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朗波 (1) - xp1024.com
《萨朗波》


正文 第一章 盛宴

在迦太基城厢梅加拉,哈米尔卡尔府的花园里。

哈米尔卡尔在西西里岛统率过的雇佣兵正大摆宴席,纪念埃里克斯战役一周年。主人外出未归,况且人多胆壮,所以他们就无拘无束地大吃大喝起来。

那些足登青铜高靿厚底靴的军官们把宴席摆在花园中央的大路上,饰有金色流苏的绛红色顶篷下面。顶篷由马厩的墙边一直张到宫殿的第一层平台那里。普通士兵则散坐于树下,树木之间可以见到许多平顶建筑,有压榨房、贮藏室、仓库、面包房、兵器库,还有象院、关猛兽的深坑和关奴隶的牢房。

无花果树环绕着厨房;埃及榕树林伸展到一簇簇葱茏的小树丛边。那里,石榴花在棉花银絮的映衬下格外鲜红耀眼;果实累累的葡萄藤攀上了松树的枝桠;一片玫瑰在梧桐树下盛开;百合花在草坪上东一处西一处地迎风摇曳。小径上铺着搀有珊瑚碎末的黑色细沙;在花园中央的柏荫大道两旁,从一端到另一端,排列着两行绿森森的方尖碑似的柏树。

花园尽头,是用努米底亚黄斑大理石砌就的宫殿。宽阔的基座上叠起四层平台;又直又宽的乌木楼梯,每个梯级的角上都以被俘获的敌舰的船首作为装饰;朱红的大门被一个黑色的十字隔为四块,下有铜网挡住虫蝎,上有镀金铜棍排成栅栏护住大门上方的空隙。士兵们觉得,这座富丽而粗犷的建筑,犹如哈米尔卡尔的面容,显得庄严而难以捉摸。

元老院指定在哈米尔卡尔府上设宴。那些在埃斯克姆神庙养伤的土兵大清早就开始赶路,拄着拐棍,一步一步地蹭到那里。每分钟都有人赶到。每条小径都有士兵络绎不绝地涌来,就像一股股倾注到湖中的激流。从树木之间可以看到那些供厨房役使的奴隶光着上身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惊得草地上的羚羊咩叫着四散逃开。夕阳西下,柠檬树的芳香使这群浑身臭汗的人发出的气味更加恶浊难闻。

那儿各种民族的人应有尽有:利古里亚人、卢西塔尼亚人、巴利阿里人、黑人,还有罗马的逃亡者。这边讲着重浊的多里安方言;那边却响起克尔特语战车般隆隆作响的口音;爱奥尼亚语的尾音与沙漠地区语言的像豺狗嗥叫似的粗厉刺耳的辅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希腊人身材修长,埃及人双肩耸起,坎塔布连人腿肚子宽厚。卡里亚人傲然晃动着头盔上的羽饰;卡帕多西亚的弓箭手身上用草汁画着大朵的花儿;几个身穿妇女长袍的吕底亚人,趿着拖鞋,戴着耳环,也在那里吃饭。还有些人阔气地抹了一身朱砂,看上去宛如几尊雕像。

他们或伸直身子躺在坐垫上,或围着大托盘蹲着吃喝,或趴在地上把一块块肉扯到自己跟前,然后支起胳膊饱餐一顿,那种安详的姿势,真像是狮子在撕碎猎物。来晚的人两眼盯着被猩红毯子遮住半截的矮桌,等着轮上自己来享用一番。

哈米尔卡尔府的厨房应付不了这种场面,元老院已给他们送来了奴隶、碗碟、床榻。只见花园中央燃起几堆明亮的大火,正在烧烤全牛,颇像是在战场上焚烧尸体。撒上茴香面的面包、比铁饼还重的干酪、斟满美酒的双耳爵,放在插满鲜花的金丝细工花篮旁边的盛满水的双耳金属杯,纷然杂陈。人人都因终于能够尽情吃喝一顿而眉开眼笑,歌声此起彼伏。

上来的头一道菜,是盛在黑花红底陶碟里的浇上绿色调味汁的野禽;然后,是从布匿海滩捡来的各色各样的海贝;还有用小麦、蚕豆和大麦熬的粥,以及盛在黄琥珀盘子里的枯茗烧蜗牛。

餐桌上随即摆满各种肉食;带角羚羊、全羽孔雀、甜酒炖整羊、母骆驼腿、水牛腿、卤汁刺猬、油炸知了和糖渍睡鼠。坦拉巴尼木盆里,番红花粉中间,漂浮着大块的肥油。这些菜肴全都浸没在卤汁、块菰和阿魏油里。堆得像金字塔般的水果坍倒在蜂蜜糕饼上。就连异族人嫌恶的迦太基名菜——用橄榄渣喂肥的大肚子粉红毛皮小狗,也照样端了上来。每上一道菜。就引起一阵惊喜,大家食欲越来越旺盛。长发盘在头顶的高卢人争先恐后地抓起西瓜和柠檬,连皮啃将起来;从未见过龙虾的黑人被它们红色的尖刺划破了脸;那些刮光了脸、皮肤比大理石还要白皙的希腊人把盘碟里的残羹剩肴扔到身后;而穿着狼皮袄的布吕锡奥牧人则一声不吭地埋头大吃大嚼。

夜幕降临。他们撤去张在林荫大道上的顶篷,拿来了火把。

斑岩石的钵子里点燃着石油,摇曳不定的光亮惊得柏树枝上献给月神的猴子们吱吱乱叫,逗乐了那帮大兵。

长长的火苗在青铜铠甲上颤动。镶嵌宝石的盘碟反射出各种色调的毫光。杯口镶有凸镜的双耳爵映出无数放大了的人和物,看呆了挤在周围的士兵。他们朝凸镜扮着鬼脸,逗得自己哈哈大笑。他们把象牙搁脚凳和黄金抹刀从桌子上方扔来扔去;大口大口地痛饮盛在羊皮口袋里的各种希腊酒、封在双耳尖底瓮里的坎帕尼亚酒、装在木桶里运来的坎塔布连酒,以及枣子酒、肉桂酒和莲子酒。地上积起一汪汪的酒,一走一滑。肉食的热气和大家呵出的水汽直上树梢。咀嚼声、说话声、歌声、杯盏的叮当声、坎帕尼亚酒坛跌碎的声音或大银盘发出的清脆悦耳的声音响成一片。

他们醉意越浓,就越是想起迦太基人的不公道。的确,共和国被这场战争耗得财穷力尽。任凭所有撤回来的队伍在城里越聚越多。他们的主帅吉斯孔做事谨慎,他让这些部队分批回城,原以为这样在偿还他们军饷时筹款容易一些,元老院却以为拖欠下去他们就会同意削减一些。然而人们如今又因为无力支付军饷而怨恨起他们来了,在老百姓心目里,这笔债务与卢塔提乌斯索取的三千二百欧博塔兰赔款并无区别,因而他们也和罗马人一样成了迦太基的敌人。这些雇佣兵明白这一点,因此他们便以种种威胁和越轨行为来发泄怒火。后来,他们又要求为他们在埃里克斯峰的一次胜利举行聚会,元老院的主和派让了步,并借此对当初竭力主战的哈米尔卡尔进行报复。这场战争的结局使哈米尔卡尔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他对迦太基感到心灰意冷,于是将雇佣兵的指挥权交给了吉斯孔。这次元老院指定在哈米尔卡尔府设宴招待雇佣兵,意在使雇佣兵迁怒于他。况且宴会开销浩大,也几乎全由他一人负担。

雇佣兵们见共和国不得不对他们让步,便洋洋自得起来,以为终于可以用斗篷的风帽兜着他们的卖命钱返回各自的家乡。然而他们在醉意朦胧之中又觉得自己付出的辛劳极大,而所获的报酬极微。他们互相展示自己身上的伤疤,叙述自己经历的战斗、到过的地区和家乡的狩猎情景,模仿猛兽的吼声和跳跃。后来他们又打起令人恶心的赌来,把脑袋伸进酒坛,不住地喝着,活像干渴已极的骆驼。有个身材高大的卢西塔尼亚人,鼻孔里喷着火,一手擎着一个人,从一张张矮桌上跑过去。有些拉栖第梦人盔甲不卸,步法笨重地跳着。还有些人学着女人的步态,边走边做出淫猥的姿势。另一些人脱光了衣服,像角斗士一样,在杯盏之间格斗。一队希腊人围着一个绘有仙女的酒坛跳舞;一个黑人用牛骨敲打一面铜盾。

突然,他们听见一种哀伤的歌声,一种有力而柔和的歌声,在空气中抑扬起伏,宛如一只受伤的鸟儿在扑打翅膀。

那是关在地牢里的奴隶们的歌声。几名士兵一跃而起,消失在夜色里,去放出他们。

那几名士兵回来时,在一片喊声和尘埃中赶来了二十几个人,那些人脸色比较苍白,很容易识别出来。他们剃光的脑袋上扣着一顶黑色的尖顶小毡帽,穿着木屐,铁索锒铛,发出仿佛四轮货车滚动的声响。

他们来到林荫大道后便散入人群,众人纷纷向他们询问。其中有个人却站在一旁。从他内衣撕破了的口子里可以看到他肩膀上几道长长的伤疤。他低着头,满腹疑虑地四下打量,被火把的亮光照得微微眯缝起眼睛。等他发现那些全副武装的人对他并无恶意,才从胸中发出一声长叹,嘟哝着、傻笑着,清亮的泪珠滚滚而下,冲刷着他的脸庞。随后,他抓住一只盛满酒的金属杯的双耳,双手高高捧起,铁链从胳膊上挂了下来,他仰望苍穹,说道:

“首先,向你致敬,救苦救难的埃斯克姆大神!我的家乡称他为医神。也向你们致敬,泉水、光明和森林的众神!向你们致敬,高山、洞府里的众神!更要向你们致敬,还给我自由的,铠甲闪亮、孔武有力的勇士们!”

说完,他丢下酒杯,叙述起自己的身世来。大家都叫他史本迪于斯,他是在埃吉纳战役中被迦太基人抓获的。他用希腊语、利古里亚语和布匿语再次对雇佣兵们表示感谢,亲吻他们的手。最后,他又颂扬他们的酒宴,但他对于宴会上没有摆出神圣军团的金杯表示惊异。这种六面体的金质大杯,每面都嵌有一串纯绿宝石的葡萄,它们属于清一色由身材最高的年轻贵族组成的近卫军团。这是一种特权,一种几乎具有宗教色彩的荣耀,在共和国的一切宝器中,最使雇佣兵们垂涎的莫过于此。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憎恨神圣军团。有人甚至为了使用这种金杯饮酒的不可名状的乐趣而甘冒杀身之祸。因此,他们命人去取金杯。金杯存放在西西特会,那是一个由商人组成的聚餐会。奴隶们回来说,西西特会的人在这个钟点早已入睡了。

“叫醒他们!”雇佣兵们叫道。

第二次交涉的结果,奴隶们回来说,金杯锁在神庙里。

“打开庙门!”他们叫道。

奴隶们战战兢兢地说了真话:金杯在吉斯孔将军手里。他们又叫道:

“叫他拿来!”

过了一会,吉斯孔由神圣军团护卫着在花园尽头出现了。他头戴镶满宝石的金冠,周身裹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斗篷扣在金冠下面,直垂到座下的马蹄,远远望去与夜色融为一体,只看见那部雪白的胡须,闪烁的金冠,和拍打着胸膛的三串饰有蓝色玉牌的项链。

他一进来,士兵们都大声欢呼起来,齐声喊道:

“金杯!金杯!”

他首先声明,就他们的勇敢而言,他们的确配得上使用金杯。大家都欢呼鼓掌起来。

他在那边指挥过他们,又和最后一支队伍乘坐最后一艘战舰归来,对于这一点他是很了解的。

“说得对!说得对!”他们纷纷喊道。

吉斯孔接着又说,共和国一向尊重他们的民族差别、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他们在迦太基诸事自由!至于神圣军团的金杯,那是私有财产。这时史本迪于斯身边的一个高卢人突然跃过矮桌,直奔吉斯孔,挥舞着出鞘的双剑对他表示威胁。

将军并未因此中断讲话,只用手中那柄沉重的象牙权杖照他头上打了一下。那个蛮子倒在地上。高卢人都怒吼起来,他们的怒火感染了其他民族的雇佣兵,要将神圣军团一扫而光。吉斯孔见他们脸色发白了,就耸了耸肩膀。他想到他的勇敢对于这帮狂怒的野蛮人是不起作用的,不如以后略施计谋予以报复,于是他对手下的卫兵做了个手势,缓缓退去。到了门口,他又向雇佣兵们转过身来,对他们喊道,他们会为此感到后悔的。

酒宴又重新开始了。然而吉斯孔有可能卷土重来,包围这个紧挨着迦太基最后一道城墙的郊镇,把他们压至城下一举歼灭。因此,他们虽然人数众多,却感到势单力薄。这座躺在他们脚下,酣眠于苍茫暮色中的大城,它那些千层万叠的阶梯、黑影幢幢的高大房屋和那些比它的居民更残忍、更难以捉摸的神祗,都突然使他们害怕起来。远处,几盏舷灯在港湾里移动,日神庙里也透出星星点点的灯光。他们想起了哈米尔卡尔:他在哪里?为什么缔结和约后他就把他们撇下了?他和元老院的争执也许不过是为了消灭他们而玩弄的一种花招。他们无处发泄的怨恨全都落到他的头上,每个人的怒火相互感染,越激越旺,大家都咒骂起他来。这时梧桐树下围了一大堆人,只见一个黑人两眼发直,扭着脖子,口吐白沫,四肢拍打地面,满处乱滚。有人嚷道他中毒了。大家便都以为自己也中了毒。他们扑到那些奴隶身上,响起一片可怕的喧嚣,破坏一切的疯狂心理席卷了这支醉醺醺的军队。他们碰到什么打什么,见东西砸东西,见人杀人。有的把火炬扔进树丛,有的倚托着狮圈的栏杆,放箭射杀狮子。最胆大妄为的竟冲向象群,要砍下象鼻,吃掉象牙。

这时,有几名巴利阿里投石手想要痛痛快快抢掠一番,便绕过了殿角。他们被一道用广藤编成的高大篱笆挡住了去路。他们用匕首割断锁门的皮带,来到另一座草木修剪得十分整齐的花园。宫殿的这一面朝向迦太基城。一行行白花,首尾相接,在湛蓝的地面上划出一道道极长的抛物线,宛如星星在苍穹里流射。黑郁郁的灌木丛散发出温馨甜蜜的芳香。有些树干上抹着朱砂,就像溅满鲜血的柱子。花园当中有十二个铜座,每个铜座上托着一个大玻璃球,空心的玻璃球里充满一种朦胧的淡红色的火光,宛如一些闪动着的巨大眼珠。士兵们用火把照着路,在深翻过的地面的斜坡上跌跌撞撞地走着。

他们忽然望到一个小湖,湖面被几道蓝石隔墙隔成若干水池。水波清澄,火炬的亮光颤动着,一直照到湖底,湖底由白色鹅卵石和金晃晃的沙子铺就。湖水冒着泡,鳞光闪动,几尾嘴边挂着宝石的大鱼浮上了水面。

土兵们狂笑着用手指钩住鱼鳃,将它们带回宴席上去。

那是巴尔卡家族的神鱼,它们的祖先便是在上古时代孵化过月亮女神藏身其中的神秘鱼卵的那些鳕鱼。雇佣兵一想到这是在亵渎迦太基人的神物,便胃口大开。他们急忙往铜罐底下添火,看着那些美丽的大鱼在沸水中挣扎扑腾而极为开心。

士兵们海潮般地后浪推着前浪,他们现在不再害怕了。大家又开始酗酒。汗水大滴大滴地从额头上滚落下来,打湿了他们破破烂烂的内衣。他们觉得桌子像战舰似地摇晃起来,便用两只拳头撑着桌子,圆睁醉眼向四下张望,用目光吞咽自己双手拿不了的东西。有些人在猩红色的桌布上、菜肴中间走过,把象牙凳和推罗玻璃瓶踩得粉碎。歌声与躺在破杯碎盏间的垂死奴隶咽气的声音响成一片。他们要酒、要肉、要金钱,还嚷着要女人。他们用各种语言说着各种胡话,看到四周水汽弥漫便以为自己是在浴池;看到树丛便想象自己正在打猎,于是像追逐野兽一样追赶着自己的伙伴。树木一棵接一棵地全都着起火来,大片高大的树木丛中冒起缓缓的螺旋状的白烟,好似一座座开始冒烟的火山。喧嚣声越来越大,受伤的狮子在黑暗中大声怒吼。

宫殿的最高一层平台忽然灯火通明,正中的大门打开了。一位穿黑色衣袍的女子出现在门口,她就是哈米尔卡尔的女儿。她步下斜贯第一层平台的楼梯,而后第二道楼梯,第三道楼梯,在最下面那层平台止住了脚步,站在那座以船首为装饰的阶梯上方。她纹丝不动地站着,俯首凝望那帮士兵。

在她身后,左右分立着两排脸色苍白的男子。他们身穿镶红边直垂脚面的白袍,没有胡须,没有头发,没有眉毛。他们手上戴着宝光四射的戒指,抱着巨大的里拉琴,用尖细的嗓音齐声唱着赞美迦太基的圣歌。这是月神庙的净身祭司,萨朗波常将他们召来府中。

她终于走下饰有船首的楼梯,祭司们随在身后。她走上林荫大道,款款经过军官们的宴席,军官们略略后退,注视着她走来。

她的头发间洒上紫粉,依照迦南处女的发式盘成塔形,使她的身材显得更高。鬓角的珠串一直垂到嘴边,嘴像牛开的石榴一样嫣红可爱。她胸前佩着一簇明灿灿的宝石,依照海鳗的鳞甲花纹搭配在一起,色彩斑斓闪烁不定。缀有钻石的胳膊裸露在黑底洒红花的无袖长衫外面。脚踝间系有一条金质细链,使她走路时步伐均匀。她那暗紫红色、不知什么料子裁成的大披风拖在身后,每走一步,就像身后涌起一个大浪。

祭司们不时拨弄一下手中的里拉琴,弹出一个和弦,旋即用手掩住。在乐声的间隙里,可以听见金链发出的微响,和她的纸莎草拖鞋有规律的声音。

没有人认识她。大家只知道她深居简出,虔敬奉神。士兵们曾在夜间望见她,在宫殿顶层的平台上,烟雾缭绕之中,朝着众星跪拜。月色使她肤色苍白,某种来自神灵的难以形容的东西仿佛一团轻雾笼罩在她身上。她的明眸似乎凝望着远在尘世之外的地方言她低头走着,右手提着一把小巧的乌木里拉琴。

他们听见她低语道:

“死了!都死了!你们再也不会听从我的呼唤向我游来,让我坐在湖边把瓜子投进你们口中!你们的眼睛比河里的水珠还要清澈,月神的奥秘在你们眼珠里转动。”她呼叫起它们的名字来,那些名字都是月份的名称:“西弗!西旺!塔穆兹、埃鲁尔、蒂斯里、谢巴尔!——女神啊!可怜我吧!”

士兵们听不懂她的话,但都簇拥在她周围。她的服饰令他们眼花缭乱,她也用惊惧的目光久久地一一扫视着他们,然后她耸起肩膀,摊开双臂,一再说道:

“你们干了些什么?你们干了些什么!”

她说:“你们有面包,有肉,有油,有库存的所有玛洛巴特香膏,足够你们享用的了!我还派人到百门城赶来了牛群,到沙漠里去猎取野味!”她提高了嗓门,脸涨得通红。“你们这是在什么地方?是在一座被征服的城市,还是在你们主帅的府第?而且那是一位何等样的主帅?是共和国执政官哈米尔卡尔,我的父亲,万神的仆人!你们的武器沾满了他的奴隶们的鲜血,而正是多亏了他,才没有把你们的武器交给卢塔提乌斯!在你们的国家能找到一个更善于领兵打仗的人吗?看吧!我们宫殿的台阶从上到下装饰着每次胜仗缴获的战利品!接着干啊!把宫殿也烧掉!我将带走我的家神,就在那上面,睡在荷叶上,是条黑蛇。我吹声口哨,它就会跟着我;我坐上船,它就会穿过浪花,在我船尾划开的波纹之间疾驰。”

她那薄薄的鼻翼颤动着,指甲使劲抠着胸前的宝石,眼神黯淡,继续说道:

“可怜的迦太基啊!可怜的城市!你再也没有往日那些渡海征战、在大海彼岸建立神庙的壮士来保卫你了。从前,所有的邦国都像众星捧月般地围绕着你,大海的原野在你船桨的耕耘下摇晃着丰硕的收成。”

于是,她歌唱起西顿人的神祗,她的祖先麦加尔特的业绩来。

她歌唱了麦加尔特攀登艾尔西福尼亚的群山,游历塔特苏斯和为蛇后复仇、讨伐玛锡萨巴勒的故事:

“他在树林里追逐女妖,女妖的尾巴像一条银溪在败叶上起伏蜿蜒;他来到一片草地,有几个人身龙尾的女人围着一堆篝火,用尾巴直立着,血红的月亮放射着光辉,周围是一圈惨白的月晕,她们鲜红的舌头像鱼叉似的分开,伸得很长,直到篝火边上才卷曲起来。”

接着,萨朗波又描述麦加尔特怎样打败玛锡萨巴勒,割下他的首级挂在船头:

“每当浪头打来,他的首级就被浪花淹没,太阳使它不会朽烂,变得比黄金还硬。然而他的眼睛依旧在不停地哭泣,泪珠滚滚,滴落水中。”

这些故事都是用迦南的一种古老方言演唱的,那些蛮族人都听不懂。他们寻思着,她这样边唱边做出可怕的手势是想对他们讲些什么?他们站到她周围的桌上,床上,爬到埃及无花果树上,张大嘴巴,伸长脖子,试图弄明白这些朦朦胧胧的故事,这些故事透过诸神谱系的迷雾,犹如云中幽灵一般在他们想象中游荡。

只有那些没有胡须的净身祭司能听懂萨朗波的歌谣。他们皱巴巴的手垂在琴弦上,哆哆嗦嗦地,不时弹出一声悲凉的和弦:他们比老太婆还要衰弱,神秘的激情和对周围士兵的恐惧使他们浑身颤抖。那些蛮兵并不理会他们,只是一心一意听着少女歌唱。

有位年轻的努米底亚首领比谁都看得入迷,他坐在军官席上,本族士兵簇拥着他。他腰间插满标枪,宽大的披风用皮带系在鬓间,被顶起一个鼓包。披风在肩头张开,将他的脸遮在阴影中,只能看见他那双目不转视、炽热如火的眼睛。他来出席宴会完全是机缘凑巧,他父亲送他来巴尔卡府上住些日子,是按照诸王的成规,把儿子送到名门大家准备缔结姻亲。纳哈伐斯在这里住了六个月,还没有见过萨朗波一面。他蹲在席间,胡须朝着他那些标枪的枪杆诧挲开来,鼻孔鼓起,仔细打量着她,活像是一只蹲在竹丛里的豹子。

酒席的另一边坐着个身材魁梧,有一头短而鬈曲的黑发的利比亚人。他只穿一件短铠甲,铠甲的青铜甲片刮破了绛红的床褥。饰有银月的项链缠在胸毛中间,脸上溅有血污。他用左手支着脑袋,咧开大嘴微笑着。

萨朗波不再唱颂神的歌曲,她同时用那些蛮族人的所有方言土语对他们说话,平息他们的怒气,这正是她作为女性的精细之处。她对希腊人说希腊语,又对利古里亚人、坎帕尼亚人、黑人说他们的家乡话,使每个人都从她的话中听到故国的甜蜜乡音。她缅怀迦太基的往事,讴歌当年与罗马人的战争,他们都鼓起掌来。她见到剑影刀光,益发激情澎湃,张开双臂,高声呼唤。她手中的琴掉到地上,沉默下来,双手按住心口,闭上眼睛领略所有在场男子的激动情绪。

利比亚人马托向她欠身。她不觉走拢去,满怀骄傲与感激往一个金杯里倾上长长的一注酒,表示与雇佣兵们和解。

“喝吧!”她说。

他举起金杯,端到唇边。这时一个高卢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神色快活地用本国话开了几句玩笑。他正是刚才被吉斯孔打昏的那个人。史本迪于斯就在近旁,他自告奋勇为他们翻译。

“说吧!”马托说。

“神明保佑你,你要发财了。婚礼什么时候办呢!”

“什么婚礼?”

“你的婚礼呀!”高卢人说,“在我们老家,如果有个女人请当兵的喝酒,就表明她愿意和他睡觉。”

他话音未落,纳哈伐斯便跳起来,从腰间抽出一支标枪,左脚登住桌沿,朝马托扔去。

标枪在杯盏间嗖地一声穿过,刺透了利比亚人的胳膊,把胳膊牢牢钉在桌布上。力量之大,使枪杆在空气中颤动不止。

马托立即把标枪拔了出来,但他没有武器,又光着身子。最后,他双手举起摆满酒菜的矮桌,隔着跑到他俩之间劝架的人群,朝纳哈伐斯扔去。士兵和努米底亚人挤作一团,拔不出剑来。马托用脑袋使劲撞开一条路来。等他再抬起头,纳哈伐斯早已无影无踪。他用目光四下搜寻,萨朗波也已走了。

他的目光移向宫殿,看到顶层那扇有黑十字的朱红大门正在关上,便冲了过去。

只见他在梯级的船首间飞也似地奔跑,接着又出现在那三道楼梯上,一直跑到朱红大门面前,用身子撞着门。他气喘吁吁,倚在墙上,以免倒下来。

有人始终跟在他的身后,宴席的灯火被宫殿的拐角挡住了,在黑暗中,他认出那人是史本迪于斯。

“滚开!”他说。

那奴隶没有答话,他用牙齿撕开内衣,然后跪在马托身边,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胳膊,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他的伤口。

在云朵间穿行的月亮投下一道亮光,史本迪于斯看到马托的胳膊上有个张开的伤口。他用撕下的布条替他包扎,马托却焦躁地说:“别管我!别管我!”

“噢!那不成!”奴隶答道,“你把我从地牢里救出来,我就属于你了!你是我的主人!我该听你使唤!”

马托贴着墙绕平台走了一圈。走一步,听一听,还透过镀金的芦苇叶形装饰的空隙,张望那些寂静无人的房间。最后,他露出失望的神色停下脚步。

“请听我说,”奴隶对他说道,“别因为我瘦弱就看不起我!我在这宫殿里住过,我可以像一条蝮蛇一样在墙壁之间钻来钻去。来!祖庙的每块方砖底下都埋着一根金条,有条地道可以直通他们的墓穴。”

“那有什么用!”马托说。

史本迪于斯不做声了。

他们站在平台上,一大片黑影在他们面前伸展开来,里面隐隐约约仿佛有一堆堆什么东西,就像凝固住的黑色海洋的巨浪。

这时东方升起了一条明亮的光带。在他们左下方,梅加拉的运河开始在那些花园的绿荫之间划出一道蜿蜒曲折的白线。七角形神庙的圆锥形屋顶、楼梯、平台、城墙,渐渐在苍白的晨曦中现出轮廓。在迦太基半岛四周摆动着一条由白色浪花构成的腰带,而碧玉般的大海却似乎在清晨的凉意中凝住了。继而,玫瑰色的天空越来越扩展开来,俯视着斜坡的高大房屋也显得越来越高,相互挤挤碰碰,仿佛一群下山的黑山羊。冷清的街道伸展开去,棕榈树东一处西一处地探出墙来,纹丝不动;满满的蓄水池宛如散失在院落里的一面面银盾;埃尔梅奥默海岬的灯塔变得苍白失色了。在卫城顶巅的柏树林中,埃斯克姆大神的马群感到了光明的降临,都把前蹄搁在大理石胸墙上。朝着太阳的方向嘶鸣。

太阳出来了。史本迪于斯举起双臂,发出一声呐喊。

万物在一片红光中骚动,日神似乎割开了自己的躯体,让血管中的金雨划出万道金光倾泻到迦太基,战舰的冲角闪闪发光,日神庙的屋顶仿佛火光熊熊,从打开的庙门可以看见庙宇深处的光亮,来自乡间的大车,车轮在街石上滚动。驮着行李的骆驼走下斜坡。十字路口的钱庄老板支起店铺的披檐。鹳鸟高飞,白帆轻颤。月神庙的树林里传来神妓们的鼓声。在马巴勒海岬的末端,烧制陶棺的大窑开始冒出缕缕轻烟。

史本迪于斯俯身于平台之外,牙齿得得作响,一再说道:

“对啊!……对啊!……主子!我明白刚才你为什么不屑于抢劫这座房子了。”

马托被他那丝丝的蛇叫似的嗓音惊醒过来,仿佛还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史本迪于斯又说:

“多大一笔财富啊!而拥有这些财富的人却手无寸铁,无力保护自己的财产!”

他又用右手指着那些在防波堤外的沙滩上爬来爬去寻觅金沙的穷人,对他说:

“瞧!这个国家就像那些可怜虫:她在海边俯着身子,把贪婪的双手伸向所有的海岸,耳朵里灌满海浪的涛声,连在她身后走来的主人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他把马托拉到平台的另一头,向他指着那些挂在花园的树上、在阳光里闪着寒光的刀剑说:

“而这里却有许多强壮有力、怒气冲冲的大汉!他们同迦太基毫无瓜葛,在这里既没有家眷,又不曾宣誓效忠这个国家,他们信奉的神祗也和迦太基不同。”

马托依旧靠在墙上,史本迪于斯凑近他低声说了下去:

“你懂我的意思吗,老总?我们要和总督一样红袍加身,昂首阔步。让人伺候我们香汤沐浴。我也将拥有属于我的奴隶!你在硬邦邦的地上还没有睡腻吗?难道还想喝兵营的醋、听着军号声过一辈子?你将来会好好休息的,不是吗?等到人家剥下你的铠甲,把你的尸首丢下来喂秃鹫的时候;或是到你拄着拐棍,又瞎又瘸,衰老不堪,挨家挨户地对小孩和卖卤汁的小贩们讲述青年时代经历的时候;回想一下军官们对你的种种不公平待遇:雪地宿营和烈日下奔跑的滋味,军纪的专横无情和随时会被钉上十字架的威胁吧!吃尽这千辛万苦之后,他们给你一条荣誉项链,就像在驴颈上挂一串铃铛,好教它们走起路来稀里糊涂,忘记疲劳。像你这样勇猛赛过皮洛士的人,只要你愿意干,什么东西不能到手!……你躺在凉爽的高大厅堂里,琴声悠扬,鲜花芬芳,弄臣和美女环侍左右,那该有多快活!别说这不可能。雇佣兵不是已经占领过意大利的莱吉奥默和其他要塞了吗?有谁能阻挡你!哈米尔卡尔不在家,老百姓憎恨那些富户豪门,吉斯孔拿他手下那些懦夫没有办法。而你,你是个勇士,他们会听从你的命令。指挥他们吧,迦太基属于我们,打进去吧!”

“不行!”马托说,“摩洛神降下的厄运落到了我的头上。我从她的眼睛里感觉出来这一点,而且我刚才还看到有座神庙里一只黑山羊在倒退着走路。”他四下张望,又问:“她在哪儿?”

史本迪于斯明白他内心极为不安,就不敢再往深里说下去了。

他们身后的树木还在冒烟,从熏黑的树枝间不时跌落下来几具烧得半焦的猴子尸骸,掉在杯盘中间。烂醉如泥的士兵张大嘴巴在死尸旁边打鼾;没睡的都被阳光照花了眼,低下头来。踩得乱七八糟的地面上到处是一摊摊血水。大象在象院的柱子间摆动着血淋淋的长鼻。被人打开的仓库里可以看见散了一地的干酪口袋。门底下是蛮兵堆集起来的密密层层的一溜大车。栖息在柏树间的孔雀展开尾羽啼叫起来。

马托一动也不动,使史本迪于斯大为惊讶。马托的脸色变得比刚才还要苍白,两只拳头支在平台边缘,目不转睛地盯住天际的什么东西。史本迪于斯弯下腰来,终于发现他在凝望什么。在通住乌提卡的大路上,一个金色的点子在远处的尖埃中滚滚而去。那是一辆战车的轮毂,战车上套着一对骡子,有个奴隶抓住缰绳在车辕前头跑着。车里坐着两个女人,骡子的鬣毛按照波斯式样套上蓝色珠网扎着,在两只耳朵间隆起。史本迪于斯认出了她们,差点叫出声来。

一条巨大的纱巾在车后随风飘扬。

正文 第二章 在西喀

两天之后,雇佣兵离开了迦太基。

他们每人分到了一枚金币,条件是开拔到西喀去驻扎。大家甜言蜜语地哄骗他们:

“你们是迦太基的救星!可是你们再住下去会把迦太基吃穷,难以还债。你们走吧!你们委曲求全,共和国日后自当知恩图报。我们这就开始征税,你们的饷银会如数发还,而且会用战舰把你们送回自己的国家。”

对于这一大通花言巧语他们不知如何是好。这些人惯于东征西讨,总住在城里也感到无聊,所以人们没费功夫就说服了他们。于是老百姓便都登上城墙去看他们出发。

蛮族士兵络绎不绝地开过日神街和西尔塔门,弓箭手和重装步兵、军官和士兵、卢西塔尼亚人和希腊人乱哄哄地混杂在一起。他们迈着果敢的步伐,沉重的高靿厚底靴在石板上橐橐作响。盔甲被投石器打得坑坑洼洼,脸庞被战地的阳光晒得黝黑。浓密的胡须里发出沙哑的喊声,破烂的网眼护身甲与刀柄的球形装饰相互磕碰。从青铜护身甲的破洞里可以看见他们裸露的四肢,和战争机器一样令人生畏。马其顿长枪、战斧、大棒、毡帽、铜盔,全都同时整齐地摆动着。他们人山人海,简直要把墙壁挤垮。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兵组成的浩浩荡荡的队伍在涂着沥青的七层高楼之间滚滚而来。妇女们蒙着面纱,站在铁栅栏或芦苇篱笆后面,默默地看着蛮族士兵走过。

平台、城堡、墙壁,全部被成群的穿黑衣服的迦太基人所淹没,水手的红色服装在这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中宛如斑斑血迹。几乎完全赤身露体的小孩,戴着铜镯,皮肤油光发亮,在廊柱间、棕榈枝下比比划划。有些元老伫立在塔顶的平台上,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每隔一段路就有这么个长须飘拂的大人物,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远远望去,他们在蓝天的背景下,就像幽灵若隐若现,石头般地纹丝不动。

其实大家心头都压着同样的疑虑,害怕蛮族士兵看见自己如此兵强马壮,会突然留下不走。但他们却对那些甜言蜜语深信不疑,真的走了。迦太基人也就胆大起来,混进士兵队伍。他们信誓旦旦,与士兵们拥抱告别。有些人做作得太过火,虚伪得太大胆,竟然请求他们不要离开迦太基。大家向蛮族士兵抛掷香料、鲜花和银币。送给他们祛病的护身符,却事先在上面唾了三下,好教他们早死;或者在护身符里藏几根鬣狗毛,让他们变成懦夫。一面大声祈求麦加尔特神为士兵们降福,一面又低声请他降灾给他们。

随后过来的是乱哄哄的行李、牲畜,以及掉队的士兵。病号在骆驼背上哼哼唧唧,还有些人拄着断枪一瘸一拐地走着。酒鬼带着酒囊,馋嘴的人捎着大块大块的肉、糕饼、水果以及包在无花果叶里的牛油和装在帆布袋里的雪块。有人手里拿着阳伞,有人肩头停着鹦鹉。他们身后带着狗、羚羊、花豹。有些骑着小毛驴的利比亚女人,在破口大骂那些撇下马勒加的妓院,跟着士兵们离去的黑女人。有些女人在给用皮带吊在胸前的婴儿喂奶。骡子被帐篷压弯了腰,在刀尖的驱赶下走着。一群仆役、水伕,被热病折磨得面黄肌瘦,长着一身虱子,这些人是迦太基贱民中的渣滓,他们喜欢蛮族人。

他们出城以后,城门就在他们身后关上了。老百姓们没有走下城墙。只见那支军队不久便在地峡上散了开来。

整个部队分散成为一些大大小小的人群。到后来长枪看上去就像一些高高的草茎。最后一切都消失在一溜滚滚烟尘之中。有些士兵回头眺望迦太基,只见漫长的城墙,在天际映出它那空无人影的雉堞。

这时蛮族士兵们听到一阵大喊大叫。他们以为有些自己人还留在城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确切数目),正在打劫庙宇作为消遣。他们这么一想,便又大笑一通,然后继续赶路。

他们又和从前一样一起在旷野里行军,心情格外舒畅。有些希腊人唱起了马麦丁雇佣兵的古老歌曲:

他们高声喊叫,又蹦又跳,最快活的人还讲起故事来。晦气的日子总算结束了。到了突尼斯,有人发现少了一队巴利阿里投石手。他们大概还在后面,大家就不再去想这事了。

有些士兵驻在民家,有些士兵在城墙下扎营,市民们也过来与他们攀谈。

整整一夜,他们望见迦太基方向的天边火光熊熊,火光在平静的湖面投下长长的倒影,像一个硕大的火炬。他们没人说得出那是在庆祝什么节日。

第二天,蛮族士兵穿越一片种满庄稼的田野。沿途是连绵不绝的贵族田庄;水渠在棕榈林中流过;碧绿的橄榄树排列成长长的行列;丘陵的山口飘荡着玫瑰色的水雾;丘陵后面耸立着蓝色的群山。暖风吹拂。变色龙在仙人掌肥大的叶子上爬行。

蛮族士兵放慢了脚步。

他们分散成一些孤零零的小队各自行进,或是队与队之间拉开很大的距离慢慢走着。他们在葡萄园边吃葡萄,在草丛间睡觉,惊讶地注视着雄牛的人工扭曲的大角,披着皮衣以保护羊毛的羊群,相互交错形成菱形图案的垅沟,船锚般的犁头,以及用阿魏汁浇灌的石榴树。土地之肥沃,发明之巧妙,使他们目眩神迷。

晚上,他们躺在没打开的帐篷上,面对群星,在哈米尔卡尔花园的盛宴的回忆中安然入睡。

第二天中午时分,他们在一条小河边的夹竹桃树丛中歇息。他们匆匆扔下标枪、盾牌、腰带,一面洗澡,一面大声喊叫,有的用头盔舀水,有的趴在卸了行李的牲畜中间喝水。

史本迪于斯骑在从汉米加尔的牲畜栏里牵来的一匹骆驼背上,他远远望见马托一只胳膊吊在胸前,光着脑袋,低头注视着流淌的河水,在给他的骡子饮水。他马上穿过人群,边跑边叫:“主子!主子!”

马托几乎没有答理他的问候,史本迪于斯并不在意,跟着他走起来,不时朝着迦太基的方向惴惴不安地望上一眼。

他是一个希腊雄辩术教师和一个坎帕尼亚妓女所生的儿子。他起初靠贩卖妇女发了财,后来因沉船事故破了产,于是跟随萨姆尼奥默的牧人去和罗马人打仗。他当了俘虏,一度逃脱,后又被抓住,送到采石场去做苦工,接着又在浴室伺候浴客,经常被打得呼爹唤娘,换过不知多少主人,备尝主子们怒火的滋味。有一天,他绝望已极,从他充当划桨手的战舰上跳进海里。等哈米尔卡尔的水手把他从水里捞起来,他已经奄奄一息。他被带回迦太基,关在梅加拉的地牢里。由于逃奴必须交还给罗马人,他就趁乱跟着蛮族士兵逃走了。

他一路上追随马托左右,为他弄吃弄喝,扶他下马,晚上为他铺毯睡觉。马托终于被他的殷勤服侍感动了,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马托生于西尔特湾。他父亲曾带他去阿蒙神庙朝过圣。后来他在加拉芒特的森林猎过象,为迦太基人打过仗。攻克德雷帕农一役,他被提升为骑兵分队长。迦太基共和国欠他四匹马、二十三斗小麦和一冬的饷银。他敬畏天神,而且希望死在家乡。

史本迪于斯向他讲述自己的经历、见到过的民族和庙宇。他多才多艺,会做绊鞋、长矛,会织网、驯兽、煮鱼。

他不时止住话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吆喝,催动马托的骡子加快脚步,别人也都急忙跟了上来,于是史本迪于斯又说了下去。但他总是惶惶不安,直到第四天晚上,才渐渐放下心来。

他们在部队的右翼,并肩在山腰上走着,平原在山脚下伸展开来,消失于暮霭之中。士兵的行列在他们脚下经过,在夜色里宛如波浪起伏。有时他们走过被月光照亮的高处,那时枪尖上便闪烁起一颗星星,头盔也霎时间闪耀起来,继而这一切又都消失在夜色中,而别人的枪尖和头盔又络绎不绝地出现。远处,被惊醒的羊群咩叫起来。某种无限温馨的氛围仿佛笼罩了大地。

史本迪于斯仰着头,半闭着眼睛,大声叹息着呼吸清凉的夜风。他张开双臂,活动着手指,以便更好地领略那流遍他全身的夜风的爱抚。他又有了复仇的希望,因而激动不已。他用手捂住嘴巴,克制住自己的呜咽,如醉如痴。他松开缰绳,骆驼迈开均匀的大步走起来。马托又情绪消沉了:他双腿直垂到地面,草儿打着他的高靿厚底靴,发出连续不断的窸窣声。

道路永无休止地向前延伸。在一片平原的尽头,总是那么一个圆形的高地,然后走下一座山谷,而那些似乎横亘天际的高山,等你渐渐走近,却又好像渐渐滑到了一边。时而有条小河在柽柳的绿荫丛中出现,又消失在山丘的拐角后面。有时却又矗起一块巨大的岩石,就像一艘战舰的船头,或是一个没有雕像的庞大底座。

每隔一定距离,便有一座四方形的小庙,那是朝拜西喀的香客歇脚的地方。庙门紧闭,如同坟墓一般。那帮利比亚人大声地敲着门,想要进去,里面却无人应答。

农作物变得稀少了。他们忽然走进了荆棘丛生的沙漠地带。羊群在乱石间吃草,一个身上束着蓝色羊皮的女人看守着羊群。她一眼望见岩石间露出士兵们的枪尖,就喊叫着逃走了。

他们走进一条沟谷,两边夹峙着绵延不绝的浅红色山冈,就像一条巨大的走廊。一阵腥风扑鼻而来,他们仿佛看到一株角豆树梢头有个奇怪的东西:在角豆树的枝叶上垂着一只狮子脑袋。

他们赶紧跑了过去。原来那是一头狮子,四肢钉在十字架上,像是一名罪犯。它那庞大的嘴脸垂在胸前,两只前爪被浓密的鬣毛遮没了一半,像鸟翅般地大大张开。一根根肋骨在绷紧的皮下凸起。后腿微微收缩,叠在一起钉在柱子上。黑色的血从毛皮间流下来,在尾梢聚成钟乳。尾巴笔直地沿着十字架垂下来。士兵们围着逗乐取笑,称它为罗马执政官和罗马公民,还朝它的眼睛扔石头,轰起一片苍蝇。

百步开外,他们又看到两头狮子,随后突然出现一长溜钉着狮子的十字架。有的死了许久,十字架上只剩下一堆残骸,有的烂了一半,歪着嘴,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鬼脸;有的身躯庞大,十字架被压得弯下来,在风中摇晃,头上盘旋着一群群乌鸦,却不停落下来。迦太基农民抓到猛兽时就是这样处置,企图杀一儆百。蛮族士兵不笑了,他们惊愕不已,心想:这样的民族真是不可思议,竟以钉死狮子取乐!

他们隐隐感到惶惑不安、难受作呕,特别是那些北方民族的士兵。芦荟的芒刺扎破了他们的手,硕大的蚊子在耳边嗡嗡叫着,部队闹起子痢疾。他们还见不到西喀,情绪低落。他们害怕迷路,害怕走进沙漠——这沙砾与恐怖之乡。许多人甚至不愿意继续前进,有些人掉头沿着来路向迦太基走去。

最后,到了第七天,他们沿着一座山的山脚走了许久,忽然向右一拐,眼前出现了一带城墙,雄踞于白色岩石之上,并与之浑然一体。整座城市蓦地展现在眼前。城头上,只见无数蓝的、黄的、白的纱巾在晚霞的红光里挥舞。原来那是月神的女祭司们赶来欢迎这些士兵。她们沿着城墙排列起来,敲着铃鼓,弹着里拉琴,摇着响板。太阳向城后的努米底亚山落了下去,余晖射过里拉琴的琴弦,她们伸长裸露的手臂抚弄着琴弦。每隔一阵,乐声戛然而止,爆发出一片尖利的喊声,那喊声急促、激烈,声如犬吠,是她们用舌头敲打两个嘴角发出的响声。另一些人手托下巴,肘弯支在城墙上,像狮身人面像一样凝然不动,又大又黑的眼睛注视着开上来的部队。

西喀虽是座圣城,可也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仅神庙及其附属建筑物便占去了半座城池。因此蛮族士兵便在平原上随意驻扎下来,较有纪律的还按正规队伍扎营,其他人就按照国籍或者随心所欲地扎下营来。

希腊人的皮帐篷排成一道道平行的行列;伊比利亚人的布幕摆成一个正圆形;高卢人搭的是板棚;利比亚人用干燥的石头砌成小屋;黑人只用手指在沙砾中刨个坑睡觉。许多人不知道该在哪里安身,便在行李中间逛来逛去,到晚上便裹着破旧的斗篷就地躺下。

四周环山的平原在他们身边展开。东一处西一处,不是一棵棕榈树在沙丘上俯着身子,便是数株松树、橡树点缀着悬崖峭壁。有时一阵暴雨像一幅极长的披巾落自九天,田野上却依然处处是晴朗的蓝天。接着一阵热风驱散了尘埃的漩涡,而一道溪流从西喀高地瀑布般地倾泻下来。西喀城里耸立着金瓦铜柱的迦太基爱神庙。爱神是当地的守护神,她的灵魂似乎无所不在。地形的起伏变化,气温的忽高忽低,光线的变幻莫测,都是她的无穷精力和美好的永恒笑容的表现。有些山峰的巅顶呈新月形,另一些像妇女的胸脯,耸起发胀的乳房。蛮族士兵在疲惫之余又有一种异常快意的精疲力竭的感觉。

史本迪于斯卖掉骆驼,买了一个奴隶。他成天躺在马托的帐篷前面睡觉。他经常觉得听见皮鞭的响声而从梦中惊醒,然后又微笑着抚摸腿上由于长期带脚镣留下的伤疤,重新入睡。

马托现在允许他陪伴自己了。他外出的时候,史本迪于斯就在屁股上挂着一柄长剑,像卫兵一样护送着他。有时马托还懒洋洋地将手臂倚在他的肩膀上,因为史本迪于斯身材矮小。

有天晚上,他们一起穿过兵营的小路,见到一群身披白色斗篷的人,其中就有纳哈伐斯,努米底亚人的王子。马托浑身一震。

“把你的剑给我,”他喊了起来,“我要杀死他!”

史本迪于斯拦住他说:“还不到时候呢!”

纳哈伐斯却已经朝他走来了。

他吻了吻他的两个拇指表示和解,推说那天晚上发火是由于酒醉失态,又讲了一大通迦太基的坏话,却没有说明他来找蛮族部队的原因。

史本迪于斯暗忖:他这是想叛卖雇佣兵还是叛卖迦太基?史本迪于斯巴不得天下大乱,他好趁机混水摸鱼,所以他虽然预料到纳哈伐斯将来有可能背信弃义,却还是对他感激不尽。

那位努米底亚人的首领就留在雇佣兵中间。看来他想笼络马托,送给了他许多肥羊、金砂和鸵鸟毛。马托对他的曲意逢迎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该礼尚往来还是勃然大怒是好。史本迪于斯总是设法让他平静下来,于是他就听凭那个奴隶摆布,自己毫无主见,而且总是处于不可救药的麻木状态,仿佛喝了什么药水,有朝一日会因此送命一样。

有天早晨,他们三人一起去猎狮子。纳哈伐斯在斗篷里藏了一把匕首。史本迪于斯一直跟在他身后,直到回来他也没有找到机会下手。

还有一次,纳哈伐斯把他们带到极远的地方,到了他自己王国的边界。他们走进一个狭窄的山谷,纳哈伐斯微笑着对他们说,他迷路了。史本迪于斯却找到了出路。

马托在多数时候总是像预言家一样阴郁,天一亮就到田野里胡逛。他躺在沙砾上,一动不动,一直呆到晚上。

他逐一请教过部队里所有的占卜师,有观察蛇的爬行方式的,有看星象的,有吹尸灰进行占卜的。他吃过古蓬香脂、塞塞莉和能使人心冷如冰的蝮蛇毒液。他让那些在月光下唱蛮曲的黑女人用金针刺他的额头。他戴了许多项圈和护身符;先后祈求过日神、摩洛神、七大星宿、月神和希腊的爱神;还把一个人的名字刻在铜牌上,埋到帐篷门前的沙里。史本迪于斯常听见他在呻吟或者自言自语。

有天晚上,他终于走进帐篷。

马托像沙场上的尸首一样赤身露体,趴在一张狮子皮上,双手捂着脸,一盏悬挂在帐篷顶下的灯照着他头上挂在帐篷支柱上的武器。

“你心里难受吗?”那奴隶对他说,“你需要什么?告诉我吧!”他摇着马托的肩膀再三叫道:“主子!主子!”

马托终于抬起痛苦迷惘的眼睛望着他。

“听着!”他把一根手指搁在嘴唇上轻轻说道,“我准是招了神怒!哈米尔卡尔的女儿到处跟着我!我害怕,史本迪于斯!”他像个被鬼吓坏的小孩儿一样钻进他怀里。“告诉我!我病丁!我想把病治好!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你也许知道有法力更大的神明,或是极有灵验的咒语?”

“干什么?”史本迪于斯问。

他用两只拳头捶着脑袋答道:

“为了摆脱她的纠缠!”

然后他又自言自语起来,说话间还时常停下来发愣:

“她大概把我许愿给月神作为献祭的牺牲品了……她用一根无形的链条拴住了我:她走我也走,她停我也停!她的眼睛使我周身燃烧,我老是听见她的声音。她在我的周围,钻进我的身体。我觉得她变成了我的灵魂。

“可是她和我中间好像又隔着一片看不见的、无边无际的大海的万顷波涛!她是那么遥远而不可接近!她的美貌光彩照人,在她周围形成灿烂的云霞。我常觉得我从来没见到过她……她并不存在……这一切全是一场梦!”

马托就这样在黑暗中痛哭流涕。蛮族士兵都在熟睡。史本迪于斯看着他,想起他从前带着一群妓女走南闯北,那些青年捧着金瓶哀求他的情景,不由动了怜悯之心。于是他说:

“坚强点,我的主人!唤醒你的意志,不要祈求天神,他们从不理会人类的呼叫!你这样嚎啕大哭,活像一个脓包!为一个女人弄得这么寻死觅活的,你不觉得害臊?”

“难道我是个孩子?”马托说,“你以为我还会为女人的脸蛋和歌声而神魂颠倒?我们在德雷帕农还叫她们扫马厩呢!我在冲锋打仗的时候都玩过女人,当时天花板还在往下掉,投石机还在嗡嗡颤动……可是这个女人,史本迪于斯,这个女人!……”

那奴隶打断他的话,说道:

“假如她不是哈米尔卡尔的女儿……”

“不!”马托叫道,“她一点都不像凡人的女儿!你没见到她那长长的眉毛底下的大眼睛,就像凯旋门底下的太阳!你想想看:当时她一露面,不是连灯烛都变得暗淡无光了吗?她袒露的胸脯在钻石项链下面处处闪光,在她身后可以闻到神庙里那种香味。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比酒还要香甜、比死还要可怕的气息。她走啊、走啊,后来,她停下脚步……”

他张大嘴巴,低着脑袋,两眼发直:

“我要她,我需要她!我想得要死!一想到把她搂在怀里,我就快活得发狂。可是我又恨她,史本迪于斯,我真想揍她一顿!怎么办?我恨不得卖身当她的奴隶。你倒是当过她的奴隶!你可以看到她,对对,谈谈她的事情吧!她每天晚上都到宫殿的平台上去,对吗?啊!她脚下的石头一定都在欢欣战栗,群星也都在俯身张望着她吧?”

他又狂怒地倒了下去,像受伤的公牛喘息着。

接着,他唱了起来:“他在树林里追逐女妖,女妖的尾巴像一条银溪在败叶上起伏蜿蜒。”他拖长声音模仿着萨朗波的歌声,伸出双手,轻柔地像拨弄里拉琴的琴弦似地弹拨着。

不管史本迪于斯如何劝慰,他总是反复对史本迪于斯说这些话。他们的夜晚就在这种呻吟和劝慰中度过。

马托想借酒浇愁,酒醉后却愁上加愁。他想玩掷骨戏,结果把项链上的金片一片一片地输个精光。他被人带去月神庙里嫖妓,下山的时候却抽抽噎噎地哭开了,倒像是出殡回来一样。

史本迪于斯胆子却越来越大,心情也越来越快活了。只见他在树荫下的酒铺里,混在士兵中间高谈阔论。他修补破铠甲,用匕首耍杂技,去田地里为病人采草药。他滑稽多智,精细过人,善于发明,能言善辩。蛮族士兵们已经惯于得到他的效劳,他赢得了他们的好感。

他们一直在等待迦太基的使节给他们带来驮在骡背上的成筐成筐的金币。他们用手指在沙上画着数字,一再重复计算着。每个人都已事先安排好自己日后的生活,他们要娶妻妾、买奴仆、置田产;有的想把财产埋藏起来,有的想入股到一条商船上碰碰运气。由于无所事事,大家脾气都变坏了,骑兵、步兵、蛮族人、希腊人都相互争吵不休,女人们那尖酸刻薄的喊声也总是吵得人头昏脑涨。

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人涌来,他们几乎一丝不挂,头上顶着一丛草遮挡太阳。那都是些迦太基财主的债户,被迫为债主耕地偿债的,现在都逃到这里。利比亚人、被捐税弄得倾家荡产的农民、被放逐的人、为非作歹的坏蛋,也都蜂拥而至。还有一帮商人,全是些油贩、酒贩,由于收不回油钱酒账,也都怒气冲冲,归罪于共和国。史本迪于斯趁机火上浇油。不久,粮草日益短缺。大家就叫嚷着要进军迦太基,还要把罗马人叫来。

一天晚上,晚饭时分,大家听见一种沉重的轧轧声由远及近,一个红色的东西出现于起伏不平的地面。

那是一乘绛红色的大驮轿,四角饰有几束鸵鸟毛。水晶的缨络和珍珠的流苏拍打着紧闭的轿帘。跟在后面的骆驼,胸前挂着大驼铃,一摇三晃,叮当作响。一些从肩膀至脚跟披着一身金鳞铠甲的骑士环列四周。

他们在离兵营三百步远的地方站定,从马屁股上的套子里抽出他们的圆盾、大刀和彼俄提亚式的头盔来。有几个人和骆驼一起留在那里,其他人又继续前进。最后,共和国的标志出现了。那是些蓝木棍,顶端雕成马头或松果形状。蛮族士兵都欢呼着站起来,女人们向神圣军团的近卫兵奔去,吻他们的脚。

驮轿由十二名黑人抬着,十二个人协调一致地用迅疾的小步走着。他们时而向左,时而向右,避开那些用以固定帐篷的绳索、东游西逛的牲畜和烤肉的三角架,毫无规律地前进着。一只戴满戒指的肥手不时掀开轿帘,一个粗哑的声音喝骂起来,于是轿侠们停住脚,又换条路穿越营盘。

绛红的轿帘掀子起来,大家看见一个虚胖的、面无表情的人,脑袋倚着一只大靠枕,眉毛像两张乌木弓,在眉心连到了一起,鬈曲的头发里金片内烁,脸色灰白,像是撒上了一层大理石粉末。身体的其余部分隐没在塞满轿子的羊皮之下。

士兵们认出这个躺着的人便是执政官汉诺,正是因为此人行动迟缓,才导致埃加特群岛战役的失败。而他在百门城一役战胜利比亚人时,之所以那么宽大仁慈,则是出于贪婪。蛮族士兵都是那么想的,因为他把俘虏统统卖掉,中饱私囊,却对共和国声称他们都已死亡。

他花了些时间寻找一个舒适的地方来向士兵们发表讲话,然后做了个手势,让轿子停下来。他由两名奴隶搀扶着,摇摇晃晃地下了轿子。

他穿一双黑地撒银月的毡靴,像裹木乃伊似地裹着些绑腿市,肥肉从交叉的布条缝中钻出来。猩红色的礼服盖住臀部,却遮不住他的大肚子。脖颈上的肉褶耷拉到胸前,活像牛脖子上的垂皮。绘花长内衣在腋窝那里几乎绷裂。他斜披着肩带,束着腰带,外披一件宽大的双重袖系带黑斗篷。繁复的衣着,蓝宝石的大项链,金搭扣,以及沉重的金耳环倒没使他那丑陋的外表变得更加令人憎厌。可以说那是一尊用整块石头雕成的粗糙的偶像,因为他那遍布全身的麻风病使他看上去像是一种无生命的物质。他那鹰嘴般弯曲的鼻子却使劲地张开,以便呼吸空气。睫毛粘在一起的小眼睛闪动着冷酷的、金属般的光泽。他手里拿着一柄芦荟木的抹刀为自己搔痒。

两名传令官吹起银号,喧闹声平静下来,汉诺开始讲话。

首先,他赞颂诸神和迦太基共和国,蛮族士兵应当为自己曾经效力这个国家而感到庆幸。但是如今时世艰难,大家理应通情达理,——“如果主人只有三颗橄榄,他给自己留下两颗不也是天经地义的吗?”

那位老迈的执政官就这样在演说中夹杂着成语和寓言,摇头晃脑地,企图博得一些赞同。

他讲的是布匿语,而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也就是最敏捷的、没带上武器就跑来的那些人,却是些坎帕尼亚人、高卢人和希腊人,因此这群人里面没有一个能听懂他的话。汉诺发现了这一点,他停止了演讲,一面来回倒换着腿,笨重地摇晃着身子,一面思索对策。

他想出了一个主意:把军官们召集过来。于是传令官们就用希腊语大声发布这道命令。自从桑蒂普以来,希腊语就成为迦太基军队发布命令的语言了。

近卫兵们挥舞皮鞭驱散了那帮士兵。不一会,斯巴达式方阵的队长们和蛮族步兵队的队长们,穿着各族的盔甲,佩着各自的军阶符号,纷纷到来。夜幕降临,原野上一片嘈杂的声音,远远近近燃起了一堆堆篝火,人们从这堆篝火走到那堆篝火,相互询问着:“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执政官还不分发饷银?”

汉诺正在向军官们诉说共和国无穷无尽的负担。国库已经枯竭,向罗马人缴纳的贡银压得国家喘不过气来。“我们简直一筹莫展!……这个国家太可怜了!”

他不时用芦荟木的抹刀搔一下胳膊或者腿脚;不然就打住话头接过奴隶递给他的银杯,啜饮用鼬鼠灰和醋煮芦笋煎制的药茶。然后他用一块猩红色的方帕揩揩嘴唇,又讲了下去:

“过去值一个银西克勒的东西现在涨到了三个金谢凯勒,而在战争期间抛荒的庄稼又颗粒无收。我们的采螺业也已经濒临倒闭,珍珠贵得惊人,供神的油膏几乎不敷使用。食品和佐料就更别说有多糟糕!由于缺乏运输船只,我们的调味香料非常紧缺;药菊也因为克兰尼边境发生叛乱而难以买到。过去可以在西西里弄到许多奴隶,现在这条财路也被切断了。昨天我买了一个澡堂仆役、四个厨房下手,花的钱竟比从前买一对大象还多!”

他打开一轴长长的纸卷,把政府的开支一笔不漏地念给他们听:修神庙用去若干,街道铺石板用去若干,造船用去若干,采珊瑚用去若干,扩建西西特会用去若干,坎塔布连地区的采矿机械用去若干……

可是那些队长们所能听懂的布匿语并不比士兵多,尽管雇佣兵全都用这种语言相互问候。往常蛮族部队里有几名迦太基军官充当翻译,战争结束后他们惧怕报复,都躲起来了,汉诺也没有想到把他们带来。何况他声音又低沉,统统随风飘散,更听不见什么了。

束着铁腰带的希腊人伸长耳朵竭力猜测他的意思;那些披着兽皮活像狗熊一般的山民却不信任地瞅着他,或是拄着自己的布满青铜钉的狼牙棒大打呵欠。漫不经心的高卢人晃着一头高高的发髻冷笑着。沙漠的居民们从头到脚裹着灰呢袍子,一动不动地听着。后面还有其他人继续涌来。近卫兵们被挤得在马上东倒西歪,黑人手里擎着燃烧的松枝,那位脑满肠肥的迦太基人还站在长满青草的小丘上继续演讲。

蛮族士兵们不耐烦了,怨声四起,人人都在骂他。汉诺拿着他的抹刀指手画脚;有些人想让别人安静下来,他们嚷得比别人更响,结果反而更加喧闹。

突然,有个外表瘦弱的人跳到汉诺身边,从一个传令官手中夺过银号,吹了起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史本迪于斯。他宣布他有要事相告。他以希腊语、拉丁语、高卢语、利比亚语和巴利阿里语这五种语言迅速发表了这个宣告。队长们笑着,感到有点惊奇,都答道:“说吧!说吧!”

史本迪于斯迟疑了一下,哆嗦起来,终于鼓足勇气对人数最多的利比亚人说道:

“你们都听到这个人可恶的威胁了吗?”

汉诺没有提出异议,这说明他不懂利比亚语。于是史本迪于斯用其他蛮族的方言土语把这句话又都说了一遍,继续进行试验。

蛮族人吃惊地相互看着,然后全都不约而同地点头表示赞同,也许他们自以为听懂了汉诺的话。

于是史本迪于斯放开胆量慷慨激昂地说了起来:

“他首先说,其他民族的神祗同迦太基的神祗相比,不过是一些梦中的幻影。他骂你们是懦夫、盗贼、骗子、狗东西、狗养的!共和国要不是因为你们(他就是这么说的!),就不会被迫向罗马人进贡了;而且,由于你们胡作非为,使国家耗尽了香料、香水、奴隶和药菊,因为你们和克兰尼边境地区的游牧民族串通一气!可是犯有罪行的人定将受到惩办!他宣读了对他们的种种刑罚,他们要去铺路、造船、修建西西特会,有些人将送到坎塔布连地区去开矿。”

史本迪于斯又对高卢人、希腊人、坎帕尼亚人和巴利阿里人讲了一番同样内容的话。雇佣兵们听到了方才听明白的几个人名地名,便以为他准确传达了执政官的演讲。有几个人喊道:“你胡说!”可是他们的喊声淹没在别人的喧闹声中。史本迪于斯又说:

“你们没有看见,他在兵营外面还留下一支骑兵吗?只要一发信号,他们就会冲进来把你们统统杀死!”

蛮族士兵都回头朝兵营外面望去。这时人群闪开了一条路,露出一个人影,只见那人弯腰曲背、骨瘦如柴、一丝不挂、长发及腰,头发间挂着枯叶、尘土和草刺,像幽灵一样缓缓走来。他的腰间和膝盖上缠着草梗和破布,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四肢上耷拉着土灰色的松弛的皮肤,活像挂在枯枝上的破布,双手不停地哆嗦,拄着一根橄榄木棍子走来。

他走到擎着火把的黑人跟前,一种傻笑使他露出了发白的牙龌。他瞪大惊惧的眼睛环视周围的那群蛮族士兵。

突然他惊叫一声,躲到他们身后,以他们的身体屏蔽自己。他指着身披灿烂的铠甲、纹丝不动的近卫兵们,结结巴巴地说:“他们来了!他们来了!”火炬在黑暗中迸着火星,近卫兵的坐骑被火炬照花了眼,用前蹄刨着地皮。那个像鬼一样的人挣扎着嚎叫起来:

“他们杀了咱们的人!”

巴利阿里人听到他说的是巴利阿里语,都围了上来。他们认出了他,可是他却不回答他们的问话,只是一个劲地说:

“是啊,全都死了!全都死了!像压榨机里的葡萄一样轧得粉身碎骨!多棒的小伙子!那些投石手!我的伙伴,你们的伙伴!”

大家让他喝了点酒,他哭了;随即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史本迪于斯简直难以抑制自己的狂喜,他一面向希腊人和利比亚人解释查尔萨斯叙述的骇人听闻的故事,一面觉得简直难以置信:这件事来得太凑巧了。巴利阿里人听到伙伴们的遇害经过,无不愤怒失色。

那是一支三百人的投石手队伍,他们头天晚上才抵达迦太基。蛮族部队开拔那天,他们睡到很晚才赶来。等他们赶到太阳神广场,大部队已经开走。他们的陶土弹丸随同其他行李放在骆驼背上,因此他们失去了自卫手段。居民们放他们走进了萨泰布街,一直走到包上铜皮的橡木城门,然后一齐朝他们扑去。

士兵们想起来他们的确听到过一阵大叫大喊。史本迪于斯因为急于混在队伍前头逃走,所以没有听见叫声。

后来他们的尸体被搁在排列于日神庙前面的巴泰克诸神的臂膀里。人们把雇佣兵的所有过失都归咎于他们:贪吃、偷盗、渎神、不敬、杀害萨朗波花园里的神鱼。他们的尸体被残忍地肢解;祭司们还焚烧他们的头发,要让他们的灵魂受苦;迦太基人把他们切成一块块挂在肉铺里,有些甚至用牙去咬他们。晚上,人们在十字路口燃起篝火,将他们一烧了之。

这就是那些映照湖面的火光。可是有几幢房屋着了火,迦太墓人便急忙把剩下的尸首和还未咽气的人扔出城墙。查尔萨斯躲在湖边的芦苇丛中,直到天明;然后他在田野里来回走着,根据尘土上留下的足迹寻找部队。早晨,他躲进山洞,晚上又重新上路,伤口流着血,饥病交迫,靠草根和兽尸维持生命。有一天,他终于看见天际的无数枪矛,便跟在后面。由于饱尝惊吓,吃尽苦头,他已经神志不清了。

士兵们在听他叙述时强压的怒火这时像暴风雨般爆发出来了,他们要杀掉执政官和他的近卫兵。有人居间调停,说应当听听执政官的说法,至少也该弄清楚发不发饷。于是大家都叫了起来:“给我们钱!”汉诺回答说他已经带来了。

大家奔向前哨,把执政官的行李推到营盘中间。不等奴隶们动手,他们三下两下就解开了筐子,发现里面尽是些青紫色的布袍、海绵、刮具、刷子、香料和画眼影的锑笔——全是近卫兵们的东西,这些富家子弟用惯了的考究东西。然后大家又在一只骆驼背上发现了一只大铜盆,那是执政官在路上洗澡用的。他可真是细致周到,无所不备,连百门城鼬鼠也用笼子装上带着,他的药茶就是用这种鼬鼠活活烧成灰煎制的。由于他的病使他食欲旺盛,他还带了许多食品、酒、卤汁、蜜汁肉、蜜汁鱼,还有科马吉尼小砂锅,盖上雪块和剁碎的麦秆的熬化的鹅油。这些食品数量极多,筐子一个个地打开,东西越来越多,哄笑声四起,有如波涛相互撞击。

至于雇佣兵的饷银,则大概算是装满了两个草编的箱子。其中一个箱子里甚至还有一部分皮钱,共和国以这种皮钱代替硬币。汉诺见蛮族士兵惊愕万分的神情,便宣称他们的账目很难算清,元老们没有功夫加以审核,暂且先给他们送来这些。

这一来,骡子、仆人、轿子、食品、行李,全给打翻在地,弄得一塌糊涂。士兵们从口袋里抓起钱来追打汉诺。他好不容易才跨上一头驴子,揪住驴子鬃毛逃走。他号叫着,哭喊着,前仰后合,鼻青脸肿,祈求所有神祗降灾于这支部队。他那又长又大的宝石项链直蹦到耳根。他用牙齿叼住他那太长的、拖在身后的斗篷。蛮族士兵在他后面远远地叫骂着:“滚吧!孬种!猪崽子!摩洛神的臭阴沟!让你的金子和你的瘟病把你烧死!快滚!快滚!”他的扈从溃不成军,簇拥着他没命地奔逃。

蛮族士兵余怒未消,他们又想起有些伙伴半路折回迦太基,一去不返,肯定也是惨遭杀害了。这一桩桩不平之事使他们义愤填膺,他们拔起固定帐篷的木桩,卷起自己的斗篷,备好鞍马。人人顶盔执剑,转瞬间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没有武器的人都跑到树林里去砍伐木棍。

天亮了,西喀的居民一早醒来都在街上交头接耳。“他们要去迦太基了。”这个消息顷刻传遍了整个地区。

每条小径、每道山沟都涌出人来,牧人们也奔跑着冲下山冈。

蛮族士兵们出发后,史本迪于斯骑着一匹布匿种马,带着他的奴隶,奴隶手里还牵着第三匹马,在平原上兜了一圈。

只有一顶帐篷仍然支着,史本迪于斯走了进去。

“起来,主子!起身吧!我们要出发了!”

“去哪里?”

“去迦太基!”史本迪于斯叫道。

马托一跃而起,跳上了奴隶牵到门口的那匹马。

正文 第三章

月亮升到了水平面之上,依然笼罩于黑暗中的城市里跳起点点银光,有些银白的东西在闪闪发亮:那是停在某个院落的一辆车子的辕木,一块挂着的破布,一堵墙壁的拐角,或是一尊神像胸前的金项圈。那些神庙屋顶的玻璃球像一颗颗硕大的钻石在四处光芒四射。而那些若有若无的废墟、黑魃魃的土堆、花园,则在黑暗中显得更是漆黑一团。在郊镇马勒加的尽头,渔网从一座房子晾到另一座房子,活像张开双翅的巨大蝙蝠。将水引上宫殿最高层的水车,不再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骆驼像鸵鸟一样肚子贴着地面,在平台中央静静歇息。看门人倚着门槛在街上睡觉。巨大的石像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远处,祭神的牺牲品余烬未灭,不时从青铜瓦片的缝隙里飘来一股烟味。潮闷的微风送来了海水的气息、香料的芳香以及被阳光烤热的围墙散发出来的气味。在迦太基周围,月亮的银辉同时洒落在群山环抱的海湾和突尼斯湖上,平静的水面波光粼粼。栖息在湖滨沙滩上的红鹳鸟排列成一条条粉红色的长线,而再远一点,在地下墓穴下方,巨大的咸水环礁湖也在像一块银子似地闪耀光芒。湛蓝的天宇在天际消失于平原的尘埃或大海的水雾之中。卫城的山顶上,埃斯克姆神庙周围的金字塔形柏树摇曳低语,像是城墙脚下有节奏地缓缓拍打着防波堤的波涛。

萨朗波让一个女奴搀扶着登上宫殿的平台,女奴端着一铁盘烧红的炭火。

平台中央放着一张小象牙床,上面铺着猞猁皮,搁着一只鹦鹉毛靠枕。鹦鹉是供奉神祗的、能预言未来的仙禽。四角立着四尊长形香炉,里面填满甘松香、乳香、肉桂、没药。女奴点起香炉。萨朗波仰望北极星,款款地礼拜四方。她跪在仿照苍穹铺上天蓝色粉末、撒满金色星星的地上。然后,双肘贴紧身子,前臂伸直,双手摊开,在月光下仰起头来,说道:

“哦,拉贝特娜!……我的女神!……月亮之神!”她的声音如怨如诉,拖得很长,仿佛在呼唤什么人。“阿娜伊蒂丝!阿丝塔尔苔!黛尔斯托!阿丝托蕾特!米利塔!阿塔拉!爱丽莎!蒂拉塔!……以隐秘的象征之名,——以悦耳的丝弦琴之名,——以大地的犁沟之名,——以永恒的寂静与永恒的繁殖之名,——黑暗海岸与蔚蓝沙滩的主宰啊,一切潮湿之物的女王,向你致敬!”

她全身摇晃了两三下,然后伸出双臂,将额头贴到地面。

女奴将她缓缓扶起,因为按照礼拜仪式,应当有人把匍匐在地的祈祷者搀扶起来,这表明神祗已经接受他的祈求,萨朗波的乳母从未忽略她在礼拜仪式中的这一职责。

她自幼就被热蒂利-达里亚的商人带来迦太基,获得自由后也不愿意离开主人。她右耳上扎了个大孔,便是她如今身份的证明。一条五彩条纹的裙子紧紧裹住她的臀部,直垂到脚跟,脚踝上套着互相碰得叮当作。向的锡环。脸略有点平,黄黄的,和她的上衣一个颜色。许多极长的银针插在脑后,呈放射状,好像太阳一样。鼻翼上缀有一颗珊瑚珠子,垂着眼皮,侍立在象牙床边,站得比赫尔墨斯

萨朗波一直走到平台边上,眼睛扫视了一下天边,又落到沉睡的城市上。她叹了口气,这使她的乳房耸了起来,披在身上的没有搭钩和腰带的白色长袍也从上而下波动起来。她尖尖的翘头拖鞋缀满了绿宝石,披散的头发塞在红色的线网里。

她抬头凝望月亮,喃喃低语,时而唱上一段颂歌:

“你在不可触摸的空气支托之下旋转得多么轻盈!空气在你周围磨得光滑无比,你的运转生成了风和滋生万物的露水。猫的眼睛和豹的花斑随着你的阴晴圆缺或长或缩。妇女在分娩的痛楚中呼号你的名字。你使蚌壳胀大,酒类沸腾,尸体腐烂,海底生成珍珠!

“女神啊!一切胚芽都在你那潮湿黑暗的深处萌发。

“你一出现,大地就一片宁静:花儿绽开;波涛平息;疲倦的人胸脯朝着你躺下;大海高山、整个世界,都像在引镜自照,从你脸上看见了自己,你洁白、温柔、明净、无瑕,你乐于助人,令人纯洁,明朗安详。”

月牙儿这时升到了海湾另一边的温泉山的双峰之间。月亮下面有颗小星,周围一圈白晕。萨朗波又说:

“但你又是令人生畏的,我的女主人!……可怖的妖魔鬼怪、骗人的梦境,无不因你而生;你的目光啃啮着亭台楼阁的砌石;每当你重新获得青春,猴子们就会生病。

“你去向何方?你为什么永无休止地改变形状?时而又细又弯,像只无桅的小船在天空滑行,或者步入群星之间,像个看守羊群的牧人;时而又亮又圆,车轮一般地拂过山巅。

“月神啊!你爱我,对吗?我望过你多少回啊!可是你并不爱我!你在你的碧空奔驰,而我却留在静止不动的地面。

“达娜克,拿起你的奈巴琴,在银弦上轻奏一曲,我心里郁闷得很。”

女奴支起一架比她还高的三角形乌木竖琴,把竖琴的尖端嵌在一只水晶球里,伸出双臂,开始弹奏起来。

琴声低沉、急促,一声紧似一声,仿佛蜜蜂的嗡嗡鸣声,渐而越奏越响,飞入夜空,与哀怨的涛声、卫城巅顶大树的飒飒声交织成一片。

“别弹了!”萨朗波喊道。

“你怎么啦,小姐?现在不管是微风拂面,还是行云过眼,什么都使你烦躁不安。”

“我也不知道。”她说。

“你祈祷时间太长,累着了。”

“哦!达娜克,我真想溶化在祈祷中,就像一朵花儿溶化在酒里一样!”

“这也许是你那些香料发出的烟雾所造成的吧?”

“不是!”萨朗波说,“藏在这美妙的香气里的只有天神们的精神。”

于是女奴转而对她谈起她的父亲。大家都认为他到麦加尔特大神的列柱后面的琥珀之国去了。

“可是万一他不回来,”她说,“你就必须在元老们的儿子中选择一个丈夫,因为这是他的意愿。那时你这些烦恼就会在男人的怀抱中烟消云散。”

“为什么?”少女问道。她所见到过的那些男子的野兽般的狂笑和粗笨的手脚,全都使她厌恶之至。

“达娜克,我的内心深处有时会涌出一股热气,比火山的雾气还要潮闷。有些声音在呼唤我,有团火球在我胸中滚动、升腾,使我透不过气,马上就要死去。随后又有一种甘美无比的东西从我额头一直流到脚跟,沁人血肉……这是一种遍及我全身的抚爱,我觉得全身被压住了,像有一位天神压在我身上。啊!我真想化为一阵清风、一道流光,消散到夜雾中、泉水里、树液里,脱离我的躯体,飘然远逝,扶摇直上,圣母啊,直到你的身旁!”

她尽力高举双臂,挺起胸脯,加上她那长长的衣袍,使她看上去像新月一般皎洁、轻盈。然后,她气喘吁吁地倒在象牙床上,达娜克给她脖子上挂了一串海豚牙琥珀念珠为她压惊。萨朗波有气无力地说:

“把沙哈巴兰给我找来。”

她父亲没让她进女祭司的学校,甚至不让人告诉她任何有关月神的民间传说。他要留着她将来缔结一门在政治上于他有利的婚姻。所以萨朗波独自住在这座宅邸里,她母亲早已去世了。

她在各种斋戒、洁身仪式中长大,周围尽是些精美、庄严的事物,全身沁透香料,心灵充满祷文。她滴酒不沾、不食荤腥,从未碰过不洁的畜生,也未走进过死了人的住宅。

她不知道月神还有一些淫猥的偶像,因为每位神祗都有几种不同的形相,往往有些相互抵牾的偶像崇拜却是本于同一信条,萨朗波所膜拜的月亮女神即是这个行星的本来形相。月亮对这位处女具有某种影响,月亮渐渐消缩时,萨朗波也渐渐虚弱。她整个白天没精打采。到了晚上却又神采奕奕。有一次月蚀,她险些死去。

但是嫉妒心很重的拉贝特娜却因萨朗波的童贞没有成为奉献给自己的祭品而对她施加报复,用无法摆脱的欲念来折磨她。这种欲念越是朦胧就越是强烈,它渗入这种信仰扩散开来,并被这种信仰煽动得分外活跃。

哈米尔卡尔的女儿一心惦念着月神。她熟知女神的事迹、游历及所有的称呼,她诵念着这些称呼,却不知道它们各有什么独特的含义。为了深入理解教义,她想走进神庙最隐秘的所在,瞻仰古老的月神偶像和披在月神身上的那件维系迦太基国运的华丽璀璨的霞帔。因为从描述里总是难以清楚地认识月神,而得到或者只是看到月神的偶像,也就等于获得了月神的某些法力,而且在某种程序上支配了月神。

萨朗波转过身来。她听出了沙哈巴兰衣服下摆上的金铃的响声。

沙哈巴兰登上梯子,一到平台口,他就交叉双臂站住了。

他那深陷的眼睛就像墓穴里的长明灯一样闪烁不定,瘦长的身子在亚麻布长袍里晃晃悠悠,袍子下面坠着相互交错的金铃和碧玉球,直至脚跟。四肢羸弱,斜脑壳,尖下巴,皮肤看来摸上去准是冰凉的,刻上了深深的皱纹的黄脸像是由于所欲不遂,抱恨终身而皱缩起来。

他是月神的大祭司,是他把萨朗波教导成人。

“说吧!”他说,“你要干什么?”

“我希望……你本来差不多已经答应我了……”她嗫嚅着,有点慌乱,而后突然下了决心:“你为什么看不起我?我在礼拜仪式中有过任何疏忽吗?你是我的师傅,你曾经对我说,谁也不如我通晓有关女神的一切,可是你有些事情却不告诉我。对不对,师傅?”

沙哈巴兰想起哈米尔卡尔的命令,答道:

“不对,我再也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

“有位神祗在冥冥之中促使我热爱天神。我曾攀登行星与智慧之神埃斯克姆的梯级;我曾在推罗殖民地的保护神麦加尔特的金橄榄树下酣眠;我曾推开光明与肥沃之神、日神的庙门;我曾祭祀过地下的卡比尔神,以及森林之神、风神、河神、山岳之神:但是他们全都太远、太高、太无感觉,你明白吗?而月神呢,我觉得她和我的生活融为一体,她充满我的灵魂,我内心的每一阵冲动都使我战栗,仿佛她在蹦跳着企图逃走。我觉得我就要听见她的声音,见到她的面容。然而我却被电光照花了眼睛,而后,又重新陷于黑暗之中。”

沙哈巴兰默默无言。她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

最后,他做了个手势命女奴退出,因为女奴不是迦南人。达娜克走了出去,沙哈巴兰举起一只手,开始说道:

“众神出世之前,惟有黑暗,一股气息飘荡其间,如人在梦中的意识,沉重而朦胧。这股气息收缩而产生‘欲望’和‘云雾’,从‘欲望’和‘云雾’里产生了‘原始物质’。那是种泥泞、乌黑、冰冷、深不可测的水。水里藏有毫无知觉的怪物,它们是即将诞生的形体的各个不连贯的部分,这都画在神殿的墙壁上。

“然后‘物质’凝聚起来,变成一只蛋。蛋又破为两半,一半成了地,另一半成了天。日、月、风、云产生了。雷声震醒了有理性的动物。于是埃斯克姆神在星空舒展身躯;日神在太阳里放出光芒;麦加尔特神伸出双臂,将太阳从加代斯背后推出来;卡比尔众神走进了火山口;拉贝特娜像一位乳娘,向尘世俯下身子,倾洒她那乳汁一般的光明,抖落她那斗篷一般的黑夜笼罩大地。”

“后来呢?”她问。

他对她讲述世界起源的秘密,是想用壮阔的景象来转移她的注意,不料他的最后几句话又把这个处女的欲念勾了起来,沙哈巴兰只好让点步,答道:

“月神启发和支配男人的爱情。”

“男人的爱情!”萨朗波沉思地重复了一遍。

“她是迦太基的灵魂,”祭司说了下去,“虽然她的清辉普照大地,她的住所却在这里,在神圣的霞帔下面。”

“噢!师傅!”萨朗波叫道,“让我见见她,行吗?带我去吧!我很久以来就在犹豫,我想见到她的形象,好奇心折磨着我。发发慈悲,帮我个忙!我们走吧!”

他傲慢地猛然将她推开。

“绝对不行!你不知道这样会送命的吗?雌雄同体的神祗只可对我们这样兼有男性的才智和女性的柔弱的人显露真身。你的愿望是亵渎神明的,满足于你已有的知识吧!”

她跪下去,将两只手指堵住耳朵表示悔过;她啜泣着,被祭司的话压垮了,既生他的气,又充满恐惧和自卑。沙哈巴兰傲然挺立,比平台的砌石还要冷漠无情。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在自己脚边浑身战栗,见她为他的女神而痛苦,不禁有种快意的感觉,因为他自己也不能完全领悟有关女神的一切。鸟儿唱起歌来,寒风拂面,渐渐发白的天空奔驰着一小朵一小朵浮云。

突然,他看见突尼斯城后面的天际仿佛拖着一缕缕轻烟;继而轻烟变成一张垂直悬挂着的灰色尘埃的巨大幕幛;在一团团滚滚而来的漩涡里,出现了骆驼的脑袋、标枪、盾牌。蛮族部队向迦太基开来了。

正文 第四章 迦太基城下

乡间百姓或是骑驴,或是徒步,面无人色,气喘吁吁,惊恐万状地逃进城里。他们赶在蛮族部队前面逃来。蛮族人三天之内便从西喀赶到这里,要打进迦太基,血洗全城。

城门刚关起来,蛮族士兵就到了,但他们推进到海峡中间便在湖边停了下来。

起初他们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有几个人举着棕榈叶走近城墙。他们被乱箭射了回去,因为迦太基人都吓坏了。

清晨和日落时分,常有些人沿着城根闲逛。尤其是一个矮小的汉子,全身严严实实地裹在斗篷里,帽檐拉得很低,遮住了脸。他一连几小时地注视着引水渠,神态那么专注,一定是想使迦太基人对他的真实意图作出错误判断。和他一起的是个身材高大、光着脑袋的彪形大汉。

迦太基布下了横亘整个海峡的防线:首先是一道深壕,其次是一道覆盖着草皮的壁垒,最后是一道石头砌就的、三十肘高、分为上下两层的城墙。城墙里面,有可以容纳三百头战象的象房,以及储存象袍、象脚绊索和象食的库房;还有能容纳四千匹战马并贮存大麦饲料和鞍具的马厩;以及能住两万名士兵,并且存放他们的盔甲和全部武器的兵营。第二层上塔楼耸立,塔楼开有箭孔,外面用铁钩挂着一面面铜盾。

这第一道城墙直接保卫着水手和染匠聚居的马勒加郊镇。远远可以眺见晾着红帆的桅杆,以及后面一些晒台上的煮卤汁的土灶。

再后,就是迦太基城那些立方体的高大房屋,层层叠叠,像古罗马圆形剧场似的排列上去。这些房子有石砌的、木板盖的、鹅卵石垒的、芦苇搭的、贝壳盖的和夯土筑的。庙宇的林木在这些五颜六色的房子堆积而成的山上好像一些碧绿的湖泊。错落分布的广场又在不同地方把这座山削平一块;而无数纵横交叉的街巷则把它从上到下分割开来。有三个老城区现在已合而为一了,但旧日的围墙仍依稀可辨。这些残垣断壁像一些巨大的礁石东一处西一处地兀然屹立。还有大段大段发黑的颓垣,被花草埋住了半截,被倾倒的垃圾划上一道道宽宽的污痕。街道穿过墙洞,犹如河水在桥下流过。

位于比尔萨中心的卫城山上,布满了杂乱无章的建筑。那些庙宇有着螺旋状柱子,青铜柱头、金属带层、天蓝条纹的干石砌就的圆锥,铜质圆屋顶、大理石额枋、巴比伦式的墙垛,像倒置的火炬般尖头向下的方尖碑。列柱廊一直通到三角形门楣下面;柱子间展现涡形装饰;花冈石围墙间以花砖隔墙。这一切都高低参差,半遮半露,奇妙而不可思议,令人感到岁月的嬗递,好像是些被人遗忘了的古国的遗物。

在卫城山后的红土地带,通往马巴勒海峡的公路穿过沿路的坟墓,由海滨笔直通向地下墓场。然后便是一些相距甚远的、坐落于花园之中的宽敞宅第。那就是第三个城区梅加拉。这个新城区一直伸展到悬崖边缘,悬崖上耸立着一个巨大的灯塔,每到夜间就大放光明。

迦太基就这样展现在驻扎于平原上的蛮族士兵眼前。

他们远远地辨认出了那些市场和十字街口,争论着神庙的所在地点。日神庙的地点在西西特会对面,金瓦为顶;麦加尔特庙在埃斯克姆神庙左边,房顶饰有珊瑚枝;再过去就是月神庙,在棕榈树丛中露出铜质的圆顶;黑色的摩洛神则在蓄水池的下方,灯塔那面。在三角楣的角上、墙头上、广场边,到处可以望见面目狰狞的神像,高大的、矮胖的、肚子硕大无朋的、扁平异常的,张大嘴巴,伸开双臂,手执铁叉、铁链、标枪。街道尽头可以瞥见蔚蓝的大海。这种景象使街道显得格外陡峭。

街道上从早到晚挤满喧闹的人群:小男孩摇着铃铛在澡堂门前叫卖;热饮店热气腾腾;铁砧的响声在空中回荡;奉献给日神的白公鸡在平台上啼唱:送去屠宰的牛在神庙里悲鸣;奴隶们头顶篮子匆匆奔跑;柱廊深处走出来一个披着深色斗篷、光着脚、戴着尖顶帽的祭司。

迦太基的这种景象使蛮族士兵大为恼火。他们既羡慕又憎恨,既想毁灭它又想住在其中。可是在这三重城墙保卫之下的军港里到底藏着什么?而且在迦太基城后面,梅加拉城区的尽头,比卫城更高的地方,还有哈米尔卡尔的府邸。

马托的眼睛无时不在注视那座府邸。他爬上橄榄树,手搭凉棚,向前倾出身子。花园里空无一人,那扇有黑十字的红门总是紧紧关着。

他围着城墙转了二十多遭,寻找进城的豁口。有天夜间,他跳进海湾,一口气游了三小时,游到了马巴勒海峡脚下,想攀上海峡的峭壁。他磨破了指甲,膝盖磨出了血,结果还是跌到海里,只好又游回去。

他的无能为力使他火冒三丈。他嫉妒藏匿着萨朗波的迦太基城,好像它是个占有了她的男子。他那些歇斯底里的发作已经过去,代之以一种持续的、疯狂的行动狂热。他面颊火烫、眼神躁怒、嗓音嘶哑,在兵营里急促地来回踱步,或是坐在海岸上用沙子磨他那柄巨大的长剑。他朝着飞过头顶的秃鹫射箭。他的这种心情化为愤怒的言辞爆发出来。

“让你的怒火尽情发泄,像战车一样横冲直撞吧。”史本迪于斯说,“叫喊、咒骂、破坏、砍杀吧。鲜血可以平息苦痛,你既然不能在爱情上如愿以偿,那就让你的仇恨充分发泄,仇恨会给予你力量!”

马托重新指挥起他的士兵,毫不怜惜地对他们进行操练。大家敬服他,因为他勇猛异常,尤其是膂力过人。而且他还有些神秘之处令人敬畏,大家都以为他在夜间和鬼魂交谈。他的榜样带动了其他队长,一个个也都劲头十足,不多时就把军队管带得纪律严明。迦太基人在家中就能听见他们指挥列阵的号声。最后,蛮族部队逼近了城下。

要将他们聚歼于海峡上。需要两支军队同时从后面对他们进行包抄,一支从乌提卡海湾尽头登陆,另一支在温泉山登陆。然而现在却只有一支人数至多不过六千的神圣军团,如何是好?他们若是向东转移,则将会合游牧民族,截断去克兰尼的通道和沙漠地区的商业来往。若是往西撤退,努米底亚又会揭竿而起。况且他们迟早会因粮草匮乏而像蝗虫一样洗劫周围的乡村,富翁们都为他们豪华的别墅、他们的葡萄园和庄稼而惶惶不安。

汉诺提出了几条对策,尽是些残酷而又难以付诸实施的主意,例如每取得一颗蛮族人的首级便给予一笔重赏,用战舰和攻城机械去纵火焚烧他们的兵营等等。他的同僚吉斯孔则主张发还欠饷。然而,由于他颇得人心,元老们都对他心怀忌恨,生怕稍不留神造就出一位君主。他们惟恐出现君主政体,因而总是极力削弱这种政体的残余或者会导致这种政体死灰复燃的一切。

在防御工事外面居住着一些来历不明的异族人。他们以猎取豪猪为业,爱吃软体动物和蛇类。他们常去山洞里活捉几只鬣狗,晚上放进梅加拉城区的沙地上,让它们在墓碑间乱窜,以此作乐。他们那些用海藻和淤泥盖成的小屋悬挂在峭壁上,像燕窝一样。他们既无政府又无神祗,毫无组织,全身赤裸,又软弱又凶狠。由于他们爱吃不洁净的食物,迦太基人几百年来一直嫌恶他们。一天早晨,哨兵发现他们全都走掉了。

元老院的有些成员终于下了决心。他们不戴项链,不系腰带,穿着露出脚面的绳袢鞋,像邻居串门一样来到兵营,他们悠闲自在地走进去,与军官们打招呼,或者停下来同士兵们谈上几句,说事情全都解决了,他们的要求将得到公平的对待。

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初次见到雇佣兵的营寨。他们原以为里面杂乱无章,结果却发现到处整齐肃静,令人生畏。一道覆盖着草皮的壁垒为部队构成了能够抵御投石器轰击的高大屏障。帐篷之间的小路洒过清水,他们从帐篷的开口处看见一些猛兽般的眼珠在暗影中闪着幽光。一捆捆标枪和悬挂着的全副甲胄雪亮如镜,晃花了他们的眼睛。他们低声交谈着,生怕自己的长袍弄翻什么东西。

士兵们要求供给粮草,答应以欠饷偿付粮款。

迦太基人给他们送来牛羊、珍珠鸡、干果和羽扇豆,还有上好的鲭鱼,这种鲭鱼是迦太基运往各处商埠去出售的。可是他们却不屑一顾地围着出色的牲畜转来转去,嘴上把心里垂涎的东西说得一钱不值,一只公羊只肯出一只肉鸽的价钱,三只母羊只给一只石榴的价钱。那些“爱吃不洁净食物的人”自告奋勇担任仲裁。硬说迦太基人在糊弄士兵。于是士兵们拔出刀来,威胁说要杀死卖主。

元老院的使节记下了每个士兵应发军饷的年数,然而现在已无从核对当初究竟招募了多少雇佣兵。欠饷数额之高使元老们大为惊骇。他们必须卖掉库存的所有药菊,到各商业市镇征税,才能筹齐这么一笔巨款。雇佣兵会失去耐心,而突尼斯已经站到了他们那一边。富豪们被汉诺的怒火和他的同僚们的指责弄得晕头转向,赶紧要求那些认识一两个蛮族士兵的居民马上去拜访他们,与他们重叙友情,向他们说些好话。这种信任关系或许能使他们平静下来。

商人、文书、兵器工场的工匠,一大家子一大家子地涌到蛮族士兵那里。

士兵们来者不拒,统统放进兵营,然而只留下一条通道,窄得四个人并排走就会挤挤碰碰。史本迪于斯站在栅栏后头,让人仔细搜查他们,马托站在他对面打量着人群,想从中发现某个他曾在萨朗波家见过的人。

兵营人山人海、熙熙攘攘,活像一座城镇。两股判然不同的人流汇合到一起却绝不混淆,一群人穿着麻布或毛料衣袍,戴着松塔一般的毡帽;另一群人穿的是铁甲,戴的是铁盔。各种民族的妇女在仆役和小贩中间穿梭来往,有的肤色棕褐如椰枣,有的肤色暗绿如橄榄,有的肤色橙黄如柑桔;有的是被水手卖到这里的,有的是从窑子里挑选来的,有的是从骆驼商队里抢来的,有的是在洗劫城池时掳掠来的;她们年轻时备受男人揉搓,衰老后便饱尝拳打脚踢的滋味,部队溃败时则与牲口辎重一起抛在路旁,奄奄待毙。牧民的妻子摇曳着垂至脚跟的浅黄褐色的驼毛方形长裙;克兰尼的歌女裹着紫色的纱罗,描着眉毛,蹲在草席上唱歌;年老的黑种女人耷拉着乳房,捡拾晒干的牲口粪当燃料;锡拉库萨女人的头发上饰有金片;卢西塔尼亚女人戴着贝壳项链;高卢女人雪白的胸脯上披着狼皮;结实的小孩子们长着一身虱子,精赤条条,未行割礼,用脑袋撞着过路人的肚皮,或者像小老虎一样打背后走过来咬他们的手。

迦太基人在兵营里四处闲逛,他们看见营中物资充足,大为惊讶。穷人们不由得伤心起来,其他人则竭力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

雇佣兵们拍着他们的肩膀,要他们高兴起来。一看见来了个有地位的人物,他们就邀请他一起娱乐。掷铁饼的时候,他们变着法子让铁饼砸烂他的脚;拳击的时候,他们第一回合就打碎他的下巴。投石手用投石器吓唬迦太基人,耍蛇的用蝮蛇、骑兵用战马吓唬他们。那些从事和平职业的迦太基人,对于这种种侮慢都低下头来强作笑容。有几个人为了表现自己的勇敢,便打着手势表示愿意当兵。雇佣兵就叫他们去劈柴、刷骡,把他们裹在盔甲里,像滚木桶似地在兵营的小路上滚来滚去。等他们要回城的时候,又乱揪自己的头发,洋相百出,似乎舍不得让他们离去。

许多雇佣兵或因愚蠢,或因成见,竟以为迦太基人个个都是财主,他们跟在迦太基人后面乞求赏赐。大凡他们看上的东西他们全要:戒指、腰带、拖鞋、袍子上的流苏。等到迦太基人被剥得精光,叫了起来:“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们还要什么?”他们就答道:“要你的老婆!”或者是:“要你的性命!”

欠饷的清单交给了每个队长,向士兵们宣读,最后都没有异议了。他们又索要帐篷,帐篷也给了他们。接着希腊的军队司令官又索要几套迦太基制造的华丽甲胄,元老院表决通过拨出专款购置这种铠甲。这时骑兵又认为,共和国应该赔偿他们损失的马匹,有的说自己在某次围城之役中损失了三匹,有的说在某次行军中丢失了五匹,有的说在悬崖上摔死了十四匹。给他们百门城的种马他们却不要,他们宁愿要钱。

后来他们又要求用钱,用银元而不是皮钱,偿付积欠他们的全部麦子,而且要按战时最高价格折算,结果一蒲式耳的面粉就要算作比一袋小麦贵四百倍的价钱。这种不公平的要求令人无法容忍,但也只好让步。

于是雇佣兵代表和元老院代表握手言和,以迦太基守护神和蛮族人的神祗的名义起了誓。他们用东方式的种种表示和冗长的语言互致歉意和慰问。然后士兵们又要求惩办促使他们与迦太基共和国不和的内奸,以作为友好的一种证明。

元老院代表装聋卖傻,于是他们把话挑明,声称他们要汉诺的脑袋。

他们每天几次走出兵营,沿着城墙来回走着,叫迦太基人把汉诺的首级扔下来,他们张着袍襟等着接它。

要不是他们又提出一个比其他要求更带侮辱性的要求,元老院或许会屈从。可是蛮族士兵又要求挑选名门闺秀与他们的首领成亲。这是史本迪于斯的主意,好些人以为这主意十分简单可行。但这种妄图混入布匿血统的非分之想激怒了迦太基人,因而粗暴地对他们表示,他们什么也别想要了。于是他们叫嚷起来,说他们受骗了,如果三天之内军饷还不送来,他们就要自己到迦太基城里去取。

雇佣兵其实并不像他们的敌人所想象的那样毫无信义。哈米尔卡尔曾对他们漫天许愿,虽然是含糊其辞,却是郑重其事而且一再重申的。他们在迦太基下船时,原以为人家会把城池让给他们,让他们瓜分金银财宝,而结果他们看到连他们的军饷也难以兑现,他们的骄傲和贪心都一同破灭了。

德尼斯、皮洛士、阿加索克利斯和亚历山大的将领们不都是大发横财的先例吗?被迦南人当做日神的赫拉克勒斯对于所有的军人都是在天际光芒四射的理想。大家都知道,普通士兵当中也曾有人戴上王冠;而当某些帝国崩溃的消息传来,也曾使橡树林里的高卢人或者沙漠中的埃塞俄比亚人做过多少美梦。有一个民族经常招募这类亡命之徒,那些被本部落逐出的窃贼、徘徊歧途的弑父凶犯、遭天神追逐的亵渎圣物的人、所有食不果腹、走投无路的人都设法来到驻有迦太基招募士兵的经纪人的港口。迦太基通常倒还信守诺言。可是这一回,它的贪吝使它陷人了不光彩的危险处境。努米底亚人、利比亚人、整个非洲都会向迦太基扑来。只有大海尚可通行,但又会遇上罗马人,它像个受到刺客夹击的人一样,觉得周围遍布死亡。

只有求助于吉斯孔了,蛮族士兵也同意由他出面调停。一天早上,他们看见港口铁链放了下来,三条平底船通过泰尼亚运河驶入湖面。

只见第一条船的船头上站着吉斯孔。他身后矗立着一只比灵柩台还高的大箱子,箱子上安着大铁环,看上去像一些悬挂在上面的王冠。随后出现的是一队翻译,梳着斯芬克司像一样的发式,胸脯上刺着鹦鹉。再后面是他的朋友和家奴,摩肩接踵,一律不带武器。这三条满得快要沉下去的长船在遥望着他们的士兵们的欢呼声中驶来。

吉斯孔一下船,士兵们就迎着他跑去。他命人用口袋垒起一座讲坛,并且宣布他在没有全部发还他们军饷之前绝不离开。

一阵热烈的掌声使他许久无法开始讲话。

然后他谴责了共和国所犯的过错和蛮族士兵所犯的过错,责任在于几个捣乱分子,他们的暴行使迦太基受了惊吓。而迦太基派他来他们兵营,便是它的善意的最好证明,因为他是汉诺的死对头。他们切不可以为迦太基人会愚蠢到不惜惹怒他们这些勇士或者忘恩负义到否认他们的功绩的地步。然后吉斯孔便着手发放军饷,先由利比亚人开始。由于士兵们声称原先的清单做了手脚,他就没有使用那些清单。

士兵们按民族列队在他面前依次走过,伸出手指表示服役年数,有人一一在他们左臂用绿漆做上记号。文书们有的在敞开的大箱子里取钱,有的用锥子在一块铅板上凿窟窿。

有个士兵像牛一样笨拙地走过来。

“到我这儿来。”执政官疑心其中有诈,对他说。“你当了几年兵?”

“十二年。”那利比亚人说。

吉斯孔用手指摸摸他的下巴,因为头盔的护颏久而久之会在那里磨出两块老茧来,大家管这个叫做豆荚,而“长了豆荚儿”的意思就是说那是个老兵。

“你这个贼!”执政官叫道,“你脸上没有老茧,肩膀上也该有!”

他撕开那人的衣服,看到他背上布满带血的疮痂,那是个伊博-扎里特的农民。于是骂声四起,那人被砍了头。

一到夜里,史本迪于斯就去叫醒利比亚人,对他们说:

“等到利古里亚人、希腊人、巴莱阿人和意大利人都领完饷,他们可就都要回自己老家去了。你们却留在非洲,分散到各部落,孤立无援!共和国到那时候还不收拾你们?你们别想出门!你们当真相信他的那些鬼话?两个执政官是一搭一档!这个执政官在骗你们!你们想想白骨岛和被他们用破船打发回斯巴达去的桑蒂普吧!”

“我们该怎么办?”他们问。

“你们考虑考虑吧!”史本迪于斯说。

随后两天是给马格达拉人、莱普蒂斯人、百门城人发饷。史本迪于斯又到高卢人中间散布流言:

“利比亚人发完饷就轮到希腊人,然后是巴利阿里人、亚细亚人和所有其他的人。可是你们人少势孤,人家什么也不会给你们!你们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家园了!他们不会给你们船只!他们会把你们宰掉,省得耗费粮食。”

高卢人便都去找执政官。欧塔里特,就是那个在哈米尔卡尔的花园里被吉斯孔打晕过的高卢人,对吉斯孔提出了质问。奴隶们把他推到了一边,但他发誓定报此仇。

要求和申诉越来越多。那些最固执的人一直闯进执政官的帐篷。他们抓住他的手,叫他摸摸他们掉光牙齿的嘴,他们枯瘦的手臂,他们的伤疤,想以此打动他的恻隐之心。尚未领到军饷的人焦躁起来,领到军饷的人又要求给他们的战马发饷。流浪汉和被放逐的人都拿着士兵的武器要求领饷,硬说自己被遗漏了。每分钟都有成群结队的人旋风似地赶来。帐篷格格作响,一个个地倒塌了,拥挤在兵营壁垒之间的人群喧嚷着,攒聚着,由寨口一直拥到营盘中央。当吵闹声实在太大的时候,吉斯孔就将一只胳膊肘拄着他的象牙权杖,手指插在胡须里,纹丝不动地凝望着大海。

马托常走开去和史本迪于斯商量几句,然后又回来站在执政官对面,吉斯孔始终感觉到他那双眼睛像两支燃烧着的火标枪似地向他射来。有好几次他们隔着人群互相咒骂,可是谁也听不见谁骂的什么。发放军饷的工作仍在继续进行,吉斯孔对出现的任何难题都自有应付的办法。

希腊人想借币制的不同来找岔子,他却解释得那么详细明了,使他们全都哑口无言地走开了。黑人要求给他们那种在非洲内陆做买卖通用的白贝壳。他就提议他们派人到迦太基去取,于是他们也和别人一样接受了银元。

有人曾对巴利阿里人许诺过更好的东西,那就是女人。执政官答复道,有整整一个商队的姑娘正待运来分给他们,但因为路远,还要等六个月才能运到。等她们养肥了,用安息香好好抹过,就用船送到巴利阿里的港口去。

突然,如今已养得又漂亮又壮健的查尔萨斯,像耍杂技的江湖艺人一样跳上朋友的肩头,指着迦太基日神庙的庙门喊道:

“你给那些死人也留了几个姑娘吗?”

在夕阳的余辉里,从上到下钉着铜片的庙门熠熠生辉,蛮族士兵都觉得看见门上留着一片血痕。每当吉斯孔想要说话,他们就叫喊起来。最后,他庄重地走下讲坛,把自己关在帐篷里。

第二天日出时分他走出帐篷,睡在帐篷外面的翻译全都不动弹了:他们仰面僵卧,瞪着眼珠,舌头吐到牙齿外边,脸色青紫,鼻孔里流出一种白色粘液,四肢僵直,仿佛是夜间的寒气把他们冻僵了。每个人的脖子都勒着一根灯心草的绞索。

这以后叛乱就无法制止了。查尔萨斯所提醒的那起屠杀巴利阿里人事件,证明史本迪于斯散布的疑惧情绪不无道理。他们想象共和国始终在设法哄骗他们。这场骗局该收场了!再也不需要什么翻译!查尔萨斯头上扎着投石器的皮带,唱起了战歌。欧塔里特挥舞着他那柄巨大的宝剑。史本迪于斯对这个人耳语几句,给那个人一把匕首。最强横的人企图自己取得欠饷,火气最小的人则要求继续分发下去。现在大家都随身不离武器了,人人都把怒气集中到吉斯孔身上,大叫大嚷,发泄怨恨。

有些人爬上讲坛,站到他身边。只要他们是在肆意谩骂,大家就耐着性子听他们讲话;如果他们有片言只语为吉斯孔开脱,就马上会挨一石子,或是被后面飞来一刀,砍下脑袋。鲜血把这个用口袋垒起来的讲坛染得比供奉牺牲的祭坛还要红。

他们在吃过饭后,因喝了酒而变得更加可怕。在布匿军队里,喝酒是被禁止的,违者处死。他们却朝着迦太基的方向举起酒杯,嘲笑它的这种纪律。然后他们又回到管钱的奴隶那里,又开始杀人。“杀”这个字在各族语言中说法各异,人人却都一听就懂。

吉斯孔清楚地知道祖国已经抛弃了他。但是,尽管他的祖国无情无义,他却不愿意让祖国蒙辱。蛮族士兵提醒他,迦太基曾答应为他们提供船只,他就凭着摩洛神的名义起誓,要亲自筹款为他们买船,并扯下他的蓝宝石项链丢进人群,作为起誓的信物。

非洲人又根据元老院的许诺,要求给他们小麦。吉斯孔展开西西特会用紫色颜料记在羊皮上的账目,逐月逐日地宣读迦太基所有的进货。

突然,他瞪着眼睛停了下来,仿佛在这些数字之间看到了自己的死刑判决书。

的确,元老们暗中捣鬼,缩小了数字,以致在战争最艰难的时期卖出的麦子,价格却低得除非瞎了眼才会相信。

“念呀!”他们叫了起来,“大声点儿!哼!他这是想弄虚作假!这个孬种!别上他的当!”

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接着把这件苦差使干了下去。

士兵们没想到西西特会的账目做了手脚,全都信以为真。他们听到迦太基在战争期间那么富庶,不由得又嫉妒又愤恨。他们砸开埃及无花果木的大箱子,箱子已经空了四分之三。他们原先看到从箱子取出那么多钱来,还以为它是取之不尽的呢!他们爬上用口袋垒起的讲坛,领头的就是马托。由于他们一再叫道:“饷银!饷银!”吉斯孔最后便答道:

“问你们的将军要去吧!”

他面对面地瞪着他们,再也不说话了,眼腈又大又黄,那张长脸比他的胡子还要苍白。一支箭射中他的耳朵,直至箭尾的羽翎,才在他那极大的金耳环里停住,一缕鲜血从他的金冠下面流到肩膀上。

马托一挥手,大家一拥而上。吉斯孔摊开双臂,史本迪于斯用一根打着活结的绳子套住他的手腕,另一个人把他打翻在地,于是他消失在讲坛上滚做一团的乱兵之中。

他们又去洗劫他的帐篷,只找到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他们又仔细搜索一番,发现了三张月神像,和一块从月亮上掉下来的黑石头,包在一张猴皮里面。许多迦太基人自愿随他前来,他们都是主战派的重要人物。

大家把他们拖到帐篷外面,推进垃圾坑里,用铁链拴住腰部,锁在结实的木桩上,用枪尖递给他们食物。

欧塔里特看管他们,骂得他们狗血喷头,但他们却听不懂他的高卢话,所以并不回嘴。那个高卢人便不时朝他们脸上扔块石头,让他们痛叫一声。

从第二天起士兵们的情绪就都消沉起来。他们的怒气一旦发泄,心情便开始不安。马托被一种无名的忧郁所折磨,他似乎觉得自己间接地冒犯了萨朗波。那些富豪就像是与她血肉相连的。晚上他坐在垃圾坑边,从他们的呻吟里发现了某种东西,与那个萦绕在他心中的嗓音颇有相似之处。

这时大家都责怪起利比亚人来,因为只有他们领到了饷银。不过随着民族间的反感和个人之间的私怨的重新复苏,大家都意识到如果任其发展,将会给自己招致灭顶之灾。对迦太基使节的谋害行为必将引来可怕的报复,因此必须防备迦太基兴师问罪。公开演说和秘密会议开个不停,人人都在发言,谁也不听谁的,平时多嘴多舌的史本迪于斯这时却对所有的建议一概摇头不语。

有天晚上,他漫不经心地问马托,城里有没有泉眼。

“一处也没有!”马托答道。

第二天,史本迪于斯把他拉到了湖边。

“主子!”昔日的奴隶说,“你要是有胆量,我可以带你进迦太基城。”

“怎样进去呢?”马托呼吸急促起来,问道。

“你先发誓执行我的一切命令,而且像影子一样跟着我走。”

于是马托举起手臂,朝着沙巴尔星喊道:

“我以月神的名义起誓,一定照办。”

史本迪于斯又说:

“明天太阳下山以后,你到引水槽的第九个和第十个桥洞之间等我。带上一把铁镐,一顶没有羽饰的头盔,和一双皮袢鞋。”

他所说的那个引水槽斜贯整个海峡——那是个浩大的工程,后来罗马人又将它加以扩建。迦太基人虽然轻视其他民族,却从他们那里笨拙地借用了这项新的发明,正如罗马人也模仿迦太基的战舰一样。五行又粗又矮的桥拱,层层重叠上去,底部以扶垛加固,顶层上面饰以狮子头像,一直通到卫城山的西坡,再由那里钻进迦太基城的地下,把像条河似的水流注入梅加拉的那些蓄水池中。

到了约定的时间,史本迪于斯在那里找到了马托。他在一根绳子末端拴上一只鱼镖似的铁钩,然后把它像使唤投石器一样抡起来,让铁钩挂上第一层桥拱,于是他俩一先一后开始缘墙而上。

可是等他们攀上第二层桥拱,一次次把铁钩抛上去时,却每次都掉了下来。他们只好沿着檐口去找个裂缝。每攀上一层桥拱,檐口就更窄一点,绳子也越抻越长,好几回都险些断掉。

最后,他们爬上了最高一层桥拱的平台。史本迪于斯不时弯下腰去用手试一试铺在上面的石板。

“就这儿,”他说,“动手吧!”

于是他们用马托带来的一支长矛使劲撬开了一块石板。

这时他们望见远处有一支人马,骑着不戴鞍辔的战马飞驰。他们的金手镯在斗篷宽大的衣褶间跳动着。可以看见为首的那人,头上佩着鸵鸟毛,双手各执一支标枪,驰骋如飞。

“纳哈伐斯!”马托叫了起来。

“管他呢!”史本迪于斯说。他纵身跳进刚才他们掀开石板露出来的窟窿里去。

马托依照他的命令试图推开里面的一块石头,但是地方太窄,他的胳膊施展不开。

“我们回来再说!”史本迪于斯说,“你到我前面去。”

于是他们就在水槽里冒险前进。

水一直没到他们腹部。不一会他们就走不稳了,只得泅水前进。他们的手脚经常蹭到过于狭窄的水槽的槽壁。水几乎就在头上的石板之下流着,他们的脸都给擦伤了。接着水流将他们向前冲去。一种比墓穴还要沉闷的空气压迫着他们的肺部,他们把头夹在双臂中间,膝盖互相并拢,尽力伸长身子,箭也似地在黑暗中穿过。他们透不过气来,嘶哑地喘着,差一点给憋死。突然,他们眼前一团漆黑,水流速度陡然湍急,他们掉了下去。

他们重新冒出水面,仰面躺了几分钟,舒畅地吸着空气。一道道很宽的墙壁分隔出许多水池,每道墙上都开有一排拱孔,一排后面又是一排。所有水池都储满了水,这一长串水池彼此相通,连成一片。圆屋顶上开有气窗,透进一道惨白的光线,在水面上洒落一些亮斑。周围一片黑暗,越近墙壁越是浓重,似乎使墙壁无限地扩展开去。稍有响动便会引起极大的回声。

史本迪于斯和马托又游了起来,他们穿越拱孔,一连游过几间水室。水室两旁平行排列着两行较小的水池。他们迷失了方向。转了一圈,又游了回来。最后,他们的脚跟下面碰到了坚实的东西,原来那是沿着蓄水池边上铺设长廊的石板。

于是他们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边走边在蓄水池的墙壁上摸索着寻找出口。可是他们脚底一滑,又掉进深深的水池。他们只得又爬上来,尔后又一次掉下去,弄得精疲力竭,四肢仿佛在游泳时融化到了水里。他们阖上了眼睛,奄奄一息。

史本迪于斯的手碰到了一个铁栅门上的铁棍。他们摇晃着铁栅门,门开了,他们走到一座石阶的梯级上。石阶上方有一扇铜门,门是关着的。他们用刀尖拨开从外面插上的门闩。突然,他们置身于户外纯净清新的空气的包围之中。

夜深人静,天空高旷异常。一丛丛树木探出一排排院墙之外。全城都已入睡。惟有前哨灯火闪烁,宛如寥落的星光。

史本迪于斯在地牢里呆了三年,对城里的地区分布不太熟悉。照马托的推测,去哈米尔卡尔府应该向左拐,穿过马巴勒海峡。

“不行,”史本迪于斯说,“领我到月神庙去。”

马托想要分辩。

“别忘了你的誓言!”往日的奴隶举起手来指着灿烂的沙巴尔星对他说道。

于是马托默默地转身向卫城山走去。

他们沿着道旁的仙人掌篱笆匍匐前进。水从他们的四肢流到尘土里。他们湿淋淋的皮袢鞋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每前进一步,史本迪于斯就用他那双比火炬还要明亮的眼睛搜索一番周围的灌木丛。——他跟在马托后面,两只手按住胳膊上的两把匕首,匕首用皮环挂在腋下。

正文 第五章 月神

他们走出花园,被梅加拉城区的围墙挡住了去路。但他们在高大的围墙上寻到一处豁口,走了出去。

地势渐渐下降,形成一个极其宽广的山谷。这是一片开阔地带。

“听着。”史本迪于斯说,“首先,你什么也甭怕!……我会兑现我的诺言……”

他顿了一会儿,看上去像是在思索,在找寻恰当的字眼。——“你还记得那一回,在萨朗波的平台上,太阳出来的时候,我指给你看迦太基城吗?当时我们处于强有力的地位,但我的话你却一点也听不进去。”接着,他又用庄重的口吻说:“主人,在月神的祭坛上有一件从天而降的神秘的纱帔,披在女神像上。”

“我知道。”马托说。

史本迪于斯又说:

“那纱帔本身就是一件神物,因为它是女神的一部分。神祗就住在他们的偶像之中。迦太基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它拥有这件纱帔。”说到这里他凑到马托耳边说道:“我带你来城里就是为了夺走这件纱帔。”

马托吓得直往后退。

“走开!找别人去!我可不愿意帮你干这种无法无天的勾当!”

“可是月神与你为敌,”史本迪于斯说,“她迫害你,她的愤怒弄得你半死不活。你要报这个仇。她会服从你。你会成为几乎长生不老而且所向无敌的人。”

马托低下头去。史本迪于斯又说:

“我们会垮掉的,部队会不战自溃。我们既无处可逃,又孤立无援,也不可能得到饶恕!你手里掌握了神祗的力量,还怕什么神祗的惩罚!你难道情愿在战败之夜,躲在荆棘丛中悲惨地死去,或是在烈焰熊熊的火堆上、老百姓的凌辱下了结一生?主子,有朝一日你会在大祭司们的夹道欢迎下进入迦太基的,他们会亲吻你的皮袢鞋。那时你如果还是于心不安的话,就把纱帔送回庙里去好了。跟我来吧!拿纱帔去。”

马托被一种可怕的欲望咬啮着。倘能不渎犯神明,他倒是很想取走纱帔。他心想,也许无须把纱帔搞到手便可获得它的法力。他没有继续把问题想透,刚想到使他害怕的地方,就不再往下想了。

“走吧!”他说。于是他们不再讲话,并肩快步走去。

地势又渐渐上升,居民住宅越来越近。他们在夜色中走过狭窄的街巷,挂在门上的破破烂烂的草帘拍打着墙壁。一处广场上,几头骆驼在几堆割下的草面前反刍。然后,他们又穿过一条浓荫覆盖的长廊。一群狗吠叫起来。他们眼前豁然开朗。他们认出那是卫城山的西坡。在比尔萨山脚下有一片黑魃魃的、长长的黑影,那就是月神庙——由一系列殿宇、花园、前院、后院组成,四周环绕着一道石砌矮墙的建筑物,史本迪于斯和马托翻越过这道围墙。

这第一道围墙里种有一片梧桐树林,用以防御瘟疫和空气污染。几顶帐篷东一处西一处地错落分布,白天在里头出售脱毛膏、香料、衣服、月亮饼和白色大理石雕刻的、带有月神庙背景的月亮女神像。

他们什么也不用怕,因为在没有月亮的夜晚任何宗教仪式都停止举行。然而马托却放慢了脚步,在第二道围墙的三级乌木台阶前面站住了。

“走呀!”史本迪于斯说。

枝叶像青铜一般纹丝不动的石榴树、杏树、柏树和香桃木,有规律地相互交替。铺着蓝色卵石的小径在脚下沙沙作响。盛开的玫瑰形成一条绿色走廊从头至尾覆盖着小径,他们来到一个用栅栏关住的椭圆形洞口。被这种寂静弄得害怕起来的马托对史本迪于斯说:

“他们就是在这里把‘甜水’和‘苦水’掺到一起的。”

“这些我都见过,”那位昔日的奴隶说,“我是在叙利亚的马伕格城看到的。”

他们又登上六级白银台阶,来到第三道围墙里面。

一棵巨大的雪松盘踞中央,它最下面的那些枝桠全被善男信女挂满了布条、项圈,遮得一点也看不出来了。他们又走了几步,庙宇的正面便展现在他们面前。

一座方塔,塔顶的平台上饰有一个月牙,方塔两边各有一条长长的柱廊,柱廊的额枋架在粗短的柱子上。柱廊的拐角和方塔的四个角落立着贮满香料、香烟缭绕的巨瓶。柱头挂满石榴和药西瓜。墙上交替装饰着绠带饰、菱形图案和珠串图案。通往前厅的青铜楼梯面前,挡有一道银丝细工篱笆,围成一个巨大的半圆。

在门口的一座金碑和一座碧玉碑之间,立有一根圆锥形石头,马托打它旁边走过时吻了一下自己的右手。

第一进房间很高,房顶开有无数孔隙,仰头可以望见群星。墙壁四周堆着些柳条筐,里面盛满青少年初生的胡须和头发。在环形房间的当中,一个女人的身子从一件饰满乳房的罩子里露出来,她肥胖,有须,眼皮低垂,似乎在笑,两手交叉搭于硕大的肚子上,——那肚子已因众人亲吻而变得十分光滑了。

随后,他们又来到一条横廊里,呼吸到新鲜空气。那里有扇象牙门,一座窄小的祭坛靠在门上。除了教士,谁也不能继续往里走,庙宇不是公众聚会的场所,而是神祗居住的私宅。

“这件事办不成,”马托说,“你没想到这一点!我们还是回去吧!”

史本迪于斯却上下打量着那几面墙壁。

他要夺走纱帔并非由于他相信它的法力,他只相信神谕。但他坚信,迦太基人一旦发现纱帔藩人敌手,士气定将大为低落。两人为找寻进殿的门径,又转到了殿后。

在一丛丛笃褥香树底下,可以看见一些形状各异的小型建筑。东一处西一处地竖立着一根根石雕阳具。高大的牡鹿安闲自在地到处游逛,它们分叉的蹄子踢着跌落在地面的松果。

他们在两条并排向前延伸的走廊之间往回走去。沿着长廊开有一个个小单间,雪松木的柱子上上下下全挂着些铃鼓和铙钹。有些女人在小单间外面铺上席子睡觉。她们身上抹着香膏,油腻腻的,发出一种香料和熄灭了的香炉的气味。她们浑身上下尽是文彩、项链、戒指、朱砂和锑粉,要不是她们的胸脯在一起一伏,真会把她们当做躺在地上的偶像了。喷水池四周长着些睡莲,里面有些游鱼,和萨朗波的鱼一样。尽头的庙墙边上盘着一架葡萄,玻璃制的枝蔓,碧玉雕的葡萄串。宝石的光芒在油漆廊柱之间、酣睡的女人脸上闪烁变幻。

马托被雪松木板壁折射回来的热浪闷得透不过气来。这些生殖的象征,这些香味、这些珠光宝气、这些嘘息,全都使他难以忍受。他在这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神秘气氛中想起了萨朗波,她已与女神合二而一,他的爱慕因而变得更加强烈,就像深邃的水潭表面怒放的硕大无比的莲花。

史本迪于斯却在那里盘算着,若是过去,他卖掉这些女人能赚到多少钱。在走过她们身边时,他只迅速地一瞥,就估出了那些金项圈的分量。

神庙的这一边与那一边一样,都无法进去。于是他们又回到第一进房间的后面,史本迪于斯四下找寻着,像条白鼬似地东嗅西嗅,马托却匍伏在门前向月神祷告,请求她别让这种渎神的行为得逞。他企图用甜言蜜语使她心肠变软,就像在抚慰一个正在发火的人。

史本迪于斯发现象牙门上方有一条狭窄的空隙。

“站起来。”他对马托说。

他让马托背靠着墙站直身子,然后他一只脚登上马托合拢的双手,另一只脚随即登上他的脑袋,便够到了气窗的高度。他钻进气窗,不见了。而后马托觉得有一条打着活结的绳子落在他肩上,正是史本迪于斯进蓄水池以前缠在腰间的那根绳子。他抓住绳子,转眼就到了史本迪于斯身边,置身于一座黑影幢幢的大殿中。

这种擅入神殿的行为是绝无仅有的,防范措施的疏漏足以证明人们认为这类事情绝不可能发生。恐惧心理比墙壁更为有效地保卫着这个地方。马托每走一步路都觉得自己死到临头了。

在黑暗的深处有一点亮光摇曳不定,他们走了过去。那是一盏灯,火苗在一只贝壳里跳动着,贝壳搁在一尊戴着迦毗尔帽的神像的底座上。蓝色的长袍上缀有一些钻石的月轮,两根埋于石板底下的铁链将她的脚踝锁在地上。马托险些叫出声来。他喃喃地说:“啊!她在这儿!……她在这儿!……”史本迪于斯拿过灯来给自己照明。

“你真是个不敬神的人!”马托嘟哝着,却依旧跟着他走。

他们走进一个房间,里面除了一幅黑白画像什么也没有。那是另一个女人的画像,她的双腿高与墙齐,身躯占据了整个天花板。肚脐眼里垂下一根线,吊着一枚大蛋。脑袋画在另一面墙上,脑袋向下冲着地板,尖尖的指头一直触到铺在地上的石板。

他们掀开一条挂毯向前走去,但是一阵风刮过来,把灯吹灭了。

于是他们在错综复杂的殿阁厅堂里迷失了道路,胡乱走了起来。突然他们感到脚下踩到一种温暖柔滑煞是古怪的东西。火星进溅、噼啪作响,他们竟是在火中穿行。史本迪于斯摸了摸地面,发现地上原来天衣无缝地铺了一层猞猁皮。这时,他们觉得有一根又湿、又冷、又粘的粗绳子从他们腿间滑过。墙上本凿有一些孔隙,透进来几缕惨白的光线。他们朝这若有若无的光亮走去,终于看清那是一条大黑蛇,蛇猛地向前一窜,就不见影踪了。

“快逃!”马托叫起来,“那就是她!我感觉到是她来了!”

“不是!”史本迪于斯说,“庙里什么也没有。”

这时,一道耀眼的光芒使他们不由得低下眼睛。尔后,他们看见周围有无数鸟兽,枯瘦如柴,气喘吁吁,张牙舞爪,这个压着那个,那个压着这个,乱作一团。这种混乱显得神秘而令人恐惧。蛇长着脚;牛插着双翅;鱼长着人头,在吞食水果;鳄鱼嘴里鲜花怒放;大象翘起长鼻,像鹰隼一般高傲地在蓝天翱翔。它们残缺不全或多得异常的肢体吓人地极力张开。它们伸出舌头的模样就像是想让自己灵魂出窍。千形万状,无不具备,仿佛那孕育着各种胚芽的花蕾,在突然开放时炸了开来,将它们倾洒在这间大殿的墙上。

十二只像老虎一样的怪兽,托着十二只蓝色的水晶球,围着大殿排成一个圆圈。怪兽的眼珠像蜗牛眼睛一样凸在外面,扭着粗短的腰部朝大殿深处转过脸去。那里,在一辆象牙车上,辉耀着至高无上的、司掌万物繁殖的、最后问世的月亮女神拉贝特娜。

鳞片、羽毛、花卉、鸟雀,一直堆到她的腹部。一对银铙钹拍打着她的脸颊,那是她的耳环。一双大眼睛凝然不动地注视着你,额头嵌着一块明亮的宝石,象征着淫欲。宝石的光芒在门上的红铜镜子上反射回来,满室生辉。

马托走了一步,一块石板在他脚下陷了下去。这一下,水晶球旋转起来;怪兽发出吼叫;一种优美嘹亮的乐曲奏响了,仿佛是群星发出的和声;月神喧嚣奔腾的灵魂在倾泻、在流溢。她行将张开双臂站立起来,高与大殿相齐。忽然,怪兽们闭上了血盆大口,水晶球也都停止了转动。

继而一种阴森凄惨的声音在空中袅绕了一阵,最后才停了下来。

“纱帔在哪儿呢?”史本迪于斯说。

哪儿也看不到。它究竟在什么地方?要是它被教士们藏起来了怎么办?马托感到心里如刀绞一样难受,仿佛他的信仰受到了打击。

“打这儿走!”史本迪于斯对他耳语道。一种灵感指引着他。他把马托领到月神的象牙车后面,那里的墙上有一道宽约一肘的豁缝,把墙壁从上到下分为两截。

他们穿过豁缝走进一间正圆形小厅,小厅高得看上去就像是在一根圆柱的内部。正中有一块半球形的黑色巨石,样子像一面铃鼓,石上还点着火。后面竖着一根乌木圆锥体,上面安着一只脑袋、两条胳膊。

而再往后,那可真像是一片云霞,星星在上面闪耀,一些画像在褶缝深处隐现:有埃斯克姆大神,有卡比尔神,有刚才见到过的一些怪兽,有巴比伦人的神兽,还有一些他们不认识的奇兽。这片云霞像斗篷一样系于神像的颔下,下摆挽起,在墙上铺展开来,衣角挂在墙上。湛蓝有如夜空,金黄有如曙色,红艳有如朝阳。千层万叠,晶莹透亮,灿若云霞,轻如蝉翼。这便是女神的霞帔,世人难以见到的神圣的天衣。

他们两人都脸色发白。

“拿下来!”马托终于说道。

史本迪于斯毫不犹豫地靠在神像身上解开纱帔,纱帔滑落到地上。马托一把抓住它,把头钻进领口,让纱帔罩住全身,然后摊开双臂,仔细欣赏这件天衣。

“我们走吧!”史本迪于斯说。

马托两眼直勾勾地盯住地板,喘着粗气。

突然,他叫了起来:

“我去她家怎么样?我再也不用怕她的美貌了吧?她能把我怎样?我现在不是凡人了。我能穿越火焰,在海面行走如履平地。我迫不及待了!萨朗波!萨朗波!我是你的主人了!”

他声如雷鸣。史本迪于斯觉得他仿佛身躯高大起来,面容有若天神。

一阵脚步声越走越近,一扇门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那是一位祭司,戴着顶极高的帽子,眼睛睁得老大。他还没来得及动弹一下,史本迪于斯就扑了上去,将他紧紧抱住,两把匕首插进他的两胁。他的脑袋重重地摔在石板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然后,他们像那具尸首一样,一动不动地僵立片刻,谛听外面的动静。在半开的门外只听见一片风声。

那扇门通向一条狭窄的甬道。史本迪于斯走进甬道,马托尾随着他,不一会就到了第三道围墙,那两条平行的柱廊之间,那里是祭司们的住处。

祭司的那些僧房后面应该有条走出神庙的近路。他们急急朝那后面走去。

史本迪于斯蹲在喷水池边,洗净沾满鲜血的双手。女人们仍在熟睡;碧玉葡萄闪闪发亮。他们继续往外走去。

可是树下有人跟着他们在跑,披着纱帔的马托几次觉得有人在下头轻轻扯着他的衣裾。原来那是一只大狒狒,月神庙里有许多狒狒自由生息繁衍。它使劲抓住霞帔,仿佛知道那是偷来之物。他们却不敢打它,怕它大叫大嚷起来。突然,它怒气全消,垂着两条长长的胳膊,摇摇摆摆地跟他们并排走着。后来,到了栅栏边,它只一跳,便纵身上了一棵棕榈树。

他们走出最后一道围墙以后,就朝着哈米尔卡尔府走去。史本迪于斯明白,想让马托改变主意是白费力气。

他们沿着鞣革近街、米顿巴尔广场、草市口、西纳桑十字街口走去。在一堵墙的拐角处,有个人看见那件熠熠生光的东西在黑暗中穿行,惊得往后一退。

“把天衣藏起来!”史本迪于斯说。

又有几个行人与他们交臂而过,却没有发现他们。

最后他们认出了梅加拉的房舍。

房舍后面,建于悬崖顶端的灯塔以其红色的光焰照亮夜空。宫殿及其层层叠叠的平台把长长的影子投到花园里,像一座庞大无比的金字塔。他们用匕首割下枣树篱笆的一些枝叶,钻进花园。

雇佣兵们盛宴时留下的痕迹依然随处可见。象圈捣毁了;沟渠干涸了;地牢的门敞开着。厨房和贮藏室周围空无人迹。这种沉寂使他们感到惊异,只有那些在绊索中挣扎躁动的大象粗哑的呼吸声和灯塔上燃烧的芦荟木的爆裂声时而打破这种沉寂。

马托却在翻来覆去地说道:

“她在哪里?我要见她!带我去吧!”

“这简直是发疯!”史本迪于斯说,“她会叫嚷起来,她的奴仆会闻声赶来,你再有力气也要送命的!”

就这样,他们走到那座饰有船首的楼梯前面。马托抬起头来,觉得看见最高那层有种朦胧、柔和、明亮的光辉。史本迪于斯想阻止他,他却早已冲上梯级。

一旦置身于他曾见到过她的地方,这其间流逝的时日所造成的距离就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刚才她还在席间歌唱,后来她不见了,那以后他就在不停地上这楼梯。他头上的天空火光熊熊;大海占据整个天际;他每登上一级阶梯,周围就愈益显得辽阔无垠。他继续向上飞跑,像在梦里一样感到自己出奇地轻松敏捷。

纱帔蹭着石级发出窸窣的声响,使他想起自己刚刚得到的法力。可是他所望过奢,反而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而由于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免有点畏缩。

他不时把脸贴在门窗紧闭的房间的方形窗洞上,似乎看见在好几个房间里都有人在睡觉。

最高那层的建筑比其他各层窄些,像一枚骰子搁在平台上面。马托绕着它慢慢地找了一圈,一种乳白色的光线照着嵌于墙上小孔的滑石片,这些滑石片排列十分对称,在黑暗中看上去宛如一行行精美的珍珠。他认出了那扇画着黑十字的朱红大门,心跳骤然加速。他恨不得马上逃走,用手推了下门,门却开了。

一盏战船形状的银灯挂在房间深处,三缕灯光从银制的船体下方逸出,在高高的护壁板上颤动,护壁板漆成红色,间以黑色条纹。天花板用小梁互相叠架而成,漆以金粉,在木头的结疤处均嵌有紫晶或黄玉。在房间的两堵较长的墙壁间,架设着一张极长极低的床,用白色皮带绷制而成。形如贝壳的拱架张在床上,嵌于壁间,一件衣裳挂了下来,直拖到地上。

一个椭圆形水池,四周环绕着一级白玛瑙台阶。一双小巧玲珑的蛇皮拖鞋和一只大理石长颈壶搁在台阶边上。拖鞋旁边可以看到些潮湿的脚印。池中蒸发出美妙的香气。

马托在嵌有黄金、螺钿、玻璃的石板地上蹑手蹑脚地走着,尽管地面光洁如镜,他却感到似乎在沙地行走,两只脚都陷了进去。

他看见银灯后面有一个蔚蓝色大方块,用四根绳索吊在空中,于是他弯着腰,张着嘴,朝那里走去。

以黑珊瑚枝为柄的红鹳翅膀,随便丢在猩红靠枕、玳瑁马刷、雪松木匣、象牙抹刀中间。羚羊角上穿着一些戒指、手镯;陶土瓶罐搁在墙壁缝隙的苇编架子上通风晾凉。他几次碰痛了脚,因为地面分为高度不同的几个平面,把房间分成了一连串的套间。房间尽头,银栏杆内,铺着一条绘有散花的地毯。最后,他到了那张吊床前面,一张上床用的乌木梯凳旁边。

但灯光只照到床边,——暗影就像巨大的帷幕,将床遮住,只露出红色床褥的一角和侧搁在脚踝上的一只娇小赤裸的脚的脚尖。于是马托把灯轻轻拉了过来。

她一只手枕着脸,另一只胳膊摊开,正在熟睡。她的一头鬈发撒了一床,那么多,那么密,使她看上去就像躺在一床黑色羽毛褥子上。她那宽大的白色内衣,随着她身子的屈伸,弯成一些柔软的折痕,直至脚跟。眼睑微睁的眼睛隐约可见。笔直垂下的床幔在她周围造成一种近乎蓝色的氛围。她呼吸的起落传导到吊床的绳索上,使她仿佛在空中摆动。一只大蚊子嗡嗡叫着。

马托手里擎着银灯,一动不动地站着。可是蚊帐一下子着了火,烧掉了,萨朗波也惊醒过来。

火自己就灭了。她没有说话。灯光在护壁板上映出一些巨大的、闪亮的波纹。

“那是什么?”她问。

他说:

“是女神的纱帔!”

“女神的纱帔!”萨朗波叫起来。她双手支起上身,战栗着向外探出身来。他又说:

“我为了你而深入神殿寻找天衣!看吧!”那天衣在灯光下更是宝光四射。

“你记得吗?”马托说,“那天夜里你在我梦中现身,可是我没有猜出你眼睛里那无声的命令!”她伸出一只脚踩在乌木梯凳上。“我如果猜出来,早就跑来了,我会丢下部队,而绝不会离开迦太基城。为了遵从你的命令,我敢从阿德吕梅特的岩洞走下阴曹地府……饶恕我吧!那些日子里像是有几座大山压得我透不过气,然而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拖着我,我一直在设法来到你身边!没有天神相助,我怎敢这样!……我们走吧!你必须跟我走!你如果不愿意走,我就留下来。我无所谓……让我的灵魂沉浸于你的气息中,让我尽情地亲吻你的双手!”

“让我看看!”她说,“近点!再近点!”

晨光熹微,墙上的那些滑石片染上了红葡萄酒一样的颜色。萨朗波无力地倚到床上的靠枕上去。

“我爱你!”马托叫道。

她喃喃地说:“把它给我!”于是他们互相靠拢了。

她一直走上前去,身上穿的白色长袍在地上拖曳着,一双大眼睛简直无法离开那件纱帔。马托端详着她,被她光彩照人的美貌弄得目眩神迷。他把天衣递过去,想把她搂在怀里。她分开他的双臂。突然,她停住了,他们呆呆地互相凝视。

她虽然没有明白他乞求的是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抓住了。她那纤细的眉毛扬了起来,嘴唇张开,浑身颤抖。后来,她敲起挂在红色床褥角上的一只青铜衣钩,叫嚷起来:

“救命!救命!滚开,亵渎神明的下流东西!该诅咒的坏蛋!来救我呀,达娜克、克鲁姆、爱娃、米西普莎、萨乌勒!”

史本迪于斯惊惶失色,在墙缝里的陶土瓶罐之间露出脸来,朝他叫道:

“快跑吧!他们来了!”

一大片乱哄哄的人声传了上来,楼梯震响,涌进一大帮人来。女人、仆人、奴隶,手执长矛、棍棒、大刀、匕首,冲进屋子。他们看见里面有个男人,都气得目瞪口呆。女仆们发出送殡一样的哀号;黑皮肤的净身祭司也面无人色。

马托站在银栏杆后,身上裹着纱帔,俨如一尊星君,立于苍穹的包围之中。奴隶们正要朝他扑去,萨朗波止住了他们:

“别碰他!那是女神的纱帔!”

她刚才躲到了一个角落里,这时又朝着他走了一步,伸出一只裸露的胳膊指着他说:

“你偷盗月神必受神谴!仇恨、报复、屠杀、痛苦,将伴随你的命运!愿战神居尔齐勒将你碎尸万段!愿冥王马蒂斯芒将你掐死!愿另一位不可指名道姓的大神将你活活烧死!”

马托像被利剑刺伤一样大喊一声。她一再叫道:“滚出去!滚出去!”

奴仆们闪出一条路来,马托低下头,慢慢地从他们中间走过。到了门口他又站住了,因为天衣的流苏被石板地上嵌着的一颗金星挂住了。他肩膀一挣,把它猛地扯出来,便走下楼梯。

史本迪于斯从一层平台蹦到下面一层平台,跃过篱笆、沟渠,已经逃出花园。他跑到灯塔脚下,这一段城墙久已废弛倾颓,因为无人能从悬崖下面攀登上来。他一直跑到悬崖边上,背靠峭壁,两脚朝前,一直滑到崖脚。然后他游到了坟场岬,沿着盐泻湖绕了大弯,晚上才回到蛮族人的兵营。

太阳升起来了,马托像雄狮下山一样沿着街道向下走去,以可怕的目光扫视左右。

他的耳际传来一片模糊不清的喧声。喧声来自哈米尔卡尔府;尔后,在远处,卫城那边,也是一片喧声。有些人说,摩洛神庙里的国宝被盗;另一些人说,有位祭司被人谋杀。大家都没想到是蛮族人进了城。

马托不知道如何走出那一道道城墙,只好信步向前走去。有人一眼看到了他,顿时喊声大作。大家都明白了,大惊失色,继而怒火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

从马巴勒的尽头,从卫城的顶巅,从地下坟场,从湖边,人潮滚滚而来。贵族走出他们的宅邸;店员走出他们的店铺;女人丢下她们的孩子。大家手执利剑、斧头、棍棒。然而,曾经阻挡萨朗波的障碍也使他们停下了脚步。怎样夺回纱帔呢?连看它一眼都是犯罪:它具有神性,碰它一下就会死掉。

祭司们站在神庙的列柱廊上绝望地绞着手。神圣军团的近卫兵们没头苍蝇似地纵马来回奔驰。人们爬上屋顶,走上晒台,骑在巨型雕像的肩上或船桅上。他却仍在向前走去,每前进一步,就引起人们更大的愤怒,同时也引起更大的恐惧。所至街巷,人们都逃遁一空,人流退到城墙两侧,拥上城头。他只见到处是圆睁的怒目,仿佛要吞吃掉他;人人咬牙切齿,挥舞拳头;萨朗波的咒骂声也扩大了千万倍在他耳际回响。

冷不防一支长箭飕的一声射了过来,接着又是一支,投石也呼呼响着飞来,可是因为害怕射中天衣都射偏了,从他头上飞了过去。他把纱帔当作盾牌,时而向右,时而向左,时而向前,时而向后地遮住自己,更是使他们无计可施。他越走越快,沿着没有堵死的街巷走去;街上拦着绳索、四轮运货车,并设有陷阱,每次拐弯都不得不退回来。最后他走进了日神广场,巴利阿里人就是在此地丧生的。马托停下脚步,脸色刷地变白了,像快要死去的人一样。这下他可真要完了,人群鼓起掌来。

他跑到紧紧关闭的大门前面。城门很高,一色的橡木心子,包上一层青铜,布满铁钉。马托撞着城门。那一帮百姓见他怒气冲冲而又毫无办法的模样,全都高兴得跺起脚来。于是他脱下一只袢鞋。往上吐口唾沫,用它敲打纹丝不动的门板。全城居民呐喊起来。大家都忘了那件纱帔,准备干掉他了。马托睁大眼睛,茫然地环顾人群。他的太阳穴跳得他头晕目眩,仿佛有一种醉汉般的木然的感觉。忽然他一眼瞥见用以启动城门摇杆的那根长长的铁链。他一跳就坠在铁链上面,绷着胳膊,双脚使劲抵住城门。巨大的城门终于打开一道缝来。

他走出城门以后,就把又长又大的天衣从脖子上解下来,尽力高举在头上。纱帔在海风中飘拂,它那缤纷的色彩、宝石和诸神的画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马托就这样举着纱帔,穿过整个平原,直至蛮兵的营帐。而迦太基人则在城头上眼睁睁地看着迦太基的镇国之宝就这样地落入了敌手。

正文 第六章 汉诺

“我当时把她抢走就好了!”那天晚上,他对史本迪于斯说,“我应该抓住她,把她拉出屋子,谁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史本迪于斯没理会他。他舒舒服服地仰面躺在一只盛满蜜水的大双耳瓮旁边歇息,不时把脑袋伸进去痛饮一气。

马托又说:

“怎么办?……怎样再到迦太基城里去?”

“我不知道。”史本迪于斯说。

这种无动于衷的神情使马托光火起来,叫道:

“哼!这全都怪你!你拉我去,然后又丢下我不管,你这个胆小鬼!我为什么要听你摆布?你以为你是我的主人吗?啊?你这个妓女贩子!奴才!奴才的儿子!”他咬牙切齿,举起巨大手掌要打史本迪于斯。

那希腊人并不分辩。一盏陶制高脚灯台搁在帐篷的支柱跟前,发出柔和的光辉,支柱上挂着全副甲胄,那件天衣就在甲胄间熠熠生辉。

突然,马托穿上厚底靴,扣上缀有青铜片的护身甲,戴上头盔。

“你去哪里?”史本迪于斯问。

“去她那里!别管我!我要把她带回来!他们要是敢出来,我就把他们像蝮蛇一样踩得稀烂!我会要她的命,史本迪于斯!”他翻来覆去地说:“是的!我会宰了她!你瞧着吧,我会宰了她!”

史本迪于斯却听着外面的动静,他猛地摘下纱帔,扔在一个角落,盖上几张羊皮。外面传来悄悄的说话声,几支火把明晃晃的,纳哈伐斯走了进来,后面跟随着大约二十来人。

他们披着白色羊毛大氅,挂着长匕首,戴着皮护颈,木质耳坠,穿着鬣狗皮皮鞋,留在帐篷门口,手里拄着标枪,活像一些正在休息的牧人。纳哈伐斯在这些人当中是最漂亮的:缀有珍珠的皮带紧紧缠着细长的胳臂,一只金箍将他那又宽又大的披风箍在头上,金箍里插上一支鸵鸟翎毛,向后垂至肩头。他不住地露齿微笑,眼睛像箭镞一样锐利,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殷勤又轻浮的神气。

他宣称他是来同雇佣兵结盟的,因为迦太基共和国长期以来一直是对他的王国的一种威胁。因此他支持蛮族人对自身有利,而对于蛮族人来说他也是很有用处的。

“我可以给你们提供战象(我的森林里住满大象)、酒、食油、大麦、椰枣、攻城用的沥青和硫磺,还有两万名步兵和一万匹战马。我找你来谈这件事,马托,是因为你拥有天衣,成了全军的头号人物。”他又添了一句:“况且我们是老朋友了。”

马托却在看史本迪于斯的表情。史本迪于斯坐在那几张羊皮上听他们说话,并且微微点头表示赞同。纳哈伐斯继续说着,他请众神作证,他诅咒迦太基,一边咒骂一边折断一根标枪。他手下的人齐声发出一阵呐喊,马托被这种气氛感染,激动起来,叫道他同意和纳哈伐斯联盟。

于是他们牵来一头白色公牛和一只黑色母羊,分别象征白天和黑夜,在一个坑边把它们宰了。等坑里注满血,他们就把胳膊插进去。然后纳哈伐斯张开手掌印在马托胸口,马托也把手掌印在纳哈伐斯胸口。他们又把血手印按在帐篷上。然后就整夜吃喝,把吃剩的肉、皮、角、骨、蹄,统统烧掉。

马托带着女神的纱帔回来时,受到了全营将士的欢呼迎接,连那些不信奉迦南宗教的人也在这种模糊的热情冲动中感到似乎有位神祗白天而降。至于把天衣据为己有,谁也不曾有过这种念头。马托得到天衣的神秘方式就足以使蛮族人在心目中认定他是天衣的合法所有者了。非洲各族士兵都是这么想的。而其他人对迦太基并无年深月久的宿怨,所以仍然举棋不定。如果迦太基真把船只给了他们,他们早就扬帆出海了。

史本迪于斯、纳哈伐斯和马托派人到布匿境内的所有部落进行游说。

迦太基搞得那些部落民不聊生。它一味横征暴敛,稍有延误或者怨言,便动辄惩以铁镣、斧钺、十字架等酷刑。他们必须种植共和国所需的庄稼,提供共和国所要的物资;任何人都无权拥有武器;如果有些村庄敢于反抗,就把村民卖为奴隶;总督被当做压榨机,榨取的数量越大就越能干;在直接隶属于迦太基的地区后面,是仅须缴纳少量贡物的盟邦;在盟邦后面,是些行踪不定的游牧部族,迦太基有时可以让这些游牧部族去袭扰某个盟邦。依靠这么一种机制,迦太基总是连年丰收,人畜兴旺,五谷丰登。九十二年之后,派驻迦太基的、精通农业和奴隶事务的老卡顿对此惊讶不止。他在罗马一再叫嚷必须灭亡迦太基,无非是出于贪婪和嫉妒。

在这次布匿战争中,这种横征暴敛更是变本加厉,结果使得几乎所有的利比亚城市全都归顺罗马将领雷古卢斯。为了惩罚他们,迦太基要他们交出一千塔兰,两万头牛,三百袋金沙,大量粮种;部族头领被钉上十字架或者喂了狮子。

突尼斯更是痛恨迦太基!它比宗主国迦太基的历史更为悠久,无法容忍迦太基的繁荣昌盛。它面对迦太基的城墙,蹲在海边的淤泥之中,像一条毒蛇似地瞪眼瞧着迦太基。流放、屠杀、瘟疫都不能削弱它。它曾经支持阿加索克利斯的儿子阿尔沙加特。那些“吃不洁净食物的人”也立即从突尼斯获得了武器。

雇佣军的使节还未出发,各省早已一片欢腾。大家迫不及待,立即把富豪们的总管和国家的官吏扼死在澡堂里。人们从洞窟里取出从前藏匿起来的兵器,用铁犁铸造宝剑,儿童在门口磨利标枪,妇女献出项链、戒指、耳坠儿,一切有助于消灭迦太基的东西。人人都愿意为此出力。一捆捆标枪,像一捆捆玉米秸,在城镇里堆积如山。人们送来了牲畜和金钱。马托听从史本迪于斯出的主意,迅速付清了拖欠的军饷,于是被推举为全军的统帅、蛮族人的总头领。

与此同时,各路援兵纷至沓来。土著部族的人首先赶到,随后是乡间的奴隶。黑人的骆驼队被征用并武装起来,来迦太基的商人也混入蛮族人的阵营,以为这样做更能稳获赢利。大批人马不断拥来。从卫城高处可以看到蛮军的队伍日益扩大。

引水渠的平台上布满了神圣军团的岗哨。在他们身边,每隔一段距离,就矗立着一只青铜大缸,里面盛满沸滚的沥青。下面的平原上,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在喧嚷骚动。他们心中无数,不知如何下手,蛮族人遇到城墙总是一筹莫展。

乌提卡和伊博-扎里特拒绝与蛮族人结盟。它们同迦太基一样,都是腓尼基人建立的国家,它们独立自主。每次迦太基共和国签订条约,它们总要迦太基写进将它们与迦太基加以区别的条款。不过它们尊敬这个比它们强大的兄弟国家,并得到它的保护。它们根本不信乌合之众的蛮族能够战胜迦太基,倒是蛮族人必将被它消灭。它们希望保持中立,过太平日子。

但是它们的地理位置却使它们无法置身局外,从位于海湾深处的乌提卡向迦太基输送外援是再方便不过的了。而如果乌提卡失守,与它相距六小时路程的伊博-扎里特也是个滨海城市,可以接替它的角色。这样,迦太基仍可得到补给,因而永远无法攻克。

史本迪于斯主张立即开始攻城。纳哈伐斯持反对意见,他认为必须首先扫清外围。久经征战的将领都同意这种看法,马托本人也持相同观点。于是他们决定派史本迪于斯进攻乌提卡,马托进攻伊博-扎里特,欧塔里特率领第三支部队,与突尼斯互为犄角之势,据守迦太基平原。至于纳哈伐斯,他要返回自己的王国,去调集战象,以他的骑兵清扫道路。

妇女们大叫大嚷反对这个决定,她们对布匿贵妇的珠宝垂涎三尺。利比亚人也提出抗议,本来是叫他们来打迦太基的,现在却要到别处去了!结果几乎只有士兵们自己开拔。马托率领他的老部下和伊比利亚人、卢西塔尼亚人、西方人和海岛上的人,而那些说希腊话的人则要求跟史本迪于斯走,因为他足智多谋。

迦太基人见蛮族军队突然开走,大为惊愕。接着,军队在阿里安那山山脚沿着通往乌提卡的道路朝海边逶迤行进。一队人马留在突尼斯,其余部分在视野中消失,又在海湾对岸的森林边上出现,随即又开进森林。

他们也许有八万人。那两座推罗人的城邦不会抵抗,他们不久便可回师迦太基。现在已有一支强大的部队占据海峡底部,开始分割迦太基,迦太基即将由于发生饥馑而沦亡,因为它没有各省的支援就无法生存,它的公民与罗马公民一样,是免交捐税的。迦太基缺乏政治才能。它关心的总是粮食问题,这使它既无宏图大略,也不知居安思危。它像艘碇泊在利比亚海滩上的战舰,全凭努力工作才得以维持下来。其他各国像大海狂涛,在它周围咆哮,稍有一点风暴就会动摇这架庞大无比的机器。

由于那场对罗马人的战争,也由于和蛮族士兵讨价还价反而浪费、损失了大量金钱,国库已告枯竭。现在却又必须招兵买马,大量用钱,然而没有一国政府信任迦太基共和国,托勒密不久前刚刚拒绝给予它两千塔兰贷款。而且正如史本迪于斯所料,纱帔的被盗使迦太基人士气低落。

可是感到被人憎恨的人民却将它的钱财和神祗紧紧搂在胸前,它的爱国主义精神是由它的政府的结构方式本身所决定的。

首先,政权归全体公民所有,任何人都没有足够的势力将政权攫为己有。个人的债务被看作公众的债务,迦南族的人垄断了商业,他们只要善于巧取豪夺、重利盘剥,从土地、奴隶、穷人身上拼命榨取油水,就有变为富豪的可能。发财是升官的惟一途径,尽管最有权势和金钱的总是那儿个家族,大家却容忍这种寡头政治,因为大家都有希望加入这种寡头政治。

商人们的社团草拟法律,遴选财政督察,财政督察任期满后可以提名元老院的一百名成员,元老院则隶属于国民大会,即全体富人的集会。至于两位执政官,也可算是国王的残余,但权力地位还不如罗马的执政官,他们在同一天由两个互无瓜葛的家族中选出。大家用种种怨仇来离间他们,让他们相互削弱:他们不能对宣战的决议说长道短,而如果他们打了败仗,国民大会却要把他们钉上十字架。

所以迦太基的权势来自西西特会,也就是说来自位于马勒加中心的一座大院,那里据说是第一艘腓尼基船只登陆的地点,打那以来,大海后退了许多。那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建筑,由一大群小房间组成,棕榈树干为壁,墙角以石块砌就,一间间彼此隔绝,以便不同的团体单独使用。富人们终日聚集在那里,为自身利益和政府的利益争论不休,从收购胡椒到消灭罗马,无事不谈。每月三次他们叫人把床榻搬到沿院墙而筑的高高的露台上,从下面望上去,只见他们围坐于桌前,不穿靴子,不披斗篷,戴着钻戒的手在菜肴间来回晃动,巨大的耳环垂到了那些有盖的长颈瓶中间,——一个个脑满肠肥,半裸着身子,心情愉快,在无垠的碧空中吃喝嬉笑,活像一群大鲨鱼在海里游戏。

然而现在他们却无法掩饰心中的不安,他们的脸色过分苍白了。在门口等着他们的人群,一直跟着他们到了他们的府邸,想从他们那里打听到一点消息。就像瘟疫流行时期一样,家家产户大门紧闭,街头忽而人山人海,忽而空无一人。人们登上卫城,奔向港口。国民大会天天晚上讨论对策。最后,全体市民被召集到日神广场,大家决定让百门城的征服者汉诺统兵拒敌。

那是个虔诚的信徒,阴险狡诈,对非洲人毫不留情,是个真正的迦太基人。他的收入与巴尔卡家族相埒,而在行政事务方面则没人比他经验丰富。

他下令征召所有的健康公民入伍,城楼全都安上投石器,要求准备数目惊人的武器,甚至命令建造十四艘并无用处的战舰,而且要求把一切都记录在案,详细填写。他坐着轿子去军火库、去灯塔、去各座庙宇的宝库;人们总是看见他那台大轿晃晃悠悠地一级一级登上通往卫城的阶梯。夜间,由于他无法入睡,便在自己府邸用吓人的声音吼叫着操练的命令,作为自己指挥作战的准备。

大家都因过度恐惧而变得勇敢起来。富人们从鸡叫时分就开始沿着马巴勒海峡排列成队,掖起长袍练习投掷梭镖。但由于缺乏指导,他们常常争论不休。他们气喘吁吁地坐在坟头,然后又重新开始练习。好几个人甚至给自己规定了饮食制度。有些人以为多吃才有力气,就暴饮暴食;另一些人身体肥胖行动不便,于是拼命节食减肥。

乌提卡已经多次向迦太基请求出兵增援。但汉诺不等到战争机器拧上最后一颗螺钉就不肯出发。他又拖延了三个月时间来装备城墙下象房里关着的一百一十二头战象。这些战象打败过雷古卢斯,人民十分珍爱它们,对于这些老朋友怎么优待也不为过。汉诺叫人重新铸造装饰它们胸部的青铜甲片,把象牙镀上金,扩大象背上的战塔,用最漂亮的绛红衣料裁制象衣,边缘还要缀上沉重的穗子。由于大家都把象侠叫做印度人(也许是因为最初的象伕来自印度),他命令所有的象伕一律按印度人样式打扮,头上整鬓角裹着白色包头,身穿一条牡蛎丝织成的短裤,短裤的横向皱褶,使它看上去活像两片贝壳合在屁股上面。

欧塔里特的部队始终呆在突尼斯前面,躲在湖泥垒成的土墙后面,土墙上插满带刺的灌木,黑人在墙头上东一处西一处地用大木棍支起各种各样可怕的头像,有用鸟毛做成的人脸,还有豺狗的脑袋或者蛇的脑袋,张着血盆大口吓唬敌人。蛮族人以为用这办法就能无往不胜,他们跳舞、角斗、耍杂技,深信迦太基不久便将灭亡。如果不是汉诺而是别人,一定会轻而易举地打垮这群带着大量牲口和妇女、行动不便的乌合之众。况且这些人对运兵布阵一窍不通,欧塔里特给他们弄得泄了气,再也不对他们提出任何要求。

他转动着蓝色的大眼睛走过他们身边,他们纷纷让开路来。到了湖边,他脱下海豹皮外套,解开束着他的红色长发的带子,把头发浸到水中。他很后悔没和埃里克斯的两千名高卢人一起投奔到罗马人方面去。

太阳常常在大白天突然变得暗淡无光。于是海湾和大海就像铅水一样凝然不动。一股垂直的褐色尘雾旋转着袭来,棕榈树被吹弯了腰,天空消失了,只听见被旋风刮起的石头打在牲畜屁股上的声音。那个高卢人把嘴唇贴在帐篷的洞眼上,由于精疲力竭,忧伤过度而喘着粗气。他想起秋天早晨牧场的清香,想起纷纷扬扬的雪片,想起大雾深处原牛们的哞叫,闭上眼睛时他仿佛看见那些一长溜一长溜茅草为顶的屋子里的灯火,在沼泽地里和树林深处颤动。

另外一些人也在怀念祖国,尽管他们的国家没有那么遥远。的确,那些被劫持的迦太基人甚至可以看清海湾对岸,比尔萨山山坡上他们家院子里张着的顶篷。但在他们身边却有哨兵日夜不停地巡逻。他们全都给拴在一根铁链上,每人戴着一副铁枷。一群群人不知厌倦地来看他们,女人们指给小孩看他们穿着的华丽长袍,长袍已经被人撕破了,耷拉在他们饿得骨瘦如柴的身体上。

欧塔里特每次打量吉斯孔,就想起被他打过的事情而怒不可遏。如果不是对纳哈伐斯起过誓,他早就把吉斯孔杀了。于是他回到自己营帐,喝起一种大麦与茴香的混合饮料,直喝到烂醉如泥,然后到红日高照方才醒来,嘴里干渴难忍。

在此期间,马托正在攻打伊博-扎里特。

这座城市有一个与海相通的湖泊作为屏障,并有三道城墙,在俯视全城的制高点又有一道带有箭楼的城墙。他从来没有指挥过这样的战役。而对萨朗波的思念又始终缠绕着他,她的美貌使他魂牵梦萦、心醉神迷,而复仇的欢乐又使他无比自豪。他想见到她,这种需要尖锐、激烈而又持久。他甚至想自告奋勇当名谈判代表,指望进了迦太基城,便可以一直来到她身边。他常下令吹起进攻的号角,自己不等部队跟上便冲向敌方企图在海上修筑的防波堤。他用手去抠石头,用剑四处乱挖、乱砍、乱刺。蛮族士兵乱哄哄地冲上去,重压之下,云梯发出巨大的声响倒塌下来,一群群人纷纷落水,溅起血红的浪花拍打着城墙。最后,喧闹声平息下来,士兵们撤离城墙,准备再次发动攻击。

马托走到帐篷外面坐下,用胳膊擦拭脸上溅满的血污,然后朝迦太基转过脸,凝望天际。

在他面前,在橄榄树、棕榈树、香桃木和梧桐树的环抱之中,展现出两个宽阔的池塘,它们又与另一个一望无涯的大湖相连。在一座山峰后面又兀现其他山峰,而在那个横无际涯的大湖中央,则耸立着一座黑魆魆的像金字塔一样的岛屿。左边,在海湾的尽头,一堆堆沙丘好似静止不动的金色大浪,而那像天青石铺路面一样平坦的大海则不知不觉地上升到了天边。葱翠的田野有时隐没在一长条一长条黄色的沙砾下面;角豆树的果实像珊瑚扣子一样闪闪发光;葡萄藤从埃及无花果树梢倒挂下来;水声潺潺,头上生着羽冠的云雀跳跳蹦蹦,太阳的余晖给从灯芯草丛爬出来呼吸凉风的乌龟背壳上镀了一层金色。

马托大声叹息着,趴在地上,指甲抠进泥土哭泣着。他觉得自己太可怜、太虚弱,被人遗弃。他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她,甚至连一座城池都攻不下来。

夜间,他独自在帐篷里凝视着那件天衣。这件神物对他有什么用处呢?在这个蛮族人的脑子里产生了怀疑。后来他反而觉得月亮女神的纱帔附属于萨朗波,她灵魂的一部分在其中游荡,比气息还飘渺。他摸着它,嗅着它,把脸埋在里面,一边吻它一边呜咽抽泣。他将它裹住肩膀,以便给自己造成错觉,以为自己在她身边。

有时候他会突然跑掉,在星光下跨过裹着斗篷熟睡的士兵,到兵营的寨口,跳上一匹马,两小时后便来到乌提卡史本迪于斯的帐篷里。

他先是谈些有关攻城的事情,但他来这里却只是为了谈萨朗波,以排遣心中的痛苦。史本迪于斯劝他明智一点:

“丢开这些使你萎靡不振的烦恼吧!过去你听人指挥,现在你指挥着一支大军,即使迦太基打不下来,他们至少也会割让给咱们几个省,咱们会成为国王!”

可是,他们夺来神衣怎么还不能取胜呢?史本迪于斯说,还要等些日子。

马托猜想这件纱帔只对迦南族的人才有法力,他那蛮族人的精明使他想道:“天衣看来不会为我做任何事情;但既然他们失去了它,它也不能为他们做任何事情。”

接着,又一种顾虑使他坐立不安,他害怕由于自己崇拜利比亚人的神祗阿普图克诺斯而得罪摩洛神,他怯生生地问史本迪于斯,该给这两个神祗中的哪一位献祭活人。

“你就献祭吧!”史本迪于斯笑着答道。

马托无法理解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还以为那希腊人另有一位神祗护佑而不愿告诉他。

在这些蛮族人的军队里,各种宗教如同各种民族,应有尽有,大家都尊重别人的神祗,因为那些神祗同样令人敬畏。许多人把异教的礼仪与自己原来的宗教混淆在一起。有人即使并不崇拜星辰,但只要某个星座是不祥的或者消灾解难的,也照样向它献祭。在危难之中偶然得到的不知来历的护身符,会变成一件神物;或者一个名字,仅仅是一个名字而毫无其他意义,由于大家一再重复而根本不设法弄懂它的含义,也会具有神力。但是许多人则由于到处抢掠庙宇,见过许多国家和对生灵的屠戮,结果变得只信命运和死亡,每天晚上都像猛兽一样安然入睡。史本迪于斯也许敢朝奥林匹斯圣山的朱庇特神像啐口水,但他却不敢在黑暗里高声说话,而且每天穿鞋总是先穿右脚,不敢有误。

他在乌提卡城前面建起一座长方形平台。可是,随着平台的升高,城墙也在升高;一方打开的缺口,几乎立即被另一方重新加高。史本迪于斯爱惜兵力,苦苦思索对策,竭力回忆当年在游历各地时听人讲过的各种策略。为什么纳哈伐斯老不回来?人人都感到焦虑不安。

汉诺已经准备完毕。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以木筏载着战象和士兵横渡迦太基湾。然后他们绕过温泉山,以免与欧塔里特接触,又继续前进。由于行动迟缓,他们未能如那位执政官所预期的,在清晨出其不意地向蛮军发起进攻,而是到了第三天太阳高照的时候,才到达乌提卡。

乌提卡东面有一片平原一直延伸到迦太基大泻湖,后面有一条峡谷垂直通向泻湖,两座低矮的山岭夹峙着峡谷,到湖边才突然中断。蛮族人在左边稍远的地方扎下营盘,以便封锁港口。那一天交战双方都打得厌倦了,正在休息,蛮兵们都在帐篷里睡大觉。这时,在小山的拐角处,迦太基军队出现了。

装备着投石器的随军仆役分别列于军队两翼。神圣军团的近卫兵们身披黄金铠甲,骑着没有鬃毛、没有体毛、没有耳朵、额头正中戴着一只银角、装扮成犀牛模样的高头大马,构成第一梯队。在各骑兵队之间,有些戴着小头盔的青年,双手各摆动着一支白蜡木标枪。重步兵擎着长长的枪矛在他们后面行进。这些商人身上都尽量挂满武器:只见有些人同时带着一支梭镖、一柄战斧、一根狼牙棒、两柄长剑;另一些人身上插满投枪,弄得像豪猪一样,而胳膊也因为穿着牛角片或铁片做的铠甲而张了开来。最后出现的是攻城机械的高大框架:掷弹机、弩炮、投石器、射箭机等,装在由骡子和四头公牛拉的大车上,摇摇晃晃地前进。随着队形的展开,军官们气喘吁吁地左右奔跑,传达命令,让队伍相互衔接,又保持一定的间距。指挥宫中的元老院成员头戴绛红头盔,头盔上华贵的帽缨与高靿厚底战靴的皮带纠缠不清。他们脸上抹着朱砂,在饰有神像的巨大头盔下闪闪发光。他们的盾牌以象牙镶边,嵌满钻石,就像是许多太阳在青铜墙壁上掠过。

迦太基人布阵极其缓慢,蛮族士兵都嘲笑地请他们坐下来休息一会。他们嚷道,等会儿他们要替迦太基人把大肚子掏干净,掸掉镀金皮肤上的灰尘,并且请迦太基人喝铁水。

史本迪于斯帐篷跟前竖着的旗杆顶上升起了一块绿布,那是战斗的信号。迦太基军队以一阵喧闹的号声、铙钹声、驴骨笛声和扬琴声作为回答。蛮族人早已跳到寨墙外面。两军迎面相遇,只隔一投枪的距离。

一个巴利阿里投石手上前一步,在皮带上放进一颗陶土弹丸,抡起胳膊:一面象牙盾牌爆裂了,两支军队混战起来。

希腊人用梭镖的枪尖猛刺战马的鼻孔,使它们翻倒,将主人压在身下,负责投石的奴隶挑选的石头太大,结果石头都掉在自己面前不远的地方。布匿步兵使出全身力气抡起长剑劈将过去,却暴露出自己的右侧。蛮族士兵突破了他们的阵线,挥舞利剑砍杀他们,眼睛被喷到脸上的鲜血弄模糊了,在垂死者身上和尸首中间磕磕绊绊。梭镖、头盔、铠甲、刀剑、胳膊,相互错杂,挤成一堆,团团旋转,时而散开,时而收缩,像有弹性一般。迦太基人的步兵大队缺口越来越多,他们的机械陷在沙里拉不出来,战斗一开始大家就看见执政官的大轿(他那饰有水晶挂件的大轿)在士兵中间晃晃悠悠,好像万顷波涛之中的一叶扁舟,这时突然沉没了,他大概被打死了?蛮族士兵发现敌人全都撤走了。

他们周围的尘土落了下来,他们刚开始唱歌,汉诺本人骑着战象出现了。他光着脑袋,身后有个黑人给他打着用牡蛎丝织成的遮阳伞。他的饰有蓝色玉牌的项链拍打着黑地撒花的战袍,钻石镯子紧紧箍住他那又粗又肥的胳膊,他张大着嘴,挥舞着一根大得出奇的长矛,矛尖像莲花一样张开,明晃晃地比镜子还亮。大地立即震颤起来,蛮族人看见迦太基所有的战象排成一排冲将过来,镀金的象牙,涂成蓝色的耳朵,披着青铜铠甲,摇晃着安在红色象衣上的皮制战塔,每座战塔里有三名弓箭手,张开大弓对准他们。

蛮族士兵差一点来不及拿起武器,他们胡乱排成队形。他们恐怖得浑身冰凉,不知怎么办是好。

战塔上早已将标枪、箭矢、石笋、铅块朝他们射来,有几个人攀住象衣的流苏,想要爬上象背。迦太基人用刀砍断他们的双手,他们仰面朝天摔了下去,跌在别人举着的利剑尖上。长矛不够结实,扎在象身上就折断了;战象冲进步兵的方阵就像野猪闯进草丛;它们用鼻子拔起营寨的木桩;从营盘的一头冲到另一头,用胸脯撞倒帐篷;所有蛮族人早已逃走。他们躲在夹峙峡谷的小山上,迦太基人就是从峡谷过来的。

胜利者汉诺来到乌提卡城下,他下令吹起号角,本城的三位士师出现在一座箭楼顶上的雉堞中间。

乌提卡人不愿意在城里接待这些武装到牙齿的贵客。汉诺大发雷霆。最后他们同意让他带着少数戍从进城。

城里的街道太窄,大象转不开身,只好把它们留在城外。

执政官一到城里,全城的显要都来向他致敬。他叫人领他去蒸气浴室,并且召来了他的厨师。

三小时后,他仍然泡在满满的一盆香樟油里,一边洗澡,一边吃着放在一张摊开的牛皮上的红鹳舌和蜜汁罂粟子。他的医生穿着一件黄色长袍,纹丝不动地侍立在他身边,只是隔一段时间给澡堂加加热。两名侍童俯身于澡盆的台阶上,为他揉搓双腿。但对自己身体的照料并不妨碍他对公务的爱好,他口授了一封致枢密院的函件;而因为他们刚抓到几名俘虏,他又在琢磨用什么可怕的办法去惩罚俘虏。

“停下!”他对一名站着在手心上记录他口授信件的奴隶说,“给我带几名俘虏上来!我想看看他们。”

于是从充满白蒙蒙水雾的澡堂深处,推来了三名蛮族士兵,一个是萨谟奈人,一个是斯巴达人,一个是卡帕多西亚人。

“继续写!”汉诺说。

“欢欣吧,诸神之光!你们的执政官已经把那些贪婪的狗东西统统消灭!祝福共和国吧!下令祈祷神祗吧!”他瞥见了那几个俘虏,大笑起来。“哈!哈!我的西喀勇士!你们今天叫得不那么响了!是我在跟你们说话!还认得我吗?你们的剑到哪儿去了?多可怕的人啊,说真的!”他假装想要躲藏起来,仿佛害怕他们一样。“你们不是要马匹、女人、土地、官职吗?也许还要圣职吧?有何不可呢?好吧,我会给你们土地的,你们将永远爬不出土地!你们将同崭新的绞架结婚!你们的军饷吗?我们会付给你们铅锭作为军饷,把铅锭熔化在你们嘴里!我会把你们安置在一些好位子上,很高的位子,直上青云,让你们离鹰鹫更近一些!”

那三个长头发、衣衫褴褛的蛮族人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他说些什么。他们膝盖受了伤,被人用绳索抛到身上抓住了,他们手上的粗铁链,一端拖在石板上。汉诺见他们毫无反应就发起火来。

“跪下!跪下!豺狗!尘土!蛆虫!狗屎堆!他们居然不愿意回答!够了!你们就别说话吧!来人!把他们的皮扒下来!不!等一会儿!”

他像河马似地喘着气,眼睛骨碌碌乱转。他那庞大的身躯使芳香的香樟油溢出了澡盆,香樟油粘住他皮肤上的皮屑,使他的皮肤在火炬的照耀下呈现粉红色。

他又说:

“我们在那四天里备受太阳烤炙之苦,在经过马卡尔时丢失了几匹骡子。尽管他们占据有利地形,我军无与伦比的勇气……啊哟,德谟纳德!我难受极了!叫人烧热砖头,烧得红红的!”

大家听到火耙在炉灶里一阵乱响,香料在巨大的香炉里冒出更加浓烈的香烟,精赤条条的几名按摩师汗流如注,将一种药膏捺在他全身各处的关节上,那药膏是用小麦、硫磺、黑酒、犬乳、没药、古篷香脂和安息香配制而成的。干渴不住地折磨着他,身穿黄袍的医生没有答应他的要求,只递给他一只盛有冒着热气的蝮蛇汤的金杯。

“喝吧!”他说。“让蛇类得自太阳的力量深入你的骨髓,鼓起勇气来吧,众神之光!你也知道,有位埃斯克姆神的祭司在观察天狗座周围那些导致你病因的残忍的星宿。它们黯淡得如同你皮肤上的斑疹,你不会死于这种病的。”

“哦!是吗?”执政官说,“我不会死于这种病!”从他青紫的嘴唇里发出一种比尸臭更令人作呕的气息。他那没有眉毛的眼睛像两颗烧红的煤炭;一堆粗硬的皮肤从他的前额垂下;他的双耳从脑袋向外翘着,这时变得越来越大;鼻翼旁边两道半圆形的极深的皱纹使他的相貌古怪而吓人,具有一种猛兽的神情。他那走了样的嗓音也很像猛兽的吼声,他说:

“也许你说得对,德谟纳德?的确有许多溃疡都合上口了。我觉得自己很强壮,瞧,你看我多能吃!”

于是他就吃起那些奶酪拌牛肉泥、去骨鱼、西葫芦、牡蛎,还有鸡蛋、辣根菜、块菰和烤小鸟串来,并非由于贪吃,而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胃口,也为了对自己证明自己身体很好。他一面望着那几名俘虏,一面想象折磨他们的办法以自娱。可是他又想起了自己在西喀的遭遇,他所有的痛苦积聚起来的怒气爆发为对这三个人的痛骂:

“啊!背信弃义的家伙!啊!卑鄙下流的该死的东西!你们竟敢羞辱我!我!我!最高执政官!他们说什么,他们服役,挣下的血汗钱!啊!对了!血!他们的血!”接着他在心里盘算道:“全部处死!一个也不卖!也许还是把他们带到迦太基去更好!让大家看看……但我大概没有带那么多铁链?——给我写上:请送来……他们一共有多少?叫人去问穆登巴尔!得了!不要发慈悲!把他们的手砍下来装在篮子里送进来!”

但是一阵奇怪的叫声,既粗哑又尖利,一直传进了浴室,压倒了汉诺的说话声和放在他面前的菜盘的叮当声。叫声越来越响,突然,战象发出激怒的吼叫,战斗似乎又打起来了。一片喧嚷笼罩全城。

迦太基人刚才并未追击蛮族人。他们在城墙下面扎起营盘,安顿好行李、仆役,以及一切奢侈用品,在他们珍珠镶边的华丽营帐里享乐。雇佣兵的营寨在平原上成了一堆废墟。史本迪于斯又重新振作起来。他派查尔萨斯去找马托,自己在树林里奔走,收拾旧部(人员伤亡并不太大),——他们都因不战而败感到气愤,于是重新排列成阵。有人找到一桶石油,大概是迦太基人丢下的。史本迪于斯下令从农民家抢来一些猪,浑身涂上沥青,点上火,把他们朝乌提卡赶了过来。

战象被这一团团火吓得逃出营盘。地势渐渐上升,蛮族人从山坡上向它们投掷标枪,它们掉头就跑——于是它们用象牙刺穿迦太基人的肚皮,把他们踩在脚下压死、踏扁。蛮族人跟在它们后面冲下小山,布匿人的营盘周围没有挖防御工事,只一次冲锋便全部毁坏,迦太基人被消灭于城下。因为城里的人不愿打开城门,生怕雇佣兵会冲进城来。

天色已亮。人们看到马托的步兵由西面赶来。与此同时出现了一些骑兵,那是纳哈伐斯和他率领的努米底亚人。他们跃过沟壑和灌木丛,追赶逃窜的迦太基人,好像猎兔犬追赶野兔。战局的突变打断了执政官的话头。他大声叫嚷着让人扶他走出浴池。

那三名俘虏始终站在他面前。于是有个黑人(就是刚才在战斗中替他打遮阳伞的那个)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什么!……”执政官慢条斯理地说,“哦!把他们杀了!”他暴躁地添了一句。

那埃塞俄比亚人从腰带间拔出一把长匕首来,三颗人头掉到了地上。有一颗人头蹦到了残肴剩核之间,又一蹦,掉进了澡盆,在里面漂浮了一会儿,张着嘴巴,瞪着眼睛。晨曦从墙壁的缝隙间射了进来,三具尸首俯卧在地上,鲜血像泉水般从三个泉眼里汩汩流出,在撒着蓝色细沙的马赛克地板上流了一大摊。执政官把他的手浸到这摊血浆中,用它摩擦膝盖:这也是一种良药。

天黑以后,他带着戍从逃出乌提卡城,钻进深山,寻找部队。

他终于找回一些残部。

四天以后,他到了戈尔扎,处于一条狭窄的山间小道上方。这时史本迪于斯的队伍正从下面的小路开来。只要用二十杆梭镖,攻打队伍的前锋,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他们阻于山下。但迦太基人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过。汉诺在队伍的殿后部队中认出了努米底亚人的国王,纳哈伐斯向他躬身致敬并做了一个手势,但汉诺却不解其意。

他们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中逃回迦太基,白昼藏匿在橄榄树林里,夜间才重新上路。每走一程就死去几人,好几回都以为要全军覆没了。最后,他们到达了海尔马奥姆海岬,迦太基派船到那里把他们接了回去。

汉诺精疲力竭,心灰意冷——尤其使他心疼的,是损失了那些战象——他甚至向德谟纳德讨毒药,想了结一切。况且他觉得自己要被钉上十字架了。

迦太基没有余力去惩治他。他们损失了四十万零九百七十二银西克勒,一万五千六百二十三金谢凯勒;十八头战象,十四名枢密院参议,三百名富豪,八千个市民,可作三个月口粮的麦子,大批辎重和全部作战器械!纳哈伐斯肯定已经背叛他们,两城之围重新开始。欧塔里特部队现在已从突尼斯延伸到拉代斯。从卫城高处可以瞥见田野上一缕缕长烟直上天穹,那是富豪们的别墅在燃烧。

只有一个人能够拯救迦太基共和国。大家后悔不该小看了他,就连主和派也投票赞成举行燔祭,召回哈米尔卡尔。

萨朗波见到天衣以后总是心神不定。夜里她以为听见了月神的脚步声,吓得她大声尖叫着惊醒过来。她每天派人给各处庙宇送斋饭。达娜克为执行她的命令累得疲惫不堪,沙哈巴兰则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正文 第七章 哈米尔卡尔·巴尔卡

每夜守候在埃斯克姆神庙上面观察月相并用号角报告月亮变化的报月人,有天早上眺见西方海上有只像鸟儿似的东西,正张开长长的翅膀掠过海面。

那是一艘有三层桨的海船,船艏雕有一匹马。太阳升起来了,报月人手搭凉棚一看,便伸手抓起号角,朝着迦太基吹起嘹亮的号音。

家家产户都走出人来,谁都不信别人的说法,相互争执着,防波堤上站满了人。最后大家认出了哈米尔卡尔的三层桨战舰。

战舰骄傲而勇猛地劈开海浪急驰而来,斜桁笔直,船帆在整个桅杆上鼓了起来;一排排其大无比的船桨有节奏地拍打海水;犁铧般的龙骨顶端不时露出水面,而船艏的冲角下方,一匹头部用象牙雕成的骏马也就举起双蹄,仿佛在海的原野上驰骋。

到了岬角附近,风势乎息,船帆降落,只见舵手身边站着一位没戴帽子的人,这正是他,执政官哈米尔卡尔!他身上裹着闪闪发亮的铁甲,肩上系着红色的斗篷,露出两条胳膊,耳际垂着两颗极长的珍珠,浓密的黑色须髯低垂于胸前。

这时战舰已经在礁岩间微微摇晃着,沿着防波堤前进,人群在防波堤的铺路石上一面跟着它走,一面叫道:

“向你致敬!祝福你,日神的眼珠!解救我们吧!都是那些财主的错!他们想要害你!你可要小心啊,巴尔卡!”

他没有回答,似乎大海的风涛和战斗的喧嚣使他完全变聋了。但当战舰驶到通往卫城的梯级下面时,哈米尔卡尔抬起头来,双臂合抱,仰望埃斯克姆神庙。随后他的视线移向神庙上面辽阔澄净的天宇。他厉声对水手们发出一声命令,那艘三层桨战舰跳了起来,蹭坏了竖在防波堤拐角上镇压风暴的神像。战舰在浮满垃圾、碎木片、果皮的商港里推开、撞破其他系在木桩上的船头饰有鳄鱼颚骨的船只。人群奔跑过来,有几个人跳进水中游来。战舰已经驶到商港尽头,到了竖满钉子的水门前面。水门吊了起来,战舰驶进深邃的门洞看不见了。

军港与迦太基城完全隔绝。外国使节到来时必须穿过两堵高墙之间的一条通道,通道向左一直通往日神庙前面。这一大片水面圆如杯口,周围一圈全是码头,上面搭着天棚遮蔽船只。每个天棚前面都竖着两根柱子,柱头饰有阿蒙神的角。这样,便形成了一圈连绵不断的柱廊环绕水面。在军港中央的小岛上矗立着海军执政官的官邸。

水极清澈,连水底铺着的白色石子都清晰可见。街市的喧闹声传不到这里。哈米尔卡尔一路上认出了他曾经指挥过的一些三层桨战舰。

这些战舰只剩下了大约二十几艘,都放在天棚下面的地上,有些侧躺着,有些直立着,船艉高耸,船艏鼓凸,船身上尽是些镀金的装饰和神秘的象征图案。那些狮头羊身龙尾的吐火怪物没了翅膀,巴泰克众神少了胳膊,雄牛缺了银角,——所有这些战舰的油漆都已剥落过半,毫无生气,腐蚀朽败,但全都饱经沧桑,并且依然散发出历次征战的气息,就像一些伤残的老兵与自己的主帅重逢。它们仿佛在对他说:“是我们!是我们!你也打败了吗?”

除了海军执政官谁也不准进入海军统帅府。只要没有证据说明他已死亡,就应当认为他仍然在世。这样,元老院就可以避免多委任一名主帅。对于哈米尔卡尔他们也是按照惯例行事的。

执政官走过一间间空荡荡的屋子。每走一步他都看到一些熟悉的东西、甲胄、家具,等等,使他感到惊异。他甚至在前厅的一个香炉里发现了自己在出征前焚香祈求麦加尔特神而留下的香灰。他当时希望的,可不是这样回到迦太基!他所做的一切,他所见的一切,又在他的记忆中重现:冲锋陷阵、战火漫天、罗马军团、暴风骤雨、德累帕农、锡拉库萨、利里贝、埃特纳火山、埃里克斯高地、五羊征战——直到那个不祥的日子,他们放下武器,失去子西西里岛。随后,他仿佛又见到了那些柠檬树林,灰蒙蒙的山岭上的牧人和羊群,于是他心跳起来,想象着如何重建一个新迦太基。他的计划、他的回忆,使他那备受海船颠簸、昏昏沉沉的脑子嗡嗡作响。一种焦虑的心情使他难以忍受,他突然变得软弱起来,感到需要众神的庇佑。

于是他登上统帅府的顶层,从挂在自己胳膊上的一只金贝壳里取出一只头上装有钉子的抹刀,打开一个椭圆形小房间的房门。

墙上嵌有许多像玻璃一样透明的薄薄的黑色小圆片,给房间里透进柔和的光线。在这一排排同样大小的圆片中间,挖有许多像骨灰存放所的骨灰坛似的圆洞,每个洞里都搁着一块暗色的、看上去分量很重的圆石。只有一些出类拔萃的人供奉这些由月亮上坠落的陨石。它们白天而降,代表了星辰、天空、火焰;它们的颜色代表了黑夜;它们的密度代表了地球万物的紧密关联。这个神秘的处所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气氛。海沙给搁在这些洞里的圆石洒上一层白色,它们大概是海风从门缝里吹进来的。哈米尔卡尔用手指头一只一只地数着圆石,然后用一条桔黄色的面纱遮住脸,跪了下来,伸直两只胳膊匍匐在地上。

外面的光线射在黑色的小圆片上,乔木、小山、漩涡、模模糊糊的动物在半透明的圆片里显现出来。而这光线来得既令人害怕又十分平和,它在太阳背后,在未来的创造物所在的沉闷的空间中大概就是这样。他尽量从头脑中驱逐有关众神的各种形体、象征和称呼,以便更好地把握被种种外表掩盖着的不变的精神。有种星球活力渗入他的身心,同时他对死亡和人生的变化无常有了更深刻、更透彻的认识,因而更加超脱了。他重新站起身来,充满泰然的勇气,无论是怜悯还是恐惧都不能使他动摇。他感到胸口发闷,便登上了俯瞰迦太基全城的塔楼顶部。

迦太基城自上至下形成一条凹陷的长长的曲线,那些圆屋顶、庙宇、贴金房顶、房屋、一丛丛的棕榈树、东一处西一处闪耀着灯火的玻璃圆球尽收眼底;而它的城墙就像是这个朝他倾侧的聚宝盆的巨大边缘。他望见下面那些港口,那些广场,那些深深的庭院,那些街道构成的图形,和极小极小、仿佛贴在路面上的行人。啊!假如那天早上汉诺不是那么晚才从埃加特岛到来的话……!他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天边,一双战栗的手臂朝着罗马的方向伸去。

通往卫城的梯级上站满了人。日神广场上熙熙攘攘,人人争看执政官出来,四处的平台上都渐渐挤满了人。有些人认出他来,便向他施礼。他退了下去,为的是让大家盼他复出的心情更加急切。

哈米尔卡尔在楼下看到了他那一派的所有重要人物:伊斯塔登、舒贝尔迪亚、希克塔蒙、尤巴和其他一些人。他们对他讲述了签订和约以来发生的所有事件:元老们的贪吝、雇佣兵的离去和卷土重来,他们的要求、吉斯孔的被俘、天衣的被盗、对乌提卡的增援和放弃,但是谁也不敢告诉他与他有关的那些事件。最后他们分手了,准备夜间在摩洛神庙的元老会议上再见。

他们刚走,门外就争吵起来。有人不顾奴仆的阻拦一定要进来,吵闹声越来越大,于是哈米尔卡尔下令将那人带了进来。

只见一个黑人老太婆走了进来,弯腰曲背,满面皱纹,颤颤巍巍,神情呆滞,从头到脚裹着宽大的蓝色纱帔。她走到执政官面前,两人对视了一会。哈米尔卡尔忽然浑身一震,他摆了一下手,奴仆们都退了出去。于是他对她做了个手势,让她轻手轻脚地走,并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了一个僻静的房间里。

那黑人跪倒在他脚下,吻他的脚。他粗暴地将她拉了起来。

“你把他撂在哪里了,伊迪巴勒?”

“那边,主人。”她脱掉纱帔,用袖子揩拭面孔。黑油油的肤色、颤巍巍的老态、伛偻的身躯,全都消失了。原来那是一个健壮的老汉,皮肤仿佛被风沙和海上生活染成了棕褐色,一簇白发在脑袋上翘着,就像某些鸟类的冠毛。哈米尔卡尔用嘲讽的目光看了一眼丢在地上的那堆伪装说:

“做得对,伊迪巴勒!很对!”然后,锐利的目光仿佛要钻进他的心里,又说:“还没有人发觉吧?……”

老头凭着卡比尔众神的名义向他起誓,说一点风声也没走漏。他们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座离阿德吕梅特有三天路程的房屋。阿德吕梅特是一个海龟聚居的海岸,沙丘上长着些棕榈树。

“而且根据你的命令,主人啊!我还教他投掷标枪和驾驭车子呢!”

“他很结实吧?”

“是的,主人,而且胆子也大!他既不怕蛇,也不怕雷电,也不怕鬼怪。他像牧人一样光着脚在悬崖边上奔跑如飞。”

“说下去!说下去!”

“他发明了各种捕捉猛兽的陷阱。上个月,你信不信?他逮住了一只老鹰,他把它拖走,老鹰的血和孩子的血大滴大滴地飞溅到空中,就像风卷玫瑰一样,那畜生狂怒地用翅膀扑打他,他把老鹰紧紧地夹在胸口,老鹰渐渐断了气,他的笑声也愈加响亮,就像刀剑相击的声音一样铿锵激越。”

哈米尔卡尔低下头来,孩子伟大前途的预兆使他心醉神迷。

“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有点烦躁不安,他望着远处海面过往的船帆,心情忧伤,不思饮食,还打听神灵的有关情形,想去迦太基长长见识。”

“不行!不行!没到时候!”执政官叫道。

老奴看来知道哈米尔卡尔所害怕的那种危险,他又说:

“怎么管住他呢?我已经不得不对他许愿,我就是为了给他买一把银柄镶珠的匕首才到迦太基来的。”然后他又说,他看到执政官在平台上,就在港口的卫兵面前冒充萨朗波的女奴,要进来见执政官本人。

哈米尔卡尔沉默良久,似乎在凝神思索。最后,他说道:

“明天,太阳下山的时候,你到梅加拉去,在制造大红颜料的工厂后面,学三声豺狗叫。要是见不到我,就在每个月的头一天到迦太基来。可别忘了我说的这些事!要疼爱他!现在你可以对他谈论哈米尔卡尔了。”

老奴又换上原先的装束,他们一起走出统帅府,又出了港口。

哈米尔卡尔独自继续向前走去,他没带卫队,因为在非常情况下召开的元老会议都是秘密进行的,与会者的行踪都很神秘。

他先是顺着卫城的东墙走,然后经过草市、甘西多长廊和香料商业区,稀稀落落的灯光渐次熄灭,那些更宽阔的街道安静下来。有些黑影在夜色中溜过来,跟在他后面,一路上又有其他一些人到来,所有这些人影都和他一样朝马巴勒海岬那面走去。

摩洛神庙建筑在一个陡峭的狭谷脚下,地点十分险恶。从下面看去,只见高大的围墙永无休止地向上延伸,仿佛是一座庞大无比的坟墓的墓壁。夜色正浓,灰色的大雾似乎压在海上。海浪发出嘶哑的喘息和呜咽拍打着悬崖。那些黑影仿佛穿墙而过,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然而他们一跨进庙门,便置身于一个宽广的四方形院落,院子四周环绕着拱廊,当中耸立着一座正八面体建筑。建筑之上,二层楼周围,有许多圆屋顶。二层楼之上,是一个带圆顶的圆柱形建筑。圆顶上部逐渐向上收缩为表面呈凹曲线的圆锥状体,锥尖上有个圆球。

一些人擎着有长柄的、金丝编成的圆柱形灯笼,灯笼里火光融融。阵阵海风吹得火光摇曳不定,火光映红了他们插在脑后固定发髻的金梳。他们奔跑着,相互呼唤着,去迎候到来的元老。

石板地上这一处那一处蹲卧着一些像斯芬克司般的巨大的狮子,它们是吞噬一切的太阳的活的象征。它们正打着瞌睡,眼睛半开半阖。脚步声和说话声吵醒了它们,它们慢慢站起身来,朝元老们走去。它们从元老们的衣着认出了他们,在他们大腿上来回蹭着,并且弓起腰来大声打着呵欠,呵出的热气在灯笼的光影中飘过。

庙里愈发忙乱起来,有些房门砰地关上了,祭司们都回避不迭,元老们也都走进柱廊不见了。那柱廊围着神庙构成一个深邃的前厅。

柱子排列成环形,一圈套着一圈,先是农神时代,农神时代里面的一圈是年份,年份里面的一圈是月份,月份里面的一圈是日子,最后一圈柱子紧挨着神殿的围墙。

在那里,元老们放下自己的用独角鲸的角制成的手杖,——因为有一条始终有效的法令规定:携带任何武器与会者,处以死刑。有几位元老的衣服下摆撕开了个大口子,直至束在腰间的绛红丝绦,以便表明他们在悲悼亲人死亡时丝毫没有顾惜自己的衣服,而这种悲痛的表现又阻止了裂口继续扩大。另外一些人的胡须用紫色的小皮囊保护起来,小皮囊用两根细绳系在耳朵上。他们相互见面时都胸贴胸地互相拥抱。大家围着哈米尔卡尔,向他祝贺,简直像亲兄弟久别重逢一样。

这些人一般都长得又矮又胖,长着像亚述人雕像一样的鹰钩鼻子。但也有几个人颧骨较突出,身材较高,脚也较窄,这表明他们具有非洲血统,祖先是游牧部族。长年生活在柜台后面的人显得脸色苍白;另一些人身上似乎还保留着在沙漠度过的严峻岁月的痕迹,他们所有的手指上都闪烁着镶有奇珍异宝的戒指,而这些手指是被不知何方的太阳所晒黑的。航海家可以从他们晃晃悠悠的步伐上辨认出来;农庄主则浑身散发出压榨机、干草和骡汗的气味,那些老海盗现在也雇人种田,那些掌柜的也买了几艘海船,那些农庄主也养着些从事不同手艺的奴隶。他们全都精通教规,擅长权术,残酷无情并且富甲一方。他们由于思虑过度而显得神情疲乏。炯炯发光的眼睛不信任地看着人,由于惯于走南闯北、尔虞我诈、经商买卖、发号施令,浑身上下一副狡诈凶狠的模样,一种平常藏而不露、有时突然发作的粗暴性情。而且神庙的氛围也使他们显得阴沉抑郁。

他们先是穿过一间穹顶卵形大厅,七扇门分别与七个星球相对应,在大厅的墙壁上排开七个不同颜色的方块。再走过一个很长的房间,就走进了另一间形状相同的大厅。

一只雕满花卉图案的枝形大灯台在大厅深处点燃着,八根金枝各托一个钻石花萼状杯子,杯里浸着足丝灯芯。枝形大灯台在最后一级很宽的台阶上,台阶通往一个大祭坛,祭坛的四角饰有青铜兽角。祭坛两侧有两道阶梯通向平坦的坛顶,坛顶铺着的石块被堆积如山的香灰埋住了,灰堆上面还有些什么看不分明的东西在慢慢地冒烟。祭坛后面屹立着摩洛神像。神像整个用铁铸就,比枝形灯台还高,比祭坛更是高得多;男性的胸脯上开着些口子,张着的双翊在身后的墙上伸展开来,手长及地;额头嵌上三颗黑石子,周围画一圈黄颜色,表示三颗眼珠;公牛脑袋极力扬起,仿佛正要哞叫。

房间四周排列着乌木矮凳,每只矮凳后面都有一只烛台,装在一根青铜长杆上,长杆底部有三只兽爪。所有这些烛光都映照在大厅地面螺钿镶就的菱形图案上。大厅之高使得本是红色的墙壁到了穹顶附近却像成了黑色,而摩洛神像的三颗眼珠,就像夜空中若隐若现的星辰,出现在极高的地方。

元老们把袍子后摆往上一翻顶在头上,便在乌木矮凳上就了座。他们端坐不动,两只手笼在宽大的袍袖里,那螺钿镶拼的地板宛如一条闪闪发光的河流,从祭坛流向大门,在他们赤裸的脚下流过。

四位大教长背对背坐在四张象牙凳子上,构成了一个十字形。埃斯克姆神的大祭司身穿青紫色长袍,月神的大祭司身穿白色亚麻布长袍,日神的大祭司身穿黄褐色呢子长袍,摩洛神的大祭司则穿着绛红色长袍。

哈米尔卡尔朝枝形大灯台走去。他绕着灯台转了一圈,眼睛注视着燃烧的灯芯,然后将香料粉末撒在上面,于是在那些金枝的末端冒起了紫色的火焰。

这时,有个尖利的声音唱了起来,另一个声音应和着,于是百名元老、四大教长和站在台阶上的哈米尔卡尔都齐声高唱起一支颂歌。他们不断反复唱着同样的几句歌词,越唱越响,声音越来越高,像炸雷一般,响得吓人,尔后,又戛然而止。

大家等待了一些时候。最后,哈米尔卡尔从胸前掏出一个有三个脑袋的、蓝得有如蓝宝石的小雕像来,放在自己面前。这是真理的化身,是他说的话的守护神。然后他又把雕像揣进怀里,于是大家都仿佛突然怒火中烧似地叫起来:

“蛮族人都是你的好朋友!叛徒!下流坯!你回来瞧着我们完蛋,对不对?让他说!”——“不!不!”

他们刚才不得不遵守政治礼仪,现在要对这种约束出一日气。虽然他们都曾盼望哈米尔卡尔回来,现在却对他没有预先防止这场劫难,或者不如说没有同他们一样遭受劫难而愤愤不平。

这一阵喧闹平息下来后,摩洛神的大祭司起身说道:

“我们问你为什么没有回迦太基来?”

“关你们什么事!”执政官轻蔑地回答。

他们叫得更厉害了。

“你们有什么可以指责我的?难道我在对罗马人的战争中指挥不当吗?你们都看到我是怎样布置战役的。你们这些轻易地让一些蛮兵……”

“够了!够了!”

他又放低嗓门,迫使他们不得不安静下来听他说话:

“哦!这倒是真的!众神明鉴,我说错了,你们中间也有些勇士!吉斯孔,站起来吧!”他眯缝起眼睛扫视着祭坛的台阶,似乎在找着什么人,又说道:“站起来呀,吉斯孔!你可以指责我,他们会保护你的!可他在哪里呢?”然后,他似乎转念一想,又说:“啊!一定是在他家里吧?子孙绕膝,呼奴喝婢,好不快活,正在数着挂在墙上的、国家颁发给他的荣誉项链吧?”

他们耸着肩膀,坐立不安,仿佛挨皮鞭抽打一样。——“你们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于是他不顾他们的叫嚷,说道,抛弃执政官,就是抛弃共和国。而同罗马人订立的和约,尽管他们觉得非常有利,其实比输二十场战役还要糟糕。有几个元老鼓起掌来,他们是元老院里财产最少的,据认为有倾向民众或倾向专制政体的嫌疑。他们的对手是西西特会的首脑和行政官员,凭着人多占了他们的上风。其中最为显赫的都坐在汉诺身边,汉诺坐在大厅的另一头,正对着高高的大门,大门上遮着青紫色的挂毯。

他脸上的疮疤涂抹了香粉。头发上撒的金粉掉到双肩上,形成两片明灿灿的亮斑,头发却显得又白又细又鬈曲,像羊毛一样。双手缠着浸透某种香脂的布条,脂油一滴一滴掉在地板上。他的疾病一定又加重了许多,因为他的眼睛已经被他眼皮上的皱褶遮没,看东西要仰起头来才能看见,他的党羽们一直要求他发言。最后,他用沙哑难听的声音说道:

“别那么狂妄,巴尔卡!咱们都打过败仗!各人承受各人的苦难!你就别强词夺理了!”

“你还是告诉我们,”哈米尔卡尔微笑着说,“你是怎样率领你的船只驶入罗马人的舰队中去的吧!”

“我是被风吹过去的。”汉诺答道。

“你的做法就像犀牛在自己的粪堆里践踏,不过显示自己的愚蠢而已!你还是给我闭上嘴吧!”于是他们开始互相将埃加特战役的失利归罪于对方。

汉诺指责哈米尔卡尔没有前去同他会合。

“可是那会使埃加特岛无人防守。你应该驶入大海的,谁拦着你了?哦!我忘了!所有的大象都怕大海!”

哈米尔卡尔派的议员觉得这句俏皮话妙不可言,他们哈哈大笑。笑声在穹顶上回荡,仿佛有人在弹奏扬琴。

汉诺抗议说,这样对他进行侮辱是可耻的,因为他的病是在攻打百门城时受了寒得下的,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下来,就像冬天的雨打在断垣残壁上一样。

哈米尔卡尔又说:

“如果你们当时拥戴我如同拥戴此人,那么现在迦太基就会欢庆胜利!我向你们呼吁了多少回呀!而你们始终拒绝给我钱款!”

“我们当时也有急用。”西西特会的巨头们答道。

“而在我山穷水尽的时候——我们当时喝的是骡尿,吃的是皮袢鞋的皮带——在我恨不得把每棵青草都变成士兵,把阵亡将士都组成团队的时候,你们却把我仅剩的战舰召回迦太基!”

“我们不能把一切都拿出去冒险。”在热蒂利-达里亚拥有金矿的巴特·巴尔答道。

“你们那时候在这里,在迦太基,在你们的屋子里,在你们围墙后面干些什么呢?当时在波江一带有高卢人,应当把他们打退;在克兰尼有迦南人可能进犯;而罗马人正在派遣使臣去托勒密……”

“现在他又和我们夸起罗马人来了!”有人向他喊道,“他们给了你多少钱让你为他们说话?”

“关于这一点你可以去问布吕锡奥平原,去问洛克尔、梅塔蓬图姆和埃拉克莱的废墟!我烧掉了他们所有的树木,抢劫了他们所有的庙宇,把他们斩尽杀绝……”

“嘿!你就像个雄辩术教师一样拿腔拿调!”卡普拉,一个鼎鼎有名的商人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是说,应该更加有计谋或者更加令人生畏!全非洲都在挣脱你们的马轭,那是因为你们这些无能的主人不知道怎样把马轭套在它的肩头!阿加托克莱斯、雷古卢斯、卡比奥,任何有胆略的人只要一下船就能得到它;而等到东边的利比亚人和西边的努米底亚人勾结起来,游牧部族从南面进逼而罗马人从北面……”有人发出恐怖的叫声,“那时候你们就要捶胸顿足,满地打滚,撕扯自己的衣袍了!那也无济于事!你们将不得不离乡背井,到苏布尔去给人推磨,在拉丁姆的丘陵地带采摘葡萄。”

他们都拍着自己的大腿表示愤慨,袍袖飞舞,像受惊的鸟儿扑打着巨大的翅膀。哈米尔卡尔顺着他的想法继续说下去,他站在祭坛的最高一级台阶上,浑身战栗,十分可怕;他举起双臂,在他身后燃烧的枝形大灯台发出的光芒穿过他的指缝,像一些黄金的投枪。

“你们将失去你们的船只,你们的田地,你们的马车,你们的吊床和替你们搓脚的奴仆!豺狗将在你们的宫殿里睡觉,犁铧将要翻耕你们的坟茔。只剩下老鹰的叫声和一堆堆废墟。迦太基,你要沦亡了!”

四位大祭司伸出双手挡开这个诅咒。大家都站了起来。可是海军执政官是受日神护佑的神授职务,非经富豪会议审判是不可侵犯的。祭坛本身也令人畏惧。他们退了回去。

哈米尔卡尔不说话了。他眼睛发直,脸色和他冠冕上的珍珠一样苍白,他喘着气,几乎被自己吓着了,脑子里充满想象中的悲惨景象。从他所在的高处望去,所有的铜杆烛台就像是一只火光组成的王冠,搁在地板上;烛焰冒出黑烟,一直升到穹顶的暗影中;大厅里有几分钟安静得能够听到远处海浪拍岸的声音。

尔后,元老们转念一想,他们的利益,他们的生存受到了蛮族人的威胁;而没有执政官的帮助,他们是无法战胜蛮族人的。出于这种考虑他们克制住自己的骄横,摒弃了其他一切想法。他们把他的朋友们叫到一边,出于利害关系而达成和解,外加一些默契和许诺。可是哈米尔卡尔再也不愿意涉足任何政府。大家便一起敦请他。他们一面哀求他,一面又在说话时老是使用叛变这个字眼,这使他发起火来。惟一的叛徒就是元老院,因为雇佣兵的义务随着战争结束而结束,战事一旦平息,他们就不受任何约束了。他甚至赞扬他们的勇敢,强调如果对他们施以恩惠,给以特权,使他们关心共和国,将会从他们身上获取多大好处。

这时有个名叫马格达桑的卸任省长转动着他的黄眼珠说道:

“说真的,巴尔卡,你在国外跑的地方多了,已经变成了一个希腊人或者拉丁人,或者别的什么人!你说什么给那些人酬报?宁肯死掉一万个蛮族人,也不能失去哪怕一个我们的人,难道不是这样吗?”

元老们都点头称是,窃窃私语议道:

“是啊!用得着对他们讲究那么多吗?雇佣兵还怕找不到!”

“所以就干净利落地打发掉他们,对不对?就像你们在撒丁岛干过的那样,把他们扔下不管。把他们撤退的路线通知敌人,就像你们在西西里岛对高卢人干过的那样,或者在大海当中把他们赶下船去。我在回来的路上看见礁岩上布满了他们的白骨!”

“多么不幸啊!”卡普拉厚颜无耻地说。

“他们不是也曾经上百次地倒戈投敌吗?”其他人嚷道。

哈米尔卡尔也叫了起来:

“那你们为什么违背你们的法律,把他们召回迦太基来呢?而当他们进了城,又穷,人数又多,到了你们的财宝中间,你们也一点没有想到把他们稍为分割削弱一下!后来你们又把他们连同他们的女人孩子一起打发走了,连一个人质都没有留下来!你们指望他们会自相残杀,省得你们遭受履行诺言的痛苦吗?你们恨他们,因为他们是强有力的。你们更恨我,——他们的主帅!噢!刚才你们吻我的手时,我就感觉到了。你们都是强忍着才没有咬我的手的!”

即使睡在院子里的狮子都咆哮着闯进来,也不会比这些人的喊声更加可怕。日神的大祭司站起身来,他双膝并紧,肘弯紧贴身子,站得笔直,手掌半开着,说道:

“巴尔卡,迦太基需要你统率布匿军队,征讨雇佣兵!”

“我拒绝。”哈米尔卡尔答道。

“我们授予你全权!”西西特会的巨头们喊道。

“不干!”

“没有任何监督,没有任何人与你分享权力,你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所有的俘虏、所有的战利品全部归你,每具敌人的尸首给你五十泽莱土地。”

“不行!不行!和你们共事不可能取胜!”

“他害怕了!”

“因为你们既卑劣又吝啬,忘恩负义,胆小如鼠,而且是一帮疯子!”

“他想保全他们!”

“以便成为他们的首领。”有人说道。

“并且掉过头来打我们。”另一个人说。而汉诺则从大厅的尽头声嘶力竭地叫道:

“他想当国王!”

于是他们都跳了起来,碰翻了凳子和烛台,他们一窝蜂地拥向祭坛,手里挥舞着匕首。可是哈米尔卡尔在袍袖里找了一阵,拔出两把宽阔的单刃短剑;他微微弓着身子,左脚在前,眼睛里冒着怒火,咬紧牙关,纹丝不动地站在金质枝形灯台下面,与他们对峙着。

这样说来,他们全都携带了武器以防不测。这是犯罪!他们惊骇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可是由于大家都是有罪的,每个人也就很快放下心来。渐渐地他们转过身来,背朝着执政官重新走下祭坛,由于感到屈辱而气得发狂。他们已经第二次在他面前退缩了。他们呆立了片刻。有几个人刚才弄伤了手指,他们把手指含在嘴里,或者用斗篷的下摆小心地把手指裹起来。他们刚要离去,哈米尔卡尔听见了这么几句话:

“他这是体贴他的女儿,免得她伤心。”

另一个声音说得更响:

“那当然啦,她的情人不是在雇佣兵里找的吗?”

乍一听见这些恶意的中伤,他几乎站立不稳,接着他便用眼睛迅速地搜寻沙哈巴兰。可是月神的祭司却独自呆在自己的位子上。哈米尔卡尔只能远远望见他那高高的帽子。大家都当面嘲笑他。他越焦虑不安,他们越高兴。在一片嘲骂声中,躲在别人背后的人喊叫道:

“有人看见他从她的卧室里出来!”

“在塔穆兹月的一个早晨!”

“就是那个偷走天衣的贼!”

“一个美男子!”

“比你个子还高!”

他扯下自己的冠冕——这冠冕分为神秘的八层,中间饰有绿宝石雕成的贝壳,是他的权力地位的标志——用双手使尽力气朝地上扔去。砸断的金箍蹦了起来,珍珠撒落在地板上丁丁作响。他们这才看见他苍白的额头上有一道很长的伤疤,在他的眉宇间像蛇一般地蜿蜒扭动,四肢都在颤抖。他踏上通往祭坛的侧梯,在上面行走!这意味着献身神祗,把自己作为祭品。他的斗篷摆动着,使在他便鞋下方的枝形大灯台灯光摇曳;他的脚步带起了祭坛上的细灰,像一团轻雾环绕着他,直至腹部。他在巨大的青铜神像的两腿之间止住脚步,两手抓起两把香灰,所有的迦太基人只要看到这种香灰就会害怕得发抖,他说:

“凭着众位天神的一百支火炬,凭着卡比尔诸神的八团天火,凭着行星、流星和火山,凭着一切燃烧的东西,凭着沙漠的干渴和大海的盐卤,凭着阿德吕梅特的洞府和众魂灵的帝国,凭着你们儿子的灭亡和骨灰,以及你们祖先的兄弟们的骨灰,现在我再加上我的骨灰!凭着这一切我起誓:你们,迦太基元老院的百名议员,你们对我女儿的指责完全是一派胡言!我,海军执政官哈米尔卡尔·巴尔卡,富豪们的领袖和人民的统治者,我在牛首人身的摩洛神面前起誓……”大家都以为他要发一个可怕的重誓,他却用更高更平静的声音说了下去:“我连谈都不会和她谈起这种事情!”

头发上插着金梳的神庙侍役走了进来,——他们有的手里拿着绛红色的海绵,有的拿着棕榈枝叶。他们掀起遮着大门的青紫色挂毯,从露出的这一个角里,可以看见另外几进大厅尽头的粉红色的辽阔天空,仿佛是神庙拱顶的延续,而在天际与蓝色的大海相接。太阳从万顷波涛里涌起,升上天空。阳光突然照射到了巨大的青铜神像的胸部,神像分为七段,外面护着栅栏。长着鲜红牙齿的嘴巴像打呵欠一样大张着,煞是狰狞可怖;巨大的鼻孔也鼓了起来,灿烂的朝阳使神像栩栩如生,神情可怕而焦躁,仿佛想跳到外面,与日神合为一体,同游广袤的天宇。

那碰倒在地上的烛台仍在燃烧,横七竖八地躺在螺钿镶拼地板上,好像一摊摊的血迹。元老们跌跌撞撞、精疲力竭,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他们脸色发青,汗流如注,由于叫嚷过度而什么也听不见了。但是他们对执政官的怒气一点也投有平息,他们对他作出种种威胁作为告别,而他也针锋相对地加以回敬。

“明天夜里在埃斯克姆神庙再见,巴尔卡!”

“我会去的!”

“我们要叫富豪会议判决你的罪行!”

“我叫人民判决你们的罪行!”

“小心别在十字架上钉死!”

“你们也小心别在街头被人撕成碎片!”

他们一走到院子门口,就又做出一副安详的神态。

他们的跟班和车伕在庙门前面等着他们。多数人骑着白骡回去。执政官跳上他的马车,拿起缰绳,两匹牲口就弯下脖子,有节奏地踏着石子路,使石子飞溅起来,顺着整条通往马巴勒的道路疾驰而去;由于车子跑得极快,那安在车辕末端的银鹫就像是在飞一样。

道路穿过一片竖着许多墓碑的田地,那些墓碑的顶部是尖的,像金字塔一样,中间刻着一只张开的手,似乎躺在底下的死者在伸手向天提出什么要求。然后,是一些疏疏落落的小屋,泥筑的、树枝搭的、灯芯草编的,均为圆锥形。一些用鹅卵石砌的小墙,流着活水的沟渠、草绳、仙人掌篱笆,不规则地将这些住房隔开。越是向上接近执政官的花园,这类住房就越是密集。哈米尔卡尔却把视线移向一座高塔,塔分三层,构成三个巨大的圆柱体,第一层用石头砌就,第二层用砖头砌就,第三层则完全是用雪松木造的,周围有二十四根柏木圆柱,支撑着一个铜质圆顶,上面垂下一些像流苏一样的、由青铜细链相互编结而成的饰物。这个高大的建筑俯视着右边展开的房屋、仓库、商店;而女眷居住的内宫则高耸于两排犹如青铜城墙似的柏树的尽头。

隆隆作响的马车进了一道窄门,停在一个宽大的草料棚前面,草棚里用绊索系着些马匹,正在吃一堆堆铡碎的草料。

所有的仆役都跑了过来。他们有整整一大帮人,因为害怕雇佣军,在乡下干活的人都被撤回来了。从事农耕的奴隶身穿兽皮,脚踝上钉着锁链;红色颜料工场的工人双臂通红,活像一些刽子手;水平们戴着绿色的无边软帽;渔伕们戴着珊瑚项链;猎户们肩上扛着罗网;在梅加拉当差的人则穿着白色或黑色的长上衣,皮短裤,头上戴着草编的、毡的或帆布的小圆帽,按其差使或行当的不同而各异。

在这些人身后拥挤着一群衣衫褴褛的贫民。他们没有工作,住在离住宅很远的地方,夜间就睡在花园里,吃的是厨房里的残羹剩饭,——他们是滋长于宫殿阴影之中的人类霉菌。哈米尔卡尔容忍他们住在他府中,是出于轻蔑,更是出于远见。大家都在耳际簪上一朵鲜花表示高兴,他们当中许多人从来没有见到过他。

可是一些头发式样与斯芬克司相仿的人,手执棍棒冲进人群,左右乱打,驱散那些好奇的、想见主人的奴隶,以免他受人群的拥挤,闻他们的臭气。

于是大家都匍匐在地,叫道:

“天神的眼珠,愿你全家兴旺发达!”

然后,在这些匍匐在林荫大道上的人中间,大总管阿卜达洛南头戴白色头巾,手捧香炉,向哈米尔卡尔走来。

这时萨朗波也走下饰有船艏的阶梯。所有侍女都随在后面,她每走下一个梯级,她们也走下一个梯级。女黑奴的脑袋在一连串箍着罗马女奴额头的饰有金片的头带中间就像一些大黑点子。另外一些女奴头发问簪着银箭、碧玉蝴蝶,或是像太阳光一样呈辐射状插在发髻上的长针。白色、黄色、蓝色的衣裙相互错杂;戒指、别针、项链、流苏、手镯在衣裙间闪闪发光;绫罗绸缎的窸窣声此起彼落;鞋底拍打着梯级的声音和光脚板踩着木板的轻微的噼啪声清晰可闻。在她们中间不时有个身材高大的净身祭司,比她们高出一头,扬着脸微笑着。等男人们的欢呼声平息以后,女人们用衣袖遮着脸,一齐发出一阵奇特的叫声,活像母狼的嗥叫。这喊声那么狂热,那么尖利,仿佛使那道站满妇女的乌木大阶梯也像里拉琴一样震颤起来。

风掀起她们的纱帔,纸莎草的细茎轻轻摇曳。这时正值舍巴兹月,隆冬时节。鲜花盛开的石榴树凸现于湛蓝的天空下,透过它们的枝叶可以看见大海和远处的一座岛屿,在雾霭中若隐若现。

哈米尔卡尔远远望见萨朗波,便止住了脚步。她是在几个男孩夭折后出生的,况且在信奉日神的宗教中,生女孩本来就被看成一种灾祸。神灵后来赐给了他一个儿子,但他仍然残存着一点当初那种失望的心情,似乎当初他对她的诅咒造成的心理震撼也仍然存在。萨朗波继续朝他走去。

五光十色的珍珠串从她的耳朵垂到双肩,又垂到双肘。她烫着鬈发,以模仿云朵的形状。脖子周围围着一圈长方形小金片,金片上刻着一个站在两头直立的雄狮之间的女人。她的衣服则完全依照女神的服饰制成。她的青紫色长袍,袖子十分宽大,上身很紧,接近下摆处又开始变大成为喇叭口。嘴唇抹得鲜红,使她的牙齿显得更白;眼皮上用锑笔画的眼影则使她的眼睛显得更长。她的鞋子用鸟羽裁就,后跟极高。也许是由于寒冷,她的脸色苍白异常。

最后她走到了哈米尔卡尔身边,跟睛不看着他,头也不抬,对他说道:

“你好,众神的眼珠,光荣永远属于你!愿你战无不胜!愿你安逸闲适!愿你诸事如意!愿你富甲天下!许久以来我心情忧伤,我们的家也死气沉沉。可是主人归来就像是塔穆兹复活,你的目光所及,父亲呵!一种新的生活就到处蓬勃开放,到处就都充满欢乐!”

她从达娜克手里接过一个椭圆形小瓶,里面盛着用面粉、黄油、小豆蔻和葡萄酒调制的饮料,热气蒸腾:——“大口喝吧!”她说,“这是你的女仆为你的归来调制的饮料。”

他答道:“祝福你!”于是他机械地接过她递上的金瓶。

然而他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她上下打量,她感到惶乱,喃喃地说:

“有人告诉你了么?主人啊!……”

“是的!我知道!”哈米尔卡尔低声说道。

她这是承认自己的过失,还是在说蛮族人?于是他含含糊糊地提及一件令公众为难的事,他想独自一人解决这个难题。

“父亲啊!”萨朗波失声叫道,“你无法消除不可弥补的事情!”

他倒退了一步,萨朗波很诧异他如此震惊,因为她根本没有想到迦太基,她想的只是她成了渎神行为的同谋。这个令罗马军团胆寒的人,她并不怎么了解,她像敬畏神灵一样敬畏着他。她觉得他已经猜到了,他什么都知道,某种可怕的事即将来临,便不由喊了起来:“宽恕我吧!”

哈米尔卡尔慢慢低下头来。

尽管她想引咎自责,却不敢开口,然而她很需要倾吐心中的抑郁,并得到安慰,简直憋得透不过气来。哈米尔卡尔则在竭力克制自己违背誓言的欲望。他遵守誓言是出于傲气,或者是由于害怕结束现在这种不明不白的状况而得知事情的真相。因此他使劲地盯着她的脸,想攫取她内心深处的秘密。

渐渐地,萨朗波被这沉重的目光压倒了,她喘着大气,把脖子缩了起来。现在他确信她曾在一个蛮族人的怀抱中干过错事了;他气得发抖,举起两只拳头。她叫了一声,倒在侍女中间,侍女们急忙围着她。

哈米尔卡尔转身离去,所有管家都跟着他。

有人打开仓库的门,他走进一个极宽敞的圆形大厅。许多通往别的大厅的长廊都辐凑于此,就像车轮的辐条会聚于车轴一样。一个石头圆盘立在大厅中央,周围有一圈栏杆,这是用来堆放摞在地毯上的靠垫的。

执政官起先大步流星地走着,大声地喘着粗气,脚跟重重地敲打着地面,不时地用手抹着前额,像是受到苍蝇困扰一样。他摇了摇头,看见那些堆积如山的财富,他终于平静下来。他的思路被那些长廊吸引过去,集注于那些堆满更加稀有的珍宝的大厅。铜板、银锭、铁条和锡块交错堆放,锡块是由卡西泰里德群岛经由黑暗海湾运来的;棕榈树皮口袋里装满黑人国家出产的树胶;羊皮口袋里的金砂从太旧的缝口不知不觉地漏走。从某些海产植物中抽出来的很细的纤维悬挂于埃及、希腊、塔婆罗巴纳、朱迪亚等地产的亚麻中间;石珊瑚就像一些巨大的灌木丛立在墙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味,是从香料、皮革、调味作料和扎成一大捆一大捆吊在屋顶下面的鸵鸟毛散发出来的。在每条长廊前面都有一些直立着的象牙,尖端碰在一起,在门上构成一个弧形。

最后,他登上那个石头圆盘。所有的管家都交叉双臂,低下头来,而阿卜达洛南却面有得色,抬起戴着尖顶白色头巾的脑袋。

哈米尔卡尔向船务总管了解情况。船务总管是个老舵工,他的眼皮因海风的磨砺而粗糙不堪,一团团白胡子长及腰部,似乎狂风恶浪掀起的白沫还留在他的胡子上。

他禀报说他曾经派出一支船队,试图经由加代斯和蒂米亚玛塔,绕过南角和香料海岬,抵达以旬迦别。其他船只继续向西航行,一连四个月未曾遇到海岸,后来船头缠在一些草丛中,天际不断轰响着瀑布的声音,血色的浓雾使太阳昏暗下来,一阵充满香味的微风使水手们昏昏入睡;至今他们说不清当时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们的记忆都错乱了。反正他们到过斯基泰地区的几条河流,一直到达科尔西德,还到过安格尔人、埃斯蒂安人的国度,在群岛掳掠了一千五百名少女,将所有在埃斯特里蒙海岬外面航行的外国船只凿沉,以免航路被人探知。托勒密国王留下了舍巴尔的乳香;锡拉库萨、埃拉蒂亚、科西嘉和各个岛屿什么都没提供。说到这里老舵工声音低下来了,报告一艘三层桨战舰在吕西加达被努米底亚人劫走,——“因为他们和他们是同伙,主人。”

哈米尔卡尔皱起眉毛;然后他做了个手势让商旅总管禀报。商旅总管穿一件没有腰带的褐色长袍,头上裹一条很长的白色围巾,围巾绕过他的下巴,向后搭在肩上。

商队同往常一样在秋分那天出发。可是,在朝着埃塞俄比亚南端进发的一千五百人中(他们的骆驼是最好的,羊皮袋是崭新的,还带着大宗的花布),只有一个人回到迦太基,其他人不是累死就是在沙漠里吓疯了。那个生还的人说,他们在越过黑哈鲁西山脉后又走了许多路,过了阿塔朗特人聚居的地区和大猿猴的国度,就看到一些辽阔广大的王国,那里就连最小的器皿都是金子打制的;他还看到一条像海一样宽的大河,河水的颜色和牛奶一样;还有一些长着蓝树的森林,香料堆成的小山,和生长在峭壁上的人面怪物,它们的眼珠在看人的时候,会像花朵一样开放;后来,在一些住满巨龙的湖泊后面,他看到几座高与天齐的水晶山。另一些人从印度回来,带来了一些孔雀、胡椒和新颖的织物。至于那些取道西尔特和阿蒙庙去买玉髓的人,他们一定是在沙漠里丧生了。热蒂利的商队和法扎那的商队送来了他们传统的特产;而他自己,商旅总管,现在却不敢派出任何商队了。

哈米尔卡尔明白,这是因为雇佣兵占据着乡村。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用另一个手肘支撑着自己。田庄总管害怕向主人禀报情况,竟哆嗦成了一团,尽管他膀大腰圆,长着一双巨大的红眼珠。他有一个像看门狗一样的塌鼻梁,脸上罩着一张用树皮纤维编的网,腰间系一条带毛的豹皮腰带,腰带上别着两把寒光闪闪的阔刃短剑。

哈米尔卡尔刚朝他转过脸来,他立即叫嚷着请求所有的神祗作证。这不是他的过错!他对此无能为力!他按气候嬗递、田地特点和星辰变化,在冬至日种植,月亏期剪枝;他对奴隶督察很严,对他们的衣服也尽量节俭。

可是哈米尔卡尔被他这一番唠叨惹恼了,他弹了一下舌头,别着短剑的人赶紧说:

“主人啊!他们抢走了一切!毁掉了一切!在马夏拉砍倒了三千棵树,在乌巴达捣毁了所有的仓库,填平了所有的蓄水池!在特岱斯抢走了一千五百高莫尔面粉;在马拉扎纳杀死牧人,吃光畜群,烧了你的房子,你夏天住的、用雪松做房梁的漂亮房子!在都布博割大麦的奴隶逃进了深山;那些驴子、驴骡、马骡、塔奥米纳的公牛和奥兰日种马,一头不剩,全给牵走了!这真是恶运临头!我活不下去了!”他又哭着说:“啊!要是你知道本来食品有多充足,犁铧是多么明亮!……多肥的公羊!多健壮的公牛!……”

哈米尔卡尔愤怒得透不过气来,终于大发雷霆:

“住嘴!难道我是个穷光蛋!不要说谎,把真实情况告诉我!我要知道我损失的一切,哪怕一文钱、一根针也不准隐瞒!阿卜达洛南,把账本给我拿来,船务账本、商旅账本、田庄账本和家里的开支账本都拿过来!假如你们做了亏心事,你们就要大祸临头了!——出去!”

所有的管家都哈着腰,两只拳头直垂到地面,倒退着出去了。

阿卜达洛南走过去在墙上的一个架子中间取来一些打结的绳子、布条或纸莎草条,以及写着细小字迹的羊肩胛骨。他把这些东西放在哈米尔卡尔脚下,又把一个木框交到他手中,木框里绷着三根线,线上串着金球、银球和角质的球,然后就开始报告:

“马巴勒一带的一百九十二座房子租给了新的迦太基人,每月一贝卡租金。”

“不行,太多了!对穷人要手下留情!你把那些你觉得最有胆量的人的名字记下来,设法了解他们对我们的共和国有没有感情!说下去!”

阿卜达洛南对这种慷慨的做法感到惊异,他犹豫起来。

哈米尔卡尔从他手里抢过那些布条。

“这是什么?日神庙周围的三座公馆每月租金十二凯西塔!加到二十凯西塔!我不想让富人沾我的光。”

大总管深深地打了个躬,然后又说:

“借给蒂吉拉斯两基卡尔,本季度末到期,照航海业的习惯,收三分三的利率;借给巴马尔卡特一千五百西克勒,以三十个奴隶作抵押。不过有十二个奴隶已经在盐田里死掉了。”

“那是因为他们不够结实,”执政官笑道,“没关系!如果他要用钱,就借给他吧!钱总是应该借给人的,但利率要因人而异,财产越多利率越高。”

于是这位管家急忙念起各处的收益来,安纳巴的铁矿、珊瑚采集场、红色颜料工场、向定居的希腊人征收赋税的包税所、向阿拉伯出口的白银(在那里,白银比黄金还贵十倍)、劫获的船只(其中扣除上交给月神庙的十分之一所得)。——“我每次都少报四分之一,主人!”哈米尔卡尔拨着那些小球进行计算,小球在他手指下铿然作响。

“够了!你支付了些什么?”

“根据这些文书(付款后都收回来了),付给科林斯的斯特拉托尼克莱斯和亚历山大城的三位商人一万德拉克马雅典银元和十二塔兰的叙利亚金子。每月每艘三层桨战舰的船员伙食费要花去二十米那……”

“我知道!损失了多少战舰?”

“账目都记在这片铝板上呢,”总管说,“至于合伙包租的那些船只,由于经常要把货物抛到海里,损失数量不等,我们按合伙人的人头均摊了。向军火库借的绳索无法归还他们,西西特会在出征乌提卡以前讨去了八百凯西塔。”

“又是他们!”哈米尔卡尔低着头说,他默然片刻,感到了那些人对他的各种仇恨的重压,似乎被压垮了。——“我怎么没看见梅加拉的开支账目?”

阿卜达洛南脸色发白,他到另一个架子上拿来一叠叠用皮条串起来的埃及无花果木小木板。

哈米尔卡尔听着他念账目。他对家务琐事颇感兴趣,听着这个单调的声音列举一笔笔数字,心境也渐趋平和。阿卜达洛南越念越慢。突然,他手里的木板撒了一地,自己也匍匐在地,伸直双臂,像个罪犯一样。哈米尔卡尔不露声色地捡起木板,他看到仅仅一天之内竟耗费了数量惊人的肉、鱼、野禽、酒、香料,还打碎了那么多杯盘、死了那么多奴隶、丢失了那么多地毯,不由得目瞪口呆。

阿卜达洛南始终匍甸着,向他禀报了蛮军的盛宴。他未能推诿元老们的命令,——况且萨朗波也想多花点钱好好款待士兵。

哈米尔卡尔听到女儿的名字跳了起来。而后又抿紧嘴唇蹲在坐垫上,手指甲撕扯着坐垫的流苏,喘着粗气,两眼发直。

“起来!”他说,接着就走下石头圆盘。

阿卜达洛南跟在他后面,膝盖直打哆嗦。但他抓住一根铁棍,像疯子一样撬起铺在地面的石板来。一只圆木盖蹦了起来,不一会在整条长廊上露出了好几个这样的大盖子,盖子底下是储藏谷物的地窖。

“你看见了,日神的眼珠!”总管哆嗦着说,“他们没有全部抢光!每个地窖有五十肘深,全都装得满满的!你出门在外的时候,我让人在军火库、花园,到处都挖了地窖!你的家中藏满麦子,就像你的心中藏满智慧。”

哈米尔卡尔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很好!阿卜达洛南!”然后在他耳边说:“你从伊特鲁立亚,布吕锡奥,随便你从什么地方,再去买进一点麦子,不管什么价钱!囤积起来,妥善保管!应该由我一个人拥有全迦太基的小麦!”

等他们走到长廊的另一头,阿卜达洛南用一把挂在腰带上的钥匙串里的钥匙,打开了一间四方形大房间,房间当中有一排雪松木的柱子把房间一隔为二。堆在桌子上、墙洞里的金币、银币、铜币,沿着四面的墙壁一直堆到搁天花板的横梁。墙角放着些用河马皮做的巨大的口袋,这些口袋上面堆着几层小一些的口袋;一堆堆辅币在石板地上像一座座小山;有些叠得太高的钱币倒塌了,东一处西一处的,像倾倒的柱子。迦太基的巨大的钱币和各殖民地的钱币混杂在一起,迦太基币铸有月神在一棵棕榈树下骑着马的图形,殖民地的钱币有的铸着公牛,有的铸着星星,有的铸着圆月,有的铸着新月。接着他们又看了那一堆堆数目不等、各种面值、各种大小、各种时代的钱币——从薄如指甲的亚述古币,到厚于手掌的拉丁姆古币,以及埃吉纳的钮扣、巴克特里亚纳的板形货币、拉栖第梦的短棍状货币。有些钱币长了锈,油腻腻的,被水泡得发绿或者被火熏得乌黑;有的是用渔网捞上来的,有的是攻破城池以后在瓦砾堆中捡来的。执政官很快就估算出现有的数目是否与方才所报的收支情况相符。他刚要走开,却发现有三个铜瓮完全空了。阿卜达洛南害怕地转过头去,哈米尔卡尔却听天由命,一语不发。

他们穿过其他长廊、其他大厅,最后来到一扇门前。有一个人被一根固定在墙上的长铁链拦腰拴在那里。这是罗马人的习俗,为的是让他更好地看门,不久前才传到迦太基。这人的胡子和指甲长得惊人,他不停地左右摇摆着,像个被抓住的野兽。他一认出哈米尔卡尔,便朝他冲去,喊道:

“开恩吧,日神的眼珠啊!可怜可怜我,杀了我吧!我已经十年不见天日了!看在你父亲的份上,开开恩吧!”

哈米尔卡尔没有理他,只是拍了拍手。三个人应声跑来,于是这四个人一起绷足力气,把闩着门的粗大的铁棍从门环里拉出来。哈米尔卡尔接过一支火炬,钻进了黑魆魆的门洞。

人们以为这是哈米尔卡尔家族的墓地,其实只能看到一口大井。挖这口井只是用以迷惑盗贼而已,里面什么也没有。哈米尔卡尔从井旁走过,然后弯下身子,推起一盘极其沉重的石磨。石磨在碾子上转动着,露出一个洞口来。他走进一间盖成圆锥形的屋子。

青铜的鳞片覆盖着墙壁,房间中央的花冈石底座上屹立着一尊卡比尔神像。这位卡比尔神名叫阿莱特,是塞尔蒂韦里亚矿山的开山祖师。底座前面的地上,庞大的金盾和硕大无朋的银瓶排成一个十字,瓶子是实心的,形状稀奇古怪,不能使用;人们惯常将大量金银熔铸成这样难以挥霍、甚至难以搬动的东西。

他用火炬点着了神像帽子上的矿工灯,绿的、黄的、蓝的、紫的,像酒一样颜色、像血一样颜色的光芒忽然照亮了大厅。大厅里到处都是宝石,有的装在像路灯似地挂在青铜鳞片上的金葫芦里,有的还在璞中未经雕琢,就堆码在墙脚下。其中有用投石器从山上打下来的蓝宝石、猞猁尿凝成的红宝石、月亮上坠下来的陨石、蒂阿诺宝石、钻石、桑达斯特罗姆宝石、绿玉,还有三种类型的红宝石、四种类型的蓝宝石和十二种类型的绿宝石。它们光采夺目,像飞溅的牛奶,像蓝色的冰碴,像灿烂的银粉,发出成片的、辐射状的或星星点点的光芒。由雷击产生的箭石在具有疗毒功效的玉髓旁边闪烁发光。扎巴尔卡峰的黄玉可以祛除恐惧,巴克特里亚纳的乳白石可以防止小产,阿蒙角放在床下可以得梦。

宝石的光芒与灯光在巨大的金盾牌上交相辉映。哈米尔卡尔双臂交叉于胸前,微笑着站在那里——他在意识到自己拥有无数珍宝时远比他看戏时感到愉悦。他的珍宝是无法接近、取之不竭、无穷无尽的。他那些长眠于他脚下的祖先,把他们的永恒送到他的心头。他觉得自己与地下的神灵近在咫尺。这仿佛是卡比尔神一般的欢乐,他觉得那照射在他脸上的巨大而明亮的光线,像是一张看不见的大网的边缘部分,那网越过无数深渊,把他与世界的中心维系在一起。

有个念头使他周身一震,他到了神像后面,径直向墙壁走去。然后他察看了手臂上刺的花纹,其中一根横线两根竖线在迦南数字里表示十三。于是他数到第十三块青铜鳞片,然后又一次撩起宽大的袍袖,伸出右手,在手臂上的另一个地方辨识一些更复杂的线条,一面用手指轻轻抚着,像弹里拉琴一样。最后,他用大拇指按了七下,墙壁的一部分就整块地转了过去。

这堵墙遮蔽着一个小地下室,里面藏有一些神秘的东西,没有名称,是无价之宝。哈米尔卡尔走下三级台阶,在一个银桶里把一块浮在黑色液体上的羊驼皮拿了出来,便又回到上面。

于是阿卜达洛南在他前面走着,用他的长手杖敲着石板地,手杖的圆头上有几只铃铛;每到一个房间前面,就高呼哈米尔卡尔的名字,并伴随着许多赞美和祝福。

所有的长廊都通向一个环形走廊,环形走廊里沿墙堆放着檀木小梁、成袋的散沫花、一瓶瓶的利姆诺斯土和装满珍珠的龟壳。执政官走过时,衣袍在这些东西上拂过,而那些极大的一块块琥珀,那种由阳光凝聚而成的近乎神圣的物质,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一阵香雾溢了出来。

“把门打开!”

他们走了进去。

一些光着身子的人在揉着面团,研磨草药,拨弄炭火,把油倒进坛子,打开或关上墙壁上挖的那些卵形小室。卵形小室多得使房间像个蜂窝一样,里面装满诃子、香棕、番红花、香堇菜之类。到处散放着树胶、粉末、根茎、玻璃瓶、绣线菊的枝条、玫瑰花瓣;种种气味令人窒息,尽管房间中央的一个青铜三脚架上噼啪作响的安息香送来了一股股的香气。

香料总管肤色苍白、身材修长,像一根白蜡烛。他朝哈米尔卡尔走来,把一卷香脂捏碎放在哈米尔卡尔手中;另有两个人用甘松香叶给哈米尔卡尔擦摩脚跟。他把他们推开;他们都是些生活习性卑污下贱的克兰尼人,只是由于身怀绝艺才受到重视。

为了显示自己的细心周到,香料总管用一只琥珀勺子盛了一点叙利亚蒌叶油给执政官品尝,然后又用锥子刺穿了三块印度解毒石。他的主人懂得其中诀窍,拿来丁一只盛满香脂的羚羊角,凑近炭火,然后把香脂倒在袍子上,袍子上现出一块褐色斑点,说明这是假货。于是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香料总管,一语不发便把羚羊角照他脸上扔去。

尽管他对损害他利益的掺假行为那么愤恨,他在看到正在打包的运往海外各国的甘松茅的时候,却下令把锑粉掺和进去,使分量重些。

尔后,他又问总管,供他使用的三盒波斯香水在什么地方。

香料总管承认他不知道波斯香水的下落,雇佣兵来过这里,他们拿着刀剑向他怒吼,他就把那些格子给他们打开了。

“这就是说,你怕他们胜过怕我!”执政官怒吼起来。他的眼睛像火炬一样透过烟雾照射在这个苍白的高个子身上,这人刚开始明白过来。“阿卜达洛南!在太阳下山以前你让人把他鞭打一顿:要抽得他皮开肉绽!”

这个损失比其他损失小得多,却把他激怒了。因为尽管他竭力不去想那些雇佣兵,却不断地要碰上他们。他们的无处不在又与他女儿的耻辱联系在一起,他愤恨全府上下的人知道此事却不告诉他。不知道什么东西在促使他去深入了解自己遭受的灾难,他中了魔似地四处巡查,他查看了商行后面厂棚里的沥青、木材、铁锚和缆索、蜂蜜和蜂蜡的存货,以及布匹货栈、食品储备、大理石工场和药菊仓库。

他又到花园的另一头视察了那些小屋里的手艺人。他们隶属于哈米尔卡尔府,生产的产品用来出售。裁缝们在绣斗篷;有些人在编渔网;有些人在梳理坐垫,裁剪鞋面;埃及工匠在用贝壳加工纸莎草;织工的梭子咔咔作响,兵器匠的铁砧声震四方。

哈米尔卡尔对他们说:

“多打些刀剑!不停地打!会有用处的。”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那块用毒药浸过的羚羊皮,让人给他裁制一件护胸甲,比青铜甲胄更结实,刀箭不入,火烧不透。

他一走近那些工匠,阿卜达洛南就在一边嘀嘀咕咕,挑剔他们的活计,想让哈米尔卡尔生他们的气,把怒火转移到他们头上。——“这叫什么活儿!真是丢脸!主人对你们太好了!”哈米尔卡尔没理会他,走出了小屋。

他放慢了脚步,因为有些从头到脚烧焦了的大树挡住了去路,就像牧人扎过营的树林里的景象一样。栅栏倒坍了,沟渠干涸了,在东一摊西一摊的烂泥水洼里露出一些杯盏的碎片和猴子的白骨。灌木丛里东一处西一处地挂着些破布;柠檬树下,朽烂的花朵变成一堆黄色粪土。仆役们确实以为主人不会回来了,所以根本没有收拾。

每走一步他都会发现一个新的灾难,也是他发誓不去了解的那件事情的一个新的证明。现在他又踩到了粪便,弄脏了自己的绛红色半统靴;而他却不能把这些蛮族人都抓来放在投石器上当着他的面打得粉身碎骨!他觉得自己为他们辩护真够丢丑的,这是一种欺骗、一种叛变;由于他无法对雇佣兵进行报复,也不能对元老们或是萨朗波或是其他任何人进行报复,而他的怒气又需要有个发泄对象,于是他就把管理花园的奴仆一下子都罚到矿山里去了。

阿卜达洛南每次见他走近象院就害怕得直打哆嗦。哈米尔卡尔却朝通往磨坊的小路走去,因为他听见那里传来了一阵凄凉的歌声。

沉重的磨盘在飞扬的粉尘中转动,那是两块互相重叠的圆锥形斑岩石,上面那块有个漏斗,用几根粗棍推着在下面那块石头上转动。有些汉子用胸膛和手臂推着,另一些套上绳索拉着。绳套在他们的胸腋部磨出一片带脓的痂盖,就像驴子肩头的伤痕一样;黑色的褴褛衣衫软绵绵地垂着,几乎遮不住腰部,就像一条长尾巴打着他们的小腿。他们两眼通红,脚上铁索锒铛,胸膛同时一起一落地喘息;嘴上套着嘴套,用两根青铜链系住,使他们不能吃面粉;手上戴着五指手套,不让他们偷面粉。

主人一进来,木棍的吱嘎声更响了。谷粒发出轧轧的响声被碾碎,有几个人跌跪在地上,其他人从他们身上跨过去继续推磨。

哈米尔卡尔命人把奴隶总管吉德南找来。那人走进磨坊,身上穿着华丽的服饰以显示自己的地位。他那两边开衩的长上衣用的是精美的绛红衣料,耳上坠着沉甸甸的耳环,裹腿布上绑着根金带,像金蛇盘树,由脚踝直至大腿根。戴满戒指的手指间拿着一串黑玉念珠,用以辨别癫痫病人。

哈米尔卡尔做了个手势,让他摘掉那些嘴套。于是所有这些人都像饿狼似地叫着扑到面粉上去,把脸埋在面粉堆里狼吞虎咽起来。

“你把他们弄得精疲力竭了!”执政官说。

吉德南答道只有这样才能制服他们。

“倒是不用送你去锡拉库萨上奴隶学校了。把其他人都给我叫来。”

于是伙伕、膳食总管、马伕、跟班、轿伕、澡堂人员和带着孩子的妇女都在花园里排成一行,从商行一直排到兽栏。他们都屏住了呼吸。梅加拉一片静寂。太阳照到了地下墓场脚下的泻湖。孔雀鸣叫着。哈米尔卡尔一步一步地在队列前走过去。

“我要这帮老家伙干什么?”他说,“卖掉他们!高卢人太多了,他们全是醉鬼!克里特人也太多,他们爱说谎!给我买些卡帕多西亚人、亚洲人和黑人来。”

他对儿童数量之少表示惊讶。——“吉德南,府中每年都应该有孩子出生!你每天夜里要让他们的屋门开着,让他们自由交配。”

然后他让吉德南把偷东西的、懒惰的、不听命令的奴仆指给他看。他一面处罚他们,一面责骂吉德南;吉德南像公牛似地垂着低矮的额头,两道粗眉拧成一个疙瘩。

“瞧,日神的眼珠。”吉德南指着一个健壮的利比亚人说,“这里还有个想上吊的,被人发现了。”

“哦!你想死吗?”执政官轻蔑地问他。

那奴隶毫不畏惧地答道:

“是的!”

于是哈米尔卡尔既不顾虑这会成为一个榜样,也不考虑金钱上的损失,对仆人们说:

“把他带走!”

也许他心里有个献祭的想法。他做出这个牺牲是为了避免更可怕的灾祸。

吉德南本来把残废的奴隶藏在别人后面,却还是给哈米尔卡尔发现了。

“谁把你胳膊砍掉的,你?”

“是雇佣兵,日神的眼珠。”

他又问一个活像受伤的鹭鸶一瘸一拐的萨谟奈人:

“你呢?谁把你弄成这样?”

是奴隶总管用根铁棍打断了他的腿。

这种愚蠢的残暴行为使执政官勃然大怒,他从吉德南手里抢过那串黑玉念珠:

“咬伤畜群的狗要受诅咒。大慈大悲的月神啊,他竟敢打断奴隶的腿!啊!你这个败家精!把他的脑袋闷到粪堆里去!那些缺席的人呢?他们在哪里?都被你和雇佣兵杀掉了吗?”

他的面容可怕之极,吓得那些女人四散逃走。奴隶们纷纷退避,在他们周围形成一个大圆圈。吉德南发疯似地吻着哈米尔卡尔的鞋子,哈米尔卡尔站在那里,双臂仍然举在他头上。

但他就像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刻一样思路依旧十分清晰,他回想起千百件令人厌恶的事情,想起他曾经加以回避的丑事。于是,就像暴风雨中的电闪一样,他的愤怒使他一下子看清了他所遭受的全部损失。那些乡间总管由于害怕雇佣兵都曾逃匿起来,或许他们是和雇佣兵串通好故意逃开的。大家都在欺骗他,他忍耐得太久了。

“把他们带来!”他喊道,“用烧红的烙铁在他们额头烙印,就像给坏人打烙印那样。”

于是有人搬来了绊索、枷锁、刀子、给罚去矿山的奴隶戴的镣铐、用来夹住双腿的短石柱、用来箍住肩膀的刑具,还有蝎子、三股皮条的鞭子,鞭梢都带着青铜尖爪。

所有受刑的人都面对着太阳,朝着吞噬万物的日神,或者俯卧,或者仰卧;受笞刑的人则面对而立,两个人站在身后,一个计数,一个鞭打。

打手用双臂抡鞭抽打,皮带呼呼地响着,把梧桐树皮都打飞起来。鲜血像雨点似地飞洒在树叶上,一堆堆鲜红的躯体在树脚下扭动着,发出凄厉的惨叫。受烙刑的人用指甲使劲抠自己的脸。只听见木螺钉在吱嘎作响,沉闷的碰撞声此起彼伏,不时有声尖叫划破空气。在厨房那边,在破烂的衣衫和低垂的头发问,有些人在用扇子扇红炭火,飘来了一阵烧焦的肉味。受笞刑的人昏厥了过去,却被胳膊上的绳索吊住,脑袋倾侧在肩头,双目紧闭。围观的人都吓得叫了起来,那些狮子也许是想起了盛宴的那天,都打着呵欠伸直身体卧在坑沿。

这时大家看见萨朗波走到平台边上,惊骇地来回奔跑。哈米尔卡尔看到了她,觉得她似乎向他举起双臂请求他开恩。他做了个厌恶的手势,就钻进了象院。

这种动物是迦太基名门大族的骄傲。它们驮过他们的先辈,在战争中建过奇功,人们都把它们当做太阳的宠儿加以尊敬。

梅加拉的象群是全迦太基最强健的。哈米尔卡尔在出门以前曾要阿卜达洛南发誓好好照料它们。可是它们都因肢体受到损伤而死去了,只有三头象还活着,躺在象院中央的尘埃里,破碎的食槽前面。

它们认出他来,走到他面前。

一头象的双耳被割裂了,样子十分怕人;另一头的膝盖上有个大伤疤;还有一头象鼻子被割掉了。

它们带着悲伤的神情看着他,好像有理性的人一样。那头没有鼻子的大象低下巨大的脑袋,屈起腿,想用它那残留的难看的鼻端温存地爱抚他。

受到那畜生的爱抚,他两滴眼泪夺眶而出。他朝阿卜达洛南扑去,“啊!你这混蛋!上十字架!上十字架!”

阿卜达洛南仰面倒地,晕了过去。

在青烟缓缓升上天空的红色颜料工场后面,响起一声豺狗的嗥叫,哈米尔卡尔停了下来。

一想到他儿子,他就像被神灵摸了一下,突然平静了。他隐约感到,儿子是他的力量的延续,是他自身的无限继续。他的奴隶们都不明白他怎么突然乎息了怒气。

他向红色颜料工场走去的时候,路过地牢门口。那是个黑石砌成的长长的屋子,建在一个方坑上面,方坑四周有一条小路环绕,方坑的四角各有一座阶梯。

伊迪巴勒大概要等黑夜降临才会发出全部信号。“现在还不用着忙。”哈米尔卡尔想道,于是走下地牢。有几个人向他叫道:“回来!”最胆大的却尾随在他身后。

开着的门在风中乒乓直响。黄昏的光线从狭小的枪眼里照射进来,可以看见里面墙上垂着一根根斩断的铁链。

这就是那批战俘所留下的一切。

哈米尔卡尔脸色变得异常苍白,那些在坑外俯身向坑里张望的人看见他用手扶着方坑的内壁以免跌倒。

豺狗连续嗥叫了三声。哈米尔卡尔抬起头来,他一声不吭,也不做任何手势。尔后,等太阳完全下山,他才隐没在仙人掌篱笆后面。当晚,在埃斯克姆神庙举行的富豪会议上,他进门就说:

“凭着众神的光辉,我接受布匿军队的指挥权,去征讨蛮族军队!”

正文 第八章 马卡尔之役

就在第二天,他便从西西特会提走了二十二万三千基卡尔金子,又下令向富户征集十四谢凯勒的税金。甚至妇女也要纳税,还要替子女缴钱。他还强迫宗教团体出钱。这在迦太基的传统习俗里算得上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他征用所有的马匹、所有的骡子、所有的武器。有些人想隐瞒家产,结果他们的财产被变卖充公;为了使别人不敢吝惜财物,他一个人就捐献了六十副甲胄和一千五百高莫尔面粉,相当于象牙商社的全部捐款。

他派人到利古里亚去招募士兵,共计招得三千名惯于和熊罴格斗的山民,每人预付六个月的饷银,按每天十五米纳计算。然而他还必须组建一支军队。他不像汉诺,不管什么人都要。他首先剔除那些成天坐着干活的人,其次是那些大腹便便或者看上去胆小如鼠的人;而那些声名狼藉的人、马勒加的地痞流氓、蛮族人的子弟、获得自由的奴隶,却都收了下来。作为报酬,他许诺给这些新的迦太基居民以完全的公民权。

他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造神圣军团。这些风度翩翩的年轻人自视为共和国军界的君王,完全由自己当家作主。哈米尔卡尔把他们的军官解除了职务,对他们十分严厉,让他们跑步、跳跃,一口气登上比尔萨的山坡,投掷标枪,摔跤,夜间在广场上露宿。他们的家属前来探视,都心疼他们。

他定制较短的宝剑、更结实的战靴。他限定侍从的数目,压缩行装的分量;摩洛神庙里藏有三百支罗马重标枪,尽管大祭司一再要求宽免,却还是被他征用了。

他把从乌提卡之役生还的战象和各户私有的大象组成一支拥有七十二头象的团队,使它们成为一支可怕的力量。每个赶象的人都发了一把木槌和一只凿子,如果它们在混战中发起火来,便可以凿破它们的脑壳。

他不允许元老院来任命他的将军。元老们企图援引法律提出异议,却被他钻了法律的空子;大家再也不敢窃窃私议,一切都屈服于他那强暴的天才之下。

他一人独自担负起战争、政府和财政三副重任,并且要求执政官汉诺担任他的账目审核人,以免日后受人指控。

他让人加固城防。为了获得石料,他让人拆除了现在已经没有用处的老城城墙。但是财产的多寡,—如被它取代的种族等级,仍然在战败者的后代和征服者的后代之间维持着一道鸿沟。因此贵族们都以恼怒的目光看着倾颓的老城城墙被人拆除,而平民百姓却对此感到高兴,尽管他们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高兴。

部队全副武装,从早到晚地在街上游行;每时每刻都能听见嘹亮的军号;满载盾牌、帐篷、标枪的车辆驶过街头;院落里尽是些妇女,在撕着布头;大家的热情彼此感染;汉米加尔成了整个共和国的灵魂。

他把士兵按双数划分,每行队列都是一强一弱交替排列,使不结实的、胆小的人可以同时被在他左右的两个人带领着、推动着前进。但是他那三千利古里亚人和迦太基人中最出色的战士,只够他组成一个拥有四千零九十六名重武装步兵的方阵。重武装步兵是头戴青铜盔、手里摆弄着十四肘长的梣木长矛的士兵。

两千名年轻人配备着投石器、匕首,穿着皮袢鞋。他用另外八百名配备有圆盾和罗马短剑的青年加强他们。

胸甲骑兵由神圣军团剩下的一千九百人组成。他们像那些克里那巴尔兵一样,身披红铜甲片。他还有四百名骑马弓箭手,大家称之为塔兰托人。他们头戴银鼠皮帽子,身穿皮袍,手执双锋斧。最后还有一千二百名商队里的黑人混杂在胸甲骑兵中间,他们必须在打仗的时候抓住马鬃毛,随着战马冲锋陷阵。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可是哈米尔卡尔还不出发。

他常在夜间独自出城,深入到泻湖后面的马卡尔河河口。难道他想投奔雇佣兵?驻扎在马巴勒的利古里亚人环绕着他的住宅。

富豪们的担忧似乎得到了证实:有一天,人们看到三百名蛮族人走到城墙跟前,执政官给他们打开了城门。原来那是来投诚的士兵,他们或是出于惧怕或是出于忠心,前来投奔旧主。

哈米尔卡尔的归来丝毫没有使雇佣兵们感到意外;这个人,在他们心目中,是不会死的。他回来是为了实现他的诺言。这种希望一点也不荒谬可笑,因为国家和军队间的隔阂实在太深了。况且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有罪,他们早已把盛宴那天的事忘在脑后了。

他们抓获的细作使他们的幻想破灭了。这对于强硬派来说是个胜利,连温和派也激怒了。而且两处围城之役也使他们厌倦不堪;毫无进展,宁愿来一个会战!许多人都擅自离队,在乡间乱跑。听到迦太基人正在备战的消息,他们又回来了;马托高兴得跳了起来。“总算盼到了!总算盼到了!”他喊道。

于是他对萨朗波的怨恨转移到了哈米尔卡尔身上。他的仇恨现在找到了一个明确的对象;由于报复的事变得容易谋划了,他便以为已经十拿九稳,而且已经洋洋得意起来。与此同时,他的柔情更加高涨,一种更加强烈的欲望煎熬着他。他一会儿看见自己在士兵中间,把执政官的头颅挑在枪尖上挥舞;一会儿又似乎是在那间有绛红吊床的卧室里,将那个处女紧紧搂在怀里,将她的胜印满自己的亲吻,用他的手抚弄她那一头浓密的黑发。他知道这种幻想难以实现,因而倍受折磨。他向自己发誓,既然他的伙伴们推举他为统帅,那就要指挥好这场战争;他坚信自己不会从这场战争中生还,这使他决心打一场极其惨烈的战争,他赶到史本迪于斯那里,对他说:

“你去召集你的人马!我把我的人带来。快通知欧塔里特!如果哈米尔卡尔向我们发起进攻,我们就完了!你听到了吗?站起来!”

史本迪于斯见他这种威严的神气不禁目瞪口呆。马托惯常总是让人牵着走,有时发一下脾气也很快就会雨过天晴。可是现在他却显得又平静又可怕;眼睛里闪耀着非凡的意志的光芒,如同焚烧献祭的火焰。

那个希腊人却不听他这些理由。史本迪于斯住在珍珠镶边的迦太基人的篷帐里,用银杯喝着清凉的饮料,把剩酒倒在盆里占卜吉凶,让剃光的脑袋重新长出头发,不慌不忙地指挥着围城战役。况且他在城里布置了内线,认为乌提卡城指日可下,所以根本不愿意撤走。

纳哈伐斯一直游荡于三支军队之间,这时正好也在史本迪于斯那里。他支持史本迪于斯的意见,甚至还责备那个利比亚人过分恃勇好斗,想要放弃他们共同谋划的大业。

“你要是害怕就给我滚蛋!”马托叫道,“你答应过给我们松脂、硫磺、大象、步兵、马匹!它们在哪儿?”

纳哈伐斯提醒他说,是努米底亚人歼灭了汉诺的最后几个步兵大队;——至于大象,他们正在树林里捕捉,步兵正在装备,马匹正在途中;这个努米底亚人一面抚摸垂到肩头的鸵鸟翎毛,一面像女人似地转动眼珠,并且惹人生气地微笑着。马托在他面前什么话也答不上来。

这时有个他们不认识的人走了进来,他大汗淋漓,惊惶失色,双脚流血,腰带散开,气喘吁吁,几乎使骨瘦如柴的胸膛炸裂开来。他用一种大家听不懂的方言一边说,一边瞪大了眼睛,仿佛在描述某个战役。努米底亚国王跳了起来,跑出帐篷,召集他的骑兵。

他们在平原上列成一个圆形站在他面前。纳哈伐斯骑在马上,低着头,咬着嘴唇。然后他把人马分成两半,叫一半的人等着他,对另一半人做了一个威严的手势,带着他们朝着群山的方向急驰而去,不一会便在视野中消失了。

“主子!”史本迪于斯喃喃地说道,“我不喜欢这些蹊跷的偶然事件,一会儿是哈米尔卡尔来了,一会儿又是纳哈伐斯走了……”

“嗨!那又有什么关系?”马托轻蔑地说。

这又是一条必须与欧塔里特会合,以防哈米尔卡尔进攻的理由。可是如果放弃围城,那两座城市的居民就会追出城来,从他们背后攻打他们,而他们正面又有迦太基人。谈了半天,他们决定并立即执行了以下措施。

史本迪于斯率领一万五千人,进发到离乌提卡三罗马里的马卡尔大桥并在大桥的四角筑起四座巨大的箭楼,配备以投石器,来加强大桥的防御能力。用树干、石条、一团团的荆棘和一道道石墙堵住山间所有的通道和所有的隘口;在各座山顶堆积柴草,点火为号,并且派出善于远眺的牧人,在四下里布下岗哨。

哈米尔卡尔大概不会像汉诺那样取道温泉山。他应该想到控制着迦太基平原的欧塔里特会截断他的去路。再说,战役一开始就打败仗个使他一败到底,而打了一个胜仗就会很快再来一个胜仗,因为雇佣兵相距较远。他也可以在葡萄岬登陆,并从那里进击两处围城部队中的任何一处。但是那样他就会夹在两支军队之间腹背受敌,他的兵力不多,不能冒这种风险。因此他应当沿着阿里安那山脚前进,然后向左拐,绕过马卡尔河河口,直扑马卡尔河大桥。马托就在那里严阵以待,夜间,他在火把照耀下督促工兵营筑箭楼。他又奔到伊博—扎里特观察敌情,再奔到山里察看工事,然后又奔回大桥工地,一刻也不停歇。史本迪于斯羡慕他的精力。然而关于调度间谍、选派岗哨、操纵机械,以及使用各种防御手段,马托对他的伙伴则是言听计从。他们也不再提起萨朗波,——一个是因为没想到过她,另一个是因为羞于启齿。

马托常向迦太基那边走去,试图侦察哈米尔卡尔的部队。他的眼睛搜索着天际;他趴在地上谛听,把自己动脉搏动的隆隆声当做军队行进的脚步声。

他对史本迪于斯说,如果三天内哈米尔卡尔还没到达,他将率领全部人马迎上前去找哈米尔卡尔挑战。又过了两天,史本迪于斯一直在劝阻他;到了第六天早上,他终于出发了。

迦太基人和蛮族人一样求战心切。住营帐的人和住房屋的人都怀有同样的欲望,同样的焦虑;他们全都在纳闷,哈米尔卡尔为什么迟迟不肯发兵。

哈米尔卡尔不时登上埃斯克姆神庙的圆顶,站在报月人身旁,观测风向。

有一天,正是蒂比月的第三天,大家见他急匆匆地走下卫城。马巴勒地区响起一片高昂的呼喊。紧跟着大街小巷都热闹起来,到处是整装待发的士兵,身边围着哭哭啼啼的妇女,扑到他们怀里,然后他们大步流星地奔赴日神广场加入自己的队列。亲友们不得跟随他们,不能同他们说话,也不准走近城根。一时间整个城市寂静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士兵们拄着标枪在沉思,其他人在家里叹息。

日落时分,军队出了西城门;但他们没有走去突尼斯的路,或者走进山里朝乌提卡的方向前进,而是继续沿着海边走,不久便到了泻湖。湖滩上有些圆形洼地,积满雪白的盐,像一些被人忘在那里的巨大的银盘,在闪闪发光。

接着水洼越来越多,地面也渐渐变得越来越软,脚陷了进去。哈米尔卡尔头也不回地一直在队伍的前面走着,他的马浑身溅满黄色的污泥,就像一条龙,在他四周溅起无数水珠,使劲扭着腰在淤泥中跋涉。夜幕降临,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有几个士兵叫道他们要淹死了,他夺过他们的武器,交给仆役们。这时淤泥越来越深。大家只好爬上驮东西的牲口;有些人紧紧揪住马匹的尾巴;强壮的拉着体弱的;利古里亚人的队伍用枪尖驱赶着步兵。天更黑了,大家迷了路,都停了下来。

于是执政官的奴仆便去前面寻找根据他的命令竖立的路标,这种路标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个。他们在黑暗中呼叫着,部队在他们后面远远地跟着。

最后,大家感到地面坚实了。接着,一道发白的弧线隐隐约约出现在眼前,他们到了马卡尔河边。尽管很冷,他们也没有生火。

夜半时分,大风一阵紧似一阵。哈米尔卡尔命令叫醒士兵,他们没有吹一声军号,是他们的长官轻轻拍着他们肩头把他们弄醒的。

有个身材高大的的人走进河里,河水还不到他的腰部,大家可以涉水渡河。

执政官下令让三十二头大象站在河里一百步远的地方,其余大象都站在下游拦住被河水冲走的士兵。于是大家将武器举在头顶,像在两堵城墙中间一样渡过了马卡尔河。原来他发现西风带来的沙子沉积在河口,形成了横跨马卡尔河的一条天然通道。

如今他到了左岸、乌提卡城对面的一片广阔的平原上。这种地形对于构成他军队主力的象群十分有利。

这一天才的行动使士兵们士气大增。一种异乎寻常的信心回到他们身上。他们想立即向蛮族人冲去,执政官却让他们休息两个小时。太阳一出来,他们就在平原上分成三道队列向前推进了:首先是象阵,随后是轻步兵和骑兵,重武装步兵的方阵殿后。

驻扎在乌提卡城下的蛮族人和在大桥周围的一万五千名士兵见到远处的大地波浪翻滚都十分惊异。风势猛烈,卷起千堆黄沙,它们拔地而起,形成一大片一大片金黄色的沙幕,沙幕撕碎了,又不断卷起新的沙幕,使雇佣兵们辨认不出布匿军队。因为迦太基人的头盔上有角有些人便以为看到的是一群公牛;另一些人看到在风中飞舞的斗篷,就认为那是些翅膀;而那些到过许多地方的人却耸耸肩膀,把这一切说成是海市蜃楼造成的幻影。然而这个庞大的东西在继续推进。一缕缕水雾,像呵气一样若有若无,在沙漠地表掠过;太阳升高了,阳光更加明亮了:那是一种仿佛在震颤的强烈光线,它使天空更加深远,它穿透被它照射的物体,使距离变得难以估算。浩瀚的沙漠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无边无际;地面的起伏几乎难以觉察,但一直延续至天边,那里画着一道粗大的蓝线,大家都知道那是大海。两支部队都走出营盘眺望;乌提卡的人为了看得清楚些,都挤在城头上。

最后他们辨认出几道横线,横线上竖着许多相同的黑点。这几道横线越来越粗,越来越大;有一些黑色的小山摇摇摆摆;突然,一块块方形的荆棘丛出现在他们眼前:那是战象的方阵和标枪!大家齐声叫道:——“迦太基人来了!”便不等发出战斗的信号,没有人指挥,乌提卡城下的士兵和桥头的士兵便乱哄哄地一起朝哈米尔卡尔扑去。

史本迪于斯一听见这个名字就打了个寒战。他喘着粗气一再说着:“哈米尔卡尔!哈米尔卡尔!”而马托又不在这里!怎么办?毫无逃脱的办法!事件发生之突然,他对执政官的畏惧,尤其是立即作出决断的紧迫需要,使他六神无主;他仿佛看见自己被千百把利剑刺穿身体,砍下脑袋,死于非命。这时大家正在叫他,三万人马要跟着他冲锋杀敌;他对自己十分恼火,又把希望寄托在打胜仗之上;打胜仗的希望是那么甜蜜诱人,于是他便自以为比埃帕米侬达斯还要大胆了。为了掩饰自己苍白的脸色,他在脸颊上抹了些朱砂,然后扣上胫甲、胸甲,灌了一爵醇酒,便跑去追赶他的部队。他的部队正急忙去同乌提卡城下的部队会合。

这两支队伍会合得极其迅速,使执政官没有时间指挥他的人马排列成战斗阵形。渐渐地,他放慢了推进速度。战象停止了前进,它们摇晃着饰有鸵鸟毛的沉重的脑袋,用长鼻子拍打着自己的肩膀。

从战象方阵之间的空隙里,可以看见轻步兵的队伍,再后面是胸甲骑兵的巨大的头盔,以及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的枪尖、胸甲、羽饰、迎风招展的军旗。可是拥有一万一千三百九十六人的迦太基军队,看上去却不太像有这么多人。因为他们排列成一个长方形,侧翼狭窄,挤得很紧。

看到他们人数那么少,数量是他们三倍的蛮族人高兴得乱蹦乱跳;大家没有看见哈米尔卡尔。他也许是留在那后面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对这些买卖人的轻视使他们勇气倍增;史本迪于斯还没有下令布阵,他们都早已知道该怎么布阵并且行动起来了。

他们展开队形,排成一字长蛇阵,向布匿军队的两翼包抄,以便把它完全包围起来。但是,当他们离布匿军队三百步远的时候,迦太基人的战象没有前进反而掉头走了;接着,那些胸甲骑兵也拨转马头跟着它们;雇佣兵们见那些投石手也奔跑着跟了上去,越发感到惊异起来。这么说,迦太基人害怕了,他们在逃跑!蛮族人的队伍发出了一阵可怕的呐喊,史本迪于斯在他的单峰骆驼上叫道:——“啊!我早就知道了!前进!前进!”

于是梭镖、投枪、弹丸,一齐射了出去。大象的臀部被箭镞一刺,奔跑得更快起来。一片浓重的尘埃将它们裹住,它们就像融人云雾的影子一样地消失了。

与此同时,他听到尘埃深处响起一片沉重的脚步声,尖利的军号声盖过了脚步声拼命地吹着。蛮族人面前这片尘雾弥漫、喧闹嘈杂的空间,像深渊一样吸引着他们;有几个人冲了进去。一队队步兵出现了,随即又合拢了;这时,其余没有冲进敌阵的蛮族人看见一些步兵随着奔驰的骑兵冲了过来。

原来哈米尔卡尔下令重武装步兵的方阵把各排的距离拉开,让战象、轻步兵的队伍和骑兵从这些空隙上通过,然后迅速转移到两翼;他对蛮族士兵的距离算得十分精确,所以等他们冲到面前攻打他时,整个迦太基军队已经列成了一字长蛇阵。

摆在当中的是枪矛林立的重武装步兵方阵,由一排排士兵或实心的小方阵组成,每一边都是十六个人。各行的头领都站在从后面伸出的锐利的长枪之间,这些长枪参差不齐地伸到他们前面。因为前六排士兵是从枪杆当中握住长枪,并且把长枪相互交叉起来,而后十排士兵则是一个接一个地把长枪搁在前面一个伙伴的肩上。他们的脸都被头盔的脸甲遮去了一半;他们的右腿都护着胫甲;形如半个圆筒的巨大的盾牌一直遮到他们膝部。这个令人生畏的四方形的庞然大物行动起来,如同一个整体;它像是一个有生命的野兽,运转起来又像是一架机器。两队战象一直护卫着它的两侧,它们抖动着身子,把扎在它们浅黑皮肤上的箭抖落下来。蹲在它们肩头的一簇簇白色羽饰中间的印度人,用一把有着勺状钩子的长钩勒住大象;而在象背上的战塔里,一些士兵在齐肩高的护墙后面、在张开的巨大弓弩面前,往四下里发射带有燃烧的废麻的铁箭。投石手们在战象的左右来回奔跑跳跃。他们腰间围着一个投石器,头上又是一个,右手还拿着一个。然后是胸甲骑兵,每个骑兵身边都跟着一个黑人。他们的长矛举在坐骑的双耳之间,坐骑和他们一样浑身披金饰银。他们旁边就是那些轻装步兵,他们相互保持一定的距离,举着猞猁皮的盾牌,盾牌旁边露出用左手拿着的投枪的枪尖;在这道士兵组成的长城两端,是那些塔兰托人,他们骑着两匹成对的马,担任接应。

蛮族人的军队与之相反,没能保持他们的队形。他们的阵线太长,出现了一些弯曲和空隙;大家都气喘吁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迦太基人的方阵沉重地向前推进,所有的长矛都向前刺去;在这个巨大的压力下,雇佣兵们过分薄弱的阵线不久便从当中折断了。

于是迦太基人的两翼便展开队形包抄他们,战象跟着他们。迦太基人的方阵斜伸出长枪把蛮族人切为两段;两大段蛮族士兵乱了阵脚;迦太基人的两冀用投石器和弓箭将他们压到重武装步兵的方阵前面。他们缺少骑兵,无法摆脱这种困境;只有两百名努米底亚骑兵正在和右面的胸甲骑兵队伍厮杀。其余的骑兵全被困在里面,不能冲出阵线。形势十分危急,必须当机立断。

史本迪于斯下令同时攻打方阵的两个侧翼,以便从这两个部位冲出重围。于是方阵较短的几排士兵从较长的几排下面穿过去,回到了他们原来的位置;可是方阵向两侧转了过来,对付蛮族土兵。它的两侧与刚才的正面一样令人胆寒。

雇佣兵们奋力斩劈长枪的枪柄,可是骑兵却在后面牵制他们的攻势;方阵在战象的掩护下,时而收缩,时而展开,变成方形、圆锥形、菱形、梯形、金字塔形。方阵内部不停地进行着双向的运动,从头到尾,从尾到头;后几排士兵跑到前几排来,而前几排士兵则由于疲劳或负伤而退到后面。蛮族人被挤到方阵面前,方阵无法继续推进;这简直是一片汪洋,上面跳动着红色的羽饰和青铜的鳞片,而明亮的盾牌则有如银色的浪花翻滚起伏。有时候,从一头到另一头,波澜壮阔的人流涌了下来,在中间那沉重的巍然不动的庞然大物面前又退了回去。梭镖一会儿扎下去,一会儿又举起来。出鞘的利剑在飞舞,速度之快使人只能看见剑尖。一些骑兵分队扩大了包围圈,它们转着圈飞驰着合拢成新的包围圈。

在军官们的喊叫声、军号声和里拉琴的铮铮声之上,铅弹和陶土的弹丸呼啸着从空中掠过,把刀剑从手中打飞,把脑浆从脑壳里打得进溅出来。伤兵们一手执盾护住自己,一手将剑柄顶在地上支住宝剑。另一些兵在血泊里转过身来咬住敌人的脚跟。人群那么稠密,尘土那么浓厚,喧声震耳欲聋,什么都分辨不清,连懦夫乞降的喊叫也没人听见。武器没有了,就抱在一起肉搏;胸膛在铠甲的挤压下格格作响,尸首在敌人死命的搂抱中向后耷下脑袋。有一队翁布里亚人,站定脚跟,咬紧牙关,长矛举在眼前,巍然屹立,六十个人同时打退了两支骑兵小队。有一帮埃皮鲁斯牧人冲到左面的胸甲骑兵队伍跟前,抓住了马匹的鬃毛,挥舞起他们的大棒;结果那些畜生把主人颠翻在地,逃到平原上去了。布匿投石手被冲得七零八落,张大着嘴发愣。方阵开始动摇起来,军官们气急败坏地来回奔跑,压队的军官督促着士兵向前推进。蛮族人已经重新排好队形,杀了回来,胜利属于他们。

可是一片吼声,一片可怕的吼声响了起来,那是一种痛苦和愤怒的咆哮:七十二头战象排成双重的队列冲上前去。哈米尔卡尔一直等到雇佣兵挤成一堆才放出战象去攻打他们。印度象伕狠狠地刺着它们,血从它们的大耳朵上流下来。它们的长鼻子涂上了红颜色,笔直地向前竖着,活像一条条红色巨蛇;它们的胸部装着长矛,背上披着铠甲,象牙前面加了一段像弯刀一样的弧形铁片,——为了使它们变得更加凶猛,还用一种胡椒、烈酒和香料混合而成的饮料事先把它们灌醉。它们摇晃着缀有铃铛的项圈怪叫着,象伕们都低下头来,象背上的战塔里射出的箭矢从他们头上飞过。

为了更好地抵抗象群的进攻,蛮族人组成密集的队形冲了过来。战象们势不可当地扑进人群,它们胸前的长矛像船艏一样劈开步兵大队的波浪,步兵们乱成一团向后退去。它们用鼻子勒死敌人,或者把他们从地上抓起来,举过自己头顶,交给战塔里的士兵;它们用长牙刺穿敌人的肚子,把他们抛到空中,长长的肠子挂在它们弯钩似的长牙上,就像一捆捆缆绳挂在桅杆上一样。蛮族人企图刺瞎它们的眼睛,斩断它们的腿;有些人钻到它们肚子底下,将利剑刺进它们肚子,一直到宝剑的护手,他们自己也被踩死了;胆子最大的人身子吊在战象的皮带上,冒着雨点般的火箭、弹丸、箭矢,不停地锯着皮带,直到那柳条编的战塔也像石砌的塔一样垮了下去。右端的十四头象由于一再受到伤害而发起火来,转身朝第二行冲去。印度象侠赶忙拿起木槌和凿子,在大象头骨的接合部,抡起胳膊使劲打了一凿。

这些庞大的动物倒了下去,一个压着另一个,好像一座大山。在这一堆尸体和甲胄中间,有一头特别大的战象,名叫“天神的愤怒”,眼睛里中了一箭,腿被链条缠住,在那里一直哀号到晚上。

然而其他战象却和征服者一样,以消灭对手为乐趣,撞翻、踩扁、践踏着一切,甚至尸首也不放过,撕成碎片了还要蹂躏一番。为了打退密密层层围住它们的蛮族人的支队,它们用两只后腿站着不停地旋转,始终向前推进着。迦太基人感到勇气倍增,又开始了新的战斗。

蛮族人渐渐支持不住了;希腊重武装步兵扔掉了武器,其他人也发生了恐慌。大家看见史本迪于斯伏在他的单峰骆驼上面,用两支梭镖刺着它的肩部急驰而去。于是大家都向两翼冲去,直奔乌提卡。

胸甲骑兵的坐骑都已精疲力竭,所以没有设法追赶他们。利古里亚人渴得要命,叫喊着要去河边。可是迦太基人因为处在阵列中间,没有他们那么辛苦,眼看着复仇良机从面前溜走,都急得直跺脚。他们已经冲出去追赶蛮族人,这时哈米尔卡尔出现了。

他提着银缰绳勒住他那匹大汗淋漓的虎斑马。系在他头盔的双角上的飘带在风中劈啪作响,他的椭圆形盾牌挂在左腿下面。他将三尖矛一挥,止住了他的军队。

塔兰托人飞快地从马背上跳到第二匹马身上,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朝着河边和城市驰去。

方阵轻易地结果了剩下来的所有蛮族人。刀剑劈下来时,他们就闭上眼睛伸出脖子。另一些人则拼命抵抗,迦太基人就远远地用石头砸死他们,像砸死疯狗一样。哈米尔卡尔曾命令抓些俘虏,可是迦太基人服从这个命令时怨声四起,他们将利剑刺进蛮族人身体时感到那么痛快。他们太热了,于是光着膀子干,好像割草人一样。他们停下来歇一口气的时候,眼睛还看着田野上一个骑兵奔驰着追赶一个蛮族士兵。他终于揪住了蛮兵的头发,拖着跑了一程,然后一斧子将他砍倒。

夜幕降临。迦太基人和蛮族人都不见了。几头逃走的象背着烧毁的战塔在天边游荡。那些战塔在黑暗中燃烧着,东一处西一处地好似在浓雾里隐现的灯塔;平原上看不见其他动静,只有马卡尔河滚滚而去,抛在河中的尸首使河水上涨,河水将尸首带到海里。

两小时之后,马托来到了战场。他借着星光隐约看见一堆堆长短不等的东西躺在地上。

那是些蛮族人的队伍。他俯下身子,他们全都死了;他向远处呼唤,根本没人回答。

他是当天早上率领他的人马离开伊博-扎里特向迦太基进军的。到了乌提卡,史本迪于斯的部队刚刚离去,居民们正开始焚烧他们的攻城机械。他们展开了激烈的战斗。这当儿大桥那边喧闹声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大。马托抄近路穿过山岭赶来,由于蛮族人是从平原上逃走的,他一个人都没遇见。

在河对面,有许多像小金字塔一样的东西耸立在黑暗中;而河的这边,稍近一些的地方,则有一些贴近地面的不动的灯火。实际上迦太基人已经退到桥的那面,但执政官下令在河的这岸设下了许多岗哨以迷惑蛮族人。

马托一直向前走着,他以为认出了布匿军队的旗帜。因为有些一动不动的马头出现在空中,那些马头插在架成一束的桅杆上头,但没人能够看见枪杆;他还听到更远的地方人声鼎沸,传来了歌声和杯盏碰击的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如何找到史本迪于斯,焦虑不堪、惊慌失措,迷惘在黑暗中。他沿着原路比来时更加迅疾地奔驰回去。等他从山顶眺见乌提卡城和那些被火烧焦的攻城机械的残骸像一些巨人的骷髅靠在城墙上,天色已经微明了。

一切都沉浸在一种异乎寻常的寂静和消沉之中。帐篷面前有些几乎一丝不挂的汉子躺在他的士兵中间,有的仰卧,有的将额头枕在胳膊上,胳膊搁在铠甲上。有几个人从腿上解下血淋淋的绷带。那些快死的人缓缓地转动着脑袋;另一些人拖着脚步给他们送来水喝。哨兵们在狭窄的通道上来回走着取暖,或是把脸朝着天边转过去,肩上扛着长矛,神态煞是凶狠。

马托发现史本迪于斯躲在用两根棍子撑在地上支着的一片破帆布下面,双手抱着膝盖,低垂着脑袋。

他们一语不发地呆了很长时间。

最后,马托喃喃地说:“打败了!”

史本迪于斯也用阴沉的声调说道:“是的,打败了!”

对所有的问题,他只以绝望的手势作答。

这时士兵们的叹息和垂死者咽气时的喘息传到他们耳里。马托掀开帆布。眼前士兵们的惨景使他想起在同一地点发生过的另一次灾难,便咬着牙说道:

“混蛋!上一次就……”

史本迪于斯打断他说:

“当时你也不在。”

“这真是老天作对!”马托叫道,“可是我最后一定能逮到他!打败他!杀掉他!啊!当时我在这里就好了……”想到自己又错过了这次战役,他觉得比打败仗更难受。他抽出剑来,扔在地上。“迦太基人是怎么打败你们的?”

那位往日的奴隶开始叙述当时兵力调度情况。马托似乎身历其境,直在那里着急发火。乌提卡城下的部队不应该扑向大桥,而应该从后面包抄哈米尔卡尔。

“咳!我知道的!”史本迪于斯说。

“你应该加强纵深力量,不该拿轻步兵去碰人家的方阵,给象队闪开道躲过它们。在最后关头本来可以反败为胜的,根本没必要逃跑。”

史本迪于斯答道:

“我看见他披着红色大氅来回驰骋,举着双臂,在尘埃之上,像一只雄鹰飞翔在队伍边上;按照他摆动脑袋给出的信号,这些队伍忽而退缩,忽而冲锋;我们被人群拥到相互离得很近的地方,他看着我,我感到似乎有把冰冷的利剑刺进了我的心脏。”

“他大概是选定日子来的?”马托低声自语道。

他们相互探讨起来,试图发现是什么原因使执政官恰好在对他们最为不利的时机到来。他们进而讨论起当前的形势,史本迪于斯为了减轻自己的过失或是给自己打气,便提出来说,还有希望扭转战局。

“哪怕没希望也不要紧!”马托说,“就是剩我一个人,我也要打下去!”

“我也是这样!”希腊人跳起来喊道;他大踏步地走来走去,眼睛炯炯发光,一种奇特的微笑使他那像豺狗一样的面孔皱了起来。

“咱们从头干起,你可别再离开我了!我不适合于在大太阳底下打仗,刀剑的闪光使我眼睛发花;这是一种毛病,我在地牢里呆得太久了。可是你要是让我夜间爬上城墙,我能摸进箭楼,不等公鸡报晓,我干掉的人尸首已经变凉了。你指定个什么人,什么东西,比如一个敌人、一件珍宝、一个女人。”他又说一遍,“一个女人,哪怕是国王的女儿,我也能把你所想要的送到你脚下。你责怪我输掉了和汉诺打的那一仗,然而我后来还是赢了那次战役。你承认吧!我那群猪帮了我们大忙,简直比斯巴达人的方阵还要管用呢。”他不由得要抬高自己,恢复自己的威望,于是一一历数起自己为雇佣兵们做过的事情来。“是我在执政官的花园里挑动那个高卢人的!后来在西喀我又用迦太基恐吓他们,把他们煽动起来。吉斯孔又要遣返他们,我没让那些翻译说话!你还记得吗?我带你进了迦太基,我偷了天衣。我把你带到她卧室。我还能干更多的事,你瞧着吧!”他像疯子似地大笑起来。

马托瞪大着眼睛注视着他。他在这个人面前有点不自在,这个人是多么怯懦而又多么可怕啊!

那希腊人一面用手指打着榧子,一面乐呵呵地说:

“好哇!雨过天晴,苦尽甘来!我在采石场干过苦工,也在属于自己的海船上,在船尾的绣金天篷下,像托勒密国王一样品尝过马西克酒。厄运应当使我们变得更加能干。锲而不舍,就能改变命运。命运喜欢有谋略有手腕的人。它会让步的!”

他又走到马托面前,抓住他的胳膊:

“主子,现在迦太基人深信自己已经稳操胜券了。你有整整一支没打过仗的部队,你的士兵是服从你的指挥的。让他们打头阵;我的人马为了报仇也会跟上去。我还有三千卡里亚人、一千二百个投石手和弓箭手,许多完整的步兵大队!甚至可以组起一个方阵来。打回去吧!”

马托被这场灾难打懵了,直到现在也没有想出什么扭转败局的主意。他张大嘴巴听着史本迪于斯的建议,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裹着他胸膛的青铜甲片一起一伏。他捡起地上的剑,叫道:

“跟着我,前进!”

可是探子们回来报告说,迦太基人的阵亡士兵都给运走了,大桥已被拆毁,哈米尔卡尔不知去向。

正文 第九章 在乡间

哈米尔卡尔已经想到雇佣兵们会在乌提卡等他,或者回到大桥来攻打他;他认为自己兵力既不足以发动进攻也不足以抵御进攻,于是他从马卡尔河右岸深入南方腹地,这就使他立即免受突然袭击的威胁。

他想暂且对各部落的叛乱闭上眼睛不予追究,而将这些部落从蛮族人的阵营里分化出来。等蛮族人在各省完全孤立以后,再扑到他们身上,把他们消灭。

在十四天内,他就绥靖了从图卡贝到乌提卡之间的广大地区,包括蒂尼卡巴、代苏拉、瓦卡诸城和西部的一些城市。建于山中的宗哈尔;以其庙宇著称的阿苏拉斯;盛产刺柏的杰拉多;塔皮蒂斯和哈古尔都派遣使团来觐见他。乡间的人也带着许多粮食前来请求他的保护,亲吻他的双脚、士兵的双脚,控诉蛮族人的暴行。有几个人将蛮族士兵的首级装在口袋中献给他。他们说那些雇佣兵是他们杀死的,其实这是从尸体上割下来的,因为许多蛮族士兵在逃跑时迷了路,东倒一个,西死一个,橄榄树下,葡萄园里,随处可见。

为了向人民炫耀自己的功绩,哈米尔卡尔在得胜的第二天就将战场上俘获的两千名战俘送回迦太基了。他们每一百人为一队,排成长长的行列进了城,胳膊全都反绑着系在背上的一根铜棍上,铜棍的另一头系在脖子上。伤兵们流着血也在奔跑,他们身后的骑兵用鞭子驱赶着他们。

全城一片狂欢!大家口口相传,都说杀死了六千蛮族士兵,其余的也会垮掉的,战争结束了。人们在街头相互拥抱,用黄油和香樟油涂抹巴泰克神的脸表示感谢。这些神像眼似铜铃,挺胸凸肚,双臂举到肩头,抹油之后显得神采奕奕、栩栩如生,似乎在和百姓们分享欢乐。富豪们敞开大门,全城响彻铃鼓的嘭嘭声;庙宇里每夜灯火通明,月神的侍婢们从山上下来,在马勒加十字路口的拐角支起埃及无花果木的架子,在那里卖淫。大家表决同意奖给胜利者土地,给麦加尔特神举行燔祭,给执政官三百金克朗,他的追随者还建议给他一些新的特权和荣誉。

哈米尔卡尔要求元老们与欧塔里特进行谈判,如有必要可用所有蛮族俘虏来交换吉斯孔老头和其他跟他一起被扣押的迦太基人。欧塔里特的部队由利比亚人和游牧部落的人组成,他们不太认识那些被俘的雇佣兵们,因为刀口都是些意大利或希腊血统的人,而且既然共和国主动提出用那么多蛮族人来交换那么一点迦太基人,那就说明前者毫无价值而后者价值极高。他们害怕上当。欧塔里特拒绝了这个建议。

于是元老们下令处决俘虏,尽管执政官写信要他们别杀俘虏。他打算将其中最棒的士兵编人自己的部队,并且通过这种做法鼓励雇佣兵们哗变。但是仇恨却压倒了任何保留意见。

两千名蛮族俘虏被绑于马巴勒地区的墓碑前;商人、厨房帮工、绣花工匠,甚至女人、阵亡士兵的寡妇和孩子,任何愿意参加的人,都来用弓箭射杀他们。大家慢条斯理地瞄着他们,故意延长他们的痛苦,一会儿放下弓来,一会儿又重新张弓搭箭;人群熙熙攘攘,大声吼叫。疯瘫病人躺在担架上来了;许多人出于谨慎还带着食物,在那里一直待到晚上。有些人甚至在那里过夜。有人支起帐篷在里面饮宴。颇有几个人因出租弓箭而赚了一大笔钱。

然后人们让这些受尽折磨的尸首直立着,好像竖在坟墓上的红通通的雕像;连马勒加的土著居民也受了这种狂热的感染,他们平常对这个国家发生的事情是漠不关心的。由于感激这个国家给予他们的乐趣,现在他们也关心起国家的命运来,觉得自己也成了布匿人。元老们认为用这样的办法使全体人民同仇敌忾、融为一体是很巧妙的。

神祗的惩罚也没放过他们,因为四面八方的乌鸦从天而降。它们在那些尸体上空盘旋着发出粗哑的叫声,像一团巨大的乌云不停地旋转。从克利佩亚、从拉代斯、从海尔马奥姆岬角都能看到这团乌云。有时这团乌云散了开来,在远处盘旋成为一个更大的黑色螺旋;原来有只老鹰从鸦群当中俯冲下来,随即又飞走了。在平台上、圆屋顶上、方尖碑的尖顶上、庙宇的门楣上,东一片西一片地尽是些硕大的乌鸦,染得血红的嘴里叼着一块人体的碎片。

因为尸体气味实在难闻,迦太基人只好把它们解下来,焚烧了几具,其余的都扔到海里。海浪在北风的驱赶下,将尸首送到海湾深处的海滩上,欧塔里特的营盘面前。

这种惩罚一定使蛮族人吓坏了。因为从埃斯克姆庙上面可以看到他们在拆除帐篷,聚集畜群,将行李装上驴背,当天晚上整个部队都撤离了。

其实欧塔里特部队的任务是从温泉山到伊博-扎里特来回运动,阻止执政官靠拢推罗人的城市,甚至回师迦太基。

与此同时,另外两支部队则应设法在南部逮住执政官的军队,史本迪于斯从东面,马托从西面向哈米尔卡尔进逼,以便最后蛮族的三支部队会合起来对他发动攻击,完成对他的包围。后来有支他们没有料到的援兵不期而至:纳哈伐斯带着三百头驮着沥青的骆驼、二十五头大象和六千名骑兵来了。

原来执政官为了削弱雇佣兵,认为把纳哈伐斯牵制在他自己的王国里,远离雇佣兵们,较为稳妥。于是他在迦太基的腹地与一个热蒂利强盗名叫马斯加巴的串通一气。马斯加巴正想建立自己的帝国,有了布匿人的资助,这个冒险家便煽动起努米底亚各州的叛乱来,并许诺给予它们自由。可是纳哈伐斯得到他奶兄弟的报告,赶到了西尔塔,在蓄水池里放毒,毒死了那些胜利者,又砍掉了几颗脑袋,一切都恢复了原样。于是他领兵前来,对执政官的愤恨超过了蛮族人。

这四支部队的首领商定了战争的部署。这场战争将是旷日持久的,一切均应事先预见。

他们首先商定要求罗马人支援,大家建议史本迪于斯担任这个使命,但是他不敢接受,因为他是罗马人的逃奴。于是他们振了十二名希腊殖民地的人在安纳巴港登上一只努米底亚人的小艇去找罗马人。然后这几位首领要求全体蛮族人起誓绝对服从指挥。军官们每天检查士兵的衣服和鞋子;他们甚至禁止哨兵携带盾牌,因为哨兵常常将盾牌靠在长矛上站着睡觉;那些带着大包小包的人都被迫把它们扔掉;一切都必须照罗马人的方式背在背上。为了防御战象进攻,马托建立了一支重甲骑兵部队,人马皆以河马皮为铠甲,遮得严严实实,铠甲上还竖着无数钉子;为了保护马蹄,还给它们穿上了草辫编成的靴子。

他们严禁掳掠乡镇,残害非布匿族的居民。由于这个地区已经凋敝不堪,马托便下令按人头分配粮食,不给妇女口粮。起初士兵们与女人分食自己的口粮。许多人因食不果腹而日渐衰弱。这就导致了无休止的争吵谩骂,有些人以自己的口粮甚至仅仅是许诺就勾引走了别人的女伴。马托下令将她们统统赶走,毫不留情。她们躲到了欧塔里特的营盘,可是那些高卢女人和利比亚女人破口大骂,把她们赶了出去。

最后,她们来到迦太基城下,请求刻瑞斯女神和普洛塞耳皮娜女神庇护,因为在比尔萨山上有一座供奉这两位女神的庙宇和祭司。建立这座庙宇是为了赎清过去在锡拉库萨围城之役中犯下的暴行。西西特会援引无主财产权的条文,要走了最年轻的女人,把她们卖掉。新迦太基人娶了那些金头发的拉栖第梦女人。

有几个女人却一定要跟着蛮族部队。她们在士兵的行列旁边跑着,和军官们一起行进。她们叫唤着她们的男人,抓住他们的披风,捶胸顿足地咒骂他们,或者双手举着哇哇大哭的光屁股孩子。这副景象使蛮族人心软;她们是一种累赘、一种祸害。人们几次把她们撵走,她们又回来了。马托让纳哈伐斯的骑兵用标枪向她们发起冲锋;那些巴利阿里人向他叫喊,说他们需要女人。

“我也没有!”他答道。

现在摩洛神之灵降到了他的身上。尽管他于心不安,却做出许多令人发指的事情,还自以为是在听从神灵的旨意。连他无法蹂躏的农田,他也要扔上许多石头,使之变成不毛之地。

他接二连三地派出信使,催促欧塔里特和史本迪于斯赶快行动。可是执政官的行动却令人难以理解。他先后在埃杜斯、蒙夏尔、特亨等地扎营;有些探子认为他在伊希尔附近,靠近纳哈伐斯边境的地方;有人又听说他在特布尔巴上游渡了河,似乎要回到迦太基。刚到一处,他又向另一处进发。他所走的路线总是他们不认识的。执政官没有同他们打过仗,却一直保持着主动;虽然是蛮族人在追踪他,却好像是他在牵着他们的鼻子走路。

不过这种迂回曲折的行军使迦太基人更累,哈米尔卡尔的兵力得不到补充,日益减少。乡下人提供食粮的速度越来越慢,到处都是一副很不甘愿甚至敢怒不敢言的神气,而尽管他一再请求元老院援助,迦太基方面却毫无动静。

大家都说(也许当真那么认为)他不需要援助,他的请求不过是一种计谋或是无病呻吟。而汉诺的党徒为了跟他捣乱,更是有意夸大他的战果。大家为装备他的军队作出过牺牲,但是不能继续这样不断地满足他的所有要求。战争的负担够重的了!它的代价太高了!哈米尔卡尔派的贵族们出于高傲,也没有全力以赴地支持他的请求。

哈米尔卡尔既然无法指望共和国给他援助,只好向各部落强行征收进行战争所需要的一切:谷物、食油、木材、牲畜和壮丁。可是居民们不久便躲避一空。部队经过的乡镇十室九空,他们挨家挨户地搜索,却一无所获,不久布匿军队就陷入可怕的孤立之中。

迦太基人异常恼怒,便在各省烧杀抢掠、填平蓄水池、焚毁房舍,火星随风远飚,四处散布,山上林木皆着火,像一顶火冠环绕山谷,部队只好等山火熄灭后再通过。而后他们又在大太阳底下,踏着尚有余热的灰烬继续行军。

有时候他们看见路旁的灌木丛中似乎有山猫的眼睛发出幽光。其实那是一个蛮族人蹲在树后,浑身涂抹灰土以混同于树木的颜色。而当他们沿着一条溪涧行进时,侧翼上的士兵会忽然听见石头滚落的声响,抬头一望,只见峡谷的隘口那里有个赤脚汉子跳起身来逃走了。

此时,乌提卡和伊博-扎里特已无战事,因为雇佣兵不再围城了。哈米尔卡尔命他们来援,可是他们不敢招惹蛮族人,只是含糊其辞,用些恭维话和推托之辞来敷衍他。

于是哈米尔卡尔突然挥师北上,决心打开某座推罗城市的大门,哪怕需要围城也在所不惜。他必须在海边取得一个立足点,以便从沿海诸岛或者克兰尼那里获得给养和兵源。他最中意的是乌提卡港,因为它离迦太基最近。

因此执政官便由祖伊坦出发,小心翼翼地绕过伊博-扎里特湖。可是不久他就不得不将队伍拉长,改成单行,以便翻过那座隔开两个山谷的大山。日落时分他们走下像漏斗一样凹进去的山谷,忽然看见下头的地面上有几尊青铜母狼,似乎在草地上奔跑。

突然,无数军盔羽饰冒了出来,在嘹亮的笛声伴随下响起一片动地摇山的军歌。那正是史本迪于斯的部队,原来他部下的坎帕尼亚人和希腊人由于憎恶迦太基人,便打出了罗马人的旗标。与此同时,他们的左边也冒出无数长矛、豹皮盾、亚麻铠甲和袒露的肩膀。那是马托手下的伊比利亚人、卢西塔尼亚人、巴利阿里人和热蒂利人;他们听见纳哈伐斯的战马在嘶鸣;那些骑兵在小山周围散布开来;欧塔里特指挥的部队也随后乱哄哄地涌了过来:有高卢人,有利比亚人,有游牧民族,在他们中间还可以辨认出那些吃不洁食物的人,因为这些人的发髻上都插着鱼骨头。

这样,蛮族人精确地协调行动,完成了对哈米尔卡尔的合围。但是他们自己也对此感到惊讶,一时间并无动作,在相商下一步行动。

执政官将他的人马集中起来,摆成一个圆阵,使任何一处都有相同的抵御能力。又以高大的尖顶盾牌一个挨一个地插在草地上,环护住步兵队伍。重甲骑兵留在阵外,再往外四下里隔一段距离就有几头战象。雇佣兵们已经精疲力竭,他们觉得还是等到天亮为好;而且他们以为胜券在握。所以整个晚上他们只顾忙着吃喝。

他们点起一堆堆明亮的篝火,火光晃花了他们的眼睛,却把在他们下方的布匿军队留在暗处。哈米尔卡尔命令士兵像罗马人一样在营盘周围挖下一道宽十五法尺、深六肘的壕沟,又用挖出来的土在壕沟后面筑起一道胸墙,胸墙上插满相互交叉的尖头木桩。等到日出的时候,雇佣兵们见到所有的迦太基人都这样有了坚固的屏障,像在一个要塞里一样,无不目瞪口呆:

他们认出了哈米尔卡尔,在各个帐篷之间走来走去,发布命令。他的身上裹着一副细鳞棕色铠甲,身后跟着他的战马,他不时停下脚步伸出右臂指点着什么东西。

于是不止一个雇佣兵回忆起类似的清晨,他在军号声中缓缓走过他们面前,他的目光像烈酒一样使他们胆气顿豪。他们都有点动了感情。那些不认识哈米尔卡尔的人则相反,都为马上就能抓住他而欣喜欲狂。

然而,如果大家同时发动进攻,就会因为地方过于狭小而相互妨害。努米底亚骑兵倒是能够跃过壕沟,但是那些有铠甲保护的重甲骑兵会把他们消灭掉的,况且过了壕沟又怎么越过那道插满尖头木桩的胸墙呢?至于努米底亚人的大象,它们还没有得到充分的训练。

“你们都是些胆小鬼!”马托叫了起来。

于是他率领一支精兵冲向迦太基人的工事。一阵飞石将他们打退下来,原来执政官把他们丢弃在大桥那里的投石器全都收集起来了。

这次挫折使蛮族人易变的士气陡然低落下来,他们过度的胆气消失了;他们希望得到胜利,但要尽可能少冒风险。史本迪于斯主张,应当严守已有阵地,将布匿军队饿死。可是迦太基人开始掘井,由于这座丘陵在大山环抱之中,他们挖出了水。

他们从那些尖木桩上面射箭、扔土块、粪便和从地上挖出来的石头,而那六架投石器则不停地沿着平台滚动。

然而泉眼本身总要干涸,粮草将会耗尽,投石器也会用坏;雇佣兵的人数是他们的十倍,最终总会取胜的。执政官便想用谈判作为缓兵之计。有天早晨蛮族人在他们的阵地—亡发现一张写满字迹的羊皮。他为自己在马卡尔之役打的胜仗辩护,说是元老们逼迫他打仗的。为了表明他仍然信守原来向他们许下的诺言,他提出可以让他们劫掠乌提卡或伊博-扎里特,由他们任选一处。哈米尔卡尔在末尾宣称,他并不怕他们,因为他有内应,靠这些内应帮助他能轻而易举地打败其他人。

蛮族人不知所措了:这个建议许给他们立即可以到手的横财,使他们大做好梦;他们又怕被别人叛卖,一点都没想到执政官口出大言不过是虚张声势,于是他们开始以不信任的目光相互注视。他们观察别人的言谈举止,夜间常被噩梦吓醒。有些人抛下了自己的伙伴;大家随心所欲地选择想去的部队,高卢人跟着欧塔里特去和内阿尔卑斯人合在一起,因为他们语言相通。

四位首领每天晚上在马托的帐篷里碰头,他们蹲在一面盾牌周围,专注地前后移动着一些小木人,那是皮洛士为了模拟作战行动而发明的。史本迪于斯分析证明哈米尔卡尔资源不足,恳求大家不要失去这次歼敌良机,急得直赌咒发誓。马托发火了,他挥动着双手来回行走。对迦太基的战争是他个人的事情;别人插手进来而又不听他的意愿,这使他格外恼怒。欧塔里特看着他的脸色猜测他说话的意思,鼓掌表示赞同。纳哈伐斯扬着下巴表示轻蔑,别人提出的措施没有一项他认为是妥当的,他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不时地叹一口气,仿佛在压抑着自己无法实现梦想的痛苦心情和事业遭受失败的绝望情绪。

乘着蛮族人举棋不定、反复商议的时机,执政官加固了他的防御工事:他让人在胸墙后面又挖了第二道壕沟,筑起第二道胸墙,并在墙角建起一些木头箭楼;又派一些奴隶到前沿阵地的哨位之间插了许多铁蒺藜。可是那些战象由于饲料配额减少而在竭力挣脱腿上的绊索。为了节省草料,他命令重甲骑兵把相比之下不够壮健的战马宰掉。有几个人拒绝执行命令,被他下令斩了首级。大家分食了马肉。在后来的一些日子里,回想起这新鲜马肉的滋味,简直令人伤心之极。

从这个圆形剧场般的山谷底处——他们就挤在谷底——可以看见驻扎在他们周围高坡上的四座蛮族部队营盘里的热闹景象。妇女们头顶着羊皮口袋走来走去,山羊咩叫着在架起来的标枪下面闲逛,时而哨兵在换岗,时而大家围着三脚支架吃饭。的确,各部落提供给他们丰富的食粮,而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们按兵不动使得迦太基人多么害怕。

从第二天起,迦太基人就发现在游牧民族的营盘里有一支约三百余人的队伍不与其他人在一起。他们就是自战争一开始便当了俘虏的那些迦太基富豪。利比亚人把他们都排列在一个大坑边上,然后站在他们身后,以他们的躯体为屏蔽投掷标枪。那些人满脸都是蛆虫和污垢,几乎难以辨认。他们头上有些地方的头发已经被人拔掉,露出了头上的溃疡,那模样又瘦又丑,活像裹着破烂的裹尸布的木乃伊。有几个人哆哆嗦嗦,神情痴呆地呜咽着;其他人则高声喊叫他们的朋友,要他们向蛮族人还击。其中有一个人却纹丝不动,耷拉着脑袋,什么也不说;他那部白色的长须一直垂到他戴着铁链的双手;迦太基士兵们认出那是吉斯孔,心中都感到仿佛共和国一下子崩溃了。尽管他们所站的位置很危险,大家还是拥挤着争相观看。蛮族人给他戴上一顶河马皮做的、嵌着石子的冠冕,样子滑稽可笑。这是欧塔里特的花样,可是马托不喜欢这样。

哈米尔卡尔勃然大怒,他下令打开营门,决心无论如何突围出去。迦太基人一鼓作气冲上了半山坡,前进了约摸三百步。蛮族人潮水般地涌下来,将他们压回自己的阵地。有一个神圣军团的近卫兵没有来得及撤回本营,被石头绊倒了。查尔萨斯跑过来将他打翻在地,将匕首插进他的咽喉,然后拔出匕首,扑到伤口上,——于是他把嘴贴紧伤口,不住地吮吸鲜血,一面发出高兴的呼噜声,从头到脚舒服得直打哆嗦。喝足了以后,他泰然地坐在死尸身上,扬起脸来,脖子往后仰着,深深地吸着气,就像一只刚在溪流中饮过水的母鹿那样。然后他用尖细的嗓音唱起一支巴利阿里人的歌曲,旋律含混,有许多拖长的转调,时断时续,反复变换,就像山里相互呼应的回声;他是在召唤好些死去的弟兄,邀请他们前来赴宴;尔后,他双手垂于膝间,慢慢地低下头来哭了。这件令人惨不忍睹的事情使蛮族人也感到厌恶,尤其是那些希腊人。

从此以后迦太基人不再作任何突围的尝试;——他们也不想投降,那样肯定会被折磨至死。

然而尽管哈米尔卡尔采取了种种措施,粮草还是以可怕的速度在减少。每人只剩下十科梅尔麦子,三汉黍子,和十二贝扎干果。没有肉、没有食油、没有腌货,没有一粒大麦喂马。只见那些马匹低着消瘦的脖子,在尘土中寻找着被践踏过的几根草茎。在平台上值勤的哨兵常在月光下看见蛮族人的狗到工事下面的垃圾堆边上转来转去,就用石块把狗打死,然后用盾牌上的皮带连结起来,把人沿着胸墙放下去;接着,几个人就一声不吭地把狗吃掉了。有时候,只听到下面响起一片可怕的狗叫声,那人就再也没有上来,在第十二段第四排有三个方阵步兵,因争夺一只老鼠,竟拔刀相向,同归于尽。

人人都在怀念自己的家庭和房屋:穷人们想起他们那蜂窝形状的小屋,门槛上镶嵌的贝壳和一张吊床;贵族们怀念他们那一间间宽敞的似乎笼罩着青色暗影的厅堂,在一天最闷热的时刻,他们躺在那里歇息,听着街市隐隐约约的喧声与花园里枝叶摇曳发出的飒飒声。他们半闭起眼皮,以便更好地沉浸于这种回想之中,多享受一会儿其中的乐趣;然而伤口的一阵剧痛惊醒了他们的好梦。每分每秒都有零星的战斗,都要发出新的警报;箭楼在燃烧,吃不洁食物的人攀上了胸墙,大家用斧子砍断了他们攀在木桩上的手;其他人冲上来了,标枪像雨点似地落在营帐顶上。迦太基人用灯芯草编成栅栏,搭起一些走廊,躲避敌人的投枪和矢石。他们待在里面,再也不动弹了。

每天绕着小山转的太阳,一早就照射不到谷底,让谷底留在阴影里。在他们的面前和背后,灰色的斜坡向上伸延,斜坡上满布缀有点点青苔的石头,而他们头顶的天空则始终澄碧如洗,看上去比金属的穹顶更加光洁冰凉。哈米尔卡尔对迦太基愤恨之极,简直想投奔蛮族人,领着他们去攻打迦太基。而且那些挑侠、随军商贩和奴隶也开始窃窃私议了,但不论是人民还是元老院,谁也没有送来哪怕一线希望。这种局面令人难以忍受,尤其是想到以后还会更糟,就更加难以忍受了。

听到哈米尔卡尔陷入重围的坏消息,迦太基简直气愤和怨恨得跳了起来;假如执政官一开始就打了败仗,大家还不会这么恨他。

现在要招募新的雇佣兵既来不及,也没有钱。至于在城内征兵,又如何装备他们?哈米尔卡尔把所有的武器都拿走了!这时候,执政官派来的人跑到街头,大声疾呼。元老院大为震惊,便设法将他们干掉了。

但这种防范措施并无必要,因为人人都在指责巴尔卡太软弱。他在初战告捷之后,本该彻底消灭雇佣兵的。他为什么要劫掠那些部落?大家不都已经做出沉重牺牲了吗?贵族们心疼他们捐献的十四谢凯勒,西西特会痛惜他们的二十二万三千基卡尔金子,连什么也没捐献的人也和别人一样抱怨不休。贱民们嫉妒那些新迦太基人,因为哈米尔卡尔答应给予他们完全的公民权。甚至那些为迦太基英勇奋战的利古里亚人也被与蛮族人混为一谈,大家咒骂他们像咒骂蛮族人一样,他们的种族出身就是一种罪行,一种同谋罪。站在店铺门前的商人,手里拿着铅尺路过的壮工,正在冲涮篮子的盐卤商贩,浴室里洗澡的浴客,卖热饮料的小贩,人人都在议论哈米尔卡尔的作战部署。他们用指头在灰土上画出作战示意图来,就连微不足道的粗汉,也会指摘哈米尔卡尔的失误。

祭司们则说,这是他长期以来不敬神灵的报应。他没有献过燔祭;没能为部队涤罪;他甚至拒绝带占卜官出征;——这种渎神丑闻使大家强忍的仇恨变得更加激烈,希望破灭后的恼怒更加凶猛。大家想起了西西里战役的惨败,他的高傲更是长期以来大家不得不忍受的沉重负担。大祭司们对他强行征用他们的珍宝耿耿于怀,要求元老院答应,万一哈米尔卡尔生还,就把他钉上十字架。

那一年的埃鲁尔月溽热异常,成了又一种灾难。从湖边蒸腾起来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这种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与街角上缭绕的香烟混合在一起。哀乐声不绝于耳。庙宇的阶梯上人流络绎不断;庙墙上都蒙着黑纱;巴泰克神的额前蜡烛高烧;杀来献祭的骆驼,鲜血顺着扶手流下,在梯级上形成血的瀑布。丧事的狂潮席卷迦太基城。从最窄小的街巷深处,最阴暗的破屋里,不断抬出一些脸色惨白、呲牙咧嘴的人,侧看仿佛蜷曲的蝮蛇。屋子里充满妇女的尖声号哭,这声音从窗棂间传来,使在广场上站着谈天的人悚然回首。有几回大家以为蛮族人来了,有人看见他们出现在温泉山后面;有人说他们驻扎在突尼斯城下;于是说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汇成了一片喊叫声。然后,却又都鸦雀无声了,一些人依旧攀在建筑物的三角楣上,手搭凉棚向远处眺望;另一些人趴在城墙根下,耳朵贴在地面谛听。恐慌过去后,怒火又重新燃起。可是不久他们痛感自己的无能为力,便又都悲伤起来。

每天晚上他们登上平台,朝着太阳三拜九叩,呐喊致敬,这时这种悲哀上升到了顶点。太阳渐渐向泻湖后面落下去,然后突然消失在蛮族人那边的群山中。

大家都等待着三重神圣的节日。在那个节日,有一只雄鹰将从焚烧的柴堆上飞向天空,那是旧岁更新的象征,人民向至高无上的神祗派去的信使,他们把这种仪式看成一种联盟、一种与太阳的力量结成一体的方式。况且他们现在充满了怨恨,便都毫不掩饰地转而崇奉杀人者摩洛神,抛弃了月神。确实,拉贝特娜没有了纱帔似乎就失去了一部分法力。她拒绝舍赐甘泽雨露,她逃离了迦太基;她是个叛逃者,是个敌人。有几个人为了凌辱她便向她投掷石块。可是许多人一面骂她,一面却在可怜她。大家还是爱她的,也许爱得更深了。

所以一切灾难都来自天衣的失窃。萨朗波间接地参与了此事,因此也成了怨恨的对象之一,她应当受到惩罚。一个用活人做牺牲祭神的朦胧想法很快在老百姓中间传了开来。为了平息众神的怒气,当然应当奉献一种无价之宝,一个美貌、年轻的处子,出身古老的名门大族,是神祗的后裔,下凡的星宿。每天都有一些陌生人闯进梅加拉的花园,奴隶们害怕送命,不敢抗拒他们。然而他们并不登上那座饰有船艏的阶梯,只是待在下面,眼望最高的那层平台,等着萨朗波出来。他们一连几个小时喊着咒骂她的话,活像一群吠月的恶狗。

正文 第十章 蛇

这些老百姓的叫喊并没有使哈米尔卡尔的女儿害怕。

有件更要紧的事情使她心神不宁:她的大蛇,那条黑色的蟒蛇日益萎靡不振。而在迦太基人心目中,蛇既是国家的神物,又是个人的神物。他们认为蛇是大地湿软泥土的儿子,因为它来自大地深处,不用脚而能行遍大地;它的行进方式使人想起河流的波动,它的体温使人想起开天辟地时期黏稠而富于生殖力的漫长黑夜,它咬着自己尾巴形成的圆环则使人想起全部星辰和埃斯克姆神的智慧。

每逢月圆和新月出来的时候,萨朗波总要给她的蛇吃四只活麻雀,但现在它已经好几次不去碰那些麻雀了。它那美丽的皮肤,本来像黑夜的星空,黑底子上布满金色的斑点,现在却发黄、松弛、起皱,对于它的身子来说已嫌太大。它的整个头部长满了毛茸茸的霉菌,而在它的眼角上可以看到一些小红点子似乎正在蠕动。萨朗波一次又一次地来到它的银丝篮子前面,揭开绛红色的帘幕,扒开铺在篮底的荷叶和鸟绒,它还是一直蜷成一团,比一团枯藤更少动静。看见它这个样子,使她最后竟感到自己心里也有这么一团盘旋着的蛇,正在慢慢地爬到她的咽喉,勒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因为见到过天衣而感到绝望,然而她也因此而感到一种欢乐,一种内心深处的骄傲。在光辉灿烂的天衣的皱褶里,隐藏着一个奥秘;那是遮蔽众神的云雾,天地万物存在的秘密。萨朗波后悔没有将天衣掀起来,尽管她对自己这种念头感到害怕。

她几乎成天蜷缩在房间深处,双手抱着曲起的左腿,嘴巴微微张开,低头沉思,眼神凝滞。她害怕地想起父亲的面容,她希望到腓尼基山间的阿法卡神庙去朝山进香,那是月神幻化为星星降临的地方。种种想象吸引着她,而又使她害怕。此外,一种日益扩大的孤独感笼罩着她。她甚至不知道哈米尔卡尔现在怎么样了。

最后,她想累了,便站起身来,拖着她那双小巧的拖鞋漫无目标地在宽大寂寥的房间里散步,每走一步,拖鞋底就拍着脚跟发出清脆的响声。天花板上的紫晶、黄玉东一处西一处地闪烁明灭,萨朗波一面走一面稍稍扭过头来欣赏它们。她不时过去抓住吊在半空的双耳尖底瓮的细颈,在手里把玩一阵;或是拿起一把巨大的扇子扇扇自己的胸脯;或是在珍珠的凹孔里焚烧香樟以为消遣。日落时分,达娜克将遮着窗孔的菱形黑色毛毡拿掉,于是她那些和月神庙的鸽子一样搽过麝香的鸽子,都突然飞了进来,它们粉红的脚爪在玻璃地板上一步一滑。她像在田间播种一样大把大把地撒给它们大麦粒儿。但是她会突然啜泣起来,躺在牛皮带子编成的大床上一动不动,嘴里老是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眼睛睁着,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浑身冰凉,毫无感觉;——然而她却能听到棕榈树丛里猴子的啼叫和把一股清水越过几层平台送人斑岩蓄水池里的那个大轮盘永不间断的轧轧声。

有时候,她一连几天拒绝进食。她在梦中看见纷乱的群星在她脚下掠过。她把沙哈巴兰叫来,可是等他来了,她却没有什么话要和他说了。

有他在身边她感到松快些,否则简直活不下去。但是她在内心深处却又不满这种依赖关系,她对这位祭司既感到畏惧、嫉妒、憎恨,又感到某种爱恋,那是由于在他身边感到一种奇异的快感而引起的感激之情。

他从她的病症中辨认出了拉贝特娜的影响,因为他是善于识别某些疾病是哪些神祗送来的。为了给萨朗波治病,他叫人在她房间里洒马鞭草药水和铁线蕨药水;她每天早上服用曼德拉草根,睡觉时枕着由大祭司们亲自配制的装有各种香料的香囊;他甚至使用了巴拉斯草,这种草有着火红色的根,能把凶神赶回朔方;最后,他转过身去向着北极星嘟嘟囔壤地念了三遍月神的名字。可是萨朗波还是感到难受,她变得更加焦躁不安了。

全迦太基没人比他更有学问。青年时代他曾经在巴比伦附近的博尔西珀城拜火教僧侣学校就读,以后又游历了萨莫色雷斯、佩西南特、埃菲兹、泰沙里、朱迪亚,以及远在沙漠里的纳巴泰人的庙宇,还沿着尼罗河从大瀑布徒步旅行到海边。他曾经脸上蒙着面罩,手里挥舞着火把,在恐怖之父斯芬克司像的胸前,将一只黑公鸡扔进山达树脂点燃的火中。他曾经下过普洛塞耳皮娜神的岩洞。他曾经见过莱姆诺斯迷宫的五百根柱子左旋右转,也曾经见过塔兰托的枝形大烛台光芒四射,这个烛台上的小烛台与一年里的天数相等。有时候他在夜间接待希腊客人,向他们提出问题。他关心世界的构造不亚于关心诸神的本质;他曾用亚历山大城柱廊里的天文仪器测过春分秋分,还跟着托勒密三世的测量官一直步行到克兰尼,他们以计算自己步数的办法来丈量天空。——这样,他在自己脑子里逐渐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宗教信仰,这种信仰并无明晰的轮廓,惟其如此,就更令人为之着迷、充满热情。他不再相信大地的构造像个松果;他认为大地是圆的,而且永恒地在无限的宇宙中下跌,下跌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因而没人觉察到它的下跌。

由于太阳的位置高于月亮,他便得出日神高于月神的结论,月亮不过是太阳的反光和形相而已;况且他在世上所见所闻的一切,也促使他认定雄性歼灭者的原则是至高无上的。而且他心里把自己一生的不幸归咎于月神。难道不是为了她,从前的大祭司才在一片铙钹的喧声中走上前来,用一爵沸水毁掉了他未来的男性生殖力吗?如今他只能以忧郁的眼光,目送有些男子和月神的女祭司们消失在笃??香树丛的深处。

他的日子都消磨在查看香炉、金瓶、火钳、祭坛上耙香灰的火钩、所有神像的衣袍,甚至那架碧玉葡萄藤附近的第三小神殿的一尊旧月神像卷头发用的一枚铜针。他每天在同一时刻,把同几扇门上挂着的巨大的挂毯撩开;以同样的姿势张开双臂肃立;在同一处石板地上跪拜祈祷;在他周围,一大群祭司赤着脚在永远昏暗的走廊里熙来攘往。

在他枯燥乏味的生活里,萨朗波有如坟墓缝隙间的一朵鲜花。然而他待她十分严厉,从不减免规定她做的苦行,也没对她少说尖刻的话。他的生理状况似乎在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相同性别的平等关系。他怨恨这个少女,与其说因为无法占有她,不如说因为她那么美丽,尤其是那么纯洁。他时常发现她懒得领会他的思想。于是他回来以后就更加悲哀,更觉得自己无人理会、孤独和空虚了。

有时他不意脱口说出一些奇怪的话来,这些话犹如巨大的闪电在萨朗波面前掠过,照亮了深不可测的渊谷。有天夜间,在平台上,只有他们两人在凝视星空。迦太基展现在他们脚下,海湾和大海隐隐约约地融入夜色之中。

他对她解释灵魂降生的学说,所有的灵魂都是沿着太阳在黄道十二宫的路线下降到大地上来的。他伸出胳膊,指给她看人类降生之门白羊星座,和人类返回诸神天宫之门摩羯星座。萨朗波竭力眺望着,因为她把这些观念都当成了事实。她把一些纯属象征的说法,甚至一些表达方式,统统当作不证自明的真理接受下来,其实便是沙哈巴兰自己也并不总是区分得十分清楚的。

“死者的灵魂,”他说道,“在月亮里分解,正如尸体在地下分解一样。他们的眼泪造成月亮的潮湿,那是一个充斥着泥淖、残骸和风暴的幽暗的处所。”

她问她在那里会怎么样。

“你先是变得有气无力,轻得就像水波上飘拂的轻雾。然后,在经受了更久的考验和焦虑之后,你将飞到太阳的中心,那智慧的源泉里去!”

然而他却没有提到拉贝特娜。萨朗波以为他是耻于提及自己那位被人征服的女神,于是她以月亮的普通名字称呼她,再三祝福这个多产而温柔的星球。最后,他叫了起来:

“不!不!她是从太阳那里获得她的全部繁殖能力的!你没看见她围着太阳乱转,活像一个怀春的女子在田野里追求男人一样吗?”于是他又不住地赞颂起日光的功德来。

他根本不去打消她对神秘事物的渴望,反而去逗引她这种欲望,甚至似乎把向她透露一种无情粉碎了她的信念的教义使她难受当做乐趣。萨朗波尽管因为对月神的热爱受到伤害而感到痛苦,仍然怀着极大的热情去探究他的学说。

但是沙哈巴兰自己越感到怀疑月神,就越希望自己能信仰月神。在他内心深处有一种悔过的心情在阻止他离经叛道。但他需要某种证明、神祗的一个启示,才能克服这种怀疑;为了获得这种证明,他构想了一个行动方案,既可以拯救他的祖国又可以拯救他的信仰。

这以后他就开始在萨朗波面前哀叹盗窃天衣的渎神罪行及其带来的灾祸,这灾祸甚至殃及天国。然后,他突然向她宣布执政官处境险恶,陷入了由马托指挥的三支大军的重围;因为在迦太基人眼里,马托既然得了天衣,就等于成了蛮族人的君王。沙哈巴兰又说,共和国乃至她父亲的安危,就全系于她一个人身上了。

“全系于我!”她叫了起来,“我怎能……?”

可是大祭司轻蔑地微笑着说:

“你永远也不会同意的!”

她再三央求他,最后他才对她说:

“那就得你去蛮族人那里把天衣拿回来才行。”

她浑身无力地跌坐在乌木矮凳上,双臂垂在膝间,四肢发抖,就像祭坛脚下等着被人一棒打杀的献祭的牺牲品。她的脑袋在嗡嗡作响,眼睛前面火圈直转,在昏昏沉沉之中,她只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她不久必死无疑了。

但是如果拉贝特娜胜利了,如果天衣失而复得,如果迦太基绝处逢生,一个女人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沙哈巴兰这样想道。况且,她也许能够取回纱帔而又不至于死去。

他有三天没有再来,第四天她派人去找他。

为了进一步煽起她心中的热情,他把元老会议上大家对哈米尔卡尔吼叫谩骂的原话统统告诉了她;他对她说,她犯了过失,应当补救过失,还说是拉贝特娜命令她作出这个牺牲。

一阵阵巨大的叫喊声越过马巴勒地区不时传到梅加拉来。沙哈巴兰和萨朗波赶忙走出来,在饰有船艏的楼梯上向下张望。

那里聚集在日神广场上的人群在要求得到武器。元老们不愿意向他们提供武器,认为这种努力是徒劳的;另一些人已经出发,由于没有将领指挥,全都被杀得片甲不留,最后,他们获准出发,于是他们或是为了向摩洛神表示敬意,或是出于一种朦胧的破坏欲,便将庙宇树林中的那些巨大的柏树连根拔起,在卡比尔神像前的火炬上点着以后,便唱着歌抬着它们走上街头。这些大得惊人的火树微微摇晃着缓缓行进,火光照射到庙宇屋脊的玻璃球上,巨大神像的饰物上和船舶前头的冲角上。它们经过一家家平台,犹如许多太阳穿过全城。走下卫城,马勒加的城门打开了。

“你准备去吗?”沙哈巴兰大声说,“还是已经托他们转告你父亲说你抛弃他了?”她把脸藏在面纱里,那些巨大的火光渐渐远去,向着海边走了下去。

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将她留了下来;她怕摩洛神,她怕马托。这个有着巨人般身材的人是天衣的主人,他和摩洛神一样控制着月神。而且在她眼里,也和摩洛神一样周身环绕着万道金光;神祗的灵魂附于凡人之躯也是常有的事。沙哈巴兰在谈到这个人时不也说过她应该战胜摩洛神吗?他们两个已经混为一体,她把它们相互混同起来,两者使她不得安宁。

她想预卜休咎,于是走到蛇篮前面,因为从蛇的姿态可以得知前途的征兆。但蛇篮里面空空如也。萨朗波十分不安。

她发现它尾巴卷住吊床旁边的一根银栏杆,在栏杆上使劲蹭着,以便从发黄的旧皮中蜕出来,身子又光滑又明亮,像一柄从剑鞘里抽出一半的宝剑。

那以后的日子里,她渐渐被沙哈巴兰说服,渐渐愿意去援救月神。而那条蟒蛇也渐渐复原,变粗,似乎获得了重生。

于是她的心里开始确信沙哈巴兰表达了众神的意旨。一天早上,她醒来时下定了决心,便问沙哈巴兰应当怎样使马托归还纱帔。

“问他要。”沙哈巴兰说。

“可是,如果他不给呢?”她问。

大祭司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笑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

“是啊,那怎么办呢?”萨朗波又问。

他用手指绕卷着从法冠上垂到肩头的带子末端,垂下眼睛,没有动弹。后来,见她没有会意,才说:

“你要单独和他在一起。”

“然后呢?”她说。

“一个人留在他的帐中。”

“怎样呢?”

沙哈巴兰咬了咬嘴唇。他在斟酌字句,设法婉转表达。

“如果你会死,那也是以后的事。”他说,“要到以后!所以你什么也别怕!不管他干什么,你也别叫!不要害怕!你要百依百顺,你明白吗?要服从他的意愿,他的意愿就是上天的旨意!”

“那么天衣呢?”

“神明白有安排。”沙哈巴兰答道。她又央求道:

“你陪我去好吗,师父?”

“不行!”

他叫她跪下。于是他举起左手,平伸右手,代她起誓说要把月神的纱帔取回迦太基。她也发了重咒,表示愿意献身于诸神。沙哈巴兰每说一句誓词,她就重复一句,尽管她已是半死不活了。

他指点她如何沐浴斋戒,然后如何一直到达马托身边。况且,有个熟悉道路的人将护送她前去。

她觉得仿佛得到了解脱,一心只想着再次见到天衣的幸福,现在她满心感激沙哈巴兰劝导她去取回天衣。

那正是迦太基的鸽群迁徙到西西里岛埃里克斯山维纳斯神庙的季节。那些鸽子在北飞以前,一连几日相互寻觅,相互呼唤,以便聚集到一起。一天晚上,它们终于飞走了;海风吹送着它们,这一大片白云掠过天空,在大海之上高飞远飏。

一抹血红的晚霞横在天际。鸽子们似乎渐渐接近海面,然后就消失了。好像被万顷波涛吞没,跌入了太阳的大嘴。萨朗波目送它们远去,低下了头。达娜克自以为猜出了她为什么悲伤,就温和地对她说:

“它们会飞回来的,主子。”

“是的!我知道。”

“你还会看到它们的。”

“也许吧!”她叹了口气说。

她没有把自己的决心告诉任何人,以便不露声色地实现她的计划。她派达娜克到基尼斯多郊区买她所需要的一切,而不向管家们要这些东西:朱砂、香料、一条亚麻腰带和几件新衣服。那个老女奴对她准备这些东西大感惊讶,但却不敢问任何问题。由沙哈巴兰定下的日子到了,萨朗波该动身了。

在将近十二点的时候,她在埃及无花果树林中看见一个瞎眼老汉,一只手搭在一个走在他前面的男孩肩上,另一只手在腰间挟着一把黑木的像六弦琴一样的乐器。那些净身祭司、奴隶、妓女,都被细心周到地支开了;谁也不会知道这个正在酝酿之中的秘密。

达娜克点着了搁在房间四角的四只装满香果和小豆蔻的三脚香炉;然后,她打开几卷巴比伦大挂毯,用绳子挂在房间四壁,因为萨朗波不愿被人看见,连墙壁也不行。那个基诺尔琴师蹲在门外,而那个小男孩站在一旁,把嘴唇贴在一根芦笛上。远处街市的喧声减弱了,庙宇前面拖着长长的紫色阴影。在海湾的另一边,山麓、橄榄园、黄色的空地,起伏不尽,渐渐在远方融人蓝色的雾霭之中。万籁俱寂,空气里充满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闷。

萨朗波蹲在水池边的白玛瑙梯级上,挽起她那宽大的袍袖,系在肩后,然后按照宗教礼仪有条不紊地开始沐浴仪式。

达娜克递给她一个大理石小瓶,里面装有某种凝结起来的流质:那是一条黑狗的血,是几个无生育能力的女人在某个冬天的夜晚,在一座坟墓的废墟里把狗杀死的。她用这血搽抹耳朵、脚跟、右手的大拇指,甚至她的指甲也有点红了,好像她捏碎了一只什么水果一样。

月亮升起来了,于是基诺尔琴和芦笛同时吹奏起来。

萨朗波摘下她的耳环、项链、手镯,解开白色的长袍,解开系住头发的带子,轻柔地抖落了一会儿披至肩头的长发,使它们散开,凉快一下。门外继续奏着音乐,翻来覆去老是那同样的三个音符,既急促,又激越,丝弦铮铮,笛声呜呜;达娜克击掌打着拍子;萨朗波摆动着整个身躯,吟诵着祷文,衣衫一件一件地扔在脚下。

沉重的挂毯抖动起来,在挂着壁毯的绳索上方露出了蟒蛇的脑袋。它慢慢地爬了下来,就像一滴水珠从墙壁上流下来一样,在抛了一地的衣衫间爬着,然后,它尾部贴着地面,直立起来,比红宝石还亮的眼睛灼灼地望着萨朗波。

起初她或许是因为怕凉,或许是因为怕羞,而犹豫了一会儿。可是她想起了沙哈巴兰的命令,便走上前去;蟒蛇弯下身来,身子中段搭在她脖后,头尾悬挂在她身前,好似一条断开的项链,两个断头直垂到地上。萨朗波把它绕在胁部,胳膊下面,两膝之间;然后托着它的颚部,将它那三角形的嘴尖一直凑到自己牙边;于是她半闭着眼睛,在月光底下向后仰着身子。皎皎的月光仿佛将她笼罩于银色的轻雾之中,她的湿脚印在石板地上闪闪发亮,繁星在水池深处颤动;蟒蛇将它那一圈圈地绕着她的带有金色斑点的黑色身体紧紧缠住了她。萨朗波被这过于沉重的身子压得气喘吁吁,腰也压弯了,只觉得自己要死了;那蛇用尾巴尖轻轻拍着她的大腿;后来音乐停下了,它就跌落下来。

达娜克又回到她身边,把两个枝形大烛台放好,烛台的一枝枝烛光在一个个盛满水的水晶球里燃烧。然后她用香桂液染她的手心,用朱砂抹她的双颊,用锑粉画她眼皮的边缘,还用树胶、麝香、煤精和研碎的苍蝇脚配制而成的颜料描长她的眉毛。

萨朗波坐在一张象牙骨的靠背椅上,任凭女奴为她梳妆打扮。但是达娜克双手的触摸、香料的气味和这几天的斋戒都使她精疲力竭。达娜克见她脸色发白,就停下手来。

“接着干!”萨朗波说,她忍住疲劳,忽然又振作起来。她变得急不可耐,催着达娜克快干。老女奴嘟哝着说:

“好吧!好吧!主子!……又没有人在等你!”

“有的,”萨朗波说,“有人在等我。”

达娜克惊奇得倒退了一步。她想多了解些情况,便问:

“那么你对我有什么吩咐呢,主子?因为如果你要出门一段时间的话……”

可是萨朗波啜泣起来。女奴叫道:

“你难受吗?怎么回事?别走了!要不就带着我走!在你一丁点儿大的时候,你一哭,我就把你抱在怀里,用我的奶头逗你笑;你把我的奶吸干了,主子!”她拍着自己干瘪的胸脯说,“现在我老了!对你没什么用处了!你不喜欢我了!你心里难受也不对我说,你看不起你的奶妈!”她又心疼又生气,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流进她脸上所刺的花纹里。

“不!”萨朗波说,“不,我喜欢你!别难过了!”

达娜克带着像老猴子的鬼脸一样的微笑,又干了起来。依照沙哈巴兰的指点,萨朗波叫老女奴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于是女奴便照着蛮族人的口味,将她妆饰得既讲究又朴素。

她里面穿一件葡萄酒色的极薄的长内衣,外面再罩一件绣有鸟羽的长内衣。腰间宽阔的腰带上贴着金质的鳞片,腰带下面垂着有波浪一般褶子的蓝底银星衬裤。然后达娜克给她穿上一件宽大的长袍,袍子用白底绿条纹的赛尔绸制成。肩头围着一条绛红方巾,方巾下坠着一粒粒闪色宝石;然后在这所有衣饰外面罩上一件拖着长裾的黑披风。于是女奴上下打量着她,对自己的杰作颇感自豪,不禁说道:

“你结婚的那天也不会比今天更美了!”

“我结婚的那天!”萨朗波重复了一句;她把胳膊肘支在象牙椅子上,浮想联翩。

达娜克将一面铜镜立在她面前,那面铜镜又高又大,她能在里面照见全身。于是她站起身来,用手指轻轻一碰,将一个垂得太低的发卷向上推了推。

她的头发上撒了金粉,前刘海鬈曲着,脑后卷成长长的螺旋形垂到背部,发梢系着珍珠。烛台的光焰使她面颊上的脂粉显得更加鲜艳,衣衫上的金片光芒闪烁,皮肤白得耀眼;她的腰肢、臂膀、双手和脚趾上戴着无数珍珠宝石,铜镜折射着她身上的珠光宝气,看上去像个太阳;萨朗波站在俯身望着她的达娜克身边,光彩照人地微笑着。

尔后,她又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知道该如何打发动身前的空闲时间。

突然,响起了一声鸡叫。她赶忙将一条很长的黄色面纱别在头发上,脖子上围了一条披巾,脚上套了一双蓝色的小皮靴,对达娜克说道:

“去看看香桃木树那里有没有一个人牵着两匹马。”

达娜克刚回来,萨朗波就沿着饰有船艏的阶梯走下去了。

“主子!”奶妈叫道。

萨朗波回过头来,将一个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声张,不要跟来。

达娜克悄悄地沿着那些船艏一直溜到平台下面。她借着月光远远望见林荫大道上萨朗波的左边有个巨大的影子歪歪斜斜地跟着她走。这是死亡的预兆。

达娜克回到上边的房间,扑倒在地上,用指甲抓着自己的脸,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使劲地尖声号哭起来。

她忽然想到别人会听见她的哭叫,于是止住了悲声。她双手抱住脑袋,脸贴在石板地上,轻轻地呜咽着。

正文 第十一章 在营帐里

那个给萨朗波领路的人带她从灯塔后面朝地下墓园方向走去,然后穿过漫长的莫路亚郊区那些陡急的小街巷一路往下走去。天色开始发白。有时候,遇到棕榈树干的房梁从墙上突出来,他们便不得不低着头穿过去。两匹马一步一滑地慢慢走着,他们就这样走到了特韦思特城门。

两扇沉重的城门半开半阖。他们走了出去,大门就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一开始他们沿着城根走了一阵,等到走上蓄水池附近,他们就沿着岱尼亚走上一条像狭窄的带子一样的黄土路。那路位于海湾与突尼斯湖之间,一直延伸到拉代斯。

迦太基城周围不见人影,无论在海面上还是田野里。青灰色的海浪轻轻拍打着海岸,微风将水沫吹洒开来,使青灰色的海面呈现出一道道白色的裂纹。萨朗波虽然围着好几条披巾,还是在清晨的凉意中打着寒噤;这一番奔波和旷野的空气使她头昏眼花。接着,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烤着她的后脑勺,她不由得打起盹来。两匹牲口并排地小跑着,蹄子陷进无声无息的沙里。

他们走过温泉山以后,地面变得坚实了,他们前进的速度也加快了。

尽管已是播种耕耘的季节,然而极目所至,田野里却像沙漠一样空旷。一堆堆麦子倒得东一处西一处的,还有些地方烧焦的大麦狼藉遍地。在明亮的天边显露出了断断续续、犬牙交错的村落的黑魆魆的剪影。

路旁不时兀立着一些烧焦的残垣断壁。屋顶烧坍了,屋里可以看到陶器的碎片,破烂的衣服和各种各样残缺不全、难以辨认的器皿、家什。常有人从这些废墟里钻出来,衣衫褴楼,面如土色,眼睛里冒着火,可是马上就撒腿跑开,或者钻进一个洞里去了。萨朗波和她的向导并未止住脚步。

废弃的土地一片接着一片。在大片金黄色的土地上,横着一道道长短不一的炭灰,被他们的马蹄在身后扬了起来。有时候他们也遇上一些小小的幽静去处,一条在高大的草丛间流淌的小溪;在踏上小溪彼岸时,萨朗波总爱扯下几片湿漉漉的叶子来凉快凉快自己的双手。在一片夹竹桃林的拐角,她的马遇到一具躺在地上的男人尸首,惊得往旁边一闪。

那个奴隶立刻扶她在鞍鞯上坐稳。他是月神庙的一个侍役,沙哈巴兰遇有危险差使总是派遣他去。

他出于过度的小心,下马步行在她身边,夹在两匹马的中间。他时而用缠在自己臂膀上的皮带抽打那两匹马,时而从挂在胸前的干粮袋里掏出包在荷叶里的用小麦、椰枣、蛋黄做的团子,一声不吭地边跑边递给萨朗波。

中午时分,三个披着兽皮的蛮族人在小路上与他们交臂而过,渐渐地人越来越多,十个、十二个、二十五个成群结队地到处游荡,有些人还赶着几只山羊或是一头瘸腿母牛。他们沉重的大棒上竖着许多青铜的尖刺;脏得吓人的衣服上挂着雪亮的大刀,他们带着威胁与惊讶的神情瞪大了眼睛。经过他们面前时,有几个人道了个普普通通的问候,另外几个人说了几句猥亵的俏皮话,沙哈巴兰的奴隶用每个人的家乡话一一作答。他对他们说,这是个生病的男孩,要去很远的一个神庙治病。

这时天色已晚。传来了一阵犬吠声,他们便朝着犬吠的方向走去。

在黄昏的余晖中他们望见一道干石垒成的围墙,墙内有座看不分明的建筑。有条狗在墙头上跑着。那个奴隶朝它扔了几块石头,于是他们走进一个高高的拱顶大厅。

房间当中有个妇女蹲在火堆前面取暖,火堆烧的是荆棘,烟就从屋顶的一些窟窿里冒了出去。她的白头发一直垂到膝盖,遮住了她的半个身子;她不愿意答话,神情痴呆,嘴里咕哝着要向蛮族人和迦太基人报仇雪恨。

那奴隶东找西寻了一阵,又回到她跟前,向她要吃的。老太婆摇摇头,眼睛盯着炭火喃喃地说:

“我本来有手。现在十个指头都割掉了。嘴巴也不吃了。”

奴隶掏出一把金币给她看。她扑了上去,但马上又不动了。

最后他将佩在腰间的一把匕首搁在她的喉咙上。这下子她才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掀起一块大石头,拿来一个双耳尖底瓮的酒和一些蜜渍伊博—扎里特鱼。

萨朗波见到这种不洁的食物就厌恶地转过头去。她躺在铺在房间一角的马衣上睡着了。

天还没亮,他就叫醒了她。

那只狗在拼命吠叫。奴隶轻手轻脚地走近它,一刀砍下了它的脑袋。然后他用狗血抹在马的鼻孔上,使它们警觉兴奋起来。老太婆在他身后诅咒了他一句。萨朗波注意到了,赶紧按住自己佩在胸前的护身符。

他们又赶起路来。

她时不时地问他是否马上就要到了。道路在一座座小山上蜿蜒起伏。耳中只听到一片蝉鸣。太阳晒热了枯黄的野草;大地布满了裂缝,这些裂缝把地面分割成一块块,好像一些其大无比的铺路石板。有时一条蝮蛇爬过,几只老鹰在翱翔。奴隶一直跑着,萨朗波裹在一层层披巾里遐想。尽管天气很热,她也不撩开披巾,生怕把她漂亮的衣服弄脏。

每隔一定距离就耸立着一座瞭望塔,那是迦太基人建造,来监视各个部落的。他们走进去歇一会儿凉,然后重新上路。

昨天他们出于谨慎绕了个大圈,但是现在他们一个人也碰不到。这一带十分贫瘠,蛮族人根本没有来过。

遭受破坏的景象渐渐又开始出现。有时候,在一块土地中央会出现一片马赛克地板,那是一座废弃的邸宅所剩下的惟一残迹;而那些没有叶子的橄榄树远远望去倒像是一些极大的带刺的荆棘。他们穿过了一个小镇,镇上的房屋都被烧成了平地。沿着墙根可以看见许多人的骷髅,还有骆驼的骷髅、骡子的骷髅。有些被啃掉了一半的腐烂的尸体挡住了去路。

夜幕降临。天空很低,布满阴云。

他们朝西又往上走了两小时,突然看到在他们前面有许多小火堆。

那些火堆在一个圆形剧场般的山谷谷底闪耀光芒。有些金光闪闪的金属片在四下里移动,那是布匿兵营的胸甲骑兵的铠甲在折射着火光。接着,他们又辨认出布匿兵营四周的更加繁多的火光,那是蛮族人的营火。他们的几支部队现在都混杂在一起,分布在一大片地方。

萨朗波动了一下,想向下走去:可是沙哈巴兰的仆役把她拉到一边,沿着环绕蛮族人营盘的平台走着,走到一个豁口,奴仆钻进去不见了。

在工事顶上有个哨兵踱来踱去,手里拿着一把弓,肩上扛着一杆长矛。

萨朗波越走越近,那个蛮族哨兵屈膝跪在地上,一支长箭飞来,射穿了她披风的下摆。后来,见她勒住坐骑在喊话,他就问她想干什么。

“我有话要和马托说。”她答道,“我是从迦太基逃出来的。”

哨兵打了个唿哨,有人接着也打起唿哨,哨声越传越远。

萨朗波等候着;她的马受了惊,喷着响鼻直打转。

马托来到时,月亮正在她身后升起。她脸上罩着黄底黑花的面纱,身上裹着一层又一层衣服,使他根本猜不出来这是什么人。他从平台上打量着这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在暮色中这个身影像个幽灵似的兀立在那里。

最后,她对他说:

“带我到你的帐篷里去!我要你带我去!”

一个他无法确定的回忆闪过他的脑子。他感到怦然心跳。这种命令的口吻慑服了他。

“跟我来!”他说。

栅门放了下来,她马上就置身于蛮族人的营寨之中。

兵营里喧闹非凡,熙熙攘攘。明亮的火焰在悬挂着的锅子底下燃烧,绛红的火光照亮了一些地方,把其余地方完全留在暗影中。叫喊声、呼唤声此起彼落。拴着绊索的马匹在帐篷中间排成一行行又直又长的队列;帐篷有圆的、方的、皮的、布的;有芦苇搭的窝棚,还有跟狗一样在沙土里挖的洞。士兵们有的在用车送柴捆;有的把胳膊肘支在地上,或是身上裹着一张席子准备睡觉;萨朗波的马要跨过这些士兵有时还得先伸过去一只脚,然后再奋力一跳。

她想起自己曾见过他们;但他们的胡子更长了,脸更黑了,嗓子也更哑了。马托在她前面走着,用手势叫他们闪开道来,这个动作使他红色的斗篷掀了起来。有些士兵亲吻他的手,另一些人弯腰曲背地过来向他请示,因为他现在是蛮族人真正的、惟一的首领了。史本迪于斯、欧塔里特和纳哈伐斯都泄了气,而他却表现得既大胆又顽强,所以大家都服从他指挥。

萨朗波跟着他穿过了整个营地。他的帐篷在最里边离哈米尔卡尔的堑壕仅三百步之遥。

地发现右边有个大坑,似乎有些人头齐着地面搁在坑沿上,就像是些砍下来的人头。然而他们的眼睛在转动,半张着的嘴里发出的呻吟竟是布匿语。

两个黑人提着树脂灯,分立在门的两边。马托猛地掀开篷布,萨朗波跟他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很深的帐篷,中间竖着一根支柱。一只巨大的莲花灯座,灯里盛满一种黄颜色的油,灯油上面浮着几股废麻灯芯。灯光照亮了帐篷,灯影里可以辨别出几件武器在闪亮。一柄出鞘的利剑倚在凳子上,旁边放着一面盾牌。河马皮编成的鞭子、铙钹、铃铛、项链,乱七八糟地堆在草篮子里。毡毯上撒着一些黑面包屑。帐篷的一个角落的一块圆石上随意堆着些铜币。风从帐篷的裂缝里将外面的尘土连同大象的气味一起吹送进来,可以听见大象晃着铁链吃东西的声音。

“你是谁?”马托说。

她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四下扫视着,最后她的目光停在帐篷深处用棕榈树枝搭的铺上,那里有一件湛蓝的、光芒闪烁的东西从铺上耷拉下来。

她赶忙跑过去,不由得惊叫了一声。马托在她背后顿着脚问:

“谁带你来的?来干什么?”

她指着天衣答道:

“来拿这个!”她用另一只手扯下头上的面纱。他倒退了一步,肘弯朝后缩着,张大了嘴巴,几乎有点害怕了。

她就像得到众神力量的支持一样,面对面地看着他,向他讨还天衣,以滔滔不绝的、美妙动听的话语向他讨还天衣。

马托却什么也听不见,他凝望着她。在他眼里,她的衣饰与她的身体是合二为一的。她衣料的波纹闪光就和她皮肤的艳丽光彩一样,是某种特有的、只属于她的东西。她的眼睛和她的钻石交相辉映。她光润的指甲是她手指上戴着的精致的宝石的继续。她内衣上的两只搭钩将她的两只乳房挤到一起,鼓了起来。他望着乳房间的窄沟出神,窄沟里垂下一根细链,透过紫色的薄纱可以看见细链下面系着的绿玉牌。她的耳环是一对蓝宝石的小坠子,各托着一颗盛满香水的空心珍珠。从珍珠的小孔里不时滴下一小滴香水,湿润着她裸露的肩膀。马托呆看着香水滴下来。

一种无法抑制的好奇心推动着他,他像一个小孩用手触摸一种不认识的水果一样,用颤抖的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她的乳峰,那凉爽的肌肤富有弹性地陷了进去。

这一几乎难以觉察的接触,直震撼到马托的灵魂深处。他全身涌起一股浪潮,将他冲向萨朗波。他恨不得搂住她,吞了她,喝了她。他的胸脯剧烈起伏,牙齿得得直响。

他抓住她的手腕,将她轻轻拉到自己身边,然后坐在一副铠甲上,在那铺着狮子皮的棕榈树枝搭的床边。她仍然站着。他从下往上地看着她,将她夹在两腿之间,一再地说:

“你真美!你真美!”

他的眼睛一直盯住她的眼睛,使她感到难受。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这种厌恶的感觉变得越来越厉害,她强忍着没叫出声来。她想起沙哈巴兰的告诫,就听凭他摆布了。

马托一直将她的小手抓在自己手里;尽管大祭司要她百依百顺,她还是不时地转过脸去,扭动着胳膊想挣脱出来。他张大鼻翼尽力吸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清新的气味,然而却像香炉的烟雾一样令人眩晕。那里面有蜂蜜、胡椒、乳香、玫瑰和其他东西的香味。

可是她怎么会在他的帐篷里,和他一起,听凭他摆布呢?大概是有人支使她来的吧?她不是为了天衣而来的吗?他的胳膊垂了下来,低着脑袋,陷入突如其来的沉思中。

萨朗波为了使他变得温和一点,就用怨嗔的口吻对他说道:

“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使你想要我死?”

“要你死!”

她又说:

“我有天晚上见到过你,在我家燃烧的花园的火光里,在冒烟的酒杯和我那些被杀死的奴隶中间。你当时怒气冲天,朝我扑过来,我只好逃之夭夭!那以后恐怖笼罩了迦太基。大家经常喊叫城镇遭受蹂躏、乡村大火弥漫、士兵惨遭屠杀的消息;是你给一切带来厄运,是你害死了他们!我恨你!单是你的名字就像良心责备似的一直折磨着我。你比瘟疫和罗马战争更令人憎恨!各个省份都在你的震怒下颤抖,沟壑里填满了尸体!我沿着你的战火烧过的痕迹走来,就好像是跟在摩洛神后面走来一样。”

马托一跃而起,心里充满无比的骄傲,他被抬高到和神祗一样的地位了。

她的鼻翼在颤动,她咬住牙关继续说了下去:

“好像你还嫌亵渎神明的事情做得不够,又披着天衣在我睡着的时候到我房间里去!你的话我没有听懂,可是我看出来你是想把我拖进一件可怕的事情里去,把我拖进深渊之中。”

马托扭动着胳膊叫了起来:

“不!不!我是想把它送给你!把它还给你!我觉得女神把她的天衣留给了你,它是属于你的!放在她的庙里还是你的家里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不是和月神一样全知全能、洁白无瑕、光彩照人、美丽无比吗?”他又无限崇拜地望着她说:

“要不,也许你本人就是月神?”

“我,月神?”萨朗波自言自语道。

他们不说话了。远处响起隆隆的雷声。羊儿受了雷雨的惊吓,咩咩地叫了起来。

“噢!走近点!”他说,“走近点!别害怕!”

“从前,我只是个与普通士兵为伍的雇佣兵,那时我性情温顺,常替别人背柴火,哪里想到过什么迦太基!它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像消失在你鞋底的尘土中,它的全部珍宝、省份、舰队和岛屿都不如你鲜艳的嘴唇和肩头的轮廓那样使我倾慕。我想摧毁它的城墙是为了走到你的身旁,并且占有你!另一方面,在达到目的之前,我这也是在进行报复!现在,我杀人就像碾碎一只贝壳,我扑向敌人的方阵,用手分开长矛,抓住马鼻子止住战马,就连投石器也不能杀死我!啊!要是你知道,在激战之中我是多么想念你!……有时候,我突然想起你的一个手势、你衣裳上的一个褶皱,这个记忆就像一张网将我罩住!我在火箭的火焰中、盾牌的镀金里看到了你的眼睛,在铙钹的响声中听到了你的声音。我回过头来,你却不在那里!于是我就又投入了战争!”

他举起双臂,臂上青筋暴露,像常春藤一样相互纠缠盘绕在树干上。汗水从胸膛上见棱见角的肌肉中间流下来;他的喘息使他的两胁连同他的青铜腰带都在一起一伏,青铜腰带上饰有许多皮条流苏,直垂到他那比大理石还要坚硬的双膝。萨朗波习惯于与阉人相处,这个男子的孔武有力使她十分惊异。那是月神的一种惩罚,要不就是在她周围五支部队中流传的摩洛神的影响在起作用。她感到慵倦无力,木然地听着哨兵们一阵一阵的互相呼应的喊声。

油灯的火焰在热风的吹拂下摇曳不定。巨大的闪电不时射进帐篷;随后黑暗显得更加浓重,她只能看见马托的眼睛,像两颗火炭在黑夜中燃烧。然而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劫难逃,已经面临最紧要的、一去不返的时刻,于是她竭力振作起来,朝天衣走去,伸手去拿天衣。

“你干什么?”马托叫起来。

她平静地回答:

“我回迦太基。”

他交叉着胳膊向她走去,神情十分可怕,竟使她立即像脚跟被钉住了一样。

“回迦太基!啊!你是来拿神衣的,是要战胜我,然后又消失!不!不!你属于我!现在谁也不能把你从这里抢走!哦!我没有忘记你那双平静的大眼睛有多么放肆无礼,也没有忘记你怎样以你的美貌高傲地压垮我!现在轮到我了!你是我的俘虏,我的奴隶,我的女仆!你愿意的话就呼唤你的父亲和他的军队、元老们、富豪们和你那可憎的民族吧!我是三十万士兵的主帅!我还要到卢西塔尼亚、高卢和沙漠深处去招兵,我要推翻你的城市,烧毁它的庙宇,战舰将在血泊中航行!一座房子、一块石头、一棵棕榈树也不剩下!如果我人手不够,我就把狗熊从山里引来,还要把狮子赶来!别打算逃走,我会杀了你!”

他脸色灰白,拳头痉挛地紧握着,战栗得像一张琴弦快要绷断的竖琴。突然,他啜泣得透不过气来,跪倒在地上:

“饶恕我吧!我是个下贱的人,比蝎子、烂泥、尘土还不如!刚才你说话的时候,你的气息拂过我的脸,我就像临死的人趴在溪边喝水一样浑身舒畅。践踏我吧,只要我能感到你的脚就行!诅咒我吧,只要我能听见你的声音就行!不要走!可怜可怜我吧!我爱你!我爱你!”

他跪在她面前的地上。用双臂搂住她的腰肢,头往后仰着,双手来回抚摸;挂在他耳朵上的圆形金耳环在他晒黑的脖子上闪亮,大滴的泪珠在他银球般的眼睛里滚动;他的叹息有如一种爱抚,喃喃的话语比微风还要轻柔,像亲吻一样香甜。

萨朗波浑身酥软,不知身为何物。某种灵魂深处的无法抗拒的东西,或许便是众神的命令,迫使她以身相委。她似乎被云雾托了起来,浑身软弱无力地倒在床上狮子皮毛里。马托抓住她的脚跟,金链断裂了,两个断头飞起来,打在篷布上,就像两条蹦起来的蝮蛇一样。天衣落了下来罩住了她,她看见马托的脸俯在她的胸脯上。

“摩洛神,你把我烧痛了!”而马托的亲吻比火焰还要灼人,吻遍她的全身;她像是卷进一阵飓风,被太阳的力量抓住了。

他亲吻她手上的所有指头、她的胳膊、她的脚和她长长的发辫,从上面一直亲到辫梢。

“把它拿走吧,”他说,“我不在乎!把我也一起带走!我丢下部队,放弃一切!在加代斯出海,航行二十天,可以看到一个铺满金砂,浓荫覆地,鸟语花香的小岛。山上长着大朵的香气扑鼻的花朵,像一些永恒的香炉在左右摇晃;在那些比雪松还要高大的柠檬树上,有一些奶色的蛇用它们大嘴中的钻石将水果打落在细草如茵的地上。那里空气温馨,使人长生不老。哦!我会找到这个岛的,你瞧着吧。我们要在小山脚下的水晶洞里生活。还没有人在岛上住过,否则我就会成为那里的国王。”

他掸去她靴子上的灰尘,要她在嘴唇间含上一片石榴,在她脑后堆上许多衣服作为靠垫。他想方设法服侍她,贬抑自己,甚至将天衣铺在她腿上,好像那是一条普通的毯子。

“你那些挂项链用的小羚羊角还在吗?”他说,“把它们给我吧,我喜欢它们!”他说话的口气仿佛战争已经结束,不时发出快活的笑声;什么雇佣兵、哈米尔卡尔,一切障碍都不复存在。月亮在两块云彩间穿行,他们从帐篷的一个缝隙看见了它。“有多少夜晚我都是这样凝望着它度过的啊!我觉得它像遮盖着你脸庞的面纱,你透过面纱看着我;对你的回忆与它的清辉交织在一起,我再也无法将你们区分开来!”说着他把脑袋埋在她的双乳之间号啕大哭起来。

“这就是那个使迦太基为之发抖的人!”她想道。

他睡着了。于是她从他的胳膊问挣脱出来,一只脚放到地上。她发现她的金链断了。

名门大族的处女养成了把这种绊腿的金链当做几乎是宗教般的东西加以爱护的习惯,因而萨朗波涨红了脸将那两段金链缠绕在两条腿上。

迦太基、梅加拉、她的家、她的房间以及她走过的乡村都在她的记忆中旋转,画面纷乱而又清晰。可是突如其来的一道深渊将这一切推到了离她极远的,无限遥远的地方。

暴风雨渐渐远去;稀疏的雨点一滴一滴地敲打着帐篷顶,使之微微颤动。

马托像醉汉一样侧身睡着,一只胳膊耷拉在床铺外面。他的珍珠头带有点褪了上去,露出了他的前额。一丝笑容使他的牙齿微微张开,那两排牙齿在他的黑胡子间闪光,半闭的眼睛里有种无声的喜悦,一种几乎带有侮辱意味的喜悦。

萨朗波低着头,合着双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床头的一张柏木桌子上躺着一把匕首,寒光闪闪的锋刃燃起她杀人的欲望。远处的暗影里传来拖长的悲惨的叫声,就像是众神的合唱,在怂恿着她。她走到桌前,抓住匕首的刀柄。马托被她的袍子蹭了一下,半睁开眼睛把嘴凑过来吻她的手,匕首跌落到了地上。

这时喊声四起,帐篷外面闪耀着可怕的火光。马托掀起篷布,他们望见利比亚人的营盘陷于一片火海之中,利比亚人的芦苇窝棚烧了起来,芦苇杆扭曲着,在烟火中炸开,像箭一样四下横飞;在通红的天幕下,一些黑影在慌乱地东奔西突。窝棚里传出困在里面的人的惨叫;大象、牛、马在人群中蹦跳践踏,身上驮着从大火中抢出来的军需品和行李。有人吹起了号角。大家叫道:“马托!马托!”帐篷门口有些人想要进来。

“快来吧!是哈米尔卡尔在烧欧塔里特的营盘!”

他冲了出去。她独自留在帐篷里。

于是她细细端详起那件天衣来。等她看够以后,她很奇怪自己并不像过去想象的那么幸福。她面对自己实现了的梦想却依然心情忧郁。

可是帐篷的下端掀了起来,一个骇人的形状出现了。萨朗波起初只分辨出两只眼睛和一部直垂到地面的长长的白胡须。身体的其余部分藏在碍手碍脚的破破烂烂的黄褐色长袍里,在地上拖着。每向前爬一步,两只手就伸进胡子,然后落在地上。就这样一直爬到她脚下,她才认出那是吉斯孔老头。

事实是,雇佣兵们为了防止当初扣留的那些迦太基人逃跑,就用铜棍打断了他们的腿;他们全被扔在一个大坑里,乱糟糟地在垃圾中间腐烂。他们当中比较结实的还能在听到大饭盆的声音时耸立起身子叫喊,吉斯孔就是这样看见萨朗波的。他从她那些磕打着靴子的一颗颗闪亮宝石猜出她是个迦太基女人。他预感到其中大有奥妙,就让他的难友们帮助他爬出大坑;然后他用肘弯和双手拖着身子一直爬到二十步开外的马托的帐篷。有两个声音在里面说话。他在外面听着,全都听到了。

“是你!”她终于说道,几乎有点害怕起来。

他用手腕撑起身子,答道:

“对,是我!大家都以为我死了,对不对?”

她低下头来。他又说道:

“为什么众神没有赐给我这种福分啊!”说着他爬到了离她很近的地方,近得能碰到她的衣服。“我如果死了就不必费这个力气来诅咒你了!”

萨朗波猛地往后一缩,她实在害怕这个蓬头垢面的人。他像鬼魂一样难看,像幽灵一样可怕。

“我马上就一百岁了,”他说,“我见过阿加索克利斯,我曾经目睹雷古卢斯和罗马人的鹰旗掠过布匿田野正在收获的庄稼。我看见过战争的一切恐怖场面,看见过海面飘满我们舰队的残骸。我指挥过的蛮族士兵把我钉上手铐脚镣,好像我是个杀了人的奴隶。我身边的难友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们的尸臭在半夜里把我熏醒,我赶走飞来啄食他们眼睛的鸟雀,然而我一天都不曾失去对迦太基的信心!我哪怕见到世界上所有的军队都来攻打迦太基,围城的火焰高过了城里的庙宇,也仍然会坚信它永恒不灭!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无望了!众神厌弃它了!诅咒你,你的无耻行径加速了它的灭亡!”

她张开嘴来想要说话。

“不!我刚才在这儿!”他叫起来,“我听见你像个妓女似的发出做爱时的呻吟,然后他对你倾诉他的欲望,而你就让他亲吻你的手!可是你如果欲火中烧,无法克制,至少也应该像野兽一样在交配的时候躲藏起来,而不是把你的丑事展现在父亲的眼前!”

“怎么!?”她问。

“啊!你不知道双方的工事相距只有六十肘,而你的马托狂妄自大,把帐篷就设在哈米尔卡尔的正对面。他就在那里,你的父亲,在你身后;要是我能爬上通往平台的小路,我会对他叫道:你来看看吧,你女儿躺在蛮族人的怀里呢!她穿上了女神的天衣来讨他喜欢,她在委身子人的同时,也就将你的英名、天神的尊严、国仇家恨,甚至迦太基的安危全都抛在脑后了厂他那没牙的嘴蠕动着,牵着整部胡子从上到下一起动着;他的眼睛瞪着她,简直要把她吞下去;他趴在尘埃里气喘吁吁地反复说道:啊!真是亵渎神明!”

萨朗波掀开了篷布,用手举着,朝哈米尔卡尔那面眺望,她没有回答吉斯孔的责难,却问道:

“是在那面,对吗?”

“跟你有什么相干!背过脸去!走开!还是把你的脸埋在地上吧!那是个神圣的地方,你的目光会玷污了它!”

她把天衣往身上一裹,急急忙忙捡起她的面纱、她的斗篷、她的披巾,叫了一声:“我跑到那面去!”于是她逃出帐篷,消失了。

起先她在黑暗里走着,没有遇到一个人,因为大家都去救火了;这时喧闹声越来越大,巨大的火焰染红了身后的天空。最后,一道长长的平台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回过头来左右瞎闯,想找一个梯子、一根绳子或者一块石头,总之找件能够帮她攀上平台的东西。她害怕吉斯孔,总以为有喊声和脚步声在追逐她。天光开始发亮。她看到平台上有条小路。她用牙齿咬住碍事的长袍下摆,三蹿两跳就到了平台上面。

一声响亮的鸡叫从她脚下的暗处传来,和她听到过的在饰有船艏的楼梯下的鸡叫声一样。她俯下身子,认出了沙哈巴兰的手下人和他那两匹马。

他整夜都在两军的营垒之间踯躅。后来,他看见大火,很是担心,便走回来看看马托的营盘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知道这个地方离马托的帐篷最近,所以就按照大祭司的嘱咐一直守在这儿。

他站在一匹马的背上,萨朗波一直滑到他身上,于是他们骑马急驰而去,围着布匿人的营盘寻找一个栅门。

马托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冒烟的油灯几乎没什么亮光,甚至使他以为萨朗波还在睡觉。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在棕榈床铺上的狮子皮上摸索着。他叫唤了一声,她没有答应。他忙撕下一片篷布,让天光照进帐篷:天衣不见了。

大地在千万人的脚步下震颤。喊杀声、马嘶声、铠甲相撞的声音响彻云霄,无数军号一齐吹起了冲锋号。这一切有如飓风在他周围旋转。他愤怒欲狂地扑到自己的武器上,冲到了外面。

一长队一长队的蛮族人冲下山坡,布匿人的方阵沉重而有规律地摆动着迎上前去。晨雾被万道阳光撕成一片片小块的云彩,飘飘荡荡,渐渐上升,露出了漫山遍野的军旗、军盔和枪尖。他们队形的迅速变换,使脚下一块块还留在暗影里的土地似乎整块地在移动着;其他队伍则可以说是一道道激流相互交错,在它们中间有些剑矛棘立的庞然大物屹立不动。马托辨认出了军官、士兵、传令兵,甚至队伍后面骑着驴子的仆人。但是纳哈伐斯没有留在自己的位置上掩护步兵,却猛地向右拐去,仿佛他想让哈米尔卡尔把他消灭似的。

他的骑兵超过了渐渐放慢前进速度的象队,所有的战马都伸出没有辔头的脑袋极力奔驰,看上去似乎肚子都蹭到了地面。而后,纳哈伐斯坚决地朝一名哨兵走去。他扔掉自己的宝剑、长矛、标枪,走进迦太基人中间消失了。

努米底亚人的国王到了哈米尔卡尔的帐篷里,指着停在远处的他的人马对他说:

“巴尔卡!我把他们给你领来了。他们听你的调遣。”

于是他俯伏称臣,并且追述自己在战争开始以来的所作所为以证明自己的忠心。

首先,他阻止了对迦太基的围城和对俘虏的屠杀;其次,他丝毫没有利用汉诺在乌提卡战败之机去扩大战果。至于他占领那些推罗人的城镇,是因为它们处于他的王国的边境。最后,他没有参加马卡尔之役,甚至故意回避,以免与执政官作战。

实际上纳哈伐斯本来是想通过蚕食布匿诸省来扩大自己的地盘,并且根据胜利可能性的大小,时而援助时而抛弃雇佣军。但他看到哈米尔卡尔最后必将占上风,就倒戈过来;也许他之所以背叛雇佣兵,还因为他对马托心怀怨恨,因为马托成了主帅,或者因为马托是他从前的情敌。

执政官听着他的表白没有打断他的话头。一个这样投到旧日冤家阵营里来的人,是个不容忽视的帮手;哈米尔卡尔马上就预见到这支同盟军对于实现他的宏图大计的用处。他和努米底亚人一起,就能打发掉利比亚人。然后他将使西方卷入征服伊比利亚的事业。因此他没有质问纳哈伐斯为什么不早点过来,也没有点破他那些谎言,就亲吻了他,并将自己的胸脯和他的胸脯碰了三下。

他纵火焚烧利比亚人的营盘,是因为走投无路,想决一死战。这支部队的到来对他有如神助,他掩饰住自己的喜悦,说道:

“众神保佑你!我不知道共和国会怎样报答你,可是哈米尔卡尔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喧闹声越来越大,有些军官走了进来。他一面拿起武器一面说道:

“好了,去吧!用你的骑兵把他们的步兵赶到你的象队和我的象队之间!勇敢些!干掉他们!”

纳哈伐斯正要冲出去,萨朗波出现了。

她迅速地跳下马来,敞开宽大的斗篷,张开双臂,将天衣展了开来。

那皮帐篷的四角都卷了上去,可以看见周围整整一圈山坡上站满的士兵,而由于它地处中央,从任何方面都能望见萨朗波。满山遍野爆发出一片欢呼,那是一种长时间的、充满胜利和希望的喊声。正在前进的士兵们停住了脚步;垂死的士兵用肘弯撑起身子,回过头来为她祝福。所有的蛮族人现在也知道她夺回了神衣,他们从远处看见了她,或者自以为看见了她;于是另一种喊声,狂怒和复仇的喊声,盖过迦太基人的鼓掌欢呼,在山谷里回荡。五支部队次第站在山坡上,围绕着萨朗波顿足吼叫。

哈米尔卡尔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向她表示谢意。他的目光轮番在天衣和萨朗波身上扫视,他发现她的金链断了。他打了个冷战,心里疑窦丛生。但他很快就又变得不动声色,并且在眼角打量着纳哈伐斯,却没有转过脸去。

努米底亚人的国王带着一副恭谨的样子站在一旁,额头上还有一点儿灰土,是刚才俯伏叩头时沾上的。执政官向他走去,神色庄重地对他说:

“为了报答你的效劳,纳哈伐斯,我把我的女儿许配给你。”他又添了一句:“作为我的儿子,捍卫你的父亲吧!”

纳哈伐斯感到十分意外,他做了个手势,随即又扑上前来不住地吻他的双手。

萨朗波平静得像座雕像,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她脸色微微发红,垂下了眼皮,又长又弯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了暗影。

哈米尔卡尔要用不可分离的订婚仪式立即将他们结合起来。有人将一枝长矛放到萨朗波手里,让她把长矛献给纳哈伐斯;又用一根牛皮带子将他们的拇指互相对着拴在一起,然后又将麦粒撒在他们头上。那些撒落在他们周围的麦粒像冰雹似的刷刷响着蹦跳起来。

正文 第十二章 引水渡槽

十二小时之后,雇佣军只留下了一堆伤兵、死尸和行将死去的人。

哈米尔卡尔从谷底突然冲出来后,又走下那面对伊博-扎里特的西坡,这里地势比较开阔,他有意将蛮族人吸引过来。纳哈伐斯的骑兵把他们围了起来;与此同时,执政官则给予他们迎头痛击,将他们消灭。其实他们因为失去天衣早已未战先败,就连那些对天衣并不在乎的人也感到惶惶不安,仿佛已经元气大伤了。哈米尔卡尔并不以占据战场为自豪,他退到左边稍远的高处,居高临下地严阵以待。

根据东倒西歪的栅栏可以辨认出各个营寨的形状。长长的一堆黑色灰烬在利比亚人的营址上冒烟。翻腾得一塌糊涂的地面像大海一样波浪起伏,而那些撕成碎片的帐篷则像是在礁石间若隐若现的船只的模糊身影。铠甲、长柄叉、军号、木头、铁和青铜的碎片、麦粒、草料、衣服,在尸首中间散了一地;几支快要熄灭的火箭东一处西一处地紧挨着一堆行李燃烧;有些地方的地面消失在许多盾牌之下;一具接一具的马尸像一连串的小山;满目都是断腿、袢鞋、胳膊、锁子甲,以及戴着军盔的脑袋,下巴上还扣着帽带,像皮球一样滚着;一簇簇的头发挂在荆棘丛上;一些大象被开膛破肚,连同战塔躺在血泊里,发出垂死的嘶喘;走路时总踩在粘稠的东西上;虽然没有下过雨,却有一些烂泥塘。

这样横七竖八的死尸,从上到下布满了整个山坡。

那些捡了条命的活人也和死人一样毫不动弹。他们三五成群地蹲在一起,面面相觑,一声不吭。

在一片狭长的草地尽头,伊博-扎里特湖在落日的余晖下浮光耀金。右边,一群白色的房屋探出于一道城墙之上;而后便是横无际涯的大海;——蛮族人用手支着下巴,长吁短叹地思念着故乡。一团灰色的尘雾降了下来。

晚风吹拂,人人的胸膛都舒张开来。随着凉意的逐渐加浓,蛆虫丢下变冷的尸体,爬到暖融融的沙上。乌鸦一动不动地栖在巨大的石头上,脑袋始终转向垂死的人。

当夜幕完全降临之后,一些有着黄色毛皮的狗——那种专门跟在部队后面的肮脏畜生——轻轻地来到蛮族人中间。它们先是舔食残臂断腿上的血块,随即就从肚子开始大啃大嚼起尸首来。

逃散的人又一个一个像影子一样重新出现了,女人们也壮着胆子回来了。尽管努米底亚人对她们进行过令人发指的屠杀,但还是有些女人留了下来,尤其是在利比亚人的营盘里,有些人拿一些绳头点着了当火把。另一些人将长枪交叉起来,搁上尸首抬到一边。

这些尸首排成一长列一长列地仰面躺着,张着嘴巴,身边放着他们的长矛;有些尸首横七竖八地堆着,要找那些失踪的人,常常得扒开一整堆尸体。然后,拿火把慢慢地挨个在他们脸上照过去。凶恶的兵器在他们身上造成了复杂的伤口。他们的额头垂下一些暗绿色的皮肉碎片,他们被斩成了一段段,压出了骨髓,勒得青一块紫一块,或者被象牙挑开一个大洞。尽管他们几乎是同时死去的,他们尸体的腐败程度却各不相同。北方人浑身青肿,而筋骨发达的非洲人却像熏肉一样,已经变干了。从雇佣兵手上刺着的花纹可以辨别出他们的来历:安条克的老兵刺老鹰;在埃及当过兵的刺狒狒脑袋;在亚洲王公们的军队里服过役的刺斧子、石榴、铁锤;在希腊诸城邦共和国服过役的刺城堡的侧影或是执政官的名字;有些人的胳膊上则刺满了具有象征意味的花纹,与旧疤新伤混杂在一起。

大家为拉丁民族的萨漠奈人、伊特鲁立亚人、坎帕尼亚人、布吕锡奥人架起了四座火化柴堆。

希腊人用剑尖挖了一些墓穴。斯巴达人脱下红色的斗篷包裹死者;雅典人把死者面朝日出的方向安葬下去;坎塔布连人把死人埋在一堆石头下面;纳扎蒙人用牛皮带把死尸对折绑着;加拉芒特人把尸体送到海滩上埋起来,让他们永远受到海浪的冲洗。可是拉丁民族的人都因未能将他们的骨灰收殓在骨灰坛里而感到遗憾;游牧部落的人却怀念炎热的沙漠,死尸若埋在沙漠里就会变成木乃伊;克尔特人想念的则是在阴雨连绵、小岛密布的海湾深处,用三块未经雕琢的石头垒成的坟墓。

一阵大喊大叫响了起来,随后是长时间的静寂。那是为了召回亡灵。喊叫一阵一阵地、有固定间歇地响起,经久不息。

大家向死者致歉,因为未能按照礼仪要求举行殡葬,而这种礼仪的欠缺会使死者在无休无止的轮回中遇到各种各样的劫难,投胎转世为各种各样的生物。大家呼唤着他们的名字,问他们有什么愿望;有些人却破口大骂他们,因为他们让人战胜了自己。

火化柴堆的火光使躺在破盔烂甲上的死者没有血色的面孔显得更加惨白;一些人的眼泪引出了另一些人的眼泪,呜咽声变得越来越尖利,认尸和拥抱也越来越狂热。女人们扑在尸首上面,嘴对着嘴,额头对着额头;在向墓穴里抛土的时候,要揍她们才能叫她们离开死者。他们涂黑面颊,割下头发,刺出血来洒在墓穴里,模仿死者脸上的伤口在自己脸上割出一些口子。在喧闹的铙钹声中爆发出一些吼声。有几个人扯下他们的护身符,往上面吐唾沫,垂死的人在血的泥淖中打滚,发疯似地咬着自己的断掌;四十三个年轻力壮的萨谟奈人像角斗士一样相互杀死。火化柴堆的木柴,很快就不够了,火焰熄灭了,所有的位子都被占据了;——他们叫喊得精疲力竭,站立不稳,于是就在死去的弟兄身边沉沉睡去,想活下去的人满腹忧虑,其他人却恨不得一觉睡去不再醒来。

清晨天光发亮的时候,在蛮族人的营寨边上出现了一些士兵,他们用长枪挑着头盔列队而过,同雇佣兵打着招呼,问雇佣兵们有没有什么口信要带回家乡。

另一些士兵走拢过来,蛮族人认出了几个原来的战友。

执政官曾向全体俘虏提议在他的部队里当兵。有几个人无畏地拒绝了,执政官下定决心既不养着他们也不把他们交给元老院,于是把他们遣散回乡,命令他们不得再与迦太基作战。至于那些因害怕受刑而惟命是从的人,则将缴获的敌军武器分给他们。现在他们到战败者这儿来,与其说是为了诱降,不如说是出于自豪感和好奇心。

起先他们讲述着执政官的种种优待,蛮族人听着既看不起他们又嫉妒他们。后来,那些胆小鬼一听见责备他们的话就发起火来,他们站得远远地将蛮族人的刀剑盔甲拿给他们看,谩骂着叫他们来拿回去,蛮族人弯腰去捡石头,他们就逃走了,山顶上只看见标枪的枪尖露出于营栅之上。

于是一种比失败的屈辱更加沉重的痛苦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想到自己空有一身胆量,却仍然不免失败,不由得咬碎钢牙,两眼发直。

他们同时想起一个念头来,于是一窝蜂地朝着迦太基俘虏扑去。执政官的士兵们出于偶然没能发现这些囚徒。由于执政官撤离了战场,他们只好仍然留在那个深坑里。

雇佣兵们把他们排在一个地势平坦的地方,哨兵们在他们周围站成一个圈子,然后让妇女们分成三四十人一批轮流进去。为了充分利用限定给她们的那一点点时间,她们从一个囚徒面前奔到另一个囚徒面前,拿不定主意,心脏突突直跳。然后她们弯下腰来,抡起胳膊狠揍那些惨不忍睹的身躯,就像洗衣服时捶打衣服一样。她们叫着亡夫的名字,用指甲抓破他们的皮肉,用插在她们发髻上的长针刺瞎他们的眼睛。接着,男人们进来了,他们从脚到头地折磨那些囚徒,齐脚踝砍掉他们的双脚,在额头上揭下一圈头皮戴在自己头上。那些吃不洁食物的人想出来的办法更是残忍,他们在囚徒的伤口上撒灰、浇醋、塞进陶器的碎渣,把伤口弄得不成样子;其余的人还等在他们身后;鲜血流淌下来,他们就像围着热气腾腾的酿酒桶的葡萄农看见新酒流出来时那样兴高采烈。

这期间马托一直坐在地上,就在战斗结束时他所处的位置,双肘撑在膝上,两手捧住脑袋,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想。

那群人发出的大声欢呼使他抬起头来,他面前的一块破篷布挂在一根柱子上,篷布下端拖在地上,遮住了杂七杂八的篮子、地毯和一张狮子皮。他认出来这是他的帐篷,他日不转睛地盯着地面,仿佛哈米尔卡尔的女儿是钻到地底下逃走的。

破碎的篷布在风中噼啪作响,有几次它的较长的布条在他嘴前拂过,他瞥见一个红色的印记,好像是一个手印。那正是纳哈伐斯的手印,是他们结盟的标记。于是马托站了起来,捡起一块还在冒烟的没有烧尽的木柴,不屑地扔到他的帐篷的残余里。然后他用靴尖把散在一边的东西踢到火里,什么也不留下。

突然,史本迪于斯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这位昔日的奴隶在大腿上绑了两截枪杆,一瘸一拐的,一副可怜相,还不停地叫着苦。

“把这玩艺儿拿掉吧。”马托对他说:“我知道你是勇敢的!”众神的不公使他心灰意冷,再也没有余力去对别人发火了。

史本迪于斯对他做了个手势,把他领到一个小丘的洼处,查尔萨斯和欧塔里特都躲在那里。

他们和史本迪于斯一样都曾逃离战场,尽管他们一个生性残暴,另一个十分勇敢。他们说,谁能料到纳哈伐斯的背叛、利比亚营盘的大火、天衣的被盗和哈米尔卡尔的突然袭击,尤其是他的调动部署竟会迫使他们退到谷底,处于迦太基人的直接打击之下?史本迪于斯矢口否认自己贪生怕死,坚持说是自己的腿跌断了。

最后,三位首领和主帅一起商量现在应该采取什么对策。

哈米尔卡尔挡住了他们进军迦太基的去路,他们处于哈米尔卡尔的部队与纳哈伐斯的一些省份之间;推罗人的城镇会倒向胜利者一方,那样他们就会被逼到海边,毫无退路;而这几方面的力量会联合起来将他们歼灭。这就是必至无疑的结局。

因此,没有任何办法回避战争。他们必须竭尽全力把战争打下去。但是怎样才能使这些垂头丧气、伤口还在流血的人明白进行一场永无休止的战争的必要性呢?

“这件事就交给我吧!”史本迪于斯说。

两小时后,一个从伊博-扎里特方向过来的人奔跑着爬上山来。他手里挥舞着几片书板,由于他在大声喊叫,蛮族人都围到他的身边。

这些书板是撒丁岛上的希腊士兵寄来的,他们告诫他们在非洲的伙伴留心看管吉斯孔和其他俘虏。一位萨摩斯商人,名叫希波纳克斯的,刚从迦太基回去,他告诉他们迦太基人正在密谋策划让这些俘虏逃跑。他们要蛮族人作好一切思想准备,因为共和国是强有力的。

史本迪于斯的计谋起初并没有获得他所期望的成功。发生新的祸事的说法,远远没有激起雇佣兵们的愤怒,反倒引起了他们的恐惧;他们想起哈米尔卡尔不久前在他们中间散布的警告,都觉得又将出现一件无法预料的、极其可怕的事情。他们一整夜都在提心吊胆,好些人甚至扔掉了武器,以便在执政官到来时得到怜悯宽恕。

可是第二天三更时分又来了一个送信的,比前一个更加气喘吁吁、灰尘满面。史本迪于斯从他手中抢过一卷写满腓尼基文字的纸莎草信纸。信中要求雇佣兵们不要泄气,突尼斯的勇士们即将大批前来增援他们。

史本迪于斯先把这封信接连念了三遍;然后他坐在两个卡帕多西亚人的肩上,由他们扛着一处一处去念信。他对士兵们演说了整整七个小时。

他让雇佣兵们回想元老院的种种许诺,让非洲人回想总管们的残暴,让所有的蛮族人回想迦太基人的不公。执政官的怀柔政策只不过是诱捕他们的香饵而已。那些自投罗网的人将被卖作奴隶,战败者将受刑罚折磨至死。想逃跑又能往哪儿逃?没有一个民族肯收容他们。而如果他们继续努力奋战,就能同时获得自由、复仇和钱财!他们不用等很长时间,因为突尼斯人和整个利比亚都赶来支援他们了。他扬着展开的纸莎草信卷说:“大家看吧!读一读吧!这是他们的诺言!我不骗你们。”

有些狗在四处游逛,黑色的狗嘴沾上了一层红色。大太阳晒得他们光着的脑袋暖烘烘的。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从掩埋得不严的尸体上散发开来。有几具尸体甚至连肚子都露出了地面。史本迪于斯召唤他们来为他们所说的事情作证;然后他朝哈米尔卡尔那个方向举起拳头。

马托在一边看着他,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怯懦,故意做出非常愤怒的样子,渐渐地他真的怒火中烧了。他一面表示对众神的忠诚,一面大肆诅咒迦太基人。折磨那些俘虏简直是一种儿戏,为什么要饶了这些无用的畜生的性命,老是把他们拖在身边到处跑呢!——“不!该了结这一切了!他们的计划已经败露!这些阴谋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置我们于死地!不要怜悯他们!谁跑得快,谁肯使劲,谁就是好样的!”

于是他们都转身扑向那些俘虏。有几个俘虏还在喘气,大家用脚跟踩到他们的嘴里把他们结果了,或者就用矛尖扎死他们。

而后大家想起了吉斯孔。哪里也看不到他,大家都焦急不安起来。他们想要确知并参与他的死亡。最后,三个萨谟奈牧人在离马托原先的帐篷十五步远的地方发现了他。他们根据他的长胡子认出了他,于是把其他人都叫了过来。

他仰面躺着,双臂贴紧身体,双膝并拢,看上去像个准备下葬的死人。然而他瘦削的肋骨还在一起一伏,而他的眼睛在异常苍白的脸上睁着,不住地、令人难以忍受地看着他们。

蛮族人起初都十分惊讶地打量着他。自从他被扔进大坑以来,大家几乎把他忘了;他们因往昔的记忆而局促不安,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不敢对他下手。

可是站在后面的人却在议论纷纷,相互推让。结果一个加拉芒特人穿过人群走出来,手里挥舞着一把镰刀;大家都懂得他的意图,他们的脸涨红了,感到羞耻,于是大声吼道:“对!对!”

那个拿着镰刀的人走到吉斯孔跟前,抓住他的脑袋,搁在自己膝盖上,飞快地锯起来。脑袋掉了下来,两股鲜血在尘土中冲出了一个窟窿。查尔萨斯扑到那颗脑袋上,然后比豹子还要轻捷地奔向迦太基人的营盘。

当他跑到山上三分之二的地方时,他从怀里掏出吉斯孔的头额,抓住他的胡子,胳膊飞快地抡了几圈,——那颗脑袋被扔了出去,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落在布匿军队的工事后面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营栅上面竖起两面相互交叉的军旗,这是要求交还尸身的惯用信号。

于是四名因胸膛宽阔而被选中的传令兵,带着大喇叭走近敌营,他们通过青铜号筒宣布,从今以后在迦太基人和蛮族人之间再也不讲信义、怜悯、神祗,他们事先就拒绝任何谈判,谈判代表将一律砍手逐回。

紧接着史本迪于斯就被派遣出使伊博-扎里特,筹措粮草。那个推罗人城市当晚就把粮草运来了。狼吞虎咽地饱餐了一顿。然后,等他们体力恢复之后,就迅速收拾起劫后的行李和残缺不全的武器;女人们都集中在队伍中央。于是他们不顾在他们身后哭号的伤员,沿着海岸急速前进,就像一群狼渐渐远去。

他们朝着伊博-扎里特进军,决心攻下这座城市,因为他们需要一座城市。

哈米尔卡尔远远望见他们离去,大失所望,尽管他看见他们在自己面前逃跑也感到骄傲。他本来应该立即以几支生力军去攻打他们!再来这么一天的胜仗,战争就能结束!如果拖延下去,他们卷土重来的时候会变得更加强大,推罗诸城会和他们联合起来。他对战败者的宽大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决心从此对他们毫不留情。

当天晚上,他给元老院送去一头骆驼,载满从被杀死的蛮族士兵手腕上收集来的手镯,外加一些可怕的威胁,命令元老院立即再给他派遣一支军队来。

大家早就以为他完蛋了,因此在听到他的捷报时都惊呆甚至害怕起来。天衣失而复得的消息,也含糊其辞地向大家宣布了,这使哈米尔卡尔的胜利更加近乎奇迹。这样,众神和迦太基的力量似乎全都属于他了。

他的政敌们没有一个敢于口出怨言或非难指责。由于一些人的热诚和另一些人的怯懦,一支五千人的军队在规定期限以前就组建起来了。

这支新军迅速赶到了乌提卡,从后面支援执政官;同时三千精兵由战舰送到伊博-扎里特登陆,去击退蛮族人的进攻。

汉诺接受了这支军队的指挥权,但他把军队交给他的副手马格达桑,自己带领登陆部队由水路进发,因为他已经不能承受轿子的颠簸。他的麻风病蚀掉了他的嘴唇和鼻翼,在他脸上挖了个大窟窿,十步开外就能看到他的嗓子眼。他知道自己丑陋不堪,便像女人一样在自己头上蒙了一块面纱。

伊博-扎里特对他的要求根本不加理会,也不理会蛮族人要求;可是每天早晨,居民们都用篮子给他们缒下食物来,并且从城楼里向他们喊话,对于不能满足共和国的要求表示歉意,并垦求他们离开伊博-扎里特。他们还给停泊在海上的迦太基人打信号,表达了同样的请求。

汉诺只管封锁住港口,并不冒险发动进攻。然而他说服了伊博-扎里特的法官们接纳三百名士兵进城。随后他朝葡萄岬驶去,绕一个大圈去包围蛮族人。这样的行动很不妥当,甚至是危险的。他的嫉妒心使他不愿意去援助执政官,他逮捕哈米尔卡尔的密探,妨碍他的所有计划,损害他的战略部署。最后,哈米尔卡尔写信给元老院要他们召回汉诺,于是汉诺回到了迦太基,对元老们在哈米尔卡尔面前低三下四,以及哈米尔卡尔的一意孤行发了一大通脾气。因而,人们在抱有极大希望之后,又陷于一个更加可悲的处境之中,但是大家都尽量不去想它,甚至根本闭口不谈。

似乎这还不够倒霉,大家又得知撒丁岛上的雇佣兵把他们的将军钉上了十字架。占据了岛上的各处要塞,到处屠杀迦南种族的人。罗马人威胁迦太基共和国,如不缴纳一千二百塔兰并割让撒丁全岛,则将立即开战。罗马人已经同意与蛮族人结盟,并给他们派去若干载有面粉和干肉的平底船。迦太基人追击这些船只,俘获了五百人;可是三天以后从比扎塞纳出发给迦太基运送粮食的一支船队,却遇到风暴沉没了。显然众神也宣布反对迦太基了。

于是,伊博-扎里特的居民借口发生警报,将汉诺的三百名士兵骗上城墙;然后他们突然掩到这些士兵身后,抓住他们的腿,把他们一下子扔出城墙。有几个投有摔死的也被追赶得投海淹死了。

乌提卡也不得不忍受迦太基土兵的侵扰,因为马格达桑也像汉诺一样行事,他不顾哈米尔卡尔的劝说,遵照汉诺的命令包围了这座城市。乌提卡居民给这些士兵喝浸过曼德拉草的酒,然后趁他们熟睡杀掉了他们。蛮族人也同时来到,马格达桑狼狈逃跑。城门都打开了,那以后这两座推罗人城市对蛮族人一直忠心耿耿,而对他们原来的盟邦却表现出难以理解的仇恨。

他们对布匿阵营的背叛是对其他民族的一种鼓动、一个榜样。获得解放的希望死灰复燃了。那些犹疑观望的民族不再动摇。一切都土崩瓦解!执政官得知这一切,不再期待任何援助,他现在是败局已定无可挽回了。

他立即遣回纳哈伐斯,让他去守住他王国的疆界。他自己则决定回到迦太基补充兵员,重新开战。

驻扎在伊博-扎里特的蛮族人远远望见他的部队开下山来。

迦太基人究竟要去哪里?他们大概是受着饥饿的驱赶,由于不堪忍受这种痛苦,尽管虚弱无力,还是前来和他们交战。可是他们向右拐丁:他们逃跑了!要追上他们,歼灭他们!蛮族人都冲上前去追赶他们。

迦太基人被大河挡住了去路。这一回,河面十分宽阔,西风也没有刮过。有些人游泳过河,有些人伏在盾牌上渡过去。过了河他们又继续行军。夜暮降临,看不见他们了。

蛮族人并不停止追击,他们朝河流的上游奔去,寻找一处河面比较狭窄的地方。突尼斯人跑来了,带动了乌提卡人。走过每个灌木丛,他们的人数都在增加;迦太基人趴在地上就能听见他们在夜色里行进的步伐。巴尔卡每隔一会儿就下令向后放出一阵箭射死了不少蛮族人,迫使追兵放慢速度。天亮以后,他们到了阿里安娜山的层峦叠嶂之中,一个峰回路转的地方。

这时,走在队伍前面的马托觉得看到天际一个高地的顶上有一点绿色的东西。接着地势下降了,于是那些方尖碑、圆屋顶和房屋出现在他眼前:那正是迦太基!他倚在一棵树上以免跌倒,他的心跳动得那么厉害。

他想起自从上一次到过那里以来,在他的生命中所发生的一切。他感到无比惊讶,头晕目眩。接着,一想到可以看见萨朗波,他又喜不自胜。那些憎恶她的理由一在脑子里闪过,就被他抛在脑后,他浑身颤抖、两眼发直地遥望埃斯克姆神庙后面棕榈树丛中露出来的一座宫殿的高耸入云的平台;那着迷的笑容使他容光焕发,似乎有种巨大的光亮照到了他的脸上;他张开双臂,在微风中送着飞吻,喃喃地说:“来吧!来吧!”一声叹息鼓胀起他的胸膛,两行眼泪像两串珍珠,滚落到他的胡子上。

“谁挡住你了?”史本迪于斯嚷起来,“快点走吧!执政官要逃掉了!你怎么摇摇晃晃像个醉汉似的瞅着我呀!”

他急得直跺脚,催促着马托,而且就像接近了长期瞄准的目标一样,眨着眼睛说:

“啊!我们到了!我们来了!我逮住他们了!”

他的神情是那么自信,那么得意,在迷惘之中被他惊醒的马托也受到了他的感染。这些话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刻说出来,使他由绝望而萌生复仇的心情,给他的怒气指出了一个发泄的对象。他跳上一匹驮行李的骆驼,扯去它的笼头,挥舞着长长的缰绳抽打那些拖拖拉拉的士兵;于是他就在部队的后面左右奔跑着,活像一只驱赶着畜群的狗。

在他雷鸣般的吆喝之下,一行行士兵紧缩到一起,连瘸腿的士兵也加快了脚步;到了地峡中部,他们同迦太基人的距离已经缩短。蛮族人的先头部队已经在迦太基人扬起的尘土里行进。两支军队越来越近,快要接触了。可是马勒加门、塔嘎斯特门和日神大城门都打开来了。布匿人的方阵分成三支队伍开进这些城门,在门洞里挤作一团。不久队伍就因为挤得太紧而无法前进了;枪矛在头顶上相互碰击,蛮族人的箭雨纷纷在城墙上迸溅。

在日神门的门口,大家看到了哈米尔卡尔。他回过身来叫士兵们闪开。他跳下马来,用手中的剑在马臀上刺了一下,让马朝着蛮族人冲去。

那是匹奥兰日种马,平时都是用面团喂养的,它会屈膝跪下让主人骑上去。为什么要把它赶走?这是奉献给神祗的牺牲吗?

那匹高头大马在枪矛间奔驰,撞翻了几名蛮族土兵,它被自己的肚肠绊倒,随即又暴跳着站起身来。就在他们躲闪着它,企图拦住它,或者惊奇地看着它的当儿,迦太基人已经集合起来进了城门,巨大的城门在他们身后砰然关上。

蛮族人冲过来撞击城门,城门纹丝不动——在几分钟内,整个蛮族部队长长的阵线波浪般地摆动了几回,越来越无力,终于停了下来。

迦太基人在引水渡槽上部署了一些士兵,他们投掷起石头、弹丸和檑木来。史本迪于斯劝告大家不可意气用事。他们退回去安营扎寨,全都下定决心攻打迦太基城。

当时,有关这场战争的传闻已经越出了布匿帝国的边界。从直布罗陀海峡的赫拉克勒斯擎天柱到克兰尼以东,牧人们在放牧畜群时梦想的是它,骆驼商队在星光之下闲聊的也是它。那个强大的迦太基,海上的霸王,像太阳一样辉煌,像神祗一样令人生畏,竟有人敢于攻打它吗?大家有几次甚至传说迦太基已经沦陷,而人人都相信了这些传闻,因为人人都希望如此:被迫称臣的民族,必须纳贡的村镇,附为盟友的省份,独立的游牧部落,痛恨它的暴虐的人,嫉妒它的强大的人,觊觎它的财富的人。胆子大的马上就投奔了雇佣兵。马卡尔之役的失败使其他人裹足不前。后来,他们又渐渐恢复了信心,渐渐向前靠拢过来;现在,东部地区的人已经聚集在海湾对面克利佩亚的沙丘间。他们一看见蛮族人,就走出了沙丘。

他们不是迦太基附近的利比亚人,很久以来他们就构成了第三支部队,那是些巴尔卡高原的游牧部落,菲斯居斯海岬和戴尔内岬角的盗贼,以及法扎那和玛尔玛利克的强盗。他们穿越沙漠,喝水取自用骆驼骨砌成的咸水井;扎埃斯人披着鸵鸟羽毛,驾着四马二轮战车驶来;加拉芒特人脸上蒙着黑色面纱,坐在涂了颜色的良种牝马后面;其余的人有骑驴的、骑野驴的、骑斑马的、骑水牛的;有些人拖着船形的屋顶,把全家以及神祗的偶像都带来了。还有手脚都给温泉水泡皱了的阿曼人;诅咒太阳的阿塔朗特人;笑着将死者埋葬在树枝底下的特洛格罗迪特人;吃蝗虫的丑陋的奥塞人;吃虱子的阿西玛西德人;吃猴子的、浑身抹着朱砂的吉桑特人。

所有这些人都在海边排成一长列队伍。然后他们像大风卷起的砂石一样迅猛前进。到了海峡中部他们停了下来,因为驻扎在他们前面,靠近城墙的雇佣兵们不愿意挪动位置。

随后,在阿里安娜山方向出现了西部的民族努米底亚人。归纳哈伐斯管辖的只有玛西里亚部族的人;况且习俗允许他们在形势不利时抛弃自己的国王,因此他们都集中在泽纳河边,等哈米尔卡尔一撤退,他们就越过了泽纳河。当先奔驰而来的是玛尔都-巴尔和加拉福的所有猎人,他们披着狮子皮,用枪杆驱赶着瘦小的长鬃马;接着徒步过来的是身穿蛇皮甲胄的热蒂利人;然后是戴着用蜡和树胶制成的高冠的法鲁斯人;还有高纳人、马卡尔人、蒂雅巴尔人,每人手里执着两支标枪,一面河马皮的圆盾。他们在地下墓场下方,泻湖边的最初几个水洼那里停了下来。

可是利比亚人离开以后,在他们原先待过的地方只见一片贴地乌云似地来了一大群黑人。有的来自白哈罗西、有的来自黑哈罗西、有的来自奥吉尔沙漠,甚至来自广大的阿加赞巴地区,那里离加拉芒特以南四个月的路程,还有的来自更远的地方!尽管他们佩戴着红木首饰,他们黑皮肤上的污垢使他们活像在尘土里打了半天滚的桑椹。他们穿着用树皮纤维编的短裤,干草编的上衣,头上顶着兽头,像狼一样嚎叫着,挥舞着带环的棍棒,打着作为军旗的、装在旗竿顶上的牛尾。

在努米底亚人、玛鲁西亚人和热蒂利人后面蜂拥而采的是散布于塔吉尔以南的雪松林里的、肤色发黄的民族。挂在肩头的猫皮箭袋拍打着身子,手里牵着驴子般大的、从不吠叫的大狗。

最后,似乎整个非洲腾得还不够空,似乎为了聚集更多的怒火,还必须把最低等的人种搜罗进去,只见在上述所有种族背后还有一群侧影像野兽的、跟白痴一样傻笑着的人——那是些受到丑恶的疾病折磨的可怜虫、形状奇特的矮人、黑白混血的两性人、红眼珠一见太阳就眨个不停的白化病人;他们一面结结巴巴地发出难以听懂的声音,一面把一只指头放在嘴里表示他们肚子饿。

武器混杂的程度也不亚于民族和服饰混杂的程度。各种杀人武器全都带去了,从木制匕首、石斧和象牙三叉戟,一直到用某种薄而柔韧的铜片打制而成的、锯子一般带齿的长剑。他们摆弄着大刀(那种大刀有几个像羚羊角一样的刀尖)、系在绳子末端的砍刀、三角铁、大棒或锥子。旁都河畔的埃塞俄比亚人在头发问藏着小毒器,有些人的囊中带着石子,还有些人赤手空拳,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接连不断的浪头摇撼着这一片人海。像船舶一样浑身抹着柏油的单峰骆驼把那些背着孩子的女人掀翻下来。筐篮里的食品撒了一地,人们走路的时候脚下踩着盐块、树胶块、烂椰枣、印度核桃;——有时候,在抹着朱砂的乳房上,会用细绳挂着一颗君王难以寻觅的钻石,一颗几乎在神话里才有的、足以购买整个帝国的宝石。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们着了魔似地受好奇心驱使而来,有些游牧部落的人从来没有见到过城市,城墙的阴影使他们害怕。

海峡如今被人流淹没了,在这个狭长的地带上,帐篷就像大水中的房舍,一直延伸到蛮族雇佣兵的战线那儿。雇佣兵的阵线刀枪铁甲闪闪发光,对称地分布在引水渡槽的两侧。

迦太基人见到来了这么多人正惊魂未定,忽又看到推罗人城市送来的攻城机械像怪兽又像楼房似地径直朝着他们开来:六十辆弩车、八十门弩炮、三十门蝎子炮、五十架天平云梯、十二根羊头撞锤以及三个庞大的、能够投射重达十五塔兰的岩石的投石器。大群大群的人抓住这些攻城机械的下部推着它们,每前进一步它们都浑身震颤着,就这样一直开到城墙前面。

可是攻城的准备工作还要好几天才能结束。雇佣兵接受了数次失败的教训,再也不愿意冒险进行劳而无功的战斗,双方都从容不迫地进行着准备,双方都清楚地知道随之而来的将是一场恶战,其结局将是彻底的胜利或彻底的灭亡。

迦太基可以进行长期的抵抗,它那厚厚的城墙有一系列缩进去或突出来的拐角,这种格局便于击退攻城的冲锋。

然而在地下墓场那边有一段城墙塌陷了,——在漆黑的夜晚,透过断开的城垣,可以瞥见马勒加那些破旧小屋里的灯火。这些小屋在某些地方甚至高于城墙。被马托赶走的雇佣兵的女人和她们的新丈夫就住在那里。见到她们,他们的心再也忍受不了。她们在远处挥舞着自己的披巾;后来就乘着夜色前来在城墙豁口和士兵们说话,于是有天早上元老院听说这些女人全都逃走了。有些是从豁口爬出去的,另一些胆子大的则是用绳子缒下去的。

最后,史本迪于斯决定实行他的计划了。

这场战争起先使他远离迦太基城,无法实施自己的计划。自从他们回到迦太基城下,他又以为迦太基人猜到了他们的计谋。可是不久他们减少了引水渡槽上的哨兵。他们没有太多的兵力来保卫城外的设施。

这位昔日的奴隶朝湖里的红鹳射箭,练了几天。然后,在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他叫马托在半夜点起一大堆麦秸,让他的全体士兵大喊大叫,然后他带上查尔萨斯沿着海湾朝突尼斯方向走去。

他们到了头几个桥拱那里就笔直向引水渡槽走去,那是一片开阔地带,他们匍匐着一直爬到桥柱下面。

渡槽顶上,哨兵们平静地踱来踱去。

忽然间大火冲天而起,军号声此起彼伏,巡逻的士兵以为雇佣兵攻城了,急忙朝迦太基方向奔去。

有一个士兵留了下来,在天幕底下显出黑色的身影。月亮在他身后照着,他那庞大无比的身影投在远处平地上就像一座方尖碑在移动。

他们等他正好走到他们面前。查尔萨斯抓起投石器来,史本迪于斯不知是出于谨慎还是出于残忍,把他拦住了:——“不,抡弹丸会有声音的!让我来吧!”

于是他用左脚的脚趾抵住弓的下端,使足力气拉开弓来,瞄准以后,箭飞了出去。

那人没有掉下来。他不见了。

“如果他只是受伤,我们会听见他叫唤的!”史本迪于斯说。于是他飞快地一层一层地攀了上去,就像上一次那样,用一根绳索和铁钩帮忙。等他爬到上面尸首的旁边,就把绳子垂下去。那巴利阿里人把一只十字镐和一柄槌子系在绳子上面,就回去了。

号声不响了。万籁俱寂。史本迪于斯掀起了一块石板,下到水里,又将石板盖上。

他靠脚步计算着距离,来到了他发现有条斜的裂缝的地方。他不停地拼命干了三个小时,直到天亮难得在上面石板的缝隙那里透一口气。他焦虑万分,有二十次都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里了。最后,只听得一声脆响,一块巨大的石头在下面几层桥拱上弹跳着掉下去,一直滚到底下,——刹那间一股瀑布、一整条河流从天而降,倾泻到平地上。引水渡槽被拦腰截断,泄漏无遗。对于迦太基,这意味着死亡;对于蛮族人,这意味着胜利。

转眼间,被惊醒的迦太基人出现在城墙上、房顶上、庙宇上。蛮族人相互推搡着,叫喊着。他们如醉如狂地围着大瀑布跳舞,高兴得忘乎所以地到瀑布下来冲脑袋。

大家望见引水渡槽上面有个穿着撕破的褐色上衣的人。他在渡槽边上俯身子,双手叉腰,看着自己下面,似乎对自己的杰作感到惊讶。

然后,他直起身子,神情高傲地环视天际,似乎在说:“这天下现在属于我了!”蛮族人爆发出一片掌声;迦太基终于明白了自己面临的灾难,绝望地嚎叫起来。于是他在渡槽顶上从一头跑到另一头,——像个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上获胜的战车驭手一样,史本迪于斯无比自豪地举起了双臂。

正文 第十三章 摩洛神

雇佣军没有必要在通往非洲内地的方向挖掘壕沟:因为非洲人都站在他们这边。但是为了更容易接近城墙,他们拆除了壕沟边上的护墙。然后,马托又将部队分为若干半圆形的队伍,这样可以更好地围困迦太基。雇佣军的重武装步兵放在第一线,然后是投石手和骑兵,最后是行李、车辆、马匹。在这群人后面,离城楼三百步开外的地方,矗立着那些攻城机械。

那些攻城机械的名称多得不可胜数,几世纪间已经变更了好几次,但大体上可以分成两大系统,一类的作用原理与投石器略同,另一类则与弓弩相似。

第一类投石机械由一个方框、两根直柱、一根横梁构成。前部有个圆柱体带缆绳的部件,绊住一根粗木杆,木杆末端有个勺状物,用以搁置石弹,另一端固定于绞成一股的几根绳索上。一松开缆绳,木杆便弹起来,打到横梁上,而木杆被横梁挡住时的一震,又加强了投掷的力量。

第二类机械的原理比第一类复杂:那是一根小圆柱,中间固定在一根横粱上,圆柱上有一道与横梁相垂直的小沟,横梁两头搁在两根桩子上,桩子间绷着拧成麻花的马尾,马尾里夹着两根小木棍,一根弦索两端系在木棍上,把弦索拉到圆柱的那道小沟底下的一块青铜板那里。一按绷簧,铜板就顺着沟槽向前滑动,将槽中的箭射出去。

投石机械也叫做“野驴”,它们像野驴的蹄子一样将石头抛掷出去;弩炮又称“蝎子”,因铜板上竖着的一个钩子而得名,一拳将钩子砸下去,绷簧就开了。

营造这些机械需要精密的计算。木料要挑选最坚硬的树种,传动系统全用青铜铸成,并靠杠杆、滑车系统、绞盘或绞车来绷紧弓弦,靠粗壮的支轴来变换射击方向,靠一些铺在地上的圆柱把它们向前推进。而体积最为庞大的则是一个部件一个部件运来,在敌人面前装配起来的。

史本迪于斯将三个大型投石器布置在三个主要的城角上,每个城门前面都安排了一根羊头撞锤,每座箭楼面前都搁上一门弩炮,还有一些弩炮车在后面开来开去。可是他们必须防止被围的迦太基人用火烧它们,还要先填平挡住他们去路的护城壕。

他们推来以青灯芯草编的栅栏和橡木拱架构成的长廊,就像在三只轮子上滚动着的巨大盾牌;一些覆盖着新鲜皮革而且填充着海藻的小房屋遮蔽着干活的人们;那些投石器和弩炮则用绳编的帘幕掩护起来,帘幕用醋浸泡过,不怕火烧。妇女和小孩都到沙滩上捡石头,用双手捧着泥土给士兵们送去。

迦太基人也在做准备。

哈米尔卡尔声称蓄水池里还有够一百二十三天用的水,马上稳定了人心。哈米尔卡尔的这种说法,他在他们中间的出现,尤其是天衣的失而复得,使他们满怀希望。迦太基从沮丧中振作了起来,非迦南血统的人也受到了大家的感染。

他们把奴隶武装起来,军火库分发一空,公民各自都有岗位和职责。投诚的士兵中还有一千二百人没有战死,执政官让他们全都当上了军官;木匠、兵器匠、铁匠和金器匠被指派制造作战机械。迦太基人保存了几部作战机械,尽管与罗马媾和的条件禁止迦太基拥有这种武器。他们修复了那些机械。这种活计他们非常拿手。

北面和东面有大海和海湾作为屏障,难以接近。在面对蛮族人的城墙上,他们运来许多檑木、磨盘石、装满硫磺的坛子,盛满油的大缸,砌起来许多炉灶。大家把石块堆在箭楼的平台上,那些贴着城墙搭建的房屋都填满了沙子,以便增加城墙的牢度和厚度。

蛮族人看到他们这些准备都焦躁起来,想立即开始攻城。他们往投石器里装的石块太重,结果折断了木杆,进攻因而延迟。

到了萨巴尔月的第十三天,日出时分,大家听见日神门上一声巨响。

七十二名蛮族士兵拽着拴在一根大粱底下的七十二根绳子,大梁用许多链子横吊在一个直角形支架下面,大梁顶端是一个青铜铸的羊头撞锤。大梁外面裹着牛皮,箍着一道道铁箍,有三个人的身子那么粗,一百二十肘长,在一大堆赤裸的胳膊的推拉之下,它有规律地摇晃着,时而向前,时而向后。

其他城门前面的撞锤也动了起来。在绞车的空心大轮里可以看见一些人在一级一级地往上登。滑轮、支架吱嘎作响;绳编的帘幕落了下来,一排排石块、一排排箭矢同时射了出去,所有的投石手都分散开来四下跑着。有几个跑到城墙跟前,盾牌下面藏着盛有树脂的瓦罐,他们抡着胳膊把瓦罐扔了上去。下冰雹似的弹丸、飞矢和火罐从前几排士兵头上飞过,划出一道弧线,落到城墙后面。但是在城墙上头,为船舰安装桅杆的长臂吊车竖起来了,它们伸出巨大的钳子,钳子末端是两个内部呈锯齿状的半圆。它们咬住了那些羊头撞锤。蛮族士兵拼命抓住大梁,往后拉着。迦太基人扯着绳索要把大梁往上吊,双方一直相持到晚上。

第二天雇佣兵重新开始进攻的时候,城墙高处已经完全被棉花包、帆布、垫子遮住了;雉堞间堵上了草席,墙头上、吊车之间排列着长柄叉和装在棍棒上的菜刀。一场猛烈的抵抗立即开始了。

一些用缆绳系住的树干轮番地一再砸到羊头撞锤上面;弩炮发射的铁钩扯下了小房屋的屋顶;从箭楼的平台上,燧石和卵石像瀑布一样倾泻下去。

最后,羊头撞锤撞破了日神门和塔嘎斯特门。可是迦太基人在里面堆了大量建筑材料,城门打不开来,依然屹立着。

于是蛮族人将一些钻头抵在城墙上,钻进砌墙石块的接缝,把石头一块块拆下来;投石器和弩炮的射手分成了几班,操纵得更加顺手。他们从早到晚不停地射击着,像织布机一样单调而精确。

史本迪于斯不知疲倦地指挥着射手们。他亲自绞紧弩炮的弦索。为了使两边弦索绷得同样紧,就要一边绞一边敲敲右面,再敲敲左面,直到两边弦索发出同样的声音。史本迪于斯站到它们的框架上,用脚尖轻轻拍打弦索,然后侧耳细听,像一名乐师在调试里尔琴一样。而后,当投石器的木杆弹上去的时候,当弩炮的圆柱被弹簧震得直颤的时候,当石块如电光四射、箭矢如飞流直泻的时候,他整个身子都向前倾斜,双臂伸到半空,似乎要随着它们而去。

士兵们赞赏他的灵巧,执行着他的命令。他们干得兴起,拿攻城器械的名称打趣逗乐。那些抓羊头撞锤的钳子叫做“老狼”,长廊叫做“葡萄架”,他们是羊儿,他们要去收葡萄;而在给投石器和弩炮装石块、箭矢时,他们对“野驴”说:“好了,快颠儿!”而对“蝎子”则说:“扎到他们心窝里去!”这些一成不变的玩笑维持着他们的士气。

然而这些攻城器械摧毁不了迦太基人的城墙,城墙由两堵高墙中间填满泥土筑成,攻城器械打坏了缄墙的上部,可是迦太基人每次都把损坏的地方重新砌上。马托下令建造木质箭楼,要和迦太基人的石箭楼一般高。他们把草皮、木桩、卵石和小车连同轮子统统扔在护城壕里,以便更快地将它填没;在它被填没以前,铺天盖地的人群已经动作一致地在平原上滚滚而来,像涨潮的海浪一样拍打着城墙脚下。

他们带着绳梯、直梯和攻城飞梯往前跑。攻城飞梯是两根桅杆,从杆顶的复滑车吊下一连串竹梯级,最后则是一个活动的桥台。这些梯子靠在城墙上,形成许多直线,雇佣兵手执武器,一个接一个地排成一长溜向上攀登。没有一个迦太基人露面。他们已经爬到城墙的三分之二高处。雉堞间堵塞的东西突然打开,像毒龙的血盆大口一样喷出火与烟来;沙子飞洒开来,钻进甲胄的接缝;石油沽在衣服上面;铅水在战盔上蹦跳,把人肉烫出一个个窟窿;雨点般的火星进溅到他们脸上,——失去眼珠的眼眶似乎在哭泣,流出杏仁那么大的泪珠来。有些人浑身是油,变成了黄颜色,头发着起火来。他们乱跑起来,把别人也给点着了。大家远远将浸透血水的斗篷扔到他们头上,把火扑灭。有几个人并没有受伤,却像木桩似的一动不动,张口结舌,摊开双臂。

一连几天雇佣兵们一再发动进攻,希望凭着优势的兵力和过人的勇气一举取胜。

有几次他们一个人站在另一个人肩上,在砌墙的石块间打进一根撅子,然后把它当做梯级往上爬去,再钉上第二根撅子,第三根撅子;他们在突出于城墙之外的雉堞的掩蔽下这样一点一点地向上攀援,可是到了一定高度他们总是摔了下来。巨大的壕沟满溢了出来,在生者的践踏下,伤兵、尸体以及垂死的人横七竖八地堆在了一起。烧焦的树干在剖开的肚腹、四溅的脑浆和一汪汪鲜血中间像一些黑色的斑点。有些胳膊和腿脚从一堆尸首中露出半截来,好似一座遭了大灾的葡萄园里残留的桩子。

由于梯子不够用,他们就用天平云梯,——这种器械由一根长木梁横安在另一根长木粱上构成,木梁的前端有个四角形方筐,里面可以容纳四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

马托想登上第一个准备好的天平云梯,史本迪于斯把他拦住了。

人们弓着身子推动一个绞盘,木梁升了起来,变成水平状态,翘得几乎垂直了,它的末端负重过大,像一根庞大无比的芦苇似地弯曲了。士兵们挤做一堆站在齐下巴深的方筐里,下面的人只能看见他们战盔上的羽饰。等方筐升到五十肘高的空中,它就向左向右转了几回,然后往下一落,仿佛一个手中抓着一群侏儒的巨人的手臂,把装满人的方筐搁在城墙的边上。他们跳到迦太基人中间,结果没有一个人生还。

其余所有的天平云梯也很快都安装好了。可是要攻下迦太基得有一百倍的天平云梯才行。于是他们就将天平云梯用于杀伤敌人,一些埃塞俄比亚弓箭手登上了方筐;然后,等缆绳固定下来,他们便停在空中发射毒箭。五十部天平云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雉堞,团团围住了迦太基,活像一群大得惊人的秃鹫;黑人们看见城墙上的守兵痛苦地抽搐着死去都大笑起来。

哈米尔卡尔把重武装步兵派去守城,每天早上给他们喝些能够抗毒的草汁。

有天晚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选派精兵乘坐驳船、木板,在港口向右拐弯,到岱尼亚登陆。然后行进到蛮族人的第一线,由侧翼进攻他们,大杀一通。又派人用绳索缒下城墙,焚毁雇佣兵的工事,然后回到城上。

马托见状大怒,每一个挫折都使他的怒气有增无已,以致做出一些可怕怪诞的事来。他在脑子里召唤萨朗波前来同他幽会;然后就在约会地点等着她。她没有来,这在他心目中是又一次背信弃义,——打这以后,他开始恨她。就是看到她的尸体,他大概也会掉头走开。他在前哨加派了双岗,在城墙下面埋下许多尖叉,在地面设置了许多陷阱,并且命令利比亚人把整座树林的木材给他搬来,纵火焚烧迦太基,如同用火燎熏狐穴一样。

史本迪于斯仍然一意围城。他试图发明一些可怕的、从未有人造出过的攻城机械来。

驻扎在远处海峡上的蛮族人对于攻城进展迟缓感到大惑不解;他们议论纷纷,雇佣兵让他们出击。

于是他们举着大刀长矛冲了上去,用刀矛攻打城门。但是他们这样赤膊上阵很容易受伤,被迦太基人杀死无数。雇佣兵们却幸灾乐祸,大概是由于抢劫财物中的相互嫉妒吧。结果双方争吵、火并起来。接着,由于农村被洗劫一空,他们不久又为粮草而相互争斗。大家都灰心丧气。那些乌合之众散去了许多,不过他们人数太多,所以一点也不见少。

他们中间最聪明的试图挖掘地道,可是地面没有撑牢,坍了下来。他们又在其他地方挖地道;哈米尔卡尔将耳朵贴在一面铜盾上,每次总能猜出他们地道的走向。他在那些木质箭楼的必经之路下面挖了一系列对抗地道,雇佣兵将木箭楼向前推进时,这些箭楼就陷进了坑里。

最后,大家都承认这座城池是无法攻克的,除非筑起一道高与城墙相齐的长长的土城,以便与迦太基人处于同样高度作战;土城顶上还要铺上石板,让攻城机器在上面移动。到那时候,迦太基就无法防守了。

迦太基开始闹起水荒来。围城开始的时候每驮水卖两凯西塔,现在却要卖一个银谢凯勒;肉类和小麦的储存也消耗殆尽;人们都害怕发生饥荒;有些人甚至议论起吃闲饭的人口来,弄得人人自危。

尸首充塞街巷,从日神广场直到麦加尔特神庙;时值夏末,黑色的大苍蝇困扰着士兵们。老人们搬着伤员,虔敬的人继续为在远方阵亡的亲友举行假想的葬仪。戴着假发穿着衣服的蜡像横放在这些人家的门口,被近旁点燃着的大蜡烛烤化了,颜色流到了肩膀上;生者的脸上涕泪纵横,在一片哀歌声中诵着经文。人群奔跑着;一队队士兵在门前走过;军官们大声发布着命令;羊头撞锤撞击城墙的声音不绝于耳。

天气异常闷热,尸首都肿胀得无法装入棺材,只好放在院子中间烧化。可是院子太小,火延烧到邻人的墙壁,长长的火舌一下子从那些人家窜了出来,就像鲜血从血管里喷溅出来一样。摩洛神就这样占有了迦太基城;他紧箍住城墙,在街头巷尾翻滚,连尸首都吞噬了。

有些人披着用捡来的破布拼成的斗篷,以表示对时局的绝望。他们站在十字街头,大声疾呼反对元老们,反对哈米尔卡尔,向百姓们预言全面毁灭即将到来,号召他们摧毁一切、为所欲为。最危险的是那些喝天仙子汁的人,他们药性发作起来便以为自己是群猛兽,扑到过路行人身上,将他们撕成碎片。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把迦太基的防务都丢到了脑后。执政官想收买另一些人支持他的政策。

为了将众神的神灵留在迦太基城,人们用铁链把他们的塑像捆了起来。巴泰克诸神蒙上了黑纱,神坛围上了苦行僧的苦衣。为了激起神祗们的自尊和嫉妒,有人在神祗们的耳边唱道:“你要被打败了!也许别的神祗比你法力更大,是吗?快显灵吧!佑助我们!免得其他民族说:他们的神祗到哪儿去了?”

各神庙的大祭司们成天惶惶不安。月神拉贝特娜的大祭司们更是感到害怕——天衣的失而复得未起任何作用。他们躲在像堡垒一样不可侵犯的第三道围墙里。只有一个人冒险外出,此人便是大祭司沙哈巴兰。

他来到萨朗波的闺房,可是他不是无言地瞪眼打量她,就是啰啰嗦嗦,没完没了,对她的责备也比任何时候都要苛刻。

出于一种不可理解的矛盾心理,他不能原谅这位少女听从了他的命令;——沙哈巴兰全都猜到了,——这个念头缠扰着他,加剧了他因没有性能力而产生的嫉妒。他指责她是引起这场战争的祸水。照他的说法,马托攻打迦太基就是为了夺回天衣;于是他破口大骂、恣意嘲笑这个妄想拥有圣物的野蛮人。然而这些并非他真正想说的话。

可是现在萨朗波一点也不怕他了。她过去的种种苦闷焦虑已经烟消云散。她的心情如今出奇地平静。她的眼神不再游移不定,放射着清澈的光芒。

那蟒蛇又病了。老用人达娜克却对此感到高兴,因为萨朗波反而显得好了起来,她深信蛇的衰弱是由于它带走了女主人的委顿。

有天早上她发现那蛇蜷做一团躺在牛皮床后面,比大理石还凉,脑袋被一堆蛆虫淹没了。萨朗波听到它的叫声赶了过来。她用鞋尖把它扒拉了一会儿,女奴见她那么无动于衷大为惊讶。

哈米尔卡尔的女儿不再热衷于延长斋戒的时间。她一天天地呆在平台上面,双肘支在栏杆上,凭眺眼前的景致以为消遣。城市尽头,城墙顶端在天幕上勾勒出参差不齐的弓字形曲线。哨兵们的长矛沿着雉堞矗立,犹如麦穗构成的花边。她从箭楼之间瞥见城外蛮族军队的调动,在攻城间歇的日子里,她甚至能够看清他们在于些什么。他们修理武器,往头发上抹油,或是在海水里洗净沾满血污的胳膊。帐篷的门关着;驮东西的牲口吃着草料;远处,战车上的镰枪全都排列成半圆形,就像一把银质的土耳其弯刀躺在山脚下面。沙哈巴兰的话又回到她的心中。她等待着未婚夫纳哈伐斯。尽管她憎恨马托,却也很想再见见他。在所有的迦太基人中,她也许是惟一能毫不畏惧地和他说话的人。

她父亲常到她的房间里来。他喘息着坐在蒲团上,用一种几乎是温情的目光注视着她,仿佛看到她就消除了疲劳。他有时候也向她了解她去雇佣军兵营的经过,甚至问她有没有人怂恿她去。萨朗波摇摇头表示没有,因为她对于自己夺回了天衣深感自豪。

可是执政官一再把话题引到马托身上,借口说要了解军事情报。他对于萨朗波在马托的帐篷里怎样过的那几个钟头大为不解。的确,萨朗波没有提及吉斯孔,因为字眼本身就具有一种实在的力量,如果向人转述那些诅咒,那些诅咒就真能在自己身上起作用。她也避而不谈自己曾经想到杀马托,生怕父亲责备她没有将这种愿望付诸行动。她只说那位主帅显得十分震怒,他大吼大叫了半天,后来就睡着了。萨朗波没有说出其他情况来,也许是由于害羞,也许是过于单纯,以至于没有把马托的爱抚当做一回事。况且这一切在她那忧郁而朦胧的脑子里就像对一场令人压抑的梦境的回忆一样漂浮不定,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什么言辞来加以表达。

有天晚上他们正这样面对面地坐着,达娜克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有个老人带着一个孩子等在院子里,要见执政官。

哈米尔卡尔脸色发白了,接着,他赶忙答道:

“让他上来!”

伊迪巴勒走了进来。他没有跪下来叩头,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裹在一件羊皮斗篷里,他揭开遮住孩子面孔的风帽说道:

“我把他带来了,主子!”

执政官与老奴走到房间的一角。

孩子留在房间中央站着,用专注但并不惊讶的目光扫视着天花板、家具、漫不经意地扔在绛红色床幔上的珍珠项链,以及那位向他俯下身来的雍容华贵的女郎。

他大约十岁光景,比一柄罗马宝剑高不了多少。一头鬈发遮住了他那隆起的前额。他的眸子仿佛在寻觅新的天地。薄薄的鼻翼起伏鼓动着,全身上下透出一种注定要干大事业的人那种难以用笔墨形容的神采。他把太重的斗篷甩掉,身上就搭着一张猞猁皮,拦腰束住,被灰尘弄白的小脚坚定地踏在铺地石板上。但他大概猜到了大人们正在策划重大的事件,因为他纹丝不动,一只手放在背后,低着脑袋,一只手指头搁在嘴里。

最后,哈米尔卡尔做了个手势,把萨朗波叫过去,低声对他说道:

“你把他藏在你这里,听到吗!任何人,即使是府里的仆人,也不能知道他在这里!”

然后,在门外,他又一次问伊迪巴勒是否肯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没有,”老奴说,“街道上空无一人!”

战火燃遍了所有的省份,他为主人的儿子的安全感到担忧,不知道该把他藏在哪里。于是他乘船沿着海岸来迦太基,他在港湾里来回转悠了三天,窥探着城墙上的动静。最后,那天晚上,他见日神门周围似乎没有人影,便敏捷地穿越水道,在兵器库附近上了岸,因为海港的入口可以自由进出。

但是不久以后蛮族士兵就在海港对面设置了一条极长的木排,阻挡迦太基人出港。他们加高了那些木箭楼,土城也在渐渐升高。

与外界的交通被切断了,难以忍受的饥饿蔓延开来。

所有的狗、骡、驴子都宰杀了,执政官带回来的十五头战象也杀掉了。摩洛神庙的狮子变得十分凶狠,庙里奴隶不敢再走近它们。他们先是用蛮族人的伤员喂它们;后来是把还有余温的尸首扔给它们,但它们不肯吃,结果全都饿死了。黄昏时分,有些人沿着旧城根转来转去,在乱石间采集花草,然后用酒煮熟——因为酒比水便宜。还有些人一直溜到敌人的前哨阵地,到营房里偷窃食物。蛮族士兵惊得目瞪口呆,有时竟然眼睁睁看着他们回去。最后,有一天,元老们决定私自宰杀埃斯克姆神庙的马群。埃斯克姆神庙的马都是神马,祭司们把马鬃编成辫,用金带子扎住,它们的存在意味着太阳的运动,火的观念的最高形式。马肉被切成相等的份额,埋在祭坛后面。每天晚上,元老们都借口敬神,到山上的庙里偷偷地大吃一顿,还在衣服下藏一块马肉带回去给孩子们吃。在冷清的住宅区,远离城墙的地方,不太穷困的居民因为害怕别人抢劫,都层层设防,壁垒森严。

投石器射进来的石块,以及为城防需要而下令拆除的民房,在街上留下了一处处废墟。就连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有一大群人突然叫喊着冲出来;卫城高处,大火像血红的破布散落在楼房平台上,在狂风中翻卷。

尽管有了这些业绩,那三架大投石器仍然片刻不停。它们造成的损害简直不可思议,比如:有个人的脑袋飞到了西西特会的三角楣上;在基尼斯多街,一个正在分娩的妇女被一大块大理石砸死了,而她的孩子连同床铺一直飞到了西那辛街口,床上的被子也是在那里找到的。

最令人恼火的,是投石手们的弹丸。它们落到屋顶上、花园里、院子中,正当人们坐在餐桌前,面对着菲薄的食物,心里充满忧虑的时候这些残酷的弹丸上刻着文字,能在皮肉上印出来;在尸首上往往可以看到一些骂人的字眼,如:“猪猡”、“豺狼”、“蛆虫”,有时则是嘲弄的话:“我给打中了!”或者:“我罪有应得!”

从海港的一角到山上蓄水池的那一段城墙被攻破了,于是马勒加一带的居民就处于后有比尔萨旧城墙阻挡,前有蛮族军队攻击的境地。可是要把城墙加厚并且尽可能加高就已经够忙的了,哪还有余力去管他们?他们被弃置不顾,全部死于蛮族军队刀下。虽然迦太基人本来都讨厌他们,现在却又因为此事而对哈米尔卡尔深恶痛绝了。

第二天,执政官打开自己储存麦子的地窖,命管家们把麦子分给百姓,大家拼命吃了三天。

口渴却因此变得更加难以忍受,而他们眼前却总是悬着那从拆断的引水渠坠下来的清澈的水流所形成的长长的瀑布。在阳光照射下,一团细细的水雾从瀑布底部升腾起来,旁边出现一道彩虹,一条小溪弯弯曲曲地在海滩上流过,流入海湾。

哈米尔卡尔没有泄气,他指望着出现一个机遇,一个决定性的非常事件。

他让自己的家奴揭下麦加尔特神庙的银箔,从港口里拉出四条船身很长的大船,用绞盘一直拉到马巴勒岬下面,他们便动身去高卢,打算不惜任何代价从那里买些雇佣兵回来。使他感到气恼的是无法与努米底亚国王取得联系,因为他明知努米底亚国王正在蛮族军队的背后,随时准备扑向他们。但是纳哈伐斯力量单薄,不会冒险单独行动。于是执政官下令将城墙加高十二掌尺,把兵器库的所有武器军械都堆在卫城上面,并且把作战机械再修理一遍。

投石器上的弦索是用公牛脖子或牡鹿腿上的筋绞在一起做成的。然而迦太基城里既没有牡鹿也没有公牛。哈米尔卡尔要元老们献出女眷的头发;她们全都割舍了自己的头发,数量还是不够。在西西特会的屋子里有一千二百名婚龄女奴,是准备送到希腊和意大利去当妓女的,她们的头发由于经常使用香脂而变得富有弹性,正是投石器所需要的好材料,可是将来的损失太大了。因此,又决定在乎民百姓的妻室中挑选头发长得最好的。她们丝毫不顾祖国的需要,元老院的仆役拿着剪子来剪她们的头发时,她们就没命地叫嚷起来。

蛮族人的怒气越来越大。远远地可以看见他们剥取死尸身上的脂肪给作战机械抹油。还有一些人拔下死尸的指甲一片片缝缀在一起做铠甲。他们还想出来用黑人带来的一罐罐蛇当炮弹,放在投石器上,陶罐在街石上跌得粉碎,蛇东窜西游,遍地皆是,仿佛是它们在不停繁殖,就像是从墙壁里自然而然地生出来的一样。蛮族人并不满足于这样的发明,后来又加以改进,他们把各种各样的垃圾投掷进来,例如人粪、臭肉、尸首等等。瘟疫又开始流行。迦太基人的牙齿从嘴里脱落下来,牙龈失去了血色,就像长途跋涉、过度疲惫的骆驼的牙龈一样。

攻城机械已经竖立在土城上,虽然土城还没有全都堆到城墙的高度。在二十三座箭楼面前矗起了二十三座木箭楼。所有的天平云梯都已安装就绪,在正中稍微靠后的地方兀现出德米特里一世发明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活动攻城塔,史本迪于斯终于把它造了出来。它像亚历山大城的灯塔一样呈金字塔形,有一百三十肘高、二十三肘宽,共分九层,自下往上一层比一层小,层层都有青铜甲片护着,开有许多门户,里面装满士兵,在最高的平顶上屹立着一架投石器,两旁各有一架弩炮。

这时哈米尔卡尔命人竖起一些十字架,敢于谈论投降的人一律钉十字架;连妇女们也都编入军队。他们在街头露宿,焦虑不安地等待着。

一天清晨,日出以前不久(那天是尼桑月七日),他们听到所有蛮族人齐声发出一声呐喊,铅管号吹响了,巨大的帕夫拉戈尼亚牛角号像公牛一样吼叫着。大家都站起来奔上城墙。

城墙下面耸立起一片树林般的投枪、长矛和宝剑。这一片枪矛刀剑朝着城墙扑来,长梯靠到了墙上,垛口上出现了蛮族士兵的脑袋。

一长列一长列的士兵抬着一根根大梁撞击着城门;在没有土城的地方,雇佣兵们为了攻破城墙而结成密集的队形冲来,第一排蹲了下来,第二排屈下一条腿,后面几排渐次直起腰来,直到最后一排完全直立起来;而在其余地方,往上冲的都是个子高的在前头,矮的在后头,所有的人都用左臂举着盾牌,用战盔顶住盾牌,盾牌边缘紧密相接,简直像一群大乌龟聚集在一起。箭矢弹丸都从倾斜的盾牌表面滑落下去。

迦太基人把磨盘、臼杵、酒桶、床,一切有重量能够砸人的东西,都往下扔去。有些人在炮眼里张网等着,蛮族士兵一上来就被罩在网里,像条鱼似地拼命挣扎。他们自己将雉堞拆毁,一片片城砖倒下去,扬起大团尘雾;城上的投石器相互射击,石弹在空中相撞,千百块碎片像倾盆大雨般地打在战士们身上。

不一会儿,双方的队伍就拧成了一股人体组成的粗大链条,在土城的间隙处形成一些大疙瘩,在两头则比较松散。这根链条不停地翻滚着无法前进一步。他们相互撕拽着像摔跤家一样趴着压倒对方。妇女们俯身在雉堞上拼命嚎叫,蛮族士兵抓住她们的头巾把她们拉下来,她们雪白的身体一下子露了出来,同拿着匕首刺进她们身体的黑人的臂膀对比简直白得耀眼。尸首挤在人群中依然直立着,它们靠在伙伴们的肩头瞪着眼睛站立好几分钟才倒下去。有些人太阳穴被梭镖刺了个对穿,像熊一样摆着脑袋;有些人张嘴要叫,就依然大张着嘴死了;有些砍断的手掌四处横飞。在那场激战里有许多惊心动魄的场面,幸存下来的人很久以后还在谈论。

木箭楼与石箭楼里射出无数乱箭;天平云梯长长的横粱迅速地转动着;由于蛮族士兵已经盗掘了位于地下墓场下方的本地人的老公墓,他们就把墓石拿来投掷到迦太基人头上。天平云梯的方筐负荷太重,有时候缆绳一断,那一堆人就张开双臂从半空中摔了下去。

一直到中午,那些重武装步兵里的老兵都在猛攻泰尼亚,想冲进军港,摧毁迦太基人的舰队。哈米尔卡尔命人在日神庙的屋顶用湿草点起一堆火来,他们被烟熏得睁不开眼睛,就向左方杀去,加入了拥挤的马勒加地区的汹涌的人流。精心挑选的由身强力壮的汉子组成的小队已经攻破了三个城门。用带钉子的木板做成的高大障碍物挡住他们的去路,第四个城门很容易就推倒了,他们跳过城门冲了进去,却都滚到陷阱坑里。在东南角,欧塔里特和他手下的人推倒了城墙,那城墙的裂缝都是砖头填塞起来的。城墙后面地势上升,他们敏捷地爬了上去。可是他们发现上面还有第二道城墙,那城墙用石块和平放着的长梁筑成,石块和长梁交替排列,仿佛棋盘上的棋子。这是一种高卢样式,执政官根据形势需要而作了些改动。高卢人觉得像是在攻打家乡的某座城市,他们的进攻变得软弱无力,终于被迦太基人击退。

从日神街一直到草市,整条巡逻道现在已落入蛮族军队手中。那些萨谟奈人正在用长矛结果气息奄奄的伤员,或是一只脚踏着城墙,俯视着脚下那一片片冒烟的废墟和远处重新开始的激战。

分布在各路部队后面的投石手们一直不停地投射着弹丸。可是那些阿卡纳尼亚投石器的弹簧用多了就断了,于是有些人就像牧人一样用手投掷石块,其他人则用鞭子柄发射铅丸。查尔萨斯肩上披着他那一头黑色长发,带领巴利阿里人跳跃着四处出击。他腰间挂着两只干粮袋,里面装满石块,左手不停伸进袋里,右臂像战车的轮子一样抡转着。

马托起初还能克制住自己,没有参加战斗,以便更好地同时指挥所有的蛮族部队。只见他一会儿沿着海湾与雇佣兵们一起行进;一会儿在泻湖旁边的努米底亚人中间;一会儿又在突尼斯湖畔的黑人那里;他从平原深处驱使一批又一批士兵不断前来进攻迦太基人的防线。渐渐地他越来越靠近战场,鲜血的腥味、屠杀的场面、无数军号震耳欲聋的喧声,终于使他怦然心动。于是他回到自己的帐篷,脱下铠甲,披上狮皮,这样装束格斗起来比较方便。狮吻扣在头上,一圈獠牙围着脸庞,两只前爪交叉在胸前,两只后爪一直垂到膝盖下方。

他依然系着那条结实的军用腰带,腰带上别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双面斧。他双手举着一把巨大的宝剑从城墙缺口里猛冲过去。他就像一个修剪树枝的工人剪着柳枝,一心想尽量多剪一些多挣点钱,一面前进,一面砍杀着周围的迦太基人。他用剑柄打翻那些企图从侧面擒获他的人;用剑尖刺穿那些从正面进攻他的人;用剑锋劈死那些转身逃走的人。有两个人同时扑到他背上,他往后一跳,把他们挤死在一扇门上。他的宝剑忽起忽落。在一个墙角上宝剑崩断了。于是他举起沉重的战斧,如入羊群似地砍杀着前后左右的迦太基人。他们纷纷躲避开来,结果他单枪匹马冲到了卫城脚下的第二道城墙前面。从山顶扔下来的东西堵住了梯级,堆得比城墙还高。马托在一片废墟中间回过头召唤他的伙伴。

他瞥见他们战盔上的羽饰在人群中七零八落渐渐被人群淹没,他们要全军覆没了;他忙向他们冲去;于是红色羽饰组成的圆阵又逐渐收拢,不久他们会合起来,将他团团围住。可是从侧面街口里冲出一大群人。他被拦腰抓住,抱了起来,一直拽到了城墙外面,土城上最高的地方。

马托下了一道命令:所有的盾牌全都举起来顶在头盔上!他纵身跳了上去,想找一处城墙攀援上去回到迦太基城里。他挥舞着可怕的战斧在一面面盾牌上奔跑,盾牌好像青铜的波浪,他好像在波涛上挥舞着三叉戟的海神。

这时有个身穿白色长袍的人正在城墙边上游荡;对于周围的死亡无动于衷、漠然置之。有时他手搭凉棚寻找着什么人,马托正好从他下面走过。突然,他的眼睛喷出怒火,他那铁青的脸痉挛起来,他举起消瘦的双臂对马托破口大骂。

马托听不见他骂些什么,但他感觉到那狠毒激怒的目光直刺进他的心里,使他不由大吼一声。他把长斧朝沙哈巴兰扔去,有些人向沙哈巴兰扑去;马托看不见他后,筋疲力尽地仰面倒下。

一种可怖的吱嘎声越来越近,与粗哑的嗓音唱着的节奏分明的号子混杂在一起。

原来是那座庞大的活动攻城塔,被一大群士兵簇拥着前进。他们有的用手拉,有的用绳牵,有的用肩膀顶,——因为从平原到工城的地面上升坡度虽然不大,对于这样沉重无比的机械来说却还是难以行进。其实它有八个箍铁的轮子,而且从一早就开始这样缓缓地前进,就像是一座山峰在攀登另一座山峰。然后,从攻城塔底层伸出一根巨大的羊头撞锤;上面三层朝向迦太基的门全都放了下来,露出里面那些顶盔胄甲,铁柱一般的兵士。可以看见有人在贯通上下各层的两个梯子上攀上攀下。有些士兵等在门口,只要门上的铁钩搭上城墙就冲将过去。顶层的平台中间,弩炮的弦索绞紧了,投石器的大杆也压了下来。

哈米尔卡尔此时正站在麦加尔特神庙的屋顶上。他料定攻城塔会直奔他这个方向而来,这是城墙最为易守难攻的一段。也正因为如此,这里连哨兵都没有设置。很久以来他的家奴就运来许多羊皮袋,在巡逻道上用粘土筑起两道横隔墙,像个蓄水池一样。水不知不觉地漏到地上,奇怪的是哈米尔卡尔竟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等到活动攻城塔离城墙三十步左右时,他下令在房屋之间、街道上空架起木板来,从各蓄水池一直架到城墙。人们排列成行一个传一个地不断将盛满水的铜盔和双耳尖底瓮传到城墙上倒掉。迦太基人看到浪费了这么多水都大为不满。攻城锤撞击着城墙;忽然一股水流从松动的石块缝隙间进射出来。于是那座有九层高、容纳并使用三千多名战士的青铜的庞然大物开始慢慢地像船只一样摇晃起来。原来从城墙上渗透下来的水泡坏了它前面的道路,它的轮子陷进了泥淖;在第二层的牛皮帘幕间,史本迪于斯露出头来,鼓足腮帮吹着一只象牙小号。那座庞大的机器仿佛抽筋一样挣起身子,前进了约有十步;可是地面变得越来越软,泥浆没过了车轴。攻城塔停下来,吓人地朝一侧倾斜着。投石器一直滑到了平台的边缘,被大杆上装载的石弹拖着跌了下去,砸坏了下面几层塔。站在门口的士兵全都跌入虚空,或是吊在长梁的末端。他们的重量加剧了攻城塔的倾斜,它的全身关节都在劈啪作响,四分五裂。

其他蛮族人冲过来救援他们,挤成了结结实实的一团。迦太基人缒下城来,从后面攻击他们,尽情杀戮一番。可是装备着镰枪的战车赶过来了,在这一大群人的周围疾驰。迦太基人回到了城上。夜幕降临,蛮族人渐渐撤了回去。

平原上只见黑压压的一片攒动的人群,从暗蓝色的海湾直到银白色的泻湖;突尼斯湖被鲜血染红了,在远处像一大片猩红的血泊似地伸展开来。

土城上堆满尸首,简直使人以为它是用人体筑成的。尸首当中耸起覆盖着甲胄的活动攻城塔,不时有一些巨大的碎块从塔上掉下来,就像一座倾颓的金字塔滚落下来的石块一样。城墙上可以看出一道道宽宽的铅水流过的痕迹。东一座西一座倒塌的木箭楼在燃烧;城里的房屋若隐若现,就像废弃的圆形剧场的阶梯座位一样。

一股股浓烟冲天而起,翻滚的火星消失在黑暗的天穹里。

这时,口渴难忍的迦太基人都向蓄水池冲去。他们砸开大门,池底只剩下一摊泥浆。

现在没水了该怎么办?况且蛮族人为数众多,他们缓过劲儿就会卷土重来的。

老百姓整夜都三五成群地在街头议论。有些人说应该撤走妇女、病人和老人;还有些人则主张放弃迦太基城到远处的殖民地去安身。可是船只不够,直到日出大家也没有作出任何决定。

这一天双方没有交战,大家都太疲劳了。睡着的人就像死人一样。

迦太基人思索这些灾难的原因的时候,想起他们没有把当年应该献给推罗人的麦加尔特神的贡品送到腓尼基,于是大为恐慌。神祗们对迦太基共和国既然如此动怒,一定会继续施加报复。

他们把神祗当作一些残暴的主人,可以用央求来平息其怒气,用礼品来加以收买。所有的神祗都不如吞噬一切的摩洛神强大。人类的生命,甚至肉体,都属于他;——因此,为了拯救自己的生命,迦太基人的习俗是献给他一部分生命,以平息他的怒火。他们常用毛线搓成的灯芯烫孩子的前额或后颈,这种向神祗还愿的方式能带来大量收益。因此祭司们总忘不了推荐这种最简便温和的办法。

然而这一次事关共和国本身,而有所得就必须有所失,任何交易都是根据弱者的需要和强者的意愿而定的。对于摩洛神来说,痛苦从来不嫌太大,他就是越可怖越高兴,现在大家是完全由他摆布了,所以应当完全满足他才是。许多先例证明这种办法可以消灾免难。此外,他们认为燔祭能够洗涤迦太基的罪恶。人们的残忍心理早已受到诱惑了。况且燔祭的孩子只能在名门大族里挑选。

元老们开会商议此事,会议开了许久。汉诺也出席了,他已经无法坐着,只好躺在门口,几乎被大挂毯的流苏遮没了大半个身子。而当摩洛的大祭司问他们是否愿意交出自己的孩子,他的声音突然在暗影里响了起来,就像岩洞深处的精灵发出的吼声一样。他说他很遗憾,没有亲骨血可奉献;说着他注视着坐在他对面的、大厅另一头的哈米尔卡尔。执政官被他的目光盯得乱了方寸,不由垂下眼皮。元老们一个接着一个都点头表示赞成;这样,按照惯例,他只好回答大祭司:“是的,就这么办吧!”于是,元老院就以一句惯用的婉转的辞令颁布丁献祭的政令,——因为有些事情说比做难。

这个决定几乎立即家喻户晓了。迦太基响起一片哭号声。到处都听见妇女的叫喊、丈夫的劝慰或告诫、斥骂。

可是三个小时以后,一个更为不可思议的消息传开了:执政官在海边的悬崖下面发现了水源。大家奔向那里,只见沙地上挖的几个洞里果然有水,有些人已经趴在那里喝开了。

哈米尔卡尔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神祗的启示,还是对于他父亲过去透露给他的秘密的朦胧回忆;总之,开完元老会议他就下到海滩,和家奴们一起在沙砾间寻觅水源。

他施舍衣服、鞋子和酒。他把家里储存的麦子全部施舍掉了。他甚至让百姓走进他的宫殿,他打开厨房、仓库和所有房间——萨朗波的房间除外。他宣布六千高卢雇佣兵即将到来,马其顿王也派来了援兵。

但是水源从第二天开始就越来越少,第三天晚上就完全枯竭了,于是元老院的政令又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摩洛的祭司们也开始进行他们的工作了。

身穿黑袍的人走进那些应该奉献牺牲的人家。许多人事先就躲开了,或是借口办理某件事务,或是借口去给孩子买点糖果,摩袼的仆人就出其不意地进来带走孩子。还有些人则是傻乎乎地自己把孩子交出去了。这些孩子被带到月神庙,月神庙的女祭司们负责喂养他们,陪他们玩耍,直到那庄严的一天来临。

他们突然来到哈米尔卡尔家里,在花园里找到了他。

“巴尔卡!我们是为了你所知道的那事而来的……你儿子呢?”他们又说,上个月有天晚上有人在马巴勒一带见到过他儿子,由一个老头领着。

起初他好像吃了一记闷棍。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任何否认都是无济于事的,于是哈米尔卡尔鞠了一躬,将他们领到商行里。奴隶们见到他的手势奔了过来,在商行周围警戒起来。

他慌忙走进萨朗波的卧室,一手抓住汉尼拔,另一只手扯下一件扔在那里的衣袍的丝绦,用丝绦捆住孩子的手脚,丝绦的末端塞住他的嘴,使他叫不出声来,把他藏在牛皮床底下,然后把一张大床幔一直遮到地面。

然后他来回踱着,举起双臂,转来转去,直咬嘴唇。然后他两眼发直地站住了,喘着粗气,好像快死了一样。

他拍了三下巴掌,吉德南应声而到。

“听着!”他说,“你到奴隶中去找个八九岁的男孩,要黑头发、鼓额头的!把他带来!要快!”

不一会吉德南回来了,把一个小男孩带来让他过目。

那是个可怜相的孩子,又瘦又有点浮肿;他的皮肤好像是灰黑色的,同挂在他身上的、臭烘烘的破烂衣服一个颜色;他的头缩在双肩当中,用手背揉着长满眼屎的眼睛。

人家怎么会把他当作汉尼拔呢!可是没有时间另找一个了!哈米尔卡尔瞪着吉德南,恨不得把他掐死。

“滚!”他吼道;那奴隶总管赶紧溜走了。

这么说他早已担心的祸事终于到来了,他拼命设法寻找一个方法、一种手段,以躲避这场劫难。

阿卜达洛南突然在门外对他禀报,摩洛的仆人们要见执政官,他们等得不耐烦了。

哈米尔卡尔像被火红的烙铁烫了一下,差点没叫起来;他又像个疯子似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后来他颓然跌坐在栏杆边上,胳膊肘支着膝盖,紧握的双拳顶住脑门。

斑岩承水盘里还盛着些清水是供萨朗波净体时使用的。执政官克制住厌恶和高傲,把孩子浸到水里,像个奴隶贩子似地用刷子和红土给他搓洗起来。然后他从墙上的架子里拿了两块猩红色的正方形布料,一块搭孩子胸前,一块搭在背后,在颈窝用两根钻石别针别住。他在他头上洒了些香水;在他脖上挂了一串琥珀项链,给他穿上珍珠后跟的拖鞋,——是他女儿的拖鞋!他又羞又气地顿着脚。萨朗波忙着帮助他,脸色和他一样苍白。那孩子笑嘻嘻的,被这些华丽的服饰弄得眼花缭乱,甚至连胆子也大了起来,开始拍着手跳跳蹦蹦。哈米尔卡尔一把拉走了他。

他使劲地抓住那孩子的胳膊,仿佛是怕会失去他;孩子被弄痛了,一面跟着他跑,一面抽抽搭搭地哭着。

到了关奴隶的地牢附近,从一棵棕榈树下传来一个悲哀央求的声音,嗫嚅地说:“主子!主子啊!”

哈米尔卡尔回过头来,看见身边站着一个形容猥琐的人,是那些在他府里苟且偷生的可怜虫中的一个。

“干什么?”执政官问。

那奴隶浑身发抖,吞吞吐吐地说。

“我是他父亲!”

哈米尔卡尔不停地走着。那奴隶跟着他,弯着腰,曲着腿,脑袋向前俯着。他的脸由于极度的忧虑而抽搐着,竭力克制的呜咽使他透不过气来,他真想质问他,向他喊道:“行行好吧!”

他终于壮起胆子用手指轻轻触了一下哈米尔卡尔的胳膊肘。

“难道你要把他?……”他没有力量把话说完了。哈米尔卡尔停下脚步,很惊异他会如此痛苦。

他从未想到过他们之间会有任何共同点,因为把他们相互隔开的鸿沟是那么深邃宽广。这在他眼里简直是一种侮辱,是对他的特权的一种侵犯。他以一种比刽子手的斧子更冰冷沉重的目光作为回答,奴隶昏倒在他脚下的尘埃里。哈米尔卡尔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那三个身穿黑袍的人在大厅里等着他,站在石头圆盘边上。他马上撕碎衣袍在石板地上打滚,发出尖利的叫声:

“我可怜的小汉尼拔啊!我的儿子哟!我的安慰!我的希望!我的命根子啊!你们把我也杀了吧!把我带走!灾难啊!灾难啊!”他用指甲抓自己的脸,扯着自己的头发,像葬礼上的哭丧妇一样干嚎着。“把他带走吧!我太难受了!你们走吧!把我和他一起杀了吧!”摩洛的仆人们看到伟大的哈米尔卡尔心肠这么软弱都很惊奇,简直有点感动了。

这时大家听见一阵赤脚跑路的声响,以及好像猛兽扑来时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在第三条长廊门口的象牙柱之间,出现了一个面色惨白、神情可怕的人。他张开双臂喊道:

“我的孩子啊!”

哈米尔卡尔一下扑到那奴隶身上,用手捂住他的嘴,用比他更大的声音喊道:

“这是把他领大的老头!他叫他‘我的孩子’!他要急疯了!够了!够了!”于是他推着三位祭司和他们的牺牲品的肩头把他们送了出去,他自己也跟了出去,一脚把门关上。

哈米尔卡尔侧耳听了一会儿,一直害怕他们又走回来。后来他又想干掉那奴隶以便确保他不说出去;然而危险还没有完全过去,奴隶的死亡如果激怒了神灵,很可能会报应在他儿子身上。于是他改变了主意,叫达娜克把厨房里最好的东西给他送去:一块羊肉、若干蚕豆和石榴果酱。那奴隶好久没吃东西了,他扑了上去,眼泪滴到盘子里。

哈米尔卡尔终于回到萨朗波房里,解开了汉尼拔身上的丝绦。孩子大发脾气,把他的手咬出了血。他抚摸着孩子,把他推开。

萨朗波为了让他安静下来,就用拉弥亚来吓唬他,拉弥亚是克兰尼的吃人女妖。

“拉弥亚在哪儿?”他问。

萨朗波又哄他说强盗要来把他关到监狱里。他答道:“他们敢来我就把他们全都杀掉!”

哈米尔卡尔只好把可怕的事实真相告诉他,可是他却对他父亲发起火来,以为他父亲既然是迦太基的主人,那就完全可以把老百姓统统杀掉。

最后,他劲儿也使光了,脾气也发够了,终于进入梦乡,但睡得很不踏实。他在梦里说着话,背倚着一只猩红靠枕,头略微后仰,小胳膊摊开,伸得笔直,像在发号施令。

等天完全黑了以后,哈米尔卡尔轻轻抱起他来,不用火炬走下了饰有船艏的楼梯。走过商行时他拿了一箱葡萄和一壶清水;孩子在嵌满宝石的地下室里、阿莱特神像面前醒了过来,他躺在父亲怀里,在周围璀璨的宝石光芒辉耀下,像阿莱特神像一样微笑起来。

哈米尔卡尔这下子不用担心别人抢走他的儿子了。这个地方没人能够进来,有一条只有他知道的地道直通海岸。他向四周扫了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他把孩子放在一面金盾旁边的矮凳上。

现在谁也看不见他了,他不必观察四周了,于是他松了一口气。他像一个找到自己丢失的头生儿的母亲一样扑到儿子身上,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又哭又笑,用最甜蜜的称呼呼唤着他,不住地亲吻着他。小汉尼拔被这种可怕的亲热吓着了,反倒安静起来。

哈米尔卡尔轻手轻脚地摸索着周围的墙壁往回走去。到了那间大厅,月光从圆屋顶的一个缝隙里射进来,那奴隶吃饱了肚子直挺挺地躺在大厅中央的大理石地板上睡着了。他凝视着那奴隶,一种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用靴尖把一块地毯拨到他脑袋下面。而后他抬起眼睛遥望月神,那一弯细细的新月在天上洒下清辉。他感到自己比众神更有力量,心中充满对他们的蔑视。

献祭的各项准备工作已经开始着手进行。

摩洛神庙的一面墙壁已经拆除,以便从里面移出神像,而又不必触动祭坛上的香灰。太阳一出来,寺庙里的奴隶便将神像朝着日神广场推去。

神像背朝前脸朝后地在滚筒上滑动,它的肩膀就比围墙还高。迦太基人远远地一见到它就赶忙躲避开来,因为只有在摩洛神接受燔祭的时候,才能瞻仰它而不受惩罚。

一股香料的气味在街头散发开来。原来所有的神庙都同时打开了,各庙的圣幕安置于车子或由祭司们抬着的轿子上从庙里鱼贯而出,圣幕四角上巨大的一簇簇羽饰在晃动,尖尖的圣幕顶上缀有水晶球、金球、银球或铜球,光芒四射。

圣幕里供奉着迦南人的神祗,它们是从至高无上的神祗身上分化出来的,如今又回到自己的本原前面,在它的神力面前卑躬屈膝,在它的光辉面前自认不如。

麦加尔特神的圣幕是绛红色细布的,里面点着一盏石油长明灯;日神的圣幕是青紫色的,里面竖着一尊牙雕阳具,周围镶有一圈宝石;在埃斯克姆大神的天宇一般蔚蓝的帷幕间,睡着一条盘成一团的蟒蛇;而那些巴泰克诸神在祭司们怀抱里就像一些裹在襁褓之中的巨大婴儿,脚跟都快碰到地面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些低级形态的神灵:萨明神,诸天之神;波尔神,圣山之神;泽布神,腐败之神;还有一些邻国的或血缘相近的种族的神祗,如利比亚的伊亚尔巴勒神,迦勒底的阿德拉姆莱什神,叙利亚人的基任神,还有面容姣美如处女却用鱼鳍爬行的黛塞托神,以及放在追思台中央、火炬和发髻之间的塔穆兹的尸体。为使天上的诸神成为太阳的臣仆,阻止他们各自的势力妨碍太阳的势力,人们挥舞着安在长杆顶端的五颜六色的金属星辰,从黑色的奈波神即水星之神,到丑陋的拉哈卜神即鳄鱼星座之神,无不齐备。从月亮上坠落的陨石阿巴迪尔,在以银丝制成的投石器上旋转;做成妇女生殖器形状的小面包放在篮子里由谷物女神的祭司们端着;还有些人带来了自己的吉祥物或护身符;被人遗忘的偶像又出现了;甚至连船舶上的神秘象征物也给拿来了,好像迦太基想要全身心地沉浸在死亡与悲哀的思想里。

在每顶圣幕前面都有一个人,头上稳稳顶着一只大缸,缸里香烟氤氲。四面八方云烟缭绕,在这一团团烟雾里依稀能够辨认出帷幕、水晶坠子和圣幕上的刺绣。圣幕重量太大,只能缓缓行进。车轴有时卡在路边,信徒们趁机用衣服去接触神像,然后当作圣物保存起来。

摩洛神的铜像继续朝着日神广场行进。富豪们手持顶端有着绿玉球饰的权杖,从梅加拉郊镇出发了;元老们头戴冠冕,聚集在基尼斯多;那些财政主管、各省总督、商人、士兵、水手和一大帮受雇操办丧事的人,全都带着自己官职的标志或本行所用工具,朝圣幕走去;那些圣幕由各庙的祭司们簇拥着下了卫城。

他们都戴上了最华贵的饰物以表示对摩洛神的敬意。钻石在黑色的衣袍上闪耀光芒,可是戒指却总是从变瘦的手指上滑下来,——什么也没有这个默默无言的人群那样阴森可怖,他们的耳坠拍打着苍白的脸庞,他们的金冠紧箍着由于极度绝望而皱蹙着的额头。

摩洛神终于到了广场正中,他的祭司们用栅栏围起一道围墙隔开人群,他们自己则守在神像脚下,环侍四周。

日神庙的僧众穿着红棕色呢袍,在神庙的柱廊下列队站立;埃斯克姆神庙的僧众穿着亚麻斗篷,戴着有杜鹃鸟头的项链和尖顶法冠,站立在卫城的梯级上;麦加尔特神庙的僧众身穿紫色上衣站立在西首;阿巴迪尔神庙的僧众身上缠绕着弗里吉亚布匹站立在东首;排列在南面的是遍体文身的巫师,和披着千补百缀的斗篷的专事嚎叫的人,巴泰克诸神庙的住持,以及口衔死人骨头以占卜未来的伊多南人。谷物女神庙的僧众身穿蓝袍谨慎地在萨泰布街停住脚步,用梅加拉话低声吟诵着祭祀谷物女神的经文。

不时有一排排精赤条条的男子张着双臂相互搭着肩膀来到广场。他们从胸膛深处发出一种嘶哑的、瓮声瓮气的喊声;他们的眼珠紧盯着那巨大的神像,在尘埃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身子有节奏地一齐摆动着,像是同一个人在行动,他们实在太狂热了,神庙的奴隶只得用棍棒来维持秩序,让他们趴在地上,脸贴着青铜栅栏。

这时从广场里走过一个身穿白袍的人来。他慢慢地穿过人群,大家认出他是一个月神的祭司——沙哈巴兰大祭司。于是嘘声四起,因为这天在所有的人心目中至高无上的是雄性专制的道理,月亮女神被人忽视到了无人察觉月神祭司缺席的地步。等到大家看见他打开专供奉献牺牲的人进出的栅栏门,就更是目瞪口呆了。摩洛神的祭司们认为他是来侮辱他们的神祗,便使劲挥舞手臂,想把他赶出去。他们吃的是燔祭的祭肉,穿的是王公贵族般的绛红衣袍,头戴三层金冠,大声嘘赶着这个因苦行而精疲力竭的面色苍白的阉人,他们的怒笑使他们像阳光一样在胸脯上展开的黑胡子剧烈地抖动起来。

沙哈巴兰没有答理他们,继续向前走去;他一步一步地穿过整个围墙,来到巨大的神像下面,然后张开双臂去摸神像的两侧,这是种表示崇拜的庄严礼节。很久以来拉贝特娜女神一直折磨着他,他因绝望或因没有一个能完全满足他的思考求索的神祗而终于决定皈依摩洛神。

大家被这种背教行为震惊了,纷纷议论不休,都觉得把大家的灵魂与一位宽厚仁慈的神祗联系起来的最后一根纽带也因此斩断了。

可是沙哈巴兰由于受过宫刑不能参与拜神仪式。那些披着绛红斗篷的祭司把他逐出围墙之外。他出了围墙之后,又继续围着各庙的僧众转了一圈,于是这个从此没有了自己崇拜的神祗的祭司便消失于人群之中。人们见他走来都纷纷闪开。

这时,用芦荟、雪松、月桂点燃起来的火堆在神像两腿之间熊熊燃起。神像巨大的双翼的翅尖插在火焰之中,抹在身上的香脂像汗水一样从青铜的四肢流淌下来。神像脚下踩着的圆石板周围,裹在黑纱里的童男童女围成一圈。毫不动弹,神像长得出奇的胳膊直垂到他们头上,仿佛要用双手抓住这个花圈带上天去。

富豪、元老、妇女,整个人群都挤在僧众后面和房顶的平台上。漆成五颜六色的星星不再旋转了,圣幕都安放在地上,香炉的烟雾笔直地升上天宇,宛如一些巨大的树木在蓝天上层开青色的枝条。

有些人昏倒了,还有些人由于出神而变得麻木僵硬。大家胸中充满无限的焦虑。最后的嘈杂声也渐渐平息了,——迦太基人屏声息气,完全沉浸在对恐怖场面的渴望中。

最后,摩洛神的大祭司将左手伸到裹着孩子的黑纱下面,从他们额头拔下一绺头发,扔进火焰。于是披着绛红色斗篷的祭司们便引吭高唱起圣歌来:

“向你致敬,太阳!阴阳两界的君王,自我生育的造物主,父与母,父与子,神与女神,女神与神!”他们的歌声淹没在突然爆发出来的乐器的震响中,这些乐器是为了掩盖住当作牺牲晶的童男童女的哭叫声而演奏的。舍米尼特八弦琴、基尼尔十弦琴、内巴勒十二弦琴,一起吱吱呀呀、铮铮蓬蓬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巨大的羊皮袋上竖满长长短短的乐管,啪嗒啪嗒地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抡臂敲打的铃鼓响起了低沉急促的鼓点;尽管号角吹得震天响,却盖不住像蝗虫翅膀一样不停拍打着的铙钹的喧声。

神庙的奴隶们用一根长钩拉开了神像身上的七层格子,在最高的一层放上面粉,在第二层放上两只斑鸠,在第三层放上一只猴子,在第四层放上一头公羊,在第五层放上一头母羊,第六层因为没有公牛,只好把一张从神庙拿来的鞣过的牛皮放进去。第七层仍旧空着,张着大口。

在一切开始之前,还应试一试神像的两只胳膊。在它的手指上系有一些细链,向上经肩膀在背后垂下,几个人站在神像背后牵动这些细链,将它两只张开的手掌拉到与肘臂相齐的高度,两只手相互并拢,在腹部一蹦一蹦地轻轻跳动了几下。乐队停止了奏乐。火焰呼呼直响。

摩洛神的大祭司们在大圆石板上来回踱着,打量着人群。

现在需要有人作出个人的牺牲,一种完全自愿的奉献,这个举动被看做能够带动别人作出奉献的榜样。可是至今还没有人出头露面,从栅栏通往神像的七条小径上空无一人。于是为了鼓动大家,祭司们从腰间拔出锥子划破脸皮。他们把躺在外面地上的忠实信徒放进来,扔给他们一大包可怕的铁器,每个人自己选择自己苦行的方式。有人将一些铁扦穿过双乳,有人割开自己的脸颊,有人头戴荆冠,然后他们手挽手地围着那些童男童女组成一个更大的圆圈,忽而收缩,忽而扩大。他们时而冲向围栅,时而往后退去,反复不已,以这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动作和流血与喊声把周围的人群吸引进来。

渐渐地有人走进了围栅,他们走到那些小径的尽头,将珍珠、金瓶、酒杯、烛台、自己的所有珍宝,全都扔进火里;祭品越来越贵重,越来越多。最后,有个人趔趔趄趄地走了进来,他的脸因恐怖而变得极度苍白丑陋,他把一个孩子推了下去;接着,只见神像手里捧着一小团黑色的东西,放进黑洞洞的大口里。祭司们俯身于大圆石板边上,——一首庆祝死亡的欢乐和永恒的复活的赞歌轰然响起。

童男童女们缓缓升了上去,由于腾起的烟雾形成了许多高大的旋涡,远远看去他们就像是隐没在云端里。他们全都一动不动,手腕和脚踝都被缚住,包着他们的黑纱使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也没人能认出他们来。

哈米尔卡尔和摩洛神的祭司们一样披着一件绛红斗篷,站在神像近旁,在它右脚脚趾前面。第十四个孩子被带过来时,大家都发觉他显出害怕的样子。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抱着胳膊俯视地面。在神像的另一边,大祭司和他一样木然不动。他垂下戴着亚述式法冠的脑袋,凝视着胸前镶满命运石的金牌,火光照在金牌上,映出彩虹般的反光。他脸色发白,神思恍惚。哈米尔卡尔俯着额头;他们两人离火堆极近,斗篷不时地扬起来,拂着火焰。

神像的青铜胳膊越动越快,不再停歇。每次放上一个孩子,摩洛神的祭司们都将手搁在孩子身上,以便把迦太基人的罪孽加到他头上,一面大声叫唤:“这不是人,是牛!”周围的人一齐响应:“是牛!是牛!”忠实的信徒们叫道:“主啊!吃吧!”普洛塞耳皮娜女神的僧众出于恐惧,也根据迦太基的需要,喃喃地念着咒语:“降下雨来吧!生育万物吧!”

作为祭品的童男童女刚到洞口就像一滴水掉到烧红的铁板上一样消失了,一股白烟在一片火红的颜色中升起。

摩洛神的胃口越来越大,他不停地要求新的祭品。为了多给他一些,人们将孩子堆在神像手上,用一根粗铁链捆住。有些忠诚的信徒还想数一数孩子的数目,看看是否与阳历年的日子相符,可是有人又放上去几个孩子,在神像可怕的双臂令人眼花的飞快动作中,根本无法分辨清楚有多少孩子。就这样持续了许久,无尽无休地直到晚上。格子内壁的红光变得暗淡了。于是大家看见燃烧着的人肉。有几个人甚至以为自己辨认出了其中的头发、四肢和整个整个的躯体。

太阳下山了,神像头顶堆积着烟云。火堆现在已经没有火焰了,只剩下一堆金字塔般的木炭,一直埋到神像的膝盖。神像浑身通红,好像一个满身血污的巨人,脑袋向后仰着,仿佛醉得站立不稳了。

祭司们越忙,百姓们也越是狂热。充当祭品的童男童女人数越来越少,有些人喊叫饶了他们,另一些人叫道还要继续献祭。站满人的墙壁简直要在这种恐怖的喊声和充满神秘快感的吼声中倒塌下来。又有一批信徒拖着自己的孩子来到通往神像的小径,孩子紧紧拉住他们不放,他们就殴打这些孩子,叫他们松手,并把他们交给披着猩红斗篷的祭司。有时候乐师们精疲力竭,停止奏乐;于是大家就听见母亲们的哭喊和人油滴在炭火上发出的刺啦刺啦的声音。那些喝了天仙子汁的人四脚着地围着神像乱爬,发出老虎一般的吼声;伊多南人在预卜未来吉凶;忠实的信徒张着割破的嘴巴唱着赞歌;围栅被挤塌了,人人都想献出一份牺牲;——过去死过孩子的父亲们纷纷把自己孩子的模拟像、玩具和孩子的尸骨统统扔进火里。有些人举着刀子朝别人扑去,人们自相残杀起来。神庙的奴隶用青铜簸箕收拾着掉在大圆石板边上的骨灰,然后把骨灰扬到空中,使牺牲遍及全城,乃至群星居住的区域。

这片巨大的喧声和熊熊的火光把蛮族人吸引到了城墙面前,他们爬到活动攻城塔的残骸上向城里张望,无不惊得目瞪口呆。

正文 第十四章 斧头隘

迦太基人还没有回到家里,天空中已经阴云密布。抬头仰望神像的人都感到有些粗大的水珠滴在额上,雨下起来了。

雨下了整整一夜,大雨滂沱,倒海翻江,雷电交加;那是摩洛神在吼叫,他战胜了月神;——月神受孕了,在天上敞开她那硕大无比的乳房。有时,从明亮的一角青天里,可以瞥见她躺在一片白云床垫上。接着黑暗又笼罩了一切,似乎她仍感疲劳,还想再睡一觉;迦太基人都认为水由月生,他们大声呐喊,帮助她顺利生产。

雨点拍打着千家万户的平台,又从平台上溢出,在院落里形成湖沼,在楼梯上形成瀑布,在街角形成旋涡。雨水像成片成片沉重温暖的泼水,又像一道道密集的光线倾泻下来,所有建筑物的屋角都有粗大的水柱冲下来,溅起无数水沫;所有墙壁上都好像挂下来一道道白色的帘幕;所有神庙的屋顶都冲洗得干干净净,在闪电里乌油油地发亮。千百道激流冲下卫城,房屋忽然倒塌了,房檩、灰泥、家具都卷进了在街石上汹涌奔腾的水流。

大家都把双耳尖底瓮、长颈壶、帆布放在外面接水,可是火把灭了,大家便去神像脚下的火堆里取来火种。迦太基人都伸着脖子、张着嘴巴喝水。有些人趴在浑浊的水坑边上,把胳膊浸在水里直至腋窝,没命地喝着水,结果胀得像水牛一样呕出水来。凉气渐渐散发开来,他们舒展四肢,吸着湿润的空气,在这种如醉如痴的快感中,不久便产生出无比巨大的希望。所有的苦难都烟消云散了。祖国又一次获得了新生。

他们感觉到仿佛需要将满腔无法宣泄的怒火发到别人身上。这样巨大的牺牲不应该毫无结果;——尽管他们没有任何悔恨,却由于成为不可挽回的罪行的同谋而陷于一种狂热的状态。

蛮族人在关闭不牢的帐篷里遭受了这场暴雨的袭击,第二天他们仍然冻得发僵,在泥泞中蹚来蹚去,寻找损坏丢失的装备和武器。

哈米尔卡尔主动去找汉诺,根据自己享有的全权,授予他军事指挥权。那位老执政官在宿怨与权欲之间摇摆了几分钟,还是接受了委任。

然后哈米尔卡尔振出一艘在舰首舰尾各有一门投石器的战舰,将它部署在海港里,蛮军木排的对面。然后他把自己的精锐部队装上所有能够使用的船舰。看来他想逃跑;舰队向北驶去,消失在浓雾之中。

可是三天之后,蛮族人正要重新开始攻城,利比亚海岸的人叫叫嚷嚷地涌来了。原来巴尔卡到了他们那里。他四处征集粮草,并向全国扩展。

于是蛮族人大为愤慨,仿佛是哈米尔卡尔出卖了他们。那些对于围城最感厌倦的人,尤其是高卢人,都毫不迟疑地离开城墙,想去和哈米尔卡尔会战。史本迪于斯还是想重修攻城塔;马托在自己的营帐与梅加拉之间划定了一条理想的进军路线,并发誓要沿着这条路线走到底,因此他手下的人一个也没有离开。可是其余的人在欧塔里特率领下开拔走了,丢下了西面那部分城墙。蛮族部队涣散到了极点,甚至没有想到派人去接替撤离的队伍。

纳哈伐斯远远地在山中窥伺他们的动向。他乘夜率领全部人马经过海岸进据泻湖外边,于是他进入了迦太基城。

他像救世主一样出现在迦太基城,带着六千名士兵,每人都在斗篷底下带来了面粉,还有四十头战象。满载着饲料和干肉。大家马上把他们围在当中,给了他们许多称号。迦太基人为这么一支援军的到来而感到高兴,更令他们高兴的是见到这些奉献给摩洛神的强壮有力的战象。这个景象是神灵垂爱的表示,这证明神明终于将为保护迦太基人而参与这场战争了。

纳哈伐斯受罢元老们的颂扬,便上山向萨朗波的宫殿走去。

自从在哈米尔卡尔的营帐里,在五支军队的环绕下,他感觉到她那又凉又嫩的小手放在他的手掌里以后,还没有再见过她;订婚仪式举行过后,她就回迦太基了。他的爱情曾因其他野心而暂时置诸脑后,这时又回到了他的心中。现在他打算享受自己的权利,迎娶她,占有她。

萨朗波无法理解怎么这个青年会有朝一日成为她的主人!虽然她每天都祈求月神赐予马托死亡,她对那个利比亚人的憎恶却渐渐消失。她朦胧地感到,他用以折磨她的仇恨是一种几乎像宗教一样的东西,——她恨不得在纳哈伐斯身上也能看到这种使她至今仍然着迷的激烈情感的表现。她很想进一步了解他,然而他如果真的来了却又会使她感到困窘。于是她叫人回话说她不应该见他。

况且哈米尔卡尔也曾禁止他的下人让努米底亚国王走进萨朗波的闺房;他将这种报酬延至战争结束,想以此维系住纳哈伐斯的忠诚;纳哈伐斯不敢触怒哈米尔卡尔,就离去了。

可是他对元老们却显得十分倨傲。他改变了他们的各项安排,为自己的部下要求各种特权,将他们安置在重要的岗位上,因此蛮族人看见努米底亚人站在箭楼上都大吃一惊。

而当一艘旧布匿三层桨战舰载着在西西里战役中被俘的四百名迦太基士兵到来时,迦太基人比他们更为吃惊。原来哈米尔卡尔在推罗人诸城反叛以前。曾将俘获的罗马舰只的船员秘密遣返基里特,现在罗马以德报德,把俘虏交还给他。罗马对于在撒丁岛反叛迦太基的雇佣兵提出的建议不屑一顾,甚至不愿意承认乌提卡居民为罗马的臣民。

锡拉库萨的统治者伊埃隆也效仿这个榜样。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国家,必须在这两大民族之间搞平衡;因此迦南人的生存与他有切身利害关系。于是他宣布自己是迦南人的朋友,给他们送去了一千二百头牛和五万三千内伯尔的纯净小麦。

他们援助迦太基还有一个更深刻的原因:他们深感如果雇佣兵获胜,那么从士兵到洗碗盆的仆役,人人都会造反,任何政府、任何家族都无法抗拒。

在此期间,哈米尔卡尔转战东部战场,击退了高卢人的部队,使所有蛮族人都陷于仿佛被反包围的境地。

于是他开始不断骚扰他们。他骤然袭来,又倏然退去,一再使用着这种战术,渐渐把他们诱出他们的营地。史本迪于斯不得不跟着他们,马托最后也只好像他一样让步了。

然而马托到了突尼斯城就不再前进,他在城里闭关坚守。他这种固执态度实是明智之举,因为不久人们就看到纳哈伐斯率着战象和士兵出了日神门,是哈米尔卡尔把他召来的。可是其余的蛮族部队已经尾随着哈米尔卡尔在各省转悠开了。

执政官在克利佩亚得到了三千名高卢人,从克兰尼购来马匹,从布吕锡奥购来甲胄,于是重开战事。

他的军事天才从未得到过如此充分的发挥,所向披靡,左右逢源。他牵着他们转了五个月。他有一个目的,正在将他们渐渐引向这个目的。

蛮族人曾经企图以一些小分队包抄他,他却总是摆脱了他们。于是他们就不再分兵了。他们的部队约有四万人之众,有好几回他们都得意洋洋地看着迦太基人在他们面前退却。

使他们最为头疼的,是纳哈伐斯的骑兵!往往是在人困马乏的时刻,正当他们扛着沉重的武器,边打瞌睡边在平原上行军的时候,蓦地在天边腾起一长溜滚滚的烟尘,马蹄声疾驰而来,云雾里无数怒目圆睁,标枪雨点似地飞来。努米底亚人身披白色斗篷,大声呐喊着,高举起胳膊,膝盖紧紧夹着直立起来的骏马,猛地掉转马头,便又跑得投影了。他们总是在一定距离之外储备着许多梭镖,放在骆驼背上,他们取了梭镖回来就更令人胆寒,像狼群一样嗥叫着,然后又像秃鹫一样飘然远引。在队伍边上的蛮族土兵一个个倒了下去,——他们这样一直骚扰到晚上,然后设法进入山里。

尽管山地对于战争具有危险,哈米尔卡尔还是进了大山。他沿着从海尔马奥姆海岬一直伸展到扎古昂峰的漫长山脉前进。蛮族人认为这是他隐蔽自己兵力不足的一种办法。可是他一直让蛮族部队处于捉摸不定的境地中,这种处境比任何失败都更使他们恼火。但他们仍不死心,还是尾随着他。

最后,在银山和铅山之间,一个巨石嶙峋的隘口,他们与一支迦太基轻步兵队伍不期面遇。大部队肯定在这些轻步兵的前头,因为他们听见了脚步声和军号声。迦太基人一见他们就钻进隘口逃走了。那隘口通往一个斧子头形状的平原,周围是险峻的悬崖。蛮族人冲进去追赶那队轻步兵。在平原尽头,另一些迦太基人夹在飞奔的牛群中间乱哄哄地逃趵。他们看见一个身披红斗篷的人,都嚷了起来:那一定是执政官!大家又怒又喜,奋力追赶。有些人却由于迟缓或者谨慎留在了隘口。可是有一支骑兵从树林里冲了出来,用长矛和马刀把他们赶了进去,不一会所有的蛮族人都到了下面的平原上。

这一大群人马来回折腾了一阵,最后停了下来;他们找不到任何出路。

离隘口最近的人退了回去,可是原来的通道已经不复存在。后队的人吆喝着前队的人,要他们继续往前走;他们拥挤在峭壁之间,远远地咒骂前面的伙伴,责怪他们连走过的路都找不到。

其实蛮族士兵刚到下面的平原,埋伏在岩石后面的迦太基人就用木梁掀翻了那些岩石,由于山坡极陡,那些巨大的岩石乱滚下来,把狭窄的出口堵得严严实实。

平原的另一端有一条很长的峡谷,两边的陡壁上东一处西一处尽是裂缝,峡谷尽头是一道冲沟,向上通往一座高原,布匿军队就驻守在高原上。峡谷的陡壁上事先靠放了一些梯子,那些轻步兵在裂缝拐角的掩护下,在被赶上以前就抓着梯子爬了上去。有些人甚至一直跑到了冲沟脚下,布匿人用绳索将他们拽了上去,因为冲沟的地面由流沙构成,坡度又陡,即使用膝盖也爬不上去。蛮族人几乎紧接着就到了。可是一道四十肘高的狼牙闸门突然在他们面前放了下来,闸门完全照峡谷的宽度制成,就像一道铜墙铁壁从天而降。

执政官的计谋就这么大功告成了。这些雇佣兵没有一个人熟悉这座山的地形,他们在队伍前面一走,后面的人就都跟了进来。那些岩石底部较窄,很容易掀翻,在蛮族人你追我赶的同时,他的部队在远处大声惊叫,仿佛陷入了绝境。当然,哈米尔卡尔也有可能损失他的轻步兵,他的轻步兵只剩下了一半。但为了诱敌成功,他甘愿付出二十倍于此的牺牲。

直到早晨,蛮族人一直以密集的队形熙熙攘攘地从平原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他们用手摸索着峭壁,试图发现一条通道。

最后太阳升起了,他们看见四周全是陡峭险峻的白色石壁。毫无求生的办法,毫无希望!这个死胡同的两个天然出口被狼牙闸门和堆积的岩石堵死了。

于是他们全都面面相觑,默默无言。他们颓然蹲下,只觉得背脊上直冒凉气,眼皮沉重得睁不开来。

他们站了起来,扑向那些岩石。可是最下面的几块被其它岩石压着,根本无法撼动。他们企图攀上岩石,一直爬到这堆岩石顶上,然而这些巨大的岩石全都鼓着肚子,无法攀援。他们想在隘口两边打开通道,却只弄折了工具。他们用帐篷的支柱点起一堆大火,可是这火也烧不了山。

他们回到狼牙闸门这边,门上布满长钉,粗得像木柱,尖得像豪猪身上的刺,密得赛过刷子上的毛。但他们已经怒不可遏,仍然猛扑上去。先扑上去的人被长钉一直刺到脊椎骨,后面的人又涌到上面,结果全掉下来,只在那些可怕的长钉上留下一些破碎的人体残骸和鲜血淋漓的头发。

灰心丧气的蛮族人稍微平静了一点以后,便开始清点粮草。雇佣兵的辎重丢了,只剩下不足两天的口粮,其余蛮族人连一点粮食也没有,——因为他们正等着南部农村应允的粮车到来。

然而迦太基人放在隘口里引诱蛮族人的公牛仍在那里徘徊。他们用长枪将它们刺死,然后把它们吃掉。肚子填饱以后,思想也就不那么阴郁了。

第二天,他们杀掉了所有的骡子,约有四十匹,然后刮干净骡皮上的毛,煮熟骡子的内脏,敲碎骡子的骨头。他们还没有绝望,突尼斯的蛮族部队大概已经得到消息,马上会来救援他们。

然而到了第五天晚上,饥饿更加严重,他们啃光了剑鞘上的皮带和垫在战盔里的小块海绵。

这四万人挤在众山环绕、形如赛马场的平原上。有些人留在狼牙闸门或岩石堆下,其他人杂乱地分布在平原上。强壮的人相互避开,胆小的去找胆大的,然而胆大的也救不了他们。

轻步兵的尸体因为发出恶臭,被赶紧掩埋了;现在已经看不出墓穴的所在位置。

所有蛮族人都有气无力,躺在地上。在他们的行列中间时而这里走过一名老兵,时而那里走来一名老兵,他们大骂迦太基人,大骂哈米尔卡尔——甚至大骂马托。尽管他对他们的灾难毫无责任,但他们觉得如果马托同他们一起受罪,他们会好一点。骂完之后他们又呻吟起来;有几个人像小孩子一样低声啜泣着。

他们来到军官面前,央求给点能够平息他们痛苦的东西。军官们丝毫不加理会,——有的甚至发起火来,捡起一块石子照着他们劈头盖脸扔去。

确实也有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在地洞里藏了些食粮,无非是几把椰枣,一点面粉。他们偷偷地在夜间吃这些东西,低着头,躲在斗篷里。有剑的人宝剑出鞘握在手中;警觉的人背靠石壁站着。

他们指责他们的首领并且威胁他们。欧塔里特不怕露面,他有一股蛮族人的不折不挠的倔强劲,一天里要到山谷尽头的那堆岩石前面二十多次,每次都盼着那堆岩石也许已经搬开;他那披着兽皮的沉重的肩膀摇摇晃晃,使他的伙伴们联想起一头大熊在春天走出山洞去看积雪是否已经消融的模样。

史本迪于斯在希腊人环绕下躲在一个石缝里;他很害怕,叫人放出风声说他已经死了。

他们现在全都瘦得不成人样,皮肤上出现一块块暗蓝色大理石纹斑。第九天晚上,三个伊比利亚人死了。

他们的伙伴感到害怕,离开了他们的尸首。有人剥走了他们的衣服,这些赤条条、白花花的尸体就留在沙地上、日头里。

于是有些加拉芒特人就慢慢在他们周围转来转去。加拉芒特人与其他民族不相往来,而且不信任何神祗。最后,他们当中最年长的人做了个手势,于是他们俯下身子,用匕首从尸体上割下几块肉来,然后蹲着吃了起来。其他人远远看着,发出厌恶的喊声;——然而许多人心里却很嫉妒他们的胆量。

半夜时分,这些人中有几个人便走拢过来,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欲望,向他们要一小块人肉,说是只要尝尝味道。最大胆的人过来了,人数越来越多,不久就来了一大群。但几乎人人在嘴唇沾到冰凉的尸肉之后都垂下手来不想再尝了;还有些人则相反,津津有味地狼吞虎咽起来。

为了让自己受这个榜样的带动,他们互相怂恿挑动。先前曾经拒绝过的人又跑去看那些加拉芒特人,一去就不回来了。他们用剑尖挑着肉放在炭火上烤,用尘土当盐撒在肉上,争着要最好的部位。等那三具尸体被吃得精光,大家就用眼光搜索整个平原,寻找其他尸体。

他们不是还有二十名在上一次遭遇中抓获的迦太基俘虏吗?直到现在为止谁也没有注意过这些俘虏。于是这些俘虏一眨眼就化为乌有;况且,这也算是一种复仇。——接着,由于必须生存,由于对这种食物已经渐渐习惯,由于他们饿得要命,他们就杀掉那些挑水侠、马侠和雇佣兵的所有仆役。每天都在杀人。有些人大吃人肉,恢复了元气,也不再发愁了。

不久这种资源也告枯竭,于是他们的欲望又转向伤员和病人。既然这些人治不好了,那还不如帮他们解除这种痛苦;于是只要有人脚步踉踉跄跄,大家就都喊道这人没救了,应当贡献给大家。为了加速他们的死亡。有人还使用了狡计:偷走他们分得的人肉所剩的最后一点残余;假装不留神踩到他们身上。那些垂死的人为了让人相信他们依然充满生气,便竭力张开双臂,站立起来,朗声大笑。有些昏迷过去的人被缺口的刀刃锯着肢体而疼醒过来;——有时他们还出自残暴毫无必要地杀人,只是为了发泄胸中的怒火。

第十四天,一场沉闷温热的大雾降到这支军队头上,冬末春初这个地区常有这样的大雾。气温的变化引起大量的死亡,温暖的雾气被四周的峭壁留住,尸体腐败的速度快得惊人。落到尸体上的水雾使尸体变软,不久就把整个平原变成一片腐肉场。一团团白濛濛的水汽在地面上飘荡,刺鼻难闻,沾染肌肤,令人视力模糊。蛮族人觉得那是死人吐出的气息,是伙伴们的亡灵。他们感到恶心之极,宁愿饿死也不想再吃人肉了。

两天之后天又放晴,饥饿又开始折磨他们。他们有时觉得仿佛有人用钳子撕扯他们的胃。于是他们抽搐着在地上打滚,往嘴里一把把地塞着泥土,咬自己的胳膊,一阵阵地狂笑起来。

干渴更使他们难以忍受,因为他们从第九天开始就没有一滴水了,羊皮口袋全都空空如也。为了缓解干渴的感觉,他们将舌头贴在腰带的金属片上,象牙球饰上,或者宝剑的剑身上。在商队里牵过骆驼的人用绳子扎紧肚子。有些人吸吮着卵石,有些人喝着存在青铜战盔里的冷却了的尿。

他们还一直在等着从突尼斯来的援军!他们想既然这支援军这么长时间还未到来,那就说明它马上就要到了。况且马托是个好汉,绝不会丢下他们不管。“明天就到了!”他们心想,可是明天又这么过去了。

起初他们还祈祷、许愿、念各种各样的咒语。现在他们对自己的神祗只剩下憎恨,并且竭力不再相信这些神祗的存在,作为报复。

性情粗暴的人先死;非洲人比高卢人更有耐力。查尔萨斯直挺挺地躺在巴利阿里人中间,头发披在胳膊上,毫无生气。史本迪于斯发现了一种植物,长着宽阔的、充满汁液的叶子。他宣布这种植物有毒,把别人都骗开去,独自以此充饥。

他们虚弱得连用石头把在他们头上飞来飞去的乌鸦打下来的力气也没有了。有时候一只胡兀鹫停在一具死尸上,啄食了许久,有个人嘴里衔着标枪慢慢朝它爬去。他用一只手撑着身子,仔细瞄准之后,把标枪投了出去。那长着白羽毛的畜生受了这声音的打扰,停了下来,神态安然地向周围看了一眼,活像一只鸬鹚栖息在一块礁石上,随后又把它那丑恶的黄色巨喙啄了下去;那人绝望地扑倒在尘埃里。有些人发现了变色龙和蛇。可是使他们活下来的,是对生命的热爱。他们全身心都集注于这个念头,别无它念,——他们凭意志的力量抓住生命,这种意志的力量也确实延长了他们的生命。

最富有坚忍精神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围成圆圈坐着,在平原上东一处西一处的,坐在死人之间,用斗篷裹着身子,默默地沉浸在忧思之中。

在城市长大的人想起了热闹非凡的街道、酒馆、戏院、澡堂、还有理发匠的铺子,在那里可以听到许多趣闻轶事。其他人眼前又浮现出夕照之下的田野,金色的麦浪,脖子上挂着犁铧的高大的耕牛正回到山坡上。游子思念着蓄水池,猎人思念着树林,老兵思念着战场;——在这种似睡非睡的麻木状态中,他们的思想与梦境的激烈和鲜明形成对照。他们突然产生了幻觉;他们在山里寻找一扇大门好逃出去,于是他们就想穿越这扇梦幻中的大门。还有些人以为自己正在暴风雨中航行,于是他们便指挥操纵起那船来。还有些人看见云端里有布匿人的部队,吓得直往后退。那些在想象中参加饮宴的人则在狂歌乱唱。

许多人得了一种怪癖,不停地重复说着同一句话或做着同一个手势。尔后,他们偶尔抬头互相注视,发现他们面容可怕的变化,又不由得痛哭失声。有些人已经不觉得痛苦,为了打发时间,他们就相互叙述自己历次脱险的经过。

他们大家的死亡是肯定无疑、近在眼前的。他们不是无数次地企图打开一条通道吗?至于向胜利者乞求投降,用什么方法呢?他们连哈米尔卡尔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风从冲沟那边吹来,使沙子漫过狼牙闸门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无尽无休。蛮族士兵的斗篷和头发都盖上了一层沙子,仿佛土地爬到了他们身上,想把他们埋葬在这里。没有任何动静,那永恒存在的大山每天早上都似乎变得更加高峻。

有时一队队鸟儿在蓝天上自由自在地展翅高飞而过。他们闭上眼睛不愿看到它们。

他们先是感到耳朵嗡嗡作响,指甲开始发黑,胸口有股凉气升上来,于是侧身躺下,毫无声息地咽了气。

第十九天,两万名亚洲人死了,一千五百名群岛的人,八千名利比亚人,最年轻的雇佣兵和整个整个的部族也都死了——总共死了两万名士兵,全军总数的一半。

欧塔里特手下只剩五十名高卢人了。他正想自杀一了百了,忽然看到对面山顶上好像有一个人。

由于山太高,那人看上去像个侏儒。然而欧塔里特辨认出了他左臂上的三叶草形状的盾牌。他叫了起来:“迦太基人!”于是平原上,狼牙闸门前,乱石堆下,大家立即站了起来。那名迦太基士兵在悬崖边上走来走去,下面的蛮族人全都看着他。

史本迪于斯捡起一只牛头,然后用两根腰带做成一顶冠冕,插在牛角上,又用长竿挑将起来,表示求和的意思。那迦太基人不见了。大家都等待着。

最后,到了晚上,好像石头从悬岩上坠落似地,打上面忽然掉下一根肩带。那是一根红色皮带,上面布满刺绣,缀有三颗钻石星星,中间带有元老院的印记:一匹马站在一棵棕榈树下。这是哈米尔卡尔的答复,是他送来的安全通行证。

他们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任何改变都意味着目前苦难的终结。他们欣喜若狂、互相拥抱、泪如雨下。史本迪于斯、欧塔里特和查尔萨斯,四个意大利人、一个黑人和两个斯巴达人自告奋勇充当谈判代表。大家马上就通过了。然而他们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出去。

这时从乱石堆那里传来一阵轰响,最上头的一块岩石被掀翻了,一直滚落到下面。这些岩石从蛮族人那面的确是无法撼动的,因为他们必须把岩石往斜坡上滚(况且这些岩石都堆挤在狭窄的隘口),而从另一面则相反,只要用力一推它们就滚下去了。迦太基人将岩石一块块推了下去。到了日出时分,这些岩石就滚到了平原上,像一座破败的庞大无比的楼梯的一级级阶梯一样堆在那里。

蛮族人还是爬不上这些阶梯。迦太基人放下了梯子,大家一拥而上。一架投石器发射石弹把他们打退了。只有那十名谈判代表被带去见哈米尔卡尔。

他们在胸甲骑兵中间走着,用手扶着马屁股以支撑身子。

他们最初的狂喜已经过去,现在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哈米尔卡尔的要求将会是十分严酷的。可是史本迪于斯叫他们放心。

“让我来说!”他自吹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拯救全军将士。

在每座灌木丛后面都埋伏着岗哨。哨兵们一见史本迪于斯肩上披着的肩带都下跪行礼。

他们到了布匿军营里,一大群人围到他们身边,他们好像听到人群里窃窃私语,哧哧暗笑。一顶营帐的门打开了。

哈米尔卡尔坐在营帐深处一张矮凳上,旁边摆着一张矮桌,桌上有一柄寒光闪闪的出鞘利剑。军官们围着他站立着。

见到他们进来,他往后做了个手势,然后向前倾出身子仔细打量他们。

他们的瞳仁异常扩大,眼睛周围有一大圈黑晕,一直伸展到耳朵下面;鼻子发青,在深陷的两颊中间耸起;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身上的皮肤过分松弛,蒙着一层青灰色的灰尘;嘴唇紧贴在一口黄牙上;他们浑身发出一股恶臭,简直是一些开了盖的棺材、会走路的腐尸。

在营帐中央,为军官们铺设的草席上,放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南瓜。蛮族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盘菜,浑身哆嗦成一团,眼泪涌上了眼眶。然而他们竭力忍着。

哈米尔卡尔刚回头和一个人说话,他们就全都扑到那盘菜上。他们趴在地上,脸浸在油里,咕噜咕噜的吞咽声和快乐的呜咽声交织在一起。大概是出于惊讶而非怜悯,迦太基人让他们吃完了那盘菜。等他们站起身来,哈米尔卡尔做了个手势,命令那个披着肩带的蛮族人说话。史本迪于斯害怕了,结结巴巴地说起来。

哈米尔卡尔一面听,一面转着手指上的一只粗大的金戒指,就是那只在肩带上盖了迦太基印记的戒指。他把戒指掉到了地上,史本迪于斯马上把它捡起来;在主子面前,他的奴隶习气又恢复了。其他几个人见他这么低三下四,都气得发抖。

可是那个希腊人提高了嗓门,他历数了汉诺的罪行(因为他知道汉诺是巴尔卡的政敌),又试图以他们目前苦难的具体情节和他们往日对他的忠诚来打动他。他说了许久,滔滔不绝,狡诈阴险,甚至慷慨激昂;后来,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越说越兴奋,忘了自己的私心和自卑。

哈米尔卡尔答道他接受他们的申辩。因此和约即将缔结,而这将是永久的和平!但他要求交给他十名雇佣兵,由他来挑选,而且不能带武器,不穿上衣。

他们没有料到条件如此宽大;史本迪于斯叫了起来:

“噢!主子!你要二十个也行!”

“不!我只要十个就够了。”哈米尔卡尔温和地回答。

哈米尔卡尔让他们走出帐篷商量一下。等他们到了外面,欧塔里特就为被牺牲的伙伴请命,查尔萨斯则对史本迪于斯说:

“你为什么不把他杀掉?他的剑就在你的身边!”

“杀他!”史本迪于斯叫道,他一再重复说着:“杀他!杀他!”仿佛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仿佛哈米尔卡尔是不会死的一样。

他们疲倦已极,仰躺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史本迪于斯劝他们让步。最后,他们同意了,回到了营帐里。

于是执政官轮流和那十个蛮族人握手,仅仅握了握他们的手指;然后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因为他们粘糊糊的皮肤摸上去有种粗糙松软的感觉,使人感到又涩又麻,起鸡皮疙瘩。然后他问他们:

“你们真的都是蛮族人的首领而且为他们作了担保吗?”

“是的!”他们答道。

“丝毫不勉强,打心底里愿意履行你们的诺言吗?”

他们保证要回到伙伴中去实施他们的诺言。

“那么好吧!”执政官又说,“根据我——巴尔卡,与雇佣兵使节之间达成的协议,我选择的就是你们,我要留下你们!”

史本迪于斯昏倒在席子上。蛮族人似乎唾弃了他,相互挤在一起,没有怨言,没有悲伤。

他们的伙伴不见他们回来,以为被他们出卖了。谈判代表们一定都卖身投靠了执政官。

他们又等了两天,第三天早上他们作出了决定。他们靠绳索、鹤嘴镐和插在布条间作为梯级的箭,终于爬上了那些岩石;丢下了大约三千名身体最弱的伙伴,出发去和突尼斯的蛮族部队会合。

峡谷上方有一片草地,长着稀稀落落的灌木;蛮族人把树上的嫩芽都吃掉了。后来他们又发现了一块蚕豆地;统统被吞噬一空,仿佛一群遮天蔽日的蝗虫打这儿飞过一样。三小时后他们来到另一个高原,高原四周环绕着郁郁葱葱的山峦。

在那些逶迤起伏的山冈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丛银白色的东西在闪闪发光。蛮族人被阳光照花了眼,恍恍惚惚见到下面有一团团黑乎乎的庞然大物托着这一丛丛银白色的东西。那些庞然大物像鲜花开放一样站了起来。原来那是些全副武装的战象,和战塔里伸出来的一根根长枪。

它们除了胸前的长矛、巨牙头上的铁刺,身上披的青铜甲片,和护膝甲上挺出的利刃,还有长鼻末端扣着一只皮环,用以固定一把大刀的刀柄。那些战象同时从高原尽头袭来,四面八方,齐头并进。

一种无名的恐怖使蛮族士兵呆若木鸡。他们没有试图逃跑。他们已经被团团围住了。

战象冲进这片人山人海里,它们胸前的冲角将人群分开;象牙上的矛尖像犁铧一样翻起一垅垅人来;象鼻上的大刀又劈又削又砍;战塔上火箭四射,简直是些会走路的火山;眼前只剩下一大堆东西,那白色的斑点是人肉,灰色一块块的是青铜碎片,红色喷溅着的是人血。那些可怕的畜生从这一切里走过,犁出一条条黑色的犁沟。有一个头戴羽饰王冠的努米底亚人驾驭的战象最为凶猛,那人以可怕的速度投掷着标枪,不时发出一声又尖又长的哨声;——那些庞大的畜生像狗一样驯顺,一面进行屠杀,一面回头看着他的号令。

象阵的圈子逐渐收拢,有气无力的蛮族士兵没有进行抵抗,不久战象就杀到了高原中央。由于空间过于狭小,它们都挤在一起几乎直立起来,象牙互相磕碰着。突然纳哈伐斯将它们拢住,掉转屁股向那些山丘一溜小跑奔了回去。

有两小队蛮族士兵躲到了右边一个洼地里,他们扔掉了武器,朝布匿军队的营帐跪着,举着双臂乞求饶命。

迦太基人将他们手脚捆住,一个挨一个地躺在地上,然后又把大象牵了回来。

他们的胸膛像踏碎的箱子一样爆裂开来,战象每走一步就踩死两个人,它们的大脚一陷进人体,屁股就一扭,看上去像瘸腿一样。它们就这么一直走到队伍尽头。

高原上一切又归于平静。夜幕降临。哈米尔卡尔心满意足地观看着复仇的景象,可是突然他吃了一惊。

他看到,大家全都看到了,在六百步开外,左面的一个小山包上头,还有一些蛮族士兵!四百名最结实的士兵,那些伊特鲁立亚人、利比亚人和斯巴达人,从一开始就登上了山顶,直到当时为止一直留在上面举棋不定。见到这场对他们伙伴的屠杀后,他们决定从迦太基人中间杀出去;他们已经排成密集的队形,威武雄壮,令人胆寒地开了下来。

哈米尔卡尔马上派去一名传令官。执政官需要补充兵员,他无条件招降他们,因为他非常欣赏他们的勇气。那个迦太基人还说他们甚至可以走近一点,到他指定的一个地点,那里有许多食物。

蛮族人奔到那里,整夜吃喝。于是迦太基人都闹了起来,说执政官对蛮族人偏心。

他是对这种永无餍足的仇恨的爆发作出了让步呢,还是这本身就是一种背信弃义的诡计?总之,第二天他亲自来到蛮族人面前,没带佩剑,没戴战盔,由一队胸甲骑兵护卫着。他向他们宣布,由于吃饭的人口太多,他本不打算留下他们,然而他又需要士兵,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挑选最好的战士,只得让他们进行一场殊死搏斗,胜者将收入他的私人卫队。这种死法总比另一种死法强些;——于是他让他的士兵闪到两边(因为布匿军旗挡住了雇佣兵的视线),让雇佣兵们看见纳哈伐斯的一百九十二头战象,那些战象排成一字长蛇阵,鼻端挥舞着大刀,活像巨人的臂膀在头顶舞着战斧。

蛮族人默默地相互看了一眼。不是死亡使他们脸色发白,而是他们不得不进行可怕的自相残杀。

他们一直朝夕相处,建立了深厚的友情。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军营就是祖国;他们没有家小,就把感情转移到某个战友身上,他们在星光下同盖一件斗篷,并肩而眠。他们永无休止地转战各国、出生人死、历尽艰险,更使他们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爱情,——这种结合虽然有伤风化,却和婚姻同样严肃。他们中强壮的在战场上保护年轻的,帮助他越过天堑,擦去额上因热病而渗出的汗水,为他偷窃食物;而那年轻的原是路边捡来的弃儿,后来成了雇佣兵,他以无微不至的关心体贴和妻子般的柔顺来报答这种情意。

他们互相交换了项链和耳环,这是以前他们共同经历患难之后,在欢庆大难不死的时刻相互赠送的礼物。人人都要求让自己去死,谁也不肯去杀自己的伙伴。处处都能看见年轻的对胡子花白的说:“不,不!你比我强壮!你将来可以为我们报仇!杀了我吧!”胡子花白的回答:“我没有那么多年好活了!照着我心口来吧,别多想了!”那些亲兄弟手拉着手相互凝视;情人伏在情人的肩头上,站着流着泪相互诀别。

他们脱下铠甲以便让剑尖更容易刺进身体,露出了他们曾为迦太基负伤留下的巨大伤疤,就像一些刻在柱子上的铭文。

他们像角斗士一样分成相等的四行站好,开始缩手缩脚地格斗起来。有几个人蒙上了眼睛,宝剑在空中轻轻地比划着,像瞎子手中的竹竿一样。迦太基人发出嘘声,喊道他们全是些胆小鬼,蛮族人激动起来,格斗很快就全面展开,变得迅猛可怕。

有时两人浑身是血地停了下来,互相拥抱亲吻着死去。没有一个人退缩,他们朝着伸出的刀尖扑去。他们是那样激烈狂热,连在远处观战的迦太基人也害怕起来。

最后,格斗停止了。他们的胸膛里发出巨大的嘶声,从他们似乎刚在大红颜料里泡过的、耷拉着的长发问可以看见他们的眼珠。有些人极快地在原地打着转,就和额头受了伤的豹子一样。另一些人呆呆地站着,凝视着脚下的尸体;然后他们突然用指甲抓自己的脸,双手握着自己的宝剑,刺进自己的肚子。

他们还剩下六十个人。他们要水喝。迦太基人叫他们扔掉手里的宝剑;他们扔了以后迦太基人给他们弄来了水。

就在他们捧着水盆拼命喝水的时候,六十名迦太基士兵朝他们扑去,用尖头短剑扎进他们的后背,把他们杀死了。

哈米尔卡尔这么做是为了满足他的部下的残忍本能,以这种背信弃义的做法笼络人心。

至此战争就结束了,至少他认为如此,马托不会继续抵抗。执政官迫不及待地立即下令部队出发。

他的探子回来报告说,发现一支车队向铅山方向前进。哈米尔卡尔毫不在意。雇佣兵们一旦被歼灭,那些游牧部落也就不足为虑了。最重要的是要占领突尼斯。他日夜兼程地朝着突尼斯进军。

他已经派了纳哈伐斯回迦太基传送捷报。那努米底亚国王为自己的功绩感到自豪,又去求见萨朗波。

她在花园里、一棵大无花果树下接待了他。她倚在一堆黄皮靠枕上,达娜克侍立在她身边。她的脸上蒙着一条白纱,遮住了嘴和前额,只露出一双眼睛;可是她的嘴唇在透明的纱巾下闪烁着光亮,和她手指上的宝石一样,——因为萨朗波的双手也裹在纱巾里,他们交谈的时候,她始终没有做过一个手势。纳哈伐斯向她宣布了蛮军失败的消息,她以祝福来感谢他为她父亲所作的效劳。于是他开始讲述战役的整个过程。

他们周围棕榈树上的鸽子轻轻地发出咕咕的叫声,草丛间有些鸟儿飞上飞下:有白项山雀、有塔尔德叙斯鹌鹑、有布匿珠鸡,久未修整的花园里,草木愈加繁茂葱茏。药西瓜藤爬上了山扁豆枝,马利筋树杂处于玫瑰花间,形形色色的植物互相纠缠,形成绿廊,阳光斜射进来,像在树林中一样,洒下许多叶影。变野了的家畜,听见一点动静就逃了开去。有时可以看见一只羚羊在乌黑的小蹄子上拖着散落在地上的孔雀羽毛。远处城市的喧闹消失于波浪的低语中。天空澄碧万里,海面不见一片帆影。

纳哈伐斯说完话,萨朗波没有回答,默默地打量着他。他穿着描花亚麻袍子,袍子的下摆饰有金丝流苏。两支银箭插在耳际的发辫里。右手拄着一支长矛的木杆,木杆上饰有琥珀环的枪缨。

她打量着他,不由得浮起一堆朦胧的联想。这个声音柔和、身材窈窕如同女子的青年以其优雅的风度吸引住了她的视线,她觉得这似乎是个由众神派来保护她的大姐。她忽然想起了马托,不禁想了解他的情形。

纳哈伐斯答道迦太基人正在向突尼斯进军,捉拿马托。他详细说明了他们获胜的希望和马托的弱点。她似乎越听越为一个不同寻常的愿望即将实现而感到高兴。她的嘴唇颤抖起来,呼吸急促。当他保证要亲手杀死他时,她叫了起来:“是的!杀死他!应当如此。”

努米底亚国王答道,他热切盼望这个人早日伏法,因为战争结束以后他将成为她的丈夫。

萨朗波打了个冷战,低下头来。

可是纳哈伐斯还在继续说着,他把他的愿望比作渴求雨露的花朵,盼望天明的迷路旅客。又说她比月亮更美丽,比晨风更清新,比好客的主人的面容更可亲。他要为她从黑人的国度弄来迦太基从未见过的东西,他们的新居的所有房间都将撒满金粉。

暮色降临,一阵阵花香散发开来。他们久久相视无语,——萨朗波的眼睛在她那长长的纱巾的缝隙里宛如云缝里的两颗星星。他在太阳下山之前告退了。

纳哈伐斯离开迦太基后,元老们松了一大口气。老百姓这一次以比上一次更为热烈的欢呼迎接了他。如果哈米尔卡尔和努米底亚国王战胜了雇佣军,那就再也无法遏制他们了。因此他们决定让他们最中意的人选、年迈的汉诺,也去参加拯救共和国的战争,以此削弱哈米尔卡尔的地位。

汉诺立即向西部各省进发,以便在他曾经蒙受奇耻大辱的地方施行报复。可是当地的居民和蛮族人不是早已死了,就是躲藏起来或者逃之夭夭了。于是他把怒气发泄到农村,焚烧本已是一片瓦砾的废墟,一棵树、一株草也不留下,用酷刑折磨他们发现的孩子和残废体弱的人;把妇女交给士兵奸污,然后杀死;最漂亮的女子都送到他的轿子里,——因为他那难忍的痼疾使他欲火中烧;他以得了不治之症的人那种疯狂的劲头拼命满足自己的性欲。

在一些山丘的山脊上常常可以看见有些黑色的帐篷像被风吹翻一样倒了下来,一些边缘发亮的巨大圆盘(可以认出那是战车的车轮),发出哀怨的声音转动着,渐渐驶入山谷里面。那些部落放弃攻城离开迦太基以后,就这样在各省逛荡,窥伺时机,只等雇佣兵得胜便卷土重来。可是如今他们不是出于恐惧就是因为饥饿,全都踏上了返回故乡的归途,不见踪影了。

哈米尔卡尔并不嫉妒汉诺的这些战绩,然而他急于结束战事,因此命令汉诺回师突尼斯。汉诺是爱国的,他于指定的日期来到突尼斯城下。

突尼斯的防卫力量包括本城居民、一万二千名雇佣兵,和所有以不洁食物为生的人。他们和马托一样紧盯着迦太基,这些贱民和那位雇佣军主帅全都远远眺望着迦太基高大的城墙,梦想着城里无穷的欢乐。这种同仇敌忾的情绪,使城防工作迅速组织就绪。他们用羊皮袋改制战盔;砍伐各家花园里的所有棕榈树制造长矛;增挖蓄水池;至于粮食,他们在湖边钓了许多肥硕的白鱼,这些鱼是吃尸首和各种脏东西长大的。他们的城墙因迦太基人怀有戒心而一直处于年久失修的状态,用肩膀一顶就能推倒。马托用从民房拆下来的石头堵住城墙的窟窿。这是最后一战了;他不抱任何希望,然而他又自我安慰说,命运是变化不定的。

迦太基人逼近时发现城墙上有个人腰以上都暴露在雉堞之上。在他身边飞舞的乱箭并不比一群上下翻飞的燕子更使他害怕。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一支箭射中他。

哈米尔卡尔在南面扎营,纳哈伐斯在他右边据守拉代斯平原,汉诺驻在湖边,三位将领应当保持各自的阵地,以便同时开始攻城。

可是哈米尔卡尔想首先让雇佣兵们看看,他要像对待奴隶一样惩罚他们。他下令将那十名雇佣兵的使者一个接一个地在城对面的一座小山上,钉上了十字架。

一见到这个景象,突尼斯的守军立即开城出战。

马托心想,如果他能迅速在城墙和纳哈伐斯的营盘之间穿过,使努米底亚人来不及出击,他就可以袭击迦太基步兵的背后,使之处于他的部队和城里部队的夹击之下。而他率领着一支久经沙场的队伍扑了出来。

纳哈伐斯发现了他,立即越过湖滩通知汉诺,请他派兵增援哈米尔卡尔。他是认为哈米尔卡尔抵挡不了雇佣兵呢?还是出于奸诈或者愚蠢?谁也无从了解。

汉诺想让他的政敌丢脸,所以毫不犹豫,他命人吹起军号,于是他的整个部队都朝着蛮族人冲去。蛮族人掉头直奔这些迦太基人,把他们打翻在地,踩在脚下。这样打得他们节节败退,一直打到汉诺的营帐。汉诺当时正和三十名最显赫的迦太基元老待在一起。

他对蛮族人的胆量显得十分惊愕,大声呼唤着他的军官们。蛮族人纷纷把拳头伸到他喉咙口,破口大骂。大家拼命挤上前来,那些抓住他的人好不容易才没让他给踩成肉泥。而他则一直试图在他们耳边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有的是钱!救救我吧!”他们拉着他,尽管他身躯笨重,却双脚离地了。他们已经把元老拖走。他越来越害怕。——“你们打败了我!我是你们的俘虏!我要赎身!请听我说,我的朋友们!”他被他们左右两边扛在肩上,不住地说:“你们要干什么?想把我怎么样?我没有顽固不化,你们都看见了!我一直是个好人!”

一个巨大的十字架竖在门口。蛮族人吼着:“这儿!这儿!”可是他叫得比他们更响。他以他们神祗的名义,要他们把他带去见他们的主帅,因为他有一件关系到他们生死存亡的要事必须面陈主帅。

他们停了下来,有几个人认为还是把马托找来为妥。于是有人便去找他。

汉诺摔倒在草地上。他看见自己周围还有其他十字架,仿佛把他即将遭受的酷刑事先增加了许多倍。他竭力说服自己,是自己弄错了。只有一个十字架,甚至努力相信连一个十字架都没有。最后,他被拉了起来。

“说吧!”马托说。

他提出愿将哈米尔卡尔诱来交给雇佣兵,然后他们一起开进迦太基,两人并肩为王。

马托做了个手势让人赶紧动手,便走开了。他以为这不过是一个缓兵之计而已。

这个蛮族人弄错了。汉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不择手段的地步,况且他恨透了哈米尔卡尔,只要有一点活命的希望,他就会把哈米尔卡尔连同他的士兵一起出卖给蛮族人。

元老们都瘫倒在那三十个十字架底下,绳索已经穿过了他们的腋窝。这时那位老朽的执政官终于明白他不得不死了,于是哭泣起来。

他们把他破烂的衣服剥光——他那吓人的身体就露了出来。这堆难以名状的烂肉上满目疮痍;大腿肥得他看不见自己的脚趾甲;手指上垂着破布似的暗绿色的烂肉;眼泪在他脸上的结节之间流下来,使他的脸呈现出一种怕人的悲伤神情,像是泪水在他脸上所占的地方比在别人脸上多。他那王家头带松了开来,和他的头发一起拖在尘土里。

他们觉得没有那么结实的绳子能把他吊上十字架,就按照布匿人的习惯,先把他钉上去,再把十字架竖起来。他的傲气在痛苦中又恢复了。他破口大骂他们,吐着白沫,扭着身躯,活像是在岸上任人宰割的海妖。他说他们的下场会比他更惨,他的仇会有人替他报的。

他的仇已经报了。在突尼斯城的另一面腾起了一股股浓烟烈火,雇佣兵的十名使节正在咽气。

有几个人本来已经昏迷过去,刚才被凉风一吹又醒了过来;可是他们的下巴仍然垂在胸前,身子则坠下去了一点,尽管脑袋上方的胳膊上钉着钉子;他们的脚跟和手心慢慢地往下滴着大滴的鲜血,就像成熟的果子从树枝上坠落下来,——迦太基、海湾、群山、平原,都在他们眼前旋转,就像一只巨大的车轮。有时一团尘雾平地而起,将他们裹在漩涡里。他们渴得嗓子冒火,舌头在嘴里直打转,只觉得身上流着冰冷的汗水,灵魂也随之浙渐离开躯壳。

这时,他们依稀见到城市的另一端有许多士兵挥舞利剑在街道上前进。战斗的喧声也隐隐约约地传进他们耳中,就像大海的涛声传进正在一艘沉船的樯桅上奄奄一息的遇难者耳中一样。意大利人比别人结实,还在那里叫唤;拉栖第梦人合上眼皮、一声不吭;查尔萨斯本来那么生龙活虎,现在却像一根折断的芦苇垂倒着上身;在他身边的埃塞俄比亚人脑袋向后仰倒在十字架横粱上;欧塔里特一动不动地转着眼珠,一头浓密的头发夹在一个木头缝里,在他额头上直立着,他咽气的声音听上去却像在怒吼。至于史本迪于斯,他变得异乎寻常的勇敢起来,如今他深知自己即将得到永恒的解脱,便蔑视生命,泰然地等待死亡的来临。

他们于昏昏沉沉之中有时被鸟羽拂着嘴唇,蓦地一惊。有些巨大的翅膀在他们四周扇动着,投下一个个阴影,空中响起呱呱的叫声;史本迪于斯的十字架最高,秃鹫首先停在他的十字架上。于是他把脸朝着欧塔里特转过去,露出难以形容的微笑,缓慢地对他说:

“你还记得去西喀的路上看见的那些狮子吗?”

“它们是我们的难兄难弟!”那高卢人说完就断了气。

执政官在此期间已经攻破了城墙,登上了城楼。一阵大风突然卷走了浓烟,他眼前豁然开朗,一直可以看到迦太基的城墙,他甚至觉得仿佛见到在埃斯克姆神庙的平台上有人朝这里张望;而后,他把目光移向近处,看见左前方的湖边有三十个大得出奇的十字架。

的确,雇佣兵们想让这些十字架显得更加令人胆战心惊,便把帐篷的支柱接在一起,把那三十具元老的尸体高高地挂在空中。他们胸口上有一些白蝴蝶似的东西,那是雇佣兵们从下面射上去的箭的羽翎。

在最高的一个十字架上,有一条宽大的金丝绶带闪闪发光,挂在尸首的肩上,这一边的胳膊不见了,哈米尔卡尔好不容易才认出那是汉诺。他那海绵一样疏松的骨骼在铁钉上挂不住,四肢一截截地掉下来,——十字架上只剩下一堆不成形状的残余,就像猎户门上挂着的一块块兽肉一样。

执政官刚才并不知道这面的情况,突尼斯城在他面前挡住了城后的一切,陆续派到那两支部队去的军官都没有回来。后来,逃回来的败兵讲述了他们被击溃的经过,布匿军队停了下来。这件在胜利中降临的祸事把他们惊呆了,连哈米尔卡尔的号令也听不见了。

马托趁此机会继续在努米底亚人中间冲杀。

汉诺的营盘被摧毁后,他又扑向了他们。战象出来迎击。可是雇佣兵从墙上拔下许多引火物,挥舞着火把在平原上前进。那些庞然大物吓得逃到岸边跳进海湾,在水里挣扎着自相残杀,终于因为身上的铠甲太重而淹死了。这时纳哈伐斯已经派出骑兵,雇佣兵全都扑倒在地下,等战马离他们仅三步之遥,他们就蹦起来一匕首把它们开了膛。巴尔卡赶到时,努米底亚人已经伤亡过半。

雇佣兵们已经精疲力竭,抵挡不住他的部队。他们秩序井然地后撤到了温泉山下。执政官用兵谨慎,没有穷追他们。他挥师占据了马卡尔河河口。

突尼斯城归他所有了,可是全城只剩下一大堆冒烟的残垣断壁。破砖烂瓦从墙上的豁口一直滚落到平原中央,平原尽头,海湾的海岸之间;战象的尸体被海风一吹,互相碰撞着,像黑色岩石组成的群岛漂浮在水面。

纳哈伐斯为了打这场战争,把森林里的象群捕捉一空,幼象、老象、公象、母象全都抓来。使王国的军事实力一蹶不振。老百姓们远远望见它们被淹死,都伤心不已。男人们在街头痛哭流涕,像呼唤亡友一样叫着它们的名字:“无敌啊!胜利啊!霹雳啊!飞燕啊!”当天人们谈论它们比谈论阵亡的国民还长久。可是第二天,人们又看见雇佣兵的营盘扎在温泉山上,于是大家彻底绝望了。许多人,尤其是妇女,都头朝下从卫城上跳了下去。

他们不知道哈米尔卡尔的意图。他独自待在自己的帐篷里,只有一个小厮随身伺候,从来没有任何人与他一起用餐,连纳哈伐斯也没有。然而自从汉诺全军覆没以后,他对纳哈伐斯表现出不同寻常的敬重;但那位努米底亚国王对成为他的女婿太感兴趣了,绝不敢忘乎所以。

哈米尔卡尔表面上的无所作为掩盖着他的一些巧妙计策。他施展各种手腕笼络各村的村长,使雇佣兵像洪水猛兽一样四处遭到驱逐、拒绝或围猎。他们一走进树林,周围的树木就燃烧起来;他们想喝水,泉水却下了毒;他们躲在山洞里睡觉,洞口就被人堵死。本来一直庇护他们,作为他们同谋的村民,如今却追捕起他们来;他们经常在追捕他们的人群中辨认出迦太基人的铠甲。

有些人脸上长了一块块红色脱皮性皮疹,他们认为那是因为碰过汉诺而引起的。还有些人却以为是因为吃了萨朗波的神鱼,但他们非但不后悔,而且还想于些更加可憎的渎神行为,使布匿神祗受到更大的贬抑。他们恨不得能把那些神祗全都消灭掉。

他们就这样在三个月间沿着东海岸艰难地行进,继而又来到塞路姆山后,一直到了沙漠边缘地带。他们在寻找一个栖身之地,不管是哪里。只有乌提卡和伊博—扎里特没有背叛他们,可是哈米尔卡尔包围了这两座城市。他们又漫无目的地转辗北上,连道路都不认识。由于备受磨难,他们有点失去方寸了。

他们心中只有一种日甚一日的愤恨;有一天,他们又回到了科比斯山谷,再一次来到迦太基城面前!

于是他们与迦太基部队的接触战变得频繁起来,双方互有胜负。可是双方都已感到厌倦,不愿意继续这样拉锯下去,而希望打一场大仗,最后决定胜负。

马托想自己去向执政官提出这个建议。他手下的一个利比亚人自告奋勇去下战书。大家看着他离去,都认为他不会生还。

然而他当天晚上就回来了。

哈米尔卡尔接受了他们的挑战。第二天日出时分双方到拉代斯平原交战。

雇佣兵们想知道他有没有说别的,那个利比亚人便又说道:

“我当时在他面前等着,他问我还等什么,我说:‘杀了我吧!’于是他说:‘不!你走吧!明天再和大家一起受死!’”

这种气量使蛮族人感到意外,有些人甚至感到恐惧,马托很遗憾这个信使没被杀掉。

他还剩有三千名非洲人、一千二百名希腊人、一千五百名坎帕尼亚人、二百名伊比利亚人、四百名伊特鲁立亚人、五百名萨谟奈人、四十名高卢人,还有一支那菲尔人的队伍,那菲尔人是专事劫掠的游牧部族,在椰枣山一带加入他们的部队,这样他们总共有七千二百一十九名士兵,但是没有一支小队是全员的。他们用四足兽类的肩胛骨堵住铠甲上的窟窿,破破烂烂的袢鞋代替了青铜高靿厚底靴。一些铜片或铁片使他们的衣服变得十分笨重,他们的锁子甲褴褛不堪地挂在身上,像红线一般的伤疤在臂上和脸上的汗毛中间露了出来。

他们阵亡的伙伴的怒火回到了他们心中,增强了他们的力量,他们朦朦胧胧地感到自己是住在被压迫者心中的神祗的教士,复仇之神的祭司!极度不公平的命运使他们痛苦、狂怒,尤其是当他们又看见了天际的迦太基城的时候。他们发誓要齐心协力、战斗到死。

他们杀掉驮行李辎重的牲口,饱餐一顿,以便增长力气,然后倒头便睡。有些人各自朝着不同的星座做着祈祷。

迦太基人抢在他们前面到达平原。他们用油涂抹盾牌边缘,使箭镞更容易滑开;蓄着长发的步兵将头发齐额剪下,以防万一。哈米尔卡尔从第五个时辰开始,就下令将所有的饭盒倒空,因为肚子太饱不利于作战。他的军队增加到了一万四千人,约为蛮族军队的两倍。然而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焦虑不安,如果他打败了,共和国就会灭亡,他会被钉上十字架;反过来说,如果他打赢了,他就能越过比利牛斯山、高卢地区和阿尔卑斯山直取意大利,巴尔卡家族的帝国将成就万世不灭之伟业。他一夜之间起床不下二十次,亲自督察一切,巨细无遗。至于迦太基士兵,他们都因长期生活在恐惧之中而激怒起来。

纳哈伐斯怀疑努米底亚人对他的忠诚。此外蛮军也有可能打败他们。一种古怪的虚弱感抓住了他,他每过一会儿就喝一大杯水。

可是有一个他不认识的人打开了他的帐篷,将一顶岩盐雕制的冠冕搁在地上,冠上饰有用硫磺和菱形螺钿镶嵌而成的宗教图案。姑娘们有时将婚礼的冠冕送给未婚夫,作为爱情的信物、一种催促的方式。

然而哈米尔卡尔的女儿对纳哈伐斯并无爱情。

这是因为对马托的思念令人难以忍受地纠缠着她,她以为如果这个人死了,她就可以得到解脱,犹如为了治愈毒蛇咬伤而把毒蛇碾碎抹在伤口上一样。努米底亚国王是属于她的,他迫不及待地等着和她完婚,由于婚礼只能在胜利之后举行,萨朗波便送给他这件礼物,激励他的勇气。于是他的种种焦虑烟消云散了,一心想着拥有一个那么美丽的妻子的幸福。

马托的眼前也曾浮现这样的美好幻象,可是他立即就抛开了这种念头,把抑制下去的爱情转移到自己战友身上。他爱护他们如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如同分担他的仇恨的生死之交——他因而感到精神升华到更高的境界,双臂更加有力,一切必须干的事情无不了然于心。只是有时想起史本迪于斯,才不禁长叹一声。

他把蛮族士兵排成六排相等的行列。中路是伊特鲁立亚人,用青铜链子联在一起,后面是投射手,两翼是那菲尔人,骑着没有鞍鞯的骆驼,身上披着鸵鸟羽毛。

执政官以相同的阵法率领迦太基军队迎敌。他把胸甲骑兵放在步兵前面,轻步兵旁边,再过去就是努米底亚人。日出的时候,他们便这样面对面摆好了阵势。双方都圆睁怒目,远远地相互打量。踌躇片刻之后,两军开始向前推进。

蛮族人缓缓前进着,免得气喘吁吁,脚底拍打着地面;布匿军队的中路形成一段凸出的弧线。接着,像两支舰队相互冲撞产生的巨响一样,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杀声。蛮族部队的第一排迅速向两边闪开,躲在后面的投射手将弹丸、箭、标枪纷纷投射出去。然而迦太基队伍的凸出部分渐渐拉平,变得笔直,然后向里弯了进去;于是两翼的轻步兵平行地合拢到一起,就像圆规的两只脚并拢起来一样。正在猛攻步兵方阵的蛮族人陷进了两支轻步兵的钳形包抄之中,危急万分。马托下令停止攻打方阵,——迦太基人的两翼继续前进,马托下令最前面的三排士兵后撤。不久这三排人就分别撤至后面三排的左右两翼,他的部队变成了比原先长两倍的队形。

可是蛮族部队的两翼力量较弱,尤其是左翼,士兵们的箭袋已经用空。迦太基人的那两支轻步兵终于到了他们面前,杀得他们尸横遍野。

马托急忙把他们撤到后面,他的右翼有许多手持双斧的坎帕尼亚人,他命令右翼向迦太基人的左翼进攻,中路已在攻打敌阵,左翼的队伍脱离了险境,也使迦太基人的轻步兵不敢进犯。

于是哈米尔卡尔把骑兵分成许多小队,让重武装步兵夹在他们中间,命他们向雇佣兵发动进攻。

他们组成圆锥形阵形,锥尖由骑兵打头阵,两边阵线较宽,挺出无数长枪。蛮族军队无法抵挡他们,只有希腊步兵有青铜铠甲,其他人只有绑在长竿上的菜刀、农庄里拿来的镰刀、轮箍改铸的刀剑;剑身太软,一砍就弯,而在他们用脚跟踩住刀剑把它们扳直的当儿,迦太基士兵便左冲右突,痛痛快快地杀戮他们。

可是那些伊特鲁立亚人钉在链子上,依然屹立不动;战死的人倒不下去,他们的尸体形成一道屏障,这条青铜的粗大的阵线时而分开,时而合拢,柔如游蛇,坚如铁壁。蛮族士兵不时退到这条阵线后面重整队伍,喘息片刻,——随即又拿起断枪破刀杀上阵去。

许多人手中已经没有武器,他们扑到迦太基人身上,像狗一样咬他们的脸。高卢人出于高傲,脱掉了身上的战袍,远远地露出高大白皙的身躯;他们还将身上的伤口弄大,去吓唬敌人。在布匿方阵当中,大家已经听不出传令兵的喊声,只有飘扬在尘雾之上的军旗重复着他们打出的信号,于是每个人都随着周围的庞大方阵进退起伏、变换阵形。

哈米尔卡尔命令努米底亚人出去,那菲尔人扑上去迎击他们。

那菲尔人身穿宽大的黑袍,颅顶留着一簇头发,臂上挂着一面犀牛皮盾牌,手里舞着没有刀柄、系着绳索的飞刀,胯下的骆驼浑身竖着鸟羽,发出刺耳的长鸣。飞刀精确地击中目标,然后啪地一声收回去,斩下一截肢体来。激怒的畜生在队伍里横冲直撞,有的腿被打断了,一瘸一蹦地跑着,活像受伤的鸵鸟。

布匿步兵方阵整个地朝蛮族人反扑过来,把他们的队伍截断了。他们的支队彼此分了开来,团团乱转。迦太基人的武器明晃晃地像一只只金环将蛮兵分别围住,当中人头攒动,阳光照到剑尖上面,但见无数白光飞舞。然而一队队胸甲骑兵的尸体仍然躺在地上,雇佣兵剥下他们的铠甲,穿在自己身上,又回来参加战斗。迦太基人莫名其妙,屡屡陷入他们的队伍中去。他们迟疑不决,手足无措,甚至纷纷退却,远处响起的胜利的欢呼像是在把他们如同暴风雨中海面的漂浮物一样刮走。哈米尔卡尔感到绝望,一切都要在马托的天才指挥和雇佣兵所向无敌的勇猛打击之下灭亡了。

可是地平线上爆发起一片鼓声。一大群老人、病人、十五岁的孩子,甚至女人,再也不能抑制住自己焦虑的心情,于是离开迦太基前来助阵。他们从哈米尔卡尔府上牵来了共和国仅剩的一头大象——那头被割掉鼻子的大象,为的是有个庞然大物作为保护。

迦太基士兵觉得那是祖国弃城前来,命令他们为了祖国而拼死战斗。他们顿时斗志倍增,努米底亚士兵也奋力向前,带动了其余所有的士兵。

蛮族人背靠一座小山在平原中央负隅顽抗。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取胜的希望,甚至连活命的希望都没有了;但他们是最精锐、最勇猛、最强壮的战士。

迦太基的老百姓们开始把铁钎、铁条、铁锤从努米底亚人的头顶上扔进去;那些使执政官们谈虎色变的人却死于妇女扔进去的棍棒底下,布匿的下层百姓正在消灭雇佣兵的最后残余。

雇佣兵退到了小山顶上。他们的圈子每次被打开一个缺口都立即重新合拢;他们两番冲下山去都立即被打了回来。迦太基人七手八脚地伸出胳膊,把长枪从伙伴的腿裆间伸出去,向前面瞎捅一气。他们常在血泊里滑倒。地势太陡,尸体都滚到山下。大象试图爬上山去,却被尸首一直埋到肚皮,就像是舒舒服服地躺卧在死尸上面;它那被砍断的鼻子,末端很大,不时向上翘起,活像一只巨大的蚂蟥。

后来,大家停了下来。迦太基人咬牙切齿地打量着站在小山顶上的蛮族士兵。

最后,他们猛地向上冲去,厮杀重新开始。雇佣兵们常常向他们叫道愿意投降,等他们走近身来,却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只一下,就结果了自己的生命。死者一个个地倒下,生者站到他们的尸体上继续抵抗。这样一层层地堆上去。简直像一座金字塔。

不久他们就只剩下五十个人,然后是二十个,三个,最后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手执战斧的萨谟奈人,和依然握着剑的马托。

那个萨漠奈人半蹲着身子,一面左右挥舞着战斧,一面提醒马托躲闪周围的进攻:“主帅!这边!那边!低头!”

马托已经丢了护肩、战盔、铠甲,赤裸着全身,比尸首更无血色,头发竖了起来,嘴角两片白沫,手中的宝剑舞动如飞,在周身形成一圈白光。一块飞石把他的剑齐着护手打断,那个萨谟奈人也被杀死了,迦太基人潮水般地涌上前来,都可以碰到他了。于是他把空空的双手举向天空,然后闭上跟睛,——像从悬崖上跳进大海一样,张开双臂纵身向无数枪尖上跃去。

可是枪尖在他面前分了开来。他一次次地向迦太基士兵扑去,他们总是往后退着把兵刃避开。

他的脚碰到一把宝剑,刚想把它捡起来,忽然觉得拳头和膝盖都被罩住,摔倒在地上。

原来纳哈伐斯在他身后紧紧跟着已经有一会儿了,他拿着一张捕捉猛兽的大网,趁马托弯腰的那一瞬间,就把他罩住了。

随后大家把他绑在大象背上,四肢叉开,成十字形,所有没有受伤的人都簇拥着他,热热闹闹地直奔迦太基城而去。

胜利的喜讯不知怎么从夜里第三个时辰开始就传到了城里。他们到达马勒加的时候,日神庙的漏壶已经滴满了第五个时辰。这时马托睁开了眼睛,只见万家灯火,全城仿佛成了一片火海。

一阵席卷全城的欢呼隐隐约约地传到他耳边,他仰面躺在象背上,凝望着星空。

接着,一扇大门关上了,他被笼罩在黑暗里。

第二天,在同一个时辰,留在斧头隘里的最后一个人咽了气。

他们的伙伴离开斧头隘那天扎埃斯人来了,弄开了隘口的岩石,供养了他们一些日子。

那些蛮族土兵总是盼着马托到来,——他们不愿意离开这山谷,既是由于灰心丧气、衰弱不堪,也是由于病人常有的那种不肯挪动地方的固执心理。后来粮草耗尽了,扎埃斯人就离去了。迦太基人知道他们只剩下不足一千三百人,没必要兴师动众派兵聚歼。

在这三年战争期间,各种猛兽,尤其是狮子,数量都大为增加。纳哈伐斯把它们大批赶出巢穴,在后面驱赶着,前面事先每隔一段距离就拴上一只山羊,把它们引到了斧头隘;——它们现在全都住在那里,这时元老院派来察看蛮族部队残部生死的人到了。

整个平原到处躺着狮子和尸首,死者与衣服、铠甲混在一起,几乎全都是缺脑袋或者短胳膊的,只有几个看上去还算完整;还有一些尸体完全变干了,布满尘土的脑袋塞在战盔里,没有肌肉的脚从胫甲里直挺挺地伸出来;骷髅上面仍然披着斗篷;白骨在阳光照耀下,形成沙地中的一些亮斑。

那些狮子把胸脯贴在地上,两只前爪伸直着休息。它们在阳光的照射下眨着眼皮,由于白色岩壁的折射,阳光显得格外强烈。还有些狮子蹲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或者踡作一团睡着,整个身子有一半都埋在浓密的鬣毛里。它们全是一副吃得太饱、懒洋洋、百无聊赖的神气,与那座山、那些死人一样动也不动。夜幕渐渐降下来,几抹宽阔的红带横在西方的天际。

平原上东一处西一处鼓起的死人堆中,有个比幽灵更模糊的人影站了起来。于是有只狮子走了过去,它那雄伟的身躯在猩红的天幕上刻画出一个黑色的剪影;——它到了那人跟前,一掌就把他打翻在地。

然后它趴在那人身上,用它的獠牙慢慢叼出他的肠子来。

随后它张开血盆大口,长啸了几分钟,山谷里响起一阵阵回声,最后一切又复归于寂静。

突然,一些细碎的砂砾从上面撒落下来。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急促的脚步声,在狼牙闸门那边和隘口那边都露出一些竖耳尖嘴的脑袋来,黄褐色的眼珠闪闪烁烁。那是前来分食死尸残余的豺狗。

在悬崖上俯身张望的那个迦太基人回城复命去了。

正文 第十五章五 马托

迦太基一片欢腾,——那是一种深广的、普遍的、极度的、狂热的欢乐。人们堵上了残破的房屋上的窟窿,把众神的塑像髹漆一新,街上撒满爱神木的枝叶,十字街头香烟缭绕;家家户户的平台上挤满人群,他们五彩缤纷的衣着犹如一丛丛鲜花在半空中怒放。

表示喜悦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然而最洪亮的却是担水冲洗街石的水伕们的喊声。哈米尔卡尔的奴隶以他的名义送给大家炒麦粒和生肉。大家相互攀谈,流着泪相互拥抱。推罗诸城已经收复,游牧部落也已散去,蛮族人全部就歼。卫城消失在五颜六色的顶篷下面;排列在防波堤外的三层桨战船的船首冲角熠熠生光,看过去像一道钻石筑成的堤岸。到处都能感到秩序的恢复、新生活的开始,和一种普天同庆的祥和气氛:那是萨朗波与努米底亚国王成婚的日子。

在日神庙的平台上,摆下了三张长桌,上面放着许多巨大的金器。那是祭司、元老和富豪们的席位。第四张桌子摆在高一些的地方,是哈米尔卡尔、纳哈伐斯和萨朗波的席位。因为萨朗波取回纱帔,拯救了祖国,人民将她的婚礼变成举国欢庆的日子,大家都在下面的广场上等待着她的露面。

然而使他们急不可耐的,还有一种更富于刺激性的欲望,那就是定于在婚礼上进行的处死马托的活动。

本来有人提议活活剥掉他的皮,把铅水灌到他肠子里,让他饿死;或者把他绑在树上,让一只猴子在背后用石头敲他的脑袋;他冒犯了月神,理应由月神的狒狒来对他进行报复。还有些人认为应该把浸过油的麻绳灯捻绕过他身上的好几个地方,然后把他放在骆驼背上游街,——他们一想到那头高大的畜生驮着这个人穿街越巷,而他在火焰中像风吹烛台一样扭着身子的情景就大感快意。

可是应当委派哪些公民对他行刑,为什么剥夺其他人的权利?最好能有一种处死的办法,让全城居民都能参加,所有的手、所有的武器、所有迦太基的东西,直至街道的铺路石板以及海湾的波浪,都能撕碎他、砸烂他、消灭他。于是元老们决定让他从监狱走到日神广场,不用任何人押送,只把他的双臂反绑在背后;不准打击他的心脏,好让他多活一阵;也不准弄瞎他的眼睛,好让他自始至终看着自己受刑;不准用任何东西扔他,不准一次给他三个指头以上的打击。

尽管他要到日暮时分才能露面,人们却不时以为自己已经瞧见他了。大家向卫城涌去,街巷为之一空,继而又议论纷纷地走了回来。有些人从头天晚上开始就占定一个位置,他们远远地相互招呼,把自己留长的指甲伸出来给对方看。他们留指甲是为了便于抓破他的皮肉。还有些人心神不定地踱来踱去,有的脸色苍白,似乎等着受刑的倒是他们自己。

忽然,在马巴勒地区后面,在人群头上露出了一些巨大的羽扇。那是萨朗波走出宫殿来了。大家都松了口气。

可是护送新娘的行列一步一步地,要过很久才能来到。

走在队伍前面的,是巴泰克诸神的僧众、接着是埃斯克姆神的僧众,麦加尔特神的僧众和其他神祗的僧众,依次走来,他们的标志和次序都与上次举行燔祭时相同。摩洛神的祭司们都低着脑袋走过去,而人们也由于某种悔恨的心情,见到他们就避开。拉贝特娜神的僧众却自豪地捧着里拉琴走了过来,月神的女祭司们走在他们后面,身穿黄色或黑色透明的纱袍,发出鸟叫的声音,像蛇一样扭动腰肢,时而又随着笛声旋转起来,模仿众星的舞蹈,她们轻柔的衣袍把一阵阵令人骨软筋酥的香味送到大家面前。当克德希姆神的祭司们混杂在这些女人中间到来时,人群都鼓起掌来。他们是那位雌雄同体的神祗的象征,画着眼影,洒着香水,服饰也和女祭司一样,尽管乳房扁平,臀部没她们大,却也和她们十分相像。况且那天是雌性原则统治一切,混淆一切:一种神秘的淫荡气氛在闷热的空气中传播开来。圣林里早已点起火炬,夜间在那里将进行大规模的卖淫活动,三艘海船从西西里送来大批妓女,从沙漠地区也来了不少。

僧众们到达后便陆续排列在神庙的院子里,外面的柱廊下和沿着庙墙上升、在上面会合到一起的左右两道阶梯上面。一排排身穿白袍的僧众出现在列柱之间,整个建筑到处都是石像。

接着,财政主管、各省总督和所有富豪也来了。下面一片喧哗。人群从周围的街巷里涌出来,神庙的奴隶用棍棒将他们赶回去;大家望见萨朗波在头戴金冠的元老们中间,乘着一顶上面打着猩红华盖的轿子。

于是人群发出一片巨大的欢呼声,铙钹和响板敲打得更欢了,铃鼓声如雷鸣,那顶巨大的猩红华盖从神庙的两座塔门之间拐了进去。

华盖又在二楼上出现。萨朗波在华盖下面款款地走着,然后她穿过平台,到最里面的一张宝座上坐下,那宝座用龟壳雕制而成。有人将一把有三个梯级的象牙搁脚凳挪到她脚下,两名黑人孩子跪在第一个梯级上,有时她把胳膊搁在他们头上,胳膊上戴满过于沉重的镯子。她的下身裹着一张细眼丝网,从腰部直至脚踝,网眼模仿鱼鳞的形状,闪着珠光;上身束着一条纯蓝色的阔带,前面开了两个新月形的口子,露出她的双乳;一些光彩夺目的深红色宝石坠子遮住了乳头。她的头上饰有孔雀翎毛,上面布满繁星般的宝石。身后垂下一件雪白的披风,——她双肘靠拢身体,双膝并紧,手臂上端戴满钻石链子,按宗教仪式的要求,坐得笔直。

在两个较低的座位上,坐着她的父亲和她的丈夫。纳哈伐斯身穿金黄色的华丽长袍,头戴那顶岩盐雕制的冠冕,上面翘起两根发辫,像阿蒙神的羊角一样扭曲着。哈米尔卡尔穿着一件饰有金线挖花织制的葡萄藤蔓的紫色上衣,腰间依然挂着一柄打仗用的宝剑。

在那四张桌子围成的空间里,埃斯克姆神庙的蟒蛇躺在地上一摊摊粉红色的油中间,衔住自己的尾巴形成一个黑色的大圆圈。圆圈中央有一根铜柱,顶端有一只水晶蛋,阳光照在上面,光芒四射。

身穿亚麻布长袍的月神僧众在萨朗波身后排列开来,元老们坐在她的右首,他们的金冠连成一长道金线;富豪们坐在她的左首,他们的绿宝石权杖连成一长道绿线,——而排在下首的摩洛神的祭司,由于他们披着猩红的斗篷,看上去就像一堵红墙。其余僧众站在下面几层平台上。人群充塞街巷,登上屋顶,一行行地从底下直站到卫城上面。这样,人民在她脚下,苍穹在她头上,周围是无边的大海、海湾、群山和遥遥在望的诸省。光彩照人的萨朗波与月神难分难辨,似乎她便是迦太基的守护神,是迦太基亡魂的化身。

婚宴将通宵达旦。枝形落地烛台像小树一样立在五颜六色的羊毛毯上,羊毛毯覆盖着矮桌。巨大的琥珀长颈壶、蓝色玻璃双耳尖底瓮、玳瑁汤勺和小圆面包挤在两行珍珠镶边的盘碟中间;一串串连枝带叶的葡萄绕在象牙葡萄架上,宛如女祭司手中的酒神杖;一块块白雪在乌木托盘中渐渐融化;柠檬、石榴、西葫芦、西瓜在高大的银器间堆积如山;张开大嘴的野猪似乎在香料的粉末里打滚;重新覆盖上自己毛皮的野兔仿佛在鲜花丛中蹦跳;贝壳里塞满混合而成的肉;糕饼做成具有象征意义的形状;揭开钟形盘盖,里面的白鸽展翅欲飞。

奴隶们卷起上衣,踮着脚尖来回走动;时而是里拉琴弹奏起一支颂歌,时而又是合唱的歌声直上云霄。人群的喧闹像大海涛声一样连续不断,隐隐约约地在筵席周围荡漾,似乎在以一种更加宏大的和声抚慰宾客。有几个人想起了雇佣兵的那次盛宴,大家都陶醉于美梦之中。太阳开始西下,一钩新月却早已升上了东方的天空。

萨朗波像是有人叫她一样,忽然回过头去,凝望着她的人群也随着她的视线转过头去。

卫城山上,神庙脚下,岩石中开凿出来的地牢刚才把门打开了,黑魆魆的洞口站着一个人。

他弯着腰走了出来,神色有点惊惶,就像关着的猛兽被突然放出来的时候一样。

外面的光亮使他眼睛发花,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人人都认出了他,大家屏住了呼吸。

这个牺牲品的身体对于他们来说是件特别的东西,一件具有近乎宗教意义的光辉的东西。他们都探着身子想看得清楚一点,尤其是那些妇女。她们渴望仔细看看那个使她们的丈夫和儿子死于沙场的人,而内心深处却不由产生一种没有廉耻的好奇心,——一种想彻底认识他的欲望,这种欲望搀杂着一丝羞愧,变成了加倍的憎恨。

后来他向前走了起来,于是他的突然出现所造成的茫然失措消失了。无数臂膀伸了出去,再也看不见他了。

卫城的阶梯有六十个梯级。他走下阶梯时就像从山上掉进一条激流,有三次人们看见他跳了起来,最后在山下双脚落地。

他的肩膀流着血,胸膛剧烈地起伏,他使劲想挣断绑绳,绷得他反绑在裸露的腰部的胳臂像一段段蛇身一样鼓了起来。

从他站着的地方,有几条街在他面前伸展出去。每条街都有三条青铜链子,一端固定在巴泰克诸神的肚脐上,另一端平行地拉出去,人群被拦在沿街的房屋面前,元老的仆役们挥舞着皮鞭在街心来回巡视。

有个仆役重重地抽了他一鞭,赶他往前走。马托走了起来。

他们从铜链上伸出胳膊,叫喊道给他留的道路太宽了。而他就一面走着,一面被那些手指摸着、掐着、抓着;走到一条街的尽头,另一条街又出现了,他好几次向一旁扑去,要咬他们,大家急忙闪开,铜链把他挡住了,于是大家都哄笑起来。

有个孩子撕破了他的耳朵;有个姑娘把纺锤的尖头藏在袖子里,划开了他的脸颊;众人一把把地拔下他的头发,一点点地抠掉他的肉;有些人用绑着海绵的棍子沾上秽物往他脸上拍。他脖子的右面进出一股鲜血来,大家马上变得疯狂起来。这最后一个蛮族人在他们心目中代表了所有的蛮族人,整个雇佣军;他们为他们遭受的所有劫难、他们经历的各种恐怖、他们蒙受的种种耻辱,向他进行报复。老百姓们越是发泄愤怒,就越是怒不可遏。铜链绷得太紧,弯了下来,马上要断了;他们连仆役们抽到他们身上叫他们后退的鞭子也感觉不出来了;有些人攀在房屋的凸出部位上,墙壁上的所有窗洞都挤满了人头,他们无法自己动手伤害他,就大声吼叫着鼓动别人去干。

他们残忍而下流地辱骂着他,嘲弄地鼓励他,恶毒地诅咒他;由于他们对他此时此刻身受的痛苦还不满足,便向他预言他在阴间还将遭受更加可怕的酷刑。

这一大片吠叫声响遍迦太基全城,而且愚蠢地持续着。往往单是一个音节——一个沙哑、深沉、狂热的调门——就会被全体百姓反复跟着喊上几分钟。那些墙壁都从头到脚震颤起来。马托觉得街道的两壁向他扑了过来,将他从地面举起,就像两只无比巨大的胳膊,要把他扼死在空中。

他想起来过去也曾有过类似的感受。同样的挤满平台的人群,同样的目光,同样的愤怒,但那时他是自由地走着,所有的人都纷纷退避,有位神祗护佑着他;——这个回忆渐渐清晰,给他带来了难以承受的悲哀。一些影子在他眼前飘过,整座城市在他脑子里旋转,他的血从腰部的一个伤口汩汩流出,他感到自己快死了,双腿一软,慢慢地倒在了街道的石板上。

有人到麦加尔特神庙的柱廊下,从烤肉的三角支架上拿来一根被炭火烧红的铁条,打第一根铜链下面伸过去,按在他的伤口上。只见他的肌肉上冒起一股青烟,人群的喝彩声淹没了他的惨叫。他又站立起来。

走了六步,他又第三次、第四次跌倒了;每次总被一种新的酷刑逼迫着重新站立起来。有人用管子把沸油滴到他身上,有人把碎玻璃碴撒在他脚下;他继续走着。到了萨泰布街的拐角,他在一家店铺的挡雨披檐下站定,背靠着墙壁,再也不走了。

元老院的奴仆们用河马皮的皮鞭狠命地抽他,抽了许久,连他们上衣的流苏也被汗水浸透了。马托似乎毫无知觉,忽然他向前一蹿,胡乱跑了起来,嘴唇发出在严寒中冻得直抖的人发出的声音。他跑过布戴斯街、索波街,穿过草市,到了日神广场。

他现在归祭司们处置了。奴仆们刚才驱散了人群,广场变得开阔起来。马托朝四周望着,他的目光遇上萨朗波的。

从他迈出第一步开始,她就站了起来。随着他越走越近,她也不由得渐渐走到平台边上。不久,外界的一切事物都不复存在了,她看到的只有马托。她的灵魂里一片沉寂,仿佛一个深渊,由于一个惟一的念头、一个回忆、一个目光,整个世界都消失在其中。这个向她走来的男子不可抗拒地吸引着她。

除了眼睛,他已经没有人样了。那只是个鲜血淋漓的肉柱子;断掉的绑绳顺着大腿垂下来,但却与他那露出白骨的手腕上的筋腱难以分辨;他的嘴仍然大张着;眼眶里冒出两股火焰,仿佛一直升到头发上;——而那个可怜的人却还在走着!

他一直走到平台的下面。萨朗波在栏杆上俯身望着他,他那可怕的眼珠凝视着她,脑海里浮现了他为她遭受的所有痛苦。尽管他已气息奄奄,她却仿佛又看到他在他的营帐里,跪在她面前,搂住她的腰,喃喃地说着甜蜜温柔的情话;她渴望再一次听到这些情话,再一次感受到它们的温馨甜蜜,她不愿意他死去!这时马托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差点喊起来。他仰面倒下,一动也不动了。

萨朗波几乎晕倒,祭司们围着她,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宝座上。他们向她道贺,这是她的功绩。大家都拍着手,顿着脚,吼叫着她的名字。

有个人扑到尸首上面,他虽然没有胡须,肩上却披着摩洛神祭司的斗篷,腰间别着一把割祭肉的刀,刀柄的末端是个金抹刀。他只一刀就剖开了马托的胸脯,然后挖出心来,搁在金抹刀上。于是沙哈巴兰举起胳臂,把马托的心献给太阳。

太阳降到了万顷波涛之间,它的光线像无数长箭射到那颗红彤彤的心上。随着心跳逐渐减弱,夕阳也渐渐沉入海中。等最后一下跳完,夕阳也完全沉没了。

于是,从海湾到泻湖,从地峡到灯塔,在所有的街道、所有的房屋和所有的神庙上,升起了一片欢呼声。这声音有时停歇片刻,然后又重新响起;建筑物都被震得发抖,迦太基像是在过度的欢乐和无限的希望之中抽着风。

纳哈伐斯洋洋得意,如酗如狂。他左手搂住萨朗波的腰,表示已经占有了她;右手举起一只金爵,为迦太基的保护神干杯。

萨朗波随着她丈夫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只酒杯,正待饮酒,却忽然倒了下去,脑袋仰面向后垂在宝座的椅背上——她面容灰白、身子渐渐僵硬,嘴唇张开,——她那散开的发髻一起垂到地面。

哈米尔卡尔的女儿由于碰到月神的纱帔就这么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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