、铁翅、玉环等名色。当年涛贝勒的公子金盘卿,在鸽子市买个银楞、铁翅、紫点子各一对,半卖半让还花了六百块大洋。民国十二三年六百块银元,可以买二十多亩上则田,由此可知名种鸽子足什么身价了。

盘鸽子的每天早晚两次,必须把鸽子赶上天去围着自己屋子绕,越飞越高名为打盘。鸽子如果不这样训练,脑满肠肥,就成废物了。放鸽子之前,先分拨,二十四只一拨,要分只放上去打盘,每拨要选几只特别健壮的雄鸽,在尾部绑上壶庐,又叫哨子。壶庐有大小之分,哨子有三联、五联、十三星、十一眼、双凫连环、众星捧月之别,在天空俺倚翩翩,五音交奏,响彻云霄,真可以悦耳陶情。

北平盘鸽子只数之多,首推永康胡同张恩煜。他是前清宫监小德张的嗣子,有一所跨院,完全改成鸽舍,有三个把式伺候他的一千多只鸽子。他每天放鸽子两次,回来点数,总要短少十只八只,都是让别人家的鸽子裹去了。好在他的鸽子生生不已,每次丢个十只八只,算不了什么。所以玩鸽子朋友,给他起个外号,叫他傻二哥。

金盘卿住在山老胡同,他买的银楞、铁翅都是傻二哥鸽群的克星,他们住在北城,只要傻二哥一放鸽子,金盘卿的鸽子准定也放上去,三五个盘旋,傻二哥的鸽群一迷糊,就让银楞、铁翅这一帮给裹回来了,每次总有十只八只。有一次我到金盘卿的鸽舍看鸽子,他指给我看有一排鸽楼,其中两三百只,都是裹回来的。照规矩裹来的鸽子,如果知道是谁家的应当把鸽子送还,偏偏张恩煜认为鸽子让人家给架了去丢脸,死不承认,所以才有成群的鸽子,让别人喂养的怪事。

马厂钟杨家也是北平盘鸽子名家,清廷的钟表都由他家供应修缮,事情清闲,油水足,所以声色犬马,他家样样有份儿。他家盘鸽子能手叫杨厚厂,永远保持六拨鸽子,讲究精兵主义,鸽子放起后,忽分忽合,自成战阵,非常美观。名伶余叔岩也有盘鸽子的嗜好,总想跟钟杨家讨教时教训练鸽子的方法,杨厚厂就是不肯跟叔岩说,后来他背后跟人谈论,他说:“清晨鸽子眼神足,才容易接受训练,余叔岩日上三竿还没起床,是没法训练的;同时余叔岩自视甚高,又沿袭谭叫天的恶习,说个腔,做个身段,他不是推三阻四,就是藏头露尾,揣起来半手,咱们也让他尝尝拿跷是什么滋味!”所以大家都说杨厚厂有骨气。

梅兰芳在芦草园住的时候,就养了一拨鸽子,后来搬到无量大人胡同缀玉轩住,仍旧养鸽子。有一天他给李世芳说刺虎洞房走判步身段,他说:“吃这行饭,眼神儿一定要灵活,可惜咱们都患有近视,虽然不是太深,可是散而不拢,对于面部表情,就打了折扣,每天清晨放放鸽子,眼神儿跟天空的鸽子上下翱翔,能练得眼神儿收拢,就不大看得出近视了。”

后来上海名伶赵君玉、刘筱衡听到了都养起鸽子来。赵君玉有一对鸽子叫玉娇娘,从头到尾,其白胜雪,没有一根杂毛,鸽友沪宁长途赛,不但夺得冠军,比第二名要早到四十几分钟呢!

近十多年来养鸽之风,非常盛行,嘉南高屏等地,高楼大厦上架鸽舍随处可见,飞航途程远至琉球,得胜所获奖金,动辄若干万,跟内地当年盘鸽子是为了怡情悦目的情调完全两样了。

虫鸣鸟叫,都是有关时令的,中国人有些有钱有闲懂得生活艺术的,偏偏能够人力胜天,把虫鸣鸟叫的时序转变过来。福开森曾经说过,中国人最懂得生活情趣的,证之养蝈蝈儿就可以窥其大概了。北平荷花市场一开始营业,就有蝈蛔儿沿街叫卖了;家里有喂奶的孩子,大人上街遇见卖蝈蝈儿的总要买三两只,装在苇秆做的笼儿里带回来挂在屋檐下听蝈蝈儿叫。这时候的蝈蝈实大声洪,天越热叫得越欢,据说小孩听了蝈蝈儿叫的声音,不会得疳积病。

蝈蝈儿乡下叫它聒聒儿,实际正名叫蝼蝈,颜色分绿褐两色,天气越凉,蝈蝈儿身价越高。夏天一两枚铜元就可以买一只,中秋节前卖蛐蛐儿油葫芦的小贩还有蝈蝈,一交立冬,您要想养蝈蝈儿,那您得跑趟丰台,有几家花洞子暖房还能买到蝈蝈儿;不过那时候蝈蝈儿身价,今非昔比,没有八块十块银元,人家是不肯割爱的。

养蛐蛐儿讲究永乐官窑、赵子玉、淡园主人、静轩主人、红澄浆、白澄浆的蛐蛐儿罐。养蝈蝈儿要出色的葫芦,遂园主人六角葫芦,从葫芦刚一往上蹿,他就用松木板把葫芦绳起来了。恨天高杨二腰子葫芦,虽然他是个三寸丁,可是心思极为细密,腰子葫芦、扁葫芦,揣在怀里都不占地方。杨二拐的袖珍葫芦小巧玲珑,更是怀中宝贝,配上造办处德子紫檀镶虬角、驼骨嵌象牙、雕红镌山水的葫芦盖,再以荷包满(人名)做的衬绒十衲套,冬日向阳,陈列在玻璃前、铺上绒毡子大条案上,一边看蝈蝈儿晒太阳,伸须弹腿夔立蛇进雄姿柔态,一边欣赏木刻金镂、珠切象磋、珍奇厨犀的蝈蝈儿葫芦,个中乐趣,只能跟同好谈,不能为外人道的。

冬天养蝈蝈儿,能揣着蝈蝈儿葫芦,照样外出办事毫无妨碍才算个中能手。葫芦里面天天清洁一次,同时还要用淡淡的龙井茶洗涮一番,然后晒干或烤干,让蝈蝈儿进驻。当年清廷宁寿宫有个看宫太监崔得贵,他研究用胶泥烧出像枕头型的棵盒,里头放上烧红的炭基,把蝈蝈儿葫芦排在上面来烘,效果极好,宫里官外,凡是养蝈蝈儿的都以得到崔俺答的这种檫盒为茱,大家并且同赐嘉名“玉温枕”。抗战之前北平北海公园里鉴古山房,就陈列一具“玉温枕”出售,上海藏瓷名家李木公看它彩符蟠屈,式样奇古,可是猜不出用途,经我说明,他以四百元买回去,留待酷寒时温笔润墨。玉温枕用有别途,这是崔太监当年绝对想不到的。

冬天揣蝈蝈儿葫芦,一定要有特制绒背心,还要在左右钉满了大大小小的口袋,外面穿大长袍大皮袄,再系上搭膊。有本事的行家,笔者看见过一次揣上二十七只大小葫芦,而依然能够动作自如,真可以说是绝技了。

当年北平财政商业专科学校,在马大人胡同买了一所王公旧邸当校舍。府邸西花园有一处叫又一村,山坡上有一座像玩具大小的城堡,类似迷你型小土地庙,大家叫它蝈蝈儿坟。据说庙里一座小宝顶,里头埋的就是此屋小主人一只心爱的蝈蝈儿,你说他玩物丧志也可,你说雅人深致也对,总之中国人的生活艺术,是很难让人蠡测的。

正文 狗把儿·自行车·到亡国

清代鉴于前朝之失,自立国不久就不采用设立储君制度了,所有阿哥格格们未到分富年龄,都是依母而居的。

他们和她们平日幽居深官究竟怎样的玩法,官文书中固然没有记载,就是私家札记随笔也很少人谈到,纵或有谈到的也不过是一鳞半爪而已。

溥仪未出官前,宫里有个小太监叫崔福善,是当年权倾一时总管崔玉桂的裔孙,小崔七岁净身入官,他跟宣统同年,虽然方在髻龀,可是耳濡目染已懂得忠君卫主之道啦。

<h3>先是对狗有兴趣</h3>

清官阿哥们,从六七岁开蒙入学,除了要匀出一部分时间学习揖让进退,趋庭朝仪之外,清朝是以马上治天下的,因此皇子们从小就要学习拉弓驰马,精研骑射认为是必修课程。照以上情形看起来,他们每天玩耍的时间,实在太有限了。崔福善原本是派在溥仪身边,陪万岁爷玩的,相处日久,有时万岁爷闹起皇帝脾气来,小崔婉言相劝他倒也能够接受。哪知到了溥仪大婚前一年,溥仪因为中英文师傅们的矫揉造作迂腐嗫嚅行径,几位太妃们的哕唆奄浅的管教,逼得他郁悒难伸。苦闷之余,于是让官监以重金在外间买了几只韩庐宋狠、藏獒细犬,并且雇了几名狗把儿分别加以训练。只要溥仪冲着谁一努嘴,那些凶猛残暴的东西,就一扑而上,裂衣撕履,虽不伤人,可也把人吓个半死。

有一年春节除夕,殉贵妃的家人侄孙女翠格子入官辞岁,在长街恰好跟溥仪相遇,天街漫长,无处可以回避,只有转向墙隅,让过兀立。俗语有句“狗仗人势”,这批藏獒竟然猛扑而前,喀睹咻咻,把挡在前面两名小太监衣履扯得铠歪甲斜,翠楮鬓散钗坠,花容失色。幸亏这批恶煞,只撕衣物而不伤人,翠格回去吓得大病一场,几乎送了小命。崔福善对这种以犬弄人的恶作剧颇不以为然,劝阻个若干次,哪知这次说话较重触犯圣怒,一气之下把他调在御花园降雪轩当差。笔者每次进宫,到了午睡时间,总要到降雪轩找崔福善东拉西扯聊一阵子。他说听他祖父说过,未分宫皇子在十五岁以前,除了下弓房拉弓、稳马步、长臂力、练准头之外,踢毽子、跳绳、钓鱼、荡秋千、滚铁环、抖空竹,都是常练的玩意儿。踢毽子是练腰劲,跳绳练腿功,钓鱼练定力,荡秋千练晕高,滚铁环练视力,抖空竹是练臂力,这些玩意儿都是对身体各部门器官有益处,而且对于战阵弓马都有帮助的。

<h3>养狗可以,习武不行</h3>

传说雍正在御极之前,曾更名改姓在嵩山少林寺习武,并且跟江南八侠结怨,疑真疑假,传说纷纭。不过历代皇子流传下来的玩具,有雍正童年所刨的毽子两枚,分量之重有如一只半斤重石卵,尽管腰腿劲儿足,也跳不过十个。另外一副抖空竹的镔铁杆子,也是皇四子遗物,分量更是重得惊人。这些游戏他当年虽然也都陪溥仪玩儿过,可是小皇上没有长性,加上视力不佳,所以这些游戏都引不起他的兴趣来。

自从溥仪纵犬噬人,四位太妃恐怕他闯出更大的祸事来,于是谕知官内各处,一律不准饲养凶獒藏犬,要养也只能养几只袖犬叭儿狗玩玩。所以到后来冯玉祥逼宫,溥仪、婉容、淑妃三个人,一共养了各式各样北京狗三四十只,虽然都带出官来养在什刹海醇亲王府里,王府怎比官禁,自然养不下若许叭儿狗,于是设法送人。朗贝勒府得到一只灰色长毛狮子狗,头大腮短,颇具异相,可是抱回来之后,喂什么都不吃,后来跟原来喂养的小太监打听这只狗平常吃些什么?据说这只狗,食量极小,每天只吃熏小鸡的半条鸡腿。这种事让人听了真是啼笑皆非,后来这只狗芳踪何处,也就没有人去注意了。

<h3>名牌单车皇帝上座</h3>

溥仪在大婚之前忽然喜欢玩起自行车来,一时欧美名牌单车,有美皆备无丽不臻,又把北平骑术最精的名手小李三召进宫去,一方面请他教导骑术,另一方面见识见识他超群的特技。起初是在日精门、月华门两趟长街练车,御路平坦,其直如矢,本来是练车最佳场所。无奈溥仪生性好动,总想骑着车到各宫溜达溜达,夸耀一番,谁知各官都有很高的木头门槛儿,无法通行无阻,于是让内务府的木工,把各宫的门槛儿各砍去一节,以利自行车通行,偏偏永和宫的官门是石头门槛儿,要教石匠来凿,当时端康皇贵妃正住在永和宫,不愿意凿出一条石隙,破坏了宫中景观,因此母子之间,又发生了误会。幸亏内务大臣耆龄,解释劝说,才算把这场纠纷平息下来。可是溥仪对骑自行车,又兴致索然了。

<h3>风筝之下只好出宫</h3>

北平放风筝是有季节性的,清明前后,云静风清是放风筝最好时光,内务府造务处养有一批巧手工匠,糊出来的各式各样风筝放起来之后,只要搭上罡风,不但锣鼓齐鸣,而且荧光明灭。每年阿哥格格们都要拿着放在天空风筝的小线抖几下,然后拿剪子剪断小线让风筝随风飘去叫做“散灾”,保佑一年四季都没灾没病的。溥仪对于放风筝本来了无兴趣,可是自从大婚后,他岳家有几位内亲,都是放风筝好手,在宫里一块放过几次风筝,溥仪又迷上放风筝了。听说有一次放上去大大小小多达四十几只风筝,仅仅三只大风筝就放走了二十多斤老弦。第二年冯玉祥过宫,他就迁出了紫禁城,不然的话还不知要玩出多少新花招呢!

正文 曲蘖优游话酒缸

1951年,我在台北曾参加一个不定期酒会,加入的酒友都是黄白不拘、有几分酒量的人物,会员到齐足足能坐满三桌。有一次,一位酒友发现自己有一打窖藏,当年从贵州带出来陶瓷罐装茅台酒(赖茅),于是又召开了不定期酒会,前后两次酒会,时间相差半年。后一次到者勉勉强强凑成一桌,有的医嘱戒酒,有的驾返道山,一餐吃完,只喝了四瓶。若在早年,一桌人喝一打,也不算稀奇呢!

饭后大家都有几分醉意,于是聊起北平的大酒缸来。在北平住久了,会吃的朋友都不爱进大馆子,讲究吃小馆,再不然约上两三知己上大酒缸,要两壶二锅头,选几样自己爱吃的下酒小菜,浅斟慢酌,高谈阔论,的确别有一番情调,是局外人不能体会得到的。

酒后想吃什么,各凭所欲,来碗刀削面、猫耳朵,或煮盘饺子,下一碗馄饨,酒足饭饱之余,管保教您有飘飘欲仙之感,这就是北方大酒缸的素描。

北平名城东四、西单、鼓楼前,都有大酒缸,可是酒的优劣大有差别。故友金受申是泡酒缸的行家,据他说,好的二锅头,首推鼓楼永兴酒栈。大酒缸这行生意跟海味店,全是山西人独占生意。这类大酒缸,通常都是两间门脸儿,像永兴三间门脸儿的算是独一份儿了,有些怯勺还不敢随便进去呢!店里摆着几口两人合抱的大酒缸,有的老酒店把缸底还埋在地下三分之一,说是沾了地气,酒不上头而且柔和。酒缸上面盖着用厚木板加亮漆做的缸盖,漆得锃光瓦亮,这就是大酒缸的活招牌了。

大酒缸不分散座雅座,来喝缸的人都是围缸而坐,间或摆上三两张小方桌,凡是跟朋友有私话要谈,说合拉牵谈买卖,多半找张方桌坐,就不跟大家围酒缸啦。

大酒缸全都有字号,而且牌匾都是名书家成三鼎甲写的,不过牌匾都是悬在屋里,去喝酒的人,只注重酒的醇不醇,很少有人留意牌匾是什么字号、什么人写的。有些人在这家喝了一二十年的酒,只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大酒缸,能够说得上字号来的,恐怕寥寥无几。

大酒缸卖的酒,二锅头也好,净流也罢,全都放在柜台的鬼脸坛子里。酒是论壶计值,用锡制酒壶,也有的用酒素子,一般都是二两四两两神,只有什刹海烟袋斜街一家酒缸有六两装的酒素子。据说张之洞卸任湖广总督之后有几名戈什哈,跟大帅进京,就住在张家别墅寸园。每天晚上泡大酒缸,总觉得酒缸欺负他们外乡人,每壶酒的分量不够,时常吵吵闹闹。后来让张香帅知道了,特地到锡器店订打了六两装的壶,交给柜上专给戈什哈们打酒,所以流传开来,都说这家大酒缸有六两装的壶。

抗战胜利后,我同两位酒友特地前往印证,跟柜上要六两装的壶打酒,掌柜的知道我跟南皮张家有渊源,不但喝到南路净流的好酒,还吃到老板自己下酒的酥鲫鱼、酱兔腿呢!

有些年轻朋友,刚刚学会了喝两盅,又怕人笑话他酒量太差,总喜欢匹马单枪偷偷到大酒缸泡一阵子,初学乍练,酒量当然不会太大。您喝不了一壶,叫一杯酒来喝,酒缸的东伙,照样欢迎,因为这种人酒喝不多,菜却不少叫呢!

喝酒的朋友,每个人习惯不同,有人喝四两,有几粒花生米、半块豆腐干,就够下酒的了。有人喝酒必定要几样可口的下酒小菜,大酒缸准备的酒菜极其有限,通常只有拌芹菜、虎皮冻、煮花生、盐水青豆、胡萝卜、豆腐干而已,如果自己带菜来,店里是不会反对的。

因为酒缸准备下酒的小菜不多,所以每家大酒缸门口,总有一两个卖熏鱼或泡羊肚羊头肉的,喝酒的想吃什么可以指名要,等酒足饭饱一块算账。

西四牌楼砖塔胡同把口一家大酒缸,不但酒好,而且门口一个摊子刀削面特别有名,他不单面削得薄而匀,而且浇头大炒小炒不油不腻。舍弟陶孙是滴酒不沾的,他想呓刀削面。撺掇我去那家大酒缸喝两盅,他好跟着吃刀削面。北平晋阳春曾师傅刀削面最有名,他认为还赶不上那家大酒缸的刀削浇头入味。雍和官附近有一家酒缸,据说他家有一部分烧酒,是私酒贩子从朝阳门背进来的,赶巧了真有好酒。他家门口卖猫耳朵的虽然也是山西人,可是做法别致,烩而不炒,对牙口不好的最对胃,广福居(别名穆柯寨)的女掌勺穆大嫂曾经特地从南城跟到北城去尝试,认为确有独到之处,自己回到柜上试做了几次,都没有人家做得好,所以后来您到穆柯寨叫猫耳朵他们只卖炒不卖烩了。

马市大街有一家大酒缸,除了南路烧酒外,兼卖保定出产的土黄酒,又叫“干炸儿”。这是北平唯一不是山西人经营的大酒缸,一个卖烫面饺儿的是顺义县人,一个卖馄饨的是保定府人,蒸烫面饺儿的笼屉,永远是热气腾腾,一屉一屉往屋里送。馄饨挑子锅里的高汤,随时都在翻滚,馄饨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可是汤清味正,作料齐全而且地道。

卖烫面饺儿的叫老奎,从早上到中午推着车子在马大人胡同、钱粮胡同做生意,过午就到酒缸门口摆摊儿啦。北平人吃的烫面饺儿除了猪肉白菜、羊肉韭菜、牛肉大葱之外,很少用菠菜、荠菜、小白菜等深绿色蔬菜做馅儿的。老奎烫面饺儿的馅儿除口蘑、三鲜、荠菜、菠菜之外,还有茄子、扁豆、冬瓜等等,可以说应有尽有,集各种荤素馅儿之大成。

抗战时期吴子玉避居北平什锦花园,既恨日本人阴狠残暴,又恨汉奸们恬不知耻,因为肝火大旺,时常闹牙痛不能咀嚼东西,只有吃奎子的烫面饺儿软软乎乎不致牙痛,一叫就是百儿八十的,所以不久老奎的烫面饺儿在东北城算是出了名啦。抗战胜利时,笔者回到北平,听说老奎领个牌照自己经营一份儿酒缸,生意还挺不错。自从“红卫兵”几次清算斗争,老奎被斗得扫地出门,他们认为大酒缸是有钱有闲阶级的消遣地方,也都陆续淘汰,现在大酒缸已成为历史名词了。

正文 上海的柜台酒

几位江浙朋友一块儿小酌,酒酣耳热,有一位大家叫他胡老总的说:“你在《联副》写了一篇北平大酒缸,看得我酒虫从喉咙直往外爬。当年我们在上海都是喝柜台酒的老朋友,现在只说北平的大酒缸,对于上海喝柜台酒却只字不提,未免厚彼薄此了。”经胡老总一说,我也觉得是有点儿差劲,所以写了这篇上海柜台酒,以资补过。

上海吃老酒讲究是陈绍、花雕、太雕、竹叶青一类黄酒系列,上海有名的遗少小辫子刘公鲁,吃饭时每餐都要食前方丈,七个碟子八个碗,可是他一喝柜台酒,放荡形骸,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了。他说,绍兴酒是我们中国宝,世界各国哪国都没有这种香醇浓郁糟香袭人的酒;他的欧美朋友到中国来在他家吃饭,罗列东西各国名酒,十之八九都喜欢喝太雕或竹叶青,这就证明中国的绍兴酒比他们的威士忌、白兰地要高一筹。喝绍兴酒要像里黑旋风李逵、花和尚鲁智深一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才够味儿,只有到四马路喝柜台酒才有这种情调。

上海四马路“高长兴”、“言茂源”都是卖柜台酒的老字号,柜台高耸,擦得锃光瓦亮,不见半点油星儿,上面照例是大盘冻肴蹄、一盆发芽豆,还有油爆虾、熏青鱼、八宝酱、炒百叶几样小菜。柜台前有两只长条凳,可是吃酒的人没有一位是坐下来的,大半都是脚踩条凳,身靠柜台吃喝起来。叫一川筒酒倒出来大约是三海碗,大约您要半川筒酒,就有人笑您是雏儿或半吊子,既然喝不了一川筒酒,又何必出来喝柜台酒呢!

像“高长兴”、“言茂源”这样整天川流不息、酒客进进出出的大酒店,烫好的川筒酒,往您面前一放,锡筒没有不是东凹一块,西瘪一块的,据酒店人说:“起初是客人们喝醉了逞酒疯,摔得像瘪嘴老婆婆似的,后来你摔我也摔,不摔就显不出您是老酒客啦!”

到四马路喝柜台酒的,上海虽然风气开通,也清一色都是男生,唯一例外的是花国大名鼎鼎的富春楼六娘,她是袁寒云、徐凌霄等人带着喝过一次柜台酒,后来每到隆冬初雪,总要光顾一次“言茂源”。不过她怕看又瘪又脏的旧川筒,柜上总是留着一两只新锡筒给她烫酒。

叶楚伧、刘史超、何企岳他们几位都是著名的酒仙,据他们品评的结果,“高长兴”的竹叶青浆凝玉液,韵特清远,“言茂源”的陈年太雕,潘色若金,琼卮香泛,只可惜两家下酒的小菜均不高明。姬觉弥是上海印度富商哈同的总账房,他虽然生长在徐州,靠近有名的阳河大曲产地南宿州,可是他却喜欢喝鉴湖的太雕,每月需要光顾“高长兴”三两次。“高长兴”铺面是哈同公司产业,姬大爷来喝酒自然奉为上宾。姬喝酒从来不叫小菜,进得门来身靠柜台,一只脚踩着板凳,先来上一川筒,一筒喝完再续一筒,两川筒酒下肚,立刻就走,有些人跟姬觉弥交一二十年朋友,还不知道姬觉弥是黄酒大亨呢!

当年上海电影界名导演但杜宇、殷明珠,都是喝老酒的高段数人物,他们夫妇是“言茂源”的老主顾,三川筒花雕、三碟发芽豆,从来没要过别的酒菜。自命为前清遗少小辫子刘公鲁,可就跟他们喝酒大异其趣了,他小辫子始终未剃,宽袍短袖,一派盛国孤忠的气派,喝酒带小厮给他装水烟抽。他的酒量如果喝完一川筒,就准得胡言乱语,可是他偏偏夸海量讲排场,要吃三马路大发的拆肉、大雅楼的酥鱼、功德林蔬食处的冬菇烤麸,三者缺一不可、有时自带,有时让酒店学徒买,一顿酒要吃上两个多钟点,可是柜上也特别欢迎,因为他小费出手很大方,往往给小费超过了酒菜钱一倍。

民国十四五年我在上诲,有一班朋友是喝柜台酒的,我受了他们影响,也跟着他们东跑西颠喝柜台酒,其实我的目的是吃大闸蟹。“言茂源”论座位,没有“高长兴”舒服,论酒的品质,也没有“高长兴”来得醇厚,可是到了螃蟹上市,“高长兴”的生意就赶不上“言茂源”了。

北方吃螃蟹讲究七月尖八月团,南方秋晚金毛玉爪阳澄湖的大闸蟹才肉满膏肥。上海几个大菜场虽然都写着有“新到大闸蟹”,可是凭肉眼看,是真是假,颇难确定,同时挑尖选团也颇费事。“言茂源”所卖的大闸蟹,虽然价钱稍贵一点儿,可是货真价实,要尖就尖,要团就团。盛杏荪的公子小姐们有在“言茂源”雅座里八个人吃了五十只尖脐的记录。螃蟹好吃在油膏,台湾蟹不论哪一种都是蟹黄太多,令人难以下咽。

“言茂源”楼上辟有雅座,所以有些莺莺燕燕也来喝酒,当年名噪一时的花国总统富春楼老六,有时跟她的相好,在灯她人静的当儿,也来低斟浅酌一番。据她说:“言茂源”每天卖不完的团脐,立刻用酒醉起来,由老板的如夫人亲自动手,加酒羼盐放花椒的分量都有诀窍,一星期就能登盘下酒,不像宁波的盐蟹,要好久才能吃呢!

老报人何海呜、叶楚伧都吃过“言茂源”的醉蟹,据说风味绝佳,就是要碰巧了,才能吃得到嘴。

胜利还都,正是秋高蟹肥的时候,走过四马路,想起了“言茂源”、“高长兴”,找来找去,已无遗址可寻。经一位摆报摊的老者相告,“高长兴”原址的楼面拆掉,重盖新厦后开了一家立群书店,“言茂源”将门面缩成一小间,虽然仍然卖酒,只应门市外送,已经不卖柜台酒。我想,北方的大酒缸、南方的柜台酒,恐怕已经是历史名词了。

正文 遛弯儿·喊嗓子·吃早点

人上了年纪睡眠时间就日渐减少,买卖地儿的东伙们,每天清晨在下门板之前,全都要到空旷地方活动活动筋骨,吸收点新鲜空气,然后摇摇算盘开始营业。早些年虽然没有晨运这个名词,可是早晨出去遛遛弯儿这个习惯,是古已有之啦。

从前早上遛弯儿,还有一个讲究,必定等天已拂晓才动身出门,不像现在三点敲过,晓风残月或是黑咕隆咚就出门晨跑了。听老一辈人们说,天光未亮,阴气太重,呼吸这种空气,对人来说是不太相宜的;晨雾露重,对老年人尤非所宜,故出门不宜过早。前几年在屏东有位好友突然不良于行,经往医院骨科检查,据告晨雾湿重,风邪入骨,费了半年时间,才把腿疾治好,可证老年人说的都是经验之谈,不能不信的。据说散步要抬头平视,快慢齐一,方能血脉流畅。从前江宇澄(朝宗)望八之年耳目聪明,步履轻健,他自认就是遛弯儿得法的结果。

北平大买卖家儿铺规定得很严,同仁不准随便外出,可是早晨“放早”,准许出去遛个弯儿吃个早点什么的。有些年轻喜欢拈花惹草的伙友,前门一带花街柳巷又离得近,一眨眼就拐弯进胡同找相好的赶早儿去了,所以买卖地儿的朋友说遛弯儿是健身散步,若是说遛早儿就带点儿桃色气味,大家就心照不宣啦。

梨园行名角或是票友,要想自己嗓音保持高亢嘹亮,必须不辞辛苦,每天起早去到野外空旷地方或是城根儿去用苦功喊嗓子;功夫下得越深,自然嗓筒越痛快,上得台去怎么唱就怎么有,就别提有多舒服了。在前清,唱戏的子孙不能应科考,而且易学难精,所以入这一行的人不算太多。可是后来玩票的又为什么那么多呢?我曾经拿这个问题请教过北平老票友关醉蝉,因为他的弟弟钟四爷整天书不读、事不做,于是关醉蝉把钱金福请到家里来给爱玩的老弟说戏。他弟弟虽然不爱读书,可是学起戏来居然正心诚意一丝不苟。关醉蝉说,他弟弟虽然生得白净细弱,可是他偏偏要学架子花,而且要跟钱金福学艺。醉蝉知道他秉性固执,如果沉迷嫖赌,为祸更烈,喊嗓子要起早,而且禁吃辛辣糖豆,并且少近女色,都是对身体有益的。于是依他,并且拜托朗井伯一同学艺,实际就是看功,也就等于伴读。钟四认为名角都要到窑台喊嗓子,他自然也不能例外。从他家沙井胡同到窑台一南一北,汽车也要足足开半小时。他在陶然亭的高台儿上扯开嗓子,顶多咦哦呃呵地喊上一二十分钟,不但声嘶力竭,而且口于舌燥,只好打道回衙。人家真正喊嗓子的朋友,谁愿跟这种人一块儿裹乱?住在南城外的人不是金鱼池,就是天坛墙根儿,住在城里的人不是太庙就是筒子河,功夫下长久了,嗓筒自然圆润。

早年梨园行王毓楼的儿子少楼、斌庆社的王斌芬,都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真下过苦功的。票友方面邢君明、胡显亭都怎么唱怎么有,越唱越清澈复远,全是一天不断喊出来的。当年李世芳刚出科时候,调门低沉而且常起蛾子,齐如山主张他每天清早喊喊嗓子,世芳的父亲李于健倒是每天一清早就带着儿子去窑台喊嗓子,无奈不能持之以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出外就搁下了,所以世芳的嗓子始终赶不上张君秋的爽脆刚亮。高庆奎是高四宝的儿子,原搭梅兰芳班唱扫边老生,四宝看梅大琐对兰芳督功甚勤,天天带着他喊嗓子、打把子、练毯子功,所以也逼着庆奎每天蒙蒙亮到气象台喊嗓子,终于把高庆奎督促成了名角。庆奎也如法炮制,后来把李和曾也调理出一条能刚能柔的好嗓子。听说在台名角,除了周正荣、徐露尚能不失典型,还能喊喊吊吊之外,其余各位大都是场上见了。喊嗓子这句话,在京剧这一行很快就要成为历史名词了。

在北平有清早遛弯儿习惯的人,多半是弯儿遇完吃过早点才回家的。现在大家一谈到北平的早点,总认为不过是烧饼油条豆浆而已。其实北平人吃烧讲油条是跟粳米粥一块儿吃的,要喝豆浆得到豆腐坊买回家去喝。天津人讲究到豆腐坊来碗清浆掰块豆腐;至于甜浆打蛋,咸浆放冬菜、虾皮、鱼松,外加辣油,那是江浙人的传授。台湾的吃法,早年不管是北平或天津都不会这种吃法的。

说到北平早点,烧饼就分马蹄、驴蹄、吊炉、发面小火烧四五种之多。至于油条,油面切成长条,中间划一道口子,用手一抻,炸成长圆形,比台湾一柱擎天的油条既秀气又好往烧饼里夹。此外“糖皮”、“锅鼻儿”、“甜果子”,要哪样有哪样。现在台湾不但没有人会炸,甚至还没听过见过呢!吃烧饼果子自然要喝点稀的,主要是喝粳米粥,或是甜酱粥。卖这两种粥的有粥铺,也有挑着粥挑子下街的,熬粥都是用马粪当燃料,粥里米粒儿,颗粒分明,可都接近溶化程度。据说喝这种粥,不但能清上焦的火,而且能止渴生津,一些有闲的遛弯儿人最相信这一套。有人喜欢喝点儿杏仁茶就烧饼果子,这种杏仁茶是甜苦两种杏仁米浆加白糖混合熬成,盛到碗里临时再浇点儿桂花卤子,霭彩啜露,清香噗人。不爱吃甜的可以来碗肉片口蘑豆腐脑,从锅里舀几片嫩豆腐脑,来两勺口蘑肉片卤,为了拉主顾,真有不惜工本,用上等口蘑的。有时持斋茹素的居士们则喝面茶就烧饼果子吃。提起面茶也是来到台湾所没见过的点心。面茶是秫米熬成糊状,既不甜也不咸,但是一碗盛好,用两根筷子,蘸了芝麻酱,以快速熟练手法,撒满了碗面,然后撒上特制花椒盐儿。三九天拿来就烧饼吃,吃到碗底,都是又香又热的。住在前门外的人,讲究弯儿遛够了,到鲜鱼口小桥喝碗炒肝儿。所谓炒肝儿是猪脬儿小肠各半勾芡双烩,不知道他家是用的什么团粉,喝到底都不泻。民俗家张次溪说:“除了回教朋友,凡是京剧杂耍的艺人,十之八九爱喝炒肝儿。名伶武生周瑞安有十一碗的记录,说相声大面包一口气十四碗,又打破周一腿的记录了。其实小桥的炒肝儿,每天只勾一大锅,卖光了明日请早儿,究竟好在哪里,谁都说不出所以然来。”

住在西半城有钱有闲大爷们,要是好喝早酒,自己到达仁堂带四两五加皮或是绿茵陈,去西单聚仙居吃血馅儿蒸饺。柜上一看您自己带着酒,先给您烫上,外敬一盘虎皮冻、一碟木稚枣,这是柜上老规矩。血馅儿蒸饺又叫攒馅儿,内容包括鸡鸭血、胡萝卜、虾米皮、木耳、香菜、胡椒,虽然没有肉,可是特别腴润,一咬一兜汤,跟花素蒸饺又别有不同。据说这是清代神力王的吃法,那位王爷威武神勇,武功卓绝,每天要到郊外拉弓驰马,自然弄得灰头土脸吃了不少灰尘回来。他的食量又大,有人告诉他吃鸡鸭血,可以把吸进肺部的尘埃排泄出来,所以他每次郊原试马,厨房必定给他老人家准备四五笼蒸饺儿大啖一番。后来被一班遛弯儿的人知道啦,于是聚仙居每天早上也添上了血馅儿蒸饺,一直到聚仙居小楼拆除,改为西湖食堂,遛弯儿的人也就没处吃血馅儿饺子啦。

炸糕原料是黄米面掺少许糯米粉揉成的,馅子一律是豆沙的,炸得黄糁糁的外焦里甜。当年颜骏人做外交部长时,有一次请各国使节吃早茶,就是用炸糕、面茶、普洱未招待的。各国驻华使节夫妇吃完,觉得这是使华以来,最好吃最丰富的中国味早餐。想不到炸糕、面茶还成招待外宾的上食珍味,可惜这两种早点,没见哪家小吃店做过,大家也就没这种口福了。北平早点吃烤白薯者固然有,但是早晨多半儿吃煮白薯,这种白薯都是选比手指粗不了多少的白薯秧子来煮。因为锅里煮着白薯,所以完全用手推车,没有挑担子的,满满一锅热气腾腾的白薯,他永远吆喝腾锅底了。其实真正腾了锅底的白薯,皮红肉黄,晶莹如玉,真跟用蜜煮过的一样香甜。现在英法大菜配有红心番薯,有人说就是从中国学了去的。是否属实,无法考证了。

总之,北平早点有甜有咸,种类繁多,一时也说之不尽,有钱有闲人吃早点的花样,还多得是呢!

正文 抽烟

一个人在闲下来时候,悠然怡然点上一袋烟来抽抽,那种闲情逸致,不是瘾君子是没法体会出来的。

抽旱烟、抽水烟虽然方式不同,可是怡情悦性的乐趣是并无二致的。就拿抽旱烟来说吧,这根烟袋讲究可多啦。北方人抽的旱烟袋俗称“京八寸”,长不过尺,为的是携带方便,别在腰里也不妨碍干活儿。南方人抽旱烟的,不是老封翁,就是老太君,一锅烟装瓷实了自然有小厮儿媳们点火,所以烟袋杆长点儿没有关系,有时候还可以拄着当拐杖呢!京八寸讲究用乌木当烟杆,不但不怕磕碰,而且经久不裂;南方喜欢用竹杆或漆杆,因为漆跟竹子都出在南方。烟袋嘴儿北方喜欢用玉石或烧料的,有些好讲究的用玳瑁、虬角、象牙、翡翠等等,花样可多啦。至于烟袋锅子,虽然大小各异,可是一律都是红铜或是白铜的,当年自称“皇二子”的袁寒云有一只白海泡石的,可算是绝无仅有的一只烟袋锅了。

一般人抽的烟叫旱烟,我曾经向南裕丰(北平南裕丰、北裕丰是全北京城最大的烟儿铺,专卖各种烟类、槟榔、砂仁、豆蔻)老掌柜请教过,他们潮烟、旱烟都卖,据说旱烟就是针对水烟而来的,至于潮烟这个名词的来龙去脉,连他们也摸不清楚。谈到旱烟自然是以叶子烟为主,有的加锭子烟,有的加关东烟,有的加兰州青条,有的加杭州香奇,于是旱烟有了杂拌、高杂拌之分。当然高杂拌混合烟的种类多,品质高,售价也高,算是高级旱烟。

抽旱烟,为了外出携带方便,烟袋杆一般都是以八寸为度。有些水泥工、木匠、瓦匠有时短到三四寸,别在腰里不碍事,叼在嘴里照样于活。在平津妇道人家也有抽旱烟的,大概多一半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们,烟袋杆最长不过一尺半。到了东北,可就有趣啦,大姑娘坐在炕头上抽旱烟的,所在多有。烟袋杆真有超过三尺的,不用下炕,装好了一袋烟,一伸手就够上地下的火炉子口,可以对火儿啦。苏北上年纪的老太太们,也喜欢用长烟袋杆,可是没看见有用乌木的,多半是用比中指粗一点儿的紫竹子。南方冬天喜欢用手炉脚炉取暖,顶多用炭盆,抽烟当然没有地炉子点火方便。所以要抽烟,不是儿孙们点一根火纸媒子,就是点一校火柴棒儿插在烟袋锅子里抽,虽然够气派,可是太麻烦了。

真正烟瘾大的人,黄河以北十之八九都抽关东叶子,即所谓台片,不但劲头足,而且消食化水;如果烟瘾不大的人,一口烟吸下去,能噎得半天缓不过这口气来。北平要买最好的关东叶子一定要到南北裕堂烟儿铺去买。有一次我在广德楼戏园后台,跟李万春、毛庆来聊天,聊到盖叫天《三岔口》有几个身段特别边式,毛庆来把他的烟荷包递给我,让我尝尝他的叶子口劲如何。抽旱烟跟闻鼻烟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遇到同好,人家一递过烟荷包或倒出鼻烟儿来,你一定要装上一袋,闻两鼻子,否则就让人误会你是瞧不起人家了。我赶紧装上一袋,立刻点火来抽,果然兰熏越麝,馨逸沉纯。他的烟是大栅栏南裕丰买的,跟我买的是同一家烟铺,何以价钱一样,货色不同呢?敢情其中还有段掌故呢!早年大栅栏是戏园子密集区域,当然梨园武行朋友,来来往往川流不断。有一位武行朋友到裕丰买关东叶子出了高价钱,柜上一疏神,给包的是次货,一个不服气,一个不认输,于是闹了起来。武行人多,柜台前挤满了人,吵吵闹闹,闹得烟儿铺实在头大了,于是找人出来说合,条件是武行来买顶好关东烟一定要精选头等货色,所以他们抽的关东烟都是特别精选,我们去买花钱也买不到。庆来算自找麻烦,我抽的关东烟,从此就请庆来偏劳代买了。

抗战胜利后,资委会派我去热河煤矿工作,山区鸯远恐怕买不到好的关东烟,除带了几大罐烟丝外,还带了两饼干筒的关东烟去。热河围场有位盟旗王子克拉钦诺,不但爱唱京剧,而且喜欢吃江浙口味的菜肴。有一天他派人请我带了我们票房的教习孟小如、孟之彦、胡老四到他防地去消遣消遣,住了三天。王子看我也抽关东烟,要过我的荷包装了一袋,抽了两口,立刻挽留我们再住一天,明早再走,他准备点儿好东西送我。第二天一清早他自己送来四挂烟辫子,每挂都有胳膊粗。他说:“这种关东烟是我旗下宁古塔特产,每年出产不足三万斤,这是所谓真正关东台片。”我试抽一袋,烟味香纯沉厚自不必说,烟灰色呈银白,磕出灰来成团,久久不散。抽了若干年的烟,这种烟既没见过,更没抽过,我送了孟小如一挂,他不愿独享,分寄杨小楼、余叔岩各一包,他们收到之后,宝贝得不得了,回信说,每逢吃得油腻太饱,抽上两袋,立刻油退滞消,比吃胃药还灵呢!

北方人以抽旱烟为主,南方人在北方做京官的多半是抽水烟。水烟袋起源于旱烟袋之前或以后,目前已无从查考,不过这种烟具,在清初“喜容”画像,已经在配景的茶几上,跟盖碗茶盅陈列在一起了。到了清末民初,从南到北,水烟袋已经大行其道。无论是仕宦人家,或是市廛商贾,只要闲下来,都喜欢持着水烟袋,怡然自得,喷云吐雾一番。当年南北各省,虽然都流行抽水烟,可是水烟袋的款式大小、长短曲直,以及凿纹镂花,技巧各异,南装北式迥不相同。一望而知,北式水烟袋,烟管稍长,弯度不大,式样厚重大方,通体都是云白铜打造,联系筒管地方的锦络丝绦,都力求大方素雅。至于南方所用水烟袋,大都是苏州产品,所以称之为苏式,尤其妇女所用,不但小巧玲珑,而且嘴弯而短,看起来秀丽娴雅,携带更为方便。听说当年上海北里名花林黛玉,有一只纯金打造坤用水烟袋,赢镂雕琢,夺光灿目,丝络上缀以明珠翠羽。她给客人点火装烟,姿态妙受之极,后来她送给她所呢伶人路三宝,路还什袭珍藏秘不示人呢!广州有一种烟管特长的铅制水烟袋,大家给它取名“仙鹤腿”,这种烟袋是专门给使奴唤婢的大户人家使用的。老爷们与来客秘谈,太太们与闺友雀戏,就用得着这种仙鹤腿水烟袋啦。至于说部,安龙媒在淮南的茶馆里看到能够伸缩、长逾数尺的水烟袋,抗战胜利之后笔者在苏北泰县一家茶馆里还看见有这种卖水烟的人穿来穿去给客人装烟,不过烟袋上东补一块铁,西焊一角锡,百孔千疮,已经惨不忍睹。现在事隔三十多年恐怕早被淘汰掉了。

抽水烟的烟丝,不但种类繁伙,南北也各不相同,北方人抽水烟,烟丝以冀东产的锭子烟为主。也有抽潮烟的,这种潮烟是否广州东潮州产品,就不得而知了。烟儿铺卖的潮烟,小包斤半,大包三斤,压得瓷瓷实实的,都是用裱心纸包装,外加字号水印。烟丝细而且干,打开纸包掰下两块,放在小瓷缸里,用潮润过的湿布把它闷起来回润方能再抽,否则干辣呛人,无法下噎。如果赶上有文旦白柚的时候,把文旦切去顶皮,剥掉果肉,把烟丝装在整只文旦皮里,闷上半天再抽,则烟蕴果馨,柔香发越,说不出有一种怡然妙曼的味道。道地平津土著,抽不惯潮烟,说是抽潮烟容易生痰,于是有人抽锭子烟加兰花籽,倒也清淳渑润。实际抽水烟最好是福建的皮丝烟,有些南人客居北地,总墓托人到福州带几包丹凤牌皮丝烟来抽,也有人怕生痰加上点兰州青条,或杭州的香奇来抽,不但增香助燃,而且味薄而谈,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当年郭啸麓、傅藏园、郑苏堪、凌文渊、罗瘿公、黄秋岳、周苍庵、管平湖,一些久住北平的文艺界知名之士,他们在中央公园春明馆组织了一个耕烟雅集,研究出二十多种水烟的配方,连龙井茶的碎末儿、檀香粉都列入配方,每年春秋佳日各燕集品评一次。前些时在鹿港文物馆,看见有两只水烟袋,已列为多宝格里古董,回想当年北平的耕烟雅集,大家在闲中岁月品烟的豪情雅兴,如在目前,可是屈指一算,已经是半世纪以前的事了。

正文 书童的故事

从前,在没有设立学堂之前,子弟们读书,家境不太宽裕的人家,自己单独请不起老师课读,只要打听出远亲住所相距不远的,谁家请有老师,就把自己的子弟送去附读。

还有些大家族,人口繁衍,子弟众多,由族长敦聘饱学之士,在家庙宗祠设立公学,让族中子弟前来就读,老师的膏火由祭田收益项下开支。由于学员众多,难免良莠不齐,于是富裕人家恐怕子弟跟人学坏,多半在自己家里,礼聘宿儒,延为上宾,悉心教导子女向学,自己也可以了解学生的进益。

幼童启蒙,多半是五六岁。有科第人家,认为虽然是给小孩开蒙,也要底子打得好,根基扎得稳,将来才能青云直上。所请蒙师,不是举人,就是拔贡。西席到馆,主人必定冠带延宾,恳托老师从严教诲,然后由老师向圣人神位焚香行礼,学生依序行过三跪九叩大礼,然后磕头拜师。

老师首先要用红方字块正楷写出“聪明智能”四个字,让学生认读,顶多一小时,就算礼成放学,因为恐怕时间一长,造成学生厌烦或恐惧的心理,以后就怕到书房读书了。此时学童年龄幼小,陪伴来书房的,多半是乳娘看妈,她们只能在书房外间或走廊等候,未经老师召唤,是不准踏进书房的。

聪明的学童,到了十一二岁开笔,对对子、作文,送上学的乳娘看妈就该换成书童伺候啦。

刚一换书童,必定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书童,不是奶公一类人物,就是告老的管事的;一方面能照应学生的饮食冷暖,有时候学生不听教诲,或是顽皮得出了圈,那种老书童连数说带劝解,有时还真发生不小的作用呢!

到了学生作文成篇、写字临碑仿帖、十五六岁的时候,老书童耳聋眼花,腿脚也跟不上跑前跑后,这时候学生也有挑选能力,多半就换上伶牙俐齿、善窥人意、跟自己年岁相当的小书童啦。

这类书童在书房抻纸磨墨,收放书籍,外带伺候老师。每天一放学,就成了大少爷的玩件啦,什么踢球、打鸟、钓鱼、、弄狗,样样都有书童的份儿,有时候闹得太不像话了,老师要责罚,准是书童先倒霉。

京剧里最善于琢磨书童,里的琴童,《打樱桃》里的秋水,《双狮图》、《金水桥》里的书童,都能刻画入微,可算书童的典范。大概凡事好坏点子,书童都有份儿。

还有一种豪门巨富、阀阅之家,子弟入学,怕他们形单影只,远亲近邻,有些子弟想从师读书,可是经济不宽裕,又无力延师,只好把自己的子弟送到大户人家去附读,有的人家分文不取,叫做伴读。

当年溥仪未大婚前,他的皇额娘瑾太妃督课甚严,满文教习伊克坦,汉文教习陈宝琛、梁鼎芬、朱益藩、郑孝胥,还有个英文教习庄士敦,每天分上下午轮流授课,同时伴读者有溥仪胞弟溥杰、毓伦的长子毓四。凡是溥仪书背不出,字写不好,犯了过错,老师们对于溥仪不便直接斥责,毓四浑穆敦实,十之八九是他代人受过,大家都叫他“受气包”。日久天长,他实在忍受不了,说什么也不肯入官伴读,幸亏过了不久,溥仪大婚,不必天天上课,毓四伴读工作自然取消。后来成立伪满,溥仪在宫内府派了毓四一个肥缺,据说就是稍偿他伴读时挨骂受气的代价呢!

谈到书童,真是上智下愚,有三六九等之分。当年给梅兰芳管事的姚玉芙,原来名叫二顺,是北洋某位总长家的书童,因为名公巨卿揖让进退,看得多了,所以后来给兰芳管事干练敏实,不知替兰芳化解了多少尴尬局面。

藏园老人傅增湘,他有一位庶出幼弟增滢,颖隽辉映,使酒好剑,就是不爱读书,虽由老人亲自给弱弟督课,可是又未便苛责。他的书童陆九渊可例了霉啦,天天挨骂;他虽然出身寒素,但是温良笃实,几年之间,居然把版本之学,研究得非常精湛。藏园先生故后,他回到南京,跟人醵资在夫子庙前开了一家旧书店代卖文玩字画,他对古籍的审定,得自藏园薪传。抗战期间,南京物资极度缺乏,有些旧家存有古籍字画,只好拿出来换些柴米度日。伪官陈群是有搜购善本书籍癖好的,知道谁家有珍本秘籍,总要千方百计弄到手而后已,不过他自己对版本的研究并不高深,经人介绍,知道陆九渊出自傅沅叔门下,对于善本古籍的鉴定,自然精心汲古,抉隐阐微。陈群在做伪官阶段,确实庋藏不少孤本古籍。伪组织倒台,经陆九渊的检举,大约有四分之三的宋元明版本的书籍,都被政府没收,由南京图书馆整理后提供众览,并由陆九渊主持其事。

舍亲李木公是桐城马其昶先生高弟,文章是学叩力伟,谨严宏肆,又写得一手好苏字,他的书童刘焕踢主要工作是给他誊录文稿,整天耳濡目染,所写苏字几可乱真。木公有烟霞癖,每晚焕赐在烟榻前打烟,等到烟瘾过足,探赜索隐,日积月累,焕赐当然获益不少。后来焕踢随财税专家唐滋轩人川,胜利归来,俨然简任大员,因为他读书较多,对于主人旧识,执礼甚恭,这是我所见一位最有才识的书童。

先师阎荫桐夫子隶籍山西祁县,同文馆卒业后,虽外放海参崴总领事,因体弱多病,不耐边塞苦寒,经范冰澄丈介绍来舍课读,乃子乃女亦来附读。阎师虽非茹素,但不进肉食,先祖慈告诫庖人,对于老师三餐,每日需请老师点菜。阎师口味极为特别,每锓甜咸并进,同时不禁诲鲜。干贝、淡菜、海参一类海味,庖人刘厨治馔不合口味,时遭斥责。书童苏福本来是给我们研墨洗笔,伺候茶水的小厮,因为他细心乖巧,人又聪明,对于老师的口味,他摸得一清二楚,任何菜由他在小火上一回勺,添盐加醋,总能让老师吃得适口充肠,后来索性另设小炉灶,老师的三餐就由苏福打点了。北伐前新疆督军杨增新电约先师出任新疆迪化道,先师深虑饮食无人招呼,想带苏福去又未便启齿,我窥知老师意旨后,立刻给苏福准备行装川资,让他跟随老师长行,让他日后也好找个较好出路。他在迪化两年,又随老师去了塔城,因为邮政时有阻隔,彼此断了消息。

民国二十二年,我奉派到新疆考察税政,在省府招待所附近一家饭馆便饭,案头坐着一位衣履素雅、发已皤然的老者,彼此愣在那里,侔色揣声,才认出他是苏福,万里他乡遇旧知,那份儿喜悦就不言可知了。他在迪化成家立业,俨然小康之家。临别之时,他送了我一部杨鼎帅手著《周易补释》,是他一笔不苟用正楷录好的。最可贵的是其中有不少先师朱笔注解,博考衍奥,他就是心心念念打算送给我的。他的心愿得偿,忻喜可知。经我训练的书童有六七人之多,苏福算是其中最成器的了。书童、书童,现在已经成为历史名词了。

正文 帽子杂谈

古人规定,男子二十而冠,男孩子到了二十岁,一戴上帽子,就算是成人啦!毛头小伙子,显然是没有戴帽子,这个典故,大概就是这么来的。台湾冬天不算冷,没有冻耳削脸的寒气,加上近年男士流行留长头发,掩耳垂鬓,当然冬季更用不着戴帽子了。

前些天在光华商场古玩铺,随便闲逛,同去的崔兄跟我说:“你看,这个直古笼统的花瓶,还布满了几个窟窿。”我一看告诉他那是帽筒,清代朝冠有顶有翎,所以升冠之后,把大帽子架在帽筒子上,以免碰了顶子,窝了翎子。目前已无所用,真正成为古董了。

现在一般专门外销手工艺品商店,都陈列有六瓣黑缎子边、红绿花缎子心的瓜皮小帽出售,实际这种瓜皮帽,只是一种耍货,并没有人戴的。当年溥仪未成年住在紫禁城未出官前,他戴的便帽是六瓣天蓝色缎子、镶金色嵌黑丝线压边,顶上钉有乒乓球大小红丝绒结,瓣穗长有二尺,厚盈一握,一磕头瓣穗纷披,非常好玩。

清代对于冠戴衣着,都有一定制度,每年三月换戴凉帽,八月换戴暖帽,由礼部奏奉核定日期,大约总是三月、八月二十日前后,换戴凉帽时,妇女皆换玉簪,换戴暖帽时,妇女皆换金簪,一切都有规定,不能随便乱来的。

早年戴便帽,所谓瓜皮帽,讲究头顶一品斋,一品斋的便帽是最出名的。他家所用的缎子,都到杭州绸缎庄订织的三三缎子,乌黑发亮,绝不起毛。虽然衬红布里,可有软硬之分,硬胎的挺刮光致不能折褶,软胎的可以折起来,揣在怀里非常方便。夏天换季,就戴官纱或实地纱便帽了。纱便帽也有软硬之分,硬胎内衬细竹皮编织的帽里,斐然有光,让人有凝重之感。江南一带早年也兴戴瓜皮帽,以软胎居多,素缎暗花,也甚雅致,只是顶部过分尖削,南式北派一望而知。关于帽顶,北方人如果椿萱在堂一定是红帽顶,不是素服穿孝,不准用黑帽顶;南方对此则不甚在意,尤其商界人士帽结,都是易红为黑了。

北地冬寒凛冽,还有一种黑缎便帽,续有棉花的棉瓜皮帽,那当然只有硬胎一种,商店跑外的,还有外加黑缎子什纳观音兜以御寒者,由头至颈都可不受风雪吹袭。现在内地的签季,瓜皮帽早归淘汰,至于加带帽罩更是历史上名词了。

关外冬季特长,像长春、哈尔滨严冬气温,经常摄氏三十度以下,如果不带帽子,可能把耳朵冻掉了。抗战胜利那年的腊月,我因公到长春出差,有位姓吕的科长随行,他是广东三水人,一下火车,坐敞篷马车到治事的地方(当时只有马车),车行近一小时,一进到屋子里,看见墙上有一顶带耳罩的毡帽,他赶不及地摘下来,就急忙戴在头上了。在东北凡是风雪中奔驰太久,不能马上进入有炉火温暖的屋子里去取暖,冻僵了一经化冻的耳朵、手指、脚趾,立刻发痒,如果一搓一揉用力再稍大一点,能够立刻应手而脱,所以在东北工作的劳工朋友,有很多是手指、脚趾残缺不全的,就是这个缘故。吕科长戴上毡帽,在没有生火的屋子坐了半小时以上,我才让他进入有火房间里烤火取暖,从此他把带耳罩的毡帽视为恩物。后来他来台,还把一顶破毡帽带到台湾来当古董呢!

民国二十年前后,在平津有一家盛锡福帽店,大为走红,早年政界人士讲究戴巴拿马草帽,草越细价钱越高。盛锡福从巴拿马进口了半打极细的巴拿马草帽,往橱窗里一陈列,标价二百块银元一顶,原没打算立刻可以卖出去,旨在价高唬人,以广招徕。谁知北洋江苏督军李纯(秀山)的公子,跟湖北督军王占元子春的公子联袂打盛锡福门口经过,李、王都是天津英租界有名的阔公子,这种细巴拿马草帽,卷来成一圆筒,有帽套套住,摘下来可以揣在怀里,非常方便,所以就一人买了一顶。他们回去这么一炫耀,不到一星期,居然全部卖光,据说这种细巴拿马草帽,就是产地也不多见呢!

张宗昌在红极一时的时候,有人送他一顶极品紫羔土耳式皮帽子,他戴在头上得意扬扬,在京奉路火车上被铁路局长常荫槐看见,笑他人高马大像显道神,他一气之下,就把它扔了。杨宇霆当时正替奉张拉拢张长腿,恐怕他恼羞成怒,特地物色一顶带针海龙的四块瓦皮帽子送他,张效坤戴上之后也觉得威风八面,气派十足。他又托人在长春买一顶同样的皮帽,送给一位蒙族王子。这位王爷虽然道地蒙族,可是天生身材矮小,大皮帽子往头上一扣,简直像北平手艺人捏的老头儿钻坛子泥偶,背后没有人不笑他人帽大小比例不称的。后来盛锡福研究出一种染兔皮四块瓦帽子,又轻暖又边式,一直时兴了十多年。台湾从去年起,冬季时兴戴皮帽子,式样大半脱胎当年四块瓦式样呢。

上海闻人李瑞九,是李鸿章裔孙,不但贵而多金,而且是帮派中大爷。有一个冬晚约我们几位相熟的朋友到夏令匹克电影院看电影,他戴了一顶水獭帽子,上面有比黄豆大一点的白斑,非常别致。哪知一下车,就被“抛顶公”把帽子摘跑了。李瑞九面不改色,谈笑自若,一进戏院,就把大衣手套围巾挂在衣帽间了,等电影散场,我们到衣帽间穿大衣,谁知他那顶水獭帽子,好端端地挂在他大衣架上了。从此我才知道上海在帮的朋友,他们那一套严明的纪律,是不能不让人佩服的。

冬天戴的皮帽子紫羔、水獭、海龙,真是价值上千上万不是一般人戴得起的,还有小孩也不能戴那么贵重帽子呀,于是有一种妈虎帽出现,要是纯驼毛的价钱也不便宜,平时可以卷起来加在瓜皮帽上,觉得冷时可以拉下护住耳朵口鼻,莳面有一方洞,可以不碍视力呼吸。舍弟陶孙在十岁左右时,非常顽皮,最怕人让他戴妈虎帽。有一年除夕午夜,他要到院子里去放炮竹。他头上本来戴有一顶瓜皮帽,先祖母一定要他加上一顶妈虎帽,他坚持不肯。先祖母说:“加冠晋爵,你要对得上来,就免戴妈虎帽,明天就给你买一顶水獭帽升级。”谁知他听了这话,把瓜皮帽一摘,说了句“卸甲封王”,虽不算太好,可是以成语对成语,而且不假思索,所以第二天跟我一齐出去拜年,他也换上水獺皮帽子啦。这桩小故事仿佛如在目前,屈指一算已经是本世纪以前的事啦。

我的一顶水獭帽子虽然带到台湾来,可是台湾冬暖,英雄无用武之地,多少年未过风,也未拿出来看看,恐怕已经是光板无毛没法戴了。

正文 过生日漫谈

谈起过生日来,有的人很重视,有的人马马虎虎,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舍下当年在北平,同族近支虽非聚而居,散居东西两城,可是无论哪一支哪一房有人过生日,总要去吃寿面,热闹一番。

照舍间早年家规,凡是十四岁以下的小孩过生日叫“长尾巴”,中午让厨房添四小碗菜,由长尾巴的小孩自己来点,一清早到祠堂里上香、供茶,然后给家里长辈依序磕头,当天书房放假一天,吃过午饭,逛庙会、听戏、看电影,到吃晚饭就一切恢复正常了。家里长辈时常跟晚辈说:“你的生日是母亲受难日,要牢牢记住‘母恩难忘’。”所以长尾巴那天,跟平日不同,就是让为人子女者,随时记得亲恩伟大,永矢弗忘。

到了二十岁步人成人阶段,生日那天才改口叫过小生日,中午吃打卤面,或是汆卤面,晚上约两位至亲友好在小书房弄一两样可口小菜,低斟浅酌一番,也不敢声张是过生日。可是跟小时长尾巴有了差异啦。到了三十岁整生日,如果椿萱并茂,重堂在闱,长辈就要张罗给你过生日了。内地有所谓三十不做、四十不发的说法,除了祠堂的头依旧照磕不误外,凡是过份子的至亲好友,都要亲自前往,说明那一天请光临舍下吃面,甚至于还要向至亲的尊长磕头,这叫做“口请”。北平幅员广阔大家又散居四城,早年交通工具,只有骡车马车,一整天也跑不上四五十家,这个口请差事,人人皆怕,实在不好当,假如把哪家漏下没请到,还得挑眼落不是呢。

拿舍下来说吧!先曾祖母、先祖母一过花甲之年每年叫散生日,儿孙们就张罗生日那天要热闹热闹啦!不是请金麟班大头公戏(又名托),就是八角鼓带小戏,要不就是韩秉谦、张敬扶的西洋戏法大魔术,或是滦州皮影戏带灯晚西皮二黄,总要热闹一整天。

到了过整生日叫大寿,当然是京腔大戏了。自己家里先要准备一份班底,不是斌庆社就是富连成,老一辈、小一辈的姑奶奶们抢着给老家人祝嘏。你送梅兰芳,她送杨小楼,有人送程砚秋,也有入送余叔岩。再加上亲友中有走票的届时也要登台露脸,堂会倒是不争戏的前后,可是为了什么角唱什么戏就伤透脑筋了。有的喜欢看梅兰芳的古装红楼戏,有的喜欢听他的青衣唱工戏,老姑太太爱看小楼开脸戏,小姑奶奶爱听小楼净脸戏,最后闹得假传圣旨,说老寿星喜欢哪一出戏,戏的争夺战才算结束。

有一年先曾祖母八旬正庆,天津、上海、青岛的亲友都赶来拜寿,家里准备的客房不够住,只好把舍饭寺的花园饭店包下来。早年红白事送份金跟现在不一样,遇上喜庆事意思意思而已,不像现在一桌酒席五千元,送份子的人先合计,送五百元外加捐小饮料,主人家就赔了,所以送一千元才两不找,或许还能捞摸两文。因此红帖满天飞,反正赔不了,形成“韩信将兵,多多益善”。这种恶习是自己养成的,谁也别怨谁。

北平有一种人专门打听哪有堂会戏,就赶去拿蹭(不花钱听戏叫拿蹭)。花四五毛钱在南纸店买一副寿联,请柜上代书,大摇大摆把寿联往收礼处一送,然后有知客引领入厅听戏,等到开席照样入席大吃大喝。本家跟执事人等,知道贺客中有听蹭戏吃白食的,也都睁一眼闭一眼放来人一马,不去计较,因为喜庆事,图个顺利,谁也不愿意较真。

先曾祖母八旬大寿,在北平报子街聚贤堂唱戏,晚饭时杨小楼正演《状元印》,家四伯父担任总招待,巡堂至东花厅有位来宾单独叫了几个菜,正在大吃大喝,他上前请教姓氏,此人立刻从衣架上取下草帽、马褂、手杖就往外走,到了大门口被宪兵拦下来,经我一再说项,他才鼠窜而去。如果他随众人席,绝不会有人出面干涉,像他这样大模大样点菜,似乎太过分了,听蹭戏嚣张到这个程度,实在是自取其辱了。

先君早卒,北平俗例三十不做、四十不发,我而立之年也没敢惊动人,良以重堂在闱,我一过生日,就惹三代老人家伤心。渡海来台,主持某生产事业,未曾携眷,有一天散值回寓,春拥填骈高朋满座,才想起那天是我四十岁生日,都是来拜寿的。大家既然来了,盛情难却,大家尽欢而散。

大家何以知道我那一天过生日,怎么也想不通,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从履历表上抄下来的。从此我到任何机关做事,履历表上出生年月不写日期,免得让朋友破费。现在倜处海陬,慈亲生未能养,死未能葬,还有什么心情过生日,所以大家也就不来勉强我了。

自从过了六五之龄,公职退休,儿女们跟一些近亲旧属,每逢我生日之前,总打算给我称觞一番,依违两难。前天读了庄严老兄哲嗣庄因那篇《山路风来草木香》的文章,其中有一段说:“人到五十,就跟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餐吃个爆双脆、糟溜鱼片,不过在心里记上一笔一样,这也跟坐火车一站一站地过去,不必心急,只要不出轨,准会到达终点一样。”

我现年近望八,已经是咸鸭蛋开水泡饭,清淡得接近淡而无味的时光,从童年、中年、老年都是给人张罗做生日,现在垂老之年实在不愿做生日,以免打扰亲友跟晚辈太多。从前吴稚老在世最怕做生日,他说他是偷生鬼,如果惊动了阎王爷,就要被小鬼儿抓回去了。他这段说词,不正是不做生日最好的挡箭牌吗?

正文 清代后门衙门——内务府

“树小、房新、画不古,此人必定是内务府。”这两句话,是一位青年朋友写出来问我的。他说:“内务府是什么衙门,遍查荣录堂印的缙绅,京里京外各省衙门,全都刊列,就是没有内务府。树小、房新、画不古又是什么意思,特地向您请教?”

我说,内务府虽然规模不小,而且在前清是个阔衙门,可是通行全国缙绅,也就是现在所称的职员录,向不列入;偶或有该管开明的堂官,自行印制衔名单订一本,仅供本衙门同仁参考,并不外售,所以知者不多。舍下因为跟同光以及宣统时期的内务府历任大臣奎俊、那桐、式续、绍英、耆麟都有来往,所以对于内务府的情形略知一二。

内务府这个衙门,顾名思义,历朝当然都有这种类似衙门。明朝这些事情,向来都归太监掌理,闹到后来简直苞苴公行、专横跋扈,跟当时的东厂西厂并驾齐驱,民怨沸腾,成了明代的致命伤。

清朝有鉴于此,从顺治御极,就不许太监管事,设置内务府特任亲信大臣管理,有时甚至特派亲王兼管,因为它的职权只管皇上家里的私事,此外不管任何公事的,清朝官场都管内务府叫“后门衙门”。从前翁同铄相国有一句口头禅是:“天下大事去问内务府,那不成了笑话了吗?”由此可见一斑。

清代定制,太监办事都要秉承内务府指示而行,雍正刚一登基,有曹如意、邬全福两个管官首领太监又张牙舞爪、擅作威福起来,雍正是一位阴鸷严刻的皇帝,于是又重申前令,在坤宁官及丹稚,立了一块铁碑上写“内监问及公事者斩”。于是太监嚣张之气,经此重压又销声匿迹了一个时期。后来虽然也出了安得海、李莲英、小德张几个权阉,但比起明朝的刘瑾、魏忠贤等巨奸大憝,那就大巫小巫相去太远了。

内务府虽然是后门的衙门,可是管辖有油水的机构却也不少,除了本衙门设有广储、慎刑等七司外,管辖范围有东西皇陵的内务府,江南三处织造官也归它管,还有一个最容易开花账的是皇帝私人小工厂造办处。

<h3>造办处</h3>

造办处在明朝就有这个机构,不过规模很小,满清人关,仍循旧制,到了乾隆年间把它犷大起来,这座皇帝御用小工厂,乾隆在位时期,非常重视。皇帝时常到造办处亲自跟员司工匠研究如何改进,丝毫不肯马虎。有时一件事物,修改若干次,甚至毁了重做都在所不惜,所以做出来的东西,不但雅致而且精巧。因此有些东西流落外间,大家一望而知,出自造办处巧匠之手。其中“小器作”专门雕刻红木器物,如瓶座、灯座、花座、镜座各种木器上的精工雕刻花牙子,现在故宫博物馆陈列的乾隆珍玩小多宝柜,就是小器作手艺人精心杰作。“铸铜作”宫中五寸以下铸铜器物,如瓶炉三事、七宝烧蓝一类小摆式,色彩华贵绚丽,极为外间珍视,因为做出来的器物,分量特别重,有人说其中掺有金砂,不知真假。“烧瓷作”烧出来器物都镌有古月轩三字图记,所烧各式鼻烟壶,现在已成稀世珍品。当年李壮飞以一万三代价买了一只百子图的鼻烟壶,颇为得意,结果盐业银行经理岳乾斋拿出他收藏的百子图鼻烟壶来比较,色泽、光彩、尺寸完全一样,可是拿起来用放大镜一看壶底,大约有十几只沙眼,真的一只晶莹玉润,就分出真假来了。

<h3>织造</h3>

内务府在江宁、苏州、杭州三处设有三个织造官,衔名就是某处织造。这种官员职级虽然很低,可都是皇上授意,由内务府派任的。这些织造有一特权,就是可以专折奏事,所以就是当地方面大员,也都畏惮他们三分。他们的职责是专管宫中所用绫罗绸缎、织锦绣花衣饰等等,赏赐宫员官眷的尺头,以及演戏所用戏装行头,也都由他们承制运京应用。因为他们接触面广,职位又低,不太引人注意,康乾时代又出几名干员,所以他们除了正式买办工作之外,又都当了皇帝派在外面的情报官,采购兼情报,财势熏天,再加上他们出卖风云雷雨,还能不发财吗?

有人认为内务府是专管皇上家私事,内务府用的人,大概都是满洲人了。其实大谬不然,在嘉庆、道光以前,除了内务兼任大臣之外,不但没有一个满洲人,而且都是汉人,这些人都是当年满洲进关入主中原,凡是汉人从戎过来的人,十之八九编入队伍的,叫汉军旗人,没有编入队伍充当杂役的人,到了进关之后,为了安置那些人就一律编入内务府,虽然也算旗籍,但是等级很低。最初旗人分为五等,第一等为满洲,二等为蒙古,三等为汉军,四等为内务府旗,五等为皂衣旗。咸丰以前限制极严,内务府人员,是绝对不准跟贵族通婚媾的,其地位如此就可想而知了。可是后来满人看内务府当差真发财,就有许多眼热,于是满人进入内务府当差的,渐渐多了起来,有些人甚至发生由旗改汉的怪事。

<h3>陵工</h3>

皇帝一登基,就由工部会同内务府派员探勘龙眠福地,指派陵工大员兴建陵寝,而且要昼夜赶工。既然要赶工,自然陵工费用,要优先拨用,深怕突然一下龙光遽奄,陵寝尚未完工,那时监工大员是要砍头的。可是又不能提早报完工,所以陵寝一开工,就势力以赴,把整个陵寝从地官到御路上的石人石马都雕凿安放齐全,仅仅留着地宫门楣一块金砖单摆浮搁着,一声龙驭上宾,立刻由陵工大员具折申报竣工。陵工是赶工而又不能马虎的工程,自然工程费用,比一般工程费用高出若干。经手三分肥,所以陵工也是内务府一项肥缺。

<h3>粤海关</h3>

清季海禁未开之前,跟外国通商口岸,只有广州一处,税务验收查核人员,是一个特别缺份,永远是皇上亲自选派,本来榷运是户部主管的事,与内务府无关,可是出了缺,一定是从内务府员司中选派。三年任满,仍回内务府当差。北平舍间芳邻毓朗,做过一任粤海关监督,他家管事的到冬天戴海龙帽子火狐皮袄,出手阔绰非凡,奴仆如此,主人的情形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h3>内务府发财事项</h3>

宫廷各处每年都要岁修,这些土木岁修工程都由内务府专办,普通庆贺、生日满月等事,也都由内务府承办。至于大婚、万寿、国殇,或有特大的建筑工程,则由工部、礼部,会同内务府办理。其实有关内廷部分,大家都怕太监内务府员司,在皇帝跟前嘀咕,为了减少麻烦,仍由内务府主稿,别的衙门只不过是具衔而已。

此外关外皇粮庄田,都有庄头经管,京剧里霸王庄皇粮庄头黄隆荃如何横行不法、鱼肉乡民,足见其势派之大,他们平日不但收缴皇粮以多报少,谎报沃土肥田,是薄咸沙窝,任意盗卖,结果好的庄田,陆续都变成内务官员跟有权势阉人的私产了。

此外上驷院、鹰犬处、向导处、銮仪衙等等机关,虽然不属内务府管,可是内务府也要插上一腿。

清朝设立内务府,原本是因为明朝太监职权太大,设立内务府是削弱太监权势来管制他们的;可是到了后来如李莲英、小德张一般宠监所说的话,内务府反而奉命唯谨,非照办不可。因为他们有一套说词,永远把老佛爷皇上说在前头,这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手法不但高明,而且让内务府大臣非常头痛。现今内务府已成为历史上名词,偶或在故宫档案中。内务府的奏折,词句欠雅不说,而且有许多错字,可是像奎乐、峰齐、寿民都是翰院出身,颇有文名饱学之士,居然让属下乱写一通而不删改,也就更令人诧怪啦。

正文 闲话升官图

每逢农历新年,阖家老少吃过团圆饭,大家围聚在一起,总要掷几把骰子、顶牛、打天九,或是斗斗纸牌,我就想起当年在内地掷文状元筹、武状元筹,用骰子掷升官图的情景了。

在台湾跟人一谈到升官图,知道用“捻捻转儿”捻出德才功赃而定升黜的,已经是很不错的了,至于用骰子掷出德才功良由赃玩法的,除了高阳先生他们几位杂学丰富,研究历史的朋友外,甭说看过玩过,就是听人说过这种升官图的人,恐怕也寥寥无几了。

自从高阳兄在《联合报》副刊写过一篇谈升官图的鸿文之后,文内曾提及笔者虽非官迷,但与他同好,对掷升官图却颇有兴趣。他轻描浅写的一句话不要紧,而我则灾情惨重了,不但整天电话不停,甚至有几位读者,认为我存有此图,希望我大量影印以便价购。更有两位同好,希望我们玩的时候愿意前来参加,大家同乐。想不到这种老掉了牙的玩意儿,居然还有偌许人对它有兴趣,而且是男女老少皆有,真是吾道不孤,出人意料。

记得笔者第一次玩掷骰子的升官图,是民国十三年甲子春节,笔者随侍先慈赴沪,住在李经羲(仲轩)太姻伯府上,仲帅次公子斐君父子先后被嵊县匪徒绑架勒赎,李府严墙三仞,戒备森严,简直变成镇日足不出户。长日无聊,于是六七位年纪仿佛的亲友凑在一起,以掷升官图来消磨岁月。恰好赶上李府续修李氏宗谱,谱局子里有不少饱学之士,担任编纂校对工作,薪高事闲,倒都怡然自得。其中有位朱瑞九是仲帅出任云贵总督时期的总文案,担任总校,事最清闲。我们玩升官图,特地请他执掌名牌运转。一位周涤垠兄是斐君姻丈出任省长时期的机要秘书,在谱局中只是挂名而已,他头脑非常精细,就由他给我们管理公注收支。他们二位对于掷出什么花色,如何跃升转调,奖罚收支,全都了然于胸,而且一索即得,不劳我们循图摸索浪费时间,得以放心去玩,更增加了不少情趣。

这种升官图,凡是参加入局,首出公注若干,每人先要拿出两个代表自己的标忘,最好是一方名章、一枚闲章用资识别。玩上一局,从掷出身到大贺,最快一小时半,慢则两小时甚至到两小时半。玩过两次之后,不但对于有清一代官阶黜陟升迁,可以洞悉始末,对于何者是官职,何者是差事,自然而然有了明确分野。譬如说,总督一职,渊博如南皮张之洞(香涛),最初他总以为巡抚是总督部属,有时意见相左,语气词色难免有欠谦和,他也漫不经心,等他交卸湖广总督,巡抚前来“护院”,他这才知道巡抚是当地首席亲民之官,并非总督的部属。因为钦命出任某某地方总督全衔都是太子太保某部尚书再加上总督衔,没有光头总督的。而且总督行文是用关防,而非大印,所以早年官场有句俗语,是“文官要长”,指的是总督关防,“武官要方”,是指的驻防将军的大印。如果不玩升官图,我们也弄不清楚的。

我们在上海玩升官图时期,因为镇日闭关,所以一个正月,每天晚饭后总要玩上一两局以消磨时间,对于清代官制固然了解了很多,更化解了若干说不出的疑问,并且因此有人着迷,有人上瘾。

舍亲李榴孙有一天忽发雅兴,写了一篇骈四俪六的小品文,一方面请周瘦鹃、范烟桥、冯叔鸾、钱芥尘几位报人在上海各大小报为文吹嘘,并在新申两报刊登广告,征求历代升官图,想不到一个期间,居然搜集到汉、唐、宋、元、明、清各种升官图,共有十七张,其中南北宋竟然有五张之多,明代的有三张,其中一张叫“忠佞升官图”,大概就是高阳兄所说那张啦。

历代各种各样的升官图,虽然繁简各异,玩法也不相同,唯一相同之点,是一律用骰子来掷,至于后来的升官图,取消良由两项,又改用“捻捻转儿”来捻,就查不出来龙去脉了。

我们搜集历代的升官图,到手之后,趁新鲜都要玩上一两次,就官制官阶来讲,以唐代节度使的权限最为广泛,南宋北宋官阶虽大致相同,但是南宋官阶紊乱,起伏甚大不合情理之处极多。明清两图,由于清沿明制,官阶小异大同,明代早期升官图,黜陟升调大致也都中规中矩。到了明代后期升官图,添上东厂西厂锦衣卫,太监可以监军,官阶升降弄得毫无章法,一塌糊涂,从升官图上,可以看出,明代宦官,权势已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我想那张图制图人必定是明末清初的人物,把宦官深恶痛绝到极点,用升官图发挥一肚子苦水的。

大家玩过历代升官图之后,一致认为清代升官图制作得最为严谨合理,与实际很少有相悖之处,所以以后的春节,仍是主张玩清代升官图居多。不过玩了几次历朝的升官图,对于历朝的官制官阶,大都有个了解,后来读史就方便多啦!<dfn></dfn>

前两年《汉声》杂志出版的童玩专辑,底页有半幅升官图,我在工专举办的童玩展览会中,曾向吴美云女士说明此图极为难得,如在手边请捡寄新印后奉还,一直未获嗣音。后来跟高阳兄谈起,他也藏有此图,现在会同苏同炳兄研订校正,把不合实际情形地方,一律加以改正,使其臻于至善尽美,再行新印出来。等高阳那幅藏图修改大功告成,凡我同好,自当奉邀同作邰图之游的。

正文 民间艺术——大鼓和相声

什锦杂耍组成班子在园子里上演,是天津娱乐界首开其端的。天津是张园、陶园、大罗天先有杂耍,后来泰康商场小梨园发扬光大。北平是先有四海升平,因为地近花街,比较规矩点儿的人,都不愿涉足其间,中间沉寂了十多年。后来有人把哈尔飞戏园包下来,专演杂耍,举凡民间艺术如踢毽子、抖空竹、练飞叉、耍坛子、戏法、单弦、坠子、快书、单弦拉戏、各种大鼓书(在杂耍里,不管什么地方的大鼓,只能列为大鼓,不准另外分类的),百戏杂陈,不但社会人士耳目一新,影剧界、梨园行也大力捧场,从此杂耍在娱乐方面才奠定了始基。

杂耍虽然花样繁多,可是仔细分析起来,“大鼓”、“相声”是其中两项最受大家欢迎的玩意儿。

<h3>京韵鼓王刘宝全</h3>

谈大鼓,首先要说“白发鼓王京韵大鼓刘宝全”,他是同治年间生人,出身梨园,先学昆生,后改皮簧;他在毯子工上,很下过几年功夫,所以他过了古稀之年,腰杆挺直,眉清目朗,白胡如银,仍然有股子英气逼人。他最大的长处,是不烟不酒,守身如玉,一过五旬就断了女色,所以他底气充实。加上嗓筒高、亮、圆、润,京音拿得稳准,韵角押得严正,把昆乱里边的精华都谱人大鼓新腔而不着痕迹,比画刀枪架子边式利落,蔚为大鼓界一代宗师,实在不是偶然幸致的。他上台献唱一定是长袍马褂,冬天在长袍上还加一件巴图鲁坎肩;他说这是艺人对主顾应有的礼貌,如果不衫不履,还谈什么敬业迎宾呢!至于晚年在小梨园登台先漱口,附带用手帕擦嘴。他说那是因为年纪大了容易口干,本行规矩有别于京剧的,是不准台上饮场,这是有愧于中不得已的措施,决非故意摆谱,请主顾们多多原谅。

刘宝全生前最佩服的是逊清内务府大臣奎乐峰(俊),每逢奎的寿诞头一天,他必定带着三弦、胡琴、琵琶、月琴去暖寿。有一天奎大人一高兴,在小花厅穿衣镜前支好鼓架子,让刘宝全唱了一段《关黄对刀》。因为这个大鼓段里刀枪架子最多,他爱看使出身段的后影,结果刘初次对着穿衣镜喝,往前看,越看越毛咕,一段《关黄对刀》唱完,里面的小褂裤全汗透了。刘自己说,就是在西太后御前献唱也没有这么紧张过。不知是什么缘故,刘宝全是民国三十一年冬天去世的,他的玩意儿没有传下来,有的也只是一鳞半爪,实在太可惜了。

<h3>梅花鼓王金万昌</h3>

笔者第一次听金万昌,是在北平哈尔飞,他虽年近花甲,已经步履龙钟,可是一上场打一通鼓套子,已经让人叫绝了。梅花大鼓又叫梅花调,行腔媒艳柔媚,跟行云流水的京韵大鼓又自不同,金万昌躯干轩昂,可是唱起来缠绵俳恻,柔靡醉人,在过门行弦的时候所打的鼓套子更能丝丝入扣,令人叫绝。梅花调都是些才子佳人故事,所以他收的徒弟以女唱手为多。他的接棒人是花四宝,嗓音脆亮,婉丽清新,在天津颇受台下的欢迎,被听众捧成梅花鼓后。其实抗战之前,北平有所谓华北三艳:方红宝的京韵大鼓,学刘宝全不带雌音;姚俊英的河南坠子,眉目如画,长辫委地;郭小霞梅花大鼓,私淑金万昌,能模仿她老师金万昌一张嘴“嗳那”小腔,喷口音节,闭上眼听跟金万昌丝毫不差。郭小霞年轻顽皮,时常管她师傅叫丘吉尔。我有一次问她,你为什么叫你师傅丘吉尔呢?她拉我站在鼓架子上首,让我斜看金万昌的长相,果然跟丘吉尔有虎贲中郎之似。据说这个外号是天津名小说家刘云若给起的,真亏他怎么想得起来的。

<h3>醋溜大鼓王佩臣</h3>

我听王佩臣时,她已然是不施脂粉,素面天然,秋娘老去了。她原本是唱乐亭调梨花大鼓的,她的长处是口齿伶俐,绝不走音,想她唱《王二姊思夫》(又名《摔镜架》),一句词有二十七八个字,她唱起来如珠走盘,稳稳当当板眼无差。固然是她的弦师卢成科托衬得严,而王佩臣这份儿功力,也是不作第二人想的。台下捧场的人多,她唱得就越起劲,她自称“王佩老大臣”,在丝弦弹过门时候,她能很快地跟台下听众聊天儿,她说这叫情感交流,台上台下打成一片。有时她拿弹弦的卢成科斗个嘴,俗不伤雅,也能让大家解酒醒脾。有人说张恨水《啼笑姻缘》中的沈凤喜,就写的是王佩臣伤心往事,南京大中华影剧公司顾无为组织了话剧团远来平津献演。顾的两位夫人卢翠兰、林如心,也不知听谁说王佩臣就是张恨水笔下的沈凤喜,所以一到北平,就托当时华乐园的老板万子和跟王佩臣谈谈,结果是在中央公园今雨轩见的面,王佩臣把头发往上一拢,眉心掐着一点红美人痧,嘴里叼着六寸长的象牙烟嘴,穿着一件墨缎子旗袍,敞着脖领儿,说的又快又土纯北平话,顾的女儿宝莲一看就觉得木像沈凤喜,谈没多久就结束这次会面。事后王佩臣跟人说:“若干的人都以为张恨水笔下的沈凤喜影射的就是我,其实我知道恨水所写沈凤喜是宗氏双兰的妹妹宗玉兰,大家这一疑惑不要紧,我倒白吃了不少顿中西大菜,我真得谢谢沈凤喜呢!”

杂耍里大鼓虽然列为一项,可是范围最广,人才最盛,除了以上三种大鼓外,还有“西河大鼓”、“京东大鼓”、“山东大鼓”、“唐山大鼓”、“奉天大鼓”、“滑稽大鼓”等等,白云鹏、白凤鸣、小黑姑娘、朱玺玲、魏喜奎等等各有专精,总之人才济济,一时也说之不尽。至于单弦快书、八角鼓、太平歌词,严格说起来,都不属于大鼓范围,我们姑且搁在一边不谈,现在就谈谈相声吧!

<h3>御前犯瘾万人迷</h3>

“相声”是无所不学、皆相其声的一种技术,所以叫做相声。相声的内容不外是说、学、逗、唱,方式有“单口相声”、“对口相声”、“多人相声”三种。单口相声,一个人坐在桌子后面一人干说,非有真正功力的高手,是叫不住座儿的。北方有一个吉评三纯粹以聊闲篇、说笑话为主,华子元以学各位名伶腔调逗乐,又叫戏迷传,其实也是单口相声。上海有个韩子康,他的单口相声是以口技来号召。扬州有个朱大麻子,三言两语能逗得听众捧腹大笑,而且所说笑话极少重复,可惜扬州乡音太重,只能在苏北里下河跑码头,论玩意儿实在是冷隽幽默,不可多得。陈含光先生说他听朱大麻子相声,至少在一千段以上,只听过一次卖扁食重复了,您说他肚子里有多少笑话?对口相声一逗一捧,生动活泼,比单口容易讨好,所以比较普遍。至于多人合说相声,属于捧场凑热闹性质,那就不算是相声正宗了。

说相声老一辈的艺人,首推万人迷、张麻子两人,杂耍艺人能够进清官御前献演的,只有抓髻赵、万人迷、张麻子三人。万人迷常说,他吃过上赏的豌豆贡,还有西太后御用的福寿膏。因为万人迷鸦片烟瘾极大,有一玖官里传差,他把大烟抽足了兴高采烈地跟着传差的进宫,准备在御前好好露两手,谁知抓髻赵连唱了三段什不闲儿,他烟瘾一过,浑身直冒冷汗,站在那儿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啦。西太后一看万人迷这副德行,以为他不是得了急症,就是中了邪啦,一问大公主,才知他是犯了烟瘾,于是赏了十个烟泡儿,让他抽足了再说。谁知万人迷磕头谢过恩,等不及移灯就火,一扬脖儿就生吞两个烟泡儿下肚,其余八个就揣起来了。精神一振作连说了《八扇屏》、《大上寿》、《报菜名》三段吃重的活儿,逗得太后龙颜大悦,那次特别赏了一块打簧金表还有二十两银子。前门外有一位绸缎庄掌柜的,也是位资深的瘾君子,听说万人迷有八个御用的烟泡儿,抽下去能治百病,还能延年益寿,于是千方百计托人跟万人迷情商想把烟泡儿给匀过来。万人迷一看是只肥羊好买卖,一个烟泡儿要用十两西口土来换,而且最多只让四个泡儿,人家一一照办。万人迷得意非凡,后来把这档子事还编出了相声,形容犯烟瘾的穷凶极恶,令人笑得都肚子痛呢!

得到万人迷传授的是张寿臣,给他当下手的是陶湘茹,长得一副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窝囊相,可是玩意儿真地道,你逗我捧,说得是严丝合缝点水不漏。张寿臣的山京话也是他的绝活儿,他能把鲁东鲁西的话分得清清楚楚。长腿将军张宗昌,在北平住石老娘胡同时候,有一次叫了一档子杂耍来庆贺端阳,张宗昌要他用登、莱、青的话各说一遍《劝徒弟》,说完正赶上张推牌九坐庄大赢,一高兴说这一锅赢多少都归你吃红,结果张寿臣分了七千多块现大洋,照当时市价算,可以买好几百亩上则田啦。中国有句俗语是“艺人不富”,他过了几个月舒心日子也就把这些大洋折腾光啦。

<h3>爱国艺人小蘑菇</h3>

张寿臣晚年调教出一个好徒弟常宝昆来,常的艺名叫小蘑菇,长得滑头滑脑,伶牙俐齿,满嘴新名词。他的父亲叫常连安,在富连成坐科,虽然跟马连良是师兄弟,可惜祖师爷不赏饭吃,唱、做、念、打,要什么没什么,只好给小蘑菇捧捧哏啦。张寿臣常说:“常连安给儿子捧哏,越捧越不哏,早晚父子俩一块儿鞠躬下台。”日子长了,常连安也体会出自己连捧哏都不是块料,这才洗手收山,每月跟儿子领“退休俸”去当老封君,换上赵佩如给小蘑菇充当下手。小蘑菇到了抗战期间,在相声界渐渐成了新派艺人领袖,平津的杂耍园子争相延聘,他也真肯下功夫,不时编一两段新鲜玩意儿来说。有一年中秋节在哈尔飞说了一段买月饼应景的故事,他说,有一天他去天桥找云里飞,走到前门大街正明斋饽饽铺门口,看见琉璃窗内陈列一只翻毛月饼,足有七寸盘子那么大,标价五块钱,他一时动了孝心,打算买一个回去孝敬他姥姥晚上压咳嗽。谁知进去一看,那只磨盘大的月饼比颗象棋子大不了多少,出来看仍旧是大磨盘似的,进去看依然是不丁点。他再仔细一琢磨,敢情月饼前头放着一枚放大镜,所以从放大镜往里看月饼自然放大了若干倍。他跟掌柜的一打听,掌柜的说:“在皇军管制范围内,面粉油糖部受管制,能做出月饼来卖,已经是皇恩浩荡了,您别不知足论大论小啦。”这些话不几天传到了日本宪兵队的耳朵里去,少不得把小蘑菇抓去问话,虽然第二天就把他放出来,挨揍没挨揍不得而知,可是足足在炕上躺半个多月才上园子那是事实。日本人提倡大东亚共荣国,华北地区,只能吃混合面,连洋白面都吃不着了。小蘑菇在说《开饭馆》那段相声时,借题发挥,他说:“现在可好了,大家要过舒服日子啦,现在洋白面可落价了,一袋子只卖两块二毛五!”(抗战前夕北平三阳牌面粉,每袋子二十二公斤确实卖两块二毛五一袋子。)赵佩如问:“真有那么便宜吗?”小蘑菇从怀里掏出一个狮子牌(日本出品)牙粉袋来说:“就是这种袋子呀!”结果又被狗腿子们弄到日本宪兵队臭揍一顿。三番两次被日本鬼子一折腾,无形之中台下听众心里都认为小蘑菇是爱国艺人,更受欢迎啦。抗战一胜利,北平前进指挥所主任张雪中中将,对沦陷区八年抗战忠贞不屈的教授们每位致赠两袋子洋白面,小蘑菇居然也获得那份儿荣宠,他自己也觉得这八年艰苦,算没白熬。

<h3>假斯文高德明</h3>

高德明初籍籍无名,是在电台上给明明眼镜公司做广告,一下子红起来的。他跟绪德贵是上下手,高德明实大声洪,说话干脆利落,配上绪德贵萎缩窝囊的神情,可以说相得益彰,夭生的一对。他有几段绝活,《永庆升平》学胖马说山东话,走《倭瓜镖》把当年镖局子接镖、起镖、走镖、收镖说得头头是道。后来他在西单商场启明茶社说相声,北京大学有几位社会学教授,每天风雨无阻到启明茶社听高德明说相声。前几年在台北逝世的汪氏中文速记发明人汪一丁(怡)教授曾经跟我说,听高德明的相声,因为他发音正确,启发了他不少灵感,有些速记用符号,都是听他的相声领悟出来的。高德明虽然读书不多,仅识之无,可是他别具只眼,对字画的鉴赏力甚高。他有两幅真石涛,也有几幅假石涛,还有几幅仿石涛,他能指出布局、笔法、气韵、点染的优劣,甚至于纸张、图记、印泥、裱工也能说得头头是道。他自己说他就爱山水画,没事就到胡佩蘅家看他教学生画画,一边改画稿,一边讲说画法的精奥,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就变成鉴赏的行家。

同行中有位说相声叫张傻子的,上过几年中学,自认是斯文一派,他看高德明是个粗坯,还懂什么字画,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假斯文。有一年夏天,扬仁雅集在中央公园四面厅开扇面大会,张傻子跟高德明一块儿逛公园,遇见北平清流派画家溥雪斋、溥松窗两位画家也来看画展,高德明买了两个扇面,一个是徐燕荪画的工笔仕女“红线盗盒”,一个是惠拓湖画的青绿山水。溥雪斋看了这两扇面跟张傻子笑着说:“你们管高德明叫假斯文,可是看他选的这两个扇面,他对画的鉴赏能力,已经有相当火候,假斯文应当改为真斯文了。”后来高德明在相声场子里,把这桩事抖搂出来,大家才知道高德明看画,还真有两把洋刷子呢!

<h3>后起之秀侯宝林</h3>

相声界后起之秀是侯宝林,他跟郭启儒是上下手。侯宝林是外号大面包朱阔泉的手抱徒弟,大面包跟老一辈的相声名家崇寿峰学过过分痴肥,精神不能集中,在台上老想打盹,口齿又不清楚,白天带着侯宝林赶庙会,或是平民市场摆地摊儿的场子,到了晚上师徒二人就到花街柳巷串胡同递折子啦。说相声的下街串胡同,必定有个小手折,把会说的段子都写在上面。串妓院有个规矩,只准进北班子递折子请姑娘客人点唱,南方班子姑娘都是南花北植,不懂相声,所以不准进门兜揽生意。据老于此道的说:折子分折子里折子外两种,价码也两样,折子里的都是光明正大不带脏字儿的段子,折子外头的有《八扇屏》、《补袜子》、《西门庆家宴》、《大姑娘洗澡》等等,那就五彩缤纷,黄中带粉,能让您听得面红耳赤,大把掏钱了。

在敌伪时期,侯宝林渐露头角,过不几天,就能编出几段新玩意儿来。他说:昕人家背地里说,日本人把白米白面都供应军需,愣说混合面营养卫生,强迫大家来吃。他不信邪,吃了一个礼拜混合面,得了粪结,愣拉不出屎来。有好心人送了他半小瓶梳头油,他是恨病吃药,半瓶油立刻就倒在嘴里顺流而下啦。不一会儿就感觉肚子痛,蹲在茅坑上,一个劲儿“劈里啪啦”拉出一根外劈材棍儿来,敢情混合面掺有锯末子,您说坑人不坑人?

侯宝林嘴甜人缘好,虽然没人检举,可是说了这个段子,也害得他几天没敢上园子。最近看新闻纸报道说,侯宝林当了大学教授,这在杂耍艺人中可算是一种异数,希望他保此天真,一灵不昧,也不枉他师父师叔们调教他一场啦。

正文 我曾看过的北方庙会

在幼年时节,读《彭公案》、《施公案》、、《永庆升平》等一类旧武侠说部,看到胜官保的龙头杆棒,能屈能伸,还能暗发子午闷心钉,把敌人一兜一卷,就是一溜滚儿;黄天霸袭先人余荫三枝金镖迎门三不过;欧阳春七宝刀削铁如泥,就是白菊花晏飞的紫电剑碰上,也要缺口;山东胖马大铡刀,刀沉力猛,面前无三合之将。据说像这样英雄人物,偶然间也会在庙会上拉场子卖艺,或是替朋友向同道闯字号争地盘儿,显显身手。所以北平各定期庙会如隆福寺、护国寺、白塔寺、土地庙,不定期一年一度太阳官、蟠桃官,凡是开庙拉有把式场子的,我总要想法去瞧瞧才得心安,以免错过眼福。

年复一年,虽然一场不漏,不但真正打斗没遇上一次,就是有踢场子,也是剑拔弩张,虚张声势。眼看动手过招,就有当地有头有脸好管闲事的人出来两边一说合,小饭馆一摆请,满天云雾立刻化干戈为玉帛,你兄我弟,又没有热闹可看啦。

有一年三月初三王母娘娘寿诞,北平西便门外蟠桃官扩大庆祝,加上北平牙行红果高家老太太八十大寿,重孙子弥月,两档子喜庆事,在娘娘神座前搭了一座金饰鳞鬣四户八牖的戏台,名为草台子,实际雕蔓焕彩,比正式戏园子还要雄壮侈丽。据说请来的名角是上海新到的刘艺舟,演的戏码是《太平天国》,文武场面固然与众不同,唱做服装既不像京戏,又不类话剧,新颖别致,让北平人大开眼界。四眼狗跟陈嘉梁开打真刀真枪,手叉子,二人夺打得套子新奇惊险,而且严丝合缝,比京剧《三岔口》还打得火炽猛烈。最后一场曾九帅掘地道攻破金陵城有洋枪火炮,想不到野台子戏比京腔大戏还来得伟大壮观,从此对野台子戏发生极大兴趣。后来只要逛天桥,不管是新舞台、燕舞台、燕乐舞台、振华舞台,都要进去张望张望,可是十之八九,是半班戏,不是夜雷周子琴,就是花为媒老妈开唠俗不可耐的戏文,久而久之也就兴趣缺缺丁。

有一年中秋节前两天,先伯祖的拜弟钱三爷来贺节,他早年是北京四霸中赫赫有名的南霸天,不但手上一对日月风火轮功夫好,还能打能接各种暗器,枪法准到不用瞄准能把天上飞鸟打下来。后来被先伯祖说服收为部属,积功升到把总,辛亥年先伯祖在伊犁去世,他也退归林下,回到廊坊定居,一方面务农还教几个徒弟,每逢年节依旧亲来舍下道贺的。他这次来拜节,偷偷告诉我说:“离廊坊不远有个村子叫落岱,今年年成不错,又搭上五谷神农庙落成开光,唱三天草台子戏,最后有泊头镇的精一武馆选派四名高手,来落岱跟我们集贤讲堂以武会友,你不是一直想看我练功夫吗?这回我可能要露上一两手,你如果有兴趣,就跟我到京南去玩上两天。”这种场合我是久已渴欲见识见识,有三爷爷带我去,家里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所以欣然就道。

神农庙前对着正殿临时搭有一座戏台,高有一丈开外,比一般戏台要宽敞嘹亮,戏台两旁,高搭席栅,也比平地高出三四尺,左边安置地面上弹压席,右边是附近各乡镇绅董偕带眷属的雅座。钱三爷黑骡子带篷儿的二套车,卸了骡子,前辕用二人凳架在戏台底下正中间。我们入场时,庙前庙后,排满了吃食摊子,再不就是卖化妆品、零星首饰跟卖耍货儿的,虽然挤得人山人海,可是各处信道都有联庄会人把守,畅通无阻,秩序井然。钱三爷告诉我说待一会儿有练把式的,因此戏台搭得特别结实。台板是三寸见方木桩子,牛皮绳扎的双交手,用多大蛮力,也别想给戏台震坍了。我们吃过午饭就进场,坐在二套车上听戏,得瞧得看,台上演的《桃花庵》,据说是从唐山约来的名角,服装崭新,唱做也很卖力。接下来是一出武戏《佟家坞》,李万春童年唱过这出戏,饰马玉龙,短打软扎巾,使链子鞭。台上这位饰马玉龙的叫赵连升,不知是不是富连成坐科酌短打武生,他在台上拧了五十二个旋子,拧到三十个就有人叫好,往台上扔红包啦。旋子越拧越冲,红包扔了满台。接下来换了河北梆子。饰刘媒婆的叫孟三省,满嘴滦州口音;饰傅朋的叫邓兰卿,是林颦卿班里当家小生;饰孙玉姣的叫金少仙,柔情绰态,顾盼烨然,双钩纤纤,走起台步来摇曳生姿别有风韵。钱三爷说:“金少仙是联庄会会长汪兆西的义女,大概这出戏是特烦,汪五爷恐怕还得另外破费几文呢!”话没说完,忽然从上场门出来一个愣小子,饿虎扑羊直奔孙玉姣,把她头面上一枝珠钗很快拔了下来。等金少仙两手一挡一揽,愣小子一弯腰,把她大红绣花凤头小鞋也脱了下来,转身跳下台来,钻到人群立刻不见。事出突然,场面锣鼓顿息,只好打住。钱三爷说:“早年当地唱野台戏,有一陋俗,凡是唱到花旦小丑的玩笑戏,Ⅱ:在打牙涮嘴,如果谁家有年老病人,有孝心的子孙们跑上台去抢一朵珠花,或是一只绒花,回去给病人带上,不但病可痊愈,还能延年益寿。事出孝子奉亲,从来没有人拦过,不过这次抢了头花,又扒人绣鞋,就近乎轻薄,如果这个愣头青是泊头来的,恐怕是冲着汪会长的,那就要惹出是非啦。”追的人回来,人虽然没追着,有一位小伙子捡到一顶毡子秋帽,帽里有大顺二字,证明是泊头方面东光的傅大顺子干的好事。

京剧草草终场,换上来是以武会友,有刚才那个岔子,双方都是脸红脖子粗的在台上呶呶不休。钱三爷怕他们恼羞成怒,借着比武真的动起手来,因为早些年,也是为唱戏,双方来了一次犬械斗,双方各有伤亡。若不防患予未然,可能又是一场祸事。钱三爷跟双方都有个不错,不能见事缩手,只见他从我身旁一纵身就上了戏台,双方对这位老爷子似乎都相当敬重。钱三爷说:“给神农大帝开光唱戏,仰答天麻,本是一桩吉祥事儿,要是因此弄出几条人命来,就失去原来谢神的诚意啦。为那个获罪于天,上天降灾,岂非得不偿失。既经查明傅大顺是东光来的人,不管你们双方有什么过节,大家不是远亲,就是近邻,现在既然由我出头了事,希望给我个老面子。以往泊头落岱的恩恩怨怨,一概摆过去不提,一床锦被盖起,就事论事。大顺子掳了妇道人家小鞋子,总算轻狂失礼,晚上由我在神前摆请,大顺子当众给金姑娘道个惊赔个不是,那桩事就算一了百了。”泊头来人挺身说话的是精一堂二当家的,先还说东说西强词夺理,还有点儿不情愿。钱三爷一发急,把手上揉的一对钢胆,没使劲就捏成钢片啦!对方一看钱三爷手上功夫,如果不点头,一定也落不了好回去,本来是自己这方理屈嘛!这一搅乱,以武会友三场比斗,免得别生枝节自然告吹。我虽然没有看见钱三爷动家伙练个三招两式,这一手捏钢胆,也就够瞧老大半天的了。后来我在湖南长沙看顾汝章、柳森岩摆擂台,听长沙国术馆长万籁声说钱子莲内外功都非常精纯,他跟许禹生都是北五省了不起的人物。

民国二十三年,我在北平曾经遇钱三爷的侄公子直庵,我问他神农庙的香火如何,他说今年还唱了一台酬神戏呢!蓦然之间,当年在落岱听酬神戏的情景,又在脑子里一幕一幕上演,想不到过半世纪之后,文建会居然在北市青年公园仿照《清明上河图》搭建一座古色古香的戏台。根据报上刊载的现场图跟我在落岱所看的戏台,一座席多于竹,一座竹多于席,此外榱棋芦帘,桁梧复叠,大致相同。对戏台尚且肯如此下功夫,可以想见参加昀五花八门的民间艺术,必定是千挑百选精彩绝伦,中国博大精深的民间艺术,不但维系不坠,进而发扬光大,吾人将拭目以待。

正文 中国旧式戏园子里的副业

前几天有几位台大中文系的同学,陪着一位法国佬叫费尔德斯的来看我。他们给我介绍,费的祖父做过北洋时代法国公使馆的参赞,是一个京剧戏迷,跟北平当时的梨园名角,都有交往,尤其唱花脸的,都是他的好朋友。同时他给当时戏园子里里外外,及在园子里做小生意的照了不少奇奇怪怪的照片。费本人是研究歌剧院服装道具设计制造的,可是他祖父留下的照片,他怎么看也看不懂;把照片带到台湾来,请教他们几位,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所以陪他来跟我谈谈。

费君说,在欧美稍具规模的剧场,差不多都有酒吧餐厅等等的组织,可是都在演戏看戏剧场之外,另外有布置辉煌的厅堂廊庑,供观众们吸烟燕息。根据他祖父说:“在中国听戏的地方,喝茶、听戏是搅在一块儿的。”就照片上显示,戏台下面设有方桌,不但茗具齐全,而且有短衣提壶的往来奔走,岂不搅乱台下人的听戏么?关于这一点,我告诉他中外不同风俗,最早中国人听戏的地方叫茶园,他们基本营业是卖茶,后来本末倒置,以戏为主,卖茶反而成为副业了。有时自己做,有的包给别人做。他们的包法,是上多少座,交戏园子多少钱。每一个座卖多少钱,是包主的事,园主是不过问的。照片里有一张,好几位直着脖子瞪着眼点人数,那就是查座儿呢!楼下大池子、小池子、两廊、大墙,除了正中有官座是留给军警督察处抱大令来的官差坐的外,其余都在这个范围以内。至于楼上上下场门各留一个包厢,给地面上有关机关招待上级外,其余包厢散座,就都包给各大饭馆子了。各饭馆分包到手之后,有客人来吃饭,想听戏,就告诉饭馆子订座。如果客人想听广德楼谭叫天的戏,碰巧这家没有分到广德楼的座儿,他可以跟别家饭馆串换一下。若是我们自己去订座,那是绝对订不到的。在那家饭馆吃饭,饭后听戏,饭馆子照例是派伙计去送茶的,这种茶自然比戏园子里的茶要高明多啦。

<h3>包座送吃食</h3>

笔者幼年时节,世交钱子莲在清代是有名的南霸天,先祖把他收服,在京南梁格庄务农授徒。他时常到北平来,一来就住在三义店,来了总要到我家带我下下小馆听听戏。他最爱听杨小楼的武生戏,路三宝的泼旦戏。有一次,我们在泰丰楼吃完午饭,到广德楼听路三宝的《马思远》,泰丰楼对钱三爷特别恭维,先送水果,后送蜜饯干果,最后热腾腾的肉丁馒头炸春卷,外带竹笋清汤,鲜芳百品,罗列盈前,我撑得连晚饭都没吃。我当时曾经想过,这样殷勤招待,将来这个账可怎么算呀!

<h3>卖碗茶的</h3>

另外有一种人,大约跟园子里人认识,到了中轴戏一上,他就把现买的极品香片,用将开的滚水沏上一大锡壶,外面罩上保温棉套提到园子里来。他们眼睛很尖,一看就知道哪位是落门落槛肯花钱的茶客,赶紧倒上一杯热腾腾、香喷喷、酞酽适度、冷热合口的好茶,一碗不够可以再来,待一会儿转过再给您斟上一两杯;等最后武戏一上场,他拿茶叶纸到后台把水牌上第二天戏的演员七歪八扭抄下来,送给喝过茶的客人看。一方面是讨茶客的欢心,二则该叨光您几文啦。有时他们也会遇上看走了眼的茶座,虽然衣冠齐楚,派头大方,可是到了该掏钱的时候,不是出手不高,甚至昂然不睬,他们管这种人叫“棒锤”。当年湘南名士袁伯夔初到北平在三庆听戏,不懂这种喝碗茶给钱的规矩,他每喝总是三四碗,结果一毛不拔,戏园里的人给他起了个绰号——水晶棒锤。他跟樊樊山、罗瘿公一块儿去听戏,樊、罗二位是左一碗右一碗地喝,袁也想喝,人家知道他一毛不拔,就不给他倒,后来罗瘿公知道内情,连外号都告诉了袁伯夔。再去听戏,因为樊、罗二位打过招呼,所以也给他倒上热茶,他一高兴把怀里打簧金表赏了卖茶的老头儿,从此在各戏园里叫响水晶棒锤变成袁大人了。

<h3>卖古玩的</h3>

这一打照片里,有一张托着小木盘卖东西的,这个行当在光绪宣统年间戏园子里还很流行,到了民初就少见了。廊坊二条、琉璃厂火神庙一些小古玩铺玉器作,为了招揽顾客,时常派人到戏园子里去卖点小古玩,大致是汉玉、扳指、烟嘴、印章、鼻烟壶、玉带钩、玉牌子,再不然就是文房用具,或是妇女用的簪环首饰家常日用珠翠。在戏园子里卖古玩玉器,有三项不成文规定:第一不准吆喝;第二只准登楼售卖(因为楼上坐的都是文士官员);第三物件须放在托盘里,不准用带盖儿的提篮捧盒。李盛铎前辈在戏园里买过一方阅微草堂小琴砚,是纪晓岚三考以及后来钦点大主考所用的砚台,砚旁边款有纪昀亲镌的题记。李得此砚后,视同拱璧,不肯轻易示人,结果还是让水竹村人徐东海软磨硬要拿去。李写了一篇《煮砚记》,披丽隽拔,讽而不伤,的确是一篇幽默好文章。后来大概怕徐东海难为情,所以没有收入他的文集里。江东才子杨云史也在戏园子买过一只汉玉秋蝉,玉虽不算十分殉润,可是雕琢古拙琼秀,加上他系在腰里日夕盘拂,璇玉瑶珠,球琳美备。据说他在北里昵一名花,小字玉蝉,已论嫁娶,突然病逝。他在戏园看见有人兜售佩玉,居然有只玉蝉,为纪念彼姝,没有还价,就把那只玉蝉买下来丁。现在知道在戏园子里卖玉器的人,已经不多,这些风流韵事知道的人,更是少而又少了。

<h3>打手巾把儿的</h3>

根据无补老人赵次珊说,早先北京的茶园是没有打手巾把儿的。先是天津下天仙有两家茶园开始给客人打手巾把儿,这个风气到了光绪末年,才传到北京的。早年北京人请朋友下馆子吃饭,余兴是戏园子里听戏,珍馐肥狞,饮啖之余,除了酒后思饮,油汗盈额,能有一把滚热手巾擦把脸,的确痛快舒服,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所以这项生意很快就发达起来,后来因为人人使用,难免传染各种疾病,一般讲求卫生的人不敢使用,加上警察的禁止,大约时兴了一二十年就渐归淘汰。别看他们十条手巾为一捆,楼上楼下,飞来掷去,很少有失手事情发生。在人群里抛扔自如也得说是一种特别技术,尤其在第一舞台,从楼下池座,扔到三层的散座,毫厘不爽,又得有蛮力,还得会使巧劲,这种手法,绝非一般“力笨头”所能胜任的。北平老旧家关家大院何家,有位公子觉得这个行当好玩,愣是跟中和园一个扔手巾把儿的高手老纪拢眼神,练准头。何家花园子里有一座花神祠,玉清金阙,飞檐拂云,手巾把儿扔上扔下,已经练到百无一失。踉老纪到园子,脱去长衫客串几次,也都挥洒自如。有一年冬令救济大义务戏在第一舞台,连演两天,这位大爷一定磨烦老纪要去一试身手,头一天,倒也平安无事,第二天一个揩完脸的手巾把儿,从三楼往池子里扔,偏偏扔在池座京师警察厅总监李寿金座前的茶壶上,当时溅了李总监一身茶水。李以扔手巾把儿太冒失,一伸手就给何大少两个嘴巴!当然惹下一个小麻烦,后来还是王士珍、江朝宗出面摆平,从此何大少因扔手巾把儿,反而变成北平的闻人了。照片里,有一张是扔手巾把儿的,可惜看不出是哪家园子,如果是第一舞台就更精彩啦。

<h3>卖杂拌儿的傻二格</h3>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定的规矩,只有卖杂拌的准许在园里乱串,外带吆喝。卖杂拌儿的所卖糖果,不外是花生、瓜子、核桃占、梨膏糖等等。去听戏的人,多少抓点儿花生瓜子,买点儿糖果解闷,要是请客,更是非买不可,否则他老站在你旁边磨烦。为了耳根清静,差不多的都不等他开口,随便买点儿糖豆算啦。卖杂拌儿中有个叫傻二格的,据说他是清官点心房出身,豌豆黄、芸豆卷、木樨枣、五香栗子都做得特别精细好吃。到了民国,就让煤市桥天成居请了去,专做这几样小吃给客人下酒。在午饭已过,晚饭未到时间里,准许他做几样零食到戏园子里串卖,算是他的外快。前门外戏园子很多,他只去东广、西广两家。东广是广和楼,在内市里,富连成科班儿经常在那里唱白天。西广是广德楼,在大栅栏斌庆科班,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在那里演唱。傻二格爱听小科班儿,科班儿里未满师的小学生都管他叫傻二大爷,吃他东西,有钱就给点,腰里不方便也就算啦。他做的豌豆黄、芸豆卷固然是细致精美,木樨枣是软硬适度,绐不护皮,五香栗子,口儿割得不深不浅,外皮一剥就掉,所以老主顾看见傻二格,就是当时不想吃,也要买点儿带回家去逗小孩。早先富连成不卖女座,真有妇女在楼门口跟傻二格买了包回去的。其实天成居样样都有,据说总是没有傻二格端到戏园子卖的好吃,一锅煮出来的东西,怎会味道不同,我想无非是心理作祟罢了。照片里虽然没有卖杂拌儿傻二格照片,可是他做的豌豆黄一定尝过。

<h3>卖戏单子的</h3>

从前演戏既无宣传,又不贴海报,更没有新闻纸。每天演的都是哪些戏,事前也没处去打听。在程长庚主持精忠庙当庙首时,他做事一笔一画,丝毫不苟。各园戏的戏码,在头一天,都得定规好了,并须呈报该管衙门,不许更改的,还订有罚则,非常严格。住在戏园附近的人,想听戏当天到戏园子门里甬道一看,有一座碑必定碰碑,有几对锤必定是八大锤。到了光绪末年,谭鑫培全盛时代,规矩可就差多啦。老谭的懒散不守时间,在梨园行是出了名的。他在上演之前,往往不开戏码,有时定规之后,又常常临时再改,所以当时的戏迷对谭鑫培有个风评,听他的戏要碰运气。齐如老生前跟我说过,叫天有一天原规定演《宋江闹院坐楼杀惜》,等张长宝的《红梅山》武戏上场,忽然传说叫天嗓音失润,跟田桂风改演《翠屏山》了。观众因为许久汝听他唱武生戏了,以为他必定去石秀,及至登场他演的是杨雄。有位年轻气盛的朋友,认为欺人太甚,一个茶壶扔就上台去,虽然没有打伤叫天,可是一壶热茶都溅在饰潘巧云的田桂凤身上了。事情闹进北衙门,要不是当时内务府大臣世续出面斡旋,叫天多少还要吃点儿苦头呢!此后才有送手抄戏单子的人出现。一寸多宽,四五寸长小红纸卷,上面写着当天所演戏目,只递到熟脸色的主顾看,看完就卷起来拿走,当然要叨光一两大枚铜元。再过十几二十分钟,就有正式卖戏单子的过来了,每张两大枚,纸的颜色不是粉红就是鹅黄,据说最初是一位会动脑筋人用硬豆腐干染锅烟子印上去的,所以有时模糊不清,简笔字又令人难解。等第一舞台开幕,每座奉送有光纸红字戏单子一张,别家戏园子也用铅字印的戏单子在戏园子里卖,卖戏单子的人,在戏园子里,也成了正式的行当了。所拍照片虽然没照出卖戏单子的,可是广和楼贴在楼栏杆上吉祥新戏的海报可拍得很清楚。

<h3>卖水烟的</h3>

在烟卷尚未时兴之前,文雅人士多吸水烟,工商界人爱吸旱烟,到戏园子里听戏,怀里揣着或是腰里别着一个京八寸旱烟袋,非常方便。要是带个水烟袋可就太累赘了,于是戏园子里卖水烟的乃应运而生。他们水烟袋的嘴儿,能屈能伸,拉长了有四尺多长,隔着一两张茶桌,就能把烟袋嘴儿递到您嘴边了,一只烟嘴儿,你含含,我嘬嘬,说起来实在太不卫生,可是当时有人专门喜欢抽这种水烟,觉得够气派,有面子,因为同来抽旱烟的朋友,他外带送纸媒。后来戏园子茶桌取消,改成长条椅子,他们挤进挤出太不方便,官厅乜认为太不卫生加以禁止,卖水烟的才在戏园子失踪。

总之,戏园子在早年不完全是听戏的所在,是休闲解闷喝茶的场合,所以副业特别地多。只不过择其荦荦大者写几样出来,费先生听了我一席话,觉得比他上两年戏剧课还有价值,赢得他的千恩万谢,还获得深厚友谊。

正文 戏里的护背旗

香港华声粤剧团专程搭乘华航班机来台湾,从10月3日起,分别在台北、台中、高雄爨演拿手好戏十五场。团里正印文武生李文华所扎大靠护背旗有六杆之多,这是京剧里所罕见的。其实粤剧文武生扎大靠护背旗,六杆者不自李文华始,早年以《夜吊白芙蓉》驰名岭南的白驹荣演跨海征东的薛礼,扎大靠就插六杆护背旗。旗子插得密,飘带又多,开打起来,自然后镗跟护背旗容易裹住撕掳不开,所以京剧粤剧都以四杆为准。六杆旗就没有人敢使用了,免得出乖露丑。

谈到四方护背旗,当年盖叫天在上海跟马连良、王灵珠演《渡泸江七擒孟获》,做了一份改良靠就是四方护背旗,试穿开打极不方便,所以一直没有在舞台上亮相。后来马连良回到北平,偏不信邪,让三义戏庄给他做了一份绿色簇金大靠,四杆四方护背旗,五色撷花,四牡龙纹,美则美矣。他唱全本《秦琼》曾经穿过一次,开打起来非常别扭,所以他穿了一次,就没再用。

北平石头胡同把口大北照相馆经理赵燕臣是故都净角名票,照戏装相尤为拿手,所以北平梨园行同仁或是票友要照戏装相,多半是赵燕臣的大作。他勾碎脸线条细腻生动,连侯喜瑞、金少山都佩服他手法高明。连良的跟包马四立觉得这份方护背旗大靠放在躺箱里碍手碍脚,跟赵燕臣一商量就送到赵燕臣处代为收存,遇到有人出合适价钱,就转让别人。我的一位朋友李家麟,最喜欢照戏装相,每个星期天不上班,就到大北照戏装相,他照了一百多张戏装相,扎大靠插四方护背旗的秦琼戏装,自然不能放过。不但他照过,而且撺掇名票李心佛也照了一张,并且放大,挂在照相馆大门口,恰巧被富连成的胡盛岩看见。他正应聘要去上海演唱,就把这份四方旗的大靠给买下来,在上海只穿过一次,也是因为开打不方便,这副行头也就永远挂起来了。

戏班里穿大靠,照京剧的规矩,一定是四杆护背旗,只有富连成的许盛查演草鸡大王插一杆护背旗。据说许盛奎嘴馋食量又大,有一次他跟孙盛武、金盛福打赌,赢了五十只锅贴,吃得孙金两人心疼得不得了。孙盛武是向来惯会使坏的,趁许盛奎扮好戏靠在墙角打盹儿的时候,愣把他护背旗偷偷拔了三杆,因此草鸡大王一出场,护背旗只剩一杆,闹了一个满堂敞笑,从此许盛奎再饰草鸡大王上场,护背旗就变成独根草啦!

梅兰芳第一次演《嫦娥奔月》是在东安市场吉祥茶园,名丑高四保(高庆奎之父)扮演兔儿爷,李敬山扮演兔儿奶奶。高的扮相纯粹模仿市面摊子上兔爷尊容,勾油脸,画睫毛,抹柳叶形红嘴岔,左右各竖一只长耳朵,绿袍金甲,手持捣药玉杵乳钵,背后插一杆比护背旗大,比大旗小的特制旗帜,从月宫砌末里,一把大彩从天而降,真吓人一跳。后来换了萧长华慈瑞泉的兔儿爷就没有这样威风啦!近年剧团也有了《嫦娥奔月》这出戏,可是兔儿爷的扮相,就没有准谱儿了,夏元瑜教授说:“现在剧校同学根本没见过兔儿爷,所以兔儿爷的扮相,就别出心裁,离了大谱啦。”因为谈到护背旗,所以顺手写出来给扮演者参考参考。

正文 从龚云甫想起几位老旦

《国剧月刊》第七十九期登有一篇《回忆龚云甫》,让我想起了当年若干老旦行往事。笔者从小就是戏迷,对于老旦、老脸、小丑、小生犹有偏爱。龚云甫是玉器行票友下海,早期戏单只写龚处而不标出他的大名,一方面是恭维他,另一方面表示他是票友下海。龚老天生是一种慈祥俊迈老婆婆型,他冬天皮帽子皮大衣围脖子一围,活脱儿像个老太太。扮起钓金龟的康氏,就是个老贫婆;扮起辞朝的太后就是元勋命妇,虽非绝后,至少是空前。比他稍微早一点有个谢宾云(外号叫谢一句)扮相能富贵而不能贫贱,每出戏只要一个满堂彩,其余就敷衍了事啦,和龚老从出场一直卯到底的敬业精神,那就没法相比了。有一年兰芳在开明贴《六月雪》(又名《斩窦娥》),特烦龚老的老婆婆,三九天又赶上下大雪,龚老重感冒发高烧,他把郭仲衡找到后台给他打针吃药,到了场上一丝不苟,感动得兰芳直掉眼泪,下了装亲送龚老回家,马上又找出一只吉林老山人参给龚老送去补补中气。这些举措足证早年梨园行情谊是多么淳朴敦厚。

票友松介眉,玉静尘(卧云居士先票友后下海)都给龚云甫磕过头,所以龚老对他俩都是爱护有加。松介眉天赋虽非上驷,可是他对技艺能够钻研不舍,持之以恒,永远保持票友风度,不撒红票,不拿黑杵,玩意儿中规中矩不离大谱。玉静尘绝顶聪明,扮相雍容,嗓筒受听,学玩意儿碰爷高兴,一出《长寿星》云彩苍勃,吐字亮拔,不作第二人想,后来因为困于烟霞,抗战末期下海搭班,终至抑郁以终,非常可惜。

陈文启也是一位能富贵不能贫贱的老旦,文启实大声洪,凝光琬琰,《雁门关》的余太君是他拿手活,让他来个《游六殿》就显出不十分对了啦。

李多奎有一条好嗓子,曾经拜过龚云甫,可是他自以为是的地方太多,后来龚也就不尽心指点了。李的胡琴是陆五,手音道劲,是孙老元后第一人,上得台去,一个闭着猛唱,一个低着头猛拉,袁项城的女婿薛观澜说:“李多奎有一出戏比龚云甫都好,那就‘天齐庙断后龙袍’,李宸妃双目失明,李多奎横竖是闭着眼明唱,跟真瞎子一样。”后来传到李多奎耳朵里,闭眼的毛病倒是改了不少,珂是一唱大段戏,老毛病还是改不了。他是半路出家,所以脸上身上都没戏,因此他搭班,只能唱单挑的几出老旦戏。当年程砚秋的四大金刚王又荃、文亮臣、吴富琴、曾连孝背叛了他,改傍新艳秋,程四极想拉拢李多奎加入秋声社,虽然出重金,李多奎始终不肯点头。后来李多奎跟人说,程四爷尽是私房本戏,我这老八板的玩意儿只能唱前场单挑戏,让我天天跟他排本戏,实在力有未逮,所以他不愿给人做跨刀老旦。李多奎水音特佳,听说他最喜欢泡澡堂子,每天在大池子连喊带吊,论水音那是谁也比不了的。“红卫兵”造反,他那宁折不弯的性子,是不会有什么便宜的,近两年也打听不出他的消息,据内地逃港梨园行人说,他在“红卫兵”造反时,已魂归天国啦。

丑行头郭春山跟我说过,老旦罗福山原来是唱开口跳的,因为有嗓子,时常客串老旦,本来谭鑫培唱《天雷报》,必定是请慈瑞泉客串姥姥。有一次老谭贴出《青风亭》,慈瑞泉得了重感冒,爬不起炕来,救场如救火,罗福山自告奋勇,把慈瑞泉的戏给接下来,虽然是现钻锅,居然跟老谭配合得严丝合缝,有此肇因,才激发他改行唱老旦。早年罗福山唱“得意缘干戈祖钱”,耍起大棍来,使出浑身解数,还能落个满堂好呢!他最大缺点是面目黧黑,扮相太差,所以不能大红大紫。孙甫亭一直傍着萄惹生,苟的本戏都有他的份儿,黄桂秋在北平唱《春秋配》,一定是孙甫亭的乳娘,他说孙甫亭配戏盖口严谨,“打柴”一场站的地方,非常合适,盖口又严,所以旦角唱起就舒服多啦。

文亮臣也是票友下海,后来傍上程砚秋,一些老旦单挑的戏就全搁下了,文的脸上长满了葡萄坑的小麻子,俗名橘皮脸,扮起来活像积世老婆婆,下台之后说话动作慢条斯理,也像一个老妈妈,同行背后都叫他文老太婆。他给砚秋记戏从没误过事,后来秋声社四大金刚集体投奔新艳秋,程四把个王又荃恨得牙痒痒,唯独对文亮臣未出一句怨言。可惜好景不长,新艳秋遭了官司,戏班报散,文亮臣也就改行做小买卖啦。

来台之后只听得杜夫人唱了两出满了满调的老旦戏,盛世元音,堪为下一代的楷模。现在各剧团,虽也培植了几位坤角新秀,可是都是雌音太重中气不足,遇到大段唱工,很有点替她们提心吊胆的感觉。至于几位男老旦上得台去随随便便,完全以交待公事为目的,想起当年龚老发高烧到三十九度仍旧咬着牙登台,那种敬业精神,相去就不可以道里计了。

正文 清明零拾

过了元宵一晃就是清明,在一年二十四个节气里,清明是相当受人重视的,因为清明家家都要上坟扫墓,慎终追远,缅怀祖德,永绥先灵。

依照太阴历推算,清明与寒食,相隔不过两天,唐代沈俭期《岭表逢寒食》诗:“岭外逢寒食,春来不见饧。洛中新甲子,明日是清明。”由此看来寒食清明,变成仅隔一日了。

《舆地记》祭礼一节说得很清楚:“祭礼,士大夫庙祀,民间不敢立祠堂,清明祭于墓,七月中旬祭于墓,十月一日祭于家,冬至岁暮忌日,俱祭于家。”千百年来,内地民间扫墓大都是照此奉行的。

古代寒食例不举火,相传是为了纪念介之推被焚绵山的意思,到了清明那天再重复举火,韦庄诗有“寒食花开千树雪,清明火出万家烟”,可为明证。清明所举之火,称为新火,在唐代极为盛行,皇上并于是日举行清明赐火。民国二十年笔者在上海名医丁秉臣(济万)府上看到一幅宋人画无款识工笔《清明赐火图》手卷,据乃叔仲英说:“乃叔祖泽周公少从御医马培学医,马以医治慈禧沉疴而得誉,此幅宋画即得之上赏。”根据《荆楚岁时》记载:“唐取榆柳之火,以赐群臣。”据说赐火在朝会散时,由近侍将榆柳树枝点燃后,由皇上亲自分赐群臣,即曰新火。群臣拿出宫廷,火已熄灭,但他们拿着柳枝回家插在门首,清明上坟插柳有人说就是因此演变而来的。

有一年我到江西的修水公干,正赶上清明,当地管清明叫“蛋节”,我觉得很奇怪,同时发现当日家家吃各式各样做法的蛋。当地钟姓是大家族,五世同居,人口繁赜,过蛋节更热闹。他们把青年男女,分成两组,一组画蛋,一组雕蛋。画蛋是选外壳坚硬的鸡蛋或鸭蛋,连壳煮熟,用茜金草榨汁,在蛋壳上蘸汁精绘花鸟虫鱼。起初看不出画的是什么,三天后变成浅蓝颜色,由深而紫,由紫而红,把蛋剥开,蛋白上就显出原绘花鸟虫鱼的图案来了。

梁节厂先生的哲嗣梁叩,是个石聋子,他对画蛋深感兴趣,他画画的基础又好,曾经送我两只得意作品:一是《扫墓图》,提樽携梳,车轿驴马后拄满楮锭冥镪,祭者、哭者、酹者及焚楮锭、除墓草者无不惟妙惟肖。他用的笔,是他自己精心研究特制,是什么原料,如何制法,他就不肯告诉人了。另一只是绘的京剧《小上坟》,虽然是写意画,可是把萧素玲、刘禄京眉目传情神态,都能曲曲传出,我一直放在书房多宝橱内。有一天四小名旦的毛世来来寓,看见《小上坟》画蛋,喜欢得不忍释手,最后是强索而去变成他桌上的陈设了。

雕蛋虽然江西广东两省都很盛行,据说高手都出在粤东,所以有“画瓷粤不如赣,雕蛋赣不如粤”的说法。他们雕蛋是用细刀将整只蛋镂空,把蛋黄蛋白全部倒出来。故宫刚一开放时,永和宫后殿,曾经陈列过一套《二十四孝图》雕蛋,每只都有一只紫檀座子,其雕刻之精细,真是够得上鬼斧神工了。据说同去参观的李伯悦学长说:“这一套雕蛋出自他们三水名手于白塘的手笔,蛋的空白地方都可以找出于字图记。这一套雕蛋大概刻了一年多才完成,是当年岑西林以重金买来孝敬慈禧太后的,在广东官场中曾经轰动一时,不料想能在故宫看到原物,真是眼福不浅。”不过这套雕蛋是否一并装箱带到台湾来,就不得而知了。

“斗鸡”也是清明应节的游戏,唐明皇在东宫做太子的时候,就喜欢玩斗鸡游戏,等到他荣登大宝之后,特地在内廷设治“鸡坊”,凡民间蓄有峨冠昂尾,缪毫铁距,蹿踞雄健良种赉送宫廷,可膺重赏。坊内有五百男童,专司训练调饲,其中有一名十三四岁姣童名叫贾昌的,不但斗鸡走狗,战阵驰逐样样精通,人更轩昂明丽。从清明开始,到直夏雄鸡脱毛为止,每逢朔望都要举行两三场盛大斗鸡,《天宝逸闻》上说:“每逢斗鸡之日,贾昌冠雕翠绣兜鍪首铠,锦袂利屣,金钺玉斧,拂引群鸡,兀立广场,指挥往返,拊毛振羽,砺喙磨距,抑怒待胜,影随鞭指,低昂有度。”从以上描述,可以想出见唐官清睨斗鸡是多么壮观啦。到了宋代宫廷中把斗鸡的兴趣转移到斗蟋蟀,斗鸡才渐渐地没落了。

清明在唐代又叫作秋千节,唐玄宗是历朝最会享乐的皇帝了,每逢清明佳节,竖立高架以彩绳悬木,坐立其上,推引飘荡,谓之“秋千”。在绿肥红瘦、绿叶丹英之间耸立雕龙的秋千,上面有位轻艳侧立瑁簪珠履的佳人,随风作式,抑扬飘荡,玄宗管它叫半仙之戏,这个名词真是亏他如何想得出来的。时代演变到现在,打秋千已从成人游戏变成了幼童们运动的项目,没有玉貌佳人再玩这种游戏。可是去年我在泰京曼谷,去到一个荣华酒馆吃潮川菜,附近有一架丹漆彩绘高耸入云的秋千架,问了附近住户,才知当地就叫“秋千架”。据说这座秋千架建自素可索王朝,系模仿中土式样建造的,早先每年清明都举行美女打秋千游戏,一时车马喧阗,塞巷填衢,轻跷竞技,还有选美的意味在内呢!

历书载云:“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丁,为清明,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盖时气清景明,万物皆显,故名清明,闺中妇女竞着新鞋,出行原野,谓之踏青。”现在每逢周末,无论男女老幼,都以郊外健行为乐,清明踏青,已经成为历史名词了。

正文 慎终追远话清明

清明又叫清明节,也是一年里二十四个节气之一。中国的节气,全都跟农事有关,唯独清明除了与农事有关外,并且含有神秘色彩,可以算是一个极特别节日。照中国习俗,清明那天,无论南方北方,都要上坟扫墓,所以清明又称鬼节。

按照中国古礼,凡是神主人祀宗祠家庙之后,所有祭奠都改在神主之前,除非自己住在郊区,坟地就在家门口附近,大概很少有人随时上坟祭奠的。

祭扫坟茔,简而言之日祭茔,《大清通礼》载:“戚寒时及霜降节,拜扫坟茔,届时素服诣墓,具酒馔及芟剪草木之器,周眠封树,剪除荆草,故称扫墓。”

明清两代,皇家慎终追远,对于祭陵特别重视,清朝皇室每年清明冬至春秋二祭,皇帝必定指派亲信王爵或贝子贝勒,分往东西陵致祭。

皇陵所在,周围全都筑有高大围墙,圆顶方宇,名为实城,上完祭后,随即举行敷土礼,由两位职司,用黄布一方,兜满细黄土,把土倒在坟顶上方告礼成。清朝各帝,不但对自己祖宗陵寝,诚敬隆周,就连明代陵寝,也都多方保护,随时派员修缮,禁止樵牧。宽裕慈惠,所以民间亦能仰念祖德,慎终追远,蔚为风尚。

早年民间购置茔地,无不认为是一桩大事。安徽省有几县,对于龙骨气穴尤为重视,甚至有些人为了给先人寻觅佳城吉壤往往停枢在堂,终年奔走,必定要找到一块有五色土的龙脉兴旺地段,请堪舆先生选定茔相,才敢把先人安葬。

大户人家在立好坟茔同时购置祭田,多者数十顷,少者也要几十亩,招请邻近忠实农家代为照拂看管。这种祭田虽然每年也酌收少许地租,大约十之八九全给坟少爷做生活费了。看坟的如果能够孜孜汲汲,温良朴拙,不盗卖树木,也就等于世守其业啦!

北平大户人家的坟茔,最外一圈多半种柳树,坟圈子间隔最大的一丈二尺,小者也有八尺。里圈就种松柏树了,围绕坟圈子有如一排松墙子,只留正面墓道,以利进出。看坟的要随时修剪,让柳树井然森列,松柏树明秀含青。靠近坟地还要盖有阳宅,正房是给玟主上坟休息进餐之用,盖阳宅必定有东西厢房,是准备停灵用的。依照北方规矩,妻子如果早年亡故,不能先行下葬,必先停灵等待,或在厢房土丘,或是砖砌,等先生故后才能一同安葬。

早年中等以上家庭妇女,是很少随便出门的,唯独清明、中元、小月初一三大鬼节,妇女们也要上坟哭祭,回程要摘一枝嫩柳芽,别在头簪子上然后回家,让人知道是刚上过坟的。北平有一句俗语说“清明不戴柳,死了变黄狗;清明不打牌,死了没人抬”,就是这样来的。

妇女并不一定要正日子上坟,要由看坟的进城择定日期,再行前去,看坟的得了确信,打扫阳宅,洗刷门窗,修剪树木,每座坟前添土拍匀,净候主人家来上坟了。

北平大户人家上坟,都带金银锡箔去,很少带烧纸的,至于祭拜则各有不同了,早年都是以猪头三牲上供,满洲人用烧燎白煮,后来更趋实惠,有的用盒子菜,或是做几样亡人生前喜爱的食物,有人甚至改用鲜花水果,既简单又干脆了。上供的猪头三牲、烧燎白煮撤供之后,就归看坟的打牙祭了。看坟的也准备了小米粥、烙饼等,再煮上几枚油鸡蛋给上坟的当午饭,这是久住城市里人享受不到的呢!

舍间祖茔在西郊六里屯,襟山带河,面对望儿山,早春时际,群峰隐现,青翠如洗,风景秀丽,所以每年春秋二季上坟,总有若干亲友同去。大家有时坐车,有时骑驴。我们上坟扫墓,他们结伴游春,真是别有一番情趣。

自从卢沟桥事变,日军在红山口一带设有重兵,自然无法上坟扫墓……如今栖迟海隅,每逢佳节,北望神州,心中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怨来台的内地同胞,都有同感吧!

正文 我家怎样过端午

好像过了农历新年没多久,一眨眼又到了新蒲泛绿,芳艾凝香的端阳佳圹了。这个节日是春夏节气之交,有些地方称五月为毒月,因而民间过端午,除了崇贤、育乐,还有辟毒、保健的含义在内。

先曾祖妣是农历五月十一日寿诞,在世之日为了庆生过节,在五月初一之前,厅堂廊庑必定举行一次大扫除,所有屋宇里悬挂的匾额镜幄,一律要移至庭院中拂拭清洗。旧式房屋地上讲究铺墁严丝合缝,尺八金砖。所谓金砖就是青石流金,不渗滴水的石砖。清洗金砖要用锯末子来守(守字是否正字待查),锯末子分“普杉”、“香细”两种,要到大的木厂子去买。“普杉”是一般木料锯下来的木屑,粒粗色杂,“香细”则是阴沉檀楠一类高级木料的细屑。无论“普杉”、“香细”,都是用麻袋装,论百斤卖,两者价格,约差二分之一。守地的方法,是桌椅床凳都抬在院子里拂拭清扫,先要烧几大壶开水,用畚箕盛满撒在方砖上,然后把滚水浇在锯末子上,用一种特制短把笤帚,蹲下来在砖上推来推去地扫。等泥尘扫净,换上新锯末再仔细清扫一遍。讲究新出屉的馒首掉在方砖地上一点灰星都沾不上,才算守干净了。一时木香洋溢,在半个月内,都有清新静穆一尘不染的感觉。

早年没有“必安住”、“蝇必立死”、“克蟑”、“拜贡”一类喷射式的杀虫剂,可是夏末春初蚊蚋滋生,不过也有防疫驱虫妙法。每年五月初一用雄黄、矾块、独头蒜、高梁酒,泡在一只瓷缸子里,在太阳底下曝晒,晒到端阳正午,用艾叶沾了酒浆,遍洒厅堂厨廊榱桶旮旯,自夏徂秋,确有驱疫防虫效果。例如人参、当归一类最怕生霉中药,用瓷缸下铺寸厚炒米,药材放入密封,四周遍洒雄黄酒,绝不发霉生蛀,而且爽爆如新,比诸放在冰箱冷冻库要高明多了。厨房炉炕碗柜是“灶马”(灶马形似蟋蟀,颜色略黄而小)滋生处所,可是洒过雄黄酒的厨房从未发现灶马,足证雄黄酒消毒的功效为何啦。

清官管端午节叫天申节,对于廷臣是例有赏赐的,最名贵的是赏赐绫裱五尺长三尺宽的朱砂判,整幅“恨福来迟”的判儿,赤帻辊屦,仗剑夔立,凝视飞蝠。据说全是出自如意馆丹青妙手,用胭脂膏子绘制,仅留蝙蝠二目、判官双睛,由御笔用辰朱亲点,点好之后,蝙蝠固然是栩栩如生,判官的双目怎么看怎么瞪着你,所以说有驱厉辟邪功效。有的人忽然凶鬼附体乱蹦乱闹,挂上这种朱砂判,据说鬼就走了,所以得之无不什袭珍藏。民国初年,北平后门一带古玩铺,还有清朝历代帝后写的福寿字、龙虎字待价而售,但很少有朱砂判儿出售,纵或偶有发现,那比龙虎福寿字的价钱要贵上好几倍呢!

清官端午节,例有赏赐近臣樱桃桑葚之举,一只五寸大小碟子,铺上桑叶一张,樱桃二三十粒,红白桑葚等数,由宫监苏拉赉送到家,除了全家叩首跪谢圣恩之外,官监苏拉敬使车力,还得恭敬如仪。这一盘樱桃桑葚,人口多的人家,比买整担樱桃桑葚还要贵上几倍,有的人家准备敬使车力真要头痛几天呢!我曾经偷偷问过相熟的太监,端午节何以尽赏樱桃桑葚不赏粽子呢?他们也很诧异,端节各府送赏赐,从来只有樱桃桑葚而没有粽子,他们也猜不透是什么道理呢!

内廷过端午对于近臣家的儿童也有赏赐,第一是小团扇,扇面上画的全是工笔婴戏图,正中盖上一方小玉玺。有一年笔者得一把六国封相团扇,据说是画苑沈恭仿仇十洲原本所绘,虽无款识,但构图多变,赋色淡雅,迥异凡构,拿在手里奉扬仁风,颇觉神清气爽。

每年蚕宝宝一上山作茧,先祖母看见黄白茧子凡是畸形的,或是特大的,都要特别拣出来做成仙鹤老虎,等过端午节给我跟舍弟陶孙悬挂。有一年发现有两粒特大的黄茧子,祖母用细竹丝给我做了一个龙船,给舍弟做了一具立体虎形,我们挂上之后,走过大街小巷人人赞美,让我们兄弟出足了风头。照一般民俗,从初一挂到端阳正午,一定要毁弃掷搏,因为这个龙船做得太玲珑精巧了,掷了之后,我又捡回来藏在抽屉里,不时拿出把玩一番。自从先祖母弃养,先慈每年端午家宴,发现我总是眼睛有点红肿的,书童偷偷告诉先慈说我把玩龙船时曾流了不少眼泪,后来还是把龙船掷了。到了我二十几岁,每过端节看见小朋友们挂在背上的玎踏玉佩,就想起先祖母的音容笑貌,跟她老人家给我精心制作的小龙船来。

中秋节旨在赏月,所以以晚宴为主,天中节以午火是尚,所以饮馔多取中午,这桌饭虽无山珍海味,可是一切都以接近红色为首要,名为“双五十二红”。素炒红苋菜、老腌咸鸭蛋、油爆虾、三和油拍水红萝卜、胡萝卜炒肉丁酱、红烧黄鱼、温朴拌白菜心、金糕拌梨丝、红果酪、樱桃羹、蒜泥白肉、鸡血汤。这桌菜以酒菜为主,除了雄黄酒是点缀时令的酒,大家要点缀一番外,真正要喝的酒是状元红、女儿红、玫瑰露。笔者幼年时最喜欢过午月节,菜又是些甜凉清淡爽口小菜,各种酒类又暂时对小孩开禁,准许浅尝两杯,大明大摆奉官饮酒,真说不出有多高兴啦。

“泽畔招魂悲屈子,粽筒投向泪罗湄。”这个节日既然是包粽子投江纪念屈原的,自然家家都要包点粽子来应景儿喽。

北方有一部分人对于吃有时非常固执,就拿粽子来说吧,吃粽子一定是江米小枣,要不就是裹得紧、冰得透,清水江米白粽子,蘸二贡(白糖)或糖稀来吃。此外甜咸南北各式粽子,一律认为全是邪魔外道,绝不进口。我有一位相交四十多年的北平老乡,在台湾住了三十多年,直到现在,只认江米小枣,寞是把他莫可奈何。

粽子花色种类,以广式花式繁多,不但甜咸皆备,而且椰丝、莲蓉、蛋黄都从月饼转移到粽子上来了。另外广东有一种驼粽,包法特别,中间凸起来,馅子种类更多,一斤糯米规定包十八只粽子,驼粽之大可想而知。先乐初公旅粤多年,对于广式驼粽均有偏嗜,所以每逢端午,舍间总要几枚广式驼粽,给乐初公上供。先祖妣有一女佣,我们都叫她辛阿姊,她是昆明人,据说昆明金马牌坊下有一家专卖鸡粽的辛家小馆,就是她祖先留下来的。她对于包鸡粽自然颇有心得,先祖在世时文艺阁、梁星海都是舍下常客,两位不但好啖而且量宏,所以端午包几只鸡粽也成了惯例了。说实在的,其实粽子中以湖州粽子应列为上品,粽子式样像一只玲珑斧头,甜品中豆沙是洗沙,比北方带豆皮的豆沙,已经味高一筹。馅子不用网油网起来,而且糯米绝不夹生。成品中鲜肉、咸肉、火腿,都是剔筋去腥,煮熟之后又渥得到家,所以糯而不腻、咸淡适中。舍下端节所包湖式粽子不但上供自吃,而且还要分馈亲友。现在台北虽然湖州粽子到处有售,不用自己费事来包,可是严格批评起来,比自己家里包的粽子,色香味三者,似乎还有段距离呢!

正文 一年容易又中秋

中国的三大节日:端午、中秋、除夕。端午注重在午时的端阳酒,中秋注重赏月酒,除夕注重晚间的团圆饭。

北平有句俗语说:“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当年南开大学校长张伯岑先生讲,想起这两句话的朋友,太有学问啦,请想中秋夜月,天宇澄霁,素魄无瑕,邀几位俊侣,相聚酣饮,是多么赏心乐事。既不拜月,自然可以在外流连,除夕家家都在庆团圆也无处可去,留在家里祭灶,又待何方,所以非绝顶聪明人,想不出这绝妙好词来。,这句俗谚,也不过是说说罢了,依据宫廷记载,康熙每年中秋要在避暑山庄如意洲的镜湖,或是银湖举行祭月大典后初透嫩凉,才启驾回京。至于乾隆在七旬万寿兴建戒得堂,其中包括镜香亭、问月楼、群玉亭、含古轩、水面斋,都是乾隆跟群贤赏月吟诗,赐福食吃月饼的地方,以上种种都证明皇帝老倌是照样拜月的。

中秋节月饼是应时当令的点心,北平月饼只有饽饽铺卖,分自来红、自来白、酥皮、翻毛四种,若干年来一成不变,还是独家生意。不像台湾,刚刚过完中元节,大街小巷凡是卖吃食的,都想法赶档子临时做月饼来卖呢!

北平讲究人家买整套月饼来上供,饽饽铺可以预定,最小五只一套,最大的十五只一套。据说乾隆晚年嗜食甜食,他拜月用的月饼最大一只有三斤重,百果杂陈,众香发越,奶油重,冰糖多。凡是内侍近臣,能随侍赏月散福,吃过这种月饼的,无不交口赞美,认为异味。

广东月饼驰誉南北,椰丝、莲蓉、蛋黄、百果,比起北方月饼花样就多了。其实广东月饼甜腻味重,实非月饼上选,倒是苏常一带茶食店所制甜月饼,有玫瑰、桂花蜜溃鲜澄,甜醺九投。咸月饼有鲜肉、三鲜、火腿膏润芳鲜,堪夸细色异味,比起自来红、自来白实在高明多矣。

北平拜月要供月宫杩儿,这种神杩儿大约有四尺多长,分上下两格,上一格画的是诸天菩萨,下一格是玉兔人立持杵捣药,这种木板印的月宫杩儿,真有极细致刻印均佳的粘在黍秆架子上,就成了月宫杩儿啦。这种神杩儿最初原本是香蜡铺专卖品,可是大小油盐店也都插上一脚代卖月官神杩儿,说真格的,月宫杩儿跟油盐店怎么说也拉不上美系呀!虽曾经请教过民俗专家金受申,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后来请教金息侯(梁),据他说这里头没有什么深文奥义,北平一般中等以下人家,都没有厨子,家庭主妇不上菜市,每天总要照顾一趟油盐店,买的菜蔬太多,自己提不动,就要偏劳柜上小力夯往家里送了。请一份月官杩儿自己不好拿,送月宫杩儿也就变成油盐店小力夯们的固定差事啦。各住户可也不能让他们白送,大方人家总要破费几文给小力夯些许剃头洗澡钱,油盐店本来是寄卖神杩儿,香蜡铺一看油盐店真能代销,也就整批趸给油盐店啦,久而久之油盐店变成卖神杩儿是天经地义的事了。可是神杩儿种类甚多,油盐店所卖只限于月官杩儿,其余神杩儿还要到香蜡铺去做的。拜月除了月饼鲜果之外,少不得要有带枝叶的整把毛豆,还有鸡冠子花。照老妈妈论儿来讲,家里如果有怀孕少妇,要准备一只西瓜,让孕妇用锁狗牙方法来切,合口是偶数生闺女,奇数生胖小子,据说还百试百灵。拜月用的鸡冠子花。撤供时候,要把鸡冠子花扔在房上,可以保佑全家老少不会染患痧麻痘疹一些阴恶的病。插神杩儿的禾秸秆在送神焚杩儿时,如果有爱尿床的小孩,用来打打小孩的屁股,以后就不溺炕啦。虽然说这些都是迷信,但也增加家人团聚,庆贺中秋的情趣,追来赶去,惹得大家哈哈一笑。

赏月的团圆饭,自然是比较往日丰盛别致,以舍下来说,一定有一盎琵琶鸭子,千里共婵娟的鸡包翅,甜菜是一海碗不划开的杏仁豆腐,吃时随吃随划,这些无非都是象征团圆的意思。自从来台后,每过中秋,最怕赏月,面对素魄诵坡仙《水调歌头》,鼻子独是酸酸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内地赏月,才能引起举杯邀明月的豪情逸致呢!

正文 发春献岁话春联

除夕用红纸书写对仗工整的吉祥语句,贴在门上,谓之“春联”,俗话叫“对子”,文言叫“对联”。根据《列朝诗集》记载,春联自明太祖定鼎金陵,除夕过年御笔亲书过一副“国朝谋略无双士,翰苑文章第一家”的春联,赏赐近臣陶安,从此家家铁画银钩,处处锦笺墨宝,与爆竹桃符,互相辉映,点染新春,蔚为风尚。除夕贴春联的习俗,传到现在,屈指算来已经有六百多年历史了。

陈含光先生说:“作联至难,其四言偶句骈文也,五言七言诗也,三字及畸零不整之句词也,篇成而各为声调者曲也,非兼工此数者不能为联,故文人有终身不解作联语者,盖其难如此。”

联圣方地山先生则说:“作对字不限字句,不限白话文言,前人断章截句也可借为己用,诗文词曲,俚语方言都可采人为联,只要安排得匀衬,配合起来,便是佳作。”

两位前辈说法一位是说难实易,一位是说易实难,其实两老都是个中高手一时无两的。联圣有一年在天津过年,住在国民饭店,忽发雅兴,在饭店门前,设下一张方桌,安排纸墨笔砚,专门给天津各商号写嵌字春联。天津《庸报》发行人叶庸方,曾经设法搜集起来共得一千二百余联,影印装册,题名“春联集萃”;因为其中都是方地山、袁寒云亲笔,得之者莫不视同拱璧。抗战胜利之前,陈含光姻丈,避居扬州洪家花园,及至日寇投降,,是年除夕他以小篆写了一副春联,上联“八年坚卧”,下联“一旦升平”。当年寇袭邗江,陈氏不及走避,日本特务机关指使梁逆众异,遏迫含老出任伪朝,他受尽无数窝囊气,始终坚忍不屈。他这副春联虽然仅有八个字,比之杜工部收蓟北诗,神情激荡,跃然纸上,是春联中最为传神不可多得佳作。

春联用纸,朱红、翠绿、柿黄三色都有,最讲究的用洒片金碎金银星。凡是遭父母之丧,在家守制,已过期年,可用净绿天地头加蓝色的春联;一般庵观寺院的春联都是用浅黄色纸张。最奇怪的是清代的王府宗室一律悬挂的是白纸春联外加红边蓝边,其他公侯府邸则跟一般人家一样,用大红春联;如用白色春联,还犯僭越之罪呢!唯一例外的,是北平翠花衔的札:全府,他家虽然是世袭罔替铁帽子公,可是札公府府门所挂春联是皇帝特准用白色的。据说当年老札公爷扈从皇太极在大凌河与明军交战,清军被困突围时与皇太极互易戎冠马褂,以致中箭身亡。后来清军入关,顺治在北京即位,眷念旧勋御笔亲书“开国元勋府,除王第一家”十个字春联颁赐札公后裔悬挂府门,以彰有功。字体虽不算佳,可是联语气势雄浑,大气磅礴,的确是帝王口吻。

笔者当年刚学写篆隶的时候,逢到年尾,族兄冠一他住在西单牌楼白庙胡同,该处正好是卖春联的大本营,一个接一个,排列在马路边上,凡是当场能够挥毫者,生意都不错,学生们在年终岁末卖春联,赚点零用钱过年用,总比闲着无聊好。可是北地天寒,一边研墨一边烤火也是件苦事。北平一得阁、松古斋的松烟墨汁,虽然浓稠适度,写起字来可以纵意所为,可是写春联就派不上用场了。因为写春联的红梅纸一遇反潮天气,一刷糨糊,就墨迹渗透一片糊涂了。所以家兄春联摊上,谁要给他助威写春联,首先要自己磨墨。我为了一显身手,费了半天事,手指头冻僵了,研了一墨海的墨汁。左右那些摊子上,尽管颜柳欧苏字体的应有尽有,可是能当场写甲骨、钟鼎、篆隶的人我算是独份儿。我这一写不要紧,西单牌楼几家绸缎庄、洋货店,都来捧场,立刻变成门庭若市,一天写了大小春联四十多副,写得我腕直腰酸,给家兄摊子壮大了不少声势。第二天还有人到摊子上指名要我写嵌字大篆的。我一看情势不妙,就是有人给我磨墨,我也只有敬谢不敏,钻到附近画棚子看画去了。

正文 令人怀念的年画

一到十冬腊月,北平大街小巷就平添一种市声,吆喝“画儿,买画儿”了。

在早年,无论贫富,家家都要买几张年画给小孩,有钱的人家,都粘在更房、门房、下房,或是护窗板上,乡间人家就把年画贴在卧房炕头上,借以点缀年景,又可以哄哄孩子啦。

沿街叫卖年画,在清末民初,平津两地都极盛行。虽然全国各省都有这种木刻年画,可是风格俗雅,各有不同。华北最著名的产地,有天津西边的杨柳青,俗称“卫画”,有深州附近的武强县,山东潍县的杨家铺,华中则有苏州阊门的山塘路等处。

年画无论南北,都是用墨线画成,刻成木板再印,印出来只有墨线轮廓,然后着色。杨柳青年画,都是挑选年轻女工着色,北方小姑娘多半缠足,不像南方赤脚大仙能够下田,既然不能到田间工作,针黹之余,年画着色就成了她们的副业了。她们着色是一人上一种颜色,先把画师着好颜色的年画做样本,然后在每张上着一种颜色,你涂红我抹绿,各捡一色不用换笔,这种分工办法涂起来非常快速,每个人一天能涂好几百张。杨柳青因为操作都是女工,比较细致工巧,产量不多,自然价钱较高,而且仅仅在平津一带行销。至于武强、潍县画年画的男女都有,着色迅速粗放,甚至行销远及西南云贵广大地区。

苏州年画,又称姑苏版年画。据康熙乙丑正科状元陆肯堂《趋庭随笔》说:“每年重九登高,一直到年尾大市,从仙塘路到虎丘,年画铺栉比鳞次,远地客商,争来抢购,盛极一时。”这一段述说,足证康熙时代姑苏年画的好景是如何了。光绪甲辰正科榜眼朱汝珍在他的《玉堂札记》里说:“太平天国攻陷苏州,纵火半月,虎丘一带遭劫最惨。”阊门外山塘路到虎丘,全被匪兵乱民烧掳一空,原有年画版悉被劈成柴烧。而这些年画,一般人家都认为是应景点缀,年年换新,没人留心保存;文人墨客,又认为粗俚不文,难登大雅,不屑保存,使得年画几近绝迹。到了光绪初年,民间元气渐复,苏州年画才在桃花坞又热闹起来,可是藻绘涂丹,跟乾隆年间凤格迥异了。

年画究竟始于何时,现在虽然已经无法详考,可是当年考古学家福开森氏藏有几张年画,经过多位考古家考证,从纸张跟颜料上看,确定是明世宗嘉靖年代的年画。年画中有一张是《云台二十八将》,图纸角上印有“嘉靖四十一年王二吉制”字样水印,其余几张墨色纸张完全相同。明朝嘉靖年代就有年画可以确定无疑。

高阳齐如山先生生前对于收藏兴趣极浓,他有几张康熙年画,跟法国公使馆参事杜博斯(中国年画收藏家)珍藏的康熙年代几十张年画相互印证,从印工清晰、着色精致上断定是康熙年代产物。

自嘉庆以迄道光,年画大部分是率由旧章原版印镌,都还不离大谱,经过发匪蹂躏掳夺的浩劫,康熙年画已荡然无存。到了同治光绪时代,听说他们幼年都爱听官监们给说、民间故事以及公案、说部,影响所及,于是年画又热闹起来。宫中虽然无处张贴,可是官监们偷偷买进官去托裱装订起来,供小皇上休闲时阅览。所以这时候年画如智化冲霄楼盗盟单,被压在月牙刀下,艾虎借七宝刀削月牙刀救师父,黄天霸拿一枝桃射虎,中镖倒地,布局、衣饰、神情、姿态都出名匠手笔,刻画得传神人理。据说当时有一位年画师傅叫戴连增,因为年画净挣下四五百亩地养老呢!

齐如老有一年在萤桥河边茶座瀹茗,跟我谈到年画,他说:“年画约分七类:一是劝善惩恶的画,二是历史画,三是儿童画,四是风俗画,五是吉利庆祝画,六是俏皮歇后语画,七是戏剧面。这些年画,有些是关乎风俗习惯,影响社会人心的好体裁,可惜我们的新旧学者认为是村农野老的玩意儿,没有加以重视。久而久之,自然归于淘汰,反而是外国人视为中华国粹,想起来真令人可叹。

“当年日本人在南满铁路博物馆收藏有几百张,法国巴黎博物馆收藏更多,并且把它分类,我也搜集了两百多张,可惜都没带到台湾来。”

北平的画棚子,每年一过腊八,席棚就都搭起来了,都在东四、西单、鼓楼前一带。其中西单牌楼一处是同懋增、同懋祥两家南纸店搭的,生意兴旺时,晚上点燃两只打汽灯,照耀胜过白昼。样张画挂五层,要哪一张,立刻有人在画案格子里,一抽即得,有条有理。据说这种方法,是从旧式衙门里案卷房学的。北平名小说家耿小的,他小说里歇后语最多,画棚子从搭起来那天他就要去画棚里溜达溜达,凡是有歇后语的年画,他就买回来,作为他写作的资料,而且运用得当并俏皮。

现在栖迟海陬,想起当年残冬岁尾逛画棚子,灯下看画情形,已经是半甲子以前的事了,现在给儿孙辈讲讲说说已经变成老人说古啦!

正文 甲子拾掇

爆竹一声,献岁发春,一眨眼又是岁逢甲子了。甲是十干之首,子是十二支之首,以干配支,其变六十,也就是说,要过六十年,才有一次甲子年呢!

干支自古相传是天皇氏所创,黄帝时大挠氏才以天于配地支来纪年月日时。从皇帝纪元开始,到现在整整七十七个甲子了。

北平名星象家关耐日,虽然学历不高,可是推算命理,有极深的造诣,连林庚白、李栩厂、袁树聃几位对子平极有研究的学者,对关耐日都推崇备至。遇到有关命理上的难题,总要找关耐日研究一番,因此关不但在平津颇着声名,就连上海地皮大王程霖生,虽然对于命理自认博考精研,可是遇到犹豫难决的大事,还专程到北平去求教呢。癸亥年小寒之后转瞬就是甲子,他打算在上海大马路买块地皮,照命理推算甲子跟程的八字冲克太重,劝他甲子年以守成为是,千万不可妄动。结果程麻皮未听忠告,不但大马路那块地皮大亏其本,就是其他地皮生意在甲子年都一败涂地,从此对关耐日更是五体投地。关说甲子年是干支之首,对一般人来说,都是变动较大,所以劝人这一年善自操持,载舟覆舟起伏甚大,风险也就险恶,每个人都应当特别谨慎。

笔者在北平时,每年春节,最喜欢逛厂甸,风雅之士多半逛书摊古玩摊,买些文房用品书籍玉器古玩字画,年轻朋友则喝喝茶,吃点小吃,看看热闹,买点耍货。我是一进海王村公园,就往西南角几个旧货摊寻宝,在破铜烂铁堆里溜达,别看不起那些旧货摊,有时真藏有旷世奇珍,就看您如何挑选啦!癸亥年,我逛旧货摊,曾经以一块二毛钱买一堆夹七夹八的废物回来,家里人都笑我有点神经,可是这堆破烂,经我拣选洗刷,在里面居然发现一寸半长方形的艾叶熏图章,尘垢淤积,有如一块土弹。等冲洗干净,赫然是一方刀法清邃奇逸阳文的印章,上端刻有一尊低眉尻坐无量寿佛,下刻“甲子吉祥”四个古铢。更难得的是款边刻字,全都完整,用侧锋竖刀刻着“甲子贞吉,用以为佩”八个字,下署“稚绳”二字字体较大。我看这方石章,光致柔厚,刀法古博疏畅,可以断定绝非出白庸手,可惜不知稚绳是哪一朝代的人。有一天我到散原先生(陈三立)家送我们《诗钟雅集》整理后的抄本,顺便把那方印章带去打算请教它的出处,碰巧姚茫父在座,姚氏不但诗书画三绝,对于金石方面的遗文琐事,更是搞纂渊博无所不知。他一看就说这方艾叶熏是难得一见的河北玉田石头,因为产量极少,又出自水坑,所以知者不多。我请教姚氏稚绳是何许人,他说:“稚绳姓孙名承宗号恺阳,稚绳是他的字,河北高阳人,生于明世宗嘉靖四十三年(1564)适逢甲子,到了熹宗天启四年(1624)又逢甲子,累官兵部尚书东官大学士。他精于六壬紫薇斗数,他认为甲子年是他龙跃天门的吉星,也是虎卧悬崖的恶煞,所以他得了这方名石,就刻了这方印章随身携带以资厌胜。谁知魏忠贤参谗乞归,清兵攻高阳,率家人拒守,城破投缳死。明谥文定,清谥忠定。”皇天不负苦心人,散原先生也非常高兴,我对姚氏的肃括宏深,简直佩服极了。他笑着对我说,并不是他渊博,而是他刚刚看完明史的《孙文定公列传》,所以能够原原本本说出孙稚绳的身世来。后来这件事传到齐白石先生耳朵里,他让他的学生李苦禅借去观赏,齐老不但敬重孙承宗是位忠臣,对于印章的佛像古铢认为都是神来之笔,他想让我价让,我当然不肯。后来他画了一张三尺长的条幅,是一座油灯盏,一只老鼠在灯盏半中腰想往上爬偷油喝,又怕热油燎首,鼠眼灼灼趑趄不前。从上面垂下一只工笔蝽嬉蛛子,游丝垂直而下,丝约尺多长,是我历看齐老七十以后的精心杰作。他托王梦白来跟我情商交换,齐老画草虫一向画得极为雅瞻工致,可是配景有时则嫌粗犷兀危。可是这幅画刻峭清丽没有一笔写意,全是工笔,又关乎王梦白的面子,只好割爱交换。琉璃厂荣宝斋南纸店的掌柜何景明在我处看见这幅画,爱不释手,时逢甲子,首鼠当令,今朝螬子飞又是好口彩,他怂恿我印了若干便笺跟请客帖子,版存荣宝斋。他们柜上也用原图印了好几百上千盒的诗笺,数月之间再版了若干次。后来又把笺纸加矾,一直销到欧美,柜上算是发了一笔小财。白石老人自从得了这方印,甲子年给人画的画册页,凡是得意之作,都盖上这方印章,前些时看见蒋碧微收存一本册页,是白石老人工笔草虫,每页左下角就赫然印有“甲子吉祥”四个朱红字呢!

再过不久又是甲子年了,市井又传说头鼠年生的小孩,主大富大贵,又有鼠头鼠尾的小孩福气大,一辈子顺利的流言。舍亲李骏孙榴孙昆季,不但对于子平均有深厚的研究,曾在上海设立“命学苑”,着有研究命理的专书《新命》行世。他们认为甲子是干支之首,阴气太重,那一年做事就业都应当谨言慎行。小孩子宁可避开甲子年,榴孙长子就是避开甲子,乙丑年生的。这种五行生克,我们门外汉不敢妄加月旦,不过像过去的龙年,大家大生龙子龙女,闹得今年小学一年级都要增班,那就未免太庸人自扰,希望大家不要再随便起哄了。

正文 甲子首鼠年鼠谈

时光弹指,日月如梭,一眨眼又是一个新甲子,照尔雅岁阴岁阳纪年阏逢困敦,又是首鼠当令了。

提起鼠的别名,可就多了:北方叫它“耗子”,南方叫它“老鼠”、“老虫”,《唐书》称鼠为“坎精”,《埤雅》称之为“穴虫”,《云仙杂记》谓鼠为“社君”,《正字》通称鼠为“耗虫”,韩昌黎因为鼠能站立,前脚能立于颈上,称之为“礼鼠”,岭南因为鼠可入供,避讳鼠字,称之为“家鹿”,此外尚有许许多多别名,恕不一一举述。

北平有一种耍耗子者,他家养的老鼠,有仓鼠、栗鼠、小白鼠几种,他能训练它们攀梯、跳圈、钻坛子、走钢丝各种技能,耍耗子者穿街走巷,他所用的唤头叫“聂兜姜”,跟唢呐大致相同,只喇叭口较大,平常不察,误为唢呐。有些大户人家小孩把耍耗子的叫到院里耍上半小时,也不过十个八个铜板,也有人家把训练好有技艺的耗子买来玩,一只耗子就要块儿八毛啦!

纯白小洋鼠,其毛胜雪,有一对红眼睛,非常可爱,笔者幼年曾养过两对。后来在学校上生物解剖课,解剖一只灰鼠,不料灰鼠即将临盆,开肠破肚后一肚子未长毛的肉鼠,非常恶心,从此对鼠类发生抗拒心理。同时发现“贼眉鼠眼”、“獐头鼠目”,种种有关鼠的成语,再细一端详,果然鼠的两眼贼忒忒的实在令人起反感。

舍亲阮夫人,从盛年到晚年足足抽了四十多年鸦片烟。她的烟榻设在南窗之下,北方的房屋都是纸糊的顶棚,她抽烟有个习惯,喜欢把烟往棚顶上喷。她去世之后,阴阳生算定九天回煞,那一天家人都回避别室,就听见屋里翻盆倒瓮,醪醪嗷嗷,以为回煞显灵,吓得谁也不敢进去看看,恐怕被秧打着。第二天大家一齐进屋,发现顶棚有几块地方,啮得粉碎,从上面掉下来三四只老鼠,全都奄奄一息,才知道老鼠们闻烟成瘾,一旦烟瘾大发,才冒死窜出的。

清朝京师积谷之仓,多达十七个,诸如南新仓、北新仓、海运仓、禄米仓、新大仓等等都是米粮仓库。有仓就有鼠,仓鼠饱食终日,毫不怕人。从前稽查京东十七仓的粮官说:“这种仓鼠体重量宏,管仓的工人尊称为仓神。老鼠尽管成群结队来吃粮食,刭了盘仓的时候,食耗绝不会超过官订标准,尽管米都泛了黄色,但从不发生米蛀虫。有一年新换仓官,是内廷总管崔玉贵的侄子,年轻好胜很想好好做点事,首先从扑灭仓鼠做起,不到匝月就杀了上万只仓鼠,谁知年终盘仓,损耗超过规定标准,监守自盗,按律当斩。后来在白米斜街发现一家大地窖里堆满了整窖的精白米十多万斤,据说都是得罪仓鼠给搬运过去的,后来由崔玉贵内外打点,才改判充军宁古塔。”这种仓鼠有重达一斤多的,是最有福气的一种老鼠。

民国二十年笔者初到汉口,住在青年会,总于事宋如海请我到桥口一家小馆吃小笼粉蒸牛肉。小馆门前有一棵老槐树,在两丈高的树权上有大如西瓜的黑灰色鸟巢,饭馆伙计说天天一掌灯就有老鼠爬上爬下忙个不停,后来才知道是老鼠在树上搭窝。我觉得老鼠不在地下掏洞,而在树上搭窝,真是向所未闻,所以回来后就把这个趣闻告诉了同事李藻荪兄。他博览群书,见多识广,他说:“后汉书有光武建武六年,九月大雨连月,鼠巢树上的记载,武汉三镇不久恐有大水。”结果长江泛滥,市区陆地行舟,月余未退,鼠类能凭什么感觉而能趋吉避凶,真令人莫测高深了。

李经羲文孙李栩厂高超清旷,积学雄文,尤经子平。抗战期间,他累次去贵阳公干,总是住在世交吴简齐的唐园,纸窗竹屋灯火清荧,正好夜读。邺架所储珍本古籍不少,于是拿下一本线装书来浏览,谁知书后架上站立一只毛绒绒小动物,先还以为是一头花奴,仔细想想又觉着不大对劲,再往里一看,居然两腿拢肩兀立未逃,敢情是一只硕大老鼠。四川老鼠本多,夜间在卧榻上跳来跳去,车辆急驰老鼠过街也时常窜逃不及,毙命轮下,想能拱立而不怕人者,实为仅见。韩昌黎所谓的礼鼠,大概就是这种鼠类了。他做了一首《礼鼠赞》,当时诗人曹湘衡、曾小鲁等人都有诗唱和,我曾抄下原诗,可惜现在一句也记不得了。

先三伯祖心宸公,曾任湖州府知府。湖州毛笔是全国知名的,先伯祖任满内迁,当地制笔名手曾子晋送了他老人家两匣特制大楷中楷毛笔,中楷就掺有鼠须。据曹说:“所谓鼠须,其实是以鼠颊下几根毫毛方称上选,制成毛笔写字时,刚柔坚软,挥洒从心,就是所谓鼠须栗毛笔。有人说狼毫就是鼠须制成,其实狼毫是鼬鼠毛,俗称黄鼠狼,而非栗鼠。”当年北平马大人胡同有一所旧宅,庚子年全家殉难,一直空在那里,后来卖给青年会办学校,有三四十年没打扫过,积尘盈尺,鼠猬乱窜。月牙河灌水的时候,淹死了二三十只黄鼠狼,识货的火夫,把鼠尸卖给琉璃厂贺莲青笔庄制鸡狼毫,还得了一笔好价钱呢!

美国是保护野生动物最力的国家,前年笔者在加州跟几位朋友在烟波浩瀚、修柯戛云的太浩湖边野餐,树上的松鼠成群结队,从树上溜下来觅食,看见石桌放有水果饼干,它们对坐在石凳上的游客,毫不畏惧,窜过来就啃。有几个美国小孩捡石子丢它,这些鼠类视若无睹,照吃不误。当地一位警员说:“松林树木有三分之一的针松,已被松鼠啃得树皮成了光杆儿,居民不堪其扰,啮木器,咬地毯,闹得人神心俱疲,屡次请派警方协助灭鼠,但数量太多,加上繁殖力惊人,至今尚鲜成效。”中国人常说抱头鼠窜、胆水如鼠,想不到美国的松鼠如此猖獗胆大,令人不可思议。

笔者屏东寓所,原系日式房屋,后来在拆屋改建,当挖地打桩时坑深丈余,发现有一鼠穴,夜间只听到坑内鸣声嗷嗷极为凄烈,晨起临视,一只小田鼠力搏两只家鼠已毙其一。不料小田鼠能咬死大家鼠,古人说:“野鼠铁爪钢喙。”

当年曾听说有一种叫鼯的鼠,俗称飞鼠,前后两肢有膜所以能飞,昼伏夜出,声如儿啼,可是始终未见过。前几年有事去高雄县六龟乡,在乡间木瓜树上发现一只奄奄一息的飞鼠,据说是被一头果子狸啮伤。恰巧跟我同去的陈先生是兽医出身,弄了点药给它敷上,顿饭时间,已能飞腾。有人想要来伺养,我因为这种稀有动物,还是纵之山林,让它自然繁殖的好,所以把它放了。在疗伤敷药时,把这头飞鼠看了个清楚,形态跟蝙蝠极为近似,只是毛色黄褐跟蝙蝠的灰黑色有别而已。

上海有家颇具规模的卷烟公司,民国二十年因受世界经济不景气影响,面临即将收歇命运。董事会正在召开结束会议,会议室木条垩粉的天花板,忽然崩裂,从上面掉下一只老鼠来,与会人士有人说,老鼠有人称它为财神,这是大吉大利的预兆,我们何妨出一个金鼠牌卷烟试试。谁知金鼠卷烟一上市,就供不应求闹猛起来,从此公司业务越做越兴旺。后来他们打了一只纯金老鼠,放在天花板架子上,以资纪念。今年岁次甲子正是首鼠当令,希望我们的国家日升月恒,也一天比一天壮大起来。

正文 乙丑谈牛

<h3>乙丑值年·鞭打春牛</h3>

时光轮转,不觉又是桷蒙赤奋,子鼠隐息,又轮到乙丑值年了。

过了年二十四个节气,第一个节气就是立春,在前清时代,所有节气都由钦天监推算准确,具报上闻,何时立春,并且还要附呈《春牛芒神图》,届时由皇帝率领有关农百官,亲临先农坛只祭芒神,然后鞭打春牛,祈求终年庇荫,物阜民丰,仪式是非常隆重的。

到了民国,除了旧式历本,还印有《春牛芒神图外》,祭芒神打春牛祈福的举动,不但完全停止,现代人对于打春牛这档子事,甚至于不知是怎么回事了。

到了洪宪时期,王铁珊当京兆尹,因为黄河泛滥,冀鲁豫三省有的地方旱涝不收,京兆尹又想起来祭春牛。春牛是裱糊店用秫秆扎起来的,外涂有色泥土,还用泥土捏了一只小牛犊子,塞在春牛肚子里。春牛有几尺长,几尺几寸高,尾长几尺,都按历书上所列尺寸(据说牛的形象,头颈腹尾,芒至胫蹄的颜色,也年各不同)。至于芒神身高几尺,头上是双髻还是单髻,年老年少,穿鞋或赤足,何者是早年,何者是雨水年,都是各有讲究的。

<h3>牛黄可治疾病</h3>

照中国医学说法,凡是患有肝脏疾病的牛,可以从内脏里启出牛黄来,有的牛黄普通,有的牛黄异常珍贵。北平四大名医孔伯华,在他书房琴桌上,放着一只大玻璃罩子,里面放着两只雕镂精巧的紫檀架子。左边架子上有一只比鹅卵还大一号的牛黄,颜色灰中泛紫,右边一块颜色黄紫相兼,黄中透明。左边一只,据孔伯华说,叫西牛黄,是甘肃一位病患送给他的。像鸡卵大小那只,比大药铺所见还大若干,是极为罕见广牛黄。两者治小儿惊风极为有效,西牛黄合以辰矽,医治瘫痪尤有神效,是他在福州药市上无心遇上,以高价买来的。风瘫患者得病即治,可以痊愈,而且也不会再发。这两种牛黄,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神药呢!

<h3>牦牛可以代步</h3>

先伯祖志文贞公,在秦令巡察藏边时,西巴塘察木多,希仑马拉耶寺有一位圣哲,两人谈得极为投契。在寺里盘桓了五六天,他把寺里喂养的一只奇怪小牦牛,送给将军代步,并且说目前将军骑从如云,当然不用它来代步,不过将来总有用得着它的时候。将军当时未多加留意,只觉得盛情难却,就把那只小牦牛带到伊犁饲养。结果发现,此牛颈有肉瘤凸起,状如驼峰,试过脚程,真能日行三百不饮不食,而且在沙土泥奔驰,不颠不阎,平稳异常。不久先文贞公在伊犁殉难,遗体就是这头牦牛驮到当地灵渊寺入殓的。慌乱之中,此牛据说被一藏胞牵走,当此离乱之中,自己顾不到查讯,后来也就无从查讯矣。先伯祖同年李盛铎、梁鼎芬从已故立委广禄闻知此事原委,均有诗哀之,先伯父在伊犁时,常侍将军左右,曾摄有鞍鞯齐全照相一帧,惜在离乱中遗失矣。

<h3>画家以牛为画题</h3>

历代画人物的名家,以牛为画题,传世的不多,除了故宫现存的《归牧图》外,蒯寿枢一幅明万历县承宗《卧牛图》,暨吴湖帆所藏宋人无款《牛斗图》外,留传画牛画轴不多。当年北平有一位画家李苦禅,想请齐白石老人画一幅老子牵牛过古城,齐白老是阻四不肯动笔,后来李苦禅无意中在晓市买一帧李龙眠画的《素描十八应真》手卷,卷尾后面还裱着一纸乌金纸,白石先生鉴赏之后,爱得不忍释手。老人一高兴,立刻铺纸挥墨,仿宋人笔意画了一幅老子骑牛过函峪,青绿山水,人物高近一尺,古牛画得更是嵌崎历落,人物意境清朗。老人画成之后,自己也觉得是神来之笔。苦禅故后,此画辗转流人刘海栗先生之手。他曾在上海梁均默先生寓所展示过一次,刘嗣兄尊人刘先礼,跟夏山楼主韩慎先,还有盐业银行张伯驹大家一致公认是白石老人最得意佳作。海栗先生故后,此画流入何人之手,就不得而知矣。

<h3>雕竹名家刻牛</h3>

龟厂主人袁寒云,住在天津时,大半住在国民饭店,他收藏的一些金币古钱,都陈列在一个花梨紫檀多宝格里,还有不少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其中有一长逾一尺的牛角,初看颜色洁白,有类象牙,据说是一位印尼朋友送给他的。当时正赶上印铸局开炉铸印,所有在北平雕刻的名手都在印铸局参加工作。其中于啸轩、沈筱庄,都参加铸印工作。于是刻牙的高手,沈是雕竹名家。沈氏刻了一头牛,于氏刻了一只麴。豹据地做势,砉然长啸,牛则两脚后仰,奋力支撑;两者各具生死搏斗姿态。奇谲灵动,栩栩如生。寒云告人其太夫人系梦黑豹人怀而生,故又名豹岑,他认为豹是他的吉星,所以趁于沈两人铸印之便,就在牛角上刻好豹牛相搏的形状。至于所刻的牛,跟他的豹是相克的,所以刻一只蟒牛以示镇压。至于所指的蟒牛为谁,他就不肯吐实了。寒云故后,此物辗转流落上海尊古斋古玩铺,其妻舅刘公鲁见是寒云遗物,以大洋五十元购得。沈筱庄南归,路过上海,尚见此物陈列在刘公鲁的书桌上也。

<h3>泰县斗牛·凶猛刺激</h3>

西班牙斗牛,据说斗牛者个个长袂利屣,锦衣粲目,斗到最后剑光如电,一剑将牛刺杀,可惜我未曾见过。某岁,我有事去泰县,临近泰县境内有一小镇中宝庄,当地有樊徐两大族,几乎每年都举行斗牛一次。胜方可先引河水灌溉农田。我既然赶上这样的盛会,自然不肯错过,跟着大家前去随喜。斗牛共分三场,以体重相同者列为一组,由小牛而大牛,牛背除了银饰彩仗,身帔疑鍪,双角各绑稗靳尖刀。每只牛都尽量装扮得雄武华丽,最后主斗之牛除有氍裹身,并有紫缰鲽带盛饰增丽,让人一看就知是主斗的牛只。双方牛只对阵,先用利角互相到触,继之以暗藏利蠖身上辊鏊,互相扑击,牛只遇有过分凶悍牛只,三五回合即能将对手裂腹剖腹,肠肚外流。胜方当场欢呼设宴款客庆功,负方只有垂头丧气率众黯然者退。据闻,徐府已连胜三年,为了维持颜面关系,给牛的制装费即耗去大洋六七百元,宴客花费尚不在内。

据看过西班牙斗牛者谈,目前西班牙斗牛已列为观光客圭要节目,真假互见,实在不如中宝庄看斗牛凶猛刺激也。

<h3>神户牛排·传自青岛</h3>

现在西餐馆吃牛排已大行其道,好啖的朋友都认为神户牛排最为细嫩柔滑,殊不知神户牛排,是德国人在青岛饲养牛只而加以改良的。德国人当时占领青岛时,德国总督最嗜吃牛排。审知青岛水深土厚,冬不酷寒,最适牛只繁殖,故从德国运来一批优良品种牛只饲育。其后日人占据青岛,此批牛只由一专家运往日本神户饲养,并且增添特别饲料,而且用啤酒给牛浑身按摩,牛肉更显得特别腴嫩滑香。现在所谓特级牛排,其实是从青岛德人手上得来的。

<h3>张大千擅长牛头筵</h3>

谈到吃牛头筵,宋子文任财政部时,偕税务署长谢祺巡视湘鄂赣区海关统税情形,过经岳阳,当地统税所长李藻荪与彼等有旧,特请当地名庖人刘旺福做了一席牛头筵宴客,并请当地驻军刘经扶军长陪客,菜仅八簋二汤,均系出自牛头,鼎俎庖宰,肥酞调畅毫不腻人。宋谢两人胃口均佳,恣飨竟日,羽觞尽醉,此后宋氏在沪每一谈及,仍念念不忘也。

大干先生初次莅平,最好吃春华楼、济南春两家,多次邀我同席,目的在邀我提调点菜。渠尝夸擅长牛头筵,俟选得上等材料,将亲自动手,让我尝尝比岳阳刘庖手段如何,其后一别多年未晤。前数年渠自海外回台,暂住云和大厦,某夕在台视看徐露演《二进宫》,又提起欠我一顿牛头筵,此债非还不可。可是他迁居之后,一方面忙于布置新居,又忙于绘事,牛头筵之约始终未实现,他已驾返道山矣。

正文 北平书摊儿

在北平,读书人闲来无事最好的消遣是逛厂甸遛书摊。厂甸在和平门外,元明时代叫海王村,清初工部所属的琉璃窑设在该处,所以改名琉璃厂。从厂东到厂西门,街长二里,廛市林立,南北皆同。这些店铺以古玩、字画、纸张、书籍、碑帖为正宗,从有清一代到民国抗战之前,都是文人墨客访古寻碑、看书、买画的好去处。每年从农历正月初一起,经市公所核准列市半个月:海王村里是儿童耍货,所谓琉璃喇叭、糖葫芦、大沙雁,各种吃食如凉糕、蜂糕、炸糕、驴打滚、爱窝窝、豆汁;灌肠小贩仿佛各有贩地,年年在原地设摊。居中是几家高搭板台的茶座,居高临下得瞧得看,既喝茶,又歇腿;村里边边牙牙地区,就是些像荒货,又像破烂古玩摊了。海王村外书摊大摆长龙,有些书店在自己门前,设摊营业,有的是别处书商赶来凑热闹的,大致可分木版书、洋装书两类,还有卖杂志、旧画报的。吴雷川先生在这种书报摊上,买过八十八本全套的国学萃编;丰子恺收藏《点石斋画报》,就是遛这种书摊补齐的。

好的宋元明清版本精镌的古籍,书店恐怕放在外面被风吹日晒,纸张变脆变黄,多半把书名作者,写在纸条上,夹在别的书里。纸条垂下来,给买书者看,如果中意,摊上招呼客人的伙计,就把客人引进店里来了。

琉璃厂专卖讲究版本的书叫旧书铺,最有名,存书最多的有翰文斋、来黄阁、二酉堂、经香阁、汲古山房几家。他们书的来源,多半是由破落户的旧家整批买进来的,这一拨书里可能有海内孤本,也可能有鼓儿词、劝善文,有的到手就能很快卖出去,有的压上三年五载也没有人过问;年深日久,一家大书铺的存书,甚至于比一个图书馆还多还齐全。旧书铺的服务,有些地方,比图书馆还周到,北平之所以被称为中国文化中心,由北平旧书铺,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了。

旧书铺里,总有两间窗明几净的屋子,摆着几张书案长桌,凡是进来看书的人,有柜上的徒弟或伙友伺候着,想看什么书,告诉他们,一会儿就给您拿来;如果参考版本,他可以把这本书不同版本,凡是本铺有的,全都一函一函地拿出来,任您查对;有的资深伙友,告诉他要找什么资料,他佃还可以一页一页地给您翻查,如果有些书客人想看,而本书铺恰巧没有,他们知道哪一家有,可以借来给您看。请想想,这种方便,不管是哪家图书馆,不论公私都办不到吧!

看书时,抽烟柜上有旱烟、水烟,喝茶有小叶香片、祁门红茶;如果客人想吃什么点心,客人掏钱,小徒弟可以跑腿代买,假如您跟柜上有过交往,由柜上招待,也是常有的事。不但此也,您跟书店相熟之后,酷暑严寒您懒得出门,可以写个便条派人给书铺送去,柜上很快就找出送到府上;放上十天半个月,您买下固然好,不买也没关系,还给他就是了,这就是北平书铺可爱之处。像南京夫子庙左近也有不少书店,您要看了半天不买,他们绕着弯俏皮您几句损人的话,能把您鼻子气歪啦!

清朝光绪年间所谓清流派如张之洞、洪钧、王仁堪、潘祖荫、文廷式、盛昱、黄体芳、梁鼎芳、于式枚都是琉璃厂书铺的常客,既可多看自己手边没有的书,又可以以文会友;时常有许多朋友不期而遇,凑在一块儿研究学问,或是聊聊天。张香涛就是主张多往书铺看书的,他有两部专讲目录学的书,初稿就是在二酉堂写出来的。翰文斋的掌柜韩克庵,大家都叫他老韩,他对于目录学、金石学,精心汲古,搜隐阐微,能令舒铁云、王懿荣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民国初年先母舅李锡侯在琉璃厂西门,把先外祖鹤年公累世收藏的古籍金石整理陈售,开了一家汲古山房。陈师曾、樊云门、傅藏园、沈尹默、瑞景苏、柯劭态,都是汲古山房常客。当时我想收集名贤书画扇面一百把,半年之间不但收集齐全,而且部配好各式各样扇骨子,由此可见汲古山房当年人文荟萃、朋从之盛了。

初来台湾时,台北福州街厦门街之间,还有几家书摊铺可逛,现在如果发现那儿有一套或几本线装书,简直有如沙中淘金,掘到宝藏了。来到台湾,令人念念不忘的,就是旧书摊了。

正文 北平的人力车

提起北平的人力车,话可长啦,最早北平人叫它“东洋车”,天津人叫它“胶皮”,上海人叫它“黄包车”,后来北平人把东字取消,干脆就叫“洋车”了。

人力车问世之初,没有打气轮胎,而是硬胶带卡在车圈上的,所以天津人一直叫它胶皮。早年先叔在世的时候,在清史馆供职,从舍下到设在天安门左首的太庙,一直都是平坦的大马路,家里虽然有敞篷和玻璃篷马车各一部,可是馆长赵次珊、总纂李新吾都是先祖光绪九年癸未科同年,每天都是坐马车来馆,如果他自己也坐马车到值,怕人家说少不更事,迹近浮夸,所以包了一辆人力车上衙门。

当时人力车都是死胶皮,拉车的又年长了几岁,反而在馆里博得老牛破车的雅誉。先叔觉得以人力车代步,比起安步当车又高了一筹,何况清史馆是个冷衙门,早点晚点到值也没什么关系呢!

过了没几年,打气轮胎的人力车大行其道,大家都觉得人力车又经济又方便,拉车的又轻快省劲,于是马车渐渐被淘汰,由自用人力车取而代之啦。自用人力车可到制造厂订制,车身不用说,是漆得锃光瓦亮,车轮前辂,凿花电镀,车把后辖,起线包铜,轮圈钢轴擦得是一尘不染,四只车灯两长两短,要黄包车上所有饰件,一律黄铜煅烧,喜欢银白色的一律电镀,更显得干净洁亮。车簸箕安上双脚铃,车夫在前车把上一边是手铃,一边是四音喇叭。不用说自用车如此讲究,就是年轻小伙子拉散车也有这样刀尺的。有的人把自用车夫夏天穿上浅竹布镶黑白大云头号坎,冬天蓝布大红云头号衣,大褂棉袄一甩,让人一望而去是自用车,免得巡警找麻烦时摸不清底细。

夏天车上挂一块素色布挡,既避风沙,又免日晒,到了冬天,在零度以下气温,西北风刮过真像小刀子割耳削脸地疼,于是人力车都套上深蓝或深黑什衲的棉篷子起来。拉车的甩下大棉袄,往脚下一围,车帘子扣得严丝合缝,寒意全蠲。当年地质学者李仲揆(四光),在北平因为工作过分劳瘁一度失眠,冬季他就天天出门听夜戏,敖戏之后,坐有棉篷子的人力车回家。车一晃荡,就引起他的睡意,一觉酣然,他的失眠症居然不药而愈。还有一位摩登诗人林庚白,他在北平住在浸水河,他每天应酬甚多,微醺之后,诗兴起来,每得佳句,酒醒即忘。他的包月车,连篷上装有一只电石灯,随时记录,他说他诗词佳句,十之八九,是得自车上。北平舍下大门正对一座磨砖大影壁墙,因对面是马圈尽量推展,所以门前显得特别宽敞,加上两旁重阴匝地,修柯戛云,半人高石灰树圈子,是藏茶具的好地方,左右上马石,是杀一盘车马炮的棋架子。舍下人口众多,人来客往,成了无形的车口儿啦。

先君的乳母,我们尊称嬷嬷奶,为人慈慧温良,胸怀夷坦,西城贫苦大众都叫她杨善人,凡是拉车的想拴个车(买辆新车叫拴个车)、沿街叫卖的小贩亏了本,如果真有急用,找到她,只要她老人家手头松翻,无不尽力帮忙。卖黄鱼、糖三角儿是她的干儿子,卖炸糕、打小鼓儿的也叫她干妈,门口那帮拉散车的十之八九都管她叫好听的。杨老太太出大门,一迈门坎,大家都抢过来拉,杨老太太坐车从不讲价,有时身上不方便并不给钱,可是这般苦哈哈儿们,谁有了难处,杨老太太总是倾囊相助,给他们解决问题。这帮拉车的非常讲义气,杨嬷奶在北平病故,真有不少不认识的人来给她穿孝袍子送葬,足证他们的干妈干姥姥没白疼他们。

我学校毕业,第一次担任公职,是在经界局补了一个主事,位卑职小,如果天天坐着自用马车上下班,觉得挺别扭,于是也弄了一辆人力车代步,拉车的人选可麻烦啦。门口拉散车的有“麻陈”、“小回子”、“贾老虎”、“小辫儿”,几个人都是拉车里一等一的好手,快而且稳,一些拉车的在街上拉着座儿看见是他们哥几个,就没有人敢跟他们赛车的。

有一天我在珠市日开明戏院,听完梅兰芳的《贞娥刺虎》散戏出来,一上车就有两辆各有四只电石灯自用车,把我的车夹在中间较起劲儿来给。我拉车的叫小回子,牛高马大,两腿快似追风,长劲十足,能够从西直门一口气跑到颐和园,而且从不服输。现在既然有人跟他较劲,他自然求之不得,一过珠市口,我才看清车上两位靓装粲丽的美妇,敢情是花国四大金刚的“忆君”、“惜君”姊妹,我想她们一定走胭脂胡同回莳花馆。谁知这两辆车一直跟着进和平门,走到长安街天街人静,小回子一使劲,可就把他们抛到后头了,一直到西单北大街舍饭寺,他们去花园饭店才分手。过没几天大律师王劲闻在莳花馆请客,忆君告诉我说,她们两个车夫耿大耿二是南城双杰,我的车夫小回子是西城一霸,不打不相识,他们反而拜把子成了把兄弟了。想不到赛车还赛出这么多事故由儿出来呢!

民国十六年我到上海,住在舍亲李府,他们拨了一部汽车给我代步,我要求他家人力车借给我用。谁知上海自用车跟街车最大不同,一个是方车厢,一个是圆车厢,自用车跑起来颤车把,在北方只有花姑娘的自用车是这样抖法,想不到上海自用车跑起来全是这副德行,我实在吃不消,又改坐汽车。我有事去苏北,经过镇江,一出火车站就坐上人力车,谁知经过京畿岭下一个很长的陡坡,拉车的偷懒,他一扬车把,两脚腾空,顺流而下。幸亏车后有一个铁镞子把车挡住,否剐非闹个人仰车翻不可。所以后来在镇江凡是经过京畿岭,我宁可坐蜗行牛步的轿子,也不坐人力车了。

苏北的扬州,人一谈起来总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把个苏杭、扬州说得天花乱坠。其实这些地方,街道之湫隘,实在出乎想像。路面都是石板砌起来的,永远是湿漉漉一踩一出水,最宽的马路,也不过仅容一辆吉普一辆人力车擦肩而过,时常有惊心场面出现。所以到了这些地方,我宁可安步当车,也不愿坐车。

到了河南省的开封郑州一带,人力车车把也装上一个布篷子,虽然跑来有点兜风,可是拉车免于再直花花地晒,颇为合乎人道主义,而且黄河两岸土厚沙多,太阳晒在沙土上散热不易,有个布篷遮阴,的确可以减少骄阳灼肤的痛楚。民国三十五六年初到台湾,台北市还有不少人力车,轮圈大,座位高,每次下车把脚总是蹲一下,等后来习惯了,人力车也取消了。抗战之前,中国各省都有人力车,形形色色各有优劣,不过仔细衡量一下,北平的人力车还是最令人怀念的。

正文 北平四川茶馆的形形色色

喝茶好像是中国人的特嗜,无论南北大小省份都有茶馆,三教九流人人都爱喝茶,除了苏浙皖粤的茶馆,以卖点心为主,卖茶为辅,另说另讲之外,谈到纯卖茶的茶馆,恐怕以北平四川两地的茶馆最为多彩多姿啦!

北平大小的清茶馆,大街小巷都有,各个有个人的主道。这路茶馆天不亮就挑开灶火,烧上开水了。第一拨是寅卯未初遛早儿的,以年纪来说,大概都是花甲左右,腰干挺直步履轻健的老人;他们把腰腿遛开了,就直奔茶馆,这种老主顾自备茶壶、茶叶,毛巾、牙刷都存在柜上,一进门伙计先打洗脸水,等盥漱已毕,茶也焖得差不多啦,一边喝着茶,一边找熟客聊聊天,茶过三巡,让酽茶涮的肚子觉着有发空啦,这才信步回家吃早点去。这算茶馆最基本茶客。

第二拨是遛鸟儿的,要天蒙蒙亮才出门。像红蓝靛颏白翎,比较娇嫩一点会哨的鸟,既怕夜雾太重,又怕晨雾太浓,总要耗到晨光熹微,才敢换笼架慢慢往外溜达。勤快的人,早把笼子清洗干净,铜活擦得锃亮,换上食水,一进茶馆往罩栅底下一挂,各归各类,您就听它们一套跟一套歌唱比赛吧!如果您的鸟有赃口,那就别不识相跟人家清口鸟放在一块,赶紧挂得远一点,别让它把别人的鸟教坏了。从前有一个拉房牵的,是抗肩儿(抗肩儿是北平特有的行业,他们用一块宽木板给人搬运掸屏帽镜玻璃摆设等不经磕碰的物件,或新娘嫁妆等)的出身,后来改行,脖梗子磨来蹭去长了两个大肉包,很像骆驼的驼峰,所以大家都叫他傻骆驼。他改做拉房牵生意后很得法,所以也假充斯文,喂鸟、养鸟、闻鼻烟、揉核桃,摆起谱儿来。因为他出身不高,满嘴匪话总也改不了,他的鸟儿受他耳濡目染,嘴还能干净得了吗?所以他把鸟笼往茶馆架子上一挂,不想惹事的人,只有纷纷摘下鸟笼子,赶紧远远避开。平素爱走香会要中幡的宝三,一向也是一点亏不吃的粗鲁汉子,有一天也拎了个鸟笼子到茶馆来喝茶,两雄相遇,双方鸟儿哨来日肖去的结果,都露出赃口;彼此互指对方鸟儿,把自己鸟儿带坏,越说越拧,动起手来。傻骆鸵虽然有把子蛮力,如何是宝三真正练家子的对手?三招两式,一个德克勒(摔跤的招式),就把傻骆驼撂在地上,而且动弹不得。幸亏当时侦缉队队长马毓林打此经过,他跟双方都有个认识,才化解了这场龙争虎斗的纠纷,遛鸟儿的茶客能引来不少同好,也颇受茶馆欢迎。

第三拨就是一般耍手艺儿的,名为来喝早茶,实际是等工作,譬如厨师、棚匠。某人应下一宗大生意,可是人手不足,各行各业都有他们固定聚会的茶馆,只要到茶馆一招呼,问题迎刃而解。北平有句土话“到口子上找跑大棚子准没错”,就是到指定茶馆找这帮手艺人。

另外一种是媒拉牵、买卖房地产写字过契、好管闲事、说合官司一类人等。虽然一来一大帮多下茶钱,多给小费,可是一耗一整天,有时候说岔了,翻桌子踹凳子飞茶壶掷茶碗,虽然事后照赔,可就把生意耽误了,所以茶馆并不十分欢迎这路客人。

有些茶馆,为了招揽茶客聘请一档子说评书先生来拴住茶座。在北平开茶馆的跟说评书的先生都有个不错,十之八九,是磕过头的把兄弟,否则岁尾年头好日子口您还请不动那些一流好手呢!说评书分大书小书两种,大书有《列国》、《三国》、《东汉》、《西汉》、《岳传》、《明英烈》等类历史书;小书有《水浒》、《聊斋》、《济公传》、《彭公案》、《施公案》、《三侠剑》、《善恶图》、、《五女七贞》、《永庆升平》、等等。当年连阔如在天汇轩说《东汉》,王杰魁在永盛馆说,白天带灯晚给茶馆挣的钱真不下于一个小戏园子呢!带说评书的茶馆,上午荼座散了,伙计得连忙收拾,打扫干净,下午三点开书,晚饭之前收书,代灯晚的,要到十一点才散场呢。有一位说《聊斋》名家,专好说灯晚,夜场收书,胆小书客真有一人不敢回家,要搭伴同行,您就可以想到他说书的火候是如何活灵活现了。

春秋佳日在软红十丈的都市住久了,就想到郊区野外透透新鲜空气,尤其北平城里乡间风土人情一切景观完全两样,出外城过了关庙不远,就有野茶馆儿了。两三间不起眼的灰棚儿,前面搭了个芦席棚,棚底下砌了三两排台儿,上面抹上青灰就是茶桌,再砌几个矮墩就算凳子。这种野茶馆儿的茶壶茶碗,虽然五光十色、缺嘴少盖,可是茶具都是用开水烫过,准保卫生。这种生意以春秋平平,夏天最好;时序交冬,一飘雪花就关门大吉了。

西直门外万牲园东墙,有一片荷塘,当年慈禧皇太后由此处上船游幸颐和园,特别盖了一座船坞,种植桃柳。桥影长虹,风景倒也不俗。看青的老高,在船坞边上,搭了一间寓棚,砌了一个土灶,买几领芦席,铺在柳阴密处,就卖起茶来。茇荷覆水,吐馥留香,野禽沙鸟,翔泳悠然,似乎比南京的白鹭洲还多几分野意。所以,每年夏季总会招来不少茶客,席地品茗,仰天啸傲。可有一宗,就怕来场阵雨,茶客无处避雨只好一拥而散;本来可以赚个十吊八吊的买卖,天公不作美,卖了一天力气,等于白玩。这家雨来散茶馆,老北平去过的很多,现在偶然谈起来,还有人念念不忘这种盎然野趣呢!至于什刹海的茶棚、陶然亭的卢家茶馆、金鱼池的小丁、积水潭的玉渊泉,各有各个味道,一时也说之不尽。

四川人个个都能说善道,据说都是在茶馆摆龙门阵摆出来的。农业社会时代,既少消闲地方,又乏交谊场所,特别是年龄较大,腿脚不太利落的人,重庆山城,上坎下坡,备感吃力,只有刭附近的茶馆喝喝茶,打发打发岁月了。同时山城僻壤,法律力量尚不能普及,国人又有屈死不打官司的旧观念,于是茶馆乃成了调解仲裁的处所,吃吃讲茶,彼此一迁就,就能把困难纠纷摆平。

西南各省的茶馆十之八九是袍哥们开的,他们除了卖茶之外,还有一项重要任务是传递帮里消息,接待救助帮友工作,帮里兄弟伙,落座泡茶之后,只要把茶壶茶碗的盖摆出个帮里暗号姿势,立刻就有帮中人前来盘底,如果人港,三言两语,就把问题解决了。以战时首都的重庆来说,市中心最热闹地段,几乎没有什么茶馆,可是一到郊区,这种纯吃茶的茶馆,就鳞次栉比,多如繁星啦。这些茶馆,差不多都是下江人,也就是四川同胞所指“脚底下人”开的。房子虽然蓬牖茅椽,倒也开敞通风,还有藤编竹扎以及可供打盹儿的躺椅。抗战期间,大家流亡在外,万一晚间找不到地方寻休,跟老板打个商量,再泡一个茶,也就可以在躺椅上蜷卧一宿,破晓再走了。

重庆和西南各地的茶馆,很少有准备香片、龙井、瓜片一类茶叶的,他们泡茶以沱茶为主。沱茶是把茶叶制成文旦大小一个一个的,掰下一块泡起来,因为压得确实,要用滚热开水,焖得透透的,才能出味。喝惯了龙井香片的人,初喝觉得有点怪怪的,可是细细品尝,甘而厚重,别有馨逸。有若干人喝沱茶上瘾,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呢!普洱茶是云南特产,爱喝普洱茶的人也木少,不过茶资比沱茶要稍微高一点。有的茶客进门来,既不要沱茶,更不要普洱,告诉幺师,“来一碗玻璃”。所谓玻璃敢情就是一杯白开水,不知道茶客是刮皮呀还是没有茶癖,这一点我倒不能不佩服幺师的雅量。要玻璃是不花钱的,而幺师仍旧春风满面,毫无不豫之色,实在太难得了。

摆龙门阵是四川哥子们的特长。所谓龙门阵势摆得广大高深,越摆越远,扯到后来离题太远,简直不知所云,大家一笑而罢,才算一等一高手。藏园老人傅增湘的老弟傅增滢说,四川人摆龙门阵,说者要有纵横一万里,上下五千年的襟怀;听者要有虚怀若谷的精神,百听不厌的耐心,才算龙门阵中高手。简直把人挖苦透啦。

在茶馆儿里听人家得意之处,总有人说出“安得儿逸”,起初实在不懂是什么意思,只觉得他们说这句话时,舌头一卷,俏皮轻松,有一股子特别腔调,说不出的韵味。久而久之才体会出这句话,即上海人所谓“惬意得来”,是不谋而合的意思。龙门阵摆天皇皇地荒荒,词穷意尽。听者说:“明天还要起早赶场,你哥子莫涮坛子吧!”再不然来句:“你老哥板凳郎个?”大家也就一笑而散了。这句四川腔,包括了开玩笑、寻开心、吹牛、拍马、瞎扯、胡说种种意念在内,实在是句攸德咸宜的俏皮话,真亏他们如何想出来的。

初来台湾时,延平北路当时叫太平町一带,还有纯吃茶的老人茶馆,喝喝老人茶来消磨岁月。近来虽然老人茶大行其道,百块钱一壶,已非一般老人所能负担,偶或在小街陋巷可能还能找到一两家旧式老人茶馆;至于新兴的茶道茶艺馆虽然越开越多,可是去古益远。茶馆!茶馆!喝茶的风气想蓬勃,真正茶馆的味道愈淡薄,不久的将来恐怕茶馆两字要成为历史上的名词啦!

正文 喝茶

自从台湾大力倡导喝茶以来,每年都举行各种品茶会,极品冻顶龙一斤要卖到几万,研究茶艺的茶馆越开越多,茶叶店橱窗里陈列的茶具、陶瓯瓷碗,赢镂雕琢令人目迷,一时风尚甚至于年轻人都喝起功夫茶老人茶来。这里我所谈的只是当年过着悠闲生活的人,平常喝茶的情形而已。

北平人有句俗话“早茶、晚酒、饭后烟,快乐似神仙”。本省朋友见面喜欢说“吃饱没有”?内地朋友清早一见面,喜欢问您“喝了茶没有”?足证北方人对喝茶是如何的重视。茶瘾大的人早上一睁眼,盥漱之后出门遛完弯儿,直奔自己常去的茶馆,等茶沏好闷透,好好地喝上两碗热而且酽的茶,所谓冲开龙沟,才能谈到吃早点呢!北平人喝茶所用茶叶,以香片毛尖为主,天津人讲究喝大方雨前,安徽人专喝祁门瓜片,江浙人离不开龙井水仙碧罗春,西南各省喝惯了普洱沱茶,再喝别的茶总觉得不够醇厚挡口。民俗专家张望溪先生说:“到茶馆只看客人叫什么茶,就能猜出他是哪一省人来,虽非十拿九稳,大概也有个八九不离十。”笔者虽无卢同、陆羽之癖,可是对于茶叶的种类,到口一尝,能够分得十分清楚。扬州有个富春花局实际以卖点心出名,老板陈步云请我尝尝他的茶,我连喝两碗,也没喝出所以然来;他家的茶以初喝不涩、久泡不淡驰名苏北,敢情他的茶,是十多种不同茶叶兑出来,非清非红,郁郁菲菲,就难怪人猜不出来了。

北平宣外有个天兴居大茶馆,也是西南城遛鸟儿朋友早晨的集散地,他家有一种物美价廉的茶叶叫“高末儿”,不是天天去的遛弯儿常客他还不卖的。据说他们东家恒星五跟前门外吴德泰茶叶庄的铺东是磕头把兄弟,有一年吴德泰清仓底,扫出几箩茶叶末,正赶上恒四爷在柜上闲坐聊天,一闻挺香就要了一大包回来,用开水泡了一小壶来喝,醇厚微涩,香留舌本,因为高末儿里有极品的茶叶末在内。吴德泰高级香片卖得多,所以他家的高末儿也特别秘馥,从此每天到天兴居喝早茶的客人们,知道这个秘密,谁都不带茶叶,换喝柜上的高末儿了。

后来早晨遛早儿的朋友,知道这个秘密,到昊德泰买高末儿回家沏着喝,仿佛就没有在天兴居喝的够味,是否心理作祟,还是天兴居另有奥妙,就无从索解了。喝茶固然讲究好茶叶,可是茶沏得不好,可能把好茶叶都糟蹋了。就拿高末儿来说吧,水要滚后落开,开水壶要离茶壶近点注水,不能愣砸,叶子要多闷闷再往外倒,否则末子飘满茶杯,茶香固然随着茶末飞了,呈现热汤子味,续第二次水茶就淡淡如也啦。

北方人喝茶的,日常是先沏一壶多放茶叶让它浓而且酽的茶卤,想喝茶时,茶杯里先倒上三分之一茶卤,然后加热水,则茶香蕴存,永远保持茶的芳馨。有些不会沏茶的人,客人来了,抓一把茶叶往玻璃杯里一放,开水一沏,十之八九茶叶漂在上面,想喝一口,不是喝得满嘴茶叶,就是烫了舌头,再不然浓酽苦涩难以下喉,可是续过一两次开水后,又变成白水窦章啦!所以在平津到人家做客,茶一端上来,主人家世如何,从端的出茶中看,就可以看出个八九啦。

正文 令念人怀念的北平东安市场

过去上海有三大公司:永安、先施、新新。香港有惠罗、永安。甚至于现在本省几个较大县市,也都有琳琅辉焕的百货公司,明珠翠羽,蜀锦轻丝,百货杂陈,可以称得上无丽不珍,有美皆备了。

可是有一层,是凡久住北平的人,对于北平东安市场,总有一种依依眷恋之情,永远不能去怀的。

东安市场在北平来说,可以算是最具规模、最有名的市场,其他如西单商场、劝业场、第一楼、宾宴华楼、中原公司等等,都没法子跟它比拟的。

东安市场设在北平东城王府井大街,这块地方原是清朝一处练兵场。民国前十一年辛丑年间,政府为了整顿市容,奉慈禧皇太后懿旨,把东安门大街一带的摊商,都聚集在这个练兵场来,集中营业,这才有个最初的东安市场。

刚一开始,东安市场只有后来东安市场东北角一小块地方,是以原练兵场为中心,摊贩们在练兵场四周,搭起棚子来设摊营业,卖的都是一些简单粗质商品。后来渐渐有杂耍艺人加入,变戏法的、拉洋片的、说相声的、耍狗熊卖膏药的,甚至于唱小戏的,也都纷纷在场内租地皮做起生意来。当时规模虽然不大,可是当时的北平,除了东西庙会以外,并没有什么消遣场所,既然有这样一个市场,也就够吸引一般市民的了。

由于大家的需要,内务府有些善动脑筋的官员,邀集了几位有钱的太监共东投资,东安市场就这样一天比一天壮大起来。

扩建后的东安市场,一共有四个大门。正门设在王府井大街,后门设在金鱼胡同,前门左侧有一道中门,是场内商贩进出货物、装运掇替用的,最往南一道门,叫南花园大门。一进正门左手,是市场总管理处,民国成立后,是由市公所社会局、公安局共同组成的。

正门马路中间,是一排固定摊贩,头一家是卖鲜花的,人都叫他狗八,他在丰台有一座大花园,内设苗圃温室,所以四时有不谢之花,花色极为齐全。别处买不到的鲜花,狗八那儿全有,尤其到了冬天,栀子、茉莉,白兰、玉兰、晚香玉、玉春捧,各种浓香冷艳的鲜花,每天都有新货送来,真是一进正门,就觉得温淳渑沮,袭人欲醉。

狗八的紧邻是卖小吃的隆盛发,他家油炸锅巴颜色乳黄,吃到嘴里又酥又脆,芝麻馅的鸡蛋卷,自己吃、当礼物送人都好。成匣的冰糖核桃,是糖葫芦中高级品。他还代卖保定府的鸡肠,烤熟了夹火烧吃,现在想起来还让人流口水呢!

紧跟着是一家卖蜜饯的,蜜饯山里红、海棠、温朴都不比前门外九龙斋差。尤其他家果子干,红果酸甜度恰好,每天一到下午三点,冰糖葫芦一出锅,小伙计一声葫芦刚得呀,整条正街都听得清清楚楚,也算是东安市场一绝。

正街两旁除了一家金店,其余几家都是卖男女便鞋皮鞋的,据说有一家专卖绣花鞋的尺码最齐全,从六寸到三寸,尺码无一不全,有些住在西南城的大家闺秀,还特地赶到东安市场做绣花缎子鞋呢!

正在东安市场生意日趋蓬勃的时候,袁世凯因为不愿意南下就任大总统,唆使曹锟部队兵变,到处抢当铺烧民宅,东安市场的丹桂商场,一夜之间,烧得精光。后来整条正街又重新修盖起来,上面全加盖铅板瓦顶,地面铺上花砖,人家说不烧不发,果然灾后重建,生意比以前更兴旺起来。

从金鱼胡同一进后门,迎面就是一个大水果摊,交梨火枣,红紫烂漫,柔香袭人。果子价钱,自然比一般果勺子价钱略高,可是细色异品,货色齐全,让他敲一次竹杠,也就算了。

左手把门一家馥和烟行,不但各国名牌香烟,就是吕宋雪茄也是应有尽有。有一次顾少川任外交总长时,要买金马蹄、红马蹄、蓝马蹄雪茄烟送人,找遍了东交民巷几家大烟行,都没有货,结果馥和这几种牌子都有,他家不但卖香烟吕宋,而且代理三B跟敦赫尔牌烟斗,还卖打火机和用具,可以说凡是与抽烟的物品有关者,他家是一概俱全。

再往里是一家镶假珠假宝的首饰店叫美丽华,虽然卖的都是假水钻,可是镶工特别新颖别致而且坚实,尤其做点翠的簪环头面更为拿手,所以梨园行四大名旦戏装上用的头面,十之八九都是在美丽华订制。

一转角是泰顺居饭馆,虽然他家只卖普通山东菜,可是他家做的褡裢火烧,馅子种类最多,油足味厚,颇受一般劳动人们的欣赏。

近邻东亚楼,门面虽然不十分壮丽,可是北平的广东饭馆,只此一家。他家做的粉果特别出名,因为大梁陈三姑有一年趁旅游之便,在东亚楼客串做过粉果,他家的粉果是用铝合的托盘蒸的,每盘六只,澄粉滑润雪白,从外面可以窥见馅的颜色,馅松皮薄,食不留滓,只有上海虹口憩虹庐差堪比拟,广州三大酒家都做不出这样的粉果呢!

东亚对门是东来顺,丁掌柜从推手车子卖焦羊肉起,能混到盖四层洋楼,柜上用到一百几十号人,自然有其经营之道。后柜有一间茶炉房,是一间大敞厅,屋里砌着洋灰桌椅,那里水饺卖六分钱十只,三分钱一大碗羊杂汤,确实造福了不少穷苦学生。有人说,丁掌柜跟他的少东永祥对待员工太不够厚道了。

市场正门右边,火灾之后,也翻盖四层高楼,取名森隆。楼下一层,开了家稻香村,卖的纯粹是苏杭南货,东伙都是苏杭人,除了卖五香黄鱼、素吠腿、玫瑰瓜子、云片糕、定胜糕、苏糕、白糖梅子、去皮橄榄外,还卖扎蹄、卤鸭翅膀、咸鸭肫、切片熟火腿、家乡肉、整只金华火腿等等,各种南货,无不一备,有时还能买到平湖糟蛋、宁波咸蟹、南翔黄泥螺一类特殊的食品。

二楼设中餐部,三楼是西餐部,四楼是素食处,有人说:京汉食堂、来今雨轩、撷英是中国式的西餐馆,森隆的西餐,简直就是中菜西吃了。所以东城各王府或贵族等,都是该处西餐部的常客。素食部的主厨,是香厂六味斋的主厨跳过去的,兰肴玉俎,尤为清绝,所以一到夏天,生意鼎盛,远超中西餐的客人呢!

由后门往东直走,就是吉祥茶园了,戏台因为是后盖的,台角两边没有抱柱,在当时除了第一舞台,它算是最时髦的园子了,园子里的总管叫汪侠公,他出身是涛贝勒府的皇粮庄头,能唱武生学杨小楼,《落马湖·酒楼》一段唱学杨,比名票果仲禹还神似的。有时为了给吉祥园宣传,也写点剧评稿子,都是应节的戏评,年年如此,照抄不误,剧评家景孤血、吴幻荪送了他一个外号叫留声机,可算谑而虐矣。汪侠公跟杨小楼、余叔岩是莫逆之交,跟四大名旦梅、尚、程、苟也都有深厚渊源,照梨园行的规矩,排一出新戏,必定先在喜庆堂会唱一次,才在戏园子里唱,小楼的《夜奔》、《宁武关》,兰芳的《牢狱鸳鸯》、《嫦娥奔月》,慧生的《埋香幻》,都是破例在吉祥园先唱的,那就是私人的交情了。

吉祥园东边有家饭馆叫润明楼,炸酱不出油,打卤不泻是他拿手,鸡丝拉皮削薄剁窄,鸡丝带皮,连东兴楼都自愧不如。

右首有一家南方小吃馆叫五芳斋(后改大鸿楼),生煎包予、蟹壳烧饼,他家是独家生意,楼上蟹粉面、雪笋肉丝面、熏鱼面、大肉面、脆鳝过桥面,清醇味正,松毛汤包,跟玉华里的淮安汤包又各不同。

润明楼前有一片空地,小吃摊鳞次栉比,水爆肚、炸灌肠、卖豆汁、黄米面炸糕、山西杠子头、河间府肉包子、肉片豆腐脑、苏造肉、羊双肠,真是甜咸酸辣,要什么有什么。

靠南边相声场子赵蔼如父子说相声有荤有素,总要逗得听众哈哈大笑,才问大家打钱,假人掼跤,孩子们看完一场还不想走;拉洋篇的“带水箱”、“杀子报”、“刁刘氏”,乡民百看不厌;天气好沈三耍中幡、常宝忠、宝三摔跤常卖大力丸,一天也能赚个百儿八十的辛苦钱。

一进金鱼胡同,后门右首有一家中兴绒线店,除了卖绒线外,其他一切日用杂货美容用品也无不备,市场别家商号说,中兴再卖绸缎呢绒,可以改名绸缎庄了。说实在的,中兴的东家傅新斋确实明敏干练,所以他能服众。

东安市场有“四大贤”,是明明照相馆的张之达、森隆老板辛桂春、庆林春店东林筱泉,和前面提到的傅新斋。他们四位经市场内商贩推举为市场公益组合会理事,凡是场内有关公益,或是有吵闹争论的事,只要他们四位一出面,多麻烦的事,没有摆不平的,所以背后又有人称之为“四大金刚”。

傅新斋除了原有绒线店外,又把楼上辟建了一家中兴茶楼,有些老先生市场逛累了,到中兴茶楼泡一壶好茶,找朋友杀盘棋,倒也深得闲中之趣。后来有一些大宅门的太太小姐们,在市场买了若干零碎东西,自己不好拿,就先存在柜土了,只要跟柜上交买卖,大包袱小笼还管您送到家。傅掌柜的有一位把兄弟,原本是哈尔滨中东铁路局西餐部大师傅,钱赚得够份儿了,想起了落叶归根,所以回到北平来养老。闲来没事,就到中兴茶楼坐坐。傅老板认为老把兄闲着也是闲着,何不找一点营生干千,于是中兴添上了卖咖喱鸡饭,鸡嫩汁浓,随之又添上了炸桂鱼、煎牛扒、罗宋汤,简直成了罗宋大菜了。

遭遇火灾的丹桂商场重建之后,把丹桂茶园取消,又盖了一座畅观楼,一是正方形,一是长条形。畅观楼中庭大半是旧书摊,有线装古书,也有欧美原版散文科技名著,此外还有各种陈年杂志和学报。当年林语堂先生就在这些书摊发现有不少珍贵杂志,后来都送给新加坡南洋大学图书馆了呢!

丹桂商场中间一条甬路,排满了古董摊,什么望远镜、放大镜、照相机、各种在仪器行买不到的新式仪器、光怪陆离的座钟挂表、奇奇怪怪的闷壳表、涂金错银的鼻烟壶、雕镂金饰的香烟盒、海泡石蜜腊雕刻精细的烟斗烟嘴、各国古钱硬币等等,您如果细心观赏,可能发现更多的荆鼎楚彝、通犀翠羽,可遇而不可求的物事呢!

斜对中兴茶楼,有一家专卖西点的葆荣斋,咖啡桃、气鼓、拿破仑派,虽然手艺都是山东老乡,可是做出来的西点,松软不滞,甜度适中,不让法国面包房专美。

葆荣斋外面一个摊位,是卖香水香的,除蚊驱秽,俪白妃青,味各不同,芳洌袭人,中人欲醉。

卖香的紧邻,是一家卖梳头篦子、骨头簪子、刨花刷子的,他是一位好话没好说的河北南官人,逛市场的人,都知道他脾气戛古,都不敢招惹他,说不定他一天能跟顾客吵上三次五次架。恰巧他的芳邻是一位善于排难解纷的老道,提起这位老道,也是东安市扬有名人物,他的卦棚取名“问心处”,老道长得硼中彪外,实大声洪,有人叫他笑老道,有人称他活神仙,他都坦然承受,大家就是问不出他的真实姓名来。他精于子平、卜卦,还通晓紫微斗数,礼金因人而定。每天当门而坐,桌上罗盘飞星,擦得锃光瓦亮,先不谈他算命准不准,就是他那套黄铜工具,足够唬人的了。

再过去是一个只卖豌豆黄、绿豆黄的老者,人都叫他假太监,据说他在清官点心房当过差,一脸上人见喜的笑容,各府邸的人经过,他会请安打千,他的摊儿每天下午要到三点才摆出来,夹枣泥的豌豆黄,三四十盘子,一抢就光。他跟正街丰盛公奶茶铺,在市场里都是独家生意,他家除了奶饽饽,还有鸳鸯奶卷,最好是奶乌他。门框胡同那家奶茶铺酪是不错,可是吃奶乌他,只有丰盛公了。

市场横街有一家德昌照相馆,楼下仅容一人坐柜台,一转身就得上楼,楼上玻璃罩棚、大型摄影机,无一不全。别看他家楼下没有门面,可是楼上非常宽敞豁亮,大概东北城大、中、小学毕业照相同学录,十有八九都照顾德昌。

明明照相馆的张之达说,德昌做生意,真有一套,别家照相馆每天能有德昌十分之一生意,就够嚼谷啦!

往南花园去,还有一栋木造楼房,进门左右两边都是庆林春,一边卖福建漆盒,嫁女儿总要买两对添添妆,此外各种花茶,也不比东鸿记、张一元差。有些福州老乡,非喝庆林春茶叶不可,他家的双熏,因为福建茉莉花柔香嵇锌,跟别家确有不同。右边柜台以卖肉松、红糟为主,各式的甜点心如光饼、到口酥、蜂糕生意也不错呢!

楼上有一家小食堂,光顾的都是男女大学生,八毛钱一客西餐,尽管放心大嚼,否则来一盘奶油栗子面或是叫杯冰咖啡,足够情侣们泡上半天的。

楼上坐北朝南有一排房子,有两家画炭画的,还有几家裱画店,其余就是各铺户的堆房了。

楼上紧邻楼口,是一家大耍货店,掌柜的白云生,自己能设计,还会动手,若干飞禽走兽的标本,都是他的杰作,门面虽然不大,可是屋里堆满各式各样大小玩具,据说他销到欧美的玩具,每年要换得两三百万美金外汇呢!

出了大楼,就是南花园了,有几家做绒花、鬓花的,每年过年之前,把做好的绒花拿到财神庙、白云观去卖,一年的开销在一个正月就能赚出来了。

南花园北墙根,有一位卖蝈蝈儿葫芦的老者,他每年夏末秋初卖蟋蟀、蝈蝈儿、金铃子一类草虫,他凭若干年的经验,蟋蟀、蝈蝈儿都能过冬。冬天他穿着老羊皮袄,向阳一坐,此时秋虫争鸣,非常好玩。他的蝈蝈儿葫芦,都是自己精心培育长成的,有方有圆,能大能小,在葫芦发育时,他用丝绳扎成各种形状,等葫芦固定后就成了。宫中有钱的太监,都是他固定主顾,等秋虫一上市,东北城各王府喜欢养蟋蟀的公子哥儿们,一买就是二三十头。为了让蟋蟀搏斗,一定要“生口”,没有下过圈的。有一年余叔岩在安徽花园挖到一只银头大将军,几次下圈,已经给余老板赢了近千包茶叶;红豆馆主的令兄溥伦买了一只毫不起眼的蟋蟀,结果两虫一对阵,咬了四五嘴,锒头大将军就有怯意,两者一翻身,竟把大将军咬得落了胯。从此葫芦赵的声名大噪,凡是玩秋虫的,只要蛐蛐儿一上市,总要到市场南花园寻摸寻摸,葫芦赵反而成了东安市场一宝啦!

南花园还有一怪,是花儿匠陈笔,在园子正中,搭了一座花棚子,棚子里也没有什么上等鲜花,可是他有一桩不为人知的特长,就是擅做盆景。他在德胜门里积水潭有一片大花圃,里头养了有四五百盆大小盆景,其中有两人合拉不过来的古木枝丫,也有飞瀑流痕的水盘。当年他曾经给朗贝勒府毓朗做过盆景,一座万木千岩,一座太液春寒,代价是八千块大洋,在当时这个价码,是足以让人咋舌的了。

花园东边有一排二层楼的集贤球房,窗宽室明,长廊高拱,楼下打地球(现在叫保龄球),共有六条球道,在当时算是最大的球房了。楼上打台球,有二十几架球台,欧式美式球台全有,记分员都是女性。如果您去打球,没有球伴,她们也可以陪您打两盘,如果是熟人,还可以把记分员带出去玩玩,照规矩要把两枝球杆,交叉式放在球台上,带出多久,照钟点计费。当年宾宴华楼球房有一位记分员,大家都叫她龟头,不但球艺超群,而且卓荤多姿,善伺人意。后来他们两家因为争夺龟头,几乎闹出人命,幸亏她被某督军的公子量珠载去,才结束了这桩公案。

东安市场还有一个特点,是有两家清唱的票房,设在正街楼上的叫舫兴,南花园的叫德昌。舫兴把儿头黄锡五,早年给刘鸿声戏班里充硬里子老生,会的玩意儿还真多,可惜口齿不太清楚。自刘鸿声去世,他无班可搭,因为人极四海,所以伶票两界认识熟人很多。德昌茶楼是由曹小凤主持,曹原本是相公堂子出身,跟老一辈伶工吴彩霞、芙蓉草、裘桂仙都是好朋友,唱青衣有工半调实力,他跟尹小峰、于景枚一出《二进宫》,彼此对啃,能卖满堂。协和医院有一个票房,青衣杨文雏、赵剑禅,须生陶畏初、管绍华,老旦陶善庭,花脸张稔年、费简侯,小丑张泽圃都不时到德昌,加上奚啸伯也时常去捧场,几乎天天客满,到了星期天,名票来得多,居然有人泡一壶茶,在窗外头站着听的。

舫兴那边以陶默厂、杨小云为台柱,再加上邢君明、关丽卿、李香匀、臧岚光、孟广亨、关醉蝉、胡井伯、柏艳冰等老少名票轮流捧场,每天上座,也是满坑满谷。陶默厂一出《凤还巢》、一出《宇宙锋》是她的绝活儿,有一次梅畹华在森隆吃晚饭,听了陶默厂几句慢板,认为她嗓音清脆能够及远,水音特佳,是个可造之才,可惜身量嫌矮了一点,影响扮相,没有大红大紫。每逢舫兴、德昌两家一唱对台好戏,连吉祥戏院也会受到影响,除了杨小楼、马连良几位超级名角外,如王玉蓉、新艳秋一类坤角,都怕舫兴、德昌两家彼此卯上,影响园子上座。

我的朋友王献达大学毕业论文,教授指定他写东安市场,后来他那篇论文还译成英文法文在普度大学、巴黎大学发表。当他写论文时节,知道我对东安市场事物比较熟悉,约我帮他采访,所以事隔五十多年,我对东安市场始终留有深刻印象。

现在北平一切都变了,听最近回过内地的人说,东安市场这个名字,前几年已被取消,改名东风市场,建筑也都改成一块一块昀小屋子,从前好吃好喝、好瞧好玩的物事,也都荡然无存。要不是我脑子里,还存留有若干印象,将来找一位说天宝遗事的白头宫女,恐怕还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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