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散文 - xp1024.com
《苏青散文》


正文 谈女人

谈女人

许多男子都瞧不起女人,以为女人的智慧较差,因此只会玩玩而已;殊不知正当他自以为在玩她的时候,事实上却早已给她玩弄去了。没有一件桃色事件不是先由女人起意,或是由女人在临时予以承认的。世界上很少会有真正强奸的事件,所以发生者,无非是女人事后反悔了,利用法律规定,如此说说而已。

女人所说的话,恐怕难以可靠,因为虚伪是女人的本色。一个女人若不知虚伪,便将为人所不齿,甚而至于无以自存了。譬如说:性欲是人人有的,但是女人就决不肯承认;若是有一个女人敢自己承认,那给人家听起来还成什么话?

又如在装饰方面,女人知道用粉扑似的假乳房去填塞胸部,用硬绷绷的紧宽带去束细腰部,外面再加上一袭美丽的,适合假装过后的胸腹部尺寸的衣服来掩饰一切,这是女人的聪明处。愚笨的女人只知道暴露自己肉体的弱点,让两条满是牛瘟疤的手臂露在外面,而且还要坦胸。不是显得头颈太粗,便是让人家瞧见皱缩枯干的皮肤了,真是糟糕!

女人是神秘的!神秘在什么地方,一半在假正经,一半在假不正经。譬如说:女人都欢喜坏的男人,但表面上却佯嗔他太不老实,那时候若男子着真个奉命惟谨的老实起来了,女子却又大失所望,神色马上就不愉快起来,于是男人捉摸不定她的心思,以为女人真是变幻莫测了,其实这是他自己的愚蠢。又如以卖色情为职业的女人,都又不得不用过份的淫辞荡态去挑拨男子,男子若以为真的这类女人有绝大刺激,这也是错误的。

有人说:女人要算堂子里的姑娘最规矩了,这话也有一部分理由。性的欲望是容易满足的,刺激过度了反而感到麻木,因此一个下流女人所企求的除钱以外其实还是精神安慰。而上流女人呢?饱暖则思,思亦不得结果,盖拉"夫"固所不能,送上门来又往往恐怕醉翁之意不在也。

这里又该说到婚姻问题了。女人与男人不同:男人是地位愈高,学问愈好,金钱愈多,则娶亲的机会也与此等成正比例;而女人却必须成反比例。因为在性的方面,男人比女人忠实,男人只爱女人的青春美貌,而与其他的一切无关。

美貌是天生的,青春是短促的,不能靠人的努力去获得,甚至于愈努力愈糟糕,结果女人是吃亏了。女人只能听命于天,但天也并未完全让女人受痛苦,唯一补救的办法,就是予她们以孩子。她们有了孩子,爱便有了着落,即遇种种缺陷与失望,也能勇敢地生活下去。没有孩子的女人是可怜的,失去孩子的女人是凄惨的,但是失去总比从来没有过的好一些,因为前者还有甜蜜的回忆与渺茫的期待。

我不懂为什么许多女子会肯因讨好男人而自服药或动手术消灭自己生育的机能,女子不大可能爱男人,她们只能爱着男子遗下的最微细的一个细胞——精子,利用它,她们于是造成了可爱的孩子,永远安慰她们的寂寞,永远填补她们的空虚,永远给与她们以生命之火。

女子不能爱男人,因为男人很少是忠实的,她们总必会恨他们。女人的爱情太缠绵。最初的缠绵会使男子留恋,愈到后来便愈使他们感到腻烦与厌恨了。因此许多女人都歇斯底里的,终日在家里疑神疑鬼的,觉得丈夫一出门便是同别个女人去胡闹,回来得稍晚又疑心他会做下不正当的事。一方面心里恨他,一方面又放心不下他,甚而至于觉得每一个来访的女客都是引诱她男人来的,而男客则又有引诱她丈夫出去为非作歹的嫌疑。男人受不住这些麻烦与吵闹,终于不理她了,她便赶紧闹离婚,这便大概是虚荣心作祟,以为被遗弃乃可耻的事。这种歇斯底里症要等男人真的跑开了才能渐渐复原,因为女人此刻反死心塌地,横竖没有男人,便不怕别人侵夺我的,而只有我去浸在别人的了。

失恋的女人,同残废者心理一般,因缺陷而发生变态心理。瞎子拧起孩子来特别凶,即此一例。而拿破仑的好勇斗狠,也许与他的浑身生癣有关。一个痛苦着的女人更加容易嫉恨别人幸福,据一位绍兴老太太告诉我说:她的故乡有一个中年寡妇,每逢族中有男子归家对,她必涂脂抹粉,打扮得妖精似的向那家穿过穿出;到了夜里,又到人家窗外去偷听;听之不够,还要把窗纸极个小洞,以便窥视。于是在窗外站得久了,愈听愈难过,只得自回家去,穿起白衣白裙,披散头发,在房中焚香跪拜,口口声声咒骂神道太不公平,别人家女人分明轻狂,却仍让她夫妇团聚,像我这样从来没有做过恶事的,却要鸳鸯拆开。一面诉说,一面叩头如捣蒜,直到天明,额上乌青一大块都是了。

还有一种老处女,她们的变态心理是别人都知道的,但她们自己却不知道。这不知道的原因,是她们听了别人虚伪的宣传,以为性爱是猥亵的,而自己则是纯洁非凡。殊不知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天然的趋势决非人力所能挽回。据说从前有一个小和尚跟着师父下山来,见了女人就忍不住连连回头看,师父告诉他这是吃人的老虎,后来回到山上,师父又问他一路中究竟什么东西最可爱,他便不假思索的回答道;是吃人的老虎最可爱。可见得一个处女过了发育期还口口声声说抱独身主义,或者是一个妇人把养六个孩子的事实说此乃出于不得已,都是自欺欺人的天大谎话。

无理的责难佣仆,与过份的溺爱儿童,都是变态动理之一种。扭扭捏捏得出乎常情也可说属于此类。一个善于脸红的女子并不是因为正经,也许她的心里更加迫切需要,而脸上表情就不免讪讪的。同时非常明朗化的女子也并不见得因为她的脾气如同男人,也许她是有欲望的,她想缩短男女间距离,而得容易同男人接近。

女子不能向男人直接求爱,这是女子的最大吃亏处:从此女人须费更多的心计去引诱男人,这种心计若用在别的攒谋上,便可升官;用在别的盘算上,便可发财;用在别的侦探上,便可做特务工作;用在别的设计上,便可成美术专家。……可惜是这些心计都浪费了,因为聪明的男人逃避,而愚笨的男人不懂。有些聪明的女子真是聪明得令人可畏,她们知道男人多是懦怯的,下流的,没有更多欲望的,于是她们不愿多花心血去取得他们庸俗的身心,她们寂寞了。懂得寂寞的女人,便是懂得艺术;但是艺术不能填塞她们的空虚,到了后来,她们要想复原还俗也不可能。

我知道上流女人是痛苦的,因为男子只对她们尊敬,尊敬有什么用?要是卖淫而能够自由取舍对象的话,这在上流女人的心目中,也许倒认为是一种最能够胜任而且愉快的职业。

有卖淫制度存在,对于女人是一种重大的威胁。从此男人可以逃避,藐视,以及忽略女人正当的爱情,终于使女人一律贬了身价,把自己当作商品看待,虽然在交易时有明价与黑市之别。上等女人一经大户选定便如永不出笼的囤货,下等女人则一再转手,虽能各尽其功用,但总嫌被浪费得太利害,很快就破旧了。青春只是一刹那的光辉,在火焰奇丽时在受人欣赏而自己不懂得光荣快乐,转瞬间火力衰歇,女人也懂得事了,但已势不能猛燃,要想大出风头也做不成了。因此刚届中年的女人往往有一次绝艳惊人的回光返照,那是她不吝惜把三倍的生命力来换取一度光辉,之后,她便凄惨地熄灭下去了。

有人说:女人有母性与娼妇两型,我们究竟学母性型好呢?还是怎么样?我敢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不想永久学娼妇型的,但是结果不可能,只好变成母性型了。在无可奈何时,孩子是女人最后的安慰,也是最大的安慰。

为女人打算,最合理想的生活,应该是:婚姻取消,同居自由,生出孩子来则归母亲抚养,而由国家津帖费用。倘这孩子尚有外祖母在,则外婆养外孙该是更加合适的了。

正文 我国的女子教育

我国的女子教育

我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我知道我国的女子教育是怎么一回事。严格的说来,我国根本没有所谓女子教育;学校里一切设施都是为男生而设,不是为女生而设的。这在男女同学的学校不必说了,就是专收女生的女子中学,女子大学,他们的课程等等还不是完全跟男校或男女同学的学校一样吗?但是一般自命为新女子的还高兴得很,以为这是男女平等。

从前我也曾高兴过,现在却有些怀疑起来了:男生能够受他们所需要的男子教育,女生也能够受她们所需要的女子教育,这才叫做平等呢?还是女生跟着男生一样受男子教育,便算是平等了。

男生每周五六小时的国文课,我们当然也跟着上。但是国文教材是什么呢?第一类是古文,说的都是从前男人社会的事,如大臣被贬忠君啦,将军沙场苦战啦,名士月夜狂饮啦,清高的人辞官回来,与妻妾儿女童仆辈叙叙家常,玩玩山水啦…这类事情有趣情敢是有趣,意义也不错,就是与我们没有什么切肤之感。其他如经书之类,做的人当然是男人不必说了,其间即使偶然有一二个女作家,如曹大家之类,她们也是代男人立言的。但这也无足深怪,因为她们读的是男人的书,用的根本是男人所创造的文字呀,置身在从前的男人的社会中,女子是无法说出她们自己所要说的话的。至于第二类所谓新文学作品呢?对不住得很,也还是男人写给男人们看的,因为现在仍旧是男人的社会呀。虽然他们也谈到妇女问题,提倡男女平等,替我们要求什么独立啦,自由啦,但代想代说的话能否完全符合我们心底的要求,那可又是一件事了。所以我敢说,读这类文章读出来的女生,她们在思想上一定仍旧是男人的附庸。她们心中的是非标准紧跟着男人跑,不敢想男人们所不想的,也不敢不想男人们所想的,什么都没有自己的主意。所以我对于一个女作家写的什么:"男女平等呀!一起上疆场呀!"就没有好感,要是她们肯老老实实谈谈月经期内行军的苦处,听来倒是入情入理的。

说到数理,更是浪费女生精神的东西,有时候苦思过度了,还加害她们的身体呢!我是普通中学毕业出来的,读过大小代数、三角、平面几何、立体几何,解析几何等等,为了它们真不知吃过多少苦头。到如今虽是八九年不与它们见面了。但平时只要稍感到吃力,晚上做梦便会做着考数学的。我知道大学里面有许多工程系女生不能够读,即使她们为着好胜一定要读,那就读了也没有用。这样说来,我们还苦苦的陪着男人念数学干吗?

在学校里,其他不必须的课程,还有许多许多,但是女生一一都得学。其实呢,女人的青春时期短得很,在十几岁到二十岁左右记忆力顶好的时候,被杂乱无章的功课浪费尽了精力,到了二十开外,记忆力衰退了,再学自己所想学而且应该学的东西,已是事倍功半。所以目前教育界有一种现象,便是小学里女生功课比男生好;中学里不相上下,但已是男生占优势;进了大学,便绝对赶不上男生了。这现象可有二种解释:一说是女生智慧早熟早衰,过了短短的几年青春期,便不行了。一说是小学时代学生年龄尚幼,男女的差别便显出来了。以后表显得更分明,放功课标准根据男生来定,女生便有些跟不上了。两说无论其孰是孰非,但女子教育不能一味照着男子教育依样画葫芦,那总是无可非议的事。

顶可笑的便是在我们读中学时代有家事一科,是选修科,由一个女训育员来教。起先校方规定女生必须选读此科,男生听便。但后来男生因为它容易骗取学分,便纷纷报名来选读了,人数竟达七十余人之多,为其他选修科所未见。女生呢,却认为校方所说必须选读一句,是侮辱女性了,既云选修,如何又有必须?就派代表前去质问,于是校方收回成命,女生也是听便,结果女生中选读家事的,就只有我一人。我选读它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对此道实在太不行了,想真的学得些缝纫烹调等常识。不料在第一天上课的时候,女同学们莺莺燕燕的在教室门口包围得水泄不通,甚至连各个窗子上也都晃动着无数蓬松长发的人头。而教室里面只有我一个人坐在七十多个男同学中间,自己也就觉得有些不自然了,那禁得窗外门外的目光都一起投射到我身上来,嗤嗤冷笑着,一面交头接耳的不知在谈论些什么。她们一定在讥笑我不要脸拍校方马屁啦吧,我想,或者是在讥笑我没志气自己瞧不起自己的来选这门家事科了。就是到了今日,我因为不善处理家务,几个旧时候的女同学见了我还取笑:"你是选过家事的呀,怎么连这些还不知道呢?"

由此我便推想到我国女子教育失败的原因:不是没有人想到女子教育有区别的必要,是想到了不敢说,说了就有被质问被唾骂的危机。而且即使有人说着做了,女子们自己也不肯相信他,听从他的。若偶而有人听从了他,她便得受尽女伴们的嘲笑,平空加添出一份麻烦来。结果是女子教育包在男子教育里面,或者说根本没有女子教育这回事。

身为女子而受着男子的教育,教育出来以后社会却又要你做女子的事,其失败是一定的。就以我个人而论,教育,教育,我真是吃尽它的亏!假如我根本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也许反要比现在幸福得多了。

我的成绩,与同级男生比较起来,可以说是毫无愧色的,但是现在他们都成功了,我却失败,这是在学问事业方面。因为他们可以专心一志的对付学问事业,我却要兼顾家庭。然而在家庭方面又怎样呢?他们还是大都幸福的;即使偶有不幸福,也与他们所受的教育无涉。然而我,我的孤苦伶仃,却是教育害了我的。

我们都知道教育的第一个目的是要造成有用人材,以供社会需要。因此社会上需要医生,学校里便有医科;社会上需要教员,学校里便有师范科等等。教育出来以后,医科出身的人便当医生,师范科出身的人便当教员,这叫做学有所用,能够适应社会的需要。然而我们呢?社会需要我们做人家的妻子,做孩子的母亲,学校里却没有贤妻良母科,教育我们怎样做妻子做母亲呀,这又叫我们怎么办呢?我敢说我们在小学中学大学里所学过的全部课程中,没有一种能够指导我们怎样养育孩子的,甚至连生产常识也没有教,但是我们必须生孩子,养育孩子呀!

也许有人说:那本男子也没有学过贤夫良父科,他们又是怎么办呢?这话可是不对。因为做丈夫做父亲便当得很,只要多赚几个钱便行了,用不着学习什么专门技能的。换句话说,他们可以利用他们所学的东西来多赚些钱,这样便可以舒舒服服的做丈夫做父亲了,用不着再学什么做丈夫做父亲的特别技能。但是我们便不同了:代数三角不能用以计算娘姨的小菜帐;历史只告诉我们人种的由来,可没有告诉我们孩子是怎样受胎,怎样产生,怎样成长的呀!不错,那也许是我缠错,缠到生理卫生上面去了。但是我是上过生理卫生课的,我们那时是男女同级,当老师讲到膀胱一章时,男生都朝着女生们笑,并且用难听的话来打趣她们,因此女生们都盖红着脸逃跑了,下面讲生殖器官的一章更不敢听,大家宁愿旷课下去,弄得教师没法,只得连受孕怀胎儿章都删去不讲,因此我们对于这些事便连一些常识都没有。但是男生们没有还不打紧,胎又不是长在他们肚子里的,吃亏的可是女人呀!在家庭妇女还占着绝对大多数的,我国女子的出路既是做妻子,做母亲,怎么可以不学些做妻子做母亲的本领来适应环境呢?

我是十八岁上出嫁的,没有学过做妻子,做母亲的本领,便嫁了人,而且很快的养下孩子来了,于是我便吃尽苦头。当时我只知道二个人要好便可以结婚,谁知道结了婚就不要好了。结婚须有结婚的知识与技能,我没有,我的丈夫也没有。但是他没有不打紧,他不必管家,不必养孩子,甚至于唯一的责任供给钱,也由他的大家庭替他负担了。然而我却吃尽苦头呀!古人说: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我倒以为女子出嫁以前,真该好好的学养子一番才对。而且,避孕也是很重要的,女子教育不但要教人学"养",还该教人学"不养"哩。

这样说来,女子教育似乎专门指贤妻良母教育而言,相当于日本的新娘学校,除了插花,配窗帘,布置房间等等之外似乎再不必学习其他什么东西了,那也不然。我以为真正的女子教育可分二种来讲:一种是预备给完全以婚嫁为职业的女人来用的,就专门教给她们以管家养孩子的种种技能,相当于其他各项的职业训练,使她们将来能够所学得其所用。另一种便是除了教她们与男生同样学习各种职业技能,或同男生一样启示她们一条路径,使她们将来得从事于某种学术研究以外,还得教给她们些管家养孩子的常识,因为从事职业或研究学问的女子总还得结婚养孩子,在目前的中国社会里,男子可以专心从事职业或研究学问,把家务孩子统统交给他的家主婆,女子可没有这么好福气讨个家主公来呀!而且生产这类事也不是别人可以疱代得来的,总得知道一些。除非她是个终身不嫁人的女子,才可以与男子受同样教育,只不过在上生理卫生课时,还得把"月经期内的卫生"一章对她讲得特别详细一些,别让她听到讲膀胱那章时便给男生笑得逃跑了,那才是女子教育的万幸呀!

正文 生男与育女

生男与育女

古国古礼,无子为七出之一,为人妻者,无论你的德容言工好到怎样程度,可是若生不出儿子的话,按法据理,就得被丈夫逐出去;即使"夫恩浩荡",不忍逼令大归,你就得赶快识趣,劝夫纳妾图后,自己却躲在"不妒"的美名下噙着眼泪看丈夫与别个女人睡觉。反之,情形就不同了:母以子贵,儿子若做了皇帝,你就是圣母太后;说得小一些吧,就是儿子是白痴,只要他知道性交,你的丈夫的祖先总可不作若敖氏之鬼,你也不失为X门中的一位功臣。

但是,生女儿可就不同了:一女二女尚可勉强,三女四女就够惹厌,徜其数量更在"四"以上,则为母者苦矣!有嘲生女诗云:"去岁相招云弄瓦,今年弄瓦又相招;弄来弄去都是瓦,令正原来是瓦窑。"故女人能多弄几个璋固佳;若成瓦窑,不如不弄矣!

不信请到"社会大舞台"上去观察一下:若有二个妯娌,一有四子而另一生四女,其公婆之待遇如何?丈夫的心情如何?亲友之态度又是如何?若同为一新寡的霜妇,有干者与无子者所受区别如何?——

社会估定了女子的价值:"赔钱货!"

身为赔钱货而居然又产小赔钱货,其罪在不赦也明矣!阵痛,腹压,九死一生,产时痛苦不能稍减,而当场开彩,一个哑爆竹!天乎?命乎?又怨谁?目光迟钝地凝视着众人的脸,一个个勉强的笑容掩不住失望的神情。

"好吧,先开花,后结子!"

"明年定生小弟弟!"

"先产姑娘倒可安心养大,女的总贱一些。"

"好清秀的娃娃,大来抱弟弟。"

"大小平安。我们明年待你生儿子时再来吃你的红蛋。哈,哈,哈……"邻居张四嫂,汪大婶子等挤挤眼一窝风去了。室中只余下产妇的惨笑面容,婆婆的铁青脸色,仆妇的无聊神情,及婴儿的个呱呱哭声。

生产的是女人,被生的是女人,轻视产女的也是女人。生产的女人感到悲哀,被生的女人觉得(?)不舒适,轻视产女的女人困在失望的痛苦中。生产的女人恨轻视产女的女人予以难堪而迁怒于被生的女婴,轻视产女的女人因怪生产的女人的肚子不争气而迁怒于被生的女婴,于是众怒之的——女婴——虽有"千金"、掌珠"之名而不能有"千金""掌珠"之实矣!精"之过乎?卵"之过乎?女婴有知,质诸达尔文?

在被失望,讨厌的状态中生长着的女孩,自有她的特征,表现这个特征的工具,即此女孩之"芳名":正面意义,名为"招弟"者有,"领弟"者有,"来弟"者有,惟"有弟"更爽快。反面意义,有连生四女皆以"春"为排行,至第五女乃名"春回",请继续前来投胎之女鬼速返香辇也。又有生女取名拟用"芬"字者,后终屏弃他择,盖恐"芳"将继"芬"而至也。

世有连产四女欲求一子而纳妾者,未闻室有四子欲得一雌面纳妾者;男子欲绵延血食而望得子,女子欲取悦男子而望得子。今男女平等,虽法有明文,而某要人无子而不纳妾,人皆美之,以其"与众不同"也;欲在"习惯法"中除去"产女罪",其待明皇复生乎?

男人要老婆,而不要自己老婆替人塑老婆;苟将来科学的力量能使精卵会合时必男不女,则来日之"老婆"将供不应求矣。还是请上帝开个瓦窑,则既可预防公妻主义,且亦替女人受过,功德无量!

正文 科学育儿经验谈

科学育儿经验谈

当妊娠现象在我的身上发生时,我就下了一个决心,要用科学的方法来抚育这个未来的婴儿。到了有一天早晨五时半光景,我的女儿诞生了,喜悦与好奇之心,使我急欲一试所谓"母性的高尚的责任",我觉得"个人牺牲"的时机到了,于是不顾产后困倦,勉强的提高了喉咙叫仆妇把此初生儿安放到早日预备好的小床上去,使之去睡。遵照《育儿常识》规定,拟于十二小时后行第一次哺乳。自己也预备好好的睡他一下,以图恢复精神。不料那婴孩偏不谅人苦心,只哇哇的哭个不了,恼得我心火直冒,只得三番四次的捺定了性子,自己慰解道:"婴儿的啼哭能扩大肺量,由他去罢。——我自己更得在这母亲的头衔下牺牲一些,总不成还去问他一个妨害睡眠罪?"这样的一次啼了又一次,我只合着眼捺定性子不理,直至下午二时许,憋得我心烦意乱,疲困欲死,看看牺牲到了极限,料她肺量也扩大得很有可观,忍不住睁开眼向仆妇问计。结果,只得把育儿常识的规定时间打了个七折,提早叫人到邻妇处去挤些奶来给她止空。

过了二昼夜,乳汁开始分泌,按照预拟哺乳时间,在初生十四日中,每隔三小时授乳一次夜间与日中同。于是当时钟敲过第六下时,我使唤:"王妈,把宝宝抱过来喂奶。"

王妈忙跑到小床旁看了看,回答我道:"娃娃正睡着呢。"

"把她弄醒了抱过来!"一面说,一面把自己的被揭开,准备让婴儿卧在外边。耳听得王妈推着轻唤,只不见抱过来。

"怎么?"我不耐烦地问。

"她不肯醒哩。"

"抱过来让我自己唤。"

"睡着抱过来不会受寒吧?"王妈惊慌地问。

"受寒也不关你事!"我显然有些动怒了。

婴儿放到我身旁时微微动了几动后,又昏昏睡去,我轻轻摇动她的左臂,只不肯醒,我不禁发起脾气来,把上倒的手捏住她的鼻孔,这次她可醒了,只是哭个不停,我想起哭时不能哺乳的话,只得静待她停止后再说,看看已是六时半了,哭声始渐渐低下去,可是却又睡着了。我无奈只得自己慰解:算了吧,就算七时起亦无不可。"听着她低微的呼吸声,自己也朦胧思睡。正待入梦时,忽又被啼声惊醒,这下子她可真醒了,我想哺乳机会已到,但不知七时可到了没有,看了看手表,还只六点三刻,遂假寐以待,哭声愈来愈高,料得这"时"是"按"不成了,王妈也凑趣劝驾,"给她吃了罢,娃娃饿了。"于是替她漱了口,直吸到七时一刻,方将乳头吐出,我忙喊王妈再拿硼酸水来试一遍口,不料可又把她惊醒,啼个不了,只得重复喂乳,到了七时半始又睡熟,这次吓得我从此不敢再劳硼酸的驾了。这样或早或迟的直挨到夜间,可更为难,不是时刻到了而婴儿或自己未醒,就是婴儿把自己吵醒而时刻未到,或是唤王妈取硼酸水不应,待自己起来拿罢,子宫移了位可不是玩的;即大声怒喊亦自不可,产妇的精神安静岂容忽视?如此过了几天,弄得儿啼,母疲,仆怨,邻居被扰不堪,为息事宁人起见,只得接受了三婆婆的劝告:"书本里红毛人讲的话哪里好听?俗语说的,初生娃娃哈的是折花奶,意思说隔了折一朵花的时间又要吃了,哪里能够饿上两个钟头?"三婆婆是不识字的,从不知什么书里的话,年轻时养了四男六女,照着土法儿,却也个个长得又白又胖,比你的这个娃娃胖得多呢!——就是拿那个硼什么药擦嘴也可不必,吃奶的孩子嘴里有什么脏?"

过了一星期左右,那婴儿的眼睑忽红肿起来,流出多量粘液,急得我连产妇应至少平卧十日的话也忘了,一骨碌翻身起来找书,好容易在《妊娠与娩产》上找到了这种所谓温脓眼"也者,症状与之相同。据云"应速医治",不然便有"失明"之患。于是忙命王妈传言情大夫,却又被三婆婆阻住:"什么楼脏限,不楼脓眼!住在楼上的孩子眼睛便会生脓吗?这是生来胎火大,只要吃些川连便好了。"当时给她吃了三次,第二天果然立见功效。

眼病愈后,脐带也断落,这可该沐浴了,于是叫王妈自水来,虽经他们力阻无效。洗毕,给她全身扑上了滑石粉,除去缚臂带及襁褓,穿上宽大衣服,安放在小床上。不料次日忽然伤风了,发热,打嚏,授乳时鼻塞不能畅吸,终日吵闹,三婆婆说是不该给她洗浴,而王妈却坚持婴儿应与母亲同睡,不可让她独睡在小床上,夜间授乳时从热被窝中抱出来,当然要伤风;而且顺便说起,她自己也因半夜三更起来抱小儿而咳嗽加剧了。我虽明知这个顺便"说起却是她发言动机,然而一时也没话可驳回她,而且三婆婆早在一叠声的附设了。于是我第三次违反科学育儿法,从此不给她洗澡,而且抱回来同睡。

到了同睡后的第四天五更光景,问题又发生了,婴儿在哺乳后只是哭个不休,虽再给乳亦不吸,忙喊王妈间故,一刻钟后尚未见答,渐渐的听得她转身过来,接着一阵大咳,才含糊叫我快给她奶吃,等我详细告诉她时,却又鼾声如雷了。没奈何只得捱到黎明,猜得三婆婆来,才知道婴儿因没有缚臂带,右臂缩向胸前,被我不小心压伤了,骨节脱了穴,又须得三婆婆费手续,把骨节凑合起来,手续完毕,果然啼声渐止,酣然睡去;三婆婆还是女华阳;经了这次惊慌,我又遵命把小儿使了襁褓及缚臂带。

三婆婆眼见得科学方法被自己打倒,于是翘起大拇指,谈得津津有味的告诉了我许多"经验育儿法",什么小儿受惊时应叫她赶紧撒一泡尿哩,弥月时应向百个异姓人处凑齐了钱买个银项圈哩,每逢朔望应买二个铜子豆腐请床公床婆哩……使我听了对她大有"神而明之"之意。

到了弥月那天,母亲恐我育儿辛苦,挑了一个富有育儿经验的奶妈来。她与三婆婆一谈即合,大有相见恨晚之慨。从此我的女儿,就在她们二人的经验育儿法下长大,至今已将十月,肥胖而活泼,与她二人以有力的证实。而我呢,在九月前早就把各种小说杂志代替了育儿法研究,《母性的爱》的书面上已堆满了猫粪与尘埃的混合物了。

正文 我们在忙些什么

我们在忙些什么

我有许多女友,现在都出嫁了;她们不养孩子,也没有什么工作,可是说起来却不得闲,天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我们得找个职业呀,难道就这样的混过一世吗?"年青的张在着急了。

"再过四五年就是三十岁啦!"美丽的王更感到怅惘。

可是着急尽管着急,事实上我们还是照样的一年年过去,始终没有做过什么工作。我们在家里既不洗衣做饭,又不看戏打牌,养了孩子有奶妈,给人家想起该是少奶奶闲得不得了,但事实上我们却也天天忙着。

这样的情形连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于是约了个日子集齐讨论:我们究竟在忙些什么?

住在大家庭里的淑首先发言了:"我可是没有法儿呀,不是自己懒得做事;家裹住了这许多人,公公,婆婆,小姑,小叔,还加上一个窑子出身姨娘,谁个跟前不要去敷衍一下?每天早上,婆婆念佛,要烧早香,小姑小叔要去上学,好容易陪着老的烧完了香,打发小的上学去了,回到房里还要侍候丈夫起身。这是大家庭的规矩,我们知书识礼的女子更要晓得。否则就是幼失庭训,辱没了爷娘,你们该觉得做这类事情未免太低微了吗?说出来你们也不会明白,大家庭里的媳妇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她们怕闹起来会给人家笑话,于是就含垢忍辱;起初是不敢反抗,后来就不想反抗。捧面盆,端脚水样样都来,只要在人家面前丈夫肯替她把大衣被上,就算顾全了她的体面。她们最不肯得罪人家,替姨娘找电影广告,陪婆婆讲龙王故事,亲戚来了要客套,一天到晚全为敷衍人家而忙。到了晚上丈夫又回来了,于是聚会起精神再敷衍,敷衍得他呼呼睡熟了,自己也就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想起鞋子还未买过,报纸没读,帐也没上,连家信也只好父母亲大人膝下一行,但这些都只好留到明天再说了。要是我们有个小家庭……"

"小家庭?"性急的曼冷笑了,"我认为美满的小家庭始终是一个幻想。你们住在大家庭里自由虽是不自由一些,但茶饭现成,门户不管,哪里会有我们这样麻烦?我们是一日三餐,烫衣刷鞋,什么都得亲自指挥。一旦娘姨跑了,荐头店去喊,一天换两个,包你坐也不定,立也不安。小家庭里最麻烦的是娘姨,平日你坐在房里,她一会儿跑进来拿钱买酱油,一会儿又说刷子不见了,恨得你关上门,却又被她敲得震天响,说是挂号信等着要取回条。在这种情况下,你们想还有什么事可做,什么书好看?假如你偶然兴发,想自己写篇文章,那是包管你写不到三行,烟上披里纯就会给赶得精光。"

"所以我们必须有个职业,离开家庭到外面去做事呀!"年青的张又复述她的主张。

王很快的起来反对了:"要找职业先得离婚,否则就盼望他赶快破产失业;一个有相当收入的丈夫是决不肯让妻子专心职业向外跑的。你瞧,我们隔壁的那个密昔斯孙,不是只教了一星期书,就被孙先生吵得不可开交,结果不得不请人代课了吗?男人们在家时总得有个妻子陪着帮些小忙,他们早晨醒来,转了个身又假装睡着,于是做妻子的得表示亲热和温柔,把他哄起床来。一不小心他还要撒娇,披上了衣服又倒在床上,这样就拖呀拖的一个半钟头过去了。起身第一件要事,就是跟着拖鞋上厕所,那时你得替他拿了报纸跟过去,他上马子你就坐在浴缸边,大家一面看报一面说笑,好容易等到他两腿发麻了,这才立起来洗脸刮须,一会儿肥皂,一会儿剃刀,什么都要你来帮忙。直到你的肚子真饿不住了,于是一面央一面健的大家都走进餐室坐好,少爷的差使又来了!面包欠软换饼干,牛奶太淡要加糖,直到时钟敲了九下,方才匆匆忙忙的上办公室去了,临行时还再三叮嘱你上午不要出去,说不定他会忘带了什么可差人来拿。总之,女子的责任在看家……"

"那末等他出去后你总可以自由做些工作了?"淑抢着问。

"做些工作?"王妩媚地笑了:"丈夫去了有娘姨来给你麻烦,这个苦楚曼该是知道得很清楚;那时王妈看见少爷出去了就跑进来给你收拾房间,抹布大温,扫地又扫得灰尘飞扬,于是你得避出去阳台上行个深呼吸,等她一切既齐了再过来时,写字台上湿湿的写不来文章,只好拿起报纸来读,刚躺下沙发王妈又进来说是小菜买到了。这样白天里简直做不来工作,晚上又得陪着说些安慰话。所以我说要是我们的丈夫不破产失业,我们的希望就永远只是个希望罢了。"

说到这里贞的眼圈红了,她说她的丈夫并不需要她的亲热与安慰,却也不许她自去找职业,使他回家后失了个出气的对象。他的脾气很大,动不动寻她吵闹:洗脚水太热,钮子落脱了,一切都是老婆不好,骂了不够,还把茶杯摔破,桌子推翻,自己头也不回的上跳舞场楼女人解闷去了。于是她只好独个儿哭,抽油噎噎的,结果还是娘姨进来把桌子始好,碎片扫掉,劝了一阵又说些闲话,大家坐着等先生玩够回来,然后再关好后门睡觉。

"他们难道一些没有新思想?这样的不懂文明礼貌!"张气得面孔都红了。

"他们新思想是有的,但结婚后谁都会逼着老婆守旧道德;"曼开始解释:"我知道男人是最会吃醋的,我中学时有一个先生结了婚就不许太太上理发店,说是给剃头司务模脖子是怪不雅相的。他们不许妻子坦胸露臂的违反新生活,虽然他们很希望别个女子都能打扮得多肉感一些。他们决不让妻子有发展或培养能力的机会,只一味用男主外,女主内的道理来压制她,把她永远处在自己的支配以下。"

这些话,我们都同意了。男子们把女人像鸟儿似的关在笼中驯服了后,不久却又对自己的杰作不满意起来;她们的羽毛虽然还美丽,但终日垂翅瞑目的丝毫没有活泼生气。这时候就是有人替她们开了笼门,她们也飞不到哪里去,海阔天空就永远成为梦中的境界。这结果虽使他们放心,欺侮她,怪她们不肯努力向上爬,既不能对丈夫事业有所帮助,又不能陪着使丈夫开心,要不是男人度量大,肯自认些晦气,你们这类女子都该讨饭没路了。

"所以,他们对你就用不着再讲什么文明礼貌!"曼真有些感慨起来了。

"但我们女子自己真也太投志气了,"张气愤地说:"男子们为了醋劲不惜用利诱威迫手段把我们压制得服服帖帖,难道我们就不会吃醋,使他们也天天忙着而不知忙些什么,一切事业都做不成功吗?"

我知道女子们的吃醋方法与男人不同:她们不敢打破传统观念,叫男子整天坐在家中陪她,因为一个没有事做的丈夫也很会使她失体面的。因此她们只得牺牲自己的自由,放弃自己的事业,每天忍耐着麻烦,履行这"陪"的神圣职务。她们决不会真正对这种职务感到兴趣,只是怕她们不这样做时,男人们就会发脾气而到外面去胡调罢了。这是多么愚蠢而苦恼的吃醋方法呀!我想要是男子们都肯自动的使上一条贞操带,天下就没有一个太太肯留在家中陪丈夫的了。

于是,我们的问题就这样的结束:我相信女人们要是都肯把这种吃醋方法改变一下,制成几句流行的口号,健康第一!快乐第一!学问至上!事业至上!要陪丈夫也得在自己行有余力的时候始偶一为之,不要为吃醋而妨害一切工作,葬送毕生幸福,天天不得闲,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正文 论夫妻吵架

论夫妻吵架

近来常为朋友夫妻吵架,忙着做和事佬。照例先是女方气愤愤的跑来告诉,一面指着眼泪:"你瞧,昨天早晨他又来同我吵嘴了,说是为什么没把袜跟上一个破洞补好。其实那洞子是极小板小,穿上皮鞋再也看不出什么的。我知道地实是为了清早给孩子吵醒欠睡的畅快,没好气才找我来寻事的。可是我不也一样的没睡得舒服吗?谁叫他每趟半夜三更才回来的呢?这种日子我再也过不下去,真的,"她擦干眼泪坚决地说:"还是大家离了婚好?"

我听了暂不置答,先抬眼向她全身打量一下:头发是否刚刚过油?脂粉浓淡是否恰好?手帕提售之类是否依旧带得应有尽有?……假如这类答案都是正面的话。那我就有对付办法。对付一个正在十分气恨的人只能装出严肃态度,同情地静静倾听她的诉说,自己除时而微微点头以外最好始终默不作声,劝解的话也推精度理免不开口。然而要对付这类只有七分气恼的人呢?就可用播科打诨办法,指着她腕上手表之类,絮絮盘问这个可是他新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走得快慢如何?那国出品?长短针有没有互相轧住过?接着再讨论讨论女人手表的式样究竟是长方美观呢,还有圆形式椭圆形的时髦等等。她起初当然没心思答白,可是我既然问了这么一大串,总也不好意思不敷衍着回答一二。渐渐地她想起了这手表的惊人高价,脸上不期而然的露出得意颜色,问我可要照样买上一只。他有个表兄是钟表公司副手,叫他去买是断断不会吃亏的。这样从买表的事再讲到买表的人,把昨晨吵架的经过不免又复述一遍。不过这次却没有了那颤着的声音。眼睛虽有时仍旧擦擦,帕上也并无什么泪渍,只擦掉了一些胭脂。而刚才所说的他责她为什么不把袜子破洞补上这句话呢,就陆续加上不少句注解,大意是:虽然你自己不必动手做,也得关照陈妈一声,你是主妇,这个吩咐的责任总逃不脱的吧,这自然我明白她的身份,她可不是于补袜子这类贱役的人,她丈夫也决不敢以此相诘责的。至于她丈夫又怎么可以屈就那双破袜子呢。虽说洞子极小极小。因此她的"注解二"就是:"你知道昨天早晨不是阴沉沉的像要落雨吗?他怕那双美国货虎皮鞋靠不住会漏水,所以忙着把薄羊毛袜脱下来换双纱袜子穿。但他的上好纱袜早经陈妈扎好放进大橱子里去了,这双有破洞的放在外面,是存心送给陈妈的侄婿兄弟穿的……"她在后悔气头上告诉过我的种种了,我也赶紧拿别的话来岔了开去,大家胡乱谈上一阵。最后我问她:"那末昨天晚上他回来得早不早呢?"这又提醒了她的记忆,原来还有一桩事情没告诉我,她当时吵了一场便抱着孩子到娘家去了,所以他以后怎样便不知道。在我提出这句问话以后,她的神情显然不安起来,她在担心自己跑出以后,他或者真会出去狂舞达旦呢。于是我就知道讨论具体办法的时机到了,先代他辩护解释一番,再派她几个小小不是,最后才表示自己的意见:"就不怕他急坏,为了孩子,也得回家去哩。"那时她口中虽还勉强咕喊着,看神色似乎早已赞成我所说回去的原则了,只不过回去的方式怎样呢?总不成自己跑了出来,过一天又自己跑上门去?她显然有些烦恼。"我决定还是不回去了,"她重复地喃喃说着:俄决定还是不回去了。"

我知道这句话儿的后文,那该是:"除非他亲自到母亲那里来陪我。"于是我担保他是十二万分愿意的。

这样,在她走后,我就打个电话去邀她男人。我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请他过来的原因,他也没有问我,大家肚里该是雪亮的。我开始计算时间,从打电话到他抵我家的时间距离上面,我可以测知他急于求和的心理。我告诉他刚才他的太太来过。他装出满不关心的样子。我问他这事待怎样解决,他说这根本无所谓解决不解决,她高兴来就来,不高兴来就拉倒,家庭原是毫无意义的东西。"况且当时我又不曾叫她走过,"他重复地说,"现在她要来就来,不来就拉倒,我是根本无所谓的。"

在这种场合之下,我知道一切已经水到渠成了,遂也不再讨论下去,大家谈些别的东西,约定本星期回到他家去找他。我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要找他的理由,他也没有问我,大家肚里仍旧雪亮的。到了约定那天,我邀集三五个友人同往,大象逼着他快去岳家恭进太太,事情便完了。

不过,话得说回来,这完全的是我辈和事偌的责任,至于他俩是否就能和好如初,那却要看有无第三者再来阻碍而定了。夫妻争吵顶怕有个第三者夹在中间;不要说夹在中间,就站在面前也是使事态扩大的主要原因。许多夫妻吵架在上半场或许还是为所争事物的本身而闹,下半场却大抵都是因有第三人在场,大家为争回面子而不得不继续胡闹下去,希望抢此最后一句作为光荣胜利的标志。

从前我曾替表兄家荐去一个很勤敏的女佣,但不到两个月他们就把她辞歇出来了,表兄为了这事很觉抱歉,特地过来向我解释:"那女佣做事很合吾意,你表嫂也着实欢喜她。但却有一件事不好,就是自她来上工后,你表嫂生怕她会把我们偶尔吵嘴的情形出来告诉给你们大家听,因此每当我稍有指摘便大哭大闹,说是有意削她面子给娘姨外面笑话去了,非叫我当着娘姨的面给她讲好话不可。我实在受不了这种麻烦,她自己也觉得多花精神冤枉,因此我们决定辞歇了她,另到荐头店里喊去,这样你表嫂就偶而让我一句,也不怕有人笑话到亲戚耳中去了。"我相信表兄说的是实话,一个妻子往往只肯在房间里悄悄给丈夫擦背,不肯在众人面前替暑天刚回家来,累得满头是汗的男人绞一把手巾。这是新式女子的面子观念,做丈夫的能体谅她,家中就得太平无事。而且进一步还可以利用她这种心理,在两口子私下争吵时以高声嚷起来人家都听见为要挟,那时你太太怕失面子,盛怒自会降作娇唤的。女人们最爱在人前逞强,她可以为怕第三者听见而妻屈忍耐,也可以因第三者在场而倔强到底。

至于男人方面呢?大抵总是火性一冒,程咬金三斧头利害。只要太太们能够牢记"好汉勿吃眼前亏"这句老话,沉着应付,在开头时暂且应身一闪,躲过了这锋头,以后便可拿出你的杀手来了。而且照一般情形而论,来势愈猛的人挂免战牌也愈快,做太太的应该认清这点,面子全在后头,可用智取而不宜力敌。若一闻恶声便立刻想形于色,抡起板斧不问青红皂白的杀回过去,那种黑旋风式的愚蠢战略,女将军们是要不得的。不过,要是她的巅砧真个腼腆若处子,一声狮吼便丧魂落魄呢,那就这样也无伤大雅。总之,夫妻之间若有东风压倒了西风,或者西风压倒了东风的现象的话,吵架这个阶段总是难以避免的。而吵架时期的孰胜孰败,却要着那个更能"知己知彼"了。

还有一点谨请太太们注意:三十六着,走为下策,逃回娘家是万万使不得的2在如今盛行小家庭制度时代,恶婆婆与刁钻姑娘等压力是再不能加在新妇头上了,代之而起的却是岳母大人潜势袭击姑爷,虽说男人们度量较大,有时候也会信范起来。尤其是岳母寡居两妻系独女,满月回门那番千传万舍不得的样子,会使你看了怪不舒服。"儿呀,多嚼几口润润喉咙吧,那是你哥哥新近带来的上好东西!银耳呀,吃了会滋阴的。你们两口子如今在外头只税一间楼面,统共展了一个银姨,煮饭烧水还忙不过来,那有工夫替你料理些补品呢。你的身子又单薄——姑爷,你怎么也呆着一动不动呀?大家多喝几回吧!"不管你心中暗骂:"老太婆既然舍不得女儿,干吗不一世藏在家里享福,嫁我这样穷光蛋作啥呀?"丈母娘只管磅叨下去:"她父亲在世的时候真一些风儿也舍不得她吹一下的呢。如今虽说福气上头欠缺一些,幸亏家里不愁吃着,我每年照样也将她赔得胖胖的。他开级都万般看重她,在家里真是饭来开口,茶来伸手,什么都是现成,连欠一欠身子还怕她累了呢!如今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什么都得自己料理,虽说有个娘姨…。"妻听了这些以后似乎益发娇惯起来了,索性唤着银耳太甜不好吃,要吃一些威的点心。她母亲偏着头想了半天,这样不好,那样又不好,看得你满心不耐烦只想走,而岳母大人又在留吃晚饭了。"我看你们新派人又没有什么别的规矩,公婆都是另外住的,谁人敢来说声闲话?儿呀,你们两口子吃过晚饭索性就在这里过夜吧,东厢房床铺刚收拾过了……"那时任凭怎样好性儿,也忍不住赌起气来,沉着面孔对爱妻道:"既然岳母坚留,你就在这里多住几天吧,我明天要上写字间,晚上不能再担搁了。"

"上写字间有什么打紧,明天一早我叫阿四拉你前去便是了。况且他们房间里又没装炉子,晚上回去也冷清清的…"她说这话虽也自以为满心出于关顾,而你听起来仿佛句句都在嘲笑穷措大样子,于是你愤然站起来抓帽子了,赛又待咬不峻的阻她母亲:"妈,他要去就让他自去也罢,写字间写字间像煞有介事的。九点钟上写字间还得…哼!"假如你不忍过拂爱妻之意,你得放下自己帽子,默默地坐到原位上去,听她母女俩闲话家常,那些都是你所不懂的,也没有兴趣,可是只好忍受,忍受到夜深人静,呵欠连连站得被送进东厢房里睡去。不少个女婿都把岳母恨之刺骨,假如做妻子的一吵架便跳上电车回娘家去了,男子们就会立刻想起岳母平日的教唆嫌疑,甚至疑心这次吵嘴也是她们母女俩预先定好的阴谋呢。

那时万一岳母大人仍不知就里,非但不能善避嫌疑,反而根据爱女一面之词,集合子侄辈大兴问罪之师起来,事情就闹僵了。须知一个男人要是一经岳家话责便慑伏了,这种增茸之辈只太太独自也驭之有余,根本无须劳师动众,否则,稍知自尊的男人虽可屈膝于太太娇嗔之下,却万不能俯首贴耳于泰山泰水小舅子请人之前。夫妻争吵若闹到这个地步,他们间内心裂痕是永远难以弥缝的了。

年青的夫妻们,请不要看轻那一场小小的争吵吧,却不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呢!我每每奇怪为什么他们这些家庭龈龋,不先不后却发生在初冬之际,经数次实地考察结果,始恍然大悟其症结所在,在于太太专心打绒线衫。我知道除极少数以外,没有一个男人不喜欢回家以后,有个太太陪他坐坐谈谈。太太对他的一切应多多关切,至少在言态上,漠然的样子是要不得的。但是,十个女子九爱绒线,一天到晚四枚编针滴滴答答忙个不了,背心,衫子,手套,长袜,一件织好又一件,新的打好了旧的赶快拆掉重结,弄得家中书架上是绒线团,床毯上是绒线团,一眼望去到处却是滚来滚去的绒线团子,这个已经够使男人们看见心烦了,更何况太太的眼呀手呀统统都为绒线而忙;你对他讲汇票缩了,待理不理;告诉她新书出版了,她更加毫不在意的数她一针,二针几十针,几百针。这样一来,做丈夫的便不想跑出去,也准得导件事来大吵大闹一场了。

还有一点容易增加吵架危机的,便是男人们于当年择偶之际,往往喜欢拣个天真活泼的女子,而到了结婚之后,却又后悔天真无用,原来赤子之心,就是这样任性胡行,只知有己,不知为人的,尤其是值兹生活艰难之际,妻也天知,不谅人知,一个不解事不体贴的妻子给与丈夫精神上的苦痛,实是远在其他一切物质困苦之上呢。故君子尤贵乎慎始。

正文 道德论——俗人哲学之一

道德论——俗人哲学之一

道德是什么呢?据王提注:"道者,物之所由也,德者,物之所得也,由之乃得。"这个解释很明白透彻,值得吾人采用。不过据在下的意思,"物"字不妨直截了当的改作"入字,得就是得利,得好处。人有利可得始去由之,没有好处又哪个高兴去由他妈的呢?只是人与人之间,处境各有不同,利益方面就难能一致;不惟不能一致,有时且发生冲突。你由了这个也许有利可得,我由了你所由的便没有什么好处,他由了我们所同由的甚至反要因此而吃亏了也,在这种场合之下,试问还哪里能够定得出一个大家都愿共同遵循的标准来呢?假如我们人类是平等的话,这个问题也就不成其为问题,因为利于你者在事实上也是有利于我,即使程度上稍有差别,犹如目前市尺之于足尺,但毕竟出人有限,无伤大雅;假如我们人类是自由的话,利于作者你去由之,利于我着我去由之,大家所由虽不相同,所得也不一致,但其同为"道德之上"则一,问题也就无形解决了。可惜我们这个现实世界却是既不平等又难自由的,于是强者便利用其优势来逼迫或诱骗大家一齐由我之得,弱者便被迫或被诱而真个齐去由起他人之得来,那便是以权力为基础的道德观念了。

权力的集中是人类智慧的失败,从此一个将军可以指挥百万士兵,一个皇帝可以统治亿兆臣民。我们用不着惊奇这将军或皇帝到底有着什么神咒魔术,拆穿西洋镜理由颇为简单,他们也无非是利用群众的盲从心理罢了。在傍晚的乡村道上,我们不是常看得见一个十二三岁的牧童驱使着大群牛羊,一个七八十岁的老担驱使着大群鸡鸭这类事吗?牛羊鸡鸭都是不知思索,看见几只向前跑了,便会整群的跟着上去,因此牧童辈赶起来毫不费力,既不必说出此去目的地何在,更不必解释去此目的地的理由为何。而在牛羊鸡鸭溶前进者的自身方面,也只要认得鞭子竹竿的指动方向够了,大家糊里糊涂的前进,前进就是,初不必定要想象此去的权利义务如何,有何光荣伟大使命,是否有关神圣的责任等等。这是禽兽的其愚不可及处,先贤孟子唯恐人之不如,切嘱牧民者也要采用此类办法,对付人民,即所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也。但不幸人们毕竟还晓得利用脑子,求知之心甚切,久之连牧者也觉得不使知是不可能的了,乃将先贤的话稍为变通一些,改成"民可使知其然,不可使知其所以然"。然而求知这桩事情也与吸鸦片烟差不多情形,其痛愈来愈大,知其然不足,后来且有立逼牧者非道出所以然不可之势。于是牧者也感到大众力量的可怕,不得不在群中拣出几个狡黠者来,许以若干好处,大家议定一篇洋洋万言的假理由书,公推声音宏亮者当众宣读。这样一来,有几个自以为听觉最聪的不待辞毕使拔脚前进了,整群的人也大都不甘落后。在进行曲唱得怪响的时候,若有谁敢稍停思索一下,大家便会对之讪笑攻击不已,务使人人皆来盲从自己之盲从才休。所以我说人类的盲从本领和牛羊鸡鸭比起来,其实也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而强迫他人同来盲从的本领且大过之,所不同者无非是人类懂得管自己遮羞,在种种盲从行为上面都加以忠君,爱国,救世,利群等等道德的美名而已。

我们且别看轻这盲从行为,一切历史的美谈都是它一手造成的呢!我们得相信那些最受人颂扬的所谓君子——理想中的道德之士…一便是当时最勇于有从的家伙。因为他们所由的都是他人之得,不曾享道德好处反吃了道德的亏,所以在他们作了牺牲之后,占过他们便宜的便赶紧把他们赞不绝口,还管他们想象出许多吃亏后的精神快乐来,意思当然在鼓励继起的人。比方说,君子固穷,然而穷却不能滥吧,则在一本食一瓢饮也买不起的时候,嗟来之食又不肯吃,岂不是便该活活饿死了吗?至于窃盗两字,在君子脑中根本不许有个影儿,因此面团团的富翁见了他们饿死之后,使乐于会施几具棺木,意在鼓励后起之秀,假如社会上个个穷人都肯如此,他们不是很可以少雇几个门警保镖了吗?道德的效用就等于米仓煤栈上的弹簧锁子,锁住了少数富人的财富,销出了多数穷人的性命。这种道德的血腥气味很重,讲易而守不易,故有德之士都可被人引为美谈。

在这些吃人的道德也都算为美名以后,社会上一般有为名媛者便纷纷讲起它守起它来,不唯守之,而且还守得有过无不及。层生等女朋友等不来,直到潮水冲上来时还不走避,据说那是守信;宋伯姬资为国君夫人,宁愿葬身火窟,不愿终人家讲声失礼;这种种真是勇敢得太可惨了。还有忠君志到"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孝亲孝到"父要子死,子不死不孝"地步,这忠孝的道德也就显得狰狞可怖。譬如像纣王般要看人心,比平立刻把它挖出来恭呈彻览,献公发怒,车生便马上自缢而死,这不推可惨且亦可叹的了。至于素来追惯道德之欢的妇女们更不必说,她们都是从小到老讲三从讲坏了脑筋,男人说出来的话从来不敢稍存怀疑之心。比方说从一面终乃妇人大义,于是她们便觉得要是从了二个便真个天也不容的了,丈夫一死,生怕长此活下去保不住会有机会失节,赶紧自动或被动上吊投井了事。像关盼盼这么一个歌伎,独居燕子楼中也算够凄凉的了,而诗人白居易还以为不足,狠心地拿"一朝身死不相随"相责。于是关盼盼就在燕子楼上交出性命,这样一来,白诗人的教唆自杀总算成功,社会上的一般有德之士便大家放心满意了,诸如此类的道德可真不在少数哪!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素不爱听深奥玄妙的理论,也没什么神圣高尚的感觉。我不知道尾生伯姬的守信守礼,如此守法,守出性命时究竟有何精神快乐,也不知道比干申生的尽忠尽孝,如此尽法,尽到临死时究竟有何心灵安慰,我只觉得讲道德,守道德,总也得弄出些于人有好处的效果来才是。——即使不能人人都有好处,也要使得大多数人能够得到相当好处。这样才能符合"道德"两字的本来意义,即使大家都能够"由之乃得"。

我相信人类也与其他动物一样,乃是有着求生进死,求乐讲普的天然欲望的。这正如功利派请人所说,幸福乃吾人之唯一要求,而道德无非是致幸福的工具而已。假如此道德致得后反要使我们失去生命或幸福,则此道德必非真正道德,理合从速舍夫为上。若有人发起劝德会,提倡不合用的道德,其罪过不在男盗女娼之下。

说到这里,也许有人要问:"道德应使人守了有好处,这是不错的了;但好处也有几等几样,在鱼与熊掌不能兼得的时候,应该选择哪个居首才合理呢?比方如比干申生伯姬尾生之流,他们虽丧失生命,而获得忠孝信利等千秋美名,不也可以说就是利吗?"

于是,订者为利何者不利,何着为真利何者为假利又要成为见仁见智之争了。我非立德委员,也非利害评定会主席,无需把道德与非道德作成文宪法逐条规定。但我认为这个原则该是千古不易的真理吧,那就是"最大之利,莫过于有利人类的生存;其次则为有利于人类的更好生存。"假如有人以死为利,则他所说的乃鬼的真理,非吾人所欲获得。但我们也可为利而死,假如此利不得则吾人将即不能继续生存的话。凡此类利益吾人决不惜冒死以求,希望能够达到死里求生之目的。

假如这种种忠,孝,信,礼等行为,确实有利人类生存,则我们自当认为合理的道德,讲之守之唯恐不及。假如另有其他种种行为虽也戴着忠,孝,信,礼等美名,而实行起来反而有损大多数人的幸福甚至生命,则我们不能因贪图此种虚名而牺牲一己或他人的实益。我们所求的是道德之实,不是道德之名。而且,在我们发现其名不符实的时候,还要无情地撕下它所戴的道德面具。

世界上一切事物的是非,善恶,美丑,我们都要分别得清清楚楚,这是对于我们人类生存最有利益的基本工作,也是最最合理的道德义务。我们需要智慧;我相信将来世界上所有的斗争都是智慧与愚顽之争,而不是英国人与德国人,或中国人与日本人之争。

还有一点想要说的,便是真正的道德一定出自各个人的内心要求,得之甚易,行之也不难。所惜者,世人往往自作聪明,不肯深思,听了几句不三不四理论便自居为共党某派,学了若干一知半解名词便自以为全才全能。所以我说谁愚顽才是道德的真正敌人。

人类是利己的,但利己不足为道德之累,一个真正知道利己的人往往也能兼利他人。爱迪生是利己的,他在火车上做卖报童子的时候,为了自己兴趣偷偷地在车上布置个化学实验室,终于困磷片落地起火而挨了耳光,从此做了聋子反可集中心思研究。要是他专讲忠于职务,还不是应该提高喉咙多喊几声:"不好啦!大马路出毛病啦!快看七分一张大美夜——报"吗?但丁是利己的,他只为发泄自己的灵感而写成一部《神曲》,却没有为黑暗时代忧得失眠,精心构思弄出个文艺复兴的计划大纲来。孔子是利己的,他跪拜南子为的是想利用她来实行自己之道,却不肯真心管她做个代理人之类,到处宣扬她御夫之道与道地的货真价实。我知道许多文人都为了穷得要死才写成不朽杰作,若一珠想着文坛寂寞,为了整个文坛或整个人类才发债动笔,则其利他的好心虽也可佩,但其如此好心未必就能够做得成好事何。

据说最讲究利他道德的人要算释迦牟尼,而且其所利对象普及众生,不仅让人类专利。他曾割肉喂鹰,不管废食肉之后有否道声"I教Love You",也不问割死释这与教活一废其代价是否值得,他竟这样做了,所以便成"佛"而不复为"人"。我们是人,人的利他是要素代价的,因为不兼利他便无以更多利己,利了他即所以同时利己也。割肉喂鹰号不能,不仅不能,若在迫切需要之时,我还要割度之肉以疗己机。但我希望判时总要尽可能使鹰少痛苦一些,而且割后也不硬派它反动落伍等罪名,这就是我的道德观念了。至若自食废肉,而骂他人干吗不割肉喂鹰,则吾尚不放以此道为德也,其他也卑之无甚高论。

正文 牺牲论——俗人哲学之二

牺牲论——俗人哲学之二

"牺牲"就是给人家宰了放在祭坛上供神的牲畜。没有一只牲畜愿意乖乖的自动爬上坛去,交出自己的生命作为他人求福的工具的。这是牲畜的冥顶不灵处,也就予利用它者以相当麻烦,有几个心肠生得软一些的听不惯哀鸣,甚至在动手时还要考虑到应否以羊易牛等问题起来,着实不够痛快!但话虽如此,却也没奈何它,因为它毕竟是个畜牲,只知道生的欲求,不懂死之价值,爱肉体而不爱精神,同它讲理也讲不清,要吃它的肉就非露出一副屠夫凶相来强制宰杀不可,远不如这个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类来很容易对付。因为这"牺牲"两字,在人类耳朵里已是个怪漂亮的名词,有许多烈士殉名者流往往不惜父母辛苦给他养大米的身体,为着"光荣","伟大"等字眼纷纷爬上坛会,咬牙切齿努力忍住死的痛苦。这就叫做自动牺牲。于是,他完了,永远地完了。利用它的人那时真算得到了好处,不唯可以始终藏起那副凶恶的屠夫相,而且还有成人之美的不虞之誉。"他的精神是不死的呀!"他们得意扬扬的望着牺牲点头赞叹了,围在祭坛下面陪祭的人当然也会佩服他们的聪明,大家附和着你一句我一句的望着牺牲之肉体而赞扬其精神:"舍生取义多勇敢呀!""求仁得仁,死复何憾呀!"其中若有个把会做诗的还不妨诌上几首七绝五律之类来表扬其色之纯,其肉之肥,这样一来也算对得住人家做牺牲的一番苦心了,因为它从此就可以永垂不朽,之后,与祭者论功行赏,大家分渺肉而散,高踞在坛上的尊神也只落得个受享的空名,而且在理论上还应该答报这批致祭者虔诚。

宇宙间究竟有什么力量在鼓励人们作自动的牺牲呢?我怀疑。

据说在我们中国,第一个不惜以身代牲畜的乃是南汤。《吕氏春秋》载着:"殷商克夏在王天下,五年不雨,汤乃以身祷于桑林,剪其发,割其爪,自以为牺牲。"这种割爪发扮牺牲的把戏,看来还不算难为。因为这样一来,倘若四海龙王真个看得过意不去,立刻就布云施而了,则此活牺牲滚身下坛也不过淋湿一袭黄袍,回转家中看只只水缸满了可不开心。再说一句,但是求而不灵也不过白忙一趟,指爪头发都是愈剪愈长得快的。这是聪明人的牺牲盘算与限度,汤真不愧为殷商一代的开国之主。其后,牺牲牺牲便成为一般人的口头禅,牺牲财产,牺牲名誉,牺牲爱情,等等。仿佛一个人肯牺牲所有便是好,不肯牺牲所有便是歹,牺牲已超越美谈而成为道德上的崇高名词,真真始举了这批宗庙畜牲。

我说一个人做牺牲还不打紧,不过,牺牲也得计较一下这牺牲的代价。记得幼时母亲常对我讲一件故事,说是邻村有一个妇人,卧病沉重而神志尚不模糊,听见她的幼子嚷着要吃食,当时房中恰巧别人一个不在,于是她便挣扎着最后一股气力来为她的爱儿取食,但结果东西还没抓到人已跌倒在地上死了。远近的村庄上都赞叹着她的牺牲精神。我的母亲也赞美她的,当然。但我当时每听到这段故事,幼稚的心里不知怎的总会发生种不舒服的感觉。现在我找出了这个不舒服的原因,那是牺牲的代价问题,我终究脱不了市侩气味。我不知道她幼子当时嚷着要吃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若这种东西吃不吃根本没有大关系,则她这一抓,可不是损已不利人的无谓牺牲吗?若此物竟是种吃了坏肚皮的杂食,则始即侥幸抓着也是件寄人害己的勾当。就算不是杂食,而是饭卖茶水等必须食品,则此子返拿到或始终拿不到总也不至于立即丧生,又何犯着拼着性命去冒这个跌毙的危险呢?为爱而牺牲是动人的,但为爱而避免牺牲却更加合理。

所以,我希望无论那个都要认清此点,便是牺牲乃不得已的结果;非在万不得已,不可轻言牺牲;对人如此,对已亦然。管仲见于纠死了,不惜跳上囚车去辅桓公九会诸侯,一匡天下,其价值较之召忽的自刎阶下如何?晏婴因国君非死社稷,不肯以身殉,也是所见独大。盖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的人固然是自私透顶,可恼可恨,但要是不问天下究竟是否一毛所能济,只一味牺牲牺牲把自己汗毛都让光了排泄物不能出来,却也仅止于其志可哀而已。哀其志,故不忍晒其愚,这还是吾侪宽厚待人处。从井数人已要不得,更何况已死不能救,再徒然牺牲宝贵的生命去殉先帝,殉亡夫,殉一切一切无价值的制度思想呢?我们说怎,忠臣不一定要文谏死,武战死才算忠到了家:要文谏得得体,皇帝欣然采纳,赏赐有加;武战得得法,杀退敌人,衣镜还乡才算项合理想。换言之,即牺牲小而代价大,或不牺牲而获得好处,才是顶顶值得赞美的行动。不得已而求其次,则牺牲也要牺牲得上算。同为孝女,绕京上书救父,汉代为废肉刑,此一尝试可说试得值得了;但是曹娥为求父尸,不惜纵身入江,虽说神灵默信,终究给驮上个肿涨尸身来,也未免太不合算。我们试想假如那天神鬼不灵,大海捞尸竟不得呢?凡一作为总真有利可图,明知没有好处而又不能避免牺牲的事,凡有意识的人都是不该做的。

有许多人管那类由盲目行动而招致无谓牺牲者作抗辞时,不好意思直说其死因乃由于卤莽或愚蠢,于是只得挖尽心思给他们想出些理由来掩饰掩饰,说是他们的丧生乃是为了爱啦,义愤啦,恻隐之心啦,等等。好像这些关于性情的作为,原是不必以理智常识的标准来测量的。殊不知人类行为之值得赞美者在于合理,合理与否就是是非问题,是的就是真。真者必善,真者必美。舍此之外无所谓爱,无所谓恻隐之心,它们都是理智常识的产物。我们自婴儿叭叭堕地之初,也与其他动物一样,只凭生之冲动,在冀望满足一己的食欲外别无他求。

我们只知就乳而吸,不问此乳房系妈妈所有,抑或生在奶妈的胸脯上。假如我们可以说初生的婴儿也有其天性所谓爱的话,则其爱的对象,必为其自身食物——乳,以及乳汁所由来处——乳房,再推而及于长着这一对丰满乳房的妇人。妈妈不自行授乳,则婴儿即不知爱妈妈,放所谓亲子之爱也无非是理智常识的产物而已;至于如何爱法,也是各式各波华夏以聚座为大逆不道,而匈奴则以婚母为儿子义务,为此自白牺牲了昭君一命,这也不必说了。所可异者,众人不知求爱之合理,只问自己可爱得合俗与否,并将习惯看作天性,大家死守住不肯放松。殊不知这种因循而不肯求真的态度便是做,做者必尽,患者多顽固,他们自己不肯努力求真也还笑了,而于阻挠别人求真的时候却又怪起劲的,因此人类的历史上就凭空添出了不少惨剧。

谚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人类之所以得能成为地球上的霸王,并不是由于恻隐之心发达;乐于为他人牺牲自己之故,相反地而正是由于自利心重,善于利用他人来为自己牺牲之故。猫儿原非为了人类才捕鼠,蜜蜂原非为了人类才酿蜜,母鸡原非为了人类才下蛋,只为它们在能力方面与人类比较起来系属弱者,因此我们便觉得它们好像便无生的都有为我们牺牲所有的义务了。我们并不觉得利用猫的嘴爪就有雇主压榨劳工之嫌,更不觉得取蜜夺卵等等都是一式的强盗行径,讲起刑法来便有破坏宇宙秩序之罪名,只为我们人人都自认为万物之王,天赋王权有使众生都为我们牺牲之义务。若其中有某类东西与我们稍有利益冲突时,我们就有取其生命的责任。就如咬杂物的鼠子,伤稻穗伯蝗虫,以及出而噬人的虎狼等等,我们无不乐其死而且惟恐其死法之不惨。谁说恻隐之心乃是对人对物都一视同仁的呢?利于我者,爱之欲其生;不利于我者,恶之欲其死;若有人定要坚持自我牺牲是美德,不论对象,不求代价的对老鼠对蝗虫都讲起爱与恻隐之心来,于是,毁物以喂鼠,留稻以饱蝗虫,投身以饲虎狼,这还不被人家笑话为疯癫吗?世界上决不会有这种痴人,愿意替老鼠蝗虫等有害于己的东西来作牺牲,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会有。

老实说,人们不但不肯为己所不爱的东西作牺牲,就是偶而肯替自己所爱的东西来牺牲一些小利益,也是存着或可因此小牺牲而获得更大代价的侥幸心才肯尝试的。人类都有经商的天才,不为获利而投资的人可说是绝无仅有,倘使他真个因此亏本而丝毫没得好处,那是他的知识不足,甘心牺牲乃是他的遮羞之辞。一个孩子不知火之危险以手摸灯灼伤了指硬是说是为了探求宇宙之光明而牺牲,此种现象正是一切自动牺牲的最好比喻。

真正的牺牲都是不得已的;所以我们不该赞美牺牲,而该赞美避免牺牲。

正文 论红颜薄命

论红颜薄命

红颜薄命,这四个字为什么常连在一起,其故盖有二焉:第一,红颜若不薄命,则其红颜与否往往不为人所知,故亦无谈起之者;第二,薄命者若非红颜,则其薄命事实也被认为平常,没有什么可谈的了,这就是红颜薄命的由来。

天下美人多得很,就是在霞飞路电车上,我也常能发现整齐好看的姑娘。她们的眸子是乌黑的,回眸一笑,露出两排又细又白的牙齿。我想,这真是美丽极了,要是同车中有一个尊贵的王子,爱上了她,这位姑娘的美名马上就可以传遍整个的上海,整个的中国,甚至于整个的世界。可惜尊贵的王子决不会来与我们一同塔电车,就是勇敢的武士,豪富的官绅等辈也不会,她们成名的机会多难得呀,就是有,也只在浪漫的诗人身上。

要知道一个好看的女人生长在一个平凡的家庭里,一辈子过着平凡的生活,那么她是永远不会成名,永远没有人把黑字印在白纸上称赞她一声&quot;红颜&quot;的。必定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她给一个有地位的男人看中了,这个男人便把她攫取过来,形成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于是牡丹绿叶,相得益彰,她既因他而一举成名,他也因她而佳话流传了。美人没有帝王,将相,英雄,才子之类提拔,就说美到不可开交,也是没有多少人能知道她的。<strike>?99lib.</strike>

譬如说吧,西施生长在艺萝村,天天洗纱,虽然有几个牧童,樵夫,渔翁等辈吃吃她豆腐,她的美名可能传扬开去到几十里以外的村庄吗?即使她有一天给排水夫强奸了,经官动府起来,至多也不过一镇的人知道,一城的人知道足矣,那里会名满公卿,流传百世,惹得骚人墨客们吟咏不绝呢?这也是她机会凑巧,合该成名,有一天正在浣纱的时候,刚好给范大交差来寻美女的人瞥见了,于是她便给人家一献而至范大夫府上,再献而至越王座前,三献而过于夫差宫中。于是她的&quot;红颜&quot;出名了,薄命也就不可避免。

的确,在从前的时候,王宫就是红颜薄命的发祥之地。一个如花如玉的少女进了宫里,不是没有机会见男人守空房到老,便是机会来了给那个骄恣横暴粗俗恶劣的所谓皇帝也者玩弄。那家伙有的是权,有的是势,有的是金钱,有的是爪牙,还有礼啦法啦这种种宝贝给他做护身符,一个美人到了他手里,便再也别想受他的尊重及爱护,相反地,他只知道蹂躏她,而她也只好忍受着听凭摧残。他也许是年老龙钟的,荒淫过度身体衰弱不堪的,有恶疾的,脾气当然不好,文才武才都没有,面貌也很难希望他生得端正漂亮,但是你都得忍受,还要感激他给你的皇家雨露之恩,不忍受不感激便是大逆不道呀!当我读到中&quot;承欢传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quot;这两句诗,总觉玉环太苦,倒不如趁早长眠马克被下,得到永久的休息为妙。皇帝是这样,其手下的权贵们也就差不了多少,所以美人嫁给阔佬大概是很苦的,许多美人之没有后裔,大概也是由于她们的男人荒淫过度失却了生殖能力之故,益当时未必有可靠的避孕法也。

婚姻不如意,便是顶薄命的事,理想婚姻是应该才貌相当的。所谓才貌相当,也不仅是男有才而女有貌,我的意思乃是说男之才与女之才相称,男之貌与女之貌也相当之谓。男女双方之才均称则精神上愉快,男女双方之貌得当则肉体上满足,这是灵自兼顾的顶完善办法。而且话得声明在前,这里所谓才也貌也都是广义的而言,才乃包括一切思想学问志趣嗜好,不是专指吟诗作画等一艺之长;貌亦包括年龄健康清洁卫生,并不是专论一只面孔的呀。

此外尚有更重要者,则为道德之讲究。在婚姻关系中,若有一方不讲道德,即令才貌相当,恐亦难致幸福。至若一般有地位的男子想藉其优越势力以猎取女人的肉体,或一般长得好看的女人想利用其美貌以猎取男子的金钱,则其动机已经卑鄙,道德观念全消失,哪里还谈得到真正的爱情幸福呢?

可惜许多女子都见不及此,这也是造成红颜薄命的另一原因。盖美貌常与年轻相连,年轻的女子常常缺乏经验,缺乏学识,则也是事实。学识经验既然缺乏,自然容易上钩,受人之骗,后悔莫及。美貌与思虑常是成反比例的,不会思虑的人,吃吃睡睡,跑跑跳跳,便容易显得年青好看。而一般男人又多赞美她的好看,而不提及她的无知,有时还说无知更能显出娇憨,逗人爱怜。其实这句话可不知害坏了多少女子,于是她们只求娇憨,不敢多动脑筋,结果果然红颜了以后,薄命也就不可避免,这是美人不能思想之误。

美人不能思想,不肯学习,心地便狭隘,胸襟便龌龊起来。自己不肯努力向上,只希望有个现成的阔佬来提拔提拔她,于是见了君王眼红,见了卿相眼红,见了英雄眼红,见了才子眼红,仿佛只要一做这些人的妾,便可身价百倍,骄!日日侪辈而有余了,于是你也竞争,我也竞争,大家抢夺良人,一人得意,万人伤心,红颜薄命的故事更层出不穷了。这可真真便宜了男人,美中择美,少里抄少,此往彼来,一直快活到死。有时还可三妻四妾,兼收并蓄。现在虽说盛行一夫一妻制,但红颜女子想嫁部长经理之类的还是太多,多财有势的男子与年青美貌的女子结合,是最最普通的事,也是最最危险的事。盖有财有势的男子大都老奸巨猾,而年青美貌的女子又多无学无识,其不上当,安可得乎?此红颜所以更多薄命机会也。

至于簿命者若非红颜,便无人说起或说起而无人同情一节,这颇使我愤愤不平。也许我就是这么一个碌碌庸人吧,我只知道敬佩无名英雄,也同情另一批不红颜而薄命,而且比红颜而薄命者更苦上万分的女人。譬如说天宝遗事吧,杨贵妃死了,多少人同情她,为她做诗,做戏曲,做文章,因为她美得很哪。其实她生前既淫乐骄奢,死后太上皇还一直惦记着她,造方士觅取她的阴魂,也算够虚荣的了,比起长门镇日无梳洗的梅妃来,不是已幸福得多吗?不过梅妃也相当漂亮,惊鸿舞罢,光照四座,因此也有人为她的失宠而洒一掬同情之泪,比起那倒霉的皇后以及白头宫女辈来也不知多幸福几许了,那些非红颜的女人在平时既无人怜爱,赐一搬珍珠慰她们寂寥,乱时又无人保护,死者死,剩下来的也只有继续度凄凉岁月到老死罢了,这还不是更薄命吗?

老实说,历史家常是最势利的,批评女人的是非曲直总跟美貌而走。一个漂亮的女人做了人家小老婆,便觉得独宿就该可怜,如冯小奇般,双栖便该祝福,若柳如是然,全不问这两家大老婆的喜怒哀乐如何。但假如这家的大老婆生得美丽,而小老婆比不上她的话,则怜悯或祝福又该移到她们身上去了,难道不漂亮的女人薄命都活该,惟有红颜薄命,才值得说再说,大书特书吗?

戏剧家着穿这层道理,因此悲剧的主角总拣美丽动人的女子来当,始能骗取观众的同情,赚得他们不少眼泪。譬如说,剧情是一个男人弃了太太,另找情人,太太自杀了,那个肺太太的演员使该比饰清人的演员漂亮得多。于是在她自杀之后,观众才会纷纷叹息说:&quot;多可怜哪!红颜簿命。&quot;若是饰太太的演员太难看了呢,则观众心理便要改变,轻嘴薄舌的人们也许会说:&quot;这个黄脸婆若换了我,也是不要的,死了倒干净。&quot;那时这出戏便不是悲剧,而是悲喜剧了,主角是那个情人,她的恋爱几经波折,终于除去障碍,与男主角有情人成为眷属了。

美的力量呀!无怪成千成万的女子不惜冒薄命之万险而唯求成红颜之美名,及至红颜老去,才又追悔不及了。男子也有美丑,但因其与祸福无大关系,故求美之心也就远不如女子之切。女子为了求美,不惜牺牲一切,到头来总像水中捞月,分明在握,却又从手中流出去了。时间犹如流水,外形美犹如水中月影,不要说任何女人不能把它抓住捏牢,就是真个掬水月在手,在手的也不过是一个空影呀!至于真正的月亮,那好比一个人的人格美,内心美,若能使之皎洁,更发射出永久的光辉。红颜女子不一定薄命,红颜而无知,才像水中捞月,随时有失足堕水,惨遭灭顶之灾呀。

正文 好色与吃醋

好色与吃醋

好色性也,吃醋亦性也;第一个&quot;性也&quot;似乎多指男子而言,下面那个&quot;性也&quot;就与女人的关系来得密切了。于是,丈夫之应加管束之理由在此,老婆之愈觉可厌之原因亦在此,这两个&quot;性也&quot;似乎大有讨论的价值。

我曾见过许多婚后的男子在咒诅结婚,说是自已被太太管束得一些自由也没有了,今天得换上一套西装,就硬派你是去赴密约,明天在电车上同一个陌生女人并坐了二三分钟,便瞎说你是有心揩油,弄得一天到晚得战战兢兢,惟恐稍有语及嫌疑之处。万一偶然不小心,在闲谈中间漏出一句关于女人的话来,那就得洗耳恭听,还要口中连声谢罪,最后就是陪她去看一场电影或买些东西。这样每天在精神上,事业上,经济上所受的损失真不知有多少哩。&quot;结婚真是得不偿失呵!&quot;已婚的男子都在恨恨咒诅着。

我也曾见过许多已嫁的女子在咒诅结婚,说是自己丈夫变了心,每天回家时不是指摘饭菜不合口,就是埋怨房中什物没有整理得好;就是在高兴的时候,也不过在地板上划划华尔滋,或是说些什么:&quot;某舞女的迷人本领真不错呀!&quot;&quot;某明星最肉感。&quot;&quot;喂,你看甲小姐与乙小姐究竟谁生得好些?&quot;好像这样说说也是够兴奋的。及见妻子的脸色变了,他也就怫然起来:&quot;我对她们又没有什么野心,说着开心又有什么关系呢?&quot;那时妻子也就不甘示弱:&quot;你对她们既没有野心,说着又会什么开心呢?——况且,你既不去舞场,怎么知道谁肉感谁会灌迷汤?&quot;变了!变了!丈夫已不称赞自己在称赞别个女人,不留意自己而在留意别个女人了,去找职业谋自立吧,天下哪有比少奶奶更闲适的职业?就是找到了还不是花瓶之类?&quot;结婚葬送了女子的幸福哟!&quot;已嫁的女子都在家庭中烦恼着。

世界上确有许多男子在为了妻子的善于吃醋而烦闷着;世界上也确有许多女人在为了丈夫的过于好色而苦恼着。这样看来,似乎那两个&quot;性也&quot;都是罪大恶极,万万要不得的东西了,然而在事实上也还有个差别:昔齐桓公好色,管仲云无害于霸;舜为圣导,也有二个美人做伴;其余的倒更是不胜枚举。因此可见,男人要拣几个有它&quot;的女子来好&quot;一下,对于自己的地位身份仍可丝毫不受影响:君子还是君子,圣人还是圣人,英雄也仍旧不失为英雄;人们不但不会攻击他,甚至于还要引为美谈。但是女人的吃醋呢?却万万不能与之相提并论了;妒为七出之一,固是圣人定下来的条文,就是实行时给你一个&quot;法外施恩&quot;,文人们的笔墨真也怪可怕的,如隋文帝的独孤后,如陈季常的太太,以及许多历史上的护的故事,听起来总觉怪刺耳的。现在虽说时代的巨轮,已不断地在推进&quot;了,&quot;妒乃妇人的美德论&quot;等高调居然也有人哼哼,可是在&quot;社交公开&quot;的招牌下,吃醋虽不至构成刑法第x条的&quot;出&quot;罪,听起来总也觉得不大漂亮。丈夫右手紧搂着舞女的纤腰是艺术,就是常常跑到X花X后处去也是正当交际;&quot;我们完全是友谊呀!&quot;你有什么方法可以反对他?况且你不曾带得若干万赔嫁钱来,叫丈夫不交际,便是妨害他的事业;妨害了他的事业,你与孩子就非挨饿不可了。

于是,有许多太太们恼了起来,索性连醋也不高兴吃了,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可以社交公开,我就不可以公开社交吗?这次可轮到你去担任吃醋工作了。可是这种愚笨的报复法只能使男子们冷笑。点缀着夜之街头的是神女还是神男?排列在舞池周围的是舞女还是舞男?以色相,性感吸引群众的是女人还是男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尽可搂着十六七岁的姑娘跳舞,接吻,睡觉,而女人到了三四十岁已是人老珠黄,难于找对象了。好色吗?只得眼看着男人专利。

就是吃醋,也还得让男人来干:据说从前妇女与人通好给丈夫捉住了尽可一刀送命,再不然作了出去总是没有话说。但男人却正与女人相反,做开眼乌龟不但不是美德,而是预倒枪的事。唐中宗为韦后点筹,千古引为笑谈,由此可见男人吃醋是必须的。就是在现在Iadiesfirst时代,男人要吃醋也很便当,社会的舆论肯替他帮忙,而且他只要断绝了你的经济供给就可制你死命。成今日男子之所以不曾以善吃醋称者,也无非是因为妻子大都关在家里,能使他们吃醋的机会很少,因此就得了这个不虞之誉&quot;。

总之,目前的情形是女人很少机会好色,也不能让你尽量吃醋;而男子则要&quot;它&quot;就可&quot;好&quot;,欲&quot;醋&quot;就可&quot;吃&quot;。

记得唐朝有一位武则天皇后——也就是大周的金轮皇帝——既曾因好色而广选面首,也曾因吃醋而把面首视作禁商,不许他与别的女子接近,这例算是创千古未有的例子。可见好色与吃醋也要讲资格的。奉献劝资格不足的女士们:还是尽管让你们的男子去好色妨害他们的事业吧,不要因吃醋而放弃了自己的责任,这样不久以后,好色与吃醋权利的享受者,怕要转移过来了,而社会上原有的道德标准,也将随之而变更。

正文 死后的同情

死后的同情

张金海死了,引起社会上广大的同情;苏益之死了,市教育局长,市教育会秘书长都为之发表谈话;卖咸菜的王小牛死了,报上居然也刊他一张遗像,咸菜豆芽业公会居然也因其死状凄惨,待具呈法院,为之申请昭雪了。人类的同情原是够伟大的呀,可惜都限于被害者死后。

这三个人,都属于&quot;小&quot;字阶级——张为小店员,苏乃小学教员,王则不过是一名小贩罢了,若不死,人们是决不会注意其存在的。若死得不凄不惨不可怜,人们也决不会注意其死去事实的。张死在今日之法捕房里,可谓死得其时,死得其所。否则捕房不许宣扬,报章不敢登载,人们虽欲同情,又从何同情起呢?

至于五小牛,则死者本人既不过是一名咸菜贩,殴毙他的人又不过是芦席行股东以及其塌车失之类,至于出事之原因更不过是一些路上争吵,则其事态之必不会扩大,承办律师之必不会起劲,社会上人士之必不会怎样同情以及援助他的家底是可知的。现在问题似乎还在于苏益之案,可大可小,我们且来看看所谓同情的结果吧。

据我看来。吾们同胞往往是最容易同情别人,同时又是最容易快快消失同情心的,最容易同情别人的原因,是自身所受压迫多,或见闻与自身有关的人所受的压迫多,因此一听到别人也受此类欺凌压迫,同情心便油然发生了。然而为什么又很快的消失了此项同情心呢?其原因还是在于自身所受的压迫多,或见闻与自身有关的人所受的压迫多,见得惯了,闻得惯了,心想究竟所谓欺凌压迫也不过如此,同情心便谈下去了。因此一个人听见别人来向他诉苦时,起先总是十分同情,予以安慰,予以鼓励,后来他的气平了,别人仍未诉苦,便易鼓励为劝解,安慰几句,劝说几句,说万事都须作退一步想,只要下次不吃亏,这遭也就算数了吧。假如那个人听了他的话仍不肯平心静气忍吃亏呢,于是那个人便恼了,厌烦起来,说这种欺凌压迫我也受过。或是说与我有关的人都受过,我们能受,干吗你便不能受呢?那时安慰鼓励或劝解都没有了,相反的,也倒有些同情压迫欺凌者起来,觉得那个被压迫被欺凌的人确也有些太那个了,他的被欺凌被压迫多少有些活该的成份在内吧。

假如苏益之女士之受辱后不服毒而死,人们对她的态度又将怎样?

查苏女士责打刘生手心,乃在五月十八日,当天就被刘母掴颊。其后刘母每日赴校辱骂,说学校是堂子,谓苏女士在夜间充当向导,以及甘四日下午四时左右,竟将校中小学生多名架至其家中,苏女士向之干涉,又遭谩骂,并纠众将其杀打,幸为男教员解围。此夜,余校长回来,同事据情诉苦,余竟亦畏势,摇头谓无法谋妥善之办法,于是苏女士便吞服大量毒药,在甘五日清晨香消玉殒了。

在这段短短的新闻中,假如记载没有错误的话,我相信第一该负责任的还是圣心中小学校长余洁雄先生。刘生年仅十二,被责打手心后要向妈妈哭诉,这是常清。刘母听其子的话,不问情由带同其子赴校大兴问罪之师,并将苏女士掴颊数下,这就凶悍泼辣异乎寻常了。但整个圣心中小学竟无人出来帮同苏女士向之交涉,或告其夫刘润生,或径报告捕房,使泼妇受一次惩戒,这就觉得可怪。

其后该妇又日日来骂,骂到一星期之久,及将小学生多名架走了,还只有一个苏女士向之干涉,要求放回,那更使我大惑不解了。难道该校女教员都怕给刘母掴颖,男教员都怕给她骂嫖客或乌龟吗?在甘四日下午架走小学生的时候,假如苏女士也因前次掴颊经验而匿不敢出了,不知该校对这批小学生又将如何处置?——听其架走呢?还是逼令苏女士一人冒被殴打之险,去负责追回来呢?

刘润生不过是保甲事务所一文书耳,而校长余洁雄竞摇头谓无法谋妥善办法,不知真的畏惧小势力呢?还是有意推托心中在怪苏女士多事?以一个堂堂中小学校长见了保甲事务所文书的太太便害怕如此,直令人难以置信,访问这耳光若打在你校长先生自己的身上,不知亦如此图省事否?照我看来,恐怕为的还是苏女士不过五十元钱一月的小学教员,其受辱与否固无关痛痒,谁叫你不生眼睛的打错了保甲事务所刘文书的少爷来呢?

至于苏女士应否责打小学生手心问题,我不是吃教育饭的人,不知道依照教育部命令而论果应该否,依照该校校规而论果应该否,依照教育理论而言果应该否,我只知道苏女士若是打错了,刘母可向学校交涉,决无径将其掴额数下,骂之为向导之理;假如打得不错,更不该使她无故受辱,两校长亦觉置之不理。观乎苏女士不死于十八日被掴颊之夜,而死于甘四日校长摇头云无妥善办法之夜,可知她在九泉之下,芳魂还是恨后者居多哩。

假如苏女士不死,而刘文书太太还要日回来骂的话,我相信其他教员一定会暗笑她不识时务,不知己辈之能明哲保身;而校长更要恨她无端生事,害得学校里不能安宁了。至于其他被责过或大楷练习得分不住的小学生呢,自然会拍手大笑苏老师这次可碰到对头了,以后我们都会叫妈妈来掴你的烦,试问你还敢向我们收簿子不?——呜呼,同情!

然而苏女上终于死了,她仅二十四岁,无怪她会萌厌世之念。假如她能多读些古书,知道韩信也会受胯下之辱,或娄师德有唾面自干的美德等等故事,则这次被掴颊正是给她一个好教训,以后对学生的星期作业可不必过问了,小学生给泼妇架走也千万不要出来干涉,假如校长由外返校,见你苏女士能与学生们相安无事,自然会相信你是个好教员的。

谚云:吃一次亏,学一次乖。说得文经给一些,便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乃是给人掴颊出来的哲学。

然而苏女上终于死了。

今天阅报知圣心学校余校长,特乘验尸的时候,邀了全体教师和受教于苏女士的三十多个小学生,大家都冒雨到剖尸间去掬诚挥泪,同声一哭了,并且在验尸所没有一个不赞美苏女士的心情温和,和待人接物的可亲可爱云云,同情见于死后,不知苏女士已瞑之目能再张开来一视否?

她也许说,可惜你们眼泪出得太迟了!

正文 谈做官

谈做官

官,我是向来不大留意它的,近来因为接触较多,也就觉得有兴趣起来了,兹姑就见闻所及,约略谈谈吧。

做官究竟开心不开心?我不知道。不过照目下这许多人都想谋着做这点看来,应该总是很有味儿的吧。但这味儿究意在什么地方?我可又不知道了。照我看来,愈是做大官的人,便愈应该感到寂寞。早晨他的汽车到了,肃静回避,宽阔的道上除了几个武装卫兵之外,什么人影儿也不见,情景该是怪凄凉的。进了办公室,又是孤零零的坐下,与他作伴的只有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件,一张一张,一本本,都得批阅下去。有时候看公文看得眼也花了,签字签得手也酸了,没有人给他一点安慰,也没有人进来听他一声诉苦。他的客人虽然很多,但决没有一个客人是他的朋友——即使从前是朋友,现在也就不成其为朋友了——能够了解他的内心的寂寞的。这些客人也许是因公来见的,也许是为私未见的,也许是借公话私来见他的,各人。动中都有一个或一个以上的目标,都是为自己或自己的事情成功着想,决没有一个人是为着他,为着他的事情而想的。

多寂寞呀,高高在上的做大官的人!

也许有人说,那是限于办公室内,公事完毕以后,他的私生活开始了,总该有些调剂吧。我以为凡是一个做大官的人,即使出了办公室,还是没有真朋友的。真正的朋友应该彼此志趣相投,丝毫不存利用的心理,现在两人的阶级不同了,欲自忘其阶级也很难,因此一个上司若想同下属讲友谊,便很容易给下属利用而造成那人幸进的机会,一个下属若想同上司讲友谊,也很容易给上司误会而认作奉承拍马的表示,这又是多么痛心的事哪!即使你们两个都能够互相了解,但是别人却不会了解你们,由羡慕而嫉妒而挑拨离间起来,友谊也会给中伤的。目前离人类真正自由平等的时期还很远,就是同在一张牌桌旁,心里仍不免有上下尊卑之分,玩得不尽兴,讲得不放肆,说不定还想靠一张七索或八万之力,做升官谋差使的捷径呢。

一个做大官的人,不但没有朋友,而且没有爱人。一个真正想讲爱情的女子决不会把做官的人看作对象,他的事情这样忙,行动这样不自由,都是恋爱过程中的致命伤。春天里蝴蝶儿踊跃了,他在忙着接见宾客;秋夜月光如水般泄下来,他已疲倦得沉沉入睡了,你还能同他讲些什么呢?况且一个人等因奉此看得多了,写情书就不免难于下笔;同局长处长们天天会谈,敷衍的笑容也就惯挂在嘴角上,这时候要表现他真正的心与爱情,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吧。所以我相信世界上决没有多少女子会真的爱上一个做大官的人,说是爱,爱的定是他的金钱与权势。除了金钱与权势之外,她若真的会爱上他,那么她定是世界上最痴心的人,因为她将因此而牺牲自己的全部青春与快乐。由此看来,一个做大官的人不惟很难得到真正的爱人,就是已有的爱人,也恐怕因为官做得大了之后,很有失去她的心的可能呢。

没有朋友,没有爱人,那么他总该有个家庭可以给他安慰吧,然而也不。盖一个做官的人总是太忙,而同时他的太太却嫌太闲。太闲了不是生事,便是生病,有时候两者还互为因果,因多事而致病,病了以后就更加多事。至于官少爷官小姐呢,他们是正率太少而闲事太多,外面有的是趋奉的人,嫌爷娘絮股,反而不乐与之亲近了。所以显贵人家反而容易骨肉生疏,甚至反目成仇,大家乌眼鸡似的,你容不下我,我容不下你。而且感情破裂以后,对外还得顾全体面,大家虚情假意的装出一种模范家庭的样子来,藉以瞒人耳目,其实心中直如哑子吃黄莲,有说不出之苦。

一个做大官的人真像独夫一般,那末,只有自导其乐了,然而也不可能。第一他是根本缺少空闲工夫,第二恐怕出来遭遇意外,第三给人瞧见了可是要惹骂的。跳舞场,咖啡馆不敢去也罢了,电影话剧乃高尚娱乐,但是阔人一到,众目瞪股,坐在包厢里也不就难过得很。其他如游泳啦,逛公园啦,在霞飞路踏踏踏拨啦,都不是做大官的人们能梦想到的。前面汽车一动,后面就是一大车卫兵踉着而来,说是保护,其实保护的功效尚少,而监视的难过倒是难过得很。这种难过,也许做惯了大官的人不会觉得吧——是他的事情太忙无暇思及呢?还是灵魂已上了每苔,意思不及此了?

&quot;嫦娥应海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quot;,一个人若是做了大官,便得忍受难堪的寂寞呀!

然而小官却不然了。一室之内,五六张写字台子,面对面,背对背,回过头来四处可以谈话。林主任今天换了一条领带,大家可以取笑;张科长胡子忽然剃掉了,也是同事间背后谈论的资料。尤其是这地方有个把漂亮的女职员,芳踪到处,满室生春,科长主任等尊严全失,上下也就打成一片了。

在我做事的机关中,有许多女同事都是很漂亮的。而且美人又爱浓妆,臂上金训,胸前金锁片,手指头上钻戒哩,宝戒哩,白金戒哩,戴得累累都是。当我第一天骤睹之下,我还认为她们是吃过喜酒刚回来的,后来天天如此,而且饰物还在掉换,这才使我不得不惊奇她们的阔绰。我想,她们在这里的收入应该很好吧,不料经打听的结果,月薪连津贴统共不过才五六百元,除来回车资及午膳费外,所余大概仅够供她们烫头发修指甲之用了。于是我猜想她们大概是小姐太太之类,为了对窜业&quot;有兴趣,才到这里来&quot;服务&quot;的,这可更使我敬佩不置。

还有一点值得谈起的,便是女人很少热中于升官发财。她们在这里大概都是科员书记接线生之类,但是她们很少做着主任。科长或什么长之梦的。她们的工作都很轻便,但是她们也很少想着同人家争什么权利。她们平日大概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在衣服饰物方面能与别人争一短长。虽然在做官的人的心中,上司下属之界限极严,但他们对于女职员,却决不会因委任荐任而有所分别。即使有分别,其标准还在于年龄面貌衣服饰物之间,与官职官俸是绝无关系的。我相信在任何女职员的心中,决不会感到上司之尊严而想起自己对之称&quot;职&quot;的屈辱,相反地,若是人家对她称&quot;职&quot;的人多了,她的机会便要减少。

女子不能自忘其为女子,对于做官便不发生兴趣,只有对于做官太太才发生兴趣呢。因此一个女职员常爱打听长官私事,有时候觉得直接问人不好意思,只好绕个大弯子来探得情报。她们所最注意的对象,大概属于科长阶级,因为再以上的&quot;长&quot;,便自有其独人办公室,不肯轻易过来与众共处,女职员大抵都是小职员,对于这类以上的长可以说是入宫不见君王面。即使偶然邂逅着了,你认识他,他不认识你也无可奈何,因此不敢有涉逻想。惟有科长却是日处一室中的,见他待人严而待己特宽,感恩怀德,自然容易倾心的了。不过在这里也常有误会存在,因为待女子客气原是一种普通礼貌,而身受者若竟认为别有用意,于是闹出笑话来,那可不是玩的。

男女的事谈得太多,现在仍旧谈做官吧。官的种类可分为二:一是做文的官,一是做事的官,做事的官大抵有权,有权常有利,他们因此就很得意,不过我们却也眼热不来,粮食,税捐,财政,经济,公用,卫生,教育,土地……那一件内行,那一件办得来乎?因此我们若要做官,还是只能选择前者,那就是说做做公文的官。

说起公文,那真是一个谜。起初我以为很困难,学了不久,便觉得容易了;后来又感到并不容易,现在却敢说真是容易得很了。起初我以为困难,是因为不懂公文程式;看看之后,等因奉此便明白了,那好比填表,有格式的当然要比没有格式的便当得多,所以便觉得容易了。但是后来怎么又感到并不容易了呢?那是内容问题。譬如说,我的职务是核签工作报告,他们送来的工作报告大抵总是做得很详细,很有条理的,如七月份收到公文几件哩,发出公文几件哩,都有统计;委任见人哩,免职几人哩,都有理由;承上命而做的事若干哩,吩咐所属机关所做的寥若干哩,自动发起去做的事若干哩,都有说明并注出已未办竣,看来很清楚,但仔细一想却不容易明白:因为报告是他们&quot;写&quot;的,是否如此&quot;做&quot;,却不得而知。报告书上写着收到公文若干件,我未寓目;发出公文若干件,也未附有回单之类;其数目确否已是无从查考的了;至于委免理由是否诚如所说,所做工作究竟效果如何,更是他们自说自话,叫我如何相信得来?那时我就感到并不容易了。况且有许多处署所做的事情我根本不知道,是应做,是不应做,是多做,是少做,是做得好,是做得不好,我完全不懂。核过一遍,做签呈无从下笔,心想这该是退位让贤的时候了,但是午饭时间一到,肚里咕嗜咕喀起来,才知道工作可以让贤,饭碗却是万万不能让贤的,还是勉强思索思索吧。不料经过若干时思索之后,我便恍然大悟起来了,我的无,世上还有比这个更容易的事吗?那便是:

我上面已经说过,做官有二种,一种是做文的官,一种是做事的官,我是做文的官,责任在于纸张之上,文字之间,与事绝对不相关的。我的责任是看报告,只要它的纸张完整,文字无讹便算完了,其与事实是否相符,却又于我屁事?我要干也无从干起哪9于是我便高高兴兴的做了八字签呈,说是&quot;核尚详尽,拟准备案&quot;,果然上面批下来是&quot;如拟&quot;两字,一件公事便算完了。以后我看这类报告,签呈总是用此人字,上面总也一定如拟的。八对二了结一件公事,在我虽不免多写几字,但想起那个做报告书的朋友,洋洋数千言,写得汗流浃背,那可比我要辛苦得多了,一样都是做文的官哪,我觉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心中也就处之泰然了。

公文对于政治上的弊害,第一便是养成笼统观念。上面所用的&quot;尚&quot;字&quot;拟&quot;字,都是官祥文章,其实像这样详尽的报告书——就其本身而言——当然应该说是甚详而准其备案的,又何必含糊其辞日&quot;尚&quot;?又何必不负责任的姑&quot;拟&quot;一下?

至于第二个弊害,便是养成阶级的尊卑观念了。一件什么大的事,本来只要向上司问一声就可算的,偏要一呈一批,东核稿,西盖印,忙得不亦乐乎。如此一来,官之尊严虽因而维持,但事情之办不好与办不速,也往往由此而起。况且所谓核稿诸君,常爱偏重文字着想,因辞害意,细故挑剔,做文之官之卖弄权力处在此,做事之富之头痛处亦在此。照我看来,最好公文先改革一下,把做文之富统统革掉,让做事的官自己来起草公文,写得明白,写得确实,敬语不必太多,废话直须省掉,于是另一个做事的官(上司)便可阅来简便,批答详尽,做官只须做事而不必做文,事情便要好办得多了。至于它的损失,无非是长官少些威风,&quot;钧鉴&quot;,&quot;钧核&quot;,什么事情都要签请钧示,他的权力看似高极大极了,但是一个人高高在上忍受无边的内心寂寞,恐也不见得十分好受吧。更何况底下这许多称职的人都觉得大丈夫不当如此服!而想&quot;取而代之&quot;起来,也就不是几个卫兵之力所能保护得了的。

官场如战场,我希望将来能够提倡女子做官,一定要比较清净得多。

正文 谈男人

谈男人

人人都说这个世界是男人的世界,只有男人在你争我夺,有了财不够,还要得势,务必使自己高高在上,扬眉吐气。

其实这些争夺的动机都是为女人而起;他们也许不自觉,但是我相信那是千真万确的。晏子的车夫当初在执鞭时扬扬自得,经他老婆窥见后这么一说:&quot;人家晏子身不满五尺而为齐国宰相,你枉自生得堂堂七尺之躯,而为之御,不怕难为情吗?&quot;之后他便发愤努力了,终于也成为大夫,此是一例。有时候我在政府机关门口走过,瞧见站着的卫兵每遇一长官坐汽车出来时便大声喊口令敬礼,心中也着实管他们难过,虽然其中并没有我的丈夫在内。

试问普天下女子是爱坐汽车而受人敬礼的男人呢?还是爱站在门首喊口令向人家行敬礼的男人?——因为没有女子不羡慕虚荣,因此男人们都虚荣起来了。

许多男人不惜放弃其自身的艺术嗜好,学门研究,运动卫生,只~味的东恳求,西拜托,早起晏眠,天天喝不愿喝的酒,说不愿说的话,夏天把白哗叽西装穿得整整齐齐的,其实里面汗背心连衬衫都湿透了……一切一切莫不是为了赚钱。但赚了钱来干什么呢?唯一光明正大的理由无非是养活家小罢了。也有些男人暗中想想觉得不值得,不服气,还是私自出外去偷乐一回吧?然而到头来也仍旧脱不了女人;跳舞要有伴;看戏,打牌,抽鸦片都得邀几个娘儿们在旁才起劲,至于嫖呀之类,那更不必说了。

脂粉,香水,高跟鞋,绫罗绸缎……一切都是因女人们的需要才制造的;世界上有无数万万的工人在为女子而日夜劳动着。这话说起来虽不免有些亵渎神圣意义,然而事实如此,却也没法掩饰。我相信世界上若没有女子,男人便无法赚钱,也无法花钱。——即使赚了仍不开心,花掉又不舒服,这个世界也就不像个世界了。

男人都是爱女人的,然而不能够解释得明白,因此女人便淌眼抹泪。一般女人只知道细语温存,搂呀抱呀叫做爱,须知道男人们的事情正多着呢,做官的天天要计划着如何奉承上司,倾轧同僚,指挥下属;经商者更无时不在打算如何戴人家的帽子,杀外行困户的货价,又谁能专心一志的同女人缠绵?而且女人们又是难侍候的,像贾宝玉般整天到晚躲在大观园里,不务正业,尚且还要愁体贴不着林黛玉的心思,试问现代这般男人都是匆匆从市场或办公室回来的,在极度的疲劳与气恼之下,又怎能予太太以充分抚慰?于是他们只得先择其要者而行之,原来努力赚钱的动机也无非是为获得女人的欢心,细语温存且慢,也许在必要时反要求女人去抚慰他了。许多不解其意的女人却以为男人是为赚钱而赚钱,把爱情当作调剂品的,因此女人也不高兴一本正经地以职司安慰自居。她们也得有事业,或者索性恃此为业,只需金钱不需爱了。

事业对于女人究竟有多少价值?我总在怀疑。须知男人的爱情开始便是事业的开始,因为他相信有了事业才可以保持他对她的爱情;而爱情失败后更加要努力事业,因为他相信事业成功了就不怕没有再获得爱情的希望。而女子则不然。女子的爱情成功了就用不着事业,事业成功后更得不到爱情,则此所谓事业又有什么用呢?我也知道女子一面恋爱,一面工作原是可以的,只不过那要全世界的女人个个都如此才好,否则,照我看来,一面工作一面谈恋爱的女人,总会较专心恋爱而不做工作的女人吃亏的。

其实呢,照真正恋爱的观点说来,女人又何尝不希望男人能够专心安慰自己?一个年青的女人必定是爱贾宝玉的,也许等到她懂得世故了,才改变心志宁愿嫁给甄宝玉去。女人爱贾宝玉是想得到甜蜜的爱,嫁甄宝玉只不过想做一品夫人罢了。但亚当夏娃的子孙不幸没有现成的乐园中仙果可吃,要自己流汗而生活,于是男人便选了赚钱,女人自然轮到打扮了。——不过也不必自轻自贱,其目的还是一样的,互相取悦而已。

男人们的骄傲是错误的,说什么自古以来的圣贤,豪杰,科学家,艺术家等等都是男人而很少女人,须知道这是从古迄今的习惯标准造成,男人们原是靠此来取悦女人的。论女人的高下应当以美丑来分,岂不见一部世界史多的是艳妇美女?假如从今日起男人们都肯爱当卫兵的女子,我相信将来政府机关门口便多的是成群结队的娇声喊口令,而且举起纤纤玉手行敬礼的摩登伽女了。若是女人都不要求男人去赚钱争威风,则像贾宝玉般成天同丫环们制胭脂汁的也必定比比皆是,世界上倒可以减少些战争残杀呢。

不幸这个观念迄今不能改,于是忙煞男人们热中名利矣。我也怀疑一般男人们所谓事业的真正价值,记得有一次我的妹妹对我说,她希望嫁一个好心而富裕的丈夫,我便觉得处今之世,有好心者往往得不到钱,生活困苦得很,而赚钱的人又是靠欺诈,囤积,按括等等发财的,那里又能够希望他们忽然生出个好心来?

男人拿财势来博取女人的欢心,其实已经是很不合理的事情了,然而更有些男人因努力过度而把脑筋弄糊涂或变得简单,误手段为目的,他为赚钱,做官就是做官,一个人只要有财有势,管它娘儿们爱不爱我?其结果更不堪设想。因为一个人的虚荣固可以刺激自己,但性的本能亦不可一笔抹杀,因此在少年时过份努力干别事的男人往往犯&quot;临老人花丛&quot;之病,出力不讨好,那时候再明白过来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没有一个人不好色的,有的是内心苦思,有的则随意发泄。内心苦思的人看来多是规矩的,在学校里成绩好,到社会上做事稳当,许多安份守己的女子以为这便是标准丈夫了,殊不知这些人顶可能犯手淫,结婚后很难得到两性的快乐。至于随便胡调的男人呢,又有花柳病传染的危险,想来都是很可怕的。也有男人能自己抑制欲望,只求精神上发泄,那是有益的,伟大的艺术可由此产生。但丁因为娶不着白屈丽斯(Beatrice),性欲抑制,才写成他的不朽的杰作《神曲》。但也有男人能够发泄得适当,常同女人接触而没有不当的行动,那是最合理想的丈夫,可惜为数不多耳。

男人怕太太,似乎说不出理由,也可解释为省事,但恐怕有许多还是因为性能力不足之故。如老年人更会在女人身上花钱一样,都无非是补过之意。自己觉得惭愧,抱歉,却又说不出口,只得处处退让,这样便变成怕老婆了。对人勉强解嘲口省事,说穿了也是很明白的。性心理可以解释人类一切行为的动机,假如认为下流,则其人便不足与谈了。

男人爱女人的年轻美貌,这是男人的天真直率处,也是男人在生理上易于冲动之故。性爱原由刺激而来,然而不能持久,因为两人相处得久了,兴奋便自减少。要求物质是女人无可奈何的补偿,因为她们知道男人容易变心,而且变得快,还是赶快抓住些物质,算是失望后的安慰吧。好歹我总弄到他一笔钱,这是女人被弃后的豪语,因为她还能得到相当的代价。若说:不可以算是女人在玩弄男人吗?则未免更属于阿Q式,结果只有让男人更多占些便宜。

男人因为容易冲动,所以常不能满足于固定配偶,一忽儿爱舞女,一忽儿爱女戏子,有时候也会换新鲜想转起&quot;女事业家&quot;的念头来。他们当初可没有恶意,只图发泄其本能欲望,有力量便兼收并蓄,而且多多益善。可惜到后来众女之间互不相容了,因此就闹出因新人而弃旧妇的惨剧来。在这个社会上,尤其是都市里,恐怕很少男人是真个维持一夫一妻制的。他们至少有一个或一个以上的情妇,处置的办法照旧式便是纳妾,后来有一个时期忽然提倡女权了,同志爱最盛行,于是因爱女学生而闹着同小脚老婆离婚的故事便层出不穷。不料最近风气又转变过来了,男人们眼瞧着前辈离去小脚老婆名义上的婚,与女同志相爱了若干年以后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结果,于是便相信结婚还是半新旧,先托人介绍见几次面,通几封信,然后迷迷糊糊地订了婚再迎娶好,真正地自由恋爱便只好非正式&quot;同居&quot;,索性没有名份,也不算委屈情人,又不会得罪太太,倒是一举两得的。目前便多的是这类胸怀大志,又素负盛名的女人或因毕竟避不掉生理支配,或因存心利用男人的权势,都轻易做了这种没名份的情妇,自由虽是很自由,只不过更便宜了男人,他们尽可以随时不负责任。

男人是坏的,因为他们的爱情不专一,不永久,但其实这可是他们生理上本能,他们至少是真实的。他们喜欢年青美貌的女人,因为年青美貌直接能引起性的刺激,因而发生爱,那就是真实。女人口口声声说是喜欢某男人的道德,某男人的学问,或者内心暗自估计他的地位金钱,好像性爱是可以完全让虚荣来满足,我觉得更可耻。但这大概也与生理有关;她们的冲动较缓,而且数千年来的传统思想束缚惯了,性的压抑已视作自然。我总觉得电影院里仆欧的装束——紫红衣上钉着密密排的白铜钮扣,下面白长裤外边镶着二条颜色——较黑的绅士礼服好看,但一般女人都瞧不起这个,因为那是无理由的代表着身份;最新式的男发样子梳在剃头司务头上,便一律变成无价值了。虚伪的女性呀!她们的爱在本能上也许一样是不可能永久或专一的,然而她们能够克己复礼,所以往往从一而终。她们的欲望虽是常常抑制着,然而不大生产伟大的艺术,只生产儿女,尽量在母爱上求其发展,她们的生活便完结了。

女人的虚荣逼使男人放弃其正当取悦之道,不以年青,强壮,漂亮来刺激异性,只逞凶残杀,非法敛财,希冀因此可大出风头,引起全世界女人的注意,殊不知这时他的性情,已变得贪狠暴戾,再不适宜于水样柔软,雾般飘忽的爱了。女人虽然虚荣,总也不能完全抹杀其本能的性感。她们决不能真正爱他。他在精神痛苦之余,其行为将更残酷而失却理性化,天下于是大乱了。

愿普天下女人少虚荣一些吧,也可以让男人减少些罪恶,男人就是这样一种可怜而又可恶的动物呀。

正文 救命钱

救命钱

据七月五日报载,有单帮客三人各夹带责锡五六十斤,搭万生轮自宁波来沪,船在扬子栈码头停泊后,该三人即髓绳吊下划船起岸,岂料被瘪三头徐某所见,在波等刚欲起岸对乃喝令且住,其中一人即受惊堕浦,其他二人急下去挽救不及,见自身且不保,乃解去身上所系之责错,得以冒起,攀住停靠码头旁之另一划船,不料在千钧一发时,该船夫竟索救命费三万元.同时瘪三头又喝令不得挽救,于是此二人亦先后惨遭灭顶。——故事大概是如此。

我以为最先堕浦的那个单帮客,胆怯如此,想非做惯恶事的人。其他二个则不惟不恶,且救同伴如此奋不顾身,勇也,义也,而划船夫索救命费三万元,自思青铅已解去,恐无力偿付,故不敢答应,乃信也,准此照一般道德标准而论,原是匆失为好人,只是好人就不免惨遭灭顶,那便太不像话了。

瘪三头初与彼三人无仇,所以喝令不许起岸者,无非是想挨些血,及至其人已受惊堕水,尚喝令众人不得挽救,其凶暴无理也就不可恕了;而众人居然不敢连命,其卑恰又何如?另一划船夫敢不顾此瘪三头命令而与之讲价钱,想是不同常人,但毕竟做英雄还要看三万元份上,这便是今日之社会环境造成。

照法律上说起来,瘪三头存心敲竹杠结果害得别人丧生,犯的应该是杀人罪,现在已经通令查缉了。这个划船夫见此二人攀住其船而竟不救,可以说是不作为犯,按法是应该科以徒刑的。至于乘危敲诈,则当合并论罪。不知何故报上竟未说及他的应得处分与否。本来呢,这类事情也许现在真是太多了,听说在某家起火的时候XXXXX可以XX不动,先讲好XX再行施救。而且左右邻舍也得孝敬,否则便让它延烧过来,看你们吃得消不?这就无怪乎火起后非经大半夜燃烧不能熄灭了。至于抢火之举更是司空见惯,但不知将来尚有瘪三头之流拦在门口喝令起火人家的男女老幼不许逃出来否?想起来那是更可怕的。

因此我更记起从前有某XX医院因病人缴不出住院的预付费用,就任其在医院门前痛得打滚,移时始毕命,没有个医生肯作次慈善事业,也没有个旁观的人敢说句公道话,结果似乎那医院也没有受到什么处分,因为院长便是XXXXX兼的,谁又该说出句不是来?而且即使有些毁誉吧,xx医院反正也同衙门一样,你不高兴便不必进来,好在医生看护原是领薪水的,又不是拍成头,因此能够天天没有病人上门更好,横竖用的是XXX钱,失的也是XXX体面。

住院要先付现钞,其实这倒也是项精明的办法。否则给你医好了病临到出院时你却爱惜救命钱起来,总不成还把你拖回去药死?从而我便想到上面所说的这二位单帮客也许并不真的那么老实,他们也许答应过划船夫三万使三万吧,等我们上了岸设法还你,划船夫不答应,迟疑半晌便来不及了。这样说来一个人出外倒的确是要多带现钞,因为支票簿是没人肯相信的。就是可惜现在这条命真也太值钱了,开口便是几万几万,皮缝里哪能放得下这许多钞票?于是便有人想到最好多带些金首饰之类,这也许是近来金价日涨的另一个原因吧?

不过在千钧~发之际,讨价还价以后还得点钞票评金子却也困难,也许尽你所有尚不足厌他之欲,则又该怎么办?这在希图被救者也许仍将感到钱之不一定足以救命;而在救人者方面呢?拿了这许多救命钱也许仍还是用在救自己的命上,那就是说循环报应他将来也会一笔给人家敲了去。从前救我命的是恩人,现在则见了救命的人实在有些头痛,将来救命的人恐怕都非化人莫属了,因为你本来可以无生命危险,是他希图获得你的救命钱才把你置之于危急之地的,例如绑票的手段是。将来的划子也许惯在江心作舟倾覆状使你非乖乖的把钱奉上不可,救火会的人也许更进一步会纵火,医生去偷偷地散布病菌,军人不谁养匪自重,简直还要训练一般强悍的土匪出来,那时候凡有钱的人都有丧生的危险,欲留个便再也留不下救命钱了。试问大家要命呢?还是要钱?

正文 谈婚姻及其他

谈婚姻及其他

(杂志社请张爱玲与我对谈妇女职业与婚姻等问题,其实我们已几次谈过了,那天因为有记者在座,在我反而有些拘束。在归来的途上,我细细回味刚才说过的话,觉得意犹未尽,故有重加论述之必要。)

婚姻应该合理化。一切人为都是补自然之不足的,婚姻也是人力的关系,故必须合乎自然的要求才行。

性是人类自然要求之一种,也称本能。年青的男人与女人发生了性关系,觉得很快乐,便想永远继续下去,这是促成婚姻关系的第一个原因。其次则是自然的结果产生了子女,母亲爱子女也是本能,因为哺乳抱持照料而不免影响其他工作,故需要成立所谓婚姻关系而得能合法地过其分工合作生活,这是第二个原因。我想婚姻的用处大概如此。

然而不幸发生流弊。男人因为经济权握在手里,便妄自尊大起来,以为你们都靠我生活,一切都非我作主不可。女人因为舍不得孩子,只好处处退让,久而久之也屈服惯了。

这天下终于成为男人的天下。

天然的不平等,真是无可奈何的,男人因为生理关系,故而分得这项便宜的工作,他们在得意之余,还想进一步求既服,让机器来代替劳动,这样便发生贫富悬殊过甚问题。穷人养不活自己,别说老婆孩子了,从此他便失却在家庭中的权威地位。女人不能让自己及孩子活活地饿死,只好负起两重责任,兼到社会上来找事。资本家贪便宜雇佣了她们。有思想的人们又觉得她们委实也该与男人受同等待遇,仅仅限于家庭工作太委屈了她们。接着欧战又起,男人们忙于打仗,把日常许多工作都让给女子干了,成绩似乎并不太坏。于是女人自己也骄傲起来,平等独立等呼声不绝。她们觉得自己真是与男人是一样的人,应该做一样的事。

这可首先为难了养孩子问题。

其实人要是能像禽兽多好,生产养育很容易,雌的雄的相当平等,过一样的生活。不过雌的在怀孕哺乳时期毕竟还多辛苦一些,鸟类则孵卵,雄的到底占便宜,只有昆虫因为生殖工作太便当了,可以说雌雄绝对平等——人类就不能如此。

养育孩子是够辛苦的,费时又太久,没有人帮忙,委实吃不消。在从前男人虽然专制些,但毕竟肯对家庭负责任,女人虽然受委屈,也还罢了。而且压抑久了也会产生一种被保护的快乐,此身有主是幸福的,刚者应该刚,柔者应该柔。在性关系中就可发觉这种现象,若男女一样的勇猛,那是很乏味的。连禽兽也都雄追逐雌,而很少见到难的有到处自献的样子。天下无时无处没有刚柔相济例子,譬如说男女在一起便是男叫女柔,母亲同孩子在一起便是母刚儿柔,即男与男,女与女,孩子与孩子在一起时,其彼此间总也有刚柔之分的,此即所谓阴阳调和之道。所以我说自己顶怕干的职业是女王,便是以阴性而居至刚至上地位,从此将永远得不到这种天然的,也是传统的,被保护也可说被压抑的快乐了。

女人不是与男人一样的人,是女人。男女先有一种天然的不平等,即生产是。我们要做到真正的男女平等地步,必须减轻女人工作,以补偿其生产所受之痛苦。假如她更担任养育儿童工作,则其他一切工作更应减轻或全免,这才能以人为补自然之不足,也就是婚姻的本意。婚姻是给人保障,也规定双方义务;与其说有益于男人,不如说更有益于女人孩子。

所以女人说要与男人做一样的事,那是很吃亏的,除非她先自免掉养孩子的责任,妇女运动是妇女要求合法的,也是合理的减轻工作,不是要求增加工作,或与男人一样的工作。但要专躲在家里也没有保障,经济制度不健全,法律不完备,人们有的是太多的自由新思想。昨天我看《现代夫妻》影片,见有一对夫妻在唇枪舌剑的辩论着,各不相让,也不分胜负,而且起先还似乎是女的占上风;不料最后那丈夫便使出杀手锏来了,他狠狠地说:&quot;你要是不合意,就给我滚!&quot;女的答不出只好痛哭,因为这个家是他的,是他出钱维持的家,你总不能叫他滚。<bdo></bdo>

女人失去保障,便没有天长地久感觉,趁早得打定主意,于是说要经济独立。但赚钱不免要苦了孩子,故许多国家就提倡托儿所。中国罕有这种事业,于是职业妇女的基础只好建筑在女佣身上,没有可靠的女拥给她依赖,她便决计干不成职业,否则会把家庭弄得乱糟糟的。

我并不反对女子职业,因为那是必然的趋势,经济困难了,思想解放了,谁还能把她们关在家里?可惜在目前过渡时代,职业妇女都负着双重责任,忍受着双重痛苦。有许多优秀的分子且失嫁,因为她们自然的也是传统的观念中仍有一种被保护希求,因此较她穷的或地位低的男人都不肯嫁,而有地位有金钱的男人又不喜爱职业妇女,他们宁愿找个专心的,以此为职业的,不论她是卖淫抑或卖身给人家做太太的。——自然,职业妇女也可以兼卖淫或兼做人家太太,不过第一时间有问题,两种工作冲突时不免分身乏术,二则精力究竟有限,两头做来总不免有顾此失彼之虞了。

所以我说有职业出嫁或职业卖淫的妇女存在,普通职业妇女在婚姻或爱情方面总必然是吃亏的。男子的事业成功与恋爱婚姻的成功成正比例,女子却成反比例。因此一般女子只好以职业为填空档生活:没有丈夫时且先从事职业,嫁了丈夫后便不干了,等丈夫不幸遗弃她时再重弹旧调,用此等精神来从事职业,有几项职业配她们去做?

照目前情形而论,女子方面婚姻与职业往往是冲突的。究竟应该就职业而弃婚姻呢?抑或为婚姻而牺牲职业呢?还是设法使两者并行而不停呢?

我以为理想的世界,顶好是人人都能不劳而获,直到他的所需满足为止。人的所需各有不同,要吃一碗饭的给他一碗,要吃二碗的给他二碗,便是真平等,初不必定要只能吃一碗者和照样给他二碗不可。所措者世上物资太少,不能使得人人满足,于是或由能力竞争,或用武力抢夺。既得之后,贪心益大,所需之外之物,亦必不肯分给不足之八,于是乎天下乱矣。比较公平的办法,还是各尽其力,各取所需,似乎在理论上说得过去些。但也有力甚微而所需甚多者,假如依了他,似乎使别人不服。但这种自由竞争,任其优胜劣败的主张,我总觉得残忍,否则患肺病的体力弱者又何必给他饮牛奶来?放职业假如必须有的话,宜就各人之所喜,尽各人之所能,而且工作愈轻愈好,报酬愈高愈妙。

女人假如需要工作,则她先有选择以养男育女为职业之权。假如还不够,则以不妨害她的养男青女为原则,工作轻便,报酬不减。养男育女的报酬应由国家付给,使其不必依赖于男人。假如此文人生了孩子而不愿养育,则由国家雇人代养,让她自由从事别的工作。假如她连生产也不愿,则应该同男人一样做其力所能及的任何工作。

这时候,婚妇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关系,随各人自由意思,而不必定有法律效用。男人对于孩子可以负责也可以不负责,我总怀疑过分的重视父子关系是不自然的。男人爱女人而推爱于其所生子女,虽也是人情,多数总是由习惯观念促成的。有人说;女人恋前夫,男人爱后妻,这也不过足以证明男人重视性而女人重视儿女罢了。

以上是理想,下面还得谈谈目前的事实。

一般知识阶级的职业妇女可不必因婚姻问题不得解决为痛苦,须知你们已能自立,有男人保护与否可不必介意。假如遇到合意的人,自然是结婚;否则又何妨把性和婚姻分开来讲。至于孩子问题,胆小的使避孕,有胆量的不妨坦然承认私生子,而加以抚养与教育。

对于婚姻不满意的妇女可仔细考虑,可以迁就自然是一动不如一静,不能忍耐便不妨放勇敢些,不要以为可惜我没有能力,能力常因需要而锻炼出来,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不必为孩子作无谓的牺牲,上面我说应予女人以养孩子的特权,是为女人着想,孩子本身则是需要合理养法比需要母亲的爱为甚。爱芳是没有分寸,往往亦适足以害之。不要以为换个丈夫便是丧失孩子体面,女人贞节是很容易的事,我们的祖母,母来华大都是守身如玉的,但是我们也并不因此而体面万分。也有许多古人是私生子或拖油瓶,后人似乎也不曾因此而瞧不起他们。我以为继父总较后母不刻毒些,因为孩子总是与女人直接有关的事,男人管不了这些。

假如婚姻制度在目前总不能毅然废止的话,则我希望它能更加自由些,一切让当事人自己约定,不常常同居也好。女人与男人同处除性的关系外别的往往是难以融洽的。大家庭不妨以母系为主,母亲,女儿,外孙女儿同住一幢三层楼房子,决不会有半句勃线之声。男孩小时不妨由母亲带着,长大了不论独居也好,跟太太住去也好。

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也并非绝对没有通融的余地,只要当事人流啥,遍好等罪原是法有明文规定告诉乃论的。我顶讨厌宁波人家寡妇整天到晚探听人家阴私,说是张家大哥昨天打老婆不知为的是什么?也许他自己与对接的率始有些意思了,我亲眼瞧见翠姑昨天在玻璃窗上财小手办方曾对他这么一笑来着,因此他匆匆回来就喀喷老婆早晨出去买小菜不该就搞得这么久,难道是看上卖鱼贩在同她勾搭了…总之,这些都是私人的事,别人且少管闲事吧。

婚姻原是完成性关系之美满的,若一味只作限制及束缚用,以为它便是爱情的金箍圈,自然要发生种种流弊了。

正文 豆酥糖

豆酥糖

我的桌上常放着四包豆酥糖,我想想不要吃,却又舍不得丢掉。

那豆酥糖,是和官哥上星期特地赶从爱而近路给我送过来的。他见了我,也不及寒暄,便小心地把豆酥糖递到我手里,说道:&quot;这是大毛婆婆叫我带来给你的,我上个月刚到宁波去过,昨天才回来。&quot;说完,便告辞~声,想回家去了,因为拉他来的黄包车还等在门口。

我死拖住他不放,一面叫佣人打发车子先走。于是他便坐了下来,告诉我关于故乡的一切。&quot;这豆酥糖,&quot;最后他的话又落到本题上来,提道地的山北货。有人送给你祖母,大毛婆婆她自己舍不得吃,一定要我带出来给你。她说:阿青顶爱吃豆酥糖。从小跟我一床睡时,半夜里醒来闹着要下床,我撮些豆酥糖屑未放在她嘴里,她便咕咕咽着不再响了…&quot;

我听着有些难为情,就搭讪地插口进去问:&quot;和官哥,我祖母近来身体还好吧?&quot;

和官哥偏头想了想,答道:&quot;大毛婆婆身体倒好,不过年纪大了,记性总差些。&quot;

于是他告诉我一个故事:就是这次她托他带豆酥糖来给我时,她还一定要留住他吃些点心去。于是,和官哥说,她在自己枕头底下摸索了好久,摸出一只黑绒线结的角子袋儿。她小心地解开了袋口,掏出几张票来瞧过又瞧,最后掠走一张!日的绿颜色的、交到我弟弟手里吩咐道:&quot;阿样,这一角钱……一角不会错吧?……你快拿去买十只包子来,要热的。…和官哥给你姊姊带豆酥糖去,我们没得好东西请他吃,…租点心,十个包子。…一角钱提得牢呀……&quot;我的弟弟听了,笑不可仰,对和官哥挤挤眼,便跑去了。一会儿,跳跳蹦蹦的捧进碗包子来。我的祖母拣了两只给和官哥,又拣两只给我弟弟,一面叽咕着:&quot;一角钱十只包子还这么小。…一角钱十只,一分钱一只……一分就是三个铜板哩,合起铜钱数来可不是……&quot;我的弟弟听着更加笑得合不拢嘴来,连最后半口包子都噎住在喉头了,和官哥也觉得好笑,他说:&quot;后来你弟弟告诉我,宁波包子便宜也要卖到五角钱一只,而且你祖母给他的又是一张旧中央银行的角票,就打对折算做五分,人家也不大肯要。&quot;

我听着、听着也想笑出来了,但是低头看见手里拿的四包豆酥糖,笑容便自敛住,不久和官哥告辞目去,我便把这四包豆酥糖端端正正的放在桌上。

这豆酥糖因为日子多了,藏的地方又不好,已经潮湿起来,连包纸都给糖水渗透了。我想,这是祖母千里迢迢托人带来,应该好好把它吃掉,但又想,潮湿的东西吃下去不好,还是让它润着做纪念吧。

于是,这四包豆酥糖便放在桌上,一直到现在。

俗语说得好:&quot;睹物思人。&quot;见了豆酥糖,我便容易想起祖母来了。我的祖母是长挑身材,白净面庞,眉目清秀得很。她的唯一缺点,便是牙齿太坏。到我六岁那年从外婆家回来就跟她一床睡时,她的牙齿便只剩下门前三颗。但是她还爱吃甜的东西,在夜半醒的时候。

我们睡的是一张宁波大凉床,挂着项益复布帐子,经年不洗,白的帐顶也变成灰扑扑了。在床里边,架着块木板,板上就放吃的东西。我睡在里边,正好钻在木板下面,早晨坐起来一不小心,头顶便会同它撞击一下,害得放在它上面的吃食像乘船遇巨波般,颠簸不定,有对且在跌下来。下来以后,当然没有生还希望,不是由我独吞,便是与祖母分而食之了。

我的祖母天性好动,第一就是喜欢动嘴。清早起来,她的嘴里便磅叨着,直到晚上大家去睡了,她才没奈何只好停止。嘴一停,她便睡熟了,鼾声很大。有时候我给她响得不要题了,暗中摸索起来,伸手去偷取板上的吃食。板上的吃食,总是豆酥糖次数居多。于是我捏了一亿,重又悄悄地躺下,拆开包纸自己吃。豆酥糖屑未散满在枕头上,被窝里,有时还飞落过眼里,可是我不管,我只独自在黑暗中撮着吃,有时连包纸都扯碎了一齐吞咽下去。

半夜里,当我祖母鼾声停止的时候,她也伸手去模板上的吃食了。她在黑暗中摸索的本领可是真大,从不碰撞,也从不乱模,要什么使是什么。有时候她摸着一数发觉豆酥精少了一包,便推醒我问,我伸个懒腰,揉着眼睛含糊回答:&quot;阿育不知道,是老鼠伯伯吃了。&quot;可是这也瞒不过她的手,她的手在枕头旁边摸了一下,豆酥糖本子被窝里都是,于是她笑着拧我一把,说道:&quot;就是你这只小老鼠偷吃的吧!&quot;

我给她一拧,完全醒了。

于是我们两个便又在黑夜里线起豆酥糖来,她永远不肯在半夜里点灯,第一是舍不得油,第二是恐怕不小心火会烧着帐子。她把豆酥糖本子撮一些些,放进我嘴里,叫我含着等它自己溶化了,然后再咽下去。&quot;咕&quot;的一声,我咽下了,她于是又提起一些些放进嘴里来。这样慢慢的,静静的,婆孙俩是在深夜里吃着豆酥糖,吃完一包,我嚷着还要,但是她再不答应,只轻轻拍着我,不多时,我朦胧入睡,她的鼾声也响起来了。

我们从不整理床褥,豆酥糖屑末以及其他碎的东西都有,枕头上,被窝里,睡过去有些沙沙似的,但是我们惯了,也决不会感到大的不舒服。次晨起来,也只不过把棉被略略扯直些,决不拍拍床褥或怎样的,让这些屑未依旧散布在原地方。

有时候豆酥糖屑末贴牢在我的耳朵或面孔上了,祖母在第二天发现后便小心地把它取下来,放到自己嘴里,说是不吃掉罪过的。我瞧见了便同她闹,问她那是贴在我脸上的东西,为什么不给我吃?她给我缠不过,只好进去再拆开一包,撮一些些给我吃了,然后自己小心地包好,预备等到半夜里再吃。

她把豆酥糖看做珍品,那张古旧的大凉床便是她的宝库。后来我的注意力终于也专注到这宝库里去了,讨之不足,便想偷。从此她便把豆酥糖藏在别处,不到晚上是决不让它进宝库的了。

可是我想念它的心,却是愈来愈切,盼望不到夜里。到了夜里,我便催祖母早睡,希望她可以早些醒来吃豆酥糖。

有一天,我的父亲从上海回来了,他们大家谈着,直谈到半夜。

我一个人醒来,不见祖母,又摸不着豆酥糖,心想喊,却怕陌生的爸爸,心里难过极了。等了好久,实在忍不住,只得自己在枕头旁,被窝里,摸索着,拾些剩下来的豆酥糖屑未吃吃,正哽咽时,忽然听见他们的声音进房来了,于是我便不敢作声,赶紧连头钻进被当中,一动不动的假装睡着。

&quot;阿青呢?&quot;父亲的声音,放下灯问。

&quot;想是钻在被当中了。&quot;祖母回答。

&quot;夜里蒙头睡多不卫生!&quot;父亲说着,走近来像要替我掀开被头。

我心里一吓,幸而祖母马上在拦阻了:&quot;孩子睡着,不要惊醒她吧。&quot;

&quot;……&quot;父亲没有话说,祖母范寨奉李像在脱衣裳。

豆酥糖含在嘴里,溶化了的糖汁混合着唾液流进喉底去了,喉头痒痒的,难熬得紧。我拚命忍住不肯作声,半晌,&quot;咕&quot;的一声终于爆发了,父亲马上掀开被头问:&quot;你在吃些什么,阿青?&quot;

我惊了,望着摇曳的灯光,颜声回答道:&quot;我没吃——老鼠伯伯在吃豆酥糖屑呢。&quot;

&quot;豆酥糖屑?哪里来的豆酥精展?&quot;父亲追问着,一回又掀起被来,拿着浓灯瞧,我赶紧用手按住那些聚屑较多的地方,不让他抢了去。

但是父亲拉过我的手,拿油灯照着这些屑末问道:&quot;哪里来的这些脏东西?床上龌龊得这样,还好题吗?&quot;说着,他想拂去这些豆酥糖屑末之类。

但是祖母却脱好衣裳,气呼呼的坐进被里来了,她向父亲呼叨着:&quot;好好的东西有什么胜?山北豆酥糖,有名的呢。还不把灯台快拿出去,我睡好了,吹熄了灯省些油吧。看你这样冒冒失失的,当心烧着帐子可不是玩。一份人家预要紧的是火烛当心……&quot;她的唠叨愈来愈多,父亲的眉头也愈皱愈紧了。

第二夜,父亲就给我装了张小床,不许我同祖母同睡了,祖母很生气,足足有十多天不理睬父亲。

现在,我的父母都已死了,祖母也有六七年不见面,我对她的怀念无时或忘。她的仅有的三颗门齿也许早已不在了吧?这四包豆酥糖正好放着自己吃,又何必千里迢迢的托人带到上海来呢?

我不忍吃——其实还怕吃它们。想起幼小时候在枕头上,被窝里揭取屑未吃时的情形,更觉恶心,而没有勇气去拆它们的包纸了。我是嫌它脏吗?不!这种想头要给祖母知道了她也许又将气呼呼的十余天不理睬我,或者竟是毕生不理睬我呀。我怎样可以放着不吃?又怎么能够吃下去呢?

犹豫着,犹豫着不到十来天工夫,终于把这些豆酥糖统统吃掉了。它们虽然已经潮湿,却是道地的山北货,吃起来滋味很甜。——甜到我的嘴里,甜进我的心里,祝你健康,我的好祖母呀!

正文 外婆的旱烟管

外婆的旱烟管

外婆有一根旱烟管,细细的,长长的,满身生花斑,但看起来却又润滑得很。

几十年来,她把它爱如珍宝,片刻舍不得离身。就是在夜里睡觉的时候,也叫它靠立在床边,伴着自己悄悄地将息着。有时候老鼠跑出来,一不小心把它绊倒了,她老人家就在半夜里惊醒过来,一面摸索着一面叽咕:&quot;我的旱烟管呢?我的旱烟管呢?&quot;直等到我也给吵醒了哭起来,她这才无可奈何地暂时停止摸索,腾出手来轻轻拍着我,一面服巴巴的等望天亮。

天刚亮了些,她便赶紧扶起她的旱烟管。于是她自己也就不再睡了,披衣下床,右手曳着烟管,左手端着烟缸,一步一步的挨出房门,在厅堂前面一把竹椅子里坐下。坐下之后,郑妈便给她泡林绿茶,她微微呷了口,马上放下茶杯,衔起她的长旱烟管,一口一口吸起烟来。

等到烟丝都烧成灰烬以后,她就不再吸了。把烟管笃笃在地下敲几下,倒出这些烟灰,然后在厅堂角落里拣出三五报又粗又长的席草来把旱烟管通着。洁白坚挺的席草从烟管嘴里直插过去,穿过细细的长长的烟管杆子,到了装烟丝的所在,便再也不肯出来了,于是得费外婆的力,先用小指头挖出些草根,然后再由拇食两指合并努力捏住这截草根往外拖,等到全根席草都拖出来以后,瞧瞧它的洁白身子,早已给黄腻腻的烟油玷污&quot;得不像样了。

此项通旱烟管的工作,看似容易而其实烦难。第一把席草插进去的时候,用力不可过猛。过猛一来容易使席草&quot;闪腰&quot;,因而失掉它的坚挺性,再也不能直插到底了。若把它中途倒抽出来,则烟油随之而上,吸起烟来便辣辣的。第二在拖出席草来的时候,也不可拖得太急,不然拍的一声席草断了,一半留在烟管杆子里,便够人麻烦。我的外婆对此项工作积数十年之经验,做得不慌不忙,信能如意。这样通了好久,等到我在床上带哭呼唤她时,她这才慌忙站起身来,叫郑奶快些拿抹布给她揩手,于是曳着旱烟管,端着烟缸,巍颤颤的走回房来。郑奶自去扫地收拾——扫掉烟灰以及这些给黄腻腻的烟油玷污&quot;了的席草等等。

有时候,我忽然想到把旱烟管当做竹马骑了,于是问外婆,把这根烟管送了阿青吧?但是外婆的回答是:&quot;阿青乖,不要旱烟管,外婆把拐杖给你。&quot;

真的,外婆用不着拐杖,她常把旱烟管当做拐杖用哩。每天晚上,郑妈收拾好了,外婆便叫她掌着烛台,在前面照路,自己一手牵着我,一手扶住旱烟管,一步一拐的在全进屋子里视察着。外婆家里的屋子共有前后两进,后进的正中是厅堂,我与外婆就住在厅堂右面的正房间里。隔条小弄,左厢房使是郑妈的卧室。右面的正房空着,我的母亲归宁时,就宿在那边;左厢房作为佛堂,每逢初一月半,外婆总要上那儿去点香跪拜。

经过一个大的天井,便是前进了。前进也有五间两弄,正中是穿堂;左面正房是预备给过继舅舅住的,但是他整年经商在外,从不回家。别的房间也都是空着,而且说不出名目来,大概是堆积杂物用的。但是这些杂物究竟是什么,外婆也从不记在心上,只每天晚上在各房间门口视察一下,拿旱烟管敲门,听听没有声音,她便叫郑妈拿烛前导,一手拐着旱烟管,一手牵着我同到后进睡觉去了。

但是,我是个贪玩的孩子,有时候郑妈掌烛进了正房,我却拖住外婆在天井里尽瞧星星,问她织女星到底在什么地方。暗绿色的星星,稀疏地散在黑层层的天空,愈显得大地冷清清的。外婆打个寒呼,拿起旱烟管指着前进过继舅舅的楼上一间房间说着:&quot;瞧,外公在书房里读书做诗呢,阿青不去睡,当心他来拧你。&quot;

外公是一个不第秀才,不工八股,只爱做诗。据说他在这间书房间,早也吟哦,晚也吟哦,吟出满肚牢骚来,后来考不进秀才,牢骚益发多了,脾气愈来愈坏。有时候外婆在楼下喊他吃饭,把他的&quot;烟土批里纯&quot;打断了,他便怒畔时的冲下楼来,迎面便拧外婆一把,一边朝她吼:&quot;你这…位不贤女子,动不动便讲吃饭,可恨!&quot;

后来抒的次数多了,外婆便不敢叫他下来吃饭,却差人把煮好的饭菜悄悄地给送上楼去,放在他的书房门口。等他七律两首或古诗一篇做成了,手舞足蹈,觉得肚子饿起来,预备下楼吃饭的时候,开门瞧见已经冰冷的饭菜,便自喜出望外,连忙自己端进去,一面吃着,一面吟哦做好的诗。从此他便不想下楼,在书房里直住到死。坐在那儿,吃在那儿,睡在那儿,吟哦吟哦,绝不想到世上还有一个外婆存在。我的外婆见了他又怕,不见他又气(气得厉害),胸痛起来,这次他却大发良心,送了她这杆烟管,于是她使整天坐在厅堂前面吸烟。

&quot;你外公在临死的时候,&quot;外婆用旱烟管指着楼上告诉,&quot;还不肯离开这间书房哩。又说死后不许移动他的书籍用具,因为他的阴魂还要在这儿静静的读书做诗。&quot;

于是外婆便失去了丈夫,只有这根旱烟管陪她过大半世。

不幸,在我六岁那年的秋天,她又几乎失去了这根细细的,长长的,满身生花斑的旱烟管。

是傍晚,我记得很清楚,她说要到寺院里拜馅口去理,我拖住她的两手,死不肯放,哭着嚷着要跟她同去。她说,别的事依得,这件却依不得,因为馅口是帝闲神野鬼,孩子们见了要遭灾殃的。于是婆孙两个拉拉扯扯,带哄带劝的到了大门口,她坐上轿子去了,我给郑妈拉回房里,郑妈叫我别哭,她去厨房里做晚饭给我吃。

郑妈去后,我一个人哭了许久,忽然发现外婆这次竟没有带去她的几十年来刻不离身的旱烟管。那是一个奇迹,真的,于是我就把旱烟管当竹马骑,跑过天井,在穿堂上驰骋了一回,终于带了两重好奇心,曳着旱烟管上楼去了。

上楼以后,我便学着外婆样子,径自拿了这根导烟管去敲外公书房的门,里面没有声响,门是应掩的,我一手握烟管,一手推了进去。

书房里满是灰尘气息,碎纸片片散落在地上,椅上,书桌上。这些都是老鼠们食剩的渣滓吧,因为当我握着旱烟管进来的时候,还有一只偌大的老鼠在看着呢,见了我,目光灼灼的瞥视一下,便拖着长尾巴逃到床底下去了。于是我看到外公的床——一张古旧的红木凉床,白底蓝花的夏布帐子已褪了颜色,沉沉下垂着。老鼠跑过的时候,帐子动了动,灰尘便掉下来。我听过外婆讲僵尸的故事,这时仿佛看见外公的侵尸要撒开床帐出来了,牙齿一咬,就把旱烟省向前打去,不料一失手,旱烟管直飞向床边,在悬着的一张人像上撞击一下,径自掉在帐子下面了。我不敢走找去扮,只举眼瞧一下人的图像,天哪,上面端正坐着的可不是一个浓眉毛,高颧骨,创尖下巴的光头和尚,和尚旁边似乎还站着两个小童,但是那和尚的眼睛实在太可怕了,寒光如宝剑般,令人战栗。我不及细看,径自逃下楼来。

逃下楼梯,我便一路上大哭大嚷,直嚷到后进的厅堂里。郑妈从厨下刚棒了饭菜出去,见我这样子,她也慌了。我的脸色发青,两眼直瞪瞪的,没有眼泪,只是大声干号着,郑妈抖索索的把我放在床上,以为我定在外面碰着了阴人,因此一面目念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一面问我究竟怎样了。但是我的样子愈来愈不对,半天,才断断续续的进出几个字来:&quot;旱烟管,…和尚……&quot;额上早已如火烫一般。

夜里,外婆回来了。郑妈告诉她说是门外有一个野和尚抢去了旱烟管,所以把我唬得病了。外婆则更猜定那个野和尚定是恶鬼化的,是我在不知中用旱烟管触着了他,因此惹得他恼了。于是她们忙着在佛堂中点香跪拜,给我求了许多香灰来,逼着我一包包吞下,但是我的病还是没有起色,这么一来可把外婆真急坏了,于是请大夫啦,煎药啦,忙得不亦乐乎。她自己日日夜夜偎着我睡,饭也吃不下,不到半月,早已瘦得不成样子。等到我病好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

郑妈对我说:&quot;阿青,你的病已经大好,你现在该快乐了吧。&quot;

她对外婆也说:&quot;太太,阿青已经大好,你也该快乐了吧。&quot;

但是我们都没有快乐,心中忽忽若有所失,却不知道这所失的又是什么。

不久,外婆病了。病的原因郑妈对她说是劳苦过度,但——她自己却摇摇头,默不作声。于是大家都沉默着,屋子里面寂静如死般。

外婆的病可真有些古怪,她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哼,沉默着,老是沉默着……我心里终于有些害怕起来了,告诉郑妈,郑妈说是她也许患着失魂症吧,因此我就更加害怕了。

晚上,郑妈便来跟我们一个房间里睡,郑奶跟我闲谈着,外婆却是昏昏沉沉的似睡非睡。郑妈说:这是失魂症无疑了,须得替她找着件心爱的东西来,算是魂灵,才得有救。不然长此下去,精神一散,便要变成疯婆子了。

疯婆子,多可怕的名词呀!但是我再想问郑妈时,郑妈却睡熟了。

夜,静悄悄地,外婆快成疯婆子了,我想着又是害怕,又是伤心。

半晌,外婆的声音痛苦而又绝望地唤了起来:&quot;我的旱烟管呢?我的旱烟管呢?&quot;接着,塞蕴车车的摸了一阵。

这可提醒了我的记忆。

郑妈也给吵醒了,含糊地叫我:&quot;阿青,外婆在找旱烟管呢?&quot;

我不响,心中却自打主意。

第二天,天刚有些亮,我觑着外婆同郑妈睡得正酣,便自悄悄地爬下床来,略一定神,径自溜出房门。出了房门,到了厅堂面前,凉风吹过来,一阵寒栗。但是我咬紧牙齿,双手捧住脸孔,穿过天井,直奔楼上而去。

大地静悄悄,全进屋子都静悄悄的。我鼓着勇气走上楼梯。清风冷冷从我的颈后吹拂过来,像有什么东西在推我驾雾而行似的,飘飘然,飘飘然,脚下轻松得很。到了房门口,我的恐怖的回忆又来了,于是咬咬牙,一手推门进去,天哪,在尘埃中,土帐子下面,可不是端端正正的放着外婆的旱烟管吗?

带着领喜悦的心,我一跳过去便想始收,不料这可惊着了老鼠,由于它们慌忙奔逃的缘故,牵得帐子便乱动起来。我心里一吓,只见前面那张画着和尚的像,摇晃起来,瘦削的脸孔像骷髅般,眼射寒光,似乎就要前来扑我的样子,我不禁骇叫一声,跌倒在地。

等我悠悠醒转的时候,郑妈早已把我抱在怀里了,外婆站在我的旁边低声唤,样子一些木橡疯婆子。于是我半睁着眼,有气没力的告诉她们:&quot;旱烟管…外婆的…,魂灵,我已经找回来了。&quot;

外婆的泪水流下来了,她把脸贴在我的额上,轻轻说道:&quot;只有你…阿青才是外婆的灵魂儿呢。&quot;

&quot;但是,和尚……&quot;我半睁的眼瞥见那张图像,睁大了,现出恐怖的样子。

外婆慌忙举起旱烟管击着那光头,说道:&quot;这是你外公的行乐图,不是和尚哪,阿青别怕,上面还有他的诗呢!&quot;但是我说我不要看他的诗,我怕他的寒光闪闪的眼睛。于是外婆便叫郑妈快抱我下楼,自己曳着旱烟管,也巍颤颤地跟了下来。于是屋子里一切都照常,每天早上外婆仍旧坐在厅堂前面吸烟,通旱烟管,晚上则叫郑妈掌烛前导,自己一手牵着我,一手拿旱烟管到处笃笃敲门,听听里面到底可有声音没有。

外婆与她的旱烟管,从此便不曾分离过,直到她的老死为止。

正文 说话

说话

为了爱说话,我已不知吃了多少亏哩;当我呱呱坠地的时候,我父亲就横渡太平洋,到哥伦比亚大学去&quot;研究&quot;他的银行学去了,母亲也自进了女子师范,把我寄养在外婆家,雇了一个瘪嘴奶妈。外婆家在离本城五六十里的一个山乡,外公在世时原也是个秀才,但在十二年前早已到地下&quot;修文&quot;去了,没有儿子,只遗下我母亲及姨母二个女儿。当我出世的时候,姨母已在前一年死去,家中除外婆外,尚有一个姨婆,她是外公用一百二十块钱买来生儿子的,不料进门不到一年,外公就患伤寒死去,蛋也没有下一个。乡下女人没有傻想头,只要不冻饿就好了,于是她就在十九岁起跟外婆守节守了十二年,好在她们有山,有田,有房子,雇了一个老妈子,生活还过得去。过继舅舅在城中学生意,因此这一进背山临水的古旧大屋内,只有外婆,姨婆,老妈子,奶奶及我五个女的,唯一的男性就是那只守门的阿花了。

据她们说,我在婴儿时期就不安静,一引就哭,一逗即笑,半夜三更也要人抱着走。讲话讲得很早,六七个月光景就会开口喊妈。两周岁时更会吵了,终日嘶哑,到了半夜里还不肯灭灯,同奶奶并头睡在床上指着花夏布帐上的花纹喊:&quot;兰花,梅花,蝴蝶!&quot;

断奶后,外婆常叫姨婆抱着我到隔壁四婆婆,三舅母,长长太大等处去玩,她们因我不怕生,都逗着我说笑,叫我&quot;小鹦鹉&quot;,雪团印糕等上点心总是每天吃不了。山乡女人不知道什么叫做&quot;优雅&quot;&quot;娇贵&quot;,冬天太阳底下大家围着大说大笑的,吐属当然不难,声音也自粗硬,我在她们处学会了高声谈笑,这使我以后因此吃了不少的亏。

到了我六岁那年,外婆替过继舅父娶了亲,从此屋中又多了一人。那位舅母表面上尚待我客气,骨子里却深恨我多吃外婆家的饭,而且也许将来找出嫁时,外婆会把她的珠环玉资都塞给我理,因此常在背后说我乞儿嘴,讨大人欢喜,好骗些东西,这类活姨婆也颇有所闻,都把来一五一十的传给外婆听。

有一次,姨婆抱着我上山去攀野笋,在归来的途中,我快乐极了,搂着姨婆的脖子喊:&quot;姨婆是小老妈!姨婆是戏婊子!这句话本是舅母教给我的,我听着有趣,政记在心头,此刻为表示我的快乐与对姨婆的谢意起来,放高声哼了出来。不料姨婆陡然变了脸色,拧了我一下,骂道:&quot;看你将来福气好,去当皇后娘娘!我是生来命苦做人家小老妈。同是爷娘十个月生的,有什么贱不贱!&quot;说着径自回到家中,把野笋向外婆脚边一丢,气愤愤地告诉了一遍,还说要上外公坟上哭去。外婆也生起气来,怒道:&quot;你不是小老妈,该还是他外公拿花轿抬你来的?充什么好汉!孩子家说话也有得计较的,该还要她备香烛向你磕头哩!你高兴在这里就在这里,不高兴就回老家拿山芋当饭吃去,我拚却丢脱一百二十块钱!&quot;姨婆被骂得哭进房里去了,从此见了我就爱理不理。

舅母见她第一个计划已告成功,于是过了几天,笑容满面的拉了我过去吃炒米糖,又悄悄地教给我在外婆跟前喊:&quot;外婆是孤老太婆,断子绝孙/我笑着带跑带跳过去说了,外婆喝问那个教的,我就伏在她膝上得意地笑:&quot;宝宝自己讲的——孤老婆,断子孙/一面说一面把粘在嘴边的炒米精屑措到外婆裤上去了,外婆就问炒米糖那个给你吃的,于是舅母的教唆罪就被揭露,外婆、姨婆都骂她搅家精,乡下女人不懂礼节家教,便也和婆婆对骂起来,外婆气得索索发抖,立刻差堂房阿发舅舅去到娘家去喊自己兄弟来,一面又叫人寄信给我母亲。那时我爸爸已于前一年回国在汉口中国银行做事,母亲又养了一个弟弟,在家中与公婆同住着。

到了黄昏时候,舅公们坐着四顶轿子来了,外婆杀鸡备饭款待他们。靠母见事已闹大,早已哭着逃回娘家去了。于是四男二女商量了一会,决定要实行废继,免得外婆吃老苦。第二天,母亲也坐着划船来了,问明情由,就劝外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张把我带回去,说明年预备给我上学了。但舅公们都以为这样大灭自己威风,不事舅姑,已犯七出之罪,那舅父若不愿放弃家财,就得把老婆赶出去。母亲始终力劝,那舅母娘家的人及她丈夫的生父母也着了急,纷纷来母亲及舅公跟前讲好话,央他们劝劝外婆,大人不记小人过,只命舅父回来,夫妇俩向外婆送茶磕头就算了。那天客厅中坐满了人,我就跳来跳去瞧热闹,高兴得连吃饭心思都没有了。——事情就此告一段落,我也随着母亲回家。

我家是一个大家庭,家中除祖父母外,还有许多伯姆婶娘及堂兄弟姊妹等,他们虽同居在一个大宅里,但各自分炊,各家都有仆妇奶妈。虽然屋裹住了这许多人,但绝不喧哗嘈杂。大家彬彬有礼,说话轻而且缓,轻易也不出房门;每天早晚都要到祖父母处去请安。黑压压的坐满了一厅人,却是鸦雀无声,孩子们也都斯文得很。但是,自从加入了一个刚从山乡里跑出来的野孩子后,情形便不同了,弟妹们都学会了娘的X,哥哥姊姊也都对桃子山金柑山而心向往之。我见众人都没我见闻广,更加得意扬扬,整天大着喉咙讲外婆家那面事情给他们听,什么攀野笋哩,摸田螺哩,吃盐菜汁烤倒牛肉哩沙婆那里没处买牛肉,也舍不得把自己耕牛杀了吃,只有某家的牛病亡了时,合村始有倒牛肉吃),看姨婆掘山芋哩,跟外婆拿了旱烟管坐在石凳上同长长太太谈天哩……伯姆婶娘仆妇等都掩口而笑了,我也得意地随着笑,母亲却深以为耻,黄打数次,仍不知悔改,气得牙齿痛,饭也吃不下。还是祖父把我叫过去跟他们住,每天和颜悦色的讲故事给我听,这才把我说话的材料充实起来,山芋野笋及妈的X也就不大提起了。我听故事非常专心,听过一遍就能一句不遗的转讲给人家听,于是祖父很得意的把着短须道:&quot;我说这孩子并不顽劣,都是你们不知循循善诱,她的造就将来也许还在清兄弟姊妹之上呢!&quot;祖父的话是有力量的,于是众人不但不笑我村气,还都附和着赞我聪明,那时母亲的牙齿当然不会痛了,还写了封信给父亲,父亲也很欢喜。

到了八岁那年的秋天,父亲做了上海公司的经理,交易所里又赚了些钱,于是把家卷接出来,我就转入一个弄堂小学里念书。父亲的朋友很多,差不多每晚都有应酬,母亲把我打扮得花蝴蝶似的,每晚跟着他们去吃大菜,兜风。父亲常叫我喊黄伯伯张伯伯,在客人前讲故事唱歌,&quot;这是我家的小鹦开呢!&quot;父亲指着我告诉客人,客人当然随着赞美几声,母亲温和地笑了。

但是,也有一件事是使母亲最不高兴的,就是我放学回来时爱拉着女仆车夫等讲从前攀野笋模田螺等事;&quot;下次不难讲这些!&quot;可责无效。&quot;啊,乖乖不要讲这些话,妈买樱花软糖给你吃。&quot;哄又哄不过。这真使女子师范甲等毕业的母亲无从实行其教育理论了,&quot;这孩子难道没福吗?&quot;母亲在独自叹气了,因为父亲曾对她说过。预备将来给我读到大学毕业,还预备清一个家庭教师来课外教授英语会话及音乐舞蹈,将来倘有机会就可作公使夫人,现在我觉这样念念不忘山乡情事,那就只好配牧牛儿了。

而且,渐渐的这个失望滋味连父亲也尝到了,不是在爬半湘园饭上时间&quot;这里怎么没有野笋?&quot;就是在吃血淋淋的牛排时间&quot;这个是不是盐菜汁烤的?&quot;当着许多客人,父母忙着支吾过去,那种窘态是可以想见的。这样的过了四五次后,父亲就失望地叮嘱母亲道:&quot;下次不用带她到外面去了,真是丢人!以后话也不准她多讲,女子以贞静为主……&quot;于是,花蝴蝶似的衣服就没有穿了,每晚由仆妇督促着念书写字,国文程度好了不少;父亲又买了册童话来给我看,书名是金龟,里面说有一个国王很爱说话惹得人人都厌他;同时御花园内有一只身免也很爱说话,被同伴驱逐无处容身,有二只雁见了可怜他,预备带他到别处去,于是找了一条竹棒,两雁分伤两端,叫乌龟紧咬住中点,就自在空中飞去,叮嘱他切不可开口;到了中途遇见几个小孩,见了龟好奇地喊道:&quot;看哪,两只雁带着乌龟飞呢!快把它打下来!&quot;乌龟听了大怒,就想回写几句,不料一张口身子就落在地上,跌得粉碎;大臣以此为谏,国工大悟,便在宫门口铸了一只金龟,以为多言之成。——父亲买这本书给我看的目的原是希望我能效仿这个国王,不料我看了后者无所动,而更多了一件谈话资料,讲给仆妇听了又对车夫讲,把父亲气得发了心,从此就用消极方法禁止家中任何人同我闲谈,可是这于我没有什么影响,校中的同学多着呢!

四年后,投机失败,银行倒闭,父亲也随之病故。不久,我因在无意中撞见校长与某同学暧昧情形,不知轻重地把它宣扬出来,大道校长之忌,恰巧自己又不小心,某晚在寝室中与同学呵痒玩耍,推翻了该台,帐子烧了起来,照校长的意思就要把我开除,幸得各教员都因我实是无心过失,且毕业在即,法外施恩,记一次大过了事。这样就引起学潮,结果校长被逐,某同学开除,家中恕我好事,逼着我辍学回家,真所谓祸从口出了。

不过我对于说话的兴趣并不曾因此稍减。有时我在书中看到一二可喜之语,不减一个人同来看看,总觉得心中不去似的。有时我在半夜里得了一个有趣的梦,醒来总要默默地记它几遍,预备次晨讲给人家听;有时甚至于唯恐忘了,下半夜不敢合眼。有许多话,我明知说了以后,于听的人及我自己都没有好处,可是我还是要说,说出了才得心安。这种心理,我觉得也许大多数人都是如此,不然,庄子梦化蝴蝶,尽管自去飘飘然,陶渊明在东篱下见了南山,尽管自去领略悠然的心情好了,又何必用文字说了出来呢?李太白,他们都是爱静的了,但是也还要告诉人家自己曾在某一境界里有个某种心境,让人家得有机会领略&quot;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quot;个中滋味。所以我以为各人爱说什么,爱对什么人说,爱用怎样说法,及希望说了后会发生什么结果虽各有不同,但爱说的天性是人人都有的,尤其是富于感情的女人,叫她们保守秘密,简直比什么都难。我仿佛在p.tds里见过一只放事,说是一个妇人因她丈夫嘱她不要把某事说给人家听,她为了顾全丈夫的幸福起见,只得严守秘密,可是心中像郁结了似的非常不舒适,终于悄悄地跑到溪边把这事告诉了淙淙的流水。

在初中的时候,我们一群女子都正在生气勃勃地努力于生活的斗争及理想的追求,死板的教科书当然不能满足我们的欲望,于是新文艺杂志小说等就成为我们日常功课,上课时偷着看,一下课就跳上讲坛,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居高临下的议论书中的话,我们的意见并不一致,但是愈争执愈有味儿。我有一个脾气,就是好和人反对,人家在赞美爱情专一时,我偏要反对一夫一妻制:&quot;是最枯燥乏味的呢,&quot;我好像有过经验仪的,吸如我们天天坐在一个地方,对那一件东西,是不是会生厌呢?生活需要变化,四五十年光防守着一个妻子或丈夫是多么的枯燥乏味啊!&quot;于是大家纷起反对,我也就在四面夹攻中为自己辩护。但假如人家在主张结婚离婚绝对自由时,我却要提出事实问题,谓大妇关系非得法律保障不可了。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成见,只是一味的好奇立异,以显得与众不同罢了。无论什么名词,新的总是好的,赶快记熟了以便随时搬出来应用,虽曾因不写&quot;祖父大人尊前&quot;而写&quot;我最亲爱的祖父呀&quot;而被严加训斥,但这可不是新话头不好,祖父头脑原不合二十世纪的潮流呀。

而且,我的思想变化得极快,因此前后有语也就自相矛盾;今天看了一篇冰心女士的文章就盛称母爱的伟大,明天看了一场爱情电影就主张恋爱至上,虽抛弃母亲亦所不惜,后天听人家讲了个棒打薄情郎故事就说世上一切都是空虚,最好削发为尼。

也许这是年龄的关系吧,那时说话我已知掩饰,不复如幼时般坦白,把掘山芋模田螺等有失体面的话一五一十都肯告诉人家了。掩饰就不免有些失真,所以我那时对人家所说的事,多少有些神话化,有时甚至于完全虚构出一段美丽的故事。我不是恶意欺骗人家,只觉得自己说着好玩而已。譬如说,在夜色如水,繁星满天的时候,四五个女同学围坐在草地上,密斯王说她爱人见她哭了就拿舌头把她颊上的泪汁舔干净,密斯赵又背出一段她的姨表兄寄给她的情书中肉麻话来,大家把恋爱故事讲完了而来苦苦追问我时,我能说自己尚未尝过恋爱滋味吗?这无异是宣布自己美貌的死刑,哪个女子肯尝过恋爱滋味吗?这无异是宣布自己美貌的死刑,哪个女子前承认自己不美?于是,好吧!你卖弄漂亮,有人爱你,向我夸耀幸标,我也编一个美丽的故事来证明自己可爱,使一个男子甘为情死,因为活着的爱人说不定三天后就会变心,呼吸停止了总是盖格论定,完全成了我的俘虏。打定主意后,就把双眉一蹩,故意装出言之徒多伤心的样子来,起身要走;这样一来,人家还肯放你走吗?好容易拖拖扯扯的再三央求,我才黯然说道:&quot;他已经死了。&quot;&quot;什么时候死的?&quot;&quot;怎样死的?&quot;&quot;你们怎样认识?&quot;三四个女性都显出了无限的凄怆,同情于这个虚构的英雄。于是我心中也起了莫名的悲哀,仿佛自己真是那个悲剧的主角,眼角就渐渐润涂了:&quot;他是一个流浪者,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中我们遇见了,我至今还不知他的姓名籍贯及历史。后来他又流浪到别处去,在病倒的时候,寄了一封遗书给我,不料落在我母亲手中,给她撕碎烧掉了,过后私下责骂我,我始知道此人已死,但我始终没有见过他血泪写成的遗书!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quot;说毕,草地上四五个头都低了下去,各自咀嚼哀味,连满天的星星也促凄然欲泪。可是幸而没有人问我年龄,因为那时我还只十六岁,实足年龄尚不到十五岁,三年前不是还只十二岁吗?即使遇见一个流浪者没得我可爱时,至多也不过送我一块橡皮糖罢了。

直到一二八的狂热被压下去后,我们开始感到失败的悲哀,于是朋友中分成三派:一派是主张埋头苦干,唯实是务,话也不大说了;一派则主张尽情享乐,今天同密斯说张上菜馆,明天跟密斯舰正看电影,高兴便大家玩玩,不高兴便各干各的,好在女子终占几处便宜,本未相爱,亦无所谓负不负。女伴相遇时也只大谈明星的表情及西点滋味,不涉国家人生等大问题;一派就乐天安命,以为人生如梦,得过且过,管什么闲事,淘什么困气,只讲讲笑话便了;而我则埋头苦干一颗心一时却静不下,尽情享乐又觉得太颓废,命运论亦无法使自己相信,于是榜俊苦闷,终于积了满腹牢骚,常爱发一套愤世嫉俗的议论。幼时的坦白是没有了,美丽的谎话也编不出,但说话却还是要说。我常常恭维我所最看不起的人,也常放意使期望我的人灰心;我要人家都误解我,让他们在我&quot;不由衷&quot;的谈话中想象我的思想,我自己却冷冷地在鼻子里笑!

结婚是女子思想的大转机:我的朋友们大都已安于平凡恬静的贤妻良母生活,相见时大家谈谈仆妇孩子便也不愁没有新闻。只是我每次同她们谈过后,总觉心中更觉沉重,仿佛不但要说的话尚未说出,反而因此又增加了材料似的,委实积压得难过。近年来索性不太同人家说话了,除了必不得已的应酬以外。我每天机械地生活着,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我的心大概已渐趋麻木;若说要除去这重压而恢复得到原来轻快的境界的话,那我也只有独自跑到溪边去诉淙淙的流水了,然而在这里连溪水也根本不容易找到呀!

正文 河边

河边

静静的河水,小心地浮着烧锦桥倒影,动也不敢动弹,生怕荡漾间会搅乱这三个端正的字。我家的田在船懒洋洋地泊在桥边,船身已经很破旧了,正像老而乏力的毛价一样,喘着气蹲在墙根下晒太阳。我难得瞧见他早晨梳好辫子,直垂到背脊上,而不绍起警来,接着便是祖母拿出一套半旧的元色直贡呢袄裤,郑重地递给他,一面叮咛他说:呼万别再丢了呀,晚上转来还给我——下次有率再给你穿!&quot;他嗯嗯几声,欢喜地接过祆裤去,只是祖母更不放心了,想再说得厉害些,却也怕没有用,结果还是听天由命地叹一口气。

毛伙吃饱了饭,拿条破烂的蓝土布围裙向腰际束紧,于是祖母又着急起来了:&quot;毛伙,这成什么样子呀?今天又不去挑谷,要这围裙子吗?&quot;但是毛伙不耐烦地回答:&quot;穿着得劲些!&quot;祖母听了也没法反对,只向他说是船到了赶快脱去它罢,千万别穿着到那面丧事人家去,因为祖父是他们请去点主的大宾,毛价今天做跟班也得像样些……话未说完,他早已挟起一支橹,手拎着著帽开步走了,浑身显得任有劲,今天中午有酒有肉够他吃哩,还未理你干吗?于是祖母只好恨恨在背后骂他一声:&quot;这馋嘴的老家伙。&quot;

过一会儿,祖父也装束停当了。黑缎靴子,白布袜(我祖父是从来不穿丝袜纱袜或羊毛袜的),身上穿一件古铜色宁绸施子,上面的马褂却很摩登,是元色真华丝葛做的,料子乃五姑母送来,说较杭缎温软,穿着比较适意。但后来我祖父却有些嫌它单薄了,于是再在它里面穿上件玄色直贡呢背心,虽说不成款。好在谁也不会瞧见,因为我的祖父一向总很拘礼,即使进了屋子人家再三请他宽马褂,他也决意不肯答应。

一切都停当了,祖母忽然慌张地问:&quot;要束腰带吧?&quot;意思恐怕他着冷。但是祖父凝思了半晌只摇头说:&quot;不用了。&quot;像有些怕麻烦。祖母不敢再问,只把一根色润微红的竹拐杖交给了他,又叫我拿着他的白铜水烟管跟去。

路上我小心翼翼地捧着祖父的水烟管,口中慑德着想说句什么话,却又觉得不好意思向他老人家开口。祖父的神色很和蔼,时时仰面向天空微笑,天空高高的,几缕白云像游丝般在飘,太阳光淡淡散下来,田中的谷子呈金黄色,稻秆显得有些枯焦乏力,像疲劳过甚的怀孕妇人,憔悴地,但却带着一种愉快,使人家能够相信她还支持得住,而不至于替她过于担忧,但是感慨也不能绝对没有,&quot;前些时还是绿油油的一片呢!&quot;祖父缓缓地开口了,似欣喜,又似惋惜,我莫名其妙的跟在后面,心中只想找到毛伙。问问他,总该有些把握吧。

毛伙坐在桥栏上,嘴衔根短旱烟管,正在独个子悠然出神哩。瞧见我同祖父过来了,便把烟管向怀中一塞,原来是不曾点火的。&quot;毛伙!&quot;我祖父到河边站定了唤,一手拿起竹枚指着这只田庄船。竹杖是我家山上拆下来的,粗细很调匀,根头节较密,略带些弯曲形,天然的就像根拐杖样子。我祖父很珍爱它,不时用手抚磨着,久而久之便红润光滑了,他与它常不相离,走时手持着,坐卧下来则让它歇息在旁边。

却说那时我祖父唤一声后,毛伙便再也不敢逗留,匆匆跑到岸边,蹦的向船上跨去。&quot;当心!&quot;我不由自主地跟着祖父齐声喊出来,但已来不及,船身乱晃滚转,连静静的河水也不得不连续皱眉,终于搅坏了洗锦桥倒影,那桥门上端正的字是更不必说,瞧不清楚了。

直等到毛伙持橹在船梢站稳了,一面还伸出另一只手来搀扶我祖父时,祖父且不举步,再仔细审察了一番,然后回头关照我别动,这才自己小心地踏进船舱去。我的心里很难过,因为不能随了他们到丧事人家去,推一的希望刚才欲语还休的,便是希望他们能替我带些水果花生等回来。&quot;毛伙,&quot;我常听见祖母在动身时悄悄叮属他,一面递给他一块白土布手巾:&quot;把先生正筵上吃剩的水果花生等包了拿回来,阿青花等着你哩!&quot;于是毛伙嗯嗯了两声,我很疑心他没有听懂,接着也想再说一遍,可是给祖母摇手上住了,恐怕让祖父在里面听了去。一祖父是不论亲疏远近,婚丧嫁娶一律都只送四角钱的,叫祖母拿张红纸包好了,送出去就算,决不要人家回礼,而且在可能范围内,也不肯轻易赶去吃喜酒或是带饭。然而祖母却不然了,她恨不得把我们这些孙子孙女全带去才好,又恨不得把所有吃剩的东西全带了回来,可是祖父绝对不许她这么做,因此她只好悄悄地关照毛伙了。

毛伙别的都采,然而在吃的上头倒决不能算笨。看,他已经小心地把白布揣进怀里去了,预备给我们带回来大大的一包——水果花生与一切意想不到的好东西。而今天我似乎没有呼见祖母嘱咐他,也没有瞧见他把什么白布或别种手巾之类揣进怀里去。这可怎么办呢?问又问不得…我只得快快地把白铜水烟管送给了祖父。

我记得很清楚,我这一天回家后是如何的默默只坐在灶头间,祖母问我要孩粑吃吗也不理,邻家的月仙姑喊我同去提炼标也不理,最后她们只得断定我是清了,由祖母半哄半强迫的把我推进被窝里,一面剥胡桃与杏仁给我吃,一面絮絮讲毛伙的故事:

&quot;这家伙真是滥好人。&quot;祖母轻轻叹息着说:&quot;就是没分寸。上次我叫他送年礼到你的外婆家去,你的外婆把酒给他喝多了,回来半途上他便醉倒在凉亭里。后来瞧见一个老乞丐没衣穿,他便仗着醉时身热,把你祖父才送他不久的一件丝棉袄子送给老乞丐了,还把你外婆给他的力钱也送掉,这傻子回到家里冻得发抖,一言不发的往灶洞里一钻,才真把我笑死气死咧。——从此我便再不肯送给他祆裤而只说是借给他了。&quot;

毛伙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的家世是谁也不明白的,他自己也绝不曾提起过,好在人们也没有研究它的必要。他的出现在三十余年前,那时我的祖父新中了举人,家里正感到佣人不够,于是就由一个撑柴船的老大介绍,把他带到了我家。&quot;他的身体很结实,&quot;我祖母说:&quot;只是看去像只没嘴的葫芦。我有些嫌他笨,可是你祖父说,做长工只要有力气,人还是老实些好。&quot;

他的不会说话,真是出乎人意外的,有一次我的外婆病了,母亲差他去探病,他跑到外婆家里便自一屁股在阶石上坐定,摸出根旱烟管来衔上大半天。我外婆忍不住了,亲自扶出到阶前来问他,少奶奶可有什么说的。他苦思半晌后吃吃答道:&quot;没……没有。&quot;我外婆笑着说:&quot;难道连问我的病可好一些都没有说吗?&quot;他这才恍然大悟,不禁开眼笑的嗯嗯应道:&quot;不错,是有这么一句话,是有这么一句话!&quot;惹得外婆家的人都笑了。

而且人家笑话他也不止这一次,据说在辛亥革命那年,城中的军警人等正在忙着替顽固老百姓剪辫子,毛伙不留心时事,自然不知道那些,人们也没有巴巴的跑来告诉他。有一次我祖父差他上城送信去了,在城门口碰到一群人硬要替他剪辫,他立刻把脸色涨红得像猪肝似的,一面心中火冒想:&quot;连辫子都留不住了,还要命干吗?&quot;于是挣脱身子奋力向河心一跳,给救起来时已口吐白沫,恰巧那群人又是誓不达到目的不休的,在他水淋淋的时候仍旧替他把辫子剪掉,于是他伤了心,立誓终身不上城去,回到乡下他再蓄长了发。

于是有人问他:&quot;你也想忠于皇帝吗?&quot;他却莫明其妙的连连摇头道:&quot;皇帝我不认识他。&quot;&quot;那末为什么一定要留辫子呢?&quot;&quot;这个,&quot;他开始藐视那间活的人了,走留辫子的好处也不晓得,&quot;我不要戴身帽的吗?没有辫子盘绕在头顶,帽子可能戴得牢靠/原来为了这,他才拚性命想保留辫子,人们都笑他的蠢,他也绝不管。

我瞧见他总是赤膊戴着这顶警帽,不是挑沉重的谷担,便是在着米,或做田园的粗活。他时时喘着气,但不大肯休息,有时我祖母瞧着不忍,对他说:年价你歇歇吧,拚什么老命?&quot;他听了不但不感激,反而像受了侮辱似的不禁骤怒道:&quot;谁说我没有力气?我虽老却一样的能够做活,这般小伙子比得上我吗?&quot;祖母没奈何只得叹口气说:&quot;不识抬举的蠢牛!&quot;一面使眼色叫我告诉祖父去。因为祖父出来了,他便不敢不服老,只得咕嘟着嘴坐下来休息了。

不成篙帽的时候,他把辫子绕一个合,这样做起来显得利落一些。我很怕见他的脸孔,有时候他挑着谷子进仓去了,我正在仓中玩呢,他便连声怒喝:&quot;还不快滚出去!滚!&quot;气得我连连顿足骂:&quot;老东西不要你讲话!&quot;但也不敢不让开,否则给他撞倒了可不是玩的。&quot;快出去!&quot;他把谷倒在地上又回过头来驱逐我了,我恨恨地只得走出谷仓,但也不甘就下去,只在门口张望,天报应,他在咳啥呢,咳得很重而且是连声的,额上青筋暴胀,像是喉头很难过,不禁伸进两三只手指去捏,呕出来的都是鲜血,天哪!他似乎也吓着了,连忙用穿草鞋的脚一阵乱擦,手指上的血顺便抹在仓壁上,横涂竖擦都是,惊回头瞧见我还在张望,便又端着叮嘱我说:削去告诉祖父母呀,我要做活,他们知道了不答应呢。&quot;

这件事我曾犹豫了好久,有一天终于悄悄地告诉祖母了,祖母又告诉祖父,从此祖父就不许他再做太吃力的事了,白天闲着毛伙便只好激着气晒太阳。有时候我轻轻地溜到他旁边,带着怯怯的眼光望着他,意在求他饶恕。他的脸色是阴沉的,见了我哺前向我诉说过去:摸道我没有气力,只要晚上睡的是硬木板,一觉醒来,我就可挑着谷子飞奔上楼呢……&quot;他的睡处在使桶间楼上,一扇门板模搞着。硬是不用说,但是毛伙却觉得舒服,晚上胡乱把围裙除下就钻进去,不脱衣也不用点灯,躺下去便呼呼睡熟了。他不喜欢睡棕棚床,因此他从不回家去,虽然他也有一个妻。

他的妻子要钱用了便跑到我家来,向他讨不着,就只好对我的祖父诉说。她是一个矮小的妇人,生得也不甚难看,可惜跟随有些红烂。据我家的老妈子悄悄地告诉我说,她是有姘头的,也曾养过一个孩子,当然以前电体从不曾回家去过,也不知孩子是怎样来的,但是她既然生出来了,毛价瞧着也喜欢,破例在月子里常回家去。可惜不久那孩子死了,他的妾子常常痛哭,因此眼睑便做了毛病,姘头终于不要她了,她便常来我家找毛伙缠扰——我的祖父母自始就常劝令毛伙回家去宿,但是毛伙坚持不肯让女人淘坏了身子,他要做活!

做活自然是为赚钱峻!然而他自己又不会花。每到年底我的祖父总提醒他:毛伙,你也赚些钱啦,要买些什么吧?但是他总归摇头说想不出。只是有人向他借,许出重利,他就觉得很有意思,-一把钱给了,从此便不曾讨回来过。因为人家都知道他的弱点,他来讨时只要把面孔一板说:&quot;这不是要我的命吗?钱是没有,你要就拿我这条命去!&quot;于是他便怔住了,赶紧安慰人家,有时候还要再多借给他些,说明以后一齐还。也有人比较心软一些,不忍过于欺弄他,便叫孩子打几斤黄酒来,一包长生果,劝毛伙慢慢剥着吃,喝,他便觉得过意不去了,不推不开口讨钱,有时还自恨力薄不能再多倍些给他哩。

吃喝是毛价最大的快乐,大杯的酒,大块的肉,他似乎此身已飘飘然了。祖父替人家点主去,揖让进退,他一些也瞧不见,因为他正在大吃大喝图个畅快哩。饮够了酒,他只自回到船上呼呼睡去,人家送给他四只橘子解渴,他也不理会,一把揣在怀里就忘了。直到祖父给他们吹吹打打的送着下船时,他这才睁开眼来~手抓橹子,身子站着摇摇晃晃的,祖父没奈何,上了船只好自己用手杖帮着他往岸推;使船漾到河中央去,毛伙的身子摇摇欲坠,祖父低声唤他着意拿定橹子,别把它一失手掉在河心了。

这一天直到黄昏还不见祖父回来,祖母急得坐立不安,三番五次想叫我到河边去望,又恐怕我病着,给风吹坏了可不是玩的。至于我呢,睡在床上也觉得不安,几次想启齿问祖母可有把白布巾交毛伙带去,就恐怕失望的成分居多,还是自己去瞧瞧吧。

&quot;我要到河边去!&quot;我挣扎着起来向祖母说,然而祖母慌了:&quot;你在说梦话吧?&quot;

&quot;不,我要到河边去!&quot;

祖母看看拗不过我,就说要去须由她陪着我出去,我骇异了。她是除归宁外向来难得出大门的,这次想是等着急了,恐怕我祖父有什么意外,因此不惜到外面会抛头露面了吧。但是这也不管她,我们还是再多穿件衣服,祖孙两人手携手出去了。

天空渐渐暗起来,远处的树叶模糊了,渐渐连枝儿也看不清楚,树干儿像一条条黑影。河水也是静静的,显得更深更黑,使得人害怕。&quot;莫不是他们…?&quot;祖母战栗着锐声说了,我也不禁心慌起来。河水没有动静,自然不会有什么船撑过桥来,我呆呆地瞧着它,眼睛渐渐睁大,连眨也不敢眨,只盼望着它忽然会一皱眉,那是喜兆,祖父同毛价回来了。

&quot;泪来了!&quot;祖母忽然拍着我肩膀说,我不能相信,缓缓的抬起头来,可不是,只见桥那边祖父吃力地扶着毛伙走上来,我不禁欢呼一声直奔迎过去,毛伙把身子一晃就坐在桥栏上了,橘子,&quot;只只从怀中跌撞出来,我大喜过望…

原来他醉了,连船也撑不动,祖父只得费力地帮着他。直至进了这条河口,眼看着他连橹也持不动了,祖父不会撑船,只好弃舟登岸,扶着他~步一摇的回家来。现在,谢谢天,好容易到了炼铜桥上了!这时祖母更管不得避嫌,抢步上前去帮着祖父搀扶他重新站起来,于是他们三个人在前面,我牢牢捧着橘子跟在后,吃力地却幸而带着欣慰,一步步离开了这河边。

正文 元旦演剧记

元旦演剧记

在中学时代,每逢元旦,校中总要举行一次大规模同乐会的。十六年的元旦我在病中度过,次年二月,插入市立女中初中一年级下学期,不久恰逢&quot;济南惨案&quot;发生,那时我还只得十四岁,满腔热血,立刻将身许国,努力从事于化装宣传,天天饰着蔡公时,鼻子上不知涂过几次红墨水,下台后常被观众指着说:&quot;写哪,刚才扮一个犯罪的小孩子,后来被官兵捉住割鼻子的人来了。&quot;——果然如此,可是从此我就被认为一个有经验的演员,每年元旦演剧时总有我的份儿。

在女中,将到演剧时的第一个问题,便是筹备委员的人选:因为这个同乐会虽说是整个学生会发起的,而实际上等于级际竞赛,各级参加表演之热心程度,完全视其本级同学在筹委会中所占席数而定,故某级会演剧的人多,学生会执行委员会就得在这级内多挑几个筹备委员出来,使她们可因此而踊跃参加,至于对待不大会演剧的几班,尽管可以不要她们筹备,让她们去撅着嘴巴生气好了;不过执行委员也不是个个为公家着想的,她们不管自己一班的表演技能如何,只想多选几个本级同学出来当当筹委,因此问题使复杂了,从十一月半起,尽管一次召集临时会议讨论这事,结果总要争到十二月半光景,由教员出来指定,才得解决,虽然背后还尽多咕哝着的人。过了元旦,各级际还得有许多冷嘲热讽的活儿,因之哭泣饿饭的也有,同乐会就成为同气会了。

我进中学后的第一个元旦,各级所演的各剧多选富有反抗性者,如郭沫若之《卓文君》,王独清之《杨贵妃之死》等。因为那时离&quot;五三&quot;不远,救国的工作虽已松弛了,革命的声浪总断续地在响:于是我也主演了一剧《娜拉》,还因了这个当时淘过些气,因为女中选演员,绝不以其个性为标准,仅视其在本级的势力而定去取;要想当一个年青漂亮的女主角,就非全级最多数派的领袖不可,不论她能不能胜任;如果你在本级中得罪过某领袖,她的噗晖难得选你饰老太婆或叫花子,而且借学校方面不到扣分的力量,逼得你忍着泪也得登台。至于出演后的批评,也就是各派各级间互相攻汗的文章,客观两字是谈不到的。

到了十九年元旦,革命的狂热已渐渐地消失了,校中充满着恋爱空气,就是平日同学间的通讯,称呼也要用:&quot;我天天怀念着的爱友哟!&quot;或,&quot;我的唯一的同学呀!&quot;等句子,那末这次剧本的内容自非哥哥妹妹莫属了,计有《复活的玫瑰》、《青春的悲哀》、《孔雀东南飞》、《弃妇》等等,你来哭一场,我来哭一场的,把同乐会变成同哭会了。

七个月后,我的初中毕业文凭到手,转入本埠省立X中,因有一次在英语演讲竞赛会中背了篇&quot;Self-Education&quot;,得奖后,就被X中剧团邀去,于二十年元旦演奖文剧&quot;AFICkledo;,这个本是中庄子休妻的故事译为英文的,而我们的英文教师又把它写成英文剧让我们来演,登台时我洋服高跟鞋,那个饰庄子的男同学也自浑身西装,叫观众无论如何也猜不出那个所谓P;Darling&quot; 或&quot;Dest&quot;。

当我升到高二时,&quot;九一八&quot;事件把青年从桃色梦中惊醒过来,发传单,游行,化装宣传,……一切工作较&quot;五三&quot;时更做得有劲。对敌国不但要组织会来&quot;反&quot;,还得重重地&quot;抗&quot;他一下,教育厅命令各中学等都得组织义勇军,各校自成一营,那时我担任营本部秘书处处长,《现行公文程式详解》也买了一册,还替全体女同学做一篇呈文,援男女平等原则,请求改女生救护队为女义勇军,不过没有照准。——这次元旦,同乐会是&quot;乐&quot;不成了,于是改名为&quot;学艺表演会&quot;,节目中没有跳舞,没有趣剧,除国术及自编爱国双簧外,剧本都取材于激昂慷慨一类故事,你来一幕劈拍枪声,我来一幕隆隆炮声,把观众半途上都轰走了,结果只得让本校师生进来撑撑场面。(X中游艺会一向原只招待外宾,本校师生不准入内。)这次他们还选我做招待主任,经我认为是&quot;侮辱女性&quot;后,严辞拒绝了。

&quot;一二八&quot;的最高度过了后,我变成冷静一派,终日理首案头,半年中共亏了二十八部长篇英文名著,其他短篇散文及报纸等还除去不算,这决定我次年毕业后入外文系之原因。那时初中还有许多同学在组织种种社团,终日写学校,骂政府,骂这样那样,他们见我读书竞忘救国,于是逢到我读英文时便问:&quot;你这读的是阿克斯福教育,还是克姆别立险音!&quot;还故意把OXfed与Cambridge两字读得怪声怪气,以示讥笑我之意,我也就立刻还问他:&quot;你们是国难级里的,还是自强级?&quot;

不过这些国难级、自强级里的同学,到了甘二年元旦时,在校方检定下,也只能演些《荆打刺秦王》、《苏武牧羊》等历史剧,因为当局把&quot;敌&quot;的帽子已从外面移到内来,学生更该被注意,会考的名目定了出来,学生会改为学生自治会,一切出版演剧等均须获得校方同意。故高中各级对于趣剧既不屑演,爱情剧又不愿演,爱国剧则不敢演,遂大都加人英文剧及京剧,我们当然也不能例外,就选定了一剧莎士比亚的&quot;舌战姻缘&quot;,出演时各男角均穿特制的中古武上装,腰意长剑,在灯光下颇灿烂夺目。此外还加入一只京剧,那个饰伍子骨的当唱到&quot;一事无成两鬓斑,……&quot;等句时,声泪交下,不胜悲愤之慨,及唱至&quot;我与好臣不两立……&quot;时,则又自毗欲裂,可是悲愤尽管由你悲愤,也只得借古人的话来泄泄气而已,要是自己来表示一些的话,不当共产党捉将官里去是你运气,斥退还是小事。

现在,我离x中已有两年,别后第一年元旦听说他们索性不举行游艺会,因为同学们都预备科学救国,没有心请来干这关于艺术的玩意儿,而且在严厉检定下也没有什么好演的,但去年我重返故乡,以来宾资格往观时,一般同学们又在&quot;元旦同乐会&quot;五字下热烈地表演着《露露小姐》等爱情戏,知道一个圈子已绕转了,不知这次元旦他们又演些什么?

正文 一月来的寄宿生活

一月来的寄宿生活

为了解决失业中的食宿问题,好容易给我找到了一个XX妇女补习学校;该校专为成年失学的妇女们而设,每月膳宿费十八元,杂费一元;而住宿者至少须选习一科,学费三元,共付过国市二十二元正,总比自己租屋便宜,于是报名入学,静听程度与我学生差不多的教师讲解去了。

当然,我是醉翁之意不在于听讲,乃在乎寝室之间:但这寝室却也简陋得可以!不很方正的一间,铺了两张床,容股都有些勉强。朝两两扇窗,夏天晒太阳,冬天想是阴森森的了;臭虫多得怕人。至于食呢,桌大两碗小,十二个人团团圆圆的坐满了一桌,财触时的,夹菜时得用死劲。桌上端端正正的放着四菜一汤:黄豆芽,鸡毛莱,应有尽有,很合素食运动之道;汤中飘着三五片肉片儿,真是&quot;薄薄切来浅浅铺,厨房娘子费工夫;等闲不敢推窗望,恐被风吹入太湖&quot;。早膳要到八点多钟始开出来,四碟菜中倒有三碟是昨天午晚两餐中匀出来的,勉强可以铺足盆底;其中唯一的新鲜位膳品要算半条油炸桧了,可是短短八段给十二人分配起来,至少总有四双筷落空。

学校里功课很马虎,训育却十分认真,平回校务主任把浴水不要多用哩,电灯迟开早熄哩,撒尿毋庸抽水哩,种种节省物力的大道理,无不对我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海之不倦。至于热水呢,须自己拿出钱来向外面老虎灶冲去,而娘姨又千呼万唤的不肯出来,闹到训育处去准是学生吃&quot;牌头&quot;,谁叫黄妈和校长太太是亲戚呢!而且她也兼作校务主任的耳报神,哪个学生在外面吃饭的次数多,校务主任对她的笑容也多。<bdo>?99lib?</bdo>

有一个星期日的晚上,我为博得校务主任的好感起见,特地约了密斯王去亲戚家晚膳;真是半月不知肉味,不禁大嚼起来。回校时黄包车夫又不做美,半途爆裂了一个车胎,就搁了好一回,抵校时已九点零三分,校方刚拉拢铁门。我们连忙跳下车来,摇手诚地开开,老张已把钥匙纳入锁孔了,校务主任跳出来止住:&quot;这里的规矩九时前必须回校,你们不知道吗?&quot;我们忙抢步上前解释,并拉黄包车夫作证,请原谅一次。

&quot;这没有原谅,&quot;他打着镇江官话摇摇头,&quot;你们今晚决不能进来;随便到什么地方去宿一夜吧!要是关了铁门可以重开,学校将不胜其麻烦了。&quot;

&quot;叫我们到哪里去呢?&quot;胆小的密斯王几乎哭了出来。

&quot;开旅馆也可以。&quot;校务主任拉长了脸转身过去。

我们着急了,攀住铁门喊:&quot;先生!恕我们这次吧!我们身边的钱还不够开旅馆哩。还有,晚上要泡浴,要换的衣服都关在寝室里…&quot;

&quot;把你们放衣服钞票的地方告诉我,我去拿来给你们。&quot;

我们又没有挽回余地,只得把皮箱钥匙从铁门递了进去;不久他便把我们的马甲短裤拿了出来。

&quot;袜子还没有呢!&quot;密斯王喊。

校务主任可真不惮麻烦,又跑进去替我们拿了两双短袜来。

&quot;还有我……先生……&quot;密斯王忽然想到了要换月经带,又不好店口叫校务主任再去跑一趟,只好咽住了。

这夜我们不好意思再回到亲戚家去,在马路上荡了半夜,将到戒严时才硬着头皮走进一家小旅馆。

又有一次,校长家里有喜事,全校师生都送了礼;我们是新生,没给请帖,也是不客气了。那天晚上宿舍里只剩了三个人,黄妈同老张都给喊去帮忙了,八点半还不见上饭。我们见不是事,预备自己掏腰包外面上馆子吃去,只是看看钟点已距关校门的时候不远,想起上次被拒在铁门外的苦楚,两只脚便再也不敢动弹。

&quot;我们还是来吃些饼干吧。&quot;密斯王提议。

我不响。站起来摇摇热水瓶,只只都空空如也。我们就饿着肚子挨过夜。

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卷起铺盖,校务主任毫无挽留之意,膳费没得找,还催我们拿出仆役的赏洋来。一月来食不饱,寝不安的,出去检查一次体格,果然体重减了五磅,面孔黄黄的。

正文 试教记

试教记

走到了XX教育馆门前,我就是觉得心里头忐忑不安。说起教英文来倒也不是毫无经验,况且教材又是昨夜预备好了的,有条不紊,足够一个多钟头讲解,不安的却是不知道究竟怎样个试法?这暑期班的学生,又是哪类人居多?试教的时候是不是有许多人旁听?……

&quot;你找谁呀?&quot;门房拦住我问。我忙从衣袋里拿出封通知信来,抽出那张团皱了的油印信纸,把那短短几句背都背得滚熟了的话儿重又看了一遍,门房早已不耐烦了:&quot;你也是来应征的吧?请到第六教室里来!&quot;我赧然跟着他过去。

教室里坐了约摸二三十人,男女老幼都有,可都一些儿不像学生模样:我方趔趄着不敢进去,门房又领着一个摩登女郎来了,那不是密斯张?

&quot;呀,你怎么也在这里?&quot;张不胜羞愧的招呼我。我也觉得万分不好意思。

&quot;我因为暑假里闲着低气,所以来试着玩,你呢?&quot;张红了脸向我解释。

&quot;可不是为着爱瞧热闹,我对这里简直是……&quot;我勉强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心里慌得厉害,仿佛做了件亏心事怕人发觉似的,苦笑了一下跟着她一同走进教室去。

教室方方的,粉刷全新,映得各人面上都罩住层浓霜似的,不活泼也不自然。我们低着头挤过桌缝,在后面第二排坐定,回头望望外面,一个,二个…门房带着轻蔑的神气陆续领了应征者进来,没好声气地对他们指了指教室门,便径自去了,剩下那个应征的,胆怯地在门口趔趄着,最后才无可奈何地硬着头皮走进里面来;他们的服装都是这样的漂亮,他们的神气却又这样的可怜。

好容易等到该馆的主事人来了,站在上面呵呵腰,照例客气两句,便自说出试教的办法。天哪,原来是要各人轮流着做学生与教员,一个人跑去上面讲,其余的就在下面听,时间限定五分钟。当时便有三个女的跑了。

以抽签来决定先后,我抽的是二十九号。第一号是个穿浅灰色长衫的青年,临时由主事人给了他一本教科书,任意翻开一页,叫他先上去试。那时又来了二个评判员,与先来的那个一同坐在最后排去。与我相距很近。

&quot;这是算术……啊,是几何……这个定理,我来证给你看……&quot;穿浅灰长衫的开口了,声音像在哭。说完了话便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做起来,第一次直线画得歪了,第二次三角形描得太小,索性把黑板试清爽了想重画,下面已撤起铃来。

&quot;还说是国立XX大学高材生呢!&quot;我听见后面评判员在笑。

接着教英文的,教国文的,教理化的都顺序跑上去,既没有预备,又没有学生,时间又这样局促。个个都弄得手足无措,馆里的人拉长了面孔忍住笑,国文教员念别字,英文教员弄错了文法,数学教员忘却了公式…戏没有心思听人家闹的笑话,只觉得自己心中跳得厉害。

&quot;二十九号!&quot;我像被宣布死刑似的一步步换上讲台去。

&quot;诸位……&quot;我忽然觉得为难起来,究竟接下去应该说&quot;诸位同学&quot;呢?还是&quot;诸位先生&quot;?喉咙干燥得很,眼睛模模糊糊地瞧着他们指定叫我教的一页,那仿佛一个故事,却不知究竟在说些什么。正想定一定神自己先看它一遍。不料一个失手,书掉到地上去了,我忙拿起来再翻原页时,却再也找不出来,铃声响了,我便匆匆下台。

&quot;这简直是同我们失业者开玩笑啊!&quot;我又羞又忿,拼命的忍住眼泪。好容易等到试教完了,大家一窝蜂似的拥出去,有的还围住了主人在问怎样个决定办法,那种急得患失的样子真使人看了难过。我一言不发的尽自向外飞跑,汽车,黄包车,行人,红绿灯的影子都模糊了,仿佛听见张在后面叫喊,但这声音也渐远,渐微,而渐至不闻。他们也许在怀疑我发疯了吧?也许会笑我太不自量,谁又知道我的文凭是教育学院第一号呢?

正文 小脚金字塔

小脚金字塔

——我的姑母

我有七个姑母,这里所要讲的是第五位。我的五姑母在十七岁上结婚,十九岁春天就死了丈夫。她的夫家还富有,可是婆婆却凶得厉害,因此我的祖父就向她家中要求,让她出来到M府文学堂里读书。她读书的时候学业成绩虽然平平,而缝刺烹饪等项却色色精巧。那时校长师母也住在校里,女学生们课余都竞相去找她闲谈拍马屁。她同我的五姑母最谈得来,一则因为她青年媒居的可怜身世很引起她的同情,二则因为她做得一手好针线,能够时常替她绣枕头花或代翻校长先生的丝棉袍子。直到五姑母毕业以后,校长师母还不忍放她离去,坚持要留她在校里当个女舍监。她当然也乐于答允,于是她便当舍监当到如今,虽然在名义上已改称为&quot;女训育员&quot;。

我的五姑母有着矮胖的身材,一双改组派小脚不时换穿最新式的鞋子。的确,她平日在装饰上总是力求其新,虽然在脑筋方面却始终不嫌其旧。我与她接触最多的时候是在M府女学堂改称M县县立女子师范,再由M县县立女子师范改称M县县立中学以后。那时刚值男女同学实行伊始,因此五姑母也就虎视眈眈的严格执行她的职务,唯恐这般女孩子们一不小心会受人诱惑,闹出什么乱子来。我进中学时才十二岁,跳来跳去瘦皮猴似的本来还用不着防范到这类情事,可是我的五姑母却要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谆谆告诫起来了:

&quot;裙子放得低一些哪,你不瞧见连膝盖都露出来了吗?&quot;

&quot;头发此后不许烫,蓬蓬松松像个鬼!&quot;

&quot;你颈上那条小围巾还不赶快给我拿掉?这样花花绿绿的还有什么穿校服的意义呢?&quot;

&quot;下了课快些回到女生自修室里来温习功课,别尽在操场上瞧男生踢皮球哪!唉,看你瞧着不够还要张开嘴巴笑呢,我扣你的操行分数。笑!你再不听话,我要写信告诉你爸爸了。&quot;

可是我知道她不会写信去告诉爸爸,因为她对于拿笔还不如拿针来得便当。往常她有事要写信给爸爸,总得先糟蹋十来张信纸,有的写上一句&quot;六弟如晤&quot;便嫌格子不对,有的写不到三五行又要忙着找字典查字去了,每次她茶饭无心的写上一星期写不好总得来写我:&quot;天天书不读,信又不写。你爸叫我催着你体输燃,明天还不赶快寄封信去叫他别挂心。带便也给我写上几句。&quot;

我听了不敢回答,吐了吐舌头自到外面去,外面总有人在背地嘲笑她,我听着也好出口冤气。她们都是些高级女生,见着我准会减:

&quot;喂,爱贞,你知道不,高二男生又给你姑母起了个绰号见,叫做小脚金字塔,意思就是说她自头顶到屁股活像座金字塔,只多了二只小脚!&quot;

&quot;他们高三男生说她小脚穿了高跟鞋子,走起路来划东划西,好比一支两脚规!&quot;

&quot;哈哈哈哈!&quot;我也和着笑了,心中果然舒服了不少。

可是不久这个两脚规的绰号不适用了,因为她见了我们穿篮球鞋有趣,自己也买了双七八岁儿童穿的小篮球鞋来。那球鞋的鞋头又宽又大,她穿时得塞上许多旧棉花。男生们见了她穿着这鞋走过总要打伙儿拍手齐城:

&quot;小篮鞋!小篮球鞋!&quot;

&quot;一只篮球鞋,半只烂棉花!&quot;

&quot;小篮球鞋,小……

可是五姑母听了,却并不怎样生气。她有时还笑着对我讲:&quot;起绰号也得有些相像,是不是?你看他们那批男生真没道理,我已是老太婆了,还叫我什么小球小呀的。&quot;

她爱这个带有&quot;小&quot;的绰号,更爱这双小篮球鞋。因为那时正举行月考,女生们常在夜间偷偷的燃起洋烛来看书,她知道这个,因此也常在晚上熄灯后轻手轻脚的摸到各寝室门口去张望。那双球鞋是橡皮底,走起路来没声息,因此她得以乘不备推进门去,拿起她们的洋烛火柴。她把按来的洋烛头及空火柴盒交到训育处去备案,而长段的洋烛及满盒火柴则都攒积起来送我祖母。那时我家正位在乡下,还没装电灯。

过几天,考数学了。

我生平怕这门数学,而坐在我后排的一位男同学却绰号&quot;小爱迪生&quot;,最擅长数学。他姓周,我在没法时常喊声&quot;密斯脱周&quot;,回过头去请教他,后来不知哪个嚼舌头的告诉人家说是我们之间有些那个,于是一传二,二传三,全级男生都喊起我&quot;爱迪生太太&quot;来了,那时我已有十五岁光景,听了之后心中未免发生异样感想,上数学课时便再也不敢回头问他了。

我足足有半个多月不曾喊过一声&quot;密斯脱周&quot;,这个称呼如今于我已仿佛有些碍口,直至这次考数学的前夜。数学教员告诉我们须把一百六十多个三角习题在两天内统统做齐,然后在规定考试的那个钟头里缴了上去,便算月考成绩。我横做坚做,还差三十多题总做不出,头部胀痛得厉害,只得丢开两脚规暂到江边去吹些晚上的凉风。

那夜因为全校同学们都在忙着准备月考,因此江边静悄悄地,一轮月亮高悬在上头。我一面走一面口中念念有词,&quot;sinA加S。SB&quot;三角题目愈念愈念得心里顿起来。还不曾走到凉亭底下,攀听得亭脚下发出一句轻轻的问话:&quot;你的三角做好了吗?密斯丁。&quot;

我吓了一大跳。但定睛看时,却又忍不住脸热起来。&quot;还没有呢!&quot;我低下了头回答。

&quot;明天不是要缴卷吗?&quot;

&quot;我做不出,&quot;我又惭愧又怀着希望,&quot;你肯给我帮些忙吗?密斯脱——周。&quot;我用力念出这拗口的&quot;周&quot;字。

于是他便向我哪几个问题做不出,我随口告诉他几个,心里慌得厉害,三十多个做不出的题目只能想出十三五个。我说我要到自修室里去拿书来。他教我快些;他在江边等我。

我低头直向自修室跑,跑不到十来步路,在转角布告板处,我瞧见五姑母铁青着脸站在后边。

&quot;你此刻跑到什么地方去呀?&quot;她恶狠狠地问我。

&quot;咱修室,&quot;我的兴奋立刻变为恐慌,说了后怕她不够满意,接着又加上一句:&quot;撇数学习题去。&quot;

&quot;你们明天考数学吗?&quot;

&quot;是&quot;

&quot;那么,&quot;她冷笑一声,&quot;你倒还有空工夫同人家说话?&quot;

我恨不得捣碎那座金字塔,折断那支两脚规,谁会相信爸爸有着这么一个可厌的姊姊呢?

但,我终于不敢拿了书重到江边,只低头伏在自修桌上慢慢的拿着圆规乱划。我当然没心思做三角习题。

夜课自修时她照例来监督,女生们谁打一个呵欠也得受她略苏,于是她们寻她开心,故意拿数学英文等问题去请教她,她板起脸孔回答:&quot;这个不是我的责任,你们要问去问…。&quot;

&quot;但是,先生,像你这样好学问还怕不会解释这类粗浅的题目吗?省得我们黑暗里跑来跑去找别个先生,你就马马虎虎的做些责任以外的事吧!&quot;

她却不过要求接过书来看,但,立刻又把它递还给央求的人了,她说:&quot;问题虽浅得很,但我总不能做责任以外的事。&quot;

我心里暗暗痛快,正也想拿个三角题目去胡缠时,瞥见窗外王妈探首探脑在向我霎眼。我假装解手的样子轻溜出去,王妈见了我就疾忙上来告诉说:&quot;丁小姐,你有一封信……&quot;我心里若有预感似的慌忙去接,突然间,自修室的门开了,五姑母站在门口问:&quot;谁写来的?&quot;她仿佛有着什么预感似的。

&quot;…,&quot;我无语递过信去,自己尚未瞧得一眼。

&quot;周一一一一M,&quot;她看了自言自语,但瞥见自修室内有三五个头正在探望,却又疾忙改口:&quot;这是…峨。这是…你大姊给你写来的信。——此刻你快去自修,下了课到我房间里来拿吧。&quot;她说着狠狠盯了我一眼,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心中忐忑不安。

这一个钟头显得特别长,也特别沉闷,至于对于我是有这样感觉。

好容易真个挨到了下课,我在她房间内抖着手拆开这封信,那是十三五个做好的三角习题。谢谢天,五姑母也放了心。

不久,我与周君订婚了。

但五姑母对我的防范还不肯放松懈,她天天注意我看的小说。&quot;看恋爱小说会使女孩子们看活了心哟!她告诉我母亲:&quot;爱贞如今已是个有夫之妇了,还可以让她心中别有活动吗?&quot;

有一次,她在我枕头底下翻出本来,一口咬定说是淫书,一定要即刻写信告诉我爸爸去。幸而有一位高中女生出来替我辩护了:&quot;若说书名有这爱字便要不得,那么丁爱贞本人是早已应该开除的了。&quot;

五姑母默然无语,但是仍把这书拿到她自己的书架上去。

后来,她觉得防范青年男女的最妥善办法,还是索性劝我们早些结婚了事。我们结婚时她替我们绣了许多枕头花,现在我们有了孩子,她又忙着替我的孩子绣老虎头鞋了。

她自己如今还在M中学当女训官员,不过从最近寄给我们的照片上看来,她的身体已削瘦不少,臀部也再不像金字塔底了,而且据她自己信中说,脚趾缝里常患湿气,那么恐怕这双橡皮底的小篮球鞋也不得不暂时割爱了吧,我想。

正文 女生宿舍

女生宿舍

前年暑假后我考入中央大学,住在西楼八号,(当时中大女宿舍分东、南、西、北四楼;各楼都有它的特色:南楼是光线足,东楼空气好,北楼形式美,西楼则为臭虫多。)那里是一个很宽大的房间,铺了五张床,窗侧还有一门通另一小室,住在这小室内的人进出必须经过我们的大房间。因为西楼八号是全女宿舍中最宽大的一间(别的房间都只能容纳一人至三人),而室中主人的性情又各有差别,形形式式,煞是好看。

一个长方形的房间,正中是门,门的两旁各有一窗,其对面亦有两窗:魏茨君的床位就在此二窗之间,与门造对;梅亦男与我则睡在门的左右旁;与我头尾相接的是王行远;与梅相接的是李文仙。除了魏茨君的自修桌在她自己床前外,我们四人的都各据一窗,与自己床位相近。室中央置五个书架,各边密合,成一正五角形。在正对着门的那条交线下,放了一只马桶,每晚你去我来,主顾不绝,有时且有供应不及之患;因为我们四人的头睡时都集中于此二旁,登其上者左顾右盼,谈笑甚乐,睡者既不显饱嗅臭气,坐者又何惜展览臀部;只是苦了那位住在小室中的周美王小姐,臭味即尚可忍,身分岂容轻失,于是每晚归寝时总须用块淡红绸帕掩掩鼻子,回到小房间里还得吐上几口唾沫。

当然,周小姐是西楼女生宿舍中的贵客:她有一位在京作官的父亲,还有一位在沪当买办的未婚夫,而且亲友中又不少达官富绅,像这样的一位娇小姐,又是不久以后的资夫人,不加些雍容华贵的装饰怎行?于是面厚其粉,唇红似脂,鞋高其跟,衣短其抽,伞小似荷叶,发皱如海婆……袅袅娜娜地出入于政治系三年级教室,立而望之者不少。与之相反者为魏动君,肄业于中国文学系四年级,不整齐的发,黑旗袍,面色枯黄而有雀斑,年龄还只甘三岁,望去却如三十许人。然据海的统计全室中年龄最大的还是周而不是她,其余梅与她同岁,李今年甘岁,王行远与我则同为十九。为了好奇心激发,我有一次在房中与周闲谈时问起她的年龄,不料彼怫然不悦,谓欧美交际习惯,不能问人年岁,尤其对于女子;并责我身为外国文学系学生,不应明知故犯。我忙解释自己素不拘礼,更不知密斯已入欧美籍,致违&quot;入国问俗&quot;之训,此后誓将书背熟,免劳密斯娇嗔,她见我好皮笑脸,却也奈何不得,在表示原谅后,说她的实足年龄为甘二岁零十一个月,若按中国习惯法计算,却要说十四岁了,不过我们应该采用欧美算法。

但是这些计算法于梅丝毫不发生兴趣,她在体育科读了三年,除了五十公尺,百公尺等要用算学中数字,R班打Go!喊口令时用几个英文外,什么牛顿莎士比亚都不放在心上。还是国文有用处,最后的幸福能使她流泪,恋爱尺版也得长备案头。可是在初开学的几天她似乎连这些兴趣都没有,天天躺在床上,睡了一觉又一觉,睁开眼时就掀开毯子捉臭虫,捉了七人只又不高兴再捉,顺手扯了一条长&quot;灯笼裤&quot;向胸上一丢,又自酣睡过去。要不是一天到晚总是有吃饭、会客、听电话、大小便等事来麻烦她的话,她定可以一昼夜睡上甘四个钟头,至少也得甘三个。

这种贪睡的习惯在李文仙可是不能,她与我及王行远同是本年度的新生。然而她入的是化学工程系,故不能与我们外文系相较,更不能与王的教育系并论了。她一天到晚做习题,做试验,每天开电灯起床,点洋烛归寝,(因为那时电灯早已灭了)。布衣,素面,另有风致,王称之为&quot;自然之美&quot;。魏虽早寝而睡不着,欲早起又疲困欲死,终日哼哼卿卿,执卷吟哦。我与王睡眠时间无定,有时晚饭后同到外面逛逛,经过会客室门口时,只见灯光灿烂,对对男女,含笑凝神,继则挽臂出游,时王尚无爱人,我虽由母亲代拣了一个未婚夫,但他待我也是漠然,眼看着人家陶醉于热爱中,不免又羡又炉。

&quot;他们也许是兄妹吧?&quot;王凝望着我。

&quot;也许是亲戚!&quot;我凝望着她。

&quot;总之,就算是恋爱这个玩意儿吧,虚伪,浅薄,肉麻,只好骗她们这批笨蛋!眼见着没落就在目前,继着狂欢来的是遗弃与堕落!&quot;我们像发现了真理似的,胜利地相视一笑,也随在他们的后面,挽臂而出。

南京可玩的地方虽是不少,可是选择起来,却也无几。太远了不好去;距中大最近的是北极阁,农场等处,在十时前去会使你挤出满身开来,还被男生们品头评足,走路姿势尚不知采用何式为妥,哪里还有心情去欣赏这&quot;株陵风月&quot;?十点以后你若是要去原也可以,只是不知要受多少绿对浓影下的情侣的咒诅;有一次我同正在农场地边只说了一声:&quot;此刻正是月上柳梢头的情景呵!&quot;次恳碰到北楼的许小姐,含羞带愧的哄着我:&quot;密斯冯,你真会糟蹋人,我同密斯脱张不过是朋友呀!&quot;

&quot;我可没有说你们什么呀!&quot;我愕然问。

&quot;你还装傻呀,&quot;她瞪了我一眼,&quot;昨夜说些什么柳梢头不柳梢头葬送人!&quot;

&quot;我们委实不知道你们也在那儿。&quot;我说老实话。

&quot;你俩都是瞎子!不理你,你同王行远这二个坏孩子!&quot;

过后我把这话告诉了王,她也摸不着头脑。可是此后我们二个不到农场去了,北极阁上也自绝迹。有时真闷得慌,到马路上绕几个圈子,尘埃飞扬,几乎要害沙眼,结果还是回到女宿舍的草地上坐着闲谈,从伊丽莎白女王而谈到西楼女仆王妈,觉得南京女人最可厌。

&quot;冯,南京女人虽不可爱,但较你们这些文弱奢华的浙江人要好得多哪!&quot;

&quot;所谓民族英雄蒋XX氏不是浙江人吗?&quot;我反辩。

&quot;戏说的是女人呀,尤其是苏杭,一个个涂脂抹粉曳着拂地的长衣…&quot;

&quot;可是你不曾见过苏州的大脚娘姨哩;还有我……&quot;我指着自己的鼻子。

&quot;你们宁波女人最俗气!&quot;

&quot;你们湖南女人是蛮子!&quot;我们扭着相打起来,锐声叫喊。周美玉小姐听见了声音,忙跑下来问究竟,不料高跟鞋踏住旗袍下摆,摔了一交,膝盖上的真丝袜破了一个大洞;因此迁怒到我们:

&quot;快熄灯了还不来睡吗?&quot;

&quot;你又不是女舍监!&quot;王反唇相讥。

&quot;我们现在是大学生,没人管了呀!在家里还怕妈妈,在校里可由我胡闹。&quot;我也在帮衬。

说起了家,王就高声唱起;IgMd ovlld,A mymoderno;……一时歌声具然而止,六目互视,相对黯然。

&quot;我可是没有母亲的呢!&quot;周的眼中显然带着泪痕。

&quot;你不是有爱人吗?&quot;王忽然笑了起来,各人的心都立刻轻快起来,尤其是周,愉快地告诉了我们许多关于他俩间的事,并说;&quot;我在他跟前半些没有隐藏的事,我爱他,也希望他爱一个真正的我。我要让他看看我的真面目!&quot;

我不禁抬起头来对她笑道:那末你为什么要让胭脂香粉来隐藏作真正的肤色呢?&quot;

大家来个&quot;会心的微笑&quot;。

谈起爱情问题来,魏总是不发一言,而且故意拿起杜诗来细阅,但其实我们知道她听得比谁都出神。平常谈论对总采用回答式,我与王满怀好奇的发问,周则根据其经验及理想,津津有味地解答。我常问她,&quot;男子向女子求好时怎样开口呢?&quot;这类问题,因为我过去虽曾接到过二打以上的男性的求爱传,却没有一个&quot;当面银,对面改的向我开口过,我常常幻想将来也许会有一个游洒风流的男子来向我求好,难道他一开口便说:&quot;作做我的老婆好不好?&quot;抑或如信中所写般:&quot;高贵的女王啊,让我像负伤的白兔般永远躲在你的宝座下吧!——假如真有人当面会这样说的话,我疑心自己会从此成了反胃症。

王所问的较我更Romantic,她常追问这些:&quot;偷吻时女人是不是一定要闭上眼睛?&quot;&quot;与有鬓的男人接起吻来,是不是更够味儿?&quot;……那时刚做完大代数起来小便的李文仙也参加意见,说是照她的推测,将来接吻的方式定会改变,因为吻唇须防细菌传染,不合卫生。

恋爱问题讨论毕就讨论理想中的配偶的条件,梅小姐一口咬定说自己抱独身主义,因为结婚会妨害她的事业。

&quot;事业?最大的事业也无非在远东运动会上得一些奖品吧?&quot;王冷冷地说,&quot;你的出路是体育教员兼交际花!&quot;

&quot;你呢?当女义勇军去;再不然,入X党,拖出枪毙!&quot;梅也替她预言。

于是预测各人结果:周美玉小姐,摩登少妇,整日陪丈夫出入交际场所,终身不持针线,不触刀砧。魏茨君则患歇斯底里,当女舍监,人天主教。李文仙应速转男身,鼻架几千度之近视镜,终日研究阿摩尼亚。而我呢,据她们意见,只配嫁潦倒文人,卧亭子间读t.haldy小说。

在这个预言说过后的寒假中,我结了婚,吾夫既非文人,亦非潦倒。次年夏我因怀孕辍学,魏亦毕业,嫁一花甲老翁做填房,长子的年龄比她还大上十年。今年暑假,周、梅毕业离校,各如所料。本学期在校者仅王、李二人;不料旬日前李文仙因用功过度,咯血而死;近视镜还只配到八百余度。今宿舍中旧客硕果仅存背准王行远一人,天天独坐在马桶上干着&quot;行自念也&quot;工作。

正文 算学

算学

这几天东跑西走不免辛苦了些,我每夜必在梦中做算学习题,苦苦的想了又想仍不得其解,急出一身冷汗就醒了过来。据某君说他每梦做数学习题醒来就要遗精,我虽无精可遗,却也疲惫欲死。记得我在某女中时读的是段育华的混合算学,一会儿几何,一会儿代数的够人麻烦。数学是每周五点,除星期一外天天都得上,一个钟头讲下来总有二三个练习(约二三十题)指定明天喊人前去黑板上做。那时我们每天要上七个钟头正课,还有早操、课外运动、开会(校友会、学生会、级会、各地演讲会、各种研究会)等等事儿,而且自己总也得梳梳头,洗洗脚,或换件衣服,余下来委实没有多少工夫,而国文教员要你做笔记,交作文;英文教员要你查生词,背会话;理化教员要你做实验…在加分数的利诱与扣学分的威迫之下,个个闹得头昏目晕,又怎能还得清这一批批接踵而来的数学债?于是,抱&quot;只得由他&quot;主义,好在五十五人一级,被喊到的总不过一半光景,难道晦气的活该是我?

今天希望幸免,明天希望幸免,前面没有弄清,后面就看不懂了。债多不愁,我与邻座某女士订定口头条约,分工合作:国文英文的事有我,我替她做作文,造句,但每逢数学课我被喊到黑板前去演算时,就要劳她的驾来我身旁吐一口痰,顺便塞给我一个纸头儿。假如我与她同时被喊前去时,我们俩总是拣个地方并立着的,挤眉弄眼,我未走她不能走,她未走我更无从走起。这样的皆大欢喜的过了三年,她的国英文都有八十几分,我的数学成绩也列入甲等。

做了几年的南部先生,究竟心惊胆战,不是珠儿,乃决计投考X中师范科;不料儿童心理、教育概论比几何代数更为乏味,乃征得学校当局同意,转入普通科。这回数学教本都用英文本,三角、立体几何,人家已救过大半本。数学教师后先生是我们校长的老师,年高体弱,家又小康,本不愿辛辛苦苦出来兼课,经我们校长的恳求,始来义务担任我们一级的立体几何,那三角就由校长先生自己担任。校长是北大工学士,他的治学方法就是死背,懂不懂尚在其次。我们研读的这本三角是他自己念得滚瓜烂熟的,只要说一声公式见他能立刻背出来,习题也是如此。但你假如把sinA,B,改写作sinXcosY,他就得呆了半晌。他自己如此做,要我们也跟着行。我因为新进改科,大半本三角都要补背起来,三十九个公式尚可勉强从命,几百习题委实强记不来,这使我几度起过退学的念头。我们一级里本有八个女生,一学期终只剩了三个,加进了我才凑成原来的半数。退学的原因都是为了背三角背坏了身体,有的患脑漏症,有的犯月经病,剩下的三个数学也并不很好,都是连夜开夜车才硬拚来的及格分数,至于男生呢,他们倒多的是作弊法儿。

唐先生的办法与校长不同:他自己对数学有很深的了解与浓厚的兴趣,恨不得把所学都传授给我们,讲解得非常详细明白,有许多人都感到绝大的兴味。但是也有一点不好,每次遇到同学中有人不高兴听讲,或做不出钱易的习题时,他总是露出十分难过的表情。他不责骂我们,只是自己难过,但我们见了觉得比责骂更难受。他以为数学万能,数学至上,人们要是不懂数学便是虚过一生,他不能让我们虚过一生。他爱我们,而我们委实没有法子使他不失望,为了时间与精神的限制。

为报答他的好意,同时也顾全自己的面子起见,我只得实行欺骗。我有好几个堂兄、表兄都是爱好数理的,我常写挂号信快信去央他们代做练习,然后自己削尖了铅笔,撒芝麻似的全抄在书中空白处,以供上黑板时应用。有时他临时出了几十个题目,急得我满城乱跑。考试时就得整整开上五六夜夜车,每考一次数学,我总得请几天病假。

二年级代数由他教,三年级解析几何由他教,到毕业那年女生只剩了我一个,这不是我的数学成绩忽然好了起来,也不是索性不管他难过不难过了,原因是我已有了一个像初中时每天塞纸团给我的某女士一般的人儿,那就是坐在我背后的一位男同学,也就是我现在的丈夫。

霹雳一声,会考开始,急得我们惶惶如也,最大的难关,还是数学、学校当局也深知其故,乃增加钟点,从初中一年级的课本起,一概加以复习,每星期多至十余点,使人人有抗算急于抗X之感,乃有反对会考之宣言。老实说,要是会考科目中没有数学,至少有十分之八九学生同我一般,不会在那篇宣言后签名的。我们不会想到会考不合教育原理,不合这样,不合那样的,你为上数学课,开夜车做习题做得头疼欲裂了,才想出那篇冠冕堂皇的会考十大弊害宣言。

会考过去了,接着首都X大人学试验又是要各科在标准分数以上,据某报所载这次N属六县中就只我一人侥幸,有许多考文学美术音乐体育的都为做不出数学而落榜了。至于我又为什么能够录取呢?说也凑巧,五个题目中有二个是昨夜刚看过的,一个是从右邻的那个很美的女生处窥得,她的卷子放在左边,上面还只抄好一题,自己正拿着钢笔在草稿纸上划来划去苦思,这一题使我成了功,但入学后我从未遇到过这位美丽的女郎,也许她也落榜了,因此我永没有机会向她致谢。

因为我人的是文科,从此我就和数学绝缘,除了每日应用的加减乘除以外。我为它确是受过不少苦,至今想起来犹觉心悸。我不曾得过它什么好处,物理,化学,生物等尚能使我理解一些日常所见的东西,而它于我简直毫无关系。我觉得强迫一个爱好文学的人去做什么代数三角,正同勉强一个研究数理的人去攻读四书五经一样的浪费精力与时间。

中学生不一定个个是天才,还望教育当局替我们估计一下能力,再来定课程标准才好。

正文 我的女友们

我的女友们

女子是不够朋友的。无论两个女人好到怎样程度,要是其中有一个结了婚的话,&quot;友谊&quot;就进了坟墓,我从前有许多好友,现在都貌合神离,有些且音讯沓然了,原因是我已结了婚,而且有了孩子,不复是&quot;伟大女性&quot;,够不上同前程远大的她们谈交情。而我呢,委实也没有想过将要离异了丈夫,抛弃了婴儿,去享受和这些女伴们一同研究皮鞋式样之类的乐趣。

我从未向她们夸说过我的丈夫如何豪富,我的孩子如何美丽等惹厌话,也未曾目规飞鸟地怠慢她们过,更没有对她们敷衍地打过&quot;今天天气…、价…恰…恰…&quot;等会请,然而我与她们之间,确是有了隔膜了。

有时我在公园路某洋服后门口遇见几位身披浅灰色着大衣的旧友,约我加入妇女国货服用会,并坚嘱预备好提案,以便开会时当众提出。我自顾天此雅兴,且没有新农可于此开会日参加&quot;时装竞赛&quot;,只得婉谢了;她们立刻现出不悦而且轻视的颜色,悻悻地走开。

有时我在电影场遇见几位布衫短裙的女志士,她们滔滔不绝地对我讲了许多&quot;整个的社会问题&quot;,我却没有&quot;顽石点头&quot;,但也不曾与之舌战,其原因是:(一)全神贯注到银幕上的动作和表情,宁可辜负女友们四溅的香唾,却不愿让自己的四毛钱花得冤枉。(二)恐&quot;雄辩&quot;要惊起邻排的座,惹得被写为&quot;死要出风头&quot;。(三)更恐她们评论时事,累及自己受反动嫌疑。结果,只得又不欢而散。

有时居然也有几个故友来&quot;拜访&quot;我,在促膝工作完毕后,谈心却不得劲儿:她们批评我房中的木器窗帷的颜色,以至于我丈夫的面貌;而我却觉得这些实在都没有心地要谈的。而且她们的意见又与我相左:她们嫌我木器上象牙欠嵌得多,而我心中却觉得耐久的紫檀并不一定要乱镶上什么象牙;她们以为窗谁该用淡红轻绸,而我却觉得纯白轻纱似较洁雅;她们介绍我许多名贵的脂粉,而我却恨庭中钞票不够;她们说我丈夫欠白皙,而我却从来不喜欢&quot;梅兰芳式&quot;的男子…,话虽如此,我口中却不得不唯唯称是,否则就将被加上一个爱戴高帽子&quot;的恶名了。

有时我也曾去找过人家,她们正在疾写男子压迫女人,女子得赶快起来,自谋解放。&quot;最痛心的是,&quot;她们把话头针对了我说:将多有希望的女子,嫁后就完全变了,简直不知道有独立人格!&quot;这类新名词,在四五年前,我也曾把它当过口头禅,如今此词久已不弹,听起来似乎有些深奥。我的意思是,夫妇间应得互相迁就,互相谅解,难道不你一枪,我一刀&quot;的,就没有独立人格了吗?&quot;&quot;独立人格&quot;?我委实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遗失了它?现在该到何处去招寻?但是,事实逼迫着我,又不得不附和着讲些男子薄幸这类话,虽然我至今尚未发现丈夫负心的痕迹。可是结果出于意外,我卖尽了力,代价只换得轻轻被说一声&quot;无志气,甘心作男子奴隶!&quot;

于是我觉得自己落伍了,结婚就落了女友们的&quot;伍&quot;。我不复是&quot; 伟大的女性&quot;。

&quot;女子是不够朋友的。&quot;我的女友们在失望中感慨着。

正文 涛



——生活的浪花

生命像海,平静的时候一片茫茫,没有目的也无所适从,但忽然间波涛汹涌起来了,澎湃怒号,不可遏止,后面的推着前面的,前面的推着更前面的,大势所趋,不由得你不随波逐流的翻滚过去。一会儿,风停了,汉平了,剩留下来的仍是一片茫茫,疲乏地,懒散地,带着个波涛的回忆。

我是十二岁那年进中学的,正值暴风雨前夕,空气沉闷得很。我所进的中学不是所谓普通中学,而是叫做县立女子师范学校。——是鄙县唯一的中学程度女子读书的所在,因为那时根本没有男女同学这回事,而且连做梦也不曾想到。

女子师范在月湖中央,校舍占着一块风景优美的土地,唤做竹洲的。竹洲的古迹很多,说起来在很早的北宋庆历间,就有个楼西湖先生(郁)徒此讲学,不过那时还不叫做竹洲,叫做松岛。到了南宋熙淳时,史忠定公(浩)筑真隐馆于其地,乃更松岛为竹洲。后来又来了沈叔晦先生(焕)同他的弟弟(炳)居于真隐馆之右,各开讲院讲学,热闹非凡。其后更是代有闻人,如楼宜献(钥)之筑锦熙堂,全谢山(祖望)之著书于双韭山房,费做季(以局)之主讲辩志精舍,这些都是四明人士所津津乐道的,我们的校长史老先生更道之不厌。

史老先生是前清的秀才,也是我祖父的老朋友。他有一张满月般、带着红光的脸,三塔牙须,说长不长,道短却也不短。说话的时候,他总是用手摸着牙须。轻轻的,缓缓的,生怕一不小心摸落了一根,那可不是玩,比打破他那副无边的白玻璃眼镜还要难过。我听说有生以来,他的眼镜玻璃只打破过一次,那是我进这学校的上半年,据说有一个高级女生因入了国民党,清早邀请三五个同学在操场上谈论男女平等,自由恋爱什么的,给我五姑母——师范学校的女舍监——听见了,打鼓似的笃笃笃一双小脚穿着皮鞋拚命向校长室跑去报告,那时史老先生刚坐下喝过茶不久,一手摸着牙须,一手正摘下那副眼镜来揩拭,因为茶的热气往上冲把他的眼镜玻璃弄模糊了,五姑母气喘喘的进来,把这话断断续续说了一遍,史老先生听到&quot;国民党&quot;三字,手便一颤,牙须幸而没扯断,眼镜却拍的掉在地上了,虽由我五姑母赶紧弯腰拾起,但已不由得他不痛惜,白的薄的玻璃竟碎了一片。

碎了玻璃还不够,渐渐的连史老先生的心都碎了。因为后来这位入国民党的女生虽经迫令&quot;主动退学&quot;,而高级女生中似乎开了风气,常有切切擦擦私下在操场或在校园或在厕所中私谈情形,害得我五姑母小脚穿皮鞋笃笃笃跑来跑去忙个不停,史老先生也常摸着牙须轻轻叹气。我进了这学校,瞧着奇隆起来,偶然问人,人家就把这经过告诉了我,我始恍然大悟。但大悟之后却又有些不解:国民党是什么?入了国民党的为什么就要勒令退学?我把这话向五姑母询问时,五姑母却大大的惊慌起来了。

她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警告我:&quot;听么?你……你孩子家也知道国……国民党了吗?谁告诉你的?幸而,…幸而还好,不曾给他……他老人家知道,要是他老人家……史老先生知道了,你得当心……以话伙不许说!&quot;

我也慌了,真是一句也不敢说。但不到下午,史老先生就来叫我到校长室去,我五姑母正站在旁边。五姑母的脸孔通红,史老先生这时却像红光给她全吸了去似的,显得有些青白,他的面容看去似乎很动怒,但却带着轻微的悲哀。

我站在他的面前,抖索索地,一鞠躬。

他略微点点头,左手端着茶杯,右手开始摸牙须起来。他对我说了许多话,文绉绉地,引了许多古书,我一则听不懂,二则心里慌,许久许久,才抓住&quot;玉石俱焚&quot;四个字,大概是说我若再跟她们胡闹下去,将来就不免玉石俱焚了。但是事实上我并不曾跟她们胡闹过什么,我只不过问了一句,不知五姑母是怎样向他报告的,我想解释,然而他已挥手令我出去了。这是我进女子师范后第一次能有机会跟他谈话——不,应该说是&quot;听&quot;他谈话。

第二次他喊我进校长室去,原因是我不该梳了两个辫子头。原来当时女校有一种规矩,便是附小女生梳辫子,师范女生梳头,不问年龄大小,只讲程度高低。我十二岁进中学,当时是最年幼的一个,许多十八九岁甚至于二十余岁的附小女生都拖着长辫子,但我却要组起一个身来。会的式样很多,有直S,有横S,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头,但是我却梳不来。我只能学着一般最老实的人的样子,流项老实、项便当的辫子头,那就是打好一条辫子,把它胡乱给起来,用几个权来夹住便是。有时候连跳带跑,银簪落在地上了,那辫子就失了羁绊,曲曲弯弯,像小洞的流水般垂挂下来。于是有人向我建议:你的年纪轻,后来梳独个会不像样,还是当中挑开梳两个吧。我想起古装美人图上的丫环,觉得她们的垂会样子还好看,就照着做了。

不料史老先生却又喊我过去训斥,这次他的脸色更青更白,右手不是摸牙须而是紧紧握住牙须了,他说:&quot;你为什么不守校规?梳两个头,成什么样子?古语说得好,天元二日,民无二主,——真是造反了!&quot;

五姑母站在一旁面色通红,像不胜热闹似的;但四肢却又像怯冷,科索索地。我想,梳头与造反又有什么关系?两个辫子头又怎么上比太阳或人主起来,真是莫名其妙。待要启齿询问时,嘴唇一拿动,五姑母便冲着我呵叱:&quot;还不快出去把头梳过了!谁叫你梳两个警的?是谁在教唆你?——快出去呀,赶快把头改梳过。&quot;我噙着眼泪,委屈地退了出来。

从此我的辫子头又归并起来,合而为一了,但整个的中国却仍旧四分五裂,国民革命军从广东出发,一路浩浩荡荡的奔向浙江省来。

在第二年春光明媚之际,同志们终于完成了光明灿烂的工作,整个的县城里都是满了青天白日旗,只缺少一个地方,那便是我们史老先生管理下的女子师范。红的旗,加上一角青天白日,花样是新鲜的,一切机关,学校,团体,甚至于时髦的家庭都在赶制,制成一面簇新的话,挂起来,挂得愈高愈好,迎风招展,似在普遍地向四方男女青年打招呼。于是青年们仰面对着它,千万颗心儿一齐向上飘,呼声愈来愈高;打倒帝国主义呀!打倒土豪劣绅呀!女子解放呀,剪发呀,最后还来一个要求,便是男女同学,这可把史老先生真真气坏了。他坚决地拒绝悬挂国旗,说是一切罪恶都由它带来,于是高级同学嚷起来了,史老先生便实施封锁政策,一概不许出校门。走读生暂时留住在校中,本埠寄宿生连星期及例假日也不许出外,但是外面终于也得了风声,在学校的周围,墙上,柱子上,商店橱窗上,统统贴满了标语,那便是千篇一律的,驱逐腐化分子史老顽固的要求。这些标语,我们本来也不会瞧见,原因是喊张妈去买花生米,糖果店贪小,把它撕下来作包纸包了,所以才能到达我们眼帘。&quot;铲除腐化分子呀!&quot;&quot;打倒史老顽固呀!&quot;学校里也喊起来了,而且第一次作事实上示威的,便就全体剪去头发。

记得有一位高级同学对我说:&quot;苏青,你不怕麻烦吗?这样小的人梳着个辫子头,小老太婆似的,多难看呀!他们连梳两个都不答应依,专制手段,你还不反抗谋解放吗?&quot;于是我连连点头,她便拿起剪刀路的一声,替我头发求得解放了。

当我五姑母笃笃笃晚上走着来查寝室时,只见桌上满是乱发及剪刀,她便吓了一大跳。她站在房中央喊:&quot;你们都睡着了吗?瞧,这是什么?桌上哪里来的这许多头发?谁是值日生?……&quot;一连串的问题尽管由她追问下去,可是谁也不回答,大家假装睡着了,她更加气起来,去瞧值日表上的名字,真糟糕,写得刚巧是苏青!

她揭开我的帐子吼:&quot;阿青,还不快醒来,你不知道你是值日生吗?&quot;

我的头早钻进薄棉被里去了,听她这么说,只在被底下吃吃笑着回答:&quot;我值日可是不值夜啊!&quot;五姑母呆了半晌,猛地把棉被直揭开来,我的头发早已被撤在满颈满额!

当她揭开一张张床的帐子,发现一个个人都变成满头乱蓬蓬的短发时,她忍不住连跌带撞的跑了出去,一面抖索索地嚷:&quot;反了,反了,我去告诉史老先生去!一定是要自由恋爱,所以剪头发。&quot;她的样子像疯婆子,我们都坐起在床上瞧着笑了。

后来大概是为了男女有别,她不好意思在黑夜里去叩史老先生8的寝室门吧,她终于留在自己房间里兜圈子,小脚穿皮鞋笃笃踏着乱响,响了大半夜,也就没有声音了,次日一早,当我们正在对镜梳短发自个儿欣赏的时候,校役老王,拚命的摇着铃说是有紧要事要开大会了。

礼堂中乱糟糟地,一些没有秩序。史老先生站在讲坛上,两旁站着七八个老师,下首还有一个五姑母,脸色苍白,眼睛呆滞地。史老先生穿着灰市长衫,黑马褂,神气很镇静,牙须似乎梳理得特别整齐,一手轻轻捻着,一手按着讲桌开言道:&quot;诸位同学,请不要吵,大家维持秩序!&quot;

顿时全教室中变成死样的寂静。我坐在最前排,心里有些慌。只听见史老先生缓缓的说下去道:&quot;兄弟来到这里,已有十五年了,有许多同学与我说起来都是世交,譬如说苏青君吧,&quot;他放开拍牙须的手指着我,我的头直低下来:戏与她祖父是同年进学的,她的母亲也是我学生,现在我看她好像自己的小孙女儿一般。…但是,唉,连像我小孙女儿一般的人,现在都背叛我了——不,应该说是离经叛道了。我从小读圣贤之书,一生自问大节无亏……&quot;他说到这里,只听得台下的嗤嗤笑声放了出来,但不知怎的,我只觉得心酸,暗暗咽着泪。

他又接下去说:&quot;你们不要笑,我是老顽固,我情愿做老顽固,决不肯盲从轻薄子弟,谈什么自由恋——唉,这种粗话我简直说不出口,真是禽兽世界!就是说女大当嫁吧,也得由父母之命。如今你们都剪了发,将来于归之日拿什么插珠花的?……&quot;

&quot;我们决不要戴珠花!&quot;&quot;我们决不出……呻!&quot;台下又夹七搭八起来。

史老先生更沉痛而镇静地说:&quot;不,你们一定要戴珠花,女人总是爱美的。就是不戴珠花,也得戴别的,将来你们一定会后悔,一定会重新蓄起发来——&quot;

&quot;不!决不!我们不要听。&quot;

&quot;你们不要听,也好,&quot;史老先生的声音开始带着嘶哑;&quot;我也不再说给你们听了,我今天就是来向你们告别。我的辞职书已递到教育局去,他们下午就会派人来接收,明天早晨你们大概就可以有一面簇新的旗子是了。其实,哼,我知道他们也只能够替你们是面旗子而且,还有剪头发,这就是所谓革命。——苏青,你的年纪小,犯不着给人家利用,玉石俱焚,下午休了学跟你五姑母回家中去吧。&quot;

不等到我的同意,吃过中饭五姑母就雇来一只划船带我回家中去了。我终于瞧不见簇新制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虽然我的头发据说已经得了解放。

住在家里,真是寂寞得很。五姑母常向祖父唠叨,说是世风变了,女孩儿们也变坏了,剪去头发,像只鸭屁股似的。但是祖父却不以为然,说是梳头原也太麻烦,革去辫子倒好。他甚至于连男女平等也赞成,女子服务社会也赞成,就是有一件事他莫名其妙的,却万万不能够同意,便是所谓自由恋爱。

哥哥暑假中从城里回来,说是史老先生早走了,女子师范也将改办中山公学,实行男女同学。祖父说男女同学也好,大家可以切磋学问,只是少男少女相聚一堂,千万别闹出花样来才好。

哥哥说:&quot;便闹花样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许多人都赞成自由恋爱啦!&quot;祖父听完便勃然大怒道:&quot;什么叫做自由恋爱?那简直是苟合行为,雌狗与雄狗似的一遇便合。&quot;五姑母则坐在旁边抖索索地连声叫我:&quot;阿育还不快出去瞧你母亲,站在这儿听些什么东西?&quot;

我咕嘟着嘴真个出去了,不听也罢,横竖哥哥已偷偷地送给我许多关于三民主义浅说之类的书,闲着没事,我可以悄悄地看。书的里面,还夹着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党歌及谱,另外是一张油印的总理遗嘱。

我欢喜唱歌,央求哥哥教给我唱党歌,但是哥哥不会。我没有办法,只得自己轻轻按着谱哼,哼来哼去,居然自己听起来也还成个调调儿了。至于总理遗嘱呢?那更是我用功的宝典,一字字,一遍遍,念过又念早已念得滚瓜烂熟了。

过了暑假,哥哥便进中山公学去,我便被强留在家中。据祖父说:只要男女学生不要闹得太不像样,下学期就让我去复学;要是不然,还是留在家中帮母亲做些事吧。

我不喜欢帮母亲做事,像五姑母般,说是帮着祖母做菜,却要咖喱烧牛肉啦,乡下没处买咖喱粉,差我去问慎大杂货店老板,老板说:&quot;小姑娘你别导开心,蛤倒粪要到海中去捞,小店哪能买得出呀!&quot;五姑母做不成新花样的菜,赌气要做点心了,她的拿手杰作是香蕉布丁,乡下有的是将于,有的是麦粉,却又缺少香蕉油什么的。

于是五姑母叹气了,祖父也随着叹气。祖父叹气的原因,倒并不是因为吃不着咖喱牛肉或什么布丁,他为的是近来常接到哥哥从校中来信,说是校中教员多相信共产主义,天天闹着同家中小脚老婆离婚,而一般青年学生呢?则是开口马克思,闭口鲍罗廷的,上课时与女生肩并肩儿坐着讲同志爱,因此校中虽然实行不点名制度,可是他们也决不肯随便缺席。而且有时还常有&quot;争席&quot;现象,便是女生人数太少,有许多得不到与女生同桌并坐的,便埋怨辅导处排座位不公平,要求再来个抽签决定,或者索性采用轮流制,一星期换一次座位。

祖父看了信总是长叹,叹息完了,才又记起附着寄来的各种杂志。杂志常是横排的,祖父瞧着嫌吃力,把一副老花镜架上又取下,取下又架上,忙个不停。五姑母说,老人家还是歇歇力吧,这种左道邪说有什么看头?祖父说,国民党共产党理论都还不错,就是实行起来出毛病,男女同学若不能管束得严严密密连互相瞧一眼都不许,索性还是暂缓几年等这些青年老成些再说吧。

以上的话虽然是祖父的私见,并没有向当局建议,但是贤明的当局毕竟与祖父所见略同,不到三个月便把中山公学解散了。解散的原因,听说倒不全是为了澄清男女关系,他们有的是政治背景,这叫做清党。

哥哥回到家里,把学校解散前情报说了又说。他说:真是有趣哪,起初是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城隍菩萨,学生一队队出发,耀武扬威地。后来耀武扬威的权利却不知怎的让给军人了,一队队武装同志冲向学校来,将校门前后把守住,先拣空地放枪示威,于是大搜赤化分子,有红围巾的女生要捉,名字叫做张剑赤的也要捉,党国旗画得歪的,或是和这些画歪党国旗的人通过信,同过寝室,题过纪念册的都要捉。

有的人捉去以后,只要做父亲的有熟人在党部做事,或与什么机关有联络,便可托情保释。有的则是备受苦刑,之后还解到杭州,解到南京。

据说邻县有一个小学女教员,十分漂亮,有位党员老爷追求她不遂,便把赤化嫌疑品交给往捉的人带去,塞在她的小网篮里,这样便把她带进司令部来拷问了。拷问过后,关禁在狱中,于是那位党员又去讨好,向她求婚,说是只要她愿意,便可替她洗清冤枉。可惜那位女教员真是太年轻了,太纯洁了,太不会骗人,她说她实在不能爱他,还骂他无人格。他老羞成怒,结果那个女教员是枪毙了,死的时候很漂亮,看枪毙的人都啧啧称羡她藕也似的玉臂不忍离去,那位党员老爷也下了泪,据说。

那位漂亮的女教员终于屈死了,我哥哥说,中国少了个革命女同志。我五姑母则哼了一声道:漂亮的女人哪里会革命?完全是自由恋爱害了她,怨不得党员。祖父一声不响,眼望着天;我也随着他所望的地方找去,仿佛瞧见一个天真无邪的女郎,乱舞着藕也似的臂膀在哭喊:&quot;冤枉呀!我死得好苦!&quot;

过了年,那个由女子师范学校而改为中山公学的,终于又从中山公学而改为女子中学校了。校长是一个漂亮的女性,姓邹,刚同她丈夫离婚不久。她在大学还只念完一年课程,中学就在女子师范读的,与我五姑母有师生之谊。她写信来请我五姑母去当辅导主任,五姑母快乐极了,便忘记她的自由恋爱的罪恶,据说邹校长那时正同一位姓商的党员热恋着,商先生在女中教政治训练。

我吵着要复学,祖父犹疑了一会,终于答应下来,只嘱咐五姑母可要严加管束。我到了学校看见校里一切都差不多,就是党国旗是崭新的,校舍也经粉刷,据说在中山公学时代,男学生都染上涂壁恶习,欢喜到处乱写标语,如&quot;打倒烂污婊子XXX&quot;啦,&quot;反对上课递情书&quot;啦,&quot;妹妹我爱你的大腿儿&quot;啦,到处都是,尤以厕所门旁为甚。粉刷过后,虽有些地方还约略可见,但是大家也马马虎虎,好在男生已绝迹了,而门房厨子之类总是下人,癞蛤蟆怎敢吃天鹅肉,娇滴滴女学生是决不会垂青到他们身上的。

但其中值得考虑的却是男教员们,老先生辈都跟着史老先生跑了,虽经邹校长再三敦请,但他们都不肯屈居于一个年青娘儿们之下,没奈何,请来的都是些同商先生差不多的年纪的青年。有一位国文教员姓黄的,常常罩着灰色长衫,头发梳得光光,脸孔却长长的有如马面,眼睛细小,走起路来摇摇摆摆,说话三句不离冰心。他常常在教室里叹息着:&quot;大海呀,我的母亲!&quot;顽皮的同学应一声&quot;在这里&quot;,却又立刻把脸涨得红了。有一次他教墨子兼爱,一面解释,一面连连摇头说:&quot;这种古文沉闷得很,其实不必读,只有冰心的散文,真是恬静,美丽,温婉,多情……

&quot;唉!&quot;

&quot;先生,究竟什么叫做兼爱呀?&quot;我盯住长长的马儿般面孔,不耐烦地问。

他很快的回答:&quot;兼爱就是你爱我,我爱你。&quot;

全教室同学都笑起来了,他不懂,我却懂的。以后同学们见了我便取笑:&quot;同你讲兼爱的黄先生来了!&quot;

他常常称赞我,说我的文章像冰心。同学中有人问:&quot;究竟是冰心好呢?还是苏青好?&quot;他连连眯着细小眼睛说道:&quot;现在是冰心,将来也许是苏青。&quot;同学们笑了,我不笑,望着他长长的马儿般脸孔,心里只惹气。

原来那时女生有一种风气,便是喜欢追求男教员。有一个姓郑的英文教员,人也生得并不怎样漂亮,头发中间分开,戴近视眼镜,常穿一套浅咖啡色西装,我们都叫他&quot;红皮老鼠&quot;。每当他上课以前,教室中空气便不同了,我只觉得空虚而冷静。我想:同学们都到哪里去了呢?后来偶尔给我发现了,原来她们都是在寝室里换袜子,擦粉。

说起来真也可怜,女中学生一律要着校服黑皮鞋,因此出奇制胜只好从一双丝袜上着想,有浅灰的,有纯黑或纯白的,也有咖啡色,但多的却是粉红。当郑先生走进教室来的时候,有的女生故意把脚伸出在座位旁,因此鞠躬时不是&quot;立正&quot;而像&quot;稍息&quot;了。而且有些人弯腰也不规则,直如杨柳般乱摆摇,仿佛在跳舞。为了郑先生,我们女中的同学居然在高喊&quot;打倒帝国主义&quot;之余,也大读其英文。她们常把一课书念了又念,念得顶软顶清脆,于是全教室中便如桥营百喀,呛得郑先生心花怒放,一迭连声说:&quot;明天我来教你们演一出英文剧吧,是哥仑布发现新大陆,Colulnbus!&quot;结果在指派剧中角色的时候,被指定演哥仑布的并不喜欢,得意洋洋,却又假装娇羞不胜的倒是一位说白不到三五句的饰西班牙皇后的某某小姐。

至于商先生呢?虽然也相当的年轻漂亮,但是同学们都不敢惹他,因为他是邹校长的意中人。为了爱邹校长之故,他便不惜和自己乡下太太闹离婚,协议不成,告到法院去。离婚的理由中有一条是说她不孝翁姑,骂鸡骂狗,法官问做翁姑的,你媳妇是否如此,南先生的父亲便回答:&quot;我的媳妇是贤孝的,就是儿子被邹婊子迷住了,所以在说热昏话。&quot;结果离婚不成,但南先生还是和邹校长同居的。他教我们政治训练,也常询问时事。有一次他问我一个国际问题,我答不出,他微怒道:&quot;你平日不看报的吗?&quot;我说:&quot;看的。&quot;他说:&quot;那末看些什么呢?&quot;我顿了一顿,便笑着回答道:&quot;看的是请求离婚不准。&quot;他大怒了,一言不发,胸脯挺起来,穿着中山装真是神气得很。我有些羡慕邹校长,也有些妒忌她。

真的,我们在校中看男性的机会是太少了,但被看的机会却多。在一切民众集合的场合中,我们总是被叫去唱党歌的,那时大多数民众还唱不来党歌,而要请女中挑十几个人来代唱。我的身躯生得矮小,站在最前排,尖着嗓子喊唱。唱毕之后。便是主席读遗嘱,有些主席读不出了,或读过又读时,我真善他着急,恨不得滚瓜烂熟地替他代背出来才好。有时候开会完毕后还有余兴,男校是演剧,打拳,或变些化学戏法,而女校则一定担任最受欢迎的节目,便是跳舞。

我记得当时常演的话剧总不外乎《复活的玫瑰》、《南归》。机雀东南飞》、《三个叛逆的女性》、《咖啡店的一夜》、《青春的悲哀》等等,跳舞则是&quot;三蝴蝶&quot;、&quot;海神舞&quot;、&quot;落花流水&quot;等为多,那些会跳舞的同学,平日常以美人自居,温婉作态,校服做得特别小,紧包着身体,而裙子又奇短,吊在离膝差不多有二三寸高处,只遮住个屁股,害得五姑母横眉怒目恨不得把它一把扯下来才好…一旦是毕竟没有扯,因为扯下来以后虽然盖住膝头却又追不牢屁股了,那还了得?

不久,济南事件发生了,于是我们便不再跳舞,而是出外调查某货。国货与某货分不出来,我们只拣花样美丽的给它们贴上封条,急得商人叫苦连天。我们出去调查,是学联会领导的,学联会又听党部指导,有时也合作。商先生差不多天天与我们碰头,不久他终于爱上了我们与同行的一个女生,名叫张剑英,他写信给她说:滋英先生:怎么你的回信还不来?真把我盼望死了;人家说望眼欲穿,我是连肩膀也望穿了!&quot;这封信终于落到我五姑母手中,五姑母把它战栗地递给邻校长,邹校长一言不发。

第二天,邹校长便气愤愤地在纪念周上报告我们说:&quot;商先生因为调查工作太忙,现在政治训练改请何先生教了,请诸位当心听讲。&quot;云云。但是再过几天以后邹先生却又在纪念周上报告我们说:&quot;我近来因为身体不大好,已经向教育局辞职了,新来的是一位刘校长,请诸位…&quot;云云,据说她辞职的原因是为了南先生同她捣蛋。

刘校长的第一件德政便是留住我五姑母。他原是女子师范的旧教员,生得矮胖身材,白麻子,两颗门牙尽管往外扒。他的年纪大概有四十多岁了,态度严肃,使人见了就不敢大放肆。学生们因为畏忌之故,常有人恨恨的在背地唤他为&quot;刘麻&quot;而不名。更因其腹部隆然凸出,走起路来大摇大摆,也就有戏呼之为&quot;十月怀胎&quot;者,不过女孩儿们毕竟脸嫩,提起有关生育的话来未免羞人答答的,因此这个绰号便远没有前者之被叫得响亮而且普遍。

且说那位刘校长是在我级教算学的,从民国十七年秋季开学起,一本段育岸著的初中混合算学第五册,教来教去还不到十页,原因是他一上课堂便训话,训的无非是不要被&quot;共产党徒&quot;利用云云。他来上课的情形是这样的:先是上课钟还没有敲毕,他便凸着肚子大摇大摆走进来了,于是我们乱哄哄地跑着跳着找座位,他只不声不响的站在讲坛上,目光四射。等我们大家都站定了,这才恭恭敬敬一鞠躬,若有人不理会,他便用眼睛盯住她,却不喊出她的名字来,一面对全级同学道:&quot;这回不算数,再鞠一次躬。&quot;于是不理会的也只好赧然站起来了。

鞠躬使他满意以后,这便捧起算学书来,故意装出要翻的样子,于是同学们也忙着翻,有的不知是第几页,只用眼睛朝着他瞧,他却忽然露出笑容来了,会找书本子说:&quot;且慢着翻,我还要训话哩。&quot;接着他便说下去了:&quot;第一件,女大当嫁是必然的,同学中要是谁有未婚夫来了,大家千万别跟出去瞧,有一次我瞧见有一位同学的未婚夫来看她……&quot;他一面说,一面把眼光转向卢月香身上,卢月香的脸马上涨得全都红了,这不仅是含羞,也带着不少愤怒的成分在内,于是我就代她解释道:&quot;那不是她的未婚夫,是朋友。&quot;不料刘校长却倏地板起面孔道:&quot;若不是未婚夫就请他以后少到这里来吧,要交朋友切磋学问,这里的女朋友可是多得很哩,还有各位教师,又何必找外面男人去?&quot;说得卢月香的脸几乎凝成紫块了,他才慢慢改变话头:

&quot;总之,这件事情不大好,以后要改过……第二,学生会既已改为学生自治会了,范围自应缩小。学联会的命令虽该接受,但差不多的地方只要派几个代表去敷衍下便了,犯不着全体出席,招摇过市,白白给人家品头评足……&quot;

&quot;评也只得由他们评去,难道我们就因噎废食?&quot;有位同学轻轻的提出抗议。

于是我也得意地自言自语道:&quot;而且他们会品我们,难道我们就不会品品他们吗?&quot;话犹未毕,只见刘校长在上面猛可变了颜色,怒气冲天地用力把讲桌一拍,大喝道:&quot;谁在说话?站起来!&quot;于是我们都低下头去了,眼中含泡泪,连瞧也不敢再瞧他一下。

&quot;要说话的站起来呀!&quot;他再怒吼一声,唾液飞溅,我坐在最前排,亲承馨教,不禁打了几个恶心。

&quot;没有人说话,&quot;他顿了一顿,声音马上和缓起来:&quot;那么大概是我听错了。——总之,你们应该以学业为重,一切集会还是少参加为是。&quot;

然而集会究竟是必须有人参加的,刘校长也不能十分违反潮流。他对于这些党部或民众团体等虽然敬而远之,但总也不能不稍为敷衍,敷衍的办法就是牺牲代表。最可惜的,便是我当初因得过几次演讲会的奖,便被推定为出席代表了,出席代表去出席任何集会,从前本来是不当缺席论的,但自刘校长接任后,便改为&quot;作请假论&quot;,于是我便无缘无故的每学期要缺上几十点钟课。这事我现在认为可惜,但其时却得意洋洋,为团体而牺牲,有什么不好向自己解释呢?

于是我直着喉咙在小教场民众大会的演讲台上嚷,嚷些什么呢?已经记不清楚了,大概总是&quot;解放!解放!&quot;之类罢了。但我却永不能忘记那时怯怯上台的情形,心是抖动着,嘴唇跟着科,但是拚命要装得镇静,在十数个党部代表、工会代表以及武装同志的身旁钻过去,一个矮而瘦小的女孩子,蓬松的头发向右脸一甩一甩的,眼睛只露出一只,却要正视着台下数千的民众!我来不及想象人们对我的印象如何,批评如何,只是努力把自己的喉咙提高来喊,播音机是没有的,地方又是广场,因此声音便逼成尖锐刺耳的了,但也管不得由它去,喊完了下来,这才逐出一口气,心中如释重负,马上又觉得自己英雄起来,几乎成为宇宙中心,想来女人以稀为贵,今天哪有人不在啧啧称羡自己的呢?

意外得到的报酬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武装同志接连给我写来了三四封信,每封信内都会有他的近作白话诗,最后一首我还有两句记得,是:&quot;清了的孤雁哀鸿,希望在你的心中觅个葬身之窗!&quot;这可把刘校长及五姑母都吓坏了。他们把我悄悄地唤到校长空中,屏退仆役,掩上门。他的脸色很严肃,沉默了半晌,说:&quot;自由恋爱我也赞成,不过这位队长的年龄似乎太大了,他已有四十多岁,而你只有十四岁。还有,他是广东人;还有…&quot;他说到这里,我已经给吓得哭了,但五姑母却又面如死灰般急急摇手阻止我,一面又提手蹑足的走到门缝边去瞧外面可有什么人在听,结果当然是没有,她这才如释重负般对我低斥道:&quot;还要哭?这种事情给人家知道了好听吗?现在快到提了,以后不许再当什么代表,赶紧装病辞职…。&quot;她愈说愈兴奋,声音也就高了起来,这次却是刘校长摇手把她止住了,觉得过于逼我也没有用,况且就信中的话看来我实在也是无辜的,又不曾回覆过他半个字,他尽管要写信来,叫我可有什么法子呢?而且这种人在学校方面也是不便得罪他的,以后只要关照门房,有人来访苏小姐就说本校从来没有此人;若是来信呢,对不住就原封退回……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以后我便给关禁在校内,直到十月十日国庆纪念提灯会那天。

我校接到参加提灯会的通知,是在国庆前三天下午,因为灯笼须各校自备,大会筹备处不能贴钱供给的。我们得知这个消息,真是兴奋极了,上课时纠纷向各教员打听,征询他们的意见可预备参加。然而一些消息都没有!校长办公室静悄悄地,不闻传出准备参加的通知;总务处办公室也静悄悄地,不见有人去购买灯笼,这可是怎么办呢?看看挨到国庆前一日了,热心的同学们便怒骂起来:&quot;不预备庆祝国庆了吗?亡国奴!&quot;

——大家谁不愿当亡国奴就得参加!

——没有灯笼也成呀,搓条纸卷儿燃起火把来不就成了吗?

——向刘校长质问去!

——向刘校长质问去!

结果是由学生自治会主席召开执行委员会临时会议,再由执行委员会;临时会议议决召开全体大会。全体大会议决推出七个代表来向刘校长请愿,真糟糕,苏青又是其中之一。

这次刘校长却是且不理别人,只对着我一个训话了:&quot;苏青,你不记得过去这次事情了吗?深更半夜,一大群女孩子提灯笼出去,哼!——苏青,人孰无过,过而不改…&quot;说到这里,他的头便大摇特摇起来,似乎觉得我这个人真有些不知羞耻似的,但是我当时委实被一团高兴弄糊涂了,见众代表都不开口,只得涎着脸说:&quot;但是,刘先生,去开会的人正多着呢!&quot;

&quot;人家是男人呀!&quot;

&quot;难道女人就不是人吗?&quot;我的男女平等理论又提出来了。

刘校长叹一口气,说:&quot;女子要出去就得有人保护……别奖!你们不懂事,没人保护是不成功的。&quot;

我的眉毛剔起来了,其余六人也都露出愤愤不平之色,校长室外探头探脑的满是围拢过来瞧动静的人,她们察言观色的仿佛知道我们已碰了钉子,大家就在外面切切擦擦地私语起来,有几个胆大的还放大声音喊:&quot;我们要去!要去!&quot;刘校长慢慢站了起来,摇摆着向门口走去,门外的人都笑着跑了,脚步凌乱地。他这才又踱回来,顿了一顿,严肃地向我们说道:&quot;你们一定要去,也可以。我请几位先生保护着你们去吧,不过你们要听话。——国庆是应该欢喜的,我爱民国。但是,唉!&quot;他默默了一会儿,我们见目的已经达到,便也不理会这些,只鱼贯退了出来,报告众同学去了。

果然,第二天上午总务主任马先生忙着亲自去购办灯笼了,晚饭提早半小时,整队出发。立正,报数完毕,足足有四百六十七人,于是矮的在前,长的在后,灯笼红绿相间,蜿蜒街街间,看热闹的人愈来愈多了,流氓们高声说笑:

&quot;这么多的鸭屁股,倒着实好看。&quot;

&quot;这些姑娘们只要给我两三个也够了。&quot;

&quot;那个好看呀!这个丑死了。&quot;

&quot;瞧,她们在笑哩!&quot;

&quot;瞧,她们在换自己的……呢!&quot;

说得大的女同学们都把头来低了,小的歪头嘻嘻笑,体育教员吴先生穿着紫红旗袍,短齐膝头,背上还搭块金黄与黑相间成条的大围巾。阳历十月里围巾本来嫌早些,但是吴先生身躯素来娇弱,今年还只有十七岁,刚从上海XX女体专毕业回来的,因此穿得特别漂亮。&quot;这个是谁?&quot;路人们开始注意她了:&quot;是校长的女儿吧?&quot;

&quot;也许是小老婆!&quot;

吴先生听了咋声:&quot;要死!&quot;脚下高跟鞋一滑,就跌倒了。总务主任马先生赶快来扶,但她仍痛得走不动,他只好挽着她走,于是队伍中又开始切切擦擦起来,说他们是&quot;两老&quot;(即宁波话夫妇之意),又说他们在&quot;体贴&quot;了。

大家到了中山公园。

于是开会,读遗嘱,演说,喊口号,最后才轮到提灯游行。先是党部代表,机关代表,孤儿院音乐队,各民众团体代表,最后才是整千整万的学生。次序是省立X中在先,县立工校,商校次之,我们女中也是县立的,依理可以接上去了,但是率领的马先生们却羞涩涩的,越趄不前,惹得几个教会中学都不客气地抢上来了,别的私立中学也不甘落后,我们终于成了殿军。幸而其时还有几个妇女协会代表不愿混在别的男人团体当中,诚心诚意来找我们合队,当然我们就让她们在先,自己跟着。

浩浩荡荡的提灯会就此开始了,先是队伍从公园大门口出来,瞧热闹的人们早已万头攒动。那些游行的人也兴高采烈,有说有笑,有的还互相扯耳朵恶该。后来还是指导的人看着太不像样了,便道大家不许扰乱秩序,还是跟着音乐队唱几只歌吧,于是先唱党歌,再唱:&quot;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quot;唱着唱着走到园门口了,&quot;哼!女生呀!&quot;一阵乱糟糟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有些吓,但也有些感到莫名其妙的得意。然而情形愈来愈不像样了,不三不四的男人横闯直撞穿入队伍来,有的拧胖女学生一把腿,有的咧着嘴巴嘻嘻笑,样子又下流又令人作呕,这么一来可使我们真着急了。

——哎呦,要死…

——我的灯笼烧起来啦!

——马先生!马先生!

马先生急得满头是汗,一面高喊诸位不要慌,朝前走,朝前走!总算前面也得知了,一会儿不知从什么地方找了来十几个警察,朝着流氓们吆喝要打,这才使存心揩油的人不得不适可而止,纷纷退出,又是一阵骚乱,女学生们恐怕警棍敲过来殃及地鱼,嚷呀嚷的说要当心,声音还带些哭。惹得警察们也捏着喉咙说:&quot;您甭怕,我的棍子怎舍得触您,放心得哩!&quot;说得吴先生满脸通红,紧紧扯着马先生的袖子低声说:&quot;快逃回学校去,快!&quot;女学生们也没有主张了,只得纷纷脱离队伍,携着轧扁的,烧毁的,甚至只剩一根竹竿儿了的灯笼垂头丧气逃回校去。刘校长是顽固的,然而这个社会却也实在开通不得。

自从我们参加提灯会被搅乱,因而证明刘校长的&quot;先见之明&quot;以后,同学当中也就分成两派:一派是认为刘校长上了年纪的人毕竟有见识,于是心中佩服,嘴里却也不好意思直说出来的;一派是同我差不多的人,自己也并没有什么高深或正确的见解,只是对这件新鲜玩意儿失败,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偏不服气心理。瞧,刘校长的神气是多么的得意洋洋——不,简直有些幸灾乐祸样子。他满脸假正经假慈悲地以家长自居,而把我们当作不懂事的小孩子,一面放做沉痛的说道:&quot;我也赞成男女平等,不过…&quot;或者说:&quot;你也希望学生爱国,不过……&quot;模不过,竖不过的,我们这批学生子弟,就得像被网的鱼儿般给关在死水池子中了。假如谁敢哼出一声不愿来,就是天生骨头轻,喜欢提着灯笼找野男人去给他们摸呀摸的。

五姑母也常掀起鼻孔对我哼:&quot;阿青,你这个人呀,就是聪明不肯正用。譬如刘校长昨天就对我说起……总之,他很替你可惜。从此你得冷静些儿才好!&quot;

发愤用功吧,冷静些儿!然而,天晓得,读些什么好呢?国文教师程先生是个红鼻子酸秀才,又脏,站在讲坛上嘟的摸出一大串鼻涕来,没有手帕儿搭,只把分剩的讲义纸搓成团来拭了,污纸就塞在抽屉里。算学是刘校长兼的,把难题都跳过,说是女子又不会做工程师,要懂得高深的数理干么,还是天天听他的训活要紧。英文现在也改请一位蒋先生教了,念起来声音像吃糠似的,嘶哑又生硬,听着真吃力,而且据说他又是专研究文法的,一条一条,像法律又像公式,临考时便记一下,有一次考期偶然变更了,大家造一口气,就把这些条条儿忘记得干干净净。还有一位教党义的赵先生,更是起码角色,因为刘校长说大党员老爷请不起,而且假如无意中开罪了他又吃不消,因此还是马马虎虎的找个候补货来吧,他在讲坛上简直像专供我们开玩笑似的,说到学问连运河是连贯南北抑东西的也不晓得,东方大港又弄不清楚,因此我们就叫他不必念建国方略了,还是说出来让我们笑笑,究竟作先生是不是与孙总理的跟班的儿子点过头,还是给什么省党部委员典过皮包的呢?他只呆笑笑,老着脸皮,一个钟头一块钱还是拿下去了。不过要是他迟到十分钟,我们就要喊:&quot;扣去一角八!扣去一角儿!&quot;他也像过意不去,只好苦着脸哀求我们:次家马虎些吧;小考我给你们范围。&quot;不过最后一次他却是醉醺醺的踏了进来,而且听到我们喊&quot;扣去一角八&quot;似乎不屑议的剔起眉毛一笑,他讲他的东方大港及运河,我们嚷我们的,不久就换人了,后来我被学校斥退后有一次在路角碰到他,他昂然坐在包车上,车轮雪亮的,滚着滚着疾转,前面的铃尽管叮当叮当响,他阔了。

现在我得来说说自己为什么被学校斥退的事吧。民国十八年春天,不知怎的校里竟请来了一位姓徐的先生。这位徐先生年纪才不过二十七八岁,瘦削的脸,皮肤是淡黄色,界上架着白金丝边眼镜。他说话声音不高,可是举止很安详,使人见了肃然起敬。他教的课程是历史,可是他说古代的事少知道些也罢,只把从前社会的大概情形弄明白了,历代皇帝姓谁名谁体管他娘,妃子的姿色更不必说了,随后便一本正经地教起我们近百年史来。一个个昏庸无识的人物,一桩桩令人发指的事件,一条条丧权辱国的条约,他都解释得明明白白。他说我们的国家应图自强,青年力谋前进,妥协畏缩是不成的。有时候他简直讲得声泪俱下,同学们也摩拳擦掌听,下课钟打过了都不管它,不知在什么时候上课钟又响了,他还在兴奋地讲,我们也在兴奋地听,刘校长却凸着肚子走了进来。

&quot;别管他!&quot;我的眼睛向他一瞥,即刻回射到徐先生脸上去,希望他再讲,多多讲。

&quot;让他去!&quot;别的同学似乎也发觉了,但是一致的要求是希望历史课延长,算学让它去。

然而,&quot;啄的一声,徐先生也瞧见了,只得草草结束了议论,挟起点名簿就走。接着刘校长笑吟吟地踏上讲坛,照例是训活,教诲学生们该如何安分守己的读书,安分守己的做人,安分守己的吃饭下去,别自找祸殃,否则&quot;过激分子&quot;是不能见害于社会的,过激分子!

我们知道他指的是谁,心里替徐先生不服,偏拿话去同他反对,意见当中还透着不胜敬仰徐先生之意,他的脸色恶狠狠起来了,麻点历历可数。但是他还不失为一个有教养的人,不肯透露自己的愤怒,只咬住下唇歪歪嘴,像在假笑,又像在狞笑。&quot;现在,我们讲不等边多角形——&quot;他匆匆拿起粉笔来向黑板上画了,用力画过去,粉笔啪的一声折成两截,刘校长胸中的气仿佛还未全消议的。以后遇到件不如意的事就起疑心,以为是徐先生在煽动,帮助着学生。

有一次,校中发生了罢饭事情。先是厨子太会揩油,小菜愈来愈劣,愈来愈少。一条龙头烤似的小黄鱼,七个人一桌已经每人夹不着一筷子,而且又臭,鱼肉像粉块似的。菠菜绿豆芽舍不得去根也还罢了,连泥也不忍去;吃得我们满口上气息。有时候我们也想出办法来了,把吃剩的小菜并在一起,另去找只小虫来,自然有苍蝇更好,一面七人七把筷子敲着碗喊:&quot;膳食委员快来看哪!菜中有苍蝇。补一碗。罚一碗。&quot;邻桌的人也加入助威,结果总是厨子忍晦气照补一碗的。后来这办法经采用得次数多了,厨子便不肯认账,说以后在每碗美将吃未吃之前先得察看明白,有央服换,吃过一筷便不换了。我们气不服,但经刘校长认为合理,大家便只好在暗中咕喀。不料事不凑巧,有一天大家在一桶粥快吃完时,忽有人在桶底捞起块脏抹布来,浓的焦黄的污汁已经搀透在粥里了,于是大家捏住喉咙试呕,却已呕不出这不卫生的汁液,闹饭堂便开始了。敲碗,拍桌,踢凳子,闹成一片,而厨子方面坚持的理由却是谁教你们不预先察看明白来。我们说谁又知道你会有这么坏心思呢?我们只注意到菜碗里,哪知问题又转到饭桶底了。其对刘校长便想叫厨子另换一桶粥了事,我们大家都不依,定要厨子负责保证我们以后不生胃病,又说烂了胃可不是玩的,不料刘校长陡然想起一件心事一一一一Alx先生是患胃溃疡的。

据说徐先生在读大学时代,因为他有一位爱人在中学念书,一切费用都是由他供给的,他自己也是贫寒子弟,没有多余的钱可供两人花,只得奔波兼些小事以求弥补,饮食又不慎,因此渐渐成了胃病。后来且又加了心脏病,他自己觉得前途未必有多大希望了,在大学读了三年不等到毕业便跑出来做事,索性让他的爱人进大学,安心读书。刘校长从前且不管他的病,只对于他未曾毕业一点着实引为遗憾,谁知道因了我们这一农闲饭堂的事,定发生误会,仿佛在他的胃病都是有挑拨嫌疑,有鼓励罪状的了,又是我的五姑母凑趣,她要显得自己的机价与挖刻,便冷笑一声对我们说:&quot;胃病倒有听说为女人牺牲而起的,未曾听说因吃粥而起的。&quot;于是我们便愤不吃粥,大家跑山饭堂,跑进寝室里装病。不久五姑母又奉命来锁寝室了,我们都站在走廊及天井里,咬牙切齿,有的还捧往肚子哎呦呦喊不得了,看看挨过午刻还没有结局,于是校役老王及吴妈之流便分批被差遣出校门口小糖果店买面包夫,到了下午三点半光景,才由刘校长出钱买面给我们吃,并讲好明天罚厨子每桌加一碗肉,但徐先生却因此气得病倒了。

徐先生是孤身住宿在校里的,病倒的时候,自刘校长起没有一个教员去看他,饮食也没人照料。于是我们便商量约聚了十几个同学分批去瞧他,但是五姑母传刘校长的话:&quot;女生不得进男教员宿舍。&quot;后来我们聚了钱购鲜花及面包饼干等,叫校役老王送去,这该是没有什么嫌疑的了,谁知刘校长又借故发落老王,从此老工便不肯管我们拿过去了。后来徐先生进了医院,我们先不知道,过了一星期多才探听确实,大家又纷纷请假出去探视,这个原因终于给五姑母发觉了,同刘校长两人愤怒*常,乃关照辅导处平日不得允许学生请假出校。到了某一个星期日,我们索性集合了一百多人齐向那医院跑去。谁知五姑母及其他好几个辅导处先生却早已等候在院门口,说是医生关照过的,徐先生患心脏病很重,需要静养。而刘校长又说这许多女生赶着瞧一个年轻男教员是要给人家传为新闻的,我们都拥进医院门口集:&quot;我们不怕给人家当作新闻,只要见着徐先生一面。&quot;只见他们切磋了一会儿,结果由五姑母开口告诉我们说:实在为着徐先生的病快好起见,不应该大吵扰他,叫我们各级推出两个代表来再说吧。

我们回到校里,因为是星期日,有许多同学都离开了,召集不成会。到星期一推出代表来时,辅导处坚持不放出校,说要等到下星期日再说。我不幸这次竟被推之为代表之一,有时候五姑母碰到我们时,就带着鄙夷的口吻说:&quot;人家徐先生是有爱人的,他这次痛得厉害,刘校长已拍电报去叫她来了,要你们起劲些什么?&quot;又说:&quot;徐先生平日看看闷声不响,其实骗女人本领倒不惜,所以有这许多女学生拥护他。&quot;种种不堪的话,说得我们更加联想起来。

终于在一个雨蒙蒙的早晨,校中布告处贴出一张纸条说是&quot;本校教员徐某某先生,因病逝世,所以初中各级历史课程,即日起改由模某某先生代投&quot;云云,好一个挨鼻涕的老先生,从此课桌抽屉里更要塞满脏讲义纸了。我们不愿老听&quot;自从盘古开天地,三是五帝定乾坤&quot;的故事,我们要知道这个世界,这个社会,这个国家,这个时代中人们所应做的事。历史是一面镜子,我们要照出活生生的人,不要专看太古的骷髅。纪念徐先生呀!

然而学校当局不许。治丧是他的爱人的事,校长只不过送一副挽联,他的爱人收到了也没有悬挂,因为她根本无力替他治什么丧,开什么吊,只买口棺木把尸身装进去放在会馆里就算了。却是我们大家提议召开临时学生大会,校长也派人列席了,建议叫我们学生自治会出面也送一到白分布挽联,句子可请程先生代娱,我便在当时华了一声:&quot;呸!别猫哭老鼠了。&quot;学生会主席前我看一眼。后来又有许多人立起来大骂学校,校长、主席说是暂时散会,改日再议吧,我说:&quot;散了拉倒,人已经死了,这种会本来也是不需要开的。&quot;然而又有人站起来做好做歹的,继续讨论下去,最后总算议决两条:一是全体学生在发上缀一朵绒花,二是这学期不再上历史课。然而列席的几位先生说这个学校可不能答应。

那时主席便接着说:&quot;既然承几位先生指导说是不可以的,我想不如把第二条议决案打消,第一条戴白花的事,就向校长请愿,以求其答应吧。&quot;我说:&quot;议决案怎么可以任意打消?戴白花与否乃各人自由,为什么要向校长请愿丁许多人都赞成我的说法,主席便赌气说:那么请苏青君来做主席吧,我能力薄弱,不干了。&quot;说对眼泪都流下来。大家闹哄哄的说就推苏青做主席把,也有人嗤地说多眼泪的人原不配做主席,但是我当然不肯上去,几个列席的先生也说主席推定了不可更改。结果会便无形的散了。

第二天,我们都不肯上课,继续要开会。刘校长坚持非先上课不可,主席又推病不肯召集,于是学校中便变成无形的罢课。到了晚上刘校长把我们几个当初被推为探望徐先生的病的代表减去,说是你们先服从校规会上课,其余的人自然也肯跟着上了。我们便说:&quot;死不肯上课的并不是我们这几个人,为什么现在要我们先去上课?&quot;刘校长说:&quot;不是你们在帮着徐先生较劲风潮,人家怎么会推你们做代表?&quot;我们便说:&quot;第一,徐先生就并未鼓动过什么风潮,第二,我们就被推为探病代表,这次也没有先行上课的义务。&quot;最后刘校长使用威吓口吻对我们说话,我们也不甘退让,结果不欢而散。走出校长室的时候我们碰到那位学生自治会主席,我说:&quot;此刻作的病好了吗?&quot;她走上前来假装诚恳地拉着我的手道:&quot;我看大家还是暂时先上课再说吧,否则恐怕要牺牲;刘校长问我要名单,说是谁在鼓动风潮哩!

到了星期日早晨,那天本来是议定由我们各级代表去探望徐先生病的,现在徐先生已经死了,只剩下布告板上的一张布告在晃动着。使人奇怪的是这张布告旁边另有一张字体较密的布告贴出来了,那就是开除我们这些代表的,开除的罪名是鼓动罢课,又说是受人煽感!这个煽感的人大概是指徐先生吧,可惜他已经不存在于这嫌疑的世间了。

以后风潮还是继续下去,而且更扩大,然而解决的办法只不过是将区区布告收回,历史改由另一位姓文的教,我们则由开除而算是自动退学罢了。其实这事情在我们还是一样的牺牲,一张初中文凭快到手了的,白白又因此失去。

那位做主席的女生不久就拜了刘校长做她的干爸爸,第二年毕业时又考了第一名。

我想:波涛汹涌起来了,人是没法使它平静下来的;水像死样不动的时候,人要掀起浪来也难。且让一切都听话自然吧,暴风雨快来了!我兴奋着;它过去了,我仍旧茫然剩留在寂寞大地上。

正文 苏游日记

苏游日记

二月十二日

早晨实斋米,穿着雨衣,我说:&quot;怎么样,下雨了吗??他没精打采的回答道:&quot;是呀,苏州恐怕去不成了。&quot;

但是结果我们还是动身,车中与文载道君并坐,谈谈《古今人》、《天地》,不觉到了苏州。

游拙政园毕,我只有两个感想:第一便是园中最好不站警察而由女诗代之,第二便是此园太荒凉了,夜行不免怕鬼。

晚上在鹤园吃饭,吃完了饭,到乐乡饭店,听樊素素说书。樊素素相当海派,回眸一笑,百媚横生,弹琵琶姿势也好。

二月十三日

上午游灵岩山,在XX寺中暗印光法师像,并观舍利。进去时,大家端肃跪拜,像煞有介事,我想恐怕同行诸人中连法师大名都不知道的也有吧,我只在弘一法师永怀录中见到过他的名字,但是此外也使什么都不知道了,虽然随众一脸正经的拜下去,心里总有些莫名其妙。

外室有法师手书训诚,大意无非劝人为善,中有几句话颇有些那个,他说的是:&quot;极乐世界,无有女人,女人畜生,出生于此,皆现童男身。&quot;(大意如此)于是我怫然跑到天井中,看黄狗添屁股,谭惟翰君也出来了,笑着指狗向我说道:&quot;此地只要它与你一离开,便是极乐世界了。&quot;我也骂他嚼舌头,死后烧掉时一定没有舍利的。

中午在石家饭店进膳,豆腐羹果然鲜美,但是仔细一想,一则游山饿了,二则也许是味精放得多,吃时设非有于右任知堂诸人诗句提醒,恐怕囫囵咽下了亦未必细细辨味,即辨味亦未必一定敢说比其他各家馆子所作的鲜好几分或几度也。但大体说来,这家的菜是不错的。

席上向汪正未先生索稿,汪先生命先喝酒,乃一饮而尽,不觉即醉。下午去天平山,不得不坐轿子,在轿中睡了一觉,途中风景不详,抵山时尚醉眼朦胧,爬到一线天时,才感到危险,稍为清醒一些。归途中抬轿女人絮絮京小账,游兴为之大减。

晚上大家聚坐打扑克,连钱锦章说书也无心听了,归寝已三时余矣。

二月十四日

实萧先回沪,文载道君又低又乏力,今天去虎丘的人便少了。留园西园都走遍,佛像上有些金都给刨去,我想:将来战争下去,这些金屑不知是否将受统制?而寺中铁香炉等物,不知要不要收买?若然,岂不是和尚大倒霉了。

夜里又打扑克,有的人连眼睛都睁不开,有的人喉咙也哑了,但都不肯罢休。我想,何苦来呢,要打扑克,难道上海不好打,又何必巴巴跑到苏州来呢?

二月十五日

今天汪先生陪我们去参观古迹,先到沧浪亭,访沈三白旧址,就有人拍照为证。沧浪亭风景很好,但风景很好的地方多得很,大家为什么一定要拣有名的地方来呢?这大概也同爱嫖名妓一般,一则是盲从心理,一则是虚荣。因此游山必天平灵岩,而自己屋附近的后门山前门山便不愿瞩目了。而浮生六记尽可不读,三日(即误记为三黑也可)的旧址则看看也好。因此在古碑之旁,就大书&quot;翠贞你真美呀!&quot;或&quot;张国耀到此一游&quot;等等,以冀名垂不朽,至少可以自己安慰自己说不虚此行了。而我们呢?惭愧得很,看这些歪句的兴趣实在比看古碑高,只是不忍辜负汪先生殷殷指导好意,只得含颔点点头,伸手向碑上一摸,算是懂得了。

曲园故址是从裁缝店里进去的,里面都是蛛网尘迹,不堪入目。春在堂中凄凉万状,所谓曲园也者,还不及我的乡下家中后庭耳,此屋现由洪钧侄媳住着,堂中有一架;口钢琴,据说是赛金花弹过,真是人亡物在了。我见了别的倒不会感慨,就是在省立图书馆中见了这许多旧书,倒有些觉得人寿几何。这些书如何读得完呢?汪先生说:&quot;又何必要读完它们!&quot;

在去狮子林的途中,又去瞻仰章太炎先生墓。太炎先生的文章我一篇没有读过,关于他的传说倒看得不少,因此对之颇有敬意。汪先生站在他的墓前深深一鞠躬,他的蓬乱的头发飘动起来了,更加蓬乱,我觉得他的学者风度着实可爱。

我希望古老的苏州也能像汪先生般一样保持着自己的风度,不要被标语及西洋或东洋化建筑物破坏了固有的美点。

正文 过年

过年

过年了,王妈特别起劲。她的手背又红又肿,有些地方冻疮已溃烂了,热血淋漓,可是她还咬紧牙齿洗被单哩,揩窗子哩,忙得不亦乐乎。我说:&quot;大冷天气,忙碌作啥?&quot;她笑笑回答:&quot;过年啦,总得收拾收拾。&quot;

我的心头像给她戳了一针般,刺痛得难受。过年,我也晓得要过年啦,然而,今年的过年于我有什么意思?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冷冷清清的房间里,没有母亲,没有孩子,没有丈夫。

我说:&quot;王妈,我今年不过年了,你自己回去几天,同家人们团聚团聚吧!&quot;

她的眼睛中霎时射出快乐的光辉来,但依旧装出关切的样子问:&quot;那末你的饭呢?&quot;

&quot;上馆子吃去。&quot;我爽快地回答。

&quot;真的,一年到头,你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吃;过年了,索性到馆子里去吃几顿,倒也……&quot;说着,她的眼珠转动着快要笑出来了。虽然脸孔还装得一本正经,像在替我打算。我望着她笑笑,她也笑笑。骤然间,她的心事上来了,眼睛中快乐的光辉全失,忧郁地凝望着我,半晌,才用坚决的声调低低说道:&quot;我当然在这里过年艰,哪里可以回家去呢?&quot;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不肯放弃年节的节赏。

于是我告诉她愿意留在这里也好,只是从此不许再提起&quot;过年&quot;两字。

我莫名其妙的应声&quot;哦&quot;。

第二天,我刚在吃早点的时候,她踉跄地进来了,劈头便向我说:&quot;过年了,却差……&quot;

我勃然大怒道:&quot;邮差干我屁事?我不许你说过年过年。&quot;

但是她不慌不忙,理直气壮的回答;&quot;过年过年不是我要说的呀,那是邮差叫我说的,他说过年了,要酒钱。&quot;我掷了两块钱给她,赶紧掩住自己的耳朵。

下午,我从外面回来,她替我倒了茶,低慌地说道:&quot;扫弄堂的——刚才——刚才也来过了,他说——他说——过——过——&quot;我连忙摇手止住她说话,一面从皮夹里取出了五元钱来,一面端起茶杯。

她望着钞票却不伸手来接,只结结巴巴地说下去:&quot;这次过年别人家都给十…十元呢……&quot;

拍的一声,我把茶杯摔在地上。

菜汁溅在她的鞋上,袜上,裤脚上。她哭丧着脸说道:&quot;我又说顺了嘴呀,记性真不好。&quot;

从此她便再不说过年了,只是我的活钱还得付。每次她哭丧着脸站在我面前,我就掏出两块钱来;她望着钞票不伸手来接,我就换了张五元的;她的脸色更难看了,我拿起十元钞票向桌上一摔,掉转身子再不去理她。

我的亲戚,朋友,都来邀我吃年夜饭,我统统答应了。到了除夕那天,我吃完午饭就睡起来,假装生病,不论电催,差人催,亲自来催,-一都加以谢绝。王妈蹑手蹑脚的收拾这样,收拾那样,我赌气闭了眼睛不去看她。过了一会,我真的呼呼睡熟了,直睡到黄昏时候方才苏醒。睁眼一看,天那,王妈把我的房间已经收拾得多整齐,多漂亮,一派新年气象。

我想,这时该没有人来打扰了,披衣预备下床。忽然听得楼梯头有谈话声,接着有人轻步上来,屏住气息在房门外听,我知道这是王妈。于是我在里面也屏住了气息。不去理她。王妈听了许久,见我没有动静,又自轻步下楼去了,我索性脱掉衣服重新钻进被里。只听得砰的一声,是后门关上的声音,我知道来人已去,不禁深深好了一U气。

于是,万籁俱寂。

我的心里很平静,平静得像无风时的湖水般,一片茫茫。

一片茫茫,我开始感到寂寞了。

寂寞了好久,我才开始希望有人来,来邀我吃年夜饭,甚至来讨酒钱也好。

但是,这时候,讨酒钱的人似乎也在吃年夜饭了。看,外面已是万家灯火,在这点点灯光之下,他们都是父子夫妻团聚着,团聚着。

我的房间黑黝黝地,只有几缕从外面射进来的淡黄色的灯光,照着窗前一带陈设,床以后便模糊得再也看不见什么了。房间收拾得太整齐,瞧起来便显得空虚而且冷静。但是更空虚更冷静的却还是我的寂寞的心,它冻结着,几乎快要到发抖地步。我想,这时候我可是需要有人来同我谈谈了,谈谈家常——我平日认为项无聊的家常呀!

于是,我想到了王妈。我想王妈这时候也许正在房门口悄悄地听着吧,听见我醒了,她便会踉跄地进来的。

我捻着电灯开关,室中骤然明亮了,可是王妈并没有进来。我有些失望,只得披衣坐起,故意咳嗽几声,王妈仍旧没有进来。那时我的心里忽然恐慌起来!万一连王码也偷偷回去同家人团聚了,我可怎么办呢?

于是我直跳下床来,也来不及穿袜子,拖着拖鞋就往外跑,跑出房门,在楼梯头拚命喊:&quot;王妈!王妈!&quot;

王妈果然没有答应。

我心里一酸,腿便软软的,险些儿跌下楼梯。喉咙也有些作怪,像给什么东西塞住了似的,再也喊不出来。真的这个房间里就只有我一个人,这幢房子里就只有我一个人,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吗?这般孤零零地又叫我怎过下去呢?

我想哭。我跟着拖鞋跑回房里,坐在床沿上,预备哭个痛快。但是,哭呀哭的,眼泪却不肯下来,这可把我真弄得没有办法了。

幸而,房门开处,有人托着盘子进来了。进来的人是王妈。我高兴得直跳起来。那时眼泪也凑趣,淌了下来,像断串的珠子。我来不及把它拭去,一跳便跳到王妈背后,扳住她的肩膀连连喊:&quot;王妈!王妈!&quot;

王妈慌忙放下盘子,战战兢兢地回答:&quot;我…我刚才打个瞌既,来得迟……迟了。&quot;

&quot;不,不,&quot;我拍着她的肩膀解释:&quot;你来得正好,来得正好。&quot;

她似乎大出意外,呆呆望着我的脸。我忽然记起自己的眼泪尚未拭干,搭讪着伸手向盘中抓起块鸡肉,直向嘴边送,一面咀嚼,一面去拿毛巾揩嘴,顺便拭掉眼泪。

王妈告诉我说道鸡肉是姑母差人送来的,送来的时候我正睡着,差人便自悄悄地回去了。我点点头。

王妈说顺了嘴,便道:&quot;还有汤团呢,过年了……&quot;说到这里,她马上记起我的命令,赶紧缩住了,哭丧着脸。

我拍拍她的肩膀,没发怒,她便大起胆子问我可要把汤团烧熟来吃。我想了想说:好的,并叮嘱她再带一副筷子上来。

不多时,她就捧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团来了,放在我面前。但那副带来的筷子仍旧握在她的一只手里,正没放处,我便对她说道:&quot;王妈,那副筷子放在下首阳,你来陪我吃着。还有,&quot;我拿出张百元的钞票来塞在她的另一只手里,说道:&quot;这是我给你的过年货钱。&quot;

她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手握着筷子,一手握着钞票,微微有些发抖。

我说:&quot;王妈,吃汤团呀,我们大家谈谈过年。&quot;

她的眼睛中霎时射出快乐的光辉来,但仍旧越趄着不敢坐下。骤然问,她瞥见我赤脚吸着拖鞋便踉跄过去把袜子找来递给我道:&quot;你得先穿上袜子呀,当心受凉过……年。&quot;

她拖长声调说出这&quot;过年&quot;两字,脸上再没有哭丧颜色了,我也觉得房间里不再湿得空虚而冷静,于是我们谈谈笑笑的过了年。

正文 断肉记

断肉记

爷爷年老爱吃肉,我们没办法,只好勉尽孝道,每天买上二三角——起初是以二角为原则的,后来肉价涨了,二角腿肉切成薄片儿还不够铺满盆底,只得忍痛拿出三角来。——余下的钱就只够买些豆腐做汤,再加上那碗天天吃的卫生时荣——香千丝炒绿豆芽。

孩子们拿筷含在嘴里,尽管嚷;&quot;妈妈要肉肉!&quot;任凭我把豆腐的滋养料讲得天花乱坠,他们仍旧不怕微生虫的想吃猪肉。其实呢,我自己何尝不想这个味儿,因为我们自新年过后就不曾买过肉,直到一月前爷爷因故乡连遭爆炸逃到上海来后,这才天天买上手掌大的一片,拿来家里放在清汤中滚熟——当然我们决不肯把它缀得过熟,过熟了就会缩得更小——爷爷吃肉,孩子们喝汤。

爷爷有些不高兴了:&quot;年青人老爱讲卫生,猪肉有虫,牛肉是外国人吃的就好;我活了六十多岁就天天吃这猪肉,现在胃口坏了吃不下肥的,年青时早晨起来总要吃上一对前蹄台红枣烧的浓汤。——瞧这几个孩子多瘦,依我的背时想头便该让他们吃些肥肉片儿滋润才好,难道说这个就会与卫生不合了?&quot;

我没有话;孩子们你两片我三片的把一盆白切肉全抢光,晚上我只好又去买上三角。

第二天早晨我拎起小菜篮时爷爷就喊住我:&quot;我瞧着这班小馋鬼怪可怜的,给他们油一遭嘴吧——这里三毛大洋,你带去了去切斤瘦五花来,——乡下的腿肉是二毛八一斤,这里想来要资一些,就算三毛钱一斤五花,肋骨可要叫他刚下。&quot;

肉摊上零零落落的挂着些板油,肋条,饭司务大条的秤去,五块钞票付出后就没找进多少。我在摊旁站了歇,搭讪着问今天的肉价,肉摊主人可说出句惊人的话来:明天起要断肉了。

&quot;妈的,啥个年头会太平,&quot;他愤愤地说下去,&quot;一只猎银要捐上十来元,装猪的轮船还要常常勒住,偌大的上海就该吃不着猪肉吃人肉了!这次什么牲畜市场还要来扣牢硬夺,我们就拚着这条命不要把肉店关门,肉摊收掉拉倒,我也赚不着钱,你也抽不着捐,这样倒好!&quot;

&quot;明天要断肉了!&quot;我无可奈何地从怀中掏出一元钞票来,只换到市秤一斤二两五花。他替我把肋骨斩成一截的,但决不肯把它剔掉。

孩子们油过了嘴使天天嚷着要吃肉,可是爷爷面前的白切肉也不见了,却换了碗微微有些发臭的液肉。爷爷吃饭时总不说话,每次坐上桌后先把眼珠向寥寥的几碗小菜一扫,然后低下头来大口扒饭,扒了两口再夹些盐莱尝尝。他时常叹息,后悔自己不该逃到上海来,在这里活着受罪还不如死在乡下好!故乡目下有的是鲜蚕豆,大鲍鱼,腰花汤,竹笋烧肉……

我知道他是在怨恨我们的不孝,但在这有什么办法呢?八十元一月的进款大都花到房租上去了,米价每石十七元多,每天就拿食盐拌饭也自支持不住了,哪里还能够嗟叹&quot;食无肉&quot;;不过我也没有对他明说,假如给他知道了上海猪挣的身价比乡下大姑娘还贵,而且还要担心无货应市的话,他就会连夜摒挡行李,挨回故乡去拚老命去了。

可是意外地,前天晚上他终于对我说了:&quot;刚才我拉了寿儿上街去,家家肉店都空着柜台没有肉;他们告诉我,他们宁愿断肉,拚着饿肚子也不让人家收什么妈妈的捐!他们还告诉我从前太平时上海每天要宰四千猪,打仗后住的人多了,反而只宰一半数目,这就是因为横捐竖税的把价钱捐得高狠了,一般人家都吃不起肉,他们生意也就倒霉起来了。这次又出新花样弄什么畜生市场,以后的日子总归更会过不去,倒不如趁早收了市好……我看这些人倒是有志气的,怪不得这几天你们只给我吃胞肉;但是你们为什么把这事瞒着不告诉我?&quot;

我猜不透爷爷的意思,只含糊地劝慰他不久定会转好,那时货色多了,价钱总也会便宜些,爷爷只摇了摇头。

我没法替他弄些鲜肉,只得跑到三姑家去商量。昨天下午三姑就过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纸包,里面里的是一大块腿肉。我们都忙着问她哪里办来,她得意地偏着头笑:&quot;你们猜猜这块该卖多少钱?——市秤三斤多,合天平也有二斤半光景呢。&quot;

不等我们作答,她又自己说了起来;&quot;只费国币一元,你看便宜不便宜?——是一个汉子上门来兜售的。&quot;

一个黑影在我的心中掠过。但是孩子们拍着手儿高兴得怪叫,三妨把肉郑重地送到爷爷面前。

爷爷谁个也不理,回转头来吩咐我:&quot;把这些肉都丢到垃圾箱去!&quot;

我们都不禁愕然,爷爷板着面孔催促,&quot;快些把它丢了——人家在忍痛停市,我们还买私肉?&quot;

今天早晨小菜场显得格外热闹:所有肉摊上都有了肉,说是租界当局为&quot;维持民食起见&quot;,再三劝他们复业,先把存猪秤售,再行等商解决办法,好了,大家有肉吃了。

我想:存猪不比私肉,爷爷总该乐予接受。于是又买了三角,回家后做碗竹笋烧肉。

爷爷问明了来历,把这些肉全分给小馋油嘴了;他自己却理好了衣服,决定回乡,他说:&quot;没事住在上海做什么?多一个人就多给人家一份税收,我看断肉还不够,得要断食才好!&quot;

正文 海上的月亮

海上的月亮

茫无边际的黑海,轻漾着一轮大月亮。我的哥哥站在海面上,背着双手,态度温文而汾酒。周围静悄悄地,一些声音也没有;滚滚的月色弥漫着整个的人心,整个的世界。

忽然间,他笑了,笑着向我招手。天空中起了阵微风,冷冷地,飘飘然,我飞到了他的身旁。于是整个的宇宙变动起来:下面是波涛汹涌,一条浪飞上来,一条浪滚下去,有规律地,飞滚着无数条的流;上面的天空似乎也凑热闹,东面一个月亮,西面一个月亮,三五个月亮争着在云堆中露出脸来了。

&quot;我要那个大月亮,哥哥!&quot;我心中忽然起了追求光明的念头,热情地喊。一面拉起哥哥的手,想同他一齐飞上天去捉,但发觉哥哥的手指是阴凉的。&quot;怎么啦,哥哥?&quot;我诧异地问。回过头去,则见他的脸色也阴沉沉地。

&quot;没有什么,&quot;他幽幽回答,眼睛望着云天远处另一钩淡黄月,说道:&quot;那个有意思,钩也似的淡黄月。&quot;

于是我茫然了,一钩淡黄月,故乡屋顶上常见的淡黄月哪!我的母亲常对它垂泪,年轻美丽的弃妇,夜夜哭泣,终于变成疯婆子了。我的心只会往下沉,往下沉,身子也不由的沉下去了,摔开哥哥的阴凉的手,只觉得整个宇宙在晃动,天空月光凌乱,海面波涛翻滚。

&quot;哎喀!&quot;我恐怖地喊了一声,惊醒过来,海上的月亮消失了,剩下来的只有一身冷汗,还有痛,病在右腹角上,自己正患着盲肠炎,天哪!

生病不是好事,病中做恶梦,尤其有些那个。因此平日虽不讲究迷信,今夜也不免要来详梦一番了。心想,哥哥死去已多年,梦中与我携手同飞,难道我也要选亡了吗?至于捉月亮…

月亮似乎是代表光明的,见了大光明东西便想去捉住,这是人类一般的梦想。但是梦想总成梦想而且,世上究竟有没有所谓真的光明,尚在不可知之间,因此当作存心要去捉,或是开始去捉时,心里已自怀疑起来,终于茫然无所适从,身心往下沉,往下沉,堕入茫茫大海而后已。即使真有勇往直前的人飞上去把月亮真个捉住了,那又有什么好处?人还是要老,要病,要痛苦烦恼,要做啥哩啰嗦事情的,以至于死,那捞什子月亮于他究竟有什么用处呢?

说得具体一些,就说我自己了吧。在幼小的时候,牺牲许多游戏的光阴,拚命读书,写字,操体操,据说是为了将来的幸福,那是一种光明的理想。后来长大了,嫁了人,养了孩子,规规矩矩的做妻子,做母亲,天天压抑着罗曼蒂克的幻想,把青春消逝在无聊岁月中,据说那是为了道德,为了名誉,也是一种光明的理想。后来看着光是靠道德与名管没有用了,人家不爱你,虐待你,遗弃你,吃饭成了问题,于是想到了独立奋斗。但是要独立先要有自由,要有自由先要摆脱婚姻的束缚,要摆脱婚姻的束缚先要舍弃亲生的子女——亲生的子女呀!那时所谓光明的理想,已经像一钩淡黄月了,淡黄月就淡黄月吧,终于我的事业开始了:写文章,编杂志,天天奔波,写信,到处向人拉稿,向人献殷勤。人家到了吃晚饭时光了,我空着肚子跑排字房;及至拿了校样稿赶回家中,饭已冰冷,菜也差不多给佣人吃光了,但是饥不择食,一面狼吞虎咽,一面校清样,在甘五烛光的电灯下,我一直校到午夜。户四米内掺杂着大量的砂粒、尘垢,我终于囫囵吞了下去,终于入了盲肠,盲肠溃烂了。

我清楚地记着发病的一天,是中午,在一处宴会席上,主人殷勤地劝着酒,我喝了,先是一口一口,继而一杯一杯的吞下。我只觉得腹部绞痛,但是说出来似乎不礼貌,也有些欠雅,只得死进着一声不响。主人举杯了,我也举杯,先是人家央我多喝些,我推却,后来连推却的力气也没有了,腹中痛得紧,心想还是喝些酒下去透透热吧。于是酒一杯杯吞下去,汗却一阵阵渗出来了,主人又是怪贴的,吩咐开电扇。一个发寒热,急着剧烈腹痛的人在电扇高速度的旋转下坐着吃,喝,谈笑应酬,究竟是怎样味儿我实在形容不出来,我只记得自己坐不到三五分钟就继续不下去,跑到窗口瞧大出丧了。但是大出丧的灵柩还没抬过,我已经病倒沙发上。

&quot;她醉了!&quot;我似乎听见有人在说。接着我又听见主人替我雇了车,在途中我清醒过来,便叫车夫向X医院开去。

医生说是吃坏了东西,得服污剂。

服了泻药,我躺在床上,到了夜里,使痛得满床乱滚起来。于是我哭着喊,喊了又哭。我喊妈妈,在健康的时候我忘记了她,到了苦难中想起来就只有她了。但是妈妈没有回答,她是在故乡家中,瞧着一钩淡黄月流泪哪!我感到伤心与恐怖,前南对天起誓,以后再不遗忘她,再不没良心遗忘她了。

腹痛是一阵阵的,痛得紧的时候,肚子像要破裂了,我只拚命抓自己的发。但在松下来痛苦减轻的时候,却又觉得伤心,自己是孤零零的,叫天不应,喊地无灵,这间屋子里再也找不出一个亲人。我为什么离开了我的母亲?她是这样老迈了,神经衰弱,行动不便,在一个愚蠢无知的仆妇照料下生活着。我又为什么离开我的孩子?他们都是弱小的可怜,孤苦无告地给他们的继母欺凌着,虐待着。

想到这里,我似乎瞧见几张愁苦的小脸,在涨的尽头晃动着齐喊:&quot;妈妈/他们的声音是微弱的,给海风吹散的,我听不清楚。我也瞧见在腰肌的月光下,一个白发佝偻的老妇在举目四瞩的找我,但是找不到。

&quot;妈妈2&quot;我高声哭喊了起来,痛在我的腹中,更痛的在我心上;&quot;妈妈呀!&quot;

一个年青年的姑娘站在床前了,是妹妹,一张慌张的脸。&quot;肚子痛呀,妈妈!&quot;我更加大哭起来,撒娇似的。

她也拍拍嘻嘻的哭了,口中连声喊&quot;哎哟!&quot;显得是没有主意。我想:我可糟了,一个刚到上海来的女孩子,半夜里是叫不来车子,送不来病人上医院的,急坏了她,还是治不了我的腹痛哪!于是自己拭了泪,反而连连安慰她道:&quot;别奖哪,我不痛,此刻不痛了。&quot;

&quot;你骗我,&quot;她拍隆得肩膀上下耸:&quot;怎么办呢?妈妈呀。&quot;

&quot;快别哭,我真的不痛。&quot;

&quot;你骗我。&quot;

&quot;真的一些也不痛。&quot;

&quot;怎么办呢?&quot;她更加拍噎不停,我恼了,说:

&quot;你要哭,我就要痛。一一快出去!&quot;

她出去了,站在房门口。我只捧住肚子,把身体缩做一团,牙齿紧咬。

我觉得一个作家,一个勇敢的女性,一个未来的最伟大的人物,现在快要完了。痛苦地,孤独地,躺在床上,做那个海上的月亮的梦。海上的月亮是捉不到的,即使捉到了也没有用,结果还是一场失望。我知道一切光明的理想都是骗子,它骗去了我的青春,骗去了我的生命,如今我就是后海也嫌迟了。

在海的尽头,在一钩淡黄月下的母亲与我的孩子们呀,只要我能够再活着见你们一面,便永沉海底也愿意,便粉身碎骨也愿意的呀!

盲肠炎,可怕的盲肠炎,我痛得又晕了过去。

正文 自己的房间

自己的房间

现在,我希望有一个自己的房间。

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关上房门,我就把旗袍脱去,换上套睡衣睡裤。睡衣裤是条子绒做的,宽大,温暖,柔软,兼而有之。于是我再甩掉高跟鞋,剥下丝袜,让赤脚曳着双红纹皮拖鞋,平平滑滑,怪舒服的。

身体方面舒服之后,心里也就舒服起来了。索性舒服个痛快吧,于是我把窗子也关好,放下窗帘,静悄悄地。房间里光线显得暗了些,但是我的心底却光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我的房间,也许是狭小得很:一床,一桌,一椅之外,便再也放不下什么了。但是那也没有什么,我可以坐在椅上看书,伏在桌上写文章,和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我的房间,也许是龌龊得很,墙上点点斑斑,黑迹,具虫血迹,以及墙角漏洞流下来的水迹等等,触目皆是。然而那也没有什么,我的眼睛多的正好是幻觉能力,我可以把这堆斑点看做古希腊美术,同时又把另一堆斑点算是夏夜里,满天的繁星。

我的房间的周围,也许并不十分清静:楼上开着无线电,唱京戏,有人跟着哼;楼下孩子哭声,妇人责骂声;而外面弄堂里,喊卖声,呼唤声,争吵声,皮鞋足声,铁轮车推过的声音,各式各样,玻璃隔不住,窗帘遮不住的嘈杂声音,不断传送我的耳膜里来。但是那也没有什么,我只把它们当作田里的群蛙阁阁,帐外的蚊子嗡嗡,事不平已,决不烦躁。有时候高兴起来,还带着几分好奇心侧耳静听,听他们所哼的腔调如何,所写的语句怎样.喊卖什么,呼唤那个,争吵何事,皮鞋足声是否太重,铁轮车推过时有否碾伤地上的水门汀等等,一切都可以供给我幻想的资料。

让我独个子关在自己的房里听着,看着,幻想着吧!全世界的人都不注意我的存在,我便可以自由工作,娱乐,与休息了。

然而,这样下去,我难道不会感到寂寞吗?

当然——

在寂寞的时候,我希望有只小猫伴着我。它是懒惰而贫睡的,不捉鼠,不抓破我的旧书,整天到晚,只是蜷伏在我的脚旁,咕哈咕哈发着鼾声。

于是我赤着的脚从红纹皮拖鞋里没出来,放在它的背上,暖烘烘地。书看得疲倦了,便把它提起来,放在自己的膝上。它的眼皮略睁一下。眼珠是绿的,瞳孔像条线,慢慢的,它又闯上眼皮咕嗜咕啥的睡熟了。

我对它喃喃诉说自己的悲愤;

它的回答是:咕啥咕喀。

我对它前南诉说自己的孤寂;

它的回答是:咕哈咕咯。

我对它轻轻叹息着;

咕喀咕喀。

我对它流下泪来。

眼泪落在它的眼皮上,它倏地睁开眼来,眼珠是绿的,瞳孔像条线,慢慢的,它又闭上眼皮咕喀咕哈的睡熟了。

我的心中茫茫然,一些感觉也没有。

我手抚着它的脸孔睡熟了。

于是我做着梦,梦见自己像飞鸟般,翱翔着,在真的善的美的世界。

自己的房间呀!

但是我没有自己的房间。我是寄住在亲戚家里,同亲戚的女儿白天在一起坐,晚上在一起睡。

她是个好絮话的姑娘,整天到晚同我谈电影明星。

&quot;XXX很健美吧?&quot;

&quot;晤。&quot;我的心中想着自己的悲愤。

&quot;凸凸凸的歌喉可不错哪!&quot;

&quot;&quot;晤。&quot;我的心中想着自己的孤寂。

&quot;你说呀,你到底是欢喜XXX呢?还是凸凸凸呢?&quot;

&quot;…&quot;我说不出来,想叹息,又不敢叹息,只得阖上眼皮装睡。

&quot;唉,你睡熟了!&quot;她这才无可奈何地关熄灯,呼呼睡去。

我独自望着一片黑暗,眼泪流了下来。

这时候,我再也不想装睡,只想坐在椅上看书,伏在桌上写文章。

然而,这不是自己的房间呀!拘束,不自由。

长夜漫漫,我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不敢动弹,头很重,颊上发烧,心里怪烦躁。

莫不是病了吗?病在亲戚家里,可怎么办呢?睡吧!睡吧!睡吧!我只想做片刻自由好梦,然而我所梦见的是,自己仿佛像伤翅的鸟,给关在笼里,痛苦地呻吟着,呻吟着。

正文 我的手

我的手

晚饭后,我拿出一只干净玻璃杯,浓浓的泡上一林绿茶。我一面啜着茶,一面苦苦思索要做的文章。忽然,我瞥见自己端着茶杯的手,纤白的指头,与绿的茶叶辉然相映,看上去像五枚细长的象牙。

——这是我的手吗?

——我的手。

于是我慢慢放下茶杯,把手接在膝上,自己仔细端详着:长长的指头,薄薄的掌心,一些血色都没有看上去实在有些怕人。

我想,这是左手,右手也许好一些吧。于是把右手放在膝上,这么一比,那么一比,看看差不多,实在说不出什么不同来。就只是右手的食指尖端多蓝墨水迹一瓣,那可是写稿时偶然不当心把它玷污的,只要用肥皂一擦,就可以洗得干干净净的了。

真是一双苍白瘦削的手呵!我不愿再看它们,只默然捧起茶杯,轻轻呷着茶。心里想,她们是应该休息休息了,再不然,凭这种没血色的手,怎能写得出有血有肉的文章?

据说有许多西洋大文豪,他们在写作的时候,是用不着自己动手的。他们只要闲适地靠坐在沙发上,只衔雪茄,一面喷烟一面念,旁边自有人替他打字或速记下来。这样做文章舒服是舒服的,但是我的地位同他们比较起来相去不知几千万里,只好当作神话想想,想过之后还得辛苦自己的手,为了生活,不得不放下茶杯拿过稿纸来写。

写呀,写呀,我的手写得麻木了,指头僵硬了。见了它们,我就把脑中准备好的快乐语句一齐忘掉,剩下来只有无限辛酸,不能用字表达出来,不能用句表达出来,对着空白的稿纸,我只是呆呆出神。

半晌,我忽然得了个主意:把左手放在稿纸上,右手拿铅笔依着它画去,不多时,一只瘦削的手的轮廓,就清楚地留在纸上了。

——这是我的手吗?

——我的手。

我的手以前可决不是这样:十根粗粗的指头,指甲修得很短;手掌又肥又厚,颜色是红润的。

以幼小的时候,它们整天援泥丸,捉炸据,给妈妈技小鸡革

在学校里,它们忙着抄笔记,打网球,还能够把钢琴得叮当作响…

后来,他来了,把钻戒套在我的无名指上,吻着它,说道:&quot;多能干呀,你的手!&quot;

我用我的手替他们做了许多事情…

油垢,灰尘,一齐嵌进了我的手心里,剧不尽,洗不掉,我的手终于变得龌龊而且粗糙了。

但是,我并不怪我自己的手,因为它工作着,能够使别人快乐与幸福。

在冬天,我的手背上都龟裂了。但是我仍旧忍住痛,在灯下管孩子们缝花缓的棉施。

粗糙的手触着花缎,毅奉有声。

孩子们都奇怪起来,问我道:&quot;妈妈,你的手怎么会有声响?&quot;

我笑了:瞧瞧他的脸,但是他不笑。半晌,他皱着眉头,用憎厌的口吻对我说道:&quot;瞧你这只手,可不是糟蹋了我的宝贵的钻戒?&quot;

我悄然无语,第二天,便把宝贵的钻戒还了他。

但是法律,经济,都不允许我携带孩子:我是什么也没有,只凭着龟裂了的手,孤零零地自谋生活。

——这是我的手吗?

——我的手。

我的手再不能替孩子们把尿换屎,搞鼻涕了,只整天到晚左手端着茶杯,右手写,写,写……

浓的茶,滋味是苦的。我一面缓着,一面暗暗思索文章。但是什么字,什么句,才能表达我的意思呢?而且,即使表达出来,又将希望哪个知道?

半晌,我忽然得了个主意:把那张画着手的稿纸寄给我的孩子们去吧,让他们知道:我的手一一瘦了。

正文 归宿

归宿

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母亲忽然到上海来了。陪她走进我房间的是我的堂妹夫时人,接着车夫又拎进许多大大小小的网篮包裹,出乎我意外地,我不禁揉着眼睛说:&quot;咦,母亲?&quot;

她在笑,不,又像在哭着。

时人便替她回答道:&quot;婶婶因为很惦记你们,所以决定跟我来上海一趟,临行匆匆的,也来不及通知你们。——姐姐,你同孩子们都好吗?&quot;

我这才想到从未见过外婆的面的菱菱与元元,连忙走近床前喊:&quot;快起来呀,外婆来了!&quot;

菱菱笑吟吟地看了母亲一眼,只不言语,一回儿又带差问我:&quot;妈,她…她就要外婆吗?&quot;我说:&quot;是呀。&quot;她这才低低喊了一声&quot;外婆&quot;,母亲再也顾不得时人在旁,快步过来捧着她的面孔尽瞧,一面又问:&quot;还有我的元元呢?元元的头钻在被底下,本来略掀开被头一角在窥视的,经母亲这么一说,他就迅速地钻进被窝去了,再喊他也不肯伸头来,母亲也就不勉强,只对着他在被中一拱一拱的身子说:&quot;元元,别害羞呀,外婆给你们带了许多乡下吃食来呢!&quot;说毕,只见被头的一角又掀了起来,元元的乌灼灼眼珠在转动着,母亲瞧着不禁微笑起来了。

笑,充满了这小小的房间。

时人告辞走了,我们也不挽留他。于是母亲忙着解包裹,取出桃酥,百果糕,酱油瓜子之类,孩子们嚷着就要吃,我叫女佣替他们穿衣服,但是母亲说:唱着起来吧,在被窝里面先吃些糕也一样的。&quot;我不禁想起他们尚未漱口哩,然而母亲已经把百果糕撕开分给他们了,他们也急急往往嘴里送,我还多说些什么呢?

百果糕是精米做的,嵌着胡桃肉,又甜又软,菱菱把它粘在棉被上了,扯不下来,只好用牙去咬取,元元则是整块塞进嘴里了,贪心不足,仍旧抢着要去舔菱菱粘在棉被上的糕,两人就此吵起架来了。

母亲连忙喊他们说:&quot;菱菱元元别闹呀,外婆还有好东西哩!&quot;一面说,一面在网篮底里捧出只小碗来,碗口有厚纸覆着,母亲把它揭去,伸手入内掏摸半晌,这才高兴地说道:&quot;算好,蛋连一只也没有碎。&quot;说着便拿出二只光鲜可爱的小爱来给我观看,元元嚷着也要瞧,母亲说:&quot;这鸡蛋是生的,要煮过才好吃,元元同姐姐快些起床,叫你们的妈妈给你们烧几只吧。&quot;

我心里暗想鸡蛋是顶普通的东西,母亲把它们盛在碗里,排好慷屑,不远千里带到上海来,不怕多麻烦吗?但是母亲却不肯这样想,她说今年买了四只小鸡,到养大来只剩两只了,都是雌的,本想这次带到上海来给我们吃,但是它们实在会生蛋,天天一个,从来不偷懒的。&quot;我把这些蛋一个一个抬起来,积到如今,已经有百把个了,多有趣。&quot;她一面说一面把碗里的蛋陆续换取出来,放在桌上,又恐怕要滚下去打碎了,叫我去取一只空面盆来。都是小小巧巧的椭圆形东西,蛋壳偕得很干净,只有一个是涂着血,据母亲说那是黑母鸡的初生蛋,吃了很滋补,再三叮嘱我要煮给男孩元元吃。

她又夸奖那两只鸡,一只是黑的,毛羽乌得发光,连脚爪都没有例外。其他一只则是黄白黑三色夹杂的,她就叫它&quot;花背心&quot;,意思说它的身上仿佛披着花背心一般。她对它们很爱惜,因此舍不得带来给我们吃掉,把它们寄养在隔壁六嫁妹家里。&quot;我对她说过这次出来至多一个月就要回去,所以就交给她一个月的糠与米。&quot;

我说:&quot;母亲,你在乡下也不过是一个人,还是长住在这里吧,也可以替我照管菱美与元元。&quot;

母亲似乎也很高兴,便对正走下床的孩子们说:&quot;这样也好,外婆从此不养黑母鸡与花背心,帮你妈妈照管菱菱与元元了。&quot;

女拥捧三碗蛋糊来,母亲是吃长带的,只微微笑着瞧元元猴急喝下去的样子。

第一天,大家都有说不完的话。

第二天,我提议请母亲出去看绍兴戏,看完了戏到功德林吃素斋。母亲也没有怎样反对,只说:&quot;恐怕钱太贵吧。&quot;我说母亲难得来的,应该去玩一趟,母亲就说要带孩子们同去,我也只好依从她了。

在戏院中,元元吵着要买吃食,我不肯,母亲总是说孩子吃些糖果又吃不坏的。后来又喝茶,喝得多了就小便,这样不待戏毕我们便出来了,因为母亲说是等戏做完后人都挤出来。恐怕会走失孩子。在功德林吃素斋时也是乱七八糟的,先是元元用筷敲桌子啦:&quot;菜快来!&quot;吃了几筷又嚷不要吃了,跳下座位来到处乱钻。母亲埋怨我,说是菜点得太多了,这几个人吃不光,心想问他们借只纸袋把点心之类包起来带回家中去吃。我劝母亲还是算了吧。母亲只是惋惜着,毕竟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劝我多多吃下去吧,把我的肚子塞得难过,她自己也似乎在拚命咽下去。

第三天,菱菱病了,医生说是伤风积食,母亲却说是她又没有元元吃得多,元元倒没什么,她就会积食了吗?大概是马路中汽车来往太多了,喇叭又掀得响,因此唬坏了矫滴滴的女孩儿家。

菱菱病愈之后,元元又病了,也是便秘,肚子痛,母亲这才没有话说了。她老人家忙着替我照管这样,照着那样要她去做的事总要对我说了,叫我再去吩咐她。我说:&quot;母亲,我们出钱雇的佣人,你又何必同她客气呢?&quot;母亲默然半晌道:&quot;话不是这样说的,上海找佣人难,假使她一旦赌气走了,你的事情这样忙,我又帮不了你,这可是怎么好呢?&quot;

渐渐的,母亲饭量也减少了。她不再爱喝浓苦的茶汁。也不常抽烟,只自静静的坐在沙发上。起初我以为她是无聊,强陪她出去,有时逛公园,有时看中国电影。每次出去母亲总是要带着孩子,不过现在可不大买东西给他们吃了,她只一路拣玩具送他们,他们也很欣喜,不过有些东西还不曾带回家便弄坏了,母亲瞧着倒也没有十分肉痛样子,她说东西原是给孩子玩的,弄坏了也就算数,孩子毕竟比不得大人嗜,若是买玩具老不会弄坏,大街上还要开着这许多玩具铺子干吗?

后来我主张不要带孩子们出去,因为他们念书也要紧,常常请假,恐怕要留级的。母亲没有话说。不过从此她在外面便没有瞧呀吃的心思了,她只惦记小的孩子会不会跌跤,又恐怕他们弄电炉,报上登载着每次起火的原因都不是为了走电吗?

在一个寂寞的夜里,母亲终于对我说出一番话来了。

起先是我忽然从梦中惊醒过来,似乎听见邻床有母亲咳嗽的声音,我略欠身子往外瞧,可不是她正坐在床上吸烟,一面咳呛频频吗?我问:&quot;母亲,你要喝些花吗?&quot;她说也好,不过叫我穿好衣服再替她去倒。我遵命穿上旗袍拖鞋,想去开灯时,母亲摇手说不要,她怕强烈的阳光会惊醒孩子们,窗外有银灰色月光,我瞧见母亲的脸色庄严得可怕。

我站在她的床前,弯腰把茶壶递给她,她接过去喝了几口,摆手叫我在床沿坐下,半晌,她这才决然对我说:啊青,我过几天要回家去了。&quot;

我惊异地问:&quot;怎么啦,母亲,你住不惯上海吗?&quot;

她说:&quot;不,我自己乡下的事情也丢不掉。&quot;

&quot;你在乡下还有什么可牵挂的事情呢?现在高收税的时期又远得健…&quot;

&quot;就是那两只鸡,&quot;母亲忧愁地说:&quot;我天天地惦记它们,留给六婶的糠与米恐也快要完了。&quot;

&quot;那有什么要紧呢?写封信去叫六婶代买一些,将来可以还给她的。再不然,就干脆把这两只母鸡送给了六婶也行。&quot;

&quot;它们每天会生一个蛋呢,从来不偷懒的。&quot;

&quot;蛋有什么希罕?上海多的是!&quot;我不禁笑了起来。

母亲怪不高兴的说道:林看什么事情都稀松平常,那是你不懂事,将来赚不着铜袖的时候可犯关哩。&quot;

我得意地笑道:&quot;母亲,我离婚出来的时候,不是连一个钱也没有吗?怎么会好好的话到现在呢?一个人只要有一技之长,总也不愁没饭吃……&quot;

母亲打断我的话说:&quot;但愿你能够常常如此才好。唉,阿青,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到上海来的?难道是为了瞧热闹吗?我才没有这种开心的想法哩!我是为着不知你如何在过活,孩子们又长得怎样了,才发起这个大愿心赶来看看你们的。都是前世不修,今生才会碰到如此男人。不过你也不用怨恨他,好好的把孩子养得大了,到头来怕还不依旧好好的是夫妻吗?我只记得他第一次到我家来做新女婿的时候,高高的身材,清秀的脸蛋地,开口亲亲热热便喊我一声姆妈,想不到如今…&quot;她的声音有些凄楚起来,我不禁打断她的话说;&quot;母亲,我已经同他离婚了,你还去提起他干吗?&quot;

&quot;离婚尽管离婚,夫妻终归夫妻;&quot;她斩钉截铁的说:&quot;将来元元长大了,叫你是妈,叫他是爸爸,他好意思不应吗?&quot;

我摇头不语。月光如水般直泻进屋子里来。母亲又喝了两口茶,脸色更应严起来,良久,她放下菜长对我说道:&quot;阿青,你告诉我,你不会再嫁人吗?

&quot;……&quot;我一时答不出来,心想若有合乎理想的人,我又为什么一定不嫁呢?

&quot;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的,&quot;她不禁悲哀地说:&quot;在没有娶你的时候,他们嘴里会说得如蜜一般的甜;等到你已经嫁给他了,还不是依!日把你当做一件破衣衫,轻轻撂在一边?况且你又有儿有女……&quot;

&quot;母亲,现在的男人可是有新思想的了。&quot;我觉得她伤了我的自尊心,忍不住改正她说。

她冷冷笑了一声道:&quot;别的思想可以新,这种思想可是永不会新的。等你上了第二次当便后悔不及的了。而且初嫁不好有人同情你,再嫁若不落位,人家对你可只有嘲笑呀。&quot;

我听得不耐烦,便赌气说:&quot;这样我就永远不再嫁好了。&quot;

她以为我真是被劝醒了,便欢喜无量的说:&quot;这才是我的好孩子。——阿青,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我前月已在湖汇山买了一块坟地,风水很好的,面积也宽大,我想回去写一张遗嘱,叫你弟弟将来替我们做坟时剩出一方空地,将来你便同我永远作伴好了。&quot;

我笑道:&quot;母亲,等我老死上湖汇山的时候,也许也早已到别处投胎去了呢?&quot;

她一本正经的答道:&quot;假使我今日同你说好了,我会等你的,我们娘儿俩一生苦命,魂灵在山中也要痛哭一场呀。&quot;

这时我想起恋被弃家的亡父,又想起与亡父曾计过婚,但在八岁上便夭折了的亡父先配连氏,便问:&quot;母亲,你葬在湖江山上,你亲与连家母亲也与你合葬吗?&quot;

她想了一想说:&quot;我当初的确很恨你的你亲,但是如今人也老了,气也没有了,女人怎么可以不生死追随她的丈夫呢?&quot;

&quot;在墓碑上你便算是他的德配吗?&quot;我问。

&quot;也许应该写继配,我也不大明白。&quot;她答。

&quot;然则我的墓碑又该如何写法呢?我问。

她想了片刻说:&quot;奉化有蒋母之墓,将来元元长大了,一定会替你争口气的,他也许做了大官,你的墓碑就可以仿此办法写呀。&quot;

但是我摇头不语。我幻想着三十年后,青山常在,绿水长流,而我却归黄土,是不是果在湖汇山上虽不得而知,但总有我的葬身之地吧,我将来墓碑上大书&quot;文人苏青之墓&quot;,因为我的文章虽然不好,但我的确是写它的,已经写了不少,而且还在继续的写下去,预备把它当作终身职业,怎么不可以标明一个自己的身份呢?

将来也许会有人见了它说:&quot;哦,这里就是苏青的坟吗?&quot;

也许会有人说:&quot;苏青是谁呢?哦,是文人。她有什么作品?待我去找找着。&quot;虽然那时候我已享用不到版税了,但我还是乐于有人买书的。

我又想起不久以前曾在南京见过袁子才墓,他也是同他父母葬在一块儿的,还有他的太太,还有六个夫人,假使有鬼的话,他们在地下多热闹呀。袁子才的诗我只记得一首,是咏刘备招亲的,说是:&quot;刀光如雪洞房秋,始信人间作婿愁;烛影摇红郎半醉,合欢床上梦荆州。&quot;我觉得本句最好,世界上有许多心不在焉而同太太合欢的人,不是梦着股票黄金便是想做国府委员了,这等人则女人虽生与之同室,死与之同穴,亦何乐哉!

想到这里,我也就释然于怀,觉得不嫁也罢,于是与母亲谈了一回将来同葬湘江山上的事,然后安心归寝。

次日清晨母亲又把我喊醒来说:&quot;到虹庙去烧一次香吧。&quot;我当然不肯反对,那时候孩子们还睡着,我把佣人喊醒来嘱咐好了,便暗母亲去进香。在虹庙门首有许多香烛师,母亲拣了一束顶好的线香,我要替她付钱,她坚决不肯说:&quot;我已经五十多岁,以后没有重大事故恐怕再不会到上海了,这是我对菩萨一些敬意,不能由你代付的。&quot;

我也就不勉强,走进庙里,她恭恭敬敬的插上了香,然后端跪在蒲团上足足有一刻钟之久,口中喃喃祈祷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猜想她一定不知道上面坐着的是什么神,她只参拜她自己心中的神。综合她的一生行为是善良的,慈爱的,舍己利他的,我觉得她本身就是一个神,假使她能把爱家庭儿女的心推爱到全世界人类的话。

天空呈鱼白色了,是曙光的吐露,予万幸人类以无限安慰。我不禁在她的身后默默也跪了下去。

什么地方是我的归宿?——湖江山只是埋葬我的躯壳所在,而我真正的灵魂将永远依傍着善良与爱。

正文 谈性

谈性

目下谈性之风又盛,其所根据大概是弗洛特学说,蔼理斯主张,以及古中国的许多谈性记载等。我对于此道无研究,只好以常人(常人者,所以别于专家也)的资格来说些外行话。

我以为性是一种艺术,而谈性却是一种科学,以研究科学的头脑来从事艺术是行不通的。据说清朝的皇帝大婚,事先必使他观察一番欢喜佛,结果是否从此精通也不可知,按诸事实总是皇帝不大爱皇后的多。这也许是皇家规定结婚的年龄太小了,男女双方——尤其是男方——对于性还没有发生兴趣,甚至根本仍旧不懂。就是民间也往往早婚,新人彼此相见几乎都有些怕,惟恐弄错了,会给对方讥笑。性的迫切要求是没有的,仿佛吃饭,不等到肚饥便进餐了,热烈当然差些,然而变态也少。旧式婚姻十九总是白头偕老的,即使是非婚姻交合,女的则也愿从一而终。死心蹋地的女人是幸福的,她们只有推一的性经验,以为天下男人尽如此矣,倒也没有别的想头。男人可不见得如此老实,不论在古代或现今,他们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大概总是二色以上的居多。男人经过相当次的尝试,经验自然丰富起来了,技术也高明,反而常能使太太服帖。尝见许多正派的女人都死心蹋地为她浮荡而不忠实的丈夫效劳,初看甚奇怪,仔细一想便恍然大悟了。

然则婚姻之基础尽在此乎?也不是。听说有许多过分迷信科学的西洋人主张男女双方在婚前都须体格检查一趟,先测量男器的长度,然后再与女人的子宫的深度相比较,看是否适合,这可是谨慎到再没有话说的了,然而女人经过生产后便失效,子宫必然扩大,真是无可奈何的事。凡此种种均属做人的麻烦,动物便不大讲究这套,只要到了叫春时期,雌的与雄的不问老幼悬殊,美丑各别,第能力是否相当,总是一见倾心,而且一索而必得留种的。

不知怎的,人类愈是文明,愈是讲究卫生,身体抵抗力也随之愈弱。性能力也大抵如此,据说野蛮的黑林人就比白种人高明得多,因此不管法律如何制裁,白种太太或小姐还是乐于给黑奴棵贿。中国人据说也不太差,相传黄帝有御女之术,近人中也有以多蓄姬妾而能应付裕如自豪的,其实究竟如何也不得而知,因为良家妇女往往不大知道这种程度,而娼妓一流又惯会装死作活,动不动便说吃不消了,于是男人也自鸣得意,以为确实功程圆满,却不想听一听她们私底下的话来!

其实我以为只有真正有爱情的性生活才可以使人满足,而且任凭有真情也得惜福,别朝朝暮暮混在一起,因为刺激过度便麻木了。有人往往觉得新婚不行而结果渐渐好了,那不是他体力或技术的进步,而是接触多了,兴奋减了,自然不容易达到疯狂的境界。许多老夫老妻都同手足之亲一般,你也不当我是女人,我也不当你是男人,大家看得顺眼,活得称心,但却没有性刺激的。许多太太都不禁止丈夫晚上在家饮些酒,因为他在酒后才还像一些丈夫样子,其他的日子简直像父亲,儿子,或兄弟之类。

勤于生育的女人往往是少有性欲的,岂不闻寡欲多子乎?有时候女朋友在一起谈天也提到性经验之类,有许多太太告诉我说:她们是从来没有得到性的快感过,但却痛苦地养了许多孩子。但是她们想也不想再有,因为觉得那是不应该有的。交际花则是已经破了例,索性求些实际了,然而悲哀的是实际也不大容易快乐,因为对方也不怎么快乐,顶多快乐是中途,他便厌倦了,她也伤心了,草草结束。

就是为肉体的快乐着想,我也主张须看重精神恋爱。

正文 红叶

红叶

今天我偶然翻阅旧书,忽然翻出片枯干的红叶来。这片红叶,是我八年前在南京游栖霞山时带回来的,夹在那儿想留作纪念,日子一多便忘记了。今日旧物重逢,凭空便添了不少怀旧资料。我拈着它反覆把玩,一面尽想着那天的情况,那天同游的人除我自己之外尚有四个,一个是我初中时的同学张继杰,一个是继杰的表妹赵小姐,其余两个则是她们的丈夫。先是继杰夫妇来约我星期日同游栖霞山(那时我正在南京中大念书),我答应了,星期日一早便跑到她家去。

&quot;你来了很好,这位是赵小姐,&quot;继杰笑吟吟的指着一位摩登女客替我介绍,随后又介绍赵小姐的丈夫徐先生,于是接下去说:她们也参加我们的旅行。&quot;

我默不作声,只低头望一眼赵小姐的高跟鞋。

继杰也似乎感觉到了,对她说:&quot;表妹,你换双鞋子吧,我的那双树胶底鞋给你穿还合适。&quot;

但是赵小姐摇头,她只站在镜子面前仔细观察自己的脸孔与头发。

继杰见她不要,自去换上那双鞋子。刚在她换好鞋子的时候,她的大女儿就嚷起来了:

&quot;妈,我也要去,外面爬山山去。&quot;

继杰哄了她半天,叫她轻声别把弟弟吵醒,一面又答应了许多东西,这才哄得她嘟起嘴巴答应娘独自离开。但话虽如此,-双小手兀自紧捏住她的裙子不放。

&quot;美美快放手,&quot;继杰轻轻地央求着她,&quot;别揉皱了妈的裙子。瞧,表阿姨打扮得多漂亮……&quot;

赵小姐正忙着扑粉,添胭脂,脸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一面向她丈夫咕依着说是悔不该不换那袭新做的淡红旗袍来。

&quot;我原说是今天要穿那件衣服来的。&quot;她恶狠狠地埋怨着她丈夫,&quot;都是你催的紧,说是表姊姊家里坐坐换什么衣服……&quot;

&quot;但是你穿着绿的也并不难看呀,&quot;她丈夫苦恼着脸安慰她,&quot;达尔林,你…&quot;

她简直愤怒起来了:&quot;我怎么样?我对你说我不爱穿绿的,听见了没有?你说我怎么样?说呀!&quot;

继杰的小儿子在摇篮里动起来了,继杰连忙蹑手蹑脚的溜过去拍着他;我轻轻挨到赵小姐肩后劝解:&quot;我们快些走吧,时候不很早了。&quot;

于是她的丈夫便过来挽住她管膊,两人并肩走了出去,赵小姐嘴里还咕哝着:&quot;出门总得像个样子,给人家瞧着可…&quot;

我转身过去催继杰前身,她答应了,一面再三叮嘱女佣,保儿的尿布在第二格抽屉里,醒来换过尿布喂奶粉,奶粉要调得匀。还有美美,美美可别让她尽外而乱跑。

&quot;妈,&quot;美美见她母亲提起她,便噙着眼泪过来,&quot;美美也要爬山山。&quot;

继杰的丈夫便把她拉了开去,告诉她说妈妈到外面去玩玩身体会好起来,美美声,不要睛缠。但是美美不依,继杰也望着她会不得离开,两人难分难解的缠牢在一块。

我忍不住皱了下眉头,继杰仿佛很抱歉似的,低声央我同着她丈夫先走,她随后马上就来。但我们在门口呆等了快一刻钟,这才看见她莲步娜娜的走出来了,裙子读得怪皱的,眼角润湿着。

我们搭火车到了栖霞山,满山的红叶。但是她们似乎都没有心思欣赏,赵小姐绷起面孔尽恨那件绿衣服不像样,徐先生懊恼地勉强安慰她说红叶衬着绿衣很鲜明,继杰则满腔心事似的低头径走,她的丈夫频频望着她脸色,似乎在考察她的健康究竟增进了多少。

&quot;杰,你瞧这红叶好多呀,满山都是的。&quot;他装出孩子气似的逗她开心。

她点点头,说:&quot;真是多得很。&quot;

&quot;不是红得怪可爱吗?&quot;

她又点头,说:&quot;真是红得很。&quot;

于是大家都没话说了,风吹叶子索索地响。响声过后,只听见赵小姐低声在叹息:&quot;那叶子颜色同我家里那件衣裳配起来还好,现在…

赵小姐的丈夫听了便恐慌起来,半晌,忽然想出个讨好太太的办法,他建议:&quot;我们大家到山上去拍个照吧,达尔林,你说怎样?&quot;

继杰听了也高兴起来说:&quot;拍照真是好极啦,也算留过纪念。明天给美美保儿等看见了,真不知欢喜得怎样哩!&quot;

但是赵小姐却哭丧着脸回答:&quot;但是我可不能奉陪哪,这样的衣裳,衬着叶子红呀绿的,不俗死人吗?早知你们……&quot;

我忍不住打断她的话:&quot;照相中又分不出红呀绿的,这又有什么要紧呢?&quot;

大概她想想还不错,所以便露出些高兴神气来了。可怜的徐先生这才逢着皇恩大赦一般,连声催着众人快走。

&quot;真的,&quot;继杰起劲爬上两步,一面气喘喘地说道:&quot;我们得走得快些。拍好照还早,大家到我家便饭,保儿恐怕早醒了呢!&quot;

我看看她丈夫手中的大包东西,心里大为扫兴,责问她:&quot;我们不是预先拟定在山上举行野餐的吗?&quot;

但是她坚决地反对:&quot;面包饼干怎好当饭?我们还是走得快些!&quot;

&quot;我可跑得腿也酸哩!&quot;赵小姐在后娇声嚷了起来,一面倚在路旁的树上,听红叶在她头上索索地响:&quot;还不替我看着鞋子里有些什么?&quot;她恶狠狠地把一只沾满了泥污的高跟鞋掷给她丈夫。

徐先生城俊诚恐地捧起鞋子来仔细察看,我瞧不惯那种样子,便转过身子想折几枝红叶。但是好的红叶都在高处,我身材矮小攀它不着,继杰的丈夫便过来替我帮忙,他纵身窜上树去,拣颜色鲜艳的折了下来叫我拣着。

继杰见他一闪身,便吓得怪叫起来:&quot;别摔交哪,快些走下来!&quot;她像叫唤美美保儿似的叫唤着丈夫:&quot;那东西有什么好玩的,拿回家去还不是一会子就给孩子们断得稀烂,白白弄脏房间吗?&quot;

她丈夫果然乖乖的很听话,于是我们又向前走去,在山上拍过照,便回来了。在归途中他们两个男人都说饿了,把面包饼干嚼得津津有味,我也随着吃了一些。继杰是累透了,什么也不想吃。赵小姐在她丈夫的手中咬了半块饼干,嫌它没味,立刻吐在地上,一面赶紧在怀中摸出小粉盒,忙着拍粉,搽口红。

老实说,我这天一些也没有鉴赏什么风景。假如你问我栖霞山到底是怎样的,我可除了说漫天的红叶以外什么印象也没有。我的脑中清楚地记着他们四人的面容,女的是懊恼的,心不在焉的,男人则无聊万分,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他们心里面都在后悔此行,但为了顾全别人的兴趣起见,嘴上不得不说着快乐的话。多勉强的态度呀!于是我觉悟世界上原有许多人不配旅行,女的是全数,男的有大半数。她们或他们都不能在旅行得到丝毫快乐,花钱,费力,糟蹋光阴在外面跑了一趟,带回来的只有疲倦与无聊。

我说女人不适宜于旅行,那关系一半也是生理的。月经期中不便旅行,怀胎期中不便旅行,这类明显的事实固不必说了,就在平时,忍大小便的苦处也足以抵消快乐而有余。一个人总不能在腹痛欲泻的时候静静地欣赏水色山光,山水名胜之处又不能遍设女厕所以应此急,则娘儿们便急时难道也效吴推老拉野夫般雅人雅事一番吗?此外尚有冷僻处怕歹人调笑,返归时怕婴儿啼哭;热了不敢解农迎风,脏了不敢清泉酒足;头发吹乱则不欢,丝袜戳破又不欢,举凡汗出,脚痛,雨淋,日晒均不欢之事也,山水又何乐能!山水又何乐哉!

而且我知道女人们本性并不爱名山大川,她们大都喜欢人造纤巧的东西,一座玲现的假山可供她们逛上半天,数数石洞有几个,你在山上呼,我在山下应,趣味无穷。若轻信男人的话打伙儿登泰山观日出,上峨嵋访猴子起来,定会吃力而乏味。旅行在女人原是件苦事,因为一出门便须带齐许多东西,手帕啦,丝袜啦,奶罩啦,月经带啦,哪件少得?而且天生脚力又不济,上山要讨轿,平地要雇车,轿夫车夫又爱敲娘儿们竹杆,这不是旅行,简直是受罪!所以大半女子出门都有男人为伴,我对于这类男人总是既惊且叹,惊是惊其胆之大,叹是叹其人之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替她们弄几张纪念照片来,那末何不就爽爽快快的在照相馆里先拣就几打现成的风景照片,再叫他们把那个女人的玉照插印进去,峨眉远山,相映成趣,则女的既省跋涉之苦,自己又免护驾之劳,岂不两全其美?好在这般为时髦而旅行的女人的目的只在有纪念照片可向人夸耀就得,对照相的艺术原可不问,你能把两张照片会印成一幅,使她的纤足放在华山顶上,玉手扶住西湖杨柳,她的心中便满足了,谁还对华山西湖发生过真正兴趣来?

我想起这批照相旅行家在栖霞山上的丑态,忍不住恨恨地撕烂了这片留作纪念的红叶。

正文 家庭教师面面观

家庭教师面面观

自从上海平添出许多暴发户以后,家庭教师的需要也大大增加起来。这类教师通常总是由女的来担任,女人有耐心,管教儿童自然比较相宜,可惜有许多家庭往往不把教师当作教师看待,做教师的也只是为了顾全饭碗,处处委曲求全,不敢维持师道尊严,结果饭碗虽保牢了,然而此饭碗非彼饭碗也,家庭教师已名存实亡矣。

有等人家,做主妇的为了叉麻将忙,看跑狗忙,跳舞忙,整天不在家,更谈不到照顾儿童。儿童们放学回来了,尽吵尽闹,娘姨等辈管束不住,生怕闯祸闹事,还是请个家庭教师来讲讲故事吧,这样的每天鬼混到吃晚饭,只要不滋事,家中安静些,教不教是不在乎的。不然,做教师的要真教了,小姐少爷们苦不住,反要起哄,暂非轰走先生不休。那时娘姨们也怪先生多事,在奶奶跟前一声报告,便完结了。故在此种场合,做教师的顶多能够体贴这个家庭的真意,一味哄着儿童,敷衍着儿童,使其平静无事,挨过一秒钟是一秒钟,挨过一星期是一星期,挨过一月是一月,一月薪水到手,便放心了,此类教师,可拟之为牧承)。

有等人家,做母亲的看见儿子在学校里得分太差,面子攸关,心里怪难过。若叫他认真用功,则小孩子身体犹如嫩芽一般,恐怕吃苦不起,自己心中也有不忍。想来想去,还是请个人来代代劳吧!从此作文日记有人做了,英文造句稳得A(十)了,三角几何不用愁了,孩子们回来一放下书包,拿出习题给先生看了,心中石头便自落地,兴高采烈的要爸妈请客看电影去了。这时只撇下先生孤零零地埋头苦干,又要得分稳高,又要不像清人代做似的,煞费斟酌。有的先生喜欢一劳永逸,把全本书习题统统做好了,日记一次便记好个把月,别的临时题目,只得临时再说。只是孩子们应考时,家庭教师却没法跟去,只得帮着猜题目,搞大纲尽力教他们投机取巧。假如投机不着,取巧不得,便是老师失职,应受革职处分。这类家庭教师,实际上还不是捉刀人吗?

有等人家,老爷整天在外面做交易买卖,吃花酒,坐台子,忙不过来,太太独自理家,未免嫌寂寞辛苦,因此借名替孩子请个家庭教师,其副作用还是为了帮同自己上公司买衣料,叉麻将做搭子,设计窗帘,调苹果酱,研究画眉深浅,配端午节中秋年底礼品,代听并代打电话,视察抽水马桶漏水也无…·微那类家庭教师的,须得多才多艺,耐心耐想,善测人意,会看颜色,拨陪笑容才好,陷得太太过意不去了,便有额外好处,如送些衣料水果之类,也是很值钱的呢,难得的奢侈的享受。像这类家庭教师,可说是清客流亚,不过她们的看家本领还并非琴棋书画,不够陪贾政逛大观园捧宝玉资格,只能像什么家的一般,在贾老太君王夫人民姐跟前献献殷勤儿罢了。

以上所说的三种的家庭教师,实际是既不教,又非师,只不过应太太的需要而请来的罢了,此外尚有为老爷的&quot;别有作用&quot;而招聘者,名义上也是家庭教师,而且这种情形也很普遍。

第一类,她们名义上是某公馆的家庭教师,其实谁也没有叫她教过,她也并不问起谁给她教,大家心里明白这回事,她只是为了年青漂亮,给男主人拣中,在平时既借她谈笑解闷,实客时便叫她出来帮同招待,或奏钢琴一曲,或逼尖喉咙唱流行新歌一支,以娱嘉宾,这样看来既比叫堂差高尚,又不花钱,摩登家庭里常如此的。

第二类,男主人因丧偶寡居,儿女众多,且因年高,选择继配煞费苦心,因此别出心裁,以聘请家庭教师为名,或登报征求,或托朋友介绍,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厮泥而且。厮温得热了,便能观察出个性,打听出家世来,合则求,不合则婉谢之。此等家庭教师固不啻为填房候选人也,而选择之权在人,犹有强作解嘲语者道:我固利用他耳。不知究竟谁利用谁?谁上算谁不上算?

据说上海有一名教育家的府上,小姐公子们早长大了,长大之后都已做了学校或家庭教师了,再用不着别人来做他们或她们的家庭教师了,但是这位名教育家的府上还是豢养着二个家庭教师,一个是侍候太太的,传药,待医,待念经;一个是侍候老爷的,传宴,传寝,特抽烟。在如此家庭内做如此事情,而如此大教育家犹如以如此美名一一一一N庭教师——真令人听了觉得啼笑皆非。

有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英说叫这两个家庭教师来侍候老爷,太太,小姐,少爷,便叫她们来侍候公馆里的车夫厨司娘姨也行,横竖只要出钱得了。然而事情倒也并非如此简单。据我知道,许多做家庭教师的自己境况并不很坏,而且,照一般的情形说来,做家庭教师的待遇也菲薄得很,而业务支出却较任何职业为大,她们都是外强中干。没有多大进益。第一,做家庭教师项要讲究衣着。手套太阳眼镜皮镜子之类应有尽有,一样也省不来,而且虽不能天天更换,也得每星期换一二次才行,否则给佣人瞧着多寒酸,便是学生也看轻,他们(尤其是她们)会说:&quot;先生,今天没换皮大衣太冷了吧,家里炉子江,出去当心受晾。&quot;说着,向旁边的女仆们挤挤眼,这些话请该是她们教的。第二,做家庭教师顶多无谓应酬。比方说:今天少奶奶的过房姐,来邀看戏,买六七张戏票,分一张给你做家庭教师的,仿佛是赏你面子,使你不得不接受,但是她既请过你,你也得还请哪,还请的时候,少奶奶是当然陪客,还得拉上两个,糟了。而且平时少奶奶要你陪着上公司,她买大包衣料,你总也少不得自己带买一二条手帕之类,你不买她也要强劝你买的,大减价货色便宜是便宜,不过总也得花钱呀!至于陪少奶奶叉麻将,更有输钱的危险,而又不敢不叉。其他如送孩子的积木文具,给娘姨的节赏等等,都叫你不得不忍痛破钞。第三,做家庭教师顶不能严守时刻。假如你规定去的时间是下午五时到六时,但是假如她们早日向作预约一声:&quot;先生早些来吧,帮我们量防空窗帘。&quot;你不得不早去二十分钟。假如你在六点神教毕想回家了,她们阻住你:&quot;先生,在这里便饭吧,饭后逛兆丰花园赏月去。&quot;你也不得不遵命,十一点钟赏毕,包车送你回家,还得给车交香烟钱。

做家庭教师既有这等苦处,干吗还有这许多并不很穷的女人抢这只饭碗呢?这便该怪这类女人的虚荣心及权性了。她们以为做人家的家庭教师是职业,在家里教教弟妹儿女便是做寄生虫了,此其一。请家庭教师的人家总比较阔气些,与阔人阔太太交虽持之亦有荣焉,此其二。阔人路道多,有介绍更好出路之希望;且阔人多阔朋友,可推广交际,此其三。在阔人家里可学些阔气派头,增加些阔知识,以为出来骄人地步,此其四。其实她们也并无别种本领,惟有做人家奴仆婢妾的能耐,在公园里既不落为奴为妾的恶名,便掩耳盗铃做下去吧,此其五。

我可并不是说凡是做家庭教师的都有奴性,都没有骨气。要是人家真能以礼待她,她也能以人师自视,认真地教,教些有益的东西,那当然是好的。只不过在目前上海诸家庭教师的人家,我敢大胆地说,很少有希望她能认真教的。不知教之有益,便不知道师之可贵,更谈不到尊师之道了。本来这些暴发户的阔气全靠在钱身上,出钱请家庭教师,也关非是表示他们的阔气,若有教师为羡阔慕钱而来者,则其心中早已被有钱与阔气所摄伏了,欲待不为奴,其可得平?我们试想:请这类奴才来做教师,还教得出什么好子弟来?在待师如奴而不加礼的家庭里,又怎么会产生出可教诲的好子弟来呢?

我曾听见过一个暴发户人家做母亲的叱骂他儿子道:&quot;恩官,你再这样吵,明天我给你喊个家庭教师来管你!&quot;请家庭教师而口喊,已觉可笑,但如今竟能一喊就喊到几十个甚至几百个之多,是亦未免太可怜矣。然而,且慢同情,这样十几百人中,我知道只有一二个是值得同情的。而且这一二个值得同情的人,决不能做满一个月教师,假如他们在暴发户家里,倘若那个家庭能够请她们做一个月以上,那时候她们也不必再做下去了,因为像这样的知礼好学的家庭中养出来的孩子,便是没有她们教诲,品学也是会兼优的。

正文 女性的将来

女性的将来

我总觉得站在时代的面前,个人乃是很渺小的。譬如说革命的女性吧,似乎一度被崇拜过,现在却又成为讥笑的对象了。这是个退潮的时期,人心难测,畏缩,什么都行不通,女人究竟如何是好呢?目前只有一条路,即卖淫是也。

这句话并不太偏激,也未含有轻蔑的意思。因为一切权力都集中在少数男人之手,女人没有别的特殊东西可以与之争衡,只剩下一个女性的肉体,待不卖淫,又将何为?谚云:水往低,人望高。试现目前所谓职业妇女的真相如何?几个赫赫有名的女事业家,还不是幕后全仗别人的照应?至于真正靠自己能力而生活的女人也不是没有,只是苦得可怜,或许仅够养活一身,远不及交际花之类倒往往是孝女兼做慈母的,她们负担极重,因此不得不阔绰地卖淫。

卖淫是痛苦的。而且也不太容易。许多女人争取职业上的成就原是为的便于出卖,有的则是相反地,以卖淫为手段,从而取得真正职业上的成就。假如后者的例子增多起来,则妇女职业便有发展的趋势。我想那是必然的。因为现代男人是一天天的不可靠,经济能力又有限制,做女人者若仅出卖给一个男人似乎不能得到稳固的保障,只好多替自己打算,以卖淫为暂时的过渡手段了。大凡做一件事情要采用这种逆取顺守的方法原无所不可,只是女人还吃亏在养孩子一项,这是不得不详细考虑的。

我以为生育问题一日不得合理的解决,女人就一天不会真正抬头的。女性的将来幸福是建筑在儿童公育上,而相当的节制生育也是必须的。有人以为爱孩子是女人的天性,这活固然;但一半也是女人别无其他可寄托的地方。一个好情恋热的淫妇便不大爱孩子,事业心特重的女人也较易忽略孩子,谁说这是千古不易的定理呢?而且把孩子白天放在托儿所,晚上领回来,骨肉之爱还是可以保持的。否则四五个孩子天天挤在一块,家中又别无佣人帮着料理的话,则在目前这般大热天,做母亲的就不中暑也会四口声声乱骂小冤家吧。我知道一切教育理论,卫生常识,艺术修养等等在孩子成群而经济拮据的家庭里都没有用,管孩子真是一件太吃力的事,何况还有其他杂务待理呢?若因妇女舍不得暂离孩子,而把孩子胡乱交给女仆负责去,那不但太磨折了妇女,而且也亏待孩子。

为孩子而牺牲,固然是一句好听的话,但也要自己牺牲得下去,而且牺牲了自己必须于孩子有益才好。像目前的一般妇女,不一定是自己乐于牺牲,而是不如此牺牲也没有其他办法。将来总必有过不下去的一天,则男人放弃女人,女人放弃孩子,因为不放弃也无非是同归于尽而且,结果真是不堪设想的。补救的办法,若国家一时还顾不到这些,则我以为不妨由社会上热心公益的人士尽量多设托儿所,阿里弄的邻舍间也可互相合作,即作替我照管若干小时,我替你照管若干小时。因为管五个孩子并不比管三个孩子辛苦了多少。还有一点,可靠的节育宣传也是必要的。据我们所知,上海妇女打胎人数及次数之多真是惊人的。刮一次子宫耗费甚大,非中产以下的人所能负担,所以有许多妇女不是马马虎虎养下来以后再把婴孩抛弃,便是胡乱吃草药打胎,结果有的因小产以后出血太多而送命了,有的胎虽堕下来而胞在仍旧粘在子宫里危险万分,做女人真是太可怜了。

至于理想的避孕方法,现在还似乎不大有,而现有的则是避了孕便失去性的快乐,而且往往也不很可靠。动手术之类则一是来恢复不易,二则费用太昂,三则妇女们的成见未除,恐怖之心太重,故也少有人肯毅然采用的。这些都是妇女们切身而重要的问题,应该多多加以讨论,则女性的将来或尚有乐观的可能也。

正文 母亲的希望

母亲的希望

昨天我抱了菱菱到母亲处去,那孩子一会儿撒尿,一会儿要糖吃的怪会缠人,母亲看着我可怜,替我委屈起来,不胜感慨地叹口气道:&quot;做女人总是苦恼的吧?我千辛万苦的给你读到十多年书,这样希望,那样希望,到头来还是坐在家里养孩子!&quot;

我正被孩子缠得火冒,听见母亲还来唠叨着瞧不起人,忍不住顶起嘴来:冒末,你呢?还不是外婆给你读到十来年书,结果照样坐在家里养养我们罢了,什么希望不希望的。&quot;

&quot;你倒好,&quot;母亲气得嘴唇发抖,索性顶撞起我了。——告诉你吧:我为什么仍旧坐在家里养你们?那都是上了你死鬼爸爸的当!那时他刚从美国回来,哄着我说外国夫妇都是绝对平等,互相合作的,两个人合着做起来不是比一个人做着来得容易吗?于是我们便结婚了,行的是文明婚礼。他在银行里做事,我根本不懂得商业,当然没法相帮。我读的是师范科,他又嫌学教员太没出息,不但不肯丢了银行里的位置来跟我合作,便是我想独个子去干,他也不肯放我出去。他骗我说且待留心到别的好位置时再讲。可是不久第一个孩子便出世了。我自己喂奶,一天到晚够人忙的,从此只得把找事的心暂且搁起,决定且待这个孩子大了些时再说。哪知第二个,第三个接踵而来,我也很快的上了三四十岁。那时就有机会,我也自惭经验毫无,不敢再作尝试的企图了。可是我心中却有一个希望,便是希望你们能趁早觉悟,莫再拿嫁人养孩子当作终身职业便好。无论做啥事总比这个好受一些,我已恨透油盐柴米的家庭什务了。&quot;

&quot;那也许是你没有做过别事之故吧?&quot;我偏要和她反对:&quot;做裁缝的顶恨做裁缝,当厨子的很透当厨子,划船的恨划船,挑粪的恨挑粪,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儿子不要再拿裁尺,菜刀,木浆,粪桶,当作终身职业了,谁又相信管这些会比管家务与孩子更好受一些呢?&quot;

&quot;但像你这样一个大学生出去做事,总不至于当个裁缝或粪夫吧。&quot;

&quot;是的,我或许可以做个中学教员。&quot;我不禁苦笑起来,&quot;但是中学教员使好受吗?一天到晚拿了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又揩,揩了又写,教的是教育部审定的书,上的是教务处排定的课,所得的薪水也许不够买大衣皮鞋。秋天到了,开始替校长太太织绒线衫。没有一个女教员不恨校长太太,人家替她一针针织着花纹,她却躲在校长办公室里讨论教员缺席的扣薪问题。

&quot;你也不用瞎挖苦人,&quot;母亲忽然转了话头,&quot;做个职业文学家也不坏吧?&quot;

&quot;写文章白相相也许开心,当职业出售起来却也照样得淘闲气。第一先要通过书店老板的法眼,那法眼是以生意服为瞳子的。文章优劣在于销路好坏,作家大小全视版税多寡,因此制造作品就得着制造新药的样子,梅浊克星,固精片,补肾丸,壮阳滋阴丹之类最合社会需要,获利是稳稳的。若不知这种职业上秘诀,人家都讲花柳第一而你偏来研究大脑小脑,神经血管之类,不惟无法赚到钞票,还须提防给人家加上不顾下部阶级,背叛生殖大众等罪名,倘若你得了这类罪名以后,相客性质的编辑者们便不肯替你吹嘘兜销了,除非你能证明血管就是卵管,脑汁等于精液。&quot;

母亲皱紧了眉头,半晌叹口气道:&quot;想不到你觉这没能耐,这事做不来,那事吃勿消,害得我白白希望一场。&quot;

&quot;你的希望要你自己去设法达到,&quot;我也大大不高兴起来,&quot;戏可没有以你希望为希望的义务。老实说吧,照目前情形而论,女子找职业可决不会比坐在家里养孩子更上算。因为男人们对于家庭实是义务多而权利少,他们像绿鸯捕鱼一般,一街到鱼就被女子扼住咽喉,大部分都吐出来供养他人了。&quot;

&quot;这样说来你是宁愿坐在家里扼人家咽喉抢鱼吃的人,好个依赖成性没志气的人!唉,我真想不到这许多代的母亲的希望仍不能打破家庭制度…&quot;

&quot;这倒用不着你来担心,&quot;我疾忙打断她的话头,&quot;家庭制度是迟早总会消灭了的,至少也得大大改革。不过那可是出于男人的希望。你不听见他们早在高喊女子独立,女子解放了吗?只为女子死抱住不肯放手,因此很迟延了一些时光。真的,唯有被家庭里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男人才会热烈地提倡女权运动,渴望男女能够平等,女子能够自谋生活。娜拉可是易卜生的理想,不是易卜生太太的理想。他们只希望把女子鼓吹出家庭便够了,以后的事谁管你娘的。可是,妈妈,你自己却身为女子,怎可轻信人家闲言,不待预备好一个合理的社会环境,便瞎嚷跑出家庭,跑出家庭吗?&quot;

&quot;你到底总还是孩子见识,&quot;母亲轻声笑起来了,眼中发出得意的光芒。&quot;你以为社会是一下子便可以变得完完全全合理的吗?永远不会,我的孩子,也永远不能!假如我们能够人人共同信仰一个理想,父死子继,一代代做去,便多费些时光,总也有达到目的之一日。天如这世界上的人实在太多了,智愚贤不肖,老幼强弱,贫富苦乐人人各殊,你相信的我偏不相信,你要前进我便来阻碍,因此一个理想不必等到完全实现,它的弊病便层出不穷了。于是另一个新理想又继之而起,又中途而废,自古迄今就没有一种理想实行过,没有一个主义完成过。我真觉得社会的移动委实太慢,而人类的思想进步得多快!一个勇敢的女子要是觉得坐在家里太难受了,使该立刻毫无畏惧地跑到社会上去,不问这个社会是否已经合理。否则,一等再等,毕生光阴又等过了。&quot;

&quot;这是你的英雄思想,也许。但几个英雄的侥幸成功却没法使大家一齐飞升,有时反往往鼓励出无谓的牺牲来。在目前,我们似乎更需要哲人作领导,先训练我们思维的能力。因为有思想然后有信仰,有信仰然后有力量,这两句话我相信决不会有错。你说过去的各种主义都不能完成,那便是英雄们不许人家思想,硬叫人家信仰而压迫出来的力量。这种力量是基于私利而集合起来的,不是由于信仰真理而产生。因此只要他们相互间利益一冲突,力量便散了,拿来做幌子的理论也站脚不住,人类愈进化,要求思想合理的心也愈切,专凭本能冲动的赤子之心是未足效法的。孩子不知道河水危险,在岸边玩厌了便想跑到水面去,这种行动我们怎么能够叫他勇敢呢?那末又怎么可以鼓励一个不知社会的女子贸然跑到尚未合理的社会中去呢?她们需要认识,她们需要思想。&quot;

&quot;给哈!&quot;母亲不耐烦地笑了起来,&quot;要是你不跑到学校里去,怎么会晓得上课下课的情形?你不跑到操场上去,怎么会晓得立正看齐的姿势?我知道你现在一定还不肯服输,会说那可以从书本上去求认识,但是,我的孩子,你可太把经验看得容易了。一个教育理论读得滚瓜烂熟的师范生上起讲堂来没法使成群学生不打呵欠;一个翻遍植物标本的专家也许认不得一株紫苏。就如你,只为目前尚未受到深刻的家庭妇女苦痛,所以任凭我怎样说法还是一个不相信到底。但是,儿呀,你所说的思想思想一切空头思想都是没有用的,唯有从经验中认清困难,从经验中找出解决困难的思想,才是信仰之母,力量之源呢!我现在已承认自己过去空头思想的失败。不忖自己拿出力量来奋斗而只希望另一代会完成我的理想,如今作的答覆已经把我半生希望都粉碎得无余了。所以一个人总不能靠希望……&quot;

&quot;一个人总是靠希望活下去的,&quot;我迅速改正她的结论,&quot;要是我们没有美丽的希望,大家都把事实认识得清清楚楚,谁都会感觉到活下去委实也没有多大道理。你以为做人真有什么自由或快乐吗?一日三餐定要饭啦,菜啦,一匙匙,一筷筷送到嘴里,咽到胃里去给它消化,这件事情已经够人麻烦讨厌了,更何况现代文明进步起来,一种原料可以炒啦,烧啦,烩啦,撤啦,烤啦,烘啦,焙啦,蒸啦,卤啦,胶啦,有上几十种煮法,食时还有细嚼缓咽,饭前洗手,饭后漱口等等卫生习惯,大家奉行得唯谨唯慎,小心翼翼,仿佛是一日不可或缺,一次不可或减的天经地义样的,弄得脑袋整天为它做奴隶还忙不过来,怎么还能够有什么别的思想产生呢?你刚才所说的经验困难等等,照目前情形而论,还不是大部分困难都发生在吃的身上吗?吃不饱的人想吃得饱些,吃得太饱了的人想弄些助消化的东西来。所谓经验也无非就是找饭,赚饭吃,弄饭吃,骗饭吃,抢饭吃的经验罢了。靠这些经验产生出来的思想还有什么了不起的?所以我以为凡相信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说的人们,不是蠢才也是笨蛋!人生的过程是这样短短的一段,使天天得一种经验也换不了若干智慧呢。&quot;

&quot;好,好,&quot;母亲的嘴唇又抖了,双手也发起颤来,从我膝上抱过菱菱到房外去。&quot;我总算是给希望骗了一生的蠢才笨蛋,只要体思想思想思想出幸福来使好了。——菱菱,外婆的乖宝,你大来总不至于像你妈妈般不孝吧?&quot;

正文 做媳妇的经验

做媳妇的经验

我做媳妇快十年了,成绩不能说好,也幸而尚不算过坏。我的母亲是城中有名的孝顺媳妇,她苦苦的孝顺了一辈子,始终没有孝顺出祖母的良心来,因此我就看灰了心,立志不做孝顺媳妇。哪知过门之后,我的公婆都是讲究遗传学的,他们相信女必肖母,把我照例的请安奉茶等习惯都看作孝顺的表现,我这个人是向来爱戴高帽子的,人家说我好,我便不忍坏了,因此改变方针,决定做个好媳妇。

要做好媳妇,当然得有些好本领,于是最先使我想到的便是&quot;三日人厨下&quot;那首唐诗。人厨下在我是常事,而且我也并不嫌脏,只是我入厨下的目的总是为了催饭好吃了吗,并非洗手去作什么羹汤。从六岁到十岁,我是走读的,那时年纪还小,母亲也不叫我做什么菜,吃饭时最多帮着分分筷匙碟子罢了。十岁那年的秋季我便住读了,起初是过厨房而不入,后来做了六年级生,便也去向厨子胡缠胡缠,如喊他几声:&quot;老胡子,偷菜吃。&quot;之类——厨子恼了。便骂,又要告诉先生,我这才笑着跑出来,初中时代我是闹饭堂能手,等吃完了,不够,便捉只苍蝇放在碗底,跑到厨下振振有辞的同饭司务闹去,结果常是捧着热腾腾的&quot;罚荣&quot;胜利回来。进了高中便是救国忙,弄得君子远应厨也,茶饭无心。大学膳食是自理的,校门口小吃店林立,生意极忙,餐餐有应接不暇之势。因此,顾客可分为二类,一种是有坐位无饭菜,一种是有饭菜无坐位。那种规规矩矩坐在外面老等的人,就是抢着坐位而抢不着菜的;挤进厨房,挤到厨子肩后参观他烧菜的人,便可觑着乘他持碗盛菜之际,奇兵出击,劈手把碗抢将过来,不问谁先谁后,谁点的菜,只要抢到了菜,饭是现成的,便可站在外面角落里吃将起来,这等人便是抢着菜而抢不着坐位。莱与坐位不可得兼,我是常常宁愿弃后者而取前者的。而且事实上厨子也肯予女生以方便,若男生老站在他肩后参观,他便要恶狠狠的提起长柄铜勺舀些滚场泼将过去,吓得他们退避不迭,因此他的身旁总是密密的挤着女生,围绕成个半圆形,那时他也似乎更加卖力了,用他熟练的手法,把一碗碗菜烧了出来。我们喊这个时候为&quot;上烹饪课&quot;。我上了几年烹饪课,学会了一只炒鸡蛋,做媳妇时自然先卖弄这个仅有的本领,买了鸡子炒将来,给小姑尝过,也没说什么,可是怎么会不合公婆食性呢?事后研究出来,原来是搅蛋时盐没有搅匀,给小姑尝的一边还好,剩下来的便咸得不堪了。

其次,该轮到女红了。&quot;鸡鸣人机组,夜夜不我息&quot;。我是万万吃不消的,缝衣制鞋都不会,就只还算打绒线在行。我替公婆织的绒线衫,又松又软,穿在身上想不会不舒服。只是长短大小总不能恰好——因为公婆不比父母,我不能随时麻烦他们,叫他们试样——他们穿了倒没说什么,就只是小姑挑剔得紧,眼看着我的妇工又告失败了。

因为孝行做得不够好,使我的孝心在无形中也打了折扣,心裹着实懊恼,一方面也后悔从小太不懂家事,如今所学非所用,弄得英雄无用武之地。幸而公婆也看出这点,他们心想还是叫我做些别事吧!于是机会来了:

先是,婆婆叫我代写封信。她说:&quot;你公公年纪大了,写起字来手要发抖,听说体字眼很好,就是你给我代写封吧。&quot;我当然是唯唯答应,心中暗喜,但回头瞥见小姑满脸嫉妒的脸色,-团高兴便又化为乌有了。婆婆说:&quot;你就这样写吧:云官到梅里溪去时搭荣生烂眼讲声,说上年还有二百多元便田价没拿来,&quot;我不敢打断她的话头,好容易等她说完了这句,便赶紧插上去问:&quot;请问姆妈,这信究竟写给谁的呢?因为信上先要有称呼。&quot;她淡然的回答:&quot;当然是给云官的,我又没有第二个亲人,&quot;&quot;那个…那位云……云官又是谁呢?&quot;我自己也觉得措辞有些不妥,冷眼瞧见婆婆的脸色,果然显得很不以为然了,心中更慌,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听得小姑在旁冷笑一声:&quot;嫂子直喊舅舅名字,恐怕有些不大应该吧!&quot;我这才知道原来如此,心想我又不知道云官就是你舅舅,但仔细一忖也不必说明,还是俯首认罪了吧,于是提起笔来再写,问题可又来了:梅里摸三字怎样写法?荣生烂眼该作如何称呼?便田价又是什么东西?这些专门名词,写错了人家不懂,闹笑话迟早要出丑,还是预先问清楚吧。但是婆婆不大识字;她转询小姑,小姑撇撇嘴:&quot;人家大学生还不知道怎写,我会知道吗?&quot;于是婆婆停了半晌,怪不快意地说:&quot;你且放着,还是叫你公公写吧。&quot;

公公是个明礼的人,倒并不从此就看低我的&quot;学问&quot;。有时他叫我算盐货店,南货店,绸缎店的帐,旧式折子上的数字都是草体,我看不清楚,得一次次问他,问明之后,又因珠算不精,常常错。因此,他用得着我代劳的地方实在很少。甚至在红纸袋上写&quot;贺仪&quot;两字,也因我的书法太劣,得由他自己动笔,真是惭愧之至,有时饭后闲谈,他问我些命相学上及中国医书上常识,我也不知道,于是他叹口气道:&quot;你们在学堂里读的多是外国书,这也怪你们不得,读出来就只好教书,上次贞儿吵着要进学堂,我说不必罢,女子总是持家要紧。&quot;

我不会持家,连相帮也不会,只得出去教书了。赚来的钱都归我自己零用,回到家里吃他们的现成茶饭,自己心上也过意不去。因此我常买些参茸衣料去孝敬他们,当然也常送给小姑。我会教书,公婆看着倒还欢喜,虽然他们并不想我的钱用。但是小姑却更加嫉妒了,她并不感激我送她东西,只是恨我吃现成茶饭,而她却要下厨房相帮做事。后来她对公婆说我在外面做事未免男女混淆,婆婆想着不错,对公公说要阻止我再出去,公公觉得我住在家里也太没意思,还是让我跟丈夫到上海来组织小家庭吧,那时随便我家居也好,作事也好。

我奉他们之命到上海来,并没有丧失做孝顺媳妇的资格。而且在这里持了七八年家,生米饭吃过,衣服蛀坏过,给娘姨欺侮过,贼来偷过,什么苦都吃过,心里委实觉得还是与他们同住,努力学做孝顺媳妇的好,因此把他们都接了出来。至于小姑呢,现在也早已出嫁了,做过媳妇才知道做媳妇的苦处,她回家来总是向父母哭诉,说是公婆看轻她没读过书,不会到外面去赚钱做事,就连大场面的应酬也有些跟不上,只会在家里烧饭做针线,这些都是老妈子分内的事。她想到外面跟丈夫组织小家庭去,但是他们不许。

她羡慕我。我现在已马马虎虎的能够持家了,公婆对我也还满意,根据我过去的经验,我觉得做媳妇的要注意下列几点:

一,待公婆顶要紧的是&quot;恭&quot;,礼数不错,他们就是心里并不欢喜你,面子上也不得不还你以礼。换句话说,尊敬公婆便是尊敬自己。

二,小姑小叔辈能联络更好,否则也当竭力忍耐,避免正面冲突,只是淡然不大去理会他们,公婆也不能怪你什么。

三,不多讲话,这是好媳妇必具的条件。因为态度不好责备起来尚难,而一句话说错了,使授人以把柄。

四,处处表示你是好出身的人,千万不要说出娘家,娘家亲戚,以及自身的短处来,那些除非瞒不住,久之给他们自己得知了,没有办法。而且,你千万不能说出娘家,或娘家亲戚与你有不和的事。

五,待夫家的亲戚要特别客气,恭敬。

六,不要在公婆跟前表示同丈夫亲热过分的样子;也不要表示待儿女爱惜过分的样子。

七,时时要暗示他们自己能够做孝顺媳妇,也能在必要时中止孝顺,假如他们真个不识抬举的话。

这七条之中,首尾二条顶顶要紧,、若稍不注意,便要吃尽孝顺的亏,同我母亲一般。盖公婆不比父母,没有天性之爱,不能讲&quot;孝心只能讲&quot;孝礼&quot;。譬如说:&quot;父母生日不妨送鱼肝油鸡蛋,公婆生日却必须送参燕桂圆之类,虽然我们明知桂圆滋补功效决不能及清鱼肝油。又在公婆跟前必须尽量抑制喜怒哀乐之情,多唯唯,少谏净,在父母跟前当然不必如此拘束。许多人都不免心存成见,假如父母是聋子,你对他们讲话时大声些,也没有什么。但公婆要是听觉不聪,便非让他们劳神多问几次不可,否则在旁人听来便好像你在大声哈喝他们了。

至于末条的表示,那更是必须的,不过要表示得好。我相信人之初,性本贱,孝顺惯了也便不足为奇,有人说,怕老婆人家的太太常患肝火病,我相信有孝顺媳妇人家的公婆,一定也是如此情形。对公婆孝顺原是为自己利益着想,并非真心请愿,假如你因尽孝,而忍受无理磨折,如我母亲一般,那末我劝你还是宁可不要做捞什子的孝顺媳妇了,赶紧出去组织小家庭吧,再不然便独自谋生,那时对待你的公婆也不必讲逆到怎样,只是始终&quot;敬鬼神而远之&quot;。

正文 好父亲

好父亲

记得我们有父亲的时候,家中常是阴沉沉的。父亲回来的时候总是恶狠狠地,也不知在怨谁。母亲一边忍气吞声,一边辛劳地做事,害得我们孩子家也不得高兴。

后来,我们的父亲死了,我们又受经济拮据的影响,受尽痛苦。我弟弟才十岁便进高小,为了要省十个铜板的航船钱,住在校里半年不得回家,高小校址在石榴镇,前门临河。我家在编锦乡,有只航船天天驶过石榴镇。撑航船的老大是族人,我们都喊他&quot;正才公公&quot;。那正才公公每天撑航船过高小时,总瞧见我弟弟站在校门口,老远朝着他就喊:&quot;正才公公!&quot;

&quot;你有什么事吧?&quot;正才公公问。

&quot;没有。&quot;我弟弟摇头。半晌接着问:&quot;妈妈几时才上城呢?&quot;正才公公当然不会知道我们的妈妈几时要上城,几时可以经过弟弟的学校,也许带着十只鸡蛋之类去瞧他。弟弟住在校里,天天想家,所以天天到河埠头来等航船。他虽然不能就搭航部回来,但是只要见了正才公公,以及船舱中,船梢头坐着的堂兄弟、族叔伯之类,也就可以稍慰旅怀了。

可怜的孩子呀!他每星期六下午不回来的原因,不是恐怕荒废学业,只是图省这十几个铜板的航船费。——直到他放假回来时,身上已经生满白虱了。

再说我自己吧,在校读书的时候也相当出风头,会说会话,可是从来就没有给人家做过傧相。原因不是没有女朋友邀,而是自惭无新衣服,傧相推却了。事后又知道新娘家原是存心送衣服的,这才后悔不迭,哭了好几夜。——如今自己儿女成行,永远没有这种做傧相的机会了,虽有新衣服,又到哪里去出风头呢?穷困似乎常与失去父亲有关,但还不要紧;最痛苦是父亲不好,害得母亲天天愁眉苦脸的,从此男孩大起来对家庭就失去兴趣,女孩大起来简直不肯相信男人了。他们及她们的将来结婚幸福从此就有了黑影。

所以为儿童的幸福着想,有一个好父亲是重要的,否则还是希望索性不要父亲,而母亲必须有相当的职业收入才是。

正文 教子

教子

谚云:&quot;一娘生九子,连娘十条心。&quot;虽说孩子家没心眼儿,但也爱使个性子,谁能教得他同自己一鼻孔出气来?

普通人教子可分两种主张:一种是要使得儿子酷肖自己,所谓&quot;克绍箕裘&quot;,而且能够&quot;跨灶&quot;更好。另有一种则是希望儿子再不要像自己一般没出息,或出力不讨好了,所谓吃一项怨一行,如鲁迅的遗嘱希望其子不要再做文人,以及明思宗之痛语其女为何生在帝皇家,他只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在民间安稳地过活,不必做皇家的金枝玉叶受亡国灭种之惨。

教子的目的大部分是要儿子好,替儿子着想;但也有专为自己利益打算的,如教他显亲扬名,多多尽孝道。除此二种以外,大多数人所谓教子恐怕还是莫名其妙的教法,人家说小孩子不许说谎,我也说不许,仿佛儿子偶然说了一句便是罪大恶极似的,办法就是一顿毒打,问他以后还如此否?儿子口是心非的讨饶了,他的责任也就完了,教子工作告一个段落。但接着又另一番教训,得意洋洋地说自己是如何做据客戴外行客人的帽子,后来几乎被戳穿了,幸而经自己编一个谎这么一解释,交易终于成功。因此说到做人必须有说谎本领,否则便休想在这个社会上混饭吃。如此教来教去,弄得为子者莫名其妙,幸而他也根本不把父亲的教训当做一会事,否则根想竖忖,岂不要弄糊涂脑筋吗?

也有父亲白手起家,自恨从小没有多读书,拚命想把四书五经灌注到儿子脑袋里去的,于是出钱请一个冬烘先生,整天把儿子关在书房里念莫名其妙的东西,结果儿子书尚未念通,身体倒先弄坏了,岂不伤心。也有父亲自己开设几爿厂,叫儿子当厂长,到处给他投资,让他做董事做什么的,结果儿子只会花钱,把他辛苦撑起来的场面终于弄塌为止。这些老太爷都是出力不讨好,白替儿辈作牛马一场,扶不起来的阿斗真是拿他没办法,结果只落得一声长叹,自认是前世冤孽。须知教也自有其方法,方法对了还得看机会,有时还要顾到当时的客观环境能否允许,孟母三迁是幸而当时找房子便当,若在今日,教她又如何筹措这笔预费呢?

革命家的儿子未必再肯革命,他也许进贵族学校,也许在政府中当一个现成的官吏。所以我对于许多革命家的宣传说:&quot;为我们的子孙找一条路吧。&quot;这种活在我听来反而觉得力量薄弱了,因为善自己找一条路是我的迫切的要求,替子孙找一条路,我总怕徒劳无功。假如我倒千辛万苦的替他们找出来了,他们偏不爱走,要另辟疆径,岂不是害得我白费气力。因为后辈的心不一定就如前辈的心,因此古人所尊的道始终不会实行,现在所提倡的革命也迟迟不能实现。革命若是从一条路上革去,早晚总有一天会达到目的,怕只怕是到了中途又变质了,觉得这条路线不大对,或者嘴里仍说对而心里感到不大对了,于是挂已往主义的羊头而卖目前政策之狗肉,这样一岔开再合开以后,原先所拟的目的地便只好算是历史的陈迹了,而过去的牺牲者也譬如白死。我想人心永不会满足,革命恐怕也永不会停止的,但是为了我们切身的需要,又不得不革。至于子孙,则只得由他们自己想去,做去,叫我们又如何能够替他们做得功德圆满呢?

然则子女索性养而不教乎。我的意思是:婴儿时教他动作,如以物勾引,使其手舞足蹈等,或授以假乳头,叫他吮吸解闷。稍长则教其行走,再大起来教其说话,识字。幼年时候以身体健康为原则,知识次之,放教时以匆过劳伤身为主。至于读书,我倒也并不迷信学校,若是付得起学费,就不妨让他上课下课混混,就算练习社会生活也好,多结交几个玩伴。但严格训练基本科目是要紧的,如国文,算学,常识(切实会用的)等。又因为中国学术太不发达,故重要的外国文的基础亦须打定,否则到年纪大了再念是更吃力的。

假如孩子到了十二岁以上,则我希望能多训练些技能,如打字啦,速写啦,或关于简单工程方面的。多才多艺总不是坏事,虽说艺贵于精,但若根本不让他知道或者试过,他又从何而喜欢起呢?

道德方面,我只教他凡利于合群的,便应奉行,因为一个人不能到处取厌于人,结果只好孤零零的活下去。抢人家东西会使人家不高兴,我当然教他别抢;但若竖一次蜻蜓似亦无妨于孩子家体面,我是决不主张厉声呵止他的。

假如孩子大了,我一定教他读历史,自己用脑筋去读。我教他先要知道从前人的所谓是非利害,如何变迁,如何层层被发现,于是新的修正旧的,或索性推翻旧的。我再要告诉他,我自己心中的所谓是非利害又是什么,如何在努力贯彻自己的主张,如何在矛盾地继续自己的生活,直到自己死亡之时为止。假如他同情我,以我的是非利害为是非利害,则他便继承我的遗志做去,若他根本不赞成我,或者就从我教给他的知识中,他能够发现我是错了,则我也将含笑瞑目,因为我所有的只是这些,我所知的也只是这些,接受与否是后辈的事,我的所谓&quot;教&quot;的责任总算完了。

正文 搬家

搬家

我初到上海的时候,因住不起洋房公寓,只得在北四川路附近某里内拣了一间前楼住下;二房东是广东人,极爱清洁,我们这个房间虽然窄些,但全新白漆,却也雅致,好在我们也没有带什么庞大物件,室中除两张钢丝床,一张写字台,二把单背椅外,仅几架旧书而已,皮箱是藏在床下的。我丈夫晚上在一个大学内读书,日间兼了两个中学的课,跑来跑去,很少住在家中;但我在上海却是举目无亲,除了偶然到四马路各书店去翻翻杂志画报外,平日总是足不出户,看书在这里,踱步在这里,坐卧都在这里,因此这小房间与我熟识之程度,远在它与二房东之上;我知道壁上的每个小黑点,这些都是我在无聊时数过又数的。可是过了半月后,我觉得不需要再去做这种傻事了,因为我已想出了一种很有趣的消遣办法,便是做独脚戏:最初我在旧书架上抽出了一本t O Plays,第一篇就是Lady Gregory的the Moon,于是我把全文看了一遍后,就用几种声音代表几个人物,自己同自己对话,讲了后又自己来做导演及剧评家,再三揣摩每句的语气。这样又过了一月有余,直到我背熟了五六只剧本时,忽然患起重伤风来,每当独卧在床上,听见楼下及隔壁打着咭咭呱呱广东话在纵谈狂笑时,我心中不禁起了游子思乡之感,觉得置身于陌生的异乡人中,真是万分凄凉;后来索性每闻楼梯上有木屐声时,就紧紧地把被蒙住了头。

经过了这次事情以后,我们便搬到附近的另一巷内去,那面住客,差不多有十之六七是宁波人,日间你只要静静听着,来往小贩都在高喊:&quot;买宁波萝卜哦&quot;!或&quot;宁波牡蛎&quot;,等等声音,四周&quot;阿拉&quot;之声不绝,因此我大喜过望,独脚戏也不干了。

可是住不到一星期光景,麻烦却又来了:原来这里的二房东是一个孤老太婆,与她同住着的有她的婆婆,干女儿女婿,及许多干外孙外孙女等;我初来时,她们大人见了我都打个简单招呼,孩子们只斜眼偷看,继又互相私语;可是不到几天,因我一时高兴在他们队伍中参加了一次毽子比赛后,就同他们厮熟了,大家见了我争喊&quot;楼上阿姨&quot;,我也乐于同他们周旋。后来,他们索性成群结队的跑到我房中来,央我教唱歌,跳舞,我也都答应了,并且分了些饼干糖果给他们吃,大家嘻嘻哈哈的玩笑一阵。从此他们就成了我们房中的常客。有时我关了门想写些信或看看书时,他们总是在房门口把门敲得震天响,我只得把信纸收起再同他们玩。半月之中,我一些事情也不能做;吾夫归来时,见房中什物凌乱,纸屑壳皮等遍地都是,而大群孩子们仍扯着我叫我再玩再唱,他虽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心里定很讨厌,只因为这是我整日在家唯一的消遣办法,故也隐忍着不说了。同时我的心中也很为难,眼看着这些小朋友喜欢亲近我的样子,总不成忍心拒绝他们,立刻驱逐他们出去?况且我与他们在一起又是何等的快乐!

直到有一晚他们一失手打碎了那只花瓶后,─-那花瓶是一个朋友贺我们结婚的礼物─一我觉不能不对他们忍心一下了,经过了不知几十遍的思忖,我只得尽委婉的能事告诉他们:我虽然极喜欢同他们玩,但我家先生是个爱清净的人,希望以后他们只要在楼下等我,我若有空时会下楼来找他们的。

&quot;我们要到你这里来:我们要到你房间来!这里有趣,&quot;大家杂乱地嚷着,经我再三央劝无效,但我觉得自己委实不能再使吾夫不悦了,于是次晨就嚅嗫地把此意告诉了他们的外婆,不料她立刻像受了什么侮辱似的铁青着脸回答我:&quot;好,好,以后讨饭也不叫他们讨到你们房门口来。本来也是你自己高兴叫他们上去玩,给他们糖果吃的,我做外婆的是穷自己穷,决不会教外孙向人家讨断命东西塞喉咙……&quot;我听她越说越气愤,也就不再声明自己并没有叫他们而是他们自己要上来的,只勉强笑了笑,飞步上楼,只听得那外婆还在唠叨:&quot;我们自己做二房东,有客堂,有天井,哪里不好玩,要到你那面来螺蛳壳里做道场;有钱的独家去住一座洋房,那才稀奇。……&quot;因没人答话,她渐渐觉得没有劲,声音低下去了。

&quot;外婆,我要买五香豆腐干。&quot;阿四从外面嚷了进来。

&quot;又要什么?一天三顿牢饭还塞不饱?人家的饼干是要留着自己塞的,以后再不许讨饭似的去讨!&quot;那外婆有了对象,骂兴又发起来,&quot;六七岁的人了还一些不知好歹,整天放着自己的财门不站偏要去站人家的龟门,你也想同她轧姘头吗?青天白日关了牢门两人在里面不要人家进去,正头夫妻哪有这等不识羞的。像我从前你们外公在时,连正眼也……阿四,你又想冲魂到那里去?以后再敢到楼上去,立刻捶断你的狗脚!&quot;

&quot;不要到楼上阿姨家去吗?我要!&quot;阿四的声音。

&quot;她是你哪门子阿姨,要你喊得这样亲切?人家要同姘头两个静静的××,用不着你们这般小鬼去××!……&quot;她的话越说越猥亵了,我心中又气又恼,不高兴再听下去,只自己扯了一本小说来看。

自从那天开罪了她以后,她们婆媳母女见了我就回过头装作不见,还吩咐她们的女仆不准再替我做事;原来我们住在那面饭是在一家小食馆里包的,此外还同她家女仆约定,以每月二元的代价,得每天替我们倒马桶,泡开水,及把邮差送来的信,分报者分来的报纸送上楼来;这约定起初原是二房东同意的,因为她们同时也同女仆说定从此以后每月少给一元工钱。可是现在她们为了要和我作对,故情愿自己多拿出一元,这可使我十分为难。此外如把我们的信故意乱丢或弄湿哩,或因她们女婿或孩子们同我打个招呼而引起争吵哩……使我再也住不下去,于是就在一月期满的前十天(阴历十一月十八)那天,我假造了一个原因客客气气的同她们说要搬家。

铁青色的面孔较前更凶了一些:&quot;十二月到了还好搬家?你们也是读书明理的,上海规矩从来不可以在十二月及正月搬场,你们不要住须付三个月空房钱。&quot;

&quot;什么?&quot;我听了她一派强硬的口气不禁也动起气来,&quot;我进来的时候你又不曾给我看过什么章程,说什么十一月正月不好搬场的话!况且现在又不是十二月。我一不欠你们房钱……&quot;

&quot;上海的规矩都是这样,你们是十一月廿八满期,还不是就到十二月了吗?无论如何……&quot;她的眼光更凶了。

&quot;无论如何我们要搬!&quot;我气冲冲地直跑上楼。

于是仍演她的拿手好戏,独自跑到灶神前骂一阵什么:&quot;还说是读书人呢,我看他们书读到屁股眼里去了。&quot;&quot;今年运气不好,人不上门鬼上门。——以前亭子间住的那个骚货也不是好东西,上楼下楼把电灯都不随手关一下。好!滚你们的!老娘预备出空房钱,谁希罕你们这批臭房客。动不动还怪人家做二房东的不好,搬,看你们有福气住洋房去!&quot;骂了一阵,自进去了。

第二天,召租贴了出来,我们也赶紧去找房子,大家避道而行,这样仇人似的又过了几天。

这次我们已是惊弓之鸟,东看一处,怕房东吸鸦片,西找一家,又恐房东太太爱骂人,直到廿六那天,挨不过了,只得决定答应他的一个朋友的邀约,到他家厢房楼上去暂住几时,且待过了年再说。那天上午,把东西整理一下,吃过午饭,便去喊了两辆黄包车,把皮箱被包先载过去。

&quot;你们今天搬场吗?&quot;当我第二次把被包拿下时,三个流氓式的男子突然拦住后门问。我不禁吃了一惊,只得硬着头皮答:&quot;是的;你问我则甚?&quot;

&quot;二房东说过不可以搬!&quot;一个麻皮像要对我动武似的。

&quot;我们又不欠房钱,二房东有什么权力可以干涉我搬家?况且,你是他家什么人,替他们来说话?&quot;我外强中干的说了,一面忙喊车夫:&quot;来拿去!&quot;可是两个车夫木鸡似的站在外面不敢动。

&quot;今天无论如何不能搬!十二月还可搬场吗?你无论碰到哪个二房东都不会答应你的!&quot;戴鸭舌帽满脸横肉的那个也开口了。

&quot;二房东若是不答应怎么会把招租贴出呢?&quot;我指着门口的那张招租质问他。这时,他在楼上听见争论声也下来了,见是流氓,就匆匆出外报告一个岗警。那警察见了流氓十二分小心的央求他们:&quot;这位先生因有要紧事情必须搬家,老兄们不要为难罢。况且,人家确有迁移自由……&quot;

&quot;自由?&quot;二房东也出来了,&quot;你死了你老婆偷人有自由,搬屋也有自由吗?&quot;

那岗警也气起来回骂:&quot;我老婆倒不会偷人,你自己才养孤老哩!&quot;

二房东听了这话,立刻虎吼一声,直扑岗警,面红赤筋的怒嚷:&quot;你说我养孤老,拿出证据来!捉奸捉双!我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养孤老?偷你的祖宗?&quot;那岗警看看不是路,忙独自喃喃骂着溜去了,她又对着我们:&quot;去喊,你们再去喊几个警察来,老娘就是见了蒋介石也不怕!&quot;

那麻皮流氓又在旁助威,拍着胸脯道:&quot;哪个有狗胆敢搬同我李××讲话,世上哪有这种情理,要搬拿出四个月空房钱来!&quot;

那时黄包车夫也拉了车子另去找主顾去了,我们看看一时没有办法,只得说了句&quot;等一会再同你们理论&quot;,仍自把被包拿上楼去,计议着只好去找他的朋友徐君,因为徐有个哥哥在捕房做事,于是锁了房门,匆匆出去,还听得他们在笑着:&quot;看他们讨出来什么救兵,有势力的也不会到这里来住,&quot;……&quot;

到了徐家,那朋友刚陪着他夫人出去买物去了,问女仆何时回来也不知道,只得留下一张名片退了出来,再去找他的堂姑丈,那姑丈竭力劝我们不要争意气就拿出几块钱了事吧,就是报告了捕房,也防将来被这两个流氓暗算。我们心虽不甘,但也没法只得退了出来,亦没有坐车,一步懒一步的走回家去,互相计议着见了他们将怎样说法。

&quot;哈罗,你们上哪儿去?&quot;他的一个在海关外班做事的孙君在招呼我们。

&quot;我们今天在搬家哩,&quot;他也没有心绪对他细说,&quot;搬过后再来看你。&quot;

&quot;我今天是轮到夜班,此刻闲着没事,就去帮你们搬吧。─-既然搬家,你俩怎么还在外面走?&quot;

这可没法了,我只得把详细情形告诉了他。他听后不禁大怒道:&quot;岂有此理,你们难道真让他们敲竹杠去吗?付三月空房钱?不会拿来买绍酒吃!这事我倒有办法。&quot;他忽然高兴起来,&quot;我在××舞厅认识了一个舞女,她今年还只十九岁,面孔又嫩,又……&quot;

&quot;这个同舞女有什么关系呢?&quot;我焦灼地打断他的话。

&quot;哦,我不是说这舞女,因为她同××第三姨太太的兄弟也相熟,××是公共租界有势力的老头子,那两个流氓还敢怎样吗?现在我们就同到那个舞女处去一次好不好,叫她去请那个姨太太兄弟出来同流氓讲话好了。&quot;

&quot;但事情须费这许多周折,倘她或他不在家怎么办呢?&quot;我丈夫有些踌躇。

&quot;而且此刻已将五点钟了,&quot;我也补充理由。

一时大家都默不作声。忽然,孙君拍了他肩膀一下,笑道:&quot;有了!有了!那舞女还对我说过那姨太太还有个弟弟在香港海关里做事,年纪同我差不多大小,我就来冒充一下吧。&quot;

&quot;可是,你也许会露出马脚呢。&quot;我有些担心。

&quot;不要紧,放心,放心。&quot;他拉了我们跳上五路公共电车回到家里来。

到了里面,他在楼梯上高喊:&quot;请三位老兄上面来说话。&quot;那流氓带着挑战的面色上来了。

&quot;我是××先生叫我来的,他说大家都是自家人,老兄们有话到×府去讲好了。&quot;孙君像煞有介事的开口了,我却怀着鬼胎。

&quot;×先生同……?&quot;麻皮的态度谦和了不少。

&quot;我是他家三太太的第二兄弟,前天刚从香港回来;今天×先生来同我说起说是这里二房东女人十分无理,想老兄们同×先生还没会过,所以不知道,大家都是自家人,……我恐怕我自己也是初到上海,同老兄们还不大熟识。故立刻跑到姊姊处去请他们来说,不料她们正在叉麻雀,不得空,故叫我请老兄们同到他那面去谈吧。&quot;

那三人听见了这话,顿时笑容满面,连称难得舅爷到这里来,又连连向我们谢罪说是起初不知道。于是由那面戴鸭舌帽的去喊一辆运货车,他们一面替我们拿物件下去,一面与孙君笑着谈论三太太长三太太短,态度十分诌媚。孙君也摆出十足的舅爷架子,说什么姊姊常叫他买小手帕哩,姊姊一天到晚爱打牌哩,……还坚邀他们三个到×府去。

&quot;我们改日来拜访吧,遇见×先生及太太时望替我们遮盖遮盖;今天真是上那个瘟老太婆的当。&quot;他们很不好意思的说。

上了货车,吾夫就抽出三张钞票给他们买香烟吃,他们再三推辞择不得,只好谢着收下了。

当车子转弯时,我们回头望见那个二房东正在后门口烧白纸,孙君大怒要跳下去骂她,我忙拦住道:&quot;算了,算了,舅爷架子留着下次再用罢。&quot;

正文 拣奶妈

拣奶妈

去年冬天我又养了个孩子,照例没有奶,得雇奶妈。上海拣奶妈可不容易,荐店里喊来的,架子老大不要说,还得当心她有没有淋病梅毒。若说送到医院里去验,一则惟恐当事人不愿——给人家当奶妈须要褪了裤子受验,女人家是十有九个不愿的;光是验奶验血也会引起她们的害怕……二则手续也太麻烦,医生神气又看不惯;三则我这个人有些疑心病儿,凭他是留什么医学博士的一纸报告也不能使我释然于怀;而且,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是取费太重,验一次起码要花上十来元,一个不合又是一个,叫我们这种普通人家怎么负担得下?

没办法,只好抱了孩子到宁波,宁波城里真变了样!江北岸,东大街,这些都是从前最热闹的区域,如今都成为死寂的市街。商家每天早晨开了门,伙计们都懒洋洋的,站在柜台边眼望着天。&quot;空袭警报&quot;响了就得赶紧关上店门,待&quot;解除警报&quot;拉过后却又不得不重又把门拉开,虽然他们也很明白这时候决不会有顾客上门,可是不这样做就会立刻遭警察干涉——道旁路口多的是持棍警察,路上三五成群,来来往往的也大都是出巡的壮丁队。他们这样开门关门的每天得忙上三四次或七八次,有时候也许连飞机的影子也不曾瞧见过一只。

我家在月湖之西,那边算是住宅区,在往常的日子,每当夕阳西下时总有些男女学生在骑自由车玩儿,或马蹄得得,绕环城路徐徐兜转。湖中有一片广地,绿影婆娑,有亭有石,乃四明胜地之一,叫做竹洲,也就是县立女中的校址,我曾在那面度过三年最好的光阴;在最近宁波八度轰炸中它是遭了殃,去年冬天还完全的,只是空屋无人,学生们早下了乡。我在家里住了两天,看见小菜都没买处,找奶妈更没有法儿,于是只得听郑妈的话,到西乡樟村拣去。樟村是一个大村落,居民大都姓郑。那边多山而少田,因此男人不能恃耕种为活,入冬上山打柴,春夏秋三季闲着没事,就自在家烧饭抱孩子,让女娘们上城赚钱去,有奶的当奶妈妈,没奶就做娘姨。

我爱我的孩子,存心要替她拣个好奶妈,因此商得郑妈的同意,百里迢迢的亲自下乡求贤。孩子要吃奶,不能离身,只得带了去;郑妈拿提箧,小网篮,及零星罐头等,里面有些是送郑妈家礼物,但主要的却还是围涎尿布之类。

本来,我们要到樟村去可以先从南门沿鄞奉路搭长途公共汽车到鄞江桥,再从鄞江桥讨黄包车到樟村,为时不到半天;但战后公路早已自动拆毁了,我们只得乘划子,乃的摇了大半天。一路风景很好,只是怕孩子受风,我们不得不盖上蔑片篷儿,仿佛闷在棺材里一般。船身极小,在里面席地而坐,两腿麻得不得了,郑妈就不时要上岸解手。我听见船子在噜苏了,自己也怕耽搁时候,于是就有搭没搭的逗郑妈谈天。

&quot;樟村近来真穷死了呀,&quot;郑妈叹一口气,&quot;本乡又没有田,打仗后米价更贵了,众人都吃不起饭,只好弄些芋艿番薯充充饥,旧年亏得逃难人多,村里的人都把房子腾出来借给人家,自己就在便桶间多盖上层稻草住住。&quot;

&quot;那末现在天气冷了,住在这种临时搭的草棚里不冻死人吗?——大人还不要紧,孩子们又怎样过呢?&quot;

郑妈又叹声气:&quot;还说到孩子!樟村人男孩子还养着饿得精瘦的,女孩子最多留上一个,其余养下来不是溺死就是送堂里去。要是哪家养着女儿,便休想开口向人家借米;因为人家一定会不答应,你自己有力量养女儿,哪个该倒霉的来救济你?&quot;

我没有话,觉得睡在自己怀里的孩子还有些运气;要是她在目前打从郑妈肚里挣出来的话,此刻想早已给丢在堂里了——那个南门外的育婴堂我是瞧见过的,一个奶妈养五六个孩子,便是头母牛也将愁供应不敷,于是生得好看一些的还吃得着几口奶,又黄又瘦的婴儿便只好在哭哑了喉咙后喝些豆浆过日子。

鄞江桥到了,看看时计已午后二点半。肚子饿得慌,把船泊在桥边,叫船子赶快上去买三碗黄鱼面——一碗我自吃,一碗给郑妈,一碗就与船子。船子谢了又谢,一面吃,一面滔滔不绝的讲鄞江桥热闹景象给我们听,据说城里住的人少了,各店都想迁到这里来,但县里的人不肯,说是为维持市容,逼着他们继续开下去,因此他们只好在城里也开着门虚应故事,把大部分货色及店员都搬到这儿来了。

吃完了面上岸,孩子又哭得厉害,于是又赶紧在一家馆子里买水冲奶粉,喂过奶粉又给她换尿布,直待三时半方才讨好黄包车去樟村,车钱一元二,路程四十里。

黄包车在石子路上拖着走,不快也不慢,倒还算是舒服。过了一村又一村,黄狗汪汪叫,孩子也睡了又醒,醒了又啼的。广场上常有壮丁在晚操,他们都是村人,样子怪蠢的,脚步左右都弄不清,休息时不时扯开裤子去撒尿,弄得教官火起来,拿起皮鞭乱抽,但他们却也毫不躲避,只自默默地忍受。

郑妈家前面临溪,半截瓦墙,缺口处就是进路,没有大门。我们到时已快六点了,她媳妇还忙着要弄点心;我再三拦阻她不住,郑妈自去溪边洗尿布去了,一会儿便捧上一大碗青菜炒年糕来。碗是蓝花的,又粗又大,年糕切得很厚。青菜还硬,油太少而盐过多,我委实吃不下。一个八九岁的女孩眼望着我咽唾沫,我连忙推开来碗叫她吃去,她刚待举步,却又趑趄不前。郑妈的媳妇便开口骂:&quot;你这小贱×!臭花老!一天到晚只馋嘴。奶奶吃的点心也有你的份儿?晚饭快好了还想动嘴!&quot;骂的那女孩不敢动了,眼望着我又狠命的咽下一口唾沫。

于是我问她是不是郑妈的孙女,那媳妇便接上口来:&quot;我自己养的女儿早给人家做养媳妇去了。这个贱×是寄养在我家的,一餐吃上二三碗饭,她娘只出三元钱一月!近来已有三个多月不带钱来了,鞋布也没一块,自己在外面挣大钱快活……&quot;我低头瞧瞧那女孩的脚,鞋头开了口,踏倒鞋后跟拖起来只有半脚大,脚上又没有袜子。

晚饭时村里的人都围了拢来,郑妈在洗尿布时已把我要拣奶妈的消息宣布了,因此她们都想来谋这&quot;肥缺&quot;。

&quot;我家媳妇养了孩子刚五天,&quot;一个瘪嘴老太婆说,&quot;奶可是真多,衬衫舍不得穿,赤身睡在棉被里,棉花都给渗得硼硼硬的;一天挤出三大碗还嚷着奶子给涨得痛死。要是你奶奶欢喜,这些大的娃娃包管一只奶也吃不完,余下的可挤出来给你奶奶喝着滋补……&quot;

&quot;但是我家奶妈是要紧着要雇进的,拣定了就要带上城去,你媳妇还在月子里,怎么好立刻跟我动身呢?&quot;

老太婆可真着急了,翕动着干瘪的双唇:&quot;我们穷人家娘儿们还有什么月子里不月子里的,还不是养下来过了三朝便煮饭洗衣?她还算福气,有我老的活着,肚痛了有人递汤烧水,若换了个没有婆婆的,还不是自己收下血淋淋的孩子来,还得自己去生火弄汤,——假如你奶奶要,就是今天也可以跟去,那孩子就顺便带了去丢在堂里。&quot;

&quot;人家奶奶不喜欢未满月的,&quot;一个三十来岁抱着婴儿的妇人插口说:&quot;我倒是养了快两个月了。在月子里当家的本想把这娃娃丢去,我因一时没有人家,故主张暂时把她留下,省得奶不吃就要失去。前几天当家的说前村张家嫂要出去当奶妈,把新生的儿子来我处寄养,我的女儿就由她带了去放在堂里。我想抱一个来家养每月不过二三元钱,饭要吃着自己的,算来没有当奶妈好。要是你奶奶出我六块钱一月,我今夜就可以偎着宝宝睡,把这小东西搁开一夜,明早就叫他爹爹抱到堂里去。&quot;

这是一个做母亲说出来的,我诧异!吃了一碗饭,孩子又哭了,我放下饭碗问她们要水冲奶粉。她们没有热水瓶,要开水就得生火烧起来,我可没有想到。于是这许多妇人都抢着献殷勤,要把奶给我的孩子吃,我不能不接受她们的好意。于是郑妈就拣定了在根生嫂处吃;根生嫂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梳着髻儿,面孔倒还白净。她的孩子刚三月大,奶袋子直挂到脐边,见了有些怕人。最令人惊异的是我问她年纪时,她还只二十一岁,想不到这样年青的人会有这么老成的容颜及样子。后来我方才知道村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她们吃着没有滋养的东西,做得又苦,打扮是更不必说了,所以看起来,就显得苍老。

这夜我睡在郑妈媳妇的房里,根生嫂也叫了过来在房中与郑妈一起打地铺,以便半夜里孩子吵起来可以抱过去吃奶。我知道根生嫂心中是充满着希望,这夜里定会做上不少到城里大户人家当奶妈的好梦。

这间房间是郑妈家唯一的精华:自她的公婆一代起,做新房就得拣这间,因为这间的地板整齐;他们老夫妻俩曾在这里同睡过三十余年,八年前她媳妇来了,这才把老的移到后房去。房中朝外的是一张大木床,可睡四个人,可惜棕棚年数多了有些宽下来,睡在上面给横木垫得骨头疼。枕头四方的,满是油腻,放下头去索索作声,里面全是稻草。一条蓝底白花的老布四幅被。大倒够大的,只是硬得厉害,布质又粗,我担心会擦破孩子的嫩脸。

这夜里我全夜不曾好好的睡。身子又凉,心里也烦。我知道这里的女人大都不会有淋病梅毒,也不会搭什么架子,给她们七八元一月便自欢天喜地了,但是我怎么可以使人家为了我的孩子而丢弃自己的孩子呢?

第二天,她们劝我把孩子交给根生嫂带着,自己同着她们到各村逛去。自从伯父被绑后,我已整十年不曾下乡,这次重睹水色山光,倒也不无兴趣。于是先从本村观起;桑枝上满是尿布,鸡屎遍地,孩子们大都面黄肌瘦,衣衫褴褛;间有几个白净一些的,问起来都是新近逃下来的城里人。

郑妈的媳妇告诉我:自从城里的人逃来了后,这里的东西就都贵了;他们吃惯了鱼肉,每市整篮的买,油也用得厉害。从前乡下的腰子是十四个铜板一只,现在已买上一角;鸡蛋也从四个铜板而涨到六七个铜板。于是村里人都吃不着肉,自生的鸡蛋也舍不得吃掉,都聚了下来卖给他们,每天只拿青菜下饭,假如用番薯当饭时,就连青菜也不必吃了。

&quot;说起青菜,近来也贵了些,城里人喜欢把青菜油焖来吃,一斤菜烧烂了只剩得一碗,还得放糖加酱油,算起来要费多少钱!我外婆家一天要吃上两顿芋头,什么小菜都不用,只许筷头蘸些盐吃吃。&quot;

&quot;城里人用不惯灯盏,晚上把美孚灯点得雪雪亮,一会儿玻璃罩子爆碎了又去买上只新的,他妈的什货店老板就赚钱。&quot;

&quot;城里人孩子都吃零食,害得我们乡下小鬼也眼痒起来,吵呀吵的狠了便顺手给他个大巴掌……&quot;

我们一面听她说,一面缓步走去,不知不觉的到了长里方。这里郑妈有个妹子住着,因此她便坚邀我们进去坐坐休息。郑妈妹子家没有围墙,不整齐的石阶上一排住上四家,每家有一扇薄薄的板门,进了门便是一间泥地的房间,里面打灶,前面窗下,放了一张凉床;床前有一张桌,桌旁是鸡笼,鸡笼右边有一个孩子睡在摇篮里。进门处还放着一架梯子,这里没有楼,梯子大概是预备上阁用的。贵客到了,她们就让我坐在床沿上,自己忙着去烧开水。冬季正是打柴的时候,他们把砍下来的柴干好一些的都卖出去了,剩下自烧的都又潮又乱,有些叶子还绿绿的,烧起来烟雾迷漫,熏得我双目流泪,再也张不开眼来。回头看摇篮的孩子时,却呼呼睡着,一动也不曾动,我们佩服人类适应环境的本能。

逛了三天,奶妈仍拣不下。她们间都互相像仇敌似的尽量说别人坏话;大婆婆说祥嫂子身上有虱,祥嫂子又说大婆婆的侄媳月经一月来四次,弄得我踌躇不决;连郑妈也不知如何是好。根生嫂替我奶着孩子,小心翼翼的,我心里倒有些欢喜;不料她在第三天上因自己孩子半天不吃奶哭得厉害,她的婆婆给抱了过来问她可有奶给喂一些,她不知道为什么恼了起来,当着我面前狠狠的击了那个三月大的孩子一掌,使我不得不厌恶她的残忍,因此又把这颗心冷下。在樟村,我对伟大的母爱深深地感到怀疑,原来所谓&quot;昊天罔极&quot;之德,在经济发生问题时便大打折扣,以后我永不读蓼莪之诗。

第四天一早我抱着孩子先走了,把拣奶妈的责任推到郑妈身上去。我告诉她身健奶多之外还得加上一个条件,就是所生是女,来我家当奶妈后不可就把她丢进堂里,或者就在邻近寄养着吧,我给她的工资是九元一月。

正文 王妈走了以后

王妈走了以后

王妈走后不到一年,我们的小家庭里便改变得不成样子了。她是去年九月初三动身回故乡去的,那天刚巧是礼拜日,我的丈夫——建——也在家。此外还有个三岁的女儿菱菱,她是跟着王妈睡的。我们平日并不很欢喜王妈,因为她做事任性,毫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但是有她在一起时我们便觉得快乐,两口子东奔西跑用不着记挂家里。现在,嗳,可是糟了,我已有七八个月头不曾到过电影院哩!

她动身的时候正在下午,我记得很清楚,等她出门后我们便把家里的什物检点一下。那并不是我们怕她会带了什么东西去,其实是我们平日把什么东西都交给她,自己反不晓得那一件东西究竟放在哪里。我们一面整东西,一面谈论王妈的好处,把她过去任性的脾气都忘记了,大家愈说愈觉得难过,忍不住四只眼睛泪汪汪起来。菱菱不懂得我们的意思,夹在中间还一味吵闹,后来我们自己也弄得精疲力尽了,建提议不如且先出去菜馆里吃餐夜饭吧,晚上回来再整理不迟。于是大家换衣服,洗脸。忙了一阵,让什物乱七八糟堆满在前后房间,把房门砰的关上便自出去。一路上菱菱吵着要我抱。建说电车里面挤得很,菱菱还是让爸爸抱吧。菱菱不肯,我恼了,建把她硬抱过去,哭声恨声不绝于耳,建的眉头也皱紧了。这是他结婚以来第一次向我皱眉,我口虽不说,心里很生气。

进了菜馆,建就说要喝几斤老酒解闷,我不作声。他问我吃些什么,我叫他随便点几样吧,他点的都是下酒用菜,我不喝酒,也不爱吃那类东西。菱菱嚷着要这样要那样的,我们连哄带吓没有用,只好每样都给她尝一些。建是一杯在手,什么都不管的了,我却匆匆用好了饭抱着菱菱等他,愈等愈觉得不耐烦起来。

好容易等他喝完了酒一齐出来,路上想起菱菱没吃过粥,便在冠生园里买了只面包给她。上电车后,建又说自己多喝了酒没吃饱饭,悔不该不在冠生园里多买几只面包。我也觉得肚子里空空如也,外面吃饭究竟不如家里着味,大家还是回家以后再喊两客虾仁面吧。

但是一进门,瞧着到处什么凌乱的景况,心里便觉得烦恼起来了。菱菱不待我们卸装完毕便赶紧吵着要睡,于是建就把床上的什物胡乱移到桌上,叫我偎着菱菱先睡,他自己开门出去喊虾仁面。菱菱起初不要我偎,她尽哭着叫喊王妈。后来好容易朦胧眼睛像要睡了,建却领着送面的伙计大呼小喊奔上楼来。菱菱给他们闹醒又要吃面,于是再替她穿衣服,打发送面的伙计回去,把桌上的什物重新移开。这样再乱上大半个钟头,菱菱总算倦极先睡了,我说我们且慢洗脸,索性把什物整好了再说吧。建也不答白,只拿起香烟横躺在沙发上,半晌,才伸个懒腰说不用心急,东西且待明天慢慢的再整吧。我说他这是贪懒,明天你上写字间去了,这些东西不都要我一人来收拾吧?他说那末就是这样吧,我们此刻且先把东西统统堆到后间去,明天一早你赶紧到荐头店里喊个娘姨来,叫她下半天闲下来慢慢的整理。

一宿无话,臂酸腿痛。

次日我喊醒建,叫他在家管着菱菱,我就出外找荐头店去了。小菜场附近的荐头店多得很,我拣了一家店面最大的走了进去。

&quot;阿是喊娘姨格?&quot;一个瘦长脸的伙计迎上来问。

我点点头。

&quot;饭阿要烧?&quot;

&quot;当然罗!&quot;我说。

&quot;阿要洗衣裳?&quot;

我再点头。

&quot;揩地板,收拾房间呢?&quot;

我告诉他我们只用一个娘姨,烧饭,洗衣,揩地板,收拾房间,统统都要做的。

&quot;哦,格个是要一把做。&quot;瘦长脸的明白过来了,接着回头问一个中年女佣:&quot;阿要去试试?&quot;

那女佣摇头,她要专做房里。伙计接着又问好几个人,老的少的都问过,她们大都不大愿意。我心里感到无限屈辱而且愤怒。于是再也管不得腿酸足软,只气冲冲的掉转身子想到别处拣去。一个老板模样的汉子出来阻止我了,他说:&quot;别性急,娘姨多得很。&quot;一家翘首向屋角喊;&quot;侬跑出来!跟迭个少奶奶回去试试。&quot;一个乡下大姐样的女人从角落里趑趄着出来了,眼光迟钝,脑后拖着条大发辫。老板指着她向我介绍:&quot;迭个大姐人蛮好,乡下刚出来,老实人呒不花头。&quot;

于是我把她带回家里试用起来,试过一天便明白,原来那大姐人倒确实是蛮好,花头也没有,就是一件事她做不来。煤球炉子生不着火,洋铁锅子烧不来饭,她们乡下人原是用惯大灶大锅的呀!我得替她什么都做,甚至连她大小便上厕所时,也须我跟了去给她拉抽水马桶。这一天累得我精疲力尽,一面替她做,一面教给她听,任你说得唇干舌焦,而她还是&quot;圣质如初&quot;,什么都学不会。晚上建回来后提议依旧上馆子去吧,这回吃的是西菜,这样菱菱可以不必另外买面包。至于那个喊来的大姐呢,早已在动身前由我负责送回荐头店去了,因为她不认识路径。

建说:荐头店里最势利,见你少奶奶亲自上门去拣。便知这公馆并不阔绰,所以好的便不肯来了,明天还是叫公司里茶房给你去喊一个来吧。我想这句话该也有道理,明天十一点钟光景,茶房果然替我陪了个三十来岁怪伶俐的女佣来。那女佣一进门便宛如曾在我家住过十年一般,什么东西都找得着,端出饭菜来碗碗像样。建是在外用午膳的,我为讨好新女佣起见,把本想剩给他晚上吃的红烧牛肉,青鱼甩水等统统给她拿下去吃了,这在我良心上虽也觉得对不住丈夫,但是好的女佣不可多得,我总不能让人家第一天就觉得灰心跑掉了哪!我得用美食来买她欢心,并一味和颜悦色的笼络住她。

她吃过了饭,便进来冲开水,绞手巾的十分殷勤,我觉得牛肉青鱼不枉费了,两天来的疲惫极需休憩一下,我脱去衣服预备午睡。

忽然那娘姨又推门进来喊声&quot;少奶&quot;,我赶紧振作精神,装个笑容,一面静静听她说下去,她说:&quot;我要去了,对不起。&quot;

&quot;要去了?!你到哪里去?&quot;我宛如晴天遇到霹雳。

&quot;荐头店里。&quot;她淡然一笑,并不把我的窘态放在心上。

完了!什么都完了!原来牛肉青鱼始终买不到她的欢心,和颜悦色也没法留住她的身子,我感到屈辱也不胜失望。我的嘴唇颤动着,心想问她&quot;为什么不愿做&quot;?但自尊心使我闭住了口,我只得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任她滚蛋。

此后我又到荐头店里去过几趟,茶房也替我们代几次劳,老的,少的,伶俐的,笨的,漂亮的,丑的,干净的,脏的,老实的,凶的,……各色各样的女佣我都见到过了,也算增广见闻不少。到头来我们自己已整好了堆在后间的杂物,生火煮饭等生活也勉强做得来了,心想还是索性不要用娘姨吧!

不用娘姨可更加不方便:第一,我得清早起来买小菜,建得耽误办公时间给我看管菱菱。第二,客人来了,自己不能分身出去买香烟,弄点心,电话叫货又不能按时送到。第三,换下衣服送到洗衣店里,无多费钱,你太不方便。第四,出门要担忧炉子熄掉,玩不尽兴匆匆便返。第五,菱菱真是吃足苦头,她本是小家庭里的中心人物,现在却成了出气对象。第六,夫妻不时吵嘴,也不时上馆子吃饭吃点心。……因此不到半月我们便改变初衷,还是依旧找女佣吧!

建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们预备工资出得大,定要找个上好的娘姨来。

于是我们找到了周妈。论周妈的做手倒确实不错,但这不知怎的,我们总觉得不能把什么事情都托付给她。我们不放心双双出外而留她看家,更不放心让她独个子看管菱菱。但我们虽不放心她,却不能露出丝毫不放心的样子来,因为我们总不能让她一气便跑了呀!我们对她颇为小心。为了她,我们不敢过早起身,不敢过迟吃饭,不敢少买几样小菜,不敢不忍住头痛拉亲友们多来我们玩牌,不敢说出她端来的牛肉番茄汤内有些蟑螂屎气息,……我们的忍耐工夫可真是惊人,若是子能如此忍其父,便是孝子;妇能如此忍其夫,便是贤妇。建和我平素虽不是孝子贤妇,在今日却是周妈的恭顺的主人主妇。我们自得导周妈以来,虽万事先意承志,拍马屁唯恐不及,但三月以后,她还是不能不离开我们走了。

因为有一天建偶然算帐,发觉支出数额竟超过从前三倍以上。&quot;那是百物都囤涨了之故&quot;,他合拢帐簿向我解释。我仔细想想,觉得米价从七八十元涨到百二三十元,煤球自六七元一担涨到十五六元一担,那当然要归罪到囤积者身上,但我们三月来从月食米六斗增至九斗,月燃煤球二担增至三担半,那又该叫哪一个负责呢?而且别的什物经检点结果,有许多已是不翼而飞,手帕,袜子,钢笔,手表,连纺绸衬衫裤都只剩得一套半了,我们偶然说起一句,周妈便自赌神罚咒的叫起屈来,接着又嚎淘大哭,哭骂冤枉人的不得好死,骂了一场,便绷起面孔走了。

我们喘息方定,至此乃又忙乱起来。建有时同人家谈起,常叹口气说:&quot;娶妻总要会治家才好!&quot;我听了虽也惭愧,但毕竟还是生气的成分居多。

我常常怨恨,恨这社会进步得太慢,公共食堂托儿所等至今还不能多多设立,害得我们不善治家的真正吃足苦头,精神浪费得多不值得。但有时确也着实后悔,悔不当初少读几本莎翁戏剧,洗衣烧饭等常识才较汉姆德王子来得重要呢!

我敢说,我们自从王妈走后,就没有一天能够安心工作,安心读书,生活的不安定原也不仅是飞机大炮所造成的呢。

正文 真情善意和美容

真情善意和美容

丈夫有外遇时,做妻子的应该怎样?外祖母对我这样说:&quot;当年你外公相与了一个唱戏的,我听见后只气得浑身乱抖。可是我一些也不敢露出来,唯恐给人家笑话我吃醋。男人三妻四妾是正经,后来我自己也想明白了,索性劝你外公把她娶进门来,落得让人家也称赞我一声贤慧。男子要变心了可有什么法子?我只好自怨命苦,念经拜佛修修来世罢了。&quot;

这是外婆时代的理论,在我们今日听了当然多不合理。第一,男人三妻四妾怎么会是正经?第二,吃醋乃常情,为什么怕人家笑话?反之,劝夫纳妾,便算贤慧,这种不近人情的道德观念,是要不得的。第三,男子要变心了;是否就没有法子挽回?念佛修来世,是否就可以安慰自己孤寂的心灵?

我的母亲是女子师范毕业生,她不相信念佛,而且坚持非四十无子,不得纳妾。我父亲虽不纳妾,可是玩啦,嫖啦,姘居啦,种种把戏,还是层出不穷。我的母亲气灰了心,索性不去管他,自己上侍公婆,下教儿女,继续尽她贤妻良母的天职。她绝口不提起父亲有外遇的事,父亲自知理亏,当然也不敢向她提起。他们夫妇俩始终相敬如宾。可是,我眼见她一天天消瘦下去了,说话的声音更加柔和,对祖父母更加小心,待我们更加爱护备至。有一次午夜里我忽然醒来,面颊上觉得湿润,睁开眼睛看时,她正偎着我垂泪。我的心中一阵凄惶,莫名其妙的也陪着她哭了起来。她噙着泪向我诉说:&quot;自从你爸爸变心以后,我可够受气哩!不过,我却不能像你外婆般贤慧,让那婊子跨进门来,不怕她爬到我的头上去吗?好在我自己有儿有女,就算你爸爸一世不回头,我也能守着你们姊弟过日子。老婆总是老婆,难道他为了姘头,就可以把我撵出大门去不成?&quot;

过了这个兴奋的晚上,她继续又沉默了。第二三天她不时避开我的眼光,仿佛自恨不该把这类话告诉我似的。她对父亲的态度仍旧是尊敬,关切,可是却矜持得很,使人家绝不敢向她开口。

于是,父亲便把太太同爱人的界限分开:太太是管家的,养孩子的,对付父母族人并亲戚的;爱人则是游乐的,安慰自己的,仅在朋友中间露露面的。他可以双方兼爱,对爱人是普通的异性爱,对太太则近乎兄妹之爱,朋友之爱,非常自然,却又不带性的热烈。

此类变通办法,在新女子可万难容忍。第一,她们认为夫妇间的爱情,须专一而永久。第二,她们认为养孩子这事,乃太没出息而辜负所学,在夫妇相爱时已不屑为之,一旦夫有外遇,她们更不肯独自负起这个十字架来了。第三,她们大多数认为丈夫变心以后,自己唯一的安慰便是另找爱人或努力事业。

我的大姊听见她自由恋爱成功的丈夫也有外遇时,忍不住暴跳如雷:&quot;他敢这样没人格,哼,我可不像外婆同母亲般好欺侮!明天我把他一枪打死,拚着自己给他偿命,看他还敢玩弄女性不?&quot;说着,也不待明天买手枪,先自怒冲冲的跑去向他理论。他的理论是崭新的,他说爱情出乎自然。大姊就此失恋回来,立刻自动改变主张:&quot;哼,谁同你讲爱情不爱情,像你这种男人,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价值?同你拼命也犯不着,你不爱我,我便没人爱吗?这样一来,大家索性离了婚倒好,我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还可以努力事业呀!但是孩子,带着孩子做起事来多不方便……&quot;

结果孩子都交给男方的父母抚养,大姊同姊夫便离婚了。离婚后大姊为找寻刺激,交结了一大批漂亮的男朋友。但她仍不时感到孤寂,不断地想念她的孩子们。她或许也有些想念前夫吧,虽然并没有对我说过,可是我见她不久以后,无缘无故的把所有男朋友都绝交了,声称自己将永抱独身主义,毕生从事于教育事业。她的教育事业便是做个义务小学的级任教师,孩子们又脏,又顽皮。而且同事间也有意见,人家背地里骂她活孤孀,黑旋风脾气。她气伤了心,不到半年便灰心教育了,同时听见她前夫也与外遇闹翻,因此很有破镜重圆之意。

她为什么不早争取呢?丈夫有外遇时,做妻子的应该争取。

聊斋志异里有个故事,说恒娘见邻家太太美而不得宠于其夫(当时她丈夫正爱上一个姿色平常的婢女);知道症结所在,遂自告奋勇地去做她的参谋,定要帮她争回丈夫来。她告诉那位太太道:&quot;子虽美,不媚也;一媚可夺西子之宠,况下人乎?&quot;于是那位太太便天天对镜练习表情,学成了整套的狐媚子本领。这项训练完毕以后,恒娘又教给她一个欲擒故纵的法子:先是停止吵闹,竭力装出大方的样子,让丈夫与妾尽情欢娱。一方面自己却卸尽装饰。蓬头散发的躬操井臼,使丈夫相信她的贤慧。及至时机成熟了,在某一个晚上恒娘便帮她打扮停当,婷婷袅袅的走出来劝丈夫饮酒。那时她丈夫同婢女也玩得厌了,心惊其美,酒后便重演求爱喜剧,觉得如调新妇,恒娘大功于兹告成。

恒娘政策得失如何,姑置不论,但其积极的争取精神,却先令人可佩。因为结婚之目的乃正在于保障儿女,不在于保障爱情。爱情是不能够靠结婚来保障的,它的本身是性的本能与美的幻想的混合物,要使它持久而且专一最不容易。反之,结婚往往促成爱情的崩溃,因为结婚之后,油盐柴米等家务在在都是破坏美的幻想,而性本能也因容易满足而失却吸引力了,因此有人说结婚便是恋爱的坟墓。然而。它却是父母生活的开始,那是千真万确的:一个孩子从受孕而至于诞生,由哺乳,抱持而至于长成,不知要化费做母亲的多少精力?多少时日?要是没有一个做父亲的在物质上帮助她,在精神上鼓励她,同她共负养育的责任,真不知有多少儿童将遭夭折,甚至于根本不能诞生。所以我认为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实予儿童以莫大保障,在儿童公育或其他更好办法未实行之前,此种婚姻制度大有维护之必要,女人爱孩子之心普通总是超过男子,因此对于一夫一妻制的维护,更应全力以赴才好。丈夫若是有了外遇,做太太的为保障儿童的幸福起见,争取乃是唯一的合理的办法。

然而争取丈夫可决不是件容易的事:像恒娘般方法,似乎太偏重于性的诱惑方面,如此说来则太太简直应该与妓女受同等训练。一个女人也自有其工作,责任与爱好,怎可以整天到晚的对着镜子作美容研究?况且就爱美也须身心兼顾,古人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一味讲究涂脂抹粉,就有变成登徒子玩物的危险。即使在争夺之间,暂时非用此手段不可,则自后也应逆取顺守,规夫人正道,不然男人的好色是无限度的,以马上得天下者,安能在马上守之?

我觉得世人都有这种偏执观念,以为一个做丈夫的会有外遇,一定是喜欢妖媚,一定是甘心下流,因此做太太的欲图挽回,也必须从此着手。那也并不尽然。从前苏若兰遭丈夫遗弃,曾做过几首很好的回文诗去感动他,连武后对之也颇为心折。由此可见得争取丈夫实在并不专靠献媚,一味想以献媚手段来挽回丈夫的女人,不是看轻了丈夫,便是看轻了她自己。

我以为争取丈夫的必须的工具有三,即:真情,善意,最后才是美容。

正文 烫发

烫发

我到上海快五年了,从来不曾烫过头发。当初所以不烫的原因,说起来也很简单,只为自己一向生长在内地,电烫水烫之类从来没有看见过,生怕烫起来怪吓人的,因此迟迟不敢尝试。可是我却不肯在人前示弱,给人家笑话乡气。&quot;我可不愿让头发受火刑电刑&quot;,我常傲然地把不烫的理由告诉人家。人家也仿佛颇以为这事是&quot;难能可贵&quot;而 &quot;足资矜式&quot;似的,便一传十,十传百的传了开去:&quot;青是从来不烫发的。&quot;这正同某要人生平不纳妾一般,我的不烫发主义也就在亲友间成为美谈。林姑母常常拿我做榜样教训她的女儿道:&quot;怎么你又去烫发了?蓬头鬼似的多难看!你瞧像青表姊般齐齐整整的往后而掠起来多清洁,大方得很!&quot;美专毕业的柳小姐也常常当着别人称赞我!&quot;青真是个懂得自然美的人,不肯随波逐流,卷儿束儿的怪俗气。任那头发软软地披在肩上,又朴素,又优雅。&quot;

我获得许多不虞之誉以后,心里真觉得自己有些了不得起来,对人家烫发的鄙夷之唯恐不及。人家受了我的鄙夷,心里虽然不高兴,却也不得不佩服我的能独行其善。女人们最会看人学样,在无头不是飞机式的今日,要找一绺直直的青丝确有踏破铁鞋无寻处之慨。于是我更得意自己的有识见、有胆量、敢作敢为、出众而不同凡俗了。

那绺软软的,直直的,披在肩上的东西多么的使我骄傲呀!我的眉毛扬了起来,仿佛谁都是个见了人家烫发,自己便不敢不烫的可怜虫,而我才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好汉。哪个女人可不佩服我的伟大呢?况且那又是很合自然美的,清洁、大方、朴素、优雅、我一头兼而有之,够了够了。但是我身上的衣服,能不能与头发相称,显得整个地调和匀称呢?我颇有些惴惴,也许从前做的衣裳颜色过于鲜明了,不合清洁、大方、朴素、优雅的原则。我可不能让自己的伟大有些缺陷,于是就邀了林姑母及柳小姐帮同出去另挑几件来。颜色要大方,质地要上等,里子镶条都马虎不得。剪好了后她们又伴着我回家,把料子一块块抖开来给贤——我的丈夫——批评,哪块最美,哪块最便宜。谁都希望自己的眼力最好,拣得最上算。贤对此很少兴趣,又不愿得罪任何一个,只得把每块都赞上几句,并且故意把价钱猜得高些。&quot;我们的拣手还不错呢!&quot;林姑母柳小姐都得意地笑了,贤也回过头来对我笑笑。——那是苦笑,我的心惶惑了。

难道我真要为了这些不虞之誉而牺牲到底吗?——浪费丈夫的金钱,同时也违反自己的愿望。我本来并非真个不烫发的。记得我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天天穿了白反领的大红衫子黑短裙,骑脚踏车上学校去,头发用编手套的钢针烧红来烫得蓬蓬松松的,被风吹散了披得满头满脸,连眼睛都给遮住,要转弯时先得把头向左侧一甩,始能露出半边面孔及一只眼睛来,这种装束在当时是很风行的,我曾这样的拍过一次照相,人家看看都说漂亮,添印两打统送光了,自己只留下一张贴在照相簿上,现在看起来还觉得非常快活得意呢!可是,人家既已替我宣传了!&quot;青是从来不烫发的&quot;,我就不得不把它赶紧撕下来塞在箱子底里,让这个从前认为光荣,现在变成不光荣了的历史陈迹永远深藏在那里。别人也许从此再不会知道我从前也曾蓬松过发这回事了,我自己也不愿再想起它,虽然在偶而想起时候总抑不住快活得意的感觉。

但是我得克制自己,竭力把这种感觉视为罪恶,处处不可不记住我已是个出众而不同凡俗的人了,爱好摩登乃在所必戒。是非、善恶、美丑的标准统要另定,而且愈新奇愈好,即在小节上亦不可稍忽。虽然麻烦一些,但非如此何足以显高深?即不幸偶而有一些见解与俗众竟无两样,也要迅下一番克己工夫,把自己克得与他们愈远愈好,否则又安能&quot;出&quot;而&quot;不同&quot;之呢?辜鸿铭在清朝剪发,到民国反留起辫子来,就是此意。古人中诸如此类的很多:吃狗屎、吞疮痂、唾面自干、冬葛夏裘、硬喝过量老酒、有官不做情愿捉虱子等等,真是不胜枚举。若区区之不肯烫发,犹小巫耳。

而且这种做法,我在中学时是早经训练熟了的。作文课先生教我们须独有见解,因此秦桧严嵩之流便都非硬派他们充起能臣忠臣来不可。这样一来密圈好评也随之来了,别人看得眼红起来,纷纷效尤,打倒孔老二,消灭方块字,语不新奇死不休,弄得后来连先生也觉得新多不奇了,我就立刻随风转舵,照旧骂秦桧严嵩为贼为奸,又落得一个物以稀为贵。——现在我之能以不烫发而见称于人者,也就是这种反旧为新的政策的成功。

不料在五年后的今日,我忽又感到胜利的悲哀了。这也许正是誉多不贵之故吧,我真的后悔不该为此不足轻重的毁誉而使我柔软的头发失去了变成波纹美的机会。同时也后悔不该为了什么调和匀称等等理由,害得我身上有五年不穿鲜明颜色的衣裳了。我的年龄一年年增加起来,想穿鲜明衣裳的欲也一天天增强起来。红衣烫发的印象在我回忆中明白而清楚,那回忆是快活而且得意的。现在红衣已与我告别了,我为什么不与烫发再作几次临别的欢聚呢?

谁肯体贴我的意思,像颖考叔谏郑庄公般,使烫发钳与我再有缘而相见的机会呢?预料那时我将怎样的忍住了心的跳动来感受火刑电刑所赐予的欢忭呀!真的我为什么要挨下去不烫,硬与自己的愿望作对呢?一个守了五年节的寡妇再挨下去可以等待牌坊落成,一个吃了五年斋的佛婆再挨下去可以等待长斋的功德圆满,但是我,在二十几岁时不烫发是出众而不同凡俗,到了三四十岁不烫发便是凡俗而不能出众了。我为什么不在此时迎头赶上,把它先烫起来,算是三四十岁后出众的先声呢?

我要开始找个劝驾者。第一个给我拣中的便是贤。他总该容易体会我的苦心吧?

但他平日是不大肯管闲事的,我得设法引他开口。于是我在箱子底里拿出那张红衫黑裙蓬头鬼似的照片来,跑进他的书房里去。他在看报。

&quot;你猜猜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呢?&quot;我故意把拿着照片的手放在后面,装出孩子气似的叫他猜。

&quot;什么呢?&quot;他不经意地反问一声,显然不感到兴趣。

这使我失望。但不一会又给&quot;希望&quot;鼓起勇气来,拿照片在他眼前一晃道:&quot;你猜是谁?&quot;

&quot;谁呀?&quot;他似乎不好意思再不放下报纸了,拿起照片来端详一会,&quot;我猜不出。&quot;

是照片中的头发遮住了面庞使他看不清楚呢?还是我老得多了简直使他不能在照片中找出丝毫相像之点来。我心里陡然沉重起来了,勉强说道:&quot;这是我十五岁时的照相呢,你瞧,蓬头鬼似的……&quot;我抬眼望他一下,希望他或者会赞美我烫发非常好看了,但是他没有表情,我只得又追问一句:&quot;我烫了发很难看吧?&quot;

&quot;不;&quot;他放下照片又拿起报来,&quot;但我觉得你现在这样更与你相配。&quot;

现在这样更与我相配?烫了头发便不大相配了?这是因为我年龄太大?还是因为我长得太丑?他,我以为第一个容易体会我的苦心的,却拿这样的话来刺伤我的心!我咬住嘴唇不作声,久久始迸出一句话来:&quot;别人烫了总不会同我一样难看吧!&quot;

贤愕然抬起头来,忽然悟到我的意思,俏皮地笑道:&quot;我可从来不注意别人,她们烫了难看不难看也与我无涉。&quot;

我愤愤地走下了楼,走进厨房里。王妈的外甥女儿今天没上工,坐在那儿谈天。她看见了我就站起身来,飞机式头发刷得光光的。这使我又生出希望来,或许她倒能使我如愿以偿吧。

&quot;请坐。&quot;我的声音怪和蔼的,&quot;你现在更漂亮了,新烫的头发吧?&quot;

王妈笑着瞥了她一眼:&quot;她们小姑娘辈总是不知道辛苦艰难,辛辛苦苦赚来的几个钱,弄件把衣裳穿穿还是个正经,又去闹着烫什么头发了!其实这样烫得皱皱的一些也不好看,你瞧像少奶的头发,直直的又软又……&quot;

我赌气不要再听下去,折身回到母亲的房中。母亲在剥花生米。那是预备等薇薇放学回来时给她吃的。我也懒得替她帮忙,只坐在一旁有搭没搭的同她闲谈着。我常把谈话的本题拉到自己幼年的打扮上去,希望她老人家能想起我红衫黑裙蓬松着发时的形状,因而说一句:&quot;那时我看你烫着头发多好看!&quot;于是,我可以如获至宝似的捧着这话作挡箭牌,明天立刻上理发店去受电刑了,人家问起来就推说母亲喜欢我烫头发,我怎可不权且学学老莱子呢?

只可恨母亲并不体谅我这个想做老莱子的女儿,经我一引再引的结果,方才若有所悟似的开口说出自己意思来,我如犯人听最后宣判:&quot;青儿呀,你的头发天然生得多好,又软又稀,真是俗语说的贵人头上无重发哩!可惜你十多岁时常听信同学的话用钢针烫,一绺一绺地焦了断下来,那时我瞧着真舍不得肉痛得紧呢。……&quot;我听到这里,情知苗头不对,忙设法挽回颓势道:&quot;但是,妈,上海头发烫得好,差不多个个人都烫的呢!&quot;

母亲连连摇手道:&quot;你可千万别学人家坏样,青儿呀,你是好人家女儿,清洁大方最要紧的。现在薇薇已六岁了,你的年纪也不小哩,就赶时髦也只有三五年工夫了,别把好好头发弄得三不像的惹人家笑话罢。&quot;

母亲也居然说出这样不中听的话来,我悲哀地想着造牌坊与吃长斋。

薇薇拿着书包进来了,外婆忙递花生米给她。她连丢三四颗在嘴里嚼了一会,忽然扳住外婆的肩头央求道;&quot;我明天要烫头发哩,小朋友们都烫的。蓬蓬松松的上面扎个蝴蝶结儿,多好玩!我要扎个大红的,外婆。&quot;

外婆也抚摸着她的脖子笑道;&quot;宝宝烫起来真个蛮好玩的。只是这里没钢针,叫外婆拿什么来替你烫呢?&quot;

&quot;钢钳,叫妈妈买把钢钳来,小朋友们家里都有亮亮钢钳的。&quot;薇薇说了把头一甩,露出半个面孔和一只眼睛望我笑。

我陡然沉下脸来:&quot;这种常识你倒是顶熟悉的,我偏不许你烫发,你不知道一个女学生最要紧的是清洁、大方、朴素、优雅吗?不信可去问问你的先生看。&quot;

可是薇薇一些也不懂这八个字的意义,再把头一甩倔强地回答我:&quot;但是先生们也都是烫皱了的呀!&quot;

&quot;难道你不想出众与不同凡俗吗?&quot;我又有些傲然起来,鄙夷薇薇的太不如己了。

可是薇薇并不佩服她母亲的伟大与了不得,反而撒娇地哭了起来。

贤丢了报纸飞奔下楼,问明原委后安慰她道:&quot;央求妈妈明天去买把钢钳来吧,薇薇的小头上烫了头发很相配呢。&quot;

薇薇烫了头发很相配?他们都是打伙儿来气苦我的!我忍不住咆哮出来了,&quot;我可从来不注意她相配不相配的!你高兴买自己替她买吧!我教她要朴素,别看人家坏样,你们都来反对我!我可从此不敢再教训女儿了,也没脸再赖在这里受人家憎嫌。薇薇,要是你烫了发,明天便不必喊我妈妈了。&quot;

薇薇吓得不敢再哭,撅着嘴巴数花生米。

我一夜没有好睡,晚饭当然也吃不下。

第二天我起来时薇薇已到学校里去了,据母亲说她出去时仍撅着嘴巴,垂头丧气的。

我胸中尽转着造牌坊、吃长斋等等念头。

早饭后我的心里委实烦恼得难受,换了衣裳独个子跑出门去。

我漫步到了薇薇的学校门口,在铁门前窥了进去,一个个小女孩子都烫着头发,安上蝴蝶结儿,花的,绿的,紫的都有。我爱鲜明的颜色,尤其是大红的。一个女孩子有薇薇般椭圆而白胖的小脸,扎着大红的蝴蝶结儿,看起来真个相配极了。但是怎么没瞧见我的薇薇呢。她也许正独坐在教室里生气吧。

回家时我挟了一大包东西。贤放下报纸很有兴趣地问我这是什么。我告诉他是薇薇的衣料。他解开包纸一块块抖开来看,忽又抽出一包长而沉重的东西问道:那末这又是什么呢。

&quot;钢钳。——给薇薇来烫发的。&quot;我低声回答,心中又快活又有委曲。

他笑了,扯去包纸把它抽出来仔细察看,还夹一下自己的头发试这个有否太紧或太宽,最后拿到母亲的房里。我也跟着去。母亲刚要开始剥花生米了,见了这个便问作什么用,我们抢着解释了一遍,贤还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再试夹一下。

她看着这亮亮的钢钳不禁感喟似的说道:&quot;现在的人真乖巧哩,像青儿她们从前只知用钢针烫,哪里有这个钳子般来得好呢。&quot;

我们心地里都赞美这个东西起来,它明亮地闪耀在六只眼前,闪耀在三颗心里。我们不约而同的望望它又望望时钟,薇薇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了呢。我擦钳子,贤找火酒,洋火,母亲赶紧剥花生米。我们都希望她能够快活得意,烫好了头发上学校去,袋里再偷带一大包花生米。

正文 第十一等人

第十一等人

——谈男女平等

左传有一段话,把人类分成十个等级,说;&quot;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quot;鲁迅先生见&quot;台 &quot;没有臣,未免太苦了,便安慰他说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但其子不过弱而已矣,长大了便强,便可升而为&quot;台&quot;,而妻的卑却是命中注定,永无翻身之日,永远是个第十一等人。

做第十一等人当然是痛苦极了,她们唯一的希望,便是赶快讨个媳妇。讨个媳妇进来虽不能使自己跃高一等,上而至于与第十等男子并肩称&quot;台&quot;,但下面总算添了一级。假如说:那个新进来的媳妇的等级是第十一等B级吧,那么她自己便是第十一等A级了,心中安慰得多。当然这升级的希望完全靠在生儿子身上,没有儿子便没有媳妇。别说在第十一等中分不出A级B级来,恐怕犯了七出之一,连最低等的身分也保不牢了,岂不哀哉!

不过这哀哉乃是后人的话,当时的女人是决不会想到蹴等进这类事情上去的。就是有几个会想的人,她们也不敢想。不敢思想男人所不许她们想的东西,不敢不思想男人所要她们想的东西,时时,处处,个个都顾着丈夫的性儿行事,都便是所谓妇德!别说男人叫她们做第十一等人,她们当然是&quot;以顺为证&quot;。就是男人叫她们把&quot;人&quot;的资格取消了,她们也一定&quot;无违失子&quot;的,直到近世自由平等的思想发达以后,男人间十个等级也不存在了,——在名义上总是不存在了——这才产生了一位娜拉。

娜拉的出现曾予千万女人以无限的兴奋,从此她们便有了新理想,一种不甘自卑的念头。她们知道自己是人,与男子一样的人,过去所以被迫处于十等男子之下者,乃是因为经济不能独立之故。于是,勇敢的娜拉们开始在大都市中寻找职业。结果是:

有些找不到,

有些做不稳;

有些堕落了!

成功的当然也有,但是只在少数。而且在这些少数的成功者当中,尚有一个普通现象,便是她们在职业上成功以后,对于婚姻同养育儿女方面却失败了。于是许多人都劝娜拉们还是回到家里去吧,娜拉们自己也觉没味,很想回到家里来了。

但是家里的情形又变成怎样了呢?

大部分丈夫是早已不把妻子当作第十一等人看待了,相反地,他把她认作全智全能的上帝。他要求她:第一,有新学问兼有旧道德(此地所谓旧道德,当然是指妇德之类而言)。那比起从前做第十一等人时只讲&quot;女子无才便是德&quot;的要难得多了。第二,能管内又能对外。管内便是洗衣做菜抱孩子,对外便是赴宴拜客交际跳舞。从前女人虽也有坐八人大轿上衙门,拜宪姨太太做干娘等事,但总不及现代女人所受的应酬罪之多。而且男人都是要体面的,太太在家里操作虽如江北老妈子,到了外面却非像个公使夫人不可。第三,合则留不合则去。从前男子虽把女人当作他的奴隶牛马,但总还肯豢养她,教导她,要她们生儿子传种接代,与自己同居到老死。而现在的男子呢?他们却是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一旦马儿老了,或者马儿尚未衰老而自己却已骑厌了,便想把它立刻一脚踢开,另外换匹新的来骑。踢开一个妻子,横竖也不过是几千元赡养费的事,夫妻之间最难法律解决,难道司法警察可以把自己硬押进房不成?

于是乎女人苦矣!女人难矣!女人虽从第十一等人一跃而与男子平等,但其生活却更苦更难了。

然而怎么办呢?

有些人说:其实女人还是不解放的好,就算做个第十一等人吧,总还是有人可做,有儿女可养,而且生活也稳定。这是复古派的议论。

他们看到女人现在的环境恶劣,正是想做奴隶而不得时代,以为她们一定是希望回到从前做第十一等人的时代去了,那可是他们的观察错误,我敢说天下决无此事。这好比一个缠足放大了的人,虽然大足须日行百里,走得脚底也起泡了,可是叫她们仍旧裹起足来不再走,她们会愿意吗?不!她们是宁愿苦苦练习跑路,不愿再裹小脚的。更何况现在男人的思想也变了,他们对于妻子的希望是妇德(还是指第十一等人的奴隶的道德而言)多带,妇食自备,那就是说女人即使再裹小脚也得跑路了,那更是干脆的断了她们复古的念头。

放在女人面前的只有一条道路,便是向上!向上!向上!

但向上向上究竟要上到何等程度,也颇有讨论价值。许多人都说女子解放之目的乃在于求男女平等,诚如其言,则女人的欲望未免太小,要求也未免太低了。因为照目前的情况而论,大部分男人实在也并不幸福,也想有做奴隶而不得的现象,连最低生活都没有保障,不知道女人又羡慕他们些什么,若说女人要求平等,不是要求与现代男子平等受苦,乃是要求与将来理想社会中的男子平等享乐,则届时女人也自有其特殊要享受的快乐可要求,难道除了与男子平等以外,便无其他更高的希望?不问这东西——平等——是否定为自己所需要,只因它以前曾为他人所吝与,逐一意求之,这是斗气式的行为。

我以为宇宙间一切事物决没有真平;水面是平的,但是河底却深浅不等。而且平了又有什么好处?人不猎兽,则人失猎得之乐,兽失逃生之乐;或者说:人无空劳往返之忧,兽无误落陷阱之忧。如此一来,人兽平等是平等了,其奈大家无忧无乐,统统活得不起劲何?人与人也是如此。像过去般男女不平等的时候,男人快乐,女人不快乐。现在男女名平等而实仍未平,故女人争取,男人吝与,其实都是毫无意义。我相信将来男女真的平等了,男女双方都不会快乐,虽然他们及她们的斗争行为总算告个段落。

女人生孩子,男人不生孩子,这是男女顶不平等的地方;女人还是要求与男子平等,大家都不生孩子呢?还是希望在生孩子的时候能够多得到些较男子更好的待遇呢?

我敢说一个女子需要选举权,罢免权的程度,决不会比她需要月经期内的休息权更切;一个女人喜欢美术音乐的程度,也决不会比她喜欢孩子的笑容声音更深;……我并不是说女子一世便只好做生理的奴隶,我是希望她们能够先满足自己合理的迫切的生理需要以后,再来享受其他所谓与男人平等的权利吧!

凡男人所有的并不都是好的;凡男人所能享受的,女人也并不一定感到受用,这个观念须弄得清楚。幸福乃满足自身需要之谓,不是削足适履,把人家所适用的东西硬来满足自己不尽同的需要。假如你这样做,那只能显出你的嫉妒,浅薄,与可怜,距成功之域尚远。

做惯了第十一等人的女人呀!你们现在好像上电梯(其实上去还是由楼梯拾级而登的好),升高得太快了,须提防头昏眼花栽筋斗呀!尤其是在目的地到了,电梯停住的刹那,你们千万要依照牛顿的运动定律做——那是真理!

正文 小小天使

小天使

一个女人在处女时代和母亲时代的种种不同相。

一个初中时代的女友突然写了封信给我,说是她在六个月前随夫到了南京,最近因镇海家中有事,决定带了她的&quot;小天使&quot;回去一趟,拟于明日上午八时乘京沪特快车动身,抵沪后拟在我家宿一夜,以便与我畅谈一切云云;末了还加上一个附启,说是最好请我于该日下午二时半左右至北站相候。这&quot;小天使&quot;三字使我起了无限好奇之意,张继杰也有了小天使吗?七年前在民众大会演说台上高喊&quot;奋斗&quot;时的情景宛然在目,后来听说她曾因反对父母代订的婚姻而出走,经过不少波折,终于达到目的,与徐鸣秋同居于杭州。&quot;她的小天使一定养育得很可爱&quot;,我想起自己的小女儿薇薇还丢在奶妈的手中,自己却住在上海逍遥时,不禁起了愧见她们之意,这夜我做了许多梦,梦见她抱着秀兰邓波儿似的孩子望着我家薇薇胸前挂着的大悲咒袋子发笑。

次日我匆匆吃完午饭,略一梳洗,便披上大衣到火车站去。贤笑我一定会失望,他的意见是:&quot;小天使虽是乐园中(富贵人家)的点缀品,但同时也是普通人家的累赘物;可爱敌不过可厌。&quot;但我不以为然;于是分道扬镳,他出去干他的公务,我自向北站走去。

等了半点钟光景,车始到站,于是旅客纷纷出来,我站在收票处尽瞧,再也不见她母子俩。看看快到三点半了,出来的人更加稀少,忙去买了张月台票走进里面去,好容易在一节三等车上发现了她,一手抱着一个紫红缎袍的孩子,一手提着两块屎布在没作安排。

&quot;啊,你等得我好苦!&quot;我趋前大喊,又恨又喜。但她的态度却是坦然,告诉我:车到时极拥挤,得让人家先走;待要下来时孩子却拉屎了,这可不能不让他拉干净,塞在肚里怎么办?他在车上吃了不少东西,拉了倒干净。拉完屎就得替他揩屁股,总不能沾着屎就到你家来。有孩子的人可不比从前做学生时代,车到了提起小网篮就好走。她唠叨说来,好像还怪着我不知人家辛苦艰难似的,总不成刚碰面就同她吵嘴,只得笑着拦住:&quot;算了,算了,总是做妹子的心太急不好,现在总该动身了。——你手里那两块宝贝东西还提着干吗?&quot;

&quot;亏你也是做母亲的人哩,孩子屎布刻不可少,还说得出丢掉?况且我这次带的又不多,……&quot;&quot;好,好,好&quot;我怕她又要滔滔讲下去,&quot;但你这样提着总不成话儿,我们找张纸包起来吧。&quot;一面说一面在邻座拾起张报纸来铺在椅上,叫她快把屎布放在上面。

&quot;字纸怎么好包屎布?&quot;她又出了花样。

&quot;有罪我一人来当!&quot;我不禁发起脾气来。这才喊了个工役来提皮箱及小网篮,还有许多罐儿盒儿之类,她抱着孩子,我夹着一包屎布,一同出了车站。

到了房中坐定,我们预备来叙一下旧,七年不见了,要讲的话多着呢,于是我开口:&quot;听说你与徐先生结合煞费周折,现在目的居然达到,而且又有了这个小天使,很幸福吧?&quot;

&quot;唔,唔,&quot;她且不回答我,自己脱去了高跟鞋,在小网篮中扯出一双皮拖鞋来套上,顺手递给孩子一包东西;那孩子早已爬到我床上,把我的那个白印度绸枕头抱在怀中当洋囝囝,见了那包东西,便立刻把枕头丢下,将那只沾着鼻涕的小手伸进袋去,摸出许多柠檬糖放在白毯子上,我不禁皱了一下眉头。但杰却毫不在意,拿手帕给他揩了一下鼻涕,接下去说;&quot;你刚才说的我却以为也不见得——啊,保儿,你怎么把糖坐到屁股下去了。&quot;她一面说一面替他把坐在屁股下的糖摸了出来,塞到他嘴里,&quot;其实男人总是差不多,什么恋爱不恋爱,只是处女时代的傻想头罢了;有了孩子,哪个还有这闲工夫来讲爱情?我很后悔那时太伤了母亲的心,世间上只有……&quot;说到这里,只听得&quot;斯&quot;的一声,保儿已把我那张用画钉钉在壁上的考尔白画片拿下来撕成两片:&quot;啊呀!&quot;杰忙把他搂在怀中,摸摸他的手,&quot;快不要弄这个画钉,刺痛了手可不是玩的。——你也真孩子气,这种女明星画片也爱拿来钉在壁上;现在被他撕坏了怎么办呢?&quot;

&quot;不要紧,我也并不怎样喜欢它,撕了就算了。&quot;我勉强笑了笑,&quot;我也有了个女孩子,你可知道?&quot;

&quot;知道的,就是你那个在金陵女大的表姊告诉我的。─-就是你这里的地名也是她说给我听。&quot;

&quot;妈,蕉,……蕉……&quot;孩子忽然发现了我早晨放在书架上的香蕉。

&quot;给他吃吗?&quot;我问。

&quot;不给他怎么行?&quot;于是我拿了只给他,一只给杰,自己也拿一只;但那孩子吵着不够,杰把她的一只也剥了皮递给他;对我笑了笑:&quot;孩子总是好吃的,他断了奶后天天要吃上不少零食,肚子痛了他爸爸却怪我不好,我俩常因此吵架。倒是你们还在吃奶的孩子好弄;你的小宝贝多大了?&quot;

&quot;快周岁了。&quot;

&quot;我们保儿已一岁零八个月;刚好相配,我们两家对了亲吧。&quot;

&quot;你在说些什么?&quot;我不禁愕然了,&quot;你自己不是曾因反对旧婚姻而出走的吗?&quot;

&quot;这个我早已对你说过,实在一些没有意思!试看你们是父母之命结合的,现在夫妇间感情也不见得不如我们。秋同我虽是自由结合,可是自从生下保儿后,两人就常闹意见,譬如说:保儿撕坏他的一张图画,那值得什么呢?再画一张不就完了吗?但他却爱面红赤筋的同我闹;难道一个儿子还抵不上一张画?就是说孩子不好,又不是我故意叫他这样做的,这几岁的人知道些什么呢?还有……&quot;

&quot;你看保儿在做什么?&quot;我打断她的话。她忙回头看时,只见孩子在掀自己袍子,忙把他抱过来道:&quot;他要撤尿了,快拿痰盂给我。&quot;我如言把痰盂递了过去,尚未摆定,尿已喷至我的腕上,等我把痰盂的位置放妥时,水淋淋的一大泡尿大都撒在地板上了。于是洗手,抹地板的忙了一阵。

&quot;他虽然还只一周岁多,尿是从来不大撒在裤上的;有许多孩子到了六七岁,夜里还要把尿屎撒在床上哩。&quot;杰很得意的告诉我。

我正待接口赞他几句时,贤回来了,于是大家客套几句;孩子见房中又多了一个生人,吵着要出去,于是杰独自抱着他到北四川路看电车汽车去了。贤见我的床上纵横都是香蕉皮及碎纸等物,枕头已被丢在地上了,不禁望着我一笑:&quot;如何?小天使把你的床弄得这样了。我想今夜就让她们母子俩睡在这张床上罢,明天把枕套被毯都拿出去洗一洗。你就睡在我的床上,我到虹口大旅社去开房间去了。&quot;

&quot;你到外面去宿恐累她不安,我想我们就胡乱住它一夜吧,再不然我睡地铺亦可。&quot;大家正在计议时,晚饭送来了,我忙叫他再端回去,点了几碗莱,加一客饭,做好了一齐送来。不料包饭尚未送到,杰抱着保儿先回来了,说是他起先见了来往不绝的汽车很快活,后来不知怎样又睡着了。于是我忙给她们理了床,让保儿先睡。吃了饭,大家闲谈一会,声音很低,保儿不时转身,三番四次把我的话头打断。夜里,那孩子不时哭醒,一会几撒尿,一会儿吃牛奶,电灯全夜未灭,我与贤睡在一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我很奇怪旧诗中的美人怎么这样不爱独宿,在我的经验,觉得一个人伸脚伸手的躺在床上,较两人裹在一条被里连放屁都要顾忌的总要舒服得多了。这夜直到五更光景我始朦胧入睡,但外面一些声音都听得见,我似乎听见保儿在天将明时还撒过屎。

到了六点半,保儿的哭声又把我惊醒,贤也转了一个身,没有开口;我知道他昨夜确也没有睡得好,而今天九时后又有事要做,心中十分焦急。于是忙一骨碌翻身下来,杰已在替保儿穿衣,一面在他嘴里不知塞些什么东西,不哭了;我披上了衣服,忙喊二房东家娘姨去开面水,说毕回房时,一脚踏在一堆湿东西上,仔细看时,天哪,床下都是屎,想是昨夜保儿撒的,杰也看见了,忙解释此乃她自己把痰盂的位置放得不好,并非保儿之过;说着,问我要了几张草纸,自己把地板拭净。洗了面,我告诉她牛奶须在八时左右可送到,她若肚子饿了,我们可到附近面馆去吃些虾仁面;她也同意了,于是我们赶快离了房中,让贤得安睡片刻。在面馆里,保儿又打碎了一只大碗,由我赔偿一角大洋了事。吃完面还只七时一刻,我想贤恐怕还未起来,故提议到(kun)山花园去玩玩,杰欣然同意。途中保儿似乎十分快活,我觉得他比昨夜美了许多。

到了园内,游人已不少,有中国保姆领着的白种小孩,有日本女人一面看着孩子们在土堆上玩得高兴,一面却自很快的织着绒线衫,也有在亭子里独自看书的日本男子。这许多孩子中我最爱一个印度婴孩,大概还只四个月光景,黑黑的小脸儿,大而有光的眼睛,抱在一个奶妈怀里,我不禁前去拉拉他的小手。&quot;这种亡国奴理他则甚?&quot;杰很不以我为然,自己却找了一个金发女孩玩,但那孩子似乎不大理会她;忽然,保儿把那女孩的头发扯了一把,拍的一声,保儿脸上早着了一掌,大哭起来;杰也动了怒,骂她不该动手打人,那保姆忙来劝住:&quot;算了吧,这女孩就是住在花园这旁红洋房里的,她爹是外国人,胖得像猪一般,凶得紧,一不高兴就提起脚来踢人……&quot;这时园内的人多围拢来瞧热闹,我觉得很有些不好意思,杰也站身不住,就抱起保儿一面骂了出去,在路上还愤愤的说外国小孩都是野蛮种。大来怕不要做强盗婆。

回到家中,贤已自出去;保儿仍是吃零食,撒尿,吵到外面去的闹上大半天,好容易挨到下午三时半光景,就雇了两辆黄包车送她们下轮船去;上了新宁绍,杰就喊茶房说要定一间独人住的房舱。&quot;今天客人很多,没有独人住的房间;你要是不高兴同人家在一起,趁大菜间去好了。&quot;那茶房半讥笑地答。

&quot;我们偏不住在大菜间,要一间空的房舱。&quot;杰气得涨红了面孔。我深恐那茶房再讲出不中听的话来,忙上前解释:&quot;因为我们有孩子,恐怕夜里吵起来累得别个客人睡不着,故希望最好能自占一间;既是今天不得空,那就随便请你们排一间较空的便了。&quot;

于是,茶房把我们引进卅七号房间,已有一个摩登少妇先在,鬓旁缀着朵软纱制的小花。&quot;妈,花……花……&quot;保儿一伸手就去扯她的头发,急得她躲避不迭。杰也不向她道歉,只问她是不是一向住在上海的,这次到宁波去还是到镇海去,……最后,请求她可不可把这朵花取下来让保儿玩一会。我从旁瞥见那妇人很有些为难的样子,于是忙拦住道:&quot;这舱里闷得慌,我们到船边去走走吧;孩子也是喜欢瞧热闹的。&quot;那保儿听见到外面去,也就不要花了;我们三人在一张统舱的空铺上坐下,瞧着外面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卖水果糖饼的小贩不断地在我们身穷挤过,当然保儿又买了不少吃的。

&quot;啊,我托你一件事,&quot;杰忽然想到了什么对我说:&quot;秋叫我到上海后就写封信给他,好让他放心,我尽管忙着保儿也忘记了,今晚你回去替我代写一封吧。&quot;

&quot;这个容易……&quot;我下面还有许多想说,可是不知如何开口好;我觉得我须尽朋友的责任对杰下个忠告,告诉她不能如此来养儿童:一个女人把她全部青年时代的精力用在孩子身上,而结果只有把孩子弄得更坏,真是太无聊了。可是仔细一想,像自己这样弃了孩子不顾,表面上过着有闲生活,而内心却无时不在彷徨矛盾之中的,还不是比她更无聊吗?我自己该走的道路尚未决定,而她却死心塌地的把灵魂都寄托在孩子身上,正如我家朱妈一般,在&quot;上帝保佑我们&quot;之中消去了一切烦恼,她们能在小天使的鼻涕尿屎里及似通非通的汉译赞美诗中找到无上的快慰,这真使我羡慕而无法仿效;我还对她说这是不对的吗?还是索性不说呢?——正踌躇间,忽听得一个统舱茶房嚷起来道:&quot;怎么?你们的孩子撒了尿,把我放在这铺下的什物都弄湿了!&quot;我低头看时,真的蒲包纸包上都湿了大半,地上也有水,但杰却在否认:&quot;我家孩子从来不会乱撒尿,也许是别的水吧?&quot;可是那茶房却也不甘认错,就扯起保儿的紫红袍子让她自己瞧个明白:&quot;你看,裤上不是也湿了吗?&quot;我情知这是事实,只得对茶房表示歉意:&quot;孩子的事真没办法!——你这包里的东西还不要紧吗?最好解开看一下……&quot;那茶房咕哝着去了,杰还在独自分辩说保儿在南京时从来没有乱撒过尿,我觉得听着怪不舒服的,就立起身来告辞。

&quot;开船不是还早吗?——我预备在镇海住上几月再回南京,那时当再来看你们。保儿那时也许会跑了,再不必老叫人抱得臂酸。你的女儿几时断奶?我希望下次能看见这个小天使。&quot;

&quot;小天使!&quot;我不禁轻轻嘘了一口气,独处离开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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