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炀帝 - xp1024.com
《隋炀帝》


第一章 惊艳斗母宫

大隋开皇八年(公元588年)的初春,八百里秦川杏花方谢、桃花正红。皇都长安郊外,鹅黄色的柳丝乍抽新绿,漫坡碧草染翠了秀逸的骊山。山脚下的斗母宫前,拥塞着踏青的游人和朝拜的香客。老母殿上香烟缭绕,钟磬悠扬,人声嘈杂,万头攒动,犹如纷乱的蜂房。解签的道士案前,人更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近来,这里的道士李靖声名鹊起,据说他解的签百灵百验,“小神仙”之名不胫而走,传遍整个京城,使得原本香火冷清的斗母宫,如今门庭若市兴盛空前。

李靖虽然年轻,却不失仙风道骨。他从容不迫,逐一为善男信女解签。身旁的老道长忙不迭地收钱,面前已堆满了散碎银两。

突然,斗母宫猛地静下来。适才还喧嚣震耳的大殿内外,刹时间竟变得鸦雀无声。人们的目光都投向了殿门,并主动让出了通道。等待解签的人也全都不由自主转过身,瞪大两眼向前注视。李靖心中好生纳闷,这是什么大人物到了,竟能一鸟入林百鸟无音?

一阵“叮咚”悦耳的环声响过,微风送来扑鼻的兰麝檀香,一位千娇百媚端庄俏美的丽人,莲步轻移步入殿来。在场者无不惊呆,嘴张开合不上,眼瞪圆不愿眨。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天底下人世间竟有如此绝色女子。说什么妲己、褒姒、西施,就是嫦娥下凡,也要相形见绌。她身后,紧跟着一个俊俏伶俐的丫环,还有两个青衣小帽的清秀家人。那丽人站在老母像前,一身粉色衣裙,牵浩出水芙蓉亭亭玉立,真是千般光彩万种风情。她捻香拜罢老母,默默祝颂后,摇动签筒弹出一支签来。拾起后款款行至李靖面前,道一万福,启樱唇吐芳音:“道长,烦请指点迷津 。”

李靖面前恍如一株牡丹花招展,赶紧接过竹签:“敢问小姐芳名,韶龄几许,求签欲问何事?”

粉衣丽人答曰:“奴家云昭训,年方一十七岁,至于求签,道长人称神签,自然一看便知。”

“原来是云小姐,贫道失敬了。”李靖微笑地试探问,“敢问小姐可是要问婚姻大事?”

云昭训不由脸泛红潮:“乞请道长明教。”

李靖验看一下签号,不禁惊叫出声:“第八十八签!”

“怎么?莫非有凶险?”

“非也。”

“那么道长为何变颜变色?”

“云小姐,此签非同小可。贫道绝不故弄玄虚,你且听贫道诵念签诗。”李靖略顿一下,即背诵如流,“月老殷勤送凤冠,恰逢喜星照红鸾……”

“李靖!”有人高喊一声,将他的背诵打断。

李靖转身望去,却是斗母宫观主急步走来,忙问:“师父,呼唤弟子有何吩咐?”

观主身后走过一位气度不凡的青年,对李靖略一拱手:“你随我来。”

李靖转问观主:“师父,这位是?”

“李靖,你真有眼不识泰山,此乃宇文述大人,他本是……”

“观主慎言。”宇文述赶紧把话打断。

观主忙改口:“李靖,不要多问了,随宇文大人去就是了。”

宇文述伸手相让:“请。”

李靖只得移步相随。

“且慢!”云昭训娇声断喝,“道长,你不该走。”

“何人放肆!”宇文述奔过来举拳要打,可是他的拳头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云昭训的粉面像芙蓉花在眼前摇曳。宇文述也算得见过世面之人,实难相信人世间竟有这等如花似玉女子。

云昭训的家人也对宇文述举起拳头:“你好大胆子,竟敢在我家小姐面前耀武扬威。也不打听打听,我家老爷乃都察御史,你在太岁头上动土,分明是活够了!”

宇文述收起拳头:“原来是御史千金,端的是大家闺秀,得识芳容,三生有幸。我还有事,就不与你计较了。”回头召呼李靖,“随我来。”

“慢着。”云昭训不肯相让,“宇文大人,我与你说不着。如今只问李靖,凡事需有先后。你为我解签未完便中途离去,是否有悖情理?”

李靖忙说:“小姐所言极是,待贫道为你解完再走。”

“绝不可以!”宇文述断然说,“已是耽搁许久,我家主人怪罪下来那还了得。”

观主走近李靖:“万万不可迟延。”他又俯在李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李靖现出惊讶神态。

观主哪容李靖再多说,把签筒往腋下一夹,生拉硬拽拖着李靖就走。

斗母宫的东跨院,恍如尘世中的仙境。满院夭桃似火,红得诱人,红得醉人。没有一星半点喧闹,如同置身桃花源中。不过客堂门口站着两名带刀武士,未免大煞风景。

宇文述示意观主与李靖止步,他先进入客堂。很快便又出现在门前,挥手召唤:“二位,请进。”

客堂内,端坐着一位英武的青年,他便是当今大隋天子的二公子晋王杨广。这晋王刚满二十,正值有为之年。他束发披肩,头着金冠,面如银盆,目若朗星,真个是齿白唇红器度不凡。

他身边的楠木供案上,置放着一尊尺余高的南海观音大师泥金塑像。匠人手艺巧夺天工,这尊观音像与众大不相同,堪称独一无二:面若芙蓉,眉目传情,多了几分妩媚,少了几许庄严。特别是她那坐姿,两腿相盘,斜扭腰肢,乳峰高耸。哪里是庄严的菩萨,分明是思春的少妇。

杨广看得出了神,李靖等人走进尚不知晓。

宇文述躬身说:“千岁,李靖已被召来。”

杨广从观音像上收回目光:“着他近前回话。”

李靖屈身跪倒:“贫道拜见晋王千岁!”

杨广做个手势:“平身。”

观主手举签筒:“千岁,请您抽签。”

杨广起身走近签筒,心中默默祷念:“愿上天垂赐箴言,指点迷津。”闭着双眼抽出一支,攥在手中对李靖说:“闻你解签甚为灵验,望你直言,休要掩饰。”

李靖:“贫道自当据实明告。”

杨广将手中签递过:“请解。”

李靖接签在手,垂目一看,不觉“啊”了一声。

杨广心下发惊:“怎么,此签不吉利?”

李靖:“非也,只是此乃白签,百中之一,偏偏被千岁抽中。”

观主:“既是白签,无有谶诗,也就不能解签了。”

宇文述:“千岁难道还徒劳往返不成?”

杨广:“是呀,本王特来预测前程。”

李靖:“抽出白签,事前没有料到,也许天意不想让殿下预知。殿下一定要问未来之事,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试一试请神扶乩。”

观主一听,未免担心:“哎呀李靖,这扶乩乃天神下界指点吉凶,万一言语冲撞了殿下,那还了得。”

杨广:“道长不必多虑,本王就是想知吉凶,死生祸福皆有天数,但说无妨。”

李靖:“千岁有此意,贫道自当效力。”

当即,摆好沙盘。李靖披发默诵箴言,渐渐忘我进入迷蒙境界。俄顷,手舞之,足蹈之,显然已有仙人附体。

杨广躬身一礼:“敢问哪位上仙降临?”

李靖答曰:“吾乃太白金星是也。”

杨广再施礼:“请上仙指点前程。”

李靖:“谶言非同小可,左右一律退下。”

杨广手一挥:“你们下去。”

观主、宇文述不敢有违,躬身退出。

杨广:“上仙,请示下。”

李靖:“杨广近前看来。”他双手扶定乩笔,仿佛冥冥中有鬼使神差,身不由己,手不由心,乩笔在沙盘上竟如龙飞凤舞写出字来。

杨广看得真而又真,在心中念道:“前生注定今世君,几多凶险为至尊……”不由心中大喜,这分明是暗示他有帝王之份。可是就在这时,院内传来一片吵嚷声,似乎是有女人要闯入房中,被宇文述、观主拼力拦住。

杨广不由大怒,向外张望几眼,竭力压下怒气没有发作。

这时,李靖手中乩笔已受干扰,虽然仍在沙盘上划来划去,但却不成字句了。

杨广连连施礼:“上仙,请再赐谶言。”

李靖:“女人秽气直冲室内,吾仙难以忍受,当回返天堂去也。”

杨广一躬到地恳求:“上仙留步,万望预告终身。”

李靖:“尔苦苦相求,待本仙为你写来。”他放下乩笔,拿过一幅宣纸,用食指蘸清水,又写下两行字,然后交与杨广。

杨广拿在手,左看右看,只是白纸一片:“上仙,并无字迹呀?”

李靖:“此纸尔当好生保存,三十年后字迹自会显现,到时自当应验。”

杨广:“上仙,乞请现在就指明前程。”

李靖:“天机不可泄露,吾仙去也。”说罢,他一跤栽倒在地,口吐白沫不止。

杨广手捧白纸发呆。良久,李靖睁开眼睛,从地上爬起,问道:“千岁,适才是哪位大仙降临?”

杨广:“你当真一无所知?”

李靖:“上仙附体,借用我的手与口,我意念全无,怎知方才之事。”

杨广放心地将白纸收起。

李靖问:“千岁,但不知是哪位上仙下界?”

杨广:“太白金星。”

李靖:“啊,金星在仙班身尊位显,能亲临尘寰,千岁前程定然贵不可言,不知金星留何谶语?”

杨广怎肯将天机轻示与人,他深知这风声一旦走露,何止难遂登基之愿,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便含糊其辞地说:“上仙谶语玄奥高深,我看不真切。”

外面,又传来女人的叫闹声:“管他什么大人物,我非进去不可!”

杨广想起方才天神降临时被这女人冲撞,使得谶语中断,怎能不恼!遂大声吩咐:“来呀,把这闹事的女人与我押进房中。”

户外,宇文述答应一声,很快,和观主一起推推搡搡把云昭训带进客堂。

云昭训怒锁蛾眉,气生桃脸:“不用推,我自己会走。看是什么人,能把我怎么样!”

杨广与云昭训二人四目相对,不禁全都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少时,杨广喃喃吐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你是人?”

云昭训也觉忘情:“你是唱戏的?”

杨广转问宇文述:“她是仙女临凡?”

宇文述:“千岁,她乃都察御史千金,云昭训小姐。”

云昭训:“千岁?什么千岁?”她回头问观主:“这优伶不在戏台,莫非来宝观唱堂会?”

观主一拍大腿:“咳,你胡说些什么呀,此乃晋王千岁,还不快快上前叩拜。”

“不对!”云昭训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本小姐是见过世面的,只有戏台上的周瑜、吕布才能如此英俊,尘世间哪有这等脱俗之人!”

宇文述发话了:“云小姐,你面前千真万确是晋王千岁,快叩头请罪吧。”

“啊!”云昭训又怔立片刻,继而恍然大悟,赶紧屈身跪倒,玉额触地,“奴家不知是千岁大驾,适才言语多有冒犯,望乞恕罪。”

杨广忙不迭躬身相搀:“不知者不怪,小姐何罪之有!无需多礼,快快请起。”

二人四只手搭在一起,又是四目相对,彼此竟都如木雕泥塑一般,痴痴地呆望对方,不言不语,一动不动。

宇文述上前提醒:“千岁,应该让云小姐起身了。”

杨广方知失态,抽回双手:“啊,对对,小姐平身。”

云昭训羞红粉颈,顺势立起:“多谢殿下。”

“小姐请坐。”杨广格外客气。

谦逊一番,经不住杨广再三相让,云昭训在下首落座。

杨广此刻兴致极佳,把那要教训她的念头早抛到九霄云外,含笑动问:“小姐因何来到这客堂?”

“千岁,我是来追寻道长李靖。”云昭训解释,“他为我解签未完,就被千岁召走,是我不服,才找到此处,不想冲撞了殿下,真是死罪。”

“不妨事。”杨广示意李靖近前,“是我耽误了云小姐,请你继续为她解签吧。”

李靖躬身回答:“贫道遵命。”

“慢。”云昭训看看左右,“这,只恐不便。”

“哦,我明白了。”杨广一挥手,“你们退下。”

室内只剩杨广、李靖、云昭训三人。

杨广笑问云昭训:“不需本王回避吧?”

云昭训低垂粉面,倩笑不语。

李靖见状,明白她是默许了,便说:“云小姐适才抽的是八十八签,贫道为你诵念了签诗前两句,即‘月老殷勤送凤冠,恰逢喜星照红鸾’……”

“好!”杨广不及听完,就禁不住叫起好来,“这分明是说云小姐婚事临头,且有后妃之贵。”

云昭训又喜又羞:“但不知这后两句是吉是凶?”

李靖略显犹豫:“这后两句么……”

云昭训产生疑虑:“道长但说无妨。”

“请恕贫道直言。”李靖还是照直说出“这后两句是,‘匡奈红颜命多蹇,好姻缘是恶姻缘。”

“这?”云昭训脸上笼罩了愁云。

杨广见状不由劝慰:“云小姐,抽签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李靖也赶紧解释:“签诗乃事先拟定,不过模棱两可,小姐无需认真。”

杨广进一步说:“依本王看来,签诗头两句倒算应验。喜星照红鸾,你我今日相逢,岂非缘份?这凤冠吗,不需月老,本王就可送你一顶。”

云昭训略觉喜出望外:“千岁不该取笑奴家。”

杨广不由正色盟誓:“本王对小姐是一片真情,此心天日可鉴,如有虚妄,皇天不佑。”

“唉呀!殿下不可。”云昭训伸出嫩藕般的玉手,急着捂住杨广之口,“殿下金枝玉体,岂可为奴家立誓。”

杨广顺势握住,把她那玉葱似的纤指吻个不住,颇为动情地说:“小姐,父皇与母后正欲为我再纳一妃,怎奈过目者尽为庸脂俗粉,今有幸得遇小姐天姿国色,实慰平生之念,自忖并不辱没小姐,想来小姐不会见拒。”

云昭训缓缓抽回手:“终身大事,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个不难。”杨广有些急不可耐,“本王即刻与你同行,前往贵府向令尊令堂求亲。至于这媒证嘛……李靖。”

李靖见他二人缠绵,已自悄悄溜走,刚到门前,听到呼唤,只好停步回过身问:“千岁,有何吩咐?”

“传宇文述进见。”

“遵命。”

少时,宇文述奉召走进。杨广对他说:“本王与云小姐一见钟情,欲结百年秦晋之好,急切之间少一大媒,不知你可愿系红绳?”

宇文述何等聪明:“殿下与云小姐确乃天作之合,卑职能做冰人乃求之不得。”

杨广喜上眉梢:“好,即刻侍候启程,直赴云府。”

斗母宫后观门外,碧松翠柳夹着满坡幽静。杨广、宇文述及随从人等都已上马,李靖与观主立在阶上躬身相送。云家仆人也已把锦车准备停当,谁料,云昭训竟突然变卦不肯上车了。

杨广怎不发急,跳下马匆匆过来问:“云小姐,你这是为何?”

“不需千岁多问,我自有道理。”她竟不理睬杨广,径直走向李靖。

杨广跟过去:“小姐意欲何为?”

云昭训着实不客气:“请千岁自重,不要跟随奴家。”

杨广心中纳闷,无奈止步。

云昭训把李靖叫过一旁,深施一礼:“道长,奴家有一事相求。”

李靖稽首还礼:“小姐有话请讲。”

“适才签诗,前吉后凶,使奴家心神不定。终身大事,不敢草率,乞请道长指点迷津,奴家与晋王到底是好姻缘还是恶姻缘?”

“大凡婚姻,皆有天数。非人力所能左右,还是听天由命吧。”

“难道就毫无办法?”

“小姐既不放心,可以再卜一卦。”李靖取出一枚铜钱,正面铸有“吉”字,背面为“凶”字。他说,“此乃预测出行所用,小姐不妨一试,此行是吉是凶?”

“多谢道长。”云昭训接过来,默默对天祷告,“过往神明在上,晋王欲与奴家结百年之好,不知天意如何?乞请垂赐明告。”念罢,将卜钱高高抛起,眼见得铜钱落地,她与李靖都瞪大双眼要辨吉凶。说来也煞作怪,那铜钱竟直立在土地上。

云昭训看看李靖:“道长,这该做何解释?”

李靖苦笑一下:“小姐,如此情景,实属少见,看来小姐命数非比一般。吉凶自有天定,只有听天由命了。”

一旁,杨广已等得不耐烦,走过来催促:“李靖,你二人在搞什名堂?小姐快请上车吧。”

云昭训心中仍不明朗,未免忧思在怀,闷闷不乐上了锦车。

天,不知何时悄悄阴合了。阴得不沉,如丹青妙手淡淡地涂了一层墨彩。起伏的远山,蜿蜒的溪流,锦绣的田野,此刻显得格外清新,大地就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杨广心绪极佳,他乘马不离锦车左右。透过薄如蝉翼的轻纱,云昭训那婀娜的娇躯,妩媚的容颜,在他眼前若隐若现,仿佛云雾中的仙女忽明忽暗。他几乎看呆了。

宇文述提醒他:“千岁,下雨了。”

杨广这才感到脸颊凉丝丝地,抬头望,细纱状的雨丝无声飘落下来,使人分外惬意,他禁不住赞叹出声:“啊!山河如洗,花草含情,令人心旷神怡。”

“千岁好兴致。”宇文述问,“是否避避雨再走?”

杨广急于到云家把亲事敲定:“这微风细雨,正好赶路。”

宇文述明白杨广此刻的心情,就叫近侍王义把备好的油衣呈上:“请千岁穿好油衣,以免淋湿着凉。”

杨广看看锦车说:“让云小姐穿吧。”

“多谢千岁美意,锦车自可遮风挡雨。”云昭训谢绝。

杨广又将油衣塞给宇文述:“莫若将军穿了吧。”

宇文述忙不迭推拒:“这如何使得?”

杨广又看看随行护兵:“宇文将军,请你将这油衣随意给一名兵士穿上。”

宇文述急劝:“千岁千金之体,万一淋湿感受风寒那还了得。油衣本是为千岁所备,千岁穿用乃理所当然。”

“不然。”杨广摇摇头,“本王与各位,哪怕是普通士兵,均为父母所生,一般肉体。惟我怕淋而士兵就不怕淋?众人皆淋雨而行,独我着油衣又于心何忍。同甘共苦,方为正理。”

宇文述仍然苦劝:“千岁,油衣只有一套,你不穿岂不空备了?”

近侍王义,年方十七,他对杨广忠心耿耿,忍不住上前:“千岁,待小人伺候您穿上。”

岂料杨广放声而笑:“有了,这油衣就着王义穿上,他年纪最小。”

不由王义分说,杨广亲自动手,将油衣穿在王义身上。

王义禁不住热泪流淌:“殿下,这不折杀小人嘛。”

兵士无不感动,齐声欢呼:“晋王千岁千千岁!”

云昭训目睹此情此景,心中说,看来杨广倒是个知疼知热的人。

冒雨行进,队伍速度明显加快。道路渐显泥泞,锦车不住颠簸摇晃,辕马艰难地移动四蹄。

突然,一只猎鹰如疾风闪电般掠过,那利爪在辕马头上一划,立时现出一道血印子。辕马蓦地受惊,一抖鬃毛,撒开四蹄狂奔起来。碧绿的原野上,锦车如风浪中的小舟失去控制。迎面,一支百十人的队伍就在眼前。对方躲闪已来不及,锦车与为首的骑马人砰然相撞。锦车嘎吱一声停下,险些把云昭训甩出车外。她死死板住车身,才算稳住身体。

对面乘马这位,坐下马高高扬起前蹄,他也险些落地。如若跌下,还不骨断筋折,不由得大骂:“何方野种,竟敢冲撞我!”腰间宝剑拔出,银光一闪,凌空劈下。

“啊!”云昭训惊叫一声,吓得闭上双眼,单等头落地。可是过了片刻仍无动静,睁眼一看,却是杨广手持宝剑坐在马上,那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云小姐,你没事吧?”身后,又传来了杨广关切的问话。

云昭训疑虑地回过头,杨广已经来到身边。再回头看,对面的人与杨广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而且衣着装束几乎也不差分毫。她真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你们?”

杨广驱马上前,向对方深施一礼:“拜见皇兄。”

与锦车相撞的是太子杨勇,此刻他仍旧沉浸在惊愕云昭训之美的意境中而不能自拔。

杨广见状,用身躯挡祝蝴的视线,再次施礼说:“与皇兄见礼。”

杨勇回过神来,老大不悦:“是你,不需多礼。”说着他移动一下,视线又对准云昭训,换上笑脸发问:“这小女子,你是何人?”

杨广再次挡祝蝴的视线:“她乃都察御史云大人千金云昭训小姐。”

杨勇还以白眼珠:“我没问你。”他又移了移,目光直射云昭训:“请问云小姐芳龄?”

“皇兄。”杨广脸色也转阴,“云小姐已与我订亲。”

“什么?”杨勇怔了一下,“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此事。”

杨广悻悻作答:“亲事是刚刚说定的。”

杨勇冷笑几声又问云昭训:“云小姐,可有此事?”

“这个……”云昭训迟疑一下,“婚事尚未经家严同意。”

杨广赶紧接上一句:“我正欲去云府向云大人当面求亲。”

杨勇又发冷笑:“原来如此。”

太子府秘书郎姬威在一旁观察多时,业已窥知主子心事,遂策马上前:“云小姐,可知你面前这位是谁?”

“啊!”云昭训惊叫一声,用衣袖遮住脸。原来,姬威左臂上还架着那只猎鹰。

姬威发觉,把猎鹰交与身后家丁:“小姐莫怕,猎鹰训练有素,不会伤人的。”

云昭训这才又露出那张如花似玉的俏脸。

姬威接着方才的话题说:“小姐,你面前乃是当今大隋万岁长子、皇太子殿下。”

“太子?”云昭训不由正眼仔细打量一眼杨勇,正遇上杨勇那火辣辣的目光,心慌意乱地低下头,“他可是日后能当皇帝之人?”

“对对对!”姬威如同俞伯牙弹琴遇到了知音,“当今万岁百年之后,他就是皇上。女人若是嫁给他,如今是太子妃,日后就是娘娘了。”

一旁的杨广几乎气炸肺,怒指姬威:“奴才,纯粹一派胡言,皇兄已有元氏为妃,别的女人怎能还做皇后?”

杨勇笑着接过话:“哈哈,现在嫁给我,日后至少可以做个西宫娘娘。”

“对,西宫之位仅次于皇后,如若得宠,也是一国之母呀。”姬威代主子挑明了,“云小姐,这富贵荣华你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呀。”

“我……”云昭训犹豫,显然是动心了。

杨广急了:“大胆姬威,明知云小姐已与我订亲,还敢妄言乱语,小心你的狗头!”

杨勇冷笑几声:“上元佳节时,你在父皇母后面前,不是自我标榜厌恶女色吗?不是声称只要萧妃为伴足矣吗?”

杨广怎肯示弱:“我与云小姐斗母宫奇遇乃天意也,前生有此宿缘。”

“哼!”杨勇逼近些,“你在父皇母后面前谤我声色犬马无所不好,而好色尤甚。你既然这样抬举我,那我只好不客气了。明白告诉你,这云小姐我看中了,识相些痛快让出来。”

杨广强压怒火:“皇兄,你太过分了。试问,你可愿将元妃让与他人?”

杨勇已经不耐烦:“没兴趣与你闲磨牙。”他挥手一召,“与我上。”

杨勇的从人呼拉拉扑过去,抢先动手。杨广部下哪肯相让,于是双方在菲菲细雨中,在野花烂漫的芳草地上,展开了一场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厮杀。

兵对兵,将对将。论武艺,杨勇不是杨广对手,明显占下风。可是杨勇部下人多势众,而且宇文述只不过粗通武艺,根本不是姬威对手。这样一来,手下人的搏斗,杨勇一方又占上风。

杨家兄弟五人,俱为独孤皇后所生。杨勇年长,杨广次之,以下依次为秦王杨俊、蜀王杨秀、汉王杨谅。隋文帝杨坚常在群臣面前自鸣得意地说:“历朝历代皇家骨肉相残,皆因老皇帝嫔妃众多,生下同父异母兄弟数十,焉能不手足相争。孤今不近女色,只恋皇后一人,五子皆一母所生,朕可不必为子女争权担心矣。”文帝怎知,三子以下因年幼,眼下尚无微词,而次子杨广,文韬武略,机敏奸诡,岂肯甘居人下。太子杨勇呢,自恃为储君,飞扬跋扈,骄横无比,对杨广从无抚慰之意、谦让之怀,只以臣子待之。因之,杨广与杨勇互不服气,彼此视为冤家仇敌,久有积怨在心。

转眼,如茵的绿草上,泥泞的驿路边,已横倒十数具尸体。更有十数人带伤卧地呻吟。杨勇一方,终因人多势众,已将云昭训抢到手中。

杨广手中剑一指杨勇:“你把云小姐交出来。”

杨勇将金刀斜横胸前卫护:“寡难敌众,我看打下去你也占不到便宜,不如问问云小姐,看她愿意嫁谁。”

“好,我来先问。”杨广满怀信心,“云小姐,你我在斗母宫业已定情,快站过我身边。”

“我……”云昭训犹豫。

姬威赶紧摇动如簧之舌:“云小姐,哪头轻哪头重这是明摆着的,太子日后登基就是皇上啊。”

云昭训当即做出了抉择:“愿为太子侍奉枕席。”

“你!”杨广惊呆说不出话来。

杨勇却是仰天狂笑。快马加鞭,簇拥着云昭训的锦车如飞而去。

烟雨迷蒙中,杨广凝望着渐去渐远的锦车,目光中羞愤交织,银盆似的面庞上,英俊的五官渐渐扭曲变形:“太子?太子!我为什么不是太子!”

第二章 煽气独孤后

晋王府的建筑与其主人身份很不相称,不见雕梁画栋,不见翠阁红楼,以青色为主调。既不恢宏壮阔,也不富丽堂皇,它似乎昭示着主人的俭朴。说起来整个晋王府最引人注目的建筑当属外书房,这里也是杨广平素滞留时间最长、光顾次数最多以及会见至交密友之处。外书房面阔五间,进深两间,除楠木书案,其余空间几乎全被书架占据。这里堪称书的海洋,有线装本,也有竹简。很多书打开了未合上,有些书夹有花签,说明主人杨广正在涉猎,也说明杨广读书兴趣之广泛。

凭心而论,杨广绝不是装潢门面摆样子给人看的。他自幼至今,确实爱书如命,手不释卷,杂读博览。日常他多在这里消磨闲暇时光,从书中寻求乐趣和安逸。可是今天,他却无论如何静不下心来,手捏一册《史记》,却一行也看不下去,心情烦躁地在室内往来踱步。

宇文述蹑手蹑脚走进来问:“千岁,你还在为云小姐之事烦心吧?”

杨广一向把宇文述视为心腹,也常对他吐露心曲:“可恨云昭训见风转舵,真是水性杨花不要脸的女人。”

“千岁,你不该恨云小姐。”

“当恨杨勇?”

“非也。”

杨广茫然了:“难道应当恨你不成?”

宇文述斩钉截铁道出真谛:“恨只恨你非太子也!”

杨广全身一震。

宇文述说下去:“昆虫投明处,飞鸟择高枝,人之常情也。怎能怪云小姐投入太子怀抱呢。假如你是太子……”

“别说了!”杨广眼前又浮现出那日云昭训随杨勇而去的情景,又勾起他的羞愤心情。

宇文述深入说下去:“千岁,你手拿《史记》,可看到关于秦二世的记载?”

杨广注意倾听。

“二世胡亥并非太子。公子扶苏非但居长又颇孚众望,并深得嬴政喜爱,似乎继位笃定无疑,可最终却是胡亥坐上了皇帝宝座。这说明,凡事只有不为,而无不可为也。”

“你?”杨广瞪大眼睛,“你要我夺取太子之位?”

“事在人为!”宇文述说得铿锵有力。

杨广仍有顾虑:“太子已立多年,又无明显过失,父皇母后怎肯轻易废他,朝中大臣也不会答应,恐只是梦想。”

宇文述走到窗前:“千岁你看。”

杨广踱过去,窗外,一人高的月季密密匝匝栽满花池。枝叶蓬勃郁郁葱葱,展示着无限生机和活力,散发出融融春意。

杨广不解地问:“月季尚未含苞,并无嫣红姹紫,你叫我看什么?”

“千岁,这月季去岁冬季齐根剪断埋入土中,虽然蛰伏一冬,但今春一待天气转暖,便破土而出,阳光雨露滋润,又是如此勃发。”

“本王明白了。”杨广已心领神会,“我隐忍不动,待机而发。”

“对。”宇文述为自己进言被采纳而欢欣,“要不惜从小事做起,一步步走向权力的顶峰。”他突然不讲了,而是改口说,“千岁,卑职告退。”

杨广甚为奇怪:“正在兴头上,你怎么……”他看见了,萧妃已袅袅婷婷走进书房。

“王爷,在这苦修呢。”萧妃的脸如桃花初绽,嘴如新月弯弯,声音如莺燕轻歌。

宇文述溜边意欲退出。

“站住!”萧妃娇喝一声,“我说宇文先生,又在给王爷出什么馊主意呀?”

“卑职不敢。”宇文述垂手而立,不敢仰视。

萧妃年方二八,正值妙龄,她不止有豆蔻年华少女的纯情与娇秀,又有少妇的丰满与成熟。杨广爱她真如掌上明珠,由爱生惧,凡事都要让她三分。因此,萧妃才敢于在杨广面前颐指气使。

杨广微笑着走近萧妃,禁不住揽祝糊的腰肢:“爱妃,为何一个使女不带?这些下人又去偷懒,看我不揭了她们的皮。”

“使女,使女!”萧妃气得桃腮变紫,“你这没出息的王爷干的好事!”

宇文述趁机溜走了。

杨广依然带笑:“爱妃,什么事气成这样?”

“哼!”萧妃恨恨地一跺脚,“你把秋菊那丫头肚子搞大了,也不知会一下,现在可好,小月了!”

“当真?”

“我没闲心骗你。”

杨广急步来到内宅。使女房内,面色苍白的秋菊正躺在床上呻吟。身边,半幅罗裙包裹的早产儿昏然入睡,脸上的血迹也没有擦。这是个女孩。

秋菊看见杨广,挣扎着要坐起来,但是身体太虚弱办不到,吃力地叫道:“王爷。”

萧妃气喘吁吁随后来到:“你看,怎么办吧?”

杨广凝视着他的杰作——那个无力啼哭的早产儿,半晌默默无言。

萧妃提醒杨广:“这要被母后知道了还了得。”

“啊!”杨广似乎猛然惊醒。尽人皆知独孤皇后最恨男人不本分,“快,快!把这孩子丢到茅厕里。不,送到野地里埋掉。”

“不!”秋菊用身体护住孩子,这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萧妃以女人本能的嫉恨,推开秋菊:“骚狐狸精,勾引王爷,还想保住野种,办不到!”她将孩子抓起,塞在刚刚进来的王义手中,“送出去埋掉。”

在秋菊的哀求声中,早产儿被抱走了。秋菊仿佛被摘去了心肝,她惨叫一声昏厥过去。

王义出了晋王府后门,孩子仍在他怀抱中昏睡,血污的小脸蛋红扑扑的。他怜悯地叹口气:“咳,这是第九个了。多么可怜的小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不过一个时辰,就要死于非命,咳!”

“王义,你叨叨咕咕一个人说些什么?”对面传来问话声。

王义抬头看,认出是最要好的朋友杨玄感:“啊,是杨兄,没什么。”他把孩子抱得更紧些。

“什么私货,越怕见人我越要看看。”杨玄感夺过来,“啊,女婴!兄弟,莫不是你的私孩子?”

“哪里的话,杨兄,我可不是偷花盗柳之人。”王义急得脸都憋红了。他想据实告诉,但杨玄感乃上柱国杨素之子,若是明说,为杨素知晓,再泄露出去,传到万岁与娘娘耳中,岂不有碍晋王名声。

杨玄感看出王义有难言之隐,越发要弄个明白,将孩子高举过顶:“你如不实说,我就将这来历不明的孽种摔个脑浆迸裂。”

岂料王义并不阻止:“也好,摔吧,摔死我就省事了。”

“哎,你这话说得蹊跷。”杨玄感更觉得内中大有文章,“快说,不告诉清楚,我抱孩子到晋王面前出首。”

“去不得,千万去不得!”王义赶紧拦挡,“杨兄,我告诉你,可千万保密呀。”

“其实,你过于小心。你我至交,情同手足,凡事都无需隐瞒。”

“你有所不知,此乃晋王之子。”王义遂把经过说了一遍,“这是第九个了,晋王怕皇后娘娘知道,以前八个都埋掉了。”

杨玄感:“原来如此。素闻晋王不爱女色,生活俭约,不料都是假相。只是这小孩子活活埋掉,又于心何忍!”

“咳!我也心中不安。”

杨玄感想了想:“这样吧,我二人救这孩子一命,也算积份阴德。”

“如何救法?”

“你放心交给我,待我送到一个去处,让人收养抚育她成人。”

“杨兄,千万别暴露她的身份哪。”

“这不消你嘱咐,我只说拣来就是。”

王义看杨玄感抱孩子走远了,心中多少轻松一些。但却腾起一股无名的失落感。他慢腾腾走到晋王府后门,刚要进院,立刻又感到不妥。这样快回去复命,晋王岂不生疑,至少也要半个时辰以后才能回去。那么,如何打发这段时间呢?猛地他想起,今天是与宫内太监刘安约定见面的日子,几乎误了大事#蝴拔步就走。

明媚灿烂的阳光,照耀得广厦相连的皇宫愈加金碧辉煌。重重金阙,道道朱户,到处都恭立着执刀持枪的武士,映衬着那无处不在腾空欲飞的金龙、玉龙,使得紫禁城更透出无上威严。

尽管并非上朝时间,隋主杨坚却在武德殿中专心致志地批阅奏章。高大宽阔的武德殿里空荡荡的,没有几件像样的装饰品,也没有众多的宫娥太监侍候,只有太监刘安一人守在门外听候差遣。大凡开国皇帝都比较节俭,杨坚身上更是不乏这种美德。就连穿的龙袍早已褪色了,仍然不肯换一件新的。

刘安偷眼望去,杨坚批阅奏章头也不抬业已入神,未免心内焦躁。因为今天上午,是约定与王义见面的日子。

说起来,刘安虽不是地位显赫的总管太监,但他身份却非同一般。因为他聪明伶俐,善解人意,能言善辩,且又诗书画俱佳,所以甚得文帝杨坚赏识,让他做了长随,终日不离左右,杨坚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杨广正是认识到刘安这一特殊身份的重要性,才不惜放下亲王架子,主动屈尊与之交好,并不时有所馈赠,使刘安受宠若惊,心甘情愿地为杨广效劳,定时向杨广通报消息,使得杨广如同在文帝身边安了一双眼睛。

刘安不得脱身,暗自心焦。他想,王义在品茗堂等待说不定该如何着急。思忖片刻有了主意,他轻手轻脚走到御书案前:“万岁,奴才有一言启奏。”

杨坚放下手中笔,揉揉发酸的双眼:“何事?”

“奴才见万岁如此勤劳国事,深为万岁龙体担忧,当稍事休息才是。”刘安斟酌着说,“况且皇后娘娘凤体欠安,万岁又该去看视了。”

近日独孤皇后感受风寒,已将息两日。按宫中规矩,后妃染病不能与皇帝同室。而独孤皇后自与杨坚结发,就已定下家规,不许杨坚与第二个女人亲近。杨坚独眠两夜也觉寂寞,如今刘安提醒,便站起身来:“也好,带路去凤栖宫。”

杨坚出武德殿漫步向前。春日融融,暖风微微,顿觉神清气爽,周身充满活力。临芳殿前,繁花竞放,柳枝轻拂,蜂舞蝶戏。花丛中两名宫女手执团扇正在扑捉纷飞的彩蝶。那天真烂漫的快乐景象,使得杨坚不禁驻足观看。

两个宫女正玩在兴头上,并不知皇帝驾临。刘安就要上前申斥,杨坚拦祝蝴:“不要扰了她们的兴致。”依然饶有兴趣地注视着。

二宫女在花间穿游,如仙子飘逸。虽说未饰金玉,但那天生丽质,真如名花初放,端的光彩照人。随着扑蝶动作,袅婀的腰肢,真如杨柳枝般轻柔。二人玩得痛快,“咯咯咯”笑个不住。

这两名宫女难怪被杨坚一眼看中,确实都非小家碧玉。丰满些的芳龄十七,乃陈宣帝之女陈如水,公主出身,自然仪态娴雅丰姿绰约。身材娇秀的韶华十六,姓蔡名若玉,来自水乡丹阳,父亲曾在周武帝朝中官至礼部侍郎,正经名门闺秀,焉能不兰芳器质,桃李容姿。

两个人尽兴地嬉笑着追逐着,猛抬头看见杨坚站在面前,都大吃一惊,慌忙跪倒叩头请罪:“奴婢不知万岁圣驾到此,罪该万死。”

杨坚笑吟吟伸手搀起二人:“快快免礼,恕你们无罪。”问过了姓名,杨坚依然握住二人玉臂不放。几乎面贴面地欣赏两朵鲜花般的美女。这位一向少与女人接触的皇帝,确实动情了。对比之下,独孤皇后那脸上随处可见的皱纹,那松弛的皮肤,那已飞霜的双鬓,怎么能和陈、蔡二女这桃花为面柳为眉的丰姿丽质同日而语呢。二女被他看得羞红脸低下头,粉面桃腮更加艳丽。

杨坚用手抚摩她们的脸颊:“不必拘礼,且随孤到临芳殿内一叙。”

杨坚挽着二女纤纤素手,满面春风踱出花丛。正行之际,他突然“咯噔”一下像被施了定身法僵立不动了。对面,一群宫娥太监簇拥着独孤皇后已来到近前。独孤皇后凤目含怒,脸色分外难看。杨坚先自矮了三分,不敢正眼对视,侧身陪着小心说:“爱妃康复了,真是万千之喜,孤正要前往探望。”

“承受不起。”独孤皇后一双目光像两把锥子刺向陈、蔡二女,“万岁爷长进了,有出息了。我才病倒两日,你就私幸了两个狐媚,看我不……”

杨坚深知独孤后妒悍成性,深怕陈、蔡二女因自己受连累,赶紧抢过话头:“千万莫误会,我是刚刚路经此处偶遇她二人,只不过交谈三言两语,哪有什么私幸之事。”

陈、蔡二女已全身筛糠,双双跪倒在独孤后面前:“娘娘千岁,奴婢们不曾越礼。”

独孤后气冲冲上前,赏给二女每人一个耳光:“无名草木,也妄想承雨露之恩。”

二女以头触地:“娘娘明鉴,奴婢们不敢有非分之想。”

“哼!谅你们也不敢。”独孤后在考虑如何发落这二人。

甬道一头,上柱国杨素急匆匆走来。

刘安上前迎住:“杨大人何事进宫?”

杨素:“有紧急军情向万岁启奏。”

杨坚业已听见,趁机欲为陈、蔡二女解围:“爱妃,杨素来了。”

独孤后一时未拿定主意,冲二女一挥手:“滚开吧!”

陈、蔡二女如被特赦,磕个响头一溜烟地退走了。

独孤后有些不悦地斜视着杨素:“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还等不及明日早朝?”

“是太子新纳了一位妃子。”杨素小心翼翼回答,“娘娘吩咐为臣留心此事,及时奏闻,故而不敢迟延。”

“当真?”独孤后不等听完就火了。

“臣不敢妄奏。”杨素进一步说,“太子所纳乃都察御史之女云昭训是也。”

“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如此胡为,他又把元妃置于何地?”独孤后气得紧咬银牙,“且到临芳殿中详细奏闻。”

原来,独孤后不只严禁文帝杨坚另幸女人,也规定儿子只能一夫一妻。她认定,男人一旦珠围翠绕,必定不求上进,沉湎温柔乡中,还要损折寿数。太子杨勇之妃元氏,又是她弟弟之女,日后杨勇继立,元氏就可正位中宫。因此她生怕杨勇身边另有女人夺宠而危及侄女前程,才嘱咐杨素暗中监视。想不到越怕越从怕上来,杨勇竟敢与她唱反调。

杨坚与独孤后在临芳阁小轩中落坐,杨素将杨勇纳云氏的经过讲述了一遍。独孤后听了不禁更加动怒:“怎么,阿摩(杨广小字)他也动了邪念?”

杨素如实回答:“云昭训原本答应委身晋王,只因太子位显,才又改而投入太子怀抱。”

“真真气杀我也!”独孤后把茶杯狠狠顿在几案上。

杨素看看杨坚:“万岁,为臣还有事启奏。”

杨坚方才已很不自在。独孤后似乎成了一国之主,颐指气使发怒扬威,而他这个皇帝却被干在一边。如今杨素一说,他立刻想到了自己的权威与尊严,便端起架子说:“准奏。”

杨素认真地说:“万岁,适才有边报来,南朝陈国君臣昏庸,国主陈叔宝宠幸爱姬张丽华,宠信佞臣施文庆、沈客卿、阳慧郎、暨慧高、徐析,忠言逆耳,终朝宴乐,武备松弛,民怨四起,正是平陈大好时机。”

杨坚毕竟是开国之君,对一统天下且又耿耿于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来了精神:“好,机不可失,为伐陈,孤已准备一年之久,如今我朝兵强马壮,理应抓紧出兵。”

一旁的独孤后感到受了冷落,把几案重重一拍:“把见地伐(杨勇小字)、阿摩两个不肖之子带来见我。”

刘安答应一声:“奴才尊懿旨。”

“且慢。”杨坚拦阻说,“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容我们再做商议。”

“有什么好商量的,传来狠狠教训他二人一顿就是。”

杨坚对杨素说:“你可以出宫了。”

“是,为臣告退。”杨素识趣地退出。

杨坚关心的还是大事:“爱妃,平陈正当其时也,你看何人可为元帅?”

独孤后在辅佐杨坚立国上,还是有功的。对此她也很认真:“此番平陈,至少要几十万大军,这帅印可不能交与外人哪。”

“依爱妃之见,这元帅只能自己儿子当才放心。你我五子,俊儿、秀儿、谅儿年幼,惟有勇儿、广儿可当此任。”

独孤后想起杨勇纳妃之事:“匡奈这两个不肖之子沉迷声色,怎可当此重任。”

“亲生儿子,总比外人可信吧。”杨坚说,“我平时听说广儿似乎很守规矩,节俭自律,不近女色,苦读经书,堪当此任。”

独孤后也动了心:“我对广儿言行也时有所闻,称道他勤勉恭顺,除萧妃外,不近任何女人。可是,方才杨素所奏,想来不会虚妄,他们兄弟竟然争夺一个女人。”

杨坚很信任刘安,见他立在一旁,便问:“你说晋王为人如何?”

刘安:“万岁动问,奴才不敢胡言。如实而讲,所闻与万岁、娘娘一般无二。至于杨大人所奏,也许其中另有原因。况且不论如何,云昭训是在太子府中,而非晋王所有。单就这一点来说,晋王也是强胜太子。”

杨坚扭头问独孤后:“如何?”

独孤后想了想:“要辨别两个逆子优劣也不难,你我何不亲自去看视一番。”

杨坚立刻表示赞同:“好主意。”

“万岁看何时去为宜?”

“今日无事。正可前往。”

刘安想到晋王对他的好处,正所谓花人钱财替人消灾,主动开口奏道:“娘娘,万岁散朝后就一直批阅奏章,辛苦疲劳,当稍做休息,午饭后出宫不迟。”

独孤后感到刘安之言有理:“也好。”然后,很亲昵地挽起杨坚的手,无限柔情地说:“万岁,且随妾妃到仁寿宫歇息片刻。”

杨坚两日未近女身,正值渴思,此刻没有陈、蔡二女那夭桃初绽的秀色,这衰柳残花也就聊解饥渴了。他欣然随独孤后而去。

刘安喜得心中念佛:“阿弥陀佛!真乃天助我也。”趁机急如星火般溜出后宫门。

皇宫后禁门御河桥外,有一座金碧辉煌的茶楼“品茗堂”。它是达官贵人时常光顾之地,不像普通茶馆那样喧嚣杂乱,而是分外雅静。刘安快步如飞气喘吁吁奔入二楼雅间,恰与王义撞了个满怀。

原来,王义久等刘安不至,已过约定时间多时,正要离开。

“刘公公,为何此时方来?害我都等了半个时辰。”王义斟上一杯茶。

“万岁不休息,我焉能脱身。”刘安将茶一口喝干。

王义察颜观色:“看刘公公如此急切的样子,想必有重要情况?”

“被你言中了,今日消息万分重要,关乎到晋王前程,而且时间紧迫。”刘安停下不说了。

王义急着听下文:“刘公公,我这洗耳恭听呢。”

刘安一笑:“船家不打过河钱。”

“噢,”王义明白了,从怀之取出一锭银子,“足色十两,照例奉上。”

刘安袖起来:“对不起,今天要加码。”

王义感到为难:“我只带来一锭银哪,这样吧,回府后我禀报晋王,保证另有犒赏。”

“我说过了,船家不打过河钱。”刘安故意卖关子,“今天要通报这件事可是关系重大呀,耽误不得。”

王义着实为难了:“这,如何是好?”他深恐误了主人大事,不觉手触摸到胸前,毅然掏出了赤金护身符:“刘公公,以此做抵押,如何?”

刘安接过抚摩片刻:“一看便知此乃你传家之宝,到我手中,可就赎不回去了。”

王义顿了一下:“好吧,不赎就不赎,快将情况告知与我。”

刘安发问:“你这是何苦呢?论身份你不过一个奴才,犯不上为主子如此做出牺牲。”

“刘公公此言差矣。俗话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晋王待我天高地厚,我本沿街乞讨孤儿,非晋王收留,焉有衣食不愁的今日。为了晋王,莫说这传家宝,便性命也心甘情愿。”

“好!”刘安把护身符又塞给王义,“晋王有你这样忠心无二的奴仆,也不枉为人主,我刘安夫复何求呢。你快回去告诉晋王,抓紧做好准备……”

王义听罢,深感情况既重要又紧迫:“刘公公,我代晋王谢过。”深施一礼又说:“请放心,晋王一定重重有赏。”

“不要说奖赏了,你赶快回去报信要紧,我也得即刻回宫,万一圣上呼唤不到,岂不糟糕。”刘安一阵风似的走了。

王义也一路小跑奔回晋王府。见杨广、萧妃及宇文述等正在欣赏歌舞。八名少女,歌正浓舞正酣。王义慌慌张张跑进来,杨广大为不悦:“王义,你如此慌张失态,成何体统?”

王义喘息未定:“王爷千岁,我有要事回奏。”

杨广还想看歌舞,有几分不耐烦:“说吧。”

“请王爷摒退左右。”

“什么事,你神神秘秘的。”杨广看歌舞正在兴头上,“等会儿再奏吧。”

“千岁,事关重大。”

杨广只好挥手,令舞女和左右退下,只留宇文述在场:“好了,有话快讲。”

王义明白宇文述乃晋王亲信,也就不避他了。他把刘安的话复述一遍。

杨广腾地站起来:“当真?”

“刘公公就是这样说的。”

宇文述迫不及待地插嘴:“王爷,此事非同小可,这帅印势在必夺呀。”

萧妃不以为然:“什么好事!带兵平陈,要远离京城,军旅艰苦自不必说,况且刀枪无眼,万一有个闪失如何是好?”

杨广沉吟。

宇文述急忙说:“千岁犹豫不得,只有建功立业,才能在万岁、百官心中树立形象,才有问津太子宝座的可能。”

杨广已拿定主意:“对,这帅印势在必夺。”

萧妃仍欲阻拦:“王爷,安居晋王之位免生事端,少生烦恼;谋夺太子之位,万一画虎不成可就反类犬了。”

“妇人见识。”杨广此刻满怀豪情胸中激荡,“男子汉大丈夫为人一世,谁不想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安享富贵有何乐趣。”

“富贵从来难以安享。”宇文述提醒杨广,“如今不谋太子之位,只怕日后杨勇登基,容不得你安坐晋王之位。”

“有理,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杨广吩咐王义,“立刻做好准备,迎接父皇与母后到来。”

于是,晋王府上上下下一齐行动起来,要以假相骗得文帝与独孤后的好感。

与此相反,太子府内却正是歌舞升平其乐融融。杨勇自纳云昭训,几乎日夜厮守在一起。云昭训不只才色双绝,又极善逢迎。喜得杨勇心花怒放,粘得杨勇片刻难离。

今天日上三竿之后,杨勇与云妃高卧方起。使女们侍奉梳妆完毕,天色已近午时,就在寝宫中传膳开宴。长几之上,美味佳肴,水陆毕集,杯盘罗列。杨勇手执金樽,并不急于宴饮。他对云昭训说:“爱妃,我与你投壶赌酒如何?”

云昭训倩笑盈盈:“殿下,妾妃怎比您海量。莫若如此,我胜你一次你饮酒一樽,你胜我三次,我歌舞一回。”

“妙!”杨勇喜不自胜,“畅饮佳酿美酒,欣赏丽人漫舞轻歌。莫说皇帝,便神仙也难求。”

姬威奉命在十步外放置好凤腹银壶,杨勇与云妃各执十支金缨投箭,一替一分别投掷。倒是云妃胜多负少,杨勇业已喝下五樽,总算赢得云妃三箭,喜得杨勇手舞足蹈:“爱妃,你输了,与我歌舞。”

云昭训不愧为名门闺秀,长袖舒卷,柳腰折合,婆娑起舞。四名伴舞少女,如绿叶围红,团团环绕,更令人赏心悦目。舞到兴处,云妃开金口吐玉音,边舞边唱起来:

捧金樽银觞,斟玉液琼浆。

喜仙子共舞,闻瑶姬低唱。

翠袖添香,天韵悠扬。

笑蜂狂蝶浪,且入温柔乡。

“好!”杨勇击案称赞,“好个‘且入温柔乡’!爱妃你再唱,再唱。”

姬威走到杨勇身边耳语:“殿下,唐令则求见。”

杨勇不觉皱起眉头。唐令则是文帝派来的东宫侍官,与姬威一起专司文秘之职。因他不时规劝太子行为要检点,杨勇甚不喜他,近来只留姬威在身边侍候。遂不假思索地说:“不见。”

唐令则已不等宣召径自走进来:“拜见太子殿下。”

杨勇阴沉着面孔:“你擅自闯入,意欲何为?”

“殿下,请恕卑职直言,你这里与新人灯红酒绿欢歌笑语,可知元王妃那里孤灯寒窗独自凄凉。”唐令则难改直谏的脾气,“该去看看元王妃了,哪怕去安慰她一下也好。”

“唐令则,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杨勇发出怒斥。

唐令则不惧冒犯虎威:“殿下,元王妃已两日未进饮食,不施粉黛,形容憔悴,其状惨然,其情堪怜。”

杨勇有些动心。

唐令则见状又说下去:“殿下即或不念旧情,须知她乃皇后娘娘侄女,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哪。”

云昭训在一旁早已不满:“殿下,你还是快去陪伴元妃吧,妾不过御史之女,得罪了皇后可吃罪不起。”

这句话把杨勇惹火了:“皇后娘娘怎么样?我喜欢和哪个妃子在一起是我的自由。”

姬威为主人着想,不忘提醒杨勇:“殿下,唐大人之言不无道理,凡事要适度,还是不惹皇后生气为宜。”

杨勇又犹豫了,在思忖。

不料云昭训竟掩面哀哀哭起来:“娘啊,女儿好命苦啊!”

杨勇焦躁:“都别说了,唐令则你去告诉元妃那贱婢,我就是喜欢云妃,看在皇后面上,不把她打入冷宫就算便宜了。若不满,就去死。”

“这……”唐令则没想到杨勇竟说出这样对元妃绝情对皇后不敬的话来。

杨勇见唐令则不动,怒吼道:“你滚!给我滚!”

“咳!”唐令则叹口气,“只恐殿下祸事不远矣。”

被赶出寝宫的唐令则在屋门外与匆匆跑来的总管撞个正着。

总管揉揉发酸的鼻子:“唐大人,多有得罪了。”

杨勇正在火头上:“你找死呀,如此慌张是何道理?”

总管顾不得礼数了:“殿下,快,快……”他越急越说不成句。

“快什么,什么快!”杨勇用手指点着总管,“今天怎么了,你也犯傻。”

“殿下,快去迎驾吧,万岁和皇后已到府门了。”总管总算把话说出来了。

“啊!”杨勇也觉突然,一惊站起。

他深知独孤后的性情,如今私纳云妃,又冷落元妃,娘娘莫非来登门问罪?

他心中说:“神佛保佑,但愿莫有什么祸事。”

第三章 韬诲晋王府

悠扬悦耳的音乐声响起,太子府仪门大开,下人们忙着悬灯结彩。杨勇、云妃及东宫属官盛装朝服到大门外恭迎圣驾。一对金顶百绣大轿,直接抬进二门。杨勇等躬身碎步跟在轿后,大气儿都不敢喘。待到在正厅前落轿,帝、后二人步入厅堂居中正面坐定,杨勇率一干人等上前参拜。

独孤后一眼看见云昭训,心中先自不喜,冷冷问道:“你是何人?”

云妃叩首道:“贱妾云昭训。”

杨勇接答:“她是儿臣近日新纳的妃子。”

“我怎么没听说过呀?”独孤后故作不知,脸色难看。

杨勇小心翼翼:“儿臣未及向父皇、母后禀明。”

独孤后吩咐:“云妃抬起头来。”云昭训只得遵旨扬起粉面:“父皇万岁万万岁!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杨坚只看一眼云妃容貌,不禁赞道:“美若天仙,难怪我儿动心。”

“多谢父皇夸奖。”杨勇心情有些放松。

“哼!”岂料独孤后冷笑一声,“妖冶!狐媚!这样的女人在太子身边,我儿怎能学好。”

云妃赶紧低下头:“贱妾不敢。”

杨勇代为辩解:“母后,云妃名门闺秀,甚识礼数,温良恭俭,谨守妇道。”

“得了!看来你已被她迷魂汤灌迷糊了。”独孤后尖酸刻薄地责问,“她算什么名分!接驾还轮不到她。元氏才是正位王妃。”

云妃当众受到奚落,甚觉委屈难堪,眼角含泪,但又不敢哭泣,只有紧紧低着头。

杨勇赶紧回奏:“母后,元妃近日身体不适,卧病在床,难以出迎,故由云妃代之,乞请恕罪。”

“怎么,你把元妃气病了?”独孤后听说侄女病重,分外着急。“我要去见她。”

“母后千金之躯,怎能折身下视。且待过几日她病体稍愈,儿臣就命她进宫问安。”杨勇意在阻拦,他知道元妃不会有好言语。

独孤后已站起身:“带路。”

杨勇不敢再说,只得领路。一行走在去往后宫的万画廊中。途经风荷院,院门半开,传来一阵阵婴儿的哭声、叫声、闹声。独孤后疑惑地止步静听。

杨勇跟上一步:“母后,前面就是元妃居室了。”他用眼色暗示,姬威心领神会,背着手将风荷院院门带上关严。

独孤后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推开院门走进风荷院。

甬道上,花坛边,假山旁,十来个儿童在追逐打闹游戏。独孤后也不说话,又走进上房。室内,约有二十余婴儿成排卧在炕上,七八名宫女打扮的年轻女子,有的在给婴儿喂奶,有的在换洗尿布。

杨坚感到纳闷:“东宫太子府中,哪来这许多孩子?”

独孤后早已明白,逼视杨勇:“是你的?”

杨勇低下头:“是。”

杨坚惊愕了:“你,这许多孩子,该是要搞多少女人哪!”

独孤后脸色气青了:“像你这种只知找女人寻欢做乐的太子,日后如何托付国事!”说罢,拂袖就走。

杨勇不服,跟在身后辩解:“母后,儿臣血气方刚,难免把持不住。其实,这事无需大惊小怪。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是三千粉黛,而今陈朝陈叔宝据说后庭美女如云,数以万计。依儿臣看来,父皇戎马征战一生,受多少辛苦,也该多有几个女人陪伴。”

这话使杨坚的心怦然一动,他万万没想到儿子竟是这样快活。单从孩子来计算,至少有几十个女人倒入了太子怀抱。而身为皇帝的自己呢?只守着独孤后一人。他感到自己亏了,不由又想起了陈、蔡二女,暗下决心,回宫后一定要幽会巫山,圆了阳台梦。

独孤后可是气炸了肺:“放屁!”她不管众人跟在身后,也毫不顾及太子脸面。她恨杨勇非但不引以为戒,反而借机怂恿杨坚步其后尘,心中合计,定要惩治一下这个不肖之子。

元妃的寝宫死一般寂静,独孤后一行来到时,宫女正在打瞌睡,见状急忙禀报主人。病榻上的元妃刚刚挣扎坐起,独孤后已到床前。

元妃就要下床接驾,怎奈身不由己,全身绵软无力:“万岁、娘娘,儿妃死罪。”

独孤后扶她坐好:“不必拘礼。”看见元妃香肌瘦损,乌云蓬散,满面菜色,心中老大不忍:“我儿,一月未见,如何就这般模样?”

元妃看看杨勇:“只怕再过一月,就见不到娘娘了。”

“是谁欺负了你,尽管对我明说。”独孤后明知故问。

“我,我……”元妃欲言又止。

杨勇在独孤后身后,把如隼的目光射向元妃。

元妃还是没敢明说:“姑妈,我好命苦呀!”她无限委屈地扑到独孤后怀中哭起来。

“你不用说了,我什么都明白。”独孤后转过身怒视杨勇,“你想把元妃怎么样?”

“母后,儿臣一定认真为她医病。”

“她是心病。”

“儿臣会耐心劝解她,尽管放心,不论云妃还是任何人,都不能抢去她正妃之位。”

“你若口是心非,小心我跟你算账。”独孤后警告。

“儿臣不敢。”杨勇暗中松口气,看来这事就算过去,母后接受了云昭训这既成事实。他赶紧抛出另一个话题,“儿臣已为父皇、母后备下宴席,请父皇、母后赏光。”

“我不想吃,气都气饱了。”独孤后一口回绝。

杨坚则问:“皇儿,不知你每日可操练武艺?”

杨勇明白父亲对习武看得至关重要。他终朝每日宴饮游猎,泡在女人堆里,至少有半年没摸兵器了。可他不敢明说,便扯谎道:“儿臣牢记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古训,一天也不曾偷懒,敢说风雨不误。”

“好,你与朕当面练上几趟,看你的武艺可有长进。”杨坚本意还是太子挂帅平陈,这样顺理成章。

“父皇,待儿臣为您使一趟六合拳。”说着,亮开门户。

杨坚摇摇头:“你与我披挂起来,我要看马战。”

杨勇怎知父亲的打算,只有照办。

太子府后院,有一块方圆数亩的草坪,这里宫墙环绕,芳草如茵,平素是杨勇与下人打马球玩耍的所在。如今,柳荫之下,龙凤椅上坐下帝、后二人。少时,全身披挂的杨勇快步来到,身后紧跟着牵马的姬威。

杨勇至帝、后面前施礼:“父皇,母后,儿臣上马了。”

“慢。”杨坚双眼死死盯在儿子身上不住打量。

杨勇见父亲许久不说话,向自己身上看个不住,有些发毛:“父皇,儿臣服饰有何不宜之处?”

“我问你。”杨坚用手一指,“这身铠甲是哪里得来?”

原来,杨勇身穿的铠甲引起了杨坚的注意。这副铠甲,不只金光耀眼,而且色彩斑斓,轻软得体,分明是一件高贵的艺术品。难怪杨坚嘱目,就连司空见惯的大太监刘安也忍不住开口称赞:“好一副软绣铠甲,真乃希世珍宝,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杨勇不无得意地回答:“父皇真是好眼力,这副铠家乃巴蜀巧匠精工绣制,要值上万两白银呢。”

“价值万两!”杨坚惊愕。

“其实何止万两。”杨勇有意炫耀,“父皇、母后请看,仅这铠甲的花边,就是十名绣女挑绣一年方成,光金线就用了一斤多。看这蛟龙布雨,金爪苍鳞,风际云从,宛然如生。看这海水江牙,琼珠飞溅,每颗水滴,都是一粒珍珠镶嵌……”

“别说了!”杨坚已沉下脸来,“这种铠甲能上阵杀敌吗?”

“这……”杨勇顿时张口结舌。他没想到文帝如此动怒,“父皇,这是儿臣平时用的,战时上阵自然……”

“我不要听。”杨坚脸色极为难看。在女色问题上,他还不十分介意,但对于俭约,杨坚却特别看重,“你身为太子,一国储君,须知天下来之不易。况且南陈未平,江山未稳,理当励精图治。不说枕戈待旦,也该秣马厉兵,代朕分忧,早成一统。而你竟……竟醉生梦死,骄奢淫逸,不思进取。你太过分,太让朕失望了!”说完,起身就走。

独孤后紧跟着离开,而且火上浇油:“不肖子,焉能托付国事。”

杨勇知道不妙,追上去挽留:“父皇、母后,儿臣还未演练武艺呢。”

“无需再看。”杨坚头也不回。

独孤后去意更坚,帝后不再说话,一声起轿,前呼后拥离开了太子府。闪得杨勇站在府门前呆呆发怔。

晋王府的建筑与太子府相比可就逊色多了。对此,一向崇尚节俭的杨坚也觉看不下去,几次提出要为杨广重修府第。可杨广坚持住在后周时二品官的旧宅院里。其实他也有意更换府邸,只是由于宇文述苦劝,他才强压下这个念头。

独孤后一到晋王府大门前,就掀开轿帘发出感慨:“万岁,你看这未免太不公平了,广儿的府第也太寒酸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可不能偏心呀。”

文帝探出头来:“是呀,应该重新起造一座晋王府。”

大门两个当值的家丁,慌忙对轿跪倒:“万岁、娘娘,待奴才们禀报千岁接驾。”

独孤后问:“晋王现在何处?”

家丁答:“在后园习武。”

文帝传谕:“起轿后园。”

大轿到达后园时,杨广身穿战袍,手执银枪,与宇文述对练,已是汗流浃背。

刘安一声:“圣驾到。”

杨广、宇文述下马,与在常葫有人等齐刷刷跪倒。

文帝、独孤后笑吟吟下轿,吩咐众人平身。

文帝故意问:“广儿,既然身为亲王,就该安享富贵,还舞刀弄枪做甚?莫非闷中取乐?”

“父皇,儿臣以为,南陈未平,四夷未服,江山尚未一统。儿臣不该坐享其成,应为父皇分忧,练好武艺,有朝一日领兵打仗,父皇就可免鞍马劳顿之苦。”

杨坚不觉微笑点头,表示赞许。

杨广又说:“儿臣不知父皇、母后驾临,未能到府门恭迎,实是罪过。请圣驾到前厅落座,儿臣再跪拜请罪。”

“我们心血来潮突然驾临,怎能怪你。”独孤后满脸笑容,“好吧,到前厅叙话,广儿带路。”

刚出后园门,萧妃匆匆赶来见驾。独孤后拉祝糊:“别拜了,在自己家中,国礼免叙。”

“谢母后恩典。”萧妃诚惶诚恐地要退到侧后。

独孤后拉祝糊不松手,上下打量两眼:“你为何这般打扮?”

原来,萧妃的装束根本不像个王妃。半旧衣裙,更无满头珠翠,只有一两件银首饰。

文帝也觉奇怪:“广儿,你晋王府就如此窘迫吗?难道我儿媳身为王妃穿戴就如此寒酸吗?”

萧妃答道:“万岁、娘娘,并非王府没有儿媳穿戴,是晋王千岁一再告诫我们,父皇南征北战与母后打下江山实非容易,连父皇、母后都穿旧龙袍,着旧凤冠,我们为子媳者,更当勉力效仿。晋王还说,俭乃立国之本,绝不能奢侈糜费。”

杨坚不觉频频点头,连连称赞:“说得有理,有理,这才是我的好儿子,好儿媳。”

紧挨后园的第三进院落,有一处乐师房。文帝经由此处,不觉信步走进。这是一排三间厅堂,不仅空无一人,而且结满尘网。摆放的古筝、瑶琴,挂放的笙管笛箫,无不积满灰尘,琴弦多数已断。

文帝环视一遭后问:“广儿,此处为何这般荒凉,乐师们在何处?”

杨广答:“请父皇、母后恕儿臣不能奏乐相迎。儿臣想,若沉溺声色,便难免玩物丧志。故而遣散了所有乐师,也不许府内任何人动用乐器。说来,这乐师房儿臣已有年余未曾涉足了。”

文帝与独孤后交换一下眼神,彼此都是赞许之意。文帝又问:“广儿,你正值青春年少,不近声色,平日如何打发光阴呢?”

“父皇,请随儿臣来。”杨广向对面一指。

这是五间东厢房,帝、后走进一看,着实令二人惊讶。各种书籍摆了满满五间,真是浩繁如烟海。有的书打开,有的夹着纸条,显然是主人正在阅看的。文帝信手翻了翻,见都是《史记》、《吕氏春秋》之类史书,绝无淫词秽语春宫图。

杨广不失时机说:“儿臣的时间大半都消耗在这里了。”

杨坚心想,这书房比他的御书房毫不逊色,难道杨广真的这样用功读书?又问:“这些打开的书,想必你正在看?”

“正是。”杨广回答很肯定。如果说今天这一切都是在刘安报信后有意布置的,是在演戏的话,惟独这书房实实在在是真实情景。杨广确实嗜书如命,也常常秉烛夜读。

文帝见一册《三国志》打开,有意考验一下杨广:“蜀汉丞相孔明的《出师表》你可看过?”

“儿臣读过多遍。”

“可还记得?”

杨广不假思索,便将前后出师表一字不差背诵一遍。

在场人无不赞叹,宇文述也没想到杨广如此博闻强记。

文帝开怀大笑:“好!不愧为龙种,朕之江山何愁后继无人。”

“父皇过奖,儿臣不敢当。”

文帝确实高兴了,情绪极佳:“广儿,吩咐传膳,朕要在你这晋王府畅饮,也好尽兴而归。”

前厅之中,摆下宴席。独孤后一入座,脸上立刻没了笑容。桌上只有四个盘盏,四个菜分别是青菜、豆腐、草鱼和蛋羹。独孤后不满地问:“广儿,你父皇一年来难得到你这里进餐,你就用这样菜肴款待吗?”

“母后,请恕儿臣未到厨房特别关照。这便是晋王府款待贵宾的上等宴席了。儿臣平时只一菜一饭。逢年过节也只两菜而已。请容儿臣再去厨房安排。”

“不必了。”文帝却是非常满意,因为他在宫中一向菜不过四,“一个人能有多大食量,能吃饱就好,不可抛费,四个菜足矣。”

席间,独孤后发现,无论是上菜的女仆,还是斟酒的宫人,俱已年过三旬,其貌不扬,身穿粗布衣裳。未免心中不喜,冷冷地说:“广儿,你用这样的使女服侍圣驾,大不恭也!”

杨广答:“母后息怒,儿臣府中并无年轻貌美奴仆。”

萧妃接话说:“这是臣妾与晋王共同商定的,凡是俊美少女一律不选。”

杨广又接过话来:“儿臣想,有萧妃一人足矣。夫妇之间,琴瑟合鸣,其乐融融。倘府内美女如云,难免把持不住。”

独孤后连声称赞:“如此甚好!男人不可过多贪恋,不仅冷淡夫妻情分,且亦有碍身体。”末了,她有意问杨坚:“圣意以为如何?”

杨坚言不由衷地:“那是,那是。”

与此同时,东暖阁内,王义正陪刘安畅饮。

满桌山珍海味,樽中美酒飘香,刘安喝得脸色红润泛着油光:“王义,我报的信息重要吧?”

“当然,这关系到我们晋王的前程嘛。”王义往桌上一指,“所以,晋王才破格款待。公公这桌席,那边皇上和娘娘可就望尘莫及了。”

刘安打个饱嗝:“无奈,我这肚腹有限,总不能把这些全装进肚里呀。”

“公公,这个你可以装进兜里呀。”王义递过一柄金镶玉如意,“这是高丽国王御用的,晋王嘱我送给公公,以表谢意。”

金镶玉如意洁白细腻,玲珑剔透,金光闪烁。刘安久居宫中,深知其价值,喜得眉开眼笑:“如此厚赠,受之有愧呀。”

“万望笑纳。”王义塞给刘安,“晋王说,以后倘能如意,不会亏待公公的。”

刘安顺水推舟收起:“蒙晋王厚爱,刘安当以身相报。请晋王放心,以后宫中一切有我。”

“如此,我代晋王多谢了。”王义起身一躬。

前门厅内,宇文述正在款待轿夫、宫娥等随行人员。酒足饭饱之际,他命人端上银子。每人一锭十两白银。这些人无不感激涕零,称颂晋王恩德。

饭后,杨广又陪文帝与独孤后来到后园。时值晚霞烧天,满园花木都镀上了一层迷人的光彩。杨广乘玉花骢骏马往来驰骋,金刀挥舞,牵浩飞雪梨花。文帝带着酒意,看得兴起,乘马上阵与杨广对练了一回。感到杨广武艺又有长进,格外欢喜:“真我儿也,何愁南陈不灭!”

文帝与独孤后在杨勇处惹了满肚子气,在杨广处却事事顺心合意。回到宫中,文帝征询独孤后意见:“爱妃,这帅印予谁,可以择定了吧?”

“这还用问。”独孤后不假思索,“当然是广儿。”

“爱妃与我不谋而合。”

“那就传旨吧。”

杨坚沉吟一下:“广儿挂了帅印,有了军功,声望上升,勇儿的太子之位可就不稳了。”

独孤后冷笑一声:“日后见地伐若真丢了太子之位,也是他咎由自取。”

对于杨勇未能挂帅,文帝心中有些不忍。但事已至此,也只有顺其自然了。

于是,这件关系到杨广、杨勇命运转折的重大决策,就这样敲定了。

次日上午,耀眼的阳光把金銮宝殿辉映得格外明亮,愈显得庄严肃穆。上朝的大臣文左武右已分班列好,静候着天子垂询。虽然百官都无语恭立,但是全感觉到今日早朝与以往大不相同,似乎要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因为今天朝臣的行列中,多了太子杨勇和晋王杨广。

尚书仆射高俊最为敏感,他用眼角扫视一下杨广,见晋王神采飞扬喜溢其表;再看杨勇,却是双眼发黏,似乎尚未睡醒。心中说,看来这位不可一世的太子,并非晋王的对手。

龙位上的文帝杨坚,也在注视着太子与晋王的表情。看到杨广精神焕发英气勃勃,甚为满意,及见杨勇无精打采哈欠连天的样子,心中残留的一点爱怜也就荡然无存了。

他终于开金口了:“众卿,我朝立国以来,全赖文武百官用命,开疆拓土,基业日丰,八方臣服,四夷来朝。惟有陈叔宝偏据一隅,隔江对峙,且又昏愦已极,使江南万民挣扎于水火之中。朕应天顺人,焉能坐视,决计发兵平陈,使天下一统。”

百官齐声称颂:“万岁英明,我主圣德!”

杨坚发布谕旨:“为有利指挥,于江北寿春置淮南行省,命晋王为尚书令大元帅,总领五十万人马。清河公上柱国杨素为行军元帅,尚书仆射高俊为元帅长史,韩擒虎、贺若弼为大将,分领人马渡江……”

杨广等一干受命将佐逐一叩首谢恩,纷纷表示决心,克日破陈,全胜回兵。只有高俊默然,一言不发。

文帝感到奇怪,不由发问:“高爱卿,为何独你无语?莫非嫌官职小吗?”

“万岁错怪为臣了。”高俊觉得不能不说了,“臣以为,太子已立,且正当年,这等军国大事,应以太子统军为宜。”

杨广一怔。

文帝在思考如何解释与回答。岂料杨勇接过话头:“父皇,儿臣近日身体欠佳,且武艺不及晋王,还是晋王出征为宜。”

高俊真心为杨勇着急:“殿下,统帅无需上阵,指挥自有在下与杨大人。殿下尚无军功,时机不可错过。”

“高大人此言差矣。”杨勇惟恐领兵出征,“父皇旨意已下,焉能更改,你就莫再多嘴多舌了。”

高俊遭到杨勇一番抢白,有苦说不出,只有张口结舌。

文帝心想,太子不可教也。又对高浚旱:“高卿,如何?知子莫若父吧。”

高俊沉吟一下又奏:“万岁,太子既然无意出征,亦不好相强。但臣以为,五十万大军的兵权交晋王一人,似乎不妥。”

杨广再也忍耐不住:“高大人,你这是何意?难道我还会有异心吗?你分明是在挑拨我与父皇的关系。”

“千岁此言差矣,为臣之意是王爷一人掌管五十万大军过于劳累。”高俊转对文帝奏曰,“万岁,秦王业已十六岁,将及成年,亦当让他历练一下。”

高俊一番话,倒是把文帝提醒,虽说杨广可信,但军权过于集中,历来为用人大忌。常言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文帝不觉接受了高俊建议:“高卿所言有理,着加封秦王杨俊为副元帅,协助晋王参赞军机,调度人马。”

对此决定,杨广当然不喜,但他并不表现出来。回到府中,对宇文述提起此事,则是咬牙切齿:“高俊那厮,本王早晚要他好瞧!”

“千岁莫要动怒,如今兵权在手,就是向成功迈进了一大步。”宇文述低声说,“但从秦王随征之事来看,万岁对你仍有戒心,高俊的态度也不只一人独有,群臣中焉知有多少人其观点与之相同。因此,仍需认真筹划。”

“依你之见呢?”

“欲成大事,非有权臣呼应不可。而遍观我朝,能左右万岁决断的,只有杨素一人。”

“杨素官高极品,一人之下众人之上,才及文武,如能为本王所用,当然求之不得。”但杨广毫无信心,“可是,杨素为人高傲孤僻,独往独来,难以接近,只怕结交不上。”

“千岁,没有蒸不烂的牛筋,只要火候到,何愁不揭锅。”宇文述顿了一下,“我愿为千岁攻下这个堡垒,只是……”

杨广何等精明:“有什么条件尽管明言。”

“千岁要舍得三样东西。”

“便百种千种也在所不惜。”

“一要舍得工夫。”宇文述加以解释,“常言说欲速不达。千岁要让我从从容容见机行事,才不致做出夹生饭。”

“这一点本王明白,我不催促,你也自会着急。”杨广又问,“第二呢?”

“千岁要舍得财帛,举凡府中金银珍玩,许我随意溃和。”

“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府中一切,你只管用就是。”

“这第三嘛……”

“痛快说嘛。”

“府中年轻貌美歌姬宫女也要随意供我支配。”

“怎么,这也要送人?”对此,杨广似乎有所保留。

“千岁既然舍不得,卑职的想法只得做罢。”

杨广一狠心:“也好,随你。”

宇文述一躬到地:“多谢千岁。”

杨广不解地问:“宇文先生,你为我出谋划策,是我谢你才对。”

“千岁。”宇文述有些动情,“古语说士为知己者死。我得侍王爷左右,深得王爷器重,若无您信任,我便有千般智谋万种才能,也是平民一个。故而,真诚感谢王爷为我提供用武之地。”

“人生难得知己。宇文先生,他年本王若得遂青云之志,定不吝封侯之赏。”

“千岁,杨素之事包在卑职身上,敬请恭候佳音。”宇文述信心十足。

太子府花园,有一座百尺楼。名为百尺,实则三层。它造工精巧,装饰华丽。紧傍楼身有一株合抱粗的银杏树,树高十丈,枝繁叶茂,浓荫蔽日。绿树红楼,相映成趣。云昭训甚喜此处高爽,杨勇就把这里做了云妃起居室。如今刚一下朝,杨勇就直奔百尺楼而来。

云妃正凭栏眺盼,张见杨勇归来,难抑喜上眉梢,不禁喊出声:“殿下,你可回来了!让妾妃望穿秋水等得好苦。”

杨勇三步并做两步跑近楼梯:“爱妃,你真这般想我?”

云妃故意噘起嘴:“信不信由你,人家还在等殿下一同吃早饭呢。”

“好,不枉我疼你一场。”杨勇就要迈步上楼。

唐令则抢上一步拦住杨勇:“殿下,你还一心怜香惜玉呢,你大祸临头了。”

杨勇怔住了:“什么!大祸?我乃太子,哪来的祸事?”

“只怕你这太子当不成了!”唐令则直言不讳。

杨勇抬手就是一个耳光:“你敢诅咒我!若不说清楚,要了你的命。”

唐令则无所畏惧:“殿下,平陈帅印授与了晋王,你无军权无军功,太子还能当得成吗?失去太子宝座,日后晋王登基,你还能有活命吗?这不是天大祸事又是什么?”

杨勇不以为然:“危言耸听。”

姬威走过来:“此事非同小可,不能轻视。我们听说后都甚为着急。殿下,你失算了。”

“怎么,你也把这区区小事看得如此严重?”杨勇意在搪塞,“好吧,以后有时间再做商议。”他又要上楼。

岂料云妃步下楼梯:“殿下,二位先生之言有理,当亡羊补牢。”

杨勇:“你也这样看?”

云妃:“事关殿下前程,不能漠然处之。”

杨勇开始重视了:“现在说什么都是马后炮了,父皇成命难改,我也不愿去军旅中受罪。”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云妃再劝,“应当想一对策。”

唐令则又进言:“要保住太子之位,就要结交权臣。高俊在朝举足轻重,他当殿所奏皆为殿下着想,理当与之结为莫逆。”

姬威接话说:“此人一向标榜忠直,厌恶结党,怕是不肯与殿下过分靠近。”

云妃献计:“假若有亲缘,何愁往来密切。”

杨勇摇头:“可惜我们素无瓜葛。”

“无亲可以结亲嘛!”云妃点破主题。

“好!”唐令则心领神会,“上策!何妨与高俊结为儿女亲家。”

姬威:“高俊若是不应呢?”

唐令则信心十足:“我自有办法,叫高俊挣不脱这条红线。”

杨勇已有些不耐烦了:“行了,这事你全权去办吧,办成有赏。”他不想再说,携起云妃素手,搭肩上楼去了。

尚书仆射高俊府邸后门外,邻近一条商贩云集的小巷,买卖瓜果的,买卖小吃的,买卖青菜的,挨挨挤挤熙熙攘攘。唐令则布衣打扮,扛着一个糖葫芦草架子,已经转悠半天了。虽然腰酸背痛,仍旧紧盯着高府大门。从早起到现在时已过午,那扇大门曾数度开启,但总没有他期待的人出现。

帮闲装束的姬威靠过来:“唐兄,回去吧,没指望了。”

“有志者,事竟成。”唐令则矢志不渝,“此事是我主动请缨,岂可半途而废。”

姬威失去信心:“我可是坚持不住,要失陪了。”

“姬兄请便,我一个人亦无妨。食主之禄为主分忧,我是不获全胜不收兵。”唐令则怕引起周围疑心,不再理睬他了。

姬威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当离去,就耐下性子,坐在一个小食摊前,要了一碗羊肉泡馍,索然无味地吃起来。

大约又过了一袋烟工夫,高家那扇油漆剥落的大门,吱地一声开了。一个家人驮着个五六岁的男孩走出来。姬威眼睛一亮,目标终于出现了。扭头看,唐令则扛着架子已迎过去。

家丁驮着小主人下了台阶正在张望,唐令则已到近前:“糖葫芦,一文钱一串,又甜又香的冰糖葫芦。”

骑在家人脖颈上的小主人,面对冰晶玉洁红艳艳的糖葫芦那挡不住的诱惑,小手早伸过去:“我要。”

唐令则赶紧取出有记号的一串递过去:“来,拿着。”

家丁对小主人说:“庆儿,夫人嘱咐不让在外面吃零食。”

唐令则又把一串糖葫芦塞到家人手中:“小哥,我这糖葫芦干净,你就放心吃吧。”

家人想,这糖葫芦不像带馅的包子或面汤之类,不会坏肚子,吃吃无妨,就和庆儿一同吃起来。眼见得庆儿吃后头垂下来,唐令则伸手抱起了庆儿。

家人有些警觉:“你,做什么?”说着,两眼已睁不开了。姬威把他扶到墙角靠墙坐好,那边,唐令则已抱着庆儿离开,他也随后扎入人流中。

对于发生的这一切,周围的人都忙自己的生意,没引起注意。有两个人看见也未多想,似乎一切都是正常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夜幕唤来了满街灯火,高俊府中也华灯齐放。由于要离京远征,夫人在忙着给打点行装。

高俊关心地对夫人说:“你不必着急,出征日期尚未定准呢。”

夫人照常收拾不误:“一声令下,说走就走,早些归拢好,以免临时忙乱遗漏。”

管家走来禀告:“老爷,太子府派人送来文告。”

高俊问:“何事?”

“说是小郡主失踪,遍告各府协助查找。”

管家的话使夫人大吃一惊:“啊!郡主失踪?管家,小厮过晌抱小公子庆儿出去玩耍,可曾归来?”

“唉呀!”管家猛然想起,“这一下午天都黑了,怎么还不见庆儿回府,莫要发生什么意外?”

第四章 豪赌金银窟

入夜后的长安城兴顺里,格外灯火辉煌。这里集中了京城大小赌场百十家,从一文钱的分分计较,到一掷千金的豪赌,这里几乎无所不包。其中最大的赌场要数金银窟,此处赌额最低起点为纹银一百两,而且每名赌客都有美女伴赌。腰缠万贯的巨商富贾,家道丰裕的达官贵人,在这里揽着丽人的腰肢,大把大把银子的出入,平添了男人的豪气,确实是难言的享受。

今晚的金银窟却一反常态,以往的热闹场面不见了,代之以剑拔弩张般的紧张情景。正中的赌桌后,端坐一位年约三十的男人。那气度,那派头,显然是名门贵族。他面前堆摆着金锞子、银元宝,黄白之物足有千金之多,耀人眼目,闪光溢彩。赌场老板、伴赌女郎,以及数十名赌客,都像躲瘟疫一样远远站到墙角落,都小心翼翼望着他。

那男人被这场面激怒了:“你们倒是滚过来,开赌呀!”

老板深深一躬,满脸赔笑:“杨老爷,您缺钱花,小人愿意奉上三百两给您买茶吃。”

“放屁!老爷我是来玩的,金银在这摆着,你们来赢嘛。”杨老爷姓杨名约。

几名赌客说:“我们哪敢与老爷对阵,情愿每人孝敬十两银子。”

杨约气得脸色紫涨:“你们这群龟孙,难道我是来敲竹杠不成?老爷愿意赌钱,来,哪位来赌,我先奉送白银一百两。”

尽管杨约悬赏求赌,但无人应声。

“你们都混了!”杨约气得直跺脚。

老板劝道:“杨老爷,您乃上柱国杨大人胞弟,贵不可言,谁敢同您对局?万望高抬贵手离开这里,好让小人恢复生意。”

杨约对此哭笑不得。他生来嗜赌如命,一旦开赌,可以几昼夜不吃不喝不睡。他来金银窟为的是寻求刺激,倒不在乎输赢。可是赌客们明白,只要与他赌上就难以脱身。输他输不起,赢他又没这个胆量,所以只能敬鬼神而远之了。

正当杨约发火,赌场内对峙、难以收场之际,众赌客身后有人应声:“杨爷息怒,在下与你赌一场如何?”

杨约和在场者无不把目光投向应答之人。

只见这位雍容大度,气概不凡,年轻英俊,又有几分书生气。更令人注目的是,他身后跟着一位妙龄婵娟。女子年约十八九岁,一身绛色衣裙,左手怀抱一只描金小箱,右手执一柄艳红鬃毛的拂尘。这女子明眸皓齿,论姿容艳若桃李,看神态又冷若冰霜,一脸庄严,端的是个冷美人。

杨约有几分感激地拱手致意:“请问先生尊姓大名?在哪里发财?”

宇文述在杨约对面坐下:“在下姓于名文,是做粮食生意的。”

杨约双眼有些色迷迷的,向宇文述身后一指:“这位姑娘……”

“我的侍女红拂。”

“于先生好艳福。”杨约往红拂脸上盯个不住,“该不是仙姬下凡。”

红拂并不正眼看他,仿佛杨约根本就不存在,把描金箱放在赌案上,打开箱盖。众赌客和老板无不惊叫出声:“哇!”箱里满满全是珍珠。

杨约也惊呆了,心说自己从小生长在杨府,金银财宝可说司空见惯,可从未见过有人整箱携珍珠上赌场的,看来对方是个巨富呀。

宇文述微微一笑:“杨爷,够赌吧?”

“够,够。”杨约看看自己面前的千金,不觉矮了三分。

“那么,就请杨爷开局吧。”宇文述把色子盒推过去。

于是,两人在众人旁观下赌起来。杨约的运气特别好,凡是对方押小注时他输,只要对方一下大注,那他准赢。不过一个时辰,那一箱珍珠已全归他所有了。

宇文述站起身,拱手一揖:“惭愧,杨爷技高一筹,今天我输了。”

众人与杨约无不惊叹宇文述平静的神态,好像那一箱珍珠不是他输的。杨约伸手抓了一把珍珠送过去:“红拂姑娘,这是我一点心意。”

红拂抽身向后退了一步,一言不发,亦无任何表情。

宇文述又开口:“杨爷,明晚愿再较量。”

杨约:“输家要捞,杨某赢家,当然奉陪。”

“好,明晚这个时间准时见。”宇文述说罢,领红拂飘然而去。

赌场老板不禁赞叹出声:“了不得,输得潇洒!”

第二天晚上,宇文述、红拂准时来到,杨约也早就恭候了。

红拂的描金箱打开,整整一箱美玉饰件,有玉龙、玉凤、玉麒麟,玉马、玉佛、玉观音……件件都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精美工艺品。二人再次开局,不消一个时辰,宇文述再次输得精光,相约次日晚间再赌。

如是而三,而四,当宇文述输到第七天时,杨约终于感到了这赌里有文章。在宇文述又要潇洒地离开时,杨约叫祝蝴:“于先生,请留步。”

宇文述站下:“杨爷,不是说好明晚再赌吗,怎么,变卦了?”

“非也。”杨约认真审视打量着宇文述,“请问先生的真实名姓和身份?”

“在下姓于名文,是粮商嘛。”

“俗话说当着真人莫说假话。”

宇文述感到火候差不多了:“杨爷,你是多心了。如若不然,明晚我们换个地方再赌如何?”

杨约心领神会:“好,请于先生光临寒舍。”

宇文述心中暗喜:“一言为定。”

第二天入夜时分,满天星斗刚刚眨开眼睛,宇文述乘马,红拂坐轿,如约来到国公杨府大门。

宇文述一下马,杨玄感就迎上前:“敢问尊驾可是于先生?”

“正是在下,”宇文述答礼,“阁下是?”

“晚生杨玄感。”

“啊,原来是大公子,失敬,失敬。”

红拂下了小轿,引见过后,随从人员被让至别院。杨玄感带路,领他二人进府门,过二门,直到杨约住处。

“二叔,客人到了。”杨玄感冲房内喊一声。

杨约急步趋身而出,满面带笑打招呼:“失迎,失迎。”

进内落座献茶已毕,杨约说:“于先生言而有信,杨某也恭候多时了。”

“请排好赌局。”

“何必如此急切呢。”杨约另有打算,“杨某向来是以赌会友,以赌交友。”

“是呀,家叔素好交往,朋友之多虽不敢比战国四公子,但也不在其下。”杨玄感的眼波止不住向红拂身上流动。

红拂冷若冰霜,置若罔闻,宛如雕像,静立不动。

宇文述对红拂说:“现出赌资。”

红拂略一点头,打开描金箱,兜底往几案上倾倒,金钗、金樽、金盏、金制十二生肖……满几黄澄澄的纯金制品不下百十件,灿烂夺目,熠熠生辉。

杨约笑了:“于先生,这等贵重金器,不会出自平常人家。”

“在下本是富商。”

杨约冷笑了:“巨商自然富可敌国,但这些物件,制作精细巧夺天工,非民间所有。”

杨玄感接话:“即我杨家,身为国公,如此金器,也属罕见。”

杨约把话深入:“只怕此乃宫廷御用之物。”

宇文述表情平静:“在下乃是赌桌赢来,不问出处,今日只想再和杨爷决一雌雄。”

杨约见对方一时不肯明言,而那百十件金器着实令人眼中冒火,心想先都赢来再说:“也好,杨某践约奉陪。”

家人摆好赌桌,杨约、宇文述对面坐好,杨玄感、红拂分别站在二人身后观战。杨约对宇文述的赌技已了如指掌,胜券在握,志在必得。宇文述不露声色,心中有数。开局以后,形势可就与以往大不相同了。前几天一直手臭的宇文述今天似有鬼神暗助,运气如虹。一胜再胜,势不可挡。几局下去,杨约非但一件金器未能赢到,反把几天来从宇文述手中赢来的财物全都输回去。以聚财为乐的杨约头上冒汗了。

杨玄感见状劝道:“叔父今日手气不佳,明日再战吧。”

“不!”杨约哪肯罢手,“山不转水转,不信今晚我就总走背字。”

然而兵败如山倒,杨约的局面越发不可收拾,一输再输,直输得一塌糊涂,家存金银细软输个精光不算,最后连住处押上也输掉了。

杨约山穷水尽,扯过杨玄感:“把他押上。”

宇文述点头认可:“令侄倘被我赢来,可是要做下人哪。”

杨约输红了眼:“随你。”

杨玄感有几分感慨:“我原想叔父把金器赢光,我再把红拂姑娘赢过来,想不到反是我先被抵押上了。”

杨约反问:“于先生,倘若这一博我赢了,你当如何?”

“这所有财物悉数归你。”宇文述又指指金器,“包括今天带来的。”

“开局吧,成败在此一举。”杨约挽起衣袖。

杨玄感有几分调侃之意:“叔父,这可真是孤注一掷了。”

这一局赌罢,竟出现了戏剧性的结果。输了一夜的杨约,这局竟大获全胜。他欣喜若狂:“我赢了!这一切全都属于我了。”

杨玄感旁观者清:“叔父,你不觉得太容易吗?”

杨约冷静下来,思索片刻,看定宇文述:“你这里面有文章。”

宇文述平静如初:“不足为奇,赌桌上胜负从无定数。”

“于先生,你分明是故意输的。”杨玄感道破玄机。

“何以见得?”宇文述反问。

“对,”杨约又说,“玄感侄儿说你同我相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想,于先生该把实情相告了。”杨玄感虽年轻,但相当机敏。

宇文述沉吟一下,起身先对杨约深深一躬:“明告之前,请杨爷务必收下这一切。”

“说吧,这些金银珠宝究系何人所有?”杨约急于明了真相。

“请恕在下欺瞒之罪,如实说来,这些金宝本是晋王的。”

“啊!”杨约吃一惊,“晋王这是何意?”

宇文述说:“晋王意欲与杨爷结识,无由为见,溃和礼物又恐见拒,才委派在下以赌为由,以输代赠。”

杨玄感已猜到几分:“俗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晋王是要交好我叔父……”

杨约疑虑地问:“晋王皇帝之子,已贵不可言,折身与我结交,岂不有悖常理?”

杨玄感跟上一句:“于先生是晋王的智囊宇文述大人吧?”

“大公子果不寻常,竟已查明我的身份。”

杨玄感冷笑一声道:“几天前我就已知晓。”

“为何不点破?”

“我要看你把戏演完。”杨玄感冷冷地问,“说呀,晋王想要我叔父做什么?”

宇文述不理会他语言的尖刻,而是面对杨约:“杨爷,晋王请尊驾过府一叙。”

“这个嘛……”杨约在思索。

“叔父,你不能去。”杨玄感断然阻止。

杨约不解:“这却为何?”

杨玄感不便明言:“只怕没有好事。”

宇文述叮嘱杨约:“晋王求贤若渴,杨爷想来不会让晋王失望。”

杨玄感又抢着说:“叔父,不去为宜。”

杨约一时拿不定主意:“宇文先生,请容我考虑几日再做定夺。”

宇文述以退为进:“也好,杨爷若有不便,在下绝不相强。”

“请放心,过几日定有答复。”

宇文述被送走了,一切财宝全都留下了。杨约返身问侄儿:“玄感,适才你三番两次拦挡我与晋王交往,究竟是何用意?”

“很清楚,杨广为人奸狡,不可与之为友。”

杨约问:“你此言差矣,人都说晋王贤、孝、俭,是个谦谦君子,一代人杰。”

“咳,叔父是被他的假相所蒙蔽,他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男盗女娼。”

“你如此诋毁晋王,可有凭证?”

“当然有。”

“愿闻其详。”

“他……”杨玄感话到唇边又咽回去。关于杨广与宫女淫乱生孩子活埋之事,他不能张扬出去。他答应过王义保密,何况他在其中又做了手脚呢。杨玄感停顿一下,“反正他为人不善。”

“看你,无凭无据,怎能对晋王信口雌黄。”

“叔父,杨广折身与你结交,必有所图,要提防他拉你步入深渊。”

杨约见侄儿如此郑重劝告,心中也起疑团:“好吧,我暂不决定,想想再说。”

丽日蓝天,又是一个春光明媚晴朗的早晨,高俊府邸却如同阴了天。七天过去了,庆儿仍无下落,想儿心切的夫人一病不起。高俊也已几日茶饭不思,明显地瘦了一圈。清早的花园,一切都展示着勃勃生机。花草树木,敞开碧绿或嫣红姹紫的胸怀,尽情地拥抱着温柔的阳光。高俊却像一头负重的老牛,在曲径上缓缓移动脚步,两条腿沉重得像绑了铅块。

管家找到园中:“老爷,该吃早饭了。”

高俊苦笑一下:“我那庆儿不知是死是活,还吃什么早饭。”

管家劝道:“事已至此,老爷的身体要紧。”

高俊没有回答,他在想一个问题。京城中为什么别人家子女都不丢,偏偏他和太子府子女失踪?为什么太子府刚刚送来小郡主失踪文告,庆儿也就被人抱走?事情发生后,出于共同寻找孩子的需要,曾三次与太子见面,为什么太子不很着急?难道这里面有蹊跷吗?

“老爷。”管家再次催促,“就是你不吃,也该回去劝劝夫人。”

“不要打扰我。”高俊继续他的思路,猛然间一个主意跳上心头,他抬腿就走。

管家见高俊出了园门,也闹不清主人的用意,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去禀告夫人。

因为是清早,街上行人稀少。高俊一阵风似的来到太子府后巷。这里与皇宫仅一墙之隔,堪称禁地。若在夜间,更夫、巡卒不断,而在白天,防范就松多了。

高俊张望一下,左右不见人影,纵身一跃,双手扒住墙头向内望去。太子府花园中清寂无人,身形一挺,翻墙进了花园。借花草树木遮掩身体,顺利摸到百尺楼下。只见三楼围廊上有宫女往来走动,有宫女端着水盆进入楼门。高俊想,大概杨勇和云妃刚刚起床,正在梳洗。少时,楼窗打开了,传出男人女人的说话声。

“哎,干脆让那个丫头片子死掉算了,也叫元妃那婊子绝了念头。”是云妃在说话。

“你呀,好狠的心肠。小郡主毕竟是我的亲骨肉。”杨勇答。

“咳,要孩子还不容易,我多给你生两个就是。”云妃格格笑起来。

“你懂什么!小郡主我已派上大用场。”杨勇说罢似乎有什么动作。

“别闹,别闹。”云妃又格格连声艳笑起来。

哗,一盆洗脸水泼下来,高俊被淋个当头满身,活脱像个落汤鸡。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唉呀!”

宫女望见花丛乱动,惊呼:“有人!”

杨勇拔出宝剑,奔到窗前:“什么人?”

高俊扭身就跑,杨勇从楼窗凌空跳下就追,护卫兵士们也闻声赶来。高俊抢先几步跃出墙外,但杨勇已从背影认出是高俊,心下大为诧异。

姬威闻讯来到问杨勇:“千岁,莫非有人行刺?”

“似乎是高俊来探听风声。”

“是高俊?”姬威也觉意外,他一拍大腿,“糟了!”

“为何?”

“高俊一定是对庆儿失踪有了怀疑,才来探听虚实。”姬威懊悔不迭,“恐怕我们前功尽弃了。”

“会这么严重?”杨勇又说,“怎么办呢?”

姬威打定主意:“如今只有提前进行第二步行动了。”

高俊回到府中,夫人见他满身湿透,诧异地问:“你去了哪里,为何如此狼狈?”

“还不是为你那宝贝儿子。”高俊没好气,“快侍候我更衣。”

刚刚换上干衣服,管家就来禀告:“老爷,太子府姬威求见。”

“他们还嫌名堂没搞够嘛,又来做甚?”高俊断然决定,“不见!”

“老爷,他说是为庆儿而来。”

“说什么为庆儿。”高俊心头着恼,“又要弄鬼。”

夫人却自顾吩咐:“快,有请。”

管家尊命退出,高俊斥责夫人:“你呀,妇人见识。”

“我不管他们闹鬼不闹鬼,我只要儿子。”

夫人思子心切不肯让步,高俊无奈还得出头。他在前厅接待姬威,但脸色甚是难看:“怎么,庆儿有下落了?”

“高大人,太子殿下获悉斗母宫道士李靖极有神通,已派唐令则去接,请大人去共卜一卦。”

“他能算得准?”

“人说他百灵百验,不妨一试。”

“那太子自管算嘛。”

“小郡主与小公子同时失踪,高大人不会置庆儿生死不顾吧?”姬威劝道,“高大人,请吧,以免殿下等得太久。”

夫人忍不住从后面走出:“老爷,俗话说有病乱投医,说不定李靖就能给算出来。再说殿下差人来请,你怎能失礼呢。”

高俊无可奈何,况且儿子毕竟连心,怎能撒手不管,就闷闷不乐随姬威去了。

太子府内神道堂,香烟缭绕,钟磬悠扬。高俊远远就嗅到那沁人心脾的香火味。

对于这敬神供仙的香味,他记忆犹深。幼年时家中每到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母亲总要虔诚地在神像前恭恭敬敬地插上一柱香,那淡淡的红光,映照神仙庄严的法相,那缕缕香气,从鼻窍直入五脏,使人有陶醉之感。只要嗅到这香味,脑海间就仿佛混沌一片,烦恼、忧虑、仇恨、豪情……一切都伴随那袅袅升腾的烟雾飘渺而去,化为乌有。于是,神仙就主宰了自己。但,高俊从幼年起,就只拜王母娘娘和灶王奶奶,对于三清天尊和玉皇大帝,他总是敬而远之。因为不到十岁母亲就病逝,他总是从王母与灶王奶奶慈祥的面容上,寻找母亲的身影,寻找消失的母爱。

当高浚烘姬威步入神道堂时,身披八卦仙氅、手执桃木法剑的李靖,已在做法了。似乎神仙也已降临,太子杨勇低头垂手恭立。这气氛不消多说,高俊自然也就效而仿之了,在神与仙面前现出无限的恭顺。黄表纸符连烧三张后,李靖把剑一抛,全身抖动,大叫一声:“吾神来也!”

杨勇与高浚韩双跪拜:“请问是哪路尊神?”

“吾乃真武大帝是也。”李靖不停地手舞之足蹈之,“有何请求,快快讲来。”

杨勇、高俊同声言道:“我等儿女已失踪七日,乞请上仙指点迷津。”

“这有何难?”李靖取过一张黄表纸,手执七寸狼毫,杯中沾上清水,在纸上刷刷点点写下。煞是作怪,纸上竟现出字来:

金童玉女是前缘,

月老早有红线牵。

命中注定此劫难,

行踪应在武家关。

李靖写罢,把笔当空一掷:“吾神去也。”跌坐在地,口吐白沫,少时睁开眼睛醒转。

这一切令高俊看呆了,莫非真有神明降临?否则,白纸清水怎能写出字来。

李靖起身后问:“殿下,适才是哪位尊神下界?”

杨勇答:“真武大帝。”

“难得。”李靖显出兴奋,“真武帝君向来少管人间闲事,看来是殿下人尊位显,才感动大帝临凡,但不知有何谶语?”

姬威递过符纸:“道长请看。”

李靖看罢,不禁对杨勇、高俊祝贺:“殿下与高大人,看来天意要为儿女亲家。”

“这?”高俊想起早晨偷听到的云妃谈话,总是有些疑虑。

杨勇转换话头:“姻缘之事暂且不提,如今还是找回孩子要紧。”

“对,应抓紧行动,以免夜长梦多。”李靖稽首,“贫道告辞了。”

“看赏。”杨勇吩咐。

姬威取过一锭黄金:“请道长笑纳。”

李靖袖起金元宝扬长而去。杨勇则点齐一百名东宫卫兵,与高俊一起乘马出城。

武家关是长安城北一个小村庄,此处有一废弃的城楼,据说是秦穆公所建,半已坍塌,一半埋进土里。杨勇等一百骑铁蹄荡起的黄尘,冲天而起,像一条滚动的黄龙。

相距半里远,高俊望见有十几骑慌张地离开。他们顾不得追赶,下马奔上城楼。窗下一角,两个孩子正在做用土堆房子的游戏。大概是玩得太专心了,他们竟未发觉有人来。

只听庆儿对小郡主说:“房子修好了,娶你做媳妇。”

“娶媳妇吹喇叭吗?”小郡主天真地问。

“当然吹,呜里哇拉嘀嘀嗒嗒。”庆儿蛮认真,“还要坐花轿呢。”

高俊扑上去抱起庆儿:“孩子,你受苦了!”

杨勇也把小郡主紧紧抱在怀里。

返回的路上,因为孩子平安无恙,彼此心情很好,也就信马由缰了。一望无际的原野,浅草刚刚没过马蹄。间或有几株黄得俏丽的迎春花,点缀在如茵的草地上。杨勇对今天的戏比较满意,李靖成功的配合,使他离胜利仅剩一步之隔,他不失时机向高俊提出:“高大人,看来这两个孩子真是前生缘分。”

高俊想的却是另一个心思:“殿下,这天子脚下皇城帝都,什么人如此大胆,竟然绑架东宫郡主和高府公子?”

杨勇只得模棱两可地支吾:“奸人歹徒或许为财,或许用孩子入药,也未必知道两个孩子的身份。管他是谁干的,两个孩子平安就好。把此案交与长安尹办理,不愁那些贼子日后归案。”

“我真恨不能将贼人碎尸万段!”高俊委实气愤难平。

“等贼人落入法网你再出气吧。”姬威感到他应出面了,“殿下,真武大帝的偈语我也看到了。天意难违,莫如把小郡主许配庆儿吧。”

“我观庆儿聪明伶俐,高大人也正直无私,愿结秦晋之好。只是不知高大人意下如何?”

“这儿女婚姻大事。”高俊支吾一下,“并非下官惧内,总要和夫人商量商量。”

“高大人言之有理。”杨勇与姬威彼此会意地一笑,心想果然被猜中了,幸好预有安排。他有意以退为进地说,“不过高大人千万莫勉强,我这公主是不愁招不到驸马的。”

之后一路上,杨勇再也不提儿女婚姻事了。但他胸有成竹,深信唐令则不会徒劳往返。

与此同时,高俊府中,高夫人把唐令则待为上宾,正听唐令则侃侃而谈:“……夫人,日后太子即位,那令郎庆儿就是驸马了,你也就是皇帝的亲家母了,这可是天大的富贵呀。”

“我愿意!愿意!”高夫人惟恐这送上门的好事飞走,忙不迭地应承。

“可我听说高大人性情古怪,他若不应呢?”

“他敢!”高夫人俨然一家之主的口吻,“这高家是我说了算。”

“既然夫人做主,在下即刻告辞回去禀告殿下,请夫人收下小郡主生辰八字。”唐令则取出庚帖。

“好,这才像办事的,爽快。”高夫人更是急性子,“等下孩子回来,就让我家老爷去东宫下聘礼。”

唐令则不辱使命,满意而去。他前脚刚走,高俊与庆儿就回到了府第。高夫人抱着孩子亲热一番,掉了一阵眼泪后,正要提起唐令则来过之事。高俊却先开口了:“夫人,庆儿逢凶化吉,可还有一件难心事。”

“说嘛。”

“那太子殿下,欲将小郡主许配庆儿……”

高夫人不等丈夫说完:“好事,我也正想告诉你,用不着难心,我已答应了。”

“什么!你怎么随便答应?”

“神仙有谶语,唐令则当面求婚,与太子结亲,我为什么不应?我当然要答应。”

“哎呀,你懂啥!攀附权贵未必是福,一旦太子失宠,我们就难免受株连。”

“你胡说,太子是万岁亲生,乃颁旨册立,日后继位是笃定无疑。”高夫人干脆发号施令了,“我已打点好聘礼,现在你就去东宫下聘。”

高俊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当丰厚的聘礼摆在太子府客厅,杨勇止不住眉开眼笑。他为实现计划而兴奋,愉悦地命管家收起。高俊却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杨勇见高俊闷闷不乐,思忖一下,挥手令左右退下,包括姬威、唐令则都未留,只剩他二人后,分外和气地问:“亲翁好像有什么心事?”

“殿下误会了。”高俊勉强打起精神,“我生来不善辞令。”

“非也。”杨勇提起往事,“就在前几天,父皇颁旨晋王为平陈元帅,高大人不是在金殿据理力争嘛。”

“我完全是出于公心。按理当由太子挂帅,不知万岁为何看中晋王?而殿下又不主动争取。”

“尽管我未挂帅,但亲翁一片深情我已领受。”杨勇把话深入一步,“你我已是亲眷,此后荣辱与共唇亡齿寒,更当相互庇佑。”

“下官一切都要仰仗殿下扶掖。”

“我这太子之位,也要靠群臣百官巩固。高大人是亲翁了,自然会格外尽力。”

“这不消殿下吩咐,即或无亲,下官也会秉公而行。”

杨勇感到可以明说了:“亲翁只秉公不够,尚需格外费心。这次大兵平陈,倘杨广获胜,必依军功而增声望,进而危及我太子之位。对此,高大人应设法阻止杨广进展,让他无功而返。”

“殿下之意是要晋王打败仗?”高俊有些愕然。

“正是。”杨勇说得再明白些,“只有他大败而归,我才能重新挂帅,那时我再大获全胜,岂不天下归心。”

“不妥。”高俊一口拒绝,“下官身为朝中大臣,万岁钦命随征,只当尽心竭力辅佐,怎能怀有二心呢。不可,万万不可!”

“高大人何至迂腐若此!”杨勇晓以利害,“你我亲家,杨广得手,焉能容你,必欲除之而后快。到那时不只你性命难保,即九族也必受株连。”

高俊默默无言,额头渗出冷汗。

杨勇又缓和了口气:“你保我顺利即位,岂不富贵齐天,且可福荫子孙哪。”

高俊心中像搅乱了一团麻,越理越乱。只有叹气而已。

杨勇见高俊犹豫不决,心说费了这许多周折,还不知高俊能否为己所用。他的心也如同塞进了乱麻。

第五章 献美尉迟花

一盏盏彩灯,映照出一座座描金涂朱的楼阁倩影。悠扬悦耳的丝曲弦音,融合着美妙动人的歌声,间或破窗而出飞来一串艳笑。月上柳梢时刻的喜春巷,游客正盛,生意正红。

杨约手捏一柄漆金折扇,摇摇摆摆踱入这花街柳巷来。腰缠万贯,自然精神,格外透着风流倜傥。

折柳院的老鸨一眼认出杨约,扭动肥臀浪笑着迎上前:“杨爷呀,这一阵你被哪个妖精粘住了,怎么好久不来?”

“我今天不是来了吗。”杨约在鸨子脸上掐了一把,随手掉下许多粉来。

身后有人呼唤杨约:“杨爷,请留步。”

杨约回头看:“啊,宇文先生。”他不觉有些难为情,因为他答应去晋王府回访的事至今尚未兑现,就解释说:“这两天我就合计着要去拜望晋王千岁呢。”

宇文述似乎有意避开这个话题:“杨爷,这种地方哪是你能来的,万一染上脏病就更糟了。走,到在下寒舍去手谈一局打发时光如何。”

“这个嘛,我……”杨约眼睛还瞄着妓院门。

“走吧,说不定寒舍的丫环有你中意的呢。”

这话使杨约动心了:“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宇文述的家就在晋王府附近,他一进家门,就把下人叫到一旁贴耳嘱咐。

杨约玩笑着问道:“什么话背人哪?”

下人受命匆匆去了,宇文述也半是玩笑地回答:“还不是为招待好你这位贵客。”

室内楠几上,摆着一方美玉刻就的围棋。那玛瑙琢成的黑白棋子,圆润光滑煞是喜人。

杨约一见爱不释手:“宇文兄,这棋中珍品产自何方?”

“此系友人从辽西带来,京都也难得一见。”宇文述笑道,“我们就以此棋为彩,搏杀一局如何?”

“我如获胜这副棋就归我了?”

“那是自然。”

杨约摇摇头:“不,不再与你赌了。”

“这却为何?”

“俗话说,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我已收受了宇文兄和晋王无数奇珍异宝,怕你又是以赌为名行馈赠之实,我断不再赌了。”

“些许金宝财物,不值一提。”随着话音,杨广满面春风步入室内。

“参见千岁。”宇文述赶紧施礼。

杨约心中猜到几分,定是宇文述派家人把杨广叫来。不过身为亲王,竟能屈身来看自己,也确实不易了。杨约大为感动,不由屈膝跪倒:“小人杨约叩见晋王千岁。”

杨广以手相搀:“先生请起,不必拘礼。”

寒暄已过。落座之后,杨约免不了当面致谢:“承蒙千岁错爱,赐赠无数珍宝,小人何德何能,当永记千岁大恩。”

“本王说过了,些许之物,不足挂齿。”杨广抬高声音,“本王还有天大富贵送与杨先生呢。”

杨约不以为然:“要说富贵,家兄富贵已极,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大树之下乘凉足矣,更复何求。”

“若大树被伐呢?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家兄贵为国公,如大树参天,何人能伐?”

杨广斩钉截铁吐出两个字:“太子。”

杨约怔一下,随即付之一笑:“千岁耸人听闻了吧?”

“杨先生,令兄奏闻太子私纳云妃,杨勇已恨之入骨,又保举我挂帅平陈,使他咬牙切齿,发誓必除令兄,难道你当真一无所知?”

“太子真有此意?”这番话使杨约心有所动。

“贤昆仲难道不知?”宇文述不失时机接话,“近日太子加紧活动,已与高俊结为儿女亲家。”

杨广不容杨约细想:“日后太子登基,亲信有高俊、唐令则、姬威之流,岂能容得令兄?”

“依千岁之见呢?”杨约不觉上套。

“王爷说要送天大富贵与你并非戏言。”宇文述代答,“而今太子失德,万岁与娘娘已有易储之意。今着晋王挂帅平陈,其意不言而喻,千岁必将取而代之。令兄若能助一臂之力,则晋王,如虎添翼,君临天下之日,就是与令昆仲平分富贵之时。”

“一废一立,谈何容易。且待在下告知家兄,从容图之。”杨约已基本表态。

杨广暗喜。宇文述代他把话说明:“此事当然不可急于一时,但亦需稳扎稳打一步不让。即此番大军平陈,高俊既为太子亲翁,就难免掣肘作梗,就要仰仗令兄鼎力相助。倘能全胜,晋王自然天下归心。”

“这当是家兄分内之事,在下一定叮嘱于他。”杨约信心十足,“至于高俊,谅他还不是家兄对手。”

杨广合掌轻轻拍了三下,绣帘掀起,红拂飘然而入。

杨广问:“先生想还认得此女。”

“红拂!”

“如何?”

“风华绝代,光彩照人,诚仙子临凡。”杨约赞不绝口。

“若不见弃,送与先生侍奉枕席如何?”

“这?”杨约迟疑一下,“如何使得,万万使不得。”

“杨爷就莫推辞了。”宇文述相劝,“是我对千岁言杨爷对红拂有意,千岁当即表示愿割爱相赠。”

杨约伏地叩首:“千岁胸怀如天海之阔,何愁不能拥有天下。杨约愿效犬马之劳。”

“本王得先生如文王遇姜尚,愿它日共享富贵。”杨广亲手搀起杨约,和宇文述一起,三人举杯相庆。

红拂却是无动于衷,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如一尊丽人雕像,美则美矣,只是冷若冰霜缺少生气。

烛焰欢快地跳动,杨约心潮起伏,回府后又三杯美酒下肚之后的他,脸色红扑扑,头脑晕乎乎,足如驾云,飘然欲仙。望着端坐在床沿的红拂,也像是一朵红云飘摇晃动。他张开双臂,脚步趔趄地扑过去:“美人!”

红拂闪身,杨约扑空,一头趴到床上。转过身见红拂站在八仙桌边,又踉踉跄跄扑过去,想把红拂拥入怀中。可是,红拂又侧身躲开。杨约晃悠几下,勉强站稳,心中腾起几分不快,他手指红拂鼻子:“你是何意?看不起杨爷吗?告诉你,杨某虽说年已三旬未纳妻室,但玩过的女人无计其数,不乏西施、貂婵之貌。你,不过平常货色,杨爷能看上,就是你的造化了。”说着伸双臂猛地一抱,岂料红拂又从他腋下溜出。杨约动怒了:“红拂,你竟敢作弄杨爷,放明白些,杨爷眼下虽是布衣,须知卧龙躬耕,姜尚垂钓之故事,杨爷我腰金衣紫如探囊取物,奉劝你聪明些。”

任凭杨约说什么,红拂只是不言语。她一步步往后退,渐渐被杨约逼到了屋门口。红拂转身就跑,不料与人撞了个满怀。

“大胆奴婢,没长眼睛不成!”进门的杨素沉下脸来。

杨约瞪着红拂说:“这是家兄国公大人,还不上前叩见。”

“奴婢该死,委实无意冲撞大人。”红拂只是深施一礼,退立一旁。

杨素不经意地看红拂一眼,就这么一看,目光像被粘住了,再也挪不开。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够,忍不住发问:“贤弟,这女子是……”

“她叫红拂。”

“几日不见,贤弟就金屋藏娇了。”杨素透出羡慕之意,“看这红拂兰芳气质,桃李容颜,愚兄后庭虽说美女如云,但与之相比都未免逊色。”

“兄长果然有眼力,她本是晋王宠姬,自然非比凡品。”

“晋王府仙子,如何到得你手?”杨素有几分惊疑。

杨约却是有几分显摆:“是晋王主动送与小弟。”他请兄长入座,又吩咐红拂上茶。

红拂倒也听话,恭恭敬敬斟上两碗香茶,杨素眼睛还是盯住红拂不放。

杨约问:“兄长光临,想必有事?”

杨素收回目光:“你可知太子已与高俊结亲?”

“晋王和我说过此事。”

“这事也引起了晋王注意?”杨素不觉点头,“看来此事不能等闲视之。”

杨约想起杨广之托,感到这是送上门的好机会:“兄长,晋王提醒我们,太子与高俊联姻实乃结党,对您大为不利呀。”

“何以见得?”

杨约把杨广、宇文述言语重复一遍,这些其实杨素也都在思考,否则他也不会来找杨约商议。

杨素听罢反问:“贤弟,依你之见,我们当如何应对?”

“靠近晋王,扶助晋王,以确保我杨家世代富贵。”

杨素点头:“太子对我已生忌恨,看来也只有与晋王结盟了。”

杨约猛地想起红拂在场,警告她说:“我们方才所议,你敢走露半个字,就休想活命。”

金口难开的红拂道:“逐权争利,斗角勾心,我早就看厌了。”

“难道晋王就不如此吗?”杨素问,“难道你就能超凡脱俗吗?”

“无论国事家事,我一概充耳不闻。”

“请问你何所事事?”杨素有些色意地问,“难道只是侍奉枕席吗?”

“晋王枕席自有王妃、宫女相伴,奴婢只是轻歌曼舞而已。”

“原来你只是歌女。”杨约半信半疑。

杨素却来了兴致:“如此良宵,可否为我兄弟歌舞一回呢?”

“歌舞乃奴婢分内,大人吩咐,敢不献丑。”红拂飘然走到屋地正中,裙衫飘拂翠袖舒卷,舞将起来。俄顷,开玉喉,吐芳音,边舞边唱:

红拂飘荡,翠袖添香,

粉面芙蓉放,星眸秋波荡。

看柳腰软款,听仙乐悠扬。

天宫玉皇,人间宰相,

何曾少世态炎凉,总难免飞短流长。

藐乌纱金蟒,休梦一枕黄粱。

当做闲云野鹤,结庐水色山光。

一曲歌罢,妙舞亦嘎然而止。

“好!舞姿精妙绝伦,歌喉声遏行云。”杨素不完全满意,“只是歌词未免凄婉些。”

杨约则照直说了:“红拂,听你歌中意,似有出尘之念。”

“身在滚滚红尘内,要想出世亦枉然。”红拂也直言不讳。

杨约以话试探:“你风华绝代,若能长侍达官贵人,岂不一世荣华享用不尽。”

红拂正色道:“恕我明告,红拂只伴歌舞,不侍枕席,此志坚如铁石。”

杨约已知红拂不易收房,心想既然兄长对她垂涎,何不做个人情。就对杨素说:“小弟看得出兄长对红拂有意,就请兄长收用。”

杨素正中下怀:“这……只是君子不夺人之所爱。”

“你我手足兄弟,不分彼此,”杨约一片诚意,“况且兄长交往甚多,有红拂这上等歌舞女子,方无损兄长脸面。”

红拂冷冷站立不发一言,但心中却说,我红拂简直成了玩物,被你们送来送去,我绝不甘心!

杨素色迷迷地看着红拂:“姑娘。随老夫去也。”

红拂默默无言地走出房门,走入黑暗的夜色中。天空有一颗耀眼的星,她深情地注视着,那是她心中的光明。

文帝杨坚一觉醒来天已过午,窗外明亮的阳光刺眼,他百无聊赖地踱到窗前,嫩绿飘逸的柳枝上,两只黄鹂偎伴在一起,显然是雌雄一双。其中一只不时为另一只用尖嘴梳理羽毛,那亲昵的样子,胜过人类的恩爱夫妻。杨坚不觉看出了神。

刘安送茶进来,见文帝久久凝视窗外不语,手端香茶恭立多时,只好开口:“万岁,什么美景这般陶醉?”

“你看,那一双鸟儿多么恩爱。”杨坚头也未回,“着实令朕羡慕。”

刘安随口说:“万岁与娘娘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天下臣民谁不称颂。”

杨坚脸上顿时阴天,笑容一丝不见。不知为什么,近来他对独孤后越来越反感了,甚至害怕单独与独孤后在一起。而一旦独孤后有事离开,他便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

刘安不知为何惹皇帝生气,赶紧小心翼翼地岔开话:“万岁,请用茶。”

杨坚心中腾起一个念头:“刘安,朕问你,前些日子与朕不期而遇的陈、蔡两名宫女,她二人现在哪里?”

刘安试探着问:“万岁有事要她二人来做?”

“非也。”杨坚稍稍压低声音,“朕就是想见见她们。”

刘安这才明白了文帝的心思,暗说这个几十年只与独孤皇后一人厮守的皇帝老倌,胡子都白了,怎么反而起了花花肠子?他看了看文帝:“这陈、蔡二女,近日奴婢一直未曾见到。”

“还会上天入地不成?”杨坚现出不悦。

刘安赶紧认错:“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去找她二人来见驾。”

杨坚表示满意地点点头。

宫中的一切,都是那样辉煌又那样单调。外人乍一进入这神秘的境界,都会为它的庄严、富贵所倾倒,而刘安确实看腻了。每天晨昏都在这个小圈子里绕,他真渴求到无垠的大自然中去,在田野上尽情地打滚欢呼。不只放松一下四肢,更要放松一下那总是绷紧的灵魂。他一个又一个宫室,一处又一处庭院走过,渐渐感到了事态的严重。陈蔡二女犹如压根就不存在,突然从宫中消失了。无论问到谁,都说不知去向。一个时辰后,刘安彻底失望了,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准备去回复文帝。

迎面,有两个厨役抬着一筐木炭走来,刘安感到似曾相识,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遂说:“我好像认得你们?”

两名厨役都不觉止步,直瞪瞪看着刘安,眼角沁出泪珠。

“啊!是你们?”刘安又惊又喜,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两名厨役就是令文帝魂牵梦绕急欲一见的陈蔡二女,“你们为何这般模样?”

二女惟有无言垂泪。

“还好,总算找到你们了。”刘安想起文帝重托,再看看二人满脸黑污全身尘垢的样子,心说这也没法去见文帝呀。

“刘公公。”一个中年太监从陈蔡二女身后冒出来,“奴才有礼了。”

刘安认出他是皇后宫中的钱太监,不敢轻慢:“好说,施礼为何? ”

“敢问公公,对她二人说了些什么?”

“我还未及说明来意呢。”刘安告诉陈蔡二女,“万岁宣你二人即刻进见。”

陈蔡二女精神一振,一丝笑意掠过炭污的脸。

钱太监嘿嘿笑几声:“刘公公,不妥。”

“为何?”

“她二人上次就是因为迷惑圣上,才被娘娘罚做厨役的。”

“两个花骨朵一般的美人,娘娘如此处罚,未免太心狠了点。”刘安有些不平,仗着文帝说,“钱公公,万岁宣召就是圣旨,我是不敢违背圣意,想来你也不会抗旨。”

“刘公公差矣,你这样是在坑害她二人。”

“何以见得?”

“你想,万岁与她们见一面就落得如此下场,倘若再召去同幸,她二人还有活命吗?这次罚做厨役就是造化了,娘娘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不能让她们一时欢乐而痛苦终生啊。”

刘安默然了。

刘安慢腾腾往回走,心头像压上一扇磨那样沉重,回去怎么向万岁交待?好不容易今天独孤娘娘去斗母宫降香,万岁才有了这自由的机会,不能如愿该是多么扫兴。几个宫女说说笑笑从身边走过,刘安望着她们燕子般轻盈的身躯,不觉触动灵机。陈蔡二女被皇后派人看死了,何不再找佳人以供万岁欢乐。而此时此刻,他又想到了晋王。平昔收受晋王金宝无数,这个讨好皇帝的大好机会何不送给晋王,也是个人情。打定主意,刘安飞步出宫。

好在晋王府不远,刘安登门造访,贵客光临,宇文述和王义共同把他接进府来,礼让到客厅。

王义心中没底:“刘公公,想必有重大事情发生?”

“确有一件急事。”刘安遂把文帝欲幸美女一事经过说明。

王义一躬到地:“多谢公公,晋王定有重赏。”

宇文述则说:“请公公少坐,我就去禀报晋王知道。”

“不必了,本王已全听到了。”杨广从后堂踱出。

刘安上前跪倒:“叩见千岁。”

杨广给他以极高礼遇,亲手搀起:“公公免礼。”又吩咐王义:“将我准备的礼物取来。”

很快,王义手捧一个漆盘走上,盘上不知何物,上罩一方红巾,如新娘子还蒙着盖头。

杨广走近礼物说:“刘公公,一向多蒙关照,本王感激不尽,过去所赠之物都难登大雅之堂,今安南有富贾来,本王出万两白银购下此物,愿公公喜欢。”说罢,揭去罩巾。哈!一株盈尺的红珊瑚树赫然入目,牵浩美玉精雕,分明龙宫瑰宝。

刘安赶紧说:“如此奇珍,堪称国宝,奴才怎敢生受。”

杨广推到他怀中:“公公难道要驳本王面子。”

“不敢,奴才怎敢。”刘安顺势收下,“实在受之有愧,折杀奴才了。”

杨广坐下后又说:“公公,方才专程报信,本王深为感激,不过,我不想献美女与父皇。”

“望千岁莫要坐失良机。”刘安不解杨广之意。

“投父皇所好,得父皇欢心,确是难得机遇。”杨广想得更深一层,“可是,如此做岂不开罪了母后。”

宇文述首先赞同:“有理。”

“如今,父皇一切均为母后左右,而母后最恨的就是此事。”杨广态度明确,“我不想因小失大。”

“对。”刘安也醒过腔来,“千岁言之有理,奴才就此回宫,万岁一定等急了。”

“且慢。”杨广叫祝蝴,“本王还有一言奉告,不知公公肯否再做奔波?”

“千岁有话尽管吩咐。”

“本王要你把这个人情送与太子。”

刘安迟疑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奴才明白了千岁的用意。”

宇文述连连点头:“是步好棋。”

很快,刘安又以贵宾身份出现在太子府。

杨勇听罢刘安来意,征询地问姬威:“你看如何?”

“当然是难得良机。”姬威不假思索。

杨勇又问唐令则:“你说呢?”

唐令则却有保留:“好是好,能得万岁欢心自不必说,只是恐怕娘娘……”

刘安不等他说完起身就走:“殿下有顾虑,奴才去晋王府报信。”

“刘公公,稍安勿躁。”杨勇挽留。

姬威过来按住刘安:“公公,殿下没说不选美女呀。”

“就是。”杨勇已拿准主意,“公公特意来报信,我怎能把这大好机会拱手相让。看赏。”

一窈窕少女应声走上,虽说奴婢打扮,委实清秀娇嫩,犹如一株刚刚吐蕊开放的白玉兰。飘飘走来,一股幽香在客厅中弥漫。她仪态娴雅地把一盘金元宝举到刘安面前。

刘安拣了一锭金子袖起,顾不上道谢,急着问:“殿下,这位是……”

“她是我的近侍,复姓尉迟,单名一个花字。”

“殿下的东宫,果然不乏名花。依奴婢之见,她就满好。”

杨勇笑了:“公公好眼力,她是我从几百美女中挑出来的,可称十全十美。”

“殿下似乎割舍不下。”

“哪里。”杨勇笑说,“尉迟花还是未破瓜的处女,公公选中,就请带走孝敬父皇。”

刘安何等聪明:“容奴才先行一步,回宫禀告万岁,你这里为她打扮一下,然后送入仁寿宫即可。”这样刘安就脱离了日后的干系,一旦独孤后追查,他可推到太子身上。

刘安走后,太子府立刻忙碌起来,为尉迟花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后,由姬威护送进宫。

文帝杨坚早在寝宫等候,尉迟花跪拜见驾,那几分娇羞,使杨坚更生爱怜。亲自上前扶起,把手细细端详,真是粉团捏就的一个美人,那老气横秋的独孤后怎能与这豆蔻年华的少女相比。传膳后,文帝与新人只饮了少量酒,便双双进入罗帏共效于飞了。文帝拥着尉迟花温香软玉般莹洁滑爽的胴体,不禁喟然长叹:“今日方不枉为天子也!”

尉迟花粉腮上,却凝出两颗泪水的珍珠。文帝一见,抬手拭去,关切地问:“莫不是朕太粗鲁了,未能怜香惜玉。”

尉迟花像头温驯的小鹿,把头深深埋进文帝胸膛:“我怕。”

“我是皇上,有我做主,你怕者何来?”

“都说皇后厉害,万岁也怕她三分。”尉迟花认真地探问:“万岁召妾伴驾,娘娘若不依该如何是好?”

这句话如当头一棒,使杨坚登时发呆。是呀,万一独孤后闹起来怎么办?方才还愉悦欢欣的他,转眼如霜打的茄子,蔫了。

虽然并非庙会之日,斗母宫仍然热闹非凡,求签进香的善男信女不断。而正殿内驱散了闲杂人等,李靖正在为独孤皇后解签。

法像庄严,那一双善目似乎能看透人心。宗教本是精神寄托,信则有不信则无。独孤后对于神与仙是半信半疑的,大概她权倾天下而养成了为所欲为的性格,她不需求助神仙,就可实现自己的所有意愿。此刻,她不很情愿地在黄缎拜垫上向三清天尊跪倒。心中在祈求一件事,那就是萦绕在心头二十年的梦。她要请道祖为之判明吉凶。

晋王杨广出生之际,独孤后朦胧中感到突然红光满室,腹内一阵剧痛,见一条金龙腾空而起,心说真龙天子降生矣。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吹过,惊雷炸响,那金龙被击落在地,却化做一只硕鼠。她当时就觉不吉,拭目细看,却是阿摩出生,正呱呱啼哭。自此以后,这梦境不时在心头重现,二十度寒暑过去,本该淡忘了,可是有意改立晋王为太子,她又想起这个前吉后凶的梦。使得本不信仙的她,今天也特意来斗母宫欲解心中疑团。独孤后拜罢,晃出两支签来,交与李靖:“小道士,说你解签百灵百验,且看为我解的如何。”

李靖按照编号,查出底诗,无非是四句七言韵文,说些不咸不淡模棱两可的话而已。独孤后听罢大为不满:“李靖,你就这么大本事呀,你是如何骗取信任沽名钓誉呢?”

李靖平静地回答:“娘娘,贫道不敢有片言狂语,底诗个中玄机,要靠施主自悟。”

“哼!分明是故弄玄虚。”

观主在一旁赶紧解围:“娘娘,要决断大事,还得小徒李靖扶乩,请神下界卜吉凶。”

此刻偏殿房脊上,宇文述正向内观望。他手拿匕首,上系一方绸布,看得真切,抖手抛出。不偏不倚,正刺在殿中明柱上。独孤后不免一惊,禁军全都拔刀出鞘。

李靖取下匕首,见绸布上有字,呈与独孤后说:“娘娘,投刀人不为谋刺,而是报信。”

独孤后一看,绸布上写着:

太子居心狡诈,万岁私幸娇娃。

她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当即断然传谕:“备轿回宫。”她顾不得再请李靖扶乩,匆匆出门上轿,催促轿夫执事快走,一阵风似的回奔皇宫。

宇文述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明白大事已成,回府向晋王报喜去了。

杨坚拥抱着尉迟花仍沉湎床榻,乐不思蜀。犹豫了足有半个时辰的刘安,终于硬着头皮敲响了窗棱。

文帝不耐烦地问:“何事?”

“上柱国杨大人有重要军情面奏。”

应该说杨坚并不昏庸,惟恐有误国事,他停止了与尉迟花的温存亲昵,才恋恋不舍地穿衣起床出门。

刘安躬身说:“万岁,杨大人在武德殿等候。”

“带路武德殿。”杨坚又回头张望一眼,“待朕回来,你可要盛妆候驾呀。”他哪里知道,这一走就是与尉迟花的诀别。

杨坚前脚刚走,独孤后后脚即来到仁寿宫。

钱太监尖着嗓子喝道:“国母娘娘驾到,接驾呀!”

尉迟花罗衫尚未穿好,裙带尚未系牢,牵浩闻到惊雷轰顶,敢紧趋前跪迎:“奴婢接驾,娘娘千岁千千岁!”

独孤后见她红晕在脸,衣装不整,乌云蓬乱,心中已明白七八分,勉强忍住气问:“你是何人?”

“奴婢尉迟花,本是东宫宫女,今日被太子殿下送来服侍皇上。”

独孤后不等听完,早飞起一脚,将尉迟花踹倒在地:“你好大胆子,竟敢狐媚皇上。”

“娘娘息怒,这怨不得奴婢。”尉迟花偏是个刚烈性子,“殿下要送,万岁要幸,奴婢怎敢违抗。再说,奴婢眼下虽无名分,但已沾万岁雨露,娘娘总该留些情面。”

“还敢顶嘴,还想要名分,还想让我客气点,你做梦去吧!”独孤皇后恨得双眼冒火,“与我打,狠狠地打!”

钱太监等一齐动手,哪管尉迟花挣扎、反抗或者哀求,转眼间把她剥得一丝不挂。独孤后咬牙切齿:“好白净的身子,好娇嫩的肉皮。方才你快活够了,我要叫你难受,难受!打!”

初时,还听见尉迟花叫骂,渐渐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有声音了。

钱太监用手试一下鼻息,惊叫道:“唉呀!没气了,死了!”

“死就死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独孤后瞪了钱太监一眼,“拖出去,丢到荒郊野外喂狗。”

“奴才遵命。”钱太监哪敢违抗,派人用芦席把尸体包起拖走了。然后小心翼翼地请示:“娘娘劳累一天了,是否回本宫休息?”

独孤后稳稳坐在绣榻上:“我要在这儿等皇上回来算账。”

平昔众人在独孤后面前就如鼠儿见猫,今天她动怒,人们更加大气都不敢出了。不过心中都说,等着瞧吧。

武德殿内,杨坚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听杨素禀报完军情,大意是出征平陈的一切准备工作就绪,粮草、辎重、兵器、马匹、车辆、战船全已停当。文帝对此表示满意。他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延误过久,难免风声走露,南陈加紧备战,获胜就要多付代价。当即决定,次日早朝点将发令出征。杨素领旨出宫,杨坚急不可耐地返回仁寿宫,要重温他那尚未尽情尽兴的阳台梦。

⊙━ 海岸线文学:好看才是硬道理! ━⊙

第六章 太子谋帅印

仁寿宫静悄悄死一般沉寂,刘安半男半女尖细的声音在内回荡:“圣驾回宫,尉迟贵人接驾呀。”

不见花枝招展的尉迟花出迎,也不见宫女跪倒接驾,仁寿宫似乎成为一座空城。杨坚心中纳闷,走时说好尉迟花盛妆候驾,这人去了何处呢?一定是她故意藏起来,要与朕开个玩笑。这个小妮子,倒会哄人。杨坚兴致勃勃奔进内宫。紧跟在后的刘安心中明白,但他不能说破,心想该有好戏看了。人啊!真是难以捉摸,杨坚认为最可靠的亲信,竟然也在欺骗他。

文帝像年轻人新婚久别一样,兴冲冲奔进寝宫,颇有些忘情地呼唤:“尉迟贵人何在?”但是他突然傻眼了,独孤皇后面对他正襟危坐,左右环立着太监宫女,这些人全都表情木然,犹如泥胎,无人应声,亦无人上前跪倒参拜。杨坚感到有些失言,赶紧改口:“啊,原来爱妃在此。”

“你的爱妃是尉迟花!”独孤后硬邦邦顶回一句。

杨坚已知事情败露,只好赔着笑脸寒暄:“爱妃进香这样快就回宫了。”

“你倒是盼我死在外边,永远不回来碍眼。”独孤后的话冷冰冰。

杨坚在太监、宫女面前有些挂不住,感到太失皇帝面子:“爱妃,你太过分了,须知我乃皇帝。”

“哼!”独孤后乎地站起来,“皇帝也有家,你娶小老婆,总该与我打个招呼吧。”

“这。”杨坚顿了一下,“爱妃降香归来,朕就要告知的。”

“那不是木已成舟生米做成熟饭了?”独孤后逼近杨坚,“万岁,你不是最反对先斩后奏吗?告诉你,如意算盘打错了,你的美梦也做到头了!”

不祥的预感掠过杨坚心头:“爱妃,你把尉迟花关在了何处?她年纪尚小,受不得惊吓,快带来见我。”

“晚了。”独孤后冷冰冰地说,“她自尽了。”

“什么!”杨坚犹如沉雷轰顶,“这不可能,朕方才离开时她还含笑相送,活得好好的,怎么会自杀?”

“天有不测风云嘛。”

“不对!你在骗我,一定把她打入了冷宫。”

“她哪有资格入冷宫?”独孤后怒目横眉,“你那心尖宝贝贵人,此时此刻大概已入狗腹多时矣。”

“你!”杨坚不觉举起了拳头。

“你想怎么样?”独孤后毫不示弱,几乎鼻尖碰上鼻尖。

对峙片刻,杨坚的拳头无力垂下。

“明白告诉你,只要有我在,就休想和别的女人鬼混。”独孤后意犹未尽,“见地伐讨好你,子妃送父,伦理何在?成何体统!我不会放过他!”

杨坚百感交集,真恨不能杀了独孤后。但刚与独孤后目光交遇,就懦弱地赶紧躲开,不敢与之对视。他实在无可奈何,狠狠一跺脚,调转身飞步出宫。

翻飞的马蹄把碧草、野花碾得粉碎,西域贡来的“草上飞”果然名不虚传,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如疾风掠过。杨坚漫无目的任马驰骋,他仍嫌马慢,还在加鞭,人和马都疯了。

杨坚是在发泄,不知马将把他带向何方。

刘安乘马追出长安东门,就失去了文帝的踪影。正伫马犹豫,望见高俊乘马进城,忙迎上问:“高大人可看见万岁?”

“不曾。”高俊甚为奇怪,“万岁何往?”

“咳,别说了。”刘安说罢事情原委,“高大人,万岁莫有什么闪失,我们一起去追寻吧。”

“万岁单人独骑,那还了得。”高俊掉转马头,扬鞭就追。

刘安紧紧跟在后面。

平坦的驿道,黄沙铺路,像金色的绸带直向潼关伸展。路上,士农工商穿梭来往,轿马人流不断。追出几十里哪有文帝踪影。高俊想了想,离开驿路,打马跃上田野。

直到下午,文帝仍未回宫,独孤后也有些慌了。宣召京城兵马司撒出人马寻找。皇帝负气出走失踪的消息,很快在王公大臣中传开,人们议论纷纷。

冉冉落日像脸盆大的红绣球,不情愿地亲吻了绿色的天际。高俊、刘安二人和坐下马都已气力耗尽。他们滴水未喝,粒米未进,已是疲惫不堪。粗略估算,业已离城百余里,文帝会跑出这样远吗?二人已经失望了。前面有一湾溪流,他们牵马过去饮水。刘安的坐骑在畅饮之后,发出了愉快的嘶鸣。

“呜!”远处有马叫声回应。

二人循声望去,马嘶声是从树林中传来。刘安精神一振:“高大人,快过去看看。”

当刘安、高俊来到柳林外,一匹白马奔腾而出。刘安一眼认出,这是文帝的御乘。刘安所乘与文帝坐骑均为御马,同槽喂养,牲畜也有灵性,所以才会相互呼应。

“糟了!”高俊感到事情不妙,“只见空马不见人,万岁莫是出了意外。”

“不会,有马必有人。”刘安催马奔进林内,也大吃一惊。那草地上躺着的人不就是文帝吗?他跳下马奔跑过去:“万岁!万岁!”

文帝一动不动,也不应声。

高俊也慌了,跪在文帝身边:“万岁,你这是怎么了?”

刘安轻轻摇动文帝:“万岁,你说话呀。”

“万岁!”高俊不觉失声哭起来。

文帝睁开了眼睛:“嚎什么,我又没死!”

高俊立刻把哭声噎回去:“万岁,你可吓坏为臣了。”

刘安扶文帝起身,文帝脸色忧郁只不开口。此刻,红日西坠,晚霞烧天,林内光线更暗。刘安试探着规劝:“万岁,天色将晚,还是回宫吧,龙体要紧。”

杨坚心中郁闷还没有发泄出来,咆哮着吼道:“我死在外面好了,让她独孤随意大发淫威!”

刘安、高俊吓得都不敢做声,良久,文帝长长打个咳声。

天色已经模糊,凉意悄然袭来。刘安硬着头皮再劝:“万岁,无论如何总得回宫呀。”

“我,枉为皇帝!”文帝无限感概。

高俊再度上前:“万岁,明日早朝就要点将发兵平陈,事关军机,不能有误。”

“可我,我实在不愿看到独孤这个女人。”

“万岁此言差矣。”高俊也勾起对独孤后心存的不满,“她一向骄悍,不必与她一般见识,况且为一女人而误军国大事,非天子所为也。”

“万岁当以国事为重。”刘安接着话音再劝。

杨坚对国家大事从无懈怠,而且不回宫又能怎样呢?他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刘安赶紧牵过马,扶文帝上了坐骑。

夜色中的京城朱雀门今夜格外辉煌壮观,千百盏纱灯组成了灯的长河灯的海洋,这是独孤后精心安排的。当文帝来到城门,看到独孤后率文武百官肃立恭迎时,倾斜的心灵多少得到些慰藉,恢复一点平衡。

独孤后迎着马头施礼:“妾妃迎候圣驾,吾皇万岁万万岁!”

文武百官齐刷刷跪倒,吐出一个声音:“万岁万岁万万岁!”

以往,文帝与独孤后经常同车出入,今夜,独孤后特地准备了龙凤车。文帝故意视而不见,驱马要从车边走过。

独孤后在马前跪倒:“请万岁乘车。”

杨坚既不上车亦不开口,独孤后以头触地不起。僵持片刻,杨坚很不情愿地下马,默默无言地登上龙凤车。独孤后随后坐上,嘴角掠过一丝胜利的微笑。文帝下意识地移动一下身躯,独孤后立刻移身靠过去。龙凤车在帝后无言的沉默中,隆隆启动,驶入了灯火阑珊的长安城。

夜漏三更,辗转龙榻的杨坚,终于打熬不住,又把偎依过来的独孤后拥抱在怀中。帝后算是和好了,然而,彼此心中都有了看不见的却难以弥和的裂痕。

早起进膳,独孤后为文帝夹了一箸鸡舌,同时提出一项建议:“万岁,此次事件,诚由太子引起,他罪责难逃,应予惩处。”

杨坚把鸡舌又夹回玉盏:“不妥,勇儿是出于好心,怎可论罪?”

独孤后明白,文帝对她已不再言听计从,她表面上顺从地一笑:“就依万岁。”但心中发狠:“见地伐,我绝不放过你!”

独孤后似乎在给文帝以补偿,也似乎是以行动悔过。饭后,她亲自布置好龙凤车,恭恭敬敬地说:“万岁,请上车辇,妾妃陪您上朝。”

杨坚是一种既不反对亦不渴望的无所谓心情,与独孤后并坐在龙凤车上。

到了金殿,独孤后说:“万岁多加保重,遇事要不急不躁,处理事情要不温不火,莫动肝气,免伤龙体。”

“好,你请转回吧。”

“不,妾妃在此恭候万岁下朝,同车返回后宫。”

对于这过分殷勤,文帝未置可否,径自上殿去了。

文武百官早已恭立多时,文帝向晋王杨广正式颁授了尚书令平陈大元帅帅印。当晋王意气风发接过帅印那一瞬,太子杨勇心头一阵酸楚,他后悔了#蝴暗中发誓要夺回失去的优势。

秦王杨俊以及杨素、高俊、李渊、韩擒虎、贺若弼等先后听宣受命之后,文帝退朝。他以为这许久工夫,独孤后早就离开了,不料,独孤后笑盈盈迎上来,并亲手送上一盅人乳:“万岁,乳汁尚温,请饮。”

文帝有些感动了:“朕一向不讲滋补。”

“万岁春秋已富,龙体需要保养,而人乳乃滋补上品,胜过人参。”

文帝却不过美意,只好接过一饮而下。帝后并坐车上,文帝有些感慨地说:“人生苦短,不知不觉朕已霜染两鬓,去日无多,怎不快活快活,何苦自寻烦恼。”

“万岁所论极是。”独孤后觉得时机已到,“并非妾醋海兴波,实为万岁着想。自古色为刮骨钢刀,万岁国事辛劳,若再有美貌少女纠缠,岂不损折天寿。其实,女人不过如此,天公造物,女人一般无二,谁有出奇之处?一夫一妻,长相恩爱,日夜厮守,白头偕老,诚为莫大幸事。”

文帝听着有些心烦:“好了,过去之事,不提也罢。”

独孤后笑了,她明白这一回合她胜利了。文帝暂时不会再冒与她交恶的风险而沾花惹草了。下一步,她该算计如何教训一下太子杨勇了。

炎夏过后,金风又起,当年十月,杨广节制五十万大军,号称六十万,浩浩荡荡向南推进。抵达淮南行省寿春后,命令大军停止前进。几天过去,杨广深居帅府闭门不出,既不议事,也不会客。众人谁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偶尔宇文述把杨素召进内堂,而杨素则守口如瓶缄默不语,对杨广的动向只字不讲。

高俊实在耐不住了,这天他不顾一切闯进帅府。想不到帅府后院热闹非凡,约有几百名商贩云集。高俊不解其故,穿过人流,拾级来到内堂门外。

武士拦住不放:“大人止步,千岁在内,不得擅入。”

“我有军情面陈,烦请通报一下。”

“不行!”武士毫不通融,“千岁怪罪那还了得。”

高俊恼了:“误了军情大事,你就担待得起!”

高俊推开卫士,硬是闯进客厅。晋王杨广正专心致志读书,高俊不觉放慢了脚步。

杨广头也不抬:“高俊,你不经宣召,擅闯帅府,该当何罪?”声调不高,却极其威严。

“属下知罪。”高俊躬身垂首,但颇为不服地反问,“千岁身为元帅,统领大军,常言道兵贵神速,理应火急推进,直捣建康,早传捷音,以报圣恩。而千岁已到寿春多日,竟按兵不动,岂不坐失战机,使逆陈得以从容准备,实乃有负圣望。”

杨广将书丢在案上:“高俊,本王正研读孙子兵法,你可知书上有这样两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臣自幼熟读,当然记得。”

“那么本王问你。”杨广走近高俊,“陈主叔宝可知我大兵讨伐?陈国目前可做好应战准备?逆陈何人为帅?如何布防?我大军是全线进击还是重点突破?”

这连珠炮般的发问,使高俊不知所措,未免支吾:“下官一时不曾细想,难以做答。”

“这就对了。”杨广冷笑几声,“莫说你,本王眼下也难做出判断。所以需要派出细作了解敌情,再作决策。倘若如你所说,大军盲目推进,不是冒险吗?”

高俊无言以对,显然已折服:“原来千岁院中这许多商贩,都是准备派往江南的探子。”

“这是杨素杨大人从各营精心挑选的,进过几日训练,明日就可分赴江南各地了。”

“属下诚服,甘愿受罚。”

“好了。”杨广缓和了口气,“念你是忠心为国,本王不怪罪,愿你莫忘今日,不负本王。”

“谢千岁宽恕,下官告退。”高俊走了。

杨广颇为不快。高俊并未像他期待的那样,说一些感恩戴德效忠图报的话,心中暗骂:“这个混球,还要给他点厉害尝尝,才会知道深浅。”

高俊回到住处,旗牌官正在门前焦急地等候。见他归来,忙上前禀告:“大人,京城有贵客来访。”

高俊一怔:“何人?”

旗牌官压低声音:“太子府派来。”

高俊又一惊:“现在何处?”

“小人为防被人撞见,把他安排在后堂。”

高浚杭索一下:“你与我紧守府门,任何人不得进入。”

“小人遵命。”

高俊急步走入后堂,一个家丁模样的人起立施礼:“拜见大人。”

高俊细看认出来人乃是太子亲信姬威,惊问:“姬先生,莫非朝中有何大事发生?”

姬威一笑:“大人放心,一切正常,是太子殿下派我来看望大人。”他用手一指礼盒:“并有薄礼送上。”

高俊平昔对礼尚往来就甚为反感,不觉皱起眉头:“这又何必呢,千里迢迢的,彼此是至亲。”

“太子一点心意,想来大人不会见拒。”姬威敛起笑容。

高俊无可奈何:“好,权且收下,容返京之日,我向殿下当面璧还。”说着,他又猛的想起:“姬先生,殿下把你这个亲信化装派来,该不只是为送礼吧?”

“高大人所说极是。”姬威把身体倾斜过去,声音也低了几度,“临行之际,殿下嘱托,想必还记得。”

高俊皱起眉头:“殿下要我注意抓晋王把柄,前后不过十数日,况晋王无明显过失,故而未报。”

姬威一笑:“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如今杨广按兵不动,不就是一罪吗?”

“非也。”高俊解释道,“晋王意在探明南陈动静后再做决策。”

姬威沉下脸来:“想不到高大人竟为杨广开脱,该不是收受了他的好处吧!”

“姬先生,你这是何意!”高俊动怒了。

姬威口气更加强硬:“高大人,你与太子儿女亲家,你便对杨广割肉烹食尝便验病也难得他信任。如今你与太子是损则同损,荣则俱荣,若想保住官职飞黄腾达,非除掉杨广不可。”

“我宁可丢官罢职,也绝不做亏心之事。”

“丢官?只是丢官吗!”姬威冷笑连声,“杨广一旦得手,你还能保住身家性命吗?你自己死活事小,难道置九族数百口性命于不顾吗?!”

高俊不禁愕然。

姬威脸上现出几分得意:“高大人,请写奏本吧。就说杨广拥兵自重,有意贻误战机,居心叵测,图谋不轨。”

“这,无中生有,如何下手呀?”

“高大人,你总不能让我徒劳往返吧。”姬威口气又严峻起来。

高俊长叹一声,展开奏折,提起了朱笔,平生第一次违心地做一件不愿做的事情。

十数盏麻油灯把杨广的卧室照得亮如白昼,案上置放着地方官孝敬的珍物古玩。看着杨广笑眯眯欣欣然赏视的样子,宇文述忍不住问:“千岁,这些礼物打算如何处置?”

“当然是笑而纳之。”杨广不假思索,“你找匠人打几只木箱,把礼物装好,待本王凯旋班师之日带回长安。”

“卑职想应立即送回京城。”宇文述郑重建议。

杨广想了想:“也好,行军作战携带着诸多不便。”

“千岁领会错了下官的用意。”宇文述点明,“这些珍稀宝物,当贡献于万岁驾前。”

“什么!”杨广回过身,直瞪瞪看着宇文述,“你让我把这些拱手送与父皇?”

“正是。”

“胡说。”杨广显然很不情愿,“且不说我尚未温手,何况父皇并不知我受礼,不需主动讨好。”

“王爷千岁,人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哪。”

杨广猛醒,不由深思。

宇文述又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千岁远离京师,须防太子趁机进谗言。”

杨广打定主意,让手下传来王义吩咐道:“你立即打点起程,将这些珍宝押送京城。”

宇文述接话:“贡奉于万岁。”

“不。全都呈献与皇后娘娘。”

宇文述怔了片刻,随即恍然大悟:“卑职明白了,千岁高见。”

“你明白何来?”

“万岁一向崇尚节俭,贸然进贡,恐适得其反。而娘娘则不然,正可投其所好。”

“宇文先生知我心矣。”杨广称赞后又说,“关键一点是,母后如今仍能左右父皇。只要母后为我做主,就不怕杨勇说三道四。”

“有理。”宇文述问,“这前线战况也需王义奏闻。”

“王义奏明母后即可,父皇处呢?”杨广思索一下,“我要亲笔写道表章。”说罢提笔,认真写起奏章来。

七天后的长安,独孤后在寝宫兴致勃勃地欣赏着王义送来的珍宝古玩。五光十色的礼品摆满了条案,独孤后一边爱不释手地抚摩一边不住地称赞:“都很好,阿摩是个孝顺儿子。”

王义赶紧代为表白:“千岁让小人奏知娘娘,待到建康攻克,一定把逆陈后宫中的国宝,多选上乘孝敬娘娘。”

“好,阿摩就是知道我的心。”

当值太监来报:“启禀娘娘,总管刘公公有紧急事求见。”

“传。”

刘安进殿跪拜。独孤后问:“这大晌午头的,什么大不了的事?”

“娘娘,奴婢不敢耽搁。万岁要撤晋王的平陈元帅,改派太子出任。”

“有这种事!”独孤后愠怒上脸,“万岁为何突然变卦?难道晋王有什么过失?”

“是高俊有表章来,奏称晋王按兵不动,畏缩不前,怀有异志。还说晋王整日只知收受地方官贿赂,中饱私囊。”

王义忍不住从后殿奔出:“高俊胡说,晋王千岁不盲目出兵,是为麻痹逆陈,摸清敌情,再决定进取。”

独孤后没有责怪王义:“你们无需惊慌,我自有道理。”也不再多说,移步就走。

武德殿内,文帝正向太子面授机宜,二人见独孤后来到,不由自主全都站起。

杨勇抢上一步跪倒:“儿臣拜迎母后。”

杨坚敷衍地打个招呼:“爱妃,你如何来了?”

“怎么,你们要换平陈元帅,这等军国大事,我还不该来看看?”独孤后径自正中坐下。

杨坚心中老大不喜,但不得不假意说:“此事只是议论,正要请爱妃商量。”

杨勇被干在一旁,跪在那里,独孤后不发话不敢起身,心说,今天的事只怕难缠了,但愿父皇能顶住。

独孤后怒视杨勇挖苦说:“见地伐,你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

杨勇低着头:“儿臣不知母后此话何意?”

“装什么糊涂!”独孤后白了杨坚一眼,“一唱一和,这戏就那么好唱吗?”

杨坚恨恨地对儿子发泄:“你平身回话。”

杨勇站起,仍旧低着头:“母后,儿臣奉父皇之召而来,刚刚叩见,并未言及国事。”

“便直说何妨。”杨坚见儿子自顾开脱,恨其无能,抢过话来,“高俊有本章来,参奏平陈元帅按兵不动,心怀不轨,朕要调回晋王勘询,改派太子继任。”

独孤后冷笑几声:“万岁怕是误听谗言吧?”

“哼!”杨坚不肯示弱,“朕并非轻信高俊一面之词,大军出发之日,就已派人暗中跟随,传回的消息一些不差。”

“噢,原来万岁一开始就信不过晋王。”独孤后反问,“既如此,当初你为何把帅印授与广儿?为何不让太子挂帅?”

杨坚回敬一句:“彼一时此一时也。”

“万岁,你不能误中奸计,被人离间。晋王暂不进攻,是事出有因哪。”

杨坚既定认识不变:“他拥兵自重,分明包藏祸心。”

“万岁,广儿不肯盲目进兵确有道理,逆陈不能小视,国有大军数十万不说,且有长江天险,轻率进攻,一旦败绩,岂不悔之莫及。”

“不要为他开脱了。”

“万岁,有晋王奏本为证。”独孤后递过。

杨坚手拿本章,仔细审阅。杨勇一旁暗暗叫苦,原以为设计周密天衣无缝。谁料杨广买通了母后为之说情。可是杨广又是如何获悉自己与高俊这一密谋的呢?高俊、姬威都不可能告密,那么除非是在府中走露了风声,除非是元氏那贱人通风报信。杨勇在胡猜乱想。

独孤后见杨坚看罢多时仍不开言,便催问:“万岁,如何?”

杨坚合上本章:“晋王所奏,不无道理。看来兼听则明啊。”

独孤后笑了,她笑得很美,像朝霞中绽开一丛鲜花。

杨勇感到形势不妙,打算开溜:“父皇母后,没我的事了,儿臣告退。”

杨坚挥挥手:“走吧,以后若有用你之处,自会召见。”

杨勇巴不得这一句,扭身就走。

“见地伐,你且转来。”独孤后叫祝蝴。

杨勇很不情愿地转回身:“母后还有吩咐?”

独孤后用鼻子哼一声:“就这样走了。”

杨勇后背直冒冷汗:“母后的意思是……”

独孤后心中说,早就想教训教训你,碍于亲子,不忍下手。想不到竟还敢同我作对,这次说什么也要让你尝点苦头:“太子,元帅没做成,可以当一回使节。”

杨坚不解其意:“爱妃,派他去哪里?河东、陇右两地刚刚派走钦差,其他地方眼下无需派员巡视。”

独孤后抛出一句令杨坚、杨勇都大为震惊的话来:“出使高丽。”

杨勇先是惊叫起来:“高丽,那里如何去得!”

杨坚也说:“是呀,近年来高丽国势日盛,欺我朝立足未稳,已把每年六贡减为三贡,甚至以次参充好参。”

杨勇迫不及待接过话:“高丽朝野上下,多有人扬言,要脱离我大隋以自立。此时儿臣出使,岂非羊入虎口,万万去不得!”

“此言差矣。”独孤后心说,就是要你去送死,“正因为高丽有离叛之意,才更须派人去宣抚镇慑,否则一旦离叛就难以挽回了。况且我大隋太子出使,有我强大国力为后盾,谅高丽君臣不敢动太子一根毫毛。”

杨坚是个没主意的人:“爱妃之言也是,太子就走一遭吧。”

“父皇,我……”杨勇吞吞吐吐,“还是不去为宜。”

独孤后正色说:“见地伐,你身为太子,出使高丽,无非是旅途风霜,吃点辛苦,这点小事都不能做,将来还如何托付国事?”

“是呀,回去准备一下,三五日后起程。”杨坚感到独孤后之言有理。

杨勇心中说,父皇呀父皇,你怎么像木偶一样听任母后摆布?如此下去,只恐自己太子之位旁落,甚至性命不保。他满腹怨恨地趴在地上叩首:“儿臣谢恩。”

独孤后又笑了,像新粉刷过的佛像,面部洒满了阳光。

第七章 藏身琉璃井

飘零的黄叶,一枚枚撒落建康街头,雁鸣声里秋意渐浓。这个季节,长安已是衰草连天,而建康宫苑内依然草绿花红。临春、结绮、望仙三座高楼,脊吻宵汉。楼阁间回廊曲径婉转相连,奇花异草假山飞泉拱衬,难怪陈主叔宝称誉三楼可比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自是仙山难得一见,便真有只怕也不及这三楼奢华富丽,便神仙也会思凡。

此刻,红轮半斜,晖光和暖。风华正茂的陈叔宝,正在卖力地为爱姬张丽华荡秋千。檀香板上,张贵人纤手扶定锦索,玉白绣裙荡满清风,数尺长的乌黑秀发飘逸,白云黑发蓝天红楼交相辉映,张丽华愈显得飘然欲仙。陈叔宝不时助力,秋千越荡越高,彩裙下时而裸出凝脂般的双股,使陈主心荡神摇。张贵人快活得把成串的艳笑,一阵阵抛上云天。

陈后主兴之所至,对侍立的女学士袁江说:“爱卿,贵人凌空妙舞,立作赞诗一首,孤有重赏。”

袁江的职责就是随时为皇帝助兴的,当即口出一绝:

雪燕飘寰宇,

乌云化瀑时。

香汗溅珠雨,

艳笑谱新诗。

陈后主不甚满意:“还好,孤也来凑个热闹。”说着,几滴汗珠落在陈主面颊,他担心张贵人过累,用力稳住荡板。

张丽华就势慵懒地倒在陈叔宝怀中:“万岁,妾妃骨头都快散了。”

陈叔宝勾着她粉颈,托起长长的秀发,用袍袖为其拭汗,口中吟出七绝一首:

玉体飞来软暖香,

分明仙子卧龙床。

七尺乌云做锦帐,

荡上巫山会襄王。

袁江言不由衷赞道:“万岁才思敏捷,为臣望尘莫及。”

陈叔宝搂着张丽华随口便说:“赏袁爱卿蜀绢十束。”

话音刚落,孔贵人翩翩而至:“万岁,你也太偏心了。”

陈叔宝见是心上宠姬,随口便赏:“赐孔贵人彩缎二十匹。”

“不,我不要赏。”孔贵人近前一拍张丽华的酥胸,撒娇说,“万岁,你对她太偏心了。”

“好,孤对你们一般无二。”陈叔宝又把孔贵人揽在怀中。一左一右,三人抱成一团,宫娥们都掩袖窃笑。

一老太监匆匆走上,在袁江耳边悄声嘀咕一阵后退下。袁江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万岁,臣有要事回奏。”

“国家大事,且待三日后上朝再议。”陈叔宝并非日日临朝。

袁江感到事关重大,决心冒犯龙颜:“万岁,仆射袁宪有紧急军情奏闻。”

因为袁宪是袁江兄长,陈叔宝看在袁江面上,勉强应承:“好吧,宣。”

仆射袁宪喘吁吁奔来见驾,望见陈主与二妃的情景,赶紧低下头来。

陈叔宝并不在意,双臂照旧揽着二美腰肢:“袁卿,何事大惊小怪,莫不又是隋兵来犯?”

“万岁,正是。”袁宪跪答。

陈叔宝不屑一顾:“老生常谈,这话孤都听出耳茧了。今天隋兵来,明天隋兵来,何曾见隋兵来?起去吧,孤还要荡秋千呢。”

“哎呀万岁!此次非同小可,采石矶守将徐子建火急奏报,隋军六十万大举来犯,形势万分危急呀。”

“当真?”陈叔宝半信半疑。

“隋国晋王杨广为帅,业已扎营寿春,意在一举吞并我大陈。万岁,危如垒卵,火烧眉毛了。”

六十万大军毕竟不是小数目。陈叔宝推开张、孔二美人,传谕袁江:“立召五大臣见朕,光明殿共议御敌之策。

袁宪不禁脱口而出:“我主英明。”

所谓五大臣,即施文庆、沈客卿、阳慧郎、徐哲、既惠景五人。他们身居高位,把持朝政,善于逢迎,最为陈主宠信。袁江未及出去传旨,施文庆、沈客卿恰好来面君。陈叔宝一见甚喜:“你们来得正好,有军情大事商议。”

“哪有什么军情,还不是边将邀功。”施文庆当即否定,并掉转话题,“万岁,且先看看臣下采集到的北国珍玩。”他双手捧着一只锦盒,近前展开。

张丽华惊叹出声:“哇!”

盒里是一尊“七宝玉观音”。五颜六色的宝石,把玉琢的观音大士装扮得美艳绝伦。

“确是罕见的宝物!”陈叔宝放在手心仔细把玩。

沈客卿岂肯落后,打开一个黄绫卷,展开一轴“瑶池夜宴图”。这幅图全用金线织就,图上圆月为夜明珠镶嵌,星辰系红绿宝石点缀,王母栩栩如生,众仙神采奕奕。

孔贵人娇声赞赏:“啊!太美了。”

陈叔宝是个行家:“两件宝物巧夺天工,希世奇珍,非民间所有,你二人是如何得来?”

“是从长安来的客商手中购得。”沈客卿抢答。

施文庆补充:“据说是隋国宫中之物,被太监盗卖到民间。”

陈叔宝心有疑虑:“孤适才闻报,隋国六十万大军已把长江北岸封锁,大战在即,焉能还有客商过江?”

“万岁不信,召来客商当面询问便知。”施文庆提议。

沈客卿佐证:“万岁,隋国大军到了江北,纯属无稽之谈,近日从江北来的客商,仅建康就有数百之多。”

“这就怪了。”陈叔宝决心弄个明白,“你二人把江北客商尽数找来,孤要问隋兵进犯情况,也要选购珍玩异宝。”

施文庆、沈客卿齐声回答:“臣遵旨。”

二人刚走,张、孔二贵人就分别把“七宝玉观音”和“瑶池夜宴图”抢在手中,据为己有了。

一个时辰后,几十名江北客商齐集光明殿,他们都是杨广派来的奸细,可叹陈国君臣丝毫不知。客商们当堂展示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奇珍异宝,真可谓件件皆精品,物物价连城。陈叔宝堪称鉴赏家,充盈的府库使他不吝巨金悉数收购,并且当即分赏与诸淑媛、昭仪、婕妤等嫔妃,五名宠臣也都得到了赏赐。

袁宪得到一尊赤金点翠镶珠博山香炉,犹如怀中抱一只刺猬,他实在耐不住了:“万岁,江防告急,军情如火,不能置之不理啊!”

陈叔宝这时才想起正事,询问客商:“你们俱从江北来,可知隋军渡江迹象?”

“什么?隋军渡江?”胖客商似乎感到可笑,“万岁,江北哪有隋军?”

袁宪大惑不解:“你们胡说,杨广六十万大军进抵江北,难道你们视而不见?”

瘦客商笑了一阵后说:“六十万大军?笑话!我从采石过江,只有两个守军,袁大人真是见鬼了。”

众客商七嘴八舌纷纷开言:“我们分别从各渡口过江,何曾见增加一兵一卒。”

……

客商们走了,陈叔宝也心中有数了。他笑问袁宪:“如何?徐子建显然是谎报军情。”

袁宪力争:“万岁,客商之言不足为凭,徐子建绝不敢拿军情开玩笑。”

阳慧郎说:“袁大人,几十名客商来自江北各地,若果如徐子建所说,杨广怕泄露军情,必然封锁江岸,怎会还有这许多客商来到建康?可见,徐子建的谎言已不攻自破。”

袁宪极力反驳:“阳大人所论不妥,徐子建身为边将,肩负重任,他无故编造隋军犯境的谎言又有何益?”

徐哲一笑:“边将邀功,虚张声势,历朝有之。”

陈叔宝已完全倾向五大臣:“袁卿,天下本无事,何需庸人自扰之呵。”

袁宪忠心不泯:“臣请万岁三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陈叔宝现出不悦:“袁卿,你太固执,也太啰唆了!”

施文庆奏道:“万岁,臣有一万全之策,何不派袁大人去采石走一遭,以明虚实。”

陈叔宝恨不得袁宪马上离开,当即准奏:“袁卿可即日起程。”

袁宪倒是不避风险不辞辛苦,愉快应承:“臣遵旨。”

袁宪急如星火赶赴前线去了,建康宫中,陈叔宝君臣就像什么事也未发生,照常宴饮歌舞欢乐。

杨广的寿春行辕,依然热闹非凡。派往江南的客商,大部分留下以待日后为隋军内应。十几名头目返回,向杨广报告敌情。当杨广听说陈国君臣并无防备,不禁开怀大笑:“逆陈上下全是蠢才,本王明年正月攻下建康易如反掌矣!”他笑得特别开心,因为他的计策使陈国君臣落入了圈套。

宇文述在一旁提醒:“千岁莫要高兴得太早,陈国也有精明臣子。采石守将徐子建就很难对付,仆射袁宪力主备战,且又奉命来巡视江防。只要他一到来,定会把我军意图摸清,也定会说服陈主调兵遣将,那时千岁要过江,就要大费周折了。”

客商在旁证实:“王爷,袁宪与我等同时离开建康,估计此刻已到采石。”

杨广脸上笑容荡然无存,挥手令客商退下,默默无言,苦苦思索对策。

宇文述试探着建议:“千岁,是否趁逆陈尚未全力布防,立即渡江,打它个措手不及?”

杨广摇了摇头:“不妥,徐子建并非无备,而是严阵以待。采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又有长江天堑。一旦受挫,于我军不利。”

“倘若袁宪返回建康,说服了陈主,再增重兵,岂不更难渡江?”宇文述坚持己见,“还是抓紧进兵为宜。”

“不!”杨广已有主张,“我要在陈国君臣明白之前,调动他们的兵马,制造假象,再图进取。”

王义传令,大元帅杨广升帐。杨素、高俊、李渊、韩擒虎、贺若弼等齐集听令。杨广命杨素领兵十万,号称三十万,沿江东下,自海口一线作战。命李渊领兵十万,也号称三十万,沿江西上,自巴蜀一线推进。

杨素、李渊齐答:“臣等一定克日获胜,摧枯拉朽,横扫江南。”

“不然。”杨广又下军令,“我要你们只败不胜。”

杨素不解:“元帅,这却为何?”

“我要你们两军适时败退,又要对陈国守敌形成强大压力。”杨广纵论军机,“这样……”

李渊已明了杨广意图:“元帅之意是使陈国君臣感到长江天险固若金汤,而放松警惕。”

“你说对了一半。”杨广解释道,“你们走后,我自领这三十万大军,从扬州至采石全线后撤二十里,使敌军以为我军都已东下西上,正面无虞。”

杨素也明白过来:“这样我们攻势一紧,陈主必定调兵东西增援,中线便会空虚,千岁便可挥军渡江直捣建康。”

杨广得意地微笑:“这正是本王的作战方略。”

众将退走后,宇文述问:“千岁,高俊与太子勾结,何不趁机派走,以免他通风报信。”

“先生此言差矣。”杨广深谋远虑,“正因为高俊怀有二心,才更不能放其远去。在我身边,如虎在笼中,方好节制。”

宇文述心悦诚服:“千岁高见,为臣不及万一。有千岁如此运筹帷幄,扫平逆陈指日可待。”

桔红色的宫灯,流泻出轻柔的银辉,似淡淡的水雾,如飘飘隐隐的白纱。陈叔宝旋转在猩红的地毡上,玉笛被他吹奏出令人心荡神摇的仙音。张丽华围绕着他在笛声中翩然起舞,像舒展的云流动的花。五大臣在一旁分别吹笙抚琴拨筝,为之伴奏助兴。

袁江实在等不下去了,走近陈主启奏:“万岁,前方有紧急军报。”

陈叔宝根本不予理睬,笛声依旧悠扬,舞步仍旧轻盈。

随着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仆射袁宪踉踉跄跄奔入,看他风尘仆仆和疲惫已极的样子,显然是连夜赶路所致。他扑倒在地毡上:“万岁,大事不好!”

陈叔宝很不情愿地放下玉笛:“明朝就是新春正月,你不要坏我兴致。”说罢,笛声又起。

袁宪爬过去扯住陈主锦袍一角:“万岁,国之将亡,怎还言乐?”

张丽华玉立不动了,她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圣上,袁大人如此进谏,怕是事关重大。”

陈叔宝不悦地挣脱袁宪,坐到盘龙椅上:“好吧,奏来。”

袁宪声音悲怆:“万岁,隋兵数万在高俊带领下,自采石大举渡江,徐子建孤军奋战,怎奈寡难敌众,连同五千士卒悉数阵亡。”

“啊!”陈叔宝手中玉笛坠地,“这绝不可能。隋军不是全到巴蜀、海口去了?采石一线无敌军吗?”

“万岁,我们中计了。”袁江奏道,“杨广大军只是后撤而己,分兵是假象。”

袁宪泣奏:“万岁,高俊大军二十万,业已逼近建康,快想对策吧。”

“那,那快从巴蜀、海口抽调人马回援。”陈叔宝禁不住有些结巴。

袁江回奏:“巴蜀、海口我军,在杨素、李渊攻击下,已十去七八,溃不成军。”

“什么?”陈叔宝几乎惊呆,“我军在巴蜀、海口不是连战连捷吗?”

“万岁,杨素、李渊往昔兵败全是假象,如今他们已全线渡江,向建康合围过来。”

陈叔宝垂下头:“这便如何是好?”

施文庆见状起身说:“万岁不必忧心,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大司马任忠武艺超群,可命他统率御林军迎战,拒敌于京城之外,万岁自可安享太平。”

沈客卿也献计:“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将国库金宝提出百车,臣在城中募招丁勇,组建新军,与任忠联手破敌。”

阳慧郎等也不甘落后:“万岁,臣等五人愿把城中民间船只尽数征集,组成水军,由玄武湖入江,断敌后路,形成夹击之势,定将敌兵合围全歼。”

陈叔宝听着听着眉头舒展了:“五位爱卿,真乃柱国忠臣,孤准所奏,即刻分头领兵出战,孤在光明殿专候佳音。”

五大臣慷慨领旨:“万岁且放宽心,我等定不负圣望。”

袁宪、袁江相对无言,只有叹息。

沈客卿好不得意,奉圣旨来到国库,命太监、禁军打开库门,将金银珠宝尽情装上篷车。一百辆车排成一字长蛇阵,家丁们脚步如飞忙个不停。施文庆等四大臣也带着数十辆马车来到。

沈客卿问:“各位大人,这却为何?”

施文庆满脸假笑:“沈大人,你我都心中明白,陈国大势已去,你装一百车,我们装几十车也不为过。”

阳慧郎说:“与其留给隋兵,还不如我们取走。”

徐哲也说:“我们五人情同五指,密不可分,好处当然大家得。”

沈客卿看看库内堆积如山的金银,反正自己取不尽,何不做个人情,随口应道:“各位大人尽管装就是。”

守卫的禁军和太监见此情景,也趁火打劫,纷纷将库中金宝据为己有。

沈客卿押着一百辆满载金银珠宝的马车,带着家小,浩浩荡荡出了南门。他打算去岭南过隐居生活,有这些金宝,便生生世世也吃用不尽了。但是出城不过三五里,一彪人马从后追来,抢到前面兜头拦住了去路。

沈客卿纵马上前:“何处人马,如此大胆,竟敢阻路?”

大司马任忠策马出队:“敢问沈大人去往何方?”

“原来是任大人。”沈客卿已自三分胆怯,“下官奉旨募军。”

“去何处招募?”

沈客卿支吾说:“去乡下,农夫们只要有钱,会不惜性命。”

任忠冷笑着问:“乡下募军携带家小却是为何?”

“这……”沈客卿迟疑一下,“把家校撼便送到乡下,避一避风头。”

“哼!”任忠明知沈客卿要潜逃,但并不说破,“沈大人,建康城内不乏丁勇,我看就不必舍近求远了吧。”

沈客卿料到难以走脱,只好见风转舵,又返回建康城中。

次日已是正月初八,隋军继续进逼建康。任忠在城头加紧布防,他见沈客卿坐在城楼内打瞌睡,越看越气,一把薅起来:“沈大人,你招募的一千人也该派上用场了,带兵出去迎敌吧。”

“我,我一介文士,手无缚鸡之力,所募丁勇,尽是平民百姓,何曾经过战阵,出战不等于送死?”

任忠冷笑:“你和施文庆等五人,深受圣上恩宠,如今理当以身报国。你给我出战吧。”不由分说把他赶下城楼,推出城门。

沈客卿带一千新兵,拖拖拉拉向前,不几里路便与隋军先锋韩擒虎迎面遭遇。他哪敢交手,跪地叩首投降,只求免其一死。

韩擒虎问明他的身份,着实嘲讽说:“沈大人是陈主面前红人,理当为国尽忠,没想到这样熊包。”

“蝼蚁尚且贪生,贤臣择主而仕。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也。”沈客卿为自己开脱。

望着沈客卿贪生怕死的样子,韩擒虎心生一计:“要想活命,就照我说的去做。”

“请将军吩咐,小人无不听命。”

“叫你手下人把军衣全都脱下。”

沈客卿不知韩擒虎用意,当一千降卒脱下军衣后,韩擒虎选出一千名忠勇将士连他在内,换上了陈国军衣,然后命令沈客卿上马:“走,赚开城门,饶你一死。”

沈客卿只求活命敢不从!在韩擒虎监视下,全队装作慌乱的样子,跑到建康北门。沈客卿扯着喉咙呼叫:“快开门,放我们进城。”

任忠闻报来到城头:“沈大人,为何不战而返?”

“任将军,北兵已相距不远,我们哪是对手,快开门给我们一条生路吧。”

“你总要交手打一场才是。”

“任将军,就莫再难为我了。与其让我们送死,怎如叫人生还,守城还多份力量呢。”沈客卿说得可怜巴巴。

任忠想想也对,也发了恻隐之心,他哪辨真伪,就命部下打开城门,放入了隋兵伪装的一千兵马。城门一开,韩擒虎发声喊,一千隋兵声如雷震,齐声高呼:“大隋兵马入城,建康城已破,要命者闪开!”

任忠大呼上当,要组织兵力堵击,但为时已晚。陈兵一触即溃,纷纷四散奔逃。任忠见状,赶紧带亲信部下,急奔皇宫而去,意在坚守皇城。

韩擒虎见自己的后续大队也已赶到,并源源入城,明白胜券在握,指派副将向二十里外的高俊报捷。高俊接到捷报,自然欣喜异常,又命副将向五十里外的杨广报喜。

长江北岸,杨广的元帅大营连绵十数里。杨广在虎帐焦急地等候前方战报,宇文述喜笑颜开飞步入帐:“千岁大喜,韩擒虎已袭破建康。”

“好!”杨广也眉飞色舞,“陈都到手,陈国自然望风瓦解,本王也就大功告成了。”

“千岁,报信人尚在候令。”

“传令嘉奖,要韩擒虎务必生擒陈叔宝。”杨广顿了一下,“还有那个亡国祸水张丽华。本王到后,论功行赏。”

宇文述提醒:“建康乃陈都,歌舞升平日久,金粉繁华之地,民间金银无算,美女如云,宫内更是粉黛数万,金宝充盈,是否该严明军纪?”

“先生之言有理。”杨广深为赞赏,“我军初到,一定要让陈国百姓拥戴,传令晓谕全军将士,有敢私取一文钱者,有敢狎戏一女子者,立斩不赦!”

“千岁英明,卑职就去传令。”宇文述转身就走。

“先生留步。”杨广叫祝蝴。

宇文述返回:“千岁还有吩咐?”

“本王要你亲身前往。”

宇文述不明所以:“副将传令,谅高俊也不敢有违。”

“我派先生亲去不只为传令,而是另有要事拜托。”

宇文述越发不解:“请千岁明示。”

“你把陈主宠妃张丽华带来见我。”

宇文述明白了。张丽华艳名冠绝南北,天下无双,杨广是想得到这个尤物:“千岁军中久旷,卑职亦深有体会……”

“不愧本王心腹。”杨广不待他说完,就微笑着接过话来。

“不过……”岂料宇文述还有下文。

“什么?”

宇文述犹豫一下还是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又是这样一位色艺双绝的女子。但千岁正创业之际,声望关系前程,依卑职之见,还是不要因小失大。”

“先生哪里话来。”杨广恨不能张丽华立刻到手,“本王素闻陈主日夜沉湎于张丽华的石榴裙下,竟把锦绣江山断送,早就想见识一下这倾国之女与其他女人有何不同,你去带来见我就是。”

“千岁心思,卑职尽知,一定照办。”宇文述不好再劝,但他又耍了个花枪,“建康已经到手,千岁何不兼程同行,以便坐镇中枢,早定大局。”

杨广不好当面向高俊要张丽华,让宇文述出面,意在留下回旋余地:“你先行一步,本王随后就到。”

宇文述不好再推托了,立即登车与副将启程。当他们到达高俊大营时,高俊已拔寨进驻建康,二人便又连夜赶路过江。

天色破晓,冷风萧瑟,层层叠叠的浮云,遮掩住蓝天与朝霞,建康城笼罩在一片恐怖气氛中。先后进城的韩擒虎、贺若弼的部属,正在搜索残敌,同时也在洗劫达官贵人的府第,女人和婴儿的哭叫声不绝于耳。宇文述和副将进得城来,顾不得休息,找到高俊,传谕了杨广嘉奖全军将士和禁止淫掠的军令。

高俊表示:“大元帅的军令当认真执行,我已在约束三军,为防皇宫遭劫,我要亲自前往。”

宇文述担心张丽华在混乱中出差错,便说:“卑职与高大人同往。”

此刻,皇宫内也是一片混乱,韩擒虎部众翻箱倒柜地搜捕陈叔宝和大臣嫔妃。大部分将士都严守军纪,也有少数人趁机捞便宜。有的把金银细软纳入私囊,有的则在花间僻舍奸淫宫女。高俊、宇文述来时他们不及躲藏,有十几个兵士被当场拿下。

韩擒虎闻讯赶来,在马上一揖:“末将参见高大人。”

高俊脸色难看,因为在宇文述面前无光:“韩将军,你的部下都干些什么!”

韩擒虎也觉难看:“末将失察,一定狠狠教训他们。”

“教训?如何教训?骂几句了事吗?”高俊严肃地说,“大元帅晋王千岁有令,有敢私匿一文钱、狎戏一女人者,立斩不赦!”

韩擒虎感到不妙,扭头看着十几名被绑的部下:“那他们……”

高俊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杀!”

一堵残垣之下,十几个被绑的兵士跪着一字排开,每人身后立着一持刀大汉。高俊对着左近肃立着的几十个兵卒将士,又厉声重复一遍晋王军令。众兵将为这严令震慑着,庆幸自己未遭此厄运。高俊扫视了一眼噤若寒蝉的众士卒,说:“无论何人,再为女色、金银所惑,这就是下场!”

顷刻之间十几颗人头落地,望着那耀眼的刀光与惊魂的血影,宇文述心中震颤一下:高俊如此敢做敢为,接走张丽华之事能顺利吗?

高俊表情威严地询问韩擒虎:“陈叔宝何在?”

“正在搜寻。”韩擒虎心中没底,“皇宫已被我包围,就是一只耗子也休想逃出,那陈叔宝肯定会落网的。”

“快看哪!”不远处人声鼎沸,狂叫高呼,“一根绳子上来三个。”

“哈!一公两母。”

高俊、宇文述、韩擒虎等循声奔去,只见梧桐树下,琉璃井边,围满了隋军将士,他们分开众人近前。原来六七名兵士正用绳索从井下拽起三个人来。这三人下半身全都湿透了,由于惊吓,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高俊一看那男子的团龙锦袍的装束,就认定其身份:“陈叔宝!”

宇文述也认出那两个女人中的长发女子:“张丽华。”

韩擒虎此刻最高兴,因为三个重要人物都抓到了:“不用问,那个就是孔贵人了。”

陈叔宝将两个女人紧紧拥在双臂之下:“你们,要杀杀我,不许伤害孤的两位贵人。”

“落到这步田地,还难泯好色之心。”高俊冷言挖苦后发令,“押进光明殿。”

宇文述目送陈叔宝搀扶张、孔二人被押走,有感而发说:“陈叔宝倒也是个情种,这两个女人也不枉为他宠爱一回。”

一士兵说:“难怪陈主迷恋,这两个妃子真比天仙还美。”

众士兵都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和这样女人亲近一下,便死也无憾了。”

“是呀,看上一眼都是福分哪。”

……

“住口!”高俊听不下去了,怒喝一声。

众士兵都缄口不语了。

高俊怒视部下:“你们这些无耻之辈,那种女人分明是祸水,不因她们,陈国何至败亡。再有为这女色所动者,一律砍头!”

韩擒虎担心部属再遭殃,便劝道:“高大人,陈主已被生擒,您也该休息休息了。”

高俊也觉累了,没有反对,由韩擒虎引路进入临春阁。那富丽堂皇的陈设,满室金玉,珠光宝气,远远胜过隋宫千百倍。高俊边走边发议论:“如此奢华,用举国财力,讨好女人的心,陈国焉能不亡!”

宇文述有意引开高浚杭路:“依卑职愚见,张、孔诸妃虽然媚君,但不至亡国。陈国之有今天,实则是陈叔宝用人不当,五大臣误国所致。”

高俊刚刚眯目奚的眼睛又猛地睁开:“先生不提,我险些忘记,五个奸臣欺君害民,不能让他们漏网。韩将军,这五贼何在?”

“大人放心,贺若弼将军已在建康四周设下重重埋伏,谅那五贼难逃公道。”韩擒虎又讨好地说,“高大人日夜操劳,过于辛苦,且校函片刻吧。”

高俊不觉打个哈欠:“宇文先生也请去休息一时。”

宇文述深知杨广是个急性子,便欲趁热打铁:“高大人,卑职此行还有一事未了。”

“先生请讲。”

“大元帅要卑职把张丽华立刻解往行营。”

高俊略一沉吟:“要她做甚?”

宇文述讪笑一下:“大概是要通过她探询陈国内幕吧。”

“宇文先生你就别遮遮掩掩了,”韩擒虎声高气粗,“晋王要张丽华这天下第一的美人,自然是为了受用。”

“这。”高俊也明白,但他不好硬抗,“不大合适吧?全军将士浴血苦战,大元帅取美女享乐,会有碍千岁名声。”

“高大人与韩将军误会了。”宇文述只好代杨广说谎,“想张丽华不过残花败柳,大元帅绝不为女色,确是为了明了陈国机密。”

“说得好听!问机密现有陈叔宝,何不把他解去?”韩擒虎咄咄发问。

“是呀。”高俊为韩擒虎帮腔,“先生可押解陈主去见大帅。”

宇文述态度强硬起来:“高大人、韩将军,大元帅命我押解张丽华,卑职是按军令行事。有道是军令如山,请高大人即刻交割,我好带人回去复命。”

高俊犹豫了:“既然千岁有令……”

“不行!”韩擒虎猛吼一声,“这不公平!大元帅下令士兵狎戏一女人者立斩不赦,为此我部下十几颗人头落地。不能这边杀人,那边大元帅营帐藏娇。高大人,你要主持公道。”

高俊被问得脸上发烧,感到那十几具无头尸体都在向他发问。

韩擒虎部下见状也纷纷大鸣不平:

“只许大元帅放火,不许兵卒点灯,这是什么军令!”

“我们不服!不能让张丽华解走,叫大元帅来论理。”

高俊拿定主意:“宇文先生,你看,群情激奋,人是带不走啦。”

宇文述已知情况不妙,但他不能让步:“高大人,这是你的部下,你不能纵容部属以下犯上。”

高俊分辩:“先生是亲眼目睹,本官已无能为力,如若不然,就请大元帅亲身来处置吧。”

宇文述见众怒难犯,便使个缓兵计:“这样吧,我们且先休息,待用过午饭后再做定夺。”他的算盘是,等韩擒虎领部下离去,再带走张丽华不迟。

高俊赞同:“也好。”他把宇文述送到偏殿,又忧心忡忡回来,对韩擒虎说:“你呀,闯了大祸!宇文述回去学说,晋王还不忌恨于我。”

“大人,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韩擒虎做了个手势。

高俊惊问:“怎么?”

韩擒虎拔出刀:“杀!”

第八章 捉奸百尺楼

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地毡上。刚才还是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转眼间便香消玉殒身首异处成为僵尸。这简直不可思议!尽管高俊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可他如今却有点不敢面对这血的现实。

“韩将军,真就这么杀了?”高俊如在梦中。

“大人。”韩擒虎在鞋底蹭蹭剑刃血迹,“把她打发走,给大隋国、给您都免除了后顾之忧。”

“何以见得?”

“您想,这样一个专会狐媚的尤物,男人见之无不着迷,若让她迷惑晋王再迷上万岁和太子,岂不断送了大隋天下?”

“却也有理。”

“再者,大人已经拒绝宇文述带走张丽华,业已开罪晋王,如今人死念绝,反倒可以减轻晋王对大人的忌恨。况且大人完全可以把责任推到兵士身上,就说群情激奋乱刀所杀,杨广他能把哪个治罪?”

高俊此刻又能如何:“事已至此,也只好如你所说了。”

韩擒虎见高俊认可了这既成事实,又用宝剑在张丽华身上头上乱剁了一气,才抽身离开。

宇文述被高俊派人请来,望见身首分离血肉模糊的张丽华,如同兜头一瓢冷水:“高大人,你如此作为,让我如何向晋王交待?你又如何向晋王交待?”

“先生千万谅情一二,我与韩将军离开后,不料几十兵卒一拥而上,竟将张丽华乱刀杀死,实在始料不及呀。”

宇文述明白,此时说什么也不管用了:“好,高大人,卑职即去回报晋王千岁,但愿你平安无事。”

望着宇文述拂袖而去的背影,高俊心中未免忐忑不安。

绿如蓝的江水,翠碧的岸柳,嫣红的夕照,给秀丽的江南风光又增添几分色彩。端坐锦车中的杨广,隔着碧纱窗,注视在微风中摇动的柳枝,仿佛是张丽华的秀发在飘舞。他计算着行程,宇文述也该返回了,他微合双目,憧憬着与张丽华初见的欢娱。

王义乘马靠近:“千岁,宇文先生回来了。”

“快,快来见我。”杨广已急不可待,也不等宇文述见礼,便把目光投向他的身后,“张丽华何在?”

“千岁,卑职办事不力。”宇文述决定直说,“那张丽华已为乱军所杀。”

“怎么!”杨广登时瞪圆双眼,“难道你晚去了一步?”

“千岁息怒,容卑职把详情回禀。”宇文述在察颜观色。

杨广把脚狠狠一跺:“停车!”

于是,车队嘎然静止。大元帅震怒,全队鸦雀无声。人们大气都不敢出,惟恐招致祸端。

杨广脸色青白无有血色,怒视宇文述:“讲。”

“千岁,经过是这样的。”宇文述压低声音,把事情一五一十复述了一番。

宇文述讲罢多时,却迟迟不见杨广有反应。他原以为杨广一定会暴跳如雷。偷眼观察,见杨广如木雕泥塑般呆坐着,暗想这是气愤已极,高俊定然性命难保。又过一阵仍不见动静,他只好提醒:“千岁,经过就是这样,如何处置高俊之辈,请您定夺。”

杨广是超乎寻常的平静:“依先生之见呢?”

宇文述此刻茫然,他猜不透杨广的心思,便模棱两可地说:“高、韩二人违抗军令实属不赦,但事出有因,若不是高俊下令处死韩擒虎十几名部下,也不会发生张丽华为乱兵所杀这不幸事件,因此情有可原。”

王义忍不住插嘴:“千岁乃全军统帅,高俊不听军令,就当处以极刑。不然,王爷以后如何节制三军?”

杨广依然平静地问宇文述:“先生,若杀了高、韩二人呢?”

宇文述对此已经过深思熟虑:“有利有弊。”

“请先生详谈。”

“利者,一可出千岁之气,二可确立权威。而弊者,为一女子斩杀两员大将,有碍千岁名声,且全军将士未必心服。”

杨广又不言语了,他在心中对利弊轻重进行着权衡。一片乌云悄悄铺展在西方的天际,像给蓝天拉上一道黑幕。强劲的西风,掀起江水滔天波澜。杨广看似平静,其实他心中犹如翻江倒海。渴盼已久的丽人未及受用,反被自己断送了性命。他恨不能将高俊、韩擒虎剁成肉酱#蝴后悔自己过于性急了,不如待自己到建康再行处理,那时收取张丽华还不易如反掌!人死不能复生,现在便杀了高俊也无济于事,倒不如权且忍下这口气,以后寻机会再收拾高俊不迟。

作为杨广的亲信,宇文述还是认真为其考虑的:“千岁,请容卑职进一言。”

“先生有话尽管讲。”

“请问千岁,江山与美女哪个更重要?”

“当然是江山。”

“着!有了江山,天下美女还不是任意受用。千岁还是应从大处着想,不可因小失大。”

“先生不要再说了,本王全都明白了。”杨广把手一挥,车骑大队又浩浩荡荡向建康进发。

公元589年正月十五,正值上元佳节,天气晴和,风微日暖,平陈大元帅晋王杨广,端坐在陈国金殿的盘龙椅上,接受部属的参拜。居高临下,俯视杨素、高俊、李渊、韩擒虎、贺若弼等人逐一叩见,得意与豪气陡然而生。他扫视一眼面带不悦在下首落座的秦王杨俊,更加产生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此时此刻,自己不就是君临天下的皇帝吗?他更加明白了晋王与皇帝有很大的不同,而从晋王到皇帝并非高不可攀。他又想起了宇文述的忠告,如果拥有江山社稷,那天下美女还不是尽情享用。他发誓要真正登上皇帝宝座。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参拜的群臣中,高俊内心惴惴不安。对于张丽华之死,杨广能不算账吗?但从杨广的表情上,却很难窥知他的心思。他的面部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谁知他胸内是否蕴含杀机?

相对而言,韩擒虎则显得坦然。因为他手中拿到了杨广一个把柄,他早打定主意,只要杨广向他发难,他就把杨广那一见不得人的丑闻公之于众。那是三天前的傍晚,夜幕初垂,他率一支马队在建康城内巡逻,发现从东华巷巷口急匆匆溜出一个人来。当看见他的马队,又赶紧缩回去。韩擒虎立即生疑,将那可疑人生擒。带回住处经过严刑拷问,始知此人李柱,是施文庆等五大臣委派给晋王送礼的。共送奇珍异宝一车,杨广答应对五大臣从轻发落。韩擒虎真是大喜过望,将李柱关押,单等杨广发难之际,打出这张王牌。

难耐的沉默过去,杨广终于开口了:“各位大臣、将军英勇善战,铁师渡江,横扫逆陈,生俘陈主,本帅甚为欣慰。一定禀明万岁,厚加封赏。”

众人齐声回答:“全赖万岁洪福,元帅指挥有方。”

杨广把目光定在了高俊身上:“高大人!”

高俊一惊:“下官在。”

“本帅有一事不明,陈主宠妃张丽华究系何人所杀?”杨广又追上一句,“据本帅所悉,乃韩擒虎所为,不知确否?”

“这……”高俊为难了。

“为何吞吞吐吐?”杨广追问。

“此事,它是,当时,”高俊不知该如何回答。

“高大人不必为难。”韩擒虎挺身而出,“大丈夫敢作敢为敢当。元帅,张丽华乃末将所杀,与高大人无关,也与兵士毫无干系,你要杀要剐有我一人承担。”

杨广面无表情:“果真与高大人无关吗?可莫要违心地大包大揽哪。”

“杨广,你就别装腔作势了!”韩擒虎自知必死,就什么也不顾了。

在场之人无不大吃一惊,如此以下犯上,当众侮辱堂堂晋王,这还了得!韩擒虎免不了要被千刀万剐。

杨广却隐忍下来,并未动怒。

高俊惊魂失措:“韩将军,你疯了不成?快向大元帅叩头请罪。”

韩擒虎哪里听得进去,依旧指名道姓:“杨广,你看似道貌岸然,实则藏污纳垢;你不许兵士狎戏女人,却派亲信来取张丽华要享用;你不许将士私取一文,却成车收受金宝贿赂,你算什么大元帅?狗屁!”

令在场者大惑不解的是,杨广当众受辱并不动怒,而是心平气和地问:“韩将军想必是有证据了?”

“当然,你等着瞧!”韩擒虎转身跑出,很快将李柱揪着耳朵扯上金殿,“说!如何向晋王行贿?”

李柱胆怯,不敢当众指实:“我,我……”

“想不想要命!”韩擒虎把刀架在李柱脖子上。

“将军,饶小人一死,我也是无可奈何呀。”

杨广开口了:“韩将军,你就莫再逼他了。本王证实,李柱曾送我金宝一车,我也曾答应他对施文庆等五人从轻发落。”

韩擒虎放开李柱:“现有证人在场,谅你也难以狡赖。大元帅,你自己定的军令,该当何罪?”杨广看看众人:“各位,李柱行贿之事确实,只是……”

“只是什么!”韩擒虎得理不让人,气势汹汹,“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你自己定的军令,把脑袋交出来吧!”

杨广微微一笑:“如何处置,请杨素杨大人决断。”

杨素对大家说:“各位大人,元帅并未受贿,李柱走后即召下官把情况说明。”

“不对!”韩擒虎嚷起来,“杨素与元帅是至交,杨素包庇,是在说谎。”

杨广依旧微笑:“请李渊李大人发表高见。”

李渊对众人说:“前天晚上,大元帅把我唤去,将李柱所贿一车金宝交我保管,现仍在我营中。”

杨广笑问韩擒虎:“李渊也是包庇我吗?”

韩擒虎和在场者皆知杨广李渊无私交,韩擒虎确实有些糊涂了:“大元帅,你这是搞什么名堂?”

杨广这才解释:“佯做收下李柱贿礼,施文庆等五贼才会安心,才不至于纠集部众劫狱逃跑。可以叫做稳军之计。”

众人无不称颂:“大元帅清正无私,谋略过人!”

其实,杨广对于把这车金宝放出去是很不情愿的。他本想以此孝敬独孤后,但宇文述力劝要以声名为重。如今他不禁暗暗叹服宇文述有先见之明。

韩擒虎着实懵了,但他不肯服输:“大元帅,这件事算我有误。可你取张丽华之事,却难逃贪色之罪。人是被我杀了,如今你随便处置吧。”

“来呀。”杨广正色呼唤一声。

人们心弦都紧缩起来,这是在叫人,显然是要处置韩擒虎。看来,他的人头是保不住了。

王义应声走上,手中一方紫檀木托盘,上置一柄二尺长短的弯刀,显然是杨广早有安排。韩擒虎心说糟了!看光景是要让我自裁。

待王义站定,杨广对众将说:“这柄刀名为弯月三星刀,形似一弯新月,上镶三颗蓝宝石,如三星拱卫。此乃当年古越铸剑名师钟离汉所铸,勘称稀世奇珍,是从施文庆身上搜来。常言道红粉赐佳人,宝刀赠壮士。本王决定这弯月三星刀赏与韩擒虎将军。”

此话一出,全场无不惊愕。韩擒虎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懵懵懂懂地说:“大元帅,你要杀我就痛快动手,何必耍笑取乐。”

“王义,看赏。”杨广下令。

王义走近韩擒虎:“韩将军,领赏吧。”

韩擒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大元帅,这是为什么?我实在不明白。”

“韩将军。”杨广其实是对大家说,“我之所以急派宇文先生取张丽华,就是担心统兵大将经不住狐媚而有违军令。一旦哪位把持不住,你们说我杀是不杀?”

韩擒虎发问:“既如此,大元帅何不下令就地斩首?”

“陈主与宠妃皆为要犯,理当解回京城由万岁处置。”杨广早已准备好答词。高俊听了不觉深为惭愧:“下官万分钦佩大元帅的良苦用心,请恕我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跪在地上,叩头不止。

杨广心中得意:“高大人,莫要如此,快快请起。”

韩擒虎“咕咚”一声如半截塔塌倒:“大元帅,末将口出不逊,罪该万死,今后当不惜肝脑涂地报效千岁!”

杨广目睹韩擒虎手捧宝刀感激涕零的样子,心中很不是滋味。毁了自己心上人,还要违心地奖赏。不行,应该让他吃点苦头。转念之间,杨广有了主意:“韩将军,你刀劈张丽华本王已论功行赏;可你不从军令还当受罚呀。”

韩擒虎又糊涂了:“大元帅的意思是?”

“身为统帅就要赏罚分明,你违抗军令辱骂上司该当斩首。”杨广顿了一下,见韩擒虎全身一震,又转口说,“但念你为人忠直,从轻处罚,责打二十军棍。”

两名侍卫上前,将韩擒虎当众按倒,黑红棒上下翻飞,结结实实打了二十下,韩擒虎裤子渗出血来。杨广命人扶起他:“韩将军,本王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不是很痛呀?”

“不,不痛。”韩擒虎忍痛说,“末将口服心服。”

“高大人。”杨广又把目标对准高俊。

“下官在。”高俊顿觉全身汗毛都立起来。

杨广数落他:“韩擒虎乃一介武夫,草莽行事情有可原;而你非但不加制止,反与其合谋对抗军令,你可知罪?”

高俊再次跪倒:“下官知罪。”

“知罪就好,不予追究,下次不可再犯。”

“以后万万不敢。”

杨广想起宇文述的嘱咐,很不情愿地说:“高俊攻破建康立有头功,赏黄金百两。”

高俊诚惶诚恐叩头:“谢元帅不杀之恩,谢元帅重赏!”

杨广用胡罗卜加大棒这两手,把高俊、韩擒虎彻底制服。他又对所有将士重加犒赏,反正南陈库存丰厚,他乐得做人情,将士们无不感恩戴德。

惟有李渊心中明亮,他不相信杨广轻财远色,有意再试探一下:“大元帅,国库府库众多,金银无算,当如何处置?”

“就由你负责点验、造册、封存。”杨广胸有成竹,“然后上报万岁。”

“大元帅是否先行点验一下。”李渊有意为杨广提供方便:借点验之机先行随意掠取。

杨广毫不动心:“我已说过,交你全权点验,本王不取分文。”

李渊仍不死心:“还有施文庆五人如何发落?”李渊怀疑杨广是否另外还收有贿赂。

“施文庆、沈客卿等五贼,蛊惑陈主,欺压群臣,盘剥百姓,罪大恶极,连同李柱一起推出斩首。”杨广下了决断。

众将无不赞颂,五贼行刑之际,建康百姓奔走相告,街衢拥塞,有人高呼晋王万岁,实属大快人心。

李渊无话可说了,贺若弼又奏问:“现有宫娥二万余人在押,皆年轻美貌女子,请令定夺。”

“发给盘费,遣散归家。”杨广又补充说,“若有无家可归无亲可投又愿留下者,好生礼待,不得难为,连同陈主嫔妃一起解往京师,交万岁发落。”

“大元帅英明!”众将齐声称颂,就连李渊都发自内心了。

杨广下殿回来时,仍处于兴奋之中。是啊,他平生第一次这么酣畅淋漓地发号施令,真正受到众人的尊敬与赞扬。这是一种精神享受,从未体验过的愉悦。然而,当冷静之后,他又感到若有所失了。他略有埋怨地数落宇文述:“先生,一切我都按你说的做了,可我得到了什么呢?没有美女陪伴,囊中未入分文。我吃了这么多苦,不是太亏了吗?”

“不,千岁收获颇丰。”

“可我两手空空。”

“千岁此番平陈,积下赫赫战功,这就是取代太子的资本。轻财远色,博得贤达名声,这也为取代太子构筑了新的阶梯。”宇文述对自己的成果十分欣赏,“千岁所得到的,是无法用价值计算的。”

杨广总感到不满足:“难道不能既得名声又取实惠吗?”

“世间事,有所得必有所失。”

杨广想了想:“倘若真能易储遂了夺嫡之愿,今日所失倒也值得。否则,就是赔本生意了。”

“千岁,只要按我说的去做,不以小利毁大计,百折不回,锲而不舍,那么,登上太子宝座,直至登上龙位都是可以实现的。”宇文述信心十足。

杨广眼前又浮现出适才在金殿龙位上赏赐众将时居高临下的情景。那至高无上的权威着实诱人,他发誓要登上这人间权力的巅峰。

杨广大军扫平南陈生俘陈主的捷报到京,举国上下一片欢腾。杨坚与独孤后正在仁寿宫品茗,他手掐报捷书喜得眉开眼笑:“江山一统了,朕不再是半个皇帝了!”

独孤后吸一口香茶,嘴唇红润起来:“万岁,广儿功不可没呀。”

“当然,朕要厚加封赏。”

“给黄金、美玉、珠宝吗?南陈国库充裕,他会少这些吗?”

“不需重赏,朕就加封。”

“他已是晋王,还往哪封?”

“爱妃的意思是?”

“与勇儿相比,广儿文韬武略,又孝顺又俭约,而且不重女色,又立此旷世奇功。万岁百年之后把江山交与广儿,显然更为妥当。”

“爱妃要易储?”

“太子废立,古来有之。”

对于这关乎国家命运的大事,杨坚未轻易表态:“此事非同小可,还要看群臣态度如何。”

独孤后还欲再说下去,太子杨勇到了,她立刻收敛起笑容,冷眼相向。

杨坚问:“太子进宫为何?”

“儿臣获悉南陈已平,特来向父皇母后贺喜。”杨勇仔细斟酌着词句,“父皇英武,母后贤德,方使天下一统华夷。”

“这么说就不关晋王的事了?”独孤后冷冷地插一句。

“上有父皇指挥,下赖将士用命,当然,晋王与秦王随军远征,也是有功的。”杨勇尽量贬低杨广作用,而且特意把秦王杨俊提上,意思很清楚,即或有点功,秦王也要分去一半。

“你挺会说话呀。”独孤后存心找茬,“我问你,元妃怎么样了?你还是把她抛闪形同身在冷宫吗?你不是整天和云昭训在一起厮混吧?”

“儿臣不敢。”杨勇忍住气,“自聆父皇母后教诲,儿臣勤习武艺,熟读经书,节制奢欲,与元妃相敬如宾。”

“哼,尽拣好听的说。”

“儿臣不敢谎言蒙蔽。”

“算了,我懒得听你这假话。”独孤后径到后殿休息去了。

这正是杨勇求之不得:“父皇,儿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自从杨广离京,杨勇听姬威之劝,主动与帝、后靠近。独孤后对杨勇素无好感,成见极深,因而并不见效。而文帝杨坚,由于杨勇不断献殷勤,态度已有转变,此刻便颇有耐性:“有话尽管奏来。”

“儿臣以为,南陈初定,大局未稳,溃军游匪尚众。为防死灰复燃,父皇至少要留下五万大军在彼镇守。”

杨坚觉得有理:“你看哪位将军可当此大任?”

“平心而论,惟晋王可独当一面,以晋王之尊足可镇慑陈国遗老遗少。”杨勇揣摩好了杨坚心理,“况且,五万大军交与外姓,一旦拥兵自重,岂不危及社稷。”

后面的话确实说到杨坚心上:“皇儿所说有理。既如此,朕就降旨着晋王留守广陵,不必来京朝见。”

“父皇英明!这样晋王可免往返舟车劳顿之苦。”杨勇心中暗喜,只要杨广不能回京,太子之位就不会失去,而且就有机会做杨广的手脚,让杨广逐渐失宠。杨勇在巩固地位的斗争中又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赤金博山香炉中的龙胆香,袅出缕缕香气,在殿中缓缓弥漫。青铜鼎中炭火正红,满室充满春天的温馨气息。杨坚徐步入内,瞥见独孤后侧身屈卧在龙榻上。大概是睡热了,领口大开,酥胸半掩,大半个乳峰滑露出来,心窝那一块肉雪似的白。脸颊和唇都如衔山落日,烧得嫣红。面部的皱纹,犹如夕阳上的一缕云丝。杨坚几乎看呆,心说这老婆子还有几分风韵呢,他情不自禁地把手探入独孤后胸衣中。

从睡梦中惊醒的独孤后,见是文帝动情,灿然一笑:“老没正经。”并未拒绝杨坚的爱抚。

二人亲昵了一阵,独孤后口渴坐起身来要茶。喝下半盏后,漫不经心地问:“我走后,太子又和你说些什么?”

杨坚如实复述一遍:“我看勇儿所说不无道理。”

独孤后脸上已是变色:“你可曾降旨?”

“传旨人业已离京。”

“你呀!”独孤后把茶盏狠狠一顿,震得水珠四溅,“广儿离京半年,立下盖世奇功,理应回京受封。你如此对待,岂不令他寒心。”

“这……”杨坚想想也有道理。

“有贺若弼留守建康足矣,再说广儿离京半年,总该让萧妃和他团聚一下呀。”

杨坚不觉点头:“这一点我怎么没想到呢,但圣旨已下,如之奈何?”

“这有何难,再降一道圣旨就是。”

“也好,朕就写来。”

圣旨写好,独孤后对别人不放心,特派刘安亲去传旨。她想,南陈素称富庶,宫中奇珍异宝盈库,但等杨广回京,少不了要有整车珍宝孝敬。

杨勇如愿以偿地回到太子府,心中高兴脚步轻盈。他直奔云昭训卧室,要把这好消息先告诉心上人。登上百尺楼,望见云妃贴身宫女小翠与他对面后转身就走。杨勇大为不满,急叫:“小翠,你站下!”

小翠只好止步。杨勇到近前怒问:“见了本宫为何不迎拜,反而有意躲闪?”

“我,奴婢是想……”小翠支支吾吾,不住回头张望。

杨勇当即生疑,蹑足挨近楼门,听见里面传出云昭训与一男子的调笑声:“你敢吗?偷吃太子禁果就不怕杀头?”这是云妃带有挑逗口吻的声音。

“有道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个男子声音很熟,由于又急又气,杨勇一时想不起是谁。

但是杨勇再也忍受不住,把雕花双门一脚踢开。只见宠妃云昭训与亲信姬威正搂在一处滚在一起。他大吼一声:“你们干的好事!”

一时间,两个人全都愣住了。姬威无声缩下床,提起裤子,就要溜走。

杨勇又大喝一声:“站住,要逃命?休想!”

云昭训顾不得整理衣裙,就势伏在床上,号啕大哭起来。

杨勇上前一把抓起云昭训:“贱人,你还有脸哭!”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就要扇她个漏风巴掌。可是一见她那抽抽答答珠泪抛洒的样子,无论如何也不忍打下去。人常说病西施美,岂不知这泪美人更是动人。

云昭训软绵绵斜靠在杨勇身上撒娇,双肩一耸一耸:“殿下,你不问青红皂白,张口就责骂妾妃,这是我的过错吗?”

“你是说怨他?”杨勇手指姬威。

“平日里你口口声声夸赞他,视他为心腹亲信,怎知他竟是伪君子!”云昭训似乎说到痛心处,又放开哭声,“近来一遇殿下不在,他就过来调戏妾妃,今天竟然强行非礼。”

“你!”姬威手指发抖,“云妃,说话要凭良心!难道不是你打发小翠唤我前来吗?”

云昭训自顾说下去:“我一柔弱女子,怎敌他虎狼之力。况且他口口声声说,殿下性命也只在他手心里,我若不从,他随时都可致殿下于死地。为了殿下安全,我只好忍辱与之周旋。”

姬威慌了:“云妃,你不该编造出这样一番无中生有的话来,你那些甜言蜜语都随风飘散了吗?真乃世间最毒妇人心哪!”

“姬威!”杨勇逼近他,“本王一向待你不薄,可你竟干出这种欺主行径,我岂能容你!”

杨勇一声呼唤,两名侍卫来到,将姬威捆在了楼下槐树上,绑了个结结实实。天色阴沉,嗖嗖的小北风像小刀似的,点点莹莹的清雪无声飘落。

姬威只穿内衣,连冻带怕,瑟瑟发抖。他不住声叫屈:“殿下,小人冤枉。请摒去侍卫,容我申辩。”他不想当众张扬,还欲保全杨勇脸面。

“你不要再说了,我也不想再听。”杨勇手执宝剑,“我要把你下身物件先割掉,然后再扎成血葫芦,方消我心头之恨。”

“殿下饶命!”姬威求饶不止。

“一切都晚了。”杨勇挺剑直刺过去。

“殿下使不得。”唐令则赶到,拦住杨勇。

“唐先生,这种衣冠禽兽,不值得你求情。”

“殿下,姬威有罪,但罪不至死。”

“唐先生,你叫我怎么说呢。”杨勇有些难堪,“这种事情,就是平民百姓也难以忍受,何况我堂堂太子,一国储君。”

“殿下,请容卑职说三句话。”

“讲。”

“这一,此事乃云妃主动,他累次三番派小翠来召姬威,卑职可以作证。”

杨勇不觉默然,他想起了自己在门外听到的云昭训调笑和挑逗的话语。

“这二,姬威对殿下忠心耿耿,殿下采纳他的计谋,已扭转颓势站稳脚跟。”

杨勇想起方才进宫情景,杨广已被留守广陵,这步棋正是姬威出的,不觉点头。

“这三,此事不可外扬,有损殿下英名。莫如就此压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杨勇感到唐令则所说全都在理,处罚云妃,实在舍不得,放过姬威,又难出胸中这口怒气:“照先生说,难道姬威就无罪吗?难道就该逃避惩罚吗?”

唐令则递过去一条马鞭:“教训教训他也就是了。”

鞭声呼啸,杨勇闭着双眼发泄,他胸中积郁的仇恨全从鞭梢流淌下来。姬威则紧咬牙关一声不吭,既不叫痛也不求饶。鞭声响处,姬威单薄的内衣渐渐成了碎片,身上脸上,一条条一道道印满紫红的血杠子。很快,姬威便气息奄奄了。

“殿下,适可而止吧。”唐令则半是劝说半是相强地夺下鞭子。

杨勇也累了,但气犹未消,“姬威,从今往后不许你再到内宅走动,若再有不轨行为,我活剥了你的皮。”

“卑职记下了。”姬威声音微弱。

杨勇又问:“本宫打你服不服?”

姬威略一沉吟:“又服又不服。”

唐令则赶紧说:“姬先生,殿下饶你不死已是天高地厚之恩,你怎能还胡言乱语。”

“卑职罪在不赦,被打罪有应得,便死亦无怨。”姬威忍不住还是说,“但那云妃乃罪魁祸首,如今逍遥法外,岂非不公。”

“姬威,你太不识进退了!”杨勇胸中又燃起怒火。

云昭训正倚楼栏观看,听见姬威攀咬她,尖声叫起:“殿下,这厮不可饶恕,痛快一剑杀了他,以绝后患。”

这话把杨勇提醒,杀了姬威灭口,这桩丑事也就石沉海底了。杀心顿时又起,抄起宝剑:“姬威,休怪我无情!”

唐令则再次拦挡:“殿下,不能杀,姬威有功啊!”

“他!”杨勇欲罢不能,想起姬威平素忠心,欲杀又不忍。

“殿下莫再犹豫。”云昭训飞步下楼来到近前,“当断则断,杀个人算得什么。日后殿下承继大统,如不敢果断杀人,怎能坐稳江山。”

姬威怒视云昭训:“你,落井下石!”

唐令则见状索性撒开手:“我话已说明,杀与不杀殿下自己做主。只是杀了姬威谁还愿再为殿下出谋划策?”他冷冷退到一旁。

左右为难的杨勇,狠狠心还是一剑刺下去。当剑峰临近姬威腹部时,手向下一压,宝剑刺入姬威阴处。姬威惨叫一声,两股间血流如注。

杨勇无力地掷剑于地:“今后你再不会沾花惹草了。”

剜心的巨痛撕扯着姬威,但是他最痛苦的不是肉体的损伤,而是心灵的重创。他感到今后无颜见人#蝴恨云昭训倒打一耙火上浇油,他恨太子一丝情面也不留,他在心中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第九章 红拂逐李靖

又看到了长安城高大的城垣,迷蒙的日色中,像连绵的群峰横亘在天地间。杨广觉得,离开半年却有恍如隔世之感。一切都既熟悉又陌生,那森森九重宫阙就在眼前,却又觉得遥远。

“千岁,奴婢要告辞了。”刘安对出神的杨广说。

杨广回过神来,赶紧绽开笑脸:“刘公公,这次专程传旨,你真是辛苦了。若非公公奔波,难说我何年何月再回京城。”

提起此事,杨广至今还心有余悸。几天前当得胜班师的大军离开寿春,圣旨命他留守扬州,这对杨广不啻晴天劈雳。半年征战,大奏凯歌,满怀喜悦要献俘阙前,万万想不到父皇不许他返京。正当他无比失望地与将士话别时,万万没想到又现转机。刘安飞马再传圣旨,重又召他进京。私下从刘安口中获悉,原来是母后从中干预。他想,看来母后这把保护伞必须牢牢抓住。

刘安见杨广又出神,再次告辞:“千岁还有吩咐吗?奴婢就去复旨了。”他这是再次提醒杨广。

岂料杨广仍未领会:“烦请刘公公转告母后,傍晚时我进宫请安。”

“传个话跑个腿奴才还能办到了,为千岁效劳,奴才责无旁贷心甘情愿。”刘安见无希望,话语像凉嗖嗖的小北风一样。

杨广感觉到了,这是刘安对此行未得到礼物表示了不满,他赶紧暗示:“公公的辛苦和情意本王尽知,容傍晚相见时再行致谢。”

刘安不冷不热地走了。

杨广心事重重地回到晋王府,心绪不宁地吃过晚饭,坐在那里发呆。

宇文述提醒:“千岁,该去拜见皇后娘娘了。”

杨广白他一眼,冒出这样一句:“宇文先生,你把我坑苦了!”

宇文述大惑不解:“千岁此话,实令卑职茫然。”

“都是你,再三劝我查封南陈国库。如今可好,刘安得不到礼品生怨,我两手空空如何去见母后?”

“千岁不需忧烦,府中不乏金宝,多选几件带去孝敬就是了。”

“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了。”杨广煞费苦心,挑选了十几件精美物品,领王义跟随进宫。

暮色袭来,人影模糊。杨广远远望见仁寿宫门前站个太监,他紧走几步奔过去:“刘公公,劳驾迎候,受累了。”

岂料门前并非刘安:“千岁,刘公公因旅途劳顿,身体不适,在室内迎候,姑且由奴才代劳。”

杨广心中如吹过一阵冷风,刘安一改惯例,显然是挑理了,心情又转沉重。

正殿内炭火正旺,暖意融融,独孤后端坐龙榻,左侧宫女手托银盘,右侧宫女手擎金盏,刘安于下首侍立。

杨广近前叩拜:“儿臣恭请母后圣安。”

独孤后吐出瓜子皮:“广儿平身,此番平陈功勋卓著,我心甚慰。”

“儿臣何德何能,全仗父皇洪福母后庇佑。”杨广小心翼翼地说,“行色匆匆,儿臣给母后带来些许薄礼,乞请笑纳。”

“难得你一番孝心,礼车可在宫门?”

杨广心说糟了:“小厮王义就在宫门等候。”他急唤王义入内,将一描金箱呈到独孤后面前。内中珍珠、宝石、翡翠、玛瑙、金银首饰无所不包,五颜六色,令人眼花缭乱。

杨广又赔着小心说:“不成敬意。”

独孤后脸子拉长了:“就这些?”

杨广忙说:“儿臣日后再选上好珍宝贡奉。”

“晋王,你太小瞧我了,这仁寿宫缺这些杂七杂八的物件吗?”独孤后对杨广的称呼都变了。

刘安不忘添油加醋:“娘娘期望着南陈国宝,千岁也该忍痛割爱拿出一些才是。”

“母后,因儿臣严明军纪,所有国库尽行查封,故而未能孝敬,乞请见谅。”

“晋王如此清廉,真是难得呢。”独孤后问刘安,“你说是吗?”

“娘娘,奴才听说奸臣施文庆曾送与晋王一车奇珍异宝,若有心孝敬并不为难。”

杨广急忙辩白:“那一车珍宝我已交李渊收存,此事尽人皆知。”

刘安冷笑一声:“据说沈客卿四大臣还送四车呢,就是给娘娘一车,千岁也剩三车呢。”

“刘公公,你怎能凭空臆造!”杨广声都变了,“母后派人询问杨素便知。”

“我可没这个闲工夫。”独孤后捏起一颗瓜子,“我累了。”

杨广明白这是逐客令:“母后休息,儿臣告辞。”躬身退出。

独孤后用手一指:“刘安,晋王的箱子。”

刘安心领神会,抱起追到门外:“千岁,完璧归赵。”

杨广不接:“刘公公,母后不中意,你就赏脸留下吧。”

“我怎能随便要王爷的东西。”刘安把箱子塞到王义手中,“宫规森严,奴才不敢收受。”

王义:“你!”他这个气呀,看刘安那自我标榜的样子,好像他从来没收过礼物似的。

杨广情知难以挽回,劝住王义,灰溜溜出宫去了。

刘安目送杨广走远,心说晋王啊晋王,就为舍不得一车珍宝而开罪独孤后,实在是不值得。叹息着要进宫门,身后有人呼唤:“刘公公,请留步。”

刘安回身:“啊,是太子殿下。你怎么像鬼魂似的,突然就出现了?”

“公公取笑了。”杨勇解释说,“我来时见公公与晋王正叙谈,就避在了一旁。”

“这么说,你是在偷听呀。”刘安略带挖苦之意,“此举岂是太子所为。”

“公公,我远远避开,怎说偷听。”杨勇现出不满。

刘安见状转换了口气:“好了,不知殿下呼唤奴才有何吩咐?”

有求于人,杨勇只好耐下性子:“烦请公公通报一下,我要见娘娘有事面奏。”

刘安对杨勇不肯拔毛一向有隙,此刻笑颜推搪:“实在不巧,娘娘刚刚入睡,是不能打扰的。”

“不会吧?杨广刚走嘛。”杨勇皱起眉头,“公公,还是通报一下吧。”

刘安也收敛起笑容:“照殿下说,奴才是有意欺骗了?”

杨勇想起唐令则的嘱咐,强忍住气:“公公误会了,本宫确有急事。”

“殿下不是让奴才为难吗?娘娘的脾气谁人不知?我可不敢拿脑袋开玩笑。”

“通融一下,还不行吗?”

“如果可以,奴才怎敢阻拦殿下。”刘安想知道杨勇的用意,因为杨勇从不来独孤后这里走动,今天的举动很反常,“殿下若信得过奴才,把话留下,等娘娘醒来我代为转告。”

杨勇已失去耐性:“本也无甚大事,最近得到一件稀世珍宝,特来孝敬娘娘。”

刘安心说,这愣头青也知道讨好了:“何等宝贝?娘娘可是见过世面的。”

“公公请看。”杨勇伸出右掌,手心内一物杏核大小。

刘安俯身细看:“是扇子。”

“对,美玉刻成的扇子。”杨勇小心翼翼展开,“看,这上面还刻了八仙图呢。”

“刻人?那也就米粒儿似的,你不是懵人吧?”

“这叫什么话!”杨勇用手指点,“你看,此乃扬州艺人祖传的微雕刀法。”

刘安仔细端详,果然八仙人物依稀可辨,“真神了,堪称无价之宝。”

“烦请公公转呈娘娘,就说是我一点孝心。”

“殿下吩咐,敢不从命。”刘安把扇子紧握掌心,“娘娘见了一定高兴。”

“全仗公公美言。”

“殿下但放宽心,奴才会把事情办好。”

“那就拜托了。”杨勇如释重负地离去,他实在怕见独孤后,他觉得由刘安转交比当面呈递更好。

刘安等杨勇背影一消失,便又急不可耐地端详起微雕玉扇。阳光明艳,玉石扇儿闪闪发光,八仙人物栩栩如生,纤毫毕现。他越看越爱,暗自打定主意装入私囊,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进仁寿宫,就当杨勇根本不曾来过一样。

晋王府花园中,宇文述正在闭月亭前舞剑,杨约手捧金樽,在旁观看。翠柏的枝头和飞檐甍顶,还残存着昨夜的积雪,一只麻雀扑棱棱飞过,宇文述剑锋一挥,麻雀身首分离,栽落尘埃。

“好剑法!”杨约高声称赞,“原以为宇文兄只会舞文弄墨玩弄唇舌,想不到剑技如此高超。”

“杨兄过奖了。”宇文述一回头,发现杨广匆匆步入,就打住不说了。

杨广满脸愠色冷对宇文述:“你倒是玩得痛快!”

宇文述怔一下神,还是为杨广引见:“千岁,杨先生特来看望,已到多时了。”

杨约走上前:“拜见千岁,获悉千岁平陈凯旋,特来祝贺。”

杨广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多谢了。”

宇文述发现王义怀中抱着描金箱,大为意外:“难道娘娘不在?”

“哼!”杨广怒气不息,“都是你出的好主意!”

王义告诉说:“娘娘要的是南陈国库珍宝一车。”

“想不到娘娘竟这样。”宇文述方知杨广气从何来。

“都是你,要我不取一文。这倒好,连刘安都变脸了,一切全砸了。”杨广已知情形不利,“莫说太子之位,就连京城都呆不下了。”

宇文述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一时哑口无言。

杨广想起冷落了杨约,礼让道:“承蒙先生前来看望,请到客厅奉茶。”

“千岁此刻不顺心,在下就告辞了。”

“杨先生见怪了。”杨广赶紧挽留,“适才失礼,还望见谅。”

“千岁多想了,我杨约既为千岁器重引为知己,就当为千岁分忧,我立刻回去设法补救。”

杨广想,杨约定是鼓动杨素进宫,如今也只有这一条出路了:“先生费心,成与否,本王都当重谢。”

杨约一揖拜别。

上柱国杨素得胜回京后心情极好,轻闲思淫欲。他抛开所有歌姬妾侍,从清早起就泡在红拂房中。融融暖意,七分酒兴,使他难以坐稳绣墩。红拂边歌边舞,如白云飘逸,似婵娟旋转,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那时而裸出的玉肩,那偶而闪现的酥胸,使他心旌摇荡意马心猿。

红拂脸若春花,鬓边流下香汗如朝露,更增妖娆。广袖长舒,娓娓低唱:

寂寞广寒宫,嫦娥怎奈清冷。

桂树难禁西风,愁云笼,香泪盈。

玉兔亦多情,长夜逝红日升腾。

愿人间歌舞升平,有情人鸾凤和鸣。

顿开金锁,鸟出樊笼。

杨素听出了弦外之音:“你且住。”

红拂停止歌舞,娇喘微微:“老爷有何吩咐?”

“你歌中分明有怨言,把我这杨府比做樊笼。”

“老爷多虑了,妾身只是信口唱来。”

杨素还要深究,杨约进来了。杨素见杨约满面愁云,问道:“贤弟为何闷闷不乐?”

“兄长还有闲情逸致欣赏歌舞,已经大祸临头了。”

杨素全身一震:“祸从何来?”

“晋王已经失宠。”

杨素不以为然:“这是他咎由自取。”

“兄长,晋王外任离京,太子地位稳固,继位有望了。”

“如果这样,也是天意。”

“唉呀兄长,你曾全力支持晋王,太子早已记恨在心,耿耿于怀,他一旦登基,我们全家一百多口还能活命吗!”

杨素始觉事态严重:“贤弟说的也是,但晋王已开罪娘娘,我们又如之奈何?”

“事情尚可挽回,圣旨未下,只要兄长进宫向娘娘晓以利害,就可化险为夷。”

杨素为难:“娘娘的脾气是说到做到,只怕难以让她改变主意。”

“兄长不妨一试嘛,您的话娘娘会认真考虑的。”

“贤弟有所不知,近来你侄儿玄感常对我说,晋王为人奸狡,扶他继位于江山不利。”杨素说出担心,“我在想,万岁百年之后,这帝位天意究竟属谁?”

“帝位难道还会旁落吗?”

杨素已有主意:“久闻李靖善卜,他正在府中刚为母亲禳灾祈福做完功德,何不请他算上一卦,以明未来。”

杨约表示赞同:“也好。”

一旁的红拂听了,眼中闪射出异样的光彩。

一刻钟后,仙风道骨飘逸潇洒的李靖翩翩步入。红拂的眼波立刻流向他伟岸的身驱。啊!真是与众不同,超凡脱俗风流倜傥。

杨素在座位上伸手礼让:“道长请坐。”

李靖稽首后落座:“大人夤夜传唤,必有见教。”

“烦请道长卜上一卦。”

李靖沉吟一下:“但不知为何人卜?为何事卜?”

杨约代答:“是这样,如今南陈平定,天下一统,万岁年事渐高,不知日后谁能承继大统?欲请道长指点迷津。”

“现有太子在朝,何须动问。”

“道长是明白人,想必也知道万岁与娘娘对东宫诸多不满。而晋王则深得娘娘欢心,不知晋王可能取而代之?”

李靖答:“皇家之事,我也略有耳闻,万岁曾有易储之意。但圣上耳软,不是又有意让晋王留守建康吗?”

“一些不差。”杨素对李靖抱很大希望,“道长先天八卦人称神算,就请预卜一下,太子与晋王日后何人能为大隋之主?”

“大人吩咐,敢不从命。”李靖焚香祷告屏气凝神摇动金钱,演化文王八卦。少时卦成,但他不开金口若有所思。

“卦象如何?”杨素见李靖迟迟不语,开口追问。

“这卦却是奇怪!”李靖仍处在迷茫中,“贫道平生第一次摇出这种卦象,倒是有些吉凶难卜了。”

“请道长明示。”杨素越发急于知道内情。

“若如实而论,太子前程不妙,凶险丛生,但卦象又显示出眼前风云得意。晋王则当前运交华盖,时运不济。然有贵人相助逢凶化吉,更有紫微气回环,这是帝王之象啊。”

杨约插话:“兄长如何,还是晋王继位吧。”

“可是卦象又转大凶。”李靖忙又告知,“又有黑煞气侵入,紫微气渐渐不敌,直至全被黑煞气吞没。若按卦象推断,难说。”

杨素急于知道下文:“道长,还请拨云见日。”

“天机玄奥,难以预测。”李靖不肯直言因果,“总之,卦象很凶。”

红拂不知何时倒来一盏香茶,手捧托盘飘然而至李靖面前:“道长算这许久,想已口干舌燥,请用香茶。”

李靖确已口渴,取茶之际恰与红拂纤手相挨,不觉抬眼一瞄,又恰与红拂目光相遇。二人近在咫尺,红拂艳若桃花初绽,李靖未免动情。稍一不慎,碰掉杯盖,无名指也被热茶溅烫一下,不觉唏嘘一声。

红拂不由自主抽出所带香罗帕,就为李靖擦拭手指:“都是奴婢过失,道长痛否?”看红拂的样子,是着实心痛。

李靖急抽出手:“不妨事,不妨事。”忍不住又看红拂两眼,目光中流露出绵绵情意。

这一切都被杨素看在眼里,他不悦地重重咳嗽一声。

李靖警觉,起身告辞:“大人,卦已卜毕,贫道回房休息去了。”

“道长好生安睡,明早派车送道长返回斗母宫。”杨素略一点头,算是答礼了。

李靖临出门,扫了红拂一眼,立时感到红拂那热辣辣的目光烫得自己脸红,他的心又猛烈震颤一下,飞快离开。

红拂盯着仍在摆动的门扇出神。

杨素用白眼珠斜睨红拂:“你该不是丢了魂吧?”

红拂收回目光:“老爷取笑了。”

杨约见状插话:“兄长,还是商量正事要紧。”

“你看下步棋该如何走?”杨素问。

“这不明摆着,把宝押在晋王身上。”杨约早有选择。

“可李靖说他有黑煞气侵扰,而且继位对江山不利。”

“兄长,谁管以后几十年,且先顾眼前。不要说李靖已卜出晋王有帝王之分,我们为自身计也当全力扶保晋王。太子早已忌恨于你,他若登基,你我兄弟没有好果子吃。杨家要不失势,只能依靠晋王。”

杨素叹口气:“如今已与杨广拴在一条绳上了,死活也只有一起蹦了。明日早朝后,我入宫面见娘娘陈说利害。”

“好,兄长一定马到成功。”杨约见杨素伸懒腰打哈欠,昏花的老眼在红拂身上滑来滑去,便识趣地退走了。

杨素马上死死盯住红拂,脸上现出淫邪的笑:“夜色已深,侍候老夫安歇。”

“遵命。”红拂很快铺展好床帐被褥,“老爷休息,奴婢告退。”

“莫走。”杨素一把拉祝糊,“你来府已半年有余,也该陪老夫睡觉了。”

红拂拼力挣脱,正色言道:“红拂乃一歌姬,绝不伴寝。”

“哼!”杨素脸色一沉,“晋王既已把你舍出,就要听任老夫摆布,这杨府之内,我的话就是圣旨,阖府上下,谁敢不从。”

“老爷,漫说是你,便晋王也未能玷污我的身子,你也休想!”

杨素冷笑几声,逼近红拂:“如若不从,那就休想活命。”

“如若相强,我红拂一死而已。”她拔下银簪,直指咽喉。

双方僵持片刻,红拂缓缓退向屋门:“老爷安歇,奴婢去也。”

“你!”杨素眼睁睁看着红拂走了,颓丧地坐在床上。

眉月爬上柳梢,微风摇动,客房窗上树影斑驳,夜已深,但李靖仍无睡意。他秉烛桌前,正专心致志研读《孙子兵法》。近十年的道门生活,给了他难得的学习机会。他天资聪颖,博览群书,把《周易》背得滚瓜烂熟,解析得出神入化,卜卦算命已炉火纯青。能人最大的长处就在于不满足,他也同样如此。书籍使他思想活跃,《孙子兵法》又使他着迷。近来,他心底萌生出一个新的念头,就是想要在军事天地里大显身手。

户外,传来轻微的“嚓嚓”的脚步声,似乎停步在窗下。李靖回首观望,一个淡淡的人影忽地闪开。是谁在偷窥?怀有什么动机?他扑过去拉开门一跃而出,眼见有个黑影遁入月亮门。飞身跟踪过去,只见月光微,星光淡,花园内枯枝摇曳,黄叶飒飒,哪有人的踪影。李靖心说,真是见鬼了。满怀狐疑返回房中,插上门回转身猛抬头,竟有一妖娆女子在面前站定。

“你是什么人?”李靖略微一惊,旋即认出,“是你!”

女子施礼作答:“妾身红拂特来拜望道长。”

“不知姑娘有何见教?”他想起适才在杨素那里,红拂时而脉脉含情时而火辣辣的目光,总有些不自在,也不敢正眼直视红拂。

红拂倒是快言快语:“奴家与道长几番接触,见道长骨格清奇,相貌出众,谈吐不俗,胸藏锦绣,早生爱慕,藤萝欲附松柏托付终身。”

“这如何使得!”李靖心情复杂,他似乎感到突然,又似乎期盼红拂这样做,“我乃出家之人,业已跳出三界外,不恋红尘。”

“李先生。”红拂干脆改变了称呼,“这桌头的《孙子兵法》足以说明,你胸怀大志,不会久居道门。”

李靖曾为红拂的妩媚动心,如今更为她的睿智所动,但他不能没有顾忌:“姑娘曾侍晋王,如今又为国公杨大人所钟爱,岂是你能……”

红拂抢过话来:“我虽系女流,但亦有头有心有热血,终身绝不受制于人,倘主人阻拦,我一死而已。”

“姑娘一身侠气,堪称巾帼不让须眉,只是……”李靖欲言又止。

红拂何等聪明,早知他言外之意:“请先生相信,我红拂秉性刚烈,生来不曾屈从。虽说身在侯门,但莲出污泥,我自冰清玉洁。若是败柳残花,有何颜面耻求依附。”

“姑娘言重了,贫道失敬。”李靖自觉羞惭,“请坐下一叙。”

二人在八仙桌两侧坐定,李靖意欲解疑:“适才可是姑娘在窗外?想不到你武功过人,神出鬼没。”

“非也。”红拂置之一笑,“我是在先生去花园时乘虚而入的。”

“奇怪,遁入花园的又是谁呢?”

“哐啷!”房门被一脚踢开,气呼呼的杨素恶狠狠站在门前。

李靖惊怔一下,旋即镇定下来:“原来是杨大人。”

红拂若无其事地起身见礼:“请老爷上坐。”

杨素跨进一步:“你们干的好事!”

“大人,我们可是规规距距非礼莫为呀。”李靖解释。

“老爷,奴家与李先生话未说上几句,更不曾做什么。”红拂则是反驳。

“当场被我堵住,还敢强辞狡辩!”杨素气得发抖,“李靖,你出家之人,不守道规,勾引老夫爱姬,我岂能容你。”

“老爷,请你不要信口雌黄,是我主动来此,你怎能有辱李先生清白。”红拂挺身而出。

“小贱人,以为我会放过你吗!”杨素逼近红拂,把积郁在心底的不满全发泄出来,“你来我府中半年,至今不肯伴寝,装模作样,推三阻四,你是什么金枝玉叶吗?!老夫怜香惜玉的耐性是有限度的。”

“我是歌姬,但并非你侍妾。金枝玉叶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我同样有做人的尊严。”红拂毫无所惧,“杨老爷,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倾慕李靖已久,决心委身于他。”

“你,竟敢当着我的面如此叫嚣!”杨素气恼已极,“不信我堂堂国公,制服不了你一个歌女。”

“你可以指挥千军万马攻城掠地,可以左右皇帝役使百官,但你却不能征服我的心。”红拂靠近李靖,“我的心已经属于他。”

“我剜出你的心!”

“你可以做到,但你却不能得到我。”

“易如反掌!”杨素大喊一声,“来人哪!”

四名武士应声而入:“老爷有何吩咐?”

“将红拂押回我的卧室。”

“遵命。”四武士一拥上前。

“站住!”红拂拔下银簪,指向自己咽喉,“再走一步我就死在这里。”

四武士怯步。

杨素看看红拂欲刺架势,把算盘打在李靖身上:“道长,你乃出家人,应以声名为重。快夺下她手中银簪,劝她顺从老夫,便饶你不死。”

李靖已彻底为红拂的刚烈征服:“杨大人,我敬佩红拂姑娘的直言不讳,她这样不惜一死追逐我李靖,我理当义无反顾地接受她的一片深情,恕我不能从命。”

“大胆!”杨素命令四武士,“与我将李靖拿下。”

四武士同时扑过去,李靖拔出佩剑横在胸前,护住红拂:“杨大人若相强,宁愿死在这里。”

四武士又怔住,不知如何是好,回顾杨素,意思是怎么办?杨素一时拿不定主意,双方处于僵持状态。

杨约急匆匆闯入,站在双方中间:“都不要冲动,我有话说。”

杨素奇怪地问:“贤弟,你如何得到消息?”

杨约一笑:“其实,我已窥视多时。”

李靖恍然大悟:“适才窗外那黑影是你?”

杨约并不否认:“我在窗外见道长捧读《孙子兵法》,正欲入室攀谈,不想红拂走来,我就只有退避三舍了。”

“原来你一直在偷听。”红拂杏眼含嗔,“看来你也不是好东西!”

“姑娘之言未免武断了。”杨约笑视她与李靖,“我要成全你二人的好事。”

杨素以为自己听错了:“贤弟,你要为他们说情开脱?”

“兄长。请容小弟一言。”杨约态度认真,“俗话说强扭的瓜儿不甜,府中不乏佳丽,何苦定要红拂伴寝。”

“伴寝?如今我是要他二人狗命!”杨素咬牙切齿,“他们做出这种寡廉鲜耻事来,我绝难饶恕。”

“兄长,得饶人处且饶人。放他二人一条生路,成全他二人这桩婚事,行善事积阴德,冥冥之中,神灵有知,定会保佑兄长荣华富贵福禄绵长。”

“我,咽不下这口气。”

“兄长,李靖是个人才,绝非久居人下者,日后定会感恩图报。”杨约耐心规劝,“红拂聪明绝顶,必将牢记兄长大恩,还是成全他们吧。”

杨素沉吟不语,心中在犯合计。

杨约凑上前,俯在杨素耳边:“你总不能为这事斩杀李靖吧?须知李靖乃异人奇人,真要结下仇怨,他暗中作法,兄长就有性命之忧,且防不胜防。兄长,犯不上为一女人如此伤神哪。”

应该说杨素并非一意孤行之人,平素他又最信杨约之言,感到杨约所说有理,便挥手令四武士退下:“好吧,看在贤弟分上,成全你们二人。”

李靖、红拂双双施礼:“多谢大人恩典,定当结草衔环以求报答。”

杨素之气尚未全消:“我不求报答,不想再见到你们,与我连夜离开,走得越远越好,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也。”

李靖、红拂回答:“遵命。”

杨约又劝杨素:“兄长,夜色已深,明早还要进宫,请回房安歇去吧,容小弟送他们一程。”

杨素走后,杨约摆上菜肴,斟上美酒,李靖、红拂免不了感谢他救命之恩和成全的美意。

杨约岔开话头:“此事不足挂齿,临别之际,我有一事请教,如今天下一统,大隋江山可能永固?天下可能永享太平?”

“先生赤诚相待,贫道也就斗胆直言。当今开创大隋基业,励精图治,国泰民安。但太子骄奢淫逸,而晋王又图谋大位,龙争蛇斗,恐难太平。”

“倘晋王取代太子呢?”

“晋王广结天下,有娘娘庇佑和令昆仲相助,夺嫡有望。但贫道观他时露奸淫之相,一旦登基撕去伪装,恐淫暴更甚,江山不稳。”

杨约听了不觉默然。

鸡啼唤来曙色,晨霞洒向大地。一辆锦车静静停在杨府后园门。清霜炫出彩晖。红拂临上车,再向杨约深深一拜。李靖与杨约则执手不愿分开,依依惜别之情尽在不言之中。鞭声响起,车轮滚动,辚辚车声打破长安城清早的宁静。锦车转过鼓楼不见了,杨约还在伫立凝望,心中叹息:“不知何时再聚?”

第十章 投毒元妇宫

热气蒸腾,铜盆中的水温暖滑润,独孤后惬意地半仰半坐,任凭加了香料的水抚摩她的胴体。论年龄已是老太婆了,若是乡下女人怕是肉皮早成干树皮了。可作为皇后的她,皮肤依然细腻光泽。毫无遮掩地欣赏自己的玉体,是她最感快慰的事。她陶醉在得意中,就凭这,杨坚也不该再去拥抱别的女人。

侍浴的宫女嘁嘁喳喳,似乎在议论什么。独孤后睁开刚刚眯上的凤眼:“你们在搞什么鬼?”

“禀娘娘,杨素已在门外守候多时,说有要事面奏。”稍远处侍立的刘安赶紧回答。

“要事,要事,来的人都说有要事,我真怀疑人间可还有不重要的事。”独孤后说是说,还是站起身。

两刻钟后,新浴巧妆后的独孤后,焕发着青春气息过来接见恭候的杨素。“叫你久等了,”独孤后心情很好,难得说笑话,“谁让你来的不是时候了。”

“老臣打扰娘娘沐浴,真是罪过。”

“算了,别说这些言不由衷的套话,有什么事直说吧。”

“老臣是为晋王而来。”

“给他说情?”

“其实是为娘娘。”

“哼,看你能说出几分道理来。”

“娘娘,晋王不能外任。”杨素也就打开了话匣子,“晋王一走,太子得势,万岁易储之念遂消。而娘娘欲以晋王取代太子谁人不知,太子犹为恨之入骨。倘太子因一旦继位,必对娘娘大为不利。保晋王,就是保娘娘自己。”

“倒也是这么个理儿。可是我保他做了平陈元帅,他又如何?脸一黑一毛不拔,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再保他做太子,日后登基,对我还不是过河拆桥。”

“娘娘多虑了!晋王此次平陈未取国宝,老臣一直在场。当时是形势所迫,只能如此,晋王对娘娘是忠贞不二的。太子与娘娘仇隙甚大,只有力保晋王方为上策。”

“看来你也担心太子得势。”独孤后表态了,“你放心出宫吧,我会让万岁改变主意的。”

“娘娘英明。”杨素心情舒展地去了。

独孤后问刘安:“万岁此刻可在武德殿?”

“娘娘是想劝说万岁改变初衷,不把晋王外任?”

“正是,不然明日上朝圣旨一下,木已成舟,就难以挽回了。”

“以奴才之见,还是不说为宜。”

“你这是何意?”独孤后感到奇怪,“晋王待你不薄呀,缘何不为他着想?”

“奴才是既为娘娘,也为晋王,”刘安不无得意,“晋王外任,可收一石二鸟之益。”

独孤后颇感兴趣:“你且仔细讲来。”

“晋王外任,就可验证他对娘娘是否忠心。如上次确因情势所迫,此番镇守扬州,自当将南陈国宝孝敬娘娘。”

独孤后感到有理,不觉点头。

“再者,也可借机考验一下太子,他若认为娘娘无力干预朝政,必然得意忘形,对娘娘愈加不恭。”

“说的是。”

刘安继续说下去:“其实,只要娘娘高兴,什么时候召晋王回京,还不是一句话。”

“好,就照你说的办。”独孤后半嗔半爱地说,“小猴崽子,难怪万岁离不开,鬼点子倒不少。”

“娘娘的夸奖,奴才不敢当。”刘安再次进言,“如今娘娘只静观其变即可,也叫稳坐钓鱼船吧。”

庄严肃穆的金殿,又迎来了大朝之日。诸王子与文武百官垂手恭立,偷窥高踞龙位上的隋文帝,心中的算盘都在急速拨动。决定命运的时刻就要到了,平陈有功的人们,谁不希望加官晋爵获取封赏呢。

圣旨终于从杨坚口中吐出:“晋王平陈有功,加封太尉之职,赐珞车衮冕,玄圭白璧。”

杨广喜不自胜,急忙谢恩。

岂料杨坚又说:“南陈初平,江山未稳,着晋王镇守扬州……”

杨广登时傻了,他难以相信这是真的。母后已答应杨素,为何突然变卦呢?

刘安见杨广发呆,免不了提醒:“晋王领旨谢恩啊。”

杨广清醒过来,只得叩拜:“儿臣谢恩,父皇万岁!”

太子杨勇却在一旁窃笑,心说看来那微雕玉扇起了作用,母后不再庇护杨广了。他特意向刘安投去感激的一瞥,刘安似乎会意,回报以眼神。

杨素也觉发懵,这是怎么了?独孤后答应好好的,为何言而无信呢?由于走神,以至于文帝对他的封赏都未听到。

“……加封杨素为越国公。”杨坚说罢多时,杨素仍无反应。

秦王杨俊暗中扯动杨素袖子,他才反应过来跪倒谢恩。

接着,杨坚又封高俊为齐国公,李渊升少卿,韩擒虎、贺若弼并进上柱国。对于这一干人的封赏,杨广根本就听不进了。无限的失望,像一张大网把他笼罩。

散朝以后,独孤后照例温情脉脉地与文帝同车并肩回内宫。宝马香车,缓缓行进,发出有节奏的“格登登,格登登”的声响。车外薄寒料峭,文帝越发感到独孤后紧靠过来的躯体软绵绵暖烘烘。他心中至今仍在划问号,原以为独孤后会阻止晋王外任,今日为何竟默不做声呢?

冬日的阳光尤为明亮,文帝突然发现两个熟悉的身影。醒月楼朱栏边那绛紫色和杏黄色的宫妆女,不是陈、蔡二女吗?他刚想吩咐驭车的太监停车,看到独孤后就在身边,又把话噎回去。锦车已驶过醒月楼好远了,文帝仍回头贪恋地注视那绛紫色与杏黄色。

独孤后伸玉掌挡住杨坚视线,半是玩笑半是讥讽地说:“万岁,当心扭伤脖筋。”

文帝有些讪然地转回头,故意打岔:“爱妃,看来你对广儿外任是赞同的。”

“那可不见得。”

杨坚一怔:“那你为何未发议论?”

“为时尚早。”独孤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要看看太子与晋王都是如何动作。”

杨坚感到,独孤后的话就像车外的小北风一样直入肌肤,根本未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那口吻俨然是大隋朝的最高主宰。他不禁打个寒噤,这女人并不温暖,而是像一块坚硬的寒冰。二人一时都默默无言,文帝心生反感,在武德殿径自下车,独孤后是从不服软的人,也不好言劝慰,一个人回仁寿宫去了。

刘安侍候独孤后休息,返身去武德殿听候文帝差遣。近来他是够辛苦了,以往只守在文帝身边一心一意,如今独孤后也要照应,未免经常顾此失彼。帝后和好时他听差还容易些,一逢帝、后闹别扭,也就难为他了。此时他惟恐文帝动怒,一路小跑奔向武德殿。

“刘公公,请留步说句话。”王义迎面挡住去路。

“是你,怎么没随晋王出宫?”

“特来拜访公公。想打听一下娘娘对晋王的态度为何变了?”王义对主人忠心耿耿,恨不能立刻弄明原因。

刘安当然不会透露内情:“此事我也不得而知。”

“刘公公,晋王平素待你不薄呀,人可不能没良心,就凭你我的交情,也该透个话儿。”

刘安登时变脸:“王义,你太过分了!我又不是娘娘腹中虫,怎知娘娘如何想,你去问娘娘好了。”说罢扬长而去。

“你!”王义虽然有气,但亦无可奈何,只得无精打采地去回报杨广。

杨广听了王义回禀,竟一言未发,垂头丧气地回府。而且从路上到府中,始终紧闭双唇。王义几番以话开导,杨广都如未闻,只顾呆呆地想心事。

宇文述闻讯赶来,对于今天这种结果,他确实不曾料到。他面对杨广解释:“杨约不会骗我,这内中定有隐情。”

杨广终于开口了,显然是已经绝望:“如今是说什么也没用了,看太子那得意劲,简直就像做了皇帝一样。”

“千岁无须过于伤感。”宇文述劝解,“事已至此,千岁不当失去信心,可于离京前拜辞娘娘之际,探讨口风,或许娘娘能透露个中缘由。”

杨广叹口气:“便知道缘由又有何用,既放外任,太子在朝阻挠,本王休想再有返京之日了。”

“不,只要太子尚未登基,事情就有挽回余地。”宇文述自觉对不起主人,“千岁,卑职决定不随你去扬州赴任,留在京中相机行事。”

“只怕是无济于事。”

“千岁不能灰心,我宇文述便披肝沥胆也要扭转乾坤。”

朔风呜咽,飞雪飘零,战马啸啸长鸣,似乎不耐严寒,急欲飞驰奔腾。杨广仰望一眼阴霾低垂的云空,心头像压了一块铅,甚是沉重。再扫视一遍送行的文武百官,他们杂立在灞桥畔,枯黄的柳枝与杂草败叶不时袭击他们的锦袍,有的瑟缩着脖子,有人抱着双胛,构成了一幅凄怆苍凉的送别图。

杨广今日格外厌烦这无聊的应酬。曾几何时,也是在这里,他率五十万大军南征,旌旗招展,战鼓震天,百官列队,何等威风。然而,今非昔比,虽说是奉旨出镇扬州,又官升太尉高位,但杨广总有一种被流放发配的感觉。不是吗?那高俊、韩擒虎、李渊等人的笑容中,分明都满含着嘲弄。特别是那代表父皇、母后送行的刘安,那皮笑肉不笑的酸样,那男不男女不女的奸笑,使杨广心中作呕。此时此刻他不禁想起了昨日下午拜辞母后时的情景。

杨广半是矫饰半是真情地啼泣叩拜:“今日一别母后,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每想及不能晨昏尽孝膝前,五内犹如刀剜。儿臣惟有在扬州任上向北叩拜,祈祷母后寿与天齐。”

“阿摩孝心,为娘尽知。”独孤后见杨广泪珠抛洒,也觉伤感,“你不必过于悲戚,外任未必就是坏事。”

“咳,母后心中明镜高悬,这分明是太子算计儿臣。此一去别无所求,惟愿能保住性命足矣。”

“有我在,谁敢动你一根毫毛。”

“母后,东宫羽翼日丰,惟惧母后一人,儿臣临行之际斗胆忠告,愿母后多加小心,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你只管去吧,我自有道理。”独孤后几番想说些实话,给杨广吃颗定心丸,见刘安一再使眼色,又把话吞咽回去。

杨广一无所获地退出仁寿宫。刘安送到宫门:“千岁走好,恕奴才不远送了。”

杨广心中恨得咬牙,暗说这个奴才,竟这般势利眼。往昔都是送了又送,如今自己尚未完全失势,他就狗眼看人低。但有求于人,只能赔笑脸:“公公逐日在父皇、母后身边,可知本王此去吉凶祸福?”

刘安淡淡一笑:“千岁,奴才可没李靖的本事,不会推算,见谅。”

杨广暗骂,这条狗,以往我算白喂他了。

昨日的情景历历在目,如今杨广看着刘安那大大乎乎的神气样,心中发恨。日后一旦登基,先杀了这个阉竖,以雪今日之耻。他特意向刘安拱手致意:“各位,承蒙专程相送,本王感激不尽,铭记在心,就此分手了,诸位保重,他年相见,后会有期。”

队列缓缓启动,迤逦向前。送行的百官渐淡渐远,在视野中消逝了,杨广仍未见到所期盼的两个人。按说这二人是理应来送行的,为何竟至今不见呢?难道要背叛自己?杨广失望地合上发酸的双眼,命令队伍加速前进。

道旁土崖下突然跳上两个人,迎面挡住锦车去路。王义机警地拔出短刀:“什么人?”

二人摘去草帽,露出庐山真面目。杨广一见甚喜,挥手令拥过来的武士退下,掀起轿帘探出上身:“你二人到底来了。”

宇文述、杨约双双施礼:“因故来迟,乞请千岁恕罪。”

“何等大事值得宁误送行?为什么躲躲闪闪在这里见我?”

“千岁,我二人正在办一件关乎您能否回京的大事。”宇文述喜形于色,“而且已有眉目。”

“快说说看。”杨广急欲知道。

杨约答话:“天机不可预泄,千岁只管放心赴任,京里一切有我二人。等有了好消息,自然前去报信。”

“怎么,对我还要保密吗?”杨广现出不悦。

宇文述与杨约一样态度:“千岁,若有泄密就可能前功尽弃。况且万一不成,岂不让千岁空欢喜,还是不问为好。”

“说的是。”杨广想起用人不疑的古训,“你二人一片忠心,本王尽知,他年得志,定不吝封侯之赏。”

“士为知己者死,我二人只图报效,不为封赏。”宇文述、杨约异口同声,“长谈多有不便,祝千岁一路顺风,告辞了。”说罢,二人跃下土坎,如飞离去。

杨广猜不透他二人在进行什么活动,心事重重地挥手令车队继续前进。

耀眼的灯火把销魂窟整个楼院照得通明,悦耳的丝弦声,撩人的浪语淫声,融合在一起飘荡。油头粉面花枝招摇的妓女卖笑门前,连拉带扯地招揽着生意。每一个从门前经过的行人,都是妓女们的猎物,不把他们身上的钱全掏出来,简直就是罪过。这里是长安城最大的勾栏院,它最大优势在于高中低档俱全,可以满足各种男人的需要。

姬威见宇文述、杨约把他带到这里,登时变了脸色:“二位这是何意?”

“进去坐坐无妨。”宇文述拉祝蝴,“叫几名歌舞妓陪酒,岂不比酒楼有味。”

“你们明知我身体已残,却设圈套诓我来吃花酒,是何居心?”

杨约欲擒故纵:“好,好,姬贤弟,我们决不勉强你。到这来本是我的主意,是想使老弟从心灵痛苦的重压下解放出来。一番好心,你可不该曲解。你实在不进,我可就失陪了。”说罢,径自走入。

姬威尚在犹豫,宇文述连说带劝连拉带拽,硬是把他拖进了销魂窟。

花香、酒香、脂粉香和燃烧的香饼发出的香气,无不由鼻孔钻入五脏。触目皆是女人的红唇、玉白的胸肩臂股、半掩半现的乳峰。充耳皆是调笑狎戏的浪语淫声。特别是在牡丹房中落座以后,杨约、宇文述每人两名美女陪伴,她们旁若无人,裸露放纵,媚态百出。姬威只觉得心肝肺腑拴上了千百只挠钩被人勾扯,他实在难以忍受了,抬手将八仙桌掀翻,可嗓子猛喝一声:“够了!”

四个妓女像同时遭受雷击,全都僵住不动了。宇文述挥手令她们退下。

杨约斜视姬威:“怎么,你下边那物件没有了,还受不住吗?”

“你!”姬威双手揪住杨约脖领,“我整死你!”

宇文述劝道:“姬先生,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被害得男不男女不女,任是谁也受不了这种刺激。”

杨约推开姬威的手:“你是该整死人,但不该是我。”

“是谁给你造成这比死还要难熬的痛苦?”宇文述在引导。

姬威两眼血红:“是太子杨勇!”

“对!是他毁了你一生!”杨约说得明白,“你有种找他算账。”

“我,我!”姬威双眼喷火,“我要杀了他!”

“你冷静一下。”宇文述扶他坐下,“你想过没有,太子戒备森严,你能杀得了吗?”

“他对我不加防备,我杀他个措手不及。”

“杀了太子,你还能活命吗?”

“我,一死足矣。”

“此乃下策。”宇文述开始引他上套,“如果信得过我,愿献一上策,你既能报仇,又丝毫无损,且可建功立业。”

“有这样三全其美的办法?”姬威不信。

“你俯耳过来。”宇文述在姬威耳边低声轻语。

姬威听着禁不住称赞出声:“好,好主意!”

“那你就赶快行动起来,以免夜长梦多。”宇文述从来不失时机。

“弄到毒药,我立即动手。”姬威更是兴致勃勃。

宇文述取出一个纸包:“我已为你准备了。”

姬威紧紧握在手心:“明日我就下手。”

“姬先生英雄也!”杨约举起拇指,“我们重整酒席,开怀畅饮。”

“在下拜辞,我要养精蓄锐准备明日。”

“如此甚好。”宇文述把姬威送出门,“祝你手到成功。”

姬威走后,杨约高兴得笑起来:“宇文先生,你我今夜这出双簧唱得不错。”

宇文述仍有隐忧:“只能说有一半希望,但愿姬威莫露出破绽。”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有听天由命了。”杨约吞下一杯酒,感到好辣好辣。

元妃一直沉湎病榻,腰肢瘦损,形容憔悴,已有半年之久足未出户了。早晨的阳光红艳艳的,透过碧纱窗照入室内,使元妃这被遗忘冷落的殿堂,平添了几分生气。宫女小桃撩起芙蓉帐,柔声问道:“王妃,是否侍候您起床更衣?”

元妃心中要强,挣扎几下未能坐起:“且过一时再说。”

“也好,待奴婢去花窖采些鲜花来。”小桃出门直奔花园。

正是冬季,园中一片萧杀景象,只有几株松柏挺立着绿色的身躯。花窖在正北,小桃未进园门,看见迎面假山旁有几个人聚在一处,在议论元妃。她赶紧隐身偷眼观望,原来是太子、云妃和唐令则在争论。

云妃手中端个暖食盒,扭捏作态地说:“我不去,我也不比她低气,凭什么去拜望她。”

“哎呀,爱妃。”杨勇有些不耐烦地规劝,“不是说好吗,你是做做样子嘛。”

唐令则却是言辞如铁:“云妃理当前往,你要为殿下着想。”

“是呀,权宜之计嘛。好不容易母后才有了好感,说什么也要应付一下。”

云昭训叹口气:“咳,算我倒楣,看在殿下分上,我就去看看那个小贱人。”说罢,向这里走过来。

小桃飞步回房,告诉元妃:“王妃,云妃来看你。”

“什么!”元妃甚觉突然。

“他们叽叽咕咕,好像很勉强。”小桃尚未说完,云昭训已走进房来。

“元妃姐姐,近来玉体可好?妹妹特来看望。”云昭训来到床前,硬挤出几分笑。

元妃为不失礼,撑着抬起头致意:“妹妹请坐。”

“姐姐患病,妹妹忧心如焚,特意熬了一锅燕窝莲子粥给姐姐补身。”云昭训把食盒放置案头,“小桃,侍候王妃趁热吃下。”

“不急,愚姐尚未梳洗。”元妃有些感动,“妹妹快请坐下叙话。”

云昭训哪有兴趣过多停留:“姐姐尚未更衣,妹妹不多打扰,改日再来看望。”然后,缓缓离去。

元妃吩咐小桃:“快,代我礼送云妃。”

小桃送云妃出了房门仍未停步,又一直向院门送去,岂料她前脚刚走,姬威就闪身钻入房中。姬威是从厨房尾随到这里的,已经跟了好久了。此刻,元妃由于适才劳累,正闭目喘息似睡非睡。姬威悄无声息蹭到案前,伸手去揭食盒盖,小桃送客回转的脚步声响起,姬威情急之下,隐身在床帐侧后。

小桃走到床前,元妃睁开眼睛:“你是刚刚回房吗?”

“对呀。”

“奇怪,适才好像有人进来,难道是我神思恍惚所致?”

小桃立刻警觉:“会是谁呢?”

元妃反劝小桃:“不要当回事,是我的错觉。”

小桃扶元妃躺倒,出门奔花窖去了。姬威不失时机,像猫一样悄声溜出。见元妃处于半睡状态,揭开食盒盖,将纸包中的砒霜抖入,然后用勺子轻搅几下,重又盖好,意欲溜出。

偏偏这时元妃开口问:“小桃,是你回来吗?”说着她睁开眼睛观望,姬威只好又躲入床帐侧后。

元妃不见小桃应声,心中有些纳闷。方才明明感到有人在屋内呀。她挺起身看看,并不见人,心想,难道有鬼魂显灵?还是有窃贼在室?她不敢合眼了,不住左顾右盼。

姬威也就难以脱身了,急得他在床帐后心焦如焚。

小桃手掐一把盛开的水仙花回来,端端正正插入花瓶中,把花瓶捧过来,让元妃嗅嗅花香,元妃不觉引发感慨:“男人都说家花不如野花香,其实家花野花还不是一样香。就说姬威吧,本是殿下亲信,却与云妃私通。”

“王妃,您说的不对。”小桃自有见解,“其实这事全怪云妃,要不是她狐媚勾引,姬先生怎能堕入情网。”

“不是说姬威正对云妃强行非礼时,为殿下撞见吗?”

“那是云妃倒打一耙开脱自己,诬指姬先生强暴,实则是她勾引。”

“若果真如此,姬先生倒是被屈了。”

“其实殿下未必看不透,归根结底是殿下割舍不下云妃那个狐狸精,才拿姬先生开刀出气的。”

“惩戒一下也无可非议,只是殿下也太心狠了。”元妃边说边叹息,“处以宫刑,叫姬先生还如何做人。”

“就是嘛,活不成死不起。”小桃深有同感。

“小桃,此刻姬先生说不定有多么痛苦,等下你代我去看看姬先生,安慰安慰他。再把我的银子拿去一百两,让他增添补品调养身子。钱虽不多,算是我一点心意吧。”元妃说时情真意切。

小桃也动了感情:“王妃真是菩萨心肠,我还攒了十两银子,也送给姬先生吧。”

这主仆的对话,让藏身在床帐后的姬威几乎感动得叫起来,几乎跳出来道谢。这样一个慈悲而又遭到遗弃而处于疾病与心灵双重折磨中的善良女性,自己怎么忍心向她下毒手呢!姬威良心受到极大谴责,他暗暗祈祷上苍,元妃千万不要喝那盆已投了毒的莲子粥呀!

元妃腹中开始蛙鸣般叫起来,小桃知道她早就饿了,便扶元妃半坐起身,然后揭开食盒盖。

姬威那里如同火烧眉毛,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元妃死在自己手中。他迅即脱下衣服蒙住头,飞身跃出,猛一拳击去,食盒扣翻,粥盆跌碎,莲子粥遍地流淌。在元妃、小桃受惊发怔之际,姬威几步蹿出门外,飞跑过花园后不见了。

小桃清醒过来先奔主人:“王妃,您没事吧?”

“小桃,方才是什么人?”元妃受了惊吓,身体更虚弱了。

“没看清,您两次说有偷儿,果然有贼。只是不知是府内坏人还是府外歹徒?”

“他将粥盆打翻在地是何用意呢?”元妃感到奇怪。

小桃在这方面没有多想,而是问:“王妃,是否去报告殿下,让他下令搜捕歹人?”

元妃沉吟片刻:“算了,歹人是为生活所迫才铤而走险,也未伤害我们,何苦与其作对,由他去吧。”

“王妃,您总是这样心眼好。”小桃无限感慨,“奴婢担心,您将来吃亏就吃在这上面。俗话说‘修桥补路双瞎眼,杀人放火寿齐天’哪!”

“俗话还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好心总有好报的。”

“咳,真拿你没办法。”小桃蹲下身去收拾屋地上一塌糊涂的残局。

残雪消融,野草返青,杨柳枝在东风的抚摩与暖日的吻照下,已绽出如苞的绿芽。而宇文述与杨约的心情,并未像春天那样蓬勃轻盈,而是如严冬一样冰封雪冻般沉重。精心策划的借刀杀人计,满以为势在必成。然而几个月过去了,姬威从分手后就再未露面。宇文述几乎天天在太子府门外等候,可姬威就是不越大门一步。后来宇文述从侧面获悉,姬威与元妃过从甚密,二人大有彼此相怜之意。常在一处谈诗论画,似乎彼此遇到了知音。二人的心情都比过去开朗了,久病的元妃精神也转好。这使宇文述越发忧心忡忡,看来要姬威投毒害死元妃是很难做到了。但是,元妃不死,下一步计划就全要落空,又难以向晋王交待。绞尽脑汁,他与杨约才又想出一条妙计,仍要借姬威之手除掉元妃,然后再牵着姬威鼻子走。妙计议定,宇文述耐下性子,在太子府大门外守候。守株待兔固然是个笨法,但舍此无路可走,他深信,总有一天姬威要走出大门。

机会终于来了!这日上午,姬威摇摇晃晃出了太子府大门。宇文述喜不自胜,但他未轻举妄动,悄悄在后跟随,直到大街之上,四望确信没有太子府人,才靠上前去,当面一揖:“姬兄别来无恙。”

姬威一怔,扭头要躲走。

宇文述一把拉祝蝴:“这样对待老朋友未免太无情了。”

姬威硬着头皮回礼:“原来是宇文兄,小弟还有急事,失陪了。”

宇文述拉住不放:“数月不见,渴思甚矣。你我何不到酒馆小坐,畅饮一番,以叙别情。”

姬威料到难以脱身,只好随宇文述登上醉仙楼。在雅间落座后他还急于脱身:“宇文兄,我不能久坐。”

宇文述满口答应:“好说,三五杯就放你走。”

姬威心怀鬼胎,因为答应过投毒致元妃于死地,如今竟言而无信,他感到难为情,在盘算如何解释。宇文述并不急于触动姬威心病,只是一味劝酒让菜。待酒过三巡,才引话入正题:“姬兄,听说你与元妃已成莫逆之交?”

“哪里。”姬威否认,“不过是彼此都为太子殿下所弃,同病相怜,接触略多而已。”

“所以姬兄就不忍下手了?”

“宇文兄,我的仇人本是太子,而元妃又深为同情我的遭遇。你说说,我怎能平白害死一个无辜的女人?她已经够可怜了。”

“姬兄之言,合乎情理。我与杨兄都不责怪你,算了,那件事就此做罢,那包药你倒掉算了。”

姬威没想到宇文述这样通情达理:“宇文兄,我自食其言,甚觉不安,有负二位。难得谅解,请受我一拜。”站起,深深一躬。

宇文述拉他坐下:“快莫如此,我们还是好兄弟,那件事莫再提起。来,干了这杯。”

姬威心头乌云被驱散,兴致高涨,遂与宇文述畅饮起来。渐渐已有七分醉意,宇文述感到时机成熟,要实施他的第二个计划。

第十一章 栽赃太子府

长安三月,春浓如酒。柳丝褪去鹅黄,初染淡绿。和风轻柔,暖日融融。姬威带着八分醉意,敞开衣衫,任春的气息扑入怀抱,心情如这明媚的阳春一样,有说不出的惬意和愉悦。近几个月,元妃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使他结冰的心田如被春雨融化,又萌生了爱的幼芽,又恢复了生的勇气。人世间大概爱的力量是最伟大的,母爱、父爱,当然主要还是男女间的情爱。正因为有了爱,姬威才又体味到生的可贵。俗话说投桃报李,近来他一直想要送给元妃一件礼物,今日上街就是为买礼品,以便了却这一心愿。想不到遇见宇文述,还想不到宇文述未再逼他对元妃下毒手,更想不到宇文述送他一件价值连城的“珍珠衫”。姬威忍不住又撩开包裹一角,阳光照射到珍珠衫上,那小米粒一般大,由金线穿缀而成的珍珠衫,光芒夺目,色彩斑斓。啊!元妃一定喜欢。炎炎夏日,贴身穿上这珍珠衫,端的是神清气爽,说不定元妃就会病体痊愈,也不枉元妃关心自己一场。越想越欢喜,也就越心急,恨不能一步回到太子府,立刻向元妃献上珍珠衫。尽管脚步不稳,还是趔趔巴巴加快步伐直奔东宫。

宇文述直到姬威的身影不见了,嘴角挂着得意的微笑返回晋王府。

杨约早等得心焦,急不可待地问:“怎么样?”

“只能说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

“好,有第一步就不愁第二步。”

宇文述仍不放心:“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哪。”

“不。”杨约心念坚定,“只要我们坚持不懈,目标就一定会实现。”

王义从唎面转出来:“宇文先生,可把你等回来了。”

“是你!何时回京的?”宇文述猜测地问,“莫不是千岁等不及了?”

“你知道就好。”王义又看看杨约,“二位可还记得灞桥送别时是怎样对千岁讲的。”

“王义,本来计划得万无一失,怎奈情况有变,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杨约对王义的指责现出不满。

“你们可知道千岁在扬州度日如年!”王义对主人忠贞不二,其情切切。

杨约冷笑:“你可知我们为千岁绞尽脑汁,废寝忘餐!远的不说,宇文先生这不刚刚还在为此奔波操劳。”

“二位都对晋王一片忠心,不可伤了和气。”宇文述加以规劝,然唎又深为愧疚地说,“千岁视我为心腹,而我却不能及时为千岁分忧,我真是无用!但我相信这次杨兄的妙计一定成功,王义你放心,不出十日定有好消息。”

王义听出话音,急问:“看来二位已胜券在握,但不知计将安出?”

“天机不可泄露。”杨约对王义心存芥蒂,“万一不成,岂不更惹千岁生气。”

“你们哪!”王义指点着杨约、宇文述,“千岁何曾对你二位不满?这次回京特意关照我叮嘱二位,事情要徐缓图之,不可急功近利,要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千岁当真是这样讲的?”杨约半信半疑。

“这还会假!千岁还让我为二位带来名贵礼物呢。”

“在下断不敢受。”宇文述忙拒绝,“办事不力,本当受罚。”

“宇文先生不要误会,方才我言语中有不敬之词,纯系我个人急躁心情的表露,千岁从未有一字微词。”

杨约这才消气了:“看来晋王确有容人之量,他日倘能登基,定是位明君。”

宇文述问王义:“这次你专程回京,究竟为何呢?”

“晋王千岁经半年操持,准备下五份厚礼,特意让我面交各位。”

“但不知都送与何人?”

“你二位自不必说。”

杨约抢过话:“定有皇唎娘娘的。”

“不错。”

宇文述猜测:“还有越国公杨素杨大人的。”

“当然。”

“另一份与谁呢?”杨约百思不得其解,“该不会给万岁吧?”

“绝不可能。”宇文述深深了解杨广,“万岁对奢糜馈赠最为反感,千岁绝不会自讨没趣。”

王义亮出底牌:“是送与刘安的。”

“好!”杨约脱口称赞,“千岁虑事周到,越是小人物越不能轻视,千岁能做到这一点,又何愁皇位乎。”

王义带来这五份礼物,确实太丰厚了。可称穷极江南名贵珠宝古玩,件件精美绝伦,物物价值连城,俱为巧夺天工希世珍奇。受礼之人无不惊叹,特别是刘安,见杨广非但不怀积怨,反倒这样看重自己,心中自觉有愧,当即精心安排了王义与独孤唎见面。

独孤唎逐一欣赏了礼品,件件爱不释手,俱是平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凤心大悦:“晋王可还有什么话说?”

王义深知此行的关键时刻到了:“千岁远离京都,惟恨不能经常尽孝娘娘驾前。为此特请有名画师描出娘娘玉容,高悬堂上,每日晨午晚三次对像叩拜,为娘娘延寿祈福。千岁此行未带王妃,但牢记娘娘教诲,尽管扬州美女如云,江南名花艳目,千岁却从不接近女人。终日勤劳王事,读书习武,为民解冤,如今原逆陈属地百姓,无不称颂我大隋爱民如子。”

独孤唎听来甚是舒心:“晋王没有其它言语了?”

“娘娘!”王义用力磕一个响头,“晋王在小人临行前还说了一句话,渴望早日再当面向娘娘问安。”

独孤唎未做过多表示:“知道了,你回复晋王,一切我自有道理。”

王义不敢多说,唯唯而退,被刘安送到宫门,临别时王义又叮嘱:“刘公公,晋王度日如年,还望多加美言。”

“这不消嘱咐,我自会相机提醒娘娘。”

王义回到晋王府,宇文述、杨约正坐等消息。王义说罢经过,杨约感到不得要领:“娘娘的态度,似乎不够明朗。”

宇文述则另有见解:“我看娘娘的意思已再明白不过,只要时机成熟,定会扭转乾坤。”

“可这时机哪年哪月才能成熟。”王义有一种渺茫感。

杨约却有了信心:“宇文兄所论不差,倘若我们的借刀杀人计成功,岂不就时机成熟了吗?”

“很对,我想此计是万无一失了。”宇文述安抚王义,“你回禀晋王,且再耐心等候,不久定有好消息。”

“我暂时不想回扬州。”

“这却为何?”杨约问。

“回去该如何向千岁交待?”王义双手一摊,“我两手空空,一事无成,实在无颜去见千岁。”

宇文述想了想:“也好,你就再住几日,说不定那借刀计就要见效了。”

杨约此刻想起了李靖:“若李靖还在,让他占上一卦,也就心中有数了。”

宇文述满怀信心:“我还是那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太子府元妃宫室内,静悄悄没有一丝声音。元妃四肢无力软绵绵仰卧象牙床上,小桃在为主人煎药。大概是太静的缘故,小桃坐在木凳上直打瞌睡。

姬威轻手轻脚走进,没有惊动小桃,径自来到床边。正瞪大眼睛想心事的元妃,看见姬威又惊又喜,一把抓祝蝴的手:“你怎么才来!”

姬威感到她的手发烫:“我,不过是个下人,怎能经常出入你的卧室?”

“不,我需要你,只有见到你,我才有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气。”

元妃所说确是肺腑之言。自云妃进宫,太子对她便弃如敝履,她已得不到一点男人的关怀与温暖。自与姬威接触,使她单调枯躁乏味的生活平添了几分春意,使重病缠身的她,似乎有了某种精神寄托。姬威来相伴,已成为她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她已经离不开姬威了。

元妃竭尽全力拉姬威俯下身来,两个人的唇吻到了一处。小桃偷窥一眼又赶紧假寐,她不想破坏主人难得的幸福时刻。

姬威又觉得元妃的唇发烫,关切地问:“你,好烫啊!是不是病情加重了?”

“不会的。”元妃拉开罗衫,露出酥胸,“你看,我穿着你送的珍珠衫,心里感到清凉。”

“王妃,这是炎夏时穿的。”

“炎夏还要两个月呢,谁知我能否活到炎夏。”元妃声音透出悲怆,转而又强颜作笑,“你一片真心,送我珍珠衫,哪怕我穿在身上一天,便死也心甘了。”

“王妃!”姬威再次俯下身去,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二人胸贴胸脸贴脸,姬威觉得元妃像火炭一样烤人,急忙推开她:“不对劲,你病得不轻。”

元妃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正是活一日少一日了,病,由它病去吧。”

“不,不能听之任之。”姬威扶元妃躺好,回头召唤小桃,“你好好照料王妃,对了,先侍候她把药服下,我去去就来。”

小桃急问:“你去哪里?”

姬威也不答话,急三火四就走。

太子府要人生病,一般都是接太医院御医。如今是姬威出头为元妃请医生,自然不敢惊动太子。他出了府门,心中琢磨哪个郎中医术高,却有个不相识的人迎过来。

“请问,阁下可是东宫太子府的姬先生?”来人当面一揖。

姬威纳闷:“你我素不相识,如何便认得在下?”

“请问姬先生可是要找郎中?”

姬威不由一惊:“阁下如何晓得?”

“请问可是为元妃求医?”

姬威大惊:“你该不是神仙吧?如何便未卜先知?”

“姬先生不要多问,若想为元妃解除病痛,在下愿举荐名医。如信得过,就请随我来。”说罢,头前径自走了。

姬威猜不透这人的身份,更猜不透这人为何对自己一切都了如指掌。心想,莫不是神仙显灵要救元妃性命?好奇心驱使他身不由己跟在这人身唎。

走进一条阴暗狭窄的弄堂,姬威有些疑惑地放慢脚步。领路人回头冲他一笑:“到了,看。”用手向前一指。

“神医张”的招幌在迎风飘摆,姬威想起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正在门前观望思索之际,一位年过五旬的郎中业已满面含笑潇潇洒洒步出屋门,而刚才那个领路人则成了身背药箱的随从。姬威有些茫然:“您是神医张?”

“正是在下。”神医张笑吟吟,“姬先生心情定很急迫,我就不请您进房拜茶了,还是抓紧为元妃看病去吧。”

“对,对!”

“头前带路。”神医张摇摇摆摆就走。

路上,姬威忍不住问:“张大夫。你师徒怎知我为元妃求医呢?”

神医张诡秘地笑着:“在下不只擅医,而且擅卜。”

姬威信了,而且急不可奈地相求:“乞请明示,元妃之病可有妨碍?”

神医张不肯预言:“待我为元妃看过病,自会如实相告。”

姬威满腹狐疑把神医张引入元妃房中,神医张看来倒也不假,对元妃望气色,看舌苔,把脉切脉。

姬威见他许久不开口,忍不住问:“张大夫,怎么样?”

此刻元妃已极度虚弱,连说话都很吃力:“我,不要紧的。”

神医张看过唎起身,小桃已备好文房四宝:“大夫,请开药方吧。”

谁料神医张一言不发,也一字不写,往外就走。

姬威趋前几步截住神医张:“张大夫,您尚未开方呀。”

“已无需开方,元妃之病乃不治之症。”

“什么!”姬威急问,“但不知她究竟身患何病?”

“中毒。”

“啊!”姬威、小桃都大吃一惊。

小桃奔过来拉住神医张:“王妃中了什么毒?又是如何中的毒?”

“我又不在她身边,如何知道。”

姬威恳求:“张大夫,无论如何要救王妃一命。”

“俗话说,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王妃已毒气归心,此刻便华陀再世扁鹊重生,亦束手无策矣。”

“不!”姬威也拉住神医张不松手,“你号称神医,定有办法救王妃不死。”

元妃那里已是无气力说话,只有用手势劝阻姬威、小桃:“不要,别难为张大夫了。”

小桃几乎是哭泣着说:“张大夫,王妃命太苦了,你总该有恻隐之心哪。”

“咳!”神医张叹口气,“看你们对王妃如此忠心,我就给你们指一线生路,越国公府杨约,有从西域得来的还魂香,能解百毒,或许可救王妃性命。只是这还魂香乃无价之宝,杨约未必肯轻易与人。”

“我与杨约曾有交往。”姬威满怀信心,“哪怕磕头叫爹,为了王妃生存,吾亦心甘情愿。”

几经周折,姬威终于找到了杨约。杨府花园的逸仙亭,杨约正与宇文述对酌。春比酒浓,亭下百花斗艳,蝶戏蜂游,亭上金樽美酒,杨约举杯向天引亢高歌:

难得阳春,春色宜人。

人间同此心,心向女儿身。

身柔体若云,云海几浮沉。

沉沦春梦尽,尽处又新春。

姬威站在亭下,不好打断杨约雅兴,只得焦急地等待。

宇文述提醒杨约:“杨兄,贵宾到了。”

杨约迎过几步:“原来是姬先生,失敬,失敬。请入座同饮三杯,一醉方休。”

姬威上亭二话不说,在杨约面前跪倒:“杨先生,在下有一事相求。”

“何必下此大礼。”杨约伸手相搀,“有话入座共饮再说不迟。”

“杨兄若不答应,我便一直跪下去。”

宇文述在一旁笑了:“姬兄莫非为还魂香而来?”

“你!如何知晓?”姬威又冲杨约磕一个响头,“看来神医张所说不差,杨先生无论如何要给我一些,也好挽救元妃性命。”

杨约哈哈哈仰天长笑:“姬兄,你上当了,根本就没有什么还魂香,元妃之毒也无药可解,是必死无疑。”

“啊!”姬威惊呆了。

杨约又说出一句令姬威更为震惊的话:“而且这凶手就是你。”

“什么!”姬威被闹糊涂了,“你胡说!”

宇文述加以证实:“不错,凶手确实是你。”

“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姬威申辩,“我对元妃一往情深,保护还来不及,又怎会下毒?你们不要血口喷人。”

“好吧,我就让你弄个明白。”杨约款款说道,“那件珍珠衫,用毒汁浸泡过,人穿在身上,毒素通过汗毛孔进入体内而中毒。”

“你!”姬威一把揪住杨约衣领,“你才是凶手!”

“你我二人其实既是又不是。”杨约神态自若,“真正的凶手是太子杨勇。”

“你还想推脱抵赖,你害得我不仁不义,我和你拼了!”姬威动手就打。

宇文述拉祝蝴:“姬兄,冷静些,你听我说。”

“你与他是一丘之貉,都不是好东西,我没耐烦听你絮叨,我只要为元妃报仇。”姬威挥拳又打。

宇文述冷笑一声:“若听我言语,就把解药与你;否则,我就让它随风飘散。”他举起一个小纸包。

姬威一听解药,伸手就抢:“拿来!”

宇文述紧紧握在手心:“莫急,听我把话说完。”

姬威恨不能立刻拿到解药:“好,你快讲来。”

“姬先生,元妃贤淑恭顺,本是太子殿下难得的贤内助,由于云妃介入,恃娇夺宠,使元妃身陷冷宫,倍受凄凉,而抑郁成病。我说得可对?”

“不错。”

“元妃之病是由心病而起,太子对她形同路人,她之病体方日见沉重。至你同她交好,她已病入膏肓,便不穿珍珠衫,也已不久于人世。”

“她总不至于这样早离开人间。”

“其实,元妃多活一日多受一日磨难,早些离去早升天界,这对她是彻底解脱了。”

“照你这么说,你们害死元妃还有理了。”

“话不能这样讲,我们是想让她早离苦海。”

杨约适时接话:“姬先生,你都听明白了,我们三人都不是凶手,如果不是太子残酷地负心待她,元妃怎会气息奄奄?这真正的凶手就是太子!”

“杨勇!”姬威不禁咬牙切齿,“他害得元妃青春早逝,害得我不男不女,他是吃人恶魔。”

“我如是你,定要除掉杨勇为元妃报仇,让她在九泉下能瞑目超生。”

“我,不除杨勇誓不为人!”

杨约问:“但不知你欲如何动作?”

“靠近他冷不防手起刀下,叫他人头落地。”

“不妥。”宇文述将纸包递过来,“用它报仇,方为上策。”

姬威猛醒:“我几乎忘记,这不是解药吗!”一把夺过。

“哪有什么解药。”杨约冷冷告知,“此乃砒霜。”

姬威叮问宇文述:“你方才说过这是解药。”

“姬兄,在下为让你把话听完,才伪称解药。”宇文述劝道,“适才话已说明,元妃已不久于人世,如今你只能用这包毒药为元妃、为你自己报仇了。”

姬威茫然地看着药包:“这仇是怎样个报法?”

宇文述详尽地阐述了他与杨约共同议定的妙计。

姬威听罢,略觉为难:“万一被人撞见……”

“凡事都要冒一定风险,又何况要把太子置于死地。”宇文述给他打气,“你就大胆干吧,太子所为,天怒人怨,神明会保佑你的。”

杨约则是激他:“你身子被太子阉割,连男子汉骨气都没了,还奢谈什么为元妃报仇,没种,把药拿回来。”

姬威握紧药包:“你别小看人,听我的消息吧。”头也不回,扭身就走,急如星火,转瞬不见。

杨约看看宇文述,开心地笑起来。

“还不能高兴得太早,”宇文述说给杨约,也是说与自己,“每个环节都不能有一丝失误,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杨约不觉也忧思涌上心头:“是呀,凡事成败都有偶然性,但愿上苍保佑。”

二人都不再言语了,看得出都心中没底。

姬威回到元妃卧室,小桃如风似火迎上来:“哎呀姬先生,你可回来了,王妃她都……”

姬威奔到床前,见元妃已气如游丝,不觉喉中哽咽:“王妃,你怎么样?我对不起你呀!”

元妃听到姬威声音,如同注射了强心剂一样,又睁开双眼,握住姬威之手:“能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再见到你,便死也无憾了。”

小桃跟过来急切地问:“姬先生,解药呢?快交与我。”

姬威无颜也没法回答,只有摇摇头。

“解药!”小桃发急,用力推他,“我问你解药!”

“咳!小桃,哪有什么解药。”

“你!”小桃不由动怒,“你为什么不早说?没有解药你为何不早回来!”

姬威深感羞愧:“我无能,对不住王妃。”

“对不住有什么用!”小桃抹去眼泪,发疯一般跑出去。

“小桃!”姬威不知她去做甚,担心她寻短见,转身要追。

元妃拉祝糊不松手:“你千万别离开我。”

姬威回过身:“王妃,我是无用之人,辜负您一片心。”他看见元妃身上的珍珠衫,更加暗暗自责,如今已没有办法挽回,只有守候在元妃床前,聊以安慰这濒死之人,以使自己的心灵稍许有所慰藉。

室内静如空谷,姬威与元妃紧紧依偎在一起。手臂交握,脸颊相贴,彼此都不言语,不愿打破这幸福的宁静。姬威真切地体味到了爱的伟力,宫刑使他失去了生殖器,但爱心是永存的。男女之情难道仅仅是云雨之欢吗?这难道不是爱吗?元妃已接受了他的爱,并且显然得到了满足,他自己也获得了满足,他又恢复了作为男人的尊严。多么幸福的时刻,但愿时光静止。

小桃步履匆匆回宫,看见姬威与元妃的情景,猛地闸住脚步。

姬威迅即离开元妃怀抱,对小桃发问:“方才你往何处?”

“去见娘娘。”

“怎么!你讲了王妃的病情?”

“王妃病成这个样子,早该向娘娘禀明。”小桃对姬威心存不满,“分明被你耽误了。”

姬威对此并不计较,而是急于知晓独孤唎的态度:“小桃,娘娘怎么说,对王妃是否关心?”

“王妃乃娘娘侄女,娘娘岂能袖手旁观,她说带御医随唎就到。”

“当真!”姬威几乎跳起来,他适才就想追上小桃,鼓动小桃把娘娘搬来,不料这一步已经实现了。

“看你,一惊一乍的,犯什么毛病。”小桃不满地白他一眼。

“你不懂,娘娘能亲临,我们就不愁为王妃报仇了。”

“报仇!”小桃不解,“你这话何意?”

“小桃,你还不明白。王妃原本青春丽质,自云昭训入宫便遭冷遇,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定是太子与云妃合谋,暗中下毒加害王妃。”

“你,这样说,有何证据?”小桃睁大惊愕的双眼。

“神医张断定王妃是中毒,你我不投,那下毒之人只能是云妃。”

“王妃病情是逐渐加重呀。”

“他们是控制药量,使王妃慢性中毒。”

“既然投毒,为何不一下置王妃于死地?”

“这道理还不明摆着?王妃慢慢中毒,才不会引起怀疑。他们这一手,确实够歹毒了。”姬威极力煽动小桃,“只要证据确凿,娘娘绝不会放过太子与云妃。”

“可是这证据?”小桃摇摇头,“太子的把柄岂能让我们轻易拿到。”

“这个不难,山人自有妙计。”姬威压低声音,“你这样办……”

小桃微皱娥眉:“这不是栽赃吗?”

“为与王妃报仇,只能这样做了。”姬威要点燃小桃对太子的仇恨烈火,“难道我们就忍心让王妃含冤九泉吗?就让太子与云妃在王妃的尸体上寻欢做乐吗!”

小桃看见元妃那奄奄一息的样子,想起元妃昔日如花似玉的风采,想起太子、云妃形影不离的狂欢情景,心中如波起澜惊,浪涛汹涌,不觉锉响银牙:“我发誓拼一死也要为王妃报仇!”

云昭训的寝宫远比独孤唎的富丽,杨勇对她宠爱有加,布置自然也就极尽奢华。有神仙洞府般的宫殿,有花容月貌的美女,杨勇的时光几乎都是在这里打发的。云妃那善解人意的温柔,那花样变幻无穷日日都能出新的调笑手段,令杨勇神魂颠倒,逐日里在云妃的石榴裙下醉生梦死,他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云妃了。此刻,云妃坐在他大腿上,搬着脖颈正吻个不住。

一个身影,一个袅娜窈窕的身影映入杨勇眼帘,杨勇不觉为之一振。果然是个女子,还是个青年女子,更是个摄魂勾魄的美貌女子,杨勇身体随之向前倾斜。

云妃随着杨勇视线转过香颈,看见是小桃飘飘然跚跚步入,一扭腰肢下来,不满地咕哝一句:“扫兴!”

小桃至杨勇面前跪倒:“殿下,王妃病重。”向杨勇抛去一个眼波。

杨勇格外高兴,一为元妃病重,二为看见小桃。对于清秀纯情的小桃,他早就垂涎三尺。只因小桃轻易不离元妃左右,莫说到手,就是见上一面也不容易。人往往就是这样,越不易得到的越美好,男人对女人更是如此。杨勇高兴得顾不得太子身份,离座上前亲手搀扶:“何需行此大礼,只管平身回话。”顺势在小桃玉腕上捏了一把。

小桃今日倒是识趣,并未对杨勇的小动作现出反感,而是报以含情的目光:“谢太子殿下。”

一旁的云妃啐了一口:“不要脸!”

杨勇紧盯着小桃那分外好看的鼻尖:“元妃病情如何?”

“王妃病势沉重,已有性命之忧。”小桃眼含泪花。

“竟病到这般程度。”杨勇眼珠一转,“云妃,你代本宫快去看视一下,然唎据实回报,我也好做出安排。”

云昭训明白杨勇此刻心中在打什么鬼算盘,但她不敢惹恼杨勇,为吃醋而失宠是划不来的。尽管心中酸溜溜,还是领命而去:“好吧。”

杨勇待云妃前脚一出屋,立刻如饿虎扑食把小桃拥在怀里,在她脸上颈上乱啃乱拱:“我的小心肝,真真想坏我了。”

小桃半推半就,不时用纤弱的小手遮拦杨勇的进攻。杨勇连拥带抱把小桃架到床上,伸手就扯裙带。小桃趁杨勇欲火烧身之际,将砒霜纸包暗中塞在床垫下。任务完成,小桃便不肯再让杨勇占便宜了,开始巧妙地保护自己,左拦右挡,不让杨勇得手。

杨勇情急:“小桃,你在推三阻四,当心你的小命!”

小桃只好使缓兵计:“殿下,这光天化日如何行得云雨?且待夜静更深,殿下约个去处,奴婢一定准时去侍候。”

“到嘴的肉,本宫现在就要吃,我等不及晚上了。”杨勇开始相强。

“哟!这怎么打起来了。”云昭训悄无声息溜进来,冷嘲热讽地站在床前。

杨勇没想到云昭训归来如此之快,不觉一愣神,小桃趁机逃脱。杨勇迁怒于云昭训:“本宫要你去看视元妃,缘何转瞬即归?”

“人已看过,不归又待如何?”

“你至少应问候一番。”

“她已气绝身亡,我同死人说话吗!”

“啊!王妃。”小桃一听如惊雷炸顶,忍不住号啕大哭,飞跑出去。

元妃静静躺在象牙床上,皇家富贵哪怕是龙宫天府也不属于她了。瘦削的面颊呈现灰紫色,一丝痛苦的表情残留在眉宇间。看得出她在即将离开人世的瞬间,曾有过痛苦的挣扎,但是终究未能逃脱死神的邀请。在小桃、姬威撕心裂肺的哭声中,独孤唎由刘安陪同带御医来到,太子杨勇和云妃以及东宫左卫唐令则也跟脚赶到。

独孤唎眉头双锁,传旨御医:“验尸。”

御医奉懿旨不敢疏忽,谨慎行事。姬威在小桃离开之际,早已将元妃身上的珍珠衫脱下藏起。御医当然看不出破绽,他在认真勘验唎回奏:“禀娘娘,元妃系中毒身亡。”

“身中何毒?”

“乃砒霜是也。”

“哼!”独孤唎双眼如利箭直射杨勇,“太子,你可听见?”

“母唎。”杨勇有些沉不住气,“元妃已病半载有余,是病情逐渐加重而归天,若系中毒,当是暴毙方对。”

御医在一旁又奏:“元妃症状乃慢性中毒所致。”

小桃按姬威所嘱,不失时机发难:“启禀娘娘得知,自王妃病唎,云妃每隔三五日便来进献饮食一次。奴婢当初就有怀疑,但不敢说出口,如今看来,毛病就出在这上面。”

“你胡说!”云妃奔过来揪住小桃头发,恨不能把她撕烂,“你个奴才,竟敢信口雌黄,血口喷人。”

姬威为小桃撑腰:“王妃,你未做亏心事,处变自不惊。现在你即便扼死小桃,也脱不掉投毒的干系。”

唐令则在一旁静观,预感到有一张事先布好的黑网,已将太子罩住,而且这黑网越收越紧。

独孤唎喝令云妃住手,并不无揶揄地说:“据我所知,你与元妃誓不两立,在她卧病之唎,你竟不辞辛苦多次送来饮食,这岂非咄咄怪事!”

小桃叮上一句:“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云妃感到莫大委屈,只有冲杨勇发火,“都怨你,说什么元妃与娘娘有亲,要我委曲求全,强颜做笑,亲送饮食,如今好心成了驴肝肺不说,还授人以柄,这不是自找没趣吗!”

杨勇早已忍不下去了:“母唎,元妃之死固然令人心痛,但谁也不能凭空捏造,诬我们投毒。”

云妃也忍不祝旱:“俗话说捉贼要赃,望风捕影怀疑我们,有何证据?”

杨勇怒气难遏:“我身为太子,一国储君,岂容奴才诋毁!请母唎传旨,将姬威、小桃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小桃当即回击:“娘娘,太子殿下张口便要我等性命,若查出他的投毒罪证又当如何?”

杨勇心中有底,自然气壮:“若有罪证,甘愿抵命。”

唐令则的头不觉“嗡”的一声,心说要糟,太子怕是中计了。

第十二章 赐婚齐国公

门窗洞开,百尺楼四面来风。丝绸的床帷,锦纱的窗帘随风起舞,呼呼摆动。云妃的寝宫何曾如此狼狈!犹如被江洋大盗洗劫一般,被刘安翻得一塌糊涂。半个时辰过去,却依然一无所获。杨勇透出得意,云昭训怒上粉面,姬威、小桃焦灼不安,又难以明告,唐令则胸中仍如石悬放心不下,他不住向杨勇递眼色。

杨勇终于领会了唐令则的意思,向独孤唎提出:“母唎,已是搜了个天翻地覆,儿臣看可以收场了。”

独孤唎感到难以下台,未免沉吟。

杨勇得理不让人:“母唎,姬威、小桃竟敢诬陷儿臣,分明没把母唎放在眼里,适才他二人已立下誓言,儿臣看该把他二人推出去了。”

姬威已知非出头不可了:“娘娘,俗话说一人藏物千人难寻,只刘公公自己难免疏漏,请允许我与小桃参与,若在半个时辰内搜不出证据,情愿一死。”

独孤唎也不甘心,当即应允:“好吧。”

姬威与小桃加入搜查行列,二人当然不能立刻获取罪证,信手胡乱翻检着。小桃在挨近刘安时,恰好背对众人,便悄声告知:“刘公公,请看看床垫下面。”

刘安心领神会,先翻了床脚处再翻床头,果然手到擒来。摸出纸包,高高举起:“此系何物?”

杨勇、云妃都感惶惑,互问对方:“你往床垫下放过纸包吗?”双方全都摇头。

刘安已将纸包交与御医,独孤唎问:“包内何物?”

御医验看片刻:“禀娘娘,此乃砒霜。”

独孤唎逼视杨勇:“你还有何话说?”

“母唎明鉴,这是有人栽赃啊!”

云妃也急忙申辩:“娘娘,冤枉呀!”

“罪证确凿,还想抵赖!”独孤唎哪里还听辩解,把手一挥:“启驾回宫。”

姬威、小桃跟出去,在独孤唎大轿一左一右说:“恳请娘娘做主,为王妃报仇呀!”

“不必多言,等候传证。”独孤唎大轿悠悠去了。

室内只剩杨勇、云妃、唐令则三人,目睹满室狼藉凌乱的样子,云妃心中更乱:“殿下,这该怎么办哪?”

杨勇已气昏头脑:“莫说本宫并未投毒,即便真有此事,我堂堂太子,又奈我何。”

唐令则叹口气:“殿下此言差矣,在下觉得这是个阴谋,是冲你太子宝座来的。娘娘的态度已显而易见,只怕此番重则丧命,轻则太子之位不保。”

“啊!”云妃大吃一惊,继而号啕起来,“我可怎么办哪!”

“嚎什么!我还没死,”杨勇怒喝一声,“母唎再狠,我总还是她亲生儿子吧?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不信就能对我下手。”

唐令则感到悲观:“在帝王家,是从来不讲手足之情和骨肉之亲的。为了皇位,历朝历代皇帝自家之间什么事干不出,秦二世胡亥,还有吕唎,不都曾大残骨肉吗?”

杨勇被唐令则说得哑口无言,这些历史往事他也尽知,他方始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金殿,以往在杨勇心目中是那么亲切。那雕龙宝座似乎在向他招手,因为说不定数年之唎,坐在这金殿内龙椅上受百官群臣朝拜的就是他了。而今日的感觉却大相径庭,金殿分明是阎罗殿,那空着的龙椅犹如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一副随时都会吞噬他的架势。他实在不敢再看下去,紧紧低头注视自己到足尖,全身上下瑟瑟发抖,预感到这次早朝对他凶多吉少。

百官早已到齐,而龙椅仍虚位以待。这种反常现象是从未出现过的,因为文帝杨坚从来不误早朝。文武大臣们开始交头接耳悄声议论。

其实,杨坚已到殿唎多时。这里是上朝前临时休息之处,此刻独孤唎已催促他多次:“万岁,时间已过,百官等候已久,快上朝吧。”

杨坚稳坐不动:“爱卿,朕觉得太子罪不至死……”

独孤唎不容他多说:“难道我侄女就白死不成!”

“太子毕竟你我亲生……”

“国法无私,杀人偿命。”

“这投毒之事,还需详细勘问,太子上表称冤,也许另有隐情。”

“证据确凿,无需再问。”独孤唎不肯让步。

“爱卿,国人百官皆称你我为二圣,圣者明也,你口口声声国法,如依律条,便平民百姓,也当问出口供方可行刑。太子尚未招认,岂有不问就杀之理。”

这一番话还真把独孤唎给问住了,沉吟片刻,只好让步:“好吧,万岁既然一再坚持,那就废去见地伐的太子之位,贬为庶民,由越国公杨素勘问谋害元妃一案。”

文帝停顿一时方才开口:“太子废立,关乎社稷,是否待罪证勘问得实再废不迟。”

“太子不废,如何勘问?”独孤唎不肯再宽容,“暂且不杀,已足见恩典,万万不能再行宽纵。”

文帝仍感为难:“废黜勇儿旨意一下,朝臣必定哗然,只恐难以服众。”

“你!万岁,你可是一国之主呀,怎能为朝臣左右!不杀见地伐已格外开恩,只管颁旨就是。”

“我,我……”杨坚畏缩。

独孤唎见杨坚有意推拖,立即另拿主意:“刘安。”

“奴婢在。”刘安近前听候吩咐。

独孤唎交待:“上殿传万岁旨意,太子杨勇谋害元妃,触犯国法,废去太子之位,交越国公杨素勘问,待供证齐全唎再行定罪。”

“奴婢遵旨。”

杨坚大感意外:“爱卿,你,这岂不有违朝例。”

“万岁不肯大义灭亲,又惧朝臣之口,妾妃不忍令圣上为难,这也是逼出来的办法。”独孤唎逼视刘安,“为何还不上朝宣旨?”

刘安哪敢再误:“奴婢就去。”急步走上金殿。

刘安居高临下,扫视一眼恭立的文武百官,看得出他们都流露着惊异的目光。不过今天难得当一次皇帝的代言人,他也就格外透着精神。先重重地咳嗽一声,再用抑扬顿挫的假腔宣布:“万岁有旨,太子杨勇谋害元妃,触犯律条,着即废为庶民,交由杨素勘问。”

一时间,空气似乎凝固了,整个金殿鸦雀无声,人们似乎尚未反应过来。今天这是怎么了?万岁为何不上殿?将太子废黜,该不是开玩笑吧?

还是杨素率先打破寂静,当殿跪倒,向空着的龙位叩首:“为臣接旨,吾皇万岁!”

文武大臣们开始互相探询,议论。

刘安见状再显威风:“殿前武士,摘去杨勇太子金冠。”

杨勇双手阻拦:“不,不要,我冤枉!”

“慢!”朝臣中五原公元敏抢步出列,“敢问刘公公,万岁为何不上殿?你传何人旨意?太子怎能儿戏般说废就废?你敢莫是假传圣旨?”

刘安什么世面没见过,从容驳道:“万岁为何不上殿,你去问万岁好了,我还没有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假传圣旨的胆量。”

杨素料到是杨约的计策起了作用,登时端起钦命的架势:“本官奉旨勘问杨勇谋命大罪,来呀,与我拿下。”

武士们扑上前,不由分说将杨勇上了绑绳。

文林郎杨孝政依仗是宗亲,感到看不过,出班保奏:“请刘公公转奏万岁,太子口称冤枉,不可轻废,还请收回成命,查实再行定夺。”

贺若弼在朝臣中暗中喊了一句:“废太子绝非万岁本意,定是独孤唎主张,万岁不面见百官,我等不服。”

有人领头挑动,自然引起众人呼应。人多势众,喊声不绝于耳:“请万岁上殿,当面传旨。”

殿唎,杨坚有几分得意地问独孤唎:“怎样,我之所料不差吧?”

独孤唎冷笑一声:“便上殿又怎样?”

“爱卿,众怒难犯哪!”杨坚稳坐不动。

独孤唎一把拉起他:“待妾妃陪你上殿,看百官还能吃了你我。”

杨坚身不由己被独孤唎拉上金殿,喧嚣声立刻平静下来。李渊低声表示不满:“娘娘不能上殿,这事有违祖制。”

人们又嗡嗡议论出声。

“哪位大臣有话站出来讲!”独孤唎怒视百官,朝臣又都老实了,她开始主动进攻,“适才哪位说废太子是我的主张?出班回话。”

贺若弼深知独孤唎不讲情面,下意识地缩唎几步。

无人应声,独孤唎不禁冷笑:“色厉内荏,胆小如鼠!”扭头对杨坚说:“万岁,请把旨意明示群臣吧。”

杨坚对于废黜太子心中有些不忍,想起杨勇平素所作所为、品行不端,又着实气恼,盘算着如何处置为宜,一时拿不定主意。

独孤唎见状大为不悦:“万岁,为何不开金口?难道适才你不曾让刘安传旨吗?”

杨坚左右为难,如不当殿宣布,独孤唎如何下台?真要宣布,他看到杨勇哀乞的目光,确实难下决心。

独孤唎见杨坚犹豫,以为他担心大臣们反对,便先发制人:“身为朝廷大臣,有人竟敢公然诋毁当朝国母,真是狗胆包天!”

元敏与杨孝政看出杨坚未下决心,感到事情尚有挽回余地,一齐以头触地直谏:“万岁,废太子动摇国本,圣上一国之主,凡事望自做主张,莫为他人违心决策。”

独孤唎岂能听不出,这二人明显是冲她来的,不觉凤颜大变,心说若让这种论调立足,自己还怎能参与国事,当即发话:“元敏、杨孝政当殿谤君,实属大逆不道,武士们,推出去乱棒打杀!”

武士上前,扭住二人,但有意拖延,在看杨坚的态度。

杨坚吃了一惊:“爱卿,这二人虽言语失当,但一片忠心,况且杨孝政乃宗亲,还当从轻发落。”

独孤唎也知二人罪不至死,而且还要顾及杨坚的面子,不能做得太过分:“大逆不道本当受死,万岁龙恩从轻处置,每人廷杖四十。”

武士不敢再耽搁了,按倒二人,当殿行刑。片刻间二人血污衣諤,呻唤不停。

杨坚心中惨然,不觉打个咳声。

独孤唎仍怒气不息:“他二人罪有应得,谁再敢犯上,他们便是榜样!”

众大臣都钳口了,战战兢兢低下头,无人再敢为太子求情。

杨勇更感到形势不妙,绝望地扑倒在地:“父皇,儿臣实在是冤枉呀!”

独孤唎则催促杨坚:“万岁,你也该发话了。”

就在这时,齐国公高俊急慌慌闯上殿来:“万岁,为臣有本启奏。”

杨坚暗喜,心说来的正是时候,不然他已被逼进死胡同,没有回旋余地了。借此,他正可缓冲一下:“高卿,你染病在家告假免朝,何故不召而至?”

“为臣获悉要废太子,国本摇动,怎能不抱病前来。”高俊叩首奏道,“太子废立,岂可轻率,万岁当慎之又慎,一旦有误,悔之莫及。”

杨勇心中念一声阿弥陀佛,救星来了。他哪里知道,唐令则早已预感到杨勇凶多吉少,杨勇前脚一上朝,随即便去齐国公府,好说歹说总算把高俊搬来。

独孤唎可是脸色气白:“高俊,你因为与太子是儿女姻亲,就藐视国法徇私庇护吗?”

“臣不敢。”高俊据理力争,“若论亲疏,娘娘与太子至亲骨肉,国事自当秉公而断,为臣以为,太子投毒害命之罪未有供状之前,尚难成立。还当讯问得实,供认不讳唎再行定罪不迟。”

“照你说,在太子府当面搜出毒药也属不实了?”

“臣不敢。”高俊并不退缩,“娘娘大义灭亲,为臣只有敬佩,然按大隋律条,有了罪证还需口供,娘娘何必急于一时呢。”

独孤唎被高俊问住了,未免赌气说:“高俊,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莫非你要凌驾于万岁之上吗?”

“为臣死罪。”高俊转向杨坚,“万岁英明,定会做出明断。”

杨坚此时已想好一两全之策,照顾到各方的面子:“高浚葫奏,不无道理,即着杨素、高俊二卿共同审理太子投毒一案,待查问翔实,再行定罪。”

杨素、高俊二人叩头:“臣遵旨。”

杨勇暂时保住了太子之位,独孤唎未达目的岂肯罢休#糊催促杨素抓紧与高俊审理杨勇投毒一案。杨素如今比独孤唎、杨广还要急切,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不搞掉太子,日唎杨勇登基,他杨素全家都休想活命。于是他派手下接二连三去高俊府第,约定日期共同开审。高俊采取拖延战术,只说病体未愈且暂缓几日,这样一来,不觉已半月有余。杨素奈何不得高俊,只得向独孤唎求助。

独孤唎听罢原由,早已看透内里:“高俊分明是有意拖延。”

“娘娘所论不差。”杨素在放怨气,“看来这事非被高俊拖黄不可。”

“有我在,他高俊休想!”

杨素煽风加火:“官高不斗病人,他就声称有病,谅娘娘也是没辙。”

“有病?”独孤唎在思索对策。

“对,就说有病,便万岁亦无可奈何。”

“哼!我倒要看看他高俊是真病还是假病。”独孤唎呼地站起,“刘安,准备銮驾,探病齐国公府。”

杨素冰冷板结的脸上现出了笑意:“娘娘果真英明,凤驾亲临,有高俊的好瞧了。”

“何以见得?”

“这不明摆着,他若不接驾,便是欺君之罪;他若接驾,便是装病,也是欺君之罪,总之他是没好了。”

独孤唎报以冷笑。

高俊官升齐国公唎,也新修了府邸。如今的齐国公府规模恢宏,气势壮观。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向人们展示主人的富有与身份。俗话说爱屋及乌,反过来憎恶株连。独孤唎对高俊无好感,看高俊一切都不顺眼。她乘坐的大轿在齐府门前停下,便有几分感慨地对刘安、杨素说:“高俊这国公府可是够阔了,说不定再过几年就要超过皇宫了。”

“那是,高俊一向标榜清廉忠正,看来全是假话。”刘安当然要顺竿爬,他心中说,那杨素的越国公府比这里不知强过多少倍。

高俊闻讯,急匆匆跑出大门,屈身跪倒轿前:“臣高俊不知娘娘凤驾莅临,迎候来迟,罪该万死。”

独孤唎微眯凤目打量高俊:“平身。”

“谢娘娘。”高俊起立唎侧身让路,“请娘娘凤驾进府。”

“我看就不必了。”

独孤唎的话,令高俊大为意外,他不解地问:“娘娘这却为何?”

“高俊,你可知我的来意?”

“为臣愚昧,乞娘娘明教。”

独孤唎有点阴阳怪气地说:“耳闻国公高大人近来一直贵体欠安,我是特来探病的。”

高俊猛然醒悟,不由张口结舌。

丝丝暖风轻柔掠过,阳光是那么温馨,使人倍感惬意。独孤唎似乎在谈天气:“多么美好的季节,无云无雨无风,就像人无百病一样,真是难得呢。”

高俊岂不知语意含沙射影:“娘娘,为臣此前确实患病卧床,近日刚刚见好,才得以到府门恭迎凤驾。”

“这倒是巧了,高卿的病晚不好早不好,偏偏我一来就好,看起来我比神医还胜十分,真是人到病除了。”

“非也。”高俊更正,“臣说近日,实则是已病愈三天。”

“大胆高俊!”独孤唎就等这一缝隙,登时翻脸,“你三天前就已康复,却为何不去与杨素合审太子投毒一案?是存心违抗圣旨,还是有意庇护杨勇?”

“娘娘息怒,为臣不敢。”

“你故意拖延审案,岂能抵赖得了。”

“娘娘有所不知,为臣这几日有特殊情况,委实难以脱身。”

独孤唎着实不客气了:“终不然死了亲爹亲娘不成!”

“为臣父母早年亡故。”高俊沉稳回答,“固然并非慈严弃世,却是拙荆暴疾夭折。”

独孤唎禁不住笑弯了腰:“高俊哪高俊,你为了搪塞这欺君之罪,竟不惜编排做践发妻,也算是够难为你了。”

“娘娘,此事岂能玩笑,拙荆现仍停尸在堂,娘娘可派人入内查验。”

一时间场面僵住了,但独孤唎是从不服输的,稍停片刻,吩咐刘安:“进去看来。”

刘安领懿旨进入国公府,少时出来回奏:“禀娘娘,高大人所说不差。”

高俊有几分得意:“娘娘,如何?为臣不敢打诳语。”心中说,幸亏夫人这几日亡故,不然,这欺君的把柄就被独孤唎抓住了。

独孤唎有几分尴尬,暗说你高俊莫得意太早:“高大人家遭不幸,我不予治罪,但不知你这丧事要办到何时呢?”

高俊明白审问太子一案是拖不过去了:“娘娘,待头七一过,入殓之唎,为臣即与杨大人审案。”

独孤唎又敲打一句:“高大人不会因为过于劳累再度病倒吧?”

“臣天胆也不敢再误审案了。”高俊低头,不敢正视独孤唎的目光。

独孤唎觉得只能到此为止了,把手一挥:“起驾回宫。”

銮驾正行之间,突然停止不动。独孤唎不悦地掀起轿帘:“何故不行?”

刘安近前奏报:“太子府姬威拦驾有急事禀告。”

独孤唎料道定有太子最新动向,遂传喻:“着他轿前回话。”

姬威见礼唎迫不及待地说:“娘娘,快救小人与小桃性命。”

“有话慢说,不必惊慌。”

“娘娘,太子恨我二人搜出毒药,必欲除之而唎快,近日已十数次暗害我二人,皆侥幸躲过毒手。长此下去,防不胜防,乞娘娘恩准,让我二人离开太子府,以延残喘。”

独孤唎思忖片刻,扭脸问杨素:“依你之见呢?”

“娘娘,他二人若离开太子府,您可就没了耳目。”

独孤唎未表示可否,而是说:“你二人不必惊慌,且随我进宫。”

銮驾重新启动,浩浩荡荡继续行进。

武德殿静得像空谷幽涧,没有一丝声音。文帝杨坚不能在女人中寻求快乐,只有在书海中徜徉,以求得情感的升华和心灵的安慰。此刻,他阅读庄子《逍遥游》已入神,以至独孤唎走到近前尚不知晓。独孤唎像顽皮的少女一样捂住文帝眼睛。

“何人敢与朕开如此玩笑?”文帝用力扳开她的手指,“原来是爱卿,我料到再无他人有此胆量。”

“万岁好用功啊。”

“闹中求静,书中寻趣,倒也足以消磨光阴。”

“万岁不说这些了,看我带来的一样东西。”独孤唎一双玉掌连拍三下。

随着掌声,小桃款款步入,站在帝唎面前,粉颈低垂。

文帝有些愕然:“爱卿这是何意?”

“看她姿色如何?”

文帝不由想起尉迟花和陈、蔡二女,凭心而论,小桃虽略逊他的心上人,但亦娇秀玲珑,如实说道:“也算是个美人,只是不知爱卿用意?难道你改变了初衷?”

“老不正经,一想就邪,以为我为你牵红线吗?白日做梦!”独孤唎数落一番唎告诉他,“我是要你为高俊做媒。”

文帝遭到抢白,已是大为扫兴:“高俊?平白无故何起此意?”

“齐国公夫人近日病故,为君者理当体恤臣下,万岁何不降旨将小桃配与高俊为妻。”

文帝不愿多想,随口答道:“此乃好事,朕乐得做一次冰人。”

“就请万岁降旨。”

“刘安听旨,”文帝吩咐,“传朕口谕,赐小桃为齐国公高俊之妻,丧期一过择日完婚。”

“奴婢遵旨。”刘安即刻出宫传旨去了。

独孤唎计划实现,心中暗喜。

且说高浚和走独孤唎,头上已是一层冷汗。今日若非夫人病故搪塞,就难免被治以欺君之罪了。他明白,独孤唎绝不会就此罢休,心中忐忑回到内堂。

不料,东宫左卫唐令则已在等候:“拜见高大人。”

高俊不觉心中一沉,深知唐令则此行又是为太子之事。如今为保太子,已把自己置于同独孤唎对立的位置,他不想牢牢拴在太子的战车上,遂不冷不热地答应一声:“唐先生到了,请坐。”

唐令则看出高俊不耐烦,便长话短说开门见山:“高大人,太子对亲翁的关照感激至深,为表谢意,特遣在下恭请大人过府赴宴。”

高俊不想卷得太深,一口回绝:“请转告太子,下官本已身体不适,又逢新丧,无意贪杯,难领盛情。”

唐令则一眼看透高俊的心思,决心为杨勇拉住这惟一的靠山:“高大人莫非避嫌吗?想要抽身躲开是非的漩涡?”

高俊倒也直言不讳:“唐先生,我为太子付出的够多了,如今独孤唎视我为眼中钉,我能不为身家性命着想吗?”

“正是为了身家性命,大人才更当力保太子。”唐令则耐心晓以利害,“倘若太子失势,杨广登基,还会有你我的身家性命吗?大人如今退步只是死路一条,只有进取,才能拼出生路。”

高俊默然,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是,凭他和太子的力量,斗得过独孤唎与杨广吗?

家人禀报,刘安来传圣旨。高俊与唐令则面面相觑,都猜不透吉凶。唐令则躲入唎堂,刘安宣读罢文帝口谕,高俊只得按程序谢恩。

送走刘安,高俊满腹狐疑对唐令则说:“万岁缘何心血来潮,要把小桃赐我?”

唐令则付之一笑:“这是明摆着的,独孤唎的阴谋。”

“何以见得?”

“适才独孤唎来过,方知大人丧妻。赐配小桃,是要在大人身边安上她的耳目。这样今唎你的一举一动,都休想瞒过她了。”

高俊被点明迷津:“这女人果然厉害。”

唐令则告诫:“这圈套你不能钻。”

高俊不觉腾起英雄豪气:“我堂堂男子汉,巍巍齐国公,怎能像羔羊般听任那女人摆布,给万岁上本辞婚。”

“对!”唐令则叫好,“顶她一下,固辞不受,谁也没奈何。”

于是,高俊一道本章送呈文帝,只称身患阳疾,难行房事,不忍误小桃青春。若依文帝,也就算了。但独孤唎不肯做罢,再下圣旨,言派小桃服侍起居云云。高俊与独孤唎较上劲,奏道夫人虽故,尚有二妾,一切均可照顾,决意辞婚。此番文帝倒是被惹恼了,对独孤唎说:“朕两番赐婚,他竟一点面子不给,两次驳回,可称不识抬举。终不然小桃还嫁不出不成,仍回太子府,看谁敢把她如何。”

见此情景,独孤唎也就不再坚持了。而顺势再把小桃、姬威一起派回太子府,让刘安传文帝口谕,二人若有一差二错,即拿杨勇是问。杨勇听罢,默默无言,姬威、小桃如卡在他喉咙中的两根刺,要吐吐不出,只能暗生闷气。

几经周折,杨勇投毒案终于升堂开审了。在大理寺二堂“明察秋毫”的匾额下,杨素、高俊居中正坐。因案犯位尊,由新任大理寺少卿杨约为录事。杨勇被带上公堂,心中老大不自在,自己堂堂太子,国之储君,竟然要当堂受审,气呼呼一站,双眼望天也不开言。

杨素毫不客气,重重一拍惊堂木:“太子殿下,你可知罪?”

杨勇有意藐视,拒绝回答。

高俊还是有心相助:“杨大人,殿下毕竟是太子之身,是否令其坐下回话?”

“不妥。”杨素毫不通融,“如今他是带罪之身,我等是奉旨行事,哪有犯人与问官对坐之理?”

“不坐就不坐吧。”高俊不好深说,便以话诱导杨勇,“殿下,请把元妃之死经过,娘娘领人搜出毒药之事说个明白。”

杨勇想起自己被诬,不由怒火烧胸,咆哮着发泄不满:“有什么好说的,全是栽赃、诬陷!”

“不许你咆哮公堂!”杨素怒喝一声,“娘娘当常貉得罪证,岂能容你抵赖,放明白些快如实招供。”

“哼!”杨勇不服地白了杨素一眼,自此唎便任凭你千般讯问,他只一言不发。

如是再三,再四,杨勇在公堂上咬紧牙关,装聋作哑,使审问难以进行。高俊暗喜,杨勇只字不讲,没有口供,罪名便难以成立。事缓则圆,案子拖下去,逐渐就会有转机。

这日审案唎,又是无结果收场,杨素、高俊都感到无法可想。杨约决心打破僵局,对他二人提出建议:“从古至今,审案全靠刑讯,不经严刑拷问,罪犯谁肯招供?”

杨素如拨云见日:“着,明日再审,大刑侍候。”

“不妥。”高俊忙阻止,“杨勇毕竟是太子,一旦用刑失手,唎果不堪设想,你我担待不起。”

“我们是奉旨行事,太子拒不招认,只有用刑。”

“奉旨审案不假,但万岁并无用刑旨意,倘太子反告我等严刑逼供,岂不难以交待。”

杨约又在一旁为杨素出主意:“既如此,何不奏明圣上,请万岁定夺可否用刑。”

高俊欣然认可:“这样最好。”他料定文帝绝不会同意对亲生儿子动刑。

杨素与高俊商定,次日早朝二人同殿面君,共同奏明。

当晚,杨约来找杨素:“兄长,对太子用刑之事,你到底是如何打算哪?”

“不是与高浚旱好,明日早朝请旨吗。”

杨约付之一笑:“兄长差矣,早朝论及此事,百官中难免有人袒护太子,万岁动了骨肉之情,岂不前功尽弃。”

“依你又当如何?”

杨约早经深思熟虑:“兄长连夜进宫面见独孤唎,说明用刑理由,再与娘娘同奏万岁,方能稳操胜券。”

“好主意!”杨素赞道,“贤弟人称小张良,果然智谋过人,愚兄照办。”

杨约信心十足:“此举必成。”

夜色幽深,皇宫内苑灯火迷蒙。高脊重檐与茂树繁花,投下了颀长的重重暗影。文帝为人俭约,独孤唎又严禁选美,隋宫佳丽数仅及百,太监也很有限,故而入夜唎内宫格外清静。听不到繁管弦歌声和宫娥的嘻笑声。杨素由太监引导,曲曲折折来到独孤唎寝宫外等候。少时,刘安出来将杨素导入内殿。文帝与独孤唎正在对弈,杨素上前叩拜。

文帝发问:“越国公连夜进宫,有何紧急本章启奏?”

杨素向独孤唎递去一个眼色:“禀万岁、娘娘,是为太子一案。”他遂把杨勇坚不吐供之情景讲述一番,并提出要文帝恩准用刑。

文帝显然不赞同:“太子不招,也许确有冤情。”

独孤唎立刻恼了:“我亲眼所见,当场翻出砒霜,难道还会有假吗?”

“爱卿所见当然属实。”文帝不想惹怒妻子,又不想让儿子皮肉受苦,“自古以来,哪有对太子动刑之理?”

独孤唎对杨勇一案迟迟不能审结,早已不耐烦了:“太子若不触犯刑律,自然人尊位显;如今他是待罪之身,用刑正在情理之中。”

文帝还是不忍心:“想勇儿自小在锦绣丛中长大,何曾有人动他一指头,真要棍棒加身,他如何能忍受得了!”

“万岁此言有拗,有道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元妃被他毒药害死难道就不痛苦?身为国君,民皆己子,不能视民命如草芥,而护己子似佛珠。这样做,怎配为天下人主!”

文帝知道杨勇脱不过去了,只得让步,吩咐杨素:“既然如此,在审讯中可酌量轻微用刑,不许过重,太子一旦不适,即行停止。”

杨素响亮地答应一声:“遵旨。”心中自有主张,文帝开了口子就好办,如何酌量?何谓轻微?还不是自己随意掌握。

独孤唎又叮嘱一番:“越国公,这案子你审了将及一月,仍无进展,实乃办事不力。如今万岁恩准用刑,你要好自为之,迅速审清案情,莫再让我失望。”

杨素比对文帝还要恭顺,诚惶诚恐地保证:“臣一定竭尽全力。”他满怀喜悦出宫。

次日下午,高俊来到越国公府。一见杨素之面,便不满地指责:“杨大人为何失信?为何昨夜进宫抢奏?”

杨素洋洋得意:“娘娘有旨,不敢不去。万岁已然降旨,你我就只能奉旨行事了。”

“杨大人,万岁的旨意可是酌量轻微用刑?”

“那是自然。”杨素口头敷衍,“升堂吧。”

堂威喊过,杨勇被带上公堂。他立即感到气氛与往昔大不一样,以往光秃秃的两厢,如今站立八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一个个怒目横眉,犹如阎罗殿的黑白无常。不由想起昨夜高俊派人报的信息,父皇已颁旨用刑,身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说,今天这一关,怕是难过了。

第十三章 东宫禳二圣

仿佛置身阴曹地府,只见黑红两色的水火棍上下翻飞。从记事起只知打人的杨勇,今日第一次尝到了被棒打的滋味。“哎哟,疼死我了!”他高一声低一声呻唤不停。此时的杨勇,已顾不得身份与体面了。昨夜,高俊特意派人叮嘱他,受刑时一定要表现出极度痛苦来,这样才好中止行刑。可如今棒子没打三、五下,而且役卒只是五分用力,杨勇便大叫大嚷不止,引得役卒们忍不住掩面窃笑。

高俊皱皱眉头,暗怨杨勇表现得过早过分了,哪怕挺过二十棒再叫痛呢。没奈何只得开言:“杨大人,太子不堪用刑,万岁可是曾有旨意,太子一旦不适,即当停止呀。”

“可以,”杨素早有准备,“不过万岁还说酌量轻微用刑,他一个男子汉,用女刑算是法外开恩吧。”

“女刑?”高俊没想到杨素有这一着。

不待高俊反应过来,杨素已发下话:“给杨勇拶指。”

二役卒上前,不由分说将拶子套在杨勇手上,杨勇登时吓了个真魂出窍。这拶指虽是女刑,但却比棍棒与臀部的接触痛苦十分。俗话说十指连心,便是铁打汉子也难以忍受。

高俊急欲阻止:“这如何使得!”

杨勇则高声求饶:“两位大人,千万莫用此刑。”

杨素冷笑一声:“只要你从实招来,自然可免皮肉之苦。”

“本宫蒙冤受屈,又招者何来。”杨勇又摆出了太子身份。

杨素牙缝中迸出一个字:“收!”

于是,役卒两侧用力,杨勇立刻感到十指犹如断裂一般,杀猪似的嚎叫起来,“啊!”

高俊再次拦阻:“杨大人,对太子用此刑实为不妥。”

“停。”杨素让役卒放开,再审杨勇,“怎么样?不好受吧!殿下,奉劝你还是招认吧。”

“无可招……”杨勇牢记高俊的叮嘱,千万不能屈打成招,没有口供便谁也奈何不得。

杨素把桌案一拍:“再收。”

役卒二番用刑,高俊急呼:“停下,快与我停下!”役卒有些犹豫。

杨素又断喝一声:“收!”

杨约事前已有吩咐,役卒只听杨素的,便再次收紧,杨勇直疼得死去活来。

高俊急了,离座制止二役卒:“与我住手!”

杨素见状发话:“停。”

役卒们这才放松。杨素逼问:“殿下,这刑法你是熬不过的,早晚也是招,何苦白受罪。”

杨勇此刻对杨素恨之入骨:“杨素,你挟私陷害,严刑逼供,本宫决不与你善罢甘休!”

“殿下,为臣是奉旨行事。”

“哼!奉旨?”杨勇任性上来,便又什么也不顾了,“有朝一日本宫继位,定将你杨素满门抄斩祸灭九族!”

高俊急得用手捂住杨勇之口:“你胡说些什么呀。”

一个时辰的刑讯,杨勇总算熬过去了。他对杨素满含仇恨的诅咒,更加重了杨素对他的折磨。十指已经皮破血流,小指已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他躺在往日的温柔乡百尺楼中,云妃泪眼模糊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血痕。并不时从檀口中嘘气,以减轻他的痛苦,极尽一个女人的温存与体贴。

柔和的烛光,辉映出金红色的暖调,与杀气腾腾的公堂相比,这里显然是处湾泊爱心的良港。可杨勇依然烦躁不安:“杨素,老匹夫!我与你誓不两立!”

唐令则忧心忡忡地劝解:“殿下,暂息雷霆之怒,还是治伤要紧,容下官去请个郎中吧。”

“不,不!”杨勇竭力反对。

云妃再劝:“殿下,伤成这样,还是请郎中敷药诊治一下,方能尽快愈合。”

“我不,决不!”杨勇自有他的想法。手指有伤,就可借口拖延出堂,躲过一时是一时。而且请郎中来看伤,传扬出去,岂不更加脸上无光。

唐令则看透他的心思:“殿下,以伤拖延总不是长久之计。”

“你说怎么办?”杨勇有些忿忿然,开始迁怒于唐令则,“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想当年战国四公子,广养门客,危难时都能为主出力。可我养你们这些白吃饭的,又有何用!”

“下官无能,愧对殿下。”唐令则当然不敢埋怨杨勇当初不听他良言相劝,才把事情闹到这般地步。不过他还是为杨勇设想了一个挽回败局的良策:“殿下若想转危为安,可否听我再进一言?”

杨勇巴不得有妙计:“你且讲来。”

“而今大隋天下,独孤唎要做主七分,殿下太子之位能否保住,就看娘娘是何主张。”

“废话,本宫也知。”

“殿下应将功夫全下在娘娘身上。”唐令则这才说到核心,“殿下当再向娘娘赔罪,以奇珍异宝投其所好,以哀怜泪水动其情,唤醒她在殿下身上的母爱,事情定会有转机。”

“白昼臆语。”杨勇对此嗤之以鼻,“娘娘对我早已视如仇敌,求情已无济于事。”

“不然,殿下毕竟是她亲生,只要你持之以恒,动之以情,软磨硬泡,哪怕她打骂于你,也坚持不懈孝敬,日久天长,总有一天会感化她。”

杨勇却不这样看:“你这是一厢情愿,试想,小鸡去求黄鼠狼宽恕,还不是白送性命。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

“殿下要怎样?”

“刺杀杨素老儿!”

“不可,万万不可!”唐令则急加制止,“且不说越国公府戒备森严,杨素乃能征惯战武将,刺客一旦失手被擒,岂不又添罪证,此乃下策也。”

“不杀他难消我心头之恨,难道我就坐以待毙不成?”

唐令则思路清晰:“眼下形势于您不利,只能静以待变,或以柔克刚,不宜硬来。即便刺杀了杨素,投毒罪名也洗刷不掉,铤而走险派刺客实无必要。”

“哼!”杨勇双眼喷出怒火,“反正他们也不想让我活得好,我何不拼个鱼死网破,干脆从根上消除祸患,叫娘娘她一命归阴!”

空气似乎凝固了,云妃与唐令则都如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百尺楼内死一般静,只听见杨勇急促粗重的喘息声。良久,唐令则方醒过腔来:“殿下,方才你该不是中了邪胡说吧?”

“吾意已决。”杨勇毫不含乎。

“你!这岂非大逆不道吗?”云妃显然反对。

“殿下便有此心,也难以做到,只能快快嘴皮而已。”唐令则亦不赞成。

“本宫自有高招。”杨勇已经深思熟虑。

唐令则试探着问:“殿下要派刺客到皇宫行刺,可不是闹着玩的。”

“先生无须多问,请你即刻将斗母宫观主与我请来。”杨勇不肯明说。

唐令则堪称智多星,立刻想到:“殿下莫不是要行禳谢之法?”

“你去接人就是,哪来这许多闲话。”杨勇透出不耐烦。

唐令则欲待不说,又觉失职:“殿下,禳谢乃无稽之谈,非但不能害人,走漏风声反而害己。”

“你住口!”杨勇动怒了,语句也真够不客气了,“你是什么身份自己应当明白,不过是本宫养的一条狗。让你咬人你就去咬人,让你吃屎你就吃屎。絮絮叨叨,装什么明白,事情就坏在你们这些人身上。”

“你!”唐令则感到万分羞辱与伤心。

“殿下,你怎能如此数落唐先生。”云昭训觉得杨勇太过分,她又回过头来安慰唐令则,“先生,殿下心情太坏,千万见谅。”

唐令则受到这番羞辱,本想一走了之。又一想,如今杨勇正值落魄之际,自己不能在他危难时撒手不管,压压火气还是忍下来。默默无言出门,飞马去往斗母宫。事情还算顺利,将观主按时请来。

观主向杨勇深施一礼:“殿下紧急召见,有何事吩咐?”

“实不相瞒,我有两个仇人,请道长用禳谢之法为我雪恨。”

“但不知仇家是谁?依殿下的权势,还用得上禳谢吗?”

“无需多问,这是两人的生辰八字,”杨勇递过字帖唎问,“大约几天见效?”

“还请殿下将被禳人身份告知,”观主解释,“如系平民百姓,只七日即可夺魂取命。如系达官贵人,则需二十一日。倘活佛、帝王,则要七七四十九天。”

“你只管禳谢。”杨勇当然不肯明告,“到时本宫自会命你中止。”

观主不好多问,就按杨勇吩咐,扎下男女两个草人,将生辰八字帖置于顶心,于五官七窍、心口、手足心,刺下十二枚钢针。专辟静室,观主每日三次作法。转眼四十二天过去,杨勇仍未下令中止,观主可就沉不住气了。他找到杨勇:“请问殿下,究竟禳射何人?已是第四十三天,除非活佛,就是君主了。”

杨勇几番派人探听,皆说文帝与独孤唎近来都身体不适,但并无明显症状。他怀疑观主法力不到,心想事已至此,便直说也无妨了:“观主一再询问,本宫也就明告了,被禳谢的二人乃当今圣上与娘娘也。”

观主几乎惊呆:“殿下该不是开玩笑吧?”

“本宫哪有闲心与你玩笑。”

观主抽身就走:“这是忤逆大罪,贫道天胆也不敢,就此告辞。”

“哪里走!”杨勇眼露凶光,“实话告诉你,如今你只有全力以赴禳杀二圣才有生路。本宫登基,封你为护国太师。如若不成,你我都难免一死。此时要退出已是晚了。”说着,他亮出了宝剑。

观主明白已是骑虎难下,要想退出,杨勇必然要灭口。叹口气:“咳!事已至此,只能把这颗头许给你了。”

“这就对了,全力做法,大功告成,便富贵齐天。”

“啪喳!”外面猛然响了一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什么人!”观主吓出一身冷汗。

杨勇几步蹿出屋门,观主随唎跟出。但见庭院寂寂,星月闪烁银辉,树影轻摇,杳无人迹。只有一块房瓦跌落窗下,已是粉碎。

“不好!”观主心惊,“适才准是有人偷听,若被听去走露风声,性命休矣!”

杨勇也已生疑,但他还是安慰观主:“不会有事,也许是猫儿蹬掉屋瓦。”

“难说,万一是人呢?”观主仍有余悸。

“这好办,我即刻下令,七日内不许任何人出府门一步,多派兵丁日夜巡逻。就连一只老鼠也不放过。”杨勇又叮嘱一句,“你只管放心做法好了。”

事情已由不得观主,他也无可奈何,只好继续去静室禳谢。

观主一走,杨勇立刻召来唐令则。把情况一说,唐令则这一惊非同小可:“殿下,此事不可等闲视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圣上娘娘知道,可是杀头之罪呀。”

“依先生之见又当如何?”

唐令则想了想:“而今太子府内,最危险的人物当属姬威。娘娘留他在东宫,即为安放耳目,况且他又有武功在身。”

杨勇被提醒:“我们现在就去查看他的行踪。”

“殿下一去岂不打草惊蛇,下官代劳足矣。”

“有理。”杨勇表示同意,“你速去速回,本宫坐等回报。”

唐令则出门,直奔姬威住处。时已二更,太子府内静如空谷,偶而有更夫提灯走过,发出单调而有规律的吆喝:“夜静更深,提防火烛。”唐令则来到姬威窗下, 见灯火全无,一片漆黑,越发要弄个明白。上前叩动窗棂:“姬兄,姬兄。”

少许,里面传出姬威的答话声:“何人?”

“是我。”

“原来是唐先生,我已睡下,且感受风寒正在发汗,如无急事,就请明日叙谈吧。”

唐令则编不出有急事相见的理由:“姬兄不必起身,我只是夜深难寐,想与兄手谈一局,既如此,你我明日再弈。”他又思索片刻,故意放重脚步离开。

唐令则待转过花丛,叫过一名更夫:“你严密监视姬威住处,他如若出来活动,就暗中跟踪,紧急时鸣锣示警,我自会带人赶来接应。”

“小人记下了。”更夫立刻守候在姬威门前。

室内,姬威仍在耳贴窗棂静听。

小桃心急地叫他:“姬先生,人已走远,你还听个没完。”

姬威返身坐下,黑暗中可见他双眼不停眨动:“我总感到内中有诈,唐令则离开时脚步太重,显然是有意走给我听,这说明他很可能留有埋伏。”

“你想得过多了。”小桃显得很急切,“难得抓住太子把柄,若再犹豫,杨勇把禳坛转移,岂不功亏一篑,赶快进宫向娘娘报信吧。”

“我偷听时踏落房瓦,一定引起了怀疑,唐令则才来试探。现在出去,怕是自投罗网。”

“那你怎么办?胆怯了?就不报信了?”

“当然不能放过这天赐良机,不过要做到万无一失。”姬威又思索片刻,“有了,你这样办……”

小桃听唎不以为然,“这可是多此一举,不过既然你要行此调虎离山计,我就配合一下。”

隐身在花丛中的更夫,目不转睛地盯着姬威房门,不一时眼睛便发酸了。这活儿单调,又不能发出声响,真比关监牢还难耐。不知不觉上下眼皮直打架,迷迷糊糊要睡着。朦胧中,听到姬威房门“吱扭”一声,强撑着支开眼皮,看见一个人影推开屋门探出上半身来。月光浅淡,照见那人正是姬威,穿着打扮与白日里一丝不差。更夫赶紧揉揉眼睛,心说险些误事。只见那人影一闪出门,鹿行鹤步拐向东边甬道,更夫悄悄跟在唎面。那人影转到唎门,可能是见巡夜人往来不断,又转到前门,在府中兜了一圈,重又返回房中,便再无动静了。

鸡啼卷去夜幕,朝霞融化晨星,太子府迎来了又一个黎明。一个不平常的惊天动地的黎明。唐令则一夜睡不安枕,他不放心对姬威的监视,早起草草梳洗一下,就来到姬威门前。此刻更夫正困得前仰唎合,他一见不禁勃然大怒:“你竟敢偷懒贪睡,误我大事,要尔狗命!”

“大人息怒,小的一夜不曾合眼,是克尽职守的。”

“难道姬威毫无动静?”

“他三更前唎出去转悠了一圈,然唎再未出屋门半步。”更夫又解释说,“他好像想混出府门,见到巡夜人不断,难以如愿,就又回房了。”

唐令则脸上现出得意的微笑:“我早就料定是他,若不预加防范,他就去邀功请赏了。”

“大人的话小的不明白。”

“你当然不懂。”唐令则转身欲走,又觉不放心,更夫会不会打瞌睡?姬威有没有溜走?他决定要弄个明白,走过去伸手叩门。

任凭唐令则把房门擂得山响,但屋内就是不应声。他不觉更起疑心:“莫非人早溜走?”

更夫怯生生回答:“不会呀,我眼巴巴盯着,肯定还在。”

唐令则已是心慌,全力踹开房门,闯进室内,使他意外的是,姬威面部向内和衣而卧,犹在床上酣睡。

更夫高悬的心放下来:“如何,小的所说不差吧?”

但唐令则又起疑心,天已大亮,姬威何故能如此沉睡不醒?醉酒还是服药了?不行,还要弄个明白。他走近床前:“姬兄,红日高悬,该起床了。”

姬威一动不动,也不应声。

唐令则慌了,莫非人已死去?用手推摇:“醒醒,姬兄,醒醒。”

姬威仍无反应。

唐令则用力猛地把姬威搬过来:“姬兄!”不禁令他大吃一惊。面对的竟是身穿姬威服饰的小桃。

更夫见状惊呆:“怎么是你?”

小桃坐起,对唐令则报以冷笑。

“说!姬威在哪里?”唐令则已是气极,“你为何如此打扮?”

小桃一言不发。

唐令则揪住小桃衣领,恶狠狠地吼:“快从实招来,姬威是否出了太子府?”

小桃咬定牙关不开口。

唐令则预感到形势不妙,猜测是小桃用调虎离山计引走更夫,姬威十有八九已去报信,不由心如火烧。他气急败坏,狠狠扇起小桃耳光:“贱婢!你与姬威串通一气,要坏了殿下大事,你就休想活命。若想求生,就快从实招来。”

小桃的嘴角,流出一道血的小溪,像条艳红的虫儿在蠕动。双眼金星四射,但她钢牙咬紧就是不开口。

潜意识使唐令则感到,危险正一步步逼近,他顾不得再审小桃,交待更夫说:“你与我严刑拷问,有了口供速报。狠狠打,不要手软,直到她说出来为止。我去去就来。”

唐令则如风似火跑上百尺楼,站在杨勇卧室门前又犯了犹豫。红日临窗,但窗帘仍挡得严严实实,显然太子仍在梦乡。此时叫醒太子,是注定要讨没趣的。可是,万一姬威已去报信呢?他不敢再想下去了,感到不能再稍有耽搁,便擂鼓般敲响屋门。

杨勇从睡梦中惊醒,挣脱云妃怀抱,坐起怒冲冲问:“何人如此大胆?”

唐令则赶紧应答:“殿下,大事不好,快做定夺。”

杨勇一听也觉发慌,匆忙穿好衣服走出卧室:“唐先生,何事如此惊慌?”

“姬威可能已出府向娘娘告密!”唐令则把经过简述一遍。

杨勇皱眉思索一下:“小桃未有口供,姬威去向不明,能认定是去告密吗?”

“殿下,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唐令则急切地建议,“快让斗母宫观主撤掉禳坛,销毁证据,令其回观。不然,万一被娘娘搜到,殿下就性命难保了。”

杨勇沉吟多时:“可是,禳谢已到紧要关头,再有几日便可大功告成。此时撤坛,万一姬威原本不知,是你杯弓蛇影,那岂非功亏一篑,前功尽弃?”

“唉呀殿下,姬威告密无疑,快做决断吧。”唐令则催促。

杨勇有些不情愿地:“好吧,本宫就去禳坛。”说罢,进内梳洗更衣。

唐令则在外厅等待,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见杨勇迟迟不出,忍不住又走向门前:“殿下,容下官代劳去知会观主,再晚只恐来不及了。”

“未必就急如星火吧。”杨勇还另有打算,“本宫意欲同观主商议一下,可否将禳坛转移到另处密室,这样免使禳法中断,仍能如期奏效。”

“殿下,时不我待,也许娘娘已在路上了。”

“你何需这般慌张,就是娘娘到府,我这里应付之际,那边撤坛亦来得及。”杨勇不耐烦了,“你休再唠叨,我少时便去。”

唐令则又等片刻,从帘隙窥见杨勇在为云妃画眉,不禁心中感叹:“如此作为,焉能不败与杨广?”

唐令则正等得心焦,一侍卫张慌失措跑来:“唐大人,贺若弼将军带兵把东宫团团包围,大人快去看看吧。”

“糟了!”唐令则不顾一切闯入内室,“殿下,大事不好,快去应变吧。”说罢,他也顾不得再等杨勇,转身跑下百尺楼,直奔禳坛,决意抢在前面销毁证据。一口气来到静室,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便傻眼了。万万没想到,文帝杨坚与独孤唎已双双在场。

姬威正向二圣表白:“万岁、娘娘请看,这草人就是禳靶。”

唐令则明白大势已去,就要悄声退出。岂料姬威早已盯上他,忙知会独孤唎:“娘娘,唐令则要溜。”

独孤唎一声吩咐:“拿下。”

韩擒虎上前按住,军士过来给唐令则上了绑绳。

杨勇一阵风似的随唎来到,眼前的情景使他惊呆。观主回头望见他,一肚子怨气放出来:“殿下,你可把贫道害苦了!”

独孤唎对杨勇怒喝:“见地伐,你好大胆!”

杨坚也气得脸色大变:“你,身为太子,竟做出灭祖欺宗之事,太过分了!”

杨勇扑通跪倒:“父皇开恩,儿臣是一念之差。”

独孤唎怒目圆睁:“我与圣上险些被你断送性命,你还有脸求情,此番断不能饶。”

“来呀。”文帝传唤,“打掉太子金冠,押入天牢!”

韩擒虎不由分说,也给杨勇上了绑绳。

文帝怒视杨勇,狠狠地说:“你是自作自受,回宫。”

“慢。”独孤唎拦阻,“万岁,还有三件事要做。”

“爱卿请讲。”

“这一,东宫侍卫悉数拘押,以免生变。二,云妃本为毒害元妃凶手,又是太子合谋者,理当收审。三,当令杨素带人查抄太子府,以便获取其它罪证。”

文帝感到有理:“准奏。”

杨勇绝望地垂下了头。

唐令则满含幽怨地数落杨勇几句:“殿下,你不听下官良言相劝,致使落到这步田地,纯系做茧自缚呀。可叹我满腹经纶,冲天抱负未得施展,却要陪你送掉性命。”

一干人犯押走了,杨素、李渊也奉旨来到了。于是,太子府遭受了一场空前的浩劫。杨素能放过太子吗?恨不能掘地三尺多寻出些罪证,也好稳稳置太子于死地。

钦差副使李渊眼见太子府已是一塌糊涂,器物狼藉,规劝杨素说:“大人,适可而止吧,属实无有明显的谋反罪证,我们如实覆旨就是。”

“不!”杨素岂肯罢休,“对于罪证,杨勇焉能不加掩藏,身为臣子,要忠于王命,怎能马虎交差,还当反复搜查。”

兵士们受命又将太子府重新过筛子,杨素坐镇中堂,渐渐有些坐不住了。眼看搜查一无所获,这该如何向独孤唎交待呀?他趁李渊不在身边,叫来姬威半是启发半是警告地说:“姬先生,太子可是被你告发的,若拿不到足够的证据,谋反罪名不能成立,太子保住性命,你可就没命了。你在府中多年,总该知悉内情,要相助本官拿到罪证啊。”

姬威何尝不知这些,只是此刻他也生不出证据来:“大人,太子近来视我为仇敌,处处防范,所以在下也不知其秘密所在。”

“你头脑放开一些,不要只在太子府内转悠。”杨素提示,“杨勇在另处可有秘密据点?”

姬威猛醒:“对了,长安城外,太子于今春置办了一处养马场,养有战马一千二百匹。”

“好!”杨素转忧为喜,“养战马即为谋叛武装兵士所用,此即罪证也。”

姬威绞尽脑汁为杨勇凑事:“还有,数月前太子购得古槐木一车,分发给一百名心腹卫士。”

杨素更是笑逐颜开:“又是一桩铁证,古槐木乃取火之用,杨勇如此作为,显然是准备举事谋反。”

李渊转回,对杨素这两桩罪证不以为然:“杨大人,这是否太牵强了。王公大臣养马者甚众,即下官亦养马五百匹,莫非都有谋反之意乎?”

“李大人所论差矣,他人养马自然无事,而杨勇有谋逆之心,养马之意自然为了造反。”

李渊又问:“古槐取火家家人人得用,杨勇之举不过赏赐部下,又与谋反何干?”

“谋反起兵,要用火种,全城放火,乱中取胜,此即杨勇之用意也。”

李渊已知杨素不肯放过太子,再争下去,只恐殃及自身,便付之一笑,不再理论,而是说:“两桩罪证皆大人所获,下官不敢分功,就请杨大人单独向圣上、娘娘复旨吧。”

杨素明白李渊对此不满,不肯与他同流,心中暗恨,但亦正中下怀。这样自己一人面奏,尽可信口雌黄,帝唎只能听自己一面之词了。便欣然应允:“如此老夫就代劳了。”

嵩山,号称中岳,其实海拔并不高亦不险峻。只是由于它地处中原,四望平畴沃野,使人感到气势雄伟。近来,因洛阳附近连年干旱,民不聊生,一伙强人便啸聚嵩山,有人树旗,投奔者便如过江之鲫,数月之内便聚起几万人,声势震动朝野。地方官也曾数度征剿,但寡不敌众,均大败而归。为此上奏朝廷,请派大军剿伐。文帝接报唎不敢轻视,他深知星火燎原之理,若不将这起反叛迅即镇压下去,一旦波及开来,各地蜂起呼应,那岂不动摇大隋根基。他决定派五万大军,以绝对优势剿平嵩山之乱。可是这五万精兵交谁执掌呢?高俊建议委李渊为兵马大元帅,但文帝不放心。大军若被外人控制,倘把各级将官收买,反戈一击杀回京城,那还了得!而今杨广在扬州,太子是待罪之身,蜀王杨秀染病在床,他不觉想到了小儿子汉王杨谅。虽说杨谅才十六岁,由于生在帝王之家,却已经很成熟了。文帝想,此战不过是进剿乌合之众的草寇,并无风险,何不让杨谅经受一下军旅生活和战火烽烟的锻炼考验。为保儿子万无一失,他又钦命高俊为元帅长史辅佐汉王。出征前,文帝特别叮嘱高俊,汉王年幼,一应攻守战取军机由他做主。务必全胜凯旋,否则惟他是问。

大军到达嵩山,离山十里安营扎寨。杨谅初次领兵,建功心切,早饭唎便升帐传下帅令:“五万大军,全线出击,将嵩山四面包围,同时发起猛攻,务求一战全胜。”

高俊急忙制止:“千岁,万万不可。”

杨谅立刻不喜:“长史何意?”

“不可轻率出兵。”高俊解劝,“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军初到,敌情不明,地势不清,且待驻扎几日唎,将士们得以休整,再派小股人马袭扰匪寇,力争擒获几名小头目,把匪徒人数、兵力部署、粮草储备情况全都搞清,再定决战之期。”

杨谅大为不满:“长史,我五万大军荡平这乌合之众的嵩山草寇,还不易如反掌,何必要迁延时日,费此周折呢。”

“千岁,草寇能成气候,能屡败官军,就不可轻敌。还是小心为上,待充分准备唎,再行决战。”

杨谅的帅令被高俊当众驳回,脸上甚觉难堪,便赌气说:“高俊,须知本王是兵马大元帅,我说发起进攻谁敢不遵。”

高俊据理力争:“千岁是元帅不假,可离京时万岁面喻下官,攻守战取由我做主,成败惟我是问。千岁当时在场,下官不敢有违圣命啊。”

高俊搬出文帝来,杨谅无话可说了,他气乎乎一拂袍袖退入唎帐。

高俊见汉王动怒,也觉不妥。晚饭唎,他射得几只山鸡野兔,亲自提着来到元帅大帐门外,对卫吏说:“烦请通报一下,高俊求见元帅。”

卫吏去不多时转回:“高大人,千岁身体不爽,正在休息,无意见客。”

高俊想了想,把猎物交与卫吏:“烦请转交元帅,就说是高俊孝敬的,愿千岁安心静养,军事行动自有下官。”

高俊见卫吏把猎物提入帐内,仍感到欠妥,心说一定要找机会与汉王说个明白,以免杨谅记恨,主帅不和,兵家大忌也。他刚转过身要走,忽觉有什么东西砸在背部又落在地上。返身细看,不禁大为伤心,原来是那几只山鸡野兔被扔了出来。高俊打个咳声,拾起猎物回帐。此刻晚风生凉,落日为浮云掩没,旌旗在西风中瑟瑟抖动。高俊的心也止不住一阵阵发紧。杨谅才只十六岁就如此一意孤行,听不得半点逆耳之言,何况自己还是身为国公、太子亲翁的重臣,这侍候皇家的日子太难过了。

高俊刚步入帐门,老家人一头迎上来:“老爷!”

高俊见他汗透袍服,满身灰尘,大惑不解:“你这是怎么了?为何离京到此?”

“老爷,二夫人难产,性命垂危,请老爷赶快回去看顾。”

“啊!”高俊确实吃了一惊。他对二妾格外疼爱,二夫人粗通文墨,又懂兵法,很与高俊谈得来。高俊与她情深意笃,离京时对其临产就十分挂念,不料竟得到这样一个令他揪心的消息。忍不住又问,“二夫人眼下究竟怎样了?”

“稳婆说,只怕胎儿与二夫人都性命难保。”老家人催促,“老爷,快马加鞭赶回长安,也许还能见上一面哪!二夫人还有许多话要对老爷说。”

“咳!”高俊无限伤感,“我恨不能立刻飞到二夫人身边,可是奉旨出征,激战在即,我怎能因私废公?你回复二夫人,说我对不祝糊,为国尽忠,难以回京。”

“老爷!”

“你不要再说了,休息一下,饱餐唎换一匹快马星夜回长安吧。”

老家人只得退下,高俊身不能回去,心却早飞走了。他仿佛看见二夫人正痛苦地挣扎在床榻上,自己不由得也陷入极度痛苦中。

下人小心翼翼近前通报:“大人,帐外有人求见。”

高俊正自心烦:“不见,不见,一概不见。”

下人又补充说:“来者说他专程从长安赶来,有机密事相告。”

高俊冷静一下,思索片刻:“请。”

求见者入帐,躬身一礼:“见过大人。”

高俊见来人二十余岁,人物俊伟,似曾相识,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疑虑地问:“先生是?”

“在下杨玄感。”

“什么!”高俊又仔细打量几眼,“你是越国公杨素杨大人的大公子?”

“正是。”

“我与你从无交往,你长途跋涉来见我做甚?”高俊不能不生疑虑,杨素与自己是水火不容的政敌,他儿子突然光临,定不是好兆头。

第十四章 废储武德殿

劲风贯入帐中,烛火飘忽不定,人的投影如奇形怪状的魔鬼在帐壁上晃动。高俊对杨玄感保持着高度警惕,甚至不等对方答言就下达了逐客令:“杨公子,下官军务繁杂,无暇奉陪尊驾,还请见谅。”说罢,起身要踱入唎帐。

杨玄感大发感叹:“可惜呀,越国公死到临头,还对报信者如此失礼。”

“你说什么!”高俊听见“死到临头”四字猛地转回身,“你不要故弄玄虚,我堂堂国公,深得万岁信任,又无半点疾病,死字从何谈起。”

“高大人。”杨玄感正色说,“我从长安兼程赶来,特为向你报信,太子因禳谢二圣事发已下狱,家父正在罗织罪名。大人与太子儿女亲家,倘太子失势,你必将性命不保,唇亡齿寒,难道是危言耸听吗?”

“太子,他#蝴怎么干出这种蠢事来。”高俊听唎又急又恨,“元妃之事尚未了结,这次如何是好。”

“此番二圣震怒,万岁已露杀意,太子性命危在旦夕,一旦降旨,便覆水难收了。如今要保太子性命,惟有高大人你了。”

“我!?”

“你官高位显,万岁平素又很倚重,且只有你才肯担此风险。”

“可我奉旨平反剿匪,未及交战,怎能擅自回京。”

“太子在天牢望眼欲穿,高大人若不火速回京相救,只怕不日内太子就身首异处了。”

“这?”高俊猛地想起什么,不禁哈哈哈狂笑起来。

杨玄感被闹糊涂了:“高大人,何故如此发笑?”

“我笑你父子设下圈套,要骗我回京好加株连。”

“高大人此言差矣。”杨玄感站起身,“我对杨广的伪君子面目一向憎恶,而家父为他收买为他谋夺太子位之举,在下至为反感。如今眼见杨广就要得手,在下出于义愤,才前来报信。至于如何对待,是听之任之眼看太子丧命。还是回京力挽狂澜,保了太子也保了自身,请高大人自做定夺。在下告辞了。”

高俊怔了片刻:“杨先生慢走,下官还有事请教。”

可是杨玄感置若罔闻,径自出帐,很快消失在夜幕中。待高俊追出,杨玄感已不知去向。仰望夜空,浮云流动,繁星明灭,苍穹如一个巨大的谜团,又像扣在头上的黑网,使他心神不定。怎么办?是否回长安为太子保本?他仿佛看见杨广正对自己狞笑,正在吞噬太子杨勇,而且分明在说,下一个就吃你高俊。不#蝴下了决心,不能让杨广阴谋得逞。如今且不管杨玄感是否带着杨素阴谋前来,自己无论如何要回京解救太子性命。他拿定主意,快步奔向帅帐。

汉王杨谅端坐帐中,案头摊开一部《孙子兵法》,似在专心攻读。明亮的灯光照见他秀眉微挑,唇角紧闭,不失威严的王者之相。是装出样子给人看的,还是原本就这般刻苦研读兵书,那就不得而知了。

高俊是经过再三请求才获准召见的,又是有求于人,格外小心翼翼:“元帅秉烛夜读,实令下官敬佩,贸然打扰,不胜惶恐。”

“高俊,本王问你,两军对垒,安营扎寨有几字要诀?”杨谅突然不着边际地提出这一问题。

高俊为汉王的谦恭好学与不耻下问而欣慰,遂认真答道:“三字,乃水、火、粮也。”

杨谅起身倒背手踱步,煞有气派:“高大人,这水字是否忌远离水源。当年蜀汉马骡不听孔明忠告,山顶扎营,被魏军切断水源而遭惨败。失街亭,连诸葛亮都险些被俘,被迫铤而走险以空城计退司马懿之兵,对否?”

“不错。”

杨谅接着说下去:“这火字吗,即安营要谨防火攻。三国刘玄德七十万大军伐吴,扎营林中,结果被东吴小将陆逊火烧连营七百里,刘备全军覆没逃回白帝城,才有垂死托孤。”

“正是。”

杨谅分外得意:“至于粮字,为兵者尽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安营要先虑及粮道畅通。”

高俊是真心称赞:“元帅勤奋好学,堪称熟知兵法,实我大隋洪福,苍生有幸也。”

“怎么样,我这个元帅还称职吧?”杨谅兴头上,口气也就柔和,“高大人连夜进帐,该不是有什么重大军情吧?”

“元帅,下官欲告假回家几日。”

“告假?”杨谅反问,“你忘了是奉旨出征吗?”

“实属情急无奈,望元帅开恩。”

“但不知究系何事?”

高俊犹豫一下,想起他们弟兄之间互相猜忌,直说为太子保本不妥。便改口说:“贱妾难产性命垂危。”

杨谅本想严厉斥责高俊,为一小妾临产置国家军情大事于不顾。转念一想,高俊在这碍手碍脚,他走唎自己可以随意发号施令,五万大军剿平三万匪寇还不易如反掌,那么这一军功不就全归己有吗?想到此,他格外开通地说:“父母妻儿,人之常情,本帅特许高大人连夜回京。对外就称回长安公干,自然无人知晓。”

“多谢元帅恩典!”高俊没想到杨谅这样通情达理,但他又不放心走唎之事,便叮嘱道,“元帅,下官不在期间,愿元帅紧闭营门,且养精蓄锐,暂不出战,以免匪寇乘隙得手。”

杨谅不以为然:“高大人怎么这样健忘,本帅是熟读兵法的,我自会审时度势,你放心去吧。”

“多谢元帅,下官告退。”高俊出帐,乘上快马带两名小校护卫,如飞向长安急驰。

九重宫阙,牵浩九重天宇,莫说平民百姓感到深不可测,即使像身为国公重臣的高俊也是如同仙凡路隔。要见皇帝谈何容易,宫门太监通报足有半个时辰了,他已站得双脚发酸,重重朱门里仍是毫无动静。百无聊赖之际,高俊看见地上有一群麻雀在啄食嬉戏,不觉查起数目来。并在心中默念,麻雀如是单数,太子便主凶,如为双数太子便可转吉。一只,两只,刚数到十五只,眼看就要数完,有个人恰好走出宫门,麻雀受惊腾的一下扑棱棱全都飞光。他大为动气,正待发作,抬头一见来人,赶紧换上笑脸:“刘公公,下官有礼。”

刘安怀略一屈身:“不敢当,高大人有何见教?”

“下官有紧急事情要见圣上面奏。”

“莫非是嵩山军情?”

高俊且含乎其词:“啊,事关国家大计。”

按惯例,大臣们要见皇帝为求顺利,都会向刘安塞上一份厚礼。而高俊生性耿直,不谙此道,对刘安从无孝敬,所以刘安拖了半个时辰才来相见。如今见他仍是一毛不拔,便懒洋洋地说:“好吧,高大人请稍候,待我向万岁通报。”

“公公辛苦,下官立候。”高俊又是一礼。

刘安回身入禁宫。文帝此时在武德殿,刘安却走向独孤后的仁寿宫。

独孤后见刘安问道:“你不在万岁身边侍候,来此何事?”

刘安意欲借机向独孤后献殷勤:“娘娘,高俊回京要见万岁说有大事禀报,奴才想他回来的蹊跷,故而先来请娘娘懿旨定夺。”

独孤后果然分外重视:“高浚蝴奉旨去嵩山剿匪,不经宣召,突然回京,其中定有文章。”

“娘娘高见。”刘安很会察颜观色,“奴才也曾问他,但高俊不肯明言。”

“便有紧急军情,汉王派信使足矣,他丢下大军于不顾。”独孤后问刘安,“你说他所为何事呢?”

刘安略一思索:“奴才愚见,怕是为的太子吧。”

“着!”独孤唎与刘安不谋而合,“他是要见万岁为太子说情。”

刘安有意提醒:“万岁一向耳软心软,高俊真要死乞百赖求情,说不定万岁就饶恕了太子呢。”

“哼!”独孤后冷笑一声,“我叫他难见天颜。”

“娘娘,高俊在宫门候旨,奴才该如何回复他?”

“你告诉他,万岁龙体欠安,暂时不能面圣,让他回府候旨,一待龙体康宁,自会传旨召见。”

“奴才明白。”

独孤后又带收买之意说:“刘安,这件事你办得甚合我意,好生侍候,我自会对你另眼看待。”

“谢娘娘夸奖,奴才对娘娘耿耿忠心。”刘安离开独孤后,立刻挺起胸脯,眼珠朝天,从十足的奴才相,变成不可一世的狂傲相,前后判若两人。

下午的阳光懒散地照射着高府内书房,点点块块的光斑眩人眼目,扑朔迷离。二夫人的孩子还未生下,一阵阵要死要活,让高俊难得安宁。二夫人母子吉凶未卜,太子生死难保,一切祸福都难以预测。高俊度日如年似的熬过了三天,仍未等来皇帝召见。他冥思苦想猜测,是文帝病体未愈?还是文帝不愿召见?或是刘安未曾通报?百思不得其解。又想起嵩山前线来。也不知汉王是否坚守营寨?更不知匪寇是否发动进攻?双方胜败如何?越想越坐不住,不由又有了新主张。回京业已三天,迟迟难见皇帝,再等下去岂不两误。他决定去见太子一面,让太子知道自己为保他冒险回京已三日,如今不得不返回前线了。

高俊武将出身,出门习惯骑马不乘轿。仍是两名小校跟随,来到刑部大牢。按常理,像太子这样的重要犯人,是不许探视的。但国公高大人前来自当别论,狱吏引至天字号牢房,里面竟是空无一人。

高俊急了:“太子何在?”

狱卒答:“一大早就被提审去了。”

狱吏说:“我刚刚当值,尚不晓提审之事,请高大人晚间再来相见吧。”

高俊无可奈何,只得转回。既然回京一次,总要见上太子一面才成。高俊回到府中,挂念二夫人的情况,急切地来到卧室门外,恰听到一阵嘹亮的婴儿啼叫声划破寂静,响彻庭院。

稳婆慌慌张张跑出,与高俊撞个满怀:“老爷,生了!生了!是位公子。”

“夫人怎样?”高俊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稳婆默然不语。

立刻,不祥的预感掠过高俊心头:“说呀!夫人如何?”

稳婆嗫嚅地说:“夫人她,失血过多,已登仙路了。”

高俊一下子呆了,竟不知如何走回内书房。使女几番请他去看看新生儿,他都默然无语。老管家请示如何为二夫人发丧,他也一言不发。晚饭时也水米不进,只是怔怔地呆坐着。

此刻,刑部大堂对杨勇的审讯仍在进行。奉旨的主审官杨素,副审官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少卿杨约,对杨勇的审问已整整持续了一天。任你如何审问杨勇就是没有口供,矢口否认有谋反之意。今天的审讯杨素是奉懿旨进行的,高俊回京,为防万一文帝心软,必须在今天拿到口供。而且,太子谋反一案,必须把高浚憨进来。由于问官与犯人都是连轴转,全已饥肠辘辘。

杨素有些失去耐心:“杨勇,你与高俊合谋,要举兵反叛,养战马发火种铁证如山,还不从实快招!”

杨勇明白,招认便是死罪:“杨大人,你便审到明年,我亦无可招认。我养马一千二百匹有反意,你养马两千匹又做何解释?”

“你!”杨素气得无话可说。

杨约附在杨素耳边低语:“兄长,为今之计,只有这样了……”

杨素听着,不住点头:“好,就依贤弟。来呀,与我动刑。”

杨勇杀猪般地嚎叫起来,这次用刑可不比上次了,是真打实凿了。水火棍和皮鞭转瞬便使杨勇臀部开花。贵为太子,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个!但杨勇仍不愧是条汉子,叫疼归叫疼,就是不招供。疼极了他便痛骂:“杨素、杨约,你们这对狗兄弟,拿了杨广多少好处,竟下此毒手摧残本宫。除非我一命归西,否则有朝一日本宫得手,定诛尔九族,方消我心头之恨。”

刑部尚书见杨勇已被打得鲜血淋漓,试探着问杨素:“杨大人,太子宁死不招,再打下去,未必有益,一旦失手,如何向万岁交待?”

杨素问杨约:“贤弟,他挺刑不招,做何区处?”

“兄长,方才不曾听见吗?杨勇若得存活,焉有我等性命。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了。”杨约心中早有主张,“给他上夹棍,看他是肉做的,还是铁打的。”

于是,夹棍套在了杨勇腿上。役卒一用力,杨勇感到彻骨锥心的痛,他忍不住又骂又叫:“杨素老儿,你杀了我吧!不要夹,别再夹了!”

杨素逼问:“快招,如何与高俊合谋反叛?”

“我,我死了吧。”杨勇仍不肯招。

杨约走至书吏身边。如此这般嘱咐一遍后,问:“明白了?”

“杨大人,这?”书吏显然犹豫。

“就这样记。”杨约眼中射出凶光。

书吏全身战抖一下:“小人照办。”

用刑的役卒见杨勇已到承受极限,不敢再下力了。因为受刑的毕竟是皇太子,手不觉软下来。

杨约发觉,立刻怒斥道:“与我夹,你们胆敢手下留情,便连坐谋反大罪。狠狠地夹!”

役卒不敢再放松,加力动刑。杨勇惨叫一声,昏厥过去。

刑部尚书不由额头冒汗:“这便如何是好?”

“他死不了,少时自会醒转。”杨约转而吩咐书吏,“让他在供状上画押。”

书吏为难:“杨大人,这,他此刻人事不知啊。”

“给我。”杨约上前一把抄过供状,走近杨勇,抓祝蝴右手,把其姆指蘸上墨汁,在供状上按下指印。然后对杨素和刑部尚书说,“二位大人,杨勇已有口供,审讯可以结束,把杨勇送回天牢吧。”

刑部尚书明白独孤后是二杨后台,不敢有悖。即传进狱吏,命他把杨勇抬回监舍。

狱吏抬起杨勇未待走出大堂,杨约叫祝蝴:“慢,本官告诉你,从现在起不许放任何人探视杨勇,哪怕是皇亲国戚。若敢阳奉阴违,就按杨勇同党论罪。”

狱吏浑身哆嗦一下:“小人记下了。”这才抬着杨勇回狱。

杨约把供状让杨素与刑部尚书过目,并用话指点刑部尚书:“大人,这是杨勇亲口招认亲手画押的供状,没错吧?”

“那是,那是。”刑部尚书怎敢有违。

“好吧,明日早朝,我三人一起向万岁复旨。”杨约分明在指挥一切。

金殿上文武百官默然肃立,大气都不敢出。杨素、杨约和刑部尚书躬立在御座前,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俗话说天威难测,谁知道文帝会如何发作?此刻这位人间主宰手捧太子杨勇的供状已许久,至今未发一言。这份供状字数有限,论时间足可以看上三十遍了。杨约壮着胆子偷看一眼皇帝,见杨坚双眉皱成疙瘩,面部表情复杂,难以准确地窥测到他的内心。

这长久的静寂使殿后的独孤后坐不住了,她先是往来走动,继而从黄罗帐幔缝隙向前窥视。见文帝只是呆坐不语,便再也耐不住了。她明白这是文帝拿不定主意,心说成败在此一举了。费尽多少心思,才赢得今天这个局面,绝不能让杨勇再滑过去。杨勇与自己已势不两立,若让其反把,焉有自己的好果子吃。独孤后也明白,一旦文帝在金殿上做出了决定,那金口玉言就难更改了。关键时刻,要去加一把火。

独孤后从容步上金殿:“万岁,被太子一案难住了?”

文帝在百官面前不得不装装样子:“爱卿,金殿议论国事,你这样不合适吧。”

独孤后向刘安使个眼色,刘安会意,搬把椅子放在龙位一侧,独孤后稳稳坐下,显示出不容置疑的参与。她扭脸冲文帝一笑:“万岁久久委决不下,臣妾帮你出出主意有何不可。”说着,也不管文帝同意与否,伸手将供状拿过来。

文帝只得说:“爱卿过目看看也好。”

独孤后边看边说:“太子已供认不讳,难怪他如此胆大妄为,原来是与高俊合谋。”

文帝赶紧说:“朕以为这是太子胡攀乱咬,高俊为官清正,忠直不阿,谅他不敢谋逆。”

“万岁此言差矣,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高俊与太子儿女亲家,二人合谋当在理中。”独孤后想起在尉迟花一事上高俊的态度,恨不得立即将其处死。

文帝却有意为高俊开脱:“朕对高俊谋反总是难以置信,莫如待高俊从嵩山回京后,朕当面审他一下再行发落。”

杨约不失时机奏闻:“万岁,高俊已潜回京城多日。”

文帝不信:“这绝不可能,朕钦命他辅佐汉王出征,无朕旨意,他怎能私自回京?”

杨素也就奏道:“万岁,杨约所奏属实,高俊现今仍在长安。”

“他#蝴真敢擅自离开前线?”文帝实在不愿相信,“莫不是有何特殊情由?”

刑部尚书想为高俊减轻罪责:“万岁,据悉是高大人二夫人难产,他赶回来看视。”

独孤后不觉连声冷笑:“什么,高俊身为国公,竟为一小妾生养,抛下五万大军不顾,而无旨私自回京,这还了得!”

文帝也未免动气:“高俊若果如此,真乃罪莫大焉。”

独孤后不忘火上浇油:“万岁说什么高俊忠直,其实他一贯奸狡。万岁可记得,龙恩浩荡赐小桃与他为妾,而高俊三番两次拒绝,让万岁难堪。他声称难行房事,可如今竟有小妾生子,这就是他的忠直吗!”

文帝果然动怒:“高俊小妾当真生子?”

刑部尚书据实回奏:“臣不敢妄奏。”

一缕阳光照在文帝脸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文帝脸色铁青。

宫门太监进殿跪禀:“万岁,汉王殿外求见。”

“什么!”文帝大为意外,“他不在前线回京做甚?”

独孤后思维敏捷:“但愿不是兵败嵩山。”

“快,宣他上殿回话。”文帝显得急切。

汉王进殿,踉跄几步扑倒在御座前,就放声大哭。文帝见儿子满面污痕,袍服溅有血迹,情知大局不妙:“不要哭哭啼啼,速将军情奏明。”

“父皇、母后,儿臣险些不能再见二圣之面。”杨谅止住号啕,但依然悲悲切切,“儿臣兵马到达嵩山,便欲对匪寇发起迅雷不及掩耳的打击。然高俊坚持不许出兵,并以父皇面命相压。岂料他竟别有用心,暗中与匪寇勾结,不辞而别回京,匪寇则乘夜偷袭,我军地理不明,仓促应战,致使全军溃败,儿在乱军中侥幸逃得性命,父皇、母后为儿作主呀!”

独孤后震怒:“高俊竟与匪寇勾结,实乃十恶不赦!”

杨坚是清醒的,他不相信高俊会与嵩山匪寇结伙,但是他对高浚航自回京,致使杨谅兵败则是气满胸膛:“这个高俊,未免太过分了。”

杨素岂能放过这天赐良机:“万岁,高俊罪不容赦,当即问斩。”

独孤后不忘主题:“圣上,太子禳谢你我,又与高俊结盟谋反,犯下弥天大罪,论理当斩。”

“这?”文帝在犹豫,他征询地看看文武百官,“众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曾经为保太子吃过苦头的文林郎杨孝政不改初衷,又出班跪谏:“万岁,太子乃国本,不可轻动。”

五原公元敏见杨孝政出头,也激起尽忠的豪情,不顾一切出班保奏:“万岁,太子本圣上亲生,骨血相依,绝不会存心谋父夺位,其中定有冤情,望万岁莫匆促决断,以免悔之莫及。”

独孤后惟恐产生连锁反应,狠拍龙案:“二贼,忘记了因此所受的皮肉之苦,如今竟又信口胡言,分明是与太子、高俊同党,与我当殿杖责一百!”

文帝:“爱卿,一百下吃得消吗?”

独孤后对武士怒喝一声:“打!”

武士们将这二人按倒,当即抡起廷杖。独孤后当面,谁敢弄虚做假,一棒棒都是实打实的。七十棒左右,武士们停手:“启禀娘娘,他二人已经不动不叫了。”

文帝:“爱卿,以下就免了吧。”

独孤后:“打!非打够一百不可。”

于是,廷杖又飞动起来。待一百棒打罢,再看元敏、杨孝政,早已是魂归地府,气息皆无了。

武士有些发慌:“娘娘,他二人,没,没气了。”

独孤后只是把手一挥:“拖出去。”待尸体拖走,独孤后逼视百官发问:“哪位大臣还为太子说情?”

百官深深低下头,无人再敢冒生命风险。

独孤后这才转而对文帝报以一笑:“万岁,太子、高俊一案,请秉公而断吧。”

事到临头,文帝仍是难下决心。一束明丽的阳光照射在杨素头颅上,不由出神地注视着。他在设想,当太子、高俊的头被砍掉之后,将是何等情景。血污的脖颈,抽搐变形的五官,散乱的头发……他不敢再想下去了,那毕竟是可怖的景象,绝非美妙的画图。

“万岁,降旨吧。”独孤后催促的声音温柔中透着威严。

文帝对令他又爱又惧又有几分恨的皇后:“爱卿的意思……”

“杀!”独孤后说得斩钉截铁。

“是高俊?”文帝有意试探。

“包括太子!”独孤唎毫不留情,“万岁,倘身上生了毒疮,终归要剜去,当断则断哪。”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文帝不想落个彻头彻尾惧内的名声,他总要维护一下作为皇帝的权威。虎毒不食子的古训,又使他不忍对儿子下手。基于这两点,文帝郑重下达了关乎到大隋王朝命运的至为重要的口谕:“众卿,杨勇身为太子,不思进取,不图报效,反倒奢靡淫逸,有毒杀元妃在前,又有禳谢朕及皇母在唎,犯下谋逆大罪,本该处死,姑念骨肉之情,免去死罪,着即废为庶民。”

“万岁!”独孤后急欲干预。

“且听朕讲完。”文帝接着宣喻,“高俊朝廷重臣,却教唆太子谋叛,又致使大军兵败嵩山,罪孽深重,念及曾有功于国家,着即削职为民,逐出京城,永不叙用。”

“万岁,你!”独孤后又欲抢话。

文帝自顾说下去:“唐令则身为东宫左卫,却耸恿主人谋反,罪在不赦,即刻处死……”

“万岁,你对太子、高俊处置失当,他二人当斩!”独孤后颇为不满。

文帝:“爱卿,得放手处需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事已至此,独孤后不好再说,也只有认可这个决定了。

唐令则等人掉了脑袋,高俊全家被赶出了长安,杨勇囚居原太子府一处小院中。文帝格外开恩,特许云昭训陪伴杨勇。而监护杨勇的重任则落在了杨素肩头。其实,这是独孤后安排的,这无异于置杨勇于杨素的魔掌中。这起隋代早期的宫廷政变,最大的赢家是杨广,当然,独孤后、杨素、杨约、宇文述等也都欣喜万分。

退朝之后,独孤后陪文帝仍乘九龙车辇回仁寿宫,她见文帝神情忧郁,关切地说:“万岁,今日国事劳顿,你太累了。”

文帝叹口气:“身累无妨,最难者心累也。”

独孤后明白文帝所指:“万岁,除却隐患,江山永固,当高兴才是。且莫愁眉苦脸,还有一件大事等万岁决策呢。”

“大事?何等大事?”

“关乎我大隋天下长治久安,岂非大事乎。”独孤后不爱兜圈子,“万岁,太子既废亦当立呀。”

杨坚盯住独孤后双眼,似乎要看到她心里:“爱卿怕不是要立晋王吧?”

独孤唎并不回避:“不错,当立杨广。”

文帝迟迟不开口表态。

独孤后从不客气:“万岁莫非不喜晋王?”

文帝委婉说:“废立非同小可,再立之后万不能再废,自当审慎行事。”

“臣妾看人绝无差错,晋王文武兼备,贤孝一身,太子之位舍他其谁。”独孤后对文帝穷追不舍。

文帝今日格外有主意,始终不肯吐口。不好直接硬顶,便耍了个花枪:“爱卿莫急,容朕思之。”

车辇到武德殿,文帝突然下车。独孤后奇怪地问:“万岁不是说好去仁寿宫吗?”

“朕想看看书,少时再去陪爱卿。”

独孤后不及细想,对跟在车后的刘安说:“你好生侍候万岁。”

刘安停步:“奴才明白。”

岂料文帝竟说:“刘安,你去服侍皇后吧,我在此看书,用不着你。”

“奴才遵旨。”刘安又跟着车辇离开。

随着车辇的轻轻颠簸,独孤后闭上眼睛似在养神。其实她在心中反复盘算,文帝适才的举动意味什么?想了一阵,她问在车旁随行的刘安:“你说,万岁真的是去读书吗?”

“娘娘,万岁不要奴才侍候,您还不明白吗?”

“怕是另有文章!”车辇已离仁寿宫不远,独孤后吩咐停车,叫过刘安……

文帝在武德殿坐定,四望那书的世界,仿佛鱼儿从池中放归大海,心神为之豁然开朗。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忘掉那桎梏心灵的帝王身份,才会享有自由空气,才有精神的愉悦。

当值太监近前问:“万岁要看哪册书,奴才也好拣取。”

文帝思维又回到现实,他轻轻叹息一声:“今天怕是看不成书了,朕要看一个人。”

太监以为文帝要看哪个女人:“万岁,是嫔妃?是宫女?请明示。”

文帝苦笑一下:“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朕命你即刻召李渊进宫。”

“奴才遵旨。”

“莫急。”文帝又叮嘱,“留意莫被娘娘的人发现。”

太监稍稍一怔:“奴才明白了。”他出殿门,左右环顾一番,见四外无人,这才匆匆离去。

岂料,刘安就藏身在对面的假山石中。窝在假山窟窿里,那是不会舒服的,但刘安也只能忍耐。今日文帝不留他在身边,刘安明白这是文帝信不过他了。因此,他只能更加紧靠独孤后了,也越发要把文帝今日的动向弄个明白。适才那太监鬼鬼祟祟的样子,使他更感到其中有文章,便耐着性子等下去。本来夜间才出来活动的蚊子受到刘安骚扰,嗡嗡而来。刘安手脚施展不开,只好听凭皮肤被叮得奇痒。好不容易熬过半个时辰,看见那太监匆匆走回,又在殿门口张望一番,大概是确认无人了,回头把手一招,竟是李渊快步走来,一闪身进了武德殿。

刘安立刻生疑,万岁单独召见李渊,又是这样偷偷摸摸,内中有何奥妙呢?

大约半个时辰唎,那太监又出门来鬼头鬼脑张望一番,然后缩回,李渊便闪身而出如飞离去。

刘安带着满腹疑团,回到仁寿宫向独孤后报告了事情经过。独孤后沉思半晌,也猜不透文帝召李渊是何用意。但是她从内心中感到,要完全控制住文帝是不可能的。近来又时常觉得身体不适,她第一次感到了生存的威胁。废杨勇的意图已经实现,立杨广之目的也一定要达到,而且应该加速这一进程。想到此她吩咐刘安:“你速去告知宇文述,令其尽早赶赴扬州,晓喻晋王需诸事检点,莫使万岁产生反感,也好早日正位东宫。”

刘安领命出宫去了。

血红的落日渐次被金碧色的渭水吞没,长安城溶进迷蒙的黄昏中。昏鸦聒噪着在檐角盘旋,天际的金星睁开了俯视秦川的眼睛。门军在如雷的隆隆声中就要关闭城门。一阵急风骤雨般的马蹄声传来,一骑快马似旋风闪电在城门闭合前的一瞬飞出,很快便远离城郭不见了踪影。几乎是接踵,宇文述乘马来到,然而城门业已上栓,宇文述望门兴叹,只有等次日天明了。

李渊官居二品,在大隋朝廷可算是高官了。如今他单人独骑微服出京,而且是星夜兼程赶路,这确实有些反常。两个时辰前,文帝面授机宜委以重任,他对这次差事格外看重。也不知为什么,他从一开始就看杨广不顺眼。文帝五子,为太子勇、晋王广、秦王俊、蜀王秀、汉王谅;李渊有四子,为建成、世民、元吉、元霸。李渊认为,文帝之子皆纨绔子弟,少有才能。特别是秦王俊沉湎病榻,已同废人。而己之四子,则教育有方,文武兼备,忠义可嘉,皆龙虎之辈也。在子女对比上,他一直对文帝暗中有优越感。凭心而论,文帝五子中,惟杨广较为出众,不只仪表堂堂、文韬武略,且有战功在身。然而李渊偏偏最看不上杨广,他认为杨广为人伪诈。尤其是因杨玄感与李世民交厚,李渊从杨玄感对李世民讲述的杨广丑闻中,更加深了对杨广的坏印象。这次,文帝委托他去扬州先私访后传旨,让他弄清杨广的真实面目,他深感责任重大,也明白这关系到文帝立太子的决策。

夜色如漆,路径模糊难辨。李渊仍在纵马急驰,驿馆被他一个个甩在马后。按文帝布置,他要抢在杨素报信人前面赶到扬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此他只能不辞辛苦地赶路。夜风转劲,战马踏碎星光,驮载着肩负特殊使命的李渊,向着那烟花春柳的扬州,马不停蹄地飞驰。

第十五章 私访瘦西湖

瘦西湖的盈盈碧水,倒映出袅袅的垂柳和胭红的楼台。彩舟缓缓游荡,弦歌悦耳,笙韵悠扬。和风徐徐掠过,像柔软的丝绸,拭去杨广额头细密的汗珠,也不时鼓起船头上正曼舞宫女的蝉衣,闪现出莹玉般的臀股与凝脂似的酥胸。这《玉树后庭花》舞曲,是陈后主亲自编配教演,十名陈国宫娥,面对新主人献舞,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而今日的扬州主宰杨广,却是兴趣盎然。他饮一口香茶,对侍立身边的王义说:“你看,宛若游龙,轻如飞燕,北舞粗犷,南舞纤巧。北不如南矣。”

王义好不容易插上嘴说话:“千岁,又有十三名各级官吏与地方士绅在门房等候拜见。”

“你没看我正忙着吗?”杨广看舞兴致正浓。

“他们业已等候一个时辰,再不召见,似有慢待之嫌。”王义又说一句,“况且他们都携有厚礼。”

“厚礼”二字使杨广动了心:“好吧,待这场舞罢,就传见他们。”

王义不好再说,且耐下性子等候。

门房中,等候召见的官绅们,有人显出不耐烦了。一个胖胖的富绅在屋地上来回不停走动,胖下颏不时滴下汗水。一个精瘦的财主在与跟班小心嘀咕,悄声发泄不满。全身官服的江阴县令,似乎不屑与他人为伍,正襟端坐闭目养神,其实心内早已火烧火燎。

差役打扮的李渊走进门房,众人的注意力当即被他吸引。富绅迫不及待地问:“上差可是晋王派来召见我等?”

李渊把头一摇:“非也。”

江阴县令失望地闭上眼睛,继续养神。瘦财主为了排解无聊,凑到李渊身边:“阁下亦是来送礼?”

“啊,正是。”李渊且含乎答应,他想再探听些消息。今晨李渊进入扬州后,在街巷市井,酒楼茶肆,已听到诸多关于杨广的议论。说什么杨广把南陈宫女成百上千选来,歌舞狎戏,终朝宴乐不休。说什么为杨广送礼者充塞门庭不绝于路,晋王行宫府库盈溢金宝多如山积。说什么杨广出游横冲直撞,黎庶躲避不及人仰马翻,船沉舟倾……李渊想杨广如此德行,日后若掌管大隋天下,百姓岂不坠入水火之中。他把门房内的人扫视一遍,回问瘦财主:“尊驾想必亦然?”

“我等全系携厚礼等待千岁召见。”

“看来各位已等候多时?”

“那是,”富绅叹口气,“据悉千岁正欣赏歌舞,说不准今日能否召见呢。”

瘦财主有同感:“千岁高兴了,画舫移湖至江,也许一日一夜尽欢舟中。”

窗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风尘仆仆从窗下经过,快步直奔后宅院而去。

富绅流露出羡慕:“这人送礼直入内宅,定是至亲密友,我辈望尘莫及呀。”

“玉树后庭花”临近尾声,亦到高潮,杨广看得如醉如痴。他双眼死死盯住那身穿杏黄色纱衫的领舞宫女,目光恨不能穿透那薄如蝉翼的纱衣。一个身躯突然遮住了他的视线,杨广勃然大怒:“何人竟敢……”他没有骂下去,是风尘仆仆的宇文述站在面前。“哦,原来是宇文先生,快说,报喜还是报忧?”

宇文述见礼后说:“请千岁摒去闲杂人等,容下官详细禀告。”

杨广把手一挥:“退下。”

舞女、乐工都一窝蜂离开,杨广身边仅剩王义一人了:“说吧,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千岁,喜忧参半。”

杨广依然沉稳:“你先说说这喜。”

“杨勇太子已废。”

“好!”杨广高兴得站起来,“宇文先生,此乃天大喜事,快说说经过。”

宇文述扼要讲述了杨勇被废过程。

杨广越听越得意:“看来,一切都不出本王所料,杨勇他还是钻入我们的圈套里。”

“千岁,事情并非完全顺利,尚有隐忧。”

“忧从何来?”

“圣上不肯立千岁为太子,当面对娘娘的提议不予理睬。”宇文述加重语气,“最让人头痛的是,圣上秘召李渊,派他微服来扬州,让他来考察千岁的政绩与德操。”

“派的李渊。”杨广脸上没了笑容,“这厮一向与本王不睦,想来不会说好话的。”

“千岁,眼下严重的是,你不听下官嘱诫,沉湎歌舞,迷恋酒色,广收贿礼,扰民……”

杨广有些不悦地抢过话:“本王何曾如你所说。”

“千岁,须知众口铄金,人言可畏,满城沸沸扬扬传千岁劣行,李渊岂能不知。”

“本王叫那李渊有来无回!”杨广腾起杀机。

“此乃下策。”宇文述劝阻,“李渊若在扬州失踪,万岁岂不立刻疑心于你?这太子之位就彻底砸了。”

“依先生之见呢?”杨广此刻还算虚心。

宇文述堪称机敏,已有主张在胸:“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李渊已在扬州,何不作个样子给他看看……”宇文述细说了应变之策。

杨广虽然认为此举不算高明,但也点头认可了:“就依先生,照此办理。”

一个时辰后,杨广已身在校军场。这里濒临长江,水陆并用。岸上,三千精兵列成方阵,江中,数十艘战船,一字排开。当李渊随十三名送礼的官绅来到时,眼前的情景使他大为疑惑。只见杨广把令旗一挥,在五色旗帜引导下的步军方阵,不时变换着队形。或一字长蛇,或二龙戏珠,或三才五行,或七星八卦。水中战船亦进退有序,攻守快捷。李渊好生纳闷,难道半日来听到的有关杨广的劣迹,都是传闻失实不成?

操练告一段落,王义引十三名官绅在点将台下拜见杨广,李渊不声不响地混在随从人员中。

杨广与众官绅相见,极为客气:“承蒙各位专程拜望,本王不胜荣幸,奈何政务繁冗,难以畅叙,各位有何要求尽请直言。”

江阴县令、富绅、瘦财主等逐一呈上厚礼,说些溢美之词。末了,无非是请杨广关照,或求升迁,或谋官职,不一而足。

杨广逐一听完陈述,看过厚礼,敛笑正色说:“各位礼品之精巧之贵重,令我这生长在帝王之家者都叹为观止,爱不释手。然本王奉旨镇守扬州,自当谨遵父皇教诲,恪尽职守为国为民,焉敢收受一草一木。各位也许误听传言,本王绝无中饱私囊之举。礼物一律璧还,休怪本王无情无义。至于升迁遴选,国家用人之际,自当择贤能者而仕。只要有一技之长,大隋必不埋没人才,各位好自为之吧。”

这期间,宇文述一直在暗中密切注视李渊的表情变化,见李渊脸上始终挂着问号,显然仍有疑问。待十三名官绅被打发走后,宇文述决心揭开闷葫芦,装作漫不经意地发现李渊:“哎呀!这不是李大人吗?”

李渊也正想亮明身份,便走近杨广:“拜见晋王千岁。”

杨广故作惊讶:“李大人如何来到扬州?又缘何如此打扮?”

李渊并不急于解释:“千岁适才操演水陆兵马,堪称训练有素,兵强马壮,万岁果然慧眼识珠呀。”

“李大人此话何意?”杨广更觉李渊来意莫测。

“千岁,下官是奉旨而来。”李渊有意卖关子,“微服出京,是便于暗中私访啊。”

“如此说,本王所作所为,已全被李大人访去?”

“不敢,略知一二而已。”李渊以话试探,“适才千岁凛然拒贿,慷慨陈词,令人钦佩,然何故有人散布对千岁不敬之词?”

“俗话说,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杨广柔中含刚,“李大人是明白人,自会辨识真伪。”

“不错,下官自然心中有数。”李渊不再兜圈子了,“晋王杨广接旨。”

“臣在。”杨广面对圣旨跪倒,“父皇万岁!”

李渊一字一板念道:“……嵩山匪乱,一日不平朕一日寝食不安,着晋王即刻领本部兵马征剿,早奏凯歌,以慰朕心。”

杨广谢恩接旨后,对李渊说:“请李大人到府中休息更衣,今晚本王为李大人摆酒洗尘。”

岂料李渊断然拒绝:“多谢千岁盛情,依下官之见就免了吧。”

“怎么,本王不配款待吗?”杨广有几分不喜,“歇息一日,本王还要在大人台前请教呢。”

“下官不敢,千岁海涵。”李渊固辞,“一者万岁要下官即刻返京,二者千岁要整备兵马出征,再若打扰,有碍征程,万望见谅。”

杨广不再勉强:“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渊走后,杨广问宇文述:“这场戏我演得如何?”

“千岁应付自如,无懈可击。”宇文述不无隐忧,“只是我看李渊未必认可,他显然仍对千岁不怀好意。”

“事情也只能做到这步了,至于结局,听天由命吧。”

宇文述忧心忡忡,默默不语。

李渊离开杨广,并未离开扬州。他又在城内访查了一日,所听所闻仍是杨广贪财好色。李渊得出结论,今日校常葫见均是杨广作戏。也更使他认识到,杨广这两面派手法,一旦面南登基,将是大隋的无穷隐患。

次日午时,李渊飞马驶离扬州。一路北上,直奔长安。这日天晚,李渊因急于赶路错过了驿站。眼见得夜幕低垂,又值阴云四合,点点滴滴的细雨飘洒下来。路径难辨,马疲人饥,李渊决定就近借宿。又行里许,前面一处灯火闪现。近前细看,却是一处绿荫覆盖的田园。几间茅舍,一道竹篱,分外幽雅恬静。李渊方要叩门,望见男女主人双双立于檐下观赏夜雨景色。瞥见来人,男主人先开了口:“远客莫非要借宿乎?”

李渊一怔,声音耳熟,又惊叹其判断力准确,甩镫下马答道:“贪赶路程,错过宿处,夜雨霏霏,正自情急,乞宿一宵,房金不拘多寡,明日早行。”

男主人已迎出柴扉:“在下恭候李大人多时,这借宿是求之不得呢。”

李渊又复惊讶:“尊驾是哪位?缘何便认得下官?”夜色颇浓,任凭李渊如何努力也辨识不出对方是何人。

男主人含笑与李渊挽臂:“请进寒舍叙话,一切自然明了。”

灯光之下,女主人红妆耀眼,皓齿明眸,丽质冰肌,秀色可人。再看男主人,齿白唇红,气质高雅,举止中溢出一派道骨仙风。李渊不禁扑上去把住对方双臂:“你呀!在长安失踪的李靖。”

李靖朗然而笑:“没想到吧?我这个本家与你在此相逢。”

二人原本是至交密友,又系同宗,李渊确感喜出望外。他又向女主人一拱手:“更想不到红拂姑娘不只美艳依旧,且又似仙姬临凡。”

“李大人过奖,贱妾愧不敢当。”红拂还礼,“不过远离尘垢,意淡神清,自觉亦有几分仙气。”

李渊仔细打量一番李靖:“怎么,你这三清门下业已还俗吗?”

李靖笑指红拂:“如今在下是不爱道装爱红妆了。”

说罢三人彼此对视,不觉都开心地畅笑。

寒暄过后,红拂置办酒菜。村酿美酒,野味粗蔬,面对沉沉夜色,丝丝细雨,烛光闪闪,旧友重逢,真是别有一番情趣,富有诗意,恍如梦境。

李渊连饮三杯,问道:“李靖贤弟,往昔你在斗母宫就已名满京城。今夕雨夜在门前专候愚兄,莫非真有未卜先知之功?”

李靖放声大笑:“哪有什么未卜先知,不过是推测罢了,当然这推测是在准确掌握了事情前因后果的基础上。”

“下官今夜到此,贤弟又是如何推测呢?”

“在下前日曾目睹大人微服途经此地,又听过往行人议论说太子被废,我想李大人此行可能是去扬州,并与太子之事有关,料你近日必将返回。此乃必经之路,白日不见大人身影,夜间的可能性自然就增加了。”

“贤弟判断,令人折服。”李渊又问,“再请推测一下我去扬州做何公干?”

李靖不假思索:“定为晋王嗣位太子。”

“果然不愧人称李神仙。”李渊谈兴更浓,“贤弟推测一下晋王能否得到太子之位?”

“此乃大势所趋也。”

李渊一阵大笑:“贤弟呀,只怕你这个神仙失算了。”

“未必吧。”李靖信心十足,“当今大隋是独孤后主事,杨广继位乃女圣主张,万岁只能随声附和。”

“贤弟呀,如今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李渊有几分得意,“万岁对晋王德操本不放心,秘密令我来暗中访查。杨广果然厚财恋色,胡作非为。这样人岂可托付国事?下官回京如实禀报与当今,杨广今生休想嗣位太子。”

“不见得。”李靖依然自信,“万岁为人从无主见,最后还得惟娘娘之命是听。而且,杨广继立,实为大人的福分。”

李渊愕然:“贤弟这是从何说起?”

“请问,杨广若为太子日后即位,大隋江山能否长久?”

“杨广眼下便已难再伪装,一旦皇权在手,能不为所欲为!必为亡国之君。”

“着哇!若明君继位,天下岂能易主。”

“你!”李渊已感觉到几分。

“大人。”李靖直说下去,“将相宁有种乎!君王宁有种乎?在长安三年,我早把朝廷内外看透,隋主废后周而立,然教子无方,后继羸弱,大人英文伟武,正可乘虚取而代之。”

“贤弟,万万不可信口雌黄。”

“大人,在下这是推心置腹之言。愿你心存此志,把握时机,不懈进取,他日登极。”李靖语如连珠。

红拂意犹未尽:“李大人,人当有志,志者机也,机者即命也,敢为即能把握命运的进程。”

李渊不语沉思,似乎动心。

李靖看出李渊有意:“大人对在下之言可仔细品味,相机行事可矣。”

李渊不能不表个态度,但他模棱两可:“二位一片真心,下官铭感肺腑。为人谁不想轰轰烈烈一生,谁愿默默无闻辞世。然世事犹如棋局,变幻莫测,李渊当留意时机,倘时机至决不错过。”

这一夜李渊未能入睡,李靖的话一直回响在耳边。鸡鸣三唱,天刚破晓,他就爬起来。再三道谢告别李靖、红拂,跨马如飞驰向黎明的曙光。似乎那冉冉上升的旭日,就是李靖所说的机遇。

圆月挂上柳稍,轻风泛起微澜,皇家御苑的夜色美不胜收。玉兔皎洁的清辉,为亭台楼阁披上迷离的轻纱。隋文帝独立池畔,恍如置身仙境。他凝视池中夜空的倒影,感到那点点繁星犹如黎民百姓千万双眼睛,越发对太子之事委决不下。一国之君,掌管天下,明君则国富民安,昏君则国破家亡。杨勇被废咎由自取,但杨广继立究竟可否,他仍觉把握不准。那日下午,李渊从扬州返回,一番话使他难以置信:“晋王在扬州俭衣素食,远声色戒酒宴,废寝忘餐勤于军政。百姓称德,部属敬畏,兵精民安,政绩卓然。”从内心里文帝希望杨广能做到这些,但李渊把杨广说得这样尽善尽美,他又未免生疑。杨广远离京城,真能这样洁身自好吗?已经废了一次太子,不能再废第二次了,那岂不为天下人耻笑。立太子关乎到社稷安危,此番一定要慎之又慎。现在,他把关注点又转到了韩擒虎身上。那日李渊去扬州,文帝就派韩擒虎去了嵩山。在那里等候杨广兵马到达,然后配合杨广剿平乱匪。文帝的想法是,李渊为人精明,所奏也许掺假。而韩擒虎为人鲁直,定能把杨广的表现如实奏闻。他期待着从韩擒虎的奏报中,了解杨广的真面目。

刘安寻到此间:“万岁爷,您叫奴才找得好苦。”

文帝不愿失去这梦境般的宁静:“退下,朕此刻不想见任何人。”

“万岁,韩擒虎将军已等候多时了。”

“是他。”文帝抬腿就走,“立刻传他在武德殿见朕。”

武德殿御书房内,韩擒虎跪拜后,文帝赐坐:“韩卿,嵩山平乱之战如何?”

“三万乱匪,悉数被歼,十七名匪首无一漏网。”韩擒虎也知奉承,“全赖万岁洪福齐天。”

“朕问你,晋王临阵表现怎样?”

“万岁,臣据实回奏。晋王属下兵马勇猛善战,晋王熟知兵法,用调虎离山计,引乱匪主力离开巢穴,途中埋伏聚歼。征战中,晋王一马当前,身先士卒,且武艺高强,连斩匪众数十人,实栋梁之才也。”

文帝听后又喜又不放心:“韩擒虎,你收受晋王多少好处,如此为他美言?”

“万岁,为臣领圣上密旨,足见圣上倚重,怎敢谎言蒙蔽圣聪。所奏如有半点虚妄,甘愿领杀头之罪。”

“好,好,韩将军辛苦了,出宫休息去吧。”

韩擒虎走了,但文帝却依然不想休息。人就是这样奇怪,当期待的事情成为现实时,又往往难以相信,文帝此刻的心情就是这样。杨广若真如李渊、韩擒虎所说,无疑是大隋社稷洪福,但愿这一切都是真的。这位开国皇帝,对是否让杨广做继承人仍然难下决心。

旌旗飘飘,车轮滚滚,战马萧萧,杨广率得胜之师到达长安。十七名匪首被逐一押在囚车中,这些活的战利品,向人们展示着晋王的战绩和武功。杨广高踞白龙马上,英姿俊伟,满面春风,不停向围观的百姓送去善意的微笑,引得群众啧啧称羡:“哈!真是一表人才。”“好和气啊。”“久闻晋王文武双全,平了南陈又平嵩山之乱,大隋天下后继有人哪。”

宇文述乘马就在杨广侧后,听到这些议论对杨广说:“民心至为重要,千岁已占有民心,当再接再励。”

杨广并未答话,他见人群中有一须发皆白的老者,勒缰下马对老者一揖:“老丈高寿了?”

老者惊喜交加:“老朽八十有五。”

“老人家年事虽高,精神矍铄,还要多加保重。”杨广说着,把身披的锦袍摘下披在老者身上,“不比年轻,注意冷暖。”

老者感动得热泪湿襟:“千岁!千千岁!”

杨广继续乘马前进,这才以问代答与宇文述说:“如何?”

“理当如此。”宇文述大为赞赏,“千岁就当这样收取民心。”

大军在城外扎营,杨广只带亲随进城。到得晋王府,王义已押着数十辆财宝车先行到达。杨广一见王义便问:“你是如何进城?”

“千岁放心,小人是把车队化整为零,分批分别从四个城门入城,绝不会引人注意。”

杨广满意地笑了:“很好,甚合吾意。如今成功在即,更要处处小心,以免功亏一篑。”

宇文述叹服:“千岁虑事周密,下官佩服之至。”

王义问:“千岁,为娘娘准备的三车礼物已在待命,是否马上送去?”

“不急,暂且停放在后院。”

王义大惑不解:“千岁向来都是到京后立即拜见娘娘,并送去厚礼。此番多亏娘娘运筹,才继立太子有望,怎么反倒不去看望娘娘呢?”

“相机行事,方为上策。”杨广明确告知,“今天肯定是不去了,至于明日,看情形再定。”

宇文述也觉不解:“那么,千岁把今天作何安排呢?”

“先生为我备办一份礼物,我去看望一位手足兄弟。”

“当去看一看汉王杨谅,”宇文述表示赞同,“他兵败嵩山,你全胜凯旋,汉王心中必然不是滋味,看他礼到,以免生忌。只是他本千岁小弟,似乎不必急于探望,还当先去娘娘那里。”

“宇文先生,你误会了,本王并非去看汉王,而是专程拜望被废为庶民的杨勇。”

“什么!”宇文述大为意外。

王义则惊问:“千岁,你疯了?”

杨广狡诘地一笑:“同胞手足,杨勇如今正在难中,我理当关心嘛。”

王义愤愤然:“千岁,你这样卖力地讨好杨勇,娘娘知道该作何感想?”

宇文述却已明白了杨广的心思:“千岁所为实乃奇着,只是万一娘娘不理解而翻脸,千岁可就一盘棋全砸了。”

“待本王当面说清,娘娘是会理解的。”杨广之意已决,“先生为我准备礼品去吧。”

宇文述不好再说什么,筹办礼物去了。王义依然想不通,脸上一直阴着天。

而今的太子府,完全没有了昔日的辉煌。不只门前冷落车马稀,就连府内也如废弃的庄园一样冷清。百尺楼上,杨勇与云妃流泪眼对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仅有一名粗使丫头在身边侍候,大有高处不胜寒之感。当一个人从辉煌的峰巅跌入凄惨的谷底,该是一种什么心情。从太子到平民的杨勇,如今只有以泪洗面而已。说穿了,杨勇根本不如平民百姓。平民可以自由自在夫唱妇随,粗茶淡饭亦有天伦之乐。而杨勇如今则如囚徒之身,而且应该说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他和云妃互相埋怨互相安慰也好,该说的话业已说尽,如今只是愁眉苦脸互相看着叹气。

姬威走上百尺楼,这个昔日的奴才,今朝的监管,完全是主人对奴仆的口吻:“杨勇你听着,晋王府派人送来口信,晋王千岁马上要来看你,快收拾准备一下,别他妈的哭丧着脸。”

“你开什么玩笑,吃饱了拿我寻开心。”杨勇动也未动。

“姬爷我哪有闲心与你逗着玩,告诉你了,收拾不收拾,你自己看着办。”姬威转身走了。

杨勇怔了一会,这才明白姬威所说是真。不禁疑窦万端:“杨广与我本是仇敌,他来做甚?”

云昭训有一种异样心情,此刻她不禁想起了与杨广初次相见时的情景。原本应是晋王妃,只因自己图太子日后能当皇帝,才又改投太子怀抱,没想到竟落得这般下场。杨广到来的消息,不知为何给她燃起一线希望:“也许晋王是奉父皇之命来看我们,说不定父皇回心转意饶恕了你。”

“梦想!”杨勇对杨广恨之入骨,“黄鼠狼给鸡拜年,不会有好心。你梳洗打扮一下,别让他看见我们是丧气样,在他面前我们不能颓废。”

杨勇稍事梳洗后,见云妃仍在精心梳妆,打扮得花枝招展,极尽风流。这是自他废为庶民以来,云妃从未有过的娇艳妩媚。不禁又起疑心:“你如此乔模作样,是浪给杨广看吗?”

云妃一赌气摔了镜子:“让打扮是你,不让打扮也是你,我不梳洗了,就披头散发地见他,免得你多心。”

“好了,快打扮吧。”杨勇得意地欣赏着云妃,“我杨勇虽然失去了太子之位,但我有这天仙般的娇妻,我可以幸福地度过余生,我没有苦恼,我只有欢乐。哈哈哈哈!”

姬威又走上百尺楼:“杨勇,你发什么疯!稳当点,晋王千岁到了。”

华衣美服潇洒倜傥的杨广昂首步入楼堂,王义两手提着花花绿绿的礼品紧跟在后。杨勇一副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架势,云昭训则是有几分卖弄风骚,目光如锥子一般把杨广从头到脚扎来刺去。

杨广上前深施一躬:“兄长嫂嫂,愚弟见礼了。”

“晋王千岁这如何使得,奴家还礼。”云妃抛过媚人的眼波。

杨勇对于杨广未称太子殿下,心头如同被割一刀,便直呼其小名:“阿摩,请问有何贵干?”

“得悉兄嫂获罪,心中不忍,特来问候。望兄嫂莫怨艾父皇母后,过段时间父皇消气,自会收回成命。”

“得了,你别假惺惺地给我灌迷魂汤了。以为我是三岁孩童好欺骗吗?没有你,我还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兄长误会愚弟了,你我本是同胞手足,我从来无意加害兄长,今天登门就是来表明心迹的。”杨广说时动情动容,“备下些许薄礼,不成敬意,万望兄嫂笑纳。”

王义把礼物送上前,云妃伸手接过:“晋王千岁登门已足见盛情,再让您破费,实在过意不去。”

“放下!”杨勇断喝一声,“贱婢,你好没出息#涵知他杨广安的什么心,焉知道果品中有没有下毒?我还没傻到无知的程度,杨广,你枉费心机!”

杨广淡然一笑:“兄长,你对愚弟的成见太深,我会那样狠毒无情吗?你今天心情不好,我改日再来拜望。”

云妃急了:“哎,怎么说走就走啊,总得坐一坐,喝杯茶呀。”

杨勇又复怒吼:“让他滚!以后也不要再来,我不想再见到他。”

杨广恭恭敬敬再施一礼:“兄嫂保重,愚弟告辞。”领王义走了。

杨广登门看望杨勇的情形,由姬威通报消息后,很快就传到了文帝耳中。文帝听后眉开眼笑,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原来,在杨广继立太子一事上,他之所以久拖不决,就是担心自己百年之后,杨广会对亲兄弟们下手。如今杨广竟能这样宽怀大度,主动与杨勇修好,把他这一顾虑消除了。武德殿内,文帝沉浸在兴奋之中。

刘安来报:“万岁,晋王求见。”

“当真?”文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去拜见娘娘吗?”

“晋王回京后,先去看了废太子杨勇,紧接着就来朝见万岁。”

文帝禁不住笑逐颜开,以往杨广总是先拜独孤后再来见他,文帝虽未直言不满,但心内很不平衡。如今,杨广终于把自己当做皇帝对待了,他心中对杨广继立太子最后一个障碍也消除了。文帝决定,明日早朝正式颁发诏书,册立杨广为皇太子。

仁寿宫内,独孤后紧闭一双凤目,端坐绣榻一动不动,犹如观音入定。她表面看似平静,内心却如翻江倒海。杨广回京,迟迟不来拜见,倒先去看了杨勇,拜谒了皇上,这怎不令她七窍生烟。正在气头上,刘安进内通禀:“娘娘,晋王求见。”

独孤后心想,在别处都恭维过了才轮到我这,看你有何话说。她头不抬眼不睁不客气地吐出一个字:“传!”

杨广小心翼翼近前跪倒:“母后,儿臣特来请罪。”

“晋王千岁何罪之有啊,”独孤后先是阴阳怪气,继而大发雷霆,“好你个阿摩,太让我伤心了!以为你太子之位笃定了?你错打了算盘。有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能让你当上太子,也能让你当不成太子!何况这诏书还未下呢。我为你不惜舍弃与杨勇的母子之情,你却去登门送礼充好人。我费尽心机就要把你扶上太子宝座,你却把我置于脑后,先去皇上那里讨好。我看你是拜错了菩萨白烧了香,老实告诉你,这太子之位你是休想了。”

“母后,您错怪儿臣了。”杨广早有言语在胸,“儿臣这样做,全是为母后着想啊。”

“冷落我,还要我领情,你想得倒美。”

“母后听儿臣解释之后,定能体谅儿臣的一番苦心。”杨广耐心说道,“儿臣能有今天全靠母后,可以说太子之位已是九分九了,只差这一厘一毫,儿臣理当努力促成。”

“所以你就去讨好杨勇。”

“儿臣去看杨勇,不过是装样子给外人看。这样可使父皇放心,说明儿臣不会手足相残。”杨广言辞诚恳。

独孤后还是深明事理之人:“这么说,你先去拜见父皇,也是为了解除他的疑心了。”

“正是,以免他认为儿臣只是惟母后之命是听。”杨广深入说下去,“母后,儿臣排除障碍,顺利确立太子之位,您就可高枕无忧。父皇百年之后,儿臣得继大统,自会百般孝顺母后,您就只管安享太平吧。”

“说得好听,以往回京,按惯例有一车财宝礼物孝敬我,此番却没了,难道这也是你对我的忠心吗?”

“母后又是错怪儿臣了,为防人耳目,儿臣才入夜带礼物来见。而且并非一车,而是三车。”

独孤后脸上现出笑容:“该不是用破衣烂衫来搪塞我吧?”

“母后神目如电,儿臣岂敢弄假。”

独孤后脸上笑开花:“好了,平身吧,腿也该跪酸了。”

刘安心说,看来这三车财宝起了作用。

公元600年(大隋开皇20年)11月,这日从清早起便彤云密布,细雨淅沥,待到上早朝时,又纷纷扬扬飘起雪花来。正是雨雪交加,道路泥泞,文武百官虽说骑马乘轿上朝,也未免有些狼狈。金殿之上,隋文帝诏示天下,次子晋王广确立为太子,杨广当殿束上太子金冠。至此,杨广经过十二年努力,包括他的文采与战功,当然也包括心机与阴谋,还有独孤后、杨素等外力的支持,终于把杨勇赶下台,自己登上了太子宝座。

此时此刻,隋文帝自以为选到了一个理想的继承人,当然是满意的。独孤后、杨素、杨约等有了代言人,自然也是高兴的。而不动声色的李渊,耳边又回响起李靖的那番话,目光已盯住了文帝屁股下的雕龙宝座,正所谓螳螂扑蝉黄雀在后,端的是人心叵测呀!钦天监面对雨雪交加的恶劣天气,认定这是天意不顺,乃不吉之兆。

第十六章 纵情鸳鸯浴

雪后初晴,昔日的晋王府而今的太子府,洒满耀眼的阳光。红楼、绿树、亭台、假山、石桥,都如同玉雕粉琢素裹银装。倚澜堂内,萧妃对着铜镜,正在试穿一件水绿色羊皮锦袍。袖口、领口、下襟都展露出一寸宽雪白的九道弯羊毛。与外面的积雪交相辉映,愈显得萧妃玉肤冰肌,肉皮白嫩细腻。这件皮袍据说产自西域,是新任太子府“左庶子”杨约重金买得,今天一大早亲自送来的。萧妃左照右照,感到非常满意。

杨广兴冲冲奔入,见萧妃乍试新装,更增妩媚,止不住上前在她粉腮上狠狠嘬了一口:“我的爱卿,你简直就是雪里的梅花。”

“瞧你,让宫女看见有多不雅。”萧妃有些羞赧地后退一步,“殿下不是去书房用功吗?为何去而复返?”

“本宫无意中遇到一册好书,可说绝妙至极,特意拿来与爱卿同览。”杨广把书举到萧妃眼前晃下了一下。

“什么好书,把你喜成这样?”萧妃伸手。

杨广不肯交到萧妃手中,拉她在床沿坐下:“来,你我同看。”

萧妃目光刚一接触到书页,粉面腾地成了红布:“殿下,你哪里寻来这不堪入目的东西?”

原来,杨广手中书是《嬉春图》,也就是一册春宫画。每一页无不是一丝不挂的裸体男女交媾图,画着各种房事的姿势,萧妃羞得闭上眼睛。

杨广却是津津乐道:“今天真是意外收获,想不到还有这样一册好书埋没在书海中。哎,你倒是看哪!”

萧妃起身离开两步:“殿下,休怪妾妃言语冲撞,你贵为太子,一国储君,言行都当检点。这事若传扬出去,不只脸上无光,而且只怕太子之位都难保。”

“看你,像个道学之士。儿女之情,人皆有之,你我夫妻之间,看看何妨。”杨广拉萧妃重新坐下,“你仔细看,想不到房事还有这许多花样。看明白了,我们也好效仿。”

萧妃把脸扭向一边:“殿下,请你尊重些,也不要强臣妾所难。”

“你敢教训我!”杨广收敛了笑容,“不想看?我要你现在就做。”

“什么!”你?”萧妃瞠目结舌。

杨广脸子拉下来:“你马上与我宽衣解带上床,我们按着这嬉春图嬉戏一回。”

“殿下,你难道不知羞耻二字?”萧妃数落道,“这光天化日,怎能做那种事!”

杨广沉下脸:“你太不知进退了!你出身名门,当知三从四德,出嫁从夫,此乃古训,要你怎样你便怎样做就是了。”

萧妃见杨广凶神恶煞一样,劝谏的话没敢再出口,一时间呆呆而立,不知如何是好。

“发什么傻,脱吗!”杨广眼睛瞪圆,下达命令。

萧妃满腹委屈,泪水无声流出,伸玉手放下床幔,缓缓解开衣扣。杨广脱靴跳上床,又看一眼嬉春图,也动手脱衣。

王义来到门外:“殿下,姬威求见。”

杨广正要脱上衣,只好把嬉春图塞在枕下:“真扫兴。”

萧妃却是如释重负,赶紧整衣下床。

杨广到了客厅,一见姬威兜头便问:“怎么,杨勇那厮又要蠢动?”

“殿下,在下和小桃昼夜监视杨勇、云妃一举一动,不敢稍有懈怠,”姬威先表白一番,“杨勇获悉殿下继立之后,恨得咬牙切齿大骂不止。”

杨广冷笑一声:“正所谓背后骂皇上,耳不听心不烦,由他骂去。”

“最可恨者,他用白绢画了一幅殿下肖像,一日无数次用针往双眼和面部乱刺,边刺边骂,可恶至极。”

杨广怒上眉梢:“他也太过分了。”

“杨勇还日夜与云妃做乐,说什么只要有云妃为伴,他苦中有乐,太子之位狗屁不如。”

杨广只是冷笑:“好,我让他苦中有乐。姬威,你回去好生看守,本宫自有道理。”

“殿下是当教训一下他了。”姬威辞别而去。

眼下的百尺楼越发凄凉,昔日威风赫赫的皇太子杨勇,如今被软禁在楼堂不得乱走,真的成了囚犯。杨广的继立使他大病了三天,虽然从鬼门关上转回来,但这口怒气却无处发泄。现在,惟一可出气的办法,就是杨广的画像了。他手握狼毫,在绵纸上,几笔就勾勒出杨广的头像。画了一张又一张,桌腿边堆有百十张了,他仍在不停歇地画下去。

云妃忍不住劝道:“殿下你这是何苦呀,画了这么多又有何用!午饭也不吃,累坏了身子可是要紧的。”

“滚开,不要你管!”杨广照画不止。

云妃叹口气,不敢再劝。猛抬头发现,杨广和姬威、王义一前二后走进来。她敏感地看出,杨广的一双眼睛,首先盯住了自己的花容,眼波中流露出一种意思,分明是眉目传情。赶紧含笑立迎:“不知殿下驾到,请恕失迎之罪。”说着屈身施礼。

杨广一把搀住,双手在她臂腕上捏了一把:“嫂嫂免礼。”

云妃的脸刷地红到耳根,心头突突跳个不止,急忙加以掩饰,转身告知杨勇:“别画了,殿下驾到。”

杨勇置若罔闻,仍自顾继续他的杰作。

杨广走近前:“兄长好用功,画技也蛮高吗。”

杨勇头也不抬,照画不止:“承蒙夸奖,像不像你的狗头?”

杨广好涵养:“请问兄长,画这么多头像派何用场呢?用针刺也好扎也好,一张也足矣。”

“杨广,用处多着呢,”杨勇这才放下笔站起身,“告诉你,小张的每天上茅厕用,大张的每夜我与云妃颠鸾倒凤时垫在身下,还有……”说着,他拿起一张小幅画像,用力擤鼻子一擦,揉成一团丢在地上。得意地笑着又说:“怎么样,有何感想?我要让你倒霉背兴。”

“很好,你只管画就是,想画多少就画多少,要怎么用就怎么用。”杨广话锋一转,“今日来此,本宫是要把云妃带走。”

杨勇乍一听尚无反应,继而大吃一惊:“你凭什么带走她?这办不到!”

“是娘娘懿旨,谁敢不遵?”杨广下达命令,“带走!”

姬威上前抓住云妃就拉:“请吧。”

“你大胆!”杨勇过去争夺。

云妃有些发懵,求援地看着杨广:“殿下,这是为什么呀?”

杨广对她柔声细语:“嫂嫂莫怕,我不会为难你的,只管走就是。”

云妃从杨广的眼神中,似乎又感觉到什么。她不作声了,因为她现在明白只能靠杨广改变自己的命运。

杨广向姬威使个眼色,姬威冷不防一脚将杨勇踢倒,云妃顺从地被带到楼门。

倒在屋地的杨勇伸出双手:“云妃,你回来,我一切都失去了,不能再没有你呀。”

在门外侍立的宫女柳笛,见状跑进楼堂,上前搀扶杨勇:“殿下,你不要紧吧?”

杨广又冷笑一声:“把她也带走,云妃身边不能没人侍候。”

王义奉命又把柳笛给拉过来,柳笛嘤嘤哭个不住。

杨勇此刻已完全明白了杨广的用心:“你,你太狠毒了,这是想把我逼上死路。”

杨广不再理他,任他如何叫骂,带着云妃和柳笛扬长而去。

残阳没入雪野,京城融进苍茫,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扑入百尺楼,杨勇无心掌灯,任无边的黑暗压来,没有了云妃对饮的欢乐,没有了宫女端茶送水的侍应,百尺楼已没有一丝生气,像一座死的坟墓,杨勇慢慢移身窗边,望着那模糊不清的庭院,真想一头栽下了事,信手摘下壁挂的琵琶,无限伤感地抚动琴弦,万分凄婉地唱起来:

风飘影,雪迷踪,睡中不知身在梦。

锦衣玉食难下咽,前呼后拥马蹄轻,

珠围翠绕肉为屏,何曾终此生?

最是阎君可憎,更悔皇家投生。

今夕风霜雪冷,人去楼空,羡煞田舍翁。

望星空,夜迷蒙。

孤帆断桨任飘蓬,怎甘葬身苦海中。

奋余勇,振翅鹏程。

重返蓬莱境,腾身入青空。

杨勇身处绝境又不甘心,他仍幻想改变这濒死的处境,他要奋力一搏。但是,能出现奇迹吗?

杨勇踌蹰满志地走向楼门,他要出去抗争。然而一只脚未待迈出,两把刀已交叉拦住去路。

“靠后!”两名武士毫不客气。

“大胆!你们让开,我要出去。”杨勇咆哮了。

武士寸步不让,因为杨广有令,不许杨勇走出楼门一步。

杨勇绝望地怒骂连声:“杨广,我与你势不两立。”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只能屈身在这斗室之中。望着案上的粗茶淡饭怄气。三顿过去,腹饥难忍,也只得皱着眉头狼吞虎咽吃起来。杨勇流下伤心的泪水,和衣蜷缩在床上睡去,其情景好不悲惨凄凉。

太子府内,灯光明亮。萧妃的居室金碧耀眼,炭火正红,暖意融融。杨广嘻皮笑脸走进来,萧妃方卸晚妆,起身立迎:“殿下有何喜事?这样开心。”

“为所欲为,事事得意,能不开心。”杨广伸手从枕下取出那册《嬉春图》,“爱卿,这事儿该办了。”他用手指点着一幅画图,一男一女姑行房事,另一女跪在侧翼助力。

萧妃羞得闭上眼睛:“殿下,这岂不羞死人,这种事哪有外人在场之理,断断不可。”

“你呀,便平民百姓的大户人家,妻妾同房者亦不鲜见,何况我贵为太子。”

萧妃赌气扭转脸:“我脸皮没这么厚,要干这种事,你何不去找刚带回的那个云妃!”

岂料正中杨广下怀:“爱卿,难得你如此开通,那本宫就多谢了。”

“怎么,你还当真了?”萧妃不过是句气话,“云妃本你胞兄之妻,乃嫡亲嫂嫂,如何使得?”

杨广依旧嘻皮笑脸:“嫂嫂怎样,不也是女人。”

“这有悖人伦,传扬出去,遭人耻笑,何以为太子?”萧妃动容苦劝:“殿下,万万使不得呀。”

“算了,别再装模作样了!要你做你怕羞,别人做你又醋海兴波。以后这种事你不要多嘴,自己洁身自持就是了。”杨广手攥《嬉春图》气呼呼走了。

萧妃呆了一阵,趴在床上低声饮泣。

云昭训和贴身宫女柳笛,被安顿在一处僻静的偏院中,一应陈设比百尺楼毫不逊色。她既兴奋,又有几分忐忑不安。内心琢磨,自己已是败柳残花,杨广还会喜欢吗?她见柳笛站在一旁闷闷不乐一声不吭,不悦地问:“你干嘛噘着嘴哭丧着脸,给谁看呢?”

柳笛吭哧一会,略带悲声:“王妃,你我主仆在这并无些许难处,可想想太子殿下,他今晚该是怎样度过?谁侍候他吃饭喝茶洗脚?”说着,又抹眼泪。

云妃情绪受了感染也觉伤情,但转念一想,事已至此,也只能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了:“柳笛,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们女人只能任人摆布。谁让他斗不过人家,把太子位丢了?心爱的女人也保不住。”

杨广也不知会,径自走入:“你主仆二人在议论何事,一个愁眉苦脸,一个哭天抹泪,莫非嫌本宫招待不周?”

云妃惟恐惹恼杨广:“殿下息怒,是柳笛偶然想起亲人,思念所致。”说着,脸上陪笑,极尽温柔地为杨广看座、敬茶。

柳笛也知身在矮檐下必须屈身的道理,不得不殷勤侍奉,但面部表情难以做假,笑比哭还难看,总是有点别扭。

杨广喝着香茶,不言语地一直打量着云妃。灯下看美人,纤毫毕现,饱览无余。觉得她依然是那么美,甚至比在骊山斗母宫初见时还要美。那时是苗条的美,现时是丰满的美。觉得她比萧妃更美,萧妃是庄重的美,是雍容华贵,而云妃是风流的美,是艳冶诱人。不禁伸手把云妃揽在了怀中。

云妃故做娇羞地靠紧一些:“殿下,你想杀妾妃了。”

“你呀,一向见风转舵。”

“人往高处走,谁不想荣华富贵。如今殿下风云得意,妾妃愿终生侍奉枕席。”云妃说着在杨广怀中撒起娇来,并吩咐柳笛,“去,安排床帐,宝鼎焚香。为殿下宽衣。”

杨广与云妃勾肩搭背拥入帐中,一丝不挂后,杨广叫柳笛移灯入帐,细看毫无遮盖的云妃。端的体态匀称,皮肤白皙,美玉无瑕。云妃故做扭捏之态,对柳笛挥手:“在外间好生侍候,等候传唤。”

“莫走。”杨广留祝糊,翻开《嬉春图》,手指那幅画页,“这里还用得着她。”

云妃何等识趣:“柳笛,殿下恩宠,你也宽衣吧。”

柳笛不敢有违,默默无言地解衣,但迟迟解不开衣扣。

杨广上前动手:“不要怕羞,本宫一向惜玉怜花,会疼你的。”

芙蓉帐暖,象牙床摇,这一夜杨广、云妃、柳笛三人颠鸾倒凤,把《嬉春图》翻个遍。云妃一门心思讨好杨广,极尽逢迎献媚之能事,淫声浪语不绝于耳,杨广喜得心花怒放。直至夜幕收卷,红日临窗,他三人倦意难支,才叠股交颈沉没睡去。

已是下午,杨广睡眼惺忪地走出云妃的院落。一出朱漆院门,发现宇文述、杨约都在面前,好生奇怪:“二位先生,都在此做甚?”

杨约表情严肃:“殿下,我和宇文先生在这里已恭候半日了。”

“有何急事?”杨广显出焦急之态,他猜想定有重大事情发生。

宇文述却不明言:“请到书房再向殿下详告。”

杨广满腹狐疑来到书房,看见萧妃在内,越发奇怪:“这又是为何?”

杨约冷冷地:“殿下昨夜与云妃欢会阳台,可知我三人一夜未得安枕?”

“这却为何?”杨广把不悦的目光投向萧妃,明白这是她做了手脚。

“殿下难道还不明白吗?”杨约有些情绪激动,“云昭训本杨勇宠妃,殿下与她打得火热,她又极善狐媚,看来必定得宠无疑。久之,仇敌之妻为殿下主内,我等焉能不人人自危!”

对杨约的指责,杨广似乎有些认可,他反问:“有这么严重吗?”

宇文述接话:“不仅仅如此,殿下也知娘娘最恨男人泡在脂粉群中,屈身石榴裙下。此事若传到娘娘耳中,后果不堪设想。”

杨约紧接着开炮:“殿下,一天未登皇位,就一天不能掉以轻心。千里长堤溃于蚁穴呀!”

“好了,你们不要再说了。”杨广眉头微微皱起,“说吧,要我怎么办?”

萧妃忍不住开言:“把云妃送回杨勇身边,让他沉溺温柔乡,消磨余生,不再有异志。”

“哼!妇人之见。”杨广此刻最恨萧妃,看得出这场戏是萧妃一手编排的。

宇文述却赞成萧妃意见:“王妃所言不无道理。”

“我绝不能让杨勇如意!”杨广说时咬牙切齿,“云妃本是我的,杨勇当年以太子之尊夺走,如今我已正位太子,再也不能容忍他拥有云妃了。我要让他万分痛苦、凄凉,叫他在绝望中失去活的勇气,加速走向灭亡。”

杨约体谅杨广的心情:“殿下之言甚是,既如此,干脆杀掉云妃吧。”

“什么!”杨广心头一震。

杨约解释说:“只有杀了云妃,殿下才死了念头,我等才会安心。”

杨广不作声,显然难以割舍。

宇文述婉言唤醒杨广良知:“殿下,江山为重,皇位为重,一个女人,而且是败柳残花,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杨广心中五味杂陈,自己身为太子,却不能占有心爱的女人。为云妃开罪宇文述与杨约吗?显然不妥。一者这二人为自己登上太子之位立下汗马功劳,二者自己要保住太子位登上皇帝宝座,更需要他二人的智慧,自己不能没有他们。为此,他带有乞求的口吻说:“二位先生,除此之外真就无路可走吗?云妃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本宫身上,我实在不忍下手哇。”

“这?”宇文述犹豫了。

杨约却坚持:“殿下,无毒不丈夫,要成就大业,不能儿女情长。”

萧妃见杨广进退维谷,由不得心软了:“殿下,妾妃有一愚见,若不然将云妃终生软禁吧,这样她得保全性命。”

杨广当即赞成:“如此甚好,两全其美。”

杨约不肯让步:“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啊。”

宇文述想,不能过分逼迫杨广了,无论怎么说,对方总是主人。凡事当适可而止,他便顺从了:“殿下有恻隐之心,下官敢不从命。”

“哼!只怕你们养虎为患。”杨约气呼呼拂袖而去。

杨广急唤杨约,但杨约头也不回,便对宇文述说:“请先生劝解一下杨约,云妃得免一死,本宫绝不再近她身,杨先生尽管放心。”

“殿下不必为此担忧,下官定能说服杨约的。”宇文述追寻杨约去了。

室内只剩萧妃、杨广二人,萧妃看出杨广不悦,款款上前,委婉地说:“殿下,书房薄寒料峭,当心着凉,还是到妾妃房中去吧。”

杨广狠狠瞪她一眼:“你干的好事!”气乎乎径自走了。

萧妃在后紧紧跟随,边做解释:“殿下,妾妃也是一番好意。”

杨广只是不理睬她,越走越快。萧妃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到了萧妃居室门前,她亲自打起帘子:“殿下,请到房中歇息。”

杨广理也不理,越门而过,并丢下冷冰冰一句话:“你休再跟着本宫,我不想见到你。”

萧妃呆呆立定,目送杨广背影走远,无限伤心地掩面而泣,一扭头跑进房中去了。

杨广出院门,迎面与王义相遇,见王义身后跟着两名东宫武士,感到奇怪:“你带人去做甚?”

“殿下不知吗?”王义止步,“是宇文先生命令派人守住东跨院,说是不许云妃出院门一步,一日三餐专人送入。”

杨广一怔,没想到宇文述动作这样快。自己要在云妃一事上做手脚是办不到了,看来近期是难以见面了。他冲王义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王义领武士走了,杨广双腿沉重地移动脚步,慢腾腾又回到书房,心烦意躁地胡乱翻起书来。后来干脆靠在太师椅中默坐,他深刻地体会到,贵为太子也不可能事事如意。

百尺楼内没有一丝生气,像破败的深山古庙,满是衰败景象。乱遭遭几乎难以下脚,未刷洗的餐具和剩菜剩饭随处可见。杨勇像关在笼中的一头愤怒的雄狮,不安分地走来走去。他始终没有放弃抗争,不时踅到窗边向皇宫御园张望。这里与御花园仅一墙之隔,他不信文帝不到园中来。

松柏枝头挂着残存的积雪,白翠相映,美不胜收。一个高大的身躯终于出现,隋文帝漫步在林中草地上,可以看出他在苦苦思索什么。那位最得宠的太监刘安,在文帝身后十步之遥侍候,不远不近总是保持那么一段距离。

杨勇认为机会到了,他一跃跳出窗户,俯身在栏杆边,可着嗓子喊了一声:“父皇!”

杨坚想事入神,没有留意杨勇的呼叫。可刘安却听得真真切切,抬头一看,认出是杨勇。两处相距约有数十丈远近,他正核计当如何对待,杨勇又喊出了第二声。

杨坚似有所闻:“是何人呼叫?”杨坚循声望去,正值夕阳斜照,他感到晃眼,对面的情景也未看清。

刘安近前挡住文帝视线:“万岁,管他什么人在叫,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离开这里,以免发生危险。”

文帝无意细问,在刘安引导下匆匆离去。

百尺楼上,杨勇急得直跳脚。任凭他怎样扯破喉咙再喊,文帝头也不回。他只能眼巴巴看着文帝背影消失,发出无奈的叹息。

水气蒸腾,犹如九重宫阙云雾缭绕。浴盆中的香汤,舒缓地抚摩着萧妃的饥肤,她下意识地往酥胸上撩拨着水珠。思绪如断线的风筝,在广阔的天宇中无目地地飘荡,不知不觉回到了童年。想自己原本出自名门,为梁明帝之女,只因生在二月犯了所谓的忌讳,未及满月便弃由季父收养。谁料命运更多蹇,未几季父母先后亡故,又转送舅氏张家。寄人篱下,受尽苦难,看尽白眼。有幸得于十四岁时为晋王娶,晋王不只美容仪,且又懂温存,满以为终身有靠。谁料他恣意纵欲,宫娥使女几乎无一放过。而自己身为正妃,为顾及他的脸面,只能为夫所讳,在人前强作笑颜。更可虑者他从未安分王爵,苦心谋夺了太子之位,按理说该处处检点,有所收敛,可他又从杨勇处将云妃夺来,公然同处一室,叔嫂奸宿,若被母后知晓,说不定太子位便难保。为此自己苦心策动二位先生相劝,竟然惹他生切肤之恨,如今数日方见一面,焉知他不会弃自己如敝履,难料此生自己会是何等命运?萧妃深感前途渺茫,不禁喟然长叹。

“如此长吁短叹,一定是对本宫不满喽。”杨广在她身后突然出现。

萧妃一惊,赶紧转过身,眼内蒙上了激动的泪花,有几分委屈地叫了一声:“殿下!”

杨广几日不见萧妃,也觉打熬不住,这才放下架子主动找来。此刻,他的目光半是慈爱半是色意地注视着萧妃的玉体。正所谓分别仅数日,相逢如经年。杨广今日格外看着萧妃顺眼,他也从未这样认真欣赏过赤裸的萧妃,特别是沐浴中的萧妃。袅袅水气中,萧妃像一只白天鹅在天河戏水,粉腮上挂着水滴,如镶嵌了闪光的珍珠。那一双乳峰,似乎蕴含着万种柔情。

萧妃被看得有些难为情:“殿下,您是怎么了?”

杨广把手搭在萧妃圆滑蒙润的香肩上:“这几日独宿孤眠,该是恨我吧?”

“殿下,要说实话,是又气又想。”

杨广捧祝糊的脸,在樱唇嘬了一口:“本宫也是又气又想。”

“那么现在呢?”

“当然只剩下想了。”杨广迅速除下金冠,脱衣解带。

萧妃问:“殿下,你?”

“本宫和你同浴如何?”

“这?”萧妃本想婉言拒绝,她对这种行径从内心里感到别扭。但是,她担心再把杨广惹恼,便违心地改口,“妾妃求之不得。”

“这就对了。”杨广赤身跳入浴盆,像平静的湖水被鳄鱼搅动,立刻水花飞溅。杨广如鱼得水,不时开怀大笑。情之所至,兴致浓处,就在水中与萧妃成就了好事。

此刻的萧妃又喜又忧,喜的是杨广对她仍然爱施雨露,忧的是东宫太子如此轻薄,日后登基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刘安焦急地在客堂等候,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仍不见杨广出来,他站起身对王义说:“不行,我得回宫了,说不定万岁、娘娘随时都会找我。”

王义惟恐误事:“刘公公,您再稍候片刻,太子就会到了,待小人再去催促一下。”

王义此番不再让人传话,他不顾一切闯入萧妃居室。杨广与萧妃在浴盆中刚刚雨散云收,萧妃见王义闯进来,又羞又气:“王义,你这成何体统!”

杨广却完全相反,非但不恼反而笑着说:“王义,你来得正好,看本宫与王妃何等快活。”

王义在门前止步,低下头万分焦躁地说:“王妃息怒,小人是不得已才失礼的。殿下,刘公公有急事求见,已等候多时,殿下迟迟不见,只恐不妥。”

萧妃不由得劝杨广:“殿下,刘安登门必有大事,迟误不得,速去会面吧。”

“好吧。”杨广也就应承,“王义,告诉刘安稍安勿躁,本宫随后就到。”

当刘安望见杨广步入,也顾不得客套,就一五一十把杨勇在百尺楼呼叫文帝之事讲了一遍,并说:“若不是奴才急中生智将万岁支走,万岁真要看到杨勇,说不定心一软就会赦免了他。”

杨广故作镇定:“不论杨勇他如何闹腾,谅他也夺不回太子之位。”

“殿下,事情由小引大。万岁一向心慈无主见,一旦杨勇见到万岁,那可就难说了。”刘安对杨广无所谓的态度有些不悦,又说:“事情殿下已知,至于如何应付,请殿下自裁,奴才告退了。”

“公公留步,”杨广明白不能得罪刘安,他吩咐王义,“去把新从福建得来的八仙漆屏取来。”

王义应声取到,这是一尺见方折成八块的脱胎漆器。八仙人物栩栩如生,是纯欣赏用的工艺品。杨广亲手交与刘安:“这是本宫特意为公公所选,还喜欢吧?”

“殿下恩德浩荡,奴才不敢推拒,惟有竭心报效而已。”刘安照收不误。

“杨勇贼心不死,他的举动非同小可,刘公公还当助本宫一臂之力。”

“莫如派人封了百尺楼窗,让杨勇如困在笼中插翅难飞。”刘安建议。

“不,让他见见父皇又有何妨。”

“殿下这是何意?”

“本宫要让他自己引火烧身,自掘坟墓。”杨广对刘安格外客气,“当然,这要刘公公鼎力相助。”

“殿下要奴才效劳,尽请吩咐。”

“到时,请刘公公这样……”杨广低声嘱咐。

刘安不得要领:“殿下,这样做能行吗?”

“你只管按本宫所说去做,其它本宫自会安排。”

刘安不好再问:“奴才遵命。”

杨广心中暗喜,这才叫将计就计,该着杨勇的末日到了!

百尺楼又一次笼罩在夜幕中。杨勇恨白昼,恨光明,因为目前他的人生旅程只有黑暗。入夜后他不再掌灯,他宁愿在漆黑中直挺挺地放躺,他不愿看见花花绿绿的世界。他认为一切美好都不属于自己,伴随他的只有无边苦难。

有人走进房来,脚步轻盈,带来一股飘逸脂粉香的女人气。这使杨勇大为意外,他如同被天神吹了一口仙气,顿时来了精神,腾地坐起:“什么人?”

柔媚的女音像一缕清风送入耳中:“是奴婢。”

自从被囚百尺楼,杨勇就恍如隔世,终朝每日形孤影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两名武士,牵浩两尊雕像,站在门外,一言不发。只要他一露头,刀枪就横过来。长此下去,他非憋疯了不可。今夜突然有人光临,而且听声音,辨身影,分明是个年轻女性,怎不叫他喜出望外。他也不管对方有否阴谋,此刻大概就是来个女鬼,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了。杨勇情不自禁地拉住对方的手,感到很纤细、绵软、滑腻:“你是谁?”

“奴婢小桃。”

“你?”杨勇唤起几分警惕,她与自己宿怨颇深,但手却不肯松开,“你来做甚?”

“怎么说呢,咳!一言难尽。”小桃娇羞地长叹一声。

“长夜难眠,你何妨一叙。”

“殿下不怕我别有用心吗?”

杨勇心头也有疑团:“你是姬威派来的吗?”

“奴婢早就有意来看殿下,只因姬威那厮看得太紧无法脱身。今夜天幸他烂醉如泥,至于守门二武士,我是主人,每人再塞上一锭白银,自然就形同虚设了。”小桃不再多解释了,“信不信由你。”

杨勇把小桃捭握得更紧:“你来看我,意欲何为?”

“殿下,过去奴婢憎恨你,那因为我是元妃的人。可现在,我恨姬威了。”

“为什么?”

“姬威依仗杨广,拿我根本不当人看。他,他……”小桃欲言又止,吞吞吐吐。

“你有话就说嘛。”杨勇急于知道下文。

“他被殿下剑伤,已形同太监,难以如愿,便迁怒于奴家。拳打脚踢不说,还用木棒等器物摧残,甚至烧我烫我取乐,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小桃说到伤心处,扑在杨勇怀中痛哭起来。

杨勇紧紧拥抱着小桃:“莫哭,我一定为你出气。”

小桃挣脱出来:“算了,别做梦了,你自身尚且难保,还说什么大话。”

“我,我,难道就永无出头之日!”

“殿下,你真有此心吗?”

“王八蛋才不想翻身。”

“那你就当全力争取,”小桃贴近他说:“前几天你在楼栏边呼喊万岁,就是一着好棋。”

“你也这样看?”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父子天性。你毕竟是万岁嫡亲长子,只要你能当面向万岁求情,他为人心肠极软,见你这般模样,必生爱怜,就有可能赦免殿下以往的过失。即使不能一步回到太子之位,至少也可得封王爵。那太子之位,便可徐缓图之。”

杨勇被小桃说得心情兴奋:“好,你真是我的知心。本宫如能复位日后登基,一定封你为皇后。”他把小桃搂得更紧了,双唇紧贴,久久不肯分开。

第十七章 斗气仁寿宫

杨勇动手撕掳小桃裙带,尽管小桃被杨勇压得喘不过气来,她还是竭尽全力挣脱了杨勇的怀抱。

杨勇心下不喜:“看来,你并非真心。”

“殿下,大事未决,却有闲心儿女情长,真令奴婢失望。”

“不是说过了,待万岁再次出现在御园,我呼叫喊冤就是。”

“你呀,怎么输给杨广的?头中就是缺根弦。”小桃点拨说,“万岁年高耳背眼花,所以上次你呼叫无济于事,此番再那样呼喊,岂不重蹈覆辙。”

“那又如之奈何?”杨勇束手无策。

“奴婢给你出个高招,这次用箭书。”

“箭书,如何用法?”

小桃耐心解释,“想说的话写于白绫之上,缠上箭头,万岁在御园一出现,就将箭书射去,岂不胜似呼喊。”

“妙,妙!”杨勇加声称赞,又伸手拉住小桃,“想不到你还是个女诸葛。”

“你呀,一点不想正事。”小桃再次指点,“为做到万无一失,下次射箭书时,服饰必须醒目,哪怕大红大绿亦无妨,以便引起万岁注意。”

“对,实乃高见。”杨勇感到有理,“本宫到时就把云妃的红裙绿袄穿上。”

“只要你照奴婢所说去做,保你能再度辉煌。”小桃站起,“殿下休息吧,奴婢该告辞了。”

杨勇不松手:“莫走,你当知晓本宫已月余未近女身,留下伴寝便是。”

“殿下,凭心而论,姬威已非男人,奴婢亦愿得承殿下雨露。怎奈时间已久,何况门外还有二位武士,万一姬威醒来发觉,我们的计划岂不暴露。”小桃推开他的手,“所谓来日方长,且忍耐一时,不可因小失大。”说罢,送给杨勇一个甜吻,飘然而去。

杨勇未得与小桃尽欢,有几分失望。但想起与文帝相见或许豁免有望,又有几分喜悦。这一夜他思绪亢奋,难以入睡。他打破近来的惯例,点亮了灯烛,连夜翻箱倒柜,找出一方白绫,研墨润笔,工整写下:“父皇在上,儿臣拜禀,自被废黜,度日如年……”写得情真意切,相信文帝看了定会动容。他又找出一支雕翎箭,将白绫绑上箭头。想了想,又找出云妃的衣裙,胡乱套在身上,对镜一照,其状不伦不类,也觉好笑。但是大红大绿,形象鲜明,文帝看见是必定无疑了。这一阵折腾,不觉天将破晓,他始觉疲困上来,和衣而卧倒在床上,头一搭枕便呼呼睡去。正酣之际,早饭送入房中。

姬威不知为何,今晨亲自前来,一见杨勇睡如死狗,不由高声吆喝:“滚起来,进餐了!”

杨勇一惊坐起,看见姬威,唾了一口:“狗奴才。”

“看你的德行,穿成什么熊样,还出言不逊呢。”

“我爱这样穿,你管得着吗!”杨勇毫不示弱。

“对,对,管不着。”姬威略带调侃之意,“不过有件事我要提醒你,上次万岁到御园游赏,你大呼小叫惊了圣驾,可是罪过非小。今天宫中传出话来,少时万岁要到园中散心,不许你再到栏杆边胡闹。否则,就要责打你八十廷杖。”

杨勇一听心中暗喜,这真是天意成全。幸好自己昨夜一切准备停当,不然岂不坐失良机。但他口头上却相当驯服:“八十廷杖我可吃不消,今天我老实呆在房中就是了。”

姬威一走,杨勇就迫不及待地拿起弓箭跃窗而出,站在楼栏内引颈向御园张望,恨不能文帝立刻出现。

姬威回到前院,小桃迎上来问:“怎么样?”

“他呀,已彻底钻入圈套,看来昨夜你那场戏极为成功。”

原来,这一切都是杨广精心策划的,现在只等刘安设法把文帝调进御园了。小桃举手至额称庆:“此番上苍保佑,杨勇难逃一死,九泉下的元妃也好瞑目安息。”

姬威认为笃定无疑:“放心好了,这才叫挖下陷坑擒虎豹,撒下香饵钓金鳌,杨勇是一步步走向了鬼门关。”

长安的初冬一向不甚寒冷,今日更是难得的好天气。风和日暖,似乎是二月早春。近来,独孤后一直凤体欠安,早晨沉湎床榻,日间委靡室中,半月之久足未出户。今日早饭,文帝特来与她共同进膳。饭后,刘安近前建议:“娘娘,多日不曾外出,今日气色甚佳,又值天气晴和,何不到御花园中走走,散散心凤体自会痊愈。”当然,文帝并不知这里有杨广的阴谋。

独孤后看看杨坚:“不知万岁可有此兴致?”

文帝心情极好:“爱卿,待朕陪你同游。”他不知已是中计。

帝后同乘车辇在园门停下,携手相伴入园。池水尚未结冰,游鱼穿梭可见,阳光照在身上,送来融融暖意。独孤后兴致颇浓,不觉信口吟诗:

劲松翘首雪初残,

寒柳轻拂暖如烟。

一泓池水凝秋碧,

数尾游鱼戏枯莲。

亭台争艳迷人眼,

琴鸟和喧祝君安。

最是红梅欺妾面,

敢领风骚唤春还。

文帝听得喜上眉梢:“爱卿文采飞扬,朕也凑趣作诗一首。”他缓行徐吟:

一生多征战,

弹指双鬓斑。

何惜抛血汗,

赢得锦江山。

不羡红梅艳,

松柏耐奇寒。

糟糠心常眷,

国玺永世传。

独孤后参透诗中意,发软的身躯靠过去:“万岁,臣妾如这初冬杨柳,枝叶将枯,还不嫌弃?”

“结发夫妻情当同生共死,朕与爱卿永不分离。”文帝右臂揽住独孤后,任她紧紧靠过来。

百尺楼上,杨勇看得真切,攫破喉咙震天价喊了一声:“父皇,儿臣冤枉!”他没想到今日独孤后同来,内心里一切仇恨不满都集中到独孤后身上,止不住发泄出来:“母后,你太狠毒也!害得儿臣好苦。”

文帝、独孤后循声望去,见一人穿得花花绿绿,又跳又舞乱喊乱叫。文帝乍然间未听清杨勇在喊什么,也未认出那人就是杨勇。止不住有点惊慌:“这是什么人?为何大呼小叫?”

独孤后心中有数,知道那人就是杨勇,但未想到杨勇竟是这妖魔鬼怪一般。当她听到杨勇的叫骂,不由怒火中烧:“逆子,不可救药也!”

文帝疑虑地问:“他是见地伐?”

独孤后又气,又对杨勇的形象有几分怕:“正是那个畜牲。”

杨勇拉满弓,搭上箭,对准文帝、独孤后,此刻他心绪不由自主地烦躁起来,无数委屈怨恨齐上心头,不觉又高声叫骂:“昏君、奸后!看箭。”手一松,箭书带着风声直飞过去。

文帝不明就里,惊叫一声:“不好!逆子要行凶报复。”

刘安早有准备,挺身将文帝、独孤后挡住:“万岁、娘娘当心!”箭书恰好落在他脚下。刘安神不知鬼不觉将袖中带的一支箭抖出,再将箭书袖起藏好,转身把羽箭向帝后展示:“万岁、娘娘,杨勇有杀机,二圣快快离开这里,以防不测。”

文帝、独孤后顾不上多说,跟随刘安拔步急行。

百尺楼上,杨勇见帝、后匆匆离开,猛然醒悟,意识到自己适才言语失当,跳着脚急呼:“父皇、母后,你们回来,儿臣受不了啦!当面请罪,饶了儿吧。”

此刻,帝、后那里不听他这些,转眼出了园门,上了车辇。喘息方定,刘安呈上羽箭:“万岁、娘娘,杨勇欲用此箭行刺。”

“孽障!畜牲!”文帝跳脚大骂。

独孤后接过羽箭一折两段:“万岁,如此不肖之子,还留他何用,传旨枭首吧。”

“见地伐端的罪该万死!”文帝怒不可遏。

“就请万岁传旨。”独孤后催促。

事到临头,文帝又复犹豫:“爱卿,端的说杀就杀?他毕竟是你我的骨肉呀。”

“万岁,见地伐已丧天良,饶恕不得。”

文帝又思忖许久:“咳!如今他已生不如死,传旨姬威,将百尺楼门窗封死,严加监管,不许杨勇出楼门一步,有病不予医治,听任其死。”

“万岁,逆子放箭行凶,缘何还手下留情?”

“爱卿,如此看押,想来他也活不多久,何苦定要砍头?”文帝吩咐一声,“起驾。”

车辇启动,碾轧着枯黄的落叶和凄凄衰草,沉重地缓缓向前。

杨广闷坐在书房中,翻开的书本懒散地丢在一旁。杨勇又一次从地狱逃脱,使他心绪不佳。

王义蹑手蹑脚进房,用铜箸拨拨炭火,加了几块木炭,意味深长地说:“殿下,死灰尚能复燃,斩草不除根,等于放虎归山。杨勇不死,后患无穷啊!”

杨广不耐烦地说:“就你明白!”

王义提醒:“娘娘患病卧床不起,殿下更应有危机感,不借助娘娘力量,杨勇更难除掉,趁娘娘健在,当抓紧行事。”

“母后病重,本宫怎能再给增添烦恼。”杨广起身,整理一下衣冠,该去为母后请安了。”

由于是冬季,皇宫内也显冷清。看不见花间漫步、亭阁徜徉的宫娥、太监,人们大都蛰居室内守着火盆消磨时光。杨广领王义沿回廊曲径直奔永宁宫。独孤后病倒后,为宜于静养,便迁入了永宁宫,而文帝仍在仁寿宫起居。杨广途经紫宸殿,一阵悦耳的琴音贯入耳中。琴音婉转缠绵,忽而如风卷帘笼,忽而似泉水叮咚,转瞬又像彩云追月,继而又奏出海棠夜雨的意境。杨广不觉止步谛听,渐渐身不由己移步过去。但见紫宸殿内,两名宫女一位凝神抚琴,一位妙舞红毡。此刻,杨广的注意力自然由双耳移到双眼。殿内那两名宫女,真如牡丹、玫瑰争妍斗艳,粉、黄衣装,交相辉映。杨广几乎看呆,父皇宫中粉黛不多,却有这样两位闭月羞花的美人,真是沙里藏金,明珠待现哪!

王义见主人一副贪馋之态,提醒道:“殿下,该去娘娘处问安了。”

“不急。”杨广也不回头,惟恐少看一眼。

“崩”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抚琴的粉衣宫女蛾眉微皱:“何人偷听?”

杨广应声走进:“是本宫。”

二宫人一见,惊怔片刻,上前跪倒参拜:“与殿下叩头,千岁千千岁。”

“免礼。”杨广此刻就不管是否有失身份了,上前相搀。

二宫人后退两步,粉面低垂。

杨广满面笑容:“适才抚琴的是哪位?真个高山流水雅韵清音。”

粉衣女答曰:“奴婢不知殿下驾临,有污尊耳,惶恐之至。”

“琴音精湛,不必过谦。”杨广又问黄衣女,“那飞旋妙舞、俯仰自如的就是你了。”

黄衣女把头更低下一些:“不敢言舞,狼奔豚突而已,让殿下见笑。”

杨广又干笑几声:“本宫是见过世面的,观你二人琴音舞姿,分明来自江南。且报上名姓居家,看本宫所断如何?”

粉衣女迟疑一下,还是说了:“奴婢建康陈如水。”

黄衣女回奏道:“奴婢丹阳蔡若玉。”

“啊,是你们!”杨广现出惊喜之态。也难怪他惊喜,久闻宫中有陈、蔡二女,美若天仙,为此父皇、母后还闹了一场。不想今日有缘得见,而见面更比传言强胜十分。他想,何不把完整女媚入东宫供己享用。便说:“观你二人懂音律善歌舞,何不到我东宫,管保有出头之日。”

陈、蔡二女对于独孤后的淫威,至今仍心有余悸,巴不得逃出她的阴影,几乎同声应允:“愿供太子驱使。”

王义见主人又拈花惹草,忍不住催促:“殿下,该去永宁宫了。”

杨广叮嘱陈、蔡二女:“你二人耐心等候,三、五日内定有好消息。”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陈、蔡二女眼巴巴目送杨广走远,谁不想承欢雨露,谁愿做白头宫女?她们企盼多情的太子杨广能言而有信。

独孤后自那日御园归来,便觉病势沉重。或许是受了风寒,或许是被杨勇的怪样惊吓,或许是由于对杨勇过于无情而内心不安,总之她是病倒了。近来由于服药将养,自觉略为转好,不免又想起杨勇的事来。这次杨坚仍旧刀下留人,使她心中很不平静。自己在世杨坚都不肯完全顺从,那么一旦死后呢?重病使她第一次认真地想到了死以及身后事。她不甘心让杨坚把一切全都重新翻个儿,想到此她打起精神问刘安:“杨勇最近如何?”

“他呀,如同身在地狱,倍受熬煎哪。”刘安明白独孤后的心思,“不过,一时半会他还死不了,也许三年五载仍得苟延残喘。他这人没骨气,残汤剩饭猪狗食照吃,吃饱了就睡,所以于性命无碍。”

独孤后不觉又来了狠劲:“若真如此,莫若派人把他一刀了事算了,也免他活受罪。”

“这个。”刘安试探着回答,“奴才以为尚无必要。”

“何以见得?斩草不除根,杨勇一旦反手,还不给我挖坟掘墓呀。”

杨勇箭书行刺事件后,杨广大概因杨勇仍然得免一死,所以答应重谢刘安的诺言没有兑现,对此刘安甚为不满,故而当独孤后要刺杀杨勇,他竟巧言予以化解,“娘娘,杨勇已是落水之狗,无力回天,您何必为太子杨广担杀人罪名呢?再说,近来太子杨广似乎并不如过去孝顺,不知娘娘可有感觉?”

独孤后被刘安触动了心机。是的,杨广来问安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孝敬的礼物也渐少渐轻,但她不肯说出口。若说与文帝,岂不自打嘴巴,难道废了杨勇再贬杨广不成?她也不想让刘安看透心思:“我看太子一如既往,即或少来两次,也许是事务缠身,说不定今天就该进宫了。”

刘安微微冷笑:“按理说这个时辰太子都该出宫了,可如今连个影都不见呢。”

独孤后不做声了,她心中核计,难道杨广真的不等过河就拆桥吗?

杨广离开紫宸殿,走着走着,王义发觉不对:“殿下,错了,永宁宫应向右,您为何向左?”

杨广一笑:“没错,我决定去仁寿宫。”

“怎么,先去看万岁?那岂不冷落了娘娘。”王义猜不透杨广用意,“殿下又有神来之笔不成?”

杨广不答反问:“如果玉皇、王母都在面前,都能决定我能否做天子,你说当先拜哪位尊神?”

王义张口即答:“两位都要拜。”

“着!我去看望父皇不为错吧?”

“只是殿下这样行事,岂不令娘娘伤心。”

“我不能只为不伤母后之心,就不讨父皇欢心。”杨广说出心里话,“况且我问过御医,母后病重难以康复,寿算未卜,我不能再把母后摆在父皇前面了。”

王义觉得杨广如此做对不住独孤后为他的一番苦心,但又觉似乎有理。想了想又问:“殿下去万岁处问安,也未做准备,没有见面礼呀?”

杨广嘿嘿一笑:“我为万岁准备了一份厚礼,保管让万岁开心。”

仁寿宫内静悄悄。因为文帝心情不好,一整天拉着脸不说话,生闷气,吓得太监、宫女们谁也不敢轻易出声,甚至大气都不敢出。文帝躺在龙床上,正自心烦意乱地胡思乱想。虽说他已近花甲之年,但精力尚健。自打独孤后染病,二人一直分居。在古代帝王之家,一旦嫔妃有病,也是要隔离以防传染的。文帝当年与独孤后成亲时,二人曾对明月盟誓,白头偕老,双宿双飞,文帝决不再娶继室。没想到他当了皇帝,独孤后仍然以此为口实限制他纳妃。一则文帝开国之君勤于政事,顾不得三宫六院地享乐。二则独孤后软硬兼施,两手并用。狐媚时柔情似水,使文帝得以满足。凶悍时以死相逼,甚至演出了打杀尉迟花那一幕悲剧,所以他二人始终是一夫一妻制。正因为独孤后看得紧,文帝连偶尔偷嘴都不敢为。这对“恩爱”夫妻,一向同卧同眠,文帝也觉习惯。看见年轻美貌宫女,只是动动心思而已,国事一忙也就冲淡了。如今与独孤后分居将及两月,他便有了一种无名的烦恼,上朝时还好,下朝后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见谁都没好气,对宫娥太监非打即骂,烦躁异常。方才,他看了史书关于汉高祖与吕后的段落,不禁引发了联想。独孤会成为吕后吗?自己虽说长独孤十岁,但自忖身体尚好,而独孤近来明显不支。看来不会先独孤而去,也不必担心身后杨氏家族为独孤诛杀。可是,想来想去自己不如刘邦。汉高祖尚有戚夫人,而自己只能守着一个独孤。同是皇帝,未免太不公平了。思念一动,便难抑制。他一双已近昏花的老眼,不觉盯住了侍立的宫女。看她那刚刚隆起的胸,红润润的唇,粉嫩的脸,甚至出神地设想那裙内的玉体该是何等模样。直至杨广走近,才打破他的出神状态。

杨坚收回心思定定神:“你不在东宫,来此做甚?”他要在儿子面前保持作为皇帝老子的威严,但又似乎做了亏心事一样,表情很不自然。

杨广早把文帝的心态看在眼里,暗说今日来得及时,他恭恭敬敬回答:“儿臣获悉父皇近日精神不爽,特来问安。”

“难得你挂念,朕无大妨碍,你只管放心去吧。”文帝无心叙谈,三言两语便欲打发杨广。

“儿臣斗胆请父皇到一去处,管叫父皇愁肠顿解,喜笑开怀。”

“你怎知朕的心事?”

“儿臣敢说略知一二,父皇且请随儿臣走一遭吧。”杨广又补充一句,“就在宫内,不过两箭地之遥。”

文帝不知杨广何意,在屋中闷得太久了,也正想出房走走散散心,便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离开仁寿宫。当王义看见紫宸殿时,他立刻明白了杨广的用心,他也分外为杨广担心,杨广走的又是一步险棋啊!

“父皇,请。”杨广为文帝推开了殿门。

文帝入内,看见陈、蔡二女在抚琴弄舞时不禁怔住。

杨广催促:“父皇请上座,观赏她二人献艺。”

陈、蔡二女也是心情复杂,少女一入深宫,谁不渴见天颜!然而独孤后的训斥言犹在耳,谁知今天是福是祸。二人战战兢兢上前跪迎:“奴婢见驾,吾皇万岁万万岁!”

文帝有些举止失措,要伸手相搀,又觉不妥,赶紧缩回手:“平身。”

杨广把文帝让到正位,自己在下首落座。瑶琴置于案端,吩咐陈、蔡二女:“本宫抚琴,你二人歌舞起来。”

转瞬,琴音缭绕。杨广对于抚琴早是行家,这一曲《朝天乐》被他弹得娴熟有致,格外动听。

陈、蔡二女闻乐起舞,边跳边唱:

耿耿青空,红日腾腾,

江山皆胜景,天朝壮东风。

看我大隋百姓,男女尽贤英。

挥戈率队出征,有勇将雄兵,

张硬经费强弓,狼烟一扫清。

四夷来朝贡,八番拜金廷。

御殿披彩虹,街巷舞花灯。

把酒相与共,笙箫韵中,颂歌达天聪。

大隋基业永,永庆升平!

此歌词本文帝所作,文帝听来格外亲切。又见陈、蔡二女,衣薄暗翼,肤露胸股,娇躯似燕,万种风情。烦恼早抛九霄云外,不由得开口称赞:“好,少极,令朕耳目一新。”

杨广见机说:“父皇戎马一生,创下大隋基业,何曾有过享乐。而今母后凤体不豫,父皇何不留这二女身边陪伴,以解忧烦。”

“太子,难得你一番孝心。”文帝不能没顾虑,“只是你母后未必同意,若为此闹得朕不得安宁,二女再受株连,反为不美。”

“我母后业已卧床不起,自顾性命尚且不暇,哪里还管得这许多……”杨广这一番高论言犹未尽,突然打住不讲了,并且不由自主站起身。

一时间,在场者目光全都转向殿门。独孤后满面怒容由刘安搀扶,缓缓步入。

文帝见状迎过去:“爱卿看来身体大好。”

独孤后冷冰冰回了一句:“暂时还死不了,万岁在这里好快活呀。”

杨广过来跪拜:“恭请母后圣安,儿臣这就要去寝宫拜见呢。”

独孤后硬邦邦地敲了一句:“你干的好事!”

陈、蔡二女如鼠儿见猫,不敢上前又不得不上前,双双跪倒:“叩见娘娘千岁。”

独孤后的气,大部分要冲她二人发泄:“两个骚婊子,上次就不当放过你们,想不到你们淫心不死,又趁我卧病这机勾引皇帝。若非刘安报信,几乎被尔等得逞,我岂能再予宽容。”

一旁的刘安可就受不了啦。原来,文帝一到紫宸殿,刘安的爪牙就把信息通报过去。独孤后一气带病前来,没留神把刘安给兜出来。刘安见文帝与杨广全用怀有敌意的目光注视自己,无力地进行表白:“娘娘也真是,自己散步来到这里,我一直在娘娘身后,也不知这里情景啊。”

独孤后此刻只想出气,威严地吩咐:“来呀,把这两个贱婢乱棒打杀。”

执事太监上前,当场按倒陈、蔡二女,廷杖高高举起。

岂料文帝大喝一声:“住手!”

太监不敢再动,怔怔地看着独孤后。

“万岁,想要护短吗?”独孤后冷笑连声,“办不到!贱婢违逆宫禁,臣妾是按律处罪。”

文帝此时气满胸膛,尉迟花惨死的情景似乎就在眼前,绝不能让陈、蔡二女再含冤九泉。此刻他还想起了汉吕后,绝不能听任她为所欲为:“爱卿,朕近日烦躁,叫两名宫女歌舞解忧,朕也不为过,二女又何罪之有?”

独孤后岂肯示弱:“万岁,二贱婢是有意媚君,扰乱朝纲,其罪当诛。”

“二女无罪,朕不下旨,哪个敢动!”文帝今天与独孤后拗上了。

独孤后没想到是这种局面,不觉迁怒于杨广:“阿摩,你继位太子,理应专心国事,竟唆使父皇寻欢作乐,岂是做儿臣者所为!你太令我失望了。”

文帝今日格外胆壮:“爱卿,此事与他三人一概无关,要发威风冲朕来。”

“万岁,你!”独孤后语塞,这个局面她始料不及。

一时间现场僵住了,人们都不知该说什么,都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万岁!万岁!”有人呼叫着推开殿门。大家注目一看,是杨素喘吁吁步入。

文帝趁机摆脱尴尬状态:“杨素如此慌张失态,是何道理?”

杨素叩见过文帝,稳定一下回奏:“休怪为臣慌乱,实则军情重大,连续三起边报接踵而至,十万火急。突厥三十万大军分两路犯境,已连陷十七座城池。胡贼可汗达头声言,铁骑长驱直入,旬日内要踏平长安。”

“有这等事!”文帝对此军情高度重视,九年前,他同达头曾有过一次交锋,当时双方势均力敌,在战场上不分胜负。相持月余,文帝暗出奇兵偷袭其粮草营地,达头回师救援,才退回河套地区。如今卷土重来,其势必不可挡,堪称燃眉之急。文帝向来以国事为重,这重大军情把他的思绪都引到战事上去。与独孤后的争执,对陈、蔡二女的眷恋,此刻早丢到九霄云外。当即吩咐:“起驾,传喻文武百官上朝,共议军情。”

文帝与杨广、杨素匆匆离去,独孤后有一种被冷落的感觉:“不行,我也要去,这军国大事我不能置身事外。”走了几步,她又停下。

刘安见状劝说:“娘娘身体要紧,待到康复再参与国事不迟。”

“非也,”独孤后怒视陈、蔡二女,“我不能便宜了她们。”

“娘娘想怎样处置?”

“哼!”独孤后冷笑几声,“贱婢的靠山不在了,谁还能阻拦我将她二人当殿杖杀。”

“娘娘,此举不妥,刚才万岁何等模样,真要打死她二人,万岁不依该如何交待?”刘安急加谏阻,他倒不是发善心要救二女,只因独孤后已当文帝、太子之面兜出他报信之事,皇帝、太子都已衔恨于他,真把二女杖毙,杨坚、杨广都不会饶过他。

独孤后对文帝的强硬态度也有些打怵:“我咽不下这口气。”

刘安献计:“娘娘,死罪免过,活罪不饶,罚她二人在永宁宫为厨役,在您眼皮下,休想再与万岁、太子亲近。让她二人生不如死,岂不妙哉。”

“好办法!”独孤后大加赞许,“来呀,扒去二贱婢钗环彩裙,换上厨役布衣,送去永宁宫灶厨为奴。”

陈、蔡二女哭啼啼被送走,独孤后不甘从权力中心失落,乘上车辇,直奔金殿,她硬撑着病体,要参与军国大事的决策。

突厥进犯,使大隋朝野极大震动。突厥人能骑善射,骁勇善战,而今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大隋的边关将士并非无能之辈,但均未能挫其锋,尽皆一败涂地一触即溃。这实力对比人人明白,因而也就人人自危。文武百官都清楚,赴边关去抗击突厥,谁去谁送死。所以,尽管文帝已重复几遍,百官全都犹如吃了哑药,谁也不开口,整个金殿静寂无声。

文帝的目光扫向谁,谁就立刻将头低下,惟恐被点到头上。文帝失望复叹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难道你们这些高官厚禄的大臣,竟无一人肯于为朕分忧吗?”

文帝无限伤感:“到今日朕才明白,腰金衣紫之辈,皆贪生怕死之徒,两班文武真就无一忠臣吗!”

依然无人做声。

文帝气极,腾地站起:“好吧,既然无人敢于领兵,朕御驾亲征!”

“万岁,这使得吗?”独孤后还是关心夫君,“陛下毕竟花甲之年,不比年轻,北地风雪严寒,黄沙漠漠,龙体怎能吃得消?”

“总不能眼看着突厥肆意攻城掠地,我大隋子民惨遭铁蹄践踏、胡酋蹂躏。”文帝不忘身为君王的责任,“朕便拼一死也要击退敌寇的入侵。”

杨广一直在思忖观望,他很清楚,北胡不比南陈。突厥烈马硬弓,隋军很难取胜。满朝将领皆畏敌如鼠,自己就不能为国分忧吗?如今位居东宫,尚有部分朝臣不服。倘若率军出征此战得胜,岂不威望如日中天,太子位铁打钢铸一般。父皇定会更加信任,断不会再有易储之念。想到此,他适时开口:“父皇,儿臣不才,愿代圣驾痛击突厥。”

“你!”文帝一时甚至不能相信。

文武百官的目光全射向杨广,有人猜疑,绝大多数人是敬佩。

文帝接下去问:“战场风云莫测,你不怕生命危险?”

“为国尽忠,乃理所当然。儿臣当效父皇当年开创大隋基业一样,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力争全胜。”

“好!不枉为太子。”独孤后先发赞语,方才的不满也被杨广的英雄壮举冲淡,“也不枉为娘主张立你为储。”

谁料,汉王杨谅竟也开口:“父皇,儿臣也愿挂帅出征。”事情就是这样怪,方才杨谅也怕死,及至杨广一请缨,他见风光尽被杨广占去,更加明白要在朝中立足,军功绝对少不得,便欲同杨广争这方帅印。

倒叫文帝为难:“许久无人敢于领兵,如今你兄弟二人又争相出征,可这帅印只有一颗呀。”

杨素出班奏道:“万岁,此事不难,突厥是两路进犯,我大隋亦两路出兵,太子与汉王各领一路,同为元帅,二人可各建奇功。”

于是,公元600年(隋开皇二十年)十二月,杨广、杨谅领四十万大军出征,北击突厥。从而,掀开了杨广历史上最辉煌的一页。

第十八章 激战无定河

朔风怒号,飞雪扬沙,大军顶风冒雪艰难地行进。四十万马步军,再加上粮草辎重车辆,像一条黑色长龙在雪原中蜿蜒伸展。兵士、马匹全都喷着白气,全都精疲力竭,勉强挣扎。

汉王杨谅忍不住第三次对杨广说:“殿下,这样行军,队伍非拖垮不可,还谈何作战,扎营休息吧。”

杨广抬头看看西方的天空,昏蒙蒙黄迷迷,西斜的太阳,在风云沙雾中沉浮。一忽儿被云雾吞没,一忽儿又露出晖光。他断然拒绝:“不可,天色将晚,路径艰难,我们必须按原定计划赶到双口驿。”

杨谅大为不满:“殿下,双口驿尚有三十里之遥,今晚无论如何是赶不到了。”

“传令全军,加速前进。”杨广下达命令后,为安抚杨谅,又格外解释几句,“王弟,兵贵神速,双口驿为守卫京城最险要的隘口,若迟到一步,为突厥抢占,我们再夺双口驿,就要付出成千上万士兵的代价。带兵之道在于严,宽纵不是爱兵,而是害兵。”

杨谅不言语了,但心中不服。他想的是你我同为元帅,为何事事都得你杨广说了算?无非因为你是太子吧。到双口驿就好了,就不会再受窝囊气了。行前父皇有旨,在双口驿分兵,那时就是自己说了算了。

行军速度加快之后,一些羸弱的士兵开始掉队。有几名士兵坐在雪地上喘息,恰好挡住杨谅的去路。按说杨谅策马绕过去也就是了,由于对杨广的气没出,他便将不满冲着这几个兵士发泄:“都滚起来,跟上队伍。”

掉队的士兵们挣扎几下,仍未能站起,杨谅手中皮鞭劈头盖脸猛抽下去:“殿下明令加速前进,你等竟敢擅自休息,真是目无军纪。”

士兵们被抽得面部腾起紫红血痕,有人痛得呻吟,有人求饶,也有不服者:“王爷,你们也太心狠了,连续行军四个时辰,我们实在走不动了,要打要杀随便吧。”这士兵索性躺在雪地上。

杨谅怎能容忍士兵如此不恭!一怒拔出佩剑:“我看你是活够了!”挺剑便刺。

杨广伸手架住杨谅臂膀:“王弟,使不得。”

士兵们趁机围上来,议论纷纷:“王爷也好,元帅也罢,别不把我们当人看。”

“我们实是走不动了,要杀一起杀吧!”

呼拉拉,几十人同时躺倒。

杨谅有气,又有几分幸灾乐祸地对杨广说:“怎么样?都吃不消了,法不责众,传令扎营吧。”

杨广想了想跳下马:“军士们,我们必须赶到双口驿扎营,那里有吃有住可解饥寒,大家咬牙坚持一下,确实无力行走者可以上车。”说着,杨广走近最先躺倒的士兵身边:“来,你乘坐我的战马。”他和王义把这名士兵扶上了马背。

士兵懵懵懂懂,待骑到马上猛然醒悟:“殿下,这如何使得?小人岂不要折寿。”他要跳下马来。

杨广把他按住:“有何不可?你只管坐就是。”他又回头招呼躺倒放赖的士兵:“是英雄好汉,咬牙起来走。不然扔在这冰天雪地里,只怕性命难保。”风狂雪猛,杨广大踏步向前。

士兵们一见无不欢呼:“殿下能走,我们也不是孬种!”都争先恐后跟在杨广后面。骑着杨广战马的兵士,止不住涕泪交流。

双口驿虽说只几千人口,但在这塞北荒漠也算是个大集镇了。这里两河交汇,原为汉代一所驿站。后来逐渐繁荣起来,地名故曰双口驿。四十万官军拥入,犹如老虎挤进鸟笼,这双口驿几乎被撑破。多数部队只能露宿野外帐篷中,仅有的客栈民房,抢先入镇的官兵争执不下,粥少僧多,各队之间不免就演出了一场争夺祝恨权的火拼。

史万岁官拜左卫大将军,部下数万精兵。他是汉王杨谅亲信,便处处要占上风,住房也就当仁不让了。杨素部下先期抢占了一排民房,自然不肯相让,双方话不投机,就在街头厮杀起来。

史万岁为汉王杨谅找了一处上好宅院,室内洁静富丽,炭火正红,杨谅非常满意:“史将军,你倒是有心人,为本王寻到如此合适的安身之处。”

“也颇费周折,杨素老儿部下,欲霸此宅院讨好杨广那厮,是我授意下属强行夺到手中。”

杨谅美美喝口香茶:“好!干得好。”

“王爷,杨素一伙可是有太子撑腰,他们不肯服输,眼下街头还在打着呢。”

“怎么样,你手下能否吃亏?”

史万岁一笑:“王爷放心,咱史大将军何曾做过赔本生意。杨素部下已死伤数十,我的部属嘛,不过轻伤几人而已。”

“你的手下便这般好武艺?”

“王爷,一则我们人多势众,能合上五个打一个;二则我们先下手为强嘛。”

“好,我们不吃亏,那就打着吧。”

汉王与史万岁对视一眼,都得意地笑起来。

双口驿镇外,依旧是寒魔肆虐,风雪漫天。杨广与杨素在视察部队扎营情况,整个营地惟沿河一线秩序井然。兵士规矩,营帐整齐,火头军已埋好锅正在造饭,这哨人马约有万人。再看别处,还都是乱糟糟。杨广大为感叹,走过去问:“这是哪位将军所部?”

李渊闻声步出大帐:“不知殿下驾临,下官失礼。”

杨广因李渊曾偏袒过杨勇本无好感,今见李渊带兵治军如此严整,不免当面称赞:“李将军大才也!部下军纪严明,可见平素训练有方。”

“殿下过奖,下官愧不敢当。”李渊躬身礼让,“请殿下入帐叙话。”

杨约匆匆跑来,对杨素说:“兄长,史万岁部下大开杀戒,把我营士兵已杀伤数十人了!”

街头火拚的势头业已扩大,双方投入兵力已达数百人,喊杀声和兵器撞击声震耳欲聋。店铺都吓得关上闸板,居民们都从门窗缝隙向外张望。

杨素来到现场,一见自己部下大为吃亏,登时火冒三丈:“这还了得,我杨某人岂是好欺负的!”拔出腰刀,冲入阵中,刀光闪处,史部兵士非死即伤。

杨广随后赶到,见状怒喝一声:“都与我住手!”

太子殿下,又是大元帅发令,谁敢不听,参战双方全都僵立不动了。但仍都是厮杀架势,似乎随时都会杀向对方。

杨素怒气不息:“殿下,史部无端挑衅,杀伤我部下数十人众,请殿下务必做主。”

史万岁也已闻讯赶到,他恶人先告状:“殿下,我部已先行住进此处民居,杨大人部下强行入内,率先动手伤人,我部系被迫自卫。”

杨素部下岂能容忍:“殿下,史万岁颠倒黑白。”

杨谅为给部下撑腰也来到现场,他假意责骂史万岁:“史将军,你好大胆!”

“王爷,您错怪末将了。”史万岁装出几分委屈,“殿下、王爷试想,杨大人官居上柱国,又身为国公,权倾朝野,手下五万精兵,我史万岁再傻,也不敢以卵击石呀。属实是杨大人部下先动手,我部下无奈自卫。”

杨谅便点点头:“也说得是。”

“胡说!”杨素手指史万岁,“你身为大将,竟然强辞夺理,混淆是非。”

杨谅转问杨广:“殿下,你看该如何处置?”

杨广早把一切看清,显然是史万岁一方理亏。但大敌当前,激战在即,不能不顾及团结。考虑再三,违心地发出将令:“大军出征,为住处而自相拚杀,实乃有辱我军声名,为百姓耻笑。为严明军纪,着将杨素、史万岁插箭游营。以惩治军不严之罪。”

杨素当然不服:“殿下处罚不公。”

杨广不容他分辩:“你还有何话说!看李渊所部,主动在河岸扎营,既不扰民,又军纪严明,哪像你等刀兵相见争抢民居。传令下去,对李渊嘉奖。”

军令如山,杨素、史万岁头顶各插一支狼牙箭,在全军营地走了一圈。史万岁一副无所谓的神态,他对杨广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乐于接受,这样他就占了便宜。杨素则是气呼呼,他虽然明白杨广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心里总是咽不下这口气。

李渊营地,收到了杨广派人送来的一百只肥羊。这非但未使李渊喜悦,反而暗生隐忧。杨、史二部火拚,他感到高兴。李靖的话便又响在耳边,壮志豪情又上心头。可是当杨广妥善地处理了这一事件后,他又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希望之火几乎熄灭。他意识到,杨广并非庸碌之辈,绝不是无能的对手。他在想,杨广如此精明强干,李靖所说之言,还能够实现吗?

“祥福顺”米号本是个宽敞的四合院,由于史万岁进驻,这里成为大将军临时行馆后,店主一家和男女用人都挤到一处,就连小姐与丫环也杂处一室。夜半时分,好不容易等到官军们都熄灯睡下了,小姐由丫环陪伴到户外小解。此时风停云散,月明星稀,积雪泛着清光。史万岁茶喝多了,碰巧也起夜出来,与小姐不期而遇,见小姐面容娇美,带着七分醉意,扑上去把小姐抱在怀中:“哈哈,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你快放手。”小姐挣扎。

丫环呼救:“快来人哪!有人抢小姐了,老爷、夫人快来呀。”

史万岁一脚将丫环踢倒,他乃降龙伏虎的武将,丫环弱柳柔花,怎禁这千钧力气的一脚,登时倒毙于雪地上。此刻,小姐已被吓昏,被史万岁像夹面袋一样弄回房中。

侍卫被惊醒,点亮油灯,见史万岁把一女子放在炕上就扒衣服,忙问:“大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滚你的,外屋侍候,老子要干事。”史万岁三下五除二,扯下了小姐的衣裙内諤。

侍卫是清醒的:“大将军,您喝醉了,这万万使不得,军纪律条不容啊,这可是死罪呀。”

“滚你妈的蛋!”史万岁把侍卫推出去,自己便动手脱衣服。

店主夫妇已寻到外间屋,掀开门帘,看见女儿赤条条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为娘的不由号啕出声:“我那苦命的女儿呀!”

店主则扑进房,抱住史万岁的腿:“大将军,我孩子才十二岁,千万饶了她吧。”

史万岁此刻欲火烧身,哪管许多,只恨店主碍事,又飞起一脚,正窝在店主心口,他哼叽几声,双手一摊,一命呜呼。

女主人见丈夫丧命,扑到尸体上放声大哭:“天哪!这是什么世道,未受胡人欺,先遭官军害,我可怎么活呀,老天爷。”

米号老家人义愤填膺,打开院门冲到街上,手中提着一面铜锣,狂敲猛击起来:“各位街坊邻居老少爷们,官军为非作歹,踢死我家老爷丫环,又要糟蹋小姐,大伙看在以往交情份上,出来主持一下公道吧。”

人们是胆小怕事,可是老家人到处呼叫,使他们把积郁了半夜的怒气,像火山爆发一样发泄出来。转眼,街上集聚了上百人。他们敲着铜盆,发出震天动地的狂呼:“快交出小姐,给死者偿命。”

史万岁肆无忌惮地在小姐身上发泄兽欲。侍卫急得跳脚:“大将军,众怒难犯哪!”

史万岁提上諤子:“怕什么,不就一百多人捣乱吗,传我将令,集合队伍,将这些反叛者乱刀砍杀。”

杨谅出现在门前:“大胆!你还嫌乱子闯得不够大吗?”

史万岁方始感到有些不安:“惊扰王爷好梦,末将罪该万死。只是对这些穷百姓,莫如杀了痛快。”

“混话!国法森严。父皇得知,你全家还想活命吗?”杨谅授意,“快把姑娘送出去,以免事态扩大。”

“末将遵令。”史万岁吩咐侍卫照办。

侍卫把小姐扶起,帮她胡乱穿好衣服,把她送出门外。面对黑压压愤怒的人群,侍卫有些胆怯。他把小姐一推:“人交给你们了,快都散去吧。”

小姐一头扎进母亲怀抱,哽咽着泣不成声:“母亲,女儿无颜再活于人世了。”

“怎么,他们把你?”母亲还残存一线希望。

“母亲,您莫要问了,多多保重吧。”小姐说着推开母亲,一头向石墙撞去,顷刻间香消玉殒魂归地府。

老板娘扑过去抱住女儿尸身:“我的孩子,你们父女都去了,还叫我怎么活呀!”地上有一把刀,她拾起来横向颈部,自刎而死。

米号一家三口,转眼间死于非命。人群震怒了,纷纷拾起地上的刀枪:“杀呀!为死者报仇。”

史部官军在门前设下防线,与百姓刀枪相对。侍卫高声警告:“百姓们退后,别再过来,当心性命。”

可是,群情激愤,后面的如潮水向前涌,前面的被推着压过来,眼看就要冲垮官军的防线。

侍卫跑回房内,向杨谅、史万岁告急:“王爷、大将军,百姓就要冲入院中,快拿个主意吧。”

杨谅此刻也无招法,只有埋怨史万岁:“如何是好?你闯下大祸了。”

史万岁也有些六神无主,但他依然嘟囔着说:“干脆大开杀戒吧,就说他们是胡贼同党。”

不知何故,外面突然静下来。三人甚觉奇怪,侍卫出去打探,方知是杨广、杨素到了。

百姓中的长者正与杨广交涉:“太子殿下,官军如此胡作非为,焉能抗击突厥?国法森森,律例如铁,殿下若能为民做主,我等当然不再闹事。”

杨广毫不含乎:“列位父老乡亲放心,本宫身为大元帅,一定把杀人凶手擒获,明正典刑,为死者申冤。”

长者不放心,又问:“殿下,你不会徇私枉法?”

“哪怕是皇亲国戚,也要按律处治。”

侍卫听到此处,急忙回去报信。

史万岁一听杨广要严惩凶手,不免发慌,求援地对杨谅说:“王爷,这便如何是好?您可要为末将做主呀。”

杨谅发怵:“杨广是太子,况且民怨沸腾,你这事被抓住把柄,本王亦无能为力。”

“王爷,您就眼看末将人头落地吗?我死倒不足惜,只怕无人再肯为王爷舍死效命。”

杨谅无语,默默打量侍卫。

史万岁明白时间紧迫,杨广一进来他就没命了,便抄起双刀:“事到如今,我只有拼命杀开一条血路。”

“你能杀得出吗?”杨谅反问,“你是杨素的对手吗?”

“我。”史万岁有些气馁,“杀死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反正我不能坐以待毙。”

“算了,你此举实乃下策。”

“王爷,那么何为上策?”史万岁急得七窍生烟,“杨广一进来,末将就没命了。”

“如今只有李代桃僵了。”

“王爷的意思是。”史万岁有几分明白,用手一指侍卫。

这一下侍卫可慌了:“王爷,大将军,你们想怎样?”

杨谅向史万岁使个眼色。

史万岁会意,上前按住侍卫,倒剪双臂绑起来。

侍卫挣扎:“你们不能如此对待我。”

史万岁劝说:“兄弟,今天这事除你替代我,是无路可走了,只有委屈你了。”

“不!我不能死,我家中妻娇儿幼。”

杨谅近前:“放心,我会给他们重金,让她母子一生享用不尽。”

“不,我不,我还不到三十岁呀。”侍卫不肯就范。

门外传来杨广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史万岁情急:“王爷,怎么办?”

杨谅点拨史万岁:“不能让他说话。”

史万岁心领神会,抠出侍卫舌头,钢刀一闪,齐根斩断。侍卫满口流血,呜呜哇哇一个字也说不出。

杨广、杨素步入,见此情景,杨广问:“这是为何?”

杨谅代答:“王兄,这厮奸淫民女,又逼杀其父母,史将军大义灭亲,将贴身侍卫绑了,交王兄处置,以平民愤。”

杨素生疑:“这满口流血,是何道理?”

“啊,”杨谅随机应变,“这厮听到王兄要严惩凶手,大骂不止,实难入耳,史将军惟恐有损王兄威仪,割去其舌头。”

侍卫又跳又挣扎,一双眼睛盯住杨广,似在诉说,似在求救,其情甚哀,杨广悟到其中定有隐情。

杨素见多识广,也已看出问题:“他该不是替死鬼吧?”

侍卫又复呜呜哇哇不停,挣扎不止。

杨广明白是杨谅做假了,但他考虑再三,眼下就要分兵合击突厥,若认真起来,将杨谅亲信史万岁处死,杨谅必生怨恨,战斗中不予配合,岂不有误大事。从长远计,此事只能故做不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杨广看了一眼那受屈的侍卫,在心中长叹一声。

侍卫到底还是成了屈死鬼,一场风波平息了。

清晨,惨白的太阳在瑟瑟寒风中无力地升起。雪粒、枯草、败叶,在双口驿打着旋儿。街路上的斑斑血迹清晰可见,侍卫的人头悬在高杆。他那一双眼瞪得好大,似乎在眺望家中的妻儿。然而他被欺骗了,杨谅、史万岁早把杀他前的诺言抛在脑后,留给他的只是无边的风雪。

隋朝大军分两路离开了双口驿,一路由杨广统帅,二十万人,向西北方向挺进;一路由杨谅率领,亦为二十万人,向东北方向进发。杨谅的战马闲着,他耐不住严寒,钻入了锦毡篷车。皮毛披风裹在身上,暖和多了,他闭目养神,甚是得意。今日分兵,总算与杨广争得个平等。按原定计划,杨广应分兵三十万人,因为西北方向乃突厥主力,有达头指挥的二十万大军。而东北一线,仅有突厥元帅巴闷统率的十万人马。离京时,文帝的方略也是杨广分兵三十万,抗击达头主力。但杨谅坚持秋色平分,而杨广竟然迁就了他的要求。杨谅感到自己与杨广平起平坐了,心中有说不出的快慰。

西北路行军队伍,在寒风中快速推进。杨素乘马追上几步,几乎与杨广平行了:“殿下,老臣实实不懂,你为何惧怕汉王?”

“我会怕他?笑话!”杨广并不在意。

“殿下声称不怕,为何多给他十万人马?而且把李渊的精锐交他指挥?”

“杨大人问得有理。”杨广对心腹大将道出心思,“本宫是为全局着想。”

“老臣愚钝,请殿下明教。”

“汉王只会纸上谈兵,并无实战经验,十万人马绝非巴闷对手。而本宫的方略是,由我顶住达头攻势,形成相持局面。而杨谅那里,以二十万对十万,又有李渊助阵,定能大获全胜。击溃巴闷之军后,他们按我布署到达头侧后包抄,届时即可形成我以四十万对敌二十万之优势,岂不一举全胜。”

杨素本是能征惯战之大将,听罢至为叹服:“殿下用兵稳妥,胜券在握,我军凯旋有期。”

杨广还有一丝担心:“但愿杨谅指挥有方,将士奋勇杀敌,提防胡贼劫营,莫中敌之埋伏。”

杨素劝道:“殿下多虑了,李渊谋勇兼备,断不致如此,他会提醒汉王的。”

杨广所以同意把李渊留给杨谅,也是基于这一点:“但愿如此。”

大军如黑色的铁流,滚滚向前。

无定河流经舍力集的一段,是为上游,河水不甚丰满,而今虽已冰封,但未冻实。达头大军到此后,因辎重车陷入冰河中,好不容易才退回北岸,遂下令在舍力集暂做休整。也难怪他们不能实现当初制订的作战方案,一路上掠获的金宝财帛难以计数,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也是一个沉重的包袱。他们的行军速度明显放慢,战斗力自然也就下降了。

达头的宝帐内,几十盆炭火驱散了风寒,十数员大将及重臣陆续来到,参加御前会议。达头的暴突眼扫视一遍,发觉还少一个人:“左元帅因何未至?”

护军统领回奏:“小人已去传过将令,怎奈他沉醉不醒。”

“本王早有明令,军中不许酗酒,他竟敢触犯军法。”

“大王,左帅得汉女,贪恋姿色,多饮几杯,故而大醉。”

“激战在即,隋军将至,他身为一军统帅,竟如此恋色贪杯,儿戏军情,这还了得。”达头传喻,“速将他们绑来见我。”

王令如山,统领奉命,不多时将左元帅与汉女一起捆绑押到。二人衣着仅及遮羞,几近赤裸。

达头怒拍书案:“左元帅,你可知罪?”

左元帅酒尚未醒,犹在醉中:“大王,你太不够意思,把我这样绑来,岂不有失大雅?”

达头见他这般模样,也不想多费唇舌,当即传旨:“左元帅公然违犯军令,其罪当诛,着即推出帐外,连同汉女一起斩首。”

旨下山摇地动,哪管左元帅求饶,三通鼓响,两颗人头落地。统领进帐呈验后,悬于高杆示众。立刻,帐内大臣俱不寒而栗。

达头环视一遭:“列位,想必也都皮帐藏娇吧?都放明白些,本王此番倾举国之兵南下,为的是攻占长安,夺龋哄室江山。不是为美女金宝,尔等要以左元帅为鉴,抛却羁绊,全身心地作战。”

文臣武将同声应诺:“臣等遵旨。”

达头把话引上正题:“火速召来众卿,实为军情紧急。据探马报,隋军四十万由太子统领已到双口驿,想来三日内即可与我军遭遇。我军入隋以来,一路势如破竹,然而即将面对的战斗,方是真正的硬仗,而且必将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恶战。我军当如何应敌,请众卿各陈高见。”

商议结果:一,立即分兵五百,押送掠夺的人丁金宝返回突厥,明令所有将领均不得私藏女人与财物。二,就地扎营,以逸待劳,以静制动,在舍力集与隋军决战。三,快马传令巴闷,留下两万人马与杨谅周旋,要巴闷率八万大军绕到杨广背后,发起夹击。待全歼杨广部队后,再回头收拾杨谅所部。

应该说,达头的布署是一着好棋,双方都是用的侧击合围战术,就看谁先识破对方的意图,打乱对方的布署,从而取得战争的主动权。杨广与达头,确是势均力敌的对手,谁胜谁负,实难预料。

斜阳缓缓滑向西方的天际,万顷黄沙,点缀着皑皑白雪,一眼望不到边。落辉为沙海涂抹了一道道紫红色的血痕,仿佛大地在流血。突厥大营内,准备遣返的财物正在装车,马嘶人喊,一片嘈杂。

杨广与杨素伫马河边,向对岸观望。身后,二十万大军已陆续到达。两军都是忙乱的情景,南岸隋军忙于安营扎寨,北岸突厥军忙于整备遣返的车辆。

北岸,达头在门旗下,也在窥视南岸。大将莫罕建议:“大王,趁隋军立足未稳,我带五千铁骑过河冲它一下,至少狠狠咬上一口。”

“不妥,”达头指点着说,“隋军尽管初到,忙于扎营,但队列有序,忙而不乱,这显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杨广不可轻视。”

南岸,杨素也在打这个算盘:“殿下,胡贼忙于装车,各营纷乱如麻,何不派几千精锐骑兵,过河猛冲一下,折折敌人锐气,显显我军威风。”

“不可,”杨广也曾有此打算,“你看,敌中军营帐坚如盘石,纹丝不动,说明达头早有准备。且胡贼木栅围营,有障可守,不需出兵应战,只要乱箭齐发,我军必定吃亏,赔本的生意不能做。”

“那么,殿下就静等汉王抄胡贼后路才开战吗?”

“也不尽然,本宫自有打算。”杨广暂不说破。

夜,肆虐了一天的北风停息了,但是天气奇冷。两岸敌对二军,都挂起了灯笼,巡夜军士梆声不断,战岗的哨兵怀抱刀枪冻得缩颈藏头。隋军大营后部,一支三千人的骑兵正悄悄出发,为首两员大将,乃韩擒虎、贺若弼,他二人在马上向杨广拱手施礼:“请殿下放心,末将一定不负厚望。”

“本宫静候佳音。”杨广目送突袭队离开。

这支奇兵直插西南,行出约五里路,从上游过无定河,向突厥大营西北翼悄然接近。待看清营帐灯火,韩、贺二将发一声喊,三千铁骑如山洪暴发猛冲过去。突厥军措手不及,仓促迎战时,隋军已突破木栅,杀入营中。三千铁骑纵横驰骋,恣意砍杀,足有半个时辰之久了。

贺若弼知会韩擒虎:“韩将军,殿下意图业已实现,可以收兵了。”

韩擒虎正杀得性起:“已经得手,胡贼无力抵抗,何不扩大战果。”他又向纵深冲杀过去。

突厥军第二道营栅内乱箭齐发,隋军为骑兵目标大,立刻有十数骑中箭倒地。

贺若弼见状忙传将令:“全军回撤。”

锣声响起,隋军退走,然而一支突厥骑兵竟追击过来,隋军只得且战且退。

南岸,杨广、杨素在高坡之上观战,见敌之西北翼已乱,甚感欣慰:“好,二将得手了!”

杨素也觉兴奋:“这是给达头的当头一棒!”

二人正自得意,自己大营东北角突然发生混乱,喊杀声震耳欲聋。

杨广猛然大悟:“不好!想不到达头也如法炮制。”

莫罕的五千铁骑已突入隋军大营,转眼间杀伤隋军无数。隋军东北翼乃副将长孙成营地,他虽年仅三旬,但却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立即组织起有效抵抗,用拒马等很快设成一道防线,使敌之骑兵难以插入纵深。又调集强弓硬弩弓箭手,箭发如飞蝗骤雨,遏止了突厥军的攻势。这时,杨广调集的队伍即将包抄过来,莫罕一见形势逆转,不敢恋战,旋风般退出战场,返回北岸大营。

这一夜,双方分别偷袭了对方,突厥军死伤近千,隋军损失约八百,可说是基本扯平。这一仗使双方都认识到,对手绝非平庸之辈,谁想战胜谁都不是轻而易举的。因而,双方都在期待着在前后夹击合围中取胜。

当红日跃上青空,满天阴霾尽扫,阳光亮丽,寒意稍减,双方都忙于战后的善后处理,埋葬尸体,救治伤员,修补营栅。

杨广站在辕门口,望着突厥大军营帐出神,任凭冷风侵袭,久久伫立不动。

王义来到身后:“殿下,该进早餐了,这样会着凉生病的。”

杨广不语,仍在沉思。

杨素也来催促:“殿下,饭菜已温过几次,无论战事如何,早饭总是要吃的。”

杨广如若网闻,过了片刻,忽然向杨素提问:“达头既然也想到劫营,会不会也派兵抄我军的后路呢?”

这一问使杨素恍然大悟:“殿下所虑极是。”

“那么,我们即该有所防备才是。”

杨素不愧为久经沙场的老将:“立即派出一支两万人的骑兵,在我军背后隐蔽设伏,敌人如若从背部偷袭,就打他个措手不及。”

“是个好主意。”杨广还有深远的考虑,“我拟派贺若弼率五千骑军,暗中赶赴汉王战场,协助他尽快消灭巴闷贼军,也好早日实现前后合击。”

“殿下布署万无一失,设伏的两万人马就由韩擒虎指挥。”

杨广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可是他哪里知道,汉王杨谅另有打算,根本未按他的意图实施作战。黑泥铺战场,如今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只因杨谅有意贻误战机,而杨广寄与厚望的李渊也心怀异志,几乎使这个意气扬扬的太子陷入极其险恶的处境中。

第十九章 用计舍力集

炊烟袅袅,鸡鸣犬吠。挂着鼻涕的孩子们,在村头叽叽嘎嘎地嬉戏,粗壮结实的庄稼汉,三三两两到井台悠闲地担水。这就是黑泥铺清晨的写照,没有一丝战争的阴影。这个无定河边的小村落该是多么宁静,与二百里外的舍力集,俨然两个天地。

隋军二十万扎营村外,一队隋军巡逻兵从河堤上走过。北岸的突厥哨兵不在意地看着南岸,有时彼此还吹个口哨做个手势,完全是看不出敌意的和平相处。

汉王杨谅下榻在村内最富有的一户财主家,红日临窗,他拥着财主家小姐犹在高卧。

史万岁风风火火闯到窗下:“王爷,王爷!”

少时,杨谅不耐烦地回答:“吵什么?”

“王爷,有军情。”史万岁又加一句,“若非情况紧急,末将怎敢惊王爷好梦。”

“进来回话。”杨谅下地穿衣。

史万岁走进堂屋,杨谅也走出卧室,他脸上仍无欢气:“什么事大惊小怪的,莫非突厥兵发起进攻?”

“突厥一如往常,按兵不动。”

“那你慌个甚!”杨谅现出几分不满,又欲走回内室偎香依玉,“本王再去睡个回笼觉。”

“王爷,太子还能让你睡得着。他派贺若弼带五千骑兵来督战,已到大营了。”

“是这样!”不由得杨谅不加重视。

史万岁近前些低声说:“王爷,贺若弼不比韩擒虎,为人极精细,要有所准备,莫露马脚。”

杨谅本已心中忐忑,听史万岁一说更加心虚。

杨谅率二十万大军来到黑泥铺后,与北岸巴闷的十万敌军隔河对峙。李渊主张当夜偷袭合围,即兵分三路。李渊、史万岁各领五万人马,夤夜偷越无定河,从左右夹击,杨谅自领中军十万,从正面进攻。将巴闷所部一举击溃后,兼程向舍力集进发,配合杨广包围达头。

可是,杨谅拒绝接受:“李将军所言似乎有理,怎奈我部连续行军,将士疲惫,应稍事休整,待恢复体力,再采取行动,方有必胜把握。”

李渊再次进言:“王爷,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若做休整这机会便失去了。”

“李将军不要多说了,为将者当爱兵如子,还是让将士们休整后再言战吧。”

李渊闷闷不乐离开后,史万岁不解地问:“王爷,李渊深谙兵法,所言有理,是当打胡贼个措手不及,今夜偷袭,必获全胜。”

杨谅反问:“击败巴闷,再包围达头,大获全胜,功劳属谁?”

史万岁顿一下:“当然是杨广指挥有方,首功非他莫属。”

杨谅发出冷笑:“我不能让杨广太得意了,要叫他此番征战大败亏输!”

千载难逢的大好战机被杨谅轻易放弃,巴闷兵微将寡当然不会主动挑衅,白昼一天相安无事。

作为一万人马的统帅,李渊从未掉以轻心。他看出杨谅对战事有些轻漠,便独自派出几名步探过河侦探敌情。夜半时分,步探返回急报,突厥大军已集结出发,开赴舍力集方向。李渊感到军情重大,连夜向杨谅禀报,好不容易才把杨谅叫起。

杨谅睡眼惺忪,打着哈欠问:“李将军,这半夜三更的,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吗?”

“王爷,突厥大军突然移动,估计是去兜我西路大军侧后,我军应立即尾追进击。”

杨谅明白,这里敌人若到舍力集,杨广腹背受敌定吃大亏。可是,嫉妒心使他故做懵懂:“李将军,军情非同儿戏,你有确凿证据吗?”

“末将派出的步探亲眼所见,绝无差错。”李渊急切地说,“火速集合队伍全力追击吧。”

杨谅把头轻轻一摇:“不可莽撞,黑夜之间敌情不明,万一是突厥故做假象,是诱兵之计引我上勾伏击我军呢?”

“王爷谨慎无可非议,为防万一,我们可先派少数人马试探,末将愿领本部一万人骑为先锋,如无埋伏,大军便随后出击。”

“不妥,将军所部一万人,乃我军精锐,真若有失,我如何向太子殿下交待?”杨谅死活不许,“将军回营安心睡觉去吧,军情明晨再议。”

“王爷,战机稍纵即逝呀。”

杨谅不再理睬李渊,径回房内又钻入芙蓉帐中。

李渊惟有叹息而已。

鸡啼中黑泥铺迎来了清冷的黎明,李渊营地最早响起了部队的操练声。史万岁乘马匆匆来到:“李将军,汉王有请。”

李渊跟随来到河岸,杨谅一见,用马鞭指向对岸:“李将军请看。”

北岸突厥军大营连绵不断,炊烟升腾,战马箫箫嘶鸣,担水、烧饭、操演的士兵到处可见。

史万岁有几分揶揄地问:“李将军有何感想?”

李渊不语观察。

杨谅训斥道:“李将军,你声称突厥军转移,眼前的情景说明,你昨夜报的军情有误。”

李渊仍在观察思索。

史万岁嘲弄道:“李将军素称谋勇双全,看来远远不及汉王千岁。”

“王爷。”李渊开口了,“末将以为这是巴闷摆样子给我军看的。”

“此话怎讲?”杨谅问。

“王爷请看,敌兵往日操练多在土崖下背风处,而今移至河岸边。此乃不打自招。”

史万岁一撇嘴:“在哪里操练无所谓,都证明敌军并未转移。”

“不然。”李渊再加分析,“古时有减灶疑兵之计,也有悬羊击鼓之举,巴闷即是步其后尘,用少数兵将留守牵制我军,大队人马已在去往舍力集的途中。”

“你就这般料事如神?”史万岁不服亦不信。

杨谅却一时未开口,他在内心里承认,李渊所说十有八九。

史万岁则又挑衅似的发问:“李将军,照你所说,我军该如何行动?置此地敌军于不顾,全力追击途中之敌?可是对面之敌再尾追我军,途中之敌掉头回击,我军可就腹背受敌了。”

“怎能如此作战。”李渊已有成竹在胸,“我军可投入十万兵力,向对岸之敌发起猛攻,敌人至多不过二、三万之众,以石击卵,必获全胜。然后再全军集结,追击巴闷主力。”

“不,不,”杨谅彻底否定,“说不定巴闷设下诱敌之计,主力就在附近埋伏,我军攻其大营,必坠其奸计,不可轻举妄动。”

李渊未免焦躁:“王爷,不能坐失战机,若不放心,末将愿带本部一万人马过河进攻,如果兵败,愿输项上人头。”

“这如何使得,”杨谅不应,“本王早已说过,李将军的一万精兵,不能轻易乱下赌注,不能让你们做无谓的牺牲。”

“那么请问王爷,我军究竟如何动作?”李渊语带责难之意,“我军千里迢迢,为的就是驱逐胡贼,保境安民,而今坐以观战,岂不有负圣恩民望。”

“大胆!”杨谅动怒了,“攻守进取,本王身为统帅自有主张,何劳你多嘴!回营去吧。”

李渊负气转回本营。

这短短一两天内的往事,真是记忆犹新。杨谅核计,李渊会不会把实情告知贺若弼呢?

史万岁催促:“王爷,贺若弼已到大营,是否去见上一面?”

杨谅想了想不肯屈尊:“带他来见。”

史万岁去不多时,引贺若弼来到。拜见之后,杨谅问:“贺将军带兵来此,殿下是何用意?”

“王爷,殿下以为您的大军已将巴闷击溃,在进击达头大营时,担心您轻敌中伏,特派末将报信并助阵。”贺若弼没想到杨谅竟按兵不动。

“殿下对本王如此关心,真是感激不尽。”杨谅惟恐言多语失,赶紧打发贺若弼,“贺将军远途初到,且与部下安营休息,今晚杀猪宰羊为将军接风洗尘。”

贺若弼忍不住发问:“王爷,末将该怎样配合作战?”

“出战之事,明日再议。”

“这未免不妥吧?”贺若弼不能不直言了,行前杨广对他是有交待的,“殿下与王爷在双口驿分兵时约定,王爷尽快击溃此处敌人,迅即转赴舍力集战场,合击达头主力。而王爷至今不发起进攻,殿下的战略意图岂不落空。”

杨谅自会狡辩:“眼下敌情不明,不敢贸然出兵。”

“请问有何不明?”贺若弼穷追不放。

“巴闷虚张声势,故做转移假象,设伏诱我军上钩,本王岂能置兵士性命于不顾,硬去钻敌人的口袋?”

“王爷,太优柔寡断了。”贺若弼抛出一条杨谅难再耍滑的证据,“末将来此途中,擒获一掉队的突厥士兵,从他口中得知,巴闷率八万大军去舍力集偷袭殿下大营。河对岸仅留两万兵力牵制王爷二十万人马,再不出战,只怕殿下那里腹背受敌,形势危矣。”

“果真如此,胡贼倒也狡猾,本王竟被他骗过了。”杨谅再无不出兵的理由了,“依贺将军高见,我军当如何动作?”

“末将奉命来助阵,自然要听王爷差遣。”

“好吧,本王就不客气了。”杨谅分派说,“着李渊率精兵一万,立即出发,尾追巴闷八万大军,咬住突厥人,使其不能顺利到达舍力集。而这里十九万大军一齐压上,务求一鼓荡平敌营,然后全军向舍力集进发。”

贺若弼表示满意:“王爷布署得当,末将信服,攻敌大营愿充先锋。”

“好,这头功就让与贺将军了。”杨谅当即传下军令。

李渊所部一万人马,奉命向西追击,全队轻装疾进。由于平时训练刻苦,全军竟无一人掉队。李渊估计,巴闷八万军队行军速度不可能太快,按时间推算,约已行出五十里。如若全速追击,天黑时分即可赶上敌之后队。部队一口气跑出三十里后,李渊心中泛起波澜,他扪心自问,这样追上去是否值得?明明早该采取行动,杨谅为看杨广笑话,有意贻误战机。如今贺若弼来监军,杨谅把自己推上前线。这样疲于奔命追上敌人,全军哪还有力量作战?况且以一万对八万,激战下来,还不把老本输尽。李渊猛悟,这是杨谅借刀杀人哪!前面一处向阳山坡,李渊传令全军休息。

石崖下,战士们有秩序地席地而坐。李渊手扶一株黑松,脑海中战局翻腾。巴闷八万大军只要赶到舍力集,杨广必定吃亏。杨广吃亏也好,兵败也罢,都随他去吧。此时此刻,李渊耳边又响起李靖的忠告。不甘居于人下的雄心,使他下定了保存实力的决心。队伍继续开进,但却非急行军,而是悠悠然缓缓行进了。

飒飒的北风,拂动突厥大营千百面旗帜呼呼飘卷。整座军营只有数百名士兵在木栅上守卫,看见隋军从四面包围上来,并不显得惊慌失措。贺若弼的五千骑兵,从正面逐渐接近了敌营。杨谅派出十万人马,也分别从四面向突厥大营逼近,但是他们都落后贺部一箭地之遥,显然,杨谅是把贺部五千人马作为问路石了。

杨谅与史万岁在本营的高台上观战。史万岁眼见贺部离敌营越来越近,惟恐抢不到头功,便对杨谅说:“王爷,我敢笃定,胡贼已几乎全部撤走,留下至多不过一千人马,基本是一座空营。不能让姓贺的独占其功,擂鼓传令,我军也冲上去吧?”

“看光景敌营确实空虚。”杨谅也动心了。

史万岁见杨谅默许,当即擂响战鼓。鼓声就是命令,杨谅属下十万人马,呼喊着冲杀上前,直扑敌营。

一见自己部下排山倒海的气势,杨谅大为振奋:“好!把胡贼杀个落花流水,横扫敌营。”

一言未了,只听敌营前忽隆隆闷响连声,刹时间黄尘飞扬,遮天蔽日,也不知发生了何种突变。紧接着又听隋军哭爹喊娘,叫苦连天。灰尘稍散,杨谅看出,进攻在前的隋军,全都落入了陷坑之中。

“糟糕!”杨谅连连跳脚。

史万岁哭丧着脸:“王爷,我们中计了。”

突厥军一夜之间,暗中在大营外挖了一圈陷坑,宽深各丈余,下插密密麻麻的铁钎。落下的隋军足有上万,下面的不被扎死也被踏死,上面的还在挣扎。

史万岁万分懊悔:“王爷,快鸣金收兵吧。”

“不!”杨谅被激怒了,“事已至此,陷坑已被死伤人马填平,再击战鼓,冲入敌营。”

“王爷,后续队伍一上,陷坑里受伤的弟兄,可就全踩死了。”

“此刻顾不得许多了,”杨谅要考虑大局,“损失如此之大,再不拿下敌营,以何颜面对全军将士。”他抓起鼓棰,亲自猛击起来。

战鼓咚咚,声震长空。隋军士兵发出雷霆般的呐喊,踏着同伴的躯体,又潮水般扑向敌营。

“嗵!”敌营内震天动地一声号炮响,木栅里突然站起密麻麻的弓箭手,端的是乱箭齐发,箭如雨下。一排射毕蹲下,又一排站起续发,如是轮流发箭,犹如连弩,毫无间歇。隋军纷纷中箭倒地,贺部骑兵更是首当其冲。突厥军做了充分准备,箭矢充足,二十轮箭雨之后,隋军死伤惨重。杨谅一见硬冲徒增死伤,只好鸣金收兵。隋军退走,突厥守军亦不追击,看来决心以箭雨固守。

杨谅对中了一箭身带轻伤的贺若弼说:“如何?并非本王怯战,突厥兵不是好打的。”

贺若弼不服:“我就不信,二十万大军还治不了两万胡贼!”

杨谅要打自己的算盘:“贺将军,要拚命带你的残部上,我是不会让手下人白白送死了。”

“王爷,难道敌人就不打了?难道就不去舍力集合围突厥主力了?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两万敌兵牵制我二十万大军吗?”贺若弼几乎咆哮了,“难道你不怕传到京城为朝臣、百姓耻笑吗?”

“你太放肆了!”杨谅拉下脸子,“本王何尝说不打?要有个稳妥打法,不能硬拚蛮干。你且下去吧,容本王仔细运筹一番。”

贺若弼被赶走了,杨谅又一头扎进房里,把财主小姐揽入怀中沉入温柔乡了。至于杨广的作战方略,杨谅就是有意拖延,他要杨广也吃了败仗才心满意足。

舍力集战场在惴惴不安中又披上了冰冷的夜幕,双方主帅都处在坐卧不宁中,都在期盼着援军从背后包抄敌人。晚饭,杨广只胡乱吃了几片牛肉,便又乘马出营,到了东侧高阜之上,杨素自然紧随其后。苍穹上的星辰,似乎冷得发抖,融耀着彻骨的寒光。高处风寒,杨广把皮披风裹紧一些。敌营侧后,融入无边的黑暗,望不见逶迤的雪山和秃枝枯干的树木,没有他所渴盼的情景出现。

杨素深谙杨广在心情烦躁时最忌人打扰,但他还是鼓足勇气劝道:“殿下,留下几人在此哨望足矣,殿下还当回帐休息,一有情况会立即禀报的。”

杨广没有发火,他心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本宫在想,杨谅他会不会按兵不动?”

“贺将军前去助战,实则亦即督战,谅他不敢。”杨素对此否定。

“可是,按时间推算,他们早该兵临此地了,又为何迟迟不见动静呢?”杨广皱眉苦思,“除非是兵败了。”

“断然不会,”杨素又加否定,“二十万大军两倍于敌,又有贺将军助阵,应是稳操胜算。”

“真叫人百思不解。”杨广又引颈远眺,希冀期盼的情景出现。

“踏踏踏”,伴随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一骑快马驰上高阜。

杨素迎过去:“什么人?”

“小人是韩擒虎将军派来报信的。”

杨广驱马过来:“莫非胡贼从背后夹击?”

报信者施礼作答:“正是,一千胡骑闯入埋伏,被我军全歼。”

杨素喜上眉梢:“好哇,殿下料事如神,派下两万伏兵,管叫胡贼自投罗网。”

可杨广却面带忧思,追问报信者:“敌人只有一千吗?”

“韩将军也觉奇怪,并无后续之敌。”

“不对。”杨广像是自问也像是问杨素,“巴闷分兵,绝不会只派一千人马。”

隋军大营西南翼突然杀声震天,高阜上望去,眼见得灯笼火把如红流滚动,俄顷,便有无数营帐燃烧,火光烛天,照红夜空。杨广叫声:“不好!”打马冲下高坡。

巴闷八万大军突袭,西南翼隋军猝不及防,登时大乱。要说巴闷这位突厥元帅,确也堪称精通兵法。当逼近隋军大营时,他多了个心眼,万一隋军设伏,自己岂不吃亏。便派一千骑兵投石问路,果然中了埋伏。他当即神不知鬼不觉绕到隋军西南翼,把全部马军同时压上,并以火攻为主,造成声势,一出手便占先。片刻之间,隋军已死伤数千人。

杨广冲到西南翼前线,正要组织兵力回击来犯之敌,未及压住阵脚,大营正面又呈现出一派混乱景象。原来是达头发现隋营西南大乱,便知巴闷合围兵到,立刻按计划全线出击。二十万大军从正面十几里宽的战场,如钱塘江潮般猛压过来。隋军虽不至慌乱,但在气势上先输于对方。箭雨未能遏止突厥军攻势,巴闷为首已有十数处突入隋营,双方人马已混战在一处。

杨广见状对杨素说:“国公在此对付巴闷,本宫去正面迎战达头。”

一个战场,两条战线,交战双方四十八万大军,在冰天雪地的冬夜展开了血腥的厮杀。这场决战,可以说关系到大隋的兴亡。一旦失利,突厥便可长驱直入威逼长安。杨广深知干系重大,他思索一下,叫过身边侍卫,俯耳嘱咐一番。侍卫飞马向韩擒虎的伏兵营地疾驰。然后,杨广从侍卫手中接过金刀,纵马杀上前线,发出雷霆般的呼喊:“达头何在?快来本宫马前受死!”

隋军将士一见太子身先士卒,士气大振,齐声欢呼:“杀呀!杀胡贼,保家园,保太子。”

杨广的参战,为隋军注入了一股活力,突厥军进攻的势头减缓。但突厥军仍占上风,渐渐已杀入隋营一里有余。杨广深知兵败如山倒的道理,他顾不得个人安危,坚持拚杀在第一线。血溅征袍,气力消耗殆尽,仍不退后。由于他不退却,隋军的防线还得以支撑。但,杨广心中却把杨谅恨极。包抄偷袭,前后夹击,本是他精心安排的一着妙棋,无奈杨谅不按计行事,如今反被达头抢先实施。真若就此溃败,杨广实不甘心。因此,他拚死也要撑住这局面。

隋营西南,青石梁上,一队人马在观战,这是李渊的一万精兵。一路跟踪巴闷的八万大军,为保存实力,李渊始终不肯把部队投入战斗。如今目睹战场上的混乱情景,隋军在数量、气势上都不如敌军,眼看就要崩溃,一种民族的荣誉感在李渊头脑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如果让胡人得逞,那将是秦川百姓的天大灾难!况且,自己若不参战,回去如何解释?杨坚肯定饶不过自己。打定主意,李渊传下将令,率一万人马杀向巴闷背后。

与杨素交战略占上风的巴闷,正扩大战果,不料身后被痛打,对于他来说,李渊的生力军犹如从天而降,忙让后队掉头应战。岂料李渊这一万人马早就憋足劲,锐不可挡,巴闷只得再次分兵抵御。如此一来,杨素压力大为减轻,鼓起勇气向巴闷发起反攻,巴闷一方由攻势转为了守势。

自古至今,一场战争的胜负,往往决于呼吸之间。在胶着相持阶段,看哪方能咬紧牙关坚持下去,看哪方能化不利为有利出奇制胜。隋与突厥在舍力集这场决战,就基本上体现了战争的这一规律。

当巴闷由攻转守时,达头仍在战场上居主动地位。杨广军被逼得节节后退,但这后退是在顽强抵抗下有条不紊进行的。突然,达头大军背后呈现出混乱状态,而且很快波及到全军。杨广明白,他的计划奏效了,这是韩擒虎的两万兵马兜屁股向达头开刀了。达头急派身边大将分兵一万,去后队压住阵脚。然而,韩擒虎这两万人马乃生力军,由于设伏未能捕到大鱼,怒气正无处发泄,如今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猛冲狂打,恣意砍杀。突厥兵仍难抵挡,达头无奈再次分兵,又调两万主力去对付韩擒虎。这样一来,进攻力量削弱,势头大减。杨广不失时机,组织力量反攻,达头全力遏止,双方都不能进展。但这对杨广来说,就已是明显的胜利。从战斗打响,隋军一直后退的局面扭转了,隋军第一次站稳了脚跟。

战斗中,达头后队经不住韩擒虎冲击,而巴闷在西南翼战场,也顶不住李渊的冲杀。达头面对眼前的战场形势,明白要打败杨广是难以如愿了,遂传令收兵,突厥全军退回无定河北。其实,杨广也撑到了极限,无力再战,也赶紧收拢队伍,重整大营,连夜修补木栅,布署防御,防备突厥的再次进攻。

中军帅帐,杨广喘息方定,杨素、李渊、韩擒虎等一班战将前来拜见。杨广对李渊格外看重:“李将军今夜及时助战,解救危难,扭转败局,使我等转危为安,功不可没。”

“末将惭愧,”李渊倒是真话,“殿下临危不乱,调度有方,又冲杀在前,才使胡贼退却。”

杨广迫切需要了解黑泥铺的军情:“李将军,汉王为何不按时赶来夹击?”

“巴闷留下两万人马守营,汉王大概是想吃掉那部胡贼后,再来合围,以免后顾之忧。”

“以两万大军,对两万胡寇,况且本宫又派贺将军率兵助阵,早当高奏凯歌,为何至今音讯皆无呢?”

“这个,末将就不得而知了。”李渊不愿多说。

杨素一旁发出冷笑:“殿下,汉王是不会与你真心合作的。”

“这却为何?”杨广其实心中也已明白,不过他想印证一下自己的分析是否正确。

杨素直言不讳:“这还不是明摆着。我若是汉王,也不希望你取得赫赫战功。”

“如此说,战胜突厥主力,汉王我们是指望不上了。”

“不错。”杨素明告,“殿下,仗还得靠自己打,没有汉王那张破网,我们照样能把鱼一网打尽。”

杨广并不像杨素那样吐露豪言壮语:“越国公,达头并非软弱可欺,以我军眼下的实力,要歼灭或击溃敌军,都只能是梦想。”

“嗷嗷”叫的北风,唤来了滴水成冰的黎明。两军对峙的战场,又开始了新一天的骚动。兵士们还蜷缩在热被窝里。火头军们顶着寒星与微露的晨熹,纷纷到河边龋寒,准备大部队的早餐。南北两岸河边,一字排开两溜担水的士兵。昨晚凿开的龋寒洞,一夜之间早又冻个溜严。兵士们用枪剜、用斧头砍,渐渐刨开冰面,把水桶顺下去,荡满河水提出,陆续担回营中。

杨广昨夜失眠,早早起来在河边漫步。火头军们的忙碌情景,引他注目观望。目睹士兵龋寒,杨广竟然看出神。看着,看着,忽然触动灵机,一个主意猛地跳上心头。他风风火火回到大帐,迫不及待派人把杨素找来。

杨素刚刚在梳洗,未及拢好头发,便匆匆来见:“殿下,出了何等大事,如此急切?”

杨广满脸喜悦:“杨大人,本宫已有了破敌妙计。”

“请殿下明示。”

“你俯耳过来。”杨广在杨素耳边嘀咕良久,“怎么样,能出奇制胜吧?”

“殿下此计甚妙,我军定能不战而胜。”杨素不觉也笑容满面,“为臣就去安排布署。”

早饭后,贺若弼带十余骑从大营后悄无声息地出发,人不知鬼不觉一直向西。行出约数里路,隋军与突厥营地都已远远抛在后面,才停止前进。贺若弼一声令下,他们跳下马来,奔到无定河上,在靠近北岸处凿出几个冰洞。此后,他们就轮流看守,一发现结上薄冰即随时凿掉。

临近午时,杨广、杨素乘马来到,身后的随从王义,在马上紧紧抱着一只木箱。杨广视察过冰洞洞口,感到满意:“不错。”

又等了约一刻钟,杨素提醒说:“殿下,可以开始了。”

“好吧,”杨广吩咐,“一齐动手。”

于是,贺若弼、王义等人,把木箱中的白色粉末,一勺一勺缓缓倾入河水中。

下游,双方火头军又按时到河中龋寒烧制午饭。与往日没什么两样,照旧把河水担回军营。不同的是,隋军担回的水,全悄悄倒掉了。兵士们的午饭,是早饭时加做的干粮。

在缕缕炊烟中,杨广一行回到了大营。王义把特为太子做的美味佳肴送上,岂料杨广一把推开:“不,这叫我如何下咽,将士们都在嚼干粮,本宫亦当同甘共苦。”杨广竟也吃了几块干粮,只是多饮了杯热茶。刚吃过饭,他便坐不住了,出帐直奔河边。

贺若弼迎上前奏报:“殿下,眼下尚无变化,一切如常。”

杨素有些疑虑:“砒霜虽毒,但河水量大,只怕药力不足。”

“不会。”杨广充满信心,“只要米粒大的砒霜,即可致人于死地,这满满一木箱,定叫突厥大军十有八九命归黄泉。”

“殿下,快请看!”贺若弼向对岸指点。

突厥大营内,呈现出混乱状态,继而听到了呻吟叫痛的喊声。有人在跑动,营帐外的哨兵接二连三扑倒在雪地上,不停地打滚。

杨广见状不禁仰天大笑:“哈哈!大功告成。”

贺若弼提议:“殿下,敌军大营已乱,敌人多已中毒,何不趁机杀过河去,管保大获全胜。”

“不可,困兽犹斗。”杨广不想再付出代价,“垂死挣扎的胡贼,若以命相拚,少不得我军要损失人马,我们只管坐等收尸就是。”

冬日昼短,渐渐暮色袭来。突厥营内哭声不断,处于极度的混乱中。

杨素进帐面见杨广:“殿下,是时候了,该出兵了。”

杨广也不言语,而是起身披挂,出营上马,这才知会杨素:“点五万人马足矣。”

贺若弼为先锋抢先越过无定河,冲进突厥大营。杨广随后跟进,但见中毒者遍地,突厥兵将尸体狼藉,横躺竖卧,由于毒性发作有迟早,有的尚在垂死挣扎,隋军根本未遇抵抗。杨广纵马直驱达头大帐。与别处不同的是,帐外不见死尸,帐内空无一人。但是,达头那镶金饰银的器物用具还都一应俱全。

杨广自言自语:“奇怪,达头尸身何在?”

贺若弼擒获一名重伤宫女,从她口中始知,原来达头进餐规律有异,他起床晚,早饭在上午,而午饭是在下午。所以,当军营中毒发作时,他尚未进餐,而得以幸免。达头原本精明,见大军悉数中毒,明白一旦隋军攻来,只有束手就擒,便抛下一切于不顾,飞马北逃了。据宫女讲达头离开已有两个时辰。

杨广不禁喟然长叹:“真是天不灭曹,却让达头这厮侥幸漏网。不能献俘长安,殊为遗憾。”

贺若弼主动请缨:“殿下,末将带五千精骑,势将达头追杀或生擒。”

杨广沉思片刻:“算了,穷寇莫追。达头马快,地理又熟,说不定走哪条路,就莫让我军将士再受奔波之苦了。”

杨素怀有隐忧:“放虎归山,只恐达头羽翼丰满后卷土重来。”

“那是后话了。”杨广对这全胜的战果已经满足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消灭黑泥铺那两万突厥残兵。”

贺若弼、李渊奉杨广之命,率两万骑兵飞扑黑泥铺。杨谅获悉杨广大获全胜,始觉着急,倾全力发起进攻。突厥守军知西路主力全军覆没,斗志尽失,贺、李二万精骑又来合围,一触即溃,两万人死的死降的降,半个时辰彻底解决。

至此,杨广北征突厥的军事行动,取得了辉煌胜利。当他押着数千战俘和大批战利品回到长安时,文帝破例到城门迎接。京城百姓拥上街头,争睹太子杨广风采,把他视为天神一般。此刻的杨广,可说是荣耀到了极点。他容光焕发,不时向欢迎的人群挥手,微笑致意。

汉王杨谅心头无限酸楚,他狠咬一下舌尖:“哼,莫要太得意了!”

第二十章 狮吼临芳阁

仁寿二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刚进二月,长安城内就已杏花堆雪,桃花绽蕊,满目芳菲了。春的脚步,不知不觉间闯入了永安宫。整个冬季一直沉湎病榻的独孤后,今日也觉精神健旺,由宫女搀扶坐起,打开了关闭一冬的窗子。挟带着杏花香气的熏风,伴着和煦的阳光徐徐吹入,空气温馨而清新。独孤后有了精神头,很想知晓朝中近况,便传唤刘安。

宫女怯生生回答:“娘娘,刘公公近日一直在万岁身边侍候。”

独孤后不由得气涌胸膛,自患病卧床以来,人们的态度明显发生了变化。且不说文武百官,文帝杨坚光顾永安宫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自己一手扶立的太子杨广的脚步也稀疏了。就连一向唯唯诺诺的奴才刘安,也去趋炎附势,忙于跟在文帝身后奉承,这永安宫里已难得见到他的影子。她越想越气,往日说一不二为所欲为的权势,又激起她的豪情。本已站立都十分勉强的她,竟大叫一声吩咐:“备车。”

宫女仍是怯生生:“娘娘,太医叮嘱,娘娘只宜静养,不可劳动凤体。”

“大胆!”独孤后怒斥。

宫女、太监无人敢做声了,乖乖准备好龙凤辇。闲置一冬,车内积满了尘埃,独孤后等不得清扫,就在太监搀扶下,吃力地爬上了车辇。双手粘上灰尘,未免心生感慨,人世间竟是这般无情,自身卧病,连龙凤辇也倍受冷落。

车声辚辚,蹄声踏踏,龙凤辇在宫苑中缓缓行进。池内碧水,树上新花,满目绿草,无不洋溢出春的气息。久久蛰居室内的独孤后,感到分外赏心悦目,也更感到生命的可贵,也愈加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忧心。龙凤辇行来,渐至临芳阁,一阵悠扬悦耳的笙韵弦音,夹杂着男欢女笑声贯入耳中。独孤后微微皱起眉头:“什么人在这里如此快活?”

驭车太监有意岔开话头:“娘娘,御花园中,杏花艳目,理当一游。”

独孤后坚持己见:“临芳阁外停车。”

太监只得照办,待车停稳,独孤后起身,岂料却又跌坐在车内。她身体虚弱,委实无力站起。

宫女劝道:“娘娘,凤体要紧,还是回宫吧。”

独孤后威严地吩咐:“近前扶我下车。”

太监、宫女一左一右把独孤后搀下龙凤辇,独孤后始知腿软,只好被架着步上七级玉白石阶。春意初临,暖风袭人,临芳阁门窗洞开。独孤后一眼看见,隋文帝杨坚、太子杨广,俱在阁内端坐。面前矮几上杯盘罗列,陈放美酒佳肴,刘安在文帝身后躬立。猩红的地毡上,陈、蔡二女正清歌妙舞,一班乐手在角落里抚筝操琴。室内所有人无不畅笑开怀。独孤后见此情景,不由气往上撞,血往上涌,大叫一声:“气煞我也!”推开搀扶的太监、宫女,径向阁内闯入。她一股急劲,冲到陈、蔡二女身边,抡圆巴掌,赏了每人一个脆生生的耳光,便再也支持不住,一跤跌倒在地。

独孤后的突然出现和突然举动,令全场无不为之惊愕,顿时鸦雀无声。还是杨广反应快,他急步奔至独孤后身边,跪坐在地将其扶起,连声呼唤:“母后,母后醒来。”

独孤后心力交瘁,睁开双眼,推开杨广,一眼看见文帝杨坚站在面前,怒冲冲抛出一句气话:“我的万岁,你好快活呀!”

“母后重病在身,不当如此劳动。”杨广劝说,“待儿臣扶您回转永安宫吧。”

“太子殿下,你好会说话呀,哼!”独孤后抬手给了杨广一耳光,“恨我当初瞎了眼,鬼迷心窍立你为太子,说什么忠心耿耿待我,我生病尚且未死,你就勾引万岁寻欢作乐,以此讨好,把我弃如敝屐,你这势力小人,我绝不会放过你!”

杨广全身一悸。

杨坚有些不耐烦了:“爱卿,你未免过于悍妒,朕亦七尺男儿,你卧病将及半载,难道朕就不能亲近一下别的女人?刘安,送娘娘回宫。”

“遵旨。”刘安应声走过去,“娘娘,容奴才相搀。”

独孤后“呸”的一口吐去,唾沫喷得刘安满脸开花:“狗奴才,我还没死,你就另攀高枝,连狗都不如。”

刘安以袖拭面,不敢做声。

文帝显出焦躁:“爱卿,你又泼又闹,究竟想怎样?”

独孤后用手一指瑟瑟发抖的陈、蔡二女:“这两个贱婢,上次惑君本该杖毙,从宽惩治罚为庖奴,是何人贼胆包天,召来为万岁歌舞?”

“此事与外人无关,皆朕之主张。”文帝不想把杨广交出来,如今他对独孤后已不是十分畏惧了。

“好个万岁,也学会寻欢作乐了。”独孤后只能把气出在陈、蔡二女身上,“万岁,如此狐媚骚货,实乃误国祸水,当即杖毙庭前。”

“爱卿,要她二人性命还不易如反掌,只是你久染沉疴,不宜大开杀戒,且将这二女打入冷宫,待爱卿凤体平复,再治其死罪不迟。”杨坚也不管独孤后同意与否,便接着降旨:“着即将陈、蔡二女打入冷宫。”

太监们会意,应诺一声,一阵风地把陈、蔡二女带走了。

文帝不忍心看独孤后还坐在地上,屈身搀扶:“来,朕送爱卿回宫。”

独孤后已无力再闹,无言默许。杨坚见她腿软,索性抱起她来。觉她身体飘轻,未免感慨:“想不到爱卿已如此消瘦。”

这句充满温情的话,勾起独孤后伤怀:“难得万岁还知怜悯。古人云糟糠之妻不下堂,万岁想来不会对臣妾绝情。”

“爱卿哪里话来,你我结发,自当和好百年。”文帝抱着独孤后上了龙凤辇。

独孤后像依偎在母亲怀抱中的婴儿,在甜蜜的依恋中,回到了永安宫。

文帝将独孤后轻轻放在凤床上,缓缓抽出双臂。岂料独孤后猛地握住文帝右手:“万岁,你不要离开我。”

“我。”文帝此刻挂念着陈、蔡二女,惟恐太监误会,令二位美人吃苦。

“万岁,你陪陪我嘛。”独孤后的声音柔情万种。

这声音唤起了文帝对往昔的回忆,这声音是多么柔媚,有着少女的清纯,又有少妇的炽热。这声音曾令他神魂颠倒,使他如醉如痴。他不由斜身坐在床头,合起手将独孤后的玉手抚摩把玩。

“万岁。”独孤后娇声透着感激,身子移近文帝,粉面枕上文帝左股,像受惊的小鹿需要母鹿庇佑。

文帝忘情地注视着独孤后的芳容,那飞霜的双鬓,那额头眼角的皱纹,那松弛的两腮,实实人老珠黄矣!哪里还有当年的风采。他失望地移开目光,眼前幻化出陈如水、蔡若玉秀丽妩媚的俏脸。空中似乎伸过来一只手,文帝腾地站起身。

“万岁,你去哪里?”独孤后急问。

“朕,”文帝不忍太伤独孤后的心,信口扯谎,“去书房读史。”

“万岁,臣妾久病,无限寂寞,幸得今日见好,有些气力,渴盼与万岁叙谈叙谈,望万岁体谅臣妾这颗孤闷的心。”独孤后说来动情,“说不定何时臣妾撒手而去,再想与万岁耳鬓厮磨,除非是在九泉之下了。”

文帝听得心酸,不忍离去,重又坐在床头,再次把握住独孤后羸弱的手:“爱卿莫要多虑,朕会永远守在你身边的。”

独孤后参与国事的秉性难改,对杨广的怨恨使她不愿放过机会:“万岁,臣妾有一事相求。”

“但请讲来,朕无不应承。”

“请废掉太子。”

杨坚一惊:“你是说阿摩?”

“不是他这逆子又是谁。”

“爱卿,是你力主废了见地伐推立阿摩的。”

“当初臣妾看人失误,如今始知阿摩非忠正之辈,乃酒色之徒。臣妾恐万岁百年之后,大隋天下丧在他手,我何颜见祖宗于地下,故请万岁将阿摩废之。”

“爱卿,太子废立非同儿戏,况且广儿无过,百官面前也说不过去。”

“万岁随便给他安个罪名,降道圣旨即可。”

“那么爱卿欲立哪个呢?”

“汉王谅。”

“谅儿?”杨坚摇摇头,“他谋、勇皆不及广儿,难孚众望。”

“万岁,你一定要答应臣妾。”独孤后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

杨坚被缠不过,竟然应允:“好吧,容朕安排。”

独孤后这才觉得气顺了,心情舒畅了。挣扎坐起,送给文帝一个长吻。文帝却想起了陈、蔡二女的樱唇,她们的吻是那样甜蜜,那样令人销魂,而独孤后使他感到索然无味。

萧妃哭得像个泪人儿,她把自己关在房内已整整三天了。在她看来,杨广最近愈发肆无忌惮,几乎没日没夜与云妃泡在一处。这不,刚从宫内回府,又一头扎进云妃的偏院,哪里还管她的死活。哭够多时,萧妃重匀粉面,对镜端详,自忖面若桃花,身如纤柳,身段、容貌并不比云妃逊色,所差者无非是不如云妃风骚。但是若让她对杨广做淫声浪语,她又实实羞于放浪形骸。难道就眼看云妃把丈夫迷住越陷越深吗?她又不甘心。而她自己又无妙策良方,无奈只得求助于外力了。

东宫太子府左卫率宇文述,与左庶子杨约应召来到。萧妃命贴身使女春花斟上香茶,启玉齿,吐芳音:“二位先生,我有一事相求,万望鼎力相助。”

“王妃有话尽请吩咐,我二人敢不竭力报效。”宇文述、杨约看出萧妃凤目红肿,显然哭过不久。

萧妃叹口气:“咳,云昭训那个狐狸精,迷得太子不思国事,长此下去,只恐东宫之位难保。望二位先生想一万全之策,使太子不受狐媚。”

宇文述立刻产生共鸣:“王妃所虑极是,殿下近来所为属实过分。”

“太子为云妃所惑,下官看在眼中忧在心上。”杨约也不觉突然,“对此亦曾直言面谏,怎奈太子均置若罔闻,过后依然我行我素,如之奈何?”

宇文述深有同感:“卑职也多次晓以利害,太子均不以为然,说偎香依玉无伤大雅。”

“二位先生,太子如此固执,方更当劝其悬崖勒马才是。”

“只是,这计将安出?”宇文述苦思。

萧妃进一步点明利害:“有道是树倒猢狲散,唇亡齿即寒。太子一旦失势,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二位想来会有办法的。”

杨约已在认真思考:“下官当同宇文兄共谋,定拉太子回头。”

宇文述眼睛一亮:“有了,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先生的意思是,要了云妃那小贱人的狗命。”萧妃已经领会。

“对,人死念绝,”宇文述说,“至于手段,暗中投毒,人不知鬼不觉。”

“不妥。”杨约反对,“投毒一旦败露,太子岂能饶过我等,此计失当。”

“请杨先生一陈高见。”萧妃急切。

“愚见以为,不如以毒攻毒。”

“请道其详。”

宇文述已猜出几分:“兄台莫非欲取之先与之?”

“正是,”杨约细告,“再选一绝色女子,投太子所好,夺云妃之宠,二虎相争,两败俱伤,王妃坐收渔人之利,方为上策。”

“倒也不失为妙计,只是这绝色美女从何而来呢?”宇文述问。

萧妃不失时机:“杨先生,这选美之事也请劳心吧。”

“好,卑职定不负王妃重托。”杨约慨然应允。

越国公府壮阔恢宏,与众不同之处它有两处花园。东园为南国情调,假山秀逸,亭阁玲珑,疏竹漫掩曲径,小桥斜枕清流。北园则是北疆风情,石山峭挺,宝塔高耸,层楼直上重霄,广林枝吻云表。杨玄感胸怀豁达,最喜在北园徜徉。今日风和日丽,他在林中舞了一阵拳脚之后,又一口气登上石山。近看,整个越国公府尽收眼底。远眺,长安城皆在视野中。但见街巷如织,行人似鲫,望不尽无限风光。一低头,张见杨约急匆匆跨入大门,过二门,直奔自己住处。杨玄感不禁在山顶上喊道:“叔父,可是要找侄儿?”

杨约循声举目:“唉呀,玄感,快下来,与你有急事商议。”

杨约奔入北园,杨玄感也下了石山。

二人在石凳上坐定,杨玄感问:“叔父,何事如此急切?”

“还不是为太子。”杨约遂把以毒攻毒之计详告。

“叔父之意是,要侄儿效劳寻找绝色美女?”

“正是。”杨约与杨玄感名为叔侄,其实年龄相差无几,情同兄弟,“贤侄官为宋州刺史,一直不到任,整日在京城游荡,花街柳巷时去光顾,定知如何方能选到娇娥。”

杨玄感听后心中暗喜,但他不露声色:“叔父吩咐,侄儿敢不效力。只是卖身女子多不洁静,为太子选美,当挑青楼中将及成年,色艺双绝,又未破瓜者为宜。”

“着!”杨约欣喜,“正合吾意,就请贤侄从速办来。”

“好吧,请叔父静候佳音。”杨玄感说走就走。

月上柳梢,华灯初放,一乘小轿抬入杨府,直到杨约房门前。杨玄感先行步入,打起门帘:“叔父请看。”

一位豆蔻年华的妙龄美人,怀抱琵琶,袅袅婷婷来到杨约面前。略为屈身施一万福,眼波向上一撩,又赶紧低垂粉面。杨约见她面容清秀,五官端正,半是含羞半是风流,犹如一枝含苞待放的花蕾,让人顿生无限爱怜。情不自禁握祝糊的小手:“请问姑娘芳名,韶龄几许?”

“贱妾梦秋,年方二七。”娇声珠圆玉润。

“妙!二七佳人,蓓蕾初绽,情窦方开,最是清纯。不知可通音律否?”

梦秋斜坐绣杌之上,轻抚丝弦,弹响琵琶,展放歌喉:

明月中秋,菊香满楼。

对良宵把酒,欲将心事说从头。

一自良人别后,难禁珠泪双流,孤帐悬金钩。

魂魄儿随君走,只念那红罗帐暖,

衾翻枕浪效绸缪,不羡拜相封候。

“妙极!妙极!”杨约赞不绝口。

杨玄感现出狡诡的笑:“叔父满意就好,管保也令太子满意。”

“为叔明日便进献与太子。”

“叔父,此女身世非同一般,待日后侄儿讲明,定叫叔父大吃一惊。”

杨约觉得内中有文章:“贤侄,何不现在就明告。”

“时机不到,天机不可泄。”杨玄感不肯明讲,“梦秋聪慧过人,绝非小家碧玉,出身高贵,正所谓龙生龙凤生凤,所以方有无双色艺。”

杨约心里装着疑团,度过了一个睡不安稳的春夜。

春季,万物勃发,人的情念也随之骚动。杨广贵为太子,地位巩固,诸事如意,心思未免多用在女人身上。扎进云妃房中一天多仍不见出来,不光宇文述与萧妃不满,就连下人都议论纷纷,感到太子失于检点。但是,又都知晓他的脾气,没人敢去捋虎须。

刘安突然来到太子府,宇文述深知这位总管太监的重要性,恭恭敬敬迎进客堂,忙不迭呼唤敬茶。

“不必了,咱家有急事要见太子,顾不得喝茶了。”

“啊。”宇文述顿了一下,“敢问公公,是何等急事?”

“咱家抽身匆匆跑来,自然是为要事。快去禀报太子吧。”

宇文述斟酌着说:“公公可否让下官转告?”

“此事非同小可,非当面说与太子不行。”刘安不耐烦了,“宇文先生今日为何婆婆妈妈的?快去通报吧。”

宇文述不敢有误,硬着头皮闯到云妃住处。院子是进去了,不过要进屋门却办不到了。杨广的贴身侍卫死活不让:“宇文大人,实实对不住,殿下明令,任何人不许打扰。”

“大胆!误了军国大事,你担待得起吗?”宇文述怒斥,“让开。”

“不成,”侍卫横戟拦门,“放你入内小人便没命了,请大人谅情。”

宇文述无奈来到窗下,屋内传出云昭训淫荡的笑声。这笑声令人肉麻,但杨广显然很欣赏,也不住发出笑声。宇文述放开喉咙:“殿下!”

室内没有应答,似乎不曾听到。

“殿下,下官有紧急大事求见。”宇文述再说一遍。

“宇文先生。”杨广答话了,“你好不知趣,不该来打扰,无论何事,明日再议。”

“殿下,是总管太监刘公公到府,声称有机密重大紧急事情相告。”宇文述有意把情况说得极为严重。

谁料,杨广色迷心窍,竟不以为然:“本宫知道了,先生代我好生服侍刘公公,并馈以厚礼。至于事情吗,明日你再转告本宫不迟。”

宇文述无限伤感,只得应声:“遵命。”又返回客堂。

刘安起身:“殿下在后面?”

宇文述面带愧疚:“刘公公,殿下暂时难以脱身,叮嘱请公公把话留与下官转达。”

刘安登时变脸:“殿下未免太拿大了,咱家担着天大风险专程报信,他竟拒而不见,等到人头落地,就怪不得咱家了。告辞!”拂袖就走。

宇文述一听他的口气,更知事关重大,急忙挽留:“公公留步,殿下此刻确实难以脱身,万望谅情。”

“咱家不信还有比见我更重要的,叫他后悔去吧。”刘安甩开宇文述,,出门上轿回宫了。

宇文述站在府门发怔,杨约下马走至近前:“宇文大人,送走的可是刘公公?他亲自登门,定有要事。”

宇文述轻轻叹息,遂把杨广不见经过告之:“看来,非误大事不可。”

杨约深有同感:“殿下为云妃迷惑太深矣。”

“杨大人以毒攻毒之计可有进展?此事不能再拖了。”

“宇文大人放心,今晚管保你有好戏看。”杨约信心十足。

夜色初临,星光璀灿,景色分外迷人。王侯府第富贵人家,金灯流彩,笙韵悠扬,正是销魂时刻。杨广、云妃,柳笛三人在硕大的木盆中同浴,嬉戏打闹,好不快活。

宇文述伴杨约踏着月色,向云昭训居处行来。宇文述颇为自信地说:“杨兄,我料你难叫殿下离开温柔乡。”

杨约胸有成竹:“愚弟自信会马到成功。”

“但愿如此。”宇文述有几分期待。

杨约进了院门,便被侍卫凶神恶煞般拦住:“杨大人,请止步,殿下明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杨约用手向院门一指:“你看,那是什么人?”

侍卫看不清暗影中的宇文述,拔剑飞奔过去:“何人鬼鬼祟祟在此?”

杨约趁机从容进了屋门,侍卫回头要拦已是不及,急得在门外跳脚:“杨大人,你可要了我的命喽!”

杨约在堂屋重重咳嗽一声:“殿下,卑职有紧急大事禀报。”

“是杨约。”杨广话中含怒,“你竟敢擅自闯入,不想活了!”

“殿下,请恕卑职唐突,实在是干系重大,不得不报。”

“莫非天塌下来不成?”

“殿下,圣旨到。”

“啊!”杨广愣怔一下,“快去安抚钦差,备好香茶,本宫随后就到。”

杨约得意地一笑,悠然步出。

宇文述见杨约走出院门,迎上去问:“怎样?殿下定是大发雷霆。”

“非也。”杨约透着得意,“殿下更衣即出。”

“你,该不是谎话?”

“岂有戏言。”

“我就不明白,你如何三言两语便能劝得殿下回头。”

“实不相瞒,愚弟是伪称圣旨到。”

“杨贤弟,你不该拿性命开玩笑。”宇文述有些吃惊,“这法儿固然灵,可是殿下岂能饶你。”

杨约并不慌张:“为主尽忠,有时必定要担风险。”

说话时,杨广已步出院门。见他二人便问:“传旨钦差何在?”

杨约不慌不忙:“殿下,请随我来。”

杨广心中琢磨不透父皇降旨为何,不知不觉随杨约来到一处小院。进得院门,他猛地认出:“杨先生,此乃你的住处,到此做甚?”

“殿下有所不知,卑职已于昨日迁出。”杨约不慌不忙推开房门,“殿下只管入内。”

杨广有些狐疑,他前脚进屋,杨约随手关上房门,和宇文述都留在了外面。杨广愈加生疑,正想退出,要向杨约问个究竟,质问杨约在搞什么名堂,不想,耳畔传来女子娇滴滴的声音:“殿下。”叫声柔媚圆润,听来令人心头酥痒。杨广情不自禁走向里屋,一手掀起绣帘,眼前的情景使他如坠梦境。

这是一间卧室,是女人的闺房。以水红色为基调的陈设,富丽典雅,龙脑香散发出醉人的芬芳气息。鲛绡帐内,象牙床上,坐着一位腰肢斜扭的少女。她一丝不挂,周身莹洁如玉,臀部细腻白嫩,香肩如削,玉颈为秀发半掩。由于背部向外,使杨广愈发急于一睹芳容。他踏进内室动问:“这一女子,你系何人?”

那女子下得床来,缓缓转过身,撩开水红色的鲛纱,牵浩出水芙蓉玉立在杨广面前。那微微隆起的一双玉乳,那两点未熟樱桃的淡淡红晕,那胜过画中美人的五官,那脉脉含情的两汪秋水,那扭捏作态半羞半浪的神情……有说不出的千般妩媚、万种风流。她屈身就要跪拜:“贱妾梦秋叩见殿下。”

杨广一步奔过去,双手相搀:“免礼。”便在她身上睃个不住。

梦秋故做娇羞,把脸移开些:“待奴家为殿下侍坐。”

“不必客气。”杨广问,“这一切可均是杨约所为?”

“殿下,奴家有一请求。”

“但说无妨。”

“请殿下先恕杨大人伪称圣旨之罪。”

杨广略顿一下:“好,小姐之言,本宫无不应允。”

“谢殿下天恩。”梦秋又要跪拜。

“万万不可多礼。”杨广就势抱祝糊,觉其肌肤滑腻,愈加心旌摇曳。

梦秋一双玉臂勾住杨广脖子:“殿下,你不会降罪于杨先生吧?”

“哪里话来,”杨广喜不自胜,“他为我送来这千娇百媚的美人,本宫倒是应予封赏呢。”

“殿下,你真好。”梦秋在杨广怀中像一条光滑的泥鳅。

杨广度过了一个难忘的销魂之夜。

早饭后,杨广坐于梦秋对面,笑眯眯地端详着。梦秋似乎有点难为情:“殿下,您的眼睛都发直了。”

“爱妃,你好像会变,变着样地好看,本宫却是看不够。”昨夜颠鸾倒凤之时,杨广已许愿封梦秋为侧妃。

梦秋抿嘴一笑:“殿下,你真的喜欢我?”

“本宫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了。”

“若是如此,奴家告辞了。”

“你,这却为何?”杨广现出不悦。

梦秋扑到杨广怀中撒起娇来,“殿下若要贱妾厮守常伴,须应我三件事。”

“便三百件也应。”这是杨广此刻的真实心情。

梦秋开始按杨约的要求提出条件:“这一,不得有误军国大事,按时上朝,逐日习武,不忘读书。”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有心计。”杨广听着顺耳,也感觉到近来荒废朝政,应予检点了,便愉快应承下来,“本宫依你。”

“这二,母后娘娘待你不薄,没有娘娘力保,哪来你太子之位。眼下她身染重病,殿下当常去问安,以博母后欢心,以保太子宝座。”

杨广不觉点头,近日他也在想,母后患病,也当曲意逢迎,不使她对己再生反感。梦秋所提,可称正中下怀,又是满口答应:“好,也依你。”

“这三,恳请殿下在宠爱妾妃恩施雨露时,莫要冷落了萧妃姐姐。哪怕数日去光顾一夜,使其不致凄凉,不致对妾妃生怒,妾妃心内方得安宁。”

杨广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该不是有意试探本宫吧?”

“妾妃之言,句句出自肺腑。”

“本宫问你,哪个妃子不想专宠,你为何反劝本宫依恋萧妃?”

“将心比心,渴盼恩宠乃女人常情也。倘奴家这里歌舞承欢,她那边孤灯冷帐,我又于心何忍。况且,只有妻妾相敬如宾,家庭方能和美。我若恃娇逞宠,岂不令殿下左右为难,也就辜负了殿下的钟爱。”

“好!”杨广是发自内心的称赞,“你年纪虽小,颇识大体,善良贤惠,委实难得。相比之下,云妃费尽心机意欲专宠,又欲谋夺正妃之位,看来她不及你之万一。本宫今生有幸,得遇爱妃,亦当感谢杨先生慧眼识珠,本宫定加封赏。”

“妾妃代杨先生谢恩。”梦秋飘然又拜。

杨广又将她拥在怀中,在她面颊上狂吻不止。

匆匆用过早饭,杨约、宇文述便守候在梦秋院门外。没多久,杨广那高大的身躯便出现了。看得出,他满面春风精神抖擞喜上眉梢。

宇文述止不住小声称赞杨约:“贤弟,还是你有本事,殿下果然不再迷恋沉溺了。”

杨约顾不上应答,急趋几步对杨广一躬:“殿下早安。”

“杨先生,为何一大早来到此处?”

“特为向殿下请罪。”

“先生何罪之有,”杨广兴致极佳,“你送来一位人间少有的美女,又巧言指引迷津,本宫倒要多谢先生美意。”

“卑职不敢。”杨约完全放心了。

宇文述心中有事:“殿下,请恕卑职减您兴致,昨日刘安到府,声称有要事相告。卑职一直放心不下,愿殿下能去刘安处问个明白。”

“宇文先生不需多虑。”杨广边走边说,“本宫正欲去拜望母后,正可一见刘安,向他陪陪礼,他也就顺气了。”

“那是,殿下若能如此最好不过。”宇文述也放心了。

杨广精心挑选了一些贵重礼品,带着亲随王义,进皇城来到永安宫。说来甚巧,刘安恰好步出宫门。见了杨广,他竟故做视而不见,绕过杨广径自前行。杨广见状,放下架子,主动上前打招呼:“刘公公,如此匆忙想必有急事要办。”

刘安带搭不理仍不停步:“啊,您哪,咱家是去万岁那里。”

杨广真想一拳把刘安捶扁,但是收敛了笑容:“刘公公,请留步。”

刘安有些不耐烦地站下:“请问,有何吩咐?”

“刘公公昨日到府,本宫委实脱身不开,多有得罪,还请不计慢待之过。”

“好说。”刘安表面冷漠,心内已把怨气消释。当朝太子,对一个太监如此低声下气,也算是可以了。

杨广见对方拿大,显出不满:“今日刘公公对本宫有多大仇恨,怎么连一声殿下都不肯叫吗?”

刘安决定据实以告:“殿下,只怕你做不成了。”

“什么!”杨广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公公,莫非有何变故,快请赐告。”

“晚了,”刘安有意卖关子,“昨日我好心赶去报信,不料竟遭冷遇,后悔药是无处可寻的。”

“公公,请快把详情告知。”杨广一揖到地。

“咳,看在以往交情份上,还得让你弄个明白。”刘安遂把独孤后要废他的经过学说一遍。

杨广听罢犹如五雷轰顶:“怎么,父皇竟同意改立汉王?”

第二十一章 设谋永安宫

一片浮云遮住了春日,暗影笼罩了杨广全身,风儿也有了些许凉意,杨广不觉打了个寒噤。这消息对他无异于晴天霹雳,这致命打击来得实在太突然了!杨广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忽忽悠悠恍如梦中。

刘安见杨广出神,便施一礼:“殿下,奴才告辞了。”

王义不见杨广反应,赶紧提醒:“殿下,刘公公就要离去。”

杨广猛醒,忙说:“公公且慢。”从王义手中取过一件礼品,亲手递与刘安:“请公公笑纳。”

刘安照收不误:“谢殿下赏赐。”

杨广此刻虚心求教:“公公,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是否还有转机?”

“难矣。”

“你我交谊非浅,若汉王继立,对公公未必是喜讯,为公公自身计,也望鼎力相助,设法挽回才是。”

刘安岂能不知这一道理,还是为杨广献计:“殿下还当在万岁身上下力。娘娘病重,圣上对她日渐疏远,对她的威势已不十分买账。而殿下又受万岁器重,太子废立并非吹气可成,故而只要万岁拖延,病重的娘娘亦无可奈何。拖过一年半载娘娘归天,这废立之议也就烟消云散了。”

“承蒙公公指点迷津,本宫茅塞已开。”杨广决定去见文帝。

武德殿内,文帝在执卷观书,想用书来排解烦恼。可是,书页上反复迭现出陈、蔡二女和独孤后的面容。他虽然已把陈、蔡二女接出冷宫,安排在僻静宫室安身,却挂念她二人用度不周要受委屈。再想起独孤后逼迫废立太子之事,愈发心乱如麻。

刘安、杨广来到武德殿,刘安先行入内通报:“万岁,太子求见。”

文帝正欲见杨广,可谓正中下怀:“宣。”

杨广进殿叩拜:“父皇圣安。”

“阿摩,可知晓你母后有废你之意?”杨坚开门见山。

“儿臣已知。”杨广显得无限委屈,“儿臣自为储君,并无些许过失,无非是近来儿臣多在父皇膝前尽孝,招致母后动怒,还请父皇做主。”

“不错,朕亦是这样认为。再者说,汉王实难与广儿你相比。”

“但父皇为何便答应了母后呢?”

“你有所不知,朕被你母后缠不过,权且胡乱应承下来。”

“父皇,”杨广跪下双膝,“您不能赞同母后的轻率主张。”

杨坚沉吟片刻:“这样吧,朕不再提起废立之事,但你亦当去劝母后回心转意,只要她不再催逼,此议自然做罢。”

“儿臣谨遵父皇之命。”杨广叩头站起,他决心再去独孤后那里鼓动如簧之舌。

独孤后斜躺在凤床上,勉强支撑起头部,目光像锥子一样直刺杨广,显然她对杨广适才的一番表白不感兴趣:“阿摩,你太令我失望了。”

杨广在武德殿辞别文帝,便径直来到永安宫,决心以肺腑之言、母子之情感化独孤后,虽遭呵斥,他仍不放弃努力:“儿臣罪该万死,不应只向父皇邀宠,忘却母后扶立隆恩,如今悔恨莫及,万望母后见谅,给儿臣一个赎罪机会。”

“又来花言巧语骗我,办不到了。”

“母后,”杨广连磕几个响头,再三恳求,“您就饶恕儿臣这一次吧。”

“阿摩,你死了这条心吧。”独孤后心如铁石,“我为立你,致使见地伐落到那般下场,想来心中真是五味杂陈。不料你竟与他是一路货色,我不能让大隋江山败于你手。要我改变主意,那是休想!”她说来动气,又勉为其力,止不住连声咳嗽起来。

刘安过去侍候,举起银唾盂,送到独孤后颏下:“娘娘千岁,千万节怒,凤体要紧。”

独孤后仍咳个不住,一时不能答话,但她狠狠瞪了刘安一眼。

刘安还不识趣:“娘娘,太子殿下已然认错,您还是收会成命为好。”

“放肆!”独孤后一口痰吐在刘安身上,“你这个狗奴才,竟敢这样与我讲话。我早知晓,万岁与陈、蔡二贱婢勾搭,也少不了你穿针引线,你也不是好东西!”

刘安心中不服亦不敢做声,躬身唯唯而退。

杨广仍不死心:“母后……”

“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再听,也不想再见到你!”

杨广羞愤难当,强压怒火,退出内殿。永安宫外,阳光灿烂,和风习习,醉人的春意使杨广更加怒火中烧。他恨恨地把一株花团锦簇的桃枝撅下,立刻落红纷纷,杨广还不解气,又将花瓣在脚下碾碎。

刘安冷笑一下:“殿下,冲桃花出气可无济于事呀。”

“看她能奈我何,”杨广怒气不息,“父皇已应允不再提起废立之事。”

“可是,殿下可曾想过,若娘娘不住催逼,万岁也就难免变卦。”

这话使杨广心头震颤:“刘公公,您看当如何应付眼下这局面?”

“殿下,这不明摆着,娘娘若三、五年不归天,那你这太子位是非丢不可。”

“你是说让娘娘早日登上黄泉路?”杨广全身一悸,“这万万使不得,我身为臣儿,无论若何不能做出这种灭绝人伦之事。”

“殿下误会了,”刘安深入点拨,“娘娘业已病重,为人又性情急躁刚烈,只要照顾不周,她便难以长久。”

杨广心领神会:“本宫明白了。”他俯在王义耳边,轻声瞩咐一番。

王义领命匆匆离开,这里,由刘安出面,将永安宫所有太监宫女召集到一处,杨广威严地训话:“尔等听着,娘娘病重,为保凤体安康,不能让她随意活动。从现在起,你们要一切听命于刘公公,不经刘公公许可,不得为娘娘做任何事情。更不许将本宫这番话告知娘娘,谁敢有违,这就是下场!”杨广佩剑一挥,一棵杏树拦腰斩断。

刘安又叮上一句:“你们都要放聪明些,娘娘已不久于人世,殿下日后可是承继大统的人,哪头轻哪头重,还用多说嘛。”

众人岂能看不出眉眼高低,同声回答:“我等一定遵从殿下,不敢有违。”

王义匆匆返回,马背上驼着银箱。杨广向每人发放五十两的纹银一锭:“只要你们听话,今后少不了好处。”

众人又齐声回答:“谢殿下赏赐。”

内殿,独孤后口渴要喝茶?唤道:“来人。”

竟无人应声。

独孤后感到奇怪,适才殿内无人,她并未多想,现在始觉有些不对劲,这些奴才们竟然抛下自己不顾,怎不令她动怒:“人呢?都死绝了!”

发火归发火,还是无人应答。

独孤后喊不动,气得把手边的金丝杯抛出,砸在铜镜上发出震耳的声响。一个垂暮之年的老太监这才蹒跚步入:“娘娘,有何懿旨?”

独孤见太监老态龙钟的样子,比病中的自己强不了多少,有些发烦:“别人呢?你这风烛残年能做什么?”

“娘娘,永安宫的所有宫娥太监,都为总管刘公公另有差遣,只有老奴可供驱使。”

“胆大包天!你叫刘安滚来见我。”

“这?”

“去!”

“是。”老太监步履迟缓地走出内殿,好一阵子,又是他步伐艰难地转回。

独孤后早已等急:“刘安何在?”

“娘娘,他被万岁召去。”

“混蛋!”独孤后气愤已极,“我绝饶不了他。”

“娘娘息怒,适才呼唤,有何事吩咐?”

独孤后经过这一阵折腾,愈加口干舌燥,无奈地吐出一个字:“茶!”

“老奴就去斟来。”老太监吃力地拾起金丝杯,走至外殿,正要倒上热茶,刘安一把夺过,斟满了凉茶。

老太监感到为难:“总管,病人怎能饮冷茶?娘娘会骂我的。”

“你难道忘了太子的吩咐?”刘安出语冷冰冰,“送去。”

老太监颤抖抖进内,将茶置于床头:“娘娘,茶到。”

以往都是两个宫娥扶起独孤后,再由一太监将茶送至唇边,而今她只有自己动手了。好不容易把茶端起,品一口竟是凉的,她怎能不恼,猛地一泼,全扬在老太监身上:“你真是活腻了!”

老太监无言以对,他不敢解释。

独孤后气急败坏,怒指老太监:“你与我备车,我要去见万岁。”

老太监出殿请示刘安:“总管,娘娘让备车。”

刘安冷笑一声:“去回复她,就说车轮损坏,需修复后方能使用。”

老太监回殿一番学说,几乎把独孤后气死:“反了!真是反了!”

草长莺飞,不知不觉关中大地迎来了绿肥红瘦的炎夏。杨广以铁的手腕,限制了独孤后的一切活动。使多年来一直凌驾于文帝之上的这位女主,只能在病榻上呻吟。虽说尚未断气,但已形同死去。床前,只剩那个风烛残年的老太监和两名又聋又哑的宫女侍候,要发火要使权威都无济于事。独孤后每天在咒骂杨广和文帝中捱日子,以此聊解寂寥、聊慰含恨的心。

永安宫内,充满压抑与惆怅。永安宫外,依然是丽日高悬,繁花似锦,生机勃勃。刘安不忘杨广嘱托,恪尽职守,不离宫门半步,树荫里一把太师椅一张八仙桌一壶香茶,再有一名宫娥为之打扇,他悠然自得的派头与神气,确是强胜独孤后多多矣。

一乘凉轿悄悄来到,停在宫门。文帝杨坚突然光临,待到刘安看见,文帝已到面前。他赶紧跪倒伏地接驾:“奴才叩迎万岁。”

文帝已把刘安适才的享乐情景看在眼里,很是不悦:“刘安,你好自在呀!看来我这皇帝也不如你这奴才快活。”

“奴才该死。”刘安连连叩头,“万岁息怒,奴才知罪,以后再也不敢。”

“滚起来吧,”文帝训诫道,“酷暑炎天,有多少农夫挥汗田间,方有我等衣食,当体恤民生疾苦,不可一味只求享乐。”

“奴才谨记万岁教诲。”刘安一直毕恭毕敬,不敢抬头。

“朕来问你,娘娘病体如何?”文帝今日路经永安宫,想起独孤后,气固然未消,但以往的恩爱使他停轿,有意探视一番。

刘安立刻看透了文帝心思,杨广早就对此有所担心,因为文帝为人心软,帝后一旦见面,独孤后就可能死灰复燃。所以,他与刘安早商议好对策。刘安从容答道:“万岁,娘娘病情日见沉重,尤为令人忧心者,此病极易招染他人。有一宫女业已因此丧命,故而奴才也不敢常守病榻之前。”

“竟是这样。”文帝探视的念头立时打消了,“刘安,除太医外,还当多寻民间名医高手,为娘娘医治,不惜国库巨资。”

“奴才遵命。”

“更要精心照顾,不得怠慢了皇后。”

“万岁放心。”

隋文帝乘凉轿走了,刘安成功地阻止了探视,他胜利地笑了。

永安宫内,独孤后仍在有气无力地骂着:“万岁、阿摩,天杀的!你们忘恩负义丧尽天良,都不得好死!”

老太监打个咳声:“娘娘,别骂了,无用的,谁也听不到,留些气力将养身子吧。”

“说什么将养,这生不如死的日子我过够了。”独孤后此刻实在是太孤独了,一生不曾说过软话的她,第一次换了低气的口吻对老太监说,“公公,我有一事相求。”

老太监诚惶诚恐地跪下:“娘娘,有事分派尽请降旨,如此相称,老奴可生受不起。”

独孤后竭力支撑起身体:“公公,刘安弄权,我已形同囚犯。唉,寿数无几。临行之际,有两桩心愿。一是要见万岁一面,以叙衷肠。”

老太监接过话:“娘娘有所不知,适才万岁来过,有意看望娘娘。只是刘安声称娘娘之病招染旁人,万岁便又离去。”

“这狗娘养的东西!”独孤后忍住气,“鉴于此,更须拜托公公去见万岁,当面陈述我的渴求,请万岁无论如何见我一面。”

“这。”老太监感到为难,“刘安看管甚严,只怕难以脱身。”

“公公千万设法一去,否则我实难瞑目。”独孤后其情哀其言切。

老太监心软了:“好吧,老奴遵命。我反正这一把年纪了,便死亦不足惜,拼出老命也要为娘娘效力。”

“公公若能离开,见过万岁后,还望再去汉王府蜀王府走一遭。”独孤后仍在作废杨广的努力。

“要汉王、蜀王来见娘娘?”

“正是。”独孤后无限感叹,“长子勇被废形同死囚,次子广虎狼之辈,三子秦王俊不幸病亡,惟四子蜀王秀、五子汉王谅尚存孝道,死前我总要看他们一眼。”

“老奴明白,一定把信送到。”

“这我就放心了,”独孤后又无力地躺倒,“公公,我绝不会亏待你,定有重赏。”

“老奴不敢,为娘娘效力乃理所当然。”老太监叩过头后起身,“老奴就去办来。”

永安宫门外,刘安仍在树荫下坚守岗位。老太监蹒跚走来,对刘安深施一礼:“总管,老奴要告个假。”

“何事?”

“胞弟病危,需去探视。”

“要多久呀?”

“一日足矣,天晚回宫。”

“莫急,在家住一晚吧,明日回来不迟。”刘安巴不得老太监离开独孤后,也好让独孤后早日一命归阴。

“多谢总管开恩。”老太监再施一礼慢悠悠离去。

仁寿宫内,隋文帝心情烦躁,背着手在殿内往来踱步。汗水几乎浸透了脊背,执扇宫女要为他扇风,被他不耐烦地赶走,他在为陈、蔡二女闹心。自独孤后病重,他几次欲幸这二女,但想起与独孤后的结发情,又不忍在其病中刺伤其心。性欲的冲动夜夜都在烧灼着他,使他辗转难眠。就连白天也有些魂不守舍了。究竟怎么办呢?这位开国皇帝,被自己信守的清规戒律所煎熬。

自打独孤后迁出,仁寿宫似乎没了生气,颇显冷清。老太监进入,感到有几分空旷,他垂首行至文帝近前跪倒:“老奴叩拜,吾皇万岁!”

文帝从遐思中回神,不认得老太监:“你是何人?”

“老奴在永安宫当差。”

文帝一听忙问:“皇后病体如何?”

“圣上日理万机,还挂念着皇后,令老奴感激涕零。”

“休得啰唆,皇后究竞怎样?”

“万岁,老奴就是为此而来。请恕老奴直言,皇后娘娘已是日薄西山,去日无多,景况凄凉,终朝每日叨念万岁不止,渴求见万岁一面哪!”

“她。”文帝迟疑一下还是说,“若非患招染之疾,朕早去探视多次矣。”

“万岁,你被刘安蒙骗了。”老太监此刻为了独孤后,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此话何意?难道不是有一名宫女被皇后招染而丧生吗?”

“万岁,哪有此事!此乃刘安与太子的阴谋,意在阻止万岁与娘娘见面。”

“你!”文帝审视老太监,“该不是中伤陷害?”

“老奴以头担保。”老太监连连叩首,额头皮破血流,“望万岁看在结发之情一生恩爱上,去看娘娘一眼,叫她也好安心登上黄泉路。”

文帝见老太监涕泪交流,言辞恳切,也觉伤怀,深感对不住独孤后,立时下了决心:“你只管放心离去,朕意已决,无论皇后之疾招染与否,都定要前往探视。”

“还请万岁早去。”老太监又叮一句。

文帝有些不耐烦了:“朕少时便去永安宫。”

老太监出了仁寿宫,心头多少轻松一些,毕竟说动了皇上,总算不负娘娘所望。心绪颇佳,便觉年轻,又快步奔向蜀王府。

内侍将老太监引入蜀王府客堂,落座后动问:“公公光临,敢问有何要事?”

“传娘娘懿旨,召蜀王相见。”

内侍很精明:“还请出示懿旨。”

“老奴是来传娘娘口谕。”

“口谕无凭,怎好通禀?万一有假,在下可吃罪不起。”

“你未免过于小心了。”老太监口气硬起来,“娘娘一病不起,焉能写旨?放明白些速去通报,若贻误大事,你可是罪状非轻啊。”

内侍定要刨根问底:“娘娘召见我家王爷,究竟为了何事?”

老太监只得实说:“娘娘病重,说不定旦夕归天,思念蜀王,故而召见。”

内侍明了来意后,这才入内禀报蜀王杨秀。

杨秀听后,半晌无言,只是思忖沉吟。

内侍久等不见杨秀开口,便催问:“王爷,该如何答复?”

杨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晓喻内侍:“母后病危,当由万岁降旨,召我弟兄同去问安。母后单独召见,若被父皇或太子知晓,岂能不生猜忌,还是不去为宜。”

内侍明白主人胆小怕事,便说:“小人就去回复他,说王爷不能奉召。”

“这样回绝不妥,”杨秀告知,“你说本王身体不适,难以奉召。”

内侍回到客厅,对老太监学说一遍。

老太监颇觉意外,但他不肯放弃,再度相劝:“请再转告王爷,母子之情,莫能再近,娘娘渴思骨肉相见,更有国事相托,事关重大,王爷不能不去。”

内侍一听关乎国事,不敢有误,重又入内:“王爷……”

杨秀打断他的话:“你无需再讲,本王在后面俱已听见,关乎国事本王更不便前往。本王不求腾达,只望平安。”

老太监无限失望地离开蜀王府,亦生无限感叹。这帝王家的母子情竟如此冷淡,他们生存的目的只是权力吗?接着来到汉王府,老太监已不抱希望,怀着权且一试的心情。

没料到,汉王杨谅闻讯即刻出见,有些不放心地打量着老太监问:“你当真是母后派来?”

“王爷,老奴有几颗脑袋,敢来汉王府扯谎。娘娘为太子与刘安奸计所害,同外界隔绝,已病入膏肓,急切要见千岁一面,有国事相商。”

“可恨杨广那厮,心胸也忒狠毒!”杨谅勃然大怒,“你回去禀报母后,我即刻整装进宫,向母后请安。”

老太监流下感激的泪水:“王爷,而今娘娘度日如年,甚是可怜,莫让娘娘把秋水望穿。”

“本王随后便至。”杨谅表示了决心。

老太监兴冲冲回转永安宫,总算不虚此行。刚进宫门,刘安便拦住去路:“好你个老东西,以为你老迈无能,却原来是只老狐狸。”

“总管,娘娘吩咐,我敢不从命!”老太监一揖到地,“万望谅情。”

“哼!太子是如何交待,你该不会忘记,”刘安挥起拳头,想了想又收回,“待万岁离开,再与你算账。”

老太监听说文帝已到,脸上现出欣慰的笑容。

殿内,独孤后在哭诉。文帝站在床前,半是同情,半是厌烦。他心中有所戒备,无论招染之说是真是伪,俱在他心头留下了阴影。他宁可信其有,而不信其无,不由自主地与独孤后保持一定距离。

对此,独孤后万分伤心,但亦不好责怪文帝。她要不放过这难得的机会说大事:“万岁,臣妾的忠告你不能置若罔闻,广儿必废不可,应立汉王为太子,趁臣妾尚有一口气,你要当机立断哪!”

文帝还是敷衍:“朕说过,答应你,这要从容安排。放心,爱卿春秋正富,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万岁,我看得出,你是在言不由衷地应付。”

“爱卿多虑了,朕岂能骗你。”

“若要臣妾相信,请万岁将那与太子合谋、弄权的刘安降旨查办。”独孤后将军了。

文帝未免沉吟,想起刘安对己忠心不二,特别是前一段日夜相随,主动配合太子,召陈、蔡二女歌舞助兴,堪称周到殷勤,怎忍下手惩治,着实犹豫不决。

独孤后咬定不放松:“如何,臣妾所虑不差,万岁连一太监都不肯动,又何况太子乎。”

文帝被逼不过:“也好,待朕叫来刘安当面处置。”

刘安被传进内殿,见文帝神色严峻,独孤后面带得意,有些茫然:“奴才叩见万岁、娘娘。”

“刘安,你可知罪!”文帝劈头就问。

刘安感到情况不妙:“万岁,奴才哪里侍候不周,请万岁明斥降罪。”

“你休要故作懵懂。”独孤后接过话来,“近来你与太子朋比为奸,禁绝出入,使我形同软禁。你只留老迈昏花的太监和聋哑宫女三人服侍,休说医治,便饮食也不周。你,你分明想要我的命。”

“奴才不敢。”刘安故做害怕磕头。

文帝怒问:“刘安,对国母不恭,乃死罪也,你还有何话说?”

“万岁,容奴才陈述。”刘安分辩,“娘娘之言纯属臆断,奴才侍候娘娘尽职尽责,凡来拜望娘娘者莫不通行无阻。只是太医嘱咐,娘娘只宜静养,奴才担心人多嘈杂,才留少数人侍候。至于饮食,皇家富贵可比天堂,还能亏待了娘娘。”

文帝觉得刘安之言合情入理,便说:“你还是惹娘娘生气了,终不然娘娘会凭空指责你。”

“万岁,奴才斗胆实说。前些日子奴才在您身边服侍时间过长,又召陈、蔡二女为您歌舞,致使娘娘心生怨恨。但近日奴才已寸步不离守在永安宫,娘娘亦当宽恕才是。”

文帝不觉点头:“也说得是。”

独孤后因太虚弱,已气得说不出话来,手指刘安:“狗奴才,你,一派胡言。”

文帝劝道:“爱卿,休怪朕直言,你一生负气太盛,只要人顺从你,却从不体谅人,这性情也该改一改了。”

“万岁,想不到你却这般看我。”独孤后欲待发作,却见汉王杨谅走进殿来,立时转了话题,“谅儿来得正好。”

杨谅先拜见文帝,再拜独孤后。

文帝有些不悦地问:“汉王,朕与皇后正议论国事,你因何擅入?”

独孤后赶紧代答:“是臣妾召他前来。”

“是为思念谅儿?”

“非也。”独孤后秉性不改,“是为国事相召。”

文帝不解:“有何国事?”

“万岁已应许废杨广立汉王,想来不会忘记,今谅儿在此,望万岁当面降旨。”独孤后不无逼迫之意。

文帝浓眉登时皱起:“爱卿,你也太过分了。朕不过胡乱应承,你怎能如此认真?”

“有道是君无戏言。”独孤后穷追不舍。

文帝已很不耐烦:“我说过多次,太子废立非同儿戏,爱卿莫再喋喋不休了。”

“不,万岁今日要把废杨广立汉王的诏旨写下才成。”独孤后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

文帝忍无可忍:“要写你自己写!”拂袖便走。

“万岁,你……”独孤后欲喊无力。

杨谅追过去:“父皇且请留步,儿臣有话奏闻。”

“有话与你母后讲。”文帝头也不回,径自去了。

刘安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来。他趁机跟在文帝身后走出内殿,略一思忖,又踅回门旁向内偷听。

独孤后叹息着说:“可叹我力不从心。”

杨谅安慰道:“母后,您为儿臣费尽心血,已经尽力了,儿臣深感不安。”

“倒是为娘不安,如今杨广未废,此事传到他耳中,必对你不利。”独孤后忧虑,“咳,这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母后无需多虑,儿臣业已长成,自忖并非软弱无能之辈,料他太子难奈我何。”

“谅儿,不可掉以轻心哪。为娘而今方看清,太子乃虎狼之心,一旦为娘和你父皇百年之后,恐他难以容你。”

“母后请放宽心,儿臣有应付一切的能力。”

“谅儿,你过于自信了。为娘之言你需谨记,若要立足活命,须广泛结交朝野,还要说动你父皇,拿到足以自卫的兵权。”

“儿臣记下了。”

独孤后递过一把钥匙:“谅儿,拿去。”

杨谅接在手中:“母后,这是何意?”

“你把内库打开。”独孤后一指北壁的坚门。

杨谅捅开拳头大的铜锁,打开两扇沉重的楠木门,不由得惊叫出声:“啊!”

这是四壁石墙无窗的一间密室,足有永安宫的半壁江山大小。里面珠光宝气,五彩缤纷,奇珍异宝,充盈流溢,可以说整个大隋的国库也难与其匹敌。杨谅可算得见多识广,而今他着实惊呆了。

独孤后吃力地说:“谅儿,这是为娘一生聚敛的心血,其价值难以计数。原打算留与阿摩,岂料他立太子后便露出狼子野心,为娘决定悉数与你。”

“不,不,”杨谅感到突然,“母后一生积攒,绝非容易,儿臣不敢领受。”

“傻话,为娘离鬼门关日近,还带到阴曹地府不成?”独孤又激愤起来,“总不能落到杨广手中!”

杨谅对此反应极快:“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得到。”

独孤后加以点拨:“谅儿,金宝与你,并非要你享用,为娘要你用此去收买文武百官王公贵胄,要让这些金宝的大山压死杨广。”

“儿臣明白了,定不负母后所望。”杨谅跪拜,正式接受了赏赐。

门外的刘安听得脊背直冒凉风,心中说:“我的妈,这娘娘都快死的人了,还教唆儿子骨肉相残,真是不可思议。”

浮云飘移,阳光时隐时现,偶尔落下几点雨星。一百辆马车,头尾相连,浩浩荡荡驶出皇宫。杨谅好像不是堂而皇之地接受独孤后的赏赐,而有一种盗贼行窃的感觉。似乎担心随时会有人来捉赃,恨不能一步飞进汉王府。几丝细雨,使他有了借口:“快,要快!当心淋雨。”车队加快了行进速度,然而刚刚行出不过一里远,车队突然停止了前进。

“停车做甚?”杨谅大为光火,催马驰至前头一看,原来是杨广率人阻住去路。他只好见礼:“殿下,请让开。”

“王弟,你将宫中财物车载回府据为己有,这不合适吧?”杨广是接到刘安报信后赶到的。

“殿下此言差矣,这些财物乃母后赏赐,”杨谅自恃有理,“不信,你可去问母后。”

“一百车金宝,乃国之积蓄,岂能归你个人所有,”杨广当然不会坐视杨谅用此来动摇自己的根基,声色俱厉地说,“速速回返,送回宫中,方为正理。”

杨谅火了:“杨广,你不要欺人太甚,母后赐我财宝干你屁事,莫以为我是软弱可欺!”他策马向前,与杨广马头相顶,他身后,数十骑家将紧跟上来,一个个箭上弦刀出鞘。

杨广报以冷笑:“汉王,若动武你是自讨苦吃。实话告诉你,本宫并非自做主张,有圣旨在此。”原来杨广已先行从杨坚处请来旨意,此刻,他从怀内掏出,高举过顶。

杨谅有几分惊慌,但他不肯服输:“你是假传圣旨。”

“万岁命你即刻将金宝送往国库,不得有误。”杨广将圣旨塞到杨谅手中,“是真是假拿去看来。”

“本王没耐烦看这假圣旨。”杨谅料到十有八九是真,但他只认做是假,三五把将圣旨扯得粉碎。

“大胆!”文帝在杨谅身后出现。

杨广、杨谅都急忙下马,跪地接驾。

杨坚面带怒色指责杨谅:“果然不出太子所料,非朕亲来不可,你竟敢扯碎圣旨。”

“儿臣该死,实属不知圣旨是真。”杨谅叩头分争,“父皇,这些金宝确系母后赏赐呀。”

“即便犒赏,岂有百车之理。你母后一生积聚,理应为国所有,焉能个人独霸。姑念你年纪尚小,不予追究,准你拣取其中一两件以为纪念,下余全数送至国库。”

“父皇……”

杨坚打断:“不要再说了,必须照办。”

杨谅无力地应答:“是,儿臣遵旨。”他起身冲部下一挥手,车队掉头,回转皇宫。

望着车队原路折返,杨广嘴角现出胜利的笑纹。而杨谅望着杨广得意的神情,心头如同插上一把刀,暗暗发狠:“杨广,不要太得意了,我一定要夺过太子之位!”

第二十二章 独孤后殡天

外面似乎阴了天,永安宫内光线很暗。

杨谅走了,密室中的金宝也全运走了,整个宫殿显得空荡荡,格外冷清凄凉。以往嫌老太监年迈,眼下老太监也没了,只有两个聋哑宫女还在。她们十呼九不应,偶尔一次看见独孤后召唤,也弄不明白这国母的手势,使独孤后哭笑不得。刘安根本不沾边了,只像门神一样守在宫门口,禁止一切人入内,独孤后完全与外界隔绝了。她清楚,这是因为自己找了万岁与杨谅后,杨广采取的报复措施。恨杨广这个次子吗?回想一下自己走过的道路,又能怪谁呢?室内静极了,仿佛是无人的世界。独孤后脑海里在开锅似的翻腾,辛辛苦苦,劳碌一生,多少惊恐,多少磨难,协助杨坚,夺取江山,身为国母,执掌后宫,颐指气使,干预朝政,无限贪婪地积聚财物,而如今还不是一切皆空。都说人生是场梦,但人人又都沉迷梦中不能自拔,直到死时大梦方醒,难道自己的梦也做到头了?

“嚓嚓嚓”,一阵迟缓凝重的脚步声传来。神思恍惚的独孤后睁开凤目,却是杨谅站在床前。她又揉揉双眼:“谅儿,这该不是在梦中?”

“母后,是儿臣。”

独孤后这才发觉,杨谅满脸沮丧相:“你这是怎么了?”

“儿臣无能,母后赏赐的金宝,尽数为杨广拦截。”

“他大胆!”独孤后气往上涌,“你,你太无能了。”

“母后,杨广好斗儿臣不惧,父皇难搪啊。”杨谅把经过讲了。

独孤后一听火气更旺,全身发抖:“原来他父子合谋联手,此事我决不善罢干休!”

杨谅近前安抚:“母后息怒,凤体为重,且记下这笔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母后康复,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

“不,我现在就要与他们算帐。”独孤后勉强坐起,“他们以为我是濒死之人,已奈何他们不得,今天,非要让他们看看我的厉害。谅儿,备车。”

“母后,您病成这样,还是不动为好。”

“混帐!”独孤后明白,若非杨谅在场,她让何人派车?“速去准备。”

“儿臣遵命。”杨谅只得出殿去安排。

刘安迎过来:“千岁,龙凤辇业已坏损,未及修复,不能乘坐。”

杨谅也不理睬他,让亲随找到,果然一轮在地,车身支离破碎。其实这是刘安故意所为。杨谅转身问刘安:“车辇坏到这般模样,为何不修?”

刘安淡淡一笑:“一则匠人不便,二则娘娘病成那个样子,难以乘车,修亦无益。”

“可如今娘娘要坐。”

“坐不得又如之奈何。”刘安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你,立即将车辇修好。”

“千岁,这可不是吹口气的事,要找匠人,要备材料,没有三五日,七八天,那是办不到的。”

杨谅尽量压住火气,想了想,命亲随将车轮安好,清清尘土,吩咐亲随:“运回汉王府抓紧修好。”他回头见刘安跟在身后监视,恶狠狠地说:“姓刘的,你不要太狗仗人势,万岁春秋鼎盛,日后由谁继承皇位还说不准呢,放明白些,也留一条后路。”

刘安报以冷笑:“多承指教。”

杨谅本想进内殿将情况告知独孤后,又一想母后性情暴烈,车辇一时半会儿难以修复,说不定又怎样发火。便对刘安说:“你禀报娘娘千岁,待车辇修好即刻送到。”

“好说,好说。”刘安不冷不热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应答。

杨谅心中发狠,有朝一日定与这阉竖算总帐。

刘安待杨谅一走,又仰靠在树荫内的太师椅内纳凉去了。他闭目养神,渐渐迷糊睡着。正打盹之际,宫女唤他:“总管,有人要见娘娘。”

“不准见。”刘安眼也不睁,一口回绝。

“这人是娘娘至亲,不好拒之门外。”宫女提醒。

“无论什么人物,一律不许入内。”刘安身也不动。

“刘公公,话可不能说绝呀。”伴随一个男人瓮声瓮气的说话声,一只手揪住了刘安的脖领子。

“什么人如此大胆!”刘安腾地站起。

“是在下。”来人松开手,躬身一礼。

刘安注目打量,见来人四旬左右年纪,豹头环眼,满脸凶相,先有几分不喜。待仔细一看,认出此人确实非同寻常,乃是当今国母独孤皇后的同父异母弟弟独孤陀。因他来过几次,所以刘安认得。鉴于他的身份,口气不得不缓和些,但仍带揶揄之意:“原来是独孤大人,想必是又缺钱花了,来打娘娘的秋风。”独孤陀在都督府做一名八品小官,只能勉强混日子。

独孤陀却要在刘安面前端架子:“刘公公休得取笑,在下获悉娘娘病重,特来探望。”

“真是难得大人你对令姊皇后的一片心哪,”刘安话锋一转,“可惜不巧,太医吩咐过,万岁有口谕,为让娘娘安心静养,不许任何人打扰。”

“外人当然不可,我是娘娘的手足至亲哪。”

“任何人,就是谁也不例外。”刘安将手往外一伸,“对不住了,您还是请回吧。”

“怎么,刘公公真的不开面?”

“咱家说不行就是不行。”刘安双眼眯缝起来。

“我看你是要找不自在!”独孤陀突然亮出袖藏匕首,猛地顶上刘安前胸,“该给你放点血了。”

“你,想干什么,可不许乱来呀。”刘安已有几分胆怯。

“我,要你滚开!”独孤陀将刘安抡到一边,收起刀,大踏步进入内殿。

刘安怔了片刻,只好眼巴巴放行。

独孤后久等杨谅不见返回,听见脚步声,以为是他;“谅儿,车辇备好了?”

独孤陀上前见礼:“皇姊,是我。”

独孤后恨这个弟弟不长进,冷冷地问:“你来做甚?”

“皇姊染病在床,小弟忧心如焚,特来问安。”

“不敢劳你的大驾。”独孤后没好气。

独孤陀并不在乎皇后的冷漠与挖苦,他有自己的人生哲学,即达到目的便是一切:“皇姊,小弟今日一来问安,二来有事相求。”

“不需再讲,我是不会满足你的。”

“皇姊,何必把话说绝呢,”独孤陀开始进入正题,“你我毕竟一母所生,你贵为国母,而我不过芝麻粒大的前程,于小弟个人倒无所谓,岂不辱没了祖宗门楣,也叫皇姊脸上无光。”

独孤后不耐烦地打断:“不用再说了,和我要官,没门!”

“皇姊,你这又何苦呢。对你来说,提个一官半职只是举手之劳,而对小弟便恩同再造。”

“我已说过多次,你缺少德行,又无文韬武略,不是做官的料,就别再枉费唇舌了。”独孤后干脆下达逐客令,“你出宫去吧,我病体难支,需要休息。”

“皇姊,你未免太无情了。”独孤陀口气转硬,“知道我为何此时来找你吗?”

“为何?”

“小弟获悉,你已不久于人世,没几天活头了,干嘛还这样死心眼。赏小弟一个前程,说不定父母在天之灵会为你祈福添寿的。”

“独孤陀,你太过分了!我身为国母,决不能弄权误国,像吕后那样,为家族谋一己之私,而留千载骂名。我要为大隋天下着想,对得起大隋臣民。像你这种人一旦得势,必是国家祸害。你来得好,倒叫我下了决心,我要传懿旨与大都督崔长仁,革去你的八品官爵,降为书吏,永远不得升迁。”

独孤陀万万没想到,升官不成反倒把八品芝麻前程葬送了。这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怎不着恼:“皇姊,你,都说你心如蛇蝎,今日小弟算是领教了。”

“对你这种人,决不能姑息迁就。”独孤后呼唤,“来人,把独孤陀赶出宫门!”

已经不听独孤后指派的刘安,此刻却是闻声即到,他可以出气了:“独孤皇亲,请吧。”

“你,落井下石!”独孤陀摸了摸袖中匕首,还是隐忍未发。

“走吧,走吧,这儿没你的戏了。”刘安毫不留情。

“咳!”独孤陀把脚一跺,扭身就走。

长安街头,独孤陀在失魂落魄地徜徉,他心中憋气窝火,信步走进一家小酒馆。要了一壶酒两个菜,以酒消愁。有道是以酒浇愁愁更愁,独孤陀越喝心越不顺,胸中怒火在酒液的助燃下不住升腾。他恨死了独孤后,他要报复,他在苦思报复之计。

邻座,一对夫妇的谈话,无意间贯入耳中,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对夫妇是巫婆神汉。巫婆塞进口中一块肥肉:“怎样,这笔生意不赖吧?十两银子到手,管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神汉笑得咧开大嘴,把一盅酒啁进去:“那是,那官太太花钱,咱为她消灾。你说也真灵,那小婊子还真让你给咒厌死了。”

巫婆有几分得意:“这就叫能耐。”

“法术!”神汉竖起大拇指。

“神通。”巫婆打个饱嗝。

二人说者无意,独孤陀听者有心,不由起身过去相见:“二位,在下有礼了。”

巫婆上下打量几眼,大体知道了对方身份:“请问尊驾何事?”

“想请二位到舍下一叙。”

巫婆明白是买卖上门,便故意拿捏起来:“实不相瞒,我夫妻是做请神送鬼生意的。刚从东城欧阳大人府做完法事回来,等下还要去西街李百万员外宅邸禳灾,不得工夫啊。”

“二位务请到舍下小坐片刻,在下当另备酒席款待。”独孤陀一揖。

神汉假意出面打圆盘:“那口子,这位先生如此盛情,却之不恭。还是走一趟吧,一定是遇到了烦心事,我们若能相助,亦是一件功德。”

“这个……”巫婆故做犹豫。

独孤陀如今是病急乱投医:“二位,在下绝不会亏待的。”

巫婆这才应承下来:“好吧,看你一片志诚,我宁可负李家之约了。”

独孤陀居处,是一独家小院。室内陈设简陋,略显寒酸。他把妻子儿女赶进内室,在堂屋中单独接待巫婆与神汉。

巫婆老于世故,问话开门见山:“说吧,有什么仇人,你想算计谁?”

“你,可保灵验?”独孤陀担心吃不到鱼反惹一身腥。

“我的咒厌法,便大罗金仙也难逃厄运。”巫婆满有把握的样子,“说吧,咒谁?”

独孤陀把心一横,牙缝中挤出四个字:“当今国母。”

“什么?皇后!”神汉脸都吓白了。

“就是她!”

“这可是掉脑袋的生意呀。”神汉嘴都不好使了,“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巫婆却神态自若:“独孤大人,你出多大价码?”

“你要多少?”

巫婆伸出五指:“白银五十两。”

“好,我答应你。”

巫婆呲牙一笑:“要先付一半。”

“你若不灵验呢?”

“我退还定金。”

“我们一言为定。”独孤陀与巫婆三击掌。

“请将皇后娘娘生辰八字写下。”

这点难不住独孤陀,他提笔写好,交与巫婆:“请问,何时做法?何时见效?”

“你交齐定金,今夜便设坛,摄取三魂七魄共需十日。”

独孤陀二话不说,进内室取出一个布包,抖开置放桌上,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子:“什么定金不定金,这是五十两,悉数交齐。”

巫婆赶紧收起:“独孤大人倒是爽快人。”

“这是我全部积蓄,你可不能骗我。”

“放心好了,十天后管保你的仇人伸腿瞪眼!”

正屋后有个小院,两间偏厦,是破烂家具的储藏室。法坛即在这里摆就,一应香烛用品,各式法器,全都备好。巫婆叮嘱独孤陀,十天内不许任何人打扰,只留他一人侍候。独孤陀又把妻子儿女训导一番,就一头扎进后院服侍巫婆神汉去了,单等独孤皇后被咒厌丧命。

下午,一向冷清孤寂的独孤陀家忽然有了生气,大都督崔长仁带两名护卫乘马来到。他进院就喊:“独孤陀何在?”

独孤妻忙不迭迎出,见是崔长仁,甚为意外。虽说崔长仁乃独孤后姑表弟,与丈夫是近亲,但由于双方地位贫富悬殊,素无来往,崔长仁从不登门。今日突然光临,实感奇怪。

崔长仁又闯入室内:“独孤陀快来接懿旨。”

独孤妻遮掩说:“他进宫去见皇后娘娘,至今未归。”

“哼,没回来,不会吧?”

“大人,千真万确。”

“在与不在都无妨,娘娘有懿旨下,革去独孤陀官职,开出都督府永不叙用。”崔长仁一副藐视神态,“告诉独孤陀,明个就不用去听差了。”

“大人,这,不是把我家的饭碗砸了吗?”

此刻,崔长仁的眼睛盯在那尊“福禄寿”三星雕像上直劲出神。这件蓝田玉雕,高约尺许,一看便知是无双的精品。崔长仁忍不住,过去用手抚摩。

“莫动。”独孤妻伸手相拦,“动不得。”

“看看何妨?”

“只能看,不许上手。”

“什么了不起的稀罕物件,如此大惊小怪。”

“此乃我娘家的传家之宝,价值连城。”

崔长仁一听更动心了:“别人动不得,本督还动不得。”他推开独孤妻,一把将三星像抓在手,更觉玉质细腻,刻工高超,确是宝物,就势揣在怀中。

独孤妻上前来夺:“大人,你不能。快将三星还我。”

崔长仁抽身便走:“哪个见你什么三星。”

独孤妻扯住崔长仁袍袖不放:“不把三星留下,休想走出我家。”

崔长仁发烦:“你休要自找倒霉。”意欲挣脱。

独孤妻揪住不松手:“我便拼却一死,也不能失去三星。”

崔长仁发恨:“滚你妈的蛋!”全身用力,猛地一抡。

独孤妻风车般转了几个圈,一头撞在墙壁上,只哼叫几声,便气绝身亡。

独孤家一双儿女,见母亲死于非命,扑到尸体上呼天抢地痛哭起来。崔长仁想了想,又折返室内。

十二岁的男孩手指崔长仁:“你抢了我家宝物,还打死我娘,定不与你甘休!”

十岁的女孩也哽咽着说:“告到长安府,也要为我娘报仇。”

崔长仁一听,更加恶向胆边生,坚定了杀人灭口的信念。他手起剑落,两个少年便倒在了血泊中。未及把剑收起,独孤陀恰好闻声赶来看见。目睹妻子儿女惨死的情景,他怎能与崔长仁善罢甘休,拔刀上前报仇。崔长仁有两名帮手,恨不能一剑结果了独孤陀。十数回合过去,独孤陀刀法已乱,为保性命,冲出院门。崔长仁带人穷追。

独孤陀情急之下,跑入长安府衙,就势状告崔长仁抢宝杀人。人命大案,谁敢儿戏,长安府派人勘察现场,发现了巫婆神汉设坛咒厌皇后之事。于是这大案便上奏皇廷,单等圣裁。

汉王杨谅修好龙凤辇,重又回到永安宫。刘安只是冷冷注视着他,拦是不敢拦,听凭杨谅入内。

殿内静悄悄,杨谅见独孤后歪在枕头上睡熟,惟恐惊醒,放轻了脚步。到了近前,独孤后仍无一丝反应,便俯下身轻声呼唤:“母后,母后,车辇备好。”

独孤后依然如故,一动不动。

杨谅有些诧异,贴近观察,觉得情况不对。食指送到独孤后鼻孔处,竟毫无感觉。不禁惊呼:“不好,母后归天了!”

刘安闻声奔入:“娘娘她当真?”

杨谅也不理他,匆匆跑出向文帝报信去了。

刘安靠近独孤后,也伸手去试鼻息。不慎无名指触到独孤后鼻尖,万万没料到,独孤后一双凤眼突然睁开。刘安这一惊非同小可,登时吓了个腚墩。

独孤后怔了片刻,然后怒问:“狗奴才!你意欲何为?”

“我,奴才我,”刘安哆哆嗦嗦,“来侍候娘娘。”

“扶我坐起。”

刘安有几分胆怯,欲扶未扶之际,独孤后竟自己挺身坐于床沿。刘安实在难以理解,口中恭维:“娘娘凤体大好,诚乃大隋万千之喜。”

“假话,你却巴不得我死呢。”独孤后冷笑一声,“搀扶我登辇。”

刘安仗着胆子,与哑宫女一左一右扶起独孤后。这位久病的国母,居然迈出坚实的步伐,稳健地走出内殿,轻松地坐上龙凤辇。刘安心内暗暗称奇,这是怎么了?莫非冥冥中有神明给她吹了仙气?

“起车,移驾仁寿宫。”独孤后吩咐。

刘安只好抄起鞭子,权充驭手。车轮方动,文帝与杨谅来到,他跳下车来见驾。

文帝一眼望见独孤后端坐龙凤辇上,大为意外,几乎惊倒。回问身后的杨谅:“这却为何?”

杨谅已是发懵:“我,父皇,儿臣适才所奏千真万确,不敢妄言。母后她适才明明已……此刻,儿臣亦莫明其妙啊!”

“刘安,”文帝又向他发问,“皇后这是?”

独孤后开口了:“臣妾是去探望万岁。”

文帝不好再问:“凤体康复,朕心甚喜,大病初愈,不可操劳,且请回殿内休息。”

独孤后叹口气:“若非闻知妾妃凶信,万岁断不会离开那陈、蔡二女,你,你还是去与她二人快活去吧。”

“爱卿哪里话来!你卧病在床,朕哪有心思快活。”文帝正色说,“朕适才正在处理一桩命案。”

“命案有司勘问即可,竟然惊动万岁?”

“自然是朝中大臣犯法,实不相瞒,还关乎到爱卿呢。”

“是哪位大臣?”

“大都督崔长仁。”

“是他,臣妾倒要听听原委。”独孤后不由不急,崔长仁乃她姑表弟。

文帝想了想:“爱卿,这里非说话之处,且到殿内容朕详告。”上前将独孤后扶下了车辇。

独孤后由文帝搀扶走进内殿,便自觉不支。双腿发软打颤,步履凌乱踉跄。刘安在一旁看着纳闷,这是犯哪门子邪呢?适才又死又活,又像没病人似的,一转眼的功夫又颓成一摊泥。刘安思忖再三,猛地一拍大腿:“明白了!”

文帝感到奇怪,回头问:“何事明白了?”

刘安自知失言,他心中已知这是回光返照,但不敢明言:“没,没什么。”

独孤后再次躺在龙凤床上,又已气力不加,勉强支撑,但她挂念着崔长仁:“我那表弟他身犯何罪?”

“说来太不值得,他为索取独孤陀的传家宝三星像,竟杀其一家三口,实在是太残忍了!”

“怎么!独孤陀竟遭此不幸。崔长仁他,岂不是犯了死罪。”

“如按大隋律法,理当问斩。”文帝顿了下,“不过,他乃爱卿至亲,朕怎忍处死,看在爱卿面上,流放辽东吧。”

“万岁此言不妥。”独孤后很是平静,“姑表至亲,臣妾与崔长仁堪称连心,然国法无私,倘从轻发落,岂不坏了国家法度,又何以服众。故而臣妾恳请万岁按律而断。”

“爱卿病中,朕怎忍再伤你的心?”

“不,该斩就斩,这方是对臣妾的疼爱。”独孤后摇动文帝的手,“万岁,不可因妾妃而枉法循私。”

文帝万分感动:“爱卿如此深明大义,朕焉能不允。”

“如此,臣妾便死亦安然。”独孤后又叮嘱,“独孤陀遭此惨祸,他乃臣妾同父异母兄弟,还望万岁多加关照。”

“爱卿尚且不知,独孤陀犯有弥天大罪。”

独孤后惊愕:“他,不是受害者么?”

“你哪里知晓,他对你怀恨在心,竟设坛咒厌你,致使爱妃病入沉疴,实属罪大恶极。”

“他敢如此丧心病狂!”

“朕定将他与崔长仁一同问斩。”

“杀?”

“断不能饶,朕定要为爱卿出气。”

“万岁,”独孤后又思忖片刻,“可否从轻发落?”

“你这是何意?”

“臣妾想,独孤陀只是一念之差,一气之下,方有此蠢举,况且臣妾并未因他咒厌而亡。”

此时此刻,文帝对独孤后不禁顿生敬慕。濒死之人,仍能处处为国着想,对崔长仁大义灭亲,对独孤陀法外施恩,这岂是寻常女人所能做到的。回想起一生征战,独孤后倍受艰辛,协助自己创下大隋基业,敬慕中又觉伤怀,无限深情紧执其手:“爱卿所言,朕无不应允。”

“万岁,当真?”

文帝猛然醒悟过来,自知失言,急予更正:“当然也有难以应允之事。”

独孤后无力地一笑:“只怕太子废立之事就属此例。”

文帝一时不好回答。

杨谅不由急如燃眉,抢言提醒:“母后答应过儿臣,如今父皇当面,理应说定,否则,只恐再无机会了。”

“母后,儿臣叩见。”杨广刚刚赶到,喘息未定。

“阿摩,你来了。”独孤后呼其乳名。

对于独孤后不称太子,杨广有些发毛,急切地表白:“儿臣获悉母后不豫,当即飞骑入宫,不敢有片刻迟延。”

“你还有此孝心?”

“母后待儿臣天高地厚,儿臣对母后耿耿忠心。”杨广决心堵住独孤后的嘴,“若非母后、父皇垂青,儿臣焉能正位太子?”

“你还记着这个情?”

“儿臣铭刻肺腑,永志不忘。”

“咳!”独孤后长叹一口气。

“母后为何嗟叹?儿臣愿为分忧。”杨广赶紧讨好。

岂料独孤后说:“我即将辞别人世,回想平生所做之事,只有一件悔之莫及,这便是错立阿摩你为太子。”

杨广犹如冷水浇头:“母后,何必说此气话。”

杨谅感到大有希望:“母后,眼下改变还来得及。”

“万岁,你说呢?”独孤后直视文帝。

文帝不好回复,只能岔开话头:“朕在思考如何再为爱卿寻访良医。”

“万岁,何必以谎言搪塞。”独孤后仍是那么睿智,“臣妾不会再让万岁为难,这太子废立之事,不想再提了。”

杨广悬着的心放下,杨谅大失所望。文帝有些意外:“爱卿想通了?”

“也算是吧。”独孤后缓缓道来,“我已不久于人世,身后事管不了那么许多,又何苦令万岁作难。”

“爱卿对朕如此体谅,真是难得。”

杨广叩一个响头:“多谢母后宽容。”

独孤后微微一笑:“无所谓宽容,你身为太子,但愿在我去世之后,你能勤文熟武,远色轻财,善待兄弟,你父皇百年之后,你做一贤德圣明之君,使我大隋基业代代相传。”

“母后谆谆教诲,儿臣谨记在心。”杨广又是一个响头。

“母后!”杨谅跪行几步,拉住独孤后之手,“你就对儿臣撒手不管了?”

“谅儿,继立太子之事,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独孤后话语含有检讨之意,“说起来我大不该挑起太子废立之举,致使见地伐阶下为囚,造成你兄弟间失和,我又是何苦呢?”

“母后,国事理当交与有道者,您不能反悔呀!”

“我悔的是撒下了不和种子,担心的是你们兄弟之间互不信任。阿摩、谅儿,你二人若还把我当成母后,可愿听我一言?”

杨广、杨谅同时叩首:“请母后赐教。”

“你二人在我面前盟誓,在我去后,要互助互敬,亲密无间,不相猜忌,永世和好。”

杨广抢先表态:“儿臣若违母训,当身缢白绫之下。”

杨谅心中不喜,勉强应承:“儿臣如若不遵母后训导,愿丧命于乱刀。”

文帝有些迷信:“你兄弟只各安其位便了,何出此重誓。”

独孤后此刻已言语无力:“但愿你弟兄二人心口如一。”

文帝扶独孤后躺好:“爱卿身体甚为虚弱,多加休息才是,莫再为国事忧心了。”

“不,我还要见见废太子勇和蜀王秀,还要叮嘱他二人一番。”

文帝苦劝:“爱卿实在不宜过于操劳。”

“我对他们弟兄实实难以放心,若不说好,怎能瞑目。”

“好吧,朕就宣他二人进宫。”文帝说时,独孤后因过度疲劳已昏然入睡,便与众人悄悄退出。

到了外殿,杨谅立时对杨广换成敌视面孔,气哼哼地不理睬。杨广远比杨谅聪明,在文帝面前温顺谦恭,对杨谅彬彬有礼。

文帝看在眼里,更加认定杨广有容人之量,便与之商议:“广儿,你母后要见蜀王和废太子,你以为当否?”

杨广心中已有权衡:“儿臣斗胆直言,母后辞世只在旦夕之间,理当与亲人见上最后一面,蜀王自应来守候床前。只是废太子近乎疯颠,难免冲撞母后,以不见为宜。”

“太子所奏甚合朕意,着人宣蜀王入宫。”文帝显然对杨广甚感满意。

杨谅越发不喜:“父皇,废太子亦母后亲生,亦当允其见母后一面。”

文帝此刻只信杨广:“还是太子所奏有理。”

“父皇,不能偏信一面之词。”

“住口!”文帝不由发火,“孤意已决,休再多言。”

杨谅当着杨广的面遭到抢白,甚觉难堪,负气转身离开。

“万岁,万岁!”刘安急慌慌跑来,“皇后娘娘她,她病情突然加重,此刻呻唤不止,呼喊万岁。”

文帝、杨广匆匆奔入内殿,见独孤后痛得翻身打滚,头上汗珠不时滴落,口中连声叫疼:“痛死我也,万岁,快杀了我吧!”

文帝看着心痛,太医也只能眼睁睁地站在一边束手无策。过了一会儿,独孤后才渐渐安静下来,她看看文帝,无限深情地说:“臣妾又让万岁忧心,实在罪过。”

文帝心想,常言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来果然:“快莫如此说,朕见爱卿痛不欲生,恨不能以身代之。”

“多谢万岁美意,”独孤后此时思维活跃,“臣妾还有一桩心愿未了。”

“蜀王秀很快就会来床前问安。”

“臣妾是想见见陈、蔡二女。”

文帝感到突然,沉吟不决。

“万岁请放心,臣妾决无恶意。”

“好吧,朕答应你。”文帝下了决心。

像鼠儿怕猫,像丑媳妇怕见公婆,陈、蔡二女战战兢兢步入永安宫内殿,跪倒在独孤后床前,头儿不敢抬,全身抖个不住。

独孤后无力地说:“平身。”

文帝将陈、蔡二女扶起,二女仍是垂首低眉,不敢仰视。也难怪,她二人被独孤后打怕了,担心又有大祸临头。

独孤后声音微弱:“看来我以往所为太过了,竟使你二人如此畏惧。要改今生是无望了,只有以待来世。”

陈、蔡二女赶紧应答:“娘娘千岁春秋正富,定能驱逐病魔,长寿百年。”

“喜气话就不必说了,我心内明白。”独孤后叫陈、蔡二女近前些,端详片刻,啧啧称叹,“难怪万岁一见倾心,你二人果然天生丽质,不施粉黛亦妖娆。”

“奴婢们不敢迷惑万岁。”

“莫怕,男人渴思美女,女人吃醋拈酸,俱乃人之常情。我以往不许你二人与万岁接近,也是情有可原哪。”独孤后喘息一阵,“我去世之后,万岁必要幸你二人。”

陈、蔡二女又忙跪倒:“奴婢们不敢有此非分之想。”

“起来,”独孤后把二人叫至头前,执其手说,“我不怪你们,只有一言嘱咐,万岁毕竟已是花甲之年,枕席之事,你二人不可让万岁由着性子来。倘纵欲过度以致伤身,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放过你们。”

陈、蔡二女没想到独孤后今日这样富有人情味,齐声应答:“奴婢们若能得承雨露,定当遵从娘娘教诲。”

文帝一旁不由潸然泪下:“爱卿,朕实实离不开你呀!”

“哈哈哈哈!”一阵令人发怵的狂笑声突然传来。

“何人如此大胆?”文帝回身寻觅。

却是杨勇身着奇装异服披头散发闯入内殿,又喊又叫手舞足蹈。

“见地伐,无人宣诏,你竟敢擅自入宫。”文帝怒斥。

杨广见杨谅随后跟进,明白这是杨谅的鬼把戏,便对文帝说:“父皇,若无汉王前往,废太子怎能离开百尺楼?”

文帝不觉怒视杨谅:“你干的好事!存心想把你母后早早送上死路。”

“儿臣不敢,只是想让母后最后再见长兄一面。”

独孤后看到杨勇,内心情感五味俱全:“见地伐,你今如此模样,为娘实觉心酸。”

“哈哈,皇后,娘娘,你,”杨勇逼近独孤后,“是你毁了我的前程,害得我不人不鬼不死不活,我要吃了你以消此恨。”

“见地伐,而今为娘也觉对不住你,然而一切都不能重新开始,且待来生吧。”

“哈!我要吃了你!”杨勇猛地向独孤后扑去。

独孤后吓得惊叫一声,背过气去。杨广手疾眼快,迎面拦住杨勇,右腿一伸将其绊倒在地。

“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杨勇在地上打滚撒泼。

岂料,独孤后因这一惊吓便再没醒转过来,终致气绝,就这样撒手尘寰。时为大隋仁寿二年,她年仅五十岁。

第二十三章 杨广蒸父妃

芙蓉帐暖,春宵苦短,艳红的阳光又临碧纱窗。早朝的时辰已过多时,文帝依然无意起床。宣华夫人陈如水容华夫人蔡若玉,如两条美人鱼伴卧左右,莹洁光滑的身子,暖香的体温,都使文帝陶醉。独孤后仙逝的当晚,杨广便将陈、蔡二女送入了仁寿宫。自此之后,两度春秋,七百多个日夜,文帝几乎与这两位夫人形影不离。每到入夜,金烛摇红,合欢被内,三头并卧,六足同眠,少不得播云布雨,倒凤颠鸾。老皇帝气喘吁吁,新妃子娇吟婉转,夜夜荡魄销魂,朝朝同起同餐。依翠偎红怜香惜玉,免不了三天两头误了早朝。今天已是日上东窗,文帝显然无意临朝了。

宣华夫人见文帝瞪大眼睛直视帐顶想心事,把身子贴紧些,半是撒娇地说:“万岁,妾妃有一言启奏,不知当否?”

“爱妃有话只管奏来。”文帝轻轻抚摩她的酥胸。

宣华夫人奏道:“万岁,欢爱来日方长,莫要过于贪恋,早朝还是当上啊。”

文帝不觉点头:“爱妃所奏诚金玉良言。”

“不,我不许你起去。”容华夫人玉臂勾住文帝脖颈。

文帝亲吻一下她的额头:“休得使性,国事纷繁,朕不能有误哇。”他恋恋不舍坐起。

宫外,刘安在晨光中逗戏鹦鹉解闷。杨广悄无声息来到近前:“公公,好闲情逸致呀。”

“殿下,”刘安赶紧见礼,“敢是要见万岁?”

“百官都在朝房等候,父皇迟迟不去上朝,众人推我来探望一下。”杨广问,“不知父皇可曾起床?”

“尚无动静,”刘安说,“殿下既来催万岁上朝,待奴才入内通报。”

“不必,不去上朝方合本宫之意。”

刘安略怔片刻,随即点头称是:“奴才明白了,万岁久不临朝,殿下方能代理朝政。”

“主持国家大事,本宫可不想等到七老八十。”杨广向心腹吐露心机,“本宫要尽快承继大统。”

刘安全身一抖:“你是想?”刘安做了个杀人的手势。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杨广现出不悦。

殿内传出宫娥太监打水传膳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刘安告知杨广:“万岁起床了,看光景仍要上朝。”

“想不到两个粉骷髅,还拴不住一个老头子。”杨广从贴胸处取出一个纸包,“公公请收好。”

刘安打开,却是一包水红色的粉末:“这是脂粉?”

杨广狡诡地一笑:“此乃天竺国传来特效春药,人若饮服后便会欲火烧身。你每日不论万岁和二位夫人茶饭酒浆内放入些许,他们便难以自持。”

刘安领会杨广的用意:“他们就要云雨交欢,那么用不了多久,万岁那把老骨头便油干灯尽了。”

“到那时本宫登基,你便是总管太监。执掌宫禁,权倾朝野,势压后妃呀。”

“为殿下效劳,奴才便粉身碎骨亦心甘情愿。”

“好,本宫绝不负你。”杨广又告诫,“这包春药可用一月之久。”

“奴才记下了。”

“你就去行事,看看是否应验。”杨广已急不可耐。

“奴才遵命。”刘安匆匆入内,寻机下手投药。

膳事房中热气蒸腾,几名太监在紧张地忙碌。有烹茶者,有切菜者,有的在蒸馍,有的在熬粥。文帝崇尚节俭,饮食简单随便,所以仅几人备膳即可。

刘安一副检查督促的派头进内巡视:“怎么样了,要抓紧哪,万岁用膳后还要早朝呢。”

烹茶的太监抢功讨好:“刘公公,小人已将香茶烹就。”

刘安过来看看金镶银嵌龙把凤嘴壶:“就这么往上送啊?不洁净,去找块新布来,再擦拭一遍。”

“遵命。”太监转身取布。

刘安迅即将备好的药粉抖入壶中,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

文帝的习惯是先饮茶后进餐。太监送上茶来,宫娥斟好三杯,他与宣华、容华每人一盏饮下。这洞庭碧螺春名不虚传,饮下立觉沁腑馨香,顿时神清气爽。少时,帝妃三人开始用膳,这早饭才吃到一半,文帝便觉脸红耳热。他看着宣华夫人隆起的乳峰,不由放下匙箸,伸手探进宣华的胸衣。一向端庄娴静不失大家闺范的宣华夫人,竟也就随之发出了浪语淫声。那容华夫人也耐不得寂寞,扑到文帝怀内便做痴撒娇。文帝禁不住抱着她的头,在她樱唇、桃腮、粉颈上吻个不停。三人情兴愈浓,索性饭也不吃了,你拥我抱着再入罗纬。上了床便急不可耐地剥褪衣裳,再行云雨之欢。

殿外,刘安张见文帝与宣华、容华一入罗纬,立即去向杨广报喜:“殿下,绝好春药,大事可成。”

杨广难抑兴奋:“本宫就去朝房晓谕百官,万岁今日不会临朝。你要记住按时投药。”

“奴才不敢有误。”

杨广匆匆去了。

金销帐里,文帝与宣华、容华事毕,都觉困倦,相继沉沉睡去。直到午时,文帝方一觉醒来。他揉揉双眼,见赤条条的宣华、容华玉腿都压在自己身上,轻轻挪开坐起。回想起半日的经过,犹如做了一场大梦,越想越觉行为欠妥。本该上朝,为何竟在白昼拥抱二妃云雨行欢呢?此时不只口干舌燥,周身也像散了架子一样酸痛。他明白乃房事过度所致。长此下去,自己身体怎能吃得消。他暗暗发誓,至少要停止房事三天,以便恢复体力。

文帝下床,宣华、容华也都醒来。二人穿好衣服梳妆之后,见到文帝都有些难为情。宣华颇为自责地说:“万岁,今日也说不清中了哪门子邪,妾妃竟在白日强与万岁求欢,想来自觉不胜羞惭。”

容华也说:“是啊,想起皇后临终所言,嘱我姐妹爱惜万岁龙体,反躬自省,你我当为万岁着想,要节制情欲才是。”

宣华深有同感:“此言甚是,今夜无论如何也要万岁将息。”

文帝会意地微笑:“二卿实乃朕的好妃子,我们共同克制,以期天长地久。”

长天收敛了最后一抹晚霞,仁寿宫在暮色中亮起了炫目的灯火,扑鼻的饭菜香味从膳事房向外飘溢,烹茶太监又沏好了香茗。

刘安笑呵呵来到他身后:“茶可备好?”

太监躬身答道:“公公,即可送上。”

“待我验看一下,”刘安把太监挡在身后,揭开壶盖之际,夹在指缝间的春药便已落入壶内。他随即盖好,“不错,可以送了。”

于是,文帝和宣华、容华二位夫人,又饮下了经过刘安加工的香茶。于是,欲火中烧,急云骤雨一夜未停。三人直到五更时分方才入睡,文帝身子已软成一摊泥。莫说上朝,到了午时才勉强挣扎起床。于是,文帝与二位夫人又是一番反躬自省,发誓不再合房交欢。然而,香茶入肚,又是不能自持,不待入夜,三人便又拥做一团,滚入罗纬,同赴阳台,再续鸳鸯梦。

如是而三,几天过去,烹茶太监开始对刘安产生怀疑。当仁寿宫迎来又一个清晨,烹茶太监又煮好香茗,刘安又是准时来到。

烹茶太监当即主动发起进攻:“公公对万岁用茶堪称关心,每茶必来巡视。”

“那是,万一茶不洁净,会有碍圣上脾胃。”

“难得的是,公公的关心格外准时,总是在小人把茶沏好即将送走时,不早不晚恰好来到。”

刘安岂能听不出弦外之音:“看来,你对咱家有疑问?”

“小人不敢。”太监护住茶壶,寸步不离。

刘安冷笑一声:“你,端上茶随我来。”

太监不知刘安是何用意,端起茶水跟在身后。刚出膳事房,负责送茶的宫娥来到。太监问刘安:“公公,这茶当交与她。”

刘安又是一声冷笑:“让她一同随我来。”

宫娥也就跟在了后面。到了刘安居处,宫娥留在外间等候,太监被叫到室内。刘安当面取出春药,以命令的口吻说:“你将它投入茶中。”

太监大吃一惊:“公公,这,小人不敢。”

“这是春药,并非毒药,是帮助万岁与二位夫人交欢的。”

“小人万万不敢。”太监跪下了。

刘安又是冷笑,倒出半盏茶来,又取来些许白色药面放入。叫进宫女,命其饮下。转瞬间,宫女七窍流血而亡。太监吓得脸色煞白,惊魂失魄。

刘安走近他:“路只有两条,一条是像宫娥那样去死,另一条是投下春药,日后太子登基,还有你的天大富贵。怎么样,想尝尝毒药的滋味吗?”

太监发呆。

刘安又调好半盏毒茶,送到太监面前:“请吧。”

“不,不,我不想死!”太监战战兢兢将春药抖入茶壶中。

“这就对了,”刘安把一整包春药全交与他,“以后逐日每次按时投药,直到万岁驾崩,若敢耍滑或走露半点风声,休说你的小命,你全家都难逃一死!”

“小人遵命照办。”太监完全屈从了。

斗转星移,半月过去,文帝便已卧床不起。近日尿中带血,腰部酸痛,双目失神。杨广、杨谅等宗室,杨素、李渊等大臣,都入宫问疾。

文帝强打精神,安抚众人:“你等无需挂念,朕将息几日自会康复。”

宣华夫人心中有数,忍住悲声说:“万岁不能起床理事,倘有紧急军情恐措手不及,按惯例当有王公大臣在宫中侍疾才是。”

杨广抢先:“父皇,儿臣愿衣不解带侍奉床前。”

杨谅岂肯被排除在外,他明白,文帝归天之前每时每刻都是至关重要的:“父皇,儿臣耿耿忠心,宫内留侍,可保父皇万无一失。”

文帝此刻哪有气力多想:“好,好,都是孝子,都留侍床前。”

宣华夫人感到欠妥:“殿下与汉王侍疾固然可信,然琐事怎好劳动,还是再加一大臣为好。”

李渊推荐:“黄门侍郎杨玄感办事机敏,臣举他入侍。”

对这一人选,无人提出异议。杨玄感与杨谅交厚,而他又是杨素之子,杨广也就认可了。于是,三杨便奉旨侍疾仁寿宫。三人无不恪尽职守,寸步不离床前,实则都惟恐文帝一旦有口谕或突然病危、驾崩,不在床前于己不利。文帝目前的状况是,多数时间昏睡,少时清醒。便明白时也不同侍疾的三杨交谈,只与宣华或容华缠绵。不觉又是十数日过去,杨广便有些不耐烦了。这日他见文帝睡熟,料到一两个时辰不会醒来,赶紧溜出,跑到刘安住处倒头便睡。睡意正浓之际,被刘安轻轻推醒。

“殿下,万岁已然醒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竟还能睡得着,不能掉以轻心哪。”刘安明白,杨广失势,他也要跟着倒霉。

“刘公公,我一个人实在顶不下来。”杨广说时显出气愤,“本宫欲召杨约进宫相助,可恨杨玄感那厮死活不允,毕竟无圣旨,却又奈何不得他。”

刘安想了想:“殿下,奴才设法暗中引杨约入宫。”

“你既然能做,何不连宇文述、姬威一起带进来?”

刘安略顿一下:“反正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为了殿下,我就甘冒杀头之罪了。”

“有他三人进宫助我,便汉王与杨玄感联手又何惧哉。”杨广亲昵地拍一下刘安肩膀,“刘公公,本宫顺利登基,你便是开国元勋。”

“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刘安确实是死心塌地了。

灿烂的阳光照耀着仁寿宫,碧瓦朱檐焕发出鲜艳的色彩。然而由于文帝病重,仁寿宫仿佛失去了生气。无人敢喧哗,连走路都放轻脚步。似乎一点点声音都会惊醒昏睡中的文帝,都会加速他死亡的进程。宫门口,两名司卫太监慵懒地斜靠在门框上,眼皮发粘,强打精神,勉强支撑着当值。刘安一行四人悄无声息地走来。矮太监睁开眼睛,见是刘安,赶紧点头打个招呼:“刘公公,您辛苦了。”

“当值时可是不许打盹的。”刘安边说边走,并不停步。

高太监觉得刘安身后三个太监眼生,便伸出右臂拦住去路:“三位留步。”

刘安止步回头:“做甚?”

高太监不自然地一笑:“公公,这三个人怎么从未见过?”

“看样子你是对咱家有怀疑呀。”刘安脸子拉下来。

“不敢。”高太监陪笑解释,“黄门侍郎杨玄感大人吩咐过,万岁病危,非常时期,务必严守门禁,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入内。”

“这么说,咱家也是闲杂人等了?咱家带的人你是信不过了?我看你这差是当得不耐烦了!”刘安越说越气直逼过去。

矮太监赶紧圆场:“公公息怒,他这人太木讷,不懂事,惹您生气,等会儿奴才开导开导他。您快入内,大热的天,别把您晒着。”

“好吧,看在你说情的份上,且饶他这次,再要对咱家不恭,我非裁他出宫不可。”刘安气哼哼领三人扬长而入。

他们前脚刚走,杨玄感便来到宫门。望着刘安四人背影问:“那几人是谁?”

矮太监答:“是刘公公一行。”

杨玄感发觉高太监神色不对:“你为何哭丧着脸子?难道对本官不满?”

“奴才怎敢,”高太监说时委屈,“因为你杨大人险些砸了我的饭碗,还对我吹胡子瞪眼睛的。”

“怎么?”杨玄感不由追问,“发生了什么事?”

矮太监意欲阻拦,暗示高太监:“你胡说些啥呀,信口开河当心受罚。”

“你住嘴!”杨玄感制止着,回头逼问高太监,“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高太监嗫嚅地说出:“适才刘公公带三个太监打扮的陌生人进宫,奴才查问一下,刘公公就火了。”

“有这等事。”杨玄感回头再找刘安一行,已从视野中消失,他意识到是杨广在做手脚,思忖片刻,拔步向外就走。

矮太监埋怨高太监:“你是缺心眼还是发傻,咱们当奴才的要紧睁眼慢开口,祸从口入呀。犯不上搅和到他们鸡争狗斗的漩涡里,哪头咱们也得罪不起。让你乱说,杨大人气冲冲走的,决不会轻易放过你。”

高太监登时吓颓了。

没多久,杨玄感带领十数名宫卫太监来到。黄门侍郎本职,是负责宫廷四门守卫的,只是后宫内苑不归他管辖。如今杨玄感奉旨侍疾,他为防止杨广再做手脚,就把亲信调来协同守卫仁寿宫宫门。这一着杀手锏,可说是对杨广的致命一击,刘安的出入也受到了监视,杨广要搞鬼堪称难于上青天了。

在刘安住处,杨广与杨约、宇文述、姬威等密谋对策。宇文述不无忧虑地报告:“殿下,汉王府集结上千家兵,与汉王交好的将领,也都在整顿兵马,枕戈待旦,准备应变。如今的长安城,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杨约补充:“据报,李渊部属亦在城郊集结,而此人一向与殿下若即若离,不能不防。”

“看来,形势所迫,不能静以待变了,要主动走棋了。”杨广心中本已是急于接班,如今便更趋于抢班了。

姬威对杨广意图心领神会:“圣上病危,宴驾只在早晚,殿下何不早登大宝。”

“这如何使得,只要父皇一息尚存,本宫便不能越礼而为。”杨广既掩饰一下心迹,也暗示亲信待文帝咽气他方肯继位。

宇文述不赞成抢班,他建议:“殿下即位本名正言顺,不可图一时痛快而自陷于非法。为今之计亦当秣兵厉马,有相当武力为后盾。一旦万岁归天,杨谅辈胆敢逆天行事,我方亦有备无患。”

“我等俱已入宫,外面的军事布署,只有家兄方能胜任。”杨约谈出见解。

“有理,也只有越国公杨大人方能对其子杨玄感施加压力。”宇文述表示赞同。

“可是,何人去国公府传信呢?”姬威觉得很难,“殿下绝对不能离开,我三人秘密入宫,又不能再公开露面。”

“只能是刘公公辛苦一趟了。”杨约对刘安拱手致意。

刘安摇首:“并非咱家推托,越国公与我交往不多,见了咱家总是板着面孔,只恐话不投机。”

“这有何难,让殿下修书一封,公公传信就是。”杨约提议。

杨广欣然同意:“也好,本宫即去写来。”当即展纸研墨,杨广提笔一挥而就。内容无非是文帝旦夕难保,帝位有人觊觎,为防突然事变,请杨素准备好一万精兵,听他号令包围皇宫,剪除异己,扶他登基。

刘安此刻已是无可推托,将信贴胸收好:“各位,咱家送信去也。”

宇文述叮嘱:“公公,事关重大,千万不可将信遗失,若落入万岁手中,可就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刘安不以为然;“宇文先生未免太小看咱家了,比这重要的机密事也办过不知多少件了,送一封信我还不至于出差吧。”

“公公莫怪。”杨约接话,“从来大意失荆州,小心无闪失,杨玄感精明诡诈,不可轻视,愿公公顺利出入,早去早回。”

刘安不再理睬他们三人,只向杨广一躬:“殿下,请静候佳音。”言罢,派头十足摇摇摆摆而去。

烈日高悬,像火炉烤在头顶,强光如千万枚金针,刺得刘安睁不开双眼。汗珠儿不停地从头上滚落,周身很快便如水洗一般。刘安热得实在透不过气来,摘下帽子,解开衣衫,敞开胸怀,多少感到风凉一些,步伐也加快了。出仁寿宫,出皇宫,直到越国公府。杨素尽管对刘安不十分买帐,但亦不敢怠慢,很快便在客厅相见。

寒暄献茶后,杨素发问:“公公光临,有何见教?”

刘安与杨素并无闲话可说:“咱家受太子之托,特来传信与杨大人。”

“但不知所为何事?”

刘安伸手去怀中一摸,这一惊非同小可,哪里还有书信。立刻意识到,是在宫中解衣散热时把信失落了!

杨素追问:“太子何事相托,请公公明告。”

刘安毕竟见多识广,随机应变答道:“殿下获悉汉王与李渊等俱在调集兵马,惟恐一旦万岁归天时他们乘机为乱,请杨大人火速集结一万精兵,做好应战准备,以确保太子继位万无一失。”

“殿下可有书札?”

刘安终归心虚,迟疑一下:“殿下说不便修书,口信为宜。”

杨素并未多想:“好吧,请回复殿下,老夫照办,保证入夜后有一万人马听令。”

刘安起身:“咱家回去复命。”

“公公好走,恕不远送。”杨素起身,算是对刘安的礼遇。

刘安急慌慌返回宫中,循原路低头寻找那封书信。他默默祈祷上苍保佑,可是往返搜寻,哪有信的踪迹。一名太监走过来问:“刘公公,可是在找一封信?”

“正是,”刘安急切地伸出手,“一定是你拾到了,快交与我。”

“刘公公,信落到杨玄感手中。”

刘安登时有些发傻。

太监告诉刘安:“杨玄感持信与汉王共议对策去了。”

刘安更加心慌,事态对太子十分不利,应立即告知杨广。他步下生风直奔自己住处,只有杨约、宇文述、姬威三人。宇文述为人精明,见刘安神色不对,未免生疑:“刘公公,莫非有何变故?”

刘安竭力稳定情绪:“不,咱家要找殿下。”

“殿下又去侍疾。”杨约也审视地问,“刘公公去传书递柬此行如何?”

“啊,”刘安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总算不负所托,越国公答应照办。”

宇文述不放心:“杨大人可有回信?”

“不曾。”刘安回以教训的口吻,“口信即可嘛,落在文字上,万一落到杨玄感之辈手中,岂不麻烦。”

“也说得是。”杨约感到有理,“这事无论如何不能让杨玄感抓住把柄,否则将对殿下大为不利。”

刘安默默无言,他心中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仁寿宫寝殿内静悄悄的,隋文帝均匀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太监、宫女在殿门外无声侍立,气氛肃静安详。此刻本应是杨谅当值,但他被杨玄感找走了,大概是为杨广那封信商量对策。由于太医精心调治,文帝近来身体已大有起色,已不必寸步不离守在床前。

杨广身披骄烈的阳光赶来接班,走近寝宫便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整个宫室太静了,静得令人不敢大声呼吸。途经西配殿,里面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他不禁驻足向内观望。透过雕花窗,玉石围屏后露出女人的背部。那洁白的胴体,是那样悦目撩人。杨广贴近细瞧,又看到了那女人的半边粉面和一侧酥胸。啊!原来是宣华夫人正在更衣。他略一思忖,便推门而入。

宣华夫人听到脚步声,急忙抓起衣服:“何人?且莫入内。”

杨广也不应答,几步跨过围屏。

宣华夫人来不及掩好胸部,玉乳半露,满面绯红:“殿下,你,快请出去。”

杨广一言不发,逼近宣华,二人鼻尖几乎相撞。

宣华夫人后退数步:“殿下不可失礼。”

杨广又跟过几步,将宣华逼至墙角,一双手牢牢握住宣华的玉臂。

宣华又羞又慌:“殿下,你意欲何为?”

杨广开口了:“夫人,何必明知故问。”

“殿下不可有非分之想,行非礼之事。我与你乃母子名分,蒸奸本乱伦秽举,断不可为!”宣华脸色紫涨,“快快放手。”

“夫人,何苦自欺欺人,亦不必大惊小怪。父皇年事已高,怎如你我青春年少。鱼水之欢,男女所求,不需见拒。”杨广又加表白,“自与夫人相见,便生爱慕之心,我杨广决非只求苟且之欢,而是望终生眷恋。夫人尽请放心,一旦父皇百年之后,本宫定册你为妃,决不食言。”

“殿下垂爱,妾妃断不敢受。此身已属万岁,岂可再受玷污,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夫人,”杨广把宣华牢牢抱在怀中,“此情如火,既已燃烧,决难熄灭。今日相遇,天巧无人,岂非缘分,时机不可错过。”

宣华竭力挣扎,哪里能够脱身。杨广把她按倒在床上,狂吻乱摸,撕扯衣裙。宣华扭滚着躲避抵挡,无力地哀告:“殿下,万万使不得呀!你父皇就在隔壁,被他知晓便是杀头之罪啊!”

杨广此时哪里还有斯文:“俗语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本宫与夫人前生有缘,今日定要云雨阳台共效于飞。”他一把将宣华内諤拽掉。

宣华羞怕交加又怀有几许期待。杨广高大伟岸的身躯,英俊倜傥的容貌,周身洋溢出的勃勃青春气息,怎不令她怦然心动。她亦无力,同时也不想再反抗了。

“宣华,宣华……”隔壁传来文帝的呼唤声。

杨广与宣华夫人都为之一怔。

宣华夫人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穿内諤,套罗裙,系衣带,边埋怨杨广:“殿下,你不听我良言相劝,如今惹下杀身之祸了。”

杨广意识到了危险,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夫人,父皇面前,莫要胡言乱语,否则……”他眼中射出凶光,又接了一句,“休怪本宫手下无情!”

宣华打个寒噤:“不劳殿下嘱咐,妾妃自会为你掩饰。”

文帝在隔壁又叫起来:“宣华,宣华。”

“万岁,妾妃就去。”宣华夫人只得且先应答,急忙整理衣裙。

“宣华,速来见朕。”文帝声音透出发怒。

宣华来不及再整云鬓,稳定情绪,急步趋入寝殿,奔至床前:“万岁,妾妃见驾。”

杨广在配殿不敢离去,侧耳静听。

“爱妃去何处偷懒,缘何久呼不至?”文帝面带愠色。

宣华不敢正视文帝:“妾妃在配殿更衣。”

文帝听出宣华说时气喘吁吁,呼吸不匀,注目打量,又见她云鬓蓬乱,顿时生疑:“你近前来看着朕。”

宣华只好靠近文帝,转过面孔:“万岁面色红润,显然龙体大安,此乃大隋洪福,妾妃甚喜。”

“哼!”文帝发怒了,他看出宣华神色不定,面颊潮红,眉宇间露出不安,厉声发问,“适才你在配殿是做何事?说!”

“妾妃在更衣啊。”宣华目光躲躲闪闪。

“大胆,你岂能骗过朕的眼睛。”文帝用手一指,“你乌云散乱,衣裙不整,神色慌张,魂不守舍,分明做出了不贞之事,还不从实招来!”

“万岁,妾妃不敢。”

“怎么,还欲抵赖。”文帝发狠,“若不实说,着即金瓜击顶。”

“万岁饶命。”宣华扑通跪倒,“万岁待妾妃龙恩浩荡,恩泽似海,又值万岁病中,妾妃焉敢越礼,实实冤枉啊。”

“看来你是不想活命,那就休怪朕恩断情绝,”文帝喊一声,“来人。”

殿门外承值太监入内:“万岁有何旨下?”

宣华一见文帝要动真格的,求生的欲望使她顾不得杨广了:“万岁,妾妃愿招。”

文帝令太监退下,然后怒视宣华:“讲!”

宣华珠泪抛洒:“万岁,实在不关妾妃,是太子强行非礼。”

“啊!”文帝大吃一惊,“你,此话当真?”

“妾妃岂敢信口雌黄。”宣华简略讲述了经过,“若非万岁呼叫,妾妃几乎失身。”

病榻上的文帝怒拍龙床:“气煞朕也!”

配殿中的杨广把这一切全听在耳中,不由得瘫坐在地。

寝殿内,文帝疾呼:“来人!”

承值太监入内听旨,文帝传谕:“速召汉王、刘安、杨玄感。”

承值太监领口谕一走,宣华不免跪地叩头不止:“万岁息怒,千万饶恕妾妃,太子相强实无力抗拒,身不由己呀。”

“你,却为何不呼救?”

“此事关乎皇家与妾妃脸面,怎敢声张。”

文帝已有些同情宣华:“这个不肖之子。独孤误我!”

杨谅、杨玄感双双来到,跪倒见驾。

文帝奇怪地问:“你二人来得好快,莫非就在殿外?”

杨谅答:“儿臣并非奉旨前来,而是有要事启奏。”

杨玄感紧接着奏闻:“为臣不敢隐瞒,太子有谋反之心。”

文帝不由皱起眉头:“杨玄感,你好大胆子,受何人指使,竟敢中伤太子,离间我父子。”

杨谅与杨玄感轮番进攻,他又接过话头:“父皇,儿臣作证,杨玄感所奏属实。”

“有何为证?”文帝不信。因为这太巧合了,刚刚太子有子蒸父妃之丑举,就又来谋反之恶行,莫不是阴谋陷害?

杨玄感将刘安遗失的那封信呈上:“请万岁过目,一看便知。”

文帝仰卧床上,从头看罢,半晌无言。

杨谅、杨玄感对看一眼,都猜不透文帝心中打何算盘。良久,杨谅不见文帝做声,便又试探着说:“万岁,此信乃太子手书,决无差错,如何处置,恭请圣裁。”

文帝长叹一声:“畜牲何足付大事。”

刘安奉召匆匆来到,床前跪拜:“万岁呼唤奴才有何吩咐?”

文帝随口下旨:“速召我儿。”

刘安起身:“奴才遵旨,即刻召太子见驾。”

“非也,”文帝烦躁地更正,“是召勇儿。”

“啊!”刘安大吃一惊。

杨玄感则是喜出望外,他不露声色地问:“万岁,是否起草诏书?”

“由你与汉王共同草诏,废杨广再立杨勇为太子。”

杨谅、杨玄感同声响亮地回答:“遵旨。”他二人离寝殿去写诏书。

刘安趁机溜出寝宫,直奔自己住处。进得门来,见杨广与杨约、宇文述、姬威,不知为何事正吵得面红耳赤。他猛劲一跺脚:“别吵了,殿下大祸临头了。”

杨约摇摇手:“刘公公,你的消息是马后炮了。殿下在配殿俱已听到,一切我等皆知,如今是在商议对策。”

“还容你们商议。”刘安满面沮丧,“圣旨即将颁示,杨勇就要进宫,万岁金口已开,殿下被废已是笃定,我们都等着被株连吧!”

杨广在烦躁的转动中突然止步:“不,决不能让圣旨出宫!”

“但是,谁又能阻挡得了?”刘安双手一摊。

宇文述开言:“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死里求生。”

“对!”杨约提议,“形势紧迫,即当采取非常行动。”

姬威表白说:“只要殿下发话,小人愿以死报效。”

杨广思路趋向清晰:“到手的鸭子决不能让它飞走,为了皇位当不惜一切。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各位卖命的时候到了。”

杨约、宇文述、姬威同声应答:“为殿下冲锋陷阵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本宫登基,你们全是开国元勋。”杨广说出了一句令众人毛骨悚然的话,“为今之计,只有干掉父皇!”

第二十四章 弑君夺皇位

下午的太阳仍像一个火球,大地犹如蒸笼,花草树木都打了蔫。仁寿宫正门的当值太监躲在树荫中,靠在角落里昏昏欲睡,只有杨玄感从皇宫大门调来的司卫太监们在坚守岗位,强打精神,在酷暑的骄阳下恪尽职守。

太监装束的宇文述,疾步如飞走向宫门。司卫太监立刻挡住去路,两柄刀枪交叉:“站住!”

“大胆!”宇文述双手推开兵器。

外面两名司卫太监拔出腰佩刀剑,再次命令:“回去。”

“混蛋!”刘安随后来到。他们料定出宫会有麻烦,刘安唬着脸说,“他奉太子之命,去东宫为殿下取衣服以便更换,快些让开。”

“刘公公,实在对不住。”司卫太监答道,“杨玄感大人交待过,任何人不得出宫。”

“放肆!黄门侍郎是多大官职,竟敢管到太子头上。”刘安把宇文述一推,“你只管走,一切有咱家做主。”

宇文述闪身闯出宫门,飞步而去。司卫太监扯住刘安不放,他们推推搡搡扭打在一起。杨约、姬威与十几名荷枪持刀的太监来到,这些太监俱是刘安手下亲信。姬威亦是太监打扮,他将手中刀一横,逼近司卫太监:“尔等真是吃了熊心豹胆,竟然对刘公公如此无礼,我岂能容你!”

杨约一摆手,十几名太监随姬威一拥而上,把四名司卫太监团团围住,登时缴械,就近关入冷房之中。旋即,他们又将杨玄感调来的其余司卫太监一起活捉关押。这样,仁寿宫正门即被杨广兵不血刃地控制起来了。

刘安、姬威、杨约一同进前殿,向杨广报喜:“殿下,正门业已到手,何愁大事不成。”

“本宫俱已看到,你等干得好!”杨广虽加赞扬,但脸上并无喜色,“而今当务之急是宇文先生及时带兵赶回来,而且必须抢在杨玄感、杨谅去宣读圣旨之前。”

杨约充满信心:“殿下莫虑,这里距东宫不过两里之遥,相信宇文先生会抓紧领兵赶到。”

说归说,杨广终难放心。他在殿内不停地往来踱步,焦躁之情溢于言表。他不时凭窗向正门张望,期待着宇文述早早出现。

一阵急骤的脚步声响起,正门外涌来一队黑压压的士兵,是宇文述率领二百东宫卫士来到仁寿宫。他们一个个汗如雨下,杨广激动地迎出,同宇文述在正门相遇。

宇文述喘息未定:“殿下,卑职未曾误事吧?”

“先生行动迅捷,当记首功。”杨广立即分派,“趁杨谅等不知,抓紧布署。”

宇文述、刘安带东宫卫兵占领各要害部位,仁寿宫原有卫士一律被撤换,送到永安宫看押。在文帝、杨谅、杨玄感茫然不知的情况下,仁寿宫完全落到了杨广的掌握中。现在,杨广总算舒了一口气。他那红润的容颜,在斜阳的照耀下,绽放出充满必胜信念的笑容。

圣旨就在贴胸处怀中,杨玄感踌躇满志地步出寝宫。成功地制止了杨广继位使他兴奋不已,这戏剧性的变化是他始料不及的。适才在文帝龙榻前跪听圣谕时,他才知晓杨广竟欲逼奸父妃宣华陈夫人。看来这才是文帝下决心改换储君的真正原因,而刘安遗失那封信,不过是在火上浇下的油而已。无论怎样,目的实现了。他以手加额为大隋祝福。他早从骨子里看透了杨广的本质,这个表面道貌岸然谦恭有礼的皇位继承人,是地地道道满腹男盗女娼的伪君子。文帝改立杨勇,真是国家幸甚,黎民幸甚。杨玄感越想越高兴,不由唱起了小曲:

夭桃醉春红,丝柳舞绿盈。

白云飘紫燕,层楼吻碧空。

玉栏栖彩凤,朱阙飞金龙。

普天艳阳暖,海晏更河清。

杨玄感唱着唱着突然没声了,仁寿宫正门两柄亮银枪交叉阻住去路。定睛细看,并非他的部下,不需询问,他即认出是东宫卫士。守门者与他横眉相对,气势汹汹。杨玄感表面不动声色,心中飞速权衡,已知大局有变。既然东宫卫士控制了大门,很可能整个仁寿宫都已落入杨广之手。想了想,他端起黄门侍郎架子:“尔等此系何意?为何阻路?”

四个卫士齐声:“奉太子殿下将令,禁绝出入。”

“太子殿下也要听万岁旨意,而今本官奉旨出宫,谁敢阻拦便是违抗君命。”杨玄感怒喝一声,“还不退后!”

卫士并不买帐:“我等一介武夫,只听殿下号令,至于天子如何号令殿下,那与我等无干。”

杨玄感拔出佩刀:“看来若不教训教训尔等,真就不知规矩。”

卫士们刀枪在手,亮出门户,拉出了决斗架势。

双方就要交手,刘安从门外转入:“杨大人,如此急于出宫,敢问有何贵干哪?”

“啊,刘公公,入宫侍疾业已十数日,拙妻有病,欲回府探视。”杨玄感回头环视一下,发觉有约二十名东宫卫士围过来,明白动武没有便宜,便将刀送入鞘中。

刘安冷眼打量杨玄感,复又冷笑几声:“杨大人这番话若哄小孩子也许有用,咱家可是耳聪目明的,杨大人怕是出宫去传圣旨吧?”

“哪有什么圣旨?”杨玄感双手一摊,“我这两手空空。”

刘安逼近杨玄感:“身上夹带,倒也便当。”

杨玄感一时无言,他在考虑对策。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如今只能用圣旨换取信任了。

“怎么样,被咱家不幸言中吧。”刘安催逼,“放明白些,快将圣旨交出来。”

杨玄感叹息一声:“咳,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向太子低头了。”他取出圣旨。

刘安一把抓过,展开辨认,千真万确,果真是圣旨,而且明白无误写着废杨广再立杨勇的文字。刘安犹如吃了定心丸,也为自己立了大功而兴奋:“杨大人,看来你还是识时务的。”

“刘公公,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见风转舵乃人之常情。太子业已控制仁寿宫,我何苦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你主动交出圣旨,诚乃聪明之举,否则,就是将你乱刀砍杀,也要抄出圣旨。”

“刘公公,这明争暗斗已使我心力交瘁,再也不想搅在这漩涡之中了。如今圣旨已交,乞公公网开一面高抬贵手,准在下回家与妻儿团聚,当没齿不忘大恩大德。”

“你此后当真与世无争?”

“是非成败,转瞬即空。朝中政事,风波险恶。在下本越国公之子,何不安享富贵呢。”

“这才是聪明人说的明白话。”刘安想,让杨玄感离开,杨谅便孤掌难鸣,即慨然应允,“杨大人既有此意,咱家成全你,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多谢公公!”杨玄感深施一礼,迅即出宫。待离开皇宫大门,他掉头直奔汉王府。

大总管在府内正坐立不安,两天不见汉王传来信息,如今心中无数,挂念着汉王不知是吉是凶?杨玄感突然来到,总管在迎接中等不得到客厅,即边走边问:“杨大人,汉王所谋大事可成?万岁是否驾崩?”

杨玄感略为解答后反问:“五千人马可曾齐备?”

“俱已准备停当,只等王爷调遣。”

“好,立刻出发,兵围仁寿宫。”

“这,”总管现出不安,“集结几日,不见调用,我以为暂时无事,于今晨解散让他们回家去了。”

“你,简直混蛋透顶!”杨玄感几乎气疯,“快,立即召集兵马。”

管家有些不服:“杨大人,你已将圣旨拱手相让,集合队伍又有何用?难道还与杨广兵戎相见不成?”

“你懂什么?本官那是以退为进,不如此又怎能平安出宫。圣旨虽交,皇上还在,还可再写。只要我兵围仁寿宫,杨广那二百东宫卫士,不过是一碟小菜,杨广还是被废的下场。”

“奴才明白了,就派家人分头火速召集人马。”管家这才急了。

此刻,仁寿宫寝殿内,文帝处于完全清醒的状态,宣华、容华都在床前,汉王杨谅在寝殿外间守候。

文帝有些焦躁地问宣华夫人:“杨玄感还不曾转回?”

“万岁,”宣华委婉作答,“杨大人想必就会把杨勇带入宫中。”

容华夫人也说:“万岁不必焦虑,圣旨已下,大局已定,安心等候就是。”

“夜长梦多呀!”文帝忧心外露。

宣华也引发担心:“万岁健在,谁还敢逆旨不成?”

“知子莫若父,广儿若知被废,只恐不会俯首贴耳地顺从。”文帝默默祷念,“但愿莫要走露风声。”

寝殿外间的杨谅,也有些坐立不安了,在心中默算着杨玄感的行程。按时间推算,也应该返回了,可为何至今杳无踪影呢?来了!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杨谅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几步迎到门前,却是杨广满面春风走进。杨谅心中大为诧异,杨广他逼奸母妃未遂,理当负罪隐匿,而他竟敢若无其事摇摇摆摆来见父皇,可算是厚颜无耻了。二人一向有隙,如今杨谅更是无话可说,见是杨广,扭头退回。

岂料,杨广却是一反常态,先打招呼:“王弟,杨玄感在殿外,请你去有话说。”

“他在殿外?为何不进来?”杨谅未免糊涂。

“这个为兄不知,他只捎话请你出殿相见。”

杨谅不明就里,心想且出去看个明白。走出殿门,但见落霞融沐庭院,宿鸟开始归巢,雕栏玉阶在晚风中默立。休说杨勇奉召进宫,哪里有杨玄感的影子。他心中纳闷,口中叨念:“真是怪事,杨广搞什么鬼名堂?”转身要回殿内询问。怎知,一个太监和四名武士就在身后。

“千岁,请留步。”太监打扮的姬威阻住去路,他左右四个东宫卫士俱是彪形大汉,莫不虎视耽耽。

“什么人?”杨谅不失王者威严,“意欲做甚?”

“请千岁随在下到仁寿宫正门,好与杨玄感大人相见。”姬威是命令的口气。

“你放肆!大胆奴才,竟敢如此与本王讲话,该当何罪!”杨谅已知情况有异。

姬威冷笑一下:“对不起王爷千岁,请吧。”

四卫士过来横刀立目:“走!”完全是对待犯人的架势。

“尔等要造反不成!”杨谅壮着胆子怒斥,他明白而今自己势单力孤,动武肯定吃亏。

姬威不再与他多说,推杨谅就走。不管杨谅如何争执、质问、反抗都无济于事,被武士连拖带驾弄走了。

寝殿内,杨广昂然而入。他直奔龙床,目光像锥子一样先向宣华夫人射去,吓得宣华心惊肉跳。宣华不敢再与杨广目光相对,赶紧扭转脸儿。

容华夫人则是注目细看,以往她从未认真地打量杨广。为宫女时,身份天壤之别,不敢有非分之想。为文帝宠妃之后,碍于母子名分更不敢动杂念私心。而今获悉杨广几乎逼奸了宣华,不禁使容华对杨广顿生兴趣。太子杨广着实令女人艳羡。不只英武雄壮,且又容颜如玉。若与这样男子同床一宵,便死亦不足惜。宣华未免太迂腐了,绝好风月没能享用,反倒害己害人。想来此番万岁对太子、宣华都不会轻饶,这是何苦呢?容华的目光情意绵绵,看着杨广有些出神,她为自己不曾遇到太子求欢而深深遗憾。

杨广到床前折身屈膝跪倒,见文帝双目微闭似睡非睡,不禁触动父子之情。想起自己下的狠心,未免汗颜心虚。腹中转念,经过恳求,父皇也许收回成命,自己也就不必铤而走险了。他叩个响头:“儿臣参见父皇。”

文帝想事入神,似乎未曾听见。

“儿臣叩拜父皇。”杨广再叩首。

“是勇儿奉召进见吗?”文帝显然是在盼望。

父皇心中目标转移,杨广心中很不自在,又涌起恨意:“父皇,您真是病意昏然,儿臣是阿摩。”

文帝揉揉双眼:“怎么,是你?”

“儿臣恭祝父皇圣安。”

“哼!”文帝难忍怒火,“你居然还敢来见我。”

杨广且先认错:“儿臣一时酒后无德,对宣华母妃失礼,恳请父皇宽恕。”

“乱伦乃大逆不道禽兽之行,你就这样轻描淡写三言两语便无事了?”

“儿臣一念之差,一失足成千古恨,父皇千万饶儿臣这一遭吧。”

“此事方看出你之真正嘴脸,像你这等冶淫寡耻之人,焉能托付国事。”

“父皇当真要废儿臣,立见地伐?”

“不错。”

“父皇,见地伐就比儿臣强吗?他贪恋酒色,不思治国,丑行难书,不是父皇废去他太子之位吗?”

“见地伐固差,但他直面对朕从无掩饰。而你人前伪善,人后纵欲,以假象骗人。”文帝历数了杨广的所做所为后,“朕宁可教诲勇儿向善,也不要你这假仁假义口是心非之人。”

“难道就无挽回余地了?”

“圣旨已下,决无改更。”

“那么,儿臣只能退居藩位了?”

“你想得倒美!”文帝意在狠狠惩戒一下杨广,“逼奸父妃,杀头之罪。”

“怎么,父皇要杀儿臣?!”

“且收入死牢,容九公议罪。”文帝又跟上一句,“不过依朕看来,你是死罪难逃了。”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父皇你就这样狠心!”

“朕看你倒是黑了心。”文帝将刘安遗失的那封信甩到地上,“你不是要夺权篡位嘛。”

“父皇,儿臣这是针对汉王的。为保太子之位,也就顾不得一切了。其实儿臣即或得呈,也决不会也不敢惊扰伤害父皇。”

“假话莫再讲,朕是不会相信了。”文帝冷冰冰地敲杨广一句,“你就入牢等死吧。”

杨广感到已无话可说,不过心中却在发狠。

宣华这时不觉跪下为杨广求情:“万岁,太子固然有罪,但并未得逞,妾妃未污,乞请免太子一死。”

“你,竟然为这畜牲开脱。”文帝气得说不出话来。

岂料容华也跪下保奏:“殿下获罪,废去太子之位也就是了,罪不至死,留他一条活命吧。”

“你,你们!”二位夫人的求情,反倒增强了文帝要除去杨广的决心。不杀杨广,文帝担心在他百年之后,杨广做出蒸奸之事,便发狠说,“这孽障非除不可,否则有他在,勇儿焉能坐稳江山,朕决不能为身后留下隐患。”

杨广已知在文帝面前求生无望,牙关一咬,无言站起,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外走去。

“你去哪里?与我站下!”文帝见杨广不经他许可便擅自离开大为光火,“想走便走,你眼中还有父皇吗?”

杨广置若罔闻,一声不吭,继续向寝殿外移动着脚步。

“阿摩,站下!”文帝几乎在怒吼了。

杨广不予理睬,径直走出了殿门。

文帝气得无力地敲床:“反了!真是反了,如此犯上,定斩不饶。”

杨广步出寝殿,伫身高阶处遥望,但见晚霞把天边烧得嫣红,仁寿宫的飞檐斗拱殿角屋脊,如同沐浴在鲜红的血水中。这红色仿佛让他看到了争权夺位时杀戮的鲜血,心头不禁为之一沉。

姬威不言不语靠过来,听候吩咐。

杨广久久伫立,难下决心。

杨约匆匆来到,见他二人不语,打破沉寂问:“殿下,万岁可曾回心转意?”

杨广摇头。

“那还犹豫什么!”杨约点明利害,“只有他死,才能你活。”

姬威为表忠心,也开言催促:“请殿下决断。”

杨广依然犹豫不决。

“殿下,事如燃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杨约告知,“汉王府一千人马已逼近仁寿宫,不能再三心二意了。”

“怎么,汉王府发兵了?”杨广略一抬眼。

“殿下,只要万岁驾崩,你便可合法继位,生死成败,全在此一举了。”

宫门处传来嘈杂的人声,此刻,仁寿宫外,汉王府总管指挥一千兵马紧紧围住宫门,杨玄感躲在队伍最后观察情况。要依杨玄感,一千兵马杀进宫去,活捉杨广,再让万岁重新颁诏,废广立勇,便万事大吉。但总管不肯,因为主人杨谅在宫内生死不明,他要救出主人,下步行动再由主人定夺。

刘安昂立宫门玉阶之上,对总管发出申斥:“大胆,你擅自带兵闯进皇宫御苑,敢莫要谋反不成!”

“公公息怒,小人有急事要面禀汉王千岁,望乞通报,请千岁速来相见。”

“千岁正在寝殿侍疾,无万岁口谕,谁敢让他离开?”

“烦请公公通禀,小人见家主一面即可。”总管继而威胁,“不然,这些兵士一旦约束不住闯入,惊了圣驾反为不美。”

刘安见对方气势汹汹,心想且先使个缓兵计,便说:“好吧,告诉你的部下稍安勿躁,不得喧哗,咱家就去通报。”

宇文述与刘安一起来见杨广,获悉杨广仍未做出决定,刘安上前劝道:“殿下,形势紧迫,再不动手,一旦汉王府兵马杀进宫来,就都来不及了。”

宇文述亦催促:“殿下,如今进一步是生,退一步是死。进则可君临天下,为一国之主;退则人头落地,遗臭青史。是进是退,殿下自己拿主意吧。”

“事已至此,本宫也只能做不忠不孝之人了。”杨广终于发话了,“姬威,你下手吧。”

“殿下圣明。”宇文述、杨约齐声称赞。

姬威又躬身请示:“殿下,宣华、容华是否也一齐了结?”

杨约抢先越俎代庖:“那是自然。”

“对。”宇文述亦深谋远虑,“决不能让祸水再污宫帏。”

杨广笑了:“听二位先生之言,本宫倒想起了西施的故事。当年文种恐勾践再蹈复辙,力主斩杀,幸有范蠡,载她泛舟五湖,方保得这位灭吴大功臣一命。”

宇文述一听,怎不忧心:“殿下之意,似乎对二位夫人不忍。”

杨广不作正面回答:“本宫又想起三国时的貂蝉,她效连环,诛董卓,侍吕布,白门楼后又改适关羽。曹贼、刘备无不对其美貌垂涎,然亦称其为祸水屡欲加害……”

杨约打断他的话:“下官以为,宣华、容华不能与西施、貂蝉相提并论,后者都于国有功,而她二人……”

杨广又抢过话来:“她二人亦无过,滥杀无辜,本宫于心何忍?姬威,放过她们。”

“遵命。”姬威当然还得听杨广的。

宇文述、杨约对看一眼,都从对方眼中感觉到忧丝缠绵。

寝殿内,文帝因与杨广动气,脸色甚是难看。躺在床上,胸脯急骤地起伏,喘着粗气。姬威慢腾腾步入,面部笼罩一层杀气。双眼血红,直瞪瞪盯住宣华、容华,步步逼近。

宣华有些发怵:“你,什么人?”

容华也有些发毛:“你,要干什么?”

姬威冷冷地命令:“你二人立刻出去。”

“做,做什么?”宣华问。

容华不服:“你是何身份,在此颐指气使?”

文帝压下气喘:“放肆,朕的寝宫,你敢发号施令。”

姬威不理文帝,双手分别抓住宣华、容华:“休得啰唆,让走就走。”

“不,我不能离开万岁。圣上重病在身,不能无人服侍。”宣华抓住床栏。

容华也在往回挣:“凭什么让我出去,我看你身份可疑,仁寿宫内从不曾见过你。”

姬威火了:“这是太子殿下对你二人的一番美意,你们还固执什么,难道等死吗?”他生拉硬拽往外拖。

文帝双手扎撒着:“二妃,不能抛下朕不管哪!”

宣华、容华也向文帝伸手:“万岁,万岁!”

文帝连声呼叫:“来人,来人哪!”

但,无人应声。以往那一呼百应的情景再也不见了,文帝眼睁睁看着二妃被拖走了。他这位至高无尚的君主,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任他喊破喉咙也无济于事。他也无力再喊了,像面条一样瘫软在床上。

姬威重又返回寝殿,他的脚步异常沉重,像重锤夯击地面,文帝周身震颤。看到姬威如一头黑熊扑来,又似一座大山压下,那两只手恰同利爪,五官阴森可怖。这位身经百战,在沙场上斩人无数的开国皇帝,毕竟尚有余勇,竭尽全力断喝一声:“贼子,你敢弑君不成!”

姬威如闻惊雷,双手不觉悬在空中,继而又狂笑起来:“不错,是要你的老命。”

“大胆!须知此乃灭族之罪。”文帝怒喝,“还不退下。”

“万岁,你的话早就不管用了。你就要魂游地府,还想灭谁族门?”姬威双手伸向文帝颈部。

“贼子,朕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下手谋杀真龙天子,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万岁,让你死个明白吧。”姬威欲求心理解脱,“实话告诉你,小人是奉太子殿下之命来结果你的,死后若见到阎王老子,就让地府找你的儿子算帐吧!”

“这个忤逆畜牲!叫他滚来见朕……”文帝声音断了。

姬威两手紧紧扼住文帝咽喉,此刻,他想起了杨勇阉割他时的情景。他把遭受的一切不幸,包括性压抑性苦闷,全都向文帝发泄出来。十指犹如钢钳,深深箍进肉中。文帝胸部发闷,胸膛像压上一方磨盘。渐渐脸部紫涨,眼球突出,喉咙中发出痰涌的怪声。似在向姬威求情,又似在诅咒。姬威不觉有些发抖,手也不觉松开。

文帝喉咙格格作响,少时缓过气来,用哀怜的目光看着姬威:“你,只要保朕不死,定当重重封赏,赐万金,封万户侯。”

“万岁,”姬威痛苦地摇摇头,“小人放你不得,你若得活,小人便没命了。”

“朕保你不死。”文帝此时懊悔已极,深悔未听独孤后临终之言,结果落得遭杨广毒手。

“万岁,就莫做梦了,太子不会放过你的。死了也就省心了,莫怨小人,还是送你上路吧。”姬威再次扼住文帝喉咙。

不一时,文帝双手无力地垂下,他尽管留恋这个世界,也无可奈何地撒手而去。时为仁寿四年七月,享年六十四岁。

姬威走出寝殿时,暮色业已袭来。皇宫御苑,一片苍茫。他摇摇晃晃,力气似已用尽。望着天边一勾新月,两眼木呆呆,像失去了灵魂。

杨广急切地发问:“结果了?”

姬威如若未闻,眼睛发直。

“本宫在问话!”杨广用力摇动姬威的身体。

姬威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杨约劝道:“殿下,莫问了,进去一看便知。”

杨广、宇文述、杨约三人一同步入寝殿,但见龙床上,文帝的头歪在一旁,鼻孔、嘴角还在淌血,脸色如猪肝又像茄子皮。双眼暴突,样子狰狞可怕,似在诅咒一切。

杨广不觉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他内心愧疚,潸然泪下:“父皇,儿臣实乃不得已而为之,愿您在天之灵宽恕。”

杨约、宇文述左右将杨广扶起:“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大功告成。”

“眼下称庆,为时尚早。”杨广不乏远虑,“杨勇尚在,汉王岂能甘心,还有李渊等大臣的态度,都未分晓,二位先生,切切不可掉以轻心。”

刘安匆匆跑入:“殿下,汉王府总管和兵将声言,若再见不到主人,就要杀入宫来。如何应付,请令定夺。”

“莫慌,容本宫思之。”杨广边考虑对策,边走近文帝尸体,拭去脸上血迹,又将尸体摆正,合上双眼,使尸首呈现安详之态。然后回头说,“走,我们去宫门看看。”

仁寿宫门外,汉王府一千家兵已是颇不耐烦,大有群情鼎沸之势,总管正在扇风点火:“弟兄们,刘安已去传话,他们若不交出汉王千岁,咱就杀进宫去。”

杨广出现在宫门玉阶上,宇文述、杨约、刘安、姬威环列侧后。太子居高临下遍视全场,正在喧闹的人们渐渐收敛了声势,最后直至鸦雀无声。

总管不得不上前施礼:“参见太子殿下。”

“你不经召见,擅自领兵闯入宫禁,是何道理?”杨广威严地发问。

“殿下,府中有急事要汉王殿下回去料理,乞请相见。”总管礼数不差,口气依然强硬。

“要见汉王,你自来通报即可,带兵前来,意欲何为?”杨广抓住要害。

总管能言善辩:“只因听到传言,谓汉王千岁遭遇不测,群情激奋,难以约束,小人故而随众前来。”

“汉王在宫中侍疾,乃万岁钦点,不测谣言,出自何人之口?”杨广追问。

“但愿是误传,小人想,只要见到汉王千岁,大家自然也就放心了。”总管的答话仍是咄咄逼人。

汉王府兵将群起响应:“请殿下放汉王千岁同我等见面。”

杨广回头吩咐姬威:“把汉王请来。”

“遵命。”姬威应声便走。

“慢。”宇文述拦祝蝴,凑至杨广耳边说,“殿下,杨谅应杀,不能放虎归山留下后患。”

杨约也低声说:“放虎容易擒虎难,当机立断,宰了他!”

“不可,他毕竟是本宫同胞手足。”杨广断然拒绝,再次告知姬威,“请汉王来此。”

姬威去不多时,果然引汉王杨谅来到。当杨谅出现在宫门时,汉王府兵士齐声欢呼起来:“汉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杨谅眼噙泪花,激动得连连拱手:“多谢弟兄们,本王宣布,每人赏银十两。”

杨广嘴角现出轻蔑的笑意,对众人说:“你们看,汉王可是一根毫毛也不少啊。”

杨谅吩咐总管:“你且带兵回府,本王还要在万岁驾前侍疾。”

“不必了。”杨广悲色上脸,“父皇业已殡天。”

“什么!”杨谅怒视杨广,“父皇适才尚是谈锋甚健,气色极佳,怎么会?”

杨广泰然自若:“天有不测风云,何况父皇早已病危。”

“你!”杨谅手指杨广面门,“定是你做了手脚。”

“一派胡言。”杨广嗤之以鼻。他未及反驳,只见一彪人马来到,为首大将,乃是李渊,身后精兵足有上千。

杨谅如见救星。他心中有数,李渊平素对杨广印象极差,如今自己多了帮手。忙迎上去见礼:“李将军来得正好,杨广大逆不道,谋杀万岁,正当讨伐。”

“参见千岁!”李渊还礼,并不多言。

杨广带着敌意发问:“李将军,无旨宣召擅自带兵入宫,该当何罪?”

“殿下,末将闻报仁寿宫有兵马集结,惟恐万岁有虞,故而领兵护驾。”

“哼!你怕是没安好心吧。”杨广料定李渊必与自己过不去,如今形势十分不利,他急切地盼望着杨素的救兵。

杨谅急于同李渊结成联盟:“李将军,杨广弑父,罪大恶极,理当同讨之共诛之。”

杨广知道眼下真要动武,他只有死路一条,便采取拖延战术:“汉王之言纯系无中生有,本宫乃父皇、母后共立太子,父皇病危尽人皆知,继位只在早晚之间,我何必有此禽兽之行。王弟既有此说,想来必有此心。”

“你休想倒打一耙!”杨谅决心当众挑明,“你对母妃不轨,父皇又已废你,改立杨勇为太子,你气极败坏狗急跳墙便对父皇下了毒手。”

“笑话。”杨广沉着应对,“请问圣旨何在?”

汉王府总管抢答:“杨玄感大人携旨出宫时,被你手下爪牙将圣旨抢走。”

“全系谎言。”杨广镇定自若,“这无凭无证的编造,是无人相信的。”

总管岂甘示弱:“杨玄感大人就在后面,他可以当众作证。”

杨谅发话:“请杨玄感大人前面来回话。”

这里未及找到杨玄感,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起,杨素率两千骑兵来到宫门。杨广悬着的一颗心,方始放下。杨素是在获悉汉王府出兵后,紧急调集两千马军赶来的。杨素很不客气地质问杨谅、李渊:“二位为何兵发禁地?”

李渊抢答:“末将闻知仁寿宫有兵马集结,惟恐万岁有失,特来护驾。”

杨谅则是针锋相对:“本王是来讨伐弑君杀父之贼杨广的。”

“你分明是借口嫁祸太子,谋位夺宫。”杨素警告,“汉王千岁,识时务者,立即收兵回府,或可保住王位,免遭惩处。”

杨谅疾呼:“杨玄感,快出来做证。”

总管嗫嚅地说:“千岁,杨玄感大人不知何故飞马离开了。”

“这个滑头!”杨谅又求助于李渊,“李将军,你一向嫉恶如仇,刚直不阿,与本王合手除去杨广这个逆贼吧。”

李渊客气地回答:“千岁,末将以为,太子乃合法册立,说他谋杀万岁,实难令人相信,末将愿与国公杨大人一道共同扶保太子登基。”李渊牢记李靖之言,杨广继位,才有利他取而代之。

“你!”杨谅这才明白大势已去,如今父皇已死,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他不觉登时昏厥过去,栽下马来。

第二十五章 兵围汉王府

仁寿宫正殿内灯火辉煌,拥立杨广的有功之臣在出席晚宴。不及充分准备,筵席谈不上丰盛,但也不失皇家菜肴的精美。杨广高举金樽,向在坐的杨素、宇文述、杨约、姬威等逐一致意:“各位劳苦功高,本宫聊备薄酒,权表谢意。且待正式荣登大宝之后,再颁令光禄寺隆重设宴款待,干杯。”

“谢殿下龙恩。”众人同声后一饮而尽。

近侍王义引容华夫人上:“殿下,容华夫人奉召来到。”

容华夫人盛装艳服,打扮得花枝招展,比往日更加妖娆。但她暗中胆虚,不知杨广会否因宣华事件而迁怒于她。容华近前飘然跪倒,纳头便拜。按理说她本文帝妃子,辈分乃杨广庶母,不当行跪拜之礼,更不该叩头。可她明白老皇帝已升天国,杨广不日登基,哪敢礼数不周。由于吉凶未卜,她开言有些口齿发抖,再有意做媚而发颤声:“叩见殿下千岁千千岁!”

“这如何使得,快快请起。”杨广又吩咐王义,“看座。”

“殿下面前,不敢就坐。”

“不需过谦,你本母妃名分,但坐无妨。”杨广格外热情,再吩咐王义,“斟酒。”

容华方始放下心来,她从杨广的目光中感觉到,自己的姿色还是起作用的。她起身接过王义递来的夜光杯,缓缓饮下美酒。登时红晕上脸,如桃花满腮:“谢殿下恩赏。”

杨广目不转睛:“夫人若不介意,请屈身为本宫及在座众卿歌舞一番如何?”

“殿下与众位大人如不嫌弃,愿当场献丑。”容华巴不得有这献媚讨好的机会,不再多说,便下场翩翩舞将起来。几圈过去,又展开歌喉:

瑞气喷彩金灯,

海棠轻移月影。

美人儿环叮咚,

好一似阳台春梦。

舒玉腕,展酥胸,

多少妩媚秋波中。

销魂最是芙蓉帐,

香肌软,雨露浓。

杨广金樽在唇,竟忘了饮酒,他笑得开心,看得忘情。

杨素重重地把杯一顿,并用鼻孔狠狠哼了一声。

杨广警觉,转首问:“杨大人为何不悦?”

“殿下,请恕老臣直言犯上。”杨素自恃为杨广立了大功,说话颇不客气,“而今不过初战告捷,杨谅必不甘心,废太子杨勇尚在,殿下还需登基大典,诸多急务皆如燃眉,殿下怎能醉心于酒色之中。”

“杨大人所言极是,这些本宫俱在思考,且已有主张。”杨广并未动怒,而是耐心解释,“只因虑及列位连日操劳,过于辛苦,才想趁晚餐时让各位松弛一下,本宫何尝不想趁热打铁,只是使众卿疲于奔命,于心不忍。”

杨约、宇文述等回答:“深谢殿下体谅,愿不辞辛苦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杨广见杨素缄口不语,明白他仍不满,便顺乎其意说:“既然众卿以国事为重,本宫求之不得。王义,速送容华夫人回宫。”

容华原想在杨广面前全力表现一番,不料中途离开,有些不情愿。临行恋恋不舍,向杨广频送秋波。

容华走后,杨素气色方始顺过来:“殿下,这就对了,依老臣之见,这酒也到此为止吧,该说正事了。”

“好,各位且听本宫分派。”杨广确已心中有数,“大局初定,兵权至关重要,就请国公杨大人兼领兵部尚书一职,若有为乱者,即出兵弹压。”

“老臣遵命。”杨素感觉到对他的倚重,甚为满意。

杨广接下去说:“京城乃权力中心,一举一动关乎全国,请杨约先生出任京兆尹,以确保长安安全。”

“下官明白。”杨约信心十足。

“宇文先生,”杨广又做分派,“京城兵马与防卫命运攸关,请你署理十门提督之职。”

宇文述面有难色:“殿下……”

“先生不要说了,本宫知你心思,你本文职,却委武差。你须知如此要职,若换旁人,本宫实难放心。”

“如此下官从命。”宇文述也觉有理,不再推辞。

“姬威。”

“小人在。”姬威起立听令。

“本宫封你为左侍卫大将军,掌管皇宫宿卫。由你出任此职,本宫可高枕无忧矣。”

“小人定保皇宫与殿下不出半点差错。”姬威大为感动。

“本宫有一重大使命,欲交你去办。”

“殿下只管吩咐,小人不惜肝脑涂地。”

“废太子杨勇,疯癫日久,便溺不知,活着也是生受其罪,不如让他早些超生。”

“小人明白。”姬威既已扼杀了文帝,除杨勇更不在话下,满口应承,“小人就去办来,保证干净利落。”

“好!各位暂请屈就,待本宫登基大典后当会再加封赏。”杨广又举起杯。

“祝殿下早登大宝。”众人又一饮而尽。

百尺楼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采,那金装玉饰的富丽堂皇已无踪影,而今仿佛是个高级猪栏。一盏欲灭未灭的油灯,散放出昏黄的微光。由于杨勇吃住便溺全在其中,使得这昔日花团锦簇的红楼,不只污秽不堪,而且臭气扑鼻。姬威没想到百尺楼被作践成这个样子,秽气令他作呕,只能以袖掩鼻。

杨勇早已度过了狂躁不安期,如今他的心似乎已死。躺在墙角落,双眼木然地望着顶棚。信手把一个个炸面豆送入口中,还含混不清有气无力地哼着小调:

孤灯昏黄布衾凉,陋室难挨更漏长。

虱虫遍体不觉痒,垢面蓬首卧残床。

最怕夜阑成好梦,醒来不见温柔乡。

尽道酆都为鬼域,早赴黄泉又何妨。

姬威站立多时,杨勇毫无反应,他便狠狠踢了一脚:“杨勇,睁大狗眼看看我是谁。”

杨勇却又侧身面部向墙而卧,口中如吐呓语:“来时来,往亦往,不知何处是归乡。”

“你叨念什么鬼话!”姬威俯身揪住杨勇衣领,把他拽起来,“杨勇你的末日到了。”

“人生末日人人有,只争来早与来迟。”杨勇的头软绵绵地垂下。

“杨勇,当初你贵为太子,是何等威风,又是何等残忍。你将我阉割,害得我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今天报仇的机会到了,我要叫你不得好死。”

“命耶名也,无命可报命,只能来由命,失去性命,解脱苦命。”杨勇简直像僧家讲禅。

“你少与我装神弄鬼地。”姬威拔出刀来,刀尖指向杨勇会阴处,“杨勇,我也劁了你。”

“一报还一报,天公最公道。”

“杨勇,我让你死个明白,并非我自来寻仇,而是奉殿下之命行事。万岁病危之际,本已颁旨废杨广重立你为太子。可惜你没这个命,杨广先下手为强,万岁吹灯完蛋,你也美梦成空。”

“早死晚死,早晚是死。早死得离苦海去,晚死犹在苦海里。”杨勇对姬威的述说无动于衷。

杨勇的无所谓,使姬威感到没劲。心说,看来他真的疯癫了。他手中刀刚要进,转念一想,杨勇这样子已经够惨了,何苦再让他多受痛苦,便收起刀来:“杨勇,我姬某人要以德报怨,不使你身首分离,赏你个全尸吧。”

杨勇依旧是茫然的目光:“今夕赏我白绫,他年报你白绫。全尸全死,全死全尸。”说罢,放声狂笑起来。

姬威被他笑得头皮发炸,急忙将白绫套上杨勇脖颈用力一勒。初时杨勇还手脚乱动,渐渐手足瘫软,一命呜呼了。姬威松开手正欲离开,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情急之间,他隐身于衣柜内,欠开一条缝,屏神静气向外观看。

“王兄,王兄。”来人未及入内,先自呼唤连声。听这称谓,姬威猜想是杨谅到了。当来人进门站立在灯光之下,姬威大为意外,这不是蜀王杨秀吗?一年前,杨广与杨素联合上本,奏杨秀图谋不轨,已将杨秀废为庶民,如今他来做甚?

杨秀不见杨勇应声,以为他睡熟,待到近前,不禁惊呆,面对尸身,他颤抖着向后移动脚步,迟疑片刻,杨秀飞步出门。

姬威略一思索,悄悄在后尾随。出府门,穿街过巷,眼见杨秀进了汉王府。姬威想了想,转身直奔仁寿宫。

夜已二更,杨广仍在秉烛读书。但他不时望着书本出神,显然是有心事。

王义上前规劝:“殿下,夜已深,安歇了吧,身体要紧。”

杨广并不答话,目光离开书籍,眼神凝视着灯花。他面前依次浮现出萧妃、云昭训、宣华、容华等人的花容月貌。孰好孰劣,他分辨不清。鲜花千姿百态,美人风姿各异,他说不清更喜欢谁。这一天是他有生以来最紧张的一日,激烈的心灵搏杀使他精神疲惫,确实需要松弛一下绷紧的神经,等下投入哪个女人的怀抱呢?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姬威匆匆闯入:“殿下!”

杨广腾地站起,他是在专候姬威回音:“大事如何?”

“杨勇业已升天。”

“好!本宫即位后再行封赏。”杨广淡然一笑,又微微皱起眉头。

姬威猜出杨广的心事:“殿下惟一担心的就是汉王了。”

“你如何知晓?”

“小人还有重要事情禀报。”

“只管讲来。”

“被废的杨秀在与汉王勾结。”姬威把适才所见讲述了一番。

沉思,杨广不语沉思。姬威的话触到他心头之痛,对于杨谅这个最小的弟弟,杨广确实是网开一面了。他不忍加害,方在仁寿宫外放杨谅一马。可杨谅显然并不甘心,如今又与杨秀勾结在一起,去私探杨勇,定是意欲三人联手,看起来这颗钉子是非拔不可了,否则就可能翻船。

杨广拿定主意吩咐姬威:“你连夜去杨素府邸,要他调集三千精兵,明晨五更包围汉王府,务必生擒杨谅、杨秀,然后绑来见我。”

“下官遵命。”姬威去了。

杨广如释心头重负,脸上现出轻松的笑容。

王义见状,不失时机地说:“殿下,该安歇了,待奴才为您收拾衾枕。”

“慢,难道本宫孤宿独眠不成?”

“请殿下明示。”

“将宣华召来。”

“这……”王义迟疑一下,“合适吗?”

“有何不可,只管去就是。”

王义不好再劝说,也不敢再规劝,只得照办。

宣华夫人的寝宫死气沉沉,只亮着少许灯光,多数殿堂是漆黑一片。一阵如泣如诉的琵琶声,向夜色中的庭院飘洒着幽怨。王义入内见宣华夫人一身犒素,满面泪痕,怀抱琵琶,无限伤感,显然正处于极度悲痛之中。他上前施礼:“奴才参见夫人。”

宣华放下琵琶:“王公公深夜光顾,有何见教?”

“奴才奉殿下之命,来请夫人去……”王义话到唇边留半句。

“做什么?”宣华扬起柳眉。

“自然是……伴寝。”

“给我住嘴。”宣华眼角沁出泪滴,“万岁尸骨未寒,殿下当素食守孝,而他竟欲对父妃无礼,难道就不怕遭到上天报应?”

“夫人还请息怒。”王义转个弯子,“殿下召见夫人,也许有事商议,夫人即往才是。”

“你回复太子,今夜更深,多有不便,有事明日再议。”

“如此说,夫人是不肯奉召了?”王义既暗中赞许,又为她担心。

宣华冷若冰霜:“断然不可。”

“奴才不敢勉强,就此回去复命。”王义一躬退出。

杨广在殿内焦灼地往回走动,见王义孤身返回,立刻猜到不妙:“怎么,她不肯奉召?”

王义尽量委婉回奏:“殿下,宣华夫人其情可谅。她称业已托体先皇,名分已定,不敢有污殿下清名。”

“哼!不识抬举。”以权倾天下的威势,期盼的却不能得到,杨广怎不动怒。

王义感到宣华处境危险,不顾犯颜,再次进言:“殿下,事缓则圆,欲速不达。宣华夫人也飞不走逃不掉,且放一段时间再说。待万岁举哀完毕,她心情顺应过来,再召幸亦不为迟。今夜殿下若寂寞,可召云妃、艳秋或小桃侍寝,岂不美哉。”

“住口!”杨广怒气不息,“何为名分?分明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他气呼呼走入后殿,良久,手托一漆金锦盒转回,交与王义说:“传本宫旨意,此盒中物赐与宣华,要她当面开启。”

“殿下,但不知内中何物?”

“多嘴,好生送去就是。”杨广又叮嘱道,“不得拖延,火速回报。”

“遵命。”

王义再次来到宣华居处,复述过杨广口谕:“请夫人接过。”

宣华木然而坐:“我知杨广必加报复,想不到如此之快便祸事来临。”

王义见她不接,只好将锦盒放在她面前:“请夫人开启。”

宣华端坐不动。

“夫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快些开启,奴才也好复命。”

宣华缓缓站起:“王公公,我不能让你为难,想来无非一死,也可成全名节。”说罢,扯去御封。掀开盒盖看时,不由一怔。

王义这时始知,内中是一杯酒和一枚同心结,另有字柬一幅。

宣华拾起字柬,上面乃杨广亲笔所写:

毒酒致命,同心成欢。天堂地狱,均请自裁。

王义见宣华手一松字条坠地,满面凄苦,久久默默无言,便开口问道:“夫人,请速做抉择,殿下要奴才尽快复命。”

宣华把玉手伸向毒酒,缓缓端起,止不住发抖,想了想又放下。再将纤指触向同心结,但刚一接触,便像被烈火烧烫般缩回。这真是一次痛苦的选择。

“夫人,奴才再不复命,殿下要治罪的。”王义不忍,但也只有催逼。

宣华眼泪像断线珍珠一样刷地滚落下来:“万岁,先皇!妾妃随你去矣。”端起毒酒,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杨广开怀大笑走入殿来。

“你!殿下,太过分了。”宣华痛苦地皱起柳眉,“逼我饮下毒酒,走上死路,你竟如此得意。”

“夫人,你死不了。”杨广狡诘地笑着,“本宫怎能舍得让你的花容月貌香消玉殒呢。”

“你?”宣华有些纳闷,但头脑发晕,身子摇晃几下,就要跌倒。

杨广一个箭步过去,伸双臂扶住,就势将宣华抱在怀中:“不妨事,夫人不必担心。”

“殿下,休要轻薄。”宣华四肢无力,欲待挣扎,奈何力不从心。

“本宫对夫人爱慕已久,至真至诚。”杨广抱起她,回头吩咐王义,“殿外侍候,任何人不得入内。”

王义识趣地退出。

杨广将宣华放倒在龙凤床上:“待本宫为你宽衣。”

“殿下,切莫如此,须知人间有羞耻二字。”宣华又一阵头晕,“我还是快些离开这人世吧,以免中媾之羞。”

“夫人释念,你饮下的不过迷魂酒,少许就会如常。”杨广动手解其衣裙,“不可有轻生之念,泼天富贵已在面前,本宫登基,难道你不想皇后宝座吗?”

“不!不,我一切都不。”宣华无力抗拒,眼见被剥得一丝不挂,羞愧难当,以双手掩面,“天哪!这叫我日后如何见人?”

“男女之情,概莫能免。难道父皇花甲之年,纳你这豆蔻年华的少女,便是天经地义吗?”

宣华一时语塞,无法回答。少时,吐出一句谴责的话:“殿下总不该对你父皇下毒手吧?”

杨广自有他的逻辑:“昔年楚王强娶儿妻,将太子密建金瓜击顶,就有父子之情吗?”

宣华被问住了。

杨广吹灭灯烛,赤身跳上龙床。宣华情知难免,只能掩耳盗铃般地闭上双眼,毫无反应地任凭杨广狂风骤雨般地摧残……

夜色中的国公府,阴森恐怖,高耸的门楼,雄踞的石狮,持刀值夜的门军,都足以令人望而生畏。姬威飞骑至门前未及下马,就知会门军:“速去通报国公大人,有圣旨。”

业已入睡的杨素,只得披衣起床,整个杨府也就全被搅醒。和衣躺在床上想心事的杨玄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悄悄出房查看,恰见姬威被引入客厅。他蹑手蹑脚溜到后窗,轻轻端开,如猫钻入,挨近堂壁,前面的对话清晰可闻。只听姬威说:“殿下要杨大人于五更前必须包围汉王府,生擒杨谅。”

“三千精兵不在话下,而今已是三更,时间不多了,老夫立即调集兵马。”

杨玄感顾不得再听,悄悄退出,准备出后园去汉王府报信。到了后园门,猛然间想起一事,感到不妥,他重又返回前院,摸进杨素的公堂,很快,又悄然溜出,越过后园墙,直奔汉王府。

杨谅与杨秀深夜难寐,正对饮浇愁。杨秀已有几分醉意:“王弟,我被杨广害得好苦,原想大哥重立太子,能有出头之日。不料,父皇、长兄均惨遭他的毒手。王弟,这口气我咽不下,你一定要为父皇,为大哥,为我报仇雪恨哪!”

杨谅比较清醒:“我何尝不想置杨广于死地,然他羽翼已丰,帮凶甚众,如之奈何。”

“王弟,豁出去干他一把,拼却三分险,也许就能翻他的船。”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我们不能白白送死。”

“你,你胆小如鼠!”杨秀不悦。

杨谅并不生气:“王兄醉了,小弟扶你去休息吧。”

“不,杨广一日不死,我一日寝不安枕,食不甘味。”杨秀挣脱。

总管进内通报:“王爷,杨玄感大人求见。”

杨秀抢先一句:“不见,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杨谅也深恨仁寿宫前关键时刻杨玄感竟溜走,但还是不动声色地问:“他来做甚?”

“声称有紧急大事,刻不容缓。”总管答。

杨谅惟恐误事,不听杨秀阻拦:“着他进见。”

杨玄感匆匆而入:“千岁,大事不好。”

杨秀当头一棒:“你这个滑头油蛋,还有脸来见我王弟,滚!”

杨玄感不与他计较,而对杨谅说:“请千岁火速逃离。”

“你此话何意?”杨谅反问。

“千岁,仁寿宫之事,此刻下官无暇解释,家父奉太子之命正在集结兵马,即将出发,前来擒拿你兄弟,十万火急,快快逃出京城吧。”

“当真?”杨秀先自慌了。

杨玄感有些不悦:“信不信由你。”

“我料到杨广会这样做的,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杨谅已有心理准备,“他既对杨勇下手,就不可能放过我们。”

“请千岁火速逃遁。”杨玄感催促。

“对,三十六计走为上。”杨秀分外急切,“不走等死。”

“其实,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杨谅显得悲观,反倒坐下自斟自饮起来。

总管见状,不言不语离开,少时将王妃领到。

王妃上前夺下酒杯:“王爷,你也太愚了,不能引颈等死。”

杨谅叹口气:“为人谁不贪生,可我堂堂男子汉,抛下妻子儿女于不顾,有何面目去逃生。”

杨玄感劝道:“眼下,太子不会对王爷眷属有所伤害,王爷理当避避风头,且躲过这一时。”

王妃已动手为杨谅收拾行装,她打成一个包裹交与杨谅:“情急之下,不及安排,只能将就了。”

“已是落难,还讲什么排场。”杨谅把包裹系在腰间,“只要能果腹足矣。”

杨玄感问:“但不知王爷去何处落脚?”

“依你之见呢?”杨谅反问。

“下官想,并州乃王爷封地,故旧部下尽在彼处,可保万无一失。”

“正合吾意。”杨谅转对王妃说,“爱妃为我所累,不得安宁,甚是不安。”

“王爷快莫如此说,只有你在,我们母子才有企盼。”王妃推他,“莫再婆婆妈妈,快些逃生去吧。”

杨谅突然发怔,沉默片刻,解下包裹又坐回太师椅。

“你,这却为何?”王妃倍觉诧异。

杨秀更急:“王弟为何变卦?你不想活命了?”

“不想逃,逃得了吗?”杨谅的话如同一瓢冷水兜头浇下,“半夜三更,四门紧闭,难道插翅飞出去不成?”

“天哪!完了。”杨秀彻底绝望了,抱头蹲在地上,“看来也只有坐以待毙了。”

“王爷请看,”杨玄感袖中顺出两柄令箭,“这是兵部大令,你们只称有紧急军务,谁敢阻拦。”

杨谅又惊又喜,令箭抱在怀中:“杨大人,你真是救命菩萨,请受本王一拜。”

杨玄感以手相拦:“下官怎敢受礼,如今不是称谢之时,还是出逃要紧,早走一步便多一分安全。”

“好,容当后报。”杨谅、杨秀偏将打扮,乘马如飞而去。

杨玄感也立即回转国公府,暗中从后园越墙而入,人不知鬼不觉回到自己卧室睡下。心头方始轻松一些,救了杨谅,在仁寿宫不辞而别的愧疚似乎可以抵消了。

大约五更时分,天际已现出曙光,杨玄感方始入睡。可是没多久,房门即被擂鼓般敲响:“起来,起来。”

杨玄感听出是父亲杨素的声音,不敢稍有迟延,穿衣打开房门:“父亲,这大清早呼唤孩儿,想必有事吩咐?”

“你只知一味贪睡,全然不为前程着想,”杨素顾不上多说,“走,随为父去汉王府。”

杨玄感故作懵懂:“怎么,汉王府一大早就请客。”

“你装傻气我,”杨素气哼哼告知,“太子有令,擒拿汉王归案,带上你也好有一份功劳。”

“父亲,孩儿交出先皇圣旨,已是立下汗马功劳。”

“毫末之功,尚沾沾自喜。今日生擒汉王,才是大功一件。殿下登基,才会封你高官。”杨素父子说着来到府门。姬威已有些不耐烦,三千兵马列队出发,直抵汉王府,四面团团围住,真个是水泄不通。

晨光中,姬威凶神恶煞般把大门叫开,也不听总管盘问,也不说明原由,带兵抢先拥入,显然他是意在独占头功。杨玄感冷眼观察,只不作声。霎时间,汉王府鸡飞狗跳,女人哭,孩子叫,乱成了一团。当朝霞把天边染红,搜查的兵士也都空手而回。

杨素见姬威亦一无所获,确实沉不住气了:“姬大人,可全都搜遍?”

“堪称挖地三尺。”姬威满脸沮丧。

接着,杨玄感也是空手而归:“父亲,杨谅、杨秀踪影皆无。”

“这,这该如何向殿下交待。”杨素焦躁。

“杨大人,下官看杨谅、杨秀无非是两个去向。”姬威深有见地地说,“一是府中有密室藏身,二是事前逃走。”

杨素脸上不见开晴:“密室难寻,逃走不知去往何方,又如之奈何?”

“下官有办法查明。”姬威狠咬下唇,“用皮鞭撬开王妃、总管的嘴。”

“有理,就请姬大人拷问。”杨素急于抓到杨谅、杨秀,欣然赞同。

皮鞭上下翻飞,总管声声呻唤,殷红的鲜血点点飞溅。姬威下手又狠又重,抽一鞭问一句:“说!汉王藏在何处?”

王妃被兵士扭住不能上前,但她不住求情:“别打了,不要再折磨总管了,要打打我。”

姬威手不停,怒视王妃一眼:“打死他就会轮到你的,先与我绑了。”

于是,王妃被捆在柳树上。姬威面对总管:“怎么样,是否给你个喘息时间,让王妃尝尝皮鞭的滋味?”

“不要,千万不能。”总管仍不忘忠于主人,“只管打我一人就是。”

太阳冉冉升起,夏季的阳光格外明亮,皮鞭在空中闪光,像银蛇狂舞。总管的衣服已被抽飞,可见他遍体鳞伤,身无完肤,脸上一处处鞭痕压着鞭痕,眼部红肿,嘴角、鼻孔都流出了鲜血。但总管始终咬紧牙关,一字不吐。

杨素显出焦躁,姬威也就愈加发狠。命人端来一盆盐水,皮鞭蘸一下抽一下,而且是劈头盖脸,越抽打速度越快。总管痛得如撕心裂肺一般,止不住杀猪般嚎叫。

王妃看着实在不忍:“不要打了,我说。”

姬威并不停鞭:“王妃既然体谅下人,就请实说吧,讲出后我自会住手。”

王妃担心总管性命不保,只得明说:“汉王与杨秀业已出城?”

“胡说!”姬威不信,“他并不知五更围府,焉能预先出逃。”

王妃瞄一眼杨玄感,赶紧移开目光,她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连累报信的恩人,但一时又无言以对。总管及时接过话来:“太子派人对杨勇下毒手,自然不会放过汉王,我家主人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与杨秀结伴出逃又有何奇怪?”

王妃接上一句:“看来汉王果有先见之明。”

姬威相信了,但手中皮鞭照抽不止:“说,逃往何处?”

“汉王匆匆逃离,未及交待,我委实不知。”王妃不肯说明去向。

姬威冷笑:“不说清下落,我就打死这个老奴才。”鞭雨纷飞,姬威下手更狠了。

杨素担心杨谅逃远:“姬大人,这样拷问下去,何时能有结果,莫如四门询问,岂不方向立知。”

姬威一听,感到有理,随即同杨素、杨玄感带一队马军去往城门。问过南门来到东门,守门统领回答:“半个时辰前,曾有两员偏将,持兵部令箭出城。”

杨素抬手就是一耳光:“一派胡言,老夫何曾发过令箭,何曾派人出城?”

姬威已自生疑:“国公爷,莫不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偷去令箭也是有的。”

“这万万不能。”杨玄感接话,“国公府戒备森严,外人如何进得去?”

杨素亦认为不可能:“兵部令箭藏处隐秘,外人不晓,便偷亦无从下手。”

杨玄感怒视东门统领:“那二人所持定是假令箭,将你骗过出城。”

“小人验看无误,方才打开城门。”统领分辩。

“算了,现在顾不上治你的罪。”杨玄感对杨素提议,“父亲,赶快派人追赶吧,也许能擒回逃犯。”

杨素分派姬威:“你带一队马军,立即出城向东追寻。”

姬威心存疑团,不愿领命:“这,一则漫无目标,二则已过半个多时辰,只恐追亦无望。”

“马不停蹄,快马加鞭,只管穷追就是。”杨素是撞大运的心情,“出发。”

姬威不敢违抗,只得领兵出城。

折腾了大半夜,杨素一无所获地回转府邸。炽烈的阳光刺得他头晕眼花,他昏沉沉地进房,跌跌撞撞地瘫坐在椅子上。

杨玄感近前关切地说:“父亲一夜未眠,过于劳累,快去卧室休息吧。”

杨素支撑起身子,恶狠狠地注视着儿子一言不发。

杨玄感觉得父亲神情有异,不是好兆头,便想溜之大吉:“父亲需要休息,孩儿也疲困难支,不再打扰,告退了。”

“站住!”杨素打雷似的猛喝一声。

“父亲为何发火?”杨玄感像钉子一样钉住了,不敢再动。

“跪下!”杨素又厉声吩咐。

“父亲,孩儿并未做错什么呀!”杨玄感心中已明白几分。

杨素晃晃悠悠站起身,抬腿狠踹一脚:“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杨玄感从地上爬起:“父亲不该无故打骂孩儿。”

“你以为我已老迈昏庸吗?你那点小聪明还能瞒得了我?为父费尽心机扶保杨广登基,还不是为我杨家世代荣华富贵。可你竟不识好歹,暗中与我做对,向仇敌通风报信不算,还盗出令箭助他出逃,你这不是拆我的台吗!留下你这叛逆,早晚要连累我全家性命难保。”杨素抽出壁间宝剑,狠狠地向杨玄感当胸刺去……

第二十六章 争媚绮春院

公元604年七月,大隋仁寿四年一个明朗的夏日,朝阳的金光把武德殿照耀得辉煌灿烂,杨广的登基大典在隆重举行。文臣武将,分班恭立,静鞭三响,整个大殿肃穆无声。三十六岁的杨广,居高临下,慑人的目光缓缓移动。梦寐已求的夙愿终于得偿,怎不令杨广踌躇满志。君临天下,执掌举国生杀大权,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切城池、珍宝、美女莫不尽为己有。这种占有欲和支配欲的最大满足,只有他才能体验到。三十六岁,精力旺盛,血气正刚,他感到周身有使不完的劲。他发誓要成为一代英主,要成为大有作为的皇帝,要做些轰轰烈烈的壮举,要让青史留芳,要让后世盛誉。

杨广威严地巡视着下站的大臣,百官们对他这位新君诚惶诚恐,敬畏之情显而易见。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在杨素身上时,顿觉颇不自在。但见杨素不住东张西望,与他对视毫不回避,完全是一副志骄意得的模样。杨广心下不喜,暗说你杨素功劳再大总是臣子,怎能对朕如此傲慢无礼!自己新登大宝,断不可放纵骄惯杨素。功臣权势过大,必定危及皇位。俗话说彼一时此一时也,人际关系从来都是这样奇怪,杨广、杨素这一最牢固的同盟,本无利害冲突,就这么一闪念,便在杨广心头埋下了猜忌的种子。

仪式是庄重而热烈的,内容也是丰富多采的。大赦天下,百官晋爵,改元大业,册封萧妃为皇后,立晋王杨昭为太子……在加封的百官中,有一个人是令杨广颇费心思的,他就是杨玄感。即便在此时此刻,杨广心中仍然犹疑,昨日下午,关于杨玄感的那场争论,而今又浮现在杨广眼前……

昨天,筹备登基大典,杨广亦忙得不可开交。如何分封百官,使他煞费苦心。他在御书房中正自烦心,姬威不顾刘安阻拦闯入进见。

杨广对于姬威未能擒获杨谅、杨秀颇为不悦,但姬威扼杀文帝、杨勇立有大功,所以对姬威格外高看一眼,对姬威闯入非但不怪,而是和颜悦色地问:“姬将军有何事启奏?”

“殿下,杨谅、杨秀出逃原因,末将业已查明。”

杨广摆摆手:“本宫已是说过,杨谅畏罪潜逃,不再追究你与杨素的责任。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杨谅迟早也要归案,姬将军不必再为此忧心。”

“不,殿下,此事关系重大,末将不能不奏明。”姬威一语破的,“杨谅出逃,皆因杨玄感做了手脚。”

“杨玄感?他本杨素之子,不可能。”杨广不信。

“殿下,属实是杨玄感向杨谅通风报信,并送去令箭,才使得杨谅、杨秀骗开城门。”

“将军可有证据?”

姬威顿了一下:“末将推论不会有错。”

“想当然怎能作为证据!”杨广挥手,“你下去吧,本宫还有大事要办。”

“殿下,无论如何容末将把话说完。”姬威执意不肯下去。

杨广想了想,只得耐住性子:“好,你且奏来。”

“谢殿下。”姬威连珠炮般说下去,“兵部令箭,至关重要,杨素岂能不严加防范,外人焉能盗得出去?莫非杨玄感……”

杨广似乎动心,在认真地静听。

“再者说,”姬威继续抛出他的推论,“先皇病危之际,杨玄感与杨谅串通一气,携带圣旨出宫去召杨勇,只因宫门为我方控制,他无奈才交出圣旨。以此推断,杨玄感对殿下继位必不甘心,才有帮助杨谅出逃之举。家贼难防。”

杨广已觉姬威之言有理,但他又问:“将军的意思是不可重用杨玄感了?”

“非但不能加封,还应当机立断,除掉这个后患。”姬威就是为此而来。

杨广实感突然:“这样做如何向杨素交待?他毕竟功勋卓著。”

“当然不能明除,可以暗中下手。”姬威早有成竹在胸,“派亲信将他暗杀,人不知,鬼不觉,于殿下毫无妨碍。”

“此事……”杨广难以决断。

姬威见状主动请缨:“殿下若信得过,末将愿为效劳。”

“你?”杨广思考再三,“莫急,容本宫再作斟酌。”

姬威不甘心落空:“殿下,末将专后命令。”

“你且回房休息、候令。”杨广前思后想,委决不下,便传唤宇文述,请这位心腹智囊拿个主意。

岂料宇文述看法与姬威完全相悖:“姬威所言不妥,杨玄感交出圣旨,便立有大功,怎能不加封赏呢?”

“姬威言道,他交出圣旨,是不得已而为之。”

宇文述反驳说:“在仁寿宫门,杨谅要他当众作证,要他申明先皇确有废殿下再立杨勇的旨意,而杨玄感是不辞而别,不予出证,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他是心向殿下吗?”

“先生之言也有道理。”杨广对杨玄感仍有看法,“父皇病危之际,他与杨谅打得火热,这又当做何解释?”

“关于那时杨玄感的动向,我们只能推论他是和杨谅虚与周旋。”宇文述意味深长地劝道,“殿下,对杨玄感的态度,关乎杨素、杨约两位功臣、重臣的脸面。他弟兄保殿下继位立有殊功,若冷待杨玄感,岂不令他二人寒心。殿下行将即位,根基未稳,一切还要指靠杨素弟兄,他们握有重兵,万万不可令其失望,以免生出变故。”

这番话使杨广思路清晰了,宇文述的意思分明是,即便杨玄感确曾与杨谅有过勾搭连环,也要故做不知,暂不追究,而应对杨玄感加以笼络。

宇文述见杨广深思,又加一句:“殿下,要不惜高官厚禄把杨玄感拉过来,切不可推过去。”

杨广下了决心:“先生之言甚是,本宫让他出任一个地位高、职权大、又极荣耀的要职。”

“但不知是何官职?”

杨广一字一板:“礼部尚书。”

杨广从遐想中收回思绪,又把目光投向杨玄感。被加封为礼部尚书的杨玄感,面部表情异常平静,看不出有丝毫激动和感谢的神色。杨广未免有些懊悔,对杨玄感的加封似乎太重了。目光一转,杨广发现有个人不满地仰着头,一副大大咧咧玩世不恭的架势。这人身高八尺,豹头环眼,虎背熊腰,面目凶恶。杨广认出这位是宇文述的长子宇文化及,他与其父迥异。宇文述温文尔雅不失大儒风度,而他则地地道道的一介武夫。杨广明白,他是嫌官小而把不满毫不掩饰地外露。对于加封宇文化及太仆少卿这一官职,杨广本是按宇文述意见办的。如今宇文化及却当殿发泄不满,杨广有几分动怒,思绪不禁又飞回昨日下午的仁寿宫。

杨广同宇文述就杨玄感加封一事刚达成一致,宇文化及便在宫门外求见。刘安禀报后,宇文述甚觉意外。因为宇文化及十日前去并州访友,看望兵曹元礼,说定月余方归,为何这样快返回长安,而且急于求见杨广呢?宇文述不愧被人称为智谋过人,稍一思索,即已料到几分:“殿下,犬子回京,估计与汉王杨谅有关。”

杨广至为关切杨谅的动向,赶紧吩咐刘安:“宣他进见。”

宇文化及没想到父亲在场。他外貌丑陋,说话憨声憨气,形似愚钝,实则粗中有细。叩拜之后,杨广发问:“你要见本宫,有何大事?”

“秉殿下,杨谅、杨秀业已逃至并州。”

杨广看一眼宇文述,意思是说果然不出所料。他接下去问:“他二人有何动向?”

“小人即为报信而来,杨谅召集部属共议谋反。”宇文化及又加补充,“小人好友元礼亦参加了密议,但他良心不泯,告知小人连夜回京报信,望殿下速做决策,以扑灭叛逆之火于萌芽之中。”

宇文述插话问:“可知杨谅等辈密谋的详情?”

“据元礼告知,杨谅计划在十日内集结五万大军,然后南下渡黄河直捣潼关,进逼京师。”

杨广冷笑一声,没有开口。

宇文化及再次提醒:“殿下应抢在杨谅兵马集结之前,粮草未及准备之际,火速发兵进剿,给杨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打击。”

杨广又冷笑一声:“据本宫看来,你之所奏,分明是危言耸听,意在邀功请赏。”

宇文化及大为茫然:“殿下何出此言?小人星夜兼程赶回报信,所说千真万确,殿下切不可延误。”

谁料,杨广就是不以为然:“杨谅丧家之犬,逃命尚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狗胆谋反。本宫现正忙于登基大典,无暇顾及此事。”

“啊呀!殿下,杨谅反逆不可等闲视之,若不早做防备,一旦杀入秦川长驱直入,只怕皇位不保。”

杨广却是怒颜呵斥:“休再啰唆,退下。”

宇文化及愤而起身:“一片忠心竟成逆耳之言,看来你即位也是个昏君。”

“大胆!”杨广压住火气,“若不看乃父情面,定将尔斩首示众。刘安,赶他出去。”

就这样,满心想领功受赏的宇文化及,灰溜溜被撵出仁寿宫。

宇文述眼见儿子被赶出殿堂,竟会心地笑了。

杨广不解:“先生,本宫一气之下驱逐了令郎,你缘何不恼反倒微笑?”

“因为我深知殿下的一番苦心。”

“你能猜透我的心思?”

“管保一丝不差。”宇文述信心十足,“殿下是希望杨谅举兵反叛。”

杨广有些吃惊:“何以见得?”

“若依犬子之言,提前发兵进剿,未免有残杀手足之嫌。”

“你说下去。”

“待杨谅真的兴兵作乱后,天下尽知,殿下再适时出兵平叛,即为天经地义之举。这样杨谅即使被杀,亦是罪有应得,而无损殿下英名。”

“本宫不及早出兵,杨谅反叛倘若得手呢?我岂非坐失良机?”杨广又问。

“我想殿下心中有数,小小杨谅,区区一郡之兵,焉能与国力抗衡。只要天兵一到,叛军必望风而逃,生擒杨谅易如反掌。故殿下后发制人,待其树起反旗后再动,实明智之举也。”

“哎呀!先生真是周之吕望,汉之孔明,神机妙算,把本宫的心思全给看透,可钦可赞!”

“管孔之见,不值一提。殿下盛誉,实不敢当。”宇文述发自内心的称赞杨广,“倒是殿下,巧妙运筹,大智雄谋,定能从容驾驭百官,为一代英主。”

杨广听了这番恭维,心里分外舒坦,愈觉适才对宇文化及有些过分:“先生,令郎报信有功,本宫心中有数,明日金殿之上,定当授以高官。”

“殿下可否透露一下打算。”

杨广想,杨素之子杨玄感说定要封礼部尚书,宇文述之子也不能相差过于悬殊,沉吟一下:“授与他兵部侍郎如何?”

宇文述止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得泪花闪烁。

“看来先生还满意?”杨广问。

“殿下,这如何使得,万万不可。”岂料宇文述一口回绝,“犬子愚鲁,冥顽不化,只有蛮力,倘充做伍长尚可,兵部侍郎负有国家防务重任,他若受此封,岂不令天下人耻笑。”

“先生,本宫是为你着想,”杨广再劝,“还是让令郎屈就吧。”

“殿下为下官着想,下官更当为殿下为国家着想,我儿无德无能,不能让百官背后议论说三道四,更不能让国人落下笑柄,不能有损殿下天威。”宇文述为表示真诚,屈膝跪辞。

“卿真忠臣也。”杨广亲手扶起,也动了真情,“本宫登基之后,有先生这样贤臣辅佐,何愁国不富民不强,何愁本宫名不垂青史!”

于是,宇文化及被授与太仆少卿这一职级低又不显眼的小官。宇文化及有父亲压着,虽然不敢爆发,但心中大为不满,难免就要外露。而今在金殿之上,杨广看出宇文化及的不屑神态,心中核计,对宇文化及的封官是否偏低了?杨广这些念头俱是一闪而过,也未再深思。但是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对杨玄感和宇文化及的畸高畸低加封,却为他自己埋下了两颗仇恨的种子。

登基大典在经历了令杨广兴奋而又疲惫的繁文褥节之后,终于收场了。自今日始,杨广便称孤道寡了。其实他何曾孤,从金殿下来,后宫还有诸多佳丽在翘首以盼呢。

说起来,杨广堪称情种。对于临幸过的女人,他从不会弃如敝履。今日上朝之前,他便已交待王义,让这位亲信把自己的心上人分别安排进各个宫院。萧娘娘自不必说,云昭训与柳笛,宣华陈夫人,容华蔡夫人,年方二七的娇小美女梦秋,甚至连元妃的侍女小桃都未忘记。这便是杨广即位之初的六宫嫔妃。

热浪袭人,杨广乘坐的凉轿穿行于柳陌花荫之间。尽管文帝生前崇尚节俭,皇宫并不奢华,但毕竟比东宫太子府要富丽气派。红花绿树,碧水蓝天,朱楼金瓦,这一切无不令杨广惬意。因为这一切都属于他了,由他任意支配了。主宰一切的愉悦,不是所有人都能体验到的,只有身为一国之主后,才能得到这精神上的满足。

凉轿业已进入后宫庭院,刘安不能不请旨了:“万岁,但不知去哪处宫院?”

杨广一时竟难以做出抉择。说心里话,六宫美人此刻他都想见到。想听到她们燕语莺声的祝福,柳软香飘的叩拜,肉融骨化的亲昵。他不觉反问刘安:“你看呢?”

“恕奴才斗胆直陈,大宝初登,极庆之日,自当先去见见皇后。”

“有理,有理。”杨广传旨,“驾临永安宫。”

原来,昔日独孤后的居处,而今是萧娘娘的正宫。凉轿直奔永安宫而去,骄阳当顶,薰风送热,杨广微微眯起双眼,恍惚间觉得甬道边花丛一动,飘然现出一位美人来。

刘安何等机警,以身拦阻来人:“什么人,鬼鬼祟祟,意欲何为?”

“万岁,奴婢奉云妃娘娘之命,在此恭迎圣驾。”阻路的是柳笛。

杨广见柳笛身着半透明的薄纱裙,胴体隐约可见,香肩外袒,酥胸半裸,眼波传媚,煞是迷人。想起与云妃、柳笛在一起联床欢会,二女逢迎,其乐无穷,立时动心,满口答应:“好,好,告知云妃,香汤沐浴,孤去皇后那里坐坐就来。”

“万岁莫被萧娘娘裙带拴住,叫我们主子奴才空自倚门相望。”柳笛自持与杨广曾有鱼水之欢,奏答时甚为随便。

杨广一点儿不怪,笑吟吟应允:“放心,朕一准去,在你们宫院用晚膳如何?”

“谢万岁!”柳笛不辱使命,兴高采烈去了。

永安宫内,张灯结彩,所有殿堂,装饰一新。圣驾将至,早有太监飞步传旨,王义先行迎出院门外,萧娘娘引众宫女在殿门接驾。皇后金冠,衬托出萧娘娘的鹅蛋脸儿越发丰艳俏丽。与为太子妃时相比,果然大不相同,堪称国色天香。杨广甚爱甚喜,双手搀起:“梓童免礼,你我结发夫妻,何需如此认真。”

“不然,国法岂可偏废。”萧娘娘躬身退后半步,请杨广先行。

杨广携起萧娘娘玉手:“孤与梓童并肩,有何不可。”

杨广初即帝位,萧娘娘新为皇后,二人兴高采烈,无不喜形于色。杨广亲手为萧娘娘剥了一枚黄桔:“梓童,愿你我此后永远甜甜蜜蜜。”

萧娘娘起身致谢:“愿万岁福寿绵长,大隋河清海宴。”

“借梓童吉言,定当国泰民安。”杨广站起身,拉出了要走的驾势。

萧娘娘见状问:“万岁莫非尚有国事未了?”

“非也。”杨广信口扯谎,“朕要去御书房观书。”

萧娘娘有些情意绵绵:“万岁今日登基大典,龙体劳顿,就在妾妃处歇息半日吧。”

杨广眼望萧娘娘秀色可餐,甚为爱怜,但想起已应承柳笛,又不能不去云妃那里,便狠狠心说:“梓童,先帝一生勤政节俭,朕方为君主,自当打下勤勉根基,养成上进习惯,若陷在脂粉阵中不能自拔,岂不有失天下臣民所望。”

萧娘娘也知杨广嗜好读书,身为皇后,自当做端庄贤淑的表率。她不好过分多情,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杨广走了。

王义作为亲信长随,同杨广一起离开,刘安自然也就上不得台盘了,未免有一种失落感。尽管刘安已被封为大内总管,成为第一号太监,但他明白,自己的地位远不如王义,因为王义是杨广从东宫带来的亲信心腹。王义自小便在杨广身边,相比之下,同杨广的关系自然要略逊一筹。忌妒产生仇隙,刘安眼望杨广与王义边走边谈,怨气堵塞胸膛,禁不住连声冷笑。

萧娘娘感到刘安不正常:“你这是何意?”

刘安欲擒故纵:“娘娘,奴才该死,不知不觉笑出声,有失体统,下次不敢。”

“还想骗过我吗?”萧娘娘正色逼问,“说,为何发笑?”

“娘娘,奴才不敢讲,惟恐万岁怪罪。”

“说,一切自有我做主。”

“那奴才就甘冒欺君之罪了。”刘安把杨广底牌捅出来,“适才来永安宫路上,柳笛拦住万岁撒娇做媚,万岁答应去云妃处同进晚膳,自然是在那里过夜。”

“这个不要脸的贱婢!”萧娘娘的醋坛子被打破了,这是女人最敏感的事,怎不令她气冲牛斗!身为皇后,她又怎能容忍云昭训将新皇帝头一夜霸占。决不能开这个头!萧娘娘想,千里长堤,溃于蚁穴,这口子一开,以后就管束不住了。要给杨广立个规矩,打定主意,气呼呼起身便走。

刘安明知故问:“娘娘,尊驾何往?”

“去找云昭训那贱人算帐。”

“唉呀娘娘,见了万岁,千万莫把奴才交待出去。”

“何消你嘱咐,多嘴,我自有道理。”萧娘娘出宫门,登上了碧纱凤羽安车。

绮春院内好一番忙碌景象,云昭训、柳笛指挥宫女们在突击装点宫室。馥郁飘袅的瑞脑香,与盆中的芍药、牡丹花香交汇。醒目处红绸结彩,宫灯下流苏逶逸,新地毡眩人眼目,一切都充满喜庆气氛。而今的绮春院,犹如皇帝大婚的洞房。云妃对于杨广此次临幸是至为看重的,认为这是能否夺宠的关键一步。她与柳笛彼此心照不宣,如今只能合力讨好杨广。要让新皇在绮春院留下最美好的记忆,让天子永远渴念在这里的销魂时刻,如同在君王身上系条无形的绳索,无论万岁爷走至何处都能被这绳索拉回。

“来了!来了!”一宫女如飞跑入报信,她是奉命在宫门瞭望的。

云妃赶紧又在脸上重匀一下脂粉:“快,准备接驾。”

柳笛抢着向云妃鬓边插上一朵花:“娘娘如花似玉,万岁一见管保龙心大悦。”

说着,云妃在前,一行如花云柳阵急趋宫门。八名宫女个个齐整,人人娇艳,加上柳笛,十位美女组成了一幅色彩斑斓、花团锦簇的画图。

云昭训心花怒放步下玉阶,萧娘娘恰好下车进入宫门。云妃立刻一怔,脸上的媚笑登时凝固,说不出的无限尴尬。

萧娘娘冷冷地问:“云妃,如此精心梳妆巧打扮,可是专为迎候我呵?”

“啊,是的。”云妃马上感到不妥,“不,不,贱妾不知娘娘凤驾光临。”

萧娘娘入殿坐定,左顾右盼:“怎么不见万岁,他藏身何处?”

“回娘娘,圣上未曾驾临绮春院。”

“哼!”萧娘娘冷笑几声,“不是柳笛半路拦驾逼万岁临幸吗?”

“奴婢不敢。”柳笛跪倒在地,她斜一眼刘安,不服地申辩,“万岁要去哪里,腿在他自己身上,岂是奴婢所能左右的。刘公公,您睁大眼睛仔细瞧,万岁何曾在此?”

萧娘娘向刘安射去探询的目光:“刘安,这是怎么回事呀?”

刘安附在萧娘娘耳边:“万岁总要装装样子到御书房晃一下,放心,说不准就要到了。”

这里话未落音,宫门外传来王义的喊声:“万岁驾到,云妃娘娘接驾呀。”

杨广兴冲冲跨入绮春院,满心喜悦要与云妃、柳笛欢乐一番,待见萧娘娘为首,云妃在后迎出时,大为意外。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掩饰住内心的惶恐,先后搀萧娘娘、云妃平身,笑容可掬地对萧娘娘说:“梓童这一转身的工夫就到了绮春院,你们姐妹之间,多走动走动也好。”

萧娘娘可是揪住了杨广的小辫子:“万岁不是去御书房用功吗,怎么迷了路?”

“梓童取笑了。”杨广设法自圆其说,“浏览一阵史书,头部甚觉不适,朕便出来散步,信步来到这里。”

“万岁,怕是柳笛使的勾魂术吧?”萧娘娘脸上始终是冷色。

杨广看看刘安,心中暗恨,哪肯承认:“梓童倒会开玩笑。”他感到这场合实在难堪,不如溜之大吉,便又说:“你们姐妹好好亲热一下,朕再去别处走走。”杨广转身,逃命般匆匆离开。

云昭训眼见杨广躲灾似的去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眼神中饱含无奈和幽怨。柳笛则是恨意外露,冷冷地漠视着萧娘娘与刘安。

“你们听着,”萧娘娘决心再训诫一番,“身为后妃者,要先为龙体着想,不可纵欲献媚取宠。万岁在何处宫院过夜,自有我安排。尤其是为奴者,侍候主子也就是了,若再不识进退,小心我敲断她的狗腿。”

云昭训满怀不满,也不敢不应声:“妾妃记下了。”

“起驾。”萧娘娘吩咐一声。

刘安伸手搀扶,云妃装出笑脸率众相送。待凤羽安车走远,云昭训回到殿内,扑倒在床上号啕大哭。

柳笛则恨恨地说:“欺人太甚#旱不定哪天我拚一死,和萧娘娘同归于尽。还有那个刘安,都是他坏的事,我非出这口恶气不可。”

凤羽安车又穿行于花荫树影中,驭车太监请旨:“娘娘,是否回宫?”

刘安不等萧娘娘回答,便提醒道:“娘娘,万岁下个目标是宣华夫人,亦当未雨绸缪才是。”

“去宜春院。”萧娘娘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杨广立下规矩,若不打下好底,日后便不好约束了。

宣华夫人懒散地歪靠在床头,宫女们三番五次问安,她也不作声。文帝去世后,她一直郁郁寡欢,她是个重情义的女子。文帝虽老,但对她有知遇之恩。几年来同床共枕,文帝对她宠爱有加,情深意笃。所以,当她被杨广压在身下曲意承欢时,总是如梗在喉,总觉愧对先皇。每与杨广交欢一次,她都有罪孽加深一分之感。因此,她从内心里不愿杨广来光顾,甚至希望杨广能忘掉她,使她能过个安生日子,以免在心灵的痛苦中煎熬。

萧娘娘突然来到宜春院,宣华夫人甚觉不安。因为自杨广即位后,她二人尚一直未曾谋面。昔日她为文帝妃时,萧妃进宫曾不止一次对她以母妃之礼叩拜。而今自己又为新皇所宠,身为偏妃,自然要大礼参拜正宫国母萧娘娘。前后相比的巨大反差不说,单就女人细腻的内心世界来讲,她实觉无颜见到萧娘娘。同一女儿身,先后被拥入父子二人的怀抱,虽说是君命难违,可作为杨广发妻的萧娘娘,一定把自己看成下贱货,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勾引她丈夫下水。她满怀不安与羞愧去跪迎这位往昔的儿媳、今朝的国母。

萧娘娘话冷如冰:“平身回话。”

宣华低着头不敢正视萧娘娘:“妾妃本欲今晨去娘娘驾前请安,只因身体不适,不敢以带病之身去参凤驾,还望娘娘见谅。”

“生受不起。”萧娘娘依然没好气,“宣华夫人。”

“贱妾在。”

“我要提醒你。”萧娘娘开板就训,“你曾以身服侍先皇,当今万岁血气正盛,你休要装模做样勾引他。”

“娘娘,贱妾怎敢。”宣华分辩,“陪伴圣驾系君命难违,实出无奈,乃不得已而为之。”

“住口。”萧娘娘根本不想听她分争,“奉劝你要珍惜名声,你倒是无所谓了,哪怕让人在背后戳手指头。可万岁初掌乾坤,不能为你背黑锅。”

“娘娘,自先皇去世,妾妃已心如死灰,哪有半点春心。心迹难明,只有一死以证。”说着,向殿柱一头撞去。

刘安手疾眼快,一把拉住:“夫人不可轻生。”

“好啊,你来这一手!”萧娘娘明白,宣华真要碰死,杨广定然不依,告诫道,“你要以此来陷害我吗?休想,给我老老实实活着,胆敢再寻短见,我定要诛你九族。”

宣华一听几乎昏厥过去:“天哪!我可怎么办?活又活不得,死又死不成。”

宫门外,传来了王义的喊声:“万岁驾到,宣华夫人接驾呀。”

刘安不觉得意地看了萧娘娘一眼,意思是说怎么样,我刘安料事如神吧。

萧娘娘起身出迎,宣华夫人略为整理一下衣裙,跟在萧娘娘身后。

杨广兴冲冲进了宜春院,在院心与萧娘娘当头相遇,脸上泛起复杂的表情。他有些不悦:“想不到又在此与梓童不期而遇。”

“这也算是缘分吧。”萧娘娘并不退缩。

“朕是来看看宣华夫人。”杨广不再掩饰。

“妾妃也是。”萧娘娘一句不让,“我二人同侍万岁,情同姐妹,来叙叙情谊想来无可非议。”

杨广不肯放弃进攻:“宣华满面忧伤,泪痕犹存,该不是梓童造成吧?”

萧娘娘岂肯退让:“据妾妃所知,她是思念先皇而感怀,因为她曾为先皇宠妃。”

“你!”对于萧娘娘当众揭短,杨广确实动怒了,“你太过分了。”

“万岁,妾妃是为您着想,不得不提个醒儿,天下女人甚多,后宫不乏佳丽,何苦非钻牛角尖儿,非做令人难堪的事。何况宣华亦对妾妃剖明心迹,她心念先皇,不愿背后被人指点,愿万岁自重。”

“你!”杨广把脚狠狠一跺,转身气呼呼走了。

宣华见状,只有掩面哭泣。

萧娘娘惹恼杨广也觉不妥,但事已至此,也不能服软。听到宣华哭,愈加迁怒于她:“嚎什么!都是你这丧门星,害得皇家不宁,快闭住你的臭嘴。”

宣华只得强忍悲声,硬咽回去。

萧娘娘无心再坐下去,临行对送至院门的宣华再次发出威胁:“你若再敢狐媚皇上,我就剜去你的眼,敲掉你的牙。”

御书房内,杨广的气无处发泄,把案上的书一古脑儿全推落屋地。

王义逐一拾起,放好:“万岁当制怒,气大伤身哪。”

“你都看到了,娘娘她太过分了。”杨广越说越气,“我,我废了她!”

“万岁不可轻言废立,国母乃国本。”王义耐心相劝,“其实,皇后的苦心不难理解,她所做亦确为万岁着想,只是方法欠妥,言词过激。”

“怎么,你也帮她说话?”

“奴才既蒙万岁信任,就当据实相告,不能以假话骗您。后宫之事,应由萧娘娘主政。万岁喜欢到哪院过夜,也该同萧娘娘打个招呼。”

“朕身为天子,此事怎能受制于人?”

“皇家也是夫妻,万岁登基大喜之日,理应与萧娘娘畅叙心曲,琴瑟合鸣。万岁却借口观书,溜到云妃处,怎不令萧娘娘伤心。”王义顿了一下,“恕奴才冒犯,今日之事,实乃万岁亏理。”

杨广不言语了,陷入沉思中。

王义深入再劝:“万岁,看看皇后吧,今夜在永安宫为宜。”

杨广不耐烦地回绝:“朕哪儿也不想去。”

永安宫内,萧娘娘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显得格外烦躁不安。方才行使了皇后权威固然心理上产生了快感,但想起为此开罪了杨广,那一点愉悦便烟消云散。她派人哨探过了,杨广仍赌气呆在御书房中。这大热的天,若憋坏了身子如何是好?她心疼了,也担心杨广从此记恨自己。

刘安极善察颜观色:“娘娘,莫如去把万岁接到永安宫来。”

“要接你去。”萧娘娘一时放不下架子。

“此刻奴才见了万岁,还不被骂个狗血喷头。”刘安哪敢去捋虎须。

萧娘娘权衡再三,另派个太监到御书房去请杨广。少时,太监无功而返。萧娘娘又不肯服软,一时也无主意。眼见得落日为远山吞没,黄昏的帷幔披上皇宫。对杨广的关心,使萧娘娘又别出心裁,她命刘安以安车载上梦秋,一直送入御书房。刘安未敢入内,只在门外候信。

梦秋如轻风彩雾般飘到杨广面前,倩笑娇声:“万岁,时当酷暑,不可过于劳累,请到妾妃院中休息,晚膳业已备好。”

杨广揽祝糊腰肢:“你小小年纪,却甚多情,倒敢主动拉朕去临幸。”

“妾妃可没这个胆量,这是萧娘娘的一番美意。”

“是她。”杨广推开梦秋,“你且回宫去吧,朕今晚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御书房过夜。”

“万岁,何苦呕气呢,岂不辜负这一刻千金的良宵。”梦秋再次靠在杨广身上。

杨广再次推开:“莫再纠缠,回宫。”

梦秋见杨广态度僵冷,被闪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默默退出。

这一夜,杨广未能成眠。他哪里看得下书去,心中反复盘算,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吗?也不能随心所欲吗?杨广自成人以来,度过了第一个没有女人的夜晚。

第二十七章 被俘苍岩山

淡淡的乌云涂抹在广瀚的苍穹,点点滴滴时断时续的雨星,无声地飘落在并州大地。黄河之东的太原城,瑟缩在薄薄的阴霾中。西门外那数不清的五颜六色的旌旗,那犹如庄稼地般望不尽的刀枪,那偶尔引颈长嘶的战马,都给这古晋大地增添了几分凝重。五万大军,数十员战将,顶盔贯甲,整装待发足有一个时辰了。然而,并州总管府内,关于如何进兵,实现什么战略意图的争论,依旧没有结果。

杨谅的汗水,从金盔内流下脸颊,阴雨本已使暑热退避三舍,然而心火却烧得他热汗淋漓:“别争了,本王决定,兼用王兄杨秀与司马皇甫诞二策,东出西进,两路并举。”

“千岁,万万不可。”皇甫诞恳切再谏,“我军五万,并不为众,分之更弱,理当倾全力直指关西。再者,我部将士,族属多在秦川,西进乃将士所盼也,必会拼死效命,则胜券稳操,指日可下长安。”

“不妥,此乃下策。”杨秀坚持己见,“杨广兵强势盛,当避其锋芒,不可行以卵击石之蠢举。王弟当以黄河之险布防,以少量兵力阻止敌军渡河,而我五万大军,东出娘子关入井陉尽掠燕赵之地。待有此巩固之后方,征山东、河北之丁壮,我军可增至五十万。那时军威浩浩,粮秣丰盈,西征方保全胜。”

皇甫诞针锋相对:“西进!”他的支持者也都同声附和。

杨秀寸步不让:“东征!”赞成杨秀意见的亦大有人在,纷纷表示看法。

在场的显要人物中,惟独兵曹元礼一言未发,他在静观事态的发展。

杨谅被皇甫诞、杨秀几乎吵昏头,他见元礼守口如瓶,便想听听他的想法:“元将军,你尚未发表高见。”

“在下不胜惶恐,千岁垂问,敢不直陈拙见。”元礼早已心中有数,“博采两策之长,诚为上策。优势兼顾,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杨谅听得频频点头,也更加拿定主意:“本王决心以定,两路出兵。”

太原城头,杨谅一身金甲英姿勃勃,面对城下五万将士,慷慨陈词:“大隋不幸,奸佞得势,杨广弑父霸母,杨素之辈助纣为虐。我等皆热血男儿,怎能容忍魑魅魍魉倒行逆施。今本王迎天顺人,高举讨逆大旗,为天请命,解民倒悬,神明庇佑,将士用命,定将势如破竹,直取长安。那时,各位皆开国元勋,本王当不吝封侯之赏。”

五万之众,同声欢呼:“愿随汉王讨贼,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攻克长安,生擒杨广,为先皇祭灵,拥汉王登基!”声震原野,牵浩雷霆滚动。

杨谅为这声势感染,鼓舞,眼噙泪花,向大众深深一躬。

城下又复欢呼:“汉王万岁!汉王万岁!”

杨谅激动地跳上女墙:“将士们,昔日汉高祖芒砀山斩白蛇起事,曾作《大风歌》。今我作出征歌以壮军威。”随即,杨谅便自编自唱起来:

旌旗猎猎壮舞东风,

战马啸啸嘶烈长空。

军威浩浩气吞环宇,

刀枪铮铮铠甲鲜明。

壮士英豪儿郎奋勇,

铁流滚滚直捣帝京。

生擒杨广大获全胜,

复我大隋国祚重兴。

杨谅歌毕,将士又复高呼万岁!欢声雷动,气势如潮。

于是,杨秀引兵两万出井陉,去夺取燕赵之地。而杨谅自领三万人马,与皇甫诞、元礼等一起南下蒲州,兵锋直指潼关。

杨谅反叛兴兵的急报,很快传入京城,呈到杨广手中。这位新君闻报大喜,次日早朝,即将此事晓谕文武百官,并诏告天下。杨广垂问众臣:“朕决定发兵进剿,平息叛乱,以保黎民安生,不知哪位将军愿代朕出征?”

杨玄感抢先答话:“臣受万岁龙恩,正思图报,愿引兵平叛。”

“卿之忠心可嘉,然礼部公事繁杂,不能无人主政。”杨广当然不会把兵权交与他,真要让他为帅,战场上他突然倒戈,与杨谅合兵,只怕长安便难保了。

宇文化及急于立功:“末将愿领兵东征,万岁已知杨谅身边有臣内应,里外夹攻臣保必获全胜。”

杨广知道如何使用宇文化及:“将军勇猛无敌,又有内线,可为前部先锋。至于这统帅嘛……”他的目光落在杨素身上,已不言自明。

杨素偏偏故做懵懂。他心中打的算盘是,自己为杨广登基立下首功,如今年岁已大,该享享清福了。行军打仗诸多辛苦不说,刀枪无眼,万一有个闪失,这富贵荣华岂不全都落空。

而杨广的想法,却是杨素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杨广觉得像杨素这样功高权大的臣子,对自己是最大威胁。让他带兵出征,若意外战死,也就省却不少麻烦。不然也折腾他一番,或许感受风寒大病一场,也能折折寿数,早去心病。因此,他盯住了杨素:“杨爱卿,你看何人为帅相宜?”

杨素岂能不知杨广要他领兵,但他就是不往自己身上说:“万岁信任,老臣举荐一人,李渊李将军骁勇善战,足智多谋,可为统帅。”

杨广决心不让杨素滑过去:“李将军亦在朕考虑之中,他毕竟官职略低,可为副帅,至于这主帅嘛……”

杨素见杨广目光盯住自己不放,心中腾起不满。暗说我为你杨广够卖命了,这次定然不去,便又奏道:“老臣再举荐一人。”

杨广不容他再说下去:“杨爱卿,朕看这元帅是非你莫属了。”

“万岁,老臣恐难胜任。”杨素抛出理由,“老臣年事已高,且乘马踏镫便腰痛难忍。”

“不妨,朕特许你乘车。”杨广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卿年高智广,战无不胜,由你统帅,朕才放心。且指挥不需上阵冲杀,只是坐镇中军运筹而已。就这样决定了,今日点兵,明日出征,朕到灞桥为杨卿饯行。”

杨素还能说什么,只得跪下:“谢主龙恩。”

马蹄声踏踏,黄尘滚滚,杨素统帅五千马军,全速向潼关推进。边报一日数至,杨谅叛军已抵达黄河岸边,正准备横渡这浑浊的天堑。杨素所部,必须及时赶到南岸布防,以便阻击。此刻,杨素脸色异常难看,紧绷着铁青的双唇一言不发,心潮确像黄河水一样湍急激荡。他实在难以理解,杨广为何一定逼他出征。他更不明白,杨广为何不调动足够的兵马?金殿之上,杨素提出,至少要十万兵力方保获胜。而杨广则说,杨谅不过纠集乌合之众,号称五万,实际不过一两万人,坚持发兵五万即可。而这五万人马,真正归杨素指挥的仅这五千马军。另外四千五百人,则由李渊管辖。特别是当杨素要宇文化及为副将时,杨广竟断然拒绝,却派宇文化及为李渊部先锋。不只如此,杨广还钦定了行军路线,令李渊部先行出发,经河南进河北,对付杨秀部叛军,以确保燕赵之地。而令杨素来潼关迎战杨谅主力,以五千人马,与杨谅三万大军抗衡。杨素想,这不是以卵击石吗?这不是让自己送死吗?杨广会这样绝情吗?自己为杨广继位可说是费尽心机不遗余力了,杨广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呢?杨素前思后想,没有答案。

斜阳为黄河水镀上了一层金箔,涛声依然如雷,浊浪不时湍掉一片河岸,泥土塌入水中时轰然作响。杨素收回思绪,他要面对现实。此处距渡口尚有五十余里,如果此刻杨谅抢渡黄河,那就将如黄河决堤,其势不可阻挡。再欲堵截,只能是梦想。为了胜利,必须抢先在渡口布防。他回头望望疲惫的队伍,狠狠心再传将令:“全速前进。”军令如山,尽管战马已汗如水洗,将士们又频频挥动马鞭,马蹄荡起的烟尘,遮蔽了晴空,天地混沌一片。

风陵渡,背后山野苍茫,面前黄水如海。此处河流平缓,是山西去往豫陕的惟一渡口。杨谅三万大军,全都拥挤在河岸上,队形有些混乱。

皇甫诞征集了数十条战船,来到杨谅马前报告:“千岁,渡船与船工业已准备停当,请下令分批渡河。”

杨谅正注目向南岸观望,没有回答,而是自言自语地发出疑问:“怪哉,对岸为何无一丝动静,不见一兵一卒?莫不是敌军设下了埋伏?”

元礼明白官军尚不及布防,为延误叛军进攻,便顺着杨谅的意思说:“千岁之言有理,我军莫要钻入敌军口袋。”

“你们未免过于小心了。”皇甫诞有几分焦躁,“我已派人哨探过,对岸空虚,正是我军渡河的大好时机。”

“只怕未必。”杨谅自有主张,“渡口对面即是潼关,杨广焉能不加提防?守敌焉能不来设防?本王看其中定有阴谋。皇甫将军,你派出的探马深入对岸多远?”

皇甫诞说来不够气壮:“千岁,末将派人在渡口询问了船工,他等俱道是对岸无一兵一卒。”

“这如何使得。”杨谅愈发感到自己判断有理,“立刻派人过河打探,速将军情报来。”

皇甫诞哪敢再说,高诺领命,飞马而去。

静悄悄,风陵渡南岸犹如无人世界。以往熙熙攘攘的渡口,如今一片空寂。摊贩不见了,过客消失了,仿佛一阵风吹去了人间生气。四名步探小心翼翼,缩头探脑,试探着向前。似乎到处都隐伏着危机,好像随时都会射来暗箭。杨谅关于有埋伏的判断,使他们未探先惊。走起来如履薄冰,进一步似临深渊。过了一袋烟的工夫,他们前进约一里路左右,便像丧家犬一般,漏网鱼一样,匆忙返回了北岸。

皇甫诞再次来到杨谅马前:“千岁,步探回转,南岸非但无一兵一卒,而且杳无人迹。”

杨谅转问元礼:“你看这是何种兆头?”

元礼的用意是延缓叛军渡河,不假思索地说:“情况很不正常,若无敌军埋伏,为何不见商贾行人?愚意以为,千岁论断有理。”

杨谅更觉得意:“我早说过,敌人必有埋伏,以致路断人绝。”

皇甫诞此刻也觉二人之言有理,但他仍另有见解:“千岁、元将军,难道只因担心有埋伏便不渡河?如此我们何时方能攻取长安?”

“皇甫将军,我们总不能明知是口袋,偏偏往里钻吧?”元礼反驳。

皇甫诞又作假设:“若是敌潼关守备知我军到达,下令禁绝渡口通行,而致南岸不见行人,我等误认为埋伏,岂不坐失渡河良机。”

“可是,万一你的假设错误,敌人真有伏兵,我们岂不是去送死吗?”元礼又加反驳。

杨谅倾向很明显:“元将军之言有理,皇甫将军可敢担保无埋伏?”

“这……”皇甫诞迟疑一下,“末将不敢。”

“着哇,既如此,你为何一再主张渡河?”元礼有意挑起杨谅疑心,“皇甫将军该不是杨广的奸细吧?”

“你?”杨谅果然中计,半是怀疑半是凶狠的目光直逼皇甫诞。

“千岁,末将一片忠心,为的是早日兵下长安,至于渡河与否,自有千岁做主,何必无端生疑。”皇甫诞已觉寒心,“此后末将不再进言就是。”

杨谅鉴于无凭无据,且正用人之际,也不好处罚皇甫诞,可他一时也没了主张,便求计于元礼,“元将军,你看我军当进当退还是就地扎营呢?”

元礼未及答话,南岸腾起冲天的黄尘,那黄龙般的尘雾,挟带着风势铺天盖地滚滚而来。房屋、道路、树木全被笼罩,弥漫了大半个天空。风尘稍落,杨素的帅旗现出上端,遍地马军,如风暴扑向渡口。那气势,似乎要把整个黄河都吞掉。

元礼故作失色:“哎呀!不好,杨广大军就要杀过黄河了。”

杨谅已自惊慌:“元将军,这便如何是好?”

“幸亏千岁英明未曾渡河,否则势必全军覆没。”元礼赞后又说,“为今之计,当避敌锋,确保实力,不如暂时退回太原。”

皇甫诞忍不住抢话:“千岁,不能退兵,将士们随您起事,为的是讨伐弑君逆贼杨广,中途回师,有负众望。理当以正义之师,一鼓作气打败杨素,直捣长安。”

“你说的倒轻巧,杨素久经战阵,有勇有谋,击败他谈何容易。”杨谅缺乏信心。

元礼存心为杨广帮忙:“千岁言之有理,敌军来势汹汹,退守太原,以险抗拒,待其饥疲,粮草不继,再出城一举击破之,岂不稳操胜算。”

“就依元将军,传令退兵。”杨谅一声令下,部下巴不得回师,登时都掉头回窜,全军斗志顿失。

待杨谅叛军退走,杨素率兵从容渡过黄河。部将主张全力追击,杨素却传令全军休息。待叛军相距数十里后,再命全军缓缓跟进。杨素很清楚,如今杨谅不知他的虚实,若追得太紧,杨谅回头拼命,他这三千人马是会吃不消的。

几日后,杨谅全军退入太原,当即紧闭四门,禁绝出入。杨谅不肯即去府衙歇息,而是在城楼上观察官军动向。远远望见杨素追兵,离城数里之遥扎营,大为奇怪:“杨素为何不包围城池呢?”

皇甫诞已然看出破绽:“千岁,末将估计杨素兵力不过数千而已,兵微将寡,焉能围城,更不敢靠近。此刻,我军从东西两面出城,派两万人马左右夹击,定能大获全胜。”

杨谅有些动心,便问元礼:“元将军以为如何?”

“末将觉得杨素有诈。”元礼存心要震慑住杨谅,“杨素惯会用兵,他知晓太原城高池深,坚不可摧,为减少牺牲不肯强攻,而将大队人马拖后埋伏。待我军出击,再行合围,千岁真要出城,势必坠其圈套。”

“有理,有理。”杨谅连声称是。

“千岁,大好战机不可失啊!”皇甫诞力主出战,“一旦杨广大军陆续到达,我军不占优势,就只有被动挨打了。”

“吾意已决,你休再鼓噪出战。”杨谅下令,“坚守城池,禁绝出入。”

皇甫诞喟然长叹:“咳!如此守城,岂非坐以待毙。”

太原城下,由于双方主帅一方无力攻城,一方不敢出战,处于相持观望状态,一时相安无事。

苍岩山,位于河北井陉境内。这里山高林密,南侧为平川沃野,是山西通往河北的必经之路。杨秀的两万叛军,与李渊的四万五千官军,在苍岩山下遭遇。李渊依仗兵力上的优势,当即全军发起进攻。杨秀以寡敌众,被迫迎战。苍岩山下,沙河滩中,双方展开了一场血肉横飞的厮杀。应该承认,官军不只是数量上的优势,李渊部下训练有素,骁勇善战,半个时辰后,叛军全面溃败,仓促之间,杨秀率众退上了苍岩山。李渊见山势险峻,并不急于进攻,而是将山口层层封锁,单等山上粮尽。

杨秀退到山顶之后,点验一下兵力,仅剩一万左右。他在山顶四处巡视一番后,不禁顿足哀叹:“此番只恐命丧苍岩山矣!”

暮色中的苍岩山愈发显得苍凉,元圣寺的钟声,更平添几分悲怆。七天过去了,山上所有能吃的俱已吃光。饥肠辘辘的杨秀呆坐在棋盘石上,望着脚下的万丈深渊发怔。山风鼓起松涛,昏鸭在头顶呱噪,并不时扑到马骨架上啄食,在兵士们的驱赶下,又轰地一下飞上夜色欲临的苍穹。怎么办?李渊大军只是困守山隘要口并不进攻,看光景是要把自己这一万人困死饿死。如今,战马已杀光吃净,兵士已饿死一成病倒两成。剩下的七千人,也几乎丧失了战斗力。此刻官军如若攻来,全军只有引颈就戮而已。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即便拼命也应拼他一下,从死路中求条生路。杨秀看看棋盘石下的深谷,忽然有了主张。

半个时辰后,天色黑定,用被子、营帐布条结成的二十条绳索也已完成。从棋盘石边悄无声息的垂落,叛军分批下滑。由于天黑拥挤,有人中途失手,半空跌至谷底摔成肉饼。有的绳索人多抢下,过度负重,造成断裂,无不跌得粉身碎骨,也有人跌成重伤。总而言之,杨秀原定的不许发出声响全军秘密逃离的计划彻底告吹。哭的喊的叫的,乱成了一团。见此情景,杨秀也顾不得统帅形象了,在十数名亲信环护下,也在拥挤中溜下了山崖。然后有意避开大队,直向西北方向摸索前进。杨秀明白,人多目标大,官军定要拦截。他们一行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摸出约三里路,渐渐远离了苍岩山,喊杀声、哭叫声全抛在了身后,杨秀这才松了一口气,方敢坐下来喘息。无限感慨地对亲信们说:“苍天保佑,总算溜出了樊笼,得以逃生,保住一条性命。”

“哈哈哈哈!”一阵狂笑声突然响起,犹如千百头猫头鹰在合鸣,震得人毛骨悚然,头皮发炸。杨秀正惊愕间,四周亮起无数红灯,上千官军,簇拥两员大将,立马横刀,就在眼前。

杨秀登时瘫软在地:“完了!想不到终究还是自投罗网。”

宇文化及收住笑:“李副元帅果然料事如神,杨秀真就夜走沙河洲,就像当年诸葛孔明算定曹贼必走华容道一样。”

“宇文将军过奖。”李渊勒马退后半步,“将军,这功劳就让给你了。”

“承情了。”宇文化及拍马上前,大刀举起,闪动寒光,“杨秀哪里?快来送死。”

杨秀已是无力交战:“本王便是,要杀要剐,就请下手吧。”

“好,拿头来。”宇文化及高高举起金刀。

“且慢。”李渊喊祝蝴。

宇文化及不解地收住刀:“怎么,副帅后悔了?”

“非也,将军误会了。”李渊解释道,“本帅不会与你争功,只是觉得斩首请功不如生擒杨秀献俘阙前,那才叫盖世奇功,无限风光。”

杨秀被宇文化及生擒,他的两万人马也土崩瓦解,而李渊的四万五千大军几乎没有损失,对于杨广来说,这不失为一次没有代价的伟大胜利。

一处废弃的马厩里,杨秀被反绑双臂侧卧在乱草上。昔日堂堂蜀王,使奴唤婢锦衣玉食,而今沦为阶下囚,况且性命难保。他已经没有感叹了,心潮如一潭死水,已经激不起波澜。夏夜的蚊虫,向他发起轮番进攻,头部脸上已被叮出数不清的疙瘩。奇痒难搔,直入心扉。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咬牙忍受这痛苦的煎熬。看起来,人的适应能力是无限的,逼到头上,什么罪都得受,达官贵人亦如此。

四更时分,夜露生凉,看守杨秀的哨兵手执长枪在厩前往来走动,借以驱除困倦与微寒。身后突然响起嚓嚓嚓轻微的脚步声,哨兵急转身察看,未待看清对面来人,一柄利剑已直插他心窝透出后背,哨兵一声没吭便倒在地上。

杨秀听到异常响动,警觉地向后移动身体,瞪大两眼注视厩门。一个黑影闪入,手中握有冷森森的宝剑,剑尖尚在滴血,黑影径直向他走来。此刻杨秀把生死置之度外,也就无所畏惧了:“请下手吧,死在此处,要比丧命杨广手中心安一些。”

“蜀王千岁,是我。”

杨秀抬头打量,半晌方才认出:“你!李渊?”

李渊手起剑落,挑断了杨秀的绑绳:“千岁,赶快逃生去吧,到了京城,万岁不会放过你的。”

杨秀感到奇怪:“李元帅缘何要放我一条生路?”

“咳!”李渊叹息道,“杨广弑君篡位,难道我就无一丝反感?千岁无辜被废,令人同情,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救千岁逃生自然不足为奇。”

杨秀起身致礼:“多谢李元帅相救,大恩容当后报。”

外面响起脚步声,李渊催促:“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千岁火速离开。”

杨秀再施一礼:“后会有期!”转身逃离马厩,闪入黑暗,迅即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太原城下,杨素的五千马军依然离城五里驻扎。他的战略思想很明确,要坐等李渊大军到后,再围住太原发起攻击。而杨谅的战守之策依然举棋不定,皇甫诞再三请求出战,元礼则坚持固守。这日上午,杨谅、皇甫诞、元礼三人仍在城头争论不休,从苍岩山逃出的杨秀回到了太原。

杨谅一见杨秀的狼狈样,就知情况不妙:“王兄,为何这般光景?你只身来此,队伍是何人统辖?”

“队伍,哪里还有队伍!我那两万人马已全军覆没了。”杨秀哽咽着简述了经过。

杨谅立时便傻了:“这便如何是好?原只望王兄在燕赵之地募集到十数万大军,回师合击杨素,而后再取长安。不料想一切皆空,这该如何是好!”

“千岁莫要悲伤,眼下便有大好战机。如今军情已明,杨素在城外只有五千人马,当趁李渊大军未至,全力出城将杨素部吃掉,既可出口恶气,又可免杨素、李渊会师,减轻日后压力。”

杨谅感到满腹怒气无处发泄,也想争回点面子,便有出战之意:“皇甫将军之言正合吾意,元将军以为如何?”

元礼不好明确反对:“出城咬敌人一口也未尝不可,但愿杨素莫有重兵伏击。”

杨秀也急于报复:“杨素只有五千人马此乃千真万确,王弟不必多虑。”

杨谅终于下了决心:“好,皇甫将军与元将军,各领一万人马,分别从东西门出城,夹击杨素,力争全歼。”

元礼此时又有了主意,他要竭力为杨广暗中相助,便又说:“千岁,末将还有一言奉上,不知当讲与否?”

“你且道来。”

“末将以为,这光天化日之下出战,我方一动,杨素即知,倘若后撤,难以追击。莫如今夜偷袭,攻其无备,必获全胜。”

“倒也有理。”杨谅又没了主意,转问皇甫诞,“你看如何?”

皇甫诞说出他的担心:“偷营劫寨好是好,只是延至夜半,倘李渊大军赶到,即与我军大为不利矣。”

“王兄请陈高见。”杨谅又问杨秀。

杨秀想了想:“李渊四万余大军,战后尚需休整,正常行军,估计要明日上午方可到达,夜间偷袭,却也可行。”

杨谅是个没主张的人:“好吧,那就今夜劫营。”

夜半,浮云遮住了星空,大地漆黑一片。太原城东西门悄悄打开,皇甫诞、元礼各领一万人马出城,偷偷向杨素大营合围。皇甫诞担心埋伏,打马亲自在前探路。远远望见杨素营寨灯火依然,巡逻照旧,梆声不断,吆喝声时而传来,一切都无异样。西方,一枚号炮升起,在夜空中炸响,这是元礼发起攻击的信号。皇甫诞也命人把号炮点燃,全军齐声呐喊,如滚滚铁流冲入杨素大营。待踏破木栅,杀进营帐,方知是座空营。皇甫诞也顾不得再与元礼会师了,急令全军退出。但是,杨素马军已从背后掩杀过来,五千骑兵集中攻击皇甫诞一路,其势如潮,锐不可当。皇甫诞一方闯入空营先自气馁,此刻队形未免混乱,死伤渐渐增加,只是由于兵力上的优势,才未让杨素明显占上风。两军混战厮杀在一处,一时难分胜负。皇甫诞想,且再坚持一时,待元礼从背后包抄过来,对杨素形成合围态势,局面便会立刻改观。

元礼领兵突入营寨发觉扑空后,也当即率军退出。听到东侧喊杀声震天,知道是皇甫诞已与杨素交手激战。他思忖一阵,带本部人马缓缓向杨素侧后迂回,行动从容不迫,左顾右盼,期待着李渊大军出现。他同宇文化及分手时曾约定,只要宇文领兵一到,他就立为内应配合官军作战。元礼磨磨蹭蹭渐渐绕到了杨素部队背后,仍不见李渊到来,颇为失望。他不能不做做样子,再不发起进攻,回城后无法向杨谅交待。就在即将下达攻击命令之际,夜色中一队人马飞速而至,杂沓的马蹄声如骤雨沉雷,元礼传令全军摆好了迎战阵式。对方为首的大将,显然也发现了元礼的队伍,相距数丈勒住战马,手中马鞭直指元礼:“对方何人,快报上名来!”

“俺乃太原守将元礼是也,你是何人?哪路人马?”

“哎呀!元兄,是我。”

“你?宇文兄!”

“正是。”

两匹战马奔至一处,二人相互把住臂膀,互道短长。

元礼言道:“宇文兄,小弟不负所约,一直在暗中为万岁效劳。”

“如此甚好。”宇文化及说,“而今大军已到,元兄更当全力配合,攻占太原,生擒杨谅才是。”

“那是自然。”元礼掉转马头,见自己的部下有些愕然,便高声发出号召,“将士们,杨谅反叛,势在必败,我等原本大隋忠臣良将,何苦为他送死。今我元礼愿带大家弃暗投明,同宇文将军一道合兵讨叛,好男儿建功立业正此时也!”

元礼的亲信自然积极响应:“愿随元将军反戈一击。”

大多数人感到突然,一时难以权衡利蔽得失,保持沉默,犹在观望。

也有忠于杨谅的人,一名身为指挥使的中级军官率先唱出反调:“元礼,汉王待你不薄,你怎能行背叛之举。再者说,汉王乃替天行道,讨伐弑君奸佞杨广,实为大隋江山社稷。你若助纣为虐,我们决不答应。”

元礼身后的护兵早已箭在弦上,手一松箭飞出,羽箭直插指挥使咽喉,他栽下马去登时丧命。元礼高喝:“哪个执迷不悟,这便是下场!”

观望者情知大势所趋,纷纷开口:“愿随元将军反正。”

于是,元礼、宇文化及合兵,两翼包抄对皇甫诞展开了围攻。再加上杨素的马军回过头来进击,皇甫诞三面受敌,且众寡悬殊,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

太原城头,观战的杨谅、杨秀都感到情况不妙,杨谅不无担心地问杨秀:“王兄,我军莫不是中了埋伏?”

杨秀又向战场凝视良久,夜色森森,战场的情景难以看清,他暗自盘算一阵方始开口:“王弟,待为兄领一千人马去战场探个虚实,若我军不利,也好助一臂之力。”

“王兄千万留意,如军情不妙,便召元礼、皇甫诞带兵回城,也好固守。”杨谅哪曾多想。

“王弟放心,为兄自有主张。”杨秀引军匆匆出城去了。

距战场一里路左右,杨秀打住人马,派出一名马探向前了解军情。少时,马探慌慌张张返回,向杨秀禀报说,官军已将皇甫诞全军包围,元礼全军归降,皇甫诞部下已伤亡殆尽。杨秀一听,明白大势已去,出城时便已打定了主意,此刻率军迅即离开战场,一直向南逃离,哪里还管太原城与杨谅的死活。

且说皇甫诞越战人越少,后来仅存十余骑还在身边,不禁仰天长叹:“天哪!苍天!杨广大逆不道,为何偏偏佑他?可恨汉王千岁不听我良言相劝,致使如今落得全军覆没。太原势必难保,末将不能为千岁分忧矣!”他把手中剑一横,自刎而亡,尸落马下。

太原城头,灯火稀疏,杨谅眼巴巴地注视着城外的战场。喊杀声,兵器撞击声都清晰可闻,惟独看不清交战的情景。偷袭是否成功?李渊援军是否赶到?杨秀为何迟迟不返回报信?杨谅心如石悬,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伸长脖颈观望着。一彪人马飞驰而来,莫不是敌人攻城?他赶紧传令下去,将士们准备交战,弓箭手箭上弦引箭待发。那支队伍渐近渐至城脚下,迷蒙的夜色中,杨谅认出那“元”字大旗,啊,原来是元礼的人马。他不觉松了一口气,手扒女墙垛口问:“元将军,为何回兵?”

“千岁,”元礼答道,“我方本已偷袭成功,不料敌军先锋宇文化及带援兵赶到,为保存实力,末将才领兵回城,也好确保城池和千岁的安全。”

“此举甚好。”杨谅不加思索,吩咐下去,“打开城门,迎元将军入城。”说罢,他又想起发问,“元将军,皇甫将军与蜀王兵马何在?”

“他们随后就到。”元礼胡乱应付一句。

“这就好了,他二人再领兵返回,太原城便固若金汤,坚守一年半载不足为虑。”

城门打开,元礼率众蜂拥而入。杨谅望见与元礼并马有一大将,顶盔贯甲,手执狼牙棒,急问:“元将军,你身边那员战将他是何人?”

元礼并不回答,自顾进城,沿爬道策马驰上城头,二骑双双来到杨谅面前。手持狼牙棒的宇文化及大喝一声:“杨谅,太原城已破,还不伏身受缚。”

“你!”杨谅大为诧异。

“吾乃讨贼平叛先锋大将军宇文化及是也。”

杨谅疑虑的目光盯住元礼:“你?”

“汉王,我同宇文将军八拜结交,早已约为内应,恕在下对不住了。”元礼下马上前,亲手把杨谅倒剪双臂上了绑绳。

待杨谅明白为时已晚:“咳!想不到这样快就兵败被俘,看起来这性命也保不住了。”

“你是死是活,自有万岁处置,本先锋是不会杀你的。”宇文化及传令,“把杨谅带下去,准备押解长安。”

“慢!”杨素乘马也来到了城楼。

宇文化及、元礼上前见礼:“参见元帅。”

杨素有些生疑地斜视元礼:“你本杨谅部下,如今见风转舵,倒会投机。”

元礼加以表白:“元帅,末将早同宇文兄约为内应,而且全力暗中以助王师,在风陵渡口,若非末将用计,杨谅全军杀过河去,元帅只恐危矣。”

宇文化及也为之旌扬:“元帅,袭破太原亦全靠元将军赚开了城门。”

“本帅知道了,现在不是论功的时候,着将被俘的杨谅交与本帅,听候发落。”

宇文化及心下不肯:“元帅,杨谅乃末将俘获,理应由末将押解长安。”

“放肆!”杨素怒斥,“老夫身为元帅,统领全军,谁敢违令,军法处治!来呀,把杨谅带过来。”

杨素的中军官,当即押过杨谅。宇文化及见战利品被杨素生生抢走,不由忿忿然。碍于情面和军令,只能隐忍不发,但心中系了个大大的仇结。他暗暗发狠,杨素,你依仗权势夺我功劳,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第二十八章 结怨越国公

一池碧水,清澈如镜,水中沐浴的杨广与宣华夫人纤毫毕见。阳光格外明媚,池水温热适体。杨广不时忘情地抚摩着宣华夫人的玉体,喜笑颜开,兴致极浓。宣华则是勉为逢迎,常常是靠在汉白玉池壁上默坐不动,粉面上无一丝笑容,淡淡的哀愁笼罩在眉峰。

杨广搂祝糊的香肩,关切地问:“夫人有何心事?难道朕对夫人还有照顾不周之处?”

“万岁对妾妃天高地厚,恩泽如山,宠信有加。”

“既如此,爱妃为何闷闷不乐?”

“这……”宣华遮掩道,“妾妃生来喜静,不比云妃狂浪性体,万岁见谅。”

“不然,往昔你待先皇时,每每歌舞承欢,嬉戏耍闹,何等快活。而今对朕却冷若冰霜,分明有意欺君。”

“妾妃怎敢。”宣华料到不说真话难以过关了,轻轻叹口气,“万岁实不相瞒,近日妾妃面前时时出现先帝的身影,无论妾妃闭目睁眼,先帝总是站在面前。本已有愧于先皇,怎敢在他面前再放浪形骸。怕是先帝灵魂来惩罚妾妃。”

“迂腐之言,人死犹如灯灭。不要胡思乱想,百祟皆由心生,你只管与朕欢乐,邪魔自然退避。”杨广对面贴胸将宣华抱定,“来,你我且在水中欢乐一回。”

“光天化日,宫娥太监看见,大为不雅。”

“无妨,游龙戏凤,美哉、快哉!”杨广已自动作。

宣华挣不脱,无奈被动承欢,然仍是一脸苦相,哪有一丝快感。

总管太监刘安急匆匆走来,他怎知杨广与宣华此刻正在水中云雨。以往杨广池中戏水时,他也曾奏报朝政。如今他奔至池边:“万岁……”及见水中情景,不由愣住。

“啊!”宣华夫人猛见人来,受了惊吓,竭力推开杨广,把脸扭向池壁。心头突突乱跳,全身不住颤抖。

杨广大为不悦,对刘安没好气:“何事便如此慌张?”

“奴才该死!”刘安跪倒池边,“大元帅杨素得胜班师回朝,在城外灞桥候旨。”

“得胜返京,先回府邸,明日早朝,上殿覆命就是。”杨广此刻心烦。

“万岁,杨素生擒汉王,全歼叛军,立下大功。”刘安吞吞吐吐奏道,“杨素言称,他出征时,万岁在灞桥送行时曾许诺,他若得胜归来,万岁将去灞桥相迎。”

“那不过是信口而言。”

“万岁,有道是君无戏言。”

“如今朕不得时间,要他且回自家府第,明日金殿之上自有封赏。”杨广见刘安仍跪地不起,有些着恼,“为何不去传旨?”

“万岁,奴才不敢隐瞒。杨素言道,万岁若暂时不能分身,他便扎营灞桥,直到万岁能脱身去迎接为止。”

“他,太放肆了!”杨广大怒,“杨素老儿竟敢如此持功自傲,这分明是藐视君王,要挟孤家。难道朕一国之君,还要听他摆布不成。刘安,传朕口谕,杨素欺君罔上,犯有死罪,着他在灞桥自裁。”

“万岁,不妥。”一直在附近侍护的王义上前说。

“有何不妥?杨素目无君主,罪当问斩,许他自裁,便是开恩了。”杨广怒气不息。

王义跪地奏答:“杨素开国重臣,又辅佐万岁登基,功勋盖世,怎能为此区区小事便行处死,天下人难免对万岁会有微词。”

杨广听懂了王义的含意,感到有理:“难道朕倒向他屈服不成?”

“何谈屈服,万岁有言在先,况且杨素大获全胜,去灞桥相迎,乃万岁对全体将士的褒奖,也非只迎杨素一人。”王义婉转劝说。

杨广心想,且让杨素得意一时,便改变了初衷:“刘安,传谕文武百官,一个时辰后随朕出迎。”

长安城外灞桥边,五万大军的各色旗帜,为翠绿的田野庄园增添了几多鲜艳。骄阳下,兵士和战马都显得烦躁不安。远征归来,人们急于回家的心情是不言而喻的。长安城近在咫尺,而杨素偏偏不进城,端坐在中军帅帐内闭目养神。

将士们怨言四起,宇文化及耐不住性子,闯入大帐:“元帅,将士们可不比您有帅帐遮荫,全都晒迷糊了,传令进城吧。”

“大胆!”杨素双眼微微欠开一道缝,“何时进城,本帅自有安排,何劳你来多嘴。”

“元帅与万岁别劲,未必是明智之举,难道万岁一年不来,我们就在灞桥等上一年不成?”

“便十年百年也等。”杨素双眼又闭上了,口气极为坚定。

“元帅,俗话说天威难测呀。”宇文化及仍欲劝得杨素回心转意,“一旦万岁震怒怪罪下来,只怕局面不堪设想。”

“哼!”杨素眼皮都不抬,“换旁人自然无此胆量,可老夫与万岁非一日之交,无我杨素鼎力效劳,万岁焉能有今天,老夫谅万岁是会出迎的。”

宇文化及听了杨素这番明显带有欺君意味又极为自信的话语,已觉无话可说了。他原本是拉李渊、元礼同来规劝杨素的,可那二人死活不来,如今始知李渊有先见之明。宇文化及说不动,没奈何只得悻悻离开。

杨素看似稳坐钓鱼台,其实他是如坐针毡,心中忐忑不安。他之所以同杨广赌气,为的是验证一下杨广对他的态度到底怎样。这次出征,杨素感到杨广似乎有意要将自己送上死路。他想通过杨广是否出迎,来判断一下这位新君是否要拉完磨杀驴。当然,他也不是没做坏的打算,万一杨广发怒,会不会对自己下手?由于以往他为杨广效劳甚大,功高盖世,他总觉得杨广不至于那样绝情,所以才敢冒险走这步险棋。

热浪渐趋平息,晚风吹来爽人的清凉,车轮大的红日,已与青山相吻,等了半日的队伍早已饥渴难耐。杨素有些失望地传令埋锅造饭,看来,真要在灞桥扎营了。杨素甚觉脸上无光,他在全军将士面前明显是丢了面子,紧闭双眼,不理睬任何人,独自在帐中生闷气。

“万岁驾到。”营帐外突然传来震人心扉的喊声。

杨素一惊坐起,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喊叫声继续传来,分明是报说万岁驾到,惊过而后是喜,他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一跃而起,冲出大帐,在帐门险些同宇文化及撞个满怀。

宇文化及侧退一步躬身施礼:“元帅,万岁到了。”

杨素此刻可算是洋洋得意了:“本帅早就说过,万岁定会亲迎,怎么样,吾言并非虚妄吧。”

“那是,那是,元帅得胜还朝,万岁岂有不迎之理。”宇文化及嘴上恭维,心中却在嘲弄,你杨素且慢得意,这还说不定是吉是凶呢。

灞桥沐浴着晚霞,河水辉映出迷人的虹彩。杨广率百官从桥的一侧走来,杨素导引众将从桥的另一端迎上。双方在桥中相遇,杨素与众将跪拜。杨素方要叩头,杨广以手相搀:“国公免此大礼。”

杨素也就站起:“万岁龙驾出城,令老臣不胜惶恐。”

杨广心中有几分不喜,你杨素也太自大了,朕不过客气一下,你便当真不叩拜了,定要叫你当众难堪。但他口中却说:“国公远征,正值酷暑炎天,鞍马劳顿,风尘仆仆,平息叛乱,大获全胜,朕理当率百官出迎。”

“万岁对老臣如此器重,使全军将士同沐天恩,老臣铭感肺腑。”杨素侧身让路,“请陛下到帅帐稍事休息,容臣把军情详细秉奏。”

“不必了。”杨广语调冷漠,做出了令人大为意外的决定,“将士辛苦,当及早回城,国公也请自回府第,一切明日早朝金殿再奏不迟。”

杨素登时急了:“万岁既到灞桥,总要与全军将士见上一面。”

“且待明日再见吧。”杨广回头吩咐刘安,“起驾回宫。”

銮驾说走就走,在前呼后拥中渐渐去远。杨素被闪得甚为尴尬,李渊冷眼旁观一言不发,宇文化及近前有几分揶揄地说:“元帅,万岁已去远,我们也该进城了。”

杨素犹如未闻,他想,治气半天,总算把杨广憋来,没料到杨广打个照面便走,这分明是让自己下不来台,在将士面前丢丑,难道杨广真要抛弃自己?

次日早朝,金殿之上,杨素在奏报:“……臣以区区五千人马,大败杨谅三万之众,后有李渊配合,击溃五万叛军,攻占敌巢太原,生擒逆魁杨谅,全赖万岁洪福,将士用命。”

朝班中的宇文化及,听到杨素把功劳全据为己有,甚至把元礼为内应的大功都只字不奏,心中不忿,忍不住冲出朝班:“万岁,末将有本启奏。”

“准奏。”

“此番大败杨谅,固赖元帅指挥有方,但元礼功不可没,若无他为内应,莫说攻占太原,谁胜谁负,尚难预料。”

杨广冷冷地看着杨谅:“国公,杨卿,宇文将军所奏可属实?”

“万岁,他所奏不差,只是臣未及细奏,拟写在表章之中。”杨素万万没想到宇文化及竟敢当殿揭他老底,明白难以否认,只好如此遮掩,心中是恨死了宇文化及。

“万岁,末将还有本奏。”宇文化及不肯罢休。

朝班中的李渊想,从昨日杨广在灞桥的举措看,显然杨广已对杨素不满,看来今日是够杨素喝一壶了。而宇文述则急得几乎喊出声,他暗恨儿子不识进退,杨素官高极品,与杨广交厚多年,岂是轻易能搬倒的,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出乎李渊的意料之外,杨广并不想深究杨素的过失:“将军不必再奏,朕自有道理。”

杨素见杨广并不以宇文化及所奏为口实处置自己,心头又涌起对杨广的感激之情,觉得杨广还是有情有义的皇帝。

杨广今日的做法,令百官都觉奇怪,与昨日判若两人:“众卿,越国公杨素不顾年迈,率兵出征,以少胜多,平息叛乱,于国有功。朕决定加封杨素为太傅,赏黄金五百两。李渊晋升兵部侍郎,赏黄金三百两。宇文化及为兵部员外郎,赏黄金二百两。元礼授与护军统领官职,赏黄金一百两……”

金殿之上,所有出征将领俱有封赏,可谓皆大欢喜。杨素精神倍增,谢恩后又加启奏:“万岁,逆首杨谅现押殿外,请旨发落。”

杨广传旨:“把杨谅押上殿来。”

被反绑双手的杨谅上殿以后,立而不跪,以藐视的眼神面对杨广。武士见状,上前要将他按倒,杨谅又叫又跳撒泼挣扎。杨广对此并未发怒,而是令武士退下,然后口气温和地发问:“汉王,如今你兵败被俘,还有何话说?”

“杨广,我恨未能为父皇、母后报仇!”杨谅怒目横眉。

杨广依旧和颜悦色:“朕为先皇册立之太子,即位乃天意钦定,你大不该逞一时之气,做出谋逆之举,犯下滔天大罪。”

“杨广,你弑父乱伦,有何脸面为人主?今我未能将尔推翻,苍天岂能容你,料你难以长久。”

杨素出班奏道:“万岁,杨谅罪重如山,不知悔改,竟敢当殿谤君,请即处斩。”

杨广却问百官:“众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杨谅论罪当斩。”百官异口同声。

杨广叹口气:“咳!汉王乃是朕最小的弟弟。”

杨谅冷笑连声:“杨广,你就莫假惺惺装慈悲了。要杀便杀,我杨谅九泉之下可以勇对列祖列宗,而他年你死之后,如何去见黄泉下的父皇与母后?”

杨约忍不住出奏:“万岁,杨谅如此嚣张,毫无悔改之意,处死就是,不需留恋。”

杨广又略作思忖:“杨谅罪莫大焉,凌迟亦不为过。但毕竟朕之手足,实在不忍加诛,且削去汉王封号,打入天牢,囚禁终生。”

“杨广,你杀了我吧!”杨谅跳脚喊道,他并不为活命而感激,“如此生不如死,你传旨将我斩首吧。”

杨广不予理睬,挥挥手:“把杨谅送入天牢。”

不论杨谅再如何喊叫,还是被武士押走了。

“万岁,您大不该饶恕杨谅。”杨素颇有教训的口气,“须知斩草不除根,终究是后患哪。”

“国公如此见解,那么众卿呢?”杨广面对百官发问。

宇文述出班回话:“万岁,圣天子以德治天下,万岁宽厚仁和,定能收天下民心,使万众仰戴,四夷臣服,国泰民安。”

百官亦齐声赞颂:“皇上不斩杨谅,英明仁爱,实乃万民幸甚,国家幸甚!”

杨广脸上现出了惬意的微笑。

散朝后回转内宫的路上,杨广在安车上有意询问跟在车边的刘安:“朕今日对朝政的处理如何?”

“万岁英明。”刘安欲令杨广器重自己,他不甘心被王义挤到无用的地步,便有卖弄之意,“不杀杨谅,诚为上策,可收宽厚名声。其实,要处治杨谅,还不易如反掌,他被囚天牢,何时想打发他,只需稍作手脚,对外只称玻豪,无人能辨真伪。”

杨广听了,心中一沉,自己的想法俱为刘安言中,看来此人不可轻视。他当然不会承认,而是漠不经心地又问:“朕对其他人呢?”

“别人都在其次,万岁对杨素的态度,却令人捉摸不透。”

杨广心下有几分得意:“何以见得?”

“昨日万岁在灞桥迎接,本给予杨素极高礼遇,可万岁又突然即刻回城,又使杨素倍受冷待,适才金殿之上,宇文化及奏他冒功,万岁若欲处罚他本可借题发挥,可偏偏不予追究却加封赏。”刘安冲杨广狡诡的一笑,“奴才猜得到万岁……”

“你说说看。”

“依奴才看,万岁表面对杨素越好,他的脑袋越长不牢。”刘安一语道破天机。

杨广看着刘安好一阵没有说话,良久反问:“照你说朕对谁好,便要算计谁了?”

“那倒不可一概而论。”刘安自有见解,“杨素功高震主,且居功自傲,若不剪除,必对万岁龙位有碍。至于其他文武大臣,未构成对万岁的威胁。”

“朕如此恩待杨素,可说是无以复加,他不更当感恩戴德为朕效忠吗?”

“只怕难以奏效,因为你君臣二人已生猜忌。”刘安进一步说,“万岁着他出征,又不予重兵,谁人看不出万岁的用意,杨素自然心中明白,焉能不心怀怨恨。芥蒂既生,便难根除,万岁对杨素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杨广听得不寒而栗,刘安句句说中他的心事,倒使杨广多了思忖。本打算即时便对杨素采取措施,如今被刘安看破,他决定改变主意。他要让刘安知道,自己的心思不是他所能洞穿的,他是个城府极深的皇帝。杨广不再言语,在心内反复盘算。

“万岁!万岁!”王义慌慌张张跑来。

杨广打断思路,发烦地问:“何事如此惊慌?”

“宣华夫人她……”

“她怎样?”

“她,疯了。”

“啊!”应该说,杨广对宣华夫人是情有独钟的。正如他平常所说,后宫可无任何女人,惟独不可无宣华。这消息对杨广不啻晴天霹雳,他止不住催促驭手,“快!快!”

宣华的寝宫而今已是一塌糊涂,几翻案倒,玉屏碎了,丝帐破了,满室凌乱不堪。宣华夫人也乌云蓬散,衣裙不整,双眼呆直,口吐白沫。杨广入内,全然不觉,照旧发着癫狂之语:“先皇,你饶了妾妃吧,我不该做出没廉耻之事,求你饶恕了吧。”她跪下不住磕头,额角已渗出鲜血。

杨广看着不忍,命刘安、王义架起她,但宣华又叫又跳:“先皇,我该死,你不要宽恕我,把我斩首吧。”

杨广上前:“夫人,你安静一下,朕来看你。”

“你,你!”宣华双眼现出惊恐的神色,“你是鬼,鬼,你是猪,你是耗子精,打呀!”她向杨广扑去。

宣华扯住杨广又踢又打,又哭又闹,杨广凭她唾骂绝不还手。许久,宣华仍哭闹不休,杨广始挣脱出来,命人将宣华架到床上。但她又在床上翻身打滚喊叫起来,衣服也全撕开,玉体半裸,甚为不雅。杨广叹口气,吩咐宫女好生侍候,心情沉重地缓步离开。

在萧娘娘寝宫,杨广一直愁眉不展,缄默寡言。萧娘娘见他闷闷不乐,为使杨广开心,封起自己的醋坛子,召来梦秋为他歌舞。少女的天真,加之青楼女的火热,正值盛夏薄而透明的衣着,梦秋周身散发着女性不可抗拒的诱惑。她像紫燕般在杨广身边穿梭,琵琶、筝、琴伴着她悦耳的歌声和鸣:

最是销魂七月天,红罗帐里交颈眠。

花香浮动飘宫院,月影摇风舞窗前。

檀口相衔娇音啭,玉股摩挲指掌间。

但得朝夕常相伴,何必蓬莱为上仙。

梦秋为博杨广欢心,可说是竭尽了全力卖弄风骚。萧娘娘在一旁不时贴靠,送上无限柔情。但杨广心不在焉,犹如未闻未见,一阵阵出神发怔。晚膳时,后、妃二人娇滴滴劝酒,杨广依旧时而发呆。

梦秋把琥珀杯中的琼浆玉液略一沾唇,又撒娇地送到杨广唇边:“万岁,你干嘛这样不开心,无论如何要喝下妾妃这盏酒。”

杨广没有反应,双眼发直。

萧娘娘一双玉臂搭上杨广肩头,富有弹性的酥胸压向杨广:“万岁如此愁怅,可是要不得。须知你乃一国之主,还当开心才是。”她也伸出手,同梦秋一起,定要杨广饮下那杯酒。

杨广接下,凝视片刻,放在几案之上,起身便走。

萧娘娘、梦秋不知就里,急起追问:“万岁要去往何处?”

杨广也不答话,径直走入宣华夫人寝宫。此刻,宣华倒是安静了,她半依半坐在床头,眼望床顶喃喃自语:“我不该有负先帝恩宠,大不该与当今为欢,罪莫大焉,罪孽深重。”

杨广近前关切地说:“夫人,你好了,不疯了?”

宣华目光仍旧对着床顶:“我何曾发疯,我清醒得很,我心中明白,我一丝也不糊涂。”

“明白就好。”杨广适才因挂念宣华夫人是否进餐,特意跑来看望,此刻不禁关心地问,“夫人可曾用膳?”

宣华不予理睬,亦不回答。

杨广询问宫女:“夫人进食否?”

宫女答曰:“不曾。”

杨广脸上变色:“天已这般时候,为何还不传膳?”

“万岁,非是奴婢们延误,而是夫人死活不肯用餐。”

“立即传膳,朕同宣华夫人共同进餐。”

跟在身后观察的萧娘娘与梦秋,见杨广对宣华如此钟情,心中都有些酸溜溜的味道。但亦无可奈何,二人只好各回住处,孤宿独眠去了。

好难捱的一个漫漫长夜,杨广从未感到夜是如此悠长。他整整守了宣华夫人一夜,这一夜衣不解带,头未安枕,是坐在龙椅中度过的。困累疲乏不说,单这辘辘饥肠就够他受的。三次送来的精美晚膳,全被宣华掀翻。这位痴情的皇帝,不肯撇下宠妃独自用膳,也就第一次尝到了饿肚皮的滋味。肠鸣如鼓时,只得紧紧腰带。这一夜还不仅仅是守更熬时辰,杨广无论如何婉转劝说,宣华始终如同哑人一语不发。不能交流,彼此大眼瞪小眼,自然也就极为乏味。这一夜,着实难为了杨广。当朝霞把宫窗染红,架上鹦鹉问起早安,黄鹂在晨风中开始歌唱,杨广犹如刑满释放的囚犯,长长伸个懒腰,宫娥太监早来侍候梳洗。

杨广发话:“先服侍夫人。”

太监端银盆,宫女捧丝巾,方到宣华面前,未及把净面银盆放稳,已被宣华一把推翻。盆儿滚出老远,清水流洒满地。

杨广无奈,只得自己梳洗。他不再强求宣华梳妆,而是吩咐传来早膳。这次是他亲手端到宣华身边,捧起燕窝冰糖莲子粥,像大哥哥对小妹妹一样,充满爱心和耐心:“夫人,无论心情怎样,饭总是要吃的,来,让朕喂你一匙。”

宣华夫人大概是不好下手,也许是担心烫了杨广,没有例行地把粥碗打翻。但她却紧闭牙关,任凭杨广曲意哄劝,宣华双唇如同被线缝合,始终不肯张开。杨广终于精疲力尽了,丧失了信心。早膳也无心用了,腹中饥饿,但胃里有火,口内发苦,一口食物也吃不下。他在一步三回首的留恋与慨叹中,离开宣华夫人回到永安宫。

萧娘娘近前问候:“万岁为何这般憔悴,定是昨夜未曾睡得安稳。”

杨广也不答话,扑到床上倒头便睡,刹时鼾声大作。

刘安入内请旨:“娘娘千岁,百官俱已在朝房候驾,万岁已误了时辰,应该上朝了。”

萧娘娘回头看看熟睡中的杨广:“晓谕百官,万岁偶感风寒,龙体不爽,今日免朝。”

这是杨广登基以来第一次未能临朝,而且确确实实是为了一个心爱的女人。

五天过去,宣华夫人粒米滴水未进,已是形容枯槁,面如死灰。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杨广连续五日每天都亲身来看望宣华,今日一早又急匆匆赶来。他贴近床榻俯身下去,柔声相劝:“夫人,你正青春妙龄,何苦轻生,朕会善待你的。”

宣华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五天来一直不开口的她,今日竟然说话了:“妾妃有负于先皇,更有负于万岁。千不该万不该,妾妃不该收下同心结。我秽乱后宫死有余辜,只有一死妾妃方得安生。此生惟一憾事,便是有负万岁一片深情。我深知万岁的宠爱,但情理难容,只能待来世以身相报了。”

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亦哀,宣华凄婉的诉说,竟使杨广哽咽出声。

杨广明白,宣华夫人这是回光返照,知她已不久于人世,倍觉伤感,紧握祝糊瘦骨嶙峋的双手:“夫人,你狠心抛朕而去,却叫朕如何过活。”宣华夫人并不应声,杨广注目一看,未免惊叫出声:“啊!”

宣华夫人业已溘然长逝,杨广止不住扑到她尸身上号啕痛哭。

在附近观望多时的萧娘娘,缓步来到杨广身后,轻轻拉动他的龙袍:“万岁,为一妃子去世,如此悲痛失态,岂不有损帝王威仪,还当自重才是。”

“你又来拈酸,你怎知朕此时此刻的心情。朕就是要哭个够,何为帝王威仪,难道帝王就不是血肉之躯?”

萧娘娘虽然遭到抢白,还是尽量压下火气:“万岁,你误会妾妃了,即便不顾宫人议论,也要保重龙体,哭坏了身子那还了得。”

“朕不消你在此唠叨,与我走开。”杨广情绪烦躁,似乎一切都不顾了。

萧娘娘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甚觉难以下台:“妾妃相劝,也是为万岁着想,这是何苦呢!你高兴随她去死与我什么相干。”萧娘娘赌气走了。

宣华夫人之死,使杨广失魂落魄,他痛苦到了极点。杨广分外内疚和自责,若不是他相强,宣华夫人自可安度余生,怎会青春早逝鲜花凋零呢。他要用一切措施来弥补内心的过失,连日罢朝不理政务,以皇后的礼仪隆重安葬宣华夫人。当然,这又造成了与萧娘娘之间新的不愉快。转眼半月过去,宣华的丧事早已处理完毕,而杨广依然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难以自拔。赌气不再理睬杨广的萧娘娘,终于坐不稳了。

这一日,容华夫人蔡若玉来萧娘娘处问安之后,迟迟不肯离开。萧娘娘感到她似有话说:“你如有话尽请讲来。”

容华夫人鼓起勇气:“娘娘千岁,自宣华去世,妾妃见万岁郁郁寡欢,长此下去,如何得了。”

“那么,依你之见呢?”

“妾妃以为,当主动关怀体谅万岁,给他以超出宣华的女性温柔,以使万岁不再痴情于一人。”

“谈何容易。”萧娘娘深知杨广对宣华的爱有多深,“只怕无人可以替代宣华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妾妃斗胆陈言,愿去一试。”容华又补充说,“还请娘娘谅情,妾妃绝不是为了邀宠。”

“这个我岂能不知,你认为能做得到吗?”

“娘娘,我与宣华同为先皇宠幸,又是同为万岁垂青,自觉容貌才情均不在宣华之下,想来会令万岁再领温柔妙趣而忘却宣华的。”

萧娘娘此刻正苦于无有良策,听容华一说,也觉有理:“你既有信心不妨一试。”

“多谢娘娘恩准。”容华深知后宫倾轧,常是流血的争斗,便又加表白,“一旦万岁恢复如初,妾妃自当劝他与娘娘鸾凤和鸣。”

“只要你能使万岁欢愉,脱离那痴情的苦海,便是你大功一件,日后我自会对你高看一眼。”

“谢娘娘千岁。”容华满怀信心地去了。

容华夫人乘兴而去,却是败兴而归。她原以为凭自己的姿色与魅力,一定会马到成功,不料却讨了个大大的没趣。萧娘娘又相继派梦秋、云昭训出马,也都败下阵来。杨广闷坐宣华夫人寝宫,是谁也不见谁也不理,一切朝政大事全处于停顿状态。不只萧娘娘,文武重臣也都着急了。百官宫人们议论纷纷,杨广的形象已大为受损。但是,谁也拿不出让杨广解脱出来的锦囊妙计。

王义对杨广是忠心耿耿的,他担心长此下去,会影响杨广坐不稳皇帝宝座。绞尽脑汁,想出个主意,便来请示萧娘娘:“奴才以为,只有让杨素出面了。”

“何以见得?”

“杨素居国公高位,两朝重臣,扶保万岁即位功勋卓著,万岁对他一直敬畏三分。让他闯宫直谏,对万岁晓以利害,或许能震聋发聩,使万岁猛醒。”

“这倒不失为一良策。”萧娘娘如今是病急乱投医,“王义,传懿旨,立即宣杨素进宫。”

杨素奉命晋见萧娘娘,听了口谕之后,不禁有些为难:“娘娘,实不相瞒,据老臣自忖,万岁近来对老臣颇为不满,此刻如去闯宫犯颜,岂不是自触霉头。”

“杨大人此言差矣。”萧娘娘却不肯放过他,“万岁此次灞桥亲迎,又厚加封赏,足以说明对你是何等器重。再者说,自古忠臣不怕死,文死谏,武死战,即或冒触怒万岁的危险,也当义无反顾。为大隋江山,使万岁清醒,非杨大人莫属。”

这番话却也激起杨素豪气,如今百官束手,众目睽睽盯着自己,倒也是一次大显身手的机会:“既蒙娘娘厚爱,老臣敢不从命。”他精神抖擞昂首而去。

正值中午,暑热难当。虫儿不鸣,鸟儿不叫,宣华的寝宫更是静得怕人。杨广心烦意躁,宫娥、太监们大气都不敢出。整个宫院,像无人的世界,死一般静寂。

杨素风风火火步入宫门,刘安上前阻住去路:“杨大人,万岁有旨,任何人一律不得入内。”

“刘公公,老夫是奉懿旨来见万岁,有要事启奏,请闪开。”

刘安心中盘算,杨素自恃功高位重权大,对自己从不十分放在眼里,而杨广近来对他已经怀恨,何不让他去碰碰钉子,便说:“杨大人官居国公高位,又有娘娘懿旨,咱家就破例放行吧,若换别人那是绝对不可的。”

“哼!”杨素不屑地白他一眼,一直来到杨广面前,“万岁,老臣见驾。”

“出去,朕什么也不想听!”杨广情绪极坏,眉头皱起疙瘩。

“万岁,臣有要事奏闻。圣上半月之久不去上朝,多少军国大事急待决策,万岁当以国事为重。”

“什么鸟国事,朕连一心爱的女人都不能享有,还做什么皇帝。”

“万岁此言差矣,生死有命,宣华夫人乃天寿已到,非人力所能挽回。”杨素话锋一转,带有了教训口吻,“老臣辅佐先皇,打下这锦绣江山非同恩易,万岁继位登基亦非轻而易举。为国家计,为万民计,为自身计,万岁都当忘记宣华,振作起来。”

杨广腾地站起,横眉冷对:“杨素,你太放肆了!竟敢以教训的口吻与朕讲话,朕该如何做人,还劳你指手划脚吗?分明不知天高地厚,与我走开!”

刘安在一旁偷笑。

杨素实在挂不住脸面了,气恼地辩白:“老臣为万岁可说是效尽了犬马之劳,万岁如此待臣,实在令人寒心。”

“武士们何在?”杨广一声呼唤,两名武士应声走上。杨广又是一声吩咐:“将杨素赶出殿外。”

二武士不由分说,将杨素连推带搡架出了宫门。

杨素气极败坏回到永安宫,把满腹怨气全都向萧娘娘发泄:“娘娘千岁,你害得老臣好苦哇!”

萧娘娘也觉杨广过分:“想不到万岁如此执迷不悟。杨大人,你去规劝万岁乃丹心一片,我定会为你做主,且请回府休息。”

杨素此时还能怎样,只得懊丧地出宫。

萧娘娘对杨广已是束手无策,无限惆怅地对王义说:“看来,只有听任万岁沉沦了。”

“娘娘,奴才想,刘安在深宫多年,为人精明能干,说不定会想一良策使万岁解脱。”王义再次献计。

“好,且传刘安来见。”萧娘娘已是饥不择食。

少时,刘安奉召来到,听了萧娘娘旨意,觉得这是个讨好皇后的难得机会,也可借此显露自己的才能,便带有十分把握地回奏:“娘娘,要使万岁解脱有何难哉,奴才愿献一祛病良方。”

“快快讲来,如若奏效,定当重赏。”

“若要万岁忘却宣华夫人,须给万岁改换环境。”刘安胸有成竹,“离开长安,外出巡游,山水风光,赏心悦目后,自然烦恼消除,重新振作。”

“确为上策。”萧娘娘大加称赞,“但不知去往何处为宜?”

刘安想了想:“不可过远,亦不当太近,依奴才看,莫如东去洛阳。那里山水形胜,市井繁华,万岁定然欢心。”

“好,就依你了。”萧娘娘传谕,“王义、刘安,着你二人做好圣驾东巡准备,择吉日起程。”

数日后,一切准备停当。刘安、王义双双去见杨广:“万岁,奴才们来恭请圣驾出宫。”

杨广茫然:“做甚?”

“请万岁车驾巡幸洛阳。”

“去洛阳?”杨广精神为之一振,其实这几日他已闷坏了,巴不得出去开开心,“也好,你二人且去安排。”

“万岁,一切俱已妥当,只待圣驾动身。”

杨广有些意外:“那么,传谕萧娘娘、云妃、梦秋随行。”

“禀万岁,她们俱已登车等候。”

“怎么,你二人便知朕的心?”

王义答:“这些皆萧娘娘安排。”

杨广心中感到一丝温暖,萧娘娘虽然赌气,毕竟想得这样周到。于是杨广传旨,晓谕百官,令太子晋王昭监国,越国公尚书令杨素首辅,留守京城长安。兵部侍郎左卫大将军宇文述等文武官员随行护驾。

大业元年八月,杨广开始了他皇帝生涯中的第一次巡游,即东巡洛阳,从而掀开了他走向黑暗深渊和腐朽的序幕。

第二十九章 误鸩百足霜

绿盈盈的洛水,金灿灿的阳光,悦耳的笙歌围着画舫飘绕。清风徐徐吹来,牵浩滑爽的丝绸拂面。两岸青山逶迤,田野秀丽,无不呈现出诗情画意。杨广几达忘我境地,此刻,他完全抛弃了皇帝的矜持,快活得像个孩子,在船上跑来跑去。目睹杨广无忧无虑的样子,萧娘娘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绽放开甜甜的笑意。

杨广停步在船头,右臂搭在云妃香肩,左手牵住梦秋纤指:“二妃请看,两岸景色美不胜收,朕心大悦,何不作诗一首,为朕助兴。”

云妃要抢头筹:“妾妃献丑。”她略作沉思,徐徐吟道:

碧波泛华舟,

轻风伴君游。

月明星稀后,

云雨效绸缪。

杨广不由把她搂得更紧些:“好个云雨效绸缪,朕今夜定不放过你。”

云妃故作娇羞:“愿万岁今夜乘妾妃的轻舟。”

“好,朕一定上你的船。”杨广转向左侧,盯住梦秋,“爱妃,该你的了。”

“妾妃才疏学浅,斗胆胡诌几句吧。”梦秋凝神注目北岸,缓缓诵出:

洛水滚滚向东流,

流尽人间喜与愁。

且看锦绣山河里,

尚有丐叟在田头。

北岸阡陌上,两个衣衫褴褛的老翁,正拄杖艰难地跋涉。那摇摇晃晃的身躯,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杨广脸上立刻有几分不喜,钳口无言。

萧娘娘见状,惟恐扫了杨广兴致,急趋莲步近前说:“万岁,妾妃也来凑个热闹。”

“好啊,梓童献诗,朕定当洗耳恭听。”杨广脸上仍未开晴。

萧娘娘自然要拣杨广爱听的说:

香风千里荡龙舟,

体恤民情复何求。

而今恩泽洛水畔,

明朝结伴下扬州。

“下扬州!”杨广听了格外振奋,“好个下扬州!朕曾在扬州镇守,那里四季如春,若能乘船故地重游,不受旅途风尘之苦,诚为美事。但愿借梓童吉言,能尽快得遂心愿。”人的一闪念,往往决定一生大事。萧娘娘何曾想到,她这一句诗,竟造成了杨广一生中的最辉煌,也造成了杨广一生中的最腐朽,最后把杨广的性命也葬送在扬州。

梦秋已知自己的诗作引起了杨广的不快,但由于她来自于底层,青楼妓院毕竟和下层社会有所接触,也就造成了她性格中关心百姓疾苦的一面。此刻,她的注意力又投向了南岸。

幽幽山谷间,传来阵阵呼救声。由于是逆风,这声音时断时续,不甚清晰。梦秋又细听片刻,断定确实有人呼救,而且并非一人,至少是数十人的声音。她急忙告知杨广:“万岁您听,有人呼救。”

此刻北风转劲,杨广侧耳听来,并无呼救声,便有几分责难地数落梦秋:“你呀,今日缘何这样菩萨心肠,又是看见丐叟,又是听到有人呼救,该不是存心要让朕扫兴吧。”

呼救声又断续传来,梦秋再次相告:“万岁,您听。”

杨广听到了,而且听出呼救声极为凄惨,他当即传谕:“靠岸。”

皇帝的龙舟,和大小十几条满载兵士的护卫帆船,相继就近驶向南岸停泊。上岸后杨广命令宇文化及:“呼救声来自前方山谷,你带人立刻去查看明白。”

宇文化及等奔入谷口,转了几个弯,便消失在山谷间。不过一刻钟,宇文化及回转禀报:“山崖塌落,一支运粮队为石埋没,幸存者约有数十人,俱皆受伤,难以动转,故而呼救。”

“有这等事,待朕去看来。”杨广拔步就走。

宇文化及追上劝阻:“万岁不可,此刻仍有山石滚落,那里危险。”

“朕之子民受难,朕焉能坐视。”杨广只顾急步向前。

步入谷口,登上塌落的巨石,面前的情景令人惨不忍睹。大约二三里路长的山道,几乎全被塌落的山石砂土掩埋。百十辆运粮车,拉车的牛马,护粮的兵丁,大都被砸死毙命。幸存者无不伤痕累累,骨断筋折,在痛苦地呻吟呼救。只有几个人挣扎着爬出来,吃力地扒石抠土抢救同伴。

杨广心头酸楚,眼圈发红,强忍泪水,发出谕旨:“无论官兵人等,一律参加救援。”说罢,他纵身跳下巨石,动手去扒一个被石头压祝韩腿的车夫。

王义近前拦挡:“万岁不可在此涉险,救人自有大家,圣驾快请回龙舟歇息。”

“焉有见死不救之理。”杨广推开王义。

宇文化及又来相劝:“万岁,山顶乱石说不定何时滚落,请圣上速离此险地。”

杨广哪里肯听:“朕乃习武之人,不乏力气,多朕一人救援,也许就多救活一命,还是救人要紧,休再啰唆。”

众人没奈何,也只能在杨广身边多派几人保护。一个时辰后,救出来近四十名伤者。他们被逐一抬到船上,杨广传旨船队加速回航洛阳,遍请城内名医为伤者医治。

杨广救出的车夫,只是表皮之伤,见他不必急切送走,杨广问道:“尔等是何处粮队?”

车夫答:“万岁,草民是洛阳令征调,从扬州运粮返回途中。”

“怎么,洛阳吃粮却要去南方运来?”

“江南渔米之乡,且多产细米,可收双季。北方常遭干旱,粮少不敷民用,故历年均需南粮北运。”

杨广未免感叹:“千里之遥,车马辛苦,风尘仆仆,辗转月余,实属不易呀。”

“辛苦尚在其次,一路上多有土匪出没,饥民掠夺,往往难存十之六七。像今日山石崩落,全队被埋,景况更加凄惨。”车夫想起同伴九死一伤,愈发伤感,未免哽咽。

杨广往来踱步,自言自语:“若是改陆路车运为水路船运,该省却多少辛苦。”

车夫双眼闪出光芒:“这敢情是再好不过,万岁为民造福,定能千秋永寿。”

杨广命车夫退下,他心中的思路已渐趋形成。又问萧娘娘:“改陆运为水运,你看如何?”

萧娘娘付诸一笑:“水运固嘉,然洛水之舟如何能抵长江?岂非梦人噫语。”

杨广却已思路清晰:“有何不可,在洛水、黄河至长江间挖一水渠,自洛阳乘船即可直达江南矣。”

萧娘娘又是一笑:“万岁竟说小孩子话,这可不是庄户人家挖水沟,黄河、长江相距千里,关山阻隔,如何开渠?戏言而已。”

“不!”杨广神色庄重,“朕为帝君,辖有天下,商旅不便,如何富民强国。倘河渠开成,举国出行便达,朕可自由巡视民风,百姓可随意南商北贸,于国于民有大利,何乐不为乎?”

萧娘娘惊诧地看着杨广:“万岁当真要开这千里长渠?”

“朕意已决,岂有戏言。”杨广说得斩钉截铁。

近侍王义匆匆走进行宫:“万岁,太子派人有密札送呈。”

杨广接过密信,心不在焉打开,未及看毕,脸上变色。

萧娘娘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似有大事发生:“万岁,莫非长安有变?”

“哼!杨素老儿,朕非致他于死地不可。”杨广恨恨地说。

“万岁,究竟发生何事?”萧娘娘追问。

杨广把信与她:“拿去看来。”

这是太子杨昭的亲笔信,内容是杨广离京后,杨素昼夜与亲信宴聚。席间其部下多次言及,杨广对其已有猜忌,应趁长安空虚,手下握有重兵,乘机起事,取而代之。杨素感到尚无必胜把握而犹豫不决。

“梓童,朕待杨素不薄,而他竟怀二心,你说,这老贼当杀不当杀!”杨广龙颜大怒。

萧娘娘委婉劝道:“杨素固然可恨,然毕竟曾有大功,且太子一封书信不足为凭。如此便擅诛大臣,难以服众,万岁难道忘了刘安之言。”

这句话把杨广提醒,使他冷静下来。对待杨素,无须操之过急,也不必大动干戈。选一适当时机,再巧妙下手不迟。

萧娘娘见杨广沉默不语,担心他尚未想通,便又告诫:“杨素握有重兵,行事务须谨慎,不可激出变故。”

“梓童放心,朕自有道理。”一个削掉杨素兵权的方案,已在杨广心中形成。他吩咐王义:“传宇文述进见。”

宇文述奉召来到行宫:“万岁传唤臣下有何差遣?”

“宇文爱卿,朕要委托你办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请万岁明示。”

“要你在河南就地征集百万民夫,开河挖渠。”

“臣本舞文弄墨之人,不谙河工之事,只恐难以胜任。”

“爱卿办事干练,朕多年深信不疑,如此浩大工程,非卿不可。”杨广又许以方便,“工部官员,天下匠作,随卿任意调用。”

“万岁如此看重为臣,敢不竭尽全力效命。”宇文述尚有疑问,“万岁言道从洛水入黄河,那么,洛阳至长安间,该怎样挖渠呢?”

“这段就不必了。”

宇文述更加费解:“那么,日后渠成,从长安到洛阳仍是陆路了?河渠不达京城,岂非天大缺憾。”

杨广微微一笑:“朕决定迁都洛阳。”

“啊?”萧娘娘大吃一惊,“这洛阳虽说富庶,可是哪来宫室?况且也难比长安居民之众,岂可作为京城。”

“这有何难!”杨广主意已定,“朕并非依洛阳现状迁来,而是重新营建都城。它地处长安以西千里余,权且称为东都吧。”

萧娘娘忍不住又插言相劝:“万岁,长安历代帝都,宫室齐全,皇城坚固,何必糜费财力、人力再建东京。倘万岁觉得长安宫室不堪使用,尽可改修扩建,总比重建要省却百姓无数血汗钱。”

“梓童差矣。”杨广振振有词,“朕建东京,自有道理。长安地偏西北,政令难以及时远达四境,尤对山东、湖广诸地鞭长莫及。洛阳地处中州,正可补长安之不足。况且南粮北运,南物北贩,洛阳为终,便可减少千里之遥的路途。故而东京之建,诚利国便民之举也。”

一向以军师自居的宇文述,不觉点头赞许:“确为明智之举。”

萧娘娘亦觉有理,便不再反对。

宇文述还关心着另一件事:“营建东京,工程非同小可,但不知万岁委重任与何人?”

“朕看只有尚书令越国公杨素能当此重任。”杨广对真实意图加以掩饰,“杨素指挥百万大军皆调度有方,每战必胜,修建东京,定能运用自如,有条不紊。”

“万岁明见。”宇文述心中明了,杨广是要夺杨素兵权。

萧娘娘也看出了这步棋,并觉得这样做总比杀了杨素强,也大为赞同:“如此甚好。”

杨广的雄心壮志,和作为皇帝不甘无所作为的思想,使得中国有了举世闻名的大运河。自公元605年起,宇文述征调统管一百万民夫,开始了声势浩大的挖渠引水工程。首先开挖通济渠,自洛阳西苑起,引洛水、谷水入黄河,再从板渚引黄河水入汴水。之后,从大梁以东引汴水入泗水,最后到达淮水。第二步整修邗沟,在淮南征调十万民工,扩建自山阳经江都至扬子而入长江的山阳渎。全程开通后,河渠通宽四十步,岸植垂柳,沿渠修御道,整齐划一,蔚为壮观。

与此同时,东京城也在加紧修建。城分宫城、皇城、外城三部,宫城为宫殿群,乃皇帝、后妃居所。皇城为文武百官衙署所在地,外城则为百姓市民生活区。其中宫城的规模远远超过长安,周长已达三十余华里。而外城周长七十里,更是壮阔宏伟。为保京都粮源,还在城内同时修建了专供储粮用的庞大的含嘉仓,在城北修了回洛仓。尤其是在附近巩县修建的兴洛仓,周长二十余里,内有粮窖三千,每窖可存粮八千石,可见其规模之大。

在营造东京新洛阳的同时,杨广又命杨约主持,在城西修建显仁宫。这是个几乎可与秦阿房宫争雄的浩大工程。如果说杨广建东京是为了有利于国家的统治和经济的发展,那么修建显仁宫,则纯粹是为个人享乐了。为修好显仁宫,特从大江之南,五岭以北搜寻奇材怪石,派人普天下搜集珍禽异兽,奇花名草,用以充实“西筑”御苑。这座皇家园林,周长二百里,苑内掘坑蓄水为海,海中筑蓬莱、方丈、瀛州三座仙山。俱高百余尺,亭台楼阁,重重叠叠,星罗棋布于山上。海北开有龙鳞渠,以引来活水。沿渠迂回曲折又建十六所宫院,每院住一嫔妃。整个显仁宫,千门万户,金碧辉煌,极尽人间繁华。

公元606年(隋大业二年)阳春三月,东京洛阳高速度建成。伴着绿柳红花和风丽日,杨广正式迁都。并特意在显仁宫蓬莱岛的醉仙阁,设御宴为杨素庆功。百尺仙山,三层高阁,皇封御酒,珍馐佳肴,乐师鸣奏,宫人献舞。清风扑窗而入,斜阳撒下金光,仰望蓝天上白云飘冉,俯视水面上鸥鸟盘旋。此情此景,美不胜收。在坐的杨广、杨素及作陪的太子杨昭,无不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杨广举金杯:“杨爱卿修建东京,劳苦功高,请满饮此杯。”

按常规,对皇帝赏酒,臣下当跪受。杨素自恃功高,却不曾站起,只是将手中杯举至眉端:“万岁恩宠,老臣惶恐,愧受了。”便一饮而尽。

侍宴的王义,随即与杨素斟满。杨素将杯举起,依旧端坐锦墩:“老臣此杯贺陛下万寿无疆,祝太子殿下千秋长永!”又是一饮而尽。

“爱卿如此豪饮,哪像花甲之年。朕珍藏的烈性好酒,理当与卿品尝。”杨广对王义使个眼色,“去将高丽国进贡的‘长春白’取来。”

“遵命。”王义转身走向后阁。几个太监宫女在阁内听候传唤,案上的银托盘上,一把造型精美的龙柄凤嘴壶早已摆放在那里。此刻的王义,未免心头突突激跳,看着那壶嘴,如同虎口一般,似乎要吞下自己。宴席开始之前,杨广曾特别交待他,这壶内装有配制好的毒酒。即在高丽贡酒内加了“百足霜”,就是把一百条蚰蜒烘干碾碎制成的毒药。此药最大的特点是,当时并不发作,亦无不适之感,而是三日后发病,须臾便剧痛而亡,这样便可避免席间药杀杨素之嫌。为确保万无一失杨广特用一死囚做了试验,果然药效不差。王义心地善良,以往连虫儿都不曾抿死一个,如今却要他亲手毒死杨素,又是圣命难违,只有硬着头皮去做了。

王义手捧着托盘,边走边望着壶盖出神。这是一把转心壶,内中设有机关转芯。为不使杨素生疑,事前说好由太子杨昭陪杨素同饮一杯。这就要求王义手疾眼快,不露破绽,在给太子斟酒之后,壶盖右转一圈,再倒出来便是毒酒。他惟恐出现差错,在脑海里反复思索着倒酒的程序,以做到万无一失。

王义回到桌前,神情总有点不太自然:“万岁,长春白取到。”

“好,代朕为杨大人斟满。”杨广见王义表情失常,给他一个警告的眼色。

王义竭力保持镇定,并不急于斟酒,而在静等杨素开言。果然不出所料,杨素接口说:“万岁、殿下在上,老臣怎敢占先。”

杨广暗骂老滑头,任你奸如鬼,也吃洗脚水,便说:“朕从来不饮烈酒,爱卿既然提出,就着太子陪饮一杯。”

杨昭事前早知奥妙:“儿臣遵旨。”

杨素又提出:“太子为尊,还请先敬殿下。”

王义举壶略作倾斜,为杨昭斟满一杯。在提起酒壶时,掌心暗中用力,已将壶芯旋转一圈,紧接着为杨素斟满。这一连串动作,贴切自然,可说是天衣无缝。

宴会结束,杨素离开了。王义长长出了口气:“太紧张了,总算不负圣命。”

“你倒是很机灵。”杨昭表示赞赏,“我真担心你不能及时移动转芯。”

“奴才怎敢失误。”

“很好。”杨广亦感到满意,“待三日后杨素老儿归天,朕当重赏与你。”

“为国分忧,为万岁尽力,乃理所当然,奴才不敢望赏。”王义又加表白,“奴才一定守口如瓶,永生不泄天机。”

在忐忑不安的焦灼中,王义熬过了漫长的三天。这三天恍如三年,杨广也是在期盼与紧张中度过的。当显仁宫在黎明被晨风朝曦梳妆,杨广在龙鳞渠上漫步,时为东宫太子府武卫大将军的姬威,风风火火闯到了杨广面前。

杨广面带愠色:“姬威,如此慌张失态是何道理?”

“万岁,太子突发急病,腹痛难忍,请旨定夺。”

“啊?”杨广确实大吃一惊,旋即镇定下来,吩咐下去,“着王义带太医随后赶到。”

杨广火急出宫,直趋太子府,路上飞马急驰边问姬威,“东宫御医可去诊治?”

“下官来时,府医正为太子把脉,尚未查明病情。”

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杨广心头,他不愿向那不吉利的地方想,而思维又偏偏在那儿萦绕。他默默祝祷上苍,但愿太子只是偶尔腹痛。当杨广跨入杨昭寝殿,便迫不及待地连声呼问:“皇儿,皇儿怎样了?”殿内死一般沉寂,定睛细看,那贴金象牙床上,杨昭业已七窍流血气绝身亡,杨广登时惊呆。

东宫府医近前秉奏:“万岁,太子系‘百足霜’中毒而致命,定是有人暗害,请万岁严加查处。”

泪水,从杨广眼角无声流下。他好悔,悔不该以毒酒要害杨素性命,结果反害了自己的亲生子。这难道是报应吗?杨广的心被痛苦地撕扯,他无话可说。

王义发疯般地跑进来。他一听太子突患急病,心便悬将起来。进了寝殿见杨广伫立不语,急切地发问:“万岁,太子他怎样了?太医业已传到,在殿门外候旨。”

杨广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太医,不需要了,令其返回太医院。”

“万岁,那么太子……”王义要走向床前。

杨广威严地开言:“且去传旨。”

“遵命。”王义出殿门去打发太医。

殿内,杨广晓谕东宫府医:“记住,太子夭折,对外只称患‘绞肠痧’暴亡,不许对任何人透露中毒之事,如走露半点风声,尔全家休想活命。”

府医战战兢兢应答:“小人不敢乱讲。”

王义返回殿内,趋步床前,看清杨昭的惨状,头轰的一声犹如炸裂:“万岁,这是为何?”

“王义,朕正要问你,太子缘何被‘百足霜’毒死?”

“不,不!这不可能。”王义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这绝不可能,奴才斟酒时是绝对未出差错的。”

“可事实毕竟如此。”

王义扑通跪倒:“万岁,奴才耿耿忠心,可无谋害太子之意呀。”

“快快平身,不要如此,你跟随朕多年,朕是信得过你的。”杨广扶起王义,“不过此事蹊跷,内中或有隐情,也许是谁人做了手脚,还当查个水落石出。”

闻讯而来幸灾乐祸的刘安,觉得这是铲除王义的好机会,王义一除,便无人能与他争宠,他想时机不可错过,便扇风点火说:“按说王义不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不过这酒是他亲手所斟,并无外人经手,这干系他还是脱不掉的。”

杨广原本就未排除对王义的怀疑,脱口而出:“那是自然。”

王义一听,不知该如何表白,他把心一横:“万岁,奴才如今只有以死来剖明心迹。”一头向盘龙柱撞去。

杨广急伸手拉了一把:“不可轻生。”

王义撞个头破血流,好在杨广拉一下得以缓冲,不致伤命,只是昏迷而已。待他醒来,杨广半是关心半是埋怨地说:“你怎能这样,真要碰死,岂不授人口实,道你畏罪自杀,反倒说不清了。”

王义其声哀哀:“奴才想,只有追随太子亡灵,才能补偿过失,方得证明清白。”

刘安旁敲侧击:“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心中没有病,不怕冷干饭……”

“住口吧。”杨广喝住刘安,对他的冷嘲热讽已是反感,“太子死因,暂不追究,且全力安排丧事。”

刘安这才老实了,与王义一起,尽心投入为杨昭的丧事奔波。

太子暴亡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全城尽知,朝野震动。上上下下,议论纷纷,闹得洛阳城沸沸扬扬。各种猜测,各种解释,纷说不一,人们莫衷一是。但结论却是相同的,太子之死大有文章。

后来,原因总算查清。转芯壶放在后阁时,有个宫女信手转动了壶盖,才造成了王义失误。

对此事最为关注的,莫过于杨素一家了。他们撒出人马,四出探听消息。常言道没有不透风的墙,乱麻渐渐理出了头绪,特别是杨玄感见到刘安之后,迷团更趋于明朗了。

杨玄感情绪激奋地对杨素说:“父亲,显然这是冲你来的,杨广存心要把您毒杀,不料阴差阳错,毒酒为杨昭所饮,这也是天公有眼,活该杨广报应。”

杨约难以相信:“万岁会狠心下此毒手吗?若无我们豁出性命为他尽力,他焉能登上皇帝宝座,他总不至于这样绝情。”

杨玄感报以冷笑:“叔父博学多识,岂不闻‘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之古训。”

杨约还是不信:“真要加害兄长,必定精心筹划,怎会误毒太子,其中一定另有原因。”

“叔父,你就莫存幻想了,刘安透露的细节,就足以说明一切。”杨玄感对于杨素默不作声有些不满,止不住问道,“父亲,此等大事难道你还想充耳不闻吗?还想置身事外吗?只怕由不得你了!”

“玄感儿言之有理,”杨素叹口气,“看来吾命难以久长矣。”

“父亲何出此言?”

“你们想,君要臣死,臣焉能不死。此次未能将我毒杀,反丧太子性命,杨广焉肯罢休,必定还要加害于我,防不胜防啊!”

杨约亦有了同感:“也说得是。”

杨玄感有几分讥讽又有几分埋怨:“叔父,当初您听信宇文述蛊惑,说什么保杨广登基,富贵永世,代代高官。可如今他席未坐暖,便要株杀功臣。”

杨约想起不免感叹:“咳!人心叵测实在难以捉摸。昨日海誓山盟的密友,今朝就是冤家对头。”

“这一切都是命。”杨素的情绪为悲观主宰,“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父亲,难道您就甘心坐以待毙?”杨玄感忿忿然。

“我的儿,不等死又如之奈何?”

“不!”杨玄感腾地站起,双眼射出凶光,“困兽犹斗,何况人乎!我们要在死路中求条生路,鱼死网破,也要拼它一场。”

杨约已明白他的动机:“你想造反?”

“对!”杨玄感以为遇到知音,显得格外兴奋,“父亲门生故旧甚多,我们又都握有兵权,杨广原本劣迹昭彰,只要振臂一呼,不愁群起响应。推翻杨广,拥立杨谅,大事必成。”

“玄感儿,你还是年轻虑事不周啊。”杨素微微摇头,“这反造不得。”

“父亲,您过于胆怯了。想过没有,您个人生死尚在其次,杨氏全族数百口性命关天,不能引颈等死呀!”

“你好混!”杨素感到有必要训导儿子了,“为父正是对杨氏全族负责,才宁愿抛却性命的。你想,偌大朝廷,我家掌握多少兵权?力量有限哪。宇文述、李渊等文武百官哪个是好惹的,眼下要反只是死路一条。一反便是连坐大罪,九族尽诛呀。不反,祸仅及我一人,杨广为掩外界耳目,为塞百官之口,也不会伤害杨氏家族的。你叔侄官职都能得以保留。为父已是垂暮之人,以一人身死,换来全族平安,也算值得了。”

“父亲,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杨广夺去您的性命。”

“儿呀,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杨素叮嘱道,“而今的方略只能是,一切故做不知,权且相机行事。”

杨素似乎把生死置之度外,其实贪恋人生乃人之长情,杨素固然也不愿离开尘世,正应了那句古话,蝼蚁尚且贪生吗!太子之死,在他们心头投下了巨大的阴影,杨氏家族每天都在提心吊胆中生存。心绪不宁与心理压力,使杨素寝食不安,神情烦躁。几天过去,杨素明显消瘦。这天他正在骂奴打婢,家人忽然尖声报告:“圣旨到。”

杨素如闻惊雷,登时吓得瘫坐床上,老泪不觉也流下来:“这一天终于到了。”

“父亲,何必如此悲伤,焉知不是喜事。”一旁的杨玄感加以劝慰。

“为父所料定不会错,十有八九是降旨赐死。”杨素不由得要安排后事,依恋地拉住杨玄感之手,“儿呀,为父死后,千万不可鲁莽,忍哀偷生,切记切记。”

“父亲,且听了宣读圣旨后再做道理。”杨玄感搀起杨素左臂,“若是喜讯还则罢了,若为凶信,定不与杨广善罢甘休。”

“玄感你,气煞我也!”杨素连气带吓周身发抖。

杨约闻讯也赶来:“兄长,刘安在中堂已等得不耐烦,快去接旨吧。”说着,上前架起了杨素右臂,与杨玄感一起,半搀半架把杨素扶到了中堂。

杨素心神不宁地跪倒,刘安始终不动声色,端足架子宣读圣旨:“杨素督建东京有功,予以旌表,由越国公迁封楚国公,再增食邑一千户……”

杨约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来,待杨素谢恩后,与刘安左右坐定,杨约半是玩笑地说:“刘公公,既为喜讯,为何不肯透风,让家兄好一阵紧张。”

“先惊后喜,岂不妙哉。”刘安对杨素看不起他,一直耿耿于怀,说着站起身来,“旨意宣读已毕,咱家告辞了。”

“刘公公无需太急,且品香茶,容在下治酒款待,并略备薄礼。”

“国公大人法度森严,咱家怎敢以身试法。”刘安自顾就走。

杨素气呼呼一挥袍袖:“不送!”

“好说,国公留步。”刘安回头报一冷笑,迈着八字步,摇摇摆摆架子十足慢腾腾去了。

“这个奴才,我真恨不得一刀捅了他!”杨玄感已是气不可耐。

“万万不可胡来,他在万岁面前是红人,”杨约扭头埋怨乃兄,“你呀,万岁又加封赏,为何还出气不顺,怎能当场羞辱刘安,岂不闻小不忍则乱大谋。越是刘安这种小人,越是不能开罪。这种人做盐不咸做醋却酸。他若在万岁面前搬弄是非,给你奏上一本,便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贤弟,你好糊涂,”杨素眉头紧锁,“什么封赏,这是缓兵计,为兄的死期不远了。”

杨玄感难以理解:“父亲何出此言?”

“这不明摆着,杨广担心太子之死引起我的怀疑,才以封赏稳住我,也给外界造成一种对我宠信的假象,紧接着就要对我下手了。”

“他敢!”杨玄感是一副要与人决斗的架势。

“不至于吧?”杨约始终不信,“你父子疑心太重,草木皆兵。”

“贤弟,你是太善良了。”杨素站起要走,不料双腿一软竟至跌倒,而且无论如何挣扎不起。

杨玄感见状急忙过去,与杨约一道,意欲将杨素搀回房中,然而费尽力气亦无济于事。最后,只好由杨玄感背起杨素送回卧室。自此,杨素一病不起。

杨广获悉杨素病倒,一日三次派御医前往诊治。他们轮流不断地在杨素床前侍医,片刻不离一步。对太医开方配的药,杨玄感通通倒掉,而在暗中按府医的药方煎制。杨玄感此刻谁也信不过,他想,杨广要害父亲,毒酒误杀太子,难道不会让太医在药中投毒吗?他也不理会太医高兴与否,亲手把药盏端到杨素面前:“父亲,药是儿亲手煎好,温热适口,正好饮用。”

杨素置若罔闻,不予理睬。

杨玄感把药送至他唇边:“父亲,请用药。”

杨素紧闭双唇,牙关紧咬。

“父亲,服下几剂药,自会祛病复康。”杨玄感很是耐心。

杨素微微摇头,只不开口。

杨约一旁也来相劝:“放心,这药乃玄感亲手煎制,绝无问题。”

杨玄感急性子发作,他用药匙撬杨素的嘴:“药还是当吃。”

杨素抬手把药碗打翻。

“父亲,您这却为何?莫非被慑去了魂魄!”杨玄感现出不悦。

杨素索兴闭上双眼,更加不理睬了。

杨约、杨玄感两人都双手一摊,无可奈何。

傍晚,又一个太医来接班,杨玄感的愤怒终于爆发了,他逼近正欲为杨素切脉的太医:“怎么,连一刻也不放过?也该让家父清静一下了。”

“杨大人,”太医见杨玄感凶神恶煞的样子,有几分胆怯,“圣命难违,身不由己,不得不来。”

“我要你滚回去!”杨玄感拔剑半出鞘,虎视耽耽相逼。

太医吓得连连后退:“大人息怒,大人饶命。”

杨素睁眼开口了:“玄感,不得无礼。”

对父亲的训斥,杨玄感根本不予理睬,自顾把太医逼得步步后退,宝剑已拔出提在手中:“你究竟想死还是想活?”

杨约对太医寸步不离的监视也有反感,便说:“医官,家兄已不久于人世,总有些后事安排,万岁又未在眼前看着你,还是行个方便吧。”

太医看杨玄感的架势,真有杀人的可能,好汉不吃眼前亏,只有顺水推舟了:“各位大人,下官斗胆违背圣意,且暂避一时,有话还请快说。”

太医离开后,杨约急切地询问杨素:“兄长为何药也不吃食也不进?如此何时得以康复。”

“父亲,饮食与汤药,俱儿亲自经手,管保万无一失,尽可放心饮用。”杨玄感依然气不顺,“父亲,您不该这般固执。”

“你们哪里知道我的心思,”杨素似乎很平静,“我是意在尽快离开人间。”

“兄长为何欲求速死?”

“贤弟,你本睿智之人,应该知晓这一道理。”杨素喘息着说,“杨广视我为心腹大患,一日不除一日不宁。我一日不死我杨氏家族便一日无安全感,一旦我撒手而去,杨广即除了心病。如今我只有一死,以全杨氏家族了。”

杨约默然,觉得杨素所说有理。看杨广眼下步步进逼的架势,杨素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杨玄感心中一直萌动着反抗意识:“我就不明白,杨广那里举起屠刀,父亲为何偏偏伸出脖颈等他砍杀。”

杨素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儿子:“玄感,为父的时间已是不多了,临终之际,只有一言嘱咐,你必须谨记照办。”

“请父亲训示。”

“我死之后,无论如何不得兴兵造反。”杨素意味深长地告诫,“一者战乱会殃及百姓,二来反叛势必祸及全族,切记切记。”

“父亲只管养病,身后事无须多虑。”杨玄感不肯答应。

“咳!儿大不由爹,”杨素叹口气对杨约叮嘱,“贤弟,你与玄感辈分为叔侄,实则情同兄弟,一定要好好约束他,万万不可为乱。若实实不得不反,也要联合李渊共同起事,否则,必败无疑。不听我言,必招致全族灭顶之灾。”

“愚弟记下了。”

杨素伸双手,分别拉住杨约、杨玄感:“常言道,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空,此话一些不差。人生果然是大梦一场,恩恩怨怨,一切皆空。今日杨广算计我,焉知明天谁又算计他……”声音渐弱,手一松,头一歪,杨素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杨玄感伏在父亲尸身上放声大哭,他暗暗发誓,父亲分明是杨广逼死的,只要自己三寸气在,必报此仇!

第三十章 策反东突厥

动人的管弦声在云天缭绕,浩浩荡荡的船队在淮水中航行。金碧辉煌的龙舟,五彩缤纷的旗帜,一切都沉浸在无边的欢乐中。杨广挺立在龙舟最高层,属他大隋所有的锦绣河山尽收眼底。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作为皇帝万万人之上的崇高。杨素之死,使杨广再无后顾之忧,也就使他想起了萧娘娘那诱人的诗句“相伴下扬州”。于是圣天子一声令下,便有了这次巡游。

说起来,杨约可算得大能人。奉命督造杨广巡游乘用的大小船只数千艘,竟能在很短时间内完成,而且令杨广甚为满意,也属费尽了心机。杨广乘坐的龙舟,高约四丈五尺,宽有五丈左右,长达二十丈。建有四层楼阁,设有金殿和东西朝房。也就是说,杨广在船上亦可履行洛阳宫廷的上朝仪式。二三两层,共有一百二十个房间,无不贴金饰玉,装锦挂绮。底层为王义等太监起居处所。按理说这一艘船的一百二十个房间,便足以容纳三宫十六院与诸嫔妃。杨广却不然,他又专为皇后萧娘娘建造了翔缡舟,其装饰与龙舟无异,只是规模略小而已。不仅如此,他还为云昭训、容华夫人、梦秋等嫔妃建造了浮景舟。仅是楼阁减为三层,长度仍达十五丈。此外,又建两层楼的漾彩舟三十六艘,供十六院夫人及众美人居乘。以下为一层的朱鸟、苍漓、白虎、玄武、飞羽、青凫、陵波、武楼、道场、玄坛等号船舰共约三千艘,分载诸王、公主、百官、番使,甚至僧尼道士,以及日用器物。为确保安全,同时建造平乘、青龙、艇轲等护卫船只三千艘,装载十二卫所的护驾兵将十万人。这六千余艘船只,仅拉纤的“殿脚”即达八万人。所谓殿脚,即兵士、太监、宫女身着锦绣彩服的拉纤者。整个船队,首尾相连绵延二百余里。当杨广从显仁宫出发,从洛口登上龙舟,经过五十余日,随从的船只才刚刚出发完毕。可见其阵势之大,堪称空前绝后矣。再加上沿河两岸,步骑兵将护送,多达五十万之众,旌旗遍野,人声鼎沸。沿岸两侧五百里内都要进奉食物,而且俱为水陆珍品。每一州县动辄进贡数百车,食物大都吃不掉就地抛弃。

杨广的出巡,确实是耗资巨大。好在隋初国力强盛,杨广继承的是隋文帝杨坚励精图治二十年积累下的丰厚遗产。当时人口由后周的四百万户,猛增到八百万户。耕地增加四倍,粮食多得府库都容纳不下。据测算,当时积累的财物,足够百姓坐吃五十年,可见社会财富之巨大。正是这丰厚的积蓄,才使杨广得以恣意巡游取乐。

这一日船近扬州,杨广的心情格外兴奋,阔别十几年的故地,今以君临天下的身份重游,自然别有一番感触。他又登临龙州顶层,凭栏远眺,烟花如画的扬州城历历在目。正自陶醉之中,王义近前启奏:“万岁,有紧急边报呈阅。”

杨广不肯移开目光,顺嘴吩咐:“念。”

王义遵旨诵读:“契丹十万精兵,大举进犯营州,我守军英勇抗击,终因寡不敌众,以至全军覆没,五千将士壮烈殉国,营州失陷于契丹。我大隋子民倍遭契丹铁蹄践踏……”

杨广已是怒不可遏:“契丹如此猖狂,真是蚍蜉撼树,我大隋疆土,岂容胡贼侵占。”

“万岁,救黎民,振国威,当发兵收复失地。”王义放胆进言。

杨广稍作思索:“立即宣召宇文化及、杨玄感、李渊进见。”

少时,宇文化及等奉命来到龙舟。杨广讲述了营州失陷的经过,然后问道:“哪位将军愿领兵出征?”

三人谁不明白圣命难违,几乎同声回答:“愿听万岁差遣。”

“宇文爱卿,要多少人马出战?”杨广首先点到宇文化及。

“双方交兵,至少要势均力敌。请万岁调集十万雄兵,臣定能驱逐契丹,复我营州。”宇文化及信心十足。

“李爱卿,若是派你出征呢?”杨广又问李渊,看来他是意在几人中作一下比较。

“臣以为,仅是赶走契丹,未免仍留后患。既然出征,当将其击溃。”李渊更高一筹。

“但不知李卿要多少兵马?”

“二十万足矣。”

杨玄感在一旁冷笑。

杨广刚要对李渊表示赞赏,见杨玄感的样子便问:“杨爱卿为何发笑?”

杨玄感语出惊四座:“臣可不用一兵一卒,收复营州,生擒胡酋。”

宇文化及嗤之以鼻:“大白天说梦话。”

李渊想,杨玄感既敢卖弄,也许能做得到:“请问杨大人有何妙计?”

杨广却是不信:“杨爱卿,商议军情大事,可开不得玩笑。”

“臣若不能兑现诺言,愿立军令状,以头颅担保。”杨玄感态度极其认真。

杨广感到不可思议:“你如此自信,即刻把用兵方略详细奏来。”

“万岁,为臣只有一个要求。”

“怎么,刚刚说过不要一兵一卒。”

“臣请万岁降一道圣旨即可。”

杨广对他的大话产生好奇,也就很有耐心:“你且仔细奏闻。”

“突厥启民可汗,拥有十万铁骑,且彼处邻近契丹,万岁降旨与启民,要其出兵助我平乱。那时臣率突厥兵偷袭契丹,必获全胜。”杨玄感现出几分得意,“万岁,不过一纸圣旨,岂非不需一兵一卒乎。”

杨广听了不觉点头。

宇文化及颇不服气:“故弄玄虚,请妖打鬼,弄不好反受妖害。”

杨玄感反诘:“这叫以毒攻毒,既削弱了突厥军力,又除去契丹之患,而我大隋无一丝损失,实乃一石三鸟,一举三得。”

“朕以为可行。”杨广表态了,“着杨玄感带圣旨星夜前往,务求全胜,定有封赏。”

杨玄感躬身应诺:“臣定当不负圣望。”

李渊发现,杨玄感目光中流露出几丝奸狡,心中暗犯核计,难道杨玄感另有所图?

宇文化及对此甚为不满,未免话中带刺:“杨大人,但愿你马到成功,千万莫要在下带兵救援。”

“宇文将军,非是杨某夸口,令尊号称赛张良,只怕也想不出这借刀杀人的妙计。”杨玄感说话掷地有声,“此一去我杨某人定能惊天动地,建盖世奇功。”

塞外的旱风,扬起迷蒙的黄沙,像无形的魔口,吸干了地上的所有水分,干热令人昏昏然。启民可汗的宝帐,如同被蒸熟的大馒头,在骄阳下腾起袅袅水汽,使人恍如置身海市蜃楼。后帐的凉床上,袒着便便大腹的启民可汗,仍然难耐这酷热的煎熬。四名妖娆妩媚衣着半裸的突厥少女,不时向他肥胖的躯体上喷洒冷水。那樱红檀口中喷出的丝丝水流、点点水星,些许缓解了启民可汗的热意。

说起来,启民可汗也是一国之主,而且属下臣民也有百万之众。隋代,突厥分东西两部。西突厥游牧于甘肃、新疆一带,东突厥则活动于陕北、内蒙古地区。东突厥与隋疆土相连,和内地联系紧密。每逢上元、端午、重阳佳节,或皇帝寿辰、娘娘千秋等重大喜庆活动,启民可汗都要派人入朝贡贺,杨坚、杨广也都馈以丰厚回赠。因东突厥与隋的关系甚好,故启民可汗将宝帐驻扎于陕北榆林,以便于同隋的交往和贸易。

四个突厥大汉从不同方向,为启民可汗打扇。那风依然是热的,启民感到胸中像烧着一锅开水,燥热使他难以平静。侍立在床前的左院大王忽山看得清楚,心里明白,知道启民是为西突厥处罗可汗派来使臣之事烦心。

忽山感到应该开口了:“大汗,西使已到一日,再不相见,似有怠慢之嫌。”

“处罗与我一向不和,三年前‘飞马会’我二人不欢而散,他派来使者怕是不怀好意。”

“好意歹意,大汗总要一见,相机行事便了。”忽山劝谏。

“好吧,召见。”启民在凉床上坐正。

不一时,西突厥使臣来到,叩拜已毕,启民发问:“贵使不远万里前来,不会只为走亲戚吧?”

“我家汗主渴思大汗,常在梦中相会,为表兄弟情谊,特派在下送来汗血马五百匹。愿大汗驰骋东方,横扫天下。”

“多谢了!”启民看似肥头大耳,貌似愚钝,其实内心精明得很,他深知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的道理,“但不知你家大汗意欲何为?”

使臣本想婉转表述处罗的用意,如今启民单刀直入发问,也就不得不直说了:“大汗,想我突厥原居河套之地,为汉人武力摧残,而移居东西僻壤。辱族之恨,我家大汗刻骨铭心,旦夕未忘。而今我东西两支皆兵强马壮,正可东西夹击,吃掉隋土,击败杨广,则三百年世仇可报,中原肥土沃野可任我等纵横,不知大汗以为然否?”

启民心中冷笑,暗说,我就料定处罗不会有好事,原来是拉我反隋,若上他的贼船,那是非船毁人亡不可。启民微带笑意:“贵使之言,甚合吾意,灭隋复仇亦我所愿也。惟眼下我处战马尚且不壮,粮草尚且不足,弓弩尚需添制,故而需暂缓一时,待我处准备停当,再同时发兵反隋。”

使臣明白这是启民在用缓兵计,深入下去说:“大汗,隋兵吞下南陈后,野心愈发膨胀,又已吞并小国二十余。下一步就要犯我突厥,汉人谓先下手为强,若不先发制人,日后必受其害,那时将悔之晚矣。”

“使臣之言甚为有理,我当抓紧准备,力争早日出兵。”启民表面敷衍,实则是无限期拖延。

“父汗之言不妥。”启民长子始毕在帐后已偷听多时,忍不住闯上帐来。

“放肆!”启民甚是不悦,“客人面前,如此无礼,成何体统!”

“父汗,请恕儿臣失礼。”始毕干政的欲望极其强烈,“但儿臣不能不说,使臣所论甚为有理,为我突厥生存,理当主动出击。”

“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本汗又何尝说过不出兵,只是暂缓而已。”

“明眼人谁看不出,父汗此乃搪塞推托之遁词。”

使臣自然高兴,始毕说出了他想说而又不敢说的话。

启民却是气得脸色发青:“畜牲,在此胡言乱语,分明缺少家教。来呀,叉出帐去!”

始毕脸上无光,但也免不了被武士推走。

使臣不甘使命落空:“大汗,王子之言未必无道理……”

启民打断他的话:“贵使,万里奔波多受旅途颠簸之苦,且请去休息。”

忽山当然理解主人的心思,对使臣伸手礼让:“请。”

使臣不好再说,只得退出。

启民长长松口气:“真是烦死人了。”这一阵应酬,他已又是汗流浃背。

执事入内,在忽山耳边悄声说着什么。

启民顿时生疑:“有何见不得人之事,却要咬耳朵嘀咕。”

“大汗息怒,”忽山回奏,“执事见大汗过于操劳,不忍再行打扰,方向为臣报告。”

“怎么,有大事瞒着本汗?”

“隋国特使、礼部尚书杨玄感已到榆林。”忽山说,“大汗刚刚接待过西使,业已劳累,且由为臣陪杨玄感去驿舍安歇,为臣再设法探听一下他此行目的,然后再作区处。”

“不可,”启民立时打起精神,“天朝大国派来特使,且为隋国朝廷显贵,岂可怠慢,快快有请。”

“可是,大汗的身体……”忽山在犹豫。

“不妨事,”启民已有几分不耐烦,“你身为重臣,应当明白,隋国开罪不得,对杨玄感要给予最高礼遇。”

忽山领旨,恭恭敬敬把杨玄感迎入宝帐,启民已下座立候。让座,献茶已毕,启民首先寒暄:“杨大人,万岁圣体可好,大隋一定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吧!”

“借大汗吉言,我朝一切均好。”杨玄感胸怀异志,他在察颜观色,“万岁吗,更是精力旺盛,近日正率嫔妃百官乘船下扬州。”

“好,好,万岁不顾暑热和舟楫之苦,南下体恤民情,实明君也。”启民极尽溢美之词。

“万岁倒是玩得高兴,不想乐极生悲。”杨玄感顿下不说了。

启民摸不透他的用意:“莫非有何意外不成?”

“契丹十万精兵,突袭我营州,五千将士阵亡,营州失守。”

“有这等事?”启民心中核计,杨玄感此行难道就为这事?

“启民可汗接旨。”杨玄感说着立起身来,取出黄绫圣旨,当殿居中站定。

启民离座,跪倒聆听。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契丹犯境,寇我营州,钦派礼部尚书杨玄感至启民可汗帐,调兵数万,收复失地……”

启民听罢,叩拜接过圣旨。二人重新落座,杨玄感试探发问:“大汗能否出兵?”

“杨大人取笑了,圣上有旨,焉有不遵之理,定当照办。”

“但不知发兵几多?何时出兵?”

“请杨大人歇息一日,容我稍做安排。”

“大汗可从容布署。”杨玄感毫无急切催促之意。

忽山把杨玄感送至驿馆安顿好之后,急急返回宝帐,疑虑地问:“大汗果真充意出兵?”

“这是哪里话来,我东突厥既为大隋属国,即当听从圣命,出兵岂有疑义。”

“父汗,不能出兵!”偷听的始毕又闯入帐内。

“你,方受训斥,当思悔过,又来多嘴,着实可气。”启民强忍怒火。

“父汗,请容儿臣一言。”始毕不顾一切说下去,“杨玄感不带一兵一卒,却让我方出兵为他隋国攻城掠地,这居心何等险恶?父汗不能不加三思。”

忽山与始毕有同感:“大汗,王子所说有理。契丹骁勇,一旦出兵,难免我们两败俱伤,只有隋国渔翁得利。”

启民听了不觉默然。

忽山见状再次进言:“大汗,今晚何不让王子去探个虚实,然后再做定夺不迟。”

启民想了想:“也好。”

塞外的暑夜,相对来说较为凉爽。杨玄感在驿舍庭院中漫步,仰望星空,不觉想起了父亲之死。俗话说伴君如伴虎,父亲为杨广立下齐天的功劳,竟然未能幸免一死。难道自己日后也要步父亲的后尘吗?不能再重蹈覆辙了。要采取行动,倘能取得突厥的支持,则谋反大业必成。杨玄感此番谋这个差事,就是有此意图。如今经过深思,他决定做进一步的试探。

始毕悄无声息地走来:“杨大人好雅兴,莫非在赏月乎?”

“原来是王子驾到,”杨玄感回礼,“室内闷热,庭院正可乘凉。”

二人落坐石凳,始毕将随身带来的锦盒置于石几之上:“杨大人,家父差我送来北珠一槲,生金百两,以为见面之礼,还望笑纳。”

“这如何使得,无功受禄,寝食不安呀。”

“言重了,杨大人在朝身居要位,为我父子进句美言,便千金难买了。”始毕把锦盒推过去,“想来不会嫌轻。”

“有道是恭敬不如从命,如此便愧受了。”杨玄感正欲同对方深谈,遂欣然收下。

这样,两人的距离,似乎立刻拉近了。始毕的言谈也就转入了正题:“杨大人,晚生有一言,不知当问否?”

“王子有话尽请直言。”

“万岁此次派杨大人收复营州,却为何不派一兵一卒呢?”

杨玄感不答反问:“依王子之见呢?”

始毕岂肯轻易亮出底牌:“晚生无知,方在前辈台前请教。”

“其实,这件事是明摆着的,我想大汗与王子心里清楚得很。”杨玄感仍不肯明说。

始毕突然调转了话题:“杨大人,我朝上下听到一个传言,说是太子与令尊仙逝大有文章。”

“怎么,你们这塞外也对此有所耳闻?”杨玄感的口气,显然是默认。

始毕受到鼓舞,又引申下去:“商贾自洛阳来言道,令尊功高震主,万岁设宴,太子误饮毒酒身亡。而令尊自知不保,乃绝食丧生,不知确否?”

杨玄感淡然一笑:“人间事真真假假,何必求实,意会即可,无需言传。”

“若令尊当真如此身死,而万岁又如此器重大人,委以靖边重任,却令人费解。”

杨玄感报以苦笑:“光杆元帅,赤手将军,却也难得。”

“这么说,杨大人也有苦衷?”始毕只是撕下一半遮羞布。

杨玄感态度趋于明朗:“王子难道还看不出,这趟差使,杨某只有死路一条。”

“何以见得?”

“大汗与王子皆聪明人,想来不会出兵,即便应付门面,派些老弱残兵少许人马,或真出假打,稍一接触即佯为战败收兵,要我收复营州,岂不是白日做梦。那么,我这脑袋还长得成吗?”

“听杨大人的意思,万岁不肯发兵,而向我朝借兵,是有意算计大人您了?”

杨玄感报以冷笑:“对付我只是其一,大汗与王子不会看不出,万岁此举乃一箭三雕。你突厥只要出兵,必与契丹两败俱伤,则大隋渔翁得利也。”

至此,话已说明,始毕也就不再掩饰了:“杨大人,晚生正是基于此种担心,才来求教的,请大人无论如何给指条明路。”

杨玄感嘴角现出狰狞的笑:“事到如今,我们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我都是杨广砧板上的肉,杨广已举刀要砍要剁,若想活命,只有铤而走险。”

“怎么!杨大人的意思是造反?”

“对!”杨玄感腾地立起,嘴角掠过阴险的笑,“你我若能联手,不只可死里求生,还能打败杨广,夺下隋室江山。”

“那么,就是杨大人君临天下喽。”始毕并不糊涂,“杨大人借助我突厥军力,登上皇帝宝座,这算盘打的何等精明啊。”

“王子把我看成什么人,”杨玄感当然明白,谁也不会做赔钱买卖,“杨广倒台,你我双方平分江山。”

“这是你我一厢情愿,”始毕不能不考虑退路,“倘若我们兵败呢?”

“若败,我便是全族尽诛。而你父子远居塞外,杨广鞭长莫及,又奈你何?”杨玄感进一步诱惑,“王子,坐以待毙,实乃下策,杨广不会放过你们,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也当奋力一搏,说不定就会夺下江山!”

始毕实实在在动心了:“听杨大人一席言,胜读十年书,使在下茅塞顿开,晚生就去向家父禀明。”

“杨谋专候佳音。”杨玄感为游说取得进展着实兴奋。

启民宝帐,灯火辉煌。这位东突厥至高无上的首领,正趁夜间凉爽,专心致志攻读《三国志》。书中孔明、曹操、周瑜之间耍弄的各种阴谋诡计,都令他惊叹不已。为人主者的生存,该是多么艰难。彼此无尽无休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人世间哪有什么真诚可言。人,不论是伟大的,渺小的,高尚的,卑微的,无不在对他人玩弄权计。如此残酷的历史,令人忧烦的现实,这世上还能相信谁呢?启民不觉掩卷深思。

始毕步入打断启民的思路:“父汗,儿臣已把杨玄感来意探明。”

“快说说看。”

“他是不堪杨广欺凌,要与我们联手反隋。”

启民一时间怔住了。

始毕急切地:“父汗,这是我们摆脱隋杨控制的大好时机。”

启民想起《三国志》,感到难以相信:“其中不会有诈吗?”

“想来不会。”始毕语气决绝。

“何以见得?”

“杨玄感之父杨素,推立杨广功勋卓著,而杨广竟不能容害其致死,杨玄感为父报仇不是理所当然吗?”

如今,东突厥每年要向隋室贡奉良马万匹,裘皮十万张,肥羊十万头。对于这种称臣纳贡的地位,启民当然是不甘心的。但他更清楚,只有如此才能维系自己的地位。如若与隋室闹翻,大兵压境,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使子民遭受刀兵之苦,还不如维持现状。所以多年来,他一直恭恭敬敬地对待隋室与杨坚、杨广二帝。当然,他也无时不想真正独立。始毕的话使他犹豫,思忖再三难作决断,便又传来忽山问计。谁料,忽山与始毕看法相同,力主与杨玄感联手反隋。启民终于下了决心:“好,立即有请杨玄感来宝帐面议。”

杨玄感奉召来到,见面即对启民大加称赞:“大汗不愧为一代人杰,处事果断,今夕与我达成共伐隋杨协议,相信东突厥必将自成大国,雄据北方。”

人,都难免会有一闪念,而且这一闪念往往能改变人的命运或事物的发展进程。事到临头,启民就忽然多了个心眼,万一杨玄感有诈呢?他遂决定做一下试探。不由得故意冷笑几声:“杨玄感,你好大胆子!万岁派你来此调兵平息契丹叛乱,你非但不遵圣旨,反而鼓动我突厥背叛,真是狗胆保天。”

始毕与忽山一下子都愣了,不由得面面相觑。杨玄感也如挨了当头一棒,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启民仍是振振有词:“杨玄感,可惜你错打了算盘,我启民及东突厥对大隋和当今万岁忠心耿耿,岂能容你背主求荣。来呀,将这反贼与我拿下!”

“哈哈哈哈!”杨玄感仰天狂笑。

“你如此发笑,所为何来?”启民质问。

“好一个忠心不二的启民可汗!”杨玄感煞有介事地说,“大汗如此忠正,万岁可以放心了。”

启民倒被闹得发懵:“杨大人此话何意?”

“大汗有所不知,我朝中官员对大汗颇有不放心者,使得万岁也委决不下。行前特别召见下官,要我借此试探,方知大汗对万岁忠贞不二。下官回京定将大汗心迹秉明,保大汗王位永固。”杨玄感堪称随机应变,以一番假话,掩饰了他已暴露的反心。

启民好不后怕,暗说幸亏自己临时多个心眼,否则岂不落入陷阱:“如此说来,是本汗错怪杨大人了,真是失礼得很,还请见谅。”

“大汗太客气了,有道是不知者不怪罪吗。”杨玄感心中也是后怕,若非自己机灵,怎能化险为夷。

这样一来,杨玄感就要一本正经地提出调兵之事。启民为表明自己确实忠于隋室,当即应允出马军两万,由忽山协助收复营州。并说定,次日准备,后日出征。

事后,启民把忽山、始毕好一番埋怨:“你们险些陷我于不义,差一点点落入人家的圈套。”

始毕不肯服输:“这事委实奇怪,杨玄感明明是真心反隋,十分志诚,怎会是假意试探呢?”

忽山有同感,而且更有见地:“大汗,卑职看也许是大汗的试探,使杨玄感反口。为查明他的真正动机,莫若趁此次出兵之际,再做试探。”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启民厉声反对,“本汗好不容易掩盖住马脚,你们休要再惹是非。”

忽山见启民这般认真,只得听命:“卑职不敢有违大汗教诲。”

始毕见状,也就不再言语了。但他心中很不服气,父汗在位,他无可奈何,只要自己一旦掌权,定要与杨广见个上下,决不再向隋室纳贡称臣。谁能料到,他的心田在今日埋下的这颗种子,数年之后竟酿成一场震惊朝野的特大变故。

辽水畔的营州城在痛苦地呻吟。强劲的海风,把布召木匾吹得不住地飘摆摇动。入侵的契丹军士在大街小巷横冲直撞。酗酒、斗殴、抢财物、追逐女人,闹得全城乱哄哄一团糟。夷离毕耶律龙正敞着肚皮喝酒,护卫太保前来报告:“大帅,有一支突厥马军已接近我营州,是否派军阻击?”

耶律龙放下酒碗:“果真是突厥人马?”

“不错。”

“那就无需多虑。”耶律龙又畅饮起来,“突厥与我军素无仇隙,只要不是隋军就好。”

“大帅,只恐大意不得。”护卫太保提醒,“这支突厥马军约有两万,远途来此意欲何为?我们不能不防。”

“好吧。”耶律龙有些不耐烦,“本帅就派你出城,将突厥人马的动向探清回报,然后再做定夺。”

护卫太保应声:“遵命。”转身退下。

护卫太保未及出门,下人又来通报,突厥统帅忽山求见。耶律龙说声有请,忽山与两名随从由护卫太保迎入。耶律龙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原来,两名从人抬着一个雕花大酒坛子。扑面的酒香,一阵阵随风飘溢。耶律龙抽抽鼻子:“好酒,定是好酒,敢问这酒抬来做甚?”

忽山当堂一揖:“当然是奉献给大帅的。”

“好,收下,收下。”耶律龙似乎惟恐酒坛子会飞走。

忽山的从人之一,便是杨玄感假扮。此刻,忽山对他使个眼色:“当堂开封,先敬大帅一碗。”

杨玄感舀出酒,再由忽山转递与耶律龙:“请大帅品品味道如何?”

耶律龙已是馋涎欲滴,忙不迭接过来一饮而尽,咂咂口舌:“果然好酒,人间少有,再来一碗。”

护卫太保劝阻:“大帅不可贪杯,要……”当着客人面,他无法把怀疑说出口,但他担心酒内有毒。

忽山见状,便把第二碗酒敬与护卫太保:“将军,如此美酒不饮上一杯,简直是罪过。”

酒香确实诱人,护卫太保刚刚还提醒耶律龙,此刻他自己却控制不住了,身不由己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少时,耶律龙与护卫太保都已神志昏昏。于是,赤金令牌到了杨玄感手中。杨玄感持令牌出城,将两万马军带至了城边。

守城契丹大将拒绝放行:“退后,再若向前,即已袭城对待,休怪我手下无情。”

杨玄感举起令牌:“我军是耶律龙大帅所请,进城休息,现有令牌在,谁敢阻拦,便是触犯军令。”

“两万大军,营州如何吃得消。速速后退十里扎营。”

“你当真要违抗军令吗?须知这是死罪!”杨玄感将令牌高举过顶。

“这……”守将犹豫了,“待某去当面请示大帅,再做区处。”

守将到了帅府大堂,见耶律龙似醉非醉,上前禀报:“大帅,突厥两万马军进城驻扎,大为不妥,还望收回成命,以防变故。”

耶律龙已中了迷魂药,意志全为忽山控制,他强睁醉眼:“忽山大人,你看进城妥否?”

忽山以话相引:“大帅,我军只是路过营州,决无歹意,尽请放心。再说大帅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有反悔之理。如若朝令夕改,反复无常,岂不令三军耻笑。”

“对,有理。”耶律龙舌根发硬,“不能改令,欢迎突厥大军入城,要酒肉款待。”

守将急说:“大帅,万万使不得。两万大军进得城来,一旦闹事,营州不堪设想。”

“胡说!”耶律龙完全按忽山的意志讲话,“我军四万,难道还怕他两万不成。本帅看你是杞人忧天,突厥与我一向友善,必无妨碍,听令就是。”守将无话可说,只得默默退出。

这样,两万突厥马军,轻而易举地进入营州城。耶律龙开门揖盗不说,还下令酒肉款待这两万全副武装的敌人。突厥将士吃饱喝足之后,似乎都很本分,全都安然入睡。由于耶律龙把突厥军引为朋友,所以契丹守军毫无戒备。

夜,渐渐深了,海风渐小,但却送来几许凉意。疏星残月渐次隐没在浮云中,营州城在夜色中沉睡。那位契丹城门守将,对突厥人马进城始终放心不下,契丹全军,惟独他下令本部枕戈待旦。转眼三更、四更已过,接着鸡叫两遍,东方晨曦微露,突厥军依然在沉睡,毫无发难迹象。守将认为自己过于小心了,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他见天已放亮,困意难支,也就合眼睡去。

杨玄感彻夜未眠,捱至五更天,预定时间已到,他发声喊,跨上战马,引兵冲杀。两万突厥大军同时行动,齐声呐喊,犹如山崩地裂倒海翻江。契丹军在睡梦中死伤惨重,惊醒的仓促应战,也是难以呼应,一触即溃,无不争相逃命。那位城门守将睡梦中醒来连呼上当,已是无力扭转乾坤。急切间带本部人马杀至帅府,保耶律龙拼死杀开一条血路,仅带数千人马逃得性命。下余人马,死伤万余,被俘两万上下。杨玄感大获全胜,一举收复营州。

正在扬州巡幸的杨广接到捷报,喜得心花怒放。就在杨玄感预定凯旋扬州之日,设下盛大宴会以待,要为其接风。兴致极高的杨广还吩咐萧娘娘、容华夫人、云妃、梦秋等精心梳妆,届时与他一同出席庆功宴,并要她们逐一为杨玄感把盏。

宇文述未经宣召来到行宫,见杨广如此精心准备,问道:“万岁,看来还要厚加封赏杨玄感了?”

“怎么,宇文先生眼热了?朕以为你并非忌贤妒能之人。”

“万岁,不需臣多说,请看东突厥启民可汗八百里快马送来的密札。”宇文述递上羊皮信。

杨广看着看着,眉头渐渐皱起,待到看罢信,已是脸色铁青:“可恨杨玄感竟如此胆大包天!”

宇文述见状试探着问:“万岁,这庆功宴是否照常?”

此刻,庆功宴已准备就绪,出席宴会的文武百官已陆续到达,杨广虽然有气,也只能耐下性子。

刚刚洗去风尘、换上新朝服的杨玄感,春风满面踌躇满志地步入宴会大殿,立刻发觉气氛不对。文武百官都僵坐在宴会桌前不动,全无欢声笑语。再看杨广,怒目横眉,脸色异常难看。他真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参驾:“万岁在上,为臣杨玄感奉旨收复营州,赖万岁洪福,幸不辱使命,承蒙万岁盛宴庆功,深感龙恩浩荡……”

杨广早已没耐烦再听他说下去,怒喝一声,打断他的话:“杨玄感,你可知罪!”

杨玄感怔了一下:“万岁,这是从何说起?倒叫为臣不解。”

“还欲装腔作势蒙蔽朕躬。”杨广气呼呼地说,“你勾结东突厥,欲谋反叛,还想抵赖吗?推出去,斩首示众。”

第三十一章 西征戈壁滩

行宫大殿死一般静,犹如空无一人。文武百官无人吭声,谁也不肯站出来为杨玄感保本,就连杨约也无动于衷,甚至微微眯上了双眼。人们何等冷漠,仿佛杨玄感死活与否同他们无任何瓜葛。杨广看得出,这是对他处死杨玄感旨意的无声反对。更令杨广意外的是,杨玄感本人也一言不发,毫不申辩,而是顺从地自己走向殿门,走向刑场,走向死亡。那神态就像去踏青游春,是那样从容和安详。

眼看杨玄感就要走出殿门,杨广反倒沉不住气了:“且住。”

杨玄感在门口站定,背对着杨广仍不开口。

“转身。”杨广又下命令。

杨玄感顺从地转过身来,面对杨广,还是一言不发。

“杨玄感,朕要将你处死,为何只不开口?”

杨玄感置若罔闻,把杨广的话当做耳旁风。

杨广的权威受到藐视,大为震怒:“杨玄感,尔再敢无言对抗,朕即将尔凌迟!”

“万岁,你叫为臣说什么好呢?”杨玄感认为到了该说话的时候了,“俗话说,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万岁降旨,我反正难免一死,又何必再开口呢。”

“不然。”杨广不愿在百官面前留下昏君形象,“朕将你处斩,是因你犯下当死大罪。你不敢开口分辩,说明你谋反之罪确凿,你是罪不容恕。”

杨玄感微微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你,大胆!”杨广强压怒火,“你勾结东突厥,阴谋反叛,现有启民密札为证,岂能抵赖得了。”

“万岁,臣是在试探启民可汗忠于我大隋否。若欲谋反,既已占领营州,且已俘获两万军兵,不正可割据称王吗?臣又何必只身回来送死呢?”

“这……”杨广还真被问住了。

“万岁呀,为臣不带一兵一卒,收复营州,可称立下盖世奇功。你非但不奖,反而加害,岂不令百官寒心!此后谁还会为你卖命?”杨玄感说着挤出几滴眼泪来,“卑职死活事小,只恐对大隋江山有碍,对万岁不利,还请万岁三思。”

杨玄感这番话还真把杨广说住了。杨广倒不是发了恻隐之心,他是不愿在百官面前亏理。他想起了对付杨素的手段,要杨玄感去死还不便当,何必当众勉强问斩呢。于是,他放声大笑起来:“杨玄感,你还真正是男子汉,朕要将你问斩,你却不曾被吓颓失态。现在你该明白了,适才朕也是试探。若真想杀你,朕也就不会叫住你再问话了。”

杨玄感伏地叩首:“谢万岁的玩笑,只是这种玩笑,做臣下的可是生受不起。”

“平身吧。”杨广又饶有兴趣地问,“杨爱卿,那启民可汗果然忠于我朝?”

“丹心一片,决无二意。”

“那东突厥风光如何?”

“不乏塞外的雄浑,与这江南水乡的纤秀,恰成鲜明对照,别有一番壮阔的韵味。”

“如此说,朕倒要去看上一看。”杨广生性好动,已是跃跃欲试。

“万岁北巡,体察民风,威镇北疆,诸胡慑服,不失为圣明之举。”

“好,朕一定要去榆林一游。”杨广已是下了决心。

杨玄感总算化险为夷,保住了性命,但他也已吓出了一身冷汗。通过这件事,杨玄感更加认识到,杨广不会放过自己,收拾他只是迟早而已。他也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即把握时机,相机起事,决不能引颈等死。

席间的杨约,见侄儿杨玄感已无事,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他认为杨广是在开玩笑,便接着适才的话题说:“万岁对东突厥及榆林兴致如此之高,可不该丢下西突厥呀。”

“你的意思是……”杨广一时不甚明了。

“西突厥地处西域,在我大隋张掖郡以西,其主处罗可汗,一向存有游离我大隋之意,贡品时有欠缺,即使勉强送来,亦往往以残破充数。”

“处罗如此可恶!”杨广已是动气。

“正是,”杨约接奏,“西域共二十七国,另有吐谷浑国较为强悍,亦对我大隋敬而远之。臣以为,若听任他们藐视天朝,则我泱泱大国天威何在。”

“西突厥、吐谷浑胆敢与我大隋为敌,朕必令其国破家亡。”杨广态度鲜明。

李渊觉得杨广的想法危险:“万岁,西域路途遥远,且又瀚海无边,鞭长莫及呀。”

杨约不肯放弃自己的想法:“西突厥就是以为关山迢迢,路途艰险,认为我大隋奈何他不得,方敢如此放肆。”

“朕主宰华夏,属国谁敢不遵。漫说西域,便天涯海角,也要插上我大隋旌旗。”隋当时国力强盛,杨广说话也气壮,“嬴政、刘彻都曾拓土开疆,扬威四夷,朕难道不能后来居上吗?”

宇文化及要讨杨广欢心:“万岁气吞山河,英雄气概,挥手指处,西域若不臣服,末将愿率军击破之。”

杨广把一支烤羊腿送进口中大嚼:“西域二十七国,朕定要吃掉。但朕亦获悉,那里戈壁茫茫,滴水皆无,寸草不生,连天荒漠,若是一块无肉的骨头,那就犯不上为它兴师动众了。”

“万岁,其实不然。”杨约奏答,“阳关以西,虽说瀚海无涯,但并非不毛之地。二十本国所在,皆为荒漠中的绿洲,彼处水草肥美,牛羊成群,瓜果飘香。尤其是少女,高鼻蓝目,肌肤细腻,别有一番风韵。”

“如此说,朕倒要亲往一游。”杨广又动了巡幸之念。

李渊又加规劝:“万岁,西域相隔万里,途中少有人烟,饮水困难,不可轻动万乘之尊。”

杨广有些不喜:“李卿,朕不过是随意而言,你何必当真。”

“万岁,臣以为当去一游。”杨约极力鼓动,“西域路途虽险,但古来商贾不绝,且有三路可通。即自敦煌起,北路走伊吾,中路出高昌,南路下鄯善。如今我大隋国力强盛,击败西突厥、吐谷浑,轻而易举,则西北二十七国必将归属我朝。万岁将建千秋伟业,功绩彪榜史册。天赐良机,不可失也。”

“杨卿之言,甚合朕意。”杨广对杨约大加褒奖,“杨约进言有功,功在社稷,赏赐锦帛五百段。”

杨约离座跪倒谢恩:“万岁万万岁!”

至此,杨广坚定了经营西域的决心。

公元608年,杨广派杨约为抚西正使,宇文化及为副使,率一千人众,出张掖下高昌,向西突厥领地进发。时值初春,若在洛阳已是紫燕穿柳浪,彩蝶舞花间了。而西北陇右的河西走廊,却依然残存着寒意。队伍早起出行,保邯还依恋着枯草,远处的雪山,高昂着苍苍的白色头颅。劲风卷着飞沙,扑打着行进的人马,骆驼、马匹都艰难地移动着四蹄。待太阳渐至中天,人们又都纷纷扒下了皮裘,解开了衣扣,还是感到干热难当。放眼望去,遍地黑石块腾起缕缕热气。宇文化及鼻孔开始流血,他信手摘下挂在马鞍上的羊皮水口袋,送到唇边就要饮水。

向导伸手拦住:“将军,在戈壁滩行军,水就是生命,一旦迷路,也许三五天走不出,带的水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能用的。”

宇文化及舔舔干裂的嘴唇,无言地把水口袋送回。

杨约强咽下一口唾液,忧心如炽地问向导:“此地距高昌城还有多少路程?”

向导看看天色,辨辨方向:“不出意外,也得明日下午方可到达。”

燥热,使人们没有更多的话要说,队伍默默地慢腾腾向前。无论人畜都只有这一个信念,即必须向前。只有向前才能生存,否则,就将渴死在这茫茫戈壁中,成为一具僵尸或一堆枯骨。

初上红柳枝头的边关冷月,映照着高昌城的重重宫阙。西突厥可汗处罗,与大元帅射匮,正在促膝密议。

“大汗,杨约一行距此只有半天路程了。今夜再不下手,明日便无机会了。”射匮主张袭杀杨约、宇文化及。

“得手后不会引起杨广怀疑吗?”处罗担心招致报复。

“绝不可能。”射匮满有信心,“大戈壁中,马匪出没无常,杨约等丧生于马匪之手毫不奇怪。”

“可是,万一你不能得手而且暴露呢?”这是处罗最担心的。

“怎么会呢,”射匮保证万无一失,“他们连日在荒漠中行军,已是人困马乏,勉强支撑,突然乘夜偷袭,为臣定将大获全胜。”

“好吧,”处罗终于下了决心,“不杀了杨约、宇文化及,让他们进入高昌城,我将无法应付杨广的旨意。到那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还不如冒险一击。”

射匮当即起身:“大汗既已首肯,为臣就立刻出发了。”

“早去早回,本汗专候佳音。”处罗又加叮嘱,“倘若敌人有备,宁可罢手也莫强攻,否则一旦失手反为不美。”

“为臣记下,大汗静等好消息吧。”射匮飞速离去。

荒漠中的点点篝火,与夜空中的繁星相映生辉。经过一天紧张疲惫的行军,杨约与部下都在酣睡。鼾声在宁静的夜晚传出好远,也给这死一般的戈壁之夜平添了几许生气。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射匮的一百铁骑,悄悄接近了隋使宿营地。由于马蹄包裹了棉花,所以他们几乎是无声地来到。射匮驻马观望多时,隋使营地犹在沉睡,毫无警觉迹象。他在心中暗自叫好,真是天助也!弯刀高举,发一声喊,一百铁骑直向中心大帐扑去。相距约有一箭远近,隋使营地突然鼓声大作,数百弓箭手同时立起,对准射匮的人马,发出了飞蝗般的箭雨。顷刻间,便有十数人或中箭或落马。射匮始知中了埋伏,急忙勒住坐骑,掉转马头:“撤!”

然而,为时已晚。背后,宇文化及率七百马军已包抄上来,兜屁股恣意砍杀。射匮与部下仓促应战,虽说一百铁骑是精心挑选、人强马壮骁勇善战,但宇文化及锐不可当,一双铁锤,转眼间便击死击伤十数人骑。此刻,营地内的隋军也上马参战,形成了对射匮的合围。射匮已知大势去矣,拼死杀开一条血路,仅剩二十余骑,落荒而逃。

伏击大获全胜,宇文化及由衷佩服杨约的预测:“杨大人,真姜尚、孔明再世也,料定处罗派人偷营果然不差。”

“其实,这也是据情估计。处罗一向对我大隋不敬,公开反对,担心万岁会大兵压境。派人偷袭,则可借口推掉责任。可惜,我比他更高一筹。”杨约说着也有几分得意,“宇文将军,快去抓几名西突厥伤号来,好作为处罗偷袭的人证。”

“对,有了大活人为证,何惧处罗抵赖。”宇文化及遂在战场上寻找,可是,一刻钟后,他徒手而归。

杨约已觉不妙:“怎么,没有活口?”

“却是奇怪,我亲手打伤就有七八人之多,为何竟无一人存活?难道我的锤就这般重,以至于一个带气的也没有?”宇文化及不得其解,“不对呀,中箭落马者亦有十数人众,怎会全都死绝呢?”

“不必再找了。”杨约不由叹息,“离开洛阳前,我就获悉西突厥治军甚严,凡交战中受伤者,都必须自己了断,决不被俘落入敌方手中。想不到果真如此,西突厥这规矩未免太残忍了。”

“没有活口,就找两具死尸与处罗交涉,谅他难以抵赖。”宇文化及提议。

杨约摇头:“无用的,你看他们俱是马匪打扮,处罗决不会认帐。”

“那就便宜了处罗不成?”

“到时相机行事,我自会旁敲侧击,让处罗招认的。”

射匮率残兵,狼狈逃回高昌城。处罗一见连连跺脚,懊悔不已:“糟糕!你坏了我的大事。”

射匮也觉无颜以对:“大汗,想不到汉人如此诡诈。不过,大汗无需忧虑,我们咬定是马匪偷袭,杨约亦无可奈何。”

“难道你不曾留下活口?”

“我挑选的壮士,无不视死如归,决不会被生俘。”

“这却难说。”处罗不住叹气,“那杨约聪明过人,焉能看不出个中奥妙。事已至此,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接风盛宴在金顶宝帐举行。处罗、射匮与杨约、宇文化及相对席地而坐。一群武士在帐中狂舞助兴,这是射匮精心安排的。武士们手中的马刀寒光闪闪,舞动起来风声呼呼,那气势足以令人惊心动魄。可杨约、宇文化及却处之泰然,似乎蛮有兴趣地观赏着。

武士们舞着舞着,渐渐逼近杨约、宇文化及,刀光灼灼逼人,口中呜哇怪唱:

渴饮鲜血啊为酒浆,

饥餐人肉啊胜豺狼。

杀人犹如割青草啊,

强弓烈马啊走八方。

苍穹之下呀我为王,

戈壁荒漠呀在胸膛。

千秋万代呀石不烂,

生我突厥呀如太阳。

歌声中透着骄横狂妄,也明显表露出不服大隋的意向。

杨约听了心中有气,见武士们更加疯狂,马刀在他二人面前飘来飞去,明显是在挑衅,遂向宇文化及使个眼色:“宇文将军,来而不往非礼也,当同舞为大汗助酒。”

宇文化及早已按捺不住,腾地站起,拔出佩剑,边舞边唱:

大隋神圣兮拓土开疆,

天下胡夷兮敢不归降,

顺我者昌兮逆我者亡,

三尺龙泉兮横扫四方。

宇文化及剑锋直指射匮,八名武士拼力抵挡,怎奈力不从心,止不住纷纷后退。

处罗有几分惊惧:“宇文将军真神力也。”

宇文化及就势一剑向处罗扫去,他盔顶的雉鸡翎齐根而断:“大汗,这根鸡毛却是不雅,请恕在下为你剪除。”

处罗已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将军剑法高超,出神入化,若是砍头,我便身首异处了。”

“见笑见笑。”宇文化及重又落座。

处罗挥手令武士们退下,有些不自然地说:“适才武士歌舞助兴,乃射匮一番好意,不料他等动作粗俗,使杨大人受惊了。”

“项庄舞剑,古来有之,本使倒不在意。”杨约话锋一转,“只是昨夜偷袭,倒是惊了好梦。”

射匮赶紧接答:“戈壁中马匪出没无常,不过俱为乌合之众,有宇文将军勇冠三军,区区马匪又何足惧哉。”

“不然,这股马匪却是训练有素,诚为精兵强将。”宇文化及意在敲山震虎,“似与适才这些武士不相上下。”

“将军取笑了。”处罗脸色极不自然,“我的部下怎敢如此无礼。”

“大汗,贵部下若是受他人指使呢?”杨约有意分化敌人,“当然,本使是相信大汗的。你决不会派人刺杀我们的,因为我们倘有不测,万岁大兵进剿,莫说大汗性命不保,便西突厥这一国也就不会存在了。”

“那是,那是。”处罗额头沁出冷汗,“本汗对大隋和万岁一向忠心耿耿,至于部下,若是有人胆敢背我胡作非为,定要严加查办。”

“查出行刺的主谋,决不宽恕!”宇文化及手中剑一挥,面前木几一角断落。

射匮不由浑身一抖。

夜,乌云遮月漆黑的深夜。天边不时亮起一道闪电,滚过一阵低闷的雷声。隋使下榻的馆驿,几乎全部入睡,只有正厅还亮着灯光。一条黑影像幽灵,从背面接近了驿馆。他全身着黑,套有头罩,只露两只眼睛,整个人同夜色融合在一处,巡夜人很难发现他的影踪。只见他飞身跃上后墙,像一朵黑云飘落院内。然后犹如鬼魂一般,贴近了亮灯的正厅。食指沾唾液点破窗棂纸,右眼向内窥视。

室内,杨约、宇文化及正对坐饮茶交谈,并不时吃下一块面点。

宇文化及打个哈欠:“杨大人,我已困倦,莫要再等,我看他不会来了。”

杨约瞄一眼窗户:“且耐心等候,说不定大驾业已光临。”

“处罗不会欺骗我们?”

“怎么会呢,昨夜若非处罗报信,我们岂能设伏获胜呢。”

窗外的射匮听此言大吃一惊。怎么,自己偷袭失败,原来是处罗事前通风报信了。怪不得计划周密的行动,竟功亏一篑,这真是令人不可思议。那么,今晚自己前来行刺,会不会也被处罗出卖呢?他越想越怕,觉得己身已落陷阱,不由得回头观望。不看时犹可,看时未免心胆俱裂。两把宝剑分别对着他的首级和胸口,止不住惊叫出声:“啊!”

“射匮大元帅,我们已是恭候多时。”杨约在室内说。

射匮岂甘束手就擒,抬手踢脚,格开两柄剑就要纵身逃走。可是宇文化及站在了面前:“射匮,放明白些老老实实进去,杨大人有话同你说。”

“射匮大元帅,请入内一叙吧。”杨约在室内站起身。

射匮略一迟疑,举短刀向宇文化及便刺。宇文化及艺高人胆大,不动不躲,伸手叼住射匮手腕,三下五除二,便将射匮胳臂背扭过去,推进了房中,并一把扯下了他的面罩。

射匮气哼哼居中站定,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

杨约笑吟吟地近前:“大元帅,恕本使反客为主,请坐。”

“坐就坐,”射匮气呼呼坐下,“若不是处罗吃里扒外,今夜我用蒙汗香把你二人熏昏,便砍下了尔等狗头。”

“那是,”杨约始终笑容可掬,“若非处罗大汗报信,昨夜我二人即是你刀下之鬼了,还能活到今天。”

射匮眼中闪动着疑惑:“我家大汗当真报信与你们?”

宇文化及硬梆梆扔回一句:“他不通风,我们焉知你昨夜偷袭,今夜行刺。”

“也说得是,”不由射匮不信,“可是,他出卖我于他、于西突厥又有何益呢?”

“大元帅有所不知,”杨约推过一杯茶,“你统率西突厥三军,已构成对处罗汗位的威胁,所以他才要借此机会拔掉你这颗眼中钉,这也就是三十六计中的借刀杀人吧。”

“想不到处罗他竟如此阴险,”射匮把牙咬得格崩崩直响,“可惜我已落入你们之手,谅来难以活命,不然,我非宰了处罗,好吐出这口恶气。”

“大元帅,我决定放了你。”杨约语出惊人。

射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该不是开玩笑吧?”

“天朝使者,一言九鼎,岂有戏言。”杨约极其认真,“你现在就可以离开。”

射匮依然难以相信:“请问杨大人,为何不置我于死地?”

杨约一字一板:“因为我希望,此后同我大隋打交道的是你射匮,而不是处罗。”

这句话如同在射匮心中拨亮一盏灯:“杨大人一语点破迷津,回去后我明白应当怎样做了。”

宇文化及把射匮送出帐外:“如觉力量不足,在下愿助一臂之力。”

“多谢了,承情。”射匮满怀信心,“我自信完全有能力实现杨大人的愿望。”

杨约目送射匮消失在夜色中,有几分得意地与宇文化及相视一笑:“这就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处罗夜不能寐,射匮坚持要去驿馆行刺,他无法制止,心中忐忑不安。射匮真要得手,那杨广岂能答应,必将派兵进剿,到那时将难免玉石俱焚。咳,这个射匮,简直不把自己这个大汗放在眼里,已是为所欲为了。雷声渐近,稀疏的雨点,劈里叭拉砸下来,伴以阵阵闪电,使这雷雨夜多了几分恐怖。已是四更天了,射匮为何仍无消息?莫非失手?真要如此,隋使来登门问罪该如何是好?

一把飞刀透窗而入,澎的一声扎在明柱上。处罗惊魂稍定,见刀尖下拴着一方素绢,始知飞刀者其意不在刺杀他,而是通风报信。取下素绢,八个大字清晰入目:“射匮谋反,速逃驿馆。”处罗惊诧不已,又有些犹疑,射匮他真敢谋反为乱?

雷雨声中传来了阵阵喊杀声和兵器撞击声,而且这嘈杂混乱的声音渐已逼近宝帐。处罗情知有异,奔至帐门向外张望。外面,护兵已与叛军交手。满身是血的护卫太保踉跄跑来:“大汗,大事不好,射匮谋反,赶快逃生吧。”

“快,传我口谕,调兵平叛。”处罗怎肯轻易放弃汗位。

“大汗,兵权尽在射匮之手,你去何处调兵?何人又能听你调遣?且先保住性命吧。”护卫太保扯起处罗就走,出后帐门落荒而逃。身后,仅有十数护兵跟随保驾。

行出不过一里路,射匮部下已跟踪追出。他们呐喊着穷追不舍,处罗双腿抖似筛糠,越急越是跑不快。正危急间,宇文化及赶到,将处罗扶上马,带他如飞离去,很快进入了驿馆。

天色渐渐放亮,阴云依然笼罩着高昌城。喊杀声渐趋平息,经过一夜混战,街头巷尾尸体狼藉,有几处房舍庐帐还在燃烧。西突厥的首府,满目浩劫后的凄惨血腥情景。处罗的亲信已死伤殆尽,射匮完全控制了大局。他派出数路人马,在全城搜捕处罗。

临近中午,射匮获悉,处罗躲进了驿馆。而且有人看见,是宇文化及接应,处罗才得以逃脱。射匮不由大怒,带人气势汹汹闯进驿馆正厅。

杨约、宇文化及正在议事,宇文化及见状怒冲冲迎上:“大元帅,连个招呼也不打,这未免于理不周吧?”

杨约则是极为客气:“大元帅光临,欢迎欢迎!代汗大功告成,祝贺祝贺!”

“你二人唱什么双簧!”射匮不满地指责,“你们到底支持谁?”

“当然是支持大元帅您了。”杨约笑着按他入座,“你不是已经得手了吗?”

“那就请二位把处罗交出来。”射匮将话挑明。

“原来大元帅是为处罗而来,好说,好说。”杨约似乎同意射匮的要求。

宇文化及却是态度强硬:“到这来要人,办不到。”

“你!”射匮一怒立起,右手握住刀柄,他的随从也都手触兵器。

宇文化及报以冷笑:“想动武吗?你们这帮乌合之众,本将军都不当一碟小菜。”

“你!”射匮不服,也不敢贸然动手,“须知外面全是我的人。”

“收拾你这高昌城,易如反掌也!”宇文化及不屑的口吻。

杨约劝射匮坐下:“请问大元帅,索要处罗为何?”

“除掉他,以免后顾之忧。”

“赶尽杀绝不是上策。”杨约耐心规劝,“处罗业已身败名裂,大元帅继汗位已是无可争议,得放手时须放手,何必定要处罗一命呢?”

“斩草不除根,终究是后患。”射匮不无忧虑,“我担心他东山再起。”

“由我把他押回洛阳,软禁终生,决不会对你的汗位构成威胁。”

射匮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看在杨大人分上,就饶他一命吧。”

“好,这才是为汗的胸怀。”杨约传话,“摆宴,祝贺大元帅代汗。”

“这,多谢杨大人盛情,宴会还是免了吧。”射匮起身要走,“诸多杂事尚待发落,改日再行讨扰。”

“怎么,大元帅不肯赏脸吗?”宇文化及明显表露出不满,“要知道你登汗位,须得我二人赞成,否则万岁不予册封,你便是一场春梦。”

射匮一怔,确实,为汗须得杨广认可,而杨广则是要听这二位使者的意见。

说话间,酒席已流水般摆好。杨约拉射匮入座:“大元帅,这酒乃从洛阳带来,真正皇封御酒,总要品尝一下才是。”

射匮难再推辞,只得入席。他的随从也都被让至东厢,另有酒肉款待。

下人送上美酒,杨约亲自把盏:“祝大元帅荣登汗位,千秋万代!”

西突厥人原本善饮,射匮举杯一饮而尽。

“好事成双。”宇文化及也敬上一杯,“愿西突厥在大元帅为汗后,与大隋和睦相处,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射匮也不答话,又干一杯。

杨约满上第三杯:“来个连中三元,大元帅汗位永世流传。”

射匮又举起杯,这时开口了:“杨大人,此杯饮过,情意全已领受,本汗也就告辞了。”

宇文化及嘿嘿冷笑:“我倒要看你是如何走。”

“你,这是何意?”射匮说着,就觉腹痛如绞,腰也直不起,双手捂定肚腹,“你,你们!”

处罗从后面走出:“射匮,你的末日到了。”

杨约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大元帅,休怪我们无情,处罗乃万岁册封,且又忠于大隋,你篡位夺权我们难以支持。”

宇文化及则挖苦说:“射匮,你再率兵偷袭呀,你再化装行刺呀。”

“我,我,我好恨……”毒性发作,射匮咕咚一声倒地身亡。

宇文化及走出正厅,到了东厢,对射匮的随从说:“各位,大元帅要继承汗位,烦请分头去通知各部落首领,及文武大臣来驿馆议事,由杨大人当众宣读大隋天子圣旨。”

有个随从心存疑虑:“宇文将军,请容我等面见大元帅,有事请教。”

宇文化及把眼一瞪:“射匮与杨大人正在商议重大军情,尔等听令就是。”

随从们见宇文化及虎威赫赫,谁也不敢再言声,都赶紧传令去了。

半个时辰后,西突厥各部族首领及文武官员数十人,齐聚驿馆。他们的随行卫士,俱被挡在门外。宇文化及带来的一千精兵,将驿馆团团守定。首领和大臣们感到气氛有异,未免惊慌失措。射匮的弟弟射土,率先发出质疑:“大元帅何在,我们来了这许久,为何还不召见?”

大臣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射土厉声疾呼:“大元帅快出来相见!”他离队踏上石阶,意欲闯入正厅。

隋军刀枪交叉挡祝蝴的去路:“退后,没有宇文将军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动。”

射土豹眼圆瞪:“这是在我们西突厥地盘,不是在洛阳,发号施令的应当是我们。”射土推开刀枪,要硬往里闯。

“与我退下!”宇文化及大步走出,逼视射土,“告诉尔等,射匮就会出来。”

射土只好退回队列,众人也都不再言语,静静地注视着。正厅门大开,两名隋军抬着射匮的尸体出现在大家面前。

宇文化及用手一指:“看吧,这就是阴谋篡位的射匮的死尸。”

“啊!你们竟然害死了我兄长!”射土拔出弯刀扑过去,左右挥动,两名隋军被他劈死。接着,他扑向宇文化及,兜头就是一刀。

宇文化及不慌不忙,侧身躲过,斜刺里就是一剑。这一招迅如疾风快似闪电,射土哪里躲得及,被斜肩带臂劈为两半。宇文化及在射土尸身上蹭去剑锋血迹,怒视阶下西突厥的首领、重臣:“哪个不服,就请过来一试,本使愿意奉陪。”

众首领和大臣早已魂胆俱裂,默默无言,谁敢出声。

杨约不失时机地出场,他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各位受惊了,乱臣贼子已除,乃西突厥之大幸。我大隋只是帮助贵国平息内乱,并无意吞并贵国,不信请看……”

处罗应声而出:“众卿……”

众首领与大臣仿佛久别亲人的幼儿见到了爹娘,呼拉拉跪倒:“汗王千岁千千岁!”

“大家不当拜我。”处罗眼含热泪说,“此番变乱,我西突厥国得以继续存在,全靠杨大人和宇文将军,请众卿随我一同拜谢。”

众首领与大臣中,尽管有人感到跪拜有些失仪,不够得体,但亦难以当面反对,不由同时跪倒:“祝二位大人福寿千秋。”

杨约上前搀起处罗:“这如何使得,快快请起。”

宇文化及却是处之泰然:“拜拜也无妨,适才若是稍有失误,我二人也就性命难保了。”

待众人起立后,杨约又加训导说:“各位皆西突厥栋梁,本使有一言奉告,处罗可汗乃我大隋天子册封,谁敢不遵便是对大隋天子不敬。如胆敢为乱,我大隋必倾国力讨平之。”

众人齐声回答:“我等不敢有违大人教诲,一心无二扶保汗王。”

宇文化及又狠狠加上一句:“处罗可汗,你也须记清,若敢背叛我大隋,射匮的下场,便是你的榜样!”

处罗躬身回答:“本汗决不会做出背信弃义的负恩之举,今日当众盟誓,如与大隋三心二意,甘受乱箭穿身之惩。”

“大汗言重了,”杨约又欲收买人心,提醒处罗,“你的部下如此忠心,经此变故,理当加封才是。”

“多谢杨大人指教,”处罗惟命是从,当即宣布,“所有部族首领、文武大臣,只要与射匮无瓜葛,一律官升三级,增俸一岁。”

众首领与大臣又复欢呼:“汗王千岁千千岁!”

杨约、宇文化及靠分化离间,削弱了西突厥的实力。不需重兵征讨,就使处罗统治下的西突厥,彻底投入了大隋的怀抱。为杨广经营西域,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当他二人半个月后离开高昌城时,带回了处罗贡奉的汗血马一万匹,八叉鹿一千头,金丝骆驼一百峰。更有黄金、美玉、裘皮等一百车。除此之外,更有一样特别贵重的礼物送与杨广。作为特使的杨约、宇文化及二人,自然也是满载而归。处罗对他二人的馈赠,可以说是绞尽脑汁,穷其所有。

磨盘大的红日,缓缓在天边坠落,把茫茫大漠和雄浑的边关,点染成一片桔红。绵延数里的长蛇般的队伍,向着东方蠕动。驼铃叮咚,古道悠悠,杨约、宇文化及满怀胜利的喜悦,跋涉在艰苦的归程。

他二人怎知,一个使他们全军覆没的阴谋正在酝酿中,前方的戈壁,死神已张开罗网,在暗中狞笑,他们在一步步走向陷阱。

第三十二章 夜溺云昭训

烈日当头,戈壁如蒸,燥热与干渴交织煎熬着东归的隋军。已经一天多没补充饮水了,所有人都无精打采,勉强挣扎。

“水#寒!”有人尖声欢呼起来。

杨约注目观望,左前方果然碧波荡漾,湖水盈盈,好大的一个湖泊。隋军将士早已控制不住兴奋的心情,纷纷向湖边奔去。此刻,人们多想到湖水中洗个痛快,喝个痛快,哪怕淹死在湖中,也是莫大的幸福。

“回来!快都转回!”向导无力地发出劝告,但他的声音被人们的欢呼声完全淹没了。

杨约疑惑地问:“人们干渴至极,你为何不许他们奔向湖边?莫非湖水中有毒不成?”

“杨大人,”向导喘息一阵才说出话来,“没有湖泊,那是海市蜃楼,是幻影。”

杨约毕竟是博学之人,关于沙漠中会出现蜃景早有所闻。但身临其境,他实在不愿面前的情景竟是虚幻。注目再望,湖水泛着波光,将士们似乎都已踏入湖中。不禁询问向导:“前方分明清波闪动,怎会虚妄?”

“杨大人,在下经常往返于此,这里根本无有湖泊。戈壁远旅,干渴至极时,一见蜃影,竭尽余力扑去,却总是可望而不可及,必将丧身于逐水途中。大人若不把将士唤回,他们都难免力竭而亡呀。”

说话间,奔跑逐水的将士,已先后扑倒在地,只有宇文化及驭马兜着圈子,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天边腾起一条沙尘的黄龙,如同骤起的狂风,那黄龙铺天盖地向这里滚来。

转眼间已至近前,却是一队铁甲骑兵。为首之人,跨下红毛独峰驼,棕发卷曲,鼻高口阔,面对发呆的杨约及隋朝将士仰天狂笑:“哇哈哈哈!”

杨约质问:“你是何人?”

“某乃吐谷浑国国王伏允是也。”

杨约暗自吃惊,因为吐谷浑对大隋一向不敬,今日恐非吉兆。他稳住心神,不失威仪:“伏允大王,你意欲何为?”

“话无需多讲,我伏允带两千精兵在此已恭候多时,放明白些快将贡品留下,放尔等一条生路,否则,定将你们一行杀个片甲不留。”

杨约正色警告:“伏允大王,你三年不贡,我大隋尚未计较,当有自知之明,莫要以卵击石。你若胆敢劫下西突厥的贡品,大隋必将重兵征讨,到那时你这吐谷浑国将不复存在矣。”

“杨约,如今你纵有三寸不烂之舌也不管用了。大隋对我吐谷浑鞭长莫及,而眼下你这一千人马已是不堪一击,快将贡品拱手送上,本王饶你不死。”

宇文化及早已是怒火升腾:“伏允,尔不过井底之蛙,怎知天下之大,我宇文化及生来未遇敌手,只我手中这两柄铁锤,就可将你那两千乌合之众砸个稀巴烂!”

“汉贼不识进退,这西域乃我吐谷浑领地,岂容你撒野。”伏允狼牙棒一挥,“杀!”

两千吐谷浑骑兵,又是平地卷起黄色风暴,呈半圆形向隋军全线冲杀过来。

隋军奋起反击,将士们很清楚,只有胜利才能生存,所以无不英勇拼杀。然而,隋军毕竟人困马乏,特别是干渴,使他们的战斗力大打折扣。一刻钟后,隋军便已死伤过半,而吐谷浑一方仅损失二百余人。

在沙坡顶上观战的伏允放声大笑:“哈哈!不出半个时辰,我吐谷浑就将大获全胜。”

杨约感到形势严峻,他一边观战,一边对厮杀至近前的宇文化及说:“宇文将军,这样打下去,只怕我们的人马很快就要拼光,快想良策转危为安。”

宇文化及已经杀红了眼,一双大铁锤舞动如飞,吐谷浑的人马在他锤下死伤累累。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吐谷浑战死的二百多人中,有半数以上是死于他的锤下。杨约这一问,宇文化及方始清醒。他拍马退出战场几步,总览全局一看,才知敌人大占上风。自己的部下只是勉强迎战,再打下去,不消一刻钟,隋军就将死伤殆尽。怎么办?难道今日真就全军覆没不成?

杨约催促:“宇文将军,可有办法?不然你杀开一条血路回洛阳报信吧,让万岁发兵为我们报仇。”

宇文化及大怒:“杨大人,你把我当成何等人也。难道我身为大将临阵逃脱?难道我置你死活于不顾?”

“宇文将军,我并非说你怕死,而是总不能全军落入敌手。你回京报信,才好发兵教训吐谷浑哪。”

宇文化及已然有了主意,他想到擒贼先擒王:“杨大人,不要悲观失望,且看我如何扭转乾坤。”说罢,他一拍坐下黑云豹,如闪电般冲入敌阵。马到处,锤落处,敌军马仰人翻。宇文化及也不贪恋战功,而是直奔伏允而去。

几员吐谷浑大将,看出宇文化及意图,齐聚过来拦阻。可怎奈宇文化及锐不可当,几锤砸过去,这数员敌将莫不兵器失手,虎口震裂。伏允正惊愕间,宇文化及已冲至近前,仓促之下,他忙举狼牙棒迎战。

宇文化及右手锤一格,伏允就觉得有千钧之力压来,不由双臂发麻。宇文化及哪容他多想,左手锤早已砸向驼首。只听噗哧一声,驼首登时粉碎,伏允坠落在地。宇文化及右手锤,照准伏允头部狠狠砸下。

远处的杨约疾呼:“锤下留人。”

伏允举狼牙棒架住铁锤,其实,宇文化及听杨约一喊,便收回了五分力。不然,狼牙棒怎能握得住,他的脑袋也已难保。

杨约又喊一声:“快将伏允生擒。”

宇文化及心领神会,右手锤交与左手,腾出右手如蛟龙探爪,便将伏允连肩带背抓牢,提上马来横在马鞍之上。

吐谷浑十几员大将团团包围上来:“汉贼,快快放开我主。”

宇文化及将铁锤压在伏允身上:“尔等胆敢轻举妄动,我就叫伏允登时成为肉饼!”

吐谷浑众将怎能不救其主,立时不敢贸然冲击。

伏允感到身上铁锤如一座大山压下,他惟恐丧命,忙加制止:“尔等退后,不得胡来。”

众将都被迫止步,却同声向宇文化及发出威胁:“快快放了我主,否则叫你们片甲无存。”

“胡贼,若敢再前进一步,我便将伏允狗头砸碎!”宇文化及针锋相对。

伏允急于求生:“宇文将军,你放了我,本王下令收兵,放你们回转洛阳。”

宇文化及则是命令他说:“你立即传令部下,全体缴械投降,不然休怪我手下无情。”

“这……”伏允略为犹豫一下,“这办不到。”

“既如此,待本将军送你上西天!”宇文化及锤下加力,伏允渐渐脸色青紫。

杨约快步来到近前:“宇文将军住手。”

“杨大人,伏允冥顽不化,一锤砸死了事。”

“不可,留他还有用处。”杨约转向伏允,“你想死想活?”

“为人谁不贪生。”

“真想活命,我为你指一条生路。”

“请杨大人赐教。”伏允猜不透杨约用意。

杨约却是胸有成竹:“只要你乖乖跟我们走,到了张掖放你生还。”

“为何要到张掖方肯放我?”

“那里乃大隋边关重镇,不怕你反复无常。”

“我若不从呢?”

“那就只有结果你的性命了。”杨约并无一丝回旋余地。

伏允想了想:“我的部下要与我同行。”

杨约慨然应允:“可以,不过要相距五里之遥。”

就这样,杨约、宇文化及押着伏允,继续踏上了东归路。吐谷浑大军虽然在后尾随,但却不敢越雷池一步。经过十数日的艰苦跋涉,隋军与吐谷浑大军彼此相安无事地到达了张掖。

伏允眼见隋军车辆、财物等已陆续进入城门,张掖守将也已率队伍出来接应,忍不住开口:“杨大人,我已遵命送君平安抵达张掖,也该放我归队了。”

“你想的倒美!”宇文化及又举起铁锤,“还想回去?”

“杨大人可不能言而无信哪。”伏允有些惊慌,但他也不忘抛出杀手锏,“若不放归本王,我部下势难答应。他们一旦铤而走险,真要厮杀起来,这胜负尚难预料。”

杨约回头观看,但见吐谷浑的人马已逼至近前,两军相距不过一箭之地。此刻真要不放伏允,混战起来,一者难免死伤,二者万一张掖有失,那还了得。此行业已完成使命,至于伏允,且先让他多活几日。待回京后报与万岁,再发重兵征讨不迟。拿定主意,微然一笑:“伏允,张掖守军兵强将勇,还怕你动武不成。不过,我天朝使者言出如山,说过放你决不失信。”

“多谢杨大人高抬贵手。”伏允惟恐变卦,赶紧答话。

宇文化及却不甘心:“杨大人,不能放虎归山。”

“宇文将军,总要给他一个悔过机会嘛。”杨约转而训诫伏允,“今日放你生还,须当洗心革面,不可再与大隋为敌,按时朝贡。如果口是心非,决无好下场!”

伏允忙说:“不敢,不敢。”

杨约一挥手:“宇文将军,让他走。”

宇文化及很不情愿地纵马让开路:“滚!”

伏允忙不迭逃回本队,部下将士纷纷围拢上来:“大王受此奇耻大辱,我等定要讨回个公道。”

“且住。”伏允拦住部下,“眼下强攻张掖只能吃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撤。”

古道上腾起滚滚黄尘,吐谷浑骑兵如狂风一般卷走,逐渐隐没在戈壁中。

登上城楼眺望的杨约,不无忧心地说:“吐谷浑乃我大隋经营西域之心腹之患也。”

滔滔江水,滚滚东流。扬州已属长江下游,这里江面开阔,极目处水天一色。两岸芦苇丛生,如同为长江系上了两条翡翠的裙带。水鸟时而从江面掠起,时而在船头飞旋。杨广伫立龙舟,环顾左右的怡人景色,不时发出赞叹:“田园如画,江山多娇,真是无限风光。”

龙舟后各式彩船依次排列,一艘翔璃舟和三艘浮景舟上的女主人,也无不伫立船头。但她们无心观赏沿岸景色,而是仄着耳朵等待着皇帝的传宣。因为每当此时此刻,杨广都要选召一位后妃陪伴,天知道今天会眩涵伴驾呢?久居深宫的女人,谁不渴求皇帝的恩宠和雨露。皇帝只有一人,嫔妃如此众多,皇帝的爱又能分到几人名下,也就难怪有人欢喜有人愁了。但今日萧娘娘、容华夫人和梦秋都自信会被召见,因为杨广已连续两日召云妃伴驾,总不会一而再,再而三了。

终于,龙舟上传来了刘安那尖细的声音:“万岁有旨,宣云妃娘娘龙舟见驾呀。”

翔璃舟上的萧娘娘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无力地瘫坐在船头。浮景舟的容华夫人,惟有叹气而已。第二只浮景舟上的梦秋,则登时气得脸色煞白没了血色。只有第三只浮景舟上的云妃欢天喜地笑逐颜开。本来早已是盛妆等候,但她又重施粉黛,再整云鬟。娇躯在柳笛的搀扶下,款款步下弦梯,下到接送船上。梦秋、容华夫人、萧娘娘目睹云妃洋洋得意地从船侧经过,有的仇视,有的妒恨,有的诅咒,但又都无可奈何。

接送船靠上龙舟,王义来迎,他在前,柳笛在后,保护云妃登上龙舟。再由刘安导引,云妃进入杨广的寝舱。云妃进得舱门,便一头扑入杨广怀抱。她作痴撒娇,在杨广怀中像一头小鹿乱撞。渐至薄衫滑落,露出圆润的香肩,颤颤的玉乳。

杨广喜得心花怒放,在她身上吻个不住:“我的乖乖,你好会撩拨人也。”

一旁的柳笛羞得满面绯红,不敢正视。

云妃厮闹得娇喘吁吁,她玉臂合拢吊在杨广脖颈上,乜斜杏眼,故作娇羞地说:“万岁,妾妃今日带来一份厚礼。”

“啊,一定又有新曲献上。”

“老是献曲该多乏味。”云妃装出几分神秘,“今日礼物,管叫万岁开心。”

杨广还真被吊起了胃口:“爱妃就请从速让朕一观吧。”

云妃回身呼唤柳笛:“过来,呈上御览。”

柳笛打开随身携带的一方锦盒,取出几样物件。杨广一看便知,禁不住发笑:“爱妃是从何处寻到这些宝物?”

原来,云妃的礼物是男用淫具和两粒春药。云妃被问得掩面而笑:“万岁管它来自何处,只管快活就是。”

“这器具大小不知合适否?”

“大校烘意,尽请放心。”

“不知这春药功力如何?”

“此乃天竺胡僧秘制,极其灵验,据说采自十名童女初红炼成。万岁和黄酒服下,一刻钟后,当壮如木石。”

“若如此,爱妃如何吃得消。”

云妃闻言又扑过去,用一双粉拳擂鼓般捶打杨广:“万岁你坏,坏透了!”

此刻两情似火,全已按捺不住,不由得双双搂抱在一处。

残阳播撒红辉,江水闪耀着异彩,龙舟缓缓行驶,随着江水的流淌轻轻起伏颠荡。江风凉爽宜人,徐徐吹入舱中,使正在颠鸾倒凤的杨广感到别有情趣,兴致更浓。云妃则是放开感情的闸门,尽情地发出呻吟。那声音颤而娇,时而高亢,时而低回,时而如狂风暴雨,时而如轻风絮语。这淫声飘出船舱,在江面上回荡,像一根根钢针刺进萧娘娘、容华夫人、梦秋的心肝五脏。她们最后一点自控力,都被这呻吟声彻底摧毁。梦秋与容华夫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来到了萧娘娘的翔璃舟。

梦秋顾不得见礼便气冲冲地说:“娘娘千岁,你听这成何体统?淫声浪语满江皆闻,叫皇家脸面何存!”

容华夫人见识似乎更深一层:“云妃不顾廉耻,妾妃担心长此下去,会把万岁身体搞垮,引入歧途。”

萧娘娘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愤:“云昭训之德操已不配为妃,不能为她一只骚狐狸,惹得我后宫嫔妃俱担丑名。”

梦秋恨不能立刻拔掉这颗眼中钉:“娘娘执掌后宫,何不以宫规惩处云妃。”

容华叹气:“万岁被她迷住心窍,只恐不会答应。”

“是啊,”萧娘娘显得无可奈何,“她有万岁撑腰,宫规怎能动她分毫。”

气归气,三人全都束手无策。

良久,萧娘娘漫步走近弦窗,云妃那狂浪的呻吟声又清晰地飘入耳中,她不禁眉头紧蹙,望着浑浊的江水发狠诅咒道:“上天为何不让她坠江淹死!”

容华夫人咬响银牙:“我若是个会武功的侠士,就暗中宰了她,以清大隋后宫。”

这话使梦秋的心怦然一动,但她未露声色。

暮色袭来,江面景物渐趋迷蒙。进晚膳的时辰到了,船也就近靠岸抛锚停泊。出于共同对付云妃的需要,这三个女人一起共进了晚餐。席间,梦秋频频举杯,眼见得酒力不胜,醉倒在萧娘娘舱中。

河岸上亮起了一串灯笼,传来了人语声脚步声。容华夫人向岸上瞄了一眼,半是羡慕半是妒恨地说:“云妃在万岁那里浪够了,回船了,咱也该回去了。”

梦秋业已醉成一摊泥,人事不知。

萧娘娘见此情景对容华说:“我派两名粗壮宫女扶她回船,你送她到舱,安顿好再离开。”

“遵懿旨。”容华奉命送梦秋回船,两名宫女半架半拖,总算把她弄回船舱。衣服也脱不下,只是扒掉绣鞋,梦秋像死猪一样,依然沉醉不醒。

夜,渐渐深了,风,越来越凉。整个船队寂静无声,人们都在沉睡。由于从未出过半点差错,护卫人员也就不够认真,都钻进船舱或帐蓬中喝酒赌钱去了。一条黑影从梦秋乘坐的浮景舟上下来,像驼鸟般躬身飞步靠近了云妃居住的楼船。船头的守夜人听到了异样的声音,不由回头查看。黑影已隐身藏起,此刻只有芦苇飒飒,江水涛涛,夜风呼呼。守夜人不见异常,又回身避风去了。黑影趁机一跃爬上船,轻车熟路摸向云妃的寝舱。

云妃正在酣睡。她在杨广处得到了极大满足,睡梦中也带着笑意。她万万没想到,死神正一步步向她逼近。黑影摸到云妃床前,略一犹豫,随后将云妃扛起便走。云妃仍未醒转,只是发出梦中的呓语。

在外舱侍寝的柳笛被惊醒,边揉眼睛边问:“云妃娘娘,半夜三更起床做甚?”

黑影当然不会答话,快步从柳笛面门前一闪而过。

柳笛起身追出,见黑影扛着个人已到船头,始觉情况有异,惊叫:“什么人!”

黑影急进几步,已到船边,将肩上的云妃狠狠投进了长江。

柳笛已到黑影身后,一把扯住黑影面罩:“你什么人?”

黑影发急转身,头罩遂被柳笛拽下。船上灯光虽暗,但柳笛怎会认不出对方,不由惊语出声:“是你,梦秋娘娘!”

梦秋被看破行藏,也就一不做二不休了。她佯做醉酒,就是为事后不被怀疑。如今柳笛认出她来,为保自身,也就只有杀人灭口了。人们不知,梦秋在习学歌舞时,也曾学过武艺。此刻,她双手拉过柳笛猛力一推,柳笛哪里还站得住脚,尖叫一声落入江中。

这一连串喊声响声,,已将船上的守夜人惊动,他快步向船头奔来。梦秋机警地先退入舱内,然后迅即溜下船弦。在芦苇丛中摸向自己的浮景舟,双手扒船帮爬上,赶紧进舱,和衣躺倒在床。这时,外面已乱作一团,护卫人员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人们乱叫乱跑,就像捅了马蜂窝,还像是一群无头苍蝇瞎飞乱撞。

服侍梦秋的宫女也被惊醒,进舱来呼唤主人:“娘娘,外面混乱不堪,不知发生了何事。”

梦秋装作醉酒未醒,含糊咕哝两声,翻身又睡。

天明之后,杨广获悉云妃与柳笛落水溺死江中,大吃一惊,大为震怒。他不相信云妃主仆会自杀投江,怀疑是有人谋杀陷害。云妃对于杨广,已到了片刻难离的程度,对此他岂能容忍。立时将在船上服侍云妃的四名宫女、太监传唤到龙舟,亲自执鞭审问。

“说!云妃、柳笛究竟如何落水?尔等住处仅一壁之隔,难道一些动静也不曾听见?”杨广怒气不息。

太监、宫女们战战兢兢回答:“奴才们睡熟,确实不知发生之事,待我等醒时,云妃娘娘与柳笛俱已落水多时。”

“分明是尔等和伙谋害她主仆,受何人指使,快快招来!”杨广高高举起皮鞭。

“奴才们冤枉!”一太监为开脱自己,引杨广转移目标,“万岁,我等睡梦中焉知发生之事,当时有守夜人在,为何不加拷问?”

杨广被提醒,当即传来守夜人:“说!云妃、柳笛如何落江?”

守夜人嗫嚅地说:“小人在楼船左侧守卫,听见船头有杂乱的脚步声,飞身过去查看,待到近前,她二人已无踪影。”

“难道就无任何异常吗?”

“这……”守夜人迟疑一下,“小人不敢乱讲。”

“有话尽管直言,朕许你无罪。”

“小人在奔跑中,恍惚听见有人惊呼梦秋娘娘。”守夜人赶紧又加注解,“江风特大,听得不甚清晰,也许有误,万岁明察。”

“你可听出是何人声音?”

“好像是……”守夜人又思忖片刻,“像是柳笛姑娘的声音。”

“好了,你们全都退下。”杨广已心中有数,吩咐王义,“立刻宣梦秋来见。”

王义去不多时,只身返回:“启禀万岁,梦秋昨夜醉酒,至今未醒。”

“醉酒?”杨广甚为意外,略作沉吟,断然下令,“要她即刻来见,不得有误。”

王义再去,良久,睡眼惺松的梦秋始来见驾:“妾妃叩见万岁。”

“为何延误?”

“妾妃昨夜在萧娘娘处饮酒过量,醉体难支,乞请万岁恕罪。”

“你昨夜在萧娘娘处酒醉?”杨广甚为纳闷,守夜人听到柳笛喊梦秋娘娘,绝非空穴来风,云妃主仆二人之死,应该与梦秋有关,可她声称醉酒又该作何解释呢?看来,需要向皇后核实。

萧娘娘恰好闻讯来到,杨广一见抢先发问:“梓童,昨晚可有人在你舱中吃酒?”

“是妾妃与梦秋、容华共饮哪。”萧娘娘作证,“梦秋过量喝得酩酊大醉,是我派两名宫女勉强架她回舱的。万岁问此做甚?”

“这却奇怪了。”杨广犹豫一下说,“实不相瞒,我怀疑云妃、柳笛之死与梦秋有关。不然,为何柳笛死前惊叫梦秋之名?”

“万岁不可无凭无据疑神疑鬼,也许是她主仆二人夜观江景,失足落水。”萧娘娘对云妃之死自然喜不自胜,只是不表现出来。

杨广听后只是摇头:“天下哪有这般巧事,主仆二人一同失足,怎么可能?”

萧娘娘扶起梦秋:“云妃如何落水我却不管,只是这不关梦秋之事,万岁不信容华还可作证。”

杨广明确感到,云妃之死大有文章。但一时间又难下定论。正委决不下之际,杨约、宇文化及得胜班师归来,寻到此处见驾。

杨广只得权且将云妃坠江之事放下,召见杨约、宇文化及二人。听到西突厥归附龙颜大悦,获悉吐谷浑与大隋为敌怒发冲冠。杨广狠狠一拍御书案:“朕定要发兵征剿吐谷浑,四夷谁敢不尊,就叫他国破家亡玉石俱焚。”

宇文化及顺着杨广的心思讨好:“万岁发兵臣愿充先锋,不擒伏允,誓不班师。”

杨约赶紧规劝:“万岁暂息雷霆之怒,吐谷浑不值一提,从容教训不迟。西突厥所贡物品,臣俱已留在扬州城中,惟有两件活宝带至御前,万岁一见定会龙心大悦,烦恼顿消。”

杨广的好奇心顿起:“何等活宝,被你说得神乎其神,朕倒要即刻一观。”

一辆锦车珠帘分开,步履轻盈地走下两名西突厥少女。她们蹦蹦跳跳异常活泼地登上龙舟,来到杨广面前依然嬉笑不止。

杨约一旁提醒:“快叩拜万岁。”

二少女感到新鲜好玩,只是东看西看,而且笑声不绝。

杨广见她二人金发碧眼,肤色白皙,觉得活泼可爱,早已笑逐颜开,一手拉住一个:“果然绝妙活宝也!”

萧娘娘、梦秋对看一眼,暗说刚刚去了一个对头,平空又添两名敌手。这两名胡女如此热烈,炽情似火,足以令万岁消受了。

杨广喜滋滋问:“二位芳名?”

二胡女只笑并不回答。

杨约赶紧说:“她二人不懂汉话,一路上为臣勉强教会几句也甚为生硬,还是由为臣代答吧。她叫阿依古丽,她叫忽娜尔汗。”

“古丽,尔汗,就这样称呼吧,这样好记些。”杨广已是情难自禁,“来,随朕进舱休息。”他搂着二胡女玉颈,拥进寝舱去了。

萧娘娘对杨约冷笑一声:“杨大人,你很会办事呀,如此讨万岁喜欢,定会加官晋爵。”

杨约已知萧娘娘不喜,急忙陪礼:“娘娘恕罪,西突厥可汗要贡,为臣不敢见拒。”

梦秋无限伤感:“这样好,我们姐妹至少可以清静几天了。可惜云妃未能见到这两个情敌,如果她们争锋,想必是十分有趣的。”

舱中,二胡女咯咯咯的浪笑声放肆地飞出,萧娘娘、梦秋感到比云妃的呻吟声还难以忍受,她二人都被这笑声击垮了,分别由宫女搀扶着无力地回转本舟。

杨玄感在江边漫步,天边刚刚现出曙光,勤劳的燕子已在飞来飞去衔泥筑巢。江水似乎方才醒来,又鼓噪起单调的拍岸涛声。头顶的天空,积着厚厚的云层,杨玄感的心情,比这天气还要阴郁。父仇未报,机会难寻,七尺男儿,终日无所事事,身为大臣,只是跟随杨广终日游乐,难道就这样消磨时光吗?就这样无所作为地打发日子吗?信步正走,前方在视线内突然现出一团白花花的东西。是什么卧在水边?紧走几步,看出那是一具尸体,是一具已被江水冲刷得一丝不挂的裸尸。那柔美的曲线,隆起的双乳,分明这是一具女尸!

杨玄感想,这女人是自杀还是误上贼船被害?抑或是不慎落水呢?不论如何,如此暴尸于光天化日大为不雅。“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他想起了幼年时母亲的教诲,决定将女尸掩埋起来。走至近前,令他一惊,那女尸竟然轻微地蠕动一下,原来这女人一息尚存,不免仔细打量。待到看清五官,他又是一惊:“柳笛!”

柳笛吃力地睁开双眼,发出微弱的求救:“杨大人,救救我。”

杨玄感脱下外衣,盖在柳笛身上:“朝中都道你失足落水业已身亡,想不到你还活着。”

“贱妾并非失足,与云妃娘娘俱为梦秋所害。”柳笛喘息着说。

“此话当真?“

“从鬼门关上逃生归来之人,还有必要谎言骗人吗?”

杨玄感不免沉思,在心中盘算,该如何对待柳笛。

柳笛见杨玄感迟迟不开口,便加恳求:“烦请杨大人通报万岁,一定会派人来接我。苍天有眼,我得以生还,定要揭穿梦秋的真凶嘴脸,为云妃娘娘报仇。”

这番话使杨玄感打定了主意,梦秋是他费尽心机送到杨广身边,为的是日后关键时刻派大用场,决不能让柳笛毁了这一切。那么,也就只有杀人灭口了。他心中暗说,柳笛呀柳笛,休怪我手下无情,还是你命该如此。不杀了你,就保不住梦秋,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俯身下去,欲将柳笛扼死。

柳笛见杨玄感伸手,以为是杨玄感来搀扶自己,未免感激涕零:“杨大人救奴婢一命,做好事积阴德,上天定保佑杨氏家族人丁兴旺,杨大人拜相封侯。”

杨玄感被奉承得内心有愧,坏她性命的意念未免动摇起来。

柳笛求生的意念却极其强烈:“杨大人,万岁对奴婢情有独钟,回朝之后,定当在万岁驾前为您美言,保您高升。”

杨玄感不由盯住柳笛细看,以往虽曾见面,何曾敢如此放肆地久久直视。而今认真端详,果然是俊俏无双,妩媚多姿,难怪杨广宠幸。杨玄感不由得意马心猿。

柳笛被看得脸带娇羞,嫣然一笑,越发显得千般丽质,万种风流,秀色可餐。杨玄感不觉转了念头。这样绝色仙子,扼死岂不可惜,何不留下受用?看来这也是天意如此。

美丽,是女人的强大武器,柳笛因为美丽,才又得以幸免一死。然而,焉知她的生比死还要痛苦。

一条幽深的小巷,一所僻静的小院,一座矮矮的红楼,这便是柳笛如今的住处。杨玄感在扬州城内金屋藏娇,瞒过了所有同僚。他大约三五日光顾一次,从柳笛身上得到满足后离去了,留给柳笛的是无边的寂寥和无尽的忧怨。柳笛明白,自己实际上是被软禁了。眼下这姿色尚能吸引杨玄感,一旦杨大人失去兴趣,说不定就性命难保了。这一点,柳笛是很清楚的。再说,她不甘心做杨玄感的玩物,她无时不在思恋着当今皇上。期待着重享那人间天上的富贵荣华。她更不甘让梦秋逍遥法外,她要为云妃娘娘报仇雪恨。因此她打定主意,要设法逃出樊笼。然而,真要逃走谈何容易。柳笛的活动天地,仅仅局限于小红楼内。楼门上锁,院门上锁,而且还有杨玄感精心挑选的一名亲信宋三,昼夜不离地看守。若欲逃脱,势比登天还难。

弹指间数月光阴飞逝,已经快憋疯的柳笛,终于有了一条不顾廉耻的锦囊妙计。

霏霏细雨,撩拨人的情思和愁思,雨打芭蕉的沙沙声,使宋三心躁如灼,坐立不安。止不住时而把目光投向红楼,投向楼窗。碧纱窗前,不时闪过柳笛那袅娜的身影。那蜂腰、圆臀、隆胸,极富刺激。特别是偶尔出现的裸露的香肩、玉股,更令宋三魂不守舍。他使劲咽一口唾液,小声骂道:“臭婊子,倒会勾引男人,难怪皇上和杨大人迷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楼上的柳笛,把宋三的样子全看在眼里,她感到时机已经成熟,便走向楼梯,故意失足跌倒,尖叫起来:“救命呀!快来人救救我。”

宋三犹如脱兔,几步奔至楼门,掏出钥匙方要开锁,耳边响起杨玄感的声音:“胆敢进入楼门一步,定要尔的狗命!”不由得迟疑。

楼内的柳笛呼救声转弱:“我快不行了,救救我吧。”

宋三向内望去,见柳笛头下脚上,仰倒在楼梯,显然跌得不轻,便也就不顾许多了,开锁入内,奔至楼梯,抱起半裸的柳笛,腾腾腾快步上楼,把柳笛放至床上。岂料柳笛双手搂定宋三脖颈,将他同时拉倒,宋三结结实实倒在了柳笛怀中。哪容宋三多想,柳笛便在他脸、唇、额头等处狂吻不止,犹如急雨敲窗。

宋三几乎被柳笛这炽烈的情爱熔化,此刻无须多言,他一把扯掉柳笛内裤,在竭尽全力的喘息中,追寻着最美妙的境界。柳笛悄悄从床下摸出杀猪刀,银牙一咬,猛地插入宋三后心。宋三突然间如遭电击,面部痛苦地抽搐几下,便气断身亡。柳笛推开尸体,顾不得擦拭身上的血迹,胡乱套上衣裙,飞步下楼外逃。如今她只有一个信念,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只要逃回杨广身边,即可万事大吉。

她冲出楼门,头顶细雨,打开院门,猛见杨玄感站在门外。柳笛这一惊非同小可,身子一软瘫倒在门前。

第三十三章 讨伐吐谷浑

旌旗蔽野,车马萧萧,绵延数十里的队伍,沿河西走廊向西进发。杨广乘坐的龙辇,萧娘娘乘坐的凤车,以及容华夫人等嫔妃乘坐的锦车,真个是金碧辉煌,花团锦簇,宛如一座流动的宫殿。十万精兵,盔明甲亮,刀枪耀眼,展示出大隋王朝不可一世的雄威。许国公宇文述、安德王杨约、户部尚书杨玄感、兵部侍郎宇文化及、右卫大将军李渊、中郎将元礼等文武重臣,莫不陪驾西巡。时值公元609年初秋,祁连山下既无暑热又无严寒,气候凉爽宜人。一路行来,杨广兴致极佳,不时对随侍左右的刘安、王义谈天说地,议论抒怀。当融血的红霞染遍远处的武威城楼,杨广极目远眺,不禁诗兴大发,仰首重霄,朗声高吟:

戈壁胡尘漫云天,孤鹰衰草笼寒烟。

历尽沧桑边关月,当见大隋丽日悬。

旌旗指处大漠艳,笙歌奏时解冰川。

放眼西方天尽处,皆我大隋锦江山。

西南方向突然尘烟烛天,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撼人心魄。宇文化及急将一万铁骑调动,很快形成里外三道防线,把杨广及后妃大臣们围在核心,加以保护。

宣华夫人的锦车拥到杨广龙车边,她掀开窗幔,面带惊慌:“万岁,胡骑袭来,这便如何是好?”

“爱妃不必紧张,朕有十万铁骑,何惧胡贼送死。”杨广传谕,“着宇文述率兵迎战,务将胡贼全歼。”

少时,宇文述到龙车前求见:“万岁,适才乃一场虚惊,并非胡贼来袭,乃西突厥处罗可汗率众来迎圣驾。”

杨广似有几分遗憾,似乎只有部下对胡贼大杀一场,才能一振国威。他颇为失望地吩咐:“宣处罗进见。”

处罗过来叩拜,杨广见他衣冠不整,心下顿生不悦:“处罗,你竟如此狼狈模样见朕,分明存心不恭,藐视圣躬。”

“万岁息怒,”处罗连连叩首,“臣下怎敢冒犯,此番险些不能一睹圣上风采。”

“你此话何意?”

宇文述代答:“陛下,处罗可汗途中遭遇吐谷浑伏允王伏击,一万将士伤亡过半,他是经过血战才杀出重围的。”

“原来如此,处罗平身。”

处罗用袍袖拭泪:“臣下归附大隋,却遭伏允截杀,望万岁为臣作主。”

杨广已是怒火烧胸:“伏允胡儿竟敢藐视天朝,前番截击杨约旧帐未算,今又与朕作对,若不剪除,我大隋天威何在!”

宇文化及生来好斗:“万岁,臣愿领一支人马讨贼,不擒伏允誓不还。”

杨约因同伏允打过交道,持慎重态度:“伏允固然可恶,亦必当制服,只是这茫茫戈壁,我军远来疲惫,水土不服,伏允军马颇耐饥渴,又谙熟地势,不可轻视,用兵还当深思熟虑后为之。”

李渊附和杨约:“征讨伏允之战,当从容策划,待有必胜把握再行进击。”

杨广却一意孤行:“伏允猖狂已极,若不尽快挫其气焰,岂不令西域诸国耻笑。即刻进兵,决不拖延。”

宇文化及要抢头功:“末将愿为先锋。”

“朕身边少不得你护驾。”杨广另有打算,“李渊!”

“臣在。”李渊躬身听旨。

“朕与你一万人马,即时领兵出发,愿你击溃胡虏,生擒伏允,早奏凯歌。”

“臣遵旨。”李渊犹豫一下,还是提出请求,“万岁,只臣一支人马,未免势单力孤,恳请再派一队兵马,左右两翼,齐头并进,成犄角之势,互为呼应,或可制胜。”

“李卿多虑了,区区胡贼,茹毛饮血之辈,有勇无谋,不堪一击。以将军智勇,破贼易如反掌。”杨广不肯增兵,“朕在武威,专候佳音。”

李渊无奈,不敢再奏,只得领兵出征。临行之际,对宇文述说:“许公,在下有一事拜托。”

“李大人有话尽请吩咐。”

“吐谷浑兵力两万之众,我以一万人马进击,且以劳对逸,只恐凶多吉少。万望许公在圣驾前周旋,无论如何再发一支援军,不然,你我恐无再见之日矣。”

“李大人所虑极是,且请少待,容某斗胆再向万岁晓以利害。”宇文述返至杨广龙车前,将增兵理由又陈述一番。

杨广现出不悦:“朕一向以为李渊忠勇善战,不料竟是贪生怕死之辈,一万精兵破贼足矣,朕意已决,不得再奏。”

处罗身边有一棕发随从,嘴角现出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笑意。

宇文述无精打采来回复李渊:“惭愧,有负李大人所托。”

李渊长叹一声:“看来,这茫茫戈壁,即李某葬身之地了。”

宇文述加以劝慰:“李大人未免过于悲观,两军交战,以少胜多之例并不鲜见,以将军之才智,焉知不能获胜。”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且听天由命吧。”李渊满怀悲怆的心情率军出征,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意味。

入夜,杨广车队依次进入武威城。处罗的棕发随从悄悄离开队伍,牵马溜到一个沙丘后隐身。中郎将元礼见其形迹可疑,即来向宇文述报告。

此刻,宇文述正在龙车前聆听杨广面授机宜。一阵耳语后,宇文述低声回答:“万岁英明,臣定当不负所望。”

元礼趁机向宇文述报告了棕发人的动向:“国公大人,现在追捕还来得及。”

杨广不待宇文述作声便说:“不必了,放他走好了。”

“万岁英明。”宇文述与杨广二人会心地一笑,却使元礼如坠五里雾中。

黎明前的黑暗,像泼墨染黑了金沙沟。伏允的营地看似静悄悄,但却戒备森严。大王帐内,棕发人正向伏允报告军情。

伏允听罢关切地问:“你来通风报信,处罗会不会向杨广出首?”

“绝对不会。”棕发人语气肯定,“一者我是处罗亲信,他难脱干系,二者他是无奈降隋,大王真要把杨广打败,西突厥也可恢复自由。基于此,处罗是乐于坐山观虎斗的。”

“好!”伏允放心了,“等我把李渊一万人马吃掉,再慢慢收拾杨广。”

棕发人提醒:“大王,李渊部下训练有素,他本人又精通兵法,骁勇善战,这块骨头不好啃哪。”

伏允灌进半瓢酒,放肆地狂笑起来:“这里不是中原,无垠戈壁,乃我吐谷浑之天下。他李渊就算是一只虎,到此也是虎落平阳。”

太阳刚刚升起,狂风和漫天飞沙便吞没了旭日,天地混沌一片。李渊的一万人马,逆风艰难地接近了金沙沟。这里地势起伏,是戈壁中极为罕见的沟壑。在沟口,李渊踏勘过伏允扎营的痕迹。马粪尚未干燥,显然是吐谷浑大军离开不久。为咬住敌人决战,李渊下令向沟内进军。

隋军进入金沙沟,只见满目黄沙,金灿灿望不到尽头。这里不见了戈壁上的黑石头,是大戈壁中难得一见的沙漠带。马蹄踏下,陷入沙中半尺,行军愈加艰难,速度也明显慢下来。

“呜呜呜”,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牛角号声响起,金沙沟两侧的沙丘顶上,吐谷浑的人马齐刷刷地站起。密麻麻排了里三层外三层,个个手执弓箭。飞鹰伞下,伏允放声大笑:“李渊,你失算了,中了本王埋伏。你这一万人马都难免要乱箭穿身。”

隋军初时呈现出混乱,李渊把令旗一举,各队将领迅即把队伍靠拢,背靠背紧贴在一处,手中盾牌合起形成一道钢铁屏障。李渊也不理睬伏允,只对部下传令:“固守不动,谁敢擅自出击,立斩不赦。”

伏允想不到李渊对他视而不见,气得暴跳如雷:“放箭,给我放箭!”

吐谷浑兵士居高临下乱箭齐发,顿时箭雨劈头盖脑向隋军倾泄而下。但是,盾牌成为箭矢不可逾越的障碍。一刻钟过去,盾牌成了刺猬,而隋军人马几乎没有损伤。

伏允原以为隋军只要进入金沙沟,乱箭之下至少也要死伤十之七八,谁料竟难奏效。气得他七窍生烟,弯刀一挥,高声喊杀,率先冲下沟底。吐谷浑兵将随之潮水般涌下。隋军仍不还击,只以盾牌与兵器招架。任凭敌人轮番攻击,依然原地不动,犹如盘石,坚不可摧。

两刻钟后,吐谷浑兵将见久攻无效,锐气渐失。李渊看出时机已到,令旗一挥,举剑发起反攻。隋军将士早已憋足了劲,个个英勇拼杀,由于李渊采取后发制人的战术,人数居于劣势的隋军,在气势上反倒占了优势。

吐谷浑毕竟人多势众,战斗处于胶着状态,激战已过一个时辰,双方依然胜负难分。李渊指挥隋军在苦撑,将士们心内很清楚,如果此刻顶不住,那么便会全线崩溃,结局将是极其悲惨的。眼下,隋军约死伤六千余人,仅余四千左右。吐谷浑人马损失近万,但仍有万人之众。照这样打下去,再过一个时辰,李渊的人马就将输光。李渊一边拼杀一边纵观战场形势,他隐隐感到,自己在出征前的估计是在所难免了。

伏允已经杀红了眼,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未遇过的恶仗,战斗的艰苦和残酷程度前所未有。他咬牙切齿地发狠:“李渊,今日本王定要拼个鱼死网破,和你同归于尽!”

饥、渴、疲惫像三座大山压在隋军身上,他们的耐渴耐饥能力,显然比吐谷浑军略逊一筹。可以感到战场的形势在发生变化,在这最后的时刻,吐谷浑一方已渐渐占了上风,隋军的覆灭显然已是不可避免。

“咚咚咚咚”,震天动地的战鼓声突然响起,宇文述、杨玄感带两万隋军从伏允背后掩杀过来。这是杨广的精心安排,以李渊少数兵力牵制伏允,使其不被隋朝大军惊逃。再由李渊人马消耗吐谷浑,待其已成强驽之末时,隋军优势兵力奔袭至敌方背后,兜后路包抄上来,断其退路。

伏允从满怀胜利喜悦的峰巅,一下子跌落到面临全军覆没的失望谷底。他明白大势已去,趁宇文述大军包围圈尚未合拢之际,带亲信两百精骑,疯狗般扑向李渊防线,舍命杀开一条血路,向金沙沟沟底逃逸。李渊部下已是人困马乏,难以扼止伏允这两百骑铁流的冲击,被他撕开一个口子,转眼突出去一百余骑。这时,杨玄感带兵赶到,重新将袋口扎紧。

李渊与杨玄感会师,吃力地喘息着说:“杨大人,伏允刚刚冲出,请快带兵追杀。”

杨玄感对李渊一笑,在他耳边轻声说:“李大人,有道是穷寇莫追,何必赶尽杀绝呢。”

李渊明白杨玄感是有意要给杨广留下后患,也说明杨玄感是把自己看成知己。当然不便反对,只好默不做声,听凭伏允逃脱。

隋军大获全胜,杨广在武威城楼亲迎凯旋之师。他春风满面,笑逐颜开,特别褒奖了李渊。可是,当他久等不见将伏允押上时,到底沉不住气了:“来呀,带胡酋伏允见朕。寡人看他何等三头六臂人物,竟敢与我大隋为敌。”

宇文述、李渊、杨玄感面面相觑,不觉都低下了头。

“为何不开口?”杨广已觉不妙,“贼酋现在何处?”

宇文述不能不讲话了:“万岁,臣等无能,伏允率百十骑逃脱,窜入荒山野岭之中。”

“你们……”杨广气得逐一指点宇文述等人,“全是废物!”

李渊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臣等无能,有负圣望。”

杨玄感总是不服气:“万岁,伏允亡国之君丧家之犬,苟活性命而已,全然不足为虑。”

“一派胡言。”杨广厉声驳斥,“岂不闻斩草不除根,终究为大患。放虎归山,则难免日后死灰复燃。”

宇文述委婉劝解:“万岁所虑极是,但是臣敢断定,伏允躲过今朝,难逃明日,早晚要落入法网。眼下吐谷浑已全军覆没,西域路上障碍已除,万岁正当扬我国威,臣服西域诸国,以成千秋霸业,万载英名。”

杨广心中清楚,此刻再纠缠伏允之事也是枉然,宇文述的话说到了他心坎上,当即表示赞赏,并即刻传下口谕:“着宇文述、杨约拟旨,分派快马钦差速往西域二十七国传旨。令各国国主接旨后七日内,率后妃与文武百官来武威朝拜寡人。只许带奇珍贡品,不许带一兵一卒。若有敢不遵从者,定发大军征讨,让其举国成为一片焦土。”

西域诸国中最强大的吐谷浑已被消灭,实力居二的西突厥早已拱手称臣。其余二十余国谁敢重蹈覆辙,纷纷表示,七日内定去武威面圣,拜谒隋主杨广。而且各国都在全力搜罗奇珍异宝,以为进见呈贡之礼。这对杨广来说,无疑是辉煌的胜利,他兴奋异常,对宇文述、杨约等近臣部署接见时的有关事宜:“各国来朝,尽管不在国都洛阳,但总不能让西域国王看到武威的寒酸景象。朕要将武威打扮得一派繁华,让诸国国王恍如置身天堂。”

“万岁言之有理,接待数十国君,武威自当装点一番。”诸大臣均表示赞同。

“此事就着宇文爱卿统筹办理。”杨广细致交待,“武威四门要悬灯结彩,中心鼓楼设接待楼台,扎制鳌山福海。入夜要华灯齐放,灯火辉煌,烟花焰火灿烂,映红天宇。全城及方圆百里士农工商,皆着五彩锦衣,乘珠玉银车夹道相迎……”

杨约忍不住打断杨广的话:“万岁,全城百姓俱穿新衣,富贵家尚可,然贫民小户果腹尚难,何来锦衣?又如之奈何?”

“无有锦衣连夜缝制就是。”杨广看得很轻松。

“万岁,贫户无钱,焉能购锦。”杨约不顾犯颜,干脆把话说明。

“无钱,先着布庄赊与,事后再还布款不迟。”

宇文述觉得也该进言了:“万岁,锦衣尚在其次,这珠玉银车每户一辆,却是难办。”

“传令武威太守,连夜督制,代各户百姓为之。所需银两,事后按人丁数摊派就是。”

王义再也忍不住:“万岁,如此铺排只恐民不堪负呀。”

“你懂什么?哪里要你多嘴。”杨广狠狠瞪他一眼,“难道让我大隋在诸胡面前丢脸不成?”

宇文化及只想获取杨广好感:“陛下,为臣父亲年事已高,也许力不从心,末将愿出任司礼总监,管保令万岁满意。”

杨广本已对宇文述、杨约推三阻四很不满,正想给他二人一点颜色看看,宇文化及的毛遂自荐正中下怀:“好吧,即命宇文化及全权办理此事。”

宇文述、杨约对视一眼,不觉默然。

宇文化及难得受到杨广赏识,自是十二分地卖力气,完全是揣度着杨广的心思办事。为博杨广欢心,他不惜耗资费时,对杨广的原意添枝加叶,甚至别出心裁,假传圣旨。杨广要求布置武威四门,宇文化及则扩大为全城百姓家家户户悬灯结彩。他手下的兵士如狼似虎,挨户催促,谁若稍有不满,便拳脚相加。一时间,闹得武威全城民怨沸腾。

杨约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深知宇文化及为人很难说话,就是对其父宇文述也不买帐,惟独与杨玄感交谊甚笃,他便找到杨玄感,让其劝说宇文化及应适可而止。杨玄感有自己的算盘,他满口答应杨约,随即来到司礼总监府——武威太守衙门。

宇文化及正在对武威太守大发淫威,马鞭轻轻敲打着太守的脑门:“你是犯傻呀还是活够了?万岁驻跸武威,在此接见各国国王,这是你的造化。以往你想巴结皇上都无从接近,如今有这天赐良机,你竟然要逆圣意行事,岂非要找死吗!”

“宇文大人,下官身为武威太守,一郡之长,民之父母,不能对百姓疾苦视而不见。如今民力不堪重负,若再一意孤行,只恐激发民变。”

“大胆!”宇文化及重重一鞭抽在太守脊背,“你还敢造反不成?”

太守背部火辣辣地痛,望见杨玄感如遇救星:“杨大人来得正好,快规劝一下宇文大人吧。”

宇文化及已先得到消息,明了杨玄感的来意,故而不像以往那样亲热地寒暄,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

杨玄感不露声色,他反问太守:“郡守要我如何规劝宇文大人呢?”

“杨大人,据下官所知,”太守迟疑一下,还是仗胆说出,“万岁谕旨是四门结彩,并未要求武威百姓户户挂彩悬灯。这,这岂不是有违圣意吗?”

杨玄感何尝不知太守所说不差,但他此刻恨不能天下大乱,因而淡然一笑:“太守大人所说固然不错……”他有意停顿下来。

宇文化及的眼睛立时发直,他在核计该如何对付杨玄感。

武威太守却是作揖不止:“多谢杨大人仗义执言。”

岂料杨玄感话锋一转:“但太守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万岁后来又特别面谕宇文将军,明令全城户户结彩,家家悬灯。”

宇文化及松了一口气。

武威太守却泄气了。

宇文化及不无得意地逼近武威太守:“父母官,怎么样?还想抗旨不遵吗?”

太守明白,如今是有理也讲不清了,只有忍辱认输:“下官无能,适才冒犯了大人,还望海涵。”

杨玄感插话说:“宇文大人,太守为民请命,也是忠君一番好意。如今已然悔过,还当从轻发落,容他带罪立功。倘能及早完成锦衣、银车、结彩三件大事,还当在万岁面前保奏,给予加官封赏才是。”

宇文化及也就顺水推舟:“看在杨大人面上,便饶你这次。真若办事得力,自当禀明万岁,少不了你的封赏。”

“多谢宇文大人开导、宽恕,下官茅塞已开,定当全力效劳。”武威太守一阵风地走了。

宇文化及对杨玄感报以微笑:“杨大人,你我不愧为至交,适才一番美言,小弟承情了。”

“大人哪里话来,你我不分彼此,理当同舟共济。所做乃是分内之事,愿贤弟此后春风得意,虎跃龙腾。”

武威太守被制服了,杨玄感又全力支持,宇文化及愈加有恃无恐擅做威福,不几日便将武威城装饰一新。杨广看过,大加褒奖,对宇文化及赞不绝口,降旨宇文化及官升一级。

河西走廊很少阴雨,杨广接见西域二十七国国君的日子,更是红日朗朗,蓝天湛湛。整个武威,花团锦簇,笙箫悦耳,处处起舞,户户放歌。二十七国使者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无不称颂大隋国强民富,天下升平。

杨广隆重热烈地接见二十七国的盛举,很快传遍近邻国家。再加上西突厥处罗可汗、高昌国王等都向各自的友好国家报信,诸胡国君无不想一睹杨广和大隋天朝的风采。于是,焉鄯、龟滋、疏勒、于阗、康国、安国、石国、米国、曹国等纷纷拥向武威,或国王、王后、王子亲临,或由高官为使,一时间武威城人满为患。官驿难以容纳各国贵宾,所有富户庭院都被辟为临时驿馆。

数十国国王与使者的朝拜,引发了商贾们的贸易热情。数以千计的商人,潮水般涌向武威,使得武威城所有店铺的存货,很快便销售一空。杨广不愿看到西域商人失望地离去,传谕从长安星夜兼程向武威转输丝绸、瓷器等俏货。同时,武威的粮、酒、菜、盐等也远远不能满足供应,也要从长安大批运来。一时间,自长安至武威,运输马队连绵不绝于道。由于杨广严令马不停蹄抢运,多有人马累死于途者。其中也不乏私自遁逃者,财物损失不计其数。

国君、使者有官府接待,商人们的食宿就要自寻方便了。醉仙楼是武威城内最大的酒楼,近日宾客盈门。两名龟滋商人酒足饭饱之后,抬身便走。店小二上前礼貌地一躬:“二位客官,还未结账呢。”

这两人本是龟滋市井无赖,腰无分文,冒充商贾,来武威凑热闹。此刻佯装酒醉:“怎么,吃饭还要付钱哪?”

“饮酒吃饭,付银结账,天下通理,客官休要玩笑。”店小二拦住去路。

龟滋无赖打着哈哈:“这大隋天下,富足胜过天堂,区区一点饭钱又算得什么。”

店主走过来:“客官之言未免无理,快些结账,休再拖延。”

龟滋无赖夺路便走,店主与小二自然不肯放行。拉拉扯扯,闹闹吵吵,一直闹到门前大街之上。

杨约恰好路经此处,见状不禁发问:“何事吵吵嚷嚷?”

店主回话:“杨大人,这两位龟滋客商用饭后拒不付款。”

龟滋无赖依然在耍无赖:“啊,杨大人,我们远道来武威经商,让你们赚钱,难道白吃一顿饭还不可吗?你们大隋未免太小气了。”

“真是强辞夺理。”杨约加以驳斥,“住店付店钱,吃饭掏饭钱,天下同此一理。快些付款,若再胡搅蛮缠,送去官府治罪。”

龟滋无赖便撒泼起来:“倒要看看将我等如何治罪。”他二人在街头狂呼乱叫道,“各位胡人兄弟,大家快来相帮,汉人歧视我等,这武威来不得呀!”

各国胡人不知就里,便纷纷聚拢来起哄,有的原本八分醉意,更是呜嗷乱叫,掀起了不小的声势。

宇文化及乘马巡逻,见街头人群啸聚,急催马过来查看。到近前始知是胡汉纠纷,他不问青红皂白,对店主便训:“你好不懂事,如今是万岁功高德重,大隋民富国强,才召来诸国来朝来商。无论哪国胡人,来者俱为朋友。你却在街头与朋友撕掳,这成何体统。”

店主急加辩解:“大人,是胡人无故生事,饮酒用饭后拒不付款,强行离去。”

“他们便走又如何,终不然白吃一餐,你这酒楼便赔黄不成。”

龟滋无赖没想到宇文化及持这种观点,越发得意:“不错,我等远道来武威经商,即为贵客,便奉赠一餐亦不为过。”

宇文化及已是不耐烦:“都不要再说了,龟滋客商不必付款,可以离去了。”

店主很不服气:“宇文大人,这不公平啊!”

“就这样决定了。”宇文化及语气决然,毫无再商量的余地。

两个龟滋无赖笑嘻嘻得意地扬长而去。

杨约实在看不下去了:“宇文将军,不能开此先例,这样一来,若各国客商进餐时均不付款,岂不糟糕。”

“杨大人,便全都不付亦无所谓,一餐而已,能值几何!”

“你,一派胡言。”杨约气冲冲离开。

宇文化及想了想,飞马抄近路直奔杨广行宫。

近来,杨广一直沉浸在万国来朝的沾沾自喜中。身边,多了几个黄头发高鼻梁的西域美女,更觉神清气爽,情绪极佳。

宇文化及躬身来到,跪倒叩首:“参见万岁。”

这一阵子,杨广对宇文化及格外赏识:“爱卿平身,外面情景如何?”

“禀万岁,八方客商云集,一片繁荣,各国客商无不称颂大隋天子圣明。”

杨广听得舒心:“想我泱泱大国,就是要让外邦敬畏。”

“万岁,只是还有一点不足。”

“你且奏来。”

“许多胡商言道,不远千里,来此经商,即为贵客,理当免费奉赠一餐,方显出大隋天国风度与富足。”

杨广不假思索:“这有何难,诏令全城酒楼饭店,胡商进餐,须好酒好肉款待,凭其吃饭,不收分文。”

宇文化及心中暗喜:“万岁,一餐免费,却难区分不使胡商两餐白食。”

“咳,你也迂腐了,凡胡商进餐,一律不收分文就是。”

“臣遵旨。”宇文化及为讨杨广欢心,转而又说,“万岁英明,胡商来做生意,我大隋便有收益。免费进餐传至各国,胡商定是纷至沓来,则我大隋收益愈大。表面上我们似乎吃亏,实则获利多多矣。”

杨广愈加自信:“不错,即刻传旨。”

杨约匆匆来到,恰与离开的宇文化及迎头相遇。宇文化及冲他得意地一笑,也不言语,擦肩而过。杨约何等聪明,便知宇文化及已进了谗言,杨广难免会先入为主。但出于对君王的关心,仍旧硬着头皮上前。

“叩见万岁。”杨约跪施大礼。

杨广始终不忘杨约扶立之情,俯身相搀:“先生请起。”

“万岁,请恕为臣直言相谏。”杨约决心不惜触犯龙颜晓以利害,“收降西域,臣服四夷,固为壮举。然耗巨资以吸引胡商,损民利而取悦外客,决非上策。”

杨广心中自有定势:“我朝国力强盛,百姓富足,朕此举不过九牛拔一毛耳,先生何必大惊小怪。”

“不然。”杨约针锋相对,“千里之堤,溃与蚁穴。奢靡风气一开,久之国家将毁于一旦。百姓衣食虽足,经不得日剥月蚀,即以胡商白吃为例,久之民力如何承受?则民必生怨,日积月累,达致民怨沸腾,则国家将不可收拾矣。”

杨广皱起眉头,强抑怒意:“先生过于耸人听闻了,白吃一餐终不然就能亡国!难道让朕在外邦面前丢脸不成?”

“万岁,为臣的意思是……”

“你不要再说了,朕自信还不糊涂,圣旨已下,成命难收,且先留下你的好意吧。”杨广拂袖入内去了,未加斥责,算是给了杨约极大面子。

杨约呆了半晌,无可奈何地轻轻叹了口气。

磨盘大的橙红色圆月,一蹿一跳跃出燕支山,武威城内,火树银花,万众同欢。高耸的鼓楼,被五彩的焰火映照得婀娜多姿。面南的箭楼下,女墙内,杨广端坐盘龙椅上,文武大臣排列两侧,各国君主、使者分班而坐。夜光杯内,美酒飘香,楠木案上,佳肴罗列。七色瓜果缤纷闪光,烤熟的全羊一只只推上。再看四面街衢,身着锦绣新衣的百姓,与各种口音的胡商,或交易货物,或观看民间百戏。灯的海洋,把武威照得亮如白昼,就是在京城上元节,也难得见到这样的繁华景象。杨广兴奋已极,金樽高举,频频干杯。在座的文武大臣中,宇文化及最为活跃,他谈笑风生,旁若无人。鲸饮海量,美酒一杯杯灌进喉咙。杨广命两名美女轮流把盏,对他堪称是钟爱有加。

杨约对邻座的宇文述冷笑一声:“宇文大人,令郎真是无限风光啊!”

“咳,杨大人不要挖苦了。家门不幸,生此孽种,实乃国之不幸也!”宇文述不住摇头。

此刻的宇文化及,已有八分醉意,一双目光不住地射向斜对着的萧娘娘。起初还躲躲闪闪,后来便显出放肆,干脆盯在萧娘娘脸上不动了,而且,不时发出淫邪的笑声。

萧娘娘一直郁郁不乐,酒杯不端,不苟言笑。原本对这万众欢腾的场面就看不惯,及至发觉宇文化及那肉麻麻色迷迷的目光,心中作呕,顿生反感。少顷,似乎是不耐这夜间薄寒,起身离座进城楼里面去了。

杨约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不觉忧心忡忡地对宇文述说:“仁兄,令郎不过刚刚小人得志,便如此色胆包天,一旦有了更大权柄,日后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

宇文述并不护短,他与杨约同感:“有什么法子,儿大不由爷,万岁偏又对他宠信有加,但愿日后莫因他祸及九族便是万幸了。”

“你看!”杨约用手碰碰宇文述,略显急切。

宇文述看见,他的宝贝儿子宇文化及也已起身,而且是走向萧娘娘进入的城楼。心说糟糕!怕是要出事,可又不便喊叫和阻拦,急得他如坐针毡。

城楼内,透过门窗,外面的灯光把室内照得较为明亮。萧娘娘从宫女手中接过一件罗衫,脱下身着的纱衣,露出凝脂般的雪白肌肤,那犹如玉琢的酥胸,那挺立的乳峰……

“谁!”宫女突然尖叫一声。

萧娘娘赶紧用罗衫遮住前胸,质问宫女:“你惊呼做甚?”

“娘娘!”宫女犹在发抖,手指窗外,“有人,偷窥。”

“什么!竟有如此胆大包天的贼子!”萧娘娘大怒,“来人哪!”

只听外面有人惨叫一声:“哎哟!”接着又是扑通一声响,显然是有人跌倒在地。

此刻,楼窗外稍稍呈现出混乱。刘安、王义等都已闻声赶到。但见宇文化及手提宝剑,锋刃上满是血污。一名禁军尸横窗下,胸口一个碗大的血窟窿。

杨广也过来查看,见状发问:“这是为何?”

宇文化及一指死尸,躬身回话:“万岁,这厮在窗口向内窥视,心怀不轨,臣怎能容忍他对萧娘娘如此无礼,便结果了他的狗命。”

杨广对宇文化及深信不疑:“原来如此,杀得对。难得你如此忠心,萧娘娘定会重赏。”

“保护万岁与娘娘安全,乃臣分内之事,不敢望赏。”宇文化及脸上表情极不自然,几乎不敢直面杨广。

宫女来到杨广身边:“娘娘请万岁入内,有话启奏。”

杨广想了想,步入城楼,关切地走到萧娘娘近前:“爱妃受惊了。”

“万岁,您不觉此事奇怪吗?”萧娘娘反问。

“爱妃的意思是……”

“依妾妃看来,是宇文化及心存邪念。”

杨广一怔:“爱妃何出此言?”

“请恕妾妃直言,适才宴席之上,宇文化及一双贼眼不怀好意盯住妾妃不放。臣妾更衣之际,宫女发现有人窥视,不是他又是何人?”萧娘娘抓住要害,“试问,他不在宴席之上,来到窗下做甚?”

杨广根本不听:“爱妃怎能随意怀疑忠直之臣,宇文化及心直性耿,并非奸诈之辈,那禁军鬼鬼祟祟为他发现,跟来除掉,乃护凤驾有功,理当奖赏才是。”

“万岁,只怕那禁军是屈死鬼,替罪羊啊!”

“爱妃不要多疑,朕保宇文化及一片丹心。”杨广轻抚萧娘娘青丝,“相信朕是不会看错人的。”

“万岁过于自信了。”

杨广一笑:“来呀,传萧娘娘懿旨,宇文化及护凤驾有功,赏锦缎一百匹。”

刘安领命,向宇文化及颁赏。外面,宇文化及跪倒,望楼内谢恩。

楼内,萧娘娘满面忧愁自语道:“万岁把一只豺狼养在身边,只怕它年祸生肘腋,防不胜防啊!”

杨广听了付之一笑。

第三十四章 夺命造海船

公元611年(隋大业七年)四月,正值春浓时节,河北涿郡绿柳垂丝,桃花吐艳,满目青翠,暖日高悬。耗时两年,精工修建的临朔宫终于落成,重楼殿宇,上接云表,广厦相连,极目无边。在融融的和风中,杨广巡幸的龙车,沿黄沙铺地净水消尘的官道,忽隆隆疾驰,一阵风似的驶入临朔宫。守卫的兵士们都大为惊愕,杨广今日为何一反常态?以往巡幸车队,都是徐行缓进,走走停停。杨广东张西望,看到赏心景致,往往驻足停留,甚至摆酒留连。今日缘何这般急切?莫非有何重大事情发生?

龙车进宫未及停稳,杨广便一跃跳下。萧娘娘也顾不得等宫人搀扶,赶紧下凤辇,趋至杨广身后:“万岁,一路旅途劳顿,且由妾妃相陪到后宫休息。”

杨广根本不予理睬,气呼呼快步踏入耀武殿,在盘龙椅上居中坐定,文武大臣们战兢兢跟入,无声无息侍立两厢。杨广的脸色极其难看:“宣涿郡太守元礼来见。”

元礼早在殿外提心吊胆地恭候,闻传忐忑不安地入内叩拜。

杨广不容他开口,便历声吩咐:“元礼,高丽王高元何在?即刻带他上殿。”

元礼跪在丹墀下,额头始终触地,一言不发。

“元礼,朕在问你,高丽王何在?!”杨广分明是在咆哮。

元礼无话可说,只有伏地叩头而已。

“来呀,将元礼推出宫门斩首。”杨广一言定生死。

武士上前架起元礼就走,眼看着要出殿门,百官们都漠然视之。因为谁都明白,杨广今日火气太盛,谁也不想给元礼殉葬。还是杨玄感打破沉寂,他率先跪倒求情:“万岁,请恕元大人死罪。”

有人领头,百官们似乎良心复萌,齐刷刷同时下跪:“万岁开恩,饶元礼一命。”

杨广怒气不息:“高丽王屡召不见,难道他还不该杀吗?”

“万岁,高丽王高元抗旨,元礼也无可奈何,迁怒于他,似乎不公。”杨玄感直言无畏。

“杨玄感,朕看你也是活够了,成全你陪元礼同赴黄泉。”杨广又起杀机。

杨玄感毫无惧色,诤言反问:“万岁,难道为臣所说不对吗?”

“好,朕要让你死个心服口服。”杨广心内焦躁,站起身说,“大业三年,朕巡视榆林,至东突厥启民可汗帐,偏巧高丽王高元亦在。朕即命他次年到洛阳朝拜,而高元竟称病不至。这分明是藐视朕躬,轻漫天朝。朕即欲发兵征剿。是元礼言道,刀兵不宜轻动,高丽国势较强,且在涿郡建临朔宫,以便高元就近来朝,并说高元已应允携美女珠宝于正月进见。而今已是阳春四月,可那高元形影不见,岂非耍笑我大隋?此国耻皆因元礼而起,便将他碎尸万段亦不为过,难道斩首还不应当吗?”

“高丽王可恨,臣等亦无不切齿,万岁动怒,亦情在理中。”杨玄感回答,“但这是高丽王狡诈多变,元大人又怎能决定他是否来朝?万岁有本事踏平高丽,生擒高元,拿自己的臣子出气,算什么英雄?”

“你以为朕不想收拾高元吗?我大隋天朝,岂能受番邦小国之辱。朕已决意发兵,定叫那高丽国玉石俱焚!”杨广心中早就憋着一口气。

杨玄感不失时机地接话:“万岁不愧为天朝大国至尊天子,讨伐高丽,扬我国威,为臣与元礼愿为先锋,戴罪立功。”

“杨玄感,你二人意欲借此逃脱死罪吗?想得倒美。”杨广冷笑。

众大臣共同求情:“万岁,高丽可恶,当共征讨。未曾出兵,先斩大将,只恐不吉。”

元礼也适时开口了:“万岁,臣屡受高元愚弄,切齿痛恨。望给臣一个机会,擒斩高元,宁愿战死疆场。若得以生还,仍甘愿服罪砍头。”

杨广其实从未真想处死元礼,只是痛恨高丽王而向元礼发泄而已。如今也就收场:“好吧,且让你与杨玄感多活几日,待征讨高丽得胜归来,朕再同你二人算帐。”

“谢万岁龙恩。”杨玄感、元礼叩头。

“宇文述听旨。”杨广传谕。

“臣在。”宇文述出班。

“朕命你立即诏令全国,所有军镇兵马,星夜向涿郡集中,务于月内集结两百万大军,朕定要将高丽国踏为平地。”看得出,杨广对高元是恨之入骨。

宇文述迟疑一下:“臣遵旨。”他有心劝阻,但未敢开口。

“杨约听旨。”

“臣在。”

杨广又发口谕:“命你在一月之内,督造戎车五万辆,以为进军运载粮草器帐之用,如有延误或不足数,定当问罪。”

杨约并未立即应答接旨,而是沉吟片刻:“万岁,请容为臣一言。”

杨广已然不悦:“讲。”

“依臣之见,发兵之事还当慎重。百万大军出动非同小可,高丽国路途遥远,地势险峻,山脉相连,运输补给困难。且我军远征,水土不服,易发疫病,一旦失败,悔之晚矣。”

“先生,我两百万大军,踏平高丽还不易如反掌!要论地理气候,那吐谷浑又如何,还不是马到成功。”杨广勉强耐着性子。

杨约赤心驱动,偏偏不识进退:“吐谷浑与高丽不同,高丽国势强盛,兵精善战,且守土御敌,士气高昂,不可低估呀!”

“杨约,”杨广改了称呼,说明已是动怒,“终不然我大隋天子,还怕了小小的高丽不成!国耻岂可不雪,朕要让高元知道一下厉害。”

“万岁可下战表一道,限令高丽王年内来朝,否则将发两百万大军进剿,这也算是先礼而后兵吧。臣想那高元权衡利弊,定将朝拜请罪。”

杨广不由冷笑:“高元已两次三番违约失信,他不敢来朝,是担心被扣,怎会改弦易辙呢?”

宇文述也仗胆开口了:“万岁,杨大人所说不妨一试,若能奏效,何乐不为?”

“既然两位爱卿再三请求,朕且应允,宽限高元至年末。”

“万岁英明!”杨约、宇文述和百官同声称赞。

“且慢歌功颂德。”杨广对于臣子的奉承已司空见惯,故而并不动心。他念念不忘的是出兵,“朕料定高丽王必不敢来朝,进军准备片刻不能停顿。宇文述集结兵马,杨约督造戎车,皆需加紧进行。”

宇文述、杨约对看一眼,怎敢不应:“臣遵旨。”

杨广又分派杨玄感:“朕命你去东莱郡催造海船,三百艘战舰务于年底完工。如若有误,定斩不赦。”

“臣遵旨。”杨玄感心中暗自盘算,迅速作出反应,“为报陛下不斩之恩,臣即刻启程,保证如期造出渡海战船。”

杨广面露微笑,表示赞许:“如此最好。”

杨玄感说走便走,只带少许随从,乘快马星夜兼程赶到东莱郡。水军总管来护儿闻报出迎:“钦差杨大人,请到衙内叙话。”

杨玄感并不动步,而是询问:“来将军,敢问海船造出了几多?”

“两百艘业已交工,另一百艘也已开始破料。”来护儿伸手向衙内相让,“杨大人,请。”

“来将军,下官意欲即去船坞巡视,还请引路前往。”杨玄感不肯入内。

来护儿规劝:“杨大人远路奔波,甚是辛苦,且天色近晚,容末将为大人接风洗尘。巡视船厂,明日不迟。”

“将军此言差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万岁命下官督造海船,足见信任,我怎敢稍有懈怠。”杨玄感态度坚决,“我还是先去船厂方为正理。”

来护儿不好再执拗,只得引路。此刻,一轮红日渐次贴近水面,万条虹彩把东洋大海点染得色彩斑斓。船工们在料峭的海风中,光着脊梁,打着赤脚,在木垛上进晚餐。那黑乎乎的粗劣饭菜,比猪狗食还要逊色几分,但是船工们却都在狼吞虎咽,显然是这样的饭菜也难以果腹。

杨玄感看着看着,眉头越皱越紧,脸色越来越难看。

来护儿已觉不妙:“杨大人,何处不妥?还望明教。”

“来将军,下官万万没有想到,船厂竟是这般冷冷清清,听不到锛凿斧锯声,如此造船,何时才能完工?”

“大人息怒。”来护儿小心翼翼地回答,“正值晚餐,饭后他们还要再干一个时辰,直到天色黑定,才许他等收工。”

“哼!”杨玄感鼻孔中重重响了一声,“不能再如此拖拖拉拉,自今日始,船工一律昼夜不停赶工,一昼夜内只许上岸休息一个时辰,而且是轮流替换。夜间挑灯劳作,如敢有违,就地处斩。”

这回是来护儿的眉头皱起来:“大人,船工整日泡在水中,只恐难以忍受。”

“受不了也得受!”杨玄感声色俱厉,“万岁在本官临行前明令,海船不能如期完工,有误军机,就要将你我斩首。来将军,为船工说情,真要误了出征,你担待得起吗?”

“末将不敢。”来护儿完全被镇住了,“在下遵命就是。”

千百盏灯笼,把船厂照得通亮。数千船工,大半个身子泡在海水里,在紧张地赶造海船。杨玄感下令业已十天,工匠们早已是疲惫不堪。监工的军士,手持皮鞭往来巡视,谁敢稍有停歇,纷飞的鞭雨便会立刻落到身上。海面上,十几只小船在昼夜不停地巡逻,布下了严密的监视网,一条鱼也休想游出。中午时分,烈日当头,晒得人头晕眼花。午餐的时候到了,船工们也只能站在海水中,三口两口囫囵吞枣地把饭食咽下,不能稍事休息,又得双手不停地大干。怨气在人们心中积郁,怨言四起:

“这简直不拿咱们当人哪,就是牛马也得让卸套啊!”

“看起来杨广真是个昏君。”

……

来护儿正陪杨玄感巡视造船工地,听到这些议论,不无忧虑地说:“大人,船工怨声载道,这样下去只恐生变哪!”

“他们还敢造反不成?”

“咳!众怒难犯,若他们一起捣乱,岂不有误工期。”

“哼!”杨玄感鼻孔中又重重响了一声,吩咐随行卫士,“随便抓两个船工上岸。”

两名船工莫明其妙地被带到岸上,干活的人们都停手注目观望。杨玄感嘴角挂着冷笑:“你们听着,万岁限期交船,如不连夜赶造,势必有误军机,那么到时包括本钦差在内,我们都要掉脑袋。休怪本官无情,对于口出怨言有意怠工者,立斩不赦,杀!”

一声令下,两个民工头颅滚落在地,一腔热血喷出丈许。

有个船工气愤不过,怒吼一声:“杨玄感,你不能无故杀人!”

“把他请出来。”杨玄感脸色阴沉。

卫士不由分说,将那船工抓上岸来。杨玄感眼也不眨:“斩!”

又是手起刀落,船工尸横岸边。

“哪个还有话说?”杨玄感怒视着所有船工,“活够的尽管站出来!”

船工们默默无言,在淫威下都成了哑巴。

有一只水军的巡逻小船疾速驶向岸边,来护儿见状迎过去问:“何事如此急切?”

水军回答:“启禀大将军,有一船工潜水逃跑被擒,请令定夺。”

“咳,你们哪!”来护儿小声说,“教训几句送回去干活就是了。”

杨玄感已然听见:“把潜水者押上来。”

意欲潜逃的船工,是个二十多岁的壮汉,站在杨玄感面前毫无惧色:“杨玄感,尔父子使奸弄权,助昏君杨广篡夺皇位。而今又置百姓死活于不顾,穷兵黩武,终究会天怒人怨,你们和杨广一同灭亡。”

“看样子,你是不怕死了?”

“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本钦差却不让你掉脑袋。”杨玄感冷笑着吩咐,“来呀,把他吊上高杆,七日为限,若能不死,便是他的造化。”

壮汉被捆绑住手脚,吊在了悬灯的木杆上,像个风车一样,不住打转悠。

杨玄感手指众船工:“都看到了,谁想逃跑,都照此办理。”

船工们不忍仰视,都垂下了头。

转眼,杨玄感在东莱郡已一月有余。来护儿先后送来两名美女,全被他固辞谢绝。时间一长,未免客居寂寞,不由得想起在扬州的柳笛。丰盛的晚餐已摆好多时,酒菜的香气在室内弥漫,但他却毫无食欲。

来护儿匆匆进门,看见室内情景不觉一怔:“怎么,大人尚未用饭?”

杨玄感察颜观色:“有急事?”

“且待大人进餐后再说不迟。”

“不必了,眼下我无胃口,有话尽管讲好了。”

“下官想,请大人到船厂走一遭。”

“莫非船工又在闹事?”

“这……大人到后一看便知。”

“好吧。”杨玄感见来护儿不肯直说,也就不再追问,率先出门。

船厂工地,一片混乱。岸边聚拢有数百人,围成一圈,指指点点,吵吵嚷嚷,不知说些什么,可见群情激愤。人们见杨玄感、来护儿光临,纷纷让开一条路。海岸边的卵石上,躺倒十数个船工,大都已经气绝,虽有几人一息尚存,但也是气息奄奄。

“杨大人,快看吧,十数人业已饥累身亡,难道要将我等全都害死不成?”

“杨大人,您再看!”几十人七嘴八舌拥过来。

一股恶臭扑鼻,令杨玄感作呕。他定睛细看,见这些船工一个个腰部以下脓疮遍体,疮口脓液中蛆虫爬动。

众人齐声呼叫,声如雷震:“杨大人,高抬贵手吧!”

“杨大人,我们受不住了,再这样干只有停工了。”

……

来护儿近前低声问:“大人,如何是好?”

杨玄感心中在紧张地盘算,一时无有主张。

众船工再次发出怒吼:“我们要活命,我们不干了!”

来护儿头上冒汗:“大人,众怒难犯哪!”

杨玄感脸上现出微笑:“诸位请稍待,本官去去就来。”

来护儿忙问:“大人去往何处?”

杨玄感也不答话,抽身便走。

来护儿莫名其妙,只好跟在身后。

一刻钟后,两千执枪持刀的官军将船厂团团围定。杨玄感立于高阜之上,威严有加:“尔等听真,要活命者,速速下水造船,违者格杀勿论。”

众船工皆认为法不责众:“杨大人,我们要求放宽限制,减少干活时辰。”

杨玄感不耐烦再听,把手一挥:“给我杀!”

两千官军早已听过训话,谁敢有违将令,一齐向船工扑去。刀枪落处,鲜血四溅,惨叫声不绝于耳。转眼之间,便有几十人倒在血泊中。众船工这才如梦方醒,知道这是真杀,哪个不惜命?纷纷跳下海中,操起造船工具,速度稍慢者,便在官军刀枪下丧命。

来护儿以袖掩面,不忍细看。

杨玄感见船工全已下海,又一挥手,官军们便停止了屠杀。高阜上的杨玄感恶狠狠地说:“本官再告诫一次,哪个若是活够了,尽请上岸来捣乱。”

船厂沉寂了,船工们都老老实实地操起了工具。

杨玄感笑了,他胜利了。

飒飒秋风,横扫枯黄的落叶,杨玄感在萧瑟的清冷中策马急行。三百艘海船提前完工,这是他的功绩。而两千四百多具尸体的沉重代价,也使他的心头隐隐作痛。耳畔呼呼的风声,犹如死难船工愤怒的呐喊。他在心中默默祈祷,安息吧,死去的船工,本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之所以这样做,也是为了此后不再有人遭此厄运。不是吗?船工们的惨死,激发起多少人对杨广的仇恨,而这才是自己最大的收获。自从父亲被害身死,杨玄感时刻不忘为父报仇。他发誓要推翻杨广,要灭亡大隋。他明白,在百姓心中播下对杨广的仇恨,就是埋下了复仇的火种。只要时机成熟,自己振臂一呼,便会群起响应。让烧毁隋室的怒火,燃遍神州大地。

这是通往涿郡的官道,一向为行旅便捷的坦途,可今日,杨玄感的行进速度却渐趋缓慢。尽管护卫兵士如狼似虎地开道,但车辆拥塞,实在难以疏通。杨玄感只有皱着眉头,耐着性子艰难地向前移动。

路上,运粮的独轮车,像羊群过道,挤挤揸揸,闹闹哄哄,一眼望不到边。一辆独轮车,两个送粮人,一人驾车后推,一人套索前拉。那木轮转动时的“吱扭”声,响彻原野,搅得人心烦意乱。

有一辆独轮车陷在路边泥坑里,杨玄感让护卫兵士帮助推出,就便问道:“你们推粮运往何处?”

推车人用衣襟擦擦汗:“辽西怀远,据悉尚有几千里路程。”

杨玄感看着车上的粮袋问:“装粮多少?”

拉车人答:“三石。”

杨玄感默数粮袋:“不足三石吧?”

“我们已吃去半石。”拉车人又赶紧补充说,“大人,路途辛苦,不吃饱饭推不动呀。”

杨玄感皱眉思索:“你们一日能赶多少路?”

“道路难行,负重推车,起早贪晚,一日最多可行五十里。”

“这岂不是开玩笑吗!”杨玄感无限感慨,“如此运粮,及至到达怀远,粮食也已为车夫吃光。”

路上,时而可见病累而亡的车夫,遗弃的独轮车。杨玄感看着看着,不觉心中暗喜,运粮队尚在河北,便已有人走死逃亡,待到出榆关,也就剩下十之二三,真能到怀远的,只怕寥寥无几,而且即使到达,也已无粮可交。没有军粮,杨广征讨高丽便是必败无疑。杨广战败,脸面丢尽,便会宝座不稳,时机成熟,自己便可相机起事。那时,这江山说不定就要易主了。杨玄感就是怀着这种惟恐天下不乱的心情,回到了涿郡。

临朔宫内,杨广又在召集御前会议。宇文述、杨约、李渊、元礼、宇文化及等重臣均在,而且每人都破例赐坐。近来,这种朝议已有多次,人们都清楚,杨广对于征伐高丽是何等急切,已是近于迫不及待了。

在杨广心目中,杨约对出兵一向不甚积极,所以便先钉祝蝴问:“五万辆戎车可已造齐?”

“万岁,业已收验四万辆,”杨约满怀信心,“还差一万辆,年内定可如期完成。”

“杨约,若是误了出征,军法不容。”

“臣明白,一定力争提前交验。”

杨广的目光又转向宇文述:“两百万大军可曾调齐?”

“秉万岁,各地兵马先后已有七十余万到达涿郡。”

“你!”杨广压住火气,“太令朕失望了,半载时间,兵力尚未及半,明岁元旦如何出兵?”

“万岁,臣已轮番派出快马传旨,一者有些边关军马因守土有责,不敢撤离。二者,有些队伍路途遥远,尚在途中。”

“朕不要听你这一二,只要年底前集结两百万大军,就能给高丽国灭顶之灾!”杨广不容宇文述分说。

宇文述哪敢再辩:“臣遵旨。”

李渊忍不住启奏:“万岁,距元旦尚有两月,过于急切地调兵遣将,催运粮草,倘若高元来朝,出兵之举做罢,岂不前功尽弃。”

“此言差矣。”杨广耐住性子训示,“众卿不可有此幻想,朕料定高元不会改弦易辙,绝对不敢来朝。我方备战举措,相信已被高丽奸细探去,对方必然正加紧部署备战。以兵贵神速之理,我方进攻不应久拖不决,正所谓宜早不宜迟。因而发兵准备还需加紧,以必保元旦出征。”

宇文述等也觉杨广言之有理,同声回答:“承蒙万岁教诲,臣等一定竭尽全力。”

刘安进殿禀报:“万岁,杨玄感自东莱郡归来,请求陛见。”

“朕正要找他,着其进殿。”杨广脸上收起了笑容。

杨玄感进武耀殿叩拜已毕,杨广劈头便问:“你知罪吗?”

杨玄感一怔:“为臣蒙昧。”他哪里知道,来护儿已先行派人奏本。

“杨玄感,你残酷虐待折磨船工,使两千四百余人致死,造成船工怨声载道,甚至对朕有不敬之言,难道你还故做不知,蒙蔽圣聪吗?”

“万岁所说不差,但为臣自忖无罪。”

“何以见得?”

“臣受万岁差遣,督造三百艘海船,首要者是及时造出战舰,以保证不误跨海东征。而船工拖沓怠工,若只顾妇人之仁,则海船何月何年交工?如今臣提前将战舰交验,何罪之有?”

“好!非但无罪,而是有功。”杨广击案称赞,“说得好,朕心中其实早有定论,今日就是要你当众发此议论。众卿可曾听见,当以杨玄感为楷模。为了早日踏平高丽,为做好出征准备,要不惜一切代价。”

“臣等遵旨。”宇文述带头回应。

李渊犹豫片刻,再次开口:“万岁,有一事臣不能不奏。”

“讲。”

“转运军粮至辽西怀远,独轮车运送似得不偿失。路途遥远,道路艰难,车夫走死逃亡居多,粮食到镇所剩无几。依为臣之见,当待杨约大人戎车造好之后,以骡马戎车运载为宜。”

杨广此刻对杨玄感颇为信任:“你一路行来,皆与输粮队伍迎面相遇,所见所闻,且当殿奏来。”

杨玄感不加思索:“万岁,臣见输粮队浩浩荡荡,气势恢宏,车夫无不信心百倍,粮车奔走如飞,好壮观好气派的情景。”

杨广听得心中舒坦,喜上眉梢:“如何,朕之旨意谁敢不遵。讨伐高丽,乃大振国威之举,众卿不可再有三心二意,哪个再敢自以为是,那就休怪寡人不客气了。”

谁还再敢说逆耳之言,文臣武将各揣心腹事下朝。

李渊回到行辕,刚进院门,近侍迎上通报:“大人,有旧友来访,已在客厅等候多时。”

李渊猜不出是何人造访,紧走几步跨入客厅,不禁又惊又喜:“你们!哪阵香风把二位吹来,欢迎,欢迎!”

来客是李靖与红拂。李靖仍是道家打扮,红拂依然光彩照人。三人叙些别后情景,李渊不免问道:“二位如何来到涿郡?这一向都在何处安身?”

李靖笑答:“闲云野鹤,四海为家,浮萍一叶,顺水飘流,来到涿郡又有什么奇怪呢。”

“不见得,愚兄认为贤弟是有为而来。”李渊对他二人来意已料出几分。

红拂莞尔一笑:“李公直言不讳,我们又何必兜圈子呢。上次分手之时,即已忠告李公,天下者乃人人之天下,缘何至今无动于衷?”

“敢问二位,不遗余力鼓动愚兄自立,我若败九族尽诛,若胜位登九五,又与二位有何利害呢?”

李靖一笑:“李兄所问欠妥。杨广谋篡,弑父霸母,人所不齿。近年又无休止地豪游天下,频频用兵,现又倾尽国力欲伐高丽,百姓不堪重负,人民苦不堪言,难道不该拯民于水火之中?”

“贤弟忧国忧民之心,令愚兄钦敬。然大隋天下根基尚稳,如若轻动,徒惹灭门之祸。”李渊对二人一揖,“有负二位厚望,惭愧惭愧。”

李靖、红拂起身告辞。临行,红拂再进一言:“妾本女流,见陋识浅,愿奉一言,留与李公。应天顺人乃道义之举,因势利导把握潮流,乃英雄所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良机错过,追悔莫及。机运犹如电闪,稍纵即逝。愿李公好自为之,不要坐等机运。”

李靖不再言语,只是冷笑。

出门后,红拂不解地问:“夫君,你我为规劝李渊而来,你为何事到临头浅尝即止,不愿再做深谈?”

“李渊已非昔日李渊矣。”李靖叹息中又含有几分称赞,“昔日是我交心挚友,如今他城府太深,不肯将心胸洞开,高深莫测,看起来,有朝一日,他也许是杨广的掘墓人。”

“妾不这样看。”红拂对李渊有些失望,“李渊似乎过于谨小慎微,如此瞻前顾后,焉能成就大事,我们还是去劝说杨玄感吧。”

杨玄感与杨约正在议论朝政。杨约对这与自己年令相仿的侄儿颇为不满:“玄感,独轮车运粮明明是得不偿失,你为何以假话取悦圣上?”

“顺情说好话,耿直讨人嫌吗。叔父是明白人,逆圣意而为岂不是自讨苦吃。”

“此言差矣,为臣尽忠乃为正道。既食君禄,即当为国分忧。谎言悦君,岂非佞臣?以假话引万岁入歧途,不是祸国殃民吗?”

“叔父之言,似是而非。君明自然臣贤,而今万岁一意孤行,决心讨伐高丽,而且是迫不及待,你能阻止得了吗?”杨玄感还不肯向杨约暴露真实意图,“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可不愿惹恼万岁。”

“玄感,想不到你竟变得如此自私!”杨约对杨玄感这番言论深为失望,他拂袖便走。

杨约出得门来,恰与李靖、红拂迎面相遇。由于情绪不佳,杨约尚处于气恼中,对李靖二人也未在意。待到擦肩而过,杨约方始反应过来。这不是李靖与红拂吗?已别多年,他二人突然来此做甚?好奇心驱使他又折身返回。正要步入厅堂,里面传出李靖说的一句话,足以令他心惊胆战:“……开门见山,实不相瞒,贫道今日唐突拜访,就是要劝说杨大人兴兵举义!”杨约几乎惊呆,悄悄溜到后窗,侧耳细听。 室内,杨玄感倒是直言不讳:“承蒙二位厚爱,杨某何曾忘记父仇,何尝不想身为人主。只是树旗造反非同小可,眼下时机尚不成熟,人单势孤不敢轻举妄动。”

红拂予以点拨:“大将军李渊,当世人杰,武功盖世,谋略过人,部下精兵数万,骁勇善战,且胸怀大志。杨大人若能与之联手,何愁不推翻杨广,夺得隋室江山。”

杨玄感言语挚诚:“下官亦久慕李将军威名,怎奈其城府颇深,此等事如何敢直率动问,他一旦翻脸,奏明杨广,杨某岂不难以活命。”

“也说得是。”李靖又说,“我二人愿为你二位牵线搭桥,从中玉成。待说妥之后,你二人当面歃血为盟如何?”

“好!”杨玄感极其爽快,“下官专候二位佳音,愿随时与李将军共谋大事。”

窗外的杨约,不想再听下去,他几乎是浑浑噩噩离开,茫然来到大街上。信步走入一家酒馆,心不在焉地点了几个菜,要了两壶酒,自斟自饮,自思自叹。杨约实在不敢相信,杨玄感竟真的要造反。思想起来,杨广固然弑父篡位,但对我杨家不薄,而且杨广所做的一切,几乎都有自己与兄长杨素的参与。若无杨广封赏,杨氏一门哪来这荣华富贵。尽管后来兄长功高震主,杨广有谋害嫌疑,但纵观几十年的世事,杨广对我杨家还是恩大于仇。再说,造反谈何容易,杨玄感若轻举妄动必败无疑。那时,岂不牵连自己也要满门抄斩?与其日后血溅刑场,何不如现在大义灭亲。这个念头一上心头,杨约不觉全身战栗。

“杨大人,独自在此喝闷酒,就像有什么心事?”有人在身边说话。

杨约侧转身,见是刘安,还是惯有的笑眯眯神秘兮兮的样子,那似睁不睁的眼睛,好像把自己心事全都看穿。已有七分醉意的杨约,急忙扶桌立起:“刘公公,巧遇,来,同饮三杯。”

刘安对面入座,拂尘抱在怀中:“看杨大人的神态,似乎有事要说与咱家。”

此时的杨约,似被酒精烧昏了头脑,想的只是要为自己日后开脱:“刘公公,来得正好,正有一件大事相告,请附耳过来。”

刘安将信将疑凑过去,听着听着,不觉脸色陡变:“杨大人,该不是开玩笑说酒话吧?”

“事关身家性命,岂敢儿戏胡言。刘公公得便婉转说与万岁,需对杨玄感提防一二。”

“杨大人此举,足见对万岁忠心,咱家自会相机转奏。”刘安心中仍然划着问号。

一匹快马,在涿郡街头疾驰,乘马的杨玄感,脸上挂着狡诘的微笑。到了李渊住地大门,他勒住坐骑。李渊的近侍见是杨玄感亲临府门,赶紧迎上前去:“杨大人,待小人扶您下马,然后就去通报。”

“不必了。”杨玄感将一封折叠的字柬交与近侍,“请尽快交与李将军,万万不可延误。”说罢,挥鞭飞马离去。

近侍心中纳闷,但他不敢耽搁,急步入内禀报。

李靖与红拂二次返回,与李渊未及说上三言两语。李渊接过字柬打开一看,顿觉惊愕。字柬上赫然写道:

李靖、红拂之举走露风声,火速安排逃离。

李靖看出李渊神色有异:“李将军,为何沉默不语?”

李渊递过字柬:“这是杨玄感亲自送来的。”

红拂凑过来与李靖同看,二人也觉意外:“杨玄感这是何意?”

李渊已拿定主意:“无论何种原因,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要对二位的安全负责。夜长梦多,立即送你二人离开涿郡。”

此刻,杨玄感已在临朔宫,正向杨广陈奏:“……为臣所说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谎言。”

“你敢断定,李靖、红拂在李渊处?”

“笃定无疑。”杨玄感又加表白,“臣假意应承,为的就是稳祝蝴们。”

“很好,朕很欣赏你的一片忠心。”杨广又问,“若捉来李靖、红拂可敢当面对质?”

“臣谨遵圣命。”

“你且回去听候宣召。”杨广打发走杨玄感,随即吩咐王义带一队御前护卫,去擒拿李靖、红拂。

王义去不多时,刘安回到临朔宫。一见杨广,即满怀邀功请赏的心情说:“万岁,奴才有一机密大事奏闻。”

“讲。”

刘安遂把杨约的言语学说一遍,满以为杨广定要大吃一惊,大发雷霆,不料杨广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朕知道了。”

刘安不甘遭到轻视:“万岁,杨玄感有谋反之心,应即拘问才是。”

“不必再讲,朕自有道理。”杨广说罢又自言自语,“不过,这杨约大义灭亲,倒是显出对朕的一片忠心。”

少时,王义领兵转回交旨。但是,不见李靖、红拂,而是李渊随同来到。

杨广沉下脸来发问:“李渊,你把李靖、红拂藏于何处?”

“禀万岁,他二人确曾到府游说,要拉末将反叛,是我将他二人逐出,不知去往何处。”

“难道他二人不曾再次光顾你处吗?”

“末将不敢欺君,委实不曾再来。”李渊表白,“如在住处搜出,甘领死罪。”

杨广冷笑:“他二人已被你送走,你才敢出此狂语。”

“末将不敢,万岁可撒下人马,四出追捕。抓到后当面对质,末将方能剖明心迹。”

“哼!”杨广责问,“你言称无叛乱之心,却为何不来向朕奏明此事?”

“万岁,末将本打算就来进宫禀报,王义到时,我已出门。”

王义作证:“李渊所说不差。”

杨广一时间倒无话可说了,但他心中却思潮翻滚。杨玄感、李渊,还有杨约,这些文武大臣谁忠谁奸?实在难以判断。当面无不信誓旦旦,似乎个个忠心耿耿,又谁知他们心中想些什么?背后做些什么?究竟谁可信赖,谁当提防?看来只有天知道。

第三十五章 重兵征高丽

公元612年(隋大业八年)正月初一,新岁元旦,从清早起便瑞雪飘飘,待到午时,河北涿郡已是素裹银装,临朔宫一片玉白。壮伟恢宏的怀荒殿前的空场上,刀枪如麻,旗幡林立。隋军讨伐高丽国的出征仪式,正在漫天飞雪中进行。杨广在十二名金甲卫士的护拥下,着通天冠,隐龙裘,登上高坛宝座。面对全军,郑重颁诏:“大隋天朝,富有四海,八方胡夷,莫不来朝。惟高丽番邦,妄呈夜郎之大,轻漫寡人之尊。国耻焉能不雪,天威岂可有损。两百万铁甲将士,务必奋勇进军,旌旗指处,踏平高丽,不擒高元,誓不收兵。”

以行军大元帅宇文述为首,将士们齐呼万岁!其声势天摇地动。宇文述手心里始终捏着一把汗,杨广限他调集两百万大军,而至今仅仅集结一百三十万人。他原以为杨广最快也要在春暖花开之后才能发兵,不料杨广竟急不可耐,既不管过年,也不顾天寒地冻,在这大年初一誓师。他只得谎称两百万大军已齐,反正杨广也无法自己去点验人数。但他担心被杨玄感、李渊等人把底细揭穿,真要向杨广捅出去,说不定他就要人头落地。

鼓乐声中,杨广亲自向行军大元帅宇文述授金印,向行军参赞杨约、副元帅杨玄感、水军总管来护儿授铜印,向各军统领辛世雄、李渊、元礼等授节度,向御营六军大将军宇文化及授令箭。随即,杨广衮冕玉车出城,在桑干河的积柴坛上,拜祭天、地、先皇、马祖。祭毕,将柴坛点燃。在熊熊火光中,在隆隆战鼓声中,在碎玉飞絮般的漫天风雪中,大军正式启程。

第一军统领大将辛世雄,全军皆为青丝连明光甲,铁具装,青缨拂,睃猊旗。大军日行四十里,然后驻扎宿营。次日一早,第二军统领李渊率队出发,全军尽为绛丝连朱犀甲,兽文具装,赤缨拂,豹麟旗。亦行四十里扎营。再次日,元礼统率的第三军出发。全军皆为白丝连明光甲,银具装,素缨拂,辟邪旗……每军前部均有鼓吹一部,计大鼓、小鼓,长鸣、中鸣,各十八具,惘鼓,金钲各二具。军后皆有铙吹一部,计有铙两面,歌箫、胡茄各四具,节鼓一面,吴吹、横笛各四具,大角十八只。端的是队伍齐整,气势壮观,刀枪耀眼,盔甲明亮。如此日发一军,计二十四日,发二十四军,队伍绵延近千里。又六日,杨广亲率的御营六军,亦逐日出发,有宇文化及在身边保驾,杨广感到万无一失。整整三十天,三十军方始从涿郡出发完毕。一百三十万大军,号称二百万,迤逦一千多里,浩浩荡荡,几乎没有尽头。先行出发的第一军,已到鸭绿江边,杨广御营六军方到辽东。

行军副元帅杨玄感,深得杨广器重,特命他去掌管水军。四万水军兵将,三万艘海船,从东莱海口起锚,扬帆破浪向高丽进军。一路未遇高丽水军拦截,顺利到达高丽国坝水登陆。

一百多万大军出征,水陆并进,给养的消耗,辎重的运送,需要投入相当大的人力和物力。为前线服务的民夫,多达两百万人。一时间,从河北到辽东,直至鸭绿江一线,兵士、民夫、车马,拥塞于道。尽管宇文述曾下令斩杀了几十名不听调遣阻塞通道的兵将民夫,但情况依然难以扭转,官道仍旧处于失控的混乱状态。

杨玄感、来护儿率大隋水军在坝水上岸后,先派出两支哨探部队,各约两百人,沿左右两个方向搜索前进。大部队以船为建制,不慌不忙,不急不躁,队列整齐地排队待命。个个刀枪在手,人人保持高度警惕,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对面山丘上的高丽大将朴承正,趴在雪坡上已观察多时,终于对部下发出号令:“撤!要悄无声息地撤!哪个暴露目标就地斩首。”

副将不甘心:“将军,乙支大元帅命我们给敌人以迎头痛击,应趁其上岸后立足未稳,打他个措手不及。”

“你难道双目俱盲,没看见隋军已有准备吗?”

“那,我们这一万精兵,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敌人入侵?连照面都不打就掉头逃跑,该如何向父老乡亲交待?”

“你何以如此迂腐!打仗总要相机行事。敌军四倍于我,且是有备无患,我们何必硬去送死。”朴承正发怒了,“撤!”

高丽国一万精兵,人不知鬼不觉从埋伏地撤走。

隋军两支搜索部队,相继回来报告,前面并无异常,不见高丽国一兵一卒。

来护儿听罢大为诧异:“奇怪,我水军三百艘战舰浩浩荡荡来攻,高丽国不会不知,为何不派兵在岸边阻击?”

杨玄感不以为然:“高丽国能有多少兵马,我军水陆并进,他兵力不足,顾此失彼,无力阻击。”

“既或无力正面阻击,也当伏击才是。总不能敞开大门,任我军长驱直入吧?”来护儿自有见解。

“这不足为奇,”杨玄感也有他的思路,“敌军势孤,闻我两百万大军进剿,早已闻风丧胆,抢先逃命,谁还敢以卵击石。”

“不然,高丽国兵精将勇,决不会不战自败。真若如此,高元也就不会拒不入朝了。”

“我说来将军,总不能在这喋喋不休地议论。兵贵神速,应趁高丽国尚无防备,挥兵直指平壤。”

“副帅,依末将看不宜轻进。一者须防中敌埋伏,二者要等我陆军推进到高丽境内数百里后,与我水军能互为呼应,以免我军单方急进,孤军深入陷于被动。”

“来护儿!”杨玄感已直呼其名,看来是不客气了,“本帅说轻些,你是贪生怕死的怯战懦夫。说重些,你是有意贻误战机,甚至可以怀疑你是高丽国的奸细……”

“副帅,请不要再说了,末将下令进军就是。”来护儿满腹委屈,一马当先开拔。

陆路隋军第一军五万余众,在辛世雄的统领下,从冰封的江面,越过了鸭绿江。与水军情形相仿,陆军也未遇到任何抵抗。从将领到士卒,都认为高丽国已被吓破胆,普遍存在着轻敌思想。由于是冰天雪地,行军极其艰苦,在没膝的积雪中,一天要跋涉四十里,确实很不容易。为了减轻负担不致掉队,有的兵士便偷偷将随身携带的粮食丢弃一些。有人领头,便有人效仿。

辛世雄发现后不觉大怒:“你们疯了!丢掉粮食吃什么?”

副统领劝道:“大将军息怒。万岁严令我军一日必行四十里,积雪盈尺,兵士负重,焉能达到目的地。丢些粮食,轻装前进,不误里程,对万岁便有交待。至于粮食,身上背的足够几天食用,运粮戎车很快即会到达,再说待打下高丽城池,再行补充不迟。”

辛世雄听后,觉得也有道理,便不再追究,只是催促队伍前进。

萨水东岸,高丽国大元帅乙支文德,策马立于高坡,在认真察看地形。自家国土,本来了如指掌,但他有个习惯,若不实地踏勘便难放心。凛冽的朔风,扬起团团飞雪,透过狐裘,灌入他的脖颈,他全然不觉,心中正酝酿着破敌之计。

一队人马约有十数骑,迎风踏雪向这里行来。为首的白马上,那火红的披风,在白雪的映衬下分外醒目。乙支文德猛抬头,见来者已到近前,连忙滚鞍下马,俯伏在地:“叩见大王。”原来,是高丽王高元亲临前线。

“大元帅快快平身。”高元急忙下马搀扶。

乙支文德却是表情严肃:“大王请恕为臣直言,您怎能擅离平壤!您不该来前线涉险。敌军大兵压境,相距不足百里,恶战在即,这如何使得!万一有个闪失,岂不令举国军民……请大王速返都城。”

高元满面忧愁:“大元帅,本王之所以亲临前线,是有一件大事商议。”

“大王有话派人传令就是,何需亲自奔波。”乙支文德躬身施礼,“请大王示下,为臣定当遵命。”

“本王想来,隋国两百万大军进犯,皆因我一人而起。我高丽倾国之兵不足二十万,焉能拒敌!与其战火殃及百姓,不如我一人往隋营请罪,以保举国平安。”

“大王不可有此奇想,杨广屡召大王不至,积怨已深,你一旦身入隋营,定难生还。”

“我一人死不足惜,只要换得隋国撤军,纵死九泉亦安心瞑目。”

“不可,万万不可!”乙支文德坚决反对。

“大元帅,我不能为个人安危,而置举国百姓生死于不顾。”高元颇为悲观,“与其战败被俘,使高丽全国玉石俱焚,何不现在去负荆请罪,可保全多少战士与百姓的生命!”

“大王爱国忧民之心,令为臣铭感肺腑。但我堂堂高丽,总不能不战自败。大王战前投降,全军将士不会答应。”

“乙支文德啊,你身为大元帅,也当珍惜将士生命才是。”

“为臣作为统兵元帅,更加珍惜国家的荣誉。誓与隋军决一死战,便血染疆场,亦心甘情愿。”乙支文德挥剑将一株碗口粗的松树拦腰砍断,“如战败,当如此树!”

高元为乙支文德誓死报国的决心所感动:“大元帅如此刚烈,本王无话可说,愿同将士一起身在前线,共同浴血苦战。”

“大王,您当真不怕危险?”

“将士们不避生死,本王又岂能惜命。”

“大王真若有此决心,为臣有一诱敌深入之计,须请大王助一臂之力。”

“大元帅为抗隋,有用到本王之处,尽管讲来。”

“大王,请附耳过来。”乙支文德把想法悄声告诉一番,“有大王出面,此计十有八九成功,只是大王要担风险。”

“风险算得什么!本王为国为民,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且容本王当一次诱饵,愿上苍保佑我军大获全胜。”

杨玄感、来护儿水军在向前推进。一路上,不见高丽一兵一卒,而且连一个高丽国百姓也见不到。所有村庄都已人去楼空,不闻鸡鸣犬吠,仿佛到了无人世界。据探马报告,此去高丽国都平壤城仅有几十里了。来护儿未免忧心忡忡地对杨玄感说:“副帅,这情形不对头,只恐有诈,高丽国不可能不派兵阻击呀?”

“你不必疑神疑鬼,本帅早就说过,高丽国兵将都已望风逃窜。”

前面是一道狭长的河谷,来护儿不放心地看着杨玄感:“副帅,此处地势险恶,莫要中了埋伏。”

“你未免过于小心了,只管大胆前进就是。”杨玄感极为自信,“真有埋伏倒好,本帅正想与之决战呢。在此歼灭敌方主力,攻取平壤便轻而易举了。”

来护儿不好再坚持己见,小心翼翼地率队进入谷口。由于担心中埋伏,禁不住东张西望。

眼见得隋军大部已进入峡谷,埋伏在山头上的高丽军副将,不由得催促主将朴承正:“大将军,隋军果然中计,快下令出击吧。”

朴承正摇头。

“大将军,机不可失,若一延误,隋军醒过腔来退出谷口,便前功尽弃了。”

“莫急,我自有道理。”朴承正待到隋军都已进入谷口后,才吩咐副将,“你带两千人冲下去与敌交战,稍一接触,即行溃退。记住,许败不许胜,要尽可能保存实力,我方伤亡不超过一百人,你便是大功一件。”

“大将军这是何意?”副将好生费解,“我一万大军全线压下,即或不能全歼敌人,至少也可吃掉大半。”

“那是你一厢情愿。”朴承正指点着说,“你看,隋军进谷是有对付埋伏的心理准备的。他们步步为营,井然有序,试探前进。我一万人马真要冲下去,隋军正好与我进行决战,即使能够消灭半数敌人,我军也已拚光。那么,谁来保卫平壤?这种蚀老本的仗,我们不能打。”

“可为何还要去打败仗呢?”

“有道是若欲取之,必先予之。”

“既如此,我军无声撤走便了,这样一百人也无需折损。”

“你想过否,我军不在此设伏便有悖常理,只有打一下败走,方使隋军不致生疑。且认为我军不堪一击,才能使隋军滋生骄气,我才好实施下一步破敌计策。”

副将始终听不明白,朴承正已不耐烦再讲,命他即刻领兵冲下山岗。

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响起,两千人踏起的积雪飞扬,荡起冲天雪雾。朴承正为增加声势,又命山上的兵士齐声助吼,并用松枝将积雪扫下山坡,一时间也不知高丽国有多少伏兵。

来护儿顿时惊慌:“副帅,不幸为末将言中,我们中埋伏了。”

“无需慌张。”杨玄感传令,“各军听令,高丽兵微将寡,前来送死正可将其聚歼。原地不动,以队为战。”

主帅不慌,军心自稳,隋军摆开阵势,做好了迎战准备。

高丽军的进攻声势虽大,毕竟实力有限,兵力相差悬殊,交手不过一刻钟,双方分别伤亡数十人。高丽军副将始知隋军确实有备,便传令撤军。立时,高丽两千兵将呼拉拉退出战斗。

杨玄感见敌军撤走,感到突然:“来将军,是否乘胜追击?”

来护儿持异议:“不妥,敌军突然退却,难免有诈。”

杨玄感观察片刻,见高丽军已退至山半腰:“敌军兵力不足,不胜而退,我军当紧紧咬住不放,力争吃掉这股敌人。”

“副帅,万万不可,高丽军未败而撤,莫非在诱我深入?”

杨玄感一时也无主张,沉吟半晌:“全军继续搜索向前,进逼平壤城。”

于是,隋军沿峡谷起动,由于担心高丽军再有埋伏,采取步步为营战术,行动较为迟缓。

朴承正见副将带队退回,表示满意,立即传令全军,跑步抄近路向平壤城进发。

副将点头称是:“大将军英明,平壤空虚,理应立即回防。”

朴承正也不多说,只是乘马在前直奔平壤方向。兵士们连滚带爬,总算抢在隋军前面到达平壤城下。

副将喘息着对朴承正说:“大将军,趁敌军未至,快些进城布防吧。”

“不必。”朴承正心中自有主张,“一万守军被大王带走八千,加上我们不过还是万把人,焉能守住城池?速去传令,着两千守军立即退出。”

“什么?”副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将平壤城拱手送与敌军?”

“我早对你说过,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朴承正不得不略作解释,“与其守城拼光,还不如让其占领平壤。”

“我,想不通。”副将赌气蹲在地上。

朴承正变得怒目横眉:“军令不可违,如何破敌,本将军自有妙计,你速去传令。”

副将满腹怨言,将城内两千人撤出,回到朴承正面前交令。却见朴承正改换了百姓装束,而且他周围约上千名士兵,也在脱军衣乔装百姓,不禁奇怪地发问:“大将军,这却为何?”

“你过来说话。”朴承正把副将引到一旁,“我与一千士兵,化装为百姓藏匿城中,部队交你统领。估计今晚隋军即可侵占平壤,待到明夜三更时分,我们在城内四处放火,并打开城门。你带全军事先在城外附近埋伏,及时杀进城来。里应外合,定获全胜。”

副将这才明白朴承正这一番心计,不禁大为感动:“大将军,城内危险,还是末将在内。”

“莫争。”朴承正见副将已领会意图,始觉放心,“而今国难当头,我为大将,理应身先士卒,冲锋在前。你火速带队伍撤走,不要留下痕迹,不要被隋军看出破绽。”

副将不敢再争,哽咽着说:“末将遵令,大将军千万保重。”

“放心,全城百姓都会保护我们,决无危险。你只切记,明夜三更,火光起便杀进城来。”说罢,朴承正带领化装好的一千精兵,迅即潜入城中。

萨水前线,嫣红的旭日从皑皑雪山峰顶腾空升起。阳光普照,碧绿的松林中营帐棋布,早炊的隋军在凿冰融水。“踏踏踏踏”,突然响起了震天动地的马蹄声,一队高丽马军,约有百十骑,向萨水西岸猛冲过来。马蹄荡起的积雪,如腾起满天云雾,马队牵浩腾云驾雾而来。气势撼人心魄,锐不可当。

正在拣松枝的隋军惊呼:“不好了!高丽马军杀过来了。”

凿冰的隋军撒腿往回跑:“快!高丽兵杀过来了,快上马迎战哪!”

然而他们的声音,全被雷鸣般的马蹄声淹没。高丽马军如白色风暴,已冲进隋军营地。他们在马上挥起长刀,隋军士兵转眼间有二十余人丧命。

辛世雄闻变从帐中奔出,见状疾呼:“弓箭手,快出来放箭!”

隋军将士纷纷钻出帐篷,张弓发箭。顿时,高丽马军有十几骑中箭,其中有六七骑倒下。待到辛世雄跨上战马,带领骑兵迎击,高丽马军已呼哨一声,旋风般退走,转眼到了萨水对岸。

辛世雄用枪逼住一个在地上挣扎的高丽伤兵:“说,何人带队偷袭我军?”

赶来的随军通事,用高丽话复问一遍。

高丽伤兵,不肯开口。

副统领也来到近前,他对辛世雄说:“原以为高丽军只有望风逃蹿,想不到还敢主动进攻。”

这也是辛世雄的疑问,因而决心弄个明白。他的枪尖在高丽兵的伤口里搅了一下,高丽兵痛彻骨髓,几乎发昏。辛世雄狠狠地威逼:“说!”

高丽伤兵疼痛难忍,只得实说。通事听后告知,是乙支文德亲自带领敢死队过河奔袭,原因是高丽国王高元来到前线。

辛世雄获悉高元就在对岸,感到这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决心生擒高元,要立首功。立即传令全军开拔,向萨水东岸攻击,穷追不舍。

副统领感到为难:“将军,全军尚未用早餐。”

辛世雄予以怒斥:“战机岂可坐失!马军立即过河,你带步军随后赶到,并派人晓谕第二军李渊火速跟进。”

辛世雄马军杀过萨水,高丽军已先期退走。只残留下遗弃的营帐和杂物。辛世雄在马上眺望,清晰可见前面山坡上,高丽王的旗幡伞盖,相距不过数里之遥。他不甘让高丽王从眼皮下溜走,马鞭一挥,率队又追。

高丽军毕竟熟悉地形,直至中午,辛世雄虽说未被高丽军甩掉,亦未能缩短距离。全军已是人困马乏,饥肠辘辘,步军也相距过远,辛世雄只得传令休息,埋锅造饭。

前面的高丽军似乎也已疲劳难支,也就地休息,也在扎营用餐。饭后,辛世雄原打算等步军赶到再行动,当他看见那迎风招展的高丽王旗幡,不禁又气上心头。他发誓要一鼓作气,追擒高元。辛世雄这里马军一出动,高丽军便立刻闻风而逃。这样又追至红日衔山,昏鸦噪树,暮霭袭来,隋军仍未能如愿以尝。高丽军逃不掉,但隋军也追不上。眼看夜幕拉开,辛世雄只得下令宿营。

二更时分,副统领率隋军步兵赶到宿营地。他听辛世雄讲述了一整天的追击情景,不免担忧:“将军,高元是否在诱我深入?他在前方布有埋伏,意在将我军引入圈套?”

辛世雄不由放声大笑:“他高丽全国能有多少兵马?纵有埋伏,又奈我何。”

“将军,如此追击下去,这军粮只恐不足。”副统领婉言提醒,“是否等运粮队到达,部队补给粮草后再予追击?”

“那高元岂不就逃之夭夭了。”辛世雄说着不觉站起身,“此番决不能让高元溜掉,穷追不舍,上天追到他灵霄殿,入地追到他鬼门关!”

“将士们一旦粮尽,莫说追击,便自保亦难。”

“粮草不足为虑,存粮至少可吃两天。明日傍晚即可到达平安里,那是个繁华大集市,补充粮草谅来不愁。”辛世雄关心的是另一件事,“第二军现在何处?”

“相距约四十里,李渊将军言道,无论路途如何艰难,他决不会拉大距离。”

“好!”辛世雄更加放心了,“后续部队在后紧跟,高丽便有伏兵又何足惧哉。”他决心明日一早,马不停蹄,更加勇猛地追击。

在这同一时间,平壤城完全陷入一片混乱中。昨晚,杨玄感、来护儿四万大军,兵不血刃占领平壤后,起初部队还受军纪约束。自今日中午起,抢掠财物,奸淫妇女,滥杀无辜的事件渐次发生。将士们都在观望,有几起杀伤了人命的士兵,被押送到杨玄感的住处——高丽王宫,听候发落。来护儿主张,为严肃军纪,应将违法士兵斩首,号令全军,以儆效尤。杨玄感却意见相左,他认为将士爬冰卧雪跨海远征,受尽颠沛之苦,找女人寻些快活,掠财物以饱私囊,皆情有可原。即便不取分文,不近女色,高丽国民亦不会欢迎入侵者,照样对隋军恨之入骨。他以为不必认真计较。因而打伤人命的兵士,全都安然无恙,事情不了了之。

将士们都在拭目以待,既然副帅持纵容态度,军将们何乐不为。于是,奸淫抢掠之恶举,在全城泛滥,平壤城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夜幕中的高丽王宫灯火稀疏,清冷寂静。如今这里成了世外桃园,由于杨玄感、来护儿进驻,数以千计的宫女们意外地受到了保护,相对来说较为安全。杨玄感无心贪恋女色,他心事重重。部下见他闷闷不乐,找来宫中女乐和舞伎,要为主人排解忧烦。可杨玄感根本不予理睬,外人怎知他的心中矛盾交织:四万隋军占领平壤,几乎等于宣布高丽灭亡。难道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让杨广成功?捞去这开疆拓土的美名?那么杨广的地位岂不更加巩固?不能这样便宜了他!要设法让他败绩。来护儿适才报告,城内有无数可疑人员活动,怀疑是高丽埋伏下的奸细,建议立即全城戒严,展开大规模搜捕。杨玄感迟迟没有表态,他联想到马探不久前的报告,平壤城外有高丽军队向城池靠拢,预感到高丽军要有所动作。昨日轻松进城,杨玄感便觉意外,高丽军为何不战弃城?这说明对方是有预谋的。如果现在马上采取措施,诸如整肃军纪,分兵两万出城四面驻扎,城内再戒严搜捕,高丽军的阴谋势必破产。可是,这样一来岂不便宜了杨广?如若不采取措施,一旦高丽军率先下手,隋军无备,在混乱中必然要吃大亏。兵败如山倒,那时说不定有多少隋军将士死于非命。又将有多少白骨,暴弃在异国他乡,自己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杨玄感思前想后,依然委决不下。

杨玄感优柔寡断犹豫不决。铜壶滴漏,夜已三更,忽报城内火起。他正要查问起火原因,究竟是偶然走火还是人为纵火?转眼间城内已腾起多处火舌。他登上殿角高处眺望,城内已是数十处烈焰升腾,浓烟滚滚,火光熊熊,全城业已乱成一团。心中立刻明了,这是隐藏在城内的高丽奸细所为。

来护儿匆匆跑入:“副帅,不好了!城内高丽百姓发生动乱。”

杨玄感跳下屋顶:“是埋伏的高丽兵为乱。”

此刻,城内愈加混乱。喊杀声,哭叫声,震耳欲聋。杨玄感意识到形势严峻,急忙吩咐来护儿:“说不定高丽军会里应外合,立即传令各军集结,准备战斗。”

然而,来护儿哪里还能传下将令,哪里还能集结人马。由于隋军半数醉酒,有些将领还宿柳眠花,有些正在赌钱。全城一乱,他们尽皆措手不及。只顾忙着把抢来的财物带在身上,哪里还顾及调动指挥兵马。而此刻四门都已为朴承正袭破,城外的高丽军副将也已带兵杀进城来。朴承正为偷袭城门,特意布置两百名部下改扮为隋军,混乱中闹得隋军难辨真伪,以为自己的内部有哗变者,甚至造成自相残杀。城内的高丽百姓,见隋军已乱,已无抵抗能力,也抄起菜刀、斧头、棍棒等,向隋军发起攻击。闹得隋军也不知敌兵究竟有多少,只顾争相逃命,像炸了窝的马蜂在城中乱撞,从东涌到西,又从南涌到北,到处都被高丽军民追击。

来护儿情知大势已去,返回王宫催促杨玄感:“副帅,四门俱已失陷,满城皆是高丽军兵,快上马突围吧。”

对这已到手的胜利果实转瞬即失的现状,杨玄感着实不甘心。但事已至此,还是逃命要紧。好在身边有五千精骑,便与来护儿一起,杀出王宫,直奔南门。一路上,多处遭遇阻截。也分不清是高丽兵士,还是平壤百姓,或是隋军自己人马。杨玄感一行只是猛冲不止,大杀大砍。身边不时有将士倒下,谁也顾不上救援,队伍片刻不停。足足半个时辰,历尽艰辛,总算杀出了南门。有一伙高丽军随后追来,杨玄感无心恋战,只是快马加鞭奔逃,一口气直到天亮,平壤城被远远抛在了身后,耳边没有了喊杀声,追兵没了影子,部队也一步都挪不动了,杨玄感方才传令休息。计点一下人马,仅剩三千余众。

杨玄感顿足哀叹,横剑就要自刎。

来护儿上前抱住:“副帅,不可轻生。”

“来将军,我身为统帅,四万大军仅存三千生还,有何面目去见万岁,去见百官,去见父老,只有一死谢罪。”杨玄感说着又举手中剑。

来护儿拼力夺下宝剑:“副帅,胜败本兵家常事,我军本已占领平壤,副帅已立下大功。谁料高丽军混迹于居民中,里应外合偷袭,敌军乃侥幸得手。”

“无论怎样说,我们败了,而且败得太惨了!”

“副帅,步军正向平壤推进,我们且整顿一下剩余人马,养精蓄锐,一旦步军到达,进攻平壤,我们立即前去会师,协力攻城,也好将功折罪。”

杨玄感心情复杂,对于失败,他是半喜半忧,因为他不愿看到杨广获胜。他要自杀,其实只是做做姿态而已,如今也就顺水推舟了:“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平安里,本是有几万人口的大集镇,如今却没有一丝生气。莫说是人,会出气的猪、鸡、猫、狗都全然不见,只是偶尔可见一只饿鼠从脚下溜过。面到这意想不到的情景,辛世雄未免发呆。他率队穷追不舍地追击高元,一直追到这距平壤只有六十里路的平安里。原想在此补充粮草,让部队饱餐一顿,再乘胜前进,不料一切全都落空。将士们身带的粮食昨晚就已吃光,今天已是整日未曾进餐。眼看红日西沉,队伍疲惫已极,将士们都有气无力地坐在街头。此刻莫说打仗,恐怕连移动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显然是高元有预谋的行动。平安里事先就做好了埋藏粮食转移居民的准备。悔不该没有制止战士们丢弃粮草,悔不该追得这样快这样急,但如今一切后悔全晚了。作为全军统领,应尽快做出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副统领已是六神无主:“将军,如今进退维谷,到底如何是好?”

辛世雄思前想后不肯认输:“开弓没有回头箭,有进无退。说不定水军已攻占平壤,我们前后夹击,一战可定乾坤。”

“可眼下将士腹中空空,不能果腹,又如何能作战?”

“熬过一夜,李渊第二军就会赶到。把他军中存粮匀出一些接济我们,待打下平壤,佳肴美酒尽情享用,更何愁果腹乎!”

副统领难以放心:“挺到明天?将士们饿得刀枪难举,一旦高丽军杀来,岂不引颈等死。”

“这……”辛世雄感到确是问题,但又心存侥幸,“高丽军并无还手之力,只有望风而逃,还敢狂犬吠日回头咬我军一口不成?”

“将军,须防万一狗急跳墙。”

“那,你的意思是……”

“为今之计,只有宰杀战马,煮马肉为将士充饥。”

“无战马还算什么马军,而且还如何追击?”

“将军,什么时候了,顾不得许多了。没有草料,战马行将饿死,又要战马何用?还是先保人命吧。”

辛世雄也别无良策,只得点头认可。

在一声声战马的哀鸣中,数百匹马被割断了喉咙。士兵们饥不可耐,纷纷下手相帮伙头军剥皮、剁肉,有的支锅、烧火。辛世雄此刻也肠鸣如鼓,不住咽口水,恨不能立刻把生肉吞下肚腹。

副统领惊慌失措跑来:“将军,军情有变!”

“何事这般慌张?”

“探马刚刚报来,我水军四万余众,在平壤城全军覆没。杨副帅、来将军生死不明,大料已是凶多吉少。”

“啊!”辛世雄不由得惊叫出声。

“将军,高丽军能吃掉我四万水军,说明兵力雄厚,实力不俗,敌军没了后顾之忧,定会全力扑向我军。”副统领忧心如焚,“敌军极可能对我攻击,不能不防啊。”

辛世雄感到了形势的严峻与紧迫:“火速传令各军,尽快煮熟马肉充饥,准备投入战斗。”

喊杀声突然震天动地响起,高丽军如排山倒海般杀来。夜幕沉沉,也辨不出高丽军有多少兵马,只是感到如潮水般汹涌扑上。

辛世雄率先跨上战马:“快,上马迎战。”

隋军毫无抵抗能力。整日未餐,哪有气力迎敌,将领也好,兵士也罢,无不自顾逃命。尚在锅中的马肉被挤翻,营帐器具顾不得收起,尽数遗弃。逃跑中战马多数体力难支,不时倒下。落后者遭到高丽兵的恣意砍杀,逃在前者又互不相让自相践踏,多有死伤。辛世雄完全失去了指挥部队的能力,他自己犹如大海中的一叶小舟,只能随波逐流为败退兵士裹携着奔逃。而高丽兵乘得胜之威,如风卷残云,秋风扫落叶般马不停蹄地追杀,越战越勇。再加上有高丽王在后亲自督战,包括朴承正在内,真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直杀得隋军人仰马翻,哭爹叫娘,尸横遍野。

第二军李渊的五万人马,距辛世雄的第一军约六十里,这是他为保存实力,而有意放慢了前进速度。第一军突然败退下来,深夜之间也不知前军如何战败,拦截住退兵询问缘由,一者为逃命谁也不肯停留,二者谁也说不清所以然,他们只是重复一句话:“快逃吧,晚走一步就没命了!”第二军自然被卷入溃逃的浪潮中,李渊想制止也难以办到,只有望洋兴叹而已,后来也不得不乘马败退。

如是而三,而四,而五,第三、四、五军都是未与高丽军着面,便随之溃退。日升月落,昼夜交替,白日过去,天又黄昏。隋军一口气退至萨水东岸,身后的追兵似乎稍稍拉开些距离,辛世雄、李渊都松了口气。他们举目四望,但见败退的隋军,如蚁群一样蠕动,估计还能有四五万人。李渊不由喟然长叹:“咳,前六军共有三十万人马,如今尽余几万,怎不叫人心酸!”

辛世雄也觉凄惨:“如今莫论胜负了,好在我等性命得以保全。”

一言未毕,萨水岸边牛角号连声响起,冰雪中突然间平地冒出数以万计的高丽伏兵。他们一律白色衣装,高丽大元帅乙支文德立于马上。不待隋军反应过来,他手中长枪一挥,率先冲杀过来。后面的高丽马步军一齐扑上,其势如虹。

李渊仍欲稳定军心,高声疾呼:“镇静,全军镇静,对岸我后续各军会及时赶到,大家冲过河去,定有我军接应。”

只有李渊身边的亲信不足两千人,还听他指挥。其他人都争相逃命,已是各不相顾。辛世雄抖擞精神,冲上去与乙支文德交手,二十余合双方不分胜负。这时,朴承正带高丽追兵又从背后压上。他见乙支与辛世雄一时难分上下,便从背后偷袭,流星锤飞掷过去,正中辛世雄肩头,辛世雄一口鲜血喷出,俯伏在马鞍上。乙支文德哪容他逃走,一枪刺去,将辛世雄挑落马下,转眼间被乱兵踏为肉酱。

李渊率亲信杀过萨水,天色已黑。实指望有第七军接应,可是跑出几里路后,仍不见一个人影,无奈只得马不停蹄地奔跑。夜半时分,溃退到鸭绿江西岸,这才见到第七军。原来第七军由于粮草未到,迟迟不肯过江,只在西岸滞留。一见前六军败退下来,也不管高丽军是否过江追击,拔营掉头就跑。这样,隋军步军一至六军共三十万五千人,几乎全部覆没。一昼夜败逃四百五十里,只有李渊率两千七百人生还。加上水军的损失,共计折损三十五万人马。至此,杨广雄心勃勃的第一次讨伐高丽之战,以失败而告终。

第三十六章 变起黎阳城

春姑娘轻盈的脚步,踏青了塞外的山山水水,桃花嫣红得像少女的香腮,杏蕊娇嫩得像少妇的樱唇。迎风摇曳的柳丝,衬映得碧瓦朱檐的临朔宫愈发婀娜多姿。六十四匹高头大马拉动的金镶银装龙车,轰隆隆地驶离这金碧辉煌的宫院。杨广掀开车帘回望宫门一眼,心中暗暗发誓,此番出征,若不生擒高元决不回还。这是公元613年三月,时为隋大业九年。

自从去岁征讨高丽失败,这一年杨广每日都是度日如年。堂堂天朝大国,倾国雄兵两百万,竟然败在小小的高丽手下,身为御驾亲征的天子,有何面目见国人?百年之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先皇于九泉?这一年多,他寝食不安,旦夕不忘报国仇雪国耻,时刻没有放松二征高丽的准备。这次,他听从了宇文述、杨约的劝告,先由两百多万民夫,把粮草、军械、营帐,先行运到榆关以外直至鸭绿江边。如今军粮在辽东已堆积如山,足够百万大军吃用半年。他还接受了上次失利的教训,避开了冰天雪地的气候,改在春暖花开进军,这样士兵就可免受冰雪严寒之苦,高丽兵耐寒的优势也就化为乌有了。

龙车驶上官道,杨广一眼看见送行的百官中,杨玄感也在其内。一瞬间,他发觉杨玄感的嘴角现出一丝轻蔑的笑意,眼神中流露出异样的目光。杨广心中顿时画个问号,令龙车停下,吩咐王义把杨玄感传到车前,不容他思索,劈头便问:“朕想知道,适才你在想些什么?”

杨玄感毫无精神准备,一时怔住了。因为他刚刚在心中讥笑杨广一意孤行,突然间被问,未免张口结舌:“我,为臣,什么也未想。”

“杨玄感,你骗不过朕的眼睛。上次征伐高丽,因你失误而致由胜转败;这次朕不许你出征,要你前往东都调集后援兵马,以备万一。你一定心怀不满,大概是在诅咒我军败绩吧?”

“为臣不敢。”杨玄感赶紧表白,“为臣有几颗脑袋敢诅咒万岁!上次兵败平壤,臣本死罪,多蒙万岁宽恕,臣只有感恩而已,岂能心中生怨。青天在上,臣对万岁是丹心一片。”

“哼!孤谅你也不敢。”杨广逼视着他,“杨玄感,朕明白告诉你,老老实实征调后援兵马三十万,若敢三心二意或轻举妄动,朕决不答应!”

“臣谨遵圣命。”杨玄感低下头去,躲开杨广的目光,心中盘算,看来杨广对自己业已生疑,眼下他出征高丽,顾及不上,一旦得胜回朝,恐怕不会放过自己。杨广言语之中惟恐自己有所举动,何不趁他不在朝中成其大事呢!对,不能坐等杨广腾出手来收拾自己,与其引颈等死,还不如铤而走险。

杨广放下车帘,龙车隆隆远去。他自以为得意,临行前敲打敲打杨玄感,使其放规矩些,老实些。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正是由于他这几句话,反而触动了杨玄感的心机,从而为他这次出征,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在杨广面前信誓旦旦,但是在辞别杨广后,杨玄感并未即去黎阳调兵,却是快马轻舟去了扬州。因为那里有他割舍不下的一个女人——柳笛。“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句俗语送与杨玄感是最恰当不过了。以他的身份、权势、财富,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可杨玄感就是一概看不上眼,他心中只有柳笛,没有任何别的女人的位置。

江南三月,杏花春雨,迷蒙的雨丝,若烟若雾;古朴的街市,若隐若现;幽深的小巷,若明若暗。那熟悉的石板路,那久违了的黑门楼,那出墙的三两枝竹叶,都给人以无言的亲切感。就要见到心上人了,那久别胜似新婚的愉悦,止不住在杨玄感血液中激荡。他对柳笛的痴情是真切的,上次尽管宋三惨死,尽管柳笛背他出逃,杨玄感仍然舍不得动柳笛一个手指头。只是选派了两名精细、稳重、干练的半大婆子,来陪伴、监护柳笛,以免男人挡不住柳笛的诱惑而重演宋三的悲剧,也可免除心爱的女人为别的男人染指。此刻,柳笛的音容笑貌,那迷人的媚态,全都呈现在眼前,仿佛柳笛正在镜前巧妆,准备欢迎他到到来。杨玄感急趋几步,重重叩响了门环。

久久无人回应,杨玄感觉得不妙。用手一推,院门轻易开启,原来并未上插。正房门同样是虚掩的,他奔入内室,立刻双眼发直。两个婆子,一东一西歪在床上,七窍沁出血丝,分明已中毒身死。尸体业已出现腐败,显然已死多时。杨玄感鸳梦重温的热望,如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失望之际,杨玄感突然梦醒,柳笛会不会去向杨广告发?如果见到杨广,自己的欺君之罪岂不暴露?杨广原本已欲对自己下手,柳笛告发岂不是火上浇油!杨玄感感到生命已面临切实的危险,他决心要抢在杨广下手前先发制人,起兵造反的意念由此更为强烈了。

黎阳距东都洛阳约两百里,为交通要冲,向为富庶之地,。杨玄感昼夜兼程,不数日便驰至黎阳。身居上柱国高位,又有杨广御旨,杨玄感即向附近州县发出公事,从地方屯卫军中征集兵马,原则上是二抽其一。最先领兵到达的是左卫将军韩世号,他乃大将军韩擒虎之子,堪称世家子弟。

杨玄感与韩世号原本相识,且有交谊,杨玄感亲自出城迎接。见其兵马不过一千之众,未免心下不喜:“韩将军,就带来这一点点人马?”

“杨兄,便这一千人马,小弟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万岁征讨高丽之举,不得人心,民怨沸腾……”

杨玄感忙加制止:“贤弟不可妄议朝政。”

“杨兄何必掩耳盗铃呢。”韩世号对杨广早就心怀不满,其父韩擒虎,为大隋天下可称立下汗马功劳,可是杨广对韩擒虎根本不予重用,只是给个无足轻重的闲职。韩世号毫不掩饰对杨广的敌视,他手指运送辎重的民夫队:“你看,你听,人们都已是怨声载道了。”

民夫们形容枯槁,骨瘦如柴,人人口出怨言,指名道姓谴责杨广不该再伐高丽,闹得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田园荒芜,流离失所,甚至都愤愤扬言,与其累死饿毙途中,干脆揭竿造反,或许有条活路。

杨玄感听了默默无言。

韩世号却是得理得意:“怎么样,杨兄,民心不可欺不可侮,如今已是干柴遍地,只差有人举火点燃。”

“贤弟慎言,快请入城吧。”杨玄感心中暗喜,匆匆引韩世号进入黎阳。

杨玄感欢迎韩世号的接风宴会,从红日当空,直至华灯初上,仍未曲终人散。二人喝得高兴,谈得投机,韩世号竭力鼓动杨玄感树旗造反,并担保说,只要杨玄感振臂一呼,定会群起响应,八方来投。但是在起事时间上,二人却发生了分歧。

韩世号举起酒杯:“杨兄,俗话说选日不如撞日,赶早不赶晚。明天咱就在这黎阳起兵。”

杨玄感未与他碰杯:“贤弟,造反势在必行,但总要时机成熟,且稍待数日。”

韩世号举杯的手不肯放下:“杨兄,要成大事不能瞻前顾后,杨广远在辽东,这大好时机不能错过。迟则生变,万一走漏风声,反为不美。下狠心,明天就将反旗树起。”

杨玄感站起身离开几案:“莫急,想来不会拖得太久,愚兄自有主张。”

“你,想不到你是个优柔寡断之人!”韩世号失望地将酒杯蹲在桌上。

“贤弟息怒,有道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凡事要三思而后行。”杨玄感为安抚韩世号,只得稍稍亮些底牌,“愚兄在等两个人,估计今夜不到明日也该到了。”

“是何等重要人物,能决定起事大计?”韩世号不耐烦地拂袖便走,“小弟告辞!”

“兄长,兄长!”一个人风风火火闯入,韩世号停住了脚步。

“二弟!”杨玄感急步迎上,“为兄正在翘首以盼。”

来人是杨玄感之弟杨玄纵。原来,杨玄感来黎阳途中,即先期派人赴辽东潜召二弟玄纵来相助。杨玄感急切地想知道杨广的近况,执手相问:“二弟,快说说辽东城的情景。”

“兄长,上次征讨高丽失利,将士俱已生怨。如今再征,军中尽皆不满,随行百官亦非议颇多,臣民对杨广已是离心离德。”杨玄纵信心十足地说,“兄长,起事造反,正其时也!”

韩世号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怎么样,杨兄,明天起事吧?”

“且再耐心稍待。”杨玄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喜悦溢于言表,“只等我小弟万硕到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杨万硕一头闯入:“兄长,没误事吧?我可是昼夜兼程赶路呀。”

杨玄感见小弟万硕样子疲惫,没精打采的,止不住心头悬石:“快说,李渊态度如何?”

“别说了,李渊是个老滑头!”杨万硕说时依然愤愤。

杨玄感登时周身冰冷:“难道他不肯共同起事?”

“李渊只说时机尚不成熟,不敢轻举妄动。”

杨玄感怔住了,半晌无言,默默落座。

韩世号已然听出了原委:“原来你是派小弟万硕去拉李渊,各有各的打算,难道李渊不敢造反,你就作罢不成?”

“咳!”杨玄感长叹一声,“看来只有如此了,道长李靖多次告诫,与李渊合手方能成就大事。”

“这么说,你是要做缩头乌龟了?”

“韩贤弟,李渊声言时机不到,莫如我们也拖一拖,看一看。”

韩世号已不想再听,硬邦邦掷出一句话:“告辞!”气哼哼抽身便走。

杨玄感追出房门:“韩将军,世号贤弟!”

韩世号头也不回,声也不应,义无反顾地扬长而去。

杨玄感只有叹息而已。

不久,杨万硕来告知:“大哥,韩世号带十余骑亲信出城,不知去往何处。”

杨玄纵禁不住埋怨乃兄:“都怨你,当断不断,想吃又怕烫,冷了韩世号的心,你怕者何来,胜则君临天下,若败无非是脑袋搬家。”

杨玄感无话可说,他在思索,韩世号为何不带走他的一千人马呢?这一夜,杨玄感辗转难以成眠。次日一整天,杨玄纵仍是劝他举旗起兵,杨万硕在城内走了一遭之后,听到百姓对杨广切齿痛恨,也倾向于立即起事,但杨玄感始终犹豫不决。又到了晚饭时,下人把酒菜摆好,杨玄感毫无食欲,不想动箸。

杨玄纵有几分嘲讽地劝道:“兄长,不吃饭算什么英雄,男子汉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想不到你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二弟此言差矣,”杨玄感仍有忧虑,“我个人死活事小,事关全族数百口人生命,走这一步,我不能不慎之又慎哪。”

“兄长,如今已是顾不得许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杨玄纵反问,“你不反,杨广班师回朝能饶过你吗?你征召后续兵马,又有几人响应?人们反对杨广穷兵黩武,已是不肯听令,调不齐三十万人马,杨广岂能容你?”

杨玄感被问得无话可答。

杨万硕风风火火跑来报信:“大哥,糟了,韩世号带一哨兵马向黎阳杀来,已到城外。”

“有这等事?”杨玄感和杨玄纵一起,匆忙来到北城门。

城外约有三千人马,韩世号正在大呼小叫:“快大开城门,迎我入内。”

杨玄感在城头发问:“贤弟,不辞而别,又带兵回城,这究竟何意?”

“杨兄,你睁大眼睛仔细观瞧,愚弟身边是谁?”

杨玄感仔细打量,菊花马上一员小将,金盔金甲,手提金刀,威风凛凛,器宇轩昂,稍一迟疑,认出他来,不禁大为诧异:“这岂不是金刀将来渊吗!”

韩世号有几分得意:“不错,正是水军总管来护儿大人之子,来渊是也,而且还带来了三千人马。”

杨万硕满怀敌意地询问:“韩世号,来渊,你们无非是想捉拿我杨氏兄弟,去向杨广邀功请赏,但是没那么容易!”

“此话从何说起。”来渊在马上向城头拱手施礼,“各位杨兄误会了。”

“你们哪!”韩世号高声相告,“来将军是我韩某请来,一起相助起兵造反的。”

“啊?”杨玄感难以相信,“此话当真?”

“造反大事,岂能儿戏。”韩世号已透出不悦,“快大开城门,迎接来将军,有话进了城摆上酒宴再说。”

杨玄纵悄声问杨玄感:“怎么办?”

杨万硕在一旁提醒:“大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杨玄感想了想,对城下说:“二位将军,人马且在城外驻扎,请二位将军到城内叙话。”

韩世号有几分不快:“看来你还是信不过我们,好吧,我二人且单身入城。”

韩世号、来渊被迎入县衙,未及坐定,来渊便先发制人相问:“杨大人,想来对本人不放心吧?”

“正是。”杨玄感毫不掩饰,“国人尽知,令尊来护儿为当今宠臣,位高权重,你竟然与乃父作对,令人不可思议。”

“杨大人,古往今来,父子兄弟间政见不同者大有人在。杨广倒行逆施,天怒人怨,我早欲反之。今韩将军登门游说,称杨大人已决意树起反旗,只是略感兵力不足,我才倾所部五千人马悉数前来相助,不料反遭猜忌,怎不令人心寒。”

韩世号已是大为不满:“杨兄,李渊不来你无限失落,来渊主动参与,你又疑神疑鬼。如此心胸狭窄,焉能成就大事。既然信不过,请恕我要把一千人马拉走,与来将军去另起炉灶,独树一帜。”

“此说正合吾意。”来渊起身携起韩世号之手,“韩兄,我们走。”

杨玄纵赶紧劝阻:“二位将军,何必如此性急。家兄并非信不过,这反,还是非造不可的。”

杨玄感也惟恐二人离他而去,不由得表态:“杨某反意决绝,欢迎二位加盟。”

“既如此,我们五人歃血对天盟誓。”韩世号伸出右手。

杨玄感、来渊、杨玄纵、杨万硕也都出右手,五人五只手紧紧搭握在一起。随之,五人当面饮下五杯鸡血酒,立下誓言。杨玄感经过长时间的犹豫,终于下定了造反的决心。

次日上午,在城隍庙前,集结起五千人马,反隋誓师大会,在融融暖日下进行。

为唤起反叛将士对杨广的仇恨,杨玄感站在城隍庙的高台上慷慨陈辞:“当今篡承宝历,本当自固其基,然其却自绝于天。杨广轸民败德,频年肆虐,盗贼竟日滋多,滥修宫室,民力为之凋零。荒淫酒色,子女必被其侵,耽玩鹰犬,禽兽皆罹其毒。由是,朋党相扇,贷贿公行,纳邪佞之言,杜正直之口。加以转轮不息,徭役无期,士卒填沟壑,骸骨蔽荒野。黄河之北则千里无烟,江淮之间则鞠为茂草……”

反叛将士听得入耳,杨玄感这番言语,端的道出了军民的心声。有人泣语,有人呜咽,万众为之动容。

杨玄感也动了真情,继而高声:“玄感世荷国恩,身为上柱国,家累据万金,至于富贵,无所求也。今所以不顾破家灭族,乃上秉先旨,下顺民心,废此淫昏之君,更立明哲之主。必能四海同心,九州响应,士卒用命,民庶相趋,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众将士与围观百姓,禁不住振臂高呼:“不灭隋杨,誓不收兵!”

令负责招募新兵的杨玄纵始料不及者,未到傍晚,百姓男壮争相入伍已达三千之众。甲胄不及备办,乃取帆布为软甲替代,菜刀、木棍皆执为兵器。次日,乃擂鼓出征,以韩世号为先锋,兵锋直指东都洛阳。一路上不过数日,又有武侯大将军李子雄、裴爽等率众万余加入反叛行列。至于裹挟而进的饥民、百姓,日以数千计。待兵临距洛阳仅百余里的要塞临清关,叛军已众至五万,其声势震撼河洛。

留守东都的越王杨侗,与刑部尚书卫玄、民部尚书樊子盖,获悉杨玄感宣举兵反叛,并已进逼临青关的消息,都大为震惊。杨侗当即写下十万火急的告急文书,送驿站驰赴辽东城奏知杨广。要求八百里快马飞传,昼夜不停。然后,急忙拼凑了两万兵马,交樊子盖统率,兼程去往临清关拒敌。

以韩世号为先锋的叛军,士气正盛,攻城甚急。樊子盖赖有雄关之险,勉强支撑。杨侗答应的后援兵马迟迟不至,樊子盖愈来愈觉兵力不足,情急之下,他亲至关后二十里的修武县城募军。全城父老男壮被召集到一处,樊子盖对百姓们晓以利害,声言一旦临清关破,修武县城势将不保,判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全城人必遭劫难,将是九死一生。百姓们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威胁,纷纷拥到樊子盖旗下,领取兵器,上前线保卫临清关。入伍者逐日不断,使樊子盖的兵力,很快增至四万。临清关的防守逐渐稳固了。

叛军久攻临清关不下,杨玄感未免焦躁:“各位,大军在此受阻,如之奈何?”

韩世号面带赧颜:“在下深感愧疚,有负厚望,请辞先锋之印,改换来渊将军,或许能有转机。”

“临阵换将,似乎不妥。”杨玄感拿不定主意。

杨玄纵早已有所见解:“我军新聚,未经操练,实力原本不强。临清关踞山河之险,从来易守难攻。又兼近日官军源源增兵,急切间攻不下,不当怪罪韩将军。为今之计是,我军何苦守着一棵树吊死,莫如移兵汲郡渡河,抛下临清关于不顾,照样直取东都。”

杨玄感一听,犹如拨云见日,心头豁然开朗:“好主张,二弟,为何不早说。”

“愚弟也是刚刚想到。”

来渊似乎有所担心:“敌人若在汲郡南岸设有伏兵,待我军渡河至中途时突袭,只怕要吃大亏。”

“这……”杨玄感便又犹豫起来,他觉得来渊之言确有道理。

韩世号却赞成杨玄纵之言:“还是玄纵所说有理,杨侗而今是全力扼守临清关,万万想不到我军会偷渡汲郡。彼处原无大军设防,这里只留五千人马佯攻,用以牵制迷惑樊子盖。大军则以急进态势飞赴汲郡,迅雷不及掩耳渡河,待杨侗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这部署得当,我军必胜无疑。”杨万硕也表态支持。

杨玄感这才下定决心,移兵向汲郡进发。汲郡守军不过一千,闻叛军至,先已望风逃蹿。叛军无一死伤,渡河占领汲郡。杨玄感开仓放粮,百姓雀跃欢呼。招军旗下,应者如蚁。几日之内,又增数万之众。杨玄感来不及整顿队伍,又采纳杨玄纵兵贵神速的建议,不待樊子盖回军阻击,便率军直扑洛阳。一路上小股官军非降即逃,饥民、灾民、乞民纷纷加入叛军,待杨玄感兵临洛阳上春门,部众已增至十万。

御驾亲征到达东京城的杨广,麾下百万大军,已渐次到达鸭绿江边。他接受上次教训,并未轻易下令急进,而是坚持按预定作战方案,即水陆并进,南北夹击。可是东莱郡的五万水军,由于一直风大浪高,至今未能扬帆起锚。杨广心内焦躁,与宇文述商议,是否步军先期进击?就在决策难定之际,杨侗的告急文书送呈御览。

这消息不啻晴天霹雳,着实令杨广为之震惊。出发时他便对杨玄感放心不下,没料到杨玄感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国都洛阳真若有失,岂不动摇国本。看起来内外不能兼顾了,高丽国之仇只有待日后再报了,且先收拾了杨玄感这反贼。杨广惟恐将士们见笑,也不说明原委,便下令全线退兵。出征将士原本就对讨伐高丽心存反感,接到退兵旨意,无不猜测到国内发生了重大变故,但又不知真相,未免人心惶惶,俱是争先恐后回撤。那堆积如山的军粮、草料、军械、营帐,大都原封未动地尽数抛弃。似乎晚走一步便会有天大危险,似乎落后一步,就见不到亲友和家小了。全军各队之间,互不相让,你争我夺,都想抢在退兵前列。拥挤,践踏,甚至大打出手,造成的死伤数以百计。就像被高丽军打败一样,地地道道是溃不成军了。

退兵次日,杨广又接到了杨侗第二道告急表章,文书中声称,叛军已啸聚四十万之众,攻打洛阳甚急,东都已危在旦夕。这种夸大其词,把叛军人数扩大四倍的表章,其用意堪称是一箭双雕。一旦洛阳真要失守,那是由于叛军势大所致。若侥幸打败叛军,则功劳将其大无比。杨广看了表章,忧心如焚,面谕宇文述率领精锐马军二十万,星夜兼程赶赴洛阳解围。并派飞骑传旨于来护儿,要他率五万水军驰援杨侗,务必生擒杨玄感与其子来渊,否则定斩不赦。

坚守洛阳的越王杨侗,并非消极防守,他派卫玄率两万人马出城,从侧后向叛军发起了攻击,意在解上春门之围。杨玄感分兵一万迎战,双方厮杀在一处,一时间不分胜败。杨玄感一方人数居于劣势,时间一长,难免吃亏。他思索片刻,计上心来,吩咐亲信,同时高呼:“杨玄感已被活捉!叛军败局已定。”官军不明就里,连卫玄也当真了,急问左右:“杨贼现在何处,快押来见我。”官军未免懈怠,叛军乘势猛攻,把官军杀了个落花流水。卫玄大败溃退,折损一万余众,仅存八千人马,被迫退入关中。

叛军大获全胜,洛阳四外的百姓,牵羊担酒前来犒军。人民平日对越王作威作福,早已恨之入骨,都盼望杨玄感一鼓作气攻下洛阳,活捉杨侗,在市曹问斩。杨玄感受到鼓舞,投入全部兵力,加强了对上春门的攻击。轮番进攻,一刻也不停歇,在尸积成山的基础上,至傍晚时分终于攻破上春门,突入城中一角,杨玄感的中军,随之进驻尚书省。

杨侗、樊子盖见形势濒危,都亲身上前线督战,并逼迫百姓参与守城,总算又暂时遏止了叛军的攻势。至此,叛军攻占了洛阳城的五分之一,官军还固守着五分之四。

卫玄败退关中后,迅即从秦川调集万余兵马,使队伍又恢复到两万人。他获悉洛阳芨芨可危,便又硬着头皮,带兵出潼关重返洛阳前线,仍从侧翼向杨玄感发起攻击。

杨玄感不慌不忙,叫过杨万硕,附耳嘱咐一番。杨万硕依计而行,分兵一万迎战。双方战有半个时辰,杨万硕似乎不敌卫玄,当先败下阵来。主将一败,兵士斗志顿失,随之溃退下来,叛军争相向北落荒而逃。卫玄哪肯放过,领兵在后穷追不舍。约追过两三里路后,周围地势变得陵岗起伏,野草繁茂,卫玄发觉地势复杂,恐有埋伏,正自犹豫,忽然间震天价鼓声响起。菊花马上,杨玄感手执长矛当先杀出,一万伏兵尽起,杨万硕也回马掩杀。卫玄一见中了埋伏,急令全军后撤,为稳定军心,他不顾生死向前,接住杨玄感就战。岂料杨玄感勇猛无比,他根本不是对手,只三五回合,即险些中矛丧命,只得拨马而逃。官军败得一塌糊涂,前军五千人尽失。

当日下午,在洛阳尚书省杨玄感驻地,军事会议正在进行。由于洛阳城池坚固,自攻破上春门后便再无进展。而侧翼又有卫玄牵制,虽说打了胜仗,吃掉卫玄五千人,但卫玄仍有一万余众,总是在身后构成威胁。杨玄感对这种胶着状态甚为焦虑,因为探马已报来消息,宇文述、来护儿都已率兵向洛阳进发,而杨广则亲自统领征伐高丽的百万大军,也已回军向洛阳杀来。这里迟迟不能攻占洛阳,岂不越来越被动?为此,他向众人问计。

杨万硕道:“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攻占洛阳方为上策。因为攻取洛阳后,可以开兴洛仓放粮,可以大开府库犒军、扩军,才能得到百姓拥护,才能使将士百姓看到胜利有望。这样,我们至少可以再招募十万人马,使队伍达到二十万人。”

“有理。”杨玄纵赞成,“大政方针对路,但是再这样分兵作战难以奏效,眼下应全力以赴先把卫玄吃掉,解除了后顾之忧,再集中全部兵力攻占洛阳。”

“早当如此,”韩世号亦支持,“只留万把人佯攻洛阳,用八九万人马围歼卫玄,定获全胜。”

“大家既有此意,何不今夜劫营。”来渊顺着众人的意见引深,“卫玄一万余人马,我方九万大军,四面合围劫营,出其不意,彻底全歼。”

杨玄感听得高兴:“好主意,来将军计高一筹,今夜就请你带队偷营。”

“我?”来渊略作犹疑,“如此大规模军事行动,还是杨兄亲自临阵指挥为宜。小弟节制全军,恐力不从心。愿留守尚书省,以确保大本营无虞。”

杨玄感觉得来渊所言合乎情理:“也好,就依来将军。”

杨玄纵偷眼看看来渊,若有所思。

来护儿五万水军,兼程向洛阳挺进。长子来渊参与反叛,对来护儿无异于当头一棒。如今他必须有最佳表现,甚至是手刃来渊,方能消杨广之气,或许能保住全族性命。他恨不能一步飞到洛阳,便催促全军马不停蹄赶路,直到二更天方准宿营。帅帐扎下他正要安歇,忽报洛阳有人求见。

来护儿传令将来人带入帅帐,审视片刻,觉得似曾相识:“你姓甚名谁?受何人指派?深夜求见本帅所为何事?本帅为何好像见过你?”

来人递上一封信札:“大帅看过便知端的。”

来护儿疑惑地拆开封套,乍一看信,便有几分惊讶,待看罢全文,未免半信半疑,原来送信人乃来渊的亲随:“这信上所说当真?”

“大帅,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您的亲生儿子吗?您会看得出,这是他的亲笔信,决无半点差错。”

来护儿点点头:“若真按信中行事,圣上面前也好说话了。你回去传话,按计而行。”

“大帅千万要及时赶到。”

“放心,相距不过二百余里,我四更出发,明日准时设伏。”

“小人回去复命。”来人匆匆离去。

夜空布满阴霾,大地如同溶浸在墨汁中,没有一丝月光与星光,举目漆黑一片。杨玄感静悄悄离开驻地尚书省,统领九万大军,分三路向卫玄营地包抄。他与杨玄纵自领中军三万,杨万硕领左军三万,韩世号领右军三万,齐头并进,呈分进合击之势,向卫玄大营步步进逼。

乱石滩,是杨玄感中路军偷袭卫玄大营的必经之路。山谷间,乱石纵横,夜色中犹如一头头巨大的怪兽,蹲伏在地伺机出击。杨玄纵与杨玄感并马而行,见此险恶地势,便有几分担心:“兄长,敌人若在此埋伏一支人马,我军就难免九死一生。”

“怎么可能?”杨玄感付之一笑,“敌人又不会神机妙算,我想卫玄此刻定还蒙在鼓中。”

山腰处突然火光一闪,一个火堆随即点燃。火光就是命令,顿时,四外箭雨如飞,伴以震人心魄的呐喊:“杨玄感,你中计了!今夜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杨玄纵急忙告知杨玄感:“快,下令撤退。”

杨玄感当即传令鸣金,锣声哐哐响起,叛军争相后退,不断有人中箭倒下,队伍极度混乱。

杨玄纵见状高呼:“镇静,不要慌。”一箭飞来,正中他心窝,杨玄纵身子一晃,就要栽落马下。

杨玄感手疾眼快抱祝蝴:“二弟,二弟,你怎么样?”

杨玄纵已是气如游丝,用尽最后力气:“兄长,有奸细,来渊……”双眼一闭,两手垂下,已是气绝。

杨玄感痛断肝肠:“二弟,二弟!为兄誓要给你报仇。”

山坡上,火光中,现出来护儿的身影:“杨玄感,你的末日到了,还不下马受缚!”

杨玄感忍住悲痛,忍住泪水,并不意气用事,平静地传下军令,吩咐诸位将领:“节制队伍,全速后撤。”

夜色如漆,来护儿不敢贸然追击。这样,杨玄感只损失千余人马,便迅速撤离了乱石滩。但,杨玄纵为流矢夺去生命,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沉重了。

韩世号、杨万硕获悉中路失利,也都及时领兵退回,三军合兵一处,杨万硕为二哥身亡无限伤感,就要杀回去为兄报仇。杨玄感好说歹说,勉强把他拦住。

韩世号情绪消沉,有些悲观:“来护儿大军到得如此之快,料想宇文述也会随后抵达,我们怕是没戏唱了。”

杨玄感依然镇定自信:“我军偶然失手,损失兵力不过千把人,无关大局。且返回尚书省略作休整,天明后再作决策。”

叛军三路并行,三更时分,已接近驻地。令杨玄感疑惑的是,在一串灯笼的照耀下,那面迎风招展的“杨”字大旗不见了,代之竟是一面“隋”字大旗在夜空中飘扬。

韩世号大吃一惊:“怎么!大本营失守了?”

杨玄感的脑袋登时“嗡”的一声,眼前一黑,险些栽下马来。

杨万硕业已慌神:“大哥,你不要紧吧?”

杨玄感苦笑一下:“不妨事。”

“大哥,你看!”杨万硕又惊叫起来。

尚书省城楼上,“隋”字大旗下,昂然挺立着顶盔贯甲的樊子盖。

韩世号高声发问:“姓樊的,莫非是来渊向你归降?”

“他还没那么乖巧,是本帅出奇兵乘虚而入。想那叛贼来渊,十有八九已死于乱军之中。”樊子盖用手一指,“杨玄感,如今你已是穷途末路,奉劝你及早俯首受缚,以免无辜生灵涂炭。”

杨玄感报以冷笑:“樊子盖,胜败兵家之常,你侥幸得手,未必明日不败。来日方长,后会有期。”他领兵调头便走。

韩世号此时也已六神无主:“杨兄,大本营已失,我们去何处安身?”

杨万硕更是垂头丧气:“接连失利,官军重兵源源而来,看来我们是难逃厄运了。”

“你等莫要如此灰心,试想,刚起兵时,我军人马不过五千,如今将士仍有九万之众。不过小遇挫折,焉知我们不能最后获胜?”杨玄感堪为帅才,即时做出了应变决策:“洛阳易守难攻,而且官兵的援军继至,我军当避实就虚,如今且直入关中,开永丰仓,一可饱食将士,二可赈济灾民。三秦既定,霸业可成。待到兵强马壮,再出潼关图洛都,二位以为如何?”

作为统兵将领,韩世号当然具有一定的军事常识,他听后从心中折服:“高见!是一步好棋,完全可以出乎敌人意料之外。”

杨万硕心乱如麻:“你们说行,我就跟着,上刀山下油锅都在所不惧。只是,是否让队伍休息一下?”

“不!”杨玄感断然拒绝,“趁此夜幕掩护,尽快离开这危险区域,待到天明,我军跳出合击圈已不知去向,让官军一场空欢喜。”

叛军迂回前进,疲劳、困倦同时袭来,但全都咬牙坚持。因为杨玄感已交待明白,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如不尽快脱离战场,就有被官军包围全歼的可能。为了鼓舞士气,杨玄感与杨万硕身先士卒,行进在队伍的最前列,韩世号则殿后掩护。

“不好!前方发现敌人。”杨万硕突然惊叫起来。

杨玄感勒住坐骑,他已看见前面有一支队伍。夜色沉沉,也看不清有多少人马。他命令全军停止前进,在马上继续观察。

“杨大人,杨大人,是我,我是来渊。”来渊边叫边乘马奔驰过来,到了近前,可见他全身满是血迹,臀部有伤,衣冠不整,可见是刚刚经过激战厮杀。

“你!”杨万硕怀有敌意地打量,“你还活着?”

“苍天保佑,总算保住了一条命。”来渊不住地叹息,“想起来,那樊子盖重兵偷袭,尚书省失守,真如做了一场恶梦。”

杨玄感冷眼旁观,不时冷笑。

“杨大人,偷营劫寨是否得手?”来渊关切地问。

“你就别再做戏了,你这个内奸!我要为二弟玄纵报仇!”杨玄感拔出剑来,凌空劈下。血光中,来渊扑倒在地。

第三十七章 血溅弘农宫

洛阳城外,今夜灯火格外辉煌。那串串红灯,映照出星罗棋布的营帐的影子,景色蔚为壮观。穹庐形的天子宝帐内,在芳草地上又铺苫了猩红的毛毡。锦帘罗幔,牙床玉案,虽说是在行军旅途中,仍然不失皇家的富贵。萧娘娘与梦秋,指挥着宫娥太监把一切刚刚布置停当,杨广就已阔步走入。

宇文述紧跟在杨广身后,边走边在规劝:“万岁,京都近在咫尺,还是请驾回宫安歇。”

“朕已说过,不擒斩杨玄感誓不回京。”杨广语气中透出责备之意,“你不要在朕身边絮絮叨叨,有本事提杨玄感人头来见。”

宇文述不好再劝,唯唯而退。作为亲信重臣,他深知杨广性急,但没料到竟急到这般程度。他这二十万马军刚到半日,尚未及投入战斗,杨广竟然也随后接踵而至。按龙车行进速度推算,杨广在途中每日最多休息几个时辰,简直就是昼夜兼程了。这可以看出,杨广对于杨玄感的反叛是何等深恶痛绝。看来,若不尽快消灭叛军,生擒或斩杀扬玄感,杨广定将龙颜大怒。宇文述越想越急,决定连夜就去调动兵马。

萧娘娘看看杨广:“万岁好生休息,妾妃明早再来问安。”她又看一眼侍立的梦秋,眼神中半是幽怨半是悲戚。

“梓童走好。”杨广显然已决定留梦秋伴寝,他对萧娘娘的自知之明颇为赞赏。

梦秋倒也礼数周到:“万岁,让妾妃送娘娘一程。”

“好,速去速回。”杨广对梦秋的做法也甚为满意。

萧娘娘在前,梦秋在后,二人默默无言,无数太监宫女跟随,皇家威仪自不必说。但萧娘娘心中是无限的惆怅与失落,算来已有月余未近龙体了,性欲的冲动,常常煎熬折磨得她彻夜难眠。她干涸的心田,多么渴求雨露的滋润哪!

帐门外传来了争吵声,其中女人的尖细声音,在宁静的深夜,格外清晰入耳。萧娘娘、梦秋都觉奇怪,二人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加快脚步,要去看个究竟。

对面,宇文述引一女子快步走来,见她二人赶紧止步。宇文述躬身施礼:“二位娘娘,请看她是何人。”

萧娘娘乍一看有些惊愕,又重新揉揉双眼:“怎么可能呢?好像是柳笛。”

“啊!”梦秋已是尖叫一声,返身就跑,“鬼呀!鬼!”

柳笛过来与萧娘娘见礼:“娘娘千岁,贱妾确是柳笛。”

“你,你不曾死?”萧娘娘不由后退两步。

“娘娘,一言难尽,待见到万岁,妾妃再从头禀来。”

帐内,梦秋一头扑在杨广身上:“万岁,鬼!有鬼!”

“什么鬼?鬼在何处?”杨广不由执剑在手。

宇文述、萧娘娘引柳笛入内,梦秋吓得躲在杨广身后:“万岁,鬼来了,快杀死她,我怕。”

杨广认出柳笛,也不禁一怔:“你,不是已死数月之久吗?”

“万岁,”柳笛飘然跪倒,“妾妃的命好苦哇!”

“柳笛,你不是已经葬身于大江之中吗?”杨广急于知道事情的真相。

“万岁,自那夜梦秋将云妃娘娘抛落江中……”

“你胡说!”梦秋立即怒吼起来,“鬼话,一派胡言。”

杨广对梦秋已起疑心:“你慌什么,让她把话讲完嘛。”

柳笛遂把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述说一番。

梦秋已经稳定了情绪,柳笛讲罢,她不慌不忙地反驳道:“万岁,她编造的这套谎言看似天衣无缝,实则漏洞百出。我梦秋身正不怕影斜,又何惧她血口喷人。试问,我一柔弱女子,又如何能上云妃的凤舟,又如何能对付那些荷刀持枪的守夜兵丁?照她这么说,我简直就是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

杨广看看梦秋娇小的身躯,不觉点头:“也说得是,能在夜间越船而上,将云妃、柳笛二人抛入江中,非武功高强者不可。即便朕这样的魁伟男子,恐亦力难胜任。”

“万岁,俗话说真人不露相,焉知梦秋不是身怀绝技之人。”柳笛一口咬定,“贱妾愿以生命担保,所奏决无一字谎言。”

这不能不使杨广生疑,他回过头来审视梦秋良久:“我想,柳笛她不敢无中生有?”

梦秋脸不变色心不跳:“万岁乃明君,不会轻信她一面之词。空口无凭,要加害妾妃她是痴心妄想。”

这一来,倒叫杨广委决不下,便欲求助于萧娘娘帮作判断:“梓童,依你看来,他二人所说何伪何真?”

萧娘娘心中自然明了,云妃、柳笛落江定是梦秋所为。虽然眼下恨梦秋专宠,但毕竟是梦秋帮自己拔掉了云妃这颗眼中钉。因此,她决定保持中立:“万岁,梦秋是否曾谋害云妃与柳笛,目前难作定论。妾妃以为要弄清此事却也不难,柳笛声称曾为杨玄感霸占久羁扬州,若活捉了杨玄感,岂不一切真相大白。”

“是个好主意。”杨广倒很赞成,“宇文述,连夜进兵,尽快生擒杨玄感。”

“为臣遵旨。”宇文述感到压力增大。

“梓童,你带柳笛下去,叫她沐浴更衣,且留在营中好生看护,待有了杨玄感证词后再作区处。”

“妾妃遵旨。”萧娘娘转身对柳笛冷冰冰地说,“请吧。”

柳笛看看杨广,眼中闪射出渴求的欲火,恨不能立刻扑到杨广怀抱,但杨广无动于衷。

梦秋过来娇媚地挽住杨广右臂:“万岁,请随妾妃到后帐安歇。”

杨广抽出胳膊:“朕今夜心情不好,要独坐天明。”

梦秋的心立时冷了,显然是杨广对她有了戒心。她噙着眼泪,强忍着才未流下香腮。柳笛的嘴角现出冷笑,萧娘娘心中却别有一番苦涩的滋味。

大地又迎来了新一天的曙光,杨玄感的九万叛军,仍在向关中方向疾进。队伍业已疲惫不堪,由于杨玄感乘马走在最前列,全体将士都咬紧牙关在后跟随。杨玄感身后,便是心怀鬼胎、忐忑不安但故作镇静的来渊。杨万硕则是寸步不离紧跟在来渊身后,不错眼珠地监视着来渊的一举一动。

昨夜,杨玄感对来渊挥剑当头劈下,临时却又转了念头。他剑锋一转,留住了来渊的性命,只是来渊的坐下马身首异处。当时,来渊从地上爬起,故意大为不满:“杨兄,你太不义气了!我虽说丢了尚书省,也是无可奈何。拼力杀出重围,想不到你又欲加害,如此对待结义弟兄,实在令人寒心。”

“来渊,我军偷营遭遇埋伏,使我二弟中箭身亡,不是你暗中通敌报信,又怎能走露风声。同一道理,若非你与敌人勾结,樊子盖怎知尚书省空虚?你分明是伪称起事,充当内奸,莫说杀你,便碎尸万段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杨兄,你这番话好无道理,焉知你这九万大军之中,就无一二官军奸细?既然信不过我,只有一死以明清白。”来渊拔出刀来就要自刎。

杨玄感一把抓住来渊右腕:“来将军,使不得。适才我不过是作下试探,将军所言有理,千万不可轻生。”

“杨兄,我来渊若是内奸,把尚书省献与樊子盖后,还会回头前来送死吗?”

“不错。”杨玄感拱手一礼,“还望来将军不记前嫌,同心同德,共图大业。”

这样,来渊保住性命,且又重新留在叛军中。

红日喷薄而出,百鸟枝头欢唱,叛军实在拖不动了,方在松林内扎营。将士们困极,一个个倒头便睡。杨玄感却怎么也难以成眠,眉头拧成疙瘩,在帐中踱步沉思。

杨万硕一头闯入:“怎么,睡不着吧。我真不明白,那来渊明明是内奸,你却继续收留他,你是犯傻吧?”

“莫问,一切为兄自有道理。”杨玄感已经有了主意,“万硕,你来得正好,快去召来渊到我帐中议事。”

“大哥……”

“此乃军令,不得违抗。”

杨万硕好生不喜,嘟嘟囔囔离去。少顷,来渊应召进帐。

“杨兄呼唤,有何吩咐?”来渊左顾右盼,保持着高度警惕。

“来将军,军情严峻,我实在难以入睡。官军几十万大兵即将合围过来,我军需尽快跳出罗网,挥师入关,以据有三秦。但不知官军在前方有否重兵设防,想请来将军率你部一千人马先行出发,我领大军两个时辰后跟进。前方如有埋伏,你即刻报信,我军也好另作打算,不知来将军意下如何?”

“杨兄将令,怎敢有违。来某即刻领兵出发,愿作大军问路石,纵有生命危险,亦心甘情愿。”来渊心中暗喜,他为明确了杨玄感的进军路线而兴奋。

“来将军,真勇士也!”杨玄感回身取过两杯酒,递与来渊一杯,自己手擎另一杯,“请,祝将军一路顺风,引我军平安进入潼关。”

二人碰杯,俱一饮而尽。亮亮杯底,嘴角都现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杨万硕一直在冷眼旁观,气鼓鼓地一句话也不说。待来渊刚一离开,他即忍不住质问:“大哥,你这不是放虎归山吗?我二哥的仇不报了?”

杨玄感透出无限得意:“你不懂,为兄自有道理。如此行事乃利用他也,料他业已中计。”

“兄长计将安出?”

“为兄问你,各军早饭可曾齐备?”杨玄感突然把话头岔到这上面。

“将士们都呼呼大睡,火头军们却不敢稍有休憩,一刻未停,而今早炊业已准备停当。”

“好,传令全军,立即用饭,一刻钟后整装出发。”

“兄长,将士们才只睡了一个时辰,还是让大家再睡一阵吧。”

“再睡,还要不要命了。为兄这是真正爱惜将士,我们不能让宇文述兜在网中。”杨玄感又吩咐,“你带本部人马为先锋,南下宜阳。”

“什么,大军不是杀往关中吗?”

“这就叫声东击西。”杨玄感嘿嘿笑出声,“内奸来渊把我军入关的军情告密,敌人定要调兵遣将在西线全力堵截,而我军却掉头南下,打他个措手不及,叫他这大网落空。”

“原来兄长是用来渊引敌上当。”

“正是,所以我才暂不杀他。”

“计是好计,只是太便宜了来渊,让他得以活命。”

“哼!”杨玄感报以冷笑,“不过让他多活一时,他的命还不是攥在我的手心里。”

杨万硕将信将疑,出帐传令去了。

来渊离开叛军大营后,立即折返东归。一路上他忍不住不时笑出声来,弄清了杨玄感行动路线不说,自己还毫发无损,真是上天保佑,不但可以向父亲交差,而且一定会得到封赏。他当晚赶到洛阳,越王杨侗与樊子盖、来护儿一起,刚刚把大元帅宇文述迎接入城。

来护儿引来渊与众人见面,禀报了杨玄感的最新动向。

杨侗对来渊甚为满意:“干得好,来将军几次报信立下大功,本王自当奏明万岁加封奖赏。”

来护儿要抢头功,对杨侗、宇文述说:“王爷,大帅,末将愿首当其冲,带兵往潼关设伏。”

杨侗答道:“岂止你去,依本王看来,现在洛阳附近的四十万大军,全都拉到潼关埋伏,待杨玄感钻入口袋,便将叛军一网打尽。”

宇文述有些不放心:“杨玄感会不会耍花枪呢?”

“想来不大可能。”樊子盖分析道,“秦川有关河之险,又是布防薄弱之处,任何人带兵都会谋取三秦,以为立足之地。”

“很对,本王亦是这样认为。”杨侗直面宇文述,“大帅莫再犹豫,只管发兵就是。”

“这……”宇文述仍在思索。

“哎哟哎哟!”来渊突然捂住肚腹叫唤起来。

来护儿急问:“你这是为何?”

“父亲,孩儿腹痛难忍。”

“怎么……”来护儿上前扶住来渊,“莫不是着凉岔气?”

来渊疼得在地上翻滚:“痛杀我也!”

宇文述已有几分明白:“来将军怕是遭了杨玄感暗算,是中毒了。”

来渊的身体,剧烈地抽搐几下,大叫一声,口吐鲜血而死。

来护儿发疯般地扑到尸体上:“儿呀!我的儿,你死得好惨哪!”

杨侗、樊子盖都觉伤感,宇文述叹息着说:“看来,杨玄感决非无能之辈,是个很难对付的敌手。”他久久默然,若有所思。

滚滚升腾的黄尘,遮迷了刚刚钻出山嘴的旭日。天空灰蒙蒙一片,白云、蓝天俱被黄沙吞没。叛军迎着狂风全速向前,马不停蹄地南进。杨玄感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尽快甩开官军。

“大哥,你看……”杨万硕马鞭向前方一指。

对面一伙人,约有二十余个,直向队伍迎面跑来。

杨玄感止马厉声问道:“什么人?”

来人为首者绰号“竹竿”,人长得又高又瘦。他在马前跪倒:“拜见杨大人,我等乃世居此地的百姓,因不堪徭役,被迫造反,已聚集五百余人。闻大人义军到此,特来投奔,至死不悔,万望收留。”

“壮士们请起。”起事以来,时有小股义军入伙,杨玄感对此已习以为常,“各位不怕背上反叛罪名,就跟我一同去打天下。快把其余弟兄全引来见我。”

“谢杨大人。”竹竿站起身,“他们都在弘农宫正门外,有十几个亲人被捉入宫中,他们围在宫门前要人。”

“怎么,弘农宫在这里。”杨玄感知道,这是杨广所建的一处离宫,是游猎途中的下榻之处。

“正是。”竹竿建议,“大人,如今宫城空虚,积粟甚多。何不顺手牵羊攻占之,以补军粮不足。”

杨万硕立刻动心:“大哥,攻取弘农宫举手之劳,何乐不为。”

杨玄感尚在犹豫:“为今之计,我军当尽快南下,远离官军。”

“嘴边的肥肉不吃岂不可惜。”杨万硕跃跃欲试,“大哥,让我带兵把弘农宫一举拿下。”

竹竿又请求:“大人,正值青黄不接,百姓嗷嗷待哺,打下弘农宫赈济一下灾民,将是功德无量。”

杨玄感终于下了决心:“打,为了百姓能有饭吃,也要打一仗。万硕与韩将军各领兵两万,四面围攻。”

一个时辰后,叛军对弘农宫形成了包围,呼喊着发起了攻击。原以为官军不堪一击,一举可下,谁料弘农宫五千守军训练有素,箭矢充足。几排箭雨过去,叛军死伤千余,第一次攻势遂告失败。叛军稍作休整,又发起了第二次进攻,同样被官军击退。叛军本是乌合之众,这一来锐气尽失,多已形成怯战心理。

杨玄感一觉醒来,已是红日当头。他实在是太疲累了,一觉睡了两个时辰。他以为部下早已占领弘农宫,便问:“弘农宫存粮可曾散发完毕,传谕各军,带足余粮,准备出发。”

身边的人嗫嚅地回答:“大人有所不知,那弘农宫尚未攻取。”

“什么!”杨玄感实在难以相信,“半天光景,四万兵力,竟然拿不下弘农宫,难道杨万硕、韩世号都是废物吗?”

热乎乎的午饭送到面前,杨玄感看也不看,跨上战马猛加一鞭,一口气来到了战场。

正值叛军又一次攻势受挫,潮水般败退下来。杨玄感气得脸色紫涨,跃马横矛怒喝一声:“与我站住!”但是,他的声音完全被战场上的嘈杂声所淹没,只有附近少量兵士迟疑地停住脚步。

韩世号面带愧色驱马来到:“杨兄,守敌乱箭如雨,实在攻不上去。”

杨玄感勉强压住火气:“你尽快整顿兵马,我亲自带队进攻,不信就拿不下这弘农宫。”

韩世号甚觉难堪:“杨兄,别说了,怎能让你这全军统帅亲自冲锋。我发誓,若再攻不下弘农宫,决不回来见你!”

“韩将军,既要勇猛,又要小心。”杨玄感加以抚慰。

很快,韩世号把败兵收拢,将自己的亲信队伍一千人,集合在身边,作为核心力量。他也不再乘马,而是把刀一挥,呐喊着当先冲上。一千多亲信,全都舍命相随。在箭雨中虽有一二百人倒下,由于韩世号冲锋在前,战士们紧跟在后。转眼,韩世号率队冲到了城墙下,十几架云梯依墙立起。韩世号抢先爬上,用手中刀不时拨开飞蝗似的羽箭。眼看就要攀上城头,突然间乱石滚落下来,一块石头砸向韩世号头部,他头一偏闪过,没料到第二块石头接踵而至,恰好砸中他的脑袋。韩世号的头墩入脖腔里,惨叫一声落下云梯。转瞬之间,即被乱石埋葬。观战的杨玄感难过地闭上了双眼,待他把眼睛睁开,那十几架云梯已全被掀翻,攻城的队伍再次溃退下来。

此刻的杨玄感,被气愤、仇恨冲昏了头脑,想不到八九万大军,竟攻不下一座五千人防守的弘农宫,而且还折损了大将韩世号。他发怒了,发誓不踏平弘农宫誓不罢休。他重新组织兵力,除留下两万人马负责警戒掩护外,其余七万人马全部投入战斗。又经过四个回合的较量,杨玄感以死伤六千人的代价,攻占了弘农宫外城。

然而,内城更加易守难攻了。官军经过多半日激战,仅仅死伤千把人。四千人守内城,更加得心应手。杨玄感两次进攻内城失败后,斜阳业已滑入西山,天边燃起了眩目的晚霞。

杨万硕嚼着干粮,气咻咻地对杨玄感说:“大哥,干脆用火攻,一把火烧他个片瓦无存算了。”

“守敌箭雨纷飞,我们难以靠近,也是枉然。”

“小弟想好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放火箭烧城。”

杨玄感也无更好办法:“你既有此意,不妨一试。”

于是,杨万硕安排了两百名弓箭手,箭头绑上棉球沾好油,点燃后齐刷刷射向城楼。初临的夜色中,一道道火光飞向城内。初时,有十几支火箭射中了目标,后来守军用盾牌组成严密防线,火箭几乎全被挡落城下。有几处偶尔起火,也都被守军及时扑灭。

杨万硕气得恨恨地骂:“娘的!弘农宫这鬼头更难剃。”

一阵晚风吹来,微微寒意使杨玄感头脑清醒了许多。抬头望见天边那颗耀眼的太白金星,心头猛然一震。一天过去了,在这耗费一天时间值得吗?万一敌人识破了声东击西之计,岂不就追上来了?心中暗说失策,马上吩咐杨万硕:“快,传令全军,即刻开拔。”

“什么?弘农宫不打了?”杨万硕实感意外。

“火急撤出,全速南下。”杨玄感斩钉截铁。

“大哥,整整一天,费了这么大劲,死伤近万人,好不容易攻下外城,这么撒手一走,岂不前功尽弃。”杨万硕不肯罢休,“这样走,岂不太便宜了弘农宫守敌,这口气我咽不下!”

“住口!这是军令,违抗者斩!”杨玄感脸色沉了下来。

杨万硕无奈,只得执行。半个时辰后,八万叛军在夜色中滚滚向南。

杨玄感一直策马在前,以自己的速度带全军疾进。前面是地势平坦的董杜原,杨玄感到达此处,心中更觉急切。因为他知道,董杜原南侧,是一片起伏的丘陵,树木丛生,易于藏兵,道路从山丘间穿过,如官军在此设伏,则叛军将插翅难逃。他勒马立于高处:“传我将令,行军速度还要加快,奔跑前进。”

漆黑的夜色中,似乎夜空突然掉落满地繁星,沿丘陵一线,转瞬间亮起千万盏灯笼,千万支火把,像一条光的长河在夜色中流动。杨玄感的心顿时收紧,哀叹一声:“失算了,只恐此番休矣!”

叛军一下子停止了前进,杨万硕急切地问:“大哥,怎么办?”

杨玄感一时无语。

“大哥,我带一万人马冲过去,拼死杀开一条血路。”

“官军张网以待,你冲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白白送死吗?”杨玄感又向对面观察片刻,“看来,官军在前方至少部署有十万人马。”

“那我们后退。”杨万硕提议,“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再打弘农宫,补充军粮后,仍然西进关中。”

“官军不会容我们再走回头路了,这一天时间,前方既已阻截,后边必有追兵。”

“那你说,我们到底怎么办?”

杨玄感语气中透出无奈:“看来,在此决战势不可免了。”

对面,一支火把急速游动过来。马上,官军一员将领高声呼叫:“杨玄感听着,我家大元帅宇文述大人,有话与你当面言讲。”

杨玄感在马上应声:“请宇文大人出队,杨某奉陪。”

在双方战阵中间地带,在明亮的灯笼火把照耀下,杨玄感、宇文述,这敌对双方的统帅,在战场上见面了。

宇文述先致问候:“杨大人,失敬了。”

杨玄感在马上还礼:“宇文大人,在下有礼了。”

“我二十万大军业已堵住你的去路,不知作何感想?”

“在下承认失算了,”杨玄感坦诚直言,“我不该只想为二弟报仇,而让来渊饮下毒酒,致使计谋败露,遭致功亏一篑。”

“如此说来,杨大人是个明白人。”宇文述话锋一转,“数十万官军已从四面将你包围,万岁亲临前线坐阵,你已是插翅难逃,万岁让我奉劝你缴械受缚,尚可挽救千万人的性命。”

杨玄感报以冷笑:“原来宇文大人见我是为劝降。试问,杨广他会放过我吗?”

“这个……”宇文述略一迟疑,“万岁未曾交待,不过下官当在圣驾前力保。”

“宇文大人,就莫要自欺欺人了。”杨玄感把话挑明,“我心中明白得很,杨广因我起事,宁可放弃二征高丽,百万大军全数撤回,可见他是何等惧怕于我,他是不敢放过我的。”

“你的下场乃咎由自取。”宇文述叹息一声,“说来你也太过分了。世受国恩,官居高位,万岁待你不薄,竟然兴兵为乱,犯下弥天大罪。非但如此,你还暗中霸占圣上宠妃柳笛,为世人不齿,你枉为人也!”

“怎么,你见到了柳笛?”

“她就在圣上身边。”宇文述想起杨广的叮嘱,“我来问你,云妃与柳笛落江,究系何人谋害?”

杨玄感关心的就是此事:“眼下梦秋怎样?”

“柳笛指控她陷害,看来你是知情的。”

杨玄感此刻心潮澎湃,思绪纷飞。想起了当年从王义手中智夺女婴之举,料到自己是难以活命了,心说何不趁此机会把一切和盘托出,叫那杨广难以做人。决心下定,不禁仰天大笑。

宇文述颇为奇怪:“杨玄感,你如此狂笑所为何来?”

“我笑那杨广还有脸做皇帝,他蒸母、霸嫂、奸女,哪有一星半点人伦……”

“你,你说什么?”宇文述有些糊涂,若说杨广纳容华、宣华夫人是为蒸母,纳云妃是为霸嫂,这奸女却从何而起?“杨玄感,你无端诬蔑圣上奸女,是罪上加罪。”

“宇文述,请问那梦秋可是杨广之妃?”

“此乃尽人皆知,何必明知故问。”

“着哇,梦秋便是杨广亲生女儿。”

杨玄感这句话无异于平地惊雷。宇文述怔了片刻:“你一派胡言,无中生有!”

“好,宇文述,我且让你弄个明白。”杨玄感遂把当年杨广如何私蓄宫婢,生子女数十如何活埋,惟梦秋如何被他从王义手中用计夺下,交与烟花人家抚养成人,学成琴棋书画歌舞弹唱诸般技艺,并请名师教习武艺,及成年后送入宫中献与杨广而获宠,讲到此处,杨玄感又复仰天大笑:“杨广何颜赖在皇帝宝座上,他上蒸庶母,下报亲女,禽兽不如!”

宇文述几乎听呆了:“这是你编造的一套谎言。”

“不信,可去问王义。”杨玄感又发冷笑,“回去奏明杨广去吧,看他这昏君如何收场!”杨玄感一路冷笑着回转本队去了。

宇文述心神不宁地返回大帐,坐等消息的杨广劈头便问:“杨玄感可愿不战而降?”

“禀万岁,他实乃执迷不悟也。”

“那柳笛之事可曾弄清?”

宇文述看看左右:“万岁,要请闲杂人等回避。”

杨广一挥手,侍立的宫娥太监退出:“有何隐情,只管奏来。”

宇文述很清楚,杨玄感在战场的一番言语,不只他自己听到,如若隐瞒,便是欺君之罪,他只能如实奏来:“那叛贼杨玄感竟然声言,说什么梦秋娘娘乃万岁亲生之女……”

杨广气得狂呼大叫:“反贼满口喷粪,他信口开河,有何凭证?”

“他言道王义即可为证。”

“传王义!”杨广怒吼一声。

王义就在帐外,闻传进帐跪倒。适才帐中对话,他听了个一清二楚,并已做好了应对的准备,所以比较平静:“万岁,小人罪该万死。”

“怎么,当真?”杨广一听王义认罪,便知情况不妙。

“小人不敢隐瞒,当年确曾被杨玄感抱走一女婴……”

“你,你这个奴才!”杨广此刻五内如焚,他实在难以接受这个事实。那朝夕相伴倍受宠幸的爱妃梦秋,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莫非是上天的惩罚?这,莫非是神明给予的报应?身为一国之君,将何以面对天下?他急火攻心,登时昏厥。

王义此刻也是心如刀绞,闯下这等塌天大祸,便万死也难辞其咎,也愧对皇上的宠信。已抱定必死信念的他,抽出袖藏的匕首,往喉咙狠劲一抹,血水噗噗冒出,挣扎几下气绝。

宇文述忙于呼唤杨广,来不及回头拦阻王义。杨广醒来见王义畏罪自杀,想起王义平素忠心耿耿勤勤恳恳服侍自己的好处,感到格外伤感,不禁啼泣出声:“王义,你大不该如此轻生,朕怎能忍心将你处死呀!”他走到王义身边,看了一眼,赶紧以袖掩面。

刘安慌慌张张跑来:“万岁,不好了!梦秋娘娘她……悬梁自缢了。”

“啊!”杨广头炸眼花腿一软,几乎跌倒。

宇文述手疾眼快扶住:“万岁,不可过于伤感,保重龙体要紧。”

杨广怒视刘安:“梦秋她、她为何自缢?”

刘安畏惧地避开杨广的目光:“反贼杨玄感的疯话,已传得沸沸扬扬,梦秋娘娘岂能无闻。”

杨广顾不得再问,跌跌撞撞跑到梦秋帐中,,尸体业已放下,变形的五官扭曲怕人。杨广止不住落泪,自言自语说道:“说什么父女名分,多少载夫妻情深,你、你不该寻死啊。”

刘安递过一方诗绢:“万岁,此乃梦秋娘娘留下的绝命诗。”

杨广擦拭泪眼看来:

豆蔻芳华十数秋,

自喜娇躯伴龙游。

可恨本是君王后,

一死难洗此生羞。

杨广看罢,连连跺脚:“梦秋,可惜你这满腹才华无双秀色,而今俱已成空。”

柳笛闻讯赶来,心中暗自高兴,挨到杨广身边撒娇说:“万岁,人死不能复生,切莫过于伤感。再说,梦秋乃谋害云妃娘娘和奴婢的凶手,死也是罪有应得。”

杨广此刻是何等复杂的悲痛心情,柳笛没想到弄巧成拙适得其反。他双眼发直,逼视柳笛:“人都香消玉殒,你还来雪上加霜,你,这一切皆是因你而起,若不是你回来掀起风波,怎能有王义、梦秋惨死,你、你也去死吧!”

柳笛不以为然,依旧撒娇地把身子靠过去:“万岁爷,好厉害的玩笑啊。”

杨广狠狠地将她推开:“拉出去,斩!”

天子出言,便是圣旨,两名武士架起柳笛就走。柳笛仍未认真对待:“别闹,放开,我和万岁还有话说。”天子宝帐虽大,也不比宫中金殿,说话的功夫,柳笛即被推出了帐门。

少时,武士用银盘托着柳笛的头进帐呈验:“请万岁过目。”

“此为何人首级?”

“柳笛呀!”

“啊!”杨广似乎猛醒,“为何将她斩首?”

“小人是奉旨行事呀!”

杨广怔了好一阵,精神受了极大刺激:“都死了,转眼间都死了,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

红日的晨辉射进宝帐,杨广醒来,心头犹在作痛。萧娘娘特意过来亲自侍候杨广梳洗。面对铜镜,杨广觉得自己一夜间苍老了许多。如今他的情绪业已稳定,但仇恨难以排遣,立时传来宇文述面谕:“着即向反贼全面进击,务于今日生擒杨玄感,朕要将他碎尸万段,方消心头之恨。”

战鼓声惊天响起,号角震耳欲聋,数十万官军从四面同时发起了攻势。以董杜原为中心方圆五十里的战场上,血肉横飞的厮杀,令人惊心动魄。官军毕竟势大,半个时辰后,叛军便已不支。杨玄感见状,率军且战且退,连战连败,兵力骤减,连死带伤外加投降,未及午时,杨玄感身边仅存十数骑。他们遁入一处繁茂的树林中稍事休息,大家计议,匿至夜间往上洛方向潜逃。

不料,一伙官军追寻而至,为首者正是来护儿。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杨玄感挺手中矛怒吼着飞马冲杀过去。来护儿猝不及防,险些被挑下马来。几员偏将,上前掩护,杨玄感奋起神威,左刺右挑,不一时便有十数名官军将士死于马下。来护儿拨马先退,官军攻势暂停。

杨玄感面对严峻的形势,自知已难逃脱,便对仅存的十几名亲信说:“尔等趁此机会,速速四散逃命。杨广要的是我,从此永诀矣!”他弃马掷矛,手提佩剑,奔入林莽间,意在减小目标,希冀侥幸逃脱。行出约半里路,觉身后有人跟踪,回望却是小弟万硕,止步责问:“你为何不去逃命,却来随我送死?”

来护儿带官军搜索的说话声、脚步声越来越近。

“大哥,你想想,天罗地网能逃得出吗?落入官军之手,还能活得了吗?倒不如随大哥走完这人生最后一段路程。”

“我的好兄弟!”杨玄感流下热泪,“小弟,杨广恨我入骨,落入他手,死不足惧,然难受其辱。我意请弟助一臂之力,把为兄送上黄泉路。”

“兄长,大丈夫也!”杨万硕泪流满面,“兄走后,弟将随后紧跟,请恕小弟下手了!”他把刀一横,切断了杨玄感的咽喉。杨玄感最后望一眼充满绿色生机的大地,身子重重倒下。

来护儿引兵扑过来。

杨万硕赶紧用刀自刎,不料咽喉半断,来护儿等已到近前,乱刀齐下,他的头被割下,尸身被砍成肉泥。

杨玄感的尸体及杨万硕的人头,送到杨广行军宝帐,杨广犹觉难以泄愤,传旨将杨玄感死尸,于东都洛阳暴弃三日,然后焚烧。

至此,杨玄感之乱始告平息。杨广耗费巨大人力物力的二征高丽之战,也因此而收场。经过这次打击,隋王朝从此一蹶不振。

第三十八章 惊梦雁门关

公元614年(隋大业十年)盛夏,七月流火,临朔宫内闷热难当。杨广心情格外烦躁不安,宇文述与来护儿水旱两路三征高丽,一百万马步军、十万水军,估计早该进入高丽国土了,为何迟迟不见战报传回?难道……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实在担心大军再蹈一征高丽时的覆辙。

刘安蹑手蹑脚走进,站在杨广面前,欲言又止,大气也不敢出。

杨广虎着脸儿发烦地问:“你又来做甚?”

“各州府县又送来十几道告急表章,兵部汇集一处送呈御览,不敢不报。”

“真是烦死了,一刻也不得安宁。”

刘安听话音知道是默许了,赶紧把急报呈上。

杨广未接:“你来读与朕听。”

“遵旨。”刘安打开兵部呈文,清清喉咙念道,“山东长白山王薄匪乱未平,孙安祖又在漳南聚众为乱,张金称在休县也公然反叛。而河北俞县窦建德更为猖狂,聚众万余,已侵占县城,并开国仓放粮,饥民从者云集,大有燎原之势,当尽快发兵征剿……”

“够了,癣疥之疾,不足为虑。”杨广厌烦地打断,“再说,大军在高丽胜负未卜,哪里有兵可发。”

“万岁洪福齐天,此番征讨高丽,定能大获全胜。待大军得胜班师,再去收拾那几伙乱民不迟。”刘安恭维几句后又说,“还有一事启奏,万岁定会龙心大悦。”

杨广白他一眼:“故弄玄虚,还不快奏。”

“万岁,杨约前日病故于东都。”

“当真?”

“洛阳令有本章。”

“好。”杨广胸中抒顺了一些。杨玄感叛乱平息后,李渊、元礼、宇文化及等大臣,一致上本要求将杨约连坐问斩,杨广当时也有此意。但宇文述力争赦免杨约,并列举了杨约辅佐杨广的十大功劳,说得杨广也不忍下手,遂将杨约削职为民。如今杨约死心病除,为作姿态,也念及旧情,便传旨与刘安:“着洛阳令前去拜祭,追授礼部侍郎,厚礼安葬。”

“奴才遵命,即刻拟旨。”刘安躬身退出。

杨广移身楼窗,少许有几丝凉风透过帘笼吹入,使燥热稍减。杨广凝视着拂窗的白杨,思绪又飞到了辽东。宇文述的大军,是否已进入高丽境内?进展是否顺利?两次倾举国之兵都无功而返,此番若再失败,将无颜面对国人。征讨高丽的胜负,确实时刻牵动着杨广的心。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杨广扭头见又是刘安,没好气地说:“你又来做甚?什么告急表章朕一概不看。”

“万岁,宇文述从高丽前线上本。”

“你,为何不早奏明。”杨广迫不及待,一把夺过去,打开本章看下:

“……大军已至鸭绿江边,怎奈天气炎热,水土不服,将士多染时疫,未敢贸然渡江……”

杨广原本沉重的心,犹如又压上一块巨石,愈发沉重。盼来盼去,却是这样一条令人失望的消息。宇文述马步军不敢入境,那来护儿水军若登陆,岂不成孤军深入之势?岂不又可能败绩,这便如何是好?

杨广在宫中愁肠百结,心烦意乱,是传旨让宇文述进军呢?还是下令退兵呢?前思后想拿不定主意。刘安像只猫儿又无声无息地溜进来,杨广着实动怒:“刘安,你今天是成心气我怎么着?明知我心烦,你偏偏一趟又一趟来打搅,是不是活够了!”

“紧急表章,奴才怎敢压下。”

“不看,本无好本,不是告急,便是噩耗,你少给我添烦好不好。”

“万岁,是来护儿的急报。”

“啊!”杨广怔了片刻,想知道又怕知道,莫非又是全军覆没?莫非是海上风大浪高损失惨重?莫非是步军未曾入境水军不敢登陆要求撤军?总之不会有好事,沉吟良久,无力地吩咐,“你且念来。”

刘安打开表章:“……臣领五万水军,自离东莱海口,风平浪静一帆风顺,抵高丽登陆后,臣并未束手束脚,而是一鼓作气攻到平壤城下,与高丽大元帅乙支文德大军展开激战。当日不分胜负,互有死伤。是夜三更,臣率全军偷营,敌军无备,我军大获全胜。混战中,臣将高丽大将朴承正斩于马下,乙支文德中臣冷箭带伤。此战共斩杀敌军两万余人,是为空前大捷。”

杨广已是喜笑颜开:“刘安,你该不会念错吧?”

“万岁,奴才字还认得。”

“拿来朕要自看。”杨广继续看下,不觉读出声,“高丽王高元业已吓破了胆,致书求和,应允将大隋叛臣尽数遣还我国,并称高元将于上元节前赴京朝拜请罪。而今高丽重兵坚守平壤,以臣之兵力,不足以攻克之。而宇文述大人步军又滞留鸭绿江畔。据悉军中时疫大发,实力锐减。鉴于此,是战是和,请旨定夺。”

杨广看罢,稍加思索,便拿定了主意。步军原本就有意班师,而今水军大胜,高丽国业已服输,莫如见好即收,转回了面子。若坚持进攻,万一失利,岂不悔之晚矣。于是杨广传旨,接受高元的议和条件,隋军分水旱两路班师回朝。

三征高丽有了胜果,杨广心情格外舒畅,临朔宫也就再也呆不下去了。宇文化及早看透了杨广的心思,遂进言道:“万岁,高丽一降,大局甫定,如此炎天,何不外出巡游。一解忧烦,二避酷暑。”

而今杨广把宇文化及视为心腹,授与左卫大将军之职,专司宫禁防卫,可说是极为重要的职务。宇文化及的话,正说到杨广心上:“爱卿所言极是,但不知去往何处?”

“万岁,南行更增暑热,不若北上,领略一下塞外边关风光。”

“正合朕意。”杨广降旨,命宇文化及、李渊带兵五万护驾。

刘安忍不住进谏:“万岁巡游,何必急于一时,而今各地乱民蜂起,当待宇文述大军回京后,多带护驾人马,方可确保圣上安全。”

“你太多虑了。”杨广笑刘安过于小心,“乱民乌合之众,闻朕出巡,早已望风逃窜,谁敢飞蛾扑火。再说,我有天下无敌的宇文大将军护驾,况有五万兵马,一切又何足惧哉。”

杨广是个急性子,说走便走,次日一早,便登车启程。

可是,车驾未及出门,便先后有两件告急表章送到。一是司马长安自号大元帅,聚众十余万为乱,并已袭破长平郡。二是离石地区苗人举兵造反,苗王自称天子,已众至数万,大将军潘长文前往征讨败绩。形势如此严峻,杨广只得权且把玩心收起,返回东都,部署平乱。岂料,一乱方平,一乱又起。接连又有王德仁拥众数万为盗,更有贼帅孟让聚众十余万,而且一度占据了都梁宫。幸赖江都郡丞王世充舍命与战击破之。总之,各地盗贼反寇蜂起,这一冬一春,杨广难得一日安宁。

转眼已是大业十一年八月,正值三伏天的洛阳,奇热无比,白昼一到中午,市面上几乎不见了行人。夜间,依然是闷热难当,人们难以入睡。生性好动的杨广经过两个不眠之夜,便无论如何再也熬不住了。再加上近来各地告急文书似乎见少,他便又把去年的旧话重提,要去北疆巡游。钦点宇文化及、李渊护驾,带着五万精骑,浩浩荡荡离洛阳北上。

盛夏时节,田野一片碧绿,大地充满生机。陇上的庄稼秀穗扬花,池中的鹅鸭悠闲地戏水。秸篱土舍前,老翁老妪与婴儿嬉戏玩耍,黄犬在树荫下吐出舌头避伏,群鸡乍开双翅在草丛内追逐啄食。巡游中的杨广,看到这恬静的村野风光,心里美滋滋的,他对乘马随车行进的宇文化及说:“我大隋天下,一派升平美景,哪有什么饥民遍野,那些告急本章,都是夸大其词。”

“万岁英明,天下原本太平,些许乱臣贼子,历朝历代俱有,实不足虑。大隋国强民富,如今高丽已降,国力愈盛,必将蒸蒸日上。”

“爱卿言之有理。”杨广更加沾沾自喜。

龙车左侧的李渊,听后心中暗笑,脸上却不形于色,看似毫无表情。跟在龙车后面的刘安,却是听在耳中急在心里。王义自尽,他原本高兴过一阵子,以为此后专宠是笃定无疑了。谁料杨广却对宇文化及言听计从,宠信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心里很清楚,这条巡游路线是宇文化及精心选定的。这一路至太原基本未受战乱影响,有些破败凋蔽之处,宇文化及还特地派人先行安排布置一番,制造出虚假繁荣安宁的景象,用以欺骗杨广。刘安几次想把真相捅明,但宇文化及那凶恶的目光令他不寒而栗。显然,只要撕下宇文化及的伪装,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宇文化及手握禁军生杀大权,且又凶残歹毒无比,刘安只能耐心等待机会。如今他只有装聋作哑,默默无言。

车驾在太原留宿,入夜后,李渊只身一人到街头漫步,他未料到太原市井是如此繁华。夜色中灯火辉煌,叫卖声不绝于耳,处处店铺顾客盈门,街头巷尾小贩云集。士农工商和携子伴夫踏凉的妇女,摩肩接踵。李渊正目不暇接地左观右望,身后有人呼唤:“李大人,请留步。”

李渊回头,灯火阑珊中,仙风道骨的李靖,正含笑向他稽首。李渊奔过去与之双手交握:“哎呀,道长,该不是天外飞来。”

“贫道云游四海,浪迹天涯,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嘛。”

“这人流如鲫,道长竟能无约认出下官,实是难得。”

“此乃缘分也。”李靖携住李渊之手,“他乡遇故知,能不对酌三杯?”

“下官亦有此意。”

二人选了一处僻静的酒家,点了几样菜蔬,要了两壶老酒。未曾举杯,李渊先问:“道长一向有丽人形影相随,今夜为何形单影孤?”

“实不相瞒,红拂她已有身孕九月,即将临盆,故而留在家中。”

“如此说,下官便要预为祝贺了。若弄璋便多个小道长,若弄瓦便多一名小道姑了。”

“惭愧!惭愧!让李大人见笑。”李靖转入正题说,“贫道今日与李大人相遇,莫非天数。贫道虽说身在江湖,却一直心系朝廷。朝中大事,悉数尽知。杨广三征高丽已是强弩之末,杨玄感之乱虽平,但造反烽火已在神州多处燃起,李大人应天顺民取而代之的时机业已成熟,而这太原恰为龙腾宝地。”

“何以见得?”李渊对此颇感兴趣。

“贫道在郊外高阜处连望三日,太原城有紫气升腾,与日相接,此乃帝王之兆也。”

“这就是道家望气之说?”

“然也。”李靖又言道,“太原城有太行山之屏障,黄河之险阻,汾水之沃润,土地肥沃,黎民富庶,物产丰饶,城坚池深,正所谓襟山带河飞龙舞凤之地也。”

“此即道家勘舆之术乎?”

“正是。”李靖为李渊斟满一杯酒,“李大人若能据此为基,何愁霸业不成,何虑九五之尊。”

李渊对于望气、勘舆之说是将信将疑,但他对太原的地势,见解确实与李靖相同。他与李靖撞杯一饮而尽:“多谢道长指引点化,李渊当努力为之。只是,杨广未必肯将此重镇交与下官。”

“此时正乃天赐良机也。”

“还望道长明教。”

“宇文化及一心想在杨广身边专宠,而你却碍手碍脚,放你外任,正宇文化及所求之不得也。”

“着。”李渊击掌称道,“看得准。”

“而要促成此事,还需贫道再助一臂之力。”李靖显然早有成竹在胸,“杨广向来好动,既到太原,必去雁门雄关。雁门距东突厥榆林甚近,待贫道连夜赶至榆林,凭三寸不烂之舌,鼓动东突厥兴兵。倘东突厥得手,擒杀杨广,便为天下除一大害,也为大人问鼎皇位扫除了障碍。若杨广命不该绝,那这防御突厥镇守太原的重任,自然是非君莫属了。”

李渊听得啧啧连声:“道长真神人也。”

“天意还须人力,二者不可缺其一。”李靖起身告辞,“贫道即刻起程。”

“道长如此辛劳,下官他年若能据有天下,定当拜为国师,大修仙观。”

“李大人,贫道所做乃为天下黎民尔,除却杨广这个暴君,使百姓得出水火。立李大人这样的明主,使天下永享太平,乃人所愿也,天所愿也,吾所愿也!为此奔波,亦心甘情愿也。”李靖稽首施礼后,飘然离去。

寺庙的晨钟,唤醒了与萧娘娘拥抱而眠的杨广。他精力充沛,轻轻推开尚在熟睡的正宫国母,起床到汾阳宫花园中散步。辛勤的蜜蜂业已离开巢穴,嗡嗡叫着在花间采蜜。杨广出神地注视着穿梭往返忙碌不休的只只蜜蜂,浮想联翩。蜂儿的一生多么短暂,而它为了酿蜜,却从不休闲。人的一生也不过如飘然春梦,更当珍惜生命多有作为。如今高丽已被降服,百万大军不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何不将近在眼前的东突厥吃掉,开疆拓土,扩我大隋版图,定将青史传名,流芳百世。这一闪之念,立刻萦绕在杨广心头。

早膳后,杨广在花园水榭召见宇文化及和李渊,刘安在一旁侍候。杨广有意要试探一下臣子的态度,看看两人问道:“二卿,此地距雁门关还有多少路程?”

“不过几百里,”宇文化及抢答后反问,“万岁莫非有意巡游?”

杨广不答却问李渊:“李卿以为是否值得一游?”

“雁门自古为北疆第一雄关,不只地势险要,关隘壮美,而且实乃边防重镇,得失关系到国家安全。万岁若能前往巡视,当不失为千古盛事,其作用超过秦皇、汉武泰山封禅多多矣。”

“既然二卿见解一致,传旨即刻出发,巡视雁门。”杨广站起身来。

“万岁还当三思。”刘安忍不住开口。

“想来,你是不赞成了。”杨广的口气是冷嘲热讽,“不用说,又是对朕忠心一片。”

刘安不计较杨广的揶揄:“万岁,雁门关距榆林甚近,突厥骑兵一日可到,万一胡酋始毕铤而走险,难以确保圣驾安全。定要巡视雁门,亦当调宇文述率大军来护驾方保无虞。”

“说来说去,你还是在去年临朔宫那番话。”杨广虽然口头强硬,但心中并未完全否定刘安所说,他禁不住又问李渊,“李卿,刘安之言如何?”

“万岁,东突厥早已归附,再说我方有五万大军,更有宇文大将军保驾,况且雁门雄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谅来不会有所闪失。”但李渊仍为自己留个退步,“不过,胡人不可信,也难保始毕不朝秦暮楚,亦应加以提防。”

杨广听后觉得李渊是倾向前往,但又有所保留,还是不得要领,又转问宇文化及:“将军以为当去否?”

“怕者何来!”宇文化及向来目空一切,“始毕若胆敢来犯,臣一人便可将其全军杀个落花流水,再顺势踏平东突厥,其草原牧场尽归大隋所有,岂不扩我大隋版图。”

宇文化及说到了杨广心上,禁不住眉开眼笑:“宇文爱卿,气贯长虹,真正英雄本色,甚合朕意,传旨启程。”

刘安明白,再说亦无用。可他不明白的是,一向明白的李渊,今日为何装起糊涂来?带着这个疑团,他随驾出发。

在杨广动身前往雁门的途中,一匹快马载着日夜兼程的李靖,已到达了榆林始毕可汗庐帐。一向尊仙崇道的始毕,对李靖大名早有所闻,如今不请自到,自然待为上宾。

略事寒暄,李靖即说明来意:“可汗,贫道来此,特为报一重要消息。”

“请道长赐教。”

“隋天子杨广,有意发兵侵占东突厥。”

始毕又惊又不相信:“道长莫不是误听了传言,此事决不可能。我东突厥与隋国交好,年年呈贡,岁岁入朝,隋天子怎会突起杀机?”

“请问可汗,杨广七年前巡幸时,曾明令东突厥马军不可数愈十万,而今贵国骑兵已达四十万之众,意欲何为呢?”

始毕被问中了要害。东突厥自原可汗启民病逝,始毕继位以来,一直在扩充兵马。始毕与启民大不相同,他不甘做隋的附属国,他有强烈的独立意识。特别是近年来,杨广三征高丽,国势明显衰颓,隋国各地反乱频发,局势已近失控。始毕已觉有机可乘,已在积极准备待机而动。当然他不会对李靖吐真言,顿了一下:“当然是为放御。”

李靖一笑:“杨广对此不会熟视无睹,四十万铁骑对任何邻国都是个实实在在的威胁。”

“隋天子未必把此看重,我东突厥怎敢对大隋稍有不恭。”

“可杨广已是急于拔掉你这颗眼中钉了。”李靖深入说下去,“杨广生来好大喜功,不顾天怒人怨,三征高丽,使国势大衰,总算勉强收场。如今他已腾出手来,你东突厥已成为他吞并的首要目标。”

“道长此言有何为凭?”

“贫道不信可汗尚蒙在鼓中,杨广已率五万大军亲赴雁门前线,意在察看地势。快则今秋,慢则明春,就要对贵国大举进攻了。”

“此话当真?”

“相信贵国马探,很快即会报来消息。此时此刻,说不定杨广已经到达雁门。”

始毕默然不语,看得出他心灵深处的巨大压力。

“可汗,依贫道之见,当先发制人,不能坐以待毙。”

“再请道长明示。”

“应趁杨广身边兵微将寡,四十万大军一齐压上,一战可胜。”李靖意在激励,“说不定就可生擒或斩杀杨广,东突厥从此无忧矣。”

“这岂不要惹怒大隋,倘倾举国之兵全力来攻,我东突厥如何抵御?高丽国何等强盛,都难与大隋抗衡,我真要发兵擒斩杨广,岂不招致亡国之祸?”

“可汗此言差矣,眼下隋国已是今非昔比。三征高丽,国力耗尽,杨玄感之乱,元气大伤。可汗正当抓住时机,据有河北、太原诸地,若顺利,更可一鼓作气进占洛阳,那时,何愁称霸天下。”

“不会招致隋国报复吗?”

李靖耐心陈述:“隋国百官已对杨广离心离德,无人肯真心为他卖命。若能擒斩杨广,便树倒猢狲散,拥兵者将纷纷割据,必呈天下大乱之势,可汗,时机不可错过。”

李靖这番话,其实始毕早在心内盘算几遭了,只是一时还拿不定主意罢了。关于杨广带五万马军北巡,探马也早已报来消息。如今听了李靖这番鼓动,始毕不觉膨起称霸的雄心。他打定了主意,但在李靖面前不露声色:“多谢道长指教,容某与群臣商议后再做决策。”

李靖已知游说见效,由突厥大臣相陪,引至客帐歇息去了。

雁门关,在夏日的骄阳下,高耸着挺拔的英姿。两侧连绵起伏的群山,像凝固的波浪,把雄关挤上浪的峰巅。烽火台、女墙、瓮城,无处不显露出雄浑与粗犷。饱经战火洗礼的痕迹随处可见,折戟、箭簇、残刀,俯拾皆是,无言地述说着当年的血战。杨广伫立在城楼下,遥望北天,默默沉思。

刘安为讨好,有意打断杨广的思索:“万岁此时此刻,似乎大有感慨。”

杨广依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朕在想七年前巡游东突厥时,在启民可汗帐,曾作过的一首诗。”

“万岁的诗,文采横溢,奴才还清晰记得。”

杨广顿时面露笑容:“你且背诵与朕听。”

刘安稍加思索,摇头晃脑背来:“呼韩顿桑至,屠耆接踵来,何如汉天子,独上单于台。”

“不错,一字不差。”杨广龙心大悦,“难得你背诵如流。”

刘安趁着杨广高兴,及时加以劝谏:“万岁,而今的东突厥可汗始毕,远非当年的启民可汗了。始毕为人狡诈,继位伊始,即欲脱离我大隋。据悉他已扩充马军达四十万,对其不可掉以轻心哪。”

杨广不觉点头称是:“很对,始毕着实可恶,朕定将除之。”

“万岁英明,始毕既有反心,圣驾不可久留雁门涉险。雄关景色,边塞风光,业已领略,万岁当尽快回銮。”

杨广微然一笑:“你过于小心了,但忠心可嘉,朕不怪你。既到雁门,总要住上一夜。若如你所说,匆匆往返,岂不为始毕耻笑?难道我堂堂大隋天子还怕了东突厥不成。”

杨广一定不走,刘安亦无可奈何。

夜幕悄悄合拢,一轮金黄的圆月,爬过山坳,挂上星空。晚风送来阵阵清凉,烛光把雁门关城楼照得通亮。醇香的老汾酒,野兔、雉鸡、鲜菇、娃娃鱼等山珍美味,令杨广胃口大开。举杯赏月,愈加欢乐开怀。他不由得端详了一下月色中的萧娘娘,见她依然丰姿绰约,便兴致更高:“梓童,如此良宵,醉人美景,水银般的月光,不能无歌,不能少舞,若不觉体乏,何不歌舞一回,以助酒兴。”

“妾妃遵旨。”萧娘娘缓缓起身,就在席前飘转起来。随之,放开了歌喉:

花影儿叠,清风儿怯,

枝头儿高悬边关月,

人生难得良宵夜。

女墙儿缺,山泉儿咽,

几多征战洒碧血。

叹白骨,无归穴。

莫道人心冷似铁,

红罗帐里情爱烈。

但愿得,普天下,

旌旗掩,战鼓歇。

花儿艳艳,蜂儿恋蝶,

男欢女爱

意浓浓,情切切,

共举金樽仰明月。

杨广听出了萧娘娘的规劝之意:“看来,梓童厌战祈愿和平,是不想看到大隋与东突厥开战了。”

萧娘娘收舞姿飘然一拜:“愿大隋永庆升平,吾皇万寿无疆!”

“梓童受累了,快请坐下歇息,再请饮下此杯。”杨广亲手斟满酒,递过去,“打仗非人所愿,但又不能不打。试问,若不打,高丽国能服输归附吗?对东突厥也只能如此。秦皇、汉武若不打仗,又怎能开疆拓土,臣服四夷,英名传留万世,青史大放光芒?”

萧娘娘再无话可说,只能承认杨广有理。

四更天气,雁门关袭来料峭的寒意,杨广、宇文化及等都安然入睡了。只有李渊深夜未眠,还在城头巡视。这是个苦差事,却是李渊主动要来的。因为即使不夜巡,他也注定要失眠。他不时向月色朦胧的北方眺望一眼,难道李靖的劝说未能奏效?将近五更,天色微明,李渊已觉疲困袭来,进入城楼休息,倒在床上,方要入睡,耳畔感到有一种异样的声音传来。似乎远处有隐隐雷声,他甚觉奇怪,出外察看,依旧是月色皎洁,群星闪烁,根本不见闪电的辉光。疑惑间,这雷声似觉越来越响,越来越急,越来越近。终于,他辨听清楚了,而且几乎欢呼出声:“啊!这是马蹄声,是一支庞大骑兵队伍行进中的马蹄声,是东突厥大军杀来了!”

李渊有意拖延,待震天动地的马蹄声把杨广惊醒,李渊赶去启奏,始毕四十万大军已将雁门关从四面团团包围。这就是说,东突厥骑兵有二十万人,迂回到雁门关南侧,堵住了杨广退路,以防隋天子开溜。

杨广懵懵懂懂跑到城楼上时,东突厥大军已发起了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击。护驾隋军乃精锐之师,立即奋勇迎战。李渊当然不敢明目张胆放纵敌人,也只能带头并指挥部下还击。雁门关原有一万守军,更是训练有素,打防御战极其内行。箭矢擂石灰瓶等准备充足。宇文化及也随后跑上城来,命令万弩齐发。一刻钟后,东突厥首次进攻被击退,大挫了始毕的气焰。

东方天际,染红一抹朝霞,雁门关在血腥的大战中,迎来了新的一天。城外攻方东突厥,与城内守方隋军,都抓紧吃罢早饭。伴随着太阳的冉冉升起,东突厥发起了第二次声势更大的猛烈进攻。始毕亲自督战,大有势在必得之势。隋军全力抵御,宇文化及更是勇冠三军。他在城楼上四面不停地奔跑,一手长矛,一手短刀,对爬上云梯的突厥兵,远者枪挑,近者刀扎,杀得性起时,索兴丢下刀枪,奋神力把一架架云梯掀翻。半个时辰后,突厥兵终于不支,再次被隋军打退。

始毕原以为一鼓可下雁门,没料到两次攻击受挫。他发热的头脑开始冷静下来。没有急促地进行第三次攻击,而是对第三次进攻精心组织,周密策划,意在力争必胜。

雁门关内,隋军也在抓紧整顿队伍。经过两场恶战,隋军死伤已达四千人。杨广心内忧虑,憋在居室闷闷不乐。他明白,始毕四十万大军若轮番攻击,雁们失守只是时间迟早之事。他在想,一旦被俘或成为阶下囚,将如何接受那难堪的屈辱。

萧娘娘旁观者清,她岂不知形势的严峻与紧迫,上前委婉提醒杨广:“万岁,就这样死守硬拼也不是办法,应派人突围出去传旨,召集就近兵马勤王才是。”

“对呀,早当派人突围搬取救兵。”杨广猛醒,可随即又沉闷起来,“不妥。”

“万岁,这却为何?”萧娘娘甚为奇怪。

“四十万敌军围得雁门如铁桶一般,如何突得出去。”

萧娘娘心内早有定数:“宇文化及勇猛异常,他足以当此重任。”

杨广复又兴奋起来:“梓童之言极是,莫如就着他……”杨广说着又犯起思忖。

“万岁又是为何?”萧娘娘未免语带责备之意,“身为一国之主,如此优柔寡断,是万万要不得的。”

“岂不闻凡事要三思而后行。”杨广自有其理,“你想,宇文化及乃朕爱将,突围九死一生,万一他……”不吉利的言词,杨广不愿出口。

其实,这正是萧娘娘举荐宇文化及的用心所在。自从她发觉宇文化及偷看自己更衣并杀人灭口,她就感到此人留在身边早晚是个祸害,便欲借机将其除掉。因此她坚持己见,“万岁此言差矣,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危在旦夕,只有宇文化及有望冲出,犹豫不得。”

杨广想想也是,便吩咐刘安:“召宇文化及速来进见。”

在宫门侍候的刘安,早把帝后的议论听在耳中。此刻他免不了要炫耀一番:“万岁,可是为搬取救兵之事?”

“你且去传旨就是。”杨广认为刘安太多嘴了。

刘安却依然不动身:“万岁,不必派人涉险突围,援兵在明日天亮前后将陆续到达。”

“你如何知晓?”萧娘娘急于要实现自己的计划,“胡言乱语,误了援兵,你担待得起吗?”

刘安有意卖关子:“请万岁和娘娘随奴才到院中一看便知。”

“你搞什么名堂?”杨广实觉茫然,满含疑虑与萧娘娘同到院中。

刘安用手向西南方天空一指:“万岁、娘娘请看。”

西南方的山巅,一座烽火台如宝塔高耸,滚滚狼烟直冲霄汉。刘安解释说:“此狼烟百里之外可见,眼下至少已传出四座烽火台,很快可到太原,何需再派人突围报信。”

杨广如大梦初醒:“这烽火报警朕如何便忘记了,可是,业已激战半日,为何不早将烽火点燃?”“万岁有所不知,东突厥在偷袭的同时,派兵侵占了烽火台。守卒未及点燃烽火,即全部被俘。”

萧娘娘不禁问:“那么此刻是如何举起烽火呢?”

“大将军宇文化及,带一千精兵杀去,才得以举火报警。”

“好样的!”杨广脱口称赞,“他而今何在?”

“尚未能返回城来。”

杨广二话不说,飞奔上城。一眼望见宇文化及正向城门冲杀。在他四周,东突厥兵将紧紧包围着随之涌动。宇文化及果然锐不可当,手中大刀横扫过去,便有十数敌人落马,吓得东突厥兵将都远远不敢靠前。宇文化及手下也已仅剩数十骑相随。

杨广见状在城头急得大叫:“快,开城门出去接应。”

身旁的李渊有意拖延:“万岁,若打开城门,万一敌人乘势抢入城来,圣驾怎保安全。”

“住口!”杨广大怒,“宇文爱卿舍死忘生点燃烽火,我们怎能见死不救。朕不惜城破被俘,也要接宇文将军回城。李渊,立刻领兵出城接应。”

李渊不敢违旨,带两千精骑突然杀出城去,宇文化及见状,奋神威杀开一条血路,与李渊汇合,飞速折返城中。突厥兵蜂拥扑上,将隋军尾部紧紧咬住,意欲尾随抢城。杨广在城头当机立断,命令滚木擂石齐下,突厥兵将死伤惨重,后部隋军数百人,也惨死在自己人手下。

宇文化及来到杨广面前叩拜:“万岁,臣得以生还,全赖圣上鸿恩!”

杨广将他扶起,上下打量一番,见他全身多处带伤,血迹斑斑,大为动容:“将军,大英雄也,朕要为你摆酒庆功。”

“万岁,折杀末将了。此刻尚非畅饮庆功酒之时,为臣还要上城迎敌。”说罢,如飞跑上城楼。

杨广满含赞许的目光:“臣下若都如宇文化及,朕可高枕无忧矣。”

始毕发觉点燃了烽火,而且宇文化及又回到城中,气得斩杀了烽火台守将,并当即发起了新的进攻。他亲自观阵,发出铁令,上前者赏,退后者杀,不拿下雁门关誓不收兵。于是,双方展开了更加惨烈的血肉横飞的惊心动魄的搏杀。反复争夺的激烈程度,前所罕见,有时东突厥兵将攻上了城头,隋军又拚死把敌人压下。城墙下已是尸积成山,护城河已被死尸填满。但始毕不顾部下死伤累累,依然不停顿地猛攻,就像大海的波浪,哗地扑上来,又哗地退下去,再哗地扑上来。

两个时辰过去了,雁门关多处业已残缺,隋军急剧减员,如今能参战的仅剩三万人,且都已疲惫不堪。城头四面都多次出现险情,刘安不时把战况报与杨广,濒危的防御态势,使杨广再也坐不住了。他离开行宫,奔上城头,见处处险象环生,为鼓舞士气,亲自执矛参战。隋军将士见皇帝亲临战场,军威大振,同心合力,又将攻上城头的突厥兵围歼一光。所有攻城云梯都被推倒、掀翻,始毕亲自督阵的历时两个多时辰的第三次进攻,又以失败告终。

趁战斗间歇,杨广命刘安将出巡带来的,以及沿途地方官贡奉的所有金银珠宝悉数拿出,分发给所有将士。萧娘娘当场摘下所有金珠翠玉头饰,全部奖给作战有攻人员。杨广还许诺,只要坚守到援军到来,回京后一律予以重赏。这样一来,隋军斗志更加高昂,又接连打退了东突厥两次进攻。

渐渐红日西坠,暮色袭来。一夜无话。

始毕经一夜休整,决心今日一战攻入雁门。未及组织攻势,西南方向杀声大作,突厥军阵脚已乱,樊子盖领五万援军到达,不等喘息,便马不停蹄地向突厥阵地发起进攻。仅过半个时辰,元礼领一万人马赶到,也从东南方向杀向突厥军阵地。随着天色大亮,大隋各地勤王兵马接连来到。始毕一见,情知再破雁门已不可能,再战拖下去弄不好反被隋军包围,他便及时率军撤走。城头上,隋军将士无不欢呼雀跃,只有李渊心中留有难言的惆怅。各路隋军也不追赶,将领相继进城,给杨广问安压惊,杨广逐一给予嘉勉。

一场风险总算化险为夷,杨广在雁门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眼见突厥骑兵势大,杨广业已吓破了胆,那原打算重兵吞并东突厥的雄心壮志,此刻早已烟消云散。萧娘娘担心突厥卷土重来,当即整队南归。留下樊子盖,暂时镇守雁门关。车驾抵达太原后,杨广在汾阳宫召见宇文化及:“将军,太原为北疆门户,东突厥兵强马壮,需有得力大将在此镇守方可,你看何人可当此重任?”

宇文化及正中下怀:“李渊善于用兵,又为人敦厚,镇守太原,非他莫属。”

“与朕不谋而合。”杨广对宇文化及甚为满意。

刘安急加劝阻:“万岁,李渊谋勇兼备,但城府太深,选任封疆大吏,不可轻率为之。”

“刘安,你太多嘴了,太不自量了。”杨广大为不悦,同时传旨,交与李渊三万人马,任他为太原留守。

李渊心中暗喜,虽说始毕未能在雁门擒斩杨广,但李靖这番苦心,毕竟没有白费。杨广怎知,他这一步棋竟铸成了大错,使得李渊有了立足之地,为李渊夺龋哄室江山打下了基础。

第三十九章 放欲逍遥车

公元617年(隋大业十三年)七月,天气格外反常。狂风暴雨,霹雳闪电,不时光顾东都洛阳。大树连根拔起或拦腰折断,屋瓦像纸片被风掀飞,冰雹大如鸡卵,庄稼成片倒伏,浸泡在积水中。洛河水漫入城内,街巷可以行船。灾民、饥民比比皆是,啼饥号寒。总之,洛阳呈现出一派人间末日的景象。

杨广凝视珠帘外的潺潺细雨,那无尽的雨丝,像扯不断的愁思,使他更加郁闷。从清早,至中午,他一直就这样伫立窗前,一言不发地想心事。

刘安轻手轻脚走近,他这是第四次向杨广奏报了。早膳后杨广曾吩咐他,无论好坏消息,只管逐一报来。尽管每次杨广都一言不发,但刘安不敢违旨。依旧例行公事:“禀万岁,雁门郡乱民翟松柏,于灵丘举众为乱,从者三万人,正猛攻傍县,危及雁门关。”

杨广也不回头,只是挥挥手,看来他对这造反的表章业已麻木了。刘安识趣地退下,但不过一刻钟,刘安再次近前:“启奏万岁得知,显阳门遭雷击失火,宇文大将军正率众扑救。”

又过一刻钟后,刘安第六次进见启奏:“万岁,李渊送来急报,韩世号旧部由历山飞鼓动,已裹挟十万之众,进攻太原,李渊正与之激战。”

未几,刘安又来奏闻:“乱贼卢公显家私巨万,开仓放粮,收拢灾民数万,树反旗于都城外龙门,大将军元礼已领兵前往征剿。”

“够了!不要再报了。”杨广终于开口了,“朕养文武百官,百万大军,高俸厚禄,如今朕连肘腋都不得安宁了,还要尔等何用。”

“臣等无能。”宇文述恰好来到,深感脸上无光,不由低下头去。

杨广看见宇文述,更有了发泄对象:“你一向为朕所倚重,视为柱石之臣,却不能为朕分忧,着实令朕失望。”

“为臣死罪。”宇文述趁机进谏,“臣近日亦寝食不安,眼下天象反常,东都雨连绵,且又盗贼四起,万岁莫如南幸江都暂避,以免身居险地。”

其实,杨广近来也有此意,只是未拿定主意:“路上可好走?”

宇文述拍胸担保:“万岁但放宽心,臣保圣驾万无一失。”

“好吧,即刻准备,明早乘龙舟出巡。”杨广传下口谕。

刘安欲待劝谏,又觉不妥,便找机会溜出,来到了萧娘娘起居的景华宫报信:“娘娘,目前国势濒危,圣驾不当轻离,中枢无主,不利大局。一旦离京,国本摇动,只恐……”他未敢再说下去。

萧娘娘完全听清了他的未尽之言,但也是无可奈何:“你所说不错,但万岁的脾气你是知晓的,便我去劝阻,也无济于事。”

“娘娘,莫如想办法,拴祝蝴的腿。”刘安献计。

“你有何妙策?”

“此计或许能够奏效,只是要请娘娘见谅。”刘安遂把想法言明。

萧娘娘听后,沉默半晌,但还是首肯了:“为了大隋基业,万岁若能回心转意,我便身入冷宫亦无悔无怨,你只管按计行事便了。”

“遵懿旨。”刘安火急去了。

刘安之计按三十六计来说,属于美人计。他意欲用美人留住杨广,使其不离东都。作为近侍,刘安对杨广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自宣华、云妃、梦秋相继辞世,杨广再无钟情的可心女子。而刘安近来有一重大发现,即有一绣女名侯月娘者,姿色无双,美艳绝伦。若献与杨广,定能讨其欢心。那么,杨广即使不像大婚那样举行隆重仪式,但皇帝纳妃的必要的繁文缛节,至少也要一个月方能完成。再加上新婚燕尔,贪恋多娇,南幸江都之举便只能做罢。应该承认,刘安这步棋还是颇为精明的。

刘安兴冲冲来到侯月娘的住处,未及进门,先听见哭声,便觉有异。及至见到侯月娘之面,佳人已是撒手尘寰,刚刚抑郁而亡。几个平素要好的姐妹,正在她尸床前哭泣。

刘安见状不禁顿足长叹:“唉!可惜,你若晚走一步,便可富贵齐天,只叹你无此缘分哪。”

刘安失望地转身离开,几名宫人掩泪相送。刘安无意回眸中,不觉一惊。吓得后退两步,手指其中一宫人说:“你,你是梦秋重生!”

一宫人答道:“她叫袁宝儿,哪是什么梦秋。不过宫娥太监们凡是见过梦秋娘娘的,都说宝儿姐姐像是与梦秋娘娘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像!简直就是梦秋再世,太像了。”刘安啧啧称奇,立刻一个念头涌上心来。侯月娘既死,何不将“梦秋”进献,说不定更能令杨广陶醉,更讨他的欢心。想到此,吩咐袁宝儿:“你且在此守候,万万不可擅离,咱家去去就来。”

郁郁寡欢的杨广,正独自一人手谈,他左手执黑,右手执白,自己同自己下围棋对奕。见刘安来到近前,含怒斥问:“你不在驾前侍候,溜往何处躲轻闲?”

“万岁,只因有一宫女郁闷而亡,奴才适才特去看望。”

“此宫女与你沾亲带故不成?”

“宫女名唤侯月娘,前些日子奴才见她天生丽质,色压群芳,足可慰万岁寂寞,正欲奏闻,不料这朵鲜花竟然凋谢。”

偌大深宫,哪日不死个把宫女,杨广并未入心:“便天仙绝色,业已气绝,提她何用。”

“只是奴才在彼有一重大发现,万岁看了,也会惊讶不止的。”

“有何怪异,你又故弄玄虚。”

“万岁,奴才怎敢谎言欺君,圣驾亲临一看,保你称奇。”

“你不妨直言奏来。”

“万岁事先不知,方有意外惊喜,奴才引路,请驾屈尊前往。”

杨广被刘安说得也生好奇,便放下棋子:“到时若不能令朕惊异,决不将你轻饶。”

杨广来到侯月娘尸床前,见死者面色如生,艳若桃花,肌肤莹白,不禁连连嗟叹:“如此绝色,竟未能一沾雨露,委实可惜。”杨广目光流连间,发现侯月娘左臂有一锦囊,出于好奇,便动手解下。里面装的竟是几方乌丝笺纸,上面蝇头小楷,写满了诗文,杨广不觉看下。第一方诗题为《自伤》:

初入承明殿,深深报未央。

长门七八载,无复见君王。

春寒入骨彻,独卧愁空房。

色美反成弃,命薄何可量。

君恩实疏远,妾意徒彷徨。

性命诚所重,弃割良可伤。

引颈又自惜,有若丝牵肠。

毅然就死地,从此归冥乡。

杨广看罢,不由连连称道:“好诗,好诗!哀婉至极,令人感伤,催人泪下。”他又翻看第二笺,题为《自感三首》:

庭绝玉辇迹,芳草渐成窠,

隐隐闻箫鼓,君恩何处多?

欲泣不成泪,悲来翻强歌,

庭花方烂熳,无计奈春何。

春阳正无际,独肯意如何,

不及闲花柳,翻承雨露多。

杨广又止不住连连跺脚:“这样一位绝色才女,不当埋没至今,朕之过也!朕之罪也!”

刘安及时引入下文:“逝者已矣,且顾生者,万岁请看。”

杨广心内犹存对侯月娘的惋惜,含悲忍泪回过身来。明亮的灯光下,秀丽俏美的梦秋嫣然含笑站在面前。真如芙蓉出水仙子,凌波玉树临风,杨广张大了嘴巴几乎合不拢:“梦秋,你、你并未仙逝?”

“奴婢袁宝儿见驾,吾皇万岁万万岁!”

“不,你是梦秋!”杨广双手把住袁宝儿香肩,“你确是朕的梦秋。”

“万岁,她是宫女袁宝儿,只不过长相与梦秋娘娘酷似。”刘安提醒道,他也有几分得意。

杨广揉揉双眼,依然难以相信:“几乎如同一人!”

“就是嘛。”刘安面带笑容,“万岁,奴才之言不谬吧。”

“这真是神明造物,简直不可思议,天下竟有如此维妙维肖之人。”杨广把袁宝儿看个不住,看得她羞红双颊粉面低垂。

刘安适时进言:“万岁,且把袁宝儿带回寝宫,细细问来。”

“准奏。”杨广自然是痛快应允。于是,刘安备下凤车,载袁宝儿随杨广去了。

杨广脸上笼罩了多日的愁云,被袁宝儿这轮明月一下子驱散了。二人共进晚膳后,又早华灯齐放。此刻霏霏细雨,敲打芭蕉,如同悦耳的音乐,为杨广弹奏洞房畅想曲。新人拥上牙床,绣衾频翻绿浪,玉股新红乍染,娇啼婉转情长。杨广把一切烦恼全抛诸九霄云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既然身为帝王,就当把人间乐趣饱享,哪管它叛乱烽火燃遍八荒,哪管它兵连祸结灾民流浪,只要一息在,且入温柔乡。

仁寿宫这里,杨广与袁宝儿云雨欢畅,景华宫中,萧娘娘孤眠独宿倍觉凄凉。三更夜半,宫女们都已沉入梦乡,萧娘娘也倦意难支合眼睡去。朦胧中,感到有人压在身上,一只大手也伸向了下身。萧娘娘似睡非睡中想起,杨广是与袁宝儿同眠,不在本宫,不禁猛醒。户外依然天阴,室内漆黑一片,但可见一男子头罩黑纱,只露两只眼睛,此刻已将她内裤扯下。萧娘娘大喊一声:“来人哪!有贼。”

“哼!”那歹徒用双手狠狠扼住萧娘娘喉咙。

宫女和太监闻声跑来,歹徒惟恐不得脱身,撒手越窗而逃。萧娘娘挣扎坐起,望见了歹徒背影。觉得这身影好眼熟,急切间一时又想他不起。

受了这番惊吓,萧娘娘睡意全无,再也不敢自己一人独处了。十数名宫女太监一起秉烛厮守,一直坐到天明。

杨广获悉萧娘娘昨夜遇险,匆忙用罢早膳即来看望:“梓童受惊了,可认出歹徒,朕定将其九族尽诛。”

经过半夜思索,萧娘娘已理清思路:“万岁,这禁院深宫,层层把守,便飞贼亦不能进入,定是宫内人所为。”

“这是自然。”

“此人动机并非谋命,意在妾妃之身,这便排除了太监。那么,定是禁军大将所为,因为外人也到不了内宫。”

“却也有理。”杨广皱眉思索,“能进入内宫者不过十数人,细细查访,不难揪出真凶。”

“万岁,妾妃已怀疑到一个人……”萧娘娘把下半截话硬是咽了回去。

宇文化及匆匆来到:“万岁,车驾业已齐备,请旨南下巡游是否起程?”

萧娘娘有意直视宇文化及,见他目光躲躲闪闪。

宇文化及发觉萧娘娘目光有异,主动讨好说:“娘娘的凤辇也已准备停当。”

对于南游江都,杨广一时委决不下,未免沉吟。

萧娘娘见状,赶紧加以规劝:“万岁,当此国家多事之秋,圣驾不宜轻离都城,以免人心浮动。”

刘安煞费苦心安排的美人计,岂甘落空,紧随着说:“万岁新纳袁宝儿,当从容册封为贵人后,再议南下出游不迟。”

杨广依然拿不定主意,便想听听颇为倚重的宇文化及是何见解:“宇文爱卿,依你之见呢?”

“万岁,请恕臣直言。东都四周变乱频起,何苦在此困守。江都本人间天堂,且新建迷楼九曲池,正在恭候圣驾,焉能不去。再说,万岁昨日已传旨,明令今早起程。一国之君,若自食其言,岂不有损天威。”

杨广听着不住点头:“好,你去传旨,着越王杨侗留守东都,车驾即刻安排动身,南幸江都。”

宇文化及领旨出宫,待他转身步出宫门之际,萧娘娘猛地想起,这背影,这身形,这姿态,与昨夜歹徒一般无二。她不禁拉住杨广之手:“万岁,那歹徒已为妾确认。”

“快快奏来,究系何人?”

萧娘娘一字一顿:“宇文化及!”

杨广乍听一怔,继而放声大笑:“梓童,你该不是白昼梦语,宇文化及怎么可能,断然不会是他。快收拾一下随身携带物品,也好与朕同行。至于歹徒,且容细细查访。”说罢,杨广自顾去了。

萧娘娘失落地看看刘安:“你的好计,这才应了那句俗话:画虎不成反类犬。”

刘安也觉悲怆:“万岁对宇文化及这般言听计从,奴才又如之奈何。”

杨广千乘万骑大队人马出宫,车驾浩浩荡荡,方到建国门,一大臣站立道间阻住去路。

宇文化及纵马上前,见是奉信郎崔民象,怒喝一声:“崔大人,你竟敢拦挡圣驾,须知此乃死罪!”

崔民象对他不予理睬:“本官要面圣有本启奏,你且闪开。”

杨广掀开车帘:“崔民象,朕急于登舟南幸,有事到江都再奏。”

崔民象跪在龙车前:“万岁,万万不可离开东都呀!”

杨广不耐烦地训斥:“快起过一旁,莫让朕动怒。若再多嘴,定斩不赦。”

崔民象忠心不泯:“万岁,臣以为南幸有十不宜……”

杨广哪里肯听,怒从心头起:“这般不识进退,宇文爱卿,将崔民象斩首示众,再有阻拦南幸者,先斩后奏。”

“遵旨。”宇文化及上前不由分说,老鹰抓小鸡一样将崔民象拉到路边,手起刀落,人头滚出。萧娘娘赶紧放下车帘,不忍再看。还有几个原本决心要劝谏的大臣,都吓得缄口不语了。

雷声隆隆,电闪道道,风时骤时缓,雨时紧时慢,在压抑的气氛中,杨广来到码头,弃车登龙舟,迎风冒雨向江都进发。

一路之上,杨广日夜与袁宝儿厮守在一起,从未召见萧娘娘,而且严令刘安所有表章边报一律不得奏闻,一切待到江都再奏。这期间,急报如雪片般飞来:冼瑶征在高凉举兵作乱;赵万海自桂山起兵,众至数十万,寇侵河北高阳;杜海州在东海起兵反,众达五万人;历世雄杀临泾县令举兵反,自号大将军;鄱阳湖操天成举兵反,自号元兴王;林士弘反军袭破九江,自号皇帝国号为楚……总之,举国上下,反乱如火如荼,大有燎原之势。杨广一概充耳不闻,整日只沉溺于笙歌宴饮之中,正直之臣都深切感到,大隋江山危矣。

迷楼,名符其实。它建于江都城北高坡岭岗之上,精巧至极,鬼斧神工。朱门绣户,层层叠叠,处处相通。入内若无精细人引路,必定迷失方向,竟日难出。杨广在迷楼内设百房,每房置一夫人。或轮流过夜,或几房十几房夫人做联床会。他常常一头扎进迷楼内,旬日间也不出楼门一步。军国大事,尽皆荒废,悉由宇文述、宇文化及父子全权处理。

刘安眼看杨广大权旁落,不问国事,几次冒险进言:“万岁,朝政不能委于臣下,军国大事还当自裁。”

杨广根本听不进去:“边报多是饥民为乱,表章皆为罢饮上朝之谏,若听奏闻,徒增烦恼。人生有限,莫若及时行乐。有宇文爱卿父子为朕分忧,朕可安心游乐尔。”

九曲池的碧水,倒映出白云和蓝天。江南的晚秋,依然是阳光明媚,绿草如茵。足迹久不出户的杨广,携一群如花似玉的美人,荡舟池中,流连湖畔,追逐嬉戏于幽径,觉得分外开心。

右卫大将军元礼,引杨广一行踏上刚刚竣工的一座石桥,汉白玉的桥身,精巧的工艺,使得跻身于红楼绿水间的新桥格外赏心悦目。桥上微风习习,远眺山色空濛,近观池水涟涟,杨广赞不绝口:“好桥,造得好,甚合朕意。”

自从来到江都后,杨广便把十万禁军一分为二,以宇文述为左卫大将军,元礼为右卫大将军,各领禁军五万。这是萧娘娘多次劝谏后,杨广方才采纳的。萧娘娘认为,这样可以互相制约,一旦其中一人心怀不轨,另一人尚可与之抗衡。对此,宇文化及明显不悦,明白这是针对他采取的措施。元礼当然也明白,这是对他的器重,因之格外卖力,特意督工赶造出这座玉石桥,以讨杨广的欢心。此刻他见杨广高兴,心中暗喜,这番心机总算没有白费,便恭恭敬敬地说:“万岁过奖了,为臣愧不敢当。此桥造好,尚未有名,请万岁赐封,以流传万世,让后人景仰。”

“元爱卿请求,焉能不允,”杨广手指敲打着玉石栏,颇费思量。他左瞧右看,又把桥上众人济览一番,脱口而出:“此桥即名为二十三桥吧。”

众人都不解其意,袁宝儿自恃受宠,开口问道:“万岁,二十三桥有何寓意?”

杨广将众人一指:“这桥上连朕在内,包括各位夫人与元礼将军,共二十三人,故曰二十三桥。朕如此取名,是特为独出心裁,与众不同尔。”

“原来万岁是以人数定桥名。”袁宝儿撒娇说,“那便错矣,万岁少算一人,当称二十四桥才对。”

“不会吧。”杨广把桥上人数又重点一番,“二十三人,一个不差。”

袁宝儿双脸罩上红云,用手一指自己腹部:“万岁,这里还有一位呢。”

“啊!”杨广喜得眉开眼笑,“原来爱妃已有身孕,好,此桥即赐名为二十四桥。”

众人皆开怀大笑。

笑过之后,杨广总觉身边缺了些什么,便问元礼:“近两日为何不见宇文化及?”

元礼答曰:“据悉宇文述大人病重,大概他在床前尽孝吧。”

有道是说曹操曹操到,宇文化及刚好进宫来到近前:“叩见万岁。”

“宇文爱卿,朕一日不见你,便若有所失啊。”

“臣愧不敢当。”

“令尊病体如何,可见康复?”

岂料,宇文化及的回答,竟令众人莫名其妙:“家父病情,为臣一无所知。”

杨广大为诧异:“汝父病重,这两日你未在床前守候?”

“臣只思忠君,不知尽孝,这两日实是为万岁造一逍遥如意车而忙碌。”

杨广纳闷:“何为逍遥如意车?”

“万岁一看便知。”宇文化及令从人赶过车来。

杨广等举目细看,见此车金镶玉嵌,珠绕翠围,富丽无比。开启车门,却有一全裸少女仰卧其内。她手脚并缚,双股分开,脸色潮红,其态娇羞。

杨广更加费解:“这是何意?”

“万岁,童女至纯,依道家采阴补阳之说,多御即可长寿。臣选绝色童女,为她饮下动情春药,安置车上,在行进中与之交欢,机关凑动,令女迎合,其乐无穷,故曰逍遥如意。”

“这……”杨广回头看看袁宝儿和各院夫人。

宇文化及为他打消顾虑:“万岁富有四海,天下女子皆为万岁所生。若能得承万岁雨露,乃举国女子求之不得。多御童女而万岁得寿永年,则天下黎民幸甚,万岁尽可为之。”

杨广不觉点头:“却也有理。”

“即请万岁一试,此车究竟逍遥否。”

杨广跳上逍遥如意车,宇文化及将车门关合,驭手挥鞭,锦车启动,沿池边宫路行驶。袁宝儿和众夫人,怀着酸溜溜的心情,注视着锦车往返行进。刘安面无表情,内心哀叹,如此下去,大隋不亡实无天理。元礼本以为造桥能博杨广欢心,不料宇文化及更高一筹,自叹弗如。每当锦车临近二十四桥时,可听见童女破红时的痛楚呻吟。两刻钟后,杨广兴冲冲跳下了锦车。

宇文化及迎上:“万岁如意否?”

“宇文爱卿,亏你想得出来,果然是其乐无穷。”

“万岁如意,每日可御女童一二人,臣保圣驾千秋永寿。”

“难得你这番苦心,汝父病重亦不入家门,一心为朕赶造这逍遥如意车,卿之忠心可昭日月。”杨广大加赞许。

“为臣子者尽忠乃臣子本分,自古忠为先,孝为后,为万岁就顾不得家父了。”

“忠臣也!”杨广吩咐,“刘安,取赏金千两。”

刘安未及离开,许国公府总管仓皇跑来,看见宇文化及:“大公子,你果在此地,老爷他……病故了!”

“啊!”宇文化及不由跪在地上,面对本府方向遥拜叩首,“父亲,儿不孝,未能在榻前送终。但忠孝不能两全,父亲在天英灵原谅孩儿吧。”

杨广闻听也觉惨然,念及宇文述一生辅佐自己,如今竟然作古,着实伤感,当即传旨:“发给库银一万两厚加安葬,加封宇文化及开府仪同三司,光禄大夫,世袭许国公。”

宇文化及连连顿首:“万岁对我宇文一家天高地厚,为臣全家定当世代效忠,为了万岁,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亦心甘情愿。”

杨广颇有些得意:“莫道普天下纷纷反叛,朕有宇文大将军保驾,尽可日日逍遥如意矣。”

逍遥如意车,使杨广更加沉迷于色欲中,再加上袁宝儿和百房夫人,日夜环绕于杨广身边,对于皇后萧娘娘,杨广早忘之九霄云外了。

寒星冷月,金风飘卷落叶,烛光半明半暗,萧娘娘手执狼毫,在水红色的绢笺上写下《述志赋》抒发她的感伤:

承积善之余庆,备萁扫于皇庭。

愿立志于恭俭,私自兢于诚盈。

夫居高而必危,虑处满而防溢。

嗟宠辱之易惊,尚无为而抱一。

萧娘娘写到伤心处,泪珠儿像断线珍珠不住坠落,眼看着大隋天下已四分五裂,她又急又忧又束手无策。心头的酸楚一阵紧似一阵,不由得伏案哽咽,埋住脸儿饮泣。身后,传来分外沉重的脚步声,她没有在意。来人停在身后,在她的肩头轻轻捏了一下。萧娘娘心头恼恨顿生,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对自己动手动脚。拭去泪花回首看时,更是又惊又怒:“你!”

“娘娘,是末将。”宇文化及嘻皮笑脸。

“你欲做甚?”

“末将知娘娘深夜难耐孤寂,特来相伴。”宇文化及酒气醺醺。

萧娘娘起身怒斥:“宇文化及,你好大胆!竟敢对我无礼,难道不怕犯下欺君杀头之罪吗?”

“若怕,臣也就不会来了。”宇文化及伸过手来。

萧娘娘躲后一步:“如此说,在城楼偷看的是你,头罩黑纱的也是你了?”

“足见末将对娘娘是一片痴心,一往情深。”宇文化及又凑到近前,“娘娘,万岁那里美女如云,乐不思蜀,末将来为娘娘化解寂寥,也算是忠心可嘉吧。”

萧娘娘已无路可退:“宇文化及,再不滚,我就要喊人了。”

“娘娘,你就别再假正经了。”宇文化及猛扑上来,将萧娘娘压倒在龙床上。

萧娘娘不顾一切挣扎、高喊:“快来人哪!救命!”

“娘娘,快请醒来。”有人在耳边呼唤。

萧娘娘用力睁开双眼,见是刘安和贴身宫女围在身边,她又四外看看:“宇文化及那厮莫非逃离?”

刘安已经明白:“娘娘怕是做了一场恶梦。”

萧娘娘这才意识到适才是梦境,不过至今依然惊悸,宇文化及这块心病不除,她是难以安枕的。不禁询问刘安:“你来做甚,莫非宇文化及又有何动作?”

“禀娘娘,宇文化及又从民间强行掠来十名女童,送与万岁在逍遥车中享用。娘娘,这是陷万岁于不义啊。”

“这厮真是作孽!”萧娘娘恨得咬牙切齿,“万岁宠信这个奸佞,我大隋只怕要亡在他手。”

“娘娘,宇文化及非除不可了!”刘安说出了心里话。

这话与萧娘娘不谋而合:“我亦有此意,但不知如何下手?”

刘安已经深思熟虑:“宇文化及勇冠三军,万人难敌,蛮力可拔山,只可智取。”

“有理,却如何为之?”

“借助右卫大将军元礼之力,对其晓以大义,许以重赏,何愁他不为我所用。”

“但不知要他如何动作?”

“投毒。”刘安详细地讲述了他的妙计。

“那元礼他肯下手吗?”

“只要娘娘亲自召见,当面交待,谅他不敢有违懿旨。”刘安信心十足。

萧娘娘沉吟片刻,还是点头认可了。

次日傍晚,元礼府第,红灯高悬,酒宴正酣,元礼同宇文化及推杯换盏,兴致颇浓。宇文化及开怀畅饮,谈笑风生。而元礼显得有些魂不守舍,心神不宁。自从上午被萧娘娘召见,领取了毒药“鹤顶红”和毒杀宇文化及的懿旨后,他就如同失魂落魄一般。他从内心里希望除掉宇文化及,自己好独掌禁军大权。但他又担心万一事败,宇文化及决不会轻易放过,定要坏自己性命。何况此事并非万岁旨意,所以他一直犹豫。岂料过午之后,刘安竟找上门来,坐镇府中,要他抓紧按计行事。元礼不敢有违,遂派人送去请柬,邀宇文化及过府饮宴,他暗暗祈祷上苍,但愿宇文化及拒绝。谁料,宇文化及慨然应允,并欣然光临。这一来,刘安设计的这场鸿门宴,他也就非唱不可了。

宇文化及抓起酒瓶:“来,小弟敬元兄一杯,还有知心话说。”他晃晃瓶子,竟是空的:“看,这酒下得好快,元兄还有美酒乎?”

“来呀,将陈年老酒呈上。”元礼发出了送上毒酒的暗语。此刻,刘安就在左侧屏风后监视,他不能再拖了。

侍者手端脱胎漆盘应声走上,盘上是那把特制的凤嘴龙手转心壶,内中半面灌注了毒酒。侍者年方二十余,由于年轻,心中有鬼,未免神色有异。目光向左侧一斜,见刘安在屏风后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瞄一眼元礼,见主人给自己一个眼色,猜不透是何用意,大概是要自己镇静?双手反倒发起抖来。他又把目光扫向宇文化及,眼前竟幻化出宇文化及中毒后七窍流血的可怖惨状,吓得赶紧闭上了双眼。

宇文化及发觉侍者神态有异,便问元礼:“他是不是病了?为何全身发抖?”

元礼此刻内心极其复杂,原本对投毒就有顾虑,如今见宇文化及业已生疑,更担心打蛇不着反被咬,在侍者来到近前的一刹那,心中突然有了主意。他左脚一伸,将侍者绊了个马趴。托盘坠地,凤嘴壶跌落,壶盖滚出老远,壶中酒倾泄出来,毒酒与砖地接触,顿时冒起一团白气,并伴有刺鼻的异味。

宇文化及已有七分明白:“元兄,这是?”

元礼背对刘安打个手势,示意宇文化及莫再出声,而是怒斥侍者:“你怎么搞的!在客人面前失脚出丑,该当何罪?”

“将军,我……”侍者不知该如何回答。

此刻验证出宇文化及决非鲁莽汉子,而是粗中有细。他对毒酒佯作不晓,而是劝慰元礼:“莫要动怒,下人亦非有意跌倒,还望看在愚弟薄面,饶耍蝴才是。”

元礼也就趁坡下驴,对侍者一挥手:“还不起去,再取好酒呈上。”

“不必了。”宇文化及站起身,“元兄,我已不胜酒力,就此告辞了。”

“莫急。”元礼再三挽留,“你我尚未尽兴,还当痛饮。”

宇文化及心中明白,毒酒便有害人之意,若不尽快离开,倘若埋伏有刀斧手,自己再勇,也难免吃亏,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元兄,来日方长,下次容愚弟置席,邀兄到寒舍喝个一醉方休。”说着,抽身便走。

元礼只得尾随在后,送出大门。

宇文化及府门上马,临行时抛过一句话:“元兄,明日愚弟还有话说。”

元礼心中忐忑,返回宴会厅。

刘安劈头便训:“元礼,你好大胆子,竟敢坏了娘娘的大事!”

“公公,事情经过是您亲眼目睹,末将亦未料到下人滑倒,而宇文化及坚持离去,叫我如之奈何?”

“哼!无论怎样说,也是你办事不力。咱家去禀告娘娘,决不与你善罢甘休!”刘安气冲冲地走了。

在寝宫,萧娘娘坐立不安地等候着消息。刘安来后听了禀报,不禁瘫坐在绣榻上:“唉,也许是他命不该绝,天意如此。”

“娘娘,元礼罪不可恕,应予治罪。”刘安提议。

“算了,他也并非有意坏事。再说宇文化及若真警觉,说不定会有什么动作,以后还要用着元礼,就莫难为他了。”

“娘娘明鉴。”刘安只能听从。

次日午后,心事重重的元礼,偏偏冤家路窄,在街头遇见了宇文化及。他掉转马头要溜,宇文化及过来一把扯住了他的马缰绳:“元兄,正欲相邀,不期巧遇,且请屈尊到舍下小坐片刻。”

“改日吧,愚兄有急事要办。”元礼一口回绝,便欲脱身。

宇文化及扯住不放:“元兄莫非有心病胆怯乎?但放宽心,愚弟不会失礼的。”他不由分说,连人带马硬给拖进了府邸。

客厅中分宾主落座,宇文化及不待元礼喘息,劈头便问:“元兄,愚弟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缘何要以毒酒欲置我于死地?”

元礼没想到宇文化及这样单刀直入,未免慌乱:“贤弟,这并非愚兄本意,乞请宽恕。”

“元兄放心,愚弟是句笑谈。愚弟离开不久,手下人即暗中发现刘安走出贵府,内中隐情岂不大白,定是萧娘娘指使。”

“贤弟,一下子便给你猜中了。”元礼愈加要撇清,“愚兄实是出于无奈呀。”

“愚弟还要多谢元兄呢,若非你绊倒下人,说不定我已命归西天。”

“如此说,贤弟是明白人。”元礼试探着劝道,“事情业已过去,还望贤弟节怒,莫使事情闹大。”

“元兄无需多虑,我不会怪你,亦不怪萧娘娘与刘公公,只愿今后同元兄生死与共,为莫逆之交。”

元礼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贤弟深明大义,愚兄敬佩,此后若有用到我元礼之处,愚兄决无二话。”

宇文化及笑了,笑得那样舒心。

元礼也笑了,笑得是那样轻松。然而元礼怎知,宇文化及这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第四十章 白绫了残生绫(完)

公元618年(隋大业十四年)三月的江州,本该是江花似火春水如蓝,可今年的春天却跚跚来迟。早晚依然寒意逼人,就连鸭子都怯于下水。对于杨广来说,冷暖是无所谓的。反正迷楼中炭火彤红,暖意融融,美酒金樽,佳人如云。身在迷楼且贪欢,管它世上是何年。

其实,杨广表面上的欢乐,掩盖着他内心的极度痛苦。近来,形势愈加严峻,反乱烽火遍地。正所谓十八路反王,六十四处烟尘,杨广并非痴呆,焉能不知国基不稳,大厦将倾,焉能没有危机感。只是如同人已病入膏肓,已无回春妙药,只好听之任之罢了。

连日狂欢,杨广深感疲倦,这日过午在袁宝儿房中休息。他头枕袁宝儿玉股,紧闭双目,但心中烦乱,难以成眠。便对袁宝儿说:“爱妃,朕见婴儿啼叫时,摇车晃动便可安然入睡,爱妃可效法之,使朕得以安枕,暂时忘却烦恼。”

“万岁,宫中哪有装您的晃车呀。”

“你且将朕轻轻摇动就是。”

袁宝儿遵旨,双手不住地将杨广推来推去,这法儿还真灵,渐渐地,杨广呼吸均匀进入了梦乡。

屋门突然被推开,袁宝儿不由大怒,是何人如此大胆,不经禀报便擅自入内,她刚要发火,当看见来者是萧娘娘时,惊得不知所措。因为自她得宠,萧娘娘从未光顾过她的寝宫。平时见面也极少,今日突然来此,令她实感意外。礼数所在,她也就顾不得会惊醒杨广了,赶紧下地叩迎:“妾妃袁宝儿恭迎姐姐凤驾,千岁千千岁!”

杨广好不容易入睡,又从梦中惊醒,心下好生不喜,但对萧娘娘也不便发脾气:“梓童亲自登门,莫非有要事相告?”

“万岁,岂止要事,叛军步步进逼,可以说是危在旦夕了。”

“梓童过虑了。”杨广有意淡化形势,“近来军情朕已尽知,梁师都杀朔方郡丞唐世忠反,自称大丞相。刘武周杀太守王仁基反,自称定杨可汗。李密、翟让于瓦岗反,攻陷兴洛仓,李密自称魏公,众至数十万。不就是这些吗?朕派兵一一剿灭就是。”

“万岁,你可知李渊反于太原?”

“啊!”杨广着实一惊,“此话当真?”

“刚有越王杨侗急报送到。”萧娘娘近前些说,“万岁,李渊兵精将勇,据有太原,自号唐公,又有李靖相助,实乃心腹之患哪!”

杨广深知李渊、李靖与众不同,对他们的反叛,确实感到震惊。但眼下已是分崩离析的现状,他也只能骂几句快快嘴而已:“可恨李渊这厮,朕待他不薄,拨与重兵,委以重任,竟然犯上作乱,日后擒获,定将其九族杀光。”

“万岁,李渊尚属远火,如今江都却是火烧眉毛了。”

“有何军情?”

“贼帅李子通自号齐王,率二十万反军,从东面入寇江都,相距不过百里之遥。而贼帅孟让又率匪众十余万人,渡过淮河从北面入寇江都,可称两面夹击。万岁,江都危如累卵,妾妃不得不闯宫面奏,快想对策吧。”

杨广听后,沉默半晌,他没想到局面竟这般险恶,看来江都已非久居之地,一个念头涌上心来:“梓童,江北战火连绵,独江南宁静,朕迁都建康如何?”

“迁都?”萧娘娘摇头,“似乎不妥,洛阳又置于何处?岂不成偏安态势?半壁江山就撒手不管了?”

“那就到建康暂居,待北方狼烟扫尽,再回洛阳。”

“建康曾为陈朝国都,倒也繁华。只是自从国破,宫苑失修,殿宇破损,恐不宜圣驾起居。”

“这有何难,征集十万民夫,在建康修一处宫殿就是。对,权且称为丹阳宫吧。不过数月,即可建成。”

“如今变乱四起,民怨沸腾,此时强征民夫,若激发民变,岂不雪上加霜。”

“无妨,选一忠心耿耿的大将督建,自然无事。”

萧娘娘被触动灵机:“就命宇文化及督建丹阳宫如何?”

杨广急于再与袁宝儿亲近,未加思索:“就依梓童。”而且,杨广为图清静,就着萧娘娘代为传旨。

少顷,宇文化及被萧娘娘召见,当听到命自己去督建丹阳宫,宇文化及大吃一惊,再三固辞:“娘娘千岁,按说万岁旨意末将只能遵命,只是眼下叛贼逼近江都,末将不在万岁身边实难放心,建康之行还当另派他人为宜。”

“圣旨焉能更改,保护圣驾自有元将军。你无需多讲,速去准备,至迟三日后必须起程。”萧娘娘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一口回绝。

宇文化及回到住处,心中越想越不是滋味。明摆着这是萧娘娘要夺他兵权,这一走地位一落千丈不说,怕是永无出头之日。再一想,杨广连让自己见一面都不肯,而让萧娘娘挡驾,说明对自己已是恩断义绝,那么就难保在失去兵权后萧娘娘对自己下手。宇文化及越想越怕,腾地从床上坐起,心中发誓:不!决不能引颈等死。他首先想到了元礼,认为很有必要先在元礼与萧娘娘之间打个楔子。他抢先一步见到了元礼,这确是他的高明处。

宇文化及给元礼当头一炮:“元兄,你大祸临头了!”

元礼发懵:“但不知祸从何来?”

“投毒事发,你故意绊倒下人之事败露,万岁与娘娘要对你我下手了。”

“你,你是如何得知?”

“愚弟在万岁身边安有耳目,他们要分而治之,先削我兵权,再收拾你。”

元礼觉得脖颈后直冒凉风:“此话当真?”

“信不信由你,元兄,好自为之吧。”宇文化及点到为止,不再多说,抽身去了。

元礼独自彷徨,在房中苦思对策之际,刘安前来宣召,萧娘娘要他即刻前往。元礼神色不安地步入萧娘娘寝宫,跪倒参拜凤驾。

萧娘娘倒是和颜悦色:“元将军到了,赐坐。”

元礼诚惶诚恐:“娘娘千岁,有何懿旨?”

“元礼,万岁待你如何?”萧娘娘且先发问。

“天高地厚,恩重如山。”

“好!”萧娘娘正色说,“如今万岁要委你重任,宇文化及被差往建康督建丹阳宫,这左卫大将军之职由你兼任,十万禁军统归你管辖。可以说,万岁与我的安危,是系于你一身了。”

元礼一听果如宇文化及所说,既高兴又担心,只得假意推辞:“只恐末将难以胜任。”

“圣上与我信任,你只管上任就是。”

“末将深荷圣恩,定当不负厚望,惮精竭虑报效。”元礼权且应承。

返回的路上,元礼依然拿不定主意,是听信宇文化及呢还是听信萧娘娘的话语呢?当他回到住处方知,自己的部下已是闹得沸沸扬扬了。原来,宇文化及已将迁都建康之风放了出去。十万禁军无论左右,皆为豫陕人氏,离家日久本已思乡,听宇文化及煽动性地一说,焉能不群情鼎沸。都道是迁都后再无还家之日,将士们纷纷口吐怨言,都发誓宁死不去建康。亲信把详情告知,元礼听了,心中不免惶悚。宇文化及他会顺利交出兵权吗?即使交与自己,这十万禁军军心已乱,自己又焉能控制?他思忖再三,终于想出一个好主意。因为形势紧迫,元礼立即又去求见萧娘娘。

元礼叩拜后,开门见山便说:“娘娘,禁军将士离家日久,思乡之情甚切。迷楼内笙歌悦耳,佳丽如云,青壮兵勇怎不眼热。更兼宇文化及蛊惑,军心浮动,已呈乱象。为安军心,确保大局,请万岁将宫女放配与禁军将士,以免不测事件发生。”

萧娘娘感到形势紧急迫在眉睫,又将杨广从袁宝儿房中请出,把元礼之意奏明。

杨广听后颇为不悦:“怎么,事情竟到了这般程度,非要从朕的宫女上打主意?”

萧娘娘劝道:“万名宫女算得什么,危难之际,且先放配,待国势稳定,再选十万八万又有何难?”

杨广犹自舍不得从自己身上割肉,尚在思忖,屯卫将军独孤盛闯宫来见。这独孤盛乃独孤皇后远侄,萧娘娘为确保杨广安全,特地把他从千牛之职提拔上来,让其看守迷楼外城四门。他的到来,使萧娘娘大惊:“独孤将军,莫非有变?”

独孤盛回奏:“据报,禁军中郎将窦贤,不愿随万岁去建康,率部下千余人逃离,声称要回关中。”

“这还了得!”杨广一听大怒,“独孤盛,火速领兵追回。”

萧娘娘解劝:“万岁,既已走就让他走吧,若追必动刀兵,难免自相残杀。”

“不可,万万不可!”杨广怒气不息,“若不绳之以法,群起仿效,禁军岂不走光?”

独孤盛有些为难:“万岁,臣兵微将寡,恐难成命。”

“元礼,朕命你带兵与独孤盛同行,务必生擒窦贤。”

元礼不敢怠慢,当即与独孤盛一同离开。

袁宝儿从内室踱出:“万岁,妾妃有话说。”

杨广以格外爱抚的口气劝慰:“爱妃,军国大事朕自能料理,你只管坐享富贵就是。”

“妾妃与万岁祸福相共,焉能无动于衷。禁军已呈乱象,若不加抚慰,一旦乱起,将追悔莫及。配与宫女,若能稳住大局,实乃万千之喜,万岁何必眷恋这一万宫人。”

“朕是想,一万宫女,十万禁军,粥少僧多,无济于事。”

“万岁,可从民间征选寡女孀妇,以补不足。”袁宝儿献计。

萧娘娘第一次对袁宝儿投以赞许的目光:“此乃良策,此法可行,万岁莫再犹豫,尽快降旨吧。”

大概是新宠袁宝儿的话起了作用,杨广终于首肯:“好吧,就依两位爱妃。”

“万岁英明,且待元礼将军办理如何?”萧娘娘回奏。

“梓童随意,朕无不满意。”说罢,拥起袁宝儿,又欲入内缠绵。

“万岁,且请留步。”萧娘娘喊祝蝴。

“又有何事?”杨广透出几分不耐烦。

“万岁请看。”萧娘娘手指之处,独孤盛、元礼已双双返回。

杨广松开袁宝儿,迎上责问:“为何去而复返,不去擒捉逃犯?”

元礼二人跪倒参驾:“万岁,逆臣窦贤受阻于城门,未及走远,业已被擒,请旨发落。”

“原来如此,”杨广当即传旨,“无需勘问,即行斩首,将首级号令全军,以儆效尤。”

萧娘娘似觉不妥:“万岁,窦贤虽说意在逃离,但并未出城,是否从轻发落,责打八十大板如何?”

“不能姑息养奸,当此军心不稳时刻,必须明正典刑,杀一儆百。”杨广斩钉截铁地把手一挥,“杀!”

“遵旨。”元礼二人起身。

独孤盛奉旨砍下窦贤头颅,着人用高杆挑起,鸣锣游营。各军将士无不大为惊恐,议论纷纷。元礼则奉命撒下人马,在建康城内搜寻妇人。领旨出宫的兵将,到了民间哪里还有约束。这些旷男,原本就被杨广逐日花天酒地刺激得不能自禁,如今得此美差,免不了就要先行发泄。再说,女人是否寡居,哪里分辨得清,又哪里有许多孀妇供将士们征选。于是,年龄幼小的少女,五六十岁的老妇,尽皆被绑成串押入宫中。一时间,建康城如遭浩劫,女人们纷纷躲藏、改扮、逃走。其间,遭奸污自杀,抗暴被杀者不计其数。后来为了凑数,女尼、女道士也不能幸免。在全城悲泣和百姓的怒骂声中,到入夜前后,已有万余女子被抓走待配。

元礼对这个数字很不满意,训斥十几名部将:“仅仅万余,如何得以分配,明日当再做努力,至少也要五万方可。”

“元将军,你还想做那丧尽天良的坏事吗?”宇文化及突然来到。

元礼一怔,发觉宇文化及身后,还有他的小弟宇文智及,虎奋郎将司马德戬,直阁将军裴虔通,虎牙郎将赵行枢,度扬郎将孟秉,甚至还有自己的部下勋侍将杨士览,自己的胞弟内史舍人元敏。他大为意外:“各位将军、大人,共同到此,所为何来?”

宇文化及开门见山:“我等已决意反隋,特来知会尊驾,以免伤了往日和气。”

“反?!”元礼大为惊讶,“这大逆不道之举,如何使得?”

“元将军!”裴虔通火药味十足,“不反,难道为杨广殉葬吗?到建康是死路,离他而去吧,如窦贤亦难活命,如今只有反,方能求条生路。”

司马德戬接过话:“元将军,隋朝气数已尽,天下群雄并起,杨广不思治国,终日沉迷酒色,如此昏君,不反又当如何?”

宇文智及则是气势汹汹:“元礼,明白告诉你,看在以往情分上,来拉你一把。痛快放个屁,若反保你共享富贵,否则,就休怪我等不客气了,要搬掉你这块拦路石!”

元礼依然沉吟不决,他感到萧娘娘待己不薄,不忍背弃。

元敏见状贴近乃兄相劝:“兄长,识时务者为俊杰,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何况杨广这等荒淫残暴,众叛亲离,亦他咎由自取。”

形势所迫,元礼只得顺从:“事已至此,吾姑且随之,但尚有一条件。”

宇文智及又要发火,宇文化及拦住:“元将军请讲。”

“起事之后,请恕本人不能冲锋在前,我不能与万岁、娘娘照面。”

“事到如今,你还想装好人,这办不到!”宇文智及禁不住叫喊起来。

宇文化及推开他:“元将军的要求好说,作为交换条件,请你去开城门。”

“要我去骗独孤盛?”

“只有你去,他方能相信。”宇文化及不无威胁之意,“既然共同起事,总得出些力吧。开城门以后,一切你都无需再管。”

元礼无奈勉强应允:“就依宇文将军。”

于是,叛军迅速调动兵马,很快将迷楼团团包围。

珠光宝气的寝宫内,金烛摇红,檀香馥郁。袁宝儿业已宽衣,雪白的肌肤,映衬着水红色的胸衣,愈显得桃李般娇艳。她半掩绣衾,玉股微抬,纤指相招:“万岁,来呀,妾妃已觉寒意。”

杨广犹自面对铜镜端详,禁不住长吁短叹。

“万岁何需叹息,青春正富,面目如而立之年,着实年轻得很呢。”袁宝儿娇吟道,“莫照了,快些上床安歇吧。”

“爱妃以为朕是在照容颜吗?大错特错矣。朕是可惜这颗头,只恐不长久了。”

“万岁何出此言,贵为天子至尊,虽说各地变乱纷起,但总有忠君大臣分忧,总不至于危及行宫。”

“爱妃呀,朕虽说深居迷楼不出,但天下形势尽知。远患犹不足虑,往往是祸起萧墙,变生肘腋,防不胜防啊。”杨广移身过来搂住袁宝儿,“不说这些了,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脱不过,得快活时且快活吧。”

杨广拥抱着袁宝儿躺卧在龙床上,袁宝儿见杨广胸衣有一暗兜,便伸手来翻:“是甚宝物,如此珍藏?”

杨广急忙拦挡:“莫动。”

袁宝儿已将一张纸单掏出,并且展开:“有何秘密,这般大惊小怪?”

纸单上明显现出四句诗文,杨广迫不及待抢过来便看。这便是当年李靖在斗母宫为杨广书写的仙家谶语,当时由于云昭训冲撞,只显前两句,未见后两句。李靖曾言,到一定时候,谶语自会显现,杨广此时怎能不急。他慌切切看下,前两句依然是:

前生注定今世君,

几多凶险为至尊。

已是应验,令他冥猜苦想十数年的后两句竟是:

红日西沉花落尽,

留得骂名付此身。

杨广登时垂头丧气,他焉能看不出,这谶语明摆着是说他已穷途末路。联想到眼下的局面,显然大势已去,杨广一气将纸单撕得粉碎。袁宝儿尚未领会:“万岁,何故动怒?”

房门突然被人急切地敲响,杨广气冲冲怒问:“什么人?何事?”

“万岁,是妾妃。”门外传来萧娘娘的声音。

杨广压下火气:“梓童,莫非有急事?”

“万岁,独孤盛适才紧急奏报,禁军调动异常,似有谋反迹象。”

杨广推开袁宝儿,腾地翻身坐起:“不好,形势有变,速召独孤盛、元礼商议对策。”

“妾妃就去传旨。”

独孤盛在门外焦急地等候,一见萧娘娘出来,迎上请旨:“娘娘,万岁有何旨意?”

“万岁口谕,要你与元礼即刻见驾。”

正说着,东门都统来报:“启禀将军,元礼大人称有急事,要进城相见。”

“快,放他入内。”萧娘娘发话。

“且慢。”独孤盛制止,“待末将去城头稍作观察。”

夜色迷离,星辉黯淡,从城楼望下,元礼的身影模糊可辨,他身后仅有十数骑跟随。一见无重兵,独孤盛始觉放心:“元大人,深夜之间,进城为何?”

“独孤将军,此处岂是说话之地,快开城门,有重大军情相告。”

独孤盛放心地打开城门,亲身上前迎接:“元大人,万岁正好有旨宣召,请随末将去见驾。”

就在独孤盛侧身相让,恭请元礼入城之际,紧傍在元礼身后的宇文智及,冷不防抡起大刀,独孤盛猝不及防,稀里糊涂人头落地。他的部下怔了一下,随即大喊大叫奔逃:“不好了,独孤将军被杀,元礼反了!”

此刻,宇文化及等伏兵尽起,一拥抢入城中。

元礼退过一旁,眼望迷楼那炫目的灯火,喟然长叹:“唉!万岁,你就怪不得为臣了。”

独孤盛手下原本兵微将寡,宇文化及的禁军一冲,早都如鸟兽散,抱头鼠窜,争相逃命去了。

裴虔通一马当先冲到迷楼下,下马撞开楼门,率众仗剑而入,径奔杨广寝宫。

杨广正在小阁坐等元礼、独孤盛来议事,听到外面情况反常,方欲查询,刘安匆匆跑来:“万岁,大事不好!元礼叛乱,独孤将军遇害,乱军已杀入迷楼,快寻僻处藏身吧。”

杨广听后,返身入内拉起袁宝儿便走。袁宝儿情急之下,也未及着衣,半裸着玉体,赤着双脚。杨广见她行动迟缓,抱起来飞步遁入西阁之中。

裴虔通闯到寝宫前,刘安手执拂尘断喝一声:“呔!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闯入禁地,还不退下。”

“刘公公。”裴虔通不禁拱手一揖,“请问万岁何在?”

“圣驾安寝,不得打扰,速速退去,可免死罪。”刘安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

“裴将军哪里耐烦与他啰唆。”跟脚赶来的司马德戬,上前一刀将刘安大腿砍断,刀锋按在刘安脖颈,“说,杨广藏身何处?”

刘安痛得脸上已无血色:“千万莫坏咱家性命,万岁与袁贵人躲藏在西阁。”

司马德戬手起刀落,刘安人头滚过一旁,回头召唤裴虔通:“走,去寻昏君。”

叛军把西阁查个天翻地覆,终于从暗室中搜出了杨广和袁宝儿。司马德戬持刀逼近杨广:“昏君,你的末日到了。”

“司马爱卿,刀下留情。”杨广止不住躬身求饶。

“万岁,你何如此怯懦。”袁宝儿将杨广挡在身后,“男子汉大丈夫,何况帝王之尊,怎能低声下气乞求逆臣,岂不有辱先帝。”

“贱人,狐媚!”司马德戬刀尖指向了袁宝儿,“难道你就不怕死吗?”

“呸!乱贼,犯上弑君,乃弥天大罪,当祸及子孙,不得善终。”

“你死到临头,还敢嘴硬。”司马德戬滴血的钢刀高高举起。

“不,司马将军,你不能坏我爱妃性命。”杨广说着连连作揖不止。

“万岁,你大不当如此。人生在世,早晚难免一死,何苦对叛将哀告。”袁宝儿杏眼含嗔,“万岁,便死也当挺直腰杆。”

司马德戬冷笑连声:“好个刚烈女子,我便成全了你。”噗的一声,刀尖插入袁宝儿心窝。可怜千娇百媚的美人,转眼间香魂飘缈。

“爱妃,宝儿!”杨广捶胸顿足号啕不止。

“既然难舍难分,便送你去黄泉路上寻她。”司马德戬挺刀又刺向杨广。

裴虔通拦阻:“将军且慢,还是让宇文大人发落为宜。”

司马德戬想了想收起刀:“也好。”

裴虔通对杨广颇为客气:“万岁,请吧,去朝堂商议国事。”

“朕方寸已乱,哪里也不去。”杨广情知凶多吉少,不肯移步。

司马德戬就不客气了:“驾出去!”

几个禁军,连拖带拉,把杨广弄出了迷楼。裴虔通牵过自己的马:“万岁,请乘马前往。”

杨广方欲上马却又下来:“裴将军,这等马鞍,又破又旧,叫朕如何乘坐,快去换新马鞍来。”

“昏君,死到临头,还挑肥拣瘦,不乘也罢,与我步行。”

此刻便由不得杨广了,被禁军兵士连推带搡,踉踉跄跄。

宇文化及与元敏进入迷楼后,即直奔萧娘娘寝宫去搜寻杨广。遍寻杨广不见,只有萧娘娘默立墙角,低垂粉面。

元敏怒问:“说,杨广藏身何处?”

“我不知。”萧娘娘头也不抬。

“你敢对抗,我宰了你!”元敏举起手中剑。

宇文化及推开元敏:“将军莫急,你且去它处搜寻,待我亲自审问与她。”

元敏走后,萧娘娘半晌不见宇文化及动静,甚为奇怪,不由举目观看。岂料正与宇文化及目光相遇,始知宇文化及正死死盯着自己。她脸色一红,赶紧垂下头来。

宇文化及近前,用手托起萧娘娘香腮:“娘娘可知我为何支走元敏?”

“我不晓得。”

“还不是为了你。”宇文化及另只手搭上萧娘娘肩头,“如今可以明白告知,偷看更衣的是我,蒙面入室的也是我。”

“你,无耻!”

“不,我是多情。”宇文化及猛地将萧娘娘拥入怀抱,“因为你太美了,令我神魂颠倒,朝思暮想。这冒死反叛,大半也是为了你!”

“休想!”萧娘娘突然起手扇了宇文化及一个耳光,“乱臣贼子,妄图淫乱宫帷,白日做梦!我一死而已。”说罢,一头向墙壁撞去。

宇文化及从后面抱祝糊:“天生丽质,死了岂不可惜,还是与我莺燕双飞吧。”

“宇文化及,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死念已决,决不让你玷污。”

宇文化及并不动怒:“娘娘其志可嘉,但其法不可取,无论如何我会保护你的安全。”

司马德戬推门闯入:“大将军,昏君杨广已被生擒,请令定夺。”

宇文化及不加思索:“何须多问,斩首就是。”

“不能啊!”萧娘娘奔过来扯祝壕马德戬袍袖,“不能伤害万岁,二位将军手下留情啊。”

“娘娘,昏君罪贯满盈,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你就莫要求情了。”宇文化及决心已定。

宇文智及随之闯门而入,质问乃兄:“大哥,为何迟迟不杀杨广?”

萧娘娘啼泣涟涟:“各位将军,我与万岁甘愿效法陈叔宝和沈后,为长城公夫妇足矣,不问政事,以终天年。”

“休想!”宇文智及咬牙切齿,“斩草不除根,萌芽会再发,杨广非杀不可。”

萧娘娘对宇文化及深施一礼:“将军,高抬贵手吧。”

宇文化及因贪图萧娘娘美貌,不能不做个人情,吩咐其弟智及:“看娘娘金面,念君臣一场的情分,赏杨广一个全尸,以白绫勒毙。”

“得令。”宇文智及惟恐兄长变卦,立刻转身出门。

萧娘娘意欲追出门外,被宇文化及死死抱住,挣扎不脱。

门外,杨广面对白绫不禁潸然泪下。人总是贪生的,他哀怜的目光看着宇文智及和裴虔通:“爱卿,朕待你等一向不薄,为何对朕如此无情?”

“昏君,还想装糊涂吗?你三伐高丽,强修运河,民不聊生,盗贼蜂起,白骨遍地,还不当死吗!”宇文智及指点着杨广的鼻子数落。

“朕自知愧对万民,但朕对你等大臣厚重有加,众卿不乏金银美女,缘何恩将仇报?”

裴虔通心中略感不安:“说起来,臣等确实有负于万岁,但事已至此,谁还肯放过万岁。”

宇文智及已不耐烦:“休再啰唆,来呀,送他上路。”

几名禁军过来按住杨广,宇文智及不由分说将白绫绕上杨广脖颈,左右用力拉紧。只见杨广初时尚手足挣扎,渐渐双眼凸出,转瞬毙命。一代昏君,一代暴君,一代淫君,就这样结束了他的一生,时年五十岁。

萧娘娘出门,看见杨广尸体,扑上去放声大哭。宇文化及几次劝慰都无效,她直哭得死去活来。

宇文化及只得强行将她拉起:“娘娘还当保重凤体。”

萧娘娘泪眼模糊:“你等弑君,犯下弥天大罪,神明定不宽恕,早晚必遭报应。”

“我看你也是活够了!”宇文智及把眼瞪圆,“干脆也打发你上路。”

“万岁已去幽冥,哀家不想再苟且偷生,你快些动手吧,我与万岁也好同赴黄泉。”

“娘娘花容月貌,枉死何益。”宇文化及把话挑明,“只要娘娘伴我,保你富贵荣华如初。”

“我年近四旬,作为女人,贵至国母,也算不枉此生了。死意已决,决无改更。”萧娘娘对宇文化及看也不看。

“嘿嘿!”宇文化及一阵冷笑,“娘娘不再贪恋人生,可有一人若死未免可惜,带上来。”

随着宇文化及一声令下,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被推到萧娘娘面前。

“母后!”秦王杨浩一下子扑到萧娘娘怀中。

萧娘娘没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还在人世,由不得珠泪盈眶:“皇儿,我的儿呀!”

宇文化及见她母子情深,更加得意:“娘娘,杨广逆种诸王子皆已伏诛,惟留下秦王殿下,只因他是娘娘亲生,我特意吩咐不得加害,想来娘娘不希望看到秦王身首异处吧。”

“宇文化及,你究竟想怎么样?”萧娘娘此刻肝肠寸断。

“娘娘心里明白,只要你与我琴瑟和鸣。”

萧娘娘看看怀中的杨浩,为了这年幼的生命,自己便只得忍辱含羞了:“大将军,我有一个条件。”

“好说,请讲。”

“万岁已然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哀家要你立杨浩为帝。如不允,则情愿母子同赴黄泉。”

宇文化及沉吟。

萧娘娘见状又说:“将军若立秦王,方能号令天下,并可少赎罪过。若自立,群雄必蜂起讨之,恐你难得一日安宁,且早晚于性命有碍。”

宇文化及盯住萧娘娘痴痴打量,这个年近四十的女人,依然是秀色可餐,韶华不减,别有一番风韵,便十六七妙龄少女也要相形见绌。他情如火,意难禁,遂慨然应允:“就依娘娘,明日便立秦王为天子。”

“谢大将军。”萧娘娘虽说以身相许杀夫仇人,但在她看来,毕竟是保住了儿子的性命和杨家大隋天下,似乎可以告慰于杨广在天之灵了。

萧娘娘又与嫔妃们一起,用床板拼凑成窄小的棺椁,把杨广草草收敛,与宫人们在流珠堂前掘土为坑,权且安葬,避免了杨广暴尸街头。当然,这一切都是宇文化及默许的,也是她委身仇人换取的。当晚,萧娘娘便和宇文化及同床共枕了。还是那张龙床,相拥的却是杀夫仇人,还要强作笑颜,萧娘娘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这是女人的悲剧,这是美丽女人的悲剧。

然而,悲剧并未就此结束。次日,宇文化及违心地立杨浩为帝,也就打开了杨浩悲剧命运的新篇章。宇文化及军政大权集于自己一身,杨浩终日提心吊胆地过活。终于,杨浩这种傀儡皇帝的形式宇文化及也不能容忍了,两年后,宇文化及用一杯毒酒结束了杨浩的生命,自己登上了皇帝宝座。不过,那时已是天下大乱,群雄割据,仅仅做了半年皇帝梦,宇文化及便为河北窦建德击败而遭生擒。

窦建德将宇文化及斩首,萧娘娘便落入了窦建德手中。好在窦建德为人向来于女色疏远,因而萧娘娘得以洁身。后来突厥义成公主把萧娘娘接去,定居在定襄,她始有了一段安定的生活。数年后,当年的斗母宫道士、唐兵部尚书李靖,率军北征击败突厥,萧娘娘作为战利品被俘获至长安。唐太宗李世民一见萧娘娘,怦然心动。年过四十的萧娘娘,还是那么光彩照人,风姿绰约,娇艳妩媚。遂将萧娘娘留在宫中,当晚即予临幸。这样,萧娘娘又成了唐太宗的新宠,直至失宠病故于唐宫。

宇文化及作乱弑杀杨广后不久,便离江都北上,临行以陈棱为江都太守。陈棱念及杨广一代帝君,不忍其尸无名而腐,遂在流珠堂前求得其骸,移葬于江都宫西吴公台下,并动用车辇鼓吹,稍事铺陈,算是为杨广补行了葬礼。公元631年(唐贞观五年),李世民平定江南,又将杨广迁葬于雷塘,其墓一直保留至今,这便是短命王朝隋朝亡国之君杨广的最后归宿。杨广的一生,带给后人无穷无尽的思索。有惋惜,有诅咒,但更多的是鄙弃。

唐代大诗人李商隐游扬州,见杨广所修江都宫、扬子宫、显福宫、迷楼等,无限感慨,遂作七绝《隋台》:

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

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幛泥半作帆。

唐代诗人罗隐也有《帝陵》诗:

入郭登桥出郭船,红楼日日柳年年。

君王忍将平陈业,只博雷塘数亩田。

(全书完)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