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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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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后唐李氏的民族身份与宗室身份问题

最近一些书友针对本书主角的民族身份问题提出了疑问,抽空对此进行简单的解释,还存有疑惑的书友可以在本章附录的参考文献中进行进一步探究。

一、唐人是怎么看待后唐李氏民族身份的?

在《唐律》中,中原外的各部蕃夷被划分为“化外人”和“化内人”两种。

“化外人”“谓声教之外四夷之人”;“化内人”顾名思义,即“归化”或“归附”唐朝的周边各族,应当属于唐国内的少数民族。

而对于“化内人”,唐政府又根据其居住地点的不同,将他们区分为“在蕃”和“人附”两种。所谓“在蕃者”,即仍居在原地者;“人附者”则是迁入唐朝境內者,唐一般设侨糜府州进行管理。对于“人附者”唐政府又根据其人阶间的长短而将他们区分为“熟户”(或称“旧户”)和“新降”。

早在唐高宗永徽年间,沙陀人就归附唐朝,成为“化内人中的“在蕃者”。永徽四年(653年)唐在沙陀人生活的地产置了羁糜州性质的金满、沙陀都督府,隶属北庭都护府。元和三年(806年)沙陀人又举族内迁,成为“化内人”中的“人附者”。到李克用及其父亲李国昌时,他们都属于“内附后所生子”,可见他早已都是“章程须依国法”的“熟户”“王人”“百姓”了,不能单纯将其视为像当时的契丹、党项,甚至后来的满清之类。

综上所述,按照唐代的观点,早已归附唐朝的后唐李氏完全属于正宗大唐人。如果硬是把后唐李家说是外族,那么黑齿常之,阿史那家族,包括高仙芝之类,恐怕都不会答应吧?

二、李克用家族是否属于李唐宗室?

后唐李家的“李”姓远远不止是赐姓这么简单,李克用之父李国昌被皇帝入嗣给了郑王,是结结实实进入李唐籍谱的正儿八经的宗室。如果一定要强调后唐李氏的沙陀身份,那李唐一脉本就也能追溯到突厥和鲜卑的血统去。

李鏻,唐宗属也。长兴中,以与明宗有旧,常贮入相之意,从容谓时相曰:“唐祚中兴,宜敦叙宗室,才高者合居相位。仆虽不才,曾事庄宗霸府,见今上于籓邸时。家代重侯累相,靖安李氏,不在诸族之下;论才较艺,何让众人。久置仆于朝行,诸君安乎?”

连高祖李渊的后人,正宗的陇西李家人都没意见,何必还要一味地强调不知道已经稀释了多少的沙陀血统?

再往后,宋人陈栎:“庄宗果继父志,尽忠于唐,剿除朱梁,复唐社稷,立其后嗣,上也。”明人杨慎:“灭仇梁,继唐统,气概豪英。”甚至乾隆:“然考其得国之正,彼善于此者,犹以后唐为差胜焉。”

而包括新五代史、旧五代史在内的正统史家之言,哪个的立场是将后唐李氏视为异族而非李唐之后的?

总而言之,赐国姓,赐籍郑王一脉,后唐李氏不论是法统还是道统上都有很充分的理由来作为李唐的继承者。

如果还用极度狭隘的视角来看待本书中主角的身份,这样的心胸和眼界岂不是连千年前的古人都不如?

参考文献:李锋敏唐五代时期的沙陀汉化[j]甘肃社会科学,1999,54-57

牛雨李克用墓志新考——兼论李克用的官职和汉化[j]忻州师范学院学报,2015,v31;no126,100-105

李玉林一代豪酋李克用的汉化[j]忻州师范学院学报,2008,no82,77-80

赵辉沙陀改姓的原因[j]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8,v31;no140,34-36

张国清;许文娟试论李克用河东幕府的建立及其人员构成[j]新余学院学报,2011,v16;no77,77-80

引子 雾

公元896年,大唐乾宁三年。

到了农历白露这一天,寒气就开始渐渐地从深厚的土地里钻出来。

比往日更浓的晨雾笼罩着洹水河边这一片广大的平原滩地。

四下一片寂静,自西向东流淌的洹河也悄无声息,只有河边的杂草里偶尔传出一两声虫鸣。与盛夏聒噪的鸣声不同,此时的虫鸣显得更加凄厉、悲凉,像是濒死前的哀叹。这时,从西边的雾里突然传出一阵人马行路的嘈杂声,打破了此处的寂静。

不一会声音的主人们便从雾中走了出来,是一队骑兵。他们并没有骑在马上,而是牵着马在雾里,朝着洹水流淌的方向,默默行进着。

慢慢地,越来越多的士卒和战马接在他们身后走过。这些士卒穿戴一身戎服,或腰间挎着刀,或肩上扛着骑枪长槊,身旁的战马鞍上还搭着弓套和装箭的挎筒,显然是一支装备齐全的精锐之师。他们虽然面无表情,但每个人的脸上又都挂着寒气,倒与这阴晦的天气十分相配。

突然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小队轻骑从雾里冲了出来。

领头的骑士颈上系着白袍,胯下一匹漂亮又骠壮的棕红色战马,那略显年轻却很有一番英气的面庞,在这一众面黑胡深的大汉中显得格外扎眼。年轻的骑士也同样面带寒霜,眉头微蹙,紧盯着前面的雾气。他的眼睛里不时闪过精光,仿佛要将面前的浓雾看透一般。

白袍骑士沿着行进的行列来到队首,沿途传来几个声音。

“那是落落。”

“小太保也来哩。”

原来这领头的白袍骑士名叫李落落,正是当今名闻天下的晋王李克用之子。

李落落拍马走上河边的一处高坡,想透过雾往东边望去。

按理说到了这个时候,晨雾早该被初升的太阳所驱散。可今天这天气却格外的阴冷,雾也毫不见消散的迹象。

在这阴冷的氛围里李落落竟感受到自己的额角冒出了细汗。也不由得他不紧张,虽然去年十六岁的他就领了铁林指挥使的位置,但这还是第一次亲自指挥一支骑兵。

李落落又想起了他的父王。当年李克用第一次跟父亲,也就是自己的爷爷李国昌出征时也不过十五岁的年纪。想到这他的心又平静了下来。毕竟世人皆说虎父无犬子,何况他乃当今天下无人不知的“飞虎子”的儿子?父亲李克用能做到的,自己同样也不会差!

尽管李落落更想待在李克用身边,毕竟人人都知道晋王李克用每战必身先士卒,骁勇冠绝的晋王往往能突入敌阵,率领劲骑一举破敌。那是多么热血沸腾的场面!但他也清楚,跟在父亲身边固然威风无比,却也同样凶险重重。

回过神来,李落落掉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腹,吆喝一声便又向回奔去。身后的亲兵也纷纷拍马转向,跟着面前的白袍而去。

***

在这隐晦的雾里,稍远一些的景象再看不真切了。但顺着队伍,李落落很快还是找到了右军指挥李存信的大旗所在。大旗下的李存信正与旁边一骑说着话。听到马蹄声,目光瞧见李落落回来,冲着他点了点头示意。

李落落也在马上抱拳回礼。

走到近前他才发现与李存信说话的那人身上还拖着血迹,腿上甚至还插着一支羽箭。原来是去前面刺探敌情的晋军斥候。也难为他们在这天气里还要去敌前打探,离得近了就难免被敌人马队纠缠发生战斗。

“你先下去,之后好生休养。”听完禀报的李存信用他那十分有特点的声音回应斥候。

有人说李存信讲话有“金石之音”,在李落落听来虽然有些夸张,但也不得不承认李存信的声音十分雄浑,充满了力量感。加上他那两条又粗又黑、向两边翘起的眉毛,和穿上甲胄也掩不住的壮硕身材,更是显得威严霸道,打眼看去便是一员猛将。加之他还是晋军李姓诸将中少有的,多以智谋用兵的将领。因此也难怪父王会对李存信恩宠有加,每每都使他领兵做将。对于这位可以说看着自己长大的“义兄”,落落心里倒也充满了敬佩。

斥候退下了。李落落立刻拍马跟上李存信。

撇眼看见李存信眉头紧皱,李落落明白,李存信还在记着几个月前救援山东,攻汴军时却在莘县被魏博节度使罗弘信在背后狠狠插了一刀的血仇。

自李存信在晋王麾下带兵以来,东征西讨,平黄巢、灭张浚,屡战屡胜,何时受过那样的委屈?何况兵败也并非他作战不力,实在是魏博军背信弃义所致!也亏得他后撤及时才没有蒙受惨败,却也同样因此恼了晋王,竟不顾岐州李茂贞在渭河一畔对长安和朝廷的虎视眈眈,亲自提兵来攻。而此刻晋军两家仇敌,汴军和魏博军正在前方,今日之战对于李存信来说是雪耻之战,自然叫他难以轻松。

李落落想了想转头说道:“义兄勿忧,此次父王亲征,又有我沙陀数万精骑在此,何愁不灭了这小小魏博?若今日那罗弘信也在阵中,到时我亲手捉了他来,交义兄你处置。”

李存信听后咧嘴一笑,道:“落落费心了。不过战阵上刀箭无眼,你可万要当心才是。不然叫我如何再去面见晋王?至于罗弘信那厮,我定手刃此贼才泄得我心头之恨。”

李落落目光一黯,偏头抱拳答道:“谨遵义兄之命。”

李存信顿了顿却又道:“落落何必多礼。我们虽非血亲,却也胜似兄弟。你放心就是,到我冲杀之时,落落便在旁为我掠阵,破得此贼,自是大功一件。”

李落落这才嘿然一笑道:“那就依义兄之言。”

话音刚落,身后又有一骑向这边奔来。

看到来人背后插着令旗,李落落知道是父王来传令了。那人看见一众亲兵围着二人,也知他们是随军将领,于是匆匆勒马问道:“此处可是骑军都指挥使?”

“我就是。可是晋王有令?”

“传晋王令!敌军已在东面十里河边处布阵。命你右军击鼓进击之时先行袭扰,之后伺机冲敌右阵!”

李存信听罢神情一凛,低头抱拳答道:“末将遵晋王令。”

传令兵见李存信领命,立马又奔回中军禀报。

***

唐代的十里地不过现代的五公里左右,若是天气晴朗之时早就能探明敌军大概所在。只是今天这雾气迷蒙,才导致晋军斥候现在才摸清地方。但雾气同时也会遮蔽敌军弓手视线,对于以骑兵为进攻主力的晋军来说是一个不小的优势。不过这时已经快接近午时,这雾气究竟还能维持多久也是未知之数。

“着诸军上马!”李存信高呼一声。李存信的大嗓门在战场上确实很有一番作用,起码大伙都听得见将军号令。

这时已不用再为战马保留体力了。听到呼声,诸军纷纷吆喝着翻身上马。

又前行片刻,李落落渐渐能听到左手边晋军中军传来的嘈杂了。而前方却依旧没有一点响动,想来对面的汴军已经布好了阵势想要以逸待劳,防守阻击晋军了。

十里路途对于骑兵来说片刻即至。仿佛是为了战争的到来而准备,雾气比先前淡去了许多。

随着离敌阵越来越近,前方的雾里也渐渐显现出对面敌军的幢幢旌旗和人影。

传令叫队伍暂时停止后,李落落跟从李存信走上一处土丘。此处距最近的敌军不过三里地了。望着东边的敌军大阵,只能依稀看出对面分成前后两个间隔很大的大阵,前阵又分成了两部,只是不知魏博军和汴军各在何处。

二人紧盯着东面的敌阵,试图从中找出破绽。

李存信提着马鞭指着远处的敌阵对李落落道:“魏博军前些日子被晋王新败于相州,士气低迷,也不知统帅何人,不足为虑。汴军倒是人马众多,汴将葛从周麾下又多骑军,先前我与他交手,其用兵很是狡猾,不得不慎之。”

李落落听了倒是不以为然,笑着道:“要说骑兵骁勇,世上还有人比得上我等?管他魏军汴军,遇到父王,都只有乖乖授首的分。”

李存信见李落落毫不在意,心里一动,也不再多说什么。毕竟此役对于他来说也同样是志在必得!

彷佛感受到暴风雨来临前紧张的气氛,胯下的战马不时打着响鼻,前腿的蹄子在地上轻翻着泥土。李落落拍拍战马的脖子,伸手顺了顺马颈上的鬃毛,试图让这匹从小跟自己长大的爱驹平静下来。

此时北面晋王的中军大阵开始传来号角的呜呜声。李落落骑在马上望去,但见北面军中旌旗猎猎,人马攒动,声势十分浩大!

这时他也顾不得安抚坐骑了,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是激动不已!

对于他们这些在乱世中成长的儿郎们来讲,战争能带来一切,无论是土地、人口、财富,还有更高的权力,统统可以依靠直接的暴力来取得。他想象的到,不仅是自己和身边的李存信,军中的众将,乃至普通的士卒,乃至那远处大旗下的晋王李克用,所有人都怀着和自己同样的情绪。每个人都在想象着赢得此役之后的好处,当然,必要的前提是胜利。

是役汴军有五万余众,依托洹河结阵,包括有葛从周和氏叔琮所率的汴军三万人马,以及前些日子接连在晋军攻破成安、临漳等城后,被罗弘信收拢而来的魏博残军两万余人。而汴军从山东匆匆赶来,尚未休整完毕,魏军又多是些残兵败将。反观晋军却是连战连捷,前些日子晋王又在魏博境内数州放纵晋军四下劫掠,可以说士气正盛。不论李落落还是李存信,都认为此战必胜无疑。

时间已经到了午时,虽然天空还是那片阴云,但先前积聚的晨雾也开始渐渐消褪,视野逐渐开朗起来。

此时李存信所率右翼兵马也聚集起来。右军多虽是上个月随李存信在莘县战败后的残军,但加上李落落所率铁林军千余人,也有将近万骑。右军士卒们和李存信同样视此役为雪耻一战,个个都憋着一股气在。

太阳还是藏在阴云中不肯显露,但却丝毫不妨碍战事的进行,灰暗的天空反倒使这方圆数里充满肃杀之气。

北面中军还在向东推进,晋军步兵多在中军,但仍有晋王亲军万余沙陀精骑,数万人马浩浩荡荡地铺在这片土地上。人马行进,犹如沸水一般,场面壮阔不已。

很快地,战鼓声从中军传了过来,轰轰的鼓动声一下一下敲在李落落的耳膜上。

中军开始发起进攻了。

呐喊声、鼓声、马的嘶鸣,甚至还有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战歌声,统统交织在一起,整个战场充斥着这样的嘈杂。

晋军的主力步卒犹如浪潮般向前涌去,很快两军的步卒就在前方展开了激战。

“走!”李存信高声大喊一声,便提马向前跑去。李落落也随即双腿一夹马腹跟了上去。众军拍马紧随其后。沸腾的马蹄声不绝于耳,在李落落听来却犹如天籁。对于这些沙陀骑兵来讲,骑在马上的自己就是这个时代战场上最强大,最锋利的利剑。

疾风从耳边刮过,和不远处的喊杀声混在一起,李落落能感觉自己的血气正在从腹部不断向上翻涌,眼睛都不由得眩了几瞬,也就在这几瞬后,前方的景象变得格外清晰。

他跟随李存信向战场东侧迂回,没用多久就绕到了敌军右阵的侧面。不过他们并没有贸然向敌军侧面发起冲击,而是一边和敌阵保持距离继续绕行,一边挽起弓射了起来。对面敌阵中的弓箭手也不甘示弱,双方的弓矢破空声不绝于耳。不时有人从马上中箭跌落下来,但毕竟步兵阵型要比骑兵密集的多,加之晋军又擅长马上骑射,因此对面倒地的步卒却是更多。

不知过了多久,喊杀声渐渐不再像刚开始那样震动,双方步卒僵持在了一起。继续下去,就要看哪一方更能耐得住这残酷的杀戮了。

李存信的右军不断向东面突入,想从南面将汴军北面的敌军前军包围起来。但显然敌军也发现了他们的意图,不时有马队从敌阵中钻出试图纠缠住这股骑兵。不过显然他们战斗力要远逊于沙陀骑兵,稍一接触便败却溃散,只得远远随着而不敢近前。

很快敌军将领似乎意识到了李存信所率右军带来的威胁越来越大,前方突然冲来一支人马甚众的骑兵,奔着这边而来。李落落见了,立马向李存信高呼:“义兄,末将请战!”李存信没有闲暇迟疑,在马上点了点头算作答应。

李落落心里一喜。“随我杀!”当下吆喝一声便向那股敌骑迎去。身后立马有一支骑兵从右军中分了出来紧随他其后——这即是刚归入他指挥不久的铁林军,乃是晋王精心为他所选的一股骁勇之师。

李落落虽未冲在最前,亲兵们却也不敢怠慢,紧紧在身侧护卫着他的安全。两方人马越来越近,连对面骑士的脸孔也看得见了,随即两支洪流狠狠地撞在一起!

人的呼喊和马的嘶鸣乱成一片,鲜血四溅,两股骑兵硬生生地被逼停在一处。李落落见状带着亲兵突出去。突然他目光一瞥,看见一将带着一众人马在阵中左冲右突,勇不可挡。他当即摘出弓来,娴熟地从身侧抽出一只箭来搭在弦上,目光一凝,随着弓弦崩的一声脆响,一束闪光便向那领头之人飞射而去!

接着便是那边人马中传来一阵惊呼,竟是那领头的将领被他一箭射下马去!身边一众亲兵看在眼里,皆大声叫好。李落落却拔出长刀,大喝一声,提马向那乱阵中冲去。一众人紧跟其后。所过之处,随他刀光划过,皆是人仰马翻,无人可当。那边射落的将领已经被亲兵又扶上了马,正要向后退去。

李落落哪里可肯给他机会?当下便拍马冲去。几个敌兵见势来挡,也被身后李落落的亲兵几箭射下马去。那边一伙人已经护着马上的将领向后跑去,他直追而去。一个敌兵反过身向他冲来,却被他斜劈一刀直接将其砍下马去。鲜血喷溅了他一脸,眼睛也被鲜血所蒙。他舔舔嘴唇,血液那特有的苦涩让他冷静了下来。

他再度挽起弓来,搭箭,拉弦,手指一紧,箭已向前射去,而弓弦竟崩的一声断开了!但飞矢却再次精准的把那敌将射下马来。那边敌将的亲兵再也不敢停留,四散而去。这边李落落立马带着亲兵奔去那敌将所在,只见其趴在地上早已不知死活。一个亲兵当即下马,将那人头颅用刀割下,交给李落落。

李落落揪着头发,高举向天,一边纵马狂奔,一边大喊:“尔等将军已死,速速投降!”一众亲兵皆也都随他大喊。

敌军见他手提头颅,又不见了将旗,也知他所言非虚,于是纷纷向四处逃散。

李落落又重新聚起人马,四顾环望,只见周围皆是喊杀声一片,乱成一团。他的目光搜寻着乱阵中的旗帜,想要找到李存信的右军人马。

就在此时,后方突然鼓声大作,号角声也昂然响起,轰鸣的马蹄声像波涛般奔涌而来。李落落顿时神情一振,他知道,这么大的声势,定是父王亲自率军发起进攻了!

当下他也不再去找寻李存信的人马,带着铁林军向北处杀去。

敌军的人马早就在晋军步卒的攻势下开始不断向后调整防线,而此时随着晋王率沙陀精骑主力的出动,加上李存信在侧翼的伺机袭扰牵制,敌军前军的左右两个大阵皆已经呈现摇摇欲坠之势!

李落落率着铁林军直冲入敌阵,在其中狼奔豕突,更是所向披靡。

敌军整个阵型愈发混乱,再也无法有效地组织起防御。于是陆续有人开始向东跑去,从一个两个,到一队两队,到最后,所有人都开始向东溃散了!此时汴军前军的失败已经无可挽回了。

喊杀声完全被哀嚎声所取代,不知多少人死在晋军骑兵马下!

李落落却察觉到一丝异常,按理说前军开始支撑不住,敌方后军不可能看不到。就算因为天气原因看不真切,前军将领也理应会向后军求援才是。可如今直到汴军前军彻底败退了,后军却依旧不为所动。双方人数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对面竟能对友军的压力熟视无睹,要放任晋军将其两军逐个击败?

李落落停了下来,没有去追逐那些溃散的敌军,而是扭头寻到晋王的中军大纛,便率人马奔那晋字大旗而去。

***

还未到晋王旗下,李落落就远远看到了父亲在马上那高大的身影。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从躲藏的阴云里露出了半个脑袋,时间也不知不觉溜到了未时。

此刻阳光斜斜而下,打在战场上。李落落离李克用越近,越是感受到父王那雄伟的英姿。在他眼中,那淡淡的斜阳撒落在父王身上,却迸射出无比耀眼的光芒!他心中顿时升起对父王无限的景仰,又生发出无限的豪情。

李克用也看到了自己儿子的身姿。虽然战场形势复杂多变,但眼看敌军前军被击破,他不由心情大好。还没等落落近到身前李克用便大声向他招呼:“落落今日可要奋勇杀敌!”身边一众将领也纷纷吵嚷起来。

李落落听了,立马抱拳正视李克用道:“父王英勇无敌,诸将实心用命,落落不敢为后。”

李克用听后瞪大了那仅存的一眼,抚着胡子大笑道:“落落自然不会堕了俺的门面。”然后笑着对周围众将道:“待破了敌军后军,尔等皆有封赏!”诸将皆大声应是。

接着他收起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肃杀,道:“传令!以李嗣源为左军,李存信为右军,李嗣昭、李存贤留后。待一刻后击鼓为号,击敌后军!”

众将神情一凛,抱拳遵命,接着便各自领命寻自己本部人马去了。

李落落也正要随李存信而去,却被李克用抬手留下。

“落落便随我同去。”面对自己的儿子,李克用又换回了笑脸。李落落心中不由得一暖,高声应是。

***

此时阴云已经彻底飘散远去,炽热的太阳挂在高空。眼前就是汴军最后的阵地了。

晋军主力骑军随在晋王的中军大旗身后。向着汴军,马速越来越快,由一开始的慢跑变为快跑,再由快跑化为离弦的箭!

甲胄溅上的鲜血早就凝结成暗红色的斑块,身后的白袍也看不出其本来的颜色。而李落落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倦容。策马在李克用身边,前方是父亲深厚的背影,背后则是万马奔腾。他觉得这世上简直没有比身后这支军队更强大的事物了!所有的一切都会被他们的马蹄踏破,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他们去征服,他们会战胜一切。

随着双方间的距离进入射程,对面汴军的弓弩开始向晋军射击,晋军也在马上骑射还击。双方的箭矢在空中呼啸而过,丁零当啷落在甲胄上。不时有晋军骑兵落马倒地,但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此时停下就注定要被万马践踏而死。

李落落听见一支箭弹在他的兜鍪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但他心中毫无畏惧,随在李克用身侧。因为弓弦崩断,他早已舍弃了那弓,跟身边亲兵取了一支骑枪,用臂膀紧紧夹着,直指向前方。

一箭之地跑马不过几瞬。晋军骑兵犹如尖刃,狠狠插向汴军阵中,拼杀声顿时四起。李落落带头冲入敌阵,汴军步卒根本抵挡不住冲击,紧密的阵型硬生生被撞的四裂。看准一人,李落落漆枪顺势便直接穿透那个汴军士卒的胸膛,那人还举着刀,睁着错愕的双眼,李落落却任由长枪留在他身上,拔出腰间先前就已崩了口子的马刀继续向前杀去。汴军阵型的裂口被晋军骑兵越撕越大,晋军步卒也从后方赶了上来。各处人马都杀在一起。

晋军骑兵在突入汴军阵中之后,由整体一部又分出无数股马队,在各自将领率领下在汴军人马中默契地向着不同的方向左冲右突,像一阵旋风,将汴军士卒不断由大部分割成小部。李落落也率铁林军离了主力向侧面杀去。这完全不像是在打仗,更像是一场围猎!

虽然汴军还在拼死抵抗着,但在晋军猛烈的攻势下还是不可避免地动摇起来。越来越多的汴军在这片平原上被四处纵横的晋军分割开来,整个汴军的阵势渐渐开始崩坏。慢慢的,还在勉强维持着编制的汴军开始组织着向后退去。

局势渐渐明朗起来。被包围着的汴军正在被晋军的步卒和骑兵联合绞杀着,而还未被晋军缠住的汴军也慢慢退去。李落落抬眼一看,那龟缩着的敌军大旗也开始向后移动了。亏李存信还说那汴军主将葛从周用兵狡猾,今日看来实在不过如此。

从刚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几刻钟,虽然还有几处的汴军在苦苦支撑着,但越来越多的士卒已经开始不顾一切向后逃去。晋军就像一股惊涛,奔腾着向如一团散沙的汴军席卷而去。汴军分出部分人马阻截晋军,剩下的主力慌忙向东面营寨撤退去。

此时不趁机扩大战果更待何时?当下李落落率着铁林军冲破围堵向退去的敌军追去。

手起刀落不知抹去多少敌军性命,一路追杀而来,随着不断的走散和减员,身边铁林军的损失也越来越大,但眼前可见的就是汴军河边大营了!李落落向四周环顾一圈,身后晋军还在和汴军残部一边纠缠一边向这边杀来,左右尽是溃散来的汴军士卒,正争先恐后地向前方跑去。而前方正是汴军大营所在。

汴军营前临时放置了不少简陋的拒马,逃兵们乱作一团,却将拒马也冲撞的七零八落。汴军似乎也发觉了不远处李落落的这一股人马,一个将领似在呼喊些什么,试图指挥士卒将营门闭合。可从后方逃命来的溃兵源源不断,汴军营门很快就被拥挤的人群所阻塞。

看到如此机会,李落落当即振臂高呼:”立功封侯就在今日!随我杀!“便狠狠一踢马腹,带着铁林军向不到两里的寨门前杀去。只要能夺了营门,等到后方晋军杀至,此役就到此为止了!

这处那汴军意识到李落落要来夺门,立马有人组织起一队步卒,向这边反向杀来。

李落落见此知道对方想要缠住自己拖延时间好关上营门,于是冷哼一声,也不去硬碰,突然拍马带着人马想要向右侧绕去。

右侧正是洹水河的岸边。随着天气转寒,河岸边的沙土虽不再像原本一般松软,但策马其上,沙地加上劳累,李落落还是明显地感觉到马速变慢了许多,心里不由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突然有几骑在奔跑时突然伴随一声惨叫,连人带马瘫了下去。

“有坑!”不知身后的谁喊了一声,原来这河滩地上竟不知何时被汴军挖了许多陷马的暗坑!

李落落心下一苦,但看到近在咫尺地营门,他实在不忍就此放弃!一边在心里祈祷着,一边用双脚夹紧马腹,手里缰绳用力一甩,胯下战马理解了他的意图,也拼着力气加速奔了起来。身后一众不敢怠慢,紧紧跟在他的后面。

眼看着就要冲出这片滩地,李落落甚至能看得见那边营门处挤在一团的汴军,以及他们脸上惊恐的表情了。就在此时,他突然感觉自己身体一轻飞了出去!耳边传来一声马的哀鸣,接着他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彷佛撞到巨石一般,心里暗呼一声糟糕,剧烈的疼痛还未袭来,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一章 新生

李绍刚一睁开眼,便感受到整个身子都被一股剧痛所吞噬,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他的脑海中又突然像是被一束激光击中,无数场景和画面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浮现而过,他感觉自己的脑壳都要裂开了,很快又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醒了过来。不知为何,他的脑海里竟出现了一段来自其他人的记忆!他慢慢消化了这段记忆,才意识到现在的处境。

原来这具身躯的主人原是历史上唐末有名的枭雄李克用之子李落落。而历史上应该死在洹水河畔的他不知为何竟被自己夺舍重生了。想到自己竟然从二十一世纪的落魄公务员变成了军阀子弟,虽然震惊,但也许是李落落的记忆产生了影响,李绍用连自己也想不到的速度就接受了这个现实。既然老天给了自己第二个机会,以李落落之名活下去也是不错的选择,前世已经成为了过去,这一世他发誓要叫所有人都不敢轻视自己!

先前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但还是让他痛的直咧嘴。他抬头看了看,听见外面咕吱咕吱的木头摩擦声,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正躺在马车里。

他想坐起身子来,但一动就伴随着剧烈的疼痛袭来,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感受了下自己的身体,还好四肢还健全,似乎也没有什么伤口,于是不由欣慰地长出一口气。但随即想到了什么,他立马又紧张起来,冷汗从额角冒出来。

李绍突然想起来,“自己”最后是中了汴军河边的陷马坑而摔下了马,可后来自己失去意识之后发生了什么却不知道了。是被人所救?或是被汴军俘获?战事后来如何了?他再也不顾疼痛,撑着坐了起来,倚在马车壁上。

“来人。”他本想大声喊出来,却只发出了一丝细微的声音。刚说完他就感受到一阵恶心,一口淤血被他呕了出来,身前的帘子上立时染上一滩血污。

听到车厢里的响动,外面赶马的马夫长吁一声停下马车,接着车厢的帘子就被一双大手猛地拉了开来。一张惊愕的大脸从打开的帘子伸了进来。

“小太保,你醒了!”那双大脸的嘴巴动了动。

李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大脸是在叫自己。仔细回想一阵,这汉子似乎又有些面熟,好像在自己的亲兵队里。不过平时并没什么交流,也不知他姓甚名谁。

嘴巴发出一丝几乎微不可察的声音,点了点头。那大脸缩了回去,没一会又伸进来,大脸的主人弯着腰躬身钻进半个身子。

李绍这才发现,这汉子不仅脸大,在这狭小的马车里身材更是显得十分魁梧精壮!那大汉穿着甲胄虽然虎背熊腰,却在李绍面前小心翼翼,一双有力的大手把李绍扶稳了,靠在车厢上。一边又从腰间掏出一个牛皮缝的水壶,向李绍递来。李绍想抬手接过来,却牵动了肌肉,疼的他又把手放了下来。那汉子见状立马用手把水壶支在李绍嘴边。

一壶水顺着嘴巴,经过喉咙灌进肚里。李绍从没喝过如此甘甜的水!喝下水李绍顿时感觉来了些力气,正要抬头问,却发现不知何时那汉子眼睛已经通红,正盯着自己。

李绍也只好尴尬地看着他,那汉子似乎回过神来,抹了抹眼睛,向李绍抱拳道:“属下失礼了,这就去派人去禀报晋王。”

李绍清了清嗓子,感觉能勉强说话了,抬手把汉子留住,道:“你先别走,这是哪里?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回小太保的话,今天是七月廿二。我们昨天刚过潞州城,委屈了小太保,好不容易才在潞州找到这么个马车,眼下我们正往太原府去。”那汉子伏着恭顺地说。

听了汉子的话李绍不由一惊,接着问他:“晋王败了?”

话一说完那汉子刚抹干净的眼睛又红了起来,哽咽地说道:“本来咱铁林军马上就能破了那破营,谁成想狗贼汴军挖了那么多坑口,把咱都害了。看小太保你落了马,兄弟们赶忙护着你往回跑,遇上一股贼兵缠了过来,咱们人马打了一天,差点就栽在那了。”说着又用那蒲扇似的大手去抹眼睛。

李绍没时间管这壮汉怎得感情如此充沛,急着又问:“那后来呢?谁救了我们?”

“后来,还好晋王带着人马乘胜往这边杀来,那股人见势头不妙也跑了。我们本以为这仗肯定赢了,谁又能想到咱背后又来一大股骑军!这边营里又重整旗鼓杀出来,晋王带着兄弟们匆忙往北边跑,这才勉强没被汴军围住。只是不知多少兄弟折在那鬼地方了。”

李绍听完皱起眉头,洹河之战听来是晋军彻底败了。虽然对晋军来说不至于伤筋动骨,但自起兵讨伐黄巢以来李克用何时吃过如此大亏?依李克用——现在成了自己“名义”上的父亲,他的心性来看,此役必然让他十分动怒,也绝对不会就此罢手。想到这里他心思又突然一动,也许是记忆的缘故,自己竟然这么快就代入了李落落的身份,对此他也感到十分惊奇。

见他不说话,那汉子接口道:“若是小太保没有其他吩咐,卑下就先去派人禀报晋王。”

李绍回过神来,冲他点了点头。

那汉子正要出去,又被李绍叫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回头抱拳道:“卑下姓杨,单名一个载字,小太保随意唤我就是。”

“去派人禀报,叫晋王勿忧,就说我已无甚大碍了。”李绍摆摆手叫他下去。

听见杨载在马车外吩咐人去禀报后,马车又咕吱咕吱地颠着开始赶路了。

李绍一边躺着一边看着头顶马车顶部木架的纹路,一边回忆着前世的记忆。

此时应该是唐昭宗在位的乾宁三年,唐朝国祚渐衰,当今天下各路藩镇节度使大多都脱离了朝廷号令,各地涌现出一个个军阀,他“父亲”河东节度使李克用正是其中实力较强,名号也最为响亮的一个。而作为河东最主要的敌人——宣武节度使朱温也在中原开始崛起。而之前洹水之战,正是晋王为了帮助山东天平和泰宁两镇节度使朱瑄、朱瑾两兄弟,企图遏制朱温的势力扩张。但现在看来,经过洹水一败,朱氏二兄弟的地盘几乎是朱温的囊中之物了。除此之外,淮南的杨行密、巴蜀的王建、江浙的钱镠,以及长安近侧岐州的李茂贞,都是此时较大的势力。虽然唐廷还在,但早已无法掌控全国的形势,天下分崩离析之势已经形成,历史上五代十国的序幕已经拉开。

在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中,作为其中主角之一李克用的儿子,李绍不由又对未来充满了期待。自己的到来,历史将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他又能否在时间长河上翻出属于自己的浪花?想着想着他又陷入了沉睡。

“小太保,小太保?”

李绍睁开眼,映入眼帘的还是杨载那张大脸。见他醒来,杨载轻声道:“小太保,到饭时了。”

李绍这才看见他手里正端着碗粟米粥。李绍动动手臂,感觉不再像先前那般疼痛,接过碗一口就喝了个干净。杨载又从衣襟里掏出两个馍馍递给李绍,虽然干硬无比,但他又是两下就吃掉了。见他胃口大开,杨载脸上也挂着喜,忙道:“小太保不急,卑下再去取些来。”

不知不觉吃了五六个馒头,三四碗粥,直到腹中已经有了涨痛感,李绍才叫住了又要反身去取的杨载。吃了饭李绍感觉精神好了许多,力气也恢复了几分。想试试自己能不能走的了路,便叫杨载扶自己出去。

出了马车这才觉到天气微凉,周边的晋军士卒们似乎刚忙活完扎营,此时正八九成群地围着临时搭起的火灶吃饭。杨载从身后掏出一件披风给他披在身上,他觉得有些眼熟,想了想正是之前披的那条。只不过那干净的白色早就变成了半灰不黄的颜色,还有没洗干净的淡淡血迹还映在上头。他把披风紧紧系在外衫的领子上,彷佛这样就会能挡去寒气。

李绍抬腿试了试,感觉行走也没什么问题了。他这才放下心来,想来自己主要是从马上坠落后所受了些撞伤,如果这样的话经过一段时间调理也很快就能恢复如初。他一边漫步,一边观察着四周。隔着距离他也能看出这些晋军一脸的倦容,有些身上的甲上还带着血迹。士卒们大多都在默默不语低头吃着饭,也有不少正悄声议论着什么。看到他走来,说话的人纷纷噤声,不少认识他的士卒却都眼睛一亮。

“小太保的营帐已经扎好了,就在前头。”杨载在一旁说道。

其实不用杨载说,他也看到了那顶与周边略有不同的帐篷。几面旗子立在那篷子近处,两侧还围了用来挡风的布,面料看上去似乎也比普通士卒的要更厚实一些。

“走吧,我们过去。”说着就走了过去。

帐篷边已经有了几个穿戴甲胄的卫兵在周边护卫着了。李绍看了看,都是记忆里的熟面孔。见他过来,卫兵们纷纷冲他抱拳行礼,他也依样回礼。

掀开帘子走了进去,他顿时感觉温暖包围了身子。疑惑的看了一圈,才发现这竟有有两个铜盆,里面放着烧的通红的碳。帐篷里用帘子分出了两部分,前头放着张胡椅,还有一个小小的案子。背后帘子隔出来的是睡觉的地方。

他刚走去坐下,帘子突然又被拉了开来。又是杨载的大脸,“小太保,晋王来了!”

他又不得不起身,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感情,不知是畏惧还是好奇。大声道:“走,去迎父王。”说着大步迈了出去。

第二章 李存绍

李绍也有没想到李克用竟会专门过来看自己,这样一看自己在李克用心中倒还算有些分量。虽然知道李克用关心的并非“自己”,但他的心里还是不禁升起一股暖意。

远远的就看到李克用带着一众随从走了过来。四周还没吃完饭的士卒连忙站了起来,连身边的卫兵也努力着把腰挺直,眼睛直直地目视着前方。李绍看在眼里,意识到李克用在军中的威望之高。

李绍一边搜寻着记忆里关于李克用的部分,一边也向着李克用迎去。还没走到近前就听到了李克用的笑声。

“落落醒来,可是最近几日最大的喜事。要真是失了你,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母上交代。”李克用上来就一把抓住李绍的手,“这几日天寒,你身上有伤就少走动,小心再受了风寒。”说着拉着李绍向他帐篷走去。

手臂被李克用抓得生疼,李绍也不敢表现出来,只得苦笑着称是。

几个人进了帐篷,原本一个人还觉得宽的帐篷顿时显得局促起来。外面的士卒又搬进来几张椅子,这才勉强坐下。

穿了甲胄更加高大的李克用坐在矮小的胡椅上显得有些滑稽。李绍环视了一圈,同来的还有衙内指挥使周德威、步军都指挥使符存审、突阵指挥使袁建丰,还有晋军中少有的文官,行军司马李袭吉。李克用那些“义子”倒是没来,想来自己醒来的消息还没有传过去。

“本想今日就设宴请诸将同去庆祝。不过想到落落刚刚醒来,可能还有些不便,军中又刚刚逢败,此时设宴恐怕又有些不妥。待回去太原府,再好好为你庆祝。”刚坐下李克用就说道,不过说到败时,李绍注意到李克用紧紧咬紧了牙关。

“多谢父王挂怀,不过孩儿不过些小伤,休养些日子还愿在父王麾下效力。”李绍抱拳回道。

一旁的周德威也打量着李绍说道:“小太保既然下地能走了,那看来也不会有甚大碍。”

趁他说话,李绍也打量着这位蓄着大胡子,面色有些黑的将军,比起身边年纪较大的符存审和年轻些的袁建丰身材也更加高大壮硕。

李克用接着道:“俺就料想落落不会有事,潞州那些庸医竟说甚么失神的话,这等庸医留着也是害人,回头叫李嗣昭杀了他们。”说着说着李克用那仅存的右眼又冒出精光。

正当李绍还在处在震慑中时,李克用却又突然转头看向他,脸上却不再狠厉,反而换上了一脸的温情。尽管李绍看来这和煦的样子显现在李克用那张凶狠的脸上有些不伦不类,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父亲”对他确实很是关爱。

接着李克用道:“不过依李先生言,这次你跌了马,和你这名字有些关由。阿父想了想,打算给你改个名字,就作其余几个兄弟的字辈,改作存绍,你觉得如何?”李袭吉听到李克用提到自己,也冲李绍拱了拱手。

李绍一愣,立马抱拳应道,“既然是父亲安排,孩儿并无不妥。”

他也正觉得顶着李落落的名字总有些奇怪,李克用给他改名倒正顺了他的心意,何况正好又与自己后世的名字有些契合,不如就把这个名字当作自己新的人生。

“不过此役之仇,俺改日必然来报。朱温小儿,自上源驿起俺就发誓要亲手杀了那厮,只后悔没能早早结果了他,竟让他如今成了势。不知那山东朱氏二人还能不能撑得下去,若是兖州、郓州也都归了他,恐怕对咱不利。”李克用竟然罕见地一脸愁容。

这时李袭吉拱手接话道:“主公无忧,虽然朱温势头正盛,朱氏二兄弟也不是易与之辈,想来一时半会也不会轻易败去。淮南杨行密正蠢蠢欲动,朱温有后顾之忧,只能被东面诸侯所纠缠,无暇北顾。”

李克用点了点头,另外三将也面露沉思。不一会李克用又道:“此次回去,俺并不打算就此罢手,休整两个月待士气恢复,粮草备齐就择日出征。朱温此人不仅为人不齿,更是十足的狡猾,若是真的将四镇都归入他手,恐怕为祸大唐更甚黄巢。”说着面露戚戚然之色。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谁都知道如今天子受困于诸侯,政令不能出长安,天下之事尽皆掌握在各镇诸侯之手。但毕竟大唐名号还在,天子尚存,国柞就还没到尽头的一天。不知李克用是真心还是假意,他能说出这般话,李绍不由得对自己这位“父亲”内心真正的想法充满了好奇。

突然符存审起身向李克用拜道:“愿为晋王前驱,诛伐朱温。”

剩下四人也连忙起身拜向李克用:“愿为晋王\父王效力。”

李克用也起了身,大声笑了笑,双手在空中虚一虚托,众人也顺势站起。

“这次不过是中了那葛从周的诡计,下次他们可就没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若是能直接打去汴州,定然要把那朱温一家通通杀光,才能解咱心头之恨。”众人纷纷称是。

于是几人又寒暄了一会,李克用才起身,回头对李存绍咧嘴一笑:”落落既然身体有恙,就好生休养。至于军中事暂且不急,铁林军此役损伤颇大,回头把飞虎军编入铁林,仍旧归你节制。”

飞虎军乃是李存孝的精锐亲兵,自从被李克用诛杀后就编入了李克用的部率,谁想到李克用竟然如此器重自己,能将如此一支精锐战力送给自己?李存绍又惊有喜,忙拜谢过李克用。

李存绍把几人送了帐门,李克用摆摆手止住了他,“你身体还未好,到此为止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看着李克用那宽厚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李存绍心情有些复杂。

吩咐左右道:“去把杨载叫来。”说完转身又钻进帐篷。

李存绍刚坐下,杨载就进来禀报了。

“小太保。“杨载很收规矩的躬身抱拳道。

“坐下说。”

杨载在下手坐了。

觉得帐篷里有些黑了,李存绍走到边上木制的灯架边,习惯性地摸了摸裤兜的位置,却什么也没摸到。杨载在一旁看着奇怪,便走过来从腰间掏出两个两个火石递给他。李存绍在后世虽然没用过这玩意,但按着李落落的记忆一下子就打着了火,还十分熟稔。

一边走向另一边的灯架,一边问杨载道:“铁林军还剩多少兄弟?”

“回小太保的话,算是战死和遗散的,还剩五百来骑。”

两侧的烛光亮了起来,帐中的黑暗顿时被驱散大半。

“嗯…”回到座位上,李存绍支着下巴思索着。这还是他在后世时思考的习惯,这个年纪的身体还在发育,下巴还未长成规模的胡子扎的他手有些疼,李存绍只好又把手放了下来。

一边的杨载看着他,虽然往日自己和小太保没甚交流,但总觉得小太保醒来之后和往常有些变化,却又道不出来哪里不一样。杨载正想着,李存绍又说话了:“这样,想来我身体康复还要些时日,期间我想由你暂领铁林副使一职。你可愿意?”

杨载顿时把乱七八糟的想法丢到一边,连忙跪下向李存绍拜道:“卑下愿意,多谢小太保栽培,卑下愿为小太保肝脑涂地。”

“起来说话。”李存绍也学着李克用,向着杨载伸出双手在空中虚虚一托。杨载也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带了起来。心中有些想笑,忍住笑意才继续开口道:“那些战死的兄弟可有抚恤?”

“这些事应是李先生在管着,末将也不知情。”杨载挠了挠头回道。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杨载奉命退去。

帐内就剩下了李存绍一个人,冷静的表情从脸上消失,他开始在帐内踱起步子。他清楚地知道,若是太平盛世还好,偏偏现在是大乱大争之时,若是什么田舍翁也罢了,偏偏是李克用的儿子!

他的身份注定会在未来起到巨大的作用,要随时准备迎接狂风暴雨的考验。可他现在却毫无头绪!他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又能做些什么。他越想越急躁,步子越来越快。他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下手。他发现他第一次如此渴望活着,渴望力量。如果此时有人站在一旁,必然惊讶于他双瞳中发出的可怖的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渐渐站定冷静下来。想到李克用还在,暂时自己不会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何况急是没有用的,很多事情想要做都只能徐徐图之。他放下心来,吹灭了灯烛。

掀开用来隔开休息区的布,他的甲胄正挂在旁边一个木架上,然后则是眼前的床——确切的说是一层铺在地上的干草和勉强盖住干草的几张布。

李绍苦笑一下,还是躺了上去。

第三章 太原府

军营里打更的兵士开始敲锣了。

李存绍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尖尖的帐篷顶,一张牛皮被大梁紧紧地顶在那里。他爬起身来,自从苏醒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四日了,身体的疼痛也开始慢慢消退。昨天他甚至还试着骑了马。

拿起桌子上的白瓷碗,碗里正泡着军士为他准备的一条杨柳枝——这是刷牙用的。他把枝条拿出来,用牙齿咬开表皮,杨柳的纤维就像刷子一样刷着他的牙齿,味道并不像他开始想象的那样晦涩,反而带着一股清香。用碗里剩下的水漱了漱口,接着对着帐外叫道:“来人。”

立马有个亲兵进来,向李存绍抱拳道:“小太保。”

李存绍走去那个挂着甲胄的木架,道:“帮我着甲。”

这是一副山文甲,山字形的甲片和织物被编撰在一起,看上去毫无一点笨重之感,却让人能感受到甲片的厚实。李存绍注意这副甲很久了,今天终于决定试着穿一次。亲兵取过甲来,先帮他系束紧了护臂,然后绕道身后把披膊和护肩挂在他肩上,然后慢慢从身后将片状的甲片绕到他的胸前用皮带扣扎紧,李存绍顿时觉得身上沉了不少。亲兵又接着把胸甲片和护项为他系束好,再用带扣的皮带将抱肚扎在他腰间,这才拿过兜鍪双手捧向李存绍。

李存绍活动了下身子,没想到穿了甲竟也不怎么影响活动,只是动作要慢了些。接过兜鍪捧在手里打量两眼,这兜鍪看上去确实很是威风。两侧的凤翅上雕着柔顺的纹路,兜体十分光滑,后跟的位置还有一束红缨。双手端着慢慢戴到头上,拉过系带在下巴位置打好结,整个甲胄才算穿戴完毕。

“如何?”李存绍虽然看不到,但自觉应是十分威风。

那亲兵也顺从地道:“小太保像是天罡星降世,英武不凡。”

李存绍满足地笑了笑,便迈出帐去。

士卒们正准备着拔营,四周乱哄哄的一片。听说今天就能到太原府了,李存绍此世的“家”所在。

晋军的行军将要结束,军中的气氛也不再像当初战败时那般惨淡,倒有些热火起来。长吸一口气,彷佛被气氛感染,李存绍觉得心情也很不错。

李存绍找马倌寻了匹马,就带着数骑亲兵离开了队伍。军中刚收起营帐,太阳就从东边的太行山上冒出了头。李存绍找到个土丘,立马看着不远处开始拔营的晋军。

晋军正沿着汾河河向北回太原府,听说昨日周德威领了万余人马折道去了邢州,加上之前路过潞州时又留下了李嗣源部驻防,所以此时晋军人马并不算很多,但在李存绍看来,这数万人马却仍然很是壮观。晋军诸营按着次序前后开拔,整支队伍从头到尾最少也有两三里地。他想象着军中诸将号令的情形,想象着大纛下晋王调度的威风,心中不由凛然。

手中缰绳一抖,李存绍又拍马向队伍走去。他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骑马的技术很是不赖,既然前世从没学过骑马,想来也是李落落留给自己的“礼物”了。

行军其实是件非常无聊的事,这几日李存绍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虽然骑在马上,但他也得随着步卒的速度慢慢走着。杨载在一边在一旁骑马跟着他,一边跟他讲着家中的事情。眼看快到太原府,这家伙倒也想家了。李存绍不觉得聒噪,一边随耳听着,一边思索关于着“家中”的回忆。

他出生的那一年正是黄巢攻陷京师之时,李克用就一直在外领兵,全靠母亲曹氏一人操劳。好不容易长大了些,李克用这才开始带上自己随他四处征战。虽然太原府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但也过了很久没有回家了。可他转眼想到晋王府中自己那些包括未来的“庄宗”李存勖在内的弟弟们,又是一阵头疼,只能说李克用的生育能力过于强大。

一边乱想着,时间也在不知不觉地过去。道路两边不再是荒凉的草地和峡谷,慢慢出现了大片的农田,远处农舍升起的袅袅炊烟告诉李存绍,太原府快要到了。突然远处一骑向自己奔来。

认出了他,那人便停马道:“小太保,太原府来了人,晋王唤您过去。”

“我这就随你去,带路吧。”说着李存绍就随他来到晋王大旗下。

太原府来迎接的人是张承业。张承业是宦人,本来是唐廷派来的河东监军,但眼下唐廷式微,这监军实际却并无什么实际的权力。不过李克用到对他颇是看重,还叫他领了河东掌书记这一要职。

李存绍来时,李克用和身边众人正和张承业说着话,看见了他,连忙唤他过去。李存绍在马上向张承业抱拳行礼,张承业也对他微微一拜。接着就说道:“看到落落无恙就好,前些日子传信回府,夫人可很是担忧了一阵。”

李存绍回道:“眼下孩儿已好了八九,并不是什么刀剑伤,歇息些日子就能好了。还劳母上挂怀,实在过意不去。”

李克用在一旁听了笑笑,道:“既然已经无事了,回去你就亲自跟你娘说清楚,可勿要怪俺没护你周全。”

周围诸将纷纷在一边打诨,李存绍也讪讪一笑。

一边跟在后头听着众人说话一边向前走着,又过了一个时辰,太原府的城墙就出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作为河东地区的中心,也是唐王朝的北都,李存绍虽然心中有所准备,但亲眼看到时,他还是被雄伟的古城所震撼!

远远的就看到晋阳城自西向东分作三城,其中东西两城分别坐落在汾河两岸,而中城则跨汾水将二城连接成一个整体。虽然早就听杨载说过太原府东西就有十二里,但此时亲眼所见,还是超出他的想象!整座城池就这样屹立在汾河岸边,午时的阳光正烈,万丈光辉更让太原府显得恢弘壮阔!一想到无数的人口和钱粮都被保护在其中,任何人都会感叹创造出这样城市的文明的伟大。难怪后世将此城称作龙城,难怪宋太宗要在征服河东后焚毁、淹没此城。

越靠近太原府,道路两侧的百姓也越发多了起来。虽然看见他们军旅,这些人却只是退在路边,张着空洞的眼睛看着。当今天下不太平,四处都在打仗,缺乏强有力的官府护佑,不少百姓都流离失所。此时李存绍所见的,就是各地涌来的流民。

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男女老幼都有,有些人身上还有包裹,但更多的只有身上那层单薄的衣服。但想来太原府还算富庶,但愿能给这些人一线出路,只是他也知道,失去土地的百姓大多也失去了生存的希望。他忍下心来,不再去看道边的百姓。

城池渐渐近了,众军打算从西城南边的怀德门入城。一些晋王府的文官幕僚正等在城门前的长亭候着。李存绍随着李克用等人一起被迎着进了城。而众军留在城外,等着分批带回军营,之后要等在营中赏赐了财物才会散回家中。

李存绍则随李克用等几人一起回晋王府。太原府西城是晋阳县治和太原府治所在,东城则是太原县治所在。晋王府则在西城西北的位置,从怀德门进城还要穿过数条长街才到。

骑在马上的李存绍四处张望,街上各种各样店铺行当的叫卖声充斥于耳,还有不少售卖皮毛、杂货的摊贩。两侧百姓的纷纷攘攘,他们身上还算整洁的衣服和富足的面容与城外的流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也可见太原府人口之盛,李存绍东瞅瞅西看看,对此时的市井充满了好奇。

不一会众人到了晋王府。晋王府本是高祖皇帝为隋炀帝所建的行宫,现在理所当然地被李克用征作了王府。虽然明面上叫做王府,实际上却分明是一座宫殿群。不过显然李克用并不怎么重视王府的修葺,整个王府一点也无雍容华贵的气态,反而还显得有些萧瑟之感,但门口护卫的一众甲士显然又昭示了此处的不凡。

跟着李克用和一众将领从正门承礼门进了府,然后众人一起在大殿向高位的李克用唱了诺后开始纷纷告退。虽然像李嗣本等人都是李克用养子,但显然不会和李存绍一样住在王府,于是也各自打道回府去。殿上就剩下李克用和李存绍两人了。

外面阳光灿烂,从殿门照进来,正好照在李存绍的身上,暖烘烘的阳光晒着让他十分舒服。李克用坐在殿内高台的矮椅上,阳光照不到他,他的身子就那样缩在阴影中的椅子上。李存绍偷偷看向他,李克用完全不像刚刚和众人在时充满生机,反而是用手拄在椅子上,面上满是疲倦之态。

李克用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李存绍走去单膝跪在李克用旁边,问道:“父亲可有不适?孩儿去请医官来。”

李克用看着他,张嘴正要说什么,又闭上了嘴。眨了眨眼睛又开口道:“俺没事。此次出征你有功,之后阿父会向朝廷为你奏请封官。”

李存绍忙拜道:“孩儿多谢阿父。”

李克用冲他摆了摆手道:“咱父子不需论谢与不谢,你下去吧。”

李存绍正要告退,李克用又对他道:“回头多去看看你阿娘,她可为你操劳不少。”

“是,父王。”说罢李存绍慢慢退下了殿。

走到殿外,李存绍突然觉得阳光并不和煦温暖,反而有些刺目,身上也被烘得难受。他想了想,按照记忆,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第四章 银儿

李存绍住在晋王府东边的一处别院里,北面不远就是母亲秦国夫人刘氏和李克用日常所居的宫室。他的弟弟们因为年岁还小,其中年纪最大的李存勖也不过十二岁,还和他们的母亲曹氏以及晋王其他妃子住在王府西边的宫里。

李存绍按着记忆来到这处属于自己的院子。院门大开着,仆人早就知道今日大军班师,正在门口候着他。两个仆人一老一少,都是宦人。此时见李存绍过来忙向他拜来。他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就跨进院子。

院子有两进,却比普通人家的要大很多。除过自己住的内院有几间厢房,外头还有几间房住着平日伺候他的仆人,以及用来堆放各种杂物的门房。他独自走进后院,也许是久未住人的缘故,虽然被打扫的很干净,但却处处显露出一种萧瑟的感觉。院中央栽着一棵紫椴,树龄却并不长,从树干分出两条枝干,从枝干又分出些稀稀的分岔,虽然未能长出如伞盖般的树冠,但记忆中在夏天倒也算繁茂。如今秋天已经快要过去了,天气正在不知不觉地变冷,树上的叶子也只剩下几片零落地挂在枝头。

后院左侧是卧房,对着正门的是书房,右边厢房则用来放他的兵器甲胄。他的记忆里,“他”去厢房的次数可远远比去书房的次数多。叫仆人过来帮他卸了甲后,一边想着,一边走去了书房。推开门他却有些惊讶,靠墙的一张架子上竟摆满了平堆着的袋子,袋口开着,露出里面的书轴。此时雕版印刷还没有普及开来,大多数书册都还是这样卷轴的形制。他手便翻了翻,大多是些兵法韬略,但唯一不同的是几套春秋。这些都是晋王府的文吏们按照晋王的意思置办的,其他倒也罢了,唯独这春秋令他不解。李克用连字都不识,专门选出这本书给他?他随手抽出一袋,盘腿坐在书案后的坐垫上,从书袋中又抽出一卷,解开丝质的系带,一只手捏着“轴头”,一只手慢慢将书卷展开在案上。一行行竖写的工整字迹就展现在他的面前。还好以前王府有教导过李落落识字,加上自己后世的功底,大概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

不知不觉看得入了迷,再回头天色都快黑了。李存绍活络了下筋骨,感觉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前世他就是好学之人,工作之余的爱好也不过看看书,没想到这个爱好倒还能跟着自己来到新的世界。

古人一般睡得早,想来没什么事,李存绍也打算回到卧房歇息。刚把外面的袍子脱下,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清亮的声音。

“落落!落落!”

声音越来越近,穿上袍子已经来不及了。

木门没上栓,一下子被推开了。一个粉色的少女身影闯了进来。

“落落,我”

还没说完,少女就停住了嘴巴。眼前的李存绍只穿着贴身的短上衣,下身则是件单薄的短裤。少女愣住了,李存绍看着她也愣住了。眼前的少女穿着件齐胸的襦裙,肩上披着件毛织的白色短襦。不像一般北方汉人的国字脸,也不像一般胡人的圆头大脸,可以看出她样貌带着明显的混血特点。少女的脸庞犹如玉琢出来一般,带着优美的弧线,小巧的鼻子加上此时扑闪的大眼睛,反绾而下的发髻像燕子的尾巴垂在肩前,显得无比可爱。视线随着洁白的颈子消失在短襦,鲜艳的裙裾则遮盖着令人遐想的美好。

不一会两个人都回过神来,李存绍咳了咳掩饰自己的尴尬,暗自恼道这屋里怎么连面屏风也没有。少女则脸上飘上两朵深深的红霞。少女扭捏着,蚊吟般地小声道:“还不快穿上。”

李存绍慌忙又想把袍子套上。可不知怎么,怎么套就是套不下去,似乎是哪里结在了一起。他头被蒙在袍子里,一旁的少女看他滑稽的样子,也不由扑哧地笑出声来。

“嗯来帮我一下。”还好此时没人看得到他,不然一定看得到他脸上的尴尬。

少女暗啐一口,一边数落着,“落落总是这么冒失”,一边用手帮他抻好了袍子。

终于顺利穿好了,李存绍这才想起来她是谁。

少女唤作银儿,是李克用的弟弟,李存绍的叔父李克宁的女儿,也即他的堂妹。这个堂妹从小就和自己玩耍长大,三天两头往晋王府跑,也是非常讨李克用和自己母亲的喜爱。后来自己习练武艺时她也常在一旁看着。虽然自己上头还有一个姐姐,下面还有几个弟弟,但因为年岁最为相近的缘故,自己最亲的却是这个堂妹。

见银儿一直用促狭的眼光盯着自己,李存绍故作正经道:“银儿来这做什么?”

“哦哦,前些日子有人送了些天花蕈过来,阿娘蒸了些毕罗叫我送给刘夫人。呐,这是你的。”

李存绍这才注意到银儿手里还提着个食盒。她把食盒往案上一搁,李存绍提起兴致,坐下打开了食盒。

里面装着几张毕罗,不像宫廷样式那般精巧,反而很像后世摊点买的馅饼。拿起一个大咬一口,天花蕈应该是某种菇类,里面的馅正是用天花蕈和肉馅混在一起,不仅去了肉的腥味,还带着一股清香。味道出乎意料的好吃。李存绍不由多吃了几口。

看他吃的津津有味,银儿也露银牙浅浅的笑着。李克宁之妻孟氏素来就因为银儿总爱跟着他而不喜,又怎么可能蒸毕罗给他吃?这一份分明是银儿自己做的。正开心着,银儿突然想起来什么,脸上换上一副严肃,低声问他:“听他们说你在魏州受了伤,严重吗?”

李存绍看到眼前的少女还关切着自己,心里涌起一股暖意。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前世留存的情感,他对这个堂妹十分地在意。后世的他是独生子,也没有什么同龄的亲戚,所以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堂妹,他也充满了好感。

微微一笑,李存绍道“已经好了,没什么大事。倒是你,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叔父回头又得责问你了。”

“我可不是关心你!是阿娘叫我问的。我走了!”说着银儿哼了一声就朝外走去。

作为李家的小娘,晋王和王妃都宠爱有加的侄女,在晋王的一亩三分地上可没人敢打她的注意。但李存绍还是连忙抓了件毛披子跟了出去。向门房要了个灯笼追上去,银儿当然没有真的走掉,而是在门口笑吟吟地等着他。

李存绍把自己身上的毛披子也搭在银儿肩上,一边带她出府。天刚刚黑了下来,但月亮却将皎白的银光洒在地上,洒在银儿的脸上,更让她姣好的面容彷佛珍珠一般发着淡淡的微光。李存绍偷偷斜眼看着,不知不觉地竟有些痴了,以至于一旁银儿再说些甚么他也完全没听进去。

不知不觉到了王府门口了,李存绍才回过神来。他暗暗想,定然是这些日子都在行军,太久没见到女人了,加之前世没有妹妹,有些好奇也是应该的。但又想到对方还是自己名义上的堂妹,李存绍心下也不由得一阵赧然。

李克宁的府宅离得并不远,街上还有查夜禁的巡逻士卒。夜禁的小队看他们从王府出来,自然也没人敢去过问。如今天下大乱,不少地方的制度都已经逐渐崩坏,但作为河东李克用集团的大本营,太原府仍然在高压下保持着秩序。

很快就到了李克宁的府前。门房显然认出了银儿,慌忙跑出来,向李存绍作了个辑,就忙对银儿道:“娘子怎得才回来,刚去了人往王府找你。主人和夫人还等你呢。”

“你看,叔父都等你呢,快进去吧。”李存绍一边说着一边顺手用指头刮了刮身旁少女的脸蛋,手指所经便是一片细腻的光滑,十分舒服。却没想到银儿一下又红透了脸,连夜幕也遮挡不住,一旁的门房也准过头去假装没有看到。李存绍这时才反应过来,似乎自己有些逾礼了。

银儿跺了下脚,一边嗔目瞪了李存绍一眼,就快步朝府内走去。不知为何李存绍竟突然有一丝落寞。正当李存绍想要转身离去时,银儿突然转过头冲他喊道:“大后日落落可要夺魁!”说完那小巧的身影就消失在黑洞洞的门内了。

李存绍却是一愣。大后日?夺魁?他一头雾水,定然是之前路上没有好好听她讲话漏去了什么。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他一边想着能是什么事情,一边走回自己院里。正要回卧房准备睡觉时,突然折身回门房,问仆人道:“后日是什么日子?”

“回主人的话,后日是重阳节。”

“重阳?”李存绍拍了拍脑袋,这才想起来。往年重阳时众人都会齐聚在晋王府宴饮、游戏,尤其是较量射术。而射术正是过去的他所擅长的,怪不得银儿要自己努力,原来是为了这个。

李存绍不禁皱了皱眉头,谁知道现在的自己有没有继承李落落的箭术。

两天的时间也不够他去从头学起,不过大不了到时候就装作肚子痛溜掉好了。这样想着,李存绍摇了摇头向后院走去。

第五章 花园

一阵鼓声把李存绍从睡梦中吵醒。

他刚想接着睡下,鼓声却越来越大,震动着耳膜叫他无法平静。他正想骂娘,却又突然想起来自己身处何地。

此时已是五更三点,正是晋阳城的鼓楼敲响报晓鼓的时候。从中城中央的鼓楼开始,各条街道上的鼓楼依次跟进,很快就群鼓齐鸣。接着城里几处寺庙也跟着撞响了晨钟,隆隆的鼓声和悠扬的钟声交织在一起,把人们从沉睡中唤醒,整座太原城也开始迎接东边初升的太阳。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李存绍还是决定起来了。这里的床睡着虽然远比不上后世,但好歹也比前些日子军营里睡着舒服地多。

此时的天才刚蒙蒙亮。李存绍从卧房找了件袴胯穿上,有些显小,却正好能达到紧身的效果。然后就开始在紫椴树下做起俯卧撑来。虽然对现在的身体很满意——从各个方面来说。但他还是认为日常锻炼是必不可少的。

刚刚做完,头上冒出腾腾的热气,一身汗也黏在衣服上好不难受。正巧那伺候自己的小些的仆人端着食盒过来了。李存绍带他进了屋,仆人放下食盒正要告退,李存绍留住了他,“你叫什么名字?”

“回主人,小奴原叫做马回,后来进了府韦内侍唤我狗儿,若不嫌弃主人叫我狗儿就是。”李存绍却觉得把一个人叫做狗儿太过奇怪,就道:“以后你还叫原来的名字,就说是我的吩咐了。”

马回原就因无依无靠,在府中常被人欺侮,见李存绍竟然叫自己改回原名,顿时跪下向李存绍千恩万谢过才算。等马回正想回退,李存绍却突然想起来,叫他道:“回头去寻个屏风来放我屋里,昨夜总感觉有寒风钻进来。”说罢挥挥手叫他下去了。

李存绍打开食盒,里面是几个金黄酥脆的芝麻胡饼,一碗粟米粥还冒着热气。这早餐倒很合他口味,心满意足地吃完后长长呼了口气。今天该去拜访自己的“母亲”了。

***

母亲刘氏离他的住处并不远,沿着朱红的萧墙向北走一阵就到了。问过仆人才知道刘氏并未在寝宫里,李存绍又折头来到了王府的后花园。此时已近秋末,但也正是菊花盛开之时。唐人素爱牡丹,但自己母亲却偏爱菊花,于是晋王府的后花园专门有一处园子种着各式的菊花。地上到处都是被秋风吹落的黄叶,一吹起就簌簌作响。

还未见面,就听到不远处花园中传来阵阵莺燕笑语。原来众人正在花园中的一处亭子里,深秋之际亭子自然不会四面敞开着,而是用毛帷挂在周边遮住了空缺,只留下背风的一小面供人出入。亭子并不小,相反还很大。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李存绍好奇地问道亭边的侍从:“除了母妃,里面还有什么人?”

“回小太保的话,曹夫人、陈夫人和几位公子也在里头。”

李存绍点点头,来到台阶下高声道:“孩儿见过母亲。”

“落落来了,快进来。”里面传来母亲的声音,李存绍这才大步跨了进去。

进了亭子李存绍才发现中间放着熏炉,里头烧的是银碳——这种河东特产的碳烧起来能释放很多热量,却又不像黑炭会冒煤烟,夹杂着特制的木碳反而有种奇怪的香气。亭子里面的三位夫人正席地坐在蒲团上,每个人的案上摆着些糕点。四周没有婢女,倒是自己三个弟弟,存勖、存霸、存美,正围坐在曹夫人身侧。实际上曹夫人在前年还生了存礼,想是因为太小没有带出来。这样算来自己有四个弟弟了,只是还有一个长姐不知在何处。

李存绍在母亲身侧坐了,这才打量起几人来。三个弟弟中最大的李存勖也不过十二岁,存霸和存美则是八九岁的年纪。自己母亲坐在首位,曹氏和陈氏则坐在下首的两侧。比起曹氏身边的众子环绕,陈氏则一个人独自坐着——她是去年昭宗皇帝赏赐给李克用的宫嫔,虽然受宠却一直没有生育的迹象。

自己的母亲刘氏生性贤惠却不妒忌,和曹氏的相处一直都甚为融洽,二人说着女人间的话题和府中的趣事,不时展颜欢笑。一旁的陈氏却并不怎么接话,只是坐在一旁低头品着茶水,显得有些孤僻。三位夫人毫无疑问都很是美貌,且各有特色,母亲雍容,曹氏娴丽,而陈氏则风髻雾鬓,独具一股遗世独立的气质。

曹氏问起自己:“落落今天看起来生龙活虎,可前些日子军中来信却说你阵前受了伤,是真的么?”一旁的母亲也转身握住他的手,目露关切地看着他。几个弟弟更是瞪大了好奇的眼睛。

李存绍摸了摸后脑勺,笑了笑道:“劳阿娘和夫人挂怀了。是受了些伤,还好阿父勇武保全了孩儿。伤势并无大碍,这几日就已经好了。”母亲皱起两道峨眉,作生气状道:“出师时我就劝过你勿要跟你阿父去,你偏要去。就算你弓马娴熟,可那战阵上刀剑无眼,一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饶是你父亲那般善战,也残了只眼不是?听阿娘的,以后就在这太原府里跟母亲过安稳日子,征战之事都交由你阿父和那些义兄去做就好了。”

正要开口,一旁的曹氏却笑着道:“姐姐担心并非不无道理,可儿郎们也自有志气。若非晋王南征北战这些年,我们一家也难有此间的安稳可过。存勖他们也一直羡慕能去沙场杀敌,前些日子隔一会就要催问我落落的信呢。后来又听说落落立了功,这不大军刚回来就吵着要来见他们的长兄。”说着抚了抚身边几个孩子的头。

“阿娘说的是,曹夫人说的也对。孩儿出战也是想要为阿父分忧,为朝廷效力。作为长兄更要做几个弟弟的典范,好叫他们成长为像阿父那般的英雄人物。”

刘氏叹了口气,道:“知道说不过你们,不过落落要答应阿娘,无论如何都要护好自己。”

李存绍从蒲团上单膝跪下,学着军中的样子向刘氏道:“谨遵王妃之命。”

母亲和曹氏都被他的样子逗笑了,连一旁的陈氏也禁不住露出清婉动人的笑容。

……

离开花园时已经将近黄昏了。李存绍闲着没有事做,回去也只能看看书当作消遣。便去王府的马厩取了匹马出府,打算去街头逛逛。

靠近王府的都是些官门衙署,不过如今的年头动乱异常,大批的士绅官员还乡的还乡,远迁的远迁,加上李克用并不重视文官集团,单靠着判官郭崇韬和弟弟李克宁等人管理着诸多行政事务,此处也显得甚是冷清。一直往东城走,百姓才多了起来。

不像长安还遵循着严格的坊市制度,太原府的坊市早已被打破。热闹之处熙攘的人群,嘈杂的叫卖声,还可瞥见当初盛唐的影子。只有偶尔经过乞讨的流民证明着城外确实还是兵荒马乱的时候。西城最繁华的地方自然是西市,李存绍便拍马向那走去。

骑着马四处看着,不远处一伙围起的人吸引了李存绍的注意。走过去一看,人圈内围着一个衣衫褴褛中年汉子和一女一少。汉子约莫三十来岁,一子一女都和自己年岁相近。三个人都跪着,听周围人的讲话他才知道那中年汉子要卖自己的女儿。

乱世之中抛妻弃子,甚至买卖妻女并不少见。他正要走,突然瞥见那女子抬眼看向他,他仔细一瞧倒发现那女子倒很有几分姿色,纵是身披破布,面目蒙尘也遮不住她那端正的五官,倒是让她一对好看双眸反而显得更加明亮。

不知为何李存绍脑子突然崩出“珠玉蒙尘”这个词来。想了想他还是住了马,提着缰绳分开人群走了过去。

那汉子一幅瘦骨嶙峋的样子,但眉目倒并不猥琐,反而莫名透露一股儒雅。见他牵着马,仪表堂堂,知道必然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忙道:“小郎君可是愿买去小娘?”

李存绍摸了摸口袋,自己自然没有带钱。于是他蹲下看了眼一旁低着头的小娘,叫汉子侧耳过来,低声对他道:“我是晋王之子,不过出门仓促并没带钱。我不仅愿买这小娘,还愿给你二人一个生计。你可愿意跟我回府?”

那汉子目露狐疑,但很快眼睛一转,跪下向他拜道:“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起来跟我走吧。”说完才发现那汉子仍抹着泪。

李存绍一边带着三人回府,一边盘问着汉子来历。

那汉子名叫薛羡,儿子叫做薛直。三人本是汾州的大户偏房,祖上也曾有不少人出仕,算得上当地的士族。前年看局势愈发混乱决定举族搬去巴蜀,谁成想路上遇到乱兵劫掠,好不容易才带着一子一女逃出虎口。不过随着身上财物用尽,三人最终还是流落了街头。一边说着一边仍感谢着李存绍。

很快四人就回到了王府,门人见是李存绍也不过问三人身份。回到院里,吩咐马回给三人腾些屋子出来,又对薛羡道:“今日暂且住我这里,明日跟我拿些钱财去坊间买处院子。你可愿意?”薛羡立马带着二人跪地拜道:“我愿意,郎君福比天高”

李存绍抬手打断他的颂词,又转头向着旁边的薛直道:“我在军中有一部人马,着你做我亲兵如何?如今这世道,反倒是做了军士最能填饱肚子。”于是薛直也千恩万谢过。

见二人都无异议,李存绍便独自回了后院。

李存绍在书房看着书,不知不觉天色黑了下来。正要放下书回卧房睡觉,突然门被推开了。那小娘端着盏灯烛走了进来。

“你”

“奴婢为郎君掌灯。”

李存绍站起来,小娘也站住了。不知她从何处找了身奴婢穿的常服,不过明显很不合身,有些地方布料堆着,倒是胸脯处撑起了布料,紧紧的鼓着。小娘脸早已洗过,素净的面庞十分干净,最吸引李存绍注意的还是那双明眸,黑色的眼仁恰到好处的镶嵌在眼睛里,却一点也不呆板,眉目转动间更是婉转生动。

显然三人误会了他的意思,他并没想要留下小娘。

不过转念一想,留下小娘倒也正好可以当作人质,以免薛羡拿了钱跑掉,尽管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何况有这样一个养眼的小娘伺候自己似乎也很是不赖。

第六章 铁林军

天刚蒙蒙亮,李存绍就自然醒了过来,还是和前几日一样在院落里开始锻炼。

不得不说这具身体确实不错,不仅面貌颇具英气,反应和力气也都远远超越一般人。想来是继承了李氏的优良基因罢。

正做着俯卧撑,昨天的薛姓小娘端着铜盆从后子的月门走了进来。

看到李存绍一大早就在院子里做些奇怪的举动,她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问。低着头悄声说道:“奴婢伺候郎君洗漱穿衣。”

李存绍站起来,领她进了卧房。铜盆里是热水,放在架子上还冒着氤氲的热气。李存绍跪坐在一旁对着铜镜,薛娘拿过干净的毛巾打湿,仔细地抹过他的脸。温热的毛巾擦去脸上的汗水,李存绍只觉得脸部的肌肉一下子就舒缓下来。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被人伺候,别扭的同时却又不得不说很是惬意享受。

擦过脸,薛娘又绕倒他身后为他疏发。青葱般的玉指握着桃木做的篦节,细细地梳过头发。铜镜里小娘认真的样子十足的俊俏。李存绍自忖自己也算心性坚定之人,却也心中一动。

他向镜中的小娘道:“昨日还没有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薛娘手里的动作一顿,又继续梳了起来。“婢子只是薛家不起眼的小娘,并没有名。何况后来境地,有名又有什么用呢。”

嗯了一声,李存绍任她将自己的头发在头上挽起来,盘成发髻。取过一顶青黑色的纱罗幞头为李存绍戴在头上,这才算完成了打扮。铜镜中的自己倒有些不像武夫了,反而更像儒雅年轻的士子。连身后的薛娘也道:“郎君一副英姿呢。”虽然铜镜看不清细节,但却是能看出是一幅好皮囊。

收拾完毕,两人走了出去。

突然想到了什么,李存绍在院子中停下了步子。薛娘也停下好奇地看着他。

“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指着一旁的紫椴树道。

“奴婢不知。”

“这树是紫椴。一次众人出猎时下了雨,找了处山间破庙躲雨。那庙里早就荒破不堪,但偏有一颗紫椴顶破院中的砖石长在那里。众人都称奇怪,那砖石下是夯实的土,这树又是如何长在那里,如何吸取营养?阿父觉得是祥兆,就着众人挖了出来移进府中,就是眼前这棵。”

薛娘一边婉睛盯着李存绍,一边思索着。

李存绍接着道:“倘若这紫椴没有遇到父王,想必还长在那破庙里,即使没有枯死,但也必然不会像今日这般繁茂呢。”

“晋王和郎君真是仁心。”薛娘柔声道。

“以后你就取个名叫椴儿吧。”

说罢李存绍也不管身后薛娘惊讶的眼神,径直走了出去。什么打猎,什么破庙,自然都未曾发生过。他这样说,只是想鼓励她振作起来罢了。

昨日的薛直已经在前院等他了,薛羡则已经得了李存绍吩咐去买宅子了。

李存绍今天要去军营里。他深知,只有兵权才是如今的立世之本!虽然是晋王的长子,以后河东集团的势力不出意外会由自己继承,但他也知道,自己那些义兄可并非省油的灯!

薛直今日换了身劲装,去马厩牵了两匹马正在门口等着李存绍。

李存绍骑着马在前,薛直跟在后头,二人要穿过整个西城和中城才能到东城的军营里。明日就是重阳了,今日街上的行人比往日还要多些,拥挤的路段纵然骑着马也寸步难行。二人不得不绕路从沿着城墙走。晋阳城作为北方重镇,城墙高近五丈,又有精兵镇守。难怪河东在实力最弱小时也能够凭此城固守,让汴军无可奈何,望而却步。

城内的军营自然不像野外扎营那般简陋,营房和校场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占地极广,隔着很远也能看到校场边高大的点将台和上面随风卷动的旌旗。校场紧挨着东边的通成门,每次大军出征时就在校场内点齐了将领士卒从通成门开拔出去。

城内平时驻扎的只有衙内军、从马直、突骑军、前直这几支人马,这几军正是大半沙陀精骑组成的晋军核心力量。李落落的铁林一军自然也在其中。而其余各军除去各将在地方驻防外,只留部分兵士轮值,平时多散在家中,只有战时才会被应召入伍。

带着薛直径直走进营门,营内却并无多少人马。不过还好杨载正在军中。

见礼罢李存绍就向杨载介绍薛直:“这是薛郎,着他做我亲兵,以后你替我多加照看。不过勿要因为是我举荐就放松了他。”又转头像薛直道:“战阵之上危险重重,你也要多习些弓马之事,不可懈怠!”

薛直忙向二人抱拳道:“郎君对我恩重如山,薛直绝不怠慢。”

杨载在一旁瞥了眼瘦弱的薛直,深不以为意。但碍于李存绍也只得应了这差事。

并没有叫薛直下去,李存绍向杨载问着军中情况。铁林军自从洹河损伤以来还未补充兵员,不过按晋王吩咐又有五百余原来的飞虎军编入铁林军,如今铁林倒也又将近千骑。而且听说晋王有意在冬天接着向魏博用兵,因此军中正筹备着从各州县中补充兵员。虽然晋军在洹河受挫,但士气并不算低迷,士卒们听说用兵反而还摩拳擦掌。

对此李存绍倒也能理解,李克用每次用兵前后必然大赏士卒,出征一次即便是普通士卒也是收获颇丰。只不过是苦了河东地区的百姓,连年兵祸,壮劳力被征入行伍,还有各种摊派劳役,实在苦不堪言。对此李存绍并不认同李克用的做法。但纵然李袭吉等人多次劝谏李克用,可李克用并不以为然。李存绍并不觉得如今的他比李袭吉更有这方面的话语权,也只能罢了。

大概了解了情况,一边沿着校场走着,一边接着向杨载吩咐道:“把原先飞虎军和铁林军士卒打乱重新编排,分作左右两厢各五百人。左厢指挥今后就由你指挥。除去左右厢指挥外,下头的十将(下属百人)和副将(下属五十人)就选些弓马娴熟的领了去。若是有徇私提拔的”说着李存绍突然停下盯着杨载。

“卑下万万不敢。”杨载忙低头抱拳道。

于是李存绍接着说道:“平日要多加操练,平时操练流汗多了,战时才能少流些血。父母生养不易,这样的道理可要让大家晓得。”

“卑下明白。”杨载心中一阵感慨,小太保还不及弱冠就已经如此晓事,今后必然大有所成。杨载虽然外表五大三粗,但心思却很细。暗想自己若是乘上小太保的风,以后飞黄腾达大有机会!当下他对李存绍的态度更加恭敬了。当下又加了一句“小太保的话末将定然牢记在心。”

李存绍看了他一眼,接着问道:“原飞虎军中可有官长?”

“回小太保,有个指挥叫做王定的。今日正在营里呢。”

“去叫他过来。”

不一会王定就被叫来了。听到杨载向李存绍禀明,这才知道面前这年轻郎君正是晋王之子,军中所传的小太保李存绍,立马拜下来。

抬手示意他起来,李存绍笑着对他道:“你原先是飞虎军做过官长,如今归我节制,你可有不服?”

王定同样是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但与杨载不同,他的年龄明显要大些。听了李存绍的话,王定忙道:“卑下不过一介武夫,被驱作叛,蒙晋王恩赦才得保全性命。自然甘愿听小太保节制。”

“好,如今铁林分作左右两厢,我想你做右厢指挥,你可愿意?”

王定想到自从李存孝叛乱以来自己每日胆战心惊,唯恐李克用心情不好时想到自己曾为李存孝卖过命,便让自己命丧黄泉。哪能想李存绍竟然不计过往,不仅不打压自己,反而给了自己实权!于是他想也不想就立马跪下向李存绍再拜道:“末将牢记小太保大恩大德!”李存绍抓住王定的手,笑着用力将他扶了起来。

又对二人道:“你们二人既做了指挥,便要刻苦操练,战阵上奋勇杀敌。上不负晋王之命,下不丢我颜面。”

三人又在军营里转了一圈,午时在军营里用过饭后李存绍边留下薛直交给杨载,便自己出去了。

还未出营,便见数骑朝自己这边奔来。为首一人的身影有些熟悉,近了才发现是突阵指挥使袁建丰。

袁建丰在晋军众将中很是年轻,从九岁时就跟随李克用作战,如今虽然二十三岁,但战阵经验却十分丰富。作为军中少有的年轻将领,袁建丰和李存绍的关系自然也一直很好。

袁建丰远远的就下马冲李存绍跑来。

“听人说你来了,我还不信。我本想过几日再去探望你,怎得你不在晋王府养伤,倒来军中作甚?伤好的这么快吗?”说着一拳砸在李存绍的肩头。

李存绍弯下腰故作痛苦状:“不好了,你打了晋王长子,晋王定饶不了你。”

笑着把李存绍扶起来,止住了玩闹,袁建丰悄声问他道:“听说冬天晋王还要接着用兵,可是真的?”

李存绍并不知道历史上李克用今年是否还会用兵,只得微微一笑道:“我也不知。父王用兵一向不循规矩,前一仗确实恼了父王,你觉得他会忍气?何况朱温东边的朱氏二人不得不救。”

“可凤翔李茂贞如今占据山南道十五州,甲兵强大压迫王室,官家眼下陷于华州,听说都欲往太原来。晋王不会向西用兵吗?”

李存绍摇了摇头,“陛下尚有禁军拱卫,虽然不堪战,自保却是无虞。何况祖先陵墓宗庙难以舍弃,定然不会渡河往太原来。而西边李茂贞等虽然野心勃勃,但实力不济,也不会对我们河东构成威胁。相反东面朱温若是再夺下兖州、郓州,便拥有四镇之力,必然是我等大敌。”

袁建丰赞同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想落落自洹河之后竟然开始考虑这些事情,而且并非少年胡言,确实令他有些惊异。

二人又说了半刻这才各自去了。

第七章 重阳

唐代的重阳节还并未演变成后世以尊老为主题的节日。此时的重阳节,就如同“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两句诗中所描写的一样,是一个关于“登高”、“茱萸”、和“菊花”的节日。

一早薛娘就来叫李存绍起床。一如既往地被伺候梳洗更衣之后,李存绍才发现今天的早点与往日有些不同。今天的早食都是些糕点,虽然都可以叫做重阳糕,但又各有不同。绿的是蓬饵糕、灰的是麻葛糕、白的是米锦糕当然还有金黄的菊花糕。

一开始还觉得新鲜,几块糕下肚李存绍嘴巴里却也觉得又干又燥。

吃过重阳糕正要出门,薛娘却唤住了自己。正疑惑着,薛娘却回偏房拿过一支佩袋走了过来。李存绍看着她那一双柔荑将布袋系好在自己的腰带上,双手鬼使神差地握了上去。两双手被李存绍紧紧地地扣住贴在了腰上,薛娘一愣,脸瞬时腾地红了起来。想要抽出来,却没想到李存绍握的更紧了。“这袋子里装了什么?”

薛娘支支吾吾地回道“是茱萸。”

“哦”李存绍恍然。

感受到手中活物在微微地颤动,眼前的人低下了头,叫他看不清薛娘的表情。“你在怕我吗?”“奴婢不敢。”手中的颤抖却越发厉害了。

叹了口气,李存绍放开了手,道:“你不必怕我的。”说罢就快步走了出去。

留下薛娘在紫椴树下,盯着李存绍的背影一阵怅然。感受到自己乱七八糟的心思,她不由得暗想,自己刚才是怕了吗?自己在怕些什么呢?

随着一阵秋风吹过,枝头一片金黄的树叶被吹落,在空中摇摇晃晃地飘下,正落在了薛娘的肩头。

今日重阳的主场在晋王府的大明殿前。

早在昨日下午侍仆们就将殿前的广场收拾布置好了。殿门前百步设了数面用鹿皮缝制的箭垛,两边还各用土块堆成围垒防止有人箭术不佳伤到观看者。

殿门前的空台设了坐席当作看台,按着次序摆着坐垫和矮案。今日不仅有王府属官,晋军武将,还有不少女眷也会到场。李存绍就住在王府中,自然要来的早些,坐席上还没有几个人。

不一会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在一群侍女的簇拥中也来了。今日算的上是盛会,刘氏盛装打扮下,远远一看就能感受到其母相威严。

见刘氏在上首落了座,李存绍过去向她拜见。刘氏看见他,笑着道:“今日你父王手下不少将军都要带着女眷来,落落若是看中了哪个可要告诉阿娘才是。”长姐琼儿也在一旁掩嘴偷笑。

李存绍讪讪地笑了笑“孩儿尚小,还想要多在阿娘膝下承欢些时日呢。”

其实此时按照他的年龄成婚的大有人在,不过李存绍一直没什么意向,刘氏倒也不急着为他操心嫁娶。

说话间,来人越来越多,晋王也在一众军中将领的前呼后拥下来了。

李存绍回到自己位置落了座,案上放着一壶酒,李存绍倒进杯中尝了尝,入嘴略微有些发苦,入喉之后却感到一股芬芳气息从腹中升起,令人精神一振。这应该就是采自晋王府后花园的菊花所酿制的菊花酒。这酒品尝可不易,一年也只这一回,只有每年今日才会采了菊花设坛封曲,到第二年重阳时再取出供人饮用。

李存绍正一边品着酒,一边观察着众人。突然旁边有人叫道:“兄长。”

顺着叫声的来源,来人应该是冲着自己叫的,转头果然是自己三个弟弟。

“阿娘叫我们依着兄长坐。”

说话的是李存勖,带着两个弟弟向自己见礼。李存勖虽然比自己还小,但举手投足间却颇有风度气质。李存绍心中暗想,不愧是历史上三箭平天下的李存勖,从小看来就有了雄主之姿。

李存绍点点头示意他们坐下,好奇地瞧着他们。说起来这三个弟弟,性格也各自迥异。李存勖稳重,李存霸调皮,李存美则从小就是几个哥哥们的跟屁虫,没少被他们捉弄。李存绍心中对三人并无强烈的亲情感,但晋王府向来很重亲情,因此倒也一直是一派兄友弟恭的气氛。

人渐渐地都到齐了,女眷们也纷纷入了场。今日重阳确实称得上是盛会,几乎太原府中所有晋王一系的官吏和将领都来了,也亏得是宫中规模最大的大明殿,放在其他殿前估计还坐不下这许多人。

李克用和刘氏在上首落了座,众人携着女眷按着品级次序陆续向二人礼拜、颂词。趁此机会,李存绍也把众人和记忆中的模糊印象一一对应起来。接下则是歌舞环节,在李存绍看来,这些歌舞都是些乏善可陈的表演,倒是一旁的李存勖看的津津有味。“兄长你看,那中间的舞姬是前些年袁建丰送给阿娘的,如今颇善歌舞呢。”

李存绍不以为意,随口嗯了两声,却看也不看,目光越过舞池去寻找银儿的影子。银儿正坐在自己母亲孟氏和父亲李克宁的旁边。自从其他两个弟弟死后,李克用就只剩下了李克宁一个亲兄弟,对其也非常照顾,任用他在太原府为自己分担政事,出征时也常常作为太原留后。

银儿早就看到了李存绍,只是自己母亲在,不好去找他。见他现在才注意到自己,心中一娇,扭过头不再看他。这边的李存绍却心里奇怪,前几日还为自己加油来着,今日反而当作没看见自己?小娘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

宴会总算进行到了今日最重要的环节——射礼。

男子们随着一身弁服的李克用走下台阶,来到临时的“射场”。首射肯定是李克用的,作为年轻时就曾经一箭双雕,威震鞑靼的射手,如今虽然仅剩一只眼睛,却也令在场众人包括李存绍在内期待不已。

李克用上前走去,试了试弓弦,便从装箭的木框里掏出箭矢,众人还未准备好眼睛,就已经一箭射出!

靶子边的宦侍忙去取过箭,高呼到:“此箭获!”——这即意味着此箭正中靶心。

众人纷纷叫好喝采。李克用兴致显然也很高,又接着连射了九箭,总共十支箭全部中靶。美中不足的是正中靶心的只有两支箭——但即使是这样的成绩也要超过在场大多数将领了。

接下来则轮到了李嗣恩等诸将,各人武艺差距很大,有些能射中七八支,有些却只能中一两支。射的好的人则在东边阶下拿取赏物,成绩不好则要在西边阶下自领罚酒。

场下众人你来我往,阶上的女眷们若听到自家郎君射中,也是欢喜不已,若是不中则面露愧色。台上台下喝彩声和哄笑声不断,热闹非常。

随着射完的人越来越多,李存绍开始紧张起来,自己前世从未接触过射箭,若是待会一箭不中,岂不是丢了大人?他藏在人群里,正要偷偷溜掉,却不知谁突然喊起自己:“落落呢!到小太保射了!”

众人这才想起李存绍,纷纷起哄。眼看自己躲不掉了,李存绍只好越众而出。身边众人纷纷投向期待的目光,不远处的李克用也摸着胡子笑看着自己。李存绍更紧张了。

他走上前去,从宦侍手里接过弓,从箭框里抽出一支箭。按照记忆搭在弓上,拉紧弦,手指一松就看箭矢飞射而出。然后众人便开始哄然大笑,“小太保莫不是昨天刚习的射艺?”“小太保莫要欺我等了!”“阵前射杀敌将难不成是小太保的戏法?”

听着众人的起哄,李存绍简直羞愧的想要钻进地缝里!

但此时临阵脱逃显然是不可能的。他不得不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再次抽出箭,紧紧盯着前方的箭靶。搭弓,并不急着去射,仍旧盯着前方。突然间周围一切景物彷佛都消失成为模糊的背景,耳中只听得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由急促渐渐慢了下来。咚、咚、咚,世界只剩下了自己和手中的弓箭。缓慢地拉开弓弦,前方箭靶上的鹿皮如同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眼前。李存绍彷佛看见了鹿皮上缝制的粗线,看见了一丝丝鹿的绒毛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崩的一声,箭射了出去。远处宦侍高呼:“此箭获!”周围众人纷纷叫好,李存绍却并没有放松,而是又抽出一支箭。拉弦,瞄准,射出,再拉弦一开始众人还随着一支箭射完叫好,而很快周围都沉默了。

剩下的八支箭都射完了,远处的宦侍高喊到:“八箭皆获!”

“好儿子!”晋王中气十足的一声叫好把众人从思绪中拉了回来,这才喝彩道“小太保威武!”“落落真神射也!”

李存绍也放松下来,还好没有丢人。放下箭,向李克用拱手一拜。

李克用的脸笑得皱在了一起,一双大手拍着李存绍的肩膀。“好儿子!当有俺当年风采!”一旁众将也纷纷献上赞词。“今日大射,你夺首魁!前些日王珂送我匹踏雪乌骓,我看过了,是匹好马。正好你刚折了马,今日就赏你罢!”李存绍忙拜谢过。

接下来则没什么看头,都是些王府属官试射。其中巡官王让竟然只能射出十步远,引起众人好一阵哄笑。

回到阶上,几个弟弟立马围住了自己。尤其是李存霸更是激动万分,“兄长教我射箭吧!前些日子我得了块玉玦,好看得紧,愿意送给长兄!”李存美也道:“我也有只琉璃镜,也愿意送给长兄!”就连李存勖也向自己投来期待的眼神。

李存绍苦笑不得,只得应了三人。目光转向银儿那边,不看还好,目光一转倒发现女眷那边不少小娘都向自己投来秋波,包括银儿也正看着自己痴痴笑着,不由得心里暗暗叫苦,看来今天风头出得有些大了。

银儿这边发现李存绍看向自己,脸上却是一红。

旁边的孟氏注意到了,问询道:“银儿可是不舒服么?”

她连忙摇了摇头,低下头来不敢迎向母亲的目光,心里却是怦怦乱跳。

第八章 崇义坊

太原府西城的东北角有一坊名叫崇义坊。

自北向南的汾河穿过整座太原府,将城池一分为二。后来武则天时又跨汾水修建中城以连接东西二城,中城南北面是汾水,架桥筑城墙。东西两侧与东西二城相连,共用东西二城之门。

此时的黄土高原,水土流失还未像后世那样严重,含沙量并不高。虽然说不上清澈见底,但也算干净。因此太原府的人也把流经城内的汾河叫做清水河。崇义坊就挨着穿城而过的清水边上,北边则靠着北城墙的大夏门。

此时的崇义坊里停着一驾装货的马车,三个汉子正从上面往下搬着一匹匹绸料和缎料。坊里的人则对着马车和几个汉子指指点点。

三个汉子正是薛羡父子二人和李存绍,李存绍吩咐他们在城中购置地产自然不是简单的要给他们找个住处。薛羡挑选了好几天,去了不少地方,又跟李存绍再三商量才定在这里。至于坊里的人为何冲着他们指指点点,原因无他,正是因为他们买的这处宅子的上一家,夏天里才因为死了人决定搬离此处。

听坊里人说才知道,原本这处经营着家珠宝首饰行,家里有个小娘长的很有几分姿色,说媒的人都快踏断了门槛。谁成想这小娘甚么俊俏郎君没看上,倒是看上了家中帮佣的小厮。二人整天在别人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终于有一天晚上幽会时被抓了正着。家人硬生生拆散了二人,小厮被打出门去,小娘也终日被锁在家中。

说来小娘真是性情刚烈,有一天趁着没人注意逃了出来,被家人追到,竟一下子跳了旁边清水河!夏天的清水河水量正大,一跳下去人就没了影。后来那小厮也是痴情的人,拿着纸钱祭奠了小娘,也跟着投了河。

主人家一下子死了两个人,又受不了旁人的指点,生意也自然更做不下去。李存绍却不管这些,若不是这个事,置办这么好的位置不知道要多少钱。

说来惭愧,生为晋王的儿子,他的例钱却并不多。置办了这宅子又添了这么多绸缎,一下子就让李存绍变得囊中羞涩。

三个人很快就卸完了绸缎,店铺已经被扫除干净,关了门往内房走去。

李存绍寻了个椅子坐下来。一旁的薛羡拿衣襟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太保本不用来的,这点活我们二人就能办了,何苦脏了小太保的衣服。”

李存绍今天穿了件普普通通的圆领袍子,头发用黑纱布巾裹起来,脚踏白底黑皂靴,一幅士人打扮。虽然有些不符他身份,但试了又试他还是觉得这件穿着最舒服。

李存绍摆了摆手,接过薛直倒给自己的水。看着面前的一对父子。自从遇到二人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一月了,薛羡早就不是当初街上那瘦骨嶙峋的样子,气色恢复了不少,反而更像儒士了。薛直也经过军中的调教身体壮实了不少。经过这段时间接触,李存绍发现二人都是聪明人,倒是可堪一用。对此他也很是满意。

喝下水润了润嗓子,李存绍开口了:“薛直以后就住在军中,平时少回来些,回来也尽量黑了再回。虽然现在没人盯着这儿,但日后保不准有心人会注意到。”

见他们面露不解,李存绍接着说:“你们疑惑我为何让你们在此地开绸缎行,现在可以告诉你们,绸缎不过是明面上的幌子,暗地里则是要你们做这城中的耳目。”

二人低下头思索着,薛羡问道:“郎君是想叫我们做城中的斥候?”

李存绍点了点头,“简单说是这样。你们不仅要掌握城中动态,还要打听我父王手下臣子,尤其是我那些义兄们的情报。”

薛羡接着问:“若是按郎君说的办,必然需要大量的人手和钱财。”

“钱财要靠贩这些绸缎,其余不足找我补余就可。至于人手,城中这些难民,可以去挑些机灵的当作小厮,暗地里负责城中情报的联络。怎么打探情报,大可以用钱财收买等方式。府中奴仆、街边乞丐,都可以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薛羡眼睛一亮,向李存绍拜道:“都依郎君的话办,卑下这几日就着手准备。”

李存绍却摇摇头,道:“此事不用急着去办,谨慎隐蔽为上,今后一切行动都要依此做。”

“是,卑下懂得了。”

又向薛羡父子交代了几句,李存绍便骑马离开了。

***

李存绍走后,房间里只剩下薛氏父子。薛羡一边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子,一边望着大门沉思着。

一旁的薛直打破了安静:“父亲,孩儿不懂,小太保为何要做这种事?”

薛羡目光移到儿子身上,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直儿,依为父看,小太保并非常人啊。小太保既然要做如此布局,所图不小。”

见薛直面露疑惑,薛羡接着说:“小太保虽然是晋王之子,但晋王手下领兵大将却有那么多义子。而眼下时局艰难,咱大唐命数恐怕将尽矣!晋王若在,河东便是金汤一座。可最近听说晋王身体抱恙,叫人难免想到晋王百年之后的样子。若是小太保继承王统,这河东又将是谁的河东?”

薛羡站了起来,踱步接着道:“小太保既然能把这等隐秘的事都交给了我们去做,就已经把我们视作心腹!直儿,为父这些日子想了很多。如今已是乱世,什么避祸都是妄谈!躲不掉的永远也躲不掉!你跟随在小太保左右,必要竭心尽力。有你和薛娘在小太保身边,我们薛家重起之日不远!”

见父亲越说越激动,薛直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当即道:“孩儿明白了,小太保对咱有天大的恩情。为小太保,也为薛家,孩儿愿为小太保效死力。”

***

立冬之后的天气愈发地寒冷了。枝头的枯叶早已被寒风卷的一干二净,城中的清水河也不见淌动,似乎在静静等待着再冷些的时候被冰封。

李存绍沿着河边牵着马一边走着一边思索。按照他的记忆,在今后一段时间内李克用都将在和朱温的争斗中处于下风,直至李克用死去局面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所以眼下最要紧的是扩大自己的势力,不论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

只有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他才有资本去影响历史发生的进程。而崇义坊只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步。薛羡没有说错,他确实是要将薛家与自己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并非他不相信忠义,但他更清楚,最容易驱动人们齐心协力的还是彼此间共同的利益。

眼下战争的阴云再一次笼罩在晋阳城的上空。

各处的人马都听从晋王府的召令,开始向太原府聚合。军营里人满为患,街道上也不时能看到成群结队的武夫。李克用前些日子在殿上和众将商议后已经决定重新出兵魏博。不仅是因为朱瑄二兄弟在朱温的攻势下越发难以支撑,在李克用眼里更重要的当然是一雪秋天在洹水之战的耻辱!

李存绍虽然认为李克用有些操之过急,但不得不承认此时确实是是用兵的良机。朱温大军在郓州兖州被拖住,河东秋粮也已经征收完毕,此时野草茂盛正是战马膘肥体壮的时候。

李存绍唯一关切的是自己此次是否会随军出征,听袁建丰说晋王有意叫自己在太原留后,跟着叔父李克宁学习甚么处理政务。

对此李存绍心里有些芥蒂。乱世中生存最重要的是军功。此时的一切秩序都由武人说了算,他若没有足够的战争威望,就难以在军中立足。何况他还未“亲身”经历大战,心里没底,因此不免有些有些惴惴。

通过这段时间和李克用的相处,李存绍渐渐认识到自己这位父亲也并非他之前想象中那样,是一个有勇而无谋的武夫。相反,李克用能够长期巧妙地周旋在各种势力之间,并不断壮大自己亲手打造的河东军事集团,让自己的身份从沙陀豪酋变为番官,最后变为朝廷倚重的藩镇大员,绝非依靠简单的运气和武力就能做到的。

只不过长久以来的经历让李克用养成了用暴力去达成目的习惯,不论是先前处理李存孝的叛乱,还是对待唐廷的态度,李克用的想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明面上维持对朝廷忠诚的同时保持最大程度军事威慑,在局面稍有不利的时候就采取军事手段。简单来说就是不服就干!此次出征也是如此,眼看着朱温的汴梁势力不断扩张,李克用绝不可能仅仅隔河观望,而是必然要出征干涉来遏制朱温日益膨胀的野心。

但在李存绍看来,这样的战略也有着极为重要的漏洞。过度依赖军事对抗,而忽视生产与建设基础的河东,一旦连续遭遇军事失败,就会演变成不可逆转的颓势局面。虽然对整体细节不是很清楚,但李存绍知道李克用并没有成功打断朱温的扩张,反而在接连的失利后彻底被汴军压在河东一地不得动弹,以至于其身死都没能改变危局。

道路两侧的行人见一个骑着匹俊俏黑马的郎君对着清水河发了怔,只觉得奇怪。

一旁的清水河早就停止了淌动,但李存绍知道,水是不会停止不动的。即使表面再平静,河水依然会在暗中涌动。

李存绍叹了口气,心知现在的他还没有改变的能力,但坐视情况恶化也绝不是他的风格。吆喝一声,便拍马向晋王府跑去。

第九章 乌骓

李存绍回到晋王府,把缰绳递给佣仆问:“父王可在府上?”

一旁的仆役好不容易才拉住了那马。说来奇怪,这乌骓性子粗暴,其他人很难摆弄得来,在李存绍面前却是十足的温驯。

“回小太保,晋王在西苑里。”

李存绍便向西苑走去。西苑是几个王妃和自己弟弟们住的地方,李克用虽然立自己的母亲为正室,却更常在西苑过夜。

李克用是个不折不扣的粗人,但相比起手下那些动不动纳八九个妾,甚至更多的将领们,他在感情上倒还算专情。除过为自己生育了儿子的刘氏和曹氏,多的一个王妃陈氏还是昭宗皇帝为了笼络他而赏赐的。

穿过几道门才能到西苑。这里已经是王府最隐蔽的后院了,除过侍从的宦人和婢女们,寻常人是如何也进不来的。但李存绍显然不在禁止之列,府上所有人都识得这个少幼顽劣,最近却突然转了性子的小太保。

走过长长的廊道,跟着侍宦找到李克用所在的曹氏寝宫。等仆人进去通报后回来:“晋王唤小太保进去,几位小郎君和曹夫人都在里面。”

李存绍点点头,走了进去。

还未走进殿内就听见里面传出的丝竹舞乐声。

“落落来了,来!坐过来。”李克用瞧见门口的李存绍,大声招呼他过去。

舞姬们在殿内的舞池中,整随着弦声钟声的和鸣而优美地舞动。羽裳飞动,粉色白色红色,像一朵朵云彩在殿中飘舞。

殿里众人都在台上坐在一起,李存绍注意到曹氏怀里还抱着个一两岁的孩子,想来就是先前还没见到的弟弟李存礼了。他也趋步凑到李克用身边跪坐下来。

刚坐下李克用就侧身贴近他,悄声说:“看中间那舞娘,本来是袁建丰送你姨娘的,如今竟被调教的这般出落。”

李存绍这才定睛去细看那群舞姬。果然正中有一人在几人中脱颖而出,看得出来周围的舞女不过是她的陪衬。

那舞姬身穿一件桃红的襦裙,襦裙是露着半臂的式样,下摆上绣着绽放的牡丹。肩上披着一层淡金的披子,内衬则用白色的锦缎裹紧了胸。随着乐曲的节奏,舞姬如同柳枝一般随风在池中摇动,半露的小臂如藕一般洁白,衣裳随着她动作飘起又落下,如同天边的云卷云舒。跳跃时,露出如玉般柔白的脚踝,仰头时,又伸长了那雪白细嫩的玉颈。不知不觉李存绍的神思也开始随着乐曲流动,眼睛紧随着那舞姬的身姿,沉浸在这迷人的幻象之中。

重阳时李存绍并没顾上欣赏,此时才发现那舞姬竟是这般绝色。正当他想象着那浅裳遮住的瑰丽时,舞池中的小娘竟突然看向自己!

闪烁的凤目,紧闭的绛唇,额头上密密的细汗,舞池中的佳人不仅不像李存绍想象中一幅妩媚的脸,反而是一张充满英气的面庞!

虽然两人目光的交合只在一瞬间,但李存绍感觉自己浑身的精神都被摄走了。

李克用一旁看着他痴迷的样子,大笑:“看来落落也是长大了!怎么样?那小娘被你姨娘调教的不差吧?看你魂都没了,哪里还像战阵上的模样!”

李存绍这才回过神来,见曹氏含笑对着自己,几个弟弟也瞪大眼睛看着他,不由窘迫地低下了头。李存绍啊李存绍,后世那么多的美女你都见过了,今天还能丢这样的人?

曹氏在一旁道:“既然落落喜欢,那姨娘就不如把她予你做妾吧。你年岁也不算小了,早些为你父王传嗣也是正事。”又偏目向舞池中依旧在起舞的身姿,“叫她服侍你也不算亏待了她。”

李存绍一愣,如此美色收入房中他自然不会反对。但眼下他还要着手做很多事情,恐怕没空分在这些娘子身上。何况自己身边已经有了薛娘,再多一个女人反而不知要多出多少事。

想了又想,他还是拒绝了曹氏的好意。“既然是袁将军送于姨娘的舞姬,孩儿不能横刀夺爱。何况姨娘刚把她养成这般地出落,还是叫她多伺候姨娘些日子吧。”

曹氏笑了笑,也不再多言。倒是李存绍不经意间瞥见一旁的弟弟李存勖暗暗呼出一口气。

不多些时辰,到了饭时,舞姬和乐工们纷纷告退了。

“落落陪阿父走一会。”李克用站了起来道。于是曹氏也带着李存绍几个弟弟先出了殿。

***

和李克用穿梭在院落间长长的回廊上,落后半个身位的李存绍悄悄打量着自己的父亲。

不知何时外界开始传言晋王身体有恙,但在李存绍看来自己的父亲步履仍然稳健,身姿也一如既往地高大挺拔,完全不像有疾的样子。

“说吧,今日来找阿父有什么事情。”

“回阿父,前些日子阿父赏我的那乌骓确实是匹神骏,孩儿已经等不及骑着它在战阵上为父分忧了。”

李存绍抿嘴一笑,“落落什么时候也和那些世人学了这般弯弯肠子?阿父晓得你想跟着出征,但此次已经决定让你留在太原府了。”

李存绍眉头一紧:“孩儿愚笨,不知父亲是何意。”

没想到李克用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自己。李存绍也忙站定。

“落落之前在魏博已经展现了自己武勇,没有丢阿父的人。你知道阿父一生征战,罕有败绩。唯独这个朱温叫阿父很是头疼。”叹了一口气,李克用又接着道:“想来你也知晓外面不知为何有人在议论阿父的身体。虽然不知道怎么传出的,但阿父还是告诉你,那些人所言非虚。”

李存绍一愣,看着李克用。“不瞒你。正是那洹河边时的事。听你陷了马,阿父赶忙去救你,谁想到葛从周竟有支劲旅从后面杀来!后军阻挡不住,仓促应战,眼看被包围,阿父自然要带头冲出去。也正是此时大意,乱军中遭了暗箭。怕失了士气,我暗中折了箭,只留下箭头在胸口。虽然后来回潞州暗地找了医者,治完便杀了他灭口,谁想此事还是泄了出来。想来也是俺此生杀戮太多,饶是你母亲多去寺庙为我祈福,也怕是难掩孽业。那伤虽是去了,胸里却瘀了毒血,恐怕不能长久。”

李存绍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克用竟是为了救自己才受了箭伤!难道自己刚重生就影响到了历史的走向?他忙道:“阿父乃是上天护佑之人,大小征战数不胜数,此等小伤岂能伤了阿父?”

李克用没有停,大手拍了拍李存绍的肩膀,“落落现在知道我是何意了?若是俺一去,河东恐怕并不能安宁。如今你勇武已备,那甚么小太保之名在军中也有些威势。为父叫你留守太原,也是为了你在你叔父身边多历练一些。为父虽然只知战阵之道,但也晓得治道的重要。你几位弟弟尚还幼小,你也要多多教导他们。莫要折了李家威风才是。前些日子我请了王府的典谒郭先生做了你几个弟弟的讲师,郭先生是大才,你也要勤去讨教。”

李克用越说声音越是低沉,李存绍惊呆了。眼前的李克用分明是一个日薄西山的老人,哪里还像那个威风凛凛、所向披靡,在军中一呼百应的晋王!

李克用说完,一双大掌又重重拍了拍李存绍的肩头。

李存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先跪了下去。哽咽着嗓子,“父王”要说这些日子下来他还对晋王府毫无感情也是假的。他在后世的家庭从未给过他多少温暖,母亲沉迷赌博,父亲又是个酒鬼,从小对他拳打脚踢。相比较而言,他反而已经完全融入了李落落的身份。因而此时的哽咽虽一半是在演戏,可另一半却也是真情流露。

李克用却又哈哈笑着道:“落落为何做女儿态?虽是如此,俺也还未到那般不堪的地步。只不过不知怎的,最近总想着以后的事。为父此生所重不过二事,”一边说着一边用蒲扇般的大手直接将李存绍从地上拉了起来。“其一乃是唐廷安危,身为唐臣,为父虽然行事乖张了些,却不似朱温、李茂贞那等奸臣鼠辈!”叹了口气,接着道:“其二则是我李家存续。而此二者却也是同一桩事。从黄贼祸乱天下距今已有近二十年,我沙陀李氏一族内迁也有三代。阿父已经想好了,既然我李氏世为唐臣,就应荡清寰宇,还一个太平天下!世人多以咱为乱藩、贼臣,连官家也不解俺,俺却偏要做那中兴之臣!”

李存绍眼中露出迷茫,眼前的李克用彷佛回到了战场上,浑身迸发出一种激情四射的气态。

李存绍发现他从未看懂这位时代的主角,虽然李克用就站在自己身前,李存绍却突然觉得似乎距他如后世时那般遥远。

“张承业说玄宗皇帝时有个将军叫郭子仪,玄宗朝时安禄山为乱不下黄贼,就是那郭子仪为玄宗荡平了贼寇。张承业想叫阿父做那郭子仪,阿父也想明白了。黄巢阿父已为官家除了,现在就先拿那朱温开始,除去那些乱藩、叛王,把太平天下交还给官家。”

李存绍站在一旁听着李克用愈发激昂的发言。他心知李克用此番话虽然推心置腹,但也觉得未必完全都是他的心意。若是他真的对朝廷一片赤胆忠心,又何苦对御驾处处相逼,甚至几次还起了刀兵?

李克用见他立在一旁默默不语,又接着道:“我意已决,落落此次就不用随军去了,”见李存绍又要辩解,抬手止住了他,“阿父扫除这些乱臣,你要做的则是多去跟郭先生学些治道。天下大定后这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彷佛李克用也在品味此话的意义,一边摇头一边迈着大步走去了。

李存绍静静看着李克用的身影消失在光影交合的回廊转角处,各番滋味涌上心头。

第十章 藩镇

自睿宗皇帝始设河西节度使以来,大唐王朝的藩镇制度已经存续了近二百年之久。

二百年来藩镇也在不断发展,直至今日中央朝廷对分散在全国各地的藩镇完全失去了控制。要说其中的原因自然是错综复杂。但其最基本的原因在于节度使被授予的权力过大,完全的地方统治权导致藩镇可以独立于中央形成割据。朝廷是否能掌握藩镇也完全取决于藩镇节度使是否忠心于朝廷。

这世上的人虽满口仁义道德,在权力与私欲面前却往往将自己的本性暴露的一干二净。二百年来藩镇愈发坐大,乃至于演变到如今完全是一幅诸侯乱世的局面。

在李存绍看来,由制度缺陷导致的藩镇问题完全可以在早期,乃至中期时就能够解决的。但事到如今,谁都能看出大唐王朝的国柞将尽,那些对朝廷诏令阳奉阴违,对上级官员虚与委蛇的地方割据势力便都是明证。

再说到藩镇,藩镇本身在经历了岁月的考验后,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制度。依靠这套制度,节度使便能够有效的对所属藩镇进行统治。

而在河东,真正掌握这套统治制度的并不是李克用,而是他的弟弟,李存绍的叔父李克宁。

李克用原本有三个兄弟,其中二弟李克让在黄巢之乱中死去,三弟李克恭也在前几年死于兵祸,只剩下了四弟李克宁。

说起银儿的父亲,自己这位叔父,李存绍的记忆里对他也很熟悉。李氏一族多以骁勇善战著称,而李克宁却与几位兄弟完全不同,对兵事一窍不通。不过他不仅为人仁孝,还在民间多有贤名。因此也正好被李克用所器重,任他来处理太原府,乃至河东一道的政务。

有趣的是,私下的李克宁还因“惧内”而沦为广被军中将士们所调侃的对象。而那位婶婶孟氏,作风也确实颇为彪悍,说实话李存绍在印象中也有些怕她。

李存绍一边胡乱想着,一边来到了太原府的“办公区”,也就是紧挨着晋王府的一大片官署衙门。虽然当下局势愈发混乱,各地的礼制官制都或多或少地崩坏了部分。但基本的行政职能还是保留了下来以便对藩镇进行统治。

李克宁所衔的是河东副大使知节度事,兼节度留后使。也就相当于李克用不在时,河东的行政长官。当然文官僚佐一系也并不全掌握在李克宁手中。除去李克宁外,还有节度判官郭崇韬,行司马李袭吉,以及兼任掌书记的宦官张承业,当然还有李克用最为心腹的谋士盖寓。

其中李袭吉常跟随李克用外出征战,掌握军中的文事,盖寓也同样和李克用形影不离。因此河东政事如今多由李克宁、郭崇韬以及张承业三人执掌。

***

李存绍早早地就来到了议事的节度使衙门。昨日李克用就带着城内的主力晋军开拔出城,接下来还要和其余各州征召的军队在潞州聚合了,征伐大军才算真正组建完毕。

今日议事的主要内容就是此次出征所需的后勤粮草与运输民丁。

在书吏的带领下,李存绍来到了议事的大堂。寻了处边缘角落,这才坐了下来。

眼下几位要员还没有来,来的都是些文官佐吏,正几个几个地围成一团地悄声讨论着。青色绿色的袍服表明他们都是些品级较低的官员。

李存绍今天也穿了身圆领窄袖袍衫,头上带着顶垂脚幞头。所谓垂脚,就是乌纱帽后头垂着两条长长的带子,走路时啪嗒啪嗒打着他的肩膀,令他好不习惯。还是薛娘夸了又夸,他才勉强戴上。

李存绍坐着闭目又等了好一会,几位主角才终于簇拥着一道来了。众人忙起身行礼。

为首一人正是自己的叔父李克宁,李克宁穿着一身绯红袍服,一边脸上挂着充满善意的笑,一边向在场的人打了个揖,“某来迟了,诸位久等。”那些下官们也纷纷站起身子回礼。紧跟在李克宁身后的是张承业和郭崇韬。张承业去年才被朝廷派来做河东监军,李存绍并不熟悉。郭崇韬倒是经常见到,这几日还被李克用请到晋王府给自己几个弟弟教习功课。正发着呆,没想到郭崇韬竟从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自己,对着自己微微一笑。李存绍忙也拱手还礼。

等李克宁在右侧首位落了座,张承业和郭崇韬也坐了下来,众官这才依着次序坐下。

接下来就是商议内容,大部分时间都是下面的文官们在汇报运送粮草的进度,各地民夫的征发情况这些乱七八糟却又很是重要的琐碎事情。差不多的李克宁就点点头,提前完成了的就说声好。汇报完大军的各种后勤问题就用去了一个多时辰,开始李存绍还听的津津有味,后来则开始神思游荡。他也挺佩服在座的诸位,这么久他的腿都坐的发麻了。此时椅子虽然已经普及开来,但正式场合人们还是习惯于正襟危坐的样子,让李存绍心里叫苦。

接下来则是些各地的呈报,无外乎哪里又有了贼寇,哪里又发生了村落间的械斗等等。下面的官员针对问题进行提议,李克宁回答准或不准,一旁的郭崇韬不时也插两句嘴。倒是张承业坐在左侧的首位,却从一开始就一句话也不说,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端坐着。

好不容易众人才算商议完了所有的议程,时间也将近午时了。

众官纷纷起身告退,上首的三位要员却仍端坐着。李存绍正要起身,见此便也没有跟着出去,看众人都散去了,诺大的殿里只留下了他们四个人和大柱下侍候的书办侍从。

李存绍这时候才走上前去,恭敬地在正中向三人拜下,“见过叔父,见过张内使,郭判官。”

“起来吧,没想到存绍自坠马来倒是性情大变,以前总往那军营跑,今天竟肯光顾此处听我们这些人叨叨?真是令叔父刮目相看。”李克宁抚着他蓄起的乌黑又十分光泽的胡子笑着道。

“回叔父,既是阿父之命,孩儿不敢不从。何况诸位先生饱读诗书,腹中有经世济民之道,孩儿自然应躬身学习。”

“嗯兄长给我说了,不过你自小习练兵马,恐怕文书往来非你所长啊。这样,郭判官最近常往来王府,你就先随着郭先生做个随员,也正好行个方便。”李克宁说着,也不问李存绍之意,便侧身对郭崇韬道:“不知郭判官可愿意?”

郭崇韬先对李克宁拱了拱手,“惭愧惭愧,”又转头向李存绍,也是抱一抱手,“小太保天资聪慧,弓马娴熟,如今更是多了稳重,长久必是大才。有机会教导晋王诸位郎君乃我幸事。”

“那就请郭判官不吝赐教了。”李存绍又向郭崇韬拜道。

“既然如此,就有劳郭判官了。我等还要商量些要事。存绍就先下去吧。”

“是,叔父。”

李存绍正要下去,之前就一支没吭声的张承业却开了口:“也没什么可回避的,小太保就留下来一起听听吧。”

在场其余三人都是一愣,李存绍抬头看了眼李克宁。李克宁目光凝着,看到李存绍朝自己看过来,微微一笑“那也好,你迟早也要管着这些,坐吧。”

李存绍这才在左侧下手坐了。

清了清嗓子,郭崇韬首先说话了。“河东诸地的秋粮上个月就运进了府城,此次出师若是一个月两个月还好,若是再长些恐怕粮草就后继乏力了。”

李克宁沉头思索一番,道:“兄长此番出师,仍是为了解兖郓之围,八月在洹河吃了大亏,”说着瞧了李存绍一眼,“此次必然要对魏博施以报复,还不知要耽搁多少时日。依我看此番出师恐怕是场久战。”

郭崇韬点了点头接话道:“不过依晋王用兵,必然多私下劫掠以补给粮草,若是能在魏博就地取粮,倒也能多支持些日子。再之后,恐怕就要叫刘仁恭调幽州粮以济大军所用了。”

“嗯郭判官说的不错,回头就给刘仁恭去信,叫他早做准备。”李克宁指了指一旁站着的一个书办。“是。”

郭崇韬接着道,“然后据草场司官禀报,说云州一带鞑靼人常四下抢占草场,不时还四处劫掠商贾,为祸不小。”

“亏我兄长与他们交好,可那些鞑靼人何时消停过?年年如此,只要勿杀边关将士,攻我城池,就随他去吧。”

“若是任由其肆意南下侵犯,恐怕长此以往并非好事。这些年下来,其所掠者甚众,边地百姓亦是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李克宁摸着胡子思索一番,道:“那依郭判官所言,该当如何?”

“鞑靼诸部散作一团,各部落如今也像中原般连年征战,除去东北边契丹势力极盛外,其余皆远不如河东一镇。河东以北的鞑靼是阴山一部,和晋王乃是旧识。我认为可以以晋王之名,给其首领去书一篇,阐明利害,叫其约束所部,以申两家向来修好之义。”

“好,那就依郭判官之言去办。”

郭崇韬正要接着说话,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得的张承业又抬起了头。

“小太保如何看这件事?”

一直默默听着的李存绍一怔,作为后世修行的公务员,他并不觉得处理这些事很难,无外乎要麻烦些罢了。因此本来只是想蒙混听一听就过去的他,此时却不得不说话了。

三人都看向自己,李存绍低头思索一番,道:“我觉得,可派些边城守将,带领些轻骑在边界巡防。鞑靼人往往也非蓄意而下,不过是习性使然,习惯逐水草而居,因此冒犯我境内。若有轻骑巡防,可申明边界,若有跨界,则进行驱赶。至于那些劫掠商贾之盗,可以定期清剿,以安代北民心。”

“郭判官觉得如何?”李克宁问。

“下官觉得,小太保之言不无道理。”郭崇韬边说边看着李存绍,目光中带着一抹亮色。张承业也嘴角勾起笑着。

“若是依你所言,恼了那鞑靼部落,引兵来攻将如何?”李克宁却接着对李存绍发问。

“回叔父,那些鞑靼人想来也非首领授意,不过是有利可图而已。对其施以惩戒,以示河东威严,足以令其今后望之却步。”

“存绍有些想法,但还是稚嫩。那鞑靼部知晓我大军尽出,若是再在边界挑衅,其部必然齐聚而南下,到时候又无兵力应对,岂不大丢颜面?北地为祸岂不更重?恩威并施才是治道。”李克宁笑了笑。

李存绍有些惊讶,不得不说自己倒是有些小瞧了这位叔父。李克用一直在外用兵,若没有这位叔父在河东操持,恐怕这十多年来河东基业早就被李克用败光了。

于是这次出于真心地向李克宁拜下,“多谢叔父赐教,是孩儿愚钝了。”

第十一章 初雪

昨晚下了河东今年的第一场雪。

乾宁三年比往年更晚的初雪,仿佛是为了积攒力量等待着这一天,纷纷扬扬的雪花一夜间就将整个太原府铺上一层白纱。

李存绍起来时雪已经停了,梳洗后正被薛娘伺候着穿衣。

衣来伸手的生活对后世的他来说是一种遥不可及的事情,但突然间自己却成了历史书上那些腐朽堕落的封建贵族中的一员。李存绍还是不太习惯这样被人百般伺候着,但架不住薛娘的恳求,才不得不顺着她意思服侍自己。当然这对他来说也没什么不好,能被一个颇有姿色的小娘整天逢迎、伺候着,已经是不知多少人梦中才会遇到的事。

前些日子李存绍叫奴仆马回给自己弄来一张黄花梨木椅。此时的他就正坐在着梨木椅子上,看着薛娘为自己脱下布鞋换上出门的靴子。

“昨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下开了雪,今天正冷,郎君可要爱惜身体,别再做那什么俯卧和跑步了罢。”跪在地上的薛娘一边将厚实的靴子给李存绍套在脚上,一边说道。

不知何时起薛娘也渐渐熟悉了这样的生活,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孤僻地一句话也不说,反而在和李存绍待着时总有很多话说。王府的伙食也让她的身材不再像先前那般单薄,尤其是抹胸处更是如土丘一般鼓鼓地隆起。

偶尔一天偷个懒在李存绍看来倒也没什么大不了。便随口应道:“嗯,那就听你的,今天不跑了。”

薛娘一听,脸上顿时飘上一层酡红。“郎君乃是晋王之子,奴婢不过是郎君使唤的下人。郎君可别说什么听我的这种话。叫人听去怎么办?”

李存绍没想到薛娘会这样想,一时玩心大起,拉住薛娘的手就站了起来。

薛娘本来蹲在地上,这样被他拉着手一带站了起来,重心一下子倒在了李存绍怀里。李存绍顺势就松开手,把她环进自己的怀里。

感受着胸前的柔软,李存绍不由心中荡漾。轻声道:“我何时说过你是下人了?现在这屋里就我们两个,谁又能听到?就算听去了,这里谁敢说我的不是?”

怀中的小娘还是第一次和男子处于如此亲密的距离。薛娘心中彷佛在打鼓,感受到一股热流涌上来,在自己身体内乱窜着,浑身的力气也不知为何泄掉了。身体软了下来,她狠狠咬了下舌头,努力着不要让自己瘫下去。

薛娘抬起面带潮红的脸,美眸中闪烁着光,紧紧盯着李存绍的眼睛。“自从郎君收下我之后,我就是郎君的奴婢。无论怎样轻贱,奴婢也毫无怨言。只是望郎君若有一日嫌弃了我,就送奴婢去寺里,做个尼姑罢。”

李存绍被她盯着,“我怎么会嫌弃你呢?”叹口气,手也从她的腰上放了下来。

“院中那紫椴是我向父王讨的。那阵子我刚从母妃苑里搬出来住,这偌大的院子却只有我一个人,便向父王讨来这紫椴。只是想和她做个伴罢了。”说着他彻底放开了薛娘,向门口走去。

厚厚的门帘突然被他掀开,一阵寒风顿时溜了进来。

受到寒风的刺激,薛娘打了个哆嗦,甩去头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恢复了常态。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

李存绍站在屋门口,望着漫天的飞雪,看见紫椴的枝头也被盖上了一层白雪,从院子月门到屋门的地上还留着一行薛娘的脚印。

“你知道吗,雪花从天上飘下,到了春天化成雪水,还会回到天上变成云。它们降临在人间,也许就是想看一眼人间的繁华。可偏偏冬天又是人间最萧索的时候,真是遗憾。”

薛娘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条白狐皮围脖,在身后轻轻给李存绍系上。“奴婢不知雪从哪里来,又会变成什么。奴婢只知道,这雪对百姓来说是瑞雪,能在明年让庄稼长得更好。说不定,它们就是为了让这世间更繁华才来的呢。”

***

这些日子李存绍白天都在晋王府边上的判官衙署里,郭崇韬得了文书会交给李存绍过目,问问他的意见。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郭崇韬发现李存绍并非之前自己所想,是个简单的武夫,反而对政事和军情还颇具眼光和见解,不少时候令自己也感到有些惊奇。

当然,眼下最重要的文书是前方晋军传来的军情。每隔一段时间太原府就会定时收到前军的文书,大军开拔到何处,何人立了功,何人犯了错,都会由军中的行军司马和书记官向后方回报。也有一些是李克用给后方的信件,前天就有一封信叫李存绍不要觉得官署枯燥,也不要懈怠了武艺。对此李存绍也只是笑笑。

自李克用率晋军从太原府开拔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月余。从文书上来看,晋军的攻势似乎颇为顺利,接连攻克相州、临漳、洹水诸城后,又在白龙潭大败了罗弘信的魏州人马三万余。如今晋军正在沿着洹河一路向魏州城攻去!

李存绍一边想一边走进官署后堂。推开门,没想到郭崇韬却已经到了。瞧见李存绍进来,郭崇韬连招呼他”小太保来了,快坐。“

外面雪下得大,堂屋里却因烧着火炉的缘故没有丝毫冷意。李存绍拱拱手道了声郭判官算作见礼,就依在郭崇韬的下首跪坐下来。

一旁的佐吏从郭崇韬手里接过一张信纸,递过来交给李存绍。

见郭崇韬的脸色不好看,李存绍好奇地展开看起来。

眼前的信来自幽州。前些日子李克用来信向太原府催促军粮,而太原府如今粮草同样不济,于是自然向幽州刘仁恭去信,叫他派些兵马粮草发来。李存绍的手上正是刘仁恭的回信。

信上刘仁恭不仅用词颇是不敬,而且还借口契丹人在幽州屡屡犯边,图谋不轨,一口回绝了调发粮草的要求。

虽然知道刘仁恭后来在幽州自立,摆脱了河东的管控,但李存绍也没料到刘仁恭会在这个时候回绝河东。毕竟去年李克用才表他做了那卢龙节度使,掌一镇的军政。如今这样一来,晋军仅有的粮草支撑不了很久,此次晋军出师恐怕又将无功而返!

李存绍立即站起来向郭崇韬问道:“那依判官和叔父的意思,此事将如何?”

郭崇韬搁下笔,沉吟一下,道:“当下要紧是征粮,只好先在城中向富户民户征集些余粮押往军中。至于刘仁恭,还得去信。晋王那边也要说明,请晋王在魏州尽量就地补给以充军需。”说着又抬眼看向李存绍,“若是此次再不能解郓、兖之围,恐怕就再无机会了。”

李存绍点点头,他也同意郭崇韬的观点。郓、兖两镇已经被朱温长时间的围攻消耗的一干二净,恐怕已经坚持不下去了。他最近也没有忙着,叫马回找了几个城中的画工和官署的文官,绘制了一幅当今局势的地图挂在书房里,虽然不是很满意,但好歹将就能看。他最近闲时就对着地图“发呆”,这时正好用到。于是他接着郭崇韬的话说道:“还可以去叫义武军王郜、成德军王镕,借些军粮往南押去邢州,再由邢州马师素押去相州以应军需。”(义武军、成德军位于现在的河北西部,太行山以东,幽州以南,魏博以北,两镇此时都算得上是河东附庸。)

郭崇韬听了一笑,“小太保最近确实用功不少。你说的有理,至于义武、成德两镇能否借粮虽不一定,但也值得试试。”说完就接着伏案开始写字。

李存绍于是也不再多言,坐下看着各州的呈报,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原因无他,实在是民生太过艰难!入冬以来,流民百姓冻死、饿死不知凡几。加上今年晋军数次出师,先是年初李存信去援救郓兖在莘县被魏军杀的大败,后来秋季李克用又领兵在洹河边被葛从周杀退,再加上这上个月李克用再度挥师去攻魏博。连续三次用兵魏博,前两次不仅毫无所获,甚至还折了不少人马。而这一次南下晋军恐怕又将无功而返,而河东有些百姓却已经交到了今后数年的赋税!各种名目的税项、兵丁与壮丁的摊派

李存绍不由得担忧起来。虽然河东算不上贫瘠之镇,但若是这样折腾下去恐怕仅有的一点根基也迟早要被李克用败用干净!到时朱温坐拥中原四镇,而己方除去幽州的刘仁恭和成德、义武,将只能依靠河东一镇抵抗朱温。难怪历史上李克用在唐王朝的最后几年郁郁而终,局势竟然不知不觉如此不堪。

想到这他心中闷闷,拉开门走了出去。

屋外大雪飘飘,寒风阵阵。李存绍不由把身上的衣服又裹紧了些。看着天上飞落的雪花,不知道又有多少人熬不过这个冬天。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那种有着己饥己溺觉悟的圣贤,但倘若自己没有附身于李落落,而是那些流民、灾民,自己是否早就成为了某一条路边的饿殍?

第十二章 套路

李存绍梦到自己身处在一片森林里,到处都是高大、宽广、盘根错节的巨树。

树冠相连,遮蔽了天空。他走在大片干枯的落叶上,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彷佛行走在虚无之中。一只游荡的野兽在背后跟着他,李存绍向前走,那野兽也跟着他走。野兽用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盯着他,李存绍不敢回头,整个后背都被汗水浸透。突然间树冠开始颤抖,树干左右摇晃起来,树根从土地里无声地挣脱出来,四下里环绕着杂乱的低语和愤怒的吼叫。

李存绍满头大汗地从噩梦中惊醒。他感觉自己浑身都是汗水,和衣服粘在身上很是难受。

“来人!”他大喊一声。

很快门外就传来仆人马回的声音,“小太保有何吩咐?”

“去烧桶热水来,我要洗浴。”

***

自前些日子下起雪,就再也没停过。整个太原府都变得白茫茫的一片。

而崇义坊此时同样也是铺满了素白的雪。

随着年末将近,很多与年货不相关的商铺都打了烊,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年。但所有人知道,今年的春节恐怕并不会很喜庆。不仅是晋军又输了仗,今年节帅府的税赋也是比往年要多出不少,人们只能比往年更加节衣缩食才能勉强过上一个年节。

坊里的绸缎行却是个例外。虽然天气越来越冷,崇义坊的绸缎行却一直雷打不动地准时开门。更古怪的是,其他行当的生意一天比一天惨淡,这绸缎行却几乎每天都有人上门看绸缎式样。街坊们也曾试着去结交一下掌柜,但那儒雅的掌柜虽然一直面带着笑,却丝毫不给人亲近的机会。这让这家绸缎行显得更加神秘了。

薛羡今天也往常一样,早早的就打开了绸缎行的门。听儿子薛直说,因为识字的缘故,小太保对薛直颇是看中,最近在军中还把他提拔做了亲兵十将。再加上自己女儿薛娘更是在小太保身边伺候起居,原本薛羡以为自己这一生也就行将尽头,没想到偏就遇到了小太保这个大贵人!他本不信甚么命理之学,但如今他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和一双儿女的命运完全被改变了。

薛羡如今对小太保可谓是感恩戴德,巴不得想像那些史书中所讲的甚么忠臣一般舍身救主。但显然这样的机会是没有的,因此他只好把精力放全放在李存绍交给他的“工作”上。

绸缎行开张了,薛羡却无所事事,捧了卷书就坐下埋头看起来。太阳升起来了,阳光懒洋洋地透过窗子洒进来。薛羡眯着眼睛正昏昏欲睡时,一个伙计突然从前堂跑过来。

“先生,来人看货了!”

薛羡一下子精神了起来,跟着伙计走去前堂。

来看货的汉子是个瘦弱的年轻人。薛羡认得他,是前些日子收揽的“耳目”之一。看到薛羡出来,年轻人眼睛一亮。

“掌柜的,我要买锦!”

“买锦?买什么锦?”

“我家主人托我买扬州锦,烦请掌柜带我看看。”

“扬州锦这外头没有,跟我进来吧。”说着,薛羡就径自往后院走去,年轻汉子忙跟了上去。

过了隔断后院的影壁,二人却没去府库,反而一同进了薛羡的偏房。

薛羡坐下问他:“有什么新事?”

年轻汉子没坐下,站着向薛羡回话:“前些日子夜里,有个背上插着令旗的军爷从城外进来直接去了节度副使府上,之后我们几人盯了前门后门,那军爷再没出来过。”

薛羡摸着山羊胡子思索着,接着问他:“说清楚,是哪日?之后呢?”

年轻汉子看了眼薛羡手边的水壶,见薛羡点点头,便给自己倒了杯水。

咽了口水,年轻汉子接着说:“是大前日了,之后更蹊跷的是,副使也再没出来过!”

薛羡眼睛一亮,“你是说,那李克宁接了前面传来的军情却一直秘而不宣?”

“对对对,正是秘而不宣。”年轻汉子点点头。

薛羡一下子站了起来,“好!你做得不错,以后就要盯着这种事!”

想了想,薛羡又坐了下来,拿起笔架上的笔正打算写字,又意识道年轻汉子还在旁边。

“你先退下吧。”

“掌柜的那买锦的钱?”年轻汉子哈着腰。

薛羡一拍脑门,从口袋里摸出两大串通宝钱,伸手递给年轻汉子。

“拿去,以后这样的事情要继续来报。”想了想又说,“做这事要小心,被逮住没人保你!”

接过钱,年轻的汉子又是拱手又是哈腰,“谢掌柜的,谢掌柜的!您放心就是,有钱拿,兄弟们也得有命花呢。”

薛羡写好了信,吹干墨迹,装进信封并用封泥封了,这才叫道:“来人!”

伙计马上跑了过来。

“去挑两匹缎子,把这信带上,告诉门房就说是小太保买的货。记着,这信要亲手送去小太保手里!”

“是,先生。”

***

李存绍的案上摆着两封信,一封是崇义坊递来的,一封则是昨日刚发来太原府的军情。

魏博来信,晋军在魏州城观音门外和山东来援的葛从周大战一场不分胜负。朱温也在引兵前往魏州的路上,晋王有意想和朱温决战,但无奈军中粮草不济只好退兵回太原。毫无疑问,此役晋军出师又是一次竹篮打水一场空。

听说李克用退兵后很是恼怒,杀了数位军中将领泄愤。不仅如此,李克用还当着众人之面对刘仁恭破口大骂,发誓要提兵北上去幽州活捉了刘仁恭扒皮。

对此李存绍很是头疼,这样一来幽州和河东之间就再无转圜的余地。河东就不得不同时面对朱温和幽州的压力,更何况此时关中还是一片混乱,还要操心还不容易稳定些的长安朝廷不要突然被岐州李茂贞给端了。

李存绍这些日子也并不好过。不知为何叔父李克宁总是对他敬而远之,完全不让他参与任何军政要事的议事。李存绍想不明白,只能把原因归结于那位素来不喜自己的婶婶孟氏。

说来孟氏不喜李存绍还是因为银儿总爱跟着自己这个哥哥,照孟氏来说就是“不像个娘子的样”,但这一点可不能怪在李存绍头上。说起来他也有一阵子没有见到银儿了,听说是被孟氏关在府中学习女红。对此他很是可怜银儿,却也无可奈何。

看着眼前的两封信,联想起薛羡的情报和最近李克宁对自己的态度,李存绍不由想要知道自己这位叔父在想要做些什么。

正想着,突然马回在屋外道:“小太保,衙署来人,说副使急召小太保过去。”

***

来到节度衙门,仆从却没有带他去议事的大殿,而是领他去了后头的一处暖阁。

仆人令他到了门前就告退了,李存绍只好自己推开门进去。

没想到里头已经围着坐了一圈人。李存绍大致瞧了瞧,虽然坐了李克宁和几个文官,张承业和郭崇韬却不在此处。此外奇怪的是,还坐了几个太原府留守的武将。

还是李克宁先说话了:“落落坐吧!”

李存绍先向众人拱手一圈,去那唯一一个空着的座位坐了。

见他坐下,李克宁接着对他说:“昨日的军情郭判官已经给落落看了,说说你怎么想。”

李存绍想了想,站起来道:“眼下救郓、兖两镇是不可能了,大军必须要回太原休整。”

李克宁接着问:“那幽州刘仁恭还要不要处置?”

李存绍接着答:“自然是要的,不过”

没想到这时一旁一将突然打断他,“有小太保这话就好!”

李存绍一愣,李克宁却在一旁笑了起来。“本来还怕落落不肯去,现在叔父就放心了。”接着李克宁站了起来,“今日晋王传信给我,叫太原点齐兵马,即日就发兵去蔚州,晋王兵马随后就到。还好城中我早就作了准备,已经备足了数日的军粮。”说到这,在座众人连称英明。

李克宁颇为享用地眯起了眼,“李存颢!”

刚才打断李存绍的那将立马站了出来,“末将在!”

“着你暂领前军都指挥使,着李存绍为副都指挥,点齐本部兵马,明日即发蔚州!”

李存颢立马抱拳,“末将领命。”

李存绍这时意识道自己被李克宁套路了!这李存颢是李克宁所收的义子,两人一唱一和就把李存绍兜了进去。至于李克宁口中所说昨日的军情,也必然是薛羡信上所写大前日就到了李克宁府中的。什么早就备足了粮草,这几天原来是在准备这个,就等着今日自己进套呢。

但军令已下,这个时候李存绍也不得不抱拳领命。但他如何也想不明白,李克宁为何要费这心机把自己打发出太原府去?

第十三章 蔚州

以李存绍、李存颢两个指挥两千余人为主组成的征讨幽州的前军在腊月下旬,临近春节的时候默默开拔出了通成门。城中的人以为这支军队是去支援南边晋王的大军,但这支仓促出征的队伍出了通成门却沿着官道向北边行去。

李存绍骑在他那匹乌骓上,满脸的愁容。

这两天他一直难以入睡。不仅是因为过于寒冷的天气,更重要的原因是叔父李克宁。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曾经”的记忆,确定了自己并没有得罪过李克宁。思来想去,难道是因为李克用叫自己参与政事碰到了李克宁的利益?

他越想越头疼,后来干脆不再去想。毕竟有机会带兵打仗积累经验才是自己希望的,如此一来倒是让李克宁在不经意间成全了他。

军队昨日刚过了忻州最北边的唐林,跨过沙河就到了代州境内。唐时的河东道被划分为一府十八州,河东地区民风彪悍,素来是唐代重要的兵源地。最盛时全国有近三分之一的府兵都来自于河东一道。而如今各地建制崩坏,李克用实际掌握的地界也比地图明面上的河东道要少去了六州。

从太原府出发前往东北和卢龙军接壤的蔚州,沿途要一路北上经过忻州、代州,过了五台山还要再折向东北才能到达蔚州州治灵丘城。看似绕来绕去很是麻烦,实则河东被吕梁、太行两座山脉夹在着,南北间能走的大道确实不多。

李存绍麾下铁林一军几乎全是骑兵,若是不管李存颢的步兵,这会估计已经能到蔚州境内了。但一方面李存绍想要观摩一下李存颢的行军扎营之法,一方面也怕自己毫无经验,若是遭遇敌人恐怕保住了性命也会大败而回。一个被人耻笑的武将在如今这个世道是混不下去的。

越往北走反而不再像太原府那般冷了,东边的山脉挡住了大部分的西北风。李存绍还是穿着他那副山文甲,不同的是颈上露出了里面雪白蜷曲的卷毛——那是薛娘为他加的一件厚狐皮袄子。虽然狐皮上的绒毛钻到袍子里面很是痒人,但在这时节李存绍倒也宁愿选择痒一点。周围的军士们有些甲里也套了袄子,不过是羊皮制的。

最冷的地方还是手,李存绍的一双手早就被冻的皲裂,一握拳就生疼。不是他不想带手套,而是手套会大大影响骑马和作战,他只好抓着缰绳,尽量把手缩在袖口里。

李存绍一边骑在马上慢悠悠地跟着行军,一边听旁边几人说着闲话。

“小太保,你说这么冷,咱去了能打起来吗?”

问他的是杨载,自从被李存绍提拔做了厢指挥,这家伙倒在军中一直颇卖力气。

李存绍哪里知道接下来会怎样,便懒得回他。

倒是一旁的王定见李存绍没吭声,接过了话道:“那刘窟头能有胆子打咱们?那幽州还是晋王打下来的,谁知道他是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

李存绍听得有趣,“刘窟头?刘仁恭还有这么个名字?”

“小太保不知道么?窟头不是名字,只是那刘仁恭最爱干那从土里掘道攻城的事,所以军里大伙都把他叫刘窟头。”

“哦那这么说,那刘窟头擅长攻城。那他野战又如何?”

这下杨载和王定都嗤笑了。“刘窟头就是个溜须拍马之辈,莫说咱晋王了,就连之前那蜡枪头李匡筹都能把他杀的大败。”

李存绍一听心里顿时有了点底,这刘仁恭似乎在打仗上并不算厉害人物,看来此役不会太难打。

如今做了李存绍亲兵队将的薛直又接着说:“那刘窟头如此不堪战,会不会小太保跟晋王大军一到就来降了罢?”

李存绍却突然笃定地说,“刘仁恭不是那样的人。虽然只占据卢龙一镇之地,却一直受着河东节制,心中难免不甘。其人野心不小,加上父王暴戾天下皆知。如今父王决心要打他,那他估计也不会轻易罢手。”

看几人听了似乎不以为然,李存绍也只好笑笑。倒是杨载在一旁暗地里犯了迷糊,小太保刚还不知道那“刘窟头”的来历,这会又似乎对他颇是熟悉,实在令人不解。

***

征讨幽州的前军到达蔚州已经是除夕的前一天了。

蔚州城并不算是坚城,但因离着北边契丹和鞑靼部落不远,经常要有大军来此卫戍防御,因此粮草军械的补给也算充足。

靠着蔚州官署的犒劳,前军在蔚州城里勉强算过了年。但之后前军该如何行动却还没有定下来。

按李存颢的意思,刘仁恭看见晋军人马必然自缚前来请罪,因此要前军在蔚州城歇过了春节就要赶在刘仁恭投降前先去易州一带劫掠一番。

虽然不少人同样认为刘仁恭必然来降,但包括李存绍在内,大多数将士明显只想静静等待晋王大军到了后再说,并不想此时出城。一方面城外风雪远不如城里待着舒服,另一方面这些边地山区的州县都是些穷苦地方,实在也没甚么可以抢的。

李存绍是晋王之子,领着半数人马,军中威信又足够,当然可以完全不理会李存颢。但李存颢名义上毕竟是前军都指挥,李存绍也不好完全不听命于这个比自己年长近二十年的“义兄”。

没想到还没过了春节,形势就发生了变化。

幽州传来消息,刘仁恭把河东使者连带着先前留在幽州的太原人士全都扣押了起来。不仅如此,刘仁恭还派遣次子刘守光和大将元行钦领兵一万向西进军,派长子刘守文前往卢龙各州召集军队,预计还能拿出三四万人马。

这就是赤裸裸的撕破脸皮决心要打了,刘仁恭摆明不妥协的态度让军中吃了一惊。而薛直、杨载和王定三人,则想起来李存绍先前说过的话,连称小太保神机妙算。

但李存颢却是慌了手脚,得到消息就急忙请李存绍过去议事。

李存绍的心情也完全轻松不起来。不仅因为战争近在眼前,更担心自己的第一仗就要输了。

“小太保,敌军人多势众,恐怕此时再出城去寻他麻烦颇是不智。”李存颢在屋里踱来踱去,绕的李存绍眼晕。

听了李存颢的话,李存绍心里更是一阵腹诽。当初是你非说什么去易州劫掠,现在军令已发,却因畏惧幽州军而不敢去,说的倒好像是我提议要去似的?

当下李存绍也站了起来,“义兄且稍安勿躁,军令已发却一动不动龟缩在城里,对士气很是不利。何况若是晋王听了你我畏战不前,晋王一怒,下场如何?”

李存颢一听李存绍提到李克用,登时站定了,面色发白。李存绍在一旁也是啧啧称奇,李克用的凶名看来不仅外人害怕,在自己人中间同样很有震慑力。可李存绍哪里清楚,这真怪不得李存颢恐惧,毕竟李克用这些年来,恐怕除了自己的亲儿子,即使是自己人,哪怕是那百战百胜勇猛无敌的李存孝不也说杀就杀了?正是这些敌人的、手下的滚滚人头,才成就了李克用的狠狠凶名。

“那依小太保之意,前军当如何?”李存颢彻底放下了姿态,向李存绍问道。

李存绍也被他问住了,刚才只不过是看他不惯,呛他一句。这下自己也只好低头思索起来。

“有此地地图吗?”突然李存绍抬头问道。

李存颢被他问的一愣,反应过来推开门探头朝外头大喊,“取地图来!”

不一会一个书办就取来了一张牛皮地图。地图显然被用了很久,很多字迹都以及模糊了,但好在山川河流和州城依稀还能辨识出来。李存绍将地图摊开在一旁的案上,找到蔚州和易州的位置,手指细细划过,突然一停。身边的李存颢见他停了手,也凑脑袋上去看。

大军要想从河东进攻卢龙,只能从蔚州起,走飞狐陉出太行山。飞狐陉一直是山西高原与华北平原间的关键要隘,也是河东通往山外的重要孔道。李存绍手指所停处正是飞狐陉上的最窄处——飞狐县城。

横距在东西陉道上的飞狐城,不如说是飞狐关更为合适。李存绍指着向李存颢道,“飞狐城是东去幽州极重要的隘口。若是被幽州军先夺了去,我军就不得不强攻险要,殊为不智。”

见李存颢点了点头,李存绍接着说:“前军缩在蔚州城,不如先去飞狐。纵使敌军目前势众,前军扼守飞狐一来可自保无虞,二来也可消磨幽州军士气。待晋王大军后至,我军再出飞狐,过了太行山,野战就是我军所长了。”

李存颢大喜,“小太保说的在理,明日前军就去飞狐”,然后又顿了一下,“不过如今粮草吃紧,既然退可守飞狐,不如小太保就趁幽州军还在路上,先去易州劫掠一番。反正不去也是留给幽州人马,不如我们先去代为征收。”

李存绍一听,似乎倒也有些道理。虽然比较危险,但自己都是骑兵,就算打不过难道还跑不过吗?

第十四章 打狗

刘守光最近的心情很郁闷。

那河东军的战力天下闻名,父亲刘仁恭却点了自己打头阵。哪有这样的道理。就不怕自己被那飞虎子抓了去当作人质?不过按照父亲那性子,估计自己被李克用押了做人质也没任何用处。毕竟,自己上头还有一个长兄在。

说来刘仁恭的两个儿子,彼此间争权不休,势同水火,但刘仁恭却毫不在意,甚至倒还有些乐见其成。说实话,刘守光虽然是弟弟,能力却比兄长刘守文要强的多,兄弟间相争也常是刘守光占上风。但还是耐不住刘仁恭更加偏爱长子刘守文,几次下来刘守光实在憋屈的难受。

还不容易父亲刘仁恭这次听了自己的话与河东决裂,却又被刘守文撺掇着叫自己领了前军趁晋军主力还在魏博,先打下飞狐防止晋军出山。可是防李克用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刘守文分明想看自己死!到了那一天,估计他刘守文睡觉都能笑醒了。

刘守光越想越窝火,抬起马鞭就往旁边狠狠一抽。却没想到正抽到身侧一个亲兵,疼的哇哇大叫。刘守光当下更是心烦,“叫什么叫!来人!把这顶撞我的狗东西拖下去砍了!”

那可怜的亲兵立即停了叫,从马上跳下来,瞬时就跪下来:“郎君!小人不叫了!小人再也不敢了!”一边求饶,一边伸出手狠劲抽着自己的耳光。

这边的吵闹很快把正在路上行军中的幽州士卒们眼睛吸了过来。

刘守光哪管亲兵的求饶,狠狠啐了一口,正吐在那亲兵脸上。很快旁边其他几个亲兵就下马把他架着拖走了。刘守光又挺起腰,举起鞭子对着周围赶路的军士们大喝,“看什么看!谁再看就把谁眼睛剜了下酒!”

众军顿时都低下头,安静了下来。四周只剩下那个被拖走的亲兵越来越远的哀嚎声。

不一会,一众马队朝这边赶来。

刘守光一撇那马队扛的棋子,知道是此行的主帅元行钦来了。元行钦是幽州少有的将才,更重要的是,刘守光对他有提拔之恩,所以算是自己人。

见元行钦近了,刘守光立马换上一幅笑脸:“元将军来了!”

元行钦也在马上抱拳,“郎君。刚见一人被小郎君的亲兵砍了脑袋,不知发生了何事?”

刘守光眼睛里闪过一声厌恶,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地道:“那厮刚惊了我的马,还出言不逊,扰乱军心。因此被我叫人拖过去斩了。”

元行钦又道:“虽是如此,不过临阵杀卒毕竟有损士气,还望小郎君也收些性子罢。”

刘守光差点就想要暴起给这元行钦也来一鞭子!不过他知道这仗还得靠元行钦去打,于是只好暂时忍了气,转过头去:“知道了。”

元行钦见刘守光如此,也只能暗自叹口气。

***

与刘守光相同,李存绍此时也在路上。

前军抵达飞狐又休整一天后,李存绍带着铁林军从飞狐出发,沿着涞水正往附近的楼亭城去。此时李存绍昨天刚出飞狐,经过一夜的休息,大军正在营中生火造饭。

这段时间里,李存绍跟着李存颢,在王定等人的协助下学着如何扎营和行军。又在蔚州城里向文官讨要了一本《六韬》,闲下来时就捧着看,恶补军事理论。杨载等人总是打趣自己像是那捧读《春秋》的关二爷,对此李存绍也只是笑笑。

算了算时间,李存绍放下书,掀开帘子走出帐篷。

“小太保。”门口站着薛直护卫,看李存绍出来忙行礼。

“不用多礼,吃了吗?”

“吃了!”薛直神情激动地回他。

出了飞狐后雪就停了,将士们也不用再冒雪行军。但天地间仍然是冬天里特有的空旷感觉,李存绍踏在雪地上,积雪被靴子踩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四下里将士们正各自围在临时堆的土灶边蹲坐着用饭。冬天里生火也不容易,而就算生了火温度也仍然很低。李存绍走过去,军士们看到他,忙都站了起来。

把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们坐下,李存绍也饶有兴致地凑过去蹲在一处火灶边。周围人都朝这边看过来,火灶边的几个军士顿时紧张起来。

挨着李存绍蹲着的一个汉子,结巴地说,“小小太保吃了不?”

“小太保没吃也不会吃你的!”立马有人接口,周围的汉子们顿时都笑了起来。

身后的薛直马上就喝道:“小太保吃没吃饭用你们管!”

李存绍急忙叫住了想要继续训斥的薛直,笑呵呵地从灶上摸起一个面饼,站起来咬了一口。周围军士们的眼睛立马亮了。

“味道还不错,就是也太硬了些,这火还得再大!”又是两口,李存绍生生吃掉了干巴巴的面饼。“是我对不起弟兄们,这贼冷的天气还带大家伙出来遭这份罪。”

有几个军汉正要说什么,李存绍抬手止住了他们。他接着说,“可是,那刘窟头也忒不是个东西!他不过就是我父王养的一条狗,竟敢不给咱军粮,叫南边打仗的弟兄们饿肚子!这岂不是狗咬主人?咬的还偏偏是咱晋王!弟兄们说这恶狗该不该打?”

薛直立马响应,“该打!”诸军也都喊起来,“让咱饿肚子,该打!”“不听话的狗就该打!”

李存绍见气氛差不多了,于是接着大声喊道,“兄弟们春节没过上,等咱晋王大军到了,就打进幽州城!那幽州城里富庶,到处都是绸缎粮食,给弟兄们好好过个上元节!”

“小太保说的对!”“去幽州过节!”“打进幽州城,活捉刘窟头!”众军都站起来高喊。

见这番话效果不错,李存绍这才满意的离开了。

当天下午,李存绍就率领铁林军到了楼亭城下。那楼亭不过是座破烂的县城,李存绍近千骑兵来势汹汹,还没近前,城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那县城长官捧着印玺,带着城中的一众官吏跪在城门口。

李存绍见状一喜,若是楼亭真的打算闭城自守,他还真舍不得拿这精锐骑兵去攻城。

叫杨载去拿了印玺当作接受了投降,李存绍却没打算率军进城。城中按着李存绍的指示把余粮都搬了出来,李存绍也不难为他们,令杨载带着一半右厢人马留后,就率军沿着弯弯绕绕的涞水接着北上。

按着时间,幽州军的前锋一万人马应该也快到了。再往北走是板城,李存绍打算抢了板城的粮就回飞狐去。为了避免突然碰上幽州军,李存绍把斥候的侦察范围扩到了二十里,打算一发现幽州军的影子就回飞狐。

楼亭和板城间离得很近,第二天中午李存绍的铁骑就出现在了板城城下。不出意料地,板城也如同楼亭一样开门向李存绍投降了。受降之后又拿了板城的粮草,李存绍不敢再继续走,便打算率军回飞狐去。

经过楼亭拉回王定的人马,铁林军又沿路往回走。纵使是骑兵,在这崎岖的山路中行进同样非常慢,不少地方还要迁马步行才能通过。又在野外休整了一夜,这才接着往飞狐走。

但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眼看铁林军今日就能到飞狐时,前面斥候忽然回来禀报,发现了幽州人马。

“你确定是幽州的人马?”杨载睁大眼睛瞪着那斥候。

斥候被杨载瞪得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抱拳回道:“回将军,那旗帜上写得大大的刘字,人马还不少,应该确是幽州兵无疑罢?”

“无疑个屁,再去探!探清到底有多少人马!”

“是!”那斥候被训了一顿,只好又骑马去探。

“不会真是幽州兵吧?”斥候走了,杨载又把那双大眼睛瞪向李存绍。

一旁的王定挠了挠脑袋,“按理说从幽州去蔚州最近的路是过威州走板城、楼亭一道,若走另一道,还得绕路范阳,不仅要过涞水、易水,还要绕过云蒙山才行。幽州军干嘛走这舍近求远的路?”

李存绍思索一阵,确实是他先前考虑不周,只想着幽州军会从幽州走最近的路。现在想来哪有那么肯定的事,现在后果就摆在眼前了:若斥候所报不假,那么铁林军就等于被隔在了飞狐陉的外段。

“没有别的路回去了?”李存绍问。

“只能走这飞狐陉,不然要绕上千里去路走军都陉回云州。”

见二人都盯着自己拿主意,李存绍想了想,道,“既然幽州人马赶在我们前面,那我们被隔在外头,也等于他们被我们和飞狐夹在中间。”

说到这里,三个人眼睛都是一亮。若真的让铁林军上千铁骑,神不知鬼不觉从后边杀进幽州军,想要不胜都不可能。

当下三个人琢磨起来。

“问题是咱马军又不能藏匿在林中,如何叫他发现不得?”

“可以在夜里行军。”

“陉上道路狭窄,大军难以扎营。今日敌军必然会出陉口,在飞狐外扎营。”

“俺看现在的日头,估计敌军扎完营正好天黑。”

简单确定了计划,李存绍当即也不再犹豫。“传令!诸军暂停歇息,申时造饭,待夜黑后出陉,亥时奇袭幽州大营,关门打狗!”

杨载二人听了先是一乐,又连忙立正抱拳领命:“是!”“末将遵命。”

见二人去传令了,李存绍看着已经向西边太行倾斜的太阳。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来后世参加田径比赛的时候。此时的心情就如同赛跑前一般,并一定多么紧张,却又偏偏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第十五章 夜袭

飞狐城外,幽州军在城池东边三里处扎下了营盘。

在元行钦的部署下,幽州军自北向南面向西边的飞狐城摆下三座连珠寨。相连的栅垒将三座寨子连接起来,寨中则规划好了快速通过的道路,因此纵然是上万人马,却能颇有秩序地驻扎在不大的营寨中。从中也看得出元行钦的布阵确实有些章法。

元行钦此时正在正中大营的中军大帐里。

“明日必须攻城!”大帐里说话的是刘守光,此时正坐在上位对着下面的几位将领发话。

元行钦皱着眉头,站出来打断了想接着下令的刘守光:“郎君明鉴,大军自幽州行军已近十日,今日又刚过了陉道。士卒疲惫不堪,应最少休整一日,待后日再战。”

接着又是一名将领站了出来:“元将军说的对,那飞狐城里也不知有多少人马,贸然攻城恐怕也不能一战而下。还望郎君三思!”

没想到刘守光突然怒吼:“不要叫我郎君!军中没有郎君,只有将军!”说完站起来,一脚把身前的案子踹翻,案上的书卷和水壶杯子洒落了一地。

“传我令!明日左军攻南门,右军攻北门,中军随我攻东门!”说完也不等几位将领回命,就一甩袖子从帐篷里大步走了出去。

剩下帐中几位将领互相瞪了瞪,相视无言。

***

李存绍正驻马远远地望着幽州军的大营。

此时已经接近亥时,远处大营中只有淡淡的几点灯火。铁林军一路顺利出了陉道,想来幽州军也料想不到竟会有一支晋军能出现在自己的后方,因此一路侥幸未被幽州军的斥候发现。

“小太保,下令吧?”旁边的杨载搓着手,一幅跃跃欲试的样子。

事到如今,怎么都得打这一仗了。若是现在绕过幽州军营逃回飞狐,军中估计就要传开自己这小太保不战而逃的笑名了。

于是他也不犹豫,当即就下令:“杨载领左厢,王定领右厢,冲入敌军中军大寨后,王定率部往南攻南寨,杨载随我率部往北!”接着又补充道,“切记!不可恋战,若是敌军势大则及时退回飞狐!”

“遵命。”

二将正要回去点齐人马,李存绍又叫住他们。“胜败并不重要,即便不能取胜,本将也希望你们能活着。”

“小太保”杨载有些动容。旁边的王定使劲一拽杨载的袖子,杨载才反应回来。二人一同抱拳大声领命:“得令!”

***

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从昏睡中被吵醒的幽州军哨岗还以为自己身在梦中,直到寒风一下子把他吹个机灵,他才发现马蹄声并不是来自梦中的声音!远处黑夜里一大股骑兵正声势浩大地向自己这边奔涌而来,他揉揉眼睛,直到看清楚了马队中的李字大旗,才想起来喊叫。“敌”可还没等他说完,一支羽箭就直接射入了他的胸膛。

幽州军其他的哨岗还是很快就发现了李存绍的人马,一时间整个幽州军大营喊叫声鸣金声大作。

晋军可不肯给幽州军反应调度的机会,数里的路程骑兵顷刻便至,呼啸着从后方向中军大寨席卷而去。

夜里的寒风从脸上刮过,冷的生疼,但李存绍却感受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两军的喊叫声,萧萧的马鸣声,却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幽州军营下午才扎下,还未布置完善,加上铁林军又是从后方突然袭击。因此李存绍并不费力地就带着铁林军冲进了营寨中。

原本为方便调拨寨中的幽州军而划的宽阔走道,此时反倒成了晋军骑兵在其寨中策马狂奔的方便大道。铁骑一边向中间杀去,一边引火烧起两边的营帐。火势很快就在木头和布搭建的大营里蔓延开来!

四周从帐中刚刚醒来的幽州军很多甚至都来不及穿甲,到处是乱哄哄的一片,根本挡不住铁林军迅猛的突入。李存绍抽出腰刀,一路杀过去,瞅准一个还穿着单衣的幽州士卒,冲过去便是一刀而下。刀的力量加上马的速度,那士卒的头颅直接被李存绍一刀砍下!距离太近,鲜血一下子迸溅自己一身,李存绍同时感觉到自己右边的脸一热——那是鲜血的温度。

“右厢弟兄跟我来!”

一声大吼,那是王定的声音。李存绍则接着率亲兵和杨载的左厢人马继续往阵中的大帐奔去,所有人都知道军中最有价值的目标就在那儿。

透过火光已经可以瞧见那边大帐边上飘舞的旗帜了,但李存绍却发现前面的敌军越来越多。再往前走,幽州军已经在大帐前仓促集结起了部分士卒排成阵形,甚至不知道从哪还搬来几桩拒马,一个骑马的大汉正在那边大声喊叫着组织士卒进行布防。

李存绍短暂思考了一瞬,就放弃了强攻大帐的念头。毕竟若是陷在这里,等到周围的幽州军都反应过来,那真是插翅也难逃了!他在马上大吼:“放箭!”

于是晋军一边冲着几十步外的敌军大帐方向射箭,一边拍马向北边折去。至于有没有收获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这边在大帐前匆忙组织防守的大汉正是元行钦。看着逼近的晋军铁骑在那个白袍将领的率领下向北边折去了,元行钦这才长吁一口气,接着又大骂道:“这是哪来的晋军!不是叫人看住城门了么,斥候营当死罪!”他此时还以为晋军是趁夜出城袭营的。

连珠寨最大的特点是几处营寨彼此间就像连珠串一般相连着,因此晋军引起的大火不费吹灰之力就烧到了幽州军的北寨。晋军骑兵的喊杀声和幽州军的哭叫声连成一片,李存绍也记不得自己亲手杀了多少幽州士卒,只能借着火光勉强看到刀刃上已经崩开了几个裂口。直到一路冲出幽州右寨大门,李存绍也没再遇到过幽州军有效的阻击抵抗。

出了幽州军营寨,奔到一处高地上。李存绍停下马回头看向南边的幽州军营,连天的大火照亮了数里的夜空,也映红了他的脸。火焰在黑夜里肆意地燃烧,远处还依稀传来幽州士卒的哭喊,此情此景让李存绍不觉有些痴了。

“小,小太保?”直到薛直喘着大气叫了自己一声,李存绍才回过神来。一直跟在自己身侧的薛直脸上身上也满是血迹,再环视一圈,身边诸人莫不都是如此。

李存绍只觉得头脑一热,高高举起那把已经卷了刃的腰刀,大胜呐喊:“胜!”

于是诸军尽皆大喊起来,“胜!”“胜!”“胜!”

土丘上的区区数百人马却发出了直冲星汉的呐喊!

***

等到铁林军进城已经是丑时了,城中的晋军士卒发现了城外幽州军的大火,也不明就里地被李存颢集结了起来。

看见李存绍率铁林军回城,诸军便都清楚了大火的原由。于是又是一阵欢呼呐喊,“小太保威武!”“小太保!”李存绍同样举起那口腰刀,当作回应诸军。

但李存绍没注意到的是,城墙上一人正满脸阴翳地盯着自己。

城墙上的人影正是李存颢,看见李存绍今夜立了如此大功,自己作为前军主将却一无斩获,心中很是郁闷。

李存绍虽然经过好一阵的厮杀,却并不觉得困倦,相反心情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叫王定去安排铁林军在城中驻扎休整后,便带着杨载和薛直向县官衙署走去。

李存颢已经在衙署大门外等着他了,见他下马,过来笑着招呼:“小太保今夜真是勇武不凡!那刘守光恐怕要退避三舍了。”说着伸手请他进去。

李存绍感觉自己下了马,步子都要飘起来了。当下也不客气,跟着李存颢进了大堂。进了大堂李存颢又请他在上位坐,李存绍推辞一番也就坐了下来。

李存颢从仆人手里接过热水,递给李存绍,“小太保这般勇猛厮杀,真不愧是晋王之子,快喝些水吧。”接着又叫仆人给同来的杨载和薛直倒水。

“那是自然!小太保是什么人物,那幽州军在咱面前连觉都睡不得!”杨载当即大声附和起来。

“对对对,杨将军说的是。此役由我率部在城中吸引幽州军来围,半夜小太保突然从后边杀出,真是一场大胜啊!回头禀报晋王,前军功劳不小!哈哈哈!”

李存绍这才搞清楚这个李存颢突然对自己如此殷勤,原来是想要分功?于是他心中暗暗啐了一口,老子带弟兄们冒险冲杀,还不知道折了多少人,你在城头看热闹连蚊子都没叮个包,有个屁的功!

但他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抿口水润了润嗓子,把手中的杯子重重地拍在桌上,道:“功不功的还谈不上。今晚看着声势大,但斩获恐怕还有限,那幽州军人数依旧比我们前军要多不少。情况还要待之后向父王详细说明后再请功。”然后就站了起来,“城中布防还要仰仗义兄安排,我先去休息了。”说完向李存颢抱了抱拳,就径直带着杨载二人朝外走去。留下李存颢楞在原地。

刚出衙门跨上马,薛直就骂道:“这李存颢算甚么东西!跟咱抢功?”

李存绍摆摆手,“出言勿要伤了军中和气,要功他自己去干,咱的功劳我得为弟兄们负责。今夜暂且不跟他计较,回营休息。驾!”

身后二人望着眼前被血染红的白袍有些动容,立马也吆喝着拍马跟上。

第十六章 援军

在幽州军大营被李存绍率部偷袭,搅了整一夜后,刘守光也不得不放弃了继续进攻飞狐城的打算。并非他不想,实在是此时军中士气太过低迷!

幽州军的士卒们这两天一直议论着那夜的晋军。尤其是当他们听说了那晚领兵袭营的是李克用长子、小太保李存绍时,更是对晋军充满了畏惧。甚至对那位白袍太保越说越邪乎,什么开了天眼、三头六臂的传说都出来了。士卒们别说是攻飞狐城,就连在原地扎营都不敢了。

元行钦无奈下只得重新后退五里,在飞狐陉的径口重新扎下营盘,只留下原先营盘处一片烧黑的焦土。

李存绍显然不知道自己一夜间就打出了自己的名号,还在飞狐城中担忧着幽州军的下一波攻势。按距离来砍,幽州距飞狐要比太原距飞狐近得多,幽州后军的数万援军随时都有可能抵达飞狐城下。而李克用的晋军主力则还要先从魏博战场撤回太原,再慢慢沿着官道一路走过来。

倘若幽州军援军先到了,李存绍打算见事不妙就先撤回蔚州再说。他可不打算让自己的骑兵下马,站在城墙上傻傻地守城。

李存颢这几日也从幽州军后撤后的轻松又紧张起来,他发现自己听从义父李克宁的话来蔚州简直是个错误!不仅寸功未得,还做了李存绍的陪衬,更重要的是继续留在飞狐也许将有性命之危。这几日他根本睡不着,靠自己两千来人怎么想也守不住这破地方,何况这其中还有一千是李存绍的人马。他知道李存绍是如何也不会帮自己守城的,所以一直向李存绍提出要先退回蔚州城再做打算。

但每次提议退兵都被李存绍以再等等、说不定晋王就要到了为由拒绝了。李存颢想到那张淡定从容的脸就心烦意乱,但他也不可能独自带兵回蔚州,自己这点步兵若是被幽州军发现并赶来缠上,自认不是军神的李存颢,还不如待在城里能更多活一阵。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在李存绍夜袭幽州大营的第三天,从蔚州方向的官道上就出现大股的晋军先锋骑兵!

先锋大将是晋军藩汉度指挥使李嗣源和突阵指挥使袁建丰。两人共带来近万的骑兵,在城外扎好营后就进城找李存绍议事。

李嗣源是个面相宽厚的汉子,很容易让人单看脸就对他心生信任和好感。听到李存绍大前夜的奇袭杀退了幽州军三里地后,李嗣源不由得放声大笑:“小太保真是勇将!仅靠千余人马就能大破幽州大寨,斩首数千,着实威风!只恨不能与小太保同战。”

“横冲兄过奖了!”李存绍也笑着抱拳道,“那刘窟头还有数万人马在路上,咱同战的机会还有的是!”

接着李存绍又向二人详细问了晋军征魏博的经过。一开始晋军对上魏博军连战连胜,尤其是在白龙潭一战中斩首魏博军数万,一路推到魏州城下才算罢休。那边朱温正加紧对兖、郓进攻,没想到魏博军转眼就要沦为李克用的地盘,这才急忙以葛从周为前军,集合全军挥师北上急救魏博节度使罗弘信。

晋王又带着人马在魏州城外和葛从周大打了一仗,汴军经过数年磨砺,远比魏博军堪战得多。因此李克用在葛从周身上并没有讨到什么便宜,军中却开始流行说葛从周专克晋军,连杀数人也止不住谣言。眼看士气开始低沉,加上军中粮草供应不足,无奈之下李克用只得率军回师河东。至于退兵原因,则完全被晋王归结在了刘仁恭的身上!

李嗣源的前军一万骑只是因为李克用在太原府听闻李存绍去了蔚州,担心他的安危,这才派李嗣源分出前军先行赶来。而晋军四万余马步主力正在路上,预计再过三日就能到达飞狐。

听了李嗣源的话,李存绍又是一阵感动。这李克用对自己还真的是足够重情!

几人又说回当前的情势,袁建丰插话到,“依小太保看,那刘守光新败,缩在陉口扎寨,若是我们再去攻营,能否一举而下?”

低头思索一番,李存绍点了点头:“那刘守光本就只有万余人马,前日又折兵丢寨,弄得狼狈不堪。此时若是我们前军万余骑军冲寨,想来可以一战而下!”

李嗣源立马站了起来,“好!既然如此,诸军今日休整一天,明日午后击敌!”

***

然而毫无准备地,李嗣源的人马才刚到半日,刘守光就率部拔营沿着飞狐陉撤军了。幽州军甚至走得太过急促,为晋军遗落了不少辎重粮草。

飞狐陉通路狭窄,大军伸展不开,更不利于马军冲杀,晋军也只好放弃了追击的念头,在城中静静等待晋王主力的到来。

正月初三,李克用终于率着晋军中军来到了飞狐城外。至此除去北边云州和南边潞州的戍军外,几乎全部河东精锐步骑,都聚集在了飞狐城外这片小小的十数里平原上!

大军在城外休整一日后,晋王召诸将去中军大帐议事。

因为李存绍部扎在城里,等他跨进大帐时,其他诸将已经到的差不多了。前几日夜袭幽州军营的事显然已经传开,见他进来,大帐里一下子就变得热闹起来。

“小太保威武!”“小太保勇冠三军!”“落落打出威风嘞!”

听着周围诸将的夸奖和吹捧,李存绍知道在如今的年头,自己晋王之子的身份并不一定能代表什么,真正能顶事的还是实实在在的军功!只有自己的能力被战争所证明,才有资格赢得这群骄兵悍将们打心底里的尊重与敬畏。

想好后,李存绍先是冲着诸将拱手拜了一圈,才站定大声说道:“我乃晋王之子,岂能比那刘窟头的儿子差了去?”

众将又是齐声叫好。

“落落!来阿父这里坐!”李克用发话了,亲兵立马搬了个椅子放在李克用身侧。

李存绍便大步过去坐了,李克用笑着看向自己的儿子,仅剩的一只眼睛也笑得眯了起来。

“回头好好给阿父讲讲你是如何破敌的!”李克用重重的拍了拍李存绍的肩膀,“落落当真长大了。”

李存绍顿时感觉肩膀一震,忙道:“还是阿父教导有方,孩儿自小目睹阿父英姿,自然能学到些阿父用兵的皮毛。”

“好!好啊!哈哈哈哈!”李克用笑得更放肆了。下面的众将见状也开始吹捧起来。

见气氛不错,李克用站了起来,连带着在座所有人都一同站了起来。

“取酒来!”李克用一声令下,几个亲兵很快从帐外抱进两大坛酒,给在座的众人每人都倒满了一碗。

李存绍仔细看了看,白瓷碗中的酒水颜色很深,应该是黄酒的一种。这种酒度数一般,一下子喝一碗倒也没太大问题。

“那刘仁恭忒不像话!咱帮他打跑了那李匡筹,某自认对这厮不错,让这窟头在幽州城睡了几年,谁知道他这就想反了俺?”

“晋王说的对!”先是都将李嗣昭站出来响应,然后是步军都指挥使符存审:“咱叫那刘窟头好看!”众人都是一派愤慨的样子。

李克用当即中气十足地下令:“传令下去,今日大军开营出陉。以符存审为中路指挥,领步军三万出陉道,沿涞水北上攻威州。李嗣源等两万随我走南路,东进追刘守光,其余人马留后飞狐。另外,派人去云州叫薛志勤为北路,出兵妫州,进逼幽州!”说罢双手将酒一举,便直接倒进口中。

帐中诸将皆下跪领命道:“末将等尊晋王令!”然后同样是抓起碗一口把酒下了肚。李存绍也学着众人的样子一下子将碗中的酒喝了个干净。没想到这黄酒进了肚里,却比李存绍想的要辛辣的多,只觉得一股腥气朝着喉咙涌来,强忍了才压下去。再看帐中诸将同样是面色潮红,全都是一幅群情激奋的样子。

领了命,诸将就陆续告退各自整顿兵马去了。

帐中只剩下李存绍和李克用,还有一名个子矮小,看上去年纪很大的文官。李存绍对他有些印象,他就是李克用引为知己的心腹,容管观察经略使盖寓。相传这个盖寓比李克宁还要得李克用的信任。

李克用转过身来看着李存绍,很快就对他开口了:“阿父后来又想了想,落落还是不甚适合像你叔父那样做个留后,你身上流着的还是俺的血脉,是天生骑马的将军。”说着将李存绍的手一把握住,“符存审用步军颇有法度,正好落落刚走过那涞水道,此役就跟着那符存审同去。”

“是,孩儿谨遵父王之命。”李存绍当即领命。

这时盖寓突然接过话来:“小太保英武不凡,日后可继晋王武功。”李克用也摸着胡子点点头,一幅深以为然的样子。

李存绍在一旁则听这话说得诡异,一头雾水。“那孩儿领命去点兵马了?”

“去罢。”李克用又接着道:“落落可要多用心去看,用心去学。阿父能帮你的可不多了。”

第十七章 征伐幽州(一)

威州城位于板城和幽州之间,三座城正好从东北向西南连成一条直线。威州被北边的大安山和南边的大防山夹在中间,李存绍所在的中路军想要去幽州,就必须要先拔下威州城不可。过了板城,涞水在大防山拐个了大弯向东南流去,符存审所率的中路军也在大防山转头向东,之后再过数百里就是威州城所在。

因为对李存绍的偏爱,李克用又从军中向李存绍的铁林军调拨了人马,此时的铁林军已将近两千余骑。中路军一路上行军颇是顺利,楼亭、板城两位可怜的县官,则不得不又将开门送粮的投降仪式上演了一遍。过了大防山,大军才算彻底走出了太行山脉。

进入华北平原,眼前的景象一下子就广阔开朗起来。从大军出飞狐陉后分道以来,到了正月初八这天,李存绍跟着符存审终于能望见威州城了。

作为中路军中唯一的一股骑军,符存审并没有交给李存绍什么任务,只是叫他有事临机决断即可。李存绍也乐得清闲,一路上跟着大军走走停停,对行军和扎营的路数也渐渐摸了清楚。

到了威州城下,符存审并没有贸然攻城,而是先在威州城边上找了一处名叫石窑堡的村子驻扎下来。村中的百姓听闻战事袭来,早就不知跑去哪里避祸了,留下的村子自然被符存审征用作了临时的行营,诸军营寨则以村落为中心向四周延展。

李存绍找了处避风的好地方,也安排自己的铁林军扎下了营盘。安好营后,晋军士卒们在将官的指挥下伐树完固营寨,并开始制作攻城所用的云梯和冲车。晋军大营中彷佛变成了施工的工地,四处都是热火朝天的样子。

李存绍则没什么事做,骑着马在营中到处瞎转悠。他本也可在村里挑处院子休息的,但还是选择跟着自己的人马一起在野地上扎了帐篷。李存绍在军营里溜达一圈,已经有不少士卒对他面熟了,偷偷戳戳旁边的人,“诺,那个就是小太保。”

等到安顿下来后的第二天,李克用就传来了消息。南路军已经在易州城包围了刘守光的残部。留下大将李存进统帅步军围城后,李克用又亲自率领南路军主力骑军轻骑四出,一路北上,一路劫掠沿途各州县的粮秣以充军需。而这也正是李克用如此急着进攻幽州原因——晋军实在太缺粮了!

符存审这几日也来找过李存绍,言语里透露出想叫他的铁林军也去下面的村落打打秋风的意思。但见李存绍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符存审便也没再说什么。毕竟比起那些困顿的乡村,威州城里的粮食才是大头。

在做够简单的攻城准备后,正月十日,威州攻城战正式打响了。

晋军从东西南三面围住了威州城,正是兵书里“围三阙一”的打法。符存审亲自坐镇城里防守最严密的南门,李存绍则率铁林军骑兵在东门,督战的同时作为机动,防止幽州军从北门突围而走。

战斗打响了。李存绍还是第一次见识攻城战,只见晋军步卒们排着松散的阵型,伴随着军中阵阵鼓声向城墙冲去。到处都是呐喊,他却知道这些喊叫并不一定是士气多么高涨,更多的时候也许只是士卒们在给自己壮胆而已。但不管怎么说,一队队的晋军步卒还是冒着城头倾射的箭雨向前挺进了。

攻城是最难以取巧的战斗,此时火药才刚刚出现在战场,大炮更是很久之后的事情。因此攻城只能靠士兵们的血肉之躯去硬抗,这就如同一种消耗,用进攻方士兵的性命消耗城中的守御力量。等到一方难以再继续维持这种消耗,战斗结果就出来了。

日头开始向西,李存绍不得不用手搭在眼睛上挡住阳光。这样一来对攻城更加不利了,进攻的士卒们会受到日光影响,城下晋军的弓箭手也无法瞄准墙头掩护步军攻城。很快这边军中就传来鸣金声,东门如潮水般向前涌去的晋军又像潮水撞到礁石一样退了回来。

一上午的攻城都没有几次登上城墙,徒留下墙外百步内一地的晋军尸体。不知道其他两处战场的情况,但想来相差也不会太远。

吃过午食,晋军准备接着对威州城展开攻势。与上午不同的是,下午晋军搬来了几个临时赶制的装备——投石机。带着这种大器械行军很是麻烦,一般都是就地取材,由军中的匠人设计。还好附近的大防山正好为晋军提供了足够的木头和合适的石材。

李存绍带着亲兵就在旁边观摩,晋军的这种投石机原理简单,设计得也非常简陋,只能勉强在城头守军的射程外投掷。石块从头顶上呼啸而过,却没有砸中城墙。操作投石机的士卒又调了角度,再次发射,终于击中了城墙。巨大的石块和坚固的城墙相撞,砸的山响。很快五六架投石机开始有序的向城头投射,虽然准头不高,但城墙上的雉堞和齿垛确实被砸坏不少,只是不知道对城头守军的杀伤力有多少。

李存绍看后站在旁边暗想,这投石机效果看上去还不错,之后有时间从技术上改进一下,倒可以作为今后攻城的利器。

等到城上砸的差不多了,中军令旗舞动,鼓声大作,又是一批晋军士卒推着冲车与云梯向城墙发起进攻。城上城下箭矢来往不绝,士卒们冒着箭雨和石块想要登上城墙。

不一会,晋军的冲车就被守城的幽州士卒用膏油火箭所点燃,一股浓厚的黑烟立马从烧着的冲车上冒了出来。李存绍皱起眉头,虽然很早就听闻攻城不易,亲眼看了一天才知道是如此艰难。

他觉得今日无论如何也攻不下威州城了,便打算拍马回营。突然旁边的薛直叫住自己:“小太保快看!”

顺着薛直的指向,李存绍也看到了。一队轻骑突然从晋军后阵中冲了出来,冒着箭矢冲到城墙下马。“他在干嘛?”李存绍脱口问道。

“看旗子似乎是右军都将高爽。”薛直梗着脖子张望着。

那边的情景因为距离看不真切,但依稀能看到那领头的将军在墙下振臂,似乎在大喊着什么。然后突然就拔出刀冲上了云梯!

“真勇士也!”一旁的杨载忍不住叫好。

李存绍也好奇了起来,若那么简单就能夺下城墙,也不至于这半天都在这干耗着。于是他又停了下来,看着那汉子消失在云梯上。过了好一会也没有新的动静传来,正当他以为那都将也要殁在此处时,城墙上突然一面红色的小旗挥舞起来。

“成了!”杨载大声喊道。身边的亲兵也都尽皆叫好。

现在连李存绍也惊讶了,瞪大眼睛盯着那面小旗子,难道靠个人的勇武就能改变这战局?但情形已经来不及等他细想,围攻东门的晋军已经完全沸腾了,争先恐后向城墙上杀去!

这下子鼓声顿时雷动,连立马观望中的李存绍等人也是心潮澎湃。

“传令!铁林军待命,随时准备杀进城中!”

“遵命!”

眼见城头那边喊杀声越大越大,晋军能否一股而下攻破威州,就看此时了!

李存绍等人眼睛也不眨的盯着城门,终于!在乱战中那一直紧闭的大门,从里面被开启了一条缝。

毫不迟疑,“上马!杀!”李存绍大喊一声,拔出腰刀就夹马冲过去,铁林军随之向那缝隙越来越大的城门发起冲锋。

距离城门越来越近,那希望的缝隙也越来越大。渐渐地,已经能看见里面正混战作一团的两军士卒了。

“开门!”李存绍在马上大吼,不知是他的话带有神奇的魔法,还是城门里的人听到了,城门竟真的一下子被打开了!

“杀!”“夺城有赏!”铁林军面前再无阻拦,直接向门内杀去。

穿过门洞,眼前真的是乱成一团,身后赶来的晋军士卒也向城门这边涌来。当务之急是扩大战场,不要被堵在一处。李存绍的骑兵正好能解决此时的问题,城内既无陷阱也无拒马,夯土压实的街道更是利于战马奔跑。看到连晋军骑兵都冲进城来,不少幽州士卒直接丢了兵器就往城里跑。

铁林军彻底冲进城里,其他两门的战斗还在继续,“叫王定去支援南门!”当即一个亲兵领命去传令了。路上到处都是溃散的幽州士卒,李存绍一边高喊“投降免死”,一边接着带领人马一路向前,往西门杀去。

西门这边晋军连城墙都还没登上,幽州军却看见李存绍率着人马从自己背后杀来,马上放弃了守城四散奔逃。叫杨载带人去开城门,揪准一个幽州士卒,李存绍张弓一箭射入他的大腿。李存绍拉住马,上前问他:“尔等主将现在何处?营署在哪?”那人倒在地上还在叫唤,薛直立即下马抽出刀横在他脖子上:“回话!”

倒地的幽州兵立马不再叫唤,想了想伸出指头指了个方向。

李存绍随即率着人马往那指示的方向冲去,没过一会就看见一座形制和周围完全不同的建筑,正是城中的长官衙署。

守卫这里的人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李存绍刚下马准备进去,那衙署大门里正好钻出来一个绿袍的小官,看见李存绍惊叫一声,又马上折了回去关住大门。

“围起来!看住大门和墙!”下了令,李存绍过去冲着门便是一脚,直接将衙署的大门踹开。身后的亲兵立马率先冲了进去,四散搜人。

“不要杀官!投降者免死!”李存绍一面下令,一面提着刀向中间大堂走去。

第十八章 征伐幽州(二)

推开门走进大堂,李存绍吃了一惊。

大堂里的地上桌椅散乱,一个人正挂在梁上,屁股正对着门的方向。那人也不知是怎么用布做的腰带绕过了大梁,套住自己的脖子。看袍服颜色,这上吊的官恐怕就是威州县令了。

看着眼前垂着的衣袍和披散的长发,李存绍一时间呆在了门口。身后的亲兵不清楚里面的情况,忙跨进屋里护在李存绍身前。

“愣着干什么,把他放下来。”回过神来的李存绍忙道。

两个亲兵又手忙脚乱地把那挂着的人放了下来,其中一个伸手在那人鼻子前探了探,回头对李存绍道:“小太保,人已经没气了。”

李存绍皱着眉头,没了县令,后续征集粮草民丁还有些麻烦。

“把他抬走,”李存绍说着就在大堂里坐了下来,“过会都指挥都要来这,把这衙门都收拾干净了!”见亲兵把那县令的尸体拖了出去,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去城外找地方妥善埋了。”本来只想拖去门外随便找个地方叫尸体烂着的两个亲兵见李存绍发话,没办法只好答了是。

不一会,门外又传来一阵喊叫,“我投降!勿要杀我!”“没人说要杀你!”接着几个士卒押着一人就进了大堂。

被押的人正是先前在门外见着的那绿袍小官,进了堂屋,他先是一愣,然后又用眼神向四处偷瞄着。

“人已经埋了。”

听到话声,绿袍官这才看见旁边坐着的李存绍,啊的一声又被吓了一跳。

“见了小太保还不跪下!”押他的亲兵见他无礼,从后面一脚踢中他的膝弯,却没想到绿袍官却直接被踢趴在了地上。无奈下,亲兵只好又抓着衣服把他提溜起来跪着。

“军爷,不要杀我!卑下只是个糊口的芝麻官,什么都不知道!”绿袍官终于回过神来,连忙对着李存绍磕头拜起来。

“什么都不知道?那留你何用?”

“啊!”绿袍官被李存绍说的一愣,又改口道:“卑下知道!卑下什么都知道!”

“那你说,你都知道些什么?”李存绍饶有兴致地问道。

“呃卑下不知军爷想知道什么?”

身后的薛直立马喝道:“放肆!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李存绍摆摆手,站了起来,“我问你,这里死的人是谁?怎么就你一个官了?”

“回军爷的话那自尽的是本县的县官,卑下卑下来这里送县官一程,谁成想”

“放屁!”押他来的亲兵突然骂道,然后向李存绍一抱拳:“小太保,这狗官被咱逮住时袍子里塞满了金银宝贝,分明是趁乱来偷财物的!”

“他说的可是真的?”李存绍走到绿袍官面前,俯看着他。

低头盯着眼前李存绍的靴子,绿袍官的身子开始发抖,“小人上有老下有少,军爷就饶小人一命吧!”

“你叫什么名字?”李存绍打量着他。这官一脸猥琐,嘴唇上两条胡子显得很是滑稽。

“呃卑下,卑下姓刁,单名一个寿字。”

“起来罢,其他官都跑了,你就做这里的主事。”

“啊?”刁寿一下子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李存绍。

“人手不够自己去找,这段日子就交给你供给军中粮草,若将士们饿了肚子?”李存绍又回到椅子上坐下,“那我也留不住你。能做到吗?”

“啊?军爷,这”刁寿立马哭丧起一张脸。薛直见状把刀抽了出来。“啊!能做到,能做到!军爷交给卑下就是!”

“这都什么事啊!”直到退下,还能听见堂外传来刁寿的哭唤。

“去派两个弟兄盯着他。”“是。”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马的嘶鸣。然后便是一个亲兵跑了进来,“小太保,符将军到了。”

刚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就见符存审带着一众将领已经迈进了大门。李存绍暗想,看来晋军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不然符存审身为主将不会出现在这里。

还没等李存绍开口,符存审就先招呼了他:“小太保!”李存绍连忙走出去迎他,符存审显然也很是兴奋,脸上浮现着激动的红光。谁能想到威州城不到一天就被自己攻破了?

“走,我们进去说!”

奉符存审做了上首,符存审满脸藏不住的喜悦,拍拍旁边的案子道:“没想到四千余幽州军防守的威州城,竟然今日就让咱坐到这来了!”

底下众将立马附和起来。唯独李存绍只是坐在一边挂着笑,除了必要的时候,他很不乐意跟着众人一起吆喝。

没想到符存审却把目光转向了李存绍:“小太保今日又立大功!若不是小太保的人马及时赶到,咱恐怕还不一定能进得来!我看,此战首功非是小太保的不可。”

“末将附议!”“小太保威武!”

没想到李存绍却站了起来,先是向众人拱了拱手,然后道:“承诸位将军抬爱,虽然夺城铁林军有功,但我看这首功恐怕另有其人。”

“小太保谦虚了。”“小太保的功劳大伙都看见了,非小太保不可!”几个将领立马喊起来。

符存审也是一愣,道:“那依小太保之见,首功当是何人所有?”

“右军都将高爽。”

***

正月十一日,中路大军在威州城里只休息了一夜,便又向北边开去。

过了威州,就再无一座坚城能为幽州阻挡晋军兵锋了。南路的李克用与符存审每天都互通信件,但因为距离的原因,信件送到往往有近一日的延迟。昨日李克用已经过了范阳,按时间算恐怕会比中路军要更先抵达幽州城下。唯独令李存绍奇怪的是,刘守文统帅的幽州军主力在哪里?

最大的可能是幽州畏惧晋军锋芒,集结兵力准备死守幽州城。

大军在十二日晌午赶到了距幽州城仅百里的广阳城。

到了广阳城才发现这里早已被前头赶来的晋军占据。但城中并没有多少人马,晋王本人已经带着大军往幽州外的笼火城杀去了。

不知为何,李存绍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现在仔细一想,历史上刘仁恭可是割据了不短时间,到李克用身死都还是河东大敌。而如今李克用征伐幽州可不是自己蝴蝶效应的结果,那么就只剩下一种结果——历史上的晋军败了!

可是李存绍思来想去,如何也想不明白如今势如破竹的晋军会败在哪里。莫不成就败在那什么笼火城?他不敢大意,忙去找符存审。

“你说晋王可能会败?”听李存绍说完,符存审一脸的莫名其妙。“晋王势如破竹,那刘窟头把大军也当作窟头,钻着不肯出来,晋王率万骑精锐,若是野战哪有败的道理?”

“但幽州军在北边以逸待劳,父王贸然出击,恐怕不妥!咱们最好立马去援晋王,以备万全。”李存绍当即劝起来。

没想到符存审依旧一幅淡定的模样,摇了摇头道:“小太保多虑了。晋王马上征战数十载,就算那敌军真的防守严密,晋王也自有进退的分寸。”

“可是”李存绍还想说什么,却被符存审笑着打断了:“我晓得了,小太保是急着建功呢。勿要再劝了,咱人马赶了一天的路,待休息一日再作打算不迟。”

见符存审丝毫不为自己所动,李存绍只好无奈地离开了。

刚出门房,就对迁马过来的薛直附耳道:“去叫杨载他们点齐咱们的人马,”利索地上了马,见薛直还在原地疑惑地看着自己,一脚装作要踢过去,“现在就去!”

“是!”薛直这才立刻骑马去了。

抬头瞅了瞅日头的位置,李存绍倒希望事情会如符存审所说,而不是真的被自己言中。不过若真的要败,自己这点人马去了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吗?

第十九章 征伐幽州(三)

李存绍带着铁林军马不停蹄地一路向北追去,官道上还能辨别出李克用大军人马经过的痕印。

由于没有熟路的人,李存绍也只好沿着大军留下的的马蹄印一路向前。过不了一个时辰,前面突然开始出现几骑独走的骑兵。叫薛直带人抓了两个过来,问过才知道李克用在前头已经和幽州军交起战来!

派人回广阳城叫符存审立刻率军来援后,李存绍当下心情更是急躁,使劲抽着马想要跑得再快些。又走过一段,原野上就能望见大片大片乌泱泱的人影了,呜呜的号角声和鼓声也从地平线那边透过广袤的平原飘过来。

虽然前面就是两军数万人马在拼杀,但李存绍反而没有贸然就冲过去。又抓了几个从阵上溃散下来的晋军逃卒,他这才大概摸清楚当前的情况。

今日上午晋王率部兵临笼火城,笼火城守军见难以抵挡便直接降了。晋王大喜,在城中大宴全军,就等符存审步军后至,向幽州城发起总攻了。谁料诸将酒喝的正酣,幽州将领单可及突然领兵来攻。晋王当下大怒,下令全军出击。喝了酒的众将只顾追赶,轻视调度。谁知道那单可及只是引子,等到晋军深陷战中时,数万幽州军突然从四面围了过来!

李存绍看看日头,这样说两军已经从早打到现在,若是再晚些,恐怕晋军必败无疑!当下也不再迟疑,大概辨了方向就率铁林军呼啸着向那边战场冲去。

四周尽是大片的农田和原野,两军数万人马平铺在上面混战一团,李存绍先在外围兜了一会,发现从外面很难看清是谁的人马,只能勉强看军旗来辨别敌友。当务之急是找到李克用,于是也不敢再犹豫,瞧见一处薄弱的敌阵就杀了过去。

冬天里不像夏天,土地都被冻住,人马跑动不会弄得到处都是烟尘弥漫。但身处于乱军之中,四面都是刀来剑往,惨叫和喊杀声不绝于耳,很容易叫人晕头转向。晋军本来很多马队,但此时反倒全被陷于阵中,分成很多股各自为战。看来晋军将领们确实是在酣醉后贸然出击,被偷袭后指挥失措也并不奇怪。

幽州军正排着阵从各个方向对晋军进行绞杀,李存绍这股人马突然冲进乱军,从南面杀的这边幽州军阵人仰马翻。但任凭李存绍左冲右突,根本找不见李克用的人马。

“铁林跟紧我!勿要散去!”李存绍一边大喊,一边一刀又砍下一个敌军的脑袋。

就这样在乱糟糟的阵中,李存绍想要杀出一条血路来。正杀红了眼,突然余光瞥见前面有个身影很是眼熟。来不及细想,就杀了过去,那边的人也看到了李存绍。

“小太保!”那人穿着袍服,明显不是军中的武人,李存绍定睛一看,竟是行军司马李袭吉!

“李先生为何在这里!”见李袭吉身边亲卫已经所剩无几,李存绍忙带人过去把李袭吉围着护了起来。

“说来话长!”李袭吉满脸尘土,身上的袍子也是破破烂烂,连一只袖子都被割去了,露出里面还淌着血的胳膊,血的鲜红和白的皮肉配在一起很是扎眼。

见李袭吉一幅狼狈的样子,李存绍却也没工夫关心他的伤势,忙问他:“晋王在哪?”

“我在后军,并没跟晋王在一块。小太保往北边去罢!”好不容易见到一个熟人,却还是不知道李克用在何处。

“护着李先生撤走!否则提头来见!驾!”李存绍要去里面寻李克用,自然不能带着他,只好叫杨载分出人马先护送李袭吉出去。好在这里离阵外不远,想来撤走应该没有问题。

于是李存绍接着带人马向北边杀去。越往北,幽州士卒越多,地上也全是倒地不知死活的士卒尸体,还有几匹失去主人的战马在阵中乱窜着。

这腰刀实在太不经用!每每都是砍不了几个敌军就卷了刃。于是李存绍摘出弓来,挽弓搭箭,在亲兵的护卫中,只想着能杀一个算一个。

不多久前头出现一支骑军,却不是晋军的人马。那骑兵将领似乎没发现李存绍这边,径自奔去了别的方向。李存绍想了想,拍马追了过去。为了不被四周幽州人马围上,铁林军只能保持速度在乱阵中寻找空隙和破绽冲杀,才能在阵中横行。

前面那股骑兵突然像是撞到了什么停了下来,见此状李存绍立马又从身边亲兵手里接过一把槊,从侧面向那马队杀去。

幽州军马队显然没能料想道还有一支晋军骑兵会出现在自己的侧面,飞矢型的阵型顿时被李存绍的人马从中间直接冲断。这时李存绍又听见一人叫起自己名字。

转头一看,竟然是几日没见的李存颢。

“小太保救我!”李存颢在马上喊他,兜鍪不知道掉在哪里,头发散乱着,一脸的惊恐。

“晋王在何处!”李存绍还是先问他。

李存颢正要说话,突然不知哪里冒出一个幽州骑兵,从李存颢身边掠过,一支长枪就从李存颢的胸膛里扎了出来。他睁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还没闭眼却已经从马上栽了下去。

李存绍皱着眉头,抬箭射去,也将那幽州兵射下马去。“呸!”狠狠往旁边啐了一口,又接着拍马往北杀去。

越往北走,见到被围困住的晋军也越多,若是有机会李存绍就杀进去把被围的晋军救出收拢起来。因此越深入战场,李存绍身后的人马反而越多了起来。

不一会又是支马队从前头阵中冲了出来,不过看旗子上的李字,就知道是自己的人马。那马队发现了李存绍,也向这边靠拢过来。

还没等李存绍看清楚领头的将领是谁,那人就冲他大喊:“白袍的可是小太保?快随我去救晋王!”

“是我!父王在何处?”再近了些才看清是李嗣源,李嗣源一个指挥的人马就剩眼前这一百来骑了?

李嗣源却不再答话,而是直接又向刚才冲出来的地方杀了回去。李存绍见状连忙率众跟上。

这边尸体早已铺满了一地!四处都是残肢断臂,空气中满是血肉的腥气。

跟着李嗣源又是一路杀过去,李存绍明显感受到胯下的乌骓已经开始喘起粗气,速度慢了不少。而要知道自己只不过后来赶到的,难以想象从上午打到现在的两军士卒体力消耗有多大!

来来回回冲杀这么久,却还是没有寻到李克用的身影,倒是到处都是溃散的晋军骑兵,自己这边的人马也开始减员。李存绍不免有些绝望了。若今日死在这里,自己这一生岂不是又白走了一遭?

可他不想认命,憋足了气冲天大吼。旁边的人见他如此,只当他是因寻不到晋王而愤怒。李存绍这时倒完全放开了,寻找李克用已经不再是他的目的,他只想把眼前这些阻碍他前进的幽州兵全部杀掉!

李存绍瞪大着眼睛,嘴巴张着,喉咙被风吹的干疼,他却不以为意。哪里幽州兵多他就越是往那杀去。眼前的幽州兵彷佛不再是拿着可以将他毙命凶器的敌人,而是一群散漫的羔羊。李存绍感觉自己就像一匹狼肆意奔跑在这广阔的平原上,长槊横舞,惨叫遍起。

不知不觉地,李存绍的人马彷佛一支长枪刺出,将幽州军硬生生分向两边。见李存绍的势头披靡无敌,不可阻挡,幽州军根本不敢近前,只能放任李存绍来去。

正当李存绍已经杀红了眼,一直跟在旁边的薛直突然喊起:“是晋王!”

晋王两个字顿时把李存绍从魔怔中拉了回来。回过神来的李存绍才发现自己右手的虎口早已断裂,正向外涌着血。痛觉早就麻痹了神经,满手的血握着长槊有些滑手,于是又抽出马鞍上挂着的马鞭,绕几圈缠在手上,紧紧地和长槊捆在一起。

不远处果真是晋字大旗!而那乱军中骑着枣红大马横冲直撞的雄壮身姿不是李克用又是何人?

李存绍忙大声喊起;“晋王在前!诸军随我!”然后用左手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小的匕首,便往身下乌骓背上狠狠一划。

可怜乌骓已经疲惫,现在吃痛下一声嘶鸣,又加速跑了起来。

第二十章 征伐幽州(四)

“父王!落落在此!”李存绍不顾一切地高呼,也不知道那边的李克用能不能听到。

但他这样一喊,原本已经被杀的散乱的晋军骑兵都注意到他,向这边凑过来。

汇聚起来的骑兵是可怕的。一群比自己高几头的骑士高速撞来,即使是经过训练的士卒们,很多时候也很难能顶住这样汹涌而来的压力。

很快李存绍的人马就像李克用靠了过去。李克用也看到了这边,高喊着:“落落!随俺杀过去!”说罢又朝着开始散去的幽州阵杀去。李存绍无奈,只好跟在后面。

好不容易追上了李克用,李存绍发现他脸红的可怕,彷佛能滴出血来。

“父亲!孩儿来迟,情势危急,快退罢!”李存绍焦急地喊。

“退个屁!把旗摇起来!叫儿郎们跟我冲!”李克用却表现出异常的兴奋,手里拿着柄铜瓜来回挥动。

正在这时,对面幽州军阵中又冲出一大股马队,直奔这边而来。

“是高思继!哈哈哈!高思继找俺报仇来了!”望见那股人马中的高字旗,李克用又是一阵大笑,“都来!都来!俺再杀你一遍!”

那股骑兵来势汹汹,越来越近!李存绍只怕被纠缠在此地。但看李克用的样子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只好转头向薛直:“护晋王走!”然后一咬牙,带人向那股敌骑对冲而去。

“独眼龙休走!还我父亲命来!”那领头的敌将兀自喊道。

李存绍摘出弓来,一摸挎筒确是摸了个空,里面的箭矢竟不知不觉已经被他射了一空。于是他只好忍痛,又夹起马槊来。

那高姓敌将颇有武艺,长枪所向,连着从马背上挑下晋军四五骑。李存绍双腿狠狠一踢马腹,夹着马槊就冲那将而去。

电光火石间,两人已经碰到了一起。

******

高行珪永远也忘不了前年的这个时候。

自己一生最敬佩的父亲,那个相传北地第一神枪,那个每天拿根粗棍指导自己习练武艺的父亲。

“珪儿,你这枪是腊做的把!”父亲总是这样嘲笑自己的枪法,甚至十岁出头的弟弟高姓周做的都更让父亲满意。但高行珪从未放弃过习武,他只希望自己能成为父亲那样的人物!白马银枪,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大丈夫当如是也!

渐渐地,自己也在军中做到了十将。后来契丹人来了,自己随父亲率骑出城,上千契丹人竟被父亲的数百人马一路追杀!

他记得那日的肆意快活,记得父亲爽朗的笑貌,记得那日炽热的太阳和无垠的草原。

“珪儿!以后便随阿父同战,莫要辱了高家枪的威风!”

他笑了,他在想象,想象着跟随父亲横扫塞外,想象着自己率领的无数呼啸的铁骑倘若时间能够定格,他甘愿做那一刻在马上痴痴发笑的儿郎。

但时间并没有定格在那一刻,一切都在前年的冬天结束了。晋王下令,将妄杀河东士卒的高思继处死。

行刑的那日异常地冷,天上飘着鹅毛大的雪花。行刑台上,父亲的人头被侩子手一刀砍下,热血在雪中喷涌了足足三尺,闭不了眼的头颅在台上滚动了数圈。高行珪这才明白,原来自己一切的想象都是幻想!

父亲死了。没有死在契丹人的刀下,没有死在塞外的战场上。而是死在了父亲最敬畏的晋王令下!高行珪不明白,为什么那个神枪无敌的父亲面对死亡却无能为力,他不明白为何晋王要因犯了死罪的河东士卒而杀父亲。但有一点他却明白,那就是不能辱了高家枪的威风!

他带弟弟冒着大雪来到留后府,见到了那个身材宽胖的刘节帅。

刘节帅对他们兄弟很好,依旧叫他带兵。在他的操练下,幽州军的战力进步很大,刘节帅一高兴,就任他做了指挥。但他仍然忘不了那一天父亲睁大的双眼。他总觉得那双眼睛一直在暗处盯着自己,“莫要辱了高家枪的威风!”那双眼睛对自己说。他从梦里惊醒,从床边抓起银枪——这是父亲唯一留下的,跑去院子里习练。

怎样才算不辱没了高家枪呢?为朝廷效力,杀犯边的契丹人,但高行珪心底还藏着一个目标,那就是用父亲的银枪亲手杀死那个残暴的晋王!看看晋王的血是不是比自己父亲溅得更远!

但刘节帅对晋王恭敬有加,高行珪原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再无机会见到那一幕了,谁又想到事情突然就有了转机!

苦心向刘节帅请命,自己终于有了机会!看见晋王的人马一步一步陷入节帅的埋伏中,高行珪彷佛又回到了跟父亲在草原上追击契丹人的那一天。

到了此时他反而不再急切,他只带着自己的人马远远观望着晋王。连自己父亲都心生敬畏的晋王果真勇猛过人,即使陷入重围也能够肆意地在阵中左冲右突。高行珪明白,此时最重要的是耐心。草原上的狼就是这样进行猎杀的。

终于,晋王身边的人马越来越少,马速也越来越慢。他只需要再等一刻,就能够完成心中的夙愿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将手中的银枪又攥紧了些。

但是,突然一个白袍闯入了他的视野。白袍不仅打穿了幽州军的包围,还将晋王护了起来!高行珪的耐心一下子都溃散了,他不能忍受自己漏掉今天这个机会!大喝一声,便向那边冲去。

“独眼龙休走!还我父亲命来!”高行珪大喊,他眼中只有那个高大的背影!

见晋王被人护卫着退去,他焦急地追赶。对面分出人马阻截自己,“碍事!”他大怒,手中银枪翻挑,直接将几个近前的晋军挑落。

然后那个白袍也朝自己冲过来,那白袍看上去竟比自己还要年轻。白袍的姿势全是破绽,自己只需一个回合就能把他刺下马去。

但突然间,他觉得白袍的面孔很是眼熟,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这白袍。就在这一走神间,两人之间已经碰在了一起。

***

“乒”地一声利响,李存绍的马槊已经被那敌将挑了开去。李存绍来不及细想,连忙用力将马槊横扫过去,又被敌将的枪柄挡下。

李存绍的虎口被这两下震得更加疼痛,甚至感觉连槊都要脱手了。

“你这枪是腊做的吧!”对面马上的将领突然冒出一句。

李存绍一愣,那敌将似乎也是一愣。双方亲兵在二人身边杀的血热,身处中心的两人却突然陷入了沉寂。

李存绍已经无力再抬起槊了,便干脆直接丢在地上,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来对着那敌将。

突然间,北边的阵中传来一阵鸣金声,那是幽州中军的位置。

李存绍迷茫了,望望四周,幽州军似乎在后退。那敌将竟然也没再打算顺势过来,停在了原地。“告诉独眼龙!我高行珪必取他人头!”说毕,便吆喝着亲兵们朝北面退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怎么回事?李存绍脑子一片混乱,紧接着便感受到失血过多带来的一阵眩晕,强忍着没有昏去,向四周的亲从们高喊道:“退了!”

第二十一章 征伐幽州(五)

听见外面的喧闹声,李存绍终于醒了过来。他连忙挣扎着坐起来检查一番,还好,自己右手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被白布包了起来。昨日撑到回营叫来医官自己才昏睡过去,眼下看来是无大碍了。

“来人!”他冲帐外喊道。

一张大脸立马掀开帘子探了进来,正是杨载,见到他立马大喊:“小太保醒了!”

揉揉脑袋,李存绍总觉得这一幕似乎很熟悉,但来不及细想,焦急地问杨载:“现在什么情况?晋王如何?昨天是怎么回事?”

杨载嘿嘿一笑,小步跑过来,露出一口大牙笑着道:“小太保可真是立大功了!”说着就站定朝他拱了拱手,然后又一屁股坐在李存绍旁边,“小太保真是神机妙算!怎得就知道晋王有危?这莫不就是那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

“呸,你才心有灵犀一点通。”李存绍啐了一口。

“嘿嘿俺哪敢跟晋王心连心嘞。”

“赶紧说,后来幽州军怎的退了?”见杨载满口乱说,忙催促他接着说正事。

“哦哦,后来我送李先生出去,不对,小太保你是不是怕俺跟你抢攻才在那时把俺支了出去?”

李存绍正没了脾气,忽然帘子又被掀开,薛直走了进来。

李存绍忙招呼他,“薛郎,快来把这厮拉走!”

薛直嘿嘿笑了笑:“小太保,你这回可立了大功劳。”

李存绍一头雾水:“赶紧说怎么回事!”

薛直也挨着杨载坐了下来,“小太保叫我送晋王出去,当时咱都以为此仗败了,谁想到那边幽州军突然鸣金退了兵!小太保你猜怎得?”

“再不说就下去领棍子!”李存绍彻底生气了。

薛直这才收起笑,“原来是北边云州来的薛志勤薛将军从幽州军后头杀来了!不仅如此,南边符都指挥得了小太保的口信,也带大军轻装赶了过来!于是晋王又收拢溃兵,重整旗鼓带咱杀了去回去!这下两面夹击,倒成了刘窟头腹背受敌,好一通砍杀,此役最少俘获上万!”

李存绍听他说完放下心来,“那刘仁恭呢?”

“嘿,刘窟头啊”,杨载接过话来,朝一个方向努了努嘴,“刘窟头恐怕要变窟头了。”

“咱现在在幽州城下?”李存绍大喜。

“小太保说对了!咱大军已经兵临幽州城下,就等着晋王下令攻城呢!”

李存绍欣喜地说不出话来。这喜悦不仅是因为晋军反败为胜,让他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更重要的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改变了原本历史上的结果!

一旁的二人却突然对视一眼,站了起来,便对李存绍又拜了起来。

李存绍疑惑地问:“这是干嘛?”

“恭喜小太保,咱铁林军升了级别,晋王亲口下令,小太保以后是铁林军都指挥使了!”两人一幅高兴的样子,李存绍升了都指挥使,自己岂不也跟着水涨船高?

从指挥到都指挥,统帅的兵马最少也翻了一倍!李存绍一愣,看来这一仗自己的功劳的确不小。

李存绍立马爬了起来,“备马!我要去见晋王!”

******

到了中军营外,李存绍下马步行,刚把缰绳递给卫兵,就瞥见李袭吉从大帐里出来。

“小太保!”李袭吉见到他,脸上立马有些动容。

李袭吉已经换上了新的袍服,头上一顶软脚的乌纱幞头,儒雅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昨日的狼狈。

“昨日多亏小太保出手相救!否则某恐怕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李袭吉似乎还没从昨日回过神来,一改平日淡然的态度,对李存绍很是热情:“小太保的救命之恩,某牢记在心,日后愿回报小太保今日情谊。”

“李先生言重了”,李存绍知道此时不能无礼,扶起想要拜下去的李袭吉,“既然见李先生陷于危境,岂有不出手相救的道理?更何况李先生是大才,更是父王手下重臣,便是拿我的命来换李先生的命也值得。”

不知道李袭吉是否会信,但看他一脸感动的样子似乎是相信了。两人又寒暄片刻,李存绍这才接着往大帐走去。

把腰刀交给帐外的卫兵,李存绍便掀开帘子钻了进去。

“落落!”李克用瞧见是他,立马从座上站了起来。帐中李嗣昭等诸位将领看到李存绍也是目光一动,侧目向他。

李存绍在帐中拜了下来,“孩儿在。”

没想到李克用径自走了下来,一把抱住他。李存绍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李克用身上还披着甲,李存绍被硌着有些难受吗,却又不好推开李克用。

良久李克用才放开了他,“昨日俺险些以醉费事,还好落落来的及时才有昨日大胜。落落真是好儿子!日后必比俺要厉害得多!”说罢,拉着他的手一起坐了上座。底下众将又是一阵附和。

李克用坐下来,突然开口问起底下的众人:“你们说,这天下最难做的是什么?”

李嗣昭、李存信等人互相看了看,不知道晋王这是来的哪一出。

于是李嗣昭先说了,“依我看,最难做的是官。做官的那些先生,整日哼哼哈哈念经诵书,做了官埋头在房里,写来写去,忒没意思。”

李嗣源也接口道:“嗣昭说的太过偏颇,文官们虽然有案牍劳形,却未必不是份好差事。以我之见,最难的是将军。厉兵秣马,寒暑操练不说,遇到战事更要冲锋陷阵,一身性命就如同牵在绳上,不知何时就要马革裹尸,岂不更难?”

李存信想了想,也接着说:“千难万难,最难的还是官家。官家管着九州,百姓臣民都仰仗着官家,遇着太平盛世还好,像如今”说到这李存信知趣的打住了。

李克用点了点头,又问道旁边的李存绍:“落落觉得是什么?”

李存绍刚才一边听几人言论,自己也在沉思,顿了顿道:“孩儿觉得是生民百姓。圣人言,民生多艰。蝗灾、水灾、旱灾、涝灾,从未有一年断绝,若遇到如今年头,连年兵乱,不少州县更是十室九空。即便太平年岁,也有官府横征暴敛,租调无度。上有贪官污吏,下有乱贼盗寇,天下百姓最多,却也最难。官宦贵族人家死于安乐,百姓往往却往往死于饥馑劳役。孩儿认为,最难的还是万方百姓。”

李克用点了点头,说道:“落落说的有理,你们讲的也都有理。俺觉得,不论书生还是武夫,不管官家还是百姓,人人皆难。但世人皆不解,有些人想习武从军,有些人想读书做官,甚至有那逆臣反贼想要反了官家取而代之!可又有几人真知道世人皆苦的道理?俺与阿父从军征战数十载,有些时候也真想到此为止罢!”说着李克用站了起来,“这马上功业是最难取得,却偏偏有朱温、刘仁恭这等小人得意!俺若不是实在看不入眼,跟官家讨个闲官,在京都寻处僻静的好地方,岂不也是快意?”

诸将在下头听着都是一愣,晋王这是啥意思?还没听明白,李克用却接着说:“俺想好了,打完这幽州城,符存审!”

“末将在!”

“刘仁恭那等人信不过,这地盘还得咱自己管着。俺觉得你忠心,之后就上表官家,依你为卢龙节帅。”

听完李克用的话,下面众人立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符存审当即跪下,大声领命道:“末将遵晋王令。”

李克用又转过头看向李存绍:“落落。”李存绍没想到会叫道自己,忙应道:“孩儿在。”

“落落不知何时竟然已长这么大了。”李克用嘴巴一撇,似乎有些动情。

“孩儿尚小,倒是阿父正值壮年。”

“对,对。百姓人家里孩儿大了就要分房,阿父虽没那么多子嗣,又也有你诸多义兄,既然落落也长大了,阿父就表你做卢龙军留后。”

“父王”

“好了!学学符存审,人家就能痛快领命,犹犹豫豫算什么好儿郎!”

“是,父王。”李存绍心情有些复杂,是不舍?是喜悦?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转瞬间,李克用面上的柔情又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刚毅,“传令!今日诸军调动,明日攻城!我要亲手把那窟头千刀万剐!”

帐中诸将轰然拜下,“末将等遵晋王令!”

第二十二章 征伐幽州(六)

李存绍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若自己真做了那甚么节度留后,那就是仅次于节帅符存审的位置。比起在太原来岂不是多了很多自由?自己不管做什么都不会再束手束脚了。但他也知道,把自己留在幽州,不仅是李克用为了历练自己,同时还要一定程度上监管符存审,毕竟刘仁恭当初对李克用同样是恭敬有加。

话说回来,卢龙军是大镇,在河朔三镇(魏博、成德、卢龙)中实力最强,更因挨着北边的游牧部落,兵员军事素养极高。当初安史之乱,安禄山的根基就在河朔三镇。如今因为自己的原因,卢龙并没有被刘仁恭割据了去,或许之后河东在对抗朱温时不会再像历史上那样被动?

李存绍正在床上乱想着,忽然外面人马一阵嘈杂。刚起身想要去看看怎么回事,薛直就闯了进来。

“小太保!刘仁恭跑了!”

“啥?快给我穿甲。”一边在薛直的搭手下利索地穿上甲胄,一边问他,“怎的跑了?”

“那刘仁恭带着轻骑趁夜出门往北边跑了,眼下几个指挥使都去追了!”

“哦,”听到这李存绍反而不再急着穿戴,既然已经有人去追,那也不差自己一个。“不穿了,睡觉!”

“啊?”薛直不敢相信,小太保竟然不打算去争这功?

“叫值夜的弟兄们睁大眼睛,刘仁恭狡猾,难保是诈也说不定。”说着李存绍还真的一骨碌又脱掉甲,直接躺了回去。

刘仁恭真的跑了。

看来是前天的一场恶战确实叫幽州军损士惨重,刘仁恭竟然连幽州这座坚城都不打算守了。

刘仁恭跑的匆忙,连府上的妻妾和儿女都来不及带上,只和刘守文一起率军突围而去。李克用不费一兵一卒就夺下了幽州城,对此表示非常欣慰。对刘仁恭的处置也干脆,妻女都押去营中供将士玩乐,几个年幼的儿子则直接被砍了个干净。南门上就挂着刘家的几个人头,用来昭示晋王的威严与武功。

李存绍从南门进城时还仔细端详了那几颗人头,看到其中一颗,他却突然停了下来。

“小太保有事?”王定跟在旁边,见他停下马好奇地问。

“那人是谁?”李存绍指着边上的一颗问他。

“哦,那是高行珪。”王定立马回他,见李存绍面露疑惑,又接着向他解释道:“高行珪是高思继的儿子。前年晋王因事杀了高思继,却念在情分上饶了他两个儿子一马。没想到高行珪恩将仇报,反而在刘窟头手下颇是卖力。”

“昨晚刘仁恭不是跑掉了?他没跟着?”

“我正要说呢,小太保你说这高行珪脑子是不是有病?刘仁恭往北边跑,这高行珪却单往南奔咱大军跑,这不是送死?最后听说还折了咱好几个弟兄,乱箭才射死他。”

“嗯”口里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李存绍又想起那天战场上的高行珪来。他为何饶过了自己?

晋军大军在城外点齐后便依着次序进城,幽州城虽不比太原府,却同样是座大城。晋军仅隔两年,又一次开进了幽州城。

派出李嗣源的人马追击刘仁恭后,南边李存进也传来消息,元行钦和刘守光拒守的易州城投降了。李克用更加高兴了,下令又是一番大宴全军,并在节帅府与军中诸将大摆宴席。

巧的是这一日正好是正月十四。之前答应铁林军在幽州过上元节的话,没想到真的实现了。

此役李存绍表现的很是抢眼,不仅以一己之力击退幽州抢攻飞狐的前军,还在前日的一战及时赶到,并叫来了符存审的援军。因此宴上的李存绍又免不了被众人一阵吹捧。

宴散了,被劝了很多酒的李存绍有些微醺,在薛直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往临时住的偏房走。

李存绍没由来地突然一句:“你说,这卢龙以后是不是咱说了算?”

薛直忙答道:“小太保,不是咱说了算,是你跟符都指挥说了算。”

“好小子,你干的不错。”李存绍拍拍薛直的肩,“回头就把薛娘接过来,我纳了她,你就是我嗯小舅子?”李存绍突然一顿,唐代小舅子叫什么?

“小太保你醉了。”薛直嘴上说着,脸上却笑开了。

“我没醉!明天你就去接薛娘过来!”

“好嘞,我听小太保的吩咐”,薛直掩不住的笑,“小太保小心脚下。”

***

李存绍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整个房间铺了一层淡淡的光。

揉了揉眼睛,自己昨天竟然喝了那么多。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大跨步的声由远及近,接着门就被打开了。

“小太保!不好了!”跨进来的是杨载,见他还没穿戴,又急着道:“小太保怎的还在睡觉,快去见晋王吧!”

“又怎么了?”李存绍立马爬了起来,抓起袍子就往上套。

“今早传来消息,南边的郓州城被朱温陷了!朱瑄已经被执,听说兖州朱瑾也打算弃城而逃嘞。”

李存绍眉头皱了起来,时局变动竟如此之快,连他也料想不到。现在兖、郓历经数年终于失守,朱温就将坐拥中原五镇十四州之地,成为如今天下第一大势力!

匆忙穿好袍子李存绍就往外走,“父王已经调集兵马了?”

杨载也跟着他,道:“是嘞,晋王正在节帅府点将呢。”

一边急着走,一边又问:“薛直呢?怎么不在?”

“薛直那小子说得了你的吩咐,一大早就回太原府了。”

“我的吩咐?”李存绍使劲想了想,突然一拍脑袋,暗骂一声,娘的!

赶到节帅府,正遇到李克用骑马出来。李存绍忙迎上前去:“孩儿来迟,望阿父恕罪。”

李克用的脸色很不好看,朱温攻陷兖郓两镇,往东就再无敌手,河东南边的压力猛增。攻陷兖、郓,下一步朱温想要扩张,除去南边的杨行密,就只剩下河东一个选项。李克用自然不敢大意,刚攻下幽州城就不得不南下准备防御朱温有可能的进攻。还在征定幽州后,晋军不会再缺粮了。

“朱温小儿太过嚣张,阿父此次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李克用的嘴上从来都不曾软过。

“孩儿愿为阿父前驱!”李存绍知道何时应该表态。

李克用勉强挤出一丝笑来,“落落就留在这吧,符存审也会留下。我已叫李嗣源回来了,暂且叫刘仁恭那厮逃过一劫。之后就交由落落了。”

“遵父王命。”李存绍立马抱拳。

时间紧急,李克用就要拍马走,突然又转头盯着李存绍,认真地对他说:“俺相信落落。”

李存绍一愣,回过神来李克用已经带着一众晋将离开了。

李存绍望着李克用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心头一阵怅惘。

第二十三章 梅花

最近一段时间,薛娘上床的很早。

有时蜡烛一吹灭,她就立马闭上眼睛,甚至来不及去想“该睡觉了”。但她一闭上眼,满脑子就全是那个身影。那个在院里做着奇怪的动作,那个对着紫椴树说着奇怪话的人。一想到“紫椴”,她又没由来地感觉到自己脸上一热,哪有这般随意给人家起名字的。

前阵子传来战报,说小太保在飞狐立了大功。薛娘从没听过什么飞狐,也不知道李存绍怎样立的功,又立了多大的功。但她很好奇,那张自己一直看不透的面孔,在面对千军万马的时候会露出怎样的一番表情?

她试过努力不去想他,但那个身影,那个炽热的胸怀和与年龄不匹配的宽厚的肩膀,却犹如眼罩一般遮在薛娘的眼睛上,让她在黑夜里也难以沉静。她偶尔也会想起自己以前十数年的生活,说来奇怪,那十来年间的记忆,反倒比不上跟父亲兄长流亡的记忆来的深刻。但那悲惨的日子就那样被小太保的一句话改变了。“我是晋王之子。”那个时候,年轻的郎君就这样对阿父说了轻轻的一句话,却被她记在了心底。

王府里的生活很轻松,初来的时候她对一切都很新奇,放在以前她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会住在这般大的地方!虽然她一般只出入在小太保的院里,并不能随意走动,但她也从未发闷过。

薛娘有时候心想,自己是不是配不上住在王府这样的地方?但一想到小太保,想到他身上那股儿郎特有的味道,她如何也舍不得离开。她已经习惯了大早晨李存绍的晨练,习惯了用毛巾轻轻拭去他脸上的细汗,习惯了收拾被褥时俯下身去偷偷嗅那被子的味道她的脸更红了。

“小妹!”熟悉的声音把薛娘一下子从熟睡中惊醒。

“哥哥?”薛娘怎么也想不到薛直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忙套上衣服就推开门走了出去。

“小妹!”薛直瞧见了她,大步跑了过来,然后又像发现了什么新鲜事物,绕着薛娘转了两圈,一边看,一边嘴里还发出啧啧的赞叹。

“哥哥怎么突然回来了?小太保呢?”薛娘顾不上薛直奇怪的举动,忙奇怪地问他。

“这才几个月,小妹怎的变得这般动人?若不是从小跟你长大,还真难以相信原来小妹有如此姿色。”薛直却没回答她,反倒是说着没边没际的话。

“哥哥再这样,我就叫人赶你了!”薛娘嗔目斥他。

薛直立马装作感叹道:“嘿,我知道小妹自从跟了小太保,眼里就没我这个兄长了。”

“哥哥哪里的话,”薛娘被他一说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没跟小太保一块回来?”

没想到薛直又忽然正色起来,“小妹,小太保在幽州立了大功,已经被晋王升做都指挥了!并且还被晋王任作幽州留后,仗打完也不回来了。”

“啊?不回来了?”薛娘一惊,自己才熟悉起来的一切就这样要离自己而去了?想到那个身影,薛娘眼睛里立马又噙上泪水。

“我这次回来就是奉小太保的吩咐来接你去的。”

“扑哧”,薛娘没想到薛直话没说完,顿时转悲为喜。她不禁心里责怪起自己瞎想,同时又想到李存绍竟然这么快就想到要把自己接过去。“哥哥,给我讲讲小太保是如何打仗的吧!”

******

自李克用大军南下后,卢龙一镇变只留下了符存审和李存绍部的一万人马,加上幽州本地归降的三万余士卒了。

虽说刘仁恭被打跑了,但地方上广大州县还没有正式派人接管,符存审这几日就忙着遣将去各地纳降。下面的州县一直以来都是谁管着兵就听谁的,不外乎交粮纳税罢了,只是上面换了人而已。眼下的世道就是如此。

李存绍也没闲着,升了都指挥后,自己手下兵马也扩张了一倍。符存审从三万降卒里划出四千交给李存绍整编。原本经过数场战斗剩下的一千余铁林军,加上这四千人马,正好是唐制两个都指挥的人马。虽说名挂着都指挥,实际上却有两倍应有的兵力,这也是现在经常会有的情况。

李存绍将原来分属两军的士卒打散之后,重新进行编排,并提拔原铁林军的士卒做队正、都头等基层军官,之后又划出左右两个各两千人的指挥出来,依旧叫杨载和王定为左右厢指挥使,并提拔薛直做亲军指挥,充作李存绍的亲卫。

正月过完,卢龙下属各州县的奉命文书便陆续抵达了节帅府。除过营州一地外,卢龙一镇幽、妫、易、瀛、檀、蓟、平七州尽皆归于卢龙节帅符存审的治下。至于营州为何不肯归降?自然不是营州镇将不愿归顺,而是因为刘仁恭带着刘守文和前幽州残军逃去了那里。

营州是大唐疆域的东北边境,与北边的渤海人和契丹部族接壤,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安东都护府治所。营州城坚池深,但因地处偏远,民物不丰,已经很难再对幽州构成什么威胁。加之卢龙刚刚征定,民心尚未安稳,军中还有不少原先刘仁恭手下的将士,现在贸然调兵遣将去打恐怕也并非良策。符存审现在没有出征刘仁恭的意向,李存绍对此也并不反对。

李存绍如今住在节帅府边上的一处大院子里,每时都有亲卫士卒在值房守卫。又过了几天,薛直护送着薛娘,顺带捎上了李存绍的小宦马回,来到了幽州城。

李存绍把一只手搭在马车上,另一只手横着伸了出去。见马车上的薛娘一脸疑惑,李存绍淡淡笑道:“扶着。”

薛娘于是红着脸扶住李存绍的手下了车,薛直在一旁则看得津津有味。

在前厅又向薛直问了薛羡在太原府的情况。薛羡日后的工作还会接着做,只不过有重要事宜呈送到幽州来颇为费事。李存绍还没想到解决的办法,只好去信叫薛羡自行决断活动,只有关键时刻再行汇报。

薛直又寒暄了一会,便告退去校场寻自己的新兵去了。看得出来他对自己升了指挥很是兴奋。留下的薛娘和马回则被李存绍领着走去后院。

薛娘走在后头,盯着前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鼻翼轻动,却什么也没嗅到。摇了摇头跟着李存绍穿过月门。

“这儿比王府里那处院子要大得多,我平日并不一定都在府上,马回以后便在这里做个管事的。”李存绍的步子很快,薛娘和马回都要把步子迈的大些才跟得上。

听了李存绍的话,马回立即喜形于色地应道:“是,小太保。奴子谢过郎君。”

“你年纪小,却最早跟我,这里便没人不敢听你差使,”李存绍顿了顿,突然想起自己现在才十七岁,好像比马回还要小两岁。“自己去挑处卧房吧,薛娘跟我来。”

马回领命去了,长长的廊道上只剩下一男一女两个人。

“这宅子是刘守光的,你知道刘守光是谁吗?”李存绍走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薛娘一双美目盯着前头那负手而行的背影,“奴婢不知。是刘仁恭的儿子?”

“聪明。不过以后不要叫奴婢了,”说着李存绍突然转过头来,正迎上薛娘的目光,“我真没把你当作下人。不如以后叫做妾身?”

薛娘正被突然转头的李存绍吓了一跳,还好李存绍只是看了自己一眼又转了回去。然后又听到从李存绍的嘴里蹦出“妾身”两个字,噗嗤地笑了出来。

“刘守文被晋王砍了头么?”薛娘接着问起。她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关心刘守文,只是想听李存绍说话而已。

“没有,砍头的是刘仁恭另一个儿子刘守光。那人很是暴戾,降了咱还对父王口出狂言,便拖去市里斩首了。”李存绍又顿了顿,“我说这些不会吓到薛娘吧?”

薛娘立马摇了摇头,“奴妾身那段日子也见过不少死人呢。”

“哦?”李存绍有些意外,但见薛娘没想继续讲下去,就接着说起:“刘守文不怎么会打仗,但听说吟诗作对很在行,这宅子也是他自己花了好一番功夫修葺的。虽然比不上旁边的节帅府大,却很有意思。”

薛娘听他这样一说,才打量起四周的景来。这宅子布局和自己见过的地方确实不太一样,廊上精细的雕花,屋顶恰到好处的举折,很多细节在不经意间却让人赞叹。

“到了。”李存绍突然停住步子。

薛娘好奇地走到他的身边,是梅花。绽放的淡粉色的梅花开遍了面前这小小的一方花园。小太保是如何找到这里的呢?他带着自己七绕八绕,竟是为了来看梅花?

突然薛娘的手一热,被李存绍抓住了。薛娘用手背感受到李存绍手中那层厚厚的茧子,心里却感觉到无比的踏实。

“进来,这是府里我最喜的一处。”李存绍面上的笑,突然让薛娘意识道眼前的人也不过是个少年郎。于是她也顺着李存绍被牵着进了花园里。

粉的白的颜色在这个时节很相宜,雪地上留过一深一浅两行脚印,消失在梅花深处。

第二十四章 身份

一到冬天,人就很容易懈怠。冬天似乎是休息的季节,不论是草木昆虫,还是禽鸟牲畜,都会在冬天陷入一种茫茫然的状态。

李存绍睁开眼,便立马坐起身来。这样的时节里他倒是也想缩在被里,但一想到紧张的局势,一想到杀戮与战火,脑海里弥漫的睡意就瞬间褪去得丝毫不剩。

李存绍刚坐起来,薛娘就推门而入,好似是知道他何时会醒来一样。

看着薛娘端着铜盆慢慢放在架上,然后又从架子上取下白色的布巾,摊开来浸进水里。铜盆上还冒着氤氲的水汽。

李存绍坐着看薛娘干着这样的琐事,不知不觉又将目光移到了薛娘身上。小娘的身段很有韵味,用凹凸有致来形容再好不过,因为洗布巾而捋起的袖子露出两段洁白的小臂,云鬓散出了几缕,也随着薛娘的动作而飘动。

“郎君。”薛娘洗出布巾,瞧见李存绍直勾勾的目光,心中惴动,连声音也有些变样。真是奇怪,就算和小太保相处这么久了,自己也依然时不时会在他面前感到紧张。

李存绍回过神来,挪到床边垂腿坐了,任由薛娘拿起面巾在自己脸上擦拭。

“冬天快过去了。”李存绍突然开口。

“是呢,等到了早春,便又是新的年头。”薛娘随意应着,擦过了脸,又把李存绍的头发从后面用手挽起来,拿过篦节开始给他梳发。

“我给符存审说,等立春了就发兵去打刘仁恭。”李存绍慢慢清醒了过来,照着薛娘搬来的铜镜,端详着自己的面孔,想看看自己眼睛里有没有野心两个字。

“妾身不懂你们儿郎们的事,但连晋王都险些在刘仁恭手下吃了亏,郎君去跟他打仗会不会有性命之危?”这年头各地都在打来打去,若是安稳了很久反而显得奇怪。因此薛娘听到要打仗并不觉得疑惑,只是担心李存绍的安危。

“只要打仗就难免会死人,”感受到薛娘的手一停,李存绍立马补了一句,“但让我死恐怕还很难。”

“郎君也是血肉做的,还是小心些好。”薛娘立马劝起来。

“我虽是血肉做的,但我身上有着普通士卒所没有的东西薛娘懂吗?比如身份,我是晋王之子,所以会有很多人要护着我周全,会挡在我前头死。”

见李存绍一本正经地说着,薛娘立马皱起眉头说:“郎君勿要说什么生死了,不管是什么身份,既然是血肉做的就会死。即便不死在沙场,那也会病死、老死,什么身份也护佑不了。再者说了,身份越高的人死时就越令人困扰。天子薨了,全天下都得跟着大丧,普通百姓死了,举族都要披上缟素,若是郎君那我阿父兄长,还有晋王王妃他们也会感到悲痛。小太保若是不愿晋王他们难过,便要护好自己。”

“薛娘还知道用我父王压我。”李存绍玩味地笑了起来:“那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死了,薛娘也会难过么?”

“那是自然”

“好,那就算为了不让薛娘难过,我也得好好活着。”李存绍收起笑,一脸严肃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出门李存绍便直接去了城北的校场。

最近在幽州的日子里,每天午前他都会来校场跑步。当然他不是一个人跑,整个铁林军,上到指挥使下到普通士卒所有人都要一块跟着他。一开始士卒们还有怨言,但看到李存绍每天都坚持跑下来,将士们也就渐渐习惯了这早日的出操。

幽州校场的规模比不上太原府的校场,但同样足有一里见方。几圈下来,李存绍的额头上也冒出细细的热气。接过一旁薛直递过来的布擦了擦汗,见薛直头上的汗更多,又递了回去。

“小太保的早操确实很实用,最近我感觉腿脚轻便不少呢。”

李存绍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跑操不仅能锻炼身体,更重要的是培育士卒们的集体观念和纪律意识,这两点在如今这个各方面建制都在崩坏的时刻显得更加重要。

铁林军按一都百人,在都头的带领下也陆续完成了常规的跑操。此时各队正在军官的组织下整顿成整齐的阵列方便清点人头。两千来人组成的大阵,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教看着倒挺齐整。

但李存绍知道这样集体中的每一个个体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经历:其中有些人已经历经数场大战,有些人却是前不久才被刘仁恭拉进行伍的壮丁;有些人是来自云州的穷苦农民,有些人则是幽州城的市坊子弟。

但现在众多这样不同的人都被编入一个行伍,他们就有了同样一个身份,那就是铁林军的一员。而在未来,这些原先经历不同的士卒们却都会大致经历同样的战争与死亡。

对于李存绍来说,他是铁林军的将军,却也同样是其中的一员。晋王之子的身份让他得到现在的一切,但这一切又赋予他新的身份,比如幽州留后,比如都指挥使

李存绍一直坚信,身份越多就说明一个人的价值越大。看着眼前的大阵与其中的将士们,他突然有一种感觉,未来一定还会有更多的身份会加于自己身上。

第二十五章 喘气

李克用在征定幽州匆忙南下后,预想中朱温的进犯却迟迟没有到来。

在征服了天平、泰宁两镇后,朱温也难得消停了一阵。而战败的天平节度使朱瑄则被朱温灭了全家,朱瑄本人也被斩于汴桥。朱家唯一幸存的是朱瑄妻子荣氏,颇有姿色的荣氏被朱温色眼看中,连续在房中奸淫了数天才罢休。而朱瑄的弟弟,另一位战败的泰宁节度使朱瑾则带着仅剩的人马投奔了淮南的杨行密。

李克用率军在黄河北案的邢、洺等州严正以待了近一个月,依旧没有听闻汴军集结北上的动静。或许是汴军需要休整,又或许看到李克用依旧及时回援,总之朱温并没有接着北上攻打河东。晋军喘了口气,留下马师素、李存信等人驻防潞州、邢洺后,晋军总算有机会回太原府休整了。

实际上不只是李克用,朱温此时也松了一口气。

朱温坐着,想起自己四十余年来的经历,从地主家的佣仆,到加入黄巢,再叛齐降唐,摇身一变又成了朝廷的宣武节度使。等做宣武节度使到了汴州,秦宗权又和黄巢余部在自己的河南道上肆虐,等到灭了秦宗权,原本和自己修好的朱瑄朱瑾两兄弟又开始打自己的主意,于是他又转头去打山东,从景福元年打到现在,来来回回打了五年,这才终于收服了山东。

朱温一直是个不知疲倦的人,一个从充满血腥和杀戮,阴谋和暴力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枭雄,是永远也不敢放松的。可现在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有些累了。于是他并没有听葛从周等将领的意见找李克用麻烦,而是回到了汴州休整。现在终有空休息了,说到休息,朱温又想起朱瑄的妇人荣氏来。想起荣氏不堪屈辱的表情,却又不得不承欢于自己的样子朱温脸上挂起淫秽的笑。

“主公?”

声音一下子把朱温拉回了现实。看了看,是麾下的谋士敬翔,正要发作的脾气被朱温压了下来:“嗯。如何?”

敬翔见朱温走神,只好把之前的话又说了一遍。“节帅雄才,又收纳两镇之地。然晋王仍虎踞河东以为患,淮南杨行密陈兵在南,淄青王师范募师于东,西边又有李茂贞相迫于朝廷,这几人都是我等大敌。强敌环伺,还未到喘气的时候。”

“李克用箭伤不愈,王师范毫无野心,杨行密又苦于越地的钱镠相扰,眼下都不打紧。倒是那刘仁恭,败得也忒快了些!”朱温对情况的掌控颇是看重,毕竟自家位于中原四战之地,四方藩镇时刻都盯着他,他也必须一直紧盯四方的动态。

“朝廷最近如何?”这是在问另一个谋士李振。李振和敬翔二人一个管外交,一个管军政,可以说是朱温的左膀右臂。

李振忙站了出来,拱手答道:“回节帅,华商节度使、京兆尹韩建幽禁八王,兵围行宫,遣散了殿后四军,捧日都头李筠也遭其毒手。”

“啥?有这等事?”

李振低头不言。

“娘的,一会李茂贞,一会李克用,现在连这什么狗屁韩建都能在长安拉屎洒尿了?”朱温大骂起来,“如今的天子亲军是纸糊的不成?说散就散了?”

“主公,京都周围时局混乱,群狼在侧,已是一片泥潭,此时不宜妄动。”听出朱温话里想要趟长安浑水的意思,李振忙劝阻道。

“你说的有理。”朱温虽然性格暴戾,在大事上却从来不草率。仔细一想李振的话并不是虚谈,但要只是隔岸观火,也实在不是他的作风。

朱温思索一番,“王珙最近在干啥?”

李振和敬翔对视一眼,眼睛一亮。朱温看上去是个十足的粗人,但有时候想到的点子令他们二人也是惊奇不已。

王珙是保义节度使,保义和护国两镇的地盘正好位于河东、河南和长安三地交界处。保义、护国两镇原先由王重盈、王重荣兄弟二人所掌控,后来王重荣被反叛的部下杀死,王重盈则成了新的护国节度使,王重盈的儿子王珙被推为保义留后。前年王重盈又病死,于是王珙开始觊觎护国节度使的位置,没想到却被叔父王重荣的养子王珂抢了先。

自己的堂兄王珂找了李克用做靠山,王珙自然也拉来王行瑜、李茂贞、韩建等人为自己做主,后来李克用和几位军阀大打了一仗,结果自然是李克用的晋军赢了。而王珙没有受到什么损失,但收复护国军的打算还是破灭了。

而朱温此时想到的正是这个郁郁不得志的王珙。自己虽然没做好进入长安的准备,却可以先叫王珙去试试水。既然王珙一心想要把护国军纳入掌心,自己不如在背后支持一番。若是李克用出兵,自己也正好有了攻打河东的理由。

每每想到李克用那幅瞧不起自己的面孔,朱温就恨恨地咬紧了牙关。

底下的李振和敬翔听出了朱温话里的意思,也支持道:“主公英明,可以先叫那王珙先把水搅浑,越浑越好,主公就能以安定时局为由进入京都了。”

“好,就这么办。去信叫那王珙放心去做,有我在背后撑着他,李克用也不能怎么样!”朱温还是第一次如此有底气地轻视李克用。想到自己和曾经的实力已经有了天壤之别,而大敌李克用却还是以前的样子,朱温不由得心里大爽。

等挥退了李振二人,朱温心情不错,又想起来之前被打断的联想。他舔了舔舌头,想到那如丝绸般柔软,像乳水般白嫩的荣氏,立马感受到自己身体上某处一阵火热。

“荣氏在哪?”朱温等不及,站起来就问旁边的宦从。

“依节帅的吩咐关在后院呢。”

“领我去!”朱温马上大踏步就往后院走,宦从忙跟在前头带路。

荣氏被关在后院一处僻静的角落,为了防止她自尽,日夜都有人看守。见到朱温过来,看守的奴仆立马跪了下来。

“开门。”

得了朱温吩咐,两人连忙摸出钥匙将屋门打开。

朱温走进屋里,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沿的荣氏。自从郓州城破之后,荣氏就一直被朱温肆意凌辱。任何女人也受不住这等肉体和精神上的摧残,一开始荣氏还泪流不止,到现在早就哭干了眼睛,见到朱温进来也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朱温见她一脸冷漠,却完全不以为意,反而觉得原本面容姣好的荣氏现在一张寡淡的脸还别有一番意趣。说实话,美貌的女子朱温府上大把都是,荣氏并不算其中姿色最好的,甚至连自己的夫人张氏都更要出众些。朱温只是把她视作郓、兖征战而来的胜利品,他想要将自己五年来在兖郓的辛苦都发泄在眼前这个妇人身上!

见朱温一脸凶神恶煞地朝自己走来,已经经历很多次的荣氏却依旧忍不住向后挪去,直到贴在墙上。

“娘子,过来吧!”朱温一把抓住荣氏的两条手臂,一甩就将她扔在了榻上。然后不顾一切的压了上去。

荣氏知道今天躲不过去了,闭住眼睛咬牙把头扭向一边。朱温正要撕开眼前娇人的罗衫,突然门外却传来奴仆的声音。

“夫人!”“节帅在屋里,夫人还是先回避片刻。”

夫人两个字一下子让朱温清醒过来,从荣氏的身上爬了起来。荣氏也立马挣脱起来,拉紧衣袍,靠在墙上喘着粗气。

然后便是朱温的夫人张氏在门外问起:“夫君在里面吗?”

要说朱温打心底里真正把谁放在眼里,如果不论劲敌李克用,那便只有妻子张惠一人了。很多人都不懂为什么冷血残暴的朱温却能对张氏言听计从,只有朱温知道为什么。早在他还是一方豪侠时,就看中了身为刺史之女的张氏。对他来说,张慧不仅是妻子,更是在这混沌世界中唯一的一丝光亮。而贤明精悍的张氏也确实有诸多不凡之处,朱温对自己的妻子倒也心悦诚服。

“开门。”朱温整理好了衣着,便叫守在外边的奴仆开了门。

张氏一身华服,气质不凡。进了门张氏却没管站在一旁的朱温,而是直接向荣氏走去。

“姐姐端的漂亮,只可惜”张氏直接依在荣氏身边坐了,拉过她的手和自己的手叠在一起。

“夫人,我只是”朱温在张氏面前没有一点凶狠的样子,他下意识地想要为自己辩解,张口却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

“夫君勿要说了,妾身懂得。”没想到张氏并没有指责怪罪他。

朱温刚心里一松,张氏却突然抱着荣氏抑抑地哭了起来。

“我们的夫君本是同姓,好似兄弟,如今却为了一点小事大动干戈,”被突然抱住的荣氏一愣,想要挣脱,却被张氏抱的更紧。“我夫君侥幸获胜,却将姐姐强掳了来。”

“夫人,那朱瑾”朱温见状立马要为自己开脱,没想到张氏突然转头看向自己。

朱温还是第一次见到张氏露出这般凄凉的面孔,话到嘴边顿时噎住了。

张氏声泪俱下,“若打了胜仗便夺其妻为妾,那今后不幸汴州城破,姐姐今日之惨状离我不远矣!”

自从城破以来,荣氏就再没受到过如此的礼遇。想起自己曾经也像张氏一样过着华贵的生活,奴仆成群只为伺候自己的欢颜。而一切往昔都在城破那日彻底灰飞烟灭!乱兵冲进府里,稍有人不从便被砍了脑袋,府上的侍女和女眷被兵士捉住轮番玷污。自己最崇拜的丈夫也失去了往日的豪情,那表情像极了丧家的野犬!

荣氏潸然泪下,主动和张氏抱在了一起。

看着面前两个女人如泣如诉地样子,朱温也没了色心,何况张氏说的也不无道理。

“唉,”朱温叹了口气,“任凭夫人做主罢。”说毕便负手走了出去。

第二十六章 玉环

留后府的大厅里不知从哪弄来一张木桌,几个画师正伏在桌边仔细地摹绘着什么。桌案上是一张完整的牛皮,每个画师的手里都握着长短粗细不一的画笔,还有两个侍从在一旁捧着墨盘。

“沃州距昌州五十里。”近处坐着一个穿着柠黄袍子的官,一边翻着案上的图册一边冲这边报来。

画师们则根据他报的位置,按照什么“比例尺”在地图上依言标出两地的位置。这比例尺正是上首端坐着的李存绍教给他们的。

近处坐着的官则是当初威州城里的绿袍官刁寿。李存绍现在急缺人手,当然不是打仗的人,而是会读书写字的官员。眼下时局动荡,北地的文人贤才大多去了江淮、巴蜀等地避祸,自己认识的读书人也不多,想招募些得力的官吏作为僚属颇是不易,于是他自然想起刁寿来。

明面上已经是节院判官的刁寿,自然是不用再穿那身绿袍,摇身一变换上了绣着地黄交枝补子的柠黄官袍。

随着天气转暖,继续征讨刘仁恭的战事也被节帅府提上了议程,以节帅府的名义开始从各州县征集粮草,并抽取丁壮运输到幽州城来。毕竟谁知道拖下去会不会有什么其他变数出现?至于此役的主帅,符存审要坐镇幽州,剩下的几位将领里,李存绍虽然不是资历最老,但却是官衔地位最高的。要其他人指挥他也不太合适,对此李存绍也欣然接受了。

而在李存绍看来打仗没有地图显然是不行的,那些兵书上写的弯弯绕绕,总结起来就一句话,那就是战事前要尽可能多地收集情报。地图正是情报最直观的表现,也是最重要的一环。不论战争发展到什么阶段,对战场空间状态的把握都是必不可少的。

李存绍虽然自认地理不错,但古今地名、地址多有变动,而现有那些图册上的地图又太过繁琐、冗余,于是便叫刁寿直接从幽州城里找来画师按自己的要求绘图。刁寿这人虽然有些爱财,但做事还算可靠,几天时间就把李存绍交代地图的事办的差不多了。

画师们按着李存绍的吩咐,用细笔描写城池官道,用粗笔勾绘山川河流。虽然看上去乱了些,效果倒也不错。起码让他知道了卢龙下属各州县的大概位置和距离。

但眼下还只能依照幽州府里现有的图册绘制出卢龙一镇的地图,李存绍不得不思索派些军中斥候去打探周边地区的可能性。

正看着下面几人忙活的景象发呆,马回从厅外走了进来。

“小太保,太原有信来了。”马回直接走上来,捧着两封信呈给李存绍。

李存绍从沉思里醒来,接过了信。上面一封信印泥上的印却不是太原府节院的,而是盖了李克用的私印。泥上面印的也不是晋王两个字,而是直接印了李克用的绰号“飞虎”。印泥里还调了麝香,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李存绍却想吐槽,这幽香与飞虎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事物搭配起来太过于诡异。

太原府那边与幽州经常来往公文书信,符存审也都会交给自己也过目一遍。而私下的信李存绍也收过几封,都是家信。两封是自己母亲刘氏交代李存绍照顾好自己,最好早些回去。还有一封是三个弟弟写给他的,还念想着要自己回去教习他们射术。

李克用的来信则还是第一次,这还是因为李存绍前些日子主动给他写信才得来的回信。至于原因,除过有太原府的文书往来正事,而李克用显然又不会说些家长里短的话,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大抵还是他不太会写字。从信的内容也看得出来,上头明显是文官加工过的文字,李存绍可不相信李克用能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来。

李克用的信并不长,对于李存绍上次心里试探着问他之后河东打算的内容也只字没提,反倒交代他赶紧去把刘仁恭收拾掉。

李克用在信上说的简单,李存绍却只能报以苦笑。他还真不一定能保证不出意外地收拾掉刘仁恭,他可不敢小看任何能在历史书上留名的人。但要他说承认自己不行也是绝不可能,不能行也得行。而且这仗作为李存绍主帅的头一次,不仅要打,更要打得漂亮才行。不过大军还未出征,现在能做的也就是多做些诸如地图和操练的准备而已。

把李克用的信放在一旁,拿起下面一封。印泥上没有盖印,李存绍疑惑地问马回:“这信也是幽州来的?”

“是嘞,跟晋王的信一块送来的。”

李存绍捏了捏,里头不仅有纸,还有个硬硬的环状物。他心里有些奇怪,想了想总不会是什么暗器,便直接将信封拆开。

原来那环状物是块用红线穿起的玉环。玉环是少见的蓝绿色,摸起来质地很细腻,透明度也很好,对着光流动着油脂般的光泽。

李存绍更奇怪了,谁给自己写信还要附上块玉环?

拿起信才知道,竟然是自己的堂妹银儿所写。字迹很隽秀,完全看不出是李存绍印象里那个俏皮身影所写的。

信里银儿先是埋怨李存绍趁着自己禁闭又跑出去打仗,接着又说起之前重阳时的事来。

“落落知道么?那日重阳你可出了出了好风头!好几个小娘都跟我打听落落的事哩。不过我才懒得理会,她们要配落落还差了些。我知道落落一心想跟着打仗,可我阿父说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打仗的儿郎。要不落落还是回太原罢,跟晋王要个差使多自在哩。”

李存绍看着笑了起来,银儿的信可比李克用的信长多了,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啰嗦。相反眼前这些文字叫他感觉到心里一暖。他接着看下去。

“那玉环是我之前在西市里花了不少通宝才买来的,本来想重阳后给你,可是阿父不叫我出去,落落竟然也不来找我!不过现在还是把它给你,我上元节跟阿娘去城外龙泉寺祈福时,还偷偷找大师开过光呢。”

“阿娘说战场上凶险万分,不过落落力气那么大,箭又射的准,是我除过晋王见过最厉害的儿郎了,哪会有什么凶险。但阿娘还是说你傻,迟早要被敌人抓了去。我才不信阿娘的胡话,不过你还是戴上这块玉环吧!它会呵护落落周全的。”

李存绍放下信,厅里的几人还在画着图,刁寿仍在用他那公鸭般的嗓子报着地名。

李存绍又拿出那玉环来,举到眼前对着顶外的光线,通透的玉环里有几丝淡红色细细的杂质。他把玉环握在手里,触感冰凉。李存绍知道这块玉环在战场上不一定比甲胄更能带来安全,但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却突然觉得无比踏实。

第二十七章 春意

随着寒冷冬季的离去,天气开始转暖。幽州的四季差异并不像南方那样显著,真正能让人感受到春意的时间并不长。计划于三月下旬征讨营州所需的粮秣已经陆续运到了城里的府库,前期准备已经妥善,今日就是誓师出征的日子。在幽州城刚休息了两个月的李存绍又要忙碌起来。

前厅里马回正在给李存绍扎上甲,依旧是那身山文甲。两个月没穿这身甲胄,如今三四十斤的甲穿上身却丝毫没有觉得不习惯。李存绍暗想,自己的身体已经适应了这身甲,就像自己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甲胄穿好了,这兜鍪却不是先前的一项,原先那项在之前笼火城外支援李克用时就遗失了。新的兜鍪并没有向两侧翘起的凤翅,只是在兜体的额头部镶了尊兽面作为装饰,看上去似乎是老虎,一条缨饰接在老虎的后面,红缨像极了老虎的尾巴。

“郎君武运昌隆。”马回递过兜鍪。李存绍接过来,慢慢的套在头上,用系带松散的扎好。点了点头当作回应,然后便大步朝门外走去。

推开门,薛直已经为他牵了马来,正和几个亲兵在门口恭候着。

“小太保。”见他出来,一众人立马冲他行礼。

李存绍接过薛直伸过来的缰绳,娴熟地翻身上马。拍拍胯下乌骓的脖颈,问薛直:“都在校场了?”

“是了,大军集结的差不多,就等小太保去呢。”

李存绍点点头,便拍马往城北的校场去。

此役投入兵力的除了李存绍铁林军五千余人,还有符存审长子符彦超所率的牙兵一千余人,右军指挥使高爽的两千人马,以及被降级为左军指挥的降将元行钦部两千人。其中除去李存绍部下有两千余骑,剩下都是步卒,几军加起来正好有万人上下。

转眼进了校场,步卒们早就按时在校场集结完毕。一时间望上去,万余人马虽然没有尘雾遮天的效果,却依旧极有气势。大概这就是书上所说的军势罢。

时辰已经到了,军中的军官已经开始清点人数上报。虽然合兵一处,却依旧能看出略有差别的几军。最中间的大部人马最为齐整肃穆,很有些精锐样子,正是李存绍整训后的铁林军。而两边的几处军容则有些乱糟糟的,还能听见军官的喝骂声传来。

李存绍来的有些晚,但他是此役主帅,所有人都得等着他。校场最北边有座砖砌的高台,正是城里百姓们口中所称的点将台。

拍马朝点将台奔去,没想到前面也有几骑刚在台下停马。为首的人见到李存绍,便直接站住了等他。李存绍有些好奇有人跟自己一样迟到了。

“小太保!”

刚近前,那将军就对自己行了礼,李存绍定睛一看,原来是高爽,一张马脸露着大牙,如名字一般爽朗地笑着。

先前攻威州时正是高爽率先攻上城墙,才让晋军有机会一举破城。后来符存审有意想将首功推给李存绍,却被李存绍提名给了高爽。因此功加上后来和幽州军大战时的功劳,高爽也从都将升到了指挥的位置。对此高爽自然对李存绍感恩戴德,两人如今在幽州经常碰面,彼此间关系很好。

“又有机会跟小太保同战,高某荣幸。”高爽一边说着,一边帮李存绍牵住马。

李存绍翻马下来,也客气道:“高兄弟客气,威州城上高兄的勇武可令我至今记忆犹新。”

高爽大笑,他向来也对自己的勇武很骄傲。两人一边说笑着一边走上台去。

台上已经到了杨载等人,见到李存绍上来便一齐向他施礼。李存绍看了一圈,杨载和王定的脸上藏不住的兴奋,显然对这次出征充满了期待,另外两人中元行钦作为降将站在最边上,脸彷佛绷在了一起,一幅紧张的模样。而旁边的符彦超正好相反,平静淡然的表情和他的父亲符存审彷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望诸将戮力同心,一举灭敌!”身为主帅,李存绍最先开口了。

“愿与小太保同战。”几个将领立马附和起来。

等到底下大军清点完毕,点将台上的军士们就开始吹起角来。“呜呜”的号角声穿透力很强,同时又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战争的肃穆和庄重。台上的几位将领表情也严肃起来。

李存绍大声道:“众将听令!”

几人立马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刘仁恭多行不仁,有违天道。晋王一出,州县立破。如今侥幸偏安,亦不过丧家野犬。今日大军出征,犒天敬上,誓破刘贼!”

几人接着大声道:“末将等听令!”

这便算是经过了听令的程序,表示诸将愿意听主将差遣。此时礼制崩坏,原本一套通过印信确认军权授受的体系早已被破坏。士兵和将军之间的联系前所未有地紧密,甚至不乏有军队哗变,自行更换主将的情况。

接着以李存绍为首的几人走去西边的案子,案上早已摆好了三牲。这是用来祭祀上天以保佑出征顺利的。对于这套封建迷信的东西,李存绍并不很相信,但台下上万的将士都在看着,这些程序还是必须要做的。

等到祭礼完毕,日头已经将近午时。众军因为今日出征,已经提前在家用过饭食。

“出发!”李存绍不打算再多废话,打仗到底还是要靠手里的兵器,而不是嘴巴。

几位将领各自领命下去带自己的人马。李存绍则带着自己的牙军(即亲军,唐代节度使即统兵大将的亲卫一般叫做牙兵)先行出了校场。

大军从北门出城,出了校场还要在城里走一段路。李存绍骑在马上走在最前头,大路两边的百姓不少,箪食壶浆很是热闹。李存绍突然有了一种错觉,彷佛自己不是即将出征,而是已经战胜归来。

不过这样的场面并不是因为自家军队多么受百姓的欢迎。除去看热闹的,更多的其实都是出征将士们的家眷。战场上生死难料,自家儿郎出征自然会让家中亲人牵肠挂肚。

正规军的家属们往往都是随军迁徙,这也是延续下来的习惯。因为贸然移镇而导致的士卒哗变并不算少。

李存绍本来走在最前头,但耐不住道边人们对自己的指点,便放慢了马跟在中间。道旁的百姓从军里瞅见自家男人难免上前说说话,再塞点鸡蛋和煎饼,整个队列显得乱哄哄的。

李存绍又在人群里瞧了一阵,他骑在马上,也想起了早晨薛娘跟自己道别时的不舍模样。然后又一摸颈子,手指揪出一根红绳,拉出上头系着的玉环来。李存绍心道:我也是有人关切着的。然后又将玉环塞了回去。

出了城门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春意。平原上的积雪早已融化干净,已经有杂草从泥土里钻了出来。

全军分为前后两部,王定经验丰富,性子又沉着,因此被指作前军。李存绍则带着剩下的人马走在后面。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耳边突然传来一句,李存绍转头一看是旁边的薛直。

“薛郎以前是读过书的。”李存绍道,“现在却成了军汉,跟着我在战阵上冲杀。薛郎不觉得后悔么?”

“小太保开玩笑了。薛家以前在汾州也算诗书传家,饶是县里的官长也会对薛家客气些,”薛直笑了笑,彷佛又回到了当初的日子。“家里子弟都会在族学里读书,可后来”讲到这薛直突然收起了笑,目光骤然凌厉起来,“后来还不是遇到一伙山贼就毫无还手之力?男子就地杀掉,女子则被掳去寨子。我跟阿父小妹是落在后边才侥幸钻进林里逃脱。”

李存绍还没听过薛娘详细讲过以前的事,不由得心生怜悯。

薛直接着拍了拍腰间的横刀,“这东西才是安生立命的东西,读的书有甚用?所以我从没后悔入军,小太保也是我薛家最大的恩人。”

李存绍点点头,觉得薛直说的挺有道理。只有太平盛世才需要之乎者也来进行统治,像如今的世道就必须要舞刀弄枪才能保证自己和身边人的安全

“不过小太保似乎还欠点什么”薛直突然又小声说起来。

李存绍一愣,“嗯?我还欠什么?”

“薛娘年纪也不小了,小太保先前说的事?”薛直讪讪地笑起来。

“那事回头再说!驾!”说罢李存绍便挥鞭往前奔去。

李存绍也不太明白自己心里的想法,像晋王府上的人虽然名义上是自己的亲人,但李存绍的心里还是把他们当作“此世的亲人”。但薛娘不一样,他是从头开始认识薛娘的,不存在什么心理上的隔阂和障碍。但他又觉得自己心理上没做好准备,因此就算薛娘多次暗示,他也当作视而不见。

但薛直这样一提,李存绍又觉得很对不起薛娘。整日照顾自己起居的人竟然连一个身份都没有,实在有些说不过去。现在他做好决定,等打完这仗就回去收了薛娘。

第二十八章 窟头节帅

营州距幽州直线距离只有六百余里,但因北边燕山山脉的阻挡,实际路途却可能要走七八百里。大军一路沿着官道向东北,四月时到达了两地间的平州。

带一次统兵,李存绍尽量处处谨慎,斥候散的远,对沿途地形也要求了如指掌。

平州往东有一道渝关,也就是后来著名的山海关。东北的游牧民族想要南下华北,受到燕山的隔碍,要么走西边的怀来一线过八达岭,要么就要走东边的平、营二州过榆关。当然也可以再绕远些走云州,即后来的大同。但云州同样有一道著名的雄关,那就是雁门关。

所以渝关放在现在也是要地,是防守北边契丹南下的重要隘口。过了渝关,李存绍的大军开始沿着渤海和燕山间狭窄的平原走廊继续北上。但营州却并不在海边,因此大军没几日又要折向西北走一段山间的谷道。

出了谷道,到营州前就是一览无余的平地了。一路行军过来,并没有发现刘仁恭人马的迹象。李存绍倒也乐意刘仁恭能安心待在城里等自己过去打他。

四月中旬,李存绍的大军终于兵临营州城下。营州城虽不如幽州城高大,但因是防卫北方的重地,也算得上坚固。加上城外的白狼水被引作护城河,东边还依靠着凤凰山,想要强攻恐怕不会很容易。

但头疼归头疼,城还是要打的。李存绍学着之前符存审打威州城的法子,先在城外扎了营,城东挨着凤凰山无法攻打,便从西、南两面围住营州,独留出北门来。侦察过四面地形后,李存绍开始召集诸将在中军帐内分配攻城任务。

“符将军和杨载的人马攻西门,北门外有片丘陵,王定就率本部人马在北门外埋伏。高指挥和元指挥随我主攻南门。有疑意么?”

一旁侍候的将领们抱拳应道:“末将等领命!”

杨载等人正准备去布置兵马,一个亲兵突然走进帐中:“禀报将军!”正要告退的几人于是又停下脚步。

李存绍问那亲兵:“何事禀报?”

亲兵抱拳行礼道:“城里出来个人,说是要见主帅。”

“就一个人?”

“是,就一个人。”

李存绍和杨载等人交流了下眼神,下令道:“把他带过来。”

亲兵领命去了,杨载笑着说道:“那刘窟头怕不是怕了,想要投降呢。”

李存绍立马摇了摇头,“刘仁恭若真想投降,在幽州时就降了,何须等到今日?”

不一会,两个亲兵就带着个身材高大、相貌英挺的汉子进了大帐。

那汉子先向帐里的几人行过礼,然后向首位的李存绍问道:“敢问主帅可是李横冲?”

李横冲是李嗣源的绰号,李存绍听他这样问,心想城里的刘仁恭还不知道自己军中的底细。

旁边的薛直听了立马喝道:“瞎了你的眼,这是晋王之子。”

“李横冲不也是晋王收的养子么?”汉子回问了一句。薛直倒是忘记了这回事,被问得一愣。

高爽冷哼一声:“阁下身处敌营,未免太过猖狂。”

李存绍在上头哈哈一笑,把众人的目光都吸了过来。“问别人姓名前,不得先自报家门吗?”

汉子拱了拱手,道:“是卑下失礼了,我乃刘节帅麾下骑将卢文进。此行”

一旁的杨载没等他说完就打断道:“刘节帅?卢龙都是咱的地盘了,那刘仁恭还能配称节帅?难不成是什么窟头军节帅?”帐里众人一听这话顿时大笑起来。

卢文进却不以为意,接着说道:“我家节帅有意求和,故得先问清主帅才行。”

刘仁恭真要投降?帐里众人立马安静下来。

李存绍听后道:“我乃晋王亲子,卢龙留后,铁林都指挥使李存绍,亦是此军主帅。”

下面的卢文进顿时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小太保,请恕卑下眼拙。前番阵上小太保的威名大显,我家节帅也是钦佩不已呢。”

李存绍听着他这样说,心里却想:那刘仁恭儿子刘守光的死自己有一半的功劳,就连原本将要大胜的决战也是被自己搅黄了,他刘仁恭不想把我千刀万剐就谢天谢地了,还钦佩?

心里这样想,李存绍嘴上却说着:“刘仁恭的本事确实不赖,只可惜遇到的是我父王。”

卢文进拱拱手,并不多言。

李存绍接着问他:“刘仁恭想求和,怎得不亲自来?”

“小太保说笑了,我军将士中尚有不少人不愿投降。若刘节帅亲自出城议和,城中无人弹压这些人,恐怕这城小太保还得打。”

“嗯,”李存绍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你出城来是想跟我说什么?”

“我家节帅在城中为诸位准备了盛宴,小太保不如带将军们随我进城,宴上节帅便正式向小太保称服。”

一旁的几人立马喝道,“放肆!”“大胆!”

薛直更是直接单膝跪下,抱拳道:“请小太保下令,末将这就把这厮拖出去斩首。”

李存绍观察着卢文进的表情,却见他神色不变,心里暗暗称赞,这人倒还算有胆识。

“两军接战不斩来使,我不杀你。但你也看到了,”李存绍说着指了指众将,“进城是绝不可能的。”

没想到卢文进笑了笑,“想来小太保也不会答应。小太保既然不愿进城,那我家节帅就只好出城议和了。”

李存绍疑惑地问:“哦?你刚还不是说刘仁恭不能出城吗?”

“是,我家节帅还不等安抚军中,没想到小太保就已兵临城下。此时节帅不能出城,但只需晋军大军在城外安候三日,待节帅将城中不愿投降的将士悉数安抚之后,自然会亲自出城献兵投降。”说罢卢文进再次拱手。“我家节帅乃真心欲降,还望小太保明鉴。”

卢文进这话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晋军向来凶名赫赫,杀俘乃是常事。

“好!”李存绍大声道,“那就依你之言,三日之后我要见到刘仁恭出城。”

卢文进立马大喜,连声道:“小太保英明!”

等到卢文进被带出去,符彦超说道:“没想到刘仁恭真的想要降了。”

李存绍看着下面几人,杨载等人都是一脸轻松,只有元行钦皱着眉头。

元行钦本就是幽州降将,以前和刘仁恭有旧,此次主动请求随军出征就是来证明自己忠心的。刚才听到卢文进的一番话,似乎刘仁恭想要投降,但他又觉得刘仁恭生性桀骜狡诈,绝不会不做抵抗就投降的人。

正在想要不要提醒李存绍,却猛然听到李存绍问起自己:“元指挥怎么看?”

元行钦迟疑一阵,抱拳道:“回小太保,卑下觉得刘仁恭未必有降意,还是应小心为上。”

李存绍点点头,“我也觉得刘仁恭是假降。”不等众人反应,他接着大声道:“传令!明日诸部按计划攻城!”

底下众人一愣,刚才小太保还答应了卢文进的话,转眼怎么又要打了?顾不上迟疑,困惑的众将连忙行礼领命。

李存绍自然不能告诉他们,刘仁恭在历史上绝非是什么善茬,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就向自己投降?虽然不知卢文进此番来是为了什么,但恐怕是有什么谋划。未免夜长梦多,还是速速解决此役为好。

第二十九章 白绫

“你不是说昨日那李存绍答应休战了么!”

看着气急败坏的刘仁恭,卢文进忙跪下请罪,“昨日李存绍确实亲口答应卑下休战三日,谁知他突然又改了主意?”

“够了!”刘仁恭一挥衣袖,“再多说也无益,派人从北门出去再催催契丹人!”原来刘仁恭的依仗正是北边的契丹人。从幽州落荒而逃的刘仁恭,深知自己已经无力反攻,于是早早就联络了北边的契丹人,甘愿做契丹的附庸依换取契丹的支持。契丹的痕德可汗遥辇钦德听闻刘仁恭愿以营州依附后,欣然应允。

刘守文站了出来:“父亲,已经派人去了。”

刘仁恭睁大眼睛,怒视着刘守文:“再派!”

刘守文无奈,大声道:“是!”

“无论如何都要守住这三日,否则你我父子,以及这堂上所有人!都得死!”刘仁恭大吼。

堂上站着的几位将领噤若寒蝉,刘守文微微叹了口气。包括他自己在内,谁都没想到情况会变成如今这样。不仅刘仁恭急怒,他们又何尝不对城外的晋军感到惊惧?原本计划好的战役,先是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被李存绍打出了飞狐陉,然后对李克用的伏击在即将大胜时又被晋军所反杀。而原因又有一半是那个李存绍!

现在李存绍已经兵临营州城下,而自己这边从幽州逃的匆忙,身后又有追兵,连拉些民壮的功夫都没有。现在城里满打满算也只有两千余人,再加上这个时节秋粮早就临尽,如何也守不久的。若真叫李存绍破了城,父亲所说的话里,其他人不敢说,自己和父亲是绝对活不了的!刘守文不由得心想,这李存绍莫不是专克我刘家不成?

刘守文受不了堂中死寂的气氛,便道:“孩儿去城头看看布防。”见刘仁恭不理他,只是在那里走来走去,便悄悄静步溜了出去。

南城和西城眼下正在交战,刘守文自然不是真的想去看什么布防,便直接去了北城。

北城守将是刘仁恭手下养子刘雁郎,因为同是刘家人,刘仁恭放心他不会叛变投敌,便将生命通道北门交给他。见刘守文过来,刘雁郎忙行礼道:“义兄怎么来这了,义父如何?”

刘守文皱皱眉头,“我来观察战况,阿父还在发火,该死的契丹人也不知何时能来。”

刘雁郎暗道:李存绍又没打北城,你来这观察甚战况?但嘴上不戳破,仍道:“义兄有心了,有义兄和诸位将领在此,想来可保营州无虞。”

刘守文没理他,即使在这里也能听见南城和北城的喊杀声。他望着北方,心想等城一破自己就往北边去投奔契丹人。绝不能落在晋军手里!那个愚笨的弟弟就是自己的前车之鉴,若不是威州也降了晋军,幽州未必就不能守。想起刘守光那张阴翳的脸,刘守文突然又觉得他死了也是好事。

刘守文正想着心事,旁边的刘雁郎突然喃喃道:“来了”

刘守文没听清,问他:“什么来了?”

“契丹人!契丹人来了!义兄我们有救了!”刘雁郎兴奋地大喊,周边的士卒们也欢呼起来。

刘守文忙望北边看去,远处那片快速移动的群马不是契丹人又是谁?

“契丹人若进城就开门!我去禀报阿父!”刘守文同样欣喜若狂,一边交代刘雁郎。

刘守文策马往刺史府跑,路上突然碰见一群奔跑的文官。刘守文看着不对,抓住其中一个,问他:“你们去哪儿?”

“郎君!不好了!两道门都被晋军攻破了!”那官看见是刘守文,又急又惧。

“城破了?”刘守文先是一愣,然后紧紧攥住文官的袍口,“怎么破的!”

“哎呀,谁知道!晋军都要来了,郎君快跑罢!”说罢文官直接用力甩开刘守文,便夺路而去。

刘守文浑身立马冒出冷汗,他正想回北城去,突然又想起刘仁恭来,忙奔进府里。府里的仆从和丫鬟正四散奔逃,刘守文没时间去管他们,大步往堂上走。

“父亲!”刘守文被吓了一跳,堂里刘仁恭正试图把一条素白的绫缎搭在柱子间的横梁上,而那些将领和文官们早就不知道跑去哪儿了。

“吾儿来了!”刘仁恭瞧见他进来,停下手上的活,抬手招呼他:“来,帮阿父把这布搭上去。”

刘守文直接上去拽住刘仁恭,一把将白绫从他的手里夺下丢在地上。

“父亲!契丹人来了!快跟我出城,咱还有机会!”刘守文急着就要拉刘仁恭走。

没想到刘仁恭却挣脱了他,“你不愿与我同去,那快跑吧,给我刘家留个后也好。阿父自去寻你弟弟。”说罢从地上捡起白绫,仍要往梁上扔,但白色的绫缎在空中却绵软无力的飘下来。

刘守文见刘仁恭如此,听见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狠狠跺了下脚,便转身往外跑去。

瞥见刘守文走了,刘仁恭停了下来。他慢悠悠地坐回了上座,伸手去端案上的杯子,手颤抖着将杯子送到嘴边,却发现里面早就没了水。他直勾勾地盯着门口,看了看手里的杯子,狠狠向地上掷去。

连李存绍也没想到幽州守军如此不堪一击,或许是士气不高,或许是守将无能,但晋军确实在几个时辰内就登上了城墙。李存绍见状立马投入主力夺城,很快就拿下了南城,守军四散而逃,李存绍则率牙军直接冲进城内。

一边叫高爽去抢北门,一边带人马直接奔城里的刺史府而去。刚到门口,便见一个武将模样的人从里面出来。那人看见李存绍的人马,立马就跑。李存绍挽弓搭箭,直接射中那人大腿,将他射倒在地。

“拿下!”

“是!”

几个亲兵立马过去将他抓住。李存绍则下了马,直接带人进府。府里早就跑光了人,李存绍心想:刘仁恭打仗不行,跑得却快。

“什么人!”旁边的薛直突然喝到。

李存绍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前面的堂里竟然还坐着一个人。他走上前去,看见地上的白绫,心里明了。

捡起白绫,李存绍朝刘仁恭走去,说道:“刘节帅也想学杨贵妃白绫自缢不成?”

没有回音。

李存绍一皱眉头,走近一看,刘仁恭竟然用瓷杯的碎片抹了脖子!一旁地上还散落这着碎片。

“娘的,晦气。”薛直过来一看,一口啐在刘仁恭的身上。

“死的死了,还有活的。去叫人收拢溃兵,不要扰了百姓!”

李存绍话音刚落,门外突然跑进一个军士,大叫道:“小太保不好了!契丹人来了!”

“什么?”李存绍一惊,然后立马反应过来。原来卢文进那三日休战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契丹人的援军!

“从哪里来?多少人马?”

“北边来的,王指挥见契丹人马众多便直接回西城了,最少两万余骑!”

李存绍脑子快速的思考,突然想起南门留下的是元行钦,立即道:“快去叫城外的人马都进城!薛直!”

“末将在!”

“你去南边,务必要控制南门,把城外的器械都烧了!”

“是!”薛直正要领命去,李存绍又补了一句:“注意元行钦。”

薛直愣了一下,拱拱手出门而去。

李存绍也不敢怠慢,直接拍马往西门而去。

到了西门,城门已经被关闭了,密密麻麻的马队正堵在路上。李存绍上去喝道:“你们是谁的人马?”

不少人都认识李存绍,几个军汉杂七杂八的大喊:“王指挥的!”“俺们是铁林右厢的!”“狗日的契丹人!”李存绍放下心来,知道王定的人已经撤回来了。

“有没有都将!”李存绍又问。

一个军汉拍马出来,“小太保,俺是都头!”

李存绍觉得这人有些眼熟,来不及细想,忙吩咐他:“带这边的马队去把北城打下来!”

“得令!”那都头很兴奋的样子,立马回去组织人马。

李存绍走上城头,符彦超正在组织晋军收拾战场准备布防。

李存绍走上去,问他:“符将军!杨载和王定在哪?”

符彦超看到李存绍,拱拱手道:“王指挥说是去寻小太保,杨指挥带人去打北门了。”

“我去北门看看,这里就交给符将军了。”见符彦超布置有度,李存绍便转身离去。

四面的城墙连在一处,李存绍直接舍了马从墙上带亲军往北走。

北门并没有和李存绍想的一样正在战斗,晋军士卒正在城墙上严正以待。顺着士卒的指示,李存绍很快找到了杨载。

“小太保。”杨载抱拳。

李存绍点点头,“契丹人?”

“是嘞,那不就是。”杨载指指城外,“若不是来的及时,恐怕这城守不住了。”

李存绍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城外的平原上远远的一条黑线,依稀能分辨出人和马的身影。契丹人马确实不少,最少也有两三万人。

契丹人全是骑兵,又仓促赶来,自然无法攻城。李存绍的心放下大半,遥望着契丹大军,希望主将看到城池已经易手就回北边去。

第三十章 攻守

临近夜里,契丹人在北边扎下了成群的营帐。李存绍召集了诸将在刺史府里议事。

短短一天里,原本攻城一方的晋军突然又成了守军,这变化实在让人回不过神来。刺史府的大堂上,刘仁恭的尸体早就被拖了出去,但堂里依旧能闻见空气里淡淡的血腥气。堂里几位将领的脸上也都显露着凝重深沉的表情。

李存绍先问道:“俘虏安置好了么?”眼下城里最重要的是控制住营州城,以免有人与城外的契丹人勾结。

负责此事的是高爽,他站了出来:“大部已被我押在南城营里严加看管,估计还有少部藏匿在百姓家中,末将正在派人挨户搜查。”

李存绍皱起眉头,若有得选他还真不愿自己手下将士去骚扰百姓。但这种重要时刻丝毫不能马虎,特殊对待也是理中之意。于是他又舒展了眉道:“高指挥这是稳妥的法子。”

“眼下还是得先布防,符将军和杨指挥的人已经分别守在西、北二门,便暂时不动。”见二将抱拳,他接着说“高指挥也依旧负责看守城中降卒和城内治安。高指挥要约束士卒,尽量少惊扰百姓。”

高爽也抱拳道:“小太保仁义,高某领命。”

然后李存绍转头向元行钦,笑着对他道:“元指挥攻城卖力,又及时将城外人马撤入,这是两件功劳。你的人马就接着守南城。”

元行钦眼睛一亮,知道这表明李存绍认可了自己,当即喜道:“末将谨遵小太保之命。”

“王指挥手下皆是马军,便在城里伺机而动,随时准备策应各城。”王定也随之领命。

等李存绍分配完了差使,符彦超又问起:“要不要派人去幽州求援?”

幽州距营州路途不近,李存绍沉思一会,便道:“派人先向节帅禀明情况,可以让幽州先做准备,之后若契丹人铁了心攻城,再请节帅出兵支援不迟。”

见众人皆是一脸严肃的样子,李存绍想了想道:“不过那契丹人未必会攻城。说不定明早大伙起来,城外就没了契丹人的影子。”

众将表情这才松缓了些。

卢文进很狼狈。被李存绍骗了不说,现在连营州城都没得呆。不过想到没逃出来的那些人,他又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跑的及时。

眼下卢文进正在契丹军营里,营州城里逃奔出来的人并不多。据自己所知,大将里只有北门的刘雁郎因为离得最近逃了出来。其余诸人似乎都陷在了城里,毕竟谁也不知道那晋军打的如此凶猛!刘守文虽知道去了哪,但那时他说是去查看军情,估计最早被抓住。而自己跑前刘仁恭似乎想要自缢,想来也难以身免。

卢文进自离家从军以来,便一直在刘仁恭帐下听命,虽不算权势显赫,却也从一任平民被擢为大将。自己对刘氏父子还有不少感情在,所以在幽州被围时仍义无反顾地选择跟随突围。而营州被李存绍一战而下,却未免没有自己的责任。若不是自己听信了李存绍的话导致城里防御懈怠,就算多撑几个时辰,等契丹大军一到,事情岂不大有可为?

卢文进正在契丹军的营帐里独自懊悔着,帐帘突然被一个留着虬胡的契丹人掀开。卢文进久居北地,对契丹语也能听懂八九,知道是有人请自己过去。于是便整理了下衣甲,在那契丹人的催促中跟着走了出去。

跟着那契丹人在契丹军营里一路穿行,卢文进也借此机会观察着周围。契丹的营盘扎得很随意,没有规划也毫无秩序,显然对战阵之法不甚熟悉。

拐来拐去,契丹人却没带卢文进去他料想中的中军大帐,而是大帐边上一处同样不小的帐篷。那虬胡的契丹人带他来到帐前便转身走了。帐门前还有一个高壮的契丹人护卫,卢文进正想进去,却被他横手拦了下来。

“嗯?”卢文进不解,看着他。

高壮护卫一指卢文进腰间挂着的腰刀,“呐。”

卢文进苦笑,忙把腰刀解下递给他,这才被允许入内。

帐里坐着一个髡发的契丹人正就着烛火看书,连卢文进进了帐篷似乎都不知道。

卢文进借此机会打量着契丹人。那人穿着圆领窄袖的厚袍,却又披了不知什么毛的袄子,案上还搁着一顶虎纹胡帽。这身打扮既不像汉人,也不是完全的胡人装扮,穿在他身上却又一点也不显得违和。

契丹人年纪看上去并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前面半个脑袋的头发都被剃去了,光滑的额头在烛光边反射着微弱的光。值得一提的是这契丹人的身材,且不论如何宽厚魁梧,卢文进自认也算高大,可那坐着的契丹人竟也只是比自己低一头。

那契丹人突然合上书叹息一声,然后抬头看见了卢文进。

“卢将军何时进来的?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那契丹人竟然张口就是汉语。

卢文进也有些惊讶,忙抱拳道:“我见大帅正入佳境,不忍打扰,还望大帅见谅。”

“你说错了,我不是大帅。”契丹人摇摇头,突然又道:“还未向卢将军介绍,我是契丹迭剌部的阿保机,是如今契丹夷里堇释鲁之侄,也是此军的副帅。”(夷里堇:相当于契丹的宰相,掌握契丹部落联盟的政治军事大权。)

卢文进觉得这介绍有点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阿保机站了起来,卢文进所料果然不错,站起来的阿保机身长最少也有八尺!

“卢将军从营州出来,应该知道里面的情况?”

卢文进立马抱拳道:“不知副帅想要知道什么,末将定知无不言。”

阿保机笑笑,“卢将军不用客气,你觉得我契丹大军能攻下营州城?”

卢文进沉思了一番说道:“营州城里本就缺粮,如今李存绍城里更有上万人马,如何也坚持不久。若大军能在城外截断粮道,城内晋军可不攻而下。”

“好!”阿保机高兴地大叫一声。一旁的卢文进被洪钟般的叫声吓了一跳,心里暗想:眼前这契丹人不可小窥,日后必成北疆大患。

“卢将军现在就随我去见大帅!”说罢阿保机也不等卢文进反应,大步就往外走。

第三十一章 腰刀

阿保机身材高大,过帐门时还得微弯下腰来。

卢文进跟着出去,走了几步又想起自己的腰刀还在契丹护卫那,便向阿保机说了一声回去拿。

帐外的契丹护卫见他又折了回来,嘴巴一瞥。卢文进把手一伸,护卫递过来一把刀。卢文一愣,这刀又锈又弯,哪里是自己先前那一把?朝护卫身上一看,自己的腰刀竟赫然被他别在腰上!

卢文进一皱眉头,那护卫却无动于衷,一幅无事发生的样子。卢文进心下屈辱,却又不敢叫阿保机久等,只好接过那口破刀别在腰上。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跟上阿保机。

没走几步便能看到契丹军的大帐。大帐明显与周边的营帐不是一个档次,不仅高达宽敞得多,还被用颜料涂抹的很是华丽,帐顶上还飘着彩色的丝带。在夜里看得并不真切,但卢文进能想象得到在白天时这大帐会有多鲜艳。

他暗想:这大帐在营中如此醒目,若是敌袭岂不很快就被找到目标?这些契丹人虽然刚烈善战,但打仗的传统还是没法跟积累了千年的汉人比。

前面的阿保机走着突然说道:“我族兴于草原,儿郎们虽然勇武,但在中原的战场上却不是单靠蛮力和强攻就能一直得胜的。”

卢文进吓了一跳,险些以为阿保机听到了自己心中所想。还好他走在后头,没被瞧见惊慌的神色。

“你们汉人的史书上常称有人用兵如神,我觉得却也有些夸大之言。若是没有足够的实力,饶是诸葛武侯不也无力回天?”阿保机顿了顿,转头看了眼卢文进,“我观卢将军有将才,又久为汉将,想必对汉人的行军布阵很熟悉。”

卢文进苦笑道:“副帅太过抬举卢某了,末将在幽州时也不过是个骑将,更未立过大功,何谈将才?眼下甚至还沦落至此”说到这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失言,立马止住了嘴,忙看向前面的阿保机,生怕阿保机发怒。

阿保机并没说话,而是接着带他往前走。

不一会走到了帐前,阿保机忽然又道:“卢将军到这里来未必不是一种机缘。”

阿保机一边解下刀递给帐外护卫,一边露着十分自信的表情,认真地盯着卢文进,“我看人一向很准。”

进了帐里,一大群契丹贵族将领正在喝着酒,帐内还有几个哭泣的汉人小娘,被最上位的几个契丹人强行抱在怀里动手动脚。

不仅是卢文进,连阿保机也紧蹙眉头,对着最上首的契丹人道:“城池未破,叔父如何在此欢淫?”原来契丹主帅是阿保机的叔父耶律辖底。

“哦哦,阿保机来了,快来!”耶律辖底反而向阿保机招呼起来,“这汉人小娘比咱部落的女子白嫩得多,我刚叫阿巴去抢来的,给你也尝尝味。哈哈哈!”

阿保机又劝道:“大军在外,叔父还是小心些。”

“城里那人马听说还不到一万,先前城北的人马还不是见到咱就落荒而跑?有甚怕的!”

两边正在饮酒玩乐的契丹将领们也纷纷附和起来。

阿保机无奈,只好道:“阿保机此来是劝叔父不要退兵的。”

听到阿保机的话,帐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几个汉人小娘的抽泣声。

“不退兵?眼下连个草场都没有,咱数万人马吃啥?”耶律辖底喝干壶里的酒,瞪着阿保机。“那刘仁恭说的好听,什么拿营州城降了咱,以后随意南下。现在刘仁恭也死了,营州城也没了,咱还在这干嘛?”

阿保机单膝下跪道:“不仅我军缺粮,城内同样缺粮。”然后指了指身后一直没吭声的卢文进,“这汉将正是从城里逃出来的,可以作证。”

卢文进立马也跟着跪下:“在下可以作证。”

耶律辖底摸了摸秃头,思索起来。

阿保机见有戏,又接着道:“咱大军还可以劫晋军粮道,在这周边打汉民草谷,城内却是坐吃山空,无需多久就要断粮。”

耶律辖底犯了难,毕竟折腾这一趟却空手而归也会影响自己在部众中的威信。

阿保机知道耶律辖底已经动摇,立马成热打铁道:“不仅攻下营州会是一大功勋,听说城里还有李克用最看中的儿子,若是落到咱手中以后必有大用!经此一战,叔父在部中的威望无人可及!”

耶律辖底彻底被阿保机说动了,揉着怀里的小娘,又想到城中这样的小娘岂不更多?

看着上头猥琐大笑的耶律辖底,阿保机知道自己说动了叔父。

“好!若不是阿保机提醒,险些误了大事!”耶律辖底当即也不再犹豫,“明日咱就围了这城,叫他一个人也出不来!阿保机就去劫他粮道,让他饿死在城里哈哈哈!”

阿保机这才站了起来,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旁边一直偷偷观察着他的卢文进,却觉得这轻松表情的背后似乎隐藏着一种自己看不透的危险气息。

天空阴沉的可怕,这个时节能够积聚这么多乌云可谓是异象。

营州城已经被契丹大军围困了近十日,城里似乎也有一片阴云,不过这片阴云却飘在每个人的心上。

“小太保,咱突围吧!”杨载大喊。

李存绍看了看堂上众人的神色,并没有人显露出动心的表情。于是他摇了摇头,“还没到那种危急的时候,再等等不迟。”然后转头向王定,“城里粮食还可支撑多久?”

王定抱拳道:“已经不够四日了,且现在每日已经只供一食,再少些恐怕底下弟兄们不干。”

“向城里大户借粮了么?”

这次回答的是高爽:“按小太保的吩咐,能借的都借了,但确实没有余粮了。”

李存绍站了起来,踱起步子。昨日已经派人出城去幽州求援了,眼下最关键的是城里能不能撑到援军来的那一天。城外的契丹人连个器械也不造,显然根本没想着攻城,只等待城里束手待毙那一天。

堂上的众人正苦思冥想,突然轰地一声巨大的雷鸣把所有人都是一惊。

惊愕的众人还没回过神来,便听见堂外一下子传来哗哗啦啦的声音。

“下雨了”

不知谁说了一声。

第三十二章 奇人

暴雨整整下了两天,却还没有停止的迹象。

营州城内的晋军还好,城外的契丹军则是苦不堪言,营州南北两边的营帐在暴雨的第一个夜晚就被东边凤凰山上倾斜而下的山洪所冲毁,不仅折了不少人马,更重要的是少有的一些粮秣也被雨水和山洪卷走。

好不容易重新在北边扎下寨,却也彷佛是建在了水面一般,营里到处都是积水。军中排水不畅,严重的地方甚至都淹到了脚踝的位置,契丹兵不得不脱了鞋挽起裤子来。睡觉也成了问题,习惯睡在帐内地铺上的契丹人显然没办法再睡下去,军营里契丹士卒们怨声遍地。

“这是异象!”一个年纪颇大的契丹老者高声道。

帐里的众人目光都被他吸引过去,原本装饰华丽的大帐也在暴雨中被冲走,眼下众人只能挤在一处用两顶帐篷勉强拼搭起来充作大帐的地方。两顶帐篷的拼接处没法密合,雨水正从顶上漏下来,形成一条细细的水线。

正盯着水线思索的阿保机听了这话也猛然把目光投向老者。

见自己成了众人的焦点,老者似乎有些得意,对帐里的众人道:“这时节哪有这样的雨?我活了这么久从未见过!定然是异象!”

帐里不少契丹人都跟着点了点头。

蹲坐在一张椅子上的耶律辖底更是一脸的郁闷,忙问老者:“为啥会有这异象?”

老者眼珠转了转,道:“有奇人才会出异象。九天乌云聚集,正说明这城里有奇人在!”

“奇人?”帐里的契丹众人立马交头接耳起来,只有阿保机神情严峻。

“没错,”老者点点头,“且这奇人八成就是那城里头的主帅,正是他招来了异象。”

“娘的,我就说不该围这破城!”耶律辖底立马破口大骂,接着又问道:“现在该咋整?”

老者又转了转眼珠,似乎是在进行什么思考。“得请功法高明的大萨满来。”

“呸!”耶律辖底啐了一口,“最近的大萨满也在上千里外,请来雨也停了!”

“要不咱还是退兵吧!”立马有人建议道。

“大帅,咱的马都没草吃,军里已经有不少好马饿死了。活着的也在雨里淋着,怪心疼。”

“是啊,咱骑在马上的儿郎咋能天天泡水里呢!”

耶律辖底又犯了难,打定主意围城,贼老天又来这么一出,简直是在针对他!他顿时觉得这番领军出征是个天大的错误。无论如何这次都亏大了。突然他目光一转,瞧见了在发愣的阿保机,于是问他:“阿保机咋看?”

阿保机自然没有在发呆,而是在思考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听到耶律辖底问起自己,阿保机站起来道:“得退兵!”

“退兵?”见阿保机也说要退兵,帐里议论的声音更大了。

耶律辖底也有些不满,呵斥他:“当初要留下的是你,现在怎得退兵也是你?数万儿郎出征难道是玩闹不成!”

“正因不是玩闹,所以才应退兵!”阿保机排众而出,“暴雨不绝,士气低迷,更不利我契丹马军冲杀。就算现在城门大开,咱们有机会打下来吗?”

帐里的契丹贵族们立马止住了嘴,阿保机说的不错,以眼下儿郎们的状态确实很难啃下营州城。

耶律辖底虽然心里也明白,但这叫他如何甘心!自己当初亲口向痕德可汗夸下海口,结果现在一个晋军没杀,反而因为大水折了不少人马营帐?何况现在是自己与长兄耶律释鲁争夺部落大权的关键时期,退兵回去之后自己的声望必然大受打击,更是难以服众。

见下面的人都在等自己发话,耶律辖底又犯了优柔寡断的毛病,不知如何是好。

“叔父!退兵吧!”阿保机看耶律辖底还是无动于衷,忍不住催促道。

耶律辖底被催得心情更加烦躁,又想起阿保机平时更亲近大哥耶律释鲁,看着阿保机眼底升起怨念。

“好,退兵。”

见耶律辖底终于松口,众人也都随之松了口气,没人还想继续留在这鬼地方。

“阿保机的人马殿后,剩下的明天开始按本部次序走。”简单地发完号令,耶律辖底便从蹲着的椅子上跳下,激起一大朵水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留下帐里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耶律辖底发的什么脾气。

“都愣着干嘛,散了!”阿保机也冷冷地道。

阿保机虽然年纪不大,但在军中威望极高,众人只好纷纷告辞离去。

契丹人终于耐不住开始拔营退兵,连雨也渐渐开始变小。城里的晋军更是松了口气。

李存绍见着乌泱泱的契丹人马开始一批批吆喝着往北跑去,虽然还下着小雨,但李存绍的心头的一片阴云却已经散去。

“小太保?咱去干他一仗?”一边的薛直突然提议道。

刚刚轻松下来的李存绍突然有些心动,眼下契丹因为大雨人困马乏士气低落,又正逢退兵之际,相比而言城内的晋军则一直在养精蓄锐。此时出击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于是立马叫人传诸将议事。

“俺觉得行。”杨载首先支持了李存绍的想法,一旁的王定和元行钦也点点头。

高爽也赞同道:“小太保下令就是!围在城里弟兄们也觉得憋屈。”

只有符彦超摇了摇头:“契丹人马众多,我军又缺粮数日,士气未必可用。”

李存绍略一思索,立即道:“我观那契丹人前军先行,不少粮草和随军的牛羊都还留在后头,咱若是此时出击,既能有所斩获,还能夺来契丹的牛羊,给将士们开荤。”

符彦超想了想也转而赞同:“既然小太保决定,末将听令。”

“好!传我令,王定率本部马队与我一同出城杀敌!”李存绍毫不迟疑,“杨载守住北门,见事不妙便出城掩护我等进城。”

“末将等遵命!”

“出发!”

阿保机正留下来组织回收营盘和牛羊,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立即反应过来问道:“什么声音?”

一旁的护卫有些奇怪,“应该轮到坠斤部人马北撤了?”

“不对!”阿保机立马翻身上马,“声音从南边传来的,都上马!”

阿保机说的不错,来的正是李存绍所率的晋军骑兵。契丹军中毫无准备,毕竟马蹄声对他们来说实在稀疏平常,以为这也不过是某一部人马准备北撤而已。直到牛角号呜呜地想起,才发现晋军铁骑竟然已经冲了过来!

湿润的空气令号角声也不再苍凉,变得更加短促。李存绍带着人马直奔契丹军大帐而来,丝毫没有准备的契丹人无法阻挡,只能骑马朝四周暂避锋芒。

泥泞的土地也减弱不了晋军的势头,营里来不及上马的契丹人被践踏而过的晋军如牛羊一般地被屠戮。

李存绍一边传令王定带人去抢营中的牛羊,一边不断向东突入,横亘两三里的契丹大营不久被他杀了个穿透。周围散乱的契丹骑兵毫无组织,只能在马上向这边射箭。但雨水却让箭矢变得绵软无力,根本不能有效对晋军造成杀伤。

李存绍正打算拍马再杀回去,一股契丹马队终于被组织起来,并朝着自己这边急速奔来。李存绍早已习惯了战场,毫不惊讶,契丹人虽然撤去了大半,却还不是自己这两千马军能啃掉的。于是吆喝着带人马转头向南边迂回。

没想到那股契丹人紧追不舍,竟然眼看就要咬住了自己的尾巴。李存绍无奈,城内缺粮导致马匹也不再如先前精壮,比不上契丹马军的速度。于是只好又转头迎了上去,想要杀退这股契丹人。

这股契丹人正是阿保机仓促间聚集起来的。见李存绍在营中左冲右突,阿保机从小长大,还没遭过让敌人在自己营中横行这种事!当下心里有些怒火,组织起一部人马便追了上来。

李存绍还是第一次见这些髡头扎辫的契丹人,却只觉得又丑又黑,完全不符合自己的审美。但此时对面领头的契丹人却吸住了他的眼球,因为骑在马上的阿保机实在太过高大!人高马大这词简直就是为他而生,李存绍一边瞎想着,手上却不敢怠慢,夹紧了马槊。

几瞬之间两股马队就撞在了一起,刀枪乱舞,乒乒乓乓的兵器击打声顿时响成一片。李存绍用马槊直刺死一个呲着牙的契丹人,便抽出横刀来。

还没等他杀过去,先前那高大的契丹人却直接冲了过来,所过之处几个晋兵竟然毫无招架之力。

冷兵器时代,力量与勇武就是优势,阿保机正是凭借自己过人的这两点,加上头脑精明,还年轻时就在契丹部落里打出了名堂。而眼见阿保机要扑过来,李存绍自认没信心能打过他,转头就吆喝着撤退。

两股人马不久又分离开来,晋军在前面跑,契丹人在后面追。

李存绍觉得这没到城门还得被追上,只好从身侧的鞍袋里摘出弓来,瞄准后面那个人高马大的身影。

湿润的空气让弓弦变得松软,根本射不出力道来,远远的射出去,虽然射中了阿保机,却直接被他身上的硬甲弹开了。

李存绍一阵惋惜,却看那人也摘出弓瞄准自己!李存绍立马趴了下来,紧紧贴着马背。

“叮”地一声,李存绍感觉到耳边一震。

“他娘的!”李存绍咒骂一声,看来那契丹人射术不比自己要差。

阿保机看着晋军被自己撵地乱慌而逃,这些日子的苦闷彷佛也散去了。正要接着瞄准那白袍的骑将,旁边的护卫突然叫起,“副帅!咱的牛羊!”

阿保机一惊,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另一股晋军骑兵竟然裹挟着契丹仅剩的牛羊群往营州跑!阿保机顿时再顾不上接着追李存绍,带着人马直追另一股晋军而去。若是连着最后的数百匹牲畜也被晋军抢走,那此番南下就是彻底的失败结局!

不知为何,阿保机突然想起先前帐中老者所言来。城里那李存绍难道真是什么奇人?向来冷静的阿保机少见地烦躁起来。

第三十三章 谦辞

又经过晋军的一番骚扰,契丹军再也待不下去了。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尽数消失在了营州城外。

神奇的是自四月下旬起连续下了数日的大雨竟在契丹人前脚刚走后就放了晴。军中皆传言小太保李存绍是星官下凡,有神仙护佑。

没有了契丹人劫掠,幽州的粮草也开始陆续运进营州城。契丹的危机已经解除,此役最大的目标——刘仁恭也已经自尽而死。

但自己这第一次统帅出征,李存绍却总有一种虎头蛇尾的感觉。难道是因为没有打起大仗?李存绍摇了摇头,并不觉得自己是李克用那样的嗜战之人。

刘仁恭的残部已经被符彦超先行押着回幽州听候处置了,听说先前自己在刺史府外射中的正巧是刘仁恭的长子刘守文,在战俘中隐藏了数日才被相识的元行钦认了出来。李存绍也没空去找他聊聊,历史上割据幽州数十载的刘氏一族至此已经算彻底完了。

不过李存绍也有他感兴趣的人。将刘仁恭属下心腹的将领和官员悉数押送幽州后,还有些不入流和无关的文官僚佐则被按李存绍的吩咐关押在刺史府东边的偏院里。

战事已毕,大军却还需要些时间休整后再开回幽州。李存绍终于抽出空来去东边的院里看看。

“就关在这处院子。”薛直把李存绍引到关押的院子处。

说是关押,不如说是看守。不仅没有上刑具,整日还有好吃好喝的送进去伺候着里头的文官们。这当然也是李存绍的吩咐,现在可没有什么重文轻武的习惯,文官受苦武人享福才是常态。

推开门走进去,里头几个人正围坐在院子里屋檐下的台阶上玩着双陆棋。聚精会神的样子连门外进来人也不知道,只有边上一人闭目打坐,却看也不看这边。

李存绍没说话,薛直以为他有些恼怒,喝斥旁边的看守:“谁弄来的这棋?外面弟兄们拼死拼活,还能让他们在这里头不亦乐乎?”

“不是小太保吩咐说”看守还想辩解,却被李存绍抬手打断了。

这边一吵闹,那边玩棋的文官们也醒悟过来,忙站起来行礼。

还没等李存绍开口,一个尖嘴猴腮的官倒先开口了:“我可听说是小太保叫你们伺候好我们的,怎得还想把棋收了去?”

薛直吸一口气正要发作,被李存绍伸手拉了下来。他笑了笑,走去那棋盘边,“这棋怎么玩的?”

“去去去,你这小将怎的如此不知礼数?不会玩就去边上呆着!”那官挥挥袖子,“来来,诸位同僚我们继续!黄兄咱俩这盘还没完呢。”

被指名的黄兄一愣,和几位同僚互相看了看,“这不太好吧”

“有甚不好的?小太保看重我们,那我们就死不了。”说着他就坐了下来,见李存绍还站在原地,“小将军若是无甚干的,就去打几两酒来。”

薛直见这官如此过分,冷着脸就想过来,却见李存绍对着自己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不知几位还需要什么?”李存绍转头问起其他文官来。

其余的文官倒是客气,“不需要不需要”,“怎么能麻烦将军呢”。

李存绍点点头,又问起刚才行了礼就接着在檐下闭目打坐的文官:“那位养神的先生可有需要?地上凉,不如给先生找个蒲团来。”

文官睁开眼来,目光神采奕奕,紧闭的嘴巴和被打理得很精神的胡须,显得很有股子正气。“将军若方便,烦请找些书来罢。”

“我明白了。”

“磨叽什么呢?”那尖嘴的官见没人跟自己下棋,把手里的棋子重重往棋桌上一拍,想要赶紧把李存绍打发出去,“你们小太保”

“聒噪。”李存绍收起脸上的笑,冷冷的看着他。

尖嘴官看见李存绍的表情嘴上一噎,又想起有小太保罩着自己等人,便放开胆子:“小太保说”

可还没等他说完,便突然感觉一股巨力把自己掀飞出去。

原来是薛直再也忍不下去,听见李存绍语气转变,立马大步上前一脚将他踹了出去。尖嘴官被狠狠地撞在门柱上,一口血立马吐了出来。

在场的文官们都骇住在原地。

“小太保小太保,小太保也是你能叫的?”薛直这才痛快了,走上去又在那官身上踩了两脚才算解气。

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李存绍发话道:“行了,待会把他丢出去。”杀鸡儆猴是有必要的,但万一真的打死了也不好,毕竟自己还想收拢了这些文官来为自己办事。

然后又转身向那打坐的人,刚才发生的这一切似乎并没让他心生什么波澜,起码从表面看是如此。

“先生请跟我走吧。”李存绍嘴上客气,但话里却并没给他留下拒绝的余地。

文官拱了拱手,便跟着他一同出了院子。薛直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走向文官们,几个人纷纷向后避退,却见薛直理也没理他们,径自走到昏过去的尖嘴官跟前又狠狠地啐了一口,这才大步出去。留下院里的文官们面面相觑。

“还未请教先生名姓?”

“在下姓郭名鹤,原为营州判官。想来将军就是小太保了。”

“哦?郭判官知道我?”

“在下既然已经革去官职,小太保就免称判官了罢。”郭鹤说着笑了笑,“恐怕这营州城里,上至老叟下至稚子,已经无人不知小太保的名头了。”

李存绍想了想道:“嗯郭先生是不能做判官了。”说完便看向郭鹤的表情,见其面色如故,李存绍不由心里暗赞。于是接着说:“郭先生有才,我想征辟先生为麾下行军司马。”

“承蒙小太保抬举,卑下只怕才不配位。”郭鹤立马拱手行礼。

李存绍听完倒是放下心来,不怕他说什么才不配位的话,这些都是谦辞,若当了真就是傻瓜。只怕他像如今不少文人一样消极避世而无意仕途。

李存绍立即把行礼的郭鹤托了起来,“郭司马无须多礼。”

两人看着对方,一同笑了起来。

第三十四章 越人歌

等到泥泞的路面重新干燥,李存绍留下高爽部继续镇守营州后,大军便开始向南回师。

还未来得及感受阳春时节的穿暖花开,天气就已经不知不觉热了起来。随着离幽州城越来越近,官道两旁的农田也越来越多,不时可见正在播种耕耘的农户们。

李存绍沿着出征时的路线原路返回,在五月下旬终于回到了幽州城。在城北营中对有功将士们进行封赏,同时又发放了不少犒资。

出征的将士们几乎人人都有一份不菲的赏赐,这一次出征得到的赏财就够平民之家数月收入。不得不说此时从军之风盛行,离不开当权者对军队的厚赏。但李存绍并不觉得这是长久之计,不仅因为耗费巨大有损民力,而且久而久之军队就会出现为财卖命的趋势。李存绍还记得五代时期就有不少士卒因赏赐不足而哗变的故事。

但他现在暂时还无空,也无力去改变这种局面。就算你是小太保,想要断底下将士们的财路,也得问过将士们手里的家伙答应不答应。

符存审在节帅府里为出征的几位将领举行了简单的庆功宴。出征在外,李存绍也只是吃着和普通晋军士卒一样的干粮,这才终于有了机会享用美食。在场的诸人莫不是大快朵颐一顿。

宴上众人免不了一阵对刘仁恭的咒骂和对李存绍的吹捧。不过李存绍有自知之明,那刘仁恭本就已经穷途末路,此战若非契丹人出乎意料,并不算是难打的仗,换了谁都会是一样的结果。面对众人吹捧,李存绍也只把功劳都推给随军的将士们,此举自然赢取了幽州诸将的好感。

之后符存审又对李存绍讲述了他出征以来的形势变化。保义军节度使王珙和护国军节度使王珂二人分别在汴军和晋军的支持下大打出手,先是汴军大将杨师厚和张存敬在猗氏打败了王珂,然后围城时又被李嗣昭率军杀退。双方打了两个月,各死伤不少人马却毫无战果。

而听闻朱温也并没打算消停,又因为南边的那些龌龊事准备对淮南的杨行密用兵。李存绍自然乐得见到这些藩镇互相争斗,最好能打的两败俱伤。彼消此涨,无形中给自己和河东积蓄力量的时间。

回想这数个月来,除去在太原府的短暂时光,似乎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打仗的路上,仿佛日常生活就是军旅。还好眼下河东暂时再没有需要用兵的地方,李存绍也轻松起来,毕竟谁也不愿意长时间顶着战争的压力。

在节帅府和众将分别后已经快天黑了,李存绍便带着薛直回了旁边的留后府。杨载等人因为都有家眷,所以在城中各有自己的宅子,只有薛直还是独身一人。不过因为薛娘等原因,李存绍也已经把他看作半个自家人,便为他在府里找个偏房住了。

真没想到这时就已经有了敬酒的习惯,李存绍身为主角自然免不了被灌。两人散着酒气进了府门,李存绍似乎还有些不尽兴,对薛直道:“去我院里继续喝点?”

薛直摆摆手,“嘿,小太保自己回去吧,我去自个院子了。”说罢便转身离去了。

还好李存绍也只是客气客气,没真想着带薛直打扰自己和薛娘的重逢。

还未走进后院,便听见里面传来清唱:“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李存绍便在门前驻了脚,听着薛娘唱完。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李存绍并不知道前头几句,却听过这最后一句。薛娘唱出的曲调清喉婉转,和刚才宴上歌姬矫揉做作的艳曲完全不同。

听薛娘唱完最后一句,他便推门而入。

“这王子说的是我么?”

薛娘正在正屋里头忙活着什么,听见李存绍的声音立马从屋里奔了出来,险些被门槛绊到。薛娘这才想起来仪容,慌忙扶了扶钗子,又把襦裙捋平。“小太保不是在隔壁帅府么,怎的这么早回来了?”

见到薛娘慌张的样子,李存绍不由得笑了笑。薛娘的性子若是放在后世必然是自己最喜欢的一种。薛娘说自己是薛家的依靠,可在薛娘身上又何尝没有李存绍的归属感?日久生情并非没有道理,起码李存绍现在觉得薛娘已经是自己生活里的一部分了。某日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若不是薛娘,恐怕还会不习惯吧。

“薛娘在干嘛?”李存绍一边说一边走进院子。

薛娘站在门口,“妾身正在为小太保换上褥子,天气转暖被子也该换掉”

“是为我一个人铺的么?”

“当然是为小太保铺的,不然”薛娘突然听出李存绍话里的意思,脸上立马染上一层红霞。

看着眼前小娘动人的神态,李存绍的春心莫名被撩拨起来,慢慢向薛娘走去。

闻见酒气,“小太保醉了,妾身去倒些水来。”薛娘说完就想走掉。

李存绍此时却不肯依她,伸手一把握住薛娘的小臂,入手处如玉般的清凉。然后身体近前将薛娘逼靠在门边的墙上。

薛娘挣脱不掉,只能睁大眼睛盯着李存绍。李存绍也看向她,两人就这样面目相视良久。渐渐地薛娘的眼神开始迷蒙。“小太保不要”

李存绍看着眼前动情的小娘,又想起先前宴上舞女们妖娆的姿态,顿时感觉身下一热。“铺好了么?”

“什么嗯。”薛娘反应过来,脸上更红了。

李存绍左手握着薛娘的小臂,右手抚上薛娘的腰间,感受着被柔滑绸料遮住的紧致。“我想叫薛娘跳舞。”

“妾身不曾学过跳舞。”薛娘干脆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却随着眼睛的波动而微微颤着。

李存绍右手开始上下滑动,“薛娘唱歌很好听,那王子唱的是我。”

薛娘抿紧嘴巴不语。

“眼下不能与王子同舟咱却可以一起同些别的。”

薛娘的身子开始颤抖,头却微微点了点。

见薛娘点头,李存绍立马用右手环住薛娘的腰,左手放开小臂从下面搂住薛娘的双腿,一下子将她横着抱了起来。

“今晚薛娘为我唱歌吧,我来教些薛娘没见过的舞”说罢便抱着怀中的小娘进了屋。

第三十五章 盐利

李存绍睁开眼,阳光正透过油砂纸的糊成的窗棂照进屋子。直栏形制的窗棂被阳光投射在手边素白的墙上,形成一根一根直立着的影子。

李存绍拍了拍脑门,昨天刚刚回城就大肆饮宴,夜里又纵欢至半夜,现在脑仁还有些疼。看样子外头已经日上三竿了,李存绍坐起身子来,抓起旁边的汗衫套上,突然自己的腰被一只玉手搭上。

李存绍转头看看,枕边的佳人却仍在酣睡。薛娘青丝散乱,玉体横纵,一副尽情满足的样子。想起昨夜的歌声和舞姿,李存绍脸上立马浮起笑。

轻轻卸掉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李存绍不忍闹醒她,捡起地上散落的衣服自己穿了起来。

收拾一通刚出屋门,马回正在院子里指点两个年轻的丫鬟扫除。

见李存绍出来,三人忙弯腰向他行礼,马回还是一如既往地恭顺,“这两个婢子是来扫除的,恕奴婢等扰了小太保清梦。”

李存绍问他:“是该醒了,这会什么时辰?”

“正巧午时了。小太保现在要用饭吗?”

昨晚的胡吃海喝还在肚里,李存绍倒不觉得饿。“不用,过会等薛娘醒来给她送去。”走了几步又转头说道:“以后薛娘就是这府上女主,先前院里的杂活让她俩去做。”

院里三人一齐拜道:“是。”

虽然自己这节度留后的位置更多是李克用为了监督符存审,并不一定指望李存绍能有什么作为。但李存绍可不愿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一个单会打仗的武夫形象。在太原府时自己虽然被李克宁晾在一边,但现在却不同。刘仁恭的首级还在送去太原的路上,符存审转头就对李存绍冷处理?恐怕符存审既没有这样的心思,也不敢有这样的胆子。

节帅府就在隔壁,李存绍刚走到大堂下就听见了符存审的怒斥。

“卢彦威安敢如此?!”

李存绍想了想,卢彦威是义昌军节度使。义昌军位置挨在卢龙的东南,东临渤海,虽然和卢龙、魏博等同为河北藩镇,却因辖域较小,兵力较弱而一直在其他河朔三镇中夹缝生存。因此李存绍更有些奇怪,这义昌军怎的能让一直颇有儒将之风的符存审都如此生气?

怀着疑惑李存绍步入大堂上,堂里坐的都是幽州的留守武将和几个文官。只见正中坐着的符存审面色赤红,显然很是愤恨。见到李存绍进来,符存审这才坐了下来,拿起案上的水杯一饮而尽。

李存绍行过礼,不由得问:“节帅为何震怒?”

见符存审还未缓过气来,符彦超因与李存绍相熟,便站了出来替父亲道:“小太保勿怪,节帅气愤的是卢彦威。昨日小太保刚刚归来,今日议事便没叫人前去打搅。”

见左首位置空着,李存绍走去坐了下来,接着问:“卢彦威?”

符存审似乎压下了怒火,努力让自己语气平静下来:“三月幽蓟沿海征收的榷盐按着年后的议事准备去卖给成德军王镕,结果昨日竟在景城被卢彦威的人强抢了去!”

李存绍这才明白符存审愤怒的缘由。盐利一直是古代王朝重要的税收来源,大唐初年本没有盐税,但随着对外用兵的耗费渐大,又开始征收盐税。后来朝廷宰相干脆兼领盐铁转运使一职,盐利之重要不言而喻。

除去西南成本极高的井盐,天下食盐多来自海盐与河中的池盐。而如今朝廷政令不行,各地盐利自然大多归藩镇所有。幽州也不例外,符存审上任后便为产盐找到了销路——太行山东边的成德节度使王镕。

符存审见李存绍反应冷淡,又接着道:“小太保有所不知,此次运送的盐足有上千斛,”然后叹了口气,“也全怪我思虑不周,没料到卢彦威竟然有如此祸胆!只悔恨当初没有派重兵护送。”

李存绍这才有些动容,一斛就是近百余斤,这上千斛就是近十万斤盐!就算按朝廷官方定价每斗一百一十文来算,这也算是不菲的一笔资财,更何况眼下时局动荡,盐价更高。

就连他也奇怪了,“那卢彦威就这么大胆?”

“谁说不是!”其他众将也议论起来。

李存绍观察堂上的众人,想看看他们会想出什么办法来。

“得教训他一顿!”幽州兵马使李存璋叫到,立马得到了其他武将的拥护。

符存审此时却反而冷静了下来,“幽州刚刚平定,小太保又刚平了营州,眼下筹备不足。先去信,问清是不是其有意为之。”见符存审敲定,众人便止住了议论。

众人又议了会他事,不过符存审心不在焉,不久便早早结束议事,众人也纷纷告辞离去。

李存绍也跟着他们一同出府,路上依旧有人在说着刚才的事。

李存绍想起堂上支持用兵的李存璋,便朝他走去。李存璋也是李克用诸多义子之一,李存绍实际上心里有些抵触这些义子。一家人便是一家人,缘何又扯上这些年长自己一大截的“义兄”?但他也理解李克用有自己的用心,这些义子也确实为河东立下了汗马功劳。

李存绍出来的晚,李存璋和其他人走在前面。“节帅其实心里还是想打的。”说话的依旧是李存璋,听见李存璋交谈,李存绍便放慢步子悄悄跟着。

旁边一个面生的武将接过话来,“何以见得?”

李存璋一本正经地道:“你没见节帅后头根本无心他事,定然在思虑要不要用兵。”

他们并没有发现李存绍悄悄跟在后面听他们说话,李存璋接着道:“我看小太保也是想打的,若是用兵估计还是小太保带兵。”

“我看是你手痒了罢!哈哈。”武将似乎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李存璋轻轻地哼了一声。

见二人说完,李存绍突然从后面冒了一句,“义兄觉得应该怎么打?”

说话的二人立马吓了一跳,刚提到李存绍的李存璋更是红了脸,忙对他辩解道:“小太保,在下只是瞎说,勿要当真。”

李存绍摇了摇头,“我知道李将军的意思,不过你说的对,那卢彦威着实过分,我确实也想打他。”然后走近二人,和他们齐步接着往前走。“李将军似乎对打卢彦威有想法?”

李存璋见李存绍没因自己私下议论而不满,松了口气,然后道:“小太保慧眼,我确实有些想法。那卢彦威劫了咱的盐,定然是想着幽州新定,而盐利虽大却又也不至于损失不起。料定咱大概率不会在此时动他。因此义昌军定然疏于防守,若是以骑军急行而下,必然可打他措手不及。”

说话间几人已经出了府,李存绍想了想道:“我觉得义兄想法可行,不如跟我回去劝谏节帅。”

李存璋想了想,“既是我提出,愿意与小太保同去。”

李存绍笑了笑,李存璋作为幽州兵马使,管着眼下幽州除李存绍外的另一支骑军,恐怕急着想打义昌军也是看李存信李嗣源等人渐渐上位,自己也在着急欲立新功。李存绍觉得这是好事,武人有时候是需要好战一些,否则就会慢慢沦为文恬武嬉的局面。

第三十六章 急攻

景州城外,日头西斜,再过一个时辰城门就要关闭。

这时驶来的一队马车引起了在城门口卫戍的士卒的注意。

“里头是什么?”今日轮值的伙长打着哈欠靠在城门的洞壁上问道。

车队领头的是一个牵着马的大脸汉子,回他道:“回军爷,是粮食。”

“粮食?这时候拿城里来卖?”虽然车上装载的确实像是米袋,但伙长还有有些狐疑。

“是城里王家老爷的粮,这不听说要打仗了么。老爷想在城里存点粮应急。”

伙长和另外几个戍卒都嗤笑起来,“咱义昌多久没打仗了,符存审这时找咱的麻烦?”

“小的不懂军机,军爷若是不信,自来查验便是。”大脸汉子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伙长确实眼睛一亮,他看见了汉子摆手时腰间故意亮出的两缗钱。

“好,好。都来看看!”伙长一招手,几个戍卒也过来查验几辆粮车。

伙长走到大脸汉子面前,便掌心向上摊开示意他。

大脸汉子一笑,从腰间一模,却突然掏出一把短匕,直划向伙长的脖子。伙长根本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人就倒在了地上,周围几个戍卒也同样被手下解决掉了。周围的人群发现这边的异状,立马有人尖叫起来,然后便是人群轰然而散。

大脸汉子正是杨载,一边撩起袍摆抹干净短匕上的血一边下令:“去报信!剩下的把车横过来堵住门!”

杨载和伪装成车队伙计们的二十来个晋军从车上掏出事先就藏好的刀,把木车堆在城门口,然后开始静静等待着。

李存绍正在景州外一处林中等待着杨载的消息,很快一骑便出现在视野里。看清那骑振臂挥舞的小红旗,李存绍心里一喜。

“上马!”李存绍吆喝着,身边一众亲骑一齐跟他吆喝。

很快这边树林里就奔腾出上千的骑兵来,跟在白袍的后面向着景州城奔驰而去。

不久就看见前头城门依靠车阵厮杀中的杨载。李存绍带着亲卫牙军急奔去抢城门,王定和李存璋部则按照计划分散去其他三门围城。

门口的杨载的人正在苦苦支撑,还好门洞狭窄,又有木车堵塞,靠杨载的二十来人却也勉强守了下来。

听见背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杨载喜道:“小太保来了!”这边几人士气立马大振,相反城内想要夺门的守军听到这话,又见到城外来势汹汹的人马,开始落荒而逃。

城内的战斗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毫无防备的景州城就已被晋军彻底控制住,城内的镇将和刺史见大势已去也主动收拢人马归降了李存绍。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四周城门紧闭严禁任何人出入,城内也已经宣布戒严,街道上到处都是打着火把巡逻的晋军马队。

但晋军却并没打算歇脚,只留下杨载一千人马控制景州城后,李存绍率领余下的三千人马继续东进,趁着夜色渡过了漳水,并绕过了景州与沧州之间的长芦城。

天色未有微光,李存绍和李存璋的三千晋军却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沧州城外二十里的官道上。而那二十里外的义昌军治所正是晋军此行的最终目的。

义昌节度使卢彦威今早从小妾肚皮上爬起来后,右眼皮就一直在跳。卢彦威身材矮胖,却臂力过人,因仗义疏财而在兵变中被义昌军推为节度使。十年来卢彦威生怕自己步了前任节度使的后尘,对镇军和诸将恭敬有加,予取予夺莫不顺从。任上十年来,虽未有什么作为,却也使一镇的骄兵悍将安定了下来。

但卢彦威也早已丧去了年轻从军时的锐气。不仅是因为义昌内部的事务让他精疲力尽,外部的河朔三镇也从来不将义昌放在眼里,随时等待下次内乱就要入主义昌。随着年纪的老去,现在的卢彦威只想在死前多享用些女人和珍馐。

但义昌军表面的平静下却隐藏着权力的涌动,已经有人开始筹备在卢彦威之后争权了。

前些日子那帮人竟然连幽州晋军的盐都敢抢!卢彦威不得不大发一通怒火,试图向暗处的人们展现自己依旧能掌控住局面。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卢彦威已经开始虚张声势了。若像以前,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小妾从铜盆里捞出打湿的毛巾,慢慢敷在卢彦威的脸上。

“嘶!“没想到刚敷上去,卢彦威就一巴掌将小妾扇倒在地,“你想烫死老子吗!”说罢便不再管她,径自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小妾在地上跪起来,却没有哭泣,她早就习惯了性格多变的卢彦威突然暴起。她捡起地上的湿帕贴在脸上,却丝毫没觉得发烫。

沧州西城门,一个沧州都将一边回忆着昨晚在青楼和两个姑娘的温存,一边打着哈欠指挥士卒把城门打开。

城门外早就排起了一溜百姓,准备接受盘查进城。

都将正眯着眼打着瞌睡,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立马有士卒喊起,“敌袭!敌袭!”

“喊什么喊什么!”从军多年的都将靠经验判断出这股马队并没多少人,立马呵斥道。

士卒们见都将这么说,便安静张望着西边奔来的马队。

都将虽然嘴上说,但心里认警惕着,直到看见来的人马都穿着义昌军的旗帜和甲胄,便放下心来,“是自己人!把门开大了!”

士卒们也放下心来,将城门彻底打开好方便马队进来。

马队渐渐近了,却没丝毫没有减速。

都将大声招呼:“来的兄弟是景州的人马?”

没人答话,马队也依旧没有减速,都将心里一阵慌张,但仅靠这股马队哪里能搞出什么事情?只当做对面没听见自己的喊话。想来是昨晚用力过猛,今天中气有些不足。

马队很快就冲进了城里,都将赶紧清了清嗓子,大声问道:“兄弟们是谁的人马?”

这次终于有人回答了,“你娘的人马!”然后领头一骑突然掏出弓一箭射了过来。

都将想要躲避,却突然感觉腿脚虚软,一下子没躲开,被正中右心。

“他娘的,昨晚真不该”还没等他继续想下去,眼前就一片黑暗。

城门的守军这才反应过来这股人马有问题,但都将被一箭射杀,顿时群龙无首,四散奔逃。

城外又传来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但这显然不再是小股马队所能发出的声响!

“节帅!节帅!”一群亲兵踉踉跄跄地冲进节帅府里,“晋军杀来了!”

但刚进门,亲兵们却傻了眼。卢彦威已经跨在了马上,身上还背了包袱,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节帅,晋军“

卢彦威冷哼一声,“我早就料到有这一天!愿意走的跟我走,留下的死了算自己的!开门!”

亲兵们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好。

第三十七章 接管

这次不用再封锁四门,晋军直接杀进了城,直奔节帅府和城中军营而去。

城里的百姓们听见喊杀声早就关门闭户,而没有准备的沧州城里也只有四门轮值的守军有些零星的抵抗,更多的义昌军士卒则闲在家中根本没有集结。在控制了军营封存兵器的府库后,城内的义昌军已经再无反抗的机会了。

从幽州出发到达卢龙最南的瀛洲,众军只带了三日粮草,只待一击不成便另做打算。没想到用一日征定景州,一夜渡过漳水,第二日午时晋军就宣告彻底接管了沧州城。尽管义昌军并非是什么实力雄厚的大镇,但一日夜间就被晋军接连打下最重要的二城,此役已经可以宣布大功告成。

唯一让众人遗憾和不安的是让卢彦威跑掉了。连李存绍也有些困惑,按理说晋军从卢龙急攻而来,匆忙出征,根本不存在泄密的可能。现在进展顺利地连自己都有些觉得太过有戏剧性,卢彦威竟然还能反应过来及时逃脱。

是那卢彦威确实有些本事还是真的有人能够未卜先知不成?李存绍摇了摇头,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甩了出去。若卢彦威真能提前预知,就无需把妻妾儿女都留下而只身逃跑了。

但既然已经让卢彦威跑了,李存绍等人就不得不开始着手之后的打算了。

“沧州北有鲁城,西边是长芦。鲁城再北是卢龙,卢彦威自然不会往北走。”李存璋满面通红很是兴奋,“咱现在就派精骑往南追,说不定还追得到!”

王定摇了摇头:“南皮离这不远,卢彦威轻装估计早就到了。”

薛直问道:“听降卒说卢彦威出了东门,会不会过了浮水去东边的盐山了?”

李存璋不甘心,问向没说话的李存绍:“小太保下令罢,末将定然把卢彦威捉了回来。”

李存绍也在想卢彦威下一步会怎么走,听他问来当即道:“李指挥既然有意便去追追也无妨。”

李存璋一喜,抱拳就出去了。

王定等李存璋出去才问道:“小太保真觉得能追到?”

李存绍摇了摇头,“卢彦威虽然仓促,但想来已经预料到有这一天,估计早就想好了去处。”他铺平刁寿的画师们刚赶制出来的义昌地图,“南皮西临漳水,东依浮水,南边还靠着无棣河,三面环水不利于大军调动。”

王定和薛直也凑近来,跟着李存绍一齐看来。这地图虽然跟以前见过的不太一样,却很好就能辨认出城池山川来。

“卢彦威必然已经过了浮水去东边的盐山或饶安。”李存绍想了想,“卢彦威若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我军来势如此迅速,人马不会太多,否则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就出现在沧州城下。”

二人点了点头,李存绍继续说下去:“若卢彦威真的是傻子,一直向南遁去德州或是棣州,就等于将义昌军大部拱手相让。对咱更是好事一桩。”

“两件事。”听李存绍要发令,二人又立马肃立。

“第一是派人,北边鲁城和西边长芦去人劝降,沧州城破的消息散出去,再佯言幽州数万大军随后便至。万不可让沧州成了孤城,不然就白打了。还有叫瀛洲的已经待命的戍军立马派来沧州。”

薛直立马抱拳道:“末将这就派人去。”

“第二是城里的义昌军,”李存绍想到城里的残军,也有些头疼。仓促打下来,竟考虑不周没想到该如何处置城里的军汉们。除去今天轮值的义昌军,城中估计还有不少休日的军汉,想把他们从城中一户一户地揪出来实在太过困难。“把降军都缴了兵甲遣散,军营的军械库王定你亲自镇守。”

“此事重要,末将明白。”王定也抱拳领命。

二人领命下去,剩下李存绍独留在堂上。他慢慢踱着步子,细细想来才发觉此行实在太过冒险。等到现在沧州真的被晋军接管,李存绍却发现接下去没那么简单。打了一冬的幽州早已经无粮支持大军出征,若是卢彦威回过神来率其余各州回师反攻,自己又该如何?

李存绍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沉得住气的人。自己前世最瞧不起的就是戒不掉赌瘾的父亲,而现在自己因急切想要地盘而冒险,又何尝不算是赌博?也许自己还是多或少地继承了那追寻刺激和冒险的基因。

正如李存绍所料,卢彦威从沧州逃出后,带着几个亲兵渡过浮水河去了东边的盐山城。

盐山城临近渤海,不少海边煮盐的都运至盐山县城贩卖、周转。正因为城里市中的食盐一堆一堆如同小山,因此渐渐就得了一个盐山的名号,听说黄巢祖上也是从盐山贩盐向山东发迹的。

卢彦威在夜里狼狈地被迎进城,盐山刺史王顺才听闻立马请卢彦威进府。

“那晋军就这么强?”王顺才刚等卢彦威坐下就问道。

卢彦威不屑地瞥他一眼,这王顺才既不顺从也没甚才干,唯独爱钱,在盐山不知捞了多少钱财。

卢彦威冷冷地道:“晋军来得太快,不然怎的也不至于连招架之力都没有。只是不知用什么法子绕过了西边的长芦和景州,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王顺才眼珠子转了转,“那节帅咋想?”

卢彦威一拍桌子,“还咋想?现在聚集盐城、饶安和无棣数地人马跟我杀回去!”

王顺才摸了摸自己一溜小胡子,“那末将可得好好想想。”

卢彦威气急就想要暴起,但想到如今情景,只好咽下气来好言劝道:“晋军远道而来,兵马不多,城里又有我旧部,里应外合必然大破晋军。”

王顺才眼睛又转转,似乎想明白了,这才笑着向卢彦威道:“节帅在我府上先好生歇息,末将这就派人去饶安无棣报信,聚集人马跟节帅杀回去。”

卢彦威这才放下心来,跟着奴仆转去府里休息。

看卢彦威消失在檐下,王顺才脸上的笑容立马消失的一干二净。

第三十八章 不仁不义

李存璋自然是没追到逃跑的卢彦威,悻悻地带兵回了沧州城。既然卢彦威已经逃脱,李存绍等人就不得不开始准备防御了。

虽然李存绍已经申令士卒不得侵扰百姓,并命人在各处都贴了安民告示,但街上时不时跑过的晋军马队却依旧让人难以从中获取些许的安全感。

然而令李存绍等人没想到的是,意料中义昌军的反扑没有等到,却等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木匣,一个装着卢彦威脑袋的木匣。

盐山的使者捧着木匣和刺史王顺才的书信,被带到了李存绍几人议事的堂上。

进了堂里,使者便捧着木匣和书信跪下行礼:“卑下是刺史之仆,特来向小太保献上奸人首级。”

李存绍还是有些怀疑,示意薛直把木匣接过来,问道:“这木匣里装的真是卢彦威的脑袋?”

使者站起来,“千真万确!确实是卢彦威的首级。”

薛直接过木匣,然后对着门外喊道:“带进来!”

四个衣着富贵,面容却憔悴不已的女子从门外被亲卫押了进来。这几个女子是卢彦威府上的妻妾,特地被带来查验首级真假。

薛直走过去,打开匣子就凑给第一个女子看,“自己看看,可是你家主人?”

那女子本就憔悴的脸看见木匣里的东西立马被吓得通白,噎了一声竟直接晕倒过去。

吓晕过去已经能够证明八成真假,薛直又拿给后面几个侍妾查验,几个人都是又惊又俱,抽泣地确认了是卢彦威本人无疑。

薛直又拿过来给李存绍过目,李存绍忍住恶心瞥了一眼,竟发现卢彦威的眼睛还大睁着,不知临死前是什么惨状。

“你家刺史为何杀他?还要送给我?”李存绍皱着眉头问下面的使者。

“该说的都写在这信上,请小太保过目。”

李存绍接过递来的信。盐山刺史王顺才的信写了很长,李存绍快速扫了过去,终于弄清楚了王顺才是什么意思。

信上说景州劫盐之事完全是卢彦威所为。卢彦威任上胡作非为,不循礼制,治下生民饥寒,怨声载道,晋军大军乃正义之师,于是特来相助,杀卢彦威献于晋军,而所求不过希望晋王能向朝廷举荐他王顺才来做新的义昌军节度使。

李存绍看完了信,心中冷笑。卢彦威虽然暴戾,但比起周边诸镇,义昌已经算是少有的平和之地了。至于不循礼制,眼下各地有实力的诸镇还有谁在尊崇旧有的秩序?虽然早就看完了信,但李存绍还假装在阅读,实则是思考该如何应对。

堂上其他人见李存绍看得慢,都开始好奇起信上写了什么。良久,李存绍搁下了信,然后突然暴起狠狠地一拍桌案,桌案上的笔架砚台等被震得一跳。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李存绍又大喊道:“王顺才想干什么!”

众人猝不及防之下被吓了一跳,盐山使者更是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好一个王顺才,夺我幽州盐利不说,竟敢谋害自家节帅性命,还想联合逆贼企图争位!”

盐山使者立马颤颤巍巍的道:“小太保,小太保这是从何说起啊”

李存绍又一拍案子,冲门外招呼:“来人!把这贼僚拖下去!”

立马有两个亲兵走进来将已经抖如筛糠的使者架了出去,那使者一边蹬着腿一边犹自高呼着冤枉。

使者被拖下去了,李存璋等人却还摸不着头脑。

李存绍把信拿给他们传看,一边说道:“明日在东市将那人枭首示众,把刚才我的话散出去。”

“小太保的意思是?”李存璋有些明白,又有些糊涂。

“本来咱人马一口还吃不掉这义昌,眼下卢彦威一死,义昌各地州县便是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倒正好给了机会。”

几人这才醒悟了些,纷纷赞耀道:“小太保英明!”

李存绍想了想又接着道:“去把昨日抓住的那卢彦威侄子带上来。”

没过多久,一个上了枷锁的汉子就被带了上来。壮汉名叫卢勇,是卢彦威的侄子,任沧州团练使。因为没住在卢彦威府上,所以一时疏漏险些让他也逃了出去。

卢勇一点也不像矮胖的卢彦威,相反个子很高,还有一身精壮的肌肉。堂上几人都是从军多年,看到卢勇的身板也皆暗赞一声。

李存绍见他身上还戴着枷锁,“把枷锁去了。”旁边看押的士卒忙拿出钥匙将枷锁卸掉。

卢勇活络了下手腕,也不下跪,一脸无所谓地道:“小太保这是何意?事已至此,卢某受死便是。”

李存绍没吭声,薛直又端过之前的木匣来捧给卢勇看。

卢勇看见木匣里的头颅,先是一愣,然后立马抱过木匣哭嚎起来。

“叔父!叔父!勇愧对叔父栽培,竟让叔父受辱而死!”

卢勇的嚎得凄惨,脸上也是涕泗横流,看得出是真情实意。

薛直见卢勇哭个没完,便想去拉住他。没想到薛直刚一伸手,竟被卢勇突然一把捉住胳膊,反身将薛直压在身下。“死前拉你去垫背!勇这便去寻叔父!”说着便挥起铁锤大的拳头就要抡下去,门外卫兵也抽出刀跳进堂里想要救人

“都停下!”剑拔弩张之际李存绍大喝一声。

“人不是我们杀的,你不愿报仇杀他有什么用?”这话是对卢勇说的,“都收了兵器退下。”几个卫兵只好又收了刀退出去。

听到李存绍的话,卢勇停下手来,眼中的红光也渐渐消退。他并非没有头脑的人,卢彦威早就逃脱出去,怎么可能突然死在沧州?即便是被晋军所杀,又何苦要卸了自己镣铐拿给自己看?

卢勇想明白了,便放开身下压着的薛直。薛直揉着肩膀爬起来,瞪了一眼卢勇回到位置上。

“把信给他看。”

卢勇接过王顺才的信,越往下看手便抖动的越厉害,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愤怒!自己父亲早亡,是叔父一手将自己带大,如今还让自己当了团练使,连叔父的亲儿子都没这待遇,叔父待自己胜过亲儿子,完全将卢勇当做未来的继承人来培养。可如今叔父竟就这样死在了那王顺才的手上!

“小人!”卢勇大吼一声,将信撕的粉碎。他不恨李存绍夺下沧州赶走卢彦威,只恨叔父竟死的如此屈辱!

李存绍认定了卢勇是个性情真挚的汉子,对他道:“卢将军可想为你叔父报仇?”

卢勇当即跪下连连叩首,“只求小太保放我而去,待罪将亲手杀了王顺才那厮,便自缚回来向小太保授首。”

李存绍摇了摇头,“王顺才是小人,我却不是。我不仅不要你的人头,也不愿卢家其他人死。”

卢勇瞪大眼睛看着眼前年轻却在河北名声日显的李存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存绍见他一脸不信的样子,说道:“义昌军争我幽州盐利不能坐视不管,卢将军应该理解。但我确实没想过杀卢家一人,现在除了你叔父,卢家不是一人没死吗?”

卢勇信了三分,只得道了声“小太保仁义。”

“我晋军是仁义之师,奈何有人不仁不义,干这样阴险的行径?卢将军既然愿为你叔父报仇”,李存绍走下来,把卢勇从地上扶起。“待会卢将军便去召集城里的义昌士卒,分发兵器,晋军也愿助卢将军一臂之力。”

卢勇又跪下向李存绍叩首:“罪将但听小太保差遣,只要能为叔父报得此仇,为小太保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卢勇并不傻,知道李存绍不可能无偿帮助自己。但为了能为叔父报仇,将那王顺才碎尸万段,卢勇甘愿做任何交易!

“卢将军快起来,卢家日后还需你来顶梁,”李存绍面上表现出对卢彦威身死的哀痛,心里却有些喜悦。没想到阴差阳错下,王顺才竟然帮了自己大忙。

有了卢勇效力,就能有效地统合沧景二州的义昌军为自己所用,更因卢彦威的死有了出师的理由。若有哪一州县不愿顺服,直接将其套上王顺才的团伙便有了名正言顺征讨的理由。

至于平定整个义昌之后的权力布局,那就只能由晋军说了算。

第三十九章 浮水河

义昌镇下辖有沧、德、棣三州,三州的位置正好呈一个“品”字形,其中沧州在北,辖区也最大,南边的德州棣州则一西一东控制着黄河末端的北岸。

沧州是义昌的藩镇治所,在得知两座城池陷于晋军之手,且听闻卢彦威已经在盐山身死后,附近的长芦、鲁城等县也纷纷向沧州城遣使递书表示顺从。这样一来便使沧州和卢龙的势力范围连接在一起,而避免了沦为孤城的局面。

在李存绍将污水都泼在王顺才头上之后,又惊又怒的王顺才连忙在沧州东边拉拢了盐山、饶安和无棣三地兵马,并自立为义昌留后,兴兵准备进犯沧州。而南边的德棣二州则还处于观望之中。

李存绍又以卢龙留后使的名义,暂时任卢勇为沧州刺史。因为晋军的急攻战术,义昌军虽然丢了两座大城,但双方兵马实际上却均未遭受大的损失。本就在义昌军中有些声望的卢勇,在李存绍的支持和为卢彦威复仇的旗帜下,顺利地募集起沧景二州的义昌军,上万余义昌步卒都重新响应入伍。

十余年未遭战火侵扰的义昌镇,也终于没能避免被兵戈横行的时代浪潮所裹挟。

转眼已是六月中旬,王顺才又得到了乐陵、胡苏等地的支持,兵力总共将近三万,号为五万,以收复义昌失地为由开始在盐山集结。

沧州则以万余义昌军为主,加上铁林军三千精骑以及李存璋本部骑兵,也有将近两万人马。虽然李存绍这边有晋军精骑,但主力近万的义昌军显然还没有做好大战的准备。不过王顺才的兵马也算不上什么劲旅,估计比半年前李存绍面对的幽州军也要差些。总体上来看,两军在综合实力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高低优劣。

六月下旬,王顺才的兵马已经集合完毕,没几天就临近浮水河。等到渡过浮水,沧州城就尽在眼底了。

眼下义昌军才刚刚整编完毕,家园又新遭易手,战力有限,军中士气也很成问题。只要义昌军不临阵一战即溃就已是谢天谢地了。此时李存绍等人最好的选择是据城而守,等待幽州的符存审收过秋粮后挥师南下。但晋军的精锐骑兵只有在野战中才能发挥最大的战力,若单是守城则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义昌军的城防上。

杨载等人显然也不赞同龟缩的打法,卢勇同样急于为卢彦威报仇。李存绍思虑之后,也觉得晋军此番入主沧州的过程太过侥幸,下面的镇将们难免不服,有必要结结实实地打一场才能压住各地州县和义昌军中躁动的野心。于是几位将领经过合计,最终决定在城外和王顺才打野战。

六月底,李存绍和王顺才开始在两岸隔河对峙。

东岸的中军帐里。

“啥?这上下几里地连几条船都凑不出来?”王顺才大怒。大军在浮水东岸下了营,却发现除去孤零零的一座小石桥外,近处的舟船早已被晋军提前收走,根本没办法再搭舟桥。虽然浮水并不宽敞,水深也刚刚及腰,但晋军就在对岸,总不能让士卒们淌过河湿着身子打仗。

“去接着找!找不到就现在伐树造!”

“是!”那将领立马领命下去。

说实话王顺才并没想到会打这一仗。他实在想不明白晋军为啥没接受自己的好意?那个什么小太保的胃口就这么大?在王顺才看来,自己献上卢彦威的头颅,晋军应该高兴还来不及。谁知道李存绍不仅不高兴,一番话还让舆论骤变,晋军成了甚么仁义之师,自己倒成了恶徒?甚至连自己军中都有不少耿直之人私下里议论自己谋害节帅的事情。

不过王顺才虽然没甚廉耻,却还算合格的将领。他知道必须快速击败对岸的晋军,否则等到秋季粮熟之后,幽州方面必然兴军南下支援,到了那时自己就会像卢彦威一样被砍下脑袋吧?

王顺才焦躁不安地在帐中走来走去,帐里一个跟王顺才面目有七分相像的将领见他心情急躁便劝道:“哥哥莫急,对岸也就咱一半兵马,倒时候拿下沧州,听说那卢彦威的几个小妾可是一个比一个俊俏啊嘿嘿。”

说话这人是无棣镇将,也是王顺才的堂弟王顺德。王顺才有心争夺节帅之位,也正是因为有这个堂弟作为依仗,二人合力在义昌军中势力不小。而这王氏兄弟两人虽然名字里带着才德,却都是既无才干,也无德行。

王顺才听了堂弟的话也安心了些,想到自己若是打赢这一仗,必然会因打败晋军而名声大噪。义昌各地也铁定会望风归降。等自己做了义昌节度使,之后的声名和财富哪里是区区盐山刺史可以比拟的?想到这,王顺才看着王顺德,二人一同放荡地大笑起来。

西边的中军帐里。拖延来的时间让西岸的晋军有了更多空闲商讨战术。

“王顺才的三万人尽是步卒,却要渡河强攻,此役胜算很大。”

听到李存绍先定了调,杨载等人也都点头表示赞同。

王定道:“虽然我军收了近处的舟船,但最晚到后日,敌军必然能架起可供大军通行的舟桥。”

“等那王顺才渡了一半,咱就杀过去!”李存璋此行跟着李存绍打的顺风顺水,心情很不错。

倒是卢勇见几人这么乐观,不由得出言提醒道:“虽然西岸我军以逸待劳,但对岸毕竟人数占优”这几天卢勇也渐渐冷静了下来,知道眼前几人是眼下自己唯一能依靠的。若是此役轻敌败了,自己还怎么为叔父报仇?

“卢指挥说得对,”李存绍点了点头。义昌军一万人马被分为左右两厢两个都指挥,其中卢勇领左都指挥,而右都指挥则任给了王定。“咱不能坐视王顺才渡河,他渡河,我们也渡河。”

“啊?”卢勇一愣。而其他几人已经习惯了李存绍在这种时候说话说一半,一边思索一边等着他的后话。

“李指挥明天带本部骑兵往南走,赶到明晚趁着夜色渡河。”

被指到名字的李存璋眼睛一亮,赞道:“小太保妙计。”

“李指挥可要耐住性子,等王顺才大军半渡被我军在西岸纠缠时,再引兵从后方杀出,那时才能斩获最大。”

李存璋现在对眼前这位年轻的小太保可谓心服口服,立马抱拳道:“末将领命!”

第四十章 沉没的浮桥

七月的第一天,几条赶制的木头浮桥终于漂在了浮水河上。

东岸的王顺才并没有急着进攻,到了晚上,王顺才下令在军营中宰杀牲畜,大肆犒赏士卒以鼓舞士气。

李存绍率几骑在浮水河边溜达一圈,观察浮水与对岸的景状。浮水并不是什么大河,却也因夏季充沛的降雨补给而水位大涨。北方士卒熟悉水性的并不多,江河的情况一直都是行军打仗时重点考虑的要素。

夜色下的浮水河没有因黑暗而停滞,对岸军营里的篝火映在河面,闪烁成浮水上跃动的流光,仿佛也在跟随着浮水一起向北淌去。听见对岸传来的喊叫和欢笑声,李存绍心里没觉得紧张,但也说不上平静。该做的准备都已经做完了,最终的结果还要等到最后在这方圆几里的战场上见分晓。

一大早李存绍就被阵阵鼓声吵醒,刚睁开眼,薛直就掀开帘子走进来。“小太保,对面要过河了。”

李存绍昨晚是穿着甲胄入睡的,此时不再费时,翻起身来就跟着薛直向外走。

拍马来到阵中,卢勇等人已经聚集在中军大旗下了。看见李存绍过来,几人简单行礼后,便一同向东边望去。

浮水东岸的空地上已经挤满了士卒,四处旌旗舞动,声势看上去倒颇是浩大。

王定说道:“那王顺才估计是全军出击,准备一鼓作气呢。”

几人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渡河战向来是兵家大忌,因为渡河难免导致阵型混乱,而且因为一时间不能投入足够兵力,渡河的军队往往会被对岸的守军半渡而击,大败而还。

但也并非所有的渡河作战都是失败的结局,要么渡河前先派人马从其他地方偷渡过河,牵制岸边守军;要么也可以像项羽一样破釜沉舟孤注一掷,靠必胜的信念一鼓作气冲破守军的防御。而王顺才麾下没有骑兵,所以选择大军强渡也是理中之意。

晋军这边已经按照计划部好了阵。卢勇和王定两个指挥各五千人一左一右略呈一个弧面对着王顺才临时造起的渡口,李存绍的铁林军则坐镇中军,随时机动支援。

临时的浮桥有限,对面敌军只能一队队缓慢渡河。晋军倒也有耐心,留出一里的空地等着对面渡河集结。卢勇和王定很快就回到了本军指挥位上,李存绍杨载和薛直继续耐心地等着对岸的士卒渡河。

结果刚渡过两千来人就出现了意外。不知是因为浮桥上同时承载的人太多还是其他原因,边上的一座浮桥突然从侧面翻了个面,激起一大片水花。那桥上的士卒也都瞬间落下了水,变成河上漂着的几个小黑点。

这一变故顿时引起西岸这边晋军的哄笑。还没开打就先来了这么一出,李存绍也觉得有些滑稽。

不过这还不能停止对面渡河的脚步,越来越多的士卒集结在了这片巴掌大的河岸边上。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日头越来越高,李存绍平静的心情也有些不耐烦起来。

终于,随着对面一个骑马的将领又带着一队人马渡过河来,对面阵中开始捶起隆隆的战鼓。

已经渡过浮水的敌军顿时喊得山响,排着密集的阵型就向晋军的弧形阵开始冲锋。而后方还有源源不断渡河的士卒。

等到两军距离越来越近,晋军阵中的弓弩手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一时间弓弩声大作,漫天的箭矢如同一片片蜂群刺向冲锋中的敌军。立马有成群的士卒被射倒在地,冲锋的速度也被压制得慢了下来。喊杀声中渐渐掺杂起哀嚎。

弧形阵正是李存绍等人为了最大程度发挥远程射手的作用所特意部署。在这种狭窄的战场里,弓弩的杀伤力是巨大的,尤其是形成规模的射手方阵。

但占据人数上风的敌军还是冒着箭雨推进到了阵前,两方步卒厮杀在了一起。弓弩手开始向后撤退,却并没停止射击,而是开始向远些的敌军进行抛射。

战场渐渐胶着了起来,李存绍没有动,只是在中军大旗下静静地看着两处人马的厮杀。

渐渐地,对敌军造成巨大杀伤的弓弩手们随着体力的下降和箭矢的消耗,天空中只剩下零星射出的几支羽箭。

渡过河来的人马越来越多,排在前列的义昌军士卒们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不知何时,右翼王定的大阵一松,被撕开个口子。敌军立即顺着裂口向阵中冲杀,义昌军则开始沿着阵型的裂口向两边慢慢退散。

旁边杨载看着急切,立马向李存绍请战:“末将愿前去支援!”

李存绍虽然心里也是一紧,嘴上却说着:“不急,王定自己会补上去。”

话音刚落,便见右边后阵突然分开,一支马队从其中冲了出来,领头之人虽然看不清楚,但料定是王定无疑。

受到骑兵的冲击,刚突入阵中的敌军又被赶杀出去,阵型又重新恢复起来。

见王定这边稳定住了局面,李存绍担心卢勇那边也出现问题,“杨载!”

杨载一脸激动地应道:“末将在!”

“去支援卢勇的左翼!不可恋战!”

“得令!”

见杨载飞速去了,李存绍又看向河对岸的情景,看上去王顺才的三万人马已经渡过近两万余人了。李存绍右手握紧腰间的刀柄,咬紧牙关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太阳也升上了正中,炙热的阳光让战场边上观望的人睁不大眼睛。两军在前方均是损失惨重,只是在咬牙坚持着。但对岸还有足够的生力军可以投入战斗,晋军看上去兵力则要捉急一些,只剩下李存绍的亲军可以调动了。李存绍在等,等的是晋军藏着的最大底牌——李存璋。

“来了!”薛直突然大喊。

李存绍赶忙把手遮在眉头上,向对岸看去。果不其然,一股马军突然出现在对岸营寨后。

李存绍又看向阵前,两军人马都还在僵持着。他彻底放下了内心的那丝焦躁,向身后的鼓队大喊:“擂鼓!”

鼓声刚起,那边王顺才的营寨就被李存璋所点燃,虽然没有风能助长火势蔓延,但一柱黑烟还是开始往天空攀升。

鼓声大作,李存绍觉得时机到了,立马呼喝着带领亲军疾驰冲向前阵。

晋军骑兵出击了!前面厮杀着的义昌军士卒们心里一松,不知何时他们已经接受了前些日子还刀兵相见的晋军成为己方的精锐战友。

浮水这岸指挥进攻的正是王顺才的堂弟王顺德,虽然自己几次都在将要突破对面大阵时被两翼将领赶了出来,但王顺德并不急,照这情况发展下去对面步兵大阵迟早都会崩溃。

但突然地,亲兵指向后军,王顺德茫然地回头看,却发现一股浓烟从后方升了起来!王顺德心中立马生起强烈的不安来,正安慰自己可能是天干物燥,营中失了火,对面晋军阵中又突然鼓声大作,然后那一直稳着不动的中军大旗就开始向这边飞来!

王顺德大骂几句脏话,清楚后头的黑烟必然不是巧合。然后身后河对岸也传来的杀声验真了自己的想法。握着刀的手开始颤抖,王顺德背上犹如针扎一般,冷汗从额头冒出。

“娘的,跟老子干!”王顺德眼中闪过凶色,只要能在此时攻破晋军大阵,一切就还有机会!

李存绍亲军一出,前方义昌军听见马蹄声早就向两边留出骑军冲出的通道。铁林军就像一支利箭,所过之处敌军纷纷退散,来不及避退的则被斩杀、践踏在马下。

战场上到处都是尸体,浓烈的血腥味道涌进李存绍的鼻腔,而他早就习惯了这气味。带着铁林军左冲右杀,义昌军步卒也喊叫着开始反攻,杨载的骑兵也不断撕裂着敌军的阵型。

晋军各处有默契地将河岸的战场向河边挤压,李存绍知道,结果已经出来了。

但依旧有人不认,或者说不敢认这样的结果。对面唯一的一股马队向李存绍杀来。李存绍早就盯住了这支马队,见其主动杀来,冷哼一声便拍马迎了上去。

对面领头一人举着柄长刀,高喊着带队疾驰而来。李存绍一眯眼,计算着距离。很快两支马队就遇到了一起,对面领头之人举刀横劈,却被李存绍侧身躲了过去,正要急忙接着顺势往下砍,李存绍的刀却已经砍在了他的脖子上。

王顺德不敢置信地盯着面前那人的眼睛,那眼神里并没有流露出狠厉,却也像马刀一样斩去了自己什么东西。

敌军的马队瞬间被铁林军吞噬、淹没掉。四周的敌军步卒开始没命地往后跑,晋军步卒一边追赶,一边屠戮着这些将后背露给自己的敌人。

浮桥被逃命的人马堵塞住,很快又有两条浮桥被人压沉在了河中。

李存绍没停留,把身后的敌军留给义昌步卒,自己则带着铁林军渡河。左翼的杨载见中军大旗动向,也带人马来跟李存绍汇合。浮水河经在夏季涨后水深及腰,对于不会游泳,且穿着甲胄的步卒来说难以逾越,对于骑兵来说却可以直接淌水过河。

过了河,登上西岸,胯下的乌骓打了个响鼻,李存绍瞅见李存璋的旗帜,见他在那边似乎杀的颇是起劲,于是叫杨载去围住后路,自己也向王顺才的中军杀去。

东岸的步卒见西岸友军崩溃,早已军心动摇,现在晋军骑兵又开始围杀过来,顿时开始四散崩逃。李存绍没管逃命的步卒,直接带着铁林军跟李存璋的骑兵从两个方向一同往王顺才中军杀去。

李存璋距敌中军更近,还没等李存绍赶到,那边仓促组织起来的中军方阵就被李存璋冲散,中军大旗更是被直接砍下。王顺才的人马顿时一边哭喊哀叫,一边四散奔逃。而李存璋的马队却停了下来,没去追赶逃兵。

李存绍心里一动,拍马赶了过去。

那边的李存璋似乎在等着自己。看见李存绍过来,一边咧着嘴大笑,一边举起手里的东西。

李存绍离得近终于看清了,李存璋举起的正是一枚被砍下的首级。

第四十一章 想家

王顺才兄弟二人在浮水两岸相继毙命后,战争也就没有了继续的理由。

持续了大半日的战事,终于在黄昏时彻底宣告结束。夕阳垂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河水被鲜血染成淡红色,河的两岸几乎遍地都是血迹和尸首,成群的乌鸦则在天空聚集盘旋,等待着享用这场饕餮的盛宴。

两岸的晋军一边重新收拢人马,一边收押起被俘的敌军士卒。已经渡过河到西岸的敌军无一幸免,除去战死和因践踏而死的人外,几乎全部被晋军所俘。而东岸未过河的敌军则侥幸逃脱了不少。

此役两军五万余人马,死伤就将近两万。不仅是对岸人马,卢勇和王定部下的义昌军也同样损失不小。饶是如此,这样的战果已经是晋军所能达到的最好结果了。

浮水西岸原先的晋军大营里,如今全被用来全部关押大战后俘获的敌军。在渡过了心惊胆战的夜晚后,这些惊惧的俘兵却在第二天得到了一个令他们意外的消息。

看守的晋军士卒向俘兵们传达了小太保的军令:不愿再打仗的,皆可交出兵甲后自行归乡,而愿继续从军的,则要在登籍造册后接受晋军整编,待遇与晋军无异。

这条军令一下子就在俘兵中间引起了轩然大波,昨日还是仇敌的双方,那什么小太保竟然这就让自己回家了?军营里到处都是俘兵们窃窃的议论声。

一处角落里,七八个俘兵正蹲坐一圈用着早饭。一个灰头土脸的健壮汉子一边喝着晋军分发的粟米粥,一边对周围人说道:“俺看这就是诈!俺们要是真出了营,估计马上就得人头落地!”

身边几个俘兵连忙扭头看向他们的晋军看守,还好两个看守在远处说着话,听不到这边的话。

一个年级不小的老卒立马苦着脸道:“这啥时候,你还敢说这话?要是被听了去,别说出营,现在就得人头落地!”

其他几人也低声咒骂道:“就是!要死你自己死,可别连累咱。”

壮汉见自己的话没引起共鸣,吧唧吧唧嘴接着喝起粥来。

“不过听说那什么小太保还挺仁义的。”另一个年纪小些的俘兵又插嘴道,“指不定那说的是真的。”

老卒摇了摇脑袋,“仁义都是那些书袋子说的话,别的不说,俺这从军几十年,也没见过哪个节帅肯把兵放回家种地的。”

这话立即引起了一圈俘兵的赞同。

年轻的俘兵正准备不再作声,突然看见了什么,指着道:“那些人要走!”然后发现自己声音大了,忙低下脑袋来。

但他的话还是引起了几人的注意,果然不远处有十来个人正在被一个军官引着走,而方向正是营门。

俘兵们都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队人,想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被砍了脑袋,但转个弯就消失在了视野里。

年轻的俘兵咽了咽口水道:“俺想俺娘了”,说罢就想站起来。

老卒连忙拽住他,“再看看不急!”

壮汉喝完了粥,把碗搁在地上,打了个嗝道:“你信了那鬼话,估计就再见不着你娘了。”周边几个俘兵立马投来不善的眼神,壮汉只好悻悻地闭了嘴。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都被引着向营门方向走,而身边也开始有人站起来加入到行列里。

“这么多人总不会都杀了吧?”

围坐一圈的几个俘兵也互相看了看。

壮汉犹自嘴硬道:“等着吧,谁信谁就是傻子。”

终于有个人忍不住站了起来,“死俺也认了”,说罢便往那边走去。

年轻的俘兵立马也站起来小跑过去。

老卒这次想拉却没有拉住,叹息一声,“俺想死前再看一眼老屋子。”也站起身来。

老卒刚走几步,又回来拉扯壮汉,“一起走吧,路上也有照应。”

壮汉甩开老卒的手,依旧默默蹲在地上。

老卒不解,“咋的?你不想家?”

壮汉张了张嘴,半天才咕哝道:“俺没有家,军营就是俺家。”

老卒一愣,叹了口气走向了回家的队列。

壮汉撇了撇嘴,看着老卒离去的背影,低头小声嘀咕着,“咋都是个死”,眼里却闪着亮花。

随着王顺才的身死,义昌全境都归顺了沧州城的统治。而原本暗潮涌动的义昌镇在经历了战争,并在晋军的铁蹄震慑下,竟比一个月前更加安定了。

战后送去太原府的战报也终于有了回音。李克用先是严辞批评了李存绍没有跟自己商量好就贸然出兵,然后却话锋一转肯定了自己打下沧州的功绩。最重要的是,李克用在信里已经表明,要为李存绍向朝廷请命为新任义昌军节度使。

虽然西边的成德军节度使王镕九岁就成为了节度使,比现在自己的年纪还要年轻八岁,但王镕是继承父位,李存绍的义昌军却是结结实实靠自己打下来的!

李存绍看信也想象得到李克用憋着笑意却故作严肃的表情。这样的表情李克用只有对至亲才会显露出来。

转念一想,李存绍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有见到李克用和晋王府上的家人了。他看着手里李克用的回信,突然有些想念起在太原府的日子来。但下面杨载等人还看着自己,李存绍断不能流露出女儿态,现在也远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义昌军收编的如何了?”李存绍收起信问道。

王定站了出来,“回小太保,俘获总共一万两千余人,回乡的有五千,末将按令又裁汰了其中的老弱,还剩六千余众。”

“好,”李存绍站了起来,环视周围的几人。堂上杨载、王定、薛直、李存璋、卢勇,总共是五个指挥使。

“将此战俘兵与先前所募集沧景义昌军战后的人马打混重编,共一万六千步卒,王定和杨载每人领三千,再从本部挑选五百马军,各组一个都指挥的人马。王定驻盐山,杨载驻景城。”

二人听后立马抱拳而出:“末将必不负小太保栽培。”

见他们说完还想跪下,李存绍笑了笑把二人扶住。“这半年来弟兄们打了这些仗,你二人功劳不小。”

李存绍又转头对卢勇道:“卢将军如今大仇得报,可愿继续在我麾下效力么?”

卢勇连忙跪下,“承蒙小太保厚爱。末将愿效死力。”

“好,我看卢将军有将才,那区区团练使实在屈才。便先领五千步卒,领义昌军都指挥使,暂任棣州刺史。”

卢勇眼睛一红,虽然自己一直挂着一脸无所谓的面孔,可他又何曾不是一个渴望杀敌报国的儿郎?只是义昌军所处的环境让他一直难有作为,加之叔父对时局的不争之态,也让他渐渐将热血埋藏在了内心深处。而现在叔父的仇已经报了,而原本想着李存绍鸟尽弓藏的场面不仅没有出现,自己竟还有机会执掌兵马并出任地方?

卢勇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重重地向李存绍叩了三首。

李存绍又接着转向李存璋,笑着道:“父王在信里还提到了李指挥,特地指明你为德州刺史,升任都指挥使。”

李存璋掩不住笑,“跟着小太保实在有福。”

李存绍颔首道:“这福也不全是我争来的,更依赖将士们的卖命杀敌。”

几人都是略略动容,暗暗敬佩起眼前年纪不大却已经将为一镇节帅的李存绍。

第四十二章 旌节

征伐义昌镇的源头是幽州上万斛的被劫的盐车,虽然李存绍后来将这事归在了王顺才的头上,但那时也不过是他信口一说。没料到王定带军进驻盐山后还真的找到了那被劫的盐。于是李存绍在通禀符存审后,将万斛食盐依旧按约押运给成德镇,此事也算有了终结。

沧州的节帅府,也就是原先卢彦威的府宅如今自然成了李存绍的所有物。原先卢家的族人尽数随着卢勇去了棣州上任刺史,帅府也一下子空了出来,等待着新的主仆填满一间间院落和厢房。义昌军实力弱小,连节帅府都显现出来一股孱弱的气概。

占地不到五亩地的沧州节帅府,既也比不上河东节帅府的雍容,也比不上幽州节帅府的威严,更像是普通大户的家宅。但李存绍倒挺满意这样的大小,自己身边本就没几个人,在薛娘和马回等人也到沧州后,这府的规模就显得刚刚好。

刚安顿下薛娘等人,节帅府就得到消息,朝廷赐予李存绍节度使旌节的使者已经在了路上。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马回和府上的奴仆们忙着对节帅府打扫清除,李存绍也对自己即将第一次接触唐廷有些期待。

作为华夏文明最辉煌的王朝之一,唐朝在历史上的文治武功皆是一绝。不仅对外扩张达到中原王朝的顶峰,在文化上也因诗词乐舞而冠绝于世,不论是纵向还是横向对比,唐帝国都无愧于鼎盛之名。

而现在自己即将就要接触到中央朝廷这一帝国名义上最高的统治群体——即使现在的朝廷早已失去了往昔的尊荣,甚至连皇帝都因周边军阀的强大而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

李存绍早早就带着郭鹤薛直以及一众沧州官员出城迎候朝廷使者的到来。

快到了午时,李存绍等人终于望见一支鲜衣怒马的马队出现在官道上。

见马队越来越近,李存绍拍马带人迎了上去。

两处人马相见,李存绍先笑着抱拳行礼道:“鄙处偏远,有劳内使远道而来。”

朝廷领头的使节是个有些肥胖的宦官,穿着一身显眼的红袍,显然还不太适应行远路,在马上不停抬起衣袖擦拭着脸上的油汗。

使者打量李存绍一眼,问道:“你就是晋王之子李存绍?”

李存绍抱拳,“正是在下。”

虽然早就听闻晋王之子年纪还不及弱冠,但看见眼前俊朗年轻的李存绍,韩宝光还是微微有些惊讶。但久居官场的韩宝光很快就调整好心态,挂上一脸的和善:“我乃神策军长使韩宝光,此行代官家赐汝节度旌节。”说着韩宝光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

李存绍知道那卷轴就是敕旨了,便伸手做出请的姿势。“官家旨意不可蒙尘,还请内使随我进城。”

韩宝光微微一笑,便拍马和李存绍并行进城,一同往节帅府去。

路上二人一边笑谈,一边互相打量着对方。

“那卢彦威先前便是以事胁逼朝廷做了这义昌节度使,如今天落了个身死人手的下场,也算天道轮回。”

李存绍听了心里却感到好笑,说起来卢彦威能当上还有李克用的一番功劳。

当时李克用在河东势大,昭宗皇帝李晔趁着李克用向幽州用兵之际,听信朱温和宦官的谗言,将继位以来刚刚掌握的十万神策军全部押出攻伐河东,想要借机削弱藩镇。而结果不出意料地被彪悍的晋军杀得大败。随着禁军折损大半,朝廷的声望更加不堪。而卢彦威也趁朝廷再无力干预义昌,夺得了节帅之位。

李存绍想了想道:“卢彦威在位不听朝廷号令,如今奸臣已除,义昌又归朝廷所控,实在幸事。”

“那是那是。”韩宝光嘴上应着,心里却开始腹诽:什么归朝廷所控,还不是沦到了你们父子手里,真能听官家的话就见鬼了。但韩宝光也知道眼下朝廷式微,不得不屈于这些藩镇,于是接着道:“晋王可谓朝廷功臣,如今汝也为国锄奸,真是满门忠臣。”

“内使过誉了,时局动乱,天下奸雄尽出,正是我等挺身之际。”提到奸雄时,李存绍着重了一声。

韩宝光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的汗,“勿说各地,就是朝廷里亦是奸人遍地哩。”

说着一群人已经晃晃悠悠地来到了节帅府门前,马回领着奴仆将众人的马牵去旁边马厩照料,李存绍一行人则下了马从正门进府。

正门过门槛时,李存绍见韩宝光气喘吁吁,便上前搀了一把,没想到韩宝光顺势把住自己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道:“我义父是韩全诲。”

跨过门槛,韩宝光却目不斜视,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说过一样。李存绍一愣,不知韩宝光为何要悄悄告诉自己,又说的是什么意思。

等一众人到了大堂,便开始由韩宝光宣读皇帝敕旨,李存绍等人则向西跪拜。

宣完了旨意,韩宝光又对着门外喊道:“请旌节!”

话毕,门外便出现四个侍从的宦官,一人扛着一根旌或节走了进来。旌节区别不大,都是雕饰好的漆杆上串着布帛和毛羽。

“旌以专赏,节以专杀,受恩命赐,以安方域。”

双方又行了一番礼数,赐节的仪式才算完毕。接过旌节,李存绍也终于正式跻身成为了大唐藩镇节度使中的一员。

正事完了,李存绍还想和韩宝光攀谈一番,见他神情靡靡,便提议马回引使者们入榻。韩宝光本就因旅途劳累而在苦苦支撑,于是也不推辞便前去休息。

等到使者们都离开后,李存绍有了机会询问郭鹤刚才的事。

“刚才韩宝光进门时偷偷告诉我他是韩全诲的义子,韩全诲是何人?”

郭鹤已经被李存绍任为义昌节度掌书记,低头思索一番回道:“韩全诲现在是神策右军护军中尉,和右中尉刘季述共同掌着神策军军权。”

李存绍知道如今的神策军实际上已经掌控着朝廷,连皇帝李烨现在也在和宦官集团斗争失败后受控于掌握神策军的几位宦官。

“哦那韩宝光告诉我这事是想拉拢我?”

郭鹤道:“卑下和小太保所见略同。神策军里刘季述亲近朱温,而韩全诲和李茂贞有旧,二人在朝廷正势同水火,眼下朱温作大,想来韩全诲是想再拉拢晋王做靠山。”

李存绍有些明白了,看来朝廷现在不仅受制于周边强藩,连自身内部也矛盾重重

第四十三章 分崩的家业

李存绍这些日子狠补了最近数十年间天下大事的变动,终于对长安朝廷衰落的脉络有了一个大体的认识。在跟郭鹤长谈了一番朝廷的局势后,李存绍一边思量着一边向后院走去。

在李存绍看来,长安朝廷沦落到如今的危局无外乎两个原因。其一是自安史之乱以来,河朔地区,也就是幽州、河东、魏博、成德这些河北与山西的藩镇一直没有被朝廷有效地掌控在手里。而这几个藩镇又偏偏尚武成风,兵强马壮,根本不惧中央朝廷的强制干预。于是数十年来各个藩镇轮番作乱,反叛无常,彼此间也是你来我往攻伐不休,整个北方大地都打成了一片。

另一重要的原因则是经济问题,由于诸多因素的影响,关中地区早已无法承载唐帝国中心的支出,而河朔这些强藩不跟朝廷要钱就已是好事了,更不可能供给关中。于是朝廷渐渐开始开始倚重江南地区的输血,到了最近数十年江南的赋税转运则变得更加重要。但如今吴地的杨行密、越地的钱镠,甚至岭南和福建这些地方都渐渐开始对朝廷听调不听宣

李存绍长叹一声,如今连皇帝都被华州刺史韩建挟持在华州,这样糟糕的时局让他实在难以想象到那个盛唐的模样。乱世给了各地野心家机会,而自己现在作为这些藩镇之一

“小太保在叹什么?”

薛娘的声音把李存绍从思考中拉了出来,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后院。李存绍看向声音的方向,发觉薛娘自从和自己经历人事以来,倒是越发地秀色动人了。

薛娘见惯了李存绍的目光,加上二人已有了肌肤之亲,早就没有了起初的羞涩,但在心底因李存绍能够欣赏自己而感到的喜悦却也从未变过。

“没什么,都是些小事罢了。”李存绍摇了摇头,走过去抱起薛娘。

薛娘小小的惊呼一声,“现在还是大白天,小太保快放我下来。”

“白天薛娘就不属于我了么?”李存绍把薛娘扶在自己的手臂上,另一只手去刮她的鼻子。“而且,薛娘好像只有晚上才肯叫我郎君。”

薛娘紧紧抱紧李存绍的脖子,“妾身可没说过小太保还是把我放下来吧,大门还开着,若是被别人看到了怎么办。”

今晚还有招待朝廷使者的宴会,李存绍也不是控制不住欲望的人,便将薛娘放在了地上。

薛娘整理好散乱的青丝,问道:“今天不是朝廷派使者来吗,小太保怎么有空回后院来?”

“哦那使者是个大胖子,刚交了旌节就去休息了。”

薛娘噗呲一笑,“小太保好大的胆,连官家的使者都不放在眼里呢。”

李存绍摇了摇头,“若真是官家的使者,我倒会敬重,他可不算是官家的人。”

薛娘正想接着问,又想起来前几天兄长薛直叮嘱自己在大事上要少说话,便抿住了嘴巴。

李存绍却突然道:“我给薛娘讲个故事。”

薛娘一听故事两个字,立马来了兴致,“是要接着讲那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么?”这些日子睡觉时李存绍没少给她讲故事。

李存绍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拍拍旁边示意薛娘挨着自己坐下。“今天给薛娘讲个新的。”

李存绍顿了顿,开始讲道:“从前有一户家业很大的人家。主人分身乏术,便委托几个仆人帮自己管家,有向农户收租的,有看家护院的,也有近身伺候的。一开始这些人都尽忠职守,家业也越做越大。但后来主人老了,开始糊涂起来。于是这些仆人便动起了歪心思,收租的开始做假账,一心为自己敛财,不顾全家的收支。看家护院的仗着身强力壮,劫掠过路的旅人,欺负那些老实的奴仆。近身伺候的则打着主人的名号在家里呼来唤去,为非作恶。”

薛娘手臂支在膝上,双手扶着脸问道:“那家里就没有忠心的奴仆么?”

李存绍目光一动,点了点头。“有,但这些忠于主人的奴仆,有些被收租的饿死,有些被看家护院的打死,有些则死在了主人身边人的驱使之下。而剩下的,要么暂时依附在那些得势的奴仆身后,要么就看家中无望,出门自谋生路去了。”

李存绍转头看向薛娘,问道:“薛娘觉得这家还有救吗?”

薛娘认真地想了想,道:“这家主人太可怜,恐怕不久这家业就会散掉吧?”

“薛娘说的对,靠主人已经没法救这个家了。现在这家表面还是以主人为首,但这只是靠着主人年轻时的威势在勉强支撑着家里的秩序。等到主人不在了,这家业立即就会分崩瓦解,被这些奴仆瓜分干净。”说完李存绍站了起来。

薛娘颔首,似乎明白了什么,“那家业的结果就全被恶奴们抢去了么?”

李存绍想了想,“我也不知道结果。当初这家里人人各司其职,家业蒸蒸日上,家中也是一副和平安乐的样子。我觉得彼此争斗内耗互相残杀,不如所有人都在一家里比较好。”

话音刚落,马回便在门外请见。没有辜负李存绍的栽培,马回现在将府上的杂事处理的井井有条,行事也很有分寸,因此很得李存绍的赏识。

得到李存绍的回应后,马回恭顺地进了院子,先是向院里二人行礼,然后道:“晚宴奴子已经备好了,韩内使刚醒,问主人现在过去么?”

李存绍站起身来,拍了拍后摆沾上的灰尘,点头道:“去叫郭先生他们了吗?”

马回躬身:“回小太保的话,已经派人去请了。”

“那我现在就去。”

说着二人就要出去,薛娘却突然问道:“官家就是那个主人?”

李存绍转头看向薛娘,笑道:“我可没这样说。”

李存绍已经不记得在太原府和幽州时见过多少次眼前这样的宴会了。这些武人治理地方的能力不行,却很会挥霍。若不是朝廷来使,李存绍可不愿意自己沉迷在这些莺歌燕舞之中。

旁边的韩宝光却盯着舞池中的舞姬两眼发光,一边拿起案上的肉食大快朵颐,一边拍手叫好。李存绍有些鄙视,却也理解他久居权力斗争最激烈之地,加上关中如今又凋敝不堪,必然没多少像现在这样享乐的机会。

李存绍呵呵一笑,“内使尽兴就好。”

韩宝光大笑道:“尽兴,尽兴。还是节帅这样的位置舒服,好酒好肉取之不尽,日日还有美姬服侍啊哈哈哈。”

“内使舟途疲倦,不如在沧州多休息些时日,也好让我向内使多请教些朝廷的事。”

“好说,好说。”韩宝光一听这话,顿时乐起来。指着舞池凑近李存绍道:“左边那舞姬我很中意,若是节帅有意”

李存绍看着满脸油腻地向自己凑过来的韩宝光,又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心底不由泛起一股恶心。

正要拒绝,突然韩宝光的一个侍从门外径自大步走了过来,李存绍便暂时止住话头看着那侍从。

韩宝光正等着接受李存绍“好意”,却被自己的侍从打扰,堂上还有陪坐的众人不好发作,只能低声怒斥道:“平时如何教你的!怎的如此不守规矩!”

那侍从却顾不得这些,趴在韩宝光耳边一阵低语。

李存绍听不清,却看到韩宝光原本酣红的脸一下变得煞白。

等侍从又从韩宝光口里得了密语退下后,韩宝光独自呆在原座。

“韩内使?”

听到李存绍的叫唤,韩宝光才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李存绍,然后猛地说道:“我有要事要告知节帅,烦请找个安静的地方。”

李存绍点点头,一边站起来示意宴会继续,一边留下不解的众人独自带着韩宝光去了旁边的一处偏房。

刚坐定,韩宝光便急切地开口了:“华州出事了,我现在就得回去,还得节帅行个方便。”

李存绍装作惊讶的样子站了起来,“可是官家在华州有变?”

“我也不瞒节帅,刚得到消息,那韩建竟然勾结刘季述,将先前典兵的诸王十一人及其家眷在野地里尽数屠戮!”

“什么?”李存绍这次的惊讶却不是装出来的,韩建身为华州刺史挟持皇帝也就算了,竟然连皇族都能肆意玩弄,杀得这么干净?

“那刘季述与我义父争神策军也就罢了,现在竟敢勾结外臣谋害诸王,下一个岂不就是陛下?我义父定然饶不了他!”韩宝光嘴上说着狠话,冷汗却从额头冒了出来。“这使队中也有刘季述的耳目,烦请节帅行个方便,借两匹快马,我现在就回华州。”

“既然华州有变,就不留内使在此了。”李存绍点点头,“来人!”

门外恭候着的马回立即进来。

“去叫人牵马去后门备着,带韩内使过去。”

韩宝光这才有些冷静下来,抱拳道:“节帅好意我心领了,回头必然禀报义父。”

李存绍也学着刚才宴上韩宝光的语气道:“好说,好说。”

说罢韩宝光便准备跟着马回走,李存绍想了想又拉住他,道:“若是时局危机,韩内使不如去找我父王。”

韩宝光面色复杂,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

看见韩宝光肥胖的身躯疾走在夜色里,李存绍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大唐的家业会因自己的到来崩得更快。

第四十四章 改煮为晒

随着短暂战乱的平息以及朝廷正式赐予李存绍节度使之权,整个义昌镇开始在李存绍和郭鹤等人的安抚下重新归于安定,义昌镇也真正成为了属于李存绍自己的第一块地盘。

这对李存绍来说意义非凡,不仅代表着他被这个时代所认可,更重要的是让他有了自己的资本去投身到时代浪潮之中。所以李存绍对义昌镇在自己治下的发展十分重视。

总体来看,义昌镇虽然比起周围的幽州、成德、魏博几镇来说可谓是地狭而兵弱,被周边强镇挤压在一隅,实力非常弱小。但义昌镇也有其优势所在。因为其东临渤海,西通燕赵,南接齐鲁,德州、沧州又都紧傍着沟通黄河南北的永济渠,因此义昌算得上是水陆交通的重要枢纽。除此之外,义昌镇境内河流广布,水系众多,各州县之间交往便利而密切,不仅拥有适宜耕作的广阔沃野,也有着活跃发展的行商贸易。

特殊的地理环境使得义昌镇虽然军力不如周边几个跋扈的藩镇,却拥有着整个北方诸镇中数一数二的粮食和财力。

这些粮财并非是虚的,而是白纸黑字地体现在账簿上。李存绍翻看着义昌镇去年的账簿,不禁感叹起来:“去年在太原时我也向郭崇韬郭判官讨要过河东的账簿,没想到义昌镇三州之地一年的岁入,竟快赶得上河东十二州了。”

堂上坐的还有薛直,郭鹤和刁寿三人。刁寿因为在幽州时办事得力,如今的他也跟着李存绍水涨船高,被李存绍选用做了节度判官,袍服的颜色自然也又艳了一番。

听了李存绍的感叹,刁寿马上一脸献媚的笑:“小太保如今荣升节帅,这义昌镇物产丰实,今后节帅向四处用兵也有了方便。”

郭鹤听到这话马上皱起眉头,“节帅明鉴,河东本也是民丰物实的安居乐土,如今各地贫瘠,皆因自安禄山作乱以来连年用兵连年征税,百姓十去三四,苦不堪言。如今晋王又多好征伐之事,以致田亩荒芜、村社废弃,只有可战之兵而无耕耘之民,这才有了今日河东除去太原府,各地都比不上义昌镇的结果。节帅应少些兵事,与民修养才是正途。”

李存绍点了点头,暗想郭鹤是个体谅民生的人,便先依着他说道:“郭先生是老成之言。一镇节帅,不仅要保境之责,也有安民之务。最近几月朱温和杨行密在淮南大打出手还未出结果,西边成德、义武两镇也都依附于我父王,大河南岸的平卢军杨师范虽然附庸朱温,却无进取之心。所以义昌四面都无用兵之需,也正是练兵垦田的大好时机。”

顿了顿李存绍又说道:“但天下时局依旧困顿,圣驾现在还被那韩建拘在华州,纵然兵事有伤民力,但却也是为了更长久的和平。父王也想安宁度日,只是四处奸逆兴风作浪,不得不以武御敌。我跟父王也是一个意思。”

郭鹤虽然敢于谏言,却也是个明白分寸的聪明人,听到李存绍这样说便也不再多言。刁寿刚被郭鹤话里暗击了一番,也面露尴尬地翻看起案上的文书。堂上又静了下来,只剩下三人书卷翻动的声音。

李存绍看完了账簿,又开始看起最近各地新呈上来的文书。现在各地文官刺史和县官都逐渐变成了武人的附庸,节度使大权独揽,一镇事务皆出于节帅府。但李存绍这几天对这些事务越熟悉,却越发觉得这位置根本不是头脑简单的武人能坐的,怪不得李克用那样不爱笔墨的人也要养一大帮人替自己管着河东一镇。

不仅是阅读这些文书本身就需要一定的文化功底,而且下头州县和治所的事务麻烦复杂,小些的是请节帅府决断的民间纠纷,大些则关乎百姓生计与军政用度,例如义昌镇最重要的盐利和农税。

李存绍看到手中一处,问道:“义昌产盐丰厚,怎么盐价每斗也要将近百钱?”

郭鹤刁寿二人久在州县中任职,对这些都很熟悉。刁寿站起来道:“回小太保的话,这榷盐自德宗皇帝起便成例每斗一百一十文,义昌现在不过八九十文一斗,比起其他镇来已经算是少的了。”

郭鹤又补充道:“想德宗皇帝前每斗盐也不过十文,如今百姓盐税负担极重。”

李存绍点点头,又问道:“那这多收的钱用在何处了?”

刁寿笑着道:“小太保有所不知,这榷盐的钱也唤作“助军钱”,就是用在咱镇兵用饷上了。”

郭鹤又接着道:“义昌盐产多出自盐山县的海丰、海润、海盈三处盐场,完全可供全镇百姓之用,属下觉得实在没必要定如今这般高的榷盐钱。”

刁寿立马站起来反对,“郭先生觉得这钱没必要收这么高,那小太保的军饷从何处补余?”郭鹤被问住,默然不语。

李存绍手撑在下巴上想了想,说道:“义昌镇从下月起榷盐钱减半,境内限价三十文。”

郭鹤眼睛一亮,刁寿则一脸愕然。

“盐价高无非采取困难,听说如今盐场多以煮盐之法取盐,我在太原府时看过一本杂书,里面讲了一种晒盐的法子。”

李存绍站了起来,向二人解释道:“煮海为盐不仅产出少,得到的也都是些粗盐。但那书上讲的晒盐之法,却改煮为晒,只需要在海边滩涂地构建高低不同的盐田,在潮涨潮落间反复晒取,便能得到精盐。盐田越多产盐也就越多,这样一来百姓不再缺盐,盐价也就没有高的必要。”

郭鹤摇了摇头,“小太保这晒盐的法子属下可从未听过。”

李存绍一笑,“不如一试,若我说的有误再议盐价不迟。”

刁寿拱手,“那卑下这些日子就去海边找人试试?”

“嗯,这事就交由你办。”

“可军中用饷的补余?”

“多产的盐可以贩去内地,”说着李存绍又从案上拿起一卷册子,笑着道:“而且我还有别的法子。”

第四十五章 司官

李存绍拿起那册文书,问道:“我看义昌行商往来众多,这账簿上却没有一项商税,是什么原因?”

刁寿站了出来:“卑下听闻义昌那些商众多是大族之属,一来和本地衙门里沾亲带故,二来嘛,咱义昌产粮够多,那商旅利薄,估计也收不到几个钱来。”

听了他的话,李存绍却冷哼一声,道:“去把几个司官都叫来。”

薛直正在堂上无聊打着瞌睡,一听这话立马来了精神,抱拳便出门请人。

刁寿心里很郁闷,怎么感觉今天自己哪句都没说对,要么被旁边那油盐不进的郭鹤暗里挤兑,要么被小太保驳斥,看来自己这嘴还是少说些好。

没一会,薛直就带着衙署里的几个司官到了。节帅府的文职体系除去判官、掌书记、空目官等职外,负责上传下达,执行节帅府政策的更多是底下明目众多的诸司机构,俨然是地方上的“小六部”。

而各镇情况不同,有司的构成也有所不同。义昌镇因为辖地少且较为安定,所以节帅府下只有水司、军库司、作坊司、营田司、仓司这五司。

五个司官已经不是第一次见李存绍了,但还是屈膝打算行跪拜礼。

“不用跪下,站着说话。”

于是五个司官又拘谨地垂手站着,等着李存绍的吩咐。

李存绍坐在首位,一边翻着文书一边问道:“先说营田司,哪个是营田司官?”

五人中站出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拱手道:“卑下刘永亨,现任营田司官一职。”

“永亨,好名字。你这亨只是你一人一家之亨么?”

刘永亨不知李存绍何意,汗颜道:“呃卑下不敢当。自然也有节帅的武运亨通。”

“我不需要你来祝佑我武运亨通。”顿了顿,李存绍突然把手中的文书重重拍在案上,“我只问你,身为一镇营田司官,你眼中有没有治下百姓!”

几个司官立马被吓得一震,刘永亨更是冷汗直冒,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卑下卑下不知节帅何意啊?”

“别跪下,站起来回我的话。”

看到刘永亨又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李存绍说道:“我问你几个问题。第一,如今义昌百姓征税有多少名目?”

“回节帅的话,共二十又四目税项,有竹木税、茶漆税、柜质税”见李存绍抬手,刘永亨知趣地停住了嘴。

“看来刘司官还算尽职。我再问你第二个问题,刘司官就不曾觉得衙门征敛多名,百姓困竭日甚?”

也许是李存绍尽职的肯定给了自己一丝底气,刘永亨竟抬起头来直视向李存绍:“节帅明鉴,早在德宗皇帝时就有两税法施行。可如今军费日增,这诸多税项也是历任节帅一项一项加起来的,并非卑下眼中没有百姓,乃是历任节帅眼中没有百姓!”话刚说完,刘永亨便觉得浑身一软,狠狠一咬牙才稳住站定。

“大胆!”“无礼!”堂上的薛直和刁寿立马呵道。

“好!”正首的李存绍却叫好一声,“看了是我错怪刘司官了。”

刘永亨见李存绍似乎没有发怒,忙拜道:“卑下不敢。”

“前面那些节帅的眼中没有百姓,我却不是如此。”李存绍站起来,走向战战兢兢肃立的几个司官。“相信其余几位也都与刘司官一样眼中有百姓罢?”

其余四人忙也点头应道:“一样一样”,“我等都是这个心思”,

李存绍走近,拍了拍刘永亨的肩膀,环视几人道:“既然诸位都是实心为民的好官,那和我便是一条心。这之后的事也就好办多了。”

“节帅尽管吩咐,卑下等必然实心用命。”

“嗯,我相信诸位。以我之令,从立秋之日起,义昌恢复夏秋两税,其余诸税一律免除。有两点,其一是镇内全部田产均登记造图,同时按产粮将每亩分为上下两等,以便量产而入;其二,两税既可征收钱币,亦可缴纳实物,实物之价就依当季市价为准。”

这下就连郭鹤也不得不站出来提醒了,“节帅一片仁心卑下敬佩,但盐价已经减了大半,其余诸税若也尽数减免,恐怕衙门收支不平。”

李存绍笑了笑,“这就是接下来我要说的。增收不外乎开源节流两条路子。衙门中的冗官冗吏要清扫干净,这事由郭先生看着办。此外,从今日起裁撤军库司,军资武库诸事都由薛直管着。”

郭鹤和薛直领命。

而五人中的一人听到裁撤军库司,立马慌了神。“节帅,这”

“你是军库司官?”见那人点了点头,李存绍接着道:“军库司以后改做商贸司,在水陆要冲和交易处所设置司员,对行商走贩以固定分数抽税,以钱币为主。”这实际上才是李存绍心中最重要的一步,不仅能够根据商税记录来判断其他方镇的经济与大致情况,还可以让囤积在乡间大族和富商家中的钱币重新流入市场,解决现在市场上普遍缺“钱”的局面。

听完李存绍的话,原本的军库司官立马转悲为喜,本以为自己就要被裁撤离职,谁想到峰回路转成了什么商贸司司官?而听节帅所说商贸司的职能,这简直是个肥缺。于是没有犹豫,当即就欣然领命。

“仓储司和作坊司依旧不变,水司改做营造司,除去原本掌管水事之外,包括衙门修缮,官道、舟桥、堤坝等修造有关的事务以后都归营造司管。”

五人中剩下的三人也都站出来拱手行礼,“卑下领命。”

“此外我还打算再增设二司,一为盐铁司,掌义昌盐铁专营之权。二为民户司,历经幽州几次大战,加上魏博、宣武、兖恽等地战乱,义昌境内周边各镇死绝逃亡的百姓不在少数,民户司之职便是招徕流民,和营田司一起开垦荒田并分配其土地。这两司便暂时就由刁寿和郭先生分管,之后再挑选有才之士为司官。”

刁寿立刻甩去了刚才心中的郁闷,和郭鹤一起领了新职。

李存绍这才觉得差不多了,便重新回到座位上。“今日议事都是初定,执行时难免还会有些纰漏,之后再商议调整。”顿了顿清清嗓子,李存绍提高了声量:“我为节帅只求四个字,那就是保境安民!愿诸位和我同心同力,共兴义昌!”

堂上众人立马站起来一同拱手向李存绍行礼,“末将\卑下等愿与节帅同心同力,共兴义昌!”

第四十六章 见识

在李存绍变更诸司结构前,作坊司收入之高是仅次于营田词的一司。而作坊司的职事并不如其他几司广,只管着义昌各州的纺织和锻造等官营作坊。但仅仅是纺织一个行当,就让作坊司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油水衙门”。

李存绍今天便特意叫来作坊司司官胡信带自己等人一同参观沧州城内的官府纺织行。

“不是我向节帅吹嘘,大唐绢产分八等,咱沧州虽然不如江东的上等丝绸,却也是上贡长安朝廷的第三等。宫廷里的贵人们也都夸咱织造的好呢。”众人一边往纺织行走,一边听着司官胡信的介绍。

李存绍点点头示意听到了,心里却不太以为意。既然是第三等,那就还算不上是数一数二。

胡信仍自说道:“前些年还有西域的胡人来咱这买绸缎,后来魏博成德打成一片,断了西通的路,现在也就能卖给附近几镇了。”

听到胡商,李存绍倒来了兴致,问他:“那西边的路走不通,就没有走海上来的胡商?”

胡信先是楞了一下,才开口道:“节帅见识广博,下官佩服!”

李存绍笑了笑,他知道丝绸之路除了走西域,还有一条海路。只是不知道渤海湾是否也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之一。

“一开始还真有走海路过来的,不过嘛”胡信嘿嘿一笑,“咱这丝织毕竟还是不如江南,胡人自然也不愿意多跑一段。”

说着众人已经到了丝织作坊。还没进作坊,就能听到里头传来“哐当哐当”的响动。进了作坊,便看到两边各有一排形状不同,大小不一的织机,每架织机都有一两名男女在娴熟地动手操作着。

这与李存绍想象中整齐划一的景象不太一样,于是问道身边的胡信:“这织机怎的都不一样?”

“回节帅的话,这个是罗织机,那个是提花机,远处那个大的是花楼机,还是请蜀地的匠人来制的呢。”机杼声很大,胡信一边指着院里的各种织机一边大声向李存绍解释道。

李存绍倒是知道后来出现的飞梭和珍妮纺纱机能够极大地提高纺织效率,但仔细观察着眼前这些只用木头制作,结构却丝毫不简单的织机,一时却琢磨不出怎么改进这些技术。于是只好暂时作罢,接着跟胡信向后院走去。

丝织作坊占地不小,在后面还分成有专门进行组绶、抽线、练染的几个院子。每一处院子里都由专门的人来负责完成一道工序。

逛完了整个丝织作坊,李存绍有些疑惑:“单凭这作坊的绢产不够账簿上的量吧?”

胡信又解释道:“沧州这作坊的产绢确是量少,占大头的都是下面乡县散户们纳的绢税,还有德州那边的作坊也更大些。不过要说质量,那是远远比不上此处的。”

出了门,李存绍总结道:“还不错,不过也有可以增补进步的地方。”

胡信听了,心里有些不以为然:这行当承袭了上百年,都是祖宗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哪是逛一圈就能参透的?

但胡信嘴上却向李存绍应着:“节帅才智过人,还望节帅提点。”

李存绍却道,“不急,咱接着看。”

于是一群人又接着抬步走向挨在丝织行旁边的锻造坊。走出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又顺路去了城中的瓷窑坊、木作坊

临近黄昏时,李存绍等人才终于把作坊司在城中各处的作坊都逛了个遍。几个文官早就走软了脚,胡信说了一天更是口干舌燥。只有为首的李存绍还意犹未尽,一副兴致很高的样子。

一路看下来,李存绍这才有些明白了。就拿丝织来说,现在离工厂手工业的出现还很早,还远没有明代时那样庞大的织造机构和生产规模,但已经出现了分工合作的生产方式。

李存绍觉得,依靠现在节帅府的强制力,让工场租佃关系提前发展,并在徭役赋税等政策方面减少对手工生产的束缚还是可以做到的。而中原的战争不休也导致了大量失去土地的流民出现,这些流民正好能够为手工业发展提供足够的劳动力。这样既能救活一部分百姓,减少流民作乱的风险,又能促进手工业的生产。除去一开始会耗费不少钱财外,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等到众人回到了节帅府的议事堂上,李存绍便把心中想法向众人说明:“这作坊生产,想把散居在乡野的妇人们集中起来不好实现,但能否将外地的流民招引来,发给钱财分配屋室,增设作坊,扩大产量?”

众人互相看了看,还是胡信说道:“节帅恕卑下妄言,可卑下从未见过有哪个官府这样做过啊。何况作坊里头的人都是世代相传的手艺,外地流民一时半会也难以有所产出,这”

李存绍摇了摇头,知道在很多时候,发展最大的阻碍并非是技艺,而是人们固有的狭隘观念。“既然都是为官府当差,为何还要藏私?像是打铁、制瓷这些行当,想技艺熟练并不轻巧,但简单培训一番能够生产还是能做得到的。营造司司官何在?”

营造司司官吴大横立马排众而出:“下官在。”

“择日起营造司在城内选址兴建作坊,郭先生的民户司负责招徕流民,一切用度都先从节帅府中出。”说着李存绍又想到高炉炼铁和改进织机的事来,便又补了一句:“先试着增设瓷窑和木作等坊的规模,锻造和丝织两坊明日遣坊中熟练工匠来节帅府,我还有些想法。”

几人拱手领命。

李存绍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听说义昌某些官署贪腐成风。但我不是卢彦威,不需要正税外的什么孝敬钱。该是自己的谁也抢不走,不该是自己的,”李存绍冷哼一声,“那就不要怪我无情。各自都管好手下的人。”

堂上几人立马心中神色微变,纷纷应是。

李存绍最恶官场腐败,贪官污吏不仅给官府名声泼脏水,更严重的是会影响到对地方,对基层的统治。因此李存绍不由得提醒堂上站着的官员们,但他同样清楚,仅靠口头的威慑是远远不够的

义昌的诸司很久没有像今日这般劳碌整天了,等到李存绍宣布议事结束,终于可以告退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了。

郭鹤落在众人后面,刁寿瞥见那个一如往日独行的身影,想了想凑上去搭话:“小太保不仅用兵厉害,头脑也比常人聪敏得多呢。”

郭鹤嗯了一声,双手垂着依旧径自往前走。刁寿正觉得自讨没趣,没想到郭鹤又突然放慢步子说道:“我总觉得小太保不仅是比常人聪敏,更有些异于常人之处。刁判官可曾有这种感觉?”

刁寿一喜,一直像是清水豆腐似的郭鹤竟然主动跟自己找话聊了?但他低头想了想,却没明白郭鹤的意思,只好接着道:“小太保着实厉害。”

郭鹤见刁寿没听懂,又说道:“小太保还不满二十,以前又一直跟着晋王东征西讨,没什么空闲读书,更没有为官的经验。但我却觉得小太保见识和目光却比你我都要广阔的多,刁判官不觉得好奇?”

刁寿隔着幞头挠了挠脑袋,“小太保可能真是那群军汉们所说,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呢。”

听了这话,郭鹤倒是煞有介事地抬头望向天空。但除去西沉的日头和火烧般的晚霞外,却什么也没看见,摇了摇头便又接着向前走去。

第四十七章 仁政

天还没亮李存绍就醒了过来,起身时的动作不小心弄醒了旁边还在睡梦中的薛娘。

“郎君今天醒的这么早?”薛娘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也坐了起来,身前的一片姣好坦露无疑。“我去打水。”

李存绍年轻力壮,根基又好,饶是昨晚运动许久,早上醒来也觉得精神不错。相比之下薛娘就没有那么好的体力了,每次第二天起床伺候李存绍梳洗之后,还要再睡个回笼觉才能缓过精神来。

没一会薛娘就端着装满热水的铜盆走了过来,李存绍坐在铜镜前,氤氲的水雾让铜镜也变得迷蒙起来,只能看到一张模糊的面庞。

不知为何李存绍突然想起了隋炀帝的故事,脱口说道:“真是大好头颅”

刚透湿面巾的薛娘被李存绍的话吓了一跳,手里的面巾啪啦一声又掉进了铜盆里。

“小太保说的什么话,这是亡国之君说的,小太保可说不得。”薛娘轻轻拍打李存绍的后背。

“我开玩笑的,”李存绍笑了笑,“薛娘放心,没人能取这头颅。”

“小太保真是大胆,这种话也敢随便说呢。”薛娘又拈起面巾,拧了一下,轻轻地在李存绍的脸上擦拭起来。

面巾的温度刚刚好,温热的面巾擦去脸上残留的睡意,蒸腾的水汽飘过脸面,钻进每一处毛孔里。温度让一切都活络起来。李存绍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一切。

梳洗完毕,薛娘又帮着李存绍穿好袍子,套上靴子。李存绍突然想起了什么。

“薛娘不会怨我吧?”感受到薛娘疑惑的目光,李存绍又提醒道:“名分的事。”

薛娘的楞了一下,手里的动作也是一顿。

“小太保身份显贵,如今更是一镇节帅。薛娘能近身伺候已是知足,哪敢再想更多?”

李存绍点点头,觉得自己既懂又不懂,他向来不太会琢磨女子们的心事。之前太原府的来信里,母亲刘氏似乎知道了薛娘的事,特别叮嘱自己不能正式迎娶薛娘,而只能作为侍妾。

对此李存绍倒是愿意为薛娘杵逆刘氏,但薛娘却劝止了自己。

“以后小太保身边必然还会有不少闺秀,到了那时只要还能记着薛娘就好。”说着薛娘的语气都开始变了。

李存绍连忙把薛娘抱在怀里,“薛娘是我第一个女人,我不会忘记薛娘的。”

怀里的人点了点头,抬头对李存绍露出笑容。

良久放开了薛娘,李存绍拿起旁边架子上的幞头,“我走了”,说着便推门而去。

大步朝外走着,李存绍心里很乱,觉得自己有些狡猾。时间已经将近过去一年了,自己似乎不知不觉已经完全适应了所有的一切,包括显赫的身份地位,焦虑的战争节奏,三妻四妾的观念,以及那些垂手而立的文官和随时准备为自己卖命赴死的亲从们可是问题在于,自己何时就已坦然接受了这一切?

薛直依旧住在节帅府的后院里,此时正像往常一样在月门外等着李存绍。

看到李存绍不同于往日的精力充沛,一脸心事不宁的样子,薛直有些疑惑:难道是自家小妹哪里惹恼了小太保?

见着薛直,李存绍提了声“先去校场”,便接着大步往前走去。

薛直礼还没行完,匆忙应了声“是”。见状更加笃定是小妹不知怎么恼了小太保。

河北的各城为了防备北边的战争,校场都设立在城北,以便在战时更快地调动人马。

在王定、卢勇等人各自带本部去各地上任后,沧州城内只剩下三千步卒和两千铁林军精骑。虽然兵马不多,却都是义昌各地抽调出来的精锐,薛直也顺理被李存绍升了亲从都指挥使。

除去李存璋的人马,王定、杨载、卢勇这些人都算是李存绍的“嫡系”力量,总共加起来也有上万人马。

郭鹤曾隐晦地向李存绍提过几人忠诚的问题,但李存绍对几人都很放心。杨载和王定都是跟自己打了数场打仗的弟兄,卢勇又有着自己的恩情,更重要的是大伙的利益都在一起,只有李存绍自己不断往上走才能带着几人一起向上。

整个义昌镇上下,谁不愿意搭上李存绍的风?更何况,几军基层的都头乃至指挥都悉数出自李存绍的亲军,“铁林系”早就渗透到了各军之中。别的不说,李存绍自认还算受铁林军将士们的爱戴。

在校场依旧是晨跑,铁林亲军们早就习惯了跟着李存绍晨跑,那些义昌步卒们见状也只好在军官们的组织下一起跑了起来。

几圈跑完,李存绍也有些喘气。来到一边看着还没跑完的士卒们,听着整齐的步伐和口号,倒有种回到后世的感觉。不同的是每个人的装扮都和后世大相径庭,而且眼前这些军汉们是真正从杀戮战场中走出来的。

“小太保麾下兵马真是气势如虹。”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李存绍转头,果然是郭鹤。笑着道:“郭先生可不常夸人呢。”

郭鹤清癯的脸上也少有地露出笑容,“郭某只对值得的事情美言,小太保治军治民都值得郭某美言。”

“民户司的事如何了?”

见李存绍问起正事,郭鹤立马又恢复了严肃:“义昌户数造册已经完毕,共十二万户,计七十三万六千余人。其中未包括招徕的流民和散落的番人。”

李存绍点点头,“郭先生做的很好。”

郭鹤又接着道:“元和年间各镇普遍两户、三户资一兵,如今义昌兵不过两万,小太保治下六户资一兵,实属仁政。”

李存绍还没听过这说法,问道:“我父王河东州县统计七万余步卒,是几户资一兵?”

“元和年间河东还有近四十万户,只是不知如今户数。但按十去其四来算也是三户资一兵了。而魏博、宣武等镇恐怕更甚于此,不少地方两户资一兵也是常事。”

李存绍点点头,他认同兵贵精不贵多的道理。供养军队本就烧钱,穷兵黩武永远都不是长久之计。正是五代时期战乱不休,各镇都竭泽而渔来供养军队,才造成中原大地元气大伤,为后来王朝对外的“孱弱”埋下伏笔。

第四十八章 习字

看着校场上的士卒们渐渐都跑完开始整队,李存绍说道:“不过今天请郭先生来这里还有别的事。”

郭鹤一拱手,“请节帅吩咐便是。”

“薛直,去把各军指挥往上,铁林军都头往上人等都叫来。郭先生跟我这边来。”

薛直领命去叫人,李存绍则带着郭鹤走向校场边上一处空院里。

进了院子,李存绍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想教习军中将领读书,郭先生觉得如何?”

郭鹤想了想皱起眉头,“寻常子弟从小启蒙,也需要数个年头。军中事务繁杂,若是没有基础”

李存绍立马笑着摆摆手,“郭先生没理解我的意思。不求他们能读四书五经,只需能简单习些常用的字,看得懂几句兵法军规即可。”

“若只是如此,属下觉得可行。不知节帅需要我做什么?”

“我的想法是,先在军中高层开设一个习字班。烦请郭先生找些适宜的文本,并偶尔出些考教的题目。具体教习的事自然由下面书办们来做。”

“这不费太大功夫,属下明白了。”

李存绍深信知识就是力量的道理。在他想来,教习将领们读书习字,不单能够让其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当下军将跋扈的习气,另一方面也能够提高将领们指挥和作战的能力。

而李存绍现在麾下这些的“嫡系”军队,被他视为重要的储备将领来源。这批跟自己最早,又有过命交情的将领必然会在未来征战中起到重要的作用。因此李存绍不得不重视对这群人的培养。

这边李存绍和郭鹤二人刚交谈完,门外便传来越来越近闹哄哄的说话声。是薛直带着一众都头和指挥使到了。

李存绍在将各军重组后,将原本混乱的编制又重新进行了编排。现在义昌镇的各军都按着伙长—队正—都头—指挥使—都指挥使的等级组织,其中伙长下辖十人,队正辖五伙,都头辖两队,指挥使辖五都,都指挥使辖四个指挥计两千人。

薛直领着三十来人到了院里。看见李存绍在,一群人立马止住了打闹纷纷抱拳行礼。旁便的郭鹤看着这些年纪比李存绍大的军汉恭敬地对其行礼,却不觉得有丝毫的奇怪。郭鹤心里暗想:说起来小太保似乎带兵还没输过?加上其一直御下有方,赏罚分明,难免会得到军中的拥护。

李存绍两手叉在胸前,问道:“知道我找你们干什么吗?”

底下立马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小太保要发赏钱了!”“要打仗去?”“小太保说吧,这次咱打谁?”

李存绍等着他们把能说的都说了,才指着郭鹤开口道:“这位是掌书记郭先生,我请郭先生来是教你们习字的。”

原本叽叽喳喳的众人立刻都安静了下来。

“小太保,你让咱上阵杀敌那多爽快,习字读书是有点憋屈。”说话的是前排一个粗壮的大汉。先前在营州城里被李存绍临时任命去打北城的都头就是他,如今因功被李存绍任做了沧州步军都指挥使。

不少人都附和起来:“是嘞,小太保还不如叫我们去打仗痛快。”

没想到汉子转头又说道:“不过若是小太保下令,我王保儿绝对带着弟兄们好好向这位郭先生讨教。”

旁边的薛直听了笑骂道:“王麻子,你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在这装什么呢?”

一群人立马互相调侃打趣起来。李存绍见了笑着对郭鹤说道:“郭先生见怪,这帮人不知礼数。”

“不怪不怪,军中正该是这般豪放之气。”

李存绍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一群人又安静了下来,静静等着他说话。

“教你们习字,也不是叫你们天天读书,而是要学会怎么用脑子打仗。你们是不是觉着打仗靠一身蛮力就能成了?谁这样想,谁就永远只是个丘八!”

“最近弟兄们坐的位置越来越高,手底下的人马也越来越多,但我看有些人似乎还不配坐在这么高的位置上。”

“做个伙长,队正,那读书习字是没啥用处。但做了指挥使,甚至都指挥使,成百上千弟兄的命都搭在你一个人身上,你还能像个伙长似的带弟兄们奔着人就一通砍?”

“能站到这的,都打了不少仗。当兵打仗,大家都不想输。可你们想想,咱这么多仗打下来,赢的都是谁?是动脑子打仗的人。所以不是随便一个伙长就能领军打胜仗的。晋王在洹水边上为啥吃了葛从周的亏?拿下义昌咱才费了多少工夫?”

“原因都是俩字,脑子!脑子是啥,是知识,知识咋来?得靠学。叫你们读书习字,就是想叫你们学着用脑子打仗,而不一直做个丘八!”

三十来人一开始还在交头接耳,听到后来却都沉默了。

“弟兄们跟着我,我就要为大伙谋前程。没个奔头咱为啥上战场卖命?你们说,我李存绍可曾亏待过你们?”

三十来人立马异口说道:“小太保没亏待过咱。”“兄弟们都服小太保!”“末将等愿为小太保肝脑涂地。”

“那就是了,看到你们有些人从下头一步一步走上来,我也跟着你们高兴。但再往上就不是一身勇力就能坐稳的,所以才叫你们学着习字读书。现在懂了?”

王保儿率先站了出来,大声说道:“小太保都是为咱好,弟兄们哪能不知道?但凭小太保吩咐便是。”

于是三十几个大汉轰然跪下,一同大声道:“但凭小太保吩咐!”

在校场训完话,定了军中习字的事宜,李存绍又和郭鹤一同回到了节帅府议事堂上。

今天是七月三十,每个十日都被李存绍定为议事的日子,节帅府下的七位司官按着流程依次向李存绍汇报进展。

“营田司在无棣县又新垦下等田两千亩,上等田五百亩,悉数分予登籍流民。”

“盐铁司在渤海边组织修了盐池,按着节帅改煮为晒的法子产了第一批盐,品质精细,且产量高于内地的盐场。”

“民户司共计招来魏博流民七千口,山东道流民两万口,其中收归城外作坊千余人,剩余皆分于各州县垦田。”

李存绍听着七名司官挨个汇报完了工作,觉得义昌镇的发展在自己的想法下已经步入了正轨。

“几位司官都做得不错,若是义昌能一直这样下去,必然能成为一方富庶之镇,百姓安居之乐土。”

经过和李存绍这段时间的共事,营田司司官刘永亨越发对眼前这位节帅钦佩起来,此时由衷地感叹道:“节帅在此,真乃义昌一地百姓之福。”几位司官也都点头附和。

李存绍颔首接受了众人的恭维,“下个月就是秋收之季,也是义昌施行两税的第一季,还望诸位不要懈怠,勤以治民。”

众人纷纷应诺。

第四十九章 李存勖

转眼间就到了八月底。秋分时节,整个义昌大地上到处可见金黄的麦田,在秋风的吹拂下翻过一波又一波的麦浪。秋收都由下面的州县衙门负责,整个义昌都在按部就班地按李存绍的想法进行着变化,而他唯一担心的只是太原府是否又有掀起战事的打算。

沧州北门外,李存绍正跨在自己那匹乌骓上,望着北边的官道出神。

突然地,一支十数骑的马队从路的尽头冒了出来。马队披坚执锐,明显不是普通的商队。

“走。”李存绍喊了一声,便带着几骑亲从迎了上去。

那边看到李存绍迎来,也奔出一骑。

“兄长!”原来是李存勖。

李存绍勒住了马,笑呵呵地看向自己这个“有名”的弟弟。

李存勖在马上抱拳道:“还教兄长来迎,实在过意不去。”

“我们兄弟二人不用客气,走,跟我进城。”许久不见自家亲人,李存绍也很是想念。此时见到李存勖,李存绍只把他当做血缘至亲,哪里还把他当做历史书上的人?

“见过小太保。”这时一个文官突然拍马出来向李存绍行礼。

李存勖一拍脑门,“哦!差点忘了,这位是太原府的王巡官,听说兄长在义昌镇治理的不错,叔父派来特为观察。”

那位王巡官又一拱手:“卑下王让,忝为河东巡官。”

李存绍点点头,“王巡官远道而来,回头本府判官会带王巡官察看。”说罢便不再理他,跟李存勖搭起话来。

兄弟二人并马而行,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城中走去。

李存勖给李存绍讲着最近日子的趣事,什么李存霸射术不精被李克用狠狠揍了一顿,太原府哪处寺院来了西域的高僧,奚人商队献了一大批海狸香

“对了,本来银儿也要闹着来呢。可叔母哪里肯依她?可怜银儿又要被关在府里学女红了。”

李存绍听到银儿,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摸到脖子上的红绳,才安心下来。笑着道:“一年不见,也不知银儿是否又长大了。”

“是呢,银儿个子长了不少,也更漂亮了。听说叔母已经开始物色良婿了。叔父膝下只有两个义子,哦对,那李存颢已经死在幽州了,只剩下李存实一个义子,大哥你说叔父叔母会不会把银儿嫁给李存实?”

李存绍听到孟氏要为银儿选夫,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没由来地一紧,恍惚了一下又听到嫁给什么李存实的话,想也没想便脱口而道:“我不同意!”

李存勖楞了一下,又露出笑来:“银儿最黏你,大哥舍不得也是应该的。”

等到进了城,李存绍才恢复过来,甩去了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情绪。旁边的李存勖骑在马上沿着街道东瞧西看,“大哥的沧州城虽然不如太原府大,热闹却更甚一筹呢。”

李存绍看着李存勖好奇的样子,自己还真有一种哥哥的感觉,笑着道:“二弟来的晚了,上月中元节时才是热闹非凡呢。”

“说起过节,大哥不知道前些日子中秋节咱家人都在一处,唯独缺了你。阿父姨娘,我们兄弟几个,大家都在念想大哥呢。尤其是主母,说起兄长还抹泪了。”

说到刘氏,李存绍就想起太原府时刘氏拉着劝自己不要再出征的情景,谁成想自己一出太原府就真的再也没回去。

此时听到李存勖这样说,李存绍仿佛真的看到了母亲刘氏黯然抹泪的样子。叹口气道:“身在千里外,我也同样很想念王府和阿父阿母,只是要为阿父和官家分忧而已。”

李存勖看李存绍伤神,忙转移话题道:“阿娘果真说的不错,大哥你已经长成父王那般威武的儿郎了呢。你不知道当时父王知道你两天拿下沧景,又大败了那谁,笑的嘴都合不拢了。存霸更是急着要打仗,现在已是父王亲军里的衙内小官了,你可没见他穿上甲胄后那虎头虎脑的神气劲哈哈。”

看着李存勖眼里崇拜的神色,听着李克用和李存霸的反应,李存绍放声大笑,心里也不由骄傲起来。

转眼到了节帅府,几人将缰绳递给节帅府的僮仆。下了马,李存绍也拍拍李存勖的肩膀,赞赏地笑道:“不错不错,二弟也长大了,弓马可还娴熟?”

李存勖讪讪地笑了笑,“大哥知道的,父王眼皮下谁敢偷懒?虽然比不上大哥和父王,但也还过得去。”

李存绍带着李存勖一边往后院走,一边又问起:“几位姨娘和我阿母身体还好吧?阿父的箭伤如何了?”

“姨娘们身体都好,只是阿父他”李存勖眼中闪过一抹忧色,随即小声道:“我此行来也是给兄长说明此事的。”

“信上不是说二弟来义昌游历么?难道”李存绍心里一动,看了看周围又说道:“此处人多耳杂,二弟跟我来。”

李存绍径自领着李存勖去了后堂,屏退仆人后等着李存勖说明。

兄弟二人挨着坐下,李存勖低下头道:“阿父箭伤一直未愈,时好时坏,暗地里请过几个医官,都说无药可医。”

李存绍皱起眉头,“没有性命之忧吧?”

“不好说阿父这些日子偶有昏迷,太原府诸事现在也都交给了叔父。”

李存绍坐不住了,若是李克用因为洹水边的箭伤而提前离世,日后黄河以北还有谁来抵抗朱温?没有李克用来制衡朱温,自己所做的一切岂不都是泡影?中原大地还是改变不了一片生灵涂炭的结局。

李存绍按住李存勖的双肩,瞪着他问道:“阿父的事还有谁知道?”

李存勖有些慑于李存绍的神情,“眼下除了王府咱自家人和叔父一家,暂时没知会任何人。”

李存绍松开李存勖,心想只要知道的人不多,万一李克用真的突然离世,那事态发展就还有控制的余地。

李存勖被放开,这才松了口气。一边暗中有些畏怕眼前这位已经身为一镇节帅的大哥,一边又不由得愁声道:“只是坊间早有阿父受伤的传言,不知还能掖藏多久。”

“阿父叫你来的意思是让我回太原?”李存绍突然问道。

李存绍疑惑地问道:“阿父一开始是有这意思,但被叔父劝住了。大哥想回去?”

李存绍摇了摇头,“眼下义昌刚刚起步,我还不能回去。太原府有叔父在,就算应该也可无虞。”

李存勖也赞同道:“父王已任命叔父义子李存实为太原府兵马使,总统太原府各军。想来阿父和叔父都有底在。”

李存绍点了点头,心里却对那个和自己不太对付的叔父李克宁有些忧虑。

第五十章 偏堂

太原府,李克宁的府上。

后院的一间偏堂是李克宁平时和心腹密谋议事的地方。此时堂内正坐着四个人,除去李克宁和义子李存实,还有一个文官和两名武将。

文官叫做王贤,正是派去义昌镇的巡官王让的亲兄弟,早年起就在李克宁手下做事,如今兄弟二人俱被李克宁引为心腹。

在场几人都对这处偏堂很熟悉了,只有两名武将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李克宁观察着二人神色,倒了两杯茶示意李存实端给他们。

其中一个样貌五分似胡人的武将接过茶杯就是一饮而尽,也没看见杯中还泡着佐料,被呛得连连咳嗽。另一个则还在低头沉思着,茶杯递来也没反应,李存实只好将茶杯搁在旁边的案上。

二人此时脑中都是一团乱麻,刚从李克宁口中得知晋王病况危急的消息让二人震惊不已。

李克宁眼中闪过一丝鄙夷,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道:“嗣恩十五岁时就在振武军侍奉我大哥,嗣本也几次在幽州关中随晋王出生入死,如今时刻难道就忘记了晋王对你们二人的恩义了?”

胡人面孔的武将乃是李嗣恩,一直低头思索的是李嗣本。现在河东诸将大多在南北各州防备,在太原府留守的除去刚被任为兵马使的李存实外,李克用的亲从则由堂上的李嗣恩李嗣本二人掌管。

李克宁的问话显然让李嗣恩有些激动,大声叫嚷道:“晋王对俺恩重如山,俺死也不会忘记晋王恩义。”

李嗣本也皱着眉头说道:“我们虽然是晋王义子,却都愿意为晋王赴汤蹈火。兄弟们战阵上跟晋王出生入死,尸山血海走过来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好!”李克宁拍拍手,“我大哥没有看错你们,你们是我大哥义子,我也托大称个义叔父。既然你二人都记着大哥于你们的恩义,那一切就都好说了。”

李嗣本重重一锤桌案,把茶杯里的茶水震得荡出一片。“实在没想到坊间传言竟是真的,虽然我早有疑惑,但没想到义父的情况竟如此之重。”

李嗣恩更是又急又怒,大骂了几句脏话,“日后非得把那朱温狗贼和葛驴扒了皮不可!”

李克宁也附和起来:“那朱全忠妄自一个忠字,却实是天下最大的奸臣!和晋王又有不共戴天之仇,咱早晚要收拾了他!”然后又转而装作一脸痛心的样子,“可若要报仇,整个河东就都要同仇敌忾不可。眼下大哥麾下众将和义子却各不服气,彼此早就明争暗斗。大哥身在还好说,就算当初那李存孝不也没翻起什么风浪?但我只怕日后原本的一家人却也要刀兵相见,弄个你死我活!”

李嗣恩向来说话不过脑子,“留后使说的对。不说别人,那大胡子李存信整日装模作样,俺就看不过去,还有那周德威也跟俺不对付。”

李嗣本还算谨慎,拉了拉李嗣恩,示意他少说点。

李存实见状接过话来,“大家本来都是兄弟一场,虽然不是血亲,但也是战阵中走出来的同袍,何苦视兄弟为仇人?”

李嗣本也说道:“存实说的对,咱实在没必要彼此为仇,义父必然也不愿看到那种局面。”

李嗣恩摸了摸脑袋,“那俺听嗣本兄的。”

一直没开口的文官王贤终于开口了:“可这堂上的人不愿对自己人动干戈,奈何其他人没这心思,左都指挥刚说的李存信和周德威二人我看就不会老实。”

李嗣恩立马大声赞同,“是这个理!我看他俩早就想那啥,对,拥兵自立!”好不容易想出了个文绉绉的词,李嗣恩面上透出骄傲。

李嗣本和李嗣恩恰恰相反,虽然战阵上也是英勇无畏,平常里却是个优柔寡断没主见的人。此时听到众人说的严重,有些忧心忡忡,“应该还不至如此吧”

李克宁摇了摇头,“就算真的没人打算拥兵自立,有所防备也没什么不可。”

李嗣本这才点点头,又问道:“那留后使为何告知我们二人?咱又能做什么?”

李克宁站了起来,“看你二人俱是诸子中忠义之人,今日我才将大事告与你们。至于别的,河中之重全在太原府,只要能稳住太原府不乱,底下各州就没人敢伺机妄动。”

李嗣恩和李嗣本都点点头。太原府城号称龙城,乃是大唐的北都,此时任何人都没有能靠武力轻而易举地征服太原府的实力。

“而太原府之重又在城内两军。守军兵马如今尽听从存实指挥,而大哥亲军则依仗二位掌管。只要存实和二位将军都愿意合心稳定局势,那太原府便能稳住,河东也就稳住了,大哥便也无后顾之忧。”

李嗣恩当即就赞同道:“留守使说的在理,河东是得靠咱几个稳住。”

李嗣本见李嗣恩同意了,正要同意时又想起什么,问道:“可除了河东,还有幽州和义昌两镇,义昌有小太保自然可靠,但幽州不会生乱吧?”

李克宁笑了笑,“符存审与我有旧,也是信得过的人。不然晋王也不会将幽州托付他。”

李嗣本这才勉强放下疑虑,“那我也赞同留后使的说法。”

李存实也站了起来,“不过军不可一日无帅,河东也不能一日无节帅,到时太原府也得有一个领头的不可。”

这时就连李嗣恩也清楚李存实的意思了,和李嗣本二人相互看了看,李嗣本说道:“我等做不了这个主,只能靠义父的意思。”

李存实正想接着说什么,却被李克宁瞪了一眼,只好又回到椅子上坐定。

“自然得听我大哥做主,不过大哥今日总是昏昏醒醒。你们知道晋王的脾气,谁敢去问后事。恐怕只能到最后大哥才肯提后事,但那时谁知道还能不能仓促稳住河东?”说着李克宁重重叹了一声。

李嗣恩和李嗣本知道李克宁说的都在理,义父的情况恐怕也不是虚言。李克用确实数月都没出现在军中露面了,先前大家只以为是晋王在府中沉迷酒色,谁成想今天李克宁竟将“实情”告诉了自己二人。

李嗣恩摸了摸脑袋说道:“那俺看留后使可以领这个头。”

王贤也在一旁起身应道:“留后使执掌河东政事十余年,治下河东向来安稳,更得晋王信用,何况又是晋王点名的留后。到了那时,太原府只有留后能镇得住。”

李存实同样说道:“没错,我也觉得非义父不可。”

李嗣本皱起眉头,疑惑道:“可小太保如今也已长成,为何不早些召小太保回来?”

李克宁摇摇头,“前些日子我就问过大哥此事,只是大哥不愿落落回来。何况义昌此时还离不开小太保。”

李嗣本想了想,李克宁是李克用的亲弟弟,本就是一家人,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于是也答应道:“既然如此,那我也支持留后使。”

李克宁走近二人,将二人的手和自己的手扶在一起,二人也忙站了起来。

“眼下大哥有危,正是我等挺身而出之际,李存孝前车之鉴不远,唯有咱这里一条心,才不辜负晋王的看重。”说着李克宁的眼中竟挤出了几滴泪花。

李嗣本和李嗣恩也同样是一脸动容,“留后使放心,我等必不会让义父心血白费。”

第五十一章 打铁声

沧州东边的浮水河被一条沟渠引做了沧州城的护城河,而如今在南城外,护城河水又被一条小渠引进城南。

城南靠近城门的一片坊如今叫做作坊区,正是李存绍令营造司在城中为作坊司扩建的作坊,现在已经修建了大半。作坊区中其中既有作坊,也有住坊,里面的人大多都是周边向义昌涌来的流民难民,还有少数则是原先城中各处作坊的工匠。

这些流民在向民户司登籍后,摇身一变成了义昌治下的百姓。而节帅府在坊中向他们供应吃食的粥铺更让其中一些人不知时隔多久又一次填饱了肚子。

小渠被引入的终点是锻造坊。锻钢需要淬火,而淬火则需要大量的活水,如今作坊比原先规模大了两倍不止,单靠坊中的水井已经无法满足坊中的需求,于是营造司干脆直接将护城河直接引入了作坊区。

今日李存绍带着李存勖前去作坊区参观,顺便也查看一下作坊区的情况。

胡信依旧是“导游”,一边带着众人向坊区走,一边禀报着现况:“现在作坊区新增一百八十户,计七百余人,都是登籍的流民。”

李存绍点点头,“匠级都分了吗?”

“是,都按节帅的意思,依技艺熟练程度将所有匠人分为五级,并以此结算月钱。”

“嗯,每三个月还要定期考校,这都是你们作坊司分内之事,不能懈怠。”

胡信拱手称是。

李存勖在一旁说道:“大哥现在行事确实有节帅风范。”

李存绍看看李存勖,也认真地说道:“我看二弟日后必然也非池中之物。”说着兄弟二人都笑了起来。

很快就到了城南的作坊区,听着四处传来叮当叮当的打铁声,李存勖很是好奇:“没想到打铁声也如此悦耳,比王府中的鼎声还要清亮,似乎还有节奏。”

旁边的李存绍听了大笑:“二弟对音律颇通,能听出其中什么节奏?”

李存勖认真竖耳听了一会,摇头道:“听不出来。”

“那咱进去瞧瞧。”

说着一众人进了锻造坊内。坊内依旧是分成了几处院子,每个院子都负责着不同的工序,其中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是从进门最近,也是最大的一处院子里传出来的。

走进院里打铁声更加大了,简直到了震耳的地步。

铁匠们见到一众人进来,虽然认不得领头的李存绍,却认识旁边的胡信,于是纷纷停住了动作。只有屋檐下还有一处似乎太过投入,连其他人停下了也没意识到,还在继续手里头的敲打。

胡信正要喊话,被李存绍拦住。

铁砧上放着一柄烧得通红的横刀,一老一小两个铁匠紧盯着铁砧上的红铁,一下一下地敲着。小铁匠手里拿着大锤,老铁匠手里拿着小锤,小锤敲一下大锤敲一下,似乎是在一唱一和,奏成悦耳的叮当声。

李存绍等人就在一旁静静看着两个铁匠,不一会老铁匠吆喝一声,钳起通红的刀淬进旁边的石头水池里,嗤的一声冒出一股蒸汽。小铁匠也立马撂下大锤,正想坐下喘气,结果看到站在一旁的几人,尤其是熟悉的胡信,赶紧又站了起来。

老铁匠从水池又捞起横刀,也注意到了几人,忙站直身子:“胡司官,这,这是?”

胡信没理他,先向李存绍介绍道:“这是锻造坊里的何老头,全作坊司里各坊加起来八个五级工,他就是其中之一。”

何老头胳膊擦去额头的汗:“胡司官过奖了,老汉哪当得起嘞。”

“何老头,这可就是如今咱义昌镇的节帅。若不是节帅,你那儿子娶婆娘的钱还不够吧?”

何老头一听这话,连忙就想弯腰向李存绍拜谢,被李存绍伸手扶住:“老丈不用多礼,”见周围的铁匠们也都慢慢围了过来,李存绍大声道:“咱都是靠自己手艺吃饭,我也只是为大家讨个活路,何必要谢我?”

何老头却又固执地弯腰拜了下来,“若不是节帅想到咱,咱也没这么好的差事,我从小打铁,从没拿过如此这么多钱财。自古打铁就没有发财的,听声就知道,精光,精光,往水里一放,就是个穷声。”说着眼中竟有泪光闪过,“多亏了节帅,这才能让我那瘸腿儿子也能讨到婆娘,我老何家终于能有后了。”

周围的铁匠们也受到何老头的话所感染,都一同拜下身来,七嘴八舌地向李存绍拜谢。

李存绍见状也就不再去扶,对着众人抱拳:“在义昌,只要出力便有收获,你们非要谢我,好好打铁干活,好好养家糊口就是了。”

胡信见状也说话了:“你们都听到了,节帅叫你们好好打铁养家,干好本职就是!都散了打铁去吧!”

铁匠们又是一番拜谢才肯退去,院里接着响起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李存勖终于有机会发问了:“老丈,不知为何你们要用一大一小两锤敲铁?”

何老头用粗糙的大手抹抹眼睛,把头扭向旁边的小铁匠,道:“我这是在教他打铁嘞。”

李存勖更疑惑了:“老丈,你说你在教他打铁,可我见他拿大锤,出的力气明明最大,这是什么道理?”

何老头撑着笑道:“郎君不知,我这小锤唤作叫锤,长颠是叫大锤轻打,单颠是叫大锤重大,打铁的门道其实都在小锤上嘞。”

李存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胡信见李存勖说完了话,指着小铁匠呵斥道:“胡阿三,还不过来见过节帅和郎君。”

胡阿三手扭在背后,嘴巴咕哝着:“见过节帅郎君。”

李存绍本以为小铁匠是何老头的亲人,见胡信叫他胡阿三,便问道:“你不是沧州本地的吧?”

胡阿三点点头,“俺本来在相州种地,是俺娘带俺来这的。”

李存绍有些疑惑:“那你家在相州有地怎么也来这了?”

胡阿三不说话,一旁的胡信解释道:“他爹在去年时死在了洹水,两个哥哥后来被拉去在观音门打仗,还是一个也没回去。他娘之前听说魏州又要拉人当兵,怕他也死在战阵上,便带着来了沧州。卑下见他姓胡,跟卑下是本家,便让他给何老头打下手,做个学徒。”

李存绍一听洹水,立马明白是去年洹水边上那场恶战,观音门之战亦是魏博镇和晋军打的这样看来胡阿三的爹和哥哥似乎都死在晋军手里。

李存绍心中不由得感叹造化弄人,便叮嘱胡信:“这孩子跟我有些渊源,你平常多关照些吧。”

胡信拱手,见胡阿三还愣着,忙按着他的头拜谢。

等参观完了整个作坊区,李存绍对现状很满意。胡信在作坊司待的虽然久,脑袋却并不僵硬,不仅让李存绍所说的“作坊细则”落在实处,还能够加以改进完善,最终形成了一套十分适用的规矩,让李存绍也对其刮目相看。

只可惜李存绍并不懂什么物理化学的原理,也不知道这些技术未来会怎样发展,不能从技艺上加以改进。即使先前叫了熟练工匠一同讨论了半天,也不过是鸡同鸭讲,双方完全都是不知所云。李存绍只好悻悻地放弃了想法,只希望能靠奖励创新的办法促进作坊司中这些技术的发展。

出了作坊,李存勖感叹道:“真没想到打铁声竟也如此悦耳。”

李存绍虽然知道李存勖在历史上就是著名的“伶人天子”,音乐细胞出众,却也没想到他对打铁声都会如此痴迷。想了想说道:“二弟知道为何打铁声也如此动听么?”

“为何?”

“因为那些铁匠的感情都在手里的锤子上。他们锤打的既是坚硬的钢铁,又何尝不是他们的生活?就如同军汉们觉得兵戈和马鸣声也悦耳似的,全赖感情在其中而已。唯独不同的是铁匠们用锤子讨生活,军汉们用的是刀剑。”

李存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李存绍也同样觉得铁锤的击打声很动听,但并不是像李存勖一样单纯因为其韵律悦耳。他觉得动听,更多的是因为蕴藏在叮叮当当打铁声之中的意义,比如生活的希望,比如繁荣与发展

第五十二章 不甘

虽然李存绍最近一直忙着在义昌镇施行着变革,但也没有忘记关注周围变幻莫测的时局。刚送走李存勖回太原没几天,沧州就就收到了来自南边的文书。

文书上奏报的是朱温准备征伐淮南杨行密之事。书房里的李存绍看着案上的奏报,又想到李克用的箭伤,陷入了沉思。

李存绍对五代十国的历史本就比较陌生,只知道天下很乱,百姓很苦,再就是梁晋之争、儿皇帝石敬瑭、英年早逝的周世宗柴荣再到后来就是宋祖赵匡胤灭掉各地的割据争权建立起宋朝,华夏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但对于这其中具体的过程,李存绍却并没有清晰的印象。有时候他也在想,如果自己真的如母亲刘氏所说安心待在太原府,静待历史按着正常的轨迹发展,二弟李存勖估计依旧会上演那出还庙三失的好戏。而自己只需谨言慎行,必要的时刻提醒二弟不要沉迷伶人和管弦,大概还是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安乐生活吧?

可问题在于,自己真的甘心如此吗?且不说自己身为晋王长子的身份能否避开被这乱世所裹挟,就算真的让一切都如历史的剧本按部就班地上演,一想到这片大地上将持续数十年的生灵涂炭,千千万万流离失所的百姓,燕云的失地,靖康的耻辱,惶然的武穆不远的未来,一幕幕的悲剧将要构成华夏民族最黑暗的一段血泪史。放任这样的历史依旧,自己真的甘心吗?

他不愿意承认这样的结局!李存绍咬紧牙关,暗自下了决心,绝对不会置身事外,一定要亲手扭转这片土地的命运。

何况眼下李克用因为在洹水边自己的意外,受了原本历史上不存在的箭伤,眼看再也不能继续扛起北方反抗朱温的大旗了。而朱温也必然不会放过盘踞在北方的晋军势力,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

李存绍想了想,站起身对门外喊道:“去叫郭先生来。”

门口侍立的马回得了吩咐便去派人,过了良久马回一个人进来禀报:“主人,郭先生还带了一位先生,说是同乡好友,问主人可否一见?”

李存绍想了想,按郭鹤的性子肯定不会随便带什么人见自己,于是便点点头:“一同带来吧。”

很快马回便带着一身官服的郭鹤和一位年岁与其相仿的中年文人来到了书房里。

马回告退,郭鹤先见礼道:“属下见过节帅。”接着手引向旁边的文人,“此人乃是属下雍州的同乡,后来俱在幽州为官,彼此多有往来。属下知晓其乃贤才,因此特向节帅举荐。”

旁边的文人立即拱手:“在下姓王名缄,曾任幽州判官。”

李存绍颔首:“既然是郭先生之友,必然有高才,一起来吧。”说着带二人走向书房的内间。

郭鹤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李存绍的书房了,内间里除去两侧的书架和李存绍的书案,最引人注目的是墙壁上挂着的一副地图。

李存绍带着二人径直来到地图前。王缄跟着看了一眼,立马就被地图所吸引。

地图绘法不同于王缄在任何图册上所见的式样,很容易辨别出地域和山川。地图内容画的似乎是天下方镇,北起卢龙朔方,南至岭南安南,囊括了如今大唐域内的各道各镇。只是河东河北两道的地方州县和山川道路标识的清楚,其他地方除去名字外全是大片的空白。

王缄一时注意力全在这幅地图上,竟忘了李存绍和郭鹤还在旁边。

郭鹤见王缄失神,咳嗽了两下提醒他,王缄却依旧不为所动地盯着墙上的地图。突然地,一根手指划过了地图上的一处,“朱温分三路攻淮,大概就在这一线。”

王缄这才从失神中回过神来,忙对着李存绍拱手:“节帅此图甚妙,在下失礼了,请节帅治罪。”

“无妨,”李存绍虽然因王缄被自己的地图吸引而有些得意,却也觉得他有些失礼,便有心考校地问他道:“王先生觉得朱温能赢此役吗?”

王缄又将目光转向地图,想了想说道:“在下愚见,朱温新夺得兖郓两镇,兵威正盛,势头凶猛难挡。但杨行密割据淮南日久,麾下亦有可战之兵,依托淮水及境内川流,也不一定会输。不过虽然双方都有赢的可能,在下还是更看好朱温。”

李存绍见王缄说的有道理,也有些见识,点头认同了他。但同时又对朱温四处略地的凶狠势头感到更加担忧。

“朱温发兵七万南下,杨行密淮南军最多也不过五万之数。何况除去朱温自领中军,另外两路也是汴军大将葛从周庞师古统兵,整个淮南无不震恐,我觉得这仗汴军依旧会赢。”又转头向郭鹤:“郭先生觉得如何?”

“属下觉得杨行密能制退朱温。”

此言一出,李存绍和王缄都是一愣,李存绍问道:“郭先生这么笃定?”

郭鹤拱手:“论兵事属下远不及节帅,但有一点我却省得,那就是存亡之理,不仅在于兵,也在于义。淮南虽有杨行密不臣于朝廷,治下却也称得上太平。反观朱温其人奸诈暴戾闻名于世,治下生民更无一日安宁,朱温攻淮,必然引淮南义士群起反抗,杨行密军心可用。”

李存绍沉思,知道郭鹤这样的文官最是看重所谓的大义。虽然李存绍也承认民心的重要,但如果不能将其转化成现实的力量,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虚无缥缈的民心真的能抵得住寒冷坚硬的刀枪?如果可以,那刘皇叔早就不至于被撵的四处乱窜了。

李存绍又与郭鹤攀谈了一阵,王缄则知趣地一直肃立在侧。没一会李存绍便打算送二人出去。

临走时,李存绍对王缄道:“义昌眼下正需人才,王先生不如留下,正好还能与郭先生续作同僚之谊。”

王缄来找郭鹤本就有这想法,此时便也不推辞:“承蒙节帅看重。”

李存绍点点头,“王先生曾任幽州推官,现在义昌暂且没设推官,王先生如若不嫌,就接着任为推官如何?”

郭鹤和王缄一同拜谢:“属下谢过节帅。”

第五十三章 驿馆

冬季的华北大地在几场大雪之后,铺天盖地的雪花飘落,整个平原就都变成了一片净白的海洋。在这片茫茫之中,就连周阔十余里,拥有数万人口的幽州城,也仿佛变成了净白中的一座孤岛。

幽州城外最宽阔的官道也大半被积雪所埋藏,只有车辙和马蹄留下来的浅浅印记还在指引着人们行路的方向。一支三十余骑的马队此时正沿着这条依稀的官道,穿行在这片净白的雪原之中。

马队领头的骑士,身后白袍随风上下翻飞,头顶上一抹红缨随着马匹的奔驰而上下跳动,成为茫茫天地间唯一的一抹亮色。

李存绍盯着前路,心里却想着最近的事。

十一月得到消息,出乎李存绍的意料,朱温竟真的在淮南败于杨行密之手。更令人惊奇的是,先前那个从兖州侥幸逃脱,没有像哥哥朱瑄一样惨死的朱瑾,竟然还能有机会在淮水战场上秀一把。

连起所有间隔发来的奏报,李存绍在脑海里盘明了整个经过。

杨行密的淮南军先是在楚州与庞师古的汴军东路军对峙,在朱瑾的建议下由朱瑾偷袭庞师古在清口的大营,引淮水灌汴军。庞师古去年在山东追杀朱瑾一路,没把朱瑾放在眼里,因此轻敌不防,使得汴军大乱。杨行密趁机率大军强渡淮河,与朱瑾南北夹击,东路的汴军被斩首万余级,就连主将庞师古也死在阵中。

而离汴军东路遭遇惨败过去没多久,汴将葛从周所率的中路军也被杨行密麾下的朱延寿击败,中路军仓皇北奔。杨行密、朱瑾合朱延寿军追击,一直追到淠水沿岸,中路汴军被杀死溺死几乎殆尽,连葛从周也仅以身免。

西路还在黄州的朱温听闻两路连败,也只好放弃了刚夺下的黄州,匆忙回师汴州。浩浩荡荡南下的汴军七万大军两月后就只剩下了不到一半兵马,愁云惨雾地落荒而逃。此役也以汴军彻底的失败而宣告结束。

李存绍得了消息,简直有些震惊!淮南军用计打败东路也就罢了,中路领兵的可是令晋军诸将最头疼的葛从周,如今怎么能就被一个不知名的淮南将领所打败?不仅是败了,而且是大败,败得有些不明不白。

李存绍虽然疑惑,但更多的还是心喜。朱温经此一败,估计终于能消停一会了,北方晋军的压力也就小了不少。

不过虽然李存绍这件最担心的外事有了“圆满”的结局,来自河东内部的消息却越发地让他感到不安。薛羡从太原府来信,自己的叔父李克宁最近与城中几位将领走动很勤,经常将李嗣恩等人请到家中,几次竟然彻夜未出,不知在商议什么。

李存绍对这位叔父感到更加疑惑,底下的文官与武将互相勾结向来是上位者眼中的大忌。何况李克用另一个弟弟李克修就曾被李克用施以笞刑,最终病逝家中,已经证明李克用不是对兄弟下不了手的人。

而且李克宁在河东十数年间,也没听说除去两位义子,还和晋军中哪位将领来往密切的。如今李克用在晋王府养病不出,李克宁就在私下这样做,他想要做什么?

李存绍在太原府时见识过李克宁的精明,知道他绝不是愚蠢之人。李存绍想了想,在千里外远离太原府,加上书信的延迟,太原府的一切都不在自己掌控之中。

李存绍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加上南边朱温战败,暂时得以安稳。于是决定暂任杨载为沧景兵马使坐镇沧州,将节帅府事交给郭鹤后,以祝年为由回太原府一程,一面为李克用探病,一面也想要摸摸李克宁的意图。

“小太保,前面就是城外的驿馆了。”旁边依旧跟着薛直。

李存绍看了看天色,对着驿馆的方向摆摆手。身后众人便放慢了马速,跟李存绍在驿馆前停下了马。

立刻有几个马僮出来招呼牵马,帮众人将马拉去马厩里喂食草料。

李存绍大步走进驿馆,进了屋才不再感受到刺骨的寒风。驿馆里还坐着几个小官和行商,见他们三十余军汉进来,立马抬腿移去了角落里悄悄坐着。

不一会,馆中的驿卒就给为他们端上来类似馒头的一种蒸饼,李存绍也不客气,跟着亲从们抓起便是一顿狼吞虎咽。

没一会,蒸饼就被众人分食一光,有人吆喝再去拿些,驿卒却面露难色。

“没了?幽州城就在三十里外,这儿能缺食?你这厮是欺我等柔弱不成?”一个亲从听闻驿卒说没了蒸饼,忿忿地怒道。

李存绍听了这亲从的话,顿时乐了起来。自己这群人若也算柔弱,那全天下也没几个汉子了。本想叫那亲从坐下,但抹抹嘴也感觉跑了一天马,肚子远没填饱,便任凭那亲从叫喊,想看看这驿馆什么情况。

几个驿卒不敢回话,去后院叫来了管事的驿长。

驿馆施行的是军事管理,驿吏驿长也都是幽州军在籍的军人。驿长从后院不紧不慢地踱步过来。虽然这年头军汉闹事可不是说着玩的,但他姐夫乃是幽州节帅府判官,自己靠着这背景在这驿馆可没少捞好处。

进了厅里,驿长却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一看李存绍等人的打扮就知道是军中最不好招惹的一群人。尤其是首位上端坐着的年轻人,估计不是哪位将军的郎君,也是节帅府精锐的牙军。

但想到自己的背景,驿长还是硬着头皮站定,躬身抱拳道:“诸位弟兄,最近临近年关,往来的人马多,这吃食供应乃是定量。想再吃,那得出些供应钱。”

亲从们顿时不干了,纷纷叫嚷着。

“什么定量,信不信爷把你驿马杀了吃肉!”“到了这地还饿肚子,要你们作甚!”“误了行程,你这厮能耽误得起?”“咱的钱你也敢收?”说着几个亲从抓起条凳恐吓起来。

驿长立刻慌了,口不择言道:“我是幽州节帅府符节帅的人,你们谁敢动我!”

亲从们还真不好下手了,向李存绍投向询问的目光。

李存绍一笑:“都坐下吧。”

几个亲从见李存绍发话,顿时不再叫嚷,都坐了下来。

“弟兄们跑了一天的马,腹中饥饿也再所难免。出门远行,仓促间也没带钱财。就请驿长关照关照,再拿些吃食来。若是有酒便也拿出来,给大伙暖暖身子。”

驿长以为自己镇住了这些人,此时见李存绍竟然还提出要喝酒,撇嘴道:“馆驿有例,节帅衙署和随军指挥往上才有资格备酒,也不看看你们什么身份。”说着驿长心中暗想,管你什么牙军还是郎君,到了地界也得乖乖听话。

在场的所有人听了这话都沉寂下来,驿长正得意着这效果,没想到众人突然发出一阵爆笑。

驿长摸不着头脑,薛直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戏谑:“没想到咱前脚才打下这幽州,后脚连喝口酒的资格都没有了?也不知这附近留下的血都干了没?”

听了这话,驿长此时已经有些后悔了,但还想嘴硬:“我是符节帅的人,你们可别在这找麻烦,不然”

李存绍一拍桌子,止住了驿长的话头:“你刚说节帅衙署的人喝得了这酒?”

驿长不知李存绍为何有此一问,“是我说的。”

李存绍大笑,“那节帅喝得喝不了?”

驿长疑惑地回道:“自然能喝,可节帅”说着驿长似乎想到了什么,能出现在这里的三个节帅,李克用远在太原府,符存审也没听说要出幽州城,眼前之人如此年轻,又有亲从环伺

刚才如释重负的驿长脑袋上顿时冒出冷汗,不知所措地待在原地。

薛直可算有了机会,大声喝道:“瞎眼了!节帅就在你眼前!”

驿长一慌,就想跪下求饶,李存绍挥挥手:“免了,去拿酒吧。别叫我们久等。”

驿长不停拱手:“是,是,这就去,这就去。”说罢便一溜烟回了后院。

亲从们仍在原位忿忿不平,“这狗贼还想敲诈咱的钱财。”“也不知捞了多少油水,杀了也是为民除害。”

李存绍摇了摇头,毕竟在符存审的地盘,本就为了赶路没想进幽州城耽误时日,若是因这事杀人,免不了还要去跟符存审解释一番。何况但凡王朝末世,都是吏治最黑暗的时候。杀一个驿长容易,但谁又能保证下一个驿长就不是如此?没有制度来约束私欲,面对触手可得的利益,大多数人都会无法抵御。

第五十四章 通成门

临近太原府,天上又飘起了鹅毛大的雪花,李存绍一行人冒着大雪终于赶在腊月廿五日回到了太原府。

李存绍等人沿着官道走北边的通成门进城,城门的守卒早得了消息,验明了身份就迎李存绍一行人进了城。

李存绍还记得去年时作为前军和李存颢出征,走的就是这个通成门。没想到再一回来,竟已经是一年后了。

眼前的通成门仿佛就是一条时间隧道,出征前意气风发的李存颢已经死在了幽州,死在了李存绍的眼前,再也没办法回来了。而李存绍本人也从指挥使升到了如今一镇节帅的位置。对于李存绍来说,哪怕是这短短的一年时间,却让他有一种时过境迁之感。

吆喝一声,李存绍拍马带着亲从们又穿越这条熟悉而又陌生的门洞,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进了城门,李存绍却眉头一皱。太原府作为河东治所,竟然有如此惨景,他虽然去年就看到过太原府城中的灾民流民,也早就听闻今年河东又闹了冻灾,下面州县田地大量减产而导致不少百姓无粮可吃,四处乞荒。可眼前的情状还是让他难以置信,不忍去看。

十余座粥棚搭在沿街的坊墙边上,每一座粥棚里都熬着粥,大锅在火上冒着热气。然而街边虽然挤满了灾民,但并没有多少活着的人抢着排队。更多的人到处散坐或是躺在雪地上。这些人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雪地上还有好多堆着的死人,一小队士兵正将一具具僵硬的尸体抬到架子车上,准备运出城去。还有更多的人,离在坐着的活人不远处,躺在地上不知死活,身上早就盖上了一层雪。

李存绍看着眼前的景状,拉住缰绳停下了马。

薛直在一旁疑惑:“小太保?”

“把此地管事的叫来。”

几个亲从闻话立马上前去问,没一会,一个披着厚厚皮毛大袄的文官带着两个吏员来了。

“这位将军找我?敢问将军是?”

李存绍没回他,只问道:“这么多死了的人怎么掩埋?”

那官也不回李存绍的问题,依旧问道:“我是太原县主簿,是推官王贤王大人派我来施粥的,敢问将军是?”

薛直怒了:“叫你答话!”

主簿见一众亲从皆对自己怒目,这才不痛快地答道:“眼下这不正往城外运么,准备挖一个大坑作义冢,一起埋进去。”

李存绍点点头:“还有这么多活着的,就算有一碗粥喝,到了晚上睡哪里?”

主簿也一叹气:“我也犯愁,这么多人哪有地方给他们睡觉。何况堵在城门这还挡了大人们出行的路,我想着给王推官建言,干脆直接不要放这些流民进城来得了。”

李存绍不怒反笑:“把他们赶去荒郊野外,不就是想让他们冻死吗?”

主簿没听出李存绍的意思,还以为他在赞同,点点头道:“将军说的是极,反正喝粥也是吊着口气,没两天还得冻死,这不浪费粮食么。”

“浪费个屁!”李存绍直接抽出马鞭,一鞭打在了主簿厚厚的皮袄上,啪得一声十分沉闷。

赖着皮袄厚实,主簿倒没吃痛,但也吓得赶紧退后两步:“将军这是干什么?这儿可是太原府”说着就想脚底抹油,先跑为妙。

可李存绍的亲从看出迹象,早就拍马将他围在中间。而这边一闹,路过的百姓和街边的流民也都围了上来。

“身为官员,你就打算叫百姓冻死?”说着李存绍下马,从旁边的粥铺里抢过小吏手中的木勺,舀出一勺粥来,淅沥沥地倾倒在地上,“这叫粥吗?分明是水!”

然后走到主簿面前,狠狠地盯着他:“身为官员,你就打算叫百姓饿死!”

没想到那主簿被众人围观,却依旧毫不示弱:“这么多人,都进了城,怎么安置?本就粮荒,能施粥已经是节帅府仁义,难道给灾民吃饭不成?那城里的大人们,还有晋王,吃什么?”

“你睡在哪里?你家人睡在哪里?不都在城里吗?你有地方睡,就没办法安置这些灾民?你倒是一口一个大人们,一口一个晋王来压我,我告诉你,晋王就是我爹!”然后李存绍环视周边的百姓,“晋王如何愿意百姓饿死?”

主簿一怔:“你你是小太保?”

薛直立马斥道:“小太保也是你叫的?”

李存绍盯着他:“怎么,你还敢说是晋王叫你饿死、冻死百姓的?”

主簿立马失了刚才的嘴硬,哭丧着脸:“属下可没这样说过。”

“哦,”李存绍装作一脸恍然地点点头,然后怒目一指:“那问题就出在你身上!”

主簿更加惶恐了,手足无措:“这、这是怎么说啊,那您倒是给卑下出个主意。”

“城里那么多庙宇、道观,整日口说慈善,怎么不见在这施粥?还有些大户人家,把这些地方都腾出来,让灾民都住进去!”

主簿颤颤巍巍地拱手:“有、有这个规矩吗?”

“你尽管去做,我亲自给父王说。”接着李存绍又转向周围的百姓:“百姓们放心!晋王不会坐视让大家饿死、冻死在这的!”

然后又翻身上马,对着街边的难民喊道:“乡亲们能坐的都坐起来,能站的都站起来,再躺着就起不来了!喝一口粥,这两天就有人把你们送到庙里,观里,晋王给你们安排了屋子!听我的,都起来,起不来的,旁边的人也都帮一把!”

周边百姓听他一番话,又见那个对施粥救济灾民一直视若罔闻的主簿被李存绍好一通训斥,皆大声叫好喝彩,街上的灾民们也都互相搀扶着靠在坊墙上坐起,站了起来。

李存绍在马上向百姓们抱拳环了一圈,接着转头向主簿和那些小吏:“你们好自为之!”

主簿和小吏们立马低下头,唯唯诺诺地应着。

“我们走!驾!”李存绍冷哼一声,带着亲从们拍马接着向城里走去。

一行人径自往晋王府走,天上依旧落着大雪。转过了一条街,薛直向李存绍问道:“小太保是在为晋王收买人心?”

李存绍没说话,薛直从侧后方转头看向李存绍的侧脸,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几片雪花沾在了小太保脸上,正在冬日里毫无温度的阳光下闪着金光。

第五十五章 暖阁

晋王府依旧如去年一般充满威严。

在平常人眼中,那高高的门祚或许还带有一种可怖、瘆人的气息,但对于李存绍来说,这里却是他如今真正的“家”。

王府外已经有几人在等候李存绍了,除去自己的三位弟弟,还有一个穿着大绯色圆领厚袍的文官站在最前面。离得近了,才发现竟是河东掌书记,王府宦官张承业。

于是李存绍连忙翻身下马,不仅因为张承业是李克用身边亲近的宦人,更因为张承业名义上还是官家派来河东的监军,有朝廷的一层身份在。

“怎好叫张内使出迎?”李存绍没从河东官员的身份来称呼,而是依旧以朝廷内使的身份称呼他。

“小太保见外。如今小太保也是一镇节帅,没有出城相迎已经算是失礼了。”张承业倒似乎一直对李存绍好感不错,去年在太原府时就常关照自己。

李存绍笑道:“到了太原府我便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父王的儿子,晋军一员小将,却唯独不是什么节帅。”

“长兄若也是小将,那咱晋军也没几个大将了!”李存霸从后头跳出来叫嚷着。

李存勖连忙扯了一下李存霸:“哎,在外间三弟不要无礼。”

张承业便顺势道:“外头风大,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晋王已在里面等着了,咱进去再说。”

李存绍点点头,吩咐薛直安顿好亲从们,便独自随着张承业几人一同走进府去。

虽然天上还下着大雪,晋王府里却没多少积雪,可见经常有奴仆打扫。看来王府内还算有序,李存绍的心放下了些。

李克用和刘氏等人都在大明殿旁的暖阁里等着自己。趁着去暖阁的路上,李存绍向张承业说了刚才通成门的事。

“还有这事?”张承业一脸不可置信,“大雪前刚从幽州调粮进太原府,专为救济灾民而用,怎么还能饿殍遍地?”

李存绍也有些疑惑:“张内使不知道城里的事?”张承业可是河东掌书记,这些事理应都会叫他过问,李克宁也不会不给张承业面子才是。

张承业神情很快恢复了正常,淡淡地说道:“晋王如今已将河东诸事悉数交由留后使处置,我现在也只是管管王府事宜罢了。”

李存绍又接着问:“那郭判官和李司马他们也?”

张承业深深地看了眼李存绍,轻轻摇了摇头。

一旁的李存霸突然打岔道:“长兄,你们说啥呢?给我讲讲幽州打仗的事呗,我和存美都想听,是吧四弟?”说着一拳打在李存美的肩头。

刚满十岁的李存美忙摆摆手:“三哥你、你总拉上我干嘛。”

李存霸不依了,瞪着李存美道:“昨天你还给我说想听长兄讲打幽州来着,怎的又成我拉上你了。”说着还想再来一拳。

李存勖赶忙拉住李存霸:“二弟你别总欺负三弟!”

走在前头的李存绍和张承业互相看了看,发出会心的一笑。

自己这三个弟弟性格迥异,彼此间关系倒是极好。而自己虽然与他们同父异母,但在自己开始随李克用出征前几人一直都是一起厮混长大的亲兄弟,也从未有过疏离与隔阂。

李存绍回头对他们笑着道:“好,回头就给你们讲打幽州的事,现在先去见阿父。”

李存霸这才安分下来,李存美的脸上也同样露出一脸欣喜之情。

说着几人已经到大明殿旁的暖阁前,张承业拱手道:“暖阁里都是晋王家眷,我就暂且告退了,回头再与小太保详叙。”说完了还深深地看了一眼李存绍。

李存绍拱手,目送张承业离去,然后带着三个弟弟走上台阶,门口两侧侍立的奴仆则缓缓地将木门推开。

推开暖阁门的一刹那,李存绍心中不知为何突然冒出一丝紧张,深吸口气酝酿了下情绪,才抬腿迈了进去。

进了暖阁,烧着银炭的暖炉一下子就将身上的风雪严寒驱散的无影无踪。

“落落来了!”

熟悉的唤声传来,李存绍抬头看见上首那个熟悉的身影,不再顾忌,大步奔了过去。

奔到李克用身前,李存绍才停下脚,躬身抱拳:“阿父恕罪,孩儿来迟了。”

“过来。”李克用对他招手,李存绍连忙走近,单膝跪在李克用身前。

他这时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李克用的头上竟多出几丝银白,神情也不再似上一次见面时的精神饱满,嘴唇带着些许青黑,眼中也布满了血丝。短短一年间,眼前的人竟已经和自己印象中那个高大威猛,力大无穷的形象远离了。

李克用抓来李存绍的手紧紧握住,眼睛直盯着他:“好,好,落落不错。”

李存绍感受到李克用连手中的力气甚至都不再像先前那般有力了,嘴上却依旧笑道:“许久不见,阿父手中力气还是不小。”

李克用也笑笑,接着问道:“义昌那地方咋样?”

“义昌民丰物实,孩儿在那边一切都好。”

李克用点点头:“大唐天下俺打过大半,倒是没在那义昌打过仗。有空得去看看。”

“到时孩儿自会恭迎阿父,好生招待。”

李存绍大笑,指着李存绍对旁边坐着的刘氏道:“儿大便不中留,这就已经把那义昌当家嘞。”

李存绍汗颜,连忙道:“阿父阿母在太原府,太原府才是孩儿的家。”

李克用拍拍李存绍的手:“落落也不用说这种话,好儿郎自然该四海为家,女儿家才整日守在家中嘞。”

李存绍这才不再作声。

李克用大笑,拉着李存绍的手对着暖阁里的几人道:“有子如此,也不会埋没俺李家威名。”

李存绍顺着李克用的目光也看清了暖阁里坐着的剩余几人。除去跟自己进来的三个弟弟,依旧是自己的母亲刘氏、弟弟们的母亲曹氏,官家下赏的嫔女陈氏这三位李克用的妻妾,以及曹氏怀中抱着的自己最后一个弟弟,刚过三岁的李存礼。如果不算李克宁,李克用一家九口人都齐聚在了这暖阁之中。

刘氏终于盼到了李存绍归来,正拿手轻轻拭着泪。曹氏抱着怀中的李存礼,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而陈氏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看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听到李克用的话,李存绍立即道:“阿父正值壮年,威名如何会埋没?”

“长兄说的是,阿父可正值壮年。”“晋王的威名还能传到百年呢。”李存勖和曹氏等人也附和道。

李克用没理会众人的奉承,接着说道:“想当初俺随先父先征庞勋,后战黄巢,冲锋陷阵,从未胆怯过。数十年出生入死,这才有了咱家今日的境况。”

在场的人都点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李克用放开一直紧握着的李存绍,双手攥紧成拳头。“俺出生入死这些年,就算现在受了这什么狗屁箭伤,也没想过怕啥,死更是个屁!”说着话锋却突然一转,“可俺还是有放不下的,那就是这大唐的社稷。”

说着李克用对着李存勖三人招招手:“二郎你们也过来。”

三个弟弟便和李存绍一起围在李克用膝前。

“咱家世为唐臣,更是被懿宗皇帝赐了国姓,虽然咱家几番被小人陷污,但也从未忘却天恩,始终对官家尽忠尽力。俺阿父灭了庞勋,俺灭了黄巢,可你们说说,这天下奸贼怎的就杀不干净呢?”

几人不言,李存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了庞勋,没了黄巢,却又冒出什么朱温杨行密,还有南边那什么姓马的姓钱的,听说最近那官家亲点的西川王建也不安分了?这世上的奸臣怎么就越杀越多?”

说着李克用用炙热的目光紧紧盯着几人:“这之后得由你们来替官家杀尽这些人。有一个杀一个,从北到南,从东到西,通通杀光!”

李存绍不得不说话了:“我们兄弟尚小,现在还得靠阿父为官家效力呢。”

李克用叹了口气,闭眼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道:“俺估计俺杀不动这些人了”

暖阁中一下子沉寂下来,李存美听得悲从中来,小声呜咽起来。

“你哭个屁!老子还没死呢!”没想到李克用突然又坐了起来,一巴掌拍在李存美脑袋上。“俺就说说以后的事,想俺死,还得个不少时日。”

李存美被打了顿时不再呜咽,见李克用仿佛又回到了生龙活虎的样子,反而破涕为笑起来。

刘氏终于站了出来:“今天落落回来,本就是喜事。马上过年了,你们父子也不要再说什么丧气话。”

曹氏也劝道:“姐姐说的对,还是先过好这年再说别的。”

李存绍也立马站起来附和道:“阿母不说都忘了,孩儿从义昌特地为阿母和姨娘带来了义昌作坊司织造的新样式,还有给阿父打造的镔铁好刀”

第五十六章 舞姬

李存绍依旧住在刘氏寝宫南面的别院里。推门进去,两个奴仆正在院中扫雪。

李存绍挥挥手:“这里不用你们了,都下去吧。”

“小太保若有吩咐,前院唤我等就是了。”说完两个奴仆便拱手告退。

李存绍独自走进熟悉的院子,一切似乎都没有变过,唯独不同的是薛娘和马回都不在此处了。

刚和李克用等人用了饭,天色还是半明半暗的昏色,没有完全黑去。李存绍在书房翻了翻书,却觉得心中烦躁,完全看不下去。想了想便搁下书回卧房休息。

躺在床上李存绍还是沉不下心来,李克用的状况和那个叔父的异动让他感到十分不安。连张承业这个掌书记加上朝廷内使的身份都在太原府说不上话了,那说明现在太原府的官署已经完全被李克宁所掌控,再加上薛羡密报中所说李克宁最近与太原府守将来往密切

翻来覆去折腾半天依然无法让李存绍安心入睡,李存绍干脆直接又翻身从床上爬了起来,套上袍子推门出去。

外间的雪已经停了,天也完全黑了下来。李存绍漫步出门,值房的奴仆听到响动,连忙拿着灯笼跟了出来。

“不用跟着,回去吧。”

“那这灯笼”

“用不着。”说着李存绍已经走远了。

奴仆摇了摇头,只好转身回了值房。

虽然刚还说着用不着,李存绍走了几步就后悔了。这腊月底的月亮也确实太小了些,只剩下黑幕中挂着弯弯的一道下弦。不过还好地上的积雪反射着月光,倒还勉强能看清前路。

晋王府其实应叫做晋王宫才是,毕竟本来就是皇室在北都的行宫。偌大的王府,李存绍不知道往哪走,也不在乎,只是随心走着,想要借寒风和飞雪让自己平静下来。但老天似乎偏和他作对似的,白天的风雪此时竟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知不觉间李存绍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只能按直觉沿着萧墙向前走。转过一道弯,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竟到了后花园中。

寒冬时节,自然没有什么盛开的鲜花,有的只是园圃中的枯枝残雪和不远处那孤立在雪地中的亭子。说起来自己似乎还只在赏菊时见过重阳的花园,听说盛夏时这里才是花团锦簇,十分美景。

那亭子就是李存绍第一次见到母亲和几个弟弟的地方,李存绍想了想便抬步朝那走去。

走着走着,李存绍突然停了下来。那亭子边上竟然站着个人影!

只有一个人,自然不会是巡夜的奴仆,而且那人也没有打灯笼,难道是什么奴婢在此处偷情?想到这,李存绍放轻步子慢慢走过去。走得近了才看清些,似乎还是个女子的背影,那女子靠在亭柱上,抬头望着东边的天,不知在发什么呆。

女子入神,竟没注意到李存绍已经摸到了五步外。

李存绍酝酿了一下,然后猛地大吼:“什么人!”

女子果然被吓得一惊,差点没站稳摔倒在地。但马上就回过了神来,看向李存绍。

李存绍见她没有直接逃跑,心想看来不是什么来幽会的奴仆。可那又会是谁呢?

“小太保?”没想到那女子倒先出口认出了自己。

李存绍走近,看清了那女子的面容,一双光气逼人的凤眼,加上挺立却细长的鼻子,整个五官在夜色里也遮不住的那股英气。李存绍顿时就想起来了这幅令自己印象深刻的面容。正是那个曹氏的舞姬,先前曹氏还打趣送给自己做侍妾来着。

想到这,李存绍也走上亭子靠着,打趣道:“冬天这么晚,娘子在这赏花么?”

冬天和晚上可都不是赏花的时候,舞姬却一笑,完全看不出先前慌乱的样子:“是在赏花,小太保来这不是赏花?”

李存绍故作疑惑,四处张望道:“可我见这花园似乎也没什么花可赏。”然后看向舞姬,恍然道:“还是有一朵的。”

舞姬依旧嘴角勾起一丝笑来,淡淡地道:“但我觉得小太保对我可并无欣赏之意呢。”

“嗯?娘子这话怎么说?”

“先前曹夫人说许我做小太保的侍妾,小太保不是拒绝了?”说着舞姬竟主动向李存绍靠了过来,直直地盯着他。

李存绍顾不上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只觉得眼前的美人似乎有点危险。但他还是不慌不乱地说道:“正是欣赏娘子,才没答应姨娘。就像人们赏花时,有人会去采撷,有人却想把花留在枝头,才能让美艳的花朵永葆色彩。”

舞姬先是楞了一下,然后才说道:“人们口中都说那个白袍小太保的勇武,没想到小太保倒不是纯粹的武人呢。”

李存绍摇了摇头,“我确实是个只会打打杀杀的武人。”

舞姬一下子笑了:“武人也会在无法安眠的时候来花园散步?”

李存绍也笑了:“那娘子是什么人?”

舞姬跳出两步,在亭前踮脚转了两个圈,衣裳随之舞动,在淡白的月色下显出优雅的气质。然后停下来看向李存绍:“如小太保所见,不过是个只会吹笙歌舞的奴婢。”

李存绍点点头,心中却是不信。先前听李存勖说这舞姬乃是袁建丰在战乱时搜获送入宫中的,但之前的来历谁知道有什么蹊跷。普通人家会有这般姿色的娘子?

舞姬又回到李存绍身边,这次的距离更近了,两人的衣裙已经碰到了一起,就差贴身了。

李存绍面上依旧不为所动,舞姬弯腰看向李存绍,一双丹凤眼紧盯着他。因为弯腰的缘故,原本遮在胸前的帔子和圆领也自然垂了下来,露出一片夺目的白来。李存绍余光瞥见,顿时精神恍惚了一瞬,竟一时间不知道究竟是地上的雪白还是眼前更白。

看到李存绍失神,舞姬反倒满意地笑了,又重新站定了问道:“小太保不愿采撷,连奴婢的名字都不愿意问么?”

李存绍暗道这舞姬果真危险,长的一脸英气,却偏偏生了一副魅骨。连忙正色道:“娘子若是愿意告知便说就是。”

“没想到奴婢惹恼了小太保。奴婢姓刘,是魏州人士。”

李存绍抱拳:“刘娘子,我记下了。深更半夜我们孤男寡女相处不便,未免被人看到了嚼舌头,我们还是后会有期。”说着就起身准备走。

刘姬没想到李存绍竟打算要走,连忙拉住他。

李存绍回头看向她,先前的温和无影无踪,眼神中透着一股狠色,想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没想到刘姬的脸上竟也再无半点刚才的魅惑,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正色,让李存绍有种完全看不透她的感觉。而接下来刘姬的话则更让他感到意外。

“我能救晋王。”

第五十七章 睡不着的人

“我能救晋王。”刘姬一字一字缓缓出口,看着李存绍等待他的反应。

李存绍心中一惊,面上却毫无波澜,口上道:“我父王一切安好,你不怕我把你抓去叫曹姨娘惩戒你妄言?”

刘姬却反问道:“小太保不想救晋王?”

李存绍也反问她:“我说了,父王一切安好,什么救不救的?”

刘姬与刚才的魅态判若两人,一脸严肃地道:“晋王有疾,瞒得过外人,也瞒得过王府中的人吗?”

李存绍见她笃定,也知道确实如她所言,李克用的病恐怕已经被很多人知道了,只是一直没有公开承认罢了。于是站定了问她:“就算我父王有疾,你刚还说自己只会吹笙歌舞,你又能做什么?”

刘姬摇头,“我不能做什么,但我知道有人能治晋王的病。”

李存绍突然觉得有一种上当的感觉,但想想自己只是随意走到花园,遇到刘姬也是偶然,绝不可能被人刻意安排才是。

于是疑惑地问刘姬道:“何人能治?”

“我爹。”

李存绍更疑惑了:“你爹?你爹是医官?”

刘姬点点头,信誓旦旦地说道:“我爹虽不是官府的医官,却善医卜之术,自号‘刘山人’,在河北道颇有医名。若小太保不信差人去问就是。”

李存绍听她似乎不是假话,但还是不太明白。“你觉得你阿父能治我父王,为何不亲自去给曹姨娘说?这难道不是大功一件?”

刘姬叹了口气,“我爹终日遍访山川,我就是因为不愿跟他漂泊四海,受那居无定所和风餐露宿之苦,所以才偷偷辗转来了晋王府。若是被他知道我在这,必然还要拉我去过那饥寒的日子。所以才不愿告知曹夫人。”

见李存绍还是一脸不信,迟疑了一会,刘姬接着说道:“小太保不信我也是理中之义,那我也不瞒小太保。虽然一直声称我是被袁将军掳来,但实则是我阿父救过袁将军的阿母。袁将军私下受我恳求才带我来太原府,入了曹夫人身边。”

李存绍点点头,心里信了八分,袁建丰和自己关系不错,回头一问便知真假。于是接着问道:“可就算如你所说,又该如何去找你爹什么‘刘山人’?”

“我爹每年入冬后都会在五台山上的大华严寺久住,小太保一打听就能找到他。”

李存绍低头不语,心中暗想:太原府那么多医官也没见把李克用治好,这突然冒出来的刘姬他爹就能治好?但印象里那些出世的野散游医似乎也确实比吃官俸的医官更厉害些,再说试一试也无妨。

于是颔首对刘姬道:“回头我就派人去请你爹来,但若是治不好晋王的脾气你可知道,人头落地也是保不准的。”

刘姬倒是一脸傲色地说道:“我相信我爹的医术。”

“好,既然如此我便听你一言,”说着李存绍对刘姬一抱拳:“夜已深了,刘娘子还是快些回房吧,我先走了。”

刘姬这次倒没再拉住李存绍,但又问道:“小太保不打算送奴婢回去?”

李存绍本不打算再跟她有什么纠缠,但自己一个人还真怕在这偌大的王府里迷了路,万一闯去了哪位姨娘的寝宫被人撞见可不太好。

于是只好又皱眉转向刘姬:“刘娘子带路吧。”

与此同时,睡不着觉的不仅是李存绍一人。距离晋王府不远处,李克宁的府中,依旧是那处偏堂。

“他什么意思?”

“义父,那李存绍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刚进城就惹到咱头上,还能是什么意思?就是想说咱连这太原府都管不好呗!”说话的是李存实,此时一脸阴郁地对李克宁道。

李克宁双手负在身后,沉吟不语。

“那留后使咱还要不要如他所说把灾民都安置到城里的寺中?”王贤见李克宁不语,想叫他先拿主意。

李存实大怒,指着王贤大声道:“那李存绍找咱的茬,咱还得听他的不成!?”

王贤正要拱手听命,李克宁突然转过身对着李存实大声呵斥道:“聒噪!”

李存实张口想要说什么,还是又闭上嘴巴坐回了椅子上。

堂上剩下的王贤王让两兄弟见李克宁发怒,也站在原地不敢多言。偏堂里又安静了下来。

良久,还是李克宁说话了:“那义昌镇王巡官看过了,我那侄子确实做的不错?”

王让心中疑惑,自己早就向留后使详细禀报了义昌的事,怎么突然现在又提起来?但疑惑归疑惑,还是回道:“小太保虽然远不如留后使治下英明,但也还看得过去。”

“我大哥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就按我那侄子说的做,把灾民都安置在寺里。”李克宁摸了一把自己的大胡子,接着说道:“还有你们,都管好手下的人,把钱袋子都扎紧些,贪也要有点分寸!不要落人口实,给人家递把柄!”

王氏二人连忙拱手称是。

这时李存实耐不住还是开口了:“先前都以为他不会回来,现在突然回来打了咱一个措手不及。现在太原府军政都在咱手中,不如干脆找个由头把他留在太原府,也别走了。”

王贤一拍手,也同意道:“兵马使说得对,若能将其留在太原府,也省得大动兵戈。”

王让连忙劝道:“兵马使和兄长勿要轻言,小太保留在太原府我等的机会只怕会更小。不说别的,那李嗣恩和李嗣本恐怕就不愿帮咱。”

李存实见王让反对,立马破口道:“你一口一个小太保叫的亲切,是不是在义昌被收买了!”

李克宁早就对李存实毫无收敛的脾气有所不满了,此时更是暴躁,“孽子,还不住嘴!”

李存实顿时一脸委屈,大声道:“义父!存颢就是跟那李存绍一起死的不明不白,义父心里难道还向着他吗!若是义父狠不下心来,咱早晚也得步存颢的后尘!”

李克宁一直膝下无子,很早就收养了李存实和李存颢作为养子,彼此间也一直如真正的父子,不可能没有感情。

李克宁叹了口气道:“义父也知道你是为义父着想。”然而紧接着他目光一凝,“但只要晋王还在,只需一句话我等就将死无葬身之地,不得不慎重。眼下你们只要做好本职就是,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第五十八章 奇怪的调动

李存绍醒来时已经过了正午。昨天刚到太原府还没感觉,此时睡醒之后,浑身上下的酸胀感才让他切实体会到了数日在马上颠簸带来的疲惫。

但他实在没有时间摊着休息,懒惰这种东西只要有了念头,就非要马上遏制不可。李存绍深吸一口气,果断翻身下了床。

换上一身圆领袍衫,束好佩玉腰带,想了想又加了件夹衣袄子,这才迈步出屋。

前院的奴仆见李存绍出来,行了礼问道:“小太保现在可要吃食?”

李存绍昨晚吃了不少,此时腹中倒不见饥饿,便道:“不用了。”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身问那仆人:“你可知道突阵指挥使袁建丰袁将军的府宅在何处?”

奴仆低头想了一阵,回话道:“回小太保的话,前月河东调防,云州的薛志勤薛老将军移镇潞州,袁将军受命为云州防御使,已不在太原府了。”

李存绍一愣,本来今日自己还想去找袁建丰叙叙旧,顺便问问太原府现在军中情况和刘姬所言之事的真假,这样一来是没机会了。可是袁建丰一直都编在李克用亲军之中,从没外放过,怎么突然就被调去了北边?

不过袁建丰不在,李存绍自然也有别的人要找。

李存绍没骑马便出了府,信步走在街上。因为穿着普通的团领袍,在人群中倒也不显得特殊。一边张望着街边的行人和摊贩,一边听着坊市中传来的喧闹,时不时还有一群垂髫的小孩欢笑着从身边奔跑而过,还真有几分热闹的年味。

“喂,你听说了吗?现在庙里搬进去不少外乡里来的灾民,我娘早晨去崇善寺里祈福,就遇着寺里的法师给他们施粥呢,真是善德啊。”走在前面的两个士人打扮的汉子说着闲话,让李存绍听到了。

旁边的人一撇嘴,对同伴滞后的消息表示不屑:“哼,我早知道了。不过这事和那些秃头什么干系?那些人整天净盯着那点香油钱,哪里有什么善德。”

“啊?你这人怎的说话,灾民住在庙里怎么不关人家庙里的事?”第一个人话中明显有些不快。

旁边的人忙拉住他好言道:“嗨呀,你这是不知道实情!这都是昨天晋王长子,那个小太保回来太原府办的好事!”

“啊?小太保?”

“对,我给你讲讲”

李存绍在后头听得好笑,看来自己的话还算管用。既然知道了结果便也不用听下去,李存绍接着朝前走去。

闲逛间,李存绍转眼就到了目的地——挨在城中清水河边上的崇义坊。

崇义坊的坊门外,伙计和顾主们进进出出,陆续不断。看样子可比当初李存绍第一次来的时候远要热闹的多。

李存绍也挤了进去,全赖今年晋军对幽州战事顺利,对南也再无大战。因此虽然北边一些州县受了灾,但总体还是比去年几场败下来征赋加税要好过的多,太原府的百姓们也终于能过个稍微有些样子的年节了。

走进坊里,立马有伙计前来招呼。

“小郎君想买什么?汝州的绢、滑州的绫、河南府的缎,咱行当里保准有您喜欢的。”

李存绍一笑:“我有大生意,烦请叫你家掌柜前来一见。”

伙计从头到脚把李存绍打量一遍,见他衣着寻常,气态却又不太像是寻常人家的郎君,于是挂上笑:“郎君稍后,我这就去叫掌柜。”

不一会,就见到薛羡就从柜后揭开帘子朝这边看过来,李存绍对着他一笑。

看见是李存绍,薛羡连忙钻身出来,拱手对李存绍道:“这里人多不便,请郎君跟我到后院详议。”

李存绍点头:“走吧。”

二人转身去了后院,留下刚才接待李存绍的伙计独自摸不着头脑,他还从没见掌柜的对谁如此客气过。

李存绍跟着薛羡绕过染坊和仓库来到后院,见到了昨天跟李存绍回来的薛直,于是正好被薛羡叫来在内房外把门。

在内房里坐下,李存绍先开口道:“当初倒没想到这绸缎行能有这规模,看来薛掌柜还有行商的天分。”

薛羡一儿一女都在李存绍身边,对李存绍可谓既敬重又欣赏。此时听李存绍夸奖自己绸缎行生意好,连忙解释道:“小太保明鉴,虽然绸缎行生意不错,但卑下也没忘记正事。盘下整个坊也正是为了更好地掩人耳目。”

李存绍笑道:“薛先生想多了,我一直都记着薛先生的功劳。”

薛羡这才拱手致意。

“给我说说太原府的事,尤其是我那叔父。”

“是。自大军从幽州回来,晋王便一直蛰居在府。后来夏时,晋王将太原府及河东政事悉数都托付给了留后使,直到今天。”

“那袁建丰外放是怎么回事?”

薛羡沉吟一番,抬头说道:“晋王亲军如今尽分左右两军,各一个都指挥,分别是李嗣恩和李嗣本二将统帅。而原先亲军中的异姓诸则将都被外放出镇,不单是袁将军一人。”

“而我叔父最近与这二人来往密切,太原府兵马使又是他养子李存实?”

薛羡不再多言,只是点点头,目光凝重地看着李存绍。

李存绍也是眼神一紧,心中进行着快速的思考。

突然,李存绍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对,父王虽然病重,但我叔父绝不可能,也做不到调动我父王麾下的亲军。这左右两军怎么分来的?”

“问题是在这。亲军动作都出自晋王亲口授意,确实没听闻留后使在其中插过手。”

见李存绍不语,薛羡接着又禀报了一通太原府官署中的人事,李存绍兴致缺缺地听完了,便起身准备走。

推开门,薛直还在外面候着。

李存绍想起来,对薛直道:“对了,我有件事要交给薛郎去办。”

薛直笑道:“小太保但说就是。”

“代州五台山上有个什么大华严寺,里面应该有个叫‘刘山人’的游医,薛郎帮我把他请来。”

“是,我这就去。”

李存绍见薛直这就要去,忙拦住他:“哎,慢着。”

“小太保还有吩咐?”

李存绍看了看旁边的薛羡,笑着道:“你们父子许久不见,等过完这年再去也不迟。”

薛羡父子顿时一脸动容,一同拱手向李存绍拜谢。

第五十九章 你怎么在这

出了崇义坊,刚好到了北边不远处大夏门换值的时辰,一队守卒挎着刀慢悠悠地往城里走。

李存绍正巧走在他们后面,突然觉得队伍打头那小将的背影似乎很是眼熟。当下李存绍便从旁边快步绕到前面,装作不经意地一回头,看清了领头人的模样。

“符将军?”

李存绍没想到那打头的将领竟是符彦超,自从在幽州别过以来,二人已经有半年多没见面了,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相遇。

“小太保!”符彦超听旁边有人叫到自己,定睛一看竟是李存绍,也是又惊又喜,连忙招呼剩下的士卒道:“你们先各自回去,我有些事。”

士卒们从符彦超口中听到小太保三个字,已是一脸好奇地打望着李存绍,只是听符彦超下令,又不敢无礼,只好抱拳领命各自散去。

符彦超小跑过去,笑着道:“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小太保。”

李存绍也是一笑,拍拍符彦超的肩膀:“符将军还未曾用食吧?此处人多耳杂,咱找个地方坐下说。”

于是二人在附近找了处酒家,特地选了用帘子隔开的单间坐下。

符彦超开口笑道:“昨日小太保刚回来,今日名字可就传遍整个太原府了。”

李存绍摆摆手:“碰巧遇到罢了,不说这个。倒是你怎么会在这?”

符彦超沉吟一番,道:“六月时晋王府来信,说家母大病,想要见我和我弟彦饶一面,所幸我们兄弟二人到了太原府后家母病已大愈。晋王见幽州太原路途遥远,恐家母在太原受下人照料不周,固留我兄弟在此。”

李存绍点点头,心里了然。这明显不是什么符彦超母亲病重,只不过是李克用担心自己出镇义昌后,符存审在卢龙势大无人制衡,所以才找了个由头把符存审两个儿子叫来在太原做人质罢了。

“那符将军现在太原府中可有职务?”

符彦超有些尴尬地笑笑:“虽然还挂着指挥使的名头,现在也不过只兼着个大夏门守将的差遣,这不刚轮值下来遇到小太保。”

“哦,原来如此。”李存绍说着亲自将符彦超的杯中满上,“除去东城的通成门,大夏门可谓是西城北门重地,交给符将军也算看重。”

符彦超连忙道:“哪里哪里,晋王麾下猛将如云,末将在其中可入不了晋王之眼。”

李存绍摇了摇头,“符将军与我一同出征营州,其他人不知道,我却知道符将军的本事。我觉得即便是那太原府兵马使的位子,以你的本事也坐得住。”

符彦超手中的筷子一顿,看向李存绍,很快又回过神来,连忙摆手道:“小太保也太看得起末将了。”

李存绍大笑,“因为符将军当得起这话。”

两人用完酒食又寒暄了好一阵,直到临近天黑,符彦超才不得不起身告辞:“明日末将还要上值,恐怕不能久陪小太保了。”

李存绍也起身,“走,我送符将军出去。”

符彦超笑着伸出手来,“岂敢让小太保相送,小太保先请。”

李存绍也不推辞,抬脚回到了街上。

“符将军便先回去吧,代我向令堂问好,不要叫令堂久等。”

符彦超低头抱拳,“既然如此,小太保我们后会有期。”

李存绍笑着点点头,看到符彦超的身影走远了,脸上的笑才收了回来。眼下符存审执掌卢龙全镇,拉拢符家总归会有些好处没错。

趁着天还没全黑下来,李存绍找准方向回到了晋王府。

门房见到李存绍,连忙出来传话:“小太保,晋王正在东暖阁召集众属官,吩咐小太保回来便去议事。”

李存绍点点头示意知道了。一边往暖阁走,一边想着会是内事还是外事,门房说召集的是节帅属下的官员,倒更有可能是外事。

得了通禀,暖阁门口侍候的奴仆便开门放李存绍进去。

抬脚走进暖阁,看见里头坐着李克宁、张承业,还有久未相见的郭崇韬、李袭吉等人,李存绍便推定议的是外事无疑。

果然,等李存绍在李克用侧后坐下之后,李克宁便开口了:“落落来得巧,咱正要说朱温那厮在东都营建皇宫之事。”东都是洛阳,早几年本是张全义的地盘,到现在也听命于朱温。

李存绍忙表态道:“朱温狼子野心,着实可恨。”

李克用跟着一拍大腿:“可恨!”

李存绍偷着斜眼打量李克用,见其在外人面前倒还能展现出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心中也不由得暗自为其感到一丝艰辛不易。

被李存绍打断的议事继续开始进行。

郭崇韬道:“眼下圣驾还困于华州,朱温兴建洛阳宫也未必就能将官家迎了去。”

李袭吉和李克宁也颔首表示赞同。

见三人对此事都不为所动,一旁的张承业皱起眉头。他虽然一直身在河东,但仍一心关切着唐廷和官家的安危,此时不得不急声道:“晋王明鉴,就算那华州韩建不肯放官家去洛阳,但不久前宗室诸王子弟刚刚被韩建屠戮,惨死野外,华州又岂是安稳之地?还请晋王早日出兵将陛下送还长安!”

“嗯”李克用却没急着发表同意或是反对,将皮球踢给没表态的盖寓:“盖先生咋看?”

“回晋王,属下虽不赞同郭判官所言,但也觉得出兵不可。华州、洛阳两地确实都是奸人环伺,官家祸福难料。可长安又如何太平?且不说李茂贞和韩建,便是眼下西川的王建也不再听朝廷号令,由此观之,长安更是一处绝地!”

李存绍不由得侧目,这盖寓已经一把年纪了,头脑却很清晰,怪不得能一直受到李克用的倚重和信任。

李袭吉也赞同道:“属下也同意,既然西京和东都都不太平,不如上表请官家来北都,也免于被奸人困溺水。”

李存绍听了心里直感到一阵好笑:难道皇帝来了太原就不会被这屋里头的几人所困了?

李克用沉吟一番,又是一拍大腿:“好!俺觉得盖先生和李先生说得对。既然那帮人没一个是好鸟,不如张内使派人去问问官家愿不愿意来太原,若是愿意,俺立马出兵去迎陛下。”

张承业眉头并未舒展,却也不得不拱手:“既然如此,我上表禀奏圣上。”

第六十章 拳头

李克用满意地抓抓胡子,“好,那就有劳张内使向官家奏明俺的一片忠心。李司马呢?”

李袭吉拱手:“属下在。”

“给汾州李存信和护国军那边的嗣昭嗣源去信,叫他们年后准备准备,说不定要干场大的。”李克用一边发话,一边双手磨来磨去,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这时郭崇韬站了出来,“晋王明鉴,今年北边代、忻、岚数州刚受冻灾,大军出征,粮秣恐怕难以供应。”

“啧,想俺前些年头,从端月打到腊月,河东也没缺过粮,怎的最近这两年里年年缺粮?”

底下几人都低头不语,可没人敢告诉李克用都是晋王您四处用兵的缘故,才搞得河东家底越打越薄。

李克用嘀咕着,又把目光转向李克宁:“四弟觉得能弄来粮么?”

“是,河东缺粮不假,但值此年关无事之际,倒也正好有时间从幽州提前调集粮秣对了,义昌镇一直产粮丰厚,落落不如也去信,抽调些余粮运来河东?”

一直静默听着众人议事的李存绍听见突然提到自己,连忙抬起头来,看到旁边的李克用已经向自己投来了期待的目光。

从义昌调粮?亏自己这位叔父能想得出来,从义昌到河东数千里路,估计等还没赶到太原就已经在路上被运粮的民丁就食、损耗完了。

郭崇韬人也对李克宁的话面露不解之色,但此时指望别人说话是不可能的,李存绍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父王、叔父容我禀明。沧州距太原路途遥远,加上如今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孩儿从沧州一路骑马赶来已是觉得山路难行,更何况是运粮?且今年义昌镇流民安置甚众,府中也确实无多少余粮可供,还望父王恕罪。”说完李存绍向着李克用拱手,将腰低了下去。

行礼完李存绍偷偷打量李克用的脸色,见其一脸失望,知道自己这番解释恐怕并没怎么让李克用满意。

但李克用还是挥手叫李存绍坐回来:“落落说的俺知道了。叫王珂那边供粮也是一样的。”

李克宁突然笑着道:“我猜落落不肯供粮还有一个原因,是落落不忍征发民丁受输粮之苦吧?”

李存绍正要辩解,李克宁却没留给他插嘴的机会,接着说道:“听说落落在义昌时就招徕周边流民,分与土地供其耕作糊口,刚来太原府也要为灾民鸣苦,可见落落确实是一片仁心。这倒是叫叔父和在坐的几位属官都有些汗颜了。”

这下连在坐的郭崇韬等人也被牵扯了进来,谁也没想到今天议事的暖阁里还能上演这么一出戏,几人都各怀心事地看向李克宁和李存绍这一对叔侄。

李存绍此时不得不为自己说话了:“孩儿惭愧,叔父所说”

但这次李存绍的话头很快又被李克用出声止住了:“四弟说的啥为灾民鸣苦?”

“大哥还不知道么?”李克宁故作一脸讶然的样子,“落落刚一进城,见灾民充斥道路,便下令将其悉数迁进城里的寺中,并以储粮供养灾民。我寻思是这个道理,便也依着落落的法子做了。虽然有些耗粮,但却赢得坊中百姓纷纷口传小太保的美名呢。”

李存绍听到这哪里还不能明白李克宁话里的意思?心中破口大骂,他娘的,自己这叔父果然没安好心,去年就被那张嘴坑着去征了幽州,今天自己竟然又要被坑一道!

果然,李克用听完立马就发怒了。“娘的,俺军中粮食还不够,你竟还分给那些人吃!还敢拿你老子的粮买名声!”李克用说着就站了起来,左手抓在李存绍的肩头,右手已经扬起了铜锤般的拳头。

李存绍按着身体反应闭上眼,等了许久却没有迎来预料中的铁拳。

缓缓睁开眼,李克用那右眼睁得巨大,正死死地盯着自己,鼻孔中的粗气喷到李存绍脸上,一股腥味却叫他不敢动弹。

眼前之人凶狠的面容和霸道的气魄将李存绍震慑在原地,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眼前之人不仅是自己的什么阿父,更是那个能令小儿止住夜啼,让官家扼腕兴叹,虎视群雄,全天下无人不忌惮的晋王李克用!

眼前发生的这一幕让下面的几人皆是面色一变,只有李克宁的嘴角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

“请晋王息怒!”李袭吉先出声相劝,毕竟在幽州时李存绍还救过自己一命,此时不出声实在说不过去。

“小太保也是为民着想,还请晋王息怒。”郭崇韬也跟着出言劝道。

终于,不知是不是李袭吉等人的话起到了作用,李克用的眼睛又渐渐由红转白,狰狞的表情松弛下来,高举的拳头也随之散开。松开李存绍,李克用负手背过了身去,冷哼一声道:“落落长大了,但也别以为俺就老了。”

李存绍看着眼前的背影,喃喃道:“父王”

突然李克用又转头狠狠地看向李存绍:“你最近太跳脱,这般大了也该安分些!不然如何托你大事!以后太原府的事不准插手,待在府里等过完上元节就回沧州去。”

李存绍苦笑着,低头抱拳答话:“是,孩儿知道了。”

“散了!诸事就按刚俺说的办!”说着李克用已经离座准备走,走了几步又转头提道:“四弟和盖先生跟俺来。”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承业等人忙拱手送礼,李存绍抬头,正好迎上李克宁的目光,见其脸上对自己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

跟着几人一同出了暖阁,李存绍肩膀突然搭上一只手,是张承业。张承业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李存绍的肩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便独自走了。

身后的郭崇韬和李袭吉则抬步子靠了过来。

“晋王性情急躁小太保也是知道的,勿要往心里去。”说话的是李袭吉。

“说来小太保也算是为民受罪,郭某佩服。”

李存绍勉强挤出笑来,“李司马和郭判官的心意我记下了,二位也不用多说,都是我思虑不周才惹怒了父王。”

三个人又寒暄一路,李存绍将二人送出府后,独自回了院子。

叫奴仆用热水打满浴桶,刚下水还有些烫痛,李存绍更是郁闷到了极点,心里对奸诈险恶的李克宁一顿咒骂,暗中发誓自己迟早得扳回这两局。

然而比李克宁对自己的恶意更令他不安的,却是此时正在这晋王府某处和李克宁密谈的李克用对自己的态度。

今夜又是一个无法安眠的夜晚。

第六十一章 靠谱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九这一天,李存绍被“禁足”在晋王府已经有足足两日了。

明日就是岁除,也就是除夕夜了。正如“除”字所代表的更替、交换之意,无论士庶之家均要洒扫门闾,去除尘秽。而因为晋王府规模太大,这本来是明天才做的活也在今天就开始进行了,因此王府上下到处都是忙碌着清扫的奴仆们。

但这些杂事自然还轮不到李存绍来做,于是既不能出府,又无活可干的李存绍只好待在刘氏身畔悉心陪伴了母亲两日。

刘氏只有李存绍一个儿子,整日见到曹氏膝下的李存勖几兄弟天天围在曹氏身边打闹,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一直都有些羡慕。因此这两日免不了对李存绍嘘寒问暖,好一番体贴,更因为前几天李克用的发怒而对李存绍好言劝慰。

李存绍在院中待着无趣,见时辰差不多了,便照例收拾收拾去见刘氏。

一路上随处可见辛苦干活的奴仆,李存绍身处其中倒成了闲人。他也不急着去见刘氏,兴趣盎然地四处走动,观察着奴仆们干活的样子。

府上伺候李存绍一家的奴仆不少,有净了身的,也有不少没净身的,因为毕竟不是皇宫,李克用对下面乱七八糟的事又不大乐意过问管束,府上规矩并不算多。

走上一条偏道,前面两个奴仆一个着灰衣,一个着褐衣,背对着李存绍,拿着扫帚一路往前扫过去。

“鬼老天,雪都停了还贼冷贼冷的,今天这路能收拾干净吗?”李存绍听见其中一个仆人跟旁边的同伴抱怨着,便饶有兴致地放慢步子听他们说话。

“你没听过下雪不冷化雪冷?赶紧扫了,说不定后日大年那天晋王高兴,还能有赏钱下来。”旁边灰衣的仆人似乎资历更高些,督促着褐衣仆人扫地。

“嗨呀,且不说府上的郎君跟夫人们会不会走这条道,万一明个又下了雪,咱不就白忙活了?”

“闭上你的嘴,赶紧扫你的。”

可那褐衣奴子不肯安静,仍旧不停咕哝着:“还赏钱呢,在这几年也没赏过几次。何况这一天扫下来估计腰都要废了,就算真有赏钱,也不一定够给我去买两幅膏药贴的,而且再说了”

李存绍听到此处,心中暗道:要不回头找张承业商量商量,看在辛劳的份上后日给仆人们多发些赏钱?但随即又转念一想,李克用刚刚骂过自己拿他的粮收买人心,于是只好苦笑着打消了这个念头。

正想着,前头灰衣的仆人竟再也受不了褐衣仆人的嘴,怒骂一声便转身操起扫帚要打他:“你他娘的话有完没完,老子”

这一转身倒好,灰衣仆人眼睛的余光瞥见身后的人影,连忙转头看过去,竟是今年在府中名声鹊起的小太保!

虽然去年之前的小太保也算是府上的主人,但好歹也就能算是府上的小郎君之一,府中并不一定能说上什么话。但如今小太保头上可多了都指挥使、义昌节帅的名头,这些念起来就唬人的名头可就令下人们不敢再等闲视之了,哪怕是主母刘氏如今也未必就比眼前这位小太保更能令奴仆们感到震慑

旁边那个嘴巴不停的褐衣仆人还没反应过来,嘴里还在说着:“哎,你有本事倒是打我啊,你打了我,到时候我干爹可饶不了你。”

说完这话,没想到旁边的同伴竟突然丢下扫帚对着身后跪了下来。他这才感到不妙,回头一看,惊呼一声也扔了扫帚跪下来。然后赶忙请罪道:“奴子瞎了眼,竟没看到小太保在此处,刚才都是他在私议晋王,跟奴子可没干系。”

灰衣瞪大眼睛,指着褐衣一脸不可思议:“嘿!我说你这人”

“没事,都起来吧,拿扫帚接着扫你们的。”李存绍撇撇嘴,这样一来倒让他兴致全无,丢下话便径直往刘氏的寝宫走去。

等到目送李存绍背影消失不见,褐衣仆人嘀咕道:“这下子是不是没得赏钱了?”

他这一说话,已经冒了一头冷汗的灰衣仆人才反应过来,欺身就去掐那褐衣仆人的脖子:“你他娘的差点害死老子!”

到了刘氏的寝宫,四处院落和道路里依旧是洒扫的婢女,见到李存绍连忙止下手里的活见礼。

李存绍暗道:刘氏身边的下人倒还算规矩。但在这里可不敢托大,抬手叫她们免礼:“继续做你们的。”

正要往这几日陪刘氏待着的偏殿走,一个年纪颇大的宫女突然出来提醒他:“留后使的孟夫人前来拜访,王妃在正殿呢。”

李存绍哦了一声,立马想起堂妹银儿来。本来是这两天就打算去找银儿见面的,无奈突然又被李克用禁足在府中不得外出。想到那张月色下娇美的脸庞,李存绍当即快步往正殿走去。

得了通报,李存绍满怀期待地跨进殿内,然而预料中的那个身影却并没有笑吟吟地出现在面前。孟氏没有带上银儿。

将失落瞬间扫进心底,脸上笑着行礼:“见过母妃,见过叔母,曹夫人。”

“落落过来吧。”刘氏一拍手,旁边侍立的婢女立即拿来一个蒲团放在刘氏旁边。“坐吧。”

“我看落落年纪也足够了,姐姐还不打算给落落找个贤内吗?”

女人间的话题无非就那几样,孟氏出口问道自己的婚事倒也没出李存绍所料。

刘氏笑着道:“妹妹还说呢,不等我去找,落落就不知从哪找来个小娘,瞒着我跟晋王纳入房中了。”

李存绍惭愧道:“让叔母见笑了。”

一旁的曹氏也跟着笑道:“莫说落落了,我看我家二郎也对我那个刘姬心怀爱慕呢。”

李存绍这倒没想到,李存勖还对那个刘姬有心思?李存勖这小子

孟氏看向李存绍,“什么来历不明的娘子可算不得数,落落早日叫你母妃替你选个正经夫人才是要紧。”

李存绍听了这话不由得心里动气。不仅李克宁设套坑惨了自己,连你也明里暗里说三道四?真不知这二人是如何生出纯真的银儿来的。

但此处明显不是动怒的场合,李存绍只好强行压下心中的火气。

刘氏见李存绍面露不悦,主动岔开话题,问道:“听说留后使和妹妹准备叫银儿成婚,可是真的?”

听到银儿两个字,李存绍连忙竖起耳朵。

“确实如此,不过我们已经有了良婿人选。”说完,孟氏饱含深意地看了李存绍一眼。

李存绍脱口而出:“是谁?”

刘氏见一直遵守礼数的李存绍竟然突地无礼,“落落”,装作生气地样子出言提醒。

李存绍低头不语,不愿把此时脸上的表情露给众人。

孟氏不紧不慢地圆场:“哎,姐姐勿怪。落落与银儿从小长大,关系最近,关心也是应该的。”

曹氏也来了兴趣,疑惑地问道:“那良婿是何人?银儿连晋王也宠爱不已,若是不靠谱,我们几个可也不会依呢。”

孟氏笑道:“夫人放心,绝对靠谱。那良婿正是李存实,我们都知根知底,等到时娶了银儿,此番也算真正入了我家呢。”

李存绍心里一惊,想起李存勖先前在义昌时似乎就提过这事,没想到竟是真的?

第六十二章 除夕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今日是大唐乾宁四年的最后一天。等过了今天,大唐王朝的国祚就将绵延至整整第二百八十年。这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上一次在这片土地存在这么久的政权还是汉朝,而汉朝距离现在已经有近七百年之久了。

汉人给后世留下了不少东西。甚至直到现在,大唐疆域周边的少数民族们也习惯将中原人称为汉人,而非是唐人。

除夕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这片土地上流传的?李存绍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即便是再往后数千年,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依旧在这一天过着相同的节日。

历史上从来不曾有过什么经久不衰的王朝,但人们生活的习俗却能够世代相传。这些习俗经过历史的捡炼变成一个民族的传统,哪怕如今的唐王朝正处于一片风雨飘荡之中,各地的百姓们也依旧没有忘记延续这样的传统。

大唐北都太原城中的晋王府上,各处殿宇的屋檐下,一盏盏灯笼次第地被奴仆们点亮,火芒透过薄薄的灯笼纸发出暖红色的光,一点一点微小的光又渐渐粘连起来,映成一片片大红的明光。

占地数里的晋王府就这样被一片片红色的光晕所笼罩着,跟城中数万户百姓家中的灯火一起,用一片片的红映衬着天空无边的黑。整个太原府城,无论是王府中巨大的殿宇还是寻常百姓家的檐顶,都在这样的红与黑中渐渐地迷离了

此时晋王府正殿后的慈元殿,李克用、李克宁两家,还有亲近的属官张承业、郭崇韬、李袭吉及其家眷,总共数十口人都在殿中用宴。

“好!”

李克用的一声大叫把李存绍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殿内充斥着欢快的丝竹声,箫声、板声、笛声,戏竹、杖鼓,铜角,不同的声色在殿内交织,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李克用与刘氏坐在上首,叔父李克宁一家,曹氏、陈氏,以及李存绍和几个弟弟坐在左手,张承业、盖寓等人坐在右手,食案将殿中间围成一个舞池。

刘姬为首,一众风姿绰约的舞姬正在舞池中起舞,乐工们则卖力地在一旁演奏。一时间,殿内热活的气氛简直叫人忘记了此时还是严冬时节。

李存绍旁边坐着的是李存勖和叔母孟氏。回太原府五天,可算见到了银儿一面。一年不见,银儿的个子却长高了许多,看上去已经超出自己的胸口了,不过整个人依旧是一副活泼跳脱的样子,看来即便孟氏将银儿关在府中学习女红也没让银儿怎么变化。

两人许久不见,自然很是想念,而孟氏却刻意要隔开二人,安排银儿坐在了自己和李克宁之间。对着银儿不时投来的热切目光,李存绍却只能报以苦笑。

孟氏突然对李存绍搭话道:“落落你看,对面李司马的女儿温文尔雅,知书达理,面容还很端庄,更重要的是还候在闺中,落落若是有意,叔母回头替你去问问。”

李存绍眉头一皱,看也没看什么李家的小娘:“叔母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眼下四海不平,我也无心成家。”说罢端起案上的银碗,将里面的屠苏酒一饮而尽。

孟氏见自找没趣,便又独自转身去找银儿说话了。

李存绍将烦闷的心情转到舞池中的身影上。

舞池中的舞姬们都穿着又薄又透的衣衫,颜色艳丽却偏偏薄如蝉翼,尤其是胸前一片雪白的袒露更是令人遐想,而松垮的披帛则让舞动的小娘们又多了几分飘逸之感。

李存绍虽然不懂舞乐,却也懂得眼前的小娘们确实很能勾动男人们的心魂。

突然李存绍又想到先前曹氏提到李存勖对刘姬似乎有意一转头,李存勖果然眼睛直直盯着舞池,嘴巴微张着,一副沉醉其中的样子。

李存绍笑了笑,也去捕捉刘姬的身姿。不得不承认刘姬的身段确实不错。挺立的胸脯与纤细的腰肢都恰到好处,更有一双连衫裙也遮不住其优美的双腿。而且听说刘姬不仅舞跳的好,更擅长吹得一口箫管。

饱暖思**,和薛娘分离数日,加上舞池中令人神往的小娘们不知不觉间,李存绍也觉得身体某处开始躁动起来。

李存绍沉下心来,将目光从刘姬身上移开。周围,李克用在上首一直和李克宁盖寓等人对饮说话,心情不错,李存勖仍然呆呆地看着舞池,存霸存美不知道在热火朝天地争论着什么,对面的郭崇韬等人与其家眷们也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不知为何,李存绍坐在这里却一点也没有愉悦的感觉,微叹一声,从食案移出身来。

“落落干嘛去?”曹氏见他起身,随口问道。

李存绍一笑,“一尽性不小心喝得太多,正要去更衣。”

“哦,那落落记得快些回来。”说罢曹氏也不在意,接着跟陈氏聊起来。

李存绍的离去并没引起在场人们过多的注意,只有一人除外。

趁着孟氏跟刘氏答话,银儿突地也站起来,“我去更衣”,留下一句便快步朝外走去。

孟氏下意识想拉却没拉住,只好瞪着她走出殿去。

“落落!”

身后传来记忆里熟悉的那个银铃般悦耳的声音,李存绍连忙惊喜地转身。

银儿手里拈着裙摆,小跑着朝李存绍跑来,到他身前却依旧没停住,竟是直接扑进了李存绍的怀里。

李存绍连忙一手扶住银儿的肩膀,一手在那小脑袋上抚摸:“喂,这里很多仆人还在看着呢。”

银儿毫不在意:“落落陪我走走好吗?”

李存绍正要回绝,却看到怀中小娘抬起了脑袋看着自己,眼神闪动。心中也闪过一丝伤感,点点头:“好。”

两人一边出了殿,随意沿着路走着,良久却都没有再说话。

“我给银儿带了礼物的。”还是李存绍先打破了沉静。

银儿转过头来,看向李存绍。

“是个玉狮子。中元节时我在沧州市上看到了,当时就想着买下来给你。”

银儿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又往李存绍的身上一扑,嘴上说着“玉呢?”

“玉还在我院里,晚上没想着会”说着银儿两只竟开始伸进李存绍的脖子里摸索。

这下连李存绍都不好意思了,正要喝止,银儿手中却一停,从李存绍的脖子里牵出一根红绳。

原来是这个

“还好落落戴在身上,不然我真的会难过了。”银儿笑嘻嘻地说道,而手里正是先前随信寄给李存绍的玉环。

将玉环又塞进李存绍脖子里,两人接着向前走。

“真的是,落落这么久也不知给我写信来,亏我还一直想着落落。”

李存绍嘿嘿一笑:“幽州时回过你信之后,要么就在打仗,要么就在官署里忙碌,实在抽不出时间来。”

银儿一撇嘴,“哼,我才不信落落连写封信的功夫都没有。”

李存绍挠了挠头,有些惭愧地说道:“我之后一定记着。”

没想到银儿却转而一脸低落:“落落听说了吗我阿父和阿娘想把我嫁给那个李存实所以落落以后可能就再也不能给我写信了。”

李存绍目光一紧,停下脚步,双手搭在银儿的肩头,躬下身来,盯着银儿那双在夜色里也依旧明亮的眼睛。

李存绍一脸严肃地道:“实话告诉我,银儿愿意嫁给那李存实吗?”

银儿愣住了,对上李存绍的眼睛不说话。渐渐地,明眸中起了一层雾。

“银儿不愿意银儿不想嫁给那个什么李存实,银儿心中的郎君是是像落落一样对我好,一样武勇,一样厉害的儿郎。”说着银儿已经开始带上哭腔。

李存绍用手将银儿泛出的泪水拭去,认真地看着她:“银儿若不愿意,就不用嫁给那李存实。”

“可我违抗不了阿父阿娘”

李存绍打断银儿继续说下去:“银儿放心,我有办法。”虽然嘴上这样说,李存绍心里却也没底,但他心里更不愿意把银儿嫁给什么狗屁李存实!

银儿破涕为笑,“落落带我去沧州吧!你现在是一镇节帅,比我阿父的官还大呢!”

李存绍也笑了:“我会带银儿走的,但还不是现在。银儿一定要等我。”

银儿一脸放心,露出虎牙掩不住地笑:“嗯,我相信落落。”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啪”的一声爆响。

李存绍疑惑地问道:“什么声音?”

“嘻,是爆竹声。子时过了,新年到啦。”

第六十三章 元日

除夕过去就是元日了。比起除夕的安乐,元日又开始让人们重新忙碌起来,一直偷闲的李存绍今天也早早地就起了床。

今天将要举行的是太原府一年里最隆重的大议,称得上是此时最正式场合之一了。按着义昌节度使的规制,李存绍也是头一次穿上了这身三品以上才能穿得了的大紫色袍衫,戴上一顶硬直幞头,照照镜子确定仪容无误后,这才出门去参加大议。

院门外,两个奴仆正往门首张挂着桃符,见到李存绍出来忙向他见礼。

李存绍瞧了瞧,两片桃符应该都是桃木雕的,挂在左边的那片上面写着“神荼”,右边的写着“郁垒”,印象里似乎是两个擅长捉鬼的神仙。对联此时应该还没有普及开来,但这桃符和院中的灯笼倒也让这里有了几分年味。

李存绍信步出院,今天的大议自然是在正殿大明殿举行,要说除夕是内宴,元日的议事则是完全的公事。

刚走到殿前,李存绍就看到了大明殿四周站立着的数列甲士。这些人一看就都是从晋王亲军中选出的威猛强壮之士,每人腰间都挎着横刀,右手一柄长朔直插在地上,看上去很有一番气势。

殿前到正门之间同样有两列侍立的甲士,一众冠冕朝服的官员正沿着两列甲士间的道路鱼贯而入,在大明殿殿外等候传入。

李存绍从东边后院过来,自然不会跟着他们一起。独自先行登进了殿中,殿中漆得通红的庭柱和各种自己叫不上名来的仪设典器显得十分庄重,叫李存绍也不由得挺起胸膛,显露出一脸正色来。

李克用已经坐在了殿北正中的主位上,今天穿着正式的亲王的衮冕,头上一顶九旒冕,青衣纁裳,绣着华丽鲜艳的纹路,佩剑别在腰间,剑柄还是玉质的,即使隔得这么远也能看到其通透的色泽绝非凡品。

李存绍印象里还是第一次见李克用穿的如此正式规制,不由得怔了一下。倒是李克用瞧见李存绍进来,对他点了点头:“落落今日就坐我侧面。”

李存绍一拱手,见到李克用的主位旁已经为自己设好了座,便过去坐下。还好是坐在李克用旁边,不然到时殿上除去李克用,就剩自己品级最高,还真不太好坐在一众文武之前。而坐在李克用侧手不仅免去了座次的尴尬,还能向众人显示出父子和睦的样子。

李克用似乎忘记了前几日对李存绍发怒过,转身笑着对他说道:“落落在营州和契丹人交过手,但今天契丹人是来修好的,落落一会可勿要无礼。”

李存绍点点头:“孩儿省得。”其实不需要李克用提醒,他也自然知道外事一切都要以自身利益为重的道理。

话音刚落,殿外就吹起了角声,紧接着传来外面宦侍们高呼启始的声音。

很快,文武官员们按着品级排成长列,依着次序走进正殿中。红红绿绿深浅不一的各色官袍让李存绍想起了色彩斑斓的鲤鱼,而这大明殿中仿佛也成了容纳自己这群鲤鱼的池塘。

今天不仅太原府上下官员以及能抽出身前来的河东诸将会入殿参加大议外,周边几个藩镇也派了人前来见礼,此外听说还有北边一些部落的使节也到了太原府。

眼下大唐周边的外部环境比起王朝初创时并不算恶劣。西北原先的大敌吐蕃早已因自身内部的混乱而四分五裂,回鹘诸部也同样衰败四散,难以对中原产生什么威胁。只有河套地区兴起的党项人和日益崛起的契丹人开始向南投射越来越多的势力。

李存绍知道这两家就是后世西夏和辽国的前身,但此时看来体量恐怕比起河东都还要差些。党项人此时仍然依附于唐廷,与河东的关系一直不好,而契丹人就比较暧昧,一直和李克用眉来眼去,私底下却又有着不少龌龊。之前李存绍在营州险些就因为契丹人失了手。

大议开始了,首先是李克用带着殿上众人对着西边长安的方向行礼。至于皇帝此时正在华州,行礼的方向会不会搞错,却完全没有人在意。

接着是以李克宁代表河东的文官们进献贺表。作为整个河东上下文采最长者,贺表自然是李袭吉写的,但从李克宁嘴里读出来却是一气呵成,气势浑然,让能听懂的人不由得心生感慨。

看着抑扬顿挫诵着贺表的李克宁,李存绍也不得不承认比起身旁坐着仍搔动不停的李克用,李克宁身上似乎确实更有一种显贵的气质。

然后是以李存信代表河东诸将向李克用宣读今年晋军用兵的武功。李存信未必是晋军中威望最高的,只不过李嗣源等其他人要么路途遥远奔赴不便,要么肩负着防御周边的众人抽不出身。因此李存信因为身处算是河东腹地的汾州,倒是赶来出了一回脸面。

接下来就是众多文武们开始向李克用进言今年一年河东各州县的诸事,无非是什么政通人和,兵精粮足,民众丰乐,百姓爱戴的场面话,不仅李克用听得哈欠连连,李存绍也觉得这种假大空的汇报毫无意义。

等到文武进言完毕,则到了各地进献珍宝的环节。一开始李存绍还真以为会有什么奇珍异宝,后来才发现也不过是些地方上贡来的土产而已,丝毫也不稀奇。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到了午时,殿外的阳光也正好从南边直直地照进大殿,殿内一下子就亮堂起来。

终于轮到了外方使节向李克用见礼,等到幽州见礼完毕,跟着的是义武军节度使王郜和成德军节度使王镕的使节。

义武军和成德军这两家与河东就隔着一道太行山,如今更是被幽州和义昌包围在河北一隅,因而一直都依附于河东,此时派来使节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成德王镕派来的使节却让李存绍有些好奇。原因无他,乃是因为那使节长髯高鼻,显然不是中原人的面孔。不仅如此,那使节的头上还用帛缠着,衣服更是散披着,倒像是外域来的使节。

没想到李存绍脸上的好奇竟然被旁边的李克用瞧在眼里,附耳过来对他悄声道:“那王家虽然有个汉姓,却是回鹘人,这人恐怕也是王家的什么亲属。那衣冠不伦不类,咱先祖和回鹘人有仇,俺早晚也要收拾了他。”

李存绍这才恍然,但依旧没太明白一个回鹘家族是怎么做到在河北腹地节制一方数十年的

第六十四章 孤云

等到义武和成德的使节下去,终于轮到李存绍感兴趣的契丹人出场了。

说到契丹,契丹并不是近百年才闯入中原视野的,而是远在大唐创立之前就已经开始在北方草原上活动了。

这个民族不仅崇尚武力,且同样拥有狡诈奸猾的一面。当中原王朝强大时,契丹人就接受其统治,而当周边其他中原王朝的敌对民族强大时,契丹人就依附为这些民族的附庸。

在太宗、高宗两朝以全盛之势攻灭高句丽后,西北的吐蕃又开始崛起,让唐廷从此无力再无暇顾及东北。此后的契丹就开始了时叛时降,对大唐东北边疆不断侵扰的历史。而一心开拓西方边境,只求东北维持现状的唐廷最终将河北数道交由番将戍备,没想到却又为安史之乱的爆发酝酿了条件。

不过话说回来,此时契丹人的北方有室韦人,东边有渤海国,南边一部分又与奚人的地盘接壤,这几家和契丹人的关系绝对称不上和睦。因此此时契丹人的疆域和势力范围对于中原以及河东来说依旧算不上是大敌。

然而对于李存绍,他却知道这个髡发的民族在未来一定会带来很多的麻烦

“晋王在上,我奉本部于越之命,代我契丹九帐诸部恭贺晋王福庆初新,寿禄延长!”契丹使节向着李克用抱拳,瓮声瓮气地大声贺道。

契丹使节有两个人,都是髡发胡衣,虽然刚还和李克用答应不会对契丹人无礼,但此时见到契丹人这丑陋的装束打扮,李存绍依旧不由自主地心生厌恶之情。

李克用听完契丹人贺词,乐着说道:“你们契丹啥时候也学会这种文绉绉的唱词来?”

“嘿,晋王知道,我们契丹人可没这说话的讲究,都是旁边这位副使教的。”没想到那契丹人也坦承地一笑,指指旁边低着头的一个汉子。

“哦?这个副使不是你们的人?”

被指到的汉子见晋王问话,无奈抬起头来,却正好迎上李存绍的目光。

李存绍顿时有些疑惑,按理说这些髡发的契丹人自己应该一个人都不认识才对,但这个副使自己却十分眼熟。

“回晋王话,我本不是契丹族人,只是如今归于契丹耶律亿挞马帐下听命。因通汉文,晓汉俗而忝为此行副使,为晋王上献。”

李存绍一听这副使不是契丹人,一下子便明白过来,笑着道:“没想到我和卢将军还有相见的一天。”

卢文进一脸郁闷,却也不得不拱手见礼:“见过小太保。”

“落落认识?”

“是,父王。”李存绍点点头,“没记错这位是先前刘仁恭麾下的卢文进卢将军。”

李克用哦了一声,接着抚掌大笑:“听过回鹘、契丹、吐蕃人内附我大唐域内的,到还是第一次听闻有人往北外附的。”

殿上的文武听后也窃窃私语起来。

卢文进顿时涨红了脸,高声道:“契丹与唐不过耕田与牧羊之别罢了,中原良田沃野,契丹也同样水草丰美,晋王何谈外附内附?”

契丹使者也有些不快了:“晋王这是啥意思?”

这话说的有些无礼,殿上几个武将立马呵斥道:“大胆!”契丹使者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低头不语。

李克用倒是不见怪,挥了挥手道:“哎哎,罢了罢了,”接着又转头向卢文进问话:“你说你在啥大马帐下听命,畜牲在契丹还能当官?那是个啥官?”

被李克用话里暗骂一句,卢文进也只能皱起眉头好言解释:“回晋王话,是挞马而非大马。挞马乃是契丹可汗的扈从之官,我主耶律亿如今正任此职,上月刚刚降服了小黄室韦部,立下赫赫威名。而此行我等前来正是欲与晋王修好,申明两边互不进犯之意,以安两地民众,以供商旅互通。”卢文进一边向李克用解释,一边又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来。

李克用点点头,“听说你们那儿如今也是乱的很。现在这天下真是奇怪,回鹘人乱成一团,吐蕃人也乱成一团,大唐境内更是遍地的奸贼。要是人人都像你们契丹一样安分该多好?说说这次带啥来了吧。”

契丹正使见气氛又回来了,接过李克用的话笑着道:“回晋王,奉可汗之命,此行准备向晋王进献骏马两千匹,牛羊共计五千头。”

这数字对于契丹人来说也不算是小数,李克用大笑:“你们契丹如此晓事,俺很高兴。回去告诉你们可汗,只要你们契丹人老实待着,咱们儿郎就不会跟你们找不自在。”

契丹使者见李克用大嘴一张已经说定,立马喜形于色,连连称谢。旁边的卢文进也同样是一脸轻松。

李存绍看在眼里,联系到先前卢文进说什么降服了部落,心想恐怕契丹人的意思是想跟河东打点好关系稳住南边,好腾出手来安心对付东北两面的敌人吧。

不过契丹人的意图倒正中河东的心意。毕竟眼前河东的劲敌仍是黄河对岸的朱温,北域安定一些也同样是符合河东利益的。

得了李克用的话,契丹使节满意地离去了,元日的大议也很快宣告结束。众多文武站了几个时辰,早就腹中空空,等向李克用拜礼后便又鱼贯而出。

不久前还乌泱泱不少人的大明殿,此时又一下子空荡下来。

李存绍正要起身告退。

“马。”李克用坐在座上,目光对着殿外,突地说了一声。

李存绍一怔,“阿父在说契丹人送来的马?”

李克用看了一眼李存绍,没由来地说:“契丹人不得不防。”

李存绍虽然知道契丹人不久后就会崛起,但此时见李克用如此说,不由想要探探李克用的想法,便恭敬地问道:“阿父这话如何说起?”

李克用目光依旧看向殿外,嘴上接着说:“眼下北边就数契丹人最为强盛,周围什么室韦和渤海人恐怕也都不是他们对手,落落以后可要防着些他们。”说完便想要站起身来。

李存绍忙去搀扶,却被李克用一手甩开,瞪着眼睛:“我还没老!”说罢便扶着独自站起身来,迈步朝后院走去。

李存绍留在原地苦笑,实在琢磨不透李克用的态度。

转身向殿外,顺着刚才李克用的目光看去。不远处的萧墙和绿瓦上还沾着残留的雪迹,冬日并不强烈的阳光使得天空湛蓝如水,而天边一朵孤云正像极了一匹奔驰的马。

第六十五章 刘山人

“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一个衣着青衫,面容清癯,背上挎着药囊的中年人嘴里一边念着诗,一边从东边偏门外抬步走进晋王府。

薛直跟在中年人身后,听到他嘴里念着,疑惑地问道:“你还会作诗?”

中年人露出一丝鄙夷:“粗人就是粗人,听不懂了吧?”

薛直大怒,自己在军中也是少有的“文化人”,何时被称作过粗人?“不过是个采药的,整日装神弄鬼,连诗也作的狗屁不通。”

没想到中年人却放声大笑起来:“我说你是粗人你还不服?这是太宗皇帝的诗,你竟敢说太宗皇帝作的诗狗屁不通?”

“我没说!”薛直郁闷地看着眼前这个身影,一路上可没少受这家伙的罪。若不是这刘山人是小太保要请来的,他早就忍不住要揍这刘山人一顿出气了。原来这挎着药囊的中年人正是刘姬的父亲刘山人。“一会见到小太保可别神神叨叨的,不然一刀砍了你。”

刘山人一把长须加上瘦长的身形,一副隐士高人的模样。听了薛直的话摇了摇头,笑着对他道:“你想砍了我?来呗!只要你能跟那什么小太保交差就行。”

薛直嘴上讨不了好,决心不再跟他搭话,闷声在前面带路。走了一会又忍不住恶狠狠地嘀咕:“若是治不好晋王,到时候可没人能保你。”

“那我不治了,走吧!送我回山里去。”说罢刘山人就直接转身往回走。

“哎哎,我说你这人,”薛直赶忙大步过去拉住他,“算我求你的,就这最后几步路了,等医好了晋王你爱干嘛干嘛去。”

刘山人一抖衣袖,“哼,扰我清修的是你,逼我来此处医治晋王的也是你,现在还想把我砍了?等我医好了晋王就请晋王把你赐死。”

薛直一怔,还真怕他说所言非虚,忙好言笑道:“请你来也不是害你,医好了晋王,要金山银山也给你,何必跟我过不去呢。”

刘山人一吹胡子:“你觉得我是为那点铜臭才来的?”

薛直无奈,“好好好,你是为了那什么天枢星来的。快走吧,小太保等久了。”

刘山人这才冷哼一声,跟着薛直向王府内走去。

李存绍昨天就收到了薛直的信,早已在书房里等候,听到外间传来薛直的声音,放下书走出门去。

刚出书房,就正好碰见薛直引着一个清瘦的中年人从月门走进院里。

薛直见到李存绍,马上抱拳行礼:“见过小太保。”旁边的中年人也将手微微一拱。

“跟我进来吧。”李存绍便又转身带二人进了书房。

李存绍坐定,招呼那个中年人也坐下后,两个人就开始互相打量起对方。

薛直在一旁介绍:“小太保,此人就是你要我找的刘山人。”说着又凑身上来,对李存绍附耳低语:“小太保,这人脾气古怪,整天嘴里神神叨叨的,可千万不要着了他的道。”

李存绍很快就明白了薛直口中的神神叨叨是什么意思。

“刘山人可曾治过箭伤?”李存绍先开口问了。

只见刘山人也不说话,只是细细盯了李存绍半刻。正当薛直看不下去准备出言提醒,刘山人却突然开口了。

“没想到天枢星真的下凡了。”

李存绍满头雾水,看向薛直。

薛直一脸苦色,向李存绍解释道:“这家伙一路上白天睡觉,晚上才醒,逼得我们也只好在夜里赶路。不仅如此,夜里他还总望着天,喊着些人听不懂的鬼话,还说此行答应跟我走是来见什么天枢星的。”

刘山人顿时破口大骂:“你说的才是鬼话!我不肯来太原,就编了一通鬼话把我骗下山来的难道不是你?”

这下薛直倒不再说什么,默认了刘山人的话。

印象里那些身怀绝技的隐士往往都性格古怪,李存绍见这刘山人也同样如此,反而对医治李克用的病多了几分把握。

“我替他向高人陪个不是,还是请问高人治过箭伤吗?”

“天枢星不必叫我高人,在天枢星面前我也就是个凡夫俗子,叫我山人就行。至于箭伤,这些年走到哪个地界都是舞刀弄枪的,治个箭伤也不在话下。”

李存绍苦笑:“你弄错了,我可不是什么天枢星。正如你所见,我也是个凡夫俗子。”

刘山人立马摇了摇头,固执地道:“不对不对,你就是天枢星。”

李存绍见他执拗,只好不再管那什么天枢星,接着问他:“那山人对解毒可有见解?”

刘山人一听这话,摸了一把长须,得意地道:“若说用毒,大江以北我称第二,恐怕没人敢称第一。”

薛直忙打断道:“哎哎,小太保问的是解毒,不是用毒!”

“小太保,这人不叫我把话说完该如何?”

李存绍眼神示意了下薛直,薛直只好郁闷地站在一旁。

“请山人接着说吧。”

“这自古药就是毒,毒就是药,解毒用毒其实也都是一个道理。不过小太保还是先说说晋王如今是何形状?”

李存绍思索一番说道:“我父王是去年秋八月中的箭,创口在右胸边上。后来医官取出箭簇后并无大碍,谁知道后来创口处竟开始发黑,父王更是力气大减,在午后时有昏沉,我观之父王发须都开始发白。”想了想又提了一句:“不过精神倒是依旧锐猛。”

刘山人点点头,又眯起眼睛。“听小太保如此说,晋王似乎确实应该是中了箭毒,不过是医官处理未尽,才留下隐疾。”

李存绍忙点头称是,“太原府的医官也是这样说,但其皆不知该如何医治,山人可有良策?”

“具体得我亲眼见过才知道,烦请小太保带路吧。”说着刘山人就站了起来。

李存绍一怔,“现在就去?”

刘山人抬头看了看天,嘴里说道:“未时三刻正是良辰吉时,事不宜迟小太保快带我去吧。”

李存绍和薛直两人互相瞪了瞪,此时太阳都快落山了,哪里是什么未时三刻?

第六十六章 没治了

因为先前就跟李克用打过招呼,所以李存绍带着刘山人很快就得到了正在刘氏寝宫内休息的李克用传见。

李存绍只带着刘山人走进寝殿,刘氏已经屏退了殿内伺候的婢女。而李克用正躺在内室的卧榻上。

李克用这样的武夫大多都有讳疾忌医的毛病,但这久治不愈的病第一次让他感受到了生死的胁迫,不得不放弃了以往的倔强,只要医官们进言,便全部任由安排。然而世事却偏偏不合他意,这几个月来不仅太原府的医官们束手无策,连偷偷去乡间甚至长安请来的所谓名医们也都不知该如何医治。

不过李克用倒也算乐观,既然自己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能蹦跶几天算几天就是了。

前几天听李存绍说去请了什么游医,李克用虽然没敢抱太大希望,但心里又有些期待,但愿这个最近让自己数番刮目相看的长子能为自己带来些好消息。

李克用躺平在榻上,解去了上身衣衫,露出一身的伤疤以方便刘山人查验。卧榻的三面都被屏风围着,刘氏和李存绍虽然好奇,但也只能在刘山人背后探脑袋观望着。

刘山人一边把着李克用的脉,一边嘴里还在嘟囔着,隐约听着却都是些什么星宫行宿的词,完全和医治不着调。

刘氏不由得狐疑地看向李存绍,眼神里仿佛是在询问他这刘山人到底靠不靠谱。人是李存绍请来的,虽然他自己也没底,但此时面对刘氏问询的目光也只好假装心里有底地点点头。

没想到李存绍刚点完头,刘山人的话就语出惊人。

“晋王最近行房是不是有些无力之感?”

李存绍顿时瞪大了眼睛,刘氏更是紧蹙眉头,面色羞怒不堪。

“放屁!”闭着眼睛的李克用也一下子睁开了眼,明显是有些动怒了。

李存绍连忙斥问道:“这跟父王的病有何干系?”

刘山人一笑道:“当然有干系,胸前淤积毒气,自然心力衰竭,浑身都不得劲。哎,晋王安卧勿动,待我调理一二,晋王便又似龙虎般精猛了。”

李克用冷哼一下也不再多言,又闭上眼躺好。

李存绍见状不由得看向刘氏,难道刘山人说的是真的?刘氏见李存绍看来,白了他一眼。李存绍一笑,接着看刘山人捣鼓。

刘山人把完了脉,又接着从随身的药囊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打开布袋,里面竟列着一排粗细长短不同的银针。

刘山人揪拿出一根针来,左手弹了弹那针,便直接刺进李克用胸前一处。闭着眼的李克用突然哼了一声,然后脑袋便向旁边一歪。

刘氏惊呼一声,李存绍也皱起眉头。

刘山人却是一笑:“王妃放心,我若敢扎死晋王,恐怕也走不出这儿。”

“那我父王这是怎么回事?”

“哦,我怕之后几针扎错了地方,为防晋王吃痛故先让晋王休息一阵。”

这下子李存绍彻底无语了,自己找来的这刘山人难道是个半吊子?但既然已经扎了也只好叫他继续做下去,万一真的能医好呢?

接着刘山人又收起笑脸,一脸严肃地将袋中的一排银针依次扎进了李克用的胸前。

许久,刘山人终于停下了手上的活:“拿热水来。”

刘氏忙去吩咐侍女,李存绍则赶紧问道:“山人,我父王如何?”

刘山人却摇头不语。

过了一会,一盆热水被端来了。刘山人又将李克用胸前的银针一一取下,李存绍看到其中不少针尖上都沾着黑色的血。

刘氏见拔出了银针都被拔了出来,连忙问道:“晋王怎么还没醒?”

刘山人将银针在铜盆里涮了涮,“可以将晋王叫醒了。”

刘氏看向李存绍,李存绍无奈只好去推李克用。

“父王,父王?”

李克用的眼睛缓缓睁开了,爬起来看见旁边洗针的刘山人,问道:“怎么回事?”

刘山人又挂上一脸笑:“晋王这隐疾我能治。”

刘氏一听这话,顿时高兴地喜极而泣,连忙用手去拭眼泪。李存绍刚才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终于着了地,看来刘姬没坑我,这刘山人还算靠谱。

李克用更是连着大笑了几声,“俺就说俺没那么容易死,”然后又转头热切地看向刘山人:“高人赶紧说!这病咋治?”

刘山人已经洗好了银针,将其一枚一枚重新插入布袋,又用绳子细细扎紧,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这病有两种治法,一种两日就好,一种则要用药调理上数年才行。”

李存绍看到李克用脸上的不耐烦,忙催促刘山人:“别卖关子,快说!”

刘山人清清嗓子:“这快的治法,就得请晋王学一下那关公爷,让我给您把肉剜了,刮刮骨头就行。”

刘氏连忙急道:“这如何使得!活人怎可剜肉刮骨呢!”

刘山人笑道:“虽然不敢说是华佗神医转世,但我行医多年也确实做过几次这刮骨疗毒的事。王妃若是不信,旁边这位小太保手下有个叫薛直的,把他叫来让我给王妃演示一番,王妃自然就信了。”

李存绍满头黑线,也不知刘山人是不是认真的。

一直不说话的李克用此时却一本正经地说道:“只要能治俺这破病,剜肉刮骨也认了,说不定俺就是下一个关二爷。不过俺得问你,这刮了骨,以后俺还能不能举刀了?”

“这自然是不能了。”

李克用大手一挥:“那就别谈!赶紧说第二种。”

“第二种嘛,则要我为晋王配药,每日按时服用并在府中静养,大概三年即可痊愈。”

没想到李克用还是皱眉:“三年?不能再快些?”

刘山人摇了摇头,“三年已是最快,不然晋王还是考虑考虑剜肉刮骨的法子。”

见李克用眉头拧在了一起,李存绍出言劝道:“父王只需养精蓄锐三年,倒时便可恢复往日雄风了。”说完他却突然觉得自己话里的味道哪里不太对劲。

刘氏也在一旁相劝:“晋王便在这府中安息三年又如何?打仗的事交给你那些义子就是了。”

“妇人之见!”李克用凶了刘氏一句,随后却又叹了口气:“就依高人的法子吧。”

向李克用与刘氏告退后,李存绍带着刘山人出殿向自己院子走去。

“多亏了山人,待父王病愈后我必有重谢。”

刘山人向四周张望一番,见远处才有几个扫地的仆人,低声说道:“晋王没治了。”

这五个字犹如一阵惊雷在李存绍脑中炸响,他惊讶地看向刘山人:“你刚才不是说?”

刘山人摆摆手,“晋王的毒已经深入骨中,扁鹊都救不了病入骨中的齐桓公,何况是我?小太保也不用再想别人,这天下已经无人能治晋王了。”

“那你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能医?”

刘山人又是一笑,但这时的李存绍只想对着这张笑脸狠狠来一拳。

“晋王和王妃都在,我哪敢说实话?嘿,我还有个女儿还没成家呢,可不想这么早就砍了脑袋。”

李存绍皱着眉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那剜肉刮骨呢?总不能也是骗人的吧。”

“那倒不是骗人的,”刘山人昂起头,“我这些年确实做过几次这活。”

“那我去给父王说!总比坐以待毙强!”说着李存绍便转身要回去。

刘山人忙拽住他,“哎哎小太保,我还没说完呢,后来那几人都死了。”

李存绍楞在原地,张大嘴巴看着眼前的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刘山人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低声道:“这也不能赖我医术不明,这乃是天数,岂是人力所能挽的?别的不说,若不是晋王那体格,换上常人早就一命呜呼了,而且”说着刘山人突然感受到肩上传来一股巨力。

李存绍双手狠狠压在刘山人肩头,眼神露出许久不曾出现的厉色,紧紧地盯着刘山人,阴沉地问道:“告诉我,我父王还能活多久?”

第六十七章 求救

正当整个太原府洋溢着喜悦的气氛,街上和坊间都在准备着迎接即将到来的元宵佳节时,晋王府的暖阁里却是一派与外间截然不同的气氛。

暖阁里除去李克宁、郭崇韬这些太原府的人,还有一个特别的身影。正是李存绍数月前见过的韩宝光。

前些日子张承业依照李克用的意思上表迎帝,虽然是写的是迎帝表,但更多的还是为了向各方表明李克用的态度和立场——那就是不希望官家被任何一镇所挟持。

现在“官家”的拒绝回信不出众人所料,很快地就到了太原府,但韩宝光此时出现在眼前,却完全出乎了暖阁里众人的意料。

李存绍对现在朝廷的情况也有所了解,虽然圣驾还被韩建挟持在华州,但朝廷内部的争斗去依旧从来没有停止过。

朝廷内主要分为三股势力,其一便是眼前这韩宝光的义父,神策军右军中尉韩全诲为首的半数神策军与宦官势力,其二是执掌剩余神策军的左军中尉刘季述,最后一股则是以痛恨宦官集团的宰相崔胤为首,对皇帝相对忠实的一些文官和世家势力。

而在朝廷这三股彼此间明争暗斗不断的势力中,每一股又都与外部的藩镇相私下勾结。韩全诲倚靠的是与其有着深交的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刘季述的靠山是风头正盛的朱温,而宰相崔胤同样选择与朱温交好。但尽管崔胤与刘季述都与朱温勾结,二人间却依旧势同水火,无时不刻不想将对方除之而后快。

所以照朝廷内的局势来看,韩宝光出现在这里必然是朝中出现了什么不利于韩全诲的变故。在李存绍看来,最有可能的就是朱温在东都洛阳营建皇宫准备迎帝的事在朝中得到了崔胤与刘季述的支持,韩全诲惧恐之下,必然担心只靠李茂贞无法与朱温抗衡,故而派韩宝光来太原府向李克用求救。

韩宝光见过礼,仔细端详了一番李克用的仪态,并未发觉出有什么异常。暗想:义父得到的太原府密报上说李克用身患重病,可今日一见似乎这消息有些不实。想到这,韩宝光嘴上便奉承道:“许久不见,晋王威颜依然如旧。”

李存绍知道实情,顿时觉得这话有些讽刺。李克用的气色虽然在刘山人的用药调理下看上去比起之前要好很多,起码韩宝光这样不常与李克用见面的人是看不出有什么病兆端倪来的。但李存绍却知道,如果刘山人没有说错,李克用恐怕最多能活过今年而已。

李克用不耐烦地挥挥手:“别说那没用的,韩全诲叫你来干啥?”

“晋王何处此言?我是奉官家手谕前来答复晋王,可与我义父无关。”

“快得了,赶紧说你的!”

韩宝光见自己预先准备的一套说辞在李克用面前完全用不上,只好直奔主题,呜呼一声哀嚎起来:“眼下能救官家的只有晋王您了!恳请晋王解救官家,匡扶大唐社稷!”

旁边的张承业站了出来:“韩内使,到底怎么回事?”

韩宝光咬牙切齿,一副恨怒的样子:“神策军左军中尉刘季述居心叵测,竟勾结外朝宰相与地方节帅图谋不轨,欲将圣驾逼往洛阳!”

此话一出,包括李存绍在内,暖阁里众人都是颜色一变,难道朱温已经决心出兵抢驾了?

只有盖寓还在不急不忙地向道:“敢问,内使所说的是哪个宰相,又是哪个节帅?”

“额,自然是平章事崔胤和宣武节度使朱温。”

李克用眉毛一挑,大声叫道:“那崔胤确实是个小人,朱温更是天下第一号奸臣!可官家是啥意思?叫俺如何救驾?”

“韩华州有意将官家由华州送还长安,然而朱温已在洛阳屯兵数万,恐怕不出旬月就要逼驾前往洛阳!”韩宝光一脸急切,仿佛事情已经火烧眉毛,“至于官家的意思,自然是请晋王出兵护送陛下还于长安。”

这时,一旁的李克宁冷笑一声:“呵,没记错的话,去年长安宫阙已被李茂贞纵军毁坏了,官家还于长安又将居于何处?”

没想到韩宝光却早就知道会遭此问,从容地回道:“韩华州与凤翔的李节帅早已征发民壮开始修复宫室,只待晋王派兵将官家护送入长安了。”

李克用沉吟一番,看向暖阁里属官们。而郭崇韬等人要么摇摇头,要么皱眉不语。显然没有一个人赞同出兵护送官家归京。

突然李克用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侍立在自己侧后的李存绍,却看到李存绍笑着对自己微微颔首。

李克用犹豫了,习惯性地伸手抓抓胡子,将原本梳理得整齐的胡子又弄得翘了起来。

“官家有危,俺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内使放心,俺会出兵。”

此言一出,盖寓等人都是一愣,而韩宝光则立马开始拜谢:“晋王忠义无双,骁勇善战,实乃匡世之臣!”

“不过,俺不送官家去长安。”李克用又接着说道。

这下轮到韩宝光愣住了:“那晋王的意思是?”

“朱温狗贼俺早就看不入眼,现在竟还敢沾染圣驾,着实可恶!待我率大军破了那狗贼就去面见官家,亲口问问官家欲往何处。”

没想到李克用如此轻率就决意要向朱温出兵,暖阁里的众人忙出言劝阻。韩宝光也皱起眉头,显然李克用没有明确要将圣驾送还长安,并未达到他此行的目标。至于什么面见圣上亲口问圣驾何去?没人会信这鬼话。

李克用无视劝阻的众人,站了起来:“传我令!即日发太原府左右牙军,调李存信、周德威、李存贤、李存进率部向潞州集结,李嗣源、李嗣昭、薛志勤待命,令符存审调粮进河东,率卢龙军南下进逼魏博!”

李克宁等人无奈,只好拱手领命。

李克用又转向李存绍:“铁林军都指挥使李存绍听令!”

李存绍抱拳:“末将在!”

“率军南下渡河伺机佯攻天平镇,与符存审互为呼应!”

“末将领命!”李存绍心情大快,当即肃然领命。

第六十八章 蜡烛

敬翔刚吹熄了书房的蜡烛准备回房睡觉,后院的管家就突然急促地跑了进来。

“主人,节帅府来人唤你过去呢。”

“伺候更衣!”敬翔抬脚便向屋里走去。

管家一看,自家主人还穿着回家时换上的葛麻布衣,连忙出院叫来侍女给敬翔更衣。

换上官服敬翔便坐着抬轿去汴州节帅府去见朱温。

门房看到乘舆就知道是敬翔来了。毕竟来往此处的多是骑马的汴军将领,一般的文官又不似敬翔深得朱温信任,地位更够不上抬轿,而与敬翔同级的李振等少数几人也多习惯骑马出行,没有坐轿的习惯,因此能在汴州节帅府门前坐轿的也就只有敬翔独一个。

敬翔在门前下了轿,门房忙打开侧门请他进去。敬翔抖抖下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边皱着眉一边抬步往节帅府里走。连忙有两个仆人上来打着灯笼为他引路。

这条通往朱温书房的路敬翔已经走了数年,无需仆人带路,闭着眼抹黑他也知道该怎么走。

走在路上,敬翔一边想着朱温叫自己来会是什么事。想来想去,在夜里朱温也要急着见自己,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北边晋王要用兵了。

得到房内传唤,敬翔扶了扶幞头便走了进去。

书房没有书架,却摆着几张桐架。桐架上摆满了烛台,不知点了多少蜡烛,大片跳动的烛光让整个书房仿佛仍在白昼一般。

敬翔眨眨眼才适应了这突然亮堂的光线,心里不由叹息:自家主公向来奢靡,实在不知勤俭为何物,这一晚的灯油估计要比自己书房数月所费还要多。

正想着,上首传来朱温的声音:“来了。”

敬翔拱手:“下官来迟,请主公恕罪。”

“无妨,坐。”

敬翔走进,这才看到朱温旁边竟然已经坐了一个人,是节帅府押牙寇彦卿。

寇彦卿站起来向敬翔行礼:“见过敬司马。”

敬翔也笑道:“俊臣前几日的文章不错,署中已经传遍了。”

寇彦卿自诩能文能武,此时见敬翔美言,正要多说两句,又想到此时不是客套的时候,只好压下话头也拱拱手。

敬翔也坐了下来,想到刚才朱温少见的寡言,此时不由得偷偷打量他的脸色。只见朱温脸上那向来以暴戾自负示人的神情此刻却出奇的平静。对朱温颇是了解的敬翔却知道,那平静的表面之下恐怕隐藏着滔天的巨浪。敬翔接着又看向寇彦卿,什么时候这家伙也能参与机密了?

朱温仿佛知道敬翔在想什么:“叫彦卿来是准备明日叫他去魏州的,听说罗弘信那老骨头活不久了,但眼下还离不开他。罗弘信那儿子叫什么?”

寇彦卿提醒道:“罗绍威。”

“对,罗绍威。魏博牙兵向来骄纵为患,也不知罗弘信他儿子能不能镇得住,彦卿去了多看看此人,回头给我来信。”

寇彦卿抱拳:“遵主公命。”

“至于这时候叫司马来”

敬翔点点头,想要确定先前的想法:“可是晋王要出兵了?”

朱温冷哼一声,“确实如此。北边传来消息,李克用那只大虫准备大发河东兵马,联结河中、卢龙、成德、义武、义昌五镇之兵南下,凤翔的李茂贞说不定也要来淌一遭。”

敬翔闻言也皱起眉头,脑中急剧地思考着,良久才说道:“主公既然已上表迎帝,若是此时退却,恐怕对士气不利且会受周遭群镇耻笑,日后再想迎帝就难了。”

朱温接过话:“我也是如此想法。李大虫集结五镇之兵,我也有五镇之兵。他手下有什么李存信李嗣源,葛从周和氏叔琮等人却也未必就弱了他们。何况更有你跟李振二人佐助,我岂能怯了他!”

寇彦卿忙称赞道:“主公雄才大略,必然能一举破敌。”

敬翔却沉默不语,他知道朱温若真的不将李克用放在眼里,就不会费口舌说这么一番话,此言只能表明主公确实在心里将晋王视为宿敌。

敬翔想了想,问道:“不知晋王此番如何遣军南下?将帅何人?”

朱温撇了撇嘴:“主帅依旧是那李大虫,明明箭伤不治,竟还敢亲自领军来犯。不过上源驿时杀不死他,战阵上也杀不死他,这大虫确实命硬。”

寇彦卿见朱温话说一半,便补充道:“主公在太原府的人来了密报,晋王大点将士,亲率河东大军向潞州方向集结,符存审则从幽州领卢龙和义昌两镇兵马向南进犯魏博。预计将是这两路南下,而河中、成德、义武三镇方面的动向还不明确。”

敬翔点点头,对朱温说道:“洛阳氏叔琮部可以防备河中和李茂贞的兵马,主公自然应亲率大军前往郑州一线,进可北上攻打泽州,退可沿大河防守,若是晋王挥师向东与符存审夹击魏博,主公也能及时支援。”

朱温咧嘴,发出豺般的笑声:“敬司马是懂我的,我也如此想。不过沧州那边估计还有李大虫那儿子李存绍的一部兵马,司马觉得应派何人防备?”

敬翔低头沉思,突然眼睛一亮:“不如派端夫去?”

端夫正是朱温长子朱友裕的字,朱温听后一愣,接着便大笑道:“司马此言甚妙!我去打大虫,我的儿子去打大虫的儿子小虫,真是上阵父子兵,打虎也是父子兵,实在是妙。正好友裕现在在郓州,就叫他去会会那李存绍!”

“听说那李存绍去年出战以来就无战不胜,打刘仁恭时更是大出风头会不会有不妥?”寇彦卿话刚一出口就后悔了,自己这样说岂不是在说主公的儿子不如对面晋王的儿子?

果然朱温听完脸色微变,但并没有发怒,而是冷冷地说道:“正是看重那李存绍才派我儿前去。我儿在华州征战黄贼时就连李大虫也赞赏不已,那时李存绍小儿在何处?”

敬翔心中冷笑一声,对寇彦卿的不知趣一阵鄙夷,嘴上也说道:“端夫乃是主公长子,自幼便随主公征战,不仅骁勇多智,更以宽厚而得将士爱戴。而那晋王之子掌兵方才一年,只是侥幸用计夺了义昌才在最近名声鹊起,其用兵恐怕不如端夫远矣。”

寇彦卿自知说错了话,哪敢再多言?连连点头称是。

第六十九章 粮秣

临近幽州,官道上突然出现一支长长的队伍,一路上冷清的道路骤然间“热闹”了起来,李存绍的耳边也尽是旁边行列里传来的吆喝与叫骂声。不过这支队伍既不是来往的商旅,也不是出征的将士,而是符存审在卢龙境内征发向河东运粮的民壮。

望不到尽头的官道上,一队队民丁在幽州士卒的组织下推着一辆辆满载粮秣的轮车前行着,而他们前行的方向正是李存绍身后的河东。从幽州到太原府,李存绍带着亲从一路快马奔驰都需要三日时间,也不知这些征发来的可怜农户还能否赶在新春播种的日子前回到幽州。

虽然最寒冷的日子已经过去,最近也没有大雪的侵扰,但在这支贫穷的队伍中依旧不乏还穿着单衣和草鞋的身影,在寒风里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吆喝着卖力拉车。可即便如此,负责押运督粮的士卒仍然时不时地将鞭子和拳脚施加在这些佝偻的身影上。

几次李存绍都看不过去,停下马叫来押送的长官将其斥责一番。但不久到了下一段路,同样的情形却依旧在上演着。

李存绍无奈,知道自己即便一路斥责下去也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反而若是被有心人再给自己扣上一顶延误押运的帽子,到时如何再去跟李克用说理?眼下的世道完全不是讲仁义的世道,上位者们考虑的首位永远是自己麾下是否兵精粮足,军势是否强大,而绝非是眼前这些生活在各个州县乡下的百姓们的生死。

李存绍一夹马腹,带着亲从们加速向幽州城疾驰而去。

战事迫在眉睫,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误,一进幽州城李存绍便拍马直奔节帅府。

幽州节帅府门前,一身戎装的令兵们进进出出,看得出符存审似乎对即将出征的准备并不充分。

李存绍做过留后使,因此门房还记得他,告诉他符存审此时就在正堂上。

刚进堂,就看见符存审仍在伏案书写,堂内还站着几个令兵。“传令易州兵马使刘琠,携带五日干粮,正月三十前率部到达瀛州,易州刺史王汉升征发民壮将易州余粮后续悉数押送瀛洲。复述一遍。”

排头的令兵抱拳又将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符存审这才点点头,吹干手中信纸上的墨迹,封存好后交给那令兵,这一抬头也看到了刚进来的李存绍。

令兵领命去了,符存审又挥手叫剩下几个令兵也先退下,站起来向李存绍招呼:“上次和小太保一别已有数月,小太保英姿比起先前更出众了,快请坐吧。”

李存绍拱手回礼,笑道:“以符节帅跟我的关系,咱俩无需客气。”

符存审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小太保说的对,是我多礼了。”

李存绍摆摆手,挨着符存审坐下,正色道:“我还急着去沧州调集兵马,现在跟节帅长话短说。”

“小太保有什么但说就是。”

“想必节帅已经看过了父王的军令,此役河北诸军都归符节帅节制,我所率的义昌军也是节帅偏师。但还是得先问明白,节帅从幽州准备出多少兵马?”

符存审看着李存绍:“自然是按晋王之命,调幽州及各州兵马南下,预计会有五万余众。”

“幽州余粮可还够五万大军出征?”李存绍也看着符存审,直接问到他最关心的。

果然,符存审一听粮草二字眉头就皱了起来:“小太保所问正是我最担心的。今年年前时因河东北边州县受灾就调去了一部分储粮解荒,这几日又要将幽州城府库的所有余粮悉数调去太原供晋王大军就食。恐怕再过几天,幽州城里就只剩下为开春所备的粮种了。”

李存绍也觉得幽州这两月来几番向河东输粮,此时府库内必然不充裕,没想到竟已经快到了底!

见到李存绍一脸忧色,符存审又宽慰道:“不过幽州城没粮,下面州县的府库里勉强还是能凑出一些来,足够五万大军支撑月余了。对了,小太保治下沧州沃野千里,想必还有粮吧?”

李存绍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将实情告知符存审:“实不相瞒,义昌今岁招徕流民上万户,光是给这些人分给过冬的口粮就已将库中余粮搬去大半了。”

符存审听后也沉默了。虽然晋王不顾后果,只凭意气仓促起战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这一次的情况似乎比起先前都要困难。这样长久下去,整个河北还够晋王如此折腾几次?

李存绍见符存审低眉不语,怕因为自己这样一说再打退了他的战意,便又好言劝道:“节帅也不必太过担忧,此番咱晋军分两路南下,父王那边最少也有七万兵马。只要父王能尽早赢得一两场大仗,我们这边再攻破魏博几个州县,此役也就大势将定了。”

符存审虽然心中还蒙着一层阴影,表面却仿佛被李存绍说动了,大笑道:“小太保言之有理!咱晋王骁勇盖世,麾下晋军更是虎狼之师,必然会大破朱温那厮。至于河北,有小太保在侧,破他魏博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存绍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又寒暄片刻,李存绍还急着赶回沧州,便起身告辞。

符存审将李存绍送到堂外,李存绍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瞧我的记性,险些忘了。”说着伸手进怀里,摸出一封信来。

旁边的符存审有些疑惑:“这是?”

李存绍笑笑,将信交到符存审手上:“是彦超托我给节帅带来的信。还好及时想了起来,若是被我带去沧州就不妙了。”

“彦超?”符存审接过信,封皮上确实是符彦超的字迹。

“军情紧急,符节帅咱过些时日战阵上见。”李存绍说完便抬步朝门外走去。

符存审拿着信封,盯着李存绍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小太保或许是更好的选择。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连符存审自己也有些惊异,又看了看手里的信封,转身向堂内走去。

第七十章 退路

乾宁五年正月,寻常百姓家中刚过完上元节,战争的阴云却再一次飘荡在河北大地的上空。

数十年间这片土地似乎从未消停过,不曾断绝的战火与官府混乱的秩序带来的结果就是户数的愈发凋零与土地的日渐荒芜,原本富庶而兴盛的河朔地区也就这样慢慢地衰落了。

李存绍跨着乌骓,驻马立在沧州城外的一处高坡上,望着一部部铁林军依照序列开拔出城,排着整齐的队列沿着官道向南前行。

野外的积雪还没有完全散化,整齐有序的行伍,在日光下熠熠闪烁的兵甲,还有随风翻卷飘动的旗帜,大军出征的情形,让某种征服的欲望在李存绍心里难以抑制地生长。

但李存绍还是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嗜战的人。战争只是一种手段,不论是为了权力与地位,还是为了结束纷争的世事,不论是为了保全自身或是征服敌人,武力都只是为了达成这些目的而选择的途径之一。

长呼一口气,呼出口的水汽在寒冷的空气里变成一团雾气。

李存绍头也不回,望着官道上的行伍下令道:“传令,叫卢勇务必二十七日前率部到德州。”

“得令!”当下身后便有一骑亲从大声领命而去。

按照太原府商议后制定的计划,晋军在河东、河北两路的攻势将会同时进行。符存审的幽州军会于一月底前在瀛洲集结完毕,然后借道成德镇,在二月初与晋王主力从东北、西南两面夹击魏博,在征定魏博后合两路兵马为一处,南下直扑汴州。

不过按照这个计划,李存绍并不是此役主角——起码在现在看来,义昌军还只是河北大军的一支偏师罢了。李存绍要在一月底率部到达紧邻魏博的德州,待符存审大军南下开始攻打魏博境内的贝州后,分出步军攻打博州以为呼应,然后自己伺机率铁林精骑渡过黄河,侵扰郓州一带以干扰汴军调动,让黄河南岸的汴军无法放心全力北上去支援魏博。

此役义昌调动的兵力也并不是全部,除去德州李存璋的兵马只是“名义上”归李存绍节制外,沧州只调动了李存绍两千铁林精骑,王定的一千马军,杨载的三千步军,还有棣州卢勇的三千步军。一方面原因是义昌军并非此役主力,而更重要的则是考虑到晋军眼下粮草匮乏,与其艰难维持供应,不如让大部精兵吃着饱饭打仗。

从沧州出发行军一天,临近傍晚时大军才刚到达沧州南部的南皮县,在城外扎下了营。

真正开始行军,李存绍反倒不再那么着急了。眼下才是元月十九,符存审幽州的五万大军从各地聚集起来最少也要等到二十几日,自己就算先到了德州也要等符存审传来消息后再渡河。不然自己独自南下岂不是成了孤军?

李存绍刚在中军大帐里坐下,便唤人去叫王保儿等都指挥使和都虞侯前来议事,不一会,杨载和王定也掀开帐帘搓着手走了进来。

李存绍跟二人已经是数月没见了,二人看上去倒也没怎么变,只不过做了都指挥使,也就相当于跨进了高级军官的行列,二人的地位已经和从前有了天壤之别。

“见过小太保。”二人笑呵呵地向见过礼,又看到帐里一堆军汉中间还站着个文官,杨载笑着招呼道:“王推官也在这儿?战阵上刀剑无眼,王推官到时可要万分小心才是。”

王定不认识王缄,李存绍便开口向他介绍道:“这位是义昌推官王缄王先生,此役被我征作行军司马。王司马,这位是铁林右军都指挥使王定。”本来李存绍是想叫郭鹤为行军司马的,只是沧州眼下缺乏人手,向前线输粮也离不开他,便选中了王缄,也顺便当作考察。

王定依旧是一副老实的模样,抱拳道:“见过王司马。”

王缄也拱手见礼:“王都指挥,早有耳闻。”

“都先坐。”

众将便依言坐下,王缄却从大帐帷幕后拉出一个木架,木架上挂着的正是河北道的地图。

“此役我晋军分河东河北两路,咱义昌军同样也得分两路。”李存绍走到地图边,指着地图向下面的众将解释:“等到了德州,卢勇的五千步军在月底前也会前来聚集,而后就要分出咱的步军人马归杨载节制,并以德州兵马使李存璋为帅向西攻略博州,呼应幽州的弟兄和西边的晋王。”

“那咱铁林军呢?”插话的是一脸麻子的王保儿。

李存绍看他一眼,地图上的手指从德州向下一滑:“铁林军跟我渡河南下,佯攻齐州、济州等地,牵制汴军人马。”

杨载连忙问道:“那小太保的意思,咱步军人马岂不是得听那李存璋的号令?”

李存绍点点头,“李存璋是个懂规矩的。你到时只用听他进退调度就是,其他诸事仍由你自主安排。”

杨载饶有深意地领命:“末将遵小太保之令。”

李存绍笑了笑:“还有疑义么?”

底下诸将摇了摇头,旁边的王缄却问道:“卑下还有一事不明,请小太保解惑。”

“司马但说无妨。”

“若是小太保二月初渡河南下,到二月中旬时大河开始解冻,期间能供小太保征战的日子可并不多。”

李存绍一怔,亏自己前些日子看了那么多兵书韬略,现在真正用起来却险些忘了考虑这一条,行兵打仗确实很依赖实践来积累经验。

李存绍沉吟一番,问道:“就没有可供大军通行的渡口?”

王缄答道:“大河下游罕有渡口,博州棣州倒是都有渡口,不过从南岸去棣州渡要经过王师范的平卢镇,虽说那王师范并未完全听命于朱温,却同样依附在其羽翼之下,想来不会借我军通行。而战事难料,若博州城未能被李存璋成功拔下,博州渡也难以支持。这样一来,小太保恐怕过了二月下旬后就没有保全的退路了。”

底下诸将闻言也都议论起来,李存绍挠挠刚长出来的胡子,想了想说道:“此时干想也是无益,今晚我就亲自写信给那王师范,且看他如何回复。若是不行,就只能赶在大河解冻之前北渡了。”

李存绍接着正色向帐中的诸将:“晋王举义旗兴兵南下,乃是为救官家于水火之中,为挽社稷于奸臣之手!此役事关重大,大义在我,还望诸位实心用命!”

帐中诸将轰然拜下:“末将等遵命!”

第七十一章 渡河

正月二十三日,李存绍率沧州的六千步骑终于到了德州。二十五日时,卢勇的三千步军也抵达了德州城下。

加上李存璋部,总计一万四千余大军都在德州城南扎下了营,整个义昌镇大半兵马都聚集在此处了。连绵近十里的大营比德州城本身还要宽广,一座座尖顶的营帐和营中升起的炊烟,再加上军汉们闹哄哄的嘈杂声,让原本寂静的冬原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而即便如此,这一万四千余兵马也不过是此役晋军东路大军的一支偏师罢了,这让李存绍难以想象潞州那边李克用七八万的主力大军所扎下的连营又该是怎样一种甚嚣尘上的声势情形。

大军在德州城外又等到二十七日,终于得来了北边的消息——符存审所率幽州大军已经南下进入冀州了。按照约定,符存审进入冀州时义昌镇步军就要开始向西攻向博州了。

今日就是分兵出征的日子,该说的早就已经说完了,中军大帐里义昌诸将在进行着分兵前的最后一次碰头。

“若有的选,我还是愿意跟小太保打。奈何晋王又命我率步军去打那博州,不能跟小太保在河南纵马驰骋,实在是憾事!”

李存绍看着兴高采烈的李存璋,实在难以相信他心里有什么遗憾的。李存绍笑着道:“既然那王师范不愿给咱借道,咱旧只能靠存璋兄攻下博州渡为我留条退路了,到时铁林上下三千人可全指望存璋兄了。”

李存璋闻言收起笑,面上一严:“小太保放心,我李存璋必会拔下博州,迎小太保安全渡河。”

“有存璋兄此言我就放心了。时辰不早了,军情不容怠慢,我送存璋兄出营。”说着李存绍便带头朝外走去。

帐外亲兵早已为诸将备好了马,众人翻身上马向营外走去。

大营外,上万步卒已经点好人头,就等着主帅下令开拔了。

李存绍把李存璋、杨载跟卢勇送到营外,李存璋对李存绍一抱拳:“小太保到此为止吧,我去了。”

李存绍也在马上回礼:“武运昌隆。”

李存璋咧嘴一笑:“小太保武运昌隆!”说罢吆喝一声,便朝营外大军走去。杨载回头看了眼李存绍,见李存绍点点头,于是也不多言,吆喝一声与卢勇追着李存璋的身影而去。

李存绍在营门驻马望着,没多久乌泱泱的人马就开始陆续沿着官道向西南开拔了。

薛直立马在李存绍身后,问道:“小太保觉得李存璋能拿下博州么?”

李存绍沉吟了一番:“博州必然会被拿下,只是时间问题。”

薛直还想问什么:“那”

李存绍知道他的意思:“来不及的。博州是座坚城,更是魏州东边的门户,罗弘信派人守个一两月并不难,咱得做好二月底前回来的准备。”说罢便拍马向营内走去。

德州距黄河只有三十里,二十九日时李存绍率三千铁林精骑向南奔驰,几个时辰后就来到了寒冰封冻的黄河岸边。

河岸边到处是枯黄的芦苇茎杆,一簇簇地在岸边扎着。李存绍望着眼前宽度近一里的冰面,不由得感叹黄河不愧被谓为“天险”。一里宽的河道以现在的技术根本无法架桥,而就算能够找来足够数量和质量的舟船,在如此宽敞的水道和如此巨大的水量面前也绝不可能成功地结舟为桥。

李存绍不再多想,向身后的传令兵喊道:“传令!前军渡河。”

即使三千铁林全是骑兵,依旧被李存绍分为前中后三军,前后两军分别由王保儿和王定率领。

令兵得令后立马奔驰而去。很快李存绍就看到前军牵着马踏上了坚冰,向对岸走去。

李存绍在河边又看了一会,见前军已经渡上了大半,“驾!”吆喝着也拍马向岸边奔去,上千精骑紧随在身后。

三千铁林军悉数过河后,李存绍这才真正开始绷起了心弦,渡过黄河就是齐州,已经到了汴军的地盘了。但绷紧归绷紧,李存绍自信除非深陷数万大军重围之中,很难想象还会有什么能让自己身后的这支铁骑陷入险境。

而除去敌军,最让李存绍担忧的依旧是食物。铁林军每人只随身携带了五日的干粮,因为不同于其他几路大军,后方无法跨过黄河深入敌境给李存绍补给粮食,况且铁林军渡河的目标只是为了打乱汴军的部署。

至于这种情形该如何在敌境补给粮食,一般就要用到晋军擅长的“传统”——广散兵马从乡间就地掠粮了。但此役李存绍带兵却不打算这样做。

“王司马,先前说的那个禹城在何处?”

身旁的王缄忙回话道:“回小太保,再往南十五里就是禹城县了。卑下建议,今日大军可以在禹城县中过夜。”

李存绍点点头:“就依王司马之言。”军中诸事繁杂,记地图的事还是要交给王缄这样“专业”的文官来做。

十五里的路途对于骑兵来说并不算远,临近黄昏时就已经能够看到禹城县城在夕阳余晖中矗立的影子了。

城中根本没想到晋军会在此时来犯,故而毫无准备。再者说,县城久未修葺的城墙也根本无法阻挡铁骑,因此县令果断地出城向李存绍纳降了。

吩咐王定入城控制城防后,李存绍毫不费力地就率军进占了禹城县。

懒得搭理那县官,一边派薛直去清点城中粮库并生火造饭,一边下令戒严全城,并严禁铁林军扰民后,李存绍接着又征用了县衙作为驻足休息之处。

不知何时自己竟对这一套已经如此熟悉了,在用城中府库的余粮吃过饭后,李存绍便回到被亲从重重护卫的县衙后院休息。

躺在床上,李存绍却感觉自己静不下心来。从去年到现在自己也算经历了大小数场战役了,但战争来临前内心的这种躁动感似乎从未减弱过。

不过禹城县毕竟只是座微不足道的小城,李存绍知道,越是深入汴军的地盘,之后的每一日就会比之前的每一日都更加危险。而冥冥中李存绍还有一种感觉,前路不远处似乎有什么人在等着自己。

第七十二章 泰山与天下

在进占禹城后,铁林军没有就此停下脚步,而是马蹄继续南下,一路侵扰了齐州北部的祝阿、临邑等城。李存绍率军渡河的消息也随之向周边地区传播开来。

距李存绍此时所在百余里外的郓州,亦如数日前的德州城外一般,上万人马都聚集在城外,同样是一副人声鼎沸,旌旗飘舞的场景。唯独不同的是这些旗帜上写着的却是一个大大的“汴”字,而中军大帐之中的主帅则是天平留后,汴军牙内马步都指挥使,朱温的长子朱友裕。

李克用与朱温二人年纪相差不大,朱友裕也同样只比李存绍年长几年,但因为从小就跟在朱温身边奔波沙场历经风霜,所以从面目上来看二十余岁的朱友裕却已经像是有了三四十岁的年纪。

“没想到那李存绍来的这么快。”说话的是朱温的外甥袁象先,此时也在郓州,虽然是朱友裕的姑兄,却因为汴州的军令而归于朱友裕节制。“康怀英昨日刚率天平主力去了博州,眼下就来了李存绍,看来晋军那边是打算让咱疲于奔命?”

朱友裕端坐在首位沉默不语。虽然朱友裕的身材并不高大,但却无时无刻不散发出一种自信从容的气场。袁象先看着沉默的朱友裕,瞧见他那张黝黑的面孔上一副沉着而专注的神情,心中原本因晋军渡河带来的焦躁感也不知不觉地消退了。

许久,朱友裕终于开口了:“实打实的算来,晋军除非能拉上成德义武两镇全部兵马,不然与汴军数量并无太大差异,甚至我军还有更多一些。此役也无非是分在各处多打几场罢了,不至于叫咱疲于奔命。”

袁象先叹了口气:“要我来说,舅舅是有些着急了。那李克用已经征定了整个河北,王镕王郜也同样仰起鼻息。再反观咱,几个月前又刚在淮南损兵折将士气大伤。说实话,此时与晋军争锋我实在没底。”

朱友裕却摇摇头:“你说错了。正因整个河北如今都被落在晋军手中,咱才要快些跟晋军打这一仗。不然等成德义武也被晋军打下,整个河东河北完全连成一片,再过几年幽州义昌之粮加上河东成德之兵完全整合在一起,便真正如同一把利刃悬在整个河南道的上头,到那时打不打、何时打就要完全看太原府的意思而由不得我们了。”

袁象先还是不太明白,疑惑地问道:“可早打这仗咱就必赢?”

朱友裕一笑:“符存审缺粮,只要贝州博州一带能守住月余,幽州军必然退兵。而晋军西路就如一支强弩,虽然锋锐逼人,却后劲不足。只要魏军那边能在最近旬日里顶住李克用强攻,待晋军疲软之时我阿父再率大军渡河与魏军东西夹击,我军即便不能大胜,也已立于不败之地了。况且根据太原府传来的密报,李克用去年的箭伤未愈,再过不久寒暖交替时必然引发旧伤,晋军诸部调动依赖李克用维系,到时旧伤发作必然会受影响令战力大减。”

袁象先这才笑道:“友裕这样一说我就有底了。”

朱友裕站了起来,将旁边案上的兜鍪端起戴在头上。“即便胜负取决于阿父那边,咱也不能闲着。传令!大军拔营!我们去会会那个李存绍。”

“得令!”

骑在马上的李存绍突然没由来地打了个喷嚏。

现在可不是该染上感冒的好时候,李存绍连忙将山文甲里内衬的皮袄又紧了紧。

正想着,一骑从远处直奔这边中军大旗而来。

“报!前面五里乃是济水,王都指挥使问小太保是否渡河?”

李存绍没答话,转头看向旁边的王缄。

王缄拱了拱手:“过了济水就是齐州,沿济水折向西走是平阴、东阿等县,再往西就是郓州了。”

李存绍点点头:“齐州是座大城,城坚粮足没理由降我,咱也没办法把它打下来。回去叫王保儿沿济水向西走,不渡齐水了。”

令兵抱拳领命而去。

李存绍拉绳转马向西,身后的亲从也摇了摇旗,将旗头点向西边。

“咱都渡河两日了,对面速度也忒慢些,还想着早点跟汴军过过手呢,不知其比起幽州兵如何。”薛直在马上一边搓手,一边抱怨着。

“朱温在郓州那边屯有重兵,想来薛都指挥很快就有机会上阵了。”

李存绍看向王缄,却看不出他是兴奋还是忧愁,于是笑了笑也说道:“当今天下缺粮缺钱缺人,唯独不缺的就是战事。”

“嘿,小太保说的是,若是没仗打咱现在也没这么多兵马。”

李存绍点点头,觉得薛直说的有几分道理。战争也像是赌博,只要能打赢一场就能壮大自己的本钱,赢得越多身家也就会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李克用朱温他们不都是如此壮大起来的?唯一的问题是这张牌桌上的筹码——百姓与钱粮,这些更重要的事物却会因为仗打的越来越多而慢慢被消耗殆尽。

薛直突然又问道:“小太保你说此役若是咱晋军赢了,是不是就能在天下纵横无敌了?”

“没有朱温,淮南还有杨行密,蜀地还有王建,凤翔还有李茂贞”说着李存绍突然好奇地打量起薛直:“薛郎跟我打仗是为了能在这世上横着走?”

薛直摇了摇头:“那倒也不是。小太保对我薛家有大恩,我还是为报答小太保大恩才情愿随小太保在战阵上卖命。不过要是像我爹那样在太原府整日卖卖绸缎,再寻两个奴婢伺候着,又实在太无趣了些,还是跟着小太保南征北战更像个男儿做的事。对了,王司马?”

“薛郎请说。”

“听说那泰山就在齐州南边?”

王缄点了点头:“过了齐州就能看着泰山了。”

薛直长叹一口气:“泰山乃是众山之首,孔夫子说登泰山而小天下。等此役晋王灭了那朱温,我就去看看那泰山究竟有多高,这天下又有多大。”

李存绍正要说即使登上泰山也不能窥见万里山河的全貌,但想了想还是没有出口。

第七十三章 景寺村

渡过黄河后,铁林军在齐州北边的各个州县整整晃了一圈,但李存绍接下去却没办法打南边齐州的主意,而东边又是王师范的地盘,只好率大军掉头向西一路沿着济水行军,前往下一个目标——郓州东北的平阴城。

到了二月,天气已经渐渐不再寒冷,积雪也早已消融,官道两边的野地上偶尔还能看见几抹刚冒头的青绿。黄河下游两岸的景色不同于上游,几乎全部都是广阔的平原。黄河水利加上大片的平地,很容易就能让人联想到夏秋时节蓝天白云之下无边的农田沃野,以及在其中耕耘种作的勤劳百姓。

然而李存绍行军途经的村社却大多都是一副残破萧条的景象。

景寺村亦是这些衰败村庄中的一个。虽然还没到黄昏,但平阴离这儿已经很近,没必要再多赶几里路,于是李存绍便决定在景寺村中驻扎过夜。

等李存绍进村时,王保儿的前军早已占下了村中的屋舍,不少士卒们已经开始从茅屋上扒茅草准备喂马,而还未来得及逃散的村中百姓则被赶了出来,正站在道边无所适从。

李存绍拍马从他们之间走过,眼中所见几乎没有几个青壮,全都是老幼与妇人,也不知他们在这片残垣危房之间是如何艰难维持生计的。

李存绍在一个老叟面前停住了马,俯身问他:“老丈,这村里有多少户人?”

那老叟见李存绍问话顿时一脸惊慌,一边用力摇头一边支支吾吾地不知在说什么。

李存绍又想问旁边那个年轻些的妇人,没想到刚对上眼,那妇人就连着倒退三步靠在墙上,一副惧怕的样子。李存绍正无奈,王保儿从村里出来了。

“小太保!”王保儿笑着骑马奔到李存绍近前,“村后头那儿有个寺,寺里比这些破落户干净得多,末将已为小太保收拾出来了。”

薛直闻言立马讽笑道:“王麻子,你这献殷勤的本事可是一绝。”

王保儿正想骂回去,又不敢在李存绍面前放肆,只能狠狠瞪薛直一眼。

李存绍知道二人彼此只是嘴上不落好,便也懒得理会他们斗嘴,依自问王保儿:“村里情况如何?”

王保儿对着道边的老弱妇人们努努嘴:“村里的人都在这了,只是就算把他们都赶出来,屋子还是不够分给弟兄们睡呢。”

李存绍看着两边一双双干涸无神的眼睛,面不改色地道:“既然赶出来也不够睡,就腾两间院子给他们,剩下的诸部各自扎营就是。”

王保儿挠挠头有些不解,但还是爽快地领命了:“末将遵小太保之命。”

景寺村正如其名,有处小寺在村南一座不高的土山上。令李存绍有些惊异的是,虽然村中民居破败不堪,这山上小小的寺庙却是红墙瓦舍一看就花费不小,与旁边的村子仿佛处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土山四周已被亲从们环卫起来,李存绍下了马,往山上走一段小路便跨进了庙里。进了庙院,王保儿指着墙边几个僧人:“那边红衣的就是这寺里的堂头,小太保可要问话?”

李存绍顺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个红袈裟的住持正被几个穿褐衣的僧人围在其中,不知在讨论些什么。看到王保儿迎着李存绍进来,几个僧人连忙遥遥对他行礼。

“不用问话了。”李存绍对这些人没什么兴趣,心里却更奇怪了。

这寺庙比村中整洁完好还可以用寺中僧人们辛勤维护来解释,可那边的僧人们也完全不像寺外面黄肌瘦的百姓,不仅精神饱满,中间那个穿着红色袈裟的住持更是一副油头肥脑的样子,这是什么道理?

到了后院,几间僧房已经被收拾出来供李存绍和诸将议事休息。虽然外间还有三个更加宽敞明亮的佛堂,但似乎没人把注意打到那里去。

薛直和王保儿还要去安排士卒扎营,僧房里一时间只剩下李存绍跟王缄二人。李存绍便将刚才心中的疑惑对王缄提了出来。

王缄眼神有些异样地看向李存绍:“小太保不知?大唐律法之中僧道不入贯籍且无需课口,这些僧道之流的钱粮往往比普通大户还要富余。也正因如此,如今贫苦之家才大多私自度为僧尼以免除税负之苦。”

李存绍一皱眉头:“义昌也是这样?”

王缄一怔,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李存绍这才弄明白,原来这些僧人竟然也是大唐免税免役的“寄生阶级”?不知道全天下又有多少寺庙也像脚下景寺村一样的情景,一边想着李存绍一边暗暗把这事记在了心上。

李存绍又问向王缄:“王司马也觉得应该如此么?”

王缄哪里还听不懂李存绍的意思,当即便道:“当今寺庙道观为一己之私利,收百姓私田于名下,度良民户口为僧尼,那些大庙僧侣更是以此收利,食必稻粮,衣必锦绣,局则邃宇,出则肥马,而生民百姓亦落发受戒以规避徭役,影庇资业,实在是桩恶政!”

“王司马口才不错。”李存绍点点头,见王缄闻言面色微红,接着笑道:“佛志本在利人,况且寺田耕作加上信徒布施之入,难道还不够维持生计?若是还要为利己而妄图规避官府税赋,岂不是违背佛家初衷?”

王缄拱拱手:“小太保说的在理,此政是需要有所整治。不过”

正说着,薛直突然冲了进来打断二人的话头,二人纷纷转头看向他。

薛直扬了扬手里的信纸,喉结一动:“小太保,北边来信了。”

李存绍接过了信,信封上的印泥还在,确实是李存璋的信无疑。先前在德州时二人约定每两日互通书信,算算日子今天也正好该到了。

从信封里抽出信来,上面字不多,但都是喜讯。李存璋已经攻下了高唐,正接着向博州方向进军,等到博平、清平二县再失手,博州也就将处于李存璋兵锋之下了。符存审也传来消息,贝州城已经深陷幽州军重围,周边清阳、武城、漳南等县要么望风而降,要么也被符存审分兵围住,整个东路军的战事此时似乎颇为顺利。

李存绍笑着将信递给王缄,“若是李存璋打得顺,一路把博州打下来,咱也能在河南多待一会了。”又转头向薛直道:“把消息散出去,就说北边符节帅和李存璋已经攻下了魏博数城,叫弟兄们做好准备,马上就到咱表现的时候了。”

薛直也是喜形于色,激动地抱拳领命:“末将遵命!”

第七十四章 遭遇

晋军在景寺村休息了一夜,在上午用过饭后便接着向西行军。然而还没走上两个时辰,前面的斥候突然传来消息:汴军人马出现了。

李存绍抓着缰绳望着西边的方向:“汴军有多少人马?距此多少里?”

斥候在马上抱拳:“回小太保,汴军距此处大概十里,马步皆有,统共七八千上下,正沿官道向东而来。”

“再去探!”

“是!”

见那斥候又向西疾驰而去,李存绍接着喊道:“传令!叫王保儿前军暂停,叫王定率部向此靠拢,护为右翼,前军不准私自引战!”话音落下,又是两骑亲从拍马而去。

汴军此时突然出现在这里倒并未出乎李存绍等人的意料,若是真的到了平阴城下郓州那边还没有动作,李存绍反而对摸不准的汴军感到不安。

李存绍不自觉地把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平静地道:“薛郎想找的汴军出来了。”

薛直一脸激动,连胯下的马都在不安分地刨着地:“小太保下令就是,咱杀他娘的!”

“汴军不比幽州兵,薛郎到时得护好王司马。”

薛直顿时泄了气,低落地道:“末将遵命。”王缄则在一旁赔着笑。

“许久不上阵了,希望手脚还能动起来,”说着李存绍将马鞭高指向西边:“到咱上场了,驾!”

白袍一动,整个铁林军仿佛一下子活了起来,原本寂静的大地上顿时此起彼伏地响起如同骤雨般的马蹄声!

“结阵!”一个武官高呼,周围的步卒们立马丢下杂七杂八的包裹,抱紧手中兵器,慌张地和周围同袍们按照平日里操练的样子排在一起。武官望向远处地平线上那条黑黑的细线,额头不禁冒出汗来:“再快点!”

汴军斥候竟没有及时摸到晋军的动向,导致原本还在行军的汴军听到消息顿时有些慌乱,但还是在武官们的组织下慢慢结好阵势。

汴军中军大旗下。

朱友裕也看到了地平线上晋军的影子,但却没有露出一丝一毫慌张的神色。周围几个将领看到朱友裕的样子,也放下心来。

只有袁象先还有些气愤:“斥候营怎么回事?竟然能把晋军放到这来!贻误军情,该杀!”

朱友裕淡淡地道:“晋军全是骑兵,他们动作快,咱斥候也散不了那么远,没能及时发现也是情理之中。不过那李存绍进兵比我们想的还要快,本想着在齐州那边才能遇着他。”

“动了!”旁边一个牙将喊了一声。

此时还没到正午,太阳和晋军正好都在东边,阳光的直射显然不太利于汴军观测晋军的动作。朱友裕眯眼朝东看去,果然地平线上的那片黑影开始向这边动了。

朱友裕当即下令:“传令,步军结阵原地自守,擅动者问罪!”

“得令!”几个亲兵立马向阵中奔驰而去。

“传令!右厢马军指挥护住右翼,其余马军随我来!”

“得令!”

说罢朱友裕带着中军大旗向左奔驰而去。

节奏缓慢的鼓声在汴军阵中响起,而仿佛是作为回应,西边也传来晋军雄浑的号角声。

朱友裕想的不错,李存绍并没有直接冲阵,而是在汴军大阵的弓弩射程之外拐了个弯向左翼迂回而来。

朱友裕知道此时汴军仓促间结成的大阵必然会有很多破绽,所以绝不能让李存绍寻到机会冲阵。否则等步卒溃散后,己方并不精锐的骑兵可没有能够与晋军铁骑硬碰硬的实力。

李存绍选择向汴军左翼迂回,是因为骑兵在马上骑射向左手开弓要更加方便,他可并没想过把此战当做决战来打,骚扰一番就撤才是他的目的。当然若是对面主帅无能,自己也不介意将这股汴军吃下。

然而仓促之间汴军步军却已勉强结成了大阵,李存绍暗道可惜,同时看来对面主将也不是无能之辈。

一边思虑着,一边向汴军右翼绕去。刚转过弯就有一支千余骑的汴军马队向自己奔驰而来。李存绍定睛看了看,那马队旗上刺的是“天平留后使朱”的字样,看来主帅应是老朱家的人,只是朱温的子侄不少,不知究竟是哪一位。

没空想,两支马队已经进入了彼此射程之中。弓弦声立即从两方马队中响起,羽箭飞驰,李存绍看不见后面本军的情况,只能看见对面马队里倒下去不少骑。

两支马队越来越近,但双方有着某种默契,在即将相撞时又各自折向,几乎“擦身”而过。若不是飞矢不曾断绝,否则旁人还以为两军是在进行某种操练。

对面主将似乎不愿将手下骑兵与晋军缠在一起,又回到了步阵射程的庇护之下。李存绍不由得暗呼可惜,他自信刚才那支汴军马队相遇绝非铁林军对手,若是能在此大幅削弱对面马队,剩下的步卒在这野外也就几乎是晋军囊中之物了。

但即便如此,李存绍仍然落在上着。那支马队擦身向东,李存绍却能接着向西迂回,奔驰中的两千铁骑宛若一条黑色的长绳,将赤色的汴军围在阵中不得动弹。

很快,李存绍听到南边传来了响动,知道定然是王保儿在左翼和汴军厮杀了起来。李存绍想接着向汴军后阵绕去,旁边薛直却喊着提醒道:“小太保!追来了!”

李存绍头也不回,“传令!叫王定回去截住后面!”

此时再靠令兵去亲口授命显然是不可能的,只能靠军中的旗语来传达指令。还好右边的王定部看到了旗令,反身率部杀了回去。

李存绍呼吸沉重起来,一边向汴军后阵绕去,一边用余光观察着汴军的大阵。大阵里各处旗帜都已不再奔走,汴军士卒们兵甲林立,紧张地观望着这边。

很快到了后阵,铁林军又折返向南迂回。李存绍拍马靠近汴军,摘出弓来瞄准一处旗下的汴兵一箭射去,那举旗的汴兵转瞬就被射倒在地,旗子也随之倒下。身后的铁林军很快也开始向汴军后阵倾射箭雨,不出所料,汴军弓手都被安排在前阵,半天汴军阵中也没有羽箭向晋军还击。

余光瞥见阵中一处被晋军射的有些散乱,李存绍心里一动,当即高喊:“吹号!”

第七十五章 遭遇(二)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整个战场,所有的厮杀声也仿佛成了配乐。

“呜…呜…”

晋军两声号响为一叠,朱友裕数年前跟随朱温追剿黄巢余党时曾与晋军并肩作战过,自然清楚这两声号声是什么意思。

虽然在中军指挥步军大阵的袁象先也不是什么庸才,但今日看来那李存绍显然更不好对付!朱友裕知道,自己不能被缠在这里。

朱友裕环视一圈周遭,发现即使眼前这股晋军马队人数占着劣势,却仍旧几次都将己方前去驱赶的马队杀退。双方来回冲杀,人数占优的汴军马队竟奈何不了他们,只能一边骑射,一边环伺着寻找机会冲击晋军侧面。

而在不远处,一部汴军步阵已经从大阵中分离而出,正向此支援而来。但朱友裕已经等不了了。

突地,朱友裕看到晋军一面将旗从自己前方不远处飘过。朱友裕眯起眼,吆喝一声拍马率亲从向那将旗疾驰而去。

亲军的战力比起普通汴骑毕竟还是高些,很快便突破了少股拦截的晋骑逼近了那面大旗。

朱友裕冷哼一声,已经看到了百步外那晋军将领的身影。战阵上情势混乱,那晋军将领显然并没发现身后的自己。

朱友裕在亲兵的护卫中和那晋将慢慢缩短着距离,手上已经持上了弓。朱友裕一边保持着速度,一边紧盯着那旗边的晋将。不一会等到了时机,朱友裕右手毫不犹豫地松开弓弦。

箭矢急射而去,正当此时,那晋将旁边一个亲兵突然加速,却正好挡在了箭矢的路径上,被一箭射下马去。

饶是向来冷静的朱友裕此时也不由得大骂一声,但手上动作不停,又将一箭搭在弦上。

不久又是一箭射出,终于毫无偏移地射中那晋将,那晋将很快便被亲兵团团围住,护送着向阵外奔去。朱友裕虽然看不清其中的情形,但也知道那晋将不死也是重伤。

很快,周边的晋军看见将旗向外退去,也跟着从厮杀中脱身随将旗慢慢向外而去。

朱友裕得意地冷笑两声,看向西边后阵的方向,脸上又迅速恢复了冷峻,吆喝一声率剩下的左厢马队直奔后阵而去。

李存绍苦皱眉头,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直接率军冲阵,没想到眼前的汴军却和先前遇到的幽州军战力完全不同,不仅大小步阵间进退有度,密集的步军阵型更是难以将其从正面冲破。真不知道李克用每次这种情况都是怎么只靠硬冲就能破阵的。

李存绍正想着,汴阵中军又传来三声鼓响。他知道每次鼓响,眼前这些汴军的步阵又会发生变动。

果不其然,前面紧靠着的两个五百人左右的方阵突然向两边分去,然后中间一支皆手持长枪的汴军就从其中喊叫着向这边杀来。

自己这边战马的速度已经因不断冲阵而慢了下来,若是陷于此地恐怕不妙。眼下李存绍已不再打算试着破阵,向南与王保儿部汇合退场才是主要,想到这当即大喊:“向南!”

身后立即传来尖锐的竹哨声,赶在汴军枪阵到来前,李存绍又率军向南杀去。

然而随着中军鼓声的响动,前方汴军各类旗帜又是一阵变换。此时掉头显然更不明智,李存绍只能硬着头皮向前杀去。

随着离前面那个千人的大阵越来越近,最前几排汴军突然蹲下了身,露出后面端着弩机的汴军弩手。

李存绍还没来得及骂一句,冲在前面的不少晋军就已经被平射而来的弩箭射落下马。

“护小太保!”不知薛直在哪里高喊。

李存绍头上青筋跳动,回头大喊:“吹号!”

苍劲的角声又一次响了起来,所有晋骑无视地上的人马尸体,无一例外地跟着那面大旗向前方加速奔驰。

李存绍紧盯着前面的汴军大阵,看到那些弩手装填时慌乱的动作,双腿用力一踢马腹,腰间的横刀已经紧握在手中。

近了,更近了。随着胯下乌骓一声嘶鸣,晋军铁骑狠狠撞进了汴军阵中!

整个汴军千人大阵瞬间被撕裂了口子,前排的汴军弩手们更是扔掉了手中的弩机反身奔逃,这样一来后面的步军更是乱作一团,原本还算整齐的阵势一下子就垮了下来,晋军铁骑犹如刀入流水,将眼前这个千人大阵劈成两半,顺利向南突杀出去。

冲垮一个千人大阵,很快就看到几百步外王保儿的前军旗号。李存绍此时已经深为此役感到不值,不过只要再将前面几个汴军的百人小阵杀退就能顺势和王保儿合兵撤退了。

正想着,“小太保!”薛直从突然旁边钻了出来。

李存绍余光看了眼他,顿时一惊,薛直连头上的兜鍪都不知道掉在何处,左肩上竟还插着一支弩箭,所幸没有汩汩鲜血从甲隙里流出来。

没空再说什么,前面已经又出现了一个严阵以待的百人方阵。

“吹号!”

……

朱友裕赶来时,汴军后阵已经是一片狼藉了。遍地都是受戮与践踏而死的两军尸首,一些受伤的汴军士卒还正坐在原地哭嚎。而远处李存绍的人马似乎已经冲到了南边汴军大阵的边缘。

大阵中军的鼓声依旧,朱友裕却慢慢停下了马。

旁边的牙将哑着嗓子问道:“咱不追了?”

朱友裕望着南边依稀可见的晋军旗帜,过了良久才道:“追不到了。就算能追上也没用,准备收拾场子吧。”

……

李存绍终于跟王保儿合兵一处,率晋军从战阵中脱身出来,也并未有汴军追赶而来。晋军便遥遥在汴阵两里外暂且停了下来。

王保儿望见李存绍的大旗,刚寻了便大喊道:“小太保下令吧,弟兄们跟小太保再冲一次,必然破了这阵!”

李存绍摇摇头:“这阵破不了。此役目的也不是破阵。传令下去,向东退兵!”

王保儿却还想再劝:“汴军士卒不斗,只要薄其前后,猎其左右,翼而击之,必能大破敌军大阵。”

李存绍顿时有些意外地看向王保儿:“王都指挥何时学会兵法了?”

王保儿虽然心急,还是抱拳道:“在沧州时跟书袋子们习字时看的。”

李存绍听后大笑:“王都指挥习的不错,竟已会看兵书了。”

说着李存绍环视周围的晋军一圈,发现人人都已是尘土满面,于是看向北边的汴军大阵接着道:“孙子有说,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此役虽然无果,却也等同于我军胜了。我意已决,传令退兵!”

王保儿于是不再多言:“末将遵命!”

第七十六章 不用麻烦

经过数个时辰的激战,铁林军又收拢人马,在临近黄昏时回到了景寺村。

这一战虽不能说毫无斩获,击溃的汴军几阵应该也让其受了不少伤亡。但铁林军这边也同样折了数百骑,连右都指挥使王定也在战阵中受了重伤,一回到景寺村便被安置在僧房中照料。

其余几人则被李存绍叫来商议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小太保所说那汴军主将姓朱,应该是郓州的天平留后朱友裕。”

李存绍回过神来:“听说过这名,是朱温长子?”

“正是。”王缄看出李存绍脸上的郁结,便出言道:“那朱友裕早年随其父与晋王征讨黄巢时就已经闻名,小太保今日没能占到便宜也不算憾事。”

话虽如此说,但李存绍可一直将铁林军当做自己的心头肉,这一下子损失数百骑却又没打出什么战果,实在令他有些肉疼。

一旁的薛直也愤愤然道:“此役没赢也不是那朱友裕多么厉害,只是手下兵多罢了,要是同样的兵马咱肯定能杀他个大败。”

王保儿闻言立马嬉笑道:“薛郎这话可说得不对。兵法有云,兵不厌诈。哪有每次都能让咱以多敌少?”

“呵,王麻子你真以为小太保夸你几句,你就是李卫公了不成?还说兵法?兵不厌诈这四个字你会写吗?”

王保儿正想还嘴回去,李存绍突然一声呵斥:“别闹了!”两人连忙安坐下来。

李存绍冷冷地道:“阵亡的弟兄们尸骨未寒,王定也还躺在隔壁,现在是你们说闲话的时候?”

两人连忙原地跪了下来:“末将知罪,请小太保责罚。”

“王司马听到了,将此二人记一过,今日一战不得封赏。”

王缄忙一拱手:“下官遵命。”

“起来吧。”等二人坐了起来,李存绍看到二人脸上并无不满之色,又问向薛直:“薛郎上午的箭伤如何?”

见李存绍刚才脸上的愠怒又转为关切,薛直顿时感到羞愧不已,抱拳道:“蒙小太保挂怀,只是沾着点皮,并无大碍。”

李存绍点点头,“那就好,你们都是我麾下得力战将,折了几百弟兄还可以回头从军中补余,但薛直和王保儿可不会有第二个。明白么?”

两人又是一脸动容,连连顿首。王缄在一旁看在眼里,心中亦是暗赞一声。

李存绍站了起来,开始说起正事:“这儿待不长久了。王定受了伤,那朱友裕这一仗也没伤筋动骨,肯定会一路追在后面,直到将铁林军赶到大河北岸为止。”

王缄也同意道:“关键还是军粮。小太保仁心,不愿劫掠百姓,但咱军中却无粮以济。人倒还好,还能从祝阿等县再补给数日干粮。但二月野草未生,再过些日子恐怕军中战马将不能果腹。”

李存绍知道王缄说得不错,本以为从敌军州县府库中取粮就足够维继军用了,但等自己真的带兵出来,才明白李克用等人为何习惯于纵兵四掠了。

“说道底还是父王有些心急了。”李存绍点头说道,但却没告诉几人李克用仓促兴兵也有自己的一份怂恿。

薛直眼下也没有什么再去会会汴军的想法了,但还是问道:“可若是小太保无功而返,晋王不会怪罪下来吧?”

“此役咱不过是配角,主要还是看符存审跟父王那边。再说咱也不算无功而返,耽误汴军北上,给北边减轻压力不也算是一功?”

王保儿挠挠头也问道:“那小太保的意思,咱现在回德州?”

“不,我们去博州找李存璋。”

王保儿不懂了:“后面有汴军拦着,小太保就算去博州,也得先原路渡河回德州吧?”薛直和王缄同样是一脸疑惑地看着李存绍。

李存绍淡淡一笑:“用不着那么麻烦。”

……

第二天午时前,朱友裕率汴军终于追到了景寺村。

朱友裕正在一处院里用饭,袁象先从外间进来,脚还没停便说道:“前面探马来报,晋军在三里外渡了济水。”

“济水?”朱友裕手中一顿,把碗放在旁边的桌上。

袁象先点点头:“不会错,已经确认了路上的印迹,晋军人马全渡了济水。”

过了济水,便只有齐州一座城池。朱友裕随朱温征讨郓州朱瑄时曾去过齐州,知道仅凭李存绍那点骑兵动不了齐州。

朱友裕没想明白,干脆不去管李存绍的目的:“济水与大河间只有这一条路,不渡济水就能将其一路驱回大河北岸,若是那李存绍真去了齐州,又岂不是自投罗网?传令,大军用饭后随晋军渡河!”

“末将遵命。”

汴军渡过济水,又沿着晋军的足迹一路向东,没想到在未时,前面探马又传来消息:晋军又渡河回了北岸。

朱友裕对袁象先笑着道:“那李存绍后悔了,还是要回德州去。传令,大军渡河!”

然而到了酉时,一骑探马又向中军奔来。

袁象先一愣:“不会是晋军又渡河了吧?”

朱友裕也皱起眉头。

探马很快就在二人面前停下了马:“报!晋军在前面五里渡河向南而去了!”

“知道了,接着探吧。”

“是!”

见探马奔驰而去,袁象先骂了一声后道:“那李存绍难道有病?”

朱友裕却不接话,良久才道:“传令,随晋军渡河!”

等到天色将近黑了,汴军才在济水南岸一处村子里扎下了营。

朱友裕刚捧起碗,袁象先就闯了进来。

“晋军又有动向?”

袁象先这回一脸轻松:“前面消息,晋军一直向东没停,看来今晚不会渡河了。”

朱友裕喝了一口混着野菜的粟米粥,仍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你觉得那李存绍为何这么做?”

“若不是那李存绍脑子有病,必然是有什么理由。”袁象先沉默一会,突地道:“难道是想跟咱绕着济水兜圈子?”

朱友裕想了想,摇头道:“不会。那李存绍人马不算少,却不愿劫掠村社,其军中必然缺粮,不会浪费时间跟咱绕圈玩。”

“哼,不过是图个虚名之辈罢了。”

朱友裕万年冷峻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笑来,“我觉得他倒未必是贪图虚名,真不知道那个晋王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儿子。”

“那咱要不分兵从两岸同时追军?”

朱友裕摇了摇头:“我军多是步军,难以及时支援。说不定那李存绍就等着这一步,好将咱各个击破。”

“那咱?”

“不管他,去安排好守夜的人马防他夜袭,其余的明日再说。”

……

第二天一大早,朱友裕刚叫亲兵拿了些干粮准备垫垫肚子,袁象先却又闯了进来。

袁象先一脸无奈:“晋军昨晚渡河去北岸了。”

朱友裕这次却觉得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

等汴军正准备从晋军昨夜渡河的地方登上北岸,对岸先行探路的斥候果然又传来了消息。

“对岸的村子说…昨晚晋军夜里渡河后的马蹄声是向西去的,地上印迹也是指向西边。”袁象先在马上恹恹地道。

没想到朱友裕仿佛早已料到似的,听后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的样子,反而笑着说道:“咱们都没想到,那李存绍是想去博州啊。晋军连夜向西,我们追不到了。传令吧,回郓州!”

袁象先愣愣地看着朱友裕面上的笑容,良久才回过神来:“末将领命。”

第七十七章 魏博

整个唐王朝后半生的命运总是绕不开河朔三镇。而幽州、成德、魏博虽然同为河朔三镇,但在这三镇之间却又各自有着与其他两镇相同或是不同之处。

毫无疑问,整个河北道因为太行山所形成的冲积平原,加上丰沛的地表水系与悠久的农业历史,导致河朔三镇这片适宜耕作的广阔地带一直都属于唐代人口极其稠密的地区。

人口数量最直接反应的就是农业经济实力。而在三镇之中,魏博的户数与人力最为庞大,几乎相当于幽州与成德二镇的总和。魏博诸州堪称是整个大唐除去京畿之外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仅魏、相、贝三州加起来就有将近二十余万户人口,这已经相当于幽州全镇的总户数了。

从军事角度说,三镇之中的成德本是安史之乱后实力最强的一镇,然而在建中之乱后实力却日益衰落。于是幽州镇因长期承担着北境防务而一直保持了一支相当规模的军队,加上长期在与契丹奚人的战争中历练,如今已经是三镇中当之无愧的河朔第一强镇。

至于去年幽州军能够被李克用击败,一方面是晋军的实力正值鼎盛期,另一方面则是刘仁恭还没有完全掌握诸州,尤其是北边一些颇具实力的地方镇将集团。

但魏博镇的实力却同样不可小觑,虽然现在早已没有了初任藩帅田承嗣时期的那十万强军,但军队依旧保持在六七万的规模。

而魏军有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保卫家乡时往往能发挥应有的战力,但出镇征战时却总是不如人意,以至于魏博如今虽然实力不差,却已经再无半点与周边势力争锋的野心,甘愿为朱温的走狗了。

李存绍到博州城下与李存璋汇合时,时间已经到了二月十九日。

晋军上万步卒在博州城东扎下了营,一路连续攻下高唐、博平,士气正盛的晋军却在博州城外停下了攻势。

李存绍到达晋军大营的第二天就率众将登上一座矮丘向远处的博州城遥望。

李存璋指向西边的博州城,无奈地对李存绍道:“先前对小太保夸下海口,但这博州城池之大超过咱的预料,仅靠眼下的万余兵卒连围城都不好办。”

一旁的卢勇也补充道:“而且城中主将是那罗弘信的亲子罗绍威。先前一路能顺利打下高唐、博平,本以为魏军不过如此,现在看来是那罗绍威是故意集中兵力准备固守博州城。”

李存绍凝望着远处那座犹如一头巨兽蹲伏在西边的城池,依稀还能看见其中棋盘状的坊市,亦如巨兽身上令人难以接近的纹路。

李存绍皱眉道:“那现在只能等符存审那边一路打过来?”

李存璋点点头:“恐怕只能如此。不过幽州军在贝州也遇到了城中魏博大将史仁遇两万魏军激烈顽抗,不知何时才能攻下贝州。”

“那符节帅不能先分兵围住贝州城,直接来博州帮咱?”见李存绍迟迟不语,薛直忍不住问道。

“贝州与博州间还隔着一道永济渠,想过来没那么容易。况且分兵之后粮道很容易会被魏军所劫,幽州军归心不久,符存审用兵又最是求稳,绝不会冒着军心动摇的风险南下。”

薛直连忙抱拳:“小太保英明,末将受教了。”

这时一阵风吹过,冬春交接之际的阵风最是令人难以防备,引得李存绍连连喷嚏。

杨载见状便劝道:“外间风寒,此时多看也无益于事,小太保咱还是先回营吧。”

李存绍点了点头,这种关键时候可千万不能生什么病。

众人刚在中军大帐中坐定,外间亲军就捧着书信走了进来:“禀报诸位将军,晋王与符节帅发来的军情。”

听到有军情,众将脸上神情顿时凝重起来。李存绍也有些忐忑,希望来的是好消息。

说来滑稽,此时李克用大军距离此地也不过数百里,却不得不一路绕个上千里的大圈才能将信送到这里。至于符存审的信,想来是李克用那边写了两份,另一份符存审应该已经知晓了,还捎带自己也写了一封跟着送了过来。

李存璋从亲兵手里接过两封信,却没有马上拆开,而是又捧着信交到李存绍手上。

李存绍见帐内诸将都看着自己,心中也冒出一些紧张,先选出李克用的信,刺啦一声撕去封纸,将信从中抽了出来。

信是李袭吉写的,元日时李存绍见过李袭吉写的贺表,认得他的手迹。

快速浏览完信上的内容,李存绍眉头顿时舒展开来。看到李存绍的神情,帐中的气氛也明显松缓下来。

“拿去。”李存绍将信递给旁边的李存璋,示意几人传看。

“父王在洺州琉璃坡大败魏军四万,斩首万级,不日就将兵临魏州城下。而那朱温率军刚刚到达怀州,往北潞州有老将薛志勤镇守,向东支援魏州之路亦被我军所控,只要父王能在魏州逼罗弘信投降,此役就结束了!”

诸将顿时都露出一脸喜色,纷纷向李存绍道贺。所有人都知道拿下魏博镇的巨大意义,不仅代表着整个黄河以北都将变成晋军的势力范围,暗中伺动的成德义武两镇亦将被包围在其中,成为晋军的囊中之物。

旁边的王缄提议道:“小太保可把晋王在西边大败魏军的消息传下去,士气必然大振。”

李存绍也喜形于色,笑着答应了王缄:“就按王司马说的办。”然后又拿起符存审的信,撕开看了起来。

符存审还不知李存绍已经北渡回来了,信是写给李存璋的。不过上面的内容倒让李存绍有些意外,竟是符存审建议李存璋出兵北上攻占贝州与魏州间的清平、鄃县两地,之后与幽州主力汇合后强攻贝州。

李存绍将符存审的信也交给众人传看,笑着道:“西边战事顺利,连符存审也着急了。”

李存璋看后当即抱拳表态:“咱要北上么?小太保下令吧。”

李存绍点点头,李存璋确实如他所言是个“懂规矩”的,知道此时军权应在谁的手里。

“传令,明日大军拔营向北!”

第七十八章 反复

虽然一月底时汴军就在黄河北岸的怀州集结了将近八万兵马,但朱温还打着让李克用与罗弘信两军在魏博互相火拼消耗的打算,因此并没有立马急着北上或是东进支援魏博。

但随着魏军在洺州野战中被李克用杀得大败,朱温亲率的汴军主力也无法继续在怀州观望战局了。

原本供汴军支援魏博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向北过太行陉攻入泽州,再从泽州进入魏博境内的相州,或是从泽州继续北上进逼河东重镇潞州,以逼李克用回师。而另一条则是向东经过还处于魏博手中的卫州到达相州。

两条路中明显北上更加拥有主动权,但眼下晋军已经向魏博治所魏州急攻而去,魏军野战主力却在琉璃坡一战后几乎败尽,已经无法阻挡晋军兵临魏州城下。加上听闻北边太行陉的唯一通路天井关也被潞州薛志勤派遣重兵把守,此时支援魏博时间紧迫,所以此时摆在朱温面前的便只剩下了东进一途。

“罗弘信真是老糊涂!”朱温骑在马上,身旁的中军都指挥使李思安不停地大骂罗弘信。“前年两次都没干过李克用,难道指望短短两年晋军就变成纸老虎了不成?还是他罗弘信觉得自己这魏博像百年前一样兵威正盛?”

马军都虞侯张归厚出言提道:“听说罗弘信在魏州已是重兵缠身,连长子罗绍威都被赶去了博州,洺州的野战倒也未必是出自他的主意。”

朱温点点头:“张虞侯说的不错。寇彦卿先前传来的消息,魏州城军政大权已经收归牙将李公佺手中。罗弘信虽然确实愚笨,但这一仗还真赖不到他的头上。”

李思安与罗弘信有些私愤,依旧说道:“这两年河东对魏博压力骤增,几年间掀起数场大战,我看那罗弘信是过于畏惧晋军才忧思成疾。”

朱温听得不耐烦,重重地哼了一声,转头看向李思安:“怎么,你也觉得晋军可惧?”

看见朱温凌厉凶狠的目光,李思安脸上的不满瞬间烟消云散,连忙低头抱拳道:“末将从未惧之,交战之时必与晋军死战。”

朱温这才又将目光投向前方道路上,眼中那如长蛇般逶迤向前,却又浩浩荡荡望不见尽头的兵马,让他心底积聚起与宿敌再度交手的底气。

行军司马敬翔见机又转回了话题:“魏博军伍向来以骄纵闻名,连治下百姓都口传‘长安天子,魏府牙军’,如今观之其患还要比我之前料想得更甚。主公日后必要除去此弊。”

朱温大笑两声:“骄纵骄纵,没有纵哪里来的骄?我看魏博诸任藩帅都是愚人,只知以财货姑息迁就其军,久之岂能不酿成祸患?”

“主公英明,一言道破机密。”但张归厚接着又好奇地问道:“可待日后魏博归于主公之手,主公将会如何根除此等祸患?”

朱温脸上的笑一下子消失不见,满脸阴翳地道:“此乃易事。只需尽数诛杀牙军之户,婴孺无遗,百年祸患便可一夕而解。”

张归厚和李思安闻言顿时心中发怵,只有敬翔在一旁闭上了眼,仿佛早就知道朱温会说出这个答案。

正当这边因为朱温的话各自无语时,汴军一骑从前面疾驰而来。

“前军葛都指挥得到洺州来信,命卑下交于节帅。”

“洺州会是谁?”接过信发现信上并无表明身份的印迹,朱温狐疑地向左右问道。

敬翔很快就想起来:“应是洺州刺史孟迁。”

听到孟迁这个名字,朱温脸上立马挂上怒色。乃是因为大顺元年孟迁时任邢、洺、磁三州,也就是昭义镇节度留后时,曾因受晋军进犯而派人向朱温求援。即便当时朱温正与时溥在徐州大战,也依旧派出大将王虔裕支援孟迁。

但没想到孟迁转眼就降了李克用,还将朱温派来的王虔裕及汴军人马悉数献给了李克用!而随后不久,王虔裕在太原被害的消息就传到了朱温耳中。

朱温一生狡诈,却不曾想到孟迁竟也是同样无耻狡猾之人,害得自己损兵折将还沦为诸镇笑柄,叫朱温如何不对孟迁恨之入骨?

想起那段令自己不爽的回忆,朱温哪里还想去看孟迁的信,直接丢给了旁边的敬翔。

敬翔对孟迁倒没意见,拆开信没看几行,眼中就闪出一抹亮色。

朱温虽不愿去看,却也好奇孟迁为何此时会跟自己通信。看到敬翔的表情,不由得催问道:“那狗贼写的什么?”

敬翔将信向朱温递去,见朱温却没有接去的意思,只好口述道:“孟迁信上言,晋军预料到主公会从卫州走,晋王已在十九日率步骑主力南下,准备在相州与咱大战。”

朱温想也没想,立马怒道:“放屁!那孟迁就是一条反复无常,闻肉香跟人走的狗,怎会好心泄露军情给我?此中必定有诈!”

“主公息怒,”敬翔连忙劝道,“孟迁在信上还说了,晋军军粮皆要先运到洺州城后,再从洺州送往前线,孟迁愿在两军战前烧毁城中大仓,并以洺州归降主公。”

朱温闻言渐渐冷静下来,觉得这事孟迁倒没必要诈自己,心下怒火已经少了一半。“说吧,那孟迁信上想要什么?”但他也知道孟迁甘冒这风险帮忙必然会跟自己要求回报。

敬翔一笑,“洞察人心无过主公。那孟迁只愿在晋军大败回河东后,主公能向官家保举他复任为昭义军节度使。”

旁边的李思安听后冷哼一声:“这孟迁的胃口不免也太大了。”

张归厚却劝道:“大敌当前,即便用邢洺磁三州换取一场大胜也是值得。”

“张虞侯说的在理。”敬翔也表态道。“再者不论没有他孟迁来不来信,我军也本就要走卫州相州一道。主公不如先回信暂且许了他。”

朱温本就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当即便拿定主意:“敬司马现在就写回信,告诉那狗贼,就以他所言,等相州胜了就保他做昭义节度使。”

很快朱温又接着阴笑道:“不过李思安说的也不错,这狗贼孟的胃口是有些大了。那位置他坐不稳,回头还得让咱的人来坐合适。”

第七十九章 刍狗

正当西边的晋汴两军各自在李克用与朱温这一对老仇家的率领下紧锣密鼓地准备决战时,魏博东边的重镇贝州也在符存审持续十数日的不断强攻之下,终于在二月的最后几天沦陷于晋军之手。

贝州守将史仁遇守城时用了猛火油,对晋军造成了很大伤亡。猛火油能烧很久且无法用水浇灭,因此直到晋军从西城攻进贝州时,城头的火也都还未熄灭,几柱浓烟还在不断向上翻卷,与城外不远处平静的永济渠构成一副奇妙的画面。

李存绍虽然去年时就与符存审一起攻过威州,后来还亲自指挥攻下营州,但这两场不论规模还是烈度,都远远比不上此战!

贝州东、西、北三面城墙下俱是尸骸堆砌,短短十数天晋军最少抛下了数千具尸骸,平均每天都有无数人死于攻城!若不是后来符存审亲自在城下督战,并将亲兵都投入攻城之中,还不知要付出多少性命与时间才能拿下贝州。

李存绍也猛然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了解过那个向来以儒将姿态示人的符存审,难道那副古井无波的面孔之下也隐藏着一颗冷酷的心,能让他冷眼坐视数万士卒拿性命往无底洞里去填?

但不论怎么说,战斗与死亡还是随着攻城的结束而暂时停止了。贝州守将史仁遇仅率数十骑向南落荒而逃,但南边的几县已经被卢勇接管,除非史仁遇长了翅膀,否则恐怕很难让他跑掉。

等到城内最后的战斗也进入尾声,李存绍终于踏进了这个闻名天下的古城。说贝州城名闻天下并非夸张,因为贝州城还有一个更令人熟知的名字,清河。而让清河成为人们口中话题的原因,乃是因为那个被誉为“天下第一高门,北方豪族之首”的清河崔氏。

包括清河崔氏在内的崔氏一族,在有唐一朝出了数十位宰相,甚至三年前被罢相赐死的权相崔昭纬,以及现在的宰相崔胤,都出自清河崔氏。不仅如此,贝州更有房姓、张姓等其他很多著名的书香望族。

但当李存绍带着薛直和一众亲从们跨入贝州城,街道上披坚执锐的晋军乱兵与周边传来的百姓悲哭声,以及不远处燃起的火光却让他根本无法将这座城市与文墨和书香联系到一起。

李存绍准备到西城那边去找符存审,心里一边想着:崔胤厌恶李克用而与朱温交好,恐怕贝州城里的崔家族人很快将要因为崔胤而遭殃了。

即便皇朝以科举取士压制世家,崔家人也依旧能不断地凭借家教与人脉出任宰相。但通过战争这头猛兽,却能够轻易地将向崔家这些延续数百年的大家族毁于一旦。难怪那些显耀于庙堂的世家们会在唐末的武人乱世之后就再也不复当初的盛景。

贝州刺史府已经被晋军重重围了起来,西城来的将头却禀报符存审还在城外组织人手将城墙内外的尸骸拖去城外的乱葬岗上。

李存绍不急,便先去正堂上等他。正堂上案椅散乱,还没来得及收拾。李存绍注意到一面铜架也倒在地上,铜架应该是烛台,因为上面还残留着一层厚厚的蜡。

身后的薛直见状忙招呼亲兵将铜架和案椅都摆放好,李存绍也扶正一张椅子坐下。李存绍心想,这十数日里贝州的守将僚佐们恐怕在这堂里度过了不少个焦虑的日夜,说不定在今日破城前的几个时辰这里还坐着商议城防的将军们。

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起码是暂时的结束。

李存绍在堂里坐了半晌,符存审终于带着一众军将从衙门外走了进来。符存审身后的军将们显然情绪不错,相互说着打趣的话,只有领头的符存审低着头,步子却很快,身上的甲片随他走路发出金属的摩擦声。

李存绍心想,符存审的心情应该也并不轻松。但他还是站了起来向符存审抱拳道:“符节帅大功劳!贝州一下,魏博便是父王囊中之物了!”

符存审也回了一礼,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全赖将士们卖命。”说着便带军将们都坐了下来。

幽州军将中李存绍只认得其中的元行钦,高爽应该还留在营州防备契丹人所以没有随符存审南下。剩下的诸将李存绍都很面生,因为里面有不少都是幽州本地世袭的镇将们,还有一些则是晋军重新征服幽州后才从军中提拔上来的。

“如今贝州已下,不知节帅将要向何处用兵?”说话的是易州兵马使刘琠,他就是幽州本地将领之一。刘琠鼻子的山根隆起过于常人,按面向来说就是性情坚毅之人,今天西门也是在他的人马主攻下破城的。

符存审坐在上首,缓缓将头上的兜鍪摘下放在桌上。“刘指挥使破城乃是首功,已记载在簿,”符存审开口却没直接回答刘琠的问题,见刘琠面上已经面露喜悦,缓了缓才接着道:“贝州一下,我军与洺州晋王的兵马之间就再无阻碍。而魏博虽然还剩三州之地,但实际上只需再取魏州一地,将罗弘信捉到晋王帐下,此役就算大功告成了。”

符存审话音刚落,元行钦便站了出来:“末将请为先锋!”

李存绍打量向元行钦,见其早已不再像先前刚投靠晋军时郁郁寡欢,反而脸上写满了对战功的渴望。

符存审依旧没直接回答他的话,只是说道:“大军南下魏州,还需经过馆陶,听说洺州败北的魏军都被收拢在馆陶,我军眼下师疲,必须要在贝州修整几日才能接着打仗。至于何时南下,还是等晋王回令后再说吧。”

元行钦闻言只好又坐了回去。

符存审接着又交代了各军布防,申令一番军纪后便遣退了诸将。等堂上只剩下符存审与李存绍二人,符存审将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符存审不说话,李存绍想到那个心中的疑问,便搭话道:“幽州军总共也不过五万人马,为贝州一城就折去近万儿郎,我觉得实在有些不值。”

符存审依旧闭着眼,缓缓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将军不仁,以士卒为刍狗,圣人不仁,便以百姓为刍狗。安禄山为祸,河北赤地千里,黄巢为祸,中原同样赤地千里。因这二人而死的军民百姓又有多少?死一万人是个数字,百万千万也是个数字,不用我说小太保也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再者,小太保可知为何我以幽州各地兵马轮番攻城,本军却甚少轮阵?”

李存绍一怔,突然想到了什么。

符存审终于睁开了眼,饱含深意地看着李存绍道:“是晋王的意思。”

李存绍很快就想明白了缘由。不得不说,李克用虽然不愿在驭下制衡之术上下功夫,但并不代表他完全不懂这些道理。

符存审此役奉李克用之命率幽州军南下,主要调拨的就是幽州旧有的地方军队。这些军队往往只是明面上听候差遣,实际却并不忠于某一任节帅。刘仁恭教训在前,因此李克用此役以符存审为帅,靠晋军余威节制这些兵马南下攻略魏博,必然有着要消耗这些地方割据隐患的目的。

也难怪符存审能坐视幽州士卒不计伤亡地送死,原来早就有了李克用的授意。

第八十章 火光

洺州在太行以西,随着李克用大军由滏口陉出太行山,以洺州为后路向魏博进犯,洺州城也自然成为了晋军后方粮草囤积中转之地。

洺州本身是昭义镇的属州,除去洺州,太行山沿线的泽、潞、邢、磁四州也都是昭义军属地。在黄巢之乱后,中原各个藩镇都程度不一地发生了地方权力的洗牌,昭义军将领孟方立也如很多人一样以武力坐上了昭义军节度使的位置。

然而随着李克用在河东崛起,昭义军因为处于河东与魏博两镇之间,所属重镇潞州又是整个河东的南大门,李克用自然对卧榻之侧的孟方立动起了心思,经过几年的战争终于逼得孟方立服毒而死。

但因为继任节度使孟方立之弟孟迁及时向李克用投降,并献上了朱温大将王虔裕,李克用大喜之下也让孟家人得以保全。战后孟迁依旧被任为洺州刺史,甚至孟方立的侄子孟知祥还因受到李克用的赏识,而得以迎娶李克用之弟李克让的独女,成为李克用的侄女婿。不仅如此,李克宁之妻孟氏也正是孟知祥的亲妹妹…

但这一切对于孟迁来说,却仿佛是一场噩梦。部将叛变,兄长惨死,原本尊为一镇之首的孟家一夕之间却沦为了李克用的下臣。他交出王虔裕,投降李克用,说到底也只是为了自身性命而已,李克用对孟家的厚待也丝毫没有激起他的谅解。

……

洺州刺史府中,孟迁正在院子里焦灼地踱着步子。

孟迁手心不停地往外冒汗,腰间的绸料早被抓得湿了一片,头上的纱帽也被细汗浸湿。孟迁又抓起衣袖擦去头上的汗,然后索性把纱帽丢到地上。

院子里只有孟迁一个人,但他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孟迁抬头往西边望去,眼中所见却依旧是一张漆黑的夜幕静静地张挂在天上。

头上的汗水被夜间冷风一吹,孟迁顿时升起一股寒意,但也让他渐渐平静了下来。有一瞬间,孟迁突然对发出那封信有些后悔。如果今夜起事失败…

但到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已经没用了,何况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一切都是李克用那个屠夫所逼!

孟迁很快就找到由头点燃了怒火,但怒火转瞬间又因那依旧平静的夜幕而熄灭。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只不过是在用仇恨来掩盖心中的不安与畏惧。然而孟迁不清楚的是,在他的心底更深处,还有一种欲望在躁动着——一种名为野心的贪欲。

只要此事一成,孟家就又将重掌大权,昭义也将脱离河东的掌控,自己更不用在那个害死自己兄长,夺去孟家权力的李克用面前自称下官!

正当孟迁的欲望在心中腾腾燃起时,西边漆黑的夜幕也终于有了变化!

“走水了!”不知哪里喊了起来。

很快孟迁就听到门外奴仆们慌乱的跑动声,院门也被一个壮仆打开。“主人!西边的大仓走水了!”

为了保密,连府上的下人也不知道孟迁正是此事的策划者。眼见晋军的粮仓已经烧了起来,孟迁的心反而不再焦灼。

“慌什么?”不知是在对仆人还是对自己说,孟迁弯腰又将地上的纱帽捡了起来,拍去上面的尘土戴在头上,抬步向院外走去。

刺史府上的奴仆都被叫了起来,已经从各个角落里拿出盛水的家伙在府上管事的老仆组织下在井边打水。

见孟迁走来,老仆忙过来见礼:“主人,西边大仓事关主人大事,我已把府上能出力的都叫来了。”

孟迁环顾大声道:“什么大事?又有你们什么事?”

老仆不解,干瘦的指头指着西边:“大仓走水了”

孟迁往西边望去,只见西边不远处漫天的火光已经照亮了整个夜幕,浓烟也在不断向上卷动,谷物燃烧特有的呛人气味更是已经被夜风吹到了此处。

身旁的老仆盯着孟迁,却发现自己主人脸上不仅没有半分的紧张,甚至似乎还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把东西都搁下!烧不到这来!”孟迁回头对奴仆们呵斥道。

奴仆们不解,但还是听话地将手里的木桶竹瓢放在地上。

老仆实在不明白:“可是大仓…”见孟迁狠狠瞪向自己,顿时不敢再说。

这时一个下人从外间急着跑进来,看见孟迁在这,忙过来道:“主人,马指挥使来了,正在外间候着呢。”

孟迁便不再管此处,跟着那下人往外间走,不一会就在内院门外寻见了候他的人。

孟迁忙招呼他:“杵在那干嘛?快过来。”

下人口中的马指挥使是洺州副兵马使马溉,乃是曾今孟方立的旧将,烧毁晋军城中粮仓投靠朱温的事就是二人所策划的。

马溉已经全副武装,脸上却是十分紧张。虽然自己经历过数场大仗,但他感觉今夜的事简直比那战阵上还要凶险万分!

孟迁挥退下人,悄声问他:“都办好了?”

马溉凑近过来,“都烧起来了,五个仓一个不落。那李存贤已经带人去大仓救火了。”

孟迁闻言顿时皱起眉头:“那你的人呢?”

“东城司的马上就到这,北城司有点远,估计还要等一会。”马溉虽然紧张,却并不慌乱。

“等一会?”孟迁焦急地大骂:“猪脑子!怎么早没想到!今夜的事可是一点都不能出差错!”

马溉也来了脾气:“我自然知道!那李存贤每日严查各城轮值,我能有什么办法!”

孟迁见他此时竟还找说辞为自己辩护,气的说不出话来。

马溉见孟迁瞪着眼不说话,一把抓住孟迁的手腕:“怎么?孟郎答应我做磁州刺史的事想反悔不成?”

孟迁一把甩去马溉的手:“不如节度使也叫你来做算了!”

“那感情好啊。”马溉嘿嘿一笑。

这时府外传来熟悉的兵戈交错与跑动声。

“我们走!”孟迁深深看了一眼马溉,抬腿就往外走。

“哎,北城的人还没来呢!”

孟迁一跺脚,“来不及了!在等下去我们都得死!”

马溉也知道孟迁不是说着玩的,连忙跑着跟了出去。

……

漫天的火光下是从城中兵房驻地赶来救火的晋军,原本这个时辰应该正处于睡梦中的士卒们此时却在各级将头的吆喝组织中救火。

大仓边上,士卒们提着各种提水的大桶小瓢往火中泼水,不少人已经脱去了衣服,却依旧挡不住呼涌而来的热浪,而冲天燃烧的大火更是没有丁点减退的迹象,仿佛决心要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吞噬燃尽似的。

李存贤僵立着,呆呆地看眼前乱哄哄的景象,瞳孔里尽是火光,而大火也将他的身影映得通红。自己面前可是供前方晋军七万大军所食之粮!五个大仓,无数粮草却在数个时辰间变成了一片火海!

李存贤感觉自己双腿都在发软,心头更是因恐惧而不住颤抖,冲天的大火将空气也烧得燥热,李存贤却感到从头到脚都在发冷!身为此役洺州遏后使,专门负责保护洺州屯粮的他,实在不敢想象大仓粮食燃尽的后果,更不敢想象等待自己的结果会是什么!

“将军,大仓救不得了,若不趁现在隔断火势,大火马上还得烧到城里!将军快做决断吧!”一个光着上身的将头从火光中跑来问话。

李存贤嘴巴张了张,将头却听不清:“将军”

“救火!”李存贤瞪大眼睛,冲着将头咆哮。

将头忙抱拳:“是!”

这时身后传来的跑动声将李存贤的目光吸引过去。

李存贤看到了人手好像又一下子看到了希望,大声冲那边喊道:“谁的人马!快过来救火!”

队伍里当即有十数骑朝这边奔来。来人进了,李存贤才注意到领头的是孟迁和马溉二人,却没注意到二人马边挂的兵器。

李存贤抬臂高呼:“孟刺史!快叫你的人一起救火!大仓还有救!”

这边孟迁见李存贤身边只剩下零星几个亲兵,远处火光中的晋军更是因救火而没有披甲执兵。

“马刺史。”孟迁拍拍腰边的横刀对旁边的马溉使了一个眼色。马溉听到刺史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看见火光映衬下孟迁眼中的凶光,想到不久后美好的前景,也点了点头。

“将军莫急,我来救火!”马溉大喊,却提马加速向李存贤奔去。

李存贤察觉出一丝不对劲,然而还没想明白,马溉就已经拍马到了自己面前!

随着寒光一闪,李存贤感觉自己脱离了大地,在天空中旋转一圈又重新回到地面,眼前已是一团火红的混沌。

“罪将已死!”不知谁在混沌中大喊。

第八十一章 难为

孟迁挟洺州反叛一事在符存审的刻意弹压下,并没有在东路军中引起太大的波澜。但随着李克用晋军步骑七万在相州失礼的消息接着传来,惊惶与恐惧就如同疫病一般,通过人们的口舌在整个贝州城中传染开来,而坊间不知何处传来的朱温准备挟胜收复贝州的消息更是弄得城中数万晋军人心惶惶。

不仅是底层的士卒们,贝州刺史府的正堂上也同样铺上了一层愁云惨淡的气氛。战败的消息是三日夜里传到贝州的,但符存审这次却放任恐慌在城中发酵,直到五日时才召集众将在刺史府议事。

堂上的众将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见过礼后便坐下一声不吭,叫众将前来议事的符存审更加古怪,坐在首位上却只是把玩着手中的令牌,同样半晌不发一言。

李存绍坐在左手边的位置,正眉头紧锁地思索着整个战局。

毫无疑问,随着李克用主力在相州战败,幽州这一路孤军难支,贝州更是悬于幽州外的一座飞地,眼下最理性的选择只有退兵一途。

“贝州留不得了。”终于有人忍不住打破了静默。

所有人一下子都将目光投在说话的元行钦身上。知道答案是一回事,但能说出答案有时候却需要一种勇气。

元行钦一咬牙,“晋王相州败绩,朱温随时都可能兵临贝州城下,孤军客地不能长久,必须及早转进。”

先前的刘琠立马站了起来,怒视元行钦道:“夺下贝州耗费将士性命无算,如今没待十日却要弃城而走,元将军如何对得起那尸山血海!”

元行钦也站了起来,毫不畏缩地与刘琠对视:“若是继续留在贝州,就又将是一片尸山血海!这次你我都逃不掉!”

这时刘琠旁边另一将阴阳怪气地道:“元将军恐怕早已想好退路吧?大不了再降一次就是了。”

这就是诛心之言了,元行钦果然闷不做声地坐了回去。但话题依旧没有停止,马上就有人接过元行钦的大旗接着与刘琠等人争论。

李存绍拄着脑袋看他们争吵,众人飞溅的口沫以及说话时手臂挥舞的动作让他感到莫名的熟悉,甚至有一种亲切感。原因大抵是在后世时自己也时常经历这样的情形吧。

只是与后世不同的是,眼前众人们争论的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文案计划,而是关乎堂上所有人的命运,甚至是城中数万军民生死的战事决策。

但李存绍知道,有一点却是自古至今都不曾改变的。那就是最终拍板的人永远不是在场上争得最起劲的,而是那个坐在首位上一言不发的人。

符存审碰到李存绍的目光,对李存绍微微一笑。李存绍也回以一笑,符存审心里恐怕已经有了决定,今天叫来只是要众人达成一致罢了——起码是口头上的一致。

场下的争论还在继续,李存绍却将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符存审身上,时不时用余光打量符存审的神情和动作。

“相州一战晋王确切战报尚未传来,若是晋王还欲整顿兵马再战,此时咱退兵放弃贝州岂不是拖晋王后腿?此役关乎重大,到时晋王怪罪下来是否由你们来承担?”刘琠一口一个晋王压下来,顿时叫支持撤军的将领们哑口无言,整个争论的天平瞬间被扳倒在留守贝州的一侧。

然而李存绍注意到,符存审终于动了。

符存审拿起手中令牌敲在桌案上发出“哐哐”两声,犹如惊堂木般将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见众将安静了下来,符存审向下压压手示意他们坐下。于是无论支持不支持退兵,众将还是都暂且安分地坐了下来。

众人坐下,符存审却站了起来,负手走到堂上两排将领之间。

“刘指挥使说的有理。不过相州战果今早已经传来,是晋王身边亲兵亲口向我所述,若是有谁不信此时我便可以将其叫来问话。”说着符存审在正中央停下脚,环顾众将问道:“有谁不信么?”

见众将都回避了目光,符存审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闭上眼睛仿佛是在回忆。

片刻后符存审睁眼说道:“二十六日,晋王以李存信为前军,以周德威、石绍雍为左右两军都指挥使率军南下,并以李存贤为洺州遏后使镇守洺州粮仓。两日内晋王连下成安、滏阳、仓口数城,得知朱温八万汴军已至相州城外,便挥师南下寻机与朱温决战。二十九日,洺州刺史孟迁以洺州反叛,杀遏后使李存贤,尽数烧毁城中粮草,火势尽日不绝。”

说着符存审已经是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前方军中得知洺州事变,已是人心惶惶。晋王欲要撤军,无奈汴军却已近在咫尺,只好仓促起战试图一搏。三月一日,前军李存信中汴将葛从周伏击大败,晋王率三军急攻,在邺县与汴军激战两日,最终所部溃散,晋王不敌而走。”

符存审的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刚停下争论的众将瞬间又被挑起了话头,纷纷大声议论起来。

“肃静!”李存绍大呵一声,冷冷地看向众将。虽然自己同样震惊于李克用战败的消息,但眼下已经不是探究为何战败的时候了。

见众将都住了嘴,李存绍对符存审抱拳:“符节帅接着讲罢。”

符存审点点头,接着道:“邺县郊外遍野骸骨,陈尸连绵数里,连漳水亦为之断绝。前军重创几乎殆尽,三军亦是人马死伤失散过半,左厢步军都指挥使李存进、匡卫指挥使李建及、大将安金全、石君立等数十将校皆力战而死。”

符存审猛然转头看向刘琠:“晋王眼下已收拢人马绕过洺州回师潞州,刘指挥使现在还愿意留在此处?”

刘琠与刚才支持的将领们对视几番,终于站起来抱拳道:“但凭节帅吩咐。”

符存审点点头,快步走回首位坐下,将一筒令牌全都哗啦啦地往地上一泼:“传令!今日各军齐点人马,明日撤军!”

甘心或不甘心,堂上所有人都抱拳站起来:“末将等遵令。”

……

刺史府的后院,符存审正坐在书房里。书房却不止他一人,刚刚与众人一同离去的元行钦竟不知从哪又偷偷折了回来。

符存审看了一眼元行钦,给他倒上一杯水:“难为你了。”

元行钦忙双手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符存审指着旁边一张椅子:“坐吧。”

元行钦便拘束地依言坐下。

“你知道的,凡事不争便没有结果,只有这样才能叫大伙甘心听命退兵。”

“此事昨日便已定下,节帅何须多言?只要大军能安然回师,退师这点骂名末将还是背得起的。”

符存审点点头,“咱武人向来口无遮拦,堂上的话不要往心里去,元将军的忠心我明白的。”

元行钦一脸感激,正要拜谢,外边把门的亲兵突然扣门而入:“禀节帅,小太保求见。”

符存审与元行钦对视一眼,元行钦马上起身抱拳:“末将不宜多留,这就告退。”

符存审突然想到元行钦曾随李存绍一起征过营州,便伸手拉住元行钦:“与小太保无需遮掩,元将军留下吧。”然后对门外喊道:“请小太保进来!”

第八十二章 舍得

晋军从贝州撤军不可谓不快,中军五日下令,七日时便完全撤出了贝州城。符存审领幽州军北返,而李存绍与李存璋二人则率军向东回到了德州境内。

李存绍还记得一个月前即将出征时德州城下热闹的景象,而此时再次路过德州,军中却已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与一月前的氛围简直天差地别。虽然几千同袍战友抛骨他乡,不过打仗死人也是常事,士气低落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恐怕还是将士们在经历血战之后却毫无收获而带来的巨大失落感。

乘兴而战,败绩而返,无论谁也轻松不起来。

李存璋和卢勇两部因为参与了博州州县与贝州城的攻城,所以在此役中的伤亡最多。匆忙撤军下,伤兵也因缺乏照料而不断死亡,回义昌的路上到处都是草草掩埋伤员所留下的荒坟。

在德州与李存璋、卢勇二人分别后,铁林军也不急不缓地在十一日时回到了沧州城。

听说人在情绪低落时连抵抗力也会下降,在到沧州城的前一天李存绍便感觉自己脑袋发沉,隐隐地有些烧热。第二天进了沧州城,烧热就已经变成剧烈的阵痛,脑袋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挣脱出来似的。

……

李存绍醒来时,望着头顶的房梁,感受到身下踏实的被褥,一瞬间有些失神,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到了沧州。

“来人。”李存绍扶着盘腿坐了起来,什么东西从头上掉了下来,原来是块湿帕。湿帕还带着温热,应该是刚被敷上不久。

正想着,屋门咯吱一声被推开,熟悉的身影飘着一阵熟悉的芳香走了进来。

“小太保好些了么?昨天进城时小太保的样子可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薛娘。”李存绍笑着,从正月去太原府算起,再抛去在出征前在沧州待的两天,竟然已经有三个月没有怎么和薛娘亲近了。用指腹按了按脑袋,李存绍却想不起昨天进城的样子。“昨天我什么样子?”

“昨天小太保进城时满脸血红,下马时若不是我哥护着险些就要摔倒,可把郭先生他们吓了一跳,都以为是在战阵上出了什么差池呢。”薛娘慢慢坐到李存绍旁边,将他手中的湿帕拿了去。“不过医官说小太保只是沾了些风寒,只要静休两日就能好。”

李存绍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抓住薛娘的手问道“杨载他们兵马安顿好了么?父王可有消息传来?汴军现在什么动向?”

薛娘手被握住,俏脸先是一红,听了李存绍的话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太保真是时刻惦记着这些。昨天进城小太保就已经下令安顿将士了,至于晋王和汴军,妾身哪里知道这些?”

薛娘说着将李存绍的手卸掉站起身来,“小太保既然心急,妾身这就差人去问问。”

李存绍回过神来,用力揉了揉脑袋“是我糊涂了,薛娘不用去问了。”

薛娘便又坐了下来,“小太保头痛?”说着将一只柔荑探在李存绍的额上。

感受到额前的清凉,再看着眼前薛娘认真的模样,李存绍呼吸不自觉地沉重起来。

“没昨晚那么烫了,估计再歇息一日就能好。”薛娘正想从李存绍额前收回手,却突然被李存绍一把抓住。

“薛娘说得对,歇息一日就好。”李存绍笑着,抓着薛娘的手向后一缩便将其揽进了怀中。

薛娘惊呼一声,忙急声道“小太保风寒未愈,现在还不是时候。”一边想要挣扎,一边却也同样喘上了粗气。

“无妨。”李存绍刚从战阵上下来,正忍了月余无处发泄,此时哪里肯停,从手边扯过丝被便将二人盖在了一起。

……

纵欲确实很能排解压力。重新穿戴好衣衫,李存绍觉得心中憋屈了数日的紧张情绪已经随着泄去了不少。

云鬓散乱的薛娘整理好罗衫,姣好的身材也随之被掩盖在衣衫之下。

薛娘仍小声埋怨着“小太保本就染了风寒,若是因此好得慢了岂不是妾身的错?”

李存绍挂上玩味的笑“薛娘刚才可不是这样说的。”

薛娘脸上顿时染上一层娇艳的酡红,不再吭声。

李存绍从卧榻上爬起身来,光着脚走到薛娘身后环住她的腰,头倚在薛娘香软的肩上“薛娘不愿意么?”

薛娘扭了扭,干脆也软在李存绍怀里,低声喃喃道“妾身并非不愿意…只是想小太保将息身体,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呢。”

“我也希望能和薛娘过很长的日子。”李存绍深吸一口气,薛娘青丝上皂角的香味入鼻十分柔和,亦像极了薛娘的性子。

薛娘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看向李存绍“先前听下人们说若是此役晋军败了,沧州就要变成前线。如今晋王真的败了,朱温不会再把我们赶回幽州吧?”

李存绍一怔,想了想说道“眼下应该不会,朱温还要去华州去与韩建争夺官家,恐怕有一阵子不会威胁到沧州。不过…并不好说,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看到薛娘神色低落,李存绍不由得好奇地问道“怎么,薛娘很喜欢沧州?”

薛娘摇了摇头“那倒不是。只是上个月刚从城外往府里移栽了两颗梨树,妾身每日都要亲自去照看,若今年见不到梨树结果便又要回幽州去,想想就有些可惜。”

“人只要在某件事物上有了投入就难以割舍,这是人之常情。”李存绍想着,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在义昌镇上花费了如此多的心血,好不容易才让义昌有了些繁荣的迹象,若汴军此时真的突然北上,自己难道就能舍得抛下一年多的辛苦付出?

想到这李存绍又将怀中的薛娘抱紧了些“薛娘放心,没人能夺去我们所拥有的。”

薛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外间突然传来府上管事马回的喊话“午时了,小太保要用饭么?”

薛娘连忙从李存绍怀里挣脱出来,“我去为小太保准备吃食。”说完低头便向外走。

李存绍一笑,坐回榻上踩上一双短靴,也跟着走出门去。

迈出门外,正午的太阳照得李存绍有些眩眼。三月间天气已经转暖,太阳终于有了该有的温度,是时候换些薄些的衣料了。

马回见薛娘急匆匆的出院去,疑惑地过来向李存绍见礼“小太保身体可还有不适?奴子这就去唤医官来。”

李存绍拦住他,问道“先前出征时我叫你注意着点城里的事情,可有异常?”

马回仔细想了想,“诸位司官皆各司其职,除去郭先生和刘司官在督粮一事上争过一次,并无甚要紧的事。”

李存绍点点头,便挥手打发了马回。刚才一番纵欲,苦果便是现在头疼更重了,看来凡事都有利弊,纵欲也不例外。

李存绍揉着脑袋想缓解那种撕裂似的阵痛,突然又想起懂医术的刘山人来。不知道李克用出征后他有没有好好呆在太原府,也不知刘姬有没有被他在晋王府里撞见。

但他更想知道的是,刘山人所说李克用的一年寿限是不是真的…



第八十三章 微尘

回到沧州的第二天就是清明,官府照例会有七天沐休的假。李存绍简单交代好军队驻防后,也干脆一起沐休给自己养起了病。

七天里李存绍一边静养,一边也在反思此役带来的教训。

本来以为凭借晋军去年平定幽州的势头,加上汴军又刚在淮南栽了跟头,此时起兵南下乃是天时,况且晋军依托太行山俯冲中原更是占了地利,却怎么也没想到这到头来却输在了一个孟迁身上!

更加可怕的是战败带来的后果。经此一战不仅让朱温赢取了空前的威望与声势,最重要的还是河东所蒙受的丢城失地,主力重创的巨大损失。此消彼长之下,朱温在中原横行已是毫无忌惮,天子被挟至洛阳更变成了板上钉钉之事。

李存绍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如果只想凭借他人之手——哪怕这个人是李克用,事情也永远不会在自己掌握之中,总会有这样那样自己不知道的细节会出现问题。只有握在自己手中的牌才是最可靠的。

……

清明休沐之后照例是议事的日子,李存绍从后院去前堂要穿过长长的廊道。此时太阳刚升到屋檐的位置,整个南北向的廊道上也被洒进一层金光。这个时节南方正是回南天,北方的气候却还算干燥,一些微尘就在这金光之中毫无规则的飘动着。

李存绍感觉自己的风寒已经完全消退了,一日中最初的晨间更是让他感到精力充沛。李存绍大步向正堂走去,廊道两边的柱子挡住了太阳,随着李存绍沉稳的呼吸与步伐,照在李存绍脸上的光也在一明一暗地交替着。

正堂外马回已经在候着了,“都到了?”李存绍问道。

马回笑着道“诸位将军与先生都到齐了,就差小太保了。”

“王定呢?”

“王都指挥使也在堂内。”

李存绍闻言点点头,王定先前在与汴军交阵时右膀中箭受了重伤,当时又急着去了博州,因此没能及时救治落下了问题。现在虽然伤势愈合,右臂却再也无法用力了。

此时世道奉行弱肉强食的法则,军中更是如此。王定伤了右臂,在很多人的眼中已经相当于无用之人,因此军中都在议论谁会顶上王定右军都指挥使的位置。

李存绍叹了口气,扶了扶头上的幞头大步走上堂去。

堂上的人并不多,文官除去掌书记郭鹤、判官刁寿和几位司官外,还有被李存绍留任做了行军司马的王缄。武将则依旧是王保儿跟薛直几人,眼下义昌已经安定,杨载和王定便也无需继续在景城、盐山两地镇守了。

众人按文武分在左右席地坐着,见李存绍大步进来,交头接耳的众人立时都停下了话头,一齐站起来向他行礼“末将/下官等拜见节帅。”

李存绍点点头,大步走到上位盘腿坐下,对着众人压压手“坐吧。”

本来议事的厅堂内除去掌书记外,其他人都是没有桌案的。但因为李存绍习惯在议事时浏览文书验证众人言辞,于是便有了身前这一条长长的书案。

此时案上已经堆上了一叠文书,李存绍却没像往常一样开始一边阅览一边开始与郭鹤等人议事。

“郭先生可以开始了。”李存绍倾身对坐在左边的郭鹤说道,示意他开始记录。掌书记一职本就属于藩帅的机要秘书,郭鹤点点头,铺平了纸张,从笔架上拿起笔准备记录李存绍发言。

“两件事。”听见李存绍发话,众人都竖起了耳朵。“第一,将原铁林军分作马、步两军,命杨载、王保儿各领本部步军,兼马军五百,分别为步军左、右都指挥使,其余铁林马军重组为亲从亲军,依旧以薛直为亲从都指挥使。”

李存绍说的很快,仿佛故意不留给人思考的时间,但右边的薛直等人还是不约而同地露出惊讶的神色。李存绍将目光投向王定,见其只是低着头,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郭先生已经登记在录?”李存绍问向旁边的郭鹤。

“皆登记在录。”

李存绍点点头,顿了下接着说道“同时新设侍卫亲军,以王定为侍卫都指挥使,具体员额之后再行商议。”

王定立马抬起了头,眼神中同时冒着感动与激动的光亮,出列伏地拜道“节帅大恩,末将愿为小太保赴汤蹈火!”

李存绍也站了起来,亲自走到王定身前将他扶了起来“王都指挥使是为我在战阵上受的伤。汴军伤你一臂,亦何尝不是伤我铁林军一臂?”

向来沉稳的王定此时已是泪光闪动,扶着李存绍的双臂哽咽着“末将已是个废人,何德何能叫小太保看重!”

李存绍将扶着他回到右边武将的行列,“汴军伤你一臂,却未伤你心中忠义。忠义既在,便是天下最有用之人,何谈废人?以后侍卫亲军还得仰仗王都指挥使的才能。”

王定又是伏地大拜“小太保大恩,末将必以死为报!”

李存绍重新回到位置上,接着道“不仅是王都指挥使。此役出征将士中,阵亡者皆依籍册向其家中补偿钱粮布帛,伤残者则发给程粮放还乡里,无地无产者,则从去年垦田之中授予永业土地供其耕作,若因伤残疾病不能营生又无家眷者,则登记在册,由所在州县官府定期发给衣粮,终生存养。以此宣示抚恤。”

刁寿当即抱拳高声道“小太保仁义,是咱义昌军民之福!”

连郭鹤也丢下了笔,一班文武都开始交口称赞。

李存绍摆摆手示意他们停下,叹了口气道“战阵上刀剑无眼,将士们为我卖命,戮力疆场,总得也有个归程才是。”

李存绍这几天因为王定一直在想此事,觉得从军动辄便是死生境地,本就是风险最高的职业。因此真正想要让将士们归心,不仅要为其提供可见的前程,同样也需要免去其后顾之忧才行。只有这样才能既调动将士们积极作战,同时又能提高士气收拢人心。而相较于战事失败带来的惨重后果,这些抚恤却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些钱粮罢了。



第八十四章 辟署

等郭鹤手中的笔终于停了下来,李存绍清清嗓子接着说道“第二件事。前几日与郭先生相谈义昌之治时,郭先生言一镇钱粮、文书、支度诸事繁杂,而官府却人手凋敝,导致上下政令不畅。”

李存绍停顿一下,看向左边席地而坐的文官们,“我亦同样深感用人不足。虽然有堂上诸位支持,本镇幕府却仍有诸多职位空缺。而诸位如今以一身担多事,杂役缠身,想必同样是身形劳苦。”

刁寿和胡信等人忙拱手道“为节帅效力,不敢言劳苦。”

“去年起义昌又是兴建作坊,又是改进盐政,还要开垦良田招徕流民,你们功苦我也都看在眼里。”李存绍笑着摆摆手,止住了要谦虚的官员们。“所以一为分解诸位重担,二为通畅上下政令,我打算颁令辟署僚佐以填补文职之缺,充实幕府。诸位可有疑义?”

刁寿等人互相看了看,面上露出一些疑虑。王缄见状站了起来“下官有一言。”

“王司马请讲。”

王缄一拱手,环视了一番身旁众人,“如今天下藩镇多自立一方,不仅蓄积武夫,亦多揽用士人。汴州有敬翔、李振,华州有李巨川,荆南有郑准,魏博有李山甫,钱塘有罗隐,皆是一镇重臣。小太保固然英才天纵,却亦需要更多良佐敏才相辅,辟署一事下官赞同。”

见不仅郭鹤是辟署倡议者,连王缄也出言为李存绍背书,其余诸人哪能不知道李存绍心意已定?于是只好一同拱手领命道“下官等并无疑义,但凭节帅之命。”

李存绍点点头,有了众人支持,征辟人才就好办得多。至于人才来源,李存绍倒并不担心会无人来投。只因眼下文人入仕已是十分艰难,投身藩镇幕府是很多读书人踏上仕途的选择,何况此时的河北文脉还未完全断绝,不怕会出现无人投奔的尴尬情况。

“既然如此,就由郭先生起草辟署令,向四方申明沧州广揽贤良之意。在坐诸位若是相识才俊,亦可向我举荐无妨。”李存绍见众人无话,还是向左手的郭鹤问道“此议郭先生已经登记在录?”

“皆登记在录。”

文武两件事都议定了,李存绍终于拍拍手,从身前长案上的一叠文书中抽出一册来“现在说说前几日饶安县私夺垦田之事…”

……

散议后已临近午时,一众文武纷纷告退,只有王定不出意外的被李存绍留了下来。

众人都退下后,李存绍招手示意王定坐近些。

“侍卫亲军一事也是我这两天才想到的,因此没有提前知会你,不会怨我吧?”

“末将不敢!”王定连忙抱拳,“只是…末将对这侍卫亲军还是一无所知。与薛直的亲从亲军有何不同?”

“嗯,二军确实不同。”李存绍点点头,“亲从亲军是战阵上的亲军,侍卫亲军则是战阵下的亲军。”

“末将愚钝,不太明白…”

“这样说,侍卫亲军掌护卫之权,主要在城中负责节帅府守卫以及节帅出行护卫之责。”李存绍顿了下,“回头会在官署中拨一间衙门给你。”

王定脸上顿时流露出复杂的神色“节帅的意思是,侍卫亲军不用上阵?”

“是,所以说侍卫亲军乃是战阵下的亲军。”

王定紧紧盯着眼前的地面,仿佛地砖上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

李存绍也静静等待着,他知道要一个从军数十载的武人突然离开自己所习惯了的战阵并不是一件轻巧的事。

李存绍想了想,还是道“侍卫亲军精选军中步卒,一切待遇皆与亲从亲军同,也不是完全没有上阵的机会。”

王定仿佛想明白了什么,缓缓抬起头看向李存绍“末将还从未向小太保提过罪将李存孝之事。”

李存绍一愣,这才想起王定以前可是那个“将不过李”的李存孝手下都头出身。

“末将惭愧,曾在李存孝麾下任职。但那李存孝虽然叛于晋王,本身却实在是员不世出之猛将,末将再也不曾见过如他那般人物,即便晋王也未必能在马上胜过他。”

说着王定打量李存绍的脸色,见其并无怪罪之意才接着说道“末将曾受李存孝提拔之恩,与他有过几次交谈。其中有一次他提到过小太保。”

“他提过我?”李存绍仔细思索脑中残留的回忆,却对那个名字十分陌生,只能想起一个高大的身影。

王定点点头“有次众将醉酒时,他曾言过晋王诸子皆是人杰,若晋王传嗣,所有义子皆不堪任,只有存绍存勖二人值得相托为主。当时末将对此话不以为意,谁成想这世间机缘莫测,竟有一日会归于小太保帐下。而如今随小太保共事日久,才愈发觉得末将万分有幸,竟有机会得遇明主。”

说着王定从席上移出身来,缓缓对着李存绍跪拜“小太保对末将有大恩德,末将以此身为誓,愿为小太保尽忠而死。”

一时之间李存绍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上前用力将王定从地上扶了起来。

二人重新坐下,王定突然想起什么“末将还有一事不明,为何侍卫亲军要在官署之中设立衙门?”

李存绍一拍脑袋,被王定这样一打岔,险些把正事给忘了“对,侍卫亲军除去侍卫之责外还另有要务,那就是暗中搜罗打探各镇情报,尤其是掌兵人事与军力部署。知道眼下重点是何处么?”

王定想了想,不确定地问道“是魏博与汴州?”

李存绍摇了摇头,“是河东与幽州。”

王定有些不解,正想接着问,李存绍却反问道“王都指挥使信任我么?”

“末将全听小太保之命。”说着王定急着又要跪下。

“侍卫亲军在行不再言,今后你手下之人也同样是如此,只需知道听命做事即可,至于原因始末,并不用每个人都一清二楚不是么?有时候知道的越多反而越会束缚了手脚。”

“至于侍卫员额,回头我会从当前亲军中拨一部人手给你,你自己再从本部中挑选相熟的将士。现在侍卫亲军暂配千人,建制与其他诸军相同,之后再随规模扩增而添补将校。”想了想李存绍又补了一句“你做事稳重,此事交给你我很放心。”

王定斩钉截铁地抱拳道“末将定不负小太保重托!”

又接着对王定叮嘱了一番侍卫亲军组建事宜,马回便来禀报已经到了用饭的时辰。

看着王定的身影消失在堂下,李存绍却没急着离去,依旧坐在原地想着事情。

薛羡在崇义坊打探太原府的进度让李存绍很不满意,但也并不能怪在薛羡头上。毕竟薛羡孤身一人,手上既无权力背后也无支援,能将太原府发生的大事及时禀报已经很难得了,不能奢求更多。

但孟迁之事却又提醒李存绍,对这种事情一无所知会带来多么眼中的后果。因此在李存绍看来,自己急需组建一支像锦衣卫那样能够提供各种情报的队伍,而现在看来王定无疑是最趁手的人选…



第八十五章 良配

随着战争的铁幕落下,相州之战的结果也慢慢在黄河两岸的河北中原地区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晋军败仗最直接的后果是河东不仅没攻下魏博一城,反倒还丢掉了邢洺磁三州。但事情显然并未到此为止,晋军败退回河东后,潞州南面的李罕之也马上以泽州归顺了朱温。然而还没等李罕之刚刚归顺几天,朱温就因厌恶孟迁反复而将这个汴军此役最大的“功臣”杀掉了,同时任命大将丁会为昭义军留后。

因为隔着魏博和义武两镇,王定的侍卫亲军又才刚刚筹建完毕,所以等到西边的消息传到沧州来已经是三月底了。

急报夜里送到,李存绍第二天一大早便召令众人在节帅府正堂议事。

堂上,李存绍一边将泽州的急报给众人传阅,一边沉声道“李罕之这个人我是听过的。早年随黄巢为祸,后来又依附诸葛爽打秦宗权,诸葛爽死了又在河南府打打杀杀,最后才被那个张全义赶到我父王帐下。”

杨载冷笑道“看来这李罕之也是个三姓家奴。”

“算下来他李罕之已经闹了几十年,一把年纪却还不消停,竟在这关头给咱插了一刀!”说完李存绍突然一拳锤在案上,把在坐的众人吓了一跳。

李存绍实在是有些郁闷。先是孟迁,现在又是李罕之,这些人简直是一个比一个能闹腾!更关键的是,现在看来相州战败的结果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的多!

郭鹤将急报过目后交到王缄手上,开口道“小太保息怒。那李罕之从过贼寇,也从过官兵,还做过河阳节度使。其为人反复无常,本就是不知礼义廉耻之辈。”

“这三姓家奴,呸!”薛直见李存绍都动了怒火,也破口大骂。

王定也插话道“听说李罕之喜好杀戮,数州百姓都受过其屠手,军中浑称李摩云,简直称得上是臭名昭著。”

王缄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奏报,看了一眼郭鹤后接着道“不过事已至此,眼下在李罕之身上再费口舌也是无益。”

“王司马说的对,取地图来!”李存绍拍拍手,在旁侍立的马回很快就从隔间里搬出了带着小木轮的地图架。

王缄身为行军司马,此时便站起身来向众人介绍“诸位请看,邢洺磁三州乃是河东向东攻略魏博的要地,汴军占据此三州便相当于扼住了晋王东出之路。”

然后手指向下滑“而现在南边的泽州也归顺朱温,则意味着连太行山南面的天井、长平两处关隘都将易手。原本的太行天险如今在汴军面前已是形同虚设,汴军若从洺州、泽州出发,毫无阻碍便能直抵潞州!而朱温若是围困潞州继续北上,甚至可以长驱北上,兵临太原城下!”

王缄越说越急,仿佛太原府已经危在旦夕似的,叫旁边薛直等人听得倒吸冷气。

众将愁眉苦脸,李存绍此时反而冷静了下来。自己气愤倒并非是什么李罕之的原因,局势发展开始超出预料,“先见之明”的优势正在渐渐丧失才是真正让李存绍顾虑的。

看着众人的忧色,李存绍也踱步到地图前“不过汴军经过恶战,同样也是将士疲乏。潞州又是坚城,还有老将薛志勤镇守,一夕之间必然难以攻克。”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况且攻打河东也不是朱温此役目的,因而我料定朱温不会接着进取潞州。”

王缄也拱手赞同道“朱温目的还是东边的官家,眼下晋王战败,朱温没了北边压力,便能趁势进逼潼关,将华州的官家挟持去东都洛阳。”

李存绍满意地对王缄点点头,王缄对战局确实有一番见地,怪不得先前要自告奋勇来做行军司马。

杨载挠了挠脑袋,问道“那朱温如今兵马多,就不能一边去打潞州一边去抢官家?”

李存绍沉声道“官家可远比一个潞州城重要的多。拿下潞州,朱温也不过就是胜过河东一着,但若拿下官家…就等于是胜过天下数十道方镇一着。”

见众人一时间沉默不言,王保儿可算得了空插嘴,大声喊道“小太保也不用多虑!”

旁边的薛直立马讥笑道“王麻子,你心中又有甚韬略了?”

王保儿已经习惯了把薛直的话当耳旁风,接着说道“汴军是侥幸胜了晋王,但西边不是还有那个李茂贞跟韩建么?总不能那朱温一闹事就让晋王跟小太保顶在前头,也该轮到那他们去跟朱温见见血了。”

王保儿说的李存绍自然也清楚。只是在他看来,连晋军都输的这么惨,韩建跟李茂贞遇到汴军十有也是抵挡不住……

但李存绍想了想还是说道“王都指挥使说的在理。”然后又看向薛直“薛郎也是该花些功夫在读书上了。”

薛直一脸无奈地抱拳应声。王保儿面上不敢流露笑意,然而心里却笑开了花,见薛直吃瘪比听到李存绍的夸奖还让他高兴。

李存绍则又将目光投向地图。眼看着时局开始朝着不利的方向发展,李存绍不由暗暗握紧拳头。说到底还是自己的拳头不够大,只有自身实力足够强大才能亲自进场左右时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偏处沧州一地观望着中原的泥潭被几方人马搅的越来越浑!

……

散议后李存绍心情复杂地独自向后院走去。

议事不仅没能让李存绍的眉头舒展,反而让他心中更加烦闷。李克用看着是威猛无比,但实际上河东这几年已经处处落在了朱温的下风,若不是自己侥幸挽回了幽州战局,情况恐怕还要更加糟糕。

也还好淮南那个杨行密足够得劲,打退了朱温伸向南方的手。不然连江淮财赋也落在朱温手中,汴军必定会像打了鸡血似的加速带着唐王朝向命运的终点狂奔。

李克用在用人上明显不如朱温,李存孝如是,刘仁恭如是,李、孟两人更是如此。李存绍现在开始觉得,如果自己坐在李克用的位置上,未必就会让局势演变成现在这样——起码自己手里不会留着像李罕之和孟迁这样的隐患。

不过倘若真如刘山人所言,或许自己坐在李克用位置上的那天已经不用再等很久……

“小太保。”身后一声轻唤打断了李存绍的思索,原来是马回。

马回伸手递上来一封信,见李存绍投来不解的目光,又补了一句“是薛先生从太原府发来的。”

昨天的坏消息让李存绍有些疲倦,但还是停下脚撕开信看了起来。

信上是太原府的情报,朱温果然不出自己预料,在六日前带兵渡回了黄河南岸,算算日子正是杀掉孟迁的第二天。李克用也因此得以有时间将原本在河中帮助守备的李嗣昭部调往潞州,自己则率战败的晋军回师太原府。薛羡来信所述的就是李克用回到太原府的事。

李克用回到太原自然极其恼火,而他显然也不是能将火气憋在心里的人。很快,败军之责就被归结在了李存信的头上,理由倒也不算太牵强——正因前军中伏先行败退,才导致晋军士气跌落大军溃散。

当然,谁都知道这根本不是相州战败的主要原因。只是倒霉的李存信不仅再一次败在了葛从周的手上,这次还要为战败背锅,如今不但被夺去兵权下狱关押,甚至随时都有可能会被李克用一怒之下砍了脑袋。

接下来的内容则让李存绍有些意外。孟知祥因为孟迁叛变之事自然被李克用抓了起来,而有意思的是自己那个叔父李克宁竟因妻子孟氏求情,而向李克用进言为孟知祥开脱……结果自然是摸到了虎须,反而被剥去了留后使的头衔赋闲在家。

李存绍这下真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悲的是这关头李克用竟还要迁怒于手下大将自断臂膀,喜的是自己那个对野心不小的叔父竟会因此意外失势。

即使如今河东陷入了危机,一个是统军大将,一个是太原府的二把手,却依旧说下狱就下狱,说罢免就罢免。李存绍惊奇之余又不由得感叹,自己这位阿父简直是剽悍任性的代名词。再联系到朱温也同样把刚投降的孟迁毫无顾忌地说杀就杀了…

李存绍不由得在心中暗骂这两人简直是对天造地设的良配!



第八十六章 汤饼

四月即将立夏,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

一个文人打扮的中年汉子骑着一头驴来到了沧州城外,随行的还有一个背着行囊的仆人,此时牵着驴子在城门外的长队尾巴停下了脚。

李愚望望日头,估摸着已经快午时了,可眼前城门外却依旧排了一长溜准备进城的贩夫走卒和装着货物的轮车。

日头有些,李愚骑在驴上也觉得有些燥热。

牵驴的仆人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一边张望着前面的队列,嘴里一边咕哝着“沧州啥时候也这么多人了?进个城也忒麻烦。”

“水。”李愚朝奴人伸出手。

仆人连忙把身后的行囊转到怀里抱着,掏出装水的葫芦递给李愚。

清水入口,李愚感觉身上的燥热消退了些。

“赶了一路,老七也喝点。”李愚又把葫芦抛给被唤作老七的仆人。

老七也不客气,接住葫芦就咣当咣当往嘴里灌。

葫芦里的水一下子就被喝了个底净,老七却还要张着嘴巴对着葫芦口,另一只手拍拍葫芦底,想从里头再拍出几滴水来。见确实没水出来了,这才摇摇脑袋把葫芦又装进行囊里头。

行囊转回身后,老七不解地问“主人先前好歹也是个官,又认识那个卢彦威。为何不去跟守城的军爷说说,指不定就能让咱进去了。”

“你不懂。人都是识势的,如今沧州早就换了大旗,没人会在意你认识不认识前头的人。”

“嘿,我若是像主人一样读书识理,肯定也去跟这个小太保讨个官来做。”老七挠了挠脑袋,“不过说回来,沧州什么时候有这么热闹了?”

“不正是因为你说的那个小太保?上贵德则下丰乐,这个小太保可比卢彦威要强得多。”李愚笑着道。

城门终于越来越近,李愚也翻身从驴背上下来“走吧,该进城了。”

李愚早就不是第一次来沧州了,从南边进城去节帅府要走东市街一道,李愚进了城便带着一驴一仆不急不缓地往印象里的节帅府走去。

东市街挨着城里的东市,因此很是热闹繁华。李愚一路走着,一路好奇地打量着身边熙攘的人群和坊市。虽然沧州比起周围打个没完的诸镇本就算是一片难得的清净之地,但如今的沧州却让李愚感觉与几年前卢彦威治时又有不小的变化,但他却说不上是哪里发生了变化。

再拐过一条巷子就是节帅府所在的北城了,这时身侧两个行人的对话引起了李愚的兴趣。

“听说了吗,木坊那边正在捣鼓什么新的弩机,若是成了会不会有不少赏钱?”

“听说了的。若真成了赏钱还能少?上次铁坊那个五级工何老头弄了个什么能布在水里的铁蒺藜,不就被赏了一年的工钱么。有空咱也应该琢磨琢磨,弄些赏钱来。”

“你又说笑,咱织造坊能琢磨出什么呀?”

“这你就不懂了,咱小太保喜欢新东西……”

两人嘴里的话让李愚心里纳闷,什么木坊铁坊,还有什么五级工?回过神来的李愚正想去问话,却发现二人早已不知被人潮裹挟到了何处。

很快李愚就转过街角看到了不远处的沧州节帅府,走到近前瞥见帅府正门斜对角的坊墙边上有个支着篷布露天的食摊,便指着那食摊外的酒幌对老七说道“先不急着去,去那儿用些吃食再说。”

很快二人就在食摊沿街的位置坐了下来。老七把驴栓在一根支着篷布的木头上,朝里面招呼“来两碗汤饼!”

一个伙计奔出来吓了一跳“这客官,你的驴可不能栓这儿,不然一撒腿篷子岂不就塌了?赶紧取下吧!”

“我家这驴向来是个温驯的孩儿,绝不乱跑。”老七摆摆手,“再说万一塌了,大不了赔你就是。”见伙计还在迟疑,又指着街对面说道“对面可就是节帅府,塌了我也跑不掉,赶紧去吧!”

伙计瞅瞅驴子,又瞅瞅老七,这才答应了他“那好,客官候着吧,两碗汤饼马上就来。”

“婆婆妈妈。”老七咕哝着在李愚边上坐下来,“主人,这靠外的位置尘大,不如往里面坐一些。”

“无妨,就这了。”李愚答了一声,目光却仍看向几十步外的节帅府。

按理说自己应对那处节帅府并不陌生才是,上一次来谒见卢彦威请求回家为母丁忧也不过就是三年前的事。但现在的节帅府却仿佛与印象里的样子不大一样。门口依旧列着两排藩旗,不同的是有四个甲士执着戈矛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正门两侧。没一会又有十来骑从街上走过,似乎是在巡逻。

“老七,你觉得那节帅府与从前有无变化?”

老七抬眼瞧了瞧,“额,从前那节帅府死气沉沉的像个鬼窟,现在好像是有些不大一样。是因为那门墙重新刷过一遍?”

李愚摇了摇头,“土木是死的,人是活的。是里面的人变了才让土木也跟着变了样子。”

李愚说完才突然意识到,沧州城又何尝不是这样?城池本身是不会变的,关键在于里面的人让城中也唤起了生机,而那个自己说不上来的变化其实是一种叫做朝气的东西。

正想着,节帅府那边两道侧门突然被打开,然后便是七八个装扮怪异的人被一位年轻的将军带着几个武士从里面赶了出来。

那群装扮古怪的人一边被推搡着出来,一边似乎还在向年轻将军恳求着什么。

“信了你们的邪!”年轻将军嗓音不小,连这边都能听见。“我家小太保求的是贤良,不是什么伶人!再不滚蛋就砍了你们脑袋!”说着抬起一脚把其中一个伶人踹出好几步远,然后回身就关上了门。

看着那群伶人灰头土脸地消失在了街角,李愚对那个小太保的兴趣也更浓了。

老七看热闹没了,嘴上闲说道“看来这个小太保确实比那个整日在府中作乐的卢彦威要强。”

没想到端着汤饼过来的伙计正好听到老七的话,哼了一声也插话道“那可不是?不管论本事还是论名声,那卢彦威哪里比得上现在的小太保?”说着伙计脸上挂起骄傲的笑“不瞒二位,我家二哥如今就在小太保帐下侍卫亲军听命,他们军中私底下可都说小太保是天枢星呢。”

伙计说完‘碰’地一声把两碗汤饼搁在了桌上。

汤饼香气扑鼻,赶了数个时辰的李愚早就饥肠辘辘,但他此时却觉得那节帅府中的小太保远比碗中的汤饼还要吸引自己。



第八十七章 田属

吃过汤饼,李愚便准备去节帅府谒见李存绍。

“老七在这候一会,今天估计见不到小太保,应该很快就能出来。”

老七放下碗应了一声,李愚则抖抖袍衫,抬腿往不远外的节帅府走去。

帅府外站岗的武士见李愚走来,四双眼睛都紧紧瞪着他。李愚吸一口气,无视了武士们眼中的凶光,从袖袋中掏出名帖来递向其中一个“在下听闻节帅聘请文职,烦请去通报一声。”

武士上下打量了李愚一番,旁边一个同伴问道“不是什么伶人和骗人的方士吧?这儿可不是谁都能进的。”

李愚笑了笑,抖抖长衫“军爷说笑,我这打扮像是伶人么?”

接过名帖的武士左右瞅了瞅,又将名帖递给李愚。“俺不识字,要是没功名也没当过官,就自己去衙署去投名状。”

李愚愕然,既然不识字还接去名帖看什么?皱眉道“无棣县人李愚,曾任德州安陵县主簿,烦请进去通报。”

武士和同伴互相看了看,这才把手中的戈交到同伴手里,拿过李愚的名帖走进帅府通报。

不一会刚才进去的武士又出来了。“先生请进吧。”

李愚迈过门槛,一个府中的下人正等着给他引路。

节帅府对李愚来说并不算太陌生的地方。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引路的下人并没有直接带自己去议事的正堂,而是引向了旁边的一处厢房。李愚心想,接下来应该会出来一个小吏告诉自己节帅事务繁忙,然后留下名帖把自己送出去,叫自己明日去衙署报备。

卢彦威当初就是这样做的,所以李愚自认为很清楚这套“流程”。毕竟眼下各地都是武夫独断,又有几个是真正把什么征辟贤良的事放在眼里的?

把李愚引进厢房后奴仆便告退了,李愚也便安心坐下等候。心想,若是这个小太保不比卢彦威好太多,自己就去关中应试考取个功名,也好过在这些军汉手下应付差事。

李愚正想着,没一会又有人被先前的下人引了进来。

被引进来的人没穿官袍,又是一副士人打扮,显然也是前来寻求幕职的。

似乎没想到房里已经有了李愚,进来的士人愣了一下,向李愚抱拳道“在下范阳马郁,敢问先生是?”

李愚也站起来向马郁回礼“在下李愚,字子晦。”

二人正要接着寒暄,从门外突然进来一个穿着甲胄的武士,正是李愚先前看见赶走伶人的那个年轻小将。

小将此时却完全没有刚才对待伶人的气焰,反而笑着向门外做出手势“两位先生,我家节帅有请。”

李愚一怔,今天这“流程”似乎不太对啊,转眼看向马郁,见其脸上同样有些意外。

二人不敢怠慢,跟着小将很快就到了正堂石阶之下。

小将前去传话,很快又出来示意二人进去。

跟着马郁一起走进了正堂,李愚心里竟少有地冒出了一丝紧张。

堂里只有三个人,除去两个身穿官袍的文官,上首坐着的应该就是如今在河北名气不小的义昌军节度使李存绍了。

“卑下李愚/马郁,拜见节帅。”

见完了礼,李存绍和善地笑着招呼二人“刚才我等在商议夏税之事,让二位先生久等了,请坐吧。”

“不敢,不敢。”二人连忙拱了拱手,在两个文官对面坐下。

落座后李愚才有机会仔细观察这个街头巷尾议论中的风云人物。只见其并没穿着正式的官袍,只是一身霜色的圆领袍衫和乌纱幞头,完全看不出是一个颇有威名的武夫,反倒像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士子,即便是坐在文官中间也全然没有一丝违和感。

尽管如此,李愚却更加不敢轻视这位小太保了。这样一位刚刚开始蓄上短须的年轻人,却能在战阵上留下名头并就任为一方藩帅,显然不是寻常人物。

上首的李存绍也同样打量着座下的二人,马郁要年轻一些,单看相貌颇有几分读书人的气质,而旁边李愚看上去则很是普通,属于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那种人。

不过李存绍没有以貌取人的习惯,笑着道“自从颁布辟署令以来,这两日应者不少。但大多都是些只会识些粗字的,认的字还不如还不如刚才引你们来的那个将军多。不仅如此,今天竟还有什么伶人想入为幕客。真是奇怪,什么时候一镇幕府也成了他们的玩乐之地?”

李愚知道李存绍话里其实是在表明不需要无用之人,于是清了清嗓子道“节帅疑惑并非毫无由来,前任节帅卢彦威在任时便是毫无理政之意,一心贪图享乐,节帅府笙歌乐舞昼夜不停。想必是那些伶人把节帅也当做了卢彦威那等人。”

“我倒也想彻日享乐,只是怕会变成第二个卢彦威。”李存绍大笑两声,“话说回来,李先生做过安陵县主簿,想必对田亩之事很有经验,马先生上呈的土地状子也颇有见地,今日正好能向二位先生请教。”

李愚听了一愣,看向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马郁,没想到这人竟是有备而来。

“节帅请讲,卑下定知无不言。”马郁拱手道。

李存绍转头向营田司官刘永亨“刘司官再说一遍刚才咱说的事。”

“是。”刘永亨向李存绍一拱手,接着道“去岁时,义昌向周边诸镇以分田为利招徕流民,三州总计引民上万户,垦田亦有数万。后来节帅又吩咐恢复建中年间两税之法,原本商议五月半起征夏税,其中原有土地二十税一,新增垦田三十税一。如今下头州县却呈报各户田属十分不明,亦有原籍百姓新垦土地无算,实在是难以统筹征税。”

李愚在基层州县任职数年,知道眼下各地征税确实十分麻烦,上面没有定度,下面又随意支取,中间官吏每逢征税还要趁机中饱私囊,民间失地百姓与大户之间更是利益交错,简直是一团乱麻而让人无从下手。

李愚正要说话,却被马郁抢了先“节帅明鉴,此事无非是田地纠缠,只需叫各地衙门理清田产归属,按籍册纳税即可。”

为首的文官对马郁的回答似乎不太满意“如今田属本就多变,私下交易土地更是常有之事,今日耗费苦心理清,明日又是一番变化,并非长久之计。”

李愚在心里也摇了摇头,哪有这么好办的事。



第八十八章 好马

李愚想了想问道“敢问节帅,去岁所垦田地是属官田还是民田?”

李存绍心想这个李愚还是有见识的,点点头道“自然是属官田。”

李存绍当时就很清楚,如今地方制度崩坏,土地制度更是不复当年。唐初均田制下的国有土地经过上百年的流转也早就变成了一家一户的私有土地。各地土地兼并买卖之风盛行,土地变成了可以随意交易的商品。而私人土地在如今动乱的世道很容易被隐匿、瞒报,地方征税也因此极为困难。

所以李存绍一开始就将新垦土地都划为官田,分与流民的其实只是经营权而非土地所有权,这样才能保证节帅府对土地有足够的掌控力以收取田税。

李愚拱拱手道“既然是官田,那便可以先颁令禁止百姓私下易手,同时再申令民间开垦新田必需先向官府报备,等造册完毕后再按律征税。”

马郁也出言补充道“国朝有制,每岁一造账,三岁一造籍,但如今此制在各地多废令不行,卑下以为义昌可以重新施行账籍之制。”

李存绍点点头,马郁说的正是他最为重视的。任何时代都不能完全依靠人来治理,必须有契约与制度辅助施行。而帐籍制度正是对应田亩征税的“契约”,其中“帐”是课税之册,“籍”是人口之册。听说唐初时因为府兵与均田制度,帐籍管制曾经十分严密,一个人的生老死亡全部都会登载,只是这一制度并没有延续下来。

而除去帐籍两册外,李存绍还“发明”了各户登记土地田宅内容的新册子,实际上就是后世的黄册。

“二位先生说的很好,”李存绍抚掌笑道,“刚才我与郭先生和刘司官商议时也是这个意思。以我观之,如今土地之弊主要有四点丁户逃亡导致土地荒芜,这是其一;帐籍混乱而官府人事松懈,这是其二;地方豪强营田舞弊,这是其三;各地租额税率遵循旧制,民间摊派繁重,这是其四。”

见李愚二人陷入沉思,李存绍接着道“义昌安定无事,在内无强人作乱,在外虽有河南兵事胁迫,却还未燃及本镇。如今民心思定,其一便已不攻自解。至于其二,节帅府已着手准备整顿吏治,而帐籍一事去年起亦已开始重新造册。而其三与其二乃是一纸两面,只要帐籍上田属租额明晰,便留不了插手舞弊的缺漏。唯独是其四还有待咱商榷。”

李存绍觉得,封建时代土地就是根本,有了土地才能养活人丁,有人丁才能收取赋税,而赋税又是经营建设与维持军队的根本。所以魏博一镇虽然每次打仗都有他,实力却一直都没能衰败下去——实在是有足够的人口可以供其反复折腾。但尽管李存绍想要改进一套合适土地政策,却也只能像如今这样不断摸索着改进了。

见李存绍不言,刘永亨接过话头道“所以如今节帅与我等议后暂行的办法是,在秋前重新勘合籍册,所有田属无论官私都需勘合明晰,再者税额统一征定,无论去岁新垦还是旧有土地,夏税一律先以三十取一进行课税以免民间纠纷不断。”

李愚点点头,看来自己二人到来前李存绍等人就已经议好了办法,只是正好借机考教罢了。

果然,李存绍问了“二位先生以为此法如何?”

二人连声拜服“节帅英明,卑下等并无可言。”

李愚觉得自己这话还真不算是客套,上任节帅不过一年的李存绍能做到如今的地步已经可以用英明来形容了,而看样子李存绍对未来的期望似乎还不止于此……李愚当下已经决定要留在此间谋个差事。

“田税之事是个重头,旦夕之间没法解决,只能慢慢来。”李存绍站了起来,为今天的议事划上句号。“郭先生,如今幕府之中还有何职空缺?”

众人也都站了起来,郭鹤拱手道“还有推官、巡官两职。”

李存绍点点头,“既然如此,眼下正好要整顿吏治,就请以李先生为节度巡官牵头进行。而丈量土地勘定黄册必然少不了纠纷,推官又有权处置,就请以马先生为节度推官。”

李愚有些意外,要知道推官和巡官在一镇之中乃是要职,没想到李存绍今日就大笔一挥为自己二人下了如此任命。

其实李存绍自己也很无奈,原本这些官职要么在义昌空缺已久,要么就是被些无德无能之辈占着,等到清理了原先那些占位子混日子的官吏后,如今用人之际反而很缺得力的官员。

见二人还没反应,李存绍笑着问道“怎么,二位嫌职低了?”

李愚和马郁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谢恩领命。

郭鹤接着道“明日两位便可去衙署找我报备,领取安置之钱与一应官府印玺了。”

于是李愚跟马郁又是一番拜谢之后方才告退。

下人引着李愚二人出府,李愚却心不在焉地想着心事这小太保如此急促,看来等着自己的差事恐怕不少。但他心里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差事繁忙才能证明李存绍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干事,也证明这个小太保确实有让自己留下来为其效力的价值。

下人将李愚与马郁二人送出府外就折身回去了,马郁在府门旁的拴马桩上解下马来,拱手对李愚道“现在天色还早,不如我请李先生去吃些酒食,也好增进同僚情谊。”

李愚没急着答话,却打量着马郁的马。马一看便是好马,看来马郁不是什么贫苦出身。

李愚想想还是拒绝了马郁“在下得遇马兄也是幸会,不过家中仆人还在等候。来日方长,今日就不多叨扰了。”

马郁也不多劝,“既然如此,咱有空再叙。”说罢便翻身上马,拱手向李愚告辞。

李愚则转身回到了那个卖汤饼的临街铺子。

老七正趴在桌上打着瞌睡,瞥见李愚,忙起来迎他。

“主人去之前说很快就回来,怎的去了这许久?所幸没到饭点,不然该被打发走了。”

李愚神秘地冲老七一笑“我见着小太保了。”

老七立马来了精神,正想发问,却突然见李愚皱起眉头。

“老七,驴呢?”

“不就在这——”老七回过头,却发现原本拴驴的柱子边上只留下了一段绳子,而驴却竟不知何时不见了!

老七捡起起绳子一看,绳子是被割断的,显然是有人趁自己打瞌睡时割断绳子牵走了驴。

老七顿时破口大骂“哪个天杀的,竟把我的驴孩儿割走了!”

李愚想了想,拍拍老七的肩膀道“此是天意,是提醒咱该换匹好马了。”



第八十九章 队正

在李存绍看来,上马治军和下马治民都是累人的活。

但这两种活的劳累又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是日夜行军上阵厮杀的精殚力竭,后者则是文书繁杂经纶世务的案牍劳形。怪不得即便是李克用那样彻底的武夫也知道要收揽李袭吉等一帮人来分担掉文治的一部分,毕竟这两种累同时加在一人身上的辛苦可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

但李存绍可不想只做一个马上将军,武力也许确实是在这个世道生存必要的手段,但若想要功业永存,文治同样不可缺少。而在这样上马打仗下马理政的节奏里,李存绍竟从中找到一种充实——某种让他心里感觉踏实的依据。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理解后世的那些所谓“工作狂”,也许他们并非是真的是多么热爱工作,只不过是满足于工作所带来的踏实感——以及对未来可能取得成就的渴望。

李存绍摇摇头,把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甩出去,重新将注意力放在手头的呈文上。

就在这个时候,刁寿提着袍子下摆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李存绍看着有趣,这个刁寿如今官位升得越来越高,却依旧全无一点“官相”,举手投足间总是能让李存绍瞥见当初那个在威州城落荒而逃的小吏影子。

“小太保,西边来消息了!”刚进堂里,刁寿就急不可耐地喊道。

刁寿如今又被任做了侍卫亲军长史,负责情报方面的文职工作。侍卫亲军私下在外打探情报和做些见不得光的事,仅靠王定一人肯定不行,而刁寿这种不擅长治民,做事又有些手段的人便很适合统筹这种情报方面的暗活。两人“文武”搭配正好能发挥侍卫亲军应有的作用——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李存绍心里顾虑,面上仍不急不缓地问道“西边那么多地方,是河东还是魏博?”

刁寿咽了下口水,“都不是,是华州。”

李存绍看了看两侧王缄与郭鹤的神色,见二人听到消息来自华州也都一脸惊讶。虽说汴军已经从洛阳开始逼近潼关,但如今离相州大战过去也不过一个多月,这么快就有消息传来?

李存绍把手中呈文搁下,“是韩建那边?”

“正是!”刁寿缓了口气,接着道“李茂贞领凤翔军刚行军至长安,韩建竟直接献出潼关明里投了朱温!”

李存绍站了起来,皱着眉头问“是何时的事?”

“亲军探子是从魏州得来的消息,算算时日应该是月初的事。”

郭鹤疑惑道“怎么这么快?就算汴军势头凶猛,韩建只需坚守潼关抵抗一阵,等凤翔兵至后,不说击败汴军,自保也应该无虞才是。何必降了朱温?”

王缄摇了摇头,“定然是那韩建畏惧汴军势大自身抵挡不住,又怕与李茂贞合手会因先前屠戮宗室一事遭到清算,所以反倒不如趁早主动投靠朱温。”

李存绍也点点头,很快就觉得自己理解了韩建的想法。“韩建只有区区华州一地,兵粮都难以与周边几镇相抗,手中筹码不过是圣驾而已。那朱温是匹毒狼,李茂贞又哪里好过了他?两侧都是虎狼,等李茂贞引兵来情势不会更好,甚至还有可能身死其手,而若是此时投靠了朱温便是大功一件,在送去圣驾的份上朱温也不会杀他。”李存绍顿了下,又有些犹豫地道“那朱温再暴戾横行也不至于连韩建也妄杀了吧?”

“唉,”郭鹤叹了口气,“若是圣驾被朱温所挟,宗室社稷危矣。”

一时堂上几人都陷入无话。

……

沧州城北的校场上,铁林左军的队正毛璋进行完了小太保为军中定下的日常操练,带着几个同样家在沧州的部下准备去兵房那边画个名字下值回家。

毛璋以前本是盐山刺史王顺才旗下的小兵,随着李存绍在浮水之战大获全胜后,侥幸活下来的毛璋也成了众多俘虏中的一员,后来李存绍从俘虏中招兵,毛璋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晋军一员,还因自身体格健壮成了铁林左厢指挥使杨载下面的一个伙长。而今年随着杨载往西攻打贝州诸县,毛璋又因为立下些功劳又被上头提为了队正。

队正按制管着五十来个兵,不过因为军中编制调整加上初春的战损,眼下还有不少缺额,毛璋还在等着上面分些新募的士卒下来凑够一个完整的队。

“哎,那边是新来的卒子吧?”身旁一个部下指着校场门口一列乱糟糟的队伍道。

另一个部下也讥笑着“瞧那行伍乱的,咱铁林哪个指挥敢这样,指挥使不得被小太保扒了皮?”

“不过小太保好是好,就是对将士们太严了些。”又有人接上了话。

话音刚落,只听啪地一声,说话的人就往前扑了个踉跄。

原来是毛璋。

“什么怪话!”毛璋一巴掌打在那人后脑勺上,手还没放下来。“咱从军卖命,练得严些也是为了战阵上杀敌活命!再说军里发的钱粮丰厚,小太保哪里对不起你?”

那人本就是戏言,只是一时忘了自家队正乃是小太保坚定的拥趸,向来就容不得别人在说小太保半个不好,于是只好郁闷地揉着脑袋当长了教训。

同行的其他几人也忙转移话题“听说上头又要打仗了,也不知道这次往哪。”

“管他打哪呢,咱跟着小太保就是……”

毛璋也不再追究,闷声带着几人往兵房走。他又想起当初自己在俘虏营里那时候的事来,同伙被俘的几人听闻小太保肯放俘虏回家,很快就都跑完了。但毛璋自小就是孤儿,出了军营又能去哪?很快地,相识的人中只剩下自己一个进了小太保的军营。

而从那时起,毛璋就开始有了一个盼望——那就是娶个婆娘成家。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愿望的实现竟会如此迅速!小太保给军中的钱粮不仅比自己在王顺才麾下时多上数倍,还从不拖欠发放。靠着这些几月积攒下的钱粮,加上自己在军中的官阶,城里的媒婆很快就找上了门来。毛璋也娶了城中一户商人之女,眼下就等着早日生个小子为自己留个后了。

肉眼可见的前程加上家庭带来的幸福,让毛璋真正愿意把命交给那个自己甚至都没见过几次的小太保。

在兵房画了名字,毛璋就与几个部下往城里走。路过校场大门时,那些新兵还在听着长官训话。

突然毛璋目光一瞥,竟觉得其中一个瘦小的背影很是眼熟。

毛璋不假思索地大步走上前去,从身后把那个背影扳了过来。

“是你!”“怎么是你?”

两人竟不约而同地惊讶道。

原来毛璋眼中这个熟悉的背影正是先前浮水战后,在俘虏营中与自己一起吃过几天饭的年轻小卒。

毛璋连忙问道“你不是回家找你娘了?怎的会在这里?”

年轻小卒摸了摸脑袋,嘿嘿一笑“听说在小太保帐下能吃饱饭,还发给钱粮,一听说沧州招兵我就奔来了。”

“这话不假!”毛璋骄傲地道,“你们眼下分了队没有?”

小卒还是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道“别说分队,这几天从军的人多得很,听说只选精壮的,靠我这身板能不能进来还不一定呢。”

毛璋眼珠转了转,拍拍小卒的肩“咱俩有缘!回头去报我名字,就说是铁林步军左都指挥三指挥队正毛璋叫你补额的。”

小卒听得一愣“左军啥啥啥?”

毛璋一巴掌拍在小卒后脑勺上,也不多说,抓着他胳膊就往回走“走,跟我去兵房!以后咱一起为小太保效命……”



第九十章 监军

西边局势越来越急迫,李存绍也不敢闲着,一边在义昌沧、德、棣三州整顿农业,一边开始筹备着再次扩军。

眼下李存绍节制的军队,除去棣州卢勇部的五千步军,就只剩下沧州的马步不过四个都指挥近九千人的总兵力。虽说德州还有李存璋的一部兵马,但其仍属于晋军的一支,实际上并不归属自己节制。因此就算再加上义昌各地州县的戍军,估计也很难集结超过三万以上的人马。

而眼下各地战场动辄数万人马的大战,让李存绍即便想要奉行精兵路线,却难免心里没底。加之年初时晋军在相州吃了败仗伤了元气,李存绍也不得不开始扩军,预计会在年底前招募起一支以晋军士卒为核心的三万规模的常备军力。而兵力的富裕不仅要应对来自南边汴军的威胁——同样可以扩展自己在河东集团中的影响力。

所幸改煮为晒的法子已经颇有成效,盐山县所设的盐业司已经开始向幽州、成德,甚至南边的平卢军售运,义昌产粮又比较丰厚,因此钱粮方面的支持也让李存绍得以放心地着手扩张军力。

至于局势的变化则似乎从未让李存绍失望过,很快地,华州的详细局势就随着一个人的到来让李存绍得以知晓……

“韩内使?怎的这个样子?”李存绍看见被马回扶着走进偏堂里的韩宝光,竟是一惊。

听闻韩宝光只身独骑前来拜见,李存绍刚开始还有些不信,直到亲兵拿来朝廷印信,这才半信半疑地叫马回前去将人引进来。

眼前的韩宝光不仅面目蒙尘,冠发散乱,甚至连那身红袍都因被尘土玷染而没了半分光彩,整个人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哪里还有上次降临沧州时的雍容气态?

“说来话长。”韩宝光微微拱手当做见礼,也不等李存绍说话就寻了位置坐下。“烦请拿些水来。”

见李存绍点头,马回忙出去找水。

“韩内使大驾光临怎么不早些来信?而且内使的模样……”

韩宝光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马回很快就端着水进来了。

韩宝光一见到水,直接从马回手上端着的盘子里抢过水壶,也不用杯子,对准壶嘴就开始往嘴里倒。

李存绍慢慢等他喝完,韩宝光喝了水仿佛又重新恢复了精力,挥扬着拳头恶狠狠地道“不为臣子!不为臣子!”

李存绍皱眉问道“内使所言,是谁不为臣子?”

“还有谁!”韩宝光大声喊道“韩建是一个!崔胤是一个!还有一个是刘季述!”

“这么说来,内使如此狼狈是因他们三人?”

韩宝光又一叹气,仿佛刚刚打起的精力全都被泄了去“此行实在凶险,随行不知是谁出卖了行程,车架出潼关没多久就有汴军人马来抓我,还好侍卫竭力断后才叫我侥幸逃脱。”

李存绍被他说得有些糊涂,但很快还是抓到了关键,疑惑地问道“内使是奉官家之命来找我?”

“额…”韩宝光一愣,“自然是官家旨意,不过也是我义父的意思。”

李存绍点点头,崔胤和刘季述都暗地联通朱温,如今眼见朱温要迎去圣驾,韩全诲恐怕要遭殃了。

“那内使此行来沧州又所为何事?”但李存绍还是有些疑惑,韩全诲大难临头,叫韩宝光去搬救兵也应该去凤翔或是太原才对,跑到最东头的沧州来干嘛?

“这事得从头说起,”韩宝光转弄着手里的水壶,“话说光启三年时…”

李存绍一听什么光启三年简直头都要大了,忙打断道“时局危急,韩内使还请捡紧要的说吧。”

“韩建那奸贼四月初投靠了朱温,致使潼关大开!我义父一面倾尽全力想要将陛下从韩建贼手中救出前往长安,一面暗中替官家向四面求援。奈何内有那刘季述横加阻挠,外有那崔胤咄咄相逼,连左右神策两军都在华州外干了一仗。奈何贼臣势众,我义父见势不妙赶忙向官家求了旨意把我送来沧州。”不知是真情流露还是逢场作戏,韩宝光说着说着竟带上了哭腔。

李存绍听后却心里冷笑,什么救驾去长安,还不是想投奔李茂贞?晋军刚刚大败,这韩宝光来也是白来,还是早点打发了回去比较好。

见李存绍还是一脸的不以为意,韩宝光站了起来,从怀里摸索了好一阵,掏出一面绢来伸手递给旁边的马回。“官家旨意就在这,小太保自个看吧。”

马回听见是官家旨意,连忙双手捧着呈给李存绍。

李存绍却有些不愿意接,这绢诏被韩宝光从贴身的怀里掏出来,韩宝光又是个大胖子,肉眼可见那绢诏上已经有几块油乎乎的污斑……

大事为重,大事为重。李存绍一边默念着,一边接过了绢诏。

诏令写了不少字,意思却只有那么两条其一是给李存绍的头上加了一个侍中衔,其二则是任眼前的韩宝光为义昌军监军。

什么侍中的头完全无所谓,就像李克用头上还有一个同平章事的帽子,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用,只是朝廷笼络地方藩帅的手段而已。但派来韩宝光做自己的监军…

韩宝光坐着,突然看见李存绍从绢诏后边射来一道凌厉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额,小太保看明白了?”

李存绍赶紧把绢诏丢在桌上,点点头“看明白了。蒙圣上垂爱,在下无以为报。”

无以为报那就是不为所动!韩宝光在朝局摸爬滚打多年那还能听不懂李存绍话里的意思,立马就急了“小太保也知道如今时局危急,还望小太保与晋王挽社稷于一旦啊!”

“官家陷于贼手,为臣子安能不顾?”李存绍一拍桌子,把韩宝光唬得一愣,把他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兵者凶险,必须从长计议。我想我父王也应是这个意思。”

想了想李存绍又和善地对韩宝光笑道“不过内使放心,如今内使既已为本镇监军,便已脱离贼手,本帅可保内使无虞。”

韩宝光闻言知道再想请动晋军出兵已经毫无可能,一下子瘫软在椅上不再多言。

李存绍见状吩咐马回“内使劳程远来,还不带内使去沐浴休息?”

马回抱拳,当即从门外叫来两个仆人,三人一起连拉带拽地将韩宝光从椅子上扶了起来,两个仆人一人一个肩膀支着韩宝光向堂外走去。

“小太保可有吩咐?”马回恭敬地问道。

“分间院子,派两个人好生伺候着,”李存绍拍拍马回的肩膀,“院外要放人把守,眼下时局混乱,可不要叫内使随意走动出了岔子。”

马回会心地点了点头,“奴子明白。”说罢也跟了出去。

李存绍冷哼一声,监军?笑话。



第九十一章 御座

紫微宫在东都洛阳城的西北,连接宫城正门和郭城正南门“定鼎门”之间的大道被称作“天街”,此时朱温就正在洛阳府尹张全义等一大群人的陪同下仪仗煊赫地走在这条天街上。

当韩建投降的急报传到汴军后,朱温立马决定将大军停留在刚刚归顺的泽州进行修整,自己则率轻骑先行来到了洛阳,等待着氏叔琮护送那个天下名义上最高统治者的到来。

眼见圣驾临近,朱温也理所当然地要“代”官家察看一番宫城修缮的情况。

“书中所记二百年前宇文恺奉前隋炀帝之命营建宫城时,征调民夫将近百万之数,其时烟尘旬月不止,甚至连洛水都险些为之阻绝。接着历经太宗、高宗两朝数番修缮,在武周时又兴建万象神宫与通天浮屠,紫微宫那时更是蔚为奇观,壮丽至极!”

骑在马上的朱温瞥了一眼身侧横沫飞溅,滔滔不绝的张全义,等着他说下去。

“只可惜后来天宝之乱时回纥人与叛军来来往往,紫微宫也数遭焚毁,直到代宗时才勉力恢复。可怜紫微宫盛极气象,命途却如此多舛,轮到本朝竟又出了个李罕之来祸害!那李罕之据洛阳时焚烧宫阙,剽掠居民,简直无恶不作!为祸还要甚过明皇时的回纥乱兵!”张全义越说越激动,话里的矛头则直指向刚刚归顺朱温的李罕之。

朱温心里冷笑,这张全义说这么多还不是想借题发挥攻讦李罕之?当初李罕之被张全义从洛阳赶走,这两人就已结下死仇,现在李罕之投了自己,二人微妙地竟又成了同僚,彼此之间相互猜忌攻讦也实属正常。

不过眼下朱温对两人的争斗毫无兴致,比起即将迎来的圣驾,这些破事连鸡毛蒜皮都算不上。

倒是旁边的李振提话道“说起来张府尹还不知道,那李罕之上月刚归顺主公就患了重病,连一只眼睛都黑了。”

张全义闻言顿时面上藏不住一喜,正要说话却被朱温打断道“府尹还是说说宫城修缮的事。”

张全义只好藏住想要大笑的冲动,恭敬地接着说道“所幸末官虽无从像宇文恺一般征调百万民夫,却也还算是兢业付出。从去岁起到如今,紫微宫大半宫室都已重建,只剩五凤楼、朝元殿等几处还在修缮,不过只要等荆南采的大梁运到,不说恢复国朝初年的壮景,起码胜过代宗时期的境况还是足矣。”

“府尹是有功的。”朱温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这个张全义确实本事不小,治理耕桑很有一套,自己几番大战也都有赖于其在后方悉心供应。不过若不是张全义肯将治下军粮及缣帛尽数输送汴州,朱温也不会让张全义执掌河南府尹这么多年。

很快,朱温带着一行人以及浩浩荡荡的仪仗走过穿城而过的洛水,来到了紫微宫前。

沿着天街对应的紫微宫南门也叫做天门,过了天门后的大殿应该是天宫,但原本的天宫早就焚于战火,所以此时的紫微宫正殿是新建的含元殿。朱温到了天门外却并不打算下马,而是直接骑着马率众人进宫。

仪仗队伍在宫门后就停下了,朱温一行人则直接走到了含元殿前。

含元殿大殿的戗脊上闪烁着金色的阳光,朱温想了想,在殿前屏退了张全义等人,吩咐亲兵在殿外护卫并严禁任何人入内后,独自推开含元殿的殿门走了进去。

含元殿明显刚建成不久,殿内还能闻见梁木那种淡淡的香气,这种香气又和红漆的独特气味混在一起,一缕一缕地窜进朱温的鼻子里。

此时偌大的殿堂里除去他空无一人,空荡的大殿中只有朱温马靴在殿内走动的声响回荡在通红的殿柱之间。

仔细回想最近一个来月的经历,朱温竟有些好似在做梦的感觉。那个被自己视为宿敌的飞虎子,竟因一个孟迁而意外被自己杀得大败,接着李罕之的投降更是等于一脚踹开了河东的大门。

然而更让他喜不自胜的却还在后面。三月初相州大战刚出了结果,自己一面命丁会为昭义军留后处理昭义后事,一面又以原本在洛阳留守的氏叔琮部为前军,准备向西进取华州迎驾。

但连朱温自己也没想到的是,还没等到氏叔琮兵临潼关城下,那座千年来不知经历过多少血战,抵御过多少侵犯的雄关竟直接在氏叔琮面前直接开了大门——韩建降了。

朱温觉得自己这辈子似乎从未这么顺过!回首再想想曾今的那些对头,黄巢、时溥、秦宗权、朱瑄……一个个实力曾今都远胜过自己的家伙们又一个个地都在自己苦心经营中倒下,现在更是打得李克用束手无策,逼得韩建摇尾乞怜,自己的声势简直是天下无两!

不知为何,朱温突然想起自己那早死的阿父留下的一本书来。朱温早忘了那本书是啥,却记得上面有一句话得道者多助…

朱温那个时候正是少年意气,心底从不把谁放在眼里,自觉得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人物,谁能助得?助他个屁!那个道又算是什么?难道能比拳头管事?

但现在,朱温开始这话似乎没错。眼下能有如今的局面不正是因为一直有人投奔自己?黄巢时的熟人们,老对头的部将们,还有敬翔李振他们,如今又有孟迁李罕之韩建各色人等纷纷来投,不正是说明自己多助?

但他还是想不明白那个道是什么。突然,朱温在殿中停下脚,猛地抬起头来盯着前面——前面是为即将到来的圣驾而准备的御座。

紫铜的御座即便处于阴影中也依旧夺人心魂,朱温能清楚地看到御座上飞舞的金龙和装饰的莲花,还有两侧的马蹄和兽头,底部镶嵌着的云纹与折枝。

朱温瞪大眼睛,突然好像想明白了自己的道是什么。朱温觉得,自己在做的是一件比天还要大的大事!

恍惚间,朱温觉得不远处的御座正飘浮在空中,并慢慢向着他飘过来……



第九十二章 反经

书房里,李存绍正坐在案前,翻看着刚从架上抽来的一本书。

书名是《反经》,李存绍以前从未听过这本书,初看名字还以为是那种不合于世俗的,翻看几页却发现竟是一本讲文武谋略的正书。

书是经折装的,因此不用翻页就能眼睛不停地看下去。也许是后世的习惯,李存绍觉得自己在读书方面还算擅长,不仅看得快,经常还能不知不觉地沉浸其中。而这也是薛直,还有郭鹤他们对自己感到惊异的地方。

突然,看到其中一则经文时李存绍停了下来。

“专权擅势,以轻为重;私门成党,以富其家;擅矫主命,以自显贵,如此者,贼臣也。”

这话李存绍倒并不觉得错,但放在如今的世道,像朱温李茂贞之流,哪个不是专权擅势,私门成党?就连自己也是在义昌一言独断,征辟私人幕府,甚至还软禁朝廷监军,这些事同样跑不脱这几条去。

但自己就是贼臣么?扪心自问,虽然没有什么忠君的想法,但李存绍觉得自己与朱温那些人也绝不相同。若是在贞观、开元那样的盛世,李存绍肯定只愿抱着薛娘清享富贵,偶尔再抄些诗来,说不定还能在浩瀚的青史上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名字。

说到底不过是时事造人而已。

李存绍合上书,靠在椅背上望着书架边上的一面屏风。屏风上的图案是一只老虎横卧在一块巨石上。李存绍印象里的屏风都是花鸟莺燕的清新样子,没想到竟还有屏风是这种风格,放在书房里更是满满的违和感。

看到老虎,李存绍又不自觉地想到了李克用。李克用年轻时就因勇猛善战得了个飞虎子的绰号,可如今隐疾加身,又几番败于汴军,不正是那屏风上卧伏的老虎?

反观李克用的宿敌朱温此时却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兵不血刃就将圣驾挟到了洛阳。侍卫亲军的暗探也毫不费力地就探明了朱温在洛阳一连串的动作。原因无他——实在是朱温做得实在太过于明目张胆了。

昭宗及一众朝臣到了洛阳后,朱温先是将韩全诲、刘季述、王彦范、薛齐偓等一应权宦二十余人尽数以乱梃所毙,又将仅剩的神策左右两军的兵士也并入左右羽林、龙武、神武等六军,同时以心腹戴思远为华州防御使,韦震为六军诸卫副使,彻底夺去了朝廷手中的兵权。就连皇帝身边的供奉、小黄门等二百余人也被朱温以谋乱为名尽数杀掉,原本还在勉力运行的朝廷就此彻底瘫痪,无数朝臣纷纷离洛远遁,朱温党羽则借机迅速填补了朝中空缺。

若说眼下最大的贼臣,恐怕非朱温莫属了。

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马回的声音“小太保,洛阳有消息了。”

李存绍正觉得坐得太久,于是便走出书房去。

见李存绍推门出来,马回连忙递上呈文“刁长史送来的,说是洛阳又有大事。”

李存绍接过呈文,快速浏览而过。

最近每当西边消息传来,李存绍都要叫文武前来议事,于是马回习惯地问道“小太保可需唤人议事?”

李存绍沉吟一番,还是点点头“去吧。”

马回正要告退,李存绍又叫住了他。

“小太保还有吩咐?”

“那书房里的屏风怎么是只虎?”

“小太保说那面卧虎图?是原本就在府中的。”马回疑惑地道“小太保若是不喜,回头仆便烧了做柴,再去为小太保另换一面来。”

“不用麻烦,换去其他地方摆着就好。”李存绍摆摆手,心想自己倒不是不喜欢老虎,只是它不该出现在书房里影响自己罢了。

……

洛阳来的消息有两个,其一是将年号改元为“光化”,其二则是向各镇节度使大肆分封王爵,先是进朱温自己为梁王,又进罗弘信为邺王,王镕为赵王,王郜为北平王,王建为西平王,刘隐为南平王,赵匡凝为楚王,杨行密为吴王,钱镠为越王,还有地盘不大的马殷、成汭、钟传、王审知等人也都一一封为郡王。

原先李存绍还有感于南边诸镇势力混沌不明,如今倒好,直接看朱温封了哪些人就知道有些什么势力了。

“光化是什么意思?”李存绍将侍卫亲军传来的呈文放下,向堂上的众人问道。

郭鹤很快就拱手道“光化一词出于魏书,乃圣过尧舜,光化中原之意。”

此言一出立马引起薛直等人的嗤笑“那朱温还把自己当成尧舜不成?”

李存绍摇摇头“朱温把自己当做尧舜是假,想做在那个位置上才是真。”

杨载又说道“说来这一下子冒出这么多王来,怎么也没见小太保的份?连那什么王郜都得了个北平王,小太保哪儿不比他强了去?”

“小太保想做王岂不简单!”王保儿突然一声大喊。见堂上众人都被自己唬得一愣,王保儿立马得意起来,这种语出惊人的感觉实在不错。

见众人镇住,王保儿接着站了起来“小太保随便选个什么王来做,咱义昌上下将士必然拥戴,哪里还需要他洛阳来封?别说王侯,就是喊个万岁…”

“胡闹!”李存绍立马呵斥道“这是议事之所,不是胡言乱语的地方。下次再在公堂之上胡乱咆哮就自己下去领板子!”

“末将知错。”王保儿也不敢再说,抱拳垂着脑袋又坐了下去。

王定见状出来打圆场道“那些所谓王号也不过是虚名罢了,咱也不用当回事。”

王缄也道“不过朱温此次挟官家大肆封王,倒也可以看出其两点用意。”

李存绍闻言来了兴致“王司马请说。”

王缄清了清嗓子,环视堂上一圈,接着道“其一,朱温虽声势正隆,却素来缺少友镇,朱温其人更是毫无名誉,先前的朱瑄朱瑾,还有最近的孟迁均是前鉴。因此周边诸镇与朱温无一不是关系恶劣,为防周边诸镇合力相抗才需以封王收买人心。”

见李存绍点点头,王缄接着道“其二则是要孤立我河东与岐王李茂贞两镇。借蜀地王建野心以制岐王之地,分化成德义武两镇以弱晋王之势。若王建顺从,则岐王不敢倾力东出,若成德义武投暗,则河东与我义昌首尾不能相顾。”

听王缄这样一分析,堂上其他人都点头表示同意。

李存绍也赞同王缄的看法,不过此外还有一点却只有李存绍自己知道,那就是随着朱温一步步窃取唐廷国器,名单上的这些王很快就会再次在这片华夏大地上开启一个诸国林立的时代……



第九十三章 风头

“王司马说得在理,”李存绍看了王缄,接着又沉声道“不过接下来的事却更要紧。”

见堂下诸人投来认真的目光,连杨载王保儿等一众武班也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李存绍不由得心想虽说自己每次发言不能像王缄那样说得头头是道,但起码还是很得手下文武们拥护认可的。

“朱温不费一兵一卒就迎了天家到东都,其兵势虽然无损,但这样一来却使得天下各地都为之侧目。”李存绍顿了顿,接着道“原本各方节镇都是各打各的,王建攻于两川,吴钱争于江淮,马殷钟传那些人也都在各自的一亩三分地上经营。但朱温成了天下第一大镇,河南大半归顺,如今更是有了官家的名号。那王建等人若不是傻子,就不会因一个虚的王衔对朱温放下戒心。”

“王司马先前也说了,朱温此人行事险恶,向来与周边各镇关系不睦。看上去朱温此时势力相比以往最大,但若引起周边各镇联合相抗,反而可能会变成最为势孤之时。”一面向众人说着自己的看法,李存绍一面也在梳理着自己脑海中的头绪。“朱温不可能看不到,只是后续会怎么做?”

众人议论起来,王缄道“下官以为,不外乎两种可能。”

堂上众人已经习惯了王缄在军机之事上的活跃,闻言都等他继续说下去。

“其一便是与周边诸镇修好。不论遣使也好,联亲也好,总之把周边几镇,尤其是南边的势力都安稳下来,等到将朝廷消化归顺,中原的局面便成了定局。其二则是接着兴兵,趁如今汴军势头锋利先找一两处人马开刀,强行弹压各方野心,同样也能稳固局势。”

杨载等人立马叽叽喳喳议论起来,原本嗓门最大的王保儿刚被李存绍训斥还未缓过精神来,于是杨载便成了喊得最起劲的“我若是朱温,肯定接着杀!”

王定道“若是朱温要接着用兵,必然是拿河东开刀。”

李存绍也在思虑着,今年晋军在相州损兵折将、丢城失地吃了大亏,因此现在正是河东那边最虚弱的时候,如果自己是朱温,肯定不会放过这次难得的机会。

于是李存绍止住众人的议论“朱温要不要接着打不会看我们的意思,但有些事却是我们现在能做主的。新募兵额如何了?”

这话问的是郭鹤,虽然募兵是军中的事,但管理军中籍册却是郭鹤的活。

“回节帅,”郭鹤站出来道“原议的新募一万士卒已经入籍半数,预计年底前就能募到万数。”

郭鹤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接着道“不过军中新增消耗比原本预计的还要大些,今年又是节帅两税之法施行首年,下面能收多少赋税还是未知之数。末官愚见,请节帅暂缓募兵之事。”

郭鹤此言一出顿时引起杨载等人的纷纷议论。王保儿出来道“眼下年年打仗,咱义昌兵本来就少,再不募兵咋防那边汴军来犯?”

众人又看向李存绍,李存绍也知道这事还得自己定夺。其实他有些倾向于郭鹤的想法,募兵何时都行,只是最近局势紧迫才不得不短期内就要扩张近一倍兵员。但若是眼下突然叫停放缓,岂不成了朝令夕改?而且王保儿所说也不无道理。

于是李存绍当即拍板道“眼下确实是用兵之际,不论土地还是赋税,若是打了败仗丢城失地,到头来岂不都是白搭?募兵之事接着按先前所议的来。”

见李存绍坚持,郭鹤也没接着再劝的意思“节帅英明。”说罢拱手不再多言。

……

散议告退之后,文武们纷纷三两成团地出府。文官们去官署办公,武将们则去校场上操练。

郭鹤也回到了自己的衙署,但刚刚在堂上的事却让他心中有股莫名的躁动,难以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呈报上。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手下书办扣门进来道“郭先生,门外刁长史求见。”

郭鹤想不明白刁寿来找自己能有什么事,但还是点点头“请他进来。”

不一会刁寿便跨门进来,进了屋却反手就把门合上了。

屋里只剩下两人,郭鹤皱眉道“刁长史找我来是打算做什么偷鸡摸狗之事?”

刁寿一愣,立马笑着道“郭先生真会说笑。”

“既然不是,刁长史何必要遮人眼目?把门开了。”

见郭鹤神色认真,刁寿只好又回身把门打开。

“我来不是为了什么偷鸡摸狗,是想找郭先生随便谈谈。”刁寿笑着搬过一张椅子放在郭鹤案边,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刁寿坐下来却没等来郭鹤主动问起,只好主动提道“王司马最近风头很盛。”

郭鹤却依旧不动神色。

刁寿这下真的无奈了,这郭鹤在义昌做了一年的官却还是这个样子。但刁寿还是厚着脸道“虽说同列班臣,但王司马来得比咱俩都晚,又是郭先生向小太保举荐的,可最近议事王司马风头处处压过郭先生,郭先生就没啥想法?”

郭鹤闻言搁下了笔,瞪着刁寿道“什么想法?”

刁寿以为郭鹤没听明白,于是向他解释道“原本郭先生是节帅府里头一号,现在王司马却俨然成了小太保面前的红人。”见郭鹤脸上神色开始变动,刁寿以为郭鹤被自己说动了,于是舔了下嘴接着道“这也就罢了,郭先生今天怎么还要去惹杨都将他们的事?郭先生此举这不是平白为自己树敌嘛!还有……”

砰地一声,刁寿的话被郭鹤一拍桌子止住了。

“既然同府为官,彼此互有所长,何须相嫉?”郭鹤站起来,直盯着刁寿道,“王司马是我引荐乃是因为我本就清楚他的本事,如今受小太保看重也只能说明小太保有识人用人之明,何时轮到你我置喙?至于刁长史所说树敌更是无稽之谈,同为僚属,不过一文一武而已,何谈树敌?”

刁寿被郭鹤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但还是咬牙道“我可是看在与郭先生的交情上才好意来提醒…”

没想到郭鹤又夺过话头道“那我也看在与刁长史的交情上说两句。小太保英明远过常人,刁长史还是不要有这等想法为好!诸人各有所长,只需在各自差事上实心用命就是,何须在意什么风头之论?今日我就当作不曾听过刁长史说的话,还请刁长史好自为之。”

刁寿无言,只是瞪大眼睛看着郭鹤,好一会才终于泄了气似的,拱手道“受教了。”说罢便一挥衣袖朝门外走去。

刁寿走了,不知为何,郭鹤原本心中那股莫名的躁动也突然又消失不见。郭鹤摇了摇脑袋,把刁寿刚搬动的椅子又搬回去摆好,这才回到案前坐下,重新又捡起书案上的呈文来。



第九十四章 囚笼

散议后,李存绍刚走进后院的洞门,马回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李存绍见马回脸上有事,便直接道“有事直说吧。”

马回恭敬地跟在李存绍身后,一边说道“那韩宝光许是听说了什么,昨天就喊着一定要见小太保一面,我见小太保忙着正事就没搭理他。结果今天一早起来就开始嚎,连午食都不吃了,只说要见小太保。”

韩宝光最近一直被软禁在府里,李存绍刻意吩咐马回不要向韩宝光透露外间的事。

所以李存绍闻言不由得有些疑惑这韩宝光找自己还能有什么事?现在韩全诲也死了,除去那个监军的名头,韩宝光对自己来说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罢了。

不过正好现在无事,李存绍便道“带我去见他。”

马回于是带着李存绍沿着长长的廊庑向西走,从洞门进了里面最深的一进院子。韩宝光就被安顿在此处。

李存绍有种怪异的感觉,说起来这帅府也算自己的家了,但这一年多来自己似乎都没有完全将府里四处都走一遍。

软禁韩宝光的院子只有向东敞开的一道院门,而这唯一的院门也紧紧地闭着,门外还有两个小仆寸步不离地守着。

见马回带李存绍走来,两个小仆忙上前见礼。

马回直接道“开门吧。”

其中一个小仆闻言从腰间摸出串钥匙来,李存绍这才发现院门上还挂着一个铜锁。

开了门,马回向两个小仆挥挥手“在外边候着。”然后恭顺地领李存绍进了院子。

院里的韩宝光早就听到响动,李存绍刚进院子就见到了韩宝光从屋里探出的脑袋。

见到李存绍,韩宝光面上先是一喜,仿佛没料到李存绍真的还会来见自己,但紧接着脸上的表情却变成一种无法言状的伤感和落寞。

李存绍笑着道“韩监军有事找我?”眼下朝廷不再,连韩宝光的靠山韩全诲也跟着老对头刘季述一起惨死在朱温乱棍之下,于是韩宝光便也失去了“内使”这顶带着朝廷两字的帽子。

韩宝光连忙露出献媚的笑“小太保,咱进来说。”

马回准备说什么,李存绍却对他摆了摆手“在这候着。”

两人很快便进了韩宝光的屋子。

李存绍打量着屋里环境,说实话马回为韩宝光安顿的地方还算不错。内屋是宽敞的长形,会客吃饭的厅堂和屏风后的卧榻一应都有,这应该原本就是府上的客房。房内的采光也很好,现在正是阳光明媚的时候,光线沿着窗楣照进屋里,很容易让人想在阳光照射下打个倦怠的盹。

不过韩宝光明显没有这么悠闲的心情就是了,即便是最舒适的囚笼也依旧是囚笼,不会让囚笼里的人忘记自己失去自由的事实。

李存绍刚在屋里的客厅坐下,韩宝光就急着道“听说我义父死了,小太保知道怎么回事?”

李存绍紧紧盯着韩宝光,反问道“这事监军不早该料到了么?”

韩宝光顿时懊丧地瘫坐在地上,许久才道“义父救了我一命。”

李存绍不语,等着韩宝光说下去。

“义父早就知道洛阳是死地,这才逼着官家把我放出来…”

李存绍点点头“韩全诲对你还是好的。”

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韩宝光又急切地问道“刘季述,刘季述还活着?”

李存绍摇摇头,“不仅是刘季述,只要是你在朝里认识的宦人,现在恐怕没一个还活着。”

韩宝光僵住了,眼睛圆瞪,嘴巴微张着却说不出话来。李存绍正以为他受的刺激太大而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没想到韩宝光却又突然大笑起来“死得好,死得好!都死了!一二干净,清清白白!哈哈哈!”

李存绍一时间无言以对,疯了?

“世人都以为我们没根的人是祸害,百姓骂我们,官们也骂,武夫也骂,到头来谁又不是一样?贪墨钱粮,玩弄权柄,舞弊官场,有几个人是清白的?凭什么青史上背着骂名的永远是咱们这些人?”韩宝光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的样子更让李存绍觉得眼前这人已经疯了。

“不因为就是少了那玩意!多少冷落,多少白眼,深宫之中谁又比我们辛苦?外朝的人是为了功名利禄,咱们这些人却只为了活着!”

李存绍冷冷地看着他“很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

韩宝光愣住了,良久才道“我义父曾今也说过这话。”

李存绍感觉自己在这简直是浪费时间,起身道“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还得活着。若是监军没别的要说,咱就改日再叙。”

说完李存绍便往外走,胳膊却被韩宝光拉住了。

韩宝光神情低落地看着李存绍,沉声道“我知道我这监军的名号对小太保来说是个碍事的,我也不求做这个监军。小太保放我走吧。”

李存绍反问道“监军想去哪儿?”

韩宝光低头想了想,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坚定地看着李存绍道“去洛阳。”

“洛阳?”李存绍皱眉,“监军去洛阳做什么?”

“杀人!”韩宝光大喊,“杀崔胤,杀朱温!我要为义父报仇!”

李存绍开始对这个韩宝光有些同情了,但还是摇头道“外边不安全,沿路上不知有多少贼寇。监军还是安心留在这,起码能保住性命不是么?”虽然自己确实觉得韩宝光碍事,但毕竟不能放任他去找死。

韩宝光闻言顿时神情萎靡,但还是不放过最后一丝希望,向李存绍苦苦哀求道“如今我已是个废人,小太保留我一个废人又有何用?”

李存绍叹了口气,“监军何必作如此态?”说罢再也不愿留在此处,一甩衣袖便朝外走去。

马回见李存绍出来,忙恭敬地跟了上来。等两人出了院子,原本的那两个小仆又拿出铜锁重新将木门锁上。

走在廊庑上,李存绍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道“韩宝光是怎么得知洛阳出事了的?”

马回连忙道“奴子也不知道。”

“知道为何把府事交给你?”李存绍皱眉盯着马回,顿了顿接着说道“门口那两个人,回头要去查清楚,叫他们以后把嘴巴都守紧了。”

马回连忙惶恐地应道“小太保对仆恩同再造,必不再让小太保失望。”



第九十五章 雷声

“吱吱吱…”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仲夏,外间的草丛里也开始传来夏虫聒噪的鸣叫,越临近黄昏夏虫们叫得就越欢。

噪音总会让人心气浮躁,但李存绍在书房里却很平静,完全没有受到外间虫鸣声的打扰。

李存绍手里把玩着一张弩,据说是作坊司那边匠人新制的。胡信说这种新弩能将现在军中装备的木单弩射程提到一百五十步,而李存绍虽然也觉得这弩机灵巧,但并不是很能参透其中的奥妙。

李存绍对弩的印象来自于上次在平阴附近和朱友裕的那场遭遇战。还记得当时一个汴军弩阵仓促间向自己击发平射,但效果似乎并不怎么样——很快就被自家的铁骑冲破了阵。

而且唐朝本身似乎对弩器也不甚重视,军中的弩手比例非常低。但李存绍却知道原本历史到宋代时弩器却高度发达,还出现了床子弩、神臂弩这种神秘又威名赫赫的杀器。要说此时的弩兵,似乎也只能提起江淮了,那边的弩手曾经打出过不少好看的战绩。

不过李存绍觉得弩兵兴衰与否关键还是在于军队本身的特点。唐初时府兵强大骑兵精锐,因此擅于守御的弩兵自然不被将领们重视,在唐朝武将人手一本的卫公兵法里也处于非常次要的地位。但等到朝廷衰落,各地军队步骑素质开始下降,加上边疆的产马地不断沦丧,中原军队就不得不开始高度重视硬弩的开发和应用了。

不过器物研进总是好事,李存绍放下手里的弩,准备回头叫军中派人装备一批先试用一段时间再说。

这时薛娘突然扣门而入,见李存绍正好放下手里的东西,不由问道“妾身打扰到小太保了?”

“本来也没什么事,”李存绍摇了摇头,“薛娘来做什么?”

在李存绍的印象里,薛娘并不怎么来前院的书房这边,不仅是书房,在外人面前薛娘也几乎从不露面。

薛娘却没回答,只是看着外面道“今天要下雨哩。”

李存绍这才留神,透过窗子朝外望出去,能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云层压得很低,确实是下雨的征兆。

“怪不得今天虫儿叫得欢。”李存绍说着也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一闪,整个书房里的光线骤然亮了好几分。

李存绍站在原地,果然不一会就从天边传来轰的一声巨响,震得人心里一紧。

薛娘被雷声吓得惊呼一声,李存绍便走过去从身后抱紧她。

“叮叮……”雨点很快就落在了屋顶上,雨滴敲打房瓦的声音十分清脆。

雨声越来越密,没一会原本清脆的声就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响成一片的哗哗声。

两人依偎在门口看着从屋檐垂下来的雨幕,书房外的景物被雨幕隔着很快就看不真切了。

“我是来叫小太保去用饭的,这下却要被困在这儿了。”怀里的薛娘呢喃着。“小太保去唤仆人来吧。”

“不用,”李存绍却摇了摇头,“这样的雨并不长久,过一会就停了。”

薛娘在李存绍怀里扭了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盯着雨幕“妾身以前在汾州时,从没听过那样大的雷声。”

“嗯…”李存绍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声音,接着道“薛娘知道么,雷声是空气膨胀爆炸的结果。”

薛娘睁着扑闪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李存绍。

“汾州那边因为离着海远,所以空气里水分并不像沧州这么多,”李存绍认真地看着薛娘的眼睛,“所以那边的雷声也不会这样大。”

薛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小太保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李存绍搪塞道“书中看到的。”

薛娘轻轻一笑“小太保总是和常人不同,我兄长便从不会在意这些事情。”

李存绍将目光又转到薛娘身上,因为身高的缘故,正好能看见薛娘衣襟里露出的一截细腻洁白的丝绸料子。

“只是薛娘跟我亲近的缘故才会这么想,”说着李存绍心里一动,左手不安分地抚在小娘一处圆润的身段上。接着将嘴巴凑近薛娘的耳根,轻轻道“其实我在很多事上与常人并无不同…比如私欲。”

李存绍与薛娘相处日久,自然知道怀里小娘的敏感与弱点。

果然,薛娘的呼吸开始变得深重,耳根也变得通红,很快这抹红又从耳根蔓延到了两颊。

小娘背部的弧线紧靠在自己炙热的胸膛上,而单薄的衣料也完全不能阻碍李存绍去感受对方的温存。

正当李存绍准备将右手也向某处幽深的私密探去时,怀里薛娘突然转过身来,目光真挚地注视着李存绍。

“我想为小太保生子。”

李存绍闻言一愣,以往每次最后关头自己都记着及时收场,但此时看着薛娘瞳孔中的恳切与迷离,李存绍心里动摇了,默认地点了点头。

“抱紧我。”说完李存绍双手便从下面抱起薛娘,薛娘则熟练地用双手环住李存绍的脖子。

抱起薛娘,李存绍再也不顾外面的雨,伸脚将书房门勾上后便抱着薛娘向里面的书案走去……

李存绍的预料并不准确,一场已经停了,但屋外的却依旧用淅淅沥沥的雨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李存绍重新打开屋门,院里已经积上了一滩滩的积水,雨水非常急促地落下,落在水滩里激起四溅的水花。

旁边的薛娘还在埋怨着“小太保也太不守节制了。”

李存绍转头看着云鬓还有些散乱的薛娘,笑着道“薛娘刚才可不是这样说的。”

薛娘闻言立马红了脸不再多说。

李存绍朝外呼喊两声,很快就有两个奴仆提着伞跑了过来。

李存绍接过雨伞,啪的一声将伞打开,将自己和薛娘遮挡在雨幕之中。

快走到后院时马回也寻了过来,跟在李存绍旁边悄声道“小太保说得不错,从看守的那两个奴子身上搜出来两枚金饼,招供正是被韩宝光打听消息所使的。”

李存绍并不意外,点点头当做知道了。像这种大事早晚都会传遍天下,自己只是想借机提醒马回管好手下的奴仆们罢了。

很快李存绍便带着薛娘回到了后院,回头却发现马回似乎还有事没说。

等薛娘回房去换衣服后,李存绍便问道“还有事?”

马回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颗蜡丸递给李存绍。李存绍知道这是侍卫亲军所用的蜡丸帛书,心里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捏破蜡丸抽出其中的信帛,就着昏暗的光线依稀还能辨识上面的字迹。

这时突然一道闪电将整个天穹都照得通白,接着便是一道炸雷骤然爆响。

“风雷将至啊。”马回的耳中传来身前小太保的呢喃。



第九十六章 心思

李存绍醒来时,昨夜下了一宿的雨已经停了。清晨的光线越过院墙洒进院子里,刚推开门就能感受到雨后那特有的清新而又湿润的气息。

薛娘跟在身后送李存绍出屋,李存绍见她还穿着单衣,便开口道“薛娘再去睡一会吧。”

薛娘看着李存绍含笑道“小太保即便不穿戎装,身上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英武气概呢。”

李存绍闻言故意将胸膛挺了挺,朝薛娘一笑后便转身向院外走去。

薛娘倚在门边,看着那个让自己心安的背影消失在月门外,心里痴痴地想小太保梳洗后的正经样子是给外面那些人看的,但欢愉时的那些样子全天下的人里却只有自己能见着。想到这薛娘心中不由得窃喜,虽然外间那些儿郎们与小太保整日待的时间最长,但未必会比自己更了解小太保。

困意让薛娘打了个哈欠,一边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心事,一边转身向被褥凌乱的卧榻走去。

李存绍此时心里也同样想着心事,不过并非是什么儿女情长,而是如今已是梁王的朱温新近掀起的战事。

并不出沧州众人的意料,朱温很快就接着向河东用兵了。眼下快到了五月底,正是夏麦成熟的季节,加上潞州守将、李克用爱将薛志勤在如今的紧要关头突然病毙,朱温必然是从中窥到了一棍子打去河东太原老家的机会。

但李存绍此时已经顾不上为那个曾在幽州见过几次面的老将默哀了,因为汴军并不仅仅是攻向潞州的一路,侍卫亲军从洛阳传来消息,朱温以大将李思安为东面行营招讨使,领着从天平、泰宁两镇集结来的两万人马开始向义昌进犯而来。

虽然从战略上来讲并不奇怪,但李存绍还是有些意外,汴军真的自信能够两路并进将河东义昌两镇各个击破?但联想到今年汴军的势头,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汴军的攻势。

至于敌军主帅李思安,李存绍从没听说过这名字,唯一让他感兴趣的是那个朱友裕是否也在其中。而那招讨使的名头则让李存绍有些膈应,招讨使顾名思义是招降讨叛,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是成了什么叛军?但如今朱温也算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大义名分在对方手里,李存绍也只好强行压下心中的膈应。

不过汴军来势汹汹,李存绍却在昨晚就已经想好了对策——打野战。

虽然自己是守方,但自家精锐在于骑兵。若是一个个城池去守,且不论要守个多少时日,首先自家的优势便无法发挥出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义昌境内夏麦成熟,很快就是收获的日子,而各地府库经过几次折腾如今已经快见了底,长期坚守也完全没有充足的粮食作为依靠。

很快沧州的一应文武们便到了节帅府的正堂上听候议事。

因为昨晚李存绍就已经提前派人给众人送去了消息,所以议事一开始,李存绍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打算大后日就率军出征。”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一阵愕然,接着便是开始纷纷议论。

先是郭鹤拱手道“沧州如今粮食已经匮乏,恐怕不能供应大军长久在外出征,还请节帅三思。”

王缄神色也很是犹豫“汴军势众,我军又刚刚募集近万新员,战阵之上恐怕不占什么优势。”

李存绍点点头,又转向杨载等人道“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武将这边果然对出征的事完全没有意见,反而都是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

“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来打咱,小太保哪能怕了他?”薛直急冲冲地喊。

李存绍想想还真是如此,自己确实一直都在主动打别人,虽然在营州时被契丹人短暂地围过城,但那次自己一开始其实也是进攻的一方。

李存绍左手摩挲着下巴,看着郭鹤与王缄开口道“正因如今粮食匮乏,所以才不得不野战。若只是缩在城里,就等于将粮食拱手相让于敌。至于新员操练也已经两月有余,何况亲历战阵厮杀也远比在校场上操练来得更有效果。而且汴军精锐尽数都用在潞州那边,李思安麾下兵将比起我们也未必比占优。”

王缄闻言便不再多劝“既然如此,下官再无疑义。”郭鹤也拱手致意。

见众人都不再说话,李存绍点了点头“战事虽由汴军所起,不过义昌是主场,战场可以由我们来定。”

依旧是那副地图,李存绍其实早就将河北数镇的地形与州县在心中记得滚瓜烂熟,但为了方便向众人说明,还是指着地图道“李思安虽然带着郓州兵,但肯定不会直接渡河打德州,大河没法运粮,只能从博州借道攻来。”

杨载闷声道“这样一来那李思安还得十来天才能到德州,咱还有空集结棣州那边的人马。”

王缄接着说道“从博州出境,到德州城的路上只有平原一地,想要攻下德州就必然要攻平原。”

“王司马说的对,”李存绍笑着点点头,“咱就在平原打这一仗。”

王保儿听后忍不住高兴地道“等咱打赢了这仗,岂不等于告诉全天下那朱温奈何不了咱义昌?”

李存绍也早就想过这一仗可能的后果……决定主动迎击李思安确实有自己的心思。李克用不久前刚在相州经历了惨败,朱温此时又正是受世人瞩目的对象。若是自己打赢这一仗,且不说会其他诸镇会怎样看,起码自己在整个河东阵营内的声望势必会急剧上升。

“军情紧急,”李存绍不再多言,直接开始下令“传令!以王缄为行军司马,郭鹤为粮道转运使,以杨载为左军都指挥使,王保儿为右军都指挥使,我自领亲军为中军。传令卢勇率部向德州集结,传信李存璋谨防汴军动态。咱在平原把李思安打回去!”

堂上诸将立马站了起来,纷纷抱拳道“末将等得令!”王缄与郭鹤二人也拱手表示听令。



第九十七章 布囊

外边的天还没亮,毛璋就翻身从床上爬了起来。

昨晚他根本就没有睡着,脑子里一直甩不掉即将出征的事,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熬过了一整夜。

新婚才三个月的妻子被毛璋起身的动作也弄醒了,揉着眼爬了起来。

毛璋连忙说道“天还早,你再躺会。”

妻子却并没听他的话,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道“我去给郎君收拾行囊。”

毛璋劝道“我自己收拾就行。”

妻子却瞥了毛璋一眼“郎君知道怎么打点行囊?”

毛璋嘿嘿一笑,不再多说什么。

“我爹听说又要打仗,昨天你上值时还提了瓶烧酒过来说要给你捎上。可你们军里管得严,哪里能带酒?我爹是糊涂了。”妻子一边收拾,一边还在说着。“郎君知道么?咱沧州盐价低,西边坊里有人从沧州买盐,偷偷运去幽州那边卖,结果被抓起来关进了牢里。小太保会不会砍了他们脑袋?不过小太保给咱沧州整来那么便宜的盐,简直就是活菩萨,怎么还有人想拿着小太保恩情去做买卖?依我看那些人就算丢了脑袋也是活该。”

毛璋看着妻子给自己收拾东西的身影,听她说着乱七八糟琐碎的事情。其实他完全不在意妻子话里具体的含义,只是单纯地聆听着一个一个音节从妻子的嘴巴里跳出来,变成此时屋里气氛的一部分——某种令毛璋感到舒心的气氛。

妻子最后将行囊扎好,放在桌上,“隔壁王家的三郎才进了小太保的营里没俩月,这就要上阵打仗了,会不会有事?郎君在军里也算个官,战阵上关照关照呗。”

“妇人之见,”毛璋哼了一声,“出征的弟兄们有好几万人,我咋关照他一个?再说战阵上能不能活完全看命,跟在军里待过多久也没甚关系。”

说着毛璋从床上蹦下来,取下墙上挂着的护身横刀。

见妻子沉默了,毛璋转头看去,却发现泪水正在妻子的眼眶里打着转。

“哭啥!”毛璋知道妻子心里想的是什么,心情也变得有些毛躁,“我命够硬,死不了!”说罢毛璋便大步朝屋外走去。

毛璋的甲胄在卧房旁边的厢房,于是独自一人去穿甲,等再从厢房里出来时已变成了一个浑身甲胄齐全的铁人。

妻子正提着一个布囊在院里等着自己,太阳也从东边升了起来,熹微的晨光和新鲜的空气让毛璋的心情重新平复下来。

“小太保从不打败仗。眼下军里缺人,这仗下来我再立点功劳就有指望升指挥使,”毛璋走上前从妻子手里接过布囊,伸手拭去妻子眼边的湿润,“倒时候咱就有钱换个两进的大院子,再买两个丫头伺候你。”

妻子神情却依旧很低落,轻声道“我只想郎君能早些回来,不想要什么院子和丫头。”

毛璋心里有些感动,除过眼前的妻子哪还有人会跟自己说这样的话?正想过去抱住妻子,却又意识到自己已经甲胄在身,于是只好强行压下抱住妻子的冲动。

这时,院子大门被敲响了,外面有军士在喊着毛队正。

“顺子他们来了,我得走了。”毛璋不再多说,深深地看了一眼妻子,便转身朝外走去。

门外正是几个住在毛璋家附近的属下,顺子则是毛璋先前亲自领进自己队里的那个小卒。

见他出来,几个汉子便打趣着“毛队正真是威武,等这仗下来升了官可不要忘了咱几个。”

毛璋却笑笑并不打算多言,自己眼下是队正,再往上是都头,都头之后才是自己跟妻子说的指挥使。实际上毛璋对此根本不抱什么希望,军里上万的弟兄谁不想立功往上爬?哪是那么轻巧就能轮到自己的。

毛璋带着几人并不往城北的校场走,而是一路直接奔向城南。此役小太保发沧州两万正军全部出征,城北的校场明显不够容纳如此多人。

大街上的贩夫走卒见到毛璋等人纷纷往两边避让,谁也不敢去招惹一群披坚执锐的武夫。不过街上的武夫也并不只有毛璋这一伙,还有很多从各个坊间出来的,一同汇聚在东市街上往城南走。

小太保给军中立下的规矩向来很严,这种出征的日子大军在辰时前就要集结完毕。不过毛璋并不急,自己起得早,眼下估计才是卯时两刻。然而步行到了南门外,他却发现外头竟然已经集结了不少人。毛璋心想看来睡不着的人并不只自己一个。

数万人齐聚在城南一片地上,加上还没有开始整队,因此免不了是一副乱糟糟的场景。毛璋好一会才寻见自己所属的左军旗帜,带着顺子等人前去归队。

又过了几刻种,东边的太阳又高了些,城南的弟兄们也越来越多,开始在各级军将的组织下站好阵型。

等到北面临时搭的土台上擂了一通鼓,毛璋便知道要开始清点人数了。等毛璋手下五个伙长过来禀报到齐后,毛璋便找到自己上头的都头依样禀报。都头得了禀报则接着去寻本部的指挥使禀报。

呵斥着自己队里的人站好队后,毛璋此时却没什么事干了。

站在毛璋旁边的顺子偷偷问道“哥,你说咱能赢么?”

毛璋一巴掌便拍在顺子的头盔上,睁大眼睛瞪着他“咱小太保不会打败仗!若是阵上你吓得往回跑,我可饶不了你。”

“嘿,瞧哥说的,”顺子嘿嘿笑着,举起手里的弩,“到时候我就拿这家伙射他娘的,有啥怕的。”

毛璋瞥了瞥顺子手里的弩,新兵编制后自己队里有一半人都是顺子这样的弩手。毛璋开始对此还有些不满,但等听说是小太保授意找两个指挥试验新弩后,马上就因为自己的指挥被选中装备新弩而骄傲起来。

正当毛璋站在大阵里百无聊赖时,周围叽叽喳喳的嘈杂声突然一下子变得更加喧嚣。

毛璋连忙踮起脚望北边城门处望去,周边的士卒望不到边,各军的旗帜更是让毛璋看得眼花。但毛璋还是很快就发现一支旌旗招展的马队正在大阵外绕着疾驰,所过之处立马响起一阵一阵的欢呼。毛璋知道,这阵仗必然是小太保来了!



第九十八章 飞将数奇

小太保的仪仗绕着大阵疾驰,仿佛是故意在宣告着自己的存在,而军中的将士们也十分自然而又热烈地响应着。很快就连毛璋身边的人群也开始躁动起来了。

“嗨呀,小太保在哪儿呢?”听说是小太保来了,顺子连忙往四处翘首张望。顺子个子矮,被一众高大的汉子挡着视线,只能听着外边传来的呼喊声干着急。

“站定!”毛璋斥责了一声,自己却目不转睛地望着小太保亲军的幡旗绕着大阵整整跑过一圈,在北面临时堆起的点将台边上停了下来。

紧接着毛璋就看到一伙人出现在了远处的台上。将近半里地的距离,毛璋只能看见几个大将的人影在上面走动,却根本看不清其中每个人的面孔。但他还是眯着眼睛张望着,想要辨识出哪个是小太保。

在军中,像自己这样底层的将官能见着小太保的机会其实并不多,毛璋只有偶尔在早晨操练时才有机会远远地观望那个被簇拥着的身影,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小太保推崇至极。不过能近身见小太保一次则成了毛璋心里的一个愿望。

啥时候能跟小太保对上眼就好了,若是还能说上话,自己怕是睡觉都能笑醒。毛璋心里想着,嘴角却已经勾起了浮想的笑。

但很快就不用他自己去瞧了,做完一套出征必要的祭礼后,小太保的身影就独自站了出来,在高台上挥舞着手臂,似乎还在宣告着什么。

“他娘的!”毛璋破口骂了一声,隔着这么远根本啥也听不着,但前面队伍传来的欢呼声让他觉得应该是些出征前激励大伙的话。

“哥,前边咋喊得那么起劲呢?是不是小太保又要发钱了?”顺子急冲冲地道。

“钱钱钱!想要钱就拿自个的脑袋去换!”毛璋回头骂道。顺子连忙缩缩脑袋不敢再说。

就在这时,前边突然传来将士们一阵高过一阵的齐声呼喊。

毛璋赶忙转回头往台上看去,只见小太保的身影从腰间拔出一柄刀,斜斜地指向天空。

“小太保!小太保!”很快地,前面的声势像是波纹似的在大阵中传开,越来越多的人都跟着一起呼喊。

毛璋虽然不明所以,但近万人的山呼海啸向耳朵里直冲,毛璋胸中的情绪也顿时就如同潮水般翻腾澎湃,他甚至感觉到一股血气在往头顶涌动,连脚下的大地都虚了起来。置身群体之中,人们很容易被群体的气氛所感染,何况眼下由数万军汉组成的大军!

激动之下,毛璋也一把将腰间的横刀抽了出来,跟着上万人一起大吼。

良久之后,军中的山呼才渐渐平息下来,高台上则开始吹响号角。悠扬的呜呜声在毛璋听来并不陌生,相反还令他有些想念。虽然每次号声吹响便意味着卖命的时候到了,但毛璋并不怕上阵,反而有些期望通过战阵来证明自己,获取自己所渴求的东西……先前是在沧州城中娶妻安家,现在则是让自己跟妻子过上更富贵的日子。

上面的大将们碰过头后便各自回归本部人马,毛璋的统帅是铁林左步军都指挥使杨载,不过杨载厮混在铁林高级武将的行列,自己也只是打过几个照面而已。

但今天似乎运气不错,一队骑兵举着旌旗团团护卫着一员大将直往自己这边过来,领头的正是毛璋的顶头上峰杨载。

杨载在离毛璋几十步外停下了马,跨在马上高声向四面喊道“节帅令!即刻出征!尔等上阵奋力杀敌,回师之日皆有重赏!妄逃者一律处斩,不得有误!”

毛璋这回就听清了,但杨都指挥并不打算停留在此处,很快又从毛璋面前策马而过。

城南的数万人马得了上头的号令,没耽误多久就开始按次序沿着官道向南开拔。毛璋抬头看了看太阳,应该才刚过辰时。想到一个时辰前自己还在家中跟妻子说话,这会却已经走在了通往战阵的路上,毛璋心里又有些说不上来的烦闷。

转头看了看兴高采烈的顺子,毛璋心想自己现在也知道家是啥滋味了。

……

李存绍在中军刚刚布置好外放的斥候。其实再义昌境内完全没必要如此紧张,不过他觉得这算是一种规矩,而规矩就不应该随时随地轻易地改变。

骑在马上随中军行路,后头的沧州城没过一个时辰就消失在了地平线之下。李存绍望着前方找不见尽头的行伍,望着因人马赶路而变的尘雾蔽天的官道,望着身披甲胄、兵器林立的将士们,好似搜寻到食物的蚁群一般蜿蜒。又好似一片钢铁的长河在平原上流淌。

但李存绍心里却已经对这样的场面习以为常,再也没有头几次出征时那样激动的感觉了。

这个时候李存绍所关心的只有此役的胜算。

李思安统帅大军号为五万,实际上按洛阳来的确切情报应该勉强只有三万左右。义昌军这边则是自己的主力两万步骑,加上卢勇和李存璋两部的兵马,统共也是三万人左右。这样算来两军在人数上是持平之势。

不过打仗显然也不是拿将士们的性命去堆数字那么简单,还有很多因素要考虑,比如季节时令,地形利弊,士气高低……还有统帅。

李存绍看向身旁跟着的王缄,王缄不是个善于掩藏情绪的人,忧愁毫不隐晦地挂在脸上。李存绍联想到前几日王缄劝过自己出征的事,看来王缄对这一仗没底?

李存绍想了想问道“王司马以前听过李思安这个人?”

王缄闻言从思虑中回过神来,拱手道“略有耳闻。李思安早年与黄巢和秦宗权作战时就已出名,经常率所部百余人挑战敌阵,左冲右突,无人能当,素有勇名。”

李存绍点点头,“不过打仗也并不只靠勇武就能取胜,像我父王也吃过不少败仗。”

王缄思索了一阵,突然问道“小太保可曾听过飞将数奇的典故?”

李存绍沉吟片刻,摇头道“没听过。”

“这话来自于先汉时的飞将军李广。李广虽有勇武,却数次出击匈奴无果。那李思安正是梁军中的李广。”

李存绍随口道“那正好咱这回也让他再飞将数奇一次。”



第九十九章 戴罪

沧州主力在二十日时到了距德州七十里外的平昌,到了平昌后李存绍却没急着赶去德州,而是在平昌城外等着卢勇率棣州人马从东边过来汇合。

这时前面突然传来李存璋的军信,向李存绍请命率军先与逼近平原的梁军前军交手。李存绍虽然打定了要野战,不过己方总体还是防守的一方,就算前军失利也不会过分影响士气,但对于进攻一方的梁军来说前军的影响就很重要了,相劝之下前军交手对自己来说并没有太大风险。加上李存绍也很清楚李存璋的能耐,因此没多想便答应了他。

在平昌修整一夜后,第二天下午李存绍便等来了从棣州赶来的卢勇军。

卢勇十六日得到沧州军令,二十一日便赶到了平昌与李存绍汇合,其中包括着集结和行军的时间,速度不可谓不快。

卢勇在行军距平昌城还有十里时便脱出大阵,只带着几个亲兵奔赴李存绍的大营。卢勇所部全是步军,人数大概有两个都指挥近五千人。其中大多都是原先的义昌旧军,虽然说不上精锐,但也是可堪一战的正规军。

但看到李存绍在义昌城南扎下的大营后,卢勇觉得自己部率不论是纪律还是战力还是远远比不上小太保麾下。

卢勇感慨一声,向营门递上信物,很快就被迎去了军中的大帐。

中军大帐设立威严,周围十来步都被栏杆围着,唯一进出的门外设着一张兵镧,专门用来存放将军们出入大帐时携带的随身兵器。卢勇接下腰刀递给门口侍立的亲兵,留心看了一眼兵镧,上面却是空无一物。这说明此时帐里只有小太保一人?

一个亲兵又仔细搜摸一番卢勇身上,确认没挟带别的兵器后便示意卢勇可以进去了。

卢勇沉步走去大帐,心情并不轻松,原因乃是三月征战魏博时自己表现得很差。那时符存审刚攻下贝州城,魏军主将史仁遇便向南成功突围逃窜去了博州,而当时在南边数县布置兵力负责阻截贝州魏军突围的人正是自己!

其他领兵诸将都有可圈可点之处,唯独自己不仅表现平平,更是让史仁遇那只煮熟的鸭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溜掉了!不过很快晋王在相州大败的事很快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也掩盖了自己的失算,而小太保事后也完全没有要追究自己失误的意思。

但卢勇自己却实在难以释怀。自己相对于杨载等人来说,本来就算是半路加入晋军的新人,却依旧被李存绍重用为棣州刺史,还掌着近五千步卒。单论官职和部率,自己甚至比杨载还要高一截。更主要的是,卢勇向来自视甚好,觉得自己绝非是什么庸将,但先前的表现也确实不如人意…

卢勇走进大帐,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负手立在地图前背对着自己的身影。紧接着环视了一圈,确认帐里果然只有李存绍一人在。

“末将棣州都指挥使卢勇,拜见节帅!”

“卢将军来了,”李存绍转过身来,笑着对卢勇道。“战端急促,卢将军行军倒挺快,还以为要在这多等你两天。”

卢勇连忙抱拳道“小太保急召,末将不敢怠慢。”看着李存绍脸上真诚的笑,卢勇却更为三月间的事感到心虚了。

“卢将军急行而来路途劳苦,快坐。”李存绍指着旁边一处马扎。

卢勇依言忐忑地在马扎上坐下,却半个屁股不敢挨着椅子。

李存绍见状笑道“我与卢将军相识也有一年多了,卢将军对我倒还是客气。”

“末将不敢。”

“说正事,”李存绍又重新回到地图前,“既然棣州兵马也到了,咱明日便去德州。前面的消息,李思安已经到了博平,敌军前军康怀英更是到了高唐。说实话,就算卢将军今日没能及时赶来,我明日也打算率军先行了。”

接着又对卢勇点点头“所幸卢将军是会带兵的,没叫我失望。”

卢勇听后更加汗颜了,什么叫会带兵的?小太保话里是在暗示自己先前带兵失算了?于是急忙抱拳道“末将幸不辱命,还好未延误大军进程。”

“嗯…”李存绍顿了顿,突然认真地看向卢勇“卢将军心里有事?”

卢勇抬头正好迎上李存绍的目光,想了想,一咬牙便从马扎下拜了下来“末将戴罪之人,先前在贝州时没能抓着史仁遇,回师后却未曾受罚。今日就请节帅惩罚末将以示军法严明,末将甘愿受罚!”

说完卢勇便把头沉下去不敢再看李存绍的脸色,但心中的事终于说出了口,卢勇心中的忐忑与心虚顿时烟消云散,心情反倒一下子轻松下来。自己行事光明坦荡,便是受罚也认了!

李存绍听了卢勇的话一愣,仔细回忆一番才想起好像是有这回事。但当时大军急着撤退,谁还关心这个?自己也早就将此事忘去了九霄云外。

但眼下说什么自己早就忘了似乎不太合适…李存绍想了想道“卢将军快起来,我把你看作自己人,何必如此?再者那什么史仁遇熟悉当地地形,又没带多少人突围,目标太小本就难抓,卢将军何罪之有?”

这时外头突然传来王保儿越来越近的声音“小太保,卢勇的兵到了!”

李存绍笑着扶住卢勇,低声道“此事不必再提,我知道卢将军的本事。”

话音刚落,王保儿便走进了大帐“小太…卢将军已经到了?”

“王都指挥使,好久不见。”卢勇识趣地装出无事发生的样子,实际上却因为刚才李存绍的话在心里掀起了不知多少波澜。

王保儿没看出异样,笑着道“卢将军来得正好,那李思安刚到博平,咱正好能在平原上照面锤他一顿。”

李存绍也颔首道“若是那李思安急着进军,说不定咱五月底前就能结束战事。”

王保儿高兴地一拍手“那感情好,早点打完咱好回家睡觉。”



第一百章 际遇

二十三日李存绍率军抵达了德州城下。

短短三个月里,李存绍已经是第三次在德州城外驻扎了。出征前军中的躁动与喧哗依旧,与上回出征前的景象似乎并无什么不同。不过李存绍知道,这一仗肯定不会再像三个月前一样无功而返了。

李存绍还关注着河东那边的情况。太原府传来消息,李克用命周德威领太原府主力三万步骑南下,以支援继任薛志勤在潞州留守的李嗣昭。

李存绍对周德威还是有印象的,自己第一次见李克用时周德威便随从在侧。听说周德威武艺不错,用兵却很老练,想来守住潞州不失应该问题不大。

但周德威挂帅南下却透露出另一条消息李克用竟然没亲自带兵找梁军报仇。李存绍从中嗅出一些不太寻常的气息…按李克用的性子能忍下相州惨败的耻辱?

不过李存绍现在已经没空再仔细琢磨了,抓紧在战事来临前做好最后的准备才是眼下切要的事。

二十四日,正在前往平原的路上,李存璋在前头与梁军前军的交手就传来了结果梁军先锋康怀英在平原南边过马颊河时急行冒进,被李存璋设伏杀了个大败,梁军前军两千余人溺水、逃散殆尽,前军指挥使康怀英也在战阵上被晋军士卒擒杀。

李存绍骑在马上,把手中传信递给旁边的薛直,笑着道“李存璋打得不错,给咱开了个好头。”

薛直忙接过来看,看后一脸遗憾地道“首功被李存璋抢去了,可惜可惜。”

“怎么,薛郎也想做前锋大将?”李存绍心情大好,连天边的白云都觉得看起来更顺眼了。

“呃,那还是算了。”薛直嘿嘿一笑,接着又收起笑脸严肃地道“末将倒不是不情愿,只是末将愚钝,怕万一战败贻误小太保军机大事。”

李存绍听后不语,先招来两个亲兵,令其将消息传给前后军中其他将领。良久后又突然问道“薛郎知道汉高祖跟蜀汉先主吧?”

薛直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末将知道。”

“汉高祖手下有两个大将叫樊哙、夏侯婴,关羽、张飞二人则是蜀汉主手下的大将。薛郎知道他们有何共同的地方?”

“末将知道樊哙,关张二人更是家喻户晓。要说啥地方一样…他们都是世间少有的名将?”

李存绍点点头,“不过他们还有些共同之处。我给薛郎提醒一下,樊哙夏侯二人乃是高祖皇帝的沛县同乡,关张二人更是早年就随蜀汉主一同征剿黄巾。”

薛直立马反应过来“这几人都是早年就跟在高祖跟蜀汉主身边?”

“薛郎说的没错,”李存绍看了一眼薛直,“薛郎说这几人乃是世间少有的名将,可世上贩夫走卒千千万万,哪就有这么凑巧的事?偏偏高祖身边卖狗肉的就是名将,偏偏蜀汉主早年遇到的关张就是万人敌?”

薛直听后在马上沉思起来。

“说到底是际遇罢了。”李存绍看着前边,目光却游离在天际的云层之间。“这些人也未必就生来便有名将之资。拿那樊哙来说,只不过是因早年便跟在高祖身边,加之身份深受高祖信任,所以亲身带兵在战阵上历练的机会要比常人多些。历练便总有成长,宿将的名头也是从那一仗仗里磨炼出来的。”

薛直沉默了一会,抱拳道“小太保所言末将记住了。”

李存绍摆摆手,并不再多说。

二十四日临近黄昏,李存绍率义昌军主力终于赶到了平原城下。说来凑巧,李存绍白天才刚跟薛直说到了蜀汉先主刘备,晚上就到了刘备曾任过县令的平原城。

李存璋前军打了胜仗后也正好回到了平原,至此义昌几乎全部兵力都集中在了平原城外方圆数里的军营中。

那李思安才到高唐,因此李存绍决定要为前军的胜利庆祝一番,借战胜之机鼓舞士气的同时也当作犒劳将士们行军劳苦。

为此平原县令搜罗了全城的鸡鸭牛羊,这才勉强够让城外的近三万大军人人喝上一口肉汤。

不过中军帐里的众将还是能分到肉的。杨载一边啃着一支煮得烂熟的羊腿,一边口齿不清地道“咱能沾光吃顿肉,得多亏李将军打了胜战。”

帐里唯一不是武夫的王缄吃相就斯文地多,耐心地撕着肉吃。等杨载说完也跟着道“恭喜节帅,前军大胜,军中士气高涨,此战必可一战而胜!”

于是帐里诸人便一起向李存绍道起喜来。

“军心可用。”李存绍兴致也很高。听着此时帐中诸将的贺喜,耳边仿佛已经传来了胜利之后众军的欢呼声。

“敬李将军!”李存绍拿起杯子——李存绍并没解除军中的戒酒令,因此众人杯中都是清水。李存绍端起杯子遥遥对向李存璋,等众人都捧起了杯,率先一饮而尽。

李存璋也连忙向李存绍回敬一杯,即使杯中是清水,李存璋的面上却依旧如酒酣一般浮现着兴奋的潮红。

这时李存绍突然想起了什么,向李存璋问道“李将军败了敌军前锋,没抓两个人盘问?”

李存璋道“末将着人问过敌情,不过只打听到梁军总共三万余人,还有左军都指挥使是贺德伦,再细的便不清楚了。哦对,还有个朱友恭也在对面军中。”

李存绍来了兴趣“朱友恭?朱温的儿子?”

王缄接过话来“朱友恭乃是朱温养子。”

杨载听后立马大骂一声“那朱家人没一个好东西!”接着一脸恳切道“小太保,末将请战,一定要把那朱友恭抓来祭旗!”

李存绍点点头,杨载与王定跟随自己最早,二人情谊不浅,杨载记恨的恐怕是朱友裕的那一箭之仇。不过若真能把朱友恭抓来祭旗…自己岂不是证明了晋王之子胜过梁王之子?

于是李存绍也一拍桌子“朱友裕跟咱二月交过手,那厮伤我大将,咱正好这回在朱友恭身上找回场子。传令!活捉朱友恭者连升两级,赏钱千缗!”



第一百零一章 弦

李思安一脸阴翳地看着北边静静流淌的马颊河。

马颊河是条小河,但梁军先锋便是在这样一条小河边上被杀得大败,连康怀英自己的命都丢在了战阵上。

“蠢材误我大事!”李思安骑在马上咬牙切齿地道。

左右两军副将贺德伦与朱友恭两人跟在李思安身旁,此时都屏息静气,不愿此时出言引火烧身。

良久,李思安睁大眼睛回头道“传令!大军渡河!”

贺德伦与朱友恭两人对视一眼,贺德伦终于还是说话了“将军三思!我军斥候还未探明对岸敌情,此时轻举渡河,万一那晋军趁咱半渡而击…”

然而贺德伦话还没说完,李思安就硬生生地打断道“击个屁!是老子来打那李家小儿,啥时候反过来了?传令,渡河!”

见贺德伦还想再劝,李思安又瞪大眼睛高声道“梁王以我为东面行营招讨使,那康怀英坏我大事,难不成你也想抗命不成!”

贺德伦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很快还是埋下了头,向李思安抱了一拳后便拍马而去。

见贺德伦被李思安骂走,朱友恭也不由得劝李思安“都是自家人,临阵前伤了和气总归不好。”

“谁跟他一家人!”李思安抽出马鞭对着空中抽出一个爆响,“那康怀英本就是朱瑾降将,蒙梁王看重才饶得一死,谁成想那厮活到现在竟是为了坏我大事!那贺德伦与他亲善,更是一个坑里的蠢材。依我看,梁王有时也是糊涂,收纳这些蠢材作甚?”

“将军慎言。”朱友恭冷冷地道。

还想再说的李思安也知自己失言,连忙转口道“蠢材靠不上,还得老子亲自上阵不可,这回非得教教那李家小儿打仗!”

说话间,前面大军已经到了河边。李思安见状也不再管朱友恭,骂骂咧咧地便往河边奔去。

朱友恭原地看着李思安的背影远去,转头向旁边的亲兵们“刚才大帅出言不敬梁王的话你们都听见了?”

“卑下等听得一清二楚。”

朱友恭笑了,这李思安没脑子,义父跟他许下的义昌节度使还得自己做更合适些。接着他又望向东边,对岸的平原一望无际,根本没法设伏。那前军康怀英确实是个蠢材,竟连自己性命都保不住?

“打完这仗再说,走!”朱友恭不再多想,也吆喝一声往河边奔去。

……

正如平原县的名字,从北面永济渠到南面的大河,从西边的博州再到东边的棣州,方圆数十地里全是无垠的旷野,连座像样的山头都找不出来。

这样的战场主将便不用过多考虑周边的地形,交战完全依靠两军的实力与战术来说话。不过虽然李存绍抱着一仗结束战事的想法,却也依旧在布阵上跟众人费了一番心思。

河南本身缺马,因而梁军也主要以步军为主。在这样的战场上,步军阵势的进攻想要取得成效,一般情况下只能靠面对面的硬碰消耗。李存绍等人便打定注意,准备靠正面的左右步军来牵制梁军步军,李存绍自己亲率马军寻机从侧面突破敌阵,而破阵之后的事就好说了。

毛璋跟随左军的人马在平原城三里外布了阵,北边是王都指挥使的右军人马,除去铁林左右两军所组成的大阵外,南北侧翼还各自有棣州与德州两边兵马组成的两个小阵,小太保的亲军则在整个大阵的后头。

听说梁军距此只剩七里了,毛璋却在回头看着中军那边的楼车出神。那楼车本是攻城所用,不过这战场上主将观察战况很是不便,楼车便也成了小太保所用的望楼。

“哥,你看啥呢?”旁边的顺子问道。

毛璋回过神来,听出顺子嘴里的磕绊,不屑道“咋的,你怕了?”

“有…有点。”顺子点点头,“哥,你说小太保咋不让咱靠着城结阵呢?万一咱打不过还能跑进城里躲着不是?”

“蠢!靠着城咱小太保还咋用骑兵?”说着毛璋就抬起巴掌习惯性地拍下去,却被顺子头上的铁兜打疼了手。

顺子闭着眼,感受到头上传来碰的一声才睁开眼,却看到毛璋冲着自己龇牙咧嘴。“哥,你咋了?”

“射箭的还戴盔干啥?”毛璋骂了一声,恶狠狠地道“今天你那弩要是射不死个人,回头赏钱就没你的份!”

顺子端起弩,嘻笑道“那要是我射死一个,哥就把哥的赏钱给我。”

毛璋冷哼一声“射两个。”

“成!”顺子当即喜形于色,哪还有刚才紧张的样子。“倒时哥可不能反悔!”

毛璋看在眼里,咧嘴笑道“赏钱给你就是,等我逮了那什么猪油公,连升两级便是指挥使,在小太保跟前都能说上话,谁还看得起那俩破钱?”

旁边的军士们听见也起哄道“逮了猪油公小太保还有千缗赏钱,毛队正看不起那破钱,便分给咱弟兄们呗!”

没想到毛璋认真地思索一阵,竟真的开口道“行!指挥使是我的,赏钱是你们的!”

大伙马上欢呼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赏钱往自己口袋里奔来。

这时,从后头中军传来了一声号响。梁军来了。

“弩手上箭!”毛璋立马大吼一声。打仗不是闹着玩的,身边的军士们也不再言笑,弩手们则开始一脸严肃地往弩上装填箭矢。

“哥…”顺子突然低声叫他。

毛璋回头,疑惑地看向顺子,见他手里弩上的箭槽还空着,顿时怒骂道“楞着干啥!上箭!”

顺子眼神躲闪,只把手中的弩伸给他看。毛璋这才发现那弩的弦竟不知怎么被顺子弄断了。

“没想到那箭头也太利了些…”见毛璋一脸目瞪口呆,顺子急忙道“哥的赏钱我不要了便是。”

然而毛璋却没像顺子所想一样暴跳如雷,只是默不作声地从自己腰间解下留着备用的腰刀,递给了顺子。

顺子接过刀,入手便是一沉。

“赏钱少不了你的。”毛璋帮顺子摆正刚才被自己一巴掌打歪的铁盔,拍了拍顺子的肩膀“好好杀敌卖命!”

顺子一时也被毛璋眼中的坚毅所感染,认真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零二章 必胜(一)

晋军大阵并没有整齐的横向排列成方阵,而是左右两军各向中间有所倾斜,这是为了两侧的弓弩方便向中间冲阵的敌军射击所布置的。毛璋队里因为有一半人装备着新弩,因此也被排在了整个大阵靠前的位置。

毛璋所属指挥的左右两侧还有好几个指挥跟他们一起并排站着。整个左军一共节制着二十个指挥,正面铺开有八个指挥,纵深则是两个,除此外还有两个指挥作为临阵的权勇队,两个指挥的马军是左军都指挥使杨载的亲军,在步军阵外游走掠阵。

很快,毛璋便看到西边地平线上突然升出一条黑线——敌军犹如一张黑色的幕墙,慢慢向自己这边铺过来。

从中军吹响号角后,军中的气氛就变得很紧张了。毛璋已经亲身打了不少仗,见过的死人比见过的死猪还多。但他依旧控制不住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什么事做得多了便会习惯起来,但战争却完全不是这样。战事一起便肯定是要死人,谁知道今天晚上在万人坑里躺着的就不是自己?

“呸!”毛璋扭头把晦气的想法啐在地上,从腰袋里摸出一根绳子把手跟刀柄紧紧缠了起来。

梁军出现后并没有一股气便冲上来跟晋军厮杀,而是继续慢慢朝这边行进。两军的距离不断缩小,毛璋眼中那面黑色的幕墙也越发清晰起来,飘动的幡旗、马上的人影、刀剑的闪光…

毛璋留意了一眼身旁的顺子,却发现顺子眼神里满是惊恐,整个身体都在轻轻颤抖着。

“谁都怕死,对面的人也怕。怕有啥用?这时候只能拼上命才能活。”毛璋这话既是宽慰顺子,也在宽慰自己。

梁军就在晋军二里地外停了下来,毛璋甚至能看见对面阵外飞驰传令的令兵了。不过进攻还未开始,梁军似乎在重整阵型。

这时,后头几骑突然从后头冲到阵前,毛璋看到其中领头将军正是本队所属的指挥使。那指挥使姓徐,虽然是毛璋的直属上级,不过平常很少说话,毛璋刚开始还曾一度以为他是个哑巴。

不过毛璋知道这徐指挥使资历很高,小太保还在太原时这人就是铁林军中的队正了。如今老铁林军活下来的人除了编在小太保亲军中的外,在步军里的几乎都做到了都虞侯、指挥使的位置,哪怕最低的也是个都头。

“杀敌建功,就在今日!必胜!”徐指挥拔出腰间的横刀一边在空中挥舞,一边在阵前对着大伙高喊。

毛璋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平时不爱吭声的徐指挥使,在战阵上竟然也能吼出这么大的声音。身边的大伙也用兵器互相敲击,高声齐喊着作为回应。远边不知哪儿同样传来了零星的喊声,显然不少将领都在临阵前最后鼓励着士气。

“必胜!必胜!”很快四处的喊声便连在了一起,声势越来越大。毛璋听着四周弟兄们的声音,心里默默也给自己打气自家这边弟兄并不比对面少!

这边晋军中的喊声刚停下来,对面就开始擂动了第一波战鼓。

隆隆的鼓声虽然来自对面,毛璋却觉得自己的汗毛也跟着竖了起来。

梁军终于动了。

“弩起!”毛璋大吼。

队中的弩手很快便按照操练的动作端起弩机斜斜指向天空,随时等待毛璋的下一声号令。

不过毛璋似乎喊得有些早了。梁军正面步军并没有直接向晋军大阵发起冲锋,动的是北边的侧翼与梁军马队。

群马践踏而过的声势很大,扬起的烟尘让毛璋看不清那边有多少人马,只能看到烟尘之中全是人马的影子。梁军首轮攻势直接奔向晋军的右翼——那是德州军组成的侧阵。

没一会北边就传来了厮杀声。毛璋虽然心急,但没有上面的军令也只能在原地待命,远远地观望北边根本看不见的战况。

没过多久,不知从哪里突然传来低语右翼德州军溃了!

听见身边众人的低语,毛璋顿时一股无名火起,怒不可遏地对四处大声喝道“扰乱军心,临阵可斩!”

身边的低语声顿时消失不见,毛璋却看到北边挨着德州军的右军大阵似乎开始有些动摇…右翼德州军真的溃了?

就在此时,对面梁军大阵又擂起了第二通鼓,接着便是对面步军大阵铺天盖地的高喊着冲了过来!

“弩起!”毛璋在纷乱中高喊,目光紧紧盯着前面冲来的敌军。

估摸着梁军进入射程,毛璋毫不犹豫地发令“射!”

身侧顿时响起一片弩机扳动的响声,包括毛璋这队在内,晋军射阵中的弓矢在空中如同一群飞蝗,鸣叫着从阵中抛射而去。

混乱的情形根本看不清有没有造成伤亡,毛璋只能接着大喊“备箭!”

然而弩手们射完一箭后却开始手忙脚乱,根本没法像操练时一样齐步装填开始下一轮抛射。

最前面的人已经开始交手,兵器碰撞和各种呐喊与厮杀声让战场一片混乱。

“操!”毛璋破口大骂,自己队站的位置太尴尬,这个距离弩手不论抛射还是平射都更容易射到自己人,已经没法再射出第二箭了。与此同时旁边几个指挥里的步弓却能接着发挥威力,弦响依旧不停。

很快厮杀声越来越近,周围的几个指挥开始反向冲锋杀了过去,毛璋却找不见那个徐指挥的影子。

“咚咚咚…”依旧是从梁军中传来的鼓声,但毛璋已经顾不上看梁军又有什么动作了,因为前头的敌军离毛璋只剩五十步了!

隆隆的鼓声之中,突然又传来越来越大的马蹄声,不过这次马蹄声却是从身后传来。毛璋忍不住回头看去,看见了杨都指挥使的大旗。

“晋军必胜!”左军马队一边从阵中骠掠而过越来越近,一边齐声呐喊。马队所过之处,众军立马也跟着一同大喊,“必胜!”众军呐喊声震耳欲聋,接着便是无数人吼着“杀杀杀”!

马蹄声越来越近,整个左军都开始跟着一起向梁军反向发起进攻。毛璋见状立马红了眼睛,浑身皮肉都在发麻。周围的喊叫厮杀声嘈杂不已,他不愿再等什么指挥使下令。

“小太保必胜!”毛璋呼喊一声,也带头向前边杀去。



第一百零三章 必胜(二)

晋军大阵后的望楼是眼下唯一能看清战场全貌的地方,李存绍此时正双手扶在望楼上,紧张地远眺着梁军各部的动向。所幸,战场的情形正在自己的计划中进行。

晋军此役的战术并不复杂,关键在于李思安身上。李存绍故意将李存璋部放在大阵右翼,将李存璋的旗号打得醒目可见,就是为了吸引李思安的注意。先前李存璋击败梁军前军的耻辱,加上右翼人马少,很容易造成一种薄弱的假象,那性格急躁的李思安肯定会亲自来攻。

而右翼眼下虽然“溃散”,却是众人在战前就商量好的计策。为的乃是让李思安继续向南进攻右军侧翼,从而让李存璋在梁军攻势开始疲软后率军杀回,将李思安彻底绞杀在阵中!

薛直看见北边李存璋率军后撤后,李思安的大旗开始向铁林右军飘动,顿时兴奋地大喊“小太保料事如神,那李思安果真中计了!”

“李存璋演得不错,”李存绍也松了一口气,若是李思安求稳不去攻右翼,这仗就只能靠硬实力说话了。“传令!命左翼卢勇军向西击敌后阵!”

“得令!”立马一个亲兵抱拳领命而去。

李存绍的胃口自然还不止李思安一人,如果时机合适,能将整个梁军三万人马一仗打掉更好。不过眼下的局势虽然还在掌控之中,李存绍也不敢太过大意,依旧紧紧盯着前方的战场。

这时,薛直又指向左军那边“小太保,杨载动了!”

李存绍转头顺着薛直所指看去,果然见到杨载左军的人马开始了反攻的浪潮。

“薛直听令!”

薛直神色一凛,高声抱拳“末将在!”

“命你率马军左军千骑,从左翼包抄敌军后阵,从后阵击溃敌军!”

“得令!”

……

毛璋不知何时就开始喊叫起来,不过周围的人声、马声、兵器的拼击声,各种混乱的声音响成一片,任凭他怎么喊也激不起半点波澜。

无数尸体仰面倒在地上,到处都是血,不知哪里来的鲜血飞溅到他脸上,让他甚至感觉天上在滴着雨滴。

很快自家杨都指挥使的马队就杀了过来,马的嘶鸣比人的声音还要大,紧凑的马队一下子就冲进了前面狰狞着面孔的梁军之中。

“杀!”毛璋提着刀大喊,也跟着往被冲撞得散乱的梁军杀去。他甚至不敢停脚,生怕慢下一步就会被身后的千军万马推倒踩死。

脚下全是尸体,毛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马队的方向跑,然而前面的弟兄们跑得比他更快,还没等他摸到一根敌军的汗毛,前面的梁军便开始抵挡不住马队与晋军的压力,纷纷掉头逃窜。

这时毛璋突然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杀敌建功!人人有赏!”正是那个刚才寻不见人影的徐指挥使。

梁军一开始往回跑,混乱的情形便稍稍好了些。毛璋寻机回头看了看,却发现只有顺子还跟在自己屁股后头,本队其他人则早就不知道被人群冲散到何处去了。

“跟紧我!”毛璋对着顺子大吼。其实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用,完全是下意识地想要身边有个熟人能一起抱团罢了。

毛璋想要向指挥使那边靠拢,回头却发现那徐指挥的马还立在刚才的位置,马背上的人影却不见了!

“他娘的!”毛璋大张着嘴,贪图地呼吸着充满血腥的空气,一边接着提刀往前追去。

毛璋往西追了一段,发现前面的弟兄们都停了下来,左军的马队不知道奔到哪去了,不过梁军的人似乎也暂时退去了西边。

“列队!列队!”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一个骑在马上的将领,这下毛璋不再犹豫,直接带着顺子跟了过去。

从各个指挥里拼凑出来的士卒们便重新又列好队伍,毛璋还没喘上两口气,左手边突然又传来一阵声势更大的马蹄声。

“马军来了!”身边一个不认识的士卒兴奋地喊道。

话音刚落,一声雄浑的号响便跟着马蹄声一起传来。号角声仿佛有着某种魔力,这边的众人立马欢呼雀跃起来。

小太保来了?毛璋赶忙跟着往南边看,却没看见小太保的大旗,只寻见最大一面幡旗上写的是薛字。很快那股声势浩大的马军就毫不停留地接着向西跑去,不知道上面要怎么打。

“哥?咱要赢了?”顺子拽了拽毛璋的胳膊,睁大眼睛问道。

毛璋哪里知道整个战场现在到底是个啥情形?他趁着此时难得的消停,转头四周看了一圈,南边还有不少旗帜在往西动,似乎是棣州军的人马。北面右军那边情形似乎不太妙,被梁军从西、北两面夹击着,也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住。不过看样子刚才马军往西南奔,是想迂回到对面步军的侧面冲阵?

不过很快毛璋便没法思考这些了,因为对面梁军不知为何又从前边杀了回来!

“杀!”不知谁先迈出了第一步,自己这边的弟兄们也又向着敌军杀去。两军很快就再次交上了手,无数人马混乱惊走,尘雾和喊杀声中,毛璋战前寻机立功的心思早就被恐惧与求生的所冲淡。他现在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活下去!

梁军绞进了晋军临时组建不甚严密的军阵,所有人都混战一团。

毛璋盯住冲来的一个面目狰狞的敌军,一咬牙举刀杀了过去。那人也看见了毛璋,高举着刀就要冲来。毛璋紧紧盯住他,两人距离越来越近,趁那人刀还举在头顶,快要近身时毛璋却突然大步往边上迈了两步,接着手中横刀便毫不迟疑地横砍而去!

横刀顿时被砍进那人腰间,钢铁硬生生地斩断骨肉,发出令人心颤的可怕闷声。

毛璋却不敢多停,一脚把那人踹倒,接着瞅见几步外正在缠斗的一个梁军,两步过去走到那人背后便举刀劈下。

被劈中的敌军瞬间发出啊的一声惨叫,接着整个人便瘫了下去,再也没一声多余。

鲜血喷了毛璋一脸,他赶紧抹去遮住眼睛的红色,嘴巴里却防不住进了血。毛璋一阵反胃正要吐出来,余光突然瞥见一阵寒芒,连忙举刀招架。

兵器相撞火星飞溅,发出刺耳的声响。危急之下,毛璋正想硬挨一刀劈过去换命,那人却突然哇呜怪叫一声,对着毛璋就倒了下来。

毛璋又补了一刀,这才发现倒下的梁军后心中了一箭。抬头看去,几步外的顺子正端着弩对自己咧嘴笑着。

这时前面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毛璋抬头看去,看到了那领头旗帜上大大的朱字!

凶狠的铁骑片刻便杀了过来,在自己这边一众步军之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步军战阵顿时被这股骑兵分割成散乱的数块,晋军步卒只能被骑兵居高临下地砍杀!

毛璋忙带着顺子背靠背原地站定,看着周围尘土弥天,无数刀枪在人群中划动,听见各种惨叫哀嚎,无数人在嘶喊挣扎。

“要死了。”毛璋只觉得自己脑袋里一团浆糊,

突然那面朱字大旗突然就从十几步外飘过,毛璋顿时感觉一股气直扑上脑,脑袋里的浆糊一下子突然明了。死也要拉上一个值钱的!

“顺子,上箭!”毛璋大喊一声。

没有回应。

毛璋连忙转身,却发现顺子不知何时就倒在了地上,一支箭穿透了顺子的右心。

“顺子!”毛璋大叫,顾不上别的,蹲下去便要掐顺子的人中。顺子眼睛睁着,眼神却一片黯然,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弩。

“操!”毛璋大骂一声,颤抖着用手阖住顺子的双眼,扯去手上还缠着刀柄的绳子,从顺子手里抠出弩来便去找那朱友恭的影子。

然而大旗早就奔过了此处,继续向东冲击着其他的晋军步阵。

周围两军的士卒还在拼杀,毛璋却瘫坐在地上,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起来,耳边也只剩下嗡嗡的蜂鸣。

就在这时,西边又一次传来了马蹄声,毛璋感受到屁股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动。

“完了。”毛璋默想。

刚想闭上眼准备认命,却突然听到了那熟悉的号声。

毛璋瞬间睁大了眼睛,西边来的是自家马军!他连忙往东边看去,果然那朱字大旗又往自己这边撤了回来!

毛璋用力一咬舌头,立马感受到嘴里一股血腥。但疼痛让他再次集中起注意力来,眼前模糊的景物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呜呜…”又一声号响,这次却是从东边传来。小太保也来了!

梁军腹背都是晋军马军,立马如潮水般开始退散。不过很快毛璋眼里便只剩下那面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朱字大旗。

他端起弩来,紧紧对着大旗的方向。他看见了那个被一众亲兵团团护卫中穿着红色披风的将领。

五十步…四十步…毛璋在心里默数,他甚至都能看见那将领身上惊恐的表情了。

三十步!

崩地一声,毛璋手指一动,箭矢便如同一只掠食的鹰直扑向那个目标!

那支朱字大旗的马队好似突然失去了动力,瞬间就停了下来,毛璋看到几个人影慌乱地下马救人。

然而很快的,东边小太保的铁骑就杀了过来……



第一百零四章 必胜(三)

战争在临近黄昏时结束了。

两军数万人马在方圆数里间,从午后梁军的第一通鼓声开始一直厮杀至黄昏,抛下了不知多少人马的尸体。不过随着梁军最后的残余建制被贺德伦带领向西逃亡而去,战争最终还是以晋军彻底的胜利作为尾幕宣告结束了。

欢呼声响彻四野,某种狂暴的激情在军中被彻底点燃。

李存绍骑着马,带着亲军在整个战场上奔驰。他每走到一处,将士们的欢呼声就骤然变大。

“必胜!必胜!”呼声此起彼落,在血腥的空气中响彻不绝。很奇怪,明明战争已经胜利,将士们却依旧喊着与出征前同样的口号。

这时王保儿骑着马从北边迎着过来了。喧嚣声中,王保儿拍马上前,抱拳道“禀节帅!敌军主将李思安已确认死在阵中,首级已被授首!”

在胜利的气氛下,王保儿的脸上看起来也同样是兴奋的神色。

李存绍点点头,十分认真地注视着王保儿的脸“此役能胜,全赖有王都使这样的将士用命。”

王保儿闻言更是激动无比,下马抱拳道“小太保运筹帷幄,末将不敢居功!只愿请命轻骑追击敌军。”

“我心里有数。”李存绍赞许地点点头,“薛郎已率马军去追了,王都使去派人收拢梁军败兵吧。”

王保儿抱拳道“末将得令!”

“驾!”李存绍一踢马腹,接着带亲军继续向东回后军去。一路上除去欢呼的晋军将士,还有许多正抱头蹲在地上的则是已经投降的梁军。

李存绍心里默默地想对于上位者来说,未必每场战争的胜负都有什么重大的意义……但对于眼前这些蹲着或是站着的士兵,还有地上仰面的尸首来说,不论胜负却都是人生命运的重要转折。

……

夕阳已落入西边的地平线下,一切景物都被越来越深的夜色所遮盖。今晚似乎连皓月都不愿前关照这片血腥的世界,苍茫的天地间只剩下穹顶的星辰还向大地投射着惨白的光。

人们总是习惯将某种情感赋予眼前的景物,并借此来感慨人们各种各样的心境。不过李存绍却很清楚,月亮没出来只是因为今晚的云层很厚,而且时间快到了月底——正是月亮无光之时。

但总之,战争还是暂时结束了。晋军重新回到了平原城外的大营中,再也没有厮杀的声音传来,没有血腥的气味飘荡……夜晚也将一切都掩盖得恰到好处。只有营中侥幸活下来的伤员们还在不时传来哀嚎声,提醒活着的人们战争与死亡并不遥远。

晋军大营里,许多松枝火把也被陆续点燃了。李存绍站在中军帐前停住了脚,抬头往西看到了天边的火光——那是王保儿还在焚烧鏖战一天后战场上留下的无数尸骸。

一日之间两军不知有多少人丧命,李存绍却依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帐外火把的亮光映在他的脸上,隐隐约约显现出一种放松与疲惫纠结在一起的复杂表情。

一走进大帐,所有人立马都站起来向李存绍抱拳道贺。“小太保威武!”“节帅用兵如神…”各种各样的声音七嘴八舌地响在一起。

李存绍也抱拳一一笑着向众人回应“此役我军阵斩梁军主将李思安,且活捉了那朱温的养子朱友恭,实属大获全胜!”说着他走到首座前一甩披风坐了下来。

“不过此役能有此胜,也全赖将士用命。”李存绍又将先前对王保儿说的话又对着众将说了一遍。

这话似乎很让将领们受用,一个个都欣喜不已。

这时李存璋了站起来,对帐外拍手喊道“把东西拿来!”

很快一个亲兵便从外面捧着一个匣子进来,放在了李存绍身前的案上。

李存绍很清楚里头装着是什么,不过他并不打算打开木匣看看,挥手又叫那亲兵抱回去。

“小太保如何打算处置此物?”一旁的王缄好奇地问道。

李存绍摸了摸下巴,沉声道“派几骑连夜出发送去太原,同时向晋王禀明今日战果。”

听到此战结果很快就连晋王也要知晓了,帐内诸人更是喜形于色,杨载立马站起来“末将这就派人去。”

战前的目标现在竟真的变成了现实的战果,李存绍心中同样是畅快不已。他接着又问“那朱友恭又在何处看押?”

另一个指挥使站出来道“禀节帅,那朱友恭中了箭伤,虽然还活着却是昏迷不醒,正被末将亲兵羁押中。”

“这朱友恭活着对我有用,千万不能让他死了,要派人日夜随身看守。”

“末将得令。”

李存绍点点头,站起来对帐中诸将道“传令下去,大军再次修整三日各自回师。”

帐中众人纷纷抱拳“末将等遵命。”

杨载等人告退后,李存绍却还在帐内思索着。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来人!”

一个亲兵抱拳而入“小太保有何吩咐?”

“听说今天射下朱友恭的人是左军一个队正?”

亲兵点点头“回小太保,确有此事,军中都在传言呢。”

“去把他找来见我。”

亲兵领命去了好一会,帐外才传报人带到了。得了李存绍准许,一个高壮的汉子就被两个亲兵带进了大帐。

亲兵退下后帐内便只剩下了李存绍跟汉子两个人。高壮的汉子站在原地,一会挠挠头一会又拽拽袖子,显得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

李存绍先开口了“随意坐吧。你叫什么名字?”

汉子便找了位置坐下,紧张地看着李存绍答道“卑下姓毛名璋,在左军杨都指挥使麾下。”

“你是那个射下朱友恭的队正?”

“正是卑下。”毛璋不敢多说一个字,自己一直崇拜的小太保此时就在自己面前跟自己说着话!

看出毛璋的紧张,李存绍开玩笑道“叫你来又不是问罪,不用拘谨。”

不过毛璋似乎没听出什么好笑的,反而更紧张地问道“小太保战前说的算数?”

李存绍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毛璋说的是什么,颔首笑道“我亲口所说自然算得了数,捉了朱友恭是大功一件,看来咱军中又要多一位指挥使了。”

没想到毛璋却摇了摇头“卑下不要升指挥使了,只请小太保能赏卑下千缗钱。”

“哦?”李存绍有些意外,千缗钱虽然不少,不过明白人显然会选择前者。“毛队正何出此言?”

毛璋以为李存绍不愿意,当即便从座位上弹起来跪在地上“小太保仁义无双,并非卑下贪财,实在是事前便答应了队中弟兄们。”

李存绍见状连忙上前把毛璋从地上拉起来“我说的都算数,千缗钱和指挥使都算数。”

毛璋瞪大眼睛看着李存绍,很快泪水就夺目而出,呜咽着道“谢小太保!谢小太保!卑下愿为小太保肝脑涂地!”

李存绍将毛璋重新扶回座位上,见他还耷拉着脑袋,叹口气道“今天死了不少弟兄?”

毛璋重重地点了点头“卑下一个兄弟年岁还未满十八,入军也不过俩月,今天头次出战却死在了卑下身后,卑下甚至都不知那小子最后有何遗言…”

“有时候死是一种解脱。”李存绍脱口而出,说完有些后悔,但他还是接着说道“人间的苦难实在太多,无论谁都在受着…而且无论谁都受得了——只要他不死。至于死,有时候反而是一件轻松的事。”

毛璋一脸迷茫地看着李存绍“小太保带咱打仗到底…图什么?”

李存绍沉吟一番,目光坚定地看向毛璋“为了结束这人世间的苦难。”



第一百零五章 收尾

战场上的杀戮结束了,但战争要收尾却还有很多活要做。

首先是梁军的降卒。李存绍照例还是先裁汰老弱,再选其中精壮者暂时编成新军。其次是粮食与犒赏的问题,不过眼下已经到了五月底,义昌各地逐步开始收取夏税,因而李存绍也不用担心钱粮等物缺乏。

大军回到平原的第二天下午,王缄等人便统计出了昨日晋军将士的伤亡情况。中军大帐里,李存绍召集了几位大将,神情严峻地翻看着手中的册子。

是役晋军上阵有沧州军两万、德州军两千以及棣州军三千余人。其中伤亡最小的自然是最先“溃退”的李存璋的德州军。而棣州军因为以步军抄梁军后路,受到朱友恭两次率军强击,伤亡最重。不过晋军总体伤亡倒比李存绍原先预想的要小些,只是从这些冷冰冰的数字之中依旧能看出战争的激烈与残酷。

李存绍放下册子,沉声道“左翼兵马为此战付出不小,卢将军昨日力战之功我是看在眼里的。”

卢勇听到李存绍的肯定,若有所思片刻便抱拳道“末将只是尽力听命而已,若无节帅运筹大局且亲力率军破敌,此役决然不会有此胜果。节帅之功众军皆目有所睹。”

杨载等人也都纷纷开始道贺称赞。

“颂词不用再多讲了,若是这些话能顶事,打仗前咱叫全军将士都一起说说吉利话岂不就万事大吉了?”李存绍摆摆手,“回去各军依旧要约束将士,切勿因胜了一场便滋生骄纵之心。”

知道李存绍向来是如此风格,杨载等人倒也不觉得扫兴,毕竟小太保治军严明的结果也是明明白白摆在那里的。

于是众人收起躁动的心,纷纷抱拳行礼“末将等明白。”

这时外间突然传报前去追击梁军的薛直回来了。

“小太保说得不错,这还没到五月底咱就打了个大胜仗!”薛直一进大帐就兴奋地喊着。

李存绍端起手边的水壶,倒了一杯水示意薛直接过去。

薛直当即大步上前双手接过水杯,嘿嘿一笑道“谢小太保赏!”接着便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一旁的王保儿喊道“薛郎这么高兴,看样子是捉到那贺德伦了?”

薛直转头对王保儿露出一个神秘的笑“那倒没有。”

“别卖关子,有什么赶紧说!”李存绍故作发怒道。

“小太保恕罪,”薛郎抱拳行了个军礼,接着道“昨晚末将马不停蹄地去追那贺德伦,一路数十里到处是梁军溃兵。不过末将并没多管,直追那贺德伦而去。只是后来天色昏暗,实在看不清路况,也不知那贺德伦往哪儿去了。”

王保儿哈哈一笑,指着薛直道“这么说薛郎是无功而返?”

薛直瞪了王保儿一眼,接着道“结果天亮之后小太保猜怎么着?末将竟看见一伙打着魏博旗号的人马往西退走!”

王缄疑惑地看了看李存绍,得到李存绍授意后打岔道“昨日阵上并未见魏军人马,薛都使所见确实是魏军无疑?”

“确有此事!”薛直认真地点了点头,“末将见那伙魏军人数不少,便派几骑精骑偷偷潜入抓获了几名魏军,从其嘴中才得知了始末。原是那朱温怕幽州出兵援助小太保,故而又召集了魏博人马准备去增援李思安。不过那李思安既已败亡,那魏军自然也不敢再撩小太保虎须,率军西撤了。”

王缄听后更疑惑了“那魏博如今虽依附梁王,却从未出境作战过,怎会突然听从梁王之命派出援军?”

“王司马不知,那魏博军节度使罗弘信五月中死在了魏州城,他儿子罗绍威在博州得了朱温支持已继任为魏博留后!”

“有这回事?”李存绍先是一怔,接着便陷入思索。魏博的位置至关重要,是梁晋之间重要的战略平衡点,若是魏博投靠晋军,整个黄河以北都将成为自家的势力范围,若是魏博投靠梁军,则相当于在河北钉进一个坚固的榫子,以此为支点可以四面用兵攻略幽燕河北之地。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王缄也皱眉,“不过先前魏博内部牙军与罗家已有了纷争,如今若是罗绍威由梁王扶持上位,整个魏博势必将完全受控于梁王之手。”

先前帐内因胜利而喜悦的气氛顿时一淡,几人都露出凝重的神色,若是魏博以后彻底依附朱温,岂不是时时都要提防着梁军进犯?

李存绍见状敲敲桌案,将众人注意又拉回到自己身上。

接着李存绍对众人笑道“大军得胜,值得好好庆贺。只可惜这平原城中的牛羊战前便被咱吃了个干净。不过德州不远,李都使可愿意从德州家里弄些牛羊酒水来犒军助兴?”

“末将自然愿意。”李存璋也识趣的抱拳道。

李存绍点点头“既然如此,诸位便暂且会营歇息,大军在此地好好休整一番再回师不迟。”

于是诸将也不再多言,纷纷抱拳告退。

李存绍独自一人留在帐内沉思,这时从外间突然进来一个亲兵,说是有人在营外声称从太原来,要求见李存绍。

李存绍心中一动,太原的人,难道是薛羡送来消息了?

很快一个满面风尘的汉子便被亲兵带了进来。屏退亲兵后,李存绍便直接问他“崇义坊来的?”

汉子点点头,恭敬地递上来一封信“掌柜叫小人亲手将此信交到节帅手中。”

果然是薛羡来的消息。

李存绍挥手叫汉子下去,便打开信看了起来。然而没看两行心里便是一紧。信上所述,自己那叔父李克宁竟再次被李克用复起为太原府尹兼蕃汉都知兵马使。

李存绍顿时皱起眉头,他知道那蕃汉都知兵马使在晋军中的地位仅次于晋王本人与蕃汉马步军总管,相当于晋军的三把手。而如今的蕃汉马步军总管李存信还正在被下狱关押之中……

再联系到先前李克用以周德威为帅,而非亲自率军增援潞州,种种迹象都在向李存绍释放一种不寻常的信号。太原出了什么事?



第一百零五章 害成

夜间无月,天色将暗未暗,整个太原府一片朦朦胧胧。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盏灯笼领着四五个人影在一座高门府宅外停了下来。

院门大开着,院外则候着一个穿着甲胄的身影。

李存实一面招呼下人去牵马,一面躬身上前去扶李克宁下马。

李克宁自从随晋王入主太原后几乎十来年都没再骑马,李存实见状一头雾水地问道“骑马这般折腾,义父今日怎的没坐轿?”

“进去说。”

李存实抬头,看见从李克宁的两只眼睛里发出十分瘆人的幽光,忙低声答了声是。

嘎吱一声,沉重的府门很快又被重新关住了,就好像从未打开一般。

府中已是一片寂静,李存实挥退下人,亲自提着灯笼跟在李克宁后面。

“石绍雍跟王让他们都到了?”

“哎,都在偏堂上等着义父呢。”

见李克宁点头,李存实接着问道“义父在王府见着晋王了?晋王后来可曾醒过?”

李克宁却答非所问,反而回答起他先前的问题“坐轿时脚下浮空,总不如骑在马上踏实。”

李存实揣摩出他的意思,试探地道“以后义父坐轿管那些文人,我在马上为义父看住那些武夫。”

没想到李克宁突然停下脚步,一双眼锐利地盯着李存实“你在马上抓住过几个梁军大将?”

李存实顿时愣在原地,不知道怎么接话。李克宁冷哼一声便接着大步朝后院的偏堂走去。

进了月门,偏堂内外已经点上了通明的灯火,隐约还能听到从里面传来石绍雍等人的说话声。

李克宁迈进了偏堂,堂内的灯烛照着,李克宁的眼睛从左到右飞快的扫过堂里坐着的每一个人。

王贤、王让兄弟、还有掌管王府宿卫的李嗣恩、李嗣本,以及未随周德威南下,还在太原府驻军留守的石绍雍。

石绍雍见李克宁进来,立马问他“府尹面见晋王了?”

李克宁默默点头,李嗣恩又赶紧接上问“晋王醒了?”

李克宁慢慢走到座位上坐下,喝了口茶才慢慢道“急什么?都坐下说。”

“我已见过晋王了。”见众人坐下都紧张地盯着自己,李克宁却还是不紧不慢地道“不过晋王不仅没醒,反而这几日粥食不进,身形更是日渐消瘦,恐怕很难恢复如初。”

“这可如何是好!”李嗣恩立马急着大喊。

“什么如何是好?”李克宁瞪了眼李嗣恩,接着道“晋王虽然昏迷,但咱还醒着。这些日子河东诸事咱得替晋王都看好了,尔等明白?”

“咱都是明白人。”王贤连忙恭敬地点头。

李嗣本也拽了一下李嗣恩,深深地看向李克宁“眼下晋王病迷不醒,府尹又兼着蕃汉马步军总管的名头,不管文武咱都听府尹的。”

李嗣恩也叹了口气,抱拳道“晋王既然将大事托于府尹,那我也听府尹的。”

李克宁赞许地点点头,“嗣恩嗣本向来都是可以倚重之人。”

这时一旁的王贤阴阳怪气地接言道“不过咱堂上的人都忠心为晋王跟府尹着想,可外间却难免有人见晋王病重就生出龌龊心思。”

“没错,这城里恐怕还有不少人跟咱不是一条心。”石绍雍也一拍桌子附和道。

李存实见状也立刻接道“孩儿也同样看法。”

李克宁的目光慢慢抬起了,“那你们觉得这城里谁有龌龊心思?”

表态是不要本钱的,真正要点出名字日后可要担干系。刚才还十分义愤的几人这时都沉默了。

只有李嗣恩憨厚,出言道“这有啥不明白的?王推官整日在官署还不知道?依我看,跟咱不是一条心的,那郭崇韬就是一个!”

见李嗣恩先说了,李存实也憋不住道“还有那盖寓跟张承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时李克宁笑了“一个老叟,一个竖阉,这两人都好对付。至于那郭崇韬也不过是在署中有些势众,可又能生出何事来?先前乃是河东人手不足,故而晋王委他要职。如今官家迁洛后,河东有了卢汝弼等人来投,还缺他郭崇韬一个?”

李克宁抚着胡子,接着道“真正能掀起风浪的人都不在太原,而在外边。”

王贤跟着问道“是幽州和沧州?”

“王推官是聪明的。”李克宁点点头,“今早我已给符存审去信,此人向来稳重,不过稳过了头便是寡断。太原若是出事符存审也只会静待其变,幽州那边不用担心。至于沧州……”

“我就知道!”李存实突然站了起来,“年前我便劝义父把那李存绍留在太原,义父偏不听我的,如今那李存绍领军在外,咱还怎么收拾他?”

“名分。”李克宁看了一眼李存实,淡淡地道。“沧州距太原数百里之遥,咱离晋王府却不过数百步,此时先机最为重要,谁抢到先机便是抢到了名分。”

李存实听后一怔,连忙抱拳道“孩儿愚钝,但凭义父吩咐。”说完便重新坐了下来。

“眼下交给你们几人做的有两件事。其一,王府周围要戒严,没有我手令,严禁任何人出入。”

李嗣恩当即抱拳领命,李嗣本却犹豫地问道“那若是二郎他们要出府…?”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李克宁深深看了一眼李嗣本,“咱做的都是为了保全晋王基业,嗣本知道?”

于是李嗣本也抱拳行了一礼“末将明白了。”

“太原府四城之门也要严加看守,存实交代下去,无论进出都要仔细盘问查验,以免有梁军奸细混入城中。”说到梁军时,李克宁着重咬了两声。

李存实自然知道李克宁真正所指,狡黠一笑道“孩儿明白。”

李克宁抿了一口茶,又转头对王贤道“孟知祥前番受了牵连之苦,王推官明日便可以把他放出来了,回头依旧任他为中门使。”

王贤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李存信可要一并放出来?”

李克宁有些犹豫,石绍雍见状提醒道“那李存信跟小太保在洹水时便已熟识…”

李克宁哦了一声,笑道“那李存信乃是晋王亲点的罪将,没杀他已是晋王仁慈,就叫他在狱里待着吧。”

王贤拱手“下官遵命。”

“还有一事。”一直沉默的王让突然道“小太保呈送晋王的战报与那李思安的人头该如何处置?”

“那还用说?”李存实大笑两声,“自然是说那李存绍杀良冒功,以良民冒充敌将邀功,最好发布告示说明!”

王贤却摇了摇头“这种事造不了假,不过既然晋王未醒,不如就将其先留在府中不要外传,以免军心受动。”

“就这样办。”李克宁打定主意,又深深地望向众人“你们要记住了,我等谋划乃是为了河东基业永固,乃是为了咱上下文武的富贵前程。”

众人纷纷抱拳“我等明白府尹苦心。”

“若是晋王三日不醒……为图万全,我便去王府找王妃商议后续事等。”说着李克宁站了起来,对着众人沉声道“易中有云,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机事不密则害成。尔等切记,这几日在此地所言若是走漏风声,那便是将我等置于青史骂名之传,不仅什么荣华美梦都将成为泡影,更将身死人手,落入万劫不复之境!”

李克宁话音刚落,外间突然骤起一股冷风,堂内的烛光被吹得闪了又闪,堂上的诸人也不知是不是风的缘故,心中俱是冒出一阵寒意。



第一百零六章 活法

日上三竿,李存绍才从帐中简陋的铺盖上爬了起来。昨晚是他最近一段时间里睡得最香的一晚,即便军中床铺简陋,每个时辰还有敲锣报更的士卒,但总归是解决掉了一件棘手的事。很多时候心境都比环境更难得。

今日大军就要开拔各自回驻地了,帐外已经吵吵嚷嚷地开始收拾营帐。李存绍在水盆前捧起水搓了一把脸,也走了出帐去。

“小太保可要收营?”见他出来,帐外的亲兵忙抱拳问道。

李存绍点点头,几个亲兵便放下兵器开始为他收拾大帐。

临近六月,气温也越来越高。军中各处都在忙活着整队开拔,热烈的温度加上喧嚣的人声,让李存绍的兴致也很高。

这时王缄骑着马从不远处过来了。

王缄下马见礼“见过节帅。”

李存绍见王缄热得满头大汗,好言道“军中文书全靠王司马操持,这几日你多有劳苦。”

王缄拱手“下官不敢辞其劳。”

李存绍接过亲兵递来的缰绳,娴熟地翻身上马,又问王缄道“伤亡将士都登名造册了?”

“皆登记在册。”

李存绍一边拍马慢慢向中军走去,一边转头对王缄说道“回沧州后要按律一一给予抚恤,不得有误。”

王缄也骑马跟在李存绍身侧,“小太保体恤将士,将士们都记着小太保的好。”

李存绍看着道旁那些因为要回家了而喜悦的士卒们,舒缓着道“那些死在阵上的弟兄可没法记着我的好。”

王缄沉吟一番,不动声色地道“小太保仁义,自家将士就算死在阵上也能换取大笔钱财,其家眷也不至于太过悲伤,这些家眷会记着小太保的好……一户人家一般不止一个男丁。”

李存绍闻言叹了口气,看着王缄道“人的活法有很多种,上阵卖命的活法是其中最不容易的一种。”

大军很快就整编完毕,按着各军次序开始向东开拔。到达德州时已经是下午申时了,军中开始生火造饭,准备休息一个时辰再继续行军。

李存璋的德州军已经到家了,去沧州与棣州却还要走几天的路。不过战争已经结束,各军便不用再合兵一处,休息结束后李存绍便决定不再与卢勇绕路去平昌,直接近路往北走将陵回沧州。

大军刚停下脚,薛直突然从前面一脸黑线地拍马过来了。

李存绍正疑惑,就听到薛直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一个李存绍不愿在此时见到的人却偏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你怎么在这?”李存绍皱眉盯着从薛直身后探出身来的刘山人。

刘山人在马上抚须笑道“前几日我夜观天象,发现在太原将有一劫,只能靠天枢星庇护才能渡劫。”

李存绍看着刘山人,心里顿时闪过一丝不妙。先是李克宁突然复起,接着刘山人又出现在这里,只有一种情况——李克用的病恐怕不太乐观。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说完李存绍便拍马而去,薛直带着刘山人紧随其后。

远离了军中,薛直带着几个亲兵在远处警戒,李存绍则拉住刘山人沉声问道“你怎么来的?”

刘山人却看着官道上浩浩荡荡的人马,啧啧称奇道“小太保这兵马看上去真是雄武。”

李存绍哼了一声“说你的事,太原有何劫难?”

“云在青天水在瓶。”刘山人却还是一副神神叨叨的样子。

“什么意思?”

“晋王是云,小太保是水,水虽在瓶中,可迟早得到天上就变成云。”刘山人也止住了玩笑,一脸严肃地道“眼下就是小太保成云之时。”

李存绍心里咯噔一下,急忙问道“父王眼下情况到底如何?”

“我说了小太保可不要怪罪我,年初时我就说过晋王的身子不能再亲自上阵。可你们非要一意孤行,晋王托着病体上阵也就罢了,战败之后又是急火攻心,到如今的病情饶是我也已束手无策。”

李存绍紧蹙眉头“说罢,我父王还能拖多久?”

“我出来时晋王便已昏迷不醒。”刘山人摇了摇头“小太保若是现在日夜疾驰,说不定还能见上晋王一面。”

李存绍冷冷地盯着他“父王昏迷…所以你就逃到我这里来?”

“我怕晋王大行之后你家要拿我陪葬。”刘山人竟点点头认真地说道。

“你就不怕我拿你为我父王陪葬?薛直!”李存绍大喊。

“末将在,”薛直忙拍马过来,见李存绍面色不虞,暗喜道“小太保可是要末将砍了这厮?”

李存绍盯着刘山人,却见他脸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不用。”李存绍又转头向薛直,淡淡道“去叫王缄跟诸将前来议事。”

薛直一愣“在这?”

“就是这,”李存绍点点头,“快去!”

“得令!”薛直忙拍马唤亲兵前去传令。

刘山人望着不远外喧嚣的人群,又换上一副玩笑的面孔“小太保是准备好上天变成云了?”

李存绍转头看着他的脸“山人既然已脱离虎口,为何还要来找我?”

刘山人却一脸坦然道“我说了,只能天枢星庇护才能帮太原渡过此劫。我也是顺天行事。”

说话间,李存璋等人已被薛直带到。

“小太保有事何不进城再说?”李存璋的声音大声道。

众人都拍马齐聚过来,李存绍的目光从每个人身上扫过,停在了李存璋的脸上。

见李存绍一脸忧愁,众人互相对视一番,杨载先出声问道“小太保有事吩咐我等?”

许久后,李存绍才平静地道“太原出事了,父王三日前开始便昏迷不醒,恐怕大限之日不远。”

果然,众人中表现最激烈的是李存璋,一脸难以置信地道“晋王龙虎之姿,怎么可能一下就……”

“不能回师了。”李存绍打断道。“梁军大军已在潞州虎视眈眈,若是潞州不能守,太原危矣。所以我打算率军回援太原。”

众人还未从李克用病危的消息里回过神来,此时又听说李存绍要回援太原,都开始低头思虑起来。

很快杨载就抱拳回应“末将但凭小太保吩咐!”

王保儿挠挠下巴,也说道“小太保去哪咱跟着就是了。”

等薛直卢勇也跟着表态后,众人的目光便齐聚在了李存璋身上。

李存绍好言道“李都使名义上虽然归我节制,不过我却一直将你当做义兄相待。父王如今昏迷不醒,身为人子怎能坐视太原陷入险境?”

李存璋沉思一番,终于抬起头来“从幽州起我便跟小太保征战,没有小太保我可能还在幽州混饭吃。若是晋王…末将愿意听从小太保差遣。”

李存绍点点头“既然咱这几人都是一条心,那一切都还好说。”



第一百零七章 自然

李存绍一脸正色道“事不宜迟,现在咱就商量商量该如何回援太原。”

薛直道“我等都听小太保的。”

见其他几人也点头示意没有意见,李存绍便开口道“先是确定兵马。现在各军中棣州军还有三千,德州军四千,我铁林还有步军一万五,亲从马军三千余人。梁军降卒有多少?”

王缄拱手道“有五千余人,原本打算都随军带回沧州。”

李存绍点点头“降卒眼下用不上,反而成了累赘。杨载!”

“末将在!”

“命你率左军先行将降卒悉数押回沧州,之后左军在沧州随时待命。”李存绍知道自己不能全把人带走,沧州还得留下一个心腹率军坐镇,不然万一从太原无功而返总不能把沧州老家也丢了。

杨载毫不犹豫地抱拳领命。

李存绍又看向李存璋“李都使用兵的本事咱都知道。那梁军迟早会听到太原的消息,若是再得知我率义昌主力回援,难免又想兴兵乘虚而入。德州不可无人镇守,李都使熟悉此地,可愿留在德州防范梁军?”

李存璋沉思一番,也抱拳道“我信得过小太保,小太保也可以信得过我。”

李存绍哈哈一笑“李都使连斩梁军康怀英李思安两员大将,谅那梁军也不敢再轻易进犯。这样,李都使先领义昌军都知兵马使之位,我不在时便可节制三州兵马。”

李存璋脸上顿时有些动容,忙下马拜谢道“末将甘为小太保驱使,小太保有命末将无不听从。”

“其余人马便随我回师太原。”李存绍点点头,“接下来的问题则是怎么回太原。”

王保儿听后疑惑地问“小太保说的末将不太明白,难道咱不是走回去?”

薛直当即笑骂道“蠢,不走回去你难道还会飞不成?小太保说的是要怎么走。”

卢勇闻言将目光投向李存绍“薛郎说的不错,若是大军从幽州走,即便走官道也有千里之遥,走到太原更是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李存绍也赞同道“走幽州确实颇费时日,最好能另寻他径。”

王缄沉吟一番,抬头说道“可以从恒州走井陉过太行山,这是最近的一条路,就算是步军也只需十来日便可进入河东。”

李存璋闻言皱眉道“可恒州不是王镕的地盘?”

“王镕先前依附于晋王,小太保可发函向其借道。”

王保儿道“那王镕前阵子不是被朱温封了个什么赵王?要我看,眼下肯定不愿再给咱借道。”

几人互相看了看,王保儿说得没错,眼下晋军处于劣势,王镕上位以来的作为又向来是一副骑墙行径……李存绍对借道一事也没底。

不过他还是当即拍板道“不管能不能成,试试总归不会出错。回头便送信‘赵王’,实在不行我便先率马军疾行绕路幽州。”

商量完毕,李存绍接着在马上环视诸人大声道“我等皆受晋王之恩才有今日荣华,如今晋王在太原身陷险境,我等将士岂能坐视不管?传我令!各军依命行事!”

众将当即纷纷肃然领命。

六月初一,与杨载和李存璋二人在德州分别后,李存绍继续率着剩下的一万五千余兵马再次踏上了行军之路。

骄阳似火,行军之路更是变得漫长而无聊。

“军中最近可有怨言?”李存绍骑在马上问道。

王缄道“暂时还没有耳闻。不过下官以为本次出征的时日原本就不多,将士们心中也应无太大不满。”

李存绍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但实际上他就算得知军中不满也会继续行军。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什么回援太原的名头不过是幌子,大伙心里都明白去太原的用意在于李克用走后将要留下的偌大政治与军事遗产。

李克用带着整个河东集团拼杀这么多年,打下的地盘即便现在正受到梁军威胁,也依旧是一份相当可观的基业。而且如今洛阳朝廷已是名存实亡,天下数十道方镇分崩离析,各地诸王与军阀都在努力扩张着自己的实力。河东有足够人口和土地作为基础,又是山河形胜之地,向来易守难攻,李克用留下的这份基业在如今世道乃是顶好的立世之资。

李存绍相信,稍有野心与机会的人都会对李克用的遗产有所觊觎——其中就包括了自己的那位叔父。李克宁在太原府经营十数年,在河东集团中的资历很高,不论名分还是羽翼对于李存绍来说都是最大的威胁。若是李克用在自己赶到太原前就撒手人寰,李克宁极有可能会抢在前头在太原府上位……

“小太保不给幽州去信么?”王缄的声音又将李存绍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李存绍知道王缄话里的意思,望着北边幽州的方向道“不用,符存审与我也算旧识了。而且,王司马知道我父王为何放心把幽州交给他?”

王缄沉思一番,摇头道“下官不明白。若是论军中资历,李嗣源李存信等人理应更高才是。”

“我父王虽然识人不明,但符存审他却看得清楚。”李存绍转头认真的看向王缄,“符存审是军中诸将里最没野心的一个。”

王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过王司马还是提醒我了。”李存绍笑道,虽然符存审不会跟自己去太原争权,但作为一镇节度使,还是适当要做一番拉拢的——即便不一定会有什么效果,但做出姿态很重要。

李存绍当即招呼王缄“王司马帮我给符存审写封信。”

王缄当即下马唤来一个亲兵伏在地上,以亲兵的后背为案,又从袖袋里掏出随身的纸笔,准备齐全后道“节帅但请吩咐。”

“告诉符存审,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话本意并非是讲天道无情,而是说天地无所谓仁,也无所谓不仁。”李存绍顿了一下,“天干天的事,地干地的事,顺其自然才是天道。”

王缄眼神一亮,当即便提笔开始挥墨。



第一百零八章 借道

镇州往西十里外有一座矮山,因为在西边便直接被称作西山。西山被周围百姓认为是座灵山,乃是因为西山三面都被太行群山环抱,数十年间从不落雪,甚至在寒冬之时也能见到绿色的草地。为此官府还在西山上修建了一座祠堂,专门用以供奉大圣王母。

不过王母祠一开始只是座小庙,直到原先的成德军节度使,如今的赵王王镕一次路过游玩之后盛喜此地环境,竟大费钱财将其扩建为占据了将近半面平坡的大寺。

王母祠向来香火繁盛,附近百姓不论冬夏都要前来祷告风调雨顺。然而此时的王母祠中却不见一个布衣百姓,庙外也都被镇州来的甲士所护卫着——赵王又来此驻跸避暑了。

王母祠最深的一间法殿中,王镕此时正跪坐在蒲团上闭眼诵读着经文。整间殿内除去鎏金的王母像,便只有诵经的王镕,身旁敲着木鱼打奏的僧人,还有跪在门边的宦官三个人在。

平稳的诵经声,笃笃的木鱼声,还有外间传来的撞钟声。在这样幽深静谧的气氛中,法殿里的时间也仿佛慢了下来。

这时,王镕身后的一扇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仆人从殿外躬身进来,在门口的宦官耳边低声言语了一番。

跪侍的宦官听完转头看了看王镕的背影,听见诵经似乎也没有停下的迹象,对仆人朝门外努了努嘴示意他先下去。

殿门又被缓缓关上了,然而就在即将闭合的一瞬间,一声刺耳的咯吱声不合时宜地划过了殿内。

诵经声立马就停了下来。

见诵声停下,宦官顿时一脸惊恐地跪伏在地上“主子恕罪!”

王镕缓缓睁开眼睛“何罪之有?”

“奴子扰了主子清修…罪该万死!”

“说吧,是周式和李蔼来了?”

宦官知道王镕这话表示已经揭过了此事,心里抹去一把汗,恭敬地道“正是周判官与李司马。二人已在庙外候着了。”

“叫他们来这见我。”说完王镕对一旁的僧人挥挥手,僧人也识趣地拿起木鱼行过一礼便向殿外走去。

不一会,成德节度判官周式与行军司马李蔼便联袂而来,齐声在殿外拜道“下官等见过赵王。”

“进来。”

周式二人被宦官引进了殿内,却只看到王镕在蒲团上端坐的背影。

王镕先开口了“给城里送去的信都看了?”

李霭忙回道“下官等人已经传视了,周判官与我也正是为那借道一事而来。”

蒲团上的王镕依旧没转过身来,抬头看着大圣王母像,不知是在问王母还是在问周式与李蔼“那李存绍为何要借道?”

周式与李蔼对视一眼,周式清清嗓子,开口道“李存绍要借道急返太原,虽然其信上所说是因梁王侵攻日急,太原危如累卵。可梁军现在连潞州都未下,晋将周德威还有数万人马在沁州随时支援,何来太原危急之说?所以下官推断,那李存绍急着率军回援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晋王之疾已深入险境,恐怕将不久于人世。”

“世事无常,真没想到晋王也会有今日。”王镕沉吟一番,又问道“周判官以为要不要借道?”

“下官以为可以借道。”

“为何?”

“依下官看,晋王之弟李克宁先前便私下与咱镇州互通书信,可见其早有上位之心。若李存绍回太原必然引致两虎相争,赵王则可以坐山观虎斗。不论谁输谁赢,河东实力都会大损。而且若是李克宁赢了,李存绍必然无法回沧州接着做节帅,若是李克宁输了,李存绍也同样会留在太原。这样一来…”

王镕终于从蒲团上转过身来,笑着道“这样一来咱就有机会染指义昌?”

周式拱手“下官正是此意。”

王镕点头,又转向李蔼问道“李司马也是这个意思?”

李蔼却摇了摇头“下官不这样想。春秋时有晋假道伐虢,战国时有秦借道灭蜀,此等典故周判官难道不曾知晓?等那李存绍一路走来探清我成德各州虚实,日后岂不成为后患?”

周式辩解道“那李存绍率军不过万余,可反观太原城内同样有近万兵马,李克宁如今又尽掌权柄,且太原城高池深,岂是那李存绍轻易能下的?以下官之见,那李存绍想要入主太原几无可能。再者,就算真的让其上位,眼下梁王一心侵略北地,能保住河东一隅都已不易,何时才能成为我等后患?”

李蔼正要回辩,王镕却突然站了起来。

“周判官这才说到了点上。梁晋之争才是眼下大势,李克宁也好,李存绍也罢,梁王侵攻之心都不会变。不过周判官所说李存绍入主太原几无可能,我却不以为然。依我观之,那李存绍连战连捷,又新败数万梁军而士气高涨,其本人名分也不比李克宁低。何况晋军诸将也不是铁板一块,只要李克宁不能全部拉拢至麾下,那李存绍就更有可能嗣晋王位。”

周式正疑惑间想要发问,却被王镕抬手止住了。王镕接着道“梁晋之争所图乃是大河南北数千里之地,我成德身处其中也逃不开去。先前晋王逼我绝梁附晋是这个道理,如今梁王请命封我为王也是这个道理。

可我王氏据有成德以来,历经五世六公之经营,甲兵强壮钱粮丰足,又岂是任他梁晋宰割之鱼肉?梁晋争斗越久,对咱也越有利。那李克宁不是朱温的对手,我看李存绍反而可以叫咱有所期待。石希蒙!”

一直在门口侍候的宦官站了起来“奴子在。”

“我成德这道也不是随便就能借的,去给那李存绍回信,叫其之后向镇州输盐千斛,杂彩三千匹。若是不从,借道之事就是免谈!”

石希蒙应了一声“奴子这就去。”

王镕又命周式道“去叫符习率一队人马跟着李存绍,回来亲自向我禀报晋军虚实。”

“遵赵王命。”

王镕接着转头看向皱着眉头的李蔼“李司马所忧也不无道理。给下面传令,晋军只准沿官道扎营,沿途州县皆要闭门严守,以防那李存绍突起发难。”

“下官遵赵王命。”于是李蔼也拱手不再多言。



第一百零九章 井陉

阜城在成德义昌幽州三镇交界之处,晋军走到阜城时也没等来王镕的消息,正当李存绍以为借道一事要不了了之,拔营准备北上走幽州道时,成德的使者却终于带来了王镕答应借道的消息。

薛直笑着道“看来这个王镕还算识时务。”

一旁的王保儿撇嘴有些不满“识时务?他要真识时务,还敢吃了熊心豹子胆,跟咱小太保要买路财?”

不过李存绍心情还是稍稍轻松了些“借道一事意义重大,若能早些到太原,就算是三万匹杂彩的买路财也值了。传我军令!薛直领亲从马军为前驱,卢勇部为后军押运粮草,其余各军随我为中军。沿路警戒不可大意,出发!”

众将当即纷纷抱拳,一片得令之声。

成德军居于内地,虽然是‘臭名’昭著的河朔三镇之一,但如今的成德也早就不似数十年前那般跳脱,王家占据成德以来,王家几代节帅都面上奉唐廷之名,治下宽大待民修养生息,几乎从不主动兴起兵戈,虽说在前几年跟李克用打了几仗,但整体依旧还算太平。

李存绍率军一路沿官道向西走,经过成德境内的冀州,渡过漳水后在赵州城又调头向北。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六月初九时进入了成德治州所在的镇州境内。

路过栾城,看见不远外依旧城门紧闭的城池,王保儿有些不悦地道“咱从冀州一路过来,这成德没一座城是开门欢迎咱,那狗屁赵王对咱戒心不小。”

李存绍目光却不在栾城,而是西面连绵耸立着的太行山。等翻过太行就是自家太原府地界了,那眼帘中并不熟悉的群山也因此让李存绍有种安心的感觉。

“王镕肯借道已是难得,若是再完全信得过咱这万余人马就未免太蠢了。”李存绍回头对王保儿道,“不过王镕不蠢,虽说打仗不怎么行,几次都败给我父王,但其十岁继位为一镇节帅且能稳定至今,可见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我倒有些想见那王镕一面了。”说着李存绍就吩咐身旁一个亲兵,命其去叫来赵军随行的将领。

不一会,被王镕派来随晋军通行带路的符习就被李存绍亲兵带到了。

“符将军在成德军任何职?”骑在马上的李存绍随口问道。

符习看了李存绍一眼,以为李存绍想拉拢自己,一脸严肃地道“回李侍中的话,末将在赵王麾下任追风都团练使一职。”

听到侍中,李存绍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头上还兼着一个侍中的朝衔。他也听出符习的言中之意在说自己不过是个侍中,而王镕却贵为赵王。

王保儿顿时有些愠怒,看着李存绍的脸色,手握在腰间的刀柄上,随时准备把身前的符习打下马去。

不过李存绍倒是不以为意,呵呵一笑道“符将军误会了。我是想问你家赵王现在何处?若是顺路,我想前去拜见一番,也好亲自向赵王致谢。”

“回节帅,眼下赵王在外避暑修禅,并不在镇州城中。”符习闻言虽然放松下来,但还是留了个心眼,并未透露王镕具体所在。

“可惜了,”李存绍点点头,“还请符将军回头代我向赵王问礼。”

“末将记下了。”

“修禅?”旁边的王缄闻言却有些疑惑“赵王祖上是回纥人,听说一直虔心侍奉摩尼教,何时开始修佛问禅了?”

符习倒是爽快地答道“我家赵王向来一心求道,不仅讲说佛经,还懂得合练仙丹之术。每到夏秋之时还收聚僧道之众与其一同登山临水,寻问神仙踪迹,实乃一颗至诚悟道之心。”

李存绍听到这里,心里顿时对王镕的形象大打折扣,这家伙竟是个迷恋左道之人?

六月初十李存绍的中军抵达了石邑,而前军薛直派人前来禀报,已经到了二十里外的井陉口。

李存绍一边令薛直率前军先行进入陉道,一边也催促中军加快速度以争取早日进入河东。

等到西边的山脉在眼中越来越高大时,李存绍也终于到达了井陉口外。

符习将李存绍带到井陉口,指着西边的群山道“前面那山名为抱犊山,等过了抱犊山与叱日岭,再沿谷道走半日就是小太保自家把守关隘的承天军了。到此地末将也该回去给赵王复命,小太保恕不远送。”

李存绍望了一眼西边高耸的群山,也对符习抱拳道“既然如此,符将军咱后会有期。”

符习也在马上回了一礼,很快便带着自己的人马消失在了来时的方向。

井陉是太行山八大隘口之一,进入井陉口,面前则是一条长约百里的狭窄谷道。谷道两侧奇峰耸立,原本在行军时就狭长的中军队列在谷道中就显得更加单薄了。

李存绍望着四周的高峰,不由得感叹道“前不得斗,退不得还,野无所掠,此地用兵乃是死地。”

一旁的王缄闻言搭话道“小太保可知先汉淮阴侯的背水一战?”

“韩信?”

王缄点点头“淮阴侯背水一战,以万余之众大败赵军二十万大军之地就在这井陉口。其时淮阴侯背水列阵,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实在是一时之杰。”

李存绍哦了一声,笑着向王缄问道“王司马觉得,我用兵比起韩信如何?”

王缄一怔,连拱手道“淮阴侯起于微末却能用兵入神,辅佐汉高祖开创先汉基业。小太保出身比淮阴侯高贵,用兵同样几无败绩,必然亦能中兴唐室,为后世所景仰。”

李存绍暗暗好笑,王缄拍马屁的功夫并不高明。

“我自认一辈子也未必能及淮阴侯一半用兵之道,不过有一点我要比淮阴侯幸运。王司马觉得是什么?”

王缄低头想了想,摇头道“下官不明。”

李存绍的目光忽地深邃起来,沉声道“我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绝不会因为谋叛遭忌而被什么人夷灭宗族。”



第一百一十章 太原风雨(一)

六月十二日,薛直的前军率先走出了陉道,在隘口的故关处等待后续人马集结。到下午时李存绍也率中军到达了故关。

李存绍看看日头,寻思着等卢勇后军出来时天色都要黑了,于是干脆直接下令将士们在关内扎营,补给马料准备过夜。

李存绍等亲兵扎下了军帐,就派人去打听故关守将在何处。他倒不是对守将有什么兴趣,而是想从守将那儿探探口风,弄清楚太原城里的事有没有传出来。

很快,薛直就带着一个年轻的将领前来引见。

“卑下承天军镇将张虔钊,拜见小太保。”张虔钊脸上带着几分激动的神色,似乎对见到李存绍挺高兴。

李存绍嗯了一声,没直接奔向主题,而是侧面问道“张将军何时来此驻防?所防何人?”

张虔钊有些意外,不太明白李存绍为何有此问,但还是抱拳答道“末将上月奉晋王之命来此驻防,晋王言赵王可能有贼心,所以末将防范的是赵王……小太保怎么从赵王那边来?”

“军情紧急,我奉父王之命即刻回援太原,故而向赵王借道。”李存绍接着套话道“此事我已禀报太原,张将军没收着太原的军令?”

张虔钊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说来奇怪,自从听说原先的留后使被晋王复任太原府尹之后,太原那边就再没消息传来。”

“我叔父想必是因事务繁杂所以才忘记通报此处。”李存绍接着笑道“不过眼下已经无所谓了,还要有劳张将军为大军补给粮草,回头在太原我也好在父王面前为你美言。”

张虔钊马上就爽快地道“咱有啥功劳?既然是小太保吩咐,末将这就去办。”

李存绍一直盯着张虔钊的表情,见其答话时的欣喜之情十分自然,心里已经有了底,看来李克用病危的事并未传到这来。而此地距太原府也不过两百里地,如此重大的消息都没传过来只会有一种可能——李克宁封锁了太原内外的消息。

于是李存绍也想明白为何这几日薛羡再没消息传来了。

待张虔钊告退后,李存绍略一寻思,吩咐薛直道“明日薛郎依旧为前军,把那朱友恭押上,以向晋王献俘为名先去太原探探虚实,我随后就到。”

薛直也知道眼下境况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当即抱拳领命,想了想又问道“若是有兵堵路该如何?”

李存绍的眼神顿时锐利起来“打我的旗号,看看谁敢堵我的路!”

薛直神情一凛“末将得令!”

在故关修整一夜后,晋军又重新回到了官道上。

走出陉道,没有了群山遮蔽,头顶的太阳一下子就开始毒辣起来。即便行军时甲胄不在身上,却也同样热得人浑身是汗。

这样的天气李存绍实在是不想打仗,十分希望等自己率军兵临太原城下,李克宁就能直接开门放自己大军进城,也好避免无畏的杀戮。

不过李存绍也很清楚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权力斗争不是家族纠纷,一旦亮明意图就再也没有任何温情转圜的余地,总有一方要为此而流血。

大军一路向西,薛直的前军在路过寿阳时遇到了一点麻烦。

寿阳守将声称没有得到太原命令,因此拒绝向薛直的前军补给,且要前军暂停,直到等来太原的回报后才肯放行。薛直有李存绍的命令在身,自然不肯停下,派人向李存绍中军禀明后就绕过寿阳城接着向西而去。

李存绍很快也率中军赶到了寿阳城下。

骄阳似火,寿阳城城门紧闭,门楼上已经站了不少人影望这边观望着。

李存绍不知这寿阳守将是什么情况,但去太原只有这一条路走,若这寿阳守将是李克宁的人,自己可不愿到了太原还要时刻提防着背后。

李存绍思虑一番,决定亲自去门楼外喊话。

带着王保儿与一众亲兵在城外站定,李存绍酝酿一番高声喊道“我乃晋王之子,铁林军都指挥使李存绍,叫尔等上司出来答话!”他知道在河东地界,铁林都指挥使的名头要比什么节帅的名头更为普通将士所熟知。

很快城墙垛堞的空缺里就探出一个脑袋“久闻小太保大名,卑下寿阳县令罗贯,小太保率军远来所为何事?”

李存绍一愣,是个文官?

王保儿大声怒斥道“知道是小太保大驾,还不快快开门相迎!”

罗贯毫不客气地回道“还望小太保见罪,下官没接到军令不敢开城。”

“军机大事罗县官可担不起干系,现在开城本帅便恕你无罪。”李存绍皱眉喊道,这人难道已经被李克宁收买?

罗贯一时间没回话,似乎在考虑着什么,良久后才接着道“军机大事出于太原军府,下官需通禀太原郭判官才能为小太保开城!”

李存绍听他提到郭判官,眉头却顿时舒缓开来。郭崇韬与李克宁不对付在河东官场是公开的秘密,这罗贯单口只提到郭崇韬,看来不可能李克宁的人。

想到这李存绍便开口道“罗县官与我有些误会,此地喊话不便,不如我亲自向罗县官当面述清缘由?”

“小太保咋能亲身犯险?”旁边的王保儿吓了一跳。

城墙上没人回话,却降下来一个用于夜间单人出入的木篮,接着便传来罗贯的喊话“小太保一人上来吧!”

王保儿还要劝阻,李存绍却笑道“放心,河东现在还没人敢杀我。”说完便独自拍马向那木篮走去,没一会王保儿便紧张地看着李存绍站在木篮里又被拉了上去。

王保儿提心吊胆地在门外等了一多刻,正想着李存绍万一被扣押要不要率军强攻时,寿阳的城门突然被打开了!

率军过了寿阳,太原府就在百里外了。

而越临近太原,李存绍的心情也越发复杂起来。若是李克用已经死了,若是李克宁已经做好准备与自己刀兵相见,若是南边统帅大军的周德威也有异心,若是符存审因为什么原因决定站队李克宁……

太原!

李存绍心想到了太原一切都会明了,一切都会有个结果。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太原风雨(二)

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先前几日还是烈日当头,不知何时天上突然就布满了阴云。

晋王府上,刘姬正在与曹氏学习着绢绣。本来刘姬所长乃是歌舞笙箫,不过丝竹之声显然不太适合眼下王府的氛围。

刘姬正专心于手上的活,外间突然跑进来一个晋王身边的宦官向曹氏禀报卧床沉睡大半个月的李克用醒了!

很快曹氏就带上刘姬同坐在轿中向刘氏的寝宫赶去。

刘姬坐在轿里暗自揣摩着晋王的事,晋王昏迷这么久,阿父和那些医官都说无法再行医治,怎会突然醒来?恐怕是晋王最后回光返照的时候到了……

这时头顶突然响起一声惊雷,刘姬身旁的曹氏随着雷声一哆嗦,仿佛突然被惊醒了一般。

“再快!”曹氏掀开侧面的小帘对外面喊道。

刘姬默不作声,看着曹氏早上在脸颊间敷的胭脂被从额头上流下的汗水晕了开来。她顿时有些出神,自己这位‘干娘’向来以从容不迫的面孔示人,从来都是一副事事应手的样子,还未曾露出过如此紧张与惊慌的神态。

但她也很理解曹氏的慌乱,毕竟晋王身上牵系着整个王府上每个人的命运。

刘姬默默掏出手帕,轻轻地吸去曹氏额头密密的汗水,又用指尖将曹氏刚才因匆忙出宫而散乱的鬓发理好。

曹氏转过头来,对刘姬勉强地笑了笑。

刘姬觉得自己此时应该对曹氏说些宽慰的话,但想了想又不知道说什么合适。于是只好躲过曹氏的目光不再看她,将轿子侧面的小帘勾起一个小角,透过其中向天空望去。

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刘姬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个成天装神弄鬼的阿父说的也不全是胡话,天上的星辰气象有时候确实是在预示着人世间的事情。

想到阿父,刘姬又想起前不久阿父发现晋王时日不多,告诫自己小心之后马上就偷偷离开王府去找小太保的事。阿父的心思她很明白,晋王大行之后小太保就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者,早日告知,小太保就能早日做好准备。

刘姬心里当然也倾向于让李存绍来嗣晋王之位,这样自己才能继续过现在这样安稳富贵的日子。

只是晋王一直不醒人事,小太保又还远在沧州打仗……而且如今的世道,名正言顺似乎也不是那么的必要。刘姬自认聪慧过人,王府中消息也要比外间灵通得多,她早就隐约觉得太原城里正在酝酿着什么大事。

现在王府四面被甲兵围住不得出入,唯一每天进出王府的只有一人——晋王的亲兄弟。晋王信任自己的兄弟,李克宁也每天来王府察看闻后晋王病情,表面上似乎是感人的兄弟之情。

但刘姬却很清楚,王府戒严还可以理解,但太原四城紧闭的用意就很暧昧了——李克宁不想让谁进城?

正想着,脚下的轿子突然停了下来。李克用所在的刘氏寝宫到了。

轿子的门帘被掀开,“王妃请。”外面的宦官恭敬地道。

刘姬先走了下去,然后搀曹氏下来。

在下人面前曹氏还是努力地装出镇定的神色,向宦官问道“姐姐在里面了?”

“回王妃的话,两位王妃都在里面了。”

曹氏点点头便焦急地往寝宫中走去。

刘姬赶紧跟在曹氏后面,二人一前一后到了宫殿门口,只见内外已经侍立着不少仆人与婢女。

见曹氏过来,奴婢们连忙低头请安,却不敢大声出一个字。

刘姬端详着门外奴婢们的面孔,更加确定晋王只是回光返照…不然这些奴婢不说欢天喜地,起码也不会是现在这样沉重的气氛。

刘姬跟着曹氏跨过了门槛,一股汤药味瞬间扑面而来,然后就听见里面时不时传来的抽噎与叹气声。

二人绕过殿中的屏风,很快就看到了卧榻上的晋王。

围绕在卧榻边上的人并不多,除了刘氏陈氏与伺候的几个婢女外,就只有住在晋王府中的张承业在。刘姬到对张承业出现在这并不感到奇怪,晋王向来信任这个官家派来的宦官。而与张承业同样深受晋王信任的盖寓却来不了了,刘姬前几日就听说盖寓被李克宁调出了太原去……

刘姬悄悄寻了个角落的位置跪坐下来,透过卧榻边上几人之间的空缺看清了病榻上李克用的样子,心里顿时暗暗吃了一惊。

李克用整个人都盖在一层厚厚的金丝棉被下,只露出了一张枯黄干瘦的脸,整个头发也几乎斑白了一半……刘姬仔细看去,晋王的眼睛却是闭着的。

“王上,妾身来了。”曹氏很快就跪坐在了卧榻边,声音都在发抖。

李克用这才微微眯着睁开了眼睛,一只手稍稍从被子里伸出来,对着曹氏轻轻一动。

曹氏看了刘氏一眼,刘氏抹着泪道“晋王是在叫妹妹凑近些。”

曹氏闻言连忙凑过头去“王上有话对妾身说?”

李克用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良久才说道“二郎……二郎他们在哪?”

“存勖他们马上就来。”

李克用点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这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殿上众人皆是一惊,谁敢在晋王府骑马?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在殿内响了起来,刘姬紧紧盯着屏风的方向,声音的主人很快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果然是李克宁。

李克宁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三个全副武装的武夫。其中一个刘姬在宴会上曾经见过,是如今太原府兵马使,李克宁的义子李存实。

“臣弟拜见晋王!”李克宁中气十足地跪拜道。

三个武夫也跟在李克宁身后跪下“末将等参见晋王。”

李克用刚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却只是怔怔的盯着头顶大殿的房梁。良久才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四弟来。”

李克宁立即起身,曹氏刘氏也纷纷从卧榻边给他腾出位置。

李克用见到了李克宁的脸,干涸的嘴唇又张开了“扶我起来。”

李克宁连忙一手伸进李克用的背后把他架起来,又把枕头立起来让他靠在枕头上。

“大哥…”李克宁扶起李克用,声音哽咽着。

刘姬这才发现李克宁脸上也留下了泪水。

李克用向李克宁伸出一只手,李克宁连忙双手上前将其握住。

李克用突然对榻边的众人勾起一丝苦笑,“我有话跟你们说。”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太原风雨(三)

李克用扫视了一圈身边的众人,开口道“二郎他们还没到么?快去催催。”

一直在晋王身边伺候的宦官景进闻站了起来“奴子这就去。”

此时众人注意力都在李克用身上,刘姬却因景进站起来挡住了自己的视线,因而清楚地看到景进向李克用答话时目光斜向了左边。刘姬也跟着向左看去,却正好看见李克宁对景进微微点了下头!

两人细微的举动毫不引人注意,但刘姬却恰巧将其收入眼底。李克宁难道已与王府内官勾结在了一起?

刘姬猛然想到,李存勖他们恐怕并非还在路上,这么点路就是走现在也该走到了!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景进根本没派人去知会他们!

刘姬细细回想起来,刚才宦官来请曹氏时也是提前就备好了轿,等曹氏出门就直接抬了过来,而且还要带上在场的自己,必然也是为了防止自己去通知二郎他们。

刘姬本是个心思很细的人,想清楚这茬,顿时明白李克宁已经在王府内外都做了准备。

“滴答…滴答…”殿外突然传来雨滴落在屋檐下的声音。

“落落跟二郎他们赶不来了。”李克用喃喃道,紧接着茫然的目光突然重新凝聚起来。

一旁的刘氏连忙说道“郎君日子还长,有什么话等见到落落他们再说不迟。”

刘姬偷偷注意着李克宁的神情,果然刘氏这话一出,李克宁脸上闪过一瞬阴翳。

“来不及了。”李克用哀叹一声,又转头对张承业道“张内使记事罢。”

张承业拱手,面色凝重地踱步到不远处一张方案边坐下,案上早就备好了纸笔。

见李克用吩咐记事,刘姬知道这恐怕就是晋王最后要留下的遗言了。殿上的众人都屏息凝气,连一直抽噎着的妇人们也安静了下来。

殿中一时间落针可闻,只剩下殿外的细雨声还在充作萧冷的背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病榻上的李克用身上,刘姬也低下头,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从中和元年朝廷从诏赴京救驾以来,我为大唐四面征伐已有将近二十载。二十年来,大唐之敌初在黄巢,于是率军奉诏一日夜驰三百里,横尸无数,最终得以平定京师。后来敌为内宫阉逆,乃在沙苑一战败田阉之众,尽灭其党羽。再后来敌是诸道不臣,这才是我攻于幽州、昭义的道理。

这几年来,大唐之敌在汴州。那朱温狗贼罪不胜数,无善可陈,奈何数番兴兵相攻不果,如今竟叫他得以挟天子西行,窃据庙堂之上!”李克用越说越激动,一时之间竟丝毫看不出半点重病之人的样子。

“想我大唐自高祖皇帝以来传世二十一朝,先祖基业怎能轻易付诸东流?我欲匡扶神主,二十年间往来奔驰,无一日不愿恢复百年江山社稷。官家蒙难,各道藩镇攻城略地,称王称孤,唯独无一人肯匡救靖难!外臣之中,竟然只一克用,尚知有国,尚知有君!

可我欲不负官家,奈何官家负我。如今中原动乱日炽,诸道危祸益迫,内贼外贼互相争阋。如今我才明白大唐之敌既非内贼也非外贼,乃是天命。朝臣离散,各道背心,四方盗贼满天下,唐事如何可为!”

这时李克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干净的棉被上立马多了几朵血花。

众人大惊,又是端水又是递布,一阵手忙脚乱。

刘氏呜咽着哭诉道“郎君早已功成名就,无需再挂怀大事,剩下的都交给儿郎们去做罢!”

“夫人为我生了个好儿子。”李克用点头,坐起的身子又躺了下去,“落落志气远大,日后必能承我遗志。我死之后便由落落袭封晋王之位。”

刘姬听到这顿时松了口气,有晋王这句话一切就还不至于尘埃落定。

李克用接着说道“郭崇韬、李袭吉、盖寓随我多年,我知其皆有才干,周德威、李嗣源、符存审等人亦可托与大事。落落有这几人相佐,我也可放心去了。”

殿上的妇人们闻言又开始抽噎起来。

李克用又转头唤向李克宁“惟愿四弟也善为教导,落落托付于你,勿要负我!”

李克宁神色复杂地沉声道“必不负大哥所托。”

不知何时李克用的脸上已流下了两行浊泪,凄然痛声道“倘若有朝一日尔等能够兴复唐室,我死无遗恨了!”

……

李克宁不顾安慰痛苦哀痛的刘氏等人,直接带着李存实与李嗣恩李嗣本三人回到了府中。

外间的雨一直下着,李克宁等人来得匆忙根本顾不上带伞。等四人回到偏堂时,浑身已经被雨水打了半湿。

石绍雍、王让、孟知祥等人早就在偏堂上候着了,见李克宁四人均是一脸沉重地回来,当下都已猜到今日晋王府发生了什么。

李存实刚坐下便对众人低声道“晋王在张承业那立了遗言,已经说明要李存实袭封王位。”

王贤皱眉道“晋王遗言留在府中,恐怕对我等不利。”

李存实立马道“所以得叫嗣本守好王府,决不能让任何人擅自出入!”

然而李嗣本并未吭声接话。李克宁转头看去,只见李嗣本正低垂着头一脸哀色。李克宁心里明白,恐怕李嗣本此时还在念着大哥旧情。

“天与不取,必受其株。”李克宁冷哼一声,“眼下事情已经再无回头的余地。”

李嗣本闻言抬头看了李克宁一眼,叹了口气还是抱拳示意听命。

石绍雍又说道“东边传信来,那李存绍的前军已到了榆次,咱要不要…?”

“眼下如何能动兵?”李存实马上呵斥道。

石绍雍不快地道“那兵马使的意思,咱就在城里干等着?”

李克宁皱眉头,暗想这石绍雍实在是个蠢人。

“城中军心不定,且无名分大义,此时万万不可动兵。”李克宁敲着桌子,“那符存审这么久也没信传来,是意料中事。现在要等的是周德威的消息,若是周德威肯助我一臂之力,就没他李存绍的机会了。”

“那若是周德威不肯呢?”石绍雍问道。

“那我们还是守好太原府。只要晋王身死的消息没传出去,那李存绍就不敢有异动,等梁王收到咱诚意,到时就大事已定了。”

李存实接着道“那我们也得早点把二郎与王妃他们送去梁王那里,否则等李存绍兵临城下,再想送出城去就不易了。”

李克宁深吸一口气,盯着李存实“此事明日你带亲信去办,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太原风雨(四)

晋王已经大行西去了。

然而天上的雨并没有停下,王府中的气氛也反而随着晋王的离去而变得更加波橘云诡起来。

李克宁坚持暂不为晋王发丧,灵柩也还没准备好,因此晋王的身子依旧躺在刘氏的宫中。王府上下的奴仆们则被驱使到了殿外,不论出于真心还是假意,都在雨中跪着嚎啕大哭。

刘姬看在眼里,心里想着等自己死了估计连一个假意为自己哭的人都没有。至于自己那阿父,刘姬已经能想象到他摇头晃脑说着‘都是天意’这种话的场面了。

她心头也有些怅然,外间的灾民死了连一张裹尸的草席都没有,而像晋王这等位居高位之人哪怕死了却也依旧牵系着无数人的命运……

很快刘姬又注意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李嗣恩带兵进府了。

甲兵凶狠,王府的下人自然都畏惧退缩,只有刘王妃上去当面喝骂。李嗣恩很快又悻悻地带兵退去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殿外的奴仆们也很快就四散回去了。曹氏本想守在晋王身前,但被刘氏以李存礼还在西苑需要照看为由将曹氏劝回了。

刘姬跟曹氏重新回到西苑,见曹氏心不在焉,刘姬觉得自己在这也没什么用处,于是便向告退回房了。

刘姬回到屋里,回想着短短大半天里发生的事。突然一下子她又惊醒过来,二郎他们在哪?

这下刘姬的心头也有些慌乱了,李克宁已经将王府团团围住,难道还要动二郎他们?

刘姬当即便想要去找曹氏,没想到刚出月门,却看见曹氏的身影正被一队人簇拥着朝门外走去!

刘姬心里大疑,趁着夜色贴在墙边偷偷跟过去,知道曹氏重新消失在了白天过来接自己二人的轿子上。

……

经过半个月的奔驰,李存绍终于在六月十五日回到了阔别半年的太原城外。

薛直前军到达城下之后,太原各处城门便皆是闭门不纳,城头旗帜飘动,一副如临大敌的态势。

李存绍到城下想跟城头喊话,却仿佛对着城墙的砖石说话一般,完全没人回应。无奈之下,李存绍只好命大军暂且先环绕城外的资圣寺周围安营。

从前两天起就小雨不断,还好资圣寺地势很高,两万人的军营安置下来也没有太多涝水。

李存绍等大军安定后便率薛直等人又冒雨去太原城边观望。雨势虽然不大,但打湿衣服毕竟还是麻烦,李存绍出来时身上又多披上了一件蓑衣斗篷。

几人带着一小队亲兵在西城外驻足,望着平时人流熙攘的会昌门眼下却紧闭着,叫人对熟悉的太原城都变成一种未知的茫然。

“太原四面十数门都闭着,我那叔父就不留点消息给我?”李存绍自言自语地说。

没想到薛直却接上了话“昨日我带人绕城看了一圈,南边的怀德门上挂着几个脑袋在枭首……”

李存绍沉声问道“谁的脑袋?”

“叫几个军中老卒远远辨过,似乎是帐前都虞侯李存质。”

李存绍闻言皱起眉头,他入军的日子其实并不久,这两年自己又一直带兵在外,因而对晋军主力中各级将领们的派系山头并不十分熟络。这李存质的名字自己虽然听过,但对他在此时被枭首示众的原因却毫无头绪。

这时旁边的王保儿突然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捏着鼻子咒骂道“这鬼天气实在晦气!”

见其他人都没表示,王保儿又犯起说胡话的毛病,大声道“里头的人既不跟小太保搭话,也不愿出来跟咱干仗。小太保干脆就下令打他娘的,咱只要攻破一门就能进城,何苦要在城外遭罪?”

众人闻言都一脸愕然,薛直骂道“晋王还在城中,你要小太保去打晋王的城?”

李存绍望着门楼上插着的幡旗被风雨吹来打去,心想王保儿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再看下去也是无益。但且不说现在根本没有名义去攻城,就算要攻城,太原城坚池深,哪又有那么好破?

不过想进城,李存绍却另有他法。

“大夏门上打着谁的旗号?”

几人一愣,薛直立马抱拳“末将这就派人去看。”

不一会,亲兵便回来答话了“禀节帅,大夏门上旗号写的左军指挥使符。”

卢勇反应过来“符家的人?”

“是符彦超。”李存绍点点头,“符存审在幽州权重,符彦超身为符存审亲子,我叔父不敢轻易动他。可我与符彦超有旧,或许咱不用流血就能进城。”

“那咱还等啥?”王保儿不解地问,“只要小太保的旗号在那什么大夏门外转悠转悠,一等那符彦超开城,咱就冲进去!”

“没那么容易,咱不知城里的情况,城里又何尝知道外间的情况?符彦超就算倾心于我,在现在的情形也必然不能贸然开城。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联系到城里。”

薛直道“末将到城外后便吩咐几班人手日夜看住各门,这几日没一个门开过,想混进去都没有办法。”

李存绍皱起眉头,这样来看李克宁是想跟自己耗时间?自己在城外,自然有方法和时间从周边州县里征粮,而太原城里人口稠密,每日耗费粮食数字无算,何况李存绍知道现在太原的府库并不充盈——粮食上个月都运去南边供周德威的大军作军粮了。

那李克宁凭借的底牌究竟是什么?周德威?李存绍皱起眉头,周德威也不过是暂时节制大军而已,若真被李克宁拉拢了回来打自己,恐怕还没开仗军心就先乱了。他相信那个肤色黝黑的周德威也并不是蠢人。

“今日暂且回营,薛郎做得不错,各处城门要继续看住,一有消息立马来报我。”李存绍说完便率先拉马转向朝营中奔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太原风雨(五)

资圣寺在太原城二里地外的一处小山上,此时已被远道而来的大军征用作了临时的驻地。

此时中原佛教依旧盛行,太原城内外,光是规模大些的佛庙寺院就有十余座,其中还不乏一些古刹名寺。不过如今的年头哪里还有一片能让人清修的净土?即便是资圣寺这种大寺也总是逃不掉被过路军队驻足蹂躏的命运。

不过比起一些军队习惯抢劫寺宝、逼僧为丁的做法,李存绍对资圣寺的和尚们还算客气,只是将其请去了供奉佛像的大殿里待着而已。

李存绍怀着心事回到了卧房,此时天色已经大黑,既然无事可做便脱衣准备早点歇息。然而躺在干硬的床上,李存绍却发现自己丝毫没有睡意。不过面临这样紧要的大事,估计也没几个人能轻松睡着。

李存绍觉得自己对李克宁的底细还算了解——毕竟大家还是一家人,很多明面上的事都是藏不住的。李克宁的能量主要在河东太原府的官署中,而在晋军中的党羽其实并不多,依仗的只是义子李存实和这两年在李克用默认之下拉拢来的几个将领。

至于晋军中其他几个举足轻重的大将,李嗣昭被困在潞州,李存信在太原狱中,周德威率军在外八成不会轻举妄动,符存审则已经释放出两不相帮的信号……

李存绍现在虽然猜不着李克宁的谋划,但还是觉得胜算在自己这边。不仅是因为军力上自己更胜一筹,而且只要进了城去,王府的刘氏等人还能不为自己儿子说话?更何况相较于兄终弟及,还是父业子继更深入人心,到时名分也会在自己这边。

所以眼下的关键是要想办法联系到城里,打点好符彦超与郭崇韬他们,然后等时机恰当的时候突然出手,一举定输赢!

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薛直向侍卫问话的声音“小太保睡了么?”

“进来。”李存绍当即坐起来大声招呼。

薛直打开屋门,顿时一阵冷风从屋外灌了进来。

薛直一进门便急着说道“北门那边抓了个人,说是从城里出来给小太保送信的。”

听到从城里来了人,李存绍连忙从床上翻起来,一边抓过袍子往身上套,一边问向薛直“四处城门都闭着,那人怎么出来的?”

“据其所说是泅水从水门出来的,但眼下还下着雨,末将也不能辨别真假。”

“不管如何,先叫来叫我。”李存绍下地一脚把靴子蹬上。

很快送信的人便被带了进来,李存绍见到送信的人,觉得似乎有点面熟,正要问他,汉子却先开口了“小人见过节帅,先前在平原时给节帅送信的就是小人。”

李存绍马上反应过来,当时薛羡派来的人确实是眼前这个汉子。可他又有些疑惑“既然能泅水出城,为何现在才来见我?”

汉子回禀道“小太保见罪,那水门被铁栏阻碍,费了我等数日功夫才撬开个口,因而今日才迟迟来见。”

李存绍点点头,这样倒是解释得通。转头对薛直笑道“你阿父是能做成事的。”

薛直不好意思的移过眼睛,向送信的汉子身上转移话题“我问你,怀德门上的脑袋可是帐前都虞侯李存质?谁杀的他,为何要杀他?”

汉子想了想道“这事小人知道。那枭首的正是李存质,月初时被府尹以李存质勾结盖寓以下谋上为名杀掉了。而盖寓则被贬去云州做了刺史,不过听说还没到任就在路上抑郁而终了。”

李存绍与薛直互视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里的惊讶。

李存绍沉声道“李存质是我父王义子之一,盖寓又常年为晋父王所重,这二人我叔父也能一杀一贬?”

汉子不知是不是在问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低头默然不语。

薛直也道“今日是盖寓,明日就是郭判官,后日就是张承业,小太保可需好好计议。”

李存绍点点头,暂且放下此事,又向汉子问起正事“你家掌柜托你给我带了什么消息?”

汉子抱拳答道“掌柜所说,城中将帅主要为太原府兵马使李存实、右军都指挥使石绍雍,以及殿前左右指挥使李嗣恩李嗣本四人。负责城防的是李存实与石绍雍,李嗣恩李嗣本二将则把守着晋王府。”

“王府被围着?”李存绍还以为汉子能带来李克用是死是活的消息,却没想到李克宁竟敢直接将王府与外界阻绝了。

李存绍皱眉沉吟片刻接着问道“王府被围是何时的事?”

“王府与外间不通音信已有一月之久,王府用度采办全由府尹的人操持,掌柜与我等也完全无从入手。”

李存绍觉得自己似乎走进了一个死局,如果不能知道王府内与李克用的情况,自己根本没法贸然进城!如果李克用还活着,哪怕只剩一口气在,自己私自带兵进城也是犯了父子相争的世俗大忌!

李存绍顿时觉得脚下步履沉重,良久后还是招呼道“等会我写两封信,一封给大夏门守将符彦超,一封给节度判官郭崇韬。回去你交给薛羡,想办法私下送到二人手中。”

汉子挠了挠头“小人进出都要泅水,书信蘸湿了怕耽误节帅大事。”

“这倒不怕,”旁边的薛直道,“我去找两个侍卫司防水的蜡丸来就是了。”

于是李存绍又派人去叫醒了王缄来写信。两封信并不好写,措辞口气上一定要掌握好度,既不能显得是在逼迫二人站队,又要交代清楚李存绍的意思,两人商议良久,直到旁边的薛直都打起瞌睡后才终于将信装进蜡丸里融好。

汉子接过信,很快就又冒雨回去了。

王缄被叫来一番折腾,早就没了睡意,犹豫地问道“晋王之事不明,小太保准备何时进城?”

“只能等了。”李存绍摇了摇头,他确实还没想出别的办法来。

就在这时,外间突然一阵嘈乱。

已经迷糊起来的薛直当即又精神抖擞道“末将出去看看何事。”

然而没一会薛直就一脸郁闷地埋头回来了。正疑惑间,刘山人也跟在薛直后头进了屋。

“嘿,小太保还没睡呢?”

李存绍实在拿这刘山人没辙,扶额道“这么晚了,山人有何事找我?”

“自然是大事!”刘山人胡子一抖,回头关上门,还要一脸警惕地环视屋里一番。

不知为何李存绍脑海里突然冒过一个念头,这刘山人的性格如此古怪,怪不得刘姬要离家出走跑到晋王府去。

刘山人却不知道李存绍如何想,走到李存绍身侧,踮起脚凑近了对他耳语道“晋王大行而去了!”

刘山人虽然是趴在李存绍耳边说,声音却丝毫没有压低,王缄和薛直想听不到都不行,当即都瞪大了眼睛。

“你说啥?”李存绍也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上架感言+请假

因为明天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考试,加之最近两天状态不是很好,因此今天应该是要请假一天了,欠的一章这周末补上。

再来说说上架感言吧,虽然这感言似乎迟了一周,但看其他书上架好像都有感言,所以也想借此机会跟大家啰嗦两句。

作者是第一次写书,不知不觉竟然已经有快三十万字了,虽然写得慢了些,但看到字数一天天地不断上涨,心里还是会有一种成就感。

作者君看网文的时间不短了,虽然比不上一些老书虫,但七八年的时间还是有的。然后我为什么要写历史呢?而且还要选这样一个时间节点来写?历史分类本身相对来说就已经算是冷门了,为什么还要选一个五代十国这样冷门的时代来写?

其实原因很简单……一时兴起。因为一直都在看历史小说,各个朝代都看过太多本了,突然有一天发现,五代十国这个时间的小说怎么这么少?五代十国历史人物这么多,更是有很多可以挖掘出来的精彩的故事可以写,没有理由没人写啊?于是,一时兴起,动着充实书库的念头就开始动笔了。

然后写了一段时间后发现……五代十国实在是个坑!不说出场人物复杂,时代背景混乱,光是理清乱七八糟的时间线就让作者君耗费了无数的脑细胞。

所以这本书实际上是一边翻书一边写的,事前准备不能说不充分,而是压根就没有。

不过到现在还是勉强写了下来,对于这个时代也有了越来越深刻的感受与理解,所以还是希望能够努力为大家,也为了自己将这本书的故事讲好。

然后再说下上架成绩吧,按网文圈的说法,应该是属于那种非常扑街的扑街了。还好作者君本身也不怎么看重成绩,所以不用担心我心态崩了所以要太监怎么样的哈哈哈哈。

玩笑归玩笑,看到每天有书友在为我投票,打赏,我也是一边感动一边愧疚,感动的是有大家能够支持这本书,愧疚的是笔力与精力有限,有负于大家对作者与本书的期待。

就说这么多吧,作者君去准备复习了,祝大家有个好梦。

(今天这章周末会补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太原风雨(六)

“小太保还不信我?晋王去了!”刘山人瞪着眼睛,一脸认真的模样。

一旁的薛直看不下去,扳过刘山人的身子问他“等等,晋王那啥……你是咋知道的?”

见李存绍也向自己投来怀疑的目光,刘山人马上哼了一声,撇嘴道“山人我夜观天象……”

这下连李存绍都忍不住了,皱眉问道“外间下着雨,天上黑压压一片都是云,山人观的是什么天象?”

“小太保说得正是!大雨时行,寒热互至。连续下了这么多天雨,只有寒而无热,岂是正常天象?必然是城中阳气极盛之人故去,吸走了天地间的阳气,因而才有这小雨绵绵……”

这下轮到李存绍撇嘴了,他可不怎么相信这一套。

见李存绍还是面露不信,刘山人又转口道“何况山人我为晋王卜了一卦,上泽下木,乃是大过之卦!”

“什么意思?”

“大过,大者过也。小太保还不明白?”

屋里三人互相看了看,王缄默不作声,薛直动了下嗓子向李存绍道“我跟这家伙处过一段日子,装神弄鬼确实还算灵验……”

刘山人立马又吹起胡子“什么装神弄鬼?你懂甚?”

“好了!”李存绍训斥一声,“今夜便先各自回去,该怎样还怎样,等城里回了消息再说!”

于是刘山人也不再多说,哼了一声便往外走。

薛直王缄也向李存绍一行礼准备告退,走到门槛前,薛直又回头对着李存绍补了一句“军中将士们都听小太保的。”

门又被关上了。

李存绍摇了摇头,不知道现在已经到了什么时辰,折腾一夜他也有些疲倦了,于是干脆衣服也不脱就直接上了榻。

当李存绍再醒来时,屋外依旧不怎么亮堂,正以为自己是直接睡到了晚上,又突然反应过来这几天都是这样阴沉沉的雨天。

李存绍一边想着,一边拿起桌上昨晚没喝完的水杯,含进一口水,推开门呼噜一声吐在地上。

李存绍站在屋檐下抬头望了望天上的云。刘山人其实说得没错,六月这个时节小雨绵绵,确实是不太正常。但如果非要牵扯到李克用的生死上,李存绍就觉得完全是瞎扯了。

李存绍冒雨走出屋檐,经过几日的降雨,院里也积了大大小小好几处水洼。李存绍尽量避过水洼走到院门前,院门侍立的亲兵见他忙抱拳行礼。

这时正好王缄打着伞过来了,见李存绍在院门前站着,忙趋步走过来,正准备收伞时却被李存绍止住了。

“不用收伞,王司马陪我走走。”

说着李存绍便冒着雨走了出来,王缄见状却反而不敢不收伞了,哪有小太保淋雨自己打伞的道理?

二人沿着寺里的路寻了个方向便随意走着,身后只有几个亲兵远远跟在后面戒备。

“昨晚你们走后我做了个梦,王司马想听听?”李存绍随口道。

王缄虽然疑惑,但还是拱手道“愿闻其详。”

李存绍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外跟着的亲兵,大声道“昨晚我梦见我在这寺里淋了好久的雨,有一天日头突然就放了晴。结果太阳一出来,太原城里的汾水就腾上了天,变成了一条龙!”

王缄一阵愕然,不知该接什么话好。

李存绍却朝着王缄神秘地一笑,大步向前走去。

……

符彦超这两天睡得总不踏实,昨夜也是碾转了一宿才勉强睡着。而睡不着的原因他也很清楚——因为城外的大军是小太保带来的,而自己与小太保关系很好。

随着晋王许久不再露脸,加上李克宁被重新启用,太原军府事宜悉数出自府尹之手……大家都清楚晋王身上恐怕出了什么事。

晋王若是故去,自然还会有一下个晋王上位。但有资本上位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自然而然,军里越来越多的人都看明白了小太保与府尹这对叔侄的矛盾。而李嗣恩等一众晋军高级将领们也早就都站在了李克宁这边,至于城里没选择站队李克宁的人——都在怀德门上枭首了。

不过上面的大将们虽然有自己的盘算,却丝毫不关底下将士们的干系,不管谁赢谁输也不见得会给大伙什么好处,若是动起了干戈说不定还得倒霉丢了自家性命。

符彦超自己暗中观察过,比起一直不怎么军中露脸的李克宁,大伙还是对战功赫赫的小太保更亲近些。

符彦超也更倾向于小太保。

‘那太原府兵马使的位子,以你的本事也坐得住’,符彦超这几天总想起年前时小太保在酒家对自己说的话来。

但他又不得不考虑父亲的心思,按自己父亲的脾性……遇上这种事多半是两不相帮。

世事无常!符彦超想起父亲总挂在嘴巴的这句话。也是,自己原本不过是留在太原府向晋王表忠的质子,谁能想到当初随意置下的一个城门使的差遣如今却又将自己推到了此时极为关键的位置——只要一处城门一开,其他十数道门瞬时就都变成了摆设。

符彦超心不在焉地穿戴好,带上院外等候的亲兵便准备去大夏门上值。

府上没有做饭的妇人,因此符彦超习惯每天早上都去崇义坊边上一个饼摊上买个胡饼吃。

戒严了半个月,城里的百姓也都人心惶惶,私下传着各种各样关于晋王与外间的传闻。

亲兵去为符彦超买胡饼了,符彦超则靠在坊墙上一边打瞌睡一边等着。

就当符彦超正在打一个哈欠时,突然感觉自己背后被人一肘子撞了一下,叫他生生将半个哈欠又吞进了喉咙里。

怒目回头,却见是一个打扮邋遢的乞丐。符彦超见状也没了脾气,只挥挥手叫他走开。

乞丐却拿着个破碗,伸到符彦超面前“将军施舍施舍……”

符彦超见他无赖正想呵斥,余光却突然在破碗里瞥见了一个不太寻常的东西——一个蜡丸。

符彦超军旅长大,自然识得那是什么,目光紧紧盯着乞丐,这才发现眼前这个乞丐的眼睛并不像普通乞丐一样浑浊无神。

符彦超心下了然,一边从腰间摸出几文钱,一边咒骂着“该死的东西,活着浪费府尹粮食!”

符彦超捏着几文钱的手伸进碗里,再抬回来时手里已经偷偷夹上了那个蜡丸。

“谢谢将军,将军百战得胜……”乞丐很快便重新消失在了转角。

亲兵终于带着两个胡饼回来了,符彦超不动声色的将蜡丸藏好,结果亲兵递来的胡饼时才发现自己手心竟已是湿了一半。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太原风雨(七)

资圣寺的一处堂屋里,卢勇几人都李存绍被叫来碰头议事。

就在符彦超与郭崇韬从城里传来回信,答应在“紧要时”会给李存绍予以方便的时候,城外的斥候突然抓到了一个从南边想要向城内传信的信使。不过信的来路却让李存绍等人大吃一惊,竟是从梁军大营中发给城中的!

堂屋中气氛沉闷,就如屋外的天气一般。

王缄叹口气“城中的后着竟是朱温,是我们考虑的不够周全啊。”

李存绍冷哼一声“这就明白太原城为何要闭门不动了,原来是等南边梁军来帮忙呢。”

薛直琢磨着说“不过潞州城还没被梁军打下来,周德威又在太平驿一带与梁军僵持,我们也不用太担心梁军北上吧?”

王保儿反问道“那周德威万一已经叛了晋王,跟了那李克宁呢?”

“不会。”李存绍坚定地说道,扬起手里缴获的信“若是周德威都站了我叔父,这封信上就不会叫他再坚持几月。周德威率军走得早,对城中情况说不定还不如我们了解得多,必然不会轻易有什么异动。”

王保儿已经听腻了这些弯弯绕的关系,烦闷地说“这都什么破事?城里城外北边南边都没动静,咱也整日干坐着淋雨吃粮,再过几天得淡出个鸟来了。”

薛直乜了王保儿一眼“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昨晚上吃鸟了?”

王保儿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从椅子上站起来向李存绍赔礼“末将嘴没把门,请小太保恕罪。”

“我心里有数。”李存绍淡淡地道,又看起手上本来要送到李克宁手上的信,想从薄薄的纸上再看出些有价值的情报。

“说到吃粮,”卢勇有些犹豫地开口了“这几日阴雨靡靡,榆次那边运粮来这不过二十里,粮却大多都泡在了水里。下面将士们虽还未有怨言,但若一直待在此地按军不动,恐怕军心不稳。”

“是嘞,”王保儿也一拍大腿,“咱来这不说干仗也不说进城,底下弟兄们不知小太保部署,整天私下传着胡话呢!”

李存绍猛地抬起头来“什么胡话?”

王保儿却闭上嘴低头不再说了。

李存绍站起身来,慢慢踱步走到堂门前,众人的目光也随他的身影移着。

李存绍仰头望着天上迟迟不肯散去的阴霾,心里默默盘算着。有了符彦超的准信,需要考虑就不再是能不能进城的问题,而是该何时进城的问题。原本想着等晋王府传消息出来后再择机行事,谁知道王府上下全被李克宁断绝了与外间的通往,连郭崇韬都不知道王府内情!

难道就一直僵持下去?就算李存绍再有耐心也不能整日坐着干等,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时间再拖下去,万一符存审与周德威动了什么心思,万一朱温趁眼下义昌空虚再次兴兵东犯……不仅是王保儿,就连李存绍自己心里此时又何尝不是窝着一团火?

良久,李存绍终于开口道“人都说瞻前顾后,前后总是不能兼顾。”

很快他又转过身来,目光扫过堂上每一个人的脸,接着道“前后不能同时顾全,就只能先瞻前而后顾后,生死不能同时顾全,那就只能先顾生而后顾死。”

薛直听出今天小太保的态度似乎与前几日不太一样,当即站起来抱拳道“小太保有何差遣,只管下令吧。”

于是王保儿与卢勇也站了起来“末将等都唯小太保是从。”

李存绍又转过身去,双手负在背后,心下一狠道“通报全军!晋王已然薨逝,城中被奸人操持秘不发丧,紧闭四城以阻我尽孝,勾结文武以篡位夺权,私通梁王以图谋不轨!”

李存绍说得十分突然,堂上众人一时间都楞在原地哑口无言。然而李存绍却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大步走回首位,大声喊道“传我军令!即刻派人去四处州县赊买白布白绢,从今日起全军皆披缟素!号令全军,准备攘除奸凶,入城靖难!”

几个武将终于反应了过来,惊讶的同时脸上也泛起了兴奋的潮红,纷纷抱拳大声领命。

只有王缄一脸肃然“小太保已下了决心?”

李存绍深深看了王缄一眼并不答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拖延越久对自己越是不利,这个决心他不下也得下了。李存绍突然开始希望刘山人所言不虚,希望他真有什么预知的神力。

……

李克宁府中的偏堂上,入夜后依旧是一如往日的灯火通明,堂中坐着的也依旧是那几个人。

“城里人都不知道,城外是怎么得知消息的!外头怎么就一片白了?叫城上的人看去会怎么想?”李存实烦躁不安地自言自语。

“这几日城里可有异闻?”李克宁抿了一口茶,展现在众人面前的还是一副神情自定的模样。

“城里倒没啥异闻,”李嗣本回话,又看了一眼李克宁“就是我这几日心头有点闷得慌。”

李克宁没理他,接着问向别人“军府中呢?”

王贤也拱手道“郭崇韬他们也没有觉察的迹象。”

见李克宁又看向自己,李嗣恩也拍胸脯向他保证道“府尹且放心!这几日王府连个苍蝇都放不出来,没有走漏风声的道理!”

李克宁点点头,不紧不慢地道“看来,是我那侄子在城外要等不及了。”

“义父!那李存绍等不及,咱也没时间等了啊!眼见城里粮马上要吃个干净,周德威符存审那两个厮又按兵不动,盼不来梁军咱也是个死啊!”

李克宁把茶杯啪地一声撂在桌上“太原城城高池深,地利在我,城外阴雨连日不绝,天时也在我,尔等只要掌好各自兵马,稳住人心,又有何惧之?”

石绍雍闻言狞笑道“要稳住人心,府尹不如叫我把那郭崇韬也杀了算了!整日在咱眼前晃悠,日烦的很。”

“万万不可!”王让忙劝道“赶走盖寓是因其孤僻独行,没人为他说话。可郭崇韬在衙门里却有不少人向着他,杀他必然牵连甚众。此时若是动他就真是人心惶惶,再无人和可言了。”

李克宁赞许地点点头“王巡官说得没错,眼下咱暂且不能再动人了。”但又接着转头看向李存实,冷笑道“不过存实莫急,等此事一完,这帮人一个也跑不掉!把这些人送去下面给晋王作伴,也算是为晋王尽一份心意。”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太原风雨(八)

在李存绍的指示下,才过去短短两天时间,太原东面资圣寺的义昌军大营就已经变成了一片素白的海洋。

晋王的死毫无疑问是个令军中轰动的消息。对于沧州后来加入军中的士卒来说还好,对于原本晋军嫡系出身的亲从马军以及中高层武将们来说,晋王薨逝的消息就是十足地震撼了。

李存绍已经和城中的符彦超定下日子,约好两日后的六月二十二晚上三更偷偷开城,并计划由薛直带亲从马军走大夏门进城,控制城门后就直扑晋王府,而为了不让城中起疑,步军在随后才跟着开进城里。

从李存绍哪里回来,薛直怀也召集来了亲从马军的几个指挥使碰头,准备向马军交代后日的事宜。他刚走进屋里,几个身上披着白缟的指挥使与都虞侯就围了上来。

“薛郎说说,晋王神勇无敌,咋说没就这么没了?”

薛直一愣“说说?你要我怎么说?”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左厢马军都虞侯王虎心站出来道“薛郎也莫怪,咱当初都是投奔晋王来的,兄弟几个知道晋王的本事,谁也不敢信晋王就这样去了。”

薛直顿时有些不满地说“怎么,你们不信小太保?小太保是晋王亲儿子,都说这话了还能有假!再说了,昨天小太保在雨里朝西边城里跪了一天你们没亲眼见着?”

王虎心低头琢磨一下“那倒也是,薛郎说的在理呢。”

另一个指挥使也站出来道“咱肯定都听小太保的,也愿意跟着小太保去攘除奸凶,入城靖难。不过跟薛郎说实话,太原恁高的墙,天上还下着雨,弟兄们心里实在没底。”

薛直停下脚,指着说话的指挥使道“我问你,小太保带咱打过败仗没有?”

“呃……那倒没有过,咱都知道小太保的本事。”

“这不就是了?”薛直稳稳地找了位置坐下,把兜鍪摘下来捧在手上“不用急,今天叫你们来就是商量这事的。小太保把进城的重任交给我们亲从马军了。”

“啥?”另一个刚坐下来的指挥使闻言立马又跳了起来,“咱马军如此精贵,小太保咋让咱马军攻城嘞?”

旁边的王虎心呵呵一笑“你以为小太保跟你一样蠢?肯定是有了什么妙计才让咱上,这是给咱马军机会立功呢。”接着又看向薛直“薛郎,我说的没错吧?”

“还是虎哥儿明事理!”薛直对着王虎心一抱拳,又神神秘秘地示意几人都凑进过来“我跟你们说,小太保在城里有内应,等后日三更时候咱马军率先冲进城去,控制城门后直奔晋王府!”

几人还在聆耳听着,薛直却不再说了。

武将们瞪着大眼看着薛直“就这?”

“啊,就这。”薛直点点头,“还等什么?都回去准备吧,散了。”

武将们不明所以地正准备离开,王虎心走了两步又转头问向薛直“薛郎听没听过前几天小太保的梦?”几个武将闻言也停下了步子。

“我自然听过,你们怎么也知道了?”

一个武将插话道“何止我们,全军上下都知道了,而且简直传神了,说什么的都有!”

薛直想了想,一脸不耐烦地对几人挥挥手“小太保的事也是你们管的?赶紧都回去准备准备,天气潮别把弦软了!后天可是要紧的日子!”

几人这才又一番抱拳告退了。

见几个披着白缟的身影走远了,薛直把兜鍪戴在了头上,也跨出了门。

薛直整天跟在小太保身边混,自然早就听说了王虎心说的那个梦。只是一开始他并没怎么在意,只当是小太保私下里的闲话。

不过此时仔细想想,小太保向来注意言辞,怎么可能随便让一个晚上做的梦传遍军中?何况那个梦的内容,也实在是有些耐人寻味。

薛直不懂梦,但他知道谁懂。很快,他就在庙墙边的一处小院里寻到了刘山人。

雨还下着,刘山人却没打伞,正绕着院里一株松疾步转着圈。

薛直早就对刘山人的古怪行径习以为常了,不过此时有事相求,还是客气地问道“外间下着雨,山人怎么不在屋里歇着?”

刘山人仿佛这时才看到薛直,停下脚看了他一眼,接着又开始绕树转起圈来。

“屋里头潮,这个雨里有灵气。”

薛直抬头看了看雨,这雨除了下个没完,也没看出与其他的雨有什么不同。

“嘿,山人就算有什么神通,也挡不住老天爷的雨吧?我有事找山人,咱快进屋说。”说着薛直就走过去想拉刘山人进屋。

刘山人却一把甩掉薛直的手“跟你有啥好说的?有啥话就在这说。”

薛直退了两步,无奈道“那山人也别这么转了,转得我眼仁疼。”

见刘山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薛直心里暗骂一声自己跟这怪人讲这么多做什么?于是直接说道“我来找山人是来解梦的。”

“你的梦我没兴趣。”

“嗨呀,不是我的,是小太保的。山人听说小太保的梦没有?”

刘山人果然停下了脚,站定了看他“是那个汾水上天化龙的事?”

“正是正是,山人既然知道,也应该知道这梦是什么意思?”

刘山人神秘地一笑“给我办件事我就告诉你。”

“什么事?”薛直一愣,这家伙不会叫自己做啥坏事吧?

刘山人摇摇头“不是现在,先欠着,日后再找你。”

薛直实在太想弄明白小太保传自己的梦是啥意思了,犹豫一番还是咬牙道“成,我答应山人。”

“化龙的可不是汾水,是小太保。”

薛直急忙问道“这怎么说?”

“汾水的汾字嘛,是三个水八个刀。”刘山人抚须笑道“小太保名字里头的紹字,也是三个水,不过只有幺口刀。”

薛直似乎明白了什么,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天机不可泄露,山人我只能说到这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太原风雨(九)

符彦超昨晚一晚都没闭眼。今天就是六月二十二日了,也正是前几天与城外小太保约定好要在夜里开城的日子。

符存审虽然明面上是大夏门守将,但整个大夏门也并非只有他一个人说了算,还有一个姓石的都头与自己轮值。那姓石的都头正是城里实权大将石绍雍的亲族。

符彦超知道,李克宁几人对自己并不是全无防范。

不过他已经策划好了夺城的步骤,不敢说万无一失,但看上去起码没什么疏漏。他睡不着是另有别的原因。

符彦超被送来太原前,就受过父亲嘱托,在太原一定要谨言慎行,绝不可轻易与人攀交。

而让符彦超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一直恪守父亲嘱托,在城中向来是独来独往,唯一称得上攀交的也就是小太保而已。当时觉得小太保是晋王之子,不算勾结大将,结果没想到事情还就出在了小太保身上!

自己现在答应了小太保要为其开城,是不是算违背了父亲心意?

符彦超躺在床上想得浑身潮热,干脆起了床借着熹微的晨光就换上了甲胄。

这幅山文甲还是父亲去年征幽州前,托王府专门的铁匠给自己打造的。在幽州与晋王陷于刘仁恭阵中时,这幅甲还曾救过自己的命。

他仔细摸过胸前的甲片,粗糙冰冷的铁甲让他安稳下来。外人常说自己有父亲儒将之风。不过符彦超自己很清楚,自己面上的平静淡然都是强压出来的,想要达到父亲那种真正波澜不惊的境界,恐怕还有走很长一段路要走。

符彦超推门出去时已经又换上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这时,一个身影从侧屋跑了出来,是符彦超的弟弟,才刚满十岁的符彦饶。

符彦饶揉着眼睛问道“哥,你起这早呢。”

符彦超走过去摸了摸符彦饶的脑袋,笑着道“彦饶,娘还睡着?”

“睡着呢,哥你要去哪儿?”

“哥要上值去。等我出去彦饶就把门拴好,除了我谁敲门都不能应。知道不?”

“为啥啊?”

“不为啥,”符彦超一笑,“今天城里得出大事了。”

见符彦饶点了点头,符彦超便重新抬步向院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问向彦饶“彦饶,还记得你年前从后院翻墙出去偷耍的那回不?”

符彦饶以为符彦超旧事重提是要警告自己,急忙道“哥我保证不翻出去了!”

符彦超折了回来,蹲下认真地盯着符彦饶的眼睛“不,这回哥让你翻。今晚哥不回来了,夜里街上要是有了乱兵,你就带娘躲在柴房里头,要是有人硬闯咱家,你就带娘从那地方翻墙跑路,明白不?”

符彦饶见符彦超认真的模样,有些害怕地问“哥,为啥啊?”

“不为啥,听哥的就是。”

“哥……你晚上不会出啥事吧?”

“咋说呢!”符彦超一指头弹在符彦饶脑门上,“在家好好待着,哥走了!”

到前院,已经有几个亲兵在候着符彦超了。

这几个亲兵都是早年就跟在符存审身边的老人,也都是信得过的人。今日成事也大多要靠他们。

见他出来,几个亲兵忙向他行礼。

符彦超摆摆手,悄声说道“今日之事分量有千钧之重,千万不能出了差错,都放自然点,不要叫人起了疑心。”

几人都抱拳回应。其中一个亲兵打趣道“我看咱几个都没啥,就大郎你挂着一脸心事藏不住嘞。”

“真的假的?”符彦超信以为真,还伸手在脸上瞎摸了一把。

几人顿时都笑了起来,符彦超见状知道是在哄自己,又板起一张冷淡的脸“都别闹了,赶紧走!”

到了城门,按往日的流程先与值夜的石都头交班,从其手中拿过令牌后,符彦超便成了大夏门权限最高的守将。

见石都头一脸困倦地下了城楼,符彦超朝身边两个亲兵打了个眼色,两个亲兵也微微点头,趁着交值时的短暂混乱跟了出去。

符彦超这几日专门派人查过石都头的行迹,知道其下值回家睡过一觉后,在下午经常要出门赌棋耍钱,到了夜里再直接来大夏门上值。因而符彦超策划的第一步,就是要那两个亲兵趁下午石都头出门时绑了他,这样自己才有机会在晚上留在大夏门继续值守。

派出两个亲兵混出去后,为免打草惊蛇,白天就再没什么事可做,符彦超干脆到门楼里补起觉来。说来奇怪,昨晚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等这第一步终于迈了出去,在门楼里干硬的椅子上他却有了昏昏沉沉的睡意。

符彦超不知自己酣睡了多久,突然耳边就传来一阵吵闹,接着就感觉有人在抓着胳膊摇他。

符彦超睁开眼,看见摇醒自己的不是亲兵,立马跳了起来“怎么了?你做什么!”他瞬间就要以为自己行事败露要被抓起来了。

叫醒他的士卒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忙解释道“将军!城外有兵马来了!”

城外兵马来了?不是说好夜里三更开门么,小太保来这么早做什么?符彦超拍了拍脑袋,从手边案上抓起兜鍪戴上,便朝外走去。

城墙上已经站满了好奇观望的守军,符彦超排开众人走上前去,透过垛堞他还真看到了一支马队,那支马队不像晋军普遍习惯的黑,反倒是一身白色,连举的幡旗都是素白,在一片灰暗的原野里显得十分眨眼。

马队正在几里地外向西奔驰着,看阵势似乎是要绕着太原城跑个整圈。

城墙上的士卒也都在骚动议论着。

“外边要攻城嘞?”

“蠢货,你何时见过骑马攻城的?”

“那白是咋回事?”

“还没听说?外间小太保的军里说是城里晋王死啦!”

“啥?那咱城里咋都不知道呢。”

“那不就说嘛,现在乱滴很。”

……

符彦超听着周围士卒们的议论,却有意不去制止。

良久等那支马队变成了一群越来越小的白点,符彦超才吆喝道“不散还傻站着淋雨?都下去歇着!”

于是众人又都叽叽喳喳地散去了,符彦超却站在城墙上,看着西边那群小白点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心里有些明白了这支马队出现的意思——小太保是在最后提醒自己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太原风雨(十)

到下午时,符存审派去暗中对付石都头的两个亲兵也回到了大夏门。

只消亲兵的一个眼神,符彦超就明白事情已经办妥了。

符彦超在门楼里静静地等着,等着夜晚的到来。随着时间紧张地流逝,不知不觉间,外面淅淅沥沥持续了好几日的小雨也变得越来越大。还没到黄昏,天地间就已经开始昏暗起来,城墙上站岗的士卒们则纷纷躲到门洞与门楼里躲雨。

符彦超听着外面的雨声,心里对今晚的事又多了几分把握。大伙心里本就不愿意真的跟小太保干仗,何况在这糟糕的天气?

很快时间就到了酉时,来换夜值的人也都陆续冒雨到了。

符彦超在门洞里静静等着今天不会出现的石都头,脸上却装出一副等不及的样子。

“石都头呢?怎么还不来!”他冲着赶来换值的人道。

“谁知道嘞,准又是耍钱去了!”

“兴许是兜裆布都被输去,今个来不了喽!”

众人顿时都轰然大笑,符彦超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我先上楼歇会,人来了再叫我。”

自然不会有人上来叫符彦超。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符彦超的耳朵里只剩下铜炉里烧炭的哔啵声,以及雨水落在外面砖石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现在已经到了戊时,距离说好开城的三更子时只剩下两个时辰了。

符彦超坐在椅子上,心里仍旧在不断反复盘算着。等两个时辰后,下面的士卒早就昏睡了大半,加上今夜雨声这么大,天色这么黑,小太保的兵马肯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摸到城边!符彦超越想越觉得今晚的事已是十拿九稳,就等子时的到来了。

不过此事非同小可,关乎无数人的命运生死,打从军以来符彦超还是第一次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神经难免一直紧绷着。

他的双眼无神地在房中游离,最后停在了手边暖夜的铜炉上。那铜炉的炉盖是精巧的镂空式样,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铜炉里发出的火光透过镂空的地方照出来,印在符彦超面对的墙上变成一个斑驳模糊的阴影图案。

盯着那团阴影不知出神了多久,一个亲兵突然从外面掀帘进来,一股湿冷的夜风被带屋里,符彦超也被吹得打了个激灵。

“什么时辰了?”符彦超问向进来的亲兵。

“还有两刻钟了。”

符彦超点点头,站起身来“出去走走。”

城墙上除过符彦超与几个亲兵外再没别人,剩下的士卒们都缩在楼里和门洞里躲雨睡觉。

符彦超扶着湿冷的垛堞,今天雨大,城门上的几盏灯笼都法点亮。望着漆黑一片的夜幕,符彦超突然没由来地想到今晚这么黑,小太保不会找不到路吧?万一找错了门,那也足够要命了。

转瞬他又开始暗恼自己是在瞎操心。别的门不好找,大夏门是汾水边上的第一道门,怎么会有找不到的道理?

旁边一个亲兵见他呆立着,笑道“还有两刻呢,大郎先进去躲雨,等小太保来了咱再去叫你就是。”

“不用,就在这等。”符彦超转头看向几个亲兵,加上自己正好十个人。虽说脚下大夏门的守军有上百号人,但守城印信在自己手上,只要能夺下声势,到时靠自己这几个人也足够夺门了。符彦超不信等小太保兵临城下,自己振臂一呼,还真的会有谁打算卖命死守。

时间和雨水一起流过,在旁边一个亲兵提醒下,符彦超知道时间已经到了约定的子时。

然而城外除去雨水依旧没有一个活物。

“人怎么还没来?”几个亲兵开始窃窃私语。

“安心等。”符彦超眯起眼看着夜幕,期待着下一秒那支白色的马队就会从夜幕里冲出来。

然而又过了一刻钟,依旧没有一人半马出现在那片夜幕里。

符彦超心里也不得不开始打起鼓来。石都头消失的秘密一天都瞒不住,到时李克宁肯定得怀疑到自己身上!若是因为什么缘故小太保今晚不打算来了,明天要命的就是自己了!

符彦超攥紧了拳头,沉声道“今晚要是没人来,城里就待不下去了。去府里牵马来,偷偷把我娘跟二郎带上,为防万一咱得夺门投奔城外!”

正当两个亲兵抱拳领命准备走时,突然一个声音大喊道“来了!”说完又注意到此时境况,只好压抑着狂喜指着北边“来了,人来了。”

符彦超连忙顺着指示的方向睁大眼睛望去,果然有一股暗白的奔流正向城门这边涌来,仔细听就能听到藏在雨声中的那阵急促而又令人激动的马蹄声。

“跟我走!”符彦超刺啦一声从腰间抽出横刀,便带头往城下走去。

门洞里睡在地上的士卒此时听到了马蹄声也都醒了过来,正紧张地翘耳等待着,就见到符彦超领着七八个人从门洞外进来。

“将军,城外贼军好像来嘞!”一个士卒慌忙想要跑来禀报。

然而还没等他跑进,符彦超身后一个亲兵突然往前跨了两步,手中横刃一闪,那士卒的脑袋就已经掉在了地上。

门洞里的人瞬间都惊呆了,悚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符彦超见众人都被震住了,顺势大喝一声“都站起来!小太保入城靖难来了!挡者皆死!”

众人惊疑不定地互相看了看,听到这话瞬间已经明白了此时是什么情况,符将军这是准备给城外的兵马开城了!

符彦超一脸冷漠地带着几个亲兵走上前去,门洞里的士卒们连忙都躲闪到了两侧。

“还在这挤着,等着一会被马踏死?!”那个杀人的亲兵扬了扬手里的横刀,刚才沾上的血还顺着刀刃往下流着,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甚是恐怖。

见众人还愣着,符彦超振臂高呼“晋王蒙难,小太保前来靖难,夺门乃是大功!事成之后此门人人有赏!”

士卒们这才不再迟疑,连铺在地上睡觉的草席都不拿,向城内蜂拥而去。

符彦超见始终没人抵抗,心里也吁了口气,紧接着又对身后几个亲兵大喊“开城门!”

雨中的大夏门缓缓地打开了。



第一百二十章 太原风雨(十一)

城外,雨声虽然遮蔽了马蹄声,但上千马军在原野上奔驰带来的大地震动却根本无法被掩盖,行伍里的老兵很容易就能感受到很远处马军跑动的震动。

为了防止过早被城中看出动向,缩短李克宁石绍雍等人反应部署的时间,李存绍等人的计划是等天一黑下来,马军就从太原东面的资圣寺大营远远地绕到太原北边,算好时间准备直奔大夏门。

然而雨势意外的变化却让计划出了些差池。滂沱的大雨加上漆黑的夜晚,薛直带着马军在半路上就走丢了官道,不得不在被雨水滋润得泥泞异常的野地里纵马。

薛直知道,自己肯定迟了子时!

所幸太原城就如一座高大的山脉横亘在前面,虽然走泥地耽误了功夫,倒不至于找不到大夏门的位置。

眼睛扫过太原城高大坚固的城墙,薛直心里升起一股不安。他焦虑地想若是因为自己马军耽误了时间导致夺城之事出了什么变故,那可真就百死也不能赎罪了!

正捉摸不定远处黑暗中的大夏门会不会按照约定那样洞开时,突然两点火光从城门里的位置亮了起来!

门开了!符彦超在给自己引路!

薛直刚才升起的那股不安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内心难以抑制的澎湃与激动。

冷冰冰的雨水拍打在薛直的脸上,甲胄里的内衬也早就被雨水浸了个湿透。但他却丝毫没感觉到一丝寒意,相反随着城门越来越近,他觉得自己的胸膛简直像座火炉似得要烧起来了!

符彦超那边已经妥当,接下来就要轮到自己马军上场了!于是当下又是一脚狠狠踢在马腹上“驾!”

片刻之后,马军便奔到了大夏门前。

大夏门作为西城北门中最大的一处,城门修得并不小。然而现在面对城外上千人马,一时间却显得异常地狭小。为免无序进城堵住大门,将领们不得不先在城外吆喝着杂乱的马队排成行列进城。

薛直留着人整队,自己则先拍马进了城去。

薛直知道进了城才算是真正拉开了今晚的帷幕。自己这股马军一路要去李克宁府上抓人,一路要去城东的校场劝降,还要有一路去抢东边的几道城门让东城外小太保亲率的大军进城。

而考虑到东边夺城也许会失败,步军兵分两路,卢勇的棣州军就跟在薛直的马军屁股后面走大夏门,只需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到达城下。因此三路人马里另外两路起到的作用更多还是干扰城中视线打乱部署,最重要的其实只有第一路,只要自己抓了李克宁与李存实,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薛直正焦急地等着马军蜂拥进城,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来的可是薛郎?”

薛直忙循着声音望去,正是一年多没见的符彦超!

薛直连忙拍马过去,坐在马上就大喊“符将军!军情紧急,我留一部人马给你守门,符将军务必要坚持到后面步军过来!”

符彦超当即抱拳道“我明白!”

说话间已经有一支马军打头进了城,薛直定神一看是王虎心的人马,忙朝那边高喊道“王虎心!王虎心在哪!”

立马一个高头大马的汉子奔了过来,“末将在!”

“你的人别在这堵着!按说好的先去东城开门!”

王虎心连话都来不及说,匆忙抱了一拳就转身吆喝马军呼啸着沿街道奔去。

不久越来越多的马军都进了城,薛直对符彦超丢下一最后句话“请符将军务必坚守!”

接着薛直便拔出刀来,向不断涌进城里来的马军高喊“攘除奸凶,入城靖难!随我来!”

“攘除奸凶,入城靖难!”四下里的马军都跟着喊成一片。

……

李克宁的府上,外间传来的大声喧闹把李克宁从睡梦中吵醒。

被吵醒的李克宁恼怒异常,这几日虽然在外人面前表现得神闲气定,但只有他知道从李存绍兵临城下起,自己就没好好睡过几天安稳觉。好雨助眠,今夜好不容易才睡下去,谁知又被外面的人吵醒了!

然而还没等李克宁发火,身旁的曹氏就已经翻身起来破口大骂“什么时候了!谁还敢在这儿闹腾!”

曹氏骂完,李克宁反而冷静下来,心想必然出了什么急事才会弄出这么大动静。

“你先穿上衣服。”留给曹氏一句话,李克宁便披上一件袍子急匆匆地出门了。

见李克宁急急忙忙地走了,曹氏却没去穿衣服,咒骂着卷过被子又睡了起来。

李克宁还没到前院,就看到李存实带着几个甲士慌慌张张地夺路跑了进来“义父!进城了!”

李克宁听到进城两个字脑袋一下子有些发蒙,急忙问道“进什么城,谁进城了?!”

“还能是谁!城外马军不知从哪进了城,已经奔往此地来了!亲兵挡不了多久,义父快随我走!”接着李存实便过来抓住李克宁的胳膊往外跑。

李克宁的身子骨十多年来早就被太原城的安逸泡软了,被李存实拉着没跑几步就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还好马就停在前院,几人连忙翻身上马,只有李克宁在地上努力半天也没跨上马去。

李存实见状只好又下马把李克宁扶上去。李克宁坐在马上一边大喘气一边问道“石绍雍呢!叫他赶紧把城里的马军都抓了!”

“那狗日的在东城,哪里来得及!义父咱还是赶紧先跑为妙!”说着李存实就准备挥鞭要跑。

“去叫李嗣恩带兵过来挡住!”

“可王府还得围着……”

“里面都没人了,还围个屁!”

李存实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连忙道“我这就去!”

“等着!”李克宁喘过一口气来,指着旁边的一个亲兵“你去给王府外的李嗣恩送信!叫他带兵过来!”

亲兵当即便奔去了,李存实慌忙问道“义父咱还不走?马军离这就几条街,不消半刻就要杀来了!”

李克宁用手抹去头上的雨水和汗,叱问道“你要走哪!”

李存实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夺城逃命,去投奔梁王!”

“蠢货!”李克宁大骂一声,却突然岔了气,扶住胸口深深地喘着粗气。

李存实还以为李克宁是在担心走不掉,急忙拍着胸脯保证道“义父放心,怀德门是我的人,定然能走得掉!这样再耽误下去,马军过来咱就脱不了身了!”

说完李存实也不管李克宁听不听,一手拉过他的缰绳便带着亲兵们拍马奔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进城

从子时开始,李存绍便率着除去马军与棣州军外的全部兵马在东城外摆开了阵势。没有攻城,也没有呐喊,有的只是黑夜里哗哗落下的大雨。没有攻城器具,也没有厮杀与鲜血,有的只是静静站立在雨中的大军。

上万名披着缟素的将士摆好阵势后就默然立在雨中,仿佛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又仿佛像是一头蛰伏的巨兽。城头上也攒动着不少脑袋,只不过同样是一片悄无声息。

李存绍跨在马上心想沉默的力量有时候比血腥的杀戮还要令人畏惧却步。

城上城下的两拨人马隔着夜色与雨幕互相观望着,谁也看不清对面有多少人,却都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不来自大雨与黑夜,而是单纯来自于人心。

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彼此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在这里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只有李存绍知道一切问题的答案。

望着比上万大军还要宽阔的城墙,李存绍真心叹了口气。若是真要强攻此城,要付出多大心血与代价?

不一会,从北边奔来几骑,奔见大旗连忙下马禀报“右军王都指挥使向小太保问询,大军何时进城?”

李存绍眼睛也不斜地答道“叫他安心等着。”

就在此时,城中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厮杀与呐喊的骚乱声。

李存绍侧耳仔细从雨声中聆听一番,依稀听见了有人在喊着‘入城靖难’的话。

李存绍心下了然,当即转头向几个亲兵“把号子都喊起来!”

很快喊叫声便此起彼伏,“攘除奸凶,入城靖难!”热烈的呼浪声一时甚至盖过了大雨。

李存绍依旧紧紧盯着正面的怀礼门,没过一炷香的时间,藏在夜色中的怀礼终于被缓缓地从里面打开了!

紧接着,南北两边的兵马也都骚动起来,李存绍知道,城里的马军已经抢下了好几处门。

于是李存绍毫不犹豫地大喊“吹号!”

雨水和夜色让传话与信旗都失去了作用,只能靠号声传达今晚唯一的命令进城!

苍凉遒劲的号声穿透了大雨,响彻了整个天地,也让城外大军这头巨兽终于从蛰伏中醒了过来。

那些洞开的城门里面似乎有什么宝藏,无数人马都争先抢后地冲向其中,李存绍看着蜂拥而去的大军,不一会几杆被雨水打得软趴趴的白旗就被插在了城头。

“进城!”李存绍也带着一种亲从拍马向怀礼门而去。

因为事先就向军中申令过不得扰民,因此大军进城后还保持着秩序。一大股兵马已经小跑着被王保儿带去清剿李克宁的死忠,接管城北的军营。而剩下的人还在等着李存绍的军令。

“传令!留两个指挥守门,剩下的人都跟我去晋王府!”李存绍说完辨清了方向,当下便拍马而去。

李存绍的大军每人都披着缟素,因此很容易辨别两方人马,一路上乱军不少,全都是原本城中的人马。

李存绍一边留人沿路收容乱军,一边急着向晋王府而去。

太原城实在太大,马军又都被薛直带了去,李存绍还不知道西城的情况。为防在城里设伏,再急切也只能带着步军一路走过去。

一路上除过街道上士卒们的喧闹声,两边无数的坊市里却是一片寂静。李存绍知道,那些黑暗的坊市中的人今晚不少都睡不成觉了,而看似寂静无声的坊市里,不知又有多少双恐惧、好奇的眼神正在黑暗中窥视着自己。

刚过了城中的汾水,前面派去查探的亲兵就回来向李存绍禀报“王府与府尹府上已被薛都使的兵马围住,薛都使本人则去追人了。”

李存绍刚才还觉得今晚一切顺利,此时听到薛直去追人了,心里顿时一阵膈应——结果还是叫李克宁跑掉了?

不过结果总体还算顺利,城中李克宁的党羽大势已去,连李克宁也跑路了,李存绍当即也不再迟疑,留下步军慢慢赶路后便率着亲从奔马而去。

城里砖石铺就的道路比城外的泥地好走得多,咯噔咯噔清脆的马蹄一路踏过积水。而离李克宁府与晋王府越近,路上人马的尸体也渐渐多了起来,厮杀的场景显然还过去没多久。

李克宁府离东边更近,没一会李存绍就见到了正围在李克宁府邸周围的自家马军。

见到李存绍的大旗,很快一个将领便过来禀明情况“卑下亲从马军左厢都虞侯王虎心,见过小太保!”

李存绍勒住马忙问他“我记着你,现在什么情况?”

王虎心一听李存绍竟然记着自己,脸上立马露出狂喜之色。正要说话,抬头却看见李存绍额头上系着的白条绫,王虎心忙又把喜色藏在心底,一脸沉重地道“卑下等无能,放跑了奸人。薛都使已带人去追了。”

李存绍望了望身边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府邸,神色复杂地道“不准进府惊扰,也不要再放跑一个人!”

王虎心抱拳大声答“末将得令!”

李存绍随即又拍马奔向只隔着一条街的晋王府去。

到了王府外,地上的尸体与血迹比之前还要多,甚至还有没死透的人蜷在地上呻吟着。王府边上也同样围了一拨人,因为事先就说过不得进府闹事,因而还没人敢贸然进去,马军都在外候着。

李存绍到府门前正要急着拍马往里进时,缰绳突然不知道被从哪伸出来的一只手抓住了。

“大胆!”身后几个亲兵顿时大声呵斥,刀都出了刃,却被李存绍抬手拦住“慢着。”

马下这个死死抓住自己缰绳的人一副文官模样,李存绍疑惑地看着他,不记得太原府衙门里见过这个人,更不知道他这个时候怎么敢出现在这里。

“你是谁?为何在此地?”

文官却说道“此乃王府重地,请将军驻马。”

亲兵立马喊道“这是小太保!”

文官却更坚定地道“既然是晋王之子,更该下马进府!”

见文官如此嚣张,几个亲兵当即便要围住他。剑拔弩张时李存绍却意外地翻身下马,向文官抱拳道“先生说的对,是我思虑不周,日后再向先生请教。”随即又对身后的亲从们吆喝“下马跟我进府!”

李存绍急匆匆地走过熟悉的路,大明殿那高大的阴影依旧散发着威严的气场,萧墙与石砖也依旧从未改变过。唯独不同的是一路上半个人影也看不见。

外面这么大声势,李存绍不信府里的人都还能坐得定。

李存绍心里升出一股不祥的预感,直接奔刘氏的东苑而去,李克用到底死没死,还有眼下这乱七八糟的局面,一切都将在东苑得到最后的结果。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失踪

忙碌了一夜,夜幕已经开始慢慢褪去,从昨天午后下起的大雨也渐渐收起了雨势。

李存绍带兵走进东苑,同样是不见一个人影,不知那些日夜伺候的下人们正藏在哪里。

临近寝宫,李存绍立马察觉出气氛有些不太对劲。记忆中自己小时就住在东苑,印象里的东苑也因为刘氏的存在而一直是个温暖的地方。然而如今再次踏进此处,却只感受到一种无法言状的萧条与冷落氛围。

“母妃!落落来了!”李存绍一边喊着,一边大步走进了刘氏的寝宫。

殿内只有几支长明的灯柱,立在殿中的几面屏风都倒在地上,四周的帷帐也散乱一片,还有几杆白幡斜靠在大殿两侧。

看到那几杆白幡,虽然早有准备,但李存绍脑海中还是炸过一声惊雷——李克用真的死了?

他扒开碍眼的帷帐,向殿内走去。没走几步就有一股恶臭之味袭来,李存绍接着向里走去,却见到原本放置卧榻的地方不见了卧榻。李存绍循着恶臭飘来的方向又走了几步,才看到卧榻不知为何被移到了北面靠墙的地方。

卧榻上盖着一床棉被,还依稀能看出其中遮盖的人形,显然那棉被之下就是那股恶臭气味的来源。

李存绍大骂一声,李克宁竟然就这样把李克用丢在这里!

他当即回头向捂着鼻子的亲兵们喊话“都去找人!把府上还活着的人都带来!”

接着连他也不愿在此处多待,心情复杂地朝外走去。

过了两炷香的时间,亲兵们便纷纷从各处宫殿院落里抓来了府上的奴仆和宫女们。李存绍也得知不仅是东苑的刘氏,西苑的陈氏、曹氏,还有自己几个弟弟,竟全都不见了踪影!

寝宫边上的一处院子里,身形狼狈的下人们哆嗦着跪在雨中。李存绍冷眼扫过他们,大声斥问道“我母妃在何处!存勖他们又在何处!”

偶尔有几个婢子奴仆偷偷抬起头来,却很快又低了下去,所有人都沉默无声,没有一人应答。

李存绍心里则已经升起一股怒气,跑了李克宁已经足够令人不爽了,若是连刘氏与李存勖等人也都下落不明,且不说血浓于水的亲情让他没法轻易放下,万一遭遇了什么不测,晋王府岂不就剩下了自己一个孤家寡人?再者,自己带兵进城后自家人就失踪的失踪,逃亡的逃亡,外间的世人与身边的文武又将如何看待自己?

“再不说话就把你们都杀了!”话说出口连李存绍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

围在院中的亲兵们闻言也把都刀抽了出来,向跪立的下人们恐吓道“还不回话!”

院中立马就响起一片哀嚎与哭丧“小太保饶命,小人们真不知道王妃何在啊!”

李存绍随意指向一个宦人“抓来!”

立马有两个亲兵走上前去,没被指到的人纷纷挪开身子,唯恐牵连到自身。

被指到的宦人则顿时吓摊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个亲兵上前一人架住宦人的一条胳膊,从人群中把他拖了出来。

“再问你们一遍,我母妃他们现在何处!”

见众人依旧耷拉着脑袋无人吭声,李存绍不怒反笑“既然回话,我就杀到有人回话为止!”

宦人仿佛已经被惊吓地说不出话来,只瞪大了一双眼睛,两条腿惊恐地蹬着地,却被两个亲兵死死按住肩膀丝毫动弹不得。

李存绍转头看向架着宦人的两个亲兵,恶狠狠地道“给我杀了他!”

亲兵立马把那宦人放趴在地上,膝盖顶住后背叫其无法动身,那宦人还趴在地上无力地抽搐扭动着。另一个亲兵往手上唾了两口,举起刀来,毫不迟疑地对着宦人脖颈就砍了下去。

最后关头宦人终于发出了一声瘆人的叫喊,然而还没等尾音落下,他的人头便咔地一声被斩落在旁,从断颈处涌出的汩汩鲜血也随着地上的雨水一起淌过一级级台阶,向院中的众人淌去。

在场的宫女们瞬间就啼哭起来,有几人甚至直接被吓得晕了过去。

李存绍冷冷地看着他们,若是连这些人都不知道曹氏等人去处,自己还能去问谁?死亡的压力是最直接让人松口的办法。

“下一个!”

两个亲兵留下台阶上宦人的尸体,便接着去人群里找下一个目标。

众人哪里还敢跪在原地,连忙站起身来四散奔逃。然而四周早都被兵围着,只好又跪下来哀嚎着求饶。

正当两个亲兵又抓住一个奴仆,准备拖去砍头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女子制止的喊声“慢着!”

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顿时都被吸引去了门外,李存绍也皱着眉头看去,当看到那个身影时,紧皱的眉头也不知不觉松动了两分。

来的人正是半年没再见面的刘姬。

亲兵还以为刘姬是刚才搜捕时的漏网之鱼,有几人正准备去抓她,“慢着!”这次却轮到李存绍急切出声制止了。

刘姬走过院中的亲兵与下人们,目光只是轻轻扫过几步外的尸首,便径自走上了台阶。

“我知道王妃与二郎他们在哪。”刘姬的眼神毫不躲闪,直直地盯着李存绍的眼睛。

李存绍看着刘姬认真的眼神,突然想起了曾今刘姬在说刘山人能治李克用时,脸上也是这幅笃定的神色。

李存绍愣神间,刘姬又接着悄声凑近他说道“眼下晋王离世不过几日,灵体尚在宫中,小太保怎么能在此时动杀戒?快叫那些人都散了吧。”

刘姬的话似乎带着某种让人无法忽视的魔力。李存绍心中的躁动重新平静下来,又觉得刘姬说得也有道理。于是招呼一个亲兵过来吩咐道“不用再杀了,找处院子暂且收押起来,严加看管!”

亲兵抱拳去了,刘姬则深深地看了一眼李存绍。

李存绍不愿再走进那个殿里,于是拉着刘姬到一处角落里的屋檐下,亲兵们也都识趣地隔在远处护卫。

李存绍见没人还能听到此处说话,立马急切地问道“我母妃跟二郎他们现在在哪?”

刘姬却反问道“刚才我让小太保把那些人散了,小太保却故意要将其收押看管,是因为不愿听妾身的话?”

李存绍一阵无语,这刘姬果然跟她爹一样古怪,这种时候还在意得到这些事。于是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两手抓住刘姬的肩头,紧紧盯着她“听说王侯死后都要找人陪葬,三位王妃不能随行,我只能找府上的妇人凑数。”

刘姬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真没想到,连小太保也有如此着急的时候。”



第一百二十三章 暖阳

随着日头从东边升起来,符彦超也终于度过了自己打出生以来所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夜。

天亮没一会,就有一队步卒过来,声称是奉小太保之命接管城防。

符彦超自然没有意见,将印信交给带队的将领后便带着几个亲兵准备回家。符彦超若非有令在身,放进薛直的马军后就想回家了,真不知道府中的阿娘与彦饶是如何度过这个骚乱的雨夜的。

很快,亲兵也打听来了城里的消息。城内的战事已经被彻底平息,昨晚东城大营的守军压根没怎么抵抗就降了进城的大军。而坏消息也有,李克宁李存实这对父子昨晚已经趁乱从南面出城逃脱,还听说王府上的几位王妃与晋王诸子也不知去向……

不过眼下大事已定,小太保的大军总之还是顺利接管了太原城。昨晚城中发生的巷战比原先预想的还要少些,这让符彦超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没人会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理由去拼命。

感受到身上传来的温暖,符彦超抬头望向天上。不知在哪一个时刻,持续不停的雨终于抽干了天上的水分,积压在太原府上十数日的阴云竟随着小太保的进城而被一朝驱散。

整个天空明媚无边,久违的暖阳正将万丈光芒洒向太原府。

符彦超深深呼吸着空气中那股特有的味道,泥土的、雨后的气味……唯独没有血腥。也许是因为被雨水冲淡了,也许是因为本就没有死多少人,不过符彦超已经不用再去在意了。

走在街头,他感受到城中的气氛也已经发生了变化。大街上空无一人,各处坊市也都紧闭着,自己熟悉的那家饼摊今早也自然没有摆摊开业。有的只是偶尔呼啸着奔驰而过的铁骑,还有正在清理昨晚留下的少数尸体的士卒。

符彦超摇摇头,继续向家中走去。

转过街角,符彦超没想到自家府门外正歇着几个骑士,一颗心顿时又反射性地悬了起来。定睛一看骑士们身上披着缟素,知道是小太保的人马后,符彦超紧张的心脏才放了下来。

还没走近那边的人就发现了符彦超,隔着好远就问道“可是昨晚开城的符将军?”

符彦超上前禀明身份“正是我,你们是谁的人马?又站在此处作甚?”

领头的骑士抱拳道“刚在大夏门寻不见符将军,只好来此等候。小太保在晋王府议事,还请将军随我等去一趟。”

符彦超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犹豫一番,转头对几个亲兵道“去问候主母,告诉我娘跟彦饶,小太保进城了,城中一切安好。”

几个亲兵点点头,符彦超也接过领头骑士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跨上马想了想又回头叮嘱道“若是正屋寻不见人,就去柴房看看。”

亲兵摸不着头脑地进府了,符彦超透过大门往里看了一眼,便跟着骑士们向晋王府奔去。

晋王府越来越近,符彦超的眉头也紧皱起来,靠近王府的两条长街上满眼都是招魂的白幡,大群同样披着缟素的步卒则几乎塞满了道路,整个长街都仿佛变成了横竖流动的素白川流。

骑士头领吆喝着分出人流带符彦超走进人群,符彦超骑在马上偷偷打量那些士卒们,却发现大多数人脸上的表情并不与白幡和缟素匹配,不仅不见哀伤,反而更多流露出的是喜悦与激动,耳便也不时传来‘功劳’、‘赏钱’这样的字眼。

然而没时间留给符彦超细想,一行人很快就在晋王府前下了马,带路的骑士转身不知去了哪里,接着由一个在府外侍立的甲士引符彦超进府。

正殿大明殿外,也同样是大群行列严明的甲士肃立着。到了府门外,又有殿外的亲兵进去通报,符彦超则趁着这段等候的时间,在心里酝酿一番情绪,努力让自己脸上显出悲伤的神色,这才跟着走进殿中。

刚走进殿里,符彦超鼻中立马就闻见一股淡淡的梁木受潮后的味道,他的目光扫过殿中坐着的面孔,左边是张承业、郭崇韬和一个不认识的文官,右边两个武将则都是自己没见过的生面孔,薛直也不在此处。

然后符彦超的视线很快就停在了殿中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身上,于是连忙拜道“末将符彦超,拜见节帅。”

“咱靖难的大功臣来了!”台上的李存绍当即大喊一声,说着便走下台来亲自将符彦超扶了起来。

符彦超忙抱拳辞谢道“晋王蒙难,小太保进城靖难顺乎天理人伦,末将只是顺势而行,不敢居功。”

一边说着,符彦超一边打量着李存绍脸上的表情。却见他的脸上也没有流露出悲伤哀痛,但又不是外间士卒们的喜悦激动,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坚定。

正想着,李存绍却不顾其他,拉着符彦超的手向右边两个武将介绍道“给你二人介绍一下,这便咱大军靖难得以成功最大的功将,也是幽州符节帅的长子。”

两个武将便也站起来向符彦超抱拳介绍道“在下棣州都指挥使卢勇。”“步军右都指挥使王保儿。”

三人见过礼,李存绍便将符彦超推到卢勇二人上首的位置,符彦超见状忙要起身推辞,却被李存绍坚持按下,卢勇也在一旁劝道“咱大军能进城多亏符将军,这个位置符将军能坐得。”

符彦超这才一脸勉强地坐了下来。

李存绍重新走到台上,肃然道“刚才符将军说自己顺势作为而不敢居功,实在是过谦之言。自父王薨逝以来,这城里有多少人被蒙了眼睛?那些人只顾争夺权柄,只顾自家富贵,而不顾天道伦理,不顾河东基业,更不顾生民正朔!”

旁边立马传来张承业的一声哀嚎,打断了李存绍“可怜晋王一世勇武,如今竟落得如此凄惨之景!”

“可恨!”李存绍的一声怒喝又将所有人的眼球吸去,“身为人弟,身为人臣,此类奸凶之人竟能罔顾父王遗命,罔顾事理道义,自守城池为贼寇,挟持亲眷为匪盗!

我视叔父为叔父,奈何叔父不视我为子侄!”



第一百二十四章 坐得住

李存绍接着又悲叹一声,话锋一转道“叔父勋德俱高,又受父王临终顾命,为何却要行此不仁不义之事?如今的事到了如此境地,实在不是我的本意。”

左手边那个符彦超不认识的文官闻言站起来拱手道“小太保恕我直言,眼下晋王虽已薨逝,却仍停灵在府,各州各县风闻此事必然人心惶动,南边潞州又有梁王大军围困,消息传去必然军心动摇。河东显然已是内外交困之局,不论小太保本意如何,眼下还应以平复局势,安定人心为上。”

“王司马说得对,不过……”李存绍脸上立马显露出悲戚的神色,恸声道“父王大行而去,我已无心他事,只愿为父送终守灵而已!”

“万万不可!”刚才还沉浸在悲痛中的张承业突然惊叫一声,“大郎岂能因忧怀而不顾大事?王妃与先王诸子不知去向,大敌先且不顾,先王托付尚在。望小太保重振精神,早日平复局势才是不负先王遗命!”

符彦超仔细听着几人话中的意思,正考虑自己要不要也说些什么时,突然意识到旁边的郭崇韬也半天都没说一句话,转眼偷偷看去,却只见郭崇韬低头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符彦超心里泛起嘀咕,李克宁去后郭崇韬便瞬间就成为了太原府官面上最大的人物,虽然昨晚没什么说得上的功劳,却也是早就站到了小太保这边,此时为何还不表态?

符彦超正琢磨着郭崇韬的心思,郭崇韬却突然说话了“晋王遗命有言大行之后,由小太保袭封晋王之位。河东不可一日无主,王位不可一日有缺。我与张内使既受先王顾命,便有责承其所托。依我之见,小太保即日便可嗣晋王之位,以绝外敌之志,以固内境之情,以安军中将士与河东万民之心。”

符彦超这才醒悟过来,郭崇韬半天竟是在准备这套劝进的说辞呢!

李存绍却一脸意外地道“这如何可行?父王薨逝日短,我岂能此时妄自居于高位?”

“晋王之位只有小太保坐得住!而既有先王遗命,又何来妄自之说?”接着郭崇韬便走出座位在殿中拜了下去“请小太保操持大局!”

其余几人见状也不甘于后,当即一同出位,跟在郭崇韬身后一起拜了下来“请小太保操持大局!”

“你们这是做什么,都先起来说话!”李存绍连忙双手虚虚向上一抬,几人也就顺势站了起来。

李存绍等众人回到位置上,却还是摇头道“此时实在不是嗣位的时候。”

见几人嘴巴张开还想再劝,他又接着道“不过郭判官说得也不无道理。太原虽已重复光明,河东内外却依旧不平。若无人主持,大事必然无以为继。而父王虽然有命,奈何我生性驽钝,资望既不足以统御治下,才能亦不足以胜任王位,唯望能在诸位相辅之下,勉强操持大局而已。至于嗣位之事,待日后再说!”

符彦超看见郭崇韬与张承业的脸色,显然是对小太保的答复不太满意。但话已至此,二人知道再劝也无用,于是只好暂且一同拱手称是。

李存绍又重新站在了高台上,发话道“既然受父王与诸位所托,我便暂且操持大局。昨晚我与王司马已经议过,如今要紧之事有四。其一,父王大行之日在六月十四,因奸人之故秘不发丧,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及早安置墓所,同时讣告全军与周边各地,并准备依仗羽葆,以表父王哀荣。”

张承业点头赞同道“先王停灵已有三日,此事最为急切。”

“其二,乃是寻回我几个弟弟与诸位王妃。下落我已探明,乃是十四日晚被我叔父强行掳去,准备送往潞州梁军大营,以向梁王卖好求荣!”李存绍说到叔父两个字时,狠狠加重了声音。

殿上诸人面面相窥,符彦超闻言也是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李克宁竟然打得是这副算盘!

身旁的那个王保儿更是当即破口大骂,污言秽语在大殿上毫无收敛地回荡。好一阵李存绍才抬起手来,王保儿立马就止住了嘴。

符彦超在旁看得清楚,暗自揣摩小太保这是在借王保儿之口发泄对李克宁的不满呢。

张承业则又是痛哭出声“我受先王之托,却未能尽所托之责,若是王妃与二郎他们深陷险境,叫我日后如何去见先王!”

李存绍也哀声劝慰道“所幸这只是三日之前的事,我已命薛直马不停蹄去追车驾,日夜兼行,未必没有追上的可能。”

符彦超听了心下了然怪不得薛直不再此处,原来是去追人了。

等张承业平复了心情,李存绍接着说道“其三则是外敌,南面梁王大军在潞州虎视眈眈,一旦得知太原变故,难免会有所异动。为防太原有危,我欲重整军势,调北面云州防御使袁建丰回太原,同时复任李存信为河东蕃汉马步军总管。诸位可有疑义?”

郭崇韬道“李存信在军中素有威信,眼下能起到安稳军心之用。”

张承业也点点头表示赞同,至于卢勇、王保儿、王缄三人,更是唯李存绍之命是从,毫无意见。

见李存绍接着向自己看来,符彦超也忙抱拳道“末将并无疑义。”

可他虽口中说没有疑义,心里却在思考着小太保的这番部署。起任李存信还好说,是一步收拢河东军心的好棋。可调袁建丰回太原的意图就有些暧昧了,潞州城坚池深难以一时攻下,又有周德威的几万人马盯防援助,梁军怎么打过来?调其从云州南下真的是为了对付外敌?

谁都知道袁建丰是小太保要好的兄弟,此时调其率军回太原,小太保所图的恐怕不在外而在内。而义昌军本就有两万之众,弹压城中诸部已是绰绰有余,那么再调袁建丰回来,意图便只有一个——统兵在外的周德威!

符彦超正试图理清其中关系,却突然听到小太保又提起自己“符将军!”

符彦超忙起身抱拳“末将在。”

“如今几个贼首中李存实跑了,李嗣本死在战中,李嗣恩、石绍雍二人也都已捉拿看押。不过奸党在城中的兵马还在,无人节制实在欠妥。所以我打算任你为太原府兵马使,节制原先石绍雍李存实二人余部。符将军愿意么?”

符彦超顿时一怔,看着小太保的脸,脑海中又浮现起小太保先前对自己所说的那句话来‘那太原府兵马使的位子,以你的本事也坐得住’……



第一百二十五章 提防

李存绍从大明殿出来时已经是正午了。

从昨晚大军进城起到现在看似发生了不少事,实际上也只不过经历了十二个时辰而已。但李存绍明白,太原内外所有人,相关的不相关的,不论谁在这十二个时辰里的心情恐怕都不容易。

向王保儿与卢勇交代好兵马部署后,李存绍则又带着王缄向大殿东边的暖阁走去。李克用以前只有在会见亲信与家人时才会去东边的暖阁,而相比庄严肃穆的大明殿,李存绍也更喜欢暖阁带给人的那种亲近感觉。

殿阁之间相距并不远,而在短短的几十步里,李存绍却感受到了久违的阳光带来的热量。不过或许是数日阴雨留下的积水蒸发的缘故,吸进鼻腔的空气却十分湿润。

然而李存绍却觉得自己正有一股焦躁感正在心里四处乱窜,他现在是真的体会到诸事劳心的感觉了。先前在城外,考虑的无非是怎么进城罢了,如今进了城,才发现真正劳心劳力的麻烦事还有好大一箩筐。

武夫们的事已经大体结束了,官面上的事却才刚刚开始。李存绍又仔细回想了一遍刚才殿上自己的话,确认没什么纰漏后,又扭头对身后的王缄道“王司马刚才说得很好。”

“为小太保分忧也是我分内之事。”

李存绍点点头,他说的是刚才殿上王缄引话帮自己探郭、张二人口风的事。不过他现在并不打算深入说下去,只是自己在心里盘算着。

刚稳定局面后自己就叫来张承业与郭崇韬,明面上是为了议事,实际上则是因为二人在太原府以及河东官场上的影响力。有了二人的支持,解决官面上的事安稳民心,并肃清李克宁在太原府官署中的势力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进了暖阁,李存绍开口道“王司马为我写三封信。”

王缄早有准备,搬过一张书案坐下后便从袖袋里掏出纸笔“小太保请说。”

李存绍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说道“第一封给符存审。跟他说三件事,其一是把这几日太原内外的事如实相告;其二是告诉他符彦超在入城靖难之中居功甚大,可以委之重任;其三是把我父王遗命抄送一份给他。”

“第二封给南面的周德威,这封信我过会亲自来写。”

王缄疑惑地抬起头来看了李存绍一眼,心想小太保如果不让自己来写自然是不愿自己知道,于是也留疑在心而闭口不问。

“第三封是给沧州……咱从沧州出来多久了?”

王缄手中不停地答道“已有将近两月了。”

“嗯…”李存绍点点头,“沧州虽是咱自己的地盘,不过这两年我倒真没怎么正经待在沧州。”

“小太保虽然身子在外,名望却已扎在了沧州。”

李存绍笑了笑,既不谦虚也不骄傲,只是坦然接受了这个说法。

“不过我所看重的倒不是什么名望。我在义昌投了不少心血在上面,经过这一年时间经营也算是小有所成。我那叔父丢了太原便是丢了家,只能落荒而逃,我却还有沧州可以去。”

“那小太保的意思是?”

“义昌还是咱的本钱,河东虽大,晋军虽众,现在却未必真有多少人跟我一条心。不过义昌不一样,我自信沧州没人会从心底里要跟我过不去。”

王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写信给沧州,以我义昌军节度使的名义去写。命郭鹤为义昌军留后使,命李存璋为义昌马步军总管,杨载为义昌军都知兵马使。”

王缄猛地抬起头来,张开口准备要说什么,想了想却还是低下头来继续运笔。

李存绍静静地等王缄写完几封信后停下了笔,随口说道“听说朱温在南面已经兼了四镇节度使。”

王缄一边活络着手腕,一边等李存绍接着说下去。

李存绍却没继续这个话题,站起身从案上拿过王缄写好的两封信。信纸上墨迹还未干透,李存绍轻轻吹了口气,慢慢逐字逐句地将两封信都看完,这才满意地笑道“王司马写得甚合我意,可以盖戳子了。”说着便解下腰间挂着的印信丢给王缄。

王缄当着李存绍的面将两封信一一蜡封盖上印章,这才将印章又捧给李存绍。

李存绍接过印章,看出王缄脸上露出的靡顿,便说道“昨晚王司马也是一夜没睡,今日又叫你忙活了一早,出去递了信便回营歇息吧。”

王缄忙拱手道“下官不敢辞劳苦。”

李存绍摇了摇头“眼下大事虽然初定,但真正劳苦的事还在后头,王司马可不要现在就累坏了身子。”

王缄转念一想,便也不再推辞“既然如此,卑下告退。”

李存绍目送王缄走后,又坐到了刚才王缄的位置上。他抓起笔来想要给周德威写信,却一时不知道从哪起头比较好。

现在太原已经平定,晋军集团中剩下势力较大的除去幽州的符存审就只剩下在南边统帅着步骑三万的周德威了。李存绍自认清楚符存审的性子,又捏着符彦超这张牌,因此真正需要在意的其实只有周德威一人。

前阵子听说周德威大军在潞州北边的太平驿与梁军相持,不过那还是十多天前的消息,眼下前去打探消息的斥候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周德威有没有因为太原府的变故而有什么动作。

大将统军在外总是难以捉摸的要素,何况那三万多人乃是河东真正的步骑主力。因此李存绍虽然觉得周德威八成都不会像李克宁一样跟自己争晋王的位置,但还是不敢大意,只能想办法尽量提防。

李存绍又将注意力集中到案上的信纸上。自己要给周德威写什么?告诉他晋王死了,快带兵回来奔丧?还是说让他赶紧率军出战,去潞州之围?李存绍提笔想了半天,却没闷出一句话来。这信实在是不好写。

李存绍捏着眉头又想了一阵,脑袋里不仅没生出丝毫头绪,反而生出不少困意来。于是他干脆撂下笔,抬步走出暖阁,准备先回去睡一觉起来再说。



第一百二十六章 紫椴

出了暖阁,李存绍耳边就已经传来了西苑那边铃铛和鼓角奏起的丧乐声,这一点倒与后世有些相像。不过此时的丧葬典礼总体还是十分地繁琐复杂,李存绍眼下要做的事不少,所以也只能请张承业先去张罗丧礼,等必要的时候自己再出场了。

李存绍抬腿依旧往挨着东苑的那处院子走去。跟着李存绍进驻王府护卫的军士都在殿前,大殿后的深宫只是被简单隔着,并没有人敢去轻易冒犯——晋王府说到底还是李家的,只是这个李要从李克用变成李存绍罢了。

李存绍只带了随身的几个亲兵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院子。刚走近就看到一面繁茂如盖的树冠从院子上空钻出来。李存绍有些惊异,去年夏天自己不在太原,没想到院里那棵紫椴夏天时竟然会如此枝繁叶茂。

他推开大门,叫亲兵在门房留侍后,自己一人向后院的卧房走去。

进了月门,紫椴的身姿就彻底展现在李存绍的眼前了——还有紫椴旁的人。

“你在这做什么?”见到倚在紫椴旁边的刘姬,李存绍不由得皱起眉头。

“小太保怎么如此薄情,昨晚妾身还帮了你大忙,现在没用了就要赶妾身走?”说着刘姬站直身子就朝李存绍走过来,“昨晚的情分…小太保心里就毫不记念?”

李存绍退后两步,一本正经地道“昨晚说的是正事,与情分二字毫不相干,娘子若是求赏也得等我把眼下事都忙完了再说。”说完他又觉得自己的话似乎有些重,于是又好言劝道“这是王府重地,妇人随便进来传出去总归不太好,回头我再去找你。”

刘姬听了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只知道外间那些殿阁我们妇人去不得,倒从没听谁说过这院子也算什么王府重地了。而且小太保现在可是大忙人,指不定过几日就把我忘了,妾身怎敢奢求小太保去找我?”

李存绍无言以对,习惯了薛娘的闻言软语,一下子实在有些不适应刘姬说话的风格。但刘姬毕竟帮过自己两次大忙,又狠不下心来直接把她赶走,于是只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那娘子来这里做什么?”

刘姬却直直地看着李存绍“我来只想问小太保几个问题,小太保如实作答就是。”

这次轮到李存绍觉得好笑了“进城以来跟我这么不客气的,你还是第一个。”

“小太保放心就是,我要问的也不是你们儿郎的军国大事,只是些儿女情长罢了。”

“儿女情长的事我可不太懂。”

“小太保放心,妾身问的你一定都知道答案。”

见李存绍无话,刘姬只当他答应了下来,立马就问道“小太保何时把屋里的小娘也接来太原?对那位姐妹我可是好奇的紧呢。”

李存绍疑惑地看向刘姬,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薛娘的?”

刘姬仿佛又听到了什么笑话,笑盈盈地答道“小太保还以为自己金屋藏娇,外人都不知晓?坊间百姓可都传言说小太保捡到了个美娇娘,连嫁娶之事都毫不关心呢。”

李存绍一阵无语,自己几番大胜的荣誉,还有在义昌施政的好名声还没传来,倒是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在民间传得飞快。

刘姬看着李存绍脸上的表情,笑得更开了“小太保还没回我的问题呢。”

李存绍进城以来还真没时间去想这个事,眼下既然刘姬提到了,他也认真地考虑起来“太原虽然定下,但南面的事还没有回应,现在还不是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此时家眷过来也不过是徒增牵挂罢了。这事得等河东局势稳定之后再说。对于像我阿娘跟曹夫人她们这样的妇人,自己的身份有时候反倒会引来悲剧。”

刘姬却说道“乱世之中妇人生存本就艰难,何况相较于普通的妇人,曹阿娘她们的身份庇护了她们多久才遭这一回难?天底下无数像我这样无依无托的女子又靠什么来庇护?”

李存绍沉吟一番,良久才道“你说得对,比起我们,山野间无数普通百姓身上遭遇的悲苦与不幸更多。”

刘姬闻言有些惊讶,没想到李存绍竟这么快就同意了说法。在她的印象里,不论是父亲还是其他的儿郎,向来都对女子所说的话不以为然,跟女子从来都不用论是非对错的。

刘姬心里没由来的一喜,于是话锋一转又问道“看来小太保对那个薛娘确实很是喜爱呢。难道先前小太保不愿让我作妾,也是因为薛娘的缘故?”

李存绍却已经被她问得心烦,原本就发昏的脑袋也变得更加沉重,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暴躁。于是想也不想便反问道“难道你就这么想做我的妾?”

果然饶是刘姬口齿伶俐,被这样露骨地问起自身也不由得有些羞涩,脸颊通红地看着李存绍。

刘姬本就是美人,此时一脸通红的模样更让李存绍也有些心思动摇,于是连忙转过身去,故作冷淡地道“若是没事娘子就请回吧,我得歇息了。”说罢就真的抬腿往卧房走去。

刘姬也再顾不得羞涩,连忙叫住李存绍“妾身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呢。”

李存绍在门槛前停下了脚,头也不回地问道“娘子快问吧。”

“府尹昨日连夜独身跑了出去,小太保的叔母跟小妹都被留在了府上……小太保要怎么处置?”

李存绍顿时被问在原地。

“我不知道。”李存绍最后留下一句话,接着卧房的们便咣地一声被关上了。

刘姬站在树下,想到小太保刚才露骨的问题,幽幽地叹了口气。她也对自己的心思感到奇怪。这些年来跟父亲走南闯北见过无数的人,唯独没见过小太保这样的儿郎……不论是花园里的那个月夜,或是昨晚,自己总是忍不住想去帮他一把。

难道自己真的想做小太保的妾?刘姬抬手摸了摸自己两面还有些发烫的脸颊,自嘲地笑了笑,朝院外走去。

刘姬已经不记得多久没遇到这样令人纠结的事情了,或许是该找父亲去卜一卦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治椁

李存绍是被外面亲兵的环声吵醒的。打开门,就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的军士正被两个亲兵带着在台阶下迎候。

那军士模样劳累不堪,显然是长途奔来。见李存绍出来,军士忙见礼道“卑下隶属亲从马军,见过小太保。”

李存绍一听就明白了他是薛直派来报信的人,连忙问道“有什么消息?”

“禀报小太保,我等昼夜兼行,已经寻见王妃与诸位郎君了。”

李存绍听后立马打起精神来“什么时候的事?在什么地方寻见的?现在又在哪?”

军士被李存绍一连串问题问的发晕,还是抱拳道“咱马军昨夜晚间从城里出发,本是聚拢了追贼党,后来小太保又送信来说要追王妃。所以咱官道乡道都散了人马,结果贼党走偏路不见了踪迹,今日午时却在南面的官道上碰见了一队人马,其护送的正是王妃与诸位郎君。。”

李存绍听出不对劲的地方来,打断道“王妃他们十四日就被掳出了城,怎么走得这么慢,才一天就被你们碰见了?”

“小太保容禀,那队人马是南面大军主帅周德威的亲兵,由周都使率亲自率兵护送而来。”

李存绍更吃惊了“周德威亲自护送来我母妃他们回太原?”

“额…回小太保的话,确实如此。”

李存绍连忙又追问道“周德威带着多少人马?”

军士挠头想了想才回道“卑下亲眼所见,估摸着…也就一百来人。”

李存绍站在原地沉思起来,如果军士所言不假,那周德威就是在通过行动表达自己的态度,他是反对李克宁通梁的。而不带大军随行的意思就更明显了——自己没有挟军自重的想法。

虽然李存绍还是有些困惑,但一下子周德威与刘氏两桩最要紧的事似乎都要解决了,他还是长长地松了口气。

“母妃他们现在到了何处?什么时候能回来?”

“回小太保的话,王妃车驾已经快到了洞涡驿,薛都使也收拢了咱马军一起随行护送,赶得快些估计明早就能回来。”

李存绍点点头,转头唤向亲兵“去将此事告诉郭判官跟张内使知晓,再请王司马来见我。”

亲兵得令去了,李存绍则向西苑走去。

西苑边上的一座寝殿已经被临时改做了灵堂,不知从哪请来的一班乐人正在殿前鼓吹着哀乐,李存绍见他们装扮十分怪异,每个人头上都插着千奇百怪的羽毛,手里也都是让李存绍叫不上名字的乐器。

刚走进殿里,李存绍的视线就看到了殿中朝向东的棺具。棺具则放置在地上的竹席之上,棺盖也还未盖上,上面只是用一张蒲席充作遮盖。殿北靠墙的是灵座,两面则都是层层叠叠张挂在梁柱间的帷帐。

李存绍在殿里扫视一圈,却没看到张承业的影子,只好又出来寻他。没想到刚出殿,张承业就带着一个人从院门外走了进来。

张承业也一眼就看到了李存绍,连忙急匆匆地过来见礼“小太保可是来行小敛之礼的?”

李存绍哪里知道张承业说得都是什么,含糊应了过去,又指了指旁边的乐班“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张内使跟我出去说。”

出了院子,李存绍才发现张承业的人正是昨晚在府前拦马的那个文官。

见李存绍盯着那文官,张承业忙引见道“小太保见怪,这位是从洛阳朝廷来的卢制诰,卢制诰是祠部员外郎,又出身大家,所以便被我请来指教丧葬之礼。正想派人去向小太保请命,没想到小太保却先来了。”

李存绍闻言已经大概清楚了这文官的来历,先前就听说官家被挟去洛阳后不少朝臣都四散奔逃,其中也有不少来投奔太原府的。看来这位卢制诰就是其中之一。

想到这李存绍拱手道“没想到在这见到了先生。昨夜事急,还未请教先生名讳?”

文官也拱手回了一礼,不卑不亢地道“下官姓卢名汝弼,在朝中任祠部员外郎,兼知制诰一职。”

等二人见完礼,张承业就开口道“小太保来得巧,按例先王得有四十勇士持班剑送行,这些人得请小太保从军中挑选精壮之士方可。”

“这事好办,回头我给张内使手令,这类事都可由张内使去军中传人差遣。”李存绍摆摆手,“我现在找张内使是想问几句话,母妃与二郎他们已经寻见了,今晚就能到城里。”

张承业闻言一愣,接着便是大喜过望“苍天有眼,这下臣便能对先王有个交代了。”

一旁的卢汝弼见状则拱手道“既然小太保找张内使有要事相商,下官暂且回避。”

李存绍却摆摆手“既然卢制诰通晓丧典,那正好可以一起请教。”

三人很快就找了间值房坐下,张承业开口道“小太保要问的可是丧礼?”

“正是此事。”李存绍点点头,叹了口气道“最近的日子河东内外不平,父王薨逝之后竟也不能安宁。我意乃是尽早为父王下葬,既是为父王考虑,也是为时局考虑。”

“按成例,三日而后敛。如今先王薨逝已有四日,英灵却还停在堂中。因此小太保所言既符人情也符常理,我自然支持。依我之见,待明日王妃他们车驾回来,诸事也该准备就绪了。我早已卜过日子,后日的日子合适,可为先王护丧送葬。”

张承业这样一说李存绍就放下心来,李克用早日入土为安,自己才能名正言顺地嗣承王位——倒不是自己心急,只是现在危机还未完全解除,而只有继承了晋王的名分,自己才能镇住局面。

李存绍当即肃然道“既然如此,那便定在后日吧。”

“此事不可!”这时卢汝弼却突然站了起来,“先王还未治椁,按律先王应有三层椁,既然椁木未就,又怎能草草下葬?”

李存绍闻言皱起眉头,若是在这事上被抓到由头,传出去被扣上一顶给李克用草草下葬的不孝帽子,损害名声倒是次要,留给人起事的理由就不妙了。要知道,连李克宁都想在李克用死后搏一把,那些还掌军在外的义子们未必就没有同样的心思。

这些繁文缛节李存绍不在意,奈何世人在意。李存绍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似乎在某个泥潭之中越陷越深了。

李存绍正想着怎么对付,旁边的张承业却开口了“找卢制诰来请教丧典果然没错,不过治椁之事…”张承业说到这转头看了一眼李存绍,“不过治椁之事先王先前便与我提过。先王言死生至理,犹朝有暮。今后若薨不可厚葬,只需以山为垅,器以瓦木,敛以常服,棺而不椁,也免去徒增耗费。”

李存绍心里一动,这话真是李克用说的?

还好卢汝弼听后不再纠结了“既然先王有言在先,那自当遵从遗命为上。”

定下后日送葬的日子,李存绍也便放下心来“还请张内使与卢制诰详细给我讲讲后日丧典的事……”



第一百二十八章 车驾

一大早李存绍便与张承业、郭崇韬等人在怀德门外等候刘氏等人车驾的到来。

习惯了前几日阴沉沉的天气,人们还没完全适应过来这两日的放晴,而今日头顶的日头却又格外地热烈,简直晒得叫人眼睛都睁不开了。

所幸眼下已经没有再动刀子的必要了,李存绍便也只在袍衫外穿戴了一套麻布做的缞服,这样就远比甲胄在身要透气多了。

李存绍时不时用手搭在额上向官道的尽头张望,隔一会前面就会有候骑前来通报车驾行程,因此李存绍倒也不急,转头跟张承业搭话道“张内使还记得么?前年也在此处,张内使还迎过父王大军与我进城来着。”

张承业也穿戴着缞服,抹了一把不断淌汗的额头“还记得,那时王妃听闻小太保阵上受了伤,还担心得几日没下饭。”

李存绍点点头,沉声道“世上没有比母妃更关爱我的人了…”

李存绍倒不觉得这是假话。虽然自己新生以来并没真正在刘氏的身边待过多久,而且关于从前的那些记忆现在也越来越模糊,但这具身体所经历过的那些情感体验却仿佛已经变成了某种骨子里的印记,不论怎样都没有淡化磨灭过。

他接着开口道“那时父王还在,战阵上的情况再凶险,父王也总归把我救回来了。而如今父王不在了,我却没能像父王一样护佑好家人,竟还让母妃跟二郎他们身犯险境,心中实在愧疚万分。”

张承业听罢也伤感起来“先王既是国之栋梁,也是家之栋梁。”

郭崇韬则出言劝慰道“小太保身在千里之外,想护佑家人也是有心无力。而我等虽在城中,虽在王府近侧,却不能尽人臣之责。要说有愧,我等城中文武更是心中有愧。”

身后随行迎接的一众官员也跟着纷纷请罪。

正说着,前面官道上便有一队马队朝这边奔来。

“张内使,咱们去迎一下。”李存绍收拾了一下心情,便也拍马迎面向那伙人奔去,身后自然还有一队亲兵紧张地跟随在他身后。

很快两拨人马就碰到了一起。

“大哥!”李存绍先是听到一声异口同声的呼唤,接着便是熟悉的三个身影从马队中拍马而出,正是李存勖、李存霸、李存美三人。

三人身上也披着简单的缟素,见到李存绍,三人脸上的表情都再也绷不住了,李存美当即就痛哭流涕,李存霸也神情悲痛地低头说不出话来。

还是李存勖强打起了精神,向李存绍抱拳见礼道“有兄长在这儿,我们一家便都可以无忧了。”

李存绍见到三人的神色,没由来地心里一抽,自己身为长兄确实没能护好弟弟们。

四人簇在一处,李存绍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拍拍李存霸的肩膀,又摸摸李存美的脑袋,最后还是看着李存勖苦笑道“是我这次没能考虑周全,让你们受苦了……不过总之回来了就好。”

李存美用手腕抹去眼泪,痛声道“大哥可要为我们做主。”

李存霸闻言也抬头恶狠狠地看着李存绍“大哥一定替我们要杀了那些反贼!”

李存绍对东边抱了抱拳“三弟四弟放心,那叛将石绍雍等人已经被我悉数抓获,等明日就当众砍掉他们脑袋,告祭父王在天之灵!”

李存勖也正要说什么,一旁的张承业却指向后面的官道,提醒道“诸位郎君,车驾来了。”

“之后咱兄弟再叙,先去迎母妃。驾!”李存绍当即便又带着众人向南面迎去。

见众人前来相迎,官道上的车架与随行护送的人马也都停了下来。李存绍扫了一眼,指导先前报信说的不假,周德威确实只带了一百来人。

李存绍在人群中想找周德威的影子,却意外没看见印象里那个皮肤黝黑的壮汉,倒是见到车驾边上的薛直正在马上向自己抱拳。

李存绍没空多想,停稳了马便大步朝车驾跑去“孩儿大罪!叫阿娘受惊了!”

话音还没落地,刘氏便被曹氏扶着从打头的车驾里钻出身来。

“落落在哪儿?”刘氏出了马车便焦急地喊道。

“孩儿在这!”李存绍疑惑地看向几步外站在车舆上的刘氏,忙挥手向她招呼道。

看到刘氏目光还是茫然地不知瞄向哪里,李存绍顿时心里一紧,自己这么大个人刘氏哪有看不见的道理?

这时李存勖才下马跟了过来,附耳悄声向李存绍道“先前怕大哥担忧便没敢说,王妃前几日便已为父王哭干了眼睛……”

李存绍闻后心里瞬间纠成一团,哪怕李克用死了他也没怎么真正的悲痛,更多的也只是惋惜感慨罢了。但此时听到刘氏为了这段日子的苦难而哭干了眼睛,心里一时间却真是泛起好一股酸楚。

李存绍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细心扶刘氏下车,当即便跪下痛哭“孩儿不孝!父王罹难,身为人子,身为长兄,竟不能保全母妃与幼弟,孩儿,实在有愧!”

薛直见状也忙下马跪了下来,紧接着铁林马军与李存绍的亲兵们都纷纷跪了下来。只留下张承业等人在原地跪也不是,站着也不是,只好也跟着李存绍一家人哀叹伤神。

“落落快起来,”刘氏忙摩挲着李存绍的手,嗓音嘶哑地哀声道“落落如今已是顶天立地的儿郎了,你阿父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曹氏在一旁抽泣抹泪,李存勖三人也凑上前来一起抱头痛哭。

良久,李存绍还是站起身来,两步跨上车辙,右手指向天,对着四面高喊“父王抱恨终天,身为人子岂能忘怀?我李存绍今日对天起誓,定承父王遗命,诛尽贼寇,翦除叛贼,重振山河,复我唐家社稷!”

正当众人还在发愣时,突然又一声雄浑的高呼跟着传来“重振山河,复我社稷!”

李存绍顺着声音望去,声音的来源正是刚才在人群中没寻见的周德威!

于是四下里的一众人马也都接着一起山呼起来“重振山河!复我社稷!”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双目

车驾重新动了起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怀德门进城。

进城之后,前来迎车驾的一众文武便纷纷告退回府,识趣地将时间留给李存绍一家人。

周德威与薛直则带兵还在护送着车驾,李存绍只顾得上与周德威打了个招呼,便被刚刚脱离险境的三个弟弟簇拥了起来。

李存绍与弟弟们并马走在车驾前面,听李存勖说着这回的惊险“父王大行那日,在后府管事的景进跑来叫我们兄弟,说是父王醒了要见我等,情急之下便想也没想就被带上了马车。谁知道那马车绕了一阵却不往西苑走,我们起了疑,没想到突然从那冒出来一队亮着刀子的兵,逼着我们从侧门出了府。”

李存勖长叹一口气“结果就这样,我们兄弟三人虽然距父王不过百步之遥,却因此没能见上父王最后一面。”

李存绍皱起眉头“这么说,叔父还勾结了王府里的人?”

“正是如此!”李存霸抢过话来,“那些人分明是父王养的狗,如今竟敢咬主人来?!”

李存绍神情严肃地道“最难防的总是内部。南边的朱温害不了咱家,叔父勾结上那些家贼却能轻巧地就将你们推入险境。三弟放心就是,回去我便把那些家贼一一都揪出来。”

李存霸在马上焦躁地扭着身子“照我看也不必花功夫去查明了。府上的这些下人一个也别放过,长兄都砍了他们脑袋罢!”

李存绍不语,看着李存霸眼中的杀气,一时间他竟想到了死去的李克用。自己这三弟倒是继承了李克用的好狠暴戾的性子。

一旁的李存勖见李存绍不言,连忙拽了拽李存霸的胳膊“长兄自有打算,用不着我们操心。”

李存绍回过神来,也岔开话题道“还好咱家有上天保佑,总归有惊无险的回来了。话说回来,刚才怎么没看见陈妃?”

此话一出,三兄弟又皆是露出哀伤的神色。

李存绍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李存勖又是一叹“用兵押送我们去梁军大营的是中门使孟知祥,那孟知祥见陈妃貌美,轻薄了她……当夜陈妃便自缢去了。是我们兄弟无能,竟使陈妃受辱。”

“操!”李存霸咒骂道“那狗日的孟知祥人模狗样,谁知道是这么个货!可惜后来周都使的人救了咱,却叫那厮侥幸跑了,我迟早要扒了他的皮!”

“可否麻烦长兄件事?”一直听着几个兄长说话的李存美突然小声说道。

李存绍看向李存美,虽然原本李存美在兄弟几人中性格最为温弱,但这回明显是被吓到了,今天见面以来一直神情飘忽,基本处于沉默不语的状态。

李存绍好言道“我们是至亲兄弟,哪有麻烦一说?四弟有事跟我说成。”

李存美低下了头“陈妃死后尸身被那些兵士抛在岗上,我一直都记着那地方,长兄之后派些人跟我去将陈妃收殓了吧。”

李存绍一愣,立马点头赞许道“四弟这事做得极对。陈妃既是父王的妃子,便也是我们半个阿娘,于情于理都应该如此。”

接着他又沉下脸来“不过那些敢害咱家的人,以后一个也跑不掉。”

……

众人在王府前下马,薛直过来为李存绍牵绳,李存绍则趁机不动声色地吩咐他“过会先带周德威在暖阁等我,待我安顿好母妃后就去相见。”

薛直点了点头,便接着招呼兵士们牵马安顿。

进了王府,几人便先向去东苑走去。东苑平时走起来觉得不远,但如今刘氏眼睛不能视物,李存绍搀扶着她慢慢挪着步子,第一次感觉王府里的路竟也是如此漫长。

到了刘氏寝宫,李存绍将刘氏细心扶在椅上,几人便也纷纷落座。

看着如今刘氏变成如此这幅凄惨相,再也不复印象里威严的仪态。李存绍暗自心痛的同时嘴上也宽慰道“阿娘放心,孩儿认识的那个山人医术很高,必能医好阿娘的眼睛。”

“是先前被落落请来,给你阿父医病的刘山人?”

“正是那个刘山人。”

刘氏却叹了口气“医者救扶虽是本职,却也不能违背老天定下的命数。饶是你请的那个刘山人,后来还不是情知不好便溜之大吉?可见再高明的医术,也没法把你阿父从老天手里抢回来。”

“可阿娘的眼睛与命数毫不相干,乃是…”

刘氏却打断李存绍的话,指着自己眼睛道“这就是你阿娘的命数。你阿父虽然去了,我们这些妇人还是你阿父的人。宠爱陈妹妹,便叫她下去接着伺候,喜欢我这双眼睛,便叫我哭干了眼,知道曹妹妹的孩儿多,便夺去了存礼为他作伴……你阿父在世时就是天生的霸道,如今走后也依旧霸道得很呢。阿娘又怎能违抗你阿父的意思?”

李存绍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阿娘便安心在此处颐养,孩儿以后就是阿娘的双目。”

没想到刘氏却又摇了摇头“我已经想好了,待你阿父下葬后我便搬到城里的崇福寺去住,日夜以青灯古佛为伴,好为先王祷告,也为你们这些儿郎祈福。”

李存绍还想再说什么,曹氏则在一旁道“路上我便已经劝过了一路,你阿娘心意已决,落落便不要强求了。”

李存绍看出刘氏脸上的坚定,知道自己强求来反而会让刘氏更加痛苦,于是也只好咬咬牙答应下来“那好吧,不过阿娘得让我派些人护卫。”

刘氏点点头“这些都凭你做主。”

于是几人又开始互诉哀思与衷情,李存绍被刘氏的事弄得心不在焉,又记挂着暖阁里的周德威,很快就被曹氏看出来了。

“明日先王出丧,落落还要做主保持,若是有事便赶紧去吧。”

李存绍忙道“再大的事也比不上家里的事,母亲与王妃刚刚脱险,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他心里确实这样想,先前还不觉得,今天重新见到本来已经做好准备见不到的刘氏与几个弟弟,头一次在这个世界由衷地感受到了亲情的可贵与重要,只想尽量多在此陪伴家人一阵。至于周德威,李存绍突然觉得他似乎也不是那么紧要了。既然已经进了城,还怕周德威能跑掉不成?



第一百三十章 尽忠

等李存绍从西苑出来,天空已是阳光普照了。眼下已经临近大暑时节,炙热的太阳肆无忌惮地为地面加温,每一天空气的温度也都要比上一日更甚。

李存勖三兄弟送李存绍出来,到了门口李存绍便挥手叫他们回去“这几日我抽不出身,你们三个这几日多陪陪两位王妃。”

李存勖当即抱拳“长兄说得是。”

李存霸倒是毫不在意礼数,挠头道“大哥过几日就要袭封王位了,到时大哥叫我也去军中耍耍呗。”

李存绍板起脸来“军里可不是耍闹的地方,”看见李存霸脸上的失落,想了想又说道“不过三弟身上流的是咱家血脉,也不能总在府上憋着。三弟当真想好要去军里了?”

“想!想得很!”

李存绍点点头,认真地考虑起来“若是叫你守在城里,也没什么意思,但跟在我身边又太过凶险,没法护你周全。”

沉思一阵李存绍突然有了主意“有了。听说幽州那边的奚人不安分,总来掠我汉家的钱粮。回头若是你阿娘同意,我就准你去符存审帐下听命,奚人不如契丹厉害,打奚人轻巧得很,也正适合三弟去历练一番。”

李存霸听罢眼睛就亮了起来,雀跃道“我就知道大哥是懂我的!大哥放心,我准保把那什么奚人都杀个干净。”

“哎,”李存绍连忙拉住高兴到想要跳起来的李存霸,“若是曹妃不同意,大哥我也帮不了你。”

李存霸哪还管这,“大哥放心,阿娘一定同意。”说罢便夺路回头去找曹氏。

望着李存霸远去的身影,李存勖有些担心地道“三弟还小,长兄让他去军里是不是早了些?”

李存绍转头看向李存勖,好奇地问他“二弟就不想来行伍么?还是说想去官署里做事?”

李存勖低头想了想,还是摇头道“我不喜跟衙门里那些文书夫子们打交道,但也没甚从军的念头……现在有长兄为咱家遮风挡雨,我觉得很安心。”

李存绍看着眼前这个原本会在历史上留下一段传奇的弟弟,不由得在心里一阵感慨,也许李存勖本就没有真心想要去担负起什么兴复唐室,拯救苍生的重任,只是历史将他推到了那个位置罢了……而这或许就是后来自家悲剧产生的原因。

李存勖见李存绍久久不语,还以为自己的回答让他失望了,忙又解释道“不过我弓马也从未荒废过,但凭兄长吩咐就是。”

李存绍伸手将李存勖头上的幞头扶正,笑着道“二弟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父王虽教习我们骑马射箭,巴不得想让咱个个都能成为战阵上的万人敌。但咱且不说有没有那样的天资,除了存霸,我们兄弟又真的想成为那样的人么?

照我看,二弟喜欢那些填词唱曲,歌舞音律也没什么不好。不是所有人都必须要活成别人想要的样子的。四弟也是一样。”

李存勖李存美二人闻言都瞪着惊讶的眼睛看着李存绍,仿佛从他嘴里说出了什么石破天惊的话一般。李存绍心想,自己的观念或许在此时确实有些特别。

良久,李存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长兄说的我记下了。”

李存绍又看了一眼李存美,沉声道“待明日将父王下葬后,我便派一队人马跟四弟去收殓陈妃的灵体。”

李存美眼中泛出泪花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存绍摸了摸李存美的脑袋,转头叮嘱李存勖道“你们就此回去吧,父王灵体还没下葬,得空叫存霸这几日安分些,也不要总是喊打喊杀的。”

说罢李存绍便留下目送自己的两个弟弟,转身向暖阁走去。

到暖阁门前,李存绍停下步子,侧耳听了一阵里面的动静。

先是薛直的声音“周都使可不知道,平原那一仗打得可有多痛快!那李思安猴急想要破咱大阵,却正中了小太保下怀。”

“小太保这两年在东面打了几场大胜仗,我在河东也有所耳闻,实在佩服得很!”这声雄浑有力的声音则是周德威发出的。

“那可不?我一直跟在小太保身边,对小太保的本事再明白不过了。要知道在沧州时……”

李存绍还是第一次听见薛直跟别人吹嘘自己,心下好笑地推门进去“谁在说我?”

暖阁里的两人见李存绍进来,连忙站起身来行礼。

李存绍看着站起来威武魁壮的周德威,跟旁边在常人中也算高壮的薛直比起来,简直犹如一座小山似的。

李存绍戏说道“薛郎在背后向周都使说我坏话呢?”

薛直笑着抱拳道“末将怎敢说小太保坏话,只是跟周都使聊聊战阵上的事。”

李存绍迈步走过去,却没坐在李克用以前所坐的位置上,而是也跟着二人在侧手边坐下。

“周都使打得仗可比你我加起来还要多几倍,薛郎是在班门弄斧了。”

薛直看了一眼周德威,也收起嬉笑道“小太保说得对,战阵上的事末将应该多向周都使请教才对。”

周德威挥挥蒲扇一般的大手“互相请教,互相请教。”

李存绍也收起笑意,声调平和地道“南边的仗打得辛苦,周都使身为主帅,更是军中最苦的一个。”

周德威道“小太保无需这样说,为晋王尽忠,是末将等的本分。”

“那梁军乘胜而来,势头汹涌。潞州得以持续,既有嗣昭兄在城中坚守之功,也要亏得周都使在城外用兵有方,叫梁军不敢全力攻城。父王将你视作顾命之人,周都使用本事证明了我父王没看错人。”

周德威的两眼闪出光来“晋王与小太保也太看得起我了。晋王大薨之后有奸人据城作乱,末将独自领军在外却未能及时来助小太保靖难。末将既有负先王之托,也有愧于小太保。末将此行就是向小太保请罪的。现在外头风言风语传得多,末将回来前便已将军中诸事暂时托付于李司马,小太保现在便派得力可靠的大将前去领军罢。”

“好!”李存绍一拍大腿,转头对着薛直道“薛郎知道什么是大将之风了吗?周都使此言便是大将之风!”

周德威沉默了。

李存绍又转过头接着道“周都使不仅无罪,且有大功。且不提率雄师抵御梁军不敢北犯之功,单说这回周都使救下两位王妃与我三位幼弟,对我李家来说便已有了天大的恩情。周都使待明日父王下葬后便回去罢,南面离不开你。”

周德威抱拳道“先王对末将有知遇之恩,这份恩情末将已是无以为报,怎还敢说对王府有恩?王妃威严不可冒犯,诸位郎君更是晋王骨血,末将不过是尽忠之事罢了。至于南面大军,小太保还是另选他人罢。”

李存绍却摇了摇头“周都使既然心里有忠字,又何必在于外人胡言?何况周都使久历战阵,智勇兼备,南面大军眼下也非你统帅不可。”

周德威却依旧固执“末将已不宜再统帅大军。”

李存绍故作生气道“我信得过周都使,周都使难道是不信我?”

周德威又沉默了。

李存绍见状又好言道“我叔父奔逃之后北面振武军就空出了位置,眼下我虽还无名义,不过却可以答应周都使,待我嗣位之后便奉书以你为振武军节度使。”

周德威顿时惊在原地,片刻后突然昂起头来,激动地答道“小太保信得过末将,末将只能尽忠为报!”

李存绍笑道“周都使的一个忠字可比什么都值钱。”



第一百三十一章 终行

曙光从苍穹里显现出来,天空微微泛着金黄色,崭新一天的日光流泄进屋里,李存绍也从床上爬起身来。今日是为李克用下葬的日子,因而得早些起来准备。

他依旧还住在东苑边上的小院子里。等李存绍出来时,门外已经有一大群奴仆在候着他了。

领头的宦人有些紧张地上前见礼“王妃唤我等伺候郎君前去沐浴。”

李存绍斜眼看向宦人,听到他嘴里发出的颤颤巍巍的声音,知道是自己这几日在府上杀人立威的效果。

他点点头“带我去。”

前天张承业与卢汝弼已经向李存绍简单说过今日典礼的事宜,虽然李存绍觉得麻烦,但礼本就是秩序的体现,想要重新在人们心里确立起秩序,自己就非得先带头遵循此时的礼制不可。

沐浴的地方在东苑的内殿,自然有婢女为李存绍栉发、修容,甚至还要修剪指甲来表示洁净反本的意思。

沐浴过后,李存绍则又要被穿戴上特制的冠、服、鞋以及用极粗的生麻布所做成的斩衰服。

等李存绍终于完成了这些琐碎的事,便被一众下人们簇拥着来到了西苑李克用停柩的殿外。

依旧是那班乐人在吹奏哀乐,殿外是一大群府上的下人乌泱泱跪在殿下,正在对着停放在殿前西阶上李克用的灵柩嚎哭。

灵柩两侧各树立着一面绛色的幡旗,左边那面的上头写着‘大唐河东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右边那面则写着‘开府仪同三司守太师兼中书令晋王’,都是李克用生前的官阶称呼。

殿门前的正阶上则是供人吊唁的灵堂,在垂下的白幔之间,一张供桌上摆满了香炉蜡台与各种贡品,两缕青烟正从香炉上升起来。

看着眼前纷乱嘈杂的场景,李存绍突然有种怪异的感觉李克用在灵柩里静静躺着,那些哀乐是吹奏给自己这些尚还活着的人听的,而今日的这场丧礼其实也同样是准备给活着的人看的。

李存绍在人群里扫过一眼,没寻见刘氏与曹氏的身影,只有张承业正在一个角落里向几个奴仆吩咐着什么。碰上李存绍的目光,忙招呼他过去。

李存绍走过去便问道“怎么没见母妃与曹妃?”

张承业挥退身边的奴仆,疑惑地看向李存绍,悄声道“按例,出丧之日两位王妃不宜露面。”

李存绍哦了一声,心下了然。接着张承业又讲述了一遍今日的流程,李存绍记下了大概,很快就看到李存勖兄弟三人也穿着与自己同样的丧服走了进来。

几人互相见礼,张承业便将李存绍四人引向灵堂,悲声高呼道“先王诸子致奠。”

殿外嚎哭的奴仆们声音又高了些,乐班也吹奏得更卖力了。

李存勖三人已经大声哭了出来,李存绍也一脸沉痛地带头跪在灵堂前铺的一层干草上。

一番固定的说辞并没有什么好说,在张承业的执礼下四人纳头拜了三拜,剩下的只用嚎啕大哭便是。

四人里李存霸哭声最大,一旁李存绍的耳朵都被震的发晕。

所幸这样的情形并未持续多久,不一会张承业便躬下身来“李存信与周德威来了。”

李存绍当即站了起来,掩面假装拭了一番眼泪,果然看到李存信与周德威满脸悲痛地从院外走了进来。

李克用义子不少,不过这几年死在战阵上的不少,剩下的李嗣恩正在军中看守,李嗣源李嗣昭又不在此地。西苑毕竟还是王府内地,因而眼下适合来吊唁的也就只有李存信周德威二人。

李存绍带着几个弟弟站起身来,由李存绍领头去见礼,两方互相一拜,却并不说话。周德威二人也均穿着一身缞服,周德威昨日李存绍才见过,并无太大不同。李存信则前日才因李存绍的缘故得以从狱中脱身,因此李存绍还没来得及见他。而看到李存信此时的样子,李存绍却着实吃了一惊。

只见李存信已是一脸枯槁,面色白得恐怖,那一把漂亮的胡子更是掉了一多半,只剩下稀稀的一些还勉强挂在下巴上。俨然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似乎注意到李存绍正在打量自己,李存信也抬头向李存绍看来。李存绍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引二人去阶下。

到了阶下,两人看到阶上李克用的灵柩,当即便登上灵堂大哭起来。

李存绍这下才发现刚才李存霸哭得根本不算什么,这两位大将嚎哭出声来简直都要盖过了乐班吹奏的声音。

……

等装载着李克用灵柩的柩车从晋王府出来,炙热的太阳也正好从升到了头顶的正空。

柩车全靠人力驱使,李存绍四个兄弟每人挽着一条系缚在灵车上的绳索,牵引着灵车向前。

走在前面的还是那个吹奏的乐班,两边则是两队白布深衣的士卒举着白幡、提着木剑随行。士卒们自然都是李存绍的亲兵,均步行护着柩车沿官道前行。

丧乐声、哭嚎声,还有人在唱着李存绍听不太懂的挽歌。送丧的队伍一路沿着长街浩浩荡荡的前行,每一个街角都有有帷幕被撑张起来,在城中到处都设有这样的道祭。

一路走来,道路两边尽是前来观望送丧的城中百姓,视线可及的坊墙与树上也骑满了好奇的孩童。李存绍不确定李克用的离世对全天下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他能体会到城中的百姓此时对于李克用之死的震撼。

送丧的队伍一路穿过西城与东城,直到从李存绍前几日进城时所走的怀礼门出城。

出了怀礼门,早已有无数披戴着缟素的将士在城外肃立。不仅是随李存绍来太原的沧州军,还包括原本城中的一万余守军。数日前还剑拔弩张的两方人马,此时此刻却都站在一起为那个叱咤风云数十年的晋王送上最后一程。

不知从何处吹起了第一声号角,很快苍凉的号角便在天地间连成了一片。

……

自天空直射而下的烈日叫人难以忍受,四周阳光充斥,耀眼而又刺目。

李存绍擦掉额头上的汗,泛滥成灾的日光让眼前一切景物都在热浪中被融化。他逐渐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逐渐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背负着身后的重量,一步一步踏实地向前方迈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另一番面貌

长久弥漫在太原上空的阴霾和沉闷已经全部廓清,天地间仿佛已经改换为另一副面貌。

所有隐藏在黑暗之中的野心与躁动都被强光所驱散,像是羽毛一样被脱光褪尽荡然无存。原本的嘈乱与纷扰渐渐恢复起了秩序,整个太原府也呈现出一种喧闹之后的沉静。

一切似乎再次恢复了平静,至于表面的平静之下又有多少暗流涌动,恐怕并不为一般人所知晓。

不过对于太原城中的人们来说,这半年来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大事。从官家被逼去洛阳,到晋军在相州惨败,再到李存绍入城靖难并袭封了晋王之位……这几日已经称得上是难得的一阵安宁了。

因此当七月初另一股兵马从北边来到太原时,已经无法再挑动起人们习以为常的神经了。

城外,大地简洁而素雅,天空开阔而深远,清晨的冷气使人精神抖擞。

离城门外百步,一个红袍的文官正在带着几个站在道旁,望着道路尽头那股因人马奔驰而扬起的烟尘。

烟尘越来越近,烟尘中的人影也渐渐显现出来,一杆“袁”字的大纛则昭示着来人的身份——正是被李存绍调回太原的袁建丰。

袁建丰看见路边的几个文官,知道是城里派来迎自己的人,连忙在二十步外吁停了马,身后一众随他先行而来的亲骑也都跟着停下马。

袁建丰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向红袍文官大步走去。

等他刚刚走近,文官领头的红袍就拱手问道“敢问来者可是云州防御使袁将军?”

“是我!奉小…奉晋王之命回来!”袁建丰嘴角一抽,虽然路上就做好了改口的准备,没想到着一张口还是差点说错了话。

红袍得了准信,向袁建丰作了一揖“晋王得了袁将军消息,本想亲自出城相迎,无奈诸事缠身脱不出身来,只好特命我们在此等候。”

袁建丰也抱拳回了一礼“正事要紧,不敢叫晋王迎我。倒是我这会才赶来太原,反而让晋王久等了。对了,敢问先生是?”

“在下节帅府行军右司马王缄。”

袁建丰打量着王缄有些意外,行军司马掌的是军机要事,非亲近之人不可胜任。而自己以前在太原从来没听说过王缄这个名字,想来应是李存绍后面在沧州收的僚属。

想到这袁建丰口头上便客气了些“没想到还有幸让王司马在这等我。王司马手上有军令么?我这急着过来,两个指挥一千马军还都在后头。”

王缄笑道“晋王有言,袁将军是与他骑过一匹马的兄弟,袁将军的兵马可以直接进城驻扎。”

袁建丰想了想,立马摆手拒绝道“正因我跟晋王的关系好,所以才不能坏了军中的规矩。”说罢他转头对一众亲骑吹了口哨,高喊道“回去叫后头的兄弟们都在城外等待军令,进城听候城里差遣调度。不得有误!”

说完后袁建丰才转过身来“王司马带路吧。”

王缄也友善地向城门摆出一个手势“袁将军请。”

……

晋王府依旧是那个晋王府,但袁建丰还没踏进王府的大门,就已经感觉到印象里那个气氛阴沉得叫人害怕的王府似乎也跟着李克用一起远去了。

袁建丰进入王府刚解下佩刀,就有宦人过来通报说晋王在大殿议完了事,请袁建丰去东暖阁。

袁建丰虽然颇得李克用赏识,但跟李克用的关系还远比不上李嗣源等义子亲近,因此这还是他第一次被请去暖阁。

不一会袁建丰与王缄二人便在路上碰见了从大殿里出来的郭崇韬等人。

一面抱拳致意,袁建丰一面打量着对面的人。他毫不意外地发现,这群文官里头除去郭崇韬等几个熟面孔外,更多的人也都是自己从未见过的。

送走了文官,袁建丰暗暗摇了摇头,最近这两年什么都变得快,以前那个只知道跟自己舞刀弄枪的落落恐怕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他又很快想到,只有这样的落落才能安稳坐在晋王这个位置上。

正想着,二人已经到了暖阁阶下。

王缄停下脚,拱手向袁建丰告辞“晋王这几日对袁将军可是翘首以盼,我便不进去打扰了,袁将军请吧。”

“好,王司马咱回头再见。”袁建丰抱拳一笑,便转身抬脚进了暖阁。

此时日头不错,阳光刚好能从东边窗棂照进来,把暖阁里照得通明,却又不闪眼睛。

借着光线,袁建丰一进暖阁便看到了那个负手立在暖阁里的背影。

“末将突阵指挥使,兼云州防御使袁建丰,拜见晋王!”

说罢袁建丰便慢慢抬起头来,正好看到那个腰杆挺拔的身子转过了身,与自己的目光交汇在了一处。

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看到那个亲近信任的眼神,袁建丰一路上的忐忑与拘束瞬间就烟消云散。虽然曾经的落落变成了如今的晋王,但二人以往日积月累下来的情分并没减去丝毫。

“跟我在这客气什么,赶紧起来!”李存绍笑着朝袁建丰走来,又指着旁边的位置招呼道“你这一路赶来可不容易,快坐。”

袁建丰确实没客气,一屁股坐下来就开始诉苦“你那信上啥也不写,就写个先王薨逝,太原危急,速来。看得我心里头急得跟火烧似的,紧赶慢赶,连胯子都要被颠成娘们了,结果现在来了竟然又啥事没有。这一路上跑死的马,回头你可得从马监里给我补上!”

“成!”李存绍大笑两声,一口答应下来,又挨着袁建丰坐下,自嘲道“这晋王的位置坐着麻烦,只有办这些事时才方便些。”

袁建丰一脸难以置信“还没听过有人嫌自己位置高的嘞。”

李存绍笑着摆摆手“你不懂,位置越高,身上得担起的事就越多,反倒没以前那么轻松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以前跟先王打仗,只管骑马冲进阵里杀他娘的就是,现在还得管着运粮征丁一堆破事,确实麻烦得很。”袁建丰点点头,又嘿嘿笑道“所以为了免去这些麻烦,还是直接来你帐下听命来得轻巧痛快。”

李存绍知道袁建丰嘴上看似不客气,实际上言语里一直讲将立场跟态度摆得很正,于是他赞许地点点头“先不说那些,这回你在北边待了半年,说说云州那边怎么样?阴山那边的鞑靼人还安分么?”

见李存绍说起正事,袁建丰也严肃了起来“最近几年南边打了几场打仗,咱在北边的兵马也调拨了几回。但咱河东一直跟北边相安无事,虽然马司驻牧的场子被抢过几次,不过这在往年也都是常有的事,打跑就成了,暂时应该没甚担忧的。”

李存绍闻言点了点头,先前确实有些担心李克用死了之后北边也跟着乱起来,到时自己可就真要左支右绌,难以应付了。

“话说回来,最近契丹那边倒是有个叫阿保机的家伙似乎很有本事,听说在北面已经灭了不少蛮子,名声都传到云州来了。”

“耶律阿保机?”

“不知姓啥,兴许是这个人。”

李存绍刚刚发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自己一直惦记着北边这个巨大的潜在威胁,难道此时契丹就要开始崛起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求稳

见李存绍久久不语,袁建丰岔开话道“南边潞州还被梁围着,这回你调我回来是为了解潞州的围?”

李存绍应了一声,又将飘走的思绪拉回来。契丹那边的事毕竟还很遥远,精力实力有限的情况下还是先顾眼前要紧的比较好。

“潞州那边梁军兵多将广,葛从周等梁军大将都在其中,据说最近又围绕城池营建夹寨。凭现在河东能动用的兵力,恐怕我们没有必胜的把握。而且若是贸然出战败了也会极为要命,不仅潞州会丢掉,能不能保住太原都是两说。”

袁建丰有些不解“那咱就在这看着?万一李嗣昭哪天顶不住了,太原岂不同样危险?”

“你说得对。”李存绍看着袁建丰,“不过我们的目光不能只盯在潞州一地。”

袁建丰突然又觉得眼前之人身上再也找不到那个落落的影子了,恍惚间不自觉地喃喃道“怎么回事?”

李存绍以为他问的是自己,停顿片刻反问道“你觉得,我现在跟那朱温有没有什么地方是相似的?”

袁建丰很快就收回了心神,听完李存绍的话摇头道“那厮跟咱有尸山血海的深仇,水火不容都说得轻了,咋可能有啥相似。”

“不对,起码有一处朱温与我是一样的心思。”

“末将不太明白,还请殿下赐教。”

李存绍深深地看了一眼袁建丰,缓缓道“我最近才袭封王位,那朱温也是最近才挟住天子。眼下我们想求的都是一个稳字。”

袁建丰愣了一下“稳?”

“没错。我所求的稳是太原安定,幽州沧州两镇无事,下面的文武都能听我号令。因而比起潞州那边,更紧要的是把现在太原散乱一团的各军重新整合起来,并让郭崇韬那些文官都认同新的幕府,才能真正稳住现在河东河北的局面。

而那朱温求的稳是保住现在所有的一切,包括地盘,包括军势,自然也包括洛阳的官家。原本急着进取潞州是因朱温一直将父王视为大敌,且父王威震天下,因而只要梁军能一直在河东的地界上占据优势,就能够震住内内外外所有人。

但现在局势已经变了。父王薨逝,不论声望还是实力我都不及父王,打垮我李存绍可远远震不住淮南杨行密、凤翔李茂贞他们。再继续对河东用兵,就算明面上看梁军胜算不小,但最大的可能也是两败俱伤之局。到时谁都学他朱温打着迎回官家的旗号乘虚而入,朱温还靠什么去挡周边那一群吃肉噬骨的虎狼之徒?”

李存绍说得明白,袁建丰也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所以殿下觉得朱温必然会自己解围?”

没想到李存绍却又笑着摇了摇头“如果有个人一直骑在你脖子上,突然有一天你寻了机会反身骑在他头上,你舍得锤一拳就撒手?”

“绝不可能,我肯定巴不得锤死那狗日的。”

“那就是了,朱温就是一直被咱河东骑在脖子上锤,这才让他小人得势了几天,要是我,我也舍不得就此罢手。”

“那……”

“潞州之围,自然不能去指望朱温怎么想。”李存绍说着站起身来,“不过也不用我们亲自冒险去解围,只需浇一把火,朱温再不甘心也得退兵。”

袁建丰笑了笑,也跟着站了起来“殿下现在说的话我是越来越听不懂了。”

李存绍正想再给他解释,袁建丰却突然抱拳行了一个军礼“不过不管怎么样,我都听殿下的。”

……

袁建丰走后,暖阁里又只剩下了李存绍一人。他想了想,向上面的书案走去。

如今的暖阁除去被李存绍用来私下接见亲近的文武,也被他作为处理政务的办公之所。这地方不在禁苑,又离着正殿不远,正好方便去正殿召集一众文武商议正事。

李存绍回到书案前,又重新翻看起了今早郭崇韬他们送来的文书。经过一阵短暂的戒严之后,太原府已经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城中各处官署也重新开始运转。

因而实际上这些文书所述的事宜,大多都已由郭崇韬领头的河东官署拟好了意见,李存绍收来也只是过目一遍有无不妥而已。

目光扫视过手中文书上工整的笔迹,李存绍的心思却不自觉地开始游荡。正如自己在适应新的晋王身份,他明显地感受到所有的文武们也都在适应着新的晋王,就连薛直最近在言语上都对自己表现出一种敬畏的感觉。

也许正因如此,刚才暖阁里袁建丰不怎么“恭敬”的态度反而让李存绍倍感亲切,连眼下最机密的军机打算也没有丝毫保留。但说起来,李存绍真正与袁建丰也不过有数面之缘而已,更多的还是这具身体本身留存的记忆里对袁建丰的感觉与印象。

李存绍又想到,温情脉脉的人心与冷酷无比的权力之间无疑是一对矛盾。但有时候后者却能保障前者,就像自己嗣位之后便能让刘氏她们免于危险。有时候前者也会辅助后者,就像袁建丰会因为早年间与自己的情分而认同、拥护自己这晋王的位置……

直到听见外间的下人报时,李存绍才终于从一叠叠文书之中直起身来。他伸了个懒腰,走出暖阁向后府走去。

虽然李存绍嗣了晋王之位,整个晋王府都已经彻底属于他的私产,但他却依旧住在那间栽着紫椴的别院里。

刚走进内院,李存绍耳边就又传来了刘姬熟悉的声音。

“刘王妃已经搬去了崇福寺,殿下何时去东苑里住?”

李存绍头也不回地从刘姬身边走过“东苑的殿堂太大,空荡荡的让人睡不踏实。”

刘姬却不以为意地跟在他后面“殿下整日穿着常服,又不肯搬去东苑,一点也不像是晋王的样子。”

“吃穿用度是最没用的。没人会因为谁整日锦衣玉食就敬仰畏惧他,说不定还会暗自偷偷惦记着贼盗的勾当。”李存绍说着停下脚,转身无奈地看向刘姬“你在府上没别的事做,整日跟着我就是为了听这些话?”

刘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今天可不是没事找你寻趣,曹阿娘叫我请殿下去西苑用食呢。”



第一百三十四章 分寸

晋王府占地很大,从东头走去西苑也要小半刻功夫。

不知是否因为李克用与刘氏都已不在府中的缘故,李存绍现在总觉得晋王府很是冷清,虽然有数不过来的奴仆与婢女打理、伺候着王府,但那些高出萧墙的亭台楼阁总让他觉得毫无生气。

“曹阿娘说了,虽然现在暂且帮你管着后府的事,但长久总是不合适。”在前面引路的刘姬随口说道。

李存绍在王府里走去哪都有八个奴仆跟着,方便随时供他驱使。此时听见刘姬的话,李存绍回头看了一眼,排成两行的奴仆们顿时都停下脚,低着头不敢抬眼看他。

虽然曹氏不是自己的生母,却依旧不妨碍她在刘氏走后成为后苑地位最尊崇的妇人,李存绍也觉得曹氏帮自己管住后府没什么不好。至于名分之类的俗规在他眼中也不是全都得一一奉行。

于是他毫不避讳地道“外间的事我都忙不过来,可没空操心府里的事,不得不麻烦曹王妃。”

刘姬转过头来疑惑地看了李存绍一眼“殿下是真听不懂?”

“听不懂什么?”李存绍也同时一脸疑惑。

“没什么,殿下过会就知道了。”说完刘姬又转过身去引路。

李存绍跟在她身后,好一会才想明白了刘姬的话。曹氏的意思应该是要自己趁早找个王妃,好名正言顺地帮自己管理府事。

李存绍琢磨了一下,这事确实也挺重要。

他想过等接来薛娘让她为自己管事,但一想到薛娘的温软性子,连沧州节帅府的内事都得靠马回帮衬着,估计更管不来如今晋王府上上下下数百号的奴仆婢女和每天无数的役使差事。

而且自己母亲刘氏早先就拒绝过李存绍娶薛娘为正妻,虽然李存绍已经准备把薛羡提到官署里做事,到时薛家必然成为人们眼中的新贵。但若是没有刘氏答应,薛娘依然没法坐上正妃的位置。

不过李存绍倒不反感府中多几位佳人,生育力在这个时代本身就是实力的一部分。不然李克用这些人收养义子何苦来哉?还不是为了多些信赖的帮手。

不过说是这样说,具体的人选却很重要,也不是随便哪个小娘李存绍都能乐意接受的。

一边瞎想着,李存绍的视线自然移到了几步前的刘姬身上。

今天天热,刘姬也穿的是件坦领的衣裳。衣裙上是金色、蓝色的花纹,肩上与腰间则是碎花式样的披帛与衣带,身上还有几样珠宝点缀装饰……虽然那些姣好都被遮衣料之下,但一步一摇间依然能看出来刘姬标致挺立的身段。

头顶的太阳烘烤得让人浑身燥热,加上奔波数月久未泄欲,李存绍只觉得嘴里发火。

还好曹氏的寝宫已经到了。

李存勖三兄弟正由高到低地列站在殿檐下,见到李存绍走近,便由李存勖带头上前见礼“我等在此恭候长兄多时。”

李存绍随意挥挥手“无需多礼,进去再说。”

几人便一同向殿台走去,三兄弟在前引路,刘姬与李存绍则跟在后面。

走上台阶,李存霸却故意落下几步凑到李存绍身边,对他悄声说道“阿娘不愿我去幽州那边从军,一会大哥帮我劝劝阿娘呗。”

李存绍抿嘴一笑“这事我可帮不了三弟。”

李存霸立马蔫了下来,抓住李存绍的袖子央求道“大哥现在是晋王,只要大哥下令叫我去幽州,就算阿娘也没得话说。”

这时走在前头的李存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见李存霸拉着李存绍的袖子,连忙沉声呵斥道“三弟不要无礼。”

李存霸一努嘴“大哥可得答应我!”说罢走过去跟上了前面的李存勖。

走进殿内,见过了曹氏,李存绍便在左侧首位坐下。虽然此处是曹氏的寝宫,但规矩却依旧摆的清楚明白,只有李存绍能坐在主人的位置上。

众人分案吃食,每人面前的案上已经摆放好了食碟。因为李克用新丧,府上也一切从俭,反映在吃食上便是几碟蔬食小菜。

李存绍坐下之后,才发现原本跟在身后的刘姬不知何时消失去了哪里。

正当李存绍与李存勖人一边用食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时,曹氏突然轻轻拍了两下手,接着就看到刘姬提着一把木剑从屏风后碎步走了出来。

曹氏开口向李存绍解释道“先王刚走不久,不宜升起歌舞,就让我这义女舞剑为殿下助兴。”

李存绍应了一声,看到刘姬身上衣服已经换过,李存绍才知道原来她刚才是去准备这个了。

刘姬向殿里几人抱剑行了一礼,手腕一挑便将木剑横在胸前。

李存绍不怎么会欣赏舞蹈,却还是第一次见舞剑,于是也放下碗筷看刘姬在殿中起舞。

一旁的李存勖向他介绍道“此舞名为西河剑器舞,乃是开元时宫中第一舞人公孙大娘所创。”

“嗯…”李存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自己好像也听过这个公孙大娘的名字。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刘姬提剑在殿中舞动。即便是李存绍这样的门外汉,也能通过刘姬矫健的身姿看出她舞技功底确实很高,木剑在手中翻飞之间,仿佛有寸寸锐气闪过。

不过很快,李存绍的目光就完全丢开了那柄木剑,完全集中在了刘姬的脸庞与身段上。他一直都觉得刘姬是个奇怪的女人,不仅因为她同时拥有着妩媚妖娆的身姿和英气凌人的面容,更因为他觉得刘姬的性子和想法与此时大多数的妇人们都不太一样。

正入迷间,曹氏突然不动声色地道“前天我去崇福寺拜访王妃时,王妃与我说了件事。”

李存绍缓缓从刘姬身上移开眼,知道曹氏要说正事了,想了想避开了她话里的重点“曹妃提到崇福寺,我前两日还准备要去参拜一番,顺便当面问候母妃贵体安康。没想到母妃听说后竟派人来找我说寺院不是烟尘之地,我大张旗鼓进去是扰了她与高人们清修。”说着李存绍笑了起来“估计在母妃眼里,如今我们这些儿郎们忙活的都是些烟尘之地的俗事。”

曹氏掩嘴笑了两声,又将话题转过来“你母妃虽是这样说,但心里可一直惦记着你。我去时她便亲口这样说李家一脉至此只剩你们兄弟四人,先王英勇盖世,子嗣却留存不多。如今落落年龄正好,又已嗣位袭爵,应快些定下大婚之事,也好早日播承先王血脉。”

李存绍听罢本能地想要推辞“父王新丧,身为人子恐怕不便在此时行婚娶之事。”

曹氏却语重心长地道“你母妃就知你会推辞,因而想叫我劝劝你。但我想了很久,觉得殿下心里必然有自己的盘算谋划,我们妇人能做的顶多也不过是帮衬一二罢了。所以只要能定下婚娶一事就可,至于谁家的娘子我回头会劝你母妃少过问些,尽量让殿下自己做主。”

李存绍听罢叹了一气,说道“有劳王妃为我费心了,这事我心里有分寸。”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亏欠

在西苑曹氏那里用过午饭出来,天上正好飘来一阵云勉强遮住炽热的日头,令人心躁的阳光也随之减弱了几分。李存绍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想在太阳重新露面前回到暖阁。

走在路上,他还在想着刚才与曹氏的对话。他虽然跟曹氏说自己心里有分寸,但他对于自己的婚娶实际上根本就是毫无头绪。而这种事偏偏还不好去找王缄他们商议,只能靠李存绍自己去把握决定。

这时他突然向左右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回殿下,今个是七月初二。”

李存绍回想了一下,今年年初在太原府过的年关,二月又赶回沧州率军渡河呼应李克用南下,三月随着相州大败才与符存审撤兵回师,五月时又跟前来进犯义昌的李思安打了一仗,再之后便是最近在太原发生的一系列大事。

今年已经过去了一半,然而自己大多数时间要么率军在各地间往来奔波,要么就在与不同的敌人对峙干仗……几乎没有一段消停的时间。

好在自己收获的同样不小,不仅声名在河北越来越响,如今也已经袭封了晋王之位。虽说现在经过朱温一通乱封,四方各地都是称王称孤,但河东晋王却依旧是天下举足轻重的身份。自己也终于亲自上场,成为这场乱世风雨中最重要的人物。

不过也正像他上午在暖阁对袁建丰所说的那样,成为晋王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去校场找亲从马军都指挥使薛直来暖阁见我,”李存绍头也不回地向左右吩咐,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让薛直把他爹也一同请来。”

李存绍在暖阁里枯坐了一会,薛羡与薛直就被宦官引了进来。

“末将/卑下见过晋王殿下。”两人进了门,一起向李存绍叩拜行礼。

李存绍将手上拿来装样的书放下,一边叫宦官搬矮墩进来,一边径直说道“私下见面,你们二人就不必多礼了。”

“谢殿下恩。”

薛直还好,扶过矮墩便坐了下来,旁边的薛羡则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坐姿也十分拘谨,仅用屁股靠在矮墩的边上。

三人都坐定之后,则是好一阵沉默,气氛一时间隐隐有些尴尬。薛直是因为另外二人身份名分都在自己之上,不便率先说话,薛羡则是因为内心拘谨着,又不知李存绍叫自己父子来所为何事,只想等着李存绍先开口。

李存绍却不着急,细细打量着正低头沉思的薛羡,只见他一身布衣,青衫青裤黑鞋,浑身上下不见一缕丝绸,举手投足间也完全是读书人的样子。

于是他终于率先打破了沉默“若是不知实情,从薛先生身上还真看不出你在崇义坊经营的是绸缎行当。”

“卑下惭愧,本就是为殿下办事,不敢染上商贾豪奢之风。”

李存绍赞许地点点头“薛先生这两年在太原与我互通音信,帮了我不少忙,前一阵得以入城也多亏了你,薛先生的这份功劳我一直都记着。”

薛羡忙拱手站起来又说了一遍“卑下惭愧。”

“只是这几日事情太多,还没来得及给薛先生官身。”说着李存绍又看向薛直“薛郎在我近前,怎么也不跟我提一下?”

薛直嘿嘿一笑并不搭话,倒是薛羡忙回话道“殿下那么多正事要忙,怎敢让殿下在这些小事上耽误时间?”

“薛先生太客气了,何况这也不是小事。眼下太原虽定,但我总觉得官署里的人手太少,不少事都顾及不到,给薛先生官身也是为了帮我的忙。”

薛羡沉吟一番道“官署如今有郭判官操持,先前又有一批朝臣因不愿投身朱温贼巢,而投奔来了太原。殿下还觉得人手不够?”

李存绍眼睛一亮“正因官署中诸事均由郭判官带着一众官员操持应对,但毕竟不能凡事都合我意,所以才让我觉得人手不够。”

薛羡并不愚笨,已经听出李存绍的意思来。知道他是觉得官署中肃清李克宁羽翼后,郭崇韬的势力太大,所谓不足的人手也并非真的是官署中办事的人手,而是属于李存绍自己的人手。

李存绍接着说道“前几天我查阅官制,按例节度使封郡王,属官应有奏记一人。奏记之责主要是往来王府官院,察纳百官进言为我进奏,虽然品级不高,却也是要职,薛先生意下如何?”

薛羡更是明白了李存绍的意思,这次李存绍不再叫自己做太原府的耳目,而是直接让自己成为百官中的耳目了!于是他也不推辞,只是说道“下官未曾做过一官半职,若是就此在衙门任职,恐怕同僚们心中不平。”

“那倒无妨。那位置本来就空着,没偷没抢,谁会无故置喙?”

薛羡这才拱手拜谢“卑下定不负殿下厚恩。”

李存绍有些好笑地看着薛家父子。因为薛娘的关系在,这两人一个是自己内兄,一个更是自己的妻父,如今却都得对自己恭顺尊敬。

于是他也打算说些关切的话“我们也算是一家人,这些客套话便不用说了。想起来这两年来,薛郎在战阵上为我卖命先不必说,薛先生也因我远离子女孤苦一人留在太原,薛娘跟我四处颠簸无靠更是受了不少苦头。一家人里我是亏欠你们的。”

“殿下怎么说这种话!”薛羡还没反应过来,薛直先急了“我薛直的命是殿下给的,若不是殿下,我早就成了太原府里的一具饿殍。原本上阵卖命是为了报答殿下,可如今命是没丢掉,殿下所授的功名利禄却也与日俱增。要说亏欠,也是末将报答不完殿下的洪荡恩情!”

说着薛直已是十分动容,叩拜下来重重的行了一礼。

一旁的薛羡见状也恳切地说“殿下对我薛家的恩情如同再造,薛娘能够跟从殿下更是万年修来的福报。我薛家报答殿下恩情还来不及,又怎敢说殿下有所亏欠?”

李存绍本想让二人在自己面前能放松一些,没想到一番话出口竟适得其反,反弄成如此局面。不过他也同样有些感触,真挚的情感总能打动人心。

“你们不负我,我也必不负你们。”说着李存绍上前扶起薛直,握住薛直的手诚恳地道“一家人最难得的是团聚,眼下太原已经安定下来,薛郎过几日便去沧州把薛娘接回来吧。”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人尽其才

一大早李存绍就照常来到了东暖阁。

暖阁的门故意敞开着,好叫清早的冷气驱散走脑海里残留的困顿,以及梁木间散发出的陈旧气息。

随着袁建丰被调回了太原,整个太原城内已经驻扎了三万余马步大军。在重重封赏了从沧州以来连番劳累的大军后,李存绍也转而将精力投入到河东的政务上。

过目从太原府官署那边递来的文书,已经成为李存绍这几日在暖阁里的例常工作。行政上的文书十分枯燥,而且此时的公文即便是小事也习惯于拖沓大论,加上理政治文还不熟练,因此他每天都得在暖阁里消磨掉整个上午的时间。

其实李存绍本来也不必如此勤政,毕竟李克用当初在河东十数年间,也没有正经花过多少功夫在政务上。只是李存绍觉得河东毕竟是基业所在,以前是顾不上,现在既然已经成了晋王,自家的底盘总得先摸清楚再说。

而通过这些文书,李存绍也慢慢地发现,河东治下的一府一十四州已是弊病缠身,政务废弛、军纪混乱、贪腐横行、税役繁重……李克用死后留给他的河东不能说是无药可救的烂摊子,但起码也没有他当初所想的那么乐观。

一切问题都得靠人来解决。李存绍放下文书,揉揉眼睛对一旁伺候的宦官吩咐道“去传行军右司马王缄来见我。”

李存绍等待的时候,又想到了从沧州调李愚、马郁、等人来太原府升迁改任的事。先前跟薛羡说自己在河东官场上人手不足,确实不是假话。河东文官集团内部原本话事的人不少,李袭吉、盖寓、郭崇韬、李克宁等人都管着各自的差事。

但如今盖寓已经不明不白的死了,李袭吉则长期随军征战,在文官中影响有限。而当李克宁跑了之后,一众羽翼纷纷在李存绍授意下被肃清,王让王贤等几个身居要职的更是被他砍了脑袋。所以郭崇韬自然在眼下太原系的文官里地位非凡,而河东的文官们又习惯了原先李克用那一套放任的作风,致使现在不少人都依附于郭崇韬之下,弄成了郭崇韬在河东官场一家独大的局面。

李存绍仔细想来,突然觉得自己操弄权术的手段还很不高明,并不应该意气用事将李克宁的人从上到下一扫而尽……李存绍想象得到,自己若是想推行什么政策还得靠郭崇韬来支持,必然会束手束脚无法完全施展。

不多时,王缄抱着一叠文书进来了。

李存绍已经不想再看这些,便让王缄将其和早晨送来的一起堆在案上。

二人已经十分熟悉,李存绍也用亲密得好像是在谈家常的口吻问他“王司马最近在衙门里混熟了么?”

王缄开口道“已经熟悉了诸位同僚,只不过还没什么私交。”

李存绍点点头“我看最近衙门里既要给南边大军筹粮,又得在城里找地方安置之后沧州来的大军家眷,忙的事确实不少。我对这些事还不熟稔,所幸都有郭判官帮忙操持着这些……王司马觉得郭判官处事作风如何?”

“郭判官累典事务,临事机警,诸事应对自如,又能团结下僚,下官自认不如郭判官远甚。”

李存绍深深地看了王缄一眼,不太确定王缄到底真的是敬佩郭崇韬,还是故意要在自己面前捧杀他。

“王司马所言我清楚了。”李存绍拈起搁在笔架上的鼠毫玉管笔,似乎准备要下笔写什么,又不经意地问道“最近衙门里的事,王司马还有要说的么?”

王缄思索了一下,委婉地道“下官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但讲无妨。”

“是卢制诰的事。先前殿下给城中诸军大加封赏,卢制诰常与同僚谈及此事,下官听人所说,其言语间似乎有些微词。”

“哦?”李存绍一听是那个卢汝弼,顿时来了些兴趣“他怎么说?”

“下官也是听他人偶然说起,并不知是否真出于卢制诰之口。大抵是说殿下用府库中的钱粮赏赐将士,既徒耗官府物力,又长军中骄纵之心,长此以往民力空虚,必受其害。”

王缄似乎怕李存绍不喜,跟着又补充道“不过依下官看,此言乃是谬误,出言者必然不解殿下之意。”

不过李存绍听后倒也没觉得不快,但还是摇头表示不以为然“将士们跟我从沧州一路打过来,奔波了数个月头,打了数场恶战,军中却一直都没什么怨言。这是将士们从心底认可我,甘愿为我卖命,我也做不到把他们当做命贱的蝼蚁。”

“殿下仁义,官署中多数同僚也认同殿下所为……”

李存绍突然插话道“郭判官有说过这事么?”

王缄楞了一下,拱手回道“下官未有耳闻。”

李存绍闻后将笔重新搁在了笔架上,起身在殿里踱起步子。既然王缄提到了卢汝弼的事,自己也不好置若罔闻。

他想了想,缓缓说道“各地方镇数十年间,不知多少节帅将员死于自家将士之手,下面的人动辄弑杀主将自立为帅,之后却往往又遭新的一轮杀戮洗牌。那魏博至今不就仍深受牙军祸患?卢汝弼久居庙堂之间,吃的是官家俸禄,不晓得我们藩镇的难处也是正常。”

王缄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殿下所言实是至理。”

“说到底也还是钱的事。卢汝弼他们怕我赏的太多,府库会不够支使用度,这事考虑的也没错。但如今情况,征战厚赏已成常例,贸然改之必然遭至军心动摇,帅府名望也会大减。

节流不行,便只有开源一途。前阵子郭鹤来书,禀明了义昌今年夏税所入,比我们先前预想的还要多些。所以我准备在河东也像义昌一样改为两税之法,义昌一镇不过三州,河东现在却管有一府一十四州之地,若是两税之法施行得当,成效必然不菲。所以我已去信沧州,准备调熟悉税法的李愚、马郁二人来太原,商议在河东像义昌一样改两税之法。”

李存绍语速很快,王缄也在心里默默消化着他的话,等他说完才开口道“下官斗胆直言,如今河东各地一些衙门官吏冗杂,一些衙门又缺额日久,官府中贪腐之风同样盛行,想要施行新税,就必得先革除眼下官府弊病方可。”

李存绍炯炯的眼神里再次放出光彩,微笑着道“那卢汝弼是个正直刚秉的人,又在河东无党无私。眼下就正好可以任其为观察支使,去分察下面州县善恶,也算是适逢其用了。”

王缄听后还却犹豫地建言道“巡官亦有权针砭弊之权,卢汝弼来太原不比我们早多久,这就任他为观察支使……是不是有些早了?”

“只要用对了人,就无所谓早晚。”李存绍想了想,又说道“只有太平盛世才有熬资历的那一套,如今年头最重要的是人尽其才。”



第一百三十七章 救火

王缄走后,李存绍又开始整理翻看起案上的那一叠文书来。很快,其中一则呈递吸引了他的注意。

呈递来自侍卫亲军,王定虽然与沧州的一行人还在前来太原的路上,但这些比较重要的消息都会加急送到李存绍手中。

呈递所述是旬月前洛阳的事情。宰相崔胤跟着天子到了洛阳后,不仅没被朱温除掉,似乎还掌着一些权柄,在朱温支持下又杀尽了刘季述为首的后宫宦官上百人。不仅如此,崔胤也不知是如何周转,竟拿着官家的敕书,在洛阳与河南到处张贴露布,悬赏厚禄招募勇士,准备恢复六军十二卫的禁军。

李存绍放下呈递坐着琢磨了一下,他可不相信朱温是什么匡扶社稷的忠臣,能放任崔胤在眼皮底下恢复禁军,这般做只会是另有所图,最有可能的就是借此事端继续肃清那些朝臣。

不过这也说明了些事情——朱温没法全身心地投入在北征河东的事上,洛阳和周边那些强藩也在牵扯着他的精力。

话虽如此,朱温毕竟风头正盛,已是无可非议的天下第一强镇。相比之下,太原南边的门户潞州还被梁军围着,李存绍面临的军事政治压力更大。潞州大大关系着太原府的安危,难免会让人们心头悬着一把剑,不论军中还是府中最近也都在议论潞州的事情。

李存绍坐着又琢磨了一阵,对于解围一事自己虽然已经有了想法,但也得与下面的人议出一个稳妥可行的法子,好让人们把心放下来做事。

……

这一天,大明殿早早地就迎来了一众议事的文武。盖因事前便已经有风声传出,今天晋王要议的是眼下人们最关切的潞州之围。

李存绍嗣位晋王之后一直都展现出年轻力壮,精力充沛的样子。在义昌时每隔十天是议事的日子,而如今在太原府,军中府中诸事更加纷繁复杂,召集文武议事的日子也被他改为了每五日一次。

文武们在大殿上分列两班,武夫们聚在一起笑闹着军中的事,文官们则悄声交谈着谁家文辞新作。两班之间各说各的,并不怎么相通,一副泾渭分明的样子。

不过很快,两边文武就同样噤声不言,一同向从殿后走出来的李存绍见礼“下官/末将等拜见晋王殿下。”

李存绍起初的时候还对这些礼节感到新奇受用,但如今他已经对此没什么兴致了。他心里很清楚,若是今日站在这里主持议事的是李克宁,依旧会有另一群人向他说同样的话。

不过他还是微笑着向众人回应“诸位免礼。”

他坐在原先李克用所坐的位置上,这座位本就设在殿内的台子上,坐在其中,殿中的众人一下子就从视觉上矮了不少。

李存绍抚摸着扶柄,想象着李克用以前就坐在这里,看到的也是自己如今所看到的光景。他又想到晋王宫前身是皇家的行宫,说不定数十百年前也有某位皇帝曾坐在这里接受百官的朝觐……权位确实是很吸引人的东西,坐在上面自然会明白其中的妙处。

李存绍在涉及正事前,总爱先远处闲闲说起。等众人肃立着进入了议事的状态,他便开口道“先前我率军驻在城外时,被连日阴雨弄得烦懑不已,待进城之后又恰逢雨歇日出,于是有感而发作了首小诗。多赖王司马为我润色,写出来还算像样。”

王缄恭敬地行礼致意,不知情的一众文武则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李存绍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念道

“抚剑驰归令,临城驻五营。

遥山云已靖,何日海波平?”

其他人还在品味,王保儿就先啧吧啧吧嘴,似有所感地夸赞道“好诗,好诗啊。”

身边一众熟悉的武夫闻言知道王保儿是犯了病,想要大笑取闹,却又知道此处不是军中放肆的场合,只好憋着各自偷偷乐。

郭崇韬看了一眼武夫那边,也拱手道“殿下身局一隅而志在天下,下官景仰之至。”

见文武都有人开了头,两边其他人也都紧跟着纷纷地开始说起好来。

李存绍挥挥手叫停了七嘴八舌的众人,接着郭崇韬的话道“郭判官刚才虽说我志在天下,但眼下且不论什么天下,单是河东这一道就不太平。那梁军围我潞州重镇,太原府时时处在虎口之下,我这诗也难免显得是志大才疏,流传出去必然遭人耻笑。”

此话一出,一班武将当即便不干了,依旧是王保儿喊得最凶“谁敢耻笑,末将为殿下杀了他!”

袁建丰也站了出来“请殿下下令征讨梁军,末将愿率本部精骑为前锋!”

武将们纷纷请战,文官那边便坐不住了,有一人当即出来反对道“周德威已有大军援救,如今夏税才刚收上来,堪堪才够供应南边。再起数万大军南下,粮草用度如何也支撑不了。”

这话一出,同仇敌忾的武夫们立马怒目而视,把那文官直吓得往后退了一退。

李存绍坐在首位上嗯了一声,目光环视过殿上的众人,最后还是停在了郭崇韬身上“郭判官觉得要不要出兵解潞州之围?”

郭崇韬沉吟一番,奏对道“出兵必然兴师动众,殿下主政日浅,难免会给人以穷兵黩武的印象。且军中粮草不足也必然得向民间征粮,殿下以仁名著称,此举便会有损殿下民望。”说着郭崇韬又话音一转“不过潞州受困也急需解围,周德威大军久与梁军相持一日便耗粮一日,也总归不是长久的办法。殿下出兵若是能一举破敌致胜,任何问题便都能解决。”

“那郭判官更倾向哪种?”

郭崇韬恭敬地拱手道“下官只有建言之责,出兵与否还要听从殿下之命。”

“郭判官说的是老成持重之言。”李存绍赞许地点点头,“不过我想的法子却不在于我们如何用兵。”

殿上众人闻言顿时露出各种各样复杂的表情,其中多数都是一脸的不明所以,晋王不打算用兵解围?

这时,王缄恰到好处地排众而出“请殿下解惑。”

“梁晋之争就像一场席卷大河南北的大火。”李存绍微微一笑“这火一会吹到对岸,一会又吹过来。只是现在对岸风大,马上就要把火烧到了咱家里来了。

可这火若是把咱都烧成了灰,火势也不会就此消停,势必还得接着烧到凤翔、淮南那边去。那些人观了这么久的火,现在总该一起来泼点水救救火不是么?”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争执

向一众文武表明联结诸镇一同抗梁的想法后,武夫们自然都对李存绍唯命是从,而一众文官却因府库与钱粮的事在该如何联络、如何起兵的事议论起来。

“四方诸镇里头,除去咱河东还有哪个能与梁王相抗?何况各地相距成百千里,不能聚兵一处,就只是一团散沙,势必会被梁军各个击破。”说话的是一个绿袍的文官,李存绍见过几面,却还没记住名字。

“没有必胜的把握,到头来恐怕也只是白忙活一场。”

“最要紧的还是钱粮。”另一个说道,“若要向外请兵,必不会空手白套。殿下明鉴,如今府库供应周德威大军已是乏力,再不可支出了。”

李存绍认真地听着每句话,每个人说完他也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吴支使此言差矣!”郭崇韬突然朗声一斥,说完转身面向身后的一众文官“先王在时,整军备战克日即发,河东何日受过钱粮困苦?”

没想到郭崇韬这话却并没就此震住众人。不惜民力、穷兵黩武……七嘴八舌地辩论起来,反而将场面闹得更凶了。不少话暗地里都是冲着李存绍来的,不过李存绍却在注意另一件事郭崇韬对太原府的掌控力其实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大。

眼看众人争执得越发面红耳赤,武将们在一旁看着热闹,也有想要跃跃欲试的样子。李存绍听了半天,见众人口中再没什么新意,便不想再多浪费时间,当即站起来宣布散议

“此事暂且到此为止,都各自散了罢!”

殿上这才安静下来,一众文武还想施礼,李存绍却径自大步离去,毫不停留地消失在了帷幕之后。

殿上的文武都是一愣,这还是李存绍开始议事以来,头一回丢下群僚不辞而别。

先是武夫们都站了起来,王保儿冷眼看向还伏在地上的文官们,重重地哼了一声便打头朝殿外走去,其他武将们也都紧随其后跟着一同走了出去。

紧接着,行军右司马王缄也从众官间站起,默默走出了殿门。众官意识到场面的尴尬,正面面相窥时,今日一言没发的张承业重重地咳了一声,肃然对还留在殿上的众人道“尔等还愣在这作何?殿下有话,该盖印的就去盖印,该通文的就去通文,散了吧。”

于是刚才还在殿中争执不下的众官们,这时也都安静地鱼贯退散。偌大的殿中重新回归平静,只有矗立的几根梁柱让殿中显得没有那么空旷。

张承业与郭崇韬最后走出了大殿。今日就议了一件事,草草间结束后,此时连日头甚至都还没完全升到天上。郭崇韬心有所思地走在砖石铺就的地面上,张承业从后面跟上来也与他并行走着。

郭崇韬等了一阵,却发现张承业没有想要说话的意思。他想了想,先开口道“刚才诸位同僚在殿上的做法实在有些欠妥。”

张承业果然在等郭崇韬先张口,嗯了一声便接着他的话道“郭判官在殿上说的不错,先王在时可没人敢提钱粮的事。”

郭崇韬点点头“同僚们以为殿下年纪尚小,又素来注重仁名,言语间难免有些不敬。”

张承业哼了一声“那些人还真以为殿下真是菩萨心肠不成?要知道,那些奸凶贼子们被殿下杀得人头滚滚也不过就是旬月前的事。”

见张承业说得严重,郭崇韬皱眉为众人开脱道“同僚们虽然言辞有些激烈,但也是为河东,为殿下顾虑,倒没什么别的心思。”

“那就是那些人以为衙门里少了他们就没法做事,所以殿下不敢动他们。”张承业说到这顿了一下,带有深意地看了郭崇韬一眼“听闻殿下已经从沧州调了人手,准备补上巡官、推官那几个位置。郭判官怎么看?”

郭崇韬沉吟一番,谨慎地回道“殿下明智过人,军府皆有所长,而参知政事一道更是远甚先王。前年殿下初在官署习政时我便有这种感觉,想必张内使也应有同感。如今亦有听闻义昌一镇在殿下治下官府清廉,民物丰实,可见殿下用人之术也甚是高明。”

张承业知道郭崇韬在避实就轻,不过也不戳破,重新换上笑脸道“殿下现在重用郭判官,便已说明殿下用人得当。”

郭崇韬谦虚道“惭愧,不过是为殿下尽职分忧而已。”

“如今能做到这一点便已不易……”

就在这时,一个提着拂尘的宦官在二人身后唤他们道“张内使,郭判官。”

宦官大步追上来,喘了口气便拱手道“殿下正在暖阁等候,请二位随我来吧。”

郭崇韬向张承业看去,正好也迎到张承业向他看来的视线。二人相识一笑,一同转身跟着宦官向暖阁走去。

李存绍此时正在暖阁中端坐着,岸边的熏炉里燃的是母亲刘氏昨天从寺里令人给他捎来的香,说是有安神凝气的妙用。

不过他闭上眼睛,在空气里嗅了几嗅,除了淡淡的幽香却也没别的什么感觉。不过这幽香倒是让他想起来了薛娘的发香……

一旁的王缄见李存绍奇怪的举动,却不敢出言相问。李存绍睁眼看到王缄疑惑的表情,笑着跟他解释了一番。

王缄听后也是一笑“殿下现在神情安定自若,当然不觉得那香有什么用处。”

李存绍想了想,觉得王缄说得不错。刚才自己在殿上骤然离去倒也不是真的动气,只是做做样子表明态度罢了。

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很能沉住气的人,想让自己大动肝火恐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今天本就没指望着要议出个什么结果,更多的只是为了先放出口风,看看有多少人支持赞成罢了。

虽然文官们的反对声超过了李存绍预料,但那些文人的话其实并没多少分量。极端一点,就算自己要一把火烧了太原城,王保儿他们也会跟着自己干。而那些文官们能拿什么阻拦?现在的世道,说那些读书人命如纸薄也一点都不为过。



第一百三十九章 诸镇

不一会张承业与郭崇韬二人也被召到了暖阁内。

熏炉里的香一直燃着,郭张二人坐定后李存绍便开口道“刚才在殿上人多嘴杂,各有各的说法。人一多便难免把事情弄得无序复杂,我思量着到头来还不如直接找你们三人来把事定下来。”

张承业看了眼郭崇韬,不动神色地道“殿下身为两镇节帅,三军之主,一言以定事,我等皆听从殿下吩咐。”

“话虽这样说,一人的精力与想法还是有限。况且我不熟事务,不谙军伍。嗣位以来一直都睡不踏实,总在担心不能秉承父王的遗志。”说着李存绍叹了口气,目光恳切地看向两人“所幸有张内使与郭判官在衙门里为我帮衬,才不至于让局面越发恶化。你们都是父王的顾命之臣,诸事不明还得请教,望二位万勿推辞。”

李存绍说完站起身来,不深不浅地向二人作了一揖。

二人连忙也跟着站起来还礼,郭崇韬道“来的路上张内使还与我说起为臣本分,我说是为殿下尽职分忧,张内使也同样深以为然。殿下若有差遣吩咐,我与张内使也必会全力去办,既是上表先王厚恩,也是做好这份本分。”

张承业也道“我赞同郭判官之言。”

一旁的王缄笑着说“殿下有张内使与郭判官相助,就不用愁什么事是成不了的。”

李存绍重新坐了下来,认真地道“既然如此,咱就不必再说别的,尽快敲定联合诸镇一事,省得局势又有什么新的变化。”

王缄先拱手引话道“下官以为,首要是看能联合哪些人抗梁,这样才好确定用兵方略。”

李存绍闻言转头看向郭崇韬“外间各镇的内情郭判官最为熟悉,觉得有哪几镇可以一用?”

郭崇韬似乎早有腹稿,毫不犹豫地对答道“幽州、沧州都是殿下的人,因而两镇都不必说。东边的义武,西边的河中,这两镇素来与我河东交好,河中节度使王珂更是先王所立。下官以为殿下只需修书一封,请其出兵相助应也不是难事。”

李存绍点点头,对于义武军节度使王郜他没什么印象,倒是王珂与河东关系匪浅,李克用扶持王珂上位后就把女儿嫁给了王珂,所以说来他还是李存绍的姐夫。前阵子李克用发丧后,王珂也曾特地写信并遣使来太原告慰。

不过李存绍对郭崇韬之提到这两人并不满意。在他看来,这几镇本来也是自家的势力范围,完全不能达到他想把其他军阀一起拉下水的意图。

郭崇韬又不紧不慢地接着道“再向外则是成德的王镕、凤翔的李茂贞。只是此二人与我河东向来是貌合神离,更曾经几度刀兵相见。若想联合其一同抗梁,便只有用因势利导的法子。”

李存绍点点头“郭判官有何高见?”

“原本天子居于长安,凤翔以前占着地利之便,几度只需挟兵逼京,便能予取予夺叫朝廷不敢不从。而如今官家被掠去了洛阳,凤翔便失了这一路数,李茂贞心中必然有所不满。”

王缄插话道“年初朱温意图逼驾时,李茂贞大军可就驻在京畿,可是其近在咫尺却也未出一兵一卒去救驾。”

“此一时彼一时。”郭崇韬应答道,“年初时,是河东、华州、凤翔、宣武四方在大河南北相争,那李茂贞打得是两不相帮,隔岸观火的算盘,必然也没想到会错失战机,竟让朱温将官家劫去了洛阳。

而现在李茂贞虽然畏惧梁军兵锋,主动回师凤翔,但其心中必有不甘。况且关中大片州县眼下虽名义上依附朱温,而梁军在关中军力却实在有限,李茂贞岂能不觊觎之?”

李存绍立马明白了他的想法“郭判官的意思,是叫我以京畿为诱让李茂贞出兵?”

“正是此意。”

李存绍思量一阵,反正如今晋军也无力染指关中,自己既没什么损失,反倒还能让李茂贞出力气跟朱温去争。口头上答应支持李茂贞占据关中,至于以后李茂贞之后能不能守住,就跟自己就没什么关系了。

于是他当即赞成道“我觉得这法子可行。”

“至于成德军节度使王镕,听说最近镇州与汴州使者往来不少,下官恐怕其与朱温已经暗有勾结……”

张承业皱眉道“王镕上个月还借道于殿下,应不至于此时投靠梁王吧?”

王缄想了想,也出言道“成德与河东曾几番大动干戈,这些年不过是暂居人下,不得不听从先王号令罢了。何况王镕此人行事早就有反复之名,按眼下的形势,下官以为不必对其抱有太大期望。”

李存绍摸着下巴,心想这天下看上去纷乱复杂,其实真正在争斗的主要还是自己这些军阀,而所谓天下大势也不过是军阀们各种心思作用的结果。

他并不了解王镕,甚至连一面之缘都没有,仅有的印象还来自于几月前向成德借道时,路上那个带路的将军向自己谈论起赵王王镕是如何潜心于练道修仙的。因而他没法去揣摩王镕的想法,顶多也只能将自己代入其中——如果自己是王镕,眼下会如何权衡?

毫无疑问,身居两大势力之间,要先考虑的就是生存。梁晋之争若真有一天以一方彻底失败而告终,那么哪一家都势必不会留下身居腹地的成德。

“先不必管成德。”李存绍摇了摇头,接着向郭崇韬问道“其他几镇呢?”

郭崇韬低头想了一阵,应答道“细数河南周遭,还有山东的王师范、淮南的杨行密,以及南方的冯行袭、赵匡凝等人。而这之中恐怕只有吴王杨行密与梁王有仇,应会出兵响应。至于其余南方诸地,与我河东素无往来,听闻似乎还与朱温交好,不过其地狭兵微,不堪成事,倒也与大事无关紧要。”

李存绍点点头,“那眼下看来,有把握能联合起来一同抗梁的便只有河中、义武、淮南、凤翔四镇。现在就差一个名分,让这四镇一同兴兵抗梁了。”

“殿下所虑简单,”王缄看向李存绍,只说了几个字提醒“天子在洛阳。”

郭崇韬眼睛一亮“王司马所言甚是,只要以勤天子回长安为由,各地忠义之镇必会群起响应。”

这时张承业默默站起身来“乾宁二年时,先王就曾被官家赐号忠贞平难功臣。到了当今艰难时局,河南逆乱成势,一镇一军之力难以相抗,殿下若能率诸镇请天子还于旧都,对于大唐社稷便是再造之功。”

李存绍愣了一下,紧接着肃然道“张内使放心,先王遗旨有言,我必会诛尽逆臣,还天下一个天平。”



第一百四十章 苦茶

正当太原府在拟写联合诸镇抗梁的檄文时,周德威从南边又传来了新的军情。

军情第一时间被送到了行军司马王缄的手里,他没去知会郭崇韬等人,便独自带着刚拿到手的军情去王府求见李存绍。

“据李袭吉禀奏,三日前梁军大将、昭义军留后使丁会率一部偏师万余人北上进犯周德威所驻的太平驿。不过梁军进攻似乎只有试探之意,与周德威草草交手两仗后便又退回了潞州城外的梁军夹寨。”

王缄将军情的内容简要一说,又上前将李袭吉的亲笔递给了李存绍。

李存绍细细看过一遍后,也赞成王缄认为梁军只是试探的推断“梁军是想看看父王死后,将士们还有没有一战之力。”

李存绍其实早已料到李克用死后梁军会有新的动作。这也是为何他要让周德威继续统领南边晋军的原因之一——不仅因为周德威有足够的声望与威信镇住军中的骚动,更因为周德威是当初李克用亲点的主帅,继续任用周德威有利于安抚军中那些一直跟随李克用征战的将领们。

王缄犹豫着说“周德威一直都想出战挫挫梁军的锐气,下官以为,不如就顺周德威的意思,让他也去潞州外挑阵一番。”

自从周德威重新统帅大军后,每隔几日便来信向李存绍请战,只是每次都被李存绍好言拒绝了。

听了王缄的话,李存绍摇摇头,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主意。在他看来,周德威若真的有把握取胜,上月驰援南下时就应该与梁军打起来了,何须要等到现在李克用死后,军心不定时才战?李存绍觉得周德威对出战表现的这么积极,无非是想投桃以李,表明自己没有拥兵自重的心思罢了。

不过除了担心贸然出战招致大败外,还有一个原因也是李存绍想等诸镇起兵之后,趁朱温调转军势时由自己亲率劲旅去击败梁军,亲手去解除河东的危局。

等到收获了联合起诸镇带来的巨大影响,又在战争中积累够相当的武功威望,自己才算是真正坐稳了现在的位置,也算是真正地得到三镇近十余万将士的认可。

“不急,出战解围也不过是这一两个月间的事。如今最重要的是赶紧将联兵讨梁的檄文分传诸镇,不然再拖下去,潞州粮食耗尽,李嗣昭能不能在八万梁军的围攻下坚持下去就是未知之数了。”

“下官明白,这就去催催郭判官他们。”说完王缄便拱手准备告退。

“这份檄文不好写,而且从沧州随我来的将士们也还没修整完毕。眼下时间虽然不多,但还不至于让我们手忙脚乱。不必去催,让郭崇韬他们尽心写好就行。”说完李存绍目光一转,又瞥见案上李袭吉的军情,伸手示意王缄带回去,一边说道“李司马是全河东文采最好的,若是他在太原,这篇檄文交给他是最合适的。”

王缄抬头看了李存绍一眼,接过军情不动声色地告退了。

等到阅完了今天呈上来的文书,吩咐侍宦将一沓文书送回官署后,李存绍没有别的心情,又琢磨其联合诸镇起兵的事。虽然觉得这事八成能成,可他难免担心会有别的变动,万一李茂贞怂了,万一杨行密忙着别的战事……自己一心要操持的第一件大事最后就会变成一桩笑话。

不过等过两天檄文发出去,自己能做的便只有等诸镇的消息了。他暗暗下定决心,就算真的没人响应,自己也要带兵去潞州好好跟梁军干一场大的。

胡思乱想间,他的眼睛突然一亮,想到了三国时刘皇叔所授的衣带诏。蜀汉主刘备不就曾因受献帝的衣带诏而有了抗曹的名分?若是自己也有了天子所授的衣带诏,想必诸镇的顾虑也会少一些吧?

不过天子没给自己什么衣带诏,想要就只能造假。他迅速在脑海里构想出了一个故事韩宝光去沧州名义上是出任监军,暗地里实则另有官家的差遣。官家在华州料想到不久后会被贼臣所掠,便立下衣带诏,命韩宝光交给忠义之臣——的儿子。

李存绍一拍手,觉得这想法似乎可行。韩宝光本就是朝廷使者,又常出没官家近身,以衣带诏私授自己并非是件不可能的事。所以只要能弄出那衣带诏来,此事便会有几分可信度——就算聪明的人能从中看出些端倪,但在民间传开了也同样利于自家用兵。

至于那衣带诏该怎么做,李存绍虽然不知道,但想来那些和针线打交道的妇人们肯定知道。而王府里适合办这事的妇人,也只有刘姬一个。

事不宜迟,李存绍当即便准备差人去西苑找刘姬。想了想又觉得暖阁不适合来接见后院的人,于是又吩咐宦人去请刘姬在花园里等自己。

等李存绍到花园里,刘姬已在亭中坐着等他了。

李克用死后府上一切从俭,刘姬今天也只穿着一身袒露双肩的翠色襦裙,两条玉般洁白的手臂款款环在腹前。见到奴仆们簇拥着李存绍过来,上前迎道“殿下又有闲心来赏花了?”

李存绍挥退身后的奴仆,独自一人走进亭子“在哪都不方便单独见你,所以便想到了此处。”

刘姬坐下,李存绍这才注意到她身前的矮案上正温着一壶水,一个碗里盛着一叠浅绿的粉末,旁边还有一个像是刷子似的东西。

刘姬一直注视着李存绍的目光,指着案上的那些东西向他解释道“这是前几天刘妃从崇福寺里托人捎来的茶叶,说是从江浙那边走海路运来的,可比金子还要精贵呢。”

李存绍一阵无言“母亲在寺里的日子倒是清闲,又是送香又是送茶。”

“殿下有殿下操心的事,王妃也有王妃操心的事。”刘姬将壶里的热水倒进碗里,一手端起那碗,一手拿起茶筅按某种特定的轨迹在碗里打涮着。“就算是妾身也有要忙的事,跟曹阿娘既要学舞乐,又要习针绣,这点茶的法子也是这两天从陆鸿渐的《茶经》中学来的。”

说着刘姬停下手上的活,将小碗递给李存绍“妾身手艺还生疏,殿下帮我尝尝。”

李存绍正觉得口渴,从刘姬手上接过茶碗,无意中碰到了刘姬触感微凉的指节。

刘姬心里一动,递过茶碗就忙把手缩了回来。

李存绍用双手捧着茶碗,端详一阵,觉得里面的粉末应该是某种绿茶。既然说比金子还贵,味道应该不错。想着他便凑到嘴前抿了一口。

没想到茶水入口却苦涩的要命,差点没被他从嘴里啐出来。

李存绍放下茶碗,一口也不愿再尝,对刘姬连连摇头“这茶太苦。”

刘姬看到李存绍郁闷的表情,咯咯掩嘴笑了好一阵才缓过来“如今大河以北敢让殿下吃苦的人,恐怕只有我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怎么报答

李存绍苦笑道“别说叫我吃苦头,现在想拿走我这颗脑袋的人,估计都能打王府排到怀礼门去。”

刘姬认真地注视着李存绍的面孔“可殿下心里知道,这些人里头没一个能夺去殿下性命吧?”

李存绍好奇地看向刘姬,面前的娘子似乎总是能猜中自己的想法。他赞许地点点头“我还没外间一些人所想的那么不堪。”

“我爹说殿下不是凡夫俗子,是天上的星宿。”

李存绍一撇嘴“那是迷信。”

见李存绍的嘴里突然蹦出来一个自己从未听过的词,刘姬立马追问道“殿下说的这词是什么意思?”

“嗯……”李存绍摸了摸下巴,想了一阵解释道“就是完全没有凭依,信口骗人的鬼话。”

“那殿下跟那些儿郎所说兴复大唐的宏图,也是迷信的鬼话了?”

李存绍大汗,连忙说道“完全不是一码事。”

“那殿下兴复大唐也是嘴上说说而已,有什么真正可以凭依的?”

“我可没想去骗人,我确实如此想,也打算这么去做。”

“那我爹也确认是这样想,也没想去骗人。”

李存绍无言以对,刘姬的脸上顿时露出战胜之后的笑意。

李存绍一拍大腿“差点忘了,我这找你是有正事。”

刘姬突然站起身来,脚尖点地在原地转了两圈。随着身姿在亭中翩跹旋过,一阵幽香也仿佛从裙角的沿上飘散出来。李存绍口齿间生出津液,苦茶在嘴中残留的余味也被瞬间冲淡了。

刘姬停下身来,用促狭的目光打量着李存绍“我还以为殿下又想来这赏花了。”

李存绍知道她说的是年关前那个夜晚,那时同样是自己二人,也同样在这个亭中。

“说正事,”李存绍示意刘姬坐下,环顾一番四周,看到奴仆们都在亭子十数步外背对站着,这才低声说道“你跟你爹在外头见识多,知道衣带诏是怎么回事么?”

刘姬闻言一愣,很快就猜中了李存绍的意图,愕然问道“殿下是想做假诏?”

李存绍毫不避讳地点点头“我猜官家心里也有这个意思,既然如此也不能完全算是假的。”

刘姬更是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李存绍“殿下可真是迥于常人,连这种话都敢说出口。”

“现在不是顾忌那些的时候。”

刘姬秀眉紧蹙,沉默了好一阵才说道“我劝殿下还是打消这个念头罢。”

“怎么说?”

“从古至今,史书有载的衣带诏也只出过一次。”说着刘姬停顿了一下,有些犹豫地问道“殿下不会怪罪我一介妇人言事吧?”

李存绍摆摆手“此事我还未与别人提起,你接着说。”

刘姬想了想,便接着道“且不说那衣带诏该如何伪作,但说本朝从无所谓衣带诏的先例,世人必会因此生疑。就算世人信殿下所做诏书是真的,亦会怀疑殿下隔了这些时日才将其公之于世,是隐诏不发另有所图。

故而无论人们信不信那诏书真假,都会有损殿下名声。所以妾身为殿下着想,觉得做假诏此事并无必要。一条不知真假的诏书,难道比真正坐在洛阳宫里的官家更有名分?”

李存绍默默思索了一阵,觉得刘姬所言很有道理。他细细想来,做那什么衣带诏确实是多此一举,并不会起到什么影响大局的作用。

“你说得很对,这法子是我之前刚冒出来的,现在看来实在是欠缺考虑。”李存绍看向刘姬的目光里流露出赞赏之意“你跟那些寻常的妇人很不一样。可惜不是男儿身,不然幕府之中该有你的位置。”

刘姬款款行了一礼“不论是幕府还是内府,都奉殿下为主。”

李存绍点了点头,觉得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便抱拳道“既然如此……”

刘姬再次看破了李存绍的心思,仿佛不愿他就此离去似的,打断了他的话“妾身听闻,殿下入城前做过一个汾水化龙的梦?”

李存绍不知她是何意,点头道“是有这回事。”

“最近坊间稚童们传唱着一首童谣,殿下想听听么?”

李存绍想了想,那梦自然是假的,只是刘山人向自己虚构所说而已。不过当时阴雨连绵,太原又摆出一副坚守的态势,加上久出未归,军里士气并不算高。

凡是涉及死生的行当,都喜欢流传一些神神秘秘的传闻,行伍里更是如此。因此为了让将士们能相信自己会进城,李存绍便也听从了刘山人的建议传出了这个稀奇古怪的梦供军中猜测。

此时听刘姬又说起什么童谣,李存绍知道这事恐怕还没完。他不动声色地问道“那童谣唱的是什么词?”

刘姬顿了顿,低声浅唱道

“九日雨,一日晴,

水分日居中,

人子当居王。”

还没等刘姬唱完,李存绍就倏地站了起来。

他躬身逼近刘姬的面孔,压低声音问她“这童谣也是你爹传出来的?”

刘姬不慌不忙地道“我爹行事无常殿下是知道的,妾身也不知情。”

李存绍站直了身子,口气有些无奈地道“回头跟你爹说,以后少整这些幺蛾子,民心士气都不是靠这些就能得来的。”

刘姬抬头看了一眼,很快又低下了头“妾身谨记。”

李存绍展展袖子,扶正了冠带道“今日与你说的这些,万勿与他人知晓。”

刘姬绽出一抹魅惑的笑“我为殿下做了这么多事,殿下倒只想叫我闭口呢。”

李存绍闻言,也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对刘姬是有些薄情了。于是他好言道“你帮我的这些事,我都记在心上。若是你是个儿郎,肯定会将你提到军府要职上……”

“只可惜妾身是个女子?”

李存绍被问在原地,无话可说。他突然有些后悔今日来找刘姬了,刘姬已经帮过自己两次大忙,那两次的帐都没还完,自己为何还要跟她越扯越深?

刘姬见他无话,从案后抽出身来,向李存绍走近,在两步之遥外才停了下来。两人间的距离如此之近,李存绍甚至都能听见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在自己的耳边萦绕。

两人都毫不避让地注视着对方。美色在前,李存绍也大胆的细细观赏起眼前这幅精致。从两侧垂下的云鬓,灵光闪现的眉眼,挺立的鼻峰,细嫩如玉又透着红润的双颊,再往下是坦露的雪白的肩颈……视线到包裹着妙处的衣料为止。

“殿下自然有报答妾身的法子。”朱红的双唇轻启,洁白的玉齿一闪而过。

注视着那双明眸中流动的柔波,李存绍的呼吸也渐渐沉重起来。他觉得自己有些理解秀色可餐的意思了,美色只是看看就能够满足人们的胃口。

不过仅是看看还不能够品尝到美色真正的妙处。李存绍不自觉的伸出手去,刘姬本能地退了一步想要躲避,一只手却被李存绍提住了。

李存绍感受着手里握住的那支柔荑——薄薄的,很软,皮肤很细。

他一转先前的冷淡,目光交织起欣赏与的复杂。

刘姬微微咬牙,也任凭李存绍炙热的视线肆无忌惮地在自己身上游离。

不知过了多久,李存绍放开了刘姬的手。但他依旧紧紧注视着她的眼睛,毫不掩饰地道“娘子的姿色着实令我向往。”

刘姬想要说些什么,又突然有些害怕……并非是畏惧,而是一种对未知的紧张。她觉得自己的喉头燥热地像是堵住了一团热气,任她怎么小心的呼吸都无法将其冲去。

李存绍见刘姬鼻翼轻动的样子,微微笑道“我不太明白,娘子到底想让我怎么报答?”



第一百四十二章 平稳的日子

人一旦过上平稳的日子,往往就不怎么会注意到光阴的流逝。

符彦超听着城中的更鼓声,从榻上翻身起来。最近几日天气炎热,他昨晚入睡前便没着一件衣物,此时醒来立马就感受到了空气的寒意。

符彦超站起身来,拿过袍子准备往身上套,突然想到了什么,将袍子丢在一旁,握紧拳头,努力把臂膀上的肌肉都崩起来——他想看看最近自己的身骨是否比以前更壮实了些。

不过符彦超很快就微微叹了口气,自己身骨虽然不算瘦弱,却依旧显得白嫩而乏力。这种白嫩虽然暗示着主人优渥的家境,但在军中只会成为武夫们耻笑的话题。

军中所崇拜是那种刚壮有力、浑身疤痕的体格,且身上的疤痕越多、模样越是可怖,就越被武夫们所尊重、敬佩。而像自己与父亲这样不那么壮硕的武将,说好听些是儒雅,说直白些便是文弱了。

符彦超迅速抓起旁边的袍子套在身上,心想这并不能赖到自己身上,自己不是那种天生便身格强壮的武夫,盖因自己父亲就与威猛二字毫不沾边。

他穿戴着衣服,没多久又为刚才的想法感到羞愧。父亲很早便告诉过自己,很多时候智慧比武勇更重要。

符彦超穿好一身常服,便准备去问候母亲再去军营点卯。

绕过前面的屏风,一副打造精良的山文甲正靠着屏风摆放着。这副甲胄是自己升任太原府兵马使不久,如今的晋王李存绍亲自在殿上所赐。

符彦超看见架上的兜鍪有些歪了,便上去扶正,又用袖子掸了掸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符彦超很清楚这身甲胄代表着什么……是自己帮助殿下入城的功劳,更是殿下对自己的赏识与拉拢。

看着甲胄,符彦超又想起了开城迎大军入城的那个雨夜。当时的场景即便离现在已经过了月余,但他依旧能回忆起当时的很多细节从刀尖上滴落的鲜血、门洞里士卒们无措的神情、雨中凌乱的马蹄声、厚重的城门……

符彦超很快就在正堂见到了母亲与幼弟彦饶。

一进门就看见母亲王氏脸上的哀怨,符彦超有些不解,疑惑地看向彦饶“彦饶又惹阿娘生气了?”

符彦饶虽然顽皮,却向来很听符彦超的话,连忙摇头“这回可不是我。”

符彦超于是又向母亲投去问询的目光。

王氏幽幽叹了口气道“大郎先前独自拿主意做那等大事,不知会阿娘也就罢了。可为何如今关于你阿父的消息,也要阿娘从下人嘴里打听才能知道?”

符彦超一愣,想了想,最近幽州那边并没有家书传来。唯一有的只是关于护送殿下与沧州将士的家眷经过幽州的通信。可这事似乎不应该引起母亲的关注才对。

符彦超犹豫地问道“母亲说的是什么消息?”

“还装糊涂?你阿父给殿下建言,想回来太原任职。有没有这事?”

符彦超这才恍然大悟“是有这回事,只是……”

王氏却打断道“阿娘问你,殿下为何不肯咱家团聚?”

符彦饶顿时苦笑不得,此事不告与王氏知晓,完全是因为这本就是一场做戏。父亲未必真的想回太原,殿下也未必真的不想让父亲回来。双方只是在借此传达彼此的态度父亲愿意效忠于殿下,而殿下也信任父亲在幽州继续执掌军事。

若李存绍真的把符存审调回太原,自家才真的该有所忧惧了。

但他不好把这其中的关窍向母亲说明,只能好言劝道“如今内乱刚平,正是殿下用人之际,幽州怎么离得开父亲坐镇?殿下不愿父亲回来,也是因为要重用父亲的缘故。至于孩儿没将此事知会母亲,也是不想让母亲平白生出烦恼而已。”

王氏的脸色这才勉强转好,但依旧埋怨他“彦超如今在军中也算大将,外间的大事你自己去做主,但这家里的事,彦超也不能处处都瞒着我。”

一旁的符彦饶也吵道“还有我!”

……

符彦超今天在府上耽搁了一阵,因而到东城校场里点卯时,已经有不少军中的将领从兵房里出来了。

符彦超眼下被李存绍提做了太原府兵马使,在城中诸将中的地位已是不低,因而遇到的将领们也都客气地对他抱拳致意。

符彦超一一回过了礼,正要向兵房里走去,一个相识的指挥使突然拉住他提醒道“今日李总管来了,王都使他们正拜会呢。”

符彦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知道这个李总管说的是蕃汉马步军总管李存信。

自从被李存绍从狱中放出来以后,李存信便一直在府上修养。今日李存信突然出现在军中确实是件新奇的事。

符彦超很快就在兵房点完了卯,问过人后得知李存信正在后院的内堂,于是他也决定前去拜见一番。刚走进后院,符存审就遇到王保儿和卢勇等三四个沧州系的将领说笑着从内堂里面出来。

符彦超主动避在一旁,让开了路,对打头的王保儿笑着抱拳道“王都使今日好兴致。”

王保儿却只是随意地拱拱手,敷衍地回应了一声“符将军。”说罢便带几人又说笑着离去了。

符彦超心里升起几分不平,不过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他知道王保儿他们的冷淡态度,无非是因为自己资历尚轻,开城一事又算不上什么实打实的战功,觉得自己只是凭借与殿下的关系才捞到了兵马使这个位置罢了。

符彦超也不屑于去跟别人辩解,在行伍里历练这么久他早就知道一个道理军中只有战功跟本事能让别人服你。想要让军中的将士瞧得起自己,就必须要先像父亲一样在无数战阵中证明自己才行。

符彦超一跨过内堂的门槛,看清堂内李存信的身影,当即便拱手拜道“太原府兵马使,西城指挥使符彦超,拜见总管。”

“贤侄来了。”

李存信的声音传来,符彦超却隐隐吃了一惊。李存信在军中是出名的大嗓门,声音雄浑连先王都常常称奇,何时竟变得如此苦涩沙哑?

他抬起了头,只见李存信正端坐在首位,一只手毫无意义地捋着长须,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自己。

见符彦超久久不动,李存信又道“不必多礼,坐吧。”

符彦超便依言在李存信下手坐下。

符彦超刚坐下,李存信就问他道“你阿父最近如何?”

“家父一切都好,只是常常念想着要回太原,以便能在殿下帐前效力。”

李存信不是王氏,显然不怎么相信这套说辞,摇头笑笑不语。

符彦超则一边答话,一边借机观察着李存信。李存信脸上还呈现着一种病态的蜡黄,显然在狱中的遭遇并没有完全调理好。

李存信很快又接着问道“听说殿下前几日拒绝了你阿父回太原之请。我有些不太明白,军中多少大将都奢求着能外放一州一郡,你阿父为何反倒想回来?”

符彦超的心弦立马紧张起来。李存信跟自己口称贤侄,这问题里却藏着暗箭。他知道自己必须慎重地回答这个问题,否则说错话传了出去,后果恐怕会变得十分棘手。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一场大梦

符彦超很快就想到了该如何回话。

他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故作隐秘地对李存信道“家父出镇幽州虽已过了一载有余,然幽州兵将桀骜不听号令,州县属官又多对帅府阳奉阴违。家父出镇为帅以来,一直战战兢兢,惟恐生出事端引太原不快。不怕给总管说,阿父早就不胜其中的烦扰……”

“你不用说了。”李存信点点头,“你爹做事稳健,可有些事就该做得爽快利落些。只要能叫下面的人安分些,动动杀戒又算什么?”

符彦超见他信以为真,这才松了口气。同时他又暗想难怪当初先王会从诸将里选自己父亲坐镇幽州,像李存信这种人手段果决,进取之意明显,谁也没法保证会不会变成下一个刘仁恭。

于是符彦超也只是含糊地应道“李总管说的对,凡事都有凡事的做法。”

李存信沉吟一番,突然向符彦超凑过来“要不让我跟你爹换个位子,我去幽州,让你爹来太原做总管?”

刚松下一口气的符彦超顿时失态,惊呼出声道“总管问末将是何意?此等大事自然需由殿下做主。”

“是该由殿下做主。”李存信点点头,“我也只是随口提一提。”

见符彦超好像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李存信接着抚须叹了一声,病仄仄地道“贤侄愿意跟我说真心话,我就也不瞒贤侄,我是真不想待在太原了。这些年军中相识的那些老兄弟们一个挨一个地上路,如今就连先王也跟着走了。你爹,我,还有李嗣昭李嗣源他们,迟早也都跑不了,只是早晚的事罢了。”

“总管与阿父都正值壮年,我等只是晚辈……”

符彦超还没说完,旁边的李存信突然抑不住地强烈干咳起来。他连忙大步从旁边的案上倒了杯水,递给李存信。

李存信咳嗽了好一阵才停了下来,将符彦超递来的水一饮而尽,整个胸膛却依旧剧烈地起伏,呼吸也如同拉火的风箱一般呼哧着。

“贤侄还觉得我正值壮年?”李存信对符彦超露出苦涩的笑,“我本以为就要死在狱中了,没料到因缘际会竟还能带一条活命出来。”

“殿下仁心,不愿像总管这样的沙场宿将在狱中陨落。”

李存信自嘲似的笑了笑“想想也是老天弄人。当初拜先王为义父时,曾誓言要与先王共死,谁能想到如今得命出来,竟是因为先王比我早走一步?”

符彦超已经重新恢复了淡然的模样,对李存信这不知保留的话也不再感到惊讶了。

李存信却仿佛浑然没注意到自己的失言,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的虚空,自言自语道

“你爹跟我本是同岁,我膝下还没添个带把的,你爹好歹还有个你。如今的殿下英武不下当年先王,也到你们这辈出头的时候了。而军中像我这样没根的人,活着就真是一场梦,最后啥也剩不下。”

李存信的神情愈发恍惚了“这数十年的风风雨雨,真如一场大梦……”

正当符彦超不知如何向李存信回话时,一个书办突然从堂外走了进来,拱手便道“禀报总管,王府里来人了。”

“是殿下派来的?”李存信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声音倦怠地道。

“正是。那人言殿下召请符将军去王府。”

符彦超已经厌倦了与李存信无益的谈话,知道此时是抽身的绝好机会,当即站起身抱拳道“既然殿下召见,末将便先行告退。”

李存信也扶着把手站起来向他颔首“回头代我向你爹问候。”

符彦超很快走出兵房,跟着前来传信的宦人向王府方向行去。

问过之后,符彦超才得知李存绍单独请了自己。这份突如其来的召见让他感到有些惊讶,自己虽然前阵子为殿下立了重要的功劳,但他也清楚自己还够不上殿下亲密体己的心腹,因而似乎并没什么理由突然受到单独的召唤。

他想不透这其中的缘故,便又开始琢磨刚才与李存信的那一番对话。李存信虽是在跟自己说话,内容却没一句离开父亲。李存信说想要跟父亲对调,是什么意思?会不会跟一会的召见有关?

符彦超骑在马上思索着,道路两边喧哗的人声却让他无法集中精神。

穿行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之间,符彦超也默默感受空气中的气氛。距大军入城已经过去了月余,随着局势的安定,太原也已经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繁华。各式行当的贩夫走卒如同躲去了灾祸的蚁群一般从地下冒了出来,开始重新谋求生计,人群摩肩接踵的场面再次出现在热闹的街市上。

只有靠近西城的晋王府,人群才渐渐稀疏、冷清了下来。

符彦超在府外下了马,很快就被引到了东暖阁外。他立在阶下等候,没一会就有宦人来请他进去。

宦人一直将他引进了暖阁,低声唱到“禀殿下,符彦超带到。”

趁这一会机会,符彦超飞快地将目光定在十数步外的李存绍身上。只见李存绍正俯身在案上,笔杆舞动,有时拂过纸面发出哗啦翻动的声音,似乎在草拟什么文书。

符彦超很快也不出声地拜了下来,虽是私下的召见,虽然殿下的注意不在这边,他也依旧不忘恭敬地向那个身影行礼。

听到宦人禀报,李存绍依旧没抬起头来,只是微微地一动下巴“知道了。”接着又去写他的东西。

宦人默不作声的踮脚退了出去,暖阁便只剩下符彦超与李存绍二人。

见李存绍还在忙活,符彦超也便静静站在原地等候,一边等一边也在仔细观察案后的李存绍。

李存绍今天随意地戴着一顶垂脚幞头,身上则是一件寻常人家里也能见到的圆领青袍。若非符彦超知道李存绍的不凡身份,单看装扮,估计真的会将眼前人当做坊间年轻的儿郎。只是李存绍因为聚精会神于案上的工作,眉眼间所透露的那副凝神沉思的模样,却又完全不似同龄那些放荡子们会露出的。

符彦超等了一会,李存绍终于搁下了笔,认真的朝案上轻轻吹过一口气,脸上也露出大功告成后的轻松神色。

做完这些事,李存绍的目光才从桌案上游移开,和符彦超聪明而又恭敬的目光接触到一起。

李存绍的脸色豁然开朗,笑出了他对亲近之人常作出的莞尔的笑“刚写完一幅字,让符郎久等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熟悉的诗

李存绍不以官制称呼符彦超,而是用了更亲近之人才会用的郎字,在符彦超的印象里还是头一回。

这自然属于一份独特的恩情,符彦超心里当即涌出因受亲近而产生的感动,说话的口吻也更加恭敬了“受殿下召唤,末将不敢来迟。”

李存绍负手站起身来,指着案上对符彦超道“先王重武,我们兄弟几人打小就习练武艺,在弓马上面更是花了不少功夫。只是我嗣位以来,多数精力都放在公文往来上,越发觉得这习书写字的本事也同样重要。”

符彦超想了想,谨慎地回答道“殿下才智过人,有郭判官他们相佐,想来不需在文上有多精通也足以应付诸事。”

“这可不好说。”李存绍却摇了摇头,“军中离不开将帅,府中也离不开文官。符郎与我都算是在行伍里长大,应该清楚将士们的脾性,也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文官们操弄的是笔杆子,与舞刀弄枪的武夫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符彦超有些疑惑殿下为何跟自己说起这些,迎合地抱拳道“末将受教了。”

李存绍接着说道“想了解一派人,最好的法子便是把自己也变成那样的人。不过我也不求什么精通,只求写的这些字不会叫人嘲笑就够了。”

说罢李存绍把刚写好的文贴从案上揭了起来“正好干了,符郎来帮我看看写的如何。”

符彦超进殿后就对李存绍所写的东西有几分好奇,闻言便走上前去细心观摩。他入眼先看到的是文贴上的字。符彦超对书法虽然没什么钻研,却也能看出李存绍的字……确实不怎么样,连说工整也很勉强。

符彦超又细细看起上面的内容。李存绍抄写的是一首五言诗,看到第一句时符彦超就眼睛一亮——这诗是太宗皇帝所作的《饮马长城窟行》,现在军中还会传唱此诗的人几乎绝迹,而他正是少数还会传唱此诗的人之一。

李存绍从符彦超的脸上看出了什么,好奇地问他“符郎知道这诗?”

符彦超一时都忘记了评论李存绍的字,带着两分激动道“这诗是太宗皇帝所作,末将曾与父亲学过的。”

李存绍也有些意外,这诗只是他在一本文集里看着顺眼,随便拿来抄写练字所用,没想到好巧不巧竟是李世民的诗。

不过李存绍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先前不知晓这诗的来头,夸赞地笑道“符郎好见识,正是太宗皇帝的诗。”

李存绍扯完了铺垫气氛的闲话,将纸又铺在案上用镇尺压住,开始问起正事“据说李存信今天去了军中,符郎已经与他见过了?”

“殿下派人去传见时,末将就在与李总管闲谈。”符彦超有些不解,殿下找自己来是为了打探李存信的情况?

李存绍追问“总管的身子调养好些了么?”

符彦超想起李存信那张蜡黄的面孔,还有时时的干咳,想了想决定照实回话“按末将今早所见,总管似乎还有恙在身。”

“这些日子与郭判官他们忙着府里的事,倒也不是有意疏远,一来实在是抽不出身,二来也怕去打扰静养。”李存绍似乎是在给符彦超解释。

符彦超忙提道“李总管本来以为要瘐死狱中,对殿下的恩赦已是感恩戴德。”

李存绍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也是难为他了。”

符彦超想起与李存信的谈话,犹豫一番还是说了出来“不过总管身子虽未完全康复,志气倒毫不见消退,还与末将打趣说要和家父换个位置。”

“换个位置?”这话果然引起了李存绍的注意,“李存信想出镇幽州?”

“李总管只是戏言,想必也不是认真。”符彦超偷偷打量着李存绍的目光,却没从中看出任何波动。

“我看倒也不全是戏言。”李存绍站了起来,“他在狱中这么久,旧部早就四散尽了,现在城里的兵马又都被节制了个干净。李存信不想做光杆总管,但我现在也没兵马分给他。”

符彦超见李存绍毫不隐晦地表达出对李存信的不满,心里暗想自己这算是摆了李存信一道?不过自己说的也都是实情,在殿下面前无所隐瞒也是出于忠心。

不过他还是决定为李存信说几句好话,以免在李存绍心里留下碎嘴的印象“李总管久经沙场,虽然吃了几场败仗,毕竟还是军中认可的大将。”

“什么事都是能练出来的,大将小将也都一样。”李存绍又指向案上的诗稿,“我看打仗和练字也没什么不同,虽然人各有天赋,但历练久了总会有所长进。”

“殿下所言极是,若非殿下提拔,末将也必不能有今日。”

“嗯…”李存绍发出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似乎经过一阵深思才接着道“不过李存信这些年跟先王出力颇多,我家确实对不起他。”紧接着又话锋一转“不过先王到最后也没真对他下杀手不是?可见先王还是念着感情的。”

符彦超闻言眼睛一亮,他太清楚李存绍这番话的意思了!就像自己在李存信面前不会反对父亲主张似的,殿下也要顾及维护先王的声名。一想到这,符彦超心里觉得与殿下又更加亲近了几分。

李存绍很快便接着道“不过除去李总管,我还要向符郎打听件事。”

“请殿下明言。”

“联合诸镇讨梁的檄文已经发出去了数日,这几天各镇的消息应该就要到了。”李存绍摸摸下巴,“不过我最关心的还是自家人的态度。符郎最近一直在军中,觉得军中士气如何?将士们还有心出战么?”

符彦超一怔,怎么也没想到李存绍问的是这事。李存信今早刚出没在军中的消息都能毫无延迟地传到王府,殿下对军中的状态岂能一无所知?他并不愚钝,很快就明白殿下是在借此询问自己对出战的态度。

想明白后他当即不再犹豫“讨伐梁逆乃是大势所趋,末将以为士气可用!”

李存绍果然露出满意的笑容“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爹也支持我用兵,昨晚刚来了信,请命向太原支粮三十万石。”

这下就连符彦超也感到意外了,之前先王南征时,父亲也没这么卖力吧?

但他很快就把握到此时难得的气氛,决定让自己与父亲在殿下心中的分量再加重两分,向李存绍高声拜下“愿为殿下效力!”

李存绍点点头,用欣赏赞许的目光注视着符彦超“先王顾及感情,我也不是薄情的人。”



第一百四十五章 在等甚么

河东太原府,八月的天气已经不再那么炎热。

西城北面的大夏门,正是一个月前决定李存绍入主太原的关键之所,此时又一次被密密麻麻的人群所堵塞住了。

不过与一月前那个凌乱的雨夜所不同,刀光剑影与披坚执锐的士兵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在城墙与牌坊下驻足观望的布衣百姓。

在人们的注视中,一队马车缓缓向城中驶来,护送车队随行的骑兵们则吆喝着驱散人群,试图排出供车队进城的道路。

车队中那辆装饰最华贵,也最引人注目的毡车里,坐的正是从沧州被接来的薛娘。

华丽的毡车里,薛娘却完全不似外人所想象的那般尊贵从容,而是十分拘谨地在车里端坐着。

听见外面传来的各种嘈杂的声音,薛娘几次都伸出手,想拉开帘子去看看久违的太原府,却又因为害怕迎见人们的目光而将手缩了回来……她的心实在是乱极了。

车驾的轱辘慢慢滚过,离城门越近,人群的声音也越发热闹起来。

车驾突然在这时停了下来,接着薛娘便听见有人蹬蹬两声跳上了车,她的心立马提了起来。

“小妹,李二郎奉殿下之命来迎咱了。”

没想到帘外传来的却是自家兄长的声音。

薛娘提起的心顿时放了下去,接着又升起一股小小的失望——来接自己的怎么不是殿下?

但她很快就把这有些可笑的想法装进了肚子,殿下的身份已经今非昔比,怎么可能还会屈尊来接自己一介妇人?她压低声音向一帘之隔的薛直道“我不想在众人面前露面,哥哥帮我应付下吧。”

“成。”薛直只说了一个字,便又跳下车去。

很快薛娘就依稀听见外间薛直的声音“小妹身子不适……”

车驾没一会就再次开动了起来。

等到车子再次停下来,周围的嘈杂已经完全消失不见,薛娘心想,王府应该到了。

果然,外面又一次传来薛直的声音“恭请夫人移驾!”

薛娘深吸一口气,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视线一下子豁然开朗,笔直的街道、深远的天空、还有远处王府中熟悉而又陌生的高大殿宇……她很快就觉得有些不自在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骑兵护卫都在好奇的注视着自己。

“小妹。”车架下的薛直低声提醒,薛娘这才从失神中回过神来。

她由薛直扶着娇弱的手臂,慢慢从车上走下来,那些骑兵立刻纷纷翻身下马,恭敬地站立,没人多说一句话。

这时又有一个年轻郎君过来向她见礼“兄长对嫂嫂已是翘首以盼,嫂嫂请上轿吧。”说着向府门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薛娘见他面相上与李存绍有两分相似,知道这便是李家二郎李存勖了。她顺着李存勖的指示看去,只见王府的两扇侧门正大开着,而一副轿子就停在不远外。

薛娘点点头,很快就趋步上轿以快些逃离众人的视线。

“起轿!”毫无预告的一声吆喝,薛娘便感受到脚下已经远离了地面。她突然想到,自己的命运也像是脚下的轿子一般,总是毫无征兆地就被李存绍托了起来。

两年前自己还不过是太原城中的正处于饿死边缘的民女,一年前也不过是殿下的侍女。薛娘明白,这一切事物变化的原因,都来自于李存绍,来自于那个牵着自己心魂的儿郎。

坐在轿上,她又开始想象等待自己的新的命运兄长已是军中的大将,父亲也在幕府中被委以重任,这些都表明着殿下对自家的亲近信任……倘若没有大的变数,自己很快就将成为殿下的侧妃。到了那时,自己将会成为太原城中最尊贵的几个妇人之一,是令无数人仰望、尊敬的存在。

但薛娘对这些常人羡慕的富贵并没有太多的期待……很多时候她都在想念居住在栽着紫椴的小院时的那段日子。

轿子似乎在王府内走了很长的一条路,将近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停了下来。

这次外面呼唤她的是一个女声“到地方了,请夫人下轿。”

薛娘再次从轿子探出身来,薛直与李存勖已经不见了踪影,轿边是几个弯腰行礼的婢女,请她下轿的婢女是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个,看穿戴似乎是府上的女官。

薛娘的双脚再次落在踏实的大地上,顿时感觉心思也平复了下来。她环视一圈,顿时明白为何轿子走了这么久——此处是王府最深的东苑,原先晋王与刘氏所居的宫室。

请她出来的女官再次热情地开口了“殿下正在宫中等候夫人呢。”

听到女官口中的殿下,薛娘连忙道“不敢让殿下久等,姐姐快带我去吧。”

女官登时被薛娘的话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我不过一介下人,夫人折煞我了!”

薛娘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对这种情况毫无经验的她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来补救自己的失言。

而正当薛娘在原地不知所措时,耳边突然传来她日夜思念的声音“还不请夫人上来,在等甚么?”

薛娘又惊又喜地将目光转向声音的来源,果然看见十数步外的阶上,正挺拔地立着一个向这边傲视的身姿——正是分别数月的李存绍!

薛娘此时只想快些回到那个身影的旁边,但看到身边一众仆人婢女都在向李存绍拜去,她也只好压下此时心中的冲动,对着阶上微微做了一福。

李存绍摆摆手,却亲自下阶向这边走来。

奴婢们识趣地四散退避,薛娘想要移步,却发现自己的双腿不知为何已经失去了抬动的能力,只好看着李存绍一步一步离自己越来越近。

李存绍走过来,笑着一把将薛娘揽进怀里“真是奇怪的事,每次与薛娘分别,最后都会在别的地方重聚。”

薛娘被李存绍突如其来的粗鲁动作吓了一跳,但感受到那宽广厚重的胸膛,还有从胸膛传出的温暖,她一下子便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记忆之中。

李存绍认真地注视薛娘的眼睛,用他最认真和关切的口吻缓缓道“辛苦娘子了。”

不知为何,薛娘一听李存绍说话,双眼里就不自觉地噙上了泪水,她连忙摇头“妾身从来不觉得辛苦。”

李存绍帮她揾去在眼边打转的泪晶,挥手屏退下人,还没等下人离开就在薛娘的惊呼中将她抱了起来。

李存绍毫不顾忌别的,一边抱着薛娘往殿上走,一边认真地跟她说话“这两年走了一圈,结果到头来还是回了太原。好在这次估计能安定几年,薛娘不用再受那奔波之苦了。”

薛娘将头埋在李存绍的怀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接道“殿下在何处,妾身便跟去何处。”



第一百四十六章 怂货

李存绍在太原的日常作息已经建立起了规律,上午在暖阁里批复公文、下午接见文武或是去军营巡视,每逢五、十日则是召见文武见面的朝会。

在他看来,晋王这份“工作”如果真想干起来,还是会在一件件繁琐而又必要的事上花费不少精力。他有时会羡慕李克用潇洒的作风,只用拉上儿郎们呼啸着去四处征战打仗,完全不用花功夫在自己现在做的这些事上。

但他也很明白,李克用能做到那样,完全是因为这些事都有李克宁他们去办……李存绍现在可还没有可以将大权完全信任托付的人选,而且即便有他也不会这样去做——说到底这是一种幼稚单纯的想法。

八月初十,又到了太原府朝会的日子。

最近太原府的人们主要关注着两件事晋王联合诸镇讨梁的情况,还有前几日随沧州内眷到太原府的几个文官。

自原本依附李克宁的王贤王让兄弟在李存绍进城被诛杀后,河东推官、巡官的位置便一直处于空缺之中。而前几日这两个位置终于被新的人选填补,正是从沧州追随而来的马郁、李愚二人。

有心人根据二人在沧州的任职,很快就相传晋王特地调二人来太原,是为了准备在河东推行新税。不过关于这事只会出现在私密的谈话之中,出兵讨梁的大事才是最近几次朝会的主题。

旭日东升,太原府一如往日地被笼罩在灿烂的光辉之中。

大明殿的数扇殿门都大开着,清晨的冷风在殿内肆意窜动,不时在众人间引起一阵哆嗦。

而除了时不时的两声喷嚏传响,殿内却处于一片可怕的寂静之中。

从檄文发出起已经过去了半月,几方已经陆续传回了或好或怀的消息。最先回信的是义武军节度使王郜。王郜遣使表示愿意像上半年李克用兴兵时一样,选择出粮支持太原府。没过几天跟着传来消息的是河中节度使王珂,作为河东传统的盟友,又身为李存绍的姐夫,对于响应讨梁一事自然没有疑义。

第三个回信的则是成德军节度使王镕。与孱弱的义武军不同,成德镇还拥有数万步骑足以自保。因此正如多数人所料,王镕拒绝了响应太原号召,甚至还在信上催促李存绍尽早交付先前借道时答应的盐与杂彩。

好在太原本就对摇摆不定的王镕不抱希望,因而成德拒绝响应的消息还不至于引起人们的沉默。真正让今日朝会的气氛如此凝重的原因,在于李存绍的手中——李茂贞的回信。

李茂贞信上不仅认为潞州本就属昭义节度使属州,如今自然该归昭义军留后丁会所有,更是声称李存绍袭王不合法制,是“阴谋夺位”,不愿与太原同流合污,甚至还威胁要帮助保义军节度使王珙出兵夺回河中。

李茂贞的消息足以对局势造成巨大的影响。王郜王珂三人本就是拿来充排面作数的,南边杨行密路途遥远又不知何时才有消息。所以如果李茂贞不肯响应,到头来还是要靠河东一家去力抗梁军,甚至因为要防着李茂贞真的向河中用兵,连在河中守备王珂的李嗣源军都没法抽调回来。

李茂贞的回信是昨晚才到太原,因而殿上的众人对于此事毫无准备,听闻原本最抱有期待的援手竟没能如料想般的响应,朝会中头一次出现了如此长久的沉默。

没人说话,李存绍也只是干坐着,只用胳膊拄着头观察着自家的文武们。众人脸上或疑虑、或愤怒、或慌张的表情,统统都被他收入眼底。当然还有不少人与他一样,面孔上毫不显露任何态度。

至于这些面无表情的面孔之下,每个人心里又是怎样一番感情,李存绍却没法看到。他知道的是,即便事先就做好了最坏的预想,但真正糟糕的局面来临时,依旧无法去淡然处之。

“怂货!”一声爆响突然炸开了殿内的沉寂。

出言咒骂的是王保儿,他的个子本就很高,站在一班武将前面更是引人注目,众人的目光毫不费力的就集中在了他身上。

不过王保儿丝毫不以为意,又继续大声重复了一遍“那李茂贞就是个缩卵子的怂货!”

像是点燃了什么,很快就有将领跟了上来,与王保儿一同声讨李茂贞“缩卵”的行径。

而与武夫们热闹的叫喊截然不同,文官这边依旧保持着沉默。

站在最前面的是郭崇韬,他当初对李茂贞一事胸有成竹,也没料到李茂贞竟打算跟在朱温屁股后面给河东来一记暗拳。他先是抬头看了看李存绍,又转向那群卖力叫喊的武夫,心里暗自揣测着武夫们是否出自于李存绍的授意。

但他很快发现,殿下亲近的薛直、符彦超几个年轻武将也同样保持着沉默。吵闹的武夫们除去王保儿外,多是一些刚够资格站在殿上的中级武将。郭崇韬并非瞧不起这些人,但确实觉得多数武夫都没有隐藏意图的心思。

正当武夫们的话越来越低劣、粗俗时,李存绍突然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注意着李存绍的表情与动作,见李存绍有话要说,喧嚷的武夫们立马安静了下来。

没想到李存绍一开口却向郭崇韬问道“这事郭判官怎么看?”

郭崇韬略一思索“李茂贞实在是短视小人,先前以为其雄踞一地,也算是一方豪强,没想到竟会如此愚钝。”他一边顺着武夫们的话攻讦李茂贞,一边不忘为自己先前失败的预测开脱。

李存绍点点头,算是认同了郭崇韬对李茂贞的看法“那李茂贞不愿来雪中送炭,咱也就趁早就断了这些念想。原本的方略已经不再适用,这几日快些拟定新的方略才是正经。”

李存绍仿佛是在说寻常的一件小事,语调平缓,吐字清晰,完全不像王保儿一样展现自己内心的焦躁愤怒。

众人见他此时还保持着沉着的从容,连武夫们也都淡定下来,殿上的气氛重新变得轻松了些。

不过很快这种轻松又一下子消失不见,只听李存绍继续用淡淡的口气着令众人震动的话“传我令,即日召集行伍在太原集结,征调太原、仪州、沁州民丁组织运粮。这仗,还是得靠咱自己去打。”



第一百四十八章 侍卫亲军

王定不久前也带着侍卫亲军一起到了太原。到太原后,王府卫事便都由侍卫亲军接手,李存绍又专门为侍卫亲军在西城开了一司,衙署就设在离王府不远处。

王定以前待在太原的日子并不久,此次一回来就成了军中的新贵,身份与地位骤然抬高,但他却依旧保持着低调的作风。他早就盘算过,太原不比沧州,虽然李存实,石绍雍那几个高层的大将已经死的死逃的逃,但河东军中更多将士的心里未必就认可自己这些人。在他看来,像王保儿那样高调行事并不是明智的做法。

只是王定想要低调行事,却没法阻止别人将目光关注到他身上。太原的很多人对王定的差事还不清楚,单就因为侍卫亲军的名头而认定他是李存绍身边的要人。加之王定最近经常受到召见,出没于王府内外,似乎更表明了这一点。

但只有知情的人明白,侍卫亲军在李存绍的授意下还干着一些间谍细作的差事,从年前就开始在南面布置人手打探消息。王定频繁受到传召,更多也是因为晋王准备用兵,想了解更多关于南面梁军的情况。

王定这天从新设的亲军司下值回到家中,屁股还没坐热,就有奴仆过来禀报有两个自称相识的虞侯已经在门房等了半个时辰了。

这几日经常有武将来拜会,王定也知道这些人为何私下来找他。无非是因为出征的大事虽然定了下来,但具体是那几军出征,哪些人带兵还没传出具体的消息。拜会王定的人都是以为他在侍卫亲军掌着机要,想从他嘴里探出风声罢了。

王定有些恼火,那些蠢人以为跟自己有几分关系,就像往常一样随意打探消息,哪里知道自己如今负责军事机要,最重要的就是把紧口风。何况李存绍也没对他透露什么风声,对于出征的具体操作他并不别人知情更多。

想到这他便不耐烦地朝奴仆挥手“跟他们说,私下相见不合规矩,以后有事就去亲军司找我。”

奴仆得了吩咐很快就走了,王定还没走到后院,奴仆却又小跑着回来禀报有个自称亲军长史的文官想要进来拜见。

侍卫亲军的长史是刁寿,虽然王定对此人不太感冒,加上不怎么与文官打交道,因而两人在侍卫亲军中向来只是以同僚相处,并不算多么亲近。此时听见刁寿前来拜见,他犹豫一会还是点点头“请他进来。”

不一会王定就在客厅见到了刁寿。

二人见过礼后,刁寿指着门外说道“我进府前见着俩人从王都使这里出去,他们是何人?王都使见了他们?”

王定听他问得不客气,也没好脸色地道“我没见那两人,是何人我并不清楚。倒是刁长史为啥管起我见谁不见谁了?”

刁寿闻言立马赔笑道“王都使莫怪,咱干的都是一样的差事,我也知道他们为何要找你。不瞒你说,这几日我那府上也有几个小官求见。不过咱奉着殿下吩咐,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王定冷冷地看了一眼刁寿,觉得像他最像是嘴上没门的人。若非刁寿对一些暗处的行事确实在行,他早就想跟晋王说说把此人换掉了。

刁寿接着悄声道“殿下要出征,外间这般那般的说辞都很多。传言一多就让人糊涂,我想着向殿下建言,早些把具体事宜都定下来……”

“这事不是我们二人该管的,”王定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刁寿的话,“而且军中的事我比长史清楚些,大伙都知道当今的晋王不吝封赏,那些人不安分地乱窜也只是想求个上阵的机会。”

刁寿嘴上应着,眼珠却不停滴溜地转。

王定见状也不再说什么,他如今一心只想把自己的差事办好,不想再去掺和别的什么事了。

……

正当外间在猜测着太原府出征的具体部署时,晋王府中李存绍也在与王缄等人商议新的方略。

出征一事本就不是临时起意,虽然联合诸镇一起用兵的谋划出了变故,但方略是很早前就已经商议定下的,不论诸镇响应与否,李存绍都只有率军南下解救潞州一条路可走,所以眼下还不至于让众人仓促应对。

王缄在殿中的地图上比划道“原先的方略里,是由凤翔军东进关中,逼迫梁军向华州、潼关抽调军力,减少潞州的压力。如今李茂贞首鼠两端,指望不上,便只能靠我们独自面对梁军在潞州城外的十万大军。”

“那十万只是梁军号称,真实兵力应该只在七八万间。”因为事先有王定的打探,所以李存绍对潞州外梁军的实力还算清楚。

但嘴上故作轻松,李存绍心里的压力却比谁都要大。太原现在撑死能凑出三万步骑,而且还要在太原留人守备,真正能出征的战力恐怕最多只有两万,就算加上周德威的三万也不过五万人。

幽州倒是有兵,但眼下王镕与河东断交,不会再像年前一样向幽州军借道,而若是一路走来太原,路上的损耗恐怕还不如叫其待在幽州当做后手。再向外,李嗣源还有两千人在河中,义昌也还有李存璋与杨载的一万余人,但眼下两边单是守御都算勉强,压根没法派上用场。

于是他很快就放弃了去盘算纸面上的数据,决定战争结果的不一定是人数多寡,何况就算自己人少,难道还能就此弃了潞州?

李存绍很快就接着问道“大军最快何时能开拔?”

“待旬日幽州的第一批粮秣运到,殿下的大军便可从太原出师了。”说话的是河东新任巡官李愚。因为眼下战事的耽搁,改税的事暂时没法进行,李愚便也被任做了临时的督粮使——以前晋军出战时这位置由郭崇韬兼任。

李存绍点点头“大军集结正好也需时日,周德威那边的军粮还有充裕,届时大军可与粮草同时开拔。”

郭崇韬犹豫着说道“殿下是否有些操之过急?听闻梁军在潞州城外建了夹寨……”

“郭判官!”李存绍不等他说完就立马打断,接着又站起身来,一一环视过殿中每个人的面孔,下定了决心“潞州之围已有四月,再等下去,潞州一旦易手,下一个被围的便是咱脚下的太原。出征一事不必再议,待幽州粮秣运到之时,便是大军出征之日!”



第一百四十九章 灵验与否

随着出征的日子一天天的临近,太原街头也不时可见一队队甲士的身影。上面的晋王急着要打仗,下面的士卒们似乎也十分躁动。

向张承业、郭崇韬三人面授机宜后,李存绍再次将全部的精力都转向战事上。作为嗣位以来的第一次用兵,此次出征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虽然在李茂贞身上的失算不算是个好的开头,但还不至于使李存绍就此偃旗息鼓,反而促使他更加全力以赴地投入在即将到来的战事上。

但李存绍依旧不忘在人前表现出毫不慌乱的镇定,他甚至还从紧张的备战之中抽出功夫走了一趟崇福寺,去问候在寺中清修的刘氏。

受北边五台山的影响,太原的佛教也相当兴盛。城中仅大寺就有十余所,坊中的小禅院更是不计其数,据说最盛时城中僧尼就有两万余人。

刘氏所在的崇福寺便是城中一处普通的三进寺院,规模远不及那几所香火繁盛的大寺,在李存绍带着一众亲从到来时就更显得狭小不堪。

李存绍令武夫们在寺外等候,只带着王缄一人跨进了寺中。寺中的法师前来引路,李存绍一边随着前行,一边观察着寺中的景状。他这时才发现崇福寺虽然占地不大,但该有的山门、仪门、大小亭殿甚至钟鼓楼等样样不缺。

李存绍心里有了底,看来刘氏选取此地安身,并不是受了什么欺骗蛊惑,此地确实是个适合清静修行的处所。

引路的僧人只将二人引到寺中最深的一处偏院外便自行告退,院中听见响动,一个年纪颇大的侍女走了出来,看见李存绍连忙向他见礼“王妃正在屋中等候,殿下请随我来。”

然而根本用不着引路,院子小的一目了然,李存绍跨进院门便一眼寻见北面厢房里跪拜着的刘氏背影,似乎正在对厢房中供奉的佛像祷告。

侍女很快就下去了,王缄见状也向李存绍告退“我去前院等候殿下。”

李存绍点点头,独自走进了香雾缭绕的厢房。

“是落落么?”刘氏无法视物,只能抬头向着台上的佛像问道。

李存绍觉得刘氏不是在问自己,倒是在问台上的佛。他默默从边上拉过一个蒲团,挨在刘氏边上坐了下来。

“前些日子我让府里派了奴婢来寺里伺候阿娘,怎么今天就见到了一个?”

“落落也看见了,寺里不是府里,我这间院子里哪里能容下那么多人?”

“听说东城的净明寺最大,我去那为阿娘寻处大的院子。”

“胡闹。”刘氏摇了摇头,接着又问“落落知道阿娘为何选了此处?”

李存绍顿时也有些好奇“孩儿不知。”

“前年你头一回领兵跟你阿父打仗,那几日阿娘心里就像堵了块石头,果然没几天就有信说你在洹水边上落了马……落落还记得么?”

李存绍自然知道这事,正是那次落马才有了如今的“自己”。可他更疑惑了“那回的事与此处有关系?”

刘氏重重的点点头,一脸笃信地道“不仅有关,更是千丝万缕的关联!正是阿娘听闻此间崇福寺十分灵验,所以在此日夜求拜佛祖保佑我儿。万幸我佛慈悲,这才让落落捡回一条命。”

难道是因为刘氏的求神拜佛,自己才误打误撞地闯入了此世?

李存绍愕然地转头看向佛像,不知是否刘氏神秘的话起了什么作用,他突然也觉得那彩塑的佛像神情逼真,活灵活现地好似真人一般与自己对视。

刘氏紧接着又向佛像拜了起来“神明在上,保佑我儿用兵无事,保佑我李家兴顺万祥……”

李存绍想了想,也在蒲团上把坐姿改为跪姿,双手合十对着佛像拜了三拜。此处灵验与否,只消这场仗打完就知道结果了。

刘氏又接着念了好长一段经文,这才从蒲团上站起来,蹒跚地走了三步,伸手在供台上摸索起来。

李存绍连忙上前搀扶,刘氏幽幽叹了口气“阿娘不中用,落落替阿娘把香供上。”

“既然是阿娘求拜,这香还是阿娘来供才能灵验。”李存绍从手边的香盒取出三根香来,说着就将香放进刘氏的手里,又扶着刘氏的手将香插在了供台的香炉里。

等刘氏重新在蒲团上跪坐下来,李存绍目光一撇,又注意到刘氏头上的缕缕银丝。这回他来本是为了告别问候,顺便与母亲说些关切的话,但此时看见刘氏无神的双眼,还有那一身粗布衣裳,完全不复往日王妃的华贵风范,李存绍一时都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刘氏却很快开口道“听人说落落打仗有几分本事,果然不愧是你阿父的骨血。”

“孩儿不敢辜负阿父重托。”

“嗯…跟阿娘讲讲,这回出征都有谁带兵?”

李存绍没想到刘氏会问起这个,一时有些犹豫,刘氏见他不语,脸上顿时显露出失落的神色“落落以前什么都愿与阿娘说,如今落落当了晋王,眼里就没有阿娘了。”

李存绍心想刘氏未必真的对战事多么关注,只是想找个话题多听听自己说些话罢了。

于是他连忙解释“孩儿不是这个意思,我心里永远都记挂着母亲。”

见刘氏的脸色依旧没有好转,李存绍只好接着道“这回是孩儿亲征,带兵的大将有前军都指挥使王保儿、左右两军是卢勇与袁建丰,中军还有薛直、符彦超……”

“都是阿娘没听过的人。”刘氏摇了摇头,“拢共多少兵马?”

“三万,加上周德威那边大概有六万大军。”

“你阿父这几年都在跟那朱全忠在争,争了这么久连自己的命也搭了进去。落落跟我说实话,有把握赢吗?”

李存绍默然不语,正想着是否要说些让母亲宽慰的话,却突然听到刘氏用着刚才对佛像时同样笃定的语气道“不管怎样,阿娘相信落落能赢。”

李存绍知道刘氏看不见,但还是严肃地重重一颔首,坚定地道“阿娘放心,我会护好太原,绝不让咱家再次陷入险境。”



第一百五十章 战争的瘾症

幽州的第一批粮秣在八月下旬前就到了太原,运抵的日子比众人预想的要早得多。运粮队伍铺在官道上犹如一条浩荡的长龙,一直绵延到地平线的尽头,不由得让人对即将到来的战事更多了几分把握。

从幽州来的还有一个李存绍的熟人——元行钦。元行钦率着一都两千余幽州骑军,名义上是护送粮秣,但从幽州到太原显然不需要这么多战兵随行,符存审捎来的信上也说得明白,此军随意供李存绍差遣。

对于符存审的好意,李存绍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第一次领兵出征营州时,与他搭伙的将领就有元行钦。符存审大概是出于这层关系,才支援了元行钦来跟从作战。

幽州的粮草在太原只停留了一日,就继续沿官道南下前往晋军屯粮的乡县。乡县距被围的潞州百里,在周德威驻扎的太平驿北六十里,也是周德威屯粮之所。

上回李克用相州失利的一大重要因素就是洺州城的屯粮因孟迁叛乱被焚,这让李存绍不得不重视后勤的安全。因而此次从太原至乡县,不仅沿途都有晋军马队巡视,乡县也调去了新的县令,正是数月前在寿阳不肯为自己放行的罗贯。

李存绍一开始以为罗贯是郭崇韬的人,后来与其在太原会见时才发现此人虽是正经的进士出身,但在河东一众文官中却毫无人缘可言,甚至还有几次直言奏事与郭崇韬结下过私怨,这才被贬去小小的寿阳做一县令首。

不过像罗贯这种死板至极,只会按规矩命令行事,耿直得不像文官的文官,却正好适合去乡县,协助太原的督粮使李愚向前线调拨粮草,像孟迁那样投敌的故事几乎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很快,就在幽州运粮南下的第二天,枕戈待旦的晋军再一次做好了出征的准备。

战争临近,老天却全然不顾人间的纷争,艳阳依旧高照,天气也一如往日的晴朗而明媚。

一身甲胄的李存绍骑在乌骓马上,率衣甲鲜亮的亲从马军数百骑,沿城中大道横行冲出西城,直奔怀德门而去。

怀德门外,大军已经集结完毕,节帅府的郭崇韬、张承业领众官,以及留守太原的李存信在城门处等候送别。

李存绍与一众文武道别后,抬头看见城楼上的曹氏也带着自己几个弟弟,以及刘姬、薛娘等一众王府内眷默默地目视相送。

在下面虽然对城楼上众人的表情看不真切,但李存绍依稀能通过身幅与动作感受到家人们向自己传递的感情薛娘在擦拭眼泪,朝自己不停激动挥手的是三弟李存霸,还有搀扶在曹氏身侧的刘姬的身影似乎也在默默地目视相送。

李存绍对着城楼上的人抱拳致意,但他发现自己心里全然没有一丝不舍的情绪……反而对将要爆发的战事更有兴致。

昨晚就已经与李存勖等人在王府告别过了,李存绍不再赘言,很快就带着将士们转身拍马而去。

亲从马军旌旗招展,派头很足。到了城外,前军王保儿已经率步骑五千余众先行,但城外大军的数量规模依旧极为可观。将士们如蚁群般聚集在一起,尘雾蔽天,人山人海,身披甲胄齐整肃穆,兵器林立,好似一片钢铁的海洋。

李存绍率着亲从纵马奔驰,很快就吸引了军中所有人的目光,即使是远离边缘的士卒也能看见马队中各色绮丽的旗号。就像是被挑动了某根神经,城外的声势一下子喧嚣起来。

李存绍已经尝过一次举着“靖难”之名的甜头,这次依旧拔出剑来对着天空,一边纵马奔驰,一边对着人群嘶吼“克复宗室,兴讨梁贼!”

先是身边的马军跟随呐喊,很快,呼声像是波纹一般在人群中传开,越来越多的人都随着齐声大喊,声势传遍了整个城池。

“克复宗室,兴讨梁贼!”“晋王!”“晋王万胜!”

马蹄声与城楼上的鼓声角声一同齐响,敲打着整个天地。

置身在数万人之中,喊声、鼓声如雷,李存绍也被气氛感染,胸膛像是燃炉一般燃烧着斗志,热血沸腾翻涌,叫他急切地想要将这股蕴藏着无限能量的情绪发泄出去。

战争确实像一种令人上沉迷的瘾症。

……

太原至潞州的大道只有一条,那就是一直向南,途经石会关、芒车关两道关隘,出芒车关后渡过武乡水便可直抵乡县。

太原府境内的官道比较宽敞易行,步军排成五列,骑军以三列并行。李存绍走在中军,前面望不见头,后面望不见尾,近三万人一起行军,阵仗显得非常庞大。

李存绍虽然已经见惯了行军的场景,但每次都有新的感受。这次是他从军以来统帅兵马最多的一次,这还不包括太平驿那同等数量的晋军,而他的身份也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先那个军中戏称的小太保已经成为河东名正言顺的藩帅,成为了连字里都自带着威望的晋王。

只是行军路途总体还是枯燥而令人疲倦的,偶尔从远处会有军乐传来,但大多时候只有脚步声与说话声,甚至有时连说话声也没有了。

士卒们远近不同的脚步声勉强保持在同一个节奏前行,不得不说,经过了数场战争的洗礼,从沧州跟李存绍靖难而来的两万嫡系军已经养成了井然的秩序习惯。

大军出征毫不犹豫,在行军路上走得却很慢,一方面是因为要爱惜脚力以养精蓄锐,另一方面潞州城离太原确实不算太远。大军在境内行军,沿途有驿站城池提供粮秣补给,安营扎寨也可以适度从简,这样的行军条件在此时并不多得。

大军连续三天,出石会关后终于到了潞州地界,但距潞州城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进入依傍着太行山脉的潞州,李存绍很明显就感受到脚下的道路渐渐开始崎岖难行,石会关与芒车关之间更是一道长达数十里的岭间山路。

前军王保儿每天都有信传来,周德威很快也开始向李存绍传递消息,据信梁军似乎已经打探到了大军出动的消息,梁将康怀贞、张存进分别率人马进驻太平驿与潞州间的屯留、潞城(与潞州城并非一城)两地,似乎是要扼守晋军逼近潞州的道路。

等李存绍收到周德威的最后一封信时,大军已经出了芒车关,不日便抵达了乡县城下。



第一百一十五章 题目

到了乡县,距离周德威三万晋军驻扎的太平驿便只剩下不到两日的路程了。

大军在乡县外进行着最后的修整,李存绍则在行辕得到了另一个熟人的拜见——河东行军左司马李袭吉。

中军行辕里,李存绍正默默听着李袭吉向他禀报前线的战事。

李袭吉一路从太平驿大营奔赴而来,脸上虽然还有几分疲倦,却依旧保持着文人的风度,不急不缓地将前方的局势向帐中诸人徐徐道来

“…至今周将军与梁军相持已有数月,潞州城外梁军势众,故而我军在太平驿一直按兵不发,梁军数月间亦无动作,只是一直围潞州构建夹寨,在旬月前才由梁将丁会率万余偏师前来试探,不过依旧无果而返。”

这时,一旁的王缄转头对李存绍道“梁军似有久攻之意。”

李袭吉斜斜地看了一眼王缄,似乎对王缄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行军右司马不太感冒,但碍于李存绍的面子,还是清清嗓子接着说道“殿下可见,现今梁军大部仍在潞州城外夹寨,但其听闻殿下兵至,已由康怀贞、张存进二人各率兵马分别进驻屯留、潞城两地,意图扼守我军南下通路。”

李存绍摸摸下巴,考虑着梁军的此番变动,追问道“这两人所率各有多少兵马?”

“据探马来报,二人麾下兵马预计不过三五千数。”

李存绍点点头,也赞同了李袭吉的猜想“梁军最大的优势在于兵马多于我方,不会分出太多兵马让咱各个击破,单是守城也不需派遣太多。”

李存绍继续向众人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此看来,梁军只派偏军扼守险要,阻滞我军南下,似乎是不想在眼下与我军决战,以便能专心拿下潞州?”

行辕里还有同在中军的薛直与符彦超,听到李存绍此话,薛直立马讥笑了一声“梁军兵将虽然不少,看来也惧怕殿下。”

符彦超此役得以随军出征,深知是拉近与李存绍关系的良机,也厚起脸皮跟道“殿下五月时刚阵斩梁军李思安,活捉梁王义子朱友恭,兵锋所向必然无往而不利。”

李存绍闻言点了点头,却并非是对二人的马屁表示赞同,只是单纯认为手下的将士对自己有信心并不是一件坏事。

见帐中一时无话,王缄表情凝重地道“不过此番部署毕竟是叫梁军占去了先机。卑下以为,梁军势众,周德威为保持兵马在太平驿间毫无动作还说得过去,但那张存进、康怀贞二人兵少将寡,怎能也放任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派驻布防?”

李袭吉本就对王缄不喜,此时闻言本能地便想反驳。嘴唇微启间,突然又意识到先王派自己在军中本就是为了节制周德威兵权,以防其拥兵自重。若是此时为周德威说话,岂不是让殿下多心,以为自己与周德威私下已经串通作了一气?想到这,李袭吉立马屏息静气,作出事不关己的样子。

不过李存绍却摆摆手,态度主动偏向了周德威“梁军主将葛从周是咱河东的老对头,这几年更是屡屡输在这厮手下,周德威此时用兵稳重倒也不是什么失当之处。”

符彦超也适逢其时地岔开话题“既然梁军已经分守屯留、潞城两地,殿下若想南下解围潞州,便先要想办法拔下此二城。”

李存绍带着鼓励的目光看了符彦超一眼,深以为意地点点头,从手边的架子拿下卷轴状的地图摊开在案上,在图上很快找到了屯留、潞城的位置“此二城若不拿下,进军便会前后受敌,更没法与梁军展开大战,解救潞州之围。”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李袭吉,“李司马在前边待得久,知道这两城守御如何?”

“潞城尚来不是兵家争取之地,因而并不难取。倒是屯留城临着绛水,恐怕需要下番功夫。不过我军在太平驿月前便已开始制作器械,随时以备殿下攻城之用。”

李存绍又盯着地图看了一阵,其实在出征前他就已经无数遍地将这些山川城池熟记于心,但他还是没漏过图上的任何一处标记,目光在硝制过的图上逐一扫视而过。

他突然发现自己对这种氛围十分熟悉,在后世时他就有个习惯,在面对重要而必须取胜的大事时,总是习惯于倾向于寻找一种万无一失的稳妥法子。例如在一场关键的考试中,若是对一道题目信心十足,他就往往会花更多时间去反复验证自己的思路与步骤。

但并非任何一场考试都能找到完全没有变数的致胜之法,更不必说比书面考试还要复杂无数倍的现实的战争博弈。

何况他经过两年的征战之旅,已经意识到战争的进程一旦开启,大多时候都不会由着人的理性进行。身为万千重担系于一身的统帅,既不能毫无考量,任凭心境去草率决策,又不能临事不决,优柔寡断而错失战机,因而必须在决策前慎重谋划,在决策后则绝不犹豫反复。

他再三沉思良久,才缓缓开口道“梁军想先拖住我军南下,在攻下潞州后再掉头与我决战。刚才符郎又说,我军若想南下解围潞州,必须先拔下此二城?”

“末将确有此言。”符彦超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李存绍又对着其他几人环视一圈,问道“你们也都如此做想?”

见几人也皆颔首,李存绍一拍手“既然咱都这么想,那南边的梁军必然也都这样以为。”

李袭吉皱眉想了一阵,犹豫地道“殿下似乎已有高见?”

李存绍却笑而不答,继续道“梁军以为我会先在屯留、潞城与其纠缠攻斗,我便偏不去遂他的意。”

李袭吉更加疑惑了“攻城耗费时日,亦会消损前期士气,若不用强攻,对战事自然大有裨益。只是……卑下愚钝,不解殿下有何妙策?”

李袭吉虽与李存绍相识,更在幽州受过李存绍救命的恩情,但还未与他在军中相处过,因而此时听闻李存绍一番言论,生怕他会抛下两城不顾而贸然南下。

李存绍也耐心向他解释“梁军在潞州城下僵持日久,此时闻我大军来援,必会更加急于攻取。屯留、潞城扼守要道,潞州城下的梁军自以为高枕无忧,也必会在此时疏于戒备。”

薛直当即问道“殿下想要用兵奇袭?”

见李存绍点了点头,李袭吉更以为自己的担忧得到了证实,当即大呼不可“殿下奇袭虽然出其不意,但若阵前失算,后路又有敌军盘踞,恐怕一去不返!”

没想到李存绍却是一脸的深有同感“李司马所言甚是。”

李袭吉已经是万分不解了“那殿下为何…”

“自然不会放下两城不管,李司马既然有言潞城可以轻易攻取,便由周德威从太平驿开拔向东,将此城拔下为我军退路。”

指着他又指向位于屯留西边不远的霍壁“霍壁据屯留不过十里,此城如今归谁所有?”

不同于李袭吉,王缄与李存绍相处日久,此时十分淡定地回道“我大军在侧,梁军不敢深入,霍壁仍属我军所有。”

“叫王保儿的前军别去太平驿了,转头去霍壁,并日夜派斥候在屯留守军眼皮底下探查,袭扰粮道,伐木造梯,假意迎候大军到后攻城。待我军兵临屯留,符将军与左军多为步卒,便在屯留外大张旗鼓,竖我的旗号。我亲率中军马军、以及右军袁建丰、元行钦两部奇袭梁军大营。”

李袭吉已经听出了李存绍的意思,但他现在又开始关心比胜负还重要的另一件事“殿下万金之躯,怎可亲临险境!”

李存绍笑着反问道“父王在世时,李司马可曾用此话劝过父王?”

不顾被问得蓦然在原地的李袭吉,李存绍当即大声号令道“传我军令,命前军指挥使王保儿向南进驻霍壁等候部署。命周德威率军从太平驿开拔向东进逼潞城,旬日之内务必将此城拿下!”

“得令!”



第一百五十二章 好斗

前方战争的阴云密布,李袭吉此番前来乡县拜见本来并不必要。但他一方面考虑到李存绍嗣位以来自己还未做出过什么当面的表示,另一方面又还念着幽州时李存绍在战阵上保全自己的恩情,所以再三犹豫后还是决定以新的属官身份前来拜见。

在行辕进行过简短的相会后,李存绍继续留他在军中过了一夜。

入夜后,李袭吉听闻晋王在帐中独自传召他前去见面,颇感到有些意外。只是当他临近天明才从帐中出来后,已经感觉自己从先王死后河东一团阴霾的局面中,看到了一束希望的光芒。

第二天,李袭吉不顾昨晚的困倦,连夜骑马奔回了太平驿。

太平驿只是官道上一处普通的驿馆,周德威的兵马也并非真的驻扎在太平驿,而是将大营扎在西边不远的一处平缓坡地上。

周德威一开始便打好了久战的准备,数里的坡地上满目可见平地而起的军帐与栅栏,原本寂静的原野上满是人类活动的迹象,规模庞大的军营也如同一座小城,区别只在于其中的居民人人从事的都是卖命的行当。

李袭吉回到太平驿时,盘踞蛰伏了数月的大营已经重新活动起来,象征各部的旌旗在风中往来移动,一股股马军或是步卒正源源不断地向东南开拔。

李袭吉到了营中,中军大帐竟已空无一人,问后才得知周德威已经率中军先行开拔了。李袭吉又不得不上马奔驰,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在路上追到周德威。

二人一见面,周德威便主动向李袭吉说起自己的部署“殿下的军令昨间午时到军中,上面说叫我旬日内拿下潞城,故而没等李司马回来我便先令大军开拔了。”

李袭吉点点头“周将军依命而行自无不可。”

然而周德威在马上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犹豫着问道“李司马既然见过殿下,没劝殿下不要兵行险着?”

李袭吉道“殿下已有谋划,我也觉得那奇袭的法子可行。何况只要周将军能拿下潞城,殿下若胜便我军可乘势解围,若败亦可前往接应,虽不是万全之策,但不失值得一试。”

周德威紧皱眉头“殿下把潞城的后路交给我,是信得过我。”

李袭吉闻言顿时想起前晚李存绍与自己的交谈,那夜二人谈及最多的便是周德威。他低头想了想,不动声色地道“为保殿下与河东无虞,周将军身上担子不小。”

周德威闻言也将手对着西北的方向抱了一拳“本将必不负先王与殿下重托。”

……

李存绍率军经过霍壁到达屯留城下时,八月也迎来了尾声,再过几天则是秋分,标志着夏季就此结束。

东面的周德威在数日前就已经将主力移至潞城,并开始了猛烈的攻城。而屯留城下,王保儿的前军虽同样在数日前就开始在城外铺设营寨,做出一副准备攻城的态势,但直到李存绍率主力到来,晋军才试探性的发动了两场不大不小的进攻。

兵临屯留的第二天,中军行辕里,李存绍在亲兵的伺候下穿齐了甲胄。诸将今日还没有来,他独自钻出帐外呼吸了两口清晨的冷气。

李存绍抬头看去,营中不远外已经升起了几股袅袅的烟火,他感受到寒意,便将双手握在一起来回搓动。最近几年中原的气候似乎越发趋于寒冷,眼下还未正式进入秋季,他就已经能感受到天气一日更甚一日地清爽起来了。

不过秋天正是马匹膘肥体壮的日子,从乡县运来的粮秣源源不断,将士们也应该保持着不错的战斗力,远处不时传来的人喊马嘶似乎也在印证着这一点。

没过多久,不远处的辕门传来一阵喧哗,很快薛直就出现在了李存绍面前。

见礼过后,其他人还没来,李存绍便随口与薛直说起家常道“先前薛娘跟我说想要个孩子,只是这些日子我出征在外,与家中一直聚少离多,我心里对薛娘有些愧疚。”

薛直听着李存绍带有感情的话语,也牵念起远处的小妹“末将从军以来也与小妹交往越发少了……不过小妹既然已入内府,身上已是百般恩荣,自然也要理会殿下苦心,何况殿下对小妹向来深情。”

李存绍沉吟一番,缓缓道“如今这样的年头,儿郎们可以靠自己在外打拼事业,妇人们却只能安坐在家中等待自家儿郎的消息……妇人们在命运面前很少有抵抗的法子,她们活得并不轻松。”

“殿下所言的,自古以来不就是如此?”薛直疑惑地瞪着眼睛,殿下似乎总会说出不同于世俗的话来。

李存绍严肃地看着薛直,语气坚定地道“薛郎得记住,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变的。”

二人说话间,袁建丰、王缄等人也都从军中各处陆续赶来行辕,准备听候李存绍今日的安排。

大帐里,李存绍先是静静地听完各军将领的禀报。其实在没仗打的时候,这些禀报的内容大多都是诸如瘸了几匹马,或是几个军士私下斗狠这样零碎的事。

听到袁建丰说起右军又有几个士卒因为打井次序的事动起了手,李存绍不由打趣道“这还没跟梁军打起来,底下的弟兄们就已经急着活络拳脚了?”

在李存绍面前大伙向来都很放松,此时也都卸下了严肃的面孔,王保儿更是笑出声道“袁将军底下的人还挺好斗。”

袁建丰也讪讪地笑了笑“末将回头一定好生约束部下。”

几人停住笑闹后,李存绍也清清嗓子,重新板起了面孔“闲话不提,城里守军已知晓我大军到来,这两日应再加些攻势,好叫城里守军深信咱要打下此城。”

其余几人都是骑军,只有王保儿、符彦超与卢勇三人部下是步军,此时闻言互相看了看,谁都知道攻城不是件好活,何况屯留城外的绛水又正逢涨水之际。

符彦超算是新投入李存绍帐下,卢勇在诸将中又向来低调,只有王保儿毫无二人的顾虑,挠着脑袋道“殿下既然已经定下奇袭潞州的方略,兄弟们还要把命丢在这破城下面么。”

薛直咳嗽一声,笑着道“王麻子你怕了?要不咱俩换个调,我来节制左军为殿下拿下此城。”

王保儿最受不得薛直激他,立马站起身向李存绍抱拳道“既然殿下发话,就算城里头坐的是天王爷爷,末将也要为殿下踏破此城。”



第一百五十三章 畜牲

初晨的阳光穿过疏林间的空隙,斜斜地从高处的枝杈间投落下来,将林中清早的雾气驱散开来。

就在一片自然的静谧中,从远处突然传出两声长长的啼叫。栖息在树端的群鸟被从窝里惊飞,一时间,鸟声齐鸣,树叶飘落,一阵急促的蹄声越来越近,直到蹄声的来源——一群惊慌的马鹿从树林间奔出来。

鹿群跑去还没一会,紧接着又传来了一阵更密集、更急促的马蹄声。鹿群由着领头的公鹿往前夺路而逃,但鹿群的两侧也有了追来的响动,显然鹿群已经落入陷阱,很快就要被越来越近的人马团团围住。

李存绍纵马在稀疏的林地间飞驰,手中抓着弓,眼睛透过粗细的树干盯着前方那群奔逃的马鹿的身影。

风与低处的枝叶刮过脸颊,人马在枝叶间穿行,伴着无数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有左右两边不时传来的长短哨声……军中围猎与皇家的打围、民间的狩场完全不同,捕获猎物并不是围猎的主要目的,马队在复杂的场地内变换队形、互相呼应掩护,寻找默契的配合才是真正的用意。

终于,李存绍耳边听见左前、右前两边都传来数声急促的哨响,接着就是再也熟悉不过的弓弦崩动,羽箭飞射的声音。

灰黄色的鹿群在李存绍的眼中也越来越近,他也抓出一支箭来,在马上倾斜了身子。

“咻”地一声,羽箭刺穿薄雾,直向那边奔跑的鹿群而去。然而羽箭并未射中猎物,李存绍眼睁睁的看着箭矢从一头公鹿的尾边溜去,一头扎进树干上的苔痕里,箭尾的白羽还在嗡嗡震颤。

然而四面八方不断都有飞驰的羽箭向鹿群射去,任何好运也注定无法挽救这支鹿群,一只只公鹿与母鹿在悲鸣中纷纷倒地。

片刻之后,鹿的、马的蹄声已经消停了下来,只剩下几声尚未死绝的马鹿在作死前的悲鸣。

很快,围猎的骑士们便从四面八方的树林里钻了出来,李存绍也被身后的亲兵簇拥着,骑在马上慢慢踱了过来。

李存绍在马背上向着四面振臂“晌午加肉!”

话音一落,周围顿时响起武士们的欢呼声,征战里的伙食本就清淡,出了太原以来大伙已经不知多久没闻见肉味了。

武士们牵着马,纷纷向那些中箭倒下的猎物走去。

李存绍抹了一把额上还在淌下的细汗,刚才的围猎显然叫他兴头很高,脸上显露着年轻人特有的骄傲与意气。他娴熟地翻身下马,将手上的弓抛给一旁的亲兵,也拔出腰间的短匕,向十几步外一头倒下的雄鹿走去。

这头倒在地上的雄鹿身上已经中了数支长箭,右边的鹿角也因倒地而被折断在地上。但它还未完全死去,口鼻中喘着剧烈的粗气,一双铜铃般大小的眼睛正惊恐地望着不断走进的李存绍。

李存绍在雄鹿面前蹲下身来,伸手摸过雄鹿背上那粗糙的毛皮,他能感受到隐藏在毛发下强壮的肌肉还在亢奋地勃动。

他将短匕反握在手里,正准备向雄鹿的脖颈探去,突然雄鹿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鼓起最后的力气扭头挣扎,口鼻里再次喷出炙热的鼻息。

李存绍避开弯曲的鹿角,用膝盖死死抵住鹿颈,右手用短匕的尖端毫不迟疑地刺进雄鹿的喉间。

短匕猛地被拔出,带着腥气的鲜血顿时喷涌而出,雄鹿的躯体也再次扭动起来,力气大得仿佛马上就要起身逃跑一般。

李存绍站起身避在一边,一边往身上蹭去手上沾染的鲜血,一边静静看着雄鹿浑重的躯体在地上作着最后的挣扎。

旁边的亲兵见状往地上啐了一口“这畜牲死到临头也不晓得安分。”

李存绍看着渐渐不再动弹的雄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只要是活物就都想活着,人到死前,挣扎得估计比畜牲还要厉害。”

说着他又捡起公鹿折断在地上的鹿角“这玩意可是好东西,回头都包好,给我母亲和曹妃她们送去。”

“得令!”

李存绍带着亲兵和猎物刚回到屯留城外的营里,还没回到行辕,就遇到了一脸紧张的王缄半路将他拦下,附在他耳边悄声道“周德威从潞城来了急递,就在刚才,来了不久。”

李存绍一听周德威来了消息,刚才脸上的轻松顿时凝重起来,接过急递看了两眼,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潞城已在昨日被周德威强攻而下。

……

不同于西边屯留李存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攻势,周德威率军到达潞城后,几乎每日都要从早打到晚。城墙下晋军的尸体也已经堆了一层又一层,正在硝烟里散发着熏人的恶臭,无数野鸟与乌鸦则在城头盘旋、叽喳地叫着。

周德威被亲兵簇拥着骑马进入潞城,这时一个武将快步走了上来,抱拳道“禀将军,城里没寻见张存敬的影子,抓了人供问,说是破城前就跑了。”

周德威听罢,回顾左右道“四城只留了东城一门,咱在东边布置了人手,不过能不能抓着还得看天意。”

诸将点了点头,周德威便抬起手道“传令下去,大军进城驻扎,静候殿下军令!”

不多时,周德威又登上了城楼察看。只见城墙内外的晋军正忙活着将两军的尸骸一同拖去城外的大坑。

没一会李袭吉也寻了过来,皱眉捂着鼻子道“周将军怎在此处?听说张存敬跑了,周将军不打算派人去追?”

周德威却指着城外的方向“李司马请听。”

李袭吉顺着周德威指示的方向看去,只看见血色的残阳将天边映红了一片,而在苍凉的天幕下,从远处依稀传来了几句歌声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野死谅不葬!何以南?何以北!”

“李司马知道将士们唱的是啥?”

李袭吉也松开捂着鼻子的手,喟然一叹“是先汉的乐府词。”

“李司马读书识字,自然知道这歌。”周德威顿了顿,用古怪的嗓音哼道“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李袭吉一愣,拱手道“周将军攻下此城,殿下得知必然大喜。”

周德威十分勉强地笑了笑“本将没辜负殿下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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