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在江湖 - xp1024.com
《食在江湖》


正文 溪水长流

奉化的溪口,小镇上多游人,不像江南诸多生活型小镇,蒸腾着十分热切的生活意象。溪口之溪,便是剡溪,自西向东流过,至武岭头与溪南山阻夹成口,曰溪口。剡溪是唐诗之路的剡溪,白居易曾书:“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洲天姥为眉目”。唐代诗人著边关,边塞诗甚为雄壮凄美,而另一面,却是江南山水,曾经热过游吴越,走剡溪,登天姥,渡镜湖,沿着“青山行不尽,绿水去何长”的剡溪行走,或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唐诗之路从钱塘江上溯过剡溪,到天台山石梁飞瀑,长190公里,名篇有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

今天仍可以理解的,唐代诗人接踵踏歌而行,沿着清清浅浅,悠悠流淌的剡溪,体会“连峰数十里,修竹带平津”的吴越气氛。初夏时节,山已葱翠,清可见底的剡溪,或有小桥,两岸多竹,樟树的球冠高高低低散落山脚水旁。如是步行这样一条路,美妙是可以猜想。从剡州过四明山,至溪口,目光越过黑瓦白墙的村庄,或者白雾绿云的茶山,画眉低吟,竹鸡婉唱,阳光散发着明亮的微热,峰回路转绿为山,清澈悠长水为镜,从风景上行走,总也给人心旷神怡,思绪翩翩。

到溪口,我过桥在剡溪的对岸小憩片刻,看小镇上人来人往,溪埠头上,也有红男绿女拿手巾沾水洗面,去了那一路旅尘。风光无限好,才是初夏时,岸边有许多野花开了,散发着恬淡或者清苦的芬芳。从桥上回到小镇,随了人流往去往丰镐房,这便是蒋介石故居,门刻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字样,搞笑的是,门左边站着一位酷似青年蒋介石的青年男子,额全颓,蓄蒋式胡子,穿黑长衫,戴白手套,左手执黄绢纸折扇,右手执黑色阳伞,付20元可为游人打伞合影,生意十分兴隆。我对此了无兴趣,转去看千层饼制作。

千层饼制作应是溪口镇一小小风景,制饼者当着人制,当着人烤,揉好切割成火柴盒大小的面坯码起,泛着黄灿的油光,烤出时则呈暗绿色。2公分厚的千层饼共有27层,主原料是面粉,加以白糖、芝麻、花生米及苔菜粉,经过十二道制饼工序,最后焙烘而成。焙烘即是贴在传统的炉膛里,约3小时焙烘一炉。看了约半个钟头,我也称了一斤,果然是酥松香脆,甜咸适宜。问之,千层饼乃光绪四年(1878年),由王毛龙、王化龙兄弟二人在溪口镇开王永顺饼店而首创的。

溪口的名吃,首推芋艿头,“跑过三关六码头,吃过奉化芋艿头”,是旧时见过世面的人。芋艿头就是芋头,溪口芋艿头分四大品种:大芋艿、红芋艿、黄粉萁、香广芋。所以,在溪口镇一定是要吃芋艿头的,据台湾的美食家考证,蒋介石先生一生中最离不开的也是芋艿头,有时一餐就吃三个蒸芋艿头,再无它食。

进了酒店,上楼,找一个临街的包间,此处可以看见街和街外的剡溪,已经有少男少女跳进溪中戏水,阳光、翠竹、清清的流水和青春的动感交融一起……我开始点菜了。我要一个芋艿头煲鸭,然此菜没有,芋艿头煲鸭,要到中秋节时吃,那时候鸭子长成,芋艿头丰收,正是品味此菜的佳时。也罢,改要了一个芋艿头煲排骨,油焖羊尾笋,其余还有若干菜,已然忘却,要了宁波K牌啤酒。芋艿头的味道可用绵柔糯香来表达,我感觉这味道便是白水煮之,其味也佳。就吃芋艿头排骨,油焖羊尾笋,喝K牌啤酒,看着剡溪悠悠的清流。羊尾笋仍须写一笔,羊尾笋由嫩竹笋加工而成,形似羊尾得名,溪口的竹,大约有几样:石竹,也称乌竹,红壳竹、黄壳竹、雪竹。走剡溪,似乎无处不食笋,且多鲜笋。溪口镇多竹,背靠雪窦山,面对剡溪流,甚是优雅而宁静,青山碧连天,浅水千古流,能泛舟乎?

酒足菜饱,上雪窦山。去雪窦山的路程不算短,离开溪口镇的公路干道,就遇到茶山,或者说,从剡州过来,一路有茶山,茶、竹、樟、溪,遍野的蕨类植物丛中,可以看到一簇簇一片片红云般的杜鹃花。上盘山公路,云庶雾罩,如我某年上黄梅的紫云山境况相似。不过,那次上紫云山听见过野山羊叫,“昂、昂、昂”的,以为是大型兽类,尤在夕阳沉落之际,此声颇为提神。

沿茶山蜿蜓向上,山苍翠,天蓝蓝,想着一个雪窦山的雪字,就将那山谷的雾,看得愈渐的白。车停在雪窦寺门侧,举首便看到碧潭之上的婆娑古树,此确幽境,想着这里应该栖憩几只鹤才好。缓步过去,清风徐徐,碧潭边多奇石,有桥,住此山中,应可在此垂钓,在碧潭边站立片刻,去了崖边,看千丈崖,那一泓清泉一波数折,蜿泻千丈,顺山涧而下,流至山谷间的亭下湖。亭下湖是山中一片碧水,山苍苍,水如镜,宁静悠远,是一个非常优雅的读书处,大约在清朝雍正(1731年)建起文昌阁,1924年清明蒋介石回乡,见文昌阁将圮,遂在原址建起中西合璧的风格的两层别墅,取名乐亭,小院子十分幽静,蒋介石与宋美龄回乡,便居于此。1939年12月12日午后,日军轰炸机将乐亭炸平,现在的乐亭,乃1986年政府投资仿原貌重建。

逛了乐亭,走到一处路边,见有人炒茶,前去问茶,炒茶人说,他炒的是雪窦山云雾,这茶肯定是要喝的,买下一两,炒茶人给包装并送一茶叶罐,将茶叶装入包中,心里面欣欣然,能到溪口去泡一杯雪窦山云雾品饮,也是难得。炒茶人身边有一人卖芋艿头,掂掂重量,就放弃了,要背的路太远了。

正文 在宋庄

2005年的冬天随着银杏的金黄叶子飘下来,天就冷了,心里还惦着怀柔的黄栌树,山冈上漫坡红云的景况,总是令人向往。计划了好多次的出游,皆因文务之忙,不得动身。今天终于想动身出去转一圈,正拿不定主意,恰好接了电话,九江发生地震,湖北这边有震感,一些建筑物产生裂纹,我那新买的房子在七楼,也不知震裂没有,没住人,打听也打听不到,遂一时无心写作,不如出去转一圈。翻出北京地图,确定去平谷,听说平谷金海湖畔的“大柴夸炖胖头鱼”味道甚佳,不妨去品尝一下,骑了建龙125,先去大家庭摩托店买了狗皮护膝戴上,再往城外走。

太阳暖融融的,没有风,是个好的冬天。我觉得冬天,有暖融融的太阳,加上没有风,在北方就是好冬天,可以蹲墙根晒太阳,天南地北胡说,喝安溪铁观音,或下象棋,或打拱猪牵羊,都有快乐可取。但是人坐得久,就不愿多坐,骑车出去颠簸一下,颠个一二百公里地,这一天都感觉很见世面,精神振奋。然今天又看错方向,顺着新华大街笔直骑了,到街的尽头,有一条路去建筑工地,一条路去宋庄,便将车向左一打,去宋庄吧。

宋庄是一个镇,路过了几次,曾经想去住一段时间,主要是想跟宋庄的画家作个交流,自圆明园画家村迁至宋庄以后,宋庄就是中国先锋绘画艺术的专有符号。冬天的路上车辆不多,路边堆起了落叶,换了四档,拧几把油门,宋庄就到了,这里离通州城只有五公里地,不过,我是绕了个大圈子来的,里程表上显出12公里。忽然,想起来没带金刚的电话,金刚在宋庄住了不止半年,他主要是写宋庄的先锋艺术,金刚是书呆子类型的人,我曾在现代城的茶马古道喝米酒的时候,请金刚带我去宋庄玩,我想从先锋艺术的推动力及文化的原生态的角度写一写宋庄画家,没带金刚的电话,接不上头。我索性继续往前走吧,从这里也一样去平谷的金海湖,北京这地方,有两大特点,一个是条条道路都能通向目的地;一个是水体的称呼,北京的最大水面积叫水库,小些的水面积叫湖,再小些的水面积就叫海了,如什刹海,中南海。

我看见街边一个空旷的场地,一堆人围着一辆农用车,地上一摊新的旧的破的铝锅,干甚么?骑过去,停下车,见是一个中年工匠在现场翻砂铸锅,这是一个稀奇的事情,我去锁住车,从包里取出数码机,从工匠的筛砂、筑砂、制模、砸旧锅、化铝、浇铸、清砂、除毛边等整个工序拍下来,工匠铸的是平底铝锅,此锅直径约50公分,锅沿约15公分高,重量达2.5斤,十分的厚实,北京人又叫这种平底锅为饼铛。我问工匠贵姓,他警惕地问我是干什么的,边上来加工锅或看热闹的农民,自作主张地说我是画家。这个地方,除了农民,大约就是画家,看街两旁电线杆上挂满了广告:宋庄文化节。我想这文化节,就是冲着宋庄的画展来的,早先听说,宋庄不容易批下画展,不知何故,可能他们的画展都要办成国际画展,一个小镇可以举办国际画展么?他们还有一种招贴,索性印着:中国宋庄。好像宋庄真的国际化了,像斯尔哥德摩乡下的小镇。因此,我就顺水推舟地说:我是画家。但有一穿浅灰色西装的青年随即问我:你住哪个村?他一直守着看铸锅,不时在手上把玩一个三星手机,他的领上没有打领带,额上有一片正在消退的青春痘,方脸。看来宋庄的画家,远不止住一两个村。我叫不出村子的名字,就胡乱一指,说是那边村子的。为了阻止他接着追问,我接着说,我拍过补锅匠、补缸匠、补碗匠、检瓦匠、修伞匠,这是第一次见到铸锅匠,这些手艺在工业化以后,都会消失的。我这么一说,这位青年却生气了,快消退的青春痘红起来,他说,我起码看过了三四回画展!说话间转了个身,又重复一句,我起码看了三四回画展!嗯,看画展与拍铸锅匠有什么关系呢?哦,我明白了,他感觉到我没说真话,不告诉他真实的住址,是将他归入不懂艺术一类吧?不过,他没再问我什么。

翻砂的模具在车厢上,化铝炉在地上,所以工作起来,工匠一忽儿上,一忽儿下,冬天的太阳有些偏南,正午时也斜着照来。他的小型鼓风机,是用电瓶的电驱动的。驾驶楼后左边立一很高的木柱,上绑一个比较大的喇叭,现在生意很忙,喇叭就休息。铸锅,时间主要花在化铝上,功夫主要在制砂模上,工匠的模型是一个约80公分的厚壁铁圆桶,上模浅,下模深,两模之间有一销轴相连,工匠先将下模铺满砂,扣上他的标准锅,压实,再合下上模,拿5公分直径的塑管埋入,灌满砂,执一把前端是方,后面是长木柄的夯具,两手平握向下夯砂,夯实,拔起塑管,那是浇铸口,在对面用筷子直径的钢钎插一气孔(这孔供浇铸时排气用)。工匠最专业及优美的姿势,是他掀起了上模,修好浇铸孔,伏身上仰,用一根25公分长,直径约8毫米的紫铜管吹去上模的浮砂动作,他含着铜管吹着气摇头一晃,浮砂尽去。工匠短发直立,红脸庞,浓密的八字胡子有些泛黄,他额上有很深的王字纹,眼睛大,神色沉着自信,像大一号的鲁迅,他的手骨节粗,密布黑的深纹。工匠沉默了一会,告诉我,他姓候,我叫他候师傅,问他从哪里来,他说是邯郸人。邯郸很远呢,他说开车走一天就到了,关于收入呢,一天能铸10只锅,每口锅收加工费10元,铸水壶加工费15元,暗里掐指一算,日收入可有100元呢。但他补充说,每天开销要花三四十元!我问他,这样的铸锅至少能用10年吧?这么厚!候师傅说,至少用20年!

说话间,候师傅又去拎起杆秤称铝,来铸锅的人,多半拿来一只穿底的旧锅,几只穿底的水壶,一些易拉罐,铝丝,也有人拿来半只发动机的气缸盖,一截铝门窗的型材,一个电视的铝天线,凡是铝质的废品,都能见到。候师傅要称出多于2.5公斤,才可以铸一口锅,化铝时,会有些杂质,我看有老大妈用木棍敲击候先生勺起的杂质,看其中是否有纯铝。对于不铸材不够的客户,候师傅从一只大纺织袋里掏出自备的铝锭,银亮的铝锭,型状若窝头。看候师傅铸了两口锅,感觉到饭了,就去边上的饭馆,招牌上有“羊汤大饼”字样,就来个羊汤大饼吧。

坐在饭馆的大棚里,等着羊汤,等着大饼,抬头看着铸锅人,蓦地想起,这等用铝材铸造的事情,我少时也做得挺多,从工厂里拿回活塞、化油器敲碎化铝,铸军皮带扣。铸模外框是木条钉的,一口砖大小的长方框,上下两个,红砂(铸砂)是到机修厂去装回的,军皮带扣有两种,有五星八一字样的,为正宗,光板的,不正宗,但有五星八一字样的,铸起来的难度高于候师傅铸锅。化铝是个难度,要趁大人上班,才能在自家的煤炉上化,细心的大人会数煤。化铝的容器采用自行车铃铛盖,自行车铃铛盖不拿自己家的,到街上的自行车上摘,所以那时候的人在外停了自行车,锁上车以后,还要旋下铃铛盖和钥匙一起装进口袋里,骑车前再旋上铃铛盖。主要是摘永久和飞鸽牌自行车的铃铛盖,容积够大,但不久就有防盗自行车铃铛面世,有此铃铛的自行车比较好销……假如我也来铸锅,估计不会比候师傅差,想到此不由的“扑哧”一笑,时间呀,岁月呀,我的许多创造冲动啊……而如今,我比较惦着做菜。

羊汤上来了。京郊及河北一带,称羊汤者,便是羊的杂碎汤,有羊肝、羊肺、羊肚等等,羊杂碎放锅略炒,加水用大铁锅座煤炉上文火长煨,汤白如乳汁,佐了香菜和胡椒粉,鲜爽致极。羊汤上来了,再要一盘炒饼,炒饼是将大饼切丝,佐了绿豆芽、白菜叶和蒜蓉等,绵脆二感,于饥肠辘辘之时,直个是香饼与鲜菜,结结实实的快意吞咽,吃两口再喝口热羊汤,冬天午后的暖阳如同照耀到心里。慢慢儿吃,心想反正出来了,不一定就急急地赶回去写文章,今天拍了上百幅铸锅的照片,可是一个收获,民间的生存,千宗百样,如此铸锅也能活,这可是工业时代最原始的加工业!我的建龙125摆在边上,它是欧Ⅱ排放标准了,还能想什么呢?没有金刚的电话,也不想找其他的朋友问了,难道候师傅的铸锅不是行为艺术?场地上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铝锅摆了一片,一辆高竖着喇叭铁锈斑驳的时风牌三轮农用车,一只冒着红火焰的化铝炉……诸多人在冬天暖融融的太阳下围观,他从容不迫地从砂中翻出一只只银亮的锅,它将煮沸几多人家的庸常岁月?我付了钱,骑上建龙125驶往通州城的方向,太阳已经西斜了。

正文 黄豆在黄州

我只觉得黄州是一个奇迹。黄州像出了许多历史名人一样,出过许多美食,附会在苏东坡身上的诸多美食不论,黄州完全可以构成自己独立一个菜系。至于美食方面的民间传说,亦真亦假,即不论相信其有,或相信其无,都可能犯上片面的经验性错误,因为民间的传说总是在不停地修改的,它往往趋向今时,比如说燔谷而食,以今时眼光看,那就是小米爆米花,但原始时代肯定不是这样。带壳的谷子搁在烧滚的石头上烤熟,到有焦香时取而食之,其中或许可以爆起一些米花,然不是专业爆米花,燔谷而食就是燔谷而食。黄州的诸多美食,与黄州的地产、文化和生活方式相关,关键是黄州美食表达在民生之中。

黄州这个地方现在叫做黄冈,有一种食品可能贯穿黄州人的一生,那就是炒黄豆。炒黄豆对于黄州人来说有多么重要呢?黄州人从孩提时开始,一直到老,他们都吃炒黄豆,不论社会地位高下,不论在本乡本土生活一辈子的黄州人,还是在京城身据显位,亦或漂洋过海,生活在现代文明国度,一把炒黄豆仍是他们的最爱。这种喜爱非常奇特,黄州人的独立个性与炒黄豆有关系吗?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黄州人就颇似炒黄豆,每一粒炒黄豆都十分优秀的,圆润饱满,香酥干脆,然彼此没有关联,黄州人也都十分优秀,所有的黄州人集合起来,就如这样一锅炒黄豆,是一锅典型的散豆子,毫无合力而言,这就是黄州虽然出了那么多人材,但黄州自身的发展差强人意,他们在外面的合作也鲜见经典之作。这个推测也许黄州人不以为然,然而提出来可以供黄州人思考。

现在去访问一些黄州人,他们仍会承认从小就将炒黄豆当零食,装在特别缝制的兜兜里,人长大些就装裤袋里,一粒粒的往嘴里扔,总是一粒粒地往嘴里扔,嚼一口的豆香。在黄州的大街小巷,今时卖炒黄豆和炒豌豆者,随处可见,尤其在老街上比较多,两个干净的旧布袋,装有十斤八斤炒黄豆和炒豌豆,袋口小心地翻卷过来,露出炒得爆有小裂的豆子,旁有一杆小秤,炒黄豆3元一斤,炒豌豆2元5角一斤,炒豌豆比炒黄豆便宜。可以论斤,也可以论两买。

黄州地处大别山南麓,长江从城市边上擦过,声名在外的是黄州赤壁,号称文赤壁,因苏东坡在此写过《念奴娇•赤壁怀古》而闻名,故称文赤壁。黄州这地名改来改去,叫黄冈的时间比较长,现在叫黄冈,全市人口有700万。有趣的是,它下面有一个将军县,还有一个教授县,教授县是蕲春县,因为黄冈中学大名在外,多少掩了蕲春县的光辉。坊间有“无黄不教”之说,就是黄州人在外面当教师的人特别多,每一座大学都有黄州或曰黄冈籍的教授,旧时,那黄州的教授,课间授课,间或从裤兜掏出一粒黄豆扔入口中,速度极快,动作也十分洒脱,嚼着黄豆,课就讲得行云流水,海阔天空,学子们不知先生吃的何物,乃炒黄豆也。

正文 米香五常

五常的大米焖出的干饭,与秋天有同感,明澈而柔软,漫溢成熟的芬芳。吃大米饭的历史已经十分久长了,然而吃罢大米饭,想去看一看长大米的地方,只在吃罢五常大米才生发过。

人生漫长,又觉短暂,尤其是青春时光,仿佛是乘高速列车,一觉醒来,出发的地方已在千里之外。想到那月台上,曾与说笑的人们,悉数已散,没有什么能够挽回,人生就是一条单行线,那轨迹上亦不复有一些印痕,爱过或者恨过,都似季节的呈现或消隐。

依稀记得,初到北京的时候,我一直思念头南乡的大米,南方大米,颗粒长,瓷白,蒸出的米饭一粒粒的,吞咽时的颗粒感让人十分爽快,东北大米吞咽时的粘滞性尤不能让人接受,北京米市的米,多半由天津和东北大米统治。有一天,我终于发现一个米店有南方大米,我是在买了盘锦大米以后发现的,随意问了一句米价,比东北大米便宜,我又问是南方大米吗,米店老板说是的,确信之后,心里一阵盗喜,终于有机会吃到可以蒸出膨松的南方的大米饭了。但是,老板又补了一句:别买这大米,这米特糙,我进来卖民工吃的,那边建筑工地的南方民工喜欢吃这个大米。米老板的话,令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我站立了一会,思考着怎么买些南方大米回去,老板也似若有所思,末了,我说,别买,咱这东北米好,有米香味儿,糙米吃了嗓子痛。

我走了,带着些许的遗憾,还有无以名状的惆怅,我的南方的大米饭,我的一粒粒吞咽着的快感,那一刹我感觉自己在对南方背叛。也罢,终究是要面对东北的大米,这些晶莹的米粒,它确实柔韧而芬芳,设若从儿时一直吃它,我一定会喜欢它。然而,依稀又想起在地质队的时候,我曾经的同事和书友刘新诠,有年回老家大连,却是背了十斤大米回去的,据说还分了几家人的。对于米,真是有点乱,像苏童那部小说,米就是生命,就是畅快或者苟活的人生?

五常是在黑龙江的,那地方,当年哈尔滨的《青年之友》杂志曾邀我去黑龙江虎林打猎,在东北的大雪天,在林海雪原,扬子荣般的穿越林海,驱逐虎豹,那是童年时的梦想。但终究没有成行,没有成行的原因应归于我想在那个冬天多卖一些稿子。我的……我的文学大师梦啊!几年前,我吃到黑龙江的东福大米,此米绝对不一般,可谓当代贡米,铁听装的,一听五斤,上印黑龙江东福大米,还有极醒目的一行字:专供中南海。为了这米,我就留在朋友李土生家里,专门焖了一锅干饭,吃这饭呢,我专在市场买了咸萝卜,我以为吃好的大米饭最宜于就泡菜咸萝卜条。东福大米饭,有三个层次,外层是绵软,中层柔韧,核心层柔韧有坚,口感绵软不滞,极富弹性,米香绵延悠扬不绝。我后来找人要东富大米,没要着,可能是人并不视东富大米为贵,遂拿来一斤狮峰龙井,三层黄纸所包,那是茶事,则另述。

没有再吃到东福大米,心有挂念,有一天在八里桥米市买米,我说要最好的,米多么,挑择是一件难事,最好的也是最贵,就买了五斤五常大米回来,蒸饭时,便飘出异香,就是比以前的大米米香味浓郁,仿佛在一个秋天的山谷,成熟的芬芳弥漫开来,暖融融的阳光照耀,有清亮的小溪流悠悠地流淌。添了一碗洁白透明的五常大米饭,米饭的外层有晶亮的一层油质,或者是米油罢,嚼下去,每颗饭粒都是一个弹性体,无以分层,始嚼渐出米香,再嚼米香由浓转淡而回甜,就这么吃了一碗五常大米饭,居然忘了菜,以为那菜,是一盘俗世的油烟气,而米饭把人带往仙境。我很想去五常,去看一看那禾苗,看一看那水稻田。

正文 衡水烧烤

我第一次发现上弦月也是橙色,它挂在衡水东边的夜空,这里是冀中平原,平原上的月亮,别于我经验中的山月和城市的月亮,冀中平原是旧时看小说常遇到的地理名词,因为日本侵略军常于秋季在此扫荡,在平原上扫荡,机动性强。盖因冀中平原生长玉米,这里的玉米高达二米多,其秸也粗,每秸上长一个尺多长的玉米棒子,那玉米林真是密啊,人进了里面,无论如何是找不到的,俗称进了青纱帐,夏季扫荡,难有斩获。诗人郭小川写过一首诗,描写了南方的甘蔗林和北方的青纱帐。甘蔗林我是知道的,我看到过甘蔗林,却未见过青纱帐,当我得知玉米林便是青纱帐时,我是多么的失望啊,我以为青纱帐至少是一种神秘的牵藤类植物纠结的绿色植物带。

刚过罢教师节,我是说在这个时间看到了上弦月,它有点暖,其实这日子也不凉。我们到康复街东头往南拐的街头吃烧烤,其实就是烤羊肉串。衡水吃烧烤我没有听说,知道衡水有名的是老白干,因衡水水质好,还有衡水鱼,有好水便会有好鱼,据说清朝时紫禁城里水养的宠物,皆源于衡水。衡水还有一名产,便是鼻烟壶。鼻烟壶这事物已经难见了,然而这里还在产业化制作,衡水居然有鼻烟壶学院。我的朋友王冠宇是画鼻烟壶出身的,目前他仍在坚持画,他走高端,排名在全国5名以内,他又收藏了千余个珍稀鼻烟壶。我在衡水,整天都听到人谈壶。

衡水烧烤,首推的是烤羊肉串,此地不像在黄河河套地区,烧烤的材料摆得满满当当,羊肉串也不论串卖,论斤卖,14元一斤。在烧烤店的门前摆上一张长方形小桌,一人一个小圆椅子,坐定以后,老板兼伙计就开始烤羊肉串。他的烤羊肉串的炭盒子比外地要宽和深,又在马路牙子边上,置一破盆,盆里装燃着的板炭,离盆约一米的地方摆着一台鼓风机。我们是第一拨客人,老板就往破盆里加了一铲板炭,按了鼓风机电扭把盆里板炭鼓吹红,再把红炭铲到他的烤盒子里,抓起两大把羊肉串,抖一抖,排开来烤。论斤卖的羊肉串,就不复如论串卖的羊肉串把肉切得那么薄,薄得让人吃了上百串也,也未觉得吃饱。

大约是前期经过浸润,羊肉已经入味,老板兼伙计在烤,其助手就给桌上搁上一个长约50厘米,宽20厘米,深20厘米的烤盒子,里面加上红炭,烤好的羊肉串,就搁在这个盒子上,以便食者进行自助烤,胡椒、辣椒和孜然粉,也由食者往上撒,如何合了自个的口味,就怎么的撒。经由这样一个小的创举,确实是提升了食烤羊肉串的的趣味,人可以吃嫩的烤羊肉,也可以烤老一点再吃。烤羊肉串是一斤一斤地上,行将吃罢,再要一斤,也可以说,再来十串,总之是十分方便自由。

烤羊肉串好吃,此便是我近年来吃得最好的羊肉串,羊肉丰腴、鲜嫩,又也不曾冷,一边聊天,一边翻动羊肉串,一边轻轻地往上撒孜然粉,执了羊肉串不急不慢地吃,还要喝酒,喝的是九州金麦啤酒,它是衡水老白干酒厂酿制。王冠宇先生不善吃烤羊肉串,他居然只吃了两串,我吃了40串,外加10串烤羊筋。唉,烤羊筋才真正好,其中还会有一块烤羊油,品之,是一种滋润之感。吃烤羊肉串时,衡水人又另创一法,吃烤蒜。烤蒜是将蒜瓣串起来烤,烤熟的蒜,口感是绵的,蒜辛辣也不复存在,是融绵的一口,有蒜香,吃羊串之间,吃一口烤蒜,似乎给羊肉串提味不少,不同的是,吃烤蒜不必热一串吃,是从串中拔出一瓣来吃。

正文 高记羊肉汤

一到衡水,王冠宇先生就说要请我吃羊肉汤,他说要起早,我以为也像旧时在太原吃“杂割清和元头脑”,要打着灯笼赶在天亮之前吃呢。太原那个吃法,想来是民族主义者傅山先生添了些许意识形态的东西,将一个羊杂割店,取名清和元,再又添上头脑二字,完全的一个反清反元的内涵。在衡水起早吃羊肉汤,不过是早晨七八点钟罢。

王冠宇先生在衡水康复路的一幢别墅式三层小楼中,买了两套房子,二楼一套,做他的会客室,三楼的一套,做鼻烟壶陈列室兼客房,我便住在三楼,才装修好不久,却未用什么复合材料,所以能住,厨柜上摆上几只汉朝的坛子,就有了古雅气味。乍到时,王冠宇先生对我说,这里特别适合你写作,你就住在这里写吧,旁边是一个学校,环境是非常安静的。旁边有一个学校,环境还非常安静?我没听说过。住下后,发现果然不假,学校非常安静,只是临街那边的建筑工地有噪音。到第三天,我上街去时留意观察了一下学校,居然是聋哑学校。学生们吃早餐,在院里东一堆,西一堆,只有先吃完的学生跟吃着的学生讲话,打手语。

关于衡水羊肉汤,也是讨论过好几天的,衡水是一个地级市,下有许多个县,这里人习惯遇什么事情都要进行讨论,比如到衡水第一天,就讨论赵燕的事情,因为美国那边正要开庭。王冠宇先生问我对此有什么看法,他以为我要强烈支持赵燕,我则说,打得好,以为美国跟中国一样,人家警察都认权势么?不服从就打你!对于羊肉汤的讨论进行得也不少,就是说高记羊肉汤为什么味道那么好?衡水其他的羊肉汤生意都一般般。还有,卖羊肉汤一天能卖出二千碗,老板居然开起了帕萨特,后来想到影响不好,才又开起一辆农用车。去高记羊肉汤店吃羊肉汤的人,很多是开小车来,据说有些人喝过一次就上瘾,要天天来喝,有开车跑40公里来喝的。据此,又有说汤中可能加了罂粟壳。

在一个柔凉的,有朝阳把电信大楼映照出一团暖色的早晨,我被带往高记羊肉汤店吃羊肉汤。此时在修路,大约是不便驾车者来吃羊肉汤,故一到店前就占了一张小桌,说是没有修路时,要等候很久。又,衡水这座平原上的城市,地幅辽阔,路直街宽,广场犹大,只是十字路口没安红绿灯,过斑马线必择车流的空隙而过。衡水不限摩托,所以也是一个摩托车的城市,男骑式女踏板。

在桌前坐好,一人去付钱定汤。我们要了三碗,加一斤烙大饼。羊肉汤一会儿上来了,汤是白色的,类似米汤或者牛奶,汤下覆盖的内容则是羊杂,羊肝、心、肺、肚、肠皆有,就不是太原那种真的搁羊肉,虽然汤都是用羊骨头经久熬出来的。很醇的白色汤,要把汤熬到这么白,据说纯粹火力还不行,必须将羊杂小炒一下再熬,才会出白汤。

喝汤,吃大烙饼,再嚼羊杂,真个是爽得很,羊汤鲜醇,我因为准备吃两碗,首碗就没有再加调料,衡水这地方人的口味重,所以都加油泼辣子,腐乳汁,韭菜花酱。这里还有一规,就是汤可以无限喝,有一个穿白褂的伙计,右手执一大铝勺,左手执一长形盖上有孔的调料瓶子,喊加汤,他就过来把碗加满,随手将瓶子反过来一抖,那神秘的调料就入汤了。我让他加过两次汤,头一碗纯汤好喝,第二碗照单加了腐乳汁、油泼辣子和菲菜花酱,就变成杂味了。主要是油泼辣子的辣椒壳的焦香,还有腐乳汁的不确定味道。但终究是吃得心满意足,摇摇晃晃地摆手而走。

正文 青瓜烙

青瓜烙是衡水深州、冀州、阜城一带亦菜亦粮的食品,它容易让人想起“瓜菜代”这个名词。瓜菜代便是指没有粮食吃,用瓜菜来代替。今人矢志减肥,往往喜欢以瓜菜代粮食食之的,以及鱼肉蛋类。然而,1960年代举国饥饿体验证明,瓜菜代的减肥效果不佳,且是极端不佳,其时人们在瓜菜代共食主义的食境下,皆生浮肿,比啤酒肚还啤,满脸啤酒色,那年间中国尚未流行西裤,中裤是大腰,折一二三道,再系腰带,俗称多来米裤腰。那么肥大的裤腰,据说今天除了杂技团的魔术师还喜欢(以便匿藏诸多物资),已经无人再穿了。然而,那么大的裤腰,居然有人能把腰肿到那么大,一折也不折了。结论:瓜菜代增肥,它不是一种减肥好方法。

相反,不瓜菜代的人,不肥。想到那举国之饿,万民齐饥之时,仍不乏有人饱腹终日,衡水阜城一带民谣称:一天吃一两,饿不着事务长;一天吃一钱,饿不着炊事员。事务长是人民公社食堂的最高执行长官,社员即便是一天吃一两饭,也还饿不着他。到了社员每天吃一钱饭,仍饿不着炊事员。据知情人报,炊事员在发放馍馍的时候,会比较无耻地在馍的底部揪一点下来,以备自家食用。成千上万个馍啊,每馍揪一点,他就获得了许多么。然而,这些趣事仍不令我感动,我所能感动的是中国人对民谣的执著,那便是在饿毙之前,也不终止民谣创作,一天吃一两,饿不着事务长,一天吃一钱,饿不着炊事员,比白居易的文笔如何?从文学批评的视角看,则能发现,国人为何不喜欢杨朔式文学作品,你不能把一只苦难的馍描绘成快乐的面包。

我吃青瓜烙,阜城人民已经不那么饿了,但他们仍是瘦腰型人类,他们问我,你怎么长得这么肥啊?但是,他们立即又把刚才的话忘记,一定要我使劲地吃桌上的鸡鸭鱼肉。青瓜烙却是我点的,那天在聚乡情酒楼大品衡水风情,我在衡水旗鼓相当的酒敌小卫也光临了现场,惟可惜的是要了48度的衡水老白干,事实证明这是一项错误的选择,它不及67度和55度的衡水老白干。尤其简装55度衡水老白干,它可能还是平原游击队时代的味道。

青瓜烙是将西芦葫擦丝,裹以湿淀粉,搁锅里烙,烙成一个薄的圆饼,再分切成扇形,口感上是软、脆、绵、焦、香,软是半透明状的淀粉,脆的是西芦葫,然脆里又有些绵,焦是外层的淀粉烙得焦了,嚼起来咯吱咯吱的,它的主要成份还是青瓜,亦粮亦菜罢,看上去是透明的,白里透绿的,近似一种冻透之玉色含有翡翠。在营养有些过剩的时候,吃青瓜烙尤有味道,反正是青瓜烙吃饱了不必有心理负担。不过,瓜菜代则是不能在久长时间里饮食下去,因又有民谣为证:低指标,瓜菜代,吃得饱,饿得快,肿了大腿肿脑袋。又想起来,那是制度性饥饿的结果,与今时美食无涉,故青瓜烙也是一种自主选择,我吃它是在一个充满诗意的秋天。

正文 黄河落日

是一缕清风勾勒出向晚的清凉,青芦拂摇沙沙,抖落几许初夏的嫩绿和暖色夕辉,微弯的叶子轻拨黄河浅水之上的金弦,此刻我身后是碧蓝而波伏潮涌的渤海,西太平洋的暖流穿越季节的防线逼近北中国环东海岸,一圆远古红铜色的太阳在黄河上游广阔的河滩上沉落,溅起一河金色波光。

置身黄河,我橙色的思绪漫过河滩麦穗齐整的方阵,大豆在河堤上萌芽新叶,河柳浓绿一撇,大写意地涂抹出黄河飞翔意境。足下的软泥,是如岁月的柔情写真,牧童扬鞭抽落一串鹬类的啼鸣,蝶翅上驮着清风之歌——这个时候我心底升腾的想念,悬浮于黄河上空永世苍凉。我无以言述,双目含潮,情痴意拙,久远的时光潮落潮起,我爱恋的方向,是不朽的阳光。

多少个期盼的日子已经过去,走马黄河,从河口出发的意念紧扣我心灵隐秘的渴望,在涂满玫瑰色的广阔的黄河三角洲伫立,一任河风拂摇,让日子布满微甜的沙粒,让鱼在向往的空间穿梭,一瞬定格的命题在潮涨潮落时侵蚀往昔,或许有初月如水印,一个世纪蜕去滔滔潮汐在河的入海口躺成一枚新贝,惊鸿展翅,残阳如血,愈合般的期待里,满心的惊悚,拜望那火焰般最后的绝世一吻——夕阳沉落!它溅起的夕辉,我思想的翅膀在黄河的光芒上飘扬。用生命去抚摸一条河,去叩问那永新的旋律,去迈步走过不朽的岁月。我此刻在河的波音里,或在河的臂弯上,在滔滔不息的胸中波澜,在三角洲无际的平原之上。

我是在黄河草滩上散步,一只蚂蚱在草叶上跳动。零碎的水花在河水切割泥岸时溅起或盛开。

这是一块诞生的土地。时间不是叹息,逝水无波,凝重的色块推移,河床舒展,地阔天圆,落日的光辉撒满宇宙,朝着辉煌的方向久久注目,静默如一棵树。还有,比树叶子更多的想念。此时此刻,唯青发已然剃去,光头上顶起一天星星。唯一的北斗,生命是在逝去的过程存在,血是热的,河水切割的沙层,是断弦般的疼痛。那牵挂直奔巴颜喀拉欲抵天际,如浩浩之水奔来,我抚摸胸口,指尖凝力,扪心细问历史的行程有多少流向,和你隐语般的指纹。时间的标记,定义在大河奔流的姿态,世纪之交,我珍藏起一捧河沙,它是生命之鱼游动的地方。

想象被再次剥离,落日向黄河亲近,词语是蹩足的蝌蚪,在打捞桅杆的河床,我设想成为黄河船夫,这样我可以永世梭行于黄河,把思想指向大海,在痛苦的日子阅读激荡于大河的心波,在回首的时候扬帆起航——如果等待的时间要穿过冰川纪,从孢子植物开始萌发绿叶,或者花朵,而一万年并不算太长。一个民族的辉煌,且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在银杏生长的风里,在我的恢宏的双肩之上。

有什么事物可以不朽?我来叩问黄河,我捧起积淀在河滩上的心形卵石,石英质地,脉络清晰,有一丝血痕,但水的痕迹依然——成长的历程,麦穗里结着诚实的芬芳,心灵如大豆挣开豆荚,飞跃的蚂蚱,展翅露出明翼的纱裙,只有河可以不息流淌,只有圣洁如爱,只有黄河三角洲永远的柽柳。

转过身来,缓步在黄河的沙滩上,微温的阳光许我以最后的照耀,来日要穿越星空,晓月一弯,如你的新眉,它引领我走向激情的大水,或者八月的汛期,时间重新装点,骄阳似火,逝水奔腾,永远的渔火照耀在渤海,搏击的姿态,迎向海的巨澜。

是在盛大的余辉里,在我生命所剩下的日子开始,在黄河的指向以及奔流的暗示,给我以爱,给我长奔万里的激越心情,打造我,让我在河上奔走,让我的翅膀因你而再生——蒲公英的花序升腾在向晚的风中,蟋蟀走出沙土的城堡,远村的炊烟拂蓝暮空,九曲黄河,自白云诞生的地方而下么?淌过我胸膛上的高原,我已经在燃烧,在渴慕里俯身黄河,轻盈的河沙随风起舞,硫铁矿像金子斑斓灿亮,我要在这里以无声浩然呼喊,抑或细语喃喃,一个人一生能够涉过一条河,我在此岸,你在彼岸。

已然沉溺在时间里,出发的路径,在玄色的菜单上,事实上所有的剧目,都已经由风编排,唯有落日是一种机缘,它像河的自由奔流,像河的天然相遇,像太阳从河之上升起又落向浩浩长河,它像水毅然绝然地选择未来——我愿于此永世躺在河的怀抱,我愿永远聆听河的微波细语,或呼啸狂澜。走向黄河,沿着河的足迹行进,以不再回首的姿态,凝目大河源上青春的灯盏。

落日沉向黄河,渐渐与水相拥,渐渐溶化辉煌的时间。

正文 2005年的第一场雪

2005年的第一场雪

今年是一个暖冬,我在11月底骑摩托去平谷吃鱼还看见路边的柳树长着青绿的叶子,只有银杏树、槐树和杨树开始规模较大地落叶,飘零的叶子堆积到公路的边上,风儿时常把落叶吹起旋到路沟。在通顺路上,遇到一位扫落叶的老汉,他将落叶扫成堆,装进一只大蛇皮袋,他有一辆白铁斗脚踏三轮车,斗上显然已经装了两袋鼓鼓的落叶,另外有扫帚和一个白铁畚箕。

夏天从神农架回来以后,我将很大的精力投入到中国汽车评论的笔战,这种笔战与美食写作不同,美食写作养心,笔战常常伤心,车界的文人都是老油条了,滑得鳝鱼也要自叹不如。我自从1997年在《北京文学》发过一个中国汽车的中篇报告文学以后,断断续续在汽车评论领域发表一些文字,2002年以后,主要在搜狐网做特约汽车评论员。依稀记得在《北京文学》发文时,我曾向当时任副主编的兴安打听反响,由于同期有刘庆邦一个小说,好像是,文学界的眼光都被吸引去,令我感到沮丧,我那时候想走阿瑟·黑利的路,以文学的眼光对一个民族的工业化崛起进行跟踪反映,但口若悬河鼓吹现代化人们对触及工业化的东西十分冷漠。他们总是不愿意将困境拿出来讨论,拒绝外人对他们的领域进行讨论,到我的《追杀索罗斯》出版之后,有评论指出这是国际恐怖主义,实在无聊,我又重抄旧业,专心致志地进行我的美食写作,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安静的领域。

像今年这样投入精力参与汽车评论,大约是受到了龙永图的刺激,他在夏秋之交的花都论坛上,说出中国汽车不要为自主品牌而自主品牌的怪论,令关注龙永图的人大跌眼镜。在何光远当场回击他的专访挂上网以后,我在第一时间写作了《不要自主品牌:龙永图的天真有点甜》,自此,这个年度影响广泛的“何龙之争”全面拉开战幕,这场口水战差不多以龙永图大败告终。以至后来,龙永图把握一切机会试图洗清自己,但都是徒劳,他将自己越抹越黑,只是他自己不愿承认自己抹黑了自己罢了。我到河北平原去采秋的时候,得知他以个人名义在京召开的新闻发布会,看了他的录音讲话稿,那是一篇语言游戏之作,将批评者说成文革红卫兵,这更陷他不利,我又回击了一篇,在一间清朝光绪年间建的老房子里写的,我刚刚请东道主为我做了饥饿年代的食品“稠那狗”,我在村里听了村民关于1960年那场饥荒对他们的摧残。

即便搅进了“何龙之争”,我仍然在从事我的美食考察工作,我买了摩托,骑到北京相邻的市县去品尝美食与观赏风景,我一直想在怀柔或密云寻找到好的水井,以便日后去取水泡茶,我再也不能忍受自来水泡茶的寡味。但是,我实在不能接受新红旗车将由一款彻头彻尾的丰田车来贴牌,连发三文与仉长雷讨论,我认为那是自欺欺人的自主品牌膏药化。

我开始比较系统地研究中国汽车产业,这个领域存在着巨大的腐败,公众其实从来就没有得到过真实的信息,记者的报道往往跟着生产商公关部的口径写,以至一段时间,各报出来不同的记者文章却如出一篇通稿,这种情况再继续下去,真会影响到中国人的饭碗。我在2004年北京国际车展访问了来自湖北阳新的一个汽车配件厂,他们生产铝轮箍,但是不愿给东风配套,因为跟东风配套至少要三个月以后才可能回收到款,而销往美国,可以货到付款。

要战斗就会有孤独,我忽然能体验到鲁迅先生笔战群雄的境地,会感觉到一种累,在无援的笔战中坚持着。因此,我一遍又一遍地逃向大自然,我驾着摩托进入北京的山里,独自在峡谷中品味秋天的风光,我还记得在香河平原一望无际的辽阔玉米中间,驾着摩托长奔的快意。玉米散发着成熟的芬芳,玉米林或叫青纱帐的泥土路,给摩托提供了无尽的颠簸机会,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上。

暖冬给人一种不自然的感觉,虽然人惧寒冷,然而在应该寒冷的时候,天气不冷也叫人害怕,心有忧虑,所以这一般时间心中有排遣不去的不安感,有无故的焦灼。在这样的时候,我选择做菜来适调,我一度专在鱼市场购买来自水库的野鱼,北京的名称叫噘嘴鲢,这种鱼肉质细嫩鲜甜,不足处是细刺较多。

似乎就有了感应,这个下午,天气还十分燥暖,我买了一袋小白菜,这种菜在湖北叫上海青,北京叫油菜,我感觉是湖北品种,菜帮子奇厚,像一把勺子;买了四个白萝卜,是短型品种的旱萝卜,它比巨长的水萝卜有味道;买一袋杭椒,八里桥市场有一家专卖各个品种辣椒的摊位,成系列地卖辣椒,我每次都要买一袋;买了一袋紫皮青蒜,紫皮青蒜要杆细的,硕大无朋的青蒜毫无香气。我在平日里,不会买这么多的菜,再去鱼市,噘嘴鲢没有卖的了,但是有小白条,这小鱼儿令人感到亲切,小时无论钓鱼还是摸鱼,多数时间都是与它们打交道,我很少时间能够钓到或捉到大鱼。像如今写作一样,一条大鱼可以算一部长篇,一条小鱼可像一篇随笔。哦,我记起来,还到香料市场去买了一桶油浸豆豉,油浸豆豉属淡味型豆豉,我好喜欢,我本来是想买永川豆豉的,我先前在世纪华联超市买过两小纸桶的永川油豆豉。这桶油浸豆豉取的名字比较怪,叫做“末博士”风味腊八豆,实际上是黄豆、辣椒、油、盐、香辛料及味精的复合体,经过时间的发酵,它派生出了人类味觉备感亲切的陈香。顺手,买了一瓶老抽王,它是做红烧鱼必备的。

小鱼省了去鳞的工夫,去了肠肚,装大碗里,一部分盐腌,一部分冷藏,这是一些亲爱的小鱼,晚上只是简单地小煎,加辣椒、青蒜和油浸豆豉焖了一把,近来有些许的浮躁,似乎每个冬如此,感觉今年一年的宏大计划又落空了,于是心有悲戚,懊恼何以在漫长的一年中,又将时光虚度。

这个晚上我是陪着夜的,我好像对这个晚上没有什么感觉,我只是一边上网转转,一边不停地敲字,其中还坐在椅子上眯了一会,中间有一段时间,开始构思如何写我去绍兴的美食经历,这中间有一个结,就是鲁迅先生到底吃不吃霉千张?我似乎没有读到鲁迅先生写到霉千张的味道,他写了加饭酒和回香豆,这是很著名的,然后,绍兴在以前到底有没有馒头?这些事情一直困惑着我,这样时间就慢慢地过去,到东方现出白光,太阳一点一点地出来了,我到搜狐的摩托论坛去一看,奇了,出了一个新贴子《下雪了》,后面括弧,里面有一个图字。点开一看,说是北京下了2005年的第一场雪,图是一个女士,在积雪的小车后窗玻璃上用指头写下“下雪了”三个字。下雪了么?我跳起来,穿过卧室推开阳台的门一看,我停在院子里的摩托车上,座位像铺了一层白毡,果然,下雪了。

以过去的惯例,下雪不好买到菜,并且价钱奇高,我怎么就提前买了够一星期吃的菜呢?这让我好生纳闷,过了一会儿,我不去想了,这时候也感觉到了急剧下降的气温,查了一下天气预报,今天最高温度达到零下3度,天!我还一直想着何时去买羽绒服的,据说因为禽流感的因素,羽绒服的价格特别低。

问题是下雪了,暖气却停了,小区的锅炉以乎也太容易患感冒,只要气温一低,它就不劳动了。气温低,不供暖气,而今年的暖气费提高了一倍,这些在今天的日常生活中,可以去找谁说?手指最开始不听使唤,关节冻得有些僵,然后是脚,脚太冷时,膝部会发生痛感,我又实在不愿意将电取暖片从卧室搬到书房,因为书房的插座除联通一切电子设备以外,还烧着一个电壶,泡茶用的。于是,就把骑摩托用的狗皮护膝戴上,这与穿上皮裤是完全一样,身上一下子暖和起来了。

也许,护膝还不够,我需要一锅萝卜汤来取暖。又一个晚餐,我切了一个萝卜,煎了一碟小鱼,切下一只腊鸭腿,我用小鱼腊鸭炖萝卜,炖了一小锅浓汤,腊味,鱼鲜和萝卜的辛甜味溶至一体,热得汤浓的汤,还是小葱大蒜和生姜,真个是鲜呵。我喝汤,大口大口地喝汤,只吃了一小碗五常大米饭,很香的白米饭,南方叫做干饭。喝得热火朝天,热力经由血脉扩散到身体每一个部位,终于把身上的寒气都驱散了。美食主义的原则应该是这样,一种自作主张的美食,它源于自身的味觉需求以及美食创造的冲动。而在中国,这两样是一样也不缺。

第一场雪仿佛抚摸了我,冷,但洁净。我写了一篇打击李安定的文章,这厮是新华社的老牌汽车记者,他近一段时间,力顶跨国公司,当我捕到他鼓吹丰田的时候,毫不客气地给他一板砖!我想,以后还人给他第二和第三板砖,只要他敢鼓吹丰田,一冒头就砸,砸无赦!文章发到搜狐网了,我就赶快加紧写自己的美食,我希望这个冬天不至于虚度。但是,汤是不能无限喝下去,我想起了酒,我还有大半瓶白酒,这是仉长雷先生与我握手言和以后送给我的,它的名字怪怪的,叫做“开城高丽人参酒”,是朝鲜开城产的酒,号称是朝鲜茅台,它的包装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土,我估计朝鲜贫民喝不上这种酒。

为了开城高丽人参酒,我就文火细煎了一大碟小鱼,然后爆杭椒,紫皮青蒜,佐上号称“未博士”风味腊入豆的油浸豆豉,细文慢焖,让豆豉的味道浸入鱼中,这道菜花去我不少功夫,因为这样的焖豆豉在传统上,是加五花肉丁或猪头肉的,那样的味道才好,有酱香的猪头肉,在以往是一种致味,虽然不登大雅之堂。

雪,其实已经无影无踪了,我只是感觉到雪还在,我在下雪后的日子里,用油浸豆豉焖小煎鱼,加了杭椒和紫皮青蒜,豆豉的味道渗入鱼中,鱼香味释散在豆豉里,这么一个因果转折,我喝开城高丽人参酒,酒里有一股淡淡的高丽参味,入口绵柔,且有回甘,是高丽人参清苦味儿背景下的回甘,我喝着并且吃着,我背悔没有在下雪前去怀柔拉回一罐水来,因为此段时间,我又得了上品铁观音,用自来水泡它,真上千里马用了一副破鞍子。我只用了两餐的时间,就把开城高丽人参酒喝完了,这酒也不怎么经喝,我这里放了一半瓶五岳散人前年带来的龙舌兰,它可是还在,因为喝那个龙舌兰须配上柠檬,我买过一次柠檬,却因酸度不够,喝起来味道比五岳散人、十年砍柴来那次喝的差多了,遂搁下了。

生活往是这样,指望过多的铺垫,常常失去本意,以前,我想买一款迅驰技术的笔记本来写作,这个念头一动,以后再使手上的破笔记本,好像怎么写都不灵便,非迅驰技术不可,然而,我知道自己在地质队的时候,用一角钱一支的圆珠笔芯套上竹杆写作,也没有什么不便之处,那时候在山中还没有桌子,将岩芯箱反扣过来,拣了旧砖垫起,上面铺上报纸,就已经是非常好的书桌了,我早期写的诗,多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写作的,现在为什么没有迅驰技术还不行呢?我找不到答案。

2005年的第一场雪已经下了,我想,这一场雪不过是降温的分界线,我找到了心里喜欢的油浸豆豉,它在我的童年时光即已给了我深刻的记忆,我知道这是非常重要,我知道有关乡土以及本质的事物,它将在我的生命,并不曾离去。

正文 给美国人马克·米勒补充一点辣椒

给美国人马克·米勒补充一点辣椒

美国人马克·米勒是一个有趣的人,他出生在一个法裔加拿大人的家庭,在他称之为半清教徒式文化中,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许多种味道,在清教徒那种文化氛围中,“任何时候讨论到食物都是不礼貌的。要是你询问,是什么调料使得一些菜肴如此与众不同?或者说,一客牛排何以如此芳香?为什么炸鸡翅总是让人向往?你得到的回答肯定是支支吾吾的语焉不详”。这种传统心理,可能是基于苏格拉底,柏拉图包括《圣经》对味觉的轻视,在柏拉图眼中,只有视觉和听觉是客观的,味觉与触觉一样,需要接触“物”才能感知,因此就失去了客观性。

清教徒们与美味无缘,他们的生活方式由来已久,刻板而枯燥,你无法颠覆,食物就是给生命提供能量,提供蛋白质或炭水化合物,你可以量定一天的热量来进食,就像考核一天跑多少英哩而给汽车加多少汽油,味觉好像是多余的,或者从来就没有存在,这种情况直到马克·米勒八九岁时,他第一次在朋友家吃到了美味的咖喱肉,才猛然唤醒了味觉。

马克·米勒的情况不仅在北美如此,或许只要我们注意观察,与马克·米勒的情况相同者在中国也不少见,有些人在一生中也没有唤醒味觉,进食不过是维系生命的活动,因为活着,所以才要吃饭,以及面条,令人生失去了许多感受美味的乐趣。既然造物给了人感知的味觉,那么,大千世界的诸种味道,我们的先人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尝试和发明的烹饪术,都是给我们留下的一笔丰富的文化遗产,比如像周朝的“醇熬”,那种天子品味的肉酱拌饭,我们今天也可以自己动手尝试。

马克·米勒被唤醒了味觉之后,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而且他写作了一部重要的著作,这部著作在哲学家或别的学者看来,不过是一本食余消遣的小册子,但它却是颇有情趣,此中可以看出美国人的治学方式。马克·米勒写作了《辣椒:点燃味觉的神奇果》一书,这本书的写作动力,恐怕可以溯源到他儿时那一次偶然吃到咖喱肉,那时候唤醒了味觉,成长后他选修了人类学,接下来是到世界各地旅行,并且认识了各种各样的辣椒。

马克·米勒最早认识了南美洲的辣椒,辣椒原来是生长在智利山中的一种茄科浆果,以后移到墨西哥种植驯化,从南美洲传到北非,再进入欧洲,然后才进入亚洲。这是比较通常的说法,关于传入中国的路径,也有几种说法,一是从中东经西北传入,一是从海上过马六甲海峡从西南传入,一是从上海传入中国。那么,辣椒外来说的理论也遭到本土说的强烈反对,反对者以大陆板块漂移理论驳斥,认为云南地理气候以及纬度与南美洲相当,原来板块没有漂移之前,就是在没有太平洋之前,大陆是一个整体,这样,云南就不可能没有辣椒,而植物学家恰又在云南发现野生的米椒,辣椒本土派据此认为,辣椒是中国的,并非由海外传入。但是,正如同其他植物也有携带种子传入一样,云南米椒也可能是什么人丢下了种子,使它在森林里生长。总之,辣椒是从海外传入还是中国本土原来就有,一直没有争论清楚,只是学者们查阅历史文献,明朝以前从不见有辣椒的记载,虽然现在辣椒在中国一直被视为国椒,是道地的中国产物,四川、湖南、贵州等省份的人都是坚定的辣椒主义者,然而,他们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辣椒正宗的产地在中国。

非常可惜他的是,马克·米勒虽然写下了传播甚广的《辣椒:点燃味觉的神奇果》一书,可是,他没有写到他来过中国四川,那个天府之国的人,是以辣椒照耀着生命的。他们,完全可以在一周内不吃肉食,但是三天没有辣椒,他们的味觉会淡出一个鸟来。我有时候会特别感觉奇怪,我们为什么会认为,外国人尤其是西方人都不吃辣椒呢?也许是德国人和英国人较少食用辣椒的原故。但是,现在这些国家的人也流行吃辣椒了,并将辣椒用以减肥。

我想,以中国人的爱辣椒程度而得知辣椒并非国产,在感情上是一下子难以接受的。不过,确实如此,中国最早关于辣椒的记载是明代高濂撰《遵生八笺》(1591年),他写道:“番椒丛生,白花,果俨似秃笔头,味辣色红,甚可观”。据此记载,一般认为,辣椒即是明朝末年传入中国。野生辣椒经过墨西哥驯化成家辣椒,马克·米勒认为,有两种途径使辣椒得以传播,一是鸟类将辣椒种子带到了北方,二是商业贸易交流使辣椒走出了南美洲。

辣椒在中国已经得到广泛普及,关于这一点,马克·米勒也未及描述。在中国,仅是四川和重庆的辣椒版图,就足有一亿人吃辣椒,在长江辣椒带上,吃辣椒的者至少还有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数个省份的人,其他省份的人也开始吃辣椒。在北京,麻辣小龙虾一直大受欢迎,川、湘、鄂、黔、赣等辣椒菜系也是日渐兴隆。中国似乎缺少马克·米勒这样的辣椒专家,因此辣椒的流布也没有正史收载,由于辣椒的异花授粉变种严重,到底有多少种辣椒,也是无从考证,又由于久长时间的短缺经济困扰,中国的农业一直以丰产为要,祸及辣椒,各地的种子专家均以培育高产辣椒为己任,使南方薄皮的优质辣椒种植面积缩小……但即便如此,中国的辣椒也种类繁多,各得其所的。广东的柿子椒、西北的线椒,云南的山椒、四川的海椒都极其有名。

关于四川的麻辣,一直令人感到神奇,并且会伴之谈辣色变,那四川人为什么会那么能吃麻辣呢?他们是如何发明了麻辣这种麻天辣地的吃地呢?相传,在机动船以前,长江上的行船都有纤夫,这些纤夫的足迹遍及四川各条水道,他们终年在寒冷阴湿的江边跋涉,吃饭的时候,就在岸边支三根棍子,吊起一只瓦罐烹煮食物,这些食物纷杂,有粮食、野菜及滩头弄到的鱼虾,再往里面丢进辣椒和川椒(花椒),煮沸了一罐食,吃罢身如火灼,浑身淌汗,继续拉纤行船,这是有益于拉纤行业的。纤夫到了各个码头,便将这种麻辣吃法传开了去,以后进入饭馆,又演变成火锅和麻辣烫。四川的麻辣吃法,又传遍全国,现在则是全球,可以说有人的地方,就有川味菜馆。

传播川味的第一人,董竹君当之无愧!她在上世纪的20年代,于上海办锦江饭店引出了川味。随后,重庆成为抗战中的陪都,中央官僚及各方富豪名贵也随之涌入重庆和四川大后方,亲口尝到了烈火中烧的四川麻辣,顺便将麻辣发扬光大。

辣是味觉的巅峰!除了长江的辣椒带以外,河南沿黄河还有一条胡辣带,胡辣羊肉汤是那条胡辣带的美味佳肴。但是胡辣,终究没有辣椒传播广泛,尤其青辣椒的鲜辣气息,令人难以拒绝。南淡北咸,东甜西辣,广阔的西部地区也是辣椒热土。在中国,除了温棚种植的辣椒可供人们一年四季品尝到鲜辣椒的美味之外,还有海南省一年四季生长辣椒,它使中国人的生活保持了辣度。

我相信马克·米勒不是成心忽略了中国辣椒,他在文字中提及四川的辣牛肉,那当然是一道美味。马克·米勒对亚洲辣椒的描述,多次提及到泰国和韩国,这两个辣椒国度,都是中国的周边国,但是,他们的辣椒产量与中国比起来,那才是九牛一毛,假设将中国一年产的辣椒运到这两个国家去,相信会将这两个国家严严实实盖上好厚一层。我认为,即便韩国的泡椒非常好,但也不及真正的四川泡椒,四川沸腾鱼的干辣香、鱼香肉丝中的鲜辣气息,亦是无可企及,重庆的毛血旺,它足与南美的男子汉椒相比。

在中国的广大乡村,农民们喜欢将红辣椒串起悬在屋檐下晾晒,那白墙黑瓦的民居,悬上几挂红辣椒串,正是诗歌中的家园意象,望一眼都会有热量从心头升起,温暖宜人。但是,仅仅知道中国的辣椒是远远不够的,要了解世界上的辣椒,那遍布全球的辣椒文化,读马克·米勒的书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将世界各国的辣椒都进行了简单的陈述,尤其对南北美洲的辣椒津津乐道。看上去他对加勒比海的辣椒情有独钟,他居住在美国新墨西哥州,这里宜辣椒生长,他也对哈瓦那的辣椒产生神往之情,则是无以企及。

马克·米勒说:辣椒有着多种商用形式:新鲜的、干燥过的、冷冻的、罐装的和磨成粉的。在《丛林狼咖啡屋》(Coyote Café)中,我们使用了大约20种不同的新鲜辣椒,包括阿纳海姆辣椒、白蜡树椒、新墨西哥辣椒(绿色和红色)、农民辣椒、山地椒、墨西哥哈拉帕辣椒、哈瓦那辣椒、泰国椒、匈牙利樱桃色胡椒和甜胡椒。我们还使用了同样数量的干辣椒,主要用在调味沙司中。我们使用的最频繁的品种是宽椒、熏干后的墨西哥辣椒、铃椒、树椒、穆拉托椒、瓜吉罗椒、pequíns和新墨西哥红椒。(《辣椒:点燃味觉的神奇果》美国 马克·米勒著)

正文 篁竹林

儿时在赣南的故乡种了一株篁竹,印象中篁竹是从一个刺篷里找见的,它生长在一堆乱石间,二尺长许,狼毫小楷笔杆粗细,我花费了一些力气将它挖出来,连同一块黄泥移栽到我家的房子后面,其时我有一把精致的小锄头,对于种植有顽固的热爱。种篁竹是基于我家没有篁竹,篁竹是一片风景,生于屋后,翠绿临风,拂摇炊烟漂蓝的岁月。篁竹剖篾,柔韧性好,宜于捆扎,我奶奶常用它来捆柴禾。

我喜欢篁竹则是出于另外的目的,篁竹会引来篁竹虫,象蝉一般大的虫,背部有甲壳,呈铁青色,象鼻咀。咀是坚硬的吸管,进食便是将咀插进篁竹笋或嫩的篁竹杆吸取竹的清甜的液汁。趁篁竹虫吸篁竹液汁之际抓住它,搁一粒粗盐,用竹笋的壳将它包起,生一堆野火烤,一直把篁竹虫烤成焦黄,篁竹虫是有一种奇香,其肉也甜,又有一星咸味,是极难得到的吃食。

故乡的日子总象是很漫长,篁竹长得十分的慢,在它成活的时候,我就离开赣南去了湖北。这一年,我终于赚够了回故乡的路费,我热泪盈眶地坐在沿赣江疾驰的车上,碧水、蓝天、青松、翠竹、白鹤以及悠悠远去的竹排,两岸的房屋是白的墙黑的瓦,云朵挂在青葱的山头上。

我想起了儿时种的那一株篁竹,离家越来越近,心情愈渐的紧张,翻过山坳转过一个大弯,相思极久的家呈现眼前,仍是白墙黑瓦,仍是百年古树,仍是小河弯弯,仍是炊烟袅袅。蓦然,我心一阵狂跳:那一片篁竹林!在我家的东南角,那里已然长成了一片篁竹林!原来离去的日子却是如此漫长啊……一株篁竹,它已经成林。回到家,我婶婶就说我,你种的篁竹早已经成林了,你却迟迟未归。

正文 胡幺鸡的麻将情结

胡幺鸡同志是我的麻友,他的名字是他自己取的,那是一个冬天,落雪,炉子上面炖着狗肉,我们一边炖狗肉一边打麻将。分队长来了,分队长也是麻坛高手,我就把新麻友介绍给分队长,介绍到胡幺鸡时,刚说到胡……他却和牌了,双手优雅地将牌往前一推,说:和!我和幺鸡!然后,抬头冲分队长一笑,结果就当成了他自报家门,分队长当即就叫他胡幺鸡,分队长年龄大一些,我想胡幺鸡可能是听成了胡跃进,分队长的口音胡跃进跟胡幺鸡差不多,我们就顺着叫胡幺鸡呗。

从此,胡幺鸡同志的本名胡跃进就消失了。

胡幺鸡经常到地质队来打麻将,原因是地质队员有野外补助,收入高,所以牌也打得大,且不怕派出所,我们在一个地方呆几个月就走,谁得罪了我们走的时候就把他的坛坛罐罐砸个稀巴烂。但胡幺鸡总是输钱,一般我们叫总是输钱的人为老送,或者菜鸡。有时候也叫红菜苔绿菜苔,菜苔的意思是脆嫩而任人宰掐。胡幺鸡十打九输,但他性格好,不懒账,不挂账,每次来总带70块钱,输干净了就让位。所以,瘾君子们少不了守在胡幺鸡边上,等着他让位置,每每他又是信心十足地告诉人家:今天我绝对赢,赢定了,你们在我边上白站了。结果话音没有落多久,他的钱就输光了,他下次还这么说,他永远那么自信,又永远那么悲壮地输。胡幺鸡从不抱怨运气不好,或者指责别人耍痞悔牌,他只是站起来挥起拳头说:下次再来!下次再来!他挥的是个空心拳头,可能是他这么挥黑板擦子挥惯了的。

当然,地质队的人就乌七八糟,天南海北各地人等,花样玩得千变万化,钱夹子是汉川人,那地方出人精,俗话说奸黄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汉川,他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子弟,到地质队之前在阿克苏教高中英语。钱夹子就是外号,本名是钱立志,钱夹子就是老赢钱,钱夹子最愿意与胡幺鸡打麻将。我们一般都不喜欢钱夹子,他的手黑,新疆那边的太阳晒的,而且瘦,真的像铁手爪子,他伸手取牌,就像伸来一只战无不胜的铁爪。钱夹子正好与胡幺鸡相反,他是最耍痞耍懒的一个家伙,打下去的牌又收起,摸了牌又吃牌,最令人愤怒的是,他放铳了反悔,比如说他打一个幺鸡,而胡幺鸡说:我和了。说着就推牌,但这时候钱夹子会高喊一声:慢……慢一点,打幺鸡是骗你高兴一下,打九饼才是正宗!他那么一手捉住胡幺鸡推牌的手,一手把快要落地而没有落的幺鸡换成九饼,钱夹子就是这么恶劣。地质队的人都不治他,因为他英语水平好,想考研的家伙指望他给指导复习,不考研的人则喜欢听他讲巴顿,钱夹子第一崇拜巴顿,第二崇拜麦克纳马拉,收集了许多他们的资料,地质队里巴顿迷不少,当时我也是一个巴顿迷。

钱夹子总是赢钱,所以他身上每每只带10块钱,输了就挂帐,有时候挂了三家,弄得人家赢他好几百块都是空头支票,让赢家恨不得掐死他,而人一愤怒,智商就下降,算牌既不灵,看牌也眼花,每每打臭牌,结果完全被钱夹子将本扳回去,这时候天也大亮了,钱夹子一离开麻桌,他马上又非常绅士,就请大家吃早点,给各人买一包香烟,让人觉得挺大方,先头跟他斤斤计较有些过头,简直不应该!这也是大家能够容忍钱夹子的原因之一。不过,钱夹子虽然总也赢钱,却总也没有钱用,好像是借给一个军属了吧。钱夹子也算地质队的奇才之一,他的发明就是到一个地方就打听谁家是军属,然后就租军属的房子住,还帮军属家挑水,我们叫他拥军模范。

与钱夹子的赢钱相反,胡幺鸡仿佛在院子里种了棵摇钱树,他总是有钱,总也输不完,就打听到,他给学生补课赚钱,他是毕业班的的语文老师,有一年高考,他押对一个15分的作文题,轰动一方,因为这个题使他的班里多了5个大学生。县里的官僚,就纷纷把子女送到山里来,在这里只有用学习来驱赶寂寞,根本没有学坏的机会与场所,所以胡幺鸡的学校也被称为学习集中营,在学校里他的外号就叫酋长。胡幺鸡输完工资,就拼命找学生补习,本班的补了补外班的,有时他走在路上见到一个学生拿书在看,就过去问:同学,你要不要补习?他恨不能把天下的学生都拉来补习。

胡幺鸡是在地质队打的麻将,学校也不知道,就见他把满校的学生追得鸡飞狗跳,只要能够付起补习费的,他都给人补课。后来,他放宽了政策,可以用鸡鸭鱼肉蛋和大米代替补课费,上星期有个学生连鸡鸭鱼蛋大米也没有了,就把地里的辣椒全摘了,共50斤,当补课费交给胡幺鸡,胡幺鸡拎了45斤卖给地质队食堂,因为有一个副队长的儿子在胡幺鸡的班上借读(地质队的人总有子弟在地方借读)。这不是胡幺鸡最惨的成绩,最惨的是有个学生,从要留级到进入班级前10名,都是胡幺鸡辛勤补课补的。可是,他只能交给胡幺鸡一个隔年的大南瓜,学生搬不动,是他们父子抬来的。可想而知,胡幺鸡的学生一个个成绩突飞猛进,学校的名次在省里屡屡往前排,学校总有人来考察参观,学习先进经验,作为毕业班的班主任,语文老师,胡幺鸡总得介绍经验,陪着喝酒,一喝完酒就跑到地质队来,脸红红的,酒气熏天,高声叫摆麻将。这个时候的胡幺鸡,极易招引来钱夹子,钱夹子都知道,此时胡幺鸡的口袋里可能就有一个红包,不是装的70块,而是300块,可以痛痛快快打一通宵!所有的人都摸清楚了,学校一要胡幺鸡作经验交流,就得发他一份奖金。有时是300块,有时是500块,胡幺鸡多数是采取把它输掉的方法处理了奖金。胡幺鸡除了打麻将脑子不好使,别处都好使,他也不会大白话向人说,学生的成绩好都是他补习的结果,那算什么优秀教师?胡幺鸡总结经验一串串的,比如三前:抓好上课前三分钟,把握下课前三分种,不放过放学前三分钟,意思是给学生一些交待。三勤三补,三高三低,三满三不满,三学加三习……非常多。可以说,胡幺鸡脱口成章,随便一说就是经验,而且都说得人点头称是,常常获得热烈的掌声。特别是胡幺鸡的三学加三习的经验,轰动八方。胡幺鸡说:学而不习,不得至理,习而不学,不知法则!此言一出,将华师白发苍苍的教育学老教授激动得热泪盈眶:孔子再世,定要收其为徒,至圣名言啊!

胡幺鸡可是不管那些赞誉之词,他甚至连自己的经验发言也忘了,他一门心思就是要找到更多的学生补习,然后,等着学生的补习费,一等到手就到地质队来打麻将,又照例把它输掉。丝瓜结瓜的季节到了,那些交不起学费的学生,被胡幺鸡补习一通,为感师恩,就纷纷把家里的丝瓜送来顶补习费,约有5千斤,大家都是往多里给,丝瓜在山里也没有一个价。胡幺鸡照例把丝瓜送到地质队食堂,5分钱一斤或1角钱一斤的就卖了,转身再到麻将桌上去输掉。然而,这次害惨了地质队,一连半个月吧,我们是吃炒丝瓜、煮丝瓜、鸡蛋丝瓜汤、肥肉烧丝瓜、瘦肉烧丝瓜、粉蒸丝瓜、油淋丝瓜、面粉裹丝瓜油炸……总之吧,不是我们要吃丝瓜,而是丝瓜要进攻我们的胃。于是,分队长出面了,说:这样不行,这样下去我们的钻探任务根本完不成,这样下去我的队员都要丝瓜了。

分队长将麻将撤了。

麻将一撤,钱夹子愤怒了,他首先认为,分队长没有人权意识,公民的业余活动神圣不可侵犯。钱夹子说:在工作上,哪怕你说钻机朝天上打把月亮钻个洞,俺们也服从,那是你的管辖权。可是,下班了,俺们干什么你无权过问。撤了麻将摊,钱夹子就没有财源了,他的工资好像没几天就花掉了。当然,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倾向钱夹子的,心里都想,在深山老林里,好歹有个麻将玩玩,这一撤还搞什么搞?碍着分队长的面子,一些人不吱声,另外一些马屁倾向严重的人,就使劲附和分队长:坚决撤掉麻将,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们要打好每一口井,做好祖国工业前哨,一定要科教兴国!打麻将不能兴国!

钱夹子是在阿克图呆过的人,他怕谁?听见那种高调拧紧眉头,眼睛冒火,他说:谁他妈不前哨了?还不前哨?还不科教?麻将是祖国传统文化,我们要记住时刻弘扬!钱夹子一反击,又有许多人附和:就是,麻将是国粹,我们一定要打好麻将,到2008年北京奥运会上去为国争光!总之,吵得一塌糊涂。这都是丝瓜引起的,胡幺鸡过来一看,就说:老哥们,实在对不起,我再也不收丝瓜这种学费了,从今以后,我只收辣椒!但这话一说,把一帮子怕辣椒的家伙吓得脸色苍白:天哪,要是有5千斤辣椒运到食堂,我们岂不辣死?

撤不撤麻将成了分队的一个大问题,连续几天争吵,其后果是生产任务受到了影响,有一个班在钻进时,就使劲加进度,这样就导致岩芯的采取率降到30%,这是不许可的,等于要补采,是废井。分队长急了,就又开会,问麻将撤不撤?钱夹子跳出来说:不是该不该撤,而是你没有权力撤!

分队长也生气了,这样顶他不给他留面子。就说:麻将应该不应该撤?听到拥护他的声音占了大多数,分队长转身对着钱夹子说:是你说的要民主是吧?你还要人权?那我们就全体投票,看应不应该撤麻将!分队长说着,又抬手一挥,非常豪放的样子,说:我还要告诉你,我也喜欢打麻将,我不是为了我,我是为了大家,为了工作,我还要投一票不撤麻将,我也做一回我的反对派,投票以后你就不能骂我专制了。

分队长说罢,就分头准备了,我是负责做选票,钱夹子和分队长都去做动员工作,他们各自都想拉到足够多的选票,以争取胜利,样子就像真的,都说得眉飞色舞。对此,我是觉得好笑的,因为就是真的撤了麻将,分队的人都拥到分队长的宿舍去呆着不走,不用求他,他自己要告饶,这是有先例的。

我到分队长办公室去拿了一张大纸,这是棒纸,描图用的,非常好,我认为裁开它来做选票可惜,不如搁在我的蚊帐上面挡灰尘更有益一些,于是我把纸放到自己宿舍,然后转到转到食堂,我有主意了:辣椒。我拿了一个小筐,将大筐里的红辣椒和绿辣椒各拿一半,然后顺手拎了一个小口的圆坛子,是装涪陵榨菜的,外面还有篾片编织的包装。到了会场,我宣布:无记名投票,各人只许投一个辣椒,多投无效。红辣椒呢,表示赞同玩麻将,绿辣椒呢,表示要撤掉麻将,如果大家同意这种方法,就可以投票了。说罢,我做了一个试验,即从筐里抓几个辣椒,有红有绿,旁人看不出我要投哪个,握住一个将手伸进坛子的口里投入辣椒,这样投票还是处于保密状态的。

分队长觉得可行,就宣布民主投票,为了不食言,就当众拿了一个红辣椒投进坛子。他说:我说话算数,我还是投赞成玩麻将的票,如果开票最终民主决定不玩麻将,你们就没有什么好说了。

大家依次去抓了一把辣椒,在手中飞快地转来转去,然后闪电般将手插进坛子,扔了手中的辣椒。我呢?我扔进去一个红辣椒,我认为在地质队没有麻将玩太残酷了。

投票结束,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坛子。我发现民主确实是有味道,它更像一种很刺激的游戏,现在谜底还没有出来,是最具悬念的吊人胃口的时刻。我就叫了两个比较中立的班长,让他们来唱票,也就是一个人从我手中接过辣椒,然后说红辣椒或绿辣椒,另一个就蹲在地上画正字。开始了,我从坛子里掏出一个辣椒,班长乙接过:红……辣……椒。班长甲在地上狠狠画了一横。我又掏出一个,班长乙念:红……辣……椒。班长甲再次狠狠在地上画了一竖。

喂,算了吧,搬起坛子倒出来。分队长对班长乙的拖腔唱票很不满意,其实班长乙的唱票蛮专业的,以前他当过农村的民兵连长,喊过军事口令。我听过他喊“握……子……上子弹!前面两字拖,后面三个字干脆利落,非常有韵味。我问他,为什么要叫握子上子弹?班长乙憋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什么原因,反正军事教官都这么喊的,这个口令是我后来看《军事操令》一书明白的,原来是“卧姿上子弹”,搞得那么文皱皱的,难道叫趴下上子弹不好么?俺一直以为是握子上子弹呢。

那就倒出来吧。分队长这个命令却是让我有些不满,我认为,分队长到现在还没有了解民主,民主不是他投一个与自己决策相反的票,也不是把选票从坛子里倒出来看结果,民主是满足一定的程序,就是一些过程,比如这唱票,它是不能省略的。但我肯定不能违抗分队长,我还要在上班的时候去打猎呢。我让班长乙扣着坛子的一边,我扣着另一边,再伸手搬起坛底往上一抬,坛子里的辣椒包括还有三砣剩下的榨菜都出来了,所有的眼睛都盯在地上,盯在地上的辣椒堆上。

随着两声轻轻的感叹,忽然轰的一声,人们都发出一阵狂笑:倒出来的一堆辣椒全部是红的,没有一个是绿的!因为分队长也是投的红辣椒,现在是赞同玩麻将的人达到100%!分队长一下子脸色铁青,他的眼珠像两团即要喷火的黑炭,他刚才动员的几位答应投麻将的反对票家伙嘻嘻地看着他,分队长握了握拳,愤怒地扬了扬眉,然后围着辣椒堆转起来。他越转越快,如入无人之境。忽然,分队长一个跨步弓身抡臂一拳,“哗”的一声,将刚才装辣椒的坛子击成碎片。

分队长真的发火了,人都惊讶地盯着他,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何必要当真呢?分队的人都是有这样的想法,当真总是不明智的,当真总是不得人心的。分队长显然用力过度,他的手忽然滴血了,大滴大滴地往下滴血。钱夹子冲上去,很深情的样子,说:分队长,您负伤了?

轻伤不下火线!分队长不耐烦地甩甩手,这些都是先进事迹材料里的套话,分队长说着用左手托起右手,蛮像个英雄样子。

啊,分队长,你还是包扎去吧,这里有我们顶着。钱夹子挺象回事的。

不。你们下去吧,打麻将去吧,就这出息!分队长拿出火柴盒,撕下擦火的药皮,“啪”的往伤口上一贴,就扬长而去。

终于坚守住玩麻将的权力,但好像连钱夹子在内,都对麻将感到索然无味,大家好像突然明白在大山里工作是多么的枯燥,甚至荒诞得很。就都开始请假,没有假的就请事假,有的学会装病,把香烟盒的锡纸剪成不规则状贴在衬衣上,然后到镇卫生院去透视,就得出胸部有异物的结果,这差不多可以开出半个月的病假。可以说,能够回城的都回城了,留在山里的也没人好好干。钱夹子因为对军属说话有意图不轨之嫌,受到村长的警告,吓得分队把他调到别的分队去了,这是地质队的一个保护人的方法,如果他跟这里人打了架,也可以调别的分队去,反之别的分队的人就调过来。

一天, 胡幺鸡来了,他好像变了一个人,这些时大家都没有心情认真玩麻将,胡幺鸡还屡有斩获,我的印象中,他差不多扳回800多块钱去,他赢了钱,却没有了过去输钱的神采,他有些像盛夏阳光下的丝瓜叶子,软软的耷下来了。而且据说,他也不像过去,为了麻将钱天天去给学生补习,除了一些有钱的学生已经预支了补习费,其他的学生找上门他也懒得给人补习,学生的成绩有一些滑坡,来学习取经的兄弟单位也少了。胡幺鸡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想请大家去吃餐饭。胡幺鸡请客绝对是新闻,过去没有过的事情,胡幺鸡的夫人是前村长的女儿,他相当是驸马了,夫人高他一个头不止。所以,生气的时候就毫不客气地打他,甚至不避外人。因此,胡幺鸡从不带我们去他家的。

我说:好啊,到府上去还是去八豆山镇呀?

胡幺鸡说:啊啊,就在你们这里弄吧,我的一个学生,他交补习费送了一些菜来,我觉得有愧大家,相识一场也不容易,应该醉它一下。胡幺鸡有些语无伦次,我看他的眼睛,里面充满血丝,胡幺鸡是一个性情中人,才华横溢,像“学而不习,不得至理,习而不学,不知法则”这样的教育总结,可真不是一般的人可以想到并总结出来的,而胡幺鸡居然脱口即出。

胡幺鸡转身到门口拖进来一个筐子,里面沙沙响,我接过一看,里面有一个大王八!这个王八成仙了,估计足有五斤重!另外,筐子上还吊着一只野兔,猎枪打的,有一只耳朵已削去半边。这两个菜好,真好。我欢喜地说。

好吧?我这个学生有希望进重点大学,他们家穷,这次是发动了亲戚十几个,上山的打兔子,下水的摸鳖,于是就有了这个机会啦。说着,胡幺鸡从背包里摸出两瓶五粮液,说:酒呢,我也带来了。

到食堂再配了一些配菜,我的干劲来了,把野兔子剥去皮,炖胡萝卜,佐贵州老干妈豆豉,王八呢,太大了,一半我给它红烧,另半清炖,叫做一鱼两吃。王八杀好,砍碎,我找出它的胆,把胆捏碎拌在王八块里,这样做出来的王八味道就鲜。切了二斤五花肉,在锅里狂炸一阵,出油了,搁进王八去红烧,然后搁红绿辣椒,一些姜丝和蒜蓉,淋上晒制酱油,焖一下,香极了。清炖的那一部分,我是用的山药,山药炖王八,乳白的汤,雾气缭绕,如华清温池,洗却凝脂乳气升……文一把。

可惜,钱夹子走了,实际上钱夹子这人挺真诚的,他讲利益是明里讲,不是心里面想着要,嘴上又假惺惺地说不要,有一次他捕了一对斑鸠,我们都说打平伙,他说不,他要把它送给大队长,拍拍马屁,给他批一吨水泥给家里的危房修理一下。他这么一说,我们都觉得他这个马屁完全应该拍,而且应该及时拍,狠狠拍,假如我们旁边人手上还有斑鸠,也会交给他加重他拍马的份量。钱夹子打麻将赢钱,他也是这么说:不赢钱我来干什么?难道睡觉就那么难受吗?他这句话在我们分队挺流行,举凡有人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就有人说:难道睡觉就那么难受吗?钱夹子不在,我把分队长请来了,然后呢,又把副机长请来了,副机长一来就说,这酒应该由他来出,但他一看,是五粮液,就抓抓头皮,喉头咕咚咕咚地响了,据说那里有一个酒阀,酒瘾一来,阀门球就一上一下,发出声响。另外一个是班长乙,他是一个屁和大师。

就开始喝。气氛挺低沉,压抑,大家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共鸣的话题。三杯过后,还是说麻将。分队长精神有一些憔悴,他说:没想到啊,玩一个麻将,影响这么大,民主了一下,过场了一下,还是可以玩,怎么都走人了呢?这话不大好接,分队长好像也没有指望谁接他的话,他又对着胡幺鸡说:你也是怪得很,你以前输得个尽光,还那么精神,跑回去哗啦哗啦给学生补课,补到钱就来输,不亦乐乎,现在看你大把大把赢钱,你却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说说是什么道理?

输钱赢精神。胡幺鸡咬着一大块王八的裙边说。你说我输了钱吗?我没有输,我有什么?我在玩一个游戏,这个游戏是我找学生要游戏的资本,然后,我再到麻将桌上来,我过了一把赢,我得到了,我不用面对墙壁而精神苦闷了,你们呢?从我这里赢了一些叫做钱的印刷品,你们也高兴。我的学生呢?我天天逼着他们补习,我这么优秀的毕业班主任给他们补习,对他们的人生前途影响有多么大?这个时候是决定他们一生穿皮鞋还是穿草鞋的时候,他们交那么一点补习费算什么?他们太穷,不穷的话,交一万块钱都愿意,你们信不信?不信?把你们的孩子送来,我保他考上北大清华,你愿不愿意交一万块钱?

那谁不愿意呀!副机长马上站起来,他的孩子成绩大有长进呢,他举杯道:今天大家作证,胡幺鸡……哦,对不起,我要叫胡老师,只要我的儿子考上重点大学,我交一万块钱,不交天打五雷轰!说罢,副机长一饮而尽,胡幺鸡站起来拦都没有拦住。

胡幺鸡说:你的钱我不会要。然后转变话题,说:喝酒不要谈正事,喝酒一谈正事就不好玩了。

分队长说:胡幺鸡,你的肚子里还是有一点东西,你那个话说得就是,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们要得到什么?以前看你输钱输得乐嗬嗬的,心里觉得怪,现在想来,输也是一种获取。

对了!胡幺鸡举杯站起来说:你就没有明白这一点,所以你搞什么投票,投票以后你输了你还不乐意,告诉你吧,人生难得几回输啊!你能持久的输,输得起,你不为赢而急功近利,你能够解悟人生好多东西,来,干杯!

又喝了一些,酒一喝开,情绪都上来了。然后,又开始划拳。胡幺鸡跟分队长划了几把,居然全是胡幺鸡赢,分队长吃了一惊,说:胡幺鸡,看你不出这方面还有一手?给我说说,我这个人存在什么毛病?按说我的学历、资历和能力,上到县团级应该是时候了,可是,你看我可能要戴着副科级的帽子退休。

你还有上的希望吧?胡幺鸡乐。

我知道,没有。你说说,就你的直观印象,我的问题在哪里?

一定要说?

不说不足以兄弟。

那好,我说了。这里都是麻友,也不见外,将来你们回城,我呢,进城去遇到谁就到谁家喝口水,可以吧?

可以可以。我们说。

实际上,钱夹子的话正好相反,钱夹子这个人,聪明,有正义感,心地很纯洁,他是赢钱,他不是赢别人的灵魂和人格,这很好。胡幺鸡顿了一些,吃了块胡萝卜,他这句话有一些狠,分队长脸上僵了一下。钱夹子学英语的人,是西式思维,所以,他一劲地批评中国人的劣根性。实际上麻将桌上的中国人,要守住上家,卡住下家,盯着对家,还要把握自家。这……是真正的麻将之道,是麻将这个事物给人真正的启迪,可惜很多人玩麻将玩了一生都没有开悟,你在官场,你在事业上,随时都必须守住上家,卡住下家,盯住对家,把握自家……否则,你一事无成。我,你们叫我胡幺鸡,好,我就胡幺鸡,这跟胡九饼也没有什么区别。我的毛病也在这里,打牌的时候,我既没有卡下家,也没有盯对家,上家守不守无所谓,自家是没有把握好的。所以,我场场输钱。我想试一试,我用一种无为的方式可不可以赢钱,就是概率的关系,结果证明,无为的方式不能赢钱,社会……尤其是工业社会,它是侵略型的社会,这是至关重要的,我们所以输,就是不明白,别人为什么老是在意一张牌的得失,他们是在进程当中预先改变了程序,这很可怕,比如塞翁失马,这个典故是他受了伤,却保全了命。但现实却是,如果你先发制人,你永远都是统治者,比如白种人之于美洲,如果美洲人先镇压白种人,那么白种人也是二等民族,相信他们那时候还是农业社会,把白种人打趴在农业社会定格,他们还能够像后来这样吗?

那么,你后来为什么又赢钱呢?分队长说。

这个钱我赢来,对于我的存在没有什么改变,我们家已经做成了生态农业,这个进程在城市恐怕不到2060年达不到。所以,我提前到达了,我赢是一方面你们精神不振,二方面是我大赢你们的钱以后,我看见你们的精神开始转向了,准备反击了。

那你还输不输?分队长的酒上脸了。

我不会再打麻将了。胡幺鸡说。他的话音一落,我们大骇,这怎么可能?但是,只见胡幺鸡的泪一点一点地流下来,一会儿就泪流满面了。

我出家了。胡幺鸡哽咽着说。

出家了?分队长伸手摘下胡幺鸡帽子,果然他已经受戒了。可是,他为什么还吃肉呢?我刚想问,分队长一挥手阻止住了,分队长扭头向外望去,只见村长领着他的女儿,胡幺鸡夫人和孩子过来了,胡夫人泪汪汪的,牵着一对儿女“扑嗵”一跪,两个孩子就说:爸爸,你不要出家啊!

胡幺鸡额角的青筋暴了一暴,他往屋里面扭头。然而这并没有用的,只见学校几个年级的学生、家长和其他老师一起拥来了,学生们站得黑鸦鸦一片,他们大声说:胡老师,你

不能出家!声音之大,震得屋檐纷纷落土,屋后大樟树上雀巢里的一只猫头鹰也惊飞了。

干什么呀,这是!分队长忽然站起来,狠狠地将帽子一甩,说:不干活了,全分队打三天三夜的麻将,不打麻将扣工资奖金!

村长于是也站过来,说:全村是个活口都要来打三天三夜麻将,二五八门前清全频道和牌。

这是我人生中所见的空前的麻将大赛,方圆数公里都能听见这边打麻将的声音。

正文 金叶女贞

记得是大前年的春天了,园丁忽然在楼前的绿化带种植了一丛金色叶片的植物,约二尺高,其形和叶都如女贞树,在好大一块绿化带中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我当时想,这都是一些嫩苗,将来长大了,经历了风雪,它们的叶子就会转为墨绿色,是为苍翠的那一种。然而,直到冬天了,雪洁白地落在了上面,雪消融了,它的叶子仍是金色的。看上去,似乎总要让人产生不适,有时候以为,它们是一些被开水烫坏了的叶子,有时候以为,它们已经退尽绿色而转黄了,它们会要枯死的。猜测都不正确,这些植物没有死,仍然是金色的叶片,仍然是生机勃勃,只是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

今年的春天,朋友约我去爬香山,还劝我去买香山和植物园月票,保证每周爬香山二次,这样便能保持健康的体魄。我开始不答应,因为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我能坚持一周爬两次香山吗?第二次上香山下来,时间早,就去植物园。北京植物园是中国植物研究所的,有著名的樱桃沟。植物园的规模超出我的想象,这里面的植物都挂有标牌,或有花岗岩镂刻树名。于是,忽然间许多熟悉而不知名的植物,一下子全知道名字了,比如,我一直错把它叫成迎春花的连翘,它的枝条是高于迎春的,花开得不如迎春那么张扬――还有雪松、白皮松、粉绿云杉、元宝枫、紫叶海棠、丁香、紫薇等等,这些都是小区绿化带中的老植物居民了,可是,我一直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忽然,我找到了小区绿化带中的始终是金色叶子的植物,它的大名就叫金叶女贞!想来是女贞的一个变种罢,我找到了它的名字,心中竟抑制不住一阵欣喜,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哦,多少年了,我对植物都是有一种粗心,木本就叫其为树,草本就叫其为草,懒或者没有条件去了解它们,植物就是这样无名无姓地与我生活在一个小区,风霜雨雪,炎凉烈日,给我以美丽的风景,这是一种不公道还是属于个人学识上的缺失?一个纯粹的植物盲是不是一个合格的现代人?

愈往植物园走,我心愈欢喜,我找到了越来越多的植物的名字,我当下就决定:买植物园月票。就又想到一位编辑朋友的孩子,他曾问我:麦子是长在什么树上的呀?如此想来,我这个走过崇山峻岭的地质队员且患上了植物盲,城市中成长的新一代做植物盲似乎是天经地义的。

正文 薛正南

在天台山下勘探时,我跟薛正南住一屋。我印象中,他的性格有些古怪,常喜欢在众人的面前纠正我说话中的别字,我一度怕他,因为我有不爱查字典的毛病,读书时遇到生字,就蒙那个生字的读音,结果往往是我错了,然而,我又有爱抖点书面语的虚荣。后来,我跟薛正南住一屋,他就提醒我去买一本《现代汉字词典》,我跑到铜山口书店去买了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1567页,定价5•40元。我搬过来之前,与薛正南同屋住的是分队长,薛正南不喜欢官,就设法让分队长搬出去,他的办法很简单,叫老婆经常来住,地质队有个规矩,不管谁的老婆来了,还是恋人来了,同屋都要出去打游击,另找地方住,分队长觉得经常打游击不好,搬走了,薛正南就请我过去住,我当时享受着一个人一间屋的待遇,不知为什么,薛正南来一说,我就搬过去了,我搬过去以后,薛正南一次也没有叫他老婆来。

薛正南蓄八字胡,貌似鲁迅,头发也直立,但他的脚有点外八字,走路习惯迈方步,他还爱穿褪色的中山装。后来我知道,他的古怪脾气是下放农村时养成的,他下放了九年,在他那个年龄的人中间,是创了纪录的,他说他所在的知青点,一起下放的知青招工走了,后来下放的知青也招工走了,再后来下放的知青还是招工走了,他没有走,他说他孤独和绝望得想自杀,我相信。人在看不到一点希望的时候,什么念头都会产生。

我跟薛正南相处不错,我也不喜欢官,我们都喜欢读书,我搬到薛正南的屋里以后,练过一年的无线电,弄得一屋子的松香和电线胶皮味,他不烦。我练到能装6管半导体收音机以后,我不练了,原来打算改行做无线电修理,梦想有一天能背着修理箱天下云游,但是,集成电路发展很快,我没法跟得上趟。然后,我开始正式练写作,我估计写作会有机会出门开笔会,我从报刊上看到,作家都能去风景区开笔会。我想,我的写作或许和薛正南住一屋有些关系,薛正南喜欢写点古诗,他练书法,练的是颜体,还会篆刻艺术,我在乡下买了一只黑牛角让他给我刻过藏书章。

我平时没有什么事情,负责一台钻机,坏了去修一下,只要钻机正常运转,我就可以终日睡大觉。因此,我的大多数时间都是用来研究做吃的和读书。我有两套煤油炉和两套电炉,公家的柴油归我管,柴油加一点盐,烧起来也不冒烟。因为我闲,头头曾给我派过送饭的活,送饭的人回老家了,让我顶,我就慢慢儿送,到下午两点钟才把中午饭送上山,钻机上的人饿坏了,他们想发火,我说,我又不是送饭的,饭送上来了,我没把你们的菜里肉拣来吃了已经算对得起你们了,此后,头头不敢再打我送饭的的主意,我只送过那一次饭。

薛正南是钻探工,他工作比我辛苦,三班倒轮着上班,零点班下来眼圈都黑。他下班后,抹了温水澡,换了干净衣服,练会书法再睡觉,他讲究整洁,把衬衣洗得非常白,我却相反,我有八件工作服,穿脏了换一件干净一些的,这样轮番换着穿,总有一件是最干净的,穿破了,拿风湿止痛膏贴上,直到完全不能穿就扔掉。

显然,我们两个人住一间屋子,令分队的人都称奇,我们两个人都是不容易与人打伙的人,处世风格也完全不同,包括审美趣味。我们两个人都去买了宜兴壶泡茶,我买的是竹节壶,我觉得大气,上刻有“难得糊涂”四个大字,还有一丛兰花,他买的是一个葵花壶,小巧圆润,偏偏找了一个塑料药瓶盖子盖壶咀,用一节索子一头系盖子,一头系在壶柄上。我跟他说,你这是假卫生,塑料盖子盖壶咀,不如裸露壶咀好,顶多喝第一口茶吐掉。他不理,他喜欢他的风格。

薛正南每次进城返回山中,都可能带来新字贴,他有各种各样的字贴和毛笔,砚盘也有两个,他喜欢中国古体诗,还喜欢古装戏的唱词,他说古装戏的唱词押韵兼有诗意,应该多加研究,这方面我认同又不认同,我读过《宝莲灯》的唱本,也经常早晨跑到水稻田的田埂上站着背诵唐诗,水稻抽穗了,早晨挂着露珠,太阳照上去,珠光宝气的,田边有小青蛙跳,从山脚到山头都有雾,村落的黑屋瓦顶,飘着散漫的炊烟。但是,我同时也喜欢西方的诗歌,大致有雪莱、拜伦、叶赛宁、波特来尔和惠特曼。那时候,分队有个姓王的司机也开始练写作,报了一个函授写作班,经常去给分队书记写报告,对此,他比较得意,因为已经受到官方认可。他也背唐诗,偶尔来跟我比赛,我们这个分队的人有些多,共有三台钻机,一个水泵站加一个炊事班,说起比较奇的奇人有三个,我是一个,常年洗冷水浴,下大雪也在外面洗冷水澡,隔壁的老罗算一个奇人,他个头小,瘦,皮肤深棕色,有50多岁,担任送饭员,每天给山上钻机上的人送两趟饭。他的奇处是能吃盐,我们吃的咸淡正常的菜,他还要抓一把盐搁里面,他自己就吹他属奇人。另外一个姓刘,喜欢相棋,每天追着人下相棋,但自从他在我这里借去了杨官麟的《弈林新编》以后,就闷在屋里打谱,他把杨官麟50局残局的谱都打熟以后,就不再分队找人下相棋了,如果是上夜班,一大早就出去,或到镇上,或到县城,去找摆棋摊的人下残局,藉此捞外快,据说赚到一些钱,但不多,因为摆棋摊的人吃过他的亏以后,不再肯跟他下了,他得去更远的地方找人下 。我那本杨官麟的《弈林新编》也不还给我,说是过年给我10斤鱼,他家住在大冶湖边,村子叫叶家坝,比较容易弄到鱼,结果鱼和书我都没有得到。上述三个人,薛正南都不喜欢,有时当面贬他们,薛正南贬人的时候,一只手执宜兴壶,一只手插裤兜里,他有一条海军蓝的军裤,腰上挂着很长的钥匙链。他贬人是从表扬开头,提起人的兴趣,然后痛贬。越贬得厉害,他越是笑,但是真的愤怒了,他就歪着头说话,眉头拧头紧紧的。

我处世相对比较简单,只要薛正南不喜欢的人,我也不喜欢,王司机军人出身,被子叠得像豆腐块,我挺佩服,薛正南说,这人不大地道,我马上也感觉到,王司机就是不大地道,因为他喜欢拍马屁。拍马屁也罢了,我发现他从来不帮我的忙,我的钻机坏了,他没有帮过,但是,他的汽车坏了,总要拉我去帮他修,还要帮他摇发动机,摇发动机有些危险的,火头不对容易反转摇柄打手和鼻子。

自己做菜,也节约不了菜票,只是食堂每天都做蒸菜,蒸菜省事,又省了打菜时的争吵,因为打菜总是有的人菜里面肉多,有的人菜里面肉少,总有人骂掌勺的炊事员狗眼看人低,蒸菜就省事多了,下格蒸笼蒸饭,上格蒸笼蒸菜,炊事员都省劲,尤其蒸肉是往大里发,炒肉是缩小,蒸菜显得份量多。记得蒸菜是从红枣粉丝肉片汤开始的,那时候,农村的供销社红枣积压卖不出去,买一包烟搭半斤红枣,一时间红枣泛滥。但是,我的菜决不去集贸市场买菜,好像只买过鸡蛋。有次为了炒鸡蛋,我发现村里很多人家都种了一人高的香椿树,我趁中午午休的时候,将一村子的香椿树尖芽都掐了回来,那次掐的香椿炒鸡蛋非常香。

渐渐的时间相处久了,我们都感觉自己是有文化的人,一度我们出去,见什么就对诗,我只记得自己曾有一个句子:万绿丛中一点红。吟石榴的,我以为是一个妙句。我们都分别有一杆猎枪、汽枪和钓鱼竿。打猎带猎枪,打鸟带汽枪,钓鱼就拿鱼竿,但是薛正南不会做菜,这个重任往往落在我肩上。

我只跟薛正南闹过两回别扭,一次是他说这几天都在山上看到黄鹂鸟,叫得好听,长得好看。我说我没有看到,很想看,他听了,上零班时,带了猎枪去,早晨从山上下来,他扔给一只黄鹂鸟给我看。我说,真美的黄鹂鸟啊,你怎么把它打下来了?他说,你不是想看么?我说,我想看你也不要打了它啊!薛正南生气了,说好心打来给你看,你反说我。再一次,是钓鱼,那一段时间,薛正南和小杜出去钓的鱼比较小,都是一两寸长的鲫鱼,我做起来有些麻烦,对他们说,以后钓鱼,也多钓点大的鱼,别尽欺侮小鱼仔。这大话说得薛正南有些生气,但他还是笑着说,那你去钓个大的我们看看。

这天,我们出发去钓鱼,一路上,我跟他们吹牛,钓鱼就要钓大鱼,一条是一条,钓小鱼没意思,鱼孙子都钓起来了,迫害祖国花朵。薛正南说,好,看你今天钓大鱼,你要钓不到大鱼怎么说?我说,不可能,我肯定能钓到大鱼。好,就看你钓大鱼。一路走一路说,以前,我们有默契分工,薛正南管钓鱼,我管做鱼。走到郭家山村口的池塘,悠深的那种池塘,应该是有鱼的,水色黄中带绿,岸上有柳,我在一棵老柳树下钓。

我先钓起一条沙鳅,这家伙瘦长,多刺无肉,薛正南嘿嘿嘿发出三声冷笑,意思是你也钓它啊?我取下沙鳅,换了个大蚯蚓头穿上钩,再钓,一会儿浮漂就斜着猛地拉了四下,第四下浮漂就没水中了,我猛一提竿,沉重有力,鱼竿顿成弦月的弯弧,钓到大家伙了,我心想。拉起来,鱼线绷得啾啾地响,一个大甲鱼,足有三斤重!

又钓了一会,有农民来了,不许我们钓鱼,我们只得走开。要钓就钓大鱼,边走我边说,这下薛正南没话说了,把他气得脸色发乌。到水库转了一圈,各人都钓了些小鱼,回到驻地,又轮到我做鱼了,我将甲鱼红烧了,小鲫鱼仍是炖汤,汤上面撒了小葱花,做好后,我打了酒去找薛正南回来吃,他竟赌气不吃了,这让我好伤感。

冬天了,不能钓鱼了,薛正南又要去打猎,这次他要做大猎人,不甘与我为伍一道打些小玩意,我们一起打猎,心情还是比较愉快的,有次他斜端着猎枪走火,枪子打在我脚后跟30公分的地方,击碎了一枚小卵石打出一个约15公分深的洞,把他吓得要命。这个冬天,薛正南突然心血来潮,他要跟人去打老虎!他为此筹备了半个月,先买白布做了一副绑腿,好像猎人都是有绑腿的。绑腿做好后,他又开始磨匕首,想象着没有打死的老虎会扑过来,要拿匕首跟它格斗,因此,他也在屋里练练格斗,练成匪兵甲的姿态。薛正南上四点班,半夜回来,拿我磨刮刀的油石磨匕首(刮曲轴瓦的刮刀),夜夜磨,把我从睡梦中吵醒来。我跟他说,打了麂子什么的,我吃,打了老虎我不吃,给我一个骨头,我泡虎骨酒。我不去打虎,我那根鸟铳估计打猫也有困难。当时,我们都一样反动,会活活气死今日的环保主义者。终于,到了他的轮休日,薛正南只身出发了,去董家口的原始森林,他很悲壮地上路,因为这时大雪飘飘,已经下了好多天的雪,路上的雪有好厚一层,大地白茫茫。然而……薛正南第二天傍晚就回来了,我问他打着老虎没有?他说没有,他在原始森林边上的雪地上看到过一串老虎脚印,有牛蹄那么大,森林的雪比外面还要厚。我又问,看了有什么感觉?他说腿发软,根本不能好好走路,总有要尿尿的感觉。因为是分工各守山的一边,他看到老虎脚印以后,就赶紧爬上一棵大树,蹲在树杈上哆嗉地呆了一个晚上,天亮了,就头也不回地急急下山,然后就赶回来了。

那遥远的大山,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去了,我想着当年,每把菜做好后,都等着薛正南评价,他吃东西实际上是比较刁的,他如果拧眉一笑,那就完了,他如果脖子向上一抬,嗯地一声,然后抿嘴左嚼右嚼,那菜就是做得好。他老家是淮安一带的人,他弄了一套淮菜的调料,照着淮菜的方子做,却不敌我的野路子。

正文 秋天:落叶上的梦

玉渊潭的银杏,把阳光浮托万朵金色。在秋天里走进玉渊潭,心情会为之灿烂一亮,不止是簇拥成林的银杏一片金黄,不止是玉渊潭碧波深处的天高云淡,不止是银杏林中一抹黄栌树濡染的红霞,也不止是零落栖立在岸柳梢头的白色鸟——这里的一缕风轻轻拂过,必是秋天里的芬芳一缕。

秋天了,我这样躺在玉渊潭青青草地的长椅上,心中划算一个季节到来之后的生活准备——天寒了,我的新毛衣还在南国邮往北国的路上,我将如何迎接接踵而至的冬天呢?秋天来了,冬天不会远了,那雪花飘飞的日子有什么可以暖我的梦?京华的秋阳暖融融的,惟林边那一潭秋水漫溢着清清凉意,草地上也不复听到夏天蝈蝈的鸣叫,林中的秋蝉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这个季节一切事物都成熟了吗?都蜕去夏日的浮躁而顿悟沉默是金?

一个流浪的文人躺在玉渊潭青草地上的长椅上,构思着跟秋色一样美好的长梦;它是这金色里的一簇朦胧,或者是天上那白绸般绵长云带舒展的长卷,抑或水边的青柳拂摇——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做上一个流浪文人的长梦,还会有一缕金阳的馨香。

银杏的叶子,一枚枚轻柔地辞别枝头,飘飘摇摇,悄然无声,托着扇状阳光梦一般纷落,渐渐地将青草地装点一片金色。这样的银杏叶儿,灿烂如一枚枚金坠,也偶然落到长椅和我的秋衫上,它散发金子般芬芳。这总归是很有诗意的落叶,我却喜欢它是金坠的形状,它充满诗意,引发我对俗世生活的渴望,这么多这么多的金坠子啊,它充满了一整个秋天,暖暖的仿佛有铸金炉上的温热,它可以换取很多的财富?如此之多的金坠,充填着我空旷的想象,我的梦被如此之多的金坠堆积起来,我拥有一个世界的金子。

一群南去的大雁把悲鸣扔给了我,它们在天空排出一个巨大的人字形,它们似乎在唤我南归,我刹时梦醒如初,一个从南国流浪到京都的文人,我已经一无所有,我只拥有这么多的银杏叶子的金坠子币,拥有一个金灿灿的梦,除此还有一个太阳,一片蓝天,其它的所有的琐小的事物都没有了。我躺在玉渊潭的长椅上,心里清澈如秋水。我还有这一潭秋水,它没有人与我争夺,我还有一双鳄鱼般张嘴的皮鞋。那么,南归的大雁的,你们的北方之旅找到了什么呢?春来秋归的大雁,你为何如此让我忧伤地鸣叫?难道你们也跟我一样,两手空空地结束北方之旅吗?这时候我又多么羡慕南飞的大雁,大雁有一双自由飞翔的翅膀,还有一个不会分散的群体,而我——而我是这个时代一只落队的大雁,我孤独地躺在玉渊潭的长椅上,梦想着有一大堆灿烂的金子,最后却是连这样一个梦也叫雁声给划破了,我没有翅膀,不能飞翔,我没有雁群,孤伶得独自彷徨,南归的大雁,请带上我一起南归吧,或者捎上我的一片心情,一起穿越北方平原,南方的山冈河川,让我作一次精神上的畅游,或者,我拿上银杏叶子的金坠子去买到一张机票?

我从玉渊潭的长椅中坐起来,拂落身上金灿灿的银杏叶,太阳渐渐向西边滑落,秋水之上,白色鸟悠游如梦,林子中的金叶寂然无声地飘落,又一个秋天来临了,这个秋天的初始我做了这样一个梦,我拥有过一个世界的金子,梦醒时我伸出两手,仍是两手空空,我连一首熟记的流浪者之歌也从记忆里失落了,我只好弯腰拣起一枚扇形的银杏叶,把它捂在手中转身向地铁车站慢步走去,我把银杏叶儿捂得暖暖的,到家时它说不定真的会变成一枚沉甸甸的金坠。我希望着,秋天也总是给人最后一个希望,一个暖融融的梦。

正文 香山老了

香山的老,我不是指山老,而是香山上的黄栌树老了。黄栌树老了,香山的红叶就不复过去的艳丽,著名的香山红叶便也令人忧伤地稀疏了。这种景况其实出现有些年月了,而过去北京人往往把这景况归咎于游人的采摘红叶。是的,去游香山的人,总要采摘一些红叶做纪念,也有的人把红叶采摘下来塑封了出售,然真正的根源,却并非于此。红叶的稀疏,是生长红叶的黄栌树生了病,这种病叫做黄栌黄萎病。据称,对于此病国内外均没有有效控制手段,也就是说,只能望着可爱的黄栌树病体缠身,渐渐地萎顿了生命。

黄栌树生了病,一时找不到治病的方法,这是因为我们过去总想到树可以源源地生长红叶,总是可以装点香山美丽的秋天,惟没有想到树也有生老病死;只想到红叶采摘了就会少,没想到树在病了以后,就不再源源生长红叶了。专家们说,黄栌树集中的地方,发病率愈高,看来这树的病也是可以传染的。为什么黄栌树也要生病呢?我找不到答案,也许所有的树都会生病,只是我们的树医学不够发达而已。

这个秋天我有些为黄栌树忧伤,设若北京再没有香山红叶,北京的秋天还会是北京的秋天吗?看不到红叶的香山,那还能叫香山吗?人呵,我们在关心自身的时候,大约也该关心一下我们周边的朋友了,这个时代已经被列入“濒临灭绝”,因为只要将中华鲟、熊猫、东北虎等名字列在一块,就可以使用濒临灭绝这个词。但如果濒临灭绝,它对生命集团是一个什么样的信号呢?

月球上的单调与寂寞?

香山黄栌,它像南方的红枫树一样,在山中红得像一片晚霞,像一簇火焰,蓝天白云之下,那样的绚丽,那样的灿烂,让人把秋天感觉到无限美好。可是,它却病了,它的患病,我想也可能有我们人为的因素,也许我们太喜欢“香山的一团红云”,就在香山上密植黄栌,这就加剧了它们患病的机会,植物专家称,最有生命力的森林,应该是混合杂交林,而不是在一个地方纯粹种植一种树,单一树种的抗病几率太抵,景色也失之单一。在南方,远山一片火红的枫林,近前却有簇簇翠竹的浓绿,或者是青松的拂摇,那景色是美好的。我初来北京,也曾经感叹香山的火红,也感叹玉渊潭那大片大片的银杏树,银杏树在秋天里的金黄,美得入画,令人沉浸在银杏的绚丽中。我不知道银杏会生病否?如果银杏也病,那真是够令人伤心的。还有,我曾经在电视中看到,火灾之后的大兴安岭,人们也在种植树,也在种植单一树种,这会给生态带来何种影响?它们也会传播一种病吗?单一树种否会使很多的动物迁徙吗?肯定会。在原始森林中,也有大片大片的单一树种,那的确是树的无奈吧,树是没法走动的,就只好就近繁衍了,便也是管不了那么多传播病患之后果了。

植物真的是很可怜,它们无语,去年我养了一盆扶桑,同时也养了一缸蓝孔雀,这些叫做蓝孔雀的鱼儿没有吃的了,水没有及时的换,它们就跳跃而起,表示愤怒、不满、抗议——这信息我接到之后,我给它们投食、换水,而那盆扶桑,却默默地死了,它死得令我措手不及。也许是我太想让它开花,不住地浇水,以至于浸烂了它的根,当它骤然叶子枯黄的时候,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有看着它憔悴下去,然后是它死了——它不舒服的时候,没法传达信息给我,也不能向我表示抗议,它的娇嫩的生命便如此匆匆地结束了。今年我种了一个阳台的瓜果,我就额外关注它们,我在阳台上种的西瓜居然结了拳头大一个西瓜,我发现植物比人更需要一些关怀。

那么,黄栌树呢?是它,使香山美名远扬;是它,给了我们平凡的日子如许的慰藉;是它,使香山公园的经营额成倍增长。可是,我们想过黄栌树了么?

没有。我承认,当我得知道黄栌病了的时候,我头一个想法是:以后我们看不到红叶了,以后我们没有美丽的香山了,我惟没有想到——黄栌树死去了,就没有黄栌树了,而黄栌树是应该有权利活着的,并把它的子子孙孙传下去,我叹息的是我们的感观审美享受,我没有想到失去了黄栌树,却是对黄栌树的不公。黄栌树有活下去的权利,设若黄栌树能够活下去,少些香山红叶又何妨呢?关键的是——黄栌树应该活着。

正文 六月

渴望六月,就是渴望“知了”嫩绿的叫声,透明的河水以及在河畔神秘丛林的紫色桑椹。

前天上香山,站在香炉峰上远眺,目光依循山群的波峰浪谷悠然而去,就见远方灿亮的金阳闪闪,葱郁的山林与淡淡的白雾间有河水悠悠远去,蓦然一阵小风吹来,柔凉地弥漫,依稀感觉去到了远方,穿了短裤和背心,在水凉气和菖蒲气息里走入小河,哗哗地阻止那急去山外的清澈浪花。依稀感觉金阳下六月,清新、温热、轻盈又凉爽的六月,崖下的杜鹃花红红地开成一束束的艳,崖上的蔷薇花甜柔地开成一簇簇的淡,“知了”在树梢上叫,河水在绿叶的两岸间流,神秘的紫色桑椹在蜜蜂金翼抖颤的嗡鸣中探出青绿的桑叶,那酸、那甜、那凉热交织的六月和我记忆中永新的童年,我忽然双目含潮,我遥远的南方遥远的岁月遥远的山冈遥远的六月,我已经是老了的么?

心头上一个惊悚,海水涨潮一样漫波而来的忆念,就像一朵蒲公英开放在六月的北方原野,像紫燕飞越清涧上的山崖,我走下香山以后,仍然回过头来,依依遥望白云中的香炉峰,遥望永远搁置背后的岁月。

六月,一个暖色调的时光,出走与远眺的日子。

我的童年是在赣南度过,就是在这样的六月,光脚攀上树去,活捉了树梢上的“知了”,用缝衣的线系了,牵着且追着它飞,然后走进小河,在透明的河水中踩着光洁的卵石向前走,走到河边的丛林,浓绿深处,忽然几点深紫,几点浅红,就透露了桑椹的信息,于是跳上岸去,抓住桑枝摘下紫色桑椹,一粒一粒地送进嘴里,那深刻而浓郁渗入舌底的甜蜜浑然在口,甜而略有微酸,就把手指和嘴巴都染红了。清凉的风,绿蚂蚱达达地蹬翻叶子跳动,老虎蜻蜓追逐佯吃桑椹的红头苍蝇,布谷鸟在金黄的麦子地里叫,八哥在水边走动寻找墨点样的蝌蚪。

童年走远了,六月每年如期而至,随风送一缕伤感予我。我是计划要在六月去南方的山冈,在六月里回到南方,在南方的山冈上登攀六月,或者在六月的南方小河行走――只有在南方的小河行走,我亲切地感受到自己还不太老,因我的走动,一河的清流都漫上了两岸。

正文 美丽的飞翔

10月22日下午4点23分,我从慕田峪长城脚下发车,一路下坡,我将一档换了三档,再换四档,扔了油门,间或点脚刹,任车滑行,漫长且有弯度的坡道上,往来的车辆不多,中段看见一个村落的山墙群,被从慕田峪长城上空的阳光投映,被镀亮的山墙有一种家园的况味,我便刹车取出数码相机拍了一张,再度发车前行,向南直奔通州。

下完坡在四档上行驶了,车在50公里至60公里之间,建龙的加速性颇好,坡下的路宽阔平直,我超了一辆带着女士的125骑式车,接下又超了一位女士骑的小踏板,我换上五档,将速度拉到60公里至70公里之间,这是一个小的漫坡,建龙平稳而有力,我用双膝夹紧油箱,降低重心,双手轻松地扶着龙头,慕田峪长城上空的阳光投映到路面上,一片黄亮色的明媚。路边的杨树,叶子正绿而转黄,笔直地排列着。漫坡的顶有座桥,桥面是一个向左转的小弯,过桥再右转,看上去是一个不甚明显的S形。

接近70公里的速度冲上桥面,我照例身体微微左倾,压弯,同时向左打龙头。然而,我忽然感觉到前轮发飘,不听使唤,飘摆着向前窜,我又用了些力压弯,将龙头向左打,右前方便是人行道的台阶,约有25公分的高度。捏了闸,右脚也去踩闸,那一瞬,我还记得左手捏开了离开器。建龙仍高速冲向台阶,我在约有两米的距离压弯左转的,发飘的前轮不听使唤,眼看只有一米、半米的距离,凭我的感觉,再强行压弯,极可能发生侧滑,那样的话,我会随车斜冲倒向桥面的中央,此时已经车潮如涌。至少有两辆灰白色轿车和一辆面包车与我并行过。我不愿侧滑罢,放弃压弯,索性扭转龙头向台阶冲去,只一刹那,我便腾空飞了起来。

本能的捏闸踩闸与捏开离合之际,将龙头扭向台阶,轰的一下,我高高的飞起来!我……飞……起……来……斜侧身栽向右边的人行道!我感觉是头与右肘同时落地,不可扼止地在地上一通滑行。眼睛通过头盔的树脂片看见亮晶晶的水波般的玻璃碎片。头盔重重地与地面磨擦,我的右肘也在地面上磨擦,右胯枕着裤袋的钥匙与打火机在地面上磨擦,然后,左膝落地,身体转正身俯卧,左手撑地,至此全身直直地横趴在人行道上,惟右脚被压在建龙的座位之下。

人不能动弹,过往的车辆减速,感觉后面有人惊喊,我抽动右脚,无力,右脚似乎被压得很紧。我想翻身起来,尝试了一下,无效。于是抬手摘下头盔,听到过路的车上的叫声,心里面很渐愧,不想让人看见脸,旋又戴上了头盔。索性躺了一会,抽动右脚,抽了三下,将右脚拔出来,缓缓地撑地而起,翻身侧坐,正看到我超过的女士小踏板缓缓地驶来。戴着绒帽的女士仿佛哆嗦了一下,她带了一下刹车,继续前行。此时,我沮丧极了,回望了一下慕田峪上空的阳光,温馨而明亮,暖洋洋的感觉,我浑身酸疼,主要是右肘、右胯、右肩关节和左膝盖。

我腾的一下站起来,我惊异地发现,建龙被我带上了台阶,它平躺在台阶上,前轮向前,后轮在后。它已经熄火了,只有档位灯还亮着,一个红的5字。我再向刚才失控的路面看去,那里躺着一个大号的雪碧瓶子,有小半瓶的雪碧淌了一地,它滚过了一段路程。我顿生疑惑,我没有带雪碧的,我只在牛栏山镇喝过半瓶小瓶装可乐,剩下的锁在后备箱了。何来的雪碧瓶子呢?路面平坦而光洁,大号的雪碧瓶子啊,如果看见它,我定会减速绕行的,何来的雪碧瓶子的呢?地上还有溅洒的雪碧糖水。我怀疑是与我并行的车上扔下了这个雪碧瓶,它触碰了我的后轮。仅此想了一下,一个穿迷彩服骑自行车的男子过来,拣起雪碧瓶,扔到他的车后框里。

我正了正头盔,拍拍手,拍拍腿,弯下腰去扶车,一下没有扳动,第二下,我将建龙扳起来,环周看了看,居然未受什么伤,只有右转向灯座折了,打了右转向灯,它一闪一闪地亮……捏了离合器,踏回空档,用右姆指按下启动开关,车着火了,我跨上车,踏下一档,松了离合器,建龙嗖的往前去了。换上二档,再换三档,在暖洋洋的阳光里,我朝着通州的方向一路向南。快到怀柔县城,我停下车,再度检查一遍车,似乎没有事情,骑上,辗着夕阳的余辉继续往南走。

正文 豆汁儿儿与焦圈

早年住南池子时爱到东华门觅小吃,曾经立下誓言,要每天吃一省,用不多时间把全国都吃到,这却省了旅途的劳累,也省了那久长时间的奔波,小吃的碗小,一餐可以吃两小碗,如果打点蛮,我一餐可吃三碗,不过,多数时间是吃两碗。吃两碗也不吃一个地方的,比如,要一碗西安的羊肉泡馍,然后要一碗宁波汤圆,决不重样,小吃也不算贵,二至五元一碗,也省了做晚饭。

吃了外省,回过头来吃北京,对于北京的小吃,我有过一个奇异的心路历程,对于北京美食,或者也包括北京其他的事物,初始是崇拜,尔后轻视直至蔑视,再回过头来重新审视,直至我感觉到北京的事物却也轻视不得,它的潜在的逻辑性是如此严密,它有时候会超越我的想象。比如说北京大爷拎鸟笼子的事,以前我与朋友每议及必是摇头,现在回头一看,此城确宜拎鸟笼子而不宜太市侩了。去年,我从南方坐火车回京,到车站向一位卖《北京地图》的大爷打听去通州的一趟车,他居然说:买份地图就告诉你。我心里大怒,怎么这样啊?你以为这是在哪儿呀?这是在北京啊,怎么这么功利?

在皇城,一旦人都养成了这种功利心,人皆盯上眼前蝇头小利,那宽容大度,那心怀天下的宏阔大局思想如何可以培育呢?也罢,我不问了,也不买那份地图,我自己找。但是,在住南池子的时候,我的心态正朝着崇拜北京向轻视北京的过渡期,我去喝豆汁儿儿,吃焦圈,体验到的是一种极度平民化的心情。

豆汁儿儿,初以为是南方那豆浆,浆与汁,从字面上理解,距离应不甚大的,或者就是北京味道的豆浆。待我喝来,方知此豆汁儿儿不是彼豆浆也,北京的豆汁儿儿,入口有一股霉馊味,等细细捕捉,那霉馊味悠游飘缈,及至无以捕捉,含了片刻,此味悠游回转,霉馊味忽然又呈现出来,有如进入到原始森林,从谷底转来些许香草的腐味,一缕小风吹来,飘然而散。等喝到第二口及半杯的时候,醇绵的陈香渐渐悠荡,此时特别适宜嚼一口焦圈。焦圈如手镯,坚硬焦脆,咬断一节,嚼之,十分新鲜的焦香弥漫,它令豆汁儿儿的味道刹时大撤退,嚼罢焦圈,就得又喝一口豆汁儿儿,这样的循环构成了喝豆汁儿儿的趣味。

豆汁儿儿,本不是什么专业制作,乃做绿豆淀粉或粉丝时,浸泡绿豆,捻皮捞出,加水磨成细绿豆浆,倒入大缸内发酵,沉入缸底者为淀粉,在上层漂浮者为豆汁儿儿。发酵之后的豆汁儿儿再倒入大砂锅兑水再煮,煮开以后,可用文火保温,随喝随取。喝豆汁儿儿需要细酱菜,此酱菜丝,夏天可用苤蓝造之,或用老咸芥菜丝拌辣椒香油,据说研究老舍先要从喝豆汁儿儿开始,这或许也是对的,因为没搞清楚豆汁儿儿的味道,何以知道喝豆汁儿儿人之乐呢?著名民歌王王洛宾先生,在新疆已经呆了那么多年了,然而,他在临去世前,仍然想喝豆汁儿儿,待一口豆汁儿儿下咽,才驾鹤西去。

正文 野外的秋天

山冈上枫叶渐渐地红,小河如镜,镶嵌着清虾、彩鱼、红叶和卵石。垂柳拂不去金阳和云絮,山岚是一份淡蓝的轻掩。

花朵的芬芳,果实的芬芳,煮猪潲的芬芳,烧牛粪草的芬芳,所有香气依着山溪蔓延,弥漫巨大的樟树下。青瓦白墙,红辣椒挂在屋檐的木梁上,灯光穿过雕花的窗格。炊烟消隐,稻草的草塔上立着最后一只雄鸡,老黄牛静卧嚼着干涩的记忆,红蜻蜓、黑蝙蝠是黄昏的散步者。秋天了,我要换一枚枫叶的书签。

越过金黄的橙子,橘红的柿子,哒哒炸裂的板栗,琥珀的大枣,青红相间的苹果,百合花像高高的白瓷杯盏,摇曳在凤尾叶上,如盛露的器皿,或者只盛一杯清凉的月光。

太阳出来了,绣雾如绫织瀑如缎,茱萸悬起椭圆的酸果,斑鸠在樟树林咕咕地叫着。村姑的竹篮里有紫红的饭豆菇,墨绿的韭菜菇,洁白的茶树菇和浅灰的松菇。摘山果的少年爬到树上,少妇将鸭群赶入山溪,麻斑点的鸭子惊喜地拍水,黄嘴壳在草根间寻找清虾,叼鱼郎炸开翡翠翅膀“最最”地叫着穿过,绿纹水蛇游过透明溪水,缓缓爬进菖蒲丛间。

风吹去山腰的白飘带,一片郁葱一片胭红一片金黄,浓郁的色块如轻描重抹的海涛。

正文 筵席

筵和席在古代是相同之物,隋唐以前,人不使用桌椅,屋内地上铺竹席,底层粗的叫筵,筵上面铺的精细竹席叫席,合而统称筵席,人皆席地而坐,在上面饮酒吃肉,称会筵席。现在的摆筵席,基本上是一个称谓的沿续,既没有筵也没有席,只有桌椅。八仙桌,大圆桌,已经是时清时代的事情了。

古人活得比较闲散,所以宴会的宴字,是吃喝和安逸的意思,关于享乐与安逸,燕也是相同的,且含和美之义,如燕尔新婚,所以宴会也称燕会,据说尧舜时代的敬老典礼中,老人们在屋里席地而坐,你一鼎,我一鬲,分享美味的狗肉,此叫燕礼。总之,燕会是大家坐在一起吃肉喝酒的快乐活动。

有时候,总见人对中国人崇尚吃吃喝喝的活动之非议,认为这是一种落后的生活方式,所以过去有一段时间几乎消灭了筵席或者说燕会、酒宴,细一想,人活着进行一点吃吃唱喝喝的活动,终归是一种难得的快意,实际上欧洲、北美及其他地方的人也一样,吃吃喝喝的活动不胜枚举,我以为只要不是搞那种让人愁眉苦脸的忆苦思甜,吃喝活动都是健康的。

有了筵席,必然要排座次,也称之为席位,席位很重要,有威望的、地位、财富和权势者坐主席,其余从次席到末席,围桌而坐,这么多年了,我们都是这样,每一宴会,总是要有主席的,这个主席也农渐被移用到权力机制里面,将主席立为一个官位,从小到中学生的班主席,大到国家主席,可知筵席的能量之大了。

不过,源于筵席的主席而脱生出来的会议主席台,区别就渐渐大了,主席台往往设在舞台上,代表席设在观众席上,这首先是一两张桌子坐不下的结果,其次是会议仍是与筵席有着区别,会议是讲话的地方,也不必围在一起吃肉喝酒,层次分来话也听得明白,主席管说,观众席负责听,但不论怎么历史演变,其本质没有走出多远,不外乎是关于民众吃肉喝酒之事,吃不上肉,喝不上酒,一切都沦为空谈。所以现在的席与历史的席,差别仍是不大。

正文 爆虾仁豆瓣

爆虾仁这道菜,在北京是难得吃到味道纯正的了,入冬时,我在金鼎轩吃过一次,那天央视召集天涯网友做“实话实说”节目的见面会,我感觉那爆虾仁简直对不起成仁之虾,二次搜狐网的一干人等再去,我就不点其虾。诚然,北京其他馆子的爆虾仁也未必好到哪去,重要的原因估计乃是虾的鲜活度不足,如今大学里蹩足的中文系教授尚且知道在课堂上对学子们说,写作时,语言一定要鲜活,难道厨子就不知道爆虾仁用虾要鲜活吗?

所以,我总是怀念在地质队的时候,我自己捕虾来做爆虾仁。关于捕虾这项劳动,是一件十足休闲且有趣的事,我最早在大冶湖发现渔民捕虾,神往之极,差点想自己去做一个渔民。渔民当中,肯定有专业捕虾的人,但是,我看到的渔民不是“虾民”,他们是捕鱼的,到远湖去捕大鱼,几十斤重的青鱼从船舱里取出来,看上去都令人尊敬。渔民的船泊岸了,湖水映着夕霞,那胭脂色的波纹一波波由近至远,船头上蓝炊烟升起,岸柳轻扬柳丝,浪涛摇动的渔船微晃,我就看渔民用铁锅焖饭,饭熟了,将焖饭的吊锅挂起来,换了炒锅煎鱼,渔船的舱里有的是鱼,渔民想吃什么鱼就有什么鱼。所以,这并不有趣,有趣的是,他们船舱里忽然没有鱼了,或者想爆它一碟虾喝酒,此时,渔民就要捕虾。

那个时候,大冶湖的渔船,船舷上多挂着一捆竹枝,竹叶也差不多脱尽,起先我不知道那竹枝是干什么的,行船的时候拎起,泊船的时候扔进水里。就是说,渔民想到要吃爆虾仁喝酒的时候,到船尾的舷边,蹲下,猛地将那捆竹枝拎到船舱,一时间,栖憩在竹枝里做梦的虾从竹枝里惊醒蹦出来,渔民顺势抖几抖,咚咚哒哒,就有许多活虾在船舱里面蹦跳,大大小小,体格不一,间或有一两条小鱼闪出银亮的光,还有螺狮和小贝壳,渔民伸手拿过一盆,拣了活虾舀水涮一下,往热锅里倒些油,哧嚓一声,将虾倒进锅里,三炒五炒,虾就红了,红了大半锅,再将备好的姜丝扔进去,佐青葱,红红绿绿的,放了盐炒匀了,装进盆状大陶碗里,那味道真是鲜香。自此,我知道渔船那捆竹枝的用处,想到自己也能划这样一条船,船舷上挂着几捆竹枝,没事时拎起来,抖它半盆虾,爆了,佐青辣椒喝酒,船儿轻摇,月儿从柳梢升起,湖风缓缓地吹,此情境与神仙有甚区别呢?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怪,当时唯一令我犹豫的不是渔民吃苦,经风雨顶恶浪,而是渔民总在船上打赤脚,让一双脚板长成蒲扇那么大,这样的大脚肯定是穿不了火箭皮鞋。那个时候,我们那里流行穿火箭皮鞋,就是武汉皮鞋厂生产的尖头皮鞋,有牛皮的,也有猪皮的,猪皮的次之,有毛孔,刷皮鞋时要给多一些鞋油,猪皮的火箭皮鞋,属于经济型。做了渔民,穿不了皮鞋,这是多么令人苦恼的事情?

后来,我发现捕虾用不着什么竹枝,也不必要有渔船,连湖也不必下,因为各水塘里面都有虾,虾类真是无所不在,连那高山顶上的泉水里,也能见到虾。我捕虾的方法是用纱布做网,或者旧蚊帐也可以做,实际上旧蚊帐最好,因为它的透水性好。大约一平米一块,用两根竹片弯弓扎着纱布的四角,在竹片的弧顶用绳子扎住,再在纱布中央抹些面粉,有条件最好是丢一根鳝鱼肠子里面,最能引虾。如此这般,将自制的虾网扔进水里,有若干个这样的网,在塘里摆成一排,隔一会儿时间,将网拎起,里面总有一小撮虾,离水以后,虾子蹦跳得欢。

捕虾的问题解决了,还有一个问题是做虾。做虾的方法也是很多的,这里讲我的爆虾仁豆瓣。捕回虾以后,先洗净虾,然后用沸水将虾烫熟,剥去虾壳,这就取出虾仁了,再备上青蚕豆瓣,剥了皮的,几只红辣椒切成小圈,一两根紫皮青蒜切好,把蚕豆瓣炒熟,虾仁则用鸡蛋清拌了,热油猛爆,拌过鸡蛋清的虾仁,才是红亮,晶莹放光。如是,再倒油炒了红辣椒和青蒜,倒虾仁与蚕豆瓣合炒,佐盐,这些过程都十分简单,于是一盘爆虾仁豆瓣就成功了。必须注意的是,用白瓷盘来盛装,可烘托出一青二红的色泽,便是不尝,看上去都是十分的美。

喝酒罢!青蚕豆瓣有青鲜味,爆虾仁鲜而微甜,是逼人的鲜,鲜透了……两样吃起来都舒服透顶,而这其中全过程都由自己动手,这里面还有一种功成之喜悦,如是招待朋友,那才是爽了。我曾想在北京如法炮制,却是没有探清,北国的水里到底有没有虾,关键是看到北京的水体都不大好,自己捕虾,一定要选择水体好的湖塘河港,捕起的虾通体透明,活蹦乱跳,唯两只细小晶莹的黑眼睛像黑宝石镶嵌……我觉得有这样的虾,即便从未下过厨的人,指点一二之后,就可以执锅操勺了。讨论爆虾仁这道菜,我以为,厨子再好,比不过虾鲜。

正文 腊羊肉

人皆对童年时代的食品怀有美好的记忆,我以为这里面有一个初吃效应,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吃的高粱秆是多么的甜。人又总是忽略这个初吃效应,成年后以为什么东西都不及孩提时代,而今天的儿童,不是也在品尝着他们在将来怀想终身的食品么?虽然我们那么坚定地认为,如今什么东西都没有味道了。

我第一次吃羊肉,以今天的食文化视角观照,当然是一次品位极高的品尝。记不清那时候的年岁,总之是有着对食品的记忆了。那是一个冬天么?也记不得了。我只是知道,叔叔那次去打猎,猎人们以多对寡,将一只野山羊撵至水田,可怜这位极善攀岩跳壁的蹄类动物,陷于泥沼而穷途末路(穷途末路、走投无路,两词的词意相近,当时课文正学到此,我以为野山羊被撵至水田中央,就是两词的词意),被活活地捉住。叔叔分了一挂野山羊肉,拿回来红烧,放了红辣椒、豆豉和花椒油。我记忆的食谱之库里,它是最为鲜美的肉类了。在那时,我还没有直面过羊的尊容,只在课本上看过山羊的插图,它们都蓄着窄脸爷爷相似的胡须,是长长的一弯,像微风下的玉米须。

长大些到了湖北,始见到山羊,是一个人家养的,大人说它的肉膻,可我说野山羊就不膻。后来街上就有了羊肉卖,说是从河南拉来的,已经风至半干。其时鄂人也不大吃羊,极其便宜,5块钱一只羊腿。我就买了羊腿,把它切成极细的肉丁,佐干椒与青蒜爆炒,肉质表层有些焦,隐约的有些膻味,每每一小碟,故未吃出厌食之感。但它确实奠定了我吃羊肉的基味,使我深刻地认识到,羊肉应该是膻的。以后想吃羊肉的时候,记忆的味蕾先淡出一股白水的味道,似乎只有羊肉才足以去除此股淡味。

北京的羊肉,就没有膻味。初时,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渐渐羊肉吃得久了,忽然怀想起我个人饮食史中那有膻味的羊肉,就觉得不膻的羊肉不够纯粹,像被温棚隔离了田野气息的小黄瓜,好没味道。因此,我就从此走上了寻找有膻味的羊肉的漫漫旅途。事实上羊油是有膻味的,因而在买羊肉时,我总叫老板别把羊油剔去。但羊肉老板看我是南方人,以为我是一个地道的食盲,不仅剔去羊油,而且还教导我,羊油是必须去除的,否则有膻味儿。天哪,我要的就是羊膻味啊!以后,就感觉到羊油也没有膻味了。怎么办?

把羊肉腊起来吃,这想法令我激动,吃腊羊肉,就不会没有味道的感觉。便去买回了羊肉,用盐和五香粉把羊肉腌起来,数日,挂到阳台上,风吹日晒,羊肉渐呈褐色,隐隐地袭来腊肉的气息。我先切了些,搁在电饭煲里面蒸,蒸的腊羊肉,确乎胜于新鲜羊肉。它有一股腊味,且颇有韧性,极细极细地嚼起来,其味渐渐地释放出,在味蕾间悠然回旋,像品味着记忆深处的一个山野中的故事,虽然我明白此羊来自于内蒙古广阔的大草原。

后来,我再把腊羊肉小炒,搁红辣椒、芹菜杆和姜丝,其味悠长。先把腊羊肉在热油中炸一炸,外焦内绵之际,将配料投入,且不必搁盐,,炒片刻起锅。此时,腊羊肉焦绵合一,香气渐起,送入口中,积淀在时间里的陈香气息,弥漫口腔,悠然把我推入岁月的辽阔原野。这样的腊味,确乎唯江南所有,而此羊肉,又原于北国,便也就成为北菜南做的标本。或者,是一种源于心灵深处的亲近南国的乡思。

正文 南池子心情

南池子在天安门以东,往北便是北池子,相间有一个东华门,再往东便是王府井了。大约是这样的一个要道,南池子大街的行人总是多多,车也多多。有一段时间我便住在南池子,一个小小的四合院,灰墙朱门,很浓郁的古旧的气息便也从这里弥漫开去。我那时以为,没有在南池子的四合院里住过,便不能算作真正在北京城住过。

住南池子的时候,果真会有一种古旧的心情,外出回来吱呀一声推开来门,迎面便是合抱粗的古柏,有牵牛花柔情万种地缠绕,地便是青砖铺陈,上结幽幽的青苔,青瓦之上,绿草拂摇一方蓝天,便是那院的角上,邻人在一只旧的缺了个小口的水缸里放养着金鱼,鱼把悠悠的岁月悠游得静了,久了,也湿润了。这时候不论人是从多么繁华喧嚣的地方回来,都是要清冷了来的。而具体是怎样的冷清了来呢?倒是让我很说不清楚的,就如我一到繁华喧嚣的地方去心情便是要浮躁起来一样,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似乎这样的心情,也只有久居于四合院里,才有较为真切的体验,用语言来传达,便是如释梦般,难得有完整的清楚。想来都是这四合院的太古旧,是朝廷的人所造巨久居的缘故,我注定要被历史浸染了。

南池子的四合院,自是这样的让我感受久远的时光,但那是朝廷的时光,我有时候静静地呆在那里,不做什么,不阅读也不看电视,而老在脑子里想,那朝廷的人,是如何地在这样的四合院里发生爱情,饮酒品茶或者吹萧,他们着长袍么?竹布的或者蓝土林的,喜欢作揖么,是在哪厢有礼呢?这样的想象无边无际,随着空气飘浮,或者黄昏,或者正午,或者清晨,但主要的是在月夜,昆虫在窗下鸣叫,稀落下去的行人由近及远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有偶尔疾驰而去的汽车或者自行车响动也改变不了的清幽里,我爱想起朝廷。他们都使用灯笼照明,男人和女人走向一起的时候,便就是两只灯笼幽幽走向一起么?

对于朝廷的事,我是很有好奇心的。我想不透的时候,却是忽然发现有人对我也发生好奇来。这便是那些百国的友人。他们都是金发碧眼,朝气蓬勃而又叽哩咕噜,他们老喜欢打南池子大街走过。他们走过的时候,老喜欢在我的窗下驻足。我是恰好有一扇窗临街,而那窗恰好又是一人之高。只是窗的玻璃很暗,因而我并没有想到要去拉上窗纱。他们在我的窗下驻足,就把脸紧贴在窗玻璃上,十足好奇地往里打量。第一次发现西国友人打量的时候,我只是感觉忽然屋里暗了一些,又暗了一些,再就是好暗了一些,猛回首,那窗玻璃上竟然紧贴着五张西国的脸,他们要干什么?我不知道。不过稍稍片刻,我理解了,他们无非要这样好奇地看一看生活在四合院里的人,至于是要考察内面的男人是否还留着辫子,也是说不清的,但这以后,我知道我也成了四合院的一道风景了。

再以后,我对百国友人的好奇不以为然了,他们想看一个住在四合院里的北京人,这才是理由。不过从那以后,我开始了注意桌上的卫生了。握卷或者写作,甚而修正从未考虑过的坐姿。我想,我这是代表谁?是我?北京人还是朝廷时代的旧人?我觉得,还是朝廷靠得住一些。你以为你是谁?当人家好奇你的住所时,大约也就把人也投放进去。把我看成现在?朝廷?这只有西国友人清楚,我并不理睬他。直到有一次四位碧眼金发的西国女郎挤在我的窗下手搭凉棚朝里看时,我给过她们一个飞吻,她们为之兴奋。住南池子的时候,这样的情况不是很少的。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猛然发现有一群酉国友人站在我的窗下,叽哩咕嗜朝里面窥视着,那次我吓了一跳,发生什么事了?近去才知道,他们只是好奇。我那时候的心情忽然特别地怪起来,我略约留有十余步远看着他们,看着他们的表情,听他们叽哩咕噜交谈,打一种纯西派的手势,但我怎么也猜不透他们此时此刻在交流着什么,我忽然想起我那桌上有一盘鱼骨刺,是午餐吃罢鱼而未倒掉的,他们是否在研究那盘鱼骨刺到底是中餐里的什么样一道菜呢?很可能是。我站立略约有一刻钟,等他们走了,有些远去了,我走过去,站在他们刚才站过的位置朝里<strike>?99lib?</strike>看,这边是一盘鱼骨刺,一只汤匙,一只空的啤酒瓶子,另一边是一台电脑,一本打开了的书。我想不出这有什么可以让人看好半天的景致,更无站立在那里研究的必要……

槐花轻轻地在四合院里飘落,跟下一种香的雪一样。芬芳、清幽、苔鲜气息弥漫,我便在这样的氛围里读书,写作,有时候也因为洋妞的窥望而想起一些国际的问题,比如巴黎还是巴法利亚,奥斯陆还是佛罗里达,甚或是我和洋妞对视的那一眼,算不算得上是国际交流?等等。只是邻居大爷偶尔的咳嗽,中断一次我的神思,把放出去的遐想从太平洋的那边收了回来。其实,我住南池子的时候,心里是非常想写出一些很好的文章来的,我想起沈从文打湘酉乍来北京的时候,便也是住到一小间不甚明亮的四合院的屋子里,用毛笔在道林纸或者别的什么纸上写,我想那时候也是有好多的文学青年打边地来,就那么出息了。我想当一个作家,写很漂亮的文章,最好是拿着文稿去换回银洋,再拿银洋去换回猪肉、粉丝和白菜,用一小炉煨了,沽上二两白酒,滋滋润润地喝了,再刷刷刷地飞快地写起来,但现在是没有银洋了。没有也罢,现在是有洋妞在窗外窥视的时代了,银洋那种东西不穿长袍使唤起来,味道也不是那么的纯正了。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我住在南池子的四合院里的时候,我的心有一种沧桑历尽浮华退尽的感觉。我体验到那小屋里,墙砖经久地渗透着悠远的岁月的窑火的烟味儿,它薰燎着我,呛我,及至我有一种时间久了以后,我会不会成为一个没有现代味儿的人?那打印机会不会忽然的打出一行行押韵的,繁体的,夹杂着之乎者也矣焉哉的文字来?这样的担心不是没有缘由的,下雨的时候,那滴滴达达的屋檐雨,湿漉漉而晶莹柔凉地落在心头,我感到日子已经回到甚为久远的时光里去了,我甚至会想有没有长衫挂在外头应去收回来,而不至于发生去会友时没有了体面的长衫的窘态。好在是我终归有一些清醒,我明白我并不是穿长衫的那一代人了,穿长衫的文人见过电脑这种东西么?肯定没有,即便是很西派的徐志摩们,也是没有见识过电脑的。到终于的脑子里搅不清了,猛然推开来门,跨出四合院去,在阳光照耀下的大街上,一脉现代的人流决然地把我领了回来,我于是又搞清了现在是什么时间。

正文 流浪京都

今天早上起来,蓦然看见楼前的银杏树一片金黄。初阳斜照,晨风轻拂,一枚枚的金黄的叶子悄然落下。已经是秋天了啊,心里面悠然地浮起一缕凉意,这季节是如何在我的不觉间又一次光临?这该是我在北京度过的第三个秋天吧,时间果然是快,它疾行如风,三年的流浪时光也恍然化作几许落叶,飘零在我的生命的旅程中。

就这么站立在阳台,心情悬系在那一片秋景上,不曾有过的一种空落骤然弥漫,渐渐融合在晨光之中—一秋天了,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而我却两手空空。我,无法排遣去季节带给我的心境,虽然今天仍不失为一个日丽风和的日子。

生命中有一段流浪的历程,这或许是美好的,回想起在南国的时间,曾经设计的流浪多彩多姿,不期然走在流浪的程途上,那为着生计的奔波,那孤灯相伴的永无止境的写作,那浓浓化解不开的乡愁,已然挤压去心灵最后一丝浪漫。生命的颜色,便也为之黯然了么?

或许是。

这些时日,我在用力写作一部长篇,书名就取之为《流浪京都》,写我,写我相识和不相识的在京都流浪的人们,写我们的欢乐和痛苦,写我们种种的奇遇和挫折,追求与渴慕。如此地把近一千个日日夜夜排开细数,在烟消云散的陈迹里打捞欢聚愁离,人生的真实由此在心灵凸现。或许,这样的写作更有几分凝重和真诚。或许,这样的人生,会少去一些虚饰与矫作。

曾经有过几多五彩的梦。

我走下楼去,走进那一片秋色之中,弯腰拾起一枚金色的落叶,轻托在手心上——这是生命的最后辉煌,我想。人终将也要走向这一步,终将也会有辉煌的时刻,此时,对于收获的期待,是否为时尚早?我为何会走到这样的小小景色面前徘徊?为何要在季节的风中伤感?假如命运是一只无形的巨手,为何不在奔走时与之相握?

我把一枚金色的叶子夹在我的书里,并注明是1996年秋天收藏。在合上书页的刹那,蓦然想起儿时,天真地把柏树的叶子夹在旧课本中,以为很久以后,它就会成为一块绸子,我至今——也没有得到这样一块绸子。但是,这并不成为我否定那个时候的理由,我仍然欣赏那样一种无知的天真,哦哦,我们都要穿过这样一片时空吧。所以,我也并不要太计较今天。

流浪的人,已无法回头。

走到底?当然是。有一个梦是这样,驾驶一辆敞篷吉普车,直贯南北,横穿东西,备上照相机、摄像机、笔记本电脑、卫星电话和一把瑞士军刀,非常轻松怡然地将青春抛在流浪的路途上,风中雨中雪中……炎炎的烈日之中,把歌留在路途上,把可能的诗情画意摄入心中。

但暂时还是没法上路。现在还必须回到房里,面对着阳台外的秋景用十个指头在键盘上行走,达达的有如蟹类——更是横行。这个秋天仿佛是对我突袭,悄然又悄然地突然临近——嗬!大喝一声,令我措手不及。写小说原本也是一种自由的选择,如何会如此地感到背后有皮鞭的逼迫?为何总感到背部有嗖嗖的凉意?为何不愤然地砸掉电脑回到南方去?为何远离南国夜深人静时还会有江涛声回响耳畔叫人久久思念?

这,就是命运?

也许是我错怪了秋天,它是北京四季最美好的季节。这个季节天高气爽,阳光明媚,鲜花盛开,树叶金黄,辽阔的北方的天空提人心气。是我——神经过于脆弱了?那就去等四路车,坐着它去天安门,再登上城楼去,站在城楼冲着广场挥挥手,默念三遍: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这时候,我必然会心潮澎湃,激情奔涌,吸纳无比的勇气和信心。

北京啊北京啊北京,古老而永新的北京,一个带着口音流浪京都的人在秋天里要向你说一声:来一瓶二锅头吧!

正文 一朵小花

面对一朵小花,我能对它说什么呢?

今年北京的春天,总共下过两场半雨,且只是略略地湿了下街道,因而干燥的景况是可想而知的了。干燥的春天,沙尘飞扬,街的花坛上,那土便是水泥灰一般,一丁点儿的湿润也没有。这当然让我对北方的植物产生一种深刻的同情,要在这样的土地上生长,开花,并把生命的枝丫努力地探向天空。这又是要有怎样的坚韧呢?

独自由南国漂泊到京都,在这里度过如许孤寂的时光,夜夜孤灯长伴,青春便沿着书页字间飘移,只把日子过得如北国的大地般荒凉。只把心灵来叩问,人的一生,是应该如何地度过呢?我为什么要如此地奔波而不屈地寻找那极目难眺的远岸呢?伴我只有京都月华,它柔凉而明净,轻轻地在窗前铺展一方,引我乡思无限。

然而,这一天我走在街的花坛旁,我忽然发现,这干渴得如同水泥灰的泥土,居然萌出几点新绿,且自信地开出几朵小花,黄灿灿的小花。它们在春天的阳光照临下,竟是透着那么一份惊喜,它们的根就扎在这块毫无湿润的土地上。它们,是以怎样的毅力在这样的土地上生长起来的呵?我索性停下步来,俯身凝视着一朵小花,它向我微笑着,因它的缘故,我发现阳光要美妙得多。这样一朵小花,它有两片小小的叶子,像两只举起欢呼的小手,有一根小茎,极绿,在春风吹拂里颤栗不止,它整个的形像微小而精致,令人不忍触碰。它便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生命,一朵开放在春天里的小小花朵,它猛然地让我感悟到生命力的强大。在如此干燥的土地上,扎根,吸收到哪怕一丁点儿的养份,极顽强地生长出来,还绽开小小花朵,捧起即便是这样微小的颜色,微小的喜悦,但它终是这春天里的花朵的一种呵!它的呈现,妩媚了我心头的枯燥的北国的春天。

一朵小花,它竟拂去我心头的冷寂和积尘,它把这一捧小小的美丽托送给我,它让我在它的面前思之不已。我们的生命,究竟有没有一朵小花强大?有它的从容而饱含激情?有没有它那么一点点亮色?我还呼吸到小花儿的淡淡的一缕清香,它在阳光里暗放。终于是看得久了,我用心灵轻轻地抚摸它,我的心刹时也芬芳,即便北国这样的土壤,它亦是要养育一种花朵呵,所谓的荒凉,原来竟是心灵所生,真正的土地,也总是会有花朵的,会有这样小小的花朵。我就用这朵小花拂去我孤旅的疲惫,且要把它移植到我的文字里,让我的文字也暗香浮动。

正文 读修游龄先生之乐

游修龄先生的文章读来颇有意味,便是见到一篇拜读一篇,很有趣味,相比较之北大的长老们,身为浙江农业大学教授的游先生名气是要逊了,到是学识可能高出一筹。游修龄先生近时专事指谬,早先读他一篇文章介绍,一个地方发掘出来一枚花生化石,便写出了论文,轰动一时,此地花生种植史有一万年,游先生的意见是不可能,不足旁证。后再测定,方知是现代陶瓷花生,出一个大笑话。

今读游先生另一篇文章,《随心所欲的茶文化“考古”和“论证”》,说的是杭州出版社新出版一本《茶魂之驿站》,序言中说:“杭州有着极久远的茶文化史。代代传承,源远流长,据一些茶学研究者认定,早在八千年前,跨湖桥人就有饮茶的习惯。”论文中,以一粒跨桥遗址发掘的炭化种子和一个陶釜碎片为证,说种子就是茶种,陶片就是茶壶,这未经鉴定的事物已经为证了,游先生说这么做学问是不对的,游先生又指出:西湖在距今约万年前还是一个海湾, 经历着不断的潮沼化和陆化,现代西湖形成的年龄,约在距今 1860--1850 年,即东汉年间(公元25~220年)(周峰主编《南北朝前古杭州》,233-237 页,1997,浙江人民出版社)。杭州的前身是东汉时的钱塘县。那时的钱塘县,在现今西湖之西、北至岳坟、西去灵隐一带,三面为山,一面滨湖,湖外尽是沙滩,不过是个山中的小县。杭州脱离山中小县的地位,始于隋开皇九年(589年),改钱塘郡为杭州,移治余杭,后20 年,到隋炀帝开通江南运河,以杭州为大运河的起点,地位才逐步显要起来。

这便不用说八千年前跨湖桥人就有饮茶的习惯了,八千年前那里是海呀。游先生再指出《茶》文更多荒谬处,不论。游先生亦对《中国古代动物学史》(郭 郛,[英]李约瑟,成庆泰著)中的“在圃渔”质疑,即“圃”不可以简单作池塘解,圃仍保留甫的古义,指繁茂的泽薮,即沼泽浅水之地,将“在圃渔”认定为殷商有池塘养鱼不对,不过,游先生不否殷商时代即已人工养鱼,因为他也没有证据证明那时候没有人工养鱼,只是强调“在圃渔”不足以支持殷商即已人工养鱼的论点。

似乎没有什么能够难倒游先生,很神奇,游修龄先生出生于1920年5月9日,浙江省温州市人,1943年7月毕业于前国立英士大学农学院。游修龄先生有“愤青”级的激情,亦不论谁人,有谬必指,则又有大师级的水平,尤其古汉语之造诣深厚,举凡在论文中玩文字之法者,皆被其揭穿。农学界的博士如果今有日子不好过的感觉,那可能就是有游修龄在。上次去杭州,就打听有人与浙江农业大学熟否,惜之,好像杭州人不大知道游修龄,这可能大家都不熟农学有关。

正文 李白与酒和茶

李白善饮,这不用怀疑,千年以降,饮者留名,唯有李白。相比较可以上得台面的人物,曹操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至于武松十八大碗,那就算不上风流人物了,只能称得上好汉。但是好汉,纵观古今中外历史,都属配角角色。李白不然,在说到李白这个人物的时候,往往大唐天子也不过给他做了配角。至今可查阅的李白的诗,有1500首,据郭沫若考证其中写到酒者,占16%,显然是诗酒不离的了。然而,唐朝诗人能饮,亦不独李白,他的诗友杜甫有诗1400首,写到酒者占20%,说起来杜甫也爱喝两口,酒量绝不会弱,只是李白的酒名在先,将杜甫这样一个伟大的酒圣给活活掩盖了。杜甫酒名被李白掩盖了不说,且还使劲替李白大扬酒名,杜甫在《饮中八仙》写道:“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李白能酒,杜甫岂不能之?是不是历史评价系统太过偏差,独钟李白?估计这里面奥妙在于,李白的诗须由酒来催生:诗,冒着酒气;人,在酒间的醉态中写作,简称为醉写。杜甫可能酒量比李白还大,但他不醉写,或不常醉写,他的大多数诗是明白时候写作,属于醒写,所以杜甫就失去了诗酒互为烘托机会,写诗是写诗,喝酒是喝酒,这样导致世间人都不知道杜甫还能喝酒,多少对杜甫不公道。话再说回来,李白虽然做过翰林院待召,从其一生的写作生涯考察,他是一个自由撰稿人,杜甫不是,他有官职,常有公务在身,能喝也要保密,因此尚不能完全算历史对杜甫不公道。

显然是这样,如杜甫所言,李白斗酒诗百篇,这个斗字,只说它是斗争之斗,只要李白一斗酒,他的诗情就如三峡之水滔滔流涌,那一个斗字,确切判断是一个动词,不是量词,坊间将其作量词解,拿酒来使劲地灌文人墨客,不过是玩了一个修辞上的技法,历史上也没有拿斗来做酒量具的,十八碗、十八坛、十八缸……这么论者偶有所见。李白斗酒诗百篇,此百篇则是形容语词。否则,以李白的1500首诗折酒量,一斗一百篇计,其一生不过是喝了150斗酒而已。设若真的以斗量酒,一生中能喝150斗酒的人确大有人在,与酒仙之称谓应该相差甚远,想那武松不过翻一个景阳冈而已,就喝了十八大碗。像武松这样一个好汉豪杰,一生中又该翻越过多少座“景阳冈”?

李白是斗酒,而不是拿斗装酒喝,也不是喝一斗两斗酒那样计量,这个问题应该可以不再纠缠,而斗酒之传统,至今也保持非常完好,可区别的是斗法斗技之不同也。但是,李白到底喝的什么酒?千百年来,仍是一个谜,白酒肯定不是的,李白的名也有一个白,此白非彼白。坊间盛传,李白喝的酒不过是低度米酒,能喝却不能以为他真的酒量大,让李白来喝56度二锅头试试,看他还能否斗酒诗百篇?确乎如此,有一年,我去了神农架的房县,这地方旧称房川,也叫卢陵州,就是武则天把她的亲儿子李显流放来的地方,这地方现在还沿袭喝一种皇酒。皇酒,卢陵王从长安带来的宫廷酒,还包括360种酒规。

斗酒,须有酒规,360种酒规,现在神农架一带仍然流传,平常席间,总会使用其中几种,比如转杯,对面笑,跳一跳,赶麻雀等,这些斗酒的玩法,在神农架呆上十天半月,大约是可以略知一二。比较遗憾的是皇酒一直深藏在神农架深老林间,没有流布神州大地的亿万酒肆,让今天的芸芸众生一品大唐帝国的酿造风味。

我在神农架被灌醉的次数不好统计了,总之不会少于十次。皇酒之色,呈浅茶色,入口微甜,渐渐弥散酒香,较之绍酒,同是米酒的皇酒,就没有绍酒后缀的酸涩味,皇酒入口绵甜,淡淡的酒香漫溢,再喝、再喝依然。然而,它的后劲不可小视,或者当场就让人飘起来。伟大的皇酒就有如此之妙,喝得人飘起来,还可以继续喝,那妙处必须亲自去喝,以神农架的仙境之水加稻米酿造,生产环境与唐朝也会相差不远。

饮罢皇酒,真的就相信李白喝的那种米酒,与现实中的种种酒都有不同,唐朝的酒没有失传,只在小众当中流行而已。神农架的世世代代山民,饮大唐皇酒,讲大唐酒规,他们居于山中,常向来客讲卢陵王,讲薛刚,边讲边敬客人以皇酒。话说回来,皇酒度数不高,豪饮必醉的规律却逃不掉,往往是每豪饮的结果都醉,主要是它太好入口了,尤口感之甘、绵、香、清,清是此酒尚未浑浊,如神农架之山水。

世上有斗酒,斗茶主要反映在宋代,然而茶在大唐时代就盛行了,不过,尚处于取其药用价值阶段,煮茶还须加上诸多佐料,然只要盛行,李白遇到喝茶的机会应为不少,但通观了许多茶书,历史上那么多的文人墨客,只有李白不喝茶。李白不喝茶,不好取证是为什么,个人爱好么,那个唐朝的陆羽,不是也不喝酒么?

  今年偶翻茶经,忽然见到李白叙茶,这事情险些颠覆了我对李白的印象,到底世上的酒仙也饮茶。据那份茶经介绍,李白还给人茶叶著文《李太白集&amp;#8226;赠族侄僧中孚玉泉仙人掌茶序》:余闻荆州玉泉寺近青溪诸山,山洞往往有乳窟,窟多玉泉交流。中有白蝙蝠,大如鸦。按《仙经》:“蝙蝠,一名仙鼠。千岁之后,体如白雪。栖则倒悬,盖饮乳水而生长也。”其水边处处有茗草罗生,枝叶如碧玉。惟玉泉真公常采而饮之,年八十余岁,颜色如桃花,而此茗清香滑熟异于他茗,所以能还童振枯,扶人寿也。余游金陵,见宗僧中孚示余数十片,卷然重桑,其状如掌,号为“仙人掌”茶。盖新出乎玉泉之山,旷古未觏。因持之见贻,兼赠诗,要余答之,遂有此作。俾后之高僧大隐,知“仙人掌”茶发于中孚禅子及青莲居士李白也。

  一种生于玉泉寺边上的仙人掌茶,原来李白也没见过,著文则因中孚给了他数十片茶叶样品,我开始怀疑是否出自李白之笔,但一想到“桃花流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就能理解李白毕竟不是神仙。

李白不属茶道中人,给一种茶叶写这么一段广告文字,不算离奇。但是说什么旷古没有遇见过,珍罕茶品,那不是李白风格,给世界贡献一些情趣罢了。可惜的是,唐人编的李白集未能流传下来,北宋编有《李太白文集》30卷,刻于苏州,即“苏本”,后人据苏本翻刻了蜀本,蜀本为现存最早的李白集。康熙年间缪曰芑据蜀本翻刻,称缪本。后面是为李白集作注者,南宋杨齐贤有《李翰林集》25卷,今人瞿蜕园、朱金城的《李白集校注》是迄今为止李白集注释中最详备的。

  李白与茶,大约就这么一个段子,终究是一个酒仙,茶就让郑板桥们去喝罢,郑板桥一喝茶,端的喝出个“难得糊涂”,这是意想不到的。

正文 燕坐华榭

一直喜欢磨山。南来北往的奔走,很多年没有来磨山了,黄慎如说,去磨山吃鱼?我说去,他说磨山有臭鳜鱼,非常值得一品。我想,在那样的风景里,喝杯白开水也是很有情趣的吧?我记得跟程绍国在雁荡山大龙湫旁的茶亭里,一个人喝一杯雁荡云雾,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秀丽的风光,优雅的心情,时隔两年仍然记忆犹新。

车沿着长堤驶向磨山,一边是林荫大道,路旁枝繁叶茂,清凉且绿意葱葱,一边是东湖的大水,水光漾动,烟波浩淼,武昌东湖的面积为杭州西湖的六倍,尤东湖的水鸟多,每每看到东湖堤旁护堤木桩上孤立的水鸟,不禁哑然失笑,不能想象一个没有水鸟的湖,它是一个什么湖。黄慎如开着他的别克车,他说每走这一段路,心里都有一种感觉。我以为,这样的路骑摩托走比较好,最好是坐马车,且要慢悠悠地走,夏天时,南京的张久先生开着宝莱也这么拉着我往明孝陵转了一圈,但是走了一趟总比没有走好得多。

还是在地质队的时候来过几次磨山,叫做春游吧,过五四青年节,那时候,我找裁缝用灰涤卡布做了一件五四青年装,刻意要做大一些,穿着松垮垮的,要那一种感觉。后来,我把它也带到了北京,现在穿不得了,事实上,每个人都回不到历史中。

磨山有很好的梅花,堪称中国梅苑之最,但是在五四青年节看到的花,都是桃花。花朵差不多,然时间不一样,梅瘦桃肥,我觉得一个人保持良好的赏花心情是一种造化,我有几年时间都设想拍出一本植物花集,自己配文字,然都没有实现,我以为最好从野生植物开始,园林植物的花,怎么看来都有一样媚态。比如看梅花,真正好的梅花,还是小时候在赣南老家看的,学校有两株梅树,平时葱葱郁郁,入冬落尽了叶子,我上小学那年,下了雪,雪后的早晨大地上泛着白光,我去学校转悠,忽然看到梅花开了满树,铁丝般的枝条上,猛烈地爆开了许多娇嫩的花朵,它们迎着寒风怒放。可以想见,我后来读到课本中那首诗“笑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它在丛中笑”,我脑海里就出现那满树梅花。但是,我却觉得梅花不一定有老师讲的城府那么深,它不过是喜欢雪罢了,跟小孩子一样,对雪又怕冷又喜欢,人每次看到大地上铺着白茫茫的雪,就忍不住想脱掉鞋子,打赤脚在上面走一走。又爱又怕,雪天风中的梅花,惊喜地开放且冻得哆嗦,梅花就是小孩。

穿过长堤绕上山坡,长江这亚热带与北温带过渡地带的植物,以松和栎为主的针叶和阔叶混交林呈现面前,远远看到一排松木结构的房子,房子后面有一片水,那是一个大的池塘,因位居磨山之上,因此取名为小天池吧?小天池农家菜,我们要来品饮的地方就是这里。

停了车,穿过松木房,到临水一边,却是别有风景,这边是从水里打桩搭起的一个大木头平台,约等于在水面上搭起一个大戏台,都是粗加工的原松木拼起的,它可用一个字:榭。将谋于榭——《左传》。我们、我们则“将饮于榭”,这岂不好?我们找了一个靠角落的地方,挨着原木的栏杆,此地可以看山看水看人。入座,喝茶,看天池的水面,正是仲夏,绿浮萍在西北角生得茂密,边上还有一条紫浮萍带,几只水鸟悠游,将浮萍游出几道水路。一会儿,童志刚来了,还有文教界的两个朋友也都到了,开始点菜,农家菜照例是土鸡瓦罐汤,杭椒小炒肉等等,黄慎如特别高声点了一个臭鳜鱼,他是武汉昭明文化公司老板,儒商,能同桌共饮的理由是我们都从黄石出来,很多年的朋友。

喝白云边酒,近几年在枝江大曲与稻花香之后,重新迎来了白云边时代,鄂省的酒市,一直被鄂西的酒占据,不能不承认,山清水秀之自然,仍食粮与酒的生产之重要要素。白云边属于兼香型的酒,浓香、酱香、清香和复香四大基本香型都不是,兼香乃浓酱兼香,白云边我是一直喜欢的,坊间传言,白云边定香型时,某位白酒大佬已醉,酒后随意道出一个兼香,遂白酒又多出一个香型。

童志刚能喝酒,我相信他能喝一斤,他是长得像南方人的东北人,老家吉林,我大约就是长得像北方人的南方人,我们一开始就拼起酒,他是《读书文摘》主编,我们在真名网一度天天干仗,从网上干到网下,臭鳜鱼就上来了。

臭鳜鱼虽然上了一点酱色,状似松鼠鳜鱼,然细看还是土气,经过腐败霉变的物质,与其新鲜时代的质地大有区别。夹了臭鳜鱼来尝,它倒是不怎么用捂鼻子,属于内臭型而不是外臭,闻着不怎么臭吃起来臭,一股子强烈的臭味扑来,再接下来是其臭鲜味出来了,据说臭味食品,乃蛋白质腐坏而猛增氨基酸,大约是六倍,氨基酸令人感觉味道之鲜。

大啖臭鳜鱼。照说臭菜吃得慢,偏最快消灭的是它,黄慎如又点了一份臭鳜鱼,令我感到十分的满足,这鳜鱼本来是淡水鱼之极品,肉鲜嫩细腻,清香有回甜,可是一臭天下香,这个特别制作的臭鳜鱼,人吃时反不问新鲜不新鲜了,鱼都是臭的么,还鲜什么鲜?然而,比较之宁波的双臭,绍兴的霉千张肉饼,还是区别大焉,或者与武汉本土的臭干子也不同,可能鳜鱼本身的肉质纤维密结相关,加工时煎炸之后复焖,这些元素综合起来,臭鳜鱼就上升了一个高度,占据了一个臭味山头,黄慎如说只有在东湖边上能够吃到臭鳜鱼,其他地方都没有。这就对了,它是环东湖食圈的新开辟的味道,考察食臭之地,皆为水乡,估计与空气之湿度有关联。美丽的明珠湖泊东湖,秀丽的磨山梅花圣地,夏天的风长长吹拂,大面积的松树林上栖着点点白鹭,这优美风光,有白云边酒,吃着臭鳜鱼,恰是快意,燕坐于华榭也。

吃着臭鳜鱼,别的事物都是寡淡,不过是成了清口之物,这一顿时间比较长的筵席,味蕾统统被臭鳜鱼霸占了,一种厚实而尖锐的臭挟着陈香与臭鲜轰炸般占据了味神经,滔滔涌涌,奔流不息。临走时,仍想带它一两尾走,但这样的物质带在路上,也实在冒险,如果坐在飞机上,不留神让它的味分子逃逸,满飞机人还不要怒目?也罢,味道很好,不要太贪。

正文 神农架:生命的家园



一只白冠长尾雉落在齐人高的高山杜鹃上,白茫茫的枯去的箭竹如同秋芦,金斑喙凤蝶在山荷花上飞舞,林蛙在潺潺小溪里“邦邦”地鸣叫,小松鼠攀援红桦树嬉戏,猕猴成群地在混交林边的灌木丛中漫步,它们身边有红艳的火棘果,点地梅一朵一朵地在地面上绽放,林边的珙桐开着鸽子似洁白花朵,红隼,在蓝天上飞翔。浅的金黄柔亮的阳光,无边无际洒在苍苍莽莽的神农架群峰。

悠远、宁静、透明的时间,栖憩在喧嚣的神农顶夏天,一种叫做好蜂子的小蜂,它会落到人的鼻尖或耳朵上,它是一种肉食昆虫,捕捉更小的草食昆虫食用。在茂密的丛林中,藤类绞杀苍老的树木,苔藓布满石壁,蜜蜂嗡嘤,蝴蝶翩飞,大型兽类躲避人类的踪迹逃往森林深处。

人类的脚步已经抵达这里,进入悠远时光,高达40米的巴山冷杉林,笔直的树干林立,那些拥有数百年和上千年树龄的树木,它们的树冠遮天蔽日,森林里飘浮着绿叶的芬芳,展现一种苍翠的拥挤和繁乱,只有被天雷烧灼而死的枯树,它的树皮斑驳,枝干风折,孤立地直指青天而立。一些枯朽倒下的树木,静静地卧在森林之中,树上长出美丽的菌类,树边生满青草和灌木。而巨大的藤类,它们是乔木的伙伴与杀手,直径达100mm的藤类,它撒出罗网般的枝蔓网住树冠,它的主干和副干死死地绞住一棵顶天立地的巨树,这种植物界的生死搏斗瞩目惊心!藤类往往有比高大乔木更大的力量,但是一些超级大树,却未有藤类近身,巨大的树冠能够夺去其他植物的阳光,这是它们退敌的一个方法。在森林,植物从对土壤的争夺到对阳光的争夺,表现得淋漓尽致,最终是对阳光的争夺。所以在茂密的丛林,植物的枝叶呈爆炸性的向上扩张。

战斗在继续。植物在岁月深处表现出来的不屈的战斗精神惊心动魄,神农顶大片大片的箭竹枯死,看上去像大大片大片的芦苇,或巴芒。箭竹已经失去了枝叶,它们约半人高,呈灰白色,上端尖细,成片或成簇地生根一起。活的箭竹与普通的竹区别只在大小,箭竹低矮而细,它们生长着青绿的叶子,枝条柔韧,风拂而过,竹叶沙沙。箭竹中间或有高山杜鹃,它们的花朵已经枯萎。死去的箭竹没有倒伏,成片成片地立着,在风中。

箭竹每60年开花结子一死,所以在整个山头或一个山群都生箭竹的地方,是一片灰茫茫的箭竹,这样的景象实在难得遇上。已经死亡的箭竹林,会有些许零乱,然而齐拥不倒,因此也得名:守望竹。据说神农顶的箭竹每110年开花死亡。箭竹一簇簇的生长,然后漫山成片,竹类依靠根系在泥土中坚实地、无休无止地编织庞大的根系群,互相纠缠,不断扩张,牢固的箭竹根系群最终成为一张大网,将其他植物逐出它们生存的领地。开花结籽的箭竹死后不倒,守护着脚下的土壤,它们期待着幼小的箭竹发芽成长。箭竹的种子,像小麦颗粒,山人将它采摘拌稻米煮饭,为产妇煮食,它极有营养,然采摘艰苦,收获无多。箭竹在临死之前,已经将种子播洒。然后,它们至少要挺立5年,只有新的竹子成长了,死亡的箭竹才会轰然倒下,腐烂为泥。植物,在为生存的土地而战时,表现出种种奇智。庞大的箭竹林,或许是一棵竹子和数棵竹子繁殖,它们不断地拓展根系,生出新笋,繁育新竹,在竹林中,没有其他植物可以成活,除非是早于竹子在那里生长的常绿乔木,竹子成片地包围别的植物,它们的拓疆运动无休无止。竹子是最柔软又最刚强的植物,箭竹如是,它们不到一人高,也许这是它们的弱项,所以箭竹群系顽强选择海拔2000米的高山,在这样的地方它们足以击退那些生长力盛大的阔叶灌木与乔木。

巴山冷杉、高山杜鹃都会来蚕食箭竹的领地,高山杜鹃生长得比较谦逊,它们小心翼翼地探足箭竹中间,树冠高过箭竹,一小簇一小簇的,它们还会跻身岩缝中。巴山冷杉是从箭竹林的边缘前往侵犯,它们巨大的树冠呈圆锥形。在高山草甸与针叶林混杂地带,植物还表现出比较宽容的状态,它们至少在地面上显得不露声色,只有在地下的根系随时进入较量,但是箭竹在死去以后仍能把守地盘,抵制其他异类前往侵犯。当新的箭竹群生长起来,世界焕然一新。也许熊猫是为此奔波,每当一个山群上的箭竹集体死亡之后,熊猫就失去生存的食物,它们开始新的迁徙。这种背井离乡之苦,在神农顶的山群之中,一定发生过这种迁徙,熊猫也许还会回来,也许,它们毅然远去,永不回头。

高山杜鹃分粉红杜鹃和毛肋杜鹃。它们长成小型乔木,卵形而质厚的叶子,枝条密集坚实有力。它们开出的粉红色的花朵,极易令人误为山茶花。高山杜鹃连石缝也不会放过,它们一再寻找空旷处,它们的高度不足以让它们垄断某个地块,杜鹃的鲜艳花朵是在春天开放,因此,在针叶林和高山草甸之间,高山杜鹃托起簇簇红云。它像桃花那样欢呼着,摇动着春风。但是,在神农顶,倒春寒的事情十分容易发生,一场春雨突降,入夜气温降至零度以后,高山杜鹃,这些最早开放鲜花的植物,花朵与枝叶都结在冰凌之中。于是,杜鹃花便成水晶花,在春天的阳光下晶莹闪亮,无比妩媚。

像所有的桦树那样,红桦树的皮总是一层一层地脱落,红桦树挺拔而坚立,它们的高度会达到40米,这个高度是森林高度的写照,红桦皮可以做一种优秀的书写材料,宜于表达情意,但是只有在神农架和秦岭,才能见到它们的芳踪。在神农顶,与红桦树相伴的坚定挺拔者,还有巴山冷杉和华山松,巴山冷杉的枝叶较有层次,枝条水平外展,尤在一些山坳上,它们挺立的姿态无以匹敌。华山松的针叶粗短,稀疏但坚硬而壮实。在风景垭的噶斯特峰峦之上,许多植物仍然寸土不让,一些峰峦上还有大型的巴山冷杉,它们形成一个群落,构成遥远的风景,只有苍鹰在那边盘旋。

夏天是这里的成长季节,早晨清凉明净,浅白的天空,清风漫过针叶类和阔叶类森林,浅浅的薄雾开始弥漫。像永新的岁月,像爱人的娇唇,在山群与天空之间,红霞漫漫濡染。关于神农架,许多中外学者来寻找它的非常态,并且试图进入至今没有人类足迹的地方,那种地方占林区四分之一的极端原始森林,到那里去寻找他们的美梦。张金星这样一个现代野人,他是一个行为艺术者,他试图爱上一个女性野人,这种情怀导致他的生活野人化,他在森林深处的洞穴居住,蓄须蓄发,并且永不洗澡,以保持身体上最浓郁的人味。这种人味是一种气味信息,它能与兽类互换或交流,以便彼此互不侵犯领地。

最早进入神农架的学者是我们共同的先祖神农,也称炎帝,相传他到神农架尝百草以采药为民疗疾。但是在渔猎时代,在农耕时代以前,或许选择食物更急于药物,然而一切都是推测,即便在今天走进神农架,它仍然是一个天然药的宝库。据说茶叶是神农所发现,最初以它解毒。现在仍然喝得到这种神农架的野生茶,而在青天袍,那些生长茶树的山冈秀丽无比。相传神农在此燔谷而食,便是指将石头烧灼炽热,置植物种子于石上,种子被灼烤而熟,如爆玉米花。人类的文明应该从熟食开始。

人类,可能有无数种进化的向度,神农架仍是一个栎类的世界,在海拔2000米以下,是樟科和栎科的主要阔叶林,它令森林呈现俊秀与飘逸之美。有山瀑挂在崖上,山溪流动着永世的自然之音,青草葱荣茂密,炎帝的发现的眼光,洞穿万年时光,但谁看得透神农架?这一草一木,含芳逸秀的山冈?寻找神农架的非常态,它的神秘无法被人破解,人们似乎要打开它的最后一扇门,再来读识它最普通的一面。红腹角雉、白冠长尾雉、红腹锦鸡都容易遇见,遇见猴类的几率也十分大,羚羊、麂子、野猪等等大型动物,如果进入森林深部,亦不难发现。但是考察者们专注的是金丝候,白化动物和野人。学者们对野人的渴望达到登峰造极,或许是野人的光芒掩盖了森林的常态。一棵连香树或鹅掌楸的秀美,怎么能够忽视?植物竟相角逐的神农架,无边无际无休无止的绿叶或根系的角逐,表现出地球上最原始的战况。这里还呈现出参与物种最庞大的阵营。

神农顶的植被为高山草甸、箭竹林、高山杜鹃和巴山冷杉的生长地带,在茫茫的高山草甸之上,间或有一株巴山冷杉在巨石或悬崖边笔立生长,云雾沉浮制造的幻境奇妙变化。在夏天,太阳君临的上午,森林绿绒般向天边延展,群群簇簇,板栗树的穗状白花如同飘雪,弥漫在大片的板栗树林上面。火棘果执着一簇簇的红珠倚在石边,巴山榧树、刺叶栎、杜仲、楠木、银杏、大果青扦、金线槭、山毛榉、小叶黄羊、木通等等,这些树木的枝叶构成森林的多样性,它们营造了森林里面特殊的香气。这些香气随着阳光弥漫,飘浮在峡谷和山冈。流水清澈,叮叮咚咚响着金属质地的清脆声音,穿过森林和漫过芬芳的青草地。

午后,神农顶的天空奔跑着野马群的浓云,我不知道哪一朵云是属于自己。云絮的变幻,风密布,它摇动森林每一枚叶子,及至草地上的每一朵小花。光芒四射的太阳退居云后,于是雷电闪烁,撕天裂谷,巨声隆隆。大雨,瓢泼而至,巨大的和清亮的雨落在森林中,沙沙的击响森林的叶子,像梦的琴音。但是在金猴岭上,雨滴落在溪边的山荷叶,哒哒的雨声溅起的清凉,营造出森林的秘境。仰望天,树冠浓密不见天云,只有雨声和心音在世界响动。站在金猴岭之上,在森林的气息里,山溪奔流而下,远山披云,风旋转或奔腾,把音乐的雨滴成群地摇落。

大雨和小雨交替着上场,雨制造的雾无休无止,飘飘袅袅,树仙子在雾中,人在雾中,时间在雾中,有爱的人,心境清澈,清凉如洗。

一个中午和午后的时间,山雨写意的情境,每棵树都挂满叮叮当当的晶亮宝石,只有点地梅或勿忘我娇羞地含着一颗,山雨的洗礼之后,太阳再度君临,森林一时间珠光宝气,折射金阳的灿烂,光芒千丝万缕,即使最柔弱的草也表现出惊喜的哭泣,森林中,鸟的啼鸣也多了湿润。只有蝶的翅膀是干的,它们从不知道的地方飞出来,在湿漉漉的叶子上飞。所有的树都在歌唱,而藤类加紧了攀援的步伐,它让万物感觉时间紧迫。

金猴岭原始森林,是金丝猴生存和集居地之一,金丝猴有川金丝猴、滇金丝猴。神农架金丝猴为川金丝猴谱系,此猴体格健壮,头部呈圆状,面部皮肤呈蓝色,眼睛圆而大,鼻孔上仰,吻部鼓而突出,全身披金丝毛,只有头顶和尾巴黑褐色,耳、胸和腹部毛色淡黄。金丝猴喜欢集居海拔1600至3000米的山地森林中生活,它们以采摘植物果实、嫩芽和嫩叶为食,它们还喜欢吃一种寄生在栎科树木上的灰色绒絮状的菌类,这种菌类在燕子亚和天门亚的栎树上极易见到,但人多不识它为一种菌类,它有一个名称叫做云雾草。

金丝猴是群居性动物,几十头金丝猴在森林中攀援,那一带便枝摇叶动,它们的身重可达15至30公斤,寿命在20年左右,一只金丝猴死去,金丝猴会给它举行集体葬礼。这是金丝猴表达最后的爱,当一只金丝猴死了,其他金丝猴便去寻找一块松软的土地,挖出墓穴,浩浩荡荡地将死去的金丝猴放入墓穴,扒土将其埋葬。埋葬金丝猴的时候,将其尾留在地面上竖起。金丝猴集体退到树上,观察这只金丝猴的尾巴,或有一缕风来,轻轻拂动金丝猴的尾巴,树上的金丝猴一跃而下,迅即转拢扒土,将埋入土中的金丝猴重新挖起,看看死去的金丝猴是否复活。当它们确认这只金丝猴已经死去,再度将它埋入土中,但仍将其黑褐色的尾巴旗帜般竖立在地面,若是有风吹动,它们仍然重新将埋葬的金丝猴挖起……至少如此重复三次,直到它们看到竖立在地面的金丝猴尾巴纹丝不动地保持相当长的时间,它们才确定这只金丝猴已经真正死去,再扒开土,将金丝猴完全埋入土中,葬礼至此完成。在神农架的大小神农架,千家坪和大小龙潭都有金丝猴这个珍视生命的群落。那竖立在风中的尾巴,总是摇动着最后的珍爱目光。

板壁岩是大自然风雨亿万年雕琢的成果,在神农顶,板壁岩的石笋笔立挺拔,形状奇异,巨大的卧石之间有幽深石洞和石峡,在这片石林之间,树木较稀疏,有大面积的草地和灌木丛,这令板壁岩有着较开阔的视野。纵然在岩石之上,乔木仍然没有完全退却,那里仍生长着巴山冷杉和华山松。

板壁岩一带生长一种阔叶草本植物,名叫蹦芝麻,蹦芝麻的种子采摘了握在手上,感触到手的温热,它的壳即裂开,绿色的种子就从里面蹦出来。板壁岩有极多的好蜂子,它们成群或孤独地飞舞。好蜂子体态轻盈,小巧精致,它表达一种灵动的梦幻。



神农架八百里奇山异岭,有谓之华夏民族的发源地之一,这个说法待考,华为华山,夏为夏水,神农架出夏水,华夏二字,果然于此而得么?很多时候,推测是学术的第一推动力,比如地质构造,没有人能够回到造山运动时代观看大地成形。在秦岭和巴山以东,鄂西北高原的神农架,它的地质构造源于元古代激烈的岩浆活动,因此产生多变质岩和变质火山岩,在下古生界和元古界海相沉积巨厚石灰岩、白云岩、砂质岩和页岩。它贯穿整个鄂西北高原,是大巴山之东的余脉,呈神农顶、老君山、长岭这样一个东西走向。在约10亿年时间,海水渐次退去,在阳日的化石山上,有规模宏大的贝类化石层。在燕子垭,今天尚生活着的短嘴金丝燕,是惟一成为留鸟的候鸟群族,那些美丽的燕子,它们在燕子洞的鸣叫清脆而自信,在阳光下,它们翼下的绒光金光闪闪。沧海桑田,历史给人类提供无限的想象空间。

神农架含水丰富,它的河流是生命的清泉,出在白云深处,那些绿绒状的植被,守护了世界上最清凉的水系。或者是可以沿着长江从西陵峡以北北上,沿神农溪缓缓行进,那清溪流动着不朽的宁静与清澈,神农溪劈山过峡,在溪畔住过屈原和王昭君,带着神农溪之美,他们登上另一个历史舞台。从地理学的视角来看,昭君村的兴山县,仍是神农架的构成部分。由此而推定神农架出美人亦出智者,大约不为唐突之论。兴山美女,肤白,眼大,声音清脆柔润,这是森林的一个部分,神农溪悠悠流淌,望着神农溪的时候,阳光充满了温馨。

从木鱼镇去往松柏镇,须过红坪画廊,这是一条充满神奇想象的峡谷,阅读过神农溪的碧水金阳,辗转红坪画廊中行走,如接受绿色之瀑沐浴,金阳光在画廊两侧弥漫绿的光波,野马河营造小小激流,凡15公里长度,间有8公里河段为热水河,它蒸腾的热雾,给画廊以迷离幻境。幻境是在行走间体悟,但是于此驻足,真真切切目击原始森林或原始次森林的阔叶混交林,那些叶子都张扬着新鲜快意。通过青天袍,过三叠屏,便是读神农架最经典的峡,一群牛悬着金属铃铛悠游地走在路上,或者有小山羊在路旁戏耍,松鼠在超密集的枝头上跳跃,楔尾绿鸠成群地飞越峡谷,落到遥远的山头。

在红坪画廊一切想象失去了意义,眼前的实景坚不可摧,而画廊之趣,是树木生长的朴实与夸张。那些石灰岩构成的崖壁,已镂上古远的痕迹,太阳恒久的光芒如同利刃。我最新一次穿越红坪画廊,是一个响午从松柏镇到木鱼镇,这个走向颠覆最初来到红坪画廊的感悟。车速极慢,缓缓而行,我当真看见成群的红腹锦鸡在公路边漫步,一只金线燕在车窗外与车并行飞翔,不知道是什么感动了它们这般悠悠的心境,那一刹间,我回到了动物世界。我想象于晨光或夕辉下在此散步,自然的静谧已被还原,或者可以搭一个茅屋居于画廊之上,那峰回路转,植被青葱滴翠,本是梦想之光。

悬崖上的树欲要飞翔,森林的浓密处,刀削的崖壁,有树攀援,树木制造了一种绿悬崖的意境,这绒状、厚重又飘逸,青翠欲滴的绿悬崖,它将永不可企及的神秘原始森林的一面搁在了红坪画廊,那青葱的意念,挤压在现实的空间,相比较野马河此时裸露出卵石的浅水,青山的厚重之境,植物所呈现的兴奋和疯狂角逐,挤窄了莽莽山群。

相比较神农顶的分层生态,红坪画廊是阔叶世界,它们将针叶树种排挤向艰险的山顶孤立,遥看远山,会有针叶林稀疏的景象,但是在石崖上生长的树,呈爆炸性弥漫的绿浪,那绿叶激起的永世的波涛,无止无尽的汹涌澎湃,令风从长峡间逃遁,力掀狂澜。神奇的野马河,中段8公里长度的温水河,点化了千回百转的画廊梦境。树木在此已经不重要,用无以数计的叶子和叶子构成的世界,是叶绿素向着天空喷发,或者强势纳喊。叶子分季节交替着颜色,当夏天的巨浪滔天的绿潮退却,秋天,红叶宁静地染红山冈。蓝天白云,柔风轻吹,暗红、浅红、大红的色块分布山冈,鹅黄的叶子交织其间,仍有松竹的苍翠,构成深层的色块。

穿越红坪画廊,这样的行走有若去青峰镇,它已经出离神农架行政区域,山腰一条蜿蜓的公路,谷底是一条蓝飘带的长河,在缓缓的行进中,仿佛在最悠远的时间捕捉一线苍凉。青峰大断裂亦是四纪冰川的遗址,这里都曾经是冰寒地冻的雪国。至少在今天,冬景仍有遥远的寒意表达,那引起针叶林和常绿阔叶林,雪压绿涛,素枝头上悬垂无尽的透明冰凌,那自然况味,诗歌般的流动与跳跃。

但是,红坪画廊一定是留给秋天的,如银杏那么金黄,还有黄栌的滴血红,或者槭科树木的艳红,三角枫和元宝枫的红,披霞涌波,红浪滔天,这秋情秋色,天蓝天白,河水清清,透明的风吹着口哨穿峡而过,静静地站立红坪画廊,静静地站立地球的一隅,生物在否定之否定中延续,需要纪念的是眺望,存储记忆的是宁静心绪。秋天也是植物播种的季节,它们的种成熟了,它们一任枝头的果实跌落地上,落入泥中,跌入石缝,森林中的动物,它们最是欣赏成熟的果实,因此这是一个欢庆的季节。



从天生桥精致化的微观景象,到宋洛河的纯朴天然,生命在每个角落都能凝视自然的造化。大山充满了记忆,用流水表达的爱意,滋润着神农架所有的生物,可以是一只大鲵,或虎纹蛙,或是一株兰花草。精巧的天生桥在流水之间,溪弯水曲,峰耸山叠,青山永驻,流水常欢,天生桥是神农架的不夜曲,宋洛河才是神农架民歌。

在有8万人口的神农架林区,古老的梆鼓演唱至今,宋洛乡的《黄瓜花》是一首森林情歌。梆鼓的演唱,引领人们回到众生狂欢的森林深处,山民演唱梆鼓的时候,他是面对森林群兽,他们借助歌声来表达自己的存在、豪壮与不惧群兽,或者警告贪口的馋兽,禁止将庄稼吃掉与毁灭。神农架梆鼓的韵律,雄豪而婉转,悠扬而含短促节奏,它是原始山民时代的歌声,因此还须借助打击器皿壮声增色,神农架梆鼓是文物级的民歌。

初民创作的歌谣总是那么简单,直接表意之外,尚有些会意,宋洛的《黄瓜花》属于会意。一段歌词引人误会,“南瓜南瓜吃金瓜”,这段唱词抑扬钝挫,印象极深,它是以另外的花来衬托黄瓜花,即“兰花兰花紫荆花”,那表现在黄瓜地里两个少年初萌的情意,抒写在黄瓜花的意象上。初民在森林中间,他们点燃篝火,彻夜唱起梆鼓,其雄壮与悲凉,浓缩了人兽共存的历史记忆。梆鼓将是一个历史的见证,它在神农架原始森林之中回荡,一首人人必会的歌。

宋洛河的山峡地貌是神农架别一种格调,它峡谷弯回,群峰错落,山皆有峰尖,许多的棱奇异突起,那些怪异的尖峰像如大山初萌之角,尖锐而短突,混交阔叶林青葱如洗,夏天的太阳宁静沉稳的照射,明净的山群雄险而苍远。山冈上,板栗树开着白花,间或能见到山坡的玉米地,不远的林间便有人家。在白云岩和噶斯特的峰峦之上,绿意呈波伏状延绵,群峰之间有许多缺缺坎坎,峡谷中寂静无声,偶尔有鸟鸣叫。宋洛河依稀隐现,露出一些段段落落,闪着银白的光。

宋洛河发源于摩天岭北坡,源头深藏在鹰窝洞内,清清流水出洞之后,向着南方飞流直下,河道长达30公里,海拔落差达1200米。它像是一条立起的河,到宋洛乡以后,宋洛河有一段宽阔平坦的浅滩,河水清澈见底,各样卵石陈布,河上有吊索桥。河水湍急的地方激溅雪白浪花,它装点了河床。到神农架,登神农顶,游红坪画廊,观宋洛河,是为审美三层次。

宋洛河的洛河山上有冰洞,它在夏天仍有冰凌,冰洞之冰,凝结的气温也仍需零度,但是一座山能否在洞中营造零下的气温,仍不好解。宋洛河全程的山峡都能视为风景,那个微型的乡政府在山峡的谷底,河中有一种杨条子鱼,昼伏夜出,像小的青鲩。但是,这里结的黄瓜有奇异的黄瓜香,它最是难得的佳品。

宋洛的海拔高于阳日,阳日的化石山已经封存,那沉积岩一层一层合上了海洋时代的岁月,揭开一页,石面上写满密度很大的贝类化石。阳日化石山有古老的三叶虫化石,这里面记录着无尽的生命痕迹,10亿年前的海底,揭开岩层,仿佛有海涛声回响。宋洛河上游的山有雄奇之象,巨大的山峰荒无人迹,只有苍鹰散漫的盘旋。浑厚的山脉有若神农顶的鹰子崖。宋洛河连接着关门河,盘龙桥、蟠龙岩、冰洞山、宋洛水、夹道峡、倒金钟、杉树坪……摩天岭,是宋洛人引以为美的地方。关门河上有六道峡,六峡为龙潭峡、长潭峡、头道峡、阴沉峡、猪槽峡和小龙峡。关门河是神农架一条重要的河,它发源于大神农架,流经神农顶、风景垭、金猴岭、老君山,由西向东流,横贯神农架山系。《神农架地名志》中记载,该河河床处深谷之中,因水流受高山阻挡,弯环曲折,如同关在门里,得名关门河。六道峡两岸山崖陡峭,植被葱茏,山民保持较久远的习俗。这些山群仍有猴、熊、麂、獾等动物。只有黑熊惧热,在夏季它们躲往阴凉的高山,神农架的气温与海拔高度相关,黑熊到高山的原始森林食用蚂蚁、昆虫和小型动物,但是它们力大无穷,熊拳可以劈断碗口粗的树木。

观音河在新华乡,它从大踪峡流淌而出,河床布满彩色的卵石,清澈的河水悠然流过,逝水无痕,如一条五彩河,通过峡谷边接天上。从观音河溯流而上,在头道峡观一线天,长天一线,峡顶的树木青绿拂着白云,阳光在适当的角度可以映射峡内,凉风长吹,盛夏冰凉。观音河至峡内水流急湍,人需绕峡而上,峡两边的山道树拦草掩,笔陡的石级,险象环生。

沿着河走,复转两面山坡,栎类和樟类树木,无比纤长,有一种花椒状的小果树,果实酸甜,如沙棘,它在水边的石缝生长。藤类纠缠着树木,在森林掩住河床的地段,只有清脆的水的断续声,在无限漫溢的阳光里,和山风一道清凉着新华大断裂之夏。山回河转,奇异的石头与石头组合的峡谷,刀劈斧砍的悬崖,植被如同绿色披绒,大山绒球般拥挤绵,一切都像初春的嫩绿,在清亮的阳光下融化。

新华大断裂是神农架一条独特的断裂带,它的神奇的地质构造以及深度裂痕,已永世不能抹平,不朽地存在地球之上,愈向观音的河上游,河流愈陡,河床上巨石悬瀑,冲积一个个深潭。这些岁月的印迹,如水波光滑。至大踪口,峡谷陡西转,峡因窄而如暗洞,水声呜咽,冷气逼人。由新华乡公路上溯踪峡口,约15公里,大踪峡更深处,个人再无法进入。新华大断裂出露在神农架的东部,因通过新华乡得名,属北北东方向断裂,呈北东20度方向延伸,向北穿过九道一阳日大断裂,止于青峰断裂,向南伸经秭归、长阳与来凤断裂相接,长达数百公里,断面西倾,倾角50~70“,西盘下降属正断裂。北端较陡,近直立,局部倾向东,断裂实为一条较宽而时断时续呈雁行排列的断裂带,断裂切割了神农架群、震旦系及下古生界,断裂两侧岩层破碎,破碎带宽达几十米,沿断裂有温泉出露,时有地震发生,该断裂近期尚有活动,为一活动性断裂,该断裂构造了神农架断穹与黄陵断穹的分界线,属北北东向的断裂尚有新华西侧的马鹿场断层、月亮岩断层以及鞍子垭断层、里叉河断层、三棵树断层等,其断裂性质均与新华断裂相同。

大地的刻痕,由若干断裂沿续,两岸山群有熊、羊和猴类活动。河流里游动着土鱼,也叫金钱鱼,它们昼伏夜出,林蛙在月夜里“邦邦”地叫。故此,林蛙也叫“邦邦”。探索新华大断裂,会有神奇的生命感悟,在山之中,在水之上,在森林与物种的活动幻化的情境,心灵将被透澈的净洗,尘埃尽去。

不朽的是河流,峡谷,高山与森林,还有天空和太阳。

正文 嘎仙白和密云鱼头

闲时想到去密云吃鱼头,是平常的日子里深藏的快意,皆因密云风光秀丽,水库水质纯净,那鱼只道是清新而质甘,过去上怀柔吃虹鳟鱼和鲟鱼,已有非常雅阔之感,怀柔的山到了夏天,青葱流翠,高山急水,养就了虹鳟鱼和鲟鱼。然密云水库,那叫做野生鱼,它有着原生态的质感。

那日,搜狐何毅、贝瀚斯仉长雷、慧聪曾祥雪拉上我四人一道,驱车到密云水库边的马家大院,住下了,再论饮事。这才发现,围绕着密云水库,有一个以鱼类、柴鸡为主导原料的食圈,都称为农家菜,想一想,农业不就是提供食品资源的么?我们的食粮,是应该回到农业还是挺入工业呢?德国一位学者建议将农业归入粮食工业的矿业,这个思考很有趣,但是,当大农业消失以后,是否仅存的农业就高贵起来呢?这已经有一个动向,农家菜在全国范围兴起,这不是没有原因。

马家大院真的是一个大院,它原来是一个粮食仓库,还保留有两座尖顶塔形的粮仓,经粉刷与改装后,成为居住客房,门前攀缓着丝瓜和南瓜的藤,县着诸多长丝瓜与圆南瓜,亲切可人。来得有些个晚,再无多余客房,我被安排与老板睡大炕,这也挺有情趣,北方的大炕,我只在平遥客栈睡过一次,但那已经像床了,夏秋之交,也没有火。

住宿一落实,就点菜,要一只柴鸡,一条大胖头鱼。因鱼要活的,需到水库去现取,一会儿,鱼用一辆桑塔纳拉来了,活的,过磅秤,19斤8两,鱼真不小,红焖一只鱼头,鱼尾一节煮豆腐,加上炖柴鸡,其他杂菜,一概不算钱,这乡土的玩法,较之城内,确有味道。

真大一只鱼头啊,是用大盆装的,三位用手机给它拍了照,我用照、数码机拍,先把鱼头观赏一番,这却是十分有必要的,鱼头上的胶质厚呢。由于出于品尝纯粹的北京乡土菜的想法,我们都没有出主意要厨师怎么做,做法全是马家大院的厨师作主,北方的炖鱼头,还是与南方不同,炖得不是那么透,佐了酱油。初夏在上海的“爱金华鱼头”吃过红鱼头汤,却还是有些不大习惯。不过,这么好的鱼头,随便怎么做都会有道理,不必太执着。

仉长雷搬出他的龙井茶、白酒、红酒和啤酒,一个系列可饮之物,就挑了他的龙井泡上,啤酒若干,白酒一瓶,我选了一瓶嘎仙白,简装的,大约是最土的玻璃瓶装酒了,土的程度与上海白醋的包装相同,或略差。商标上印着“鄂伦春自治旗酒厂—厂址:阿里河镇文化街;电话:413。这够原始的电话了。仉长雷说,它是鄂伦春唯一的酒厂,嘎仙白也是他们唯一的白酒品牌,有民谣道:不喝嘎仙白,感情上不来。我想,鄂伦春族也说汉语普通话,不然,怎么这压韵呢?

吃鱼头,都挑好部分取,此鱼头果然丰腴鲜美,入口都是冻状。然后,仉长雷和我喝白,何毅和曾祥雪喝啤,这么对着干,喝啤的是互联网主管,喝酒的搞汽车评论,这么干都是大家自觉情愿,也就没有多余的话,一时间,我们独立的餐厅里都是吃喝之声。嘎仙白酒入口时烈,入口之后回绵,略含口中牌刻,回香弥漫,酒香醇厚,确属好酒,这鄂伦春猎人怎么会做酒的呢?也不论了,密密在喝,待一巡酒过,才开始胡吹海侃。

仉长雷是位品牌专家,做营销专业出身,还是客座教授,口才果见功底,讲述他的马家大院吃喝史,这快意江湖品饮,是他让厨子用木柴铁锅炖一只整柴鸡,若干小时,抓着柴鸡细撕慢啃,味道自然不错罢。何毅是重庆人,那山城原是美食城,他一直是走精吃主义路线,便挑挑拣拣,或叫老板将某菜回炉。曾祥雪是湖北老乡,他老家恩施,口味与我还是相近,总之是同一个楚系。

我细心地喝嘎仙白,吃着鱼头动人的部位,似乎就将我领引回到过去,那在山野里围炉畅饮的情景又映现脑海。第三巡酒又过了,第三巡就悠悠地喝了。这时候,屋外非常宁静了,墙根下的蟋蟀的声音一声声地传来,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月光。我搁下酒出去了一下,站在院子中央看天空,天是一种深的宝石蓝,星星非常之大,一粒粒的亮晶晶,闪着亮光。回屋接着喝,刚有的醉被风吹了去,又能大喝起来。

忽然,将杯中酒喝罢,我们都有一种遁身世外之感,居然开口说起城里这个词,真的就是身处山野荒郊的么。哦,喝到好晚,大约是二点吧,才想到散席,入睡。一个梦到天明,我转到庄户峪回来,看到他们也起床了,才想起我带的笔记本电脑没有用,一想,唉,何必抓这一点时间呢?索性再去水库边上悠游一圈,密云的太阳也十分的灿烂呢。

正文 你怎能抵抗美食的诱惑

柳已青

大概是1997年,读到一篇文章,写黄河口美景和美食,注意一下作者,古清生,这个名字和他笔下冒着热气的乳白色的鱼汤,一起进入我的记忆。后来在网上与他多次相逢,喜欢他写美食灵动的妙笔,各种食物活色生香。于是,向他约稿,编发了他的一些作品。再后来(2003年冬),古清生从网络中走进现实,来青岛做电视节目满汉全席的评委。一见面,我吃了一惊,呵呵,这么一个大块头,和他一比,我倒成了南方人,他成了标准的山东大汉。请作家中的美食家吃饭,用青岛的海鲜好生招待他,基尾虾,原汁蛤蜊,清蒸海蛎子(生蚝),姜汁海螺……我们两次坐在濒临海边的金灯塔推杯论盏,听古清生谈美食,讲他的人生故事和写作经历,间或谈论文坛掌故。

  

古清生将他的青岛之旅写成一篇文章《禅意的俘获》,这篇文章收录,读此书时,我感到格外亲切,仿佛与古清生重新坐在金灯塔,推心置腹地交谈。第一篇是《蒸味&amp;#8226;真味》。看了古清生的这篇文章恍然大悟,原来中妖怪那么喜欢“把唐僧蒸了吃”,原来是吴承恩家乡射阳及做官之地湖北流行蒸食。古清生借杭州蒸功夫养生馆的创始人葛柏浩的美食理念,表达自己的观点:“炒同吵,即喧嚣浮乱,杂味旁生;炸同诈,炸制食品,外表的焦脆掩盖了内在的绵软,只有表层的焦香,里外不一,对味觉具有欺诈意味;煎同奸,煎的食品也缺乏本质性的表达,是用煎这种烹饪技巧改变了食物的本味,在煎烤的过程中,菜失本味而增它味;只有蒸味才是真味,蒸菜在它的制熟过程中,菜的营养得以保证,而其他有碍人体健康的油脂和焦变物质则不存在……”这里有象外之象,味外之味。《吃出阳光灿烂》这一篇,我看得心花怒放,里面融合了美食的诱惑、诗歌的激情、人间的友情,把它看作一篇记录“SARS”前后社会心理的作品,也未尝不可。

  

读古清生的书,他吃美食,却让读者吃惊。我惊讶于古清生有着旅行家的博闻强记,每到一处,透过美食挖掘当地的文化资源。他又有着美食家敏感的舌头、贪婪的胃口,品味美食展现当地的风情画卷。他还是网络上的大侠,把文章贴到网络BBS上,惹的口水与赞叹齐飞。每次在天涯网看到他的文章,总是先睹为快。

  

古清生的文章中有原汁原味的四方风情,有古色古香的民俗传统,粗砺的生活质地中他呈现温柔的诗意,对食物的描写中渗透了人文关怀,笃实的文字中有空灵的意蕴。我觉得古清生写美食没有邓云乡的书卷气,但有日光和地气;没有汪曾祺的文人气,但有漂泊者风尘仆仆的清甜、微苦的气息;没有唐鲁孙的贵族气,但有旅行者的豪气。古清生写美食承接了古典的雅致,又融合了我们这个时代独有的景观。

  

读古清生的书,有双重的享受。一方面跟随他纸上旅行,一方面品赏风味吃食。一边大开眼界,一边胃口大开。一边看他的交游,一边获得新鲜的感受。古清生的笔像摄像机一样呈现出地域特色,先是感官的阅读,也是胃的阅读,最终化为吃的快感、精神的愉悦。古清生把形而下的口腹之欲和形而上的精神饮食结合得恰倒好处。

  

古清生在接受《精品导报》的记者采访时说:“人人都觉得故乡的食物最好,故乡是一种酶,味觉之上含有乡愁。”事实上,古清生的文章是味蕾中的文化乡愁。随着机械化时代的来临,蔬菜瓜果不再是自然的颜色、自然的生长,鸡鸭鱼肉也改变了以往几千年的生长秩序和生长环境,许多食品被流水线生产出来,而传统的美食也失去了生存的土壤,纯粹手工的美食也快要失传了,天然的美味只在童年的记忆中,只属于故乡。在苏丹红、吊白块频频被媒体暴光的今天,谈美食是一种奢侈。看古清生写吃喝,其实古清生,还是反抗平淡、庸常生活的一种方式,美食是古清生灵魂的出口,是对社会现实的关照,里面贯穿着对万物的体悟、对生命的尊重,以及对人类生存现状的思考。

正文 饮食是慈悲的饮并风花雪月

无歌

如今的饮食就像男人专寻女人到客厅里打架,三打四打,慢慢便打到沙发或者大床上去了,充满肉欲和末世狂欢。伪美食作家和伪美食家就是教唆犯,袖手,顿脚,睥睨着眼皮,管你怒火中烧、一脸酸楚、十分苦辣、百味杂陈,却兀自在一侧咬文嚼字、寻章摘句、叫好欢呼。待得一双男女入彀,渐入佳境,便算大功告成,拍拍屁股,告退,走人。

我这么说,苏大胡子、老李渔、梁实秋肯定阴魂冲冠,沈宏非、苏青在专栏上则可能气得发疯。其实,大厨才是哲学家,饮食却不是哲学,它可以归纳为简单的男女关系和复杂的佛学问题。一面吃,敞开肚皮八方兼容,另一面,筷子和嘴皮优雅得像绣花的纤细活儿。这不矛盾。解决矛盾说到底不过一个字:吃!

古清生正是变换着花样,在味蕾中动情动心的绝色食客。这个从湖北北漂的文人,2005年5月,一下子推出了三本谈美食的书:,算是冲刺“美食坛子”的三面旗帜。老古说:“食者食天下之食,以食会友,食无止境”(《魏氏熏鸡》)。“美色、美形、美味、美器。所以,美食文章,最重要的是美文、美境和美情。”几句大实在话,却道出吃的精神内核。所谓吃,特别简单,对味就行。所谓味,感官之味和心灵之味,如果再佐以文化之味,就类似于人“有才、情、趣”(冰心),“爱”“自由”“力”(徐志摩)三足鼎立了。但倘边吃边聊,聊出些“私房”话,比如袁子才品尝后击节赞叹并记录在里的和尚道士的私房菜,扬州定慧庵僧的煨香蕈木耳,芜湖敬修和尚的豆腐皮卷筒,朝天宫首道士的野鸡馅芋粉团子,就颇有些窥探旁人隐私以至偷情的异样滋味,却不是厚道作派。而古清生本质上是位古典诗人,很为大气,走的也不是袁子才、沈宏非等的路子。三本新书的题目摆在那里,一颗跃跃欲动的诗心鼓胀得快要开裂。

中国的菜谱有两大主流,一是皇家王府,一是民间。皇帝大臣都是不辨厨房在南北东西的主儿,只顾大快朵颐,他们吃的美食说到底都来自荒村野店。古清生很清楚这一点,那些民间小吃在书里待遇至尊。扁豆、绿豆、鱼头、馒头、冻笋、红辣酱、泡椒,接近平民生活,却满含古雅之风。或小巧可爱,洁白如雪,或丝断情牵,旌心骋怀,“暖是大地春回脚丫先知,胃里的暖,是一种汤暖”(《雪萝阳汤》),若及时品来,会连呼痛快痛快!

菩提云:“明镜非台”,那么“吃”亦非“吃”,酒肉穿肠过,情爱心中留。一面慈悲,一面风花雪月。吃到此种境界,就像羚羊挂角,几欲无痕,三分佛心,七分诗心,把葱碧豆绿的日常饮食,搞成了比永久还久的活计。吾这生,若有机会寻了这厮一道游走四方,在餐桌上去爱,去恨,举箸联欢,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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