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长秘书 - xp1024.com
《首长秘书》


正文 第一章

北京上空的暮色与周边城市的暮色没什么不同,北京天黑的时候,天津、廊坊、东升这些地方也会天黑,这与城市大小无关。现在北京天黑了,北京周边城市里的灯自然也会像北京一样亮起来。

带血的隐私,在猜测和传播中少不了血腥味……下来你联系一下李局长,看看他需不需要来北京检查一下。

去赢巢的路上,自驾车的温朴,脑子里问号频闪,反复琢磨苏南刚才在办公室里说过的这句话,他觉得这句话里明显含有忧虑什么的潜台词。

苏南现在是某部的副部长,温朴是他的贴身秘书。

苏南那会儿所说的带血的隐私,是指李汉一吐出的一口血或是一点血丝。

前几天,部直属东升工程二局局长李汉一和工程一局局长袁坤双双进京汇报工作,中午在部机关小餐厅吃饭时,苏南说他身上的部件都不抗酒浸了,医生也劝他不要再接触酒了,让温朴招呼两位局长喝点白酒。就在李汉一刚想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袁坤抢先对苏南说,李局长怕是也不能再沾酒了苏部长,前几天参加市里一个活动,晚上喝酒时,李局长在饭桌上吐血了。毫无心里准备的李汉一,听了袁坤这话脸色一下子不对劲了。紧接着袁坤不等李汉一开口,又一脸要紧地问李汉一去没去医院查体,吐血这事,可不比头疼脑热打喷嚏,得当回事,工作再忙,也得抽时间去医院好好检查检查,我看你最近瘦了不少,万一……话到这儿,袁坤像是意识到了万一后面的话,此时甩到饭桌上不大合适,于是就把万一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是在脸色上,把没有用言语挑明的万一后面的意思露了露。半截话外加一脸多少有些神秘的表情,袁坤如此一搞,反倒让饭桌上一开始对这事并不怎么在意的人,一下子对李汉一此时的健康状况格外关注了,甚至让一些人刹那间就有了他现在是个疑似绝症患者的沉重感觉。那一刻温朴心里也窝了一下,他本能地把不安的目光泼到了李汉一脸上。苏南操起双手,皱了一下眉头,目光异样地瞅着李汉一。现在李汉一有机会开口了,但他却是什么也没说,不动声色地瞟了袁坤一眼。虽说是不动声色的一眼,但敏锐的温朴,还是从这不动声色的一眼后面看到了李汉一心里的不满。

温朴动着脑子,琢磨着袁坤的那番吐血话,不大像是脱口而出,虽说他这人有时候说话是不如李汉一讲究,但毕竟是有时候而不是常常如此,况且今天是吃苏南的招待饭,他不但要讲究而且还得格外讲究才合乎情理,看来他这是在故意拿官场潜规则不当游戏规则。当官的人,有几个不在乎人家揭老底曝隐私,尤其是当着自己的面说些老气横秋、能力一般、浑身是病、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块不富,以及捧上级臭脚拍领导马屁之类的话,这些话落地了还好,顶多也就是个不恭维的贬损话,可是这些话一旦飞起来久久不着地面,就不再是什么不恭维你脸面的贬损话了,会变成一把把无形的飞刀,说要你命就要你命。温朴进而意识到,袁坤在这种场合不分深浅道出李汉一吐血的事,猛一听是句嘴上的疼人话,可往细处一想,脚底下绊人的意思顺道也出来了,这话里买一赠一的玄机,心眼儿活泛的人是很容易觉察到的。

李汉一稳住气神,尽量往放松上笑笑,对苏南说袁局长这是在找辙给他挡酒呢,哪来的吐血,当时就是一口酒喝呛了带出来一点血丝。苏南瞥了袁坤一眼。袁坤就拱起双手,冲着李汉一一劲儿说,不好意思李局长,我这人关心人总是关心不到正地方。部机关里的一个局级主任瞧瞧袁坤,瞅瞅李汉一,接过话茬一本正经地说李局长,你可别不当回事,去年部机关纪检郭主任是怎么走的?起初还不就是因为马虎了肺上的……说到这儿舌头突然打挺了,挂上一脸对不住的表情。饭桌的气氛又压抑了,刚刚缓过来的李汉一也再一次陷入被动之中,在究竟是吐血还是血丝的解释上,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了。苏南明白此时的李汉一难在何处,不管是吐血还是一点血丝,总之这是个带有隐私意味的话题,不能再往下说了,于是就语气平淡而意不乏味地对李汉一说,李局长,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该认真对待的时候,就得认真对待。我说小温啊,今天两位局长喝好喝不好,可都是你的事了。苏南这么一招呼,李汉一那天在市里到底是吐了一口血还是呛出了一点血丝的明细说法就算是撂下了,后来李汉一为了证明什么似的,白酒喝得不比平时少……

带血的隐私,在猜测和传播中少不了血腥味……下来你联系一下李局长,看看他需不需要来北京检查一下……温朴等绿灯时,使劲摇晃了几下被苏南这番话顶涨的脑袋。

作为副部级领导的贴身秘书,温朴平时从领导言谈举止里揣摩领导心事的能力,现在远不是入门的那种能力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已成了他的日常本能。今晚苏南开完部委会回来,抽冷子又提起了李汉一的身体状况,温朴就敏感到了这里面可能有什么复杂问题。出入官场的人,尤其是像李汉一与袁坤这样在京城外手握实权的正局级干部,他们身体好坏,可不比一两个普通员工身体好坏,他们身体一旦有了毛病,那就不是他们个人身上的事了,这不仅仅影响他们自身在官场的权势、地位与未来命运,也牵扯周围某些人的仕途走向、人际关系平衡与利益再分配指数,更要命的是你身体上的三长两短,也许会干扰领导正在酝酿之中的某项重大决策。

温朴想,李汉一的那口血(也许是一点血丝)真要是吐出一个肺癌来,甭管是早期还晚期,那么与他在明明暗暗处争斗了多年的袁坤,这一次想必就要去念老天爷的好,不战而胜,宣告结束两局对峙的日子为期不远。走在仕途路上,有些人丢掉前途或是利益什么的,大多时候是丢在别人的阴谋算计里,但有时也会意外败在自己身上。

这时温朴脑子里一跳,竟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那项预算两个亿的扶贫工程,尽管那两个亿的扶贫工程现在对虎视眈眈的李汉一与袁坤来说,还是个飘忽在部机关大楼里的诱人影子,然而温朴这时却是清楚地明白,在官场上,越是飘忽不定的东西,越容易让人拴在心上,越容易用来制造矛盾和灾难,或是从观望中放大利已的期待值。再就是官人之间,一向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时彼此就是彼此到达一个高度或是一个地点的台阶、梯子、码头,无力回避或是想保存实力的时候,你就不能小气,得容人踩,容人登,容人停靠。温朴始终认为,官场说白了就是权力与利益的代名词,在这个用权力与利益平衡一切的舞台上没有幸运儿,这个舞台只有强者与弱者,主角与配角。

在左一个疑问右一个感慨中,温朴不知不觉就把车子开到了赢巢,刚把车子的火熄灭,就接到了小姨子朱团团打来的电话,问他在哪儿干什么呢。

温朴嘟着嘴,一脸倦容,想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说,在开会。

小姨子老大不高兴地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开会?开会开会,一天到晚你老开会,只知道这京城里有房奴、车奴、性奴、卡奴、股奴、药奴、证奴、书奴、婚奴、节奴,就是没听说过会奴。

温朴小声问,有事吗?

小姨子怪声怪气地说,我郁闷,想请我亲姐夫出来喝个茶,不知道这算不算个事?

温朴咬了一下嘴唇道,找你姐吧。

小姨子说,她给人请去做美容了,她不是给你发信息说过了嘛。你们一个比一个忙啊,我算是看透了,这年头要是没个交易谈,光是请人吃吃喝喝,那叫不容易,小姨子请姐夫也是费劲啊!

温朴道,不说了,回头我请你吃饭。

小姨子朱团团自打二次离婚后,就变成了一个闲情少妇,日子里躲不开打牌、逛街、看碟、喝酒、游山玩水泡男人,用她姐姐朱桃桃的话说,就是她妹妹现在做梦时,脸色都玩世不恭。如今朱团团的活法,还真是让一般人不得要领,上万块钱的国外品牌时装,像什么索拉卡、贝丝妮、莱香蘑这些她说买就买,刷卡时连眼皮都不抬;而贫困山区老大妈的粗布褂子,土布短衫什么的她收购来照样能穿出时尚感觉。在吃上,她的嘴几乎不挑食,鲍鱼熊掌与窝头油炸臭豆腐的味道,她认为一样爽口。说到男欢女爱,她的诠释是男欢女不爱,女浪男才欢,她不相信北京城里还有所谓的爱情,谈情说爱对她来说既无聊又没劲,她动不动就阴阳怪气地说,哎哟嘿,快歇菜吧,扯什么呀扯,爱你个情呀,爱你条腿啊,现在甭说七环以内找不到爱情影子,你就是在七环以外那些个虚构的电影电视和小说里,扒着眼皮不吃不喝、日日夜夜连连看,实在看不过来了,号召国内外情人团队起早贪黑帮你看,你也看不到上世纪那种摸摸手就能幸福晕死的正版传统爱情,传说中的那些无公害绿色环保爱情,早给上一辈人用光了,压箱子底了,这会儿盗版的都难找了,这年头能看到疑似爱情,就算是饱眼福的事了。

赢巢座落在北四环上,是一家上档次的集中西餐饮、娱乐休闲的多功能场所,实行实名制会员消费,会员等级划分不走金银铜卡的路子,也不搞VIP,而是拿星来标注会员身份,一星起步,五星至尊。

温朴是赢巢的五星会员。

赢巢里,好看、好玩、好吃的地方不少,但最吸引温朴眼球的地方,还是洗浴中心和净心宫。温朴今天来,原本打算洗浴,可他刚一迈进赢巢,就改变了主意,突然间又想去净心宫了,这是因为他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心里很乱也很烦。

所谓净心宫,不外乎就是个泄私愤、释放压力、缓解紧张情绪、制造虚无尊严、放大个人能量、模拟摆平一切的地方,这种调整心态的娱乐服务场所,国内一般城市还不怎么时兴,而国外早就有了。净心宫里让人发泄私愤的东西,清一色是从英国整套进口的电、声、光、影一体的高科技电子设备,绝对安全、逼真、环保,刺激指数比砸碗摔家电更让人心跳,折腾十几分钟,就能让你把肚子里的各种怨气倒得一干二净,只让人剩下一身臭汗了,温朴有一次把心里要倒的东西倒光后,劲儿没收住,把胃里的食物也吐了出来。

换上类似摔跤服的专用衣服,温朴来到净心宫M5房间。

这个房间不是很大,十几平米的样子,以前温朴来过几次。房间里空空荡荡,除了一根贴墙摆放的棒球棍,就什么东西也没有了。冲门的墙,还有门左边的墙,都是用灰色厚橡胶贴包的,弹性适度。在门右侧的墙上,装有一个自助式液晶触摸调控屏,你点开菜单后,每一个键钮的功能以及用途都有中文标注,诸如选择人、选择动物、选择器物、选择建筑等。如果把男人作为选项,你点击对话窗口,立马会有各种身份和地位的卡通人物,乖乖闪现出来任你挑选。这时你不必客气,也用不着像在现实社会里那样,嘀咕自己没地位,职务低,收入薄,能力差,交际窄,脸面卑微,或是担心这些家伙日后给你穿小鞋、甩白眼、打小报告、秋后算账什么的,你此刻就是这些卡通人物的老子,瞧哪个不顺眼,一指头摁下去,锁定他,然后再启动总控键钮,被你锁定的这个卡通人物,就给激光投影打到了对面的橡胶墙上,你这时卯足了劲,大喊大叫冲过去,也可蔫巴悄声凑上前,尽情挥舞手中的棒子,狠狠收拾墙上的人就是了。

墙上那个人面对你的大棒,一开始会胆怯,哆哆嗦嗦,闪闪躲躲,当你头一棒子下去,那家伙肯定会抱头惨叫,声光影制作出来的仿真痛苦极其到位,这就给你长了威风,自信心大增,鼓励你朝着击打宣泄的极限快活冲刺。

温朴按住男人对话窗口,等松开手指一看,选定的人物是个处级干部,温朴眼神一跳,皱起了眉头,噘着嘴苦笑起来。活见鬼,一千多个可供选择的各色人物,偏偏就把处级干部摁出来了,这手气去玩彩票行了。

打到了自己头上。温朴耸着肩头,嘟嚷了一句。

眼下温朴每月领一份正处级薪水。

按说在京城各个犄角旮旯里,正处级连个芝麻官都算不上,只是温朴这个正处级,要比一般的正处级硬实,根扎得牢固,往前的奔头不虚,这从平时在官场上一些会来事的厅局级领导,照了他面不喊他温秘书,而是悠着一股别样的劲儿,恰到好处地叫他首长秘书上就能掂量出一些特殊的东西来。那些特殊的东西往明白上说,不外乎就是首长秘书的含金量耐人寻味,不可估算,首长秘书日后上升的空间,更不是一般人的嘴所能猜测出来的,哪天首长秘书踩住机遇,拔地一弹跳,指不定就能蹿到哪个让众人眼馋的位置上。

温朴有心重新选一个倒霉鬼,可这个念头刚一划过大脑,就给他制止了,他觉得自己收拾一下自己,要说也没什么不好,体验体验收拾自己的模拟感觉,没准就能长些有用的记性呢,假疼也是疼嘛。

墙上的卡通处级干部,脸色一会儿阴险,一会儿委琐,一会儿惶惑不安,一看就是个心里不干净的主儿。温朴直直腰,深度运了一口气,稳健迈步,快要接近墙体时,他突然扯开嗓子大叫了一声,上半身一拧,浑身的气力就发来了,双手抡起棒子,一副真打棒球架势,劈头盖脸打过去,棒子击中了处级干部的肩部,发出一声闷响。这一棒子把处级干部的肩头打歪了,处级干部嗷地叫唤了一声,与此同时举手招架。

除了头一棒子,接下来的几棒子,处级干部就不会好好认打了,吐吐舌头,扮个鬼脸,整几个挑逗动作与游戏人互动,这是程序给卡通处级干部的定位,意图在于刺激发泄者的神经。

挑、刺、砸、抡、捅、劈、砍、抽、扫,温朴像个安装了套路指令的机器杀手,时时变换手法,棒头呼呼挂风,攻击处级干部各个部位。现在温朴已经把处级干部打得不轻了,处级干部抱着脑袋,从屋里逃到屋外。一棒子扫空了,温朴差一点栽倒。归位后,温朴像是受到了什么羞辱,不等站稳就又挥棒扑了上来,嘴里还吼着王八蛋——

处级干部的衣服扯破了,裤子撕开了,一只鞋跑掉了,两手一会儿护头,一会儿又去顾屁股,绕着一棵大树转圈,躲闪温朴手里横飞竖砸的棒子,嘴里不停地发出疼痛的呻吟声。温朴一头汗水,脸色涨红,渐入佳境,挥棒狠,下棒重,已经把处级干部的一条腿打瘸了。

挑开嗓子大骂几声,温朴脖筋凸鼓,汗脸扭曲。其实他的这通叫骂很本能,因为他这时并不知道自己都骂了些什么,样子有多么歇斯底歇里,过后要是把这一段录影回放,他说不定就会吓一大跳。棒杀的欲望,洪水一样在温朴脑子里咆哮,他下意识感觉到假想敌这时并没有服软,这家伙在装蒜,还有杀回马枪的能量与企图。温朴完全入戏了,像一头某处伤口刚刚痊愈后回来复仇的野兽,报复与攻击的凶恶目光,从眼底直射出来,热气腾腾的脸颊上,大颗粒汗珠不等掉下来,就给他大幅度的舞棒动作带走了,四处飞溅。

卡通的处级干部终于挺不住了,踉踉跄跄跑到草坪上一头栽倒。

这时气喘嘘嘘的温朴,瞪圆充血的眼睛,再次激发身上各处余力,忽一下悠起手中沉重的棒子,这过程中,他的膝关节,也有可能是肘关节,或者是身体其他部位的连接骨头,居然发出了扭错的声音,吱吱咯咯,像一块石头从铁器上摩擦出来的动静,听着肉麻。

温朴决意用这一棒子为民除害,把处级干部的脑袋打开花。

就在温朴将要落棒的一瞬间,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尊贵的五星会员,你是个出色的男子汉,智勇双全,棒术精湛,用时不足十分钟,就让高高在上的处级干部低头认罪,俯首称臣!恳请您手下留情,放处级干部一条生路,给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仁慈的五星会员,您若没有尽兴的话,可切换一个角色重新开始。谢谢您的友情合作。

最后的猎杀被叫停了,温朴的身子,像是灌入了水银,挺挺地僵住了,一脸潮湿的呆色。橡胶墙体上的处级干部,这时就不再东躲西藏和鬼哭狼嚎了,面对温朴跪下来,低着头,一副思过的体态。温朴冲着一动不动的处级干部眨了一下眼睛,挂在睫毛上的汗珠,这时趁机滴落。

温朴松了一口气,胳膊和腿,随之绵软,肩膀晃了晃,头一歪,就扔掉了手里还在散发余热的棒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正文 第二章

副部长苏南主持召开的部所属驻京外厅局级单位春季安全生产分析会开了近两个小时。会上,苏南首先传达了国务院最近召开的关于国有大中型企业安全生产工作会议精神,并结合部安全生产工作现状,从四个方面进行了分析。当说到某些单位的主要领导安全生产意识不到位时,苏南脸上就有一些霜色,紧着眉头,一直扶着麦克风的右手脱了下来,攥成拳头,加重语气点名批评了几家安全生产工作差劲的单位,尤其是对最近伤亡人数突破全年伤亡指标底线的两家单位,一番揪耳朵抓心的怪罪话,不仅让那两家单位的一把手听着面红耳赤,其他单位的头头脑脑也都耳根子发涨。

散会后,温朴拿着苏南的文件夹和水杯,跟着一脸不悦的苏南,回到了副部长办公室。

小温啊,工作餐都安排妥当了吧?苏南问。

温朴把手里的文件夹和水杯,轻轻放到桌子上说,按厅局级标准安排的,苏部长。

苏南摇摇头说,让我这么一烧火,中午还能有几个人好胃口?今天就是让他们吃山珍海味,他们也会吃出萝卜白菜的味道,唉!

温朴一笑,从办公桌上的面巾纸盒里,唰唰抽出几张面巾纸递给苏南。

苏南接过来,擦了擦额头。

温朴不等苏南那只拿着面巾纸的手落下来,就伸手要过了面巾纸,放入身边的金属垃圾桶。

苏南挺了挺腰说,我休息一会儿,到点了你叫我。

温朴说,是,苏部长。

苏南的这个办公室,功能还算齐全,与大户型民宅相比,除了没有厨房,其余就不差什么了。

温朴现在呆着的这间是秘书值班室,右手有一个卫生间,但他平时更愿意管这间屋子叫工作间。

苏南那边没动静了,温朴这才倒了一口长气,放松了脸部肌肉,甩着手坐进沙发。他也想迷糊一下,但他不敢,唯恐把工作餐的钟点把握偏了。身为部级领导的贴身秘书,你的能力与机智,除了体现在领导的讲话稿里,还体现在平时对某些细节的把握与火候处理上。

其实作为秘书,贴领导的身也好,不贴领导的身也罢,都得在处理细节上下功夫,想当初苏南相上了温朴,就是从温朴的一个很有生活色彩的细节上动了心,那时温朴还仅仅是个一般秘书。

那年温朴被评为部机关优秀秘书,在他的事迹材料中,千只笔芯这一细节被周围人的嘴拽来抻去。温朴出活快,质量不掺假,一些文案消耗品,用的自然要比别的秘书多一些,他在一年内竟然使用了几千支笔芯,并用这些废弃物,串编了一个两层厚的坐椅垫,一时间在部机关里当新鲜事传开了。

有一天,常务副部长苏南路过温朴他们办公室,见一屋子人扎堆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就好奇地一拧身就走了进来。看过两层的笔芯椅垫后,苏南说,嗯,不错,废物变成宝,会动脑子。温朴的名字,就从这时候印在了苏南的脑海里。

至于说后来苏南对温朴由好感到赏识,则是因为一桩不起眼的小事。一次苏南要到坑西管理局视察,贴身秘书因拉肚子不能离京,办公厅主任来征求苏南的意见,说找个能干的秘书,临时顶替一下行不行。苏南想想说,那个小温,他在家吧?就这么着,温朴临时成了苏南此行的贴身秘书。

在坑西视察期间,苏南在一个二级单位的会议室里,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烟灰缸。会议室的墙壁上贴有损坏公物照价赔偿的字样,苏南没有注意到,就算是注意到了,他当时也不可能停下讲话去照价赔偿。返京后的某一天,苏南无意中在一家很有影响的报纸上,看到一篇题为《烟灰缸的故事》的文章,文章中讲的那烟灰缸,正是自己在坑西无意中打碎的那一个。文章署名金蓓蓓。事后苏南一了解,方知温朴在离开坑西前,说服了死活不肯收赔偿款的坑西领导,掏腰包替自己交了一个烟灰缸的钱。事后那位被说服的领导很感动,就请来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女记者写了这篇文章。

这以后不久,苏南的贴身秘书提升了,温朴顺理成章跳进了提升秘书腾出来的空坑。在与苏南脚印踩脚印的那些日子里,温朴成熟得很快,他善解人意的能力,遇事三思的稳健,以及淡定从容的心态,令苏南都不敢相信他还只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

几年摸爬滚打下来,温朴一点点感悟到,秘书这个职业,确实很微妙、很嗅觉、很牵连、很弹性、很夸张、很虚幻、很辐射,秘书有时在处理一些事情时,往往要比一些处室长和厅局长们更有活动余地和周转空间。尤其是一个资深副部长的贴身秘书,在仕途上的取舍,更是讲究的视角独特、落点准确,关注事物和人的切入点,似乎也与一般干部有所区别,知轻知重,思远望近,话紧心细,手忙腿勤,应该是一个贴身秘书走好路、走远路的关键所在。

而在工作与家庭生活上,温朴倒是时常觉得,现在的一些厅局长,在官场上得风得雨后,就不大会协调与原配夫人的情感走向了,一来二去就把原配夫人弄成了怨妇,而官太太一旦成了怨妇,就不会顾及这底线那品味的约束了,温朴在京城内外,总能见到,或是听到某某局长、部长、主任、经理、厂长什么的,因老婆要爱情回归、要感情回归、要尊严回归而丢掉了头上的乌纱帽。尤其是在家庭生活的磕磕碰碰上,温朴当下的认识是一个处理不好夫妻关系的领导,尤其是那种给老婆绊倒的领导,基本上是那种不会两手抓两手都硬的领导,换句话说,一个连老婆都摆弄不顺当的领导,综合素质哪能没有问题,如今想凭身上某一出色的单项优点来撑住命运,这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这年头高手玩的就是一个综合能力,还有内外和谐的气氛。所以温朴告诫自己,行走官场,最好不要把老婆当成报废品,置于阴冷无光的地方闲放。老婆再过时,再没意思,那也是捆绑在你前程上的一个常用软件,即便是用旧了,打算更新或是卸载,那也得按着步骤来更新、卸载,硬性删除属违章操作,会造成损坏和丢失,后患无穷,严重了吃不了兜着走。因此说非要走各奔东西这一步时,最好是你在把老婆的家庭功能全部关闭前,充分考虑一下其他人这时是不是有可能把你打算丢弃的老婆,准备当成心上人等着过户呢,情感资源如果这般一循环,张三排忧,李四解难,男女优化组合,爱情重新定位,使得弃者显德行,等者心神愉悦,两下双赢。从交易渠道走进女人是捷径,从情感世界走进女人是长途跋涉,眼下在婚姻生活上有耐力有趣味的男人越来越少了,倒是麻烦和冷漠越来越多。

温朴把手机拿出来,放到大腿上,瞅着对面墙上的一幅行草书法,眼神飘飘忽忽,欲睡不能。

这时门被轻轻叩响,温朴一机灵,目光本能地跳到了门口。

温朴站起来,提口气,活动了几下肩膀,整理了一下衣襟,挂着一脸心情好上加好的表情过去开门。

两位访客是袁坤和李汉一。

东升是北京邻省管辖的一座小城市,离北京不远,不足百里路程,工程一局和二局的大本营就扎在那里。

多年前,工程一局和二局本是一个局,叫工程总局,一劈两半,都是因为当时分管总局工作的副部长肖承山一句话造成的。当时肖承山执意要堆起两座高度相等的山头,能扔到桌面上滚动的说法,不外乎是时任工程总局局长李汉一和党委书记袁坤工作不挽手,尿不到一个壶里,内耗损伤了总局的元气,这样下去不是个事,还不如把总局分成两摊,让他们比着干,谁能耐大,谁能耐小,到时一比就比出高低了。其实旁观者心里有数,都知道他肖承山不喜欢知识分子出身的李汉一,得意穿过军装的袁坤,因为肖承山也是军人出身。

总局拆成了一局和二局后,肖承山承包了一局,苏南的身影坠上了二局,一局和二局,从这时便开始了窝里斗。两座山头对峙,彼此都明白打通地方关系很重要,因为地方关系能有效地制约对方的手脚,于是两个局就开始了在地方关系维护上较劲,你拿房子、汽车、液化气罐亲工商税务银行,我就用基建工程、室内装修、运输承包贴公安法院检察院,到头来搞得谁迈步都哆哆嗦嗦,吭吭吃吃,让市里人沾了大便宜。

不仅如此,有时在系统外竞争工程时,两个局也是你捆我,我绑你,彼此不让道,尤其是袁坤,有一次争红了眼,竟不惜赔本去干,惹得部里怪话不少,苏南和肖承山的关系,一来二去搞得也挺僵。前年肖承山退了下来,一局移到了苏南手里,开始时苏南有心再把两个局合二为一,重新攥成一个拳头,但他始终没有下手,原因是肖承山退下来以后并没有闲着,还是三天两头往东升跑。

去年年底,肖承山在去东升的路上心肌梗塞,一口气没上来离开了人间。之后不长时间,新上任的部长在一次工作会议后对苏南说,老苏,东升一局和二局的事,你琢磨一下,拿个方案出来。这是个强强联合兼并成风的时代,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我们不能再推给后面的人来处理。

拆台扒灶,再次整合,苏南的乐观劲,明显不如先前那么足实了,越动脑子越犯难。东升两大摊子,职工家属加起来十几万人,动起来哪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的事?尤其是两套班子,到时如果摆弄不顺,乱起来还能好收拾?所以说苏南一直在等合适的机会动手合并。而李汉一和袁坤,对二合一的说法也是早有耳闻,两人的耳朵朝着北京竖了一阵子,没听见什么大动静,觉得二合一这件事,不过就是新任部长当家后,嘴上烧起来的一把火,真格的要动起来,部领导哪能不在乎伤筋动骨?这就叫分家容易合家难。

进了屋,袁坤问,首长秘书,首长不在?

李汉一冲温朴笑笑没开口。

温朴觉得袁坤在这间屋子里叫自己首长秘书不大合适。平日行走官场,只要苏南不在身边,温朴对别人叫他首长秘书,倒也不怎么在意。可是苏南在场就不一样了,他心理会有些不舒服,尽管他明白这不舒服是多余的,绝对不是来自苏南的什么看法,但他的不舒服还是真实的不舒服,大概是某种心理障碍吧。

再就是温朴对袁坤也没脾气,明白他这张嘴要是比李汉一那张嘴有准头了,那他袁坤也就不是袁坤了。

其实温朴心里早就有数,在感觉场面微妙氛围与领导心态变化上,李汉一确实比袁坤有精准度,尤其是置身苏南办公室这样的地方,李汉一的心理准备,怎么说都比袁坤充实,知道单独来应该怎样使用表情,两个人一同来又该怎样调配脸色,还有领导一个人在时该如何说话,领导屋子里有其他人又当如何开口,这些个在一般人看来多少有点婆婆妈妈的小问题,在李汉一看来就都不是小问题了,就算是小问题,他也会拿这些小问题去作大文章,因为阅历和经验告诉他,仕途上的一些小疏忽,积攒下来,就在可能成了大漏洞,而且会在一个相应的时间、地点、人物或是事件上,释放它的杀伤力与破坏力,千里堤坝,毁于蚁穴,不外乎就是这个道理。

而身为部级领导的贴身秘书,温朴平时在一些更细小更不起眼环节上的感悟,甚至比李汉一更靠谱。比如说在迎来送往上,温朴就能意识到,苏南每次坐着接见下属,与他站着跟下属交流,或是走动中听下属汇报的心态,那是有所区别的,温朴觉得苏南接见下属时的坐、站、走这几种肢体语言里,潜含着领导对你这个人、对你要汇报请示的问题、对领导将要或是正在安排你去办的事情,以及你未来的命运等,都有一定的情感倾向和心理暗示。如今的领导,思维能力日趋多元化,工作理念更新也比前些年快了,表达某种意思的渠道也是纵横交错了,疼你恨你的信息,往往不是通过领导的一张嘴流露出来的,而是零散在领导与你谈话办事这个过程之中,甚至是裹在一两句说过去就没影的题外话里,要不现在官场上的人,怎么都愿意琢磨弯弯绕呢,这里确实有讲究。

温朴在苏南身边的日子不算短了,他认为一个人的官位越高,说话办事的隐蔽性也就越强,于敏感细节,以及题外话里给予或是暗示你的东西就越多。在风云变幻莫测,人际关系与利益冲突错综纠缠的现实生活中,一个人的心思你是看不到的,但可以去感悟和揣测,现在温朴跟苏南在一起,差不多已经能从苏南的眼神、脸色、口气,以及举止上判断与推断出苏南此时是否内急、口渴、分神,或是体虚、郁闷、疲劳什么的。当然了,苏南刚才在会场上吊脸子,温朴就不会花时间去解读领导的那张吊脸,当时领导的那张吊脸,就是一种众多领导通用的会场脸,以往李汉一和袁坤这些厅局长在自己的地盘上开会,不也是经常使用这种适合新闻报道的会场脸嘛!

袁坤在贴近苏南办公室的地方,抻着脖子探头探脑往里看。

温朴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说,袁局长,苏部长正忙呢。

袁坤一听这话,立刻往后退了几步,脸色不大自然。

温朴避开李汉一的目光,小角度给袁坤使了个眼色。

温朴跟袁坤走得近,不然刚才袁坤也不会用那么一种口气问温朴话,有点故意在李汉一面前拿劲的意思。

温朴与袁坤的关系,不是那种公事公办的套路交情,他们的私交在八小时以外很有烟火味,温朴在赢巢的五星会员身份,就是袁坤给买的。

温朴与袁坤的非一般关系,是从那年在田城被当地老乡拦截后发展起来的。那次温朴代表苏南去慰问袁坤的一线职工,车在离宿营地老远的地方,被一群怒气冲冲的老乡拦住,大嚷他们的鱼塘被破坏了,少赔不行,口口声声让车上官大的人下来说话。温朴和袁坤就都下了车。温朴脸色紧张,因为老乡手里都攥着铁锹镐头什么的。袁坤递来一个眼神安慰他,对围上来的老乡说我官大,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谈,只是这车你们不敢扣留,车上装着抢救危急病人的药品,得马上走。趁老乡们犯愣的工夫,袁坤一扭头说,我说温大夫,你不赶紧去抢救病人还等什么?温朴犹豫,袁坤又道,我在这跟农民兄弟聊聊还会有事?快走吧没事。司机暗中抻抻温朴,叫他上车。上车关了车门,司机小声说,温秘书,咱们得赶紧回去喊人,把大推土机弄来几台,不然镇不住这些穷横的老乡。等后来一个小队的人把袁坤抢回来时,袁坤成了泥人,小队长骂骂咧咧说,袁局长被狗东西们推到水渠里去了。袁坤脸上还有几道血印子,温朴一问,才知是被一个老太太抓的,温朴很过意不去。

当晚杀到县城喝压惊酒,温朴成了县里一伙干部围攻的对象。袁坤又豁出去了,温朴的酒,他全部代劳,拼得县里的头头脑脑,一个个都成了大舌头。回来的路上,袁坤坚持不住了,下车靠住一棵老杨树,叉开两条腿哇哇大吐,苦胆汁都吐出来了,温朴一边给他捶背一边想,袁坤这么表现,不论图什么,都让自己感动。同样,通过后来的交往,袁坤也很看得起温朴。

去年国庆节,袁坤差人给温朴送来一桶野生无公害甲鱼,那意思很明显,是想通过温朴的手,感受一点苏南的温暖。按说一桶甲鱼,算不了什么,不值得温朴转手,但袁坤孝敬上来的这桶甲鱼,确实不是一般人工饲养的甲鱼,来人一再强调,这桶甲鱼值得品尝的地方在于天然、野生、绿色食品,年头长,滋补功效强,专人从家磨山里弄回来的,费老大劲了。

转天,袁坤就接到了原副部长肖承山老伴打来的电话,说老肖这次住院是治小病,叫你挂念不说,还让温秘书送来六只野生大王八,袁局长你对老肖是真有感情呀,怪不得他那会儿老提你的名字。袁坤当时不知道老领导住院,更没料到温朴会这么做二传手,尤其是事后,温朴压根儿没跟他提起过背后替他送人情的事。袁坤想温朴是个做事顾及细节的有心人,比自己有心眼儿,替他卖力不会有错。卖力就是帮忙的意思,过去几年里,袁坤前前后后替温朴安排了十几个关系户,也提了一些他关照过的人。而温朴也适时给了袁坤一些回报,没少在苏南面前替他吹热风,袁坤两次出国考察,温朴都帮了大忙,另外温朴还利用各种关系,多少帮袁坤揽了几桩工程。

我说两位大局长,来我这里,不会是还想再听我数落人吧?话音未落地,苏南就拢着一头稀发走出来。

李汉一忙叫,苏部长。

袁坤跟着开口,苏部长。

此时苏南脸上的表情,与那会儿在会场上的表情搭不上界,现在他是一脸和气。苏南分管一局和二局,这样一来,他在一些事上和一些场合上,就免不了对李汉一和袁坤另眼相待,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尤其是在私下,苏南轻易不跟他二人拿架子。

苏南大体了解这两位性情差异的局长,知道他俩今天是揣着一样的心事,踩着不同步点来的,有些试探的意思。不过苏南明白,他俩心里就是再犯嘀咕,也不会开口挑出他们的心事,因为在自己这里,他俩彼此是彼此那个心事的一堵遮挡墙,他俩一起来,就意味着他俩有了一个默契,那就是谁都不要借这次进京开会的机会单独来见自己。

顶在李汉一和袁坤心上的事是一项工程,昨晚袁坤还打电话直来直去地问温朴,两个亿扶贫工程的事,还有什么好研究的,直接扔到他的一局不就得了,费那么多事干啥?费事越多这成本也就越高。温朴不敢跟他打哈哈,只能说内情还不明朗,让他沉住气再等上几天。袁坤感觉这个电话打得没什么收获,就问温朴,明天去北京开会,会后他是不是有必要请苏南去老家会馆坐坐,温朴说那样不合适,再说苏部长也未必请得动。

老家会馆,离部机关大楼不算近,平时京外一些下属单位领导来京开会办事,尤其是在部机关大楼里办不明白,或是根本就不可能在工作时间内探讨的一些要紧事,那些京外人就把某某部级或是厅局级领导,单独请到老家会馆去细说,说开说不开都不耽误娱乐上的高消费,温朴知道部里很多人事调动和工程预算上的事,都是在老家会馆里说出眉目的,甚至是当下就能敲定。

明年准备上马的东北能源储备扩展工程,总造价五个亿,其中三个亿的工程量,通过市场招标都有主了。当初一局和二局也投了标,但都没挨到三个亿工程的边儿。余下那两个亿工程,部里有考虑,打算在系统内用来搞最后一次指令性扶贫工程,相关决策论证工作,眼下正在一竿专家的嘴巴上最后冲刺。尽管这件事目前还悬在半空,但指导方向明确了,落地是迟早的事,于是就搞得一些相关领导很难坐住了。就说几个副部长吧,人人都有工作分管片,谁都惦着把两个亿扶贫工程扔到自己分管的自留地上,而苏南想得到这两个亿扶贫工程的心情,却是比任何人都急切。他明白,凭自己手中的权力,现在硬把一局和二局捏合起来不是不可以,但他认为那样干不聪明,后患多,况且他还打算借未来的合并机会安排温朴的前途,所以他觉得合并必须要有一个很好的借口撑着才行,而拎着两个亿到东升去,这就是最好的借口。这些日子里,为了那个看得见摸不着的两个亿扶贫工程,他没少在会上会下活动,他太需要拿两个亿扶贫工程给自己的工作和人生画个句号了。

今天你们汇报工作,我没时间听,看我呢,也看不了几眼。苏南说,瞧了温朴一眼。

温朴明白苏南说这番话的意思,就看了一眼手表,再抬头瞅瞅脸上都绷着劲的两位局长,半真半假地说,苏部长就担心我把今天的这顿工作午餐安排不到位,对不起你们这些京外领导。

袁坤也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稍稍往下弯着腰说,差不多了,苏部长,那我们这就陪您去检查一下温秘书的工作吧。

李汉一望着温朴笑了笑。

温朴说,这顿工作餐安排不周到,苏部长怪罪我,会怪我办事失职,但你们两位大局长要是埋怨我,那我可就承受不住了。服务基层,可是苏部长一直挂在嘴边上的话。

苏南笑道,瞻前顾后,照应左右,里外接洽,跑前忙后,温秘书这碗饭,多不好吃吧我说两位局长。

袁坤一听苏南嘴上不怎么原则了,就来了心气,正面帮腔道,温秘书,你办事,苏部长还能不放心?

温朴对袁坤这句恭维话没什么反应,他轻轻叫了一声苏部长,然后就做出了一个请苏南先行的手势。

往门口走时,苏南说,一两个人让我放心,我的心放不好啊,要是你们大家都让我放心,我的心就放到地方了。

李汉一巧妙接话道,苏部长,东升方面的事,我会跟袁局长愉快合作的。

袁坤一皱眉头,瞟了李汉一一眼道,合作是件累人的事啊李局长,我担心你那身子骨吃不消。

李汉一面带微笑地冲他点了一下头,话里套话地说,你放心袁局长,我就是天天吐血也照样能与你合作。

苏南扭过头来,看着李汉一问,去医院看过了?

李汉一平和地说,全面查过了苏部长,就是肺粘膜扯了一下。

苏南松口气道,平平安安的就好啊,等你们去干的工作多着呢。

袁坤也笑笑,感慨道,没病没灾,比什么都好,你早跟我说你没事,我的心也就早点放下了李局长。

李汉一悠着手,一语双关地说,没事说什么,那不是没事找事嘛袁局长!

袁坤呶呶嘴,耸耸肩头。

没有私心的人,当不了领导;私心过重的人,当不好领导!苏南说罢,抬腿往门口走去。

袁坤和李汉一都给苏南这句警句式的话语点拨愣了。

温朴打开屋门,苏南走出去。接下来,温朴的意思是让两位局长出去,而两位局长,此时共同的意思是让温朴跟上苏南的脚步。

两位局长在眼神里推让了几轮,袁坤就受不住这种无声的磨叽了,索性把温朴推出了门,然后做手势让李汉一先走,李汉一回手势请袁坤先行。

李汉一旁敲侧击地说,袁局,咱俩客气,可就有新闻了。

袁坤凑近李汉一的耳朵,往回找亏的口吻说,你刚表过态,你老兄要是不先走,我看往后这东升的事,可就不大好合作了李局长。

这时苏南回过头,不轻不重地说,刚才我没在会上点你们,并不等于说东升的生产安全情况就没有问题了,你们俩最好都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心思多往正地方用用,等出了事再找后悔药,就来不及了!

李汉一紧走几步,把袁坤甩到了后面。

正文 第三章

部办公厅秘书二处的大房间里,此时只有温朴一人。这是一间多人合用的办公室,温朴做苏南贴身秘书前就在这里。现在这里还保留着温朴的办公桌和几个柜子,同行们都管他的这里叫副窝,主窝当然是指苏南的办公室。副窝温朴平时不怎么来,只是把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存放在这里。

手里的工资条,已经被温朴摆弄半天了,那劲头像是在找某种与工资条相关的痛与甜,但也更像是急等钱用,恨不能把一个月的薪水,一分不少地从工资条上弄出来。

工资早就不以现金的形式发放了,都打到了卡上,每月的工资条发下来,无非是让人核实一下各项收入有无差错。温朴的工资一般般,名头叫首长秘书,那不过是身份的虚称,与工资搭不上边儿,他每月挣到手里的钱是正处级工资,几千块,再加上奖金什么的零碎钱,不过也就是大几千块的钱收入。

以往拿到工资条,他都不怎么当回事,粗粗扫一眼尾数,也就是本月工资总数,顶多再看一下几个主要数据就过去了。

温朴的目光在工资条尾数上揉搓着,期间几次把眼睛搞花了,那个尾数也就几次变幻、扭曲、抖动、飘浮……

温朴从笔筒里提出一支笔,左手压住工资条的中间部位,笔头在工资总数后面画圈儿。

一个圈两个圈。

三个圈四个圈。

五个圈六个圈。

七个圈八个圈。

九个……温朴还想接着往下画圈,可惜画不成了,工资条上没地方了,最后一个圈,工资条上画了一半,办公桌上画了一半。

温朴丢下笔,转了转酸溜溜的脖子,拿起被他修改了总数的工资条,举到眼前,嘴里嘣出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亿万富翁的感觉,把一种虚幻的甜蜜,从温朴心里顶到脸上,他傻乎乎地乐了。

温朴现在尽管没有天文数字的存款,但也不缺钱花,他爱人朱桃桃比他能挣钱,除了在体制内的各项收入,朱桃桃还在一家私人油品公司入股分红,再就是平时花样繁多的中介费、劳务费、答谢费什么的也不少往口袋里掖,一年下来拿回家的钱,够温朴整天啥也不干,就呆在家里照小资生活标准消费,花上十年八年还得有剩余,况且温朴也不可能干靠死工资,陪领导开会、调研、访问、参观、交流、剪彩和光临指导什么的,多少也有一些灰色收入。

朱桃桃虽说能挣钱,但她不擅长理财,钱拿回来都交到温朴手上,温朴是管家。不过朱桃桃倒是会拿钱敲打人,她曾对温朴忧心忡忡地说过,新时期以来,全国各地各行业当官的栽跟头,多半是栽在钱与色上,你温朴今后在女人身上出毛病,我朱桃桃没话说,可你要是在钱上有闪失,我就不好理解了。钱够适度花销时,钱是人的奴隶;愁钱没地方用时,人是钱的奴隶。那天听过这些,温朴见朱桃桃的脸色还在一本正经,就笑着说,你这口气,相当一个副部级领导的口吻。朱桃桃不以为然地说,你可以不知道你要女人什么,但你必须清楚女人要你什么?温朴一咧嘴,哈哈大笑起来。朱桃桃推了他一把说,你老实点,还没下课呢,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呢。温朴笑过,很是思想者的样子说,对一个人放心,首先要有对这个人放心的信心,其后是恒心。朱桃桃点点头说,傻瓜我有信心。谨慎工作,和谐生活,这是你以前对我说过的话……

温朴把工资条掖进裤兜,起身抻个懒腰,正欲离开时,猛然意识到似乎还有事要办,就本能地往办公桌上瞥了一眼。他又坐了下来,前胸贴到桌沿上,盯着桌子上的那半个圈,用右手掌使劲擦去。

回苏南办公室的路上,温朴遇上了另一个副部长的贴身秘书老毕。

开支了吧?老毕挤眉弄眼地问。

温朴从老毕的表情上,一下子就想到了去年打赌那件事,没好气地说,要不要再赌点什么老毕?

老毕缩着肩头说,赌08年奥运会开幕式那天会不会下雨,我老毕没长那张乌鸦嘴,歇菜吧您。说完抖抖手里的牛皮纸大信封,笑嘻嘻走了。

温朴哼了一声。去年夏天,几个部级领导游泳比赛,老毕当时也不知是哪根神经过度兴奋了,非要温朴跟他打赌,像香港人赌马那样,赌他们伺候的领导输赢,赌注是一个月工资(那天刚好发工资)。温朴一想不是那么回事,吭吭吃吃地往后退。温朴倒不是在乎一个月工资,问题是拿领导当赌具,似乎有些出格,以后万一传出去就不好听了,尤其是传到领导耳朵里,领导会怎么感受?领导对你把领导当马来赌,总不会乐乐呵呵地称道吧?可是架不住老毕死缠烂泡,温朴只能硬着头皮跟他游戏。领导们说是比赛,其实就是一个玩心情的事,谁拿输赢当回事呀。然而老毕就不一样了,他赌他的领导赢,他的领导在水里稍一吃不住劲,他就瞪着眼睛,攥着拳头,暗中着急,后来见苏南快要追上来了,老毕心里一慌,居然喊出了驾驾驾,招来了一些人不解的目光。温朴顿时紧张,掐了一下老毕的大腿,小声提醒老毕,什么驾驾驾,你胡叫什么老毕。老毕醒悟过来,意识到水里的领导不是马,于是不敢再出声了。结果还是温朴不走运,输掉了一个月工资。老毕开心了,转天拿温朴的这一个月工资,请一帮秘书美美地吃了一顿不说,还都拉去做了足疗。不过老毕并没有跟秘书们说清楚他为什么招呼大家吃喝足疗,老毕只是含含糊糊地讲他今天高兴,高兴了,钱算个屁?有钱不花,丢了白搭。温朴一听老毕这张嘴在关键地方还是有把门的,心里就踏实了,不然他兜出实情来,还真有可能弄出花钱买罪来受的结局。

那天在家门口,晕晕乎乎的温朴,独自在一个烧烤摊上又喝开了。服务员拿来也不知消没消过毒的餐具,温朴说再上一套,服务员说不就你一人吗?温朴说还有一个,服务员左右看看,嘟着嘴没再说什么。拼了一盘花生毛豆,要了两串猪腰子,还有两瓶啤酒。温朴先给他对面的空杯倒上酒,然后把自己的杯子满上。他眯着眼睛,盯着对面的酒杯,过了很长时间才开口。他语气不满地说,罚你一杯,谁让你今天游泳不卖力气,害得我输给老毕一个月工资。什么?我替你喝,不行,这不是在官场上应酬,今天你必须自己喝,一口全干了……温朴嘟嘟嚷嚷,那个服务员在一旁直拿斜眼看他,脸上还流露出鄙视的冷笑。喝,少磨蹭,一口全干了,不然罚你两杯——不像话!温朴耳边突然响起了苏南的责怪声,他一机灵,起身拿来对面的酒杯,挺直身子,陪着笑脸对空桌子说,诸位领导,苏部长近来身体欠安……正在、正在服中药。为感谢诸位的盛情宴请,苏部长这杯酒,我代劳了。再次感谢诸位,欢迎诸位有机会到北京来、来作客,说罢一口气喝下了这杯酒。那个一直在偷着看他的服务员摇摇头,嘀咕了一句,脑仁泡酒精里了!

进了办公室,温朴安下心来,接着校对苏南大后天要用的一个会议讲话稿。刚看了半页纸,手机震动了,温朴一看号码是白石光打来的,就接听了。

温朴在手机使用上,有一些自己定给自己的条条框框,而且执行得一向不马虎。比如说在工作时间内,手机是使用震动还是使用铃声,这个问题尽管没什么条文约束,但他凭借秘书工作经验和阅历感受认为,作为一个高级领导的贴身秘书,在工作时间内,还是使用震动比较妥当。铃声的问题在于,即便是调到最低音,那也还是要出声的,而在某种场合、某种时间和某种气氛里,一点点意外的声响,都有可能对领导正在进行的工作,以及休息质量造成不良影响。

说过客气话,温朴问白石光是不是到北京来了。

白石光说,在东升呢温秘书。没什么事,就是我妈让我打电话问问,你和苏伯伯在不在北京,过几天她要去北京看病,还想见见苏伯伯。

温朴脑海里就闪出了白石光母亲彭青的形象,谨慎地问道,老人家怎么了?

白石光道,老病了,哮喘。

温朴又问,用我们帮忙吗?

白石光说,都联系好了,不麻烦你们了温秘书。

温朴说,那好吧,回头我跟苏部长说一声,哪天来,你提前打电话。

白石光的父亲是苏南早年的队友,在一次事故抢险中为救苏南,左腿被钢管砸断,从此落下残疾,隔年调回东升一家地方水泥厂,十年前病故。以往苏南每次去东升,都要抽时间去跟救命恩人的遗孀彭青叙叙旧。彭青也是个残疾人,只有一条胳膊,现在跟小儿子白石光一起过。

苏南是个有报恩情结的人,苏南的前任贴身秘书离任时,曾对温朴有过细致交待,让他日后在白家的一些具体难事上,替老首长多操些心,并告诉温朴,过去他的两只手没少拎彭青家的愁事,给彭青的子女找工作、落户口、调房子。后来白石光辞职做生意那几年里,老领导也没少用电话关照白石光的生意,还批过两次条子。

温朴做苏南贴身秘书这几年里,白石光倒是没怎么给他添麻烦,一些小来小去忙,温朴抬抬手也就帮下来了,甚至有时都不用惊动苏南。白石光近几年的行动轨迹,温朴还是能描绘个八九不离十。一心想干出名堂的白石光,辞职后掖把牙刷四海为家,活得很写意,也挣到了一些钱,适时回东升开了一个贸易公司,起初生意还过得去。不过后来温朴听说,他跟人合伙到黑河做边贸生意失了手,被骗走了八十多万,还差点把命扔在那边,回来后就把公司改成了游戏厅,人活得很蔫相,温朴最近一次见他是在三个月前。

一天中午,苏南下车时摔了一跤,倒地后起不来了,送医院一检查,骨头没伤着,就是脚跟筋蹩了一下。当晚,白石光也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匆匆从东升赶到北京,怀里抱着一个超大花篮,说是代表他母亲来看苏伯伯。白石光没吃晚饭,苏南就让温朴领白石光出去吃饭,替他好好招待一下白石光。路上温朴问白石光想吃什么,对北京烤鸭有兴趣没有。白石光一听烤鸭,脖子就梗了一下,连忙摆手说,吃窝头大饼子都行,只是千万别吃什么烤鸭,沾鸭边的东西,甭说吃,我一听就想吐。温朴问他为什么,白石光就说他有恐鸭症,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恐,恐到骨子里去了。

白石光就给温朴讲了一段有关鸭子的往事。

那一年,刚二十出头的白石光,伙同几个哥们去老家洼子淀偷猎野鸭子贩卖。洼子淀那边有人接应,搞了两条木船。在淀中心一带,他们遇上了成群结队的野鸭子,一散砂枪打出去,飞离水面的野鸭子,就成双成对地往下落,天晓得那一年的野鸭子怎么那么多,像是全淀的野鸭子都集中到了淀中心,召开第几几次洼子淀野鸭子代表大会,听老鸭王作过去一年的工作总结报告,然后民主选举产生新一届洼子淀野鸭领导班子和首领,那场面太壮观,太刺激人了,至今让白石光的记忆都没办法安静下来。

白石光说,那天他负责往船上捞落水的野鸭子,死的不费劲,顺手一扔就进了船舱,而那些要死不活、乱蹬乱抓挣扎的伤野鸭,就得处理一下才能扔进船舱。处理手段说来也简单,就是两手抓住野鸭脖子使劲一拧,鸭脖子咔嚓一声折断,生死问题,眨眼间解决。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野鸭子不停地在枪声过后落到水面,随着体能的下降,白石光处理野鸭子的速度明显不像一开始那样有节奏了,两只早已被鸭血染红的手,一过度发力就痉挛,心口还怦怦颤跳,已经有无数只受伤的野鸭子从他手上逃生了。接近晌午的时候,血腥的猎捕还在继续,猎捕的疯狂快感还在枪手身上每一个细胞里跳跃着,白石光要求换换工作,不想再拧鸭脖子了,他要去放几枪,但放枪的人,这时却很难放下他们手里的枪,白石光的要求等于放屁。头晕眼花,天昏水暗,白石光的两只手,麻木得几近失去知觉,从水里捞死鸭子都要使出吃奶的劲来。同伴看他把受伤的野鸭子都放走了,就大声埋怨他手上利落些,别跟个老娘们儿似的磨磨叽叽,水面上漂的可都是钱啊!白石光骂了同伴几句,接着脸上一要强,鼓了鼓劲,继续拧野鸭脖子。后来白石光的两只手实在不中用了,只好趴在船帮上,捞到半死不活的野鸭子,就用牙来咬脑袋,咔叭一只、咔叭一只、咔叭一只……白花花的野鸭脑浆和腥红的野鸭血在他嘴里揽和后,变得黏稠了,顺着他的两个嘴角,不停地往外流,后来一个放枪的同伴,见他脸相如此残忍,吓得眼睛都瞪直了,结结巴巴地说,石光你来放几枪吧,我去拧鸭脖子。然而这时的白石光红眼了,可能也有点走火入魔,已经不觉得累和恶心了,像一架超负荷运转的捕猎机器,捞到野鸭子,不管死活,一律咔叭咔叭地把脑袋咬碎,以至于到后来收场时,他那张脸,简直都没法看了,血糊漓啦的……

那天温朴听了白石光这段血腥经历,心里麻得比见了蚂蚁还难受,后背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恍惚中就觉得,现在不是走在街上,而是踩在白石光说的那个洼子淀上,脚底下软软乎乎,颤颤悠悠,时不时还能踢到几只脑袋粉碎的野鸭子,以至于都忘了出来干什么,后来要不是白石光停下来问他去哪里吃饭,他还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

正文 第四章

温朴把苏南的讲话稿校出来后,身子就靠到了椅背上,十指叉在一起,转着发僵的指关节。

歇了一气,温朴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打电话联系妻子朱桃桃。

温朴也算是个有生活情调的男人,从他挣到第一份薪水到现在,只要不离开北京,或是在京时,没有万不得已的缠腿事儿,领了薪水的当天晚上,他都要请朱桃桃出去吃饭,在碗筷上重温一些过去的夫妻生活。

我正在琢磨呢,朱桃桃说,这个好日子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老公怎么还不给我打这个电话,看来你是真逃不出我的脑子呀,首长秘书。

温朴呵呵笑道,这叫夫妻感应。我问你,今晚什么口味你得意?

朱桃桃想了一会儿说,要不,还去前天那家湘菜馆吧,吃着挺顺口的。

温朴不假思索地说,那好,六点半那里见。

今晚苏老爷子没事吗?朱桃桃问。

温朴道,几个部领导,下午敲定了一件大事,晚上部长宴请相关人士,没我们秘书什么事,吃喝拉撒睡,办公厅全管了。

温朴说的大事,其实就是两个亿扶贫工程的事,已经落地了,而且还给苏南的脚踩住了,苏南前期在两个亿上使的劲,总算是没有白使。

朱桃桃说,啊对了老公,你要是有时间,就给我捎一点蚂蚁过来,下班前我没空出去。

朱桃桃现在一家国有油品销售公司做市场营销部经理,平时交际广,应酬多,事缠身,忙碌时吃不上正点饭,有时解手都得掐钟点。

温朴给蚂蚁刺激了,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心里略微有些发麻,但他还是一嘴乐意揽事的口气说,好好好,好的,我有时间。

挂断电话,温朴感觉身上的鸡皮疙瘩,正在一点一点地退下去,麻的感觉基本上消失了。人是很怪异的,有时怪到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地步,就拿温朴来说吧,从小到大,他对蚂蚁的感觉,一直是处于皮紧肉麻的状态,他一见到蚂蚁,尤其是成堆成群的蚂蚁,他首先会起一身鸡皮疙瘩,紧跟着是心里发麻,再后就想到用尿浇蚂蚁,用脚踩蚂蚁,用火烧蚂蚁。

然而让温朴意想不到的是,他最讨厌,甚至是他最惧怕的蚂蚁,竟然是他和朱桃桃恋情的导火索。

昔日在大学校园里,温朴与朱桃桃的恋情,就是从蚂蚁身上拉开序曲的。读大三那年,一个初夏的午后,温朴和朱桃桃等同学去公园划船。那时温朴与朱桃桃之间的关系,还是一般同学的关系,甚至比一般同学的关系还差那么一点。

朱桃桃的长相,在班里虽说不是数一数二,但也是男生们眼球消费的热点人物,一米六五到六六的身高,一张椭圆脸细嫩光滑,眉毛黝黑还有亮泽,一配她那双离出色两字还有段距离的眼睛,那眼睛顿时就受益了,悠一下从平淡中荡出来,流露出韵味、动感、迷离,甚至多少还有点诡秘;鼻子的造型呢,按理说挺得也是有模有样,搁在任何一个姑娘脸上,都能耸出一些魅气来,但是在她这张脸上就埋没了,因为她的两个颧骨,要比一般女性的颧骨显凸,也就是说,她的鼻子长年陷在了两个颧骨之间,不由得给人一种时时受委屈、天天吃力往上拔的紧迫感觉;嘴是她这张脸上的起色部位,值得一夸,唇薄,柔松,而且唇线清晰细长,拿下了轻盈与性感这两个词里的大部分意思,无形中就提升了她五官的品质。平日里,多少有些小个性和小骄傲的朱桃桃,好像从来没把相貌平常、学习也不怎么挑尖的温朴放在眼里。再就是温朴的出生地,也让朱桃桃看不上眼,河北一县城,听说除了小就是穷,而自己的家在北京,那时北京给一个本土女人的优越感可比现在大发。

那天在湖边等船时,坐在朱桃桃身后的温朴,无意中发现朱桃桃后背上,正有几只褚色的蚂蚁在爬来爬去,身上顿时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里麻得一抽一抽的,急忙把眼睛闭上。过了一阵子,他睁眼一看,朱桃桃后背上的蚂蚁,不但没有走开,似乎还多了,这下麻得他头皮都快要炸了,心里一慌乱,伸手就在朱桃桃后背上拍打了几下。毫无防备的朱桃桃,吓得啊地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惊恐地瞪着脸色恐慌的温朴,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了。温朴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但他不会解释了,脸憋得通红。散在四周的几个同学都受到了惊扰,聚拢过来问朱桃桃怎么了,朱桃桃还算给温朴面子,她红着脸说,刚才我后背上……好像有东西在爬。

当晚,朱桃桃在校内食堂门口堵住温朴,冷着脸,开口就问,你什么意思?

温朴当然知道她问的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但他却装着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反问她,什么什么意思?

朱桃桃哼了一声,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后背怎么惹你了?

温朴一看她脸色,三九天的温度了,害怕跟她吵起来,就和气地说,我打蚂蚁呢。

朱桃桃一听他这话,脸色更不是色了,哆嗦着问,谁让你打了?

温朴从没见过她脸色这么难看,心里就有点较劲了,声音硬硬地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完扭头就走。

过了一会儿,温朴听到朱桃桃在他背后发狠地说,温朴,你给我听着,我不会跟你有完的,你等着瞧!

几天之后,在回寝室的路上,朱桃桃一反常态,口气缓和地问温朴,你很讨厌蚂蚁吗?

本打算接着跟她较劲的温朴,因她的态度如此一转好,这心里就没了底,甚至一听到蚂蚁两个字,身上起鸡皮疙瘩感觉,似乎也不像从前那么强烈了,他恍惚道,其实,我不讨厌蚂蚁。

朱桃桃斜了他一眼说,不讨厌就是喜欢喽?

温朴应酬道,还行。

朱桃桃噘了一下嘴,悠着两条胳膊问,那你还打?

温朴飞了她一眼,心魂不由得一荡,憨笑道,怕蚂蚁咬你。

朱桃桃一愣,站住了,望着温朴,脸红红的,半天没开口。

温朴一见她脸色羞涩,往下就不会说话了,心跳刹那间加快了,像是接到了一个突突运转的小马达上。

温朴与朱桃桃的恋情,从这以后就开始有声有色了,这期间朱桃桃曾对他说过,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在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与蚂蚁纠缠上了,时常能感觉到有蚂蚁在她身上爬呀咬呀,尤其是夏天里,经常有人大惊小怪地提醒她身上有蚂蚁,好多蚂蚁。等到上中学的时候,她又渐渐发现,每月里像来例假那样,总有那么一两天时间自己会心神不定,没着没落,像是把魂丢掉了。她很闹心,也很忧心,影响学习呀,于是就查找原因,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答案,又不好跟父母讲,怕丢丑怕挨说。后来终于有一天,蚂蚁给了她答案,她发现在她心神不定的那一两天里,只要有蚂蚁到她身上爬呀咬呀,她就会感到舒服,陶醉,很享受。<u>p://?99lib?</u>

伴随着对蚂蚁起起伏伏的认识,以及疙疙瘩瘩的冷麻感受,温朴把他与朱桃桃的爱情,一步步带出了大学校门。进了他们大学生活的最后一年。

婚后第二年,温朴为了克服与生俱来的恐蚁症,居然背着朱桃桃,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与心思,秘密研究朱桃桃与蚂蚁之间的怪异症结。他首先分析蚂蚁,找来相关书籍、杂志等资料翻阅,还经常上网查阅相关信息,结果所有的愿望和努力都打了水漂。一次温朴陪苏南出国访问,认识了一个华裔皮肤病专家,于是温朴就虔诚地向专家讨教朱桃桃的蚂蚁病结,专家没多说什么,送给他两瓶西药,让患者照说明吃就行了。药名、用途和服用说明什么的全是英文,温朴英语水平过关,当下就在心里把药名译出来了,四个中文字:托拉西平。托拉西平还真是厉害,等到朱桃桃把两个药瓶吃空后,她身上的蚂蚁病结消失了。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朱桃桃蚂蚁病结的根扎得太深了,蚂蚁长时间不来找她,她倒想蚂蚁了,是那种心想,而不是皮肤的需要,有时想得要命,抓耳挠腮,心神不宁,没办法她几次背着温朴,捉蚂蚁到身上玩。可是这时的蚂蚁,确实在她皮肤上找不到先前喜欢的某种气味,或是真菌之类的好东西了,死活不在她身上玩,这让她感到失落、恍惚。后来她实在憋得难受,嘴巴一松,就把新的精神苦恼告诉了温朴。

温朴听了以后并不上火,也没有嫌弃,还给她支了一招,就是让朱桃桃在想玩蚂蚁的时候,可以往脚上腿上,手上或是胳膊上涂点蜂蜜,蚂蚁没有不爱甜食的。朱桃桃心里一软,眼睛里闪出泪花,跃起来张开双臂,搂住温朴。亲吻过后,朱桃桃觉得心底的荡漾感受,似乎并没有表达出来,这让她心里涨得慌,索性把温朴弄到床上去释放正在她心底波动的温馨感受。尽管这一刻不是他们习惯的做爱时间段,但彼此都想给予的气氛出来了,两人也只能跟着感觉走了。

温朴对女人的秉性还算熟悉,知道女人的爱是男人疼出来的;女人的恨是男人骗出来的;女人的怨是男人冷出来的;女人的乐是男人暖出来的;女人的美是男人娇出来的;女人的衰败是男人欠出来的;女人的利己欲望是与生俱在的!

但是温朴今天有些疲倦,不易激情做爱,一份文件里的差事,整整让他忙活了两天多才收尾,按说此时正是他需要偷点懒儿,喘口气放松的时候,却是没想到朱桃桃的需要加塞挤了进来,还京城快递一样急切。体能上亏气量,稍后把握局势的能力就不好说了,温朴一再暗中叮咛自己,下面再困难,也要像以往一样,认真对待在这次计划外做爱,万不能断章取义,更不可途中乱点顿号,就算小马拉大车,也要把朱桃桃顺顺畅畅地拉到那个风光独好的峰顶。因为温朴知道,依赖你的女人,往往是那种好记你身上弱项而不好记你长处的偏食尤物,这尤物的记忆很会耍赖,还任性,还贪婪,还挑剔,你满足她几十次,她偷懒儿顶多记你住你三两次,可是一旦你有一次让她不尽兴了,她的记忆就会把你的这一次意外失手,当甜蜜往事一样藏匿起来,这样日后万一她在哪儿理亏了,情短了,需要找齐需要平衡需要抵消,或是兴致高涨起来想撒娇想找疼想要情调什么的,她就会从记忆里翻出甜蜜往事让你重温。所以温朴认为,女人记忆里的某一个区域,就是为储存男人这毛病那缺陷而建立的一个专用数据库。有一回在床上,温朴跟朱桃桃说闲话,说着说着发现她要睡觉,于是就找新鲜话题捅她耳根,说其实女人就是让男人阅读的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朱桃桃一听这比喻挺新鲜,一下子精神了,搂住他的脖子问她是哪样一种小说,温朴逗她说,你是短篇小说,朱桃桃听了脸色一酸,马上就不高兴了,推开温朴,背对着他,生硬地问,那谁是你的长篇和中篇?温朴没想到一句松动气氛的玩笑话,竟然把她搞伤感了,就改嘴找辙说,现在的长篇和中篇都像注水猪肉,没什么看头了。朱桃桃跟他拧劲,说你少打马虎眼,刚才你是顺口说出来的,是你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你就是认为我是你的一个短篇。说罢扭过身子,哽咽几声就流出了眼泪,温朴好话哄了几句不管用,于是又哼唱《电风扇》,她喜欢这首歌,可折腾半天还是哄不好她,温朴想这不行那不行,我上去干你看行不行?给一股冲劲顶着,温朴就省去了以往的铺垫过程,翻身直接骑上去,用行动把满脸泪水的朱桃桃阅读了。朱桃桃没想到他这么干也很好,就忍不住说讨厌鬼,长篇感觉。不过从这以后,朱桃桃还是动不动就拿短篇这个话把儿敲打温朴。

现在温朴集中精力,用意念吆喝体内一切可以调动的积极因素,迎难而上。激情的给予,依旧是从朱桃桃唇舌上起步、展开。四片嘴唇圈住的两条相互吮吸的绵舌,像婴儿柔滑的嫩指,缠绕、弯勾、顶撞、揽动,在温热中顽皮地挤兑。而他的左手,这时节就闲不住了,鬼里鬼气地弯上来,在她两个娇滴的乳房上切换揉搓、拿捏、拉弹,如此约百余回合,留下细腻的温存后,他这只浸透了朱桃桃体温的左手缓缓下移,爬过挂满汗珠的乳沟,越过轻度颤悠的脐部,至她那处吟吟唤他倾吐的湿润地带,整个预热过程连贯完美,使得朱桃桃再次未进实战区便得战果。事后,醉意难收的朱桃桃喃喃道,老天爷呀,我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让我的男人这么疼爱我……

拿蜂蜜诱惑馋嘴蚂蚁这一招,果然灵验,朱桃桃新的精神苦恼又被温朴化解了,现在朱桃桃把蚂蚁当宠物来玩,纯属是心里怀旧,也可以说是随意找点生活乐趣。

从远去的往事里回到现实,温朴打开深棕色牛皮手提文件包,摸出一个透明的小塑料瓶来把玩。

这个小塑料瓶是专门用来盛装蚂蚁的。

在温朴的这个文件包里,还有几样随身携带的东西,世界地图、中国地图、交通图、面巾纸、创可贴、指甲刀、掏耳勺、体温计、小剪子、牙签,以及一些日常用药,这些东西随身,对常出门的人来说,一是方便自己,再就是也方便别人,有一次苏南在四川某地检查工作时,不小心划破了右手中指,现场一簇陪官顿时紧张,拥上来劝首长赶快去医院。苏南很有分寸感,摆手示意没什么,然后表情镇定地看了一眼正在打开文件包的温朴。温朴拿出创可贴,小心翼翼缠到苏南的伤指上。苏南活动了一下包扎好的伤指,对身边的人说,继续吧!这几年中,温朴的这些随身物件,苏南或多或少都使用过。

这时手机震动了,温朴把小塑料瓶放进文件包。

对方是温朴的大学同学,这会儿在沈阳市政府一个职能部门任职,脑子极端好使,在学校时得一绰号小能人。

小能人打算下个月在沈阳张罗一次同学聚会,让温朴吆喝吆喝北京天津这两个城市里的同学,看看到时有多少同学能见面。

温朴道,我说小能人,你还敢搞同学会?没听人说嘛,同学会,同学会,见面疲惫,握手流泪,拥抱心碎,喝酒找醉,床上真睡,分手无所谓,再聚也是这种滋味!

小能人笑了半天说,你别害怕,到时我肯定跟朱桃桃假睡。

温朴说,你小子就这点出息呀?那我到时可就不客气了。他说的不客气,当然是指对小能人老婆不客气,小能人的老婆也是他们同学。

正文 第五章

袁坤在玉韵阁茶艺坊的泉水音包间里等了十几分钟,才把东升市常务副市长王庆河等来,此时已近夜里十点钟了。今晚两人都有推不开的饭局,能脱身到这里来碰面,已经是不容易了。在地方官场上,袁坤与王庆河走得比较近,跟魏市长等人的关系,大多时候都是在挠痒痒,嘴动心不动。

袁坤抽着鼻子说,没少喝呀王市长。

王庆河也吸了吸鼻子道,红光满面,你也是喝了不少呀,袁局长。

袁坤点了一支烟说,你要是再不来,我就睡着了。

王庆河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个茶杯,感觉了一下温度,确信袁坤来此有段时间了,就笑道,不好意思老兄。

市里局里闲聊了几句,袁坤就开始说今晚约王庆河来见面的正事了,他问王庆河,魏市长在大都乐上是不是有什么背景?

今天上午,魏市长给袁坤打来电话,说的是大都乐的事。大都乐在图纸上是一座四星级标准的高层酒店,而在地皮上一层层往起拔也是四星级的骨架,只是因资金问题建得不大痛快,停停动动的已经建了五六年了,到这会儿完成了一个外壳就不见施工场面了,丢在那里差不多就是一个烂尾楼。大都乐是一个民营老板开发的,款项大多是靠银行贷款。

有关这个要死不活的大都乐酒店,袁坤过去听到不少说法,其核心论调就是东升市前任丁市长在大都乐上的猫腻大了。当初大都乐是丁市长全力关照的火箭式项目,丁市长曾在大都乐项目论证期间反复强调,市政府支持建造大都乐不是摆谱也不是与周边兄弟市搞形象工程攀比,目的就是为了提升东升市商务会议接待能力,以及为未来的旅游市场开发提供优质服务保障,可以说当时的大都乐搞得挺火热,开工剪彩那天,省人大主任和一个副省长亲临,之后大小媒体追捧了很长时间,结果是那一年市里的主要街道上都能见到大都乐咄咄逼人的广告宣传,声势造得噼啪响。

袁坤疑惑地说,丁市长留下的烂摊子,他现在往里插手……

王庆河谨慎地问,魏市长什么意思?

袁坤笑道,魏市长当然不能说让我去帮市里擦屁股了,魏市长只是强调这是给我一个大便宜拣,地段好,价钱优惠,日后搞起来,会比我现在的皇京大饭店有吸引潜力。

一局和二局在东升市是外来大户,三产搞得也都有年头了,一局现有三星级的皇京大饭店,二局也在经营着一家名为多景多的三星级大酒店,过去部里的一些会议常在这两个地方开,苏南曾在一次会议期间开玩笑说,五星级算什么,皇京加多景多,咱们饭店加酒店,一共是六个星,咱们这可是开的六星级工作会议。

王庆河沉默了半天说,唉,要说魏市长这次求到你头上,也是没办法啊!

袁坤吐出一口烟问,他难什么?这是你们市里遗留的历史问题,他任期里解决了是政绩,解决不了也不会拿他形象去打补丁吧?

王庆河摸了一下后脑勺,一脸无奈地说,你不知道袁局长,大都乐这个烂摊子,虽说不是魏市长一手弄出来的,但眼下大都乐确实是他的一块心病,他是一市之长啊,两三个亿的借贷资金晒在那里,他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不行,近来市人大、市政协,还有贷款银行都在大都乐的问题上给政府施加压力,矛头直指魏市长,而我这个常务呢,大不了就是跟着魏市长吃点瓜落。要说那些意见与质问圈在市里还好周旋,可是有些意见与质问,以及相关提案都到了省里,省领导要是不重视不过问,魏市长也不至于扛不住。舆论监督,说形式是形式,说麻烦也是麻烦,谁愿意在前任留下来的问题上摔跟头?但凡能一了百了,还不就一了百了了。

袁坤抿着嘴唇说,噢,原来是这么回事……

王庆河扫了袁坤一眼说,两三个亿的资金,在这东升市里,也只有你和李局长往外掏手不哆嗦。

袁坤嘴里吸溜了一声,摆摆手说,不是我掐腰靠墙根看笑话啊老弟,现在的一局,可远不是过去那个粮满囤鱼满舱的一局了,不瞒你说老弟,近来为了跟李汉一拚争一个看得见,但最终能不能摸得着还是两说的扶贫工程,你知道我费了多少脑子?老弟啊,你知道吗?部里那个扶贫工程的总造价,不过也就是两个亿人民币呀!

王庆河操起手说,不管怎么说,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你老兄即便是再骨瘦如柴,也扛得住我们东升市里的寒流和台风,不然魏市长在困难面前也就不会想到你了。

袁坤自嘲道,魏市长心疼我呀,像这样的好事,他总是想着我袁坤!

王庆河瞅着袁坤的脸,咧了咧嘴说,唉,要说你老兄也是,我们东升市政府一把手的命运,怎么总是与你老兄有瓜葛?当年丁市长为了收你们的城市建设配套费,三摇两晃就在你这里翻了船。

那一次市局两家为城市建设配套费闹得挺凶,不仅把矛盾闹到了省里部里,还惊动了国家发改委相关部门,派了一个局长带队,下来协调中直单位与地方政府的关系。最终虽说是打七折解决了矛盾,一局二局合着交了两个多亿的城市建设配套费,但卖力气张罗这事的丁市长,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非但没捞到政绩,还给贬到了省内最边远最寒酸的大淘市,省里这是在拿丁市长的下坡前程,消解了中直单位在城市建设配套费上的怨气,到头来在那两个多亿城市建设配套费上摘到桃子的人是魏常务副市长和副市长王庆河,两人借此事或大或小都往前迈了一步。事后市里人传说,逼丁市长离开东升市的人是袁坤,因为窝火的袁坤与部里沟通了,说丁市长这人不好打理,往后没办法合作,这次妥协的底线是丁市长必须调离东升市,否则就一分钱不给,接着往下折腾,就算打到国务院党中央也奉陪了。部里领导清楚,城市建设配套费不交不行,国家有相关文件支持,但交多交少,以至交的形式与交的附加条件,这些就没有一个死说法了,留出了协商余地。

所以部里认为这次有必要拿城市建设配套费这事,顶顶袁坤和李汉一两位局长的腰板,从正面挺这二人一下,于是就拿着袁坤的那个意思,再次与省政府相关官员沟通。省里这时还能不知轻重,财大气粗的中直单位说丁市长不好合作,那丁市长就不适合再在东升主持工作了,国企与地方之间不应该有绊脚石,不然这唇齿般的利益互动关系就不好往下发展了。总之是打这以后,市里的官员就对袁坤另眼相看了,意识到袁坤尽管是外来户,但他的高兴与不高兴,没准哪天就会与自己的命运相牵扯,甚至是直接招惹横祸,丁市长的惨相就在那儿摆着呢。都说老虎落在平川上遭群犬欺负,但结局却未必是犬犬都受益,如果哪条犬不走运的话,说不定就成了亡命老虎嘴里的最后一口食,你看人家袁坤,这一次身上还没见伤口呢,不过是左口袋倒右口袋,朝市里扔来了国家的两个多亿就把丁市长的气势与前程砸没影了,灰溜溜离开正在飞速发展的东升市。经济基础影响政治前景,现在省内一些人士认为去省里高就,东升奔省里的路途最近。

袁坤苦笑道,当年丁市长翻了船,常务的魏副市长就成了魏市长,如果眼下当政的魏市长再翻了船,那你这个常务副市长……

王庆河连忙摆手说,算了吧老兄,就冲你这个克市长的邪乎劲,我还是远离市长那个位置比较安全,当官不要命我不干!

袁坤瞧着王庆河,瞧着瞧着就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歇了一阵嘴,王庆河蹙着眉头眯着眼睛问,那你最终怎么跟魏市长说?

袁坤捏着下巴,长出了一口气说,不搭桥,不拆台,表里如一,买卖不成仁义在嘛,想必魏市长也能理解我的苦处。

王庆河舒展开眉头,岔开话题又问,那两个亿工程,你现在到底有多大谱?

袁坤说,那两个亿的最终落地点是不是东升,现在还真不好说,部里面的说法也是多一张就多一个调,如今部里吃不饱的施工单位,可不仅仅只有东升这一局和二局。

王庆河看着茶杯道,要是能落到东升,两个亿,到时你和李局长半分,我看你们也就都省心了。

袁坤转着茶杯说,就算我有这个心,李局长怕是也很难有这个意啊老弟。这些年来我跟李局长的关系,哪里是五五分成的平衡关系,这你心里还没个数?

王庆河捶打着大腿说,难,难啊,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老弟,袁坤望着王庆河说,等什么时候你老弟当了家,我想你我的经,就都好念多了。

王庆河一笑道,老弟能走多远,那还不全看老兄怎么往前推老弟。

袁坤抬起头说,这年头什么事都好干,就是推人这活不好做。推轻了脚底下没动静,推过劲了又担心推火炕里屎坑里,到头来闹个罪人当。

王庆河嘿嘿一笑,口气老道地说,老兄的手劲和手感,老弟还能没个数?

袁坤撇撇嘴,点指着王庆河说,不会是又在忽悠你老哥吧?

王庆河喝了一口茶水说,哪敢啊!说实话老兄,东升市没你们一局二局撑着,怎么会有今天这个模样?至于说老弟我嘛,受老兄的益处那就不必多说了。

袁坤这时一走神,就想到了李汉一,嘴唇蠕动一下便沉默了。

王庆河尽管拿捏不准袁坤这会儿走神走到哪里去了,但是他很知趣,脸几乎没怎么移动就把目光从袁坤身上挪开了。官场上摸爬滚打,既要当心自己脚下的道,也要留神别人足下的路,就更别说是脸上的变化了。王庆河认为,此时自己不再出声,陪着袁坤沉默,就算是表现出了得体的修养。

上午九点半开党政联席会议,李汉一要赶在会议前,把案头上的几份文件圈阅出来。一份是离退休职工疗养补助补充规定,一份是新任领导干部任前公示修订,第三份是在职领导干部风险抵押金额度调整说明。

李汉一刚处理了两份文件,就接到了部办公厅最年轻的副厅长丛德成打来的电话。李汉一过去与丛德成没有太多的私人交往,就以为丛德成在这个电话里要说什么公事,于是客客气气地请丛德成指示。哪知几句问候过去后,丛副厅长甩来了一件让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的私家事。

丛德成说他妹妹不想在北京城里挤来挤去了,打算到东升来发展,具体说就是想在东升搞一个加油站,到时候二局一局的油料供应,就是自家人照顾家人的事了,放心油就算是有保障了,只是不知东升的地皮好不好搞。

平时李汉一最怵头接部里头头脑脑打来的这一类电话,接一个肩上就多一个包袱,扛不到地方就是个得罪人的事,这些年里李汉一已经得罪了一些人,因此有时候他在部里办事就显得不是那么得劲,人家拖你耗你扯你逗你,甚至是让你的笑脸直接去碰钉子,弄得李汉一想怨也怨不出来,甩包袱总是有成本的。倒是这个丛德成,过去似乎没在什么私家事上求过李汉一,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这次李汉一给不给面子,对日后两人的关系走向至关重要。丛德成尽管年轻,但在过去的来来往往中,李汉一压根儿就没敢把丛德成不当成一道菜,他的官场阅历与经验告诉他,年轻虽说是不具备资历优势,但年轻具备得到未来的能量与时间,丛德成从一个秘书一步步走这个副厅长的位置,足以说明他的存在就是合理的,而且向上发展的空间也不好说在哪儿封顶,他在部里要是没点底气和续航路线,那他今天也就不会打来这个电话了,官场中人求人办事,总是要在胜算上反复掂量,而胜算的砝码,不外乎就是彼此是否对等的地位与权力,啥啥都够不着你,人家也就不开口了,这也是官场中的潜规则。

李汉一避重就轻地说,丛厅长,地皮好不好搞,这个我心里还真没有数,不过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

丛德成说,就是搞个加油站,不必找什么黄金地段,李局长。

李汉一马上随和,你说的有道理,丛厅长。

丛德成接着说,李局长,我记得你们二局的器材库,在东升市西南面,紧挨着国道,地皮上的事如果市里面不好打点的话,到时候我想……请李局长关照关照,在你的器材库边上给腾个巴掌大的地方,当然了,到时我妹妹也不会白占地皮给你李局长添麻烦,那样的闲话咱不可能让别人随便说,她可以签协议租你们地皮使用,至于说租金多点少点,下来我想这都好说,你说是吧李局长?

李汉一这时感到的压力,都骤拢到了不争气的胃上,一阵扯来扯去的疼痛,让他不得不用左手去掐住胃部。

挺过这阵疼痛,李汉一问,这件事,很着急吗丛厅长?

丛德成想想说,嗯……要不这样吧李局长,你这几天不出门吧?回头哪天让我妹妹过去一趟,让她把她的想法,当面好好跟李局长说说,到时万一有不什么不妥的地方,还要请李局长指点她。唉,我这个妹妹呀,你是不知道李局长,她想干的事,她就一条道走到底。

李汉一揪出一张面巾纸,擦了擦潮湿的额头,笑道,看来丛厅长的妹妹是个成功的女强人啊。

丛德成道,李局长过奖了,她也就是闲不住,好折腾点事,她真要是个成功的女强人,我还会给你李局长找麻烦?

李汉一镇静地说,你客气了丛厅长。

丛德成就又客气了一番才挂断电话。

放回嗡嗡响的话筒,李汉一静了一会儿就开始继续工作。第三份文件刚看了一点,袁坤又打来电话。

袁坤把魏市长向他兜售大都乐,以及自己在这件事上所持的态度都通报给了李汉一。

李汉一板着脸,他又习惯性地起了疑心。

袁坤说,估计魏市长就要找你合作了李局长。

李汉一脑子一转道,前有车,后有辙,你一局都没有能力跟他合作,我们二局就更没办法上去凑热闹了。

袁坤笑道,他找到你头上你什么态度,你就是不说我也有数,我今天打这个电话的意思是,万一魏市长到时让咱们两局在大都乐上来个五五割分,一条绳子上拴两只蚂蚱是不是就有些麻烦了李局长?

李汉一思忖后问,袁局的意思是……

袁坤说,我的那点意思还敢往外拿呀李局长?亮出来就是不把苏部长气死,也得把他气出肺气肿来。

听了这句明显带有套餐气味的话,李汉一的警觉视角调整了一下,因为他意识到自从让袁坤看到那口血后,自己的身体状况算是让他盯上了,而且他还总是找场合找话茬来旁敲侧击。

李汉一也像袁坤那样迂回道,你不想惹苏部长生气,那我就更不能招苏部长不高兴了呀袁局长。

袁坤说,目标一致啊李局长!

李汉一道,谢谢袁局百忙中提醒,回头有什么新情况,我再向你通报。

结束通话后,李汉一尽管把桌子上的笔又拿在了手里,但他却是没有在未看完的文件上圈圈划划,而是不停地琢磨袁坤为什么要给他打这个电话?仅仅就是个情况通报?市里面的上层关系,他袁坤一直走得比自己近,他会不会与魏市长有什么……大都乐那个烂摊子,鬼脚踩进去都拔不出来!

正文 第六章

温朴趴在阳台上,眼见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这时北京的灯火,东一片西一块地亮起来,亮片与亮块不断地冲撞、拼接、融合,形成了更大的亮片与亮块,温朴知道北京城的五脏六腑,就要从这眩晕的亮色中漂浮出来。

当意识到两条腿开始发麻的时候,温朴就回到了屋子里。朱桃桃到密云开会去了,今晚不回来住。这是一个普通的夜晚,但这个普通的夜晚对温朴的生命与记忆来说却是沉重与酸涩的。因为在这个夜晚里,他要点燃一柱香,祭拜一个远去的人,一个那时他称之为师傅的人。

温朴大学毕业后,虽说是一步就迈进了部机关大楼,但是根并没有扎下来,仅仅是人事关系留在了机关大楼里,人被安排去了东北管理局,报到后又下到一个工程公司的野外施工队锻炼。

温朴把早已准备好的香点燃。其实在这个夜晚里,温朴更愿意在户外某一个清静的地方,点一些黄刀纸,默默看着它们烧成灰,然后像黑蝴蝶一样飞走,无奈北京的空气污染已经相当糟糕了,哪还允许市民在户外给九泉之下的死人烧纸,再烧纸北京就没法儿居住了。

望着升腾的香烟,温朴的记忆与感觉,渐渐移出北京,飘向了一个曾与他生死相关的荒原……

帐篷外的能见度,越来越差劲了,假如这会儿十几步开外的雪地上立着一条狼,眼神不济的老何,有可能对温朴说,小子,瞧见没,羊!

落下来的雪,厚得能没人腰眼,把冻得僵硬的荒野,捂得严严实实,也就是说帐篷里的这两个人,算是被这场昨夜里突降的大雪困住了。

宿营地是昨天中午撤的,按计划是要一次撤光,谁知卡车来少了,有些设备拉不走,气得队长直跟车队负责人翻脸,有几句话都狠到了刀刃上,险些也把车队负责人的脸说急了。眼下缺车这个事,就是老天爷出来打圆场,也没咒念,吊着脸的队长只得认倒霉,决定留人再看守一夜拉不走的东西。

都惦着早点离开,没人愿意留下来看摊子,老何一看自己在这些人里算是老师傅了,不站出来不合适,于是就站了出来,并试着问徒弟温朴,愿不愿意陪他留下来。温朴想离开这里的心情也挺急切,但师傅不走,他也只能是留下来陪师傅了。

帐篷外的夜色,已经融入到了白雪里,而帐篷内,早就漆黑得像一个地下岩洞了。老何跟温朴挤在一张床上,腿上盖着棉被,棉被上搭着两件老羊皮袄。在这一天里,他俩的情绪坏透了,几次都是碰一下眼光,就吵了起来,嘴巴狠,脸色凶,拳头都攥在腰间,像有天大仇似的。而在争吵以外的时间里,他俩就愁眉苦脸地探讨眼前的生存问题。这里是荒原,周围百十里内没有人家,从这里往西走出二十多公里,就到了青岗山,九曲十八弯的盘山公路,是老何他们进出的惟一通道,现在大雪来了,山也就封了,车要是再想进来,得等到来年开春了。

昨天大队人马走时,炊事员把半盆中午吃剩下的土豆炖牛肉,以及几块发糕和两瓶纯高粱酒留下来给他俩当晚餐。那会儿享用晚餐时,剩余的土豆炖牛肉,以及空酒瓶子什么的都给温朴扔到了帐蓬外。

天见亮的时候,他们醒了,尽管是给冻醒的,但至少说明这时他俩的生物钟还没有紊乱。此时帐篷里的温度,不说滴水成冰,也差不到哪去了。老何嘟囔了一句,夜里又下雪了吧?确实下了二茬雪,不过落得不算欢,只是把头场雪盖住了一层。门被推开了一半,帐篷里的两个人,一下子看见了无边无际的茫茫雪野,闪亮得刺眼,老何的身子一抖,打出一串喷嚏。

到了下午,温朴突然说我想起来,有吃的了,有吃的了!老何两只灰暗绝望的眼睛里,立时就有了一种奇异的亮光,死死地瞪着温朴。温朴说,土豆炖牛肉!老何眼睛里的光亮更强了,他咽下一口唾液,脖子上那颗喉结,看上去比前几天更显眼了,像个刚从湿地里抠出来的霉核桃。

他们手里没有任何家什,手就是他俩寻找土豆炖牛肉的工具。脆弱的生命在这样无助的环境里,总是对一线生机倾出生命的全部能量。随着温朴的身子没进雪里,老何的身子一眨眼也不见了,雪地上现出两个不断扩大的雪坑。老何和温朴都成了雪人,但都没有收获,这对急需一口食物维持生命的他俩来说,简直就是致命的打击。他俩相互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再次埋头在雪地里寻找土豆炖牛肉。有一次,温朴对老何朝向他脸的屁股发火了,吼道,离我远点!老何这次没装狗熊,抓起一把雪,扬到温朴身上。温朴往前一冲,就把老何扑倒了,两人在雪地上滚起来,谁都把谁的身子骑过,至于说谁沾便宜谁吃亏就不好说了。

回到帐篷里,老何问温朴吃了几块牛肉?温朴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说没几块,你呢,你吃了不少块吧?老何抹了一下还沾着雪沫的嘴说,我手臭,摸的那几块,都是土豆。也不知他俩究竟吃了几块土豆几块牛肉,总之他俩的肚子里有了一点食物,这样一来他俩的脸上也就有了一点精神气。不过这之后不久,他们刚刚开始清醒的大脑,就又被恐惧填满了,让他俩意识到原来精神上的灾难,比肉体的饥饿感还要厉害,恐惧比饥饿离死亡更近一些。

到了这一天的晚上,他俩求生的信念虽说几经模糊,但最终还是支撑住了各自的身子。为了防止一夜过后身子变成僵尸,他俩决定拆一块床板取暖。他俩摸着黑干起来,很快就把一块床板拆成了一堆木板。

冰冷的炉膛里忽地蹿出了火苗,火影子印到了帐篷顶上。老何往炉子旁边凑凑,借着火光,摆弄着两只手。刚才老何在拆床板时,手上扎了木刺,可能扎得还挺深,不然老何不会呲牙咧嘴。温朴来到老何身旁蹲下,抓过老何正在摆弄的左手说,就你那烂眼神,金条你也抠不出来。老何犯犟,抽回手,背过身子。

现在他俩已经挣扎到了第四天中午,但他们当中的一个,却是记不清这是第几天了,一会儿说五天,一会儿又说七天八天。温朴说你糊涂了,这是第四天。温朴不知道,老何此时正在发烧,身子在棉被和皮袄下一劲儿哆嗦。不过老何感觉脑门和身上还并不烫手,看来自己正在发低烧。

温朴看了老何一眼,走出帐篷,笨拙地把右手伸进皮袄兜里,掏出一块硬梆梆的东西塞进嘴里。现在他的身子再也不娇气了,补进一点食物,就有积极的反应,胃里的咕噜声能传出老远。他一共吃了两块东西,好像一块是牛肉,一块是土豆。他在用手背抹嘴的时候,不由得蹙紧了两条粗眉,像是心上缠了什么疙瘩事。他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同样小心翼翼地再将这口气吸入鼻孔中,感觉这股经过循环的气流,味道很好,牙根都酥了,就不禁机灵了一下。回到帐篷门口,温朴胆小起来,心虚地往帐篷里投了一眼,看见老何还像刚才那样躺着。他松口气,悬着的心落下来。但他却没有进帐篷,而是靠在门框上,那样子像等着晒太阳。他侧耳细听,帐篷内没有动静,他想老何是不是睡着了呢?就进了进了帐篷。师傅?师傅……温朴叫了两声,老何没有反应。他死了?刚这么一想,温朴就摇了摇头,因为他感觉到了老何微弱的呼吸,他想老何还有口气。

温朴听见了自己的磨牙声,也看见了自己的两只手拢成了钳形,朝老何的瘦脖子靠过去。其实老何没睡着,老何先是在无声中凭着求生的本能,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来临。老何果然就从线状的眼缝里,看见了感觉中那种致命的危险,近得让人窒息,老何的心紧缩着,缩得快要没了弹性。老何想让恐惧的身体叫唤几声,但心底那一点点劲,总是够不到嗓子眼。老何心说,认了吧,就甭跟年轻人折腾了,自己这身老肉,要是能维持住他的小命,就给他吧,年轻人的命,咋说也比自己这把老骨头值钱。温朴的两只手卡到了位置。此时的这双手上,既注满了人的成功欲望,也蕴藏着兽性的掠夺能量。然而就在这双手刚要发力的时候,这双手的主人猛然看见老何两个塌陷的眼窝里,滚出了浑浊的泪液。

老何的泪水,干扰了温朴的猎取行动,他一愣神,心里一颤,双手上的能量就不足以完成那个使命了。温朴恍惚起来,抽回不再作钳状的双手,一口粗气喘得断断续续,他被自己刚才的举动,吓得面如土色,两片嘴唇抖得像是嘴里正含着一块永不化解的冰块。等了一阵子,看老何的眼皮还是没翻开,温朴把又跳又蹦的心稳住。温朴下意识地往门口溜一眼,紧咬嘴唇,紧皱眉头,从兜里摸出一块颜色发黑的东西,塞进了老何开着缝的嘴里。从唇间弥漫开来的味道,一下子就把老何瘪塌的胃刺激出了奇妙的声音,老何僵硬的嘴唇,这时也有了伸缩的弹性。擦着嘴唇进入口腔的这块东西,确实是好东西,这东西没经过老何的牙齿处理,直接越过舌头,进到了胃里。

老何的舌尖弹出了两个字——牛肉!这一声虽说虚弱,但很动情,很向往,使得老何已经枯萎的身子,又莫名其妙地获得了一种振作的力量,他蹭地坐起来,把床板弄得咿呀直响。而淤在温朴眼里的泪水,这时就炸了一样窜出来,温朴哽咽道,师傅……我不是人,我混蛋,我是畜生,我对不起你呀师傅——说罢一头扑到老何怀里,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老父亲。

在后来的岁月里,温朴的记忆每当触及到这个忏悔的场面,心里都像扎了一根钢针,他无法把当下的命运,与那时的生死问题联系到一起,人在特定环境中的残忍,远比人的懦弱更真实!

老何脸上也挂满了泪水,他的生命因一块牛肉带来的温情,就把这间寒冷的帐篷,当成了与另一个生命意外相逢的场所,他并不认为怀里这个泪流满面的年轻人是凶恶的畜生,现在他的生命里没有恨没有怨,也没有饥饿感和恐惧感,倒是有种重返这个世界的奇妙感觉!老何紧紧地搂着温朴的脑袋。

到了天色擦黑的时候,饥饿和恐惧,又重新控制了他们身上的神经,而更糟糕的是老何已经烧起来了,不睁眼睛,不开口说话,也不喝雪水。

你把我,那个吧……老何做着抹脖子的手势说,算帮我一个忙,也算给你一条活路。不然,咱俩谁都没希望了……温朴晃着头说,不,师傅,要活就一块儿活,要死也一块儿死。老何说你年轻,你就这么走了,我心里不好受。温朴道,不,师傅,死就死,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老何不吱声了,但脸上的泪水还在流。温朴说,师傅,你喝点水吧?等老何张开嘴巴时,温朴猛地扬起头,目光触到了摇曳着火苗影子的帐篷顶,呼吸也屏住了。他想这不是幻觉,自己确实是听到了一种声音,这声音是震动的旋转的,是从高处落下来的,这声音曾在自己的童年里……飞机!老何抢在温朴前面大喊一声,在床上立起了半个身子。

来救我们了,我们有救了——温朴不顾一切地冲出帐篷,踉踉跄跄地挥着手臂,朝着夜空中一颗闪烁的红点,拼命地吼叫——唉——唉——红点远去了,天上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温朴一屁股坐到雪地上,抓起两把雪,狠狠地拍到脑门上。

白喊呀,听不见,他们听不见。老何想,往床边移了移。老何又想,要是给那声音一把亮,那声音就能直扑下来。老何咬了咬牙,从床上滚下来。老何想好了一个叫飞机落下来的办法,就是把油桶里的那点汽油,倒在自己的皮袄上,然后拎到帐篷外点燃,给飞机一个醒目的救援目标。老何从皮袄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紧紧地攥在右手里,左手拽着皮袄,凭感觉定位,朝着放汽油桶的地方爬去……

雪地上的火光不是一束一把一堆,而是一片熊熊翻腾的火焰,把漆黑的雪野都燎红了。事后据飞行员说,当时从夜空里看下来,那片熊熊翻腾的火焰,很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温朴突然转回身,瞪着被大火吞噬的帐篷,惨声大喊,师傅——

有关这一段雪野生死情谊,后来感动了《能源工人》报的一个记者,他先后几次采访温朴,温朴先后几次流泪,每一次他都像着了魔似的反复强调,何师傅是为了救他而死的。记者最终写成了长篇通讯《绝境生死情》,发在《能源工人》报上,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反响,组织上给温朴记了一次二等功!

一柱香烧去大半了,屋子里弥漫着青烟,温朴脸上一直有泪水走动!

正文 第七章

星期日下午四点多钟,温朴正在家里收拾他的写字台,朱桃桃回来了。

你晚上不是有应酬吗?温朴问,将手里一把不知何年何月拥有的放大镜,放到了桌子上。

朱桃桃喘口气道,取消了,回家陪老公。哎,我说你这是在翻腾什么呐,乱七八糟的?

温朴拍拍手说,清理清理,没用的东西,都扔出去。

朱桃桃表情夸张地说,你可别把咱家的金条金元宝什么的,当成没用的东西扔出去。说完打开手包,从里面抽出一个黑色塑料袋,一扬手,扔到了乱糟糟的桌子上,然后转身去客厅换拖鞋。

温朴问,多少?

朱桃桃头也不回地说,五捆。

温朴不再清理没用的东西了,一屁股坐到转椅上,推开眼前的杂物,把塑料袋子里的钱倒出来。

五捆百元面额的人民币。

温朴把这五捆钱都拿到手上,掂量了几下,觉得挺压手。重新把钱放到桌子上,一眼看见了那把放大镜,温朴心里一动,就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放大镜,在一捆钱上来回扫描了几次,镜片最后定格在了毛泽东的头像上,具体说就是毛泽东的鼻子上。

照什么呢?朱桃桃问,从后面搂住了温朴。

温朴回手摸摸她脸蛋,找调情的感觉说,照眼泪呢。

朱桃桃摇着他说,哟,那是照出了穷人眼泪?贪官眼泪?情人的眼泪?还是小姐眼泪?

温朴想站起来,朱桃桃不让,使劲往下压他,他只好回头看她。

她噘着嘴,往上看着说,讲呀,到底照出了谁的眼泪?

温朴就一脸忧伤地说,嗨,别提了,被拐卖妇女的眼泪。

哼!朱桃桃松开他说,你们这些人,就会扯蛋!

温朴转过身子,把朱桃桃拽到了他大腿上坐下,搂住亲起来。

朱桃桃内心柔软,嘴上却是委屈地说,经营不好,利润点下降,只拿回来五扎,对不起老公。

温朴前阵子听她念叨过,她入股的那家油品公司,前些时候在两笔交易上没算计好,错过了赚大钱的时机。

朱桃桃入股的那家油品公司,实行半年见红制,也就是说六个月分一次红利。对入股分红这种搭伙生意,温朴一点儿都不陌生,这种生意大多有幕后舞台,不是普通人能玩周全的;这种生意油水足,风险小,直接与权与势与地位与来路不明的资金挂钩,圈内行话叫资金回报股与权力影射股,一般情况下都赢利,只是赢多赢少,分多分少不好讲。

温朴说,不少了,你再多挣,我这做男人的压力可就大了,万一想不开了寻短见,你可就受罪了。

朱桃桃板着脸说,乌鸦嘴,你瞎嘞嘞个屁呀?现在你们男人吃软饭,吃得一个比一个美,还会去寻短见?

温朴背过手问,你们男人?除我,谁还吃你软饭?

朱桃桃诡秘一笑道,军事秘密,这不能告诉你。

温朴说,口袋里缺银两,这人格都不保啊!

朱桃桃说,算了吧,你就别谦虚了。我挣到的这些钱,不过是些小钱,你这首长秘书才是大金矿呢,只是还不到时候,我不能野蛮开采就是了,我要留到后半生开采。

温朴便借题发挥,脸色挑逗地说,这些年,你都快把我掏空了,还说你没有野蛮开采?

朱桃桃过来,揪着他的耳朵,热烘烘的嘴巴凑到他眼前说,三句话不离床,你说你是不是好东西?

温朴刚才那番话要找的就是这一出,于是缩着脑袋,摸着朱桃桃圆挺挺的屁股,很是受用地说,家庭暴力,屈打成招。

温朴和朱桃桃坐在沙发上,喝着自己熬的哥伦比亚果克拉咖啡豆,有滋有味地看着光碟。

这个光碟是朱桃桃刚才带回来的,片名叫《贝鲁特星期六》。

此时的画面是一个游泳池,一个胸毛茸茸的男人,躺在躺椅上,脸上盖着一本杂志。

温朴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过头说,哎宝贝,咱们有段时间没去赢巢游泳了,要不今晚咱们去赢巢游泳吧?

朱桃桃看入迷了,盯着屏幕说,别说话,看完再说。

温朴呶呶嘴,没再吱声。

画面切换到了一座庄园,一条牧羊狗从树丛里走出来……

这时朱团团发来短信息,问朱桃桃在哪呢,朱桃桃匆匆回复说都在家。朱团团说那我过去,我现在离你们家不远。

我说,你小姨子一会儿到。朱桃桃大脑一放松,看碟的心劲就没了,站起来甩着手,抻着懒腰,边往卫生间走边说,麻烦,麻烦死了,看个碟都看不安静。

温朴小声嘟嚷道,小怨妇来,还能不麻烦。

朱桃桃回头大声问道,说什么呐?你敢说她是小怨妇?

温朴说,你刚才不是说麻烦死了吗?这背着抱着还不是一样沉?

朱桃桃说,我说是我说,我怎么说都行,你不能胡说,看呆会儿我不告诉小怨妇。

温朴摸着后脑勺说,要说也是,我这辛辛苦苦上班的人,哪有资格说你妹妹呀,人家一人两套房,住一套租一套,一部几十万的车子开着,活人就活一个玩字,小资也逊色呀!

朱桃桃蔫蔫一笑,扭扭胯部,乍着手说,你少跟我酸,等会儿她来了,有本事你当面说给她听。

温朴摇着头说,得得,惹不起躲得起。

温朴确实惹不起他的小姨子朱团团。

朱团团从大学毕业工作到现在过着懒散族的自由生活,这期间共结过两次婚,生了一个男孩。男孩是她跟首任丈夫、一所中学的副校长生的,离婚后男孩给副校长领走了。

有关小姨子第一次离婚的细节,温朴不大清楚,他只是听朱桃桃说妹妹花心,看不上副校长了,就一脚踹了人家。不过小姨子跟第二个丈夫为什么离婚,温朴倒是一清二楚。

朱团团的第二个丈夫在中关村做It,做得小有成就。婚后某一天,她做It的丈夫,劝她不要再出去受累工作了,辞职做个自由女性。

这时的朱团团,对自己的某职业技术学校英语老师身份也腻味了,一听丈夫温温柔柔地劝她过吃闲饭的日子,于是就顺着做It丈夫的疼人话,辞职回家做了全职夫人,之后不久就开上了做It丈夫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的酒红色尼莱斯小轿车,算是真正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富婆生活,显摆劲上来时,好拉着做It的丈夫请她姐姐和姐夫吃饭,小资情调玩得有板有眼。

温朴两口子也是要面子的人,白吃妹妹妹夫心里不舒展,就适时回请二位,如此吃吃喝喝中,就把两家的亲情关系走热乎了,比跟副校长那时有温度。

谁知好景不长,一天It先生一脸零下多少度的表情来找温朴,说是出事了,他昨晚在电视里,看见了朱团团。当时温朴一头雾水,不知道It先生到底要说什么?等到It先生把事情说开,温朴才意识到小姨子当真是出事了。

昨晚It先生看的是一档国庆黄金周特别节目,当看到现场直播央视一女主持人,在泰山脚下采访游客对黄金周外出旅游有什么特别感受时,结果就看见了朱团团,挽着一个又高又胖的中年男人,喜不自禁地接受记者采访,说她跟老公这次出来感觉很好,饮食、住宿、交通和购物什么的都还没遇上麻烦,走哪儿都顺心,黄金周已经成了咱中国人的品牌假日……

It先生绝望地告诉温朴,等团团回来,他们就离婚。

听It先生做出绝情决定了还团团地叫着,温朴心里禁不住一酸。

It先生离开后,温朴越想越压抑,就打通了小姨子的手机,问她在哪呢,小姨子说在海南岛的沙滩上晒阳光浴呢,温朴没工夫跟她兜圈子打哑谜,捅破窗户纸说,It先生昨晚在电视里看见你在泰山脚下接受央视采访了。

小姨子顿时没词了,沉默了一会儿,就把手机挂断了,温朴再打时,小姨子的手机关闭了。

回到家,温朴把朱团团在泰山脚下接受现场采访的事情告诉了朱桃桃,她一听就急了,冷着脸骂道,知道她不要脸,但不知道她这么不要脸,丢人都丢到央视直播现场去了,父母在九泉下也脸红啊!

朱桃桃父母是在一年里先后离开人间的,朱桃桃只有朱团团这么一个妹妹,而且很疼她,事事也是让着她,当初在处置父母遗产上,她就没有跟妹妹对半开,把父母留下来的那套房子完整地给了妹妹。

骂过后,朱桃桃打朱团团手机,朱团团手机依旧没有开,朱桃桃丢下手机说,烂货,烂到心了!

接后几天里,温朴和朱桃桃又多次打朱团团手机,朱团团手机始终没有动静,朱桃桃都快气疯了,让温朴从今往后,再也不要管朱团团的闲事了,她就当自己没这个不要脸的妹妹。

后来突然有一天,朱团团打通了温朴手机,温朴激动得心里怦怦乱跳,问她你回来了?

小姨子口气不疼不痒地说,我跟丫丧门星刚办完离婚手续,你小姨子没吃亏,那家伙把房子和汽车都留给我了,两百多万的家产,生让我离到手了,对得起党和人民。

温朴愣了半天问,那个人是干什么的?

小姨子说,一家汽车修理厂的老板。

温朴问,他吃你豆腐,他能对你负责吗?

小姨子说,你说什么呐姐夫?负责?负什么责?谁对谁负责呀?

温朴有点恼火了,说,不负责你瞎闹什么?人家It先生哪里不好了,有知识,能挣钱,又疼你,你是不是好日子过腻歪了呀?

小姨子停停说,他好的地方你看见了,他不好的地方你能看见吗?

温朴反问,他哪不好,你说我听听?

小姨子喘息声一粗,就沉不住气了,一针见血地说,他床上不好,干不了我;他德行也不好,玩弄我感情!

温朴脸上一热,压着心里的火气说,你胡说,我看你越来越像个问题少妇了团团。

小姨子道,哟哟哟,我说姐夫,你又没上我床,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胡说?还有我怎么问题少妇了?你这首长秘书,就这素质啊?

温朴心里的火,再也压不下去了,咬了咬牙说,靠,我跟你说朱团团,你也就是我小姨子,不然我他妈……我他妈立马过去强奸你!

小姨子不冷不热地说,哎哟嘿,就你,就你,你快给我歇菜吧你,姐夫,还想收拾我呢,我要不是看我姐姐对我特好,我早把你强暴了,你以为你是谁呀,叉叉小腿,还不就把你搞定?

温朴气晕了,脸色煞白,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朱团团打破沉默说,姐夫,你看着这好那好的It先生,有老婆,有孩子,有家庭,就在昌平梅山花园里,那女人找我打过好几次架了,把我怀的孩子都打流产了,住了好些天医院,这些我都没跟你和姐说,打掉牙往自己肚子里咽了。操他大爷,他是个伪君子加王八蛋乘花心再开平方!

听到这,温朴还在窝火的心里,顿时揪了一下,眼底也酸了,哽咽地叫了一声,团团……

朱团团就忍不住了,抽泣了几声,揽沸了积压在心里的冰冷苦水,紧接着就哇哇大哭起来,撕人心膜,扯人肺叶。

温朴浑身一抽,傻掉了……

正文 第八章

朱团团来了,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波妮恰牌香水味,短发刚刚挑染过,右边那一咎挑了烟叶黄,像插上了一根公鸡的羽翅。

朱团团换了拖鞋,拎着一个大塑料袋进了客厅。

不会是来送礼吧团团?温朴站起来,笑呵呵问,同时断了电视电源。

朱团团把手里的塑料袋往茶几旁一丢说,哼,还美死你呢,我凭哪样要巴结你们呀?

你这是去哪了团团?朱桃桃从卧室里走出来。

朱团团一眯眼睛,上下打量着朱桃桃说,哇,姐,你这不会是刚收了我姐夫的公粮吧?见姐没给好脸色,马上就不浪了,松松垮垮地说,除了转街,我还能去哪?

朱桃桃过来,拍拍她肩头问,不打麻将了?

朱团团一脸泄气地说,这阵子也不知怎么回事,手臭,臭死了,打半天输半天,打一整天,输两个半天,不玩了姐,没意思。

朱桃桃细着嗓子说,都说赌场失意,情场补意。

朱团团一挥手说,男人都给小姐废了,现在除了官场商场赌场屠宰场,哪还有情场啊姐。不行不行,姐你价值观有问题,偏离主流航道。

朱桃桃哼了一声说,颓废,还主流价值观呢,你知道什么是主流价值?

朱团团满不在乎地说,什么价值观都没有,就是当今社会上的主流价值观。

朱桃桃说,就会放屁!

温朴担心这姐俩再说下去就针尖对麦芒了,忙插话打断,把麻将的话题又捡起来说,不打了,我看你那只手,能老实几个半天?

朱团团瞪了温朴一眼,吸了吸鼻子说,嗯,咖啡,好闻,这小日子,过得够法国情调英国浪漫啊。哎我说姐夫同志,我都进来小半年了,你怎么还不张罗给你小姨子我弄杯咖啡啊?你是不是把你小姨子我当成家里人了?跟你说姐夫,你可别,我啥时候来你们家,都是贵宾。

朱桃桃瞥了温朴一眼,温朴耸耸肩,一脸没脾气的表情。

趁温朴去弄咖啡,朱团团叹口气,一指带来的塑料袋子说,姐,刚才在街上转,给陶陶买了一身衣服,抽空你给送过去。

自从跟副校长一家人变成两家人后,朱团团与副校长的关系,一直就这么僵着,副校长不允许朱团团看他们的儿子陶陶,没办法朱团团每次给儿子买了衣服鞋之类的东西,都要借姐姐的手,转送过去,朱桃桃与副校长之间,多少还有一些对话空间。

唉!姐姐一脸无可奈何,没说什么。

朱团团吐吐舌头,低眉顺眼地说,姐,你别愁,等碰到合适的主儿,我就把他娶了。

妹妹的这句调侃话,竟然让姐姐伤感了,难受了,眼泪汪汪地说,姐不难为你,姐只想你遇上个好男人,跟你好好过日子。一个女人,折腾时间长了,情感也就老化了,到那时遇上再好的人,怕也拿不出一份好感情来了。

妹妹低着头,玩着衣角,一声不吭,像个给大人认错的大女孩。

姐姐咬了一下嘴唇,她在心里劝自己不要哭,自己要是一流泪,妹妹心里肯定更难过,说不定也会流泪的。

温朴拿来了咖啡杯,感觉这气氛一下子不大对劲了,就谨慎地看了朱桃桃一眼,朱桃桃给了他一个暗示的眼神。

温朴领会,对朱团团说,我说小姨子,你可别不高兴,你一不高兴,你姐姐就会认为是我招你了,惹你了,你可别冤枉我。

朱团团猛地抬起头来,变了一个人似的,嬉皮笑脸地说,人家都说小姨子是姐夫的半个那个,你拿我这半个那个,什么时候当过那个?

温朴没料到小姨子一变脸,粗话就上来了,还这么猛,准备在嘴边上活跃气氛的调味话,一下子派不上用场了,尴尬地望着朱桃桃。

朱桃桃苦笑着说,死样,没人疼你,你就瞎折腾吧你,我看你什么时候能折腾出个好男人来。

温朴从电炉上拿来咖啡壶,给小姨子倒了一杯。

喝过咖啡,闲聊时,朱团团感慨说,还是他妈的当官万能,下一个老公,就找狗日当官的!姐夫,我把牵绳拉线的活儿,隆重派给你。

温朴问,你这个感觉能坚持几天啊?

朱团团说,听着姐夫,你给我注意点,从今往后,你们机关大楼里,处以上至部级当官的,但凡有死老婆丧妻的,你马上通知我,我去试试运气。

温朴绷脸说,这事有难度,死一个两个,怕是轮不上咱们,中年死老婆的领导,现在都是抢手货,大姑娘嗡嗡地上。

大姑娘有什么?朱团团蛮不在乎地说,大姑娘除了嫩点紧点还有什么?你小姨子我,可是综合实力的代言人,这年头不是讲究全方位多角度纵横交错嘛。

朱桃桃甩了妹妹一眼,插话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就会装神弄鬼穷欢乐,什么正事在你嘴上一晃,再出来就没个正形来了。当官的,哪天等你想当官的想疯了,我把你姐夫让给你,他正处级,够你标准底线。

温朴吐了吐舌头。

朱团团斜眼瞧着温朴,不紧不慢地说,姊妹花,双飞燕,你一枪两眼,组合音响,姐夫你能耐大了,福气海了,还不快点美出鼻涕泡来,让我和姐看看。

温朴弹了朱桃桃一眼,样子挺无辜。

朱桃桃没开口,倒像是捡到了什么便宜,笑眯眯地挑了温朴一眼。

朱团团把两只胳膊挺过头顶,扳直腰,张开嘴,哈欠了几下,酸不酸甜不甜地说,除了像我姐姐这样没心眼的一不留神当了官太太,别人谁还稀罕当官的呀?姐夫你说心里话,你们当官的,有几个是透明的好东西?

温朴不软不硬地说,哎,我说团团,你曾经可是当过教学小组长,你总不能拿小组长不当干粮吧?

你少拿我找乐!朱团团说,哎对了,想起一件事,前几天我听人说,一个不要脸的老局级干部,敛财敛得没招了,就动了邪念,哄他们家的小保姆,跟他们家一个亲戚的儿子假结婚,谋划得差不多时,四处打电话发请柬,操办热情比宣传08年北京奥运会还来劲,结果是办了一百四十多桌,敛来的份子钱,你们猜猜有多少吧?可怜那个小保姆,后来不但没得到一分礼钱,还给老局级找种种借口,轰出了家门,据说连当月的工钱都没给结清,你说说老局级多没人性吧。后来小保姆怀孕了,家人领着小保姆来算账,一开始老局级死活不担着,那家大人要说也是不白给,说这事是黑是白不难判断,大不了让咱闺女再受受累,把孩子给他生出来,然后去做DNA,检测结果到时看看是送民政部好,还是交给公安部更合适,老局级这才软菜帮子了,给了人家一点青春磨损费,把鸡巴事给搪塞过去了。姐,姐夫,不是我好管闲事,就这鸡巴黑心官,花心官,能气死人,我都有心去卖点色相,把老不死的哄上床,掐断他的鸡巴玩意儿。

好赖是个局级领导,还是老局级,温朴你说说,他真会那么没良心吗?朱桃桃一脸拿不准的神情问。

温朴应声说,团团说的这个不算什么,还有比她讲的更让人来气的呢。去年我们江苏局一个副局长的小老婆,养的一条多拉狗死了,你们猜怎么着?小老婆请操办红白喜事的专业公司,给多拉狗隆重操办了一场丧事,收各色人等给多拉狗进贡的上路费三十六万七千,怎么样,够荒唐吧?

朱团团惊讶道,火呀,我操他大爷!

朱桃桃瞅了瞅温朴问,后来呢?

温朴喝了一口咖啡说,那还能有好果子吃?副局长一撸到底,赃款归公,系统内通报,臭了。

朱桃桃摇摇头说,不就是一条狗嘛,是不是太过分了啊?

朱团团接过话头说,姐,这你还听不出来,那条多拉狗,是那个副局长小老婆的情人,国外叫狗情人,不新鲜。

你是说人跟狗……朱桃桃一下子把自己问愣神了。

朱团团笑道,要不说现在的女人会玩呢,什么花样都玩得出来。

朱桃桃瞟了温朴一眼,这时温朴的目光,正在对面墙一幅国画上停留。

这个话题说到这儿,差不多就没什么味道了,朱团团身子软下来,像是筋骨一下子老化了。以往对什么事,或是什么人失去兴趣时,她就是这个慵懒样子。

朱桃桃见温朴和妹妹都不吱声了,就还想再说说狗情人这个话题,于是引导性地嘟哝了一句,有意思,中国也有狗情人了。

朱团团啊啊了几声,歪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没劲没劲,不说这些个烂话题了,还是乖乖告诉我,你俩为什么一直不要孩子吧?

有关孩子这个问题,朱团团曾问过多次,温朴和朱桃桃每次都是一个说法,那就是没时间要孩子,等以后有工夫了再考虑。对他俩的这个说法,朱团团一直觉得站不住脚,她怀疑温朴生理上有缺陷,有一次她偷偷问朱桃桃,姐夫每次打出来的那些东西,是不是都是臭子儿?朱桃桃就在她大腿内侧拧了一下。

朱桃桃见妹妹绕开狗情人话题,反倒捅出了一个老掉牙的话题,心里一百个不乐意,没好气地说,要孩子要孩子,都跟你说一百遍了,团团你烦不烦啊?

温朴不好插话,就假装没听见。

朱团团不觉得烦,一副学者的表情说,姐,我可是跟你说过,长期服用避孕药,好处少少,坏处多多,容易造成输卵管狭窄,严重了会堵塞,等你们将来想要孩子了,就是麻烦事了。停下来,回头看看温朴又说,姐夫,我说你就不能作点牺牲,用用安全套?你们男人,怎么都那么在乎那一层薄膜。

朱桃桃嘿嘿一笑道,这你可就冤枉他了,你姐夫疼我,早就作出牺牲了。

温朴有些难为情,干巴巴地笑了笑。

这个话题让朱团团来劲了,凑过去问温朴,哎姐夫,那玩意儿你用的是哪个牌子?我跟你说姐夫,巨神质量不错,品牌货,含纳米技术,高科技产品,有品位有地位的男人,时下都在用这个品牌,巨神可以说是你们男人身份和能量的隐性象征。

温朴越发觉得身上火烧火燎了,性器官那儿更是问题多多。

你姐夫不用巨神,用强姿,也蛮厉害的一个牌子。朱桃桃表情夸张地说。

朱团团眉梢一动,嘟着红唇,媚了温朴一眼,笑道,强姿呀,见过。

朱桃桃舔舔嘴唇,眼角余光飞了一下温朴,表情一恍惚就不对劲了,扭了两下上身,声色不悦地对朱团团说,还有你没见过的?

温朴尽管没有去看朱桃桃,但他还是感觉到了朱桃桃飞来的余光,这余光冷生,挑剔,心里忽一下荡悠起来,有股说不出的滋味,还不便开口说三道四,毕竟安全套这个话题里的内涵不好把握。

口无遮拦的朱团团,一看姐姐脸上的亲情劲抽回去了,就意识到了什么,把孩子和避孕药安全套这个话题闪过去,咳嗽了一声后,大大咧咧地问晚上哪个请她出去吃饭?

一说到吃饭,朱桃桃脸色又好起来了,娇滴滴一指温朴说,你说哪个呀,首长秘书呗,团团,说你想吃什么?

朱团团说吃饭,不过是想躲避什么,真问她吃什么,她就没胃口了,懒洋洋地说,吃块烤白薯,也就够了。

朱桃桃一转身,捏着妹妹的鼻子说,烤白薯,烤你个鼻头啊,疼你都疼不出油水来,就给你吃窝头咸菜算了。

朱团团身子往后一倒,伤了元气的口吻说,反正也没爱情,吃什么还不都是一个清汤寡水味!

朱团团话音未落地,手机就响了,接听后立即兴奋,直说等我等我,我马上过去。收手机时,人已经往外走了,回头说,哈,本小姨子不陪你们玩了,去找男人放电了,你们爱玩啥就玩啥吧没我事了。啊,对了姐,别忘了去给陶陶送东西,拜拜!

朱团团走了没一会儿,朱桃桃别着一股劲问温朴,像团团这样的女人,白让你干,你会干她吗?

夫妻间嘴上找闲事,脸上演别扭,分床冷战三两日,这都是家常便饭,温朴与朱桃桃,时常也是背靠背地闪对方,但每次闹腾下来,总是闹不出什么实质性结果,离筋筋骨骨还远着呢。在处理家庭矛盾上,他俩不像有些夫妻,因屁大点事,嘴上就长江黄河青海湖了,哗哗地往对方头上泼冷水脏水,黑白生活在打喷嚏感冒、头痛发烧的氛围里,这种伊拉克、阿富汗、海地、刚果(金)式战乱日子过久了,容易把人过委屈、过心凉、过麻木,过没电,直至过到不知对方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爱一爱、疼一疼、亲一亲、想一想,要不说夫妻是这人世间最大的前世冤家呢。

不过温朴今天感到朱桃桃的一些话,说得问得缺少人情味不说,还冷呵呵凉嗖嗖,让他心里不是咯登了一下,就是空坠一次。他想她这样喜怒无常,心底下究竟压着什么呢?她妹妹在她眼里,真就是一烂货?而自己也是个靠不住、随时有干她妹妹嫌疑的狗东西?想到这,身上就冷了,下意识往朱桃桃脸上看去。

朱桃桃脸上,倒是没有异样表情,只是眼神怪一些。

温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问话,他怎么琢磨都认为干小姨子这个话题,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开玩笑的话题,同时也还觉得朱桃桃现在的心,渐渐远离了自己,远成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疑点,远成了不薄不厚的一层隔膜。

温朴不爽的目光,再次落到朱桃桃脸上时,朱桃桃柔情一笑道,你怎么了老公?刚才我不过是随口问问,你可别往心里去呀。

温朴这时就觉得又被她戏弄了,心里格外不舒服。

恩爱夫妻经不住打击,福气越多的女人越懦弱。温朴想起了作家于卓在一次电视访谈里说过的这句话,心里不由得疙疙瘩瘩,像是正有一群蚂蚁爬过。

正文 第九章

撂下电话,苏南脸色苍白,气得不轻,抓起桌子上的中华铅笔一撅两半,还骂了一句混蛋。

河南机械设备管理局常务副局长由人变成鬼了。

这个常务副局长是苏南看好的后备干部,一直在他的视野里。常务副局长这次出事,出在离任审计上。常务副局长提升了,要去东北管理局当一把手,谁知在例行的离任审计中,被查出了受贿问题,而且数额巨大,刚才苏南接的那个电话,是部纪检组一个主任从河南打来的。

正在伏案工作的温朴,并没有坐不住,他只是往苏南房间里瞅了一眼,就接着忙手里的活。

现在不争气的干部越来越多,以往苏南在这种事上没少发火,温朴在左一次右一次的观察中,连猜带琢磨地就得到了应对要领。

刚做苏南贴身秘书时,温朴对领导发的这种火气,缺乏有效应对经验,不是慌慌张张地围着领导瞎转悠,就是结结巴巴地叫苏部长、苏部长,有一次在信息自动化控制中心,苏南生一个花心副主任的气,气得脚底下都站不稳了,温朴唯恐苏南情绪失常,导致血压升高,出现意外闪失,急忙抢步上去,扶了苏南一把,哪知正在气头上的苏南,非但不领情,还急赤白脸地甩开他,把心里没发出来的火烧到了他身上,吓得他两条腿都软了。

后来经历多了,温朴也就悟出了一些道道,其实领导发泄的这种火气,不是泄私愤的火气,而是恨铁不成钢的火气,这种火气一旦上来,领导自己也压不住,必须一古脑发泄出来,尤其是在公众场合,领导的这种火气里,往往还会掺杂一些激情,而激情这东西富有穿透力,很容易让当时站在领导周围的下属,从领导这富于激情的恼火中,感悟到领导对落水人才的爱恨程度,这样一来,领导的苦心也就昭然若揭了,比领导平时在报告里、讲话中、谈话时惜爱人才更生动也更具有真实的感染力。

领导是人就有办法接近,领导要是神就不好伺候了。这是一些秘书时常在背后嘀咕的一句心得体会。不过温朴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苏南当成神伺候,他认为自己跟随的人,是个拥有工作阅历和人生经历的资深领导,偶尔也是个默默孤独的软心人。

有关秘书与领导之间的关系,朱桃桃有过很贴切的比喻,她说秘书就是领导的鞋带,紧了不行,松了也不行,得找到让领导舒服的那个尺度。

领导内心深处的寂寞是领导人格上的隐私,不会随意公开,因而无助,这一点当秘书的必须时刻清醒,不然很容易触犯低级错误。这是温朴的解读。

苏南的脚步声过来了,温朴这才不紧不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赶在苏南右脚迈出屋门的一刹那,把两条服务领导体贴领导的目光,准确无误地送到了苏南的眼皮子底下。

苏南脸色灰不溜秋,他让温朴找一张去年的《领导时报》,就是整版报道河南局那个常务副局长先进事迹的那一期。

蚂蚁毁大树,舆论乱人心,贪婪毁前程。苏南带着怨气说。

温朴身上一紧,刷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里阵阵麻痒,尤其是在幻觉中看到从苏南嘴里爬出来的一群蚂蚁正在向自己靠近时,心里那阵麻痒,就又加重了一下,但他嘴上没乱分寸,说,苏部长,找到后我给您送进去。

苏南叹口气,扭头回去了。

苏南是个有心人,平时他阅读过的报纸、简报、参考和资料之类的文字东西,觉得有必要存留一下,就在那些东西的右上角打一个勾交给温朴,温朴就会细心分类存储。

感觉中的蚂蚁消失了,温朴心里恢复了平静。

在储存资料上,温朴做到了细心和讲究,刚才苏南一说出那张报纸的名字,他的反应就到位了,知道那张报纸放在了哪个资料盒里,马上就能拿出来。但是他没有及时出手,而是故意把领导的办事节奏压下来。照苏南现在的情绪分析,他想看那张报纸的真正意图,十有八九是想稳定一下自己纷乱的内心,在一个曾被他看好的后备人才的闪光事迹中,与这个后备人才完成一次精神意义上的再见,除此外,不会再有任何实际意义,这一点温朴是吃准了的。

凡事不走脑子,程控设备一样照领导的吩咐去做事,这种奴仆似的秘书,领导用起来尽管顺手,但不容易被领导放在心上,因为领导的心情是变幻的,移动的,领导在某时某事上的失常情绪,领导自己往往不好把持,过后没准还要后悔,所以说秘书这时就有必要站出来,巧妙地引导一下,有时只需拐那么一个小小的弯儿,兴许就能把领导偏向的心情正过来,从而避免领导浪费不必要的时间和感情,温朴管这叫贴补丁。

温朴蹲在文件柜旁,津津有味地翻着一本画报。其实苏南要的那张《领导时报》,他早就找出来了,这会儿就放在脚边。

苏南那边没什么动静,温朴就在画报上蹭时间。

后来企业资产管理局一个处长打来电话,说是这就过来,送苏部长要的一份文件。

文件送来了,这是一份旧文件,内容涉及当初东升工程总局一分为二的若干政策性意见。

温朴看了一眼地上的《领导时报》,拿着文件进了苏南的办公室。

苏南接过文件,拿来花镜戴上,并没有提起他刚才要的《领导时报》,温朴松了一下眉梢。

苏南翻了几下文件,就放到了案头。

温朴见状,不失时机地拿与这份文件相关的事情来分散苏南的注意力,他说,苏部长,明天下去的事都安排好了,您还有什么补充指示吗?

按照工作日程安排,苏南明天要去东升,检查一局和二局大重型施工机械设备完好率和闲置情况。

苏南摘下花镜,掐住太阳穴揉了几下,然后注视着身边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贴身秘书,一反常态地说,干到明年,我就到站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两件事,一是一局和二局到底能不能合?怎么合?什么时间合?再一个就是想你未来的落脚地,你跟随我的时间不算短了,我是应该考虑安排安排你了。小温,说说看,你现在有没有什么意向选择?

温朴神色似惊非惊,只是目光有些捧不住苏南的脸。

苏南明年要退下来,温朴早有思想准备,他知道苏南在退位之前会给自己安排好退路,然而却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而且话也说得这么直接。

温朴镇静了一下,看着苏南说,苏部长……

苏南离开皮椅,背着手说,有相中的地方,就说说,高一点也没什么,能让我看出你的自信心嘛。另外还有一种假设,那就是一局二局合并了,你的思路也可以往未来的新总局上靠靠。

温朴收拢两腿说,苏部长,我听您安排。

苏南换了一脸笑容道,你呀——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又说,好了好了,这个事今天就先说到这吧。小温,东升那边,你都布置好了吧?

温朴忙说,苏部长,按照您的指示,都安排好了。

苏南叹口气,把话又巧妙地从他刚才那个假设上绕了回来,就事论事地说,两个亿,究竟是给一局还是二局,或是两家对半分摊,在这件事上,我想让你多操点心,锻炼锻炼嘛,这是个机遇。等从东升回来,我要听听你的看法。

两个亿不是件小事,温朴这回没能吃透苏南的意思,但他还是点点头。

下班时,有人拉温朴去吃客家菜,温朴搪塞掉了,匆匆往家赶。

朱桃桃晚上有饭局。温朴到家后,拿出冰箱里的绿豆粥,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喝下去就进卧室倒在了床上,显得心事重重。

虽说这次他揣摸不透苏南在两个亿上是要刮风还是下雨,但有一点,他已经感觉到了,那便是苏南有可能以两个亿为背景,把自己放到东升去,他那会儿在办公室里说的一番话,其实就是给自己的一个公开暗示。

温朴翻翻身,把两只手垫到头下。他自问,假如去东升,自己将会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自己一个正处级秘书,能顶替正局级的李汉一和袁坤吗?要是打下手的话,有可能给他俩中的哪一个打呢?正想着,有电话打进来,温朴翻身滚过去接,那边是袁坤,询问苏南明天的行动日程有没有变动,温朴说没有。

袁坤说,我这边都准备好了。

温朴想想说,袁局长,苏部长明天下去,也就是转转,不会拍什么板,你得沉住气。

袁坤笑道,两个亿,有你老弟在北京托着,我在东升就有一个亿的底了。

温朴打哈哈说,我要是苏部长,两个亿都给你。

袁坤话题一转问道,苏部长能住我这里吗?

温朴反问一句,你说呢?

袁坤出了一声怪动静说,我说老弟啊,也不知部里到底打不打算把一局二局和了,要是有合的打算,还什么一个亿两个亿的,我也就省心了,李汉一也就省事了。

温朴想合不合这事,眼下还在苏南嘴上假设着呢,自己哪敢随便开口,于是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我要是领导肚子里的蛔虫就好了,袁局长。

袁坤笑道,算了,合不合是领导的事,不关咱们的事,咱们不说了,还是回到明天的事上吧。明天中午,我要露一手。对了,明早你们几点出发?噢,八点钟,好好好,那就不打扰了老弟,明天见!

放下话筒,温朴起身下了床,去准备明天出门要带的私人用品。往包里装飞利浦电动剃刀时,温朴心里动荡了一下。

这个电动剃刀是苏南从国外带回来的,那会儿没拆包装就送给了他。

此时一想到明年就要告老还乡的苏南,温朴禁不住有些伤感,一些往事就从记忆里涌了出来。

苏南这一生,走得也是坎坎坷坷,天灾人祸,车祸水祸,大病小病,一次次死里逃生。两次婚姻,两个女人,都没能在他生命里扎下根,原配夫人八十年代死于脑溢血,后来的小夫人跟他过了不到五年,就给食物中毒拿去了性命。与原配夫人生的一儿一女,如今都在国外安了家,很少回来。眼下苏南的生活起居由一个五十多岁的保姆照应。再说工作上,更是不省心,风风雨雨几十年,忧事愁事麻烦事不断,有时来了意想不到的惊险事,他自己都把握不好自己的命运,就说前年东港油库那场大火吧,尽管没能把他一生的荣誉烧光,但他常务副部长的权力却给火化了,事后几个副部长重新排位,他排到了第三的位置上。

东港油库是苏南的安全责任承包点,前年七月里的一天,油库东4号罐遭雷击起火,伤亡数十人,有关部门派下了联合调查小组。一开始,事故起因的说法很不统一,有说天灾无奈,有讲主要领导安全意识淡薄是引发生这场大火的主要原因,苏南没能顶住前后左右的压力,病倒了,住进了东升职工医院。苏南很内疚,他在病床上等待组织对他做出处理。

人倒霉,放个屁都砸脚后跟,苏南在这件事上算是体会到了权力者背运的滋味,因为这时节部里有了众多传闻,讲上头可能要把苏南挪出京城,去一个边远省份的一家亏损大企业挂闲职,还有人讲苏南这回算是干到头了,某个二线调研员的位置都给他准备好了……就在苏南面对外界种种猜疑,而自己又无力回天的时候,温朴及时把一份《东港油库事故调查分析报告》送到了有关部门。数日后,苏南对东港油库这场大火所担待的责任面,一下子被报告缩窄了,命运意外出现了转机。

温朴为这份四万余字、有理有据的科学鉴定分析报告,没黑没白花费了大量心血。他先是在事故现场搜集第一手资料,先后跑了气象局、矿山机械局,以及有关研究所、设计院、产业协会、金属设备检测中心、地质勘察大队等单位,千方百计淘弄各种相关数据,然后在油库又走访了二十余人。记得他驾车返京那天是一个雨夜,进京后他没有歇息,马上又与妻子朱桃桃开始了新一轮串跑,什么校友熟人老关系,两人关系网上能用上的人,差不多都用上了,最后请出多位资深的专家学者,用科学眼光透视这场大火的起火原因,最终讨到了“进口避雷针设计安全系数不符现场地势陡度是造成东港油库失火主要原因”的科学鉴定不说,还顺手牵出了一桩降低进口设备质量标准、收取外方公司贿赂的大要案。

灾难过去,温朴去东升职工医院接苏南出院那天,苏南让病房里的局长、处长、院长们先行离开病房,他打算用官场上一种敏感的礼仪,无声地告诉那些先离开病房的人,他要对秘书温朴隆重致谢。副部长就是副部长,考虑到了隆重致谢,也还顾及到了场面自然,不然故意作文章的痕迹就太明显了,别人看了心里会不舒服,温朴怕也是消受不起。

那天出病房时,苏南把握着步点,等走到门口时,很随意地顿了一步,这样一来就把后面的温朴,很自然地让到了他前面,等温朴反应过来,意识到不能走到领导前面并想重回原位时,却是来不及了,苏南没有给他留出回旋的余地。苏南在处长、院长、局长们眼皮底下,完成了他的答谢心愿,把他的心里感激,巧妙地变成了富有象征意味的行动。以往跟领导外出,温朴和随从们才会用苏南刚才使用的那种方式请领导先出门或是先进去……

温朴摸着下巴,打开飞利浦电动剃刀,嗞嗞啦啦推扫着下巴上短硬的胡茬。

正文 第十章

天色晴好,没有风,奥迪驶出收费站,盘上高速公路,箭一样射向东升。

别走神!苏南毫无由头地提醒温朴,他今天似乎有点担心什么。

温朴一脸轻松,回了一句很耐人寻味的话,老人家,我敢拿您开玩笑嘛!

苏南欠欠身子,回味着他这句话,心情一下爽朗起来。

温朴的车子开得很稳,苏南感觉很舒服。不经意间,苏南发现温朴的黑发里藏了几根白发,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这时奥迪轻轻摇晃了一下,温朴超过一辆白色马自达。

苏南瞥一眼车窗外,心想日后把温朴安排到东升,也算是对温朴的爱护和重用了。

温朴从后视镜里瞄了苏南一眼。

苏南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打开额上的抬头纹,从秋野里缩回目光,沉浸在往事之中。

一辆银灰色新款奔驰追上来,飘飞一样超过奥迪。

温朴活动一下脖子,心想到东升后,得叫龚琨找人给自己做做按摩。温朴心里明白,苏南会去职工医院的,因为中药浴和保健按摩他很喜欢。

一想到龚琨,温朴就想到了许多往事,他曾在这个女人身上作过文章。那年苏南下来看病,意外与龚琨邂逅,温朴当时就站在一旁,他感觉这个身段修长、眉眼秀气的女人比自己大不到哪去。那次龚琨告诉苏南,她是半年前从原水调过来的。那天回病房后,苏南情绪不错,跟温朴说他是十几年前在原水大会战指挥部认识的龚琨,那时的她还是个毛丫头,整天在医疗队里叽叽喳喳。再往下,苏南讲了一大堆有关龚琨的笑话。这以后苏南再见龚琨时,龚琨肩上的担子就加重了,她当上了副主任,负责干部住院部这一摊工作。又一次苏南下来体检,龚琨对苏南和温朴表示感谢。当时的气氛很微妙,苏南从温朴脸上,读出了一些很特别的东西,接着心里就有数了,风趣地说,小龚啊,部里要是评选十佳伯乐,我想你一定会投温秘书一票。龚琨红着脸,一抿嘴唇道,苏部长,你们当领导的都是伯乐。苏南乐呵呵说,伯乐也是年轻的比我们这些年老的有为呀!龚琨的脸更红了,溜了温朴一眼,温朴就说,苏部长,我听说龚主任现在是医院里的顶梁柱了。龚琨又看了苏南一眼,样子有几分忸怩。

奥迪弯下高速公路,驶出收费站,温朴一眼就认出停在前面路口的奥迪是袁坤的专车。

温朴心说袁坤这是在搞什么名堂,昨天他在电话里说今天中午要露一手,看来他这一手还挺神秘。

苏部长,咱们去……温朴话到嘴边就打住了。

其实这次下来住哪里,按理说温朴昨天就应该请示苏南,而昨天温朴没有请示,并非是他把这件事忘到后脑勺去了,他昨天想到了请示,然而想到了请示却没有请示,则是因为他在准备请示的一刹那,大脑受第六感觉支使,就把请示的话停在了嘴边,意识到嘴边上的这个请示,明天到了东升再出口也为时不晚,或者说是恰到好处。

苏南接上话,这回不住皇京也不去多景多,直接到医院。这几天不舒服,我要好好查查。

职工医院在东升的地位比较特殊,行政和人事不属一局管理,也不在二局的幌子下,架着副局级的牌子,直接听部里吆喝。

温朴点点头,不再多言多语,打方向时,他从倒车镜里瞄了一眼跟在后头的奥迪。

车子进了城区,眨眼间就开到了职工医院门口。

门卫小窗口拱出一颗头来,大概是认出了这辆车是谁的车,才没问什么就打开了电动栅栏门,温朴按下喇叭,把车开进去。

李院长一见苏南,显然有些措手不及,他吃不准苏南突然赶来是要检查工作还是看病。等听了苏南的几句话后,李院长的心才踏实下来,紧忙招呼人去收拾203病房。

203病房是双套式病房,里外两间,外加一个宽敞的会客厅,装修得很讲究,空调冰柜彩电也是一应俱全。203病房可以说是苏南的专用病房,平时他不来住,那把门锁是不会轻易打开的。

温朴把苏南送到203病房,然后找了个空儿来到一楼,掏出手机打通袁坤的手机。

温朴说,袁局长,我们到了。

袁坤道,我知道你们到了,在医院呢。

温朴迈出楼说,下回再跟踪,你最好换辆车。

袁坤嘿嘿笑道,露马脚了。

温朴说,什么行动?

袁坤道,也没什么大动作,就是想招呼魏市长搞点声势,给苏部长接风洗尘,你看行吗?

东升市的魏市长,温朴认识,魏市长出面设局,这让他一时不好表态,于是问,通知李局长了吗?

袁坤说,我这就跟他联系。

温朴说,那好吧,我这就去跟苏部长说说。

李汉一接过袁坤的邀请电话,点了一支烟,坐在转椅上,若有所思地抽着。他想魏市长请客,说白了还不就是魏市长用地方政府的面子搭台,袁坤用一局的钞票唱戏!虽说前阵子两人在大都乐上磕绊了一下,但终究是没有伤到筋骨,再说大都乐后来让一个新疆老板接手了,这事大小都是画上了句号,所以说袁坤这时招呼魏市长过来捧场造势,魏市长要是不来的话,多少会有些故意找袁坤别扭的嫌疑。

不过李汉一并没把袁坤这一手放在眼里,他心里明镜似的,清楚袁坤这么张罗都是冲着那两个亿去的。李汉一笑笑,他觉得一顿市局两家联手操持的饭局,似乎在两个亿上不会留下什么痕迹,此时此刻让他费心的倒是苏南这次下来,究竟要走几步棋?苏南到了东升就一猛子扎进职工医院,此举无非是向自己和袁坤表示,此行东升,他在两个亿上保持中立态度。

李汉一喝了一口茶水,心绪在两个亿上悠悠打转。两个亿这块肥肉,自己能否咬上口,他还不敢给二局打保票,但他觉得自己获胜的面,可能要比袁坤大一些。首先从能力上说,自己被苏南领导多年了,自己在工作中有几把刷子,老领导是摸底的。再讲自己跟苏南在感情上的温度,他袁坤也不好比,自己早在数年前就为苏南献过身。

那时苏南还是部工程审计局局长,而李汉一也仅仅是个副处级干部。那是个夏季,苏南在东升听完工作汇报后,由李汉一一行人陪着去河南工地现场巡视,结果车走到半路一个小镇上抛了锚。时值日落,一行人不得不打乱既定安排,在小镇上过夜。小镇很小,不繁华,他们下榻的小旅店,昏暗潮湿,摆放两张木板床的双人间,就算是上等客房了,李汉一跟苏南住在一起。店里没有蚊帐,发给的劣质蚊香又不能点,因为苏南闻那味过敏。将就着躺下后,苏南的身子刚把床板焐热,就被蚊子叮咬起来了,拉灯下床,噼噼啪啪拍打蚊子。李汉一也遭了叮咬,一条腿挠红了大半截。也咬你了吧?苏南问。李汉一一骨碌下了床,挥着枕巾边扇边说,咬了苏局长。打完一圈,两人重新上床躺下,李汉一在黑暗中说,苏局长,您裹上单子,等睡着了,就没事了。许是后半夜,苏南开灯下床小解,迷迷糊糊中,看见李汉一挺尸一样瘆人,待走到他床前,才看清他浑身上下只有一条碎花裤衩,胸上、胳膊上和大腿上,粘着许多鸟屎似的小黑点。苏南眨眨眼睛,盯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李汉一身上那些鸟屎一样的小黑点,原来是吸饱了血,懒得再动的蚊子。许多年过去了,那些吸饱了李汉一鲜血的蚊子,依然没有飞出苏南的记忆。

李汉一又点了一根烟,抽抽吐吐来到窗前,朝远处眺望。

在东升地面上跟袁坤争高低,他有耐心和信心,他知道这些年来,自己与袁坤总是在最后一步棋上论输赢,自己压根儿不会在一件事的序曲上耗费太多的精力。就说针对苏南这次下来检查大重型施工机械设备完好率和闲置情况,袁坤紧着做面上文章,收缴车辆设备搞展览。而自己的劲呢,都使在了市场上,尽可能把闲置的东西都租赁出去。

那天办事回来路过一局,李汉一就去了袁坤办公室闲坐。

袁局长,李汉一说,听说你管理闲置家伙有创新之举,我是跑来取经的,您给念念吧!

袁坤嘻嘻哈哈说,我那做法,充其量是笨鸟先飞,不像你老兄肚子里装着五湖四海,能跑护卫舰驱逐舰航空母舰。

李汉一说,一场海啸下来,你说的那些舰,可就全都变成破烂了。我说老袁,你这回笨鸟先飞,该不是给我李汉一上眼药吧?

袁坤大笑道,你得红眼病了?没有嘛,没看到你眼红吗?

李汉一说,快红了。

袁坤扬起头说,行了,还说啥呀,你老兄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这些年里,我可是光挨晒了!

李汉一摆摆手,这才坐下来。

袁坤接着说,老兄,你们二局不愁吃不愁穿,我看你们就发扬发扬风格,往回缩缩手,叫我们一局也过过年嘛。

李汉一道,老袁你这话就有毛病了,你们一局是老大哥局,要说发扬风格什么的,理应是大哥局让小弟局嘛。

袁坤嘿嘿一笑,凑过来说,其实要我说呢,一家一个亿,皆大欢喜,也不知苏部长有没有这个打算?

李汉一一听袁坤把话说深了,就冲着乜斜他的袁坤只笑不语。

袁坤摇头感叹道,争来抢去,弄来弄去,到头来一局也是陪练的角色啊,上不了赛场。

李汉一摊开双手说,我说老袁,你就甭跟我卷刃了,你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能量,我心里还能没个底数?

袁坤摸起桌上的烟说,你就拿我当泥巴,捏着玩吧,还有你老兄那口牙,不露出来没什么,露出来了就能咬铁嚼钢,可我袁坤浑身上下,就剩下嘴皮上这点劲了。老兄啊,再这么耗下去,我看咱俩,终有没蛋可扯的那一天。

李汉一哈哈一笑道,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我看到啥时候,咱们都是扯蛋的朋友。

袁坤晃晃头,刚想开口,忽听窗外压来一片稠密的车笛声,窗玻璃都震嗡嗡了,两人匆匆对视一下,不约而同来到窗前探望。

一局办公楼前的空地上,停了一大片各式各样的摩托车,阳光下铮铮闪烁。骑手个个戴头盔,目光推着目光朝楼上张望,像是送来给领导检阅。

李汉一感觉洪亮的喇叭声,旋着旋着就旋成了一个无形的大声球,在半空滚来滚去。突然间,笛声止息,继尔复起,响响停停,停停响响,李汉一嘟了一下嘴,困惑地问,我说袁局,你这是搞什么演习?

袁坤捏着下巴,突然想起了几天前上午接到的一个电话,打电话的男人火气十足,说你袁局长要是再不管青年小区的车棚,我们就到局里示威。

李汉一看着袁坤,袁坤苦笑一下,打电话叫后勤处孙处长上来。

时间不长,孙处长气喘吁吁跑来,见李汉一在,匆匆打声招呼,惊虚虚来到袁坤办公桌前。

我说孙处长,刚才李局长问我,外面的人搞什么演习呢?袁坤笑着开口。

孙处长脸色一僵,弯着腰说,嗯……

袁坤撇撇嘴问,怎么,孙处长中午没吃饭?

孙处长的脸上更不是色了,腰也一再往下塌,讷讷地说,青年小区里的绿化草坪,市环保局不叫铲。

这时窗外的喇叭声,嘀嘀哒哒响得节奏鲜明。

孙处长急得直嘟哝,可怎么办呢?

袁坤脸一绷,大巴掌啪地落到办公桌上,气哼哼说,问谁怎么办?问我?那要你干什么?去去去,你出去跟他们解释,二十分钟内不把人给我轰散了,你就回家睡大觉去吧!

孙处长点了一下串头,灰溜溜去了。

李汉一望着袁坤,笑道,杀鸡给猴看吧老弟?

袁坤甩手道,老兄,你怎么能是猴,您是东升一虎啊!

这时电话铃响了,袁坤回身去接。

李汉一审视着他的半张脸,想到部里那两个亿扶贫工程,日后真要是落到东升的话,而且一局二局也不往一起合,那自己与袁坤在争食上的较量,想必不会像以前跟他争夺别的东西时那么轻松了,两个亿,毕竟不是个小数目,袁坤就是吐血,也得吐到两个亿上。

袁坤一脸不耐烦地对电话里的人说,老弟啊,你就饶了我吧,我要是有那个能力,还能让你着这份急?上这份火?

李汉一猜测,给袁坤打电话的人,可能是市里的什么人。

李汉一接着想,虽说这几年里袁坤贴苏南不如自己贴得瓷实,可他跟温朴来往神秘,温朴的能量是没人敢小视的,天知道日后在两个亿扶贫工程上,温朴会替袁坤使多大劲。再往深处琢磨,到时面对两个亿,就算自己再有自信心,可是一剑封喉的绝招,也还是不会轻易找到的。不过有一点,他倒是能吃准,那就是到时谁在两个亿上对苏南行贿,谁就会栽跟头,等于帮苏南解决了一件棘手的事儿,因为前些日子进京与苏南探讨两个亿扶贫工程的可能性时,他从苏南的话里,感觉到了这层意思。

李汉一觉得,面对那两个亿,眼下最理智的办法是以静制动,一边等上面决策,一边留心袁坤的一举一动,只要自己能沉住气,把脚下的路走稳了,想必袁坤到时会给自己制造出四两拨千斤的破绽!

正文 第十一章

魏市长给苏南设的局不小,摆了四桌,市局两家的显赫人物差不多都来了,几桌人闹闹哄哄,吃到一点多才收场。

苏南疲倦得不行,一回到病房就上了床。

两点半钟的时候,有人敲门,躺在外间沙发上的温朴坐起来,揉着眼睛,穿上鞋去开门。

来人是龚琨,怀里搂个雪白的纱布袋,温朴知道这袋子里装了十几种泡浴水用的中草药。

苏部长休息哪?她放轻了步子说,我还以为你们不会回来这么早呢。

温朴冲里间一呶嘴说,今天散场早,龚主任。

她把药袋子放到茶几上,动作轻盈地坐进沙发。

闻着浓浓的中草药味,温朴做了个解乏的动作。

累了?龚琨说,累了我给你按摩按摩吧,温秘书?

此时温朴很想按摩,但他下意识扫了一眼里间的屋门,强作精力充沛的样子说,没什么,习惯了,谢谢龚主任。

沉默一阵后,她吞吞吐吐问温朴,能不能帮她销一些磁疗床垫。

温朴知道磁疗床垫是怎么回事,那东西价钱很贵,双人的超万元,北京传销它的人不少,温朴的一位朋友,就曾找过他帮忙,说是利润部分砍半分,温朴嫌麻烦推开了,他没工夫挣那份外快。

温朴糊涂着脸问,磁疗床垫?

龚琨就把磁疗床垫介绍了一遍,最后说,跟你开这个口,实在是不好意思温秘书,我正在凑钱买商品房呢。

温朴抬起目光说,买商品房?

她嗯了一声,仰着伤感的脸说,大上个月,我离婚了,儿子和房子都判给了他,我现在住在单位的单身楼里。

温朴机械地点着头,找不到合适的话说了。

她搓着双手道,要是麻烦,就算了,我这也是试一试的事,无所谓温秘书。

温朴从冰柜里取来一听银果汁,递过去说,龚主任,你要是客气,我倒不好意思了。

她接饮料时,眼圈有点红,还咬了咬嘴唇。

外面是小龚吧?苏南的声音传出来。

啊,是我,苏部长,给您送药袋。龚琨慌忙站起来。

苏南已经走了出来。

这时温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钟点,说是去李院长那里办点事,就大大方方地离开了病房,七拐八绕地来到了院长室。

李院长说,坐坐坐,温秘书,回来这么早?

温朴道,市长下午有会,再说苏部长也累了。

几句闲话抹过嘴唇,温朴问,李院长,龚主任住单身楼了?

李院长下意识摘掉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看着温朴点点头。

温朴又问,李院长,医院的房子,挺紧张吧?

李院长会听话,接住温朴的话茬,愁眉苦脸地说,唉,我是想给龚主任解决眼前的困难,可我这里是僧多粥少。平时跟袁局长李局长说说笑笑可以,可一到正经事上,事情就难办了。嗨,温秘书,不是我发牢骚,现在我这里真是成了三不管的地界。

医院职工的住房,由一局和二局五五分担,三家为房子的事,年年扯皮。尤其是最近,扯皮扯得更厉害了,原因是福利房基本叫停,房改计划正在制订中,以后年轻职工再住房子,就得拿钱买了,尽管到时不会完全市场化,但毕竟是要掏腰包了。

李院长说,温秘书,这事我想你找找袁局长李局长说说,可能问题不大,房改还没开始呢,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温朴笑笑没接话,李院长脸一热说,惭愧惭愧!

走出院长室,温朴心里嘀咕着四个字,歪打正着!嗯,现在倒是可以借房子的事,往两个亿的方向拉袁坤一把。这次下来,言行谨慎是必要的,但多多少少也得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对袁坤关照关照,这样也好让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在两个亿上,其实一直是在替他动脑子,不然他容易起疑心。温朴现在深有感触,官场上,人之疑心是把刀,这把刀会随着疑心的加重而越磨越快,越快刀锋上的寒气也就越重。

温朴摁着手机走出了医院。

骄阳烈烈,热浪推人,温朴快步奔到一片树阴里。

嗯,是我,袁局长。温朴说,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吧袁局长?医院的龚琨龚主任,已经离婚了,没房子住,搬进了医院单身宿舍,生活很不方便,我想你有可能为她解决一下这个迫在眉睫的困难。

袁坤道,啊啊,没听说呀,老弟——

温朴一听他嘴里转球,便在心里骂了一句榆木疙瘩,于是就在话里别着一股劲敲打说,那你现在听说也不晚啊袁局长,等到你们的房改计划出来了,也许真就来不及了。

袁坤笑道,是是是,老弟,等走到那一步,谁都没机会了。

温朴一听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又在心里骂了一句猪脑子,旁敲侧击道,都看着当领导风光,我看当领导就是个麻烦事,你说是不是呀袁局长?

袁坤一回味,终于醒悟过来,急忙说,为职工服务,不麻烦,不麻烦老弟。

温朴说,那我就等你话了老兄。

放下电话,袁坤就越发开窍了,进一步领悟到了此时此刻给龚琨解决一套房子的重要性。

认识一到位,往下袁坤就没再犹豫,打电话把后勤处孙处长拎到办公室,问他现在还有几套装修好的两室一厅公关房。

孙处长想想说,二小区还有四五套。

袁坤说,挑一套合适的,把钥匙送来。

孙处长频频点头说,好的好的,袁局长。

袁坤挥挥手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办吧!

孙处长刚走到门口,袁坤喊住他,吩咐说,顺便给配几件家具。

孙处长转着眼珠,半天才开口问,袁局长,那标准……

袁坤一脸不耐烦地说,这还用我废话?你总不会去当铺买二手货吧,我说孙处长?

孙处长被噎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咽着唾液往外走。

处理清这件内含某种机遇的房子事宜,接下来袁坤想给运输公司潘经理打个电话,提醒他要看好摊儿,苏南在东升期间,没有十万火急的事,集中的车辆设备不许出公司大门。

可以说,为了应付苏南这次下来检查,袁坤动了很多脑子,才想出了应对良策,就是叫潘经理在公司内腾出一块水泥地皮,大小比着足球场来,用钢管角铁石棉瓦等建材,临时搭了个大棚子,罩住足球场,然后把局属各二级单位闲置的汽车、吊车、铲车、拖车、检测车、抢险车、通讯车,工程保障车、以及推土机、挖沟机、钻孔机、发电机、电焊机、通风机、压缩机,这么说吧,但凡是有轱辘的东西,统统集中到足球场上,然后从劳务市场找来一大群做零活农民工,把这些铁家伙洗刷几遍,使得它们都有了闲而不败的外观。

那天,袁坤去察看,当人离那片有光有色的钢铁群还老远时,他身上的血液就涌动起来,激动得比比划划,不住地说好好好,有气势有气势。等兜了一圈,袁坤的粗眉毛拧起来,心说怎么还空了块地方?这不是破坏整体气氛嘛。他心里有小九九,觉得闲置的东西越多,就越能显出吃不饱的样子,而越是吃不饱,日后才越有理由贴近两个亿(在两个亿扶贫工程能不能成为现实?就算成了现实,到时又能不能落到东升等一系列问题上,袁坤不像李汉一那么深思细想,他很粗线条,认为两个亿扶贫工程板上钉钉,到时给苏南拎到东升来也是板上钉钉)扶贫工程。袁坤想这不行,得赶快想办法把那块空地填满了。

回来后,他责令各单位把近期可用可不用的车辆设备都送到足球场上摆着。令传下去,底下响应得不太积极,没送来什么显眼的家伙,袁坤阴了脸,吩咐人再督促。这回倒是收上来一批,不过都是些使不得也看不得的破烂货,袁坤瞪眼珠子了,打电话问潘经理,填满那块空地,大约还得多少车辆设备?潘经理估算后说,四十多台大车吧!于是袁坤在局长办公会上,口气不容商量地给各家下达了硬指标,两日内,各家送两至三台大型车辆或设备到运输公司,谁拖拖拉拉谁就别端饭碗了。

见袁局长撸胳膊挽袖动了真格的,各家头头都不再叫苦了,想尽一切办法去达标。局子弟小学家底薄,在实在挤不出闲车的情况下,只好停开一辆接送学生的专用班车来凑数,一些学生家长不干了,从心里埋怨到嘴上,几个脾气大的家长,嘴对嘴一串通,就闹到了局里。袁坤找来小学校长,哭笑不得地说,没你这么死心眼的,那天我说的话,是在敲打车多人多的大户,你个缺粮短饷的小学校瞎积极什么,赶快叫司机把班车开回学校!

袁坤的手刚触到电话,电话铃就响了,他吓了一跳。

接过这个电话,袁坤的眉头蹙起来,刚才运输公司调度长说,潘经理不听劝,放走三台十六吨吊车去了市水泥构件厂。

袁坤在屋里转了几圈,拿起电话打到潘经理办公室,没好气地叫他过来。

十几分钟后,潘经理到了,进门就是一脸任打任骂的表情,袁坤的气就更不打一处来了,指着潘经理的鼻子说,你这是在跟局里唱对台戏!

潘经理避开他的目光说,袁局长,我有那个胆吗?

袁坤一听,他这是话软嘴不软,大声道,没胆,没胆你放车?

潘经理顶着他的话说,跟人家有合同,不去挨罚。

袁坤一哼道,不就是几个钱吗?那好,你马上把车给我弄回来,他们罚你多少,局里掏,行了吧?潘经理,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上午打电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潘经理拿起袁坤的小熊猫,抻出一根捏着说,袁局长,不是挨你训,就是被职工骂,我怎么干,里外都不是人,这顶乌纱帽的号不对,我戴着不合适,袁局长你把我冷冻算了。

袁坤咬咬牙,猛一转身,把整扇脊背给了潘经理。

潘经理是他看得上的人,这些年里没少给他出力,年初部运输局王局长相中了潘经理,要拉过去当大梁使用,潘经理本人也愿意到北京去试试,怎奈袁坤说什么都不放。

袁坤说,你想着公司的效益没错,我操心全局的利益也对。

潘经理说,那会儿你若是放我走,还会生今天这肚子气?

袁坤回过身,抬眼看看许是因为委屈而红了眼圈的潘经理,语调平和地说,算了算了,只当我什么也没说行了吧?拿起打火机,点着潘经理刚插在嘴上的小熊猫。

潘经理给袁坤这么一照顾,就不再闹情绪了,思忖道,袁局长,你这么做管用吗?要是管用,我到市运输公司借些车来摆着。

袁坤摇摇头说,免了吧,万一叫李汉一抓到把柄,到苏部长那里奏咱一本就罗嗦了,咱还是用自己的锅,煮自己的米吧,大家都不白给,还是少找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吧,万一惹出祸来,这年头消灾息事的成本都怪吓人的,咱别再把老本赔进去。

潘经理吹吹烟头,若有所思地说,真要是能拿到那两个亿的扶贫工程,明年咱一局的日子就好过了。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温朴分别给李汉一和袁坤打了电话,让他俩四点半带双份书面材料,赶到职工医院203病房汇报工作,现场看车安排到明天。

两位局长准点来到203病房。

苏南换上了蓝白竖条的住院服,这叫两位局长心里多少有点压抑。两位局长问候的话音落地后,苏南就招呼温朴拿饮料给两位局长。

按惯例,先从一局开始,轮番上阵。两位局长的汇报,深浅都有侧重点。将近五点半钟时,工作汇报结束。

苏南摘下花镜,闭上眼睛。

袁坤掏出烟,想点火时,无意中发现温朴的眼神不对劲,就把手里的烟装了回去。

李汉一落下架累的右腿,不露心迹地斜视着苏南,同时用右手大拇指顺势使劲顶了一下正在痉挛的胃部。

苏南想,两家在汇报材料上都是下了工夫的,目前两家闲置的东西在数量上差不多,区别在于说法上不一样。袁坤强调这些东西闲散在二级单位,天长日久容易遭风吹日晒不说,关键是人为损坏叫人头疼,集中起来管理,就把这些让人头疼的问题解决了;而李汉一则阐明,把闲家伙租赁出去,不仅仅是个创收的问题,而是市场意识的体现。

苏南睁开眼,看看两位局长,微笑道,怎么都不说话了?嗯,汇报得不错,各有特色。小温,你看呢?

温朴没想到苏南会当着两位局长的面推自己上阵,索要自己的看法,心里就有点慌乱,只好先用脸上的笑容来掩饰一下不到位的情绪,同时加紧在大脑里组合最佳词句。

苏南乐道,随便说说没关系,两位局长,又不是生人。

温朴这才开口,苏部长,李局长和袁局长跟您多年,积攒了丰富的工作经验,他们的一句玩笑话,我想也够我学习的了。

苏南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说,嗯,在两位局长面前,你懂得谦虚这很好!袁局长和李局长身上,确实有许多东西值得你好好学习,用心琢磨。

温朴连连点头,同时心跳加快,因为他猛然意识到,苏南这是在见缝插针,开始为自己未来的挪动制造气氛了。

苏南避开主题说,晚上我请客,李院长掏钱。小温,到时你要好好跟袁局长和李局长喝几杯,酒桌上也能学到东西啊。

袁坤和李汉一面面相觑。

这时门被敲响了,温朴过去开门,龚琨领着两个人进了病房。

哎呀彭大姐,你怎么找医院来了,我还说晚上过去看您呢。苏南说,提几步上前扶住彭青。

彭青说,石光讲,你在这儿住院,我能不来?

苏南两只手握住彭青的一只手。

见屋里人多,彭青笑得很拘谨,问苏南,老苏哇,你这又是病了哪儿?说完回头看一眼儿子,石光呀,见了你苏伯伯,咱还愣着?

白石光将一袋水果递给温朴,叫一声,苏伯伯。

苏南用拳头碰碰白石光的肩头说,还越活越脸小了。

白石光道,苏伯伯,我是被您住院吓的。

白石光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袁坤和李汉一跟这母子二人不脸生,袁坤曾给过白石光废旧钢材,李汉一也帮彭青解决过子女工作调动,这病房里只有龚琨是初次见到这母子。长长短短打过招呼,病房里的气氛热闹起来,袁坤趁机点着一根烟。

话说得差不多时,苏南留母子俩吃晚饭,彭青推辞。

苏南说,彭大姐,留下来大家热闹热闹,虽说彼此离得不远,可见上一面也不容易。

彭青支支吾吾说,儿媳和小孙子,还在家等呢。

苏南说,好说好说,石光,你马上跑一趟,把她母子给我接来。

一直插不上话的龚琨,眼睛终于抓到了苏南的目光,苏南嗨了一声说,瞧我,光顾着高兴了,都忘了给你介绍龚主任了老姐姐。

走到门口的白石光一听这话,只好又回来跟龚琨握手,一旁刚跟龚琨握了手的彭青,直夸龚琨好看,长得像电影明星。

温朴过来小声对白石光说,你快去接人吧。

龚琨用目光告诉苏南她要走了,苏南没开口,眼色朝温朴脸上一抹,温朴心里就一动,转身笑着对龚琨说,龚主任,今晚大家一块坐坐,人多热闹。

龚琨腼腆道,这多不好意思。

温朴话带感情地说,龚主任,晚上你怎么也得帮我照顾照顾彭伯母吧?

龚琨还想说什么,李院长进了病房,开口道,嗬,好热闹。

苏南说,李院长,这屋子里的人,都是我今晚要请的客人,你不怕我们把你吃空了吧?

李院长边拿目光与袁坤和李汉一打招呼,边用嘴回苏南的话,讨巧说,苏部长,您可真会说笑话,这职工医院,好赖也是您的一个副局级下属单位呀!

正文 第十二章

晚饭大家吃得格外愉快,就连心里旋着事的李汉一和袁坤,也都暂时放松了紧绷着的神经。

喝酒时,龚琨不打酒官司,敬酒罚酒加一起,比别人多喝了不少,她的好酒量营造了好气氛,早已不动白酒的苏南,破例喝了一小盅红酒。

席间温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端着酒杯,攀上够下,左说右笑,尽可能不让饭桌上出现死角。

散席后,袁坤、李汉一、李院长和龚琨离去了,其余人跟着苏南往病房走。

白石光说,苏伯伯,有件事又要麻烦您。

彭青眼皮一搭拉,冲苏南嘟哝道,一天到晚就他事多,净给你找麻烦。

苏南笑道,彭大姐,年轻人事不多,难道咱们这些人事多?说罢回头看看白石光,接着说,石光啊,有什么事,你跟温秘书谈吧,他现在当我半个家呀!彭大姐,叫他们年轻人说去,咱们先走。

温朴和白石光放慢了步子。天气闷热,两人朝通风的地方走去。

温朴问,游戏厅的生意还好吧?

白石光要死不活地说,早兑出去了,不赚钱。

温朴问,现在干什么呢?

给人打工。白石光说起来。

一个叫马义的人雇了白石光,给个副经理头衔跑业务,专做成品油生意,每月做成做不成,马义都给他三千八百块钱保底工资。如果一笔生意做成了,白石光按百分之二十提成。虽说白石光过去在油路上趟过,废弃的关系网织织补补后也能拎起来,可时下远不是中间商一肩挑货主、一肩担买家,空手套白狼的时期了,全民经商的热潮早就成为历史了,如今商场上你来我往,我沉你浮,大家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现在中间商最保险的做法是找到货源后,自己先垫钱储货,然后再加价抛出,嘴上交易换来的往往是光板空车。

成品油市场不好把握,国家控制严不说,有时一股小风也能把中间商吹个仰面朝天,况且油价也是白天猛涨,夜里就有可能暴跌,中间商都不敢轻易放款套油,因为赔赚都不是个小数目。前阵子白石光试了几把,其中一桩九十号汽油的生意,很有做成的苗头,怎奈马义跟他有约在先,他可以使用的公司流动资金不得超过一百万,突破这个数,他得自己想辙补缺,后来九十号汽油的生意被北京一个大油贩子钓走了。

刚刚白石光就是因资金困难才冲苏南开口,他正准备上手的生意是一龙零号柴油,货在东北,买家山西河南都有。一龙是倒油人的行话,指的是一趟四十四节的油罐专列,装油两千两百吨。这一龙他有把握每吨一千九百五十元拿到手,倒到山西的话,每吨售价能涨到两千五百元左右,剔除每吨两百七十元的运费,每吨的赚头,大致在四百元上下,就按四百元算,他这一龙的盈利是八十八万,再按百分之二十提成,最终落到白石光口袋里的数目在十六万元左右。这是抠理的明账,马义说了,这一龙柴油他要是做成的话,再奖赏他二十万。

为淘弄这一龙柴油的缺口资金,白石光曾打算求苏南找单位借他几百万,但他前思后想感觉不好成事,就放弃了借钱的念头,在朋友圈里活动了几天,找到了一家肯借贷的银行,但银行叫他找家有经济实力的单位出面担保,白石光试了几家单位,结果都没谈成,没办法才向苏南开口。他是中午在外吃饭时,听市政府的一个秘书说苏南已经到了东升,他想正好,省腿劲了,要不明后天自己还得往北京跑一趟。

温朴沉默不语,等在心里把帐算清后说,做这笔生意,你需要资金四百零七万,减去你公司那一百万,你得跟银行借贷三百零七万。

白石光说,三百万,那个零头马义给补。说实话温秘书,三百万不是个小数目,在市里不好找担保单位。

温朴拍拍脑门说,天啊,苏部长这不是考验我嘛!

白石光嘿嘿一乐道,不好意思,又吃老爹跟苏伯伯的交情利息了。哎我说温秘书,我可是看出来了,苏伯伯百分之百欣赏你的才能。

温朴右脚蹭着地面说,忽悠我?

白石光蹲下说,我现在要是贴不上你老弟,赶明儿你官当大了,可能就不认识我白石光了。温秘书,日后你官当大了,给我一片树叶的阴凉,就够我这辈子避暑的了。

温朴也蹲了下来,说,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是在想,你老兄今后若是发了横财,会不会忘了我这个马前卒?

白石光侧脸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前提是我能发大财的话。

温朴抬头望着夜空,觉得那弯瘦月,很像是白银铸造的。

白石光冲着夜空说,温秘书,那我回头等您话了。

过了夜里十点,203病房里安静下来。

苏南在泡药浴,温朴坐在沙发上清理思绪。他知道苏南的玩笑话,一向是很有内涵的,他让自己接手白石光的事,说明他有心从白石光拎来的这件事上,试一下自己的什么东西。

然而担保三百万,这能力除了袁坤和李汉一,还有哪个具备呢?可是眼下这二位正在明里暗里打拼两个亿,从帮忙的角度说,自己应该让袁坤来担保,因为这是从苏面嘴里冒出来的事,谁的手承接下来,谁无形中就又朝着苏南走近了一步,情感与利益交织的重要一步。想到这,温朴像是获得了什么奇妙的灵感,两眼闪亮。

温朴确实获得了奇妙的灵感,那灵感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现在不是一般时候,所以说话办事,就不能用正常思维与正常手段,也就是说,此时应该给袁坤的好处要塞到李汉一手里,在担保上制造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远处的楼群后,圆圆的太阳,喷射出炽热的光芒。

袁坤和潘经理一群人,前后左右拥着苏南视察一局集中起来的闲置车辆和设备。

苏南凝神望去,视野里的车辆摆得整整齐齐,设备也码得井井有条,庞大的钢铁群,能让人感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

走近钢铁群,苏南看看左右,带着一脸笑容,顺一条窄缝走进去,时不时在铁家伙上拍拍敲敲,跟在他身后的大尾巴拉得老长。转到另一头时,苏南刚想说点什么,却被一声问候堵住了嘴。

苏部长,你好。从一台杏黄色的十六吨吊车下,探出一颗脑袋来。

苏南稍稍吃了一惊。

爬出来的人满身油污,脸上也不干净,一双大手看不到本色。苏部长,您忘了,是我,我叫张国民。那年在大榆沟工地,您坐过我的推土机。对了,还有那年在部劳模表彰会上,是您亲手给我披挂的大红绸子。

苏南想了半天,才把记忆深处一个模模糊糊的山东汉子与眼前的这个人对上号。嗯,是他,他的家乡口音,还是那么浓,苏南笑呵呵伸出手说,张师傅,你还在我记忆里呀!

张国民抖抖油腻腻的手说,谢谢苏部长,我手脏手脏,不握了。

站在苏南身后的袁坤和潘经理,这时就碰了碰目光,似乎都在纳闷张国民怎么会从吊车底下冒出来?

张国民是老标兵,过去他在总局的知名度不比袁坤低。

苏南一指吊车问,现在开这家伙了?眼神还盯劲吧?

张国民道,老早就开它了,眼神啥的,都还中。

苏南点点头,又问,张师傅,你这台吊车,平时的使用率高不高?

听了苏南的这句问话,袁坤有几分紧张,生怕张国民实话实说,把今天这出戏唱砸了,白费了他这些天的心血。

张国民一叹道,嗨,苏部长,不瞒您说,这台吊,净落闲了。

苏南嗯嗯地点头,气也喘粗了。

袁坤悬着的心落下来。

潘经理心里一热。他怎能不知道,在整个公司里,就属张国民这台吊车最忙活了。

张国民笑道,苏部长,那您忙着转吧,我就不打扰您了。

苏南说,好好好,张师傅,您多保重呀!

等张国民再次钻到车底下,苏南回过头看看大家,拖声长叹,朝停在不远处的奥迪走去。

送走苏南等人,潘经理来找张国民。

面对张国民,潘经理的喉骨滚动了几下,没说出话来。

张国民放下工具说,不叫出车,闹心,就来收拾收拾。潘经理,我是昨晚才听说有两个亿这档子事,今天赶巧碰上了老部长,讲了几句违心话。

潘经理鼻子直发酸,叫了一声,张师傅!

张国民拿棉纱擦着油手,望了一眼天空,苦笑道,嗳,说了一辈子实话,偏偏在离退休不远的地方,瞪眼说了大瞎话。

潘经理脸色尴尬。

张国民放下棉纱说,潘经理,你领大伙儿好好干吧,干出样来,也就没人愿意说假话了,大伙儿看你还是不赖的。

潘经理转过脸,不敢看张国民了。

正文 第十三章

下午,苏南转了二局几家二级单位,每到一处说话都十分节省,搞得那些陪他视察的人心里直发毛,尤其是李汉一,脑子里的问号一个接一个,言行更是小心翼翼。

苏南上午视察一局几家二级单位时,李汉一应袁坤之邀,派去了一个处级观察员,这样一来苏南在那边的活动细节,他随后就一清二楚了,现在他怀疑苏南在自己的战区里没走出兴奋感来,多半与二局那个老劳模张国民有关,张国民在那时出现,无疑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袁坤的这手活玩得让他出乎意料。李汉一有理由相信,那一刻张国民从吊车底下钻出来这个细节,是袁坤或是潘经理事先精心设计好的鬼把戏,专门演给苏南看的,因为很多人都知道,苏南对有过大会战经历的老工人一向讲感情。

苏南回到职工医院时,正赶上龚琨在换浴水。龚琨额头上布满细汗,挽着两个袖口,白大褂前襟被赭色的药水洇湿了一大片。

好闷。苏南解开一个衬衫扣子说,龚大夫,怎么不开空调?

龚琨甩甩湿手,不好意思地说,我弄不凉。

苏南乐道,嗨,小温,你给龚大夫示范示范。

温朴拿过遥控器,边摁边说,龚琨连连点头。

腰肌劳损!苏南两手掐在腰上说。

龚琨转身道,苏部长,我给您按摩按摩就解乏了。

苏南道,看你一头汗,我还好意思?

龚琨拢起一绺奓发说,不是真汗,热水虚的。

苏南转身道,那好吧。说完就走进里屋。

温朴喝了一大口饮料,坐在那儿纹丝不动。一般秘书在这种时刻拿捏领导的心态是很容易左右为难的,不过温朴有眼力见,他知道秘书有时就是领导的一道风景或是一堵挡风的墙,不该溜掉的时候你溜掉了,会给领导造成不必要的被动和心里负担,甚至是闹出什么误解来,让领导一辈子都说不清楚。

这时候门被笃笃叩响。

请进。温朴说,刷一下站起来。

推门而入的是李院长。

李院长问,温秘书,苏部长休息哪?

不等温朴回答,苏南在里屋接话说,捏筋捶骨哪!

李院长望去,里屋的门半开着,他看见苏南的两只脚,吊在床边有节奏地上下颤晃。

温朴说,坐,李院长。

李院长掏出一把单子,说明天查什么后天验哪些大后天……一口气把体检日程安排了一个星期。

苏南说,我个老天,没病也给吓出病来了。

李院长挺挺脖子道,这还是我安排得紧凑呢苏部长,不然一个星期的时间哪里够用?

温朴心想,今年的李院长,就比去年的李院长会办事了。

吃晚饭的时,李院长说,苏部长,晚上八点,我们医院团委举办首届天使杯卡拉OK大赛,您是特邀嘉宾,说完递来一张精美的请柬。

苏南摆弄着请柬说,李院长,这是小青年们的意思?

温朴插进话,苏部长,李院长可是越活越年轻啊!

李院长冲温朴笑道,温秘书——

苏南放下请柬说,嗯,他是实际年龄与心理年龄不符。李院长,不知给不给老朽出场费呀?

李院长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笑道,苏部长,到时我代表全院医护人员,送您一首歌。

苏南夹起一条黄瓜问,哟,什么歌,这么值钱?

李院长一本正经地说,把根留住。

苏南笑出了声,温朴也乐颤了脸。

晚饭后,温朴没去看卡拉OK大赛,他跟苏南说去李汉一家说说白石光的事,苏南问什么事,温朴说白石光做生意差点资金想贷款,银行要个担保单位。苏南点点头没再深问,温朴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没冒顶。

李汉一住在老局长楼时,温朴去过一次,现在这新局长楼他还是头次来。新局长楼是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建筑面积怕是超过了两百平米,温朴楼上楼下看过后,感慨颇深,说,东升的住房,就是宽敞。

李汉一借题发挥说,温秘书,你要是来东升,也住这样的房子。

温朴笑眯眯地盯着他说,这么说,李局长给我留了一套?

李汉一给温朴倒茶时说,水到渠成,房子算什么事。

温朴愿意跟李汉一这么你说半句,我留一半,掐头去尾地对话。

茶水下去半杯后,温朴开始谈正事,李局长,又要给您添麻烦了,有件事想请您帮帮忙。

李汉一说,你太客气了温秘书。

温朴把担保的事说出来,李汉一脸上没露出难色,他在想这件事是福还是祸呢?从亮处看,这是件有利于争夺两个亿的好事,此时帮白石光这个忙,就等于亲了一下苏南的脸。不过李汉一又不得不往别处想想,既然是件看不出什么破绽的好事,温朴怎么会忘了袁坤?嗯,看来叫自己出面担保是苏南的意思,温朴充其量是个跑腿的。

李汉一想从温朴嘴里再抠点什么,试探道,苏部长……

温朴马上说,李局长,动静最好别搞得太大,苏部长总跟我讲李局长是个办事稳重的人。

李汉一的想法扑了空,只得点点头。

临走前,温朴把白石光的名片给了李汉一。

从李汉一家出来,温朴直奔袁坤家。

袁坤住的房子,不是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一局的日子不如二局好过,袁坤没心思拿钱造小楼,怕老百姓起来哄他。

温朴跟袁坤熟,袁夫人跟温朴也就不见外了,说说笑笑像是接待亲戚。

袁坤见温朴迟迟不往外甩来意,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把多嘴多舌的夫人支出客厅。

袁坤主动说,龚主任的房子落实了,两室一厅,钥匙在我这儿呢。

温朴舔舔嘴唇。

袁坤嘴里哧一声说,我不知道这钥匙怎么交给龚主任,我派人送?给你?还是过李院长的手?

这个细节,温朴事先倒是没有考虑,他陷入沉思。

袁坤道,我说老弟,眼瞅着就要房改了,这时候给出两室一厅,切我一块肝呀!

温朴笑着说,脂肪肝,切一块就切一块。

看来袁坤是真在乎这套房子,居然不跟温朴幽默,拿事当事地说,老弟,你可不能让我瞎子点灯白费蜡!

温朴避重就轻地说,当然是影响面越小越好,同时还要显出你的情意。

袁坤说,我也是这意思。

这样吧,温朴伸手说,把钥匙给我,我来处理。

交钥匙时,袁坤说,这我心里就踏实了。

温朴往文件包里塞钥匙时,袁坤又说,我给配了几件家具,不过分吧?

温朴瞅着他,一笑道,我想龚主任是不会生气的。

房子的事,说到这里点上了句号,接下来袁坤把话题夯到了两个亿上,脸上不时流露出惶惑。

温朴这会儿没办法让他高枕无忧,就含糊道,刚点火,炉灶还没热起来呢,你就嚷着吃饭,你往哪儿下嘴啊?

袁坤夫人端来一盘加过工的哈蜜瓜,每块小瓜上都挺着一根竹牙签。

夫人说,尝尝,尝尝温秘书,刚从新疆带回来的。

温朴说,真好看,没吃就感到甜了。

袁坤伸手让道,来来来,吃!

温朴捏住一根牙签时,夫人没头没脑地说,温秘书,你们家桃桃,就这么在北京闷着啊,也不说出来转转什么的?

温朴把一口瓜咽进肚里说,她的事,不用我操心。

夫人说,我是说什么时候,叫你们家桃桃来我们东升玩几天。

袁坤挥挥牙签道,你可真会说,破东升有什么好玩的。

夫人啊过一声说,怎么没有啊,真是的,独乐探险宫、老天庙、右五道水库、生态公园……这些地方多好玩呀。

袁坤哭笑不得地说,行了行了,脸盆大一个池塘子,你也敢叫水库?

温朴望着一脸不服气的夫人,找辙说,桃桃她妹妹,这阵子闹心,桃桃给她妹妹缠住了。

听温朴这么一说,袁坤皱着眉梢,想了想说,嗯……要不这样吧温秘书,叫桃桃带上她妹妹,到三亚度假村去住几天散散心。

袁坤说的三亚度假村,是袁坤跟一家公司合伙经营的,袁坤控股,去年夏天袁坤就让朱桃桃去住几天,温朴打马虎眼挡过去了,因为那地方热闹,太招部里人张望,温朴怕影响不好。

温朴回到医院,见苏南没在病房,猜想他是跟年轻人OK到一块去了,要是没兴趣的话,他早就回来了。

温朴的神经一放松,就想该给朱桃桃打个电话,到东升后还没听到过她的声音呢。电话打通了,朱桃桃正在外面吃饭,说了不到半分钟,朱桃桃就匆忙挂断了电话。

温朴觉得身上粘粘叽叽,心说该冲个澡了,就找出内裤和背心,进了卫生间。一股中草药味扑面而来,温朴抽抽鼻子,肺叶对这中草药的味道并不反感。他脱光后扩扩胸,走到浴盆前,感觉半浴盆等着苏南享用的药水,这时平静得像一厚摞茶色玻璃,幽暗的光泽,忽见忽不见。

温朴弯下腰,抬起右脚,就在欲跨进浴盆的一刹那,他突然愣住了,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险情,悬空的右脚,紧忙落回原处。他咬了一下嘴唇,怪罪自己也太粗心大意了,差一点弄脏了苏南的药浴水。他摇摇头,右手拢成勺状,小心翼翼从浴盆里舀了一掌药水,垂目光瞄着准儿,甩到肚脐眼下那团蓬如发菜的黑物上。他吧唧着嘴,使劲抽了几下鼻子,离开浴盆,来到对面墙下,那里有一盏莲花喷头。他调好水温,站到喷头下,边洗边想,从喷头下到浴盆里这几步路,自己究竟要走多少时间?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思绪远离了现实时,就笑了笑自己,劝自己还是把心思集中到怎么处理袁坤给的钥匙上。后来他在关喷头时,一个处理钥匙的办法就给他找到了,这一回他要跟苏南正话反说,实打实照顾一下袁坤。

苏南回来时,温朴正躺在沙发上打盹。

苏南脸色红润,温朴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

苏南说,今天可是锻炼透了。

温朴笑道,苏部长,先冲个澡吧。

苏南脱下白色t恤衫,拍拍肚皮说,冲一下,好热。

苏南没进浴盆,他在温朴刚刚用过的喷头下冲了冲。苏南穿着大裤衩子走出卫生间,脖子上缠着毛巾。苏南说了一些卡拉OK的场面,情绪爽得跟年轻人似的,温朴便在这时候抓住一个空当,拿出钥匙说,苏部长,袁局长可真会拍你马屁,他给龚主任解决了一套房子,钥匙却交到了我手上,叫我给龚主任。

苏南摘下毛巾,擦擦额头说,他那哪是拍我马屁,我看是拍你马屁呢!

温朴为难地说,找麻烦,明天我把钥匙给李院长,叫他看着办吧!

苏南笑道,传来传去的,那样怕是不合适吧?在某些方面,你应该比我更了解袁局长,这事你也别叫他太为难,我看你处理一下就行了。

温朴给苏南端来温茶。

苏南摘下脖子上的毛巾,擦着脸说,小温呀,从明天开始,我就不办公了,安安静静检查身体,你跟袁局长和李局长他们要是有什么事,尽管去办,愿意回北京歇两天也行,你自己看着安排吧!

温朴挠挠头,试探道,苏部长,这次出来也不知怎么了,还真有点想家。

苏南笑道,那你就回去待两天,跟小朱同志好好团圆团圆。

温朴听出苏南真有让他离开东升的意思,心想那就回北京歇两天吧,在东升跑前忙后也确实是感觉到累了。

正文 第十四章

早晨一上班,李汉一就给电力安装公司经理赵松打电话,让他到办公室来。

昨晚,为考虑谁给白石光担保妥当,李汉一比往日少睡了两个多小时的觉,辗转中思前想后,最后敲定了赵松。

赵松是李汉一画圈到的正处级位置。

赵松还是李汉一的老乡,跟了李汉一十几年,去年当上了电力安装公司一把手,官场上离李汉一又近了一步。平时只要李汉一在局机关里一声吆喝,赵松就会在暗地里积极配合。做了一把手后,赵松在二局里活得就有些张扬了,时常拿李汉一当风景画到处张贴,惹得他左右的一些处级干部都不待见他,李汉一曾给过他颜色看,甚至都想把他调到一个没权没势的地方晾着。打那以后,赵松说话办事就有所收敛了,他明白再要是给李汉一拎去,就不是碰一鼻子灰的事了,而是头顶上乌纱帽的问题了。

按说这样一个人,不是担保的最佳人选,但李汉一最终还是选中了赵松。十个指头哪能一般长,李汉一从赵松身上取的就是一个靠得住。

工夫不大,赵松赶到了,没说几句话,就替二局着急了,打听苏南回北京没有,两个亿会不会飞到一局?

昨天下午,苏南转到赵松掌管的地盘时,赵松很敏感,察觉出苏南的脸色不大好看。

李汉一说,不提这些,今天找你来,是要你办一件急事。把一张名片递过去说,给这个人担保三百万贷款。

赵松接过名片,举到下巴那儿,看得很认真。

方圆贸易股份有限公司

白石光副总经理

赵松转着脑子,心想担保可不是吃顿饭洗次桑拿的事,保砸了也不是鼻青脸肿的皮肉苦,过去在担保上倒霉的人可不少。不过赵松从另一个角度也能想通这个事,给名片上的这个人担保,保险系数低不了,就算万一鸡飞蛋打,李局长还能不给自己撑着?

赵松收好名片说,担保三百万,一粒枣核的事,放心吧李局长!

李汉一不轻不重地说,枣核也是钱买的,别一不小心吐了出去,叫别人捡去发了大财!

赵松心有灵犀,听出来领导这是在拿话点他千万加小心,就稳稳地点点头。

李汉一背过手说,那就抓紧时间跟他联系吧。

赵松说,我今天就办。

回到公司,赵松又犯犹豫了,心说全局那么多二级单位,有实力的处长、经理、厂长一抓一把,李汉一怎么就让自己挑上了这副重担呢?看来李汉一还没把自己列在年底进手术室的黑名单上,那会儿传说自己要挨刀了,看来都是瞎鸡巴嚷嚷。

黑名单的说法,源于年初全局各二级单位领导班子的考核结果。往年民主评议干部的结果不公开,不透亮,老百姓只能逮些小道消息滚雪球似一传十,十传百,传得五花八门,搞得被评议的人和参与评议的人,都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安心工作。今年李汉一改革了,搞了公仆亮相评议,就是评议分数统计出来以后张榜示众,谁半斤谁八两,纸上一清二楚。赵松的相没亮好,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跑光了,分数在倒数第三名屁股后,人一下子蔫了,因为传说李汉一搞公仆亮相,让老百姓心里痛快是一方面,真正的用意,是为年底大修理各二级单位领导班子营造群众舆论。

赵松打通白石光办公室电话,接电话的小姐说,白经理办事去了,您有事打他手机,赵松就打通了白石光的手机,白经理您好,我是工程二局电力安装公司经理赵松,担保的事……

白石光说,啊,赵经理,您好您好,给您添麻烦了,我现在古巷里办事,赵经理您看中午咱们坐坐怎么样?

赵松有应酬经验,说,谢谢白经理,真不凑巧,中午我有安排。白经理,你看这样好不好,下午两点半,我去你们公司谈。

白石光停停说,赵经理,这多不好意思,还叫您来回跑,要不我去您那里吧?

赵松一转脑子说,没什么没什么,下午我还要办别的事,顺路。

白石光说,这样也好赵经理,那就这么说定了,咱们下午见!

温朴进家门时,已经是十二点多了。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车堵出去好几里地,不然温朴早就进京了。

朱桃桃和朱团团正在吃饭。

团团又来蹭吃蹭喝了?他没想到小姨子会在家里。

哎哎哎,我说首长秘书,我来可是给人请的,不然我中午就去吃西餐了。朱团团说,一脸吃亏的表情。

朱桃桃说,刚才还说吃完饭给你打电话呢,你就回来了。

温朴一张嘴对付两张嘴。

小姨子不知东升是个什么样子,问这问那,一脸兴奋。

朱桃桃打断说,东升是个天堂,行了吧?又问温朴,还没吃饭吧?团团,去给你姐夫拿碗筷来!

朱团团扭答扭答去了厨房。

姐俩的午饭是炸酱面,温朴瞅着桌子问朱桃桃,有我的份儿?

朱桃桃道,团团下的面,出手蛮大方,煮了一锅,我看四口之家都吃不完。

温朴往锅里一看,还真是够好几个人吃的。

朱团团正进来,吐吐舌头说,我是谁呀,我是首长秘书的小姨子,我就知道姐夫今天中午回来,所以才多煮了面,这就叫感应传递!

温朴心里一紧,想起了那天朱桃桃问他会不会干朱团团的那番话,就没敢像往常那样在嘴上逗闷子,适度笑笑后去了卫生间。

回到饭桌,不等温朴坐下,朱桃桃就问,这趟下去挺辛苦吧?

温朴坐下说,还行。

朱团团说,姐夫,看你脸色挺累的,你在东升没载歌载舞吧?姐刚才可是说了,东升是供应北京小姐的货源地。

就你身上长嘴?你快吃饭吧,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朱桃桃红着脸教训朱团团。

过去当着温朴的面,朱桃桃很少这样对朱团团耍态度。

温朴心里咯咯叽叽,觉得近来朱桃桃的情绪不大对劲,她是怀疑自己与她妹妹有一腿才这样呢?还是她在工作上,或是其他方面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温朴心里像给人塞了一团乱麻,嘴上还要倍加小心,生怕哪句话说拧了,闹出谁都下不来台的场面。

朱团团倒是受住了姐姐的挤兑,咧咧嘴给温朴盛面,盛好了放到温朴面前。

饿坏了吧?快吃呀。朱桃桃弄出一脸媚色,像是故意给妹妹看,还紧着往温朴碗里夹菜码。

朱团团低着头,忽忽噜噜吃面,假装没感觉。

沉闷了一会儿,朱团团冷不丁想起了什么,眼神顶着朱桃桃的眼睛说,姐,那事,你忘了?

朱桃桃放下筷子说,我忘了你还能忘?

吃下半碗面的温朴,停下来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不知这姐俩在打什么哑谜。

朱桃桃吃好了,拿面巾纸擦擦嘴唇,望着温朴说,上午十点多,东升来个人,一局的,说是袁局长叫他来送点东西。团团,你去把那个信封拿来。

朱团团取来一个牛皮纸信封,倒出里面的东西说,姐夫,四张特制的三亚度假村贵宾娱乐卡,卡上写着10000点。还有这两张白纸券,说是等于钱了,配上身份证,到券上说的指定地点,就能拿到往返三亚的飞机票。姐夫,你们的人太厉害了,是真会方便领导呀!

温朴明白这是袁坤绕着自己搞的地下活动,那会儿离开东升时,自己跟他通过话,他居然没提这事,一步到位了。他拿起一张卡细看,卡面金黄色,设计得很讲究,像牡丹卡长城卡似的,他想自己去年到度假村时,没见过这东西,看来这娱乐卡是袁坤他们开发的新项目。

朱桃桃说,我不知该怎么办,就把团团叫来了。

姐俩都盯着温朴的脸,温朴从她们的眼神里感觉到,去不去三亚,她们已经商量过了,似乎还商量出了基本意见。

朱桃桃瞧着妹妹说,团团特想去,我无所谓。

朱团团着急忙慌地说,那会儿说好了陪我去玩,现在怎么又无所谓了?真是的,把我当三岁孩子哄啊?

朱桃桃红着脸说,你还是他小姨子呢,你怎么一根筋啊我说?你就不担心你姐夫被人腐化了?

朱团团不满地瞟了姐姐一眼说,不就是飞一飞嘛,有什么嘛,再说就我姐夫这水泥身子,谁腐化得了啊姐,我看你是当官太太当得胆小了。

朱桃桃哼了一声说,你就知道自己图快乐,你什么时候替别人想过?

朱团团求救似看了温朴一眼,温朴又本能地瞧了一下朱桃桃。

朱桃桃回了一个让温朴心里皱巴的眼色,之后就不再开口了,脸色弄得不冷不热。

温朴本不想往这件事里掺和,她姐俩的事,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可朱桃桃这一脸分明是在找事的表情,一下子挑翻了他的心,他想你朱桃桃这是干什么?有话有想法什么的,你可以好好说嘛,这么阴阳怪气地算什么?我和你妹妹怎么了?别说没怎么,就是怎么了,你又能怎么着?身在福中不知福,甜在蜜里不知甜,我看是这些年里把你娇惯坏了,我今天还就要把态度亮出来,让你好好看看,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

然而到了开口的时候,却不是那么回事了,温朴本能地一笑道,桃桃,那你们就去吧,也沾不了袁局长多大便宜。

朱桃桃点点头,脸色从不冷不热里转换出来,扭头对妹妹说,小怨妇,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去亲亲你最可爱的姐夫?

喜上眉梢的朱团团,一听姐姐这么怂恿她,就张开双臂奔过去,抱住温朴亲起来。

温朴没有得到惬意的感觉,他用眼角余光扫到了朱桃桃眼睛里闪动的泪花,心里再次不得劲了,真想推开不知深浅的朱团团离开家。

朱桃桃提醒道,唉唉,我说团团,差不多就行了,弄假成真就没意思了。

温朴越发不明白了,朱桃桃这是在耍什么,而他越不明白她在耍什么,就越觉得她不像原先那个朱桃桃了,现在的她让他感到怪异,感到寒凉,感到各涩,感到茫然,感到没意思。真是没意思,就说刚才吧,朱桃桃你挑逗了妹妹,反过来又受不了朱团团的疯劲儿,朱桃桃你这不是明摆着在扯淡吗?脸色与口气都阴不阴阳不阳的,你不会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吧?还是你变态了,拿家人当猴耍,拿自己虐待着玩?

正文 第十五章

赵松多了个心眼,没有坐专车,而是打的前去赴白石光的约。赵松想这时候在白石光面前装装穷,寒酸一下不会有亏吃。

方圆公司很好找,就在南北山大街上,一幢两层高的小白楼,房产权在水务局手里,方圆公司租了整个二层楼。

赵松和白石光站着握手,坐下来寒暄。

一位小姐进来,照礼节套路给赵松沏茶敬烟,忙完后,笑盈盈退了出去。白石光把一份彩印的公司情况简介递给赵松。

等到赵松的目光从简介里弹出来,白石光又把公司里的一些新情况,用嘴补充到简介里,最后才把他这次准备上手的一龙柴油生意,叠边掖角地抛进赵松的耳朵,赵松一脸局外人的表情听着,其间呷了两口茶。

白石光睃了他一眼,站起来,走着说,当然喽,赵经理,我们多少也会对公司有所表示的。

赵松眼神凝固了一下,继而端起茶杯。

白石光所说的表示,就是到时可以给公司八万元担保答谢费,而且是现金过手,并一再暗示赵松,八万可以一次性交到他手里,而且还不需要留什么字据。

赵松想,原来不是义务担保,李局长那会儿可没点出这层意思。再想白石光的那种暗示,赵松心说饶了我吧,这手鬼敢伸,伸错了地方还不给李汉一一刀砍了,再说八万元又不是多大一个数,私吞了身上也长不出几两肉。

赵松心里敞亮了一些,他认为八万元这个新情况,可以用来作篇好文章。

刚刚在来的路上,赵松细琢磨担保这件事时,总觉得自己一手包办担保,托着挺费劲,俗话说纸里包不住火,今后万一出点事,就累人了,所以说担保这件事最好是找个什么借口,名正言顺地摆到公司领导班子会上镀镀金,把那些靠边站的人也都牵扯进来,将来就算有点啥说法,也好堵住那些人的嘴。至于说李局长那里,想必不会对自己的这一保险做法有什么异议,掖藏好他的影子,怎么运作,完全是自己的事。现在轻松了,没想到还有八万元好处费,这样一来事情就容易挑明了,担保这件事,换个说法就可以演变成一桩创收的生意来做。

赵松问,白经理,不知担保日期要多少天?

白石光说,顶多二十天。

赵松点点头说,白经理,一两天内,咱们再联系,您看怎么样?

白石光笑了一下说,赵经理,明天要是能办清担保手续,我明天就可以点出八万元现金。

赵松听出他要赶时间,便说,我会抓紧,放心吧白经理。

后来白石光又有请赵松出去坐坐的意思,赵松再次客客气气地推掉了,赵松想现在不是出去坐坐的时候。

小城的街景,总是那么没有新鲜感,在赵松的感觉里,自己的家有多大,小城似乎也就有多大。

上了人行道,赵松考虑担保之事上领导班子会的时候,自己应当注意哪些细节,重点盯看哪几个人的脸色。虽说是一家之主,但如果不加小心办事,也很容易沦落成一家之妇。他扬起头,无意之中看见了马路对面事达通礼仪信息咨询服务中心的招牌,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赵松对这家中心承办的业务并非两眼一抹黑,去年开发区里一家合资企业赖了公司一笔款,一过去讨就说没钱还,赵松愁得不行。一天他在家里诅咒那家合资公司,女儿就给他介绍了这家中心,说那家合资企业到底有没有钱,有钱都藏在哪儿了,人家事达通能给你摸个黑白分明,事达通的业务员个个不白给,比克格勃中情局的人还有能耐,手段奇特不说,国内国外跟好几千家类似机构挂钩合作。转天赵松将信将疑地前去试试,结果三天后事达通就揭开了那家合资企业的老底,钱一分不少地讨了回来,赵松当时惊叹不已!

赵松穿过马路,来到事达通门口,看了一会儿才走进去。

中心的业务门类不少,打探一类,分公探私探,收费标准不一样。在赵松看来,中心有些业务,明显是侵犯个人隐私权,或是在法律上站不住脚,显然这个中心有大背景,生意好也是因为能旁门左道地帮人排忧解难,而且是百分之百给客户保密。

巧了,今天接待赵松的服务生,就是上一次接待他的那个圆脸小伙子。

小伙子认出了赵松,脸上格外热情,把他招呼进了四号洽谈室。坐下后,赵松拿起圆桌上的笔和纸,把要调查的公司名称和项目一一写上去。写好后看了几遍,觉得可以了,就递给等在一旁的服务生。

随后赵松又交了两千块钱订金,换来一张收据离开这里。

按说李汉一吩咐的这件担保事,赵松似乎没必要在背后查这查那,因为担保这件事是福是祸,到头来他都无力左右,因此说他打算查方圆公司背景,以及白石光这一龙柴油生意的相关情况,完全是一种下意识防范心理在起作用。

在转天的领导班子会上,过担保扯出的八万元生意时,围坐会议桌的人,没谁站出来剥皮砸核,赵松高悬的心落下来。

工会主席挺会钻空子,说正愁没钱往职工活动中心里添点东西呢,这下妥了;管后勤的副经理也趁机说幼儿园等钱干这干那。

后来谈到担保事宜具体操作时,赵松一退老远,在会上确定让财务科等相关部门手挽手去落实。

财务科是赵松的掌上明珠。

下午临近下班时,财务科科长来见赵松,说手续都办到位了,拍拍怀里的皮包道,老板,一分不少,整八万,都在这里面。

赵松盯着皮包说,那就按上午会议决定的去办吧。

科长磨磨叽叽不走,赵松就问,还有事?

科长笑道,老板,您再跟杨厂长过个话,把我媳妇那笔学费报了吧,才几个钱嘛!

科长的爱人在二局机修厂,厂长是赵松的老同学。

赵松一抬头道,这家伙,还拖呐?好吧,下来我催催他。

科长高高兴兴地走了。

赵松抻抻手指头,给李汉一打电话。那边的铃声响了半天才接起来,赵松从杂音里听出,此时李汉一办公室里有人说话,于是压低了声音说,我,李局长,担保的事,都办妥了。

李汉一说,嗯,知道了。

赵松点头哈腰地说,那您忙,李局长。

孙处长给袁坤传递来一个信息,说是针对明年要实行的三岗制,李汉一已经在郊外那个废弃多年的仓库里作文章了,准备建造上规模的蔬菜大棚和发展淡水养殖业。

袁坤一想到三岗制,脑仁儿都疼,虽说局里已经成立了三岗制领导小组,可是没干出多少正经事来,调研论证都是空对空。

想想离明年不远了,袁坤意识到自己也该在这方面动动心思了,整天盯着两个亿,眼睛都盯花了,一局乱七八糟的事还多着呢。

袁坤打算明天开个全局二级单位多种经营经理会,摸摸这一路家底,等到再次从主业往外分流人员时,也好心里有数。

夜里下了小雨,早上袁坤上班时,天色还阴阴的,似乎还有雨要下。

袁坤把案头上的工作布置出头绪时,已经快八点半了,他抓起桌子上的真空杯,匆忙去了会议室。

八点四十分时,开会的人还没到齐,袁坤知道这些管三产的经理们不好摆弄,谁主管他们,他们的笑脸就冲着谁,好像他们的笑都很值钱似的。

主管三产的副局长邓品,体态肥胖,此时挨袁坤坐着,时不时拿闲话填充袁坤的耳朵。

会议开始后,二十几张嘴,统一培训过似的,大谈市场疲软、产品积压和资金短缺,能捞到钱的项目,瞪着两眼上不去,央求袁局长再往他们的锅里撒几把米,水多米少,粥是熬不稠的。

袁坤本来气就不顺,听了这些怪话后,一股火就压不住了,厉声道,你们哭穷,穷哪了?你们这些人,有谁家的房子装修得比我袁坤次?一个月里,你们能在家吃几顿饭?住宾馆,没个五星六星的,你们往里迈步吗?我想你们都忘了茅台还是国货吧?宝马福特大奔驰,你们哪个屁股下,不是坐着金丘银包?同志们哪,我看是没犯事,犯了事,是死是活,你们都比我有数!

邓品见袁坤没说上几句话,就拿他主管的这路人开刀了,脸上一下子就挂不住了,猛地抬起屁股,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袁坤见状,直愣着眼,发了一阵呆傻,直到邓品走出会议室,重重地摔了一下门,他才把手里的真空杯,也重重地墩在会议桌上,四周的脸都惊吓着了,会议室里只有袁坤刚刚那一墩杯的余音在回荡。

正文 第十六章

祸从天降,小虹出事了,等李汉一赶到医院时,又听说先他一步赶到医院的爱人,因过度悲伤昏死过去了,这会儿正在急诊室里抢救,李汉一只能先顾爱人,提心吊胆地奔急诊室去了。

小虹是李汉一的女儿,前年高考落榜,情绪一直不好,后来花钱进了市一中开办的高考补习班。班里一位女代课老师,曾求李汉一把她在外地工作的弟弟调进二局,李汉一没点头,代课老师自然生气,就一直不给小虹好脸色,时常拿难题当众嘲讽小虹。有一次小虹被捉弄得够呛,站在那儿尿了裤子都不知道。

从这以后,小虹就不再去补习班了,因为这时小虹的神经已明显不对劲,发愣发呆发木,大脑反应迟钝,哄她到医院找专家一看,说是十有八九得了青春期综合恐惧症。

花钱治吧,天津北京武汉等地跑下来,小虹的病没治名堂不说,似乎还加重了。有一回,小虹笑嘻嘻地让李汉一背东升市创建文明城市的宣传口号,李汉一背到半道卡壳了,小虹乐得直拍手,讥笑他是小笨猪、大草包、弱智儿,丢人现眼,整天光知道瞎臭美,还想考大学呢,做荒凉美梦去吧!

李汉一为了小虹,不知愁出了多少白发,后来听人说五台山和峨眉山都有治这类病的高僧仙道,于是爱人就让弟弟陪着去了两山,奔波下来,结果小虹还是老样子,倒是没少花钱。没办法,只好请个本地老保姆来照料小虹。这阵子,小虹老是呕吐,爱人叫老保姆哄小虹去医院查查,一查说是有了身孕,老保姆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起来后,哆哆嗦嗦给小虹母亲打电话。

事情就这样传得沸沸扬扬,二局保卫处处长颇觉失职,站在李汉一面前唉声叹气。后来处长分析了情况,怀疑这件伤天害理的事,有可能是正在李汉一家不远处施工的那些民工干的,准备大查一场。

那天李汉一沉默了好长时间才说,查可以,但不能胡来,已经够乱的了。

处长听出李汉一声音颤抖,再往他脸上一看,都没有了血色,他能想象出李局长这一刻有多心碎。

现在妻子和女儿都住院了,李汉一两头奔忙,没几天就支持不住了,只好让在外地工作的儿子赶回来帮把手。

晚上九点多钟,李汉一抽身来到203病房。此时女儿的不幸,倒成了他见苏南一面的借口,因为自从那天的热闹宴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苏南的面,只是不断地打关心电话。

苏南已经知道了小虹的事,是龚琨告诉他的。

苏南气愤,大声说了几句抨击社会风气的话,接着同情地说,汉一,我认识个气功大师,号称百病克星,你看……

李汉一说,谢谢苏部长,小虹的病……摇摇头,垂下目光。

苏南问,汉一,找到那个混蛋了吗?

李汉一说,正在查。

苏南喉节那儿滚动了一下,跟着就叹出了一口粗气。他伸来右手,在李汉一的左手背上轻拍了几下。

李汉一那颗正在被苦水泡着的心,刹那间涌动了一下,感觉有股什么东西从眼底顶了上来。但他把那股东西控制在了眼圈内,他知道那东西不能在这里流出来。为了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他就搓了几把脸,压下涉及他家庭的沉重话题,打听苏南的体检情况。

苏南说,血粘度高、血脂高、脑供血不足,消化系统和前列腺也都有一定问题,这身上的部件都老化了,返修率也就高了。

李汉一安慰老领导别多想,既然住进了医院,就踏踏实实地检查检查。

苏南往他脸上看了一眼说,你也得注意休息。

出了病房,一阵胃痛让李汉一急匆匆去了走廊上的公用卫生间,拉开一扇便池的门就钻了进去。胃里一绞一绞地痛,呕吐的感觉一阵一阵往上翻,但却是吐不出什么来,嗓子眼里呃呃了几声后,他往下弓着腰,使劲干咳了几下,把咳到嘴里的东西吐进了便池。等眼前的金星散去,他往便池里投了一眼,粘在痰液里的血,还是像以往那样暗红暗红……

离开公用卫生间,李汉一小跑着下楼,抢时间出去给女儿小虹买果冻。

刚才小虹馋嘴猫一样,说她要吃果冻,李汉一这是从给女儿买果冻的时间里,掐出几分钟来看苏南。

苏南打开电视,看了几眼就看不下去了,李汉一的不幸家事揽乱了他的心。

苏南在病房里走来走去,后来就打通了温朴的手机,把李汉一女儿小虹的病症,还有刚刚发生的不幸事件简单说了一下。

苏南说,你联系一下陈气功,把小虹的病情跟他说说,看看他的气功能不能帮上忙。

温朴道,苏部长你保重身体,我这就联系。

温朴刚从外面吃饭回来,嘴里的红酒气味还挺浓。

朱桃桃也是在外面吃的饭,比温朴早回来一二十分钟,她这会儿正在浴室里冲澡呢。

温朴调出了陈气功的手机号。

温秘书……

温朴说,陈老师,你这会儿在北京吗?

啊,我昨天到的湖北,这里一个大企业家,请我过来搞一些活动。有什么事吗温秘书?

嗯……温朴道,我现在北京,苏部长在东升,东升那儿苏部长一个学生的女儿,患了青春期综合恐惧症,哪都看不好,苏部长刚给我打过电话。

啊,是这样啊,温秘书……

温朴说,苏部长让我问问陈老师,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我想这个事,电话里不好说清楚,这样吧温秘书,你跟苏部长讲,说我过两就回去,到时我再跟你联系,你看如何?

温朴说,那就麻烦陈老师了,过一会儿我给苏部长汇报。

不客气,温秘书。

温朴道,谢谢,再见陈老师。

温朴没耽搁时间,断了这个电话,马上再联系苏南,苏南说陈气功是个大忙人,让温朴把联系陈气功的事放在心上,多打电话盯着陈气功。

攥着发热的手机,温朴低着头,心里的滋味不大好,觉得李汉一挺倒霉的。

怎么一回来就郁闷了老公?朱桃桃走进客厅,不住地用两手抖着潮湿的头发,乳白色真丝浴衣在灯光下显得很耀眼。

这要是在从前,温朴有可能把李汉一女儿的不幸遭遇说给她听。

生活往往就是这样悖论,一家的不幸遭遇会成为另一家感受温馨的动力,别人的痛苦也有可能成为自己进入快乐的起点,过去温朴就经常把一些人家的倒霉事拿到自家的餐桌上,或是床上丰富他们的夫妻生活。

可是今天,温朴不知怎么的就没了以往那样的倾诉兴致,他在朱桃桃呆在他身边的时候,居然想要孤独,这种陌生的感觉,对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他为自己突然有了这样陌生的感觉而吃惊。

苏部长没回来,事太多,累。温朴表情困倦地说。

那人家还想让你吹头呢。朱桃桃小鸟依人般靠到了温朴身上,显然是在用身体制造暖人的气氛,嘴上也还没完,你累了,那你还管不管人家了?

温朴调整了一下情绪,有心顺着她的这股娇气劲儿,一头扎进从前的某种感觉里,就是那种怎么给她都给不够、怎么疼她都疼不腻歪的感觉里。

然而温朴此时的感觉,拒绝置换从前的那种感觉,甜酸参半是他此时最真实的心里感受。

虽说感觉不对,但温朴还是没有让自己的话远离朱桃桃,他说,吹头发是件爱情事,我不管谁管?

你不管我就雇钟点工来管。朱桃桃用屁股蹭着他的大腿说。

明知这是一句讨疼要爱的打情骂俏话,但温朴的感觉还是不好,甚至都有了一些肉麻。

温朴拧着心劲说,肉烂了在锅里,我还是给你省点钱吧。

你讨厌!朱桃桃一转身子,坐到了沙发上,确切地说是她的半个屁股,坐到了温朴的手机上。她哎呀了一声,接着闪开屁股,把温朴的手机拿起来,一边说没坐坏吧一边按键浏览查看。

朱桃桃做的这几个肢体动作,看似自然流畅,似乎挑不出什么来,但温朴的眼睛却是看出了破绽,觉得她用屁股制造出来的自然流畅,掩饰了她对刚才与自己通话人身份而起的疑心。

尽管是这样,温朴的心情也没有一败涂地,反倒是获得了一些轻松,觉得现在的这种家庭气氛,似乎才是正常家庭里的生活气氛,现在的爱人也才是食人间烟火吃五谷杂粮的真实伴侣,因为他终于在自己的女人身上,生动地见到了人与人在单位在利益上计较得失时所惯用的小把戏、小伎俩和小阴谋,让他们的爱情一下子落到了现实的土壤上,而从前的她,可能一直在婚姻里刻意制造完善、节制和掩饰,在一些事上你让我半尺,我还你八寸,用虚幻覆盖现实,用时尚更新传统,用猜疑替代理解,妥协都市小资版本的情感与家庭生活模式,使得本色人生流露得越来越少。

日常生活中,当丈夫对妻子,或是妻子对丈夫都不再娇情时,说明彼此之间已经没什么爱情可言了,相敬如宾,或是打打闹闹的生活,不是爱情生活。这是温朴几年后总结出来的体会。

给朱桃桃吹头,其实也吹出了她身上的女人味,但温朴还是提不起神来,没产生拿她一身娇气找点回报的冲动。

吹头工作结束后,温朴喝了几口茶,连线袁坤说事。他问袁坤是否知道李汉一家里出事了,袁坤说听说了。

温朴说,袁局长,苏部长为这事很伤心,刚刚给我打过电话。

袁坤道,这事谁听了,谁都会难过老弟,你有什么……

温朴没把苏南让他找张气功的事说出来,他只是问袁坤,你不想去接触一下李汉一?

袁坤吃不准温朴什么意思,把握不大地问,你意思是让我去看看他?

温朴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在痛苦的时候,最软弱也最需要同情。

袁坤沉默后说,你意思,我明白了老弟。

温朴想自己的意思是有层次的,袁坤未必层层领会,比如他现在去体贴李汉一,李汉一除了领他一份人情,将来在两个亿的动作上,多少也会因此产生心理阴影,而阴影对李汉一来说就是干扰,这里面的转换影响力,袁坤怕是一眼看不到根底。再就是苏南这会儿还在东升,苏南是个重感情的人,而李汉一又是他平时看上眼的厅局级干部,袁坤此时要是往李汉一冰冷的怀里送温暖,苏南听说以后,不会没有温热的感觉,而苏南这种带着人情味的感觉,或许就是他未来决定两个亿去向的重要参考依据,这一点温朴心里是有数的。所以说,袁坤在这件事上要是不声不响,那日后袁坤在苏南感情的天平上,无形中就会失重,而李汉一在承受住自己的家庭苦难后,说不定就能在苏南那儿得到意外补偿,那意外补偿在温朴看来,无疑就是整个儿两个亿,或是两个亿里的一亿三千万、一亿四千万……剩下来的零头,到时袁坤要不要,都得用他苦涩的舌头舔起来。

但温朴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跟袁坤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温朴想,悟多悟少,就看他袁坤的造化了。

温朴在电话里提醒他及时走动,这个袁坤不是没动过脑子,那会儿他听说了惨事后,他本来打算在第一时间里,就打电话向李汉一表示一下他的愤怒和同情,但又担心李汉一这时痛苦过头,思维偏向,在这件事上活生生地误解了他,万一落下幸灾乐祸的嫌疑,这辈子就算彻底把李汉一伤了,而伤李汉一袁坤倒不是没那个胆,只是他不愿意在这件事上让李汉一记恨,如果是为两个亿当面锣对面鼓地折腾,袁坤就是头破血流也要寸土必争。

现在温朴来话了,意思透露得很明白,主题就一个,点拨自己此时沉默不如走动。袁坤想想也是,不管过去在工作上与李汉一如何计较与别扭,毕竟是一口锅里吃过,一个坑里蹲过,这节骨眼上自己应该去看看他,至于说他李汉一对自己此举想深想浅,那是他的事,与自己无关。

所思所想到了这一步,似乎可以看出来,袁坤与温朴在脑子拐弯上的差距还是有一些的。

袁坤看看手表,打通了李汉一手机,问他这会儿在哪里,李汉一说在医院,李院长办公室里,再坐坐就走了。

袁坤说,别走,等我过去。

李汉一沉吟道,这么晚了,还打扰你袁局。

袁坤说,这时候你还说这话,李局?

李汉一给噎住了,半天才说,好,等你。

袁坤说,马上到。

穿好衣服,袁坤才意识到不能空手去,可是送什么合适呢?想来想去,就翻出那根长白山野参,正要往包里塞时,夫人从他身后冒出来。

夫人说,老袁,一个小孩子,用得着这么补吗?

袁坤侧过身说,李汉一他老婆也倒在医院里了,我这是一看看俩。

夫人这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哎,我说老袁,上个月,许行长送你的那根高丽参也不错呀,包装盒子也好看,你不如送那根高丽参。

袁坤有些不耐烦地说,能一样吗?许行长是什么东西,这你还不知道?那就是个茅台瓶里装东升老窖的主儿!

夫人怏怏地说,还说等到天凉时,拿这根老参,给你泡酒呢,你关节炎肩周炎什么的,你老是不当回事。

袁坤知道夫人舍不得这根老参,这根老参是她东北老家一个亲戚送的,那亲戚长年在山里采中药,远近闻名,人称山药王。山药王那时对袁坤说,这根老参百年难遇,稀罕物,黄金不换,而夫人对这根老参的定位,那就更邪乎了,说把她卖了,也买不了这老参身上的几条须子。

袁坤把心耐下来,安慰说,再好的东西闲放着,也是分文不值,有地方用了才值千金,现在送李局,这根老参就值万金了。

夫人看袁坤执意要出手,就不好再说三道四了,官人家的东西,还不就是有来有去,想开了,心里也就不堵什么了。

夫人说,你等下,我跟你一起去。

袁坤皱着眉头说,你去?都几点了,你去干什么?

夫人回头说,你不懂,男女有别,功能各异,我去当然有我去的好处了。

袁坤撇撇嘴,看着手里的老参,真就是一脸不懂的表情。

夫人紧忙去换衣服,还不停地说,人到了咱这岁数,就怕去医院呀!

正文 第十七章

周日中午,温朴外面没有应酬,难得一个清静。吃下一碗方便面,正琢磨着给袁坤打个电话时,朱桃桃和朱团团回来了,脸色一个比一个不好看,这叫温朴犯蒙,不知这姐俩因何弄出这样一脸表情。

温朴试探着问朱桃桃,怎么不多在三亚玩几天,朱桃桃就天大委屈地哭起来,往背后一指说,你问她!

朱团团梗梗脖子,硬碰硬地说,问我什么?瞧你这样?

温朴想她俩可能是在三亚因鸡毛蒜皮的事闹别扭了,一赌气回了北京,心里就没当回事,可脸上却拿出了当姐夫的大度神色,冲着朱桃桃说,嗨,有什么嘛,有什么你也是姐姐嘛!

朱桃桃捂住脸说,我没怎么她,是她在度假村不学好,又犯了老毛病!

温朴望一眼朱团团,朱团团瞪眼说,少见多怪,不就是玩了个特区男人嘛有什么呀,跟你这种人出门,真没意思,没意思透了,以后再也不跟你出去了!说完一扭身,一甩手,去了另一间屋子,呯一声关上屋门。

温朴这才意识到她们之间发生的事,可能不是三瓜两枣的斤两事,就耐着性子问朱桃桃,到底怎么了?

朱桃桃抽噎着说起来……

那天在小鱼湾潜水时,朱团团与一个姓陈的香港男人纠缠到一起了,朱桃桃怕出事,就警告了朱团团。

朱桃桃说,看那家伙色迷迷的,你少跟他扯淡。

朱团团眉眼放电地说,他色,我才觉得他有味,也许比大陆的好玩。

朱桃桃狠了她一眼说,死丫头,弄上艾滋病什么的,我看你还要不要小命?

朱团团身子一斜,贴过来,小声说,安全套是干什么的?就是对付艾滋病的姐。

朱桃桃捏着妹妹的鼻子说,你敢!

朱团团嬉皮笑脸地说,逗你乐呢姐,你急什么?说着抬起右腿,用脚尖指着那边一个金发女郎又说,噫,瞧见没姐,那个穿三点装的大波妞,就是陈先生的老婆,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年,甜蜜着呢。

朱桃桃别着两条腿,呵呵了几声说,那家伙娶了个外国女人?远看嘛,身条还凑合,就是不知道脸上的条件怎么样?可能也是个洋美眉吧?哎对了团团,你刚才说那家伙叫什么?

姓陈,姐,我就叫他陈先生。朱团团说,说是搞机械的工程师,还是国际机械工程师联盟的一个什么理事,像是个智能型人才。

你刚才就跟那家伙聊了那么一小会儿,朱桃桃看着妹妹说,你就知道人家这么多信息?

朱团团说,这家伙的英语水平就不必说了姐,拿下我这英语老师没问题,厉害的是他的普通话也不错,刚才我跟他是英汉双语交流。

朱桃桃点点头,再次溜了一眼陈先生的洋老婆。

朱团团抓起一把沙子,象征性地朝正在冲她勾手的陈先生扔过去,陈先生就竖起了大拇指,朱团团一脸媚笑,冲着陈先生小声说,去你大爷的!

朱桃桃双手拍着沙滩,乐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晚上吃自助餐的时候,朱团团又跟陈先生搞到了一起,朱桃桃尽管心里别扭,但基本上不担心艾滋病什么的了,陈先生有老婆守着呢,团团大不了就是跟陈先生在嘴上调调情。

可能是朱团团跟陈先生说了朱桃桃是她姐,不然陈先生不会隔着几张桌子与朱桃桃招手。朱桃桃礼貌地回了一个手势。

等到朱桃桃快吃完的时候,朱团团端着一杯椰汁回来了。

朱桃桃问,他老婆呢,团团?怎么没来吃饭?

朱团团道,听说拉肚子了。

朱桃桃啧了一声说,那可能是水土不服。

朱团团说,为体现对国际友人的一片爱心,一会儿,我给她送点拉肚子药过去。姐你去不?零距离看看那个大洋妞。

嘁——朱桃桃一撇嘴道,我?没那个兴趣,我一会儿还要去看热带民族风情歌舞表演呢。

回房间休息了一下,朱团团往脸上补了一些淡妆,拿着一瓶治拉肚子的息立停就出去了。朱桃桃换了一身帕希地休闲短衣短裤,把手机、面巾纸之类的随身小零碎塞进挎包,在衣镜前照了照,也离开了房间。

后来发生的那一幕争吵,朱桃桃没有亲眼看见,事后她听一个在现场目睹了全过程的服务员说了一遍。

争吵现场,在住所门口的一棵椰子树下。当时几个服务员、保安和一些游客围着吵吵嚷嚷的朱团团、陈先生和他老婆,看热闹的眼神儿都挺火热。

陈先生老婆一脸气色,抡胳膊甩手,肢体动作很大,说的是英语,大意是讲她那会儿说拉肚子,用你们中国话来讲其实就是放烟幕弹,是给陈先生和朱团团设下一个圈套。她说她下午在水里,就看出了问题,两个淫荡男女,眉来眼去已经骚起来了,晚上肯定要搂到一起去。而陈先生则是一会儿说英语,一会儿讲汉语,英语的意思说他是受害者,是给这个放荡的大陆女人勾引了;汉语的意思则是让朱团团承认是她勾引了他,这样就能把他老婆摆平了,他老婆其实不想怎么着,她无非就是想要一个说法,要一个在职妻子的脸面。

再说朱团团,这时哪还是省油的灯啊,双语对阵,左右开火,把陈先生和他老婆捆一块儿贬损,朱团团的威风劲那叫不含糊,一旁看热闹的人,时不时就给朱团团打气叫好,劲头都很怂恿。

朱团团指着陈先生老婆,操英语说,歇菜吧你傻洋妞,你大爷的你哪来的这么大火气?拽不紧自家爷们的裤腰带,你丫还有脸跟我扯淡,面不面呀?你丫回去拉肚子泄火吧!

陈先生老婆哪能听懂这些,不住地摇头晃脑,同时还在东一句西一句地跟朱团团要说法。

陈先生尴尬地掏出钱包,抽出两张百元面值的美元,一脸无奈地用英语对他老婆说,笑话,笑话,天一样大的笑话,地一样大的笑话,陪她走走步,也要收小费,天一样大的笑话,地一样大的笑话,小费小费给她小费。

陈先生老婆一脸嘲讽地看着朱团团,用英语赞助她男人,下贱,给她!

陈先生就一本正经地把手里的美元递过来,朱团团也不见外,伸手就接过来了,送到鼻子下闻闻,眼光挑着陈先生说,臭,太臭!

围观的人笑起来。陈先生看看大家,觉得不对劲,拉着他老婆就要走,这时朱团团开口了,陈先生,慢!

陈先生红着脸说,就两百,多了没有。

朱团团耸耸肩说,你挣两百,委屈你了陈先生。

陈先生没听明白,一脸疑惑的表情。

朱团团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然后问看热闹的人,现在咱人民币跟这玩意儿怎么比?摇了摇手里的美元。

一个男人接话说,七点几呀还是八点几?

朱团团点点头说,啊,没比到十呀,咱两千人民币不就盖过去了嘛。说到这,隆重地把在场的围观人都看了一遍,然后再次开口,哪位朋友身上有两千人民币,请拿出来,先替我周转一下,等打发了国际买卖,就跟我去房间取钱,同胞的事,我不会儿戏。

片刻安静后,就有两个男人掏出了钱包,一个男人正数时,另一个男人索性将从钱包里拽出来的一把钱,全都给了朱团团,说,姐们,牛,提气,玩得够份儿,今天这个单,我清理了,全当友情赞助!

朱团团接过钱说,谢谢这位先生,还是周转一下。不过冤枉钱咱不花,两千就是两千。说着麻利地把手里的钞票数出二十张,余下的退给男人,走到陈先生身边,连同那两张美元,一起塞进了陈先生的衣领里。

对不起陈先生,朱团团把嘴举到陈先生耳边,低声用汉语说,刚才下手狠了,把你内裤拽坏了,不过你那内裤的质量,确实也是个问题,地摊货吧?建议你离开大陆前,买几条大陆产的名牌内裤,你记住,有一款天霸王就很不错,天然彩棉,质地柔软,舒适透气。

陈先生点头说,谢谢,天霸王,我记住了。

朱团团又微笑着用英语说,你还要记住陈先生,一个北京女人,在大陆的海边玩过你。

陈先生与他老婆面面相觑!

一个瘦高挑留长发的女人,目光搭在朱团团脸上,不自觉地来了一句,有种!

瘦高挑女人旁边的方脸男人,想必是瘦高挑女人的丈夫或是情人,他拉了一下瘦高挑女人的衣襟,轻声问,刚才她说什么?

瘦高挑女人脸一红,侧身吭吃道,她让他记住,一个北京女人……在大陆的海边……玩过他……

方脸男人脸色激动,攥紧两个拳头说,猛,咱北京娘们忒猛!

听朱桃桃诉说完,温朴脸色阴暗地说,事已经出了,人也回来了,你还能把她怎样?

朱桃桃抹抹脸上的泪水,往朱团团呆的房间扫了一眼,声音适量地说,叫我这么一折腾,团团的情绪,肯定不稳定,今天不能让她走,再出点事就更麻烦了。我跟你说,过一会儿,你进去看看她,留她住这,等吃晚饭时,我好好哄哄她,她刀子嘴豆腐心,这你也知道。

温朴没料到朱桃桃的态度转变得这么快,心里压力减轻了一些,不然后面的事情,他还真不知从哪下手好,现在朱桃桃退一步两步就好说了。

朱桃桃小声说,你这就去问问她饿不饿,不饿就让她冲个澡,反正我们在飞机上吃过饭了。

温朴心里有些抵触,朱桃桃说的那个陈先生,已经成了他心里的一个阴影。

你去呀!朱桃桃用胳膊肘儿碰碰温朴的腰说,姐夫哄小姨子,没有哄不好的,快去。啊对了,我出去买点菜什么的,晚上咱们在家吃,我下厨,好好给你们做一顿。

一看朱桃桃这是要回避,温朴就本能地警惕起来,不露心迹地看着她。

朱桃桃坦诚地说,我没别的意思,你不要瞎想,你帮我一次忙还不行吗?

温朴让朱桃桃的喜怒无常,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了,现在信她的话心里没底,不信她的话心里一样没底,感觉她脸上的表情,就是一副卡通面具表情,那个玩小把戏查看自己手机的那个她,此时又变成了一个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她,甚至是一个正在酝酿什么阴谋的她。

磨磨叽叽,看你哪还像个大男人!朱桃桃把温朴推动了。

正文 第十八章

那天朱桃桃离开家以后,温朴过了好长时间才克服了抵触情绪,硬着头皮去了朱团团的房间。

温朴原以为这时的朱团团会把床罩、枕头、毛巾被之类的床上用品都踹到地上,满面泪水地委缩在某一个床角,谁进来往外轰谁,哪知她正没事人似趴在床上发短信息呢,见温朴进来还挤了一下眼。

让她老是霸道,老是横行,我今天就要教训教训她。哎姐夫,我气她,我说你不心疼吧?其实我今天收拾姐,也是在替你出气。说着朱团团坐起来,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温朴刚想开口,就觉得嗓子眼那儿一阵发紧,想说的话全卡住了,只是叹出了一口气。

朱团团蹭到床边来,吊下两条小腿,歪着头问,刚才我姐都跟你说什么了姐夫?

说你玩香港男人!温朴脱口而出。

朱团团格格格笑起来,屁股还不老实,压得床吱吱叫唤,温朴浑身发紧,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温朴望着朱团团,想说什么但是没开口。

朱团团望着屋顶说,以前没练过,还以为香港人多生猛呢,还真担心那家伙有战斧式巡航导弹的杀伤力,哪知就是一根二踢脚的一响威力,忒面。

温朴脸上热烘烘,像是给太阳烤着,舌头拧着劲问,让陈……陈先生他老婆堵屋里了?陈先生屋?还是你们屋?

朱团团摊开双手,眉开眼笑地说,没在屋里,在屋里多不刺激呀姐夫,我们是在椰子林做的,我把陈先生那小子,顶到了一棵椰子树上,站着就把他干了,你不知道……

别说了——温朴猛一挥手,打断了朱团团的话,身子抖动了一下。

朱团团并不介意温朴这个暴躁的手势,也不在乎他脸上的气色,表情还是那副淫悦的表情,悠着两条小腿说,姐夫,我从没见过你发火,今天见到了。

温朴刚想说你再这么轻浮就别叫我姐夫了,忽然发现刚才还让他动怒的那张淫悦的脸上,眨眼间就挂上了两行泪水。温朴心里酸涨,嘴唇也木了,站在原地像一具造型哀伤的木偶人。

此后多年,温朴都没办法将小姨子留下这个夜晚里发生的事情从他记忆里清除,那个夜晚,已经成了他记忆里的一张招贴画。

那晚的家宴,应该说是丰盛的,蛇皮酸黄瓜、白醋炝蜇头,盐焗竹节虾、青豆醉鹅肝、红汁蘑菇头、甜蜜无核枣和砂锅芙蓉汤,这两凉四热一汤,均出自朱桃桃的手,此前温朴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过朱桃桃正儿八经做过的饭菜了。还开了一瓶西域纯红葡萄酒。

后来温朴才知道,也正是这瓶红酒,改变了这顿晚餐的意义。

没有外人,家宴,温朴原本也想喝红酒,但朱桃桃提醒他,酒柜上还有点国窖1573,时间不短了,再放就不好了。

温朴说,那我就把那点1573喝了吧。

三人入座后,朱桃桃主动倒酒,然后说了几句让朱团团开心的话,朱团团也配合,笑嘻嘻地说,姐你还有完没完啊,我一看你做的这桌饭菜,我现在只剩下终身感动了姐。

半杯红酒下肚,朱团团就晃着上身说,姐困,眼皮子挑不开了。

朱桃桃忙接话说,出门就是累人,我现在也是腰酸腿疼,来团团,再喝点,晕乎晕乎,然后好好睡上一觉。

这时温朴还没有意识到朱桃桃在红酒里做了手脚。

朱团团的酒量他有数,一瓶红酒独自下去,除了话多点,没别的毛病,所以温朴也认为是旅途疲劳,把朱团团的眼皮子搞沉重了。

第二杯红酒没喝完,朱团团就趴到桌子上睡着了,朱桃桃脸色不安望着温朴,温朴觉得她心里有事。

朱桃桃站起来说,帮我把团团弄卧室去。

把朱团团弄进卧室,朱桃桃问温朴,她冲澡了吗?

温朴摇着头说,可能……没有。

朱桃桃说,啊,没你事了老公,你去吃吧,吃完了,顺手把桌子收了,我吃好了。

温朴感觉此时的家里气氛,突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朱桃桃似乎在搞什么名堂?或者说,干脆就是在上演自己刚刚猜想的某种阴谋,心里就本能地抖动了一下。

朱桃桃端着一盆水进了卧室,然后把门关上。

温朴并没有吃饱,但他这时已经没有进食的胃口了,站起来收拾桌子。

朱桃桃脱下妹妹的内衣,解下蛋青色的文胸。尽管是亲姐妹,但朱桃桃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像今天这样面对妹妹的胴体了。她抚摸着,感到妹妹的皮肤还算韧滑,就是小腹那儿,有一小片鱼鳞状的花纹,肌肉稍稍有一点板结,摸着不怎么流畅,但她知道这不是妹妹天生的,而是妹妹生孩子后留下的妊娠斑,想当年妹妹为了这些终生不去的妊娠斑还惆怅过好些日子呢,她记得那会儿自己也劝过妹妹,说你愁什么啊,在肚子上,又不是长在脸上,往后谁还看你这肚子?现在她的手已经滑过了那片鱼鳞状的花纹,几个粉嫩鲜亮的指肚儿,小甲虫一样爬上了妹妹的右乳,曾经哺乳过小生命的右乳。她心里紧收了一下,意识到手感似乎不如自己的好,外观品相明显不如自己的浑圆,弧线上也差了几分劲,至于说下坠的迹象有是有,但不怎么明显,恰似一枚熟透的果子,闻着,看着,都好,吃可能更有味道,就是摸不出多少膨胀的弹性了。想想也是,婴儿的吮,岁月的掏,情绪的蚀,使得妹妹的乳房开始轻空了。她低下头,嗅着,乳房独有的气息让她内心感动。她情不自禁顺出嘴里绵柔的舌尖,靠近,再靠近,直到靠上那粒赭色的乳头,才闭眼睛舔了舔,感觉像是碰到了一粒正在水发中的野山枣干。等眼睛睁开,她不知怎么的一走神,又想到了另一个让她心跳的问题,就是妹妹的这一对乳房,究竟给多少个男人捏过、掐过、吃过、叼过……没准还会给哪个变态的王八蛋咬过呢?心里忽一揪,她就咬了自己的嘴唇。后来,她停在妹妹乳房上的手,突然加劲捏了一下,像是害怕这只乳房脱手似的。然而朱团团对姐姐的这一捏,基本上没有神经反应,她可能是醉深了,要么就是累到家了。

盆里的水,还是温和的,朱桃桃涮出一条毛巾,对头折好,来到床边,一只脚踩地,一条腿担在床边,弯着腰身,从上至下,细心地把妹妹的上身擦出来。

朱桃桃直起腰,休息了一小会儿,换了一盆水,把妹妹的内外裤退下来,像擦妹妹上身那样,把妹妹的下身也擦了出来,然后找来一条新内裤和她的一身睡衣给妹妹穿上。朱桃桃端详着朱团团,直到把两眼看花了,才拽过薄毛毯,盖到妹妹身上,蹑手蹑脚出了卧室。

温朴已经把桌子收拾干净了,坐在沙发上不知想什么呢,见朱桃桃出来了,满头是汗,禁不住问,她没事吧?

朱桃桃说,没事,我给她擦了擦身子,睡了。

温朴瞅着朱桃桃,欲言又止。

朱桃桃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我跟你说点事。

温朴就往沙发的一头挪了挪屁股,朱桃桃挨着他坐下来,拢了一下额前的散发说,事到这个地步,我不能再瞒你了,等会儿你得配合我给团团抽血。

温朴一脸糊涂,紧收着眉梢问,抽血?什么意思?

朱桃桃说,检测。她跟香港人上床了,我怕她染上艾滋病。

温朴下意识站起来,脑子里嗡嗡直响,望着朱桃桃,眼神直勾勾像个缺心眼的人,许久才恢复过来,惊讶地问,你是说,你给她抽血?

朱桃桃也站起来,面对温朴,眼圈发红,喘息急促,一言不发。

天呐!温朴再怎么想,也想不到朱桃桃会动这样的心计,就算她无限度地爱她的妹妹,或者说无限度地怀疑她的妹妹……他声音颤抖着说,你不会是开玩笑吧我说?你抽血?你会抽血吗?还有,你拿什么抽?

朱桃桃不慌不忙地说,东西我都买回来了。

温朴抖着手说,虽说她是你妹妹,可这里面也人权、也有隐私、也有……你这样做合适吗?日后她要是知道了,会是什么感受?这些你都想过吗?就算怀疑她感染了艾滋病什么的,那我们也可以想办法,通过正当渠道检测啊?

可是我的感受,你想过吗?朱桃桃扑进温朴怀抱,搂紧他抽泣道,我害怕我没办法,我只能这样做,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她再怎么着,再怎么着我也不能失去她……我要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你就帮帮我吧……等她醒过来,我们就没有机会了。

你在红酒里下了什么?温朴这才意识到红酒里有问题。

朱桃桃咬咬嘴唇,横心的劲头说,催眠散。

你……温朴瞠目结舌。

朱桃桃哈了一口气道,就算我这是在犯罪,可是看在咱们两口子的份上,你就不能做我一次帮凶?

温朴心里一软,感觉陌生的朱桃桃,又一下子被他熟悉了,他无力再从朱桃桃这个让他恐惧的阴谋里,挑剔什么对与不对了。再说她们毕竟是亲姐妹,打断骨头也还连着筋啊!

那天给昏睡中的朱团团抽血时,温朴没想到毫无此类经验的朱桃桃,脸上居然异常镇定,一招一式的还真像个富有经验的护士,这让他不寒而栗,脑子里不停地闪现出天使与魔鬼这几个字。

朱桃桃拿起朱团团的右胳膊,把睡衣袖子挽上去,抚摸了一阵子,低下专注的目光,琢磨了好长时间才开始下手。而这时的温朴,心里却是一点谱儿也没有,他想她一针能解决问题吗?前年自己献血,还给专吃这腕饭的护士扎了两针呢。万一她把朱团团的血管捅破了,大出血怎么办?针头断在血管里她能处置吗?还有……无数个攸关生死的问号,像一个个空衣架,挂在他脑子里,他做好了抽血失败后拨打120急救中心的心理准备。

捆扎好,朱桃桃指挥心跳过速的温朴集中精力,把朱团团的右手团成拳头,攥紧,别动,同时拍打朱团团的胳膊找血管,找到后消毒。这时的朱桃桃尽管也紧张,但不放弃的念头,撑着她的动作一再往下。

朱团团的动脉血管已经突起来了,但显得不够充实。

朱桃桃说,你再使点劲攥。

温朴加力握着朱团团的手,心已经窜到了嗓子眼,额头上的汗珠掉下来。

就在朱桃桃入针的一刹那,温朴心里一炸,脑子里仅剩下了两个字:魔鬼!

朱桃桃突然急促开口,别颤,把稳了你!

正在哆嗦的温朴,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血抽出来了,朱桃桃盯着针管里的妹妹的血,嘴唇蠕动了几下,空着的那只手,抻了一下汗水溻透的胸衣,艰涩地笑笑,自言自语道,我要是学医护,指定能拿到南丁格尔奖!

望着脸上汗水滴滴答答往下掉的朱桃桃,温朴感到心在缩小,同时恐慌地想,这女人走火入魔了吧?

温朴讷讷地问,这血,今晚放冰箱里保管吗?

朱桃桃说,不,我送走。

温朴不安地问,这么晚了,你往哪送?

朱桃桃说,我都安排好了,你不用管了,我走后,你听着点动静,她要是有什么,你马上电我。

温朴嗓子眼发痒,咳嗽起来。

朱桃桃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朱桃桃走后,温朴躺到沙发上,浑身软绵绵,还有点冷,胡思乱想中就觉得自己这会儿不是躺在自家客厅里的沙发上,而是某一家医院的太平间里,头皮上嗖嗖地冒着寒气。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中的温朴,隐约听到了房门开动的声音,就一骨碌从沙发上下来,使劲挤了挤酸涩的眼睛。

朱桃桃一关上门,就靠到了门框上,头发乱蓬蓬,脸色腊黄,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手里捏着一个纸卷。

回来了?温朴走过去,心里嗵嗵地跳着。

朱桃桃问,她没事吧?

温朴说,没事。

温朴把朱桃桃搀扶到沙发前,朱桃桃一屁股坐下去。

温朴问,喝点什么?茶?奶?白开水?还是饮料?

朱桃桃说,我不渴。

温朴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纸卷问,顺利吗?

朱桃桃愣了一下,紧跟着自嘲道,丢人,太丢人了,我们对艾滋病,太缺乏了解了老公。

温朴心里一空,紧张地看着朱桃桃。

朱桃桃把手里的纸卷递给温朴说,你看看我底下划线的那一段。

人体感染艾滋病病毒后,一般需要两周的时间才能产生抗体。人体感染艾滋病病毒后到外周血液中能够检测出艾滋病病毒抗体的这段时间,一般为两周至三个月,少数人可到四个月或五个月,很少超过六个月。在这段时间内,血液中检测不到艾滋病病毒抗体,但人体具有传染性。

看过后,温朴松了一口气。

朱桃桃恍恍惚惚地说,我朋友说我是傻逼,你说我是不是傻逼?

温朴扳着她的肩头,安慰道,你这也是急蒙了桃桃。

朱桃桃嘟嚷道,你说团团这一次会不会感染上艾滋病毒?

温朴对她的这个问题,很难给出说法,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找来面巾纸,替朱桃桃擦去脸上的泪水……

朱桃桃突然推开温朴,直视他的两眼问,你们以前,有过吗?

温朴脑子里一打转,就明白了她这句话里的意思,愕然地瞪着她,身子一激灵!

朱桃桃并不关心温朴的反应,继而倦怠地说,那你今后可要三思后行,刚才你不是看了艾滋病预防宣传单了嘛,我记得那上面说得很清楚很明白,人体具有传染性!

温朴看朱桃桃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恶魔!

后来朱桃桃懒得再说话了,起身去卫生间冲澡了。

温朴再次躺在了沙发上,回想朱桃桃刚才说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心想她肯定是受了刺激,不然正常人,怎么会说出那些不正常的话来?

温朴想,今晚我就在沙发上睡了。

朱桃桃洗出来,脸色好多了,见温朴还在沙发上躺着,就皱了一下眉头问,咦,你怎么不去床上睡?

温朴说,在沙发上睡一样。

朱桃桃走过来,低着头问,为什么?

温朴长出了一口气,没回答她。

朱桃桃就微微一笑道,你进去睡吧,我今晚陪团团睡。

温朴觉得这娘们一准是要抽疯,今晚她说话做事,不着天不落地,让他的心悬起来落下,落下了又弹起来。

朱桃桃看温朴眼神游离,就挑出压在舌头底下的一件来事清洗他脑子,告诉他袁局长给的那四张三亚度假村贵宾娱乐卡大有名堂,卡上写的10000点,其实是一万块钱的意思,交此卡可以在度假村里任意挑选一万块钱的实物,也可以兑成八千现金拿走。

温朴低沉的情绪,果然给这件意想不到的事挤到了角落里,他一脸当回事地问朱桃桃,那几张卡,你们兑没兑现金?

朱桃桃说,咱家缺那几个钱吗?

温朴勉强一笑,吐口闷气,搂过朱桃桃,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朱桃桃扬起被泪水浸泡得有些发宣的脸,趁机找暖疼,喃喃道,一张卡亲一下,你还有三张卡没亲回去呢。

这一刻的他俩,似乎都忘记了朱团团还睡在他们家里。

翌日吃早饭时,朱团团挠着昨晚抽血留下的针眼说,刺痒,有个小红点,不会是你家蚂蚁咬的吧姐?哎对了姐,你的蚂蚁病,彻底好了吗?

朱桃桃劲劲地说,你姐夫那么会疼我,我身上这病那病的,还有不舒服什么的,都是你姐夫的情敌,你说你姐夫能不想办法消灭他们嘛!

朱团团刚才提起蚂蚁,温朴心里就一麻,现在朱桃桃的这番话,让他心里麻上加麻,头皮紧缩,不得不离开饭桌去了卫生间。

朱团团瞄着温朴的背影,小声对姐姐说,一大早你就撒娇,当心我姐夫吃顶了,吐给别人。

朱桃桃正在用餐刀往咸面包上抹奶油,听了妹妹这话,往卫生间那边斜了一眼,然后用手里的餐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朱团团把嘴里的奶酪咽下去,吐了一下舌头说,我个天,歹毒莫过妇人心!

朱桃桃放下餐刀,盯着妹妹的乳房问,小形保持得挺好,你是不是抹了丰乳霜什么的?眼前又浮现出昨晚那一幕,妹妹的裸体让她心跳加快。

朱团团垂着目光,两手托起乳房下部,不以为然地说,还哪来的形啊姐,早就缩水了,我这奶子,现在好比一个网球切两半,左右各一块。

朱桃桃一乐,抹了奶油的面包,偏离了嘴巴,蹭到了鼻子上。

吃过早饭,朱桃桃摆弄着朱团团的头发说,这样盘上去夹住也挺好看团团。

朱团团道,算了吧,我可没那工夫去臭美姐。

朱桃桃十分投入地说,这样一夹,你肯定就更有少妇味了,你等等团团。说着放下朱团团的头发,去了卧室。不多时,朱桃桃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银色的金属发夹,说,看见没团团,丹麦的沃牌,听说过这个牌子吗?现在欧洲的贵妇们都用这个牌子。

朱团团摇摇头,要过沃牌发夹,把两排咬合在一起的齿牙捏开,看了看说,簧劲挺大啊,夹死一只耗子没问题。

朱桃桃道,往哪儿联想?你恶不恶心啊?

朱团团咔叭咔叭地捏了几下说,嗯,活挺细致的,小造型也不难看,是比国产的发夹讲究,姐你给我夹上试试。

朱桃桃花了一点时间,把朱团团的头发挽好,夹住。

去照镜子看看怎么样?朱桃桃说。

朱团团去客厅门后的落地镜前一照,感觉到了这个银色的沃牌金属发夹,给她增添一些稳重的少妇味,说,姐,我不会像美龄大姐吧?

朱桃桃哼了一声说,你比美龄大姐俊,这个沃牌夹就送给你了。

朱团团扭着身子说,姐你别心疼,等我新鲜够了,就还给你。

正文 第十九章

下午一上班,财务科科长把一张空白支票送到了赵松办公室。

赵松找出那张订金收据,打的来到事达通礼仪信息咨询服务中心,直接进了四号洽谈室,坐进红木单人沙发,面前的圆形红木茶几上放着茶、烟、咖啡和几样水果。

服务生一脸微笑,把一张电脑打印件,双手递给赵松,随后又送上一支笔和几页白纸。

赵松熟悉这套业务程序,客户不可以拿走这张打印纸,也不能拍照,纸上的调查结果,客户看了记不清的话,一行行文字你可以另拿纸抄走。

赵松记忆力不弱,纸上的内容他记得住,于是推开笔和白纸,掏出支票交给服务生。

服务生没有见钱眼开,而是先收走打印纸,然后再来接支票,转身时,问赵松对他的服务是否满意,赵松点点头。

服务生道,先生,收您八千,您若觉得不合适,就请先生随意关照。

赵松想,这里真是一流的服务一流的收费,他一挥手,表示不还价。

服务生道,谢谢先生,请先生稍候。

赵松拎起一小串波油力葡萄,心里把刚刚在打印纸上看到的信息与白石光那天说过的话往一起重叠,很快心里就有了一本账。

走出事达通,赵松站在门口四处看看,觉得四肢乏力,不想返回公司工作,就来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先生去哪里?司机问。

赵松道,唐梦园。

唐梦园在唐世纪大酒店里,赵松对那里很熟悉,常去放松。唐梦园里的桑拿很有名气,主要是桑拿后的配套服务周全,从上到下,只要花钱,都能得到相应打理,尤其是让客人踏实享受这一点,更是一些人来此消费的主要考虑,别玩着玩着就玩到了各路执法人员手里,那样一跑光,可就跑大了,一局和二局里常有一些贪图便宜的处室长,在一些隐私没有保障的小地方扯淡,结果途中被执法人员拿下,或者遭到不明身份人敲诈勒索,稍不顺从就吃苦头,赵松是从不去那种昏天黑地的小地方。

赵松曾请李汉一去唐梦园洗过桑拿,事后李汉一把他敲打得够呛。那次陪李汉一的小姐,拿到了小费后对赵松说,孙老板(赵松在这里姓孙),你们要是都像那位大哥似的,甭说三五个现代化了,就是十个几十个现代化,怕也早就实现了,我们这些吃五谷杂粮的小姐,到那时也全都回家抱孩子去了。

袁坤知道朱桃桃从三亚回来了,而且也知道他送出去的那四张贵宾娱乐卡没发挥作用。不过近几次与温朴通话时,他倒是闭口不问朱桃桃旅游的事,他想先看看温朴在这件事上有什么说法,然而温朴比他更能埋头,死活不吭声,他就有点拖不下去了,主动给温朴打了电话,老弟,这些日子跟夫人联系了吧?她们在三亚玩的还开心吧?

温朴道,袁局长,瞧我这脑子,忘跟您说了,桃桃她们回来了。

袁坤口气一紧道,回来了?

温朴故意吭吃,半天才把话吐出来,桃桃她……有反应了。

袁坤道,噢,我说呢,恭喜恭喜。

温朴不大乐观地说,唉,也不知这一次能不能保住胎。

听到这,袁坤的心还是落不到原处,猜不准温朴说的是真话还是搪塞话,但他明白真假都不好接着往下扯了,女人肚子里的事,是男人最说不清楚的事,况且还是温秘书老婆肚子里的事。

袁坤道,那你可得好好伺候着老弟,这事可不小啊,你的下一代,可是优良品种!

温朴笑道,你就忽悠吧袁局,将来我儿子,能干到局长助理的份上,我就算是没白费劲了。

袁坤一琢磨,觉得嘴巴上亏了,就说,子承父业,将来你儿子,还是当首长秘书吧,我说首长秘书。

温朴说,秘书不带长,啥事都别想。

袁坤道,啥事都别想,那是二线老局长。

温朴说,一说这些,你总是一套一套的,我是说不过你啊,老兄。

袁坤道,说真的老弟,那几张卡,弟妹没用上,我这心里呀,还挺不是滋味的。

温朴一听他又把话说回来了,只好现编一段说,嗨,老兄啊,别提了,丢人,都不想跟你说的,可现在必须得告诉你,在去三亚的飞机上,桃桃解手时不小心,把那几张卡弄进了便池里。

袁坤听了一呆,过后一乐道,噢,我说呢……

温朴从袁坤这句话的语气和节奏里感觉到,袁坤对自己给去的交待还算满意,也就是说日后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后遗症。

官场游戏就是这样,有些事上,不怕重新洗牌也不在乎重新开牌,就忌讳中间断牌,断牌就是隐患,隐患就有可能在什么时候变成对方攻击你的把柄或借口,这种亏袁坤过去吃过。

袁坤今天本想借四张卡的作用力,在两个亿上找点温暖,现在看来没戏唱了,这当口要是再提两个亿就生硬了,没有回旋余地。

结束通话后,袁坤点了一根烟,没滋没味地抽着。

白石光把山西客户,从首都机场接到东升。

三个山西人很精明,脚一落东升,就寻家银行办了个临时账户,把拎来的八十万元现金存进去。

过去白石光没与这三个油贩子打过交道,他是通过朋友牵线挂上钩的。刚跟他们接触时,白石光每吨开价两千五百元,山西人嫌贵,软着舌头往下压,最后双方在两千四百元的价位上成交,这也是白石光的底线价位。不过山西人有一个附加条件,就是叫白石光在资金上给一点方便。

按时下的车板交易运作,山西人在柴油产地装罐前,要在东升跟白石光签一份合同,讲明付款方式为五五付款,即见到货后给一半资金,等回山西接到货后再付余款,行话叫终点车板割清。山西人说眼下财力不足,倒不出足额订金,拿现金的话少点行不?白石光想现金当然好了,但不能少于二百万车板订金的一半,也就是一百万现金。双方磨开了嘴皮子,临了在八十万订金上握了手。

油主是千文市第二炼油厂下属的劳动服务公司,对外称总厂分厂,经理大秋跟白石光和马义从前有过生意往来,都混成了熟脸,尤其是马义跟大秋,交情到了一定火候,那年大秋的老爹,从老家来北京开刀摘瘤,马义往医院送了三万块钱喂刀。

油道上也有很多约定俗成的潜规则,中间商一般不希望货主和买家直接碰面,担心被两头挤成柿饼子甩了。

白石光把山西人带到千文后,便把他们安顿在一家中档宾馆里,单独去找大秋办手续。白石光以127特户自带信汇方式,带来了全部油款。白石光把大秋早已拟好的供求合同书,拿回宾馆给山西人过目,山西人传看了几遍,没发现有什么漏洞,这才从密码箱里取出印章盖上。

接着白石光又返回大秋那里,交合同的同时也递去了信汇袋,换来大秋手里的提油六联单。

白石光喜忧参半地说,哥们,从现在起,我的小命,可就捏在你手里了!

大秋打保票的口气道,啥话呢,你就等着发大财吧哥们,三天后,提油、装罐、发车,全搞定。

白石光点点头,仍有些不放心地抹了一句,车皮,没问题吧?

大秋挥手道,哥们在铁路上好不好使,这你还没个谱?

白石光扫了一眼大秋举起来的手,这只手上的小拇指,短了一截儿。那一截儿的去向,白石光曾听大秋念叨过,昔日他的一个小兄弟,因替他兜事儿栽进去了,事后他剁下半截指头是为了记恩,此举在白石光看来是很仗义的一件事。

三天后,白石光领着山西人来到炼油厂,山西人眼见五个装油站台同时工作,脸上露出笑容,白石光也感到了轻松。

四个人当天下午就飞回北京,在机场打的奔回东升。

马义听说生意做成了一半,脸上和嘴上都很高兴,晚上在金海湾渔村摆了一桌海鲜宴。

翌日上午,山西人把带来的八十万元,转到了马义的账上。

等着发财的山西油贩子,急着赶回去接货,几人一商量,下午在火车站前包了一辆帕萨特,带着白石光走了。

在山西等足了四天,也不见柴油的影子,白石光心里直犯嘀咕,山西人也急得没着没落。

山西人说,白经理,剩余油款,我们可是都凑齐了,就等你车板交割了,你的油,不会憋罐吧?

白石光硬挺着说,不会憋罐。

憋罐是道上的黑话,指油在货源地装车了,但是没有发出来。

白石光紧着给大秋打电话,不知打了多少次才跟大秋通上话,大秋说去黄林了刚回来,大秋分析说油车迟迟不到山西,是不是在什么站编组时耽误了,再等等没事。

白石光心里依旧扑腾,接着又往家里打电话找马义,想让马义嘱咐嘱咐大秋千万别冒泡,哪知马义也不在,去了天津,打他手机也是联系不上。

盼星星盼月亮,又盼过去三天,白石光吃不消了,眼圈都熬黑了,整天恨不能把手机焊在耳根上。

大秋尽管没有失踪,但他一开口没别的,总是说别急别急,你别急,你一急我就上火啊哥们,我已经打发人到铁路上探道去了,你放心吧兄弟,你这一龙不会触雷!

抓耳挠腮等到第十天上午,大秋在白石光手机里说,坏菜了哥们儿,你那条龙不知为什么给发到山东去了。

白石光一听这话,整个人软得像被抽去了几根筋骨,挣扎着对大秋说,大秋,咱可都是道上的朋友,玩笑开到国外去,兄弟可是没有护照,是朋友,你就赶紧再组一龙给我发过来。

大秋道,那兄弟试试吧。

搁下电话,白石光狂骂了几句,惨着白脸打马义的手机。

这回打通了,马义听了以后,气得也骂了大秋一顿,之后劝白石光先把气沉住了,毕竟还没有鸡飞蛋打,下来他再给大秋打电话盯紧他。

山西人就在这时恼怒了,说白石光跟东北佬合伙搞猫腻,一个气得鼓鼓的胖子,说着就抡来一拳,打出了白石光的鼻血。

胖子吼道,老子再给你三天时间,如果油还不到,你明白你的下场!

白石光舔舔嘴角的血,绝望地说,别盼了,龙回头了,我和你们一样,都上套了,信不信由你们。

操你妈!又一个气急败坏的家伙上来,抬腿就给了白石光一脚。

勒死他!

点他天灯!

扒皮抽筋!

面对这些理智失常的受害者,白石光流着泪说,你们把我废在山西,还早了点,等你们从东升讨回你们的八十万再说吧。

胖子浑身颤抖着说,那边可是你的朋友!

白石光点点头,哀伤地说,老乡宰老乡,朋友黑朋友,所以我才被骗。

除了胖子不信白石光的话,其余的山西人,一时也不知谁对谁错了,脸上只剩下了惜钱的难过表情。

白石光道,你们赶快派人去东升追钱吧!

几个六神无主的山西人一想也是,现在废不废白石光是小事,要紧的是把那八十万血汗钱追到手。

正文 第二十章

苏南今天下午出院,温朴上午十点钟,就从北京赶过来了,苏南的病房里从这时候起就热闹起来了,先是袁坤带着书记和两个副局长进了病房,刚把寒暄话扯过去,李汉一就把在家的班子成员全都拉来了,之后不久,李院长进来时,身后也跟着几个人,病房里塞满了大小领导,室温上升,气味混杂,温朴趁乱,悄悄把窗户打开了。

苏南显然是要吃了中午饭再回北京,这样一来,他的中午饭怎么吃就是个事了,袁坤和李汉一都想把这顿午饭的埋单权,一把抓到手里,而李院长的一份心情也在嘴边上挂着呢,大家都在心照不宣地等待时机,把这顿为领导送行的午饭权抓到手里。

东升这几个领导的心里盘算,早给温朴的脑子打捞出来了,他觉得这顿饭确实不大好安排,也怪难为这几位领导了,尤其是李汉一和袁坤,彼此不会不把这顿饯行宴与两个亿挂上钩。现在两个亿的归属动向,还在苏南的舌头底下压着呢,苏南今天要是吃了李汉一的饭,袁坤往后在东升就会坐不住,同样苏南要是应了袁坤的请,李汉一心里的小鼓也得敲上一阵子。说来说去,这不是一顿普通的领导饯行饭,也不是一次感情意义上的来来往往,这顿午饭的利益成分太大了,所以温朴想,有关这顿午饭的吃法,苏南事先应该有考虑,此时自己不能随便开口打乱他的既定安排,何去何从,还是让苏南的嘴领路往前走吧。但是他这时也敏感到了,苏南对这顿午餐的心理准备,似乎还不是太充足,这一点别人看不出来,但他能意识到。后来趁大家不注意,温朴悄悄离开了病房。

其实苏南早就感觉到了,这房间里的几个重量级人物,在眼前这顿午饭上都有当家作主的渴望,而自己吃谁不吃谁,到头来不是难在嘴上,而是难在两个亿的倾向上。如果让袁和李五五分成安排这顿饭呢?刚一这么想,苏南就否定了,他俩怎么可能把这顿饭AA制呢?你出一半,我出一半,那不成了笑话。

苏南原本想中午由李院长陪着,喊上龚琨等少许人,在医院的小餐厅里,吃几样小炒也就行了,饭后稍稍休息一下就回北京,现在看来,自己的算计有些脱离现实。

这时袁坤和李汉一在小声说着什么,苏南发现后问,两位局长大人,密谋什么呢?

李汉一笑道,苏部长……

袁坤沉不住气,挑开了说,苏部长,我和李局长正在说两个亿呢。

尽管话题十分敏感,但苏南并没有躲闪,反倒是饶有兴趣地问,那你们是说出了友谊第一?还是利益第一?

李汉一接话道,苏部长,一局是老大哥局,到时老大哥还能让小兄弟吃亏?

袁坤话赶话说,苏部长,我看部里还是把一局二局合了算了,省得我和李局长整天分什么你的我的,分来分去也是部里的肉,烂在部里的在锅里。

苏南意识到了袁坤这是在拿粗粗拉拉性情做掩饰,用大白话挖自己心里的悄悄话,就模棱两可地说,亲兄弟,明算账。

袁坤和李汉一相互一看,谁都不开口了,病房里静下来。

后来就在苏南为这顿午饭的去向不知往东还是往西的时候,龚琨来了,先后跟苏南、温朴还有她认识的领导打招呼。

龚琨说,首长,我还说今天中午请你去马家里吃砂锅呢,顺路你们就回北京了,看来还是心不诚,走到了几位大领导的后面。

李院长笑着接上话,苏部长,你没去过马家里吧?马家里是个地地道道的回民村,那里的砂锅,可是远近闻名。

确实有乡土特色。温朴补充说,他去过一次马家里。

袁坤和李汉一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的意思都像在说,马家里档次低,乡土味太浓,苏部长能吃顺口吗?这个龚琨怎么搞的,这不是瞎往里插杠子吗?

苏南饶有兴趣地问,马家里,在什么地方?

李汉一道,在城外,苏部长,离高速公路入口不远。

苏南脸上绽开笑容说,好好好,到乡下转转,蛮开心的嘛,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吃好了喝好了,就回北京了,省得再回来给你们添麻烦。

温朴不失时机地说,各位领导、龚主任,那咱们就去马家里,不过得事先声明,中午由我代表苏部长答谢诸位。

苏南觉得温朴的话来得正是时候,就高兴地说,瞧瞧我这秘书,是一般的秘书吗?我记性不好,把答谢诸位的意思丢了,丢了温秘书就能捡到,而且还能落时到实处。

温朴看看李汉一、袁坤和李院长,收敛着表情说,苏部长的这个答谢意思,前些天就有了,我一直想着,今天我都没有开车来,苏部长的司机来了,我就是想中午好好陪几位领导喝几杯酒,感谢一下诸位。苏部长对大家的工作,还有这些天里对他的照顾都非常满意。

袁坤搓着手说,温秘书,听你这么说,那我们就没话可说了。

李汉一对这种结局,虽有遗憾,但也过得去,毕竟轮空的不是二局一家,一局也是白纸一张。

下楼的时候,袁坤还是觉得去马家里不合适,就追上温朴咬耳根子,说马家里的卫生条件咱们对付可以,领导能凑合吗?万一吃不好了,大家都有责任。卫生上的事,温朴不是没考虑过,他对马家里的卫生条件也有一定的担心,好在他去过马家里,再就是他觉得吃砂锅,相对吃炒菜也安全,让苏南凑合着吃一顿应该没什么。

温朴心里有数,官当到首长这个份上,一般人会认为首长的嘴,就不是一般人的嘴了,首长的嘴应该整天吃山珍海味和飞禽走兽,其实不然,中共总书记和政府总理还常到老百姓家里吃家常饭呢。说来说去,从中央到地方,大小首长们在饮食上注重的是食品安全和营养均衡。

温朴对袁坤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只能是到了马家里让苏部长感觉吧,苏部长的感觉要是不好,再换地方也来得及,大不了多踩几脚油门,回北京请你们。

袁坤没话可说了,讪讪一笑。

领导们都有车,这样龚琨就顺其自然地上了苏南的奥迪。

当几辆小车一前一后开进马家里时,苏南吃惊不小,村子里不见土路,一幢幢小楼簇新气派,空中飘着若有若无的膻腥味,随处可见砂锅居、砂锅坊、砂锅城、砂锅王、砂锅家、砂锅全、砂锅仙、砂锅总汇,以及老砂锅、祖传砂锅、张记砂锅、马家砂锅、王大头砂锅等牌匾,有些店门不涂不漆,老旧的木色,看上去勾人思绪回流。倒是宝来、捷达、天籁、开利、通福道、桑塔纳、切诺基、马自达、红旗、劲风、尼道、陆虎、深姿,昂及斯、特里提、以及奥迪、加华、皇冠、福特、本田、丰田、奔驰、加楞、别克子弹头等车,尚能证明今夕何年。

龚琨很内行地说,这里天天如此,来晚了就得等着。

苏南一听这话,忙问,咱们来的是不是时候?

龚琨说,有七八成的把握,苏部长。

苏南瞥眼车窗外,发现了一些北京和天津牌照的小车,心说马家里可够热闹的了。

车停稳后,李汉一和袁坤抢先下了车,然后去给领导开车门。

龚琨下车后,指着咫尺外的老五家说,满马家里,老五家的砂锅,算是正宗了,祖传三辈的绝活。

苏南抽抽鼻子,目光四游,瞧哪儿都新鲜。

一条柴黄狗,扭哒扭哒跑过来,苏南笑着逗狗,开心得不行。

进了老五家,龚琨与迎上来的小伙计过话,看上去彼此很熟了。几张桌子上都有了人,苏南脸上就有些着急。

袁坤看出来了,低声问司机,有没有雅间?

司机低声道,设雅间,就没有乡村特色了袁局长,马家里带雅间的店,都不是正宗店。

袁坤飞眼临窗那张桌子,桌上有两个人,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和一个驼背老者,正在细吃。

袁坤的目光与中年男人镜片后的目光一搭上,本能地愣怔了,中年男人忙将右手食指竖在嘴唇上,摘下眼镜,拿眼神儿说话。

袁坤心领神会,见苏南与温朴正欲启齿问他什么,也忙学着中年男人将一指竖在鼻子下,轻轻摇头。

中年男人起身过来,握住袁坤双手紧悠,似久别重逢,与此同时用眼睛跟还在犯迷糊的苏南和温朴打招呼。

袁坤小声问,你搞什么鬼?

中年男人压低了声音说,我这是悄悄地进村。

袁坤一笑,心想怪不得戴副镜子,怕人认呀。

这时李汉一也认出了中年男人,刚要喊王市长,给袁坤拽了一下。

李汉一不知出了什么事,就冲他认出的人招了一下手。

袁坤紧忙把苏南和温朴介绍给中年男人,然后跟苏南耳语,说此人就是东升市常务副市长王庆河,那天魏市长给你接风时,他在外地,他今天这是下来微服私访。

苏南和温朴就与王庆河握了手,脸上的笑直飞。

王庆河道,相识是缘,相交是已,来来来,也没闲桌了,就并到我这桌上吧。

碍着秘密,大家这时就免去推辞,择位落座。

王庆河讲他身边的老人是他父亲,七十有一,又聋又哑,倒是身子骨还算硬朗,平时他只要不外出,每月至少领老人来这里两到三次,老人家就得意这口。大家都用眼睛问候老人,老人频频点头,笑得很幸福。

这时跑堂的小伙计,站到王庆河身边听吆喝。王庆河揉着鼻梁道,人多,正好上一套八仙回人间。

龚琨隔着李汉一向苏南解释,所谓八仙回人间,就是八个品种的砂锅,一样上一个,人多了吃热闹。

苏南噢噢直点头。

王庆河问客人喝什么,苏南兴致正好,张口就来,我看路上到处是老家烧锅的广告,就喝老家烧锅吧。

大家就说老家烧锅好,本地酒,货真,配砂锅绝了。

龚琨有不同看法,她劝苏南别喝白酒,刚从医院里出来,喝一点点红酒,意思意思就行了。

苏南被挡了一下,不好与龚琨多言,就看着李院长说,我说专家,你给我把把酒脉吧?

李院长说,我这两下子差劲,还是让温秘书把吧?

温朴说,白酒吧,我替喝。

龚琨没想到温朴一句话就把场给圆过去了,大家谁都不为难,就欣赏地看了温朴一眼。

苏南下了台阶,就不再提酒的事了,搓着手说,哎呀,想不到我们北京边上还有这么个好的地方。

李汉一笑道,东升宝地,自古人杰地灵。

袁坤点了一根烟,他对这种地方不感兴趣。

工夫不大,八仙回人间陆续摆上桌面,热气腾腾,香味扑鼻。观砂锅,并不精美,炭灰色,肚鼓,底部和锅口稍窄,颇似煎中药的药罐子,古香古色,市面上并不多见。小伙计把老家烧锅放下,右手托一个青花瓷碗,左手操一把式样古旧的漏眼紫铜勺,分别从八个砂锅内取出一样炖物,置于花瓷碗内。温朴感觉此举肯定有讲,只是小伙计不点破,留下一句慢用,托碗而去。

大家都看糊涂了,唯有龚琨像是知道内情,但她笑而不语。

空盅一一满上,王庆河说,这八仙回人间,来自一个传说,刚才诸位都瞧见小伙计的举动了吧?来来来,大家幸会幸会,干了这盅,我再罗嗦几句。

大家一饮而尽。

王庆河巡一眼大家后开讲。说过去有两个人打赌,一个说,你一顿若能连汤带肉,吃掉八大碗,我输你纹银十两。另一个也不含糊,讲我若是吃不下这八大碗,输你五两一对纹银。于是寻了证人,开赌。吃至八碗时,吃者已是肚圆眼翻,却不认输,舍命不舍财呀!店主眼见要断人命,灵机一动,上前伸漏勺于锅中搅动说,客官得罪,得罪,方才我见锅内有蛆尸漂浮。言罢,捞出一小块羊肝让食客看,食客一梗脖子说,这分明是牛心嘛。店主哦了一声道,那蛆尸,想必已入客官肠胃。食客听了这话,脖子一挺,哇哇大吐,地上污烂一摊。眼看要赢的一方不干了,店主就说,我奉送客官纹银十两如何?翌日,险些丧命那位,给店主送来纹银二十两,致谢再三,后有说法,取君一勺肉,还君命一条。至于说八大碗叫成了八仙回人间,成其一套组合砂锅的美名,则是后人演绎之作,意在借仙德,喻人品。至此,王庆河摇头摆手,打住,打住,怎能光听我说呢?来来,大家动筷子。

邻桌几人,也听得入迷。

那边,柜台上一个不动声色的小老头,这时提一泥坛过来,激动万分地冲王庆河说,这位同志通史晓今,妙言传说,对民间文化和马家里砂锅知之甚多,倍令老朽钦佩。

王庆河说,老先生承让,承让。

小老头说,老朽接送食客万千,还是头回遇上如此学识之人。其实,这位同志是小店常客,恕老朽眼拙,眼拙。

五庆河道,先生客气客气。

把泥坛放到桌上,小老头又道,这坛老酒,乃祖传工艺酿制,已有十五载时光,今个儿,送诸同志一品,略助诸同志聚兴。

温朴瞧着王庆河那张普通的宽脸,心底不知为什么冒出了寒气。

吃了没一会儿,李汉一夫人打来电话,李汉一觉得在饭桌上接不妥当,就离开饭桌到外面接听。

你说小虹怎么了?李汉一问。

夫人哽咽道,刚才她说出去找你,下楼梯时,不好好下,蹦……结果滚下去了,右腿摔骨折了,明天孩子出不了院了。老保姆连害怕带上火,血压一下子高了,站不住了,这会儿也去了观察室。

那会儿去苏南病房前,李汉一让跟随他的人,在电梯口等他一会儿,他一溜急步去看女儿小虹。小虹今天跟他格外亲,搂着他亲个没够,还薅他头发玩。

李汉一脑袋瓜子一大,眼前黑了一下,半天才说,等送走苏部长,我就去医院。

夫人说,你要是忙,就先别过来了,我妹妹等会儿到。

李汉一心里一酸,什么东西就堵在了嗓子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夫人叹口气说,好了,不跟你多说了,你快去陪苏部长吃饭吧,不过你千万不要喝酒呀汉一,你的胃……

李汉一说,你放心吧!

温朴回到北京后,给龚琨发了一条短信息,谢谢龚主任。

龚琨回复说,不客气,欢迎常来,但不是住院。

马家里这顿午饭是龚琨客串出来的。在医院那会儿,温朴离开苏南病房后没去别的地方,直接去找龚琨,让她帮个忙解围,以她个人的名义,把午饭张罗到马家里去,到时他再把话接过来,后面的事,就不用她再操心了。

正文 第二十一章

眼看为期二十天的还贷偿息日就要到了,赵松到处找不见白石光的影子,问到马义那里,马义说白石光还在山西,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赵松心里一慌,就打电话向李汉一汇报了情况,李汉一听后,不惊不慌地说,赵经理,事情未必像你说的那样复杂吧?还贷期,不是还有一两天嘛。

听李汉一这火烧屋顶不愁水的口气,赵松心里又虚了一层,埋怨自己刚才在电话里不冷静,随随便便怀疑李局长介绍的人,李局长能高兴吗?然而没过多久,赵松又觉得自己的怀疑有一定道理,这年头的事有什么准呀,万一白石光连李汉一也蒙骗了呢?

不行,趁日期未到,还是防着点吧,也算是对领导负责。赵松打电话问财务科长,现在公司账面上还有多少钱?科长稍后回电话,告诉他可流动资金还有六百一十多万。

赵松打算找家信得过的单位处理一下,账面上只留几十万做做样子。然而他心里明镜似的,此举防风躲雨的意义不大,属于跑和尚庙还在的小伎俩,真要是出了事,早早晚晚还得替白石光补窟窿,但终归还是一种积极应对的策略,到时也好有个调头的空间。

下午一进办公室,赵松还在核计找什么地方藏钱时,局党办打来电话,叫他马上过去有事。

赵松心里七上八下地来到局党办,党办主任一见他,就笑眯眯地说,好事,你皱什么眉头嘛?临时决定,把你增补进局领导下基层慰问小组,你这就回去准备准备,明早八点出发。说罢拿起办公室桌上一套半新不旧的工作服。

赵松是基层领导,他知道一线工人都管这半新不旧的工作服叫情感道具。

赵松接过工作服,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此类慰问活动,几乎年年都有几次,组织十几个在岗和离岗的局级领导,到局基地以外的施工现场转转,走走停停,一路慰问下来,怎么也得十天半月。过去,倒也有处级干部进此类慰问组,可那些人都是些资深辈高的处级干部,自己算什么呢?

别别扭扭出了党办,赵松觉得这里面问题不少,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让自己下去,万一担保的事砸了谁来扛?那样的话,不是给李局长添乱吗?

赵松越想越不是个事,就拐到了李汉一办公室。

李汉一见了他,脸色有点意外,但很快就调整过来了,用手势招呼赵松坐,赵松没坐,站着说,李局长,我进了下基层慰问小组,明天一早走。

李汉一笑道,噢,我脱不开身,要是能腾出时间,这次我就带队下去了。

赵松看看手里的工作服,犹豫道,李局长,我担心担保出问题。

李汉一笑出了声,背过身说,赵经理,你多虑了,放心去吧。对你来讲,这可是一次机会,你明白吗?

赵松从话里听出来,自己下去慰问这件事,李局长是心里有数。

李汉一道,担保能出什么事?就算是出了问题,你不也得往我这里跑吗?

赵松张不开嘴了。

赵松走后,李汉一站到了窗前。不多时,他就看见赵松上了车。

担保担保,赵松哪里会知道,此时此刻的李汉一,就盼着担保出事呢,担保出岔子对他来说是一件大喜事,因为到那时苏南在两个亿上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不想被拴住也得给缠住,两个亿不想全给二局也得全给。拿三百万换来两个亿,怎么比量,都是丢芝麻捡西瓜的买卖。

孙处长上楼时,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但是他木着脸,谁也不搭理,径直来到袁坤办公室,袁坤正跟一个副局长说话。

孙处长盯着副局长说,你先出去,等我说完了,你再进来。

袁坤和副局长一听这话,都愣傻了。

袁坤觉得孙处长的情绪不对劲,不是一般的不对劲,就暗中递给副局长一个暂时离开的眼神,副局长瞪了孙处长一眼,闷闷不乐地走出去。

孙处长说,袁局长,我听说二局那个赵松,给一个姓白的人,担保了三百万贷款,现在姓白的跑了。

这信息是孙处长女儿传来的,他女儿正跟市金融系统的一个小伙子搞对象。

袁坤心里一跌宕,忙问道,那人叫白什么?

孙处长说,是叫……白什么光。

袁坤心里格登一下,脱口道,白石光?

孙处长思索道,白世光,对,是叫白世光。

袁坤望着孙处长,孙处长哼了一声,一针见血地说,赵松要倒霉了,李汉一也跑不了,袁局长你现在有机会抢到两个亿了,你马上拿这件事往部里捅,捅它个满城风雨,捅它个乌烟瘴气,捅它个乱七八糟,摊它个鸡犬升天,捅它个稀哩哗啦,捅它个山呼海啸,哗啦一下子把二局捅垮!

听下这些话,袁坤头皮直发麻,心说眼前这位,还是孙处长吗?听说他这些日子里神经兮兮,原来还真是这么回事。袁坤想,孙处长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刺激?还是……他那脑子不会是真的有问题了吧?

东风吹,战鼓擂,袁局长你说一局二局谁怕谁?孙处长说。

袁坤脸上泛白,不敢出声了。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扇阴风,点鬼火,官场上就这么回事!说完,孙处长看也不看袁坤一眼,转身走了。

袁坤两条呆滞的目光,被孙处长的背影拖出了门外。

袁坤搓把脸,捏着腮帮子,有气无力地坐进沙发。

袁坤暂时把不可思议的孙处长放到一边去,专心琢磨着担保的事。他想是该完结了,白石光在两个亿上,给大家画出了句号!

后来他又问自己,赵松给白石光担保,温朴事先就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将近五点,李汉一如不速之客进了袁坤办公室,袁坤强打精神应酬。

袁坤的目光在李汉一脸上转悠了一会儿问,是什么风,把李局刮我这里来了?

李汉一摸着下巴问,我是不是气色难看?脸上的肉也少了?

袁坤笑道,哪里,瞧李局这气色,不像是吐过血丝的人。

李汉一也笑笑,道,老袁,我今天是来给你送炮弹的,你别客气尽管轰我就是了!

袁坤没听懂他的意思,斜着目光看他。

李汉一愁着脸,把赵松给白石光担保三百万的事说了个大概,袁坤听后一言不发。

李汉一说,看样子要出事了,嗨,老袁,我怕赵松到时承受不住,让他暂时离开东升回避一下。老袁,你也知道,苏部长近来身体不佳,这点小事要是让他上点大火……

袁坤知道李汉一在这儿卖的是关子,就没做出什么反应来。

李汉一接着说,你市里关系多,我知道贷款银行的许行长,平时跟你称兄道弟,你说你不帮这个忙谁帮忙?

袁坤点了一支烟,以攻为守地说,李局长,你就不怕我帮倒忙?

李汉一笑道,事到如今,倒忙也是个忙啊,袁局。

袁坤想,他这么直来直去,究竟是要达到什么目的呢?看来他跟孙处长刚才来放炮的动机不会一样,他又没有神经兮兮。按常理说,这种事搁在以前,他李汉一死活要瞒着自己,怎么可能主动跑来说清楚呢?

袁坤一时理不出头绪,索性半真半假地说,李局,刚才你说的话,我可是一个字也没听到耳朵里去!

李汉一站起来说,得得得,使不使劲,使多大劲,你老兄就看着办吧!现在咱换个话题,晚上我请你吃饭,这事不难办吧?

袁坤说,那你可别摆鸿门宴什么的,我肩上还有你给的重任呢。

李汉一道,你老兄在东升刀枪不入,我就是天天摆鸿门宴,怕也伤不到你一根头发啊!

袁坤说,刀枪是不入,毒药可就吃不消了老兄。

李汉一道,就我这点本事,老鼠药都弄不来,还上哪儿去搞毒药啊?

袁坤掏出烟来说,你手底下的人都有才,毒品都敢招呼,琢磨点毒药还不小菜一碟。

袁坤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过去李汉一手下的一个年轻工程师,曾因与人合伙制毒,轰动了整个东升市。

吃过晚饭,赵松的爱人嘀嘀咕咕,还在赵松明天下去慰问这件事上饶舌,说全局这次只选了你一个处级干部,该不是要提你当副局长吧?老聂那个位置可是一直空着呢。老聂半年前死于胃癌,死前老聂是分管文教卫的副局长。

赵松不接爱人的话茬,他心里还在悠着担保的事,他老是觉得担保要出什么大事,出了大事自己势必要受到牵连。

儿子垂头丧气地走进来说,今晚没热水,冲不成澡了。

赵松没好声地说,这天你冲冲凉水澡又怎么了?

儿子也没好气地说,我凭什么要冲凉水澡?爸,要冲你冲去!

赵松本来就心里发热,让儿子这么一激火,心里就更火烧火燎了,腾一下站起来说,我是要冲凉水澡!说完找来内衣内裤,吊着脸一头扎进卫生间。

爱人把儿子熊了一顿,然后冲卫生间喊,洗什么凉水澡啊,你明天出门,你想找感冒呀?

赵松赌气地想,他妈的感冒了好,发烧了更好,明天就有借口不走了!此时他这么想确实是因为赌气,可洗着洗着他就打开了喷嚏,这之后他倒是盼着明天真的能感冒发烧。

转天一早,赵松睁开眼,摸摸头,不烧,再摸摸胸口,也不烫,一下子就泄了气,心想找感冒都找不成,昨晚那些喷嚏算是白打了。

过了小露天夜市,袁坤的步子加快了。他边走边想,有日子没见许行长面了,上一次请他去贵友山庄钓鱼,大概是在二十天前。

许行长住平房,从外头看,房子很普通,进里面一看就离普通两字远了,五六间屋子装修得像行宫。

院门未开,就传来了狗叫声,袁坤骂了一句,狗东西!

许行长在门里说,虎头,外面是袁局长,你怎么六亲不认呢?

院门打开后,袁坤边往里走边说,虎头不认没关系,只要你认就行。

许行长穿着休闲装,笑眯眯说,空手来的,还办事吗?

袁坤回头道,人怕出名猪怕壮,我再喂你,你说你成什么了?

许行长照他后背就是一掌,笑道,老东西,嘴还挺损。

进了客厅,袁坤四下看看,问,弟妹呢?

许行长说,你来,我还敢让她在家?挤挤眼又道,到外边旅游去了。

袁坤坐下说,不会游到别人家去吧?

许行长一咧嘴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许行长已经结过两次婚了,现夫人才三十出头,整天拿着小少妇的娇滴劲,袁坤就觉得这女人贱,不爱搭理她。

扯蛋话过后,袁坤问起了赵松给白石光担保的事。

许行长拍着手说,明天到日子。

袁坤问,姓白的现在没在东升?

许行长摸着后脑勺说,这我不管,他在不在我都要公事公办。

袁坤道,这次别价,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许行长斜来一眼,噘噘嘴说,我猜你也是为这事来的。

袁坤解释说,不是那个意思,你把还贷期再宽限十天半月,怎么样?

许行长又瞟了他一眼道,老兄,我怎么听说你这阵子正在跟李局长争什么两个亿扶贫工程?

袁坤说,这没你事。上面吃下面拉,一个系统里的事。

许行长说,噢,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袁坤看他一眼说,这次是真的,你别稀里糊涂。

许行长道,我也没往假上想啊。

袁坤说,那就说定了。

许行长说,没问题,你老兄的事,还不就是我身上的麻烦。

袁坤拿起眼前的软中华,抻出一根闻闻,许行长忙献来火说,哎老兄,你那里还有小户型吧?再借一套。

袁坤吐口烟,扭脸道,又有新蜜了?

许行长一摆手说,哪呀,我前任小姨子,过几天要来师专进修英语。

袁坤说,那师专没房子?

许行长说,咱不是欠人家姐姐的嘛,咱得从人家妹妹身上还点情你说是吧?

袁坤想想说,等你办完我的事,再说吧。

这时,厅门口的音乐门铃响了,许行长站起来。

来客是马义,手里拎着一个纸盒。

袁坤和马义是初次见面,许行长介绍说,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工程一局局长袁坤,这一位是……马先生。许行长这是有意把马义的身份介绍得模模糊糊。

袁坤又呆了一会儿说,许行长,马先生,你们聊吧,我还有点事。

送走袁坤,马义警惕的问,他来干什么?

许行长淡淡一笑,那你又来干什么?我看你俩的目的差不多。

马义放心了,点点头说,白石光给您来过电话吧?

许行长说,打过好几个了,求我延长借贷期。

马义捻着手指问,许行长,明天能执行吧?

许行长打着哈欠说,法院那头,你不是跑完了吗?

马义点点头。

红眼的山西人,从马义那里追回了八十万现金,逃也似回了山西。那天,一个矮个子跟胖子说,还真是及时,狗日姓马的账号上,就剩这点钱了。被当人质扣押的白石光,一听就明白了,这场骗局的策划人是马义,他在账上留下八十万是他想到了山西人要回来找事。

那个胖子在白石光脸上亲了一下,又朝白石光屁股上踢了一脚说,你他妈的说得对,友情深,好骗心,滚吧你——

山西人放了白石光。

白石光没有回东升,坐飞机来到沈阳,又从沈阳租车杀到千文市。

正值下午四点多钟,阳光满街。白石光在一家超市里买了一把刃锋极快的折合刀,就匆匆找大秋去了。

大秋不在办公室,隔壁的女人问白石光有什么事。白石光老道地说,我姓韩,是来送油款的,说完拍拍手包。女人一脸喜色,说你等会儿。

几分钟后,大秋就出现了。

大秋一见是白石光,脸色马上就变了,进退不得的样子。

大秋咬着后槽牙说,哟,你老弟呀,我还以为谁呢。

白石光关了屋门,停在大秋身后说,生意做成了,我是特意来请大哥吃饭的。

大秋转过身,颤着嗓音说,兄弟,我请我请!

白石光掏出烟,抽出一根递给大秋说,那咱哥俩现在就去喝点吧?

大秋看看手腕上的柯拉发牌手表,这手表值三十几万。

两人来到得仙意酒楼,这里是大秋的老地方。

进了浮月阁包间,小姐请两位点菜,大秋把菜谱推给白石光,白石光拿起菜谱说,小姐,我们商量商量,请你先出去一下,等商量好了,再喊你进来。

小姐退出去,白石光腾出一个茶碗托盘,看一眼大秋,掏出折合刀,打开,用左手大拇指试试刃口,然后再把这只手上的小拇指放进托盘。

大秋瞪大了眼睛,身子随之僵硬。

白石光咬紧牙根一发力,嗞一声,切下了半截小拇指。

大秋一阵眼晕,他重温到了昔日自己断指的情形,身上开始痉挛。

殷红的血,盖住了盘底,白石光额头上滚下豆大的汗珠,脸白得没了血色。他放下刀,用餐巾纸裹住断指茬,闪跳的目光直逼大秋。

大秋早就闭上了双眼,脖子一梗一梗,像是要呕吐。

白石光把托盘推过去说,小弟今天请大哥吃一道红汁小泥肠。

大秋到了没忍住,哇一声吐出来……

白石光说,这味道让老兄倒胃口?

大秋说,都是马义出的馊主意,坑成了,四六分成。嗨,也搭我这几个月点背,手头紧,十几套商品房压在手里出不去,另外我妹妹正在戒毒。嗨,不管怎么说,大哥对不起你,三百万你带走,马义的钱,我先压着,管他呢!

白石光哽咽道,往后咱们还是朋友!

大秋低下头。

白石光问,怎么不五五分成?

大秋道,他说你们那边还有人合伙。

白石光又问,你也不想想,到时怎么跟我交待呢?

大秋说,马义说这三百万是北京一个大官帮你担保的,公家的钱,就那么回事,不套白不套,再说到时你不会有什么事,万一你咬紧了,他叫我到时看情况再分你一二十万。

白石光阴冷地说,好哇,离我最近的人,捅刀子就是方便。

与此同时,电力安装公司的账号被冻结了。

许行长把袋口一这么扎死,袁坤气得没了脾气。

袁坤拨通了许行长的电话,许行长抢先说,老兄,还满意吧?我可是等你的钥匙了。

袁坤憋了半天说,岂有此理!

许行长的声音迟迟才传来,紧紧巴巴地说,袁哥,你什么意思?我可是照你的意思办的。

袁坤道,我哪是那个意思。

许行长说,你什么意思嘛?你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你那天为什么那个意思?

袁坤的舌头松劲了,此时就是不缺劲,他也找不到怪罪许行长的理由,因为过去跟许行长办事,这个意思那个意思,意思套意思都意思惯了,搞得许行长的思维都有了固定路数。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李汉一正在跟温朴通话。

李汉一选择这个时候跟温朴谈担保是经过周密考虑的。自从温朴把担保的事掖给他,他就一直没再跟温朴提过这件事,他是在等生米做成熟饭后再跟温朴联系。现在是火候了,他先是对温朴讲了电力安装公司账号被封的前一天,他迫不得已找了袁局长,请他到一个姓许的行长那里通融通融。

李汉一平静地说,我想袁局长,肯定是没少使劲。没谈下来,也许是事情太复杂吧!

温朴听出他话里有话。李汉一现在把袁坤扯到担保这件事上,说明他这些天里借担保之事,没少打袁坤的主意。再就是当初自己暗示过他,担保这件事贴公沾私,不便外漏,李汉一难道会不明白其中的意思?现在看来他不但不遵守游戏规则,还一步迈到了袁坤那里,这一切的意外只能说明他这个人说话办事会找借口,会看火候,还会周旋。

温朴不软不硬地说,哎呀李局长,没想到这点事,给你找了这么多麻烦,不好意思。

李汉一说,哪里哪里,温秘书,这你就见外了。不过你不必担心温秘书,这件事虽说出了意外,但我会想办法妥善处理的,想必不会闹得沸沸扬扬。

温朴想,李汉一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也就没必要再往下谈了,笑笑说,那就让李局长费心了,有新情况,咱们再沟通。这几天苏部长安排了不少事,不然我就过去看看了。

李汉一说,温秘书,担保这点事,你就不必挂在心上了。

温朴又客气了几句,然后挂机。

袁坤一直在办公室坐到天擦黑,才让司机把他送回家。

下午袁坤跟许行长通话后不久,就接到了一个比担保更严重的消息,二公司在陕西的一个施工队,中午在一条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死四人伤六人,伤的六个人里,现在还有两人处于昏迷状态,也就是说随时有可能停止呼息,死亡数字悬在空中。

时代在更新,社会也在脱胎换骨,现在的企业当家人,不像早先的企业领导了,早先的企业领导有三怕,怕天怕地怕上级,而现在的企业当家人,虽说也有三怕,但内容大不一样了,称之为新三怕:一怕女人缠,二怕礼钱黑,三怕出事故死人。

人命关天,不是闹着玩的事,尤其是现在讲以人为本,一个企业里老是死人还怎么以人为本?如今企业里死人也有指标,而且是硬指标,与企业主要领导晋级、长工资、出国考察,以及企业评级、先进单位评选、劳模指标划拨、全员工资长浮等一系列利益挂着钩呢,一局物资公司年初着了一场大火,眨眼间就把一局全年的三个死亡指标烧光了,当时袁坤脖子粗脸红,气得要死,在事故现场指着物资公司一把手的鼻子说,我求求你了,你千万不能想不开了自杀,我现在可是没有死亡指标给你糟蹋了!从这以后,袁坤的心,就一直在安全生产上打转,就怕哪儿再死人,再死人一局就消化不了了,到时的一系列麻烦,可就不是钱能打发走的了。然而怕什么来什么,你越是不想见到的、听到的,偏偏就往你眼前挤,死活就往你耳朵眼里扎,这次车祸一下子就要去了四条人命!

有时人想悲哀,也得有资本垫着,也得凭底气撑着,袁坤现在已经没能力跟现实顶牛了,他说服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让秘书通知在家的班子成员,马上到小会议室开紧急会议。

参加会议的领导,准时出现在会议室里,袁坤也没什么开场白,直接通报了陕西事故。

常务副局长愁眉不展地说,这次事故来的真不是时候,这不是往二局踢那两个亿嘛!

袁坤挥挥手说,说眼前事,说眼前事。

其他领导不知说什么好,唉声叹气。

袁坤点着一支烟说,我们没时间发牢骚,也没工夫痛苦,大家还是抓紧时间,商量一下成立事故调查小组和相关善后处理事宜吧。

议了不长时间,事故调查小组就成立了,牵扯相关部室领导六人,常务副局长任组长,连夜奔陕西,同时兼顾善后处理事宜。

袁坤无可奈何地说,北京方面,我亲自去请罪,老天爷要灭一局,我袁坤也是束手无策啊!

工会主席一听他这番泄气话,立马就酸了鼻子,动情地说,袁局长,我陪你进京吧。

袁坤摆摆手说,算了主席,这要是进京领奖送温暖什么的,我倒是可以考虑带上你,去受罪就免了吧。

常务副局长说,袁局长,那我们这就准备出发了。

袁坤起身道,路上加小心,到了那里也别着急上火,事情已经这样了,尽量往好上办,你们也就尽力了。记住,安全安全,随时联系我。

常务副局长说,好的袁局长,那你也保重。

行了行了,袁坤苦笑道,都快忙去吧,怎么弄出了生死离别的味道,我可是等着你们平平安安回来呢。

回到办公室,袁坤左思右想也没敢给苏南和温朴打电话,但这事按规定又不能下压,必须在第一时间上报到部里。

袁坤续上一根烟,清理了一下思路,把电话打到了部安全生产管理局,算是先报个到,详情等他进京汇报。

袁坤进家后草草了了把晚饭吃了,然后一声不响地进了书房。

小女儿给他送来茶水。

袁坤还有一个大女儿,正在武汉读研究生。他望着小女儿的脸,感觉她还没有摆脱今年高考落榜阴影的纠缠,孩子还在为失去的东西伤心难过,心里不由得打翻了五味瓶。

小女儿望着他,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似乎有什么话要跟他说。

他这时也很想跟小女儿聊点什么,他意识到这些日子自己对小女儿的关心太少了,好像就没怎么与小女儿说过贴心挨肺的家常话。

他努力把心里的慈祥,笑到脸上来,揽过小女儿,摸着她的头说,看你这不开心的小模样,是不是还在想考学的事?想开点,也就是差几分嘛,还有明年呢。

小女儿低下头,咬了咬嘴唇说,爸,我就是运气不好,你看人家小菲,去年进了北京,今年考分比我低一块都一本录取了,有北京户口,沾多大便宜呀爸。

小菲是随父亲工作调动进京的,小菲父亲进京前是袁坤手下一个处长,小菲离开东升前是袁坤家的常客。

小女儿靠住他,抠着他的一个衣扣,可怜巴巴地说,爸,干脆你也找找人调北京去算了,你还是个局长呢,小菲她爸去北京哪会儿才是个处长。爸,我要是进了北京,明年保准能考进名牌大学。

小女儿的话,小匕首一样划过袁坤心尖,他心里一抽动,嗓子眼就堵了,像是那儿卡了一枚泡开的胖大海,涨乎乎地难受。他控制了一下情绪,目光重新落到小女儿脸上,这时小女儿湿眼睛里的委屈目光,让他的心再次动荡,他直想流泪。

小女儿读初中时,学习上的事,袁坤还不怎么操心,那时小女儿的学习成绩在班里排在前五名,谁知升入高中后,小女儿的青春骚动了,搞上了对象,心思一下子从学习上溜开了,后来班主任觉得再假装看不见就坏事了,只好找小女儿谈话。子弟中学归一局管,袁坤的小女儿,不论是在学习还是情感上,一旦出了差错,甭说班主任背不动扛不起,就是书记、校长也得吃不了兜着走。谈话不愉快,小女儿不拿班主任的劝告当爱护,还厌烦地对班主任说,我的未来用得着你操心吗?我就是考不上大学也能找份比你强一百倍的工作……班主任再委屈再生气也不敢发火,袁坤的小女儿就是一局的公主,哄她也许还轮不上你呢。可又怕以后担责任,班主任没辙了,只好亲自跑到袁坤办公室来汇报。

袁坤转天抽时间找小女儿谈了一次话。他很开明,并没有像一般家长那样嗷嗷发火,对学生谈恋爱不依不饶,他只是说高中时期谈恋爱,有可能影响日后的高考,而在中国,高考对一个学生的未来是很重要的,他让小女儿三思,自己把握未来命运,拿得起就拿,拿不起现在放下也来得及。

其实袁坤知道,小女儿之所以有资本早恋,不拿眼前的高中和未来的考大学当回事,都是因为她有一个当局长的老爸,晓得日后即使考不上大学,在老爸眼皮底下找份研究生,甚至是博士生也捞不到的好工作,那是不费吹灰之力,一局多大啊,可挑选的工作太多了。至于说出国学习这条路,他知道小女儿的盼头不大,要是可以随便出国上学,当初她姐姐就出去了。前些年领导落榜子女出国上学成风,老百姓看在眼里,恨在心头,骂在嘴上,一些眼里不揉砂子的人,还往部里写信反映情况,质问领导家哪来的那么多钱供子女出国上学,老百姓家的孩子怎么就没钱出去?出去那么几个,也是父母砸锅卖铁拼家底,差点了再去找七大姑八大姨献爱心。部里很重视这个问题,因为不光是东升这边的老百姓对领导子女出国上学牢骚满腹,其他地方的直属单位里也普遍存在这种现象。很快,就处级以上领导干部配偶及子女出国旅游上学等问题,部里下发了一个相关的预审暂行规定,内容涉及境外院校名称、资金证明等一系列敏感问题,于是这两三年里领导子女基本没有出国上学的了,曾有一个处长玩假过户,把儿子送到了澳大利亚上学,结果是受到了党内和行政双重处分。

后来小女儿虽说没有终结自己的早恋,但拿学习也没有完全不当回事。

袁坤面对这样一种不痛不痒的现实,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其自然了,不在小女儿早恋这件事上饶舌了。

高考前夕,一天袁坤有应酬,大半夜才回来,见小女儿还在高考冲刺,瘦弱的上身,只有文胸拦着,而当时开着空调的房间里,大概只有十五六度,袁坤一进房间就感到了冷气袭人。他退出房间,去书房取来一件自己的外衣,蹑手蹑脚靠近小女儿,小女儿就在他差一两步走到身旁时知觉了。他把手里的外衣披到小女儿身上,说时间不早了,休息吧,要是累倒了,就没法高考了。

小女儿这时也是累到了极限,打着哈欠站起来,伸着懒腰说累死我了爸,我要去睡觉了。等小女儿走了以后,他意外发现小女儿的坐椅上红了一片,弯腰仔细一看,再抽鼻子闻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孩子居然都不知道自己来月经了,心里禁不住难受起来。转天早晨,他把小女儿来月经的事告诉了爱人,爱人一听就红了眼圈,说这不是在玩命嘛我的傻闺女……

你们当官的就是这样,个个自私!小女儿扭过身子,跺了几下脚,一脸怨恨地走了。

他木然地承受着这一切,之后回味着小女儿的话。

袁坤想,小女儿怨,伤亡职工家属骂大街,下岗待岗职工联名上告,三岗制步步受阻,技术人才不停地外流,施工机械设备等待更新,计划内工程眼见消失……家里家外的日子都没个亮闪,这种局面自己究竟还能支撑多久?唉,如果这时能去北京的话,也是挺好的一件事,在东升这块土地上,自己这张脸给人看着风风光光,飘飘洒洒,可是有谁知道自己每迈一步都吃力呢?而且是忙忙碌碌中也没把一局搞出个太平样来,事事总是累不到点子上。

哀哀之中,袁坤晃了晃脑袋,意识到一局的日子,马上就没法儿过了,乱套的那一天就是二局得到两个亿那一日,就算一局二局合并,想必自己也没好日子过。常言道,瘦驴难拉磨,跛脚马跑不出速度,瞎眼牛只能转熟场……

一直坐到夜深人静,一直到睁不开眼睛上床睡觉时,袁坤才打定主意,尽快进京面见苏南。

就在袁坤为陕西死人这件事不知怎么痛苦好的倒霉下午,白石光跟马义的账也算清了。

白石光是在下午五点多钟回到东升的,两脚落地后,他没急着回家,在一家小卖部使公用电话与赵松联系。他在山西和千文市时都给赵松打过电话,想跟他解释一下有关情况,表示一下歉意,可就是听不到赵松的声音,赵松的手机一直无法接通。

白石光拨通了经理办公室电话,接电话的人说赵经理下基层慰问还没回来。

白石光扣下电话,望着天空,琢磨着是不是应该给温朴打个电话,但他一时又拿不准温朴现在知不知道这件事?知道了又会知道多少?心里这么一推磨,就越发没底了,不得不打消了联络温朴的念头,觉得还是等自己把事情办到亮堂处再跟他打招呼好一些,因为有些话,现在怎么说,都没办法说明白。

证明我白石光是人是鬼,不在乎这么一点时间。他的上下牙咬出了声音。

交了话费,白石光到路口拦了一辆红色出租车。上车后,不等司机问他去哪儿,他就说去水务局。

出租车拐上嘉乐街时,白石光觉得脚底下有什么东西滚动,弯腰拾起来一看,是一大瓶雪碧,觉得气味不对,拧开盖子一闻,里面装的是汽油。

司机说,中午两个醉鬼带上车的,说是去放火烧移动大厦,你说这不是找病嘛,他俩下车时,我把瓶子唬弄下来了。

白石光哼哈地听着,忽然意识到这瓶汽油对自己很有用,就说,师傅,把这瓶油给我吧。我出差刚回来,这是去单位骑摩托车,我担心油箱里的油不多了。

司机说,只要不去放火烧移动大厦就行,拿去拿去。

白石光离开千文市前,跟大秋约好要他暂时对马义封口,所以马义现在还不知道白石光身上掖着三百万的汇款。但马义一见白石光,还是觉出了不妙,目光直往门口溜。

白石光把马义逼到老板椅上,陶出汇票,在他眼前晃着说,三百万,我全带回来了。

马义想站起来,被白石光按了下去。

白石光把汇票装进手包,然后把手包扔到沙发上,掏出打火机,拧开雪碧盖子,二话不说,顺着马义的脑袋瓜子浇下去。

马义给浇傻了,等反应过来时,白石光已经住了手,他只浇了半瓶。

马义抖着嘴唇道,好兄弟,我错了,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行不?

白石光骂道,王八蛋,你够毒的了,你知道被人坑被人骗是什么滋味吗?我上有老下有小,你也下得了手?说到这两眼潮湿,把剩下的半瓶汽油倒到自己身上,又说,那好,老子今天就找你这个杂种陪死!

马义瘫了,拱起手说,别别别,开个价怎么样?

白石光伸出裹着绷带的断指说,不见的那半截,我送给大秋了,你说这个价怎么开?

马义的身子,又矮下一截,绝望地说,十万!

白石光摇摇头。

马义又说,十五万?

白石光笑了。

马义往起挺挺说,十六万!

白石光看看手中的打火机。

马义闭上眼睛说,十八万!

白石光这时产生了错觉,越看马义的脑袋,越像一个卡通大鸭头,这错觉让他从记忆里勾出了成片成片的野鸭子,洼子淀里的野鸭子,还仿佛看见一个长得跟白石光一模一样的青年,趴在船边,一张麻木的脸上,鲜血淋淋,正在机械地咬着野鸭子头,咔嚓咔嚓……

马义看到白石光的脸色越来越狰狞,身子就不住地筛糠。

白石光说,十八万,这个数,你就心疼了?

二十万!马义咬牙说。

白石光顶上说,你要是我呢?这个数,满意不满意?

二十……一……二万……马义的舌头打颤了。

白石光挺直了腰说,我操你妈,甭费口舌,二十五万,少一分你死定了!

马义梗直脖子,把一只在桌底下攥紧的拳头摆上了桌面,从嗓子眼爬出两个字,行吧……

白石光说,在这个一言为定上,你小子还可以再骗我,但你最好先把全国的汽车都买到手。

马义望着白石光,不知是因为内疚还是惜钱,竟然掉下了成串的眼泪。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在一个多钟头的时间里,苏南与袁坤谈得比较愉快,苏南本想中午请袁坤吃饭,不巧来了外宾,就嘱咐温朴代他把袁局长照顾好。

苏南和袁坤谈话的时候,温朴已经在机关食堂安排了一个小包间,饭菜标准照部级领导工作餐定的,现在苏南中途有变,温朴就觉得再把袁坤弄到机关食堂去有点寒酸了,袁坤尽管是来求工作调动的,但调动结果没出来前,他还是一局的局长,不给脸面是说不过去的。

温朴陪袁坤去卫生间解过小手,就下楼出了机关大楼。

按惯例,袁坤知道中午饭是要在部机关食堂解决的,现在见温朴走的线路不对,就疑惑地问,不在机关食堂吃吗温秘书?

温朴说,苏部长不参加了,咱们换个地方吧。啊,袁局长,你等一下,我去开车,咱们去赢巢。

袁坤没再开口,等温朴去开车后,招手把正在不远处候着他的专车司机招呼过来,让他自己就近找地方解决午饭,然后再回到这里等他。

上车后,温朴见袁坤脸上气色不好,就拿话找闲情,说,袁局长,北京也就这么大个地盘,拉你去的地方,条件也许赶不上你的皇京大饭店,到时你就凑合吃点吧。

袁坤知道这是一句隔靴搔痒的玩笑话,但他还是把这玩笑话当正题消化吸收了,说,东升要是能赶上北京的话,你说我还会往北京奔?

温朴一看躲不开他的烦恼,索性就捅到底说,袁局长,这么说上午您跟苏部长谈的是进京的事喽?

袁坤笑笑,避实就虚说,小老弟,下来还得请你多关照呀!

温朴一看他不想深入谈,也就不再往这个话题里入了,说,袁局长,你这么客气,我就不习惯了。

袁坤笑道,是呀,你老弟这么客气,我也不习惯,好像咱们刚认识似的。

温朴赶上了一个红灯,于是就借题发挥说,北京的红灯,不知比你们东升多多少?

袁坤望着车窗外说,人在江湖,义在朋友,我北京有你这么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朋友,日后我真要是过来的话,也就不会两眼一抹黑了,你说是吧温秘书?

温朴意识到他现在的情绪有些不稳定,说话拿不住轻重劲儿,这让他意外触及到了袁坤承受工作与生活压力的底线,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本不打算再在这个话题上绕圈子,但又觉得此时是个机会,是个近一步了解对方的机会。

这时的温朴十分清醒,他明白人在心疼、心乱,或是失意的时候,嘴巴往往拢不严实,会不自然地去找别人倾诉和同情,至少比他心态平衡的时候,更容易流露出本色的东西,在这一点上,不论男人女人,以及领导和群众,差不多都一样,因为人心都是肉长的,肉长的心,永远不会分成处长心、局长心、总经理心和董事长心,所谓不人与人一样,完全是因为社会身份的划分,而划分出来的社会身份又不是固定的,即便是带到坟墓里也不会是你肉身上的一块老年斑或是一个痦子。说到家,身份就是个标签,贴上了处长局长你是处长局长,揭下来你也就还原到正常的普通人了,心依然是那颗人之初的心,温朴记得波兰某前任总统不干总统后,人家就回到了昔日工作的造船厂,照样当他的工程师。

温朴问,好好的,怎么就舍得放下一局?

袁坤要离开一局的主动借口和被动理由很多,但他这时只说了一个离儿女情肠最近的借口,那就是为小女儿明年能考上大学创造条件。

袁坤说,为孩子,牺牲一些也是应该的,你说呢老弟?

温朴脑子一转道,老兄这个问题,我先存在心里,等日后我有了孩子,再回答老兄。

袁坤的头往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温朴顿时感到车子给他笑颤悠了,抻脖子从顶棚后视镜里扫了他一眼。

其实温朴很想在路上这段时间里,与袁坤探讨一下他进京后的去向问题,但袁坤在这个问题上似乎留了一手,口封得很死,这样一来,温朴也就不好硬拿舌头往他嘴里捅。不过温朴就是不打探袁坤进京后的去向,他心里也大致有谱,副部长的贴身秘书嘛,身份搁那儿摆着呢,况且他知道苏南就东升一局和二局的最新考虑,已经跟部长交流过看法,好像在前天的部党组会上,领导们又把东升那边的事,往实处落实了落实。尽管苏南到这会儿还没有跟他说什么,但温朴的悟性该去哪琢磨已经去哪琢磨了。

温朴明白,袁坤一旦进京,未来不会有太大起色,进京与离京使的是两股劲,进京的话,如果是领导作为干将,或是后备干部把你提进来,那你有可能占个重要的实权位置,或是一个显赫的坑儿,相反你自己找上门来要求调动,那你的命运就不好说了,能不能如愿调动是一回事,调动成了,往哪儿安排你,这又是一回事,部机关大楼里,缺什么都不缺当官的,一个清汤寡水的位置,也能让争食的人两眼瞪得发酸,甚至一个社团领头羊的角色也能让人大打出手,前年科技工作者协会腾出一个主任的位置,副局级,结果不下十人去争、去抢,闹得乌烟瘴气,后来部长一生气,来了一个叫停版,从国家科委调来一个处级干部,一屁股就把科协主任的坑儿填上了。

具体到袁坤头上说,部里再一个不好打发他的地方在于他是正局级,他要是一个处级就好说了,领导随便往哪里一塞,就把他的未来落地了,到时你只有感激的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可袁坤不是一抓一把的处级,而是盘踞在东升的一方诸侯,在过去的日子里,他对部财政收入多少也是有贡献的,来了再不好安排,也得考虑给他一把相应的椅子落座,不然京城外的那些局级们,会从袁坤身上看到寒心的东西,这对和谐稳定不利。

而有关进京的打算,袁坤事先并没有跟自己深入交谈,甚至连浅谈也没有过,温朴不知他是怎么盘算的。在温朴看来,照他们不一般的关系来说,袁坤怎么着也得在这件事上借他一把力,起码是要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或是看法什么的。可是袁坤没有这么做,那他放弃自己的动机在哪里?是觉得自己没那份帮他的能力?还是不愿给自己添麻烦?或者是他已看破红尘,来去不过心,一切皆顺其自然呢?但不管怎么说,温朴都认为袁坤在这件事上跟自己见外了,绕着自己走路了,这心里不免有些怅然。短暂的郁闷过后,温朴劝告自己,不管袁坤出于何种想法,在他未来去向这件事上,自己都不能袖手旁观,得主动为他创造一些有利的机会,他需不需要、买不买账那是他的事,自己做到了是自己的事,不然日后在北京低头不见抬头见,就算他不在乎怎么相处,可是自己不能不考虑前后左右的人际关系。

不过有一点温朴心里还是有数的,那就是今后与袁坤的关系,就算处不好也不可能影响自己什么,他只是觉得到时袁坤走背运的话,在感情上对不住他们过去合作的岁月。

赢巢到了。

像以往一样,温朴还想把车停到那棵西俯海棠旁边,可是一看老地方给一部宝石蓝别克子弹头占上了,只好另寻空位停车。

温朴可选择签单吃午饭的地方不少,够档次的也有几家,可他单单挑选了赢巢,看来也是动了一些心思,这里不仅仅包含着他知道袁坤得意这里的韩国料理,以及袁坤对一个操盘时装秀演艺的女秀头有话可说,可能也还有重温、怀旧、答谢之类的意思,毕竟他的赢巢五星会员身份,是袁坤给他买来的,而且还年年替他按时交纳会费。

进了赢巢,袁坤说,今天咱不吃韩国料理了,换换口味怎么样?

温朴笑笑问,那你说吃什么?

袁坤把双手插进裤兜里道,随便。

温朴说,领导一说随便,秘书马上没电。

袁坤叹口气说,我说你这首长秘书,算是当到家了呀老弟!

温朴转身说,吃湖南菜?还是去吃台湾风味?

温朴知道袁坤今天不吃顺口的韩国料理,胃口十有八九就要去贴靠湖南菜了,尽管过去自己与袁坤在赢巢从来没有吃过湖南菜,但温朴的第六感觉让他想到了袁坤今天有可能要吃湖南菜。

那个女秀头是湖南人,这里走场子的领班都喊她秀姐,温朴每次见了女秀头也叫秀姐,入乡随俗的事。倒是袁坤在称呼上在意,他从不管女秀头叫秀姐,也不喊她经理,而是叫她小高。女秀头姓高,具体叫高什么,温朴从来没问过,他手机上存的名字是高秀头。高秀头自己有个名为阳光彩虹的演艺公司,据说生意做得不错,手里捏着六七十个走t型台的时装模特儿,这是她的主打品牌。签协议唱歌跳舞的人,拢齐了不下百余名,其中不乏市场走红的角儿碗儿,梨花村小土妞组合、半眼红尘现代舞突击队、上千年摇滚乐队等也都很厉害,另外还有车模、礼仪小姐、健美宝贝、汇展宝贝、食品宝贝、牛奶宝贝、啤酒宝贝、娱乐宝贝、足球宝贝、沙排宝贝、台球宝贝、泳装宝贝、内衣宝贝、药品宝贝、化妆品宝贝、售楼宝贝、家俱宝贝、奥运宝贝、导购宝贝、旅游宝贝、婚媒宝贝、It宝贝、品牌代言人、婚庆主持人、各类晚会联欢会主持人,以及说书的、说相声的、唱京剧的、演小品的、搞杂技的、玩武术的,乐器演奏的等等。

温朴知道,袁坤平时照顾高秀头的生意挺使劲,逢年过节请她去东升办台戏就不必说了,赶上外地某个工程开工剪彩,或是工程竣工之类的喜庆活动,袁坤也招呼高秀头组织演艺人员去现场放电,呼呼啦啦一行男女的衣食住行,外加出场费什么的,一次演出活动办下来,没个大几十万是收不住底的,据说上百万的时候也有过,温朴就曾在一封控告袁坤与北京阳光彩虹演艺公司暗中勾结、无度挥霍企业资金的匿名信里见过百万数字。当然了,匿名信里的数字,不排除有水泡的因素,不过那一次苏南还是没放过袁坤,拿封匿名信把袁坤敲打得不轻,说无风不起浪,你把屁股眼上的屎要是擦干净了,谁还会说你不讲卫生?

湖南菜就湖南菜。袁坤说,我看看小高在没在,在就把她叫过来。

温朴倒是很欣赏袁坤在这种事上的直肠子,不像有些人,猥琐得很,在某种娱乐场合,心里惦记着张小姐,嘴上却说着李小姐陈小姐,得拐上几十个弯才能回到张小姐身上,费劲费大了,白白干耗体能。

袁坤联系上了小高,让她这就去四楼的茅角屋定个小茅屋。

看着袁坤的侧脸,温朴突然觉得自己很弱智,过去一直以为自己没跟他在这里吃过湖南菜,他也就没在这里吃过湖南菜,刚才听他四楼茅角屋之类的一指道,那是熟啊,原来人家袁局长对这里的湖南菜并不认生。

袁坤可能是从温朴眼睛里看出了什么,就笑呵呵说,我请小高在这里吃过两次湖南菜。

温朴就说,袁局长运气不错,我还担心秀姐不在这里呢。

袁坤收好手机说,唉,在别的事情上,我要是能有你说的运气就妥了。

温朴道,情场得意,官场在意,我记得这话可是你袁局长说的。

袁坤的心情,明显比来路上好了许多。

袁坤说,是我说的没错,不过我那是说别人,我可不会拿这话往自己头上按。哎对了,听说这里有个能让心情不愉快人高兴的地方,好像是叫净心宫,等会儿吃完饭,咱们去转转。

温朴压根儿没跟袁坤说过自己常去光顾净心宫,温朴觉得自己去净心宫拳打脚踢纯属个人隐私。

温朴说,有时间的话,就陪你去转转。

路过香茶坊的时候,一对步姿暧昧,彼此呵护着从几株芭指树中间走过去的男女,无意中把温朴的眼神碰撞了一下。温朴受此影响,脚下碎出了乱步,之后就下意识地扭过头来,但这时那对彼此呵护的男女已经不在他视野了。

温朴脑子里扑闪出一个大问号,刚才那个女的,怎么有点像朱桃桃?或者说那个像朱桃桃的女人就是朱桃桃?温朴心里嘀嘀咕咕,就又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而这一次他连芭指树的影子都没看见,心里不由得空荡了,脚底下的步子也更碎了。

这样一直走到了电梯口,温朴的心也还没有归位,总觉得刚才那个女人百分之零点一像朱桃桃,百分之九十九就是朱桃桃。

温朴心里闹鬼,问自己,那女人就是朱桃桃又能怎样呢?这一问不要紧,温朴在心里把自己问愣了。

温朴确实不知道自己会把朱桃桃怎么样,就转念想那个男的是什么人?朱桃桃的客户?同事?朋友?同学……

温朴快把脑袋想成升空的汽球了,他劝自己不要再往下想了,因为他这时意识到,猜疑是一种心理疾病,更是精神上可怕难戒的窥视瘾,染上了,就会时时发作,发作到没办法收拾时,很容易导致已经扭曲的神经全面崩溃,自己的一个大学同学,就是因为多疑和小心眼,婚后陷进了全天候猜疑老婆的怪圈里拔不出来,结果不到一年工夫,就把自己废掉了,住进了精神病院。

从电梯里走出来,温朴神色灰暗,有点像袁坤在来路上时的表情,而这时的袁坤,看上去倒像是把心里的什么愁事都捻碎了,步子迈得很赶劲,温朴跟他脚步,跟得都有点气喘了。

快要走到茅角屋时,一条短信息进了袁坤的手机,袁坤并没有停下来,走着就把进来的这条短信息读了,然后对温朴说,小高到了,在五茅房等着呢。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国庆节过后不久,温朴的命运出现转折。

东升工程一局二局合并事宜,已不再是纸上谈兵的事情了,工程一局二局改制重组协调领导办公室正式挂牌成立,部长助理任主任,相关部、局领导人任副主任,苏南担任顾问。改制重组协调领导办公室下设五个工作小组,分别由五个副主任任组长牵头开展工作,审计局局长任财务监审小组组长、组织部部长任领导干部离任审计和人力资源调配小组组长、国有资产管理局副局长任国有资产核查清理小组组长、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任政治思想工作和舆论导向小组组长,温朴任综合应急保障和外事小组组长,改制重组协调领导办公室设在北京,五个工作小组则去东升现场办公。工作流程规定,部长助理和苏南不在东升时,五个小组开通气会、碰头会、协调会什么的由组织部部长负责召集。

那天下午,在九楼小会议室里,部长召见了改制重组协调领导办公室全体成员作了一次动员讲话,重申了工程一局二局改制重组的现实意义和长远利益,鼓励大家在工作期间尽职尽责,高效工作,协作推进,发扬蚂蚁啃骨头的精神,圆满完成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改制重组任务,为一个新总局的诞生添砖加瓦。

蚂蚁啃骨头——温朴心里一敏感,身上就起鸡皮疙瘩了,四肢也麻了,脑子也溜号了。

会后,苏南一回到办公室就问温朴,一局二局就要合并出一个新总局了,你现在有什么感受?

温朴往苏南脸上看了一下,分开嘴唇道,我想一局和二局的职工,从此就又是一家人了苏部长。

苏南侧过头,目光在温朴停顿下来,背着手说,嗯,还有呢?

温朴转了一下身子说,减少内耗,做强做大,利于市场竞争。

苏南点点头问,如果新总局成立后,组织上调你去东升的话,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

温朴笑道,苏部长,我很想下去锻炼锻炼,以前没跟您提出来,是我舍不得离开您。

苏南再次点点头说,小组长这副担子,虽说是临时的,但分量不轻啊,你挑得动挑不动,能挑多远,这对你日后工作安排至关重要,这一点我想我就是不多说,你心里也应该有数。

温朴点头道,苏部长,我会尽力把这副担子挑好,不辜负你对我的希望和部里的信任。

苏南笑道,部长一作动员讲话,你这个小组长,就不再是纸上任命的小组长了,下来抓紧时间,把你的组员召集到一起,把你们的工作思路再理一理。工作中心不怕细,就怕浮啊。

温朴说,好的,苏部长。

就这个改制重组协调领导办公室的领导层架构,部机关大楼里的人,再弱智也能看出个七七八八来,尤其是温朴的入组,给了人们不少议论的话题。

按惯例,那个综合应急保障和外事小组组长,通常情况下应由办公厅主任或副主任承担,温朴一个正处级秘书出任此职,这在部里算是开了先河。不过只是一些人不知内情,这个先河不是随便开的,这个先河开得有代价,那就是改制重组协调领导办公室主任一职,一开始确定的人选并不是部长助理,而是熟悉一局二局现状的苏南,后来苏南与部长交换意见后,主任就改成了部长助理,而计划中出任综合应急保障和外事小组副组长的温朴,因苏南角色的变动,其职位也得到了调整,摘掉了组长面前的副字。

有明眼人看出了苏南缩回这一步里的潜台词,部经济技术开发办一个巡视员就曾在饭桌上大着舌头说,姜还是老的辣,苏南故意往后退一小步,其实……其实是让温朴朝前迈一大步,用足球场上的一句术语讲,这、这就叫底线传中,包抄射门……另一个喝出了心底怨气的副总工程师,就着巡视员的话茬儿,怪腔怪调地说,温朴这小子算是抓住了机遇,为他日后去东升任某个职务,迈出了重要的过度步骤,这小子将来没准能干到党中央国务院去……

随后,部里下发了红头文件,明确指出,改制重组协调领导办公室在运行期间,东升工程一局二局领导班子不能瘫痪,两套领导班子在改制重组协调领导办公室的指导下履行日常工作职能,说白了就是从现在起,工程一局和二局的领导班子,不可能再独立运转,变成了有名无实的看守班子。

这次工程一局二局合并的长远意义,对两个局里的普通职工来说,未必看得见摸得着,就像当初总局一分为二时那样,谁都稀里糊涂。但对一局二局机关领导来讲,那可就是看得见不好摸得着的事了,这些人明白,二合一意味着今后两个局机关里一大批处、局级干部将失去岗位,到时谁留谁去,这不是个心情的问题,而是命运沉浮的大事。

自古官场喜升迁,愁闲败,哀落寂。

于是乎两个局里一些路子宽、信息多、北京有人照看,有人倚靠的干部,早就有了树倒猢狲散、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的保官动作,尤其是两个局里的副局级领导,为了未知的前程,更是吃不好睡不好,日子过得惶惶不可终日,一个个哪还有心思打理工作,都在暗中为自己的未来使劲加油,不管是走独木桥、水中桥、还是浮桥吊桥,总之是各有路数套数,差不多都去北京活动过,频繁的都去过多次了,搞得部里一些实权在握的领导,八小时以外想休息都休息不好,组织部部长的办公手机,一关数日,晚上还时常躲在外面过夜。温朴和苏南这里也来了一些探风向、摸底数、送温暖、献爱心的人,但温朴照苏南给的空手迎送、情理透明八字原则,一一都对付过去了。

工程一局二局合并,确实让一些在职留守的领导患上了忧官症和恐慌症,尤其是一些平时格外显眼的实权人物,在这节骨眼上,前前后后自然要比一般干部考虑的多。

二局基建处葛处长,过去管土地,管建房拆房,管施工队伍招标,管质量认定,年年过手的资金几亿几十亿,那时整天围着他转的各色人多去了,他想不牛比都没办法,身边的同级领导,他根本不屑往眼里放,副局长排名稍靠后一点,他也是说不尿就不尿,星级人物的派头。可是现在,瞪着摆在眼前的合并,葛处长突然失去了方向感,对自己未来的命运,心里一下子没了垫底的底数,总觉得合并后,自己肯定要靠边立正了,其实他想靠边立正了也还好,官场这地方,还不就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地方,就怕到时有些人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不让你安安静静地靠到一边去立正,非要把你捆绑了推上断头台。那些年里得意惯了的葛处长,受不住合并带来的心里煎熬,结果被一股邪火助着他骨子里的那股牛比劲,居然玩了一次大手笔贿赂。

选定下手目标后,葛处长派人在北京盯梢两天,找准机会把一个副部长儿媳的私家车撞了。

国庆节前几天一个中午,副部长儿媳回家,把车停到车位后,走出去没几步,就听身后呯地一声撞击,惊慌中回头一看,我个老天爷,挨撞的车,竟是自己那辆还在冒热乎气的小宝马跑车。尽管这辆小宝马跑车已接近报废年限,属小老奶奶跑车,但开起来也还是有股威风劲儿,比一般车牛气,现在叫人撞了,她不能不心疼。副部长儿媳的心火,顿时就顶到了脑袋,吵吵嚷嚷就过来了。也是,车好坏另说,关键是这事搁谁嗓子眼上,也不好咽下这口气,车在路上跑撞了、刮了、顶了、别了、蹭了什么的,这都说得过去,可是车好好地停在车位上挨了这么一下子,这算是哪门子事呢?说是司机手生手潮,可也到不了这份上啊?然而副部长儿媳的气,生了不长时间就生不下去了,自称是东升的肇事司机俨然一个阔佬,说了几句道歉话后,根本不提保险公司理赔这码事,只讲走正规渠道找地方处理太麻烦,大家都很忙,这点碰碰撞撞的小事,还是双方私下里了结为好,并一再表示,说他可以立马赔一辆宝马最新款跑车,副部长儿媳要是方便的话,现在就可以去买车。副部长儿媳再见多识广也受不住这份刺激,这是天上掉下了精确制导馅饼,瞄着往自己脑袋砸啊,奶奶的这里面的猫腻大发了,这一撞哪是冲我来的呀,分明是有预谋有组织冲副部长公公去的,东升这伙计这是要办啥事啊?这成本可不低呀,一出手就是一辆新款宝马跑车!

心急哪能吃上热豆腐,葛处长策划的京城一撞,没撞来好运气不说,倒把自己撞倒霉了。人家副部长认识是认识他葛处长,在北京也吃过他葛处长安排的酒宴,但这都属于一般工作关系垫底的一般交情往来,远没到称兄道弟你我不分的程度,就算到了穿一条裤子的份上,那也得拿宝马跑车当一辆名贵车看啊,何况人家副部长觉悟不低,哪能钻他这个圈套,于是把宝马跑车这件事往部纪检监察组一摊,就又一次成功地拒腐蚀永不沾了。葛处长呢,自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在东升工程一局二局改制重组协调领导办公室挂牌前,就被部里隔离审查了。说来葛处长也是事大啊,拿辆最新款的宝马跑车不当回事,那他葛处长得趁多少钱啊?

赶在东升工程一局二局改制重组协调领导办公室挂牌前被拉下马的人不只葛处长一个人,一局通讯设备管理公司领导班子被集体打掉。这个班子成员倒是心齐,见合并势在必行,往后这个通讯设备管理处能不能存在两说,即便存在下来也未必就是现在这个班子主事,于是班子成员达成共识,不分正副处级,像民间哥几个分家那样,把公司小金库里的三百六十万人均分光。尽管这笔私房钱不是就地瓜分,而是拐弯儿绕出了公司大门,找了一个合适的名目,转到一家合作单位的账户上,清洗了一下后分掉的,但这一障眼法到了也还是没能把一个重要人物绕过去,此人就是公司财务科科长。科长见领导们够毒啊,一锹下去,三百六十万全给起走了,连个硬币影儿都没给剩下,就写了一封实名检举信,越过一局,可以说是踩着袁坤的脑袋直接递到了部里。这还不捅了马蜂窝,部里紧急成立调查小组下来办案,通讯设备管理处领导班子很快被一网打尽,主要涉案领导被移送到了市里接受司法处理。财务科科长立了功,上了报纸电视,有望获得今年系统内金融卫士称号。

上面这两件事,温朴回家没跟朱桃桃提,他只是跟她讲了另一件与生活贴得较近的事。

二局技工学校一个年轻副校长,业务能力挺强,人长得也帅,貌赛潘安。副校长几次都有机会出任校长一职,但几次都因为乱上女人床这个问题而提不上去,传说副校长把校内稍年轻一点的女教师女员工都摆弄过了,后来还有人告他玩在校女生,至少玩了四五个,当初某某学生怀孕,就是他的杰作。平时副校长的老婆,在外但凡听到一点风声,回家就跟副校长吵架,离婚离了若干次,也没离出眉目来,每每到关键时刻,副校长老婆就硬不住了,打退堂鼓了,搂着女儿抹眼泪,说孩子啊妈没办法离开这个混蛋,妈上辈子欠他的,妈得认这个苦缘,孩子你往后可得擦亮眼睛找男人,光脸上漂亮不顶用啊,下面不让你省心啊,妈就是在他那张小白脸上吃了亏。你姥爷想当年要不是个处级干部,妈也就不会吃这些苦了,他是把你妈当梯子踩了啊孩子。女儿还在读小学,母亲这番话女儿听懂是听懂了,但是女儿不知道对母亲说什么,女儿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打打闹闹的家庭气氛。

这次一局二局要合并了,副校长老婆就借题发挥,找辙敲打副校长,说二合一,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干着急,到时正职再不济也会有条退路,大不了降级使用,可是你们这些副职就危险了,一堆一堆的,说晾起你们,就晾起你们,甚至连个科级副科级都不会给你们。唉,你别不爱听,不是我故意找茬说你,这几年里,你要是好好过日子,少在外边沾花惹草,少扯用不着的,把裤腰带系紧点,一心用在工作上,校长怕是早就当上了,这一次也就用不着受惊担怕了吧?副校长哪能接受这番话,就跟老婆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吵暴怒了,抡胳膊搧了老婆一耳光,老婆瘦小体轻,哪扛得住啊,一头扑到了门把手上,左太阳穴那儿当时就撕开一条口子,鲜血嗞嗞地从脑袋里往外流,流了一地,正在扒自己房间门缝的女儿吓得小便失禁,哭不出声来了。副校长也吓晕了,两条腿一软跪下去,抱起死人一样的老婆说,对不起我不故意的你醒醒!老婆睁开被自己鲜血染红的眼睛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爱你……副校长顿时泪流满面,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不是人我是流氓畜生王八蛋——老婆吃力地抬起右手,哆哆嗦嗦地够到他脸上,抚摸着说,你就是漂亮,你打我骂我时也是这么漂亮,真是没办法,漂亮不是你的错……副校长说,我错了,我对不起你!老婆说,爱一个人幸福是爱,爱一个人不幸福也是爱……我就是爱你,你爱不爱我,那是你的事……副校长泣不成声,紧紧地把老婆搂在怀里。这时女儿在他身边抹着泪眼说,爸爸快送妈妈去医院吧,去了医院,妈妈就死不了了。呼叫120,救护车很快就开来了。等到了职工医院,往救护车下抬人的时候,副校长跟他老婆就分不开了,副校长的手左被他老婆钳子一样右手钳死了,怎么都挣不脱,急得他脸上汗水直流,无奈副校长只能在右侧贴着担架车跟着小跑。推担架车的一个小护士,这时借着门诊楼大厅里的灯光,认出了花心副校长,还以为他这样抓着老婆的手是在拿他老婆的生死作秀给大家看呢,就没好气地说,你这样什么用也不顶,你这样只能妨碍我们工作。副校长听了小护士的话没有反应,只顾呵哧呵哧地小跑,像是他的左手已经焊到了他老婆的右手上。一直到了急救室,副校长的左手才从老婆的手里抽出来,这时他老婆的心跳还有那么几下,可是在抢救过程中,心脏就不再跳动了,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虽说是意外致死,但副校长也得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他一脸绝望地去自首了。

听温朴说完东升那边的事,朱桃桃一脸难民的表情感叹道,哎,女人啊,到什么时候都是你们男人的盘中餐。

温朴一听她这话很低温,就挑高说,女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里还有女强人呢,比如你吧。

朱桃桃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温朴说,女强人也是伺候人的命,给。

温朴接过苹果,溜一眼朱桃桃的胸,他知道她的胸这会儿要是颤悠起来,说明她的心情离床就只有那么一两步了,而自己今晚似乎也很想过性生活,好像已经有些日子没那个了。

他捕捉到了她的上床心情,他那里紧接着就反应了一下。

朱桃桃玩着手里的水果刀说,定下来哪天去东升了吗?你小姨子下午还打电话说,到时要给她摘掉了首长秘书帽子的姐夫送行呢。

温朴想要过性生活的感觉,一下子松淡了,而且还本能地想到了赢巢,记忆里那个很像朱桃桃的女人,此时想来,依然还是很像朱桃桃。

温朴说,下去的日期,还没最后定,可能就是这几天里的事。

朱桃桃说,那明天你给团团回个话吧。

直到这时,温朴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感觉有偏差,刚才她的胸颤悠,并不是像以往那样是为了上床而发出的肢体诱惑语言,她现在对床上的事,明显不如从前那么渴望与贪婪了,这个家里一些跌宕起伏的实际生活内容,好像正在变成枯空的形式存在于这个家庭里。

就在温朴心里起起伏伏的时候,朱桃桃拿来蜂蜜瓶,以及她圈养在青瓷花瓶里的蚂蚁,坐到了他身旁。

温朴欠了一下屁股,心里又本能地不得劲了,紧得一抽一抽的,同时还让他忽然想到了部长在动员大会上说的蚂蚁啃骨头,意识到自己的恐蚁症很要命,已经妨碍了自己的工作情绪,不想办法克服,以后没准就会在蚂蚁上吃苦头。

温朴想,那他妈的就从眼前开始克服吧!

他逼着自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往大腿上涂抹蜂蜜,然后又盯着她的手从青瓷花瓶里引出蚂蚁,一只两只三只……大约几十只赭色的蚂蚁,很快就从她的手臂过度到她涂抹了蜂蜜的大腿上,欢快地享受着美食。

温朴喉头紧涩,腹部和后背上的肌肉,时不时抽搐一下,寒冷的感觉,在他四肢上来回走动,胃里的东西倒来倒去,有几次差点就挺不住了。他暗暗地告诫自己,这些蚂蚁异化了,异化成了部领导,你温朴要是吐了部领导,那你在部机关大楼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乌有,而且,而且你不可能再有重头开始的年龄和体能了,失去的将是永远失去。

温朴对蚂蚁的认识高度一提升,他平时服从领导的潜在意识,就开始在他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里活跃起来,他超越了蚂蚁在他身上的现实意义,他似乎找到了抑制恐蚁症的有效方法。

现在他的脸都憋红了,额头上泌出了细碎的汗珠,他知道自己的难受差不多就要到达极限了,而跨过这个极限,就等于用自身的能量,刷新了一个叫温朴的男人!

朱桃桃玩得陶醉,无暇顾及温朴脸上的表情。她眯缝着眼睛,脸颊上浮着一层红晕,吊在大腿旁的两只手,偶尔蠕动几下,那是神经未梢的作用,证明她现在已经非常放松了。

这时一只蚂蚁从朱桃桃大腿上掉下来,温朴盯着地上的蚂蚁,像是在观察一只毒蝎子。掉下来的这只蚂蚁,可能是吃醉了,找不到美食地了,拐着弯就爬到了温朴的拖鞋上,温朴这时的第一感觉是捏死这只蚂蚁,然而就在他准备伸手行动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心理反应,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强烈了,就收回手,放了这只蚂蚁一条生路。

呃——朱桃桃呻吟了一声,两眼全合上了。

温朴咬了咬嘴唇,开始往自己的大腿上涂抹蜂蜜,然后也去青瓷花瓶里引蚂蚁到大腿上。感觉很刺痒,很酥麻,很痉挛,他想自己这是承受住了蚂蚁多年来对自己神经系统的摧残!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的身子贴靠到了一起,他们正爬着蚂蚁的大腿,后来也挨上了,她大腿上的蚂蚁和他大腿上的蚂蚁,很快就融入到了一块儿,来来往往像是窜亲戚。

当他在迷幻中,鬼使神差地把手伸入她内裤时,他才意识到她的手已经插进了自己的内裤,她那几条小泥鳅似的手指,正围着他那个酣睡的东西温存游戏呢,像是把他的那个东西当成了正在歇息的泥鳅大哥召唤,后来泥鳅大哥渐渐苏醒了,跟小泥鳅们一起玩起来。

没有语言助阵,没有目光纵欲,没有大幅度的身体运动,这是他们第一次平行坐在沙发上,无声地用诡异的手语,打开对方的隐部。

感知高潮的渠道正在拓展,她的局部已经是雨季了,体内的洪水涨出来,浸润着她丰腴的湿地。

此时他的体温也在一点一点地上升,性感的气息,眼看就要引爆他躯体深处的快感。

他的手指触到了她释放的引信,嘭——她体内绽开了一颗绚烂的礼花!

之后不久,她的泥鳅指也将他弹药盈满的烟花筒引爆了,花焰飞溅,惊得几条泥鳅指,团缩到了一起。

这一次手淘金,丰富了他们的性爱记忆,只是后来朱桃桃命薄,把这次的性爱记忆与生命一起断送了……

把这次快感制造出的最后一丝酥柔享受了以后,她侧身搂住他,吻过后,低眼看了看还在她们大腿上窜来窜去的蚂蚁,有气无力地说,去冲一冲吧,这些寄生蚁。

每次朱桃桃都把她受用过的蚂蚁,都称作寄生蚁,事后统统用水冲掉。

后来温朴回忆,那一刻他对正在自己与朱桃桃大腿上忙碌的蚂蚁,几乎没有任何心理和身体上的不适反应,这让温朴意识到,人的心理承受空间,其实是无形的,伸缩的,一种惯性感受,不可能永久地统治人体的感知功能。

正文 第二十五章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工程一局二局改制重组协调领导办公室一直工作到十二月中旬才摘牌,期间查出的一些经济问题、权力腐败问题、渎职问题、行贿受贿问题、侵吞国有资产问题、打击报复问题、私设小金库问题、玩弄女性问题等问题,一一被改制重组协调领导办公室以书面报告形式,呈交到了部党组。

一局一个副局长和二局一个副总会计师,因贪污受贿问题严重,在改制重组协调领导办公室运转期间,就被停职接受隔离审查了,另外还有三名副局级领导和七名处级干部也在此期间被停职,进京接受部纪检监察组就相关问题质询。

温朴在这段时间里,虽说累得够呛,期间因胃病还住了几天医院,但他操持的综合应急保障和外事小组的工作没有出现大差错,小来小去的闪失,倒是隔三岔五的就来一次,好在那些麻烦一出现,就被温朴利用各种方法与手段及时化解掉了,都没有酝成不可收拾的残局,保证了那几个小组的正常工作秩序。

现在回想那几十天里的紧张工作,温朴心得多多,感想多多,担心多多,遗憾也多多,尤其是一局的一个处级干部,他一想起来,心里就不好平静。

那个处级干部是一局后勤处孙处长。

五个工作小组下到东升后,在衣食住行上都比较低调,既没有住一局的皇京大饭店,也没有下榻二局的多景多大酒店,而是整体住进了二局的电力安装公司,也就是赵松当家作主的那个电力安装公司的内部招待所,一座五层高的独立小楼,五个小组各占一层,温朴的综合应急保障和外事小组在一层。

大概是在到东升后的一星期左右,一天下午,部长助理和苏南从北京赶来,在招待所二楼会议室听五个小组长工作汇报。会议刚进行了几分钟,会议室的门就开了,走进来的人,让会议室里的人全都惊呆了。

温朴当时正好坐在门对面,那人推门一进来,他的眼神就撞了上去,撞上去就惊蒙了。

进来的人,身高不是很高,也不肥胖,上身穿一件黑色羊皮茄克,下身一条烟丝色休闲裤,脚上穿了一双旅游鞋。

这个人吸引大家眼球的地方在他脖子以上。这个人的头上,戴一顶驼毛色大檐棒球帽,脸上罩着肉色的透明东西,事后温朴才知道,那东西是女人们穿的丝袜。丝袜的弹性看上去不错,把这个人的脸都束变形了,特别是他的鼻子,拥挤成了一个疙瘩,很像独头蒜。

来人的这副打劫行头,过去大家在屏幕上的警匪片里倒是常见,但在现实生活中,尤其是这样的会议上,就难得一见了,不禁让人毛骨悚然。

那一刻部长助理刚刚传达完部长的几条口头指示,扭过脸来让坐在他身边的苏南,再给大家讲讲有关部领导对大家的关心和嘱咐,苏南没有推辞,一眼把大家扫下来,笑着说一看你们这脸色,就知道你们辛苦了……那个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的,手里拎着一个绿色塑料食品袋。

惊魂稍定,温朴就比会议室里的其他人,先一步意识到了这个扮装酷似劫匪的人,差不多就是袁坤手下的后勤处孙处长。

温朴一到东升,就听袁坤说,后勤处孙处长脑子出问题了,这会儿已经是第二次住进了职工医院。作为综合应急保障工作所涉及的内容,温朴预感到这个孙处长,日后有可能给自己找麻烦,心里打这时就有了忧患意识。

前些日子在一局办公大楼里,一天孙处长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拎个塑料袋子到处捡烟头,一开始有人好奇,笑嘻嘻问他是不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了收集烟头玩,也有人谨慎地问他捡烟头干什么,孙处长一概不理睬。后来孙处长在楼道走廊、水房厕所之类的地方捡不到烟头了,就开始窜楼层,去各处室办公室搜集烟头。直到这时,一局办公大楼里的人才意识到孙处长的脑子,已经不是正常人的脑子了。

一日下午,孙处长拎着满满一袋子烟头来到计划处综合办公室,从塑料袋子里掏出一把烟头,随便放到了一张办公桌上,招呼大家过来看。大家都知道他脑子有问题了,现在都害怕他,他让大家过来看,大家的腿就是再沉,也得假装轻松地围过来看他的烟头。而这时的孙处长,就会一脸神秘地拿起一个烟头对大家说,瞧见没,这个烟头,红河,一般干部的烟头;瞧见没,这个烟头,红塔山,副科长科长的烟头;瞧见没,这个烟头,玉溪,处长级烟头;瞧见没,这个烟头,软中华,袁局长的烟头……我实话告诉你们吧,我是国际禁烟联盟驻工程一局密探老K,年薪三百五十六万,我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秘密,一根烟,男人抽过六到七口,就百分之三百怀上小孩子,世界上三分之二的男人,现在都已经怀上小孩子了……

大家听得大眼瞪小眼,但是谁都不敢乱出声。

孙处长自顾说下去,袁局长不懂家具,家具也像这些烟头,都是有级别的,得分出三六九等,地位不同,关系不同,配置当然不能一样,我这个后勤处长不比你们有发言权?我给许行长、陈局长、马经理、龚主任、孔总裁、丁女士、金老板、古秘书长、兰副市长、建委牧主任、人大兰主任、政协陈副主席、开发区管委会苗主任,还有北京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等人配置的家具,花销换成一毛一毛的票子,一条大火车都拉不下,还得跟民航说说小话,搞他几架儿童玩具飞机来装剩下的毛票子。袁局长老说我是白吃饭的大草包,说我是臭豆腐不炸不出香味,我不是白吃饭的草包不是臭豆腐我是国家特级二五眼,袁局长不知道我都记着黑账呢,万一哪天袁局长要给我立功忘了我的成绩我就拿出黑账来给他看一眼半,就一眼半,谁说情也不行,两眼都不给他看!变天的黑账是绝密只传达到你们这里,谁要是泄漏了情报谁就是大熊猫,送四川卧龙去人工授精……

国际荒唐,国际搞笑,但大家谁都不敢取笑,甚至是不觉得好玩了,差不多都给孙处长的言行吓傻了。

孙处长的异样行为举止让人震惊,沸沸扬扬很快就传出了一局。

终于在一天上午十点多钟,有人听到从袁坤办公室里传出了愤怒的吼叫声,接着一个塑料袋子从他办公室里飞出来,正好砸在路过这里的一个女打字员头上,打字员吓得抱头叫了一声,紧接着又给从袁坤办公室里踉跄而出的孙处长撞倒,嘴角上立刻就见了血迹,躺在一堆烟头上呜呜直哭。孙处长忙着捡散落在走廊里的烟头,偶尔表情怪异地瞟一眼地上的打字员。打字员泪眼惊恐,面如土色,刹那间就不会哭了,一骨碌爬起来,拔腿就跑。这时保卫处处长带着两个人上来了,三下五除二就把蹲在地上捡烟头的孙处长强行架走,孙处长挣扎是挣扎了,但他始终没有破口大骂。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办公大楼里安静下来,大家一交流才知道,原来密探老K给保卫处的人弄到了职工医院,而且袁坤还关照医院领导多给方便,这样孙处长就住进了龚琨掌管的干部住院部的局级病房。

孙处长再次出现在一局办公大楼里时,手里依旧提着一塑料袋子烟头,但这时就没人再敢动他了,保卫处的人也只能在后面跟着,确切地说是跟在一个中年妇女的屁股后头。这中年妇女是孙处长的老婆柯霞,手里握着一个玻璃瓶子。柯霞在局属二级单位器械供应公司工会做女工委员,因一直当不上副科级女工部主任而憎恨公司领导,整天到处说怪话,传小道消息,满嘴花边新闻,谁管她谁没清静日子过,大家背后都叫她滚刀肉。

按医院的说法,孙处长目前还不能出院,院方正在跟北京某医院联系,请专家来东升给孙处长会诊,但柯霞不干,那天她去医院,龚琨拿道理劝她,说再这么拖下去,孙处长就有可能错过最佳治疗期,到那时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柯霞就是听到这里跟龚琨酸了脸,晃着手里的瓶子说,再说,泼你脸上,毁你容。龚琨一看那瓶子里晃动的液体,不胆小那就是硬逞能了,还用说嘛,她那瓶子里晃动的液体,还跑得了硫酸?硫酸泼到脸上会怎样,龚琨应该比一般人更清楚,龚琨只能让道。

我们家老孙是个正常人的时候,你们不拿他当正常人看,现在我们家老孙不是个正常人了,你们倒拿他当正常人当领导对待了,我们家老孙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平时受领导气受出来的,替领导背黑锅背出来的,不敢大声出气窝囊出来的,现在到了算总账的时候。柯霞气哼哼地说着,拽着孙处长的一条胳膊离开医院,什么手续也没办,像是从家里出来去逛街一样自然。

保卫处处长很窝火,一度想拿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收拾密探老K,可是孙处长不损坏公物、不小偷小摸、不调戏妇女、不在公众场所大喊大叫,而且出院后也不像前些天那样到处乱窜办公室了,他现在专门纠缠袁坤,这让保卫处处长有劲使不上,加之柯霞滚刀肉这一绰号的威慑,保卫处处长不得不把收拾密探老K的念头掐断。

一天袁坤放下手头的工作,耐心跟孙处长谈了一次话。他现在有些害怕孙处长了,眼下一局二局正在合并过程中,合并前一局已经出了陕西车祸、通讯设备管理处领导班子被集体拿下等脏事,如果孙处长再闹个好歹,自己怕是连留守的日子都过不完了。

结果是放下架子的袁坤,与孙处长谈得驴唇不对马嘴,孙处长翻来覆去只跟他讲,软中华抽多了拉稀不说,他生出的小孩子,不是长半个小鸡鸡就是长两个屁股眼,再就是家具与身份与关系与协调配备什么的,弄得袁坤恨不能给他下跪喊他老祖宗,后来实在没辙了,袁坤就悄悄躲到皇京大饭店里办公,同时安排能说会道的领导,想办法做说服柯霞的工作,让柯霞尽快把孙处长领回医院治病,耽误了与公与私都不是件好事,甚至承诺让柯霞开口提条件,只要不杀人不放火就尽量满足。两个局级领导和三个处级干部轮流做柯霞工作,总算是把孙处长再次送进了职工医院治疗。

温朴想,按说这会儿孙处长应该在医院里,前天龚琨还给他打电话说,北京的专家已经给孙处长会诊过了,孙处长这几天内就可以转院去北京全面治疗,当时温朴长长松了一口气,意识到脚底下的一块绊脚石,就要挪到北京去了,刚来时对孙处长的种种担心几乎全部解除。现在孙处长闯进了会议室,作为初次独挡一面具体工作的温朴,毕竟缺少处置此类事件的应急经验,一阵惊恐过后,他心里又慌乱起来。

这时孙处长也不知是认出了苏南还是怎么着,径直就来到了苏南身边,把手里的塑料袋子放到桌子上,小声问苏南,同志,你不知道我是谁吧?我不是一局后勤处孙处长,我是国际禁烟联盟驻工程一局密探老K。

苏南看着抢银行、劫珠宝店打扮的孙处长,什么也没有说,而是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离他不远的温朴,温朴心里一塌,脸上的汗水就下来了。

孙处长身上就是捆绑了炸药包,我也要把他弄出会议室,哪怕是拖他,也要把他拖出去!温朴下狠心了,站起来,准备过去解苏南围时,忽然发现孙处长的脸甩向了门口,温朴本能地随去目光,结果就看见了袁坤的半张脸,半张灰暗、抽搐、恼怒、绝望、悔恨的脸,事后温朴在记忆里重温袁坤那半张脸上时,感觉那半张脸上的东西就是一摊烂稀泥。

孙处长抓起桌子上的塑料袋子,点头哈腰地朝门口走去。

温朴赶紧尾随过去,一直到门口。温朴出了会议室,回手把门带上。

柯霞靠在走廊墙上,手里拿着传说中装着硫酸的玻璃瓶子,麻木地看了温朴一眼。温朴这是头一次见到孙处长的老婆,就紧紧巴巴地朝她点了一下头。

袁局长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在月球上找了你几十年了……

孙处长,袁坤打断孙处长的话,我现在搞不清楚你是真有病还是假有病,不过今天不管你是真有病还是假有病,我都给你一个人格和尊严赔偿,之后咱们该看病看病,该上班上班,你通过正规渠道去揭发我检举我也都可以,只是不能再到这里干扰领导办公。

孙处长抬起头,愣呵呵地瞧着袁坤,温朴从侧面溜眼一看孙处长,感觉他此时的眼神里,尚有一些人间烟火的味道。

柯霞哼了一声,把身子扭了过去。

袁坤郑重其事地说,孙处长,我袁坤这辈子上跪父母,下跪爹娘,今天我给你跪下孙处长。

就在袁坤准备下跪的一刹那,袁坤的右脸颊上,突然爆出脆亮的响声,袁坤的身子歪斜了一下,站定后两眼惊骇地瞅着温朴。

脆亮的响声也轰击了孙处长的大脑,孙处长身子颤抖了几下,手里的塑料袋子掉到了地上。

柯霞也被这一声脆响惊吓了,目光骇然地瞧瞧袁坤,再瞅瞅温朴,脸色一阵阵发白。

后来的某一天里,温朴与袁坤提起这个大嘴巴时,温朴说他当时一看袁坤真要给孙处长下跪,心里一下子就起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子。现在细想,当时起急的潜意识里,含有对袁坤这一跪后果的担心,跪下去他袁坤今后就是站着也是跪着的形象了,尽管他那时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东升,但一个人的身体离开了某一个地方,并不意味着他的负面名声也会一同离开,袁坤再怎么说也是条汉子,他离开东升的形象,不应该是一个下跪的姿态。而袁坤对当时那个大嘴巴子的评价是搧得好,你那一巴掌搧出了新天地。

温朴知道这一巴掌打得不轻,因为他的手现在还发麻呢。

温朴意识到袁坤给自己打蒙了,后面的事态,就得靠自己来周旋和掌控了,眼下自己立马要解决的,就是尽快把孙处长劝离这里,而能让孙处长迈步离开这里的人不是袁坤也不是自己,而是他老婆柯霞。

温朴看着柯霞说,我们做事,最终的落脚点,都在一个结果上,我想请您和孙处长去一楼我办公室坐坐,这里说话不方便。

就着话里的气势,温朴伸手去要柯霞手里的玻璃瓶子,他知道能否压制住柯霞,就看自己能不能解除她手里这个人人畏惧的装着硫酸的瓶子了,如果她不给你,说明你给袁坤的那个大嘴巴子就算白打了。

柯霞盯着温朴的脸,温朴全力为脸上的镇定提供心劲。

这时温朴的眼角余光,发现楼梯口那儿,一张脸闪一下就不见了。温朴觉得刚才闪过去的那张脸并不陌生,好像……温朴想起来了,那是赵松的脸,看来赵松一直在暗中观察动静。

这里是赵松的地盘,赵松如此谨慎也是说得过去的。前阵子他差点没在给白石光的担保上栽跟头,此时他眼皮底下又住着部里派下来的五个工作小组,他不小心翼翼谁小心翼翼?

柯霞收回目光,打开瓶盖,一扬脖子,咕噜咕噜喝起来,温朴想上去夺瓶子,但已经晚了,眼前不禁一黑,因为一个女人喝硫酸的后果……

那一刻袁坤的魂也给吓飞了。

凉白开。柯霞说,抹了一下湿嘴唇。

袁坤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接过柯霞递来的还剩下少半瓶白开水的玻璃瓶子,温朴仔细闻了闻,脸色哭笑不得,这些天里这个女人手中的一瓶白开水,定时炸弹一样威力无穷,走哪儿都没人敢惹。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当晚,温朴对孙处长实施了一项秘密救治行动,亲自开车拉着龚琨、柯霞和孙处长往北京去了。

那会儿温朴的这个救治计划从嘴里一冒出来,就遭到了两个女人的质疑。

在柯霞和龚琨看来,温朴的这个救治计划,纯属异想天开,甚至惊讶的龚琨都这样认为,温朴这个离奇的救治计划,听起来比孙处长到处说抽烟生小孩子更让她觉得荒诞无稽。

虽说没什么危险性,可这也太……龚琨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了。

你能肯定我们家老孙就是心理……柯霞也不知怎么形容了,转着眼珠看着温朴,又说,不过我喜欢做事破天荒,我们家老孙就缺这个,整天猫心兔胆的,就知道看别人眼色一二三四,就没见过像他这么好使唤的人!

孙处长在局里,口碑多好啊,可不是像你说的这个样子。龚琨这样说,显然是在和稀泥。

伴君如伴虎,自古忠臣哪个有好下场?你就没在医院里听人叫过我们家老孙狗腿子和哈巴狗?柯霞的情绪又有些不稳定了,凶着脸道,王八蛋的,到处都是下三滥鸟人!

龚琨不知道是不是撞到了枪口上,就试探性冲柯霞笑了一下。

温朴主意已定,不想在嘴上再浪费时间,就铁了心的口气说,去了到底行不行,我现在不敢打保票,但我有信心一试,我总感觉孙处长不是得了什么病,好像就是别了哪根筋的事。

龚琨忙又往里插话,愿望都是好的,就怕你白费时间和精力啊温秘书。

他现在不是温秘书了龚主任,他的身份是东升工程一局二局改制重组协调领导办公室副主任兼综合……应急、应急什么来着,啊,想起来了是综合应急保障和外事小组组长。柯霞认真纠正道。

柯霞这么一纠正不要紧,眼前的气氛就给她搞岔道了,本来还在为孙处长病情心事重重的龚琨,这时就虚了一眼温朴,满眼想笑的意思,但又怕柯霞往心里去,就憋住了。

温朴也差一点把好玩的笑容挂到脸上,他没想到被人说成是滚刀肉的这个女人,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情纠正他的身份,真不知她这是孩子气还是冒傻气?

龚琨一看柯霞分神了,把孙处长的话题绕过去了,也就管住了舌头,不再去碰孙处长这个话题,心想后面的事,温朴愿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也出不了人命,大不了就是个违反医院章程,让他温朴在自己这儿走了一次后门。

哪知柯霞又把话说回来了,龚琨的脸色就又忧虑了。

温朴耐着性子对柯霞说,我总不会无辜伤害孙处长吧?

龚琨无奈地瞥一眼温朴,想必是对他的这份热心用不到正地方而惆怅吧。

柯霞正正地看着温朴,咽口唾液,蓦然开口,声音湿漉漉地说,我们家老孙的后半辈子,就交给你了温组长。

温朴心里格噔一沉,正视着柯霞,郑重地点点头。

先前在电力安装公司招待所里,温朴把气氛紧张的场子圆下来后,就带着孙处长和柯霞去了他在一楼的办公室,袁坤也跟来了。

温朴觉得此时袁坤在场不便谈话,就把他支开了,然后从方方面面入手,高低说服柯霞先把孙处长送回医院,他亲自去送,孙处长的病现在是天大的事,治病压倒一切,别的事,下来都好解决也都能解决。

当时柯霞叽咕了几句,但还是听了温朴的劝说。

温朴说话算数,把孙处长送回了医院。

不过温朴安顿好孙处长后,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去了干部病房,在主任室里跟龚琨交流了一些看法。

龚主任,孙处长到底是心理疾病还是精神病?前几天我在电话里听你说他的病症不好界定,存在交叉游离空间,这交叉游离空间是什么意思?

龚琨道,现在有些人的心理病症与精神病症挤压重叠,显现互蔽,目前医学上对这一类复合病症,还没有给出一个新的病名,不过前些天我在网上看到某医科大学一个教授写的论文,他研究心理疾病与精神分裂异同特征这个课题已经有好几年了,他在这篇论文里提出了一个适合我们国情的论理,指出当下的中国官员,普遍患有隐性恐官惧失症,说白了恐官就是下一级当官的害怕上级领导,惧失就是指在工作中,担心得罪或是伺候不好上级领导而丢了乌纱帽。我这有那个教授的网址温秘书,你抽空可以进去看看。

温朴问,那这隐性恐官惧失症有办法医治吗?

龚琨愁眉不展地说,这是你们官场上的流行病,我们当医生的可是不知道从哪儿下手。你想想温秘书,孙处长这些年里压抑、紧张、郁闷、委屈、自卑,正常人格给摧残得差不多了,今后要想恢复他的人格自信和尊严意识,我看除非让孙处长狠狠打一顿袁局长,把心里的恶气放出来,说不定他就没事了。解铃还需系铃人,医学和药物的能量是有限的,某些心理和精神病症,有时根本就不是医学和药物能对付的温秘书。

琢磨着龚琨这番多少夹带牢骚的话,尤其是在暴力过程中把积压的怨气都排泄出来这层意思,让温朴内心猛然一跃,接着他就想到了赢巢的净心宫,觉得把孙处长弄到那里折腾折腾,没准他哪根神经一受刺激,身上的某个死结,还真说不定会意外打开呢,刚才龚琨不是也讲了嘛,某些心理和精神病症,有时根本就不是医学和药物能对付的,正所谓是偏方治大病,谎言也感人,邪路也通家,如今稀奇古怪的事还少吗?

心思如此一动,温朴又重温到了那会儿袁坤说给孙处长下跪时,孙处长眼睛里闪出的东西,不管是本能流露还是刻意营造,总之是让他感觉到了人间的烟火气息。没错,那烟火气息直入命底,足以说明孙处长的思维系统与感知能力目前还没有完全崩溃,还有修复联通的可能,关键是要找到精准的修复渠道和联通方式。退一千步说,就算自己此时的猜想是不靠谱的妄想,可妄想在绝境中,往往可能转换成了重新启动生命的动力源。温朴在这里想到了记忆里的那片雪野,看到了在绝境中因生存问题而扭曲的自己,超越传统道德约束的自己,违背精神与意志走向的自己,越发觉得人身上的未知能量,在某种特殊环境与时间段里具有自我修复的能力。

信心提升的温朴,说服了龚琨,然后又让龚琨帮他腔,费牛劲做通了柯霞的工作。

或许是出于职业本能的驱使,出发时龚琨带上了一个医药急救箱。

临出来前,温朴也做了一些相应的安排工作,在职工医院一楼公用卫生间里,他一边小解一边往赢巢总台打电话,问M5房间是否有人使用,回答这会儿空着呢,温朴让总台留着M5房间,说过一小时到。另外温朴还叮咛总台,房间里备两根棒子,他今天要陪领导玩。

现在他们到了赢巢,温朴如愿把车子停到了那棵海棠树旁,他想这是个好兆头啊,祈祷后面要解决的问题,也都能如愿解决。

从更衣室换好衣服出来,温朴没让男服务生跟着,亲自引领孙处长往M5房间走去。

龚琨和柯霞这时就坐在M5房间外的沙发上,两人一见换了行头的温朴和孙处长,不由得站了起来,眼神都有些好奇。

事先温朴已经跟龚琨商量好了,到时不让柯霞进房间,由她陪着柯霞在门外等着。温朴这样算计,用意是为了防止孙处长心理受到不必要的干扰,从而影响他的发泄力度与质量。

温朴给了龚琨一个眼色,龚琨就对柯霞说,咱们不进去了,让他们两个大男人进去吧。

柯霞左右看看,警惕地问,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温朴胡谄道,电子模拟心理修复,什么危险都没有。

孙处长不停地看着身上的衣服,似乎是这身白色的衣服让他感觉到了别扭。

柯霞仍然不放心,瞅着正在揪衣袖口的孙处长又问,得多长时间?

温朴说,时间不会很长,放心吧。龚主任,那你们就在外面休息一下,可以叫咖啡、热冷饮,干果小吃什么的,我带孙处长进去了。

那天进了M5房间后,许多细节和画面,温朴都留意收到了脑子里。

温朴把一根橡胶棒塞给孙处长,孙处长闪身不要,温朴就死活往他手里塞,孙处长一猫腰窜出去,躲到了一个墙角里蹲下来,活像一个受气包。

温朴没有笑话孙处长,走过去像摸小孩子头那样摸着孙处长的脑袋,半天才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最高领导,我是你的贴身秘书,你在这间房子里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孙处长仰起头,惊虚虚地看着温朴,温朴趁机把他拉起来。

温朴随便选定一个人物,好像是首席执行官,然后用手里的棒子一指墙上的首席执行官说,我最恨这个罪大恶极的人了,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他就是现在给你当孙子都不配的袁坤袁局长,我今天要活活打烂他、打死他!说罢,抡棒子冲上去,一通疯狂打击。

孙处长看着疯狂的温朴,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在电、声、光、影的小世界里瑟瑟发抖。

温朴打出了满头热汗。

孙处长的脑袋,不停地转动。

温朴歇了一会儿,就把墙上的人物切换了,下面将要挨打的卡通人物是个吸血鬼。

袁坤已经被我打死了。温朴对孙处长说,现在这个吸血鬼是袁坤的影子,领导你去把他的影子干掉。

孙处长试着往前迈了一小步,再抬脚时,就停了下来,瞧着手里的棒子,犹豫不决。

温朴一看说不如做,就再次挥棒子冲上去,嘴里还不停地骂着袁坤。

在一个喘息的间隙里,温朴偷眼一看,发觉孙处长往前移动了两三步,也许是四五步,意识到点化见效果了,心里大喜,就再次假装疯魔地吼叫击打。

就在温朴眼看要筋疲力尽时,温朴猛然意识到身子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不是很猛,也就是一个半大孩子的一掌之力,但他的脚下还是失去了平稳,东倒西歪地冲着墙去了。

温朴一只手撑着墙,站住了,往回扭了一下脸,正好迎上了孙处长手中的棒子。那棒子带着一股风扫过来,温朴躲闪不及,左额角被棒子刮了一下,身子朝侧面一趔趄,险些再次栽倒。

孙处长手里的棒子,并没有因温朴额角的拦阻而减慢运动速度,之后温朴就听到了一阵猛烈的击打声和怒骂声。

温朴退到一边,感到左额角阵阵疼痛,脸颊上有什么东西在流,伸手一摸,是血。他掏出面巾纸,捂到了伤口上。

温朴悄悄把音响调大了一些,这样一来,M5房间里的复仇气氛,就更加刺激和逼真了,孙处长累得几次跌倒,但跌倒几次又爬起来几次,打得墙上的吸血鬼鬼哭狼嚎……

尊贵的五星会员,你是个出色的男子汉,智勇双全,棒术精湛,用时不足十分钟,就让阴险毒辣的吸血鬼原形毕露!恳请先生手下留情,放处吸血鬼一条生路,给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仁慈的五星会员,您若没有尽兴的话,可切换一个角色重新开始。谢谢您的友情合作。

这时身子摇摇晃晃的孙处长,用棒子撑住地面,勉强站住,抬起头,目光愣怔地在房顶寻找声源。

借着昏暗的灯光,温朴死盯着孙处长热气腾腾的汗脸,感觉到他的眼神不那呆滞了,嘴角不停地痉挛,表情肌上,似乎流露出了对现实的敏感与疼痛,这一切正是温朴乞求看到的,温朴的心,一下子就跳到嗓子眼。

孙处长的目光转着转着,就转到了温朴脸上,温朴一激灵,喊道,孙处长。

孙处长脖子一梗,瞪大眼睛,挥舞着棒子,怪叫一声扑上来。

孙处长——温朴吼道,我是温朴——

失控的孙处长像紧急刹车那样,脚底下咔嚓钉死,举在半空中的棒子,也定格在了一个僵硬的造型上。

两个经历了大汗淋漓、体能都处在透支状态的男人,这时四目对视,眼光在绞、在缠、在顶、在扯、在撕、在咬,在无声地较量着心里的什么东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孙处长的眼光首先乱了阵脚,挺不下去了,扔掉手里的棒子,一步一步走过来,扳住温朴的肩头说,对不起,温秘书。

单是这句话里带出来的一股温情劲,似乎还不至于掀翻温朴的心窝子,可是温朴一侧脸,竟然发现孙处长的两个眼睛里,正有大股大股的泪水往外流淌,心里就禁不住一阵颤动,紧跟着是酸楚,随后眼里也流出了泪水……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像往年过元旦一样,新年第一天,温朴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回家过节,他得一个人守在苏南办公室里值班。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今年的元旦值班又比往年不一样,这从温朴现在的心情上就能体现出来。

往年值班,大都是例行公事,并没什么正儿八经的公务,非要挤在这个节日里让领导去处理,领导在这个节日里要忙活的工作主要是出去慰问,看望系统内坚持在生产一线上的职工,给他们送去精神与物质的双重温暖,苏南差不多每年都要带一队人马离京,代表部党组和部长下去送节日慰问,这时温朴就不能随苏南走动,他要留在北京值班,负责信息传递。

不过苏南今年没有带队出去,一来是苏南说身体不及前些年硬朗了,跑跑颠颠腿脚吃力了,二来他讲老家要来人,今年他就在北京跟家乡人过一个不流动的元旦。

所以说往年温朴坐在苏南办公室里值班,无非是翻翻杂书,看看电视,玩玩手机游戏,喝喝茶,接一些问候电话,在闲情中把节日打发走。而今年的值班气氛就显然不同了,没那么单调和轻松了,从早晨到现在,温朴已经接到东升方面若干个处局级领导打来的问候加东拉西扯套近乎的电话,有几个副局级领导甚至还表示要来北京看看温朴。

尽管每年元旦也会有东升方面的领导打来礼节性问候电话,但不外乎就是袁坤和李汉一等到几个主要领导,今年却是一批一批的处局级干部热线问候,其中熟的自然有,半生不熟的更多,而且有意思的是,年年都要抢先问候的袁坤和李汉一,今年却是一反常态地沉默着,到这会儿也没动静。

其实温朴明白,今年这个元旦,特殊就特殊在它有盖子的意义。

这新的一年,好比一口盛着无数个秘密的大缸,而元旦就是这口大缸上的盖子,盖子不揭开,远离秘密核心的人,很难知道缸里面装的是什么秘密,大不了是一通瞎猜想。包括温朴,虽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但未来命运的准确位置,也就是他日后去东升究竟干什么,这个盖子不揭开,他也是看不清楚的,除非苏南提前以非组织的名义找他正式通气,但苏南至今也没有让他吃下这颗定心丸。

去年十二月中旬,东升工程一局二局改制重组协调领导办公室摘牌后,部党组先后召开了几次会议,研究东升一局和二局合并的收口细节,尤其是东升新总局领导最后人选敲定,无疑是每次党组会议上的重头戏。

至于说温朴节后去东升新总局任职这一事实,在部机关大楼里已不是什么秘密事了,新年前几天,部组织部第一副部长,已经找温朴完成了一测一定加戒勉模式谈话中的一测内容。

一测一定加戒勉模式谈话,应该说部机关里每一个在职领导,尤其是官职前挂副字的领导,都十分渴望获得到的一种谈话形式,因为进入一测一定加戒勉模式谈话,就意味着仕途职务有变,而且百分之九十九是朝上变。

具体讲,一测内容就是由部组织部一个副部长,代表部党组就未来一个新领导班子组建的需要,或是一个新领导职位的合适人选找你摸底沟通,你要是没什么意见和看法,一测就算是过去了,接下来再上党组会复议,没问题了就正式一定了,之后等组织部部长找你谈话,把党组会上的一定内容,实实在在地落实到你身上,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新职位是哪个职位,最后由部纪检监察组领导出面完成任前戒勉谈话,局级干部戒勉谈话,通常情况下由纪检监察组长来完成,到那时纪检监察组长会先对你说,部党组对你在这个新职位上有什么样什么样的要求和什么样什么样的希望,接续谈话内容则是在《领导干部自律大全》的指导下,纪检监察组长代表部纪检监察组从几个主要方面提醒提醒你,并有名有姓地列举出近年里几个失足的样板干部,把总结出来的惨痛教训重温一下,嘱咐你在新的工作岗位上,时刻保持警觉头脑,加强廉政修养。到了这一步,你如果不出政治闪失、经济问题、玩弄女性问题,还有身体意外损伤的话,那你尽可一肚子甜蜜地等着部里的红头任命文件发下来,然后揣着丰收的心情走马上任。至于说酝酿任用一个干部期间的非组织私人交流,这里的深深浅浅就不好说了。

接近十一点钟的时候,温朴接到了孙处长老婆柯霞打来的电话,柯霞叫过一声温组长就哽咽了,温朴心里一沉,下意识摸了一下在赢巢被孙处长用棒子打破的左额角,以为孙处长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温组长,你是……大菩萨……柯霞终于把心情表达出来了,不过哭泣声也送进了温朴的耳朵。

温朴百感交集地说,孙处长还好吧?祝他新年快乐。

老孙你快来听电话,柯霞的召唤声,温组长问你好,祝你新年快乐呢……

去年孙处长在赢巢意外回归到正常人的行列里,说实话温朴当时也没有预料到,他当时只不过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去赢巢碰碰运气,就算是能碰上运气,温朴也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运气,孙处长身上扭曲的东西一下子就正过来了,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当时在现场的人都像是做了一场梦,尤其是作为医生的龚琨,那当儿面对一脸理智的孙处长,震惊得嘴巴一张开便合不拢了,就那么直勾勾地瞪着孙处长,瞪得孙处长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柯霞的惊愕程度,那就更出格了,看孙处长的眼神,一会儿像是在打量外星来客,一会儿又像是在瞅着妖魔鬼怪,直到两眼里瞧出了滚滚泪水,她才扑到孙处长身上放声大哭。

孙处长道,温秘书,我也祝你新年快乐,再过来,我请你喝酒。

温朴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他从孙处长的声音里,意外获得了成就感和亲近感,他忽然体会到了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在社会上失去尊严与得到尊严的容易与不容易。

我们家老孙要脸,蹲那儿捂着脸哭呢温组长,呜呜地。柯霞像是在笑呵呵地说着这些话。

温朴隐约听到了孙处长抽抽噎噎的哭声,他感觉这哭声像是从乱石堆里穿出来的,正温暖着的心,顿时揪成了一团海绵,他意识到孙处长太需要这样的哭声了,这样哭声能让孙处长……

温朴生平第一次从一个男人的抽噎声里,感受到了夹杂着酸楚的快乐!

将近下班的钟点,温朴接到了办公厅副厅长丛德成打来的电话,说过十分钟楼前见。中午时,丛德成来温朴这里转过,闲扯中得知温朴也像他一样,光棍一人过这个元旦,当下就说好了,晚上找几个哥们出去喝酒。丛德成比温朴大几岁,温朴做一般秘书时,就被丛德成领导着,两人的关系处得不错,权力内能照顾到温朴的地方,丛德成差不多都照顾到了,尤其是那次脱产去北大进修三个月,丛德成要是不在暗中给温朴加几把劲,温朴就是跳着高也看不到北大的门,当时争着去充电的秘书多了。

朱桃桃与一帮朋友自驾车去了龙门石窟。

温朴收拾好东西,正准备下班时,接到了李汉一打来的电话。

李汉一开门见山说,温秘书,苏部长在我这里,苏部长要你这就赶过来。接你的车,已经到了你楼下。

温朴脸色顿时变了,但他多年积攒的秘书素质,这时撑住了他失衡的心,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说,好的李局长。

放下电话,温朴冷静了一下,往丛德成办公室打电话,说是突然来了急事,去不了了,让他跟哥几个好好喝。

温朴拎着文件包,噔噔噔走出了机关大楼,一眼寻去,就看见了李汉一的专车,匆匆走过去,拉开车门就钻了进去。

司机回过头,拘束地叫了一声,温秘书。

温朴点点头,把文件包放到身边说,走吧。

一路上,温朴心里杂音不断,他从多个角度揣测苏南为什么背着自己、也许还有部主要领导跑到了李汉一那里?从李汉一打电话的语气分析,苏南现在要见自己的心情,似乎很迫切。再就是苏南此行东升,袁坤十有八九还蒙在鼓里,不然依他那性情,他是不会跟自己保持沉默的。

一切迹象表明,苏南此行东升,是一次经过策划的秘密行动。

一下子触摸不到苏南此行东升的目的,温朴也就不再往下深琢磨了,作为秘书他还有一个心得,那就是有些事,有时你越想越糊涂,不想了反而会清楚,就像有些东西,你背着抱着扛着抬着不是你的,放下了,也许就得到了。

车子从黑夜里窜出来,进入灯光点缀的东升城区,这时温朴完成了心态平衡的调整。

车子直接开到了职工医院。

司机停稳了车,回头说,203。

温朴笑道,谢谢。

下了车,温朴抻抻衣襟,就进了医院大楼,一口气来到干部住院部,敲开了203病房。

眼前的景象,一如温朴在来路上所预料的那样,这时病房里果然只有李汉一、李院长和龚琨。

苏部长……温朴语气潮湿,眼睛里更潮湿。

苏南从沙发上站起来,笑呵呵说,没事了,都过去了小温。说完看了一眼李院长。

李院长接茬说,是啊是啊,都过去了温秘书,今天上午十点多钟,苏部长在皇京大饭店里突然晕倒了,等我们赶去时,苏部长已经没事了,之后我们就把苏部长接到医院来了,进一步做了检查,初步判断是心肌缺血造成的,但是错过了诊断时机,目前只能跟踪观察。

温朴长出了一口气,往苏南跟前迈了两步。

赶路赶累了吧小温,苏南说,坐下坐下,喘口气。今天部里边,没什么事吧?

温朴并没有马上坐下,而是说,部里面没什么事苏部长,你放心吧。

李汉一这时与李院长交换了一个眼色。

李院长自然明白李汉一这个眼色里的意思,就转过身子冲一直插不上话的龚琨笑道,给领导一点时间放松放松,自由自由,过一会儿,我们再来尽医生的天职龚主任。

龚琨笑着点点头,随李院长离开了病房。

关门的余音散尽,病房里的三个男人相互看看,像是一下子都找不到说话的感觉了。

苏南是在去年最后一天下午,由李汉一亲自赴京接来的。

苏南此行东升,倒不是李汉一针对元旦策划的什么特别节目,而是苏南主动要求过来的。

东升新总局领导班子主要成员已在部党组会上确定了,节后不久就会下发正式任命的红头文件。其实外人不知,最近一次部党组会开得不是没有火药味,有人对李汉一出任新总局行政一把手兼党委一把手,还有温朴出任常务副局长兼党委副书记表示了不同看法,甚至有人认为温朴年轻,没有实际工作经验,上来就挑大梁不合适,让他先代理一个副局长职务,干一段看看再常务比较稳妥。可以想象,在会上,苏南的压力是空前的,巨大的,挑战的,他随时有可能承受不住。好在他对一局二局熟悉,对李汉一和温朴即将出任的职务,也能在年龄得失、能力得失、学历得失、经验得失、互补得失、品行得失、领导艺术得失、发挥空间得失,以及稳定与持续、活力与慎重、过渡与展望等诸多方面,给出多重视角的对比阐述,比那些持单一不同观点、说着说着主题就跑偏的领导具有积极向上的推动力,其理论观点和现实分析,总能在桌面上砸出声响来,部长几次点头支持,后来对任命有直接发言权的部组织部长,索性站出来力挺李汉一和温朴,说这两个人的任前考察结果不错,适任拟定的职务。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最后部长一总结,东升新总局领导班子就一锤定音。当然了,这个锤音,现在还是定在苏南的耳朵眼里,他没有及时向李汉一和温朴透露半点锤音,这一来是组织纪律问题,二来是他还有想法。一局二局改制重组领导协调办公室撤掉后,苏南没想到在两个局里会查出那么多问题和隐患,比他事先预想的要严重,这样一来他的心就不好放到位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段时间里,苏南总是彻夜失眠,有时一件事的牵扯、或是一个人的未来走向,他往往要反复考虑几十遍,甚至更多,脑子里摆满了各种答案和多种设想。再就是李汉一的身体状况也让他心里没底,他感觉到李汉一现在很消瘦,不正常的那种消瘦,他怀疑这消瘦是某种疾病折磨出来的消瘦。当去年就剩下最后一天的时候,他觉得心满了,脑子里也没空当了,需要往外倒一些东西了,于是就打电话让李汉一把他接到了东升。

苏南想把他的某些担心,以及一些疑虑什么的,实地放到李汉一身上感觉一下,衡量一下,万一哪儿真的不是那么回事,也还有回旋和修改的余地,要是等到任命的红头文件下来,可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然而让苏南没想到的是,身子骨偏偏在这时不争气,抽冷子就把他撂倒在了东升,这样一来就让他没能力再信任自己的身体了,他觉得照这一倒的情形看,自己这一百来斤,那是说没了就没了,要是赶在李汉一和温朴他们的任命文件下来以后还好说,可是一旦自己中途撒手而去,那自己在东升的一切盘算,天知道还能不能落到实处?后来苏南觉得这么虚惊一场也好,索性提前将一层窗户纸捅破,把温朴也叫到东升来,自己早晚要对他们说的一些话,还是趁早送到他俩的耳朵里。

还没吃晚饭吧小温?苏南问。

李汉一接话道,我安排皇京做宵夜了苏部长,过一会司机拿过来。

苏南一听这话,就找到了下面谈话的切入点,笑道,好哇李局长,你这就开始关照搭档了。

温朴没听出搭档里的意思,话还在一个吃字上打转,问道,苏部长,李局长,你们也都没吃晚饭吧?

苏南说,都坐下吧,我们坐下来说。

李汉一和温朴先后坐到了沙发上。

苏南喝了口茶水,目光在两位脸上过了一下,就把两位裹在一层纸里的未来命运拎了出来。

李汉一,局长兼党委书记。

温朴,常务副局长兼党委副书记。

李汉一和温朴的脸色,虽说没有突变,但也都在瞬间里失去了属于自然的常态,起码是皮肉都有些发紧,再就是呼息也粗重了一些。

苏南动着感情说,与公与私,我这次都是尽力了两位,甚至可以说是拼了最后的人格和官场资本。选你俩在新班子里搭档唱主角,尽管不是最好,但符合现实,你们在未来工作中的互补意见或是建议,就是你们二位合作走向成功的共享资源。小温啊,在日常工作经验上,李局长可称得上是你的博士导师,遇大事险事乱事,你要虚心求教李局长,这样你就可以少走弯路,集中精力在工作中求新求变,尽快融入到大环境里,配合李局长把东升的工作做得更好,不然你就有可能成为热锅上的蚂蚁,东一头西一头,哪样事也做不到让部党组和广大职工放心的程度。

温朴道,苏部长,您知道我一直都很尊重李局长,我会努力配合李局长工作的,请苏部长放心。

李汉一说,一个人的本事再大,也当不好这么大一个家,油盐柴米,大家的利益,还得大家呵护温局长。

李汉一事先与苏南交流过了,此时心里自然比温朴要有数,所以说话的分寸就显得不前不后,不左不右,不深不浅,刚好合适。

温局长?温朴脑子里一拐弯,才意识到李汉一确实是叫了自己温局长,心里禁不住虚悠了一下,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让人叫了温局长,不适应也是本能的。

苏南的目光,再次在两位脸上扫了一遍,叹口气说,客气不是原则,感情不是挡箭牌,以后工作中,你们该吵还得吵,该闹还得闹,没有脖子粗脸红,就不会有深层次的理解。合作兴,互助赢,敌对亡,别像有些单位似的,到头来搞得鸡犬不宁,鱼死网破。

李汉一感觉苏南的情动深了,担心他身体吃不消,就岔开话说,苏部长,你今天可是晕倒过,你要适当注意身体啊。

温朴斜了一眼李汉一,感觉自己心和嘴,此时在关心苏南上慢了半拍,让李汉一的嘴巴抢了先,心里不由得沉了一下。

苏南打量着李汉一的脸问,近来你是不是休息不好啊汉一?脸上灰突突气色不健康,也瘦了。

温朴就往李汉一脸上看去,感觉他这张脸确实是灰突突干巴巴。

李汉一淡淡一笑,摸着脸道,这阵子熬夜熬多了苏部长,缓缓就好了。

这时门外有人叩门,李汉一转身朝门走过去。

正文 第二十八章

任命东升新总局领导班子的红头文件下来了,转天下午四点钟,部党组成员集体接见了新总局领导班子成员,李汉一代表新总局领导班子在接见会上发了言。晚上,在部机关食堂,部长超工作餐标准宴请了大家。

按说合并是件大事,往隆重上操办,图多大的热闹也是说得过去的,但部党组的意思是飘彩球、放礼花、兴歌舞不合时宜,还是不搞大场面活动,低调完成合并程序,到时就在东升职工俱乐部搞个处级以上干部报告会就可以了。

这个会议基调,早在红头文件下发前就确定了,东升以外各二级单位的处级领导接到通知后纷纷赶回东升,按一局二局的原归属身份,分别住进了皇京大饭店和多景多大酒店,家在东升的也有回家住的。

明天上午九点,新领导班子成员集体在东升亮相。

对苏南和温朴来说,往明天上午九点过度的这个夜晚是百感交集的。吃过部长的宴请,苏南和温朴心照不宣地来到办公室。

温朴像过去一样,进门后先处理苏南的呢子大衣,然后涮来一条温手巾给苏南擦脸,最后再给苏南沏了一杯绿茶。

两人在餐桌上都喝了部长的敬酒,但都是少量,所以说这会儿两个人身上并没有多少酒气。

苏南坐进长沙发,捧起茶杯说,小温啊,现在我才好对你说,其实我是舍不得你离开我的。

温朴这时哪能吃不透苏南这句话含着的意思,还没开口眼圈就红了。

苏南早就表过态,并且已经做到了,那就是温朴离开他以后,他就不再配备贴身秘书了,温朴将成为陪他走过最后一段工作之路的贴身秘书。

苏南的目光在温朴脸上一过,就也带出了潮湿的气息。

温朴咬着嘴唇,把头低了下来。

苏南拍了拍脑门,推开眼前的话题往远扯,说,小温啊,你就不想问问我有关袁局长的安排?

温朴哽咽道,苏部长,一山不容二虎,袁局长这也是顾全大局。

苏南叹口气说,部文联主席的位置,你觉得适合袁局长吗?

温朴抬起头说,那也是个正局级位置。

苏南摸着茶杯道,我跟工会孔主席交换过意见,他不打算再兼文联主席一职了。唉,自古官场无硬汉,衰老是生命对一个人的最终回报。

温朴盯着苏南把玩茶杯的手,盯着盯着就站了起来,默默不语取来文件包,从里面拿出装着指甲刀锉刀的金属盒,坐到苏南身边,打开盒子,首先取出指甲刀,什么也不说,甚至也不像以往那样看苏南一眼。

温朴拿起苏南的右手,轻轻放到自己的大腿上,低头剪起来。

咔、咔、咔咔……对两个男人来说,这短促而干脆的声音,听着熟悉而亲切,就像是在回放一段嵌入肉体的打击乐,酥软着血管和筋骨,尤其是苏南,当意识到这如音符一样旋响的咔咔声,今后有可能长久冬眠在记忆里时,正在被温朴修理的这根手指,情不自禁地软麻了一下,这种软麻的滋味他曾在他遥远的青春期里有过。苏南一咬牙,屏气凝神,尽量让这触动心膜的咔咔咔的声音不失真,不从耳边风一样匆促溜掉。毛细血管充盈的耳廓被划颤,耳朵眼内每一厘米的软组织都被抚慰,苏南浑身的神经,刹那间就绷紧了,仿佛这咔咔咔的声音,真的不是剪断指甲发出来的,而是一颗心叩响另一颗心的简捷语言。苏南沉醉了,眼前一片迷蒙,好似置身于某一座弥漫着故事气息的雾都,也像是在面对年轻时走过的某处飘雪的原野,一串串由远而近的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散在这咔咔咔的声音里融化,变成另一种情感的介质延伸。苏南的心魂,在这细薄与震颤的指甲上,开始预感因未来的思念而必须置放在远处的相视相贴,提前感受人生分分离离在每一秒钟里的难舍与怀想,还有坚硬与柔软的窃窃私语。苏南的肉体满足了,精神满足了,幻觉满足了,咔咔咔的声音,这时已经覆盖了他记忆里的杂音,他觉得自己享受到了人生情感的专场音乐会。呃,他劝告自己这时不要流泪,等到心里的掌声涨溢出来,溢到嗓子口和眼底的时候,眼睛自然会潮湿了……噢,又换了一根手指,这是自己哪个手上的哪根手指头呢?

苏南唤醒入眠的神经,试着感觉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温朴已经把自己的十个手指头都剪出来了,这会儿正在逐个检验做工质量呢。之后他听到了一声金属落地的声音。温朴拾起落地的锉刀,送到嘴边吹了吹,拿起苏南第一个被剪的手指,埋头锉起来。嗞,嗞,嗞嗞……嗞嗞,嗞……这一刀刀锉出来的嗞嗞声,很颤悠,很呢喃,很空灵,顺着苏南的手指,电波一样输入到心里。于是苏南心里就静不得了,荡出了响声,像是锉刀这会儿正在他的心尖上顽皮拨弄,撩得他痒痒,甚至让他感觉到流动的血液也痒痒了,挑逗得各处的肌肉活力收缩。呵,这就到时候了,这时候所有的感受都需要浇灌了,苏南的泪水说什么也憋不下去了,缓缓地从眼睛里流淌出来,划过皱褶的脸颊,舔过蠕动的嘴角,最后这两股泪水,在他尖瘦的下巴底汇合,滴滴答答落到了温朴的手上,融进了锉刀下嗞嗞嗞的轻音里。温朴没有把头抬起来,他紧咬着嘴唇,他不想在这个夜晚陪着领导落泪,哪怕是高兴的热泪,他也害怕流出来,因为他知道高兴的泪水一旦流出来,再热也会变凉的,而凉下来了,人的伤感也就显现了。可是,可是他此时没有办法战胜自己的感知与眼睛,因为一股从心里漂流而来的液体,必须要经过他的眼睛来证实他情感的流量与温度。温朴热热的泪水,在嗞嗞嗞的声音里,汇合了苏南在他手背上等待已久的眼泪。温朴眼前雾气叠绕,手里的锉刀,到这时也就没办法再继续工作了,他只能紧紧地攥着苏南的手指,感受着从领导心底抖出来的颤动。苏南抗着心头的痉挛,抗着脑子里的感激,还是一言不发。后来苏南就把温朴搂到了怀里,像一个疲惫的父亲在拥抱疲惫的儿子。

温朴回到家时,朱桃桃一看他脸色有问题,就猜出了几分,问道,跟苏部长谈感情了吧?

温朴道,我心里憋得慌,出去走走好吗?

朱桃桃说,都这么晚了还出去啊?你明天不是还要去东升上任吗?还是早点休息吧。

温朴涩涩一笑道,也好,那就早点休息。

朱桃桃一个肩头靠到他身上,妩媚地说,那就一起洗洗吧。

听了这话,温朴心里抽了一下,他想一起洗洗这话,今天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再一细想,不由得意识到,自己怕是有一年多没有跟朱桃桃一起洗洗了。

夫妻同浴,是一种生活情趣,但更是精神与肉体的直接交流,夫妻间的裸体对话离心最近,因为体温是夫妻间最有温柔内涵的语言。

朱桃桃已经去了卫生间,温朴一机灵,犹豫着动了脚步。

站在哗哗的莲花喷头下,朱桃桃就不好好冲洗了,搂住温朴亲吻。

温朴抚摸着她光洁的皮肤,散乱的心开始一点点地往她身上回归。

没有体能,就没有完美的爱情;没有裸体,就没有和谐的婚姻。这是谁说的话呢?温朴想,这句话可能是一个叫库基托拉米亚的音乐家说的。

男人的扩展力量,在他两腿中间迅速聚集起来,他把身子已经柔软的她,往浴盆那儿移动,但是她的身子不顺从,三拧两转,反倒把他的身子顶到了莲花喷头下,淋了一阵子后,再一顶,就把他顶到了贴着马赛克的墙上。她决意要学一次妹妹朱团团的做法,团团能把一个叫陈先生老外顶到椰子树上干一次,自己怎么就不能把老公顶到墙上整一回?

温朴显然不习惯此举,但他进入后就快活起来了,屁股在墙上撞出咚咚咚的湿漉漉的声音,他们头顶上的莲花喷头都颤动了。

这过程中,温朴听到了自己的手机铃声,吃了一惊,不晓得自己的手机怎么由震动变成了铃声?但他并没有停下来。后来家里的座机又响个不停,他们还是没有停下来,这个新姿势很是索要他的激情与体能。

他们几乎是同时得到了对方的高潮,完成了一次高质量的夫妻生活。

温朴披上浴衣,软着两条腿出了卫生间,拿起手机来看,是袁坤打来的,于是就打了回去。

温朴沉静了一下说,袁局长,我刚跟苏部长分手。

袁坤道,明天你就要上任了,一猜你就忙。

温朴心里酸了一下,全然没有了以往与袁坤通话的那种贴近感觉,看来权力这东西空谈时是一回事,实际掌握又是一回事,权力赋予人的心里感受是微妙而敏感的。继而,温朴忽然又意识到苏南那会儿在办公室里说话,就是问他袁坤出任部文联主席一职合适不合适,现在想来,苏南那是想在正式找袁坤谈话前,先让自己从侧面与袁坤交流一下。

温朴说,是啊,老兄你没个着落,我能不忙吗?

袁坤道,照你老弟这么说,我现在有着落了?

温朴想想说,你老兄不是想清闲吗?那你看文联主席这个位置怎么样?

袁坤笑道,苏部长替我做工作了,我很感谢,孔主席跟我联系过了。

温朴一听孔主席私下里跟袁坤通过气,就立马刹车,往回拽话道,我看那个位置不适合你袁局长,你还是再跟部领导谈谈吧。

袁坤沉默了一会儿说,老弟啊,那你说哪个位置适合我?我看部里哪个位置都适合我,哪个位置又都不适合我。

温朴打了个哈欠说,你还有心情跟我捉迷藏啊老兄?

袁坤道,好好好,那我就不捉迷藏了,直来直去说吧,温局长。

尽管不是首次听人叫温局长了,但温朴还是不大适应,振作了一下说,你有好消息,我今晚就不睡了老兄。

袁坤说,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给部领导添麻烦,今后我不想再给部领导添麻烦了,我打算买断工龄,去北京一家外资公司工作。

温朴愣了好半天才开口,这么说你已经……

袁坤说,一家韩资公司,搞油气市场开发,跟我这老本行能挂上钩,当个副总经理,年薪二十五万人民币。温局长,往后有什么合适的项目,咱们可以合作开发,更需要你老弟照顾。国企是航母,这我心里有数啊!

温朴问,刚决定的?跟苏部长说了吗?

袁坤说,要官我得去找苏部长说,这辞官嘛,而且是一辞到底,身上连个裤衩背心都不剩,我想就没必要再去打扰苏部长了,领导都挺忙的。

搁从前,温朴听他这样说话,会觉得他这是在破罐子破摔,拿一走了之说事儿,可是现在温朴没有那样的感觉,他甚至觉得一向被自己认为不怎么玩弄心计的袁坤,这时在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上,表现出了十分的润滑心计,有胆量而且也是适时地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了自己手中,因为袁坤的这种选择,他不用细掂量,就能把其中的分量掂量出来,袁坤这时选择离开,无疑是利大于弊,过去毕竟有那么多人往部里告他这受贿了那腐败了,他要是还呆在部里,尤其是呆在一个没什么实权的位置上,说不定哪天就会给什么人翻出什么致命的问题来,到那时他再想躲,可就没有地方躲了。脚上走出泡来,悄悄地消了也就消了,可是万一捅破了,就不好走路了,再弄感染了,就更麻烦了。

温朴感觉下身软绵绵无力,他想为袁坤高兴,却是说不出高兴的话来,他问道,那明天的合并大会,你还参加吗?

袁坤没有马上回答,过了许久才说,不准备赶回去了温局长,我现在北京呢。时间不早了,你明天还要去东升,休息吧,等我回东升办手续时,咱们再聊,提前祝贺你高就,老弟。

那你也早休息老兄。温朴说。

袁坤客气了一句,就挂断了电话。

放下话筒,温朴坐在沙发上发呆,朱桃桃在卧室里叫他,他挤了几下紧巴巴的眼睛,抓起茶几上的手机,起身进了卧室。

朱桃桃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温朴看了一眼,就把自己的手机面扣过去,之后让自己的手机骑在了朱桃桃的手机上。

真色情。朱桃桃看着两部叠在一起的手机说。

温朴上了床,拽过被子盖到身上。

朱桃桃把床头灯关掉,掀开身上的被子,钻进了温朴的被窝。随着一股凉气扑身,温朴忽然意识到原来这床上有两个被窝,过去这床上只有一个双人的大被窝,何时由一个双人的大被窝变成了两个独立的小被窝呢?但他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分被窝的,习惯已经让他把许多本来不习惯的东西都变成了自然。

朱桃桃的两条腿,藤条一样缠在了温朴的一条腿上,一只手在他小腹那儿摩擦着,他忍着困倦,把她搂在怀里。

东升那个破地方,我可是不去。朱桃桃说。

温朴说,那我要是在东升干上一辈子呢?

朱桃桃说,在东升呆上一辈子?你就这点出息啊我说?

温朴说,人在官场,身不由己。

朱桃桃说,你要不嫌烦,不怕累,你就两头跑,等哪天你跑够了,就在东升找一个小姑娘解决你的基本问题,我不会难为你的。

温朴道,男人中年一朵花,你到中年还能有几个粉丝?

朱桃桃的脑袋从他怀里拱出来说,有人好吃嫩草,有人得意秋黄瓜,没听说还有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娶了六十多岁的老太太。

温朴道,这有什么,前几年我还听说,国外一个七十四岁的老奶奶,找了一个十九岁美少年呢。

朱桃桃说,照你这么说,我完全可以找个童养夫嘛。

温朴抓住她的一只乳房,揉搓着说,童养夫要是抓住这东西,肯定认为这东西是暖水袋。

你不是东西!朱桃桃说着一翻身,顶起被子,骑到了温朴身上,下一个动作还不等做出来,她的手机彩铃响了。

讨厌,大半夜的,这是谁呀?朱桃桃嘟哝着打开床头灯,探身子取来手机。

团团?这都几点了她还打电话?朱桃桃说着接通了电话。

姐我……喝多了,回不去……了……

朱桃桃稳定了一下情绪问,在哪?

三里屯……老地方,涧水谣……姐。

开车了吧?朱桃桃问。

开着呢,姐我驾照……大前天让狗日的扣了……

朱桃桃问,就你一人?

现在就我一人,那家伙刚才叫我……叫我轰跑了姐,他以为他是谁呀?有鸡巴……俩臭钱,就跟老娘装丫挺的……姐!

朱桃桃使劲叹了一口气。

朱团团在电话里打了一串酒嗝。

朱桃桃说,听着团团,你哪儿也别去,也不要给任何人打电话,就在那里等我,我马上过去接你。

姐……姐夫在家吗?

朱桃桃这时还骑在温朴身上,听朱团团这么一问,她的屁股使劲往下坐了一下说,姐夫,你还知道你有个姐夫啊?他睡着了,明天一早他要去东升。

啊哈,呃,呵呵,呵呵,首长……秘书,首长秘书当官了呀……啦呀啦,官场水涨,爱情泡汤……

行了你,闭嘴吧你小怨妇!朱桃桃说,再说,再说舌头就拧麻花了,老老实实呆在那里等我。

断了电话,朱桃桃从温朴身上下来,骂了一句,不争气的小骚货。

温朴坐起来,望着朱桃桃的脸说,这么晚了,咱俩一块去吧。

朱桃桃说,你明天有事,不能再折腾,我自己打车去,开她车回来,你赶快睡觉吧,没事的,她又不是第一次这样闹酒了。

正文 第二十九章

裹在冬季里的东升,户外难得见到一星半点的绿色,裸土上的生机都一古脑给霜冻掠夺走了,寒冷的气流,像传说中妖魔鬼怪的影子,追逐着街上的行人和车辆。

今天在东升市里,最敏感也是最有可能出新闻的地方,莫过于总局职工俱乐部了。职工俱乐部在总局一分为二前,叫总局职工俱乐部,总局一分为二后,总局职工俱乐部的归属权,划归到了李汉一的一局,不过名称没有变动,袁坤的二局开职工大会,或是搞文艺汇演什么的,也还是使用这个俱乐部。几个月前,俱乐部从里到外翻修了一次,内装修比从前高档时尚了,水晶吸顶灯价格不菲,舞台所用的木板,全都换成了从菲律宾进口的香榆。外观没怎么大动,就是门面换了大理石,对开门变成了旋转门,钢塑窗改成了茶色落地玻璃窗,楼身由土黄色涂成了蛋青色。

据说这次翻修的总预算高得吓人,超过了六百万,一些职工眼睛看着,嘴在背地里嘀咕着,对李汉一这么狠劲往用途不大的俱乐部上投钱,意见不少,牢骚甚多,更有能总结好归纳的人说,这个俱乐部不简单,名堂多,变成了一座哗啦啦摇钱的俱乐部,一年一维护,两年一小改,三年一装修,五年一翻新,这些年里折腾多少次了,哪一次花掉的钱是小数目?把那些钱放到一块儿,再盖个俱乐部怕也用不完。

此时在这个刚刚翻修不久的职工俱乐部院子里,黑压压停满了奥迪之类的公务车。东升市对这次新总局成立大会给予高度重视,派出相当规模的警力维护治安。俱乐部内,东升新工程总局成立大会正在举行。

在主席台上头排就座的部领导有副部长苏南、部纪检组监察组长、部长助理、部组织部长,作为嘉宾被请来的东升市常务副市长王庆河(按礼节讲,魏市长应该露面,但魏市长刚刚查出了胃癌,去北京住院了)、市委副书记巴田,以及新总局局长兼党委书记李汉一等人,温朴与局内外一些次重量级人物落座第二排。与会的各二级单位处级干部和离退休老领导加起来能有几百人,都集中在会场的前半部,会场的后半部,是拿基地各单位的科级干部填充的。

市局两家的新闻媒体记者,扛着摄像机、端着照相机,台上台下紧忙活,温朴发现在自己的侧面,一个着装很有职业特点的女摄影记者,正在用长镜头瞄着自己,瞄了很长时间也不换姿势,这让他的脸部表情有些不大自然,毕竟过去他没有端坐在主席台上被长镜头如此瞄准的经历。

部长助理站在鲜花装饰的演讲台前,正在用他那洪亮的声音,宣读东升工程一局二局合并成东升工程总局的部发第多少多少号文件。

文件并不长,字句都很公文化,部长助理念了几分钟,就念到了文件的最后一个句号。

台下掌声四起。

接下来,由部组织部部长宣读东升新工程总局领导班子成员任命名单。

李汉一同志任工程总局局长兼党委书记——

李汉一起立,向主席台下鞠躬。

全场再次响起啪啪的掌声——

李汉一落座。

温朴同志任工程总局常务副局长兼党委副书记——

温朴起立,向主席台下鞠躬。

掌声从台下涌到主席台上,热烈程度与李汉一刚才得到的差不多。

温朴刚要往下落身子,突然间什么东西的影子在他眼前一闪,他脸上还没来得及做出吃惊的反应,就听到了主席台上轰隆一声巨响,砸出了嘁哩咔嚓的破碎声,随后一些块状、条状、粉状的不明物体,在纷飞中击中他的面孔和胸部,刹那间他四周一片尘气腾腾,气味噎人,怪叫声四起。

温朴本能地意识到出事了,至于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脑子没时间去清理分析,倒是刚刚正在自然下落的身子,一下子就瘫了下去。但他这时的神智十分清醒,那些击中他的不明飞行物,并没有真正伤害到他的筋骨和血脉,只是溅到或是嘣到了他的身上。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脸,然后本能地看了一下摸过脸的这只手,手上没一丝血迹。

一片尖叫声从主席台下涌来,温朴想是地震了吗?等他拱起身子时,发现在前排就座的领导,这时都上天入地似的不见人影了,与此同时,他又听到了从台下传来的众多嘴巴在一个节奏上轰出来的啊啊呀呀的混杂声,比刚才那一片尖叫声更刮人耳膜,像是世界末日来到了而大家却是没有做好相应的准备,只能留下惊骇声,一些人甚至站起来往外拥护。

透过四处扩散的呛人的石膏粉尘味,惊魂未定的温朴,突然看见一颗落满尘灰的人头,吃力地从杂乱的堆积物里拱出来,他瞪大眼睛再一细看,嘴巴就张大了,惊讶地叫了一声,因为他认出这颗吃力拱出来的人头,正是苏南的脑袋,紧接着他又看见了谁的一条胳膊,在离苏南脑袋不远的地方伸出来,虚飘飘地摇晃着,像是部长助理或是市委副书记巴田的胳膊。

温朴捂了一下胸口,另一只手抹了一下双眼,因为他的双眼这时有些模糊。温朴腰节一发力,身子就挺了起来,打算去营救正在被坍塌物埋着的人。但他没想到左腿给散架的会议桌卡住了,抽不出来。他用力掀开一块石膏板之类的东西,然后扒着一块卡住他大腿的木板,侧侧身子,咬着牙,运足了气,试着活动了几下被卡住的大腿,感觉有抽出来的可能,于是就使出浑身的劲往外抽腿,没几下额头上就冒出了热汗,后来伴随着嗞啦一声,他终于把卡住的腿抽出来,左裤筒从上撕到下。

不会是恐怖袭击吧?主席台下有人在惊慌中说。

是爆炸声吗?有人接话。

主席台上和台下,这时就彻底乱了阵脚,惊颤的尖叫声、短促的招呼声,慌乱的脚步声,还有因恐惧而发出的莫明其妙的嗡嗡声交织在一起。

温朴看见部组织部长手里甩着还没有宣读完的任命文件,声嘶力竭地招呼台下的同志们赶紧上来救人。

主席台下的孙处长,一眼找到了温朴,边往主席台上冲边扯着嗓子大叫,顶棚塌了快跑啊——

快离开主席台——

快快快,上去救人——

打110——

打120——

台下有人拚命挥手,有人不停地喊叫,乱成一团。

台上台下的大会工作和保安人员,这时都如梦初醒,喊着叫着冲向出事地点,手忙脚乱地抢救被坍塌物压在下面的领导。

温朴再次感觉了一下身体情况,还用力咳出了一口痰,意识到自己确实内外无伤,就匆忙过去救苏南。

又过来几个救援的人,帮着温朴从坍塌物里拖出了苏南。

温朴听到苏南对营救他的人说,别管我,我没事,快去救救其他同志。

苏部长快离开主席台!台下有人喊叫。

苏南镇静住,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问,你没伤着吧?

温朴眼底一酸说,我没事苏部长,你伤着了吧?

苏南晃晃头,甩几下胳膊,刚要活动一下腰给温朴看看,就禁不住哎哟了一声,咧着嘴说,有点疼,不过……问题不大,伤筋碎骨的,我就钻不出来了。

我搀扶你苏部长,赶快离开主席台。说罢,温朴架着苏南,踉踉跄跄往台梯口走去。

苏部长——温朴停下来,猫腰捡起苏南一个趔趄后从右脚上脱落的皮鞋,拎在手里。

苏部长温局长——过来搭手帮忙的人是孙处长。

苏南脚底下绊了一下,目光茫然地打量了一下孙处长,像是在记忆里寻找与此人相关的什么信息。

温朴明白苏南这是又想到了那个脸上罩着女人丝袜的孙处长,但他顾不上解释了,对孙处长说,快快快,快离开这里。

温朴和孙处长一左一右,搀扶着苏南,踮着碎步,往主席台右侧梯口去了。这个梯口的利用率很高,上来的人一拨接一拨。

孙处长喊道,闪开闪开!

温朴大声说,借光借光!

是……温局长吧?

哟,苏部长受伤了!

上来的几个人又调头下来了,呵护着苏南往外走。

那个女摄影记者,刚才就抢到了一组温朴救助苏南的镜头,现在又追上来咔咔地追拍。

后来女摄影记者把这一组具极灾难现场冲击感与人性展示的突发性新闻照片起了个《与死亡同步》的标题,拿去参加本年度全国优秀图片新闻评比,结果获得了一等奖,之后又捧回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发的一个与人性关爱相关的奖项,以及全球摄影家联盟授予的视觉新闻冲击奖。

被坍塌物压住的领导,一个个都给抢救出来了,哼哼叽叽面目全非。身上见血的领导,让在场的人心里悬空,嚷嚷着赶快撤离主席台。

王庆河给几个一看就是市里的头头脑脑围住,几张急呵呵的嘴抢着关心副市长的脑袋和身体。

巴书记呢?王庆河左右看着说,快找找巴书记!

在这……快来……帮帮我……

几个人冲着巴田曲里拐弯的声音跑过去。

这边一群人已经把死人一样的李汉一抬下主席台,抢时间往外跑。

李局长吧?

死了吗?

看这样怕是没救了。

他还流血呢!

让道的人交头接耳,也有人中途挤进抢救队伍,要求替换抬李汉一。

赵松夹在人堆里,看见了浑身血迹的李汉一,眼神一下子就慌乱下,稍一犹豫便转过身子跟上了急救队伍,也想为抢救李汉一的一条命出份力,毕竟李汉一跟他的关系不一般。眼看就要加入到抢救队伍时,赵松突然意识到周围一些人看他的目光很别扭,揣摩味十足,这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或是不便似的,步子一错乱,跟风的速度就慢了下来,再慢下来,后来索性慢到了原地立正,眼瞅着李汉一给人抬出了会场。

这时主席台上狼藉一片,混杂在槽钢、角铁、圆木、水泥、板条、铅合金框架、石棉瓦、泡沫隔音板等坠落物里的鞋子底朝天,麦克风折断,茶杯破碎,香烟散落,眼镜被踩烂,破碎的木桌椅碴儿到处都是,公文纸满处乱飞,甚至还有一部手机在杂物里不停地响着。

轰——啪——一块更大的坍塌物,从顶棚坠落下来,把主席台上早已破烂的桌椅再一次催毁,俱乐部里弥漫着蘑菇云状的烟尘,直冲人的嗓子眼。

温朴目睹了这二次坍塌的过程,那一刻他无意识地回了一下头,正好看见巨大的坠落物刚至半空,温朴的眼珠子嘭地瞪圆了,后背上吓出了冷汗,意识到领导们这要是再慢一点撤离主席台,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啊!

职工医院的两辆救护车,一前一后疯了似开进职工俱乐部大院。

众人协助医护人员,七手八脚地往救护车上抬挂彩的领导。

温局长你歇歇,我来。有人在温朴背后拽了一下。

这时温朴与几个人正在往救护车上扶苏南。

温朴回头一看,拽他的人是赵松,刚想说我可以,只见赵松一侧身,斜着肩头挤到了他前面,不由分说就搭上了帮忙的手,温朴只好往后退了一步。

苏部长你坚持住,我是二局电力安装公司赵松。

赵松说这番话时声音很大,四周的各级领导都听到了,让人感觉他此举此言多少有些别有用心。

其实赵松并没有卖上真劲,他那两只帮忙的手,刚触到苏南的一条腿上,苏南的身子就进了救护车,他充其量是完成了一次形式上的帮忙。

温朴看了一眼赵松的背影,眉毛往一起拧着。

这时几个处级干部围住了温朴,嘴上问伤问疼,脸上挂着惊色。

我没事没事,请大家放心。说着温朴就上了救护车。

职工医院的两辆救护车刚开走,市120急救中心的两辆救护车就赶到了,从车下来的人听说伤者给职工医院的救护车拉走了,一时都有些六神无主。这时一个市里的小官员说,车来了别放空,走走走,擦皮蹭肉的也都上来。

四位住院领导的伤势是这样的,部纪检监察组组长头顶开了一条口子,部长助理左胳膊脱臼,市委副书记巴田肩胛骨断裂,不过这三位生命体征都没什么问题,只有李汉一生命垂危,初步诊断他颅内可能大面积出血,外加左眼珠脱落、右腿粉碎性骨折,从被救出来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职工医院无力施救,便在第一时间内,联系了北京的合作医院,北京的几名专家稍作准备后,就火速赶往东升。

灾难应急处理工作随之展开,几位能走能动能开口的部里领导,都聚集到了职工医院203病房。

苏南脸色严峻,临时主持召开紧急工作会议,内容涉及温朴暂时全面主持新总局工作、全力稳定当前局势、维持正常办公及生产运转、成立事故调查小组,以及会后除苏南外,所有从部里来的领导,马上返回北京,并由组织部长择机向部长汇报这里发生的重大事故,请求指示。部长今天跟国务院一位副总理汇报工作,不然部长有可能出席今天的新总局成立大会。

苏南留在东升,协调各路工作,等待部长指示。

事后人们在议论这起意外灾难时,焦点自然都集中到了李汉一身上,一来是他伤势最重,生命难保;二来是他这个刚被任命的新总局局长兼党委书记还没走下主席台就倒下了;再就是传说这次俱乐部翻修的包工头,可能是他李汉一的什么亲戚,总之是各种小道消息沸沸扬扬,各种猜测在人们嘴上滚来摇去,使得新总局刚一挂牌,就经历了史无前例的人心震荡和舆论混乱。

现在,职工医院成了各种消息、乃至谣言集中与扩散中心。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时也有一些嘴损的人,像编流行段子那样,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拿这次坍顶灾难找幽默,说这次坍顶不是什么质量问题,顶棚刚刚翻修过,六百多万的翻修费,哪能随随便便打水漂,顶棚质量绝对没问题,顶棚好着呢,问题十有八九是出在与会的处级领导和科级干部身上,这些人对新总局领导班子的期望值太高了,他们送给新总局领导班子的掌声,过于热烈过于回响过于经久不息,从而意外导致乐极生悲。经民间能人业余时间分析推断,是美妙的声波与回旋气流撞击后产生强烈共震,顶棚被这少有的强烈气氛感染得酥麻了,吃不住劲了,于是顶棚只好大面积脱落。

正文 第三十章

部里领导离开203病房后就回了北京,203病房里安静下来,苏南刚想缓口气,温朴来就来了。

刚刚从死亡边缘走出来的这两人对视着,眼神里的东西一言难尽。许久后苏南走过来,拍拍温朴的肩头说,没想到你一上任,就挑上了这么重的担子,而且是挑上了,就只能挑好,不能挑坏。

温朴盯着苏南脸上那道洇血的划痕,改口道,谢谢老领导,你不离开东升,就是对温朴的最大支持和安慰,我会尽全力度过难关。

苏南背过手,望着屋顶,半天才开口,权力是把双刃剑,你一上来就能体会到这点,快是快了一点,不过这对你今后的前途来说,未必就是一件不好的事。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在东升没有老本可吃,没有资历可谈。白手起家,一砖一瓦搭窝,这就是你东升每一天的工作动力!记住,任何时候难出来苦出来的干部,都要比闲出来轻出来的领导骨头硬。

温朴刚一点头,手机铃声就响了,翻盖就接(现在为了告别做秘书时的一些习惯,温朴首先把惯用的手机震动改成了铃声)。

温朴说,我没在办公室郑主任,我在外面呢,过一会儿我给你打过去。

苏南走到窗前说,好了,回去工作吧,203病房不是你的办公室,这段时间你要坚守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抓紧时间召集你的新班子成员开个工作会议,你将要处理的事情,不是成堆而是成山。我这里,保持电话沟通就可以了。

温朴走后,苏南调理了一下心态,准备再去看看昏迷不醒的李汉一。

心思一集中到李汉一身上,苏南心里就嗖嗖地起寒气。他想一个人倒霉,要是倒到了李汉一这份上,就算是倒了人们常说的八辈子霉上。他女儿小虹因青春期综合恐惧症住进医院,临出院前一天不小心又弄成了腿骨折,只得把医院当家来住了。现在李汉一又因意外灾难住进了医院,而且生死难测。这还不算完,雪上加霜的是,他爱人承受不住现实打击,那会儿在李汉一病房门口突然休克,醒来后大哭不止,搞得身体虚脱,再度昏厥……从昏厥中再度醒来后,护士不得不给她注射镇静剂。

就在一行部里领导返回北京的途中,部长的专车赶到了东升职工医院。

那会儿部长助理躺在病床上,用手机提前汇报了东升的严重情况,刚给副总理汇报完工作的部长,一听就坐不住了,丢下手头的工作,急匆匆离开北京。

这时天色已经黑了,部长怀着沉重的心情,一一看过市局两家轻重不一的伤者后,就与苏南来到203病房,关起门来说事。

刚才去看望李汉一时,部长没能见李汉一,北京合作医院派来的专家小组已经到了,正在抢救室里切磋李汉一的病情,部长只能站在走廊里,耐心嘱咐李院长,一定要尽最大努力,把李汉一抢救过来,如果在医生和药物上有困难的话,部长说他在北京想办法解决。

部长坐进沙发说,副总理让我给你代好老苏。

苏南苦笑道,我是差一点就收不到这个好了!

部长点着一支烟,抽了几口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苏南活动了一下脖子道,看来我这个人,不招阎王爷喜欢啊!

部长可能是想让苏南放松一下,就拍了拍脑门说,对了,有件事我差点忘了老苏,就是你欠副总理的那十个俯卧撑,副总理说了,让你想着还他账。

俯卧撑的说法,源于苏南与副总理的抬杠。一次苏南陪副总理出国开会,在飞机上谈论月球时,苏南为月球地表上的什么问题与副总理看法不一,争来争去也还是不一,副总理说你我都不是这方面的专家,等开完会回国,咱们找专家求证一下,到时谁的观点出了问题,谁就做十个俯卧撑。回国后苏南就把抬杠这档子事忘了,忽然有一天,一个知名学者打来电话,说是苏南在飞机上所陈述的月球观点有问题,于是苏南就欠下了十个俯卧撑这笔账。

苏南道,唉,欠着吧,再欠上几年,筋老了,骨松了,他就不忍心再讨要那十个俯卧撑了。

部长看了苏南一眼,捏了捏烟头上的过滤嘴,突然转话题问道,老苏,你说小温能主持工作吗?

这也是我留下来的原因。苏南谨慎地说,说说你的想法吧,部长。

部长说,这个新总局,是你用心血浇灌出来的,我有多少个想法,也不如你的一个说法具体。

苏南道,目前有一个人,有能力稳定局面。说到这,苏南断话了。

部长看了苏南一眼,弹弹烟灰说,你是说袁坤吧?

苏南面色凝重地点了一下头。

部长叹口气说,那你就先找他谈谈话,靠在代理局长这个位置上谈,谈的结果我们电话沟通。不早了,你得休息了老苏,我也要赶回北京去。

那会儿温朴从203病房一出来,坐在走廊长椅上等他的原二局办公室主任就迎了上来,问道,温局长,是去多景多,还是回办公室?

温朴走着说,回办公室。

主任跟了一步说,温局长,您还没吃晚饭呢,要不先去多景多……

温朴说,不饿,等会儿你给我准备几盒方便面就行了。

主任还想说什么,一看温朴步子走快了,就没再开口,紧跟了几步。

非常时期,温朴的专车司机小贺就坐在车上待命。

主任向小贺交待了几句,就去开自己的车。

温朴的办公室,设在原二局办公大楼里,这样二局原办公室主任在李汉一倒下后跟着他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温朴的住处,暂时安排在多景多大酒店里,开了一个标准间。

一回到办公室,温朴就有些撑不住了,腰酸腿疼还好说,精神上的压力与负担,正在把他的体能作为燃料消耗着。

工夫不大,主任就把一整箱康师傅海鲜方便面搬进了温朴办公室,喘着粗气打开箱子,取出一碗说,我给您泡上温局长。

温朴摆摆手说,别忙了,我现在吃不下去,你回去休息吧,你这一天跑前跑后也累得够呛。

主任放下碗面说,那我去楼下办公室温局长,有事你随时招呼我。

温朴点点头。

主任一离开,温朴就脱鞋躺在了长沙发上,感觉身上越发的难受了,动哪儿哪儿酸痛,尤其是那条曾被卡住的腿,胀乎乎酸溜溜像是灌了水银。

回想这一天里发生的事情,温朴犹如做了一场噩梦,巨大的坍塌声,围着他的两个耳朵嗡嗡乱响,心魂扯扯拉拉安稳不下来,尤其是李汉一的生命前景,更是让他一想心里就忐忑不安。那会儿龚琨对他说,根据她的从医经验看,李汉一这么严重的伤势,说威胁生命就威胁生命,日后能不能活过来两说,即使是丢不了性命,一只眼睛和一条腿也得落残,再从大脑出血因素分析,出了问题变成植物人的可能性也很大,总之是希望也得在悲观中希望。

手机短信息铃声提示,温朴坐起来,抓过手机。打开信息一看,是小姨子朱团团发来的:

你怎么不回我信息呀姐夫,不会是当了官就把你小姨子忘到苏丹去了吧?

再往下翻,几十条信息里,夹着朱团团两条贺喜升官发财的信息,之后再看那几十条信息,差不多都是北京的朋友和同事发来的恭贺信息,温朴想那些人发这些信息时,可能还不知道东升职工俱乐部发生了坍塌事故,不然他们就没这种捧高的心情了。

温朴想给朱团团回句话,但心劲顶不上去,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就作罢了。心情在朱团团的短信息上一拐弯,温朴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在翻看那些短信息时,其实潜意识里是渴望看到朱桃桃的短信息,尽管现在他与朱桃桃在感情上有了一些夹生,但朱桃桃毕竟是现实生活中离他喜怒哀乐最近的一个人。

在这样一场瞬间发生的灾难面前,温朴意识到自己的承受能力,无情地被眼见的血液吮吸,无奈地被缠在心头的惊吓消耗,今天的温朴,比起常态日子里的那个温朴脆弱多了,心似乎也总是在不由自主地往家的方向退缩。心态失衡,是导致他这时把朱桃桃的短信息当成了最可取的慰藉,朱桃桃说什么不重要,哪怕是只有一个字,他想自己乱腾的心也能在那一个字上抛锚。是啊,天灾人祸是提醒人们想家想亲人最直接也是最无理的理由!

温朴紧攥着手机,像是要从手机里攥出一条朱桃桃的短信息。手机这时又响了,他忙不迭翻看,对方是龚琨。

龚琨没什么事,就是关心一下他的身体,温朴说没哪儿不正常,让龚琨放心,顺便问了问李汉一的情况,龚琨说李汉一依然处在危险期里,北京的专家正在商议开颅方案。

放下龚琨的电话没一会儿,温朴就有了饥饿的感觉,于是从箱子里拿出一碗方便面。

温朴抠开碗面上的包装膜,刚把封盖揭去一半,办公室的门就给人叩响了,他放下碗面去开门。

来人是孙处长和他老婆柯霞,温朴有些意外。

柯霞手里提个保温瓶,一进来就发现了那碗温朴没来得及泡的方便面,径直走到茶几前,指着那碗方便面对孙处长说,我怎么说?我怎么说?来对了吧?来对了吧,老孙我就知道温局长顾不上吃饭,这是准备泡方便面呢我说老孙!话音一落地,竟啜泣了。

孙处长说,温局长,回家我把上午那场面一说,她吓坏了,直问你有事没事。晚上时,她又说你晚上肯定没吃饭,就煮了粥给你拿来。

柯霞把保温瓶放到茶几上,拧开盖子,取下上面盛着咸菜的浅碟,粥的香味就飘了出来,温朴胃里一下子咕噜开了。

柯霞又从外衣兜里,掏出一双带包装袋的一次性筷子,放下说,哟,你怎么喝呀?一着急忘给你带碗来了,笨死我了。说完溜眼一看那碗面,又乐了,道,有了。过去拿起碗面,把揭了一半的盖子刷一下撕掉,倒出里面的面砣和袋装调料,把保温瓶里的粥,适量倒进腾空的面碗里。

温朴一看,粥是热气腾腾的绿豆大米粥。

柯霞直起身子说,我知道你有火,所以就给你煮了这绿豆大米粥,败火,你趁热快吃吧温局长。

柯霞给予的这份朴实的关心,打动了温朴的心,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这关心里有什么利益与算计,这份关心是干净的,温暖的,带有母性的气息,是他此时此刻最需要的。

看你温局长,咋像我们家老孙了,还红眼圈了。多行善事祸自避,老天爷长眼呢。来来,你趁热抓紧吃温局长,我和我们家老孙还有事,这就走。说完,甩给孙处长一个眼神。

孙处长赶紧说,那你吃吧温局长,我们先回去了。

温朴显得措手不及,等意识到应该说点什么的时候,孙处长和柯霞已经出去了,并且把门带上了。

温朴嗓子眼哽得慌,眼睛也开始模糊了。

温刚喝了几口粥,苏南就打来电话,让温朴替他我办一件事情,就是想办法把袁坤找到,苏南说袁坤手机关机,打电话到他家里,他爱人说他没在东升。

温朴停顿了一下说,好的苏部长,我马上办这件事,有消息我及时给你电话。

苏南这会儿找袁坤的用意,温朴猜得到,李汉一倒下了,站着的自己在东升怎么说也是个半蹲着的形象,撑不起东升这片天,此时召袁坤吃回头草,应该是部里的一个应急办法,再说新总局的当家人,本来就不是自己,全面主持工作是暂时的差事。温朴想,从苏南找袁坤的口气分析,袁坤似乎还没有跟苏南摊开他要买断工龄另谋出路这张牌。这就有些麻烦了,因为温朴拿不准这时要不要把袁坤准备离去的打算说给苏南听?说了苏南对自己产生负面想法怎么办?这事毕竟当时没有及时通报,这个失误自己如何解释?

心里麻缠草地乱腾了一阵后,温朴最终决定还是不能瞒着苏南,必须把实情说出来,不然有可能耽误领导的决策,后果自己承担不起。

温朴把电话打回去说,苏部长,有件事忘跟您汇报了,就是袁局长曾向我流露过离开企业的意思,说一家外资公司有聘任他的意向。

苏南问,最近吗?

温朴道,是的苏部长。

苏南又问,之后他又跟你联系过吗?

温朴道,没有苏部长。

苏南说,噢,我知道了。

温朴说,那好苏部长,我这就想办法联系袁局长。

苏南停停,一转话题问,事故后,你与市里领导有过接触吗?

温朴道,顾不上,苏部长,不过有专人负责沟通。

苏南说,虽说是一次灾难,但灾难制造的不仅仅都是痛苦,这场灾难从另一个角度上说,也是一次你在感情上,零距离接近市里领导的突破口,真实的生死能换来真实交情。你在东升的路还刚刚起步,今后工作中得到地方政府的支持这很重要。常言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往市里多走一步,我们中直企业与地方政府的摩擦就会少一些。

说实话,在坍塌事件上,温朴没有苏南的这份延伸远见,他的目光还在自己管辖的一亩三分地周旋,现在苏南这么一指点,他的眼光刷一下伸远了,心里对苏南充满感激之情。

通话结束后,温朴琢磨着怎么找袁坤。打袁坤手机,说是不在服务区,打家里没人接听,这种结果温朴都预料到了,要是一下子就能联系上,那苏南也就不会让自己插手了。

温朴想到了高秀头,于是就调出了她的手机号。

刚一连上线,高秀头就道喜,哎呀温局长,我正想什么时候给你发个贺喜短信呢,你就把电话打过来了,咱们有缘分啊温局长,恭喜你高升温局长!

高秀头拿温朴新官上任这事如此一热情,温朴心里就有谱了,有关自己的信息,肯定是袁坤透露给这个女人的。

温朴谦虚了几句说,苏部长找袁局长有事,手机联系不上,秀姐你要是见到袁局长,请帮忙转告一下,回头我去赢巢看你。

高秀头说,好好好,温局长,见到袁局长我一定转告。什么时候回北京就过来,我给你接风洗尘,好好庆祝一下。

温朴说,到时我请你秀姐,拜托了!

高秀头笑道,客气啥,那好吧,拜拜。

温朴把手机放到身边,倦着脸舒口长气,然后操起筷子,夹了一根咸菜丝放到嘴里嚼着。

正文 第三十一章

上午九点,温朴主持召开了他暂时全面负责总局工作的第一次局常委会,除去躺在医院里的李汉一,其他常委无一缺席。

温朴本打算让苏南来主持这次不寻常的常委会,所以他一大早就给苏南打了电话,把请老领导主持局常委会的意思说了出来,苏南想了想,没答应,说不合适,没有这样的先例,这个相,就得你自己亮,这个家,就得你来当,并提醒温朴,初次登台亮相,对他今后在东升开展工作至关重要,千万不能马虎,但也不必谨慎过度,把握住会议中心议题,心里的数就不会乱了。

最后苏南嘱咐温朴,要尽快从秘书的角色里走出来,现在做任何决策都要从宏观和复杂性上着眼,一个没有大局意识的领导,就不会有胜算全盘的视野。人到一方诸侯的位置,他的最大潜在对手就是自己,当领导的只有在困难中努力超越自己,才有可能在工作中少麻烦自己。

温朴开窍了,琢磨着也是这么回事,自己的灶膛,还得自己来烧,火旺火弱得靠自己的手添柴把握。

按常理讲,总局第一次常委会,应该就总局下一步干部变动、人事调整,以及东北两个亿扶贫工程如何具体落实等大事,定出整体框架和运作基调,但由于发生了坍塌这一意外事故,今天的常委会主题,也就没办法涉及上述问题了,只能研究稳定当下局面和坍塌事故善后处理等相关事宜。

可以说,温朴对自己主持的第一次常委会,用心用到了所有能想到的细节上,比如穿什么色调的西服、扎什么颜色的领带、配什么式样的皮鞋,以及掐在什么钟点上走进会议室、坐下后用怎样的语言跟大家打招呼、开会时手机是放到会议桌上还是揣在口袋里、插在衬衣兜里的笔式采访录音机,一定要在进入会议室前打开……他打算录音,有两层意思,一是留个声音纪念,再就是下来及时回放,听听会上自己哪些话说得不到位或是有问题,顺便也感觉一下其他人的言辞是不是也存在毛病。

会后回到办公室,掐掐跳跳一听会议录音,温朴对自己在会上的总体言论基本满意,要是会议前半段说话的语气及节奏再能自然一些,那他有可能给自己的这一次表现评个良好。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点点遗憾,仅仅是美中不足,温朴在总局初次常委会上的发挥还算是不错的,会议气氛与议题始终在他的掌控之中,常委会开得比较顺利,眼前急等处理和需要尽快解决的事情都落到了实处,后来常委们按各自的日常工作分工,也都有具体进入角色的想法或是打算,温朴松口气。

会议一散,他就打电话向苏南汇报,苏南鼓励了他几句后说,凡事能想到的都不是最精彩的;凡事能做到的都不是最完美的。

温朴用心记着苏南的这两句话。

或许是意识到这时说这样的话,有些不大合适,苏南就咳嗽了一声,换了话题诙谐起来,说,若是把你比做新郎官的话,你这也算是顺利入洞房了。

温朴道,苏部长……这时手机上有短信息。

苏南道,不说了小温,你先忙吧。

那您多保重苏部长。温朴说,打开信息一看,留言人是白石光。

知你命大,躲过一劫,还望保重。

温朴回复,谢谢,你也保重。

现在办公室里安静下来,这份难得的安静,是温朴来到东升上任后第一次遇到,他应该好好地享受一下,然而他现在却是没有享受这份安静的心理,现在的这份安静让他感到陌生和拘谨,之后不久他又感到了别扭,而且这别扭很奇怪,劲劲地围着他的心转,转得让他心慌意乱,目光瞧什么都不对劲,写字台、升降灯、书柜、文件柜、盆景、饮水机、沙发、茶几、名家字画、壁挂、吊钟、电话机……视野里的一切物体,这会儿在他看来都失去了原有的真实,他甚至觉得自己也是不真实的。

温朴搓着手,机械地来到窗前,望着楼下的花坛,花坛里没有花影,一圈抗寒的矮冬松,这时也没抗出像样的绿意来,蔫巴巴没个活气,一股风就能连根拔起的样子。

温朴毕竟是第一天上任,头顶上除了压着一个总局的全部重量,肩头还得挑着坍塌灾难带来的一系列麻烦,所以说他此时感到不适应也是正常的,再说从秘书身份转换成常务副局长,那也不是说转换就能彻底转换过来的,何况人的本能好固守习惯性思维,不像手机从震动改成铃声那么容易,一个人想从习惯性思维里跳出来,需要一定的时间和稳定的心态来保证。

温朴意识到这时不能让自己无休止地闹心,得想办法让自己忙碌起来,始终在工作状态中呼息,不然大脑就缺氧了。他想到了苏南的那个提醒,觉得这时有必要放下总局的大小包袱,精精神神去市里转转。主意打定,他想让局办跟市里先联系一下,但转念一想这个环节多余,不如自己直接打王庆河的手机。

温朴联系上了王庆河,问他这会儿忙不忙,不忙他就过去坐坐。

王庆河笑道,温局长代表总局过来给东升市人民送温暖,我就是再忙也得把这份温暖接过来啊温局长!现在正好有空,你过来吧温局长。

地级政府官员的办公室,温朴并不眼生,过去随苏南走南闯北见多了,南北方这一级别政府官员办公室的格式大同小异。

见面握手寒暄,节制微笑。

落座后,王庆河的宽脸上,布满同情地问,李局长现在怎么样?

温朴摇摇头,感伤地说,昏迷不醒,还没有脱离危险。

王庆河叹口气说,天灾人祸,谁能想得到呢?

温朴道,把巴书记也砸伤了,真是不好意思啊王市长。

王庆河说,巴书记可不像你温局长这么悲观,他躺在病床上,还跟我感慨你们职工医院比市里医院条件好呢,说是能住上几天是他的福气。

温朴笑道,巴书记这人的性格就是开朗。

王庆河说,谁说不是呢,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脑门子上还见不到几条抬头纹。唉,对了温局长,听说苏部长没走,苏部长没什么事吧?

温朴道,王市长你消息挺灵通啊。

王庆河说,你别忘了温局长,我们巴书记,现在可是打入你们内部了,情报及时可靠。

温朴笑笑,王庆河也笑了。

说过坍塌的事,王庆河点了一根烟,抽了两口就没头没脑地说,有意思,我越想越有意思,这是偶尔巧合?还是历史降大任于斯人也?

温朴不明白他这话从何说起,就歪着头瞅了他一眼。

王庆河一笑道,我的意思是说,中直地方,现在是两个常务,分别在自己的地盘上主持为人民服务的大事小情。

温朴一想,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这个王庆河,市里局里看得很透彻啊!

温朴说,我跟你不能比啊王市长,我现在可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王庆河借题发挥道,你们总局兵强马壮,财大气粗,你们一件芝麻大的事,搁在我们市里就是一件天大的事,反过来我们市里一件天大的事,一旦拿到你们总局,你温局长挥挥手,好歹也就打发了,家底不一样,起跑线不一样,说话底气也不一样啊,我说温局长。

温朴笑道,难怪袁局长佩服王市长,王市长果然是才华横溢啊!

王庆河收了脸上的笑容,吐出嘴里的烟说,过去我跟袁局长的合作,一向顺利愉快,这次袁局长怎么就下去了呢?

这个问题温朴不好贸然回答,就没有接话茬儿。

王庆河看了温朴一眼说,唉,不瞒你说温局长,这下我的损失可大了,我开发区里二次创业的一个项目,意向上与袁局长谈成了投资控股协议,省里对这个项目也很重视,省领导就等着来东升剪彩呢,现在袁局长拍屁股一走,我这不是眼瞅着要抓瞎嘛温局长。

自己落足东升,与市里谈经济论合作搞开发是早晚要涉及到的事,这个温朴心里有准备,只是他没有想到王庆河的舌头会这么横扫,三言两语就扯到了市局间的经济合作问题,他今天过来,并没打算真刀真枪地跟王庆河干点什么,无非就是借着坍塌事故走动走动,与他王庆河在情感上推动推动,纯属那种串门意义上的往来。现在王庆河一脚踩到了投资控股上,尽管温朴能意识到他这一脚踩得很象征,意义多半在于拿他过去与袁坤的合作,搭桥铺路,拓展与自己未来交往的空间,但温朴还是觉得不好招架,觉得话说浅了不疼不痒,话讲深了自己心里没底,回避呢又不是那么回事,于是只能话里有话地说,市局之间是唇齿关系啊王市长,以后你们市里有什么好事要是不想着我们总局,那我们总局就主动伸手过来抓一把。

王庆河哈哈一笑道,我就说嘛,我市里这么多梧桐树,怎么就招不来金凤凰呢?这回好了,今后只要你温局长关照,我们东升的经济还愁啥腾飞啊,市里的好项目好梦想多着呢,热烈欢迎温局长过来一把抓呀!

温朴在此感受到了王庆河的机智与幽默,话说得飘飘忽忽,意思却是一针到底,正好扎到你的钱包上,于是感叹袁坤过去没看走眼,王庆河这人,确实富有心计,意识清醒,懂得周旋,官场经验够用。

王庆河说,你看看,你看看,你温局长头一次来市里玩,我这张婆娘嘴就让你不轻松了,抱歉抱歉。这样吧温局长,我陪你去开发区转转,让你熟悉熟悉我的战略要地,中午咱们就在开发区小水乡,吃吃本乡本土的吊烧鱼。

吊烧鱼没在温朴心里游动,倒是一个玩字,让温朴更加觉得王庆河不仅有心计,而且拿捏场面关系的技巧也很到家,不由得就重温到了去年在马家里初次见到他时,心里产生的那种不知打哪儿来的寒冷的感觉。

王庆河道,温局长,这吊烧鱼,也像马家里的砂锅一样,都是地道的乡土风味,我说你以前没吃过吧?

温朴笑道,你别着急王市长,东升的乡土风味,慢慢我都会品尝到。

王庆河站起来说,那好那好,那就从吊烧鱼开始吧。

温朴正想找借口躲闪邀请,身上的手机就响了,于是也站起来,掏出手机说,我先看看再说吧王市长。

温朴一看来电号码,居然是李汉一的手机号,眼睛刹时瞪圆溜了,心跳突然加快,王庆河溜了他一眼。

温局长你好,我是汉一的爱人,我想跟你见个面,你现在有时间吗温局长?

温朴道,我现在市里,李局长他……

我现在清醒过来了温局长,凭良心说,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不怪天,不怨地,也不关命运好坏,汉一走到这一步,是他应得的报应,但是有些事情,我还是想好好跟你谈谈温局长。

温朴望了王庆河一眼说,好好,我这就去医院。

对方道,方便的话,还是去你办公室谈吧温局长,十五分钟后我到。

温朴知道这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只能说,那就这样。

李局长爱人吧?王庆河问。

温朴说,是李局长爱人,要见我。

王庆河道,那我就不留你了温局长,这顿吊烧鱼,我先欠你。温局长,你那边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千万别客气,随时打个电话就行。等会儿你见了李局长爱人,替我问候一下。

温朴说,好的王市长,没问题。不好意思,等稳定下来,我请你喝酒。

温朴匆匆忙忙赶回办公室,一脸严肃地坐在沙发上,琢磨着李汉一爱人这样急呵呵要见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呢?不大像是李汉一不行了,李汉一要是不行了,早有电话通知自己了。那会是什么事呢?现在她情绪不稳定,找自己为李汉一躺进医院大闹一场也是说不定的事。温朴心里突突了一阵子,接下来就做了一些迎接挑战的心理准备。

时间不长,李汉一的爱人到了,温朴一看她脸上的气色,虽说还是憔悴,但眼神却不像李汉一刚出事时那么纷乱游离了,更是看不到了绝望的东西,悬着的心不由得沉稳下来。

人在灾难面前,不是倒下就是重生!温朴从李汉一爱人身上,体会到了散文大家张立勤曾说过的这句名言。

温朴让她坐下来说话,她摆了一下手说,不坐了温局长,就几句话,说完我就走,不耽误你更多时间。

温朴一脸为难地说,还是坐下来说吧,从出事到现在,你也没有好好休息。

她摇摇头,脸色固执,坚持站着说,温朴也就不好再相劝了。

她拢了一下散在额头前的头发说,历来官家多风雨,悲欢离合流泪妻。原以为汉一这条命会终结在肺上,没想到却是……

温朴听了这话多少有些震动,他一下想起了去年袁坤在北京吃饭时说李汉一吐血的事。事实上,温朴自那次袁坤说李汉一吐血后,曾留心过李汉一脸上的气色,尤其是有几次面对李汉一咳嗽时,他总是下意识地往肺癌上联想。

温朴一声短叹后问,李局长得了肺……

李汉一爱人道,不是肺癌,汉一是得了一种罕见的胃病,肌硬损性胃粘膜脱落,没有特效药可以治,破坏胃吸收消化功能,慢慢耗死人的一种病。

温朴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

温局长,这次汉一是死是活,全看他的造化了。至于说他活过来的话,能活成个什么样子,也得看他的造化了。我今天来,只想对你说,坍塌这件事,组织上该怎么调查,就怎么调查,我不会瞎掺和。再就是从我这里需要向组织说明的是,俱乐部翻修工程,汉一确实给了他老家一个搞建筑工程承包的亲戚,那人叫李忠厚。但据我所知,汉一并没有从中受贿,倒是让李忠厚在大互市,给市长小舅子盖了一幢别墅,因为当时大互市的工程进展不顺利,汉一跑了几次都是白忙活,没办法,他只能这样五马倒六羊地解决大互市工程进展问题。温局长,我说这些,不是想替汉一洗刷什么,现在外面传言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作为妻子,我心里不可能四平八稳,在坍塌事故上,有关汉一的过错,我只能接受一就一,二就是二这样的事实。再就是汉一出事后,我给他老家的亲戚李忠厚打电话,让他过来看看汉一,他支支吾吾说事情多,没工夫,走不开,后来我再打电话,他那个手机号就变成了空号,你说说温局长,这种人还有人情味吗?所以我请求组织认真调查坍塌事件,通过法律手段,严惩事故责任人,我无条件配合。万一汉一不行了,属于他的罪过,我让他带走,但不属于他的罪过,我也不能稀里糊涂地让他带到骨灰盒里。行了温局长,我今天就说这些,谢谢你在汉一伤情上操的心,给你添麻烦了,实在不好意思,请温局长谅解。

温朴听得心里一窜一窜的,脸也红了,感觉再这么一口气听下去,两片肺叶没准就憋炸了。

温朴安慰道,你不要想这么多,等李局长苏醒过来,有些让你担心的事情,自然也就化解了,你现在只管照顾好李局长,有什么困难,随时跟我说。小虹也需要你照顾,你不容易啊!

李汉一爱人没再说什么,红着眼圈离开了。

温朴的心,揪得厉害,脑子里嗡嗡轰响,像是钻进来一群争食的蜜蜂,眼前的东西摇摇晃晃。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东升冬日的午后,难得有这么好的阳光,融融地洒在寒冷的大地上,空气里仿佛有了一丝回春的味道。

在饮客居茶楼的静味坊包间里,赵松与白石光正在享用铁观音。他们为了说话方便,没有留用伺茶女,熟门熟路的赵松,亲自动手泡茶。

下午两点多钟,按理说两点多钟这个钟点,不是探视病人的钟点,但捧着大花篮的赵松与手提水果的白石光,却是意外地在职工医院大门口邂逅相遇,赵松说他来探视李汉一,白石光讲他过来看看苏南。

走进医院的路上,白石光又提起了担保那件事,并再次感谢赵松。等到各奔东西时,白石光又客气了几句,赵松直说没什么没什么,应该的应该的。分手后大概十几分钟吧,正在203病房里的白石光,接到了赵松打来的电话,问他怎么样了?有时间吗?有时间就出来坐坐。当时苏南正在浴盆里泡中药浴,白石光要说的话早就说完了,再也无话可说的白石光难受得不行,正琢磨着找什么借口离开呢,赵松的电话就来了,他如释重负,留下吉祥话,就紧着离开了203病房,一口气奔到医院大门口,赵松正在那儿等他。

咸咸淡淡,说过远去的担保,说过眼前昏迷不醒的李汉一,说过与白石光没什么关系的新总局,赵松就没话找话地问白石光,这阵子做什么买卖呢,未来有什么打算?

白石光说,在家闲着呢赵经理。

赵松笑着说,不会吧白老弟?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我说你老弟能在家里在呆得住?

白石光说,以后打算去洼子淀,租一片水域,搞介于家鸭与野鸭之间的白头鸭养殖,可能的话,再搞一些水生态旅游项目开发。

赵松把玩着闻香杯说,我听说洼子淀污染得够呛啊,你可得考虑好了,别往淀里头白扔钱。

白石光道,秋天时,陪老娘回老家,我去淀上看过,污染正在治理中,水质比前些年强多了,听说今年淀四周还要再清理一些污染源。

赵松点点头问,你老家在淀一带?

白石光呷了一口茶说,我老娘在淀边上出生,人老了,就想回故乡,而我也在城里呆够了,打算陪老娘去叶落归根。

赵松也喝一口茶,看着白石光说,没看出来,老弟还是个大孝子啊!

白石光苦笑道,做别的做不好,也只能试着做个孝顺儿子了赵经理。

赵松摸起桌上的苏烟,抻出一根点着了说,我觉得你要是不考虑你母亲回老家,完全可以不去洼子淀发展,养殖这生意辛苦不说,风险也大,不如就在眼前琢磨琢磨。对了老弟,过去的温秘书,现在可是大权在握的温常局了,你好歹从他手上搞个工程或是项目做做,就比你去洼子淀辛苦强百倍。

话到这,赵松才算是把招呼白石光来喝茶的真实用意甩了出来。

昔日赵松给白石光担保时,并不知道白石光走的是苏南的路子,两局改制重组协调领导小组进驻他公司招待所期间,他也不知担保真相,不然的话,他就会千方百计拿着担保这件事去贴温朴了。

直到不久前的一天,赵松去参加三公司经理儿子的婚礼,在酒桌上意外听说白石光的父亲,曾是苏南的老战友,而且还在一次事故抢险中救过苏南的命,于是恍然大悟,拨动心里的小九九,继而推算出,当时为了担保这件事,苏南是不会直接找李汉一开口的,必有一个二传手从中操办具体事宜,而有资格充当苏南二传手的人,除了温朴还是温朴,其他任何人都没戏。要说推算出首长秘书这么一个二传手来,对赵松来说没多大意义,首长秘书在北京,他看得见,但够不着,可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个首长秘书一抬腿,就跨出了北京,来到东升当上了新总局的常务副局长兼党委副书记,这样一来赵松的想法就多了,觉得今后有必要跟白石光套套近乎,他认为如果能跟白石光把关系整明白了,那么贴近温朴的机遇,想来也就不难找到了。新总局各二级单位领导班子还没开始调整,到时自己是官居原位还是被踢出东升,抑或是给打入冷宫,这些都还是未知数,所以赵松觉得尽快贴上温朴,对自己未来的命运走向很关键。今天这是意外碰上了白石光,就算今天碰不上,赵松还琢磨着哪天约白石光出来坐坐呢。

白石光看着那根断指,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这年头,到处是陷阱和暗沟,我哪还好意思再给亲朋好友添麻烦呀,你说是吧赵经理。

赵松无奈地笑笑,继而又一脸投机地说,关系就是资源,温局长到了这个位置,就算你不去找他,也还会有其他人去找他,因为一些工程和项目,他总是要交出去给人干的。常言道花香在时,情浓在销,事成在找,体制内有些事,在有些时候过了这个村,就没了那个店,我说老弟你好好掂量掂量。

白石光不以为然地说,别人找是别人的事,我不去找是我的事,这是两码事赵经理。

赵松把半截烟架到烟灰缸上,侧身从电磁炉上取下水壶,却是不急着添水,而是瞧着白石光说,细节决定质量,感情决定成败。

白石光瞧着赵松,笑而不语。

赵松接着说,就算天上掉燕窝,我们还要张张嘴。老弟啊,不是我这人好管闲事,我这人对朋友的事,总是热情加热心肠,要不这样吧,等过了这阵子,你出面约约温常局,咱们仨坐坐,有些话呢,到时我可以替你说说,温常局这人,我觉得好接触。

白石光是个闯荡江湖的人,听的见的多了,赵松的这点花花肠子,哪能缠得住他?他只是不想把一些话挑明罢了,所以说在过去的时间里,他一直在嘴上东躲西闪,甚至是在脸上装傻充愣。

现在赵松把这场茶话,从皮毛说到了骨头上,白石光就觉得今天这个茶,喝得差不多了,该散场子了,那会儿在苏南病房里应他出来,也就是把他当跳板踩一下离开203病房,仅此而已。

白石光尽管不迷信,但他从赵松的长相上,还是解读出了圆滑与势利眼,当初因担保认识他时,白石光就有了这种感觉,此类有奶便是娘的墙头草人物,他在走南闯北的岁月里没少接触,他对付这种人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少跟这些人扯蛋!

白石光道,谢谢赵经理,等过几天,我再跟你联系吧。

赵松续了水,放下电磁炉说,其实有些小事,到时我也可以替你解决,只要我脑袋上的乌纱帽,还在我脑袋上的话。

赵松的话,说得越发露骨了,这让白石光心里反感,但嘴上却说,乌纱帽虽说不好往上戴,但戴上了也是不好往下摘的呀赵经理。

赵松一指白石光,多深交情似摇头笑起来。

温朴打算后天召开一次全局科处级干部电话会议,就当前局势及安全生产等事宜作一次动员讲话。会议议题确定后,温朴把主管安全的副局长,以及原一局二局几个相关部门的领导请到了他办公室,先搞个民主务虚会,听听大家对这个电话会议还有什么好的建议或是想法,拿具体事儿,摸摸大家的现实心态。

务虚会刚开始,温朴的一句话说到半截,就接到了袁坤打来的电话,说是他正在返回的高速公路上。温朴扫了一眼大家,觉得当着这么多人跟袁坤说话不方便,就进了办公室的小套间。

他问袁坤知不知道东升都发生了什么,袁坤沉吟了一会儿,说他一清二楚,温朴说苏部长找你都找上火了。

袁坤问,温常局,苏部长在医院吧?

温朴一听他这么叫,也不知怎么的就来了气,同时也感到委屈,没好气地给了袁坤一句,你少跟我扯蛋——

袁坤道,好好好,我不扯你蛋,咱自己有蛋,咱扯自己的蛋行了吧?我这是先跟你通个气老弟,下来我就直接去医院了。

温朴说,那等你见过苏部长,再跟我联系。

袁坤道,好好。问你一下老弟,我要走的事,你跟苏部长提过没有?

温朴说,提过。

袁坤道,好好,那我心里就有数了,你先忙吧。

半小时之后,袁坤出现在职工医院,由龚琨陪着去看李汉一。

李汉一现在仍处在深度昏迷中,不能探视,袁坤只得把一个超大花篮摆放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然后象征性地站了一会儿,对龚琨说声谢谢,就急冲冲去了203病房。

袁坤走进203病房的一刹那,眼神不由得抖动了一下,目光嘭一下散碎在了苏南消瘦的脸上。他想这才几天没见老领导啊,老领导怎么会衰老成了这样?稀发干苍苍地搭在头皮上,几条抬头纹像是为了夸张人生阅历而修饰出来的,眼睑乌青不说还皱出了明显的条条横横,下巴上残着白花花的短胡子茬儿。尤其是苏南左脸颊上的那道划痕,一下子让袁坤幻想到了那场坍塌灾难,心里腾地翻了一个个儿,身上的血忽一下往上涌,顶到了他的大脑。

苏部长——袁坤哽涩地叫了一声。

苏南掐着腰,直视着袁坤道,虚惊一场。坐吧,袁局长。

苏部长……袁坤的嗓子眼还是不通畅。

苏南问,去看过汉一了?

袁坤坐下道,看过了。

苏南点点头,望着房顶叹口气。袁坤的喘息声也挺重。

从北京回来?苏南问,知道我找你干什么吗?

袁坤一本正经地说,谈话,苏部长。

苏南一笑道,谈工作。

袁坤掏出烟,看了看又揣回去了。

苏南说,抽吧,也给我一支尝尝。

袁坤不大情愿地说,抽烟有害,算了苏部长,我不抽了,你也别抽了。

苏南伸来手说,这次捡了一条命,我得让这条命过过烟瘾。

袁坤一听这话,嘴上就安静了,抽出一支烟递给苏南,然后又给点着。苏南过去是抽烟的,他是在当了部级领导后才把烟戒掉的。

苏南吐出嘴里的烟,咂了咂嘴说,你真打算一走了之吗袁局长?

袁坤避开苏南的目光说,我已经考虑好了,苏部长。

苏南点点头,瞅着烟头说,命运这东西,说是掌握在自己手里,可有时未必是这么回事,咱就说说眼前的李局长吧,他想这个样子吗?

袁坤听出苏南话里有话,就没应声,吸了一大口烟。

苏南平静地说,现在总局需要你,袁局长。

袁坤舔了一下嘴唇道,苏部长,温局长的工作能力,在那儿摆着呢,温局长会打开工作局面的。

苏南话缠话地说,你要是回来代理局长,温朴的工作局面,我想就更容易打开了。

袁坤摸着后脑勺道,过去我在很多地方,都对不起领导和广大职工,我还有什么脸再回来,我想我还是离开了好,苏部长。

苏南把半截烟拧灭在烟灰缸里,盯着袁坤说,你有这样的认识,那我今天还真得好好劝劝你留下来袁局长,不然的话,可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你走错路了。

袁坤还想和稀泥,讪笑道,苏部长,说心里话,我是真打算走。就我这两把刷子,掉毛掉得也差不多了,留下来还能刷出什么?

苏南往后靠了一下,话往刀刃上使劲了,说,袁局长,你说你能一拍屁股,说走就走?一个局级干部的离任审计结果,可不是三天两天就能出来的,其中的复杂程序,你应该明白袁局长。再就是,结果出来了,能不能令人满意,也还是很难说的事情。去年河南局的常局,在离任审计时出的事,我想你不会忘记吧袁局长?

袁坤心里震颤,后背上也凉了一下。有关自己能不能顺利离开东升,袁坤不是没想过,而想到的结果,不外乎是组织让自己顺利走,自己就能轻松离开,反之就是一场麻烦。他下意识地瞟了苏南一眼,感觉到了苏南的厉害,不是一般的厉害,一把就抓到了自己的软肋上。

苏南又道,你现在不缺房子不缺地,也不愁车子票子,你现在唯一缺的,就是一心一意奉献才华为东升职工谋福利的机会。袁局长,这次组织上用你,是要用你身上阳光的东西,正直的东西,还有你的那些好智慧和好经验。

袁坤感到从心里往外热,本能地提了提衬衣领子。

苏南意味深长地说,人吃五谷杂粮,人有七情六欲,所以说人在工作和生活中,就免不了要出一些毛病或是问题什么的。袁局长,不管你过去多吃了什么,多占了什么,我想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一个人穿金戴金但不可能天天吞金,只要你今后把心思都放到工作上,堂堂正正地处理事情,尽心竭力地维护总局的利益,过去的一些毛病,甚至是问题,我想都会给你的新业绩覆盖。功大于过,求得这样一个结局,你日后才好给自己的工作生涯,画上一个不闹心的句号。

袁坤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意识到苏南这是跟自己说掏心窝子话了,公事公办的话,老领导犯不着这样开口,老领导这是带着感情,把一次含有救赎意义的工作机会塞进了自己手里。袁坤感到了愧疚,他的心已经很久没有触及到愧疚这两个字了,此时他幡然醒悟,体会到愧疚原来也是生动温暖的,愧疚就像一个回归的问题少年,蹲在心的门口啜泣!

苏南拍拍袁坤的肩膀,站起来说,有人鸡飞蛋打活该,但有人鸡飞蛋打就可惜了,袁局长。

袁坤低着头,一言不发。他明白已经没有退路了,再哼哼哈哈地和稀泥,那就是不识好歹了,最终结果只能是不吃敬酒吃罚酒。

苏部长……袁坤舌头打挺,说不下去了。

苏南口气沉重地说,你这一次复出的机遇里,染着李汉一同志的鲜血,以及十几万职工家属的期盼,你要珍惜自己将再次得到的权力。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总局职工俱乐部坍塌原因基本查清,翻修工程属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豆腐碴工程,工程承包人正像李汉一爱人跟温朴所说的那样,系李汉一老家的亲戚李忠厚。

温朴在第一时间里,通过电话把这些信息通报给了苏南。

苏南已经回北京了。

苏南说,先不要采用法律手段来解决坍塌事件,看看李汉一病情发展情况再做决定。

温朴道,好的苏部长。

苏南说,袁坤代理局长的任命文件,马上就出来,你们再沟通沟通,把全年的工作思路,尽快梳理出来,形成文字东西上报部里。

温朴说,好的苏部长。

两天后,部里下发了任命袁坤代理东升工程总局局长的红头文件。温朴拿到任命文件后来到原一局袁坤的办公室。

袁坤知道部里今天下发这个任命文件,昨天上午他去了北京,组织部长找他谈话了,袁坤要求从简上任,请求部领导到时不要再去东升了。部长觉得这样也好,东升刚刚出了事故,让袁坤从简上任也是形势需要。

袁坤看过文件后,脸上并没有失而复得的激动,此时他的心情,离悲离喜都不是很近,倒是给无形的责任套住了。

温朴说,袁局长,你看你什么时候主持召开一次常委会。

袁坤道,常委会,先放一放吧温局长,我看还是咱俩先切磋切磋吧。

现在摆在两位面前的头等大事有两件,一是原一局二局两个机关里的重叠机构怎么合并?再就是春节过后,两个亿的东北工程,就该进入施工前的准备阶段了,而队伍组织及施工机械配备等,现在就得提上议事日程。而眼前这两件大事比较,前一件人事问题显然又是重中之重。

两局合并,原一局和二局下属的二级单位直接划归总局就行了,需要合并的单位不是很多,人事问题麻烦就麻烦在两个局的机关里,到时一大批裁下来的处室干部,送到哪里去消化?人事干部问题,历来敏感、复杂、纷乱,说节外生枝就节外生枝,鬼晓得哪个平时不起眼的人物,蹭一下站出来就是个手眼通天的家伙,让你搬不得、抬不起、推不走,一个钉子户解决不当,没准就能闹出混乱局面,影响整体稳定。这几天来,部里的一些处长局长什么的没少给温朴打电话,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让他多多关照一下张三李四或是王二麻子,两个局机关里能够上部里大小领导的处级干部,远比温朴想象的要多,真是小鸡不撒尿,到时各有各的道,两座土包上,居然也能站出这么神仙来,温朴着实感到吃惊。

袁坤抽着烟说,人事安排上的事,你就多操心吧温局长。我是东升老人,跟谁近,跟谁远,大家差不多都有数,适当避嫌是必要的。你从部里来,身后没我这些啰嗦,你的公平公正信誉度,怎么说都比我大,我就专心去弄东北工程了温局长,再说到时我一离开东升,想顾及家里的事,怕也没那份精力了,所以说这基地的工作,你就全面主持吧。这层意思,我已经跟部领导说过了温局长。

温朴苦着脸说,袁局长,你这是把脏活、累活、得罪人的活,统统放到了我肩头上,我这一百来斤可是吃不消啊袁局长。

袁坤耸耸肩头说,出去挣钱,就是好差事啊温局长?地方官员、农民、征地,赔偿等一系列问题,你认为好对付?想当年我在田城遭的罪,你不会忘个一干二净吧?那天你们要是再晚来一会儿,我就是不被老乡们的唾沫淹死,也得给臭沟渠里的水呛死。

温朴累心累肝累脑仁的样子说,是啊,这么大一个局,十几万人,没钱这日子怎么过?喝西北风怕是都喝不过来。

袁坤笑道,所以说你主内,我忙外,各尽其能,这搭配多好。苏部长已经说了,这次组织上用我,是要用我身上阳光的东西,正直的东西,还有我那些好智慧和好经验,我的好智慧和好经验,只能从工程建设上体现出来,我袁坤天生就是个干工程的人,你让我整天呆在办公室里,摆弄那些圆不圆方不方的人脑袋,就是不让我发挥长处了。

温朴掏出口袋里铃声大作的手机说,对不起,我先接个电话。

朱挑桃的声音传过来,今天是周末,你回来不?你要是不回来,团团说我们去东升看你。

温朴想想说,我正和袁局长说事呢,过一会儿我给你电话。

朱桃桃说,你要是忙,我们就不过去了。

温朴脸上添了愁色,刚要开口搪塞,袁坤过来一抬手说,夫人吧?周末了,让她过来转转,晚上我请她吃饭。

袁坤的声音很大,温朴意识到那边的朱桃桃已经听见了,只好说,袁局长晚上请你们吃饭,你看你们几点钟过来。

朱桃桃说,谢谢袁局长,六点钟我们到东升。

收了手机,温朴一脸倦色说,累啊!

袁坤拍拍温朴的肩头,神秘兮兮地说,我听说陈世美可不是个好领导,你不会认识那家伙吧?

温朴笑道,东升一个弹丸之地,人家陈世美怎么会呆在这里,你老兄在赢巢没见过陈大官人?

袁坤一看在嘴上没硬过温朴,哈哈大笑了一气,之后一脸假疼地说,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丫子,生疼呀!

此时的气氛,一下子就不是谈工作的气氛了,温朴与袁坤顺其自然地放松下来,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起了闲话。

袁坤问,你一提赢巢,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温局长,我的那个孙处长,你是怎么让他改邪归正的?我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个事呢?

温朴一愣,心说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带孙处长去过赢巢?

袁坤嘿嘿一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个净心宫,我也去过。

温朴遮掩道,去过了,那你还问什么?

袁坤说,瞧瞧,心虚了吧?说来你可能不知道,有一天我在赢巢里,碰上了孙处长和他老婆柯霞。孙处长不是会员,人家不让他玩,一来二去他老婆就跟人家吵了起来,恰巧被我撞上了。

温朴还真不知道孙处长背着自己又去过赢巢,于是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笑着说,冲着孙处长这件事,你老兄得好好请请我,我骂你,打你,容易嘛,那可都是力气活!

袁坤捏着下巴,眨着眼睛说,噢,是这样,那咱俩扯平了,我也骂你打你了。不过今晚你老婆来,我就是不想请你,也得请你出面陪陪。

中午在机关食堂匆匆吃了饭,温朴就回到了办公室休息。下午的时间,几乎都安排出去了,主要是党群口的一些工作。

袁坤此次出山,只代理局长,这样温朴兼任的党委副书记,其实也就等于是党委书记了,一颗心,党政两头用。他两点半听两个局的党办主任汇报,四点钟召见两个局的团委书记,日后总局的党办主任和团委书记,多半要从这四人中产生,温朴要面对面与这几个人接触一下。

温朴上了床,盖上毛毯,闭上眼睛,感觉能迷糊着。可一试,蛮不是那么回事,能睡着是假象,其实心与脑子都不安静,温朴只能睁开眼睛想心事。

两个局机关里的人,怎么往总局里合?剩下的人又怎么发落?这些难已先知的问题,温朴一直在思考,现在是接着想。还有北京方面的说情电话,一个都不尿是不现实的,但究竟怎么尿,尿深尿浅,尿急尿慢,还得看入戏后的具体情况才能尿好。

公平、公正、公开,这是使用总局中层领导干部的原则,这个方向不能跑偏。一般来讲,处理这种局面,最惯用的方法,就是先搞个人述职,然后再来民主测评,谁脸青脸红,到时拿测评分数对照,嘴上添枝加叶没用。但温朴认为,这是老套路考核干部,就像久病出良医那样,搞得干部们都有了应付这种考核的技巧与经验,串通做手脚的空间很大,测评出来的结果,自然靠不住。再就是对这种传统的测评考核方式,一般干部也都厌倦了,认为操持者不外乎是换汤不换药,形式大于内容,雷声大雨点小,参与的积极性不会很高。可是民主测评、组织考核这一过场,不走又不行,因为到时用谁不用谁,总得有个民主说法来托举着才能不掉底,而民主说法,平时说起来总是有多少多少种,可一旦用起来,就没有几种好用的了,别劲的地方太多。然而,不好用,到时也得用一用,不然自己就有滥用职权、独断独行、任人唯亲、以权谋友、扶持党羽之嫌了,那样的话,自己在东升也就干不长了。温朴想,可不可以在套路上搞点创新呢?假如在民主测评前,把两个局里处级干部非隐私的个人及家庭成员基本信息张榜公布,拿一目了然的数据,擦亮大家的眼睛。温朴心里清楚,在两个局机关里,处室长们的子女但凡在系统内工作,差不多都占据着挣钱多、权力大、油水足的位置,有些子女甚至刚上班没几天,就当上了副科长,接着是科长,二十五六岁干到副处级的子女也大有人在,老百姓管这种你提拔我儿子儿媳,我关照你女婿女儿的跨单位利益交换,称作家族缠绕裙带,你提我升相互拽,百姓子女关门外。

温朴可以预想到,这样的信息榜单,一旦公布出来,无疑是让那些处室长们统统裸体面对公众,如此一来,搞出了新鲜不说,大家也好在榜单上看出一些真实的东西,到那时大家的怨气也好,牢骚也罢,真实的心理感觉,就有可能多一些地在测评中反映出来,而自己得到这样一种贴近生活、贴近现实、贴近人心的民主测评结果,往后怎么下手摆弄那些处室长都有民主意愿撑着了。当然了,这是比较乐观的前瞻想法,有关那样一种信息榜单的负面作用,温朴倒是也设想了一些,比如说,到时因家族与裙带关系牵扯的处室长太多,或是多人与部里谁谁谁有着错综复杂的瓜葛,那就不能贸然公布信息榜单了,法不责众是一方面,再就是老百姓的承受能力也要适当考虑,弄出严重的两极分化,以及干群相互仇视心理来,那样也是适得其反,不利于大局稳定,还会妨碍后期工作。

温朴把两只手垫到脑袋下,目不转睛地瞪着屋顶,心想不管是哪一种结局,赶在民主测评前,最好是赶在春节前头,也都有必要针对处室长们的配偶、子女工作单位及岗位等相关信息,搞一次全面细致的摸底调查,就算这些信息到时不张榜公布,那么捏在自己手里,对那些心里有鬼的处室长也能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而有时某种无形的震慑,会比强硬的手段更具有征服人心的潜在意义……

就像是突然停电一样,温朴脑子里想的事,这时咔嚓一声切断了。经过短暂的迷迷糊糊,温朴进入了梦乡。

空气没有污染,水没有污染,花草没有污染,一切都是原生态,具有玻璃般的透明质感,这个地方简直就是人间天堂。茂密的原始森林,覆盖着连绵起伏的群山,一坡一坡瓷实的陈年绿色,被柔和的雾气层层缠绕着,清新的气息,笼罩着万物。先前灭绝的那些鸟类在这里复活,在光影里自由穿梭,熟透的野果子滴香四溢。

直行的老虎、长翅膀的狮子、六条腿的大象、双尾巴豹子、四角羚羊、短腿野马、杏黄色的野猪、无毛野牛、连体骆驼、烫发野驴、双鼻子野狗、多眼长脖鹿、着装时尚的长臂猴、手掌巨大的黑猩猩,这些动物正在大合唱,余音粗犷悠扬,传递出动物王国和谐的大家庭精神。

天啊,还有漫山遍野的黑、黄、红、白、绿、蓝、紫等颜色的蚂蚁,温朴惊恐得大喊大叫,朱桃桃却是乐得手舞足蹈,三下五除二就脱光了身上的衣服,张开双臂,胴体幽幽发光,两个乳房像两眼喷泉一样,射出棉白色的乳汁,体轻如燕地向着五颜六色的蚂蚁疯狂跑去,趟出一道道绚烂的彩光。

温朴浑身痉挛,呼吸困难,瞳孔放大,四肢冰凉,脑门上排列出古怪的字符,腮帮子上长出了黑色的西红柿,下巴上拴着一根尸骨。温朴闭上眼睛,抱着头刚想逃离这里,不料脚下一软,就栽倒在一片朽烂了千余年的枯树叶里,一嘴啃到了水龙头上,两颗门牙磕下来,一眨眼变成了一双银筷子。

温朴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一个有点像人的怪物,正在一棵大树的一片暗红色的叶子上,扭腰甩胯,咿咿呀呀地跳着错步舞。怪物身上五颜六色,仿佛穿了一身迷彩服。

温朴大声问道,哎,你是什么怪物?

怪物说,我不怪物,我是五彩蚁后。

温朴说,狗屁五彩蚁后,我这辈子最讨厌蚂蚁,你快点滚开!

五彩蚁后说,你有什么权力讨厌我们?我们蚂蚁是地球上最伟大的群体,我们创造的奇迹,比你们人类多,不信你去翻翻吉尼斯世界大全!

温朴口气缓和了一下问,那你身上穿的是蚂蚁衣服吗?

五彩蚁后欢快地说,是啊宝贝,活蚁服,绝世珍品,又柔软又保暖啊,不信我过去让你摸摸。

温朴后退着,结结巴巴地说,别、别、别……你别过来,我不敢摸。

这时五彩蚁后已经从暗红色的树叶上跳了下来,往前走着说,胆小如鼠,回家不能卖红薯。

温朴跌跌撞撞从车上拿来汽油桶,拧开盖子说,你别过来,你敢过来,我就泼汽油烧你!

我上了蚂蚁意外伤害险,你烧我,我有地方索赔。五彩蚁后说罢,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温朴感觉五彩蚁后身上毛茸茸的彩色在涌动,在变幻,在散发酸臭的气味。

五彩蚁后比比划划地说,你摸摸宝贝,没事的,不起静电。

温朴上下牙撞击着,猛地操起汽油桶,冲着五彩蚁后泼过去。

五彩蚁后怪笑道,我知道你不抽烟,你身上没有火机,我看你怎么烧我。

温朴恼羞成怒地说,靠,老子钻木取火!

五彩蚁后不屑一顾地说,小样儿,我看你拿什么钻?

温朴原地转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东西,于是两腿一擗,掏出夹在两腿间的那个东西,用两只手夹住,呵呵一阵猛搓,没一会儿,那个东西就神奇般变成了一个燃烧的小火把。

五彩蚁后瞪着喷灯似的小火把,惊呆了,过后哇地叫了一声,妖怪你!

温朴一步蹿过去,小火把嘭一声就把五彩蚁后点燃了。

转眼间,五彩蚁后身上烈焰熊熊,跳大神一样折腾起来,身上那层涌动的彩色,毕毕剥剥地脱落,一些烧煳的碎碴都溅到了温朴脸上。

温朴弯着腰,嗷嗷地吐起来,越吐越没完,肝出来他把肝装回去,心出来他把心装回去,肠子出来他把肠子装回去。

五彩蚁后惨痛地说,温朴,你烧了我的迷彩蚁装,我早晚要啄瞎你双眼!

温朴吓得腿肚子抽筋,一找,眼前没了五彩蚁后,再往天上一送惊虚虚的目光,就看见了五彩蚁后。

五彩蚁后身上,已经没有了涌动的彩色,没有了忽闪的火光,五彩蚁后变成了一只墨黑色的双头老鹰,孤独地盘旋在半空中。

温朴攥着两个拳头,绝望地喊道,朱桃桃,你给我回来——

温朴惊醒了,但他没有马上坐起来,而是把两只手捂到了胸口上,感受着激荡的心跳。大白天做了这么一个离谱的梦,温朴感到手脚都在冒凉气,继而意识到下身有问题,伸手到内裤里一摸,黏叽叽像是摸到了一片米汤上。

温朴心里一颤,意识到自己怕是有好几年没有遗精了!

正文 第三十四章

一个春节过下来,赶东奔西一天未歇的温朴,不说脱层皮,起码是原有体重没能保住,瘦下去五斤多。

春节期间,有客户请朱桃桃等人去了印尼的巴厘岛旅游,温朴只是在大年三十前一夜,匆促赶回北京,家都没回,直接去了苏南家,提前吃了年夜饭。这阵子苏南身体不算太好,刚刚挨过一场感冒,话说多了气就不够用,这样温朴就没多呆,说说东升方面有必要说的事,讲讲自己今年的慰问路线,临了再听听苏南的嘱咐,就返回了东升。

今年温朴带队慰问的地方,东升基地内外都有,年三十上午安排的第一场慰问是去职工医院。

过年过节里,说是远离工作放松第一,那是指一般的上班族,官场上的人在过年过节里,大都比平时上班还要忙,主要领导带队下到一线去慰问,入不了慰问团队的领导就彼此问候,下级给上级送温暖,上级又去互动上级,年节成了官场的延伸舞台,年节是最容易把人际交情转换成利益的时空道具。

那天去职工医院慰问,温朴心情自然沉坠。李汉一已经做过开颅手术,但人还是没有苏醒过来,北京的专家说,从现在的情形来看,病人保住一条命问题不大,但日后变成植物人的可能性很大。另外就是一些拿住院说事,找总局麻烦的处室长,现在也成了温朴的一块心病。

春节前,针对两局处室长们配偶、子女工作单位及岗位等相关信息的摸底调查工作已经结束,至于说春节后是否张榜公布,温朴那时还没考虑成熟。尽管是这样,也还是掀起了风浪,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一些感觉前景不妙,未来渺茫,四周无亮,甚至是预感到大势已去的处室长,索性破罐子破摔,撂挑子找病住进职工医院,想必是算计着以守为攻,以退为进,求得仕途上最后一步半步的机遇。

有一天,龚琨给温朴打来电话,说拿病说事的这些领导,把干部住院部闹得够呛,在病房里打麻将、喝酒、乱往地上扔东西、大声喧哗什么的,把医院当成了饭店娱乐场所,医院的章程规定他们全不放在眼里,医护人员一劝告,这些领导就摆谱耍态度,说风凉话,发邪火,其中闹得最欢的人是原二局计划处胥处长,仗着资格老,工龄长,整天把老子没功劳还有苦劳挂在嘴边上,大讲他儿子和女婿的处级乌纱帽,全是凭本事得来的,这里面没有猫腻,还对温朴的摸底调查全盘否定,说温朴这小崽子来到东升是不怀好意,分明是在制造矛盾,挑动干部斗干部,卸磨宰驴,借刀杀人,甚至酒后还骂过劝他的龚琨。那天龚琨委屈地说温局长,姓胥的还是老处级呢,什么素质嘛,厕所嘴,屎坑心,我看连个大老粗都不如,居然还有脸瞎胡闹呢,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做亏心事,还怕摸底调查?我看一个个都是惊弓之鸟,兔子尾巴长不了!

那天在医院里,慰问过李汉一以及几个长期住院的局级老领导、看过普通病房里的住院患者,温朴本打算再折回干部住院部,去会会胥处长等拿住院说事的在职处级干部,但龚琨一脸无奈地说,这会儿姓胥的和那些人是名字住在医院里,人早回家过大年去了。

一路相陪的李院长,这时就把温朴拉到了一边,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龚琨只看到温朴不住地点头。

初二下午,龚琨给温朴打电话,请他晚上到家里吃饭,说是她父母都来了,大家热闹热闹。当时温朴正在去保定的路上,就把龚琨的邀请谢过去了。

晚上到了保定,还不等慰问一线职工,温朴又接到了白石光母亲彭青打来的电话,老人家招呼他明天来家里吃午饭,温朴说在外地呢,可能赶不回去了,也一谢再谢地先把情领了下来,说是等回东升后,代表苏南去给老人家拜年。可以说,春节期间,请温朴到家里或是酒店吃饭的电话,每天不断。权力的辐射,让温朴听到了东升各个方向的声音。

一直到了初四下午,温朴才回到东升,结束了外地慰问,躲藏在多景多大酒店里洗了一个澡,之后打算睡上几个小时,缓解一下周身的疲劳,但是他刚躺下没一会儿,孙处长的爱人柯霞打来电话,死活让他去家里吃晚饭。温朴有心推辞,但反复一想还是答应了,原因是他想借吃饭看望一下孙处长,从侧面了解一下孙处长后来偷偷去赢巢的动机,唯恐孙处长哪根筋再次别了劲儿,再回到那个让人心惊肉跳的状态里去。

然而这世上的意外事情,总是赶着你要既定去做的事情发生,就在温朴准备去孙处长家吃饭时,一个电话把他催到了职工医院,去孙处长家吃饭的事只能泡汤。原二局财务处王副处长在家里自杀了,这会儿刚送到职工医院。

死人的事,不是闹着玩的事,不论是自杀还是他杀,传开来都是人们嘴上的热门话题,温朴不敢怠慢,强打精神,拖着沉甸甸的两条腿,昏头昏脑地赶到了职工医院。

哭出了肿眼泡的死者家属,也就是王副处长的妻子,哽咽着回答了温朴的一些问话。

今天中午,王副处长的小儿子和儿媳妇回来吃饭。饭桌上儿媳妇与小儿子也不知怎么的就把话说岔道了,翻了脸,随后儿媳妇哭哭啼啼地告状,说小儿子在外面养了二奶,小儿子顶嘴不承认,还骂了两句。

这时当母亲的,自然偏袒儿子,说她儿子不是那种寻花问柳的人,不相信有那回事,肯定是别人瞎造谣。儿媳妇说纸里包不住火,于是举例说明,小儿子越听火越涨,飞出手中的筷子,坐在他对面的妻子一闪身,筷子是躲开了,但人摔到了地上,放声大哭,惹得半天没吱声的王副处长,一气之下掀翻了饭桌,训斥小儿子不争气,没出息,吃喝玩乐,典型一个啃老族。还说当初为了给他解决正科到副处的问题,费了多大劲不说,背后多少人戳他脊梁骨,老脸都让你们这些败家子祸害光了!

小儿子则犯浑说,瞧你瞧你,为子女做点贡献,就这么喊冤叫屈,那你当初别让我来到这个世上啊!再说了,现在哪个当官的不自私,不考虑自己的事?人不为己,天株地灭!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你好好看看你周围掌权的人,他们哪个子女的安排比我次了?我好赖还有个大本文凭呢,比那些中专文凭高中文凭强吧?我就不明白了,你在我身上,有什么好抬不起头的?我有什么包袱非要你来背?老子窝囊儿好汉,我这就够意思了真是的!

王副处长涨着红脸,指着小儿子的鼻子尖说,一派胡言!

小儿子不软不硬地说,财务处副处长,你当了多少年了?你知道处长前面那个副字为什么老是摘不掉吗?真是的。

王副处长红脸上的肌肉都痉挛了,身子晃了几下,硬撑着说,变态、贪婪、狂傲、自恋,你、你、你就不听老人劝,你就整天搞乱七八糟的,你就跟我犯浑吧你!我可是跟你说老小,这次两局机关里的处室干部搞摸底调查,其实就是温局长为了下一步的清腐廉政制造舆论、扩大声势、集聚百姓怨气,树活靶子打击。照你这么闹腾,我这次就是不被温局长收拾了,早晚也得给你们这些不是东西的东西毁了。

小儿子一看老子红了眼,六亲不认了,浑劲也就犯得更大了,一些断情绝义的难听话,刮痛了王副处长的骨头,王副处长气得脸色惨白,差点没背过气去,挥手轰小儿子滚蛋,马上滚蛋。

小儿子不示弱,一脸火药味,操起衣服,甩手就走。

王副处长的妻子和儿媳妇一见闹绷了,双双丢下王副处长不管,慌里慌张追出去,一口气追到了小儿子家。等到王副处长的妻子再回来时,家里就出了人命事,王副处长已经在卫生间里上吊了。

离开职工医院,温朴慢下步子,问身边的人,王副处长的小儿子在哪个单位?

有人接话说在原一局设备供应处当副处长,并强调此人是去年夏天一局突击提拔处级干部中的一个。

温朴点点头,又打听此人的爱人现在哪个单位?

一知情人回答,他爱人是从东北管理局调过来的,这会儿也在一局设备供应处,姓何。据说她父亲是个烈士,早年死在一次雪灾里。

温朴停下步子,侧脸看着知情人,自言自语道,姓何?

知情人回忆着说,可能叫何乡云,温局长。

温朴问,她父亲是怎么死在雪灾里的?这是哪一年的事?

知情人想了半天说,听说好像是为了救他徒弟,给大火烧死了,至于说是哪一年的事,这个就说不好了温局长。

温朴心里有谱了,可能叫何乡云的这个女人,差不多就是何师傅的女儿,于是心里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储藏在记忆深处的苦难与死亡混杂的撕裂感觉,再次袭击了他的大脑,他隐约看见了那顶被大雪覆盖在荒原上的帐蓬,帐蓬里自己准备掠夺何师傅生命时那张充满兽性的脸,以及帐蓬外忽远忽近直升飞机的声音和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

温局长——你没事吧?

刚才温朴的身子,突然朝前栽了一下,四周的人脸色惊变。

我没事,走吧。温朴说,眼前还在冒金星。

温朴想,等忙过春节,哪天找时间核实一下,看看这个何乡云,究竟是不是何师傅的女儿,是的话有必要跟她聊聊。

不过温朴很快又推翻了这个想法,意识到在两局机关职能部室合并后,各二级单位领导班子调整前,自己还是不要见可能是何师傅女儿的这个女人,更不能流露出自己与何师傅的那段雪野绝情,因为这种生死情感控制不好,会妨碍正常工作决策。

过了正月十五,窝在医院里找事的处室长,牢骚的动静越闹越大,闹得局内一些人的正常情绪受到影响,各种议论的声音到处听得到。

医院里的风浪,还是由胥处长掀起来的。

那天下午,胥处长召集了几个同僚,居然在病房里打麻将赌博,后来不知是谁打电话报了警。

辖区民警赶来后,胥处长蛮不在乎,还梗梗地较真,说钱你们可以拿走,我们这些病号你不能抓走,要我们去派出所公安局也行,辛苦你们传个话,叫市局的某某来,派出所的某某某也可以,让他们亲自来抓人。

民警没纠缠,把六万两千四百元赌资收走了。至于说人没带走,倒不是胥处长口大,拿某某或是某某某把办案民警镇唬住了,民警考虑到他们在住院,弄走了不人道。

但派出所很快就把这一起少见的企业领导住院期间赌博案通报到了总局。袁坤和温朴得知后,串办公室一通气,脸都沉了下来,尤其是袁坤,脸沉着沉着就火了。

他以为他是谁呀?军阀?诸侯?黑帮老大?袁坤暴躁地一挥手说,敢在医院里开赌场,他姓胥的,未免也太猖獗了吧,这局内局外的坏影响,算是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造大了。

温朴口气失望地说,工作多年的老同志了,这觉悟也确实成问题。

袁坤大声说,不是成问题,是已经出了问题,不刹住医院里的这股歪风,不掐死几只妖蛾子,今后总局的工作还怎么开展?别当我们都是面捏的纸糊的!

温朴挥了一下手说,都这把岁数了,怎么连点荣誉感都没有呢?

袁坤讥讽道,现在的荣誉啊,你说还值钱吗?差不多都是买来的、睡来的、送来的、骗来的,这年头一些虚头巴脑的人,玩的就是自我吹嘘与朋友吹捧相结合,假互动真双赢。

温朴一听袁嘴上跑偏了,忙往回拽话,说,我琢磨琢磨,看看怎么去说服这些人。

袁坤摇头晃脑地说,还想什么?聚众赌博,这就是收拾他们的最好理由,我看他们还有什么屁好放?

温朴看着袁坤,做了一个往下压的手势说,硬碰硬,我想不好,胥处长万一闹到部里去……

袁坤打断温朴的话说,领导干部聚众赌博,他有什么脸闹到北京去?这样吧温局长,你刚来,人生地不熟,这件事你就别插手了,我来处理,我就不信整不了这几个小丑,太过分了。

温朴忧心忡忡地说,袁局长,这不是胥处长一个人的事,处理不当,有可能引起混乱。

袁坤一笑道,所以说,我要杀鸡给猴看!

温朴说,胥处长毕竟是个老处级,没点资本的话,量他也不敢这么胡来。

袁坤说,所以说,杀个老猴的警世意义,就更大了嘛。

温朴说,你先消消气袁局长,这风口浪尖上的事,我怎能袖手旁观。要不这样吧袁局长,咱还是先理后兵,文攻武卫,明天我找时间去医院坐坐,我要是不好使,下来咱们可以开个常委会,就机关领导干部住院期间赌博这件事,取大家一个一致的看法后,你再出面去处理也不晚。

袁坤心有不甘地说,那好吧温局长,就照你说的办吧,让姓胥的在医院里再折腾一天半天。要是按我的脾气,跟这种人还谈个屁,立马正法!

温朴笑笑说,水不开壶不响,事不办溜不掉,你还是留着点劲吧袁局长,往后总局用你劲正法的人和事,还多着呢。

袁坤拍一下脑门说,家大业大,麻烦大风险大,往后我走错半步,都是对不起部领导啊!

温朴也感叹,我算是体会到了不当家不知油盐柴米贵,不来东升不知庙小和尚大啊!

袁坤咧着嘴说,都是些混饭吃的假和尚,有几个会念经的?无赖的替身还是无赖,妓女的情人有几个不是嫖客?

温朴忍不住笑了。

转天上午九点多钟,职工医院李院长把电话打到了袁坤办公室,说是胥处长出事了,刚才给110警察带走了。

袁坤紧着眉头问,怎么回事?

李院长说,龚琨告胥处长调戏她,龚琨就打110报了警。

袁坤一听,脸上露出笑容道,好哇,撞枪口上了,蹦火堆里了,谢谢李院长。

撂下电话,袁坤就联系温朴。

袁坤口气痛快地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温局长,姓胥的王八蛋,不用咱们收拾了,110替咱们关起门来打狗了。

温朴还不知道胥处长被龚琨以调戏妇女或是性骚扰的指控给110带走了,就问,胥处长什么时候变成狗了,我说袁局长?

袁坤就把李院长刚才在电话说的转述一遍。

温朴带着气说,这老同志也太不像话了,越闹越没底线了,传出去,他还怎么做人?

袁坤说,像画?他老东西要是像画,早贴到大街上展览去了。赌博加调戏良家妇女,治安条例还不两罪并罚他狗日的!

温朴眼前晃出了龚琨的影子,虚虚的影子,心里轻微扑腾了几下,左手食指下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上画着,从指迹上看,很像是一个女人的头像。

李院长就跟我说了这么多,要不你再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我一会去市里开碰头会,我得准备准备温局长。袁坤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温朴把话筒放回原处,拿起桌子上的手机,琢磨了半天,才打通了龚琨的手机。连通了,但对方不接听,五六声过后,对方掐断了,温朴一愣。

工夫不大,龚琨发来一条短信息:

在派出所录口供,稍后给你电话

等龚琨打来电话这段时间里,温朴走来走去,脸色显然不好看。大约十几分钟后,龚琨打来电话。

温局长……

龚主任……

温朴舔了舔嘴唇问,胥处长他……你没什么事吧龚主任?

龚琨笑道,牺牲一下我的名声,把那个混蛋轰出医院,搬开一块绊脚石,值得。要说这也算是姓胥的,给了我一次报答从前那个温秘书的机会。

龚琨把话挑明到了这份上,温朴心里就不再乱糟糟的了,他从温秘书这几个字里,把龚琨人为制造的这场110事件的真实意义,可以说是完全解读出来了,心里一阵阵泛热。

龚琨道,喂?温局长,你别担心,我没事儿,哪都好好的。

温朴思忖着问,那个举报胥处长等人赌博的电话,也应该是……

龚琨拐弯抹角地说,维护医院正常秩序和社会公德,我想人人有责。

案头上的电话机响了,温朴语速加快道,那好吧龚主任,先到这,我接个电话,回头再说。

龚琨道,好好温局长,你赶快接电话吧,别把你的重要事情耽搁了。

正文 第三十五章

从子弟中学走访回来,温朴闷闷不乐,心里不说乱如麻,也是杂草丛生。

温朴今天是冲着盗版教材去的子弟中学,没想到又调研出了更让他头疼的人才流失问题。前些天教育处处长向他汇报近期工作时,说是有人举报子弟中学的校办印刷厂盗印辅导教材卖给学生不说,还往周边的县乡镇中学销售了,温朴听了觉得问题不轻,让教育处处长安排时间去子弟中学走走。

那会儿子弟中学的小会议室里,温朴开门见山问盗印教材的事,校长倒是没有躲躲闪闪,如实承认了此事,只是解释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现在中小学生的辅助教材市场就是这样滥,从新华书店进来的也不敢保证全是正版的,时间上也不能保证,而且定价都偏高,再就是质量上的问题。校长说子弟中学的盗版教材,不仅价格低,质量也比一般的盗版教材强。温朴听到此想拍桌子,但他控制住了激动的情绪,问校长和书记还有什么困难,今天全都吐到桌面上来。校长说盗版把嘴说软了,书记只好站出来补台,汇报了年轻教师出走问题。

企业办学校的弊端,现在越来越往外显现了,远不是早些年的快乐光景了,过去企业里的教师活得多带劲啊,挣得多、福利好、责任小,比起市里面的教书人,那时局内教师找不到优越感的人怕是没几个。可是风水轮流转,眼下那些好光景,已经不复存在了,社会上的合资学校、民办学校、重点学校、实验学校、贵族学校,气势一起来,就把子弟中学淹没了,冲击得企业教师队伍心态混乱,怨声载道,尤其是没几年教龄的年轻教师,过去那些令人眼红的福利没享受到,现在是整天在老教师感叹过去幸福时光、幽怨现实荒凉的情绪里吃苦受累了,还要愁职称愁住房愁婚姻,一想未来个个浑身没劲儿,于是乎跳槽就成了这批年轻教师改变命运创造未来的时髦举动,校领导的几条舌头接到一起也拦不住,人才流失现象严重,最近又有某地贵族学校的人来挖墙脚,抛出的待遇诱人,几个教学一线的骨干尖子,铁了心要求离开,学校一看好说好商量不管用,索性不讲理了,卡死了无条件离开这条路。来硬的尽管比来软管用,但还是有两个年轻教师一拍屁股,净身辞职而去,什么工龄啊党团关系啊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等,统统丢在企业里不要了。

现在子弟中学英语和数学教师告急,为了缓解这一困难局面,一个姓倪的副校长,还有校团委书记和教导处一个副主任,不得不重新站到讲台上解燃眉之急,另外又从社会上东拼西凑地招聘了几个退休教师补缺。时下一些腿脚灵便又不甘寂寞的退休教师,大多在家里办补习班挣外块,或是去某某培训中心之类的地方挣钟点钱,名声响亮的园丁级优秀级退休教师,一个月忙划下来,收入至少在几千块钱,高考前后那一个月里,收入过万的人不在少数。市场需求,知识和经验就能转换成钞票,所以说子弟中学开出的那点薪水,招募老弱病残都费劲,眼下走俏的英语教师,好赖招不上来,除非肯甩出大把的钞票去挖人家的墙脚。

左思右想后,温朴心里越发不踏实了,操起电话打到教育处处长办公室,那边的电话占线。

此时的教育处处长,正在接听子弟中学倪副校长的电话。

温朴放下话筒,靠到椅背上,捏着下巴,眯缝着眼睛,回想在子弟中学走访的一幕幕情景。

几分钟后,温朴又打了教育处处长办公室电话,那边还在占线,温朴等不下去了,在电话号码表上找到了教育处处长的手机号。

啊,温局长,好好好,我马上过去。

教育处处长气喘吁吁地来了,温朴也不让座,直接布置任务,让他抓紧时间把子弟中学的问题好好梳理一下,写一份书面调研报告,回头上班子会研究。

处长脸色为难,吭吭吃吃地说,温局长,刚才我在接倪副校长的电话,他……

温朴一脸警觉地问,他怎么了?

处长为难的脸色,一下子又转变成了苦相,嗫嚅道,倪副校长也打算调走,去开发区实验中学,你说这不是火上浇油嘛温局长。

温朴一脸僵色,半天没吭声,目光痴痴地钉在对面墙上。

温局长,我再跟倪校长好好谈谈。处长说。

温朴长出了一口气说,好吧,那你先回去忙吧。

处长说,谈成什么样,下来我及时向你汇报的温局长。

温朴点点头。

处长走后,温朴失神地望着桌子上的手机。

温朴拿起手机,连通了小姨子的手机。

嗬,亲姐夫,怎么想起主动电你小姨子了?

温朴说,我看你整天闲着没事干,怕你闲坏了,想给你找个差事干干。

小姨子大惊小怪地说,不会吧?我说局级姐夫哎,你恶搞谁,也不能恶搞你小姨子呀?

温朴说,你听着,我这儿的子弟中学,现在缺英语教师。

小姨子沉默了一阵子说,你真是有病乱投医啊,我的亲姐夫,东升那地方,我能去吗?甭说是去说鸟语,就是去当你这常务副局长的助理,我也不能抬腿啊,这要是打翻了我姐姐的大醋坛子,我就是不给淹死也得给熏死啊!这关系到性命问题,我说你胆也忒大了姐夫!

听下小姨子这段表面上不着调,但内容不虚空的话,温朴一下子冷静了,觉得小姨子的推理担心不是多余的,自己让她过来确实欠思量,到时朱桃桃那里会不会有麻烦另说,东升人的闲话也少不了,让朱团团过来纯属是脑子发热烧出来的幼稚想法。

小姨子说,东升再小,找几个教英语的,还是不会费多大劲吧姐夫?如今无家可归,满大街小巷流浪的大本生研究生多了,给俩钱还不就领走啊,至于愁到打你小姨子主意吗?

温朴说,教中学生,不是做家教。

小姨子口气一变,公私分明地说,我可跟你说姐夫,咱说是说笑是笑闹是闹,你可不能来真格的毁了我这清白身。要说呢,你毁了我的清白身,我倒是无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事,问题是我姐姐可就不好承受了,弄不好她一脚就迈进了疯人院。感情造假,损人不利己,我们可都是良民啊姐夫。

温朴软弱无力地说,我现在没心情跟你瞎逗。

小姨子送来噗哧一声,紧接着笑道,知道你这个新官踩上了地雷,犯愁了,你小姨子这不是在给你宽心解闷排雷嘛。唉,怎么样?我就说过,这当官呀,其实没多大意思,为人民服务累心,贪污腐败黑心,两面三刀恶心,人不人鬼不鬼伤心,不得宠混日子闹心,这些滋味都不怎么好受吧局级姐夫?

温朴笑道,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团团,我还是接着累心吧。

小姨子问,你这周末回来不?你可是有日子没见到你小姨子了姐夫,你就不怕你小姨子漂亮得让你认不出来?再说你也不能为了一官半职就扎根东升,让我姐姐没黑没白地守活寡呀!

温朴搪塞道,话到愁消,我总给她打电话。

小姨子道,电子信号能解决屁问题,女人的滋润爽快,是需要你们男人面对面出力气创造的。

温朴的舌头短了,够不到合适的词了。

小姨子咂了一下嘴,不依不饶地说,你好好反思反思吧,我的局级姐夫,你工作出来的成绩,到时候属于党和组织,可是我姐姐的幸福与不幸福,到头来只属于你这个当丈夫的!你们男人啊,不是我说,天生好通过玩弄权术来体验所谓的雄性价值,而我们女人就不一样了,雌性的物质生活欲望,到什么时候都大于政治理想!

温朴听呆了,他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出自朱团团之口,过去一直以为她嘴上乱七八糟没深度,挂不住正经话,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小姨子的嘴上还是有些真功夫。

温朴说,还真是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姐夫我过去有眼不识香山,原来团团也是香山上一红叶啊。

朱团团说,那是,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回知道啥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了吧?跟你说,别一提吃喝玩乐的人,就小瞧,就鄙视,吃喝玩乐的人其实分四类,一类是给人包养的消费寄生虫,一类是黑白两道全踩的暴发户,一类是腐败堕落的政客,再一类就是像你小姨子我这样的大智若愚者。也就是说,有些人吃喝玩乐是醉生梦死,是低级趣味,是贪图安逸,而有些人则是拿吃喝玩乐来消解精神磨难和回避龌龊的现实……哈,不说了,不说了,再说你就中毒了亲姐夫,到时候我可没有解药给你吃的,拜拜吧姐夫同志。

温朴愣呵呵地说,呃,再见!

朱团团想必是从再见两个字里,听出了温朴情绪失常,于是紧着往回拧劲儿的口吻说,姐夫,我这都是在放屁,你别往心里去,其实人活着,还是应该有崇高心理和信仰目标,一天到晚都像我似的,这社会也乱套!不说了不说了,我这有事了姐夫。

温朴一激灵,忙说,好好好,不说了团团,等回家再说。

下午三点整,孙处长手里拿个文件袋来到温朴办公室。

孙处长说,温局长,我昨天去农场转了转,我想跟你汇报一下。

温朴的目光,本能地在孙处长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当感觉到孙处长脸色没什么问题时,目光又本能地往下一落,在孙处长手里的文件袋上刻意擦抹了一下,孙处长觉察到了什么,表情不大自然地叫了一声,温局长。

温朴应了一声,接着就招呼孙处长坐下。

两人都坐进了长沙发,只是一人守着一头。

温朴说,孙处长,等哪天倒出工夫来,我也去农场看看。

农场离市区四十多里地,总局没有一分为二那会儿,温朴陪苏南去过,总局分家后,农场划给了袁坤的一局,听说搞得不怎么样,职工意见很大,一局每年干往里贴钱维持。

孙处长感触至深地说,总局初期,市场上的食品还不怎么丰富,农场就成了一个热闹地儿,种点瓜果蔬菜什么的分给职工,职工没有不高兴的。后来市场经济一起来,农场就给大家冷落了,慢慢地也就不行了,领导们都顾不上往农场用心思了,再种出啥东西来也不新鲜了,有一年大白菜丰收,局里让各单位组织人去拉,到头来零零星星只去了几股人,结果大白菜全都烂在了地里。再后来总局分了家,农场给了一局,用途也一下子改变了。温局长,你现在来到东升任职了,有些事情,我必须如实告诉你,不然我心里愧疚。如今的农场,虽说也还在种菜收果,养鱼养鸡养鸭养猪养兔什么的,但一般老百姓是吃不到了,也不拿出去卖,这些不沾农药,不上化肥,清一色靠农家肥料催生的无公害绿色食品,成了特供的时髦商品,平时只供给局机关里的领导,基地一些二级单位的党政一把手,逢年过节时再往部里送一些,想必温局长和苏部长也都吃过。对此现象,群众骂爹骂娘,管农场叫皇家乐园,也有叫官家后厨的。前年秋天,几十个职工家属去农场闹事,砸了一些菜蔬大棚,砍倒了一些果树,捣毁了一些鸡舍鸭窝等设施,临走时还杀了几头猪带上,再就是抓了一些散养的柴鸡土鸭。事后袁局长气坏了,也把我骂个狗血淋头,动用了市里的公安力量,抓走了几个人,结果引发了几百人围攻局机关大楼,险些没造成流血事件,后来此事件被人们说成是皇家乐园事件,在部里影响很大,这你温局长是知道的。

温朴板着脸,嘟着嘴,点着头,农场的某种景象,他这会儿能臆想出来,禁不住叹了一口长气。

孙处长两只手捏到一起说,温局长,关于农场我有个想法,想说给你听听。

温朴身子坐直了道,看来孙处长有振兴农场的计划了?

孙处长笑笑说,温局长,振兴计划没有,不过承包的念头倒是有了。

温朴扭过头,审视着孙处长,半天没开口,像是突然间又感觉到孙处长哪儿不对劲了。

孙处长稳稳当当地说,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温局长。我跟农场那些人,已经交换过意见了,农场再这样往下经营,他们也闹心。

温朴问,你是说由你牵头来承包农场?

孙处长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是的,温局长。

温朴想想又问,这件事,你跟你爱人柯霞沟通过吗孙处长?

孙处长说,我老婆支持我走出这一步,温局长。

对话到此,温朴基本相信孙处长的脑子没问题,今天他不是拿承包农场来闹着玩的,看来他的一些考虑已经很成熟了,不然他不会贸然开口。

温朴道,孙处长,能听听你的承包设想吗?

孙处长说,温局长,上午我打了一个简单的承包意向报告,我给您带来了。说着话,从文件袋里掏出两页A4打印纸递给温朴。

温朴接过来,目光刚落到第一页打印纸上,孙处长就了站起来,说,温局长,那你先看,回头我再来找您。

温朴说,报告我下来看吧。孙处长,你坐,我还想跟你聊聊。

孙处长就又坐到了原位。

温朴说,你要承包一个名声不怎么好的农场,这我多少还是有些想不通。孙处长,咱们之间不应该隔着什么,你今天能不能跟我说说心里话,就是你为什么要去承包农场?

孙处长憋了好一阵子说,温局长,我有几斤重,我能干什么,我心里有数儿。两局就要合并了,僧多粥少,我想我提前退一步,一来到时少给组织添麻烦,二来也是对自己今后的几步路负点责。再自私一点说,我现在这么做,也是走你温局长一个后门,只怕到时农场也有人抢着去。

温朴不想挖空心思去判断孙处长这番话里有没有水分,他只清楚自己此时从孙处长身上感受到的是朴实与平和,甚至是觉得孙处长如此选择未来,含有故意在工作上回避他们赢巢缘分的因素,如果再进一步说,就是他孙处长要用这样的后退行动告诉袁坤,他孙处长与温朴之间,虽说有那么一层特殊关系,但他孙处长不会在未来的干部挪动上,拿着这层特殊关系沾温朴的光,所以他要及早走出这一步。

温朴这么揣测孙处长的心理动机,完全是因为现在的孙处长,已经装在了他心里,这几天他在考虑两局合并后一些处级干部的去向时,他本能地就把孙处长放到了总局后勤处处长的位置上。现在孙处长先他一步做出了选择,这使得温朴的盘算受了影响。

孙处长再次起身说,温局长,那你先忙着,下来咱们再详细谈。

温朴意识到话说到这种地步,似乎就不好再往下进行了,便说,也好孙处长,等我看完了,咱们再好好聊聊。

送走孙处长,温朴坐下来,逐字逐句把那两页纸看下来。虽说这个报告还是个粗线条的东西,但骨头架子搭起来了,像承包方式、承包年限、资金借贷、人员数量、工资待遇、开发意向、经营思路,上缴利润这一块相对说得细一些,具体到了头一年向局里要什么起步待遇,第二年要什么扶持优惠,第三年要什么保障政策,第四年正式把该固定的条款都固定下来等等。

放下报告,温朴最初对孙处长的一些看法或是揣测,现在似乎只剩下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了,从孙处长这个报告上看,孙处长还真是要去农场干点事儿,要是他一味想拿承包农场作未来官位秀的话,那他完全没必要在这份报告里把心思弄得这么细致,给自己三言两语,足可以把求官要官的心里信息,借承包一个形式准确无误地传递出来。

温朴再次拿起报告,一个字一个字地又仔细看了一遍。

这次的读后感,依然是觉得孙处长承包农场的打算,依然不是什么歪门邪道的阴谋,他无非是想去那样一个远离市区的僻静地方,实实在在地干一些自己想干的事。另外温朴还意识到,这时的自己,多少从孙处长的这份承包报告里,隐约嗅出了一个人,一旦为了尊严和自由而不把权力与地位放在眼里时,那么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个超现实的唯我主义者,或者是心灵受过创伤,要么就是拥有沧桑的人生阅历,此时弃喧嚣,返璞归真,是其命运的超脱选择。因为只有这几种类型的人,才有可能在物欲横流的现代生活中看破红尘浮世,有能力知道什么路是属于自己脚下的路,哪怕是一条羊肠小道,只要心界宽敞,依然能走出条条大路通罗马的感觉。这不是自欺欺人,也不是自我愚弄,人的忠实自我的感觉,是人在工作与生活中超凡脱俗的一个支点。感觉无家可归,人心何处休闲?

经过了心里的一波三折,温朴的脑子并没有昏昏涨涨,反倒清醒了许多。他给袁坤打电话,说是去他那儿坐坐。

温朴来到袁坤办公室,没说几句闲话,就把孙处长那份承包农场的报告递给了袁坤。

袁坤看过报告后,轻轻嗯了一声,抬起疑惑的目光,瞧着温朴问,你觉得孙处长这是……

温朴倒是一脸暖和,看着袁坤说,我说老兄啊,瞧你这副谨慎的样子,你该不会是一日遭蛇咬,这辈子怕井绳了吧?

袁坤摆摆手,往上翻着眼皮说,一物降一物,我真是惹不起孙处长,我现在一想他,眼前就烟头乱飞,屁股眼儿冒凉风!

温朴捂着嘴笑起来。

袁坤正色道,玩笑玩笑,等见到孙处长,我给他三鞠躬陪罪。

温朴笑道,费那事干啥,你现在给我鞠了,回头我再转给孙处长。

袁坤转着眼珠说,不是我小气温局长,让你受累,我心里过不去。

温朴说,好好,那就说点让袁局长心里过得去的。两局处室要合并了,孙处长此时送来这份承包报告,不会是担心你到时把他怎么着了吧?

袁坤一笑道,就我这心眼,还不至于连根针都穿不过去吧?

温朴说,那你的意思是同意他承包农场?

袁坤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报告说,我倒是有些担心承包这事,一旦给别有用心的人制造成我对孙处长迫害的证据,那我可就冤枉死了。

温朴见他意识到位了,就接上话茬说,所以我来找你通通气。

袁坤挠着脑门,想了一阵子,语气低沉地说,过去孙处长在工作上,虽说没多少开创性,但是主动性和积极性,还是随处可见的。都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我看全局最配受益这句话的人,非孙处长莫属。还有,过去我说他不讲究方式,不讲究场合,甚至有些话都不过脑子,其实我那是没把孙处长当外人对待,要是对他有戒心有成见什么的,我早就不搭理他的,唉!

温朴点头道,既然这样,那你下来找孙处长沟通一下怎么样?

袁坤连连摇头说,事过境迁,不便不便,你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事我看还是你来处理比较妥当。

温朴道,行了吧老兄,你就甭跟我犹抱琵琶半遮面了,你俩也是赢巢密友,还有什么话说不开?

袁坤挺了一下腰说,是福不能躲,是祸躲不过。好好,找时间,咱俩一起见见孙处长,听听他的具体想法。我跟你说老弟,动心思承包农场的人,可能不只他孙处长一个。

温朴噢了一声,明白在孙处长找自己之前,也有人找袁坤说过农场的事,于是说,好吧,那就找时间一起见见。

袁坤摸着后脑勺道,退耕还林,土鸡柴蛋,粗粮时尚,这经济热点,不会是要从城市转向农村吧我说温局长?

温朴一本正经地说,这也是说不准的事呀,袁局长。

袁坤望着窗户感慨道,窝头打天下,稻米坐江山,美人废大业,自古城市都是各阶层人士各种欲望的集结地,而乡村的田园风光,历来属于那些闲情逸致的文人墨客,像我这类粗手大脚的人,那是城乡两头不占啊!

温朴难得一见袁坤如此抒情,可一回味又觉得不对劲,袁坤的抒情里可能隐含着什么?其实温朴这时不想猜疑袁坤,或是戒心袁坤,然而人在官场上相信另一个人,确实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过去自己与袁坤交往没什么阻碍,那是因为过去的自己,只是官场上的一个隐身人,还不能拿实权与袁坤对话,虚与实的相对距离,给了自己与袁坤一定的安全感。如今自己与袁坤同台唱戏了,实权碰实权,意见对意见,想法顶想法,态度照态度,一些事想达成共识,不经历摩擦怕是难得结果,尽管他袁坤在嘴上总是一退再退,但他的心里活动,未必与嘴上同步,这是因为人的本性都争强好胜,尤其是在官场上,更是谁都想长一张说一不二的强势嘴巴。过去熟悉的情感对接点移位了,原有的信任接收程序也被打乱,新的情感与信任对接程序还没有完全编制出来,种种错位给温朴心里带来了忧虑。

不过心里的忧虑,并没有给温朴弄到脸上来,他轻松道,袁局长,你今天雅兴不小啊!

袁坤道,大老粗胡诌几句,让你温局长见笑了。

温朴笑道,粗中有细,怀才必遇。

袁坤点了一根烟,捧着肚子笑而不语。

后来温朴瞅准机会,拎出了两局合并的一些细节问题与袁商议,这才是他今天来袁坤办公室的真正用意。再就是向部里推荐局长助理人选一事,温朴也想跟袁坤在嘴上过过,弄出眉目来,也好尽快上报部里走组织程序。局长助理的任免权在部里,总局对这个职位的人选只有推荐权。

话题刚扯开,袁坤就躲闪着说,咱俩可是有分工,你主内我忙外,再说合并后主要部门领导人选,咱俩不是碰过了吗?过几天我就要去东北了,剩下填空补缺什么的,你谱曲你填词,到时我在常委会上,跟着调哼哼就行了。噢对了,给你个相关名单,跟你那里的信息核照一下,看看能合上多少?反正我是跟哪个都没有松口,这你心里有数就行了。

袁坤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温朴。

在这张纸上,记录着部里的谁谁谁为某某、某某、某某某……开口求职;东升市里谁谁谁为某某某和某某……在哪个职位上说话使劲。

按说这样一张记录着官场往来明细的纸张,应该是很隐私很保密的,不能随随便便地拿出来给人看。

的确,温朴怎么也不会想到,袁坤会把这么私密的东西交到自己手上,心里不自觉地沉了一下。

其实,我这也是把麻烦,都踢给了你老弟。袁坤几分动情地说,我现在就是想把人都得罪光了,得罪光了,也就无所谓得罪谁不得罪谁了,这样心就放下来了,就可以一心一意去东北干那两个亿的活了。

温朴心里一热说,你悲观了袁局长。

袁坤长叹之后说,我一步步走到今天,也算是幸运了,今后的理想,就是在自己工作的终点上,给自己求得一个功大于过的盖棺定论。苏部长说得对,我这次上来干代理局长,是组织上再一次给了我塑造自己的机会,我没有资格吃老本,我得全力以赴去立新功。

温朴还想说点什么,可是一时找不到顺口的话,只好摆弄袁坤给的那份意义特殊的名单。

袁坤瞅着名单说,老弟啊,名单上王庆河关照的那两个人,你有必要三思,这对你将来的工作,不说有多大好处,至少是没有坏处。咱们在人家地面上生存,基地几万人的吃喝拉撒睡,看着是不起眼的小事,可是堆积起来,就有可能变成制造事端的大麻烦,到时解决起来消耗财力物力不说,关键是太牵挂精力,这个我深有领教。咱们是国有大型企业,长项是异地大规模机械化施工,可他们是地头蛇,擅长巷战游击战,咱们玩不起民间那些转圈圈藏猫猫的游戏。老弟,所以说呀,今后你跟市里那些个父母官搞好关系,就是变相少给自己找麻烦,空庙里烧香,虔诚之意不在拜,图为今后省心预存资本。我说的这些,你以后慢慢都能体会到。

温朴不住地点头。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四星级的尖眉山大酒店,背倚绿色植被厚实的尖眉山,酒店高三十五层,尽得自然风景映衬,秀韵幽幽,仙意撩人,非都市中同等星级酒店饭店可比。

温朴在大酒店门前一下车,忙不迭呼吸了几口带着山体气息的清新空气,之后身心就陶醉了。

眼下总局机关各处室的领导岗位都填满了,东升基地内外部分二级单位的领导班子也适当做了调整,从原一局和二局裁减下来的富余干部,大部分被充实到了东升以外的二级单位,最后剩余的也都通过各种渠道消化掉了,有人就地免职、有人待岗培训、有人调离、有人内退、有人买断、有人降级使用、有人项目专务、有人二线调研、有人施工一线巡视等,可以说合并调整工作,自始至终没有出现温朴等领导在预想中所担心的你死我活的失控局面,至于说一些小来小去的吵闹和骂骂咧咧的冲突,温朴与袁坤用不着使太大的劲就能摆平,不说别人,将老资格的胥处长一撸到底,无非也就是常委会决议后一纸文件的事。干部问题摆弄顺了,温朴从上任以来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是暂时得到了放松,不然他是没心情替袁坤跑到这里来开会的。

袁坤这会儿正在东北忙活两个亿的扶贫工程。

这里即将召开本世纪新能源开发设备制造与全球资源可续持开采展望峰会,主办方是英国一家跨国能源设备制造公司,协办方是香港引速全球能源设备代理公司,大陆一个与能源产业相关的协会为协作单位。

应邀与会的嘉宾,据温朴所知,除了商界的董事长、执行官、总裁、总经理、地区供应商之类的人物,还有政府官员和几家国有大型企业的一二号人物,会期三天。

此次会议的规格,就不必多说了,光是会议接待这一块,就充分显示出主办方的财大气粗,以及务实的人性化服务理念,刚才温朴的双脚还没有脱离大酒店门前的台阶,就给一个大红旗袍加身的高个儿迎宾女郎笑吟吟招呼上了。与此同时,酒店旋转门上方的一块液晶显示屏上,突然打出了温朴的头像,配画面的欢迎词过去后,便开始介绍温朴的供职单位、职务等相关信息,温朴心说这见面仪式也太别出心裁了,主办方的心思算是用到家了。

迎宾女郎左手弯至背后,右手指路,将嘉宾引至旋转门,随后陪入大厅,踩上一条鲜花夹道的紫红色地毯,轻步接近签到处时,该迎宾女郎驻足,打一柔缓手势,将温朴让与接续服务的小姐。

接续小姐一身青春气息,形体顺畅,肌肤润亮,五官可人,笑不露齿,典型一东方小美女。小美女双手擎举一托盘,盘中立一杯香槟酒,名曰嘉宾洗尘入店酒,甜言劝温朴享用。

温朴过去出席大小会议无数,还不曾受过此等优雅礼遇,心情自然绵绵爽爽,取杯饮半。其后,敬酒小美女倒步款款退下,途中留一清晰手语,明示温朴下步去向,就是离他几步之距的签到台。

一般国内会议签到,大都是在总服务台,或大堂内一临建处,也有在某某房间里报到的,可是这次会议的签到处,却是设在了离大堂乐台较近的地方,显眼而不招摇,乐台上一架漆光闪烁的钢琴,正在给一个清瘦的青年人演奏着。温朴对钢琴曲不大在行,感觉听到的应该是一曲小夜曲,节奏舒缓,情幽意绵,如水细流。

阵阵花香浸入鼻孔,温朴还不等走到签到台那儿,就已经感觉到了那个芒果形签到台的雅致创意与艺术品味,它一定是用多种颜色与品种的适季鲜花混合装扮出来的,活生生,水灵灵,娇媚中散发出爽神的鲜韵,温朴的视觉功能和神经系统,这时不由得被这一片含艳吐香的色彩牵动,异样的感触,水纹一样在心底溢动。

当晚,地方政府在酒店源头情宴会厅,宴请了与会的主要嘉宾,一位副省长亲临致辞。温朴最怕吃这种宴席了,在这种宴席上,餐桌的用途被篡改,变成了官场应酬与商场交际的平台,吃喝只是作为一种拉拉靠靠的媒介形式存在于这个平台上。

宴会收场后,主办方又招呼嘉宾们去忆水长演示厅欣赏歌舞表演,温朴感到有些晕酒,打算回去休息,可是给人前呼后拥不好脱身,尤其是智发集团姓沈的女董事长的纠缠,更是让温朴的两条腿没法儿开小差。

那会儿在餐桌上,要不是这个姓沈的女董事长的强烈要求,温朴就不动白酒了,喝点红酒也就应付过去了,哪想到在闲聊中,沈董事长得知温朴给苏南当过贴身秘书,性情劲儿一下就起来了,眉飞色舞地说她早在八十年代就认识苏南,一脸找到了失散亲人的冲动,没收了温朴的红酒杯子,死活让温朴换茅台。温朴想,沈董事长把旧事说得有滋有味,亲切动人,这也算是缘分了,喝一个白的就喝一个白的。可是温朴想简单了,喝一个哪能打住呀,后面还有两个三个……而且还由此引发了其他喝白酒人的兴趣,穿插着敬温朴半杯一杯的,温朴就挡不开了只能把茅台一路喝下去。

离舞台最近的两排嘉宾席,清一色是单人软皮沙发,沙发背上都贴着嘉宾的名字,温朴在工作小姐的引导下,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看看两边椅背上的人名不是沈董事长,心里踏实了一些,他是真害怕挨着沈董事长坐。

我坐这里,一样……一样的。沈董事长支走服务小姐,一屁股坐到了温朴身边,把名贵的莱玛迪牌手包往小茶几上一搁说,我挨你坐,温局长。

沈董事长嘴里的酒气,冲到了温朴脸上,温朴心里翻涌了一下,但出于礼貌他还是笑了笑。

沈董事长脸色绯红,想必这会儿酒劲已涨到了高潮,一坐下来就把不见外的红脸朝向温朴,东拉西扯地说起来,声音忽高忽低,偶尔还大笑几声,不时招来四周好奇的目光,温朴哼哼呀呀难受坏了。

沈董,你打算让我怎么坐啊?一个秃顶男人,站在了沈董事长面前,眼里流露出弄点乐呵的意思。

温朴知道沈董事长坐了秃顶男人的座位,巴望着秃顶男人把沈董事长换走。

沈董事长捏了一下胸口上的玉坠,瞅着秃顶男人,一拍大腿说,有种吗吕总,有种坐这儿!

秃顶吕总双肩往下一落,抱着双拳说,没种没种,沈董承让。说完挤眉弄眼地溜走了。

温朴一看没换成,心里直叫苦。

沈董事长哈哈笑道,老牛嘴,还想吃嫩草。

正在郁闷中的温朴,听了这话差点没笑出声来。

沈董事长表情怪异地说,你不知道温局长,这个吕总,好玩着呢,有一次喝多了回家,搂着他老婆说,宝贝你今天不能住在这里,我老婆等会儿就回来,他老婆就往外推着他说,你到底有够没够,怎么跟到家里来了,让姓吕的撞见就全完了……他老婆也是刚在外面喝了酒,早他换一双拖鞋的工夫进的家门。

温朴知道沈董事长这是在编排吕总,像沈董事长和吕总这些泡在经济圈里的人物,大都具有两面人格,绷起来,能绷出淑女绅士的派头,一变脸玩俗的,也能满口黄段子,甚至还敢玩玩行为艺术,有一年温朴在草原参加一个民族歌舞篝火晚会,就目睹了一个喝多了马奶子酒的中年女老总,肥厚的上身只缠着一条摆样子似的黑色文胸,下身一件意大利品牌时装皮裙,双手托着两只叽哩咕噜,不好好让文胸呵护的大乳房,围着火堆又是甩腿,又是扭胯,偶尔还咔嚓玩一个激情造型定格,要不就是一通噢噢喊叫,女活宝一样耍开了,逗得大家除了大笑不会别的了,几个少数民族的歌舞者,也全都给这场面震住了,光看女老总一人即兴表演了。

沈董事长这张嘴,像是几天没有讲话了,说起来没完没了。为了堵住沈董事长这张不使用标点符号的嘴,温朴只好剥了一根香蕉堵她这张嘴。

沈董事长也不客气,接过香蕉,咬了一口,找一夜情感觉的口气说,男人献媚,女人魂醉,不用问,温局长肯定是个常走桃花运的男人。

温朴避开男女话题说,沈董不仅好酒量,诗也作得有水平。

沈董事长放下手里的香蕉,很当回事地说,上大学的时候,我写过诗,在校报上还发过几首呢。

我就说沈董不是一般人,一身诗人气质。温朴往火上架她。

沈董事长摇头说,舞文弄墨,这都是闲人的事,我现在可是没闲工夫写诗了。

后来演出开始了,沈董事长看了没一会儿,就斜堆在沙发上睡着了。

按说沈董事长安静下来,温朴心里应该叫好,但是恰恰相反,他现在比刚才还闹心,因为沈董事长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抓住了他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左手,攥得还挺紧。

温朴不便叫醒她,就试着往外抽已经被她攥得热热乎乎的左手,可是没抽出多少来。温朴意识到,抽手这事,还真有些难度,自己的手一动,她的手就跟着动,一只手退出来四分之一或是五分之二,马上又被她抓回去四分之一或是五分之二,温朴急出了一身汗。

往外抽手这项工作大概做了五六分钟,温朴才小有收获,从沈董事长手里倒腾出了大半只手。温朴喘口粗气,琢磨着等会儿手抽出来后,她要是再来乱抓怎么办?迷迷糊糊的她,万一把茶几上的什么东西碰下来,惊动了周围的人就不合适了。

温朴犯了一会儿愁,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他右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根香蕉,备在左手边,然后悠着劲抽出左手。

沈董事长落空的手,果然乱抓了,温朴趁机把香蕉塞进去,她攥住香蕉后就不再乱动了。温朴偷偷一笑,心往下一落,开始欣赏台上的节目。

看完演出回来,温朴感到肚子空了,想找一碗方便面,过去他总是这么处理宴会后遗症。可是储藏箱里没有方便面,而他这时只想吃点面,没办法只好按键叫服了,点了供餐单上的金丝银窝面。

那次尖眉山峰会上,液晶显示屏、芒果形状的鲜花签到台,以及沈董事长等人在温朴大脑里留下了印痕,但最让温朴忘不掉的是会议第二天下午安排的高空论谈。高空论谈从形式到内容,温朴后来用三个字来形容,奇、美、绝!

其实那天在会议签到的时候,高空论谈的序曲就已经拉开了,会务礼宾小姐核定过嘉宾身份后,让温朴在一个圆肚儿的玻璃器皿里摸一个彩球,说是每一个彩球里都有一道专为特别嘉宾设置的高空论谈题目。当时温朴把高空论谈题听成了高峰论坛题,觉得主办方挺下功夫,一签到就把活安排了。温朴摸了一个彩球递给礼宾小姐,小姐打开彩球,抻出一张纸条,含笑道,先生恭喜您抽到了本次高空论谈D题,新能源再生环境与未来工业文明的互动走向。先生,您的入住手续已办妥,请您去房间休息,会议相关资料,已送抵先生房间,祝先生会议期间心情好,胃口好,健康愉快每一天。

温朴道,谢谢!

接下来,一英俊的酒店男服务生,引导温朴去乘电梯。

温朴下榻的是一间豪华套房,内设桑拿间、汽浴房、多功能按摩浴池等。这些自助高档设施对温朴来说没什么吸引力,比这更高级的总统套房他也住过。

那天这个豪华套房里,只有一样东西让温朴感到新鲜和不可思义,那个东西是一张有着一定厚度的黄金卡片。

当然了,那一刻温朴还不知道沉甸甸的卡片是用黄金制成的,他当时还以为是箔金卡片呢。再就是金卡上的字,那一刻温朴也不知道是烫在薄膜上的,日后揭去薄膜,这片金卡,就是一块干干净净的金卡了,留不下此次会议任何信息与痕迹,未来转让或是传后都无问题。

金卡是他从一个红色礼盒里取出来的,金卡薄膜上有两排字:

尖眉山峰会高空论谈忆念卡

新能源再生环境与未来工业文明的互动走向

此片金卡是会前制作的无疑,这一点温朴没有多想,他只是觉得这片金卡进入这套房间的时间与速度太快了,新能源再生环境与未来工业文明互动走向这个题目,是自己刚刚在彩球堆里一通拨拉后摸出来的,也就是说,人家会务人员事先不可能做手脚,似乎也没那个必要,再就是事先把这个题卡放入此房间,然后等自己的手去巧合这个题卡的概率也是微乎其微,现在唯一的解释是,人家会议主办方讲速度和时效,而且速度快到金卡比入住者先进房间。

至于说转天的高空论谈,温朴的感受,就不仅仅是惊讶两字所能涵盖的了。

温朴与另外四个重量级嘉宾,从尖眉山乘直升飞机,约十几分钟后到达一私人山庄。在天上飞的十几分钟里,细心的温朴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与他同机的这几个重量级嘉宾里,没有商界的董事长或是总裁老总之类的人物,这几个重量级男士全是国有大型企业的当家人,看来主办方把接下来要进行的那个高空论谈主题搞得很分明,就是针对几位国有大型企业的当家人论谈,内里暗含的商业合作牵引力不言而喻,因为制造商不论召开什么形式的峰会与论坛,新能源设备研制出来,最终是要客户消化吸收的,尤其是像自己以及这几位当家人所操持的国有大型企业,什么时候都是新能源设备消费阵营里的超级大户,一次订单甩出去,就可能是几个亿人民币,或是四五千万美元。

私人山庄叫灌云山庄,仍搭尖眉山余脉之气,建于矮山下一面巨大的缓坡上,有活水有树木,有草坪有花坛,最各色的是这里的房子,不论大小高低,清一色用圆木搭建,很像新疆哈纳斯湖一带哈萨克族人居住的木棱房。

事后温朴才知道,这个私人山庄的主人,就是此次会议的协办方,香港引速全球能源设备代理公司董事长。

尽管山庄富有特色,但直到这时,温朴也还没有惊讶,包括他看到远处那些等待升空的花花绿绿的热汽球,心态依旧平稳着,心想坐直升飞机跑到这里,原来是要乘热汽球到天上兜兜风啊,这个点子倒是不错,但新鲜不到哪去,温朴不知道同来的这几个重量级企业嘉宾过去有没有玩过热汽球,他是乘过的,前年在北京顺义一个飞行俱乐部,他陪苏南上过一次天。

温朴是在坐电动草坪车来到那些热汽球旁边时开始震惊的,确切地说,是当他看到一个靓丽姑娘手里举着的小牌子时震惊的!

牌子上写着高空论谈D题新能源再生环境与未来工业文明的互动走向与此同时,温朴感觉到另外几个嘉宾脸上也都在吃惊。

这时一个脸盘白净的中年男人开口讲话了,他自我介绍说,自己是这次高空论谈的主持人,欢迎诸位嘉宾来到风景秀丽的灌云山庄,很荣兴能够为诸位嘉宾提供服务。所谓高空论谈,就是乘热汽球上天,由专业导题小姐陪伴诸位嘉宾,在空中畅谈诸位嘉宾事先选中的高空论谈题目,兼欣赏美好的自然风景。接着舌头一转向,着重介绍了五名来自香港引速全球能源设备代理公司钻石级专业导题小姐的学历深度与专业知识背景。他说这五名导题小姐,对她们所对应嘉宾的选题都具有较深的理论研究和观点储备,在全球各地已经提供导题服务若干场次,颇受欢迎,相信她们今天也能为诸位嘉宾提供出色的导题服务。其后,主持人又多少有些卖弄地介绍了一下热汽球,说这几只热汽球是从香港一家飞行器俱乐部租来的,几位驾员都有丰富的热汽球驾驶经验,其中一位驾员,还曾为英国某前首相驾驶过热汽球。谈到热汽球的构造和工作原理,主持人不外乎是告诉温朴等嘉宾,热汽球是由球囊、吊篮、热装置三部分构成等等。最后主持人又花了一点时间,讲了乘热汽球的安全常识及空中应急注意事项。

五名都有着模特般身段、影视明星眉眼的导题小姐,等主持人的话音一落地,齐刷刷抱着牌子,微笑鼓掌,一如下凡的五仙女。

接下来,高空论谈主持人情绪振奋,握紧拳头,大声高呼此次高空论谈的主题词:

站得高、望得远、想得开、做得到!

气氛渲染得热烈,温朴感到身上有一股股电流经过。

主持人又一挥手说,尖眉山峰会高空论谈活动正式启动,现在请五位嘉宾乘热汽球!

温朴等嘉宾,这时就像有感应似的,相互看着,表情都有些不正常,但不是害怕,不是疑心,也不是好玩的样子,总之是无法言状。

五名导题小姐,把手里的牌子放到草地上,一个接着一个说,B导题欢迎嘉宾入球……

E导题欢迎嘉宾入球……

D导题欢迎嘉宾入球……

已经有嘉宾冲着属于自己的球走过去了,温朴也觉得自己的那个球,正在吸着自己的脚,他迟疑了一下,就迈开了步子。

突然,原地不动的M题嘉宾,脸色恐慌地对主持人说,不行不行,我整不了这个,我有恐高症。

闻此言,M导题款款而来,和言悦色地说,先生飞机都坐得,热汽球又怎么上不得?

M题苦笑着,一指E题后背说,是庞局长,硬把我拽上机的,要早知道来这里是坐这玩意儿,我说什么也不会来的。

E题回头说,行了岳局长,阿联酋上百层的摩天大楼,你都能站到顶,坐坐热汽球怎么就不行了,你别磨蹭,快过来吧,大家要是都等你就不好玩了。

M题还在嘴上找辙,但架不住M导题会劝,E题能挖苦,外加主持人的边鼓敲得也来劲,M题招架了一会儿也就没咒念了,给M导题拥着,一溜碎步地来到了吊篮旁。

每每想起那次乘热汽球升空后的情景,温朴都禁不住黯然一笑。

那天在天上,他很想就自己的D题,与导题小姐切磋一下,看看她对D题的知识储备到底有多深,他认为D题里可探索的东西还是有一些的,对自己企业日后整体可持续发展也许有理论指导作用,谁知给蚂蚁揽了这个话题,过后再想续上,似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毕竟失去了切磋D题的话语氛围。

蚂蚁是温朴意外发现的。那时温朴正在打听D导题的姓名,D导题说我姓姚先生,不过先生您还是叫我D导题吧,简单好记。

温朴一笑,之后他抓着吊篮扶圈的右手,感觉到软绒绒的不对劲,像是抓在了一团毛线上,正想脱手看一下时,就见几只蚂蚁,顺着胳膊爬上身来,脸色不由得一紧,心里像是给钢刷子刷了一下,头发根可能也硬了。毕竟此时不是在陆地上,在空中对付蚂蚁的经验,温朴可是一点儿也没有。

温朴开始移动,吊篮轻微摇晃了一下。

先生……D导题过来扶住温朴。

温朴甩着胳膊上的蚂蚁,咧嘴说,蚂蚁。

D导题一见温朴是因为蚂蚁这样,就笑着说,我还以为先生恐高了呢。

这时热汽球离开地面差不多有两百多米了,温朴往吊篮外一看,山变成了一小堆,山庄缩成了一个疙瘩,绿色草坪被建筑物、道路和溪水切割成了不规则的块状与条形,高空气流让他感到了失去土地支撑的恐慌。

D导题纤指盘活,把从温朴身上摘下来的蚂蚁都放到了自己身上,这让温朴心里麻得不行。

D导题道,我从小就喜欢蚂蚁,尤其是在夏天里,愿意让小家伙们在我身上爬来爬去,那种感觉,让人爽得不得了啊。有人讲蚂蚁是地球上最有群体意识的动物,我要给这样的评判加分的。

这时温朴脑子里一忽闪,就联想到了爱人朱桃桃,心想不会是又碰到一个患有怪异蚂蚁症的女人吧?

对蚂蚁,你喜欢到了什么程度?温朴问。

D导题说,什么程度不好说的了,先生这个问题,问得怪有意思的了。

温朴忍着心里的冷麻,再问,有没有这种情形,就是想蚂蚁想得闹心,什么都干不下去,六神无主?

D导题眯缝着眼睛,打量着温朴说,好像没有那个样子的,就是见了面,喜欢一下的了。

温朴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那些言辞有点紧了,而某种判断,也可能是愚笨的,人家D导题,或许根本就不喜欢蚂蚁,刚才她说喜欢蚂蚁,不过是逢场作戏,顺水推舟,哄自己一个乐呵。他甚至沮丧地想,D导题现在没准会觉得自己这是在拿蚂蚁跟她正面调情呢。

为了往回校正一下自己的形象,温朴脑子一转,开始兜售他储存的蚂蚁知识,他告诉D导题,蚂蚁存在的历史悠久,源远流长,从波罗的海沿岸捡到的嵌着蚂蚁遗骸的琥珀化石来看,蚂蚁至少有4500万年的历史,事实上它们的祖先可以追溯到一亿多年前的中生代。蚂蚁种类繁多,全球约有16000多种,目前我国国内已确定的蚂蚁种类有600多种……

喋喋不休的温朴,忽然觉得不对劲,停下来扭脸一看,唯一的听众溜号了,这时候D导题不知从哪儿弄出了一只单筒望远镜,正在瞄准邻近的一个热汽球呢。从D导题身上飘出来的异性躯体的气息,一股接一股地钻进温朴的鼻孔。

温朴嘴唇一紧,温度降下来,脸色极为无趣,只得把那些从他记忆里爬到嗓子眼的蚂蚁打发回去。

D导题把单筒望远镜递给温朴,身子一软就靠到了他身上,顺势一指说,你看看人家。

温朴不大情愿地接过望远镜,同时往脚底下添了一些力气,撑住被D导题倚靠得有些不稳的身子,机械地把望远镜举到眼前。

温朴从单筒望远镜里看到的人家,就在眼前的一个大吊篮里,近得几乎伸手就可以抓过来,那会儿在地上一再强调自己有恐高症、死活不肯上热汽球的M题嘉宾岳局长,这会儿正搂抱着M导题埋头苦干,像是正在进行另一种形式的高空论谈呢……

正文 第三十七章

从土窝坊听了一个多小时半荤半素的二人转,袁坤把王庆河送回酒店。

王庆河这次带队来到沈阳,是应邀参加东三省经贸洽谈会,他从东升出发前就跟袁坤联系上了。

总局两个亿的东北扶贫工程已经部分开工,项目部设在沈阳。

进了房间,袁坤抽着鼻子,四处看着说,你这屋子里,味道不好呀,咱们还是去酒吧坐坐吧。

王庆河笑笑说,我也闻到了那种味,在我之前,这房间里啊,肯定住过猛男猛女,走走,喝酒去。

来到九层的酒吧,王庆河一看有法国葡萄酒薄若莱,就要了一瓶。

王庆河道,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喝到薄若莱,那年我去日本,正好赶上薄若莱葡萄全球同步上市,算是开了眼界,日本人对薄若莱葡萄酒的喜爱程度,不亚于老北京人得意二锅头,日本是这薄若莱葡萄酒的最大消费国。

袁坤道,不过这一瓶肯定不是当年酒,今年的葡萄还没长好呢。

王庆河歪着头瞅着袁坤说,这薄若莱葡萄酒,是全球唯一用当年生产的葡萄酿造的葡萄知名美酒,看来我这是遇到了薄若莱知音。

袁坤道,曾经在法国,偶尔薄若莱了一下。要说喝洋酒,这是你的强项,看来我今晚又要草鸡了王市长。

袁坤过去跟王庆河没少喝洋酒,但喝舒服的时候少,不像王床河,喝洋酒不上头,一人挑一瓶,不晕不醉,舌头扭来转去的也不显大。

王庆河直了直腰说,薄若莱又不是伏特加、威士忌、人头马,薄若莱是葡萄酒,没那么大劲。

都倒了一个杯底,碰过后就干掉了。接下来两人说闲话,话题刚一碰到东北工程,袁坤就发牢骚了,苦着脸说,你那操蛋侄子也真是不给你争脸,没跑几趟活,就挑肥拣瘦,跟总调度找别扭,状都告到我耳朵边上了。

王庆河的侄子在东升注册了自己的运输公司,跑活的大车有二十几辆。其中十几辆新旧在七八成上的运输车,差不多都是王庆河侄子从袁坤手里以报废车辆的处理价钱淘弄走的,而且只要袁坤这里有工程,不论大小,王庆河的侄子都要过来吃上几口,这次王庆河的侄子从两个亿的东北工程上,签走了两百多万的运输合同,上来了十几辆车。

王庆河拿起酒杯说,你跟他还客气什么?就当是你侄子你儿子,该怎么收拾他,你就怎么收拾他,耽误工程了,少客气,你让他滚蛋!

袁坤道,你就忽悠吧,打条狗,还得看主人是谁呢,那小子可是你王市长的亲侄子,我收拾他,还不如去捅马蜂窝,跟你侄子过不去,还不就等于跟半个市政府过不去?

王庆河摆手说,别别别,袁局长,你要是这么说,我得把这杯酒干了。说着一扬脖子,就把酒灌了下去。

酒吧里灯光迷离,一股股浓郁的脂粉气味,从那边几个喝啤酒的男女老外身上散发出来,袁坤腻味地筋了筋鼻子,屁股底下一蹭,就把后背给了那几个叽哩咕噜的老外。

王庆河侄子的话题搁浅,袁坤回敬了一下王庆河,落杯后问道,城市增容扩建费,你还打算收吗?

王庆河眨着诡秘的眼睛说,你都封口了,没兴趣合作,我还能再开口?不过此路不通还有道,我正在琢磨新法子掏你腰包呢。

早在一局二局合并的风还没刮起来的时候,一天王庆河打电话往袁坤耳朵眼里吹风,说是省内有几个地级市,这会儿正在向驻地中直单位,以及其它外来企业收缴城市增容扩建费,东升市也打算向兄弟市学习,对驻东升的中直单位以及外来企业,再搞一次全面摸底调查,增容扩建费到时收多收少,也好有个最新的合理依据。袁坤与地方官员打交道多年,对那些人正反两面的了解,不说是他们一撅屁股就知道他们拉什么屎,起码也是官员们嘴上一绕圈,他就知道脚要往哪儿落了,王庆河这时拿城市增容扩建费说事,显然是他着急往开发区拉资金上项目。袁坤能看出来,眼下王庆河在主持东升市政府工作,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建功立业的好机遇,这期间他王庆河一旦在开发区里鼓捣出名堂来,上一个过亿元大项目什么的,想必到时市长的病就是治好了,也很难再重返工作岗位了。尽管心里明明白白,但那天袁坤还是跟王庆河打起了哑谜,说乱收费的苦头,你王市长也想尝尝?别忘了大前年收城市建设配套费,就收得乌烟瘴气啊。

袁坤道,那你就别费事了王市长,直接下手吧,我现在又有兴趣了。

王庆河瞧着他,目光一闪一闪,像个饥民盯着一大块刚出锅的红烧肉。

袁坤说,现在这个所谓的城市增容扩建费,不过就是想当年那个城市建设配套费的翻版,你们打算收多少?

王庆河一看袁坤脸色挺认真,思忖了一下,说,什么所谓,要不是考虑咱俩和市局之间的关系,我根本不会放弃,收是合情合理的事。

袁坤仰起头说,我问你打算收多少?

王庆河道,嗯……依据你们总局基地各种类建筑的最新相关数据,这次城市增容扩建费,至少应该收你们一点七个亿。

袁坤笑笑,举杯跟王庆河碰了一下说,嗯……我怎么记得,你开发区里等待上马的电子元件开发项目,需要我的控股资金好像是一个亿?

王庆河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肩头就给袁坤重重地拍打了两下。

袁坤道,这样吧,市里正式给我们总局下个文件,词怎么措,我不管,钱数我来定,文件资金照两个亿开口。

王庆河盯看袁坤的眼神,一下子又变了,像是在打量一个刚刚说了胡话的陌生人。然而王庆河的阅世城府,毕竟搁在那儿,等脑子转过弯来,忙不失时机地说,谢谢老兄!

袁坤说,别冲动,我说两个亿,那是文件上就城市增容扩建费的谈判价,钱最后的落脚点,在开发区的合作项目上,而且资金不能突破一个亿。

王庆河想想说,噢,你的意思是那笔合作电子元件开发资金,先在城市增容扩建费的文件上虚晃一枪,然后再拐弯绕到开发区。也好,也好,这办法不错,还是你老兄的脑子够用啊。

袁坤咂了一下嘴说,到时你们跟温局长谈吧。

王庆河点点头,感激地说,还是你体谅我的苦处,关心我的前途啊老兄。不过老兄……王庆河脸色又有些疑惑了,问道,这事还用得着再跟温朴扯皮?你老兄拍不了板?

袁坤道,工兵挖地雷,地雷炸司令,军棋就是这么玩的。这件事,你就照我说的步骤去做吧王市长。

王庆河还是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温朴要是不开窍,死抗着呢?

袁坤拿起酒杯道,那你就迈不开步了?想当初跟我较劲的时候,你们的税务局、工商局、物价局什么的,都是怎么对付我来的?不过呢,这次你可不能让那些部门来真格的,轰他们去总局走走、转转、看看、问问,送服务上门也就齐活了。往下等到温局长抗不住了,他自然会来找我。还有,你跟温局长接触时,要温和地谈,顶多是不软不硬地谈,别学狗日的丁市长,认钱不认人,最后落个鸡飞蛋打,败走东升。说一千道一万,钱数上,你就咬住了两个亿不松口,少一分你不干,不然后面的事,我就不好操作了。另外就是保密,不能向总局里任何人,还有你身边不必要的人,露出声东击西的痕迹来。

王庆河乐呵呵地说,好好,就听你的老兄,来来,我敬老兄一杯,提前庆贺咱们开发区项目合作成功!

对上任时间有限的温朴来说,市里给来的这份关于东升市城市增容扩建费的红头文件,不亚于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砸到了他的头上。

温朴望着案头上的文件,脑子里嗡嗡的,两个亿把他的心抓疼了。想当年东升市索要城市建设配套费引发的一系列冲突,阴影一样游晃在他的记忆里,因为那次苏南在配套费上没少操心。温朴想联系远在东北的袁坤,同时也想跟部里汇报,但反复权衡后,他觉得自己这个看家守业的常务副局长,在城市增容扩建费上一点劲也不使就找袁坤找部里,似乎不是那么回事,那样一来自己这个常务副局长在总局人眼里,还不成了一个没用的摆设?两个亿是钱,但也是自己的前程,更是自己挑战自己的一次机会,自己不能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把两个亿批出去,想当年人家袁坤当家,没有如数交出那笔城市建设配套费不说,还顺带着把姓丁的市长撵出了东升。

温朴镇定下来,圈定几个相关人士,召开了紧急商讨会。

温朴把城市增容扩建费这事往会议桌上一撂,与会的人就开始七嘴八舌,怪话连篇,诅咒市里太欺负人了,把总局当成了唐僧肉,说来割一块就来割一块,那年的城市建设配套费闹得市局两败俱伤,看来这一任市领导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现在又拿城市增容扩建费来压榨总局,到头来还得闹个鱼死网破。不过也有头脑清醒人说,地方政府收缴城市增容扩建费,此举就算是圈钱,但人家也是打着合法的旗号,很多城市早就这么干过了,这就像当年收缴城市建设配套费一样,人家依据合法,问题在收多收少上。所以说不给不现实,少给倒是有可能,关键要看这工作怎么做了。

吵吵嚷嚷解决不了问题,另外温朴也担心过分敌视市里,不利于自己今后开展工作,于是他就把大家的不满情绪,巧妙地岔到了解决办法上来。话入正题,有人讲还没有跟市里沟通呢,等沟通一下再做决定也来得及;有人还是咽不下这口气,鼓动温朴像上次一样去部里告状,让部里出面找省里干预此事;还有人主张干脆不理这茬儿,往死里拖。温朴把大家的意见集中起来,横竖考虑后,最终确定先由一个副局长,代表总局与市里相关领导接触一下,之后再琢磨采取何种应对措施。

转天,负责沟通的副局长,就一脸沮丧地把沟通结果通报给了温朴,那结果就是没商量。

温朴自从上任以来,算是在工作中碰到了最尖最硬的一根钉子,心里多少有些没着没落。他想该轮到自己出面了,王庆河不是说过嘛,现在市局两家都是常务在主事,常务不直接对话,怕是什么结果也搞不出来。

温朴打王庆河办公室电话,没人接听,再打他手机,几声后就通了。

温朴没有一上来就提城市增容扩建费的事,而是拿吃饭先铺垫一下,说,晚上想请王市长吃个饭,不知王市长赏不赏脸?

王庆河道,哎呀温局长,你可真会赶脚,我刚刚到省里,开一个经济会。

温朴想王庆河这很可能是在搪塞,但又不好挑破,只能说,不巧不巧,那就等王市长回来吧,到时我给你接风洗尘。哎对了王市长,会哪天开完?

王庆河说,开三天,会后可能还要去几个地方考察什么的。这样吧温市长,回去后我跟你联系。

打过这个电话,温朴基本断定王庆河没去省里开会,他这是在城市增容扩建费上躲避自己呢,于是心里的压力更大了,意识到未来在两个亿上的争斗会是很残酷的,王庆河哪是个好对付的人啊!

三天后,王庆河主动给温朴打电话,说是回来了。当晚,温朴在多景多大酒店请了王庆河。席间,王庆河酒喝得那是蛮爽快,只是一说到城市增容扩建费能不能再往下砍点,照着几千万砍,王庆河就的舌头就开始推磨了,叫苦不迭,说两个亿这个数字,已经是他压了又压,砍了再砍的友情数字了,不然就奔着三个亿去了,一再让温朴理解他的难处。温朴还跟他逗话呢,说你王市长的难处,理应是我温朴的苦处,而我温朴的苦处,也应该是你王市长的难处。王庆河说那是那是,难兄难弟,捆绑义气,省里到时要是批评我在城市增容扩建费上胳膊肘儿往外拐的话,我王庆河回来后,绝不跟你温局长诉苦喊冤。听出王庆河这是在得便宜卖乖,没办法去堵人家的嘴不说,温朴还要整出一脸领情的笑容来。其实温朴也明白,凭一桌酒菜,就想捏软王庆河,那是做梦的事,今天这一面,无非也就是为了日后的较量,先在情面上预热一下。思路清晰了,后来温朴在酒桌上索性不再提砍减城市增容扩建费的事了,把心里的别扭劲儿,零零散散都用在了喝酒上。岂知王庆河的酒量也很好,搞掉了至少一斤五粮液后,又张啰上红酒,而且是碰杯就干掉。王庆河酒量不含糊,再加上他左膀右臂的插花围攻,很快就把以温朴为首的总局领导灌得溃不成军,一个副局长甚至连酒桌都没下去。

温朴在酒桌上倒是把持住了,但一回房间就挺不住了,头重脚轻,晕晕乎乎进了卫生间,蹲下来抱住马桶吐了个底朝天。之后不久,王庆河打来电话,声音不飘不涩,就是音量有点高,他招呼温朴到六楼卡拉OK,唱几首歌散散酒。温朴仰躺在床上,没有告诉王庆河他刚才吐得一塌糊涂,而是往下压着顶心冲头的难受劲,假装一身劳累地说,就不陪你唱歌了王市长,明天一早,我还要去部里汇报工作,下次我好好陪你唱唱。挂断电话,温朴一骨碌滚下床,踉踉跄跄又去了卫生间,他感觉肚子里还有东西要吐。

几天时间一晃过去了,温朴在两个亿城市增容扩建费上一无所获,力不从心的感觉,让他的心啊脑啊都深深地体会到了。这期间,除了他的一切努力,两个跟市里其他领导称兄道弟的副局长也都出去活动了,但同样没收到效果,人家说王庆河的苦处也是一大堆,两个亿是市里搁浅的底线了,收缴不到两个亿,王庆河这个临时主持工作的常务副市长也不好向省里交待。

两个亿城市增容扩建费,这时就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得温朴喘不过气来,而且其他工作还不能放下不管,他这几天里先后接待接见了部里的先进人物事迹宣讲团、某国外财团意向投资咨询顾问团、兄弟单位经验交流代表团,还参加了职工学院校庆活动、出席了局基地离退休干部献计献策余热发光会,最添乱的是,那天智发集团的沈董事长也带着几个人从北京来到东升找温朴叙旧,一拨拨迎来送往的应酬,叠加到两个亿城市增容扩建费上,温朴就是不晕头转向,也给弄得心力交瘁。

然而在两个亿城市增容扩建费上,温朴抗到了两腿打晃,也还在死抗着,导致他这种硬碰硬抵抗的心理因素,一是他年轻气盛不服软,二是缺乏实战工作经验,三是对地方官员不了解,四是想在困难中有所作为,给部领导一个能干而且是硬气的形象看看。但是硬着头皮死抗着的后果,显然让温朴始料不及,因为市里的一些职能部门,诸如税务局、电力局、交通局、公安局、物价局、工商局等,这时纷纷来到总局上门服务,现场办公,搞得总局里的对应部门,整天只能把一些烂尾事情及账目捂着盖着,提心吊胆地应付这些上门微笑送服务的国家公务员,局内正常工作秩序被打乱,到温朴办公室来讨请示索决策的处室长明显比平时增多。温朴这会儿是哑巴吃黄莲有苦难言,他怎能不明白市里各路职能部门人员是冲着什么来上门服务的,这心火一下子就上大了,满嘴牙肿了一半,疼得他说话失真,吃饭也只能是吃流食。

温朴灰心地想,还真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浑身是铁真的捻不出几根钉?自己在东升处理地方问题似乎也就这么大能耐了,看看袁坤有没有招数吧?

远在沈阳的袁坤,在电话里一听两个亿的城市增容扩建费,一时间也像是给什么堵住了嗓子眼,过了老半天才说,唉,两个亿,这要是放在从前对咱们来说,不算个大数字,也就是拔一两根汗毛的事,可是如今……温局长,你看这样好不好,一方面我跟王市长沟通,一方面你拿着市里的文件去部里汇报,这事咱俩硬抗是抗不住的,现在的市局关系可不像从前了,弄不好日后会落怪罪,及时听听部里的意见是正确选择。

温朴一听袁坤的话鼓不上劲,心与脑子就再也撑不下去了,没咒念了,只得说,袁局长,我也知道不给是行不通的,问题是能不能少给,我想部里差不多也会是这个意见。我刚上来,没经手过这么大数额的钱,两个亿对我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我是真心疼啊袁局长。

袁坤安慰道,你也别太着急温局长,最终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还是等你跟部里汇报了以后,你我再细商量。在王庆河那里,我好歹还有一些耍赖的资本。

温朴说,那好吧袁局长,我们分头去忙吧。

温朴没耽搁,下午就去了北京。

温朴把两个亿城市增容扩建费的事汇报给了苏南,苏南听了以后,脸色阴沉沉的,没给出什么具体意见,只是说两个亿不是大风刮来的,你们的东北扶贫工程,总预算也不过就是两个亿,而且费了多大劲才拿到手,这你心里应该有数。苏南说在这件事上,他不好自己拿意见,他要把两个亿的城市增容扩建费拿到部党组会上说说,同时让温朴回去后再想想办法,尽量跟市里沟通,能省一分是一分,然后尽快拿出一份结果报告来。此时在苏南面前,温朴又找到了做秘书的感觉,频频点头。临了苏南问了问李汉一的情况,温朴说听龚主任讲,李局长基本上是植物人了,除非有奇迹出现。苏南盯着温朴嘴说,听你说话声音不对,是牙肿了吧?回去想着吃药。

温朴从北京回来时,天已经擦黑了。那会儿从部办公大楼出来,他本想回家住一晚上,但因为心里不痛快,迈不开回家的步子。之后他又想去赢巢净心宫打打杀杀,倒一倒心里的怨气窝囊气,但也给犹豫扯住了两脚,最终他还是返回了东升。

温朴联系袁坤通气,一五一十地把苏南的意见送进了袁坤的耳朵。

袁坤沉默着。

几近焦头烂额的温朴,叹了几口气说,袁局长,不知你能不能走开,能走开的话,你最好回来一趟。

袁坤说,必要的时候,我就是走不开也得回去。不过看现在的情形,还不至于束手无策走投无路。对了,我跟王市长交流过了,你就是不打来这个电话,过一会儿我还想给你打过去呢。

他怎么说?温朴急切地问,感到满嘴的牙神经都在痉挛。

袁坤没听清,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温朴沉口气,努力把刚才的话,往清楚上重复了一遍。

袁坤道,啊,你先听我怎么跟他说的。我跟他说,有过去城市建设配套费那一说,这次的城市增容扩建费不论怎么收,都是一件伤害市局两家感情的事,这种钱里没有合作友谊,更谈不上人情味,纯属斩草除根,一锤子买卖的事,往后彼此来往的空间也就没多大了,因为温局长和我没办法向部里交待。接着我给他出了一个双赢的主意,就是把城市增容扩建费这一说隐去不提,换成投资项目合作,我说你王市长不是想在开发区搞电子元件开发吗?咱们就合作这个项目,我们总局投资一个亿控股,你们市里出地皮和小股资金,到时董事长由温局长来担当。温局长,这事如果能成,拿出去的钱不打水漂不说,同时还能分流一批咱们的人过去。温局长,你琢磨琢磨我这个建议,可行不可行?

温朴一琢磨,袁坤的这个调包办法,倒是个化解问题的良策,既可以应眼前的急,也可以谋长远的利,因为拿一个亿去做生意,控股不说,同时还能消化局内一批待岗下岗职工,尤其是跟部里好交待了,因为在两个亿上,不管怎么往下砍,哪怕是能砍下来一个亿,到头来也还是要白白交给市里一个亿,而袁坤的这个计策就不吃亏了,简直是死马让他医活了,相信部领导会因此由愁转喜,笑呵呵支持。

温朴问,一个亿的投资,能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吗袁局长?

袁坤道,还不好说,我也在等王庆河的话呢。就像咱俩对部里负责一样,冲着省里开口,他王庆河也是个干具体事的小媳妇,也得请示汇报,变通城市增容扩建费对他王庆河来说,轻重都是一件压肩头的事。不过我想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去促成此事,因为城市增容扩建费收得再多,这功劳也不可能咣当落到他一个人头上,但他亲手在开发区里抓出一个项目来,可就是他王庆河个人的政绩了,雷打不动的政绩。要不是考虑到这一点,我也就不给他出那个变通主意了。

温朴沉吟片刻说,袁局长,要是这样的话,我看你还是回来一趟吧。

袁坤说,先不急,还是等等王庆河回话再说。你文攻,我武卫,我是你在两个亿上的最后一道防线,不能轻易让王庆河突破了温局长。

温朴一回味袁坤的这句话,意识到不大对劲,他的舌头上像是拧了一股什么邪劲,那两个亿的城市增容扩建费,怎么就成了自己一个人肩上的包袱?人心隔肚皮,花鲜根不艳,袁坤不会是想要借两个亿的麻烦来看自己的笑话,或是趁机往火炕里推自己吧?于是说,袁局长,你要是把这两个亿都搁我身上,可就压垮我了。老兄,咱俩现在可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老弟我要是倒下了,可就连累老兄也站不住了呀!

袁坤笑了笑说,老弟啊,袖手旁观的话,我还会给王庆河支高招?

温朴心里苦甜参半,意识到做秘书时接触的袁坤,跟这会儿自己以常务副局长身份与其同台合作的袁坤是有差距的,袁坤的粗中有细,细中夹粗的双重性格,成就了他独特的为人处事的方法与工作套路。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温朴正在圈阅一堆文件,这时办公室的门不声不响地给人推开了。

悄声进来的这个女人,中等身材,留着短发,脸色发黄,眼神忧郁,一副吃苦受难的少妇模样。

温朴下意识地抬起头,眼前这张冷清清的少妇脸让他认生,眉梢皱起来,看得满眼疑问。

温朴站起来,问道,您是……

少妇并不搭言,径直走过来,绕过办公桌,来到温朴面前,温朴刚要再开口问你有什么事,不料少妇挥手就给了他一个嘴巴子,打得毫无防备的温朴,趔趄后两眼发直,左腮帮子上火辣辣发麻。

你……温朴指着少妇,说不出囫囵话了。

少妇还是一声不吭,瞪着温朴再次挥手打来。

这次温朴有防备了,一架胳膊挡开了少妇的巴掌。

你要干什么?有话你好好讲,撒什么野?温朴面红耳赤。

打你这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小人!少妇指着温朴的鼻子尖说,气得身子直抖动。

温朴往侧面跨了一步,盯着少妇侧脸问,你什么意思?

少妇一扭脸说,这么大个中国,你哪当官不好,偏偏跑到东升来捣乱!

温朴听得一头雾水。

少妇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发黄的报纸,啪一声摔到办公桌上说,姓温的,睁大你狗眼睛,好好看看!

温朴一边瞅着少妇,一边拿起她摔在办公桌上的报纸。

这张报纸,想必是有些年头了,不仅仅是发黄,还皱皱巴巴,磨损得厉害。温朴翻开一看,脑袋顿时大了,长眠在他记忆底处的何师傅,忽一下苏醒了,温朴哆嗦了一下。

这是一张早年的《能源工人》报,上面有写何师傅与温朴在那片雪野里相依为命的长篇通讯《绝境生死情》。

温朴看着少妇,神色渐渐变得怀旧了,嘴角蠕动着问,你是何师傅的女儿何乡……温朴一时想不起来叫何乡什么了。

何乡云!少妇说,两只手攥成了拳头。

温朴轻轻放下报纸,挺起胸,松口气,瞧着何乡云说,我还说等忙过这阵子,找你聊聊呢。

哟,这是从哪儿说起呀?何乡云怪声怪气地说,你现在是我们总局的常务副局长,你太有权了,说收拾我们家王星,就往死里收拾,扒得他身上连个背心裤衩都不剩,你太有权了!

温朴一时语塞,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了,刚刚被何乡云抽过的左脸抽搐了一下。

这次处级干部测评考核,何乡云的丈夫王星,测考结果一塌糊涂。自从那次在从职工医院回来的路上意外听说何乡云可能是何师傅的女儿后,温朴通过相关渠道,证实了何乡云就是死去的何师傅的女儿。这样一来,温朴在处级干部测考前,对口碑不怎么好的王星,就有了提前量的考虑,也就是说到时王星的测考结果,如果不是特别糟糕的话,温朴打算放王星一码,让他原地不动,至于他今后何去何从,那就要看他王星的具体表现了。然而王星的最终测考结果,没能满足温朴放他一码的基本条件,温朴不得不先把他挂起来,送到离岗干部学习班去洗脑子,提高政治素质和思想认识。

对不起何乡云。温朴动情中又不无遗憾地说。

何乡云咬紧牙关,目不斜视地瞅着温朴,泪水一点一点地挤出眼眶,后来双手一捂脸,竟然呜呜地哭开了。

温朴见状,心里慌乱,急得直搓手。

如今的领导,没几个不害怕女人在自己办公室里吵吵闹闹,哭哭啼啼,某种不良影响一旦造出来,在口口相传的扩散中,很容易演变成人们娱乐领导的花边新闻,或是极具杀伤力的绯闻,到时让你有嘴说不清,越说不清越想说明白的后果,往往就是越描越黑,最终是没吃到鱼倒惹了一身腥气。

何乡云哭诉道,这日子,没法儿往下过了温局长,他被你们挂起来,整天心里窝火,一回家就拿我出气,喝了酒还没轻没重地打我……打得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我是没办法脱衣服给你看呀温局长,这日子还叫人过的日子吗?我真是不想活了温局长……

温朴心里给何乡云的这番哭诉,冲顶得一揪一揪的,深深地觉得对不住死去的何师傅。

何乡云抹着泪眼说,离婚他也不离,就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掐着你,我早晚得死在他手里。

温朴表情难过地说,你冷静冷静何乡云,下来我找王星谈谈。

何乡云一听温朴这话,泪脸恐慌起来,摆手道,不不不,温局长,你千万别理那个混蛋,他还说哪天要掐死你呢。

温朴望着脸色越发悲苦的何乡云说,这怎么可能呢,他那不过是气头上说的气话。

何乡云道,我说温局长啊,你可是不知道他这人有多浑,有多六亲不认,吃喝嫖赌打老婆且先不说,活活气死他老子这个事,温局长你总该知道吧?说罢又放声大哭。

就在温朴左右为难,不知怎么才能让何乡云不放声大哭的时候,孙处长来了,温朴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目光刷一下就抓了过去。

然而孙处长一见这情景,愣住了,刹那间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来了,站在门口不进也不退。

温朴急忙给孙处长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孙处长清醒过来,点点头,掏出手机,调头出去执行任务。

事后温朴为了偿还一笔压在心上的沉重的感情账,打算冒风险把王星安排到老干部处当副处长,谁知王星不买账,嫌那个地方不好,说一帮老不死的离退休干部,比亲爹亲妈还难伺候,死活不去,不久后他便买断工龄走人了,开创了总局处级干部自砸铁饭碗的先例,掀起了一片舆论哗然。之后温朴又听说何乡云跟王星离了婚。不过这些都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了。

温朴终于度过了他独立执政以来最艰难的一段时光,他与东升市常务副市长王庆河谈妥了在开发区合作上马电子元件开发项目,总局投资一个亿控股,董事长由总局方面出人担任,择日双方先签一份意向合作书。

温朴在第一时间里把消息传给了袁坤。

袁坤说,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这个家你算是看好了温局长。

温朴说,哪有代局给常局看家的袁局长,我这是在给你看家护院呢。

袁坤笑道,话是这么说,事可就不是这个事了,我不在东升,这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麻烦,都是你一双脚踢开的,我不过就是在电话里动动嘴皮子。

温朴停了一下,因为他感觉到心里忽地给一股不知打哪来的热乎气吹了一下,浑身上下一阵阵暖和。患难与共,同舟共济,他在困难中体会到了男人的情愫,咽口唾液道,没你的计谋,我就是跑断腿,也不管用啊老兄。

袁坤也停了停,然后说,万事开头难,踢打开了,往后的路也就好走了。

温朴一下子沉默了,袁坤在那边也不出动静了,像是两个人这时都在这样一个良好的结果上回味着什么?或是咀嚼着什么?

温朴首先打破沉寂说,哎我说老兄,过几天签意向合作书,到时你必须回来,你是总局的当家人,我这二管家,可是没有法人代表资格。

袁坤说,意向合作书不是正式合同书,咱俩谁签都一个样,这个过后再说,我现在想跟你讲的是,你马上进京向部领导汇报结果。

温朴思索后说,好的袁局长,我抓紧写一份报告送到部里去。

袁坤道,越快越好,你眼下把什么事都推到一边去,就忙这个事。

温朴说,好好好,我这就开始写报告。袁局长,那就先说到这儿,等我从部里汇报回来再跟你汇报。

袁坤说,你跟我汇个狗屁报!代理对常务,半斤照五两的事儿,半斤跟五两说事,那叫碰头和通气!

温朴脸上浮出一层笑容来,舒舒服服地说,半斤、五两,这要是传出去,咱俩可就有外号了。

袁坤说,哟,光瞎扯了,有件正事差点忘了跟你通气,赵松要求调走。

原一局二局的安装公司合并后,赵松当上了新安装公司的党委书记,以一家之主的配角身份协助经理工作。虽说正处级的乌纱帽赵松保住了,但地位与权力大不如从前显赫了。赵松尽管对这种结局心存不满,但他也只能是躲在没人的地方怨天怨地,后来东北工程成立项目部,他又给抽调到沈阳去当了项目部副经理,任命时有括弧,括弧里的文字是正处级不变,专务政治思想宣传工作。到了这一步,赵松意识到自己算是彻底完蛋了,以后在东升没办法呆下去了,于是就去东北工程局找老同学活动。东北工程局的总部设在沈阳,与东升的总局一样,都是部直属的正局级单位。赵松活动出了名堂,过去后人家先让他当运输公司常务副经理,经理再过一年就到歇班的岁数了。

温朴说,人各有志,想走的人你拦不住,死耗着的人你赶不走。你什么意思呢袁局长?

袁坤道,树挪死,人挪活,走吧走吧,他哪里会做什么政治思想宣传工作,一天到晚还难受死他呢。再一个他是李局长想当初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我要硬卡着不让他走,到时这里面的说法就复杂了,放出几个臭屁的话,还不把我熏个好歹?不看僧面看佛面,所以说冲着李局长这一面,我痛痛快快送他走。

温朴说,是啊袁局长,咱们不缺平平庸庸的中层干部,他既然主动要求调走,那就让他痛痛快快走吧。

袁坤道,好了,不说赵松了,你还是抓紧时间忙大事吧。

温朴说,那你要注意身体,别动不动就玩命喝酒,东北那一大摊子,可就指着你老兄了。

袁坤说,放心吧老弟,人在阵地在,轻伤重伤我都不下火线。

结束了与温朴的通话,袁坤点着一支烟,抽了几口,然后连线王庆河。

王庆河情绪不错,一上来就笑嘻嘻地问,老兄你不会是听到喜信儿,就坐火箭窜回来了吧?

袁坤乐呵呵地说,你和温局长精心伺候出来的桃子,我哪敢随便摘呀,不过打个电话祝贺祝贺,还是有必要的。

王庆河再问,到时候签意向合作书,你得赶回来吧?

袁坤道,倒是有心回去凑个热闹,可是这边工程刚开工,再说你那狗侄子也不让我省心,两条腿给他扯住了一条,看来一时半会的还离不开。

王庆河长虚短叹道,你一拿我侄子说事,我心里就哆嗦啊袁局长。

袁坤说,你有几根软肋,我还不知道?

王庆河一阵大笑后,突然问,老兄,我想问问你,就是你为什么要给温朴做这身价值一个亿的嫁衣?

袁坤噘了一下嘴,假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反问,你什么意思?

王庆河唉声叹气地说,行了袁兄,我身上的三长两短,你身上的两短三长,还不是彼此知彼此?你这么一尘不染,暗中操盘,不会是为了报答苏部长让你再次出山这个恩情,你才这么往上抬举他昔日的得意秘书吧?

袁坤摸了一把脸道,看来还真是要想人不知,就得己莫为。我这么做,一来是还我当一局局长时,许给你的那个半截愿,二来就是借此机会,提升一下温朴在东升和部里的知名度,他刚上来,需要这样的政绩提高自信心。

王庆河说,你这说法,尽管不大好理解,但我还是想试着去理解。

袁坤一笑道,唉,风风雨雨走到今天,我总算是想明白了,有些时候你帮别人,其实就是在成全自己,因为你的得失中有别人的利益,别人的利益中又有你的得失。话说到眼前,这么大的一个国有企业,怎敢随便当成个人名利得失的角斗场?再就是想想李汉一现在的这个样子,我更是把什么都看透了,得金山银山也不如一生平安啊!

王庆河嗯嗯地应和着。

袁坤接着说,不过你王老弟和温局长都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现在不想着再往前多奔几步,那也是没出息的活法,正当年男人的主流人生价值,还有创造心理和征服欲望什么的,有必要依靠政治权力来支撑实现,这是咱们的国情,这道理就像党指挥枪一样,枪再厉害,那也是党手里的武器。所以说今后你和温局长,就手拉手好好往前走吧,结伴同行有事好商量,有难不愁援,日后你们官做大了,别把我袁坤忘到后脑勺去也就行了。都说官场朋友难入心,商场友谊一层皮,我想未必都这样吧,我和温局长还有你王市长就是例外嘛。凡事根在心里,事就人为了,你说呢王老弟?

王庆河沉默不语。

袁坤道,我言重了吧王市长?

王庆河连忙说,没有没有,袁局长,我敬佩老兄,此时我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话了。

袁坤笑道,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觉得这话有点大而空,要叫我说应该是读懂自己才是俊杰。好了老弟,不耽误你这个父母官的工夫了,有什么事咱们电话联系。

王庆河呼出一口长气说,好好袁局长,那你多保重,东升方面的事,我会与温局长愉快合作的,袁局长你放心。

收好手机,袁坤把左手插到右胳肢窝里,右手插到左胳肢窝里,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想心事……

温朴把一份简明扼要的报告送到了北京。

东升市两个亿的城市增容扩建费,人间蒸发似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总局投资一个亿在东升市开发区二次创业园区搞电子元件开发合作,而且是控股,这在部机关里震动不小,佳话一样传开了,一些嘴上好出动静的人说,温朴刚到东升没几天就把地方关系玩转了,年轻干部活力无限呀!部党组也没把这事小看,党组成员集体接见了温朴,把新总局领导班子的工作能力与务实精神,提到一个高度上大加赞扬。受到好评与夸奖的温朴,倒是没有居功自傲和沾沾自喜,他在部领导面前表现得格外谦虚,一再强调代理局长袁坤在城市增容扩建费转投资合作上起到的重要作用。常务副部长直点头,然后说,袁坤干工程是把好手,这没问题,今后看家守业的事,你小温就多动脑子多操心吧,你们东升的班子文武搭配,各显其长,苏部长的眼力就是不一般啊!苏南摘下眼镜,接过常务副部长的话说,袁坤的经验是总局的财富,温朴的智慧是总局的动力,他们两个拧成一股绳,就能把总局的班子带动起来,把总局里里外外的工作搞得更好,东升职工也就能得到更多的实惠与利益。

本年度市局两家的首次经济合作,迈出了扎实的一步。那天市局两家在开发区汇展中心签完投资意向合作书后,心情爽朗的王庆河,就地款待各路宾客,在小水乡请大家吃具有东升地方特色的吊烧鱼。可能是因为成功合作的缘故,那天温朴觉得吃到嘴里的吊烧鱼,味道比王庆河早些时候对他说的还要鲜美。

正文 第三十九章

温朴从医护人员专用电梯里走出来,手捧一束鲜花,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人,抬着两个巨大的鲜花篮,清新的花香四处飘散,等候在电梯门口的李院长与龚琨等人迎上来,招呼打得很平和,李院长轻声叫了一句温局长,温朴低声回了一句李院长,其余相识的人,都只是点点头就过去了。

大脑、神经、记忆,现在都与这个世界不再有任何关系的李汉一,今天下午出院。

在李汉一是长住医院还是及时回家休养这个问题上,李汉一的爱人很开明,她认为李汉一已经被医学判定为植物人了,再这么在医院里住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占着病房干糟蹋钱,她说如今汉一不明世事了,但她还懂得道理,所以她不顾李汉一兄弟姐妹的反对,坚持要李汉一出院回家住。

按温朴一开始的意思,李汉一就在医院里住着,配专职护士料理,期限无限期。现在李汉一爱人这么忍痛顾全大局,着实让温朴感动,他指示有关部门,务必做好李汉一出院后的各项服务工作,在车辆使用、保姆安排等具体事情上,不能出现任何闪失,相关问题及时向他汇报。

温朴深吸了一口气,把手里的鲜花,稳稳地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与站在李汉一病榻前的李汉一的爱人握手。

李汉一爱人的脸色尽管苍皱干涩,但还是能透出心里的一股硬气来,温朴心里对这个多灾多难的女人充满敬意。

握过手,温朴转过身子,目光铺到李汉一脸上。这时一缕透窗而入的阳光,漆亮了李汉一半边皮包骨似的脸庞,另一半未被阳光触摸到的脸颊,看上去灰暗冷漠,让温朴感觉不到生命的活动气息。温朴的喉结滑动了一下,感伤的眼光落到了李汉一那只残废的眼睛上,其实就是一个阴森森的小窟窿里,或者说是半个掏空了果肉的核桃中。温朴试着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眼,心里阵阵悲凉,意识到李汉一的这个眼珠确实是摘除了,留下来的空洞眼窝不可能再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光与影、人与物有丝毫互动反应了。而他那只未被损坏的眼睛,这时也因他的大脑与神经都远离了人间烟火而如同残废,对温朴投来的深含酸楚的抚慰目光,不吸收,不折返,犹如一件装饰物,挂在这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这让温朴心魂震颤,因为在他的记忆里,李汉一的这一双眼睛是充满智慧的,不可琢磨的,在看某些事情或是问题时,偶尔还会流露出狡黠的算计,可以说是储存了大量完全属于他个人的阅世信息。然而,然而现在那一切都没有了,一场意想不到的坍塌灾难,把李汉一的生命意识砸得粉碎,仅仅是给他的家人与同事们剩下了一具没有感知功能的皮囊,他人生中的爱、恨、情、愁、怨等随之归零。温朴弯下身子,抓住被头,往上提了提,手在松开被头时,触到了李汉一的下巴,短硬的胡茬儿,在他手背划出了一丝痒意,他眼神儿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温朴注视着李汉一这张已经严重脱相的脸,上下牙撞击了好一阵子才哽咽道,下午咱就回家了……李局长……

这时离病床还有两步远的孙处长,咬着嘴唇,两只手攥在一起,默默地流出了眼泪。

李汉一爱人知道身后的人怎么了,回手把一包面巾纸递给了孙处长。

李院长一看这病房里的气氛实在是太压抑了,就找话对温朴说,有命就有希望,后续康复治疗加爱心呵护,也许能出现惊人的奇迹!

温朴点着头说,这正是我们大家所期待的,李院长。

李汉一爱人说,但愿如此。温局长,诸位领导,我代表汉一谢谢大家了。都挺忙的,大家请回吧,再次谢谢诸位!

温朴回过头,目光落到办公室主任脸上,问道,李局长下午出院的事都安排到位了吗?

依照您的事先指示,样样都安排就绪了,温局长您放心。主任说。

温朴与李汉一爱人握手告别,叮嘱道,回去后,不论碰到什么困难,你都要及时告诉我,这不是客气与不客气的事。

李汉一爱人红着眼圈说,已经够麻烦你的了温局长,汉一要是在天有灵,也会感谢你和大家的。好了,都请回吧。

病房里这才有了一些动静。

李汉一爱人把温朴等人送出病房后,关上门,来到病床前,扑上去抱紧李汉一放声大哭。

没走出多远的温朴,脚底下突然一绊,往回扭了一下脸。然而他的脸扭到一半就又转了回来,低着头接着往前走。

医护人员专用电梯落到一层,李院长等人把温朴簇拥出来,往楼外走去。

李院长贴上来,小声道,温局长,龚主任要调走的事,你知道了吧?

温朴口气略有吃惊地问,调走?

李院长说,啊,调北京部里,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温朴回了一下头,瞧见跟着送的龚琨,正边走边与人说话呢。

回到办公室,温朴想,龚琨说调北京就调北京去了,此前自己连点风声都没听到,看来她这事办得既迅速又保密,一挑开就是结果了。

按说龚琨调到部里去与温朴没什么关系,但温朴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就是放不下这件事,总觉得这里应该有自己一点什么事,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他一时半会的也是理不出头绪来。一阵心乱过去后,温朴打通了龚琨的手机,也没什么过场话,上来就问她要调走的事是怎么回事?

龚琨道,刚才没找到机会跟你说温局长。也是刚定下来的事,调到部机关医务室。

温朴笑道,进京了,好事啊龚主任。

龚琨说,进京就是好事啊?好事那你当初还出来?

温朴嗓子眼一紧,顿时没词了。

龚琨似乎笑了笑,说,不打算请请我,饯个行什么的?

温朴爽快地说,这没问题,只是不知道你哪天离开?

龚琨道,顺利的话,这个星期内,差不多就能把手续办齐。

温朴考虑了一下说,周四……或是周五行吗龚主任?

龚琨拖了几秒钟说,要不算了温局长,忙忙叨叨的,还有不少事要处理呢,以后约时间在北京聚吧。

温朴一琢磨不对劲,自己刚才说话可能不严谨,周四或是周五,时间概念很含糊,容易让龚琨觉得自己没兴趣请她吃饭,不过是拿周四或是周五来跟她客套客套,于是改口道,这么着龚主任,甭管你哪天走,我就今晚上请你了,你看看还要不要再叫上其他什么人?

龚琨忙说,你不会是多想了吧温局长?我没别的意思,走之前这事那事,乱七八糟的事,实在太多太缠人,医院这边的应酬也不少,愁都愁死了,我刚才说让你饯行,那是跟你逗着玩呢。再说了,咱们之间又不是生脸人,什么时候坐不行,还是等到了北京再说吧,我记着你欠我一顿还不行吗?

温朴就不好再坚持了,口气惋惜地说,龚主任既然这么说,那咱们就另约时间在北京聚吧,到时我把朱桃桃和苏部长也都喊上。

龚主任——温朴在电话里听到有人叫龚琨。

好好好温局长,就这么说定了,你看我这说来事就来事,我得去病房了。龚琨话音未落就切断了电话。

听着话筒里嘟嘟嘟的盲音,温朴感觉心里还是忽轻忽重,依旧像是给什么东西绊着,似乎龚琨去北京就能把他怎么着了。

团委书记正在给温朴汇报评选总局十大杰出青年的若干设想,这时案头上的电话响了,温朴接起来一听是丛德成打来的,让他别挂断等几秒钟。

温朴拿开话筒对团委书记说,你先去听听工会蔡主席的意见,他搞这类活动,经验丰富,下来我再找你谈。

团委书记说,那好温书记,你先忙,我这就去找蔡主席。党群口的干部,都管温朴叫温书记。

温朴点点头,目送团委书记出去,然后对着话筒说,丛大厅长,我说你啥时候来我们乡下送温暖啊?你不会是把我们忘了吧?

丛德成笑过后说,你那儿哪里是乡下啊,我怎么听说北京和天津这两大直辖市,现在都成了你们东升的郊区?

郊区寒酸了一点,叫卫星城吧。温朴说,啥事领导,请指示。

丛德成道,指示没有,想法倒是有一个。

温朴说,请老兄赐教。

丛德说,你何不趁热打铁,收复失地?

温朴问,只是不知趁哪股热?打哪块铁?

丛德成说,趁你一个亿控股投资的热,打你们总局驻京办事处这块废铁。许厅长离退多年,一局二局也合并了,办事处应该回归总局了。

温朴愣了一下。

丛德成说的那个驻京办事处是总局时期设立的,在德胜门一带,一座三层小楼,正处级骨架。总局解体后,办事处划归一局管理,人员陆续撤回东升。袁坤那时也想把这个驻京办事处利用好,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悄无声息了,再后来就给当时在任的办公厅许厅长的二儿子租用了。租金便宜,三瓜两枣,其实就是变相无偿占用,租用不过是一个遮人耳目的幌子。这些年里,许厅长二儿子拿办事处开过饭店、超市、招待所,如今转包给了一个大连人开洗脚城,干收租金。

丛德成说,收回来,从打鼓,另开张。

温朴道,这事,我还真没顾得上考虑呢。

丛德成说,不用我提醒,你也应该明白,没听业内人士说嘛,现在的驻京办事处,不论哪一级的,也不管规模大小,其功能都差不多,那就是外地人塞在北京胳肢窝里的一根体温表,观察领导动向的雷达站,预测风雨的气象站,传递军情的烽火台。当然了,你老弟就不用费那些劲了,有我在北京给你托着呢,到时你培养几个千里眼和顺风耳也就够用了,未来的办事处,就是一条你从东升到北京的专用绿色通道,你说你省不省心吧老弟!

温朴早就明白丛德成打这个电话的意思了,索性问道,老兄打算推荐谁来当我未来办事处的管家?

丛德成说,当然是能人啦,我一校友的妹妹,硕士学历,现在一家股份公司做中管,公关水平五星级,比我厉害多了,谁挖来谁受益。

温朴哼了一声说,又逗我玩?

丛德成说,不是不是,等你回来,我给你引见一下,你相中了,算老兄对老弟尽了一份引进人才的义务,还免收中介费,你要是看不上眼,没关系,人家自然会去别处施展才能,惦着挖她的地方多着呢。

温朴说,说远了,你老兄的眼力,我还信不过?

丛德成道,别价,这人与人的感觉不一样,我看着是块好钢,你瞅着也许就是一块泥巴呢,你还是亲见吧,咱别为这点引进人才的事,把哥们的信誉等级降低了,那就没意思了。这个周末你回来不?回来的话,我安排一下。

温朴说,你老兄的好意,我要是耽搁了,还不就那个了?这样吧,回去前我给你电话。

丛德成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等你电话。

挂了电话,温朴浑身松软,眼皮下坠,真想就这么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去想,好好睡一觉。可是他一分钟的懒也不能贪,等着他料理的事多着呢,接下来他要召见孙处长,就承包农场的事,再往深处谈谈,到时他会诚心诚意地挽留孙处长留在机关里,如果孙处长还是铁了心去承包农场,温朴也就不打算多说什么了,会让他尽快交出一份详细的承包报告,然后拿到局常委会上去说说,拢出一个合适的集体意见后,就让孙处长去农场干了。

正文 第四十章

人生某一时的幸,冥冥之中总是与人生某一时的不幸捆绑,这是一种命运的神秘悖论。就在温朴的仕途在东升顺利起步,而且人气指数眼见攀升的时候,他的家庭横遭祸难,爱人朱桃桃命断哥窝山下。

灾难现场温朴没有看到,他接到当地交管理部门的电话时,已经是事发的第二天了。

据勘察事故现场的交警讲,事故大致发生在细雨濛濛的夜里,当时朱桃桃的车正经过哥窝山,不幸遭遇泥矢流引发的山体滑坡,车子先是给滚下来的大小山石拍成了柿饼子,之后就给泥土掩埋了,一同被山体滑坡吞噬的还有一辆白色捷达王,车上一家老小三人全部遇难。

事故现场清理出来后,从两车的位置上看,交警判断当时朱桃桃的车子正在超捷达王。另外交警还告诉温朴,事发时,车主朱桃桃并没有驾车,她坐副驾驶的位置上,当时开车的人是那个小伙子。后来核实死者身份时,小伙子身上没有驾照、身份证等有效证件,甚至连手机、名片之类可供交警查询他身份的东西也没有,找到的两张日前不同饭店的住宿发票,上面填写的都是朱桃桃的名字,还有几张餐单和某某旅游景点的门票,但这些对交警来讲都说明不了什么。

现在温朴来了,交警把认尸希望寄托在了温朴身上。

小伙子死得比朱桃桃还要惨,脑袋和上半身,几乎全部挤碎,脸上的五官像是给熊掌拍过,乱七八糟让人看不清哪是哪儿,温朴再次心惊肉跳,想呕吐的感觉比刚才看朱桃桃时还要强烈。不过温朴最后还镇静住了,因为他现在比交警还急切地想知道这个身份不明的小伙子究竟是谁?他怎么就开了朱桃桃的车?记忆里似乎没有可供参照的原型,于是温朴就凭空去复原眼前这张惨破的脸,觉得这张血肉模糊的脸有可能是长方脸,国字脸,要么就是圆形脸,或者是上宽下窄的萝卜脸。温朴脑子里闪过无数张类型不一的脸,但却是没有一张能够清晰起来,差不多都是一闪而过。

从小伙子的脸上不好找出答案,温朴就试着用其他方式寻找突破口,后来试着试着,就把感觉试到了赢巢去,将那个一直让他质疑是朱桃桃的女人调出记忆,然后是那个他当时没机会看见脸的伴男。温朴用意念把调出记忆的伴男放倒,摆到眼前这个小伙子身旁比较,感觉虚体与实人在个头的高矮上差不多,其余的也就比不出什么来了。

当温朴意识到,交警一直在盯着他看的时候,心里猛然翻腾了一下,紧忙从死者身上收回目光,对交警说他帮不上这个忙,因为他从来没见过这个烂相的小伙子。

作为死者亲属之一的朱团团,那天晚温朴五个多小时赶到。

交警让朱团团受累,帮忙解开小伙子身份上的谜团,朱团团看过后也是无从说起。

温朴陪朱团团再次去殡仪馆看朱桃桃时,天色已经黑了。

温朴做了一些应急心理准备,就是到时防止朱团团情绪失控,因为他想朱团团见了死去的姐姐,心不定会碎成什么样子呢,势必一头扑上去,哭天喊地,折腾过头了,没准还会晕厥过去。

然而朱团团面对姐姐朱桃桃的遗体时,并没有出现温朴所担心的那种场面,朱团团整个人像是一瞬间就掉了魂,乍着两只手,脖子硬挺着,给震惊放大的瞳孔,看着都不像是一个活人的瞳孔了,脸上的肌肉冰镇过一样紧涩,仿佛她看到的这个足以让人惊恐万状的死者,根本就不是她的姐姐朱桃桃,甚至还会让她觉得任何一个人死成这个样子,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够接受的。

朱桃桃的意外丧命,可以说是用破烂的肉体,把灾难这两个字里所包含的意思诠释到了极致,鬼晓得她怎么会死成这个样子。头骨大面积压碎,头皮横向撕开,往外翻卷着,露出白森森的骨碴,混了血的脑浆粘在头发上,淤在耳朵眼里,甚至脸上和脖子上也有脑浆的残渣;迎面骨塌下去,像是给什么钝器砸的,黑紫的淤血泌出皮层,像一块醒目的胎记;左眼一定是被什么尖硬的器物猛刺过,因为光是挤压的话,眼球有可能囫囵个儿脱离眼眶,而不是现在这个烂稀稀粘糊糊的样子,比一粒捣烂的葡萄还不堪入目;烂眼下方是一条不算长的裂口,但看上去口子有相当的深度,翻出来的肉往两边挣着,一如这破脸上的又一张嘴;鼻子倒还算完整,就是严重变形,两个鼻孔一个大一个小,撞击出来的青肿,把鼻头充胀得亮光闪闪;嘴是最看不得的地方,上嘴唇被什么东西碾成了肉酱,没有了嘴唇的基本模样,下嘴唇往嘴里窝着,一颗上门牙歪向左侧,这是因为有半颗断裂的下门牙,不可思议地扎在了两颗上门牙之间,制造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狰狞……

温朴胸口上震动起来,这是手机在工作,但温朴没有去理会,就让装在口袋里的手机这么震动着。此前,手机已经震动过多次了,但他每一次都像现在这样不理不睬。

朱团团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身子越哆嗦越飘晃,死人般的瞳孔里突然射出乱光,像是心里的什么东西粉碎了或是爆炸了。

朱团团咬着嘴唇,扑嗵跪下,抓住了姐姐的两个肩头。

这时温朴的两条腿,突地抖动了一下,身子本能地做出一个预备拉扯朱团团的动作。

然而朱团团抓着姐姐两个肩头的手,并没疯狂动作,既不摇晃也不拉拽,只是十根手指头,弯出弧度来,狠狠地往下抠,一串接一串的泪水,跌落到姐姐的胸口上……

从殡仪馆回来到宾馆,温朴和朱团团一商量,觉得尽快让朱桃桃的遗体消失,就是他们最大限度地对得起朱桃桃了。温朴马上与交警部门联系,表示了尽快火化朱桃桃的意思,对方说他们尊重亲属的决定,明天就可以火化。

温朴去卫生间用凉水洗了脸,出来后问朱团团要不要也去洗一下,朱团团说身上没劲,算了。

温朴瞧着朱团团,忽然意识到她还没有登记房间呢,就犹豫着问,晚上你一个睡,怕不怕?不怕我去给你开个标间。

朱团团木然地说,不知道。

温朴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团团,我把这间房退了,再开一个套间,咱们一人一间凑合一晚上。

朱团团歪在沙发上,蜷曲着身子,一副处在病中的样子。

温朴没再问什么,走到门口,拔出钥匙牌,开门出去了。

翌日上午九点多钟,朱桃桃单位的领导也带人来了,交警就又抱着一线希望,问他们认不认识开车的那个小伙子,他们看过后都说没见过此人,办案交警很头疼,说是还不曾遇到此类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看来事后只能依据相关法律,把小伙子的遗体以无人认领的无名尸体处理了。

十一点十分火化。

朱桃桃虽说给整过容了,但温朴与朱团团依旧认不出他们即将送走的这个人,就是他们的亲人,脸上破烂的地方没办法修复,充其量给清洗了一下,再就是皮肉没有破烂的地方给上了一些脂粉,看上去多少有些滑稽。再就是如今的殡仪馆也很会做生意了,他们没能力处理朱桃桃破碎的脑袋,就给朱桃桃戴了一个棕色的假发套,发型看着不土不洋。

经过了一夜的煎熬,此时朱团团的情绪已经不像昨天那样起伏了,姐姐死亡这一现实,把她的一切幻想与恐惧都没收了。

朱团团觉得戴在姐姐头上的假发套倒她胃口,她不能容忍姐姐戴着一个与自己肉体无关的假发套离开人世!朱团团的目光从姐姐的假发套上移开,投了温朴一眼,领会到姐夫对姐姐头上的这个假发套也有看法,就俯下身子,试着往下拽姐姐的假发套。

一旁殡仪馆的人说,不好往下摘了,都用胶粘过了。

朱团团翻了一眼说话的人,没搭茬,继续往下扒假发套。

温朴攥紧拳头,暗中替朱团团使劲。

嗞嗞啦啦,胶脱离皮肉的撕扯声音,从朱团团的一只手下冒出来,接着这只手就从一条细缝中抠了进去。朱团团把抓到手里的假发套攥实,然后挺起身子,发力往下揭这个假发套。这过程中,几股浑浊的血水,咕嘟咕嘟地从朱桃桃的头缝里钻出来,蚯蚓一样在她破相的脸上爬着,朱桃桃单位的领导看得直梗脖子,一只手还捂到了胸口上。朱桃桃什么都看不到眼里了,专心做着她正在做着的这件事。朱桃桃的头皮上,又冒出了嗞嗞啦啦的响声,这依旧是胶挣开时发出的声音。脸色憋得通红的朱团团,到这时还是没能把假发套揭下来。

这时殡仪馆的那个人,又一脸恐怖地说算了吧,那胶是好胶……粘着呢。再说揭下来,也、也……也不能卖给别人了。

朱团团看也不看那人一眼说,不少你一分钱!

温朴脸色灰突突,他这时突然害怕一旦揭去假发套,朱桃桃的样子会比昨天更看不得,有心劝朱团团住手放弃,但是要说的话卡在嗓子眼那儿出不来。朱团团无暇顾及温朴的脸色,她收腹运运气,再次使劲拽了几次,假发套又给她揭开了一点,同时也薅下了一堆假发。朱团团把手上的假发甩掉,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那样子像是正在做着一件与死人无关的事情,要么就是她对这个假发套过于投入精力而忽略了她死去的姐姐,不然她是没办法将这项工作进行下去的。朱团团打算换一个便于发力的姿势,尽快把这个让她讨厌的假发套弄下来,于是就弯了左腿,用坚硬的膝盖,死死地压住姐姐的脖子,姐姐的头因重力的作用往上翘了一下。膝盖固定好了以后,她把右腿勾叉到姐姐脑后,双手抠住假发套,身子猛地朝后一仰,嗞啦一声,就把胶粘的假发套揭了下来,随之带出一股腥臭的液体,有几滴都溅到了温朴的腿上,还有一些碎骨、烂肉和几块头皮,其中一块如铜钱大小的头皮,上面还有一缕洇湿的头发,落在了朱桃桃单位领导的脚前。朱桃桃单位的领导一转身,掐着嗓子眼跑了出去。朱桃桃的烂头,正如温朴刚才所想的那样,比昨天他看到的更让人惨不忍睹,似乎是昨夜这殡仪馆里闹鬼了,朱桃桃这颗本来就不完整的脑袋,给什么魔鬼乱棒打击后又添上了一大锤,也有点像一个给人捣毁的鸟窝,窝里的老鸟雏鸟都死得支离破碎。朱团团站了起来,拎着揭下来的假发套,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姐姐面目全非的脑袋。温朴眼前一花,不敢看朱桃桃的脑袋,也不敢看朱团团的脸了,把头往一边扭了扭。朱团团扔了手里的假发套,将一小块溅到下巴上的肉渣摘下来,捻了几下,弹到地上,然后闻了闻沾满血水的两只手,腮上棱角分明的肌肉突突地抽搐着。

殡仪馆的那个人,瞪着两眼,张大嘴巴,表情呆吓死了。

朱团团甩甩手,又蹲了下来,用右手挑开姐姐的乱发,摆弄着翻开的头皮,像是找什么东西。后来朱团团的两只手都用上了,一只手揪住一片头皮,使劲往一起拉拽。这时朱桃桃的头皮已经没多少弹性了,朱团团使了很大劲也没有把两片头皮对接上,弄得两只手上粘粘叽叽,像是刚刚捏碎了一团猪脑子。

朱团团的腿麻了,坐到了地上。朱团团往起撩自己额前的一络散发时,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伸右手从脑后取下了那个丹麦产的沃牌金属发卡。

事后朱团团回想,那个丹麦产的沃牌发夹,当初自己戴了没几天就不再戴了,一直闲在家里,这次来戴上,也不是刻意行为,似乎是冥冥之中受到了一种本能的支配,没想到还真就在他乡兑现了自己先前说过的那句话,姐你别心疼,等我新鲜够了,就还给你!是啊,朱团团万没料到最终自己是以这样的方式,把丹麦制造的沃牌金属发夹还给了姐姐。

现在朱团团把沃牌金属发夹捏开,试着用一排齿牙扎姐姐的一片头皮。朱团团以为人的头皮不容易扎透,却是没有想到姐姐的头皮或许是因为肿涨的缘故,扎起来并不怎么费劲,噗一下就扎穿了。朱团团瞪着眼睛,调整了一下呼吸,接着把发夹上的另一排齿牙,刺进了姐姐的另一片头皮上,然后攥紧发夹,较着腕力让金属发夹上的两排齿牙往一起咬合。突然,噗地响了一声,尽管这一声听着很微弱,但是朱团团还是一激灵,意识到可能是姐姐的头皮给发夹挣豁了,往下落目光一看,还真就挣豁了,但豁得不是很厉害。头皮毕竟不是纸,肿涨后再发囊,也比复印纸牛皮纸有韧性,所以朱团团觉得姐姐这两片被金属发夹连起来的头皮,一时半会的豁不开。又有几股气味难闻的血水,从两排齿牙咬合处流了出来,朱团团的身子再次激灵了一下。金属发夹的拉力见了效果,朱桃桃敞开的两片头皮,虽说还没有合上,但是口子明显比先前狭窄了,支出来的断骨茬也给盖住了,再就是因为这个银色金属发夹的点缀,朱桃桃的烂头看上去不像刚才那么让人难受了。

温朴木桩一样垂立一旁,一眼一眼地看着朱团团做完这些让他肉麻筋跳的举动,心里的伤口,虽说还在疼痛,但两眼却是欲哭无泪。

朱团团抬起头,换口气,再次拢了一下散落在眼前的头发,轻轻捧起姐姐僵硬的脸,从裤兜里掏出面巾纸,把姐姐脸上腥臭的血水擦掉。

温朴就在这时看见了朱团团的两只手,突然哆嗦了起来。

朱团团最后与姐姐朱桃桃告别的目光,哗一下牵出了一直回旋在她眼底的泪水。

此情此景,再次让温朴的脑子里出现空白,等到意识回归后,温朴闭上了眼睛。

正文 第四十一四章

国航班机在首都机场降落时,夜空里已经有了星星,机场上不同颜色的灯光交织在一起。

温朴拎着朱桃桃遗留下来的酱红色旅行背包,随着人流走下舷梯。他抬头望着星空,目光有些痴呆。后来一束强劲的车灯光划过他憔悴的脸,他的身子颤栗了一下,痴呆的目光散落到了地上。

朱团团本应跟温朴一起回来,但这一班的飞机票当时只有一张,朱团团就让温朴先回北京,她坐一下班的飞机。

温朴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等候出发的机场大巴。

没有行李可取,温朴径直走出来。

接他的小贺见了领导,紧几步赶过来,却是不知说什么好,脸上只得挂出惶惶与悲苦交织的表情,后来发现了温朴手里提着沉甸甸的旅行背包,就伸出手说,给我吧温局长。

温朴的响应动作有点迟钝,这时他的目光只顾在小贺身上摸摸索索了,后来他才意识到,小贺身上让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是小贺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黑色西装。在他的记忆里,这个跟他时间不算长的小贺,似乎从来没有穿过黑色西装,过去小贺穿过的西装差不多都浅颜色的。

小贺今天在着装上花的致哀心思,让温朴冰凉的心里,感受到了暖融融的人情味,眼底禁不住一酸,跟着眼前的东西就有些朦胧了。

温朴说,不沉,我自己来吧。

朱桃桃的骨灰盒,就装在朱桃桃生前使用的这个酱红色的旅行背包里。

上车后,小贺小轻声道,温局长……

温朴强打精神说,不回东升了。

接下来要去哪里,小贺就一清二楚了,于是不再饶舌,把车子发动起来。

车子驶出机场,拐上机场高速路。

温朴靠在座背上,闭着眼睛。

一路无话。小贺把温朴送到家门口。

小贺说,温局长,我今晚住部招待所。

温朴看了一眼手里的旅行背包,想想说,算了,你回东升休息吧。

小贺吞吐道,那明天……

温朴说,明天我可能回不去,你等我电话吧。

小贺让温朴多保重,然后开车走了。

打开家门,刚往里迈了一步,温朴突然有一种荒凉的感觉,黑暗中扑面而来的气味里像是隐含着什么危险,让他浑身一哆嗦,之后在某一瞬间里,他甚至都怀疑这个家不是自己的家,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温朴身子一软,就靠到了门框上,紧倒了几口粗气,伸手在墙上摸到开关,把灯打开。他侧过松垮的身子,轻轻将门带上。他咬着嘴唇,低头瞅着手里的旅行背包,似乎在想今夜把它放在哪儿合适。

温朴没有像往常那样换拖鞋进屋,而是拎着旅行背包就进了客厅,把旅行背包放到了茶几上,站在一旁,愣怔地看着,嘴角蠕动了几下,大概是想对茶几上的旅行背包说些什么,但到了也没说出什么来。

温朴坐进沙发,等把气喘均匀了,掏出手机,给袁坤发了一条短信息,告诉他自己平安抵京。

登机前,袁坤给他打过电话,嘱咐他到京后,务必给他发一条短信息。

袁坤是温朴身边除了朱团团以外,第一个知道朱桃桃遇难的人,温朴在离开东升前跟他通过电话。

袁坤没回短信息,直接通话。

袁坤说,我明天上午到京。

温朴没有阻拦,但也不知说什么,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袁坤叹口气,声调低沉地说,尽量睡点觉吧老弟,有话明天再说。

温朴眼前一迷蒙,那会儿在小贺面前憋回去的泪水,现在终于漫出了眼眶。

昏昏沉沉一夜下来,温朴把觉睡得一塌糊涂,断断续续的睡眠里,插着一段段让人毛骨悚然的噩梦,有一回他在迷迷糊糊中,给朱桃桃一把揪醒了,他好像喊叫了一声,等坐起来后出了一身冷汗。

窗外的天空放亮了,温朴黑着眼圈,揉着肿胀眼睛,浑身酸疼地去了卫生间,放了满满一浴盆热水,进去泡着。他现在不能闭眼睛,一闭上眼睛,朱桃桃的破头和那具无名尸体上的烂脸就在他眼前浮现。

温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莲花喷头,恍惚中就看见了自己与朱桃桃的激情裸体,咚咚咚——肉体冲撞马赛克墙面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他忽一下坐了起来,撩得浴盆里的热水,哗哗啦啦地流淌出来。

水温退下去了,仍不愿离开浴盆的温朴,用脚把开关旋转到热水一边,然后这只脚往上一顶,就把开关顶开了,热水哗一下冲出来。温朴抽出两条腿,架到了浴盆边沿上。进来的热水,掺和着低温水,浴盆里的热度渐渐上去了,后来浴盆满了,水顺着浴盆的边沿流了出去,地上响着水流的声音。当感觉到水温不能再往上升高的时候,温朴就又用脚把开关压下来。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迷迷登登的温朴,给手机铃声吵激灵了。

手机在客厅里的电视柜上,温朴从浴盆里出来,用浴巾简单擦了擦身子,披着浴衣来到客厅。

是我,袁坤。袁坤说,在家吗?

温朴说,啊,袁局长。

袁坤说,飞机晚点,估计得中午后能到北京,你在家等我。

温朴说,好的袁局长,注意安全。

袁坤道,不多说了,你安心等我吧,飞机落地后我再跟你联系。

挂断袁坤的电话,温朴突然意识到应该给朱团团打个电话,而且这个电话应该说是打迟了,这个电话昨天夜里就该打。

朱团团的手机响了很久才给她接听。

到京了吗?温朴问。

朱团团说,不到京还能去哪里?

温朴又问,睡觉了吗?

朱团团说,你说呢姐夫?我刚刚冲了一个澡。

温朴道,噢——

朱团团有气无力地说,刚才洗这两只手,就洗了无数遍,香皂、洗手液、洗涤灵、消毒液什么的都用上了,搓得两只手通红通红,可还是觉得手上有股子怪味,都不敢拿吃的。唉,一回想我当时拿发夹……我现在浑身的皮都发紧,直想呕吐。你怎么样?

温朴嗓子眼一紧,本能地看了一眼自己闲着的左手,眼前却是晃出了朱团团拿发夹连接朱桃桃头皮的场面,本来就发灰的脸色这时就更加发灰了,与此同时身上也刷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里的某种瞬间感觉,比他以往见了蚂蚁还要刺麻,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朱团团也沉默了,过了许久才再次开口说,姐夫,从某种角度上说,你应该感谢那个无名小伙子,因为姐这次自驾车旅游,要是带上你的话,我怕是连姐带姐夫都没了。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切都有定数。

温朴说,我没事团团,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朱团团道,姐夫,我这人心里憋不住话,这你是知道的。

温朴说,那有什么话,那你就说吧团团。

朱团团说,姐夫,今后你再找什么样的女人,这我无权过问,反正我是不可能取代我姐姐,而你也不需要我接替我姐姐,你我没有婚姻缘,倒是有不少姐夫与小姨子的气场对接点,所以说,不管你以后找什么样的女人,那个女人都不能剥夺我继续做你亲小姨子的权力,否则的话,我就折腾给你的新女人看,顺便也折腾给你瞧。

温朴口气苍凉地说,说什么呐你,有你这个小姨子,我这辈子就够了,我不想再有小姨子了。

朱团团哼了一声说,行了,局级姐夫,你们男人的愿望与承诺,一旦上了女人的床,就不再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给你们更改更改,那还不是闹着玩的事儿,姐夫你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吧,免得今后万一碰到好女人,你会为今天说过的话扇自己嘴巴子。

温朴道,你还有精神头胡说八道,看来你还是没累着。

朱团团说,好好好,那就不胡说八道,说点正经的,就是不管我姐姐活着的时候哪不好,哪对不起你,甚至是背叛了你,你今后不论在哪里,跟谁,都不能说我姐姐坏话,否则让我知道了,我跟你急眼。

温朴说,看来你姐姐,没白疼你,团团。

朱团团道,她在不在世,永远都是我亲姐姐,这个不需要挂在嘴边上。而你这个大男人在一些事上,就该拿得起放得下。

温朴这时就意识到,面对朱桃桃的死亡,以及因她死亡而制造出来的谜团,自己应该像朱团团这样想得开,朱团团曾在往骨灰盒里装姐姐的骨灰时说,人死如灯灭,烧柴终成灰,活着什么都可以说,死了就什么也别讲。

朱团团的声音又传过来,顺便再跟姐夫你扯点用不着的,权当义务帮你了解一下我们女人。我们女人的虚荣面子,需要金钱美言来支撑,而我们女人寂寞的心,确是需要情感来填补。从交易渠道走进我们女人是捷径,从情感世界走进我们女人是长途跋涉,软骨病的男人只有嘴上的长征!

温朴本来还想着,等时机合适的时候,告诉朱团团一件事,可是刚才在电话里听了朱团团那番对姐姐朱桃桃护长呵短的话,他不得不改变主意,就是今后不打算把那件事说出来了,唯恐再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来。

温朴打算说给朱团团听的那件事,就是朱桃桃出事的当天中午,他跟朱桃桃通过电话,电话是朱桃桃主动打来的,询问他这星期回不回北京,说她这会儿已经到了西安,过两天回北京,而哥窝山却是在远离西安的南方。

朱桃桃在地域上犯的差错,温朴压在了舌头下,而另一可疑的遗物,温朴也决定永远压在心底,任何时候都不准备跟朱团团提起了。

那可疑物是温朴在飞机上,无意中从朱桃桃那个旅行背包上一个侧袋里翻出来的。可疑物一开始并没引起温朴起疑心,因为可疑物给一个卫生巾塑包袋包裹着,后来温朴往回放朱桃桃剩下的这些卫生巾时,觉得手感不对劲,卫生巾好像没有这么硬,就把里面的东西倒到了大腿上,一看不卫生巾,而是一盒巨神牌避孕套,外包装上注明一盒十只装,没有赠品字样。盒内现有巨神牌避孕套五只,另五只去向不明。当时坐在温朴左边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女乘客,当温朴发现年轻的女乘客用异样的目光偷窥自己时,就收起了避孕套。

现在温朴又从朱桃桃的旅行背包里,拿出了那盒巨神牌避孕套。

温朴一直使用强姿牌避孕套,巨神这个牌子,他曾听朱团团吹嘘过,就是朱团团说巨神含纳米技术那一次。温朴想,如果这盒避孕套是强姿牌的,那自己也能说服自己不去东猜西想,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得欺一次,而巨神这个牌子,自己不去适当想想的话,似乎是自己拿自己就太不当回事了。温朴围绕巨神牌避孕套产生的一系列问题,远远近近想了很多很多,想得脑子里没了别的东西全都是避孕套了,强姿牌的,巨神牌的,而且这两种牌子的避孕套,在他的脑子里还互不服气,谁看谁都不顺眼,强姿说巨神是野种,赶它滚开;巨神说强姿你已经被淘汰了,你离朱桃桃远点……温朴使劲拍打了几下脑袋,然后拿起一只巨神牌避孕套,端详了老半天才撕开外包装,抽出软滑的避孕套。温朴感觉巨神的橡胶质量确实不错,薄亮、细柔、润滑、弹性、质感,上面的一层护油,不粘手,也不散发过期油的异味,像是刚从流水生产线上下来,橡胶独有的气味,一丝丝钻进温朴的鼻孔。以前使用强姿时,他还真没留心过橡胶的这股独特气味。不过他曾听一个内行人讲过,制作避孕套的橡胶,都是最好的橡胶,上等的避孕套讲究材质安全舒适,避孕套虽小,但这东西马虎不得,假冒伪劣避孕套祸国殃民。温朴将手中环形的巨神牌避孕套,一圈圈轻轻捻开,捻到头后抖了抖,举到眼前欣赏。从长度上判断,温朴觉得这一盒巨神牌避孕套应该是大号的。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是否有误,温朴拿起盒子看了看,还真看到了大号的字样。温朴两手挣开巨神牌避孕套的套口,嘴巴凑上去,对准被挣得变了形的套口,贴严了绷紧了,运气后呼——呼——呼——猛往巨神牌避孕套里吹气,巨神牌避孕套就像汽球一样鼓了起来。与汽球有所不同的是,这巨神牌避孕套的顶端,比汽球多了一个小揪揪儿,随着避孕套的扩大,小揪揪儿也在长大。温朴不是一口气把巨神牌避孕套吹起来的,期间他歇了几次气,脸憋得通红。再次运气吹了几口后,温朴感到差不多了,不能再吹了,再吹就有可能吹爆了,因为再好的橡胶也有承受膨胀的底线值。现在温朴手里举着的这个巨神牌避孕套,在灯光里散发出柔和而充盈的胶光,尤其是那个小揪揪儿,既硬挺又肥胖,像孩童身上的小鸡鸡,居然把温朴逗乐了。温朴拿这个跃跃欲试的小揪揪蹭着脸颊、眉骨、鼻头和下巴,这些被小揪揪蹭过的地主筋筋道道,偶尔还痒痒那么几下。温朴越发觉得这橡胶的气味好闻了。随后,温朴一点一点地放空了巨神牌避孕套里的空气,然后再把瘪塌塌的巨神牌避孕套吹起来,如此多次重复,直到两个腮帮子酸溜溜了,他的后背才贴到了沙发上,盯着手里充气的巨神牌避孕套,眼神有些发痴。

后来也许是因为潜意识的作用,恍惚中,温朴想起了朱桃桃养在青瓷花瓶里的那些蚂蚁,于是突发奇想,蹭一下站了起来,举着忽忽悠悠的巨神牌避孕套来到储藏室,把放在角落里的青瓷花瓶拿起来,凝视了一阵,重新回到客厅。把蚂蚁放到巨神牌避孕套里会是什么样子?这就是温朴刚才的那个奇想。巨神牌避孕套、蚂蚁……温朴的眉头紧了一下,天生对蚂蚁拥有的厌恶感,此时虽说没有波及到心上,但还是让他的四肢感受到了一阵轻麻。他坐下来,揭去花瓶上的砂网盖子,忍住忽一下袭上心头的肉麻,把手伸进青瓷花瓶,凭感觉把一只蚂蚁捉了出来。准备往巨神牌避孕套里放这只蚂蚁时,温朴才意识到没算计好,因为他的另一只手这时只要一松开,套里的气就会冲出来,在这种情形下是不可能把蚂蚁放进去的。就在他走神的时候,抓到手里的蚂蚁逃跑了,温朴左右一找,不见影儿,再往地上一看,那小东西正要往茶几腿上爬呢,温朴就一脚踩过去。消灭了这只逃生的蚂蚁。温朴动了一下脑子,然后站起来把套子里的气放掉,拎着一截猪肠子似的巨神牌避孕套去了厨房,拿起蜂蜜瓶子再次返回客厅。温朴从牙签罐磕出一根牙签,打开蜂蜜瓶子,倾斜着,等胶黄色的蜂蜜堆积到瓶子口时,就用牙签横着蘸一下,之后轻轻吹开巨神牌避孕套的套口,小心翼翼地把牙签对准套口竖起来,等到滑下来的蜂蜜,在牙签尖上坠成珠后,自然就落进了套口。接下来又蘸又滴,直到温朴觉得蜂蜜够了才住手。温朴直起腰,活动了几下脖子,把牙签放到蜂蜜瓶盖上。温朴很快就酝酿好了情绪,用左手上的三根指头挑开套口,制造出一个狭窄的空间,同时尽量将套口贴在大腿上。温朴望着青瓷花瓶,伸出舌头舔了舔下嘴唇,把手伸进花瓶,引出几只蚂蚁,遛到他大腿上。这几只饥饿的蚂蚁,确定了香甜的气味源后,哪个都没犹豫,径直爬向了套口,一只接一只地钻进了巨神牌避孕套。温朴手疾眼快,三根指头一收拢,套口就恢复了原样,紧接着他的嘴就对准了套口,加速往套里吹气,巨神牌避孕套一鼓一鼓地又圆了,蚂蚁的空间世界眼见扩展。温朴心跳过速,脸色亮红,脖筋抽动。他想找一根绳子,把套口扎死,但是没有找到,后来他用一片心晶牌创可贴封死了套口。隔着一层薄薄的乳白色橡胶,温朴瞪大眼睛,不动声色地瞅着套里几只站也站不住,倒也倒不下的蚂蚁,像是在欣赏几只醉蚁的皮影戏表演。后来他发现一只蚂蚁,居然给蜂蜜粘住了,越是挣扎越脱不开身,柔细的小爪子乱蹬乱踹。温朴摇着巨神牌避孕套,脸上流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再后来,温朴把巨神牌避孕套放到了茶几上,可能是由于滴进去了一些蜂蜜的缘故,套儿在茶几上没有上下飘浮,仅仅是左右轻微摇晃。

人为谜去,蚁为食亡!

温朴自言自语,起身提起青瓷花瓶,来到卫生间,把瓶子里的蚂蚁全都倒进了便池,放水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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