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死了秦帝国 - xp1024.com
《谁杀死了秦帝国》


正文 第一章 秦始皇的最后岁月

公元前211年,当罗马人和迦太基人为了争夺地中海霸权而战,迦太基人汉尼拔渐渐陷入颓势,发明出“浮力的大小等于它排开水的重量”的阿基米德先生所在的城市(叙拉古城)也因为支持汉尼拔一方而被罗马人攻破。阿基米德先生一边做算术,一边不小心被罗马士兵杀死了。而这时候,在亚欧大陆最东端,一个叫做碣石岛的小山上,有一个伟大人物正袖着手,看东海的日出。

这个人就是五十岁快要死了的秦始皇。

秦始皇喜欢驾车自虐游:作为有十年驾龄(驾驭中国的年龄)的皇帝,他曾五次巡行中国(平均每两三年就出巡一次)。他坐着木轱辘车,目的不在于游玩,而是弹压东方和南方这两片不稳定的新占区,以及查看北方边境的安全。每次他都是春来秋往,跨月兼季,在跑路的里程上,古来君王中只有大禹能跟他相比。即便不出巡的时候,他也每天都要看一百二十斤重的竹简文件,不看尽此数,不躺下睡觉。看得出来他是个勤勉的皇帝。

秦始皇勤劳政事之余,还富余了一些体力,于是就去干一些糊涂事:当他年逼五十,两鬓生霜的时候,开始致力于登仙不死。大骗子徐福跟他要了一万斤黄金(当时的钱分两种,黄金是主币,青铜的“秦半两”是辅币。一斤黄金得一万枚“秦半两”),徐福带着几千半熟少年入海寻神药。神药没有找到,徐福和钱却没回来——似乎去了日本。现在日本三重县有徐福的坟墓和墓碑,和歌山县也有坟墓(他实在阔气,连坟墓都有两个)。总之日本人并不讳言徐福,徐福的碗还被当地名人望族世代传藏。日本有一百多处与徐福有关的遗迹和遗物。

徐福在日本据说还泡到了一个媳妇叫“阿辰”。金立神社的日本人每五十年要祭祀一次徐福,把他的神像抬出来逛街,一直抬到“阿辰”的庙里见见面才回来。据说这个传统已经有两千多年了。虽然徐福去日本的事情没有定论,但当时日本尚处于石器时代却没什么争议。不过,考古发现,此后的日本就有了快速发展,很快出现铜器和铁器,并且产生了类似春秋战国的百多个小国,互相攻伐。

不说日本的事了,秦始皇还在中国等着徐福回来呢。等了半天也不回来,于是“卢生”又跑来骗他说:炼神药需要神仙掌勺,但神仙是很腼腆的物种,怕见生人,您必须藏起来,神仙才肯来。于是可怜巴巴的秦始皇又把自己藏起来了。他在咸阳城摆了个巨大的迷宫,方圆达两百里,办法是用天桥、甬道(两侧带墙的道)连接咸阳城内外的二百七十多个离宫别殿。他在迷宫里边悄悄走过,除了老鼠以外谁也找不到他。当然他也定期(也许是每天)从迷宫里钻出来,在咸阳宫里面见群臣理政决事。

办完一天的公事,他又回迷宫里睡觉。他睡觉的地方(往往睡无定所)也绝对不许透露,否则死罪。

他希望自己躲在这么隐秘的地方,神仙会来找他。

有一次,他又在迷宫里玩鬼撞墙,突然看见丞相的车骑从远处过来了。丞相的车骑非常煊赫,秦始皇不太高兴,觉得丞相用车超标,于是嘟囔了几句。

当时秦朝的丞相设左右两名,一个是李斯,一个是冯去疾。这个超标的不知是其中哪个。但不管怎么样,该丞相闻讯后立刻减损车马,不敢摆阔。秦始皇知道了,大怒,心想一定是身边某个太监泄露了我抱怨丞相的话。“我不是说好了吗,不许泄露我在迷宫里的行动和言语。不然神仙不敢来了!”于是他把那天在场的身边值勤太监全宰了。

可是,尽管秦始皇这么虔诚,腼腆的神仙们还是不肯亲临咸阳一露芳容。负责拉皮条的卢生,一看自己拉不来神仙,就在骗局即将被揭穿前卷着钱逃跑了。临走还把秦始皇大骂了一场,骂他心不诚(原话是“贪于权势”,意思是秦始皇整天忙着处理政务,不适合当神仙)。

秦始皇从迷宫里出来,发现卢生已经跑了,自己还挨了骂,骂词已经传到了咸阳民间,于是他的愤怒可想而知。作为老百姓,被人骗了,也要一哭二骂三上吊,作为皇帝,则只有杀人了。他展开大搜捕,要坑杀这些骗子加诽谤者。

当时云聚咸阳的文学方术士甚众。这些家伙有分工,文学士是歌颂太平的,作《仙真人诗》之类,干些帮闲的事。方术士是炼药的,治病求长生圆满,大搞封建迷信,总之他们的特点就是跑来蒙事,以求“奸利”,也就是抓钱。

秦始皇下令在咸阳的这帮“文学方术士”中间排查类似徐福、卢生这种欺骗并且(或者)诽谤我的人,最终互相揭发,确定了四百六十余个有问题的人,秦始皇把他们都坑杀了。

这件事情后来却成了秦始皇的盛名之累,所谓坑儒。其实“坑儒”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坑的是不是儒?历来众说纷纭,似乎永远说不清了。据不佞的揣测,秦始皇并非专意要坑儒者,而是坑骗子和诽谤者。坑他们的目的用《史记》上的话讲叫“以惩后”,以避免天下人再来骗皇帝和诽谤皇帝,而不是惩罚他们学了儒学。

后来公子扶苏的话也印证了这一点。扶苏这人心比较软,在给这些要被坑的文学方术士们求情时说:“这些人都是诵法孔子的,请陛下原谅了他们吧!”

扶苏夸讲这些人“诵法孔子”,宣扬他们学儒这个优点,以便得到饶恕。也就是说,在扶苏和他老爹之间存在着这样一个假设前提:学儒、学孔子的是好人,所以请饶了他们吧。可见大秦朝和秦始皇并没有一贯把儒者列为打击的对象,否则扶苏能这么夸人来救人吗?换句话说,如果“学儒”是他们的罪名,秦始皇专意是要“坑儒”,扶苏还用这样的“罪名”为他们求情,岂不是脑袋进水了。

秦王朝虽然历来倡导法家,没有抬尊儒者,但也并没有要灭绝儒家。事实上,秦始皇、秦二世身边一直都有很多儒者色彩的“博士”。秦始皇与人的对话,在《史记》的记载中,除了与丞相等人,主要就是与这些儒者色彩的博士了,可见这些博士地位蛮高,常能在御前议事,而且丞相王绾等人身上,也带着鲜明的儒家特色。秦始皇在泰山琅等处的刻石文字也表达了对儒家学说的敬重,其中很多言辞是典型的儒家术语,譬如“专隆教诲、男女礼顺”。后来即使到了秦二世时代,陈胜吴广起义了,对于这样的大事,胡亥还曾召“博士诸儒生”问对策,有博士诸儒生三十余人上前回答问题,可见儒生是一直不同程度地参与到秦政府的高级决策层的。

总之,秦始皇并不是有意要与儒家为难。这四百六十人被秦始皇坑杀了,是因为秦始皇痛恨他们像卢生那样欺骗或者散布诋毁秦始皇的话,犯了诽谤罪,而并非惩罚他们学了儒。秦王朝并没有专意要“坑儒”,最多是坑了政见不合者,而且只是这一次行动。

实际上,“坑儒”一词是很晚出的很不严谨的一种说法,《史记》里原本说的是“坑术士”,另一个汉朝人伍被也说是“杀术士”。至于后代司马光、苏东坡这些比较严谨的文人,也都是说“屠术士”。

虽然刚刚坑掉了一些蒙事的文学方术士,但似乎骗子们还是前仆后继。一个神汉告诉秦始皇说,出去旅游(“游徙”)能减少灾病。于是公元前211年,秦始皇开始了他最后一次出巡。这次与以前的不同,跨时将近一年,除了视察地方,还兼有延神祷寿的作用。

他一路高歌东进,从吴越地区绕到了山东。他身边的博士告诉他说,东海里的大鱼妨碍了腼腆的神仙们的光临(这个博士也不是什么好博士,应该坑掉)。于是秦始皇就驾帆出海,用连弩(古代机关炮)射杀了一条巨大的鱼。这种“机关炮”可以连续发射弩箭,是战国晚期的发明:在常规弩机上面装了一个竖形的箭匣子,像机关枪那样,可以把匣子里长短不一的箭噌噌噌地都射出去。但是射程不远,只宜近距离群发。所以可以猜想秦始皇是贴近了这条大鱼射击的,真不要命了。

演出完这个秦朝版的,秦始皇终于被折腾得闹病了(可以见到神仙了)。

当时已是夏季,五十岁的秦始皇躺在返回咸阳的车里,激动地叫道:“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可是病情却日渐沉重。

秦始皇躺在“温凉车”里,这车的样子像一个纸房子架在车上。透过可以推拉的铜制车窗,外面的山东大地上红日升腾。

北方的原野僵而平坦,日出光大而煌明,火焰炽烈,光照天下。南方的原野温而软,日出也迟迟疑疑,跳起来再落下,反反复复,好像一只篮球(这是因为南方多丘陵,随着观察者譬如秦始皇车子的移动,日出也就在丘陵的表面吞吞吐吐)。终于太阳升上来了,但南方多雾,无甚火力,颜色好像橙黄色的橘子,太阳静静的,凉凉的,温婉地不敢正眼看人间,羞怯怯地挂在天角,仿佛喝醉酒的月亮。

南方人的性格,也仿佛这醉酒的月亮一般温软。但是呢,两千年前的南方人,多是狠人。譬如秦始皇巡行吴越地区的时候,曾有两名群众演员,前来围观。其中一人年轻魁伟,望见了秦始皇的赫赫仪仗,就说道:“这个男主角可以取而代之。”意思是他要上去演。

这个发言人名字叫项羽。项羽还要乱讲,被项梁捂住了嘴巴:“不要乱讲,全家杀头的罪啊!”——项梁是项羽的叔叔,所以成熟稳重一些。他大约担心被导演听到了,两人就得从群众演员中被除名。不过项梁也是豪杰,他从此开始留意自己众亲戚中的项羽。

这两个群众演员,敢在这里乱叫,可见南方人众对于秦始皇的普遍态度,也许还不是很恭顺的。这是因为南方接受秦人的统治晚,而且距离秦帝国核心地区(关中平原)遥远,所以不大服气。

远东也是同样的情况。山东原本是齐国的疆土,距离秦国遥远,被征服得也最晚。于是去年山东与中原交界的地方掉下一颗陨石,马上就有当地的坏蛋拿刀子上去刻了七个大字“始皇帝死而地分”。

所谓“地分”就是土地回复分封的意思。希望大秦帝国破灭,重新回到七国并立的分封局面。

一个著名的旧贵族子弟——张良,甚至急不可待地开始了锤击秦始皇行动。

张良的爹原是韩国的相国,他爷爷也是,先后为五代韩王服务,张家祖上也是韩国王族的远亲。我们知道,韩国和山东六国一样,推行贵族政治,这是一种没落政治,后被秦人革掉了。但是这种政治在习惯了它的东方六国民众和士官们看来,还是有着大约鲁迅所说的“嗜痂之癖”吧。他们对贵族们有一种割舍不去的爱。

不管怎么样,张良和他爹都是准贵族,当韩国灭亡以后,韩王族被撵下台,张良过起了游击队生活。由于是五代相国,所以经济上比较宽裕,光家童就有三百人,张良用家里攒的钱积极训练大力士,带着一群恐怖分子乱跑。张良的目的就是复国。

终于抓住了机会,趁秦始皇一次出巡,张良带着一个古代狙击手,在河南原阳县郊外一个叫做博浪沙的高地埋伏下来,准备向秦始皇下毒手。张良为此行动还特意从黑市购置了一枚古代炮弹:六十斤重的铁锤,呈瓜形。如何发射呢?当时没有肩扛火箭发射筒,好在狙击手是个大力士,准备肉力发射。

这个大力士智商很低,他俩在山路上埋伏着,久等不至,心里非常忐忑,不禁替秦始皇担起忧来,就对张良说:“那谁不会路上出什么意外吧!”

正在这时候,秦始皇坐着像新娘结婚那样的车队过来了。每辆车子都涂着十几层的植物漆,上边画着云霓鬼兽,油光鉴人,车尾插着各色羽毛做成的彩旗,气派豪华逼人。跟现在结婚的车队一样,秦始皇的坐驾大约处于第二位,他前面由一辆全副武装的战车开路——战车上用虎豹炫目的皮子装饰着。

张良对狙击手说:“瞄准六马皇车,准备,肉力发射——10,9,8,7……2,1,发射!”

但是想不到秦始皇的车速太快(它是六匹马拉的,一般的车子两匹马,车轴外面的密封壳里通常放的润滑油是猪油,秦皇帝的车大约却是鲸鱼油,所以车更快)。火箭弹在飞行的时候,秦的坐驾已经迅速前移了,炮弹落在了后边的随从车——副车上。就听咣当一声,副车变成了鸟窝形。被击中的人像流产的鸟胎一样,躺在了铁制鸟蛋的旁边。

唉!瞄准前面的武装战车就对了。

火箭弹造成的损失,史书上没有记载。史书上说的是,秦始皇诏令天下,捕捉刺客。张良赶紧更换了姓名,往距离秦国腹地(陕西)最远的江苏跑去了。张良更换了姓名,说明那个大力士可能还是被捉住了。

张良在江苏北部的下邳窝藏下来,当行侠。下邳这个地方现在叫做邳城,《汉书》里讲这一带人的“急疾专己、地薄民贫,好为奸盗”,意思是急躁、专为自己。

这一地区在秦朝时候叫做泗水郡。

中国的地形是由黄河、长江两条大河雕琢出来的,其实两者之间还有一条平行的淮河,淮河流贯安徽、江苏北部,在淮河以北又有一条古代有名但是现在快干涸的大河,就是泗水。泗之两岸、淮北地区(古称淮泗之间)在秦朝时代被上帝埋放了一个潘多拉的盒子:这一地区不但窝藏了恐怖分子张良(在下邳,苏北),在下邳一百公里以西还有二流子刘邦在沛县鬼混(也是苏北,今徐州沛县),下邳一百公里以南则是淮阴的韩信,韩信正挎着长剑在农贸市场里晃悠。项羽的老家宿迁则在下邳以南五十公里,他正在那里学习“万人敌”的技术。下邳西南一百二十公里,则是后来有名的起义之地安徽大泽乡。看来整个淮北兼泗水两岸(江苏北部、安徽北部)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好地方,躲藏着无数混世魔王和亡命天涯的人们,真是个造反者的渊薮。

既然项羽的家就在下邳附近,不免要与张良发生交结。项羽有个族叔叫做项伯,项伯一不小心杀了一个人,只好四处乱跑,却没有地方躲。张良正好在下邳这里装大侠(“为任侠”,就是走江湖老大的冷酷路线),于是就把项伯窝藏收留下来。因为他比较有钱,又有一帮小弟兄,所以能罩得住项伯。凭着这些关系,张良跟项氏建立了不错的交情,后来他一直在刘邦、项羽两大集团间跳来跳去。

下邳城里有个老头子也很坏,经常以欺负年轻人为乐。有一次张良在下邳城外一个桥上走,在桥上心事重重地东张西望(好像一个卖光盘的)。老头子走到他旁边,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位孺子(小弟的意思),你看见我这只鞋了吗?我现在把它脱下来,然后扔到桥下去。你看你能不能把它取上来?”

“什么意思啊?你的话让我听得很没方向感啊!”张良一愣。

“不要管,赶紧取上来。”说完老头就把鞋子扔了出去。鞋子像只乌鸦一样,落在桥下沙地上。

张良说:“你是哪个山头的?找打架是吧。你不是我的冤家派来玩我的吧!”说完,按史记的记载,张良就要“殴”这个老头子,因为张良是“任侠”来的嘛。但是这个老头子很老,“殴”起来恐怕胜之不武。经过史书失载的一段思想斗争,张良居然放下拳头,决定不“殴”,而是老老实实地下了桥,把鞋子拣上来,还给老家伙穿上。

一般来讲,一个疯子啊、傻子啊、乞丐啊,邋遢不堪,却敢故意诲谩你,往往说明他身怀异禀,想试试跟你有没有缘分,所以你一定要善待他。郭靖就是这么跟九指神丐洪七公好上的。这位秦朝版的“洪七公”穿上鞋子,就大摇大摆地走了。按道理,张良应该追上去,一口一个“前辈”地问个究竟,“洪七公”才有足了面子,好教他武功。但是张良可能是有事走不开,就没有追,而是待在桥头傻傻地站着。

老头子看见张良没追来,很是气恼,但又不甘心,只好很没面子地又转身折回来了。他走回到桥上,对依旧在那里的张良说:“我看你这个小弟还是有些天分的(‘孺子可教也!’),这样吧,五天以后我还在这个桥上等你。”

张良很想问问等我干啥,但他觉得这样问显得自己很傻,和自己装行侠逞意直行的宗旨不符。于是他张了几张嘴,只说道:“诺!”

五天后的一大早,张良由于打不到车——我们不知道古代有没有出租马车,也许有吧,样子也许就是双辕车,秦朝开始出现了双辕车,从前是单辕两马,而单马两辕更简便,是一次车辆史上的革命——张良到了约会地点,老头子已经早到了。这个老头子非常喜欢耍大牌,就像美女自恃甚美就对迟到的男生耍脾气一样,他转身就走。

张良赶紧追他:“我已经来了,我已经来了,对不起晚了一点点!”

“下次吧,这次你迟到了,本老汉没有心情了!”

张良苦苦追求,老头子方才说:“好吧,再给你一个机会,五天后还是这里,一大早啊。不许再迟到啊。”五天后的一大早,张良终于坐上了可能是牛拉的车,比较慢,结果还是迟到了。老头子掉头就走。

张良追了半天,只好再改下次。

这回张良学乖了,吃完夜宵,扛着帐篷就来桥上等了,好像等门票的一帮歌迷。终于没有迟到。老头子从怀里掏出一本《太公兵法》:“这本书我本想带进棺材的。但是看你心诚,禀赋也好,适合当我的传人。你回去好好研读,学成了,未来直可以做帝王之师啊!好啦,你就不要谢我啦,快点回家研习吧!”

张良目瞪口呆,接过书,满腹狐疑地拿回家研习,后来终于成了“汉初三杰”之一。但是《太公兵法》这本书却没有传下来,据分析,其中一些内容被融进了后人写的《黄石公三略》里边,所谓黄石公,就是桥上这个欺负人的老头云云。

正文 第二章 刘邦开始造势

公元前256年,战国时代,秦赵邯郸大战完后的第二年,有两个重要人物的生死,震动了和将要震动中国的历史舞台。一个是为国八百年的赫赫大周王朝最后一任天子——号称羞赧之王的周赧王,因为年岁太大,在这一年很羞赧地驾崩了,姬姓周王族彻底终结。而另一个刘姓的英豪,却呱呱地在这一年一个泗水郡丰邑农民刘执嘉家中降生了。由于已经有了三个很能吃饭的男孩,喜添新口的刘老爹根本没有兴趣给新生的儿子取一个正式名字,索性就叫他刘季,也就是刘老四的意思。

这个刘老四比秦始皇小三岁,长着龙的鼻子(龙准),左大腿上有七十二个黑痣,若干年后,他和长着马蜂鼻子(蜂准)的秦始皇还在咸阳城里曾一度邂逅。当时,秦始皇正在万众瞩目的七彩云端接受群众们的山呼和舞拜,而刘老四则手持劳动工具像建筑工地的民工那样,扬着头在人缝中傻傻地观望——他当时正按法律规定在咸阳城里服徭役,秦始皇很炫很炫的排场深深震动了他。他丢掉了手里的家伙,用鼻音很重的龙鼻子喟然太息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这位地位低贱的刘老四,不久即扔下农具,换上三尺剑,提剑以取天下,革了秦王朝的命,这是后话不提。协助他完成这一历史任务的,还有其他一些混世魔王。这些人大多是在公元前256年秦赵邯郸大战前后,哇哇坠地,纷纷来到这波澜壮阔但人烟却越发稀少的人间舞台的。

刘老四的学名叫做刘邦,不过这是他当了皇帝以后才取的,以前他就叫刘季,所谓“伯仲叔季”,意思是刘老四,但也不排除是刘老三——因为有时候第三也叫季——比如“季军”是比赛中的第三名。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按照历史习惯,叫他刘邦吧。刘邦长着一副美髯,性格乐天,常喜欢欺负人(他后来去衙门里当吏,衙门里的官吏们,他无不嘻嘻哈哈地狎侮涮开玩笑,有时候他也往儒者的帽子里尿尿)。刘邦对酒和女同志尤其感冒,平时也爱施舍。至于念书,据他事后讲则是非常头痛,而读书以外的一般凭力气吃饭的生产作业,他又拼命地瞧不起,所以这样的人只好去县政府里混饭了。刘邦当了个小官,可以混工资。

当时的官我们需要好好说说。韩非子说:“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作为韩非子的粉丝,秦始皇杜绝了春秋时代依靠血缘关系而当官的悠久传统,采取了推择和考试两种从基层布衣选拔官吏的伟大程序,从而从技术上实践着韩非子的学说。

官和吏,其实还不一样,得禄多的叫做官,得禄少的叫做吏,而不得禄的叫做士。士和农工商一起,都是白身了。

要想当官,先得当吏。吏这里又有个别号,叫做“亲民之官”,意思是直接和广大人民群众相接触,比如夹着包收电费的。总的来讲,吏是给官当跑腿的。当吏的第一个办法是被“推择”,也就是荐举。如果你家里比较有门路,又认识政府里的人,就有可能被推举到县里当吏了,负责填表啊、盖章什么的。

秦王朝被“推择”为吏,条件要求跟现在差不多,首先要有“善行”,另外“家贫”也不行。不过这两条其实是一条,只要家里不贫,招待得起当时的“媒体”(就是一些嘴巴很大很能吃也能说的人),经过这些人一嚷嚷,也就有了“善行”了!

有了“善行”,就可以被“推择”了。譬如,离刘邦老家不远向东南,在江苏淮阴有一个叫韩信的年轻人,由于“贫”而“无行”——既穷又没有善行,终于没能被推荐当吏,只好在大街上闲晃,饿得不行的时候就找洗衣公司的“漂母”蹭饭吃。

刘邦比较幸运,因为家里还属于准中产阶级,于是很爽地经过运动,被推择为吏了。有人说刘邦是流氓,这是不对的。他从成人起,一直在“县政府”工作。

除了被“推择”以外,秦王朝还有考试一径也可以入选做吏——这有点类似现在考公务员。考试之前有辅导班可以上,叫做“学室”,里面的老师都是现任的吏们。吏们教的都是国家法令的详细条款以及实施时的各种解释,所谓“以法为教”。这样,大家只学习法令而不学习《诗》、,就能脑子里清晰干净、简直划一,也叫统一思想。秦朝的统治者认为民众脑子里越简单——所谓“民弱”,那么就越好管理,国家就会“强”。相反,“民强”了,国家就会“弱”。这早在秦朝所奉行的法家学说的先驱者商鞅先生的著作里就鲜明论述过了。

不管怎么样,在“学室”里听吏们这些老师讲授国家法令,如果学得好,能背诵九千字以上,品格各方面又没有太大问题,就可以去县各部门里当吏了。

吏当久了,就可以当官了,就意味着可以领到几百石、几千石的俸禄(一半给付粮食,一半折合成钱来给)。那么,如何由吏而变成官呢?有个成语叫做“积劳成疾”,在秦王朝,“积劳”可以“升官”!

“劳”,是考核吏们的一个得分表。每次县内作考核,完成指标最好的人(比如某个吏负责收电费,他收的电费非常多,一年把五年的电费都收上来了),那么他就叫做“最”,就可以得到若干“劳”。如果他收的电费少得可怜,一年只收上来一个月的,成绩相比同事排在最后,那就叫做“殿”,那就要扣他若干“劳”。

积“劳”就可以成“官”,从而实现了吏到官的转换。而一再扣“劳”,那就没有前程了。

看得出来,两千年前法家政府的这个职业官僚体系,虽然是刚刚肇始,但其精密科学,已经不比现代外企差了。

作为一个吏,想通过考核,“积劳”而升成官,其实蛮不容易的。我们说说啬夫的考核指标吧。

秦王朝有许多“啬夫”,这是秦国最不好干的基层岗位,类似现在的主任,都属于“吏”,啬夫有很多种,比如仓啬夫、库啬夫、亭啬夫、发弩啬夫、苑啬夫,等等。

我们再来说说田啬夫吧。

秦朝法家政府规定,每年四月、七月、十月、正月评比耕牛。其中正月的考核是大考,如果某乡镇的牛饲养得最好,赏赐该乡镇田啬夫一壶酒、十条干肉,而田啬夫以下主管养牛的吏,可加劳三旬(劳是按日子算的)。而一旦考核第末,该田啬夫要遭到叱责,下属主管养牛的吏要减劳两个月。

至于养牛的饲养员,也要被考试,如果他养的牛腰围减瘦了,每瘦一寸,笞打该饲养员十下——随着牛越来越瘦,人却被打得越来越胖。如果他养的牛比较性无能,十头大牛没有生出四头小牛。于是这些性无能的牛不但害得饲养员先生受罚,还连累了主管养牛的啬夫(主任)被罚款一个盾。放牧时牛死了,要立刻报告主管养牛的啬夫,啬夫再报告县里的吏,县里的吏派专业人员验尸,看是怎么死的,是阴阳不调还是食物中毒,根据相关死因,追究相应人责任,按照不同价格率赔偿。如果不抓紧上报,导致牛没等验尸就腐烂了,那就不管是有没有责任,都按鲜牛肉价格赔偿。

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如果你是个不称职的吏,管着一帮不敬业喜欢偷牛饲料的饲养员,早晚就会弄死几条牛,那就等着倾家荡产去赔吧。如果赔不起,其实也没关系,可以把你抓起来,称做刑徒,俗名劳改犯。秦朝有很多施工项目等着劳改犯去修,都穿着国家发给的工作服(叫做“赭衣”,也就是囚衣),你作为新刑徒,穿着囚衣去干上几年,每干多长时间就折合多少劳(男同志一天比女同志一天折合的劳多一点)。经过若干年月,你积累的劳够了——够赔偿你弄死的那几条牛了,就可以宣布刑满释放!

后来天下大乱,这些刑徒被释放出来,编成平叛军,他们作战勇敢,因为砍了敌人人头是可以折合“劳”的,用这宝贵的“劳”,就可以赔牛了!也许有人等到秦王朝崩溃烟飞了,牛还没有赔够!

事实上,去当这种劳改犯也是不错的,虽然没有工资,但国家每天管饭。

下面说说发弩啬夫。发弩啬夫是军队里的吏,如果他管教的士兵用弩射击,不能达到法令规定的准确率,那么他就要受到处罚,罚他交两只盾,说明他教得不好。

战马也需要人喂养和训练,如果考核的时候该马“奔腾不如令”(不听人指挥),达不到考核要求,该县的司马要受到处分,甚至县令、丞也都要分别受处分:如果马的质量太差,罚司马两具皮甲,并免除职务,县令、丞也要受罚甲两具的处分。

下面说说管理采矿的官吏,两次评为下等,罚主管采矿的主任(啬夫)一副甲,副主任(佐)一只盾。三年连续评为下等,罚主管采矿的啬夫两副甲,并永远撤职。

最后说说仓啬夫,这是秦朝各种啬夫里边最苦命的一种。仓库啬夫——仓库主任,管辖的仓库门缝不得“容指”,如果门缝大到可以伸进一个指头,或者窗户缝大到“禾稼能出”,那就等着挨罚了。门缝、窗户缝弄好了,还不许有老鼠洞,按法律规定,如果发现有两个以上的老鼠洞,仓啬夫和上级官吏就要受训斥,三个以上老鼠洞,他就要罚交一只盾了。如果有一百个老鼠洞,那么除非他是大款,否则逃不掉当刑徒修长城的命运的,所以这位仓库主任必须天天祈祷,哀求老鼠们放过他的仓库。不过,即使弄好了老鼠洞,仓库的温度、湿度也是个问题,如果不小心粮食发霉了,粮食的自然损耗率超过了法律规定的十分之一,那就不但要追究他的责任,连上级县令都要负责赔偿。所以这个仓啬夫是最难干的职务。

如果他胆敢有失火,那就更是重罪,县丞都要一道承担罪责。如果丢失文书、契券、印章、量器,那也要处以刑罚。贮藏的皮革被虫咬坏,罚他一副甲,县令、县丞一只盾。

此外,对于主管户籍的官吏,找借口,拖延不办户籍,罚他缴纳两副皮甲。拆开伪造的文书却未能察觉,也是罚两副甲。而管理劳役的官吏,当服役人员逃亡时必须自己追回,否则要代替逃亡者服役。公家器物要加标识,不加的话,主管器物的啬夫要受罚一只盾。器物上的编号与记录本上不合,大的器物要罚器物啬夫一只盾,小器物则可免罪。马牛身上要标号,标错了次第,也罚一只盾。

我们有理由相信,修长城的未必都是穷苦人,秦朝法令约束的更多是诸如啬夫这种官吏,那些不合格的官吏们去撅着屁股修长城的大有人在。事实上,出土的秦律规定,官吏受贿一文钱,就刺字去修城墙。挪用公府里的公款,以盗窃罪论处。甚至你使用公家的马驮运自己的行李(公车私用),就要被处以流放的刑罚。官吏徇私枉法、隐瞒曲报、不执行中央政策、不务正业、借权势干坏事,都要被处以含撤职、流放在内的各种刑罚。《史记》上就清晰记载了秦始皇曾专门下令把一批审判刑事案件时候徇私枉法、判决不公的官员,发配去修长城。

看得出来,在秦王朝做官,实在是不容易。官不好当,是一个社会政治成熟的标志。如果一个社会,做官是件非常舒坦和没风险的事,那其实不是个好社会。秦王朝就是凭着这个一丝不苟的法家政府,获得了战胜六国的伟业,并且在随后的短短十五年中,完成了长城、驰道、秦始皇陵、兵马俑等宏伟工程。

秦政府各地的田啬夫驯养出膘肥体壮的公牛,农业啬夫精心选制出优质的种子(种子发芽率是考察他的指标),负责器用制造的啬夫打造出精致的工具(工具都有误差检测标准),最终使得这个王朝有着傲人的农业成就,可以供应蒙恬四十万大军长期奔驰在广漠的北方,还有五十万大军戍守战斗在苍茫的南方,以及建筑工地上无数施工者的口粮。最终,各类啬夫兢兢业业积累出的粮食,堆积在诸如敖仓这样的著名大仓库,一直到了秦王朝灭亡都没有吃完,一直到了西汉建立初年,还在持续供应着天下。(据说,栎阳的仓库是两万石一积,咸阳的仓库是十万石一积,一积就是一堆的意思。规模宏大,显示了秦人发达的农业经营水平。)

我们不得不对这个充满着高效管理和精湛法治的两千年前的王朝,充满由衷的敬意。

被推择为吏以后,刘邦进入了他的试用期,也就是史书上他所谓“试为吏”。他的试用地点在沛县郊外的泗水亭上。亭是修在交通要道旁的古代派出所,每十里一个,亭长的主要职责是抓捕恐怖分子——盗!

刘邦担任亭长,下边管着两个“兵”:一个是亭父,负责洒扫,属于内勤;一个是求盗,负责出去抓坏蛋,类似民警。刘邦的上级主管是亭啬夫。如果说刘邦的“亭长”相当于设在乡镇的派出所所长,那他的上级“亭啬夫”就是县里的警察局局长。

当时虽然没有雷达,但是可以占卜。占卜者摆弄一些草棍,然后抬起头来,告诉警察(“求盗”先生)往哪个方向,在哪一天行动,可以抓到强盗。有时甚至可以预测出这个强盗是缺几个牙的老人。这是根据出土的一本《日书》所得到的。

如果不是刘邦所抓的这些盗改变了这位捕盗者的命运,刘邦未来的职业生涯可能最高也就停留在一介亭啬夫(县警察局长)的水平。

有一天,刘邦带着自己的求盗,押送一批劳改犯去骊山那里(去给秦始皇修陵墓)。这些劳改犯成分复杂,按我的估计,他们中间有犯法的老百姓(比如偷了牛的偷牛贼),有曾经逃避兵役或者劳役的“亡人”,有聚众讨论《诗》、的反动学术权威,还有不小心没完成考核任务的饲养员什么的。总之,是一帮可怜人。

这些人走出了沛县境界,进入邻近的丰县地区,中间一些武林高手觉得去骊山不爽,就施展轻功逃跑了。刘邦手下的求盗可能只有两三个人,根本抓不住。随着队伍渐行渐远,劳改犯也越跑越少。刘邦估计,等到了陕西骊山,可能跑得就剩我和三个求盗了,这可怎么向秦皇帝交差啊?干脆我跟三个求盗互相捆绑起来,直接去骊山修陵墓算了。

刘邦这个人很有政治野心,这不怪他,都是当时一些人的忽悠让他不得不如此。刘邦常在王媪开的酒吧里喝酒,但是身为试用期的警察系统官吏的他,根本没有什么钱,于是他就使出了当时某些作风不正派的官员常用的伎俩,故意假装一摸兜,叫道:“哎呀,我忘了带钱了!等年底一起算吧!”

王媪早有准备,走过来嗤笑着说:你是新警察吧,怎么喝完了还撒谎说忘带钱啊!人家老警察都是喝完了直接摔瓶子的!

刘邦方才红着脸承认自己是新警察,出道浅,还在试用期哩。于是王媪说:既然是新警察,年底一起算账吧。

不料,有几次,刘邦一高兴喝多了,躺下呼呼大睡。王媪看见这家伙身上,居然趴着一条鼾声如雷的黄龙。更奇怪的是,这样的天日里,来的顾客就格外的多,销售额数倍于他日。王媪觉得,有老黄龙派人给刘邦送酒钱来,到了年底,就不说要他钱的事了。所以,刘邦长期白喝王媪的酒。在一个叫做武妇的人的酒馆里,也是如此。

还有一次,一个老头子看见了刘邦的媳妇,也就是吕雉正在农田里干活,于是惊叹道:“哇塞!这个小娘子乃天下贵人之相啊!”又看了刘邦的俩小孩子——两个小家伙正帮着妈妈在田野里给庄稼施粪:“哇塞!这俩都是大贵人的命啊!一个公主,一个皇帝!”

吕雉拉着两个孩子,也没心思施粪了,赶紧跑回去向刘邦汇报。刘邦一听,马上去追上老头问:“咨询师先生,麻烦您再看看我的贱相如何?”

老头瞪着眼,看了只一瞥,狂叫一声,吐血三斤:“哇塞,你别吓我!刚才的夫人和孩子,都是人君之相,至于您,更是贵不可言啊!”

刘邦听了这些话,从此有了远大理想,而且常常窃喜,变得更加乐观,对前途无比愉快。心情好的人,又有远大理想,平时就很幽默:刘邦做泗水亭长期间,经常跟县里的官吏们搞乐——也就是“狎侮”——估计用胳膊夹住他们的脖子按在办公桌上使劲逼他们喊爹,司马迁说,他对每个官吏无不如此,反映了刘邦愉快自信的心情。

有远大理想的人都不计较寻常得失。刘邦看看这回劳改犯们都跑了一半儿了,就干脆把他们聚集在一起,用公款请大伙痛快吃了一顿。求盗问他:“亭长先生,这盘缠是两千里路用的,您一把都给吃光啦?”

“不要紧,吃光了咱们就散伙。你、你,还有你,你们这帮劳改犯也都不用劳改了,干脆我这官也不干了,你们也都走散算了!”(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

其中有十个壮士,觉得刘邦很有江湖大佬的风度,都说:“四哥,我们几个不走了。看您这么豁达大度,仁而爱人,江湖上真是难寻第二。我们给您当小弟吧。”

“可是我怎么养活你们这帮狂能吃饭的小弟呢?”

“附近的芒山砀山连绵一片,有泽有岩,我们就跟着您上山吧!”

于是,仁而爱人的刘邦喝了个大醉,带着这十个弟兄,往芒砀山方向去当山贼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去了。

他们走到一处泽边,忽然大蛇当道,弟兄们吓得面色苍白,纷纷要求倒车。刘邦说:“不要倒车——壮士行路,焉有畏惧!待我前去观看。”说完,他按着腰中青铜宝剑——这是这十个人唯一的一把武器,伸着脑袋往前走去。

就见一条巨大的白蛇,正盘在路中,喷着芯子,对着太空练气功呢。刘邦趁着酒意,拔出腰中宝剑,就听虎啸龙吟,一剑挥去,但见白光映耀群星,登时将白蛇斩为两截。蛇血蹿起来,溅湿了这帮上帝选民的袍襟,蛇血也落在了人们的嘴唇上,舔一舔,味道就好像这帮人的命运,有点甜,也有点苦。弟兄们都一起高呼:“砍得太牛了,好爽啊!”

从此,前沛县泗水亭试用期派出所所长刘邦同志,脱离了组织关系,转而走上了一条布满草莽荆棘的不平凡的道路。这就是高祖斩蛇起义的故事。这个白蛇,代表着西方的秦皇帝。

<h3>附记:</h3>

李自成曾在对明朝开战的檄文中这样控诉:“皇上并不太坏,但总是被蒙蔽着。臣下全部结党营私,绝少有公正忠诚的。百姓的脂膏都被这群黑帮化的官僚榨干了,财货都进入这帮官僚集团的私人腰包。”

李自成反的是这些黑暗的官吏集团。

但是秦王朝的情况则有不同。秦王朝的各级官吏都战战兢兢,奉公办事,被各类考核指标约束着,没有贪官污吏横行的场面。从侧面来看,秦朝的吏治还是好的。譬如,刘邦作为派出所长,去王媪、武妇开的两家酒馆喝酒。喝了一年的酒,但不敢说不给钱——后来是王媪她们看见他黄龙附体,才主动不收他的钱的。在酒馆老板看来,派出所长也算是有点实权的,但刘邦不敢赖账。可见当时的官吏,还不敢借势压人、白吃白拿的。

刘邦押送劳改犯去骊山,中间跑了几个,他自知官法严厉,无可通融,只得自我了断,主动逃职,可见当时没有私人请托,找找上级通融通融,送礼免罪的路子。

按道理,皇帝对于自己的官僚团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秦始皇对自己的团队格外严格,他曾经把一批判案不直的官员发配去修长城,这大约也是古来绝无仅有的事情。

在这样的严苛要求下,我们有理由认为,秦王朝的吏治颇好,从地方征收汇向中央的财富,官吏们应该是不敢从中截取,或者巧立名目额外盘剥的。秦政府从民间掠取的财富,直达中央的高端。这些财富除了被最高统治者个人消费外,大量是投向了开疆辟土的战争和帝国扩张,而在长的时空历史视角来看,秦帝国一统天下、大兴事功是一件大好事。他敛了钱毕竟是干了事了,相比之下,后代比如明朝候方域说:“明朝的百姓,税加之,兵加之,刑罚加之,劳役加之,水旱瘟疫加之,官吏的侵渔加之,豪强的吞并加之。百姓一,而加之者七。”老百姓受盘剥,刮出来的钱干什么了呢?其实还不如老秦能用于扩张和兴造,明朝从老百姓搜刮来的大笔财富,是塞进了各大小贪官如刘瑾之徒的私人腰包。明政府军的兵员和粮饷却根本不够。明朝偌大的政府的对外功业,还不如老秦区区三千万人的帝国。明朝政府从民间敲诈勒索敛来的钱,都用来了奉养这些寄生者的奢侈生活,对社会毫无意义,最后死掉腐烂照样变成肥料了事。

但是,太“廉明”了也不好,秦皇帝刚刚尝试皇权专制没有经验,过多地对官吏团队苛察严求,使得这些官员在压力下无利可求,最后使得他们与专制中央之间发生离心力。在后来天下大乱的时候,秦朝设在各郡县的官吏,往往成为反秦的主力和首倡者——比如刘邦和他的同僚萧何、曹参等人,乃至刘邦所供职的县的县令,都是如此。所以后代的皇帝学乖了,在人民大众和官吏层之间,他们只惹一个群体,有了官吏层们拥护保着自己,遇上哪怕像黄巾起义、太平天国这么轰轰烈烈的运动,一样可以通过官吏们把它镇压下去。

后代的皇帝儒法并用,在用法家这套苛察考核以驾驭官吏的同时,也讲“仁义道德”,那就是对官吏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许他们呈现一种“大面积低度腐败”,只求他们有忠心和遵守所谓官场体系下的道德,业绩与廉洁守法和能力反在其次,也就是用儒家思想治官吏(治国家就等于治官吏,主体是治官吏)。于是官吏层就和皇帝绑在一起了。

正文 第三章 一个独裁者,四个大工程

如果我们翻翻出土的秦简,就可以看见很多抓强盗的案例!就连一个派出所的所长刘邦,却也有幸被逼成了秦王朝时代的强盗,隐藏在砀山一带,永远不敢回家。

这我们就奇怪了,为什么一个政府职能如此高效的秦王朝,却迫使那么多人流离失所当强盗呢?

唉,这事就要怪秦始皇没搞好了。

秦始皇本人,是古来罕见的工作狂,《汉书》作者班固说他白天开会,夜晚批文件,都是亲自动笔。至于臣民们在忙什么呢?搞工程。秦始皇这个人,最大的爱好就是搞工程。

第一,修长城。因为修长城,征发的民夫常在三四十万之间。长城这里可不是人待的。有时候民夫累了坐下来喘气,他的工头就会走过来质问:“你干吗不干活?”

“刚才干完活以后,我累得双手发颤。”

“手颤正好,那你去那边筛沙子吧!”

这种惨无人道的对话在当时随处可见,把施工现场变成了人民大众的阎罗殿。终于长城脚下“死者不可胜数”,“尸骨相支柱”,甚为悲壮。最终,通过巨大的代价,他们创造了世界第八奇迹——中国龙。

第二项,修驰道。以咸阳为中心修出四通八达的驰道,供马车奔驰,其规格是路宽七十米,路面用夯土砸得很实,下雨也不起泥,两边每隔七米种树,向西最远到甘肃,东到海滨,北到内蒙古,南到湖南、安徽、浙江等地。此外还有一条军事专用干道,叫做“直道”,全长七百公里,宽三十多米,而且它像高速公路那样也高出地面一米多,整个工程仅用两年半完成。该道从咸阳出发,向北直通匈奴地区,用以支持蒙恬大军。一旦北方有警,一周内军队就可以从咸阳地区动员完毕,直抵前线。虽然比起罗马人的石灰混凝土道路有点逊色,但地面也夯得非常坚实,许多路面一直保留到了今天,至今坚硬的路面上长不出杂草。

第三,造宫殿。秦始皇启动了阿房宫工程,其主体建筑内可坐一万人。宫门是用磁石做的,防止恐怖分子带着铁兵器进入。宫殿前立着十二个青铜巨人。

据说阿房宫“复压三百里”,这不太可能。但是,以阿房宫为中心,秦王朝的宫殿群向四个方面铺展开来,东到骊山温泉,西到雍城老祖宗吃食堂的地方,北过渭北咸阳原,南到渭南终南山,全是秦王朝的建筑群落,合计三百所,基本遍布关中核心地区,足以覆压三百余里。后来项羽入关,烧了三个月,才把关中这些宫殿烧完。当然关外还有四百所。

这些宫殿也不仅仅是供老秦一个人享乐用的,《史记》上说得很清楚,他认为“咸阳人多”,所以开始大修宫殿,并且移了八万家住进去,看来这属于秦时代的“安居工程”吧。

前三个项目都是公益性的,这第四个项目却是给老秦一个人用的——修骊山秦始皇陵(老百姓就是再没房子住,估计也不能住进这里面去)。

秦始皇陵,据说三国时候尚高一百二十多米(比胡夫金字塔低二十米)。如今这个小土山经过历史力量的剥削,尚高六十五米,上边草木青葱,底边周长一里。当初秦始皇为了尽可能减少扰民,在给自己修陵墓时用的是劳改犯(“刑徒”),而不是征发民夫,民夫尽可能留在其他国家项目和农田上,这也算是先公后私吧(刘邦的陵则也在不远处,今高三十二米,吕雉的陵也是三十二米,汉武帝的陵高四十七米。修这些陵都是皇权时代免不了的项目,就像它们免不了要被盗一样)。

除了上述四大土木项目,秦始皇还有两大军事项目:一是蒙恬先生带领三十万军马在北方驱赶匈奴,夺得河套及以北大片土地;二是尉屠雎带领五十万大军分五路攻击岭南,乃至占据了越南北部地区。但是岭南的土著越人很快打起了游击战:平时藏在林子里,伺机就杀出来,搞得尉屠雎一帮人三年不敢解甲,一直保持战斗姿态。受游击队攻击,总计秦兵伏尸流血牺牲数十万人,最后才勉强攻占了广东、广西地区,把秦王朝的版图扩大到了南海之滨。

可以说,秦王朝为了求得中国的统一,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和代价。

据汉朝人淮南王刘安说,尉屠雎的这支军队,外出旷日持久,消耗严重,去的人都回不来了,很多人都开小差当了盗贼。所以后来陈胜、吴广起义的时候,秦王朝居然无法调用这支军队回来镇压。北方抗匈奴的军队,同样也被消耗得很厉害,至少是被牵制着,想全身而返也不可能,最终导致秦王朝土崩瓦解。如果把他们布置在相对新占领的尚存在很多不稳定因素的齐楚地区,至少可以起到威慑和阻燃作用。

可是秦人却贪图对外扩张。秦人这种贪外虚内的军事布置,派南北方两支大军,远远地到外面去抢摊,所得不多,家里却没人管,代价极为严重,属于错误决策。

其实,像打匈奴这样的事,完全可以把它的时间放后几十年,等民生富厚、国内安定了再说。总之,上述两大军事项目和四大土木项目,都是招致秦朝亡国的不急之务。

南北两支大军的八十万人马,实在数目庞大,相当于现代中国现役军人的三分之一,美国军人的二分之一,而当时秦朝的人口尚不足现代中国的百分之三(只有三千万上下,相当于重庆地区人口数量)。如此庞大的兵役,只能加重人民的劳苦负担。

但是,反过来看,用区区重庆地区人口,却完成了北驱匈奴、南括五岭,以及修长城、驰道的浩大工程,无论如何,秦时代从政府到人民的进取精神,也实在可嘉。

人类劳动创造出的多余财富,总要再把它花出去才好。你就是拼命地吃,拼命地穿,所用也是有限的,多余的怎么办呢?只好用在项目工程上,以泽被后世。秦王朝大修长城,大建秦始皇陵,隋炀帝大修运河,把当时不能长时贮存的粮食,转为不朽的长城和运河,化成持久的资源,留到后代慢慢使用,也是好事啊。所谓“楚人遗弓,楚人拾之”,对丢弓的楚人来讲,是个大遗憾,对整体的楚国,并没有什么遗憾和损失。同样,修长城和秦始皇陵,对于当时的人是个痛苦,对于后代的我们,则是得弓者。所谓害在一时,功在百世。就好比埃及的金字塔,在当时修时未尝不是件痛苦的事情,现在却细水长流地为埃及人挣着旅游的外快。

至少比整个时代的人胡闹,什么正经事都没干出来强。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秦王朝的这些泽被后世的项目,当时的代价也很大,甚至以亡国为代价。

在从前的商周时代,法律规定成年男子每三年去给国家干一个月零三天义工,从二十三岁一直到五十五岁为止。而秦王朝加码成每三年平均服役两年零一个月,具体来讲是这样:第一年先在家生产,弄出些粮食(以供应这三年的需求),但必须出去服劳役一个月,接下来两年则全是服劳役。如此不断循环,三年一个周期。而且服役年限也拉长到十六岁到六十岁。也就是说,秦王朝的农民如果活到六十岁的话,要合计给国家服劳役及兵役一万零二百五十天,即——他有二十八年要在工地上度过!而商周时代则是二百九十七天(不到一年)。所以,董仲舒说,秦朝的力役是“三十倍于古”——当然这不排除董仲舒危言耸听、以古讽今的可能(编排秦王朝以劝喻汉武帝,汉武帝也是大兴事作)。如果老董说的是真的,那么人生一半时间都去外地筛沙子、砸石头了,这种沉重的劳役只能搞得“海内愁怨”。

而那些留在家里种地的人,日子也不好过。种地需要交粮纳税,这是天经地义的,但关键是交多少。经过历史的磨合,中国农业传统的税收标准是十分之一,有时候遇上仁慈的皇帝就只有三十分之一。但是秦王朝标新立异,达到了三分之二(“收太半之赋”,据汉朝人伍被讲)——这简直是没天理了!高达传统水平的七至二十倍,所谓“二十倍于古”(董仲舒语)。人们真是没有活路了。所以秦国“男子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织不足衣服”,人们累死了也养活不起自己,更交不完这天文数字比例的税。于是“秦赋敛亡度,竭民财力,群盗并起,死者相望”——人们交不起税,只好逃亡当强盗。

注意,这个税收百分比不是按实际产量算的——那还就好了,我不干活,也就少交税。它其实是按土地的一般产量,由政府估算一个产额来收税的。不管你干得怎么样,都按这个额交!哈哈,那简直要气死了!但千万不要以为这是秦始皇坏,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这么算的。

可是,为什么秦皇帝定的税率定得非要比别的皇帝高二十倍呢?他不知道“保护费”收多了,大家都要逃亡,逃到别的老大的地盘上去干吗?或者没得地方逃,大家就会起义!

秦始皇也是没办法啊。你想,他搞了那么多国家大项目,都需要花钱,长城、驰道,八十万战士,需要消耗多少物资和粮食啊。

可是为什么秦始皇非得“强力疾作”,搞这么多大项目呢?少搞一些项目,不就缓解了人们的焦苦和怨恨,退一步而海阔天空了吗?唉,没办法,秦人非得搞这些项目!就像得了强迫症一样。这也是出于一种无奈。

作为中国第一个统一王朝的建立者,秦始皇有很多难言之隐和巨大挑战:秦王朝虽然形式上统一了中国,但六国之民并不服气,而且他们习惯了长期分裂的历史事实,对统一的好处还很朦胧,对新的社会体系犹疑不定。分裂的历史惯性是如此强大,以致有人刻下“秦始皇死而地分”的回复从前的口号。这就要求新政权必须有所作为,以树立在民众中的权威。统一王朝首要做的就是有所造就,修长城、造陵墓、击匈奴,树立政府的成功伟大形象,刹住历史的分裂惯性,巩固新王朝的命数。这就像新中国在1949年统一以后,在国际上被敌视,很多国家尚不承认中国政府的合法地位。所以当时需要大炼钢铁,搞原子弹,给外边人看看,“赶英超美”,获得国际承认。还要发射卫星上天,制造万吨水压机什么的,以便加强民众对新政府的信任力。

秦始皇修的陵墓,不单单是为了个人享受,也是如史书上所说的“非壮丽无以壮威”,是为了给六国之民一种震慑和信心,以便接受“壮威”新的政府,领着他们在统一的路子上坚持地走下去。我们不能单纯说秦始皇修陵墓宫殿、兴建作,纯是为了满足个人贪图享乐的私欲。“残贼天下,以奉个人之欲,荒淫暴虐”,这样简单地把问题归结到个人品行上,是不公正的,也是浅薄的。

秦人强力疾作,大搞项目,除了为了树立政府权威,也跟秦人传统的“事功精神”有关。

秦国历来是个务实干的雄心勃勃的国家。他们最初是偏于西陲的蕞尔小邦,却变法图强,志在天下,以赏功原则作为激励官吏与民众的手段。在历代秦政府的强力引导下,执著进取的“事功精神”漾溢于庙堂之上,播散于乡邑之间。所谓“事功”,我们可以把它理解成“作事立功”,必有所为的意思。以功取荣,搏取田宅爵禄。

对事功目标的执著追求,使秦国全社会能量高度迸发,聚焦出极大的社会效率,终于通过长期竞争战败了六国。到了秦王朝建立以后,秦人的“事功精神”没有泯灭。但是没有什么仗可打了,人们怎么“做事立功搏得爵禄”呢,那就搞大兴修建和对外扩张吧。于是就大兴造作和军事行动,终于要干的事情太多,失去了控制,到了帝国和民众所无法承受的地步,乃至帝国迅速崩溃。

事功精神与秦王朝的兴亡,可谓成也由之,败也由之。

同时,也可以说,秦始皇及其政府急于兴作,好大喜功,也是秦民族事功精神的总代表。

另外,并吞六国这件丰功伟绩,也进一步刺激了秦始皇的胃口。当时人们议论他:“秦皇帝在吞并天下以后,意得欲从”——就是想干什么,什么就能实现,于是胃口被撑大了。秦始皇以为想干什么,就一定能干成,终于轻用民力,大搞长城、阿房宫,击匈奴,攻五岭,结果搞得天下枯竭,海内仇怨,民生疲敝,天下岌岌可危了。

我们说,秦始皇热衷“事功”没有错,这总比啥都不干整天泡妞强吧。但秦始皇违背了“量力而行”这条基本规律。在一个久经战乱才建立起来的王朝初年,本应该休息养民,他却大兴事功,真是求死有道啊。

秦始皇大约万万想不到自己贪于事功、大兴民事军事项目的后果会如此严重。我们管这个就叫做好大喜功吧。

汉武帝也是一样的,好大喜功,穷兵黩武,竭尽财力,终于人口锐减一半,盗贼满山,若不是汉武帝晚年下“罪己诏”及时刹住了歪风,以及汉武帝的接班人也赶紧“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汉王朝差点步秦的后尘。

总之,假使秦始皇当初能够体恤民情,休养生息,则秦王朝断不会如此短命了。

同时我们看出来了,秦皇、汉武这些大牌皇帝,是凡在历史上留下一点丰功伟绩的痕迹的,就得冒着竭尽天下财力乃至动荡社稷安危的风险。看来,当名人也不容易啊!物质也确实是守恒的啊,不付出就没有收获。

就好像黑帮老大在一条街上收的保护费太重,就会使这个街越来越萧条,黑老大也就没有财源了。那样一个时代就是这种情况,老百姓没有活路了,于是纷纷从大秦朝这条“街”上逃跑。这就是史书上所谓的“百姓散亡”(董仲舒语)。

人都“亡”了(跑了),黑老大没法在这条“街”上收税了,所以他必须不许这些人跑。于是当时就出来一个法律叫做“捕亡律”。派亭长、警察们去抓“亡人”。亡人被抓住以后,怎么处罚呢?

一般来说,抓住以后要“笞五十”,就是用竹板揍他五十大板,打的位置视不同时代施刑者的兴趣而定(在中国历史上,有的时代流行打屁股,有的流行打脊背)。笞五十的处罚,以古人的眼光来看,似乎也不算怎么太严酷。

但是,这些有了逃亡前科的人,下次再征夫和征兵的时候,首先就征他们。比如秦始皇发去南岭作战的五十万大军,首先就是征这些有逃亡前科的人(罪人、亡人、商人、赘婿)。

如果一个亡人逃亡的时间比较长,跑了一个月才被抓住,那就要罚一只盾。如果这家伙比较厉害,跑了一年才被抓住,就要受耐刑了,也就是剃掉他的胡子和两鬓。如果一个光着下巴的男人走在秦朝大街上,大家就会指指点点:“耶!这小子是个逃亡分子被捉来的!”

看得出来,不管是笞五十,还是罚一只盾或者剃胡子,秦王朝对于刑罚的使用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么残酷。后人误会严刑峻法导致秦王朝覆灭,其实是不实之词。也许到秦二世修改法律,刑罚就严酷了,但似乎先前并非如此。

顺便插一句,周文王也曾经发布捕抓“亡人”的命令,可见所谓周文王也不是行仁义来的,一样是拼命收税,而且不许纳税人逃跑,跑就抓捕你,凭着这个路子积累了军费以及兵源才开始对商王朝动武。

虽然秦国法律对亡人抓住以后处罚得不苛,但是如果亡人是在服兵役而逃亡的,那一旦抓住了就要处以极刑。因为逃兵实在是古今中外一致严打的对象,这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譬如同期的罗马逃兵要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后来陈胜、吴广说“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就是这个意思——因为他们去服的是兵役。

亡人长期逃跑在外,总得吃饭吧,可是他们失去了户籍和生产资料,没法生产作业,如何营生呢?

战国时代的高渐离,作为荆轲的朋友,受连累,曾经“亡去”——脱离了户籍,改换了名字,去一个酒馆里当了酒保,由于工作太辛苦,后来又改拉小提琴(古代的)。我想亡人们大约从事五花八门的服务类工作,也包括最重的采矿,或者给地主打工,还包括乞讨,总之没有太体面的。

我们有理由相信,总有一些亡人,或者未亡人为了贴补家计,偶然要做些盗窃的事情。

现在我们说说秦王朝的强盗大哥们的生活吧。

按出土秦简记载,这些强盗(其中女的很多)一般是偷马,偷猪,偷牛,偷羊,偷桑叶,偷钱,还有偷公共财物的,多数是单个干,也有一家子一起上的。

如果这位强盗大哥——应该是大姐,正在偷桑叶的时候被抓住了,按秦律规定,要罚她做三十天劳役。如果所盗窃物品价值不足六百六十钱,就脸上刺字,再去劳役。超过六百六十钱,就割鼻子,再去劳役。若偷一头牛,则是囚禁一年。

这些处罚其实不算苛刻,换了17世纪的英国,偷一只羊就要吊死了。

有人说,偷一头牛就囚禁一年,还不苛刻啊——老大!秦朝时代的牛的相对价值就等于现在一辆卡车啊。

但秦朝对强盗不会处以极刑。

当时处罚最重的不外乎对于“群盗”。五人以上算群盗,群盗危害性大,所以处罚得也重:群盗被抓住以后,每人脸上刺字,斩去左脚趾,发配去当城旦(修长城什么的)。即便群盗,也并不杀头,只是做城旦,而城旦的劳役期通常不过是四五年,不是终身的。

总之,秦法并不像各种书上异口同声说的那样,那么“苛”,至少在秦始皇时期还没有滥用刑罚。是秦二世后来修改法律,才把帝国变成了一个大监狱和屠宰场。

我们不要把秦始皇时代想象成抓住一个强盗就要砍脑袋,甚至随便抓一个老百姓就砍脑袋。

有人提问:强盗被抓住了,斩去左脚趾,脸上刺字,发配去长城脚下当城旦,如果不好好干活,那能不能鞭打他呢?

哈哈,这是个有趣的问题了。

或者,干脆会不会有哪个拎着鞭子的官吏,看他不顺眼,上去就抽他一顿呢?像电影上演的那样。

回答是:如果劳改犯在劳动过程中犯了法令条文上规定的错,那是可以打的!

譬如,法律规定:城旦在劳动中破坏了公物,无论是瓦器、铁器、木器,还是折断了大车,都估价折以笞刑。价值一钱就笞打十下。如果价值二十钱以上,就“熟笞之”,意思是放手打个够,直到把他打熟了、冒泡了为止。有的时候还要饿他,每天减少半斗口粮,一天天递减。但是这种处罚绝不是随意来的,至于对什么样的错误行为可以给予饿他的处罚,饿多长时间,限于资料,现在尚难于弄清。总之,可以打但不等于可以滥打。

另一个出土秦简上的实际案例也说明了这一点:有一个大夫,无故鞭打了一个鬼薪(劳改犯),导致该鬼薪逃亡。那么,按法律规定,这个大夫必须受罚,要在官府服役,等待逃亡者被捕获。如果他服役期间敢逃跑,被拿获后罚他一只盾。如又逃亡,处以耐刑(就是刮去胡子再去服役——我们知道,胡子是当时人的脸面,是做官的凭证,刘邦就特意留有一副美须髯的)。

所以传说中随便就把万喜良杀了,尸体填在长城缝里,是绝不可能的!

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秦王朝时代的强盗,到底有多少呢?

应该不会太少,有一次秦始皇微服出访,夜里走到咸阳护城河边,居然在这非常敏感的王畿地区,还遇上了强盗。把老秦吓得“大惊”。全靠着有几个武功高强的保镖,才击杀了强盗脱险。

出土的秦简也给了我们暗示:“楚盗”、“群盗”、“关东群盗”这样的字眼常出现在简策上,使人感觉这些强盗就像虱子一样,随处夹藏在秦王朝这件日渐捉襟见肘的大衣缝子里(“关东”不是东北三省,是函谷关以东)。

但我们又有理由相信,秦始皇时代强盗数量又不是太多。以刘邦、彭越、英布等知名强盗团伙为例,都不过百人规模而已,而且法律上把“群盗”的标准定为五人,而不是一千人,可见形势尚不严重。比起汉武帝晚年的“群盗满山”,要乐观一些吧。

秦始皇虽然大搞项目,但他懂得不直接扰民。秦始皇这人有特点,他总是征用罪人、亡人、商人、赘婿,让这些人去干项目。譬如秦始皇发去南岭作战的五十万大军,首先征的就是罪人、亡人、商人、赘婿;修秦始皇陵,也是用刑徒,这样可以尽量减少对纯民夫的正常农业生产的骚扰。

如果秦始皇时代的诸大项目都是这么安排的,那么董仲舒所说的当时“力役三十倍于古”则可能是不实之词。很多知识分子在劝谏当朝皇帝的时候,不敢直话直说,就恶搞秦始皇、纣王这些“失败者”。他们说的秦始皇时代的情况,其实恰恰可能是当下(譬如汉武帝时代)的客观现实。

罪人、亡人、商人我们都明白,什么叫赘婿呢?赘婿是一种很古老的职业,姜子牙就曾经当过。

譬如说古代一个男子穷得不行,就选择倒插门到别人家里当女婿,就叫赘婿。他没有权力继承这家财产,地位接近奴隶,是个可有可无的累赘,叫做“赘”。所以首先征发这种赘婿——秦始皇这么做,也是出于好意,一方面阻止奴隶数量增加,一方面避免侵夺有生产资料者的农时。这要谢谢秦始皇的好意了。

当然,秦始皇也不可避免地征发“纯农夫”,但他先征“闾右”的富农夫(富强人家住在闾的右边)。这帮人家底厚,即便出去劳动几年,也不至于家里一下子破产成流民。而且家底厚,顾忌多,不愿多闹事。于是秦始皇虽然屡兴事功,但还能相对保持国本。

到了坏小子胡亥当政以后,形势才进一步恶化。胡亥变本加厉,大兴刑罚,动用民力比老爹还狠,“闾右”的富农征发完了,把“闾左”的贫民也都征发了!

这帮“闾左”的穷棒子,可不是省油的灯——因为家里啥东西都没有,所以造反的雄心气冲霄汉,一点犹豫都没有。谁要是敢把他们惹了,就跟谁拼命!

正文 第四章 专制时代开始了

秦王朝也是有有识之士的,公元前213年,博士淳于越先生在秦始皇召开的御前会议上,很突然地提出了一个很政治的话题。

淳于越说:“传统的商周君王,都把王族子弟分封出去,让他们的封国像树枝一样扶助着中央。现在陛下广有海内,但是您的儿孙们,却没有像从前的周朝那样分封出去当诸侯。一旦国家出点乱子,比如出现田常、晋六卿那样的权臣,那将以何种力量来营救皇帝呢?如果有分封出去的王子作为诸侯,就可以引兵回来相救。可是,您却没有这么做,将来谁当树枝来支着您呢?”

说这话的时候,外面大约正是冬季,粘了灰星的窗纱隐隐透露出冬天的坚固景色。唉!淳于越这个讨厌鬼又把分封制这个谁也说不清的问题再次提出来了。

分封制虽然似乎是落后的政体结构,但分封制却也有分封制的好处。

第一,分封王子可以壮大皇族势力,也就是淳于越所说的。我们说,皇位是个脆弱的东西,很容易被异姓的人夺去。举些例子来讲,汉刘邦驾崩以后,她媳妇吕雉的吕氏家族几乎取代了刘姓,控制了中枢。但是由于刘邦实行的是“郡县、分封双轨制”,他分封了一些“王”去统治齐楚等地。刘邦的孙子齐王刘襄从齐国举起大旗,向吕氏搞军事演习。朱虚侯(不是王,是侯,刘邦的另一个孙子)则伙同大臣为内应,干掉了吕氏。终于王朝统治权回到了刘姓手里。“郡县、分封双轨制”而不是秦的“单纯郡县制”,大大提高了汉王朝的皇帝的成活系数。

而一旦没有封王,恶例就频频出现了。譬如秦始皇死后,赵高专权,指鹿为马,直欲篡秦自代,但由于秦皇族孤弱,只能看着赵高任意胡为。唐朝时候,李世民把李氏封王的权限也压到了最低,终于出现武则天“篡权”的恶果。看着武大姐尽诛李姓子孙,外边竟无一人能救。曹操没有大封宗室,也导致司马懿很快篡权,也是一个道理。

总之,单一的郡县制导致了皇族的孤弱,容易被郡县大吏或者朝廷野心家所劫持。

这就是后人所说的:“三代封建而长久,秦孤立而速亡。”

汉朝人总结秦亡教训的时候还说:“内无骨肉本根之辅,外无尺土藩翼之卫。吴陈奋其白挺,刘项随而毙之。”就是专指取缔分封制的失误。

当然,随着皇权专制的加强,皇帝搞专权的本事和技巧也越来越强,最后他们保住皇权的办法越来越多,越来越强,比如借助着普及专制意识形态和儒家的皇权忠孝意识与法家的驾驭约束官僚手段。到了唐宋明清,没有太多的分封王子,也照样可以保护皇权了。但这在秦朝初试皇权专制的时候,还得有个学习提高的过程,呵呵。

分封制的第二个好处,适当满足人们对传统分封制的怀念,减少遥远地区的政治动荡。

有个成语叫“鞭长莫及”,以当时较低的信息调查流动反馈速度、命令执行能力和落后的物质技术(没有卡车、装甲车和铁路),中央对遥远地区的控制难免力不从心。不如派一些封王过去就近治理,他们比郡长官更有责任心和对帝国的认同度。通过高效的直接管理,灵通的信息,因地制宜的政令,也许可以把当地统治得像王畿地区一样太平安定,不至于闹出大事。即便出了乱子,封王坐镇当地,及早捕获信息,采取消弭手段,竟也许可以把动荡扑灭在失控之前。

事实上,秦王朝正是因为没有在其力量薄弱的边远地区分封诸子以为诸侯王,直接对当地进行管理,遂让六国贵族后裔在那些地方有了充分发挥的余地。若干年后,秦末最先起来造反的,就是楚、齐这些遥远难控地区,最终导致了秦帝国的崩溃。

历史进展是需要一个渐进型的过渡的,对于东方的齐和南方的楚来说,分封制是有两千年历史的为人们长期习惯的政治结构,突然一朝全部改掉,人民心理上是不能接受的。他们实际上非常不肯纳入郡县制体系,秦始皇出游也主要是为了去那里弹压。

对于齐楚这样的遥远地区,派一个王子过去,既一定程度地满足了当地分封制的历史怀念,又可以加强秦势力在这些地区的直接渗透和控制。如果是任命官僚去齐楚的话,郡县制的官长,毕竟不会像皇族子孙那样对中央忠心耿耿。事实上,反秦大运动开始以后,吴越地区的郡守——名叫殷通,居然要主动率民造反,攻击中央。如果是派皇子赴当地为王,当不至于此。

分封制的第三个好处,可以起到反独裁的作用。我们说,反抗独裁不能靠君王自己发善心或者用思想学说教化他,而只能依靠客观力量。在分封制体系下,有两个反独裁的孔道。第一,在其他诸侯国的干预下,一个诸侯国内也不能对民众过于暴虐残毒,否则必然遭到外力军事打击与干涉。春秋战国时代那些被灭的小国,通常都是因为小国国君过于对本国民众昏暴所致(譬如梁伯就是因为喜欢大兴土木,最后民怨沸腾,秦人趁机灭了它)。也就是说,有敌国的存在,可以制约本国君主不敢对民众肆意妄为。而一旦没有敌国存在,“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孟子语)。这个道理在现代社会也起着作用,很多国家不敢对民众太恶,就是因为国际势力的存在。

皇帝的暴脾气,全是分封制被郡县制取代后,给养出来的。

在没有诸侯国或敌国可以制约皇权的时代,皇帝老子一人独大,没有什么客观力量制约他(除了最后同归于尽的人民起义),他为所欲为,又严又暴,脾气大极了,被形容为“老虎屁股摸不得”以及“伴君如伴虎”的老虎,随时就要咆哮,随时就要吃人。他的金口玉言等于绝对圣旨,往往独断专行,任意宰割天下,形成极大的独裁。在这种情况下,臣子们失去了春秋战国时代的士人风格,而沦落为战战兢兢没有骨头的“奴才”,也就毫不奇怪了。

分封制下,制约国君,还有第二个孔道。就是在一个诸侯国内,权力和城邑也是再次分封给卿大夫家族的,我们管这个叫小分封。这就形成了一个“多家族联合体执政”,带有“贵族民主政治”特点。譬如晋国就是六卿轮流合作执政。如果这种多家族、贵族的联合民主执政继续演化下去,有可能就形成贵族的议会,成为西方的那一套。西方的封建时代,就是在这种分封机制下,产生了贵族联合体的议会,议会对王权进行巨大限制,从而最终走上了西方的民主。

所以,整个皇权时代出现那么多昏君和暴君,即便不是昏君暴君,也一个个威严专肃,但分封制时代的国君则随和得多。这就是因为分封制下的天子被诸侯制约着,诸侯国君则被其他诸侯国以及国内卿大夫们所制约着,使得他们施政必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克职尽责,举动合规,以求本国壮大。他们对士人也被迫恭敬延引,谦虚容让,所以才有了春秋战国士人很男人的风格,很牛气的气节。

总之,秦王朝之所以出现轻用民力、大兴事功导致荼毒海内这样的错误,跟郡县制促成皇帝独裁、一意孤行、不受制约,不能说没有关系(另外,假如秦始皇把齐、楚分割封王而治,封王也许在辖区采取不同于秦始皇急于事功的错误做法而另选因地制宜的合理之术,就不会闹得全国一盆炭火,以致全局不可收拾)。

分封制的第四个好处,减少大规模农民起义:我们说陈胜、吴广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农民大起义,而在此之前的商周一千多年,很少闻听有如此炽热、广泛、大规模的农民起义。这是因为在从前的分封制下,各个诸侯国直接管理地面,民生参差不齐,有高有低,但不会处处都低。即便哪个诸侯国出了乱子,也会是局部地区政策不当导致的,不会天下各个诸侯国都乱,形成全天下范围的大起义。

中世纪的西欧也是一样,其农民起义数量远远少于同期中国,规模也远远小于中国。这就是因为它们当时也是分封制社会。即便爆发起义也只是反对个别残暴的领主,很难发展为反对国王的大规模运动。

所以,分封制下会较少全国大起义,是中西方历史所共同证明的。而郡县制下就不同了。郡县制下,皇帝一人独裁,全国政令统一,集权控制力度很高,一旦皇帝发了疯,错误政策就通过郡县制波及全国,造成广泛的风险,农民大起义也就成为了中国历史周期性的噩梦,实不足怪。

这是从地理因素的角度来解释,分封制下,两种势力对国君独裁的制约,也是减少农民起义的重要因素。

分封制的第五个好处,提高管理效率,减少劳役奔波。

在分封制时代,一个人出远门——譬如服兵役,最多是跑到本诸侯国的边境上,足迹不出一个省。而现在统一成一个大帝国了,出远门的机会也就多了。比如说刘邦往中央送犯人,就要一路从苏北走到陕西去。交公粮也是如此。农民们交公粮,要在地方官的组织下,雇车运输到中央去。以当时落后的交通手段,向中央运输公粮和木材皮革等物资,动辄一两千里,势必造成人力物力的极大浪费:运输价值一钱的物资给中央,需要耗费几十个钱的人工和路费。中央所得的甚少,而民间受其毒苦已深。这些送公粮和物资的农民走在路上,衣服和口粮都得自我解决,走不到半道,新衣服就已经破旧了,其他费用也一样高昂。所以人们受不了,干脆纷纷逃亡,有的则怀念起分封制时的美好,喜欢有个本地的诸侯王,可以让自己服兵役或者交公粮什么的,足不出“省”——这大约也确实是分封制的一个好处吧。确实,以当时相对落后的技术手段,庞大的中国硬要从分封制统一成一个大帝国来运转,成本一定会提高,效率却未必提高。

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秦王朝偏偏特别喜欢这种“宇宙流”的大调动,用汉朝人的话说,秦喜欢“转海濒之粟,致于西河”,也就是把东海之滨的粟,转运到陕西去,这不是故意折腾老百姓吗?

人们饱受秦王朝的毒苦,所以离开家门的时候愁眉苦脸。后来汉朝人贾谊提议在距离中央较远地区(譬如淮南)增设一些诸侯国,从而让人们就近建设本诸侯国,减少人们的长途奔波。汉文帝接受了这个提议。

所以,对于一个脆弱的新建王朝来讲(说它脆弱,是指它是从两千年的分封历史习惯上转折建立起来的),适当分封诸王子出去,以浓于水的血亲关系作为保障皇族势强二世、三世不断传下去的有力措施,确实如淳于越所言,能够起到中央的枝辅的作用。

总之,对于一个刚刚建国十几年就由于急于事功闹得风雨飘摇、民怨并起的秦王朝,从医得眼前疮、安定当前局面的角度看,搞一点分封制(不是全盘的分封制,而只是把一些王子封到边远齐楚地区去,是部分的分封制,可以充分利用和发挥分封制中的积极因素),不失是一种短期救弊的急药,大有裨益。淳于越的这一“分封王子去远方”的建议,即便在最慎重和挑剔的人来看,也是应该被采纳的!

可惜,秦始皇没有接受他的建议。他宁愿要百分之百的纯郡县制!

后代的王朝借鉴了秦亡的教训,在分封制的历史惯性还很大的专制时代前半期,多数是改行“郡县、分封双轨制”而不是秦的“单纯郡县制”,譬如汉就是这样,从而大大提高了王朝的成活系数。

不过,光讲分封制的五大好处也不算“讲理”,分封制的坏处似乎并不比它的好处少。那些被封出去的浓于水的“血”(皇族子弟),随着世代的传延间隔,终于会淡得比水还淡。他们翻眼不认人,势力坐大,从开国之初的枝辅作用,慢慢变成了威胁中央的割据反叛势力。这就是为什么汉朝后来出现七王之反,晋朝有八王之乱,明有靖难之战,而春秋战国的诸侯王们更是混战不休,把老周天子根本不当正经对待。总之,一句话,分封的诸王在开国初期的枝辅积极作用随后又会变成离心的反作用。

秦始皇和李斯,就是看到了分封制会带来割据混战、天下苦于战斗、相攻击如仇的恶果,所以终于一棒子把淳于越的“部分地区分封制”的合理化建议给打下去了,秦王朝从此走向了一维郡县制的不归路。

淳于越踉踉跄跄走出朝堂,他感到岁月悠长,但是所余单薄。

秦人一向是非常自信的,对于自己搞出的郡县制、兴事功、专赏罚等一系列前无古人的“新政”,非常自矜。

秦人从中国西部崛起,身上传统的包袱少,所以向来蔑视传统。分封制就是一种传统,是历代帝王治国之术的根本。但是秦人不以为然。分封制原本在秦国根基就不深,又被商鞅革命给狠狠地革了,如今,他们要把职业官僚郡县制广泛地推广到全国。

这当然不是坏事情,但是他们也许忘了,商鞅在革命的时候,自己落得被五马分尸的下场,现在向全国输出对分封制和相应的贵族政治的革命,自己又会落得怎样呢?

反抗的力量已经被感受到了,端倪就是淳于越的发言。

针对淳于越分封意见的发言,李斯作了反驳性的发言,李斯说:“现在地面上出现一种很不好的势头,就是一些人整天借着古代政令思想非议时政。他们挖苦当局,惑乱人心。每当朝廷下达政令,他们就都拿一些古书上的教条,对政令议论纷纷,引经据典,以古非今,抨击造谤。”

李斯的话说得含糊其辞,那些人议论抨击的是什么呢?李斯没有说明,我私下估计,不外乎两个方面:第一是类似淳于越这种有“齐独”思想的人,和中央唱着反调,要回复分封或者部分分封的政治结构;第二类是针对秦王朝急于事功、轻用民力的,这个东西把大家折腾得很凶,自然有人会提意见,出来抨击。

李斯接着说:“这帮提意见的人呢,他们入则心非(在肚子里否定),出则巷议(在街上‘大鸣大放’)。他们如果结成党,君主的势力和政治主张就要滑落了。所以对他们应该打击。我建议,把这帮人所引经据典使用的那些古书都烧了,看他们还怎么议论。、《尚书》一定要烧,他们主要就是根据这两本书上的古代教条思想,来非议和诽谤今天的时政的。诸子百家之语,也要烧,因为它们也会教人胡乱议论。”

当然官府里的这类藏书李斯没有说要烧。为什么不烧呢?我估计因为统治集团的人还是要研究和借用这些书中的治国之术的,虽然是对它们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要烧只烧民间的——这不但可以减少民间借之以抨击时政,在法理上也符合法家、儒家、道家在先秦一贯提出的“弱民”思想。

“我们把民间的思想书都烧光了,”李斯说,“让民间的黔首们没有书看,变成了榆木脑袋,也就啥都不懂,再不能造谤议论了。”——这些书籍,现在我们当文学书看,当时是政治书,饱含了种种与新时代皇权专制时代所不能相容的政治观念、价值观和文化思想。从某种意义上讲,不控制这些书籍,确实是会影响皇权专制社会。

所以,焚书,并不是秦政府要和文化作对,实是政治和社会结构变迁的需要。

“他们想学点东西的话,就学政府法令,这样就对我们新时代的政治思想,扎根吃透了!”

秦始皇对李斯这个主意大加赞赏,于是焚书运动就开始了。

李斯命令:“如果谁在烧书命令颁布三十天内不烧,相关责任人就脸上刺字,派做城旦。”

李斯的做法,好比鲧的治水,用堵和压的方法,而不是疏导。当然他也疏导了,他让人们看含有现时代新的政治思想(皇权专制取代分封)的书籍。

但是,光用疏导是不行的。你可以组织大家学习新时代的文件精神,谁不同意,就给他不停地学。谁受不了了,表示完全接受新时代的文件精神了,算是过关。这样,开它两年的学习班,思想就扭转过来了。或者开科取试,谁接受我们新时代的政治观念,还论述得特别好,我就录取你进入富贵行列。这些都是好的疏导的办法。

有这样的疏导,干吗烧书啊!

但是,不行,烧书似乎还是必要的。这跟当时的士人民众脖子比较硬有关。这些人习惯了从前分封制下的独立人格和独立思想,恐怕一般的学习班是改造不了他的。闹不好,他倒把学习班上的老师给辩倒了。所以李斯针对这种人,采取了法西斯的手段,除了烧书,李斯还说:“谁敢聚众研讨、《尚书》这些古东西,就杀头!(因为研讨透了,就有可能借着书中观点来非议时政)。而其他形式敢于直接以古非今、诽谤朝政的,就灭族!”

看得出来,焚书只是手段,禁止提意见、禁止非议新时代政治、统一大家思想才是根本目的。

于是,秦始皇第九年的时候,书就开始烧起来了,郡县农贸市场空地上燃烧着竹板儿。统一思想的工作用这种方式开始了,这是两千多年先秦历史上几乎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居然有人要统一大家的思想。是啊,时代变了,可以有多元思想并存的分封时代已经翻为美好的从前,现在是皇权专制时代了——火焰吞吃着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单烧掉是不可以的,还要建立。只不过秦王朝因为寿命太短,没来得及建立。在下一个汉这个皇权专制时代,属于皇权专制时代的思想被建立起来了——那就是董仲舒修改了先秦百家思想而建立起来的、作为皇权专制时代代表思想的“新儒家”。两千多年的分封历史这才真正被翻为一去不复返的从前。

向传统的旧时代思想开战的气味儿是那么的强,无疑也影响到了在沛县当警察的刘邦。刘邦看到政府在烧传统文化的书,在反从前分封制下的旧思想,刘邦也许不懂得其中奥妙,但他不免有一点幸灾乐祸的快感,因为他本来就是个不爱读书的人。不过,刘邦脑子里其实也全是传统文化思想,比如他特崇拜从前魏国的信陵君魏无忌,一副仗义江湖的豪迈。这其实在皇权专制之下,也是需要被禁止的思想。在皇帝这个一元的统治者驾下,只有忠君这一条出路,养门客和养士,本身就是分封时代的特征,也是应该在焚烧的行列。

不管怎么样,刘邦感到一种无名的高兴,好像阿Q看见了革命时的那种心情,奶奶的,我也要去革那些老时代家伙们的命。于是,每当他见到一个传统旧时代思想观念比较多的人——儒生,都要笑嘻嘻地把对方的儒冠抢下来,问道:“它漏不漏?”人家说不漏。于是他就把儒冠放在地上,往里边撒尿。

受烧书影响,刘邦也就没学什么文化——这里我必须插说一句,由于秦王朝没有来得及建立起新时代的全套的思想体系,所以它的民众就没什么可学的,等汉朝建立了“新儒家”,人们就有东西学了,所以我相信秦王朝的人没什么文化可学,是个短暂的阶段,如果它寿数足够长,建立起那些供老百姓学的东西(譬如“新儒家”)以后,它们会让老百姓有“文化”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汉初几十年,在“新儒家”出台以前,政府照样是延续执行了秦朝的禁止挟书令,这实在不是秦始皇好坏的问题,实在是皇权专制时代的历史要求。不过还要指出的是,在法家、儒家、道家这种都强调“弱民”、“愚民”的统治技术的学说指导下,即便有了“新儒家”可学,可以让民众有“文化”了以后,大约也是限于部分人,多数人还是没有必要让他学的——后来,刘邦同志当了皇帝以后,对自己没文化的历史非常懊悔,常以此警戒教育儿子辈要多读书。史料记载,刘邦常自叹道:“秦始皇不许挟书,唉!都是秦始皇耽误了我!导致我写文章很差!”——哼哼,这个习惯现代人也有,明明是自己不努力,却常把责任推给别人!

其实,秦始皇焚书的时候,刘邦都四十多岁了,早就过了启蒙学习阶段了,你写文章差,能怪得着人家吗?

刘邦接着对儿子们说:“由于秦始皇耽误了我,导致我写文章很差。可是,我看你们写的东西,还不如我呐!我认为啊,你们可得努力了,不要老找人代写啊!”——看来这是一家子两代人都不爱读书写文章,不论老的和小的,这是基因有问题,怪不到秦始皇了。

新旧时代,确实有很多思想上的不同。譬如说,忠君这个观念,分封时代下也是讲忠君的,但是它是有条件的,就是君主对待臣子要符合礼仪和道义,所以伍子胥敢于鞭打楚平王的尸体,但是没有人非议他是不忠。但是,在皇权专制下,忠君是无条件的,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仅仅这么一条变化,于是,虽然有了焚书,但作用仍是有限。

事实上,思想意识形态向皇权专制转化,花了几百年的时间,直到唐宋才慢慢有了进入皇权时代的感觉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觉得秦汉时代的人仍然有很多骨气,还没有像附会皇帝、放弃自我意识的宋明清人那样的原因。

所以,这就是鄙人说的,中国人有两个祖先。秦汉时代,正是这两个祖先的嬗变过渡时代。

并且我们也得到这样的结论,人性不是主动的,是由社会结构强烈影响的。社会结构是专制还是民主还是什么,这个形势大于人,形势改变和影响人的品性和价值观,包括因此形成的社会风气。

从某种意义上讲,为了完成分封社会向皇权专制政治思想观念的过渡,以及推行帝国新政,巩固统一,阻遏“以古非今”的逆流,焚书作为一种见效速度快的政策,在短时期内使用,也是必要的。这就是毛主席所说的:“焚书事业要商量”——意思是不能把“焚书”之事一棍子打死,全盘否定。

但是焚书的负作用也非常明显,出现了一个“人们不敢讲真话”的局面!

《史记》中说,当时“天下畏罪,莫敢尽忠”、“群臣恐谀”。意思是,大臣们不敢讲真话,不敢从忠于职业的角度来提意见。因为你讲你真的思想的话,一旦与当前要求的意识形态不符,你就是“以古非今”、“诽谤时政”,就有一家子掉脑袋的危险。李斯说,“以古非今者族!”

但是请不要把这种悲哀的局面仅仅想象成是秦时代的灾难,其实,所有皇权专制时代都是这样的。后面之所以被族被坑的事情比较少,不是因为后代的皇帝们心软了,仅仅是人们已经学乖了,适应了,不再像秦朝时候的人刚刚从分封制过来,还那么耿介有个性呢。

不管怎么样,“人们不敢讲真话”的局面出现了。

是凡钳制舆论的时代,就会出现一个“人们不敢讲真话”的局面,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当然这也反映了思想改造工作的初步成果已经出来了。皇权时代的思想改造,不就是为了让人民放弃自己的大脑和思想,接受皇帝的大脑和思想吗?人人不讲真话,都讲皇帝所倡导和宣讲的话了,这不正是这场焚坑运动所要达到的目标吗?

于是,万马齐喑的局面出现了——连马这么爱叫的动物都不敢发声音了(更爱叫的驴则早被杀光了)。臣子“畏忌讳谀,不敢端言其过”,“下(臣子)慑服谩欺而取容”。司马迁把秦朝走入皇权专制之后的这种情况记录在《史记》里,遗憾的是,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因为秦朝结束而终结,即便司马迁本人,他的残废不也是因为不讲上边要求讲的话弄的吗!

从此,秦王朝真话消失、言路断绝,飘扬在朝野上空的到处是假话,秦始皇听到的是一片歌功颂德之声,他似乎更加觉得自己一贯正确了。天下大事就是秦始皇一个人做主,丞相大臣都是顺着他的意思去说去办。总之,一人之心,天下人之心,秦始皇像一架失去控制的航天飞机,听凭自己过热的脑袋把这个被取缔了发言权的帝国臣民带着东扎西撞。

汉朝人张释之对汉武帝说:“秦以不闻其过,天下土崩。”确实有道理啊。只不过皇权专制的体系不改,汉朝的皇帝也一样避免不了走到这样的局面,虽然他的臣子们这么苦心积虑地拿着前朝皇帝的覆辙来劝勉他。

紧跟着焚书,又发生了坑术士的事。

当时有侯生、卢生两个骗子,是给秦始皇弄仙药的,但是弄不来,于是想到了逃跑。逃跑倒是并不打紧,但是两人临逃跑前还说了很多话,都是诽谤圣上的,给秦始皇提了很多意见,诸如“贪于权势”(喜欢独裁)、“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不肯授权给百官)、“上不闻过而日骄”(皇上听不进不同意见)什么的,并且传遍了咸阳。这就要严办了!因为这是对皇帝进行人身攻击,不是神药的问题而是严重的政治问题了。于是秦始皇警觉起来,认为这个政治事件一定是代表了一批人。

秦始皇说:“我前一时间刚刚收缴了天下的书籍。但是侯生、卢生这帮人,弄不来仙药不算,临走还诽谤我。”秦始皇话里的逻辑很古怪,收缴书籍和弄仙药有什么关系啊?!

其实很有关系。侯生、卢生的诽谤使秦始皇意识到:虽然前面收缴焚烧了民间书籍(目的是钳制舆论、禁止议论与诽谤朝政),但这个工作并不很成功,侯生、卢生还不是在这里诽谤吗?秦王朝最忌讳的就是诽谤皇帝和非议朝政了。

任何统治者凭着常识都会进一步意识到:侯生、卢生的诽谤朝政绝不会是个别现象,类似的诽谤者在天下一定还有。那该怎么办呢?天下那么大,不可能短时间内挨个排查,但咸阳就在脚下,如果排查出一些造谤分子,然后用重刑杀掉,就可以起到“以惩后”的作用,即震慑全天下的诽谤分子从此三缄其口,不敢再诽谤议论时政。所以杀的时候必须用极刑,而且杀得热热闹闹,用坑掉这种不常用的极端残忍的做法最合适不过了,可以起到触目惊人、以儆效尤的广告作用。

于是,他下令在咸阳的“文学方术士”(颂太平和炼丹药的人)里进行排查,查出了四百六十个“妖言以乱黔首”的人(散布诽谤朝政的言论的人),坑掉了,算是给天下所有的政治异见分子打了广告。

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史记》上管它叫做“坑术士”。但后人出于对秦帝国的怨恨,或者借喻以说教当政者的需要,而把“坑术士”讹成了“坑儒生”。这是会误导人们对这个事件的性质的认识的。

当然,被坑者中间也会包括一些儒生,但他们被坑不是因为他们是儒生,而是因为他们的政见与主流意识形态不合,所谓“议论不合者”。这些人被坑掉是因为跟政府不唱一个调子,而不是因为他们学儒家。

焚诗书、坑术士这两件事一前一后地紧随发生,之间大有联系,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改造旧的分封制体系的意识形态,向皇权专制的意识形态转型,倒不是和儒家过不去。而且,从史料上看,坑术士也好,坑儒也好——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坑意见不合者——并没有扩大化。

对于秦王朝的“焚书坑人”,后代皇帝官僚们不应该整天咒骂它。它替后代君王做了思想向皇权专制开始转变时难免要做的事情,虽然手段或许不如董仲舒建立一个从先秦儒家修正过来的新儒家,作为皇权时代主流思想以完成思想转变来的高明。但在那个来不及有董仲舒的时代,而在有先秦风骨的人又很多的情况下,也许这么做是客观上的被迫选择。后代皇帝,吃水不要忘了挖井人,吃饱了不能打厨子。

秦亡的主要原因到底是什么呢?总结起来合计四个:

第一,急于事功。大兴建筑,征用民力太多,直接导致民生凋敝,“欲为乱者,十室而五”。

第二,分封制向皇权专制的过渡过于急剧。单一的郡县制,而没有适当杂以分封,在技术上有许多弊端,更主要的是违背了当时人们的普遍心理,造成了中下层社会的动荡。分封制的长期历史惯性和反弹,酝酿成了一种巨大的反秦政治势力。一些中层的精英豪杰,都普遍与秦为难。

第三,向皇权专制社会的思想形态过渡过于急剧,手段流于粗暴,导致“焚诗书、坑意见不合者”现象出现,一定程度地激化了中层精英与皇帝的矛盾,并且导致言路断绝,讲假话现象。

第四,忽视礼仪教化而专任刑罚。秦人重实干,但少理论,不善于做思想工作。虽然儒家的思想和儒者,在秦统治集团里确实起到了一定作用,但实际上还是弱势的。单用刑罚是不行的,必须常给人做做思想工作,他就舒服了!

法家是,鼓励专任刑罚而忽视教化,这也就导致了秦的忽视教化。像韩非子,是非常轻视教化作用的,认为老百姓是不配接受教化的,你就拿法约束他就行了。我们说,教化作用确实不能夸大,像说周文王、商汤是因为仁德的思想教化对下面做得好,最后王天下了,这是儒家在吹牛。但是呢,教化也能多少起到一定的辅助作用。所以,儒法兼行,一个长于做事,一个长于教化,虽然这显得有点“中庸”或者“乡愿”,但似乎却不失是个最终的选择。

以上秦亡的四条原因,单独一条都不足以导致秦亡,其中重点是第二条。

后代皇帝在学习中进步了,他们不会一次犯太多错误。

正文 第五章 嬴政暴毙,赵高得势

李斯这个人,字写得不错,算是中国书法的鼻祖。他研发出了小篆,还写了一个字帖《仓颉篇》,里面都是小篆,供士民学习,用来统一六国文字。小篆成为了秦王朝的官方文字,现在的印章上还在用。

小篆最革命性的特点是“方圆绝妙”——从前的六国古文字都是扭扭歪歪、拳打脚踢、东长西短、大大小小,像蝌蚪一样。唯独从李斯小篆开始,形成了现代意义上的方块字形,各个字都一样大,所谓“方圆绝妙”,这可以从泰山石刻的小篆上得到印证。李斯也就因此成了小篆书法的泰斗。杜甫有诗曰:“况潮小篆逼秦相,快剑长戟森相向”,意思是李潮兄的篆书逼近李斯先生,这是夸李潮呢,而且他写的小篆字像快剑长戟,显出了先秦人的刚猛凌厉。

不过,拳打脚踢、歪歪扭扭派的六国古文字并没有因为李斯搞出“方块字”的小篆而灭绝,它们的笔意被另一个人继承下来,形成了所谓隶书。这就是当时秦政府里一个小公务员,叫程邈,这家伙喜欢描描写写,于是把拳打脚踢派的六国古文字升华成隶书,与李斯的小篆分庭抗礼,互相辉映。小篆方圆绝妙,强调的是方块对称的静态美,隶书没有统一的外轮廓,强调的是波折弹纵的动态节奏美。

从此,小篆成了正式公文的书写体,隶书则成了日常文字的书写体,好比写日记写博客的时候用隶书,给新开张的饭馆题字的时候写小篆。

泰山是上帝驻人间的总办事处,公元前219年,李斯陪着秦始皇来到这里,并且立了一块泰山石刻,歌颂老秦的丰功伟绩。石头三面刻字,一共一百四十七字,都是李斯的小篆,虽然是方块字,但其势飞腾,显示着秦人一往无前、吞并六合、势不可当的气魄。到了宋代,欧阳修、赵明诚收集了该刻石的拓本,但仅存四十七字。到了清乾隆年间,仅存二十九字。后来这石头干脆被火烧了,烧断的残石也不知所去。后来有人在泰山玉女池得残石两块,上边只有十个字,于是把它保存在泰山岱庙,坏蛋够不着的地方,还做了个亭子护之。但是做亭子的时候一不小心,又把它损掉了一个字,于是现在就剩九个字了。唉!

类似的石刻在别的地方也有发现,上面还有一个“德”字,可见秦始皇也是讲“德”的。所谓“德”,就是德政,为政以宽,省刑罚的意思。通常说起秦始皇就是“残暴、暴虐”,好像他一瞪眼就要杀人似的,我觉得大可不必这样认为。李斯后来快完蛋的时候,从狱中上书,自陈七条罪状,其实都是表其七项功劳的,最后一条说:“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这条“罪”紧接着前面统一度量衡的“罪”,都是表功的。

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材料,说明秦统一之后,曾实行“缓刑罚,薄赋敛”的德政,最后还被李斯列为了狱中求生的理由(功勋)之一。

“缓刑罚,薄赋敛”这大约也是泰山石刻上所说的德吧,同时也属于典型的儒家思想。明朝状元焦说:“秦未尝不用儒生与经学(指儒学)。”秦用了一定的儒家治国思想,焚诗书、坑术士也不是专意讨伐儒家来的,关于这一点前面已经说过。

作为皇帝,所谓残暴,最直观的理解,就是滥杀人。但是秦始皇时代的法令并不残苛(是秦二世修改法律才变酷的),他也不曾滥刑民众,更不曾以杀人取乐。虽然后人口口声声说秦始皇残暴,却说不出秦始皇哪怕曾滥杀的一个大臣的名字。他始终信用王绾、李斯、冯去疾、尉僚、冯劫、王翦、王贲、蒙恬、蒙毅、李信一干重臣,终无变移(这帮人不论文武,从个人能力来讲,每个都是独步一时的命世之才)。

相比之下,秦昭王曾杀名将白起、名相范雎,刘邦曾杀功臣,例如杀韩信之全家,把彭越切成肉泥,汉景帝杀周亚夫、诛晁错,汉武帝杀李陵家小,朱元璋杀蓝玉、胡惟庸、徐达等大功臣,不论这些诛杀是否有一定道理,但都是让人痛心的“圣德之累”,而秦始皇除了在年轻的时候杀过吕不韦以外,并没有再杀过大臣。如果视秦始皇为残暴,则其他上述知名的大牌皇帝们,就更残暴了。

我们有理由相信,作为一个法家人物,秦始皇一切行动都应该是依法而行的,不会肆意滥杀。不但没有滥杀大臣,也没有滥杀百姓的记录。相反,他曾经把“治狱吏不直者”(给百姓断案判刑不公正、滥用刑罚者)发配去修长城。总之秦始皇不能简单被钉上残暴的字眼。

如果非要用贬义词来描述秦始皇的话,我觉得用“急躁、专独”也就够了。“急躁”是指他急于事功,大兴项目,搞得民不聊生,转徙流亡;“专独”是指他焚诗书、坑术士,不许人们凭着书本议论提意见,同时“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大臣们成了摆设。

仅此而已。

秦始皇所做的所谓坏事,不过就是在皇权专制开创的道路上,为后代帝王做了扫路的炮灰。

不管世人如何评说,公元前210年,在山东沿海用“古代机关炮”射完大鱼后,秦始皇这位颇受历史争议的大人物,还是病倒了。

秦始皇走在向西返回内地的路上,病情开始恶化。此时,帝国的情形并不比他的病情更好。从前他曾遭咸阳强盗的围攻,又被张良的迫击炮打了一次,应该能从这些渠道感受到天下潜生的一种躁动。

但秦始皇还有一个扭转乾坤的机会,那就是任命一直与他政见不合的长子扶苏做继承人。扶苏这个人比较贤,连民间都知道。扶苏反对秦始皇的躁急为政原则,曾经数次进谏。为此,秦始皇打发这个乌鸦嘴去北方跟着蒙恬打匈奴人去了。

现在,如果选用公子扶苏做接班人,未来登基以后,扶苏必然修正秦始皇为政之失误:把正建的项目缓下来,把南北的兵马撤回一些来(反正这些兵马在南北这些GDP很低的地方拓疆也没有太多油水,得不偿失),同时开放言路,允许人们提意见和参议政事,在分封制向皇权专制的思想形态和社会结构过渡上有所弹性,那么经过这些卓有成效的调剂,秦始皇末年比较紧张的社会矛盾,也就可以柳暗花明,二度逢春了。

于是,秦始皇在性命垂危时刻,决定立扶苏为接班人。这就像汉武帝老髦时下“罪己诏”,刹住穷尽民力的错误政纲,以挽回王朝的危险走势。

可惜的是,历史总是朝着混乱的方向去走,就好像生怕宇宙内的熵值不够大似的。中书令赵高的出场,打断了秦王朝二度逢春的奢梦。

汉武帝晚年说过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他说:“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可见,他也知道自己劳民打仗,是危害帝国命运的,但又是迫不得已的,只要接班人进行调节,就会各得其所。秦始皇晚年未尝也不会没有这种想法,这是他决定传位给与他政见不合的扶苏的原因。他坚持自己的政见,所以他在位的时候不用扶苏,但他希望在下一届政府里,行扶苏之政。可是,秦始皇面临的社会矛盾比汉武帝要大,除了大兴事功、劳民伤财——这一点和汉武帝面临的问题一样,他还多一个致命的敌对因素,就是人们有着回归分封时代体系的历史惯性。而这一点,是汉武帝所不需要面对的。最后击败秦王朝的,更在于后者。

秦始皇的病情迅速加重,他的路程走了不到一半,就在河北省的沙丘这个地方停下来了,因为他实在没有力气再走了。

沙丘,其实是个风景旖旎的地方。我日前曾驱车绕道看过。那里从前曾是商纣王的一个古代苑囿,位于河北省南端的邯郸平乡县,商纣王曾经命男女裸奔其中的。后来,赵武灵王在纣王的苑台遗迹的基础上,增建了楼堂馆所,流水花园,作为干部疗养开会的基地,并且自己被饿死在那里。这是一个美丽得要命的地方。赵武灵王死后一百年后,秦始皇也带着要死的病慕名而来了。

我曾经驱车在平乡县野外绕了半天,但并未见到任何沙丘的模样,也没有苑台的遗迹,只觉得春天的风卷着细细的干土面,从大平原上稀疏的小麦苗地里卷来,飞打到车窗上。车窗外的老农都仿佛不胜风尘的扑打,用白毛巾裹了额头。我想,在这小风沙中出去裸奔,一定会弄一屁股土。

两千多年前的沙丘,也许是很好的,至少还有一些可以安排秦始皇住宿的离宫别殿。

赵高这时候出场了。

赵高的打扮比较特别,腰带上挂着一把小刀子——叫做削,这代表着他是智识阶级,每当皇帝有什么旨意,他就拿出木板,用毛笔毕恭毕敬地写下来。如果写错了,就拿小刀削去重写——这大约就是刀笔吏一词的来源。磨小刀的小石头叫做“砺”,也挂在他的腰上。但是毛笔,则一般插在右耳朵旁边。

秦始皇叫赵高过来写字。赵高的字写得不错,出过字帖,叫做《爰历篇》,和李斯的字帖一样,是全国基础教育的小篆样本。

病榻的几案上放着砚台。当时已经有砚台了,阿房宫就有砚台。目前有一块阿房宫砚台在日本被发现,据说是徐福带去的。砚台里漂着墨,赵高捏着毛笔蘸饱,听写秦始皇的话:“我快不行了,我命令,公子扶苏把兵事暂交蒙恬,速来咸阳会葬,把我埋了……”

赵高听写着,按照当时习俗,是写在木板上,叫做“牍”。这个牍是一尺或两尺见方的木板(所以尺牍就是书信的意思)。

赵高在牍上写得有点慢,妇女画眉一样描着小篆,一个字描半天。秦始皇说:“你快点写耶——我还等着咽气呢!”赵高赶紧改用隶书,就快了很多。

信写好了,还要拿官印蘸一蘸墨汁,盖上去。

战国后期开始有了印泥,所以赵高可以蘸着印泥盖在木板上。这是最早的印刷术。赵高使用的官印不一般,是玉制的。从前的老百姓只要有钱,都可以用玉做印章,现在秦始皇制定了新规矩,只有天子可以用玉。王公将相最多用黄金的印。所谓“怀金垂紫,揖让人主之前”,就是怀揣着黄金官印,腰里垂着紫色的印的纽带——像BP机的链子那样,这是很高的官了,如王离(武城侯)、李斯(通侯)就带这样的金印。

银印、青色纽带则是九卿的级别,如九卿的少府章邯就应该是银印、青绶。而皇帝最大,是玉的印(玉玺)、红色纽带,没法比了。

信写好了,玉玺也盖上去了。再把牍的外面用上下两块木板夹住,为了防止邮递员在路上私拆,木板外面再用丝绳十字交叉捆上,绳子打结处压上封泥。封泥压上去以后,按照当时通行做法,赵高又从腰里摸出印的纽带,捏着带子一端的玉玺,往封泥上边又扣了一个印——这就万无一失了,绝对保密了。

秦始皇见万无一失了,这才高高兴兴地死去。这位五十岁的中国首任皇帝,第一次把中国的广袤国土真正统一成一个帝国的一代英豪,功盖五帝,泽及牛马,人迹所至,无不臣者的秦始皇先生,终于在河北沙丘的离宫里,一命呜呼了,留下一个风雨飘摇的王朝和一班面面相觑的大臣。

随着秦始皇魂魄缥缈而去,我们该如何评价他呢?到底是“躁急、专独”,还是“残暴”呢,不再絮叨。有趣的是,历代儒家学者们对秦始皇的评价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一般来讲,唐朝以前,把秦始皇一般说得比较差,唐朝以后的知识分子,从柳宗元开始,则把秦始皇说得比较好,越到近代则是越好,直至开始出现“千古一帝”的美谥。

赵高的官职是“中车府令行符玺事”,所以玉玺挂在他的腰里当做宝贝存着。他把密信带回胡亥的办公室,用手把木板丝绳上的封泥掰碎了,胡亥连忙大叫:“Oh my God!赵老师!你要犯罪啊!你怎么敢利用职权把它捏碎了?!”

赵高笑眯眯地说:“没有关系,这是我的业余爱好,我最喜欢拆信看了。拆完信,看一看,再封上,最有益于身心健康了。反正我有玉玺,在封泥上重新盖一下玉玺,就行了。”

赵高把信给胡亥看毕,胡亥愣愣地说:“这很有道理啊,我爹让扶苏当继承人,理所固然啊。知子莫如父,知臣莫如君。我爹让他接班,我有什么好说的啊!”

赵高说:“不然,现在天下的权柄,就在你我手中。我只要把信的内容改了,让你接班,然后再重新封上封泥,天下就是你的天下了。”

“可是,我作为弟弟,跟哥哥抢位子,属于不义。我爹死了,我篡改我爹的遗命,属于不孝。我本事一般,才能谫薄,勉强当皇帝,属于无能!我这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胡亥能说出这番话,说明他平时所受的教育,并不全是法家赏罚趋利的学说,“孝”、“义”、“德”三个字在他的话中铮铮作响,而这三个字全是儒家的核心概念。秦王朝对贵族子弟的教育,也是含有儒家思想的啊。

“呵呵,”赵高说,“制人与受制于人,岂可同日而道哉(给别人磕头和让别人给你磕头,肢体的感受可不一样)。”接着赵高又举例子教育胡亥:“商汤和周武王杀了他们的主子,天下却称赞他们有义(意思是你抢你哥哥的位子,也是义的!这里赵高把扶苏比做桀纣)。至于你说的孝,卫国国君杀他老爹,孔子照样认可他,也没有说他不孝。你就不要犹豫了!”

胡亥看赵高把孔子都搬出来了,好像孔子都赞成违背老爹(当然这个观点是赵高故意塞给孔子的),于是脑细胞开始不够用了。到底要不要造大哥的反呢,要不要违背老爹临终意愿呢?胡亥累死了很多脑细胞之后,终于喟然长叹,答应了。但是他说:“如今我老爹的遗体还在那里停着,丧礼也没有办,就开始闹,不好吧。”

这孩子还真实够孝顺的,还知道等着安顿完老爹再跟哥哥掐。可敬啊!

不但胡亥孝,扶苏就更孝了——秦王朝是非常强调孝的,在云梦出土的秦法令竹简里,同样的打架犯罪,如果是子女对亲长的,要格外严判。这说明对于“孝”,老秦是三令五申、反复强调的。所以,后来扶苏一看见老爹发信来让他死,他就说道:“爹让我死,我有什么可说的呢?”二话不说立刻就自杀了,孝得无以复加了。这是秦王朝“孝建设”狠抓狠落实的成效啊。以前我单知道“我大清”以孝治天下,其实秦也是啊。而孝,又是儒家的东西。秦,也是用了一些儒家思想的。

赵高说:“时乎时乎,间不及谋。”意思是,您不要再等安顿老爹的遗体了,现在就要行动,时间不等人啊。

怎么行动呢?赵高掉头出门。

赵高去找李斯,因为这事没有丞相协助,是不行的。假如丞相李斯给扶苏发一封信,揭发赵高捏碎封泥、篡改诏书的阴谋。扶苏得信,知道诏书为假,必不再奉诏书而自杀,而赵高就得畏罪自杀了。赵高若偏不自杀,而是据咸阳拥胡亥为帝,扶苏带着边防兵杀过来,诛一个赵高如杀小鸡。

<h3>潇水曰:</h3>

种种迹象表明,儒家思想还是不同程度地影响、渗透、运用在秦统治阶层的脑子中了。

最后啰唆一下封泥。

始皇的遗嘱信,外捆美丽的丝绳,丝上有可爱的封泥,又加盖了宝贵的玉玺。这种封泥,上加盖官印的,是满有趣的古物,现在也有人收集,不贵,才几百块钱一个。但若是这封秦始皇宝贝遗嘱信上的封泥,恐怕就价值百万了吧。不过放心,没有人能发这个财,因为它已经被赵高捏碎了。

秦朝短促,公认的秦朝封泥只有十枚左右,但是在秦始皇办公室(章台附近),有一个叫路东之的家伙,一下子弄到了一千多枚封泥。一下子发了。而且这些封泥就是秦始皇亲自使用的。我们知道,秦始皇非常勤勉,一天看一百二十斤奏章,每份简牍都要事先除去封泥,于是他的办公室附近发现了类似今天废信封或废邮票性质的大量封泥,上边净是“丞相之印”、“左丞相印”、“右丞相印”这样的高级别大员之印迹。而且,仿佛是为了便于后人收藏似的,这些封泥都没有被捏碎,而是拆开时小心地用刀剪剪断封泥两边的丝绳,所以完整无损。

我们谨借这两千两百年前的珍贵封泥,向勤勉工作的秦始皇先生,致以由衷的敬意。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沙丘野外的离宫皆建在平台上,平台高高地。从平台上的宫廷大门(宫门)进去,是空旷的庭,庭很高(因为是在平台上)。

庭上,左右点着柴燎的火光。这就是庭燎。站在庭上,凭着火光向远眺望,落寞的大地夜凉星稀。

赵高,穿过红光摇曳的庭——这个庭,如果是供平时上朝人经过,就叫朝廷——转弯走到李斯所在的宫室。登堂之后,两人发生了一段秘密对话,据《史记》记载一共七百个字,往复六个回合,唇枪舌剑,繁绕周章,颇费理解。人生苦短,我们就摘其梗要而谈吧。

赵高首先开口道:“上已经驾崩了!授书给了太子扶苏。”

这个李斯当然知道,此时李斯已七十来岁,是个老干部,他清清喉咙回答说:“嗯……啊……这个呢,我已经知道了。好!”

“我们打算把诏书改了,改让胡亥当接班人。”

李斯大变色,惊叫道:“你确信你说的话吗?!咯——咔——咳……这不是大逆不道吗——”他脸蛋通红,好似炉炭冒着浓烟,浓烟就是胡子,胡子的火箭筒,瞄准了赵高。

“不必这么激动啦,这事只在君侯与我之间就能定下。”

“你这真是亡国之言啊!不要再提了。”

“只要你答应了,改一份新诏书,一切就算定了!”

李斯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声调:“拜托你不要再打我的主意好不好!我的回答就是一个字——不行!对不起,一个字就是——不可以!”李斯激动得语无伦次,跪坐的身子也耸起来了——抬起了屁股。

李斯虽然闹得凶,但赵高并不气馁。李斯这些年啊,已经少了年轻时候上《谏逐客疏》的锐气了,逆龙麟的事少了,苟且顺应秦始皇的事例多了,譬如关于郡县制的辩论、焚书的倡议,他都有意无意地站在秦始皇的立场上,颇有迎合上意的特点,而不像个耿骨老臣。也就是说,他不太会坚持自己的原则。

赵高说:“呵呵,提问!以君侯的能力(这里李斯被称为君侯,因为他是秦二十等级爵中的最高一级——侯爵,称‘通侯’),与蒙恬相比,在功劳、谋划、百姓口碑、与扶苏的关系度等四个方面,谁强谁弱?”

李斯吭吭了一会,撅着胡子说:“似乎都不如蒙恬。”

“哼哼,是啊。公子扶苏继位以后,必定任用蒙恬为丞相。那么,我怀疑君侯你终不能怀揣通侯之印(金的)而耀归乡里了。”

“嗯?”李斯倒吃了一惊。确实,一旦扶苏称帝,李斯保不齐就要让出相位。从前李斯上厕所,看见厕所的老鼠穷困潦倒,而粮仓里的老鼠脑满肠肥,于是李斯总结说:“人哪,是贤还是不贤,就譬如这老鼠,看他处在什么生态环境。”这话颇有道理:不在乎你本人绝对意义上是贤还是不贤。若处在扶苏的朝廷里,蒙恬就是头一号的贤人,自己就不显得贤了,成了穷困的老鼠(公厕中的)。若处在胡亥的朝廷上,胡亥又是李斯改诏拥立的,李斯于是就是头号的贤人了,成为富翁老鼠了(粮仓中的)。所以,贤与不贤,看你处在什么环境。李斯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做个仓中鼠比较好。

但他随后又转变主意,觉得即便扶苏、蒙恬用事,自己也不至于那么惨,即便那么惨,那也认了,随它去吧,倒霉就倒霉吧,毕竟这也算是秉承落实了秦始皇的遗命,作为宰相,难道能抗主子的遗命吗。他想了半天之后,疲倦地吐了口气说:“呵,老夫奉主之诏,听天之命,未来爱怎样怎样,并无二话可讲!”

“您的见识实在是太短了!现在,您看似很安全,其实很危险,安危都不能自主,何以算是圣人。”

“够了,够了!你不要再说了。”李斯生怕他再说下去,自己会改变立场,“你快回去吧,你再说,我的高血压就要犯了。你看,已经到一万八千毫米汞柱了。”

赵高看着李斯矛盾痛苦的样子。李斯的脑袋似乎真的疼起来了,赶紧吃了一些风湿止痛膏,这才平静下来(因为太激动,吃的药也选得不太对)。李斯喘了一会儿,说:“你啊,你算了吧,你这不是人臣该打的主意啊。你听我说,从前,晋献公更易太子申生,晋国三世不安。齐桓公兄弟争位,爆发流血冲突。纣王杀自己的亲戚,社稷变为废墟。这都是上天在惩罚他们的逆天行为,我李斯不过是个人而已,如何能拧得过上天的意志?”

赵高闻听李斯的话,感觉对方立场已经松动,只是在提技术上的难题了,于是微微一笑:“我们是搭档,对吧?只要我们通力合作,扶立胡亥是很容易的。从此,保您长有封侯,世世称孤(侯爵、王爵可以自称孤),富贵无边。否则,如果你不听我的,扶苏、蒙恬来了,我跟胡亥是没前途了,你自己也得被蒙恬挤下岗,你一下岗,子孙也就难保了。总之,扶立胡亥这事你一定要帮我。”

赵高终于说出了大反派在电影上要挟对方时的经典台词:如果我输了,你也玩完,如果我嬴了,一切跟着正常转。

李斯没有话可说了。赵高说得很有道理啊:扶立胡亥,胜利了,李斯、赵高都能成为受益者。否则,胡亥若立不起来,而来了扶苏、蒙恬一派,则赵高成了没用的太监,李斯也变成过气的老鼠,两个人都是失败者。

李斯和赵高的利益,是捆绑在一起的啊。

李斯该怎么办呢?

事关自己的未来和家族的前途利益。

经过翻江倒海的思想斗争,李斯最终屈服了——与其说屈服于赵高的胁迫,不如说屈服于自己对丞相一职的恋栈和持续荣华富贵的欲望。李斯走至宫台凭栏处,站在黄昏掀起的风里,不禁垂泪太息,哭叹道:“嗟乎!我李斯遭逢乱世,夷陵直至今天,既不能以死,安托命哉!”李斯这时候已经精神错乱,他最后的这两句话,已经超出我们的理解能力,无法翻译了。大约意思就是说,真不如死了啊,可是我还得活着,活着就得为接下去打算,为接下去打算就得背叛主子的遗嘱,这可又真不如死了啊,到底怎么“托命”啊。李斯果真感觉到了生死皆难的沉重了。

但李斯的垂泪,也等于答应了赵高,因为,无论如何,他还要活下去,除了为他自己,还必须为子孙后代。

李斯无法克制自己持富保贵的欲望,这就是他的无奈。一个有欲望的人,会变得软弱。于是顺从赵高的主意,而置帝国的未来于危险。也许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太息垂泪。他的垂泪,大约是对帝国未来命运的提前吊亡吧。

他的私欲的达成,是以国家的命运受挫乃至毁灭作为代价,作为一代丞相,倘有一点良知,怎能不为此垂泪呢?

赵高欢天喜地地修改了诏书,写了一份“丞相斯受始皇遗诏”,讲立胡亥为太子,然后也给扶苏写了一封假信。随后,就把老秦的遗体装车运走。

老秦也许非常不满于赵高、李斯、胡亥的大逆不忠不孝之举,于是在车里使劲散发出二氧化硫、硫化氢、有机酸、尸胺、腐胺、多氯联苯等腐败有机物的味道,把赵高、李斯一行人熏得够戗。大臣们还不知道秦始皇已经死了呢,纷纷想走过去请安,但又被二氧化硫顶了回来。众臣屏住呼吸、满脸狐疑。赵高于是找人弄了一百二十斤咸鱼(古代叫鲍鱼),装在车上,利用咸鱼散发出来的恶心人的甲基吲哚,以毒攻毒,以乱其臭。

整个车队变成一个大猪圈。

秦始皇的尸体到底会冒出什么气体呢?我问了学化学的人,他说,二氧化硫(SO2)是有机硫化物较为彻底的氧化产物,需要较强的条件,如加热、燃烧等。像老皇上那样被日头暴晒,强度还不够,我估计得指望赵高他们来放把火才行。应该是冒出其他含硫化合物。有机硫化合物是世界上最臭的一系列化合物——“猛臭”。几滴硫醇可以把整个煤矿的人熏出矿井。所以作为矿山紧急疏散之利器。

他认为,应该主要冒出尸胺、腐胺,举一个例子就知道这两个东西有多臭了。某学校化学系的几个教授没事要合成个什么东西,需要几毫克的腐胺,结果就着通风橱做了起来。尽管采取了很多吸收的措施,但是就是泄漏出去的那一点,就让整个化学系大楼封了三个星期。走过的时候,人人掩鼻。真是臭不可闻,说顶风臭出十里也许太夸张,但是百米之内绝对是无敌杀手。

有句话叫做“咸鱼翻身”,比喻死灰复燃。但老秦躺在自己的猪圈车里,再也不能翻身了。老秦也属于兢兢业业,他这最后这一次巡游旷日持久,将近一年,五十岁的他,也可谓不畏风霜劳顿了。如今我出差两天,就觉得浑身疲累。古代旅途中的艰辛颠簸、水土不服,以及古代微生物、瘴气、细菌和非典病毒,终于把这个原本曾经三十几岁的陕西壮汉,一剑刺倒义士荆轲使之身被八创的秦嬴政,如今的秦始皇,掀倒在夏日的热风里,再也不能咸鱼翻身了。秦始皇也算是因公殉职的吧。

若不因为劳顿而死得这样仓促意外,秦王朝的寿数也许不会那么促然短暂。凭着秦始皇扫清六合、一统华夏的赫赫声威和海内名誉,只要有他活着,人们就不敢轻易造次。要是他多活几年,把分封制向皇权专制的过渡做得更扎实一些,六国的凝固力更强一些,并有充裕的时间把接班人问题做好,接班人未来新政策的调剂方向争取,那也许情况就会不一样。总之,秦始皇算是早殇。须知,刘邦仅比秦始皇小三岁,这时还没登上历史舞台呢。连诸葛亮活得都比他长(五十四岁)。

公元前210年的沙丘路上,飘散的满是历史的遗憾、迷乱和惊诧的不祥的气息。

随着老秦的车子离去,吱吱扭扭地慢慢赶路,我们留在原地停会儿,谈一下哲学吧(因为我们待会儿可以坐飞机走,追得上他们)。

这里我们说一说“势”。

商鞅讲“法”,申不害讲“术”,慎到讲“势”——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古人多富于原创精神啊,谁跟谁互相讲的都不一样)。韩非子生得晚,只好整合了“法术势”,作为法家的集大成。

法和术,我们都明白。法,就是明赏罚,用趋利避害来调动人。术就是监察,国君最好隐密着,不露声色,表面上装做不听、不看、不知,让下边人捉摸不透。其实暗下里搞些手段监察测试着下属。

那么,势是什么呢?势是啥意思啊?

其实语言已经不易触及和描述之了。我们只能作比喻。

李斯年轻时候曾经上厕所(当然,这个习惯他后来也没有改)。只不过,李斯年轻时候上的厕所比较差——因为他那时候还是上蔡县的一个布衣小吏,和萧何这般人一样,住在闾巷里。闾巷的公厕跟现在一些胡同厕所差不多,常有大耗子横行。所以李斯常牵着狗去。大耗子还真给面子,见着狗就跑。

李斯一手牵着狗脖子上的绳,一手帮自己解开下裳蹲下。狗虎视眈眈地盯着耗子,旋即又看看李斯屁股。不管怎么样,大耗子是被吓得战战兢兢,不敢来侵犯了。

接着,李斯又去粮仓里行走(行走就是办事的意思,现代叫跑腿儿,因为李斯是个小吏),他看见粮仓里的大耗子则简直好比——你想象一个大富翁的样子——仓里的耗子就好比那样,拥坐粮堆,大腹便便,皮毛油光贼亮,而且泰然不惊。你还不敢拿烟熏它,除非你想把粮仓也点着。这位耗子生活在严重超好的福利社会,锦衣玉食,不沾风雨,还有仓库主任给他保安站岗。

总之,李斯长叹一声:“人啊,全看你是在什么处境下了。”

好,我们的比喻讲完了。

这位粮仓里的大耗子,就算是处了势了。在这个“势”里,哪怕你是笨蛋,是不贤的蠢笨如牛的耗子,也一样脑满肠肥。而失去了“势”的耗子——比如沦落到了厕所,则就算你技压群芳、善蹿能跳长于思考,八项全能,是天才级的耗子,你也一样不免饥寒交迫,吃的东西不卫生,生的孩子闹畸形,还被大赖狗凌辱。

所以,法家说,君主一定不能失去自己的“势”,也就是说权柄(赏罚等)。如果你把赏罚、授官、考课等大势,授予了别人,那你会死得很难看,会被臣子架空了你。所以,君主一定要紧紧攥住自己的“势”。

不光君主有“势”,人臣也有自己的势。李斯就是凭借秦始皇的“势”,老秦给他荣华富贵和煊赫权力。如果换去了扶苏的朝廷里供职,那他就算是没有“势”了——就像赵高一样被去势了。因为,扶苏不会借势给他,而只会借势给蒙恬。

赵高也要有自己的势——虽然肉体上被去了势,但他还是有志气,要打造自己的势。所以他哄抬胡亥登上君位,就算是为自己造出来一个势。往后就可以站在这样的“势”上(借着胡亥的权威),安全而且富贵,乃至可以作福作威了。

“势”就好像一个土台子,你自己没有土台子,或者土台子不够好,你可以像赵高那样搭一个出来,造一个势给自己用,站上去就舒服了。吕不韦包装异人,也算是为自己造一个势的台子,让自己最终当了相国。还有“红顶商人”也是这样。这就是所谓“造势”,基本属于自力更生。实在造不出来,还可以借别人的势,即借别人的土台子,上去站站,也满舒服。譬如一个企业,比如你资金和技术不行,可以借某个高校的名义,借了这个势,出去骗客户,就容易多了。否则的话,光有本事和技术,累得半死,终好比厕所里的耗子,辛苦也吃不成大胖子。

而一个饭馆,挂几张领导人握手题词的照片,也算是基本小打小闹的借势了吧。

“势”对任何一个人都非常重要。在不同的经理岗位上,有的人就能发大财,有的人就拮据得要命。不是他们智力不一样,而是所处的岗位、所处的势不同。不在于你个人本事怎样,智力如何,学历是否高,相貌是否酷,关键是你处在什么样的“势”上。所以你一定要设计好自己的职业生涯,寻找到你所可以站上去的势。找到之后,你就算是可以“乘势”了。若实在你没有“势”,你就可以去趋炎附一个势来。哈哈。比如娶个名人寡妇什么的。女的就嫁个珠宝商。这种趋炎附势,实是属于借势。陈胜起义,也要借了公子扶苏的势,以扶苏为号召。项梁则借楚怀王的势。这都跟娶名人寡妇差不多。而蒋介石依托英美,也是为了乘势。不“乘势”则不足以“成事”。

所以古人云:“君子终日而行,不离辎重。”就是说,君子一定要紧紧抓住自己的势,站在势上,轻松而且无往而不克,终日而行,绝不能一时一刻丢掉自己的势(土台子)跑下来。

“势”有好坏高下之分,你尽量要处在好的和高的上去。譬如,大耗子,最好就去仓库这个好势上去生存,不要去公厕那个坏势。

“势”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好的势可以转化成坏的势,有势又可能变成无势。譬如说,一旦秦始皇驾崩,原本有“势”的李斯就算没“势”了。原本他是丞相,站在秦始皇这个大“势”上,呼风唤雨,全国皆惧。现在老秦这个“势”台子崩了,他就要重新考虑自己的“势”的问题了。接下去,他是要站在胡亥的台子上呢,还是扶苏的台子上呢?

不需要多作分析,扶苏的台子即便好,他肯定也上不去——因为蒙恬家族的人已经站在上边了。只有积极帮助胡亥,将来获得胡亥的感激,胡亥允许他站在胡亥的台子上去,也就乘上了势了。

李斯于是也就这么决定了。

这就是李斯的“仓中鼠”理论,也可以叫“势理论”。不在于你贤与不贤,更主要在于你站在哪个“势”的台子上——譬如对老鼠而言,是站在仓库这个势的台子上,还是公厕这个势的台子上。

不过,李斯还是忘记了一条。胡亥这个“势”的台子上面,已经站了一个赵高了。赵高允许李斯也站在这个台子上平分秋色吗?事实最后教育了李斯,赵高还是把他从台子上踹下去了。直摔得身败名裂,三族无遗。

唉,李斯真的是没办法啊。扶苏的势台子上,已经站着蒙恬;胡亥的台子上,站着赵高。去哪里都不好办!如果你是李斯的幕僚,你该怎么建议李斯的去就呢?

李斯好想到火星上去啊。或者帮个火星人搭个台子,扶那个火星人为君,然后好让自己也站上去。

我们也确实奇怪了,早在秦始皇还健在的时候,李斯就应该考虑未来出路的问题,提早找到未来的势,提早搭台子。李斯不知未雨绸缪,没有事先找到自己的下一份奶酪——有远见的大臣,应该在君主的接班人身上早点插手,当然这样做也是风险极大——终于陷于被动。在沙丘宫里他左右为难,无势可乘,坐困愁城。

到这时候再着急,已经晚了。李斯的悲剧,这时候已算是揭开序幕。他这个肥老鼠,原先居住的仓库,突然失火烧毁了。好可怜的无家可归的老鼠啊,只好借挤赵高檐下。

扶苏,不同于一般的花花公子,他少年英武但天性退让,喜欢与忠臣孝子如蒙恬之徒来往,现担任蒙恬三十万边防军军政委(监军),长期驻扎上郡(陕北延安一带),蒙恬驱逐匈奴,尽得河套之地,大有边功。“国人多闻其贤”(陈胜语)。连赵高都夸他“信人而奋士”。

所谓“奋士”,就是使士奋的意思,善于激励别人。他为什么能够激励别人呢?因而他“信人”——对人信任,给别人机会,故大家都愿意为他出效死力。扶苏遂得众人之心。跟着他的人都很爽,就像服用了兴奋剂一样。

这一天,扶苏正和同志们在上郡卖力工作,使者拿着赵高的假木板信来了。拆开一看,是老爹的口吻:“朕巡行天下,如何辛苦。而公子扶苏,与将军蒙恬将数十万之众,十有余年,士卒多耗死于外,却无尺寸之功。”

意思是一尺一寸的土地也没抢来。

其实非也。蒙恬一直打到宁夏、内蒙古境内,尽得河套地区。河套地区呈“几”字形,其上部分,套住陕西北部、内蒙古南部及宁夏西北的部分地区。这块地方,匈奴人趁着七国混战,一度将它占领。蒙恬不但尽行收复河套之地,甚至打到河套以外,迫使单于又向北退却七百余里,又得地四十四县,新置九原郡(在河套外)。秦不仅仅是像后代那样抗击匈奴,而是主动进攻匈奴——这只有在秦汉盛唐做得到。为了保住这些新占领地,蒙恬又在北方大修长城,西起甘肃岷县,东至辽东,弥连六国旧长城,延袤总共万余里。

诏书接着说:“没有功也就罢,扶苏反倒数次上书直言诽谤我的所作所为。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赐剑以自裁”几个字触目惊心,扶苏读到这里,就哭了。于是他对使者说:“请你先等一下,我去内室里待一会儿。过一会儿,我自杀完了再出来。”

“用我们帮忙吗?”

“不用,虽然没自杀过,缺乏相关经验,但我还是试着自己来吧。”

《史记》上说,扶苏“为人仁”,意思是为人和气。说完,为人仁的扶苏,拎着宝剑就进了内室,准备自杀。

蒙恬却没那么和气,急惶惶一脚踏进内室:“公子!请先不要这么干!一旦脖子抹完了,诏书却是假的,您就没法恢复了。还是先检查一下诏书吧。”

“诏书没有问题的,外壳的封泥有皇帝印玺。”

“印玺也未必总在皇帝身上带着。最好写信请示一下,跟陛下核对无误再自杀不迟。现在就凭一介使臣跑来,您就自杀,安知其非有诈呢?”

这时候,外面的使者开始嚷嚷了:“公子——公子——扶苏?在吗?自杀完了吗?还差多少啊?不行还是我进来吧?怎么没声音了?我进来啦——”

使者这么一催促嚷嚷,扶苏就急了,他大约不喜欢辱死于使者之手,所以急着抱起宝剑说:“不要再啰唆了。父亲让儿子死,儿子有什么好去核对的?我得抓紧时间了,拜拜了!”

蒙恬赶紧抱住宝剑,急叫:“公子不行啊!”

“你让我死吧,快!”

“不是,我是说你这样死不掉的,宝剑拿反了!”

“哦!呵呵,你先不要笑,这里也有你呢。你不知道匡正我,诏书说,你也属于为人臣不忠,也赐你死呢!”

“啊?!”蒙恬立刻晕菜了,两眼翻白。趁着蒙恬一愣的机会,扶苏“扑哧”一声把剑尖插进了自己的脖子,血喷三尺,匍匐而亡!

蒙恬抱尸大哭。

当时的人确实讲求“孝”啊。即便蒙恬劝扶苏重新向上请示,也只是核对一下赐死的命令,而没有想去求情或者与君父辩解的意思。这可真是,父叫子死,子二话不说。唉,当时的人,真是拿他们没办法啊。

终于,扶苏贵为天子子嗣,就这么辱死于奸人之手了。

使者走进内室来,说:“蒙恬先生,现在该您了。”

蒙恬一看,轮到自己了,但他强烈要求核对一下,再死不迟。于是使者答应把他铐起来,暂时关进监狱。这是很没面子的事情,很多人宁可囫囵吞枣地死了,也不愿蒙受下狱之辱。

出门的时候,怕忠于蒙恬的士兵们吵闹干涉,或者是怕蒙恬丢面子,使者就用衣服盖在蒙恬的两手上,然后使者把手搭着蒙恬后背一起出去。门口的警卫还以为他俩是出去看电影呢,敬了个礼,没管。

蒙家三代都是一流名将,蒙恬的爷爷蒙骜在我的《青铜时代的终结战争》中有“小白起”之称,联翩东犯中原及山西,得列城前后九十余,断天下南北之腰,形成对列国的分割包围态势。爸爸蒙武曾独立大破楚军,后追随王翦再次大破楚军,杀楚将项燕,一直南征百越之地,如泻水直铺平地。蒙恬则东攻大破齐人,向北攻击匈奴,收取河套,置郡九原,北筑长城。可以说,老蒙家三代人南征北战、东挡西杀,对秦王朝有造就之功。

鉴于老蒙家数有大功于秦,在咸阳已经继位的胡亥——从此改叫秦二世,打算释放蒙恬。但赵高死活不肯。作为权臣,他是不会从国家利益考虑的,而是唯恐蒙氏家族出狱后,会反扑报复自己(当然,这也是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于是秦二世命令使者,在监狱里把蒙恬正法。

一般蹲监狱的人,都喜欢找点书看,学学《基本电工》啊,《摄影技巧》啥的,准备出去后当个电焊工、导演之类的有益于社会的人。蒙恬大约也开始狱中自学。中国书籍的源头就是《尚书》。他从最原始的这本看起。如果不受外界干涉的话,一直看到老,争取读到《吕氏春秋》为止,成为司马迁那样的通儒大鳄。

可惜,乌鸦一样的使者们翔集进他的牢房,此时他才看到《尚书》中的《金》一篇。

于是蒙恬放下书简,跟使者交流了读书的心得体会,他说:

“我给你们讲一个周公的故事吧。这故事有点长,请你们假借我片刻,一会儿就完。从前,周公旦喜欢背着筐,让襁褓之中的小孩周成王坐在筐里。周公旦坐在王位上,身后背着这孩子,代替这孩子周成王听政。小孩周成王被背在后面,长期见不到阳光,终于得了‘见光死’的病。

“小孩周成王病得奄奄一息,马上就要被天神召去当书童用了。周公旦于是剪掉自己的指甲,投入河里,向天神陈情说:‘我周公旦多才多艺,最适合侍奉天神了。小孩周成王五音不全,才艺表演五个红灯,恐怕侍奉不了您天神。您还是把我召了去吧!这不,我特意把指甲剪了,您吃我的时候,不牙碜’。

“经过这么一番祷告陈情,天神备受感动,居然撤销了对小孩的诅咒。小孩周成王的病奇迹般地好了。过了些年,小孩周成王长大成人,正式听政,履天子之席,却受流言蛊惑,大怒之下,要杀周公旦,说周公旦谋反。周公旦不傻,卷着行李跑去了楚国。

“不久,周成王去国家图书馆里看文件,却看见了一个金属盒子(金),打开观瞧,里边装的正是周公旦当初向天神陈情时的讲话稿。读完,顿时感动得泪眼模糊,赶紧把周公旦请回来重新在老干部处安置。”

“我说这个故事的目的在于,天子也是会犯错误的,犯了错误只要及时纠正就行。周成王及时纠正了,大周朝照样繁荣不息。商纣王没有及时纠正,身死而国亡。我之所以迟迟没有自杀,忍受着耻辱,就是想给当朝皇帝一个及时纠正错误的机会。并不是我蒙恬贪生怕死,你们知道吗?”

蒙恬讲的很有文化啊。其实蒙恬满喜欢读书写字,他还改进了毛笔的结构,当时流行兔毛笔,蒙恬做成了鹿毛作芯、羊毛为边的笔,笔力刚柔相济。

蒙恬又说:“我们老蒙家,三代为秦君效力,功劳信义堪称楷模。现在,我虽然身陷囹圄,但只要打个喷嚏,外边在找我的兵士们立刻就会冲进来搭救我。我那三十万大兵,只要我现在愿意,别看我是在监狱中,照样可以使他们一夕之间就可全部倒戈,足以背衅秦的江山,颠覆秦二世的政府。但是我不会这样做,因为不敢辱先人的教诲,不敢忘先主的恩德(从前秦始皇‘甚尊宠蒙氏’)!所以我自知必死,也守义不移(秦始皇会用人啊!用这样的人对了,宁死而不叛)!

“但我还是想对天子有所进谏——也就是我刚才所讲的这个周公的故事,请你们把它传话给当朝天子。他听了之后,如果他还要再杀我,我死亦无恨了!”

使者也很动感情,说:“我们没有那个权限,不敢传话。”

唉,遇上这么个使者,活活把人气死了。没有权限不早说啊!

蒙恬喟然而叹:“我何罪于天?就这样一点错都没有地,却死了吗?”他觉得,能有个理由而死,也算死得不窝囊。

良久,蒙恬慢慢说道:“是的,我有罪固然当死,我修万里长城,破坏了生态平衡(“绝了地脉”嘛),我也算是有罪,可以因此而死了吧!”

他勉强给自己找了一个可死的理由之后,仍不免心情郁悒。但是,找不出更该死的理由了,蒙恬遂大呼一声,吞药于肚,再不发一语,终于变色身颤而气绝。

此之时,大漠风沙呼啸,天地为之走石,三十万战士闻之,心怜蒙恬无罪,无不切齿扼腕,欷虚欠握拳而泣。

<h3>潇水曰:</h3>

蒙恬自甘放弃性命和兵权,拱手把江山交给了秦二世。秦二世、赵高免去了三十万边防大兵的威胁,遂敢为所欲为,直到把大秦朝的山川败光。蒙恬迂守于三世积信累功于秦的先人之教,忍气吞声而死,死守着小忠,而忘记了大忠。虽死,仍不得辞其咎。

蒙恬的弟弟蒙毅,地位比蒙恬还高,是秦始皇的国家事务助理(“内谋”),出门与秦始皇同乘一车,叫做参乘(贴身副官),进宫就谋事于秦始皇御前。即便朝廷里文官之首的相和武官之首的将,在御前议事的时候,也不敢与蒙毅争,这一部分是因为他有能力,一部分也是秦始皇“亲近蒙毅”,封其上卿。《史记》说:“秦始皇的外事交给蒙恬,内事交给蒙毅。”

有一次,赵高曾经犯了什么“大罪”(可能是偷了宫女的内裤),蒙毅毫不客气地把他判了个死刑。后经秦始皇宽赦而免。赵高那时候地位尚卑,秦始皇觉得他“敦于事也”(办事努力认真),于是赦免了他死罪。这虽然有点枉曲法令的嫌疑,但是也可以见出秦始皇对于有才干的人,是比较宽容的。

这回赵高逮着机会了,立刻要法办蒙毅。赵高说:“蒙毅当年力主让扶苏当太子。请陛下杀之。”秦二世却不肯,犹豫了一阵,大约并不甚计较,或者是觉得蒙氏是国家的栋梁,杀了等于自断手臂。于是赵高日夜诋毁蒙毅,寻求蒙毅的罪状,把蒙毅蒙得又黑又坏。秦二世想,既然是这么坏的人,还跟我不一条心,那就杀了吧。

倘不是秦二世过于年轻,又信用赵高这样变态的朋友,或许不会杀蒙氏兄弟吧。

看来,交朋友(特别是当做信用的师友来对待的朋友)岂不需慎重乎?还是少和社会上的“变态”交朋友吧。

秦皇族里有个叫公子婴的,曾劝谏秦二世不要杀蒙毅。子婴把蒙毅的死,比做赵王迁之杀李牧,正是亡国和败家的开始。

蒙恬在死前也提到了商纣王:纣王杀比干而不知改悔,商朝遂亡。你们杀我,也等着亡国吧!

事实也印证了这一点。蒙氏家族的灭亡,是秦王朝衰亡的开始。

倘使蒙恬不死,以其北驱匈奴,攻城野战如暴风骤雨之兵锋,对于不久之后关东六国反叛者蜂起的局面,即便不能完全平靖,但引兵塞函谷关以固守,退保从前秦诸侯国割据一方的地位,蒙恬总应该是做得到。

司马迁对蒙恬之死也颇有留意。他特意参加了一个旅游团去北方,走着看了蒙恬留下的秦长城。今天,经历千年风雨,很多秦长城的夯土立壁,依旧坚硬如石地耸立在荒漠边缘。司马迁看到的秦长城当年应该更加雄浑,把山峦和谷壑都改造了,使他不由得发出惊叹:老秦真是轻用民力啊!否则怎么能造出这样令人不可想象的怪兽呢?

司马迁对长城不以为然。

司马迁于是又论蒙恬之死道:“蒙恬身为秦朝名将,不能强谏秦始皇休息民力,而‘阿意兴功’(意思是,阿谀顺从上意,蒙恬主修长城这个政府形象工程,夸始皇之功)。为了修长城,他折腾海内,终于得罪遇诛,不亦宜乎。(活该啊)”

司马迁在此责怪蒙恬,没有“强谏”秦始皇。

司马迁在给王翦作传的时候,也责备王翦不能强谏秦始皇。为什么司马迁总是汲汲于责怪他们不能强谏呢?

这就使我们不得不想到司马迁所生活的汉武帝时代。

汉武帝好大喜功——跟秦始皇一样。他北征匈奴,搞得天下户口减半,民不聊生,只好人吃人——“人复相食”(据《汉书》),形势非常严峻。司马迁位卑言轻,不能去越职议论。他更恼怒的是,当朝将相们,也尸位素餐,不置一词,不敢提出任何异议。

司马迁越来越着急,越来越牢骚,于是借古讽今,责怪秦之重臣(王翦、蒙恬)不能“强谏”,以讽当朝重臣。

后来,看看还是没有效果,他就自己上了。

但是,他没有机会越职言事啊(他是“太史令”,只能讲讲古代的事)。正好,赶上汉武帝就李陵事件问他看法。司马迁可逮着机会了,可以讲当代的事了,于是哗啦哗啦说了好大一段,夹杂着压抑已久的不满,终于给自己博了一个“诬罔”(就是乱说)的罪名,交给司法部门处理。出来之后的司马迁,变得半阴不阳,丢了半条命,这才算踏实了。

可见,进谏是多么的难啊。即便遇上汉武帝这样的“圣主”,不小心触错了他哪一根“圣筋”,进谏者一样也被投豺喂虎了。

这里我们发现一个问题,就是历史往往不是一面客观的镜子,写历史的人带着自己的情绪去观察和记录历史。他自家的表情,往往投射到历史的现实中并且改变历史的容貌。

司马迁为了表达对当朝皇帝汉武帝大兴事功的不满,于是在给蒙恬作传的时候,只字不提长城的客观价值,而是全力进行贬斥,大力挖苦老秦修长城是“固轻民力也”。

也就是说,他对当朝皇帝不满,但不敢说一个字,只好朝古人(秦始皇)放箭。

接着,他又朝蒙恬放去一箭,挖苦他“不以此时强谏”。

司马迁忧国忧民的心思可以理解,但对蒙恬的点评则多少有点意气用事,求全责备。

但无论如何,朝古人身上射箭,以讽当代之政事,是汉朝人常用的办法。

董仲舒在《汉书·食货志》中曾发言说:秦朝的劳役,是“三十倍于古”,田租“二十倍于古”,我在前文中曾引用了他的这组数据,读罢感觉老秦对人民的骚扰侵夺,令人不寒而栗,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但是,董仲舒的这组数据,以及他得出该数据的算法和依据,其实大有问题。

按《汉书·食货志》原文:“当时汉武帝与外边的四夷过招,代价极大,内部又大兴功业,役费并兴,而去民本(意思是老百姓跟着他瞎忙,种地的根本事业反都顾不上了)。”于是,董仲舒上书劝告汉武帝——并在上书中,董仲舒说出了秦的那组可怕的数字。

有学者论,这组数字,其实并不是秦的数字,而刚好正是汉武帝时代的数字。秦固然劳役、田租也高,但还没有达到这个天文数字水平(秦的劳役,据学者论,最多是古代的九倍,而达不到三十倍)。

董仲舒之所以强称其为秦制度,是其规谏汉武帝的一种手段。让汉武帝知道,秦按照这种制度去搞,终于把自己国家搞亡了。你快改悔改悔吧!

于是,在中国后代大臣的口中和笔下,秦王朝和秦始皇,都成为罪恶的靶子,一有机会,随手就是一箭——“老秦曾经这么做啊,你快快改悔吧,不然你就是秦始皇那样的暴君了,要像他那样速亡了!”

为了起到教育当代君王作用和说理有力的效果,秦始皇必须被打扮成暴君,后人犯的错误,也往往安到他们头上。于是他和商纣王一样,也成了文章的大明星,大反派。

举个例子吧,《汉书·西域传》,这是正史了吧,其中说:“(汉武帝)设酒池肉林以飨四夷之客。”《三辅黄图》引《庙记》说:“长乐宫中有酒池,池上有肉炙树。汉武帝行舟于池中,天子于上观牛饮者三千人。”明明是汉朝人自己的丑事,臣子们不敢说,却转安到一千年前的纣王身上去。

看来,纣王在沙丘的宫殿也许是有的,酒池肉林却多半是汉朝人投射给他的,是假的。

鄙人在这里啰唆了这么多,想说明的就是一句话:由于后人在讲坏事的时候,喜欢稽拿前人中的坏角色来说例子,所以,历史上的“坏人物”会被越说越坏。秦始皇和秦王朝,被后代史书和后人说得很负面,很坏,但你要打了折扣去看、去听、去信。

秦二世采用不光彩的手段刚刚继位的时候,如果他能够像汉武帝的接班人那样做些缓和社会矛盾的事情,天下的形势尚是可以收拾的。

但是,秦二世(这年二十一岁),非常有个性,他坚持凡是我爹搞的项目都不许停,凡是我爹用的人才都必须杀。终于使秦政权失去了最后转机的契机。

赵高进言说:天下各郡各县的第一把手和第二把手,你认为“不可”的(意思是不跟您一条心的),赶紧找些罪名把他们杀掉。然后把一些低贱的家伙提拔起来,顶他们的缺。这些人被您抬举得大富大贵,必然感恩戴德。您再把远在地方上的人弄到中央担任要职。这样,您就从地方到中央,都有了一帮铁杆追随者,从而皇位牢不可破了。

秦二世对这个地方人事大换血的主意拍手称善(赵高其实说出了当领导的诀窍。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的领导摒弃从前时代的文吏武将不用,而是着意培植新人,办法是迅速提拔他们,他们必然千方百计地拥护我,为我驱使。他们必忠于我,因为我倒了,他们的富贵也都没了)。

于是秦二世像他老爹那样巡行了一次天下,一边走一边诛杀大臣,简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中央和地方的诸大臣们就都给洗牌了。被各个击破,脑袋搬家。整个过程秦二世显得非常决绝和迅猛。而且为了斩草除根,赵高建议他不惜采取连坐、灭族的办法。

这些被杀掉和灭族的先帝故臣、朝廷大臣、地方大吏,有很多应该是忠贞守职、作风清正、经验丰富、干练有力之辈,想平白给他们捏造个罪名还真不容易。于是赵高说:“我们可以修改法令啊,把法网变得细密,条律修改变得苛刻,这样就好寻他的过失了。实在不行就实施连坐,这样,只要有一个小吏犯事被抓(比如他偷了仓库里一把扫帚),通过株连,就可以把最大的县长给法办了。同样的办法也可以适用于郡守。”这大约就是现代话所说的“整人”吧。于是赵高成了整人的祖宗。于是秦二世开始修改法令,法家先贤经营百多年的一套严密有效的法令体系,被修改得毛骨悚然,在执行中也滥用株连。法令诛罚日益深刻,群臣人人自危。

这一方面见出了赵高、秦二世的阴狠和毒辣,一方面也可推测出那些掉脑袋的先帝故臣(朝廷大臣和地方郡县长官们)往往是正路直行,少有瑕疵,否则当不必如此苦心费力罗织罪名方能扳倒他们。秦王朝卸掉这些人的脑袋,算是自毁长城。原本高效运转的法家政府的中坚力量,纷纷进了地府。

人都杀光了,事总得有人干啊。秦二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把中国转了一圈,同时换上去的,都是他的亲信,这些人因为对秦二世毕恭毕敬、唯命是从,于是就跃居要津了,而真正称职的、干练有力的能有几个呢?

秦王朝的五六代君王和法家政府辛苦经营的清明吏治、高效的干部集团,就此也算是被祸害完蛋了。摧毁一个东西总是比建立起来容易很多啊。

看见朝臣大员和地方官吏们都成了心腹人员和乖乖虎了,秦二世遂开始对自己的哥们动刀子。因为赵高说,您的君位来路不正,这些哥们难免会与您争位的!

于是,秦始皇的二十多个儿子中,有公子十二人被戮死于咸阳市。所谓咸阳市,就是咸阳的农贸市场。农贸市场自古是个杀人的好地方,这里群众演员很多,观众云集。当着这么多匹夫匹妇的面被除掉贵族的礼服,扒光膀子,按在案子上砍头,实在是很没面子啊。观众们观看了杀人全过程,看见秦二世对自己的弟兄们都毫不手软,纷纷表示深受教育和震动,哪个还敢造次?

秦始皇还有六个公子,则被戮死于杜县——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选在咸阳,大约是也想给杜县老百姓一个学习机会吧。另外的公子将闾弟兄三人则似乎很难寻出什么罪名,或者是他们党羽太多,总之秦二世不敢去公众场合杀之,而是诓骗囚入皇宫中,逼迫他们自杀。将闾仰天大呼者三(反复呐喊):“我们哥仨实在是没有罪啊!”使者说:“我是个哑巴,说不出话来,所以没法转达你的意见给皇帝。”将闾哥仨听到之后,只有哭着鼻子拔剑自杀了。

这样算来,秦始皇的二十多个儿子,死了二十一个,加上扶苏就是二十二个。他们的家产,都收入官府,其家属和党友受连坐者“不可胜数”。

其中还有个公子高。公子高从前比较受老爹秦始皇宠爱,进门跟老爹秦始皇一起吃饭,出门跟老爹秦始皇一起坐轿,开着老爹赏给他的宝马车,早把秦二世气得牙根直痒痒。秦二世杀光诸公子,就来寻公子高。公子高一看就剩自己这么孤独一枝了,恐怕要比别人死得都惨,于是想到了逃跑。但是他跑了的话,家里人要代为受过,闹不好还要被灭族。于是这个很有团队精神的人就不想活了,他上书秦二世,请求到地下给老爹秦始皇当冥府保镖。

秦二世读罢申请信非常高兴,大呼过瘾,笑着把书信递给赵高说:“这个人真是走投无路了啊,都被逼到了这个分儿上了,自己来求死了。”

赵高也说:“这些人整天绞尽脑汁想的就是怎么能少死一点、晚死一点、不死一点,总之天天在跟死神捉迷藏,能免死、少死、晚死就开心得要死了,哪还有奢想做皇帝的心思。”——意思是哪还会有情绪想着扩张势力篡权什么的。说白了,赵高的意思就是,制造白色恐怖,让人们每天在死亡阴影里徘徊,就不会吃饱了撑得整天做皇帝梦了。白色恐怖确实有助于巩固您秦二世的皇位啊!

当然,为了避免有人铤而走险、狗急跳墙,秦二世把皇宫警卫队的大队长、中队长、小队长(中郎、外郎、散郎)都给逮起来,撤换了。

既然公子高已经被吓得只在求这种死法和求那种死法之间动脑筋了,更大的野心早没有了。秦二世也就饶了公子高的全家。鉴于公子高能够主动求死,觉悟比较高,秦二世还对他进行了奖励——给了他十万钱的丧葬津贴,让他体体面面地去死了——没有去农贸市场光膀子。

公子高牺牲了他一个,幸福全家人,也算是天赐洪福了。

秦始皇还有一些女儿,秦二世觉得女人也会当女皇的,于是就把公主十人也磔死于杜县。磔死就等于后世的凌迟——就是几百上千刀地切割而死,直到变成碎块儿。不知道为什么秦二世对姊妹们格外用心,杀得如此无微不至。难道他认为女子可以无性生殖,利用身体组织细胞长芽繁殖,再生出小秦始皇来?据说,随着克隆技术的发展,未来人类可以无性生殖:利用一小块组织繁殖(克隆)出子体。如果是那样的话,以后要彻底杀死一个囚犯,还真必须把他细细切碎不可。

<h3>潇水曰:</h3>

秦二世毕竟不是秦始皇,光凭一道伪造的诏书,是不足以踏实当皇帝的。秦二世说:“朝中大臣不服,地方官吏尚强。我们迟早要被其他公子赶下台啊。”

这就是秦二世、赵高屠杀先帝之故臣和公子、公主的原因。

秦二世干掉了自己二十三个公子弟兄,他来路不正的宝座终于安全了,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公子爷们无法与他争位了,这是好事。但皇帝实在是个很高危的职业,诸公子爷不来争了,权臣却可以来争。赵高权力无限扩大,一样可以夺秦二世的玉玺。未来发生的弑君惨剧,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而赵高杀秦二世的时候,由于秦二世事前尽诛诸公子,失去了宗族公子们的羽护,皇权孤弱,遂成了独夫一人,眼睁睁地被赵高杀了,如同一只小鸡子之被宰。

汉朝皇帝(譬如汉武帝等)多用了皇帝宗亲,授以朝廷重臣之位(譬如卫青、霍去病、魏其侯无不是宗亲来的),而秦始皇不封王子,子弟为匹夫,无功不得为官,秦二世尽杀宗亲,远疏骨肉。从秦汉国祚两相对比来看,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任人唯亲,也有任人唯亲的好处啊。

秦二世对老爹还是很孝顺的。当老爹新死的时候,阿房宫工程暂时终止了,役夫们都改去增援骊山工地。

老秦的遗体这时候已经装进了秦始皇陵的地穴里,必须趁热乎抓紧埋了。于是,阿房宫工程队的几十万人,和骊山的几十万人,一起用力,把地穴盖上土,终于使得中国大地上最大的坟墓封顶完工了。堆起来的坟头像小山一样,高达一百多米,顶上长着苍翠的树木。坟周围建立华丽的宫殿祭庙,全国各地都进献贡品摆进庙放着。这些宫殿祭庙围成内外两城,外城周长六公里——当然现在只剩了一片草野上的四十六米高的小山丘,任何地面建筑,都被历史的风吹去了。

完事之后,秦二世说,凡是我老爹搞的项目,都不许停下。于是,在骊山工地的这帮民工,又再次跑回阿房宫工地接着受罪,直到起义军的鼓噪之声打破了工地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声,这帮人才又被仓促编为平叛政府军,跑去关东战场当炮灰。

除了阿房宫项目没有停下来,秦二世也不允许老爹启动的其他项目中止,所以直道、驰道工地又再度繁忙起来了,为此派发的徭役无休无止,征敛的赋税越来越重,大兴事功的基本国策变本加厉,人们终于纷纷考虑造反,史书上说“欲衅者众”。

让我们把目光转回到秦始皇陵。如果你有幸进入秦始皇陵里边去看一看你会发现老秦的棺材就像个大饭盒,他本人作为主菜放在最里边一格,围绕着这个主菜(比如大烤鸡腿)四围的七八小格子里,放着各种朝鲜小菜和花生豆、榨菜什么的。

这是什么意思呢?当时的木材可能太多了,所以一个人有两层甚至更多层棺材。最外面的一层叫做椁(念“果”),是木头的,但老秦这个据司马迁说可能是铜质地的。老秦的这个铜椁应该非常大,如果你揭开它的盖子,就会看见它里面用木板隔断成七八个格子,就像房子用墙隔成七八个厅室一样。中间的一个格子是“主卧”,里边放着棺材——是死人睡觉的地方。周围的七八个格子(厅)里,放着死人会用到的各种奇珍异宝。

按照古制,天子应该有三重椁。也就是说,这七八个厅室之外围,还要再套两层椁。里外合计三层椁,围城三个圈子。每两个圈子之间分成若干格子(厅室),最里边一圈椁里又分成七八个格子(厅室)。这样看来,就是密密麻麻很多格子(厅室)了,也许是“二十厅一室”的大棺椁了。说“二十厅一室”也许还不够,因为一些殉葬的人也要分掉几个卧室去睡,这样,卧室的比重就增加了,也许是“十五厅五卧”了。

但是,一般级别的殉葬者,是住不进他这个大棺椁的——而要在大棺椁外面单独放置棺材。所以,假定只有秦始皇的皇后进这大棺椁来睡觉,那最终还是“十八厅两卧”比较合适。

有时候秦始皇在主卧里睡腻了,从主卧里站起来,走到这些厅里玩。十八个厅里,堆放得满满的,都是司马迁所说的奇器、珍怪,譬如吃饭用的鼎,喝酒用的尊,四季换的高级丝绸衣服,供老秦随时用。比如他闹肚子了,就到某个厅里找一些小罐子的草药吃。他觉得无聊了,就踱步到某个椁室里找人下盘棋。想看书了,就去某个厅里读读《韩非子》。最后他跑累了,就回到主卧,钻进棺材休息——不过,他钻进棺材的时候比较麻烦,因为他的棺材里外相套,一共四层。

有时候,天气好的时候,秦始皇甚至可以走出他那个“十八厅两室”的豪华大铜棺椁。棺椁外的空间非常空旷,虽然在地下,却有五个足球场那么大,设计得比较接近迪士尼乐园——地面有人工的百川江河大海,用水银流泛其中,上面漂着黄金白银质地的凫雁,倒映着旁边的宫室台观。穹顶有日月星辰的值勤,巨大的明珠做成星空明月。老秦在这个游乐园里玩,为了避免老秦迷路,处处还修了路灯——是人鱼膏的大蜡烛,据说长明不熄。所谓人鱼膏可能是鲸鱼油,据说每立方米的鲸鱼脑油可燃十三年。

老秦一个人在里边逛,毕竟显得孤单寂寥。秦二世出于孝道考虑,就把老秦后宫里是凡没生育的美人,都赶进了这个大地下游乐场,让她们陪着老秦的魂儿去玩海盗船。游乐场的安全保卫工作做得也很好,布置了众多古代机关枪——都是弩机,一旦恐怖分子踩错了地方,弩箭就嗖嗖嗖地飞蝗一样扎上去。

终于,陵墓里一切布置停当了,即便活人看了这个坟墓乐场,估计都会羡慕得流连忘返。

但是,秦二世可能拖欠了这些弩机师傅的工资,于是就趁工程完工的时候,把最后这批弩机师傅,埋在了陵墓里。但是,这个主意并不好,因为一旦这些憋在坟墓里的师傅们怒了,临死发起了疯,往水银江河里撒尿或者往老秦的十八厅两卧里吐痰,就不好了。

好在秦二世早有准备。墓穴通到地面是借助一条墓道。墓道中设了三道门。这些工匠是被困死在了中门和外门之间的。他们就没法回去给老秦搞破坏了!这个闷死人的地点选得高!

如果哪天我们用洛阳铲探测到了老秦始皇陵的墓道口,炸开墓道外门进去,遇上的第一群骷髅,就应该是这帮可怜的古代弩机师傅的骸骨。

最后说一句,为了防范东方的六国诸侯的鬼兵,从地下进攻老秦的这个十八厅两卧和迪士尼游乐场,在陵墓往东仅仅一公里半的地下,特意又布置了三四大群的冥兵,他们驾驶着战车,挟弩握戟,列阵以待,这也就是我们的世界第八大奇迹——兵马俑了。他们看护着老秦的遗体,不被六国人再次派出荆轲这样的杀手去刺杀。

虽然地面以下布置得无懈可击,但是,秦二世却忘记了地面以上,在距离秦中央一千五百公里以东的淮北地区,一群绝望的戍卒,正要向这个我行我素、竭民穷力的政府,展开地面以上的收尸行动!

正文 第六章 被私欲压垮的陈胜

如果你把秦帝国的城邑当做纯粹的一个城邑那就大错特错了。其实任何一个城邑都是两个城邑:富人的城邑和穷人的城邑。闾右住的是富人们,闾左则是家境不好的穷人。所谓闾,就是街巷。

在中原与南方楚地的接合部(具体哪里无法确定,关于陈胜的籍贯有六种说法),一个普通的闾左穷巷里,生活着性情阴郁的陈胜。

陈胜,愤青指数9.5,贫困指数13.4(满分10分),他无仲尼之贤,缺陶朱之富,被古代学者把他的家描述成这样:用一口没底儿的大瓮支成窗子,家里没有青铜器和铁器,所以他的门板也有没有金属的轴(功能类似折页,古代叫做门枢),所以他用绳子把门板捆在门框上——每次开门,他需要提扛着门转动,才能把自己弄出屋子——这就是贾谊先生所说的“陈胜,瓮牖绳枢之子”。(注:这未必意味着陈胜就是农民,城市平民也可以这样的。)

陈胜透过没有底儿的大瓮,可以看见秦帝国的夏天,巷门大树满是婆娑的叶子。贫困的陈胜甚至不如大树还拥有许多叶子,他穿着露股装,性格比较阴郁,有时候显得隐忍。

所谓露股装,这固然是我的“杜撰”(写历史的人免不了要犯“杜撰罪”,好在我会主动标出,算是自首):所谓“露股装”,就是由于下裳被磨损得太厉害了,露出了大洞,忽闪着里边的屁股。这在今天固然是时尚之至,当时则显得略带寒碜。所以陈胜的座右铭是:尽可能站着,以便节省裤子。

总之,陈胜是个穷困得令人发指的家伙。而且,他的脾气也不大好。陈胜表情阴郁,是个男人中的林黛玉,“怅恨久之”是他的招牌动作:就是站在那里发傻,眼里都是忧郁阴沉的光,冷冷地若有所思得很。

每当晚上,穷极无聊的时刻,就是陈胜发呆的黄金时间。“人的存在使用着孤独的方式,像水底的沉寂,就沉淀在航帆与浪花之下。秋风摇摇,滤走了夏日里的繁华和人声浮响,唯独对功业的揣想,和凝重的秋景一样,缭绕于他思想的大小角落。夏天展示的一万个江山不过是一万个江山。”——这是陈胜在他的博客里写下的,如果他有的话,他一定会这么写的。

现在我们说说“黔首”这个词。

秦代尚黑,老百姓用黑头巾裹头,顾名黔首,就是黑头的意思。这似乎不是什么好词,见出秦始皇坏,侮辱我们劳动人民。他为什么不管自己叫黑头呢?不过,黔首一词早在战国初期就有了,别的诸侯国也在用,不能算是秦始皇专门和老百姓过不去。

其实,在统一初期,人民的称呼五花八门,“故秦民”、“新民”、“六国之民”、“奸民”。各类民的地位特权也不同,互相还有欺负。秦始皇统一更民名为“黔首”,是有弥平矛盾的积极意义的,用心也算良好。而且他让老百姓用秦朝崇尚的上等颜色——黑色裹头,而不用低贱的颜色(譬如绿色),也是看重老百姓的。

但陈胜本人并不是黔首。“黔首”就是戴头巾族,是和戴冠族区分的,为了劳动的时候方便。戴着冠的人去刨地,似乎很不雅。但陈胜却是戴冠族。我们知道,古人行加冠礼的时候要起一个字,陈胜就是字“涉”。这说明他绝不是个普通农民,而是属于戴冠族来的。有字是个很不容易的事情,连刘邦当时都没有字呢!陈胜和项羽这样的世族子弟一样,都有字,至少他应属于城市平民层次。

事实上,史书上说陈胜是阳城人,会写字(“陈胜王”,写在鱼腹书中,这恐怕只能他自己写,不能找人代写,除非活腻歪了),队伍到了陈城以后,城里名流有张耳、陈余,“陈胜生平数闻张耳陈余贤,未尝见,见即大喜”。陈胜能够数闻张、陈之名,而且能够跟张、陈在内的这些城中名流、豪杰、官吏应酬接谈,可见他更像是城里出身,而不是乡下人。

《史记》上说,陈胜“少时尝与人佣耕”。学者们根据“佣耕”两字,就说起了陈胜是农民,领导了农民大起义。其实非也!“尝”这个字,恰恰说明他“少时”以后就不再为人佣耕了。这恰恰说明他不是长期专业农民,否则就不会用“尝”字。合理的推测是,陈胜这个城里人,字“涉”,家道败落了,由于不小心把自己混得很穷,在窘急之下,就出城去给人种地打工。

当时的田野,出城以后,靠着城墙根就有,叫做“负郭之田”,田主往往是城里人(譬如洛阳人苏秦就曾经自叹没有“负郭之田”)。这些田主需要雇人佣耕,陈胜去那里打工一段时期,好比去麦当劳打工一样顺理成章。

但是陈胜一个戴冠族,发现自己却和一帮戴头巾族,混在一起,捏着锄头把劳动,心情的郁闷可以想象。所以他才在田间休息的时候,怅恨甚久,越想越不是味儿,发出了“苟富贵、毋相忘”的自我宽慰和愁叹——如果我未来富贵了,我不会忘了你们这帮的!

别人于是讥笑陈胜说:“你是个给人打工佣耕的,能有啥富贵耶?”

陈胜笑了一下,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他的同伙说:“哦,什么意思啊?你不要发傻了,还是请你先把粪筐装满粪吧。”

(注:能发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样有文采的话,恐怕也不是一个农民。当然你可以说这是司马迁做了文学加工了的,但是如果司马迁把这个人物陈胜定位为一个农民,他会让笔下的人物这么说话吗?如果司马迁把陈胜定位为一个壮年以后是个豪杰,让他笔下人物这么说话,也就顺理成章了)

陈胜怀着所谓鸿鹄之志,对于权位一直渴求寄望,在结束了“少时尝与人佣耕”的经历以后,他开始了自己的奋斗。经过史料失载的一些奋斗,他最终混得不错,在地方上有了一点点影响,担任了“屯长”这样的职务。“屯长”是战国和秦汉时代的军队里的常设的中下级军官,商鞅的书里提到百将屯长,而《后汉书·百官志》云:“大将军营五部,部下有曲,曲下有屯,屯长一人,比二百石。”屯长比大将军低三级,俸禄级别是比二百石,而县令是三百至六百石(万户以下的县,万户以上的县是六百至千石)。他有自己的徒属,而且从后面的事情推测,他交游广泛,“故人”甚多。

当时的官吏也是要服一定时间的兵役的,叫做“吏推从军”,到了军队以后,担任相应级别的军官。

种种迹象表明,陈胜在成年以后的社会履历早已不是一个农民角色。如果你觉得我的上述推测实在是匪夷所思,那我也没有办法。都怪司马迁没有在《陈涉世家》中把陈胜壮年以后的经历多交代一下。后来陈胜一起佣耕过的农友,来找陈胜时,都被陈胜杀了,因为这帮人说了陈胜以前曾种地的事。那可见,陈胜一直是一个官吏的形象出身在当时的起义队伍里,如果他一直是农民,何以会有此。

汉朝大臣晁错,自从《汉武大帝》开播以后,似乎越来越有人缘了。晁错曾经论述过秦王朝的两大军事项目:北攻匈奴,南扫闽粤。晁错说:匈奴所生活的北方,天冷得简直灭绝人性,树皮厚的达到三寸,冰雪积累深可六尺,胡人也皮肤厚,鸟兽也穿着厚厚的毛皮大衣,非常耐寒。而闽粤一带呢,又热得贼死,鸟兽没有什么毛,人也薄薄的皮儿,所以耐热。可是,秦王朝的戍卒不服水土,不是打仗时被人擒杀,就是戍守时病死边境。往前线运送给养的民众,更是倒仆于道路。所以,当时的人民,听说要叫去北上南下服兵役或者劳役,就如同送到农贸市场杀头。

公元前209年的夏天,陈胜领着去戍边(就等于去农贸市场“弃市”)的九百闾左贫民,往北方去领死。九百闾左贫民,未必等于九百农民,闾是城邑街区,城邑平民也要服兵役的,甚至在先秦时代他们是服兵役的主力。

陈胜的职务是屯长,协助上面的将尉。将尉有两个,实际是县尉(主抓军事的副县长),按“吏推从军”到军队里任职的时候,就改叫将尉。我们有理由怀疑,陈胜在担任屯长之前,会不会是县里的什么中下级小吏,同样按“吏推从军”的原则,才从县里的行政官职改派做军队里的军官屯长了。关于这一点,史书上说,“陈胜、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用者”,那就是说他们多少是个小官吏,否则,手上没有一些用于分配利益的权力的话,他们无法做到“爱人”,收买人心,让士卒为其所用,而且他们担任这种小官吏职务的时间比较长,是“素”,颇有一段时间了,那么他们就不是普通平民或者农民,而素来算是一定程度上的“人上人”(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陈胜后来要把曾经跟他一起种地并且事后“揭发”他种地的人杀了)。而且他们对下属一贯比较好。

总之,陈胜、吴广应该是很有品的,应该还戴着一顶冠,表情严肃,但对下级和气,而且素来如此。

公元前209年夏蝉高唱的时节,陈胜等一班人,领着九百戍卒,往北方的渔阳郡去(就是北京的密云、平谷这一带)——这里至今还长城绵延,标明它并不是当时帝国的腹心。

这帮人走到了安徽北部的今宿州地区蕲县大泽乡的时候,乌云密布,狂风骤起,天昏地暗,暴雨倾盆,远近不辨。

坐在大泽乡营地屯长办公室里的陈胜——此时应该已有三十多岁,情绪一贯容易波动,望着窗外淮北地区聒噪不已的雨阵,他更加多愁善感。于是他把助理屯长吴广叫进来开会。

吴广也不是俗人,吴广也有字,字叔,说明他也是戴冠族,绝不可以和他所督理的九百贫民混在一起。他更不是农民。农民而有字的,恐怕一个也找不出来。

吴广进了屯长办公室以后,陈胜很愁闷地说:“如今暴雨下个不停,道路阻断,我们到了北方,多半已经迟到。按照秦二世的法令,迟到了就得掉脑袋。特别是你跟我,都是领队的军官,咱俩的脑袋得首当其冲。”

说到这里,陈胜的眼中禁不住开始颤抖发酸,露出要落泪的样子。

吴广赶紧安慰说:“如果实在怕死,我们就逃跑算了。”

“逃跑也是要死的,抓住就没活了。而且,像我们这样仪表堂堂、玉树临风的副营级干部,出去逃跑,岂不太让士卒们笑话了。而且也很容易被警察和狗仔队认出来啊。”陈胜说完,更加悲戚了。

“那怎么办?”

“其实……嗯……时至今日,还是有一个办法的。唉!但那也不是什么好办法,最终也免不掉一死。”说完,陈胜几乎开始掉泪。

“什么办法啊,你不要老是哭,我很怕哭的。”

“我想说的是,我们只能选择造反了!唉……其实我并不想造反啊。”说完,就开始用袖子去按眼角。

吴广看陈胜哭得十分可怜,只好答应他:“好吧好吧,我答应造反得了,你不要哭了好吗?”

“好的!”陈胜破涕为笑,说,“哈哈!我现在不哭了。”他露出满脸霞光,抬头看着吴广,高兴的样子,好像那不是去造反,而是要去逛街。“你答应跟我一起造反了,是吗?你确定?”

“我确定。但是,求求你不要这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好吗,你的情绪波动太剧烈了,我有点适应不了你的风格了!”

“好的。可是我怕你仓促答应下来,会反悔的。你有没有想过,一旦造反没造好,我们俩多半还是被政府军逮住。咔嚓一下砍头,还是得死。”

吴广真的有点犹豫了:“唉,是啊。一想到我这么出色的人头却要被砍掉,我就……”

陈胜说:“但你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你想想,现在逃跑也是死,去渔阳也是死,我们为复兴楚国而起事多半也要死。一样的死,我们不如死个大的吧!而且起事还不一定死呢!”

吴广终于一拍脑袋说:“也是啊!没有别的更好办法了,我们还是起事吧,陈屯长!”

陈胜终于结束了抑郁,大喜道:“一言为定!不许反悔!”他又继续给吴广打气,“其实,起义没有那么可怕。现在天下人受老秦欺负,已经太久了,人民苦得不行,造反符合民意,必然一呼百应。我们想失败,还不是那么容易的呢,只要你我目标一致。”

吴广说:“你放心吧,我全力支持你!因为你要失败了,我也完蛋了。”

陈胜说:“那好,从今以后,你一定要听我的,我叫你向东,你就向东。政府军欺负我,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永远觉得我是最英明的,在你的心里面只有我,你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真心,不能骗我,你一定要宠着我,不许欺负我,叫你去找粮食,你就找粮食。我们一旦打败了,你一定要背着我!”

“好啦,好啦,我都依着你!”吴广脑袋就要炸了,转身要跑。

“你要去哪?”

“我出去造反啊!”

“等一等,我们得先计划一下,”他把吴广叫回来之后说,“其实啊,我早想好了——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造反的事,光有群众基础还不行,我们还得找两个能耍大牌的人去带头。”

“那找谁啊。”

“我们不能找活着的人,因为他来了,咱们就屈居下位了。我们找死的吧。扶苏这个人,一般老百姓都知道,老百姓都说他是好人。但老百姓不知道他其实已经死了。我却交游广泛,消息灵通,知道他是死了的。但鉴于大家还不知道。我们就诈称是扶苏还活着,扶苏从边境九原郡给我们下达了指示,叫咱们俩起兵汇集咸阳,一起帮他夺回被秦二世霸占的皇位。还有楚国大将项燕,这人武功很高,威望甚赫,粉丝很多,人们都传说他没有死。我们也诈称项燕也来联系我们,约定我们纠集戍卒一齐起兵。”

“这个主意很好啊,看来你为此筹划已久了!”

“那当然,实话告诉你说,我这个人一贯志向远大,与天地等高。造反的事,不是今天才有的,不是仅仅这场暴雨逼的。不过我们只是利用这场暴雨说服戍卒罢了。但是,我们到底有多少成功的把握,能不能复兴楚国,天意对楚国的态度是什么,我还得去问问上帝。看看上帝是什么意见。咱俩明天去找人算上一卦。”

<h3>潇水曰:</h3>

起义前还要去算卦,看来不是被逼得必须起义。如果是突然被逼无路而造反,当不必去问上帝。如果上帝说不要造反,他还就不反了吗?这次起义,多半是陈胜的苦心促成的。

最后说一句,大泽乡这个地方我去过,现在叫刘村,是平坦肥沃的淮北平原。而且我还看见一辆写着从宿州开往北京的奔驰牌大客车。当时我想,如果陈胜时代有这般长途客车,一天一夜就能到达北京,那么,秦末一场轰轰烈烈的人民运动,是不是就可以休矣!

第二天,雨也停了,天空里一碧如洗。太阳泼溅出耀眼的金光,好像水一样流溢回旋。陈胜、吴广两个心怀叵测的人出了军屯,直奔大泽乡小商品交易市场,那里边有个瞎子正在卖卦——一般瞎了的人,都能看见上帝,传达上帝对未来的预言,这个瞎子说话,因此就不是瞎说了,而是咨询了,当时叫做算命。

陈胜说:“老师,我们有一件关于未来职业生涯的事,麻烦您给瞎说一下——对不起,给我们咨询一下。”

瞎子说:“你们想问的什么事啊?”

吴广说:“对不起,我们不能告诉你想问什么事,否则你就知道我们想问造反的事啦!啊——”吴广说完,就赶紧一捂嘴。

瞎子说:“我来算算啊——好!我算出来了,你是想问造反的事!”

吴广惊佩地说:“您真能掐会算呀!虽然我告诉了你我们要造反,你居然就知道我们要造反。”(好没逻辑啊!)

陈胜焦急地问:“那到底上帝什么意思啊,我们这事有戏吗?上帝对楚国还有眷顾吗?”

瞎子用炯炯有神的眼睛往天上看了半天,然后平下来注视人间说:“上帝已经回答了,他老人家说:一定会成功的!”

陈胜、吴广大喜。

瞎子说:“我看你心诚,禀赋也好,得了,我这里有一本《如来神掌》,我便宜点,我豁出去了,十块钱卖给你。你学会了这如来神掌,保你连造一百次反,次次都会成功的!”

“可是,为什么次次都成功了,还要造一百次呢?”

“你就不要问那么多了,好啦,总之非常有效就是了。你也不用急着谢我啦,快点拿钱来吧!还有哇,咱们楚国人都信鬼,你看完《如来神掌》,以后再研究一下怎么用鬼。可以了!天机不可多泄露,我还要去别的地方卖我的书呢,再见!”

陈胜、吴广忐忑不安地往回走,怀里揣着《如来神掌》和革命胜利的希望。阳光晒着他的额头,恍然间一回首,鸽子们在天空里用哨音散布关于下一个春天的谣言,陈胜突然又黯然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个春天。云透过夏林窥测着他,然后又在林后隐去。云的妙处在于飘去就不再留下,人在地球上何尝不是如此。

正在“怅恨久之”着,路边湖水里,刚好有人设下一副渔网,两人决定搞鬼。我们说,当时有一种渔网适合懒蛋使用,就是用木架子固定了网,样子呈锅形,沉到水里放着,等着鱼儿跑进去乱吃。人呢,可以先溜开去别的地方玩儿。回来的时候,突然一拉木架子,一些没吃完饭的鱼们,也许竟会被抄上来几条——这样的渔网叫做罾。

陈胜看见罾的主人去看电影还没回来,四周无人,就剩一个罾在水里扔着,于是对吴广说:“我说过了,你一定要听我的,我叫你向东,你就向东,你答应我的每一件事都要做到……”

“好了,你快说吧,什么事啊?”

“现在你有机会表现对我的忠诚了。你去偷一些鱼吧。”

“我们马上就要革命了,还偷东西,不太好吧。”

“没关系,等革命胜利了,我们都会加倍还给老乡们的。你快去吧,不然我生气了。”

吴广赶紧扒掉衣服,水到罾的旁边,琢磨着怎么才能捞出罾里的鱼呢。这时候陈胜从岸上帮忙,一拉罾的绳子,把木架抬出水面。(注:其实并不是抬出水面,而只是刚好抬至水面,使得鱼儿刚好游不出来)吴广好像一只猫那样从上面盯着玻璃缸里的鱼,非常惬意。鱼们则白了他几眼,顾自优雅地游着照旧找东西吃。吴广把爪子伸到罾里,立刻一条活鱼摇头摆尾被捉了上来。鱼大约是嫌被打扰了吃饭,于是拼命挣扎、大喊大叫。吴广说:“不许喊,再喊我就淹死你!”鱼于是奇怪地看着他,喘着气。

这时候,陈胜已经把昨晚写好的传单卷成了卷,让吴广扒开鱼嘴,塞了进去。鱼被塞得狼吞虎咽,吃相极其不雅,鱼流着眼泪说:“看清楚了,我又不是填鸭!”

这两个变态狂又如法炮制,把另外好几条无辜的青春期的鱼,肚子里塞满了传单,像怀了孕一样。

当天午后,炊事班班长从大泽乡小商品市场买回来几条大腹便便的鱼——鱼们一边喘着气,一边打着饱嗝,要吐的样子。班长说:“这是吃了什么污染物啊?”

打开鱼肚子,他就看见了传单。一连几条都是如此。传单是用红笔写在丝帛上的,是小篆,三个大字:“陈胜王”。这是上帝给陈胜的委任状,派鱼使者送来了。可是鱼使者这时候已经死了,死鱼张着的嘴巴好像在宣读着什么神谕。炊事班长连忙把上帝写在鱼腹里的委任状给朋友们传阅,大家一致认为这是真品,因为笔画弯弯绕绕,像鬼画的符一样。

正在迷惑不解的时候,日影慢慢偏斜,直到斜成了斜阳。斜阳又很快熄灭下去,一天像是一根火柴,划着了又明亮地灭寂了。一天是多么的短暂啊。人生实在是寂寞得很啊。

夜里,陈胜睡不着,望着如烟的夜色,就对吴广说:“我们在这里清宵独坐,良夜孤眠,也不是办法啊。”他又“怅然”上了。

吴广说:“那咱们出去找地方唱歌吧。”

“好的。我听说你会口技,我教你如此如此如此……”

于是吴广带着个火把,像黑夜飞行的大黄蜂那样跌跌撞撞闪进军屯附近一大丛祠堂废墟里,准备去唱鬼歌。淮北夏夜的菊科植物们散发出浓郁的馨香,正像一条小河,在淮北平原余热未退的风中,流着。吴广在古祠旁点着一堆柴火,一边驱赶蚊子,一边把干电池装在古代话筒里。

吴广的口技非常厉害,他给动画片《狮子王》配音准成!他最擅长的就是让狐狸说人话了。他捏着古代扩音器,呜呕呜呕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像狐狸那样叫道:“大楚……兴ing……陈胜……王ang……呜呕……呓……王……呜呕……陈胜ing……大楚兴inginginging……”

他这么对着月亮一叫,军屯里的人都听见了,心说是了,这是白天上帝送完了委任状,怕我们没收着,又派狐狸使者亲自来宣布了!

“我是上帝的……狐……狸……精……应应……inginginging……”吴广在野外喊了一宿,过足了配音的瘾,直到开始有真的狐狸跑来围攻他,这才黑着眼圈,浑身是蚊子包地回来了。

士卒们次日清早纷纷传说:“陈屯长要被上帝挑出来当楚王了!”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指着屯长办公室的方向。

<h3>潇水曰:</h3>

从黄帝时代起,三千年来统治中国的都是血统高贵的大家族:夏王大禹的老爹鲧原本是高级干部,鲧家族是华夏的贵胄。商汤是商诸侯之长,祖先一直是商族领袖,最早的子契是尧舜时代的高级干部。周文王、周武王也是方国领袖,祖先是赫赫知名的后稷等人。秦皇帝的祖先,也是夏商时代的贵族或诸侯领袖如伯益、飞廉——总之都是蛮有地位的贵族,大家族子弟。

陈胜凭自己一个匹夫的背景,而要称王称侯,这种思想在当时是非常叛逆,非常有创意的,基本上相当于芙蓉姐姐这样的大妞也能当明星那么有创意。

普通民众,没有知名的祖先而能称王称侯,还没有先例。你必须有个好祖先才行,当时的人都崇拜祖先,因此对陈胜不能苟同。后来的大贤人张耳、陈余,都是建议陈胜立六国贵族的后人为王,而不要自立为王,因为陈胜没有好祖先。这不是张耳、陈余有偏见,而是他俩分析了人们的偏见而发出的建议。

王的儿子永远是王,贼的儿子永远是贼,匹夫的儿子永远是匹夫,贵族的儿子永远是贵族。

没有傲人的祖宗,休想当王!

陈胜很讨厌这种相传久远的祖先崇拜观念,他后来喊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是反对贵族的祖先崇拜的。

于是陈胜想,虽然我没有可以傲人的祖宗,但是我可以借助天命啊。他的“鱼腹藏书”、“狐狸夜语”,也就是编造了一个天意,用天命弥补他祖先的不足,让天和上帝发言帮他拉选票。

陈胜以自己的天命理论,终于弥补了祖先的不足,甚至想击破天子的祖先崇拜理论,取得了造反的理论依据。

自打陈胜、刘邦这些匹夫相继称王以后,中国的历史,从此也走向了一个新的天地。贵族大家族统治的时代(夏商周秦)——我所谓青铜时代,从此也就彻底结束了。

现在我们说说今天要死的两位苦主:将尉A和将尉B。我们知道,打仗的时候,各郡县都要出兵,由郡尉县尉带兵。县尉在秦朝是仅次于县令的第二把手,专管军事,俸禄为二百石至四百石左右,高于屯长二百石。

四百石是个什么概念呢?所谓“四百石”,其实是年薪。每石等于多少斤呢,每石等于一百二十斤,相当于一个大学生的体重,正好够廉颇先生那种饭量的人吃十顿(廉颇一顿吃一斗,即十分之一石)。

所以,四百石的年谷,够廉颇吃五年。鉴于带队的这县尉肯定比廉颇饭量小,所以应该能吃上十年。但是若他家有十口人的话,则又只够吃一年的了。

这一年全家人总是拼命塞小米吃,肚子和嘴巴恐怕也不会太爽,还想吃肉怎么办啊?秦皇帝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俸禄中的一半是折合成钱币来发给他,使得他可以买肉吃,富余的钱还可以去泡脚、松骨什么的。但是他一泡脚松骨,老婆孩子的米肉就得减量。总之,四百石的米俸,如果他不出去泡脚的话,刚好够养活一家人。

而郡守的俸禄通常是两千石,看来也并不富裕,但泡脚或稍可以了。而位列三公——如李斯这样的级别,则是一万石,这是最顶尖的级别了,可以泡很多次脚。

是凡县尉(四百石)出去带兵了,就改叫将尉。这次带队的将尉有两个,分别叫做将尉A和将尉B。在他们下面,是二百石的陈胜、吴广,而陈胜、吴广素爱人,士卒都是他俩的粉丝。

这天中午,将尉A找陈胜、吴广他们喝酒,准备饱餐一顿之后,择日拔营起程北上。

“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明早可以出发不?”将尉A问。

陈胜说:“准备得都没问题了,但我最近心情不太好,比较怅然,还是让吴广先说吧。”

将尉A转看吴广,并奇怪地叫道:“咦!吴广,你的眼睛怎么看起来像不新鲜的鱼眼?”

是啊,我夜夜装狐狸叫,能不鱼眼吗?

吴广说:“我眼睛肿胀,是因为最近身体不好,怀孕了——是我老婆怀孕了。所以,我不打算去渔阳戍边了,我明天就回家照顾老婆。”

“你是当真的吗?你现在是在军中,不是在县里!吴广,虽然你是我的老下级,但是不能像以前那么乱开玩笑。”

“我很当真的。我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人,不在家照顾老婆,而去戍什么守什么破渔阳,岂不大材小用!”

“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以收回你刚才说的话。吴广!”将尉A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我很当真的。我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人,不在家照顾老婆,而去戍什么守什么破渔阳,岂不大材小用!”

“好!”将尉A扭头,很礼貌地问陈胜,“陈胜,请问,你这里有没有竹板?”

陈胜说:“有,我把扁担给你拿来。”

“不用,小一点的。”

吴广说:“小一点的有,我抽屉下面有。”

将尉A好奇地看了一下吴广,说:“你可以闭嘴了!!”

陈胜把竹板拿来了,吴广却还没有跪下。将尉A叫他跪下他依旧不跪。他好像对站着很陶醉。

将尉B过来,一脚把他踹倒。将尉A举起竹板,照着吴广的屁股结结实实就是连击七八下子,一边打一边还喊:“我叫你怀孕!我叫你怀孕!我先给你打胎!”

吴广说:“不要啊……不要啊……胎不在我肚子里呀!”他的士卒粉丝们也赶紧跑来看,但见吴广左右躲滚,被打得像一条暴土狼烟的旧军毯,灰尘四溅,嘴里兀自还疼得“索索”地叫,像是吃了什么烫的东西。粉丝们都急得要哭,但手里除了荧光棒,并没有什么硬的东西。有硬的东西也不敢上前干涉啊。

正这时候,将尉A由于打得太卖力气了,身子甩动太厉害,他的佩剑从剑鞘里滑出了小半截。吴广见状,躺在地上,来了一个猴子摘桃:捉住将尉A的剑把,抖腕抽出,寒光向上一刺,剑尖咯吃一声从将尉A的后心穿出。将尉A倒退一步,倒在地上连连吐血。吴广滚起身,抢前逼近,一字一顿地说:“我、说、过、了,我、很、认真地、告、诉、你,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我、要、在、家、照、顾、老、婆……”

将尉A呻吟着说:“你……是个军人啊……老婆重要……还是国家……”

吴广刚要结果将尉A的性命,这时将尉B急了,抽出佩剑,擎着,一声呐喊,从后面直直地冲吴广冲锋过来。吴广并不转身,一个后旋踢接三个单腿连踢,硬是把将尉B踢飞出了营帐门,宝剑则早在人飞出大帐前就已脱了手。

陈胜捡起宝剑,先补了几下子,把痛苦的将尉A的痛苦结束了,再与吴广冲出去,并力与将尉B战斗。将尉B失了武器,只好立起两掌,实施“手刀防御”,未走几招,被双剑穿身而死。这就是史书上说的:“陈胜佐之,并杀两尉”。

旁边的粉丝见了,纷纷举着荧光棒跑了!出大事了,士兵们没有后路了,后路被陈胜绝了,不起义没有办法了!陈胜召集自己的徒属,也就是班长、排长级别的人,陈胜说:“公等遇上了大雨,大雨下得弥天盖地,旷日持久,我待在营房办公室里,听着雨水在我的屋顶做着杂乱无章的叙说,一万个声音重复着同一个意思,关于个人事业或者远离故乡,关于去渔阳戍边还是因为迟到领死,此类并无多少差别,都是因为这场雨水,使得我们一再耽搁,使得我们的前途越来越窄。

“雨点在我的屋顶轻盈地跳舞,我无法知晓雨水喋喋不休的诉说是欲给我以怎样暗示,这被雨水打湿了的秦朝江山,我不知道,是该云破日出还是就此耽搁。”

大家都被陈胜辞意飞扬的动听演讲惊呆了,痴迷了。

“其实,眼前的困境实在是最容易解决的。想想不抱希望的人生角色,想想一个少年初出家门就已无路可走,想想一个秦王朝的婴儿的未来多半是黔首的空度岁月,漫长而又空洞。我们何须说出黑夜对思想的困扰,何须谈论一场单薄孤苦的雨水,当一切都因色泽阴冷而苦痛不堪,这时候,说出忧郁还有什么新意。我们还是想想那些快乐忘形的岁月吧——作为一个壮士,你们不死则已,死就要死得以谋求自己的大名!你们不愿意在有生之年成为公侯将相吗?你们的人生追求仅仅限于免于饥寒和戍守边疆吗?——有人说了,那些王侯将相都是有种的,我们身上没有他们家族的DNA,我们做梦也别想当王侯将相了。是吗?王侯将相,难道真的有种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们今天就此起大事,列位只消不计生死,不顾疲劳,不畏艰险,辗转于秦王朝山河大地,斩将夺城,立下汗马功劳,我陈胜因功授封,若不能保你们名忝王侯之位,身列将相之行,举人生荣耀只大名,我陈胜其有如此!”说完,一剑向帐门的柱子击去,劈开深深一道口子。

众徒属无不雀跃,齐声高呼:“敬——受——命——”这些徒属回去之后,经过史书失载的一些处心积虑的斗争,言语激发或者是命令强制,终于让九百人跟随他们造反。

就是所谓时势造英雄,俊雄豪杰陈胜振臂一呼,九百戍卒与天下之士奋起相应,云合雾集,飘至风起。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烈烈燃烧!他们从此走上了一条激情燃烧的澎湃人生之路。

<h3>潇水注:</h3>

陈胜喊出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口号,实际上不是对自己说的,而是以此饵钓众人的,是对士卒们说的。陈胜认为“匹夫皆可谋为王侯将相”,人活着就要“举大名”——陈胜用这种高端的“自我实现”(马斯洛曲线中的高端需求)来激励那帮士卒拼死反秦,而不是像水泊梁山那样仅仅为了“大块儿吃肉、大碗喝酒”(那只是马斯洛曲线中的低端需求)。这就更显出了陈胜的进取精神,是高出了水泊梁山好汉们一个层次的。

正是由于陈胜长期以来对于功成名就一直有着高度的关注(为此常常弄得自己怅然不乐),所以才会想出这个口号吧。

“王侯”,指的是诸侯王,以及有封国的侯;“将相”指的是诸侯国里边,王侯下面级别最高的官僚——将相。所以,这个口号实现的前提,是要回复分封,于是它带有很大的回复分封制的指向。“谋求封王封侯”这样的口号,而并不是“为农民阶级谋求推翻残酷剥削”,这也显出了这场运动,未必是教科书上异口同声说的那样,而更像是为了复国和在复国成功后的求分封,再加上他事前的“大楚兴”的提法,以及陈胜接下来将发生的一系列政治行为,使得我们对于这场运动的性质,应该重新认识。而且这九百人,未必就是农民,包括陈胜吴广。“闾左九百人”,不管农村有没有闾,城市里面的街区是叫闾的。

陈胜、吴广带领着八九百追随者——这些人中的百分之九十都将活不过下一个春季——手中使用的据说都是“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的粗劣(但是非常环保)的木质武器,很快就把大泽乡拿下来了。

其实这九百人使用大棒子,真的是那么惨吗?也未必!

九百戍卒前往渔阳边境,县里应该自备甲胃武器,随队伍运送北上。所以,我们估计这九百人,应该是被武装起来的。虽然不至于像美国大兵那样武装到了每个牙齿,但拎着纯环保的木头棒子,似乎也并不必要。

贾谊在《过秦论》中说陈胜的这几百戍卒使用的是“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具体是锄头(鉏)、无齿耙(耰)、木棍子(梃)什么的。不足为信。木棍子也许还情有可原,锄头、无齿耙纯粹是无稽之谈。这帮人是集结起来北上的戍卒,随身携带着锄头、无齿耙干什么呀!

贾谊是个汉朝文人,和所有文人一样,写文章喜欢制造强烈对比,他故意把起义军武器装备写得很差,目的不外乎是想和他的上文对比着说:从前秦国能把战国六雄武器精良的百万正规军打得一败涂地,却不能抵抗装备低劣的陈胜。秦还是那个秦,为什么前边那么强,后边如此弱呢?都是因为老秦“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建朝以后不修“仁义”了。为了构制对比,贾谊故意把陈胜的装备写得很差。唉!这大约就是以文害意吧。这帮文人啊,真是拿他们没办法。

不管武器到底是不是木棍子,起义军很快把大泽乡拿下来了。大泽乡现在叫刘村,后来取消生产队以后,连刘村都没有了,平坦的田野上如今尽是绿油油的麦苗,当地人为了纪念陈胜,就找了一个土坡,硬说那是陈胜起义的地方,还在坡下雕刻了陈胜的石像。石像比历史上实际的陈胜年轻,大眼睛有点像谢霆锋,唇角也轮廓分明,正在呐喊,手里挥舞着大棒子。

攻占大泽乡以后,义军又就近攻破了蕲县的城墙,他们可以打开蕲县里的兵器库、兵车库,获得秦人高效管理制造出的精良武器和战车,这帮人总算可以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了,不至于再被贾谊笑话了。

陈胜给自己弄了一套最精良的皮甲,非常坚固,又弄了两支锐利的大戟,叫副官给他拿着。这就是史书上所说的陈胜“身披坚执锐”,披着坚甲,执着锐兵。

为什么拿两支大戟呢?当时的青铜兵器有点脆,在格斗中互相撞击,就会断掉。甚至插到敌人身体里,比如插进了排骨里,一拧一剜,一不小心,排骨竟可能把戟尖拗断。这固然能让受伤者非常难受,但这个大戟也就不好再用了,所以我们建议让陈胜拿两支戟。

陈胜捏着两支大戟,披着坚甲(当时最高级的皮甲是犀牛或者鲨鱼皮的),乘坐战车,迅速向西推进,兵锋直指两百公里以西的楚郡郡治——陈城。陈胜急急地朝陈城杀去,就像暴露在野外的老鼠急于奔回安全的鼠窝。陈城是他从前活动过的地方,那里有他的一些“故人”——而且陈城是从前楚国一度的国都,那里的反秦和复国势力比较强,一度也曾经叛秦造反过,后来被王翦镇压了(就是战国时代王翦进攻过的“反城”)。总之那里是个反秦复楚势力比较雄厚的有基础的地方。

陈胜的队伍沿途顺利攻下安徽亳县、河南永城、柘县、鹿邑等地。

在向西(陈城)推进的征程上,这帮人没有什么可吃的,于是他们就“望屋而食”(贾谊语),就是跑进人家屋子里,挤近人家的饭桌边,说:现在已经是不分你我财产的时代了,咱们一起吃吧。于是就挤进目瞪口呆的老乡们肩膀间,一起吃。当然这么说比较夸张,实际上是在有屋宇庐舍的地方,向当地的头面人物去征,这些人迫于军队的威势,只好组织老百姓交来粮给起义的队伍。

陈胜起义的消息很快和公元前209年夏天的风一起四处吹散,天下之人云集响应,许多人都自己裹了粮食,像影子一样追从着陈胜(这些人能自带粮食,说明还不是赤贫者,那就也应包括城邑里边因为受秦政迫害而愿意反秦的人)。当队伍终于推进到陈城的时候,陈胜回头一看,身后已经会聚战车六七百乘,战马骑兵千余骑,步卒数万人(这些兵源,多数应该来自被攻破的城邑里被收编的地方武装)。

陈城是一个大郡的郡治,可是郡守先生却不在,可能是望风而逃了,或者去度假村开理论工作务虚会去了。只有他的属官(守丞)站在城门顶上的望楼里(这里比较高,俗语所谓“城门楼子”,它像个碉堡,耸在城顶,借助内窄外宽的射击孔,居高射击)指挥战斗。守丞指挥了一会儿,一不小心,却把自己弄死了——可能是谁射箭走火了,打着他了。或者是跟他有仇的城里恶少年,从他背后开了枪。关于这些恶少年的事迹,我们随后再说。当然还有可能是城里的亲陈胜“地下党”(豪杰),组织自己的子弟干掉了他,或者是被攻城的士兵射死了。于是陈城守兵大乱,指挥失灵。陈胜的队伍遂像蚂蚁一样,纷纷爬城而入。原本可以凭借坚城抵抗几个月的郡治级的大城——陈城,旋即被义军拿下了。

陈胜进入陈城以后,一贯拥楚反秦的陈城人很快聚拢在他的周围。几天之后,陈胜就召令陈城的三老(官吏)、豪杰前来开会议事。大家一致通过,把“张楚”标识为国号,就是重新张大楚国的意思!因为他们都是楚文化圈的人嘛。这个行动了也再次为这场运动说明着它的性质(如果是简单的农民起义,他应该首先把这些三老豪杰正法)。

所谓“三老”,就是陈城里的基层干部。而豪杰,在古书中,豪杰一词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武林大侠,而是家里有财有势,养着众多子弟宾客的人,他们未必是会拳脚(像后代这个词所被理解的那样),总之是地方上有财有势力的人。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主张反秦,复国。

会上,三老、豪杰一致认为:“陈胜将军身披坚执锐(犀牛皮甲和两支大戟),率士卒以诛暴秦,恢复楚国社稷,可谓‘存亡继绝’(把死机了的楚国重新热启动),大功大德应该为王!”

张耳、陈余却从众人中挺身而起,一揖反对道:“我们爷俩(干的)认为……”

张耳、陈余都是闻名遐尔的大豪杰,但和一般“土豪杰”(简称土豪)不同的是,他俩没有看得见的有形资产,他俩甚至还在小区门口给人打工呢。但他俩有傲视群豪的无形资产——两人从前都是战国时代翩翩浊世之佳公子魏无忌的门客。这就不同了。

有的人死了以后,名气往往会被放大。魏无忌就是这样的例子。他从前窃符救赵、联军攻秦,美名远扬,却不得志泡妞而死,迤逦到了秦汉之际,名气越来越大,越来越走红。

魏无忌的名气如此之大,就连他的两个门客——张耳、陈余,也都攀龙附凤,成了蜚声国内的人物。他俩来见陈胜的时候,陈胜及其左右将官,生平数次听说二人的贤名,久为仰慕,不能相见,如今一见立即大喜(再次可见陈胜起义前的身份应该是怎样的)。

不料,这两个人却在群英会上唱出反调,说:“秦国最是无道,断绝六国的社稷,破灭人的国家;现在又征敛无度,疲费民力(注意,他把秦朝的两条罪恶哪条放在了最前面,反映了复国是第一社会矛盾)。陈将军赤目张胆,万死不顾一生,为天下除去残害人民的无道之秦,可是现在刚刚打到陈城,就急着自立陈王,好像告诉天下人,您起义的目的是为了私利。岂不惹天下人离你而去?”

“那以二位的意见呢?”陈胜说。

“您不如派人搜求六国诸侯之后人,立他们为王。这些人绝而复立,势必对您感恩戴德,同时他们利用自身的名望,一呼一喊,必然天下百应,六国旧地则不待野外交兵、攻城苦战,纷纷自动杀掉秦朝守令而反正,则反秦大势形成矣。于是您统领诸侯,兵不血刃,直据咸阳,号令这六国诸侯,因为您复立他们功劳最大,以德威服之,他们奉您为帝,则您的帝王之业可成!而今你只是急着自立为王,人们皆以为您在谋私,恐怕天下由此离您而去(‘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

我们说,这里三老、豪杰、陈胜、张耳、陈余,这一团人虽然有争议,但总体上是统一的,就是要复立楚国。我们看见,他们把复立楚国作为会议主题和成果,而不是所谓建立“农民政权”、“农民推翻地主政权”。他们有争议的地方是,这个复立的楚国,眼下应该是由陈胜为王,还是六国之后为王。

所以我们得到了一个与教科书上惊人的不同的发现,这场运动到底是什么?种种迹象表明,它是求复国的运动!当然是借助了人们受压迫残害的大背景。

曾记得,陈胜在起义前,陈胜动员他的亲密战友吴广的时候说:“如今逃亡也是死,举行大计也是死,同样的死,死国可乎?(等死,死国可乎?)”

请问一下诸位,这个“国”是哪个国?是秦朝吗,显然不可能是。这个“国”是楚国!

也就是说,陈胜起义重点的初衷很大在于回复到分封体系,而主旨不在于反地主政权和反地主剥削,具体表现就是复立楚国。他随后又喊出的政治口号“大楚兴、陈胜王”也加强证实了这一点(当然这中间还搀杂了复国后的求分封为王的个人目的)。

刚才,三老豪杰说:“陈胜复立楚国社稷,功宜为王!”——也是把陈胜的功劳认定为为楚国复国。而没有说陈胜代表农民反抗地主政权,功宜为王。张耳陈余刚才说:“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这里说得很清楚,秦的第一罪状是灭了六国,断了六国的社稷,绝了六国的后,结束了分封体系,第二才是剥削严重。

所以,在这个会议上的所有人,都是把复国当做了该运动的第一要事,并且依照这个基点设计未来的走向。这场运动,主旨不是在于农民反抗地主政权,明矣!

如果你说,这些都是三老、豪杰和张耳、陈余他们说的,不是陈胜的观点,陈胜是要作为农民来起义反抗地主政权的剥削的。呵呵,我认为陈胜是不能从中摘出去的,因为他召集了与这帮三老豪杰的会议,并且全盘接受了这个会议的决策!

而且陈胜早就说了“大楚兴”、“等死,死国可乎”、“王侯将相”等话,表达了他的政治主张是指向于复国(于公)和求分封(于私,但也是建立在复国的基础上)的,对于农民利益则似乎从来没提过。他讨论下一步未来政治走向的重要会议,是召集了陈城所有的官吏豪杰们来开的,而不是召集别人。并且会议上,陈胜完全接受了这些官吏豪杰的意见。则我们可以认为,陈胜的角色和身份属性是完全融于官吏豪杰之中的,他是代表了这些官吏豪杰地主的利益的。并且我们认为,这些与会的官吏豪杰也就随后纳入了他的领导核心团队(陈胜后面的分派张耳、陈余等人为将也证明了这一点)。

则陈胜的阶层身份属性是什么,是为了什么阶层而奋斗,这次运动的目标是什么,通过这次会议,已经大致可以判定了。

陈胜与这些三老(属于官吏)、豪杰商议复国和称王的事情,说明他的领导团队的核心是这些官吏和豪杰,他是代表了这一部分人的政治利益的,并且执行了与这些人达成的政治主张的(复国)!而这个政治主张并不是为解放农民服务的。

所谓“豪杰”,也叫豪强,在历朝历代都有,不论在京城还是郡县,他们都是一股很大的力量,有财有势,互相联姻,勾结官府,欺压百姓,很多时候政府都不敢过问。

陈胜召集陈城里的三老豪杰都来议事(既有政府的官吏,又有民间的豪强,是所有社会上的中层精英力量了),商量建立政权、称王和未来发展的事情,并且落实了会议决定,说明他的政权是官吏、豪杰、地主的政权。

现代学者们一般是这个意思,秦末起义既然是农民起义,而且又胜利了,自然最后结局应该是建立了农民政权。但是似乎结局又不是农民政权。于是只好这样解释:农民起义,最后被刘邦和六国贵族这种地主篡夺了,于是建立了地主政权的汉朝。

其实,从陈胜开始,就是开始建立地主的新政权的。这从陈城会议可以看出来。从起义前和起义中陈胜的话和口号中,也可以看出。

一句话,什么都不说,光看陈胜在陈城的会议的与会人员和会议决策内容,它就不是农民起义。他的“张楚”政权,是官吏、豪杰、地主的政权。因为,参加这次会议的,都是官吏、豪杰、地主;会议讨论的,是六国地主政权对秦政权的替代,是六国地主政权的恢复——复国。

下面我们说说复国的事情。

我们说,战国六雄时代的诸侯王族们,并不是因为有“桀纣之行”而亡国。六国贵族的暴虐程度不及纣王,秦国是靠打胜仗才兼并了他们的土地,并非他们的人民要掉转枪头归服秦国。随着六国的灭亡,分封体系结束了,皇权专制时代开始了。

但分封制的存在已经有了两千多年的历史,人们并不情愿向皇权专制转型,特别是在转型以后,秦的一系列政策失误,使得人们没有从皇权专制中获得什么好处,于是以城邑豪杰、少年、平民、官吏为主导的多阶层联合行动,试图回复分封体系的运动就开始了。这是一场广泛阶层参与的社会运动,城邑平民、豪杰、士兵在里边扮演的巨大的主流角色(关于这一点我们后面再给例证),而农民遭受地主剥削进行反抗,并不是这场运动的主要性质和动作,而且单单这个因素也不足以导致推翻秦帝国。

我们说这是一场农民起义运动,不如说是一场人民起义回复六国和亡秦运动,是从前秦的统一战争的一种延续形式,当然是以反弹的形式延续的,而所谓农民推翻地主的政权和压迫,在这里面是从属的性质,甚至连从属的地位都不到。

在这种背景下,复立楚国而且推陈胜为楚王,就是这次会议的主要议题,而不是解决农民问题,剥削和土地的问题,和建立农民政权——根本没涉及这个话题。会议上的唯一争论是到底应该谁来当楚王。

既然这场运动的政治目的是回复六国并立体系,那陈胜领导的运动要想走向成功,必须严格纳入这一轨道,所以张耳、陈余也才有针对性地给出了复立六国之后的行动主张。

但是,陈胜当初在“大楚兴”之后又提出“陈胜王”,这其实就代表了他的矛盾心理。他政治上想复兴楚国或者六国,但是他个人私欲上又希望新的楚国是他陈胜为王。后者无论如何是会削弱他前面的复立楚国(六国)的政治口号的。这是一个有所矛盾的口号。

而张耳、陈余的建议,并不是反对陈胜获得个人欲望的实现,只是建议他要选对时机。张耳、陈余的意思是说,现在您赶紧派人到六国之地,复立六国之后,包括复立楚国之后,这样,六国都起来了,他们必然吸引了大量的秦朝的火力,然后您就领着楚军,乘虚直入咸阳(有六国顶着呢,您不会遇到太大抵抗),一举占领咸阳和关中。您控制了秦国本土的地盘,您有了实力,同时您复立六国之后又有了德。有德有实力,以令六国诸侯,六国诸侯必然推举您为帝——皇帝(陈皇帝)!

如果你现在就急着称王,给天下人看见你只是谋求实现自己当王的私欲,就不会有人过来帮你了,天下就解散了,上述说的大好局面和计划就泡汤了。

张耳、陈余发言完毕,陈胜陷入了一种矛盾。

他在想什么,我们没有人知道。也许他会作如下权衡:张耳、陈余建议的封六国诸侯之后的事,固然好,有利于反秦大势的形成,最终自己在里面捷足先登,甚至当了帝。当时,如果捷足先登了入咸阳的是别人了呢,不是我了呢?那不弄巧成拙了吗?

这就好像董事会,六个董事,加上陈胜,都要争董事长的位置,谁能保证陈胜不被打下去呢?

虽然董事多了力量大,但是董事多了,互相掐得也凶啊。而自己单独注册公司呢,当“独一董事”,那固然好,但这样自己就是独立奋斗了,不可能笼络号召各地诸侯了,不容易实现亡秦了。他的公司还会跟六国贵族的公司以及其他匹夫的公司形成竞争关系,把本可仰仗的盟友推向了对立面。

陈胜思前想后,不知道怎么办好。

其实张耳、陈余的话,都是高屋建瓴、字字珠玑,不愧为知晓当时形势的大贤!

当时陈胜最终决定还是自己当王!

陈胜真有勇气啊!

陈胜一定程度地抛弃了自己“大楚兴”的为公的口号,而只去追求“陈胜王”的个人的私的目的,这也注定了他的公司只存活了六个月就被纳斯达克摘牌儿了!

陈胜的速亡,并非单单源自于军事指挥能力有限,更根本的原因在于偏离了当时的形势。复立六国——不管这是不是符合历史进展的潮流,但它是当时社会多阶层的民心所望,是公义,为公义而奋斗(哪怕你是含着私欲的,但你在行为上能让人感到你是为了公义)就容易成功,陈胜脱离了这个政治方向,而变成了追逐个人利益的单干户。

更严重的是,陈胜后来反倒杀掉了楚王贵族之后——当部将葛婴把这位贵族之后立为楚王的时候,这就实际上背离了他“大楚兴”的口号,而只剩下“陈胜王”了。而他所说的“等死,死国可乎”为楚国而死的豪言壮语,也一同被粉碎了,只剩下追逐自己王侯将相的梦了。他用自己的行动否定了自己曾经提出的政治口号——而这个政治口号最可惜的恰恰正是最体现了当时社会运动的宗旨和方向的。他的“公”心已经无法让人信服了,人们看见的只是他追逐个人成就的私欲。人们遂纷纷解去。

再加上他不信任和团结下属将领,等到陈胜遭受章邯攻击时,诸将和各路诸侯都袖手旁观,直到他被打死,也不去救他。正印证了张耳、陈余的话:“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天下终于“解”了!

陈胜做出这一决策,大概也并不奇怪,记得他少年时,因为境遇不顺,在农田种地,就一下子怅恨久之,而发出“苟富贵”的狠话和“鸿鹄之志”的豪言。那种落落寡欢的神情和阴远的眼神以及对抱负的接近恨意的偏执,是他失去朋友的帮助而众叛亲离的原因。

一些学者分析陈胜失败的原因,只说他受章邯攻击时,各路诸侯都不来支持他,于是就简单地把责任推到各路诸侯身上,说他们没良心、自私自利、天生喜欢割据。其实,当后来赵王武臣受到章邯攻击的时候,楚怀王遣宋义、项羽前去解救,可见诸侯之间并不是坐视不管的。整个楚怀王时期,各路诸侯都非常团结协作,包括刘邦、项羽军也遥相呼应,终于合力推翻了秦王朝。陈胜时候,却迅速失败了,而楚怀王时候,却胜利了。诸侯前后还是那些诸侯。这不得不从陈胜自身找毛病。陈胜的活动宗旨是谋求个人为王,这无论如何比恢复六国要显得相对的“私”。

不管怎么样,不管犯了多少错误,不管留下多少遗憾,公元前209年的夏天,陈胜在陈城自立为王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自立为楚王,而是自立为陈王。他也没有管自己的国号叫楚,而是叫“张楚”,就是“张大楚国”的意思。所以,严格地讲,他不是复兴了楚国,而是建立了一个政治上支持楚国的新国和一个叫“陈王”的新王。他也知道自己建立楚国做楚王,大约有点名不正、言不顺。这是一个官吏、豪杰、地主的政权。

陈胜打定主意给自己划了一个新国,自己当陈王,准备大干一场。这时候,大泽乡起义中的重要领袖葛婴却跑来气他了。

葛婴是宿州地区符离人(就是淮海战役国共两军的坦克车和炸药包会聚轰鸣的地方——符离集),大约也是九百戍卒中陈胜下属的徒属(班长、排长),他奉陈王命带着一部分军队向东发展,开辟东部楚地的根据地。葛婴打到了安徽定远,遇上了楚王族的后裔“襄疆”(具体是什么亲戚不知道)。葛婴为了便于开展工作,就把襄疆立为楚王,以号召楚地群众反秦(跟张耳、陈余想的一样)。但当他听说陈胜打算独资办公司,自己当董事长,不许六国贵族进来当董事,于是狠狠心,又把襄疆杀了——可怜的襄疆就像一个剧务,送来一个人头道具就下去了。

葛婴还是很忠于陈王啊!

葛婴虽然修正了自己的“错误”,杀了“董事”襄疆。不料,当他拎着襄疆热乎乎的人头跑到陈城来汇报工作时,陈胜却不肯谅解。陈胜气坏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不是说好了我是独一董事吗,你居然想拉别人进来当董事,而且还是拉六国贵族之后进来当董事!你这么不是要了我这个独一平民董事的命吗!你这么不懂事的脑袋,真是没有必要再留在人间懂事了!”

于是他不由分说,把不懂事的葛婴杀了。这个颇有微功而且忠于陈胜的东方面军领导人葛婴,因为不“懂事”,糊里糊涂被杀了。诸将从此怕透了陈胜,战战兢兢只敢侧目而视(且不说葛婴立六国之后,对于扩大陈胜集团的号召力是积极的作为,单说陈胜驾驭下属的手段——不由分说就杀了葛婴,也实在有点流于简单粗暴啊。葛婴没有恶意,也没有带来恶的后果,罪不致死。后来陈胜经常用捏造罪名的手段杀害在外面立了功的将领,大约是唯恐他们超越自己称王吧。关于这些例子后面再讲。又据《风俗通》云:“葛婴为陈涉将军,有功,非罪而诛。汉文帝追封其子孙为诸县侯,因以为氏。”也就是说,葛婴的后代被封到了诸县。这就是诸葛一姓的来历,著名人物比如诸葛亮)。

为了避免再有人出去拉董事进来——弄什么楚王或者赵王,“独一董事”陈胜索性派了一批自己信得过的人去到诸将的军中当“监军”——相当于政委,专门过去捣乱、掣肘的,同时也防着他们在外出攻略地盘后自己办公司。一些获得了地盘的诸将,在回来报功时,往往被陈胜借助这些“监军”搜集捏造的罪名把他们杀了。导致后来有一个叫做武臣的将军干脆不敢回来,直接在外面自立为王了。

这些信得过的“监军”有些是陈胜的故人——比如邵骚就是陈胜在陈城里的故人,监了北上赵地的军(陈胜有这样的故人,可以进一步用于推测陈胜起义前的身份)。有的则是陈胜的老同僚,比如吴广,当了西方面军的监军。为了避免大家嫌吴广缺心眼儿而不听他的话,陈胜特意加封吴广为“假王”(也就是虚拟陈王)。陈胜说:“假王吴广在军中,就跟我真王陈胜在军中一样。”可是“假王”吴广还是没吓唬住他所监的诸将,反倒被他所监的诸将给杀了——这是后话不提。

陈胜的这一套监军制度还算比较有效,至此以后,再没有敢拉外人进来当董事长的了,但是陈胜也彻底让诸将们冷了心。而且,最主要的是,陈胜也就彻底脱离了复兴六国,以及他说的“大楚兴”等这一运动的既定洪流了。

<h3>潇水曰:</h3>

你也许会说,陈胜不纳入复立六国的“洪流”是对的,因为六国复立是不符合历史进步的方向的,陈胜自己争王做,是更进步的,是为了求中国统一的。

这种说法,首先,它并不能得出结论说,陈胜是为了争取农民利益而推翻地主政权的。陈胜本身不是农民,他起义前的几个口号也都跟争取农民利益毫无关联。他的口号,仍然是王侯将相,他自立为陈王,不管他是不是立了六国之后,在性质上和行为上都是回复了六国分封局面。至于六国分封局面是由六国贵族之后做还是布衣匹夫来做,都并不能变更这场运动的回复六国分封体系的根本性质!

而回复六国,也并不等于走向分裂。张耳、陈余提到了,六国之后,还是要有个帝的,这个帝,是“以令诸侯”的帝。它基本上相当于周天子,但由于它据有关中,所以又具备强的实力,对六国是个较强的控制局面,又比周天子要强很多,近似战国时代秦自称西帝。其实,最后刘邦获得的大汉朝,最初几十年,就是这样的(刘邦保据关中,作为皇帝,关外六国之地是百余个诸侯王国)。这种模式,其实是分封制向皇权专制过渡的一种中间状态,是符合历史进程的渐进法则的,不能把它硬是视为倒退或者分裂。而秦王朝的灭亡,就是因为从分封制向皇权专制的统一急剧过渡,过于强求全盘郡县制,没有保留出这种统一皇权下的部分分封王侯国兼容的过渡态(如刘邦那样)——鄙人认为这是秦亡的最主要原因,也是这场秦末运动反其道而行之并且获得这场运动其根本性质的所在(不再是农民反抗地主政权为其主要性质,而是亡秦、回复皇权下的诸侯王国兼容的社会结构的政治运动,所以这场运动的主力参与者也根本并不在于农民,而很大程度在于城邑平民)。

陈城中有个大贤人,名字叫周文。周文是个有资历的人,从前曾经给楚国的专权专业户春申君黄歇当工作人员,后来进入项燕军中搞神秘主义工作——“视日”。

“视日”就是看天时。打仗讲究看天时。但是看天时不是戴着墨镜看天上,而是用乌龟壳和蓍草来占卜,类似现在的算卦。同期的罗马人打仗也讲占卜:在打仗之前,先用一根棍棒把天空分成四个部分,然后进行观测,以四个象限中出现的鸟的种类和飞行轨迹作为征兆,据此决定战役是吉是凶。周文大约也是这样:他眯着眼睛,朝着四方天上乱看。项燕问他看出了什么,他支吾了一会儿,说他发现太阳是从东边升起的!

当年项燕带领着楚国之倾国主力军,和王翦大军在蕲县对峙,不知什么原因,项燕突然掉头向东移动。王翦抓住了楚军胡乱移动、行伍易于遭受攻击的难得机会,发出精锐主力把楚军歼灭。项燕到底为什么要突然向东移动,导致自己的灭顶之灾,史书上没有给出原因,或许是类似周文这样的视日,告诉他的吧——东边吉利!项燕就这么被周文“害”死了。

如果项燕得知,周文得出东边吉利的结论的依据,也许就是因为太阳在东边,所以东边吉利,那真要活活把项燕气死了。

鉴于周文有这么不平凡的经历,陈胜当即就拜他为将军,派他率领西A方面军,向西直逼函谷关。而吴广监领的西B方面军,也顺着豫西走廊往函谷关方向冲击。两伙人马似乎要比赛争功似的。而为什么急着进攻关中,却不注意巩固楚国根据地,陈胜犯的这一战略错误——至少是冒了很大战略风险的,归根结底,可能还是陈胜怕别的诸侯王先闯入关中,自己当帝王的鸿鹄之志就落空了。

所以,陈胜在准备并不充分的情况下,仓促向西进攻。

但是吴广是个死心眼,不太懂军事,西进的路上,要停在荥阳城这样的百年老墙下面督军攻坚,一连拖了几个月都毫无进展,把他属下的将官们气得半死。

但是,吴广在荥阳等坚城下消耗,客观上为周文创造了机遇,可以避免荥阳等重要据点的秦军跑出来牵制周文军的西行。

周文遂摆脱了秦主力的干扰,一路避实就虚,批隙导,于空隙无遏处用刀,不但没有太大消耗,反倒队伍越滚越大,不断收编地方县兵,抵达陕西东大门函谷关的时候,麾下已竟有士卒数十万,战车一千乘!经过一番史实失录的残酷战斗,周文竟一举攻克函谷关,长驱直入,一直打到了距离咸阳城仅仅几十公里的骊山脚下。周文眯着眼睛,手拿着蓍草,铺展在他身后,是数十万大军和迤逦上千辆战车,猎猎的旌旗遮住了陕西一半天的阳光。数百年未见的巨大恐慌,笼罩着秦二世的朝廷!

正文 第七章 章邯救秦,伏尸万里

年轻的秦二世,招来国情咨询专家——就是一帮博士,开会。博士,就是当时的互联网,只要上去一搜,就能找到问题答案,所以经常被准备在皇帝身边,等着皇上搜。

秦二世问:“据说陈胜占领了陈城,自立为陈王,列位博士如何看待这件事的性质?”

有三十多个没有眼力见的博士和诸生(应该算“本科生”),一起走上前来,说:“这帮人属于群起造反,愿陛下急发兵击之。”

秦二世勃然作色。秦二世的意思是,如果是有造反,当然应该发兵击之。但我这么尧舜一样圣明的皇帝在上,下面怎么会有群起造反的事情?!你们这么说,不等于是否定当前大好形势吗?

我们说,秦王朝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忌讳说自己的错误。我不知道这个毛病是怎么养成的,可能是从前打仗一直是打胜,追求成功,又薄古厚今,总之怕任何人说它没弄好,说“今天”不如过去好。

这时,有个叫叔孙通的候补博士看出了秦二世的难堪。

这个叔孙通比较识时务,也善于揣测领导人的心思,他跟其他博士们唱起了反调,转而大力讴歌秦二世:“刚才的博士们发言都不对。我认为,陛下是位明主,非常称职。明主在上,又非常称职,下面怎么会有造反的事情?据我分析,那不过是一帮DNA里含有盗窃基因——而且是很顽固的盗窃基因——的偷东西分子,在兴风作浪罢了。是群盗而已,不带有任何政治目的。不管社会发展到了多么高的阶段,这帮人都会存在的,这属于生物学的问题而不是社会学问题。哪值得把他们放在我们正规军的牙齿间去咬呢。责令各地警察多带些手铐电棍,定期去严打一通就行了。”

于是秦二世大喜,游目四顾,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说得多好啊。这才是对当前形势有正确认识呢。秦二世高兴,于是说:“鉴于叔孙通发言发得好,嘉奖叔孙通立刻转正升博士。”不再当候补博士了,并赐给他丝帛二十匹,好衣服一袭。

秦二世然后逐一询问其他博士们的看法,有人说是造反,有人说是盗。秦二世叱说:“先帝和朕把国家治理得这么繁荣昌盛,怎么会有造反的呢?!把说是造反的全部送进司法机关审查,罪名是‘非其所宜言’。”(说话不合适,否定当前大好形势)

这件事情可以与当年的焚书坑儒相对比着看,是焚书坑儒的一个缩减版。焚书坑儒的事史料语焉不详,但这件事情说得很清楚。秦二世并没有要灭绝儒家,他是用了儒家的,他只是把自己的御前儒者中持不同政见者处理掉,就像后代皇帝也会把自己的儒者大臣中跟自己观点不一致的给贬迁处理掉一样。所以,“焚书坑儒”的提法是不好的,应该改成“焚书坑谤”,或者就叫“焚书”。因为,把持反对意见的人(“谤者”)处理掉,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历朝历代都如此,不值得一提,秦始皇不过是坑了三百多人,只是一次行动而已,不必上升到太高。古书上提到秦始皇时候,都是说“焚书”。只说“焚书”,我觉得这是恰当的。

焚书是个事件,坑什么,和后代相比较,算不上什么事件。

叔孙通抱着因说瞎话而从皇宫领到的奖品和转正证书,其他儒生们见了,都骂他道:“叔孙通博士,你阿谀得也太过分、太露骨、太给我们儒生阶级丢脸了。不必这样吧!”

叔孙通嘿然一笑:“不阿谀一点儿,我的脑袋壳几乎不脱虎口矣……”他说假话固然是形势所迫。但是,当别人都还在说真话的时候,你却第一个站出来拼命绘声绘色地大说假话,阿谀上意,甘当给皇帝帮腔的急先锋,还指责别人说的都不对,作为知识分子,无乃不可乎。而且,这也是为主谋不忠也。

不忠不信,只是一个“自了汉”(佛学用语,指无利他之念,唯图自身之利益者;即抱持独善其身主义者。故俗称仅自理一身,不顾大局者,为自了汉)。在有学问的人里边,即便是今天,这样的人也很多呢。

接下来的事情有点不可思议。叔孙通突然卷着行李卷逃跑了。逃跑的原因司马迁没有给出清晰的解释。大概他觉得说瞎话,总归要有一天被事实戳穿,到时候就是蒙蔽圣上的罪,没活路了。于是叔孙通看看形势不好,就干脆逃去,连博士证也不要了。

不管怎么样,由于叔孙通带头捣乱,把大蟒蛇消灭在其小小蛇阶段,也就是及时调动军队,扑灭燎原星火,扭转帝国厄运的最佳时机,也就这么悄悄错过了。叔孙通抱着奖品连夜逃去,不管他走后,咸阳哪怕洪水滔天了。叔孙通回望咸阳,但见头顶月空,清光似水。

叔孙通跑回了齐鲁老家,“自了”去了。

后来的事情还需要再啰唆一下:

叔孙通回老家以后,老家不久被项梁占领了,他就投奔了项梁。后来又投奔了楚怀王(义帝),接着又去侍奉项羽,最后当项羽的彭城被刘邦攻破时,他又改投在刘邦手下。总之,秦汉之际的各个山头包括秦皇廷他都待遍了。司马迁记录了当时鲁国的两个“原装正统的儒生”对他的嘲讽:“先生你换了将近十个主子,每次都是当面阿谀主子而求得亲近和富贵——你快走吧,不要来!不要污辱我的美!”(原文:“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公往矣,无污我。”)

叔孙通最后转在刘邦的手下,很会讨刘邦喜欢。刘邦是楚文化圈的人,习惯穿短制的衣服,而叔孙通穿儒服,宽袍大袖,刘邦憎之。于是他就修改儒服,把尺寸改成短款,于是刘邦就喜欢了。叔孙通的乖巧、善于迎合主子之意,一直就这样。鲁儒生说他“面谀以得亲贵”,一点儿也不冤枉他。

叔孙通凭着自己的“面谀”和“曲附上意”和他确实有的一些儒学,一直在刘邦手下混到了“太子太傅”的高位,主抓礼仪和意识形态的工作,乃至被司马迁封为了“汉家的儒宗”。

但叔孙通怎么看上去也跟先秦那种“威武不能屈”的儒不一样(董狐之类的),而像是“变形虫”的儒。

衣服可以改,那么学说就也可以改了,黑白和真理也可以改喽?!如果知识分子都成了这样,那这个国家就算没了脊梁了。先秦儒家之所以后来被改造成为皇权时代的时髦的思想武器,那不是别人改造的,就是叔孙通这类人改的。就是这类人太多了的缘故。

章邯这个人,是个很有“反动”思想的人物。但是,大秦帝国倘若因他而不倒,他又何尝不是扶危持倾的历史功臣呢?

公元前208年初冬,当周文数十万义军打过来的时候,章邯正担任秦政府的“少府”一职。少就是小的意思,少府就是小的府,也就是小金库的意思。我们说,皇帝也是有私房钱的。国库里的钱他不能动,这些钱是各郡县缴上来的赋税,用于国家养军队、修长城和发给公务员。皇帝并不能把天下的赋税直接据为私有。但是,皇帝也直接占有一些良田,还有肥美的山林水泽,盛产木材、矿石、左口鱼和大闸蟹,都可以卖个好价钱。于是,这些宝地上产生的收入,全都进了皇帝的小金库。章邯就负责管着这小金库。因为是给皇上看钱,级别因此格外高,位列九卿。

小金库的钱干吗用啊?除了养活皇室,还有重要一项就是修阿房宫了。所以章邯可能也是阿房宫工地上的大工头。

这一天,秦二世急惶惶地召见大臣。他扶着桌案,花容失色,颤颤着叫:“你们都说是一些偷东西的盗窃团伙,怎么现在已经聚了数十万之众,密密麻麻已经压在骊山脚下,这完全是带有赤裸裸政治目的的造反啊!”

群臣都闭紧了嘴巴,噤若寒蝉。

章邯施礼举手说:“我可以发言吗?”

“好,请举手,对不起,请发言。”秦二世慌慌张张地说。

“据卑臣分析,如今周文的反寇有数十万之众,贼氛甚炽,其锋汹涌。我们咸阳有五万精锐的近卫军,而左近几个大县的武装,虽然战斗力颇强,但是有一定路途,已经来不及向骊山这边运动了。”

“是啊,是啊,”秦二世咆哮道,“都是你们谎报贼情,延误了战机。我一再强调求真务实,求真务实。让你们讲真话,你们就是不听!”

群臣都面面相觑。讲真话的人是有啊,现在还在监狱里坐着呢。

“难道眼下只能拿这五万人去打他那数十万吗?”秦二世头上出了汗,问。

“陛下不必躁急,好在骊山脚下,我们的人有现成七十万,可以动员。”

“什么意思,你是说谁?”

“就是那些搬石头、抡土锤的刑徒,都蛮有把子力气。只要陛下把他们赦为自由人,他们一定感恩戴德,替陛下驱驰,贼势可平。对他们来讲,打仗可比搬石头轻松。”

“那武器能准备好吗?”

“卑职亦掌管兵器制造,我可以很快地授兵(发兵器)他们,迅速反击周文。”

章邯手捧着赦书,往骊山去了。我们跟随着他的背影,一起来到骊山工地上来看看热闹吧。

骊山是个有名的地方,最早周幽王老大爷被犬戎揪着胡子,杀死在骊山。而蒋介石也曾在骊山被捉,至今留下一个西安事变的纪念物“捉蒋亭”。两千年前的骊山,则是一个血汗工场,有七十万劳改犯每日像工蚁一样在骊山繁忙着。

这些人犯的都是什么罪呢?

第一种,是比较严重的罪,比如集体盗窃,被抓住了,没得说,罚作城旦,劳改几年。他们穿着国家发给的工作服(叫做“赭衣”),暗红色,显眼,跑了好抓。有时候干活同时可能还要戴枷。

第二种是一些罪行较轻的。比如秦昭王时代有一个居民小区的人凑份子出了八头牛,杀了牛给生病的秦昭王祈祷康复。这违反了只有腊月祭祀才能杀牛的行政规定,于是罚每家缴纳两副作战用的皮甲。罚一副甲或者一只盾,是秦帝国律令中常见的处罚措施。这属于罚款。属于行政处罚中的一种。这总比刑事劳改强吧。

但是,遇上一些穷家,缴不出罚款怎么办呢?那就跑来干活吧,也去骊山。

我曾经去过骊山秦皇陵,看见博物馆里展出了一些刑徒死后的墓志铭。墓志铭是瓦制的,和尸体们埋在一起,总结了各个刑徒的“光辉生平”:他们通常属于后种情况,是犯了什么小错,被处以罚款。但是这家伙又穷,把家里的财产抵上之后,还是不够。从墓志铭看,有的人是差政府一千多个钱(指“秦半两”),有的人差七八千个,最多一个人欠了一万多个钱——鉴于这个人欠得最多,我们不得不公布一下他光辉的名字。他叫“小亥欠”,欠了一万一千二百七十一个钱。“亥欠”就是咳嗽的意思,所以他的名字可以叫“小咳嗽”。

不知道小咳嗽犯了什么罪,是养了性无能的牛,还是偷了什么值钱的东西呢?总之,家里财产不够支付罚款,全缴出来之后,还差政府一万多个钱。据当代学者估算,秦代一户五口之家的年收入约六千钱。

秦政府规定,可以用劳役来顶自己的欠款,这就是所谓的赎刑主义,是便于缓和帝国与民众之间的矛盾的积极措施。怎么个赎法呢?按秦朝《司空律》规定:每劳动一天折合八个钱,如果吃国家提供的工作餐,就才折合六个。男同志一天比女同志一天折合的多一点。也就是说,“小咳嗽”劳动六年,应该就够缴齐一万钱的罚款了。哈哈,就怕那时候,他累得变成大咳嗽了。

如今天下大乱,这帮人被解放出来,编成平叛军,他们作战勇敢,砍了敌人人头是可以折合成自由的。不知道“小咳嗽”是不是也编在了反击周文的平叛军里边了。

小咳嗽这天被“包工头”召集到工地边上,开始领武器。

这里要说说大秦帝国的武器。在后来埋葬小咳嗽的皇陵外围坟不远处,就是赫赫有名的兵马俑,迄今有四万多只箭头在那里出土。除了一枚是两棱的,其他全是三棱的,杀伤力更大。当小咳嗽从将尉手里领到了这种三棱箭,他发现,每个箭头都有三个弧面,而且三个弧面几乎完全相同,这种接近完美的流线型箭头,跟子弹的外形几乎一样,可以减低飞行过程中的空气阻力。而且有的弧面是带刃的,所谓“刃簇”,可以更好地切割人体。最奇特的是,小咳嗽可能没有发现,但是兵马俑馆导游的人告诉我们,这四万只出土的三棱箭头,居然都有“国标”标准:箭头底边宽度的平均误差只有正负0.83毫米。数以万计的箭头竟然都是按照相同的技术标准铸造出来的——虽然它们可能来自不同的工厂,生产于不同的时期。这样的好处就是:即便是不同工厂出产的箭产品,送到前线上去,战士们用起来也不会有的粗,有的细,有的是迷你的,有的像烧火棍。而都可以放在秦帝国制造的任何一只弓弩上,平稳地朝着敌人愤怒地射出去。这就是所谓的“互换性”。

我们有理由相信,大秦帝国建立了一个庞大完善的武器标准化制造体系。

兵马俑出土的箭有四万余支,除七支外,全属统一型号。都是三棱面箭头,对一百七十二支箭抽查发现,不同面的主要尺寸误差仅为几毫米。

箭头的批量很大,尺寸、形状和表面质量又达到很高的精度,这是现代即使高级工匠手工操作也极为困难的。所以,必须得是实现有明确统一的尺寸和精度要求,相对稳定的加工工艺、生产设备条件及严格的质量管理制度,才能保证到达如此效果。由此推断,秦帝国的机械工程已经达到了标准化程度,在制造工艺的标准化方面已具备相当的水平。这大约就是所谓秦代的“国标”吧。

由于铜箭头的几何形体及几何参数一致,就有了很好的互换性,放在任何不同弩机上均可发射。并在相同的弹射力下,有较为一致的射程和命中率。

而且,弩机的零部件生产,也是标准化的,做到了很好的配合精度和互换度。车辆部件也是如此。

接着,小咳嗽领到了寒光闪闪的青铜短剑。

秦王朝的青铜兵器也有专利技术。它的表面进行了铬化处理,形成十微米厚保护层。铬是一种极耐腐蚀的稀有金属,可以保证兵器不生锈。兵马俑的坑里出土了一些铜剑,虽然在地下度过了两千多年,但至今仍然寒气逼人、光亮如新。正是那种镀铬的十微米氧化膜保护着剑身不受侵蚀。这一发现震动了整个世界,因为在国外,直至1937年德国人才发明了镀铬工艺。须知,在地球岩石中,铬的含量很低,提取十分不易。而且铬非常耐高温,熔点大约在4000摄氏度。秦人是如何给宝剑镀上铬的呢。并且秦剑内部的晶体组织也非常致密,表现为剑身极为锋利,出土后依然可以一次划开十九层报纸(那就意味着对付一般的皮甲没有问题了)。

战前,章邯将军对小咳嗽等刑徒们进行了简单的培训:“你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青铜的东西,捅到进犯者的肚子里去。但是我一定要提醒你们,捅进去以后,必须立刻搅动,搅断他的肠子和五脏,否则你本人就会以同样结局告终!”——在当时,矛的矛头或者戟尖,上边还开有血槽,用于更快地给受伤者放血。血流出去得又快又多,对方的体力和战斗力才能迅速归零。否则,他会反咬你。

于是,小咳嗽挎弓负箭,披甲荷戟,跟着章邯将军,伴着几十万刑徒版的临时政府军杂沓的尘土飞扬的脚步,朝着骊山脚下周文的数十万反政府武装开奔过去了。当时正是初冬天气,来自西北的大风烈烈奔涌。冷风把人敲打得好像冷铁桶。小咳嗽侧望了一下两旁,淡淡的冬日阳光的翅膀扁扁地穿梭在树丛中。

但是,秦军队伍中的盾不是很多。盾和头盔在兵马俑里都很少见。也许小咳嗽他们只想进攻,不想防护吧。

下面说说起义军的武器。周文的武器装备其实也并不差,史书说他拥有战车一千乘。须知,战车是极为奢侈的东西,有战车,就一定也有矛戟箭矢这些小零碎。

起义军一定是从沿途秦郡县的武器库,捞到了武器和战车。还有,章邯形容起义军的时候,用了一个词“众强”,又多又强,可以推测起义军并不是破破烂烂的一群难民。实际上,史书说:“(周文)行收兵至关,车千乘,卒数十万。”兵和卒两个字,表示他的军队主要是从各郡县收编的县兵。当时各郡县杀其长吏以应陈胜者甚多,这些郡县的地方武装就被收编起来了。所以这数十万人不是农民军或难民军,他们很多应该是从各郡县收编的县兵。

但是,数十万人的大会战,关键靠的不是武器装备,不是勇气,也不是地利,也不是政治主张,而是主将的指挥才能。来不及再比较了,杀戮要开始了,像一场雪总要在特定的季节飞来。雪和战争总是人类的永恒主题。骊山大战,双方各自投入数十万士兵,尘土冲天,呼号动地,流矢如雨,人命的牺牲因近身肉搏而迅速与时间的流淌构成函数。

周文的指挥能力远逊于章邯。他带个万把人也许还可以,而现在是数十万人。历史上能带数十万人的没有几个,白起、王翦算是俩,能带六十万人,其他诸如刘邦才只能带五万人。所以,起义军虽然人数众多,但未能形成有效组织,被章邯打得头晕脑胀,节节败退。终于,周文军伏尸数万,破车以千百数。周文被迫败退出函谷关。

接着,在函谷关外的曹阳亭(今灵宝县境内),周文收集散兵,缓了两三个月的元气。我们有理由猜测,利用这两三月的时间,章邯已经调集了咸阳地区各县的正规秦军,而以小咳嗽为代表的“刑徒族”临时政府军则可能因为颇多掉队和开小差逃亡者,不复成为秦军主力。随后,章邯用以南征北战的大军,都以正规的关西秦军为主力。

伴随着正规秦军的出关集结,周文终于痛尝了正规秦军泰山压顶、无坚不摧般的战斗力,司马迁记载周文在曹阳亭又一次被打败,周文向东退至渑池。才安顿了十余日,被衔尾追来的章邯再次击败,这次是被“大破之”,人马死亡遍野,几乎悉数被歼。

周文拔出宝剑,看看麾下将官死得也差不多了,在焚烧了一切身边可以焚烧的宝贝之后,天又索索地下起冻雨来,他悲怆地望着冬天有气无力的斜阳(也怪了,下雨还出太阳),自刭了。流血含着恨意,蜿蜒了两三步,满是楚人功败垂成的遗恨。

楚人与秦人在六国统一后又爆发的这一次大比拼,再次以楚人的失败告终。

追亡逐北的章邯,坐在辚辚向东的战车里。车厢外连连闪过中原猩红的梅花。

因为是冬天,身边的黄河水清澈了许多,在东一片西一片的残冰下面,河水流着,呜咽着。雪盖在冰上,水从冰隙间现出清泠的光。

章邯这人是管理小金库出身,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喜欢把一切都登记在账。于是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副“扑克牌必杀令”,这是他精心编制的账目。他把这副扑克牌发到每个士兵手里,要求“meet and kill”——遇到就干掉。

打开这一副充满死亡暗示的扑克牌,发现高居其上的造反家尽是楚人。如下:陈胜:红桃A(老大,今安徽北部与河南接合部一带人,现据陈城)吴广:梅花A(假王,今河南省太康县,现攻荥阳)周文:方片A(陈人,今河南省淮阳县,现已在渑池兵败而死)项梁:黑桃A(在吴地活动,今苏州,以响应陈胜)葛婴:红桃K(今安徽省宿县符离集一带人,因违背陈胜节制已死)武臣:黑桃K(陈人,今河南省淮阳县,受陈胜节制,现据河北赵地)宋留:红桃K(今安徽省滩溪县临涣集一带,陈胜部将,现攻据河南南阳)蔡赐:梅花K(河南上蔡人,现为陈胜的上柱国,封房君,就近陈胜布置)秦嘉:黑桃Q(江苏北部宿迁人,活动于苏北,略不受陈胜节制)召平:红桃Q(江苏北部扬州人,现据扬州,受陈胜节制)邓宗:梅花Q(今安徽省阜阳县一带人,陈胜部将,徇兵淮南)周市:方片Q(陈胜部将,徇兵山东)邓说:黑桃J(河南阳城人,陈胜部将,现据河南郏城)吕臣:红桃J(陈胜部属,苍头军将官,据安徽界首)张贺:梅花J(陈胜部将,驻兵河南陈城西)田臧:方片J(吴广部将,攻河南荥阳)此外,还有伍徐、朱鸡石、董、丁疾、郑布等人,是各路杂牌起义军领袖,皆为安徽人,他们与其他大量楚地起义军一样,略受或略不受陈胜节制,分享了J以下的众多扑克牌。

总的来看,这次秦末大起义,主体是楚人——但不是湖北地区的老牌楚人,那里被秦王国吞并得早,秦化得好——而更多是安徽、江苏一带楚王国的末期统治地域的人(埋着潘多拉盒子的淮泗地区)。

章邯号称屠夫,这副扑克牌中有名有姓的家伙,几乎没有一个能逃脱章邯的屠刀。当方片A周文死了以后,接下来就是梅花A吴广了。

吴广这时候正待在函谷关以东,围攻函谷关以东的重镇荥阳城。吴广死活不能攻破荥阳,因为荥阳城里的郡守是李斯的长子李由。吴广浑然不知章邯已经出函谷关到他身后给他收尸来了。

据吴广的部将在一次不扩大会议上发言,吴广最近犯了“骄”的毛病。

“骄”,在古语里,不是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意思,而是有功、有恩于别人而希求别人谄事的意思。比如三国演义里的许攸,献计帮助曹操取胜,自此到处嚷嚷:“若没有我许攸,你们占得了这冀州吗?”最后被许褚一剑砍掉了脑袋才舒服。这就是“骄”,自以为有功于人、有德于别人,别人依赖你,于是意气骄人,摆出希求别人依赖奉承的样子。

“骄”,必须是有一定资本的,比如有恩德于别人,我给了你们饭吃,像上边说的国君对于大臣。“骄”的对立词是“谄”。“贫而无谄,富而无骄。”

吴广就是这样的,因为他参加革命早,资本很大,当时他奋尔夺过将尉的剑,反刺死了将尉,为革命砍出了第一刀!从此,他的手就宝贵得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这宝贵的、珍贵的为革命砍出第一刀的手,光凭着它,我就该受着起义队伍上上下下新新旧旧全体人五体投地的拜服——“谄”。

总之,吴广总是对新旧将卒们摆谱。

部将田臧说:“这样一个骄的家伙,自以为他的资格大得像天,我们提点合理化建议,他能听吗?他肯定偏要逆着我们的意见走!而他其实又根本不懂打仗,譬如他在这里督着我们死攻荥阳城,长期消耗义军有生力量,就是军事上的一种僵化愚蠢决策,最终是耽误了大家。我们不如杀了他,好顺利推行我们的计划。”

其他部将说:“您什么计划啊?”

“诸位,屠夫章邯的数十万秦军,已经在渑池把周文吃掉了。而我们所攻的荥阳城距离渑池不过一二百里,章屠夫旦暮之间即能赶到。可是我们的梅花A吴广将军督着我们在荥阳城下傻傻地玩命攻了半年了,士兵死伤惨重,一旦章邯从背后摸来,给我们来个向心合围,中心开花,那我们岂不全升天了!”

“那怎么办?”

“我建议,把精兵主力迅速从荥阳城下脱离,择有利地形迎击章邯军。不过,吴广是死活不会批准我的合理化建议的,非得拿着我们的性命去撞那没用的荥阳城。所以我准备今晚就去结果了他的性命,这也是为了救咱们几千上万弟兄的命。”

众将一致同意。大家认为,在某种意义上,吴广就像一座房子的电路保险丝——让保险丝熔断总比让房子烧毁要好。

众将招来了一个当时负责“办证”的人——就是制作各种古代假文凭、假证件的人,给他二十块钱,让他办了一个假的命令书,然后盖上陈王胜的大章,内容是大骂吴广。田臧等人就拿着这个假证去找吴广去了。

吴广现在担任假王——当时假的东西也比较多。所谓“假王”,就是当陈胜不在的时候,他就是陈胜一样的王。陈胜这么做的用意,是怕诸将反自己,所以派假王去监军。

吴广正在帷帐里吃麻花(当然也许是吃别的东西),田臧踏进来说:“假王同志,现在真王给你发信来了。你自己看吧。算啦,还是我念给你听吧:‘假王吴广,一贯骄妄,不知兵权,偏揽军事,不听将议。今特命田臧诸人合力诛吴广,献首陈城,不赦!’落款是——陈王胜!”

吴广哇哇大叫:“不可能的,你们……我看谁敢?!田臧,你有种,你过来砍我!哇!真敢砍我——哇!啊——”

吴广脖子上喷薄着血沫,倒下了。在他的弥留之际,不知他是否恍惚又看到了自己当年笼着篝火,在土祠后面喊“大楚兴……inginging,陈胜王angangang……”的时光了。那是多么好的一个起点啊。多美的一个夏夜啊。

吴广临死,大约望着天空,还喃喃地说了这样一席话:“我要去见上帝了,这样也好。如果我能见到上帝,我要问他一个问题,那就是大楚到底会不会兴。如果他时间多,我还想多问一下,就是我怀孕的媳妇……算了,我还是只问第一个问题吧。”

他临死想的还是革命啊。

人民起义的大领袖,梅花A,一位豪杰,吴广同志,就这么死了,没有死在杀敌的战场上,而倒在部属的剑锋下。看来,“骄”字真是害死人啊。

如果不是他“骄”得没法商量,下属也不会被逼急了要杀他的。

田臧等人看着吴广慢慢地断气了。

接下来就是该如何通知给陈胜。

当时没有照相术,要想证明一个人死了,只能很不恭敬地把死者的脑袋切下来,然后上上漆(这样漂亮一些,还不容易坏)。于是他们把吴广的脑袋切下来,上上漆,然后派人送给了东南二百多公里陈城里的陈胜。红桃A陈胜这时候还是完整的,看见梅花A吴广只剩下一个脑袋了,孤零零地摆在匣子里,像一个正在思考问题的哲学家。

陈胜又惊又喜又惧。惊的是,假王吴广是自己派去监督西线诸将的,诸将居然敢不请示自己而擅自杀掉他,说明自己的威信以及那一套监军系统,开始有点不灵了;喜的是,梅花A死了,自己这红桃A就更是数一不二的大牌了;惧的是,田臧他们居然敢杀梅花A,就保不齐什么时候也敢杀我红桃A。

大敌当前,陈胜觉得必须安抚田臧,于是终于做了一个正确决定:不追究田臧的责任,反而任命田臧当自己的令尹,掌上将大印,全权抵挡章邯的兵锋。

于是田臧主动率部向西迎战章邯,与章邯激战于敖仓。章邯果然是一个兵家奇才,经过一番史料失载的砍杀,大破田臧军,将田臧(方片J)斩杀于阵前。田臧的溃军向荥阳城下收缩,章邯踵随其后,大破义军于城下,解荥阳之围。田臧的部属李归等将官(都是梅花9、方片9级别的)不能抵挡章邯的兵锋,全部在城下战斗中牺牲。

在荥阳城内指挥守御的秦长官,李斯的儿子,三川郡郡守李由,长期顶住了吴广、田臧的围攻。如果不是这样,吴广和周文都滚入函谷关的话,那可真够章邯受的,也许骊山大战的结局,就逆转了。所以,李由对于秦帝国,功不可没。他的功劳,基本上相当于汉朝七国之乱的时候,梁孝王长期顶住攻击开封的叛乱军队,给周亚夫的反攻创造了时间和空间机会。尽管如此,赵高后来还是强词夺理地以“作战不利”来诬陷李由,以达到诮责并扳倒李斯的目的。

梅花A吴广、方片J田臧、以及几个9,章邯用红笔把它们从扑克牌中勾掉后,基本肃清了函谷关以东的临近地区。

但,黑桃J邓说还在河南郏城(三川郡辖区)内孤零零地死扎着呢。章邯觉得邓说已是瓮中之鳖,不肯大驾亲征,只派部将将其击破。邓说只身杀开一条血路,向东南二百多公里处的大本营——陈城逃遁,投奔那里的陈胜。陈胜看邓说丧军而还,于是把他诛杀正法。章邯笑嘻嘻地把黑桃J邓说也勾销下去了。

于是,章邯向东南方向的陈城移动,半路抵达军事重镇许昌,将据守许昌的义军将官红桃10伍徐击破。伍徐下落不明,其部下向东南溃散至陈城,准备掀起惨烈的陈城保卫战。

陈城相当于陈胜的都城,是革命的大本营,陈胜不敢怠慢。他命令蔡赐(梅花K)布置防御。蔡赐爵号是上柱国,楚国的上柱国相当于中原诸侯的相国,是K级大牌,他登城组织守御。但见章邯大兵铺天盖地。

陈城是原来陈国的都城,是百年老城。但是秦始皇在统一六国后,怕天下再次陷入地方混战,除了废除了一切诸侯,还把诸侯国王可以凭守割据的名城都给堕毁了。这就是所谓的“堕名城”。所以陈城的城墙,也许并不如从前那么固若金汤了。

已经来不及想了,章邯命令秦军举着大盾牌做成一面墙,以抵挡城上的抛射武器,开始攻城。秦军隐藏在大盾牌后面,慢慢推进,一直逼近陈城墙根基。盾牌后的秦兵开始往地下挖掘,往城里打洞。秦军从城底挖,从城顶爬,上下作业。梅花K蔡赐不能阻挡,终于城破而死。

在最初,陈胜占据陈城为王的时候,孔子的第八代孙子孔鲋,也抱着祖传的青铜礼器,跑来加盟革命。陈胜看看没有太适合孔鲋当的官,就让他当了博士,职责是随时准备回答陈胜提出的各种光怪陆离的提问。有时候,孔博士也主动抢答问题。他对陈胜说:“我读书很多,看过兵法,兵法有云,不恃敌之不我攻,恃吾不可攻。”意思是,不要把宝押在敌人不来攻打我们上,而应该主动加强自己,让敌人打也打不过我们。孔鲋的意思,是提醒陈胜加强陈城地区的战备工作。

但是陈胜看见周文等诸将朝着四个方向攻城略地,异常风顺,就有了轻视秦帝国的心思。他觉得没必要把陈城修成军事堡垒,而是大修了很多享乐的宫殿。他对进谏者孔鲋说:“寡人管着军队,下边的将领如狼似虎,先生就不用操心了。”

果然,秦兵急促动员,组织大规模反击,周文等人一败涂地,陈胜因为缺乏事前部署准备,被章邯打得措手不及。不但丢了陈城,孔鲋也在城下被乱军杀死。

陈胜见老窝陈城丢了,惶惶出走,蹿进陈城以西驻扎的一支义军——梅花J张贺的兵营里,与章邯再次邀战,再次被大破,梅花J张贺败死。

接下来,陈胜居然找不到任何一支救兵——都是因为陈城地区兵力布置太空虚了,而诸将们都分散到遥远的四方,撒出去圈地去了。陈胜分散用兵、急于进袭咸阳,大本营不牢固的战略错误,如今结了苦果。

陈胜于是就剩一个光杆司令了。看看整个河南地区已经没法待了,他只好坐上一辆马车,向东南方向逃遁一百多公里,进入安徽地区(往回,朝大泽乡那个方向去了)。

给陈胜开车的司机,名字叫庄贾,由于是给领导开小车,级别也比较高,在扑克牌上排名梅花4。他瞥见陈胜坐在他身后,随着车子的颠簸,摇摇晃晃,呆望着前方。庄贾心想,这位伟大的赫赫有名的起义家,还不是跟其他人一样,一个骨瘦憔悴的脊椎动物而已,而且脑袋已经不稳了。

梅花4庄贾正在胡思乱想,陈胜从后面对他说:“咱们不能再往前走了。你下车看看,淮北这里的情况怎样,有没有我们的人?”

庄贾下去观察了一下,不一会儿就匆忙跑回来,用食指和中指做了个“V”的手势。陈胜高兴地说:“我们胜利啦?”

庄贾说:“别胡扯了,我的意思是,就剩咱们两个了!”

“啊?那该如何是好?”

“这样吧,我已经想好了。不如我杀了你,然后我跑去向秦军请赏,这样就可以避免咱俩同归于尽啦。”

不等陈胜分说,庄贾一头扑向陈胜,陈胜慌忙拿起自己的大印来自卫。两人像两个细肢昆虫那样打了起来。庄贾是赶车的,经常扯弄牲口,力气相当于半个牲口,很快把陈胜扑倒,用马鞭子紧紧勒住陈胜的脖子。陈胜则用后腿猛踢庄贾的肚子。

马车上的马儿都奇怪地看着这两个人类。左马好心地提醒右马说:“尽量躲远一点啊。车上这两个人突然惊了,小心他们踢到你!”

最后,战胜的庄贾,把断了气的陈胜的尸体载在车上,跑到附近的秦军兵营里请赏。

秦兵打开扑克牌,把红桃A的那张,比到陈胜的脸旁边,没错,就是他!

一代骄子,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人民大起义的领袖,一代豪杰,陈胜同志,就这样哀凉地死了。红桃A的扑克牌上,沾染了一缕他嘴角殷红的血。当此之时,正是腊月,天似乎飘起了雪花,雪花很细,洋洋洒洒,沾衣就化。每一粒雪花都是那么柔美,它差不多柔美得禁不起在稍大的一点风里飞翔。但它是阴冷的。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在雪的阴冷中化为无形。

一切都陷入雪压之后无缝可寻的绝对平静里了。

大地上触目悲感,人生略无欢情。

在最初,人们普遍认为:敢与秦军作战,不是疯子就是傻子。而陈胜、吴广敢为天下,真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他们的勇气,极大地鼓励了后进的各路英豪。史书上说,陈胜作为俊雄豪杰建号一呼,天下之士云集雾合,鱼鳞杂沓,烟风至起,终于把大秦帝国给搞颠倒了,这都是陈胜“一夫作难”的首唱效应。陈胜就是当时的超级女生。他也因此赢得了诸如刘邦、项羽的崇敬。

至今,大泽乡的人民还都深深怀念着陈胜——譬如在陈胜第一个攻下来的蕲县县城入口处(下辖大泽乡),坑坑洼洼的城关县道上,我看见一个破破烂烂的几平米的农民作坊,门口插着“陈胜涂料厂”的牌子,这是我入蕲县地区开车看到的第一个有关陈胜的地标,很有农民的创意。

公元前208年以后的若干年,当宝贵的胜利终于来临,陈胜被他的崇敬者们埋葬在了安徽芒砀山县——距离大泽乡不算远,并且得到了一个“隐王”的谥号,意思是“哀伤的王”。陈胜最终实现了他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理想,在地下当起了“隐王”。

刘邦还特意把三十户人家安排在陈胜墓边,从事守墓和四时祭奠工作。所以,在地下当隐王的陈胜,一直有猪肉和冷酒摆给他吃。西汉二百年都是如此。至今,芒砀山南侧山脚还有陈胜墓,碑上有郭沫若题词“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陈胜之墓”(农民起义领袖之称是不恰当的)。

陈胜在地面当真王——“陈王”的时候,虽然一共只有六个月,从夏季到隆冬,但住得非常阔气,待遇高极了。他给自己修了一个宫殿,殿宇巍巍。这一天,宫门口有一帮农民朋友——郭沫若所规定的,陈胜所应该代表的农民阶级的朋友——来找陈胜。他们嚷嚷着:“我们要见陈胜,我们要见陈胜!”

传达室穷凶极恶,说:“先不着急见,先把你们抓起来再说。”(这算什么“代表”啊?)

农民朋友们极力反复自辩,一边叉开双手和对方摆过来的绳子相抵抗。他们拼命自辩说是陈胜少时做“佣耕”时伙伴,也跑来弹冠相庆的。他们说:“当时,我们和陈胜一起正在自然界里给庄稼苗粪。陈胜突然对我们说,等他富贵了,他一定不会忘了我们的。我们就笑他,说他是个土地硬件维修工程师,能有什么富贵阿。他说,凤鸟上击九千里,满眼高天大地,粪田之燕怎么能理解它呢?现在他果然富贵了,我们这些粪田之燕特来找他,哈。”

传达室如狼似虎:“算你们能讲,今天饶了不捆你们了。”

“什么意思啊?”

“算你们运气好,你们快走吧!”

“我们想请您进去通禀一下,也许陈胜会愿见我们的,可好哇?大哥!”

“想得美!今天不捆你们已经算你们运气了。你们快走吧。知道不知道,政策规定,叫花子和衣冠不整者不得入内!走开!快走开!”

几个农友面面相觑,说:“那,我们还是到街上去想办法去吧。”(见都见不到,甚至还要“缚之”,这算什么“代表”啊。所谓代表农民阶级,不过是郭沫若一相情愿地硬贴标签罢了。其实陈胜不是农民,起义重点在于复国,也不是解决农民推翻“地主政权”。他代表和围绕他的是一帮三老、官吏、豪杰,他们商量复国还是复立“地主政权”的国)

于是他们相携跑到街上。不久,陈胜出来下饭馆了。这帮人动作慢了一点,没来得及靠近,陈胜的辚辚高车就已经开过去了。

但是大家没有失望,等陈胜吃饱喝足从饭馆出来,一帮农友们已经占据了有利地形,遮道而呼:“等一等,等一等,车上边的老总,往这边看啊!我们是……啊……喂!喂!啊……”

陈胜发现是一堆叫花子在喊他,叫花子们排着队,好像一帮追星族那样堵着明星的车,陈胜心里很高兴,就手抚着肚子,对副官说:“你下去给这帮叫花子弄几份珍珠翡翠白玉汤吧。”

副官说:“为什么啊?”

“好让他们快些散开。”

副官下去,正要把吃剩下打包的盒饭分发给叫花子。叫花子们纷纷大喊:“不要珍珠翡翠白玉汤。不要珍珠翡翠白玉汤!是我们啊,陈涉……我是王麻啊,以前的地球硬件维护工程师啊!你看看啊!”

陈胜恍然明白了,露出高兴的神色:“原来是以前的同事啊。”俗话说,他乡遇故知,富贵须还乡,在故人老乡面前才最能显示出自己的事业有成啊。

陈胜赶紧把“工程师”朋友们请上车。这帮人被他车上的豪华饰件惊得目瞪口呆,陈胜笑吟吟地欣赏着他们发傻的样子。副官说:“你们不要乱动,那是安全气囊,小心弹出来——说你呢王麻。你自己按一下这个钮,怕冷的话,屁股下面的坐椅就可以自动加热。”

王麻们全都目眩神迷,从头顶到屁股,都晕菜了。

王麻们直着背,坐着车,张着嘴,流着哈喇子,开进了陈王的宫殿。他们东张西望,油然产生了一种北京人在纽约的感觉。但见陈胜所居住的世贸大厦,殿宇何其雄峻,栋宇巍峨,面积磅礴,在中间夹着的是时代广场,这是陈王胜接待外宾的地方吧。而往后边去的中央公园里,有很多娘娘贵妇人们在遛狗、裸奔或者日光浴。许多阳光像漏了的水,从荫翳的殿檐角间大把大把泼下,王麻们被奢华的王宫阳光殴打得死去活来——似乎宫殿间的阳光比外边也更灿烂。他们看见殿宇内外都饰以繁复的帷帐。

众所周知,当时没有玻璃,甚至没有窗户纸,怎么防止古代的苍蝇钻进来呢?或者怎么防止别的古人们拿着望远镜进行偷窥呢?古代的有钱人有办法,他们把窗上挂了细纱,叫做帷,冬御风寒、夏挡蚊蝇。而床的四面则封以帐,以防蚊子。级别高的人,不但用丝帐围住床,连办公吃饭的桌子,也用丝帐围上,那就叫“幄”了。人和桌子就待在“幄”里,守着暖炉——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大约就是这样的感觉吧。在幄里想问题,不易被蚊子苍蝇干扰,难怪能决胜千里之外呢。而高级别的人出行,也要用紫幄在露天里罩着他。陈胜大约就是每天都用丝帐罩着走在去上厕所的路上吧。

这还是当初那个“瓮牖绳枢之子”吗?!农民朋友们不禁高声惊呼:“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这是一句著名的成语,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哇塞!陈胜——陈王胜——大款胜!……你真深啊!”深就是高大深邃的意思,是原文的“沈沈”,通“深深”,形容宫殿崔峨。“夥颐”就是“哇塞”,而且不同的是,“夥颐”还带有多的意思,是楚人的方言——总之不好翻译。“夥涉为王”遂成为当时秦汉时期的一句成语。

这帮农民朋友被陈胜留住下来之后,不但不怎么感谢陈胜,反倒极力给陈胜到处爆料。他们逢见宫廷里的人,就嚼舌头说:“陈胜少年的时候,穿的是露股装,跟狗抢过食,还背着他的小妹妹要过饭!”

这些超大无耻传声扩音喇叭把陈胜气得够戗,正好身边有个马屁精进言道:“留着这帮人在宫中到处妄言,对您的威信可不利。将来谁还会相信您是上天的选民,‘鱼腹丹书’、‘篝火狐鸣’,这些包装全被他们拆穿了。”

马屁精的话确实说在了点子上。在当时,干什么都讲出身,这是一贯的社会传统,所以,佣耕朋友们散布的那些“谣言”,对陈胜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它揭了陈胜的老底。陈胜怒了,于是把这帮老乡,都杀了。打人怕打脸,骂人怕揭短,影星怕被传是拍三级片的出身,革命领袖怕被说成是人。他们总要被说成是天煞星下凡、青蛇赤帝才好。

杀了这些佣耕朋友以后,司马迁说,“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那就是说,在陈王宫里,还有一批“故人”,这批故人是亲陈王者,为他谋划奔走的。那么这些“故人”是不是农民呢?回答应该不是,因为他们不曾说陈胜曾经种地的事,也不曾被陈胜杀。那么,如果这些“故人”不是农民,那作为与之对应关系的陈胜,是不是农民呢?那就应该也不是了!

这是推论陈胜不是农民的一个重要证据。

而且,如果陈胜起义前夕是农民,那他的农友在九百人里必然有,早知道他是种地的了,这些早期的佣耕朋友过来说他,何至于要专门去杀呢?

种种迹象证明,陈胜少年一度为佣耕之后,壮年之后开始游走社会诸层,不再是农民,他结交了各类贤俊“故人”,这些人在陈胜起义后迅速加入陈胜班底,忠于陈胜而且颇有能力,构成了陈胜呼风唤雨、统治全军的“亲陈胜者”,是他的核心小集团成员,有的还外出做了将军或者监军。

但是这帮人兔死狐悲,看见陈胜这么同苦而不能共甘,大有勾践之风,而且陈王也越来越骄奢了,于是纷纷找机会溜去。从此,陈胜身边没有贴心人了,没有精忠能干的心腹人了,陈胜成了光杆司令,只能勉强遥遥地节制着那些面附心不附、各怀其心的诸将们了。陈胜之败,乃至最终凄惨地被叛徒谋杀,岂不指日可待。

也可以这么说,如果陈胜胜利了,他以后也一定是个很独裁的王或者帝。

<h3>潇水附记:陈胜失败的原因</h3>

陈胜首先是输在了一个“私”字上。

陈胜在起义时喊出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听上去发聋振聩,实际上不够高拔,反映出他的主要个人动机,是追求当“王侯将相”,所谋的是一种“私”的东西。他在“革命”过程中,没有类似“均田地”那种为农民求利益的口号,而是以替六国复国作为政治目标和行动指导,一度号称“大楚兴”和“张楚”,替楚国复国的意思,但是他实际上没有彻底贯彻这个政治目标,表现为不肯封立楚王族的后人,反倒杀了楚王族的人。所以,他所能号召大家的,只是一个“谋求王侯将相”这样一种去当官发财、私心勃勃、不够崇高的东西。

陈胜年少时曾因不能富贵而浩叹,他在田头怅恨久之,仅仅因为自己不能富贵。两千年后我们看他,仍然能从他这个剪影中感到压抑,感到他被自己的私欲压迫得那么不开心。他实在是个“私心”和“私欲”很重的人。而这样的人是不适合做领袖的。因为你的私心和私欲太重,就会和别人的私心、私欲相碰撞,就会有矛盾,别人就会脱离你,你就当不成领袖。当领袖,要有容乃大才行,要有刘邦那种豁达,主动与别人共享利益的观念。而且,推翻秦王朝这样的大事,更要有一种为公奋斗的政治大目标、大口号(或者是为农民利益,或者是为六国利益,但是他都没有落实,前者未见他触及——他也并不代表这一利益,后者则很快变形)作为纲领的。

现在,再返回去看陈胜杀佣耕朋友的事,也就不觉得奇怪和突兀了。问题也是出在了一个“私”字上。

作为一个“私”字当先的人,把别人的性命看得并不重要。

一切围绕自己利益转的人,不免要杀别人。总是顾及着自己的利益而杀别人,最终会把自己搞得众叛亲离。不是吗?那些在陈胜身边出谋划策的故人以及诸将,踩着大嗓门老乡们的血迹,纷纷离他而去了。

最后,在众叛亲离中,他终于被身边一介小小的车夫,轻易地杀死了。这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人民大起义的领袖的最终结局。

从技术上来讲,陈胜的部将无能也是个大原因,周文、吴广都不是章邯的对手,没有项羽这样的雄人。

但是,问题还不在于这些诸将无能,更严重的是这些诸将对陈胜“不亲附”。众将不亲附的原因是什么呢?司马迁给了清晰的回答。

司马迁说,陈胜任用朱房为人事主任(中正),胡武为考核专员(司过),这两个位置就是专门为了跟诸将过不去而设,用于考核和纠察诸将。这两人都是整人专家,善于“苛察”,是凡他们不喜欢的将官,就都自行打掉之,根本越过司法机关。而陈胜信用这两个人,自然引起诸将不满。

陈胜对于战胜略地回来的诸将,还特意找他们的微咎,捏造他们的罪名,把他们杀了,目的就是怕他们力量强了而反自己。“诸将多以谗毁得罪诛。”

陈胜是糊涂吗?不是的。

陈胜这么做,还是出在了一个“私”字上,唯恐自己的权力利益被下面人侵夺。

诸将不亲附的局面,走到了极端,就变成了这样:以武臣为代表的陈胜诸部将,鉴于陈胜有拘杀诸将的行为和癖好,以及其他原因,居然拉着枪杆子脱离了陈胜,另外自立为王了。他们随后不肯发兵配合周文、吴广军队的西征,也不肯对章邯围击下的陈胜施以援手,直接导致了起义力量的大分裂。

有人看到这里会说:不对!陈胜手下的那些部将们,问题就正出在他们身上。他们本来就是分裂主义者,都打着各自的小算盘,本性就是搞割据,各自为政。所以他们才纷纷脱离陈胜的节制,自立山头。

呵呵,在我看来,与其把大失败的原因归罪于这些部将们没有组织性和大局意识,一味破坏和分裂革命形势,不如把它归结为陈胜的领导力不足。

试问,为什么到了刘邦时期,天下的诸侯,却都肯跟着刘邦走,而不闹分裂呢?

陈胜作为秦末大起义的领袖,他的私心和专制,是导致起义力量分裂和失败的重要原因,这就跟太平天国领袖洪秀全的专制与猜忌,导致了太平天国运动的分裂和失败是一样的。

正文 第八章 项羽出道,杀气逼人

几个月来,屠夫章邯先生一直在查看那副血腥的扑克牌。

含红桃A陈胜在内,所有A、K级的八张大牌都快死光了。

还剩一个红桃K宋留。

宋留也是个悍将,一度占领了河南南部大邑南阳,然后进攻武关,打算从东南方向威逼咸阳。但是章邯抄了他的后路。宋留看见南阳沦陷,自己失去后线接济,只好漫无目的地浪战一通。看到队伍越打越少,觉得也许投降能保住弟兄们的性命。于是他向秦军投降——这是扑克牌中唯一降秦的一张。

章邯把红桃K装进马车,沐浴在冬天的点点微风和清冷的阳光下面,一直传送到咸阳。下车之后,宋留被告知不用远走,直接换乘五辆马车。宋留发出一声狼嚎,但是已经没有用了。五辆马车把宋留朝五个方向揪——揪成了海星形状。最后,每辆车载了宋留的五分之一的尸体,在咸阳城冷冷地巡行。

此后,义军将领中投降的就凤毛麟角了。

因为投降也是死。

中华大地上的枫树,叶子不知怎么红得似血!

接下来,轮到扑克牌里的四个Q了:秦嘉、召平、邓宗、周市。这四个Q,迫于秦兵屡战屡胜的嚣张势头,纷纷被迫向我国大陆的东部边缘收缩。他们收编了一些地方杂牌义军,负隅顽抗,暂时还没死。

而扑克牌里的四个J,则已经死掉了三个。

革命形势陷入最黑暗的时期,真是风雨如晦,但也有鸡鸣不已:最后一个活着的J,红桃J,名叫吕臣,则主动向势如原火、不可向尔的秦军发起进攻。

吕臣是个不怕死,或者死怕他的人。在最黑暗的时候,他是唯一向秦军主动进攻的人。他给陈胜带着孝,组建了一支苍头军,哭着对秦军占领下的陈城进行了一次大反攻。所谓苍头军,就是青巾裹头,没有头盔,属于软包装,大约原是义军中的非士兵出身的人员(很多士兵是收编来的县兵,而县兵很多是从城邑平民中征发的)。

吕臣本人,也不是正规武人,而是陈胜从前家里的“故涓人”。这使我们更有理由相信,陈胜起义前或许是小财主或者官吏,否则他家里不至于有涓人。所谓涓人,是豪门大家里的总管家。

作为老管家,涓人吕臣对陈胜感情不同于一般。当一般的部将纷纷叛离陈胜或者袖手旁观时,这个管家却急了。给主子报仇的雄心,武装了这个从前的家庭总管。他带着那帮软包装的哀兵,居然硬是光复了陈城。还杀死了龟缩在陈城里的叛徒梅花4庄贾同志,算是给陈胜报了仇。

不久,章邯闻知此事,很给面子,派了两名很高级别的属下——左校尉和右校尉,成功地再次夺回陈城。红桃J吕臣丢了一路的包装,逃城突围而去。[所谓左校尉、右校尉,是将军下面级别最大的军官。将军下面是校尉,校尉所带的部队叫做“部”。部下面设若干“曲”。这就是所谓“部曲”。曲的首脑叫做“司马”。曲的下面设若干队,队的领头叫做“队率”。将军——部(校尉)——曲(司马)——队(队率),是秦帝国的军队典型编制。不论保护帝国的政府军,还是旨在颠覆帝国的起义军,都是采取这个编制。部、曲、队,大约简称“部队”吧。]

红桃J吕臣,被从陈城打了出去以后,发现手下已经没有像样的军队了,就去收编土匪。他找到鄱阳湖里的大盗英布。

英布脸上有疤,其实不是疤,是他从前犯罪时被刻的字。他在鄱阳湖里聚众为盗。

英布所生长的六安是个有名的地方。当年,尧舜禹时期的高级干部——皋陶同志,本来打算接大禹的班,不幸却先大禹死了(这样大禹儿子启才轮到了上王位宝座)。出于掩人耳目或者诚意,大禹把皋陶的后人封在了英和六。英和六都在安徽六安一带,靠近合肥。英布姓英,又出生在六,两地方都被他占了。现在安徽六安还有皋陶的大坟,我曾经去合肥讲课时路过——但因为是在黎明的路上,朦朦胧胧没看清,它在路边,总之是个大土堆,倘使停车方便,是可以仔细看清的。但我终嫌冬晨的绪风寒冷,并没有下车。

虽然守着皋陶这个大圣人的坟长大,英布还是不学好,他犯法之后,遭受了大圣人皋陶所制定的五刑中的墨刑的处理。

所谓墨刑,就是脸上刻字。当时,档案制度尚未建立,也没有很污染环境的纸张制造技术,于是就流行在罪犯的脸上很环保地刺字。让他从此带着档案走。上街、吃饭,都带着档案。刻完字以后,还要渍以墨,所以英布脸上的这些字都是黑的。

由于年久失修,今天我们已经无法找到英布的脸了,他脸上刻字的真文,也就无从知晓。据不佞我的推测,脸上的字内容不外乎是这样的:“特判处英布劳动教养五年,并通过脸上刻字形式永久剥夺该犯政治权利终身,特此通告——大秦帝国六安县地方政府,始皇帝三十三年刺。”由于文字量比较大,大家读他脸上的这篇刻字就像读一篇小品文。

刻字,这在今天固然是很时尚的行为,但在当时大约是一种耻辱,于是人们就都笑话英布。

英布自己却说:“不怕的,从前相面的人说我当刑而王——若我犯了罪,脸上刻了字,准保就能封王。你看我脸上这三大排字,像不像头顶着王字的老虎啊?”

于是人们都俳笑这个乐观的犯罪分子。所谓俳笑——这是《史记》上的原词——“俳”就是倡优,也就是发出那种像看了相声小品之后发出的笑声。“俳”这个字已经不用了,但是日本人还在用——这大约就是“礼失而求诸野”吧。不管怎样,英布的话确实有搞笑娱乐的特点啊。他就这样高高兴兴地每天顶着脑门上的这篇黑色通告,上街溜达。像他这样心情爽朗豁达的人,一定是可以当个成功的贼的。

脸上带着字的英布被送到骊山劳改。劳改期间英布不注意身心改造,专和劳改队伍中豪狡的堕落分子交往,认识了很多黑社会大佬。后来,他利用监管人员玩忽职守、监管不力之机,和一些大佬结伴逃脱,逃至长江边上的鄱阳湖为盗。

吕臣对他讲了当时的革命形势。吕臣说:“你不要继续从事打劫这份一点儿技术含量都没有的职业了。你跟我造反去吧。”于是英布就傻乎乎地跟着吕臣离开了鄱阳湖,北上中原。

他们看见,中原上空的天,色泽清淡并且沉默。大约是从前的革命风景太热烈,此时列城和天空的沉思默想才显得最沉寂。

英布的大盗没多少人,但是他又娶了鄱阳县令的女儿,他岳父的县兵合在一起有数千人的样子。

英布率领的数千名鄱阳大盗与鄱阳县兵,和吕臣的少数残兵会合起来,编成大阵,在河南新蔡地区与秦军左、右校尉发生遭遇战,双方开始互相踹了起来,经过一番你死我活的踹,秦军最终被踹跑了。章邯手下级别最高的两个属官——左、右校尉,居然被英布“破之”。英布乘胜又光复了陈城。英布真是个骁勇的战将啊!

但是,中原义军形势毕竟非常惨淡。吕臣和英布两人站在所光复的陈城顶上,望着淡淡天空,徘徊移日,惆怅极多。两人觉得四面“秦”歌,朝夕不保。于是他俩离开中原,带着队伍,向东移动,投奔了江苏地区正在日渐崛起的“黑桃大A”——项氏家族!

<h3>潇水曰:</h3>

这里提前爆个料,透露一下吕臣和英布的最终结局。

吕臣,红桃J,先奔项梁,最后投奔刘邦,被刘邦封为宁陵侯,也算是革命一场,硕果仅存的扑克牌。

英布的爵位更高一些,被刘邦封为淮南王,成为汉初七个异姓王之一,兑现了他“当刑而王”的豪壮预言。不过英布最终还是被老刘逼反了。刘邦的讨伐军打得他只剩几百人,一直逃窜到江西的鄱阳湖,被当地土著人杀死。从鄱阳湖起,到鄱阳湖终,英布画了个完美的圈。鄱阳湖喂养了他,他也喂养了鄱阳湖的水生动植物。鄱阳湖是个养人的地方啊。

项羽,又名项籍,是楚国世世代代的将族,字羽,英文名Armstrong,擅长举重运动,全身肌肉群发达,肱二头肌超有力,力能扛鼎,气概可以拔山。身长八尺有余,相当于现在的一米八四,是男模标准身高,在遍地矮人的江苏地区一眼看去,直接高出那些单薄常人(特指未成年人)百分之四十。

京沪高速宿迁市收费出口,有一个项羽举鼎的牌子——因为这里是项羽的籍贯地,古代叫下相。只不过上面的鼎举反了:广告牌子上的项羽大哥,两手举着鼎的两个腿,高擎在空中。此真未得举鼎的动作要领。他应该是抓着两个鼎耳,翻转鼎腹举至头顶。项羽若按广告牌子上的那种举法,是不能计入成绩的。

作为古代一位著名的肌肉男,项羽却非常斯文,既肌肉,又斯文,是个复杂的矛盾体。

据韩信后来的观察,项羽跟人说话时恭敬慈爱,言语温和,绝不会像刘邦那样动不动就“你老子你老子”(尔公)地骂粗口,而是斯文有礼,家庭教养好,同时仁而爱人,和刘邦“慢而侮人”形成鲜明对比(刘邦喜好狎侮自己的衙门同僚,揪着别人的帽子往里边撒尿,但项羽没有这些粗俗的习惯)。

韩信还说,项羽一见到别人闹病了,就为之涕泣,分割饮食给对方吃,项羽是一个斯文好礼的人。

项羽的上两代人都比较有文化:爷爷是楚国著名大将项燕,爸爸也受过良好教育,证据是他爸爸很会给他起名字:名之曰项籍,字羽。羽,飞腾也,籍,显著也。显著地飞腾。这是一个优美而且寓意高远的名字,可能比刘邦的“刘老四”好一些。但是由于莫名其妙的原因,项爸爸后来在史书上就没有出现,一直是项爸爸的弟弟——项梁叔叔,拉扯项羽长大。

项梁叔叔对项羽的少年期教育抓得很认真。首先是学文化课,大约是背诵一些纯民族主义的东西,比如屈原老师写的“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的楚复国主义的传统革命诗篇。

有时候,项梁叔叔还会编造一些革命的故事给项羽听,算是历史课。

项梁说:“想当年,忆当初,我波涛起伏。记得有一次,你爷爷派我去送信——当时他们正在淮北和秦国侵略者斗得正酣——派我一人去送信,路上却遭遇了秦兵一个曲(曲下辖若干队),我奋不顾身冲上去,把敌人全歼了!”

“去年你不是说遭遇一个队吗?”项羽奇怪地问。

项梁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说:“哦……去年你太小,我怕吓着你。现在行了。”

拜赐于叔叔的教导,项羽少年时代就立志高远,胸怀远大,表现为不爱读书。

项羽对文化课学习不够专心。这些密密麻麻鬼画符一样的呆板文字,除了有损视力以外别无他用。而且看书太多,会看出神经衰弱症来的。

于是,项羽写文章的能力就没有达到司马迁的水平,他改学习宝剑。但是抡了一段时间宝剑,终究还是没有达到华山派岳不群的水平,他就又懈怠了。

项梁叔叔就怒了:“干什么你都没有恒心!”

项羽施礼说:“叔叔,做文章嘛,会写名字就可以了。写得再好,也不过是个书吏。剑术嘛,一人敌而已,不值得太下工夫,我请学万人敌。”

于是项梁大喜,赶紧搬出家藏的一大堆《孙子兵法》、《太公兵符》之类的万人敌的大书请项羽学。项羽颇为振奋,把这些兵书堆在书案上,看了一看,“略知其意”之后,就又“不肯竟学”了。大概这些兵书意思都差不多,一桶水倒来倒去的,他基本领悟了书中的意思,二八原则了,也就不肯再多费时间了。或者大约项羽禀赋优异,能闻一知十,触类旁通吧。

项羽虽然不爱念书,但是出人意料的是,这位斯文肌肉男却“才气过人”(司马迁语)。具体表现就是项羽说起话来辞意和逻辑,叮当作响,仿佛飞花满眼,把人喷得理屈词穷、抱头鼠窜。吴中子弟见到项羽,都因说不过他而忌惮他——江南才子也怕跟他辩论。如果他有机会遇上“吴中四杰”,就是唐伯虎、祝枝山这帮花花公子,这帮人也在苏州的话,他一定可以上去比比对联的。

这样一个能文能武的人,自然不能浪费上天给予他的才气,项羽走向自己焦灼多于欢喜的人生之路,一切将从他二十四岁那年开始。

南方和北方确实不一样啊。北京已经下过雪,而苏州这边尚是小雨。

这几日鄙人即在苏州逗留,给当地企业做培训。住在胥城大厦。胥城大厦这个名字,大约是从伍子胥来的吧。

中午休息的时候,从大堂望出去,街边水汪汪的。行人的鞋子若白云苍狗,梭梭而过。对面商店的门窗上映出冒雨突进的公共汽车,没有声音。梧桐孤独地纵横它抽象的骨干,一些小铃似的白花挂满另一片莫名的树。工作惯了的女职员走在雨中失神地苦想着,两颊丰润的南国女子,横硕的白衫妇人,鞋底溅起泥水的外来农工,长发飘飘的牛仔衣少女,当街张望的看摊老妪,打量行人的分头瘪三,以及巷口每每散发出的包子炸鸡味道,通过雨水,进驻我的内心。

今天的苏州城,是个静默的城。

遥想两千年前,这个吴王夫差经营过的、出过烈士专诸要离、喜欢以性命惨烈相搏的江南水城,有过伍子胥、夫差、阖庐等好战分子和动不动就喜欢抹脖子的一班君臣士民的硬苏州,与而今吴侬软语、琵琶弹词的软苏州,真是有天壤之别啊。

据汉朝人说,吴越之君多好勇,其民好用剑,轻死而易发。说明当时的苏州人,喜欢以“勇”字相标榜,多击剑、搏杀、私斗,刚烈直猛,出过专诸这样的人,易于被激怒和攻击别人,不论报恩还是报仇,都会轻易地以生死相搏。

总之是非常生猛海鲜,和如今的温文柔雅截然相反。人气古今难道会有这么大变化吗?

秦代末年,在苏州城里上班的会稽郡的郡守——相当于江苏、浙江两省的总省长——名字叫殷通,是个胸有大志的家伙。当时,正值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攘臂而起,整个江北地区都沸腾了,消息传来,殷通也技痒难耐了。

作为吴越两地的最高行政长官,秦帝国的封疆大吏,殷通脑子里却没有一点儿保卫帝国的意思,而全是造反的邪念。

殷通不是活不下去的“农民”,他为什么要起义呢,可见这场运动中的巨大力量,不仅仅在于农民的反剥削,更在于政治方面,具体来讲是六国对秦国的矛盾。如果是农民反地主剥削为其主要矛盾和性质,那类似殷通和前面说的鄱阳县令以及后面的沛县县令等“地主阶级的代表”,以及大量的豪杰、官吏,应该是积极镇压农民的,而不是拉杆子起事。所以这场运动其实主要是六国复国的政治运动。同样,如果是农民起义,那为什么六国有,而秦国却没有起义,难道秦国的农民不受剥削吗?秦国的地主就比六国的地主仁义吗?可是秦国却没有起义。所以,这场六国运动,主要是复国的政治运动,最多说完整了是在人民(不光是农民,也包括城邑平民等社会各阶层)受压迫、迫害的背景下发生的六国复国的政治运动!而不是以所谓农民起义推翻地主政权为主要性质的运动——后一说法是根本不能概括秦末人民运动的主体和主流以及其原因、动机、目标以及发展过程和最终的实践产物的。

不管怎么样,殷通想造反,他和陈胜一样,一是为了复国(从大方面讲),二当然也是为了成就自己的名位。

但是,任何社会运动,都是有风险的。在中国历史上,起事的如牛毛,能达到目的的如麟角。成功概率不足万分之一,掉脑袋的概率却是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被政治运动的敌对方或者构成运动的其他势力灭掉。所以起事运动,就像一场疯狂的经济过热,最后要挤碎百分之九十九的泡沫,而只剩一个人称王称帝。大多数的起事者,都是掉脑袋的命,是给那百分之一的成功者当肥料或者人梯的。就像百分之九十九的互联网公司要被收购或倒闭,给百分之一的成功公司当铺垫、揽人气了。但这百分之一成功的概率,还是吸引了无数野心勃勃的投机者,甘愿冒着“身变泡沫为天下笑”的风险而游于其中。但是从积极意义来看,也正是这百分之一的成功概率对冒险者仍然具有的巨大吸引力,促成了更多的资源和精英投身其中,点燃了这个新行业(互联网)或者社会复国运动的大爆发。

遗憾的是,殷通就属于那百分之九十九的要被挤碎的泡沫。甚至他的泡还没开始冒,就给挤碎了。挤碎他的,不是大秦帝国的监察御史,而是旁边另外一个大泡沫。

这天,殷通把“大泡沫”项梁叫进自己的省政府大院里(当时叫做“府”),对项梁说:“老弟啊,现在整个江左地区都造反了,人心思变,大秦帝国恐怕残喘不了几天了。识事务者为俊杰。我听说,先即制人,后即为人所制(意思是,先进入互联网,就发了;进晚了,就没戏了)。所以我也要立马办网站——立马发兵,也加入这场轰轰烈烈的大运动中去。将来称王道孤,岂不美妙。”

项梁说:“这个想法听上去激动人心,但是你办网站人才都到位了吗?”

“这就是今天为什么我叫你来了。你老弟一直承办政府项目,我早就觉得你是个人才,最适合当我的COO(首席运营官,类似常务总经理)了。此外还有一个桓楚,也挺合适当我的CtO(首席技术官,类似总工程师)。我准备让你们俩带着兵,出去给我打地盘。”

当时,“CtO”桓楚,正逃亡在大泽中,不敢出来。

项梁说:“桓楚现逃藏在不知什么名字的湖里。”

“但是,”项梁又说,“我的侄子项羽,一贯跟桓楚派托,知道桓楚藏在哪里,应该能寻到他。”

“贵侄子在哪里?”

“现在堂下侍立。”

镜头随之摇到堂下——公元前208年年初的冬天,寒风舔净的会稽郡郡府堂下的庭院里,香樟树的黄叶飘下来,空气陡然间变得很冷,香樟树的黄叶划过伫立着的那个人的额头,混入千千万万的落叶之中。那个人被秋风吹硬吹冷的脸膛侧面,微微闪映着西天尽头的最后一轮太阳。一时有些目眩。满眼看见的都是江南浓郁的树林。

这个独站在庭院里的,正是力能扛鼎的、有文学才华的、会唱歌的、仪表堂堂的、有着远大进取心的、有时候又像妇人的——斯文肌肉男,项羽先生。

他是跟叔叔项梁一起来的。

项梁奉郡守命,下去,走到庭院当中,对侍立已久的项羽说道:“你今天要做一件大事了。”

“什么事?”

“不要问。你的剑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在屁股后面。”

“待会儿要请你杀死郡守殷通。”

“堂上那么多人,哪个是郡守?”

“没有武器的就是郡守。”

“敬受命!”

项梁听罢,点点头。太好了,从来没杀过人的人,突然被告知要启动处女杀的时候,居然如此沉着、平静。不愧是项氏族人中的佼佼者。

“稍等,”项羽问,“什么时候动手?”

“听我口令。”

“口令是什么?”

“快使用双截棍!”

“哦……”

不过项羽不应该说“哦”,应该说“诺”。“诺”是古人的口头语——意思是:我收到你的指令了,我会照着它做的!翻译过来就是“Copy!”外国警匪片上都是这么说的。

项羽说:“诺!”

这时候要插播解说词:

据知情人韩信先生事后向刘邦转述,项羽这个人,平时特腼腆,斯文有礼、言语亲切,但是阵上要杀人的时候,他就一下子喑恶叱咤,千人皆废了,完全像换了一个人。总之他是一个极端斯文,又极端狂暴的人。

另外,项羽喑恶叱咤是怎么叱咤的呢?我猜想大约就像李小龙那样,在激烈的搏击中,发出奇怪的、凄厉的、仿佛怪鸟般的激啼:“恶——呜——恶呜——恶呜……”听得敌手耳根乍麻,半身残废。李小龙的这个叫声曾被评为好莱坞“十大最性感叫声”之一。而我们项羽大哥的“喑恶叱咤”,程咬金的“哇呀呀”的暴叫,张飞的“当阳桥上一声吼”,以及邓亚萍击球时的“啊啊”的尖叫,也同时被我评为“中国古今十大最杰出的叫声”。(其他六个入选叫声还待定)。

书归正言,项梁对项羽交代完毕,重复登到堂上,坐下,说:“我的贱侄子项羽,确实知道CtO的下落。”

“甚好,召他上来。”

于是项羽登台阶而上,一壁登,一壁垂着肩膀,俯着首,毕恭毕敬。每登一个台阶,要停留一下,俩足都落在同一级台阶以后,再升上一级,以示恭敬谨慎。但又不能太磨蹭,还得尽可能显出急惶惶的样子,趋奔上面的召唤,怕堂上贵人等得着急。到了堂门口,他又停下来,一丝不苟地脱下鞋子,摆在门外,和旁边项梁的鞋子、殷通的鞋子,以及一群防暴警察的鞋子,都停泊在一起。而且还要把别人没摆好的鞋子摆规整。出于格外恭敬的表示,他还应该按照最严苛的礼仪把袜子也脱下来。但当时还没有杜邦公司发明的尼龙,所以袜口没有弹性,需要用两根绳子,吊捆在小腿脖子上,大约现在的和尚师傅还是这样的。

于是,项羽又不惮其烦地、细细致致地解袜子。一点儿都不着急。真是杀人之中,亦有礼焉。

“不必了,你快上来吧。”郡守殷通说。

“唯。”

于是项羽穿着袜子入堂,跪坐下来,膝盖距离殷通的膝盖不远不近。

殷通问:“项羽,桓楚是你的派托吗?他躲到哪儿去了?”

据不佞我的估计,项羽大约是这样回答的:“他到阳澄湖大闸蟹养殖场养螃蟹去了。”

“不会吧,现在是冬天啊。”殷通和我们一样惊讶。

“大闸蟹喜欢生活在深水里,不怕寒气,即使浸泡在冰水中,别的螃蟹冻死了,大闸蟹还照样生龙活虎。”

“为什么?”

“因为大闸蟹的种与众不同。”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与众不同的种!”

“你是什么种?”

“我是前楚王国大将世家项氏家族嫡传正孙!”项羽朗声答道。

“哦,这我固然知道,”殷通愣了好几秒,“但你意欲何为?”

“欲扫除秦政,兴复大楚。”

“甚好。我今天也正是此意。所以,我们……”

项梁叔叔觉得已经够多了,就突然打断,朝着项羽一使眼色,说道:“好了,时间到,可以使用双截棍了。”

项羽愣了一下:“对不起,是可以使用双截棍了,还是快使用?”

“不要问了,快使用双截棍吧。”

“好!”项羽按剑呼的一声从席子上跃起,竟从半空中拔出屁股后面的宝剑,一个鹰隼扑鸡,伴随着怪鸟般的嘎嘎啸叫声,将青铜宝剑向殷通的脖颈砍去。

殷通猝不及防本能地抬手,脸色大变,哪里来得及。

伴随着殷通的头颅滚落在地板上的轻轻敲击声,是一个大泡沫扑哧熄灭的沉闷叹息。

殷通亦点儿背者也!

接下来,项羽和防暴警察展开肉搏。一顿厮杀下来,“籍所击杀数十百人”——项羽单独一人,居然击杀了数十百人!可见,他虽然身高一米八四,但是灵活性并不减差,否则不容易搏杀数十百防暴警察。郡府内的所有保安和警察,居然联手也不能抵挡项羽的血色铜刃,很多对手还没来得及拔出武器进行反击就被他强大的攻势淹没了。

郡守府内血流成河。

终于,场面静下来了。一府之人不管活的死的,全部恐惧战栗地伏在地上,没有人敢起来。

项梁和殷通,在政治目的上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只是在争夺资源。会稽郡的各县精兵,就是他们起事所必须使用的资源。项梁杀掉殷通,获得这个资源,和陈胜杀掉将尉,获得九百戍卒的资源,是一样的。

而他们的政治目的,也是一样的。只不过陈胜在说“等死,死国可乎”[同样的死,为(复立)楚国而死]的时候,他的起点比项梁更加艰苦。项梁这时候,亡秦复楚的形势已经如火如荼了,所以发动起事已经相对容易了。

项梁在苏州,一直是有影响力的。他长期承办政府项目,即司马迁所说的“大徭役”,比如二环路工程改造,修个体育馆、城墙什么的。项梁把这些项目组织落实得非常成功,据说他拿兵法来管理这些项目,以至于苏州本地的贤士豪杰官吏们,都自认为能力不及项梁。连郡守殷通都欲提他做自己的COO。

项梁同时还有一个兼职,就是喜欢当主持人。据司马迁说,项梁主持了很多苏州当地大人物的丧礼。他的主持风格生动煽情,不论搞哭还是搞笑,都让人痴迷发狂。很多fans都追着到处参加他主持的丧礼。丧礼上观者如堵。不但吊客对他讲的死者生平故事听得上瘾,连棺材里的死者本人也常常听得哈哈大笑地坐起来,有时又眼泪涟涟——譬如讲死者倒霉而死的过程时,总之被感染得一塌糊涂。直到仪式结束,主持人在崇拜者们的围追下乘车离去,死者因为有事走不了,这才恋恋不舍地躺回棺材里,高高兴兴地去死了。

项梁主持丧事的艺术,常如此。

项梁的人气越来越旺。他举着殷通的人头,把殷通的官印挂在自己腰间,召集苏州官场和地方上的头面人物议事。这帮人很多早就是项梁的崇拜者,从之如流,异口同声推举项梁当CEO(首席执行官,类似总经理、总裁)。项梁擎起了东南人民反秦之巨帜,自任会稽郡郡守,以侄子项羽为副将(时年二十四岁),其他校尉、司马、军侯等军中官职,则分别授予苏州本地的豪杰、政府官吏中的干练者们。

所有这些官吏豪杰都乐意起事,而且他们随后又征发了会稽郡的各县精兵,难道这是农民起义吗?而且这样的情况不仅仅是会稽郡,我们随后可以看见其他地区也是类似情况。

不要说那些精兵是农民啊。我已经说过了,城邑平民照样是要服兵役的。

这些县兵不能代表农民。

如果是农民起义,这些精兵就是镇压农民起义的“官兵”。

不多说了。

但是,也不是所有人都高兴。在分官授职的时候,有一个粮食局长(或者是其他官儿)的儿子就大发牢骚:“我大小也是个粮食局长的儿子,项梁居然连个队率的官儿都没分给我!我明天非……”

第二天,他把家里的两把菜刀磨得雪亮,前胸后背各掖一把,决定去和项梁摊牌。

项梁见到他,说:“上次某某某死了,丧事由我主办,你还记得吧。那次吊丧来宾的车子,排出两三百辆之多(一般丧家以来宾多为荣)。鉴于你是粮食局长的儿子,我让你事先采购马料。结果,你把你爸爸修缮粮仓时候从老鼠洞里挖出来的谷子大豆全给买来了。这些马儿吃了老鼠舔过的口水米,当天跑肚拉稀不算,而且据汇报,回家以后,这些马儿一到夜里就像老鼠那么磨牙,俩眼冒贼光,还经常咬坏各种家什。到现在宾客们还在投诉我呢!

“你这种假权谋私的人,我能让你当队率吗?到时候,还不得让我的士兵们吃老鼠干儿!”

这人被问得哑口无言,羞惭而退。众人因此都非常服气项梁的委人裁事能力。

据说,项梁在从前主办政府项目和丧事时候,就有意识地观察了解下属被委任事务者的办事能力,以备未来干大事之选。

项梁又派了一批强干者,去会稽郡下辖的各县去收兵。

当时的会稽郡面积比较大,含了古代的吴和越两个地方,就是如今的江苏、浙江的大部地区。郡有郡兵,县有县兵。县兵主要是维持地方秩序以及防范动乱用的。

特派员们在各县走了一圈儿,凭着项梁的郡守大印做后盾——当然这个大印是硬夺来的无效的,但是凭着他们陈说利害,许多县接受他们的主张,宣布追随项梁而动,打开县兵营让他们进去选人。于是他们就像麦当劳的采购员挑选大土豆一样,选了精壮的八千子弟兵,都是现役军人,都是牛人,尺寸比一般土豆超大(一般土豆只适合做土豆泥,他们适合做大薯条)。

这八千名来自报仇雪恨之乡和轻死易发之国的壮士(分别指越国和吴国),跟从项梁叔侄随后转战南北东西,北击燕赵,西战三秦,但是在短短不到五六年时间里,这些人全都阳寿告尽,连同他们的领导者项氏叔侄,没有一个人活着回到故乡。他们的血肉像土豆泥一样碾入了异乡的泥土,这也就是项羽死前所哀叹的:“我与江东八千子弟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许多年后,他们家中的妻子,一定像人说的那样,在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而那良人,一定像人说的那样,会在寒风起,站在城门外,穿着腐锈的铁衣呼唤城门开,眼中含着泪!One night in Suzhou(在苏州的一夜),倘使你回到公元前,你一定留下许多伤心的情。

回到公元前208年,这八千穿着簇新的铁衣,还是欢蹦乱跳、眼光明媚的苏州子弟兵们,已经整装待发了!

就在他们渡江而西之前,一张扑克牌必杀令上的大牌来找他们了。

这人就是红桃Q召平。召平是陈胜的部属。陈胜给了他三五个勤务兵和几十张空白委任状,叫他回他的老家扬州(就是“十年一觉扬州梦”的地方)去发展队伍。召平在扬州上蹿下跳地活动一番,但是扬州人只知道做梦,不愿意跟着他造反。他只好心灰意懒地在扬州城的旅馆里住下。

这一天,他听说陈胜的两支西征大军全部覆灭,陈王本人也从中原败走,各郡县正在清查变民。召平赶紧慌慌张张收拾起小广告,向南买渡过江,去了几十公里以南的苏州。他见到会稽郡守项梁,就发给项梁一份委任状,说:“您的郡守,恐怕是您自封的。您的官印上刻的字——我估计它还是‘会稽郡守通印’六个字吧。而且,据我所知,上柱国的官儿,可比郡守大两级。”

项梁一看委任状,上面写着:“兹特委任将军项梁,为楚王上柱国。急引兵而西,击秦军于中原,脱孤于困厄。”落款是“陈王胜,张楚元年六月”。

项梁看罢,回家跟项氏家族弟兄,还有项羽等人认真计议了一番,觉得在东南蜷缩,成方面一霸(简称面霸,今晚我吃的),这个路子是被动挨打的。陈胜也是楚人,我们应当牢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民族誓言,同仇敌忾,与子同袍,赴汤蹈火,死无足惜地引兵渡江北上,解救陈王于孤危,邀战章邯于中原,创就一篇东南赤子谋求故国三千里明月复升的激扬史诗。

长江两岸丘陵都不高,连绵不下几百里,接水之处,丘壁危立。草木盛的地方,软茸茸地滚成山团,点点滴滴,墨绿可爱。几百艘战船,整齐地划动着两排船桨,搏浪急进,忽高忽低,像水面上展翅飞翔的鸟儿。战士们伸手,总想把山坡上满眼的碧草拔一拔。

八千子弟县兵,渡过江去。

从长江,再往北行军二百多公里,就是江苏北部的东阳县(今盱眙)。在那里,项梁军被一群“少年”截住了。

现在我们必须按住项梁的大队人马,而改说一说秦汉时期的“少年”。

秦汉时期的年轻人,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阳光男孩,一类是非常凶猛的两腿动物。前一类古人如何称呼他们,我没有研究,大约可以叫“子弟”。后一类则被古人专称为“少年”。这个“少年”不同于现代汉语的少年,而是贬义词,是指年轻人中的坏类。韩信就曾经从这种“少年”的裤裆下面钻过去过。他们一贯在地方为恶,强力斗狠、横行乡党、斗鸡走狗、抢劫勒索、违法犯禁。

这帮少年,是政府打击的对象。

东阳县的父母官大老爷,就是非常“正直”的整人专家,他们秉承了秦二世在修改法令后所形成的酷刑主义。秦二世给他们定的目标是:“让农贸市场变成装犯人的大监狱,让马路上走着的都是赶奔农贸市场的人。”(囹圄成市,赭衣塞道。)于是他们都善于“苛察”(秦二世以“苛察为忠”),抓到一个嫌疑犯,立刻就想证明他有罪。就像拿到一张发票,立刻就要刮刮有没有中奖一样。一旦抓对了,比如抓住了犯事的“少年”,就像中奖一样高兴。而且还想中大奖。那就通过苛察来放大他的罪条,把本来应该挨鞭子的,定成断足削腿儿。

于是,死尸和零碎的手脚,每天都要在农贸市场里堆几堆。

这些“少年”们固然危害社会,是有罪,但父母官大老爷加给他们的刑罚,也确实是超重过当了。

于是,“少年”们恨得眼睛出血,与地方官吏势同冰火(这不是农民与地主的矛盾,而是城市平民与政府的矛盾)。他们都想把长剑刺进地方官长的肚子里边去。但是,慑于政府的威势,“少年”们不敢发作。——这里,我把“少年”两个字都加了引号,因为它是《史记》中的原词,与现代意义上的少年不同。《史记》等古书中的“少年”专指问题少年。

好消息突然传来,陈胜在大泽乡开闹了,“少年”们如蒙大赦,立刻想到利用这个混乱机会复仇。他们壮起胆子,拎着剑戟,手臂套上箭袖,带上各种作案工具,实在没有工具的就抱着斗鸡,蜂拥跑至县令府,红着眼,把他们的父母官——县令,给杀了。

这种情况非常之多,许多郡县的少年和父老,都刑杀了他们的郡守、县令这种一把手长官,然后宣布起事反秦,以响应建立张楚国,宣布大楚兴的陈胜。

东阳县的情况也是如此,“东阳少年”们杀了自己的县令以后,复仇完毕,“少年”们则越聚越多,最后多达数千人。下面要做的事情,就是选一个领袖。县长秘书陈婴,是个讲信用、谨慎的人,是个长者。

于是,“少年”们就拎着刀剑、棒子,骑着摩托车,带着斗鸡,闯进陈秘书的家里。陈秘书正在给领导起草讲话稿呢,题目是《集中警力开展打击“少年犯罪”和“两抢一盗”专项行动》,他刚写道:“计划派出一千人次警力在重点民宅蹲点守候……”没等一千警力派出去,一千以上的坏少年却像乌云一样降落了。

陈秘书整个晕菜了,发出一声鸟叫:“不关我的事啊。我写的东西只是给领导念着玩儿,从来不算数的啊!”

“不要怕,我们是来请你做选择题的。”

这时,一个女少年爬到凳子上,说:“准备好了吗?请听题!A.你答应当我们的领袖。B.你不答应当我们的领袖,但我们拧断你的十个手指头。”

陈秘书说:“我要上厕所。”

“没有这个选项,只有A和B。”一少年举起铁棒子。

陈秘书哆嗦了半天:“可是,我选什么,我得向领导请示呀。”(这也是职业病来的。)

少年大怒:“你再啰唆!你的领导已经被我们杀了。你快自己拿主意吧。”

经少年们的一番恐吓,陈秘书终于找回了理智。他说:“我选A。”

“选A,”女少年沉吟了一下,“你确定吗?”她笑着张开两个大嘴唇看着答题人,笑得很灿烂也很廉价,还貌似特别神秘莫测,搞得好像她很懂这道题似的,其实她可能根本都不明白。

陈秘书沉思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吐了一口大气:“我……我确定。”

“确定,你确定是吗?确定是改还是不改了?”

陈秘书狂吐一口鲜血:“我……我……我、我不确定。”

“不确定,我可以帮你去掉一个错误答案好吗?”

“哦,那最好。”

“B是错误答案。好了,现在请你作答,A还是B?”

陈秘书又狂吐一口鲜血:“我……我……我就选A了!”

众人一阵欢呼,纳头便拜:“恭喜你!答对了!”

可是,节外生枝,有个有野心的少年当场站出来,说:“可是我们怎么称呼陈秘书呢?东阳令,级别是不是太低了?我认为,应该让他当王。这样我们也可以被封为侯、柱国什么的,岂不更得意!”

少年们觉得有道理,于是吵着让陈婴重新答题。

女少年赶紧又爬上凳子。陈婴哭丧着脸说:“你不用再请听题了。我知道,我不确定!”

女少年说:“你不确定的话,没有关系,你可以向场外亲友团求助。”

陈秘书吐着血说:“那好。我要求助我妈!”

于是,陈老太太被请出来了。陈秘书说:“妈妈,不好意思,现在是赌命答题时间。他们问我,是当他们的王,还是选择把我手砍了。”

陈老太太深明大意,说:“我认为你应该当他们的领袖,但是不要当王。你知道吗?自从我嫁到你们陈家来,我查询了你们祖宗八代的就业历史,其中没有一个当过贵人的。现在你一夜之间暴发称王,这不祥啊!”

接下来,陈老太太又用少年们所听不懂的娘家话(可能是唐山话)偷着告诫陈婴说:“你脚着这样中不?——我是竟个意儿不让他们听懂捏——我脚着吧,你别(四声)当王,你另个剌儿找个更能耐的人当王,以后轻会儿出了事儿啥跌,也是砍他的脑袋耶。哼是不会砍你地耶。轻会儿要是不出事,一旦整成了啥跌,也有你的好处唯。咋地也封你个猴啥跌。你看中不?”(此为唐山方言,翻译成普通话为:你觉得这样行吗?你别当王,你另找个更能耐的人当王。以后一旦出了事什么的,也是砍他的脑袋呀。也不至于砍你的脑袋啊。如果没有出事,革命成功了,也有你的好处啊。怎么也封你一个侯什么的。你看行不行呢?)

陈婴说:“中!”

少年们一起抗议大喊:“说普通话,说普通话!”

陈老太太高声宣言:“我刚才跟他说的是这意思:你们应该推举在苏州起事的项梁当王。人家项氏,世世代代是楚国的大将。人家名气多大耶!你们依靠着这样的名门望族,干啥大事成不了耶?你们看中不?”

大家咂摸了咂摸老太太的话,觉得陈婴也确实不像王的样,于是齐声大呼:“中!”

于是,陈婴被迫当了众少年的领袖,但不领王号。

陈妈妈的老家话的意思是:咱家祖上的DNA里没有显贵的双螺旋片段;咱家的“种”里边,没有当王的命。所以你不要称王,称王也不会有崇拜者。你应该把这几千人全转手给了贵族项梁,自己甘当经理人。

陈婴率领着这数千少年——这个人数很快膨胀到两万,向城外开拔,去寻找项梁。

刚好项梁正在北上,来至苏北。

陈婴及其两万人队伍,遂投拜在项梁的麾下。不久,项梁出于回报,竟封陈婴为楚上柱国,授封邑五县。后来,项梁战死,而陈婴安然无事,随后“转会”刘邦集团,征战浙江流域。最终西汉建立,皇帝刘邦封陈婴为堂邑侯,食户一千八百户。一切正如陈婴之母所料。陈婴之母,亦女中智者也!看来唐山就是出人才啊。(注:陈婴的子孙袭爵,直到汉景帝年间。陈婴的后代,还出了个大名人,就是他的重孙女,嫁给了汉武帝的金屋藏娇的那位美女陈阿娇。)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

1.有问题,尽量向老妈请教。

2.尽可能多掌握一门方言,有时候可以救命。

3.很多郡县的起义情况,都类似东阳这样,是城邑平民杀其长吏,宣布反秦,城邑平民是本次运动的重要乃至主要力量。刚刚说的会稽郡其实也是这个情况。

<h3>潇水附记:秦汉少年行</h3>

古书中,譬如《史记》中,常有“少年”这个词,它是个贬义词,专指年轻人中的坏蛋。

古人写了很多的诗,揭示出“少年”的日常生活由两部分构成:玩儿和犯罪。

1.我们先说玩乐:其实,古往今来的犯罪分子,生活方式没有什么改变,都是大白天在酒楼、宾馆里玩儿,玩什么呢,赌博、歌唱、打牌、斗鸡什么的。晚上就出去“两抢一盗”,也就是抢劫、抢夺、盗窃。只不过古时候是凭刀剑和骑马,现代是铁棍和摩托车。

曹植有诗:“京洛出少年。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说这些“少年”,大白天过得很舒服,斗鸡、走马,吃喝玩乐。

李廓《长安少年行》:“游市慵骑马,随姬入座车。苍头来去报,饮伴到倡家。”——则指这些少年还要嫖娼。

高适的:“宅中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常如云。”——是在唱歌,门口还停着豪华车。

高适的:“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整天赌博输钱,家里还输不光;到处打架杀人,自己还总不死。为什么如此悠闲还有钱呢?因为靠着“两抢一盗”。

2.下面讲他们怎么犯罪:

王建《羽林行》:“长安恶少出名字,楼下劫商楼上醉。天明下直明光宫,散入五陵松柏中。”这是在抢劫商人,晚上兼营盗墓。

杜甫《少年行三首》:“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名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这是少年在勒索酒店老板了。

李白《结客少年场行》:“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则指这些“少年”已经开始杀人了,很像是为赏金而杀人。

张华:“雄儿任气侠,声盖少年场。借友行报怨,杀人租市旁。吴刀鸣手中,利剑严秋霜。”这是有偿杀人,替人报仇。

如果你觉得诗人神经都不太正常,说话不可信。那我们看司马迁是怎么描述这些“少年”的。

《史记》中描述了当时“少年”的日常生活方式,司马迁说:“(燕赵间)闾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铸币,借交报仇,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骛者。”他们劫人掘坟,私自铸币,光干违法的事,他们这么做的根本目的,“其实皆为财用耳”——都是为了弄钱。他们不但盗牛盗马盗公物,甚至连皇帝宗庙里的祭器都敢盗,而且当时可盗的东西比现在还多一种,就是盗墓。《西京杂记》:“无赖少年游猎,国内冢藏,一皆发掘。”

总之,“少年”是一个令人叹息的群族啊。他们往往从事一种低级卑贱的正式职业或者干脆没有正式职业,主要兴趣在于违法犯禁,以此养生。

可是为什么诗人们常要作诗歌咏他们呢?

呵呵,因为这些“少年”重义好勇,性格叛逆,狂放纵逸,这些风格,均带有一定游侠味道,引得李白、杜甫这些不会打架但是羡慕打架的人,忍不住要歌咏他们。特别是太平时期、和谐社会的人,更有可能要追念那种逝去的“力”的东西。故而有了那些诗。吴宇森大哥拍黑社会老大的《英雄本色》,得到持久欢迎,也是如此吧。

纸上读来美好的东西,现实中其实是肮脏和恐怖的。对于这些“少年”,人们实际上又怕又恨,政府也常常“集中警力开展严厉打击”,下面这段文章,是汉朝政府打击“少年”的实录:

“永始、元延间,长安闾里少年群辈杀吏,受赇报仇,相与探丸为弹,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丸者斫文吏,白者主治丧;城中薄墓尘起,剽劫行者,死伤横道,鼓不绝。

“尹赏至,修治长安狱,穿地方深各数丈,致令辟为郭,以大石覆其口,名为虎穴。乃部户曹掾史,与乡吏、亭长、里正、父老、伍人,杂举长安中轻薄少年恶子,无市籍商贩作务,而鲜衣凶服被铠持刀兵者,悉籍记之,得数百人。赏一朝会长安吏,车数百辆,分行收捕,皆劾以为通行饮食群盗。赏亲阅,见十置一,其余尽以次内虎穴中,百人为辈,覆以大石。数日一发视,皆相枕藉死,亲属号哭,道路皆欷。长安中歌之曰:‘安所求子死?桓东少年场。生时谅不谨,枯骨后何葬?’”

如果你不愿看古文,我来给你翻译。先是背景描述:长安的“闾里少年”们杀人抢劫,导致受害的死伤者横于道路,警报(“鼓”)之声连连不断,治安形势非常严峻。

于是,政府受不了了。“警民开始联合出击”,开展“抓捕行动”:

长安县令,名字叫尹赏,发动各级官吏和民众,让大家揭发检举所有穿着奇装异服、携带武器箭甲的“轻薄少年恶子”,并且造了个巨大的虎穴。然后派出数百辆警车,分头抓捕。把捕到的几百名“少年恶子”,每十个里释放一个,其余全塞进虎穴里,用大石头堵住出口。几天以后,打开一看,死者一个挨一个地相枕。亲属前来领取尸体,见此惨状,号哭之声震天。从此,亡命之徒屁滚尿流,不敢偷看长安一眼。

这确实做到了“出手要快,步调要齐,声势要大,打击要准”!

这些少年,未必是被社会残酷剥削和迫害的穷苦之人。如果你研究一下现在电视上报道的各种犯罪分子的身份背景(譬如行骗的,打劫的,办假证的,黑恶势力),发现他们都并不是赤贫的人,而是不安分守己者,有野心,有一定能力,不想走常规路,想不劳而获者,想少付出而过奢靡生活的。古代的少年也是如此,他们多数不应当是被社会剥削得活不下去的平民或农民。这种人的存在,可以说是由基因决定的,不管社会多么美好,都会或多或少地存在着,如果社会不能给他们提供自我成功的发展机遇的话。

和汉朝一样,秦朝的地方官吏,也是打击“少年”的。《史记》说“山东郡县少年苦秦吏”,意思是,函谷关以东郡县的官吏,都曾经让“少年”们吃了苦头,对“少年”们这些社会不安分的犯禁分子进行打击。

譬如范阳县令就“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胜数”。以至于出现当外面的诸侯徇地到范阳的时候,城中“少年皆争杀君,下武信君”(少年们都争着要刺杀范阳县令,下城投降诸侯武信君)。由此推测,老范肯定曾经把“少年”们整得够戗。

我们知道,秦末的地方官吏都是重刑主义者,秦二世给他们的格言是:“杀人多者为忠臣。”于是,各地父母官大老爷们,一定会把“少年”们整治得够戗。

有打击就有反抗。

当陈胜在大泽乡振臂而起,社会人心动荡,“少年”们趁机向欠有他们血债的地方官吏,发起血腥的复仇行动——纷纷杀死本地“郡守、县令、县尉、县丞”(全是第一二把手)。这种仇杀各地政府高官的行动,是如此普遍,已经到了“不可胜数”的地步!同时也证实了秦帝国的郡守县令们当初对“少年”们的打击曾是多么残酷。

这就是《史记》中所说的:“山东郡县少年苦秦吏,皆杀其守尉令丞反,以应陈涉,不可胜数也。”《史记》中又有:陈胜闹起来的时候,“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雠,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说的也是这个意思,也是在讲“少年”或者类似“少年”的平民家族,纷纷向各级地方官复仇。

正是这些“少年”们把各郡各城的“郡守”、“县令”们直接杀了,陈胜的造反星火才能迅速燎原。

“少年”们充当了急先锋,有着不可磨灭的历史功绩。

数千“东阳少年”挟陈婴造反,就是秦末各地少年率先反秦的一个具体实例。

我们有理由相信,秦末大起义并不是全靠农民,城里的“少年”和平民家族、父老也是主流的大“功臣”!由此看来,农民未必是起义力量的主题。比如这些城市少年,此外还有郡县的县兵武装,都被秦末的起义领袖大量收编。其实,我们认为,城镇人民的反秦,更可能是当时反秦的主力。总之,简单地把起义叫做“农民政权”什么的,很片面。

刘邦这人,喜欢搞怪。

我们知道,丑人好搞怪,比如芙蓉姐姐。搞怪,是丑人吸引别人注意力的唯一办法。在古代,出身卑微的人要想求发展,也得搞怪。譬如秦末又一新“泡沫”——刘邦。

刘邦在数年前因犯了渎职罪——私自释放了押赴骊山的刑徒——于是他不得不放弃“泗水亭长”这个很没有前途的职位,带着十几个他所偷放的劳改犯人,躲到芒砀山里去从事“强盗头”这个更没前途的职业。附近的强盗们听说派出所长也来了,纷纷跑来入伙。于是刘邦身边的人数最多时候有“数十百人”。刘邦领导着这一百来人每天聚在芒砀山,不知以何为生。他的媳妇吕雉,偶尔也偷着来找他,估计是送饭。刘邦问她:“我这里深山大泽地藏着,你又没有雷达,怎么一下子就能找到我啊?”

吕雉说:“老公,你的头上常有一块云气,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好像耶稣头上的光圈),所以我望着云气,就能找到你啦!”

刘邦的手下弟兄,听完吓了一跳,都以为刘邦是上帝的选民来的了,不敢打刘邦财物的主意了。

其实,“云气”这种说法,是刘邦和吕雉故意在搞怪。故意吓唬刘邦手下的强盗们的,以免他们叛反刘邦。从这一点上看,刘邦注定有更大的成就。须知,刘邦的手下人都是被解纵的罪犯,迫于形势上了芒砀山,未必对刘邦心悦诚服。所以,刘邦和吕雉需要演这样的双簧。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这个“云气”的故事传出去以后,远在沛县县城中的士民子弟,都纷纷打算去依附刘邦。刘邦的人气更高了。

有时候,刘邦的岳父,也配合刘邦搞怪。刘邦的岳父,叫吕父——因为他是吕雉的爹嘛。吕父据说是县令的好朋友,特有身份。这一天,他正在一个聚会上和沛县的各级官吏们聊天。当时尚担任“泗水亭派出所所长”职务的刘邦也来了。吕父故意做出大惊的样子:“哦!天哪!”他不顾腰间盘突出,连步跑到堂下的大门口,直拉住刘邦的手迎他进来,然后请到上座,说:

“哎呀妈呀!老夫是从小就喜欢给别人看相。我相看的人老了鼻子了。但是,像你如此形貌壮伟,而且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哎呀妈呀!刘老四你这不是一般的贵人相啊。你这是贵人中的极品贵人啊。一品贵人,天高云淡啊!刘老四我跟你说啊,你以后可得自爱。别浪费了自己的好命啊。这么着吧,我这个闺女吕雉,我也不要了,给你当小媳妇吧。”——当时刘邦已经有一个夫人(一说二奶),姓曹,生了一个儿子,极胖,叫刘肥。

吕父的太太也赶紧跑过来凑戏:“不行!老公,你不早跟我商量好了吗?咱这掌上明珠,是一个奇货,可不能浪费了,一定要嫁给一个贵人。所以我一直把她扣在手上不发出去。县令大人的二公子,天天流着哈喇子来要,我都没答应。就刘老四现在这德行,官儿这么小,一生的成就,除了搞了个老相好、养了个私生子以外,啥都没有。我凭啥给他耶!”

吕父说:“你妇道人家懂啥呀。这是贵人种来的。”他和老婆吵了半天,然后硬是当场宣布,把掌上明珠吕雉,给了天高云淡、一品贵人的刘邦。

看到吕父如此抬举刘邦,在场的官吏们,被惊得一愣一愣的。再不敢小觑刘邦。

其实,这一套脱口秀,全是演戏。甚至连这场戏本身其实都并不存在,全是刘邦编造的,吕父默许的,然后就传出去了。

翻开《史记》,里边说:吕父的第二个女儿(吕雉的妹妹吕须),嫁给了樊哙。而樊哙不过是沛县农贸市场里一个屠狗的而已。这就戳穿了吕氏二老以女儿为奇货以钓贵人,甚至连县令的儿子都不给的谎话。而且说明吕家只是个寻常人家,名位并不高。

刘邦和吕父编这种故事,就是为了给刘邦造势。

此外,刘邦又伙同酒店老板娘王媪、算命的老头子等人,制造了其他一系列神话:诸如刘邦在酒馆里醉卧,显身为一条黄龙;算命老头儿在田里看见吕雉、刘邦和俩孩子,相之为“天下贵人,贵不可言”。通过这一系列搞鬼活动,刘邦在沛县大有名气,当地父老听得久了,都认为刘邦身上浑是珍奇异事,未来当贵。

刘邦为什么要在沛县变着花样给自己造势呢?并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刘邦在起事反秦前,有长期秘密的准备宣传工作,而且串联了一批人。这些人在他未来的领导集团中,占了将近一半的人数比重。刘邦和他们一起策划故事、编造搞鬼,并且大力散传出去,让民众都知道这个刘邦有特异功能(特异的贵命)。目的是打造刘邦在沛县中的威望,以便乘势而起。最后,这种政治神话宣传的社会效应颇好,在刘邦起事的时候,沛县的诸父老皆曰:“平生所闻刘季诸珍怪(珍奇异事甚多),当贵。”意思是我们这些父老平生一向听说刘邦的珍奇异事甚多,他应当是贵人。于是拥护刘邦,投票选举让他当了沛县县令。而且,“诸珍怪”一词,使得我们推测,刘邦在沛县搞出的搞鬼事迹,还不止史书上存留的那三四条。而且是“平生所闻”,那就是父老们经常能听到他这样的搞鬼故事了。总之,父老们很迷信他(说他“当贵”)。这就够了。

沛县里流传的最著名的一条搞鬼活动,是刘邦带着劳改犯往芒砀山去落草的路上,刘邦杀了一条小蛇。杀小蛇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后面的故事。

杀了蛇以后,刘邦带着一帮劳改犯继续往前走。但是,他也不知怎么忽然又派人回到死蛇旁边去看(莫名其妙,干吗派人去看)。那人回来报告说:“各位劳改犯、各位刘邦先生,(语无伦次了,吓的),刚才,我回去看死蛇,结果呢,我竟然看见死蛇旁边有一老妪,在星夜下哭泣。我问她哭什么,她说这蛇不一般,这蛇是她跟白帝生的儿子(白帝是秦朝的吉祥物,是秦皇帝历代祀奉的祖先),刚才却不料被赤帝的儿子杀了,因此哭呢。说完,老妪却又不见了。”

大家闻言,毛骨悚然,纷纷望着刘邦,眼中又怕又喜。怕的是:这刘老四刘邦竟是赤帝的儿子,虽然不完全可信,但我们也不敢轻易干犯他了啊。喜的是:假如刘邦是赤帝的儿子,而且居然杀了或者注定要杀了白帝的儿子(秦皇帝),那我们跟着刘邦,未来岂不也能封侯耀祖,得志光宗啊。

刘邦搞鬼——“老妪夜哭”这事肯定是刘邦在搞鬼——的预期目的达到了。大家都崇拜他了。这使我们又想起了陈胜、吴广的“篝火狐鸣”。

虽然搞了一系列的鬼,知名度也像芙蓉姐姐那样一路飙升了,但是刘邦一直到了五十来岁,仍然没有“天高云淡”。他丢了泗水亭长的位子以后,所从事的事业,就是长年窝藏在芒砀山里,带着数十百个弟兄,当强盗头。

山郊的夜色显示出它浓郁的本来面目,星星披挂满天往东南垂落,人生道路总是柔软的颠簸。

在芒砀山的日日夜夜,刘邦忧心忡忡,他望着星空,不知道自己和这一群弟兄的出路在何方。如果不是随后沛县里出大事,遂使英雄乘风而起,刘邦也许要在深山当一辈子的拉登,直到闹痢疾拉稀拉死。

<h3>潇水曰:</h3>

耶稣的跟班曾说,他曾看见耶稣在水上行走。刘邦的跟班则说,他看见老妪夜哭白帝之子被刘邦所斩。不管这事是真的还是当事人自己苦心编制的,但是百十相传,耶稣和刘邦,从此就开始有了影响力。人们开始跟随他们。大约没有权力的人,就需要这样造势吧。

这样造势,也很辛苦啊。看来,弄一场起义,也够累的。所以你不要光羡慕人家未来当皇帝时的舒坦。

同时我们意识到,没有哪一场起义是突然临时激发的,前期的密谋、串联、宣传、搞鬼造势,并且把搞鬼造势的东西传扬出去,永远是不可或缺的准备功课。包括大泽乡起义,也不是仓促激变之举,而是早有“死国可乎”的“大楚兴”的预谋。陈胜也绝不是个普通“农民”。他应该像刘邦、项梁等人一样,一直长期从事反秦准备工作。

公元前209年的深秋,沛县县令召开了一次理论工作务虚会。会上,他对身边的大小官吏们忧心忡忡地说:“当前形势一派不乐观啊。陈胜起于淮北,天下攘乱不堪。很多郡县的少年们,也趁机起来了。他们纷纷拿着剑戟,冲进郡县府,捅进郡县长官的肚子里。然后自立为侯王,响应反秦之事。你们说,我们县应该何去何从?”

没有人吭声。窗外,似乎下着雨,秋雨纷纷扯扯,大秦帝国的江山,所有繁华,都如同纸屑,被这换季的雨,扫来扫去。

县令看大家装哑巴和聋子,就自问自答,说道:“我认为,与其坐等少年们来捅我的肚子,不如我以整个沛县,响应投奔陈胜!萧何,你怎么认为?”

萧何,时任沛县“主吏掾”(县委组织部部长兼办公室主任),号称“豪吏”(就是官吏中的大佬,比较有面子的),为人工于心计,多次利用职权庇护原泗水亭长刘邦,有政治预谋已久,长得比较清瘦——一般工于心计的人,需要多想问题,就把脸上的肥肉给分解了。这是思考问题减肥法。

萧何鼓动着皮和筋,说:“县令大人,您的想法很高明。您以整个沛县,归附陈胜以后,有了陈胜义军作为靠山,这些本县恶少年,就不敢再捅您的肚子了。但是呢,您要想叛离秦政府,归附陈胜,本县中有些势力,未必肯听。一旦您归附不成,岂不弄巧成拙!”

“那该怎么办?”

“我有一个驱狼斗虎的主意。原泗水亭长刘邦,因为公务失职,现在芒砀山避祸,手下有百十人依附他。这百十人多是逃亡的劳改犯和强盗,各个都是狼。如果他们为您效力,去对付本县城里的一帮亲秦势力,这就叫做驱狼斗虎。您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列位看官,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提醒您:如果将来您有幸当了县长,遇上大困大厄的时候,千万不要轻易使用“驱狼斗虎”。因为,一旦把狼群引来,虎老爷倒是被赶跑了,但是狼们也喜欢上了你的卧室,再也不出去了。这样的例子很多,譬如益州牧刘璋请刘备的三万人到四川来,帮他北拒张鲁。结果,刘备来了就不走了,把刘璋打下了马。

沛县令没有看过,遂对萧何的办法大加激赏:“刘邦是个英豪啊。有他帮我,真是上天意外留给我的燃料箱啊。”

萧何说:“鄱阳湖的鄱阳县令番君,他能够拥众起事,在鄱阳自立一方,也是因为他招徕了鄱阳湖里的大盗英布。他把英布招为自己的女婿,这样,他和英布,黑白两道强强联手,以谋将来称王称侯的大事。我看请来刘邦,真是不二之选。”

听到这儿,沛县县令就是没有一点儿犹豫了。虽然黑白两道,原是互相打击的对象,但如今非常时期,转害为利,云龙相从,才能共济大事。

曹参走上前,发言:“下官荐一个人,可以联络上刘邦。”

曹参,沛县狱掾,法院副科级干部,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和社会渣子打交道,所以知道怎么能找到刘邦。

“什么人?”县令问。

曹参说:“我认识一个职业杀手,跟我关系特好,叫做樊哙,是刘邦的媳妇的妹妹的老公——呃,他知道刘邦的基地组织在哪里,可以说动刘邦帮您。”

于是县令迫不及待地召见樊哙。

但见樊哙此人,满脸钢针般的胡子,好像试管刷一样;浑身肌肉绷满,人好似一个捆好的粽子。县令问他:“你是樊哙?你是职业杀手吗?”

“是,我一直在农贸市场杀狗。”

县令略一错愕:“好的,不管怎么样,你是敢杀点儿什么的。今天你替我效力,我会让你得到提升的!”

于是樊哙应一声诺,就赶奔芒砀山找刘邦去了。

县令于是轻松愉快地散了会,回到后府里,打开古代CD播放机(两个丫鬟),笑着欣赏古代歌剧去了。

他就像一只秋天里还在高歌的蟋蟀。他对丫鬟们说:“今天非常顺利。”

如果一切都很顺利,说明你进了敌人的圈套。

我们说,樊哙之勇猛不如项羽。项羽被召至会稽郡守面前时,敢拔剑砍郡守的脑袋,同时又击杀郡府内数十百人。而樊哙被引见至县令跟前时,不敢砍一县令,而另去找什么劳什子刘邦。樊哙的勇猛指数不如项羽啊。

不久,有一路强人,冒雨走在芒砀山道上。雨水像一首诗,落在山路两旁的长林,落在少年不识而中年识尽的忧愁滋味上。

我们知道,当强人并不是件舒坦的事,会经常被关节炎、痔疮、胃溃疡、消化不良、高血脂、淋菌性尿道炎、习惯性流产等疾病长期困扰。

现在终于到头了。他们愉快地叫喊着,林叶的积水仿佛被喊声沙沙震下,水声中又有雁鸣,排成“之”阵的大雁,正从刘邦的额上飞过,横织于路林的雾障里去了,那雨水就也正沾湿在飞翔的雁背上吧。

刘邦,身材壮伟,一蓬美髯飘飘洒洒,两只眉骨高高隆起,龙睛大眼,饱满自信,走在最前面。从大眼睛和大胡须上看,有点儿像拉登。如今他四十七岁左右,仍然落草为寇,郁郁不得志,但今日机会来了。

刘邦到了沛县县城下面,却发现四个城门紧闭,上边设置着弓弩,城墙好像一圈麻将牌。

正疑惑间,沛县县令像步枪打靶用的半人形靶子那样,凸现在城墙上,笑眯眯地对下边说:

“喂……刘邦!我差一点中了你和萧何一帮人的诡计啦。”

“怎么了?县令大人。”

“我想起有一句古话,狼是不会出售自己的牙齿的。对啊!你刘邦既然是狼,怎么会把牙齿出售给我用呢?恐怕你是想进来咬我的吧。好在我已经醒悟啦!”

这时候,旁边秘书过来:“报告县长,我们已经对萧何、曹参展开抓捕行动。”

“很好。”

“但是这两个人跳城逃跑了。”

“算他俩神通广大,查查是谁私放的。好,刘邦,你听着,你现在只有一条出路,就是放下武器,后撤五里,等待收编。快点,后撤!”

“呵呵,”刘邦说,“传尔公(你爸爸我)的命令,攻城……”

强人们遂开始向前移动。

沛县县令红脸兴奋地大叫:“给我开弓放箭!放箭!放!放!”然后跑着给士兵鼓气,“不要怕死,根据我的体会,死亡并不可怕,不过就是一场分解和化合……”

既然死亡这么好玩儿,于是官兵们就嘻刷刷嘻刷刷地往下放箭。

空气中用于分解人体的青铜箭镞,嗖嗖地扎在攻城者的脖子和屁股上,和后者的肉身化合起来。刘邦的人登时死倒几排。

刘邦再行组织进攻,又被弓箭说服倒了一批。

一共才百十号人,夏侯婴看见弟兄们死伤甚多,就不忍心了,扭头对刘邦说:“老四,你看,雨下得这么大,咱们干脆别打了,收兵回去吧。”

刘邦说:“不能回去!下雨怕什么,淹不死你老子,快淹死的人也不怕下雨!”

“那你赶紧想想办法啊。不能老死人啊。”

刘邦说:“要想不死人,还能攻进城去,我想想,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城里的人接应我们。”

“怎么能接应啊?”

刘邦盯着夏侯婴的裙子说:“你把你的裙子脱下来。”

“不必这样吧!脱裙子能有助于想问题吗?”

“尔翁(你爷爷我)让你脱,你就快脱啊!”

我们说,夏侯婴的裙子比较好。夏侯婴原是沛县县政府的股级干部,专门管理政府小车队,现在也逃出城来归附刘邦了。后来他发挥工作专长,长期担任刘邦同志的小车司机,一向是妇人心肠,曾经救过一度临刑待斩的韩信,还曾冒死把刘邦踢下车去的儿子闺女从乱军之中抱上车来,总之是个人权主义者。最后当了大汉王朝的太仆。

刘邦把夏侯婴的丝帛下裳(作为现任官吏,穿的好,有丝,丝比布轻),裁成几块,在上面提笔刷刷点点,写了几份针对沛县老百姓进行恐怖威胁的书信,卷在箭杆上,乘夜射进城里,内容大意如下:“秦皇帝残暴,以天下为猪狗,天下苦秦久矣,六国之地正像烧开锅的水,沸腾起来,诸侯已然并起。今天,沛县父老如果帮助反动县令守城,诸侯军一旦开到,势必杀个鸡犬不留。”刘邦的威胁书里提到了“屠沛”一词,就是灭掉城里一切活口。

收到威胁书的当天夜里,沛县父老都有了反秦之心,赶紧召集子弟,密谋商议对策。

次日,这帮子弟协助官兵上城戍守。我们知道,守城的时候,需要民众帮忙,拆民房啊,把拆得的大石块顺马道运上城头,再砸向城外去。

县令来回巡检。他突然看见一个子弟,往城下扔石头时很惜力,不但没有砸到登城的敌人,反倒把垛口给撞掉一块。

县令过来责备他:“你为什么打仗不卖力呢?虽然是个群众演员,也应该敬业啊。”

子弟叽咕了几下,趁县令一转身,照着县令的肥屁股一脚踹过去。

县令大叫:“啊?谁敢踹本官?”

“对不起,您刚才站的位置实在太帅了,我情不自禁踹了你一脚。”

“啊?你要造反!”

众子弟一听造反俩字,立刻乱喊:“好啊,要造反了!要造反了!”这些子弟揪住县令和官兵就打。

刘邦从城下望上去。城上已经发生肢体冲突。人们把县令围住。可以看得出沛县县令在挣扎,他用了很多威胁词句,同时又许下不少诺言,以表示自己的权威和诚心诚意的哀求。正在纷乱间,县令的身体像一枚炮弹,从城上人群中发射出来,按照弹道曲线,落在城下用以阻滞进攻者的竹签子丛上,似乎还有啊的一声惊叫。

一场处心积虑的阴谋,一座阳光下的苏北古城,一个旧的泡沫的破灭和新的泡沫的诞生,一群父老子弟千百双眼睛的寄托,就这样定格在历史中了。

刘邦进城以后,父老们一致投票让他当沛县县令。刘邦再三谦让。

父老们说:“我们沛县这里没有什么稀奇特产,就是有刘老四这个异能人物。我们平生听说关于刘老四的稀奇诡异故事太多,每个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的指向,就是刘老四这人未来一定大福大贵!故此,我们顺应天意,全力拥护刘邦做我们的沛县县令。我们还征求了乌龟壳和蓍草的意见,这些上帝派遣在动植物界的邮递员,也纷纷道出了上帝的意见:‘选择刘邦最吉!’”

这都是刘邦搞政治神话的成绩啊。

终于,人们拥戴刘邦为沛县县令,号称沛公。

秋雨下得如醉如痴。刘邦募得沛县子弟队伍两三千人,开始了对周边城邑的征伐。他们攻下了几座城邑,还一度打败了前来清剿的泗水郡郡守的政府军。刘邦属下的左司马曹无伤,甚至在战斗中俘虏了泗水郡守“x壮”先生(姓氏不详)。而以织造蚕匾为生兼从事丧葬队伍鼓吹手的莽汉周勃,和屠狗“职业杀手”樊哙,以及后来长期担任韩信副将,武功名列除韩信以外汉将的第一名的曹参先生,这三个人,都分别在攻打附近城邑的战斗中,有着率先登城的记录(“先登”),以及斩首十几到数十的具体勋劳。刘邦针对他们的功劳,给予及时的奖励,将他们的爵位,按照秦帝国的二十等级爵,逐渐上升,进入第七级的公大夫、第九级的五大夫等爵位。

这些来自沛县、丰县的猛厉之士,死不旋踵之徒(死也不掉脚向反走),不论战事反复、成败利钝,一直坚定不移地跟随着刘邦,所谓“丰沛功臣集团”,成了刘邦草创天下和治理天下所依赖的核心中坚。

秦汉时代也是有奴隶的。就像商周时候的奴隶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多,秦汉时代的奴隶也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少。即便到了明朝——在周星驰的电影里——“唐伯虎”还硬是要把自己卖给华家为奴,以便在华家里泡妞呢。

公元前209年的下半年,跟刘邦起事同一时期,山东北部一个叫做田儋的豪族大姓家里,就有一些奴隶。这一天,田儋把一个家奴叫过来,说:“9527,你炼的那个毒药怎样了?”

9527赶紧说:“老爷,我炼的含笑半步癫是用蜂蜜、川贝、桔梗,加上天山雪莲配制而成,不需冷藏,也没有防腐剂,除了毒性猛烈之外,味道还很好吃!”

“吃了含笑半步癫的朋友,顾名思义绝对不能走半步路或是面露笑容,否则就会全身爆炸而死。实在是居家旅行,杀人灭口,必备良药!”

“好!那现在就请你把它吃下去。”

“报告老爷,那要死的啊!”

“大胆,你这是抗命!家奴抗命该死,来啊,把9527拖出去杀了。”

旁边管家赶紧发言:“不行啊,按照政府规定,不允许随便杀人的,虽然是杀自家奴隶,也得见官才行。县官老爷说可以杀了才可以杀。”

于是,田儋就找了一帮街上的少年,在前边押着9527,后面田儋与族内兄弟田荣、田横一伙人,气势汹汹地往县令府去。

这位田家,是当时狄县里的豪强。所谓豪强,也可以叫豪杰,大约四个特点:

1.家资巨大,农业、林业、工商、副业多种经营。

2.聚族而居,还养着大量的宗族、宾客、子弟。

3.社会活动能量极大,上可以“交通王侯”,与官府分庭抗礼,下则“武断乡曲”,在地方极有势力。

4.没有很值得一提的官职和俸禄,但祖上或亲戚中可能有名人、大官吏。

(譬如这田儋家族,据说是从前齐国王族田氏家族的支脉。)

田儋带着一帮少年,来到县令府。狄县县令见到他们,不敢怠慢,连忙让到堂上。县令说:

“本官这几天忙于应付城外的反贼,正欲有求于田先生。刚好田先生今日登门,不知有何见教啊?”

当时,陈胜的部将——扑克牌必杀令里边的一张大牌方片Q周市,正在山东地区拓展根据地。狄县县令不肯反秦,周市的军队在外面就开始进攻。

田儋说:“我有一个家奴,9527,胆敢违抗我的命令,特此前来禀请父母官老爷批准杀了他。”

“哦,这是小事,你要杀就杀吧。”

田儋腾地站起:“好的,县令大人发话,要杀就杀。给我动手。”

于是,田荣、田横带着一帮少年,拔出武器,登堂而上,猛扑县令而来。县令大叫:“不是杀我啊,是杀95……”不等喊完,少年们一拥而上,揪住县令就揍。县令的卫兵来不及反应。在一通群殴之后,县令变成了片片儿。

田儋解下死尸身上的官印和绶带,挂在自己腰间,宣言道:“从今天起,狄县的大大小小事情,就是我田儋一个人说了算了。县尉在吗?县尉,我说的话你同意不同意?”

县尉战战兢兢,唯唯叩头,献出兵符。(县尉负责管理一县的官兵。)

于是,田儋收编了狄县的县兵,打开城门,去跟城外的方片Q鏖战。方片Q周市不是对手,一路被田儋打出了山东。

随后田儋带领着狄县子弟兵,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搏杀,居然用数月不到的时间,就控制了山东齐国大多地区,田儋因此自立为齐王。这是山东半岛上勃起的一个大泡沫。

不久,田儋则鸡蛋碰石头,冲出山东,走向全国,被章邯发出一股主力,乘夜衔枚,大破之,一举擒杀了田儋。

田荣、田横一看不好,赶紧向江淮流域的项梁求救。

项梁的情况是这样的,最初以八千会稽各县兵从苏州、会稽起兵,一路北上,先后收编了陈婴的两万人(原东阳县政府秘书,还记得他吗,答选择题的),以及英布的鄱阳县兵数千(含少数鄱阳湖大盗),吕臣(陈胜的苍头军领袖)的苍头军残部若干,还有史料不详的蒲将军的军队,以及攻破和收编的秦嘉军。

所谓秦嘉,是扑克牌必杀令的黑桃Q大牌,他从前不听陈胜节制,杀死了陈胜的特派员。当陈胜败死后,他就拥兵自重,在彭城西部,堵住项梁西去的道路。于是项梁与黑桃Q秦嘉发生两次激战,阵斩秦嘉。秦嘉的部卒,全部投降项梁。

项梁的军队,由于一路收编大小泡沫,膨胀到六七万人。他觉得自己的兵太多了,就干脆分给了刘邦一些,赞助给了刘邦五千士兵,还派了十名高级军官(爵位在五大夫,秦二十等级爵的第九级)供刘邦使用。史书上说“刘邦从项梁”,于是刘邦追随项梁,成为项梁集团的一部分。

刘邦攻克沛县县城后,通过曹参等人在沛县里收聚了两三千沛县子弟,然后攻打丰县却一直攻不下来,于是转攻砀县,攻破,收砀县县兵五六千,然后得到项梁五千兵,方攻克丰县,后来刘邦又折腾一阵,他在西进初期,兵马不够一万。后来一直没什么突破,经郦食其介绍来他弟弟,又收了郦商的“少年”四千,这就是一万四。直到了后来横穿中原,攻破了武关,才只有两万人。这样的缓慢小额的兵员增长速度,也不像是农民起义的特点,而是通过攻克城邑,收编城邑中的守兵的增长方式。县城中的现役兵员,人数相对少,所以各支义军的增长一直都是几千人几千人地。是收编城邑兵,而不是农民。县城或列城,这些城邑在被进攻时,以及包括平时状态,其守兵可能主要是征发自该城邑平民。不要以为城邑不能征兵,像临淄这样的大城,据苏秦的分析,可以征发二十万人之众,而战国时代齐国的主力军队就是五都之兵,来自五个大都邑。先秦时代,城邑平民或者国人,执干戈以卫所在城市社稷是他们的天职和特长。我甚至怀疑秦汉之际的人民运动也是主要以城邑兵为主体,至少我们在刘邦军的兵源来路上感受到了这一点。总之,所谓农民起义说实在是不够准确,我看它实际脉络是这样的:是六国城邑中一些城邑发生了反秦事变,作为突破口,这些城邑之兵在城邑的豪杰、官吏、领袖带领下,又去攻击其他城邑,攻破后,收编其他城邑及其守兵,越滚越大,形成了一个地区的反秦独立,最终复立六国,这是秦末人民运动的实际情况。刘邦、田儋、项梁的行动轨迹,他们使江淮、山东地区脱离秦帝国而成立楚、齐国的过程,清晰地体现了这一点。随后燕赵地区也是如此。看来,城邑平民扮演了主要的参与者,以城邑争夺战为其主要形式,以宣布独立和反秦作为主要政治目的和行动,而不是农民反抗推翻地主政权。鄙人才疏学浅,只能把这个议题提出来,以供大家思考批评。

当田荣、田横被章邯大军困于山东东阿的消息传来,项梁发扬国际主义精神,带着刘邦、英布、吕臣、陈婴、项羽等一干名将,督导着各自所部的军队,驱众北上,援救田氏兄弟的齐王国军。

东阿城下一场鏖战,项梁军向秦军展开凶猛的搏击,史称“大破秦军”。秦军死伤惨重,向西逃窜。项梁欲跟踪追击秦军,不料田荣、田横却闹出了麻烦。

田荣、田横从东阿城里被解救出来,按理说应该协助项梁军向西追击秦军。但是田荣说:“项梁先生,我们齐国内部出现了反动派,我的部卒现在都得赶回家平乱。”

原来,齐国地区一直是田儋、田荣、田横弟兄一族来掌控着,但是由于田儋(齐王)在中原被章邯击杀,齐王一位空白。从前齐国的末代诸侯齐王建(就是那个被饿死在松柏林里的)的弟弟——名字叫假,在一帮拥护者的支持下,被立为齐王。田儋、田荣、田横家族,虽然也号称是旧齐王族的王室血亲,但毕竟里边兑了很多水,没有齐王假根红苗正。田荣一看老百姓都跑到齐王假那边去了,自己能不着急吗?

田荣这人十分粗猛,于是带着队伍回国,把齐王假给打跑了。田荣立田儋的儿子为齐王,遂开始掌管整个齐国地区的军政大权。

齐王假逃遁出去,觉得项梁这人比较讲理,就投奔到项梁的地盘里。田荣欲追杀齐王假,碍于项梁的存在,不敢强求什么。

东阿大战以后,项梁独自去追击向西逃遁进入中原河南的秦军。在追击的过程中,他发现秦军的兵力不断被加强——秦二世在关中不断派遣秦人子弟增援章邯,章邯的部族早已不是从前的刑徒大军,而是越发以秦本土关中秦卒为主体。项梁兵力不过六七万,于是屡次派出能说会道的使者,去身后(东边)的齐国田荣那里,要求田荣增援自己。

田荣说:“我们这里前段时间出了个伪政权,就是所谓的齐王假(齐王建的弟弟),好在这小子已经被我们的正义之师打得狼狈逃窜了。但是项梁不分青红皂白,居然窝藏了齐王假这个邪恶分子。哼,项梁要想让我出兵帮他打章邯,非得他先杀了他所窝藏的齐王假不可。”

项梁说:“齐王假毕竟是从前齐国诸侯齐王建的弟弟,怪可怜的,我不忍杀他。”

秦末人民起义的重要目标,就是恢复六国王族的名位。齐王假毕竟是六国王族的纯正后裔,杀齐王假,不合潮流。

于是田荣说:“你不杀他,我就不去增援你。”

使者和田荣,反复指画陈说、取喻设譬。最终田荣还是拒绝了出兵。

田荣氏与项氏之间,从此埋下了不合的炸弹(田荣不顾反秦斗争的大局,居然以项梁杀死自己的竞争对手作为出兵击秦的先决条件,这无疑削弱了反秦力量,客观上帮了章邯的忙,并促成了随后的项梁之死。项梁的侄子项羽,因此恨透了田荣)。

项梁没有办法,只好自己独立与秦军作战。

不知项梁怎么想的,也许是他胃口很大,他命令属下的刘邦、项羽两部,对秦军进行牵制性进攻,攻击山东、河南交境处的城阳,自己则继续向正西的中原方向追击进攻章邯。项梁军遂分成两部作战。

刘邦、项羽这老少哥俩倒是配合得非常默契,联手攻下了城阳(今山东鄄城县)。但是,这场战斗一定非常惨烈,以至于他俩继之以“屠城”的事业。刘邦、项羽在城阳搞了个大屠杀。因为那里抵抗得太厉害了。

刘邦、项羽两人在城阳干完坏事以后,继续向西与项梁一起平行推进(居项梁军南侧),抵达河南开封附近的杞县,就是杞人忧天的地方。在这里他们遭遇了秦朝三川郡的郡守李由(李斯的长子)。经过一番鏖战,李由居然被阵斩之,义军士气大振。这是继陈胜败死,革命形势陷入互联网冬天之后的第一缕星光。

暗透了便可望得见星光。

在这场阵斩李由的令人振奋的战斗中,樊哙本人斩秦军首级十六,被赐爵“上闻爵”,夏侯婴以兵车促急进攻,赐爵“执帛”(帛是丝绸,以前借用他的裙子,现在还回来了),曹参功绩最冠,据史书说是杀李由,虏秦朝军侯一人,他是刘邦部将中最早被封君的,被授为建成君(与侯同级,类似孟尝君什么的)。看来,刘邦靡时靡刻不在用封爵赏户的形式激励下属,每场战斗结束后,莫不如此。但是项羽在给手下行赏的时候,据说却“玩印不授”,特舍不得。

刘邦、项羽的牵制进攻,给了项梁攻击秦军主力的从容时间。他的楚军主力追击章邯直到河南濮阳。并在濮阳城东与秦军激战,重创秦军。濮阳是个历史大城,秦军挖开附近的河道,引来河水环绕濮阳固守。由于连日大雨,濮阳城外一片泽国。项梁楚军无法作出有效的攻击。

项梁看看章邯龟缩在濮阳城内,无能为也,自己也不愿在濮阳城外浪费时间,就转身向东南一百公里,去攻击山东的定陶(这也是一个历史名都,齐王和秦国魏冉、赵国李兑等人都曾处心积虑想夺得此地)。项梁在定陶城下再次击破秦军,但是暂时未能攻入城去。

这时候,秦二世搜刮了秦关中的所有武装,全力增援濮阳的章邯,所谓“悉起境内之军”。形势急转直下,项梁一军孤悬在定陶坚城之下,如果章邯从濮阳急出而击,项梁就处境危险之至了。

项梁的部将宋义提醒项梁说:“现在,秦军兵力一天比一天涨益,臣替您感到非常可怕啊。现在,刘邦、项羽带着人在中原浪战,您应该立刻调动刘邦、项羽的部队回来集结,合力御敌。”

可是项梁不以为然,他贪功心切,希望刘邦、项羽多在中原给他抢些地盘,而且,项梁最近有些轻敌。他自从东阿大战以来,连续四五次击败秦军,遂开始轻敌,面有骄色。

项梁说:“我心里有数,我们现在指日就能把定陶打下来。章邯不过是个懦夫,他被堵在濮阳城里,不敢出来的。”

宋义欲再言,项梁拦住他:“但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好,那就请你辛苦一趟,赶紧去齐国,找田荣那个又臭又硬的家伙,跟他借兵。现在只能搬他的兵。你到那儿就骂他。这个家伙几次三番,就是不肯借!”

宋义巴不得脱离险境,赶紧领命而去,半路上还遇上了一名齐国使者,宋义还劝对方呢:“你老兄这是去定陶项梁军那里吗?我劝你老兄慢慢走,走慢一点到那儿,还有活路,去的快了,就是刀光血影,死于败军之中啊!”于是齐国使者千恩万谢,赶紧在路边找了个驿站,每天耗在里边唱卡拉OK,磨磨蹭蹭不敢走了。

这时候,我国的中原正下着连绵数月不止的大雨,从公元前208年7月一直下到9月入秋。

秋雨如一首挽歌,凄凄沥沥,让人措手不及。有人注定将活不过它。一些古代的蟋蟀,也侦知了这场冷雨。它们趴在自己的地下室里,揣测着自己的前程,偶然用一百五十个齿的翅膀,摩擦一下自己的提琴。但由于智商太低,蟋蟀们不能破译雨点中饱含的危险。

现代社会打仗,特别需要地雷。比如你在某处宿营,就在附近埋上地雷。有了地雷,就可以防止别人的突袭。地雷的最大作用,倒不是为了杀伤偷袭者,而是用响声报信。让守卫者早作战斗准备。

项梁时代还没有发明地雷——但是他有替代品,就是派出斥候,在宿营地周边的道路,远近不同公里数内警戒,一旦发现情况,就通过声光通信来报告敌情(比如敲鼓和举火)。

项梁这时候,一直在攻打定陶。他宿营在定陶城下,望着窗外连绵数月的秋雨,自认为章邯不会冒雨从一百公里外的濮阳突然来袭,所以,就没有派出足够多的斥候在周边警戒。

但是,项梁过于轻敌了。

公元前208年9月,雌伏在濮阳城中数月的章邯终于出击了。他率领着被秦二世源源不断补充增援后的秦帝国大军(或许在二十万,超过项梁的六七万),冒着铺天盖地的大雨,组织了向东南一百公里处山东定陶城下的项梁的长途奔袭战。

大雨,把进攻者的行动有效地掩盖了。

秦军急行一昼夜,突然抵达定陶城下的时候,正值黑夜。

章邯说:“传我命令,让军士和战马衔枚(就是戴在人嘴上的古代消声器),乘夜冒雨攻击项梁的宿营。”

这时候,项梁,正待在自己的营房里,思考着攻打定陶的事,万万想不到身后突然涌出潮水般的秦军。在夜里遭受进攻,就像夜里发生地震,楚军猝不及防,项梁的命令也无法向各级指挥官传达,楚军只好单兵各自为战,但总体上一片混乱,再加上众寡悬殊,遂被章邯杀得血流成河,一败涂地,项梁亦死于乱军之中。

刚刚有的一点儿星光,随即被乌云和暴雨所吞灭。

而此时的刘邦项羽,正在距离事发现场以东一百公里处的开封地区抢地盘呢,来不及营救。

项梁未捷身死,亦是恨事也。但立意皎然,亦人杰也。

正文 第九章 机关算尽,李斯冤死

目光投向咸阳,这里的流血也不少。

赵高自从获得秦二世的宠信,就一直和秦二世展开杀人比赛,那些从前和赵高有仇的人,他都利用职权打击报复,所杀甚重。这些被杀的人实在太多了,赵高担心苦主家属跑到朝堂上揪着赵高的鼻子骂他,或者向秦二世告御状(当然,秦二世是会给赵高撑腰的。但是老是被人告状告久了,也会影响到赵高在秦二世心中的形象。赵高一直以一个忠心耿耿、洁行修善的贤人自居。若让秦二世知道了他赵高也会欺负人、不讲理、公报私仇,是个小人,秦二世免不掉也要疏远他)。

于是赵高必须遮拦住那些告御状的人,办法是劝秦二世从此不要上朝。他说:“陛下,天子为什么是个贵人呢,因为他说话少,群臣都见不到他的面,只听见他的声音。‘朕’这个字,就是预兆的意思,那就是不发言,只暗示。陛下您富于春秋,年纪不大,未必国家的事您都懂,一旦说好说坏说错了,大臣岂不笑话您。您跟先帝不同,先帝临制天下三十几年,经验丰富,群臣当面蒙不了他。”

“那我怎么办呢?”

“您应该深居禁中,找一帮懂事的秘书班子,还有我,跟您一起研究事情,事情研究清楚了再回复大臣。大臣就不敢蒙您了,天下就都称您是圣主了。”

秦二世是个要面子的人,于是秦二世就不上朝见大臣了,躲在禁中办公,听凭赵高在旁边经常忽悠他,各种大事都取决于赵高的好恶。

李斯对此大摇其头,赵高把皇帝给霸占了,我们这些大臣想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现在天下闹得如此之乱,皇帝到底知道不知道啊!

李斯摇头摇得动静太大了,被赵高知悉了。赵高就恨了李斯(古人说宁惹十个君子,不惹一个小人,似乎是有道理的)。

赵高去见李斯,陷害他说:“丞相啊,现在关东群盗非常嚣张,皇上好像还沉迷搞大型项目,我是一个刀锯余人,身份太低贱,说话没分量,你作为元老级的丞相,不能不说两句啊。”

李斯说:“我正有此意,现在我看不惯的事情太多了,好长时间都想讲,只是没有得到当面进谏的机会呢。”

赵高说:“我去给你安排,过两天等我消息。”

过了两天,秦二世在宫里搞奢靡聚会,一帮美女穿得很少地在他面前跳舞,赵高看他玩得很高兴,就派人去通知李斯:“丞相,皇上现在正有空,你快来进谏吧。”

李斯立刻穿戴整齐,撅着七十多岁的老腰,巴巴地坐车赶到宫门,拿着名帖说要见皇上。

卫军把名帖送给秦二世了,上边写着要谈国家大事。秦二世正在发情,急得不得了,怎么这么讨厌,人家刚要发情,他就来捣乱。鉴于李斯辈分比较高,他只好喝了口汤,也穿戴严肃了,去办公室见李斯。

李斯见秦二世之后,立刻扑通跪倒,声泪俱下,须发戟张地嚷嚷形势坏得一塌糊涂了:“现在关东群盗并起,数千人为聚,不可胜数,我们发兵诛杀攻击,所杀亡的不计其数,所以仍然不能控制局势……”

“咦,谁说不能控制局势,章邯不是已经把周文打出去了吗?陈胜不是已经死了吗?”秦二世最不高兴别人说他把天下没管好。

“没有啊,根本问题没有解决啊,现在群盗甚多,都是因为我们赋税太重,人们水运陆运,把征粮千里迢迢运输到都城和边境,奔波甚苦,还有其他劳役苦作,老百姓受不了啊。”

“咦,难道臣民们不应该做这些事吗?”

“有些事情是可以少做的啊。譬如阿房宫这样昂贵的政府形象工程,都可以减一减啊。这不光是我的意见,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也是这个意见啊。”

“咦,这是先帝就定下来的事情啊,我怎么能改呢。”小伙子秦二世很孝顺,“先帝搞的都没有错啊。先帝外攘四夷,戍守边境,有什么不对的吗?建些宫室以威服天下,彰显自己的得意,让你们和臣民看见先帝遗留下来的功业,以景仰和顺服,这不也很好吗?现在我刚刚继位两年,群盗并起,你们这些人不能禁断盗贼,却要中断先帝经营的项目。这是向上对不起先帝,向下对不起我啊!你们这样的人,难道还算称职吗?!”

秦二世说到这里,自己也气坏了,李斯更是吓了一跳。

李斯走了以后,秦二世嘟嘟囔囔地对赵高说:“这个老丞相,实在是糊涂了,光挑我的碴。我平时有的是闲暇,他都不来,我刚想要有一点私人空间,喝喝酒泡泡妞,他就准来请示事情,而且来了就专找我的不是!”

赵高落井下石地说:“我是很懂心理学的,丞相是想表达他的想法的。”

“他有什么想法?”

“当初在沙丘的事情,丞相也是出力了的,如今陛下已经当了皇帝两年,李斯的官职还是那么大。他是希望您封他为王,列土一方啊。另外,他的长子李由是三川郡的郡守,守着我们函谷关的东大门,可是李由却放纵陈胜这帮盗贼自由经过他的地面,从来不肯出城进攻。我听说他们跟陈胜互有文书往来,这事需要查查。想必丞相是因为怨恨自己不能封王,所以阴谋串通陈胜吧。他和陈胜,其实都是楚国的邻县之人哪!”

能把心理学运用到这个水平,赵高也真是个人才了。

不久,李斯他听说秦二世正在派人,屡屡跑到三川郡,暗察自己的长子李由暗通楚盗的事情。

李斯越想越害怕,大约是皇帝对我的忠贞和能力发生怀疑了吧。

李斯不敢再进谏了,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改想怎么保命了。他想起从前秦二世对他说过的一番话了。

小伙子秦二世也是爱读书的,他有一次曾经对李斯说:“我读法家先贤韩非子的书,说尧住的是茅草屋,连路边旅馆里的条件都比他强;尧吃的都是粗米野菜,连传达室的人都比他好。大禹爬在泥巴里疏九河,累得腿上的毛都磨没了,民工都没他那么惨。可是我对韩非子有不同意见,难道当皇上就是为了苦形劳神活受罪吗?这是下等人该干的事情,不是上等人该干的事。所谓上等人的标准,是能够安定天下治理万民。尧和大禹,连自己的身体利益都保证不了,还怎么证明他们能治天下呢。所以我应该做到,自己拼命享福,还不至于发生灾祸,永远享有天下。能做到这一点,才能算有本事的君主。你们作为臣子,怎么帮助我实现这一点啊?”

李斯于是写了一篇讨好文章,题目叫做《督责术》,回答秦二世从前的问题:

尧和大禹这些人,搞得自己苦形劳神,住得比狗差,起得比鸡早,干得比驴多,因为他不会督责啊。

有本事的君主不是这样的,他会督责。那就是重刑主义。一定要轻罪重罚,人们一看轻罪都惩罚这么严酷,那重罪就更不敢犯了。于是天下就太平了。所以先贤韩非子说“一寻长的布帛,不会武功的人也敢顺手偷走,而上百斤熔化了的金子,盗跖这样的大佬也不敢抢”,因为他怕把手烫了啊。只要你用重刑深罚,盗跖也不敢乱动,如果你不敢督责,小孩也敢偷几尺布。泰山那么高,可一个跛脚的牧羊人也敢上去踩,城墙不过五长,楼季(楼老四)这样的蜘蛛人也上不去。就是因为泰山的坡缓坦而城墙的壁陡峭。高明的上等人就是要把自己修得陡峭,用严厉的督责让天下人都怕他。

高明的君主在实行督责之术时一定要排除三种人的干扰。一种是天天嚷嚷节俭仁义,一种是天天谏说,一种是烈士刚直的人。这三种人一捣乱,君主就没法督责下去了。所以君主对于这三种人,办法就是闭上眼睛,塞上耳朵,让他们没法影响你。君主督责得有力,国家就富强,国家富强君主就可以撒欢儿享福还没有亡国危险了。这岂不是比尧帝大禹高明得多吗?这样才叫明君哪!而且,群臣百姓被您这么督责着,一天到晚都想着怎么别犯事儿,哪里还敢图谋造反呢?

李斯写的这篇文章,说的简直不是人话,真可谓人头畜鸣了!当然“人头畜鸣”这个词是后人形容秦二世的,长着个人脑袋,却发出了驴子叫。

秦二世看了李斯这篇文章,高兴多了。于是秦二世严厉推行督责术,提出“税民深者为明吏,杀人众者为忠臣”的督责标准。经过一番努力,秦二世终于把整个帝国变成了一个大监狱和大屠宰场——“刑者相望于道,而死人日积于市”。大街上走的都是缺鼻子少脚的,而死人一天天地在农贸市场堆积起来,杀人比杀猪还多。本来已刀兵相见的群臣百姓与帝国之间的矛盾,经过李斯的这份奏章,被进一步激化了。

是什么使得李斯放弃了原有的进谏行为(减损项目和兵劳役,这一挽救帝国的唯一之路)而改献媚求容,这不能光怪李斯这人骨头软。事实上,就像在皇权专制体系下出现赵高这样的佞臣是必然的一样,皇权专制体系下大臣们变得软骨头和没有职业原则心,也是体制引发的必然趋势。

张岱是明朝的一个很能写文章的人,他说“捷如影响,转若飞蓬”,形容一个人主意变起来像飞着的蓬草,忽上忽下,变化之速如人影之响应人体。

李斯是习惯于一向顺着别人转,从进谏一下子变成上督责术,可谓转若飞蓬。

可惜的是,李斯的文章并没有扭转他的命运。赵高继续炮制三川郡的事,想中李斯以法网,李斯发现自己脖子上的绳越来越紧了,就打算拼个鱼死网破。这天,秦二世正在甘泉山上的林光宫里看角抵戏和古代小品,李斯又去找他。

角抵戏是表演军事格斗的,而古代小品则是俳人的诙谐滑稽剧。当时秦朝有一个赵本山级别的小品演员叫优旃(念zhan)——有一次,秦始皇商量扩建皇家野生动植物园,把它向东扩建到函谷关,向西到老祖宗的雍城。优旃说:“这个主意好,再在里面多纵放些禽兽,敌寇从东方来的时候,让麋鹿顶他们的屁股!”于是秦始皇笑了,遂罢此议。还有一次,优旃在殿上陪着秦始皇吃饭,看见殿下执盾的军士被雨淋得很冷,就跟军士约好,然后他喊:“执盾郎?”“什么?”军士喊。

优旃说:“你们个子高,有什么用,只便宜了你们在雨里站着;我个子矮,却在这里享受着哈!”

秦始皇听了,立刻改正,就让这些执盾警卫一半去休息,一半站岗,轮流替换。从这件生活小事看,秦始皇也是有比较可爱随和之处啊。

还有一次,秦二世突发奇想,打算把咸阳城整个用油漆涂一遍。优旃一本正经地说:“这事儿好啊!虽然给老百姓带来点愁费,但是敌人来打的时候,城墙光亮亮的,他们爬不上来。只是难办的是,荫室不好弄。”就是油漆在干之前,需要在荫室里阴凉着,没那么大的荫室。连大坏蛋秦二世听了都笑了,于是也把此事作罢。

这一天,优旃这帮人,正在给秦二世演小品,外面说,李斯丞相求见。秦二世说,真讨厌,这老浑蛋,不见。

李斯没办法,只好给秦二世写信,信中举了古代权臣的例子来攻击赵高:宋国有个司城子罕,把国家的行刑大权揽在一身,国人们都只怕他,而不怕国君。最后他劫持了他的国君。齐国的田常富可敌国,向老百姓布德施惠,攫取民心,最后弑杀了姜姓齐君。现在赵高的淫威赶上了司城子罕,富有有若田常,我恐怕他要造您的反啊。

秦二世见了信,回答说:“赵高只是一个宦官出身,靠自我努力和忠心获得现在的郎中令职务,我是信任这位久经考验的的宦官的。您岁数这么大了,说不定哪天就要和帝国告别,我不依赖年富力强的赵高依赖谁呢?您不要胡思乱想了。”

李斯又写信说:“不对呀,赵高是个低贱的人出身,低贱出身的人,贪欲大,我觉得他对您威胁很大啊。”

秦二世深信赵高不疑,不予理会。但他眼看李斯跟赵高水火不容,又生恐李斯会利用自己的丞相职权杀了赵高,就提醒赵高小心点。赵高说:“我不用小心了,我被他杀了好了。丞相所忌惮的就是我,他杀了我,他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实行他田常篡齐的素志了。”(早已作古的田常在本月声名雀起,正派反派都拿他当脏水往对方身上泼。)

秦二世想了想,觉得还是李斯是田常的可能性比较大,于是他宣布:“朕命令,把李斯交付司法部门审查!”

李斯算是斗败了。

还有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因为也是一再逆鳞劝谏者,也被一并抓进监狱去,调查审问他们的罪行。二冯看见吏人来收了,就决定自杀,每人弄了一些苏丹红,泡水吃了。临死前,他俩说:“将相是不能受辱的。”

这二冯,都是当年冯亭的后代。还记得冯亭吗,长平之战里的上党郡郡守。先秦时代以及秦汉时代的人,都是非常讲面子的。司马迁曾经说过,一个人不自杀而接受被抓进监狱,在监狱里受罪,最后被法办,对于中等才智以上的人来讲,就已经是很羞愧的事情了。所以当时略有地位的人都很看重自己的人格尊严,这是分封时代强调个性独立与人格尊严的贵族精神的遗绪。(但是到了大明朝,皇帝当朝把臣子的衣服扒下来打屁股,简直跟我们从前的小学里教师体罚学生一般平常。这种廷辱在先秦时代是不可思议的。要落到那份儿上早就死了。司马迁辱入狱吏,受到刑残,成了他书中念念不忘的耻辱,他之所以当时不事先自杀,只是为了能留身含辱完成自己的伟大《史记》。但是,明朝的大臣们不一样。长期的皇权专制的社会体系,已经使得他们驯服得很有奴才性和奴才相了。臣子不是自己的,和帝国中的一草一物一样,都是皇帝的私人物品,打打当然可以。他们没有和皇帝对等的独立完整的人格。皇帝和臣子之间是虐待狂和受虐狂的关系。而在先秦时代和秦汉时代,君臣之间带有一定的师友主客关系。现在看譬如美国政府,上下级也似乎是先秦那种的。)

不过呢,李斯和二冯不同,李斯是布衣出身,对生命和尊严看得比较变通,他觉得在监狱里住着也比嘎嘣死了强。

于是李斯就带着行李去监狱里边住着去了。作为帝国的宰相,到了这里一看,才知道地狱即在人间。到处是油煎饿鬼。他对狱吏提意见说:你们这里条件太差了,为什么虐待犯人。

“他们都是坏人,为什么不虐待他们。”狱吏说。

审判日开始了,赵高是李斯案的钦定主审,所以廷上的法官也是赵高安排的人,他问李斯:“你为什么要谋反?”

李斯说:“这个说来话长。”

“那就下次再说吧!来人,打他一百棍子!”

于是不由分说,把李斯按倒,打了一百竹板。打完之后,李斯嘿嘿呀呀,皮开肉绽,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法官问他:“怎么样,你态度老实了一点没有?”

李斯说:“好……好……”

“那你说一下,你认识陈胜多久了?”

“……不认识啊。”

“好,再打八十!”

李斯又给拉到板子上去了,噼噼啪啪被打得浑身发热。拉下来后,法官问他:

“有我想听到的东西吗?”

“我是忠臣啊!”

“好,再来八十!”

狱吏说:“大人,打死了没法向上边交代啊。”

“押回牢里,上束缚,免得他越狱!”

所谓束缚,就是枷锁,于是李斯被带上了桎梏——双手背在身后,用桎夹住双手(倘使女的,譬如李斯的老婆,就在胸前用桎梏夹住其双手),两脚则用梏捆索起来,木制的,这样李斯就像一只被夹住的老鼠,没法越狱了。李斯发现,自己的宾客、亲戚们,也全带着桎梏住进来了。妻子孩子一大家族,全在监狱住着了,哀呼怨高之声此起彼伏,彻夜不绝。

当夜,李斯在囹圄之中,仰天而叹:“嗟乎,悲夫!这个无道之君,我拿他有什么办法啊!夏桀杀了关龙逄,纣王杀了王子比干,夫差杀害伍子胥。我这样的大忠臣就要死啦。我就好比是从前的王子比干啊。不是我不进谏,而是他不听啊。一万里江山没有励志开明的君主,谗邪阿谀的各姓同僚也不是我的知音。我看,用不了多久,麋鹿就要游于朝廷的宫阙啦!”

清晨的太阳像一个吸尘器,把监狱里的夜色收拾将尽,李斯拖着没有寸肤完整的残体,又去接受审判。几个月下来,法官前后累计对李斯棒掠千余。李斯这样的老身体能受得了千余板笞打而不死,也算是一个奇迹了。

在监狱里,李斯开始写起了革命回忆录。

李斯之所以一直不肯就死,是自负自己的口辩之才帝国第一,希望写一封辩书,总结自己的历史功绩,幸其万一秦二世读后能醒悟过来赦免他,以及赦免整个家族的死罪。李斯在狱中写了长长的上访信,总结了自己三十年丞相生涯的七项功劳。当然,他不敢自伐其功,而是在名义上写作自己的七宗罪。

第一,帮助秦始皇统一六国。

第二,北驱匈奴,南定百越。

第三,尊高诸大臣们的爵位,使他们亲近效忠皇室。

第四,修建宗庙社稷,凸显君主的贤明。

第五,统一度量衡。

第六,修治驰道。

第七,缓和刑罚,轻赋薄敛,以完成君主获得民心的愿望。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最后一条,李斯最后陈情上书时,应该不敢妄加捏造夸饰,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在秦始皇为帝的某一时期,秦王朝是执行了轻刑薄税的政策的。都是坏小子秦二世才开始滥用刑罚,虐使其民的。

李斯最后越写越兴奋激动,写到后来,临书涕零,被自己的三十年苦心穷虑忠心耿耿的历历功绩感动得直哭。我们相信,这封信如果秦二世看到的话,铁石心肠也会软动的。

遗憾的是,秦二世根本不可能看到这封信。赵高对法官说:“囚犯哪能给皇帝上书!”于是这封信就去了它应该去的地方。

按照秦帝国的法律程序,像李斯这样的高官,秦二世会最后派人复审的。李斯由于熬不住拷打,就自诬承认是与长子李由串通楚盗谋反了。但他把机会寄托在复审的时候翻案。

然而,赵高也是有门客的,他派自己的门客分成前后十几组,伪装成秦二世派来的御史、礼官、侍中一班人,来提审李斯。

“你是李斯吗?谋反事实俱在,你服法吗?”

“不服法,”李斯说,“都是屈打成招的,你看我这身上还有好肉吗?”

于是,假御史走后,赵高作为主审法官,再次把李斯棒掠一通,然后告诉李斯:刚才那些御史,是我们假扮来试探你的,看来你还不服,我打死你这老狐狸。

下次,假御史换了一个来了,李斯又口称喊冤,走后,又被打一顿。如是者十几回。后来,秦二世派来的真御史来了,李斯以为这又是赵高派人假扮的,为了不再被打,就口称服法,承认沟通楚盗谋反,不再喊冤了。

真御史把情况报给二世,秦二世欢喜地说:“多亏了赵老师了,如果不是赵老师,真发现不了身边潜藏着这么一个罪恶的丞相,差点被李斯丞相卖了。”

于是,李斯的谋反死罪就这么定下来了。李斯知道以后,不知该如何跌足而叹呢!期间,他的长子李由在中原被刘邦项羽击败杀死,这种为国殉职本来可以抹去赵高对李斯的泼污,但是被赵高混乱编排了一下李由的死因,丝毫没有影响李斯案子的进程,就过去了。

终于,在一个悲哀的黎明,判决书下来了,是腰斩,具五刑,灭三族(父族母族妻族)!

李斯从此变得很宁静,狱吏也似乎开始善待保护他,怕他自杀。早晨还给他打来洗脸的水,他用凉水浸了面,迟钝的清晨局面就忽地明朗了,感觉自己又像一个聪明健康的上蔡少年,在临庭的窗户下或泛波的小河边,温习一些荀子老师教授的功课,考试还远着呢,他只是一个少年,无忧无虑。啊,我还能不能再一次青春年少,再一次纯净如初。

李斯在这间幽暗的房子里,被一连串关于从前的空洞的回忆,反复敲打。他想起了自己的同学浮丘伯,浮丘伯和他一样,都是荀子的学生,也都是优等生。李斯入秦,遂取三公之位,据万乘之尊,以制海内,而浮丘伯则吃着麻叶藜蓬,住白屋之下,乐其人生选择,虽无赫赫之势,亦无戚戚之忧。

公元前207年七月,料峭的晨风吹拂着,李斯及其夫人,家族成员几百人,裹着赭色的囚衣,排成一列长队,从国家监狱向咸阳市场走去。李斯走在队伍最前头,他身上的锁链哗哗作响。因为伤痛,他行动得很慢,整个队伍被他压低了速度。

李斯看见,两旁涌动的没有声音和面孔的人,仿佛一串串隐约飞翔的鸽子,一些建筑以一种逆来顺受的姿态站在人群之外。夜里似乎下过雨,雨水降下冰凉一片。那些曾经经历过的几十个春秋的雨,至今仿佛一场幻觉,埋入李斯的记忆,似乎不见了。而自己那波澜一生中轰轰烈烈的所有往事,也都不过是飘忽不定的一阵潮湿空气而已。

李斯抬头,但见万鸟齐飞,掠过黎明的咸阳天边,极目纵观,使人心驰神往。李斯不由得回过头来,对跟随待宰的二儿子说:

“吾欲与你,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追逐狡兔,如今岂可得乎!”

我欲和你一起,牵着黄犬,俱出老家上蔡县的东门,追逐野外自由的狡兔,这样的日子,复可得乎?——这可真是千年一声愁叹,穿过两千年的历史时空,至今刺激震颤着我们人类的神经。

两人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父子二人遂在路上抱头相哭。这一句人生的哀叹,使头顶的苍天一时变色。

人生岂能发行往返的车票。

根据当时秦汉的法律,李斯死时所受的“具五刑”是“黥,劓,斩左、右趾,笞杀之,枭其首,菹其骨肉于”五种刑罚的叠加使用,是刑罚的展销会。其场面跟地狱一日游差不多。毫无人道可言,全是兽道。

首先,在咸阳农贸市场里(咸阳市,这里兼作刑场,因为这里人多热闹),先请美容师给受刑者修脸。就是在脸上刻字,然后涂上墨汁。如果受刑者嘴巴上诽谤骂詈,就要先割掉他的舌头。

不过,这个不必担心李斯。李斯也是一代名臣,有古大臣之风,即便含恨受死,也不会说出泼污自己的国君的话的。

虽然没有断掉李斯的舌头,但鼻子却是要割的——这个事情请雕塑家来完成,比如米开朗基罗,他拿着凿大卫鼻子的凿子,咔嚓戳断了受刑者的鼻梁骨。一旦整个鼻子下来了,脸上就血肉模糊了。如果李斯挨到这里,围观的人们恐怕渐渐不能分辨这个七十多岁的受刑者,就是用事三十年,功高位重的老丞相李斯了。接着,外科医生拿着斧子,给受刑者做双脚截肢手术。再接来下,行刑者用鞭子、竹板或者荆条,一鞭一鞭,照着受刑者浑身乱打,直到血肉飞溅、人躯翻滚,把受刑者活活“笞杀之”。一般,如果手重的话,一百下就可以完成任务,如果是为了满足围观群众,可能打上一千下才让他断气。

随着笞刑进行,李斯在手术台上满嘴喷着血,浑身糜烂,他喃喃自语一些语不成声的词句,光荣与梦想退缩到了最深最后的角落。当人间最后一次竹板举起,遮住了阳光,李斯脑中突然一片眩晕,一切愁闷、痛苦、耻辱突然之间被格式化了,他解脱了,灵魂冉冉上升,脱离人世苦害,直到不可目及的渺杳高处。

从此再无痛苦了,但也再无乐趣了。

最后,刽子手举起青铜大钺,一挥,砍掉了李斯的头颅,举起来向四周宣示。接着“菹其骨肉于”,这事情需要请郑屠来做,也就是镇关西郑屠,上的,也就是说,他要用刀子、斧子把李斯的骨肉,一点一点切成细细的精肉,像饺子馅一样。

整个具五刑就是这样的,其血肉模糊的场面超过了影片限制级的最高标准。

《汉书》上说,汉朝人杀韩信、彭越,都是使用了五刑。

好啦,我们放下这个恐怖的变态场面不要提了。一代豪吏李斯,就这样在咸阳市里完结了他一个布衣之士花开花落、凄婉悱恻的异样人生!

<h3>潇水曰:</h3>

李斯,虽然有着人性上的私心,但我们认为,他依旧是中国历史上伟大的一流的政治家和贡献巨大的历史推动者。李斯为秦始皇书写并刻在泰山的碑文,至今依旧保留在峰顶,也标志着他们在历史中的高度。另外据说,自赵高以下人们咸服于他的书法的高超。

还有一些话要讲。据《清稗类钞》说:当时清朝的女人贩子,经常骑着驴子,在村落之间游弋,看到有村妇骑驴出门,其丈夫若跟在后面,她就赶驴向前,故意与村妇并行。随后,与村妇互通姓名,假装献殷勤,暗地里却紧赶驴子,让其快行。过了一段时间后,其夫步行着就落在后面。“如是数转,乡妇路迷急遽”。女拐匪就假装安慰道:“不用怕!前面有我亲戚,可去小憩。如果困乏,也可借宿。”于是,就将村妇引道匪所。一入门,拐妇就躲起来,但见满室都是男子。村妇见状,必号哭,于是拐匪就让人将她痛打一顿,并告诉她:“你已经落入我们的陷阱,不依从我们,就打死你。”随后,流氓的同党就将村妇奸污,名之曰“灭耻”。村妇不但受到恐吓,而且失身于人,也就逐渐心恢意冷了。于是,他们就让同党扮成买主,前来买为妾,然后好言相问,问其从何来而已。妇人听后,必然哭泣,并诉告冤苦。此同党就假装目不忍睹,然后退下。接着拐匪又将村妇痛打一顿。不久,又让一匪前来购买,相问如前,如果村妇还诉冤,就再痛打一顿。如此三四次后,村妇就不敢再说了,然后才将她带到市镇上卖掉。

这种人贩子的丑陋技术,其实大秦王朝的堂堂赵高也实行过。

赵高派自己的门客,假扮成天子的御史,盘问李斯然后又反复拷打,是一样的伎俩。

这里用的,就是术!

术,这个东西,是战国申不害的发明。什么是术呢?虽然大家都说权术,但什么是术呢?

术就是设计一种场景和技巧,使得对象没法判定施术者(通常是人主)的考察意图,而只好乖乖地接受和遵守人主的指令或意愿。这是人君用以驾驭臣子的办法之一。

我们说,人君的数量有限,只有一个,而人臣数量上百千,人主一人怎么能监控和制约臣子都听他的呢,除了用势和法以为,就是这术了。法,则是法令的约束与考核,势,就是赏罚予夺的大权,这里则是术。

如果刚才我啰唆了半天,你还是不知道术是什么东西。那我再给你举个例子。

譬如在我们人事管理中,要求员工之间不能互相打听工资,新员工也不许泄露自己的工资,这是法。可是人事部只有一两个人,怎么看得过来几百个员工呢。于是这样,当有新员工入职的时候,人事部就派人假装是普通员工去问他:你好,贵姓,请问公司给你开多少钱啊?

如果他说了“两千五一个月”。好了,于是你把这个员工辞退(这要求你必须具备势和法,势就是你人事部有这个权力能辞退他,不管他是谁介绍来的重要的岗位的人,你也能辞退他。如果你没势也不行。而法就是人事部定的工资保密的制度)。处罚了这个新员工以后,并且把这个故事到处散扬,让大家都知道。以后再有新员工来了,别人问他:你挣多少啊。他就不敢说,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人事部派来的试探者呢,还是真的好奇的同事在打听。总之他索性不敢说。于是你人事部就成功了。

这种就是术。设置了一种场景和技巧,使得对方只能乖乖地接受执法者的约束的办法,保证人主一个人可以监控百千人确保他们都不敢犯法。呵呵。

法家讲的法术势,就尽在这里。它和如今的仁义忠孝,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是供人主驾驭臣子的工具。

还有一个例子,我们从前高中一个教导主任,他给学生监考的时候就这样:坐在前面,举着一张报纸,看报,然后在报纸上抠两个可容眼睛大小的洞,就完了。哈哈,学生们没有办法,谁也不知道他何时在张望,在朝哪里张望,只能乖乖地都不敢动,都被他一个人制了。这个教导主任,一人而轻松制数十人,亦可谓深知用术者也!

有了法术势和仁义忠孝,人主就轻松了,就可以垂衣拱手而治天下了,这也就是道家了。

所以,法家、儒家、道家,虽然纷争不断,但在皇权专制体系下,实际是一码事情。三者一也,可以不必争,都是为了人君服务的,只有方法论上的些小差别。

正文 大结局

巨鹿大战以后的事情,早已被司马迁大张旗鼓地记录并流传至今:

赵高见情势紧迫就派自己的女婿刺杀了秦二世,立秦王子婴作国君……

秦王子婴谋划杀死了赵高,向攻入关中的刘邦将军投降……

项羽及诸侯四十万大军旋即也攻入关中,杀秦王子婴,烧咸阳,秦帝国彻底结束……

项羽在鸿门宴终于放过刘邦,并封后者于巴蜀汉中……

心怀不满的刘邦在名将韩信的部署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还定三秦,夺得关中……

项羽杀死义帝楚怀王,刘邦趁东方项羽忙于齐楚大战的时候,率诸侯之师六十五万,以为义帝报仇的名义长驱东进,攻破项羽老窝彭城……

项羽以三万轻骑兵打得刘邦的六十五万联军几乎全军覆没,并夺回彭城……

刘邦开辟北方第二战场,以韩信指挥北方面军破魏、灭赵、降燕、吞齐,对项羽形成半包围态势……

英布、彭越加入刘邦集团,对项羽后方进行严重骚扰……

垓下楚汉大决战,项羽四面楚歌,以二十八骑突围,自刎乌江西岸……

刘邦取得楚汉战争的全面胜利,建立汉王朝。

不久,刘邦寻衅诛杀功臣韩信、英布、彭越,巩固了自己的天子地位……历史,就这么继续。

正文 最后的的话

秦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很复杂特殊的王朝!尽管它犯了诸多种种错误,但秦政府的进取精神和民众的自由独立意识,追求理想和自由的勇气,都是后代所不能比拟的。这个朝代的迅速灭亡却也跟人们普遍具有自由意识、皇权专制尚不习惯有关,根本上又是历史进程中的不幸的规律使然(分封制向皇权专制急剧过渡中分封制不可避免的历史惯性反弹,这一历史进程规律是亡秦的主要原因)。

秦人的进取精神,从帝国统治者到一般民众,皆远远超过后代。他们是中国历史上最具生命活力的人群。后来所谓汉唐精神,其实际就是秦的这种进取精神。

遗憾的是,秦帝国统治者的进取精神,导致了帝国人力物力的耗竭和崩溃;而民间的进取思变,又进一步加强了帝国的不稳定。所以,秦的缔造,成之于进取,又败之于进取。

但是我们仍然以此为自豪。

世界知道中国的赫赫大名,就是从秦开始,并且一直习惯用秦指代中国。后来印度人把中国称为支那(a),就跟“秦”字一音有关。当然,中国也被叫做新浪——罗马人把中国叫做Sina——新浪。不管是支那还是新浪,大约都是从“秦”音转变来的,而最终演变成a。Sino-这个词根是中国的意思。而sinology是汉学的意思,也是源自“秦”这个字的发音吧。“秦”字成为西方人对中国的代称,是因为秦人通过陇西抵达中亚的一条“皮毛之路”(丝绸之路的前身)与西方文明进行了远距离传播交流。秦的光辉魄力,正是无可抹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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