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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上的主角》


17 交锋(上)

挂在树上的孙任凭睁开了眼睛,耳朵嗡嗡作响,申时的阳光在林间晃来晃去,一只独狼从树下跑过,踏过片片落叶。

孙任凭艰难地从树上滑了下来,他惊觉元池里的炁很孱弱,和光才之境应有的澎湃完全不符,灵釜死气沉沉,心门行动迟缓,简直就跟蒙先境界一样弱。

想到那个怪女人,一股恶寒爬上心头,孙任凭像凭空挨了一拳般跌坐在地上。

坐在地上,看了看掉在不远处的剑,又看了看被挂在一根根树枝上的同门师兄弟,孙任凭低语道:“炁被掠夺过甚,元池受创,退回蒙先之境了……”

泪水几欲夺眶而出,但孙任凭又忍住了。

“退回了蒙先,隋山那边……裴玄礼那老东西肯定视我为废物了。”

猜测着师门对自己一行人的态度,孙任凭站了起来,觉得还是先把同门都从树上给弄下来为好。

云征、汪成,以及其他六个同门都依次被孙任凭从树上弄了下来,他们都还有一口气。

由于力气不多,把汪成扛下来后,孙任凭随手把他丢在了灌木丛里,然后又小心的爬上了树,抓住了最后一个同门——马强的手,但马强的手早已冰凉。

孙任凭怔了怔,遗憾道:“这样啊……”

把马强放到了地上后,为了强忍住悲伤,他死命搜索鼓励自己向前看的话,想了半天,脱口而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话一出口孙任凭就想抽自己,他把马强腰间的药葫芦收走了,郑重的对马强说:“莫道功名需百战,愿似江水去不还。”

这是拜入隋山之时,马强勉励他的话。

话音未落,一阵马蹄声闯入了耳中,孙任凭转过头,循声眯眼,被炁加持过的双目一下子就瞧见了一杆金边白旗和一队人马正气势汹汹的冲过来。

孙任凭一愣,“西戎?”

为首的四名骑手身着黑色的痦子甲,表面上涂了一层鳞石英颜料,在阳光下闪耀着如同水银般的光芒,其后的士兵身上的甲胄就差一些,是用骨片与木片混扎而成的,但也涂抹了相同的颜料。

就在孙任辰发愣的时候,午祖凉匕和一众士兵早已引弓而动,等第一波箭矢扑面而来,孙任凭才大梦初醒。

他急忙卧倒,避开了三支箭矢,滚到了一棵树后,鼓起勇气探出脑袋,此时,同门兄弟身上纷纷已布满了箭矢,这下吊着的一口气彻底终结了。

孙任凭咬紧了牙关,就连凉了的马强都被一支箭贯穿了颅骨。

通过感识,孙任凭知道除了汪成之外的人都没救了。汪成刚才被放在了灌木丛里,没有第一时间被这些弓骑手发现。

孙任凭屏住呼吸,硬着头皮离开了树干的掩护,惊险的避开箭矢,跑过灌木丛时顺手将小师弟汪成扛了起来,撒腿就跑。

摒除杂念,只凭本能去逃跑。

与此同时,孙任凭都没发现自己的右臂被箭矢擦伤了。

凉匕用马鞭指了指逃走的孙任凭,问身旁的小王爷:“阿史古王爷,您看?”

“追,反正附近没遇上什么好猎物。”

之前攻破西塞后,马匹进入了可以肆意奔驰的平原上。

但往南后,情况又变了。

西塞的外侧多山,而入关后,西戎发现南边坐落着各种土丘、小山与树林,依然让骑兵难以纵情狂奔。

阿史古感受着马蹄子传到鞍子上的不适感,屈从于树林与崎岖的路径,在未知的山林中追逐着时隐时现的猎物。

阿史古右手控缰,左手抓弓,盯着狼狈逃窜于林木间的孙任凭。

“差不多了吧,我那一箭可是抹了云轴药,也该麻倒了。”

凉匕伯伯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王爷,我感觉到那家伙身上冒着气,大概是夏人的天勇,但这天勇先前就应该有伤,他的气并不强。”

天勇,是西戎对周师的称呼。

阿史古的右手离开缰绳,两胯发力,夹了夹住马腹,瞅准了孙任凭,张弓搭箭。

两侧正好是石山的主场,树木的干扰少了很多。

“就算是天勇,也是会倒的,差不多了吧!”

话音未落,孙任凭胸口一疼,四肢酸软,倒在了地上,所有西戎骑手众皆欢呼“壮!”,就像萍川高原上围猎时成功时那样。

一个个西戎骑手也开始争着向前。

“差不多了吧?那个穿痦子甲的。”

章荑蹲在东侧的石山上,狐耳耸立,四根狐尾昂扬而张,脚边放着一个灯笼。

狐耳聆听山林间的响动,狐尾强化对风的感触与感识,章荑脑中快速回溯了一下父亲接到南师彩的警示后做出的安排,瞥了一眼西边埋伏着的村兵。

“父亲说西戎有六成可能经过这里,还真给他猜中了。”

在孙任凭被麻倒的一息之内,章荑伸出了鸟铳。

铜钱形的铳口在阳光下映出金属的光彩,铳身的符文刻印新的亮眼,正因炁流的导入而熠熠生辉。

阿史古不甘人后,纵马前驱,大喊:“那是我的!”

凉匕没有急着奔走,他在后方环视周遭,发现三面环山,高矮各有,顿觉不妙。

章荑低声叫道:“拿下了!”

透过后方的照门,再到前方的准星,章荑元炁充盈的眼睛已经抓住了张扬的阿史古。

龙头扣进火门,点燃引药,随后铳声炸响。

弹丸打透了一个人的兜鍪,破盔坠地、殷血飞溅,脱力的骑手在重击下离开了马鞍,跌落于地。

血溅到了阿史古的胸甲和掩膊上,

被杀的是他的童年玩伴,他失声大嚎:“纳尔多布!岱山纳尔多布!”

在章荑开火的那一瞬,这个名叫纳尔多布的青年为了比阿史古更快将孙任凭割首,故而侧身前奔,晃过了阿史古身侧,被铳弹命中。

“没打中!”

章荑把灯笼挂在腰间,一边懊恼的重新装药,一边灵巧的滑下山坡,落在山下的林子里,尽力靠近了一点西戎。

西戎的反应极快,人刚一溅血,所有骑手迅速下马,或抽刀、或张弓,各自打了一个呼哨,马儿们纷纷乖巧的跪伏于地,一点也不在意西戎将它们当做血肉掩体。

这一系列行为,发生于数息之间,这使得西山埋伏的村兵们射出的弓矢几乎落空,士燮用风射而放出的那一箭除外。

裹挟着疾风的箭矢穿透了一匹跪伏的战马,穿透了马,直直的射中了马后西戎前胸。

见多识广的凉匕惊道:“徐弓手?”

他年轻时率军与晋国征战,曾见过被晋国雇佣的徐弓手。

“风箭摧阵,迅矢破骑”的印象至今萦绕于凉匕心头。

午祖凉匕目光如电,迅速发现了西面山坡上的埋伏的人影。

西戎士兵也开始用手中的弓箭还击,一些坡上的村兵过于冒头,直接被西戎的弓矢夺去了性命。

见此,凉匕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徐弓手不多,阿贡塔!”

阿贡塔,在西戎语中意味着“追随旗帜,决死冲锋”。

一面白丝金边的旗帜高高扬起,西戎战士们嚎叫着追向旗帜,随凉匕一同冲锋。

石韬看着攀附上来的四十三名西戎战士,那速度与气势震慑住了他,手中的箭直接射歪了。

石韬骂起了此时正坐镇村中的章辰渊:“爬起山坡来还这么猛?这下遭了!章辰渊你这什么混账筹划”

带来的村兵加上他,不过二十五人。

章辰渊考虑到三桥村兵力缺乏,不能村兵尽出,如果埋伏人员中加入了普通村民,就算他们本性彪悍,却有可能还没等到西戎走近就维持不住纪律,再加上他从南师彩那里得知来者均为骑兵,于是就认为西戎不善山地,可与之缠斗。

西戎均为骑兵是真的,不善山地可是一个大误会。

阿史古算好提前量,灵巧的闪过坡上射来的箭矢,然后如飞猿般猛地扒住了坡间的石缝,继续向上摸爬。

肃清,译为夏语,即“山间的无当(斗士)”。

和那些只满足于高原的草地的西戎不同,肃清的先租先是适应了山地沟壑,再去征服马匹的。

许多西戎信手抓住村兵射来的箭矢,单手单脚,稳稳的扒住斜斜的坡面,不少西戎还不忘仰起头,冲着山腰上的村兵,用半生不熟的夏语嘲讽:“箭,软绵绵!”

这一下子搞凉了村兵的士气,士燮看见十几名村兵拉弦的手都开始颤抖了。

士燮拨动风弦,又射死一个西戎,随后他下意识闭了闭眼睛。

因为在阳光的照射下,西戎身上的鳞石英颜料泛起烈光,时常让弓手们不得不闭眼或撇开视线。

虞史载,肃清人纵横沟壑,如履平地;上坡下山,出溪入涧,逾高超远,轻足疾走。

士燮大喊:“沿着山道撤!我殿后!”

石韬点点头,收弓转身,被士燮抓住肩膀,“胡先生,你也殿后,否则我就杀了你以正军纪!”

“我!?”

无奈,石韬又不得不掏出了弓。

三个西戎征服了山坡,攀上了山腰,迎面两箭射中了其中的两人,但与此同时,更多的西戎也爬了上来。

算上死于火铳的纳尔多布,西戎才折损了六个人。

眼见西戎势大难制,士燮与石韬转身逃跑,石韬跑的极快,一下子奔到士燮前面去了。

西戎紧追其后,跳下山坳时,士燮的脚卡在露于地面的树根中,一时间难以脱身,石韬情急下又折返回来。

卖个人情,这家伙或许能为自己的复仇大业排忧艰难。

出于这个目的,石涛和士燮一起帮他把脚拔了出来,两人一时有些脱力。

就在这时,一个西戎持刀翻过山坳,追上了刚从树根脱身的两人。

“砰”

林间一发铳响,提刀冲来的西戎应声而倒。

石韬拍了拍士燮肩膀,“咱跑!”

慑于行踪不明的铳手,追上来的西戎乱糟糟挤在一堆,一时竟不知进退。

“这是火药声?”

“哪来的铳手?老鼠一样的东西!”

“他们的铳手是不是很多?”

“鬼鬼祟祟的,狡如狐,卑如鼠,到底在哪?”

赶上来的阿史古呵斥了因火铳而裹足不前的士兵,“他们没多少火器,怕什么,要是铳手多,伏击时就搞齐射了!”

熟悉本地情况的那个龙湫人气喘吁吁的追上来,对阿史古说:“阿、阿史古王爷,我猜那就是三桥村的人,龙湫关的人都说重建了三桥村的章辰渊,有豪杰气息。”

阿史古听不懂‘豪杰’是什么意思,凉匕解释道:“夏人说的豪杰,就是我们肃清人说的‘智熊’。”

“好,越来越有劲了,回去找马,我到要会一会这智熊。”

说这话时,阿史古咬牙切齿,他打算让三桥村的所有人血债血偿,不计代价。

自己的亲卫、从小到大的玩伴……

被这种山野杂兵埋伏,竟然折损了七人还未全歼敌方,实乃奇耻大辱。

“凉匕伯伯,等会儿立刻把马鞍子里的天器整理下,晚上咱们用天技,一举荡平这三桥村。”

肃清人口中的‘天技’,就是诸夏之人口中的‘周术’。

西戎回到被埋伏的地方,马还老老实实的等在那里,而身为猎物的孙任凭已没了踪影。

石韬与士燮死里逃生,追上了大部队。

他们风也似的逃回了三桥村,回去后清点人数,发现少了十二个,其中不知道哪些是死了,哪些是失踪了的。

士燮一进南山的堡垒,就垂下头,黯然道:“我会负起全责的。”

一个面颊破口、嘴边带血的龙湫人突然对士燮说:“用咱们这些步卒算计肃清人,您已做得足够好了。”

说话的这个龙湫人,被流矢射中面颊,还有半截箭簇没取出来。

章辰渊瞧见自己的女儿从没人注意的角落翻进堡垒之内,他舒了一口气,摆出一副自责的面孔对着一众败兵说道:“士先生,你整理一下心境,告诉我敌方虚实,我们重新运筹。”

章辰渊看了看黄昏中的天幕,大声说:“西戎深入三关,肯定有向导,他们惯于夜袭,今晚一定会来的。”

他当即下令准备薪柴,加紧就食,以备夜战。

龙湫人听闻了夜战的消息,有的抱紧了怀里的镗耙,有的握了握泡过粪水的木矛,然后他们开始了碎碎念。

初听他们口中的念叨,会误认为是歌声,但往细了听,会发现那要么是人名、要么是他们曾经的财产。

龙湫人念叨的,是这些年因西戎而失去的人与物。

这或许也能算是一种歌,包含了挽歌与战歌的低鸣。

韩田瞧了一眼龙湫人,强作镇定的说:“民心可用。”

然后继续督促一个个晋人把竹子削尖,还派人去山下往村子里的井水投毒,他的弟子则在教天荆人怎么使用投石索。

章辰渊叫上了士燮,两人走到堡垒深处的一个房间里,推开门,章荑和一个灯笼正在里面等他们,章辰渊迫不及待的从灯笼中拿出王禹。

不顾惊叹的士燮,章辰渊焦急的问:“对来犯之敌,王禹你通过阿赖耶识,是何等看法?他们的底牌是什么?”

与此同时,三桥村的入口处……

“哒,哒,咚,哒。”

当夜幕正式代替白昼的前一刻,失魂落魄的孙任凭背着师弟,迷惘的敲着三桥村的隘口大门。

18 交锋(下)

阿赖耶识,是感识的至高奥义,通常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能入门。

对阿赖耶识,古籍中的描述有无数种,常常互相矛盾、不知所谓,但有一条是确定的,就是掌握阿赖耶识的周师,能通过自身之炁与他人之炁的接触,体味他人的意识。

下午晚些时候,章辰渊教了王禹“景宗吐纳法”,用于给经络中的炁进行调谐。在南师彩迅速返回告知了西戎的动向后,章辰渊让章荑带着王禹去伏击地点活学活用。

“阿赖耶识,可能到你临终的时候都很难搞懂,要多用用啊。”

章辰渊是这么吩咐的。

通过呼吸吐纳,可以削弱杂念,便于利用阿赖耶识窥探敌人是一个怎样的周师。

在章辰渊期待的目光中,王禹并没能说出一个好消息:“西戎之中,共有两个周师,是一老一少,都像是头目,年少者的境界是小成,年长者的境界是大盛,我看他们的炁势如烈火,看来和火脱不了干系。”

士燮扶额叹息,章辰渊闭上了眼,稳定好心神,然后又问:“他们的炁域广不广?”

炁域,就是指一个周师感识之中的意识能感应的范围。

“都不广,均不超过周身九尺之外,范围比我小多了。”

说这话时,王禹还颇为自傲。

章辰渊眉头微展,王禹又说:“我们的伏击,似乎干掉了一个头目的好友,年少的那个周师,情绪波动激烈。”

士燮讶然道:“情绪都能观测?”

在他的认知中,感识最多能把握对方元池和炁流的动静,稍有经验的周师,是不会让自己的情绪反映出来的。

“还读出了什么?”

“许多迹象很难用话说明白,我自己了理解不了,唯一能确认的,就是那个老周师,会一种叫火树银花的术,另外,感识和直觉告诉我要小心他的白弓。”

又是一个坏消息,很坏很坏的消息。

章辰渊用力捶了一下墙壁,骂了句:“直娘贼!”

西戎会火树银花,直接把章辰渊“率民众据守山城,以静制动”的策略打入了冷宫。

所谓的火树银花是一种炎系周术,周师将炙热的炁打入树木,在树干中生成焰气,吞噬树木,将树化为火树,不多时,树内就会烈火满盈,沦为薄壳的树皮赤焰片片,枝叶炽烈;

火树会将火星般的炁像散布花粉般四处散溢,一传十、十传百,可迅速将整片林子尽数“感染”为火树,每颗火树都可随周师的意志而轰爆。

届时,就是“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的场面。

所有困守山中的人都会在爆裂的山火中烧成焦炭。

士燮仰天长叹,怅然的说:“火树银花不夜天,今宵命尽永作眠。”

章辰渊摇头道:“带着这么多村民逃走已经来不及了,跑出去没多少里就会被马队追上,据守山中又会被活活烧死!西戎就是将四座山一个个烧过来就行,反正就施展两三回周术而已,如今是跑又跑不得,守又守不得!”

他话中带泪,心乱如麻,突然又想到可以带着女儿直接跑路,心神一动,正要往外面走,但又止住了脚步。

只要还想着报仇,人就不能一直逃下去,总有需要一战的时候。

我章辰渊……可是曾带着一千教徒挫败赵军的“神机司马”啊!

章辰渊迅速振作,用米粒推演了一下简易的局势,麾下的军力,做不到据守木质关隘,无法御敌于门户,只有放人进来打,还好村内的地形也会让马匹过于嚣张。

“大、大部分村民还是要安置在旧军堡中,为今之计,只有组织敢死队,在村内与西戎决战,如、如果,西戎的头目真的怒火中烧,那还有周旋的余地。”

章辰渊看了看士燮与王禹,前者毫无惧色,后者虽不淡定,却仍可一用,但其他人又怎样呢?

王禹思忖:三桥村是复仇的基石,要尽量稳住。

于是,他建议道:“我去试着说服一下南师,她是光才之境,可以作为攻锋,她前些日子负了伤,如果她不愿意,是不能勉强的。”

所谓攻锋,就是不用于杀伤兵卒,专门用来主攻对方周师的己方周师,即‘将对将,王对王,师对师’。

章辰渊捶了一下手掌,喃喃道:“光才……是我方周师中最高的境界了,如果她能战,那么就安排她对对付那个天盛之境的西戎,啧,让她到时候把你挂在腰间吧,没有你这个人肉斥候,恐怕没胜算。”

“那个年少的西戎周师如果真的很愤怒,就有可能使其与年老者的分离,还是要让小成之境的士燮来担当大任,你领更多的村兵参与战事,有些村民得临时拿来做村兵了,在人数做到压制。”

士燮摸了摸脑门,“我还好说,但那些村民……”

民和兵完全是两个概念,就算强行把民众弄上战场,稍一激烈就他们会一哄而散,进而拖累其他的可战之人。

“当然不可能全都充作士兵,唉,我去去就来!”

章辰渊出去了好一段时间,就在士燮、王禹觉得成算不大的时候,耳边忽闻“炮响”,细细思量才听出是呼喊声。

人言震动,隆隆如雷。

章辰渊满脸兴奋的回来了,一进门便开口说道:“龙湫人和天荆人都能用一些,晋人虽然害怕,居然只有十几个想跑,总之,民心可用,敢死队我会多选一些善射之士,让韩田带领军堡的留守人员。”

章辰渊拍了拍胸脯,“虽然我只有蒙先,但我也要亲临战场。”

王禹突然问章辰渊:“那些逃跑的人后来怎样了?”

章辰渊浅浅一笑,“那些人嘛,扰乱军心,当然是枭首示众。”

王禹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比谁都要恐惧枭首之刑。

过了片刻,王禹向南师彩介绍了当前情况,南师彩看了看手边的伞,表示可以一战。

想到先前南师彩勉强进行难以胜任的变化,王禹劝道:“你可千万别像在一线天前那样勉强自己,若敌人太强,逃跑也无所谓。”

“治水,我自知分寸,事不可为,我会带你一同远遁的。”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王禹会心一笑。

随后,王禹压低声音问南师彩:“南师,你听说过谷神不死诀吗?”

南师彩随即回道:“你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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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辰渊将鸟铳与火药准备好,交给了女儿章荑,交代好埋伏与临战的细节,最后,他惋惜的说:“可以的话,真不希望你……”

“爹,事已至此,唯有如此,娘会理解的。”

章荑握紧了手里的鸟铳,然后又说:“由弱到强,总要这样的。”

女儿走出房门,章辰渊看着她小小的身影,索性心一横: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

“要是那个王禹能看出更多的情报那就好了。”

话一出口,章辰渊就觉得自己是痴心妄想,只要还是人,那对阿赖耶识的了解就永远是一鳞片爪,玄之又玄的东西,总是非人力所能强求的。

蒋平报名了敢死队,拿着发给他的弓矢,手心渗出了汗水。

发他箭矢的矩门子弟提醒道:“箭簇泡了乌头,要小心啊。”

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蒋平呆呆的看着箭矢,暗想:从此开始,我要成为一个战士。

他身边的龙湫人一个个神色坚毅,准备赴死,参与敢死队的天荆人也同样。

龙湫人由虞朝遗民和山蛮融合而成,他们的祖宗在与晋人、西戎的战事中渡过一个个春秋,最终被锤炼成今天的龙湫人。

云屏和天荆鄙夷他们的野性,云屏关的人喜欢作诗嗤笑他们配不上虞人的血脉。

龙湫人们整理着武器,一个个交头接耳。

“没有我们流血,他们还想留存什么血脉?”

“尽管看不起我们好了……云京的那些家伙早就朽了,龙湫终有腾飞日,稻麦香香,股满仓。”

天荆人私下里也在互相交谈,相比之下,他们的肚子里的墨水比龙湫人多一些。

几个天荆人挥舞了两下木矛,轻轻吟诵道:“云屏弃我,我不自弃。”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

作为理官亭之兽的士燮抚摸着从家乡一路跟随他的弓,有些后悔从前学艺不精。

他作为徐弓手,其实是半桶水,

风射之法分为两种,除了用于远射的“风铠术”,还有一种用于近距离速射的“风道术”,但他“风道术”还没学精就逃出徐国四处任侠了,想到今夜战斗激烈,肯定有需要速射歼敌的时候,他因此有些焦虑。

“我记得,嘶,好像是‘螺旋起,向前铺,指来敌,箭钻道’……”

士燮闭上眼睛,一边抚摸着爱弓,一边绞尽脑汁回想“风道术”的各个要点。

韩田领着众人出于“锦上添花”的心态,挖了一些陷阱,看着泛青的麦苗,与不远处成群的芒草,微微叹气,抬起头来看了看天。

“今晚月朗星稀啊……”

此时,天边的太阳刚刚消失,一个村兵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过来,告诉韩田说门外有个失魂落魄的人,看着不像是西戎。

明月悬于天际,夜空幂幂垂似幕,春寒吹乱了阿史古的丝发。

阿史古驻马于一个土丘之上,凉匕护卫在旁,他们看着麾下的三十四名骑手围绕着三桥村往来奔走,盘算着如何攻进去。

“王爷,四个木关都没人守,有两个还门户洞开。”

“凉匕伯伯,夏人总自诩狡猾,但没有力量加持的狡猾,谁也吓不住,我们直接从开着的关口进去,要是据守山中,就用您的火树银花把他们从山上困杀而死。”

因怒而兴兵,是兵主大忌,凉匕对此心知肚明,但根本没有想劝说一下阿史古王爷的意思。

凉匕心中自有计较。

阿史古挠了挠头,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树林,心里嘀咕:怎么总感觉有人尾随在后?算了,管他呢,要是有歹人冲过来,击杀便是。

“凉匕伯伯,把斥候都叫回来,雄鸡之时进攻此村,为七位兄弟报仇!”

肃清人口中的雄鸡之时,就是诸夏文化里的亥时三刻,此时,正是人最懈怠之时,西戎惯于调这种时辰袭击。

时间安静的流逝,西戎们一声不吭的盯着沉默的三桥村,三桥村也冷静的审视着西戎。

亥时三刻就这么不声不响的到了,阿史古一夹马腹,黑马一声嘶鸣,将静默的空气稍稍撕碎。

阿史古拔刀前行,其余黑骑纷纷嘶鸣,缰绳挥荡,掠过马蹄边的朵朵风车花,冲过了门户大开的关隘,奔入了三桥村。

寒淡淡,月朗朗,骑影蹄鸣过田间,冲破红花道道黑。

泥泞的路一直延伸到远方,而刚刚建好不到半年的村舍就坐落在那里,路的左边是长满青麦的田土,右边是成片的芒草。

左边开垦过了,右边还没来得及开垦,就迎来了不速之客。

阿史古本想一路冲过去烧了那些村舍,但他突然勒住了马头,身旁所有骑手也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

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腰间挂着一个灯笼的女子,看样子,她久候多时了。

一众西戎突然遇到在月下望见一玉人立在前方,自然要停步质疑一下自己是否在做梦。

月光下,将南师彩的发丝、睫毛和瞳孔映衬得更为娟丽,但她手中的剑,则提醒了西戎,接下来不是唱情歌,该响起的,是刀剑相交之声。

我就是关隘。

阿史古本能的感到了女子身上无言的气势,思忖着让凉匕伯伯直接用白弓解决掉好了……

“砰”

熟悉的火铳声打断了阿史古的思量,他的炁域顿感压力。

“总算来了吗!”

阿史古愤恨暴起,眼睛瞪向右边,挥刀斩碎了射来的弹丸,他的炁域虽然不广,但也足够敏锐。

黑夜里鸟铳的火光,分外明显,阿史古看见了远处火光乍现的那一片芒草堆,想到了纳尔多布的仇,他怒火大盛,丢下马队,直接策马冲去。

一入芒草丛,发觉马蹄之下地势松软,他果断下马步行,眼中此时只有那个杀死纳尔多布的铳手。

之所以没有骑兵跟上阿史古,是因为他刚追出去,一阵箭雨就从田野中射来,一群群村兵从麦苗中挺直了背、站了起来。

裹了风铠的箭矢射透了一名西戎骑手的颅骨,他从马上摔落在地。

见今晚手感不错,士燮抓弓的手稍稍舒缓了一些。

一半的西戎快速下马,准备迎战,另外一半则策马拐入田中,打算弄清对方的军容后,让战马冲击侧翼。

凉匕看也不看去追仇人的王爷,他丢掉了力道不够的骑弓,从马鞍袋上拿出了白色的步弓。

村兵们手持木矛,怒吼着朝西戎冲了过来,双方即将短兵相接。

在凉匕的元池三部中,炁正熊熊燃烧,开始酝酿周术,而南师彩看了看腰间的王禹,也紧盯着凉匕,持剑缓缓向前。

19 悲喜勇怯

西戎冲锋的瞬间,南师彩就冲向了凉匕,迫使对方陷入了一对一的战局,无法增员大部队。

凉匕一手持弓,一手握刀,从容的呵令西戎兵——让他们不要管自己,去完成剿灭村兵的职责。

南师彩的剑与凉匕的刀碰撞在一起,铿锵的交锋中,西戎与三桥村的民众也开始了冲突。

三桥村这边的人群,是将原本的村兵再加上挑选的村民,人数要远比西戎多。

章辰渊为了此战,一共带来了四百人,大多都是手持木矛的普通人。

人们结合成阵,将木矛前举,一边怒吼、一边匀速压向下马作战的西戎,

同样的人数下,着甲的北关士兵都不一定会让肃青勇士惧怕,更何况这等对手?

来自肃青的西戎没有惧色,直接抽刀,纷纷叫嚷着“阿贡塔”。

在旗帜的引领下,二十几个西戎毫不犹豫的冲向了缓缓压来的六百人,一个个如同逆流而上的铁船,他们知道,另外一半友军正策马回旋,准备冲击这四百人的侧翼。

哪怕敌军成了一座真正的山,只要在合适的时机猛击侧翼,大山也会土崩瓦解,正面迎敌的勇士,要像礁石般扛住山一样的巨浪,等待僚骑去撼动敌人的侧翼,其他势力的西戎很难做到这一点,但无数次战场上的经验已刻进了肃青兵的血液里,成了铁一样的操守与自信。

村民的矛阵开始与肃青人接触,两方的移动纷纷停滞,而肃青的骑手也回转完毕,准备冲来。

居于军阵内的章承渊看见了向东迂回的二十多名敌骑,他分出了五十名弓手与一百二十四名木矛手,让士燮领着,立在东侧准备堵截。

此时此刻,章承渊又发现己方后阵的弓手与投射兵居然在浑身发抖,他情急之下骂从口出,挥刀逼迫他们立马进行攻击。

弓手与投射兵在死亡的威胁下,重新战战兢兢的将视线越过阵列,投向方阵的最前方。

从方阵间伸出的木矛,在夜晚的月光下像某种触角,而冲过来的肃青勇士利落的将一个个触手清除。

两方兵锋相碰,肃青人用弯刀奋力挥砍,木矛一个个应声而断,一个西戎肃青兵在仅两个呼吸内就劈断了五支木矛。

他们怪吼一声,侧身闪过旁边刺来的零星木矛,滑步逼阵,肆意砍杀前排武器被破坏的村兵,后排的村兵努力刺击,但倒下的肃青人只有三人。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第一排的村兵就已经倒下,第二排的村兵虽然立马将木矛端向前方,承担起了首排士兵的职责,但握矛的手都不复先前的坚定。

士气此消彼长之间,一排排歪歪扭扭的箭矢从后阵射出,落向了肃青兵。

肃青人笑着用刀打飞这些无力的箭矢,这轮箭雨只迟滞了他们的脚步,杀不死任何人。

“唰噈!”

病恹恹的箭群之中,陡然窜出一支风箭。

那支风箭射进了一个肃青人的眼眶,穿透了后脑勺,那位肃青人惨叫一声,骇人的倒在了地上,余者尽皆一寒。

这支箭来自于守御东边侧翼的士燮,他见本阵危急,便怀着“能射一箭也好”的想法,用风射结果了一名肃青人,射完这箭,他的人就与冲来的骑兵展开了战斗,他转过头和村兵一起用箭压制骑兵,支援己方前排的矛手,再无暇顾及本阵了。

这箭对于本阵的矛手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只是让肃青人微微迟疑了一会儿。

才过片刻,他们的勇气就能把这微弱的威胁抛之脑后,继续冲锋,但就是这胆寒的片刻,一个个灰瓶从后阵之中适时的抛掷而出,劈头盖脸的打在了肃青人身上,石灰粉很快渗入眼睛,肃青人立马捂着脸叫骂了起来。

在章承渊的威逼利诱下,作为投射兵的村民们总算是用投石索合格的抛掷了一波灰瓶。

灰瓶,就是装了石灰的容器,用以临阵击贼,使贼难以张目。

“射!还有前排,给我刺!”

在章承渊的号令下,一些箭矢射伤了肃青人的肩膀,而前排的矛手见可以“趁你病要你命”,气势复振,将矛直刺而出。

遭了灰瓶暗算,肃青人依旧骁勇,单个木矛被他们灵巧的闪过,还边捂着眼、边挥刀砍坏面前刺来的木矛,但肃青人还是出现了可观的伤亡。

被石灰侵扰了双眼的他们,就算能躲开一杆刺来的木矛,还挥刀反击,但不可能规避正同时刺向他们的另外四、五支木矛。

膝盖、大腿、脖颈……这些难被皮甲保护的地方瞬间受创,不死也半残倒地,不成战力,来自肃青的西戎终于也出现了惨叫声。

周师的交锋也同样激烈。

六面剑将弯刀打向一边,凉匕差点没站稳,南师彩趁机刺向他的右臂。

小、小看了这个夏人……

凉匕咬紧牙关,将炁瞬聚于右臂,一团火焰覆盖在了他的臂鞲处。

南师彩的剑尖撞在臂鞲上,握剑手指瞬间一燥,虎口大震,她心神一晃,被凉匕臂鞲上的气焰震退十余步还难以止住。

“大盛境,炁势竟如此激昂?”

南师彩看向仍在抖动的双手,颤声道。

挂在腰间的灯笼传来了王禹的声音:“南师,别慌,那是他一瞬间把所有炁都聚拢于一处的效力,他没法全身都如此!”

“佯攻一下,再打?”

就在南师彩与王禹快速交流得失的时候,凉匕发现了远处肃青人遇上的窘境,不禁“啧”了一声,快步后退。

“可算和她拉开了距离”,

他握紧白弓,迅速从腰间的皮囊里摸出一个赤色的玉球,与手一同搭在了弓弦的皮兜上,激射而出。

闪着火光的玉球疾速飞出,在一双双人眼中掠成一条线。

阻遏骑兵的分队里,蒋平看着前方,正打算在士燮的指挥下朝骑兵射出手里的箭,突然发现远处赤光一闪,一条火色的线骤然从东北方射向了西南方,即大部队的所在。

阵中的章辰渊感识一动,本能的趴倒在地,随后就感觉炼狱从背脊席卷而过。

这条火线犹如铁丝穿豆腐一般,先是打中了几个肃青人,随后径直击穿了百余名三桥村村兵的胸膛,烧烂了他们的五脏六腑,在方阵间犁出了一道死痕。

月朗星稀夜正明,白弓振弦烧赤霆。

杀声鼎沸的三桥村,顷刻间为之一静。

石韬手中的弓落在地上,呆呆的去看刚才还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他们都已经倒在地上,死得不成人样——胸口被洞穿,皮肉似碳、创伤焦黑一片,口鼻中冒出惨淡的烟气。

石韬就差一点就遭此厄运,他呆了,胃袋翻涌、俯身呕吐。

其他的生者直接疯了,因西戎的怨恨而保持的战意被恐惧所击碎,本阵的村兵在木然的惊惧中开始瓦解,数百人轰然逃窜,仅存一些钜门子弟与龙湫村兵还勉强握着武器,面对肃青人。

此情此景,让南师彩也怔了怔,差点松开了手里的剑。

凉匕轻描淡写的笑了笑,满意的看了看手里的弓,弓身与月光一色,相得益彰。

世人说起弹弓,脑中浮现的是儿童玩物,殊不知上古之弹弓,是杀伤甚佳的狩具,那时的弹弓与单体弓近似,只是弦上多了裹挟弹丸用的皮兜。

白弓,相传乃萍川高原诸神指导肃青先祖制作的武器,能让炁在弓身中自由流淌,作为弹丸的赤玉更是“烈阳之残片,炎焰之结晶”。

萍川高原上,白弓射赤玉,强晋亦破胆,走马挟烈弹,一人扫千军。

晋人作的这首边塞诗,说的正是午祖凉匕!

刚射一弹,凉匕没有收手,他不去看村兵了,转手就朝南师彩拨动了弓弦。

凉匕拨弓弦,王禹振心弦。

“南师!”

王禹炁息一动,随着话语一道让南师彩回过神来,但她已经错失了躲避的良机,更难确保能用剑锋打开这颗弹丸。

南师彩剑提剑指前,电火闪烁间,剑还原成了赤伞,下一瞬,赤玉猛击赤伞,伞骨尽皆战栗,持伞之人本能感觉会被一击解体。

赤玉通体炙热,冲劲强到了能顶着坚韧的伞布向内凹进,继续逼近南师彩的胸口,即便如此,丝绸般的伞面仍忠实的履行了盾牌的天职。

南师彩奋力调配着炁,汗水流过下巴,手猛地一颤,伞柄与中棒如脱缰野马般脱手,伞和赤玉一起顺着冲击力而弹向了半空。

南师彩鼻尖瞬紧,全身一凛,伞一被弹飞,她就看见了已挥刀杀至近前的凉匕。

才勉强防下赤玉,又迎来高原的虎狼。

烈焰缠绕的刀刃攻向南师彩的脸,却只烧到了几缕发丝。

南师彩双脚云气萦绕,体迅飞凫,身影斜退,向右遁闪,灵巧的避开了刀锋

“唔?”

落空的凉匕狐疑的看向南师彩的脚,这个少女的步法实在不可思议。

南师彩小范围的进行了变化,将双脚变成了仙鹤之足——鹤足踏云,灵动若神。

就在南师彩靠随机应变而闪向凉匕东侧的时候,灯笼中的王禹突然眼球一胀,他通过感识与冥冥之中的感觉,捕捉到了一个重创敌人的机会,于是兴奋的大喊:“南师!”

“治水,你要做——”

话未出口,王禹就已冲破灯笼纸,直线飞向正因挥刀而招式用老的凉匕,王禹看到的“道路”,便是直直的冲过去便能达成的战果。

凉匕当场懵圈,这个“飞头蛮”哪来的!

灯笼悬于南师彩腰间,王禹一冲出来,就撞击了凉匕的胯下,随后,变化成熊猫的牙口全力咬了下去,什么都没放过。

这一咬,午祖凉匕的人生分成了两段,这一夜,他沦为了太监。

凉匕痛嚎震天,元池三部全部脱力,像条狗一样不成人样的在地上打滚,脑海里的理性与感性扭打做一团。

凉匕的呼嚎引来了他忠贞的战马,马儿跑过来,用嘴将凉匕弄上背,带着凉匕伏马远逃,带着胯下的斑斑血泪,撤离乐战场。

正与小分队激战的骑兵见状顿时丧气,是战是撤?

他们一下子不知所措了,士燮抓住战机,孤身抵近发动了风道之射,箭矢速射,快如连珠,再加上一众友军也竭尽全力,最终只有四名骑手勉强逃走。

章辰渊像傻子一样站了起来,他的衣衫被烧成残骸,看着四处的横尸,又看了看本阵中没逃走的四十余村兵正对残余肃青步卒展开的追击,他抓着剧痛的面颊,或悲或喜的狂叫了起来。

若不是蒙先之境的他感识功夫还算到位,他也会沦为一滩烂肉,而今,又不知为何转败为胜,怪哉!壮哉!

石韬放弦,箭矢射死了村里逃窜的一名肃青小兵,俘虏了最后一名肃清兵中的活口,喃喃道:“结、结束了?”

他也忘我的又哭又笑了起来,三桥村里,所有参与这战事的活人,都又哭又笑了起来,月色依旧郎朗而照,仿佛今夜静谧安详。

多年后,士燮将这一幕用诗意的笔触写道“战至终盘,大喜大悲共成一色,众哭众乐,众思众想,亦歌亦狂,才闻欢笑,又见泪光。”

章辰渊停下了嚎叫,猛然看向西边远处的山林。

“不,荑儿那边还没结束,我好像还能感到那两团炁。”

王禹吐掉了嘴里的东西,南师彩一脸复杂的拿起王禹。

“治水,你、你确实救了我一命,你真是……”

“南师,大恩不言谢!”

南师彩顿了顿,还是朝一脸自豪的王禹说出了真心话,“治水,你真恶心。”

王禹则暗忖:没被西戎的刀砍掉太多发丝,可真好。

凉风拂过,撩动了南师彩的长发,也摇动了远处的树林,树叶轻悠悠的落下,又被逃窜的章荑一踩而过。

章荑与阿史古的一追一逃,已经持续许久了。

一手拿铳,一手持竹棍,章荑觉得对阿史古的体力削的差不多了,于是停了下来。

一转身,章荑把竹棍丢在脚边,发现阿史古就马不停地的挥刀本来,两眼血红,脸上一脸狂喜。

他在狂笑,为能给好友报仇而笑。

肃青人身为高原之子,奔跑完全没有削弱体力,章荑有些意外,而且,对方好像是个疯子。

章荑心下一慌,举铳就射,硝烟刚起,阿史古的刀刃就劈碎了射来的弹丸。

阿史古扬刀劈下,章荑用铳身架住了刀刃,架开阿史古,连忙后退,准备再跑起来,边跑边清膛、装填。

阿史古不给章荑喘息之机,怪吼一声,继续强逼,一刀掠过章荑的前额,一丝血痕在章荑的额头绽开,污落了眉毛与右眼。

熟悉的恐惧让四肢战栗,就像那天晚上的一样。

不……就从此刻开始,炼出勇气!

恐惧激起了章荑的求生欲,元池三部瞬间联合,化作玄牝。

她自言自语道:“谷神不死!”

20 东火西烟

靠奔跑来榨干单独追来的敌人的体力,削弱感识的灵敏度,并伺机用鸟铳击杀,这个原先的打算已经因阿史古绝佳的耐力而破产,章荑不得不用鸟铳去打近战。

每个事前的计划,似乎天生就有破产的宿命。

当章荑使用谷神不死诀,开始冥冥中感受到天地间渗入体内的助力时,阿史古手中的弯刀也变得如烙铁般鲜艳,刀尖冒着火星,让章荑倍感压力。

炁化作了烈焰,压缩于弯刀之内。

四条狐尾如舞女的水袖般甩出,狐尾闪动着微小的光华,少女瞬间置身于妩媚的气场之中。

章荑举手将袖子横起,使她的双眸半遮半掩,若隐若现间,她含情凝视阿史古的疯眼,步步紧逼的弯刀竟因此而停了下来,阿史古突然心一软,四肢也开始酥软。

眼波流转,魅人心,惑人神。

阿史古很快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奇妙的陷阱中,他咋舌道:“妖怪的幻术?”

迅速调整吐纳,炁流猛刺神京,猛的一阵趔趄,他恢复了心神,视野重获通明,章荑已经与他拉开了五步,清完了膛、刚倒好了引药。

阿史古挥动弯刀,大喝一声:“浑含赞!”

刀刃凭空下劈,一团火风暴扑向了章荑。

章荑身子一转,狐尾一晃,搅出一番云雾,侵蚀了火风暴的势头,她趁此躲过了速度减弱的火风暴,而阿史古又持刀迫近。

章荑顿时一惊——没把阿史古魅惑住,她实在没想到自己作为狐妖如此不合格!

阿史古高举弯刀,瞅着章荑的头颅用力劈下。

炽红的刀刃在空气中割出橘红色的火雾,而疾雨抱电之术却迟迟没反应。

“不管了!”

章荑合上火门盖,抓住铳口与铳身,抡起鸟铳的铳托,与弯刀“嘭”的撞在一起。

铳托像榔头般砸开了劈来的弯刀,章荑的身子前倾,汗水从她的毛发间流过,狐耳与嘴角一同扬起。

阿史古一下子踉踉跄跄的,手臂先是一麻,随即就是剧痛,肌肉的痛楚差点让他松开刀柄。

这一击……竟这么猛,就凭这体格?

连退数步的他瞪大了眼睛。

炁流似电,奔腾于章荑的四肢,“疾雨抱电”来得正好。

在击退阿史古的间隙,她从腰间顺势摸出了弹丸。

此时,手中的鸟铳口朝上、铳托杵地,正是装弹的架势。

“想都别想!”

阿史古强逼自己动起来,挺刀连刺,刀尖势如怒涛,章荑左摇右摆,巧妙的躲过了一波波攻势。

狐妖在夜间优于敌人的感识发挥了奇效,疾雨抱电使章荑的无比灵巧,闪避的同时,她将弹丸塞向铳口。

火花扫过下盘,阿史古猛踹杵地的铳托,章荑一直提防着弯刀,阿史古的这一脚可谓是避实击虚。

章荑肩膀猛烈摇摆,弹丸因这一脚而脱手,下一瞬,一条狐尾向下一探,兜住了脱手下落的弹丸,狐尾迅速将弹丸塞进了铳口,另一条狐尾还帮忙拔出了挂在铳身下的朔杖。

章荑一把将朔杖探入铳口。

臭狐狸!

朔杖,是用来捣实弹丸与火药的细棒。

“切这东西还不简单!”

阿史古反手一刀,哪知章荑将铳身倒置,俯身翻滚,带着朔杖与身体避开了横砍而过的火刃,火雾漫过短衣,刺烫了章荑的后背。

章荑翻滚的那一刻,顺便抓着铳管砸了一下地。

铳身的倒置使得铳口朝下,探入铳口的朔杖因这一砸,猛的扎入铳管深处,捣实了弹药。

谁都知道把朔章从下往上戳是常识,殊不知,利用地面的反作用,亦可紧急装弹。

在炁辅助下,靠动作与刀手近身颤抖,章荑一步步艰难凑齐了开火射击的条件。

长长呼出一口气,翻滚的章荑奋力起身。

“岱山纳尔多布!”

阿史古来不及摆正刀刃,于是喊着故友的名字,冲背对他的章荑连踹数脚,而狐妖的四尾迅速接招,完美防下了阿史古的连踢。

章荑大吼一声,迅速转身,拨开火门盖,指着迎面甩出弯刀的阿史古,指着对方的脑门,扣动了扳鬼。

铳口距离阿史古的眉心不过两寸,既不可能射偏,又不可能挥刀避开了。

在热流的推动下,弹丸稳稳当当的打入了阿史古的眉间,阿史古浑身一冷,身心瞬遭重捶,五感一下子变得轻飘飘起来了。

但阿史古没有倒下。

章荑屏住呼吸,很快发现了炽烈的炁团聚于眉间一点,弹丸与皮肤一经接触,阿史古就拼尽全力进行抗击。

阿史古咧嘴一笑,他已经感觉到弹丸的压力开始衰减了,而章荑再无余力装弹了。

与此同时,阿史古全身都是破绽,没有多余的炁来守护别处了。

章荑与阿史古异口同声的喊道:“将军了!”

话一出口,阿史古的脸色就急转直下,脖子骤然一紧——章荑紧紧贴住阿史古的胸膛,看上去像是佳人依偎在勇士怀中,一副唯美的画面。

而唯美的表面之下隐藏着致命的细节,那就是狐妖的四条尾巴正死命缠住阿史古的脖子,像蟒蛇一样裹紧、锁死。

“你这……混——啊,仇……”

阿史古支支吾吾的,时间又过去了许久,他手脚一松,气力全失,就此魂归天际了。

感觉到对方元池沉寂了下来,章荑这才松开了尾巴。

美丽的月光下,年少的狐妖绞杀了一个西戎的王子。

等到章辰渊赶到,立马查看女儿的伤势,随后勉强一笑,让她快些回屋。

然后,他叫来村兵将阿史古枭首示众,还从唯一的俘虏口中得知了死者的身份,以告慰死在西戎的利刃与周术下的村民。

当第二日的阳光落在枭首的阿史古头颅上时,西戎于邵武六十二年,入寇西塞而导致的这场“三桥村抗扰之战”正式宣告结束。

第二日,午祖凉匕忍着余痛,收拢了最后存活的五名残骑,他从一名骑手的口中得知了阿史古被枭首的事实,一行人就此狼狈的奔向北方,凉匕等人将面临致使王子陨落的大罪。

阿史古王子,死了……才十七岁啊……

凉匕满脸苦涩,一条条皱纹锁得紧紧的,但心里却因此窃喜。

“这真是——太好了!”

凉匕的心里满心欢喜,他以为阿史古王爷最终只是会疲惫一些,本来还想着怎么趁机杀死阿史古王爷,再伪造成夏人所为,而且他还苦恼怎么确保随同的肃清勇士也认为是夏人所杀呢……没想到,夏人替凉匕做到了!

苦涩的神情因努力扼制狂笑的冲动而表现得十分“痛苦”。

午祖凉匕默念道:罕山小王爷,您忠实的仆人完成了您的意志,机会到了!

十五岁的午祖罕山,才是午祖凉匕真正的主人。

枭首的长杆下,是章辰渊站立的旧戏台,他扯着嗓子用各种调门对幸存的村民们进行鼓励。

“仅凭我们三桥村自己的努力,我们不但大败肃清的亲卫!还击杀了肃清贼酋的次子——午祖阿史古!”

“在下不才,不过一赵东流民,受命于危难之间,全赖诸公,否则如何能重见朝阳?不久前西戎破西塞,悍然入寇,抄掠龙湫关子民,血泪满野,三桥村也遭此横灾!”

“昨夜一战,全赖诸位上下一心,勉强转危为安,晋人、天荆人、龙湫人,全体用命,为保家园舍生取义,怎奈西戎残暴,经此一战,三桥亲族大伤元气,如今此獠枭首,特此上告天地,下慰英魂!”

“从今往后,我等三桥村,共为浴血奋战之同袍,愿再无晋国、天荆、龙湫之别,均为亲亲之族,我等皆不自弃,于三桥再造家园,以求平安富贵!”

随着章辰渊最后这句表达了团结之意的话为结尾,所有的村民都长长舒了一口闷气,疲惫的他们似乎还没有精力去悲伤。

村民就像是趴在木板上被各种大浪打来打去的落水者,为了能喘气就已经拼劲全力了,能有宣泄悲伤的闲暇,反而成了一种奢侈。

在角落旁听的王禹,从人群中发现了蒋平,蒋平的臂膀因挂彩而包扎了一番。

王禹突然搞明白为什么石韬有时候一定要强调自己“胡安”这个假名了。

蒋平之平,胡安之安,王禹在巧合间展开了联想。

蒋,古同“奖”,蒋平……某非是祈求上天奖励自己平和的人生?而胡安,难道是希望在胡乱的世道中得到安稳?

“无论是蒋平,还是胡安,所求者,皆是平安啊。”

一股想要吹一曲的冲动涌上王禹的脑门,但仅剩一个头颅的他,无法吹一曲清平乐。

王禹嘟囔道:“不知道……蒋平有没有兴趣学竹乐。”

随着章辰渊从旧戏台上跳下来,三桥村在邵武六十二年的战争正式落下了幕布。

从战争中侥幸得胜,日子还得过,民众们又回到了田地上继续耕耘,还好这场战争很短促,没毁掉今年泥土间的希望,他们跪在田里吮吸春的气息,像抚摸牛羊一样碰戳庄稼,默默的期待起了收获的日子,于是,他们笑了。

民众笑了,章辰渊也笑了,他看着枭首的阿史古,盘算着这颗脑袋能换取多少利益。

西戎绝对攻不破北关,章辰渊坚信这一点,身为龙湫统制公兼北关守将的俞文龙绝不是酒囊饭袋。

春分刚过,章辰渊就从路过三桥村附近的传令兵口中得知了北方的情况,抄掠了各地的西戎已经是强弩之末,在进攻北关时遭遇重挫,除了清屹人继续死不回头的进攻东隘,其余的西戎已经有了撤退的迹象,恐怕谷雨之前就会撤离三关,回萍川高原。

章辰渊将消息告诉了韩田和士燮,韩田松了口气,悠然说:“鹰饱则无力远飞,这一劫应该是要过去了。”

送走两人,章辰渊问灯笼里的王禹,“如果是你,会怎么用这颗王子的头?”

“若是我,靠这颗头大肆宣扬三桥村和村正你的功绩,然后遣人北上,向北关统制公俞文龙邀功。”

章辰渊咂了咂嘴,觉得王禹还差了点意思,他说道:“除了你说的,我还要创作戏文、绘制‘三桥村大捷’之图、撰写传奇小说,散布到山西各地,打响我三桥村的赫赫威名!”

说到激动之处,他用手猛拍桌面,将文房四宝震得七荤八素。

“瞧好吧,到明年我的三桥兵号就会打响名气,像漓国的六月兵号那样赚钱!”

喝了口水,他敲着桌子,暗想:西戎这回入寇,又会多出不少流民吧。

“章村正,能跟我讲讲什么是父生之体吗?我真能再恢复身体,重新像个人吗?”

“可以,你也只能做个人了,要是没死这么一次,你说不定还能成仙。”

章辰渊一边遗憾,一边翻出几卷旧书,借着油灯,和王禹普及起了什么是父生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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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桥村这边的战火尘埃落定,千里之外,赵国国都天熹的司天监内也刚好扑灭了一场大火。

司天监内,紫衣少女看着一片狼藉的观象台,抓起一片玑衡器的残骸,心痛万分。

昨夜有一个身份不明的高手强行闯入司天监,破坏了观象台的一切。

到底是王家的余党,还因为朝堂上雀党与虎党的争锋波及了司天监?

紫衣少女实在难以确定,于是打算问问姑姑。

“来人,准备车马,我要入宫去见尊上。”

紫衣少女的车马穿过禁门,略过金华、宣光诸殿,直入天渊池,皇帝石襄正在池心的亭台休憩。

不经通报,紫衣少女走过石桥,及至亭前,宫娥安静的卷起幔帐,自己的姑姑、当今的赵国至尊出现在了眼前。

石襄将视线从书案上移开,抬起了头,额前淡红色的花钿与身上曲裾相得益彰,她看着自己的这个侄女,怡然一笑,原本就稀薄的威严更是荡然无存。

赵国的皇帝,本来跟三关的虞王也差不了多少,也都是“名为君父,实则共主”的虚弱地位,所以,当初立了石襄,除了让齐晋两国惊讶不合礼法之外,也并没有什么别的问题,毕竟,以前虞朝也不是没有出过女君。

而礼法对赵国的权臣们来说,用能为了目的而解释出各种意思。

“小雪,孤听说了,司天监出事了是吧?”

兆亦雪,是紫衣少女的本名,石襄常唤自己这个侄女为“小雪”。

“不仅仅是玑衡器,仅存的王长桢的骨灰也没了,王家肯定还有人活着,这……”

面对侄女的疑问,石襄无奈的说:“王家也好,朋党也罢,孤可不晓得,反正朝堂上的这群君子已经张狂了三代了,孤管不过来,孤就老老实实做个人皮图章,不然,孤活不了多久的,你也常来这里啊,不然孤诉苦的人都没有,不说这个了,小雪最近出落的漂亮了,孤很欣慰,有留意什么好人家吗?”

圣人都说“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但读圣贤书的人偏偏最爱结党,一念及此,石襄“哼”了一声。

兆亦雪沉默了,她想说的,现在都还不能说,因为她姑姑都没法屏退左右的宫女,但她很确信,她姑姑绝不想做人皮图章,不然,司天监的上官怎么会暗中把王长桢的骨灰教给她,让她这不会背叛的侄女来暗中观测。

司天监里肯定有姑姑的人,而姑姑借着对平定大乱的封赏,已经笼络了人。

先不提入朝了的隋山潇宗、玉台馆和在野的天环教,陈志鸿现在这个老家伙正听命于姑姑。

去年车骑大将军起兵作乱,陈志鸿临阵击杀王芳以及王家故旧、掌控住军队,他现在的利益正紧紧与姑姑相连,可以说,姑姑这个女君,手里已经有了一支军队,虽然还无法与朝堂文臣集团手里的力量抗衡,但比起前两代君主,防身的匕首可以说是握在手中了。

石襄将书放到一边,说:“小雪,陪孤下局棋吧。”

兆亦雪点头应允了,姑姑说下棋,那肯定是象棋,姑姑不喜欢围棋。

下了两盘旗,一平一胜,最后胜利的那一把是对将,胜者是兆亦雪,随后她就告退了,回到司天监的时候,司天监里空无一人,朝廷财政吃紧,司天监早就没多少人了,这回出了乱子后,连值夜的杂役都不敢留宿司天监了。

对于乱局,兆亦雪可不怕,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小成之境的周师。

她回到住的地方,小心合上门,从袖子里拿出她最后一局吃掉的帅棋,将木棋子分解,搜出了棋子中的纸条。

姑姑喜欢下象棋,是因为象棋棋子够大,比围棋棋子容易动手脚。

“换身素净的衣服,速速离开天熹,去南方避难,大乱将起,孤恐祸及,再者,小心玉台馆、天环教和猫。”

兆亦雪收起了这个奇怪的字条,第二日一大早她就开始收拾南下避难的行礼,下午她还去市井采买了一些必备品,比如驱虫的药品。

采买物品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些市井之人在街头巷尾的议论。

“听说了吗?玉台馆的普通弟子最近常常遭黑手。”

“玉台馆可是新秀,肯定有人眼红了吧?”

“可不是嘛,我舅舅的儿子就慕名拜入玉台馆学习周术,他两天前夜里就被人偷袭,还好没死,就是伤势很怪……”

“哪里怪了?”

“像是被猫抓的!”

“是不是袭击者用了铁爪套啊?我听说晋国的沈城就有人善用这个。”

“天熹最近真是怪事连连啊,听说了吗?雀党之首宋大人的独子好不容易久病康复,据说想要出家!”

“大病初愈,脑子还没好吧?”

兆亦雪没来由的心一紧,赶紧回到住处收拾好了东西,打算明天下午就走,夜过酉时,她正打算就寝,只停得临近的街巷附近传来一声猫叫。

21 大智大勇

云端山脉东边的赵国,因猫叫而人心煌煌。

而山西的三关,王禹正竖耳聆听章辰渊对“父生之体”的解释。

他还以为章辰渊翻了翻书卷后就要从“混沌未分”开始讲各种狂拽酷炫的神话,然后牵扯出什么上古大秘辛,王禹甚至都已开始脑补自己是不是比肩补天石的存在了,没想到章辰渊说的如此简陋。

“父生之体嘛,就是由乃父所生,与天地的连接比普通人更紧密一些的人。”

然后,章辰渊就表示说完了。

“完、完了?”

“不然你还觉得有什么?”

“你看看我,身首异处了还生龙活虎,不应该用一番长篇大论来阐述我的强大吧?”

“呃,如果不用特殊的杀法,你直接就会像普通人一样死了。”

“啊?”

章辰渊的话让王禹有些没反应过来。

“为了确保父生之体的增益效果不打折扣,必须严格按照一系列工序进行枭首,才有可能会像你这样活蹦乱跳,就算满足了条件,还需要运气,比如死后一年内被五雷轰顶什么的,硬要说的话,你运气还真好,居然能活下来。”

“还有昨夜你那个壮举,真是大智大勇!完全把那个周师打了个措手不及,保持住你那不怕被刀剐了的决断力,一定能报仇成功的!”

王禹急道:“运气好就不会被满门枭首了!”

原来我并没有所谓的不死性,这和我想的不一样啊……

王禹回忆起了自己对自身体质的种种设想,不禁有些后怕,难怪我被他女儿用火铳抵住脑门时会害怕,那是本能在提醒我不要作死啊!

章辰渊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王禹头颅上的一些穴位,点头说:“你失去了身体却还活着,完全得益于合适的枭首方式,以及现在能够适量的获取天地中的炁。”

他还着重强调了‘适量’二字。

章辰渊善于揣测人心,他知道直到王禹枭首前都是个前半生以“混吃等死”为目标的人。

所以,章辰渊没花力气去跟他解释什么是“天地中的炁”,也没去强调“吸收天地之炁的好处与坏处”,他打算让王禹自己感受一下,这样的话,最后寥寥数语就能说明一切了。

王禹的头皮传来了针扎的疼痛。

“你、你干什么?”

在他思考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的时候,章辰渊老练的将针刺入了相应的穴位,然后将炁打入了针内。

一股外来的波动如小溪般流入了王禹的颅中,在他想要反抗前,睡意就击倒了他。

在王禹的眼皮彻底放弃反抗前,耳边传来了章辰渊的两句话:“用不着害怕,你能活下来,就说明你已经足够强了,现在我让你去和自己面对面,来体味什么是‘父生之体’。”

“我在天环教时见过那些的父生之体,他们按工序被枭首后,可没有一个活下来的,都说‘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某种意义上,看来你也有此猛志。”

然后,章辰渊似乎还说了什么,但王禹已经听不清了。

王禹恍惚间想起了父亲去世几天前的事了,那些天,王禹不被允许去王府,但出于担心父亲的病情,他还是偷偷翻墙溜了进去。

在父亲和一个人单独会面时,他趴在墙根,听到了一些难懂的话。

“谢海沧,将来……王禹他挺的过去吗?”

“如果我对地脉与天星的规律没有弄错的话,有七成的可能。”

“活下后,他又会怎样?”

“虽为枭首,仍当势重。”

记忆中的交谈声远去了,一曲竹乐从心灵深处响起,唤醒了王禹。

-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竹林之中,他起身摸了摸头,感觉有些困惑。

“等等,什么摸了我的头?”

低下头,王禹发现自己有了身体,头下面有熟悉的躯体与手脚,这久违的体验不禁让他流下了热泪。

炁从元池三部涌出,游走于经络间,这是自己的本元。

深吸了一口气,王禹突然发觉他更精神了,这是从前呼吸时从未有过的,仿佛从外界汲取了别的力量。

好像无师自通一样,他明白了。

“天地是一个大池子,人是一个小池子,各有各的炁,元池中的炁是淡水,而天地间的炁,是海水。”

“海水直接喝下去,对人有害,所以需要煮一煮,难怪!隋山派的谷神不死诀的奥妙原来在此!”

“把元池三部在一段时间内合成‘玄牝’,玄牝就是一种能将海水煮过后,再将之慢慢吸收的特殊元池。”

正当王禹恍然大悟的时候,耳边响起了别人的声音。

一个和王禹长得极为相似的人突然站在跟前问他:“那么,被枭首时,你还不会谷神不死诀,又是怎么吸收天地之炁来用来维生的?”

王禹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人是他父亲年轻时的样子,他问对方:“死过一次的父生之体,如果运气好的话,能够比谷神不死诀更有效率的吸收天地之炁?”

“王长桢”回道:“所以,夏禹开山治水,日夜酣战,磨平腿毛,难知疲倦。”

伸出手指,王长治指了指王禹的口鼻与心肺,“寻常元池出于自保,会拒绝天地之炁,而你可以靠一般的吐纳之法来迅速吸收,来,我们打一场,你需要熟悉熟悉。”

没等王禹拒绝,王长桢就出手了,二话不说就拔出了利剑。

见状,王禹循着本能转身而逃。

背后凶风阵阵,风从脸旁呼啸而过,王禹双脚健步如飞、电花轻溅,他无意识的使出了疾雨抱电,就为了逃命。

通过感识,王禹能察觉到王长桢轻巧的追了上来,并朝后脑勺挥动了剑刃,王禹咬牙一个急停。

剑削开了风,劈了个空……

“呼——哧——”

王禹撑着膝盖,费力地喘气,脚底都是血,血迹在地上铺了两条线,这就是急停的代价,但若不停下,那把剑绝对能让他再体会一次身首异处。

喘息之间,因疾雨抱电而迅速损耗的炁开始得到补充,元池三部又迅速充盈了。

王禹拔出了脚边半人高的竹子,将炁灌入竹子内,临时强化为武器。

王禹手腕发力,将竹子扫向王长桢,对方挥剑相迎,剑竹相交,咬在一起,撕出一道烈光。

攻守来回交错。

竹与剑的相撞、相离,往复上演,烈光因而旋生旋灭,林叶不断落下,将一场虎啸龙吟笼上了一道时密时散的帘幕。

王禹将手中竹棍一荡,震得王长桢后退数步,但王长桢后退的同时,顺势凝炁,打出一手缠龙掌,一条金色的龙咆哮而来。

王禹居然笑了笑,咳嗽两声,就举起了竹棍,脑中不禁回想起一段枪法。

他还不知道,康应元的经历正闪现于心头。

王禹只感慨他对这枪法竟是无比的熟悉,就好像曾因生死之战熟悉过一般,王禹挺枪刺向了袭来的金龙,直接将金龙击碎,化为了松散的炁。

这便是晋北第一枪,柴云韶的起手枪法——只鸾单凤。

王长桢眼一瞪,一条小龙缠绕于剑刃之上,缠龙掌刚被,只见锋芒一闪,他又再度杀来。

王禹又想起了南师彩的罡煞之变,双眼顿时多了三道瞳环,通过变化出雪蜻蜓之瞳,他看清了袭来的剑芒与剑路。

他深吸一口气,又吸收了一大口天地之炁,体内炁息若朝阳般奔走。

剑竹厮杀再起,剑还是原来的剑,竹却用成了长枪,一开一合,便是风起云涌。

王禹与王长桢的四目相对,王禹丹田忽然一疼,随后王禹本能地将炁尽数爆发而出,竹子如青蟒翻江,猛打剑身。

只一击,就将王长桢的剑击碎,打得对方栽倒在地。

“嘿……”

王长桢浑身是血,但笑了出来,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指了指王禹的胸腹。

“天地之炁虽好,可别贪杯啊。”

经王长桢一提醒,王禹这才发觉了身子开始变僵硬了,手一松,竹子落在了地上。

天地之炁开始同化元池三部原先的炁,开始自行其是,王禹感觉身体要被这些不听神京号令的炁给折腾坏了,如同“水缸里硬是钻进了一条巨鲸”说是要爆炸都不为过。

脚在石化,手则开始向树木演化,王禹感觉无垠的天地正闯入他的肉体,即将吞没他的心神!

“吸天地之炁,是从修仙之法中摸索出来的,知道为何以前有很多想成为大罗仙人的家伙,现在很少了吗?因为好不容易学会了采纳天地之炁,再经过漫长的岁月临近了大罗,一个个修仙者发现,所谓大罗,就是成为天地的一部分,需要受到天的制衡,再某些人眼里,这不就是死吗?所以他们就此停歇了,而天地之炁对人的危害就在此处。”

“只有不想为人的活物,才会不断吸入天地之炁。”

“只要人对世间有哪怕一丝执念,就会与周天之法保持距离,故只去钻研周天之术,这就是周师。”

王长桢一边解释,一边吐了口血,不紧不慢的走到惊慌失措的王禹身边,开始为其进行推拿。

随着王长桢的推拿,王禹变成草木土石的速度减缓了。

“王禹,你不想做大罗的话,对于天地之炁,不但要会吸,还要会呼出去,这便是吐纳。”

随后,王长桢一拳打在王禹胸口,把他先前纳入元池的一大团自然之炁在消化前逼他吐了出来。

王禹的手脚这才开始还原,他趴在地上咳嗽连连。

王长桢抚摸着咳嗽的王禹,劝慰道:“只纳不吐,只吐不纳,皆非人道。”

“父生之体仍然是人,失血过多会死,中毒得病也会死,就算将来你取回了身体,作为人,掉脑袋自然也会死,仍要牢记人的脆弱,不要作死啊。”

“吃了你的血肉的人、和被你给予了功力的人,都会和你产生连接,对于这个连接,你虽然可以作为上位者来利用,但也要注意不要被过量的意识击溃,不要贪杯,许多反派都是这么死的。”

“千万别把求死当做勇气,作为人,不论何时何地,都要有活下去的意志,这才是大勇,为了这一点而绞尽脑汁,这才是大智。”

王禹边咳边点头,将这些话一一牢记,好不容易把气理顺了,只听见耳边传来父亲告别一般的话语:“儿子,保重身体,天冷了要加衣。”

王禹又想哭了,他抬起头,却发现父亲不见了,竹林里只剩了他一个。

就连在这个梦境里,都只剩他一个人了。

泪水想要夺眶而出,但王禹又忍了回去。

“我既要报仇,也要活得更好。”

当王禹醒过来后,章辰渊已经把针都撤走了。

王禹缓缓的吸了口气,然后想起了记忆中父亲的告诫,连忙分离出天地之炁,只留下吸入的三分,吐出七分。

见此情景,章辰渊乐了。

“哈哈,看来你了解的很透彻了,放心,你没有灵釜和心门的话,就算是不分离天地之炁也不会有危险的。”

“章村正,你一定不时就会打探赵国的情况吧?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王禹向章辰渊问了三个问题,分别是王家的坟陵是否遭殃,王家的女眷最终结局如何,以及他们如何抄家的。

“你们家的坟被掘开了,这一点我是确定的,至于女眷,我只知道王芳满门遭殃,其他女眷的下落我就不知道了,抄家么……实际上没抄家,所有的府邸,包括外宅与离宅,都给抹平了。”

听到答复后,王禹平淡的说:“那这样的话,我那些仇人的下场就是自作自受了。”

当晚,王禹闭眼休息前,看了一眼睡着的南师彩,一系列猜想如惊雷般划过脑海。

对于自己的学习能力,王禹自认只是中庸水准,绝无可能不到半年就对《罡煞》入门,哪怕是南师彩讲的再透彻都不可能。

但自己这些日子不止一次的通过罡煞变化出黑白熊的牙齿来咬住箭矢,既然自己不可能突然变聪明,再根据以前梦中的景象,那只有一个结论了。

王禹看南师彩的眼神变得冷峻了起来。

“她也曾吃了我的血肉,以至于她的周术知识流入了我的神京,所以我才学这么快……”

22 北上

心怀疑虑的王禹彻夜未睡,等到第二日的白天,他压制住了去问南师彩的冲动。

天知道自己说出了疑虑后,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或许有可能为了杜绝什么隐患,当场灭了自己。

王禹盯着正在练习《谷神不死诀》的南师彩,嘀咕道:“得继续走一步看一步。”

前几天的晚上,南师彩对战那个西戎的周师,正是因为初步接触了王禹口授的谷神不死诀,才能在没有完全痊愈的情况下,仍旧自如的使用罡煞之变。

从南师彩鼻息的动静中,王禹感觉到她已经能熟练将元池三部连为一线,形成玄牝,并进行解除了,因为玄牝很耗费心神,周师不可能一直保持玄牝的状态。

“好,治水,接下来轮到我继续教你《罡煞》了。”

面对南师彩王禹装出平常的笑容,说道:“有劳了。”

现在,还要和她虚与委蛇一阵。

“嗯,韩先生,就是这些东西。”

章辰渊一脸自豪的向韩田展示了几本书、一些木雕,还有从西戎那里缴获的马匹。

西戎的马可都是骏种。

那几本书,有的是小说,有的是戏文,都是章辰渊连夜赶出来的,用来歌颂(夸大)三桥村村民在他的指挥下对抗西戎的伟大战绩,而木雕则是以手持木矛的村兵为原型制作的工艺品。

章辰渊决定委派韩田拿着阿史古的首级外加这些东西,带一小部分人北上,去面见龙湫关统制公俞文龙,从俞文龙那里通过阿史古的首级换取报酬,然后让龙湫关的雕印商社去宣传自己写的小说与戏文,再通过贩卖木雕来强化民众对于三桥村的形象。

虽然龙湫关的富裕程度和云屏关、天荆关没法比,但也足够了,拥有章辰渊所设想的基础。

“带上几匹马,可信度高一些,还能省不少力。”

章辰渊大笑着用力拍了拍韩田肩膀。

韩田退了一步,行了一礼,他出身于徐国的小贵族家庭,对于章辰渊这个市井气息的礼节虽然熟悉,但觉得还是要郑重些回应为好。

吩咐完此事,章辰渊整了整衣衫,往山上走去,那里还有两位隋山派的客人在等他。

一个叫孙任凭,一个叫汪成,他们在三桥村迎战西戎当天的傍晚进村躲避,似乎是遇到了强敌,元气大伤,就剩他们两个存活,因为大敌当前,把他们安置在旧军堡后就没怎么管过,现在暂且安全了,得会一会他们了。

巧合的是,章辰渊发现了百无聊赖的王禹,于是,把王禹塞进灯笼,他提着灯笼,造访了二人。

他们刚刚喝完粥,正瞪着灰蒙蒙的双眼,看着破旧的垒土,仿佛是两个黄昏下的老者。

潇宗出了个陈令江,为了向沅宗复仇,肯定会全力培养他的,隋山派的沅宗为了应对潇宗的新秀而草木皆兵。

当下,沅宗的长老与掌门考虑到齐国别的门派正虎视眈眈,所以不能离开隋山,亲自出手掐灭陈令江,而己方良材还无法与之争锋,只好到天下各地寻找各种珍奇密宝来“养兵备战“,同时,开始严格收紧等级制度,施加最大的压力来鞭策门下子弟。

孙任凭是昔日的光才,如今成了蒙先,从四楼掉到了一楼。

汪成则沦为了明念,两层楼罢了,也高不到哪里去。

章辰渊站在这两人面前,他们都没什么反应,他大声讥讽道:“断了头的人都比两位有精神,几日不见,如隔十秋啊?”

其实就算过了十载春秋,也不见得会有人比此时的孙任凭与汪成更颓唐。

孙任凭这才注意到章辰渊,颤颤巍巍的起身行礼道:“章、章村正,感谢前几日收留我们,不然我和师弟肯定死于西戎之手。”

章辰渊“哼”了一声,厉声责问道:“谢我?看来你们比禽兽强一些,你们给三桥村设了阵柱,真是好手笔啊!想把全村人一网杀尽吧?因为忙于对付西戎,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毕竟,我们也是敌人吧?”

面对章辰渊的兴师问罪,孙任凭苦笑一声,“听、听候发落,我和师弟的境界已一落千丈了。”

随后,孙任凭讲述了他们的遭遇,到最后,他心灰意冷的说:“我们这种窘境……试都不用试,回去肯定身份大跌,身为掌门的高鹏宇,说不定还要治我的罪,毕竟,我没能保护好其他的师兄弟。”

听罢,章辰渊自言自语道:“听他们这么一说,倒像是是一线天的那个峡谷里的怪人所为,那怪人离开峡谷了?以前石韬还有别的行商经过那里怎么从没遇见这号人物……她会不会还在附近?”

周师是稀缺人才,他们两个,我要定了,章辰渊这么想到。

“如今,我们退回蒙先、明念,已是丧家之犬。”

“那么,二位觉得三桥村这个家如何啊?”

这句话让灯笼里的王禹万分惊讶,这两个人对于章辰渊来说,不久前还是敌人呢。

这章辰渊居然立马能摆出一副长辈抚慰小辈的口气,真是个可怕的人,我也要多加学习。

章辰渊走近两人,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如二位所见,我章辰渊也不过就是个蒙先而已,如不嫌弃,留在我三桥村吧,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

“从蒙先重新往上修行的话,可是很——”

章辰渊眼神突然锋芒毕露,打断道:“很艰难是吧?那你们为什么不去死呢?从半山腰跌回山脚,痛苦的无以复加,那你们为什么不去死?”

汪成突然怒了,心想:你这个恐怕一辈子都要止步于蒙先的家伙,怎么懂我们的心情!知道重新登山的难度吗?

怒火之下,汪成打算怒骂章辰渊,却因为之前练功走火的后遗症,说出口的话变成了平平淡淡的一句——“千古艰难唯一死。”

章辰渊接过话茬,直接说道:“好一个千古艰难唯一死!既然这么怕死,觉得死比重新锻炼还要难,那就重新锻炼吧!既要在山脚下一副可怜样子,又不肯重新登山,就这么发霉给谁看啊?”

汪成和孙任凭被章辰渊这句话弄得极为羞耻,随后羞耻变为了愤怒,愤怒又变成了不甘。

王禹双眼圆睁,隔空察觉到这两个人的呼吸变得有力道了,散发出来的炁有了微弱的倔强,还多了一副“卧薪尝胆”的光泽。

还没等两人正式表态,王禹就先一步知道,章辰渊的目的达成了。

走到山脚,章辰渊突然见到了南师彩,看她的样子,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南师彩伸出手,一副“交出来”的架势,说道:“后天,我就要带治水也去北边,确切来说,不是北关,而是东隘,要尽早让他重塑新身。”

“这可怪了,”章辰渊捋了捋胡子,“就算国都还在瑞留城的时候,虞皇也大多都会回葬云屏关的吧?我记得你说要去虞朝帝陵,那也应该是南边啊。”

“只有一位虞皇埋骨于东隘……就是死于刺杀的那位,我要探他的陵,探虞明宗——姚岿的陵墓。”

章辰渊把灯笼丢还给了南师彩。

“今晚,让荑儿给你针灸一下,不把内伤彻底调养好,怎么能上路呢?三天后和韩田一起走吧,起码都是要去北边,事情了结后,记得早点回来。”

望着章辰渊离去的背影,南师彩关切的问王禹:“治水,他没跟你做什么吧?”

“没、没做什么。”

她是想探我底?尽管不像,但王禹还是不由得这么想。

“哦,那就好。”南师彩放心的笑了。

找了个树荫坐下,把灯笼放在一边,南师彩摸出了一根笛子。

王禹的乐师性格发作了,他眯起眼,说:“竹笛?十孔……很新啊,吹吹看。”

“村里的矩门子弟最近做的。”

南师彩挺了挺身子,又稍稍防松,笛身横握,嘴唇凑上去,左手在外,右手在里,静候片刻,轻灵之音缓缓而流,王禹的眼睛渐渐亮了。

眼睛一亮,随后就是一怔,这曲子……是他自创的,从没外传过啊。

“治水,我好像……有时候知道你在想什么。”

南师彩说的很自然,说完后又有些暗自后悔。

这话在王禹听来很神秘,却不觉得多恐惧。

王禹别过眼,说:“再吹下去啊,春天里就该多听听这种。”

南师彩,不像是跟自己有仇的样子。

至少,王禹通过阿赖耶识,只觉得南师彩的炁息如秋风般爽气。

三天后,韩田正式带人北上,而章辰渊忙的很,也没功夫搞个送别,一行人就平平淡淡的出了关隘,往北边赶去。

章荑在一棵树上远眺离去的人马,心想这颗奇怪的头离开了,得无聊好一段时间了,她本想自作主张也去北关的。

“北边的治魉官太多,我跟过去实在危险……”

治魉官,是各国官府设立的除妖机构,比起一般的僧人和修行者,他们对于看穿妖的真身更有经验,历史上第一个治魉官设立于齐国太祖治下。

南师彩抱着装了王禹的方形灯笼,安静的坐在牛车上,专心的回想着很多年前探陵的种种经历。

瞥了一眼睡着的王禹,南师彩轻声道:“你吹的比我好听多了,很快、很快就……像以前那样了。”

北上的一行人,路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的尸骸,有的早已在往昔凉透,而有的,则就死在最近,死在今年的春天,死在西戎手中。

或许,章辰渊真的有资格自我夸耀一下,让新生的三桥村挺过了今年的春天,让村民有机会去迎接未来,而盛夏,正在不远处的未来等待着。

傍晚,韩田停止了赶路,在临近北关的大场镇休息。

照这速度,后天就能抵达北关,而南师彩将在北关与他们分离,前往东隘。

23 王家女

暂且放下三关,说回赵国天熹,兆亦雪虽然收拾好了东西,第二天却依然没有离开。

早上,她回想着昨夜附近的街巷传来的阵阵猫叫,要比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所有野猫都要不同,这让她激起了好奇心,心理斗争了一宿,她终究没有勇气出门去查探。

一夜过去,白昼降临,附近街巷又出了死伤者,但死伤者都不是玉台馆的弟子。

兆亦雪一打听,一开始还以为是普通商贩遭了黑手,细致了解过后,又发现这些死伤者表面上是住在商馆的商贩,但实际上上天环教的教徒,昨夜遭袭的正是天环教的一个坛堂。

兆亦雪并不了解天环教,但光听名字就觉得来路不明,而附近的民众要么崇佛要么尊儒,都不太喜欢天环教的样子。

如果凶手真的是猫,那这猫明显是妖物。

据说朝廷已经勒令天熹的治魉官快点捕杀妖猫,天熹的治魉官已经有百余年没和妖怪交过手了,水平退步很严重,这几天唯一的行动就是全城大范围扑杀猫猫,无论家猫还是野猫,通通不放过,坚决贯彻“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的宗旨。

治魉所是治魉官的大本营,兆亦雪吃着肉夹馍,走过天熹治魉所的门前,发现一向寂寥的治魉所门前居然人声鼎沸。

治魉所这么一个待遇和品级都很清淡的官署,什么时候人气这么旺盛了?

兆亦雪凑上前去,细细聆听,发现原来不是治魉所有了人气,而是治魉所全城扑杀猫猫的行为太气人了。

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天熹城内有着一个庞大的养猫群体,治魉所连家猫都要扑杀,惹怒了这群爱猫之人。

治魉所虽然大门紧闭,但凋敝的大门破损不堪,很是漏风,面对包围它的“大军“,有些瑟瑟发抖。

兆亦雪看了看声势浩大的人群,还有东边正襟危坐的几个青衫与红袍,暗叹:“官员也亲自来给治魉所下马威了?”

青衫官员们带着仪仗和家仆,在东侧静静的散发威压。

威压之中还包含着杀气,这来自两个红袍官员,因为,他们带了周师与一队士兵。

靠着感识,兆亦雪在那两个红袍官员中,赫然看见了虎党的中心人物——李苍,他可是当朝左相、南句郡公,赵国北方有三个藩镇听命于他。

他要是一声令下,不要说小小的治魉所,就是庙堂也要塌掉半边。

一面面白底黑字的大旗在治魉所门前立起,写着“狸奴何辜”、“云团无罪”之类的字,那些字一看就知道出自大家之手。

狸奴和云团,都是猫的别称。

治魉所外剑拔弩张,大门紧闭的治魉所之内,也是剑拔弩张。

外面有人兴师动众,里面也有,问罪的人虽然只有一个,但也算是“兴师问罪”了。

周师问罪,兴师问罪。

身为治魉所所总的齐玉成,诚惶诚恐的应对着眼前的周师。

因为,玉台馆馆主康应元,可是陆合之境。

“我门下弟子已有数十人遭殃,贵所除了杀几只猫之外,有何作为?”

“息怒啊,馆……”,正要称馆主,齐玉成立马住嘴,改了称呼,“备身将,息怒啊。”

玉台馆主是康应元江湖的身份,但他现在已经不是单纯的江湖人了,在平乱之后,他已经被石襄授予了“千牛备身”之位,归于皇帝禁卫,仅受皇帝与车骑将军陈志鸿的命令。

千牛,取自“庖丁解牛数千,而芒刃不顿”;备身,即“代皇帝亲临之身”。

纵有千牛在前,亦可代皇帝利刃加之。

康应元叹了口气,也不打算说什么废话了,直接起身说道:“我会向尊上进言,给治魉官增加薪俸。”

齐玉成一扫脸上阴霾,摸了摸官服的补丁,展颜笑道:“治魉所感激不尽。”

“今晚开始,和本馆的弟子一同配合,捕杀妖猫。”

要官署配合非官的玉台馆?齐玉成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他如果不答应,那些眼见改善待遇而不成的下属一定会手撕了自己。

趁着没出现暴力冲突,兆亦雪逃离了治魉所,没过多久,她就听说了千牛卫和巡城营开始在天熹城内各处张贴“宵禁”的露布与通告。

兆亦雪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偷偷溜出来。

夜幕照常降临,天熹城内陷入了反常的安宁,就连治魉所门前都变回了往日的老样子。

宁静的城内,除了履行职责的巡城营,玉台馆和治魉官都在巡街。

霍辛按着剑柄,跟在三个治魉官身后,搜索着东坊附近的街巷,目前还没发生异状。

和去年秋天给王禹行刑时相比,他长高了一点,境界也到了大盛,哪怕只截胡了一片父生之体的“果肉”,效果也依然很好。

在师姐荷燕山名动列国之后,师傅康应元打算把霍辛也推上舞台,想想未来的前途,霍辛还有些小激动。

前面的三个治魉官各自甩着一个玻璃铃铛,信步走过街道里巷,铃铛虽然被人用手甩来甩去,但是却安安静静,不发出一点声响,如同一个寄人篱下的孩子。

“水玉铃”,这种由齐国人发明的铃铛,在注入了微弱的炁之后,便能在一定时间内自行检索周遭的妖气,妖气这种东西,很容易逃脱感识的知觉,不通过水玉铃,是难以察觉的。

而甩动铃绳,把铃铛晃来晃去,能提高搜索的范围。

治魉官虽然待遇寒酸,不受重视,许多技艺也荒废了,但再怎么落寞,名为“摇铃检敌”的基本功还是会的。

一个治魉官凑近了霍辛,讨好道:“霍检校,敢问贵馆还收人吗?我家的孩子前阵子错过了,所以……嘿嘿……”

“检校”,是皇帝下诏单批,而非吏部正式任命的加官,即使是治魉官,也是有资格看不起的,这位治魉官不敢直呼霍辛其名,自然是由于霍辛拜入的玉台馆。

霍辛单眯一眼,心中暗嘲:现在玉台馆可是天熹炙手可热的周师门派,以前恐怕是瞧不起玉台馆,现在后悔了吧?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要是捕妖得利,我可以帮你说说去。”

那治魉官压低声音,欣喜道:“啊!那可感激不尽。”

就在那个治魉官因为孩子的前程有了一个方向时,他手中透明的水玉铃突然发出了蓝色的幽光,紧接着都发出了形似蛙鸣的震动。

三个治魉官神色大变,立马拔刀四顾。

【妖风至,玉铃振蛙鸣】,这是写在治魉官操典当中的条例。

下一瞬,一个轻盈的黑影窜过带头的治魉官的眼前,他没听见什么利物破空之声,只感觉胸口一烈,身体一沉,就倒在了地上。

一个人影街巷中蹿出,扑倒了领头的治魉官,霍辛瞪了一眼那个人影,拔出了剑。

霍辛捏了捏肩膀,又从腰间取下了一把小小的骨朵,骨朵上的纹路,因炁流的注入而顿显狰狞。

猫扑倒猎物是要玩弄一番的,眼前这只,则是扑倒后直接一道重击,这是老虎的行径。

月明云冷,隐隐间,刀剑遇爪,铃鸣虎吼。

坐在一颗槐树上的兆亦雪睁开了眼睛,她听见有蛙声从远处的传过来,然后又传来一声低吼。

好奇心让她文静的心躁动了。

“过去看看。”

她从树上跳到屋檐上,好似一只飞猿,在高处奔来奔去。

“唉,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一动起来,就觉得衣服穿着不太轻便,而‘攀树上屋,跳来跃去’,这是自从她三年前,也就是及笄后再未做过的事。

感觉越来越近了,兆亦雪紧了紧袖子,落在了地上,结果落地没落好,踩到一块西瓜皮,然后就是经典的滑倒、摔地。

还好有人在墙边堆了秸秆,才避免了兆亦雪意外受伤。

从秸秆堆上爬起来,掸了掸发丝中的稻草,兆亦雪脚底又是一麻。

麻的感觉来自于地下,她的脚底心感觉地下一震,她看向这条小巷的深处,一个人影也摔进了这条小巷。

“呼——呵——”

艰难的呼吸声,在今夜的天熹中格外的清晰,看来这个不速之客受了伤。

兆亦雪本想立马走过去,但她的脚迟迟没有挪动,因为在黑暗中,伤者的那双眼睛泛着渗人的凶光,恰似夜中警戒的猫。

猫?

“难道说……”

好奇心压下了恐惧,兆亦雪摊开手,示意自己没带武器,然后缓步靠近。

恰在此时,月光透过云的缝隙,撒入街巷深处,照亮了街巷中的这两位不速之客。

兆亦雪睁大了她那双黑中透蓝的眸子,摸了摸腰间的玉玦,看清了眼前这个伤者。

是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

但……隐在发间、影子一样的猫耳和影子一样的猫尾(尾巴比一般的猫蓬松),可以看出不是寻常人。

兆亦雪隐隐有些激动,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妖呢。

再走近一些,兆亦雪估摸着对方会用爪子拼死反击,于是指了指对方衣服破口,那里露出的肌肤上有一大块惨烈的淤青,“你肩膀挨了一下,不要紧吧?”

猫妖少女漂亮的瞳孔柔和了一些,不再用爪子对着兆亦雪了。

突然,兆亦雪觉得眼前此女有些眼熟。

蛙鸣一般的铃声由远及近,猫妖呼吸一紧,兆亦雪胸口也一紧。

猫妖低下了头,“他们追来了,治魉官和玉台馆的人……”

情急之下,兆亦雪索性都甩开了一切顾虑,她打算帮助眼前的猫妖。

上位者的交锋就随他们去吧,反正,姑姑要干什么,也不是我非得帮忙的。

反正我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也没多少人真的花力气帮忙,要不是天赋好,成了周师,也没什么生路。

一念及此,兆亦雪问少女:“走得动吗?”

少女摇了摇头。

兆亦雪索性背起了少女,发出了“好轻”的感慨后,摇摇晃晃的向自己住处跑去。

一路上避开巡查人员,没遇上什么大麻烦。

兆亦雪在让少女躺在床上,解开衣物,准备上药的时候,细细的打量了一遍疲惫不堪的猫妖。

兆亦雪暗想:这相貌,不会有错的,我曾见过她……是王芳的二弟——王腾的女儿。

“你是王临薇?”

兆亦雪怔怔的盯着少女,心中举棋不定,因为——

王临薇明明是个人,不是妖啊……

一旁的猫妖忍着伤痛,努力说道:“明天,能带我离开这里吗?我实在想去见一个人……”

兆亦雪点了点头,“我本就不想在天熹久留,这里不太平,对了,你想见的人叫什么名字?”

猫妖闭上了眼睛,犹豫了好久,说了一个名字,虽然声音很无力,但兆亦雪还是听清了那个名字。

“王禹。”

24 北关与东隘

鬼魂为魂魄之残片,肉体一死,鬼魂有可能徘徊于尸骸近侧,如无奇遇,则鬼魂存世之极限必不会超过四十九天;正所谓“第七个七日为魂断之日”,断七也。——《治魉官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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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关的小雨渐渐退去,天空稍晴,三桥村一行人的北上之旅更为舒适了。

随着天气的放晴,脚下的泥路也渐渐坚硬了起来,一行人逐渐走到了一条石子路上,两边是一片松林。

聆听松林间流动的风声,南师彩露出了微笑,王禹瞥了一眼少女的微笑,吸了一口爽气的空气,顿觉三生有幸。

白云出岫,溪泉潺潺,这可是在天熹看不到的,王禹有些觉得枭首的痛都被治愈了。

走着走着,煞风景的东西就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坟包出现在了路边,空气中出现了异味。

王禹头皮一凛,他在坟边看到了好多混沌的团块,其他人对此则熟视无睹,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到。

韩田与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坟包是新的,垒土的样式不像是夏人所为,更像是清屹人做的,他走到南师彩身边,想问问她和王禹的看法。

周师和父生之体,总有独到之处吧,韩田定了定神。

王禹一边聆听,一边斩钉截铁道:“这是清屹人做的,就在十二天前,这个大坟包里一共十四名死者。”

南师彩抱灯笼的双手一紧,“治水,你……你能看到鬼魂?”

王禹挑了挑眉毛,“不但看到了,还读出了一些消息,嗨,我也不太明白呢。”

“这十四个人告诉我,他们说遇上了两名清屹人的游骑,就被——”

听到一半,韩田就颤声道:“就被‘扑列钦苛’了。”

扑列钦苛,是清屹语,即为“血色高洁”。

这是一种清屹人自我标榜的品质,即‘清屹人不掳掠财物,只杀人,认为这是一种单纯的高洁’,这种令人发指的“品质”,就是扑列钦苛。

清屹人出于这种“诡异的高洁传统”袭杀了十四名无辜之辈,集中埋于一个大坟堆里,眼前的惨剧让随行的人员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骂道:“怪物啊……”

恐惧在队伍里弥漫开来,韩田也有些动摇,但还是硬着头皮喊道:“继续走!只要把西戎的头颅带到北关,就有大把的赏赐。”

在物质的许诺下,人们压下了恐惧,颤抖着继续往前走。

坐在牛车上的南师彩收紧了心思,将伞握在了手中,开始了戒备。

又行进了一个半时辰,一路上鸟语花香,毫无异状,就连血腥味都没闻到,王禹将微量的炁扩散出去,用意识感应着周遭的情况。

“快看!”

一个村兵颤抖着指着前边,那里有两个小小的坟包,坟包的土壤也很新,在两个坟包旁边,一个孩子正在雕刻墓碑。

这个孩子头套麻袋,身着粗短衣,背对着一行人。

王禹又看见了鬼魂,是清屹人的鬼魂,他告诉韩田:“两个清屹人折在这里了,就在十天前,真是善恶有报。”

“这个小孩……是妖怪?”

“妖怪的波动是烟状的,而这孩子是螺旋状的,是周师,大盛境。”

言下之意,硬碰硬胜算不大。

注意到声响,那孩子停下了刻刀,问道:“此树非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王禹低声告诉韩田和南师彩,那两个清屹人就是因为不给钱,所以死于那孩子的周术,而这一路上的石子,都是这孩子铺的。

还是破财免灾好了,韩田问那孩子:“多少?”

“一两银子,嗯,等等?”

想要坐地起价?韩田顿觉棘手,这次北上本想赚钱,难道要赔本?

孩子转身起来,问:“你腰间挂着什么?铁牌子?是不是刻着‘尚贤’二字?”

“呃,嗯。”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孩子也掏出一块同样刻着‘尚贤’的铁牌。

矩门的残存分子,遇见了另一个残存分子。

韩田大喜,“敢问是北派,还是中派?”

三百年前,矩门因对实现义理的方式发生了分歧,因而分裂为了北、中、南三派,自此各奔一方,如今各地矩门子弟零落,事业不振,能再见到一个曾经的同道都极为意外。

孩子隔着麻袋挠了挠头,自嘲道:“在下朱异,师承北派……呵,事到如今,还在意这些做什么呢,这一脉就剩我一个小辈了。”

“随我来,北派的墓,就在附近。”

朱异领着众人往一个羊肠小道赶去,他的步履铿锵有力,光是看一眼,王禹就能感受到力量,他还不知道,阿赖耶识能让周围人的气场感染他的心神。

一边带路,朱异一边讲起了往事,人们走在路上,似乎都喜欢说故事。

就在七十年前,住在三关之地的丰神被矩门北派的领袖人物张雍晔带人驱逐,随后他们大部分人又被愤怒的当地人杀死。

要问张雍晔为什么要驱逐丰神,他的回答是:“三关的土地不依靠神,就已经足够肥沃,他们本就沉迷于烂柯叶,还要依靠怪神之力强行抽调肥力,土地早晚榨干,三关人早晚丧失最后一点劳动的能力,而且,那个叫丰神的家伙……让烂柯叶的生长变得更有力了。”

不被官府登记在正统神谱上的神,被称作怪神。

张雍晔认为,“怪神之力不是凭空赐予土地繁荣,而是从土地深处抽取肥力,以收割民众的信仰,达到支配的目的,用反常之法来对待土地,早晚要折腾完的。”

要救三关之民,首先要断绝虚假之安逸,这是戒毒之举。

像丰神这种怪神,会从人类之中挑选中意之人,赐予力量,这类人被称作‘神侍’。

于是,他就带领北派所有的敢战之士,前往丰神的大祠,与丰神及其神侍一番激战,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后,丰神被驱逐,神侍要么身死,要么被封于结界之中。

毒刚去,民众就发生了戒断反应。

他们一得知“随意将种子一撒就收获的日子会受影响”,甚至烂柯叶的生长也要受冲击,直接对负伤的北派子弟群起而攻之,除了朱异的父亲逃出生天,其余的人均被杀死、枭首。

拨开层层的树杈,一个冷清却不阴森的小墓地就呈现在眼前了。

此地,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既无杂草,墓前又有贡品,一看就知道平日里有人在守墓、维护。

听完了故事,王禹的神京一抽,打了个机灵,竟无师自通般想明白了一线天前的那个“差不多先生”究竟为何人。

无意中,阿赖耶识为王禹指明了因果。

差不多先生的元池并没有一种“出自本元”的气息,而且,石韬说他不是第一回走那里了,以前都没遇到这号人物,想必那天是进了附近的结界,才碰到了差不多先生。

可能是因为带着周师,所以才进入了结界,那个自称‘差不多先生’的女子,就是当年丰神的神侍!

“张子的墓是哪一个。”

“朝向晋国的那一个,刻着‘北派宗师’的便是。”

韩田恭恭敬敬的在张雍晔的墓碑前行了一礼,喃喃自语:“不劳动者不得食,直到最后一刻,您确实在教导人们,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

墓碑的侧面,似乎还刻着一些小字,清明已过去了一阵子,墓前已经插了柳,韩田草草的制作了一条条白色的带子,挂在矩门长辈的墓前。

插柳挂青,就此齐全了。

“我矩门,本根未死,终必复振。”

坟前有“挂青”,说明墓主人后继有人,祭奠完先人,韩田便准备告退。

告退前,他问朱异是否同行,朱异说:“守陵十年,再可随心所欲,这是父亲临终前嘱咐的,我不敢违背。”

韩田便许诺朱异,如若有事,可来三桥村寻求帮助。

朱异将那两个清屹人的刀交给了韩田,并说:“这两把刀有古怪。”

风吹动了坟前的挂青,如柳条般随风摆动,南师彩想起了从前在墓边遇到的朋友。

而王禹,想到了父亲的坟墓,一股怒火又涌上心头。

生者离开墓地,继续北上,韩田想着张雍晔墓碑侧面的小字,感觉自己从前辈那里得到了勇气,无论路上再遇到什么,他都不会动摇了。

“万事某贵于义,志士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纵被枭首,吾心无忧,无论从今,抑或往后,我之同道,人多势众。”

重复着墓碑侧面的小字,重复着先辈的寄语,韩田笑了出声。

韩田的周身似乎闪烁着光点,只有王禹看见了这个细节,随即一股情感刺入他的神京,他赞叹道:“好一个张雍晔,好一个矩门,以常人之身,虽为枭首,仍当势众。”

刚赞叹完,王禹旋即感觉到了什么,两眼往东北方一瞪。

在东北方埋伏的两马匹浑身一惊,将马鞍上的两个士兵惊落马下,滚下山坡。

众人这才抽出缴获的西戎弯刀,结阵防卫。

两个邋里邋遢的士兵狼狈的站了起来,一个抽出刀,一个抓着一杆大旗,两人战战兢兢的看着韩田等人。

旗子上写着云屏二字。

握刀的士兵整个人哆哆嗦嗦的,说话也哆哆嗦嗦,“本、本将看你、你们……行事诡秘,必是西戎贼寇,还不束手就擒!”

韩田明白了,这就是“老乡,借个脑袋领一份军功”的把戏吗?

他收起刀,让手下拿出章辰渊临行前发的一支鸟铳,朝天放了一铳,火药的炸裂声如平地惊雷,吓得两个士兵转身就逃,一阵摸爬滚打,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云屏驰援北方了?唉,还是龙湫的兵守点规矩。”

韩田再次迈开了步子,他们于傍晚抵达了北关军镇,谁都没注意到,一个身影从三桥村开始就一路尾随而来。

北关,巨大的城墙上还残留着西戎入侵时留下的创伤,但城内已经因西戎的撤退而重新焕发了生机,哪怕是夜间,也是点点灯火。

北关军镇也算是个通都大邑,除了巨大的军城与较为繁荣的商肆外,还有颇具规模的浴堂。

赶路数天的众人正需要浴堂来洗浴,门口挂一个大壶的,那边是一家浴堂了。

韩田摸了摸钱,给村兵们包了一个可容纳百余人的场次,然后指了指女场,示意南师彩可去那里解决。

这段过程,按下不表。

回到客栈,韩田找上南师彩与王禹,将朱异给他的两把清屹人的刀拿了出来。

“朱异说两把刀有问题,所以想请周师看一下。”

南师彩拔出两把刀,放在桌子上,除了刀柄末端系着一个骰子,柄上刻着“系统”二字,这两把刀每个地方都平平常常。

系统二字,意味不明。

王禹建议道:“注入炁流看看?”

南师彩拿起了一把刀,眯起了眼睛,注入了自己的炁,然后又把刀丢在地上。

“怎么了?”

“握刀的时候,我脑子里出了个声音,跟我说‘砍人越多,奖励越多’,确实有古怪,此刀不祥,拿去煲汤吧?或者卖了也行,应该有不少人喜欢炼这种东西。”

韩田收起了两把刀,想着明天找家当铺看看吧,或者还能用这刀来贿赂俞文龙。

“明日,我去拜见俞文龙,你们则向东是吗?小心清屹人,他们这群疯子可没有像其他西戎一样撤退,正卯足了劲往东打。”

“自有计较。”

韩田闭门离开后,南师彩把王禹弄出灯笼透透气。

“东隘有很多不妙的地方,我们别管清屹人是去干嘛的,我们只管自己就行。”

“有些什么鬼地方?”

王禹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出于对这颗脑袋的负责。

南师彩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东隘与昏瘴森林相邻,传说里森林中常下血雨,林中生有黑眚和尸鬼……”

说到尸鬼时,南师彩又想到了故友。

五行中水尚黑,故称“黑眚”,古代谓五行水气而生的灾祸,性如影,状如黑水,常化作“豺狼虎豹”之貌,也要有化作“人形”的例子,虞朝末年,就有人在今天的齐赵之地见过黑眚掳掠孩童。

尸鬼,是八十年前才出没在东海与西海的活尸,它们常常驾着鬼船,使用火铳袭击海商与渔民,晋、吴、成三国就是从尸鬼最初见识到的火铳。

王禹大惑不解,“三关地处内陆,怎么可能会有尸鬼呢?”

南师彩差点想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25 变故

王禹等人在昨天平安抵达了龙湫关。

昨天抵达龙湫时,点点灯火下的关城太过朦胧,直到早上,韩田才将此城看了个真切。

原来,与入寇的西戎一战,染白了半个龙湫城,到处挂有丧幡,路边随处可见按照龙湫风俗而穿戴“丧装”的男男女女。

几乎是家家戴孝,户户举丧。

女人的发间戴上白花,男人衣服配上黑绶,龙湫人这就算服丧了,城内各家的生计活动仍旧在继续。

他们匆匆擦干泪水,继续笑脸迎人,继续应付生活。

韩田同情地别开眼,不去看服丧中的诸人,遣人向龙湫关的治府进行通报。

-

王禹和南师彩一大早就与韩田告别,离开了龙湫镇城,走过龙湫雄伟的南门,前往东隘。

一路上可以看见一些兵卒在收拾敌我尸体。

郊野上有滞留在原地的铜炮,以及烧毁的田舍,没人去注意腰间系挂着方型灯笼的南师彩。

所有的人都很疲惫,而王禹不时回头通过灯笼的纸洞去看不断远去的龙湫城。

阳光洒在南师彩的脸上,流过她眼角还未愈合的擦伤,当龙湫城彻底消失在王禹的眼中时,南师彩加快了步子,不知道用了哪个流派的神行术,反正是跑得越来越快。

随着南师彩高速奔过平原,风也千方百计的钻进灯笼里,拂过王禹的八识,他从风里嗅到了丰富的气味。

水、土、树、花,这些混在风中的气味被王禹的捕捉到,然后得知了它们的起源,感识过于敏锐让他觉得有些累,于是他关闭了感识,开始发呆。

田野与杂草在眼前一晃而过,及至正午,感到疲累的南师彩才在一个树林中的湖前停下休憩。

湖被山林环绕,王禹这才发现南师彩不知何时又从平原跑进了山林。

“靠近林子,就靠近东隘了。”

说完,南师彩捧起一汪泉水扑在脸上,然后露出痛快的笑容,身上洋溢着和煦的炁息。

放在湖边的王禹望着南师彩,出神的说:“你的炁好生熟悉,我们以前见过吗?”

话说的很轻,南师彩正拭去面颊水珠的,所以没听见,王禹索性用大了一些声音正式问了南师彩。

“我们以前见过吗?”

这一回,南师彩又没听到,因为一个更大的动静盖过了王禹的话。

两支长矛射向湖边的南师彩,她立马转身开伞挡下了袭击,然后迅速把王禹挂回了腰间。

百步之外,两个西戎持刀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身上还插着一杆蓝旗。

“清屹人……没骑马?那可以打一打。”

伞后的南师彩舔了舔嘴唇,用身子右侧应敌,将挂有灯笼的左侧置于较为靠后的位置。

一个清屹人手中的弯刀泛着幽兰色的光,他信手挥了挥刀,原本相隔的百步之距瞬间消失了,南师彩一下子就被“移”到了敌人的对面,敌人一挥刀就拉近了距离。

易位之刃?

不等南师彩诧异,那个清屹人已经对赤红的伞面出刀了,而另一个身插蓝旗的清屹人则向她的身后闪去。

没有伞面被戳破的手感,清屹人的幽兰之刀却穿伞而过,刺向南师彩胸口,如同鬼魂透墙。

电光石火间,南师彩收伞化剑,迅速错身挺进,毫不犹豫的刺伤了清屹人的手腕,清屹人惨叫着松开了手,弯刀掉在了地上,被南师彩迅速踩住了刀身。

同时,南师彩感觉到了后方刺来的刀,手臂抬起、身子一晃,在感识的导引下避开刺来的刀尖,用腋下夹住了刀身。

她趁着对方因惊讶没有用力抽刀而损伤衣袖与皮肉,头也不回的用后脑勺怒撞后方敌人的鼻梁。

喀嗒一声骨裂,清屹人的咆哮让南师彩确信对方脸上的“酸咸苦辣”正一并蹦出。

打落前方之刃,止住后方之锋,南师彩刹那间的应变,勉强应付了两个清屹人的第一轮配合。

而下一轮攻势正紧随其后,眼见刀身被南师彩踩住,眼前的清屹人握紧了冒着火的拳头,而南师彩身后也亮起了闪电的光芒。

“下一息,他们就来了,等等,有什么别的——”

腰间的王禹发出了模糊的警告。

前有火拳,后有闪电,南师彩开始考虑要不要用“鹤足”避开夹击的局面,再择机破敌。

突然,树林颤动,一个魁梧的身影半路杀出,不等三人看清,先一拳捶烂了双拳冒火的那位清屹人,再一掌劈向南师彩,南师彩化出鹤足轻盈的躲开,攻击落空后,它直接抬手挡住了另一位清屹人掷出的闪电,电撞手掌,激起雷烟袅袅。

它虽赤手空拳,身躯却坚韧无比。

此时,南师彩看清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可怖身影,只见这个怪物身长九尺,身躯青黑,脖颈上空空如也,袒胸露肢、腰缠豹皮,双乳为目,肚脐为口,这是刑天之貌!

清屹人的闪电对它来说不痛不痒,不等手上的雷烟散去,直接一脚踢中那清屹人的胸口,将之踏倒在地。

清屹人的胸口被它当场踏碎,其踩踏之力震林动地,连余威都引得周遭一阵飞沙走石,空气中流散着冲击力。

南师彩先是因风沙迷了眼,紧接着她被冲击力扫飞,最后撞在一颗树上,撞得有些神志不清。

等她意识恢复过来后,四周已是一片寂静与狼藉,剑依然握在手里,但腰间的灯笼已经不翼而飞。

“治水?”

南师彩茫然的望着周围东倒西歪的树干,晴空之下,远处的山林传来了闷雷的轰鸣,好似野兽的战吼。

治水被那个怪物掳走了?

南师彩握紧了剑柄,她忽然想起了儿时自己被拐走的情形。

一阵马匹的嘶鸣声由远及近,一队队清屹人的身影在树林间显现,清屹人在发现了同胞的尸体后,向不远处的南师彩围了过来。

南师彩呼吸一紧,正苦恼怎么杀出去追那怪物,身后又传来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声。

“看样子,我差不多来的正是时候~”

王禹久违的在现实中重新感到了被支撑的感觉,居然有了一丝安心感,虽然他正处于“被劫持”的状态。

树叶与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魁梧的怪物正把王禹顶在脖颈处,向北边一路狂奔。

似乎是用什么方法锁住了,王禹并不能从这具怪物的身躯上挣脱逃走,总而言之,他目前被迫成为了这个怪物的“头”。

自己本身的炁,与怪物的心门、灵釜共同合成了一个新的集体。

“喂!我说——”

怪物那肚脐处的嘴巴猛烈回道:“你打不过我,所以加入我吧!因为我苦缺脑袋久矣!老老实实的待着,别东问西问的!俺不会回答的!”

感觉像是被自己的身体喝骂了一样,这让王禹觉得很奇妙。

“嚯!”

怪物一拳打断了挡路的树木,炁流微荡,看样子毫不费力,它一路狂奔,遇树打树,遇石碎石。

冲出树林后,脚步也毫不停歇,一堆人马正在前方酣战。

它不管哪个是西戎,哪个是东隘守军,手脚并用一起打翻,冲出一条路,然后奋力一跃,径直跳过了东隘的南城墙,跑了几步,再跳过东隘的北城墙,把三关地区抛在身后。

在夜色中,怪物顶着王禹的头,跑进了天下双雄之一的晋国境内。

怪物的喘息有些粗了,但一副仍旧能跑下去的样子,王禹感觉到怪物正将自身的炁与天地之炁巧妙运用起来。

看上去这怪物没有杀自己的意思,王禹有些困了,于是他就闭眼睡了起来。

等到被疼醒,王禹才睁开眼,一睁眼就发现,这怪物正顶着自己和十几名周师战斗!

刚才有一把飞剑擦过王禹的耳朵,这才把他疼醒了。

怪物惹上这帮周师,纯粹因为行进的路上遇上了一个门派的所在地,由于怪物没有绕路的习惯,直接破门而入,撞碎了三座大殿后扬长而去,故而这么多周师才追上来治罪。

看着四方的男男女女,王禹低了低头,避开一团火球,抱怨道:“你这家伙,别拉着我作死啊!”

“怕什么,死不了!俺这就摆平这帮矮子,你给我闭嘴!”

怪物一发话,王禹就觉得一股压力从肺部(怪物的)传来,直达自己的脑中,他的嘴巴不自觉地张得大大的,鼻孔也卯足了力开始吸气。

怪物腹部的嘴巴也同样在吸气,仿佛要吞尽天下空气一般。

逆向的狂风涌进王禹的口鼻与怪物的大嘴,那十几名围攻中的周师面色痛苦,挣扎了几下,纷纷倒地。

怪物闭着嘴巴,用呜咽不清的声音笑道:“这不就摆平了,咱吸这么多气,跑到中午都不用呼吸了。”

王禹感觉脑袋涨涨的,“为、为什么我也得吸……”

就这样,怪物带着王禹,在五天内一路“北伐”,拳打晋南书剑阁,脚踢晋北鹿行宫,将一路途经的大小门派与城关尽数破开,每到一处就留下一片狼藉的赶路痕迹,怪物像是一个小小的龙卷风,暴力的席卷了途径的一切。

许多人事后都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过境的是何方神圣。

在第十天的夜里,怪物终于停下来,打算休息一会儿。

“我、我们这是在哪儿?”

王禹茫然的望天,南师已离我好远了吧?我该怎么回去……

“俺们刚刚路过怀安军镇,今晚就在这歇息,没多久就能到高阙了。”

怪物用嘴努了怒西边的一座大城,那里便是淮安军镇的所在。

一听到“高阙”二字,王禹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混账!被带到了这么远的地方?高阙再往北,那都到塞外了!

说到高阙……可是连得道大仙都忌惮的牢狱,虽地处晋国东北的国土之内,却是个中立的所在,内外设了六十四道法阵,还有两大天然结界。

无论是列国的强者,还是非人之物,只要在特定的范围内犯了高阙的禁忌,都会被高阙的狱卒收押、审判。

不管闹得多欢,神也能关给你看,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狱。

王禹有了不好的预感,哆嗦着问:“敢、敢问阁下,去高阙做、做什么?”

“干什么?安心吧,只去高阙劫个狱,俺有个恩人被关在里面好久了,但因为缺颗头,一直没把握,正好碰上你,这下俺终于能报恩了,哈哈哈,过几天可别怯阵啊,咱们来一场‘劫狱红尘中,脱身高阙狱’。”

安心个鬼啊,你这家伙坏得很!

王禹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高阙这种地方是你能“随意来去”的地方吗?这天下第一牢狱说不定根本就不在红尘中啊!

怪物注意到相上人头正陷入恐惧,它豪迈的拍了拍地,不耐烦的说:“你怕个鸟?就俺这么多年横行天下的经验,莽就完事了!”

王禹吞了屯口水,看了看地面那入地三尺的掌印,居然打算豁出去了。

怪物用力拍了拍王禹,把这颗头拍晕了,自己也侧身一躺,呼呼大睡起来。

人生不是故事,人生是事故,父亲的这句话以前还听不懂,现在懂了,也快死了,不对,是快要死第二回了。

王禹和怪物睡到亥时就被吵醒了。

怀安军阵附近发生了战斗,晋国之内,藩镇之争也已经愈演愈烈,这一人一怪对这种“历史大环境”自然是不清楚的,但被吵醒,怪物很懊恼。

被吵醒的怪物挠了挠王禹,这是它还有头的时候的习惯。

“走,给那些扰人好梦的混蛋一点教训!”

“睡远点不就好了!”

无视王禹的抗议,怪物冲入了战阵之中,熟练的大杀四方,横扫了整个战场。

世间终于安宁了,怪物睡了个好觉,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继续往高阙进发。

由于王禹的恐惧会影响到自己,现在换头已经来不及了,于是,怪物利用从军阵中抢来的数量惊人的烈酒,想强喂给王禹,王禹宁死不从。

“嘿,别以为我没办法,上面不喝,下面喝!”

怪物咕咚咕咚的将酒灌进了腹部的大嘴,不多时,王禹就感觉后脑勺一软,无穷无尽的醉意遍布脑海。

一路走,一路喝,当最后一坛酒喝空,高阙终于就在眼前了。

脚踩在了一片芳草之上,温婉的阳光散落于地,脚底感受着晴柔。

万顷的草色如铺开的碧毯,与远处的地平线唇辅相连,一座骑楼孤零零的耸立于远处,显得遗世而独立。

和风拂过,遍布青苔的骑楼上,那个刻着“高阙”二字的匾额和天地一同溶于静悄悄的风景中。

“跟俺一起去把这个高阙闹个天翻地覆!”

怪物攥紧了拳头,一个个骨节发出金属的脆响。

王禹满脸醉意,不时还打嗝,他晕乎乎的,情绪被怪物一带,言行也变得豪迈起来,直接唱出了儿时父亲教给他的壮胆话:“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自古英雄出炼狱,从来富贵入凡尘,醉生梦死谁成器,拓马长枪定乾坤,挥军千里山河在,立名扬威传后人!走,高阙算什么,咱们盘它去!”

定场诗一出口,步子就踏了出去,一步步的动静如惊堂木般响彻云霄。

十几天前还在万里外的三关准备探陵的王禹,此刻,在怪物的带领下,正一步步走向高阙。

26 绝贼镜月

六识染尘能生三毒,劫害功德,故比之贼。——《大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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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走到骑楼下边,等了片刻,一切如常。

王禹晃了晃醉眼,原以为随着怪物一走过骑楼,他们就会迈入另一个世界,结果什么也没发生。

正觉得进不去也挺好的,醉醺醺的王禹突然感觉脚底一凉,怪物的感官已经和王禹连为一体了。他低头瞧了一眼,脚底的芳草变成了水潭。

醉眼迷离的他下意识就忽略了,转而冲怪物嚷嚷道:“怪物兄,看来高阙怕了咱们,不肯收下咱们!”

话一出口,一条条丝线从地面不断射出,渐渐缠住了两个醉鬼的手脚,而他们浑然不觉,豪迈的互报家门。

“哈哈,俺想也是,还有俺不叫怪物,俺叫启年。”

“哦哦,幸会幸会!原来是启年兄啊,我叫王禹。”

报完家门,缠身的丝线猛的一发力,将两人拽进了水潭的深处。

身子一沉进水潭中,丝线就解体了,重力取而代之,成了新的拖拽者,两人在水中飞速下沉,水从肌肤间掠过,洗掉了醉意。

当王禹与启年彻底清醒,他们已经掉出了水层,下沉变为了下落,好似从一个天空落下,再一片茫然间,他们落到了一片巨大的莲叶上。

莲叶随着海波起起伏伏,十分不安稳,引得启年直接跌坐在了莲叶上,而王禹吃惊的睁大了双眼,一个异于外界的世界,就此呈现于他们的眼前。

这里是海与岛的世界,他们正站在一个小小的莲叶上,头上的广阔的苍穹,一轮巨大的月亮高高的悬在晴空之上。

周围类似的莲叶有很多,而低头是黑压压的海面,水下是看不透的深渊,感觉随时都会被吞掉。

启年指着最近的一个小岛,对身为头颅的王禹说道:“总之,俺们先去那里吧。”

“游泳吗?”

“俺不会。”

“说不定,咱们能变成鱼啊什么。”

“好,那就干吧!”

启年直接带着王禹跳进了海里,王禹猝不及防,所有的抱怨都被海水呛了回去。

“干嘛突然跳!我还没想好怎么变,变什么,咕咚咕咚……”

经过一番折腾,王禹使用罡煞之法变成了一只熊猫,奇迹般的游回的海面,泅渡到了岛上。

“没、没想到,食铁兽也会游泳。”

辛亏熊猫会游泳,他变熊猫实在太熟练了,一时心急还真不知道变什么。

变回原样后,启年赞叹道:“王兄弟真是让俺大开眼界啊,俺还真是捡到宝了。”

他们随后探索了一番小岛,岛不大,中心是一汪小湖,形形色色的石像围绕着湖面,有的跪坐,有的斜躺。

石像的外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俺想起来了,这些石像就是囚徒,高阙的有些囚徒会抽去情欲,然后就钝化为石像,再有能力也逃不出这里。”

“抽掉的情欲……去了哪里?”

“丢进湖里啦。”

启年坐在一个石像旁边,开始思考如何在这个广大的空间里找到自己的恩人。

风优哉游哉的吹过王禹的耳边,都说高阙是天下第一牢狱,没想到意外的宜人和惬意。

启年大喇喇的背靠一颗石像,王禹心里对石像说了句“抱歉。”

“牢狱,不该是有狱卒和曹首的吗?怎么如此安静?”

“王兄弟你有所不知啊,很久以前,高阙为了制伏凶神相柳,折损了不少人手,至今未能回春,还要分一部分人外出行走,这里自然很空虚了。”

“难怪你自信满满的来劫狱。”

“就算他们人手齐全,俺也不怕的!”

启年刚把豪言壮语喊出口,背靠的石像“噌”的一下动了起来,吓得他带着王禹连滚带爬的缩到了一边。

“噶啦噶啦”,石质的表皮脱落,石像变回了一个年轻人,他伸着懒腰站了起来。

伸完懒腰,年轻人发现了缩在一边的野人模样的家伙。

“这位骨骼惊奇的大佬,也是情欲没抽干净所以逃过了一截吗?”

闻言,王禹低头问启年:“还有这种情况?”

“我没听说过,看来这高阙的狱卒水平越来越差了啊。”

年轻人大吃一惊:“原、原来是两个人吗?”

“别在俺面前装,能进高阙的人,不会这么大惊小怪的。”

“我只是来避难的,避开我妹妹,我跟她说了很多次,我对她不要说男女之情了,连兄妹之情都没有,她还紧追不舍,甚至还分了别人的尸体要送给我治病!啊,简直不可理喻!”

王禹突然盯住年轻人,厉声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分别人的尸体是怎么回事!快说,不然撕了你!”

年轻人脸上没有惧色,但他还是坦诚的说:“在下荷孟东,赵国人,家中长子,由于二妹过于凶残,我不得不离开家门,避走四方以求安宁,至于‘分别人的尸体’,你可曾听说过父生之体?”

闷热拂过额头,王禹自言自语道:“真可谓……不是冤家不聚首,你妹妹分走的,正是我的身子。”

荷孟东连退数步,边退边说:“别找我寻仇啊,我才刚把自己的病治好,尽管去找我二妹去,不,我已经和荷燕山没半点关系了,我就是我!”

不知是否是巧合,此话一出口,晴空就蒙上了阴云,云层暴力的翻滚着,扫去闷热的雨水骤然而至。

白亮的雨珠落在王禹和荷孟东的头顶,淌过启年的胸膛。

伸手感受着雨水,荷孟东铁青着脸,说:“狱卒随风,曹首随雨!”

“启年,什么意思?”

“雨下在这里,说明高阙的掌舵人要来了!好,把他打翻后,正好问问他,我的恩人的下落!”

四方海水翻涌,海天之间被无数条雨线连接得密不透风,一道亮光在乌黑的海涛中突兀的闪烁。

王禹盯着海水中的那道光点,提醒启年,自己从那光点的方向感觉到了陌生的炁。

光点在迅速逼近,王禹透过海浪与波涛的缝隙,隐隐间,他看到了龙龟的身影。

雨线齐刷刷的撞在劈波斩浪的龟壳身上,然后齐刷刷的断掉。

龟背两边突然炁流一炸,白色的浪沫像鸟羽一样喷出,龙龟抬起了散发着金属质感的龙头,朝天空昂首,随即飞了起来,像一块飞梭掠过雨线的飞梭,飞过宽阔的海面,以一副降临战争的气势落在了小岛上。

龙龟有着人的双手与双脚,他左手拿着镜子般的小圆盾,右手持剑。

王禹挑衅道:“还以为大名鼎鼎高阙曹首是什么呢,原来是一个周师啊。”

凭借优良的感识能力,王禹一下子就看出,龙龟的外形是一种战甲,对方是人。

雨云笼罩的海岛突然亮了起来,一道光华迅速从龙龟手中的圆盾表面射出,直接命中了王禹和启年,气势汹汹的两人当场倒地。

王禹感觉意识瞬间一净,所有的记忆开始远去。

龙龟冷峻的叨念道:“六识,即为六贼,世间之害,多从六贼而来。”

荷孟东瞥了一眼龙龟手里的圆盾,“绝贼镜……”

绝贼镜,是高阙狱卒和曹首用来抽除犯人情欲的道具,‘可去六贼之器’。

意识为六识之首,先抽除意识,再可绝杀其余五识,六贼尽去之时,便是情欲之鱼断水之时。

荷孟东攥紧了拳头,只能我一个人面对了吗?

但龙龟瞥了自己一眼并没有攻过来,又困惑的看向了刚才的敌人。

王禹摇了摇头,启年爬了起来。

启年要带一个头颅来高阙,正是为了对付‘绝贼镜’,只要人体内的意识没有除干净,就能够恢复,刚才的一击,王禹的意识一被淡化,启年的意识就立马补足上来,重新丰富了六识的颜色。

一体两神京,如同双头之蛇,一头损,一头补。

只抽一人之意识,则永远无法击败王禹和启年。

“俺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了。”

启年步伐一转,避开了第二道光华,闪到了龙龟的身侧,一拳打在了龙龟的肩膀上。

一个诧异的声音从龙面具内侧传了出来,“炁……竟如此强劲?只是拳脚就能——”

龙龟被打飞到了海里。

“俺从不回头看被击倒的敌人。”

王禹看着海面,规劝道:“对方的余力还很充足。”

启年正要转身,龙龟从海中又腾空而起,用剑拍打了三下圆盾,然后将盾高举过头,对准天空。

光华像一条淡金色的细线,在一众下落的雨水中逆流而上,直达天上那轮巨大的月盘,并将之点亮。

被点亮的月盘,恰似一面悬于天际的绝贼镜。

“快逃……”

“啊,俺可不会怕了——”

“快逃!跳海里去!就算咱们浑身都是神京,只怕也是不够看的!”

王禹的话在启年心里已经具备了一些威信,于是他转身跑到滩边,跳进了海里。

一跳进海中,如群星般摧残的光芒就将乌云的阴霾撕个粉碎,照亮了月下的那片海。

光雨如同一支支利枪般落下,随后,又像鱼鹰一样追着猎物刺入海中。

无处遁形的两人立马被劈头盖脸打了个通透,王禹与启年,他们的意识瞬间荡然无存。

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通通凋零,七情六欲被灭得连渣都不剩,从头到脚,瞬间成了一个只残留着呼吸的空壳子。

27 月莲(上)

龙龟漂在半空,望着水底,只要等“珠子”从水下涌上来,然后丢到合适的地方就行了。

被圣月的光笼罩,就算有什么秘法对意识进行补充,人终究是荒芜了。

他瞥了一眼岛上的荷孟东,等会儿再把这个落网之鱼给料理了,这一片就干净了。

水下传来了动静,龙龟缓缓伸出了手,准备接住上来的那颗珠子。

一股冲击力涌出海面,龙龟的手刚伸出去,就被出水的拳头打折了。

清水出烈拳,打折敌人手。

先是一刺,随后疼痛烧遍全身,龙龟瞪着从水下冲上来的王禹和启年,惊道:“怎、怎么可能!你到底——”

王禹回了一句:“无可奉告!”

随后,启年那双冒着电光的手就掐住了龙龟的脖颈,锁死了龙龟的吐纳与气息的流转,断气而乱炁。

启年的炁大巧不工,却蕴含万钧之力,又由于使用了疾雨抱电,力量更上了一个台阶,直接打了龙龟一个措手不及,所以一瞬间逼得龙龟不自觉的松开了手里的剑和绝贼镜。

这一回,轮到王禹和启年将龙龟拽进海里了。

拖进海里,一顿痛打。

当乌云散去,彻底阴转晴之后,启年拖着衣甲碎裂的龙龟上了岸,把龙龟随意往滩涂上一丢,王禹长长舒了一口气,而启年冲气息奄奄的龙龟揶揄道:“虽然没求饶,俺还是饶了你一命,还不快谢谢俺?”

片刻前,确实被削掉了所有的意识,但有许多别人的意识随后就灌进脑海,重新恢复了六识。

王禹“啧”了一声,思忖道:帮了我的,是阿赖耶识,还是我的仇人?

荷孟东故作镇定的走过来,看了看龙龟,看了看王禹和启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崇拜的往旁边一坐,当起了背景,他心中暗想:虽说曹首多年前受了重伤,但这两人居然能赢,也绝对是高手。

王禹让启年把龙龟破损的面甲给去了,一个中年男子的样貌就呈现于二人的眼前,凝视了一会儿,除了看出这位高阙的曹首心里较为慌张以外,别的什么也没看出来。

看来我并没有掌控心灵的能力,啧,这阿赖耶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王禹有些失望。

他还以为未来可以直接将仇人的心读个通透然后逼其自杀呢,看来这种艺术性的复仇方式无法达成了。

启年问龙龟,“叫什么名?”

好歹是高阙的曹首,龙龟故作镇定的回道:“刘衡聪。”

王禹打算故意逗一逗他,说道:“刘什么聪?”

刘衡聪愣了愣,耐着性子说:“刘衡——”

“哦,刘衡!”

“呃,刘——衡——聪!”

“衡聪?”

刘衡聪终于忍不了,开口骂道:“尔母婢也!今日吾虽败,但士可杀不可辱!来啊,你取我性命啊!”

启年“啪啪”给了刘衡聪两个大耳刮子,讥讽道:“一手下败将,能好好发脾气就发出来嘛,非要装成镇定自若的高人!”

扇完耳光,启年追问道:“安舒这个犯人,应该是七十五年前因破坏律令山而关进来的,他在哪里?”

王禹插嘴道:“这里这么多犯人,他记得住吗?”

“他是曹首,肯定记得住。”

刘衡聪咬了咬牙,冷声道:“欺人太甚……我凭什么告诉你们?”

启年举起了拳头,刘衡聪对此不屑一顾,他抬头望天,仰天长叹:“哼,尽管来便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一听到死字,王禹眼前一亮,他兴奋的对启年说:“快!快打死他,活人的心我读不了,但鬼魂在我面前是没秘密的!”

阿赖耶识可以逼问鬼魂的所思所想,王禹在三关时,在这方面已见过真章。

王禹话音刚落,启年雨点般的拳头就冲刘衡聪袭来,刘衡聪的老胳膊老腿顿时发出了悲鸣。

“我、我招!”

沉默而死,对方也能达成目的。

在这个条件下,刘衡聪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他从小不怕死,在制伏相柳的残酷战役中也不曾怕死过,不知为何,在这一刻,他怕死了。

或许,老了,伤了,就是怕死的开始吧,

为了求生,他哆嗦的喊道:“安舒……该犯在二十年前就刑满释放了,离开高阙前,他说要去西边!我就知道这么多!”

“原来如此。”

启年停手了,满意的点了点头,放过了刘衡聪。

“王兄弟,劳烦你跟着跑了这么一趟,要不是你厉害,这月亮绝对能灭了俺,俺该给你点报酬才行。”

“当然要给我报酬,要不是你半路把我劫走,说不定这会儿我都再获肉身了!”

启年一脸歉意的摸了摸王禹的脑袋,尴尬的说:“那——我再送你回三关?”

一只甘当背景的荷孟东忽然出声道:“要说重塑身体的东西,这高阙也有啊!”

此话一出,坐躺在地的刘衡聪愤怒的瞪了瞪荷孟东,但新旧伤在身的他已经不具备威慑力了。

王禹大喜过望,启年抓住荷孟东的肩膀,两人异口同声的问:“在哪儿?”

荷孟东起身指向海面,“在水上。”

启年好像懂了,他揉搓着双手,有些难以置信的说:“海上的莲叶?莫……莫非,莲叶下边,是金丹莲藕?骗人的吧?”

“错不了的,我荷家,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是照看这东西的,不然也不会以荷为姓了。”

王禹深深吸了口气,用来抑制激动的心情,而启年就快把荷孟东的肩膀捏爆了。

荷孟东告知了两人攫取莲藕的细节,听完后,王禹带动启年,变成了一只海蟹,奔入了海水之中,不多时,就把莲藕取回来了。

这金丹莲藕看上去和普通的莲藕没什么区别,但王禹觉得姑且可以相信一回。

启年分离了王禹,将王禹从脖颈上摘了下来,荷孟东席坐于地,掏出了刻刀,严阵以待。

荷孟东像一个宗师一样看向王禹,淡然道:“来吧,交给我。”

这回,安静的做背景的,倒成了启年。

刘衡聪也安静的躺坐在不远处,冷眼旁观,心里面一点也不平静。

这颗活着的头……真是诡异,但他和莲藕融合,那就是自寻死路了,这莲藕常年吸取圣月的耀华,内部的炁具备了去“六贼”的属性,上千年沉淀,纯度说不定要更上一层楼!

这颗怪头,与莲藕已经融合,意识与元神,一定会土崩瓦解,到时候,我拼死再用一会儿圣月,剩下两个也插翅难逃!

想着想着,刘衡聪勉力一笑,安静的等待了起来,他喃喃自语:“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28 月莲(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荷孟东一边安慰王禹,一边让他闭目养神,同时还嘱咐他:保持心境平和,持续运炁。

荷孟东熟练的用刻刀将莲藕刻成粗糙的人形,这在荷家的《家传技艺》中,被称作“人藕”。

完成人藕,荷孟东用炁流确认了藕内的经络与人体的相性,才将王禹按在“人藕”颈部,人藕随即就感觉到了王禹的炁,颈部自行伸出植茎缠接头颅。

王禹感觉微微一疼,嘴巴一咳,一粒骰子咳出体外,没等落地就被人藕吸入体内。

他牢记嘱咐,不睁眼,不停炁,而荷孟东由于准备布阵,启年瞥了一眼海浪,所以谁也没注意到这一幕。

“你的炁会成为疏通人藕活性的马前卒,为你开疆拓土。”

荷孟东随后就将王禹连同人藕一并丢进了小岛的湖内,然后对着小湖,布下了一个临时的法阵。

荷孟东的话音逐渐远去,王禹浑身上下剧烈的疼痛,但他却笑了出来,因为他居然久违的有了类似于“自己的身体”的触感。

疼痛来的快、去的也快,王禹的意识开始迅速淡化,“自我”一下子变模糊了,好像全身正置身于一片温暖的水池中。

六识在未那识的牵引下游离于体外,随后骤然升高,一只高到开始鸟瞰天下,广阔的列国成了下方的风景,紧接着这风景也越变越小。

未那识归隐,转而由阿赖耶识所引导。

阿赖耶识观之物,乃因果,那个人类永远只能瞥见一鳞片爪的因果。

王禹见识到了阿赖耶识中的宇宙,无数条色彩各异的线条互相交织,织成的“绸面锦缎”在上下四方间无限延伸,在古往今来间无限存在。

这幅压魄力十足的光景,让王禹有些吃不消了,他正要退缩,一个五彩的大浪打过来,吞没了他渺小的意识。

在吞没后的一片混沌中,一个个泡沫从意识边飘过,王禹无意间与故人、敌人的过往片段一一连接,又一一暂别。

先是看见了一个年轻的裁缝,他被豪强的食客凌辱,然后奋起反抗,将之击杀,结果亡命天涯,流转于晋国各地,自行悟成周师,总结出利剑与细锤的战术。

此人便是康应元,王禹不再去看康应元的前半生,刚断开连接,接着,又连接上了另一个泡泡。

盲眼的兄长为失落的妹妹雕刻一尊肥猫的木雕,力图安慰她因爱猫死去而产生的伤感,结果妹妹自此对兄长不可救药。

前者是荷孟东,后者是荷燕山。

王禹没兴趣看这些东西,他断掉连接,碎碎念:“总有一天,我要找康应元算账,还有这个把我断头的荷燕山也跑不掉。”

正碎碎念的时候,又有一个泡泡撞了上来。

泡泡展现的图景,是自己的父亲和后来被称作“半目天师”的谢海沧。

他们将一群戴着镣铐的尸鬼,成群结队从赵国赶往三关东隘的树林,使之安魂,途径虞明宗姚岿的陵寝,搭救了一个被妖人拐走、身中咒毒的女孩。

王禹怔了怔,他发现这女孩很像南师彩。

“呃,不会就是她吧?”

父亲给女孩喂了一粒东西,解了刚染上的咒毒,避免了她转化尸鬼的命运。



王禹沉浸在一片混沌中,而万里之外的南师彩则心中一悸,感觉有一条无形的线扯了她一下。

她靠在陵寝前的石兽上,舒缓了一下呼吸,这才神色如常。

随行之人询问从身后传来,

“差不多都快到了,怎么,你中暍了?还是说心上人都劫走,心情不顺?”

这个满口“差不多”的女子,南师彩之前还在一线天与之战斗过,而在十多天前,王禹被劫走后,她突然出现帮自己解决了包围的清屹人,如今成了自己的同行人。

这个自称“唐雪竹”的差不多先生,心尖嘴利,南师彩不怎么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安静点。”

南师彩扬了扬手中的伞,表示对方口头不收敛的话,她不介意可以打一场。

“哈,差不多让我说中了!但说中的是哪一部分?”

南师彩不去回答唐雪竹的问题,她看向天空,心情焦躁。

虽然她依然来到了虞明宗的陵寝,但该带来的人如今不知去向,她又该做些什么

她为王禹祈祷了一下,随后下了决心,打算先拜谒一下姚岿的鬼魂,将有关《罡煞》的问题给解决,然后北上晋国寻找王禹。

高阙之内,荷孟东收起刻刀,看着平静的湖水。

“接下来,就要交给老天了。”

“俺怎么觉得你不靠谱啊,你的元池很贫弱,境界不怎么高吧?”

荷孟东像是先生教育门生一样对启年说道:“康应元当初与柴云韶对决于巨泽,当时前者比后者可是差了两个境界啊,结果如何?柴云韶被打落水中,至今下落不明,而康应元,已经在赵国开宗立派了,周师的水平,不在元池的境界,在于对战局的把握。”

“嘿,别跟俺引经据典,跟俺打一场,俺就服你!”

启年握紧了硕大的拳头,全身的肌肉蓄满了炁流于力量。

秀才遇莽夫,有理说不清,荷孟东喉咙一涩,立马服软道:“我错了。”

“嘿,就知道你是个样子货,光说不练,假把式,真为王兄弟担忧啊。”

虽然嘴上这么说,启年对王禹还是很有信心的,但这信心在一个时辰以后,就消磨了六七成,他在湖边跺着步子,很想跳进去把王禹捞出来。

“看来那个贼寇已经永沉湖底了,再等一会儿,我的炁再恢复一点,就驱动圣月,把这两个一网打尽。”

刘衡聪忍痛动了动肩膀,大腿的肌肉抽了两下,准备一刻之后,起身发动“逆转的一击”。

一刻很快就过去了,刘衡聪深吸了一口气。

气刚吸好,正要爆发,湖水却先一步爆发了,湖面一炸,王禹一丝不挂的被湖水射了出来,落在了湖边。

“命这么硬!这……这是个什么妖孽?难道外边有什么异变要发生?唉,这高阙怕是药丸啊……”

刘衡聪眉间的皮肉一抽,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老了,

王禹的炁之中隐隐间蕴含着圣月的属性,当刘衡聪通过感识察觉到一点时,他就无力了。

随意吧,让这帮人就这么离开吧,他们的命数,不该是由高阙制衡了,刘衡聪一边这么想,一边瘫倒在地上。

“天下有大变,恐怕有不少堪比相柳的怪异要出世,是该给高阙物色一位新的守护者了。”

一家愁苦,一家欢喜。

启年睁大了眼睛,高呼:“我借用的这个脑袋,真是不得了!”

荷孟东欢喜的捏紧了袖口,“有他在,我就算出去了也不用怕菏雁山了。”

王禹大笑着活动着全身的关节,肢体灵活,反应得当,而且,炁在心门和灵釜的鼓动下,炁势澎湃。

他很满意。

而且,他还发现自己的脑袋能转动两周半,如同去岁枭首前那样,他依然是超越了猫头鹰的男人!

29 各奔东西

王禹、荷孟东和启年,三人完成了各自的目的后,回到了高阙之外。

走出骑楼,王禹摸了摸高阙提供的衣服,转过身来,对扶着骑楼的刘衡聪行了一礼。

虽然人家不一定乐意高阙的莲藕为王禹所用,但该有的感谢还是要有的,毕竟,正是因为高阙存在金丹莲藕,他才有机会使用到这些自传说年代后就销声匿迹的珍宝。

王禹还对刘衡聪立下了一个承诺,“承蒙高阙的款待,莲藕塑身之恩,在下铭感五内,他日可请在下为高阙做一件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王禹的派头做的很足,声音铿将有力,眉宇坚毅,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这是哪个隐世的高人呢!

随后,他整了整白色的衣襟,挥一挥衣袖,带走了所有的不速之客。

刘衡聪目送三人远去,一直到三人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他才叹了一口气。

之所以叹气,是因为他一直没等到王禹出现排异反应,这个深不可测的贼人,其头部与莲藕融合得如常人无异,莲藕很快适应了人形,配合的生出了皮肉。

他慢慢转身,落寞的背影消失在了骑楼之内。

离开高阙,三人互相交流了未来的打算。

王禹表示他要南下返回三关,因为那里是复仇的基业所在。

荷孟东希望与王禹同行,并宣称自己知道荷燕山的情报,将来可以为王禹的复仇提供帮助,自己需要的是一个能保护自己的容身之所。

而启年则大大方方的表达了分别的意向:“俺……就在此与王兄弟辞别吧,恩人安舒既然去了西边,那俺自然也是要去西边。”

随后不等王禹说些践行的话,启年怪吼一声,像狂风般向远处跑去。

如旋风般降临,强硬的将王禹拐到晋国之北,又如旋风般离去,王禹简直都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个怪物了。

王禹看着启年愈发变小的背影,嘀咕道:“我恐怕一辈子都难忘记它吧。”

一个怪物向西寻恩,两个人南下报仇。

怪物与父生之体就这样分道扬镳,永远山陬海澨。

自此以后,王禹虽然偶尔能听到疑似启年的传闻,但再也没见到过它。

恩来仇往,天下寻常。

赶路的途中,荷孟东说王禹的境界难测,但肯定比自己的明念之境要高,所以就算很累了,也不敢离王禹太远,这位被妹妹追逼太紧的兄长实在是精神过敏,总是担心荷燕山会从哪里冒出来并带走他。

三天后,他们在路过怀安军镇的郊野时,发现战火遍地,一片狼藉,王禹想起来,启年戴着他一路往高阙跑的时候曾经去过怀安军镇附近。

那一晚,被开战的军队吵醒,启年戴着他泄愤式的打垮了开战的两方,郊野居然还有这么“新鲜”的战争痕迹,说明那晚过后,战争反而愈演愈烈了吗?

荷孟东看着散落在战场残迹上的各色旗帜,托着下巴说:“英、莱、晋、徐……四方大战?还是进行了联盟后才开打的?不管怎么说,莱镇作为三年前新兴的藩镇,参战欲望这么强烈啊!开来晋北的未来会越来越乱啊。”

怀安军镇是忠于晋室的北方重镇,是防备国内的英镇、莱镇、齐国,以及域外势力的重要力量,是晋国朝廷在北方仅存的柱石。

荷孟东在四个月前为治疗失明与叶瘾潜入高阙,他后来才知道,当他随王禹离开高阙的时候,晋国北部的新老藩镇与朝廷的多方混战才刚刚落下帷幕。

在冬天与春天的一系列战争中,临时与朝廷结盟的徐家藩镇被莱镇与英镇的联盟彻底消灭,代表晋室的怀安军镇元气大伤,英镇得到了徐家的大部分城池,而莱镇则分到了巨泽西南方向的南泽盐池。

但这一切王禹不但一无所知,后来就算知道了也毫无兴趣。

当下的他对战火很懊恼,因为已经赶了十天路,从高阙带出来的干粮即将耗尽,但沿途的村镇、城邑都被战火摧毁,根本找不到可以好好歇脚的地方。

而且,沿途残留的鬼魂无不向王禹渲染仇怨与恐惧的情绪,还有零星的鬼魂用咒骂的口吻强迫王禹为他们报仇,这让他不胜其烦,有一次他还冲鬼魂大喊“别扰乱我的心情!”

一旁的荷孟东看王禹突然对一片空气大喊大叫,感觉莫名奇妙。

王禹按着太阳穴,抱怨道:“天下苍生,与我何干……”

当抱怨声消散在风中,一个大湖出现在了两人的眼中,湖的另一头是一座还算完好的城市,荷孟东看着宽阔、恬静的湖面与对面的城墙,明白了他们正身处何地。

荷孟东对王禹说:“我们看来到了重湖,对面是晋国湖东路的治府——滨临城。”

王禹低头看了看脚底那双快坏掉的草鞋,说:“去那里歇歇脚。”

走近滨临城,发现城墙外,东边的早市熙熙攘攘,但西边则要冷清许多,全因为西边驻扎着为数众多的军营,但不少小商贩也和军营附近的士兵做着各种买卖,还有不少牙人、掮客在询问哪些劳军项目可以效劳。

军营外,一团团士兵围聚在不同的旗帜下,有的在起哄摔跤,有的则通过斗蛐蛐、喝酒、打马吊来解闷,还有的在欣赏牙人领来的“劳军女子”的成色。

有一面独特的旗帜吸引了王禹和荷孟东的注意力,它不像夏人常用的旗帜,上面没有写任何方块字,而是蓝底白叉的纹样。

比旗帜更吸引眼球的,是旗帜下的士兵。

他们并不像夏人,也不像西戎与塞外的魏人,一个个的金发碧眼,还有些则是红发靛眼的模样。

王禹问荷孟东,“域外的兵?不知道是哪个势力的。”

荷孟东笃定的说:“肯定是姬家的英镇,二十五年前,晋军和英镇屡屡败于域外之兵,英镇自此之后一直雇佣和吸收域外之军,将晋军和其他藩镇打得丢盔弃甲,十五年前还曾攻破过晋国国都的外城。”

王禹看着不远处一众士兵围绕着一个个毯子上的陶罐声嘶力竭,还不时抛掷钱币,摸了摸羞涩的荷包,起了通过博戏来钱的心思。

“押这个红袍将!十五两!“

“不,扬威紫,二十兩!“

熟悉蛐蛐的王禹一听就知道这是在做什么,他对荷孟东耳语:“咱们手里钱不多,想办法挣点……“

“手里没蛐蛐啊。“

“我熟悉蛐蛐,所以……应该能用周术变一变,你等会儿拿我去赌。“

“我可只有二两银子,万一输了……“

“你以为我是谁,我连大盛境的周师都能重创,区区一只蛐蛐,根本不在话下。“

再隐蔽的角落,王禹变成了一只虫子,荷孟东带着他前去参与赌局,却被维持活动的人员挡了下来。

那人瞅了一眼荷孟东掌中之物,喝道:“你这小子……手里的是什么玩意儿?这蛐蛐怎么长着螳螂的双刀?”

“诶?”

荷孟东一吓,下意识的握了握手,把变成小虫子的王禹差点捏爆。

对方“噌”的一下拔出了剑,厉声道:“松开!别耍花招,赌品不好的小子,是要剁手的!”

周围也有不少持矛、持刀的人围了过来。

荷孟东松开了手,与此同时,他也做好了动武的准备。

在荷孟东的掌心里的,是一直正常的蛐蛐,王禹及时修正了自己“自作聪明”的举动。

“嗯?刚刚我明明看到的,现在这只蛐蛐倒是很寻常……”

“哈哈,苏老六,你是方才输太多了,气急败坏了吧!”

众人让出一条大道,荷孟东抱怨的瞪了王禹一眼,随后昂首阔步的走入了蛐蛐的赌局之中。

30 小试牛刀

押上唯一的二两银子,荷孟东把王禹放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陶罐中,向中间人报上了蛐蛐的名号。

许多人一看“王禹”这只蟋蟀,纷纷侧目。

这蛐蛐通体黑黄,隐隐间有一种霸者之相,不少人上前跟着押注,一些懂行的私底下称赞道:“黑黄出土赛金刚!这只促织虫绝非凡品。”

“好,本局由‘王禹’对战‘踏破天’,搏一搏,菜刀变玉刀!开场!”

梆子一敲,洪亮的声音一响而过,中间人伸出手撤走了分隔陶罐的木板。

陶罐内,王禹和对面的蛐蛐的两两相望。

根据王禹从前的经验,一看对面那只就是生于高坡的硬辣之虫,出于礼节,王禹打算先振翅鸣叫,用自己的王霸之气来震慑对面,然后猛打猛攻,锁定胜局。

双翅微张,还未彻底展开,王禹就嗅到了对面的怒气,六条腿立马做出反应,向右边一闪,灵巧的躲过了“踏破天”的无预兆扑击。

在阿赖耶识的加持下,虽然他没办法做到神话人物那般细致的读心,但情绪的波动却无法骗过他。

“踏破天”那褐色的口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王禹居然感觉全身恶寒,竟然有一种“如果玩脱,则横死当场”的恶寒。

想到从前逗蛐蛐时,两边往往会咬得缺胳膊断腿,王禹意识到眼前的战斗马虎不得,心下一狠,全身发力,朝“踏破天”扑了过去。

然后被“踏破天”直接撞飞,肚皮朝天躺倒在地。

这狼狈的一幕,让荷孟东破口大骂:“混蛋!王禹你真是人族之耻!”

对面的赌客则一脸兴奋,拍手鼓舞道:“嘿嘿,我的踏破天已经连赢十把了,快!上去先咬断它的腿!”

“唉,都说土黄色、赛金刚,没想到不堪一击。”

“垃圾玩意儿,我居然押了它。”

“这个叫王禹的虫子赶紧下地狱,老子要拿钱啦!”

有些围观的人们见又是踏破天胜利,便有些无趣的走开了,但一名周师刚走了几步,只觉得元池一颤,急忙转头,用难以置信的眼神重新看向瓦罐。

强、强劲的炁,怎……怎么回事?

这位周师正要细细观察瓦罐中发生了什么,冥冥间他感觉到天星和地脉皆有动静,于是自扇了几个耳光,提醒自己要冷静,然后转身离开了。

最后,他觉得自己是突然发了失心疯,再也没去看瓦罐一眼。

王禹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腾跃,错开了踏破天的攻击,没让自己任何一只脚被咬住,刚一落地又接连躲过好几波踏破天的进攻。

反击的时机还差一口气,王禹还没将谷神不死诀施展完毕。

场外,踏破天的主人与押注踏破天的配赌纷纷心中瘙痒难耐,捏着大腿喝道:“乖乖受死!躲个毛啊!”

“到瓦罐边缘了,跑不了了!”

“上啊!踏破天!”

在他们的豪言壮语的陪伴下,踏破天的优势很大,踏破天攻了上去!王禹胆气皆丧,王禹进退维谷!

“踏破天只差最后一击了!”

踏破天的主人盯着对面的银两,露出了胜利的大笑,下一瞬,他的笑就凝固了,他的喉咙哑掉了。

他眨巴了两下眼睛,不感相信这是真的,但他真真切切的看到了,“王禹”制止了踏破天的攻势,踏破天费尽全力都难有寸进。

“王禹”没用有力的前肢,也没用口器,仅仅是垂下了两根纤细的触须,这两根触须抵在踏破天壮实的头部,像两只有力的大手,死死的将踏破天嚣张的头颅按在地上摩擦。

“拜托,→_→你很弱诶~~”

王禹展开背后的双翅,共鸣器和翅膀已经被炁浸透,谷神不死诀又纳入了一点点自然炁。

一阵不像是蛐蛐的巨响扫过了热热闹闹的周边军营,宛若平地惊雷。

刚刚离开的那位周师也感觉到了周术的余波,他终于不再自欺欺人,清醒的认识到,是有别的周师上门了。

一时间,万籁俱寂,许多人还下意识的跪了下来,仿佛是为了迎接新皇登基,片刻后,这些跪下的人又莫名奇妙的站了起来。

可怜的“踏破天”,它什么都没感觉到,透明的压力就直接撕裂了它渺小的身体,王禹仅仅是振翅鸣叫了一下,因鸣叫而掀起冲击波将之轰成了渣渣,瓦罐也随之崩解。

踏破天的主人居然当场就疯了。

这个喜好欺男霸女、曾百战余生的兵痞直接被炁流的余波给震傻了,他的余生,在旁人眼里就只是一遍遍的重复一句话:“促织霸主叫王禹,黑黄出土赛金刚。”

荷孟东居然也想下意识的下跪,但他好歹是个周师,周城与心防这两大基本功削弱了炁流对身心的震颤与侵袭。

但直到中间人把鼓鼓囊囊的布袋递到荷孟东手里,提醒他这是他赢得的银两,荷孟东这才回过神来。

恍惚间,荷孟东竟然有恍如隔世之感,虽然王禹用的功力不算太惊世骇俗,但他一瞬间把十成的炁凝聚于一点,再加上事出突然,实在是猝不及防。

荷孟东对王禹抱怨道:“只是打败一个蛐蛐而已,需要这么大阵仗吗?”

王禹挠了挠头,“唉呀,这个‘踏破天’攻的太猛,我下意识的就……”

“钱赚够了,得找个地方缓缓。”

一个周师拦住了荷孟东的去路,这周师拦路的时候,还谨慎的看了看英镇的人会不会插手。

荷孟东本能的把王禹塞进了荷包中。

“尊驾,请留步,我们莱镇喜爱天下英才,更别提周师了,还请接受款待!”

“我可不接受招募。”

“只要是强力的周师,就算不受招募,我莱镇也不会亏待,好酒好肉绝不会缺!只愿阁下行走天下,多多向列国人物传播我莱镇‘求贤若渴’的美名就行。”

“我还有一个好友,我要带他过来一起吃。”

“当然没问题。”

能吃霸王餐,不吃白不吃。

变回人形的王禹耗掉了不少元炁,但还是抖擞精神和荷孟东一同接受了一名莱镇的周师的款待。

米酒虽然寒酸,但葫芦鸡、葡萄干、白米饭却让人食指大动。

“莱镇最近也和异域开启了海贸,家底雄厚,打算广招人才,军中周师奇缺……”

“罗帅有英豪之气,叶副将军经天纬地,我莱镇将来不会落于英镇下风……”

招待他们的周师讲了很多的话,而两人只顾着蒙头吃喝,有的一搭没一搭的迎合两声,吃完之后,荷孟东立即告辞。

那周师也不气恼,有礼有节的回了礼,便准备送二人出营。

临走前,那周师又不厌其烦的说道:“恳请两位逢人便宣传莱镇的求贤之心呐!”

“一定、一定。”

王禹抱了抱拳,他开始觉得这莱镇好像还真有一套。

这位周师这么想为莱镇宣传,说不定这个新兴藩镇真有什么独到之处,看来日后,英镇与莱镇必要围绕谁是晋北老大而开战。

“那在下就赠二位一个消息,千万不要去八里外的沈城,那里最近不但有陨石落下,听说还有黑眚出没,十分危险。”

一听这个消息,王禹和荷孟东不约而同地来了兴趣。

荷孟东暗想:王禹可靠又能打,有他保护,我可以满足一下好奇心。

而远离军营之后,王禹拉住了荷孟东。

“荷兄弟,我传你一些功法如何?”

是时候活用一下我的体质了,王禹心道。

31 拾荒者

吃了王禹血肉的人,被王禹灌输功法的人,他们越是锻炼自己,获得的经验与成果都会在无形之中反馈给王禹的神京,就像征税一样。

“直、直接传授功法?这、这不是演义故事里才有的奇遇吗?”

荷孟东受宠若惊,他一直觉得王禹不一般,没想到这么不一般。

找了个无人的山洞,荷孟东坦诚的坐了下来,王禹坐在他的背后,用双手抓住了他的脑门。

是个年轻人都无法拒绝变强的机会,于是,他解除了元池的周城,削弱了心防。

“有些可能你吃不消,所以今天传授给你一样养生的周术。”

王禹闭上眼,从脑海中抽取了章辰渊教给自己的“景宗吐纳术”。

外来的炁如潺潺流水般流入荷孟东体内,一些从未有过的知识与体验在脑海中萌生。

景宗吐纳术,是齐景宗生前对龟息功的总结,能大幅减少周术对精力的负担,并吐纳调节内外之力,并将人向正常的长寿进行导引。

半个时辰安静的过去,蛰心、龟息、意定、行尘,此四式皆清清楚楚的铭刻于荷孟东的心间。

“你先练一会儿,我出去吹吹风。”

荷孟东在山洞里习练这四式,洞外的王禹吹着风,明显的感觉到,多日不练的景宗吐纳法在愈发的熟练,仿佛有一个人在暗处替你抄书,你的书法也因此在同步提高一般。

“死过一回才有的馈赠啊……赵国的仇人,都给我等着,真期待你们一个个将来会有的表情。”

对复仇者来说,仇人一步步落败的神情,是最大的慰藉,而且,王禹还有好多疑问需要逼问他们来解答。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王禹转身走进山洞,边走边思考如何装出一副“云淡风轻,大公无私”的样子。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较之去年,这个死过一次的人,开始渐渐具备了一丝枭的性情。

一回洞穴,就看见荷孟东一脸郑重的凝视王禹,看来对方很满意自己给的一点甜头。

“王禹,我荷孟东必将投桃报李。”

赵人直呼其名,要么是在骂人,要么是在发誓。

王禹规劝道:“淡定,这不过就是个呼吸的方法,以后叫我治水。”

“在我失明的时候,我在家中,就连呼吸都是错的。”

闻言,王禹眯起了眼睛,虽然荷孟东脸上古井无波,但通过感识,他从荷孟东的眉宇间的炁,读到了“报恩”的情绪波动。

面对利弊恩仇,老练的人能藏得很好,但在王禹面前很难藏住了。

阿赖耶识的这点能力,倒是和读心稍微贴近了一点,但着实不够细致。

两日后,王禹和荷孟东抵达了沈城的郊野,郊野附近数日前层爆发过激战,现在到处还是散落的旗帜与死去的甲士。

远处就是沈城唯一的地上城墙了。

除了这一段暗青色城墙,沈城所有的空间全在地下,是的,沈城是一座从传说时代被人类继承至今的地下之城。

在厚重的土层与花岗岩层下,一座据说藏了约五十万人的“城市”,正在那段暗青色城墙的地下。

兵痞、悍匪、盐枭、吴国剑客、怪神的信徒、避世的周师、谋逆者、墨衫堂,这一个个诡秘的群体皆为沈城的居民,而隐于更深处的非人之物,则无法统计。

一位衣衫褴褛的老汉走过王禹和荷孟东的身边,搭话道:“你们也是来看坠落的曍星的?可惜哦,曍星碎片的两个落点要么被盐枭控制了,要么被墨衫堂接管了,要么成了英镇的囊中物,你们来晚啦。”

荷孟东说:“不知道交点钱,能不能让我们看看陨石。”

老汉不说话,只是嗤笑了一声。

附近和远处,到处都有拾荒者在活动。

面色窘困的少年与孩童在捡拾战场上的遗留物,沈城周围常有大小战事,这些孩子就是靠搜刮遗留物卖给沈城为生的。

老汉瞥了一眼这些年少的拾荒者,信手拿石子丢中了一个拾荒者的后脑勺,力道不大,但足够达到作弄的效果。

看着那个被击中的拾荒者东张西望的样子,老汉鄙夷道:“哼,这些丘八的野种……”

说完,老汉懒洋洋的往沈城赶去。

丘八,是对兵卒的蔑称,贼过如梳,兵过如篦,连年战火,被击散的兵卒和难以节制的军队,总会在附近城镇烧杀掳掠。

按这老汉的说法,那么这些孩子都是兵卒对待平民女子胡作非为的结果,爽过之后,兵卒自然可以不负责任的离开了,只留下被折腾过的芸芸众生。

诸多破损的刀剑歪歪扭扭的插在地上,如同焉了的禾苗,刃上的血即将干透,残阳扫过沉寂的战场,将半干的血色尽数压住。

王禹摸了摸战场上残留下的一门炸膛的铜炮,身旁的荷孟东跑到一边捡起了一个千里镜,上面写着“瑞留制器”。

瑞留,是如今的晋国国都,也曾做过两百年的虞朝京城。

一把闪着寒光的环首刀落在春草之间,王禹走过去,他正好缺一把防身的武器。

刚碰到刀柄,王禹的手不动了,他的双眼看见了一双沾染了尘土的脚。

他缓缓抬起头,眼前有一个少女正看着自己,睁着她那水蓝色的双眼,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夕阳的辉耀从少女的身后照应而来,让王禹有些眩目,但他仍旧被少女身上比夕阳还要奇异的特质所吸引。

少女束着的小辫垂于胸前,淡金色的头发,散发着麦穗般的色泽。

她,身上留着异域的血,想想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雇佣的异域兵和本地兵卒一样,都不是什么圣人。

看来,这些年晋北断断续续的战事,已经在不同的角落留下了各种各样的伤疤。

少女用足了勇气,支支吾吾的说:“这、这把刀……我看中的。”

她抱着一捆箭矢,好似农家子弟抱着一捆秸秆,不知道她想用它们去沈城换些什么东西。

扫过少女身上的淤青与伤痕,王禹就算不需要阿赖耶识也能看出拾荒者之间的欺辱,她的发色与面孔太过异于常人,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找到抱团取暖的同伴,只可能是被孤立的那一个。

这些箭矢肯定是从尸体上拔出来的,但少女的神色是如此的寻常,就好像这不是埋骨之所的遗物,倒像是金秋时节的田间馈赠。

32 诉苦,即攻心

王禹点了点头,并没有因为少女的话而还刀的打算,他拿起了刀,从尸体旁捡起了刀鞘。

“战场拾荒,本就是先拿先得。”

这话说的随意,在少女听来,却是挑衅味十足。

王禹将环首刀纳入刀鞘,便要转身离开,趁着天还没黑,他想尽早入沈城打探有关陨星坠落的消息。

“你……仗着有力,穿这么好还……还抢——”

刚要挪脚,王禹就从正在谴责的少女身上读出了一股攻击的冲动。

这股冲动的指向,正是自己。

在阿赖耶识的影响下,王禹虽然无法细致的窥探心中所想,但对他人的情绪却可清晰的察觉到。

这不仅仅是王禹对神色的分析能力,他如今还能通过感识之术看见萦绕在人身上的情绪线。

具体在王禹眼中,“情”是大大小小心理波动,“绪”是颜色各异、有着不同的方向的线条。

无数情绪线如矛头一般指向自己,王禹下意识的往右一躲,先一步避开了少女像丢杂物一样扔过来的一堆箭矢。

随后又在先见之明的加持下,王禹用嘴咬住了一根射来的筷子,这根筷子的前端被磨尖,原本是射向的是他的眼睛。

筷子也是少女投掷的,这个世道,每一个挣扎求生的拾荒者都不会是纯良之辈。

接连避开两次攻击,王禹旋步反冲,一下子逼近了少女,大吼一声,用刀鞘轻击她的小腿。

少女微微咧嘴,骤然间的痛觉让她仰面倒下,与此同时,王禹察觉到了对方体内的炁流开始涌动。

“是周师?元池刚刚准备好?”

刚才只想着击倒就走,太手下留情了!

王禹急忙的扑上去,希望亡羊补牢,防止少女使出任何的周术。

他擒住少女挣扎的四肢,满脑子想封锁炁的运转,扰乱元池三部,却感觉到对方施展周术的条件正迅速成熟。

情急之下,他胡乱的发动了罡煞变化术。

王禹瞬间变成了一条蟒蛇,迅速缠上少女,如链条般锁住少女的动作,让自己的炁在周身剧烈循环,刺激少女的经络与穴位,压制住了少女体内的炁流,掐灭了周术的火苗。

一切发生在三合之内,当沉迷于拾荒的荷孟东前来帮助王禹时,蟒蛇(王禹)已经缠绕住少女的周身,顺着少女的吐纳而缓缓收紧,给呼吸以莫大的压力。

各种意义上,荷孟东都大开眼戒,“竟模仿出了周师锁的效果!不愧是你,真有办法。”

少女挣扎不动了,面色泛白,咳了两下也咳不动了,呼吸越来越弱。

蟒蛇(王禹)反倒更急了,“不是,我也没想变这样啊!心一急就出事,现在收紧下去,会致人死地的!但蛇的本能还在锁紧……我也控制不住我记几啊!”

“莫……莫非,王——呃,治水,你刚重塑新身,头和身体还只是混个半熟?”

荷孟东这么一提,王禹反倒想起来了,他一直以来因为就只剩个头,还严重缺乏练习,而且,这么深奥的功法,南师彩是用速成的方式教给他的!

“姓荷的,你快用你家的无上秘法想想办法啊!”

王禹一边大叫,一边又勒紧了一层,少女的皮肤开始有些泛紫了。

“我试试!”

荷孟东深吸一口气,运炁伸指,冲着少女和王禹的穴位,来了一番如连珠箭般猛烈点击,点击过后,还对一人一蛇进行推拿揉捏。

一人一蛇惨叫连连,但当荷孟东结束了揉捏之后,王禹确实感觉到自己松开了两圈,蛇身不再对少女施加压力了,尽管还像锁链一样对少女进行缠绕与钳制。

但少女得到了几分呼吸的余地,得以免于窒息。

王禹和荷孟东都松了一口气,擦了擦汗,荷孟东对王禹说:“接下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少女连咳数声,气弱声嘶的说:“咳……咳,天快黑了,黑眚要出来了,再留在这里我们都要死的……”

“我身不由己啊,我自己也想松开啊。”

“这位小郎,背得动我们的话,把我和这个怪蛇一起搬到我的住处,快些啊……天要黑了。”

荷孟东赶忙答应,说了声“得罪了”,然后把环首刀挂在腰间,将一人一蛇像扛米囤子一样,扛在了肩上,“哼哧哼哧”的往东边奔去。

在少女的指引下,荷孟东跑进一个小林子,在林子里发现了一竹子搭成的破草屋。

推开门,荷孟东将一人一蛇置于草席之上。

“用炁把挂在屋前的符文灯点亮。”

在少女的提醒下,荷孟东这才发现外边挂着一盏玻璃马灯,玻璃灯罩里是一些油水和一块矿石。

荷孟东将灯点亮,随后关上了竹门。

看着依旧难解难分的一人一蛇,荷孟东说:“点穴的一部分效果可能还在后头,说不定互相说些话能加快速度。”

“这刀的事先不提……姑娘,我叫王禹,我周术练的不到家,对不住啊,其他的真不是故意的,本来想轻轻打一下就走的,你想用周术,所以我一急……”

“倒成了我的错了?”

少女声音不大,但责问之意明显。

王禹正想收紧一下作为惩罚,但又止住了这个念头,爹曾告诫自己:和女人的脾气进行纠缠是没结果的。

“荷孟东,快给她三块碎银,就当买刀的钱。”

荷孟东从腰间解下荷包,摸出三块碎银,放在席旁,躺在地上的少女见状,语气也软了下来,说道:“我柴小棠不占小便宜,这刀只需两块碎银。”

“柴姑娘,真是不好意思,我反应过度了,要是第一时间知道你仅有蒙先,我绝不会用力过猛。”

王禹趁热打铁,又表示了一番歉意。

“哦,我只有蒙先,那还真是抱歉了啊。”

柴小棠的语气又僵硬了几分,荷孟东心想:这王禹还真不会缓和局面。

叹了口气,荷孟东无视了二人再次开始的争吵,他看向窗外,运用景宗吐纳法将心境放空,观赏起了窗外的天地。

今夜,无数的曍星正混在一众星辰之中,静静的闪烁着微弱的橙光,而在地下,地脉正无时无刻传涌着力量。

曍星与地脉,在虞朝建立之前就这样兀自运作了许久了吧,地上之人的争执,和天地也没什么关系。

人受地脉与曍星之开蒙,明先天一气,点化神京,晋入蒙先,此为周术之始。

世上识字的人本就不多,而能达到蒙先的人那就更少了,有什么必要为此而吵呢。

荷孟东又看向王禹,心想:这人和人藕融合的还算融洽,一般周师吸纳自然炁会有的负担,对于他而言会更轻一些吧?说不定,活得长一些,会与天地合一?

一念及此,他又笑着摇了摇头,轻道:“怎么可能?”

但……说不定能达到呢?不是那种意识被吞没,被动的成为天地的一部分,而是保持着人的意识,与天地相处的那种境界,从没人到过的第八境——正钧。

天地相合,为“圆周”,亦是“道”,形同一个超神的周师。

在圆周之内,一个个曍星为“道之神京”,一条条地脉,永远在运炁,为“道之经络”,在天地之间的广袤宇宙中,是无形的心门与灵釜,传涌着无处不在的自然之炁。

“啊,解开了!”

一道欣喜的呼喊声把荷孟东越走越远的思绪给拉了回来,她活过神来,只见恢复成人形的王禹正和柴小棠扭打在一起。

“登徒子,缠了我这么久!还想杀我!”

“是你先动的手吧!”

王禹一把抓住柴小棠打过来的拳头,厚重的炁立马使得柴小棠难有作为,她下意识的一疼,眉毛有些痛苦的皱了皱。

见状,王禹立马松开了手。

柴小棠退了几步,坐回席子上,用细如蚊蚋的声音,喃喃自语道:“所有人都是这样,仗着力量……我娘也是被你们这种人……我也是,一个个的,要么群起而攻之,要么肆意妄为……”

王禹沉默了一会儿,背对着柴小棠坐了下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竟缓缓开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道:“我差不多算是个私生子,啊说私生子也不准确,啊怎么说呢……对了,去年秋天的时候,我大哥作死,导致我的头被砍下来了,兄弟们也一并被枭首,当然,我和他们关系也说不上好……然后经历各种事,学会一点东西,最近才重新获得身体,我不晓得晋国的战场拾荒者是怎样活的,但也别把我看成是加害者,我现在是一个复仇之人。”

王禹说的没头没尾,却触动了柴小棠属于同类的心弦,转过身,看向背对她的王禹。

只见王禹身体不动,像猫头鹰一样把头转了过来,与她四目相对。

柴小棠瞪圆了眼睛,随后又微微一笑。

“你都能变蛇了,头可以这么转,也不算惊奇,也倒有趣。”

王禹指了指一旁的荷孟东,说:“你我都算是幸运的,这家伙不久前还是个盲人,他还染上了烂柯叶呢!让他跟咱们说说自己的事。”

“啊?不要了吧……比惨,非君子所为。”

“荷孟东,咱俩都是都是进过牢狱的人了,装什么君子啊!”

看着开始讲述自己经历的荷孟东,与警戒心渐渐软化的柴小棠,王禹突然明白了这一道理,比惨算不上什么本事,但能博得经历相同者的同情。

他猛然觉得,最近自己对旁人心理活动的揣测,还真有些章辰渊的风范了。

33 环环相扣

王禹见荷孟东对自己的过去有些躲闪,也不好强求,“能让你痛苦到用烂柯叶来寻求解脱,肯定不是什么好日子,你不想说就算了。”

荷孟东笑了笑,坐到角落里,安静的练起了景宗吐纳术,王禹又感觉到自己在这一方面的熟练度正默默增长。

柴小棠凑了过来,碧色的眼眸满是好奇心。

“你朋友在做什么?”

王禹得意的说:“练习我教他的周术。”

“你还能为人师表?”

王禹指了指荷孟东:“我可是速成流大师,他都算我第二个学生了。”

闻言,柴小棠两眼一亮,急不可耐的问:“也能教教我吗?我只自学了简单的运炁法,其他的一概不会啊。”

王禹看向柴小棠,盯着她身上的情绪线,问她:“你为何要学周术?”

“当然是为了摆脱拾荒被欺负的日子啊。”

柴小棠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情绪线在乱飘,说明她要么是不坚定,要么是在说谎。

王禹判断后一种的可能性更大。

“我不教不说实话的人,学生对先生坦诚相待是本分吧。”

“呃,你、你怎么……知道。”

说这话时,柴小棠的情绪线纷纷炸毛,颜色青一阵白一阵,王禹不禁又想到了从前养的猫。

王禹故意正色道:“我是有大仇要报的人,不可能把看家本领教给意图不明的人,对我只有害处,说不定还会暴露我的行踪。”

柴小棠有些急了,她噌的一下站起来,低下头急吼吼的说道:“我、我也是有仇要报的人!我要向沈城的那个人复仇!为我娘——”

她彷徨的闭上了嘴,战战兢兢的抬起头看王禹,两人陷入了沉默的对峙。

而王禹则静静的看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线,发现难以挖掘柴小棠的话背后的意义。

娘、丘八的野种、域外佣兵,以及那个人……

突然,王禹想起了南师彩也用类似的口吻称自己的父亲为“那个人”。

王禹试探性的问道:“你的仇人,是你的生父?”

这句话如炮弹般沉重,当即让柴小棠想要后退,但后退的脚挣扎着停住了。

情绪线抽动了几下,然后像肌肉般充满了力量。柴小棠强化了自己的决心,她深吸一口气,大方的承认了。

“没错,为了娘,哪怕只能让他吃一点小苦,不能让那种人以为可以不付任何代价。”

仿佛被另一个自己说出了心里话一般,王禹瞪大了眼睛,不去看对方的情绪线,而是与她四目相对。

两道同样锐利的目光在空气中互相交汇,然后,柴小棠笑了笑。

“你笑什么?”

“您同意了。”

“哼,说的不错。”

吃我血肉,毁坏父祖之墓的家伙们,别以为可以不付任何代价。

“以后叫我治水,你的父……啊,你的仇人叫什么?”

“雪满梁,他现在是沈城一个盐枭的食客。”

王禹“哦”了一声,吟唱道:“达官府前,银钱聚如雪,燕子春满梁,这兵痞好志向啊。”

柴小棠从一个角落,拿出一个灵位,然后走到王禹面前,郑重的对故去的亲人说道:“娘,我找到师傅了,很快就能洗刷你一部分屈辱了。”

王禹正想点点头对柴小棠的娘亲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时,他的脖子僵住了,人也怔了怔。

“我没看错吧……柴云韶?”

但他没看错,那牌位上,清清楚楚的写着“柴云韶”三个字。

柴云韶,曾经的晋北第一枪,与康应元一战后下落不明,多数人都认为她死了。

冷、冷静,同名同姓也不奇怪吧。

“先生,怎么了。”

“能跟我讲讲,你和你娘的事吗?我可能和你娘有点渊源。”

靠着柴小棠断断续续的讲述,王禹拼凑出了柴小棠记忆中的柴云韶。

负伤落水的柴云韶没死,但变得有些痴傻,不知经历了怎样的过程,游荡到了沈城附近,被域外佣兵雪满梁占了便宜,生下柴小棠后,柴云韶神志略微有些恢复,因多了个吃饭的,雪满梁感觉到手头吃紧,便抛弃了娘俩。

柴小棠的记忆中,娘有时能够说些只言片语,提到有关从前的事。

诸如“剑切断了枪杆,被锤子打伤,落入水里”之类的,当听到这些要素,王禹当即明白,这真的是那个柴云韶,她没有结束在巨泽的瀑布,她结束在了此处。

王禹叹道:“命运呐。”

身为裁缝的康应元不堪羞辱,杀死了当地豪强的食客,豪强出钱追杀康应元,他从此行走天下。

这个豪强,就是柴家。

五年后,变强的康应元回来复仇,连杀柴家数人,还越级击败了柴云韶。

剑斩锤击,尽是快意恩仇。

今天,王禹见识到了这个复仇故事的末路,同时,他又将重新开启另一段路。

柴小棠讲完了她娘的故事,王禹开始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柴小棠,除了雪满梁,你还有一个仇人,他叫康应元,你听我慢慢说……”

一边听,柴小棠一边攥紧了拳头。

第二日,天刚破晓,在王禹指导下,柴小棠就拿着一根竹棍,开始重复固定的动作。

“练完三百回再来叫我!”

“是,先生。”

荷孟东揉着眼睛爬起来,看了看柴小棠,问王禹:“治水,你又收了徒弟,这是在教枪法?”

王禹盯着柴小棠,目不斜视的对荷孟东说:“叫我先生或者师傅,没大没小的。”

他在心里叹道:命运难测啊!复仇的康应元在与柴云韶的交锋中,领悟到了一部分柴氏的枪法,又因为康应元吃了我的血肉,这段经验在冥冥中被我掌握。

现在——又轮到我教给柴云韶的女儿了。

一念及此,王禹笑了笑,他转过头来,对荷孟东说:“天道好还。”

荷孟东感觉莫名其妙。

王禹心里则在想:天助我也,又多了一份筹码。

等到柴小棠练完了三百回,王禹走过去,开始将蒙先之境的周师能承受的招式灌入柴小棠的神京。

到了中午,柴小棠将王禹带到柴云韶的墓前,坟前就竖了一面厚木板,什么名字也没刻。

柴小棠对着墓滔滔不绝的说了很久,但王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人生跟柴云韶又没有太深的交际,自然没欲望去了解柴云韶和女儿之间的点滴。

王禹突然单纯的对命运有了全新的感受,这感受很玄妙,又很浅显,他也不是很明白。

想不明白,他就不想了,为了挥别这段思维上的纠缠,他对柴云韶行了一礼,轻声叹道:“恩来仇往,环环相扣。”

34 地上与地下

下午的时候,王禹让荷孟东教柴小棠有关感识的基本功,他自己则抱起一堆箭矢离开林子,前往沈城。

柴小棠叮嘱王禹,要去沈城地下的乙区找铁匠卖掉,比起破锣商人,铁匠为箭簇付的钱往往要多两个铜板。

走过城外的郊野,王禹发现除了零碎的甲胄和旗帜,尸体在一夜之间被吞噬掉了,通过对鬼魂的交流,得知了是黑眚所为。

他不由得对夜里出没的黑眚感到恶心。

一路上冷冷清清,就连拾荒的孩子都很难见到。

青色的城墙无人把守,王禹走进城门,四个进入地下的入口呈现于他的眼前,来往的人也并不多,并不像一个五十万人口打底的城市。

王禹从空气中隐隐嗅到几分血腥味,环顾四周,暗想是不是城市的掌控者曾设置过法阵。

四个进入口分别写着“甲乙丙丁”,除了乙号入口还有零星人员进出以外,其余几个入口都被兵卒模样的人严控,没有号码牌的人无法进入“甲、丙、丁”三个地下城区。

简单的搜身之后,王禹走入了窑洞般的乙号口,眼前一下子暗了下去,让人不由得联想到矿洞。

阴凉的湿气深入皮肤,头顶每隔一丈就悬着一顶罩着铁网的矿石灯,昏暗的灯火照耀着一条仿佛要延申到另一个世界的阶梯。

一些人肩扛手挑着各种杂物,谨慎的向下走,还有些轿夫扛着竹制的轿子,载着人向下奔走,他们为地下世界的富户提供服务,轿子上还能挂行李,一趟下来能挣半贯钱,但很大一部分要缴纳给牙行。

一个灰色的身影插到王禹身前,谄媚的说:“这位郎君,看你有点钱,就别走长阶了,足足五里路呢!会弄伤脚腕的,来试试吊笼吧?只要一点碎银子。”

那男人指了指右侧十余步外,悬在竖井之上的一个金属吊笼,一些佩剑的人正等待吊笼的开启。

惰性占了上风,再加上一些对新事物的好奇,王禹交了银子,和一部分人一同进入了吊笼,脚刚跨进吊笼,嘎吱声就刺进了耳中,让人不安。

好奇心让王禹壮起了胆,他用手抓住吊笼的格栅,向竖井的深处眺望,深渊似乎有着骇人的魔力,他的肚子有些翻江倒海。

吊笼“哗”的一声被关上了,还加了一把锁,成了一个封闭的网箱。

一个人往井下的深渊丢了块铜板下去,笼中的人们聆听着铜板在铁质的吊笼芯子和石砌的井壁上因碰撞而传来的轻响,仿佛度过了百年,他们才听见那遥远的溅水声,铜板终于触底了。

陌生的机关吐出一缕缕蒸汽,粗粗的铁缆抽拉导杆,发出苔刑时才有的声响,空气中弥漫起了闷热的油腻气味。

空气中传来“砰”的一声爆响,王禹猛然退了几步,离开了吊笼的网格,其余的人都按着剑笑了起来,知道了这人是第一次。

吊笼堕入了虚空之中,急速下坠。

从去年至今,王禹的经历不可谓不丰富,但已有的经验对付不了未知的恐惧,他只好强令自己不要大呼小叫。

王禹不该远离围栏的,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而其他的老手都抓着吊笼的格栅,防止自己飘起来。

速度变慢了一些,王禹的脚撞到笼底,他顺势扒住网格,使身体停止晃动。

黑暗中,一个金发碧眼的剑客自言自语道:“制动齿轮啮合了……”

吊笼的速度越变越慢,直至停了下来,门“铿锵”一声打开,王禹扭了扭发软的肩膀,走出了吊笼。

地很烂,“吭叽”一声,王禹踩在了软泥上,眼前却豁然一亮。

煤油灯、蜡烛、泰石灯,无数光源大显神通,将无月的地下街巷照得或明或暗。

“墨衫堂控制的乙区太小了,糖业的财力到底还是比不过盐业啊……还是姓郭的盐贩子的地盘大,机会也多。”

“小声点,姓郭的一定是从坠落的皞星里发现了什么,所以他的地盘严格控制了出路,现在两边正剑拔弩张呢!”

“哎,一方是糖雀,一方是盐枭,掌握了糖和盐就掌握了力量啊……可以以他人为食粮的力量……”

“墨衫堂是不是也控制了一个皞星碎片的落点吗?”

“听说没找到什么神物。”

“最近不少人失踪了,这事你们听说了吗?其中有不少是手艺高超的工匠!”

“关我什么事?”

一群人正看着墙上的地图聊着各种事,王禹抱着一堆箭矢挤过人群,瞪着眼睛看着错综复杂的地图。

“天呐,真像一团蜘蛛网。”

但王禹还是找到了匠作区所在的方向,大概两里路。

店铺与房屋是在地下的通道里凿出来的,像是窑洞一般开在道路的两侧,灰白的墙壁被鹅黄色的灯火染得温暖而又朽烂。王禹来到了匠作区,两边的铺子都散发着各式各样手工业者的气息。

一阵阵敲打声在耳旁变得愈发清晰,锻冶器物而产生火星也频频闪现于眼前,王禹停在了一个铺子前,看起了铺前的大小招牌。

[徐记铁铺],收“旧物”,以及,武器符文的镶制。

王禹走进了这个铺子,一个只秀腾犬机警的站起来,对着推门进来的客人正要大叫,却被另一个粗糙的声音喝住了:“叫个鬼啊叫!好不容易,客人来了,成天瞎吠吠,洒家早晚被你着狗东西弄穷,滚一边去。”

一个满口洒家的大汉放下手里的锤子,摸了摸身上的皂色直裰,将秀腾犬一脚踹飞,然后满脸殷勤的看向王禹。

“拿这捆箭矢换点钱,另外,我腰间这把环首刀需要刻点符文。”

大汉看也没看王禹手里的箭矢,瞥了瞥王禹腰间的环首刀,“带足了钱吗?”

王禹放下箭矢,解下身后的布包。

“里面全是碎银,没有铜板。”

“那便甚好。”

大汉一把抓起箭矢,熟练的卸下箭簇,把箭杆丢到一边,他没多久就得到了最精华的铁器。

“客人,这些箭簇,十五个铜板,不能再多了。”

“有几个箭簇上镶上了泰石和银朱金制成的符文。”

大汉“啧”了一声,又摸出了十五个铜板,交到了王禹手里,他讨厌识货的客官,看来符文的制作也没法糊弄人了。

王禹把昨日捡到的环首刀放在了砧台上,大汉拿出了几个皮箱子,坐在了砧台边,为右眼带上了圆形的金边镜片。

王禹没见过这东西,不禁问:“这是?”

“客官不是晋人吧?这叫‘单照’,两年前,莱镇割据以后,就开始对外售卖这种东西,有的单照能让眼力模糊的人看清东西,有的单照能帮助洒家这种符文匠人把握质量,听说,最近莱镇又开始售卖两个镜片于一体的货了,好像叫‘瑷叇’。”

王禹找了板凳坐下,感慨道:“真是见识了!”

“客官要镶上什么符文?太过珍稀的,洒家可做不了。”

“普通的‘同炁连枝’就行,这刀是刚搜刮来的,没法适应我的炁,我也懒得花上大半年时间让这刀与我熟悉了。”

不镶刻‘同炁连枝’的武器不是不能灌入周师的炁,但要特地花精力才行,但这太麻烦了。

王禹把整个小布包都丢在了大汉脚边。

“另外,我还想再订制两把长短各异的枪。”

一个时辰后,大汉将王禹的刀处理好了,然后他表示“大概五天后,客官能来拿订制的枪矛。”

除了铁匠铺,王禹觉得地下的空气实在透不过气来,想快步跑到升降井边,乘坐吊笼回到地上。

感识在不经意间,让他在灯火寂寥的地方看到了一些还未消散的鬼魂。

那里是没有店铺、一片漆黑,如墓室般的通道,王禹闪入巷内,避开人群,往隧道奔去。

快靠近通到时,王禹停下了脚步,通到与他脚下的地面之间有落差,不停下的话,他就会掉进一个壕沟里了。

壕沟与通道,不像是天然形成的,处处散发出一种规整的气息。

王禹小心翼翼的跳入壕沟,壕沟下铺设了一些金属质地的长轨,他记得赵国的港口有类似的东西,马匹拉着载有货物的小车在轨道上前行,能提高效率。

沿着破损的长轨走了几步,王禹发现了正在徘徊中的鬼魂,其中有个鬼魂是昨日刚死的,气息还很旺盛,而且,王禹好像还见过。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这不就是昨天在郊野捉弄拾荒孩童的那个老汉吗?

王禹将炁散开,开始用能力对鬼魂进行了逼问,他的炁一触碰到鬼魂,就让鬼魂们纷纷受了刺激,他们感觉受到了一种强力的管控。

“你们知不知道这个地下之城有什么猫腻?告诉我的话,要是我在沈城发现了你们的尸体,我会让你们入土为安的。”

但鬼魂们叽叽喳喳、答非所问,让王禹不得不再加大了炁的力度,告诉他们,不好好回答就让他们提前烟消云散。

王禹在处决了几个鬼魂后,才让他们明白,自己没功夫去了解他们从前有多苦、他们的仇人是谁,也没能力帮他们复活。

即便如此,王禹还是费了好大劲才从鬼魂们说的琐事中,提炼出了一些有价值的情报。

这些鬼魂,几乎都死于目的不明的血祭;

有两个鬼魂认为是郭添的人绑了他们,把他们进行了血迹;

了解到这两点后,王禹转身离去,身后又传来了昨日那老汉的声音。

“年轻人!找到我的尸体的话,能不能烧成骨灰,带回我家啊!啊,对了,我还想起来了,我依稀记得,杀我的人,好像好念叨着什么‘圣环之徒,天命昭昭’。”

王禹骤然转身,将炁散开,确认了那老汉的鬼魂没有胡说。

‘圣环之徒,天命昭昭’,这不是天环教的教理吗?

可真是一条有意思的情报。

王禹看向这个客死异乡的鬼魂,叹了口气,问:“你叫什么?家在何方?”

“窦申,家乡是徐国的高台县。”

王禹对这个死于异乡的鬼魂点了点头,快步离开了此处,回到了升降井,通过吊笼回到了地上。

走出乙门,重新接触到了新鲜的阳光与空气重新,王禹不禁心情欢悦,但刚欢悦了没多久,心又绷紧了。

一伙身着黑衫、手拿刀剑的武者,正与甲、丙、丁三个地下区域入口的兵卒进行对峙。

不用说,一方是墨衫堂,另一方是盐枭郭添的人。

双方均有周师,一旦开打,铁定是波及甚广的大战。

墨衫堂的阵列中,十几个周师,在四个方向上开始埋设阵柱。

盐枭的势力不但人数众多,而且甲丙丁三个出口的大门将乙门团团包围,但王禹通过感识,发现墨衫堂的周师要略微多一些。

王禹在天熹见过帮派干架,两派人马开打前通常要口吐芬芳、问候对方的女性亲戚,还要扯着嗓门做出各种离奇的肢体动作,然后再随着某个领头大汉的冲锋才开打。

然而,沈城的这两派人的对峙是沉默的,甚至是死寂的,午后的阳光都因为这无声的对峙而变得寒冷。

一系列“嘎吱”声从甲门传来,打破了沉默的空气,一队统一穿着棕色布衣的兵卒,推着火炮来到了地上,将炮口陈列好,对准了墨衫堂的人。

那个指挥棕色兵卒的中年汉子,一下子吸引了王禹的注意。

那人的金色头发好似激昂的麦穗,虽然右眼附近有被烧伤的痕迹,还配上了一副单照,但透过无机质的镜片,能看到他那碧蓝的瞳孔,而裸露的左眼则如目光如电。

他的脸毫无皱纹,只有伤疤,髭胡如刀锋般翘起。

只一眼,王禹就看出来了,这个人应当是柴小棠血缘上的父亲。

墨衫堂的堂主对左右耳语道:“他就是雪满梁?”

左右护卫皆点头称是。

雪满梁挥舞着手半剑与令旗,指挥着兵卒,五门铜质发熕炮和三门竹节铁炮在数个呼吸间就准备完毕,随时可以轰击墨衫堂了。

“墨衫堂好大的架子啊,自己没拾到好东西,就想兴师问罪?周堂主,可别再丢自己的脸了!”

雪满梁的话很地道,有火炮撑腰,更显威力。

墨衫堂堂主周士扬看了看麾下的周师,哼笑一声,厚道:“我的人最近有好多下落不明,你们在搞什么邪祭?你这个异邦人不过就是一条狗,郭添呢?让他出来说话!”

周士扬话音未落,雪满梁就挥动了令旗,三门竹节铁炮骤然开火,炸裂声中,三枚铁球径直飞向墨衫堂的阵中。

墨衫堂阵中,炁流循着阵柱,发动了法阵。

尘土翻涌,三道土墙瞬间腾起,如臂膀般拦下了射来的炮弹。

35 乱中存仁

墨衫堂刚防下炮弹,雪满梁命人左右包抄,五门铜发熕也一并跟随、抵近左右,同时让炮兵给三门竹节铁炮原地复位、装弹。

他将令旗交给一名亲卫,自己挥动手半剑,高喊:“郭公养兵千日,我们此刻须勇往直前!”

雪满梁持剑冲锋,亲卫挥动令旗,一众兵卒持刀跟上,正面冲向墨衫堂的人马。

一场混战就此展开,周师乱战,炮矢乱飞。

王禹和一些要离开沈城的男女老少缩在乙号出口的亭子下,许多人想要两眼一闭冲出去,但试了几次,都慑于周术的余波,还有些人被乱飞的炮弹给打死。

双方的兵卒砍杀于四处,贸然冲出去,会被两边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给砍杀的,根本没法安全的冲到城外

那些被打死、打伤的人躺在地上,情绪线混乱而又惨烈,王禹很想将视线从他们身边移开,却做不到,隐隐间,通过感识之术,死伤者的心情与痛苦感染了王禹。

“嘶”,王禹倒吸一口凉气,他感觉到了虚幻而又真实的疼痛。

直到他撤去感识术,才移开了视线,但已经晚了,死伤者的感受已经不可避免的染上了王禹的心头,视而不见,却抹不去某个瞬间的感同身受。

王禹瞥了一眼不断往乙区入口缩进去的妇孺以及瑟瑟发抖的挑货郎,有两个挑货郎愤恨看着被周术余波所打烂的货物,低声骂道:“这帮畜生,凭着武力肆意妄为!”

这些人的惶恐与愤怒,在王禹眼中与柴小棠发生了重叠了。

“你……仗着有力,穿这么好还……抢……”

柴小棠……她这些年来就是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吗?

一个拾荒为生的孩子想要冲出去,一个挑货郎拉住了他,喝骂道:“别动!小兔崽子,你找死啊?”

“我、我朋友在那儿,他中箭了!”

孩子指着百步外的一个倒地痛哭的孩子身上,一支箭矢插在那孩子的肩膀上。

挑货郎给了那孩子一颗褐色的糖,劝慰道:“他运气不好,你别去送死。”

孩子把糖扔了,无声的哭了,想要挣脱挑货郎的手,“他就像我哥一样啊……”

挑货郎给了孩子一耳光,“我是在救你!别不识好歹,这位公子哥,你也过来帮忙,箭说不定会飞过来,把这个孩子往里面拖一点,他力气有些大!”

挑货郎看向王禹,王禹点了点头,但没有把孩子往里面拉拽,他转而向外面走去。

挑货郎哼了一声,嗤笑道:“嘿,又一个傻了的,他以为他是周师?”

王禹重新打开了感识术,情绪线与感受重新在心头浮现,走出了乙区的门庭。

他拔出腰间的环首刀,砍中了一支射来的流矢,刀刃干脆利落的将箭矢从箭簇切到箭羽,将之一分为二。

失去力道的两截箭矢,落在地上,随着王禹向前跑,周边飞来的无数流矢都被切为两截,飘零于地。

挑货郎瞪大了眼睛,目睹王禹步入箭雨之中,近身者皆斩为残片。

王禹跑到那孩子身边,扶起他,伤口因姿势的变动让孩子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嚎。

王禹打飞一支箭矢,勉励道:“忍着点,这比枭首示众要好多了!”

然后他拉着孩子往乙门拖拽。

墨衫堂和盐帮的一些兵卒,在厮杀中逐渐注意到了王禹,都下意识认为这是敌方的周师。

墨衫堂的一个剑盾手用巨剑砍翻了穿着棕衣的盐帮子弟,又挥剑将一门铜发熕削为两半,然后他怒目一转,就朝王禹冲了过来。

那剑盾手人高马大,左手拿着高一丈宽两步的大盾,右手紧握表面凝结着寒冰的巨剑,湖蓝色的盔甲阳光下泛着幽幽的光,他冲锋的步伐引得土地震动,一副天神降世的气魄。

情急之下,王禹暴力的把孩子往乙门一扔,发动了疾雨抱电,勉强避开了扫来的巨剑,剑刃晃过面颊时,冰屑与剑风在王禹左脸留下了两道冷冰冰的血痕。

被疾雨抱电活性化了的炁阻止了寒意透过伤口向血肉中扩散。

王禹正思考对策,却听见一声震人肺腑的炮声席地而来,一门竹节铁炮发出的炮弹在墨衫堂的阵列中犁出一条血路,击穿数人之后,巧合的飞向了这名剑盾手。

剑盾手的感识一动,把握了炮弹的方向,骂骂咧咧的摆了摆身子,单膝跪地,盾牌竖着捶地,盾牌内外的玄武符文因炁的灌入而熠熠生辉。

一声沉闷的轰鸣过后,铸铁炮弹砸在了盾牌表面,呼啸着向右侧弹开,击中了远处的城墙。

剑盾手后退五六步,盾牌上的十几个符文失色、碎裂,但这硬抗火炮的壮举,让战场上的看客都无比震撼。

王禹也很受惊骇,然后在剑盾手踉跄后退的那一刻,迅步闪到剑盾手的身后,一刀劈中了剑盾手的后颈。

被疾雨抱电加持的刀刃迅猛而又灵巧的挥进头盔背面的缝隙,在脖颈上抹出了一条深深的血线。

双手失力,剑与盾无力的坠地,剑盾手怨愤的转过身,干涩的嚷道:“卑鄙的……”

王禹一边后退,一边振振有词道:“犹豫,就会败北。”

剑盾手挣扎着倒在了地上,王禹顺利退回了乙门。

刚才王禹把那孩子扔过来的时候,嘴碎的挑货郎急忙接住了他,已经让人通过吊笼送到下面,找郎中救治。

挑货郎一改先前的态度,赞道:“身手不错啊,少侠!”

王禹用到指了指城门附近的铜法熕与火光四射的周师混战,“还是冲不过去。”

挑货郎看了看远处打得难分难解的雪满梁与周士扬。

“唉,这夷狄和墨衫堂堂主打得难分难解,一时间也看不出来谁胜谁负。”

“重新下去躲一躲?”

“那我剩下的货物说不定会被抢,这是我的心血啊。”

王禹擦了擦刀,将刀归鞘,帮助挑货郎把他和他的货物撤退到了后面一点的长阶上。

就在王禹想舍下挑货郎,回到地下暂避的时候,听见外头的战场上传来一阵阵焦急的唢呐声。

随之而来的是此起彼伏的呼喊与通报,王禹立马靠近出口,听见了一个个骑马的传令兵正大声疾呼道:“发现了莱镇的军队,距离沈城就剩三里远了!”

“旗帜鲜亮,人马粗略估计有五个营!”

“五个营,超过二千五百之众?莱镇不是和朝廷打完后,要西归了吗?怎么会来这里?”

36 三方对垒

对于甲、乙、丙、丁四个出入口来说,城墙就像篱笆一样将这四个出入口围在内部,随着“莱镇兵马即将抵达”这个消息在“篱笆”内四处飞奔,墨衫堂与盐帮交战的激烈程度开始软化。

“锵!”

雪满梁的剑与周士扬的刀又一次撞在了一起,随后又一次弹开,两人顺着冲击力各退十数步。

止住了颓势后,他们停在原地,没有再像之前那样互相攻杀在一起,而是顺着刀剑分离的势头各自保持起了百步的距离,像两只隔江相望的老虎。

双方的人马也开始重复各自老大的举动,一个个兵卒拨开对方的攻势,纷纷与对方拉开距离,团聚到各自老大的附近。

城墙内静默了起来,两方陷入了对峙。

短暂的沉默后,雪满梁突然说道:“堂主,咱们先停手吧,别让外人占了便宜,先收拾一下各自伤亡的弟兄,先把莱镇这个外人给对付过去。”

“别装得道貌岸然的样子,郭添暗中抓人的勾当,别以为我没发觉!”

周士扬嘴上骂骂咧咧,手上收刀入鞘的动作却很麻利,见状,雪满梁也笑着将手半剑插回了剑鞘。

看着雪满梁的笑意,周士扬心中怒意更盛,但两派人马还是就这么休战了,两边的兵卒一边互相瞪视,一边给受伤的袍泽进行救治,收敛亡者的尸骸。

趁此空档,王禹和一众男女老少逃也似的跑过了沈城的城门。

城门从头顶晃过,王禹倍感畅快,当他为离开这个是非地而暗自雀跃时,一位身穿棕衣的周师指了指王禹的背影,对雪满梁耳语道:“就是那个穿绯衣的,刚才速杀了墨衫堂的一名精锐剑盾手。”

雪满梁听完后不置可否,让这位周师先下去休息,他捋了捋胡子,思忖道:墨衫堂的精锐剑盾手都有周师的底子,能将其速杀,看来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难道……是莱镇派来的探子?莱镇是新兴势力,底蕴不深,舍得让周师去做这种危险的事吗?”

对藩镇、门派、国家而言,底蕴二字除了指文化与军力,更是指周师的储备,无论诸夏还是异域皆是如此,雪满梁是绝不相信莱镇会拿紧缺的周师铤而走险的。

盐帮来到东边的城墙上,而墨山堂来到了西边,势力交界处则各自派了些能互相保持默契的周师。

约半个时辰后,几名莱镇的哨骑抵达了沈城外围,在距离城墙一里的地方转悠了几圈就又离去了。

周士扬命人转动在西城墙上设置的绞车,放出了一个个携带着风铃的风筝,每个绞车的终端,就有两、三个感识能力甚佳的周师伏在绞车的绳子附近进行倾听。

探鸢,一种广域探测型道具,可将一定范围中“炁的动静”转化为风铃的动静来传递给周师,风铃不会因为普通的风而发出声音,即使因炁的异动而发束了声响,也只能是有经验的周师才能大致判断出风铃的声音所要传达的情况。

很快,数目繁多的旗帜开始在远处出现,旗帜下一个个衣甲鲜明、斗志昂扬的人马也逐渐在风尘中崭露头角。

周士扬掏出一支单筒千里镜,好巧不巧,上面赫然写着“莱镇制器”,他撇了撇嘴,还是拉长千里镜,让眼睛凑了上去,看着愈发接近的大军,他默默数着大小旗帜的数量。

晋之军制,一般百人为都,五都为营,五营为军,十军为厢,晋国的藩镇也不会太跳脱出这个结构。

观望了一会儿,周士扬放下了千里镜,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也就来了大约一个营吧,撑死了三千人多一点。”

手下的人却是吓了一跳,三、三千人出头!?咱墨衫堂加上那盐帮也不过两千六百余人,而且不可能互相合作,这怎么敌得过?

周士扬摸了摸衣袖,又不自觉的摸起了刀柄,总想把刀抽出来,却又提不起这个劲,他挠了挠耳朵,迁怒似的朝蹲坐在绞车旁操作着探鸢的几个周师吼道:“看出点什么名堂没有?”

几个周师没有说话,依旧自顾自的伏在绞车边,静静的运炁倾听。

微风拂过上空的纸鸢,也拂过了莱军的旗帜。

大大的“莱”字迎风飘动,连带着写着“葉”与“控鹤”字样的旗帜也同样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

一个干练的青年骑在枣红马上,放下了手中的单筒千里镜,勒住马头,让大军停下来整理队列,让将官把附近因行军而渐渐脱离队伍的兵卒都重新抓拢起来。

没办法,就是当世雄兵在行军时也会出各种问题,更何况,莱镇的兵马还算不上什么雄兵。

青年名叫叶宇长,是莱镇副将军叶广宙的亲弟弟,听闻了有关曍星坠落的消息后,趁着兄长还未随罗帅一同西归,为了寻宝而提兵前来,反正沈城离滨临城也不远。

二百只载着小炮的骆驼,在骑手的操纵下,安静的立在一边。

五架中型投石机正缓缓的向莱军靠近,每架投石机需要五十二个人伺候,千余名鸟铳手吹了吹冒烟的火绳,四百五十名骑兵护住两翼。

成群的士兵紧握手中的长矟,等待指挥官的下一步命令,青年瞅了一眼准备中的床弩,疑惑的望了望从悬于城墙上方的几个纸鸢。

叶宇长眨巴着眼睛,嘟囔道:“这什么玩意?”

这边,城墙上的周士扬也眨巴了几下眼睛,嘲笑道:“这领军的看来是个庸才,来了好一会儿了也不知道把探鸢给射下来。”

“堂主,差不多探明白了,铃声虽然模糊,但能听出来是五长一短,这么一支军队,居然才十几个周师。”

周士扬笑着敲了一下城砖,解气的说:“到底说底蕴不足,我这里足足有二百名周师,看来这仗还有的打,嗯,等等。”

周士扬的笑意褪去,又轻念了几次“等等”,最后说道:“真下力气打一打,盐帮不出力,那我也吃亏啊。”

“堂主,快看!一个骑兵过来了,手里举着一杆旗。”

一个身穿白甲的士兵孤身凑近城墙,手里举着一杆写有“勑”字的大旗,周士扬知道,这是一个信使。

那信使在城西逛了几圈,但盐帮那里没有开门的意思,于是跑到东边来了。

“让他进我们这边的城门。”

“可……堂主,要是莱军趁势进攻?”

“慌什么?派精锐剑盾手去门口,再让小成境的周师随时待命!”

周士扬扭着手腕走下了城墙,抖擞精神打算会一会这个孤身前来的信使。

王禹躲在城郊的一颗大树上暗中观察,将远处三方之间的试探看了个大概。

一边通过眼识暗自思考,王禹一边说:“事情是越来越复杂了。”

他转头又看了看天边的夕阳,再过一个时辰,夜幕将会降临,这里很有可能成为黑眚活跃的舞台。

“得先回去跟荷孟东、柴小棠他们讲一讲这些事。”

37 徒弟与黑眚

王禹出去了一天饥肠辘辘的,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荷孟东和柴小棠居然在吃水果。

桑葚、桃李、西瓜,两个人吃得不亦乐乎。

“哪来的?”

面对王禹的问题,埋头吃瓜的两人指了指放在一边的残破军旗,上面写着“莱”字,还有屋外的运粮车。

这是莱军的军旗,以及莱军的运粮车。

“今天我带着她到稍远的地方转了转,发现了一个落单的运粮队,兵力也不强,本着让她看一看何谓战斗,我就单独上阵劫了运梁队,运粮队里战兵直接击晕,辅兵直接作鸟兽散了,然后推了一辆车走,哪知道里面是昂贵的水果!”

王禹一想到城外的莱军指挥官居然还有水果吃,不得不佩服莱镇的富裕,他也坐下来抓了一把桑葚,一边吃,一边跟两人讲述了今天的见闻,见他们并不是特别害怕,他很满意。

“吃饱喝足后,我晚上带你们拿黑眚练练手。”

荷孟东正觉得黑眚应付起来有些棘手,却不料柴小棠咽下一口桃肉,直接说道:“时不我待,咱们吃快些。”

柴小棠的“迫不及待”让荷孟东没脸说出“退缩”的话。

“凑过来,我传你们一些功。”

王禹随意的伸出手,往两人头顶一摸。

还没等两人有什么反应,王禹就将一部分缠龙掌授予了荷孟东,将隋山派的合木、九台两大基本功授予了柴小棠。

柴小棠欣喜的瞄了瞄王禹,无牙的小兽被授予利齿,这种快乐常人根本难以想像。

用力量来施恩,同时还在暗中得到好处,王禹也为这个双赢的局面而露出了笑容。

“将脑中的周术和吃食一起消化一下,咱们天一黑就出发。”

云蔽明月,夜幕下,沈城的郊野一片寂静,莱军的军寨也安然立在沈城的两里之外。

寂静的大局下,一个个身影擦过草木,发出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月光下可以瞥见它们的身体。

它们介于影子与烟气之间,有的样子像豺狼、有的像虎豹,这就是黑眚。

无数黑眚的蹿到沈城的城根,按往昔的经验,它们攻不进去,于是,又看了看陌生的莱军营寨。

先是大呼小叫了一阵,随后一个个的飞蹦过去,成群的黑眚开始跑动,带起了一道道黑风,黑风打着漩涡一路向莱军的军寨袭来。

黑眚不远处的异响早就惊动了莱军的哨卫,在他们虽然对眼中的黑眚十分困惑,但还是将危机及时告知了叶宇长,弓手和周师纷纷来到木质的寨墙边进行守御。

雪满梁站在城上,看到黑眚攻向了莱军,他笑了笑,对左右说道:“没想到这些让人束手无策的妖异居然能帮到我们。”

想到白天墨衫堂接纳了莱军信使,谈了半个时辰后又放信使归营,雪满梁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莱军的信使肯定是与墨衫堂达成了什么密约,我猜墨衫堂是想借莱军之力瓜分我们盐帮手里的曍星碎片。”

左右的亲卫问道:“此事,郭公知道了吗?”

雪满梁慢条斯理的说:“我知道了,就代表郭公知晓了。”

郭添一贯喜欢躲在密室里,很少露面,都是靠着心腹代为传话,从六年前开始,雪满梁就是郭添的第一心腹,再加上雪满梁不吝惜赏赐,平时挺得人心的。

所以,盐帮的人马就算有疑虑,也不会忤逆雪满梁的命令。

莱军的危机,沈城内部的算计,这一切和王禹通通没有关系。

带着两人到了离沈城还很远的地方,就发现了少量黑眚的身影。

他让荷孟东用缠龙掌扫去了一小片黑眚后,指着零星几个豺狼模样的黑眚对柴小棠说:“这种妖异,寻常的武器就算击碎了它,其残骸也会被附近的黑眚吸收,并变得更强,但周师的炁一旦触及它们的核心,就会瞬间瓦解。”

“你虽然只有蒙先境,但黑眚中弱一些的个体也是可以消灭的,不用怕,我就在旁边,陪你慢慢靠近,喂,荷孟东你可以到一边去随意找黑眚练一练,把缠龙掌给弄熟!”

把荷孟东轰走,王禹站在柴小棠身后,跟着她一起靠近黑眚。

一边靠近,王禹一边用言语教柴小棠如何用感识来判断敌人的虚实。

王禹指了指夜幕,在柴小棠耳边说:“眚身上没多少生气,所以将炁散出去后,用意识是感知不出什么的,看,现在是晚上,月色又被遮住了……所以,强化眼识的效果也有限。”

耳边说话的气,让柴小棠痒痒的,但她红着脸,忍住这股痒劲,默不作声的看着前方,继续听王禹的教导。

一边说,王禹又想起十几天前和南师彩一同迎战西戎的那个晚上了。

“你的炁,应当用在对身识、鼻识和耳识的强化上。”

“师傅,舌识呢?”

“又不是享用佳肴,别在舌头上浪费炁。”

照着王禹的教导,柴小棠深吸了一口气,风拂过面颊,带来了一丝旧水的腥味,大致察觉到有一只黑眚正在大约二十步外的地方。

它正轻轻的摩挲着四足,压低身子,蹲伏在草丛里伺机而动。

王禹走到一边,点了点柴小棠的手腕,“你的炁不多,小心在经络中流淌时的损耗,出击时,将炁集中于一点,一碰到黑眚的表面就把炁打进里边去。”

然后王禹慢慢后退,远离了柴小棠,而柴小棠也和刚才一样,一点也没回头看的样子。

黑眚的低吼顺着风,呼了过来,柴小棠眯起了眼睛,攥紧拳头,做起了隋山派合木拳的准备。

她回想起平时为了多捡一支箭矢、多赚一点钱而和其他拾荒者干架的勇气,开始缓缓往前走。

目送柴小棠的背影,王禹又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他原先的师傅——陈志鸿在教自己感识的时候,也是将自己幽闭于暗室,然后每隔一刻,就丢一条蛇进来,让自己凭借感识杀掉蛇来保全自己。

敌人居于幽邃之处,难测踪影,少年行于黑夜,稳步固心,攥拳于迷茫之中,嗅风听敌,寻机攻杀。

所不同的是,十二岁的他手里还有一把小刀,现在,十五岁的柴小棠赤手空拳。

柴小棠走了几步,突然感觉到前方的风稍稍一乱,她下意识侧身一闪,一道呼啸声从耳畔划过,鼻尖嗅到了浓烈的水腥味。

我避开了对方的先手。

一念及此,柴小棠的后脚就全力一蹬,循着气味的来源,朝侧进的敌人扑了过去,一抱住黑眚那如黄鳝一般阴冷而又难测的身躯,她猛的一发力就将左拳朝黑眚的腹部揍了上去。

出于紧张,柴小棠的这一拳居然忘了灌入元炁!

黑眚挨了一拳,毫无反应,柴小棠瞬间感觉到怀中的黑眚即将酝酿好一波猛烈的反击。

左拳用老,右臂需要控制住黑眚,让它没法逃走,双手都没空!

情急之下,柴小棠将仅有的炁流入牙齿,她像野兽一样俯下身咬在了黑眚的背脊上。

刚咬住黑眚,只感觉到了一阵轻微的撕扯,黑眚就像遇到了烈阳的冰雪一样瓦解了,像被烧毁的书本一样分化成了轻飘飘的碎屑,随风而逝。

手指捏了捏碎散的黑屑,柴小棠长长喘了一口气,这才回头望向王禹。

“师、师傅,周、周师的战斗就是这样吗?”

王禹点了点头,想到石韬让自己咬的几回箭,以及那晚给西戎周师的重创。

他鼓掌称赞道:“这一咬,有为师的风范。”

此时,月光破开云层的一角,偷偷溜到人间,稀薄的月光下,王禹看见了柴小棠朝自己露出了初战告捷的笑容。

玉洁的光点亮了她眼眶里水蓝色的宝石,麦穗般发辫在她身后甩来甩去,恰似一条小链。

38 莱军之劫

寨墙附近的一个个火盆摔倒在路面上,炭火与残焰翻滚在石板地上,留下一个个明灭的瞬间。

几只黑眚冒着箭雨攀上了哨楼,它们完全不怕弓矢,身中数箭仍杀掉了哨兵

既没有哨官稳定秩序预防接下来的冲击,无数士兵只是手持武器喊着“败了,败了!”,随后仓皇奔逃。

黑眚随即在一处寨墙上弄出了一个破口。

明与灭的交替间,是被破坏得七零八落的拒马,是倒下后被践踏的无数旗帜,是崩溃的莱军防线,是四散奔逃的士兵们。

从元池中引炁,在经络的有序流动中将炁不断炼化,这是使用周术的先决条件。

奔溃的莱军之中,一个个周师面对前所未见的黑眚,纷纷方寸大乱,连从元池中引气这一基本都忘了怎么做。

狂躁的暮春之夜,空气中似乎响起了很多声音,但年轻的莱军士兵耳边却只听见了闷闷的“嗡嗡”声,他们握着刀,被裹在混乱的人潮中向后溃退,一些人为了挤开厚重的人群,开始拿刀乱砍,一时间血花飞溅,乱局之中更添乱局。

在溃退的莱军军势身后,是若猛虎下山一般的黑眚,在诡异的战吼声中,冲锋的黑眚追着溃退的莱军展开了收割。

用尾巴刺穿,

挥爪斩首,

在花样展示了所有杀人的方式,一个又一个莱兵的尸体被丢在溃退人潮的后方。

有的身首异处,

有的脖颈飙血,

有的沦为碎块,

追杀的黑眚洗掉一层又马不停蹄地去清除下一层,一层一层剿杀莱兵。

溃兵们跑到辎重囤积点的时候,一个英武的军官领着一群弓箭手赶到了,军官挥刀杀死了几个溃兵,用叫骂声重新组织起了溃兵,不多时,冲进营寨的黑眚也来到了这里。

“放箭!“

阵阵风弦之中,原本不惧弓矢的黑眚一中箭就立即化为飞灰。

莱军雇佣的徐弓手此时证明了他们高于一般兵卒三倍的粮饷没有白花,一有黑眚暴露于他们的视野中就给予了痛击。

叶宇长躺在地上,重重的盾牌压在他的身上,差点有些喘不过气。

耳边响着兵卒们的呼喊声。

“怪物啊!“

“这、这是黑眚!“

黑眚冲寨墙时,营帐门口的盾牌与自己这边盾兵的盾牌一同被风压推倒,将叶宇长压在地上,而他也因此幸运地没有被黑眚的利爪直接命中,盖在她身上的两面盾牌挡住了扑过来的黑眚。

虽然他身边的士兵均被黑眚扑杀,沦为了尸体,但有两名周师及时赶来,歼灭了附近的黑眚。

叶宇长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从两面残缺的盾牌下面爬了出来。

如狼似虎的黑眚纵横于营寨外围,有逐渐渗入寨内的趋势,它们清扫着因阵线崩溃而零散慌乱的士兵们。

由于这些天见过不少死亡,之前还和晋军进行过大战,所以叶宇长没有愣上太久,立马一边扫视周边的敌骑,一边握着剑轻敏地后退到一个高点,立起自己的“葉“字大旗,开始聚拢兵卒,逐步恢复秩序。

一声声嘶叫的马鸣,在耳边骤然响起,骑兵开始来到了自己的身边,他顿时安心了不少,有了他们传递消息就更为便捷了。

通过骑兵的四处奔走,叶宇长将四散的周师集合了起来,亲自带领他们去平复营寨中沦陷的区域,并肃清一只只黑眚,营寨肃清之后,周师去驱赶外围的黑眚,同时叶宇长组织兵卒修复寨墙。

直到夜晚退去,白昼重临,黑眚才逐步退却。

一群群民夫与流工用铲子朝一个个坑里填土,然后立起墓碑,躺在坑里的是昨夜死去的莱军士兵。

今天黑眚没有攻过来的意思,罗恪定一面要士兵警戒,一面组织人手把这些天的尸体处理掉,如果不及时处理,就很容易招来瘟疫。

叶宇长立在远处看着,尸体直接被独轮车一具具运来,丢进坑里填土下葬。

莱军的一些吴人士兵正立在几个墓坑边,看着自己战死的同乡一个个下葬,一个十六、七岁的吴女看见远处的叶宇长,冲他勉强笑了一下,叶宇长也回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这少女对叶宇长来说并非生人,她曾经持剑救过自己。

这算是打招呼吗?

叶宇长有些搞不明白,他正打算走过去寒暄两句,却见那吴国少女转过身和其他吴女为坑中的同胞开始填土,她们填土填得很慢,像是在进行一个神圣的仪式,吴人们一边填一边低声唱着故乡的挽歌。

吴音阵阵,吴人殇伤。

于是叶宇长止步了,他不能去打扰死者入土前最后的肃穆。

看到正一个个出现的坟墓,叶宇长又看向了这些死者的归处,默然无语。

这里原本只是荒郊野地,今天就开始变为了墓场,因黑眚而死的士兵是这里第一批的居民。

历经了各种因果的人们,纷纷归于此处的土中,只是没有什么像样的葬礼,只是入坑、封土、立碑,如是而已。

现在活人都时间去讲究什么,死人自然也没条件办葬礼。

叶宇长把手指凑近鼻子,闻了闻,总觉得还有血的味道。

“这就是如今的世道,一不留神就会飞来横祸,然后随随便便地死掉么……“

叶宇长扶额地叹了一口气。

一边叹息,叶宇长的右手一边紧抓腰刀刀柄。

暗自告诫自己,生即是如此,全赖一个‘挺’字。

要挺住,死了也要挺着死,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活法了。

叶宇长望着沈城,对着空气无能狂怒地抽了一鞭子。

“这里有妖怪出没,那墨衫堂应当是知晓的,昨天居然没有通过信使告知,是想着削弱了我方实力后,只能进一步依靠他们了是吧?“

39 诛心炁剑

王禹很清楚,如果是其他人拥有自己的体质,会早早的发展出数以万计的爪牙,将自身的周术强度提升至巅峰的境界,这个时候已经集合起了一支前所未有的周师大军,直捣赵国,杀尽仇人。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窝在沈城的郊野,一边窥伺着曍星的碎片,一边忌惮于墨衫堂与盐帮的实力,而不敢打上门去。

但他觉得不能贸然把力量分给太多人,因为任何一个人从小到大肯定会有那么一两个“仇人”,王禹不想让自己的行为招惹过多的恩怨,将周术与枪法教给柴小棠,也是出于对康应元的恶意。

好想快点解决仇人,然后找个地方,吹着竹乐混吃等死,只需要宅在一地,安静的做一件事,完全不用管外界的风云变幻,这是多么美好的安逸日子啊……

若非有人灭绝了我的安逸,我断不会出来与人拼命,毕竟,光是抬脚走出家门,都是要花珍贵的力气的啊!

一想到这里,王禹的胸腹中就升腾起无穷的怒气。

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王禹怀着愠怒,一个人坐在火堆前,手里玩着用箭矢换来的铜钱。

在阿赖耶识的加持下,对“安逸之宅”的怀念催生了源自灵魂的怒火,怒火蔓延至神京,炙热的炁随即和心门、灵釜的炁产生了混合。

王禹吐纳之间,有节制的吸入了天地间的自然之炁,一系列的行为相辅相成,发生了奇妙的反应。

渐渐的,王禹眼中的世界发生了变化,举目所及,尽是因果,就连手中的铜钱,都在阿赖耶识的作用下,变得不同了。

铜钱是普通的铜钱,但在王禹的眼睛看到了缠绕在普通物件上的因果细节。

王禹从乌黑的铜钱上看见了鳞状的云团,喻示着这些钱已在世上流转不知多少春秋,从一户人家转移到另一户人家,在这漫长的传递中,铜钱被磨成了边缘锋利的铜片。

在火光下,看着铜钱表面的层层覆压的线条,那是无数死者飞旋的指纹,仅仅是瞥了一眼,王禹就在一瞬间目睹了这片铜钱经受的无数故事。

由藕所变成的身体中所积攒的圣月精华与王禹的炁正式融为一体,恍惚间,王禹就这样抵达了正钧之境。

王禹肩膀一震,有些模糊的感觉到自己已跨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

当晨曦笼罩在王禹的身上,这个抵达了第八境的周师总结了一遍身体中所有的力量,站了起来。

王禹笑了笑,一切的计谋都不必强求了,实现安逸的力量已经握在了让的手中。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只是吐出了少许。

十成的天地之炁,只需要吐出四成,其余的均可成为力量。

-

根据荷孟东对莱军的观察,今天一大早,莱军都在挖掘墓坑,看样子昨夜因为黑眚的缘故,死了不少人。

联想到莱镇对周师的渴求,王禹决定临时投靠一下莱军,作为谋取曍星碎片的垫脚石。

他带着荷孟东与柴小棠来到莱军的营寨附近,冲着哨兵行礼,表示自己是周师。

不出所料,莱军果然殷勤的把三人迎入了大帐,军主叶宇长亲自接见了他们。

叶宇长收起悲容,微笑着会见了三位来投奔的周师,昨夜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卒,仅有的周师也伤亡了一半,如今,就算是刚刚蒙先的周师也很珍贵。

对于周师来说,曍星是天,地脉是地,有关这二者的东西,都是万中无一的至宝。

无论曍星的碎片是什么样的,底蕴薄弱的莱镇都需要它来增强势力。

“在下王禹,见过叶军主,承蒙招待,莱镇不愧是善待英才之地,这两位是我的弟子。”

“王周师带两位弟子前来投奔莱军,是莱镇之幸。”

乏味的商业互吹之后,王禹单刀直入的讨论起了沈城的墨衫堂和盐帮。

“我只需要分到一点曍星碎片就行,大头分给贵军,不用担心,以我的实力,足以压制墨衫堂和盐帮了,我只求莱军不要把盐帮的雪满梁放跑。”

这话未免说的也太满了,叶宇长有些怀疑对方是个骗子了。

“呃,敢为王周师的境界几何?”

“贵军的所有周师一起上,都不是我的对手。”

王禹觉得自己说的是实话,他从叶宇长的眉间看到了怀疑,他的双眼扫过帐外的军兵,“如果不信,可让他们一起上。”

柴小棠的手揉捏到了一起,两眼放光,原来师傅如此之强!

荷孟东觉得简直不可思议,王禹虽然骨骼惊悚,但平日里也没有这么嚣张啊。

王禹站在账外的草地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包围了自己的九名周师,九名周师都上过战场,身上都缠绕着“自傲”的情绪线,摆明了对王禹的不服气。

他们无疑是强者,但王禹的骨骼太过惊奇,是一系列冠古绝今的巧合才凑成的怪胎。

不是我太强,是我运气太好,如果不是因为运气,我绝无勇气与他们一战,王禹正这么想着。

王禹故意挑衅道:“九个啊?真可惜,我还想打十个呢!”

此话一出,九名周师纷纷展开感识,情绪线像针一样刺在空气里,然后缓步朝王禹靠了过来

王禹伸出手指,银色的光剑从指尖生出,他信手一挥,一道月光扫过不知利害的九人。

光剑先是切断了九名周师的散出去的炁,随后,第二剑则削去了他们的意识。

切断五识,断绝人与世间的联系,切去意识,则瓦解心念之存在,六识尽削,是为诛心之剑。

五感与意识瞬间断绝,九名周师倒在了地上,虽然还活着,但和死了也没什么差别。

金丹莲藕饱受高阙圣月的照拂,蕴含的炁也具备了相应的属性,成为了能切断六识、磨削人心的“利器”。

王禹走过去摸了摸他们的头,恢复了他们的五识,感官的恢复,就像为干涸的水塘重新注入了外界的活水,王禹又灌入了一些功法,神京之中的心念才重新充沛起来。

他们晃着脑袋,大梦初醒般的站了起来。

见状,叶宇长高呼:“先生大才!“

随后又道:”那墨衫堂故意隐瞒黑眚的消息不告知我军,致使我们损伤了不少弟兄,有先生这样的周师在,墨衫堂与盐帮不在话下,哦,当然了,我军也不好独占曍星太多——”

“我说过了,大部分曍星的碎片都是莱军的。”

不是王禹故作大度,只是他已经不需要什么曍星碎片,为荷孟东和柴小棠拿一些就够了,其余的当人情全送给莱军也无妨。

以后收拾了仇人,他就打算去莱镇的大本营定居,从此就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宅在自家中”了。

“事不宜迟,现在就强攻沈城!”

40 初试勇气

搭载小炮的骆驼只适用于野战,并不适用于攻城。

莱军走得仓促,只带了两门勉强能适合攻城的臼炮,两门臼炮为铜制,形如仰钟,重五百六十斤,用四轮木制炮车承载。

两门炮的炮身上铭刻着它们的名字,一门叫“翠花”,一门叫“狗剩”。

“快、快!趁墨衫堂和盐帮的人没发觉……把翠花和狗剩推到距离城墙一里的地方。”

只要将炮抵近,就算是手里的臼炮也足够给城门当头一棒,破坏城门,周师作为先锋,会直接冲进城内压制守城兵卒,为后方的大部队创造进驻的空间。

叶宇长亲自领着两组炮手推着臼炮靠近墨衫堂把手的城墙,和炮手同行的还有王禹等周师人员,为了照顾柴小棠和荷孟东,王禹让他们待在后方见机行事了。

大概是盐帮和墨衫堂都知道黑眚会给予莱军重创,所以大清早居然都没有守城人员。

安静的抵达合适的炮击距离,炮手们开始有条不紊做开炮的准备。

叶宇长拍着两门臼炮暗想:我们可不是挨了暗算就会怕了的。

在盐帮的守城人员揉着惺忪的睡眼立在城头的时候,炮手刚好准备好发射。

两个盐帮子弟“唔?”了一声,看着一大伙人和两门炮在距离西面的墙很近的地方鬼鬼祟祟的,他们愣了愣,随后异口同声的说:“莱、莱军攻、攻城——”

几乎是与此同时,叶宇长吼道:“开炮!”

话音未落,“翠花”与“狗剩”在火药的燃爆下发出了骇人的怒吼,怒吼过后,两枚实心弹裹挟着沉闷的啸叫声、匀速飞出炮膛,“狗剩”的炮弹最先砸在城门上,直接将铁门砸得凹了进去,“翠花“的炮弹紧随其后,重重的将西面的城门砸了个稀巴烂。

叶宇长拔出腰刀,对麾下的周师大喊:“随本将冲!为同袍报仇!大部队随后就到!”

十二名周师跟着叶宇长,排成倒八字的队形,冲进了城门内,王禹跟在倒八字的右侧,默默展开炁场,用意识感知附近的虚实,时刻戒备。

在周师与普通士兵配合作战时,天下的经制之师大多都会使用“攻锋战术”。

该战术就是将周师主力编成一个锥形队列,寻常兵卒组成的队伍放置于后方,开战时,锥形队列以周术之威切入敌方队列,或像刀锋一样劈进敌方阵地作为先导,瓦解敌人的军阵与士气,后方的大部队则包抄侧翼或配合周师完成占领、清剿等战果。

敌军如核桃,周师如刀锋,后方大军如牙口,刀锋切碎硬壳,牙口一拥而上,分而吞食之,因此,周师也常常被人称作“攻锋”。

一冲进城中,莱军的周师正面撞上了刚刚来到地上的哨队,一阵电光火石,十二名周师将二百人的哨队打得七零八落。

吊铃声与钟声开始在各方响起,想来墨衫堂和盐帮终于有人发现莱军冲入了城内,发出了警示。

大军也从城门处鱼贯而入,城内是一片的开阔地,就立着四个出入口而已。

鸟铳手不急不缓的入城列阵,看着墨衫堂的剑盾兵正齐整的压过来,叶宇长正欲下令开火,一束灿烂的火光从甲号出口呼啸而出,在鸟铳队的右翼炸开一朵耀眼的金花,右翼的鸟铳手顿时倒下大片。

“是周术!你们给我——”

还没等叶宇长说完命令,王禹的身影就先一步冲向甲号出口,在疾雨抱电的加持下,谁都堵截不了他。

王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至甲号口,正在回炁、调整元池的周师一脸蒙圈,这厮怎么这么快!

一道月光闪过,一名盐帮的周师无力的倒在了王禹的脚边,看着正不断从长阶和吊笼那里赶过来的盐帮子弟,王禹亮起了诛心之剑。

千军万马六识断,周师生死一片月。

紧急增援而来的盐帮子弟,其中还有一些周师,可怜他们只看到出口的一个身影伴着月光闪烁而来,没反应过来就身心一空,倒地不起。

当王禹耳边再无他人的杂音时,他将月光散去,看了看倒在地上、胸膛仍旧起起伏伏的盐帮子弟,觉得一个个补刀太麻烦,还是就这么不管吧。

“先诛心,别的以后再说。”

跑出甲号口,发现莱军、盐帮、墨衫堂已经打作一团,三方各自一副要消灭其余两方的样子。

王禹没功夫考虑事态发展的经过,也没闲暇去关心柴小棠和荷孟东是不是也随后方部队一道进来了。

他只需要把除莱军以外的人都搞趴下就行了。

王禹信步逼向就近的墨衫堂剑盾兵,亮出诛心之剑,将勇猛果敢的敌人一剑放倒。

一个、两个……无数个。

对付着眼前的大军,王禹居然开小差,想起了去年的秋天——要是当初好好学周术,就算没这能耐,也能从刑场掏出生天了吧,真是‘术到用时方恨少’。

真感慨着呢,突然皮肤一刺,王禹一个激灵,俯身向左侧翻滚,避开了从他背后砍来的长刀。

王禹认出了背袭他的敌人,“墨衫堂的堂主——周士扬。”

仔细想想,自己从甲号口出来,打倒的最多的就是墨衫堂的人。

“你这小贼,可敢与我一战!”

王禹只是笑了笑,诛心之剑延伸到了三尺,这是他目前能在最省力的条件下,维持的最大长度。

你有刀,我有剑,且看谁能动四方?

“完全由炁组成的虚剑?”

周士扬瞪了瞪眼,不自觉的退了一步,他感觉眼前此人有古怪,不单单是因为对方的虚剑,实际上用虚剑的门派他也不是没见过,晋国的书剑阁就是此道好手。

问题是……自己明明把炁场散出去了,但无论是境界还是元池波动,居然从此人身上什么都没感觉到!

虚张声势,还是深不可测?等等,我居然怕了?

“呵……”

周士扬也笑了,为自己久违的恐惧而笑了。

笑过之后,涌上心头的便是耻辱,耻辱要用血来洗刷,周士扬握刀的手猛的一紧,刀刃泛起点点冰霜。

步伐响动,全身的炁力就朝王禹倾泻而来。

周士扬不知道,在这一瞬,王禹居然也有了三分惧意。

这个空有境界却少经战阵的人,此刻,是他第一次与强者对决。

披着狼皮的羊,第一次遇见了真狼。

王禹咬紧牙关,迎着刀锋冲了过来,他决意从这里开始,获得真正的勇气。

41 刀锤

诛心之剑只能诛心,无法杀伤无生命的实体,所以切不断实实在在的刀片,但刀刃快劈中王禹鼻尖时,身着绯衣的王禹步伐微动,周士扬突然觉得六识蒙上了一层“红帐”,迷茫之下,没能劈中王禹。

“啧,齐国的圆庭步?”

一刀落空,周士扬一边抱怨一边低头避开了王禹的诛心剑。

圆庭地处齐北,是齐国舞诞生之所,创立齐国舞的沈凌波,传说她运炁舞动之时,纵使观舞的周师的感识功夫到了洞中肯綮的境界,仍旧只觉得眼前是一片红色的晕眩。

丹朱花枝绕圆庭,绯步赤袖回旋曲。

绛心茜影融一色,赫舞长天一片红。

圆庭步帮助王禹灵巧的躲开了周士扬的刀锋。

“你到底什么人?”

“你废话太多啦,这样影响吐纳。”

实际上,王禹根本不知道这步子是齐国的特产,他是从康应元的脑海里直接学来的。

周士扬连忙后退,王禹紧追不舍。

直到两人身边多是混战的莱军士兵与盐帮子弟时,周士扬将刀插在土里,止住了身子,眸子缩了缩,迷茫的看了看四周,他发觉自己慢慢看不清周围的动静了。

王禹笑了,刚才周士扬虽然避的很快,但还是让诛心剑擦到了一点,他已经切断了周士扬的眼识。

不先断去五识,使得意识成为死水一潭,就难以诛心。

周士扬“嘶”了一声,一下子撩起了刺入土中的刀身,扬起了纷繁的烟尘,险些迷了王禹的眼睛。

王禹眯起眼,正要一剑抹去对方剩下的四识,却从单纯的烟尘之中感受到了不好的因果,本能般的跳出烟尘笼罩之地。

身子刚离开尘烟,弥漫的烟尘就亮晶晶的一闪,瞬间化作炎风烧成一片,焚去了周遭的莱军士兵与盐帮子弟。

若自己慢一些,不死也要伤半身皮……

王禹喃喃自语:“到底怎么回事?”

突然,心里却有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给予了回答:“那是周术——镧火镁烁,将普通的土转化成了镧和镁,自然一碰就炸。”

“你是谁?镧和镁又是什么东西,是哪两个字?”

“我叫谢海沧,嘿,你战斗的时候还有空问我名字?还有,镧和镁都不知道,没文化真可怕,你到底读没读过书?”

王禹正要反驳,却又住了嘴,因为烟尘散去,周士扬正紧握长刀指着自己。

耳识仍在,周士扬可以听声辨位,而王禹刚才问“谢海沧”时的声音实在太大了。

周士扬像扫地大爷动扫帚一样将刀碰在地上,朝王禹缩在的大概方位又大方一刀撩起滚滚烟尘。

下一瞬,就会化作层层炎浪。

王禹连连后退,“谢师傅……怎么办?”

“这么快就亲切的叫上啦?年轻人要多磨练啊,别耍虚剑了,拔刀!”

紧张的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点亮了“同炁连枝”的符文,脚下好像还踩到了什么,王禹低头一看,右脚踩到了一柄六叶骨朵。

“先把你的炁灌入刀中!左手握刀,运气不错啊,把脚下的骨朵捡起来!”

右手将六叶骨朵拿起来,虽然从没用过,但王禹却感觉无比熟悉。

对!没错,康应元用的锤子就是这类东西!

骨朵、细锤、金瓜,甭管演义故事里吹得有多大多重,真正的战阵上用的锤子,其身形纤细得像打狗棒。

谢海沧不说话了,但他的指导没有停歇,王禹可以看到谢海沧的情绪线为他点名了道路——四、五匹受惊的马即将跑过自己身边。

烟尘亮晶晶的闪了起来,下一瞬,炎狱就会骤然扑来。

环首刀的刀刃划过众马的脖颈,轻易的切断了众马的马头,飙出一大片血雾。

马血溅起的血雾湿润了王禹跟前还未爆起的烟尘,化解了烟尘在眼前瞬爆的危机,争取了片刻的喘息。

在远处的炎浪打来前,王禹是安全的,在这安全的片刻间,王禹将炁聚于六叶骨朵之中。

“炁地相连,则挥锤若地动山摇!”

这句话浮现心头的同时,王禹的元池也随之感同身受,他有了康应元初创此招时的体验。

他深吸一口气,脚如老树盘根般与大地相连,朝尘帘那一头的周士扬发劲掷出,抛掷的这一刻,他的身子与地同体。

金瓜聚炁六叶坚,骨朵揭开夜叉面,直透元池三部寒。

好像听到了什么,周士扬耳朵一侧,本能的想要避开,却感到元池三部瞬间一寒,整个人似乎被无形的压力镇住了、动弹不得。

随后,脑袋一沉,周士扬陷入了混沌之中。

“命中了……”

尘烟还未散去,王禹就从周士扬瘫软的情绪线上得知了结果。

很朴素的丢锤,但康应元发明的这一丢,能够通过感识镇住对方的肉体,使之无从闪避,让王禹直接砸中周士扬的脑门。

打得周士扬确实是地动山摇,王禹的炁劲毫无保留的透过肉身,先直击神经,再给其经络先是来了次地震,随后使得心门与灵釜最终沦陷。

烟尘散去,王禹望向倒地的周士扬,自言自语:“死了吗?不,还有半口气。”

王禹卯足劲吼道:“周士扬已死!”

有没有死透不重要,只要他倒地,没办法回应墨衫堂的余部,那么士气的崩溃会从一个点、流成一条线、再扩成一个面。

墨衫堂的出局只是时间问题了。

远处传来一阵阵轰鸣声,莱军的火铳正回击着盐帮的火炮,王禹甩了甩刃上的马血。

而莱军的旗帜正节节败退,看得出,盐帮正慢慢占据上风,王禹眯起眼睛,发现雪满梁带领的周师先锋已经击散了由叶宇长指挥的周师先锋。

再次将炁灌入了刀身,“同炁连枝”的符文再次显出微光。

王禹撇下逐渐崩溃墨衫堂,走过不省人事的周士扬身边时,拾起了刚才丢出去的骨朵,随后,他持刀奔向盐帮与莱军两方人马互相碰撞的军阵之中。

风尘也因此撕咬在一起,又被王禹手中的刀刃轻轻拂过,随即碎得无影无形。

雪满梁拨出簧轮手枪射碎了一个莱军士兵的脑壳,感识一动,发现一抹绯色正直冲自己而来,沿途的周师兵卒皆难挡其锐。

一刀一锤间,王禹荡开层层人烟,临得近了,他便高高跃起,掷出了骨朵。

呼啸声转瞬即至,一柄骨朵直奔雪满梁的鼻梁而来!

42 丹藕新身

雪满梁心神一颤,居然忘了躲避。

虽然差一点就能擦鼻而过,但骨朵的一角还是打在雪满梁的鼻梁上,红色的血浆从鼻孔撒出,他整个人像是被搬砖拍飞的乌龟一样,松开握铳的手,捂着被打折的鼻子,翻滚着摔在了地上。

打中鼻梁后,骨朵飞向大旗,顺势捶断了大旗的旗杆。

整个的盐帮中部人马为之一颤。

原本,盐帮全体兵卒正卯足了劲,打算一鼓作气将莱军在城内的军势捶烂,这突如其来的一击,让这股气势顿时一泄。

茫然与混乱开始扩散,前部的队伍继续往前冲,中部的队列下意识停住了,后方的队伍见大旗倒下,直接变得松散了,整个阵型一下子裂成了三块。

因此,丧失了大部分周师的莱军扛下了盐帮前部队伍的冲击。

莱军的徐弓手因盐帮周师的重创而离散,趁此间隙,叶宇长与副官收拢了残存的徐弓手。

雪满梁的亲兵们举盾跑过去,正要把他扶起来,空气中却传来了细密的尖啸声,徐弓手对前、中部的队伍动手了。

饱含着风劲与杀意的箭簇射穿了盾牌与衣甲,原本占据上风的盐帮登时哀嚎遍地。

盐帮的周师迅速做出反应,左右分出十六个人手,对奔来的王禹进行左右包抄,但王禹的感识范围要高于他们,故而在克敌先机的优势下,月光接连扫过这些周师的身体。

阵前明月光,六识蒙寒霜,不现半点血,唯见伏尸场。

越过十六具活着的尸体,王禹将虚体的诛心剑与实体的环首刀合二为一,准备趁热打铁,将盐帮的整个后部队伍打个对穿。

雪满梁挣扎着撑剑站了起来,隼一样的双眼瞥向正在解决后部队伍的王禹。

他一边瞪着王禹,一边对仅存的亲兵说道:“哪来的妖孽……你,赶快收拢中部人马,让火炮继续压制莱军,然后再择机冲锋!”

随后,雪满梁将指挥权交予亲兵,而他则要去亲自对付这个突然杀出来的异数。

无视淌下的鼻血,雪满梁开始思考战法,他缓缓脱离了中部的队伍,将一片厮杀声与火炮声置于身后,握着手半剑静静的向王禹走去,同时调整呼吸,将经络中的炁进行调谐。

暴走的炁,容易让经络“抽经”,这种失误会严重拖累周术的效力,增加周师的负担。

“噗通”一声,王禹撂倒了最后一个盐帮的后方部队的士兵,他转过身,斜眼看向雪满梁,雪满梁也随之停下了脚步。

两人刚好相距十步。

雪满梁左脚在前,剑尖拖在右腿之后,此即为“长拖尾式”,决斗时用于隐藏剑刃的动静,是他年轻时在遥远的西方故乡学到的技巧。

王禹没摆什么架势,就随意的拿着刀,随意的站在那里,他身上的炁将外界的炁隔绝得干干净净,雪满梁的意识从王禹身上什么都感觉不到。

这让雪满梁摸不清王禹这口井有多深。

王禹甩了甩刃,故意不去看雪满梁,嘴巴上则揶揄道:“唷,来了个兵痞,对女儿生而不养的狗东西。”

雪满梁若有所思的想了想,然后不屑的“哼”了一声,却不想鼻血喷了一大把,他完全忘了鼻血原来还在缓缓流淌。

话已没必要多讲,余者只需让刀剑絮叨絮叨,论出个生死而已。

话锋刚歇,刃风即起,两人几乎是同一时刻发起了攻击。

雪满梁以交替步向前,双臂酝酿着浑厚的一击,剑身表面瞬间遍布了金色的裂痕。

在“长拖尾式”的遮掩下,王禹看不清雪满梁手中的剑,但读到了对方蓄势待发的波动,“亢奋”的情绪线也集中于对方的手腕之上。

须臾之间,两人迅速逼近,在手半剑本身的杀伤范围之外,雪满梁抢先一步将剑刺出,此时,王禹还远在三步之外。

刺出的剑瞬间碎裂,剑身沿着绵密的金色裂痕逐级断开,整个剑身散作雨点一样的金色碎刃,尽数射向王禹。

此招,即为“碎刃乱城”。

雪满梁压根就没想和王禹刀剑相争,直接用远程攻击打个措手不及,让王禹被射成筛子,才能解雪满梁鼻子被打折的心头之恨。

“太慢了!”

在疾雨抱电的加持下,王禹一边躲避,一边挥刀阻截射来的碎刃。

碎刃在环首刀上碰撞出点点星火,无法避开的碎刃被环首刀打得更碎,最终散落于无形,铿锵的星火间,王禹展现了什么叫“唯快不破”。

深吸一口气,王禹踏步前行,突然感觉经络内炁流大乱,元池三部的‘引炁’被怪异的遏制住了。

虽然不清楚王禹的炁流状态,雪满梁察觉到了王禹神情的变化。

游走于雪满梁周身的炁流瞬间凝聚,震得空气忽响,竟犹如炸炮。

他感觉时机已到,在无法依赖感识的情况下,遵循于战斗本能,下盘微沉、束身斜上,右手钳住王禹握刀的手,左手迅弹而突,劈中王禹胸口,王禹干咳一声,就飞了出去。

一炁之开合,恍若炮花骤起、江水排岸。

“想不到吧,你虽然快,但碎刃乱城专破快招。”

碎刃被王禹打得更碎后,虽沦为尘灰,却还残留着雪满梁的炁,尘灰随王禹的呼吸渗入皮肤、心肺,从而从内部扰乱‘周城’、阻塞王禹的经络,王禹的炁越是快,扰乱的效果越是强。

要不怎么说‘碎刃乱城’呢?

经络一乱,动作一定会迟滞,雪满梁趁机打出‘风炮拳’,轰裂筋骨皮肉,奠定大局。

雪满梁昂起头,舒缓了炁流,对远处趴伏在地王禹说道:“虽然元池深不可测,但到底还是太嫩,你就在黄泉路上懊悔吧。”

雪满梁正要走过去挥剑补刀,他的耳边却响起了王禹的回呛声:“你……咳咳,你留着这些话,等会在黄泉路说也、也不迟!”

王禹紧握着环首刀,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炁流安稳的在经络中游走,‘碎刃乱城’的阻塞已经完全摆脱了。

“什么?竟然还站得起来,但挨了风炮拳,筋骨皮肉应该毁了大半啊?难道经络通畅了?”

王禹摸着胸脯,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个身体是这样的!”

周师的经络在成形后,就如同一条条难以撼动的江河,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改变,除非受重伤,但受重伤带来的改变是有害的。

而金丹莲藕与王禹共同缔造的新身体,其内部的经络是灵活的,有随机应变之能,在‘碎刃乱尘’对经络要点进行堵截时,王禹的经络一边疏通,一边改旧道、开新路,形成了新的一套经络,新生的经络恢复运炁,重启周城,削减了风炮拳的威压。

正如治水之工,疏浚开道、搭新联旧,如是而已。

手指抚过刀身,王禹冲雪满梁笑了笑。

雪满梁毛孔悚然,心中暗道:大神在上!这个人……骨骼惊悚,诡异至极!是恶魔所生吗?

43 密须之鼓

不少刀枪盾剑散落在纷繁的战场上,混杂着乱糟糟的空气,让故作笑意的王禹觉得有些胸闷。

他收敛起笑容,看着雪满梁身上“惊悚”的情绪线,丢出了环首刀,刀锋直指雪满梁的首级。

环首刀刚脱手,王禹也踉跄着迅步冲向雪满梁。

炁波一烈,雪满梁抬拳一记‘风炮’,挥拳打中刀刃,直接将环首刀打得卷刃,并将之击飞。

环首刀被击飞的同时,王禹索性奔至雪满梁五步之内,顺手拔起了插在地上的一把剑,康应元的锤术已使过一回,正好轮到剑术了。

王禹再度冲到了三步之外,雪满梁又提前挥拳,发出一道拳风,烈风之内,一枚十字架形的带刃金属片暗自射出。

挥拳为虚,暗器为实。

王禹一剑劈中暗器,暗器没被打飞,直接吸合在了剑身之上。

暗器刚一吸合,剑身猛的一沉,整把剑变得沉且重,王禹的手垂下来,差点握持不住。

武器成了‘拖累’,剑招陷入沉重的‘泥潭’,雪满梁的风炮拳趁势攻了过来。

王禹一咬牙,将大量的炁,按康应元的术式灌入剑中,暗骂:这异邦人……花样还真多!

剑身灌炁,瞬间软化,“吭”的一声,暗器从剑上分离,落在了地上。

拳风刮来,剑影迎之。

柔化的剑像鞭子一样被王禹甩出去,撞上了雪满梁的刚拳。

雪满梁眉毛一紧,不知为何,冲雪满梁甩过来的是剑面,而非剑刃,拳头直接打在了剑脊上。

随即,他的眉毛又松开了,他连剑刃尚且都不怕,剑脊又能如何?

炁若风炮,拳如猛虎般撞在剑脊上,剑身如同被压迫的枝条般向后弯曲,几近屈服。

王禹暗自发力,一声金属的低吟从剑的内部鸣散到了空气中。

金韧绵绵剑之脊,风拳似虎亦难定。

剑的韧劲在王禹之炁的助力下,扛住了风炮拳的一击,弯曲的剑身开始将这一拳的劲道暗中返还。

前端的剑面如小蛇般滑过手雪满梁的手指,蹿上拳头,剑尖如灵蛇吐信般迅速下刺,轻盈的刺中了雪满梁的手臂。

信子一吐,柔剑便机敏的溜走了,剧痛在雪满梁的手臂上的怒放。

他不禁骂道:“混账!cocksucker!”,骂声中还吐出了半句家乡话,。

雪满梁捂着手臂向后退却,王禹仗剑直追。

不过五、六步的追逃,雪满梁就意识到他逃不开王禹那冒电的步伐。

思虑间,王禹迅捷的堵截到了雪满梁的右侧,剑锋破空刺来,情急下,雪满梁顺脚将一旁的牛皮盾踢了起来。

牛皮盾上的符文‘牛气’的发着微光,盾面凭空横在两人之间。

柔剑难破坚盾,但王禹没有收剑,他一剑捅穿了牛皮盾,一下子重创了雪满梁的肩膀。

雪满梁惊愕的睁大了眼睛,原本的柔剑,一瞬间变回了硬剑,而且锋锐更胜往昔。

刚柔相济,方乃王道。

睁大的眼睛很快就痛苦的锁紧了,因为身上的两处剧痛透彻心扉,他一下子没站稳,瘫坐在地,全身颤抖。

雪满梁,已经哪也逃不走了,王禹却止住了剑,没有第一时间结果他。

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王禹突然觉得,应该暂且留着此人,让柴小棠决定其结局。

而另一方面,王禹的脖颈一凛,感觉到了别样的寒意和一种熟悉的亲近感。

王禹循着感识,看向西北方,一个小兵模样打扮的中年男人,费劲的推着一架载着战国的小车,来到了十五步之内。

雪满梁忍着痛也看了过去,看见那中年男人后先是一怔,随后喃喃道:“郭公,你怎么上战场了?那战鼓……密须之鼓修好了?”

闻言,王禹对那男子问道:“你就是郭添?你这盐帮的首领,真是难见首尾的神龙啊。”

打量了一会儿郭添,王禹评价道:这是一个饱受磨练却把心中的锋锐保护的很好的人。

郭添的情绪线如井水般沉稳、朴实,但暗地里有一股怒涛的底气。

王禹端详完郭添身上的情绪线,隐隐间觉得自己与对方有一种无形的联系。

对于王禹口中‘神龙’的形容,郭添像是一个乡下老农般憨憨的表示自己不敢当,他说:“一介盐枭,有何资格被称作神龙?”

远处,一道金龙击伤了盐帮的许多周师,王禹断定那是荷孟东使出的缠龙掌。

郭添看了一眼远处的战局,莱军似乎正逐渐重夺上风,他对王禹说:“看来没时间和足下闲聊了,不抓紧灭了你这个周师,莱军就要得势了。”

一边说,郭添一边信手拿起一根小棒。

王禹提起剑,动了动双脚,电流轻晃。

“哦,灭了我你做得到吗?”

言毕,王禹动了起来,郭添用棒子敲击了鼓面。

谢海沧在心中吼道:“小子,离那个鼓远些!”

从虚无之间迸发的震动,将谢海沧的声音瞬间吞没,从王禹的脑海中驱逐了出去。

没有巨响,也没有爆炸,王禹只觉得战鼓引发的力量从虚无之间腾起,碾过自己的胸口,心门直接被震碎,两眼登时一黑。

不到一息,王禹就能杀到郭添的面前,但随着郭添敲响了战鼓,一息过后,冲了七步的王禹无力的倒在了地上,剑也脱手落在一旁。

王禹没有昏过去,正钧之境的庞大底蕴让他吃了一回密须之鼓的震击之后,元神依旧完整。

他的视觉下一瞬就开始恢复,但心门确确实实被打了个稀烂。

王禹感觉胸口什么东西碎了,咽喉里一片血色的混沌,他嘶哑的嗫嚅道:“你、你用了什么东西?”

郭添如老农般自卖自夸道:“后生,没见过吧?这是密须之鼓,上天让虞朝太祖偶然获得的天子之鼓,还真是如传说所言啊,鼓声一动,敌之周师心门崩坏,药石难治。”

密须之鼓一经发动,心门的波动越是强劲的周师,受到的损伤就越是惨痛。

郭添又洋洋自得的说:“我用皞星碎片修复这鼓,还真没浪费!你这后生也算厉害,我居然感觉不到你元池的虚实,吃了震击,居然还有气力说话,你到底什么境界啊?”

郭添拔出腰间的簧轮手铳,枪管内拉了膛线,还,铭刻了大大小小的符文,要射中十步外的王禹,简直是易如反掌。

“射碎脑袋,那就什么境界也没用了。”

郭添将铳口对准了趴到在地的王禹。

被密须之鼓震到后,元神只是乱作一团混沌,已经非一般的周师强者所能做到的了,但这点资本,帮不了王禹。

王禹四肢麻痹,只能看着火器对准自己,脑子里一片混沌,想要思考些什么,却是一团乱麻,他不知道,

冥冥间,王禹一团乱麻的脑海中居然开始浮现郭添的一些记忆与经历。

“原来如此,难怪我觉得他的炁有些熟悉,这家伙——”

王禹咬住舌头,狠狠的瞪向缓缓扣动扳机的郭添。

“这家伙!曾吃过我的一份血肉!”

一枚石子打飞了郭添手中的手铳,王禹欣喜的看向四周。

余光瞥见了一抹金色的穗发,还有水蓝色的双眼,其人如同久旱之下的甘霖。

柴小棠正端着一杆枪冲过来,腰间挂着放石子的小袋子。

沈城几乎每个拾荒者,都善扔飞蝗石。

王禹瞅见郭添转身要去敲鼓,他破口喝到:“小棠,别找死!别过来!”

郭添双眼如枭一样眯缝起来,再度拿起小棒,向密须之鼓敲去。

44 没门

“虞太祖统一三关,天授密须之鼓,得阙巩之甲、沽洗之钟,由此征伐天下“——《虞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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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子打在鼓上,柴小棠连一点趔趄都没有,照样端着枪往这里冲。

王禹这才猛然想起来,柴小棠的境界只有蒙先,所以敲密须之鼓的行为,是床弩打蚊子——小题大做。

‘蒙先’,为神京燃起第一缕火苗,构筑起经络,是为第一层楼。

‘明念’,神京彻底通亮,并酝酿出灵釜,是为第二层楼。

‘小成’,经络初步成形,构建出心门、为经络中的炁流施加波动,强化周术的释放速度与效率,这是第三层楼。

柴小棠还停留在第一层楼,连明念之境都未曾踏入,更别提小成之境了,对于一个根本还没生成“心门”,体内波动还很微弱的人,密须之鼓对她来说根本是毫无杀伤力!

似乎是发现了这一点,郭添没有敲第三下鼓,他抽出了腰间的剑,也冲向了逼近的柴小棠。

郭添的根基并不高,王禹是这么觉得,一个吃了他的血肉的人,居然才只到了小成之境,实在很难进行夸奖。

郭添横剑架开柴小棠刺来的枪,御剑一动,手中之剑径直往柴小棠胸口飞去。

王禹看见了一条细细的炁线,这郭添使的是“线式御剑术”。

柴小棠将枪尖一收,借着枪杆来了一个撑杆跳,躲过了飞剑,剑回到郭添手中,两人再度战在一起。

这郭添和蒙先之境的柴小棠,居然打得是有来有回,迟迟不分胜负。

王禹越想越气,自己就是被这种货色用珍稀道具阴了一把。

师傅陈志鸿的话又浮现心头,“你这家伙是我带过的最差徒弟,志小而才疏,色厉而胆薄,脾性懒惰,就是死到临头,也逼不出多少灵气,将来若是家道中落,你是活不了多久的。”

当初师傅说完这话,王禹就再也没有登门过,直到如今,他都不想承认这句评价。

紧盯难分胜负的战局,王禹稳稳了呼吸,他的心门已经半残,经络间缺乏波动,很难形成战力。

“我连头都掉过了,区区一介心门,没什么好心疼的。”

王禹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开始想办法替代品。

在阿赖耶识的导引下,他感觉到了身体与天地的联系是何等的紧密。

在圆周之内,一个个曍星为“道之神京”,一条条地脉,永远在运炁,为“道之经络”,在天地之间的广袤宇宙中,是无形的心门与灵釜,传涌着无处不在的自然之炁。

挪用天地的波动,半残的心门作为辅助,凭此恢复一些施术的效率,更大胆的利用自然之炁,活用这具身体。

“现在的身体,能更安全的利用好内外的炁。”

在谷神不死诀的帮助下,王禹慢慢放开了周城,跟天地渐渐开放了联系,景宗吐纳术让他能够安全的调配摄入的自然炁。

拍了拍自己的脸,勉力道:“我对速成有经验。”

剑与枪的交锋,依旧是难分伯仲,但柴小棠愈发觉得她手中的优势在逐渐流失。

她的炁和体力即将见底,而对方,好像一碗不会蒸发的水,依旧炁力充沛,游刃有余。

郭添对这一点也心知肚明,一剑打走柴小棠刺来的枪,劲力之大,让她差点脱手。

郭添居高临下的说道:“现在的后生就是不行,拖的时间一长,就焉了。”

他通过天环教的关系,得到了一份父生之体的果肉,食用过后,最大成果不是从明念晋入了小成,而是奇异的耐力。

差不多了,该有结果了。

郭添轻松的拨开枪头,抓住枪杆,切入柴小棠近身,打算下一轮就一剑封喉。

柴小棠咽喉一涩,鼻腔恶感,手脑一僵,直勾勾的看着剑刃朝自己的脖颈砍来。

“别这么呆住了啊,脑袋不要啦?”

师傅的声音从脑后传来,后颈的衣服被背后的人猛的一拉,劈来的剑因着一拉而与柴小棠错开了。

若不是这一拉,便是阴阳两隔。

王禹顺手一拉,然后向前一步,顺手给了郭添一拳,劲头不大,但王禹的炁突破了郭添的周城与心防,打入了对方的经络中。

王禹力气很大,柴小棠直接被扔到了五步外,摔到地上前,王禹还抽空教训道:“下次别忙着挺身救人,掉脑袋不是好玩的,为师可掉过一回,又冷又痛。”

生死危机之间,柴小棠居然还趁机拍了个马屁:“师傅可真厉害,这都能活!”

郭添被一拳揍倒,反应很快,王禹一切入战局,他就收剑止步,返身就要去敲鼓。

“站住。”

王禹的声音不大,但郭添的神京一震,四肢真的就止步不动了。

王禹与郭添,两人的神京之间出现一条相连的金线,此线一闪而逝,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

“后生——”

“后你个头!摆什么臭架子,你这个血祭狂魔!”

王禹追上来就撂倒了郭添,回头瞪了一眼动弹不得的雪满梁,然后一只脚踩在了郭添的胸口上。

除此之外,王禹看见,有些死于血祭的鬼魂哆哆嗦嗦的在远处围观。

倒地的郭添满脸彷徨,他完全不能理解转瞬间一系列的变故。

为什么这个小崽子又站起来了?

为什么他说不动,我就真的不动了?

“别一脸惊慌,我让你不动,之所以你真的不动,那是因为你吃了我的血肉,懂了吗?”

闻言,郭添更慌了,但他随即就忍住了,将神色重振旗鼓,他平淡的眯起眼睛,回了一句:“吃你的肉又怎样?”

“没怎样。”

王禹也很平淡,然后用诛心剑,一剑削掉了郭添的眼识,郭添两眼一黑,沦为了瞎子。

但郭添的情绪线仍旧很平静。

王禹“啧”了一声,最烦这种心智坚韧之辈了,靠着自己以为是的“坚强”,好像吃人肉、用血祭来辅助修复一门破鼓,好像这些事是理所应当的。

好像所做的一切、好像自己因此而承受的一切,无论好坏,都在成就自己的伟大之处似的。

“觉得自己很大气是吧?但我晓得你这种人的死穴,你这种人,杀人或说被杀皆不为惧,让你活着或许更像惩罚,你觉得如何?失去了野心后,苟活下来。”

郭添的眼神终于变了,货真价实的恐惧充斥满脸,粗重的喘息声过后,是愤怒。

“竖子安敢——不,你是在骗我,不可能的,哪有这种周术!”

“我去过高阙,刚刚还削掉了你的眼识。”

此言一出,郭添哑然了,随即倒吸一口凉气。

“其他的五识削的巧妙些,我能在保留你意识的情况下,剥离你心中最大的支柱——你的野心。”

区区一番言语轻飘飘的落在郭添的心头,让他浑身发抖,野心是他出生以来最大的宝物,现在有人要拔除,这无疑是最大的酷刑。

郭添涕泪横流的求饶道:“把老夫千刀万剐吧!千万别——”

“你把我心门弄了个半残,所以,没门。”

45 天经地义

似乎是从王禹的语气中找不到保全野心的可能了,郭添身子也不抖了,尽管声音还有些震颤,但重新恢复了一丝狠劲。

“呵,事已至此,老夫只能说命该如此了,但再来一遍,无论是修鼓,还是吃你的血肉,老夫还是会这么做的,做大事,怎能束手束脚!”

王禹将食指与无名指并拢,伸出诛心之剑,将郭添的舌识除去十成,卸掉了八成的身识。

郭添一下子感觉到皮肤对风的触感变钝了,迟疑了一会儿,也猜到了是王禹削去了一部分六识。

他心头盛怒,正想嘲讽王禹是“靠着父祖的蒙荫、凭借着生来的天赋在耀武扬威而已。”

但话刚到嘴边,郭添又住了口。

天下哪个人不是承袭着父祖的蒙荫,再加上自己的天赋而活着呢?

但论出生这件事,如果父祖之上某代人中道崩摧,那么这一条线就会成为“过去”,根本就不会出生吧

任何一个人出生那一刻,都承袭了父祖拼死生存的果实,这就是一种“蒙荫”。

这个果实或贵或贫,但有的人,连这种基本的果实都没有,根本不会出现在这世上,早就随着祖辈一同断绝在了过去之中了。

一个人,是孤立的个体,但又不仅仅是个体,其命运与过去的祖先、未来的子孙紧紧相连。

郭添抬起头,用失明的双眼感受着阳光的温度,然后回想起了自己的这些年。

说到他自己,不也是承袭了父辈的恩惠,然后才有机会建立如今的势力吗?

十六岁那年,自己继承了父亲的酒铺,然后沉迷于赌博,将家产输掉了七成才幡然醒悟。

他幡然醒悟的那一天,有十三名赌徒因还不起钱而家破人亡,。

他们输掉的钱货比郭添还少一些,缘何他们死了,他郭添还能活下来,还有空闲去检讨人生?

是他更坚强?放屁!讨债的才不会因为你脖子硬而放你一马。

他能如此,不就是他爹给自己留的财产抵消了损失吗

他能拉起第一支人马,参与贩私盐的卖命行当,其本钱靠的不还是他爹留下来的三成财产,和爹娘给他的强健体魄?

一念及此,郭添有些释然了,虽然还心有不甘,但就连这不甘,他都能理解了。

但他的倔强依然没有熄灭,哪怕知道事不可为,嘴硬的嘴瘾,还是要过一过的。

“后生,你叫什么”

“王禹,怎么天环教没告诉你吃的血肉来自何处吗?”

看来这盐枭还想说些什么,王禹突然有了兴趣,于是暂时收去了诛心之剑,撤掉了踩在郭添身上的脚。

郭添缓缓说道:“这里是晋国,我不过就是个江湖帮主,花些钱搭上了线,能交流一些情报罢了,齐国和赵国才是他们的要地,你的血肉,天环教高价卖给了很多人。”

就在郭添说这些话的时候,王禹的脑海中出现了郭添年轻时的种种经历。

一边读取着这些经历,王禹一边愤慨道:“什么?混账天环教……难道在把我的血肉论斤卖”

王禹顿时感觉自己原来的身体成了挂在猪肉铺铁钩上的货色。

“败了就是败了,我任你处置,但后生啊,你只要继续活在人世,会见到无数人吃人肉,这种罪行虽然恶心,但无处不在,将来你就算愤怒,也总有一天会明白这是一件让人生气的小事,这是雄者立身的天道。”

郭添要过的嘴瘾,就是明明身为案板上的鱼肉,却还要用话语把敌人教育一番,让敌人心服口服,来给自己增添“生也柔弱,死也坚强”的气场,再靠着这股气场,来摆脱野心被削除的下场。

“少给自己贴金了,你们这种人……就是喜欢给自己找借口,还胡扯什么天道。”

无视王禹的驳斥,郭添继续说道:“晋国为何能成天下两强?其根基就在于我跟你说的天道,当年,晋太宗大力启用了理官亭的人出任官员,他们制定的《官民煮法》不正是高明的吃人肉的法子吗?”

然后,郭添为王禹解释了理官亭设立的《官民煮法》。

理官亭是注重严法的学派,他们将晋国的盐业分为“官煮”与“民煮”,官煮规定每年十月至正月的四个月间严禁民间煮盐,这段时间,只能官府进行煮盐,其余的月份放开让民间煮盐。

此法的奥妙在于,表面上来看,“官煮”的时间只占据全年的三成时间,但官煮占据了枯草最多、燃料最充足的冬季,且燃料多数也是处于官管的地位,所以,官煮过后,民间依旧很少有人拥有煮盐的条件,故而在晋国“官煮”取得了至尊地位。

这道法令,使得晋国朝廷每年获得了暴利,在此基础上,理官亭后来又追加了《官收令》,规定无论是官煮的盐还是民煮的盐,必须上交给晋国朝廷,由晋国朝廷统一购入、售卖,通过将盐卖给缺盐的列国,奠定了霸业的根基,后来,理官亭在铁业上也贯彻了类似的思路,使得晋国能供养的起比邻国更多、更强的军力。

“官员需要薪俸,训练士卒要花钱,供养周师要花更多的钱,这一切出自哪里?是谁的膏腴?是人的膏腴。”

“无论是人,还是国,只要是雄者,就是要吃膏腴的!我这盐枭的所作所为,就是钻一下空子,用便宜一点、质量好一点的盐,从朝廷手里分一点膏腴罢,还有墨衫堂,他们经营的糖,也是被藩镇与朝廷把持的事业啊!断云山脉东边的齐国,还开设了圆庭教坊、蚕丝税来吞食膏腴,这一个个吃的这么欢!可不就是天道嘛?”

“还有最近莱军与朝廷的战事,莱军的战利品不正是盐池吗?图谋的东西都一样的利益啊。”

郭添说着说着,放声大笑了起来。

王禹怒道:“你们与强权不过是一丘之貉,有什么可自豪的!”

“我郭添是盐枭,他周士扬被称作糖雀,在沈城皆为一方豪强,摆脱了些许被吃的命运,这就是无上的荣光!足以让老夫笑傲一生!”

郭添笑得酣畅淋漓,王禹看着这个盐枭身上的情绪线从“压抑”之色渐变为“慷慨”之色,不由得咂舌,他莫名的感觉到了一种灵魂上的震动。

笑到纵情之处,郭添想要站起来,膝盖动了动,却没半点力量,依旧躺在地上。

郭添的声音越来越高,他吼道:“我听说……齐国的官服,因品级的高低、职能的上下,要在胸前与背后各缀一块补子,我不太清楚,你这后生清楚的话,能告诉我吗?”

王禹吞了吞口水,依次告诉了郭添。

“单论文官的话,从九品到一品,分别是鹌鹑、黄鹂、鹧鸪、鹭鸶、白鹇、云雁、孔雀、锦鸡、仙鹤……”

“武官的话,则是海马、犀牛、彪、熊罴、虎豹、狮子——”

还没等王禹说完,郭添又放声大笑,笑得声嘶力竭,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看看!你看看!我们是盐枭、糖雀,朝堂上的那些大人物不也一样吗,既然皆为禽兽,从人身上吃点膏腴,又怎样呢?天地间的飞禽走兽,还有你和我,都主要永远在某个存在的舌尖上!大家全都是在老天的舌尖上啊!”

王禹竟无言以对,本能都觉得郭添说的正是天地之理,内心开始被这番言语所折服。

“你要复仇的话,天经地义,我们这种禽兽吞食膏腴,也是天经地义!”

郭添整个人说着说着,五官都扭曲了起来,整个人都有些癫狂了,都开始唱起了歌。

王禹本已折服的内心突然窜进几个外来的火苗,他发现围观的鬼魂不知何时靠的很近了。

近的让王禹能清晰的感觉到鬼魂身上那“愤怒”而又锐利的情绪线。

那种“本来活的好好的,突然被拿来祭器、修鼓”的愤怒、回不了家乡的愤恨与王禹被打破了清平乐的仇恨,共同贴合在了一起。

王禹一下子感同身受了起来,抽出诛心之剑,月光划过正肆意高歌的郭添的额头,破坏了郭添的野心。

失去了催促自己的奋进的支柱、失去了对抗世界的意志,郭添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了七成。

他一下子老了三十岁,无助的叨念着“你做了?哪去了?”

郭添睁着失明的双眼,翻过身,弓着背爬在地上,双手茫然的在尸血横流的地上四处摸索,好像自己丢掉的东西掉在了附近的地上似的。

王禹从被鬼魂影响的情绪中摆脱出来,看了看郭添的窘样,又看了看众多的鬼魂,他叹了口气。

“这是被你血祭之人的愤怒,这也是天道让你应得的,理所应当。”

46 天道有常

随着郭添、雪满梁相继被王禹俘虏,盐帮的士气再也无法维持,终于崩溃了。

城外的后续力量也抵达了沈城,莱军之后在叶宇长的指挥下镇压了城内的一切反抗力量,将甲、乙、丙丁四个地下区域的大致要点全部控制在了手中。

叶宇长命随军的“书帐官”去甄别与遴选投降的墨衫堂与盐帮的人员,从中挑选莱军需要的人才。

鸟铳手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有的还被周术与火炮打得四分五裂,叶宇长一边捂住鼻子,一边遐想了起来。

要是鸟铳在百步之内不失准头,装药填弹的步骤能够削减一半,这样,鸟铳手就可以不用拍成密集队形,就能散成小队,不但降低火炮与周术对人员的杀伤,还能灵活的运动起来,给敌军和敌方的周师予以牵制,这就省去了一部分己方周师的精力,还能压缩敌方周师的回旋空间。

“但就算有了这样的武器,要做到这样的效果,大字不识一个的丘八可不行,到时候还得培养一种新的士兵,可以在阵列之外,在远离将官的地方依旧机敏果敢的那种士兵……”

胡思乱想过后,叶宇长叫上了王禹,两人一同搜索了盐帮所控制的地下区域,见识了地下的兵仗制造所、火井煮盐房,这里面的物资都让莱军收获满满。

最终,在一个诡异的大门后,他们找到了郭添执行血祭与秘密对皞星碎片进行研究的场所。

由于郭添已经跟疯了没什么两样,只会不断的在地上摸索、寻找着“找不到”的野心,所以,这个场所的秘密,叶宇长只能通过审问雪满梁才能知晓。

“把那盐帮二把手带过来,本将要就地审问!”

雪满梁跪在地上,手上拷着由精铁打制的“手铐”,虽然他情绪不高,但也没有垂头丧气。

叶宇长让附近的士卒散开,并对王禹自豪的说:“这手铐是从西域的加齐帝国进口的,比律令山出产的周师锁还可轻便、可靠!”

这种手铐专为周师定做,手铐的铁环之中还勒紧了镶嵌符文石的皮革,要是周师的炁息过于强劲,无法锁住“引炁”,那么手铐里的机械会立即弹出细丝,细丝会像针一样刺入穴道,彻底打乱引炁时的经络状态。

叶宇长答应王禹,在他问到需要的东西后,会将雪满梁交给王禹处置。

而王禹,则打算让柴小棠做决定。

叶宇长抬起手,一众士卒齐刷刷的将手里的鸟铳对准了雪满梁。

“要是你的回答不满意,我手一滑,你就得做筛子。”

“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你这夷狄,对诸夏的典故还真是娴熟,夏言说的也好,你是哪里来的?”

“卡洛斯。”

“哦呦,这么西啊,那可是比加齐帝国还远的地方啊。”

雪满梁太阳穴有些疼,看来审问他的青年将领对域外的状况比较清楚,由此可知,莱镇的对外商贸与交流,已经到了一个十分频繁的地步。

这就不好糊弄了啊……只能实话实说了。

从雪满梁的口中,叶宇长与王禹得知了坠落的“皞星”的本体,是一个比佛塔还巨大的“铁锅”,表面原本还连接着晶莹剔透的“蝉翼”,破开锅壁,里面是橙色的晶体,着橙色的晶体,才是被坊间一直认为是皞星碎片的东西。

“就是这种晶体,对周师有增益之效,对道具有着补强之功。”

士卒搜刮出一块镜子,通过触碰会投射出各种难以理解的图像,叶宇长问雪满梁这是什么,雪满梁表示盐帮也没研究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但雪满梁说了一个猜想。

“在我的故乡卡洛斯,我在那里的教会学习时,曾听贤者说过,天上的殿堂中,藏着保存着真理的珠子,贤者说‘过去的真理,能让人造出巨如宫殿的方舟,既能行于大洋,又可直入苍穹’。”

“我在加齐帝国的边境,还遇到过一些你们诸夏的学者,他们也告诉我‘过去的天理,能瞬间将一个小国抹平’,这是‘人类之中的大神所探究出来的,是人之智慧,但天神封锁了他们,总有一天,人会重新从自己的族群中培养出大神,突破天的制衡。’”

人,若想极力展现、发扬自身,那便是一个大字,而“天”字,正是在一个“大”字之上加上一条象征着限制的房梁。

诸夏的人文中兴之祖——文世祖也曾在《觉书》中对后人说:“人,需发而奋起,效先祖超天之举。”

雪满梁极力想通过对话来展现自己的才能,眼见似乎火候到了,他大声对叶宇长讨好道:“不过一朝一夕,沈城皆俯首,叶将军真是英明神武,听闻莱军急需人才,我通晓东西,了解一种叫蒸汽机的机关,用于采矿,能超过百人之力,我可以成为莱镇之助力!”

雪满梁可不想落到王禹手里,他没必要为过去的小事而赔上自己的身家老本。

期待中的“解开镣铐,温言劝慰,待之以国士”的戏码没出现,叶宇长闻言过后,第一反应是将征求意见的眼神投向王禹。

这让雪满梁的脸变得苍白。

莱军是挺缺周师的,但王禹给叶宇长的震撼太大,就算王禹不去莱镇帐下效力,叶宇长觉得也需要卖一个人情给王禹,这对莱镇的未来是一笔有必要的投资。

王禹瞥了雪满梁一眼,对方惊惧的低下了头,他转而又告诉叶宇长:“我听闻盐帮与天环教有染,我想莱镇志在四方,求的是号令一体,并不想沾染一个卖弄谶语、聚集教众的隐患吧?”

“先生,所言极是。”

叶宇长更信任王禹。

调子已经定下了,无论雪满梁怎么想撇清和天环教的关系,都已经没用了。

夕阳下,把雪满梁捆得像过年前待宰的黑猪,然后柴小棠将五花大绑的生父丢在了柴云韶的墓前。

柴小棠踩着雪满梁的腰,用枪尖指着雪满梁的背脊,威胁道:“向我娘告罪!”

“trate-gentileza!我的女儿……为父还有伤啊。”

此话一出口,柴小棠浑身恶心的不行,用枪怒戳雪满梁的小腿,疼得雪满梁像放血前的猪。

疼痛刚一散去,雪满梁心一狠,对着柴云韶的墓碑咬牙道:“无论东西,这都是很平常的事啊!我十四岁就去做佣兵,从西到东锤炼自己,寻求富贵,我是命运的勇士!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雪满梁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让王禹和柴小棠一同想到了郭添那副“理所应当”的态度。

“你……你们根本不明白!我——”

王禹一剑削掉了雪满梁的眼识,雪满梁的话也随之中断,但短暂的中断后,他又叫道:“别以为我会怕了,哪怕是死,我也不会屈服的,即使死了,我也会不断奋起,直到羔羊变雄狮!”

王禹看得出雪满梁很畏惧,他的情绪线出卖了他,畏惧之下,情绪愈发亢奋。

柴小棠忍住了泄愤的念头,沉声道:“我本想着,父……啧,你这畜生要是对娘告罪的话,我让师傅切断你的眼识与舌识就够了,但现在,你必须以死谢罪。”

柴小棠说完,正要动手,王禹抓住了柴小棠的枪杆对她说:“我来吧,这对你来说,还太早了。”

不等柴小棠发出异议,王禹示意荷孟东把柴小棠拉走,然后将簧轮手枪抵在了雪满梁的脑门上。

这枪是郭添的,王禹后来从战场上捡了回来。

雪满梁无力的挣扎,叫嚣道:“你就不怕天道吗?你别以为天道不存在,我这样一个强韧的灵魂,最受天道庇护,你一定会有报应的!”

无力反抗的人才会寄希望于“报应”,就像王禹去岁那样。

被枭首前,他对着刑场众人大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这都是无能狂怒。

“省省吧,天道当然存在,但不是做这种事的,天道眼中没有人的位置,或许连神的位置也没有,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王禹扣下扳机,半秒之后,火药乍起,弹丸打入了雪满梁的头颅。

炁的流动渐渐钝化,神京也熄灭了,这位周师就此被终结。

47 小满时节

不是所有人死后,都能生成鬼魂,这就是个随机事件。

王禹在雪满梁身边等了一夜,雪满梁的鬼魂都没出现,也好,省得把身为灵魂碎片的鬼魂再杀一回了。

返回沈城,无论怎么搜索,王禹都没有找到那个叫“窦申”的鬼魂的尸体,郭添清理的太干净,没留下任何遗物。

人一离开人世,就很难留下什么痕迹,于是,王禹就不找了。

他开始测试心门宝半残后的影响。

炁在王禹的手上凝结出了三尺长的诛心炁剑,王禹瞥了一眼诛心剑,剑很快就消失了,然后又忽而复现。

诛心之剑沦为了忽明忽暗的状态。

“损失不小啊。”

原本他能稳定的维持“剑体”长达一天,但如今心门已残,施展此术的波动不足,哪怕借用天地的波动,到底也不如自己来得自如。

诛心炁剑在王禹手中忽隐忽现,这就是由于波动“时盛时衰”,导致炁流也“时盛时衰”了。

“以后用的时候,只能瞅准时机,在该斩下的那一瞬将剑凝聚出来,如果那一瞬没切中,要等上两息才能指望下一把诛心剑。”

心门如“鼓”,炁流如“兵”,鼓动得密集,那炁的出量就密集,鼓动得稀疏,那炁的出量也就稀疏,而元池则是存放炁的“兵营”,周师的战斗技巧很大程度上都在于这三者职能的巧妙协调。

王禹以后使用一些复杂的术,只能要么蓄能的时间长一点,要么集中炁量,在一瞬间将其用到合适的地方,就拿诛心剑来说,以后一形成,就要在一个呼吸之内砍出去,不然它就要等两轮呼吸之后才能再用了。

有得必有失,王禹从叶宇长那里得到了密须之鼓,这一下,他对叶宇长好感大增,这家伙为了收买自己,连昔日天子得到的神器都不扣留了。

虽然叶宇长若是强行留下,也没法阻止王禹从莱军手里夺走。

通过对郭添记忆的努力搜索,王禹还在地下仓库找到了与密须之鼓相对应的五块玉佩,佩戴这种玉佩就能免受密须之鼓的伤害,郭添藏得很深,还好他吃了自己的血肉,不然还真没机会找到。

王禹和叶宇长瓜分了剩余的曍星碎片,两人五五分成。

郭添的记忆里还包括如何将曍星碎片制作成益于周师的丹药,王禹依样画葫芦,花了五天时间做了两颗,分别给荷孟东与柴小棠服下,到今天为止都没看出有什么效果,那就只能等待时间的检阅了。

剩余的曍星碎片,王禹打算找个符文匠人,刻制在自己未来的兵刃上。

“我在逐步凑齐足够的资源……”

王禹兴奋的攥紧了拳头。

他从父亲王长桢那里、从这半年来的命运那里,承袭了如今的力量,虽然被密须之鼓弄得差点翻船,但他现在对报仇有着无比的自信,至少他个人觉得偷偷潜回天熹,伺机灭了康应元一人是没问题的。

即便,他对于康应元的刚柔剑和沉心锤还没完全掌握,但他现在这股自信的火就是灭不掉。

在沈城又休整了五日,原先墨衫堂控制的地下区域的工匠(那个满口“洒家”的),他制作好了柴小棠的两杆枪,王禹打算在南下回三关的途中让柴小棠练熟。

柴小棠正珍惜的抚摸着两把枪的枪杆,王禹瞅了一眼柴小棠嘴角的笑容,更坚定了一个看法,绝对不能让柴小棠对上康应元。

昨夜,在制止柴小棠结果雪满梁的那一瞬,王禹觉得柴小棠的肩膀与手脚还是太过羸弱了,就算功利的为复仇考虑,也不该让她去行险。

她太幼小了,对上康应元就是送死。

王禹捏了捏肩膀,心想:还是将这个孩子托付给章辰渊为好,康应元等人,就由我来对付。

五天的休整时间已经够长了,再待下去就要发霉了,王禹决定带着柴小棠与荷孟东离开沈城了。

临行前,叶宇长与王禹双双抱拳相别。

叶宇长见王禹还是要离开,不由得有些失望,故而在执抱拳礼的时候,一失神差点用右手抱了左手,幸好及时发现,他才慌手慌脚的改正。

左手抱右手,两手大拇指还要相互攥住,表示“情分常在,牢不可分”,要是右手抱了左手,那可就成了“凶拳”礼,有侮辱之意。

王禹看得出莱镇最根本的目的还是与朝廷、英镇争夺晋北的霸主地位,这种刚刚新兴的藩镇是不可能借兵给自己去和赵国硬碰硬的。

招揽之心归招揽之心,招揽不代表也要介入周师本人的恩怨,王禹若是藩镇之主,也决计不会这么做。

放下双手,王禹说:“他日……在下报仇雪恨之后,我定当去莱镇拜访将军。”

叶宇长稍稍有些宽慰,即刻回道:“虚位以待,呃,本将还有个不情之请。”

“将军请说。”

叶宇长将一个小小的丝帛与怀表递给王禹,王禹展开丝帛,上面画着一女子。

“此女白发如雪,喜爱吃皮蛋,平素一把红伞不离身,若是王先生行走天下,闲暇时帮我留意一下,如果遇见,请将怀表交予她,并告诉她‘叶宇长已不在意她尸鬼的身份’了。”

王禹心领神会,冲叶宇长笑了一下,叶宇长也不自觉的别开了眼神。

“此女何许?身边的红伞可有奥妙?”

“姓姜,名念生,红伞可化作兵刃。”

闻言,王禹神色不变,只是眉毛跳了跳。

人是没遇见过,但这伞……怎么和南师的这么像?和尸鬼相恋啊,这个晋国人口味真重。

怀着疑惑,王禹将丝帛与怀表收下,提醒荷孟东把密须之鼓背上,呵斥了柴小棠一声,让她别只顾着对枪杆犯花痴了。

“走,去三关!图谋报仇大计!”

放完豪言,王禹转过身,将沈城抛之脑后,大步流星的朝南方走去。

荷孟东摸了摸背上的鼓,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荷燕山……你让我染上叶瘾的仇,早晚要报的。”

-

天熹的玉台馆,康应元聆听了弟子们从朝堂与江湖打听到的各类消息。

双手正用磨刃石打磨手里的剑,如同凶兽在林子里静静的磨牙。

“半目天师,失踪了……谢海沧居然不知去向了?”

听过最后一条消息后,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静静低下了头,

安静的磨剑声消失后,他放下了刻有符文的磨刀石,缓缓抬起头,但没有看向弟子,而是斜眼看向了一个曾经是他弟子的人——塔齐安。

这个曾经信任到可以参与切分父生之体的任务的弟子,身上如今正加了三道周师锁,跪于堂下。

之所以说是曾经,是因为康应元发现了塔齐安暗地里搞的一些小动作,只是不知道这些小动作意欲何为。

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塔齐安绝对有猫腻。

“塔齐安,有人看到你去岁时,在存放着逆犯首级的地方鬼鬼祟祟,而且,我很纳闷,宋大人跟我说你也留了膏腴给自己,这无可厚非,但你自己不吃,给了谁吃?还有——”

“你到底瞒着我什么?王家某个公子还活着是吗?”

塔齐安古井无波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波纹,他的上下鄂暗自相碰。

在塔齐安表面的沉默之下,康应元捕捉到了这一丝微变。

“把他押下去,严加看管,别让虎党、雀党、天环教、朝廷还有潇宗的人知晓此事。”

喝退了一众弟子,康应元摸出三张旧信纸,信的内容均上昔日的车骑大将军王芳与塔齐安的交流与致谢。

康应元将信纸一抛,剑柄一挥,柔韧的剑刃如电光般在信纸之间穿梭,将之碎为雪片。

随后,剑身扭成螺旋状并迅速硬化,康应元的元池一动,螺旋状的剑就弹了出去,剑尖将“雪片”状的纸屑一同钉在了墙上。

“哼,恩义……我对你的就不是恩义了吗?”

是我在断云山捡到你的,不是吗?

他走出大堂,把荷燕山叫到了馆院里。

“听宫里的消息,王家那个落网的公子,要么在晋国,要么在三关,你走一趟,正好练一练大盛境的身手,没法活捉那就杀了,不过,小心晋国的尸鬼,为师曾在那儿遇到过一个白发的尸鬼,险些要了为师的命。”

荷燕山横眉一紧,嘴角微微扬起,说道:“谨遵师命。”

言毕,荷燕山遁出院外,轻声离去。

康应元低下头,看了看院中的落叶,然后又瞥了一眼院落中的树梢上嫩绿的新叶。

他若有所思的说道:“已经小满了?”

小满,对农民来说时麦稃灌浆之时,对康应元来说,是他对命运奋起反击,从此,人生变得波澜四起的开端。

多年前,一个晋国豪强的爪牙凌辱了自己,不堪忍受之下,他挥拳将之毙命。

于是,天下少了一个年轻的裁缝店老板,多了一个自学成才的玉台馆馆主——康应元。

01 旧日的伤痕

两匹马拉着一辆适合赶集的车,携风沐阳的往南走,驾车的正是荷孟东,而柴小棠和王禹正扶着轼木,坐在摇摇晃晃的车上。

车和马是离开沈城的时候,莱军为了方便三人赶路而赠予的。

七天前,他们在绥东进行了补给,赶了这么些天,预计在今日正午前就能抵达秀腾了,而秀腾是晋国最南方的大城,距离龙湫关的北关也就是十四里路。

柴小棠抱着两杆枪睡得正酣,一副“武器在手,不管到哪里她都很安心”的样子。

王禹想到龙湫关,就想到了南师彩,不知道自那天与她分别后,她现在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导致自己跑来晋国的始作俑者现在如何……

“认识的人多了,就是麻烦,担心来担心去的。”

王禹一边抱怨,一边从行李中拿出了一支五孔口笛,这种短短的竹乐器连他也吹的不是很好,但没办法,沈城买不到别的乐器,王禹也没耐心自己做一支笛子,只好用这口笛来舒舒心了。

王禹将嘴唇对准吹口,缓缓收紧唇肌,从口中流出的气开始变细小而迅疾,腹部也随之缩紧,各手指到位后,王禹开始了久违的吹奏。

上次这么惬意的吹,还是去年孟春的时候了,如今想来,竟恍如隔世。

而王禹吹的曲目,也正是《孟春》。

从口笛的竹制身躯中喷发出的乐章如鸟鸣般尖细。

驾车的荷孟东也聆听了起来,他初听《孟春》觉得不是那么悦耳,但越是听下去,越觉得暖意在缓缓萌生。

就好像人处于春季的首月,尽管耳边仍是料峭之意,但仍不由自主的在一年之始憧憬着远方春日中的莺歌燕语。

一曲吹完,荷孟东还意犹未尽,握缰绳的手都恢复了力道,体内的元池三部更是春色满园。

王禹自豪的放下口笛,故作谦逊的说:“嗨呀……水平退步了好多。”

荷孟东附和道:“哪里、哪里,休得过谦啊,治水真乃音律大家。”

正想着再吹些什么的时候,王禹的目光落在密须之鼓上,不禁笑了笑,他真是期待到时候拿这玩意儿对付仇人的效果。

郭添的记忆已经被王禹吃透了,他从中知道了密须之鼓的底细。

密须之鼓的最大作用范围是一个半径为一里的圆,根据敲鼓者在敲鼓时投入的炁量决定远近,用鼓棒敲打鼓的中心,则会让目标被自己心门的波动反将一军,心门的波动越是深厚,受到的伤害越大,其伤害波及到整个元池三部都是有可能的。

敲击鼓的“中环”部分则可以对目标的精神与元池进行激励,给予其高昂的士气并在一段时间内强化周师的能力。

缓慢敲击鼓的外环,可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炁量的恢复。

摸了摸鼓面,王禹安然自得的躺了下来,喃喃道:“有此物在手,胜券在握啊。”

“孟东,我先眯一会儿,遇上意外情况再叫醒我。”

“明白啦。”

王禹一闭上眼,就醉倒在了初夏的风中。

然后,他梦到了康应元的一段记忆,一段属于小满时节的记忆。

-

康应元曾以为,做一个富庶的裁缝,就是他人生最终的归宿了。

裁缝铺是由他和他大哥一同打拼出来的,在他大哥和康应元的媳妇私奔之后,裁缝铺成为了他一人的财产,在瑞留的外城,他算是富庶的一个青年人。

在瑞留的外城,能称得上富庶可不简单,毕竟,瑞留可是晋国的国都,昔日虞朝的京城。

他自小学武的手,操持起剪刀来也是得心应手。

某年的小满时节,康应元如往常般打开自家裁缝铺的门,他的生意一直以来都不错,但他那天开门之后,却觉得眉间一躁,心中一紧。

门前有四个面色不善的人盯着他的铺子,偏偏这些人,康应元还有些面熟,他很快想起来了,好打抱不平的他前天曾为了替一个素不相识的外地女子解围而教训过他们。

当他们说自己的柴家的某某某时,康应元还故作豪情的将柴家全家老小用市井常见的口吻问候了一遍。

今天,这些人找上门来了,带着刀剑与弓弩。

康应元体内燃起了“拼死一搏”的热血,但他的脚刚踏出铺子的门槛,又迟疑了下来。

就这么大打出手,铺子肯定会弄得一团糟,昨天刚进的齐国锦缎要是被弄坏了可就糟糕了,因此,他体内的热血冷却了下来。

他打算息事宁人,于是开口表达了他想破财消灾的意愿,那五个人之中为首的家伙只是一脸狠辣的说了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们可是柴家的狗,你得用半条命来陪。”

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扣动了弩机,康应元浑身一寒,本能的向后一退,一支弩箭低低的射来,直接弄伤了他的胯下。

剧痛传遍他身体的瞬间,他就明白了自己已是退无可退,只能回到“拼死一搏”的老路上来。

他像被弄疼的野兽一样怪吼一声,头脑与胸腹一阵激昂,或许就是那一瞬间,体内的元池就已经开始觉醒了。

他朝冲进店里的暴徒挥动了右拳,左手顺势抄起了桌案上的剪刀。

这天早上的过程与结局,被瑞留的官府浓缩为一个干瘪的记录:外城东市有一康记裁缝铺,其铺主名唤康应元,天爵九年,其与柴氏仆从因私怨而斗殴,柴氏仆从先以弩箭伤其一睾,铺主大怒,先挥拳毙倒一人,而后持剪刀与四人混战,康应元虽身躯连中数刃,仍搏击不止,竟仅凭一剪连杀四人,而后负伤逃遁,不知所踪,柴氏高价悬赏之。

不过一个早晨,康应元就失去了亲手创立的铺子,在命运的胁从下,走入了另一条怪异的道路。

-

一阵摇晃中,王禹睁开了眼,他被荷孟东从梦中摇醒了。

王禹睡眼惺忪的问道:“怎么了?”

荷孟东指了指远处的城墙,以及附近如小树林般密密麻麻的墓碑,赶紧说道:“秀腾,差不多快到了。”

无数墓碑映入眼帘,如同一根根巨大的钉子般插在地上,这些墓碑打散了王禹的迷糊,直接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柴小棠也醒了过来,晃着脑袋直起身子,眼睛随后也呆住了。

碧空之下,这些不新不旧的墓碑,就这样不声不响的插在城外的郊野,给柴小棠与王禹的内心以巨大的回响。

王禹喃喃道:“这、这难道是……”

荷孟东不去看墓碑,他看向万里的晴空,怆然道:“没错,正是四年前的天岐大地震所造成的伤疤。”

02 桃子与黍子

烈震壤壤,不宁不令。

百川沸腾,山冢崪崩。

平地成谷,旷野为陵。

-

四年前,也就是晋国天岐二十五年的那场地震造就的地狱之景,让世人联想到了虞朝倾覆的那些年。

天岐大地震,其造成的灾害与流民波及了晋国南方的三个道,流民危机还影响到了三关。

西南道的治府安平,几乎都毁于一连串的地震之中,再多的言语都不足以形容惨剧,原本就饱受苦痛的民间经此一劫,更为困顿,这场波及了三个道的地震,至今余害未解。

诸多城镇要么毁于地震,要么毁于震后被加重的人祸,唯有秀腾一地,最大限度的保留了元气。

沿途的墓碑周围没有任何鬼魂在徘徊,看来死者早就过了“断七”,就算生成了鬼魂,那也不存在了。

“嚄!好大的阵柱啊。”

荷孟东指着路边一个个高塔般的阵柱,感慨道。

柴小棠也看着这些插在地上的庞然大物,也叹了口气:“这么大的阵杖啊……”

一个个阵柱如鹤般立于墓碑构成的“鸡群”之中,俯瞰着死者的坟墓。

布阵之柱石,是构成法阵的基石于关键。

赵人称之为“阵柱”,晋人称之为“阵杖”,其能从天地之间调配自然炁,将之与周师的炁配合起来,使得“术”向“法”靠近,传说中的阵法更是有改天换地之能。

马车缓缓前行,路过几个土丘,王禹依稀听见有人在吟唱诗歌。

“开缝裂坼陷深坑,斜颤倾欹难驻足,阴风飒飒鬼神号,地惨天昏蒙黑雾。”

“逃生走死乱纷纷,相乎相唤相驰逐,举头不见眼前人,举头不见当时屋,盖藏委积一时空,断折伤残嗟满目。”

“颓垣败壁遍荒村,千村能有几村存?”

马车驶向两个土丘之间时,只见一座规整的悬山式屋顶的屋殿安静的坐落在右边的土丘上。

王禹看见了屋殿的匾额,上面写着“护土祠社”。

王禹正想听听荷孟东的看法,却不想柴小棠直接说:“这个祠殿,不像家庙,也不像宗族祠堂,也不像怪神的神祠,红色的匾、金色的字,多半是个生祠。”

荷孟东点头道:“原来,晋国人的风俗是这样的啊,嗯,学到了。”

随着马车靠近土丘,刚才依稀听见的诗歌,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少妇黄昏悲独宿,老妪白首抚孤孙,夜夜阴磷生鬼火,家家月下哭新魂。”

一个穿着素净、营养状况良好的老者坐在土丘脚下的一个树墩上,嘴巴不住的吟唱诗歌。

诗歌之意是如此的悲怆,但老者的神色倒很平常。

王禹突然吩咐荷孟东,“把马停下来。”

一见那老者,王禹的元池三部整个就不由得一颤,随后,自身的情绪线和老者身上的情绪线同时发生了晃动。

老者的元池也本能的一颤,他住了嘴,看向王禹,两个人仿佛在一瞬间出现了共鸣。

荷孟东紧了紧缰绳,柴小棠问:“怎么了?”

王禹目不斜视的望着老者,“这位老人家,是太成境界的大师。”

荷孟东和柴小棠的脸色登时就变了,太成境……那可是第七层楼啊!

老者站起身来,大声道:“真是稀客啊,我这是多少年没见过正钧境界的周师了!阁下是哪里人?”

荷孟东和柴小棠在得知王禹的境界后,连震惊的力气都没了,脑海直接放空了一会儿。

王禹咬了咬嘴唇,没马上回话。

这老人看得出自己的境界,他能克服高阙的月光?

“我姓王名禹,是赵国天熹人,前辈是?”

老人殷勤的说:“我也是天熹的,没想到是同乡啊!那我一定要招待你!来祠社吧,另外,我劝你也不要进秀腾,那里不太平。”

王禹无奈的说:“这晋国怎么处处不太平?”

“全天下哪有太平的地方?”

“这……倒是正理。”

在这一系列的闲聊中,王禹等人带上行李,藏好马车,老者领着他们沿着规整的石阶走上土丘,来到了祠堂之内。

老者献宝似的用簋装了几个桃子,还拿来了三个盛了黍粥的碗,嘱咐三人别客气,尽管吃。

王禹和柴小棠实在渴了,所以,直奔桃子而去,大口大口的咬下桃肉,用于抚慰干渴的咽喉。

此情此景,让老者很满意,甚至有些得意。

荷孟东看了看放在簋中的桃子,看了看粗碗中的黍粥,尽管饥渴难耐,但迟迟不动手。

老者问荷孟东:“年轻人,你为何不吃啊?”

荷孟东行了一礼,郑重答道:“黍子在五谷之中地位显赫,祭祀时是排在前三甲的贡品,桃子是六大蔬果中地位垫底的,别说拿来祭祀了,庙都进不去的,簋好歹也是礼器,您用簋装桃子,黍子置于粗碗之中,实在于礼不合啊……”

老者闻言,面有愠色,冷哼了一声,就别开脸拿了桃子吃了起来。

老者一边吃,一边对王禹说道:“在虞朝初年,桃子可是圣物!太宗以后,这虚头八脑的恶礼搞得人衣食住行都束手束脚,怪异的很,烦人呐~礼是必要的,苛刻些也能忍受,但莫名其妙的恶礼,我绝不履行,本祠社,簋不过是个盛饭的,而桃和黍也没有上下之分,我和你们也没有贵贱之分。”

柴小棠喝了口粥,问道:“还不知道前辈姓甚名谁?”

老者嘴里含着桃肉,呜咽着说:“叫我裘千苦就行。”

荷孟东不好指摘王禹和柴小棠,只得对老者说:“赵人就是因为迟迟不修礼,才一直被齐晋两国耻笑,您作为老前辈怎么不做表率呢?”

“我又不是赵人,何必管这么多?”

荷孟东反问:“您不是天熹人吗”

“我在天熹出生的时候虞朝刚一统天下,那时候哪来的什么赵国!”

裘千苦此言一出,柴小棠和王禹纷纷被粥水一呛,咳嗽连连。

待呼吸重新顺畅,两人惊愕的凝视裘千苦,迟迟说不出话来。

裘千苦觉得这些年轻人的反应实在夸张,甩了甩袖子,大剌剌地说:“我都七层楼了,练点延年益寿的周术,活到现在很正常吧?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曾经连阿赖耶识都掌握过呢!”

然后,他又看向荷孟东,慢条斯理的说:“无论人还是国家,只要底气足,哪怕制定的礼以虾为尊,以龙为卑,都会有人服气的,如果底气不足,哪怕制定的礼再华美,都不值一提。”

吃完手里的桃,裘千苦将桃核塞进嘴里,“嘎嘣”一声咬碎,一边咀嚼桃核,一边自豪的说:“就像我,四年前设下大阵,以一人之力,硬扛地震,保得秀腾全城安宁,他们为我设的生祠,就必须依照我的意志,将桃子弄进堂内!每年祭日,这些晋人在祭祀时皆以桃上贡,满怀感激的供奉我裘千苦。”

荷孟东将簋中最后一个桃子拿了出来,吃了起来,默默的吃完后,说:“受教了,但力量不可能是绝对的。”

不等裘千苦回话,王禹急忙圆场:“那是自然,但礼也是如此,力量达到一定境界的人或势力,也必须要依靠原则,这样的强才能恒久。”

03 无序的过往

安抚了荷孟东,王禹立马打发他和柴小棠到外边去练功,以防荷孟东与裘千苦再产生什么观念冲突,之所以把柴小棠也一并支开,主要是为了顾及荷孟东的自尊心,让他不要觉得王禹是单独针对他。

出乎意料,两人都挺听话,王禹都不需要编理由,他们都乖乖到祠堂外练习周师基本功去了。

临出门时,王禹还提醒两人带上门。

门刚被带上,王禹的视线就越过裘千苦,往堂内一道幕帘背后望了望。

裘千苦尴尬的笑道:“露陷啦?”

王禹冲他笑了笑,他一进来就感觉到了,幕帘之后有微弱的气息,那里有一个病人。

王禹的好奇心涌上来了,在这样一个专属于自己的生祠中照顾一个病人,那这个人会是什么人?

他问道:“什么人?亲人还是情人?”

裘千苦别开眼,想了想,含糊其辞的说:“和仇人有关的人……”

看来是个复杂的关系。

王禹凝视裘千苦的双眼,居然从裘千苦的眸子里发现了想要“诉说”的情绪线。

这些细细的情绪线从双眸中萌发出来,在王禹的视野里似有似无的飘动。

但这条线被代表“理智”的情绪线缠绕着,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

人的本能中有诉说的欲望,但成年后,这股本能时常与理智这道堤坝因为各种复杂的原因而产生冲突,削弱这道堤坝的一个方法,便是聆听者先诉说自己的事。

这就是王禹他爹时常说的“礼尚往来”。

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王禹便大大方方对裘千苦说出了自己的事,从自己的出身再到枭首示众、偶遇南师彩、迎战西戎、与启年相遇、对阿赖耶识的掌握、重塑身体……等等等等。

王禹甚至连心门受损的事都说了,当然,自己体质的真正奥妙是隐瞒的。

如今的王禹很自信,将过往大部分都说了出来。

裘千苦很认真的听着,听到有些地方,他也情不自禁的苦笑了起来。

裘千苦望向房梁,说:“人世有千苦,但都绕不开八种,生、老、病、死、爱别离、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你在这八苦中沾的还真多。”

言毕,王禹和裘千苦都陷入了沉默。

王禹知道这股沉默是短暂的,他能看到,裘千苦在酝酿诉说的情绪。

怒涛般的波动在裘千苦的眼中激荡,随后又化为平淡的溪水,情绪线变得安静而又明亮。

裘千苦经过了一番心里斗争,缓缓说:“我想讲讲我的故事,你将就点听听吧,我总觉得,没有比你更合适的听众了。”

裘千苦的爹娘之所以这么取名,主要还是出于贱名易养活的传统。

裘家祖祖辈辈都是养猪的,直到他这一代才出了一个周师,进入当地门派进行研习。

出师后,裘千苦在虞朝的天熹巡按手下做事,一直到他侍奉到父母离世、妻儿过世为止,他人生的前半段都很安稳。

虽然家人纷纷先一步离去,但他也没觉得太悲伤,谁都要生老病死的,他就算通过炁和周术延长了寿数,也会有那么一天的。

正所谓,玄龟虽寿,犹有尽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在不知不觉间,他练成了阿赖耶识。

当时的裘千苦认为,除了能看到些奇怪的东西外,日子也就这么过呗,而且平时他也不随意发动感识。

裘千苦也只需要遵守这个天理,用周术保全自己,安安静静的渡过悠然的岁月,这是再好不过的人生了。

世间正邪与他无关,他人恩怨与他无关,尽量少和人扯上关系,这是最好的养生之道。

但就算知晓这是天理,人终究会感到寂寞,在他一百五十二岁的那年,他收养了一个女孩,教给了她周术,女孩很有天赋,五年就学有小成。

裘千苦对女孩的师徒情谊也一般般,纯碎是为了消磨时间外加排解家人离去的寂寞而找的替代品。

一旦小成,她就留了一封信,悄悄离开了裘千苦。

她要去报仇,仇人有三个。

裘千苦从来不知道女孩在被他收养前背负着仇恨。

女孩离开的那天,已经能被称作少女了。

但事实证明,小成之境的实力还是不够的,少女杀了一个仇人,被其余两位重创,在裘千苦找到她的三天前就咽气了。

仇人早已逃走,裘千苦也只能看着少女的尸体,无语凝噎。

只要和旁人沾上关系,就准没好事,裘千苦有了这样的感受,因为,少女的鬼魂通过阿赖耶识使得裘千苦感染了报仇的执念。

即使少女的鬼魂在四十多天后消散了,这股执念与情绪也依然在裘千苦心里被种下了。

裘千苦被迫卷入了他人的恩怨,不,从那一天开始,少女的恩怨,像一个遗产一样,成为了他的恩怨。

残存的两个仇人极其善于逃遁与隐世,裘千苦花了四十年才在晋国找到了他们的行踪,他为此而狂喜。

狂喜过后,他还很惊讶自己为什么会为此而狂喜,为什么明明是别人的仇人,在自己追查到后,自己也这么感同身受,他对少女的师徒之情没多少深啊。

直到后来,他才明白这是阿赖耶识的缘故,让他无形间就感知到了少女对复仇的执念,其神京中残存的情绪如针一般刺入裘千苦的脑海。

其执念之强,情绪之深,导致她就算殒命,其情绪线仍像绳索一样牵绊着裘千苦的心神。

在你凝视情绪线的同时,情绪线也或大或小的牵扯着你。

当听到这里,王禹汗毛一凛,他突然回想起了在沈城面对被击败的郭添时,自己被鬼魂的情绪所影响,也如裘千苦一般变得感同深受的样子了。

那一刻,他自己的意识已经被郭添有些说服了,但鬼魂的情绪驱动着他削去了被郭添视作“比生命还珍贵”的野心。

压下回忆,王禹继续听一旁的裘千苦说道:我这个徒弟不过是亲人的替代品。

等到回过神来,裘千苦已经在为这个替代品的恩怨所奔波了,他成为了少女完成复仇的替代品。

那最后的两名仇人最终死了,但凶手不是裘千苦,是另外一个人。

裘千苦发现了两个仇人的尸体,他们的身上各插一把陌生的刀。

情绪的复杂与吊诡就在于,你所孜孜以求的仇人没死在自己的手中,执念没有达成,你就有可能转而迁怒于杀了仇人的那个人。

不知是少女遗留下的情绪,还是裘千苦自己也这么想,反正他转而开始去追索那个夺去了亲手报仇的机会的人。

就这样,又是许多年过去了,等到裘千苦找到了那个人,才恍然发现虞朝已经不知在何时瓦解了,天下成了列国的舞台。

倒不是对虞朝觉得可惜,对于虞朝和列国这两样事物的境况,他只是把两者作为变迁的季节来感慨。

裘千苦找到那人的时候,那个人也在仇人的围攻之中,裘千苦击杀了围攻的仇人,救起了奄奄一息的那人。

在这有一搭没一搭的故事的结尾,裘千苦感慨道:“人世……还真是变幻莫测啊。”

王禹一边听,一边盯着堂内的帘幕,惊道:“莫非……躺在那里的人,就是……”

裘千苦颔首道:“嗯,就算从我徒弟和我手里,夺走亲手复仇机会的人,她和那两个人也有仇。”

王禹深吸了一口气,啧啧称奇道:“人世还真是复杂!”

然后,王禹和裘千苦异口同声道:“人情还真是莫名其妙!”

裘千苦挠了挠头,瞥了一眼帘幕。

“我其实拿不定主意怎么处置此人,我那徒弟要是还活着,肯定会迁怒于她,这股情绪时常叨扰我的脑海,有好几次我也打算趁着她负伤在身直接结果了她,了结这段怪异的连锁。”

“就在我实在忍受不了徒弟遗留下来的情绪,要动手处决的时候,遭遇了一件事,那就是四年前的天岐大地震,你要好好听,正是此事过后,我不惜自伤,也要断绝自己的阿赖耶识。”

04 生死错愕

四年前,天岐年的初夏,秀腾的郊野。

裘千苦看着眼前这个负伤的复仇者,心中一阵天人交战。

天人交战进行了两天,就在裘千苦被徒弟遗留下来的情绪所鼓动,打算将无辜者结果的时候……

一连串的大地震席卷了晋国南部,秀腾也在其列。

烈风驾地震,狞雷驱猛雨,地震就如裘千苦唱的那般惨烈。

地震突然降临的时候,他其实是挺开心的,因为他终于不用纠结了,就这么把人放在这里,生死全凭天意,这样既可以安抚徒弟遗留下来的情绪,又符合自己与世无争的原则。

他压根也没想管秀腾的安危,这不过是他人的死活。

自己一介七境周师,虽没法在大地震中闲庭信步,但全身而退是毫无悬念的。

但他刚要抽身离去,千千万万条只有他才看得见的情绪线径直刺入了他的六识之内,无数人的情绪流如浪涛般吞没了他的意识。

秀腾城内的大多数人的惶恐瞬间冲破了裘千苦心中那名为“自我”的堤坝。

尽管裘千苦对他人的死活无所谓的意志是货真价实的,但由于阿赖耶识这条通道,秀腾人民在天灾中的惶恐与求生的欲念,像一头巨兽,冲入心扉,主宰了裘千苦。

他又被迫“感同身受”了。

于是,三十八座由灵木雕成的阵柱被裘千苦有序的列于各处,一个法阵被迅速布置了出来。

然后,裘千苦用自己的炁去调配天地间的自然炁,然后战战兢兢的指挥一部分天地的法则,只身抗击起了大地的暴力。

裘千苦曾听矩门的人说过,大地由不同地块拼合而成,地震是不同地块之间挤压与震动,裘千苦给整个秀腾城和附近的地域用炁划了一个椭圆形状的圈。

圈内是是裘千苦的师傅传授给他的镇静场,当圈外的波动冲入圈内,会被法阵尽可能的镇静下来,从而削弱大地的震颤程度。

“那可真是一场恶战,就像是小心翼翼的建议一位暴君去帮我制服一位军阀。”

稍有不慎,操纵法阵的裘千苦就会被自然炁所反噬,但要是法阵的出力变低了,地震波就会像突破堤坝的洪水一样涌进圈内。

天灾之下,出现了一个奇景,圈外的大地波涛汹涌,圈内的秀腾城风平浪静。

涌进来的话,秀腾会被震得横尸遍野……裘千苦其实真的一点也不觉得关他的事,不如说,他甚至觉得尸横遍野本就是原来应有的结局,但——

但他当时被别人的情绪所吞没,自身的意识被封锁住,被迫将秀腾人的安危视作自己的安危,拼尽全力的抵御地震。

每时每刻都要提防萦绕于身的自然炁不会成为脱缰的野马,

身上的经络还遭受着内外炁流的蹂躏,

身心承受着天灾带来的压力,

到了最危机的时刻是居然只是五窍流血,最终只有左耳炸裂开来,身上的经络最后居然只有三分之二因严重过负荷而崩断……

当裘千苦耗尽了灵釜中的炁力,喘着粗气,瘫坐于地时,他浑身像是散架了似的,只是单纯的耷拉着脑袋看向地面。

法阵因裘千苦炁力不能继续供给而瓦解,但他幸存下来的右耳感觉到了地震的停止,世间只剩下一片死寂。

随后,裘千苦就昏死了过去,等到醒过来已经是五个月后的事了。

事后,他自己都不知道秀腾的人们是怎么看出来是自己在地震中护佑了他们,或许是秀腾城内的周师看出来的吧……

反正,等裘千苦醒来,秀腾人已经把他奉上神坛,还被加上了“平靖公、镇土安魂司衡天王、英毅钦天宣文神肃凝道诚明仁大宗师”等数目繁多的称号。

吃了不知多少回秀腾太守赠予的天材地宝之后,又经过了一年多的调养,裘千苦总算能够下地走路了。

下地走路的当天傍晚,裘千苦看见了城外的无数尸体与鬼魂,有些是最近刚死的。

秀腾没有毁灭,秀腾城外终究还是尸横遍野了,而一群群鬼魂游荡于尸体附近。

鬼魂的情绪线同样庞大,差点把裘千苦的灵魂洗礼得如死尸般冰冷,鬼魂们的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那就是希望有人杀掉秀腾城内的所有活物。

原来,南方三道,唯有秀腾一座大城幸存,无数流民涌到秀腾乞活,但就算秀腾人再怎么乐善好施,就算耗尽整个秀腾的人力、物力,也救不了哪怕是任何一道的灾民。

就算让聚集到秀腾城外的灾民们多活了十来天,秀腾城也就是被榨干的下场,最终,秀腾也难逃一死。

于是,太守与全体秀腾军民达成了一致,紧闭城门,装作没看见。

但灾民不是你不见就不存在的。大灾之后,便是大疫,而匪寇的势力也会随着大疫而暴涨,匪寇们裹挟着一无所有的流民,便可横行四方。

秀腾这么一座南方仅存的肥肉,不会有人不惦记的,在裘千苦卧床的那些日子里,秀腾城的军民时常要在太守的组织下抵御来自于各路流寇的攻势。

幸存的生者,要击杀其他生者,才能保护好幸存的家,别人没有家了,但自己还有,是个人都不会让其被别人摧毁,而作为无家可归、衣食无着的流民,只有攻进城内,才能有活下去的可能。

无数的人就在这生死的局中颠倒着各种各样的存亡戏码。

直到裘千苦快康复的那段时间,朝廷才慢吞吞的派兵南下,整顿了一下南方三道的秩序,秀腾城面临的形势才有所好转。

但所谓的“整顿”,不提也罢。

那些死于秀腾城守城军民的死者之中,自然有不少对秀腾城整个存在都饱含恶意的情绪了,这股情绪,被残存下来的鬼魂所继承了。

要不是裘千苦跑得快,说不定他立马会“感同身受”,转过身来,把秀腾杀得十室九空。

对于阿赖耶识的可怕,裘千苦已是刻骨铭心,当晚他就用自残的方式断绝了阿赖耶识,革除了感识之术的最高境界。

虽然只能将阿赖耶识破坏成未那识,但好歹是摆脱了被他人的情绪线裹挟的可怕境地。

裘千苦安静的将城外的一个个尸体入土为安,一个个墓碑像大树下的小草般立在一个个阵柱之下。

被阵柱保下的城市,也吞没了这些墓中人的生命,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阵柱,也算是杀害墓中尸骨的帮凶了。

人世的错愕真是让人难以言说,有时候根本说不出个道理来。

埋葬他们的时候,裘千苦七想八想,一会儿觉得自己在救人的那一刻,也算是做了凶手了,一会儿又觉得在这世上能成为周师实在是太好了,否则怎么可能确保自己的平安?否则哪有埋葬别人的闲情雅致?

又过了两年,秀腾恢复了四成活力,感恩戴德的秀腾民众立马自发的为裘千苦修了生祠,还愿意听取裘千苦的建议,违背晋国习俗,将桃子在祠堂内拥有一席之地。

言至于此,裘千苦算是把他想讲的都讲完了,他又看了一眼帘幕,说:“之后,我得以在生祠中白吃白住,顺便医治帘幕后的这位姑娘。”

王禹抚着胸口,心有余悸的说:“阿赖耶识……竟是如此可怕的东西,不,其实晚辈先前也有些感触了,但为了复仇,晚辈还需要它。”

突然,帘幕后传来了人在床榻上支起身子的“吱呀”声,随后,传出了一个风铃般的声音。

“人魔神鬼,皆在一念思量,人之心念,总是被自我与他人之间互相牵扯,从而酿造出人生的八盛与八苦,无论有没有阿赖耶识,人都沉沦于此道,只要还有一识尚存,人就没法解脱。”

说话这句话,帘幕后的那人就一阵咳嗽,裘千苦正要起身,却被那人用一句“无妨”,所制止。

那人继续说道:“这位王姓郎君,你的人生境遇简直就和我一样离奇了,但不论如何,也请不要像这位老先生一样善于自弃,因为活着就是这样的,如果不放开身心去体认,那就白走了一遭人世。”

“哼。”对这无趣的说教,王禹满心的不屑。

王禹挠了挠脖颈,心想:虽然不知道帘幕后的那人是怎样活的,但对方明显不懂死而复生后,对生的加倍依恋以及对死的加倍恐惧,而且自己还背着灭门与掘坟之仇,也罢,这种刻骨之情,岂是自己单纯的讲述所能明白的。

你虽然是也是复仇之人,但我可是真真正正的被砍了头之后,因一系列破天荒的巧合而活下的来啊!若出了半点差错,自己早被蝇虫分解了。

王禹回呛这位好为人师的家伙,“要是命运让我痛苦得无以复加,还无法解脱,我又能怎么办?”

对方干脆利落的回答道:“到那时,你就放声大哭吧!”

“啊?啥?”

万万没想到的回答,让王禹错愕当场。

05 绳索

无视王禹的错愕,帘幕后的声音继续如月光般倾泻。

“人生处处是难以忍耐之事,当忍无可忍,却又无可奈何时,那就只能放声大哭了吧连哭都不哭一下,一味逞强,可是会折寿的。”

“我们和世上所有人都一样,都蠢得不可救药,朝堂和江湖,均由或大或小的蠢货所组成,既然我们都是蠢货,那么在人生路上犯错,甚至身死,都没有什么可抱怨,既然已经不可救药,那就不可救药的继续走下去!”

像是为了整理心情一样,帘幕后的姑娘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再说道:“我很久以前就死过一回了,王公子是掉脑袋,而我则是受了穿心的一击,自那时起,我才知道……原来背脊是那么脆弱。”

“那一刻,我确确实实是死透了……”

透过帘幕后那人的情绪线,王禹能感觉到她用了全部的力量在说话,单看情绪线的波动,王禹就能确定对方没说谎。

王禹忍不住撩开了帘幕,撩开帘子的时候,对方仍在诉说。

帘幕后的女子,有着如白雪般一尘不染的长发,汗水蒙湿了她的前额与颈项,双目如启明星般熠熠生辉,樱唇没有因为帘子被撩开而有所迟疑,源源不断的诉说着坚韧的话语。

“王公子,你方才对我说的‘放开身心去体认’心怀不屑是吗?那我有个建议,你只要给自己来上一击诛心剑,削掉让自己痛苦的执念,这不就解脱了吗?”

王禹低下了头,看了看空空双手,不禁摇了摇头。

“将执念尽数削掉,这和半死有什么区别?”

女子点了点头,接过话茬,说道:“怯懦之辈才会为了一劳永逸弃绝执念,所以,努力去学着坚强的我们,能做的那就只有放开身心去体认,忍无可忍之际,一边大哭,一边继续向前走,至死方休。”

女子元池一动,将炁慢慢流露,王禹感觉到女子的炁后,一时间忘记了呼吸,而女子的话语仍回荡在耳边:“八盛、八苦,喜怒哀乐、亲朋故旧、恩怨情仇,他们就像绳索一样勒住了所有人的灵魂,所以我们要一边前行,一边倾尽全力去体认,去适应一些绳索,去切断一些绳索,去承担一些绳索!”

她直视了所有的灾厄,她的声音充满了澄澈的希望。

女子说完了她想说的话,静静的直视王禹,王禹一开始想避开她的目光,向后退了几步,刚一退步,心中便觉惭愧,于是迎上女子的视线。

方才,王禹对女子散出的炁稍一解析,便觉察到眼前女子有着尸鬼的气场,明白了何谓“死过了一回”,然后又想起了叶宇长的嘱托。

王禹顿时脱口问道:“姑娘是否名唤姜念生?”

女子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王禹立刻从内衬掏出怀表,还没交给姜念生,她就认出了怀表出自何人,伸出颤抖的手接过了怀表。

王禹继续说道:“叶将军曾告诉我,他不再介意——”

“晚了。”

姜念生回答时的语气似是说与他人,紧接着,她抬头去看天,但视线被房梁拦下。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微风,却将王禹的话吹断了,话语就像零落的蛛丝般,再也聚不起来了。

王禹看着姜念生,她正如她方才所说的那样,‘一边前行,一边倾尽全力去体认,去适应一些绳索,去切断一些绳索,去承担一些绳索。’

姜念生低下头,身子有些僵硬,明亮的双眼渐蒙阴影,她紧握怀表,默然不语。

八盛、八苦,喜怒哀乐、亲朋故旧、恩怨情仇,他们就像绳索一样勒住了所有人的灵魂。

看来,要处理好人生的一条条绳索,需要倾尽所有的勇气与智慧,以及漫长的岁月。

此情此景,王禹突然想吹奏一曲。

他没有问姜念生需不需要,只是拿出口笛,一曲《出关》轻轻的在祠堂亮了起来,姜念生抬头听起了竹乐,就连当了好长时间背景的裘千苦也听得入神了。

姜念生眼中的阴霾稍稍散去,好像空无一物的长夜中冒出了几颗星辰予以慰藉,原本僵硬的身子柔和了一些,竹乐压制住了与因诀别而产生的苦痛。

“哗啦”一声,祠堂的门被推开了,原来是柴小棠和荷孟东,他们也被乐声吸引,故而推门而入。

推开的门,将傍晚的天空呈现于众人眼前,天幕虽布满了暮色,但也因此让人倍感温暖。

纵使黄昏近,亦能慰人心。

王禹吹着口笛,凝视着远处的夕阳,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他不想急着回三关了,真想在这里多留几天啊。

念头一起,王禹放下了口笛,问裘千苦“你说秀腾城内不太平,到底出了什么乱子?”

“乱子多了,比如……差不多一年前,东边来了一伙人,明面上是商贩,却炁息诡异,我自行探查了一番,发现是一伙自称天环教的教徒,这半年来好像还在暗中布阵,似乎是要召唤什么,唉呀,这和我没关系,如今我阿赖耶识已断,再不会被他人的事所牵扯了。”

王禹自言自语道:“天环教……看来这秀腾城,我非得走一遭了。”

他起身跑出门外,居高临下看着远处的秀腾城,还有城墙四周的阵柱。

又想到自己空有正钧之境,因不会布阵而无法发挥所有潜力,不如恳求这裘千苦教自己两手,也好增加手中的筹码。

这时,裘千苦也悄然出现在王禹身边,王禹立马指着远处,称赞道:“前辈这阵柱,立于天地数载,仍有气冲斗牛之势,仿佛能吞山河……”

裘千苦满脸已经看穿的神情,笑道:“想学啊?你我有缘,我可以教你。”

王禹连忙拜谢,心想这老家伙明明已经断了阿赖耶识,眼力还是这么毒,真是个牛人。

“不过,你也没夸错,这阵柱的材料可是不得了,若这阵柱的品质劣一些,我肯定扛不住天岐大地震,你可知这是由什么树制成的?”

王禹起身,摇头连称“不知。”

裘千苦嘿嘿一笑,腹黑的说:“那些往修仙之路一条道走到黑的家伙,过了正钧仍不停歇,继续吸纳自然炁,往大罗奔去,最终要么化为石头,要么化为树木,与天地共融,受天地制约,我把化树的那些都给砍了,拿来做阵柱,不然效果不会这么好的!”

王禹当即夸赞起了裘千苦,“这些修行者只顾自身,哪有师傅高风亮节,正好用来救民于水火,您此行此举堪比圣人啊!”

心中则也揶揄道:圣人不死,大道不止,古人诚不欺我。

06 法阵与念核

第二天一大早,裘千苦就履行了承诺,他带着王禹来到了秀腾城附近,打算以自己布的这个大阵为范例,来解释法阵的精髓。

而荷孟东和柴小棠被王禹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幌子让他们好好打扫祠堂,实际上,王禹想让他们通过打扫祠堂的方式讨好裘千苦,并且在暗中对姜念生这个尸鬼进行观察。

王禹只是空有元池上的境界,战法和心理上的境界还需要学习,他希望裘千苦能尽可能多教他一些。

秀腾城近郊,王禹和裘千苦一个个墓碑丛中,他们的身侧就立着几根阵柱。

远处的秀腾城偶尔会雷声隆隆,王禹对此很疑惑,但裘千苦只是提醒他“不用去管这闲事”。

裘千苦摸着高大的阵柱,平淡的说道:“老朽只教一遍,有什么收获全看你的悟性。”

王禹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裘千苦蹲在地上用树枝画了自己这个法阵的简易阵图,然后他招了招手,让王禹靠过来。

“我布下的这个阵名曰‘枫宸阵’,最大可以布成一个九顷的巨阵,不过以秀腾城个头,不需要这么大。”

王禹看着裘千苦画出的一个个点,每个点就是一根阵柱,整个法阵平面布局让人联想到了赵国宫殿。

四年前,布这个阵的目的是为了从天岐大地震中保下秀腾城,那么,此阵的奥义应该以秀腾城为中心来入手。

改变了着眼点后,王禹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难怪叫‘枫宸阵’。”

虞朝的国都【瑞留】,曾经遍植枫树,世人曾以“枫廷”代指帝王之殿,这是阵名之中“枫”字的意义。

而“宸”字本意是“屋宇”,后在礼学中引申为“北辰所在,天君之枢”,是“群星拱卫之所”。

秀腾城作为被拱卫的中心,先是四根阵柱立于四方城门之前,各自占据了东西南北,后来的阵柱再以南北两柱再平面上的连线为中轴,作“左右对称”的分列布置。

王禹指了指左右两边的圆点,然后又起身看了看附近和远处阵柱,自言自语道:“中为主,旁为从,左昭右穆,礼法之序……”

看着王禹的眼神与言语,裘千苦感觉一些浅显的门道不需要做多余的解释了。

王禹转过头来,朝“前辈您布下的这个枫宸阵,象征‘秩序’,地震中的大地代表着‘乱序’,此阵的理念是用维序之势去镇服乱序之势。”

见王禹明白了枫宸阵设计上的意义,裘千苦起身点了点头,然后讲解起了所有法阵都遵循的道理:“所谓的法阵,先是要为自身的炁与天地间的自然炁创造出某种联系,随后是在周师的肉体之外,建构出一套外在的‘经络’与‘元池’,用于调度与储存自然炁,另外,你看我布的这个阵——”

说话间,裘千苦用灌满了炁的手敲了敲旁边的阵柱,阵柱与地面立马发出了回应的波动。

“就算用稀有程度相同的长玉石做阵柱,不要说比不上这天行木,可能连一般的通灵木都比不上,因为阵柱的选材要与当地的风水相符,越是与一地的风水相亲和,与天地之间的联系成本就越通常,花费的炁力就越小。”

阵柱上刻着各种图腾、古文字和当今的文字,这些字符都是注入炁流后就会运作的符文。

一边聆听,王禹一边抚摸着阵柱上的符文刻痕,想要把自己的炁实验性的灌进去,但却遭到了阵柱的拒绝。

裘千苦取下腰间的一块玉牌,朝王禹晃了晃,笑道:“阵令在我这个主人身上,没有命令,对外人的炁是很抗拒的。”

说完,裘千苦将作为阵令的玉牌丢了过来,王禹诚惶诚恐的接住了,这玉牌背后代表的……可是用与天地合一的周师的遗体为材料织成的大阵啊!

“随你怎么用,只要有助于你理解阵法。”

“瞧您说的,我可不敢随便用,要是没驾驭好天地之力,把秀腾城给灭了,那可就——”

“嘿,无所谓,现在的秀腾城和死了也差不多。”

王禹望了一眼萧条的秀腾城,并没有追问“为什么说秀腾城和死了也差不多”这个话题。

王禹岔开话题道:“这样说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符文和法阵也是同一种东西?”

“说的不错,正如夏字是史上最精微的画、《候人歌》是世上最短的诗一样,符文是世上最小的法阵。”

“虽说阵学家不能死抱着阵图按部就班,但要学好法阵,一点阵图都不看是万万不行的,祠堂里存了一点老阵图,午后你就去看看吧。”

王禹感激的行礼道:“谢谢前辈。”

“大多数久经考验的阵图,虽然不会有设计上的缺损,但如果周师在布阵时,对于布下的法阵的念核不明确的话,法阵运作起来也会酿成失控、炁法混乱等恶果。”

“念核?”

陌生的名词让王禹有些摸不着头脑。

“念核是法阵的灵魂,就比如说你准备好了一条鱼和炊具,明明手头的准备是用来做清蒸的,你的神京……你的心里却想着做烤鱼,这怎么能成呢?更何况,有时候同一套法阵,因为念核的不同,其效果也是不同的,布阵者要是念核混乱,会反伤自身的。”

王禹眼神迷茫,“前辈,我还是不太懂什么是念核。”

裘千苦挠了挠头,领着王禹登上一个小土丘,然后指向秀腾的一处城门。

“看见那个城门了吗?城门上的城楼是什么结构?”

“是一个重檐顶。”

“为什么诸夏的不少城楼、殿堂喜欢用重檐顶?”

王禹想了想,答道:“因为通气又采光。”

“对,这是源于矩门学说的思路,要是学礼的人呢?”

“重檐形似君子的帽冠,象征堂堂之势。”

“那作为道门呢?”

“那么……重檐就成了承接天降恩泽的圣物。”

“你看,同一个重檐,不同的宗门派别,就有不同的观点,而从这些观点中抽出的念,会团聚成不同的核心,这就是念核。”

王禹好像有些懂了,裘千苦继续说道:“念发自神京,又源于人对世间事物的体认方式而形成一个个核,布阵时,周师稳定好心中的念核,随着炁对令牌和主阵柱的输入而扩散到整个法阵中,最终形成一个势,当天地之炁引来后,这股势会小心翼翼的作为驱动自然炁的‘准绳’,在阵内形成有别于阵外的法则,这就是法阵。”

话至于此,裘千苦从内衬中随意丢出八根长短不一的木条丢在地上,形成一个“巽”相。

“喏,你看,这就是一个小小的法阵。”

裘千苦踩在小小的巽阵上,信手摸出一块石子,用少许的炁转换成微量的风,让风缠绕住石子,随后他轻轻丢出,小石子像炮弹一样呼啸而出,击中了远方的城楼,惊起片片碎瓦。

王禹愕然道:“本来这点风,能让石子射二十步就很逆天了,步了法阵,招引来自然炁的增幅,居然就打到二百丈之外!”

裘千苦拍了拍王禹的肩膀,温言道:“作为初学者,你的火候已经上佳了,现在回去看阵图吧!”

走出墓碑丛,将枫宸阵抛到身后时,王禹又转身看了一眼这个大阵。

百尺之间,构成了形。

千尺之间,建成了势。

王禹转过身,随裘千苦走回祠堂,在跃上丘陵的台阶时,一种别样的醉意突袭了王禹的脑海,他差点没站稳。

伴随着这股醉意,一系列有关法阵的经验在心中明晰,而这些知识的源头,都来自于一个人。

摸着晕乎乎的脑门,王禹兀自念叨起了一个名字:“谢海沧。”

07 承诺

让柴小棠和荷孟东给生祠进行打扫,确实博得了裘千苦的欢心,所以,一大早裘千苦便说要辅导一下柴小棠的周术。

至于荷孟东……又不是可爱的小姑娘,直接被裘千苦无视了。

“没事,你有为师呢,早晚为师要将一身本领都传给你”王禹安慰了荷孟东一番,打发他继续去观察姜念生了。

王禹坐在门槛上翻看着裘千苦给的阵图,觉得有些眼熟。

他看着这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图像与注释,往昔的记忆突然在脑海的角落闪现立刻出来。

以前他刚学周术的那会儿,父亲给他买过一些阵图,其中有不少正是眼前纸上的阵式!

当时他也只是草草看过后,就将之束之高阁。

书到用时方恨少,爹到死时方悔悟。

“爹啊,我辜负了您无数的心血啊……”

又是过去偷懒的一个恶果,王禹不禁闭眼叹气。

将这口长长的气叹完后,王禹猛地睁开眼,抖擞精神,研习了阵图上的法阵。

一边研究法阵,王禹一边总结起了这段时间里的一场场战斗。

自从在枭首杆上复苏以来,他学会的本领很多,罡煞变化术、谷神不死诀、疾雨抱电、景宗吐纳术、盘龙掌、圆庭步,以及康应元的锤法与剑法。

每个本领的精通程度都参差不齐,而且王禹每次应敌都是想到什么用什么,毫无战术可言。

合格的周师应当就像一个棋手,手中的棋子就是自己的周术与武器,手中的棋子再多,无法形成一套战术,那么就只是个“收藏家”而非“战士”。

在沈城的那一系列战斗,尤其是和周士扬与雪满梁的战斗中,如果不是那个名为“谢海沧”的声音出来指导一二,他的临场处理时常是猝不及防。

诛心炁剑在掌心浮现,如同一条剑形的云雾,瞬间凝聚,过了片刻便消散,再等几轮呼吸才能再次使用此术。

王禹看着空荡荡的手掌,如同看着一个年轻的教训。

仗着有诛心剑自以为就天下无敌了,结果被郭添珍藏的密须之鼓震个半死,要不是骨骼惊悚、身体硬朗,外加柴小棠舍身来救,自己的下场不会太好看……

方下阵图,王禹开始策划以后如何接敌:“平时呢,我就维持谷神不死诀的状态,临战后,迅速使用疾雨抱电,弥补心门受损后,我的运炁效力、保持脚步迅捷,近身后若没法一击毙命,那就用圆庭步抽身,然后保持距离,伺机再战,看看用罡煞变化术能不能打开局面。”

说到罡煞变化术,王禹一直用的不是很自如。

之前和柴小棠起冲突的时候,这个周术莫名其妙就发动了,而且先前南师在迎战那个差不多先生的时候,强令自己使用那些高难度变化,给自己的元池带来了不小的负担。

王禹正想着各种事情,荷孟东嚼着一片锅巴走了过来。

“治水——”

“叫我师傅。”

“()嗨,都一样啦,我来汇报那个尸鬼的观察收获。”

对姜念生进行摸底,确实是王禹给荷孟东这个徒弟交待的大任务。

作为尸鬼,姜念生实在太特别了,头上既没有长花,眼神和人类没什么区别,言行也没有极端化,没有不顾一切的感染他人的倾向,还能有条理的对王禹进行说教。

王禹和荷孟东一度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尸鬼。

但根据荷孟东的监视与感知,姜念生元池的波动既不像人,也不像尸鬼,更不想一般的妖。

人类元池的炁流波动是焰团状的,妖的波动是漩涡状的,尸鬼身为“怪”,其波动比较难以形容,就像“冰块开裂”时发出的动静。

然而,姜念生的元池波动和人、妖、怪都不同。

荷孟东顿了顿,描述道:“就像被敲打后的编钟发出的波动。”

王禹摩挲着下巴,“看来她远比我之前推测的还要离奇。”

“人家可能早就已经发现了我们在暗中打量她。”

“怎么回事?”

“昨天我动用感识的时候,她在帘幕后突然出声指导起了我使用感识术的一些不良习惯,顺带还跟我说练习盘龙掌,最好不要让炁流爆发的太快。”

王禹松了一口气,看来姜念生就算发现自己这伙人在暗中打量她,她也没生气。

一旁荷孟东念叨起了姜念生告诉他的盘龙掌口诀:香走红满天春,花龙盘盘上紫云。三千宫女列金屋,五十弦瑟海上闻,天江碎碎银沙路,嬴女机中断烟素,断烟素,缝衣缕,八月一日君前舞。

“使用此掌法,在让炁流像龙一样腾跃前,还需要像花一样和气,最好先让一波炁流在经络中沉淀、精炼一回,然后再让第二波炁流像龙一样奔腾,前一式叫‘和’,后一式叫‘霸’,先和后霸,先铺路,再奔腾。”

荷孟东一脸受教了的表情。

王禹拍了拍荷孟东的肩膀,“暂且不监视她了,既然有了新的体悟,你下午好好练习盘龙掌吧。”

王禹这下对姜念生有了感激,因为荷孟东在盘龙掌上要是有了进展,他自己也会受益。

“既然她如此坦荡,我直接当面去问她有关赤伞的事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荷孟东说他要去给密须之鼓做一点保养,然后跑开了。

他们荷家祖曾出过“保养道具的”匠人,所以他略懂此道。

王禹起身伸了个懒腰,发现满头汗珠的柴小棠与荷孟东打了个招呼,然后她与荷孟东错身而过,朝自己这里走了过来。

还以为柴小棠一照面就会聊起裘千苦在周术上的指教,没想到她走过来直接谈起了秀腾城。

“师傅,秀腾城有古怪!”

原来,她昨天夜里溜出生祠,想要摸进秀腾城里去探一探虚实,有机会的话,她还想摸点东西出来。

但是,翻到城头,却见城墙内侧的所有区域都被一片云团所笼罩,搞得她根本不敢翻进城里去。

“小棠,原来你有做飞贼的爱好。”

“师傅,我本来就算是飞贼啊,如果不学会做贼,在沈城我根本不可能吃的太好。”

王禹瞥了瞥柴小棠的面颊,引得柴小棠有些羞涩的低下了头。

“嗯,”王禹颔首道:“你确实把自己养的不错。”

王禹由此想起来,荷孟东之前在描述他们在沈城劫掠了莱军的运粮小队时,荷孟东朝柴小棠挤了挤眼睛,柴小棠豪气的挺胸。

恐怕一开始劫掠运粮队的人不是荷孟东,反倒是柴小棠!

王禹第一次认真看着柴小棠衣服上的补丁,郑重的说:“小棠,为师过几天给你弄一套干净、漂亮的衣服,另外,以后你不用作飞贼了,为师以后把竹乐的本事都传给你,保证让你超过赵国十八乐堂的大师。”

“为师决定了,你不该背负起你娘柴云韶的恩怨,你应该要活在和煦的阳光下,过几天我就带你回三桥村,至少在那里,应该能风和日丽。”

王禹让柴小棠伸出手,然后他将口笛放到了柴小棠的掌心。

“抓牢,我保证……你的未来,满是乐章。”

柴小棠看着手中的口笛,想要哭,但是又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泪还是缓缓淌了下来。

才露欢笑,又现泪光,但她憧憬的看向口笛,畅想着王禹所说的“不必从贼”的未来。

王禹现在对秀腾城的好奇愈发热烈,他安抚好柴小棠,转身就去找裘千苦了。

望着王禹离去的背影,柴小棠呢喃道:“师傅,为报恩,小棠并不害怕那个康应元。”

今天,师徒俩各自在心里刻下了一个承诺。

08 他人混乱的回忆

路过生祠堂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从祠堂里射出来的一条条情绪线突然蛊惑住了王禹,他忘了去找裘千苦,引得他走进了堂内,他发现姜念生正坐在堂中,眼神迷离,似乎在想什么,却又似乎什么都没在想。

王禹在姜念生的对面坐下,凝视着她,灵魂鬼使神差的潜入了她的内心,在一片记忆了乱流中,观察起了姜念生心中一个个叙事混乱的回忆。

“哐!”

五六个短打装束的尸鬼拉着绳钩跳到船舷上,麻利地拽着绳子,正一步步攀上甲板。

鬼船上,还有不少尸鬼正抓住绳索准备抛出。

一把柳叶刀从甲板上窜出,刀尖刺入一名尸鬼的胸膛,尸鬼抓住刀身,试图凭蛮力拔出,而对方确认刀身没入心脏后,握住刀柄的手转了一周,刀刃亦随之转动,尸鬼双目中的精光顿消,抓住刀身与绳索的两只手也虚脱一松,仰面朝天摔入海中。

尸鬼要一口气杀绝了,才能死透,所以刺进心脏还要再把刀转一圈,把心给钻一遍。

叶宇长右手握刀喘着粗气,背靠在桅杆上,脑袋里想着这句来自家里的告诫。

左手刚才着了对面那武器的道,不过是刚才被那弹丸飞身擦过而已,却已经痛得动弹不得。

四个尸鬼成功从船舷爬上甲板,两个船员举刀冲了过去。

叶宇长见状也迈腿冲过去,可身体一离开倚靠的桅杆,身体抗拒不住周身的疼痛,无法站立,最后还是不得不继续靠着桅杆。

甲板上,一些船员持刀与陆续跳帮的尸鬼战斗,一些人在血泊中嚎叫挣扎,一些人已经完全倒在地上不动了。

船身随风浪的拨动起起伏伏,提醒着船上的每一个人,这地方不是安稳的大地。

这样下去不行。

云排号的船长焦躁地想道,而自己的身体现在却是如此地不争气。

他下意识看了鬼船那边一眼,却不想,鬼船已经不在原来的海面了。

叶宇长仓皇四顾,“去哪儿了?”

随即,他就看到了鬼船劈波斩浪,超过云排号,冲到云排号前面再转向迂回,行到了云排号另一侧。

鬼船甲板上一排尸鬼已经手持那怪异的长筒再次一并蹲下了。

“那些杀千刀的,换一边再扫一通然后再跳帮,两面夹击彻底吞了咱们吗?混账!”

焦急孕育出满腔的怒火,满腔的火气强压下周身的痛感,叶宇长一手甩掉桅杆冲上前去,一个尸鬼错身撞过来,他在摇晃的甲板上止步一闪,顺手一砍,尸鬼举刀稳稳地架住叶宇长的柳叶刀,一个船员赶上来超尸鬼背部奋力一砍,和船长合力结果了这个先前与自己已缠斗许久的尸鬼。

继而毫不拖泥带水地反握柳叶刀,刺入尸鬼的胸腔,转了一圈刀身。

叶宇长抓住那船员的肩膀,扯破嗓子大喊:“那杀千刀的东西换了另一边,又要射击了!注意隐蔽,等射完一波赶紧出来预防跳帮!射完一波应该就安全了,就跟弩射完了一样,射完一波他们肯定还要花时间装东西的,现在都快去趴下!”

与叶宇长的叫喊一同响起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并不是尸鬼手中长筒的射击声,声音不算太响,却远比射击声更为骇人,那是从船底冲到甲板再从甲板涌上脚底心的一记厚重的闷响。

联想到什么的叶宇长全身骤然一阵恶寒,这是比鬼船齐射更恶劣的事态。

还没等他惊骇上半秒,惯性就将他的身体摔到甲板上,翻滚着撞到船舷一侧的护栏,后脑勺重重磕在船尾的台阶上。

“啊……咳咳咳喀喀咳咳……”

叶宇长睁开他迷离的双眼,喉咙止不住地咳嗽。

杀千刀的!铁定是触礁了……

进了多少水?云排号的隔舱伤了多少?止水后再动起来需要——

他突然想不再想下去了,触礁比长筒齐射要致命上百倍,只要船能动一切都有的谈,不动的船,在海上就是孤岛。

叶宇长看着波浪拍打、左右摇摆着进退不能的云排号。

他刻骨铭心地懂得了何谓祸不单行。

叶宇长看着对面尸鬼齐刷刷抬着的长筒的孔洞,看着恶涛漫天的大海,坐在已成孤岛的云排号上,放声大号:“杀千刀的,真是够了!就因为今天出海,我偷懒没给庙里祈福,这整船的人都要完了吗?啊?你说呀!还有你们这一整船的鬼怪,这些个杀千刀的!”

他朝老天责问,对大海嚎叫,冲鬼船怒骂。

尸鬼手里的长筒不会被几个飞不了多远的唾沫星子妨碍,随着最后几个尸鬼往长筒里倒好了引药、用捅条塞好了弹丸,鬼船对着云排号上所有能动的东西,开火齐射。

黑色的铅子、铁砂、弹丸被爆炸的力量驱使,冲过短短四十五步左右的距离,呼啸着掠过大海打向云排号甲板上的芸芸众生。

海面发出了一声呼嚎,仿佛是为了映衬叶宇长的叫嚷一般,一层水雾在云排号与鬼船相隔的海面炸开,腾起了一道道白沫与碧水,一堵水幕像墙一样横在了弹丸跟前。

像冰雹一样呼啸而至的弹丸,一射进水幕中就瘫软了过去,就像被层层蛛网缠绕的飞虫,再无可战之力。

少数冲出水幕的弹丸被一个个泡沫所裹挟,大势已去,要么沉入海中,要么轻轻地与木质的船皮一碰,落入水里。

弹丸被尽数挡下后,水幕也立马消散,没入了海中。

“杀千刀的,这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谁他娘的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叶宇长像个傻瓜式地重复嘴里的话,失神地看向四周每张人脸。

一只右手冲出海面,抓在叶宇长附近船舷的栏杆上,水滴接连从白皙的小手上滑落,滴在船上,发出“啪哒吧嗒”的轻响。

叶宇长的眼睛也被这只突如其来的手吸引,牢牢地盯住了这只手。

他突然莫名觉得自己见过这只手,就在不久前。

左手也伸出水面,抓住了栏杆,两只手协力将自己的身体拉了上来。

一张喘着气的小脸被拉出水面,栏杆被顺势夹在腋下,脚也挣扎着找到了落点,从外表年龄来看,这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随后,身为不速之客的小姑娘整个人趴在栏杆上一脸疲倦地不住喘息,不时还咳出了些水。

她身上一部分白的有些泛银的头发因包含的海水而垂下。

另外一些白发被风撩起,一些发丝粘在面颊上,湿透的粗麻衣裳紧紧贴住了身体。

衣裳的胸口有一块被刀尖刺过后留下的破口。

这个小姑娘,该不会是……

叶宇长想起了她是谁,一经想起,当下就惊愕连连,握紧了手里的柳叶刀,像老鹰一样瞅准了她白皙的脖颈。

她不正是刚才被那沈煜在船舱里一刀刺死,然后被手下人用草席卷起来扔进海里的尸鬼吗!?

叶宇长心中一横,用尽所有的力气起身砍向面前的小女孩,右手手腕突然爆起剧痛,刀一晃,砍在了女孩的右肩的肩膀上,一些血飞溅到女孩的白发与面颊上。

刀势因突遭腕痛去了大半,切口不是很深,叶宇长想要将刀抽回亡羊补牢,但是刀背被女孩的左手抓住了,女孩的小手力气很大,浑身酸痛的叶宇长抽不回来。

小女孩抓着刀背爬上了甲板,

叶宇长步步后退,万念俱灰的他已经不再去想对方下一步要做什么,鬼船现在怎么样了,他只是木然地抓着刀,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小女孩靠在栏杆上,鼻尖微抖。

嘴角痛苦地抽动了一下,颤动着抬起她的右手。

尸鬼是折断人类脖颈的行家,哪怕是这样的一只小手,也足够了。

叶宇长想要闭上眼睛,眼皮动了动,还是没有闭上。

叶家的人,应该看完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这道教诲在最后浮上心头。

小女孩,右手颤颤巍巍地高举,伸出一根手指。

要先捅瞎我的眼睛再动手?尽管来吧,会吓个半死我就不姓叶!汗水淌过额头,叶宇长心中默念道。

手指动了,叶宇长的膝盖险些弯了下去。

手指没有突过来,反而指向了相反的方向——鬼船,确切来说是鬼船的灵幡与两面白旗。

尸鬼开口想要说点什么,又咳了一小会儿,松开禁锢着柳叶刀刀背的左手。

心中重燃起一丝希望的叶宇长,又迅速瞅准尸鬼的脖颈,抽回柳叶刀,稍一运气,就挥动了柳叶刀。

一个风铃般的声音传入叶宇长的耳中,“咳咳咳……大、大哥哥——”

“诶?”

叶宇长一时失神,握柳叶刀的右手一慌,柳叶刀脱手掉在甲板上。

尸鬼深吸一口气,继而说:“鬼船上第一根桅杆挂的灵幡操持着水流的是往前还是往后,第二根桅杆上的白旗则司掌着左右之向,第、第三根桅杆上的旗子,用于协调灵幡与第二根的旗子,以实现将水流导向左前方、右后方之类的混合方向,这、这三样——”

尸鬼说道一般,气没能顺上来,翻白的嘴唇又是一阵吐气吸气,才得以说出了她当务之急最想说的话,“这三样物件乃鬼船神速之命脉,若能除了,在海上,鬼船不过是一块死木头,任何一艘有帆、有桨的船都能脱身——”

“你到底算是……”

她无视叶宇长的疑惑继续说道:“——不过,灵幡与白旗不惧周术。”

叶宇长不再和尸鬼说话了,现在没工夫把时间花在问杂七杂八的问题上,他转而冲甲板上声嘶力竭地喊道:“有、有谁能——”

这话又没能说完,这名船长看着整个没人站立着的甲板,一时无语。

甲板上活着的人刚刚均被尸鬼重伤,连倒在地上哭嚎的都是零星几个,死了的更是起不来了。

叶宇长又喊了一遍,用小到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

“还有……还有谁能站起来吗?”

无人应答,但他看见一个身影扶着船首那边的桅杆,抓着一张弓站了起来,那人正是沈煜。

他扫过四周,满脸失神地说“船不动了,下面舱室里也没反应?船、船长,船长,我们今天是不是——”

叶宇长一时又没想起对方的名字,只是怆然地出口回道:“那个谁?唉!不管了,想活命,有件事现在必须得有人做!”

扶着桅杆的沈煜凭着从前在高原上的经验,也知道现在不是瞻前仰后的时候,只是强行按压下心中的彷徨,等着云排号船长的下文。

不知是为了壮沈煜的还是自己的胆,叶宇长又突然暴起大喝:“还没完!只要你我能动的话,就还没完蛋!”

叶宇长扬手一指灵幡与白旗,虽然他的嗓子彻底破了,但还是喊出了声:“你们西戎人不是马背上长大、从小骑射的吗?把这三个破布射下来,咱们就还有活路!”

“船长!我不是骑马长大的啊……虽然我是西戎诸部的,但我们昆山部在平川高原,是骑那种像牛羚那般的生灵啊!那些个乌蒙查剌、克什腾等家伙才是马背上长大的,我是在巽牛的背上长大的啊!”

也不知道沈煜听没听明白,叶宇长只看见他将箭囊挎在腰间,背起弓,踩着桅杆的一级级横木爬了上去。

平川高原上的人历来弓射了得,粗通元气的叶宇长又不会周术,况且据那小姑娘所说的,周术对那灵幡是无效的。

所以,他现在只能赌沈煜的弓箭能射掉那鬼船的灵幡与白旗了。

叶宇长从空气中嗅到了浓烈的杀气,他望向杀气的源头——鬼船,鬼船上所有的长筒都对准了他,对准了他这个甲板上罕见的活物。

“没搞错吧,你们这些杀千刀的,对我需要摆上这么大阵仗?”

叶宇长的双腿直接僵掉了。

“交给我,大哥哥,只要你别把我再扔到海里就不用太担忧了。”

小女孩的声音再次想起,叶宇长欣喜地朝她瞥了一眼,只见一团水在她的掌中凝聚。

她一脸歉意地又说道:“可惜,灵幡与白旗能驱散内道所创出的元素,对于外道亦有免疫力,我修的内外两道都起不了什么作用。”

“刚才的挡弹丸的水幕,就是你……”

叶宇长仿佛明白了什么一样自言自语,僵掉的双腿又感觉能动起来了。

将体内元池的元气炼化为与自己相契合的元素,能做到这一点的即为周师,使用内道的周师。

由内道之法所使出的元素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被天地的法则修正,归于虚空。

从前还有过消耗元气直接去借用周边大自然中的元素的周师,这便是外道,虽然由于直接使用现成的元素不怕被天地修正,但太受地利环境限制,没有内道那么随心所欲,故早已被大练内道的周师打败,逐渐衰退,很少有能见到的了。

叶宇长的脑海一片混乱,

周术?是内道还是外道?身为死物,没有元气的尸鬼怎么会周术————管他呢,有法子就行!

叶宇长朝小女孩长鞠了一躬。

“云排号的甲板,就交给你了。”

闻言,小女孩微微颔首。

云排号船长完成托付后起身,他看向了船身中段的舱门。

他得下去,看看触礁究竟是何种境况,船下的水密隔舱到底伤了多少,才导致连个报信的都没上来。

他拖动起沉重的身体,在天旋地转的云排号甲板上迈动了步子,他似乎又听见了对面鬼船那个奇怪长筒的炸裂声,身体突然剧痛连连,可能是中弹了,但他无暇去想这些。

将海风吸入肺中,笔直地向前冲去,他的身后,在周术的涌动下,翻滚的海浪正气势滔天。

09 回忆(贰)

叶宇长跑向舱门,所有的长筒都不约而同向他开火,但弹丸均被小女孩创出的水幕挡住,他看也不看,直接推门而入,往舱里去了。

一轮周术用下来,小女孩体内元池一时窘迫,她不得不收力运气以助恢复。

沈煜踩着桅杆上的横木,船帆在他的身侧飘动,他一步步顺着桅杆向上爬,不时有细小的血珠沿着桅杆向下滑落或是沾到船帆上。

之前,他的左腿切切实实被弹丸打中了,现在正缓缓渗着血,他强压下痛觉才能爬上桅杆。

生活在平川草原上的各部落大多都会一种冥想的功夫,能够在一段时间内让身体忘却痛觉。

这种冥想被昌人称作“匿伤”,它不能真正的解决伤痛,本质上只是麻痹了一部分知觉。

左腿在使用了匿伤后,沈煜感觉左腿就像是长在自己身上的一截不通透的硬木,每爬过一级,他就要咬着牙靠腰腹部的力气把左腿拉上来。

不时回头看一看他要射的东西,紧赶慢赶,沈煜终于爬到了适合张弓搭箭射击灵幡与白旗的高度。

“这——没想到爬上来以后,才知道这么高啊。”

沈煜喘着粗气感慨道,他左手拿弓,右手抓着桅杆。

看着脚底下比刚才小了不少的云排号与翻涌的海水,他觉得这船真是一叶扁舟。

从高处看去海面已没有了碧波连天的模样,而是泛着一种极为深邃的灰蓝,深邃得能吞掉世间任何东西,更遑论云排号这样的一叶小舟。

云排号的桅杆上用来挂帆的横木比较长,沈煜才能站在上面,他把弓套在身上,空出来的左手将腰带解开,在嘴巴与背部的辅助下,将自己与桅杆拴在一起,打个了很牢固的结。

在家里,这种结常用来加固连接搭帐篷的主杆。

一切准备停当,沈煜左手握弓,右手从腰间的箭袋里抽出了一支箭,将箭尾的凹槽扣在弓弦上。

右手拇指勾住弓弦,食指与中指压住拇指加大拉弦的力道与稳定性。

沈煜拉弓的姿势有些颤抖,不知是拇指上没戴扳指,还是冥想没有压制住的痛觉漏到了身体其他地方。

沈煜松开弓弦,箭矢径直掠过灵幡的身侧,惊起的风使灵幡晃动了几分。

一击不中,沈煜恼怒地又抽出一支箭矢,此时疼痛突然突破了冥想对身体的欺瞒,剧痛瞬间重回左腿,继而游走于周身,被钻心的痛苦折磨的右手松开了手里的箭矢,左手忍受不了这痛楚,也转而想要扔掉弓,随即带起全身一阵的抽动与挣扎。

“嘁!混——帐——”

沈煜怒骂一声,用尽全力鼓动左手的骨节,抓紧了手里即将滑落的弓。

射掉了那些东西就能活命吗?射掉了又能起什么效果?

两个疑问在心里一闪而过,但沈煜并未陷在这两个问题上太久。他把脑子放空,给抓弓的左手又加了一份力,右手又抽出箭矢,不再给疼痛留多余的时间,一鼓作气地搭箭、张弓、撒放。

平川高原的昆山部狩猎时会带上自制的各种奇怪箭矢,沈煜自带的箭囊中亦存放有各类昆山部的箭矢,所以沈煜射出的那只箭,有着形似三叉戟的箭簇。

由桑木制成的弓身提住弓弦使其发力,牛筋质地的弦将箭推向弓手所想的方向,箭簇破开海风,箭杆稳住周身,箭羽撩起气流,一道细长的黑影直取灵幡。

射中灵幡,箭簇直接将之卡住,灵幡与桅杆间的联系被撕开,顺着冲力,灵幡与箭矢一同划过一个弧线后坠入海中。

“还、还有两个……”

忍受着伤痛的炙烤,沈煜自言自语道。

一只尸鬼站在木楼,看到了桅杆上行着废掉鬼船机动力之事的沈煜,朝甲板上的一众尸鬼怪吼一声。

尸鬼们收起了长筒,扒住鬼船的船舷。

管前后之向的灵幡被除了,而管左右之向的白旗还在,那只要撞烂了这艘小船就好了。

叶宇长避开碎掉的木屑与断木头,踩着摇摇晃晃的台阶,下到舱里。

舱内两侧摇橹的船员都被躺在地上,一看就知道是因为触礁时的冲击被撞昏了过去,还有些船员被重物压着正发出惨叫。

舱内的板片不少都裂开了,一些海水正渗入舱内。

叶宇长忍着痛,奋力搬开重物,扶起一名伤员让他靠在木墙上。

“还、还能动吗?”

“呃——唉——谔呃啊啊——”

伤员的面颊上淌着血,回应他的只有痛苦的呻吟声。

先把能救的人给救了,叶宇长将压在诸多伤员们的重物一个个移除。

幸存的船员们就算没昏过去现在也不能动了,同时,叶宇长也没时间去确认昏过去的船员之中有哪些是永远不能动的了。

他把目光移向舱内的隔板,打开那个,就能下到面对水密隔舱的船层。

“只有我一个能动的了?下面不会已经是一滩子了吧……”

叶宇长额头冒着冷汗,从熟悉的地方找到了钉锤,抽掉隔板,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下边的一个小舱和三个大舱损坏了,但这对水密隔舱结构的船不是太致命。

下边的舱与舱之间严密分开,就算有三四个舱破损进水,水也不会流到其他舱区,就算进水过多,扔掉一定的货物,就能挽救浮力。

问题是,除了下边的隔舱损坏了,隔舱上边一些船身中上部的板面也被礁石刮割出了裂缝,从那里奔入船内的水就不受水密隔舱节制了。

那些逐渐扩大的裂缝处,海水正汹涌灌入。

“这……只能上了!”

给自己鼓了鼓劲,叶宇长一边搜肠刮肚地搜集父辈人应付这种场面的记忆碎片,一边摸着木板,趟着两侧缓步上升的水层,迎着水浪,握紧了手里的工具。

突然,叶宇长脚下的平衡顷刻间崩溃,整个人摔倒在水里,眼耳口鼻全被浸在冰冷的水里,一阵天旋地转,没有防备的叶宇长连呛了几口水,像是翻滚在子宫羊水中的婴儿一般找不着北。

整艘云排号紧接着就晃动了起来。

海水更是疯狂地奔涌而入,转瞬间就淹到了刚才叶宇长所摸靠的木板高度。

他的右手握紧钉锤,左手手指间抓住了一块木板想要摆正乱晃的身子,重新站起来。

紧接着,叶宇长的耳朵透过海水,听到了磅礴的海水冲击船体的先兆以及云排号上的一片片木壳打寒颤的声音。

鬼船在海水的翻涌鼓动下猛冲云排号,重压之下,整艘船一寸寸木块都发出了类似于人体断筋骨裂时的悲鸣,海水扑在船舷激起惨白的浪花,灰蓝的海涛一轮轮侵袭过甲板上的天地,有的海涛裹着尸体重新落回海里,而有的缩为水团遗留在甲板上。

桅杆随着冲击像被一颗台风重击的小树般晃动,与桅杆绑在一起的沈煜被腰带拽着一同乱晃,勒得身体窒息、肚子生疼。

这种几乎窒息的疼与打入左脚弹丸所致的痛混在一起,击溃了他意志上的最后抵抗。

他松开了握弓的左手,弓一瞬间就从高处落到甲板上,弓刚与甲板发出“嘭哒”的碰撞声,一个浪打过来就不知被卷到何处去了。

船体颤栗,连带着沈煜与桅杆一起摇晃,桅杆与腰带拽着他,半个身体晃于半空,甩动在一片无落脚点的恐慌中,全凭冲击与摇摆的喜好,就如同一具被浮世之浪裹挟的木偶。

沈煜与甲板上还活着的众生一起在心底哀嚎了起来,重重浪涛轻巧地将之盖于天瀚之下,仅有的回响也只能响在人心底。

沈煜挂在桅杆上,低头垂着身子,不时有浪涛冲击甲板溅起水花拍到他的腿上,给疼痛又加上阵阵湿冷。

他嚎完了彻骨之痛,只觉得船也快沉海底了。

鬼船上的白旗迎风招展,拨弄起海水,鬼船横退几分,等着海水的翻涌,再撞一回,船沉了,尸鬼入海再慢慢抓想要的东西也并非难事。

左右翻涌的海水将鬼船本身作为拳头,鬼船后退就像是拳头回缩蓄力,在白旗的操持下,身为手臂的海水猛推鬼船,像拳头一样再度横撞云排号。

水幕再次弹出,挡下了鬼船的横撞,像一团挡下了铁锤撞击的棉被。

云排号上,海风搅动着小女孩的白发,她聚精会神地运气,凭内道转化为自造的水元素。

她扶额喘气,脑海里划过数道思绪:这元气一分一分也回得太慢了,没想到鬼船敢直接撞过来,这下可糟了!

内道周术所创的元素一旦靠近灵幡与白旗都会消亡,我也没办法靠周术把那两面旗子给除了,该如何是好啊?

小女孩看着鬼船上两根桅杆上的两面白旗。

甲板上可以说没有能动的人了,自己要应付着鬼船的猛击,又有谁能去除掉那两面旗?

我可不能被那些东西再抓回去……

转而想到这艘船,小女孩又叹道:“这艘船也被我卷进来了啊,尸鬼们连带着也盯上了这艘船……它们想补充船员想了很久了。”

木块缓缓裂开的轻响传进小女孩的耳中,她不禁全身汗毛一凛。

方才鬼船在她元池内诸气缺损之时猛然直撞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船直接受了重创,就算她现在开始应对鬼船的撞击,但这船怕是撑不了多久。

小姑娘急忙四顾,希望能找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或者即将断裂,就算是救救急也好,用周术所创的水临时冻上,在被天地大道抹掉之前,也总能苟延残喘一会儿。

环视四顾之下,一根摇摇欲坠的桅杆映入她的眼帘。

“嘎咔嚓!”

沈煜在半昏半醒间听见了一声低沉的响声,大脑像被电击了一般觉出了身后桅杆的变动。

云排号受鬼船撞击时的激烈晃动,连带着桅杆瞬间承受了多方的压力。

两根桅杆中绑着沈煜的那一根,终于不堪重负,桅杆的中间缓缓撕裂,最终崩断。

沈煜与崩断的桅杆一同堕向海面,沈煜背后的帆布随风晃动,顺着风,滑向东北方,与鬼船的桅杆相撞,失却了余力后带着沈煜一起摔在

10 回忆(叁)

被大自然的余波折腾来折腾去,四肢就像要散架了。

沈煜甚至都恨起自己为啥还活着,但恨归恨,人当然还得舔着脸想办法挣扎下去。

手颤抖着解掉腰间的带子,断开与桅杆的连接,沈煜接着用腰带把裤子重新系起来。

趴在陌生的甲板上,沈煜身上盖着云排号的船帆,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左腿的钻心之痛还没有散去的迹象,他不得不继续躺着。

奋力将脑袋探出船帆,看见一群尸鬼正试探性地朝自己走来,手里要么端着那个奇怪的长筒,要么拿着轻便的钢刀。

长筒的筒口与钢刀的刀锋都指着船帆所覆盖的地方。

沈煜忍着痛,小心翼翼地向后爬去,向后挪了不过半步的距离。

“呃呃额啊啊!”

痛意窜上心头,一时没忍住,他直接喊出了声。

“嘭!”

一枚弹丸打入沈煜身旁数寸之处,惊起片片木屑,震得沈煜再不敢乱动。

又是那个奇怪的武器,沈煜心里咂舌道。

自出了草原后,他从未见过这种诡异迅猛之物,没想到外边的世界丝毫不比草原柔和多少。

尸鬼们越走越近,沈煜全身上下冒着冷汗,趴在地上手忙脚乱,眼见得最近的尸鬼只有十步之距的时候,沈煜的右手手肘撞到了一个硬物。

他条件反射似的转头一看,那像是一个黑色的大陶罐,原本就是鬼船上的东西,恐怕是摔下来时,船帆把自己与这个东西一起盖住了。

沈煜的脖颈颤抖着将脑袋转回去,从船帆与甲板的缝隙间看到有两个尸鬼已经与自己不过三步之距了。

“死、死定了……”

沈煜瞬间全身脱力,但骨子里的不甘,让他在下一秒,又从身上挤出了一些力气。

这力气源自他自暴自弃下最后的疯狂。

他猛地翻开盖在身上的船帆,这个突然的大动作,扯得身体又是一片的疼,他痛苦地嘶叫着,像烧干自己最后一点精力似的,左手一捶甲板,无视闪电般炸在肉体中的痛苦,靠着鬼船的桅杆像醉鬼一般地站了起来。

就算是被射死、砍死,也要扔死一个再合上眼,本着这样的觉悟,他的右手高举着刚才身边的罐子,怒视围上来的一众尸鬼。

没错,今日博颜沈煜就要破罐子破摔了!

想起自己在草原茕茕孑立的前半生,沈煜突然觉得,逃出草原,漂在茫茫大海,面对这一片绝望,还能爆发出拼命三郎的气势,生命烧得如此热烈,也不枉他离家出走一回了。

“小崽子们!谁来与我同去?”

他犹如大海上的猛虎,吼声决绝。

尸鬼们渐渐围了上来,有的手持长筒,有的握着钢刀,却只是围着,无一上前。

有几个尸鬼的双眼飘忽,盯着沈煜手里的罐子,不时露出些许惧色。

沈煜没有察觉到零星尸鬼眼神的异样,在他看来,这些面无血色的东西都长得差不多,他的脑袋像是喝了酒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生死一脚踢开后,正处于上头的状态。

紧紧抓着手里唯一的“武器”——黑色陶罐,双手扒着陶罐的边缘,沈煜感觉到手指摸到了陶罐上一个类似于把手的东西。

他想也没想就拉了拉,陶罐内部像是得了什么指示般,有什么机关转动了一周,陶罐内猛地躁动了起来。

沈煜的鼻子突然嗅到了一丝怪味,他在昌人放的鞭炮上常常能能闻到这种气味。

整个陶罐激烈晃动,硝石、雄黄共同炼制后的产物与猛火油原先存储于陶罐内两个隔间里,在机关被触动后,两个隔间的物质被归于一处,罐子内的轮齿在机关的驱动下开始摩擦燧石。

对这些东西的相遇毫无经验的西戎少年——沈煜,本能地感到了危险。

在直觉地指引下,他条件反射式地把陶罐扔向围上来的尸鬼们。

陶罐一脱手就冒起了裂痕,等到半秒后摔在一个尸鬼身上,一朵灿烂的红莲之火顷刻间炸裂绽放,火焰像花粉一般随风扩散,不论沾到的是船体、帆布还是尸鬼,火焰就只有一个反应——燃烧,焚尽所触及的一切。

骤然炸开的火焰蒸发了海洋所应有的湿润,一排排热浪拍在沈煜的面颊与皮肤上,热流钻进胸肺,乌黑的烟灰熏得沈煜双眼半闭,连连后退。

直到退到了火焰暂时还无法染指的船尾,沈煜终于能毫无顾忌地睁大眼睛了,而映入双眼的是四处蔓延的火势与受困于火焰的尸鬼们。

“这可真是大火啊……”

炎花四处怒放,火星与烬焰散于风中,肆意流窜。

尸鬼们大多要么陷于火场,要么忙着灭火,无暇顾忌这里。

刚刚那东西,也就是因为扔不远,才没用在云排号上吧,不然咱们早万事休矣了,沈煜暗想。

船尾放着几把短弓,和装了一些箭矢的木桶,还有三把那种奇怪长筒。

沈煜看了看,鬼船两根桅杆上的两面旗子,一面已经沾了点火焰,一面还独善其身。

沈煜转身去拿弓。

可能肉体已经痛麻木了,也可能是“匿伤”又起了效果,沈煜一瘸一拐走过去拿弓的时候,居然没原先那么痛了。

瞄着那面独善其身的白旗,沈煜左手张弓右手搭箭。

他很清楚,今天,是他最后一次射箭了。

被抛到鬼船上,就算他会游泳,要想游回云排号,就凭伤了的左脚,铁定是游不动的。

近可能忘却心中的焦急、痛苦,他回想起儿时开始学射箭时的记忆。

那个一直以来对自己憎恶至极的母亲,手把手地矫正自己错误的姿势,帮助年幼的自己摆好弓身。

同时告诉自己,“以目视箭杆,右眼存有一像,左眼存有一像,两眼之虚影,冥冥之中交汇于远处一点,此点与目标之联系,为射准之要门。”

一边回忆,沈煜一边喃喃地念出来,恰似给临终前的自己,给自己送上十七年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美好念想。

沈煜松开弓弦,看也不看是否命中,直接再上箭矢,二息之间,连发三箭,直到身体再无一丝一毫的气力。

榨不出一点力量的沈煜摔坐在船尾,背靠木墙,看着桅杆上那面已经被射烂的白旗与另一根桅杆上正熊熊燃烧的旗子。

至此,灵幡坠海、一旗焚烧、一旗损毁,他完成了叶宇长的托付。

沈煜气若游丝地自言自语:“那么——做这事,到底有什么用啊?”

他的问题无人作答。

他百无聊赖地拿起因鬼船晃动而摔落在自己脚边的一杆长筒子,他不清楚这东西怎么用,想起尸鬼们既要倒黑粉,又要拿捅条把弹丸塞进管子里,真是搞不明白。

沈煜把视线从长筒上移开,看向鬼船甲板。

一只尸鬼与他四目相对,随后立马举刀冲向自己。

沈煜想举起长筒,但双手无力,长筒掉在了自己脚边。

他一边回想起这奇怪武器的种种,一边看着冲到自己跟前,准备将刀锋刺入胸膛的尸鬼。

博颜沈煜幻想自己扣动了长筒木托上的金属短杆,嘴巴轻飘飘地喊了句:“嘭——”

挥刀的尸鬼应声倒地。

“啊?”

沈煜木然地叫唤道,他看看落在地上的长筒,登时大骇。

这东西掉在地上也能打人?张嘴叫一叫就能射击?

沈煜继而把视线投向倒地的尸鬼,他看见尸鬼的脑袋嵌进了一枚冰棱。

孰不知,又一把刀已悬在他的头顶。

等沈煜察觉到这一危险,已是这个尸鬼倒地之后了。

“啪铛!”

又一个拿刀的尸鬼倒在了沈煜的身边,这只尸鬼的脑门上也钉着一枚冰棱。

他终于确信不是他脚边的长筒所为了,现在这种境况下,支援的来处只能是那艘船了。

他望向重重风波之外的云排号,一个白发的小姑娘正趴在船舷极为边缘的地方,一边被海水拍打,一边正探出手,一些水正像飘带一般相伴左右。

而她也正望向这里,手里拿着一大捆绳子。

“那个尸鬼又回船上了?她莫非……用了周术?”

尸鬼这种死物,怎么可能用周术?

不久前沈煜还曾用刀刺了她,她活了下来,想必肯定是因为尸鬼的体质,现在想起来,他当时刺入其身后忘了再转一周,才让她活了下来。

但他无力去顾及这类事情了,他双目中的视野逐渐浑浊,流了不少血的身体越发的冷了。

一个绳子从云排号那一侧抛过来,在水的操持下,绳子像是被赋予了生命般活动起来缠住了沈煜的一只手。

那是沈煜昏死过去前,眼睛看到的最后一件事。

等到他的意识重新苏醒,已是四天之后。

苏醒并不意味着新生,相反的,也有可能是去九泉之前的短期停靠,反正,沈煜全身唯一的感觉就是活得更痛苦了。

圆圆的弹丸打中左腿,无论是哪个世界,受到如此创伤的生物都不可能只是流血而已。

病伤生死之事,即便是这个人类掌握着世间之气与内在之气的学问的世界,亦不能免俗。

未遭遇时代契机的人们自然不懂何谓细菌、何谓创口感染,但生命遭受的重重侵蚀,高烧不退的西戎少年,在半昏半醒间每时每刻都感受得真真切切。

那是无论怎样也想活下去的肉体与不间断撕扯生命力的细小异物之间的争斗。

11 回忆(肆)

博颜沈煜在一片飘摇中醒来。

不论大船小船都是漂泊在海上的。

那既然是漂泊,不论大船小船都会随着波涛起伏飘摇,人也一样。

沈煜的脑袋塞满了晕眩感,明明已经塞不下了,晕眩还一个劲地往脑门里钻,脑子像是快炸了一般的疼。

不但全身乏力,六神无主,而且腹肌僵硬得跟铁板似的,颈部还很强直,不听使唤。

沈煜的嘴巴还自顾自得抽动、咧嘴,而咽喉则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塞着。

“唔……呃,啧呃——啊啊。”

他只能不时地发一些无用的呻吟。

虽然用被褥裹起了身体,还披上了自己的熊皮袍子,但全身依旧冷得跟直接暴露在寒冬腊月里一样,身上的各处还随时会痉挛。

转动起自己厚重的眼球,视线在四周随意扫来扫去,乱糟糟堆在一起的货物,樟木质地的船板,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四四方方的木笼子,笼子上还捆着数道铁链,铁链上还拴着三把小锁。

用来固定自己与被褥的粗绳子,以及草草处理过的血迹,还有露在被褥外自己惨不忍睹的一条腿,这些事物纷纷在眼中一晃而过。

什么都看得很模糊,眼睛好像总觉得蒙着一大片黑幕。

沈煜躺在云排号的内舱,虽然有固定的措施,但浑身病痛的身体正随着云排号船身的漂泊而时时起伏、晃荡。

他想挣扎一下,但手脚动也不动。

“呃,没、没、没力气了……么?咳呃咳嗬咳——”

艰涩的呼吸让话都没法好好说了。

在沈煜咳嗽的同时,他听见了木门开启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有人开口说道:“你醒了么?”

“谁?”沈煜惊恐地问道。

“叶、叶宇长,云排号的船长。”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让沈煜放心不少。

“是你啊……我昏了多久?”

“三天,啊不,四天了,已经逃离鬼船的追踪四天了,这都是多亏了你的拼命啊!”

“拼命啊?哈哈,差不多快把命拼完了呢。”

虽然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但沈煜还是笑了起来。

“鬼船撞了云排号,还有之前船似乎还撞到过什么东西,后来你是怎么办的?”

“水密隔舱的损伤可以不用担心,吃水线附近和以上的裂缝我后来私自挪用了客人托付的货物,把一部分楠木板用来弥补裂痕了。”

“是嘛,能活下来就好啊。”

沈煜把这句话说完,意识就又陷入虚空中了。

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清,整个人仿佛沉入了深海一般。

脑海里只留有过去的不少碎片,这些碎片驰骋在意识中,重演于视野里。

记忆呈现出平川高原的往昔,每年春秋季大祀的时候,一个少年位于昆山部首领大帐中的末席,吃着味如嚼蜡的食物,象征性地被那个自己称之为父亲的男人用只言片语提到一回。

每次一回,都懒得提到第二回,本来三就是个已经略显多余的数字,对于那位狼主来说,能有两个儿子本就已经足够了吧。

那个少年就是自己,身为第三子,博颜沈煜就是子嗣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记忆好似海浪般翻涌上来,开始沈煜还想抗拒,后来就半推半就了,反正,伤病缠身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在母亲的大帐之内放着只有昌人才知道如何培育的水仙花,在水仙花旁,母亲抱着祖母嚎啕大哭,仿佛是要哭尽一生的委屈一样。

‘阿媛啊——’

阿媛是晋国南部对于女性长辈的昵称。

‘这可恶的西戎为什么要毁了我啊——不仅把我所爱的人杀尽,他们骑着牛马来,然后、然后,父母全没了,全死在他们的刀下,还强迫我,让我生下那种东西,根本不想在这里诞下那种东西啊!明明……原本有美满的幸福等着我啊!’

同样是被西戎从晋国南部的名门深闺中掳掠来的祖母只能抱着母亲安慰地拍拍背脊,

反复地劝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个叫沈煜的孩子,我看着他的眼睛,看了这么久,足足七年了,我试着和他相处了七年,实在是爱不起来啊!明明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却觉得他还不如死了好,他活着……不就是对我屈辱的证明吗?呜啊啊,呜唔唔啊啊——该死的蛮夷,若是现在那位狼主死了,我又会是他兄弟的东西了——我想离开这里啊!去往别处啊!’

身为母亲的她,发自本心地对自己的亲骨肉生不出爱意。

亲人被西戎杀尽,从书香门第的家中被强抢到平川高原的母亲失却了一切可称得上幸福的东西,还要成天面对自己历经了不幸后结出的果实,也就是自己。

谁都没办法开心起来的,沈煜清楚这一点。

若我成长得足够强壮的话,成为能保护母亲的力量的话,她是否会开心起来?

沈煜永远没能知道答案。

他十二岁时,祖母亡故,失去了倾诉人的母亲隔年病故,按昌人的习俗应该入土为安,而母亲最后是按昆山部的规矩办的。

母亲被放在高台上,让乌鸦吃尽尸体,这与祖母的末路一样。

沈煜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但母亲肯定不会喜欢的,所以,他在母亲放在高台上的第一天夜里,偷偷挖了个坑,给母亲下葬,还用心雕了块石碑。

按昌人的规矩,墓碑是不可少的,这是昌人祖先的灵魂认出子孙的启示。

将母亲的名字“赵亦雪”刻在碑上,沈煜本想再刻上备注——“博颜沈煜之母”的,但犹豫了半天,还是作罢了。

他不会做令母亲不快的事情的,尽管从未被母亲爱过,但他会爱母亲,有了爱她的人,母亲的一生也不算是个彻底的悲剧。

后来,又过了四年,被自己称为父亲的人死了,但父亲的兄弟与长子早父亲一年死去,所以临时找了个人代为掌权。

但代为掌权的人终究是不正统,昆山部内围绕狼主之位刮起了腥风血雨。

沈煜作为昆山部内无后台的直系子孙,若有人将沈煜扶上位子,那扶着沈煜夺位成功的人就会成为实际权利的掌握者,所以他也不得不陷入风雨之中。

夺位之路不是闹着玩的,就算是傀儡,被竞争者杀了也很正常,况且,沈煜觉得没有母亲的昆山部已不值得留恋。

失去了亲人后,家也不再是家了。

再加上,他从路过昆山部的昌人商贩那里听到了一系列奇妙的传闻,其中有一条勾起了他全部的好奇心。

“在西海之南,那片常年飘雾的海域中,近来,有渔民看见那里停着一条比小岛还大上几分的铁船!据说看过的人都说通体钢铁,比王公贵胄的行宫还要大!这艘怪船上,说不定有稀世宝物!”

飘雾的大海、巨大的铁船,困于草原多年的沈煜被这一系列充满诱惑力的词语引爆了心里的好奇。

于是,沈煜决定离家出走,去往自己从未见过的地方,如果自己见证了足够惊奇的景色,那么在自己下到九泉之后,若是遇到母亲的话,把这些景致讲给母亲听,一辈子想离开平川高原的她或许——不,一定会开心的。

再之后,逃出了昆山部的他一路北上,在晋国的一个港口搭上了云排号。

昏昏沉沉的意识更混乱了起来,仿佛有谁在搅动着这一切似的。

“喂!你这个野人!别死了啊!我还有大恩未报啊!”

叶宇长一边嚎叫着,一边摇晃着昏厥过去的沈煜的脑袋。

云排号已经脱险四日了,在沈煜毁掉了灵幡与白旗之后,小女孩在周术的辅助下,用绳子把沈煜拽回了云排号。

而内舱的叶宇长,则在少部分能动的幸存船员的帮助下,将商人要求云排号运送的一部分上好楠木切开,用于贴补船体裂缝,顺便叶宇长还把一些货物扔进了海里,最终使得船恢复了正常的浮力。

他上到甲板上去亲自操持仅存的桅杆与船帆,顺着海风,使云排号抛下了无法行动的鬼船,绝尘而去,脱离了险境。

不仅折损了客人托付的货物,还让帮助自己的恩人死去,叶宇长觉得今生将会背上无穷的罪孽。

海上跑生活的人是讲许多规矩的,保护自己运送航线上的信誉与滴水之恩必报的义气,这都是船帮安身立命的根本。

摇晃了沈煜半天,对方的嘴巴里终于又挤出一些声音。

“唔啊——”

“还活着?”

回应叶宇长欣喜的提问的,是一个低沉的声音,“现在是,但我知道的,没多久了。”

“不就是被弹丸打中了么,那天我用烧红的匕首替你把弹丸取出来了,还抹了刀尖药——”

“草原上就算是被箭矢蹭破了皮也有可能丧命,更何况是堪比周术的武器,咳咳咳嗬嗬——”

沈煜用力打断了叶宇长的话,但很快又陷入了呼吸困难的境地,叶宇长见状松开了抓着沈煜的手。

咳嗽了许久才顺足了气的沈煜问叶宇长,“我看不清我的腿,我问你,肿胀——啧,哼,不说肿胀了,肉烂得怎么样?”

“嗨,就这个啊,呃,只不过是——”

“说实话!咳咳……”

沈煜的厉声质问让叶宇长陷入了一阵沉默,沈煜也懂了沉默背后的意思。

“船上所有的火折子在混战中打湿了,前些天船上的环境也没法子生火热铁进行烧疗,所以——”

烧疗,就是用烙铁强行炙烤创口的病源让撕裂的血肉融合。

“所、所以说,我博颜沈煜要折在这里了……”

言毕,沈煜闭上眼,他累了,想要休息。

希望能暂时安静些,让他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十七年的时间不长,但要回溯完,也是需要时间的,想完再下九泉,才能下得从容。

12 回忆(伍)

叶宇长见沈煜不再说话,便让他好好休息。

朝另一侧的方形木笼里的小姑娘拱了拱手,上甲板接替操舵的人去了。

白发的小姑娘正屈身坐在不大不小的木笼里,身处于被锁链与三把铁锁束缚起来的木笼中。

锁链上刻有金色的纹路,那是昌人所发明的一种符甲,能阻隔非人之物所散发的气场与灵质,换言之,这是叶家长辈早年出海遭遇过鬼船后给自家船中添置的一种保险。

她终究是一个尸鬼。

说实话,这保险很鸡肋,既保不了全船也没别的大用,平日里是没人会想着弄个尸鬼在船上的。

但不管怎么说,拜其所赐,叶宇长得以放心地留小姑娘在船上。

海上的鬼船不仅仅只有一艘,况且谁知道前几天遭遇的那艘鬼船会不会还有余力追击云排号,尸鬼能追踪同类特有的气味,为了不把她的气味撒出去,泻露云排号的踪迹,叶宇长只能让她屈居于笼内。

不,不能说是屈居,说是囚禁更为妥当。

况且,代表阴柔的女人上船是为不详,任何一个在西海跑船的人都会传承这句祖训,或者说行规。

行规有的是出自经验,有的则出自偏见,虽说西海上,也不是所有人都迷信行规,但总有人是信的。

一方面为了躲避鬼船,一方面为了让全船的幸存者安心,在这两种理由的桎梏下,小姑娘都不得不待在笼中。

除了叶宇长,幸存的船员中没人敢进这间舱,就是因为她在这里。

这一切,小姑娘很清楚,她是尸鬼,是生者逝去后而成的非人之物,就算不在船上,以后在地上生活,也总要尽力躲避人世,心存禁忌。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别的困境也总会过去的。”

她在笼中双手捂着胸口,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别人。

“哪怕活成是我这样,都是别人给予的礼物,不能轻易放弃,放弃了,我对不起小姜,而你放弃了,也对不起你的父母吧?”

声音落在船舱里,激起了听者的回响。

沈煜闭着眼睛,回道:“就算我不放弃,我是生是死也不是光凭我想法能左右不的,还有,我不想听一个尸鬼说教,你难道就没有愧疚吗?”

他知道救了他的是这个尸鬼,但招来鬼船的也是她这个尸鬼。

终究是非人之物,沈煜打心底没办法对一个没有心跳的死物对等视之。

“身为死者的你不上船,我会伤着腿?船上会死人?别以为不痛不痒地说几句宽慰的话,罪过就能一笔带过,终究是你招来的东西。”

一席话出口,沈煜已经闭上的双眼看不到小姑娘的神色,但似乎听见了对方深呼吸的声音。

“我、我也、也曾活过,虽然仅有十二年。”

小姑娘的说话声有些断断续续,但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已死了两年的我很清楚阴阳之别,所、所以,我对于任何一个还未死就已经不想活的人,都觉着实可惜,死了之后,就算靠各种秘法苟延下去,但终究没有活着的感觉了。”

闻言,沈煜睁开眼,不温不火地说道:“没办法,不管你本来活着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你如今与阳世关系淡薄,一只脚已跨入阴间,存在着就难免惹来无妄之灾,还会波及生者,没办法……刚才,我言重了,抱歉,但真的没办法。”

“哪里哪里,是我有些多事了……”

小姑娘说完顿了顿,继而又道:“但你说不定能活下来。”

“这跟放不放弃毫无干系,这都要看老天。”

沈煜说着说着还想顺势指一指老天,但重若千钧的手抬不起来,只能作罢。

“昨天晚上,也就是你昏了第三天的夜里,见你还没醒,叶船主犹豫了许久,最终又动了要运到赫连湾的货物,从中取出了一个小陶瓶,那里面是南燕著名丹家郑裴君用来去除刀伤邪病的药汁,他给你浇在创口深处了。”

“那个药汁很贵吗?”

“按叶船主的话来说,四艘云排号与那一小瓶同值。”

沈煜倒吸一口凉气,眉宇间涌起一股暖意,嘴里抱怨道:“啧!麻烦、麻烦、麻烦、麻烦啊!”

连说了四个麻烦,他长吁了一口气,无数麻烦还在心里打转,心里打转了半天,只有低声叹道:“那——那我就只能……再挣扎挣扎了。”

木笼里的小姑娘诧异地问:“何故又有了生念?”

“人死的时候最好不要留牵挂,不然死了后依旧很累,更何况,不还了恩情就急着等死,也太没担当了。”

看着躺在被褥中又似乎有了点生气的沈煜,小姑娘又羡慕了起来。

自从死了以后,小姑娘便无法理解许多事了。

能感觉无数种情绪的变化与滋味,活着真是好啊。

她捂着一点跳动都没有的胸口,叹了口气。

忽然,沈煜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诶?为什么突然——”

“只是好奇罢了。”

“姜、姜念生,生姜的姜,念想的念,生者的生。”

沈煜“哦”了一声,然后又闭上了眼睛,为了活下去,他现在不能浪费身上的任何一点力量。

真是奇怪的人,生者都是那么难以捉摸?姜念生暗想。

感受着像小溪般缓缓流转于体内部分地方的元气,少女也靠着笼子,一边怀念着往昔的故友,怀念着那个让自己不必沦为纯粹死者的人,一边沉沉睡去。

存在于世上,不是易事,我一定要活下去。

希望一切安好……一定会没事的,在这艘船上一定会好起来的。

在梦中,已不算生者的少女怀着恐惧暗自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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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宇长走上甲板,迎着上午的太阳,心事重重地吹了一会儿海风,替下一个掌了半天舵的船员,让他去做一些不怎么累的活计,他代为掌一会儿舵。

船员勉强笑着对船长表达谢意,云排号此番折了不少人,这些天在海上的逃窜让幸存者们都精疲力竭了。

叶宇长明白,他们都还没垮掉,这些船员很顽强。

若是精神不稳,早把生死一抛,冲船内舱的小姑娘群起而攻了。

这船员收拾起甲板上的一摞子刀具,正要往下舱走,叶宇长的目光瞟过船员手里的刀,突然又叫住了船员。

看着船员手里灵动的刀身与色泽亮丽的装具,问道:“这刀不像是咱们的啊?”

“呃,确实不是,是那些跳帮时被咱们杀掉的尸鬼们掉落的,我听我祖辈说,尸鬼并不会记得自己武器的气味,所以在把尸鬼的尸体扔海里后,我就寻思着把它们的刀收集起来,看看能不能过些天把这些刀转卖了,以补些折损。”

“弟兄们都幸苦了……你下去把刀放好后,今天就休息吧”

一听折损二字,叶宇长的眼神黯淡了,握着舵盘的手也渐渐失去了力量。

死去的船员是补不回来了,摇橹的舱内还躺着许多生死未卜的弟兄们。

为了活命外加救人,自己还动了客人的货物。

他看向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指,暗恨自己悟出了元气后过了十三年还未有寸进,一直停留在蒙先这个最初的境界,遥望创成之境的门槛。

到达了创成这一境界,才能知晓如何凭内在之力炼创元素,那才能勉强能算会周术呢。

不言自明的弱啊。

“唉,死去的伙计们家里的抚恤……要送到杨氏分家的楠木消耗掉了不少,还有燕国丹家配制的药,这也同样是要给杨家的,本来一共就只是运了一小箱,啊——岂是区区几把刀能赔偿的呢……”

一念及此,沈煜的话仿佛又在耳边一闪而过。

‘是嘛,能活下来就好啊。’

同时,心底又回荡起爷爷叶穹甲的话。

‘活着就好,活着的时候,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算死局,海上讨生活的人,不能败给大海以外的东西,况且,只要还活着,总会有什么好事的。’

距离赫连湾东南侧的长歆码头,三天后就能到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吧。

青年船长的手又握紧了舵盘,专心操纵起云排号来。

在船员掌帆的情况下,顺风行了一个时辰,海面上渐渐笼上了一层轻纱般的气雾,随着船的深入,轻纱愈加变厚,逐渐化为厚厚的蚊帐。

太阳光也慢慢被气雾遮障,变得朦朦胧胧。

叶宇长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他老道地冲船头用他那个哑了的嗓子吼道:“喂!诸位小心!起雾了,老鳗鱼在嘛?你手脚跟猴子似的,你把鲸油灯给点了,挂到桅杆顶上去!”

一个瘦小的少年船员找到鲸游灯,走到幸存的桅杆旁,正准备爬上去,叶宇长奇怪地鼓囊了一句:“我都说了让老鳗鱼——”

话说不下去了。

他突然想起前几天初步脱险后,把死去的船员拿布裹了裹就扔海里就地办了葬礼的事了,老鳗鱼就在其中,他曾手把手教自己航海之事。

“到底该怪谁呢?”叶宇长心情复杂地自言自语道,随后的话都念叨在了心里。

那个小姑娘生上阴气和那些尸鬼一样重,但我总感觉她身上有那么几丝活人的生气,这不合理啊……

而且她身为尸鬼却会周术,这几天问她一些问题她也不答。

可疑,着实可疑。

想起船上的人员损伤,叶宇长的心一阵绞痛。

她好死不死不上这艘船不就行了吗?躲避尸鬼,不上船不就行了吗?

等一下,上船?

一道流星划过叶宇长的脑海,他随即叫住一个路过的船员,问他会不会掌舵,船员抖擞了下精神,拍拍厚实的胸脯说没问题。

于是,叶宇长就让他替下了自己。

而叶宇长自己则下到舱里,在一个昏暗的小隔间里找到海图、水文册与传言薄,点亮了一小盏鲸油灯,借着灯火,看起了图册。

“我是在章国的翼港出发的,那个博颜沈煜是在燕南的张家港付了点钱请求我渡他到离赫连湾长歆码头的,而那个小姑娘则是载了博颜沈煜两天后,在晋国西南的一个野港登上的船,应该是随机找的船,没有预谋,那晋国西南近年来发生的事……”

叶宇长“哗啦哗啦”地翻动传言薄,这本小本子上记了他平时靠港时和同行闲聊时记下的各类时兴的诸国传闻。

剔除掉过于夸张的段子,找那些发生在晋国西南地区的真假参半的传闻。

“有了!”

叶宇长停在了记着“阴世鬼拐卖良人家中子”与“海上鬼船与地上阴世”两件异闻的一页上,细细地看了一遍。

看完后,叶宇长合上簿子。

她应该是逃出来的被拐的良人家的孩子?但身上生气不浓,确实不算阳世之人了,但给她找家人还是说用别的方式?怎样处理才妥当?

思量了一阵,叶宇长叹息道:“这种事,过几天靠岸后交给专人吧,长歆码头那里,虽没有寺庙,但肯定找得到晋国官府的治魉官,找他们准没错!”

治魉官是官府设立退治妖异的低级官吏。

叶宇长把打算藏在心底,又回甲板上去了。

13 回忆(陆) 此地曾长歆

历经了三天的行程,摆脱了远海的雾气,云排号驶入赫连湾的东北方,逐渐靠近了晋国的西北疆域海水的苍蓝色逐渐泛黄,直至驶入近海就彻底沦为土黄色了。

颜色乏味的海浪翻涌着扑打船舷,在甲板上遗落下脏兮兮的印迹。

赫连湾东北方的海水离岸越近,含的泥沙越多,故而越黄,这是大自然定下的道理,是靠人力无法改变的道理,就算是周师也不能。

云排号跋涉在这片土黄色的汪洋中,再加上今日天气朝阴,阳光被灰蒙蒙的天幕遮住,弄得整船的幸存者生不出一点活力。

叶宇长沉着脸立在船首,他闭起左眼,让元气充盈在右眼,凭此暂时提高了目力,视线扫过海面,瞅见了一个椭圆状的黑点。

叶宇长和天气一样阴沉的脸色有所舒展,能看到那椭圆状的黑点,说明他们已经靠近了长歆码头。

长歆码头是近三年来突然兴起的码头市镇,只能算个中等规模的码头,但三年的根基太浅,还造不起灯塔,但被吸引来的船队绝不能算少,所以就算是为了给白天的船只导航也好,当地官府两年集资在长歆码头海外四里处的一座小岛上立了一块七丈高的石碑来充作航标。

叶宇长冲身后的船员喊道:“你传我的话下去,让舱内的弟兄们别歇着了!就算是现在顺风也需要点时间,加把劲摇橹,咱就能早点上岸美美地吃上一顿!”

用这个来犒劳死里逃生的船员,是叶宇长当下唯一能做的事了,他现在随时都轻松不起来,靠岸后,还要想办法去跟当地杨家的分号解释货物的损失。

这不是一句“漂没”能搪塞过去的损失量,叶家要大出血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不、不知道,到时候,大哥的那里……受不受得了给杨家的赔偿啊。”

叶宇长在一片怅然中,看着从长歆码头衍生出的石堤离云排号、离自己越来越近。

不过云排号在石堤边缘漂了许久都没见码头上的接引人。

不得已,叶宇长只能派两个水手划了个小舢板靠近石堤,船员登陆后找来与码头柱石捆在一起的粗绳与铁链,将它们抛到船上,一众水手让铁链、粗绳和船上的定把连在一起。

堤上的人与船上的人喊着口号两两配合,把船引进了码头的长堤内侧,四爪铁锚下到海里,总算是把云排号稳定在了码头内。

包括沈煜在内,船上有一些伤员,而小姑娘又是非人之物,这些人都不适合去港口后面的市镇。

更何况,小姑娘若是一起上岸,叶宇长去找治魉官的行为就有可能暴露,所以他刻意将之留在船上,自己带着剩下的十一名船员上了岸。

“少船主,你看这……”

一个船员神色铁青地对叶宇长耳语,他和一众船员看着冷冷清清都不足以形容,只能说是空荡荡的码头,又不知该说什么。

“我也感觉不太对,长歆就算是淡季,也不可能半个人都没有。”

叶宇长不安地抽出了腰间的柳叶刀。

其余船员也纷纷拔刀,随他们的船长一起往码头外走去。

码头与市镇之间隔着一个小山丘,小山丘上设立着海务衙所,叶宇长与船员们收刀进了衙所,但同样没人,海务衙所很小,本来码头也不是什么大码头,海务衙所也没办法太大。

见衙所后院有个两丈半高的木质瞭望台,叶宇长和一个船员顺着梯子爬上了瞭望台,在瞭望台上俯瞰码头的长堤与绵延至天边的土色海面,疑惑撑满了人的心胸。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下去再说。”身旁的船员建言道。

于是,叶宇长转身准备顺着梯子趴下去。

一转身,他就从高台上看到长歆码头身后的因其而兴起的市镇。

衙所在山丘上,高台在衙所中,距离平地极高。

所以,叶宇长与身边的船员才能将整个市景尽收眼底。

“啊!这、这?这这这、这是什么啊?”

他们两人的眼睛因看到的市镇景色迟迟不敢眨眼。

叶宇长正式执掌云排号有两年了,做船长前随老爹出海也有五年了,这七年间他接触过无数精美的货物和繁荣的城镇,无数的人和事。

但就算是那样,也从未见过此等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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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鳞次栉比的房屋与店铺像是被捶烂后的陶罐一样碎在大地上,红、黑、灰三种颜色星星点点地散落于曾经的街道,不少地方还残留着冒起的黑烟,这说明曾有大火燃起。

视线射向更遥远的地方,是一块块被工工整整地开垦出的等待春耕的田地。

长歆码头与其市镇,无一处不是废墟,无一处不是死地,无一处不是炼狱。

在昏暗天空的映衬下,恍若人间末世。

土丘的一侧,土黄色的海浪无休止地拍打着堤岸,土丘的另一侧,一个曾经被冠以“长歆”之名的市镇被命运毁灭了。

叶宇长直到今天才懵懵然地感觉到什么叫“骤然间,一个市镇死了”。

台下的船员不知台上人看见了什么而呼喊了许久,呆了半天的叶宇长才回神,踉踉跄跄地爬下高台。

告知了船员们他看到的绝景,一干人等惊愕万分。

讨论了很久,叶宇长本想立马回船上去,可不少船员中的长辈说“前些天活下来都赖我们奋发求生与上天保佑,如今抛下可能存在的生者逃走,未免太损人德,下次再有灾祸,天可能因此而不再庇佑。”

于是,众人决定散成三波人进入市镇寻找可能的幸存者。

“有、有人吗?”

一边呼喊着,叶宇长与三名船员穿梭在砖石瓦砾的废墟中,时常撞见一两具的尸体,与几只正在吃街边尸体的野狗。

眼睛所及之处,都是与死有关的光景。

这种种的毁灭没有给人一种陈年旧事的感觉,而是一种较为新鲜的毁灭,长歆遭受的变故应该就在不久前。

要说是天灾的话,破坏力略小,野狗等动物却都活着,死的就只有人与房屋,天灾应是无差别的暴力。

要说是人祸的话,破坏力略大,就算是迈入诸圣境界的周师要在不伤及自身元池根本的情况下灭一座市镇也需预先立阵,叶宇长的元气目前还没探到有什么阵法的迹象。

草鞋踩在还算完好的石板路上,叶宇长又环首四顾,仔细搜寻了一遍潜在的幸存者。

但毫无收获,满目疮痍的周遭好似是地震肆虐后的残景。

叶宇长哆哆嗦嗦地叹道,“整、整个城、城镇都……”

他一屁股摔坐在石板路上。

一堆砖石与碎块堆成的东西横在他的眼前,这种东西在这个曾经名为长歆的地方到处都是,几乎都是别无二致的残垣断壁与死地。

但一个东西吸引了被惊恐所困的叶宇长。

一块崩碎的牌匾正埋在他身前的一堆碎片当中,只露出一半的“身躯”,但只需要露出的这一半“身躯”就足以表明牌匾的身份。

叶宇长的视力不赖,他一眼就看见了牌匾露出的部分之上用隶书刻下的“杨”字。

“莫、莫非……这是杨家分号的一部分?”

他定定神,将视线移到面前的废墟上。

整个的府邸仿佛被大锤捶平,绝无半点生机。

叶宇长突然一口气回不上来,他的身体慢慢靠在石板地上,左手还困于前些天的旧伤,所以只能用右手费力地捶打自己的胸口。

就……就这么死了?

需要赔罪的对象毁灭了,他本该松口气才对,却不知为何胸口堵上了更沉重的东西。

那东西的名字叫恐惧。

是对不知为何而突遭横祸的恐惧,确切来说,对未知之死的恐惧。

“少船主,你、你没事吧?”

船员一边问,一边替叶宇长拍背,叶宇长一口气终于勉强地顺了顺。

“没、没事……这身子骨也太不堪用了。”

杨家分号没了。

叶宇长又咀嚼了一遍这个现实,然后压下胸口的沉闷,勉力挤出一个笑,站了起来。

作为船长,可不能这么没出息。

“走,咱们继续找找有没有——”

一声悲鸣直冲霄汉,盖过了叶宇长的说话声,如某种动物的恸哭般久久回荡在天地间。

叶宇长初听惨叫后愣了愣,叫声几番回荡后,他才选择循声追过去,身边的三名水手迟疑了片刻后也一并跟上。

穿过无数的破壁残垣,叶宇长听见的悲鸣越加清晰。

他跑过一段土丘上的一级级台阶,逐级向上,似乎是到了一个和祠堂差不多的地方。

顺着台阶一路向上狂奔,他看到不少人倒在坡道上,或是被土丘坡道上的树木托住,俱是死者之景。

奔上高处,一个较为宽大的广场出现在视野里,方方正正的石板铺在地面,有些砖石还雕有花鸟,左前右三个方面各有一堆废墟,看砖瓦与依稀存在的建筑残壁极像祠堂的一部分。

广场的中央附近,一只鹿被一把贯穿其腹部的长枪钉在地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微弱鸣叫,一对鹿角断了一支,剩下一支形如树枝的鹿角孤零零地立于头顶,鹿角上好像还生着零零落落的花苞。

鹿躺着的地方周围一圈按着某种规则放置着刻了红色符甲的白色鹅卵石,像是某种阵。

苍蓝的云气像公主的披帛般围绕在鹿的周身,好似青色水墨绘就的毛皮因痛苦而抽动,空明的双眼愕然四顾,但眼中的光正一点一点在消失。

一名身着灰色短褐、有着齐肩短发的花季少女正从袖子中摸出一个个鹅卵石将鹿身边的‘阵’补齐。

她的脚边插着两把长枪。

少女注意到有不速之客到来,但她目不斜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鹿身边的石头们,继续摆放着鹅卵石,仿佛这才是她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在一个死的市镇,一心一意做这种事情,叶宇长很难不去猜测这个少女与惨剧的关联。

“你谁啊?外面的人都死了,做什么呢你?现在才四月,不是晋国容许在西北猎鹿的时候吧?”

叶宇长一边质问一边走了过去,抽出了腰间的柳叶刀。

抽刀的金属摩擦声在空气中一经响起,利物破空之声也紧随其后,一枚长枪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了叶宇长脚旁。

长枪冲碎石板,没入地中半尺,轰碎的石片掠过叶宇长的小腿,刮破了裤子的表面。

而长枪刺入之地,距叶宇长前一步跨出的左脚脚尖仅仅两寸。

立马吓得叶宇长呆在原地不敢乱动。

最为惊骇的,莫过于叶宇长根本没看到少女有作出向他投掷长枪的动作!

少女的面庞轻晃,眼角的余光刺了叶宇长一眼,随后继续放置鹅卵石。

叶宇长无比清晰地读出了眼神中警告的意味。

13 回忆(柒)

叶宇长紧握刀柄,不敢贸然做什么动作。

只是气都不敢大喘地看着少女摆弄鹅卵石。

紧盯了少女一会儿,叶宇长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几下,把视线移向正在叫唤着的鹿。

这鹿一看就知道不是凡物,先不说那些与众不同的外表特征,叶宇长方才直接感知了一下那鹿身上散出的气场,就给他一种如饮甘露的酣畅感,紧张的精神如沐春风,一下子平和了下来。

明明自己只是用充斥元气的眼睛看看它,身体却有了一种被哺育的感觉。

叶宇长平日里不喜欢看书,所以不知道它是何方神圣。

鹿像被钉在案板上的鱼一样,只能颤抖着等人来料理它。

铺在祠堂地上的石板就是它的案板,叶宇长瞥见鹿的周边好像被人用刻刀工工整整地划了条条框框,犹如棋盘上的方格,而那些铭刻了符甲的鹅卵石如棋子般一个个落在了棋盘线的交叉处。

少女要列的阵,莫不就是以某种棋局作为凭依而布下的?

叶宇长一边想,一边干咽口水。

一连串脚步声由远及近,叶宇长暗道不妙,之前自己跑得太快,害得脱节的船员现在才跟上来,他们不清楚这里的情况,贸然冲上来,只怕这奇怪少女身边的长枪——云排号的船长正想转头大喊,让船员们别过来。

但为时已晚,两名船员们已经踏上了最高处的台阶,呼喊着“少船主,等等我们!”之类的话,将头露了出来。

将自己的身影暴露在了少女的视野里。

叶宇长的耳畔又响起了利物破空的声音。

他的直觉强压下恐惧,立马抽刀护在正一无所知地踏入祠堂的船员身前,调动起全身每一寸知觉去捕捉来袭的长枪,好让自己能靠手里的刀将之打落。

不过,来袭的长枪也好,亦或是凭空生出的元素也罢,本该先发制人,消灭踏入“领地”之人的各种行为并没有发生。

什·么·都·没·发·生。

对叶宇长一干人等是这样的。

对于少女则是另一幅光景了。

她摔在地上,一只手抓着脚边仅存的长枪,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叶宇长稳了稳自己的心神,喘着粗气,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

他对当前的情况两眼抓瞎,为保安全,他示意船员后退,自己举刀看着少女的一举一动。

叶宇长不敢轻举妄动。

他推测长枪应该是被匠师刻了符甲,介于之前他都没看见少女挥枪投掷,长枪就射过来,故长枪很可能是一件自行射出的武器。

他猜对了一半,长枪的枪杆上确实刻制了符甲。

但实际上只有简单的加速效果,之所以被叶宇长错判为自行射出,仅仅是因为少女之前的动作太快罢了。

原本少女就心怀疑虑,船员的贸然闯入激化了这一点。

那一刻,她下意识地打开了大杀四方的心理开关,但拔枪的瞬间,她的身体失控,摔在了地上。

原先准备做出拔枪顺带投掷动作的右手抓着枪,身体则倒在石板地上。

可能是摔在石板地后人很疼,少女浑身在打颤,短发的发梢痛苦地抖动。

少女的左手也伸过去抓住了枪杆,整个过程颤颤巍巍得像入秋后的虫蚁。

确认双手都抓紧枪杆后,少女以长枪撑地,挣扎着站了起来。

在叶宇长看来,也和老人拄拐杖没什么区别。

今年的四月天气并不温暖,人的喘息过大是能看见白气的。

正因为如此,虽然少女掩饰得很好,但叶宇长能看得出她的呼吸隐隐间很吃力。

一名船员悄悄喊了叶宇长:“少船主……”

“怎么了?”

叶宇长看向那名船员,他很瘦小,正是碰上大雾那天爬上去挂鲸油灯的那小子,记得是叫汤克诚,只有十四岁。

“那女的,剪的是短发,穿的衣服适合在山间跑。”

“那又怎么了?”

见船长没反应,汤克诚捏了捏和他身材一样瘦小的鼻子说道:“晋国虽说也没规定女人不能把头发剪短,但毕竟不多,这种习惯比较多的是佘族人,因为这样适合在山里穿行,还不容易在逃跑时被人或野兽揪住。”

一听到“佘族人”,叶宇长就陷入了思考。

晋国西部的山里生活的人,一律被官府称之为佘人,而佘人作为山民,于晋国国人有利的只有两件事——山货买卖和猎户。

前者没什么玄机,而这个猎户,颇为值得玩味。

猎户,是以打猎为业的人,但世上还有第二类猎户,他们从很久以前就被豪门大户雇佣,去猎取珍奇之兽来换取比较丰厚的报酬。

有时候珍奇之兽撑死了也就是白额虎之流,而历史上有时候,这些人猎户曾凭自己的本事,围猎过麒麟这种东西。

猎取奇兽自然有生有死,活下来的人会总结出各种各样的技巧,有些人将之奉为家学,随着家族行业的传承而一代代延续。

“也就是说,很可能我们碰见的是受雇于哪个大户人家的猎户?”

“小的觉得是这样,另外,那头鹿……据小的所知,是阳春。”

叶宇长与汤克诚低声交谈的时候,叶宇长似乎瞥见少女有了动作。

他急忙抛下汤克诚,重新举刀应对。

靠长枪强撑着的少女向前踏了一步,叶宇长后退了一步,他握刀的手没有露出丝毫颤抖。

少女长吸一口气,拔起了长枪,身体缓慢而又艰难地摆成投掷的姿势,咽喉突然倍感猩涩,干咳一声,吐出大口鲜血,染红了前襟与青石板,双手脱力,长枪紧接着坠地、插在青石板缝隙中,少女的身体也立马向前倒去,但她强令虚脱的双手卯劲发力,再次抓住了枪杆,勉强站住。

她嘴巴里零星说着什么,但少女所发出的音节,叶宇长一个也听不懂。

鹿那边又发出了一声悲鸣,但喊得气若游丝。

猎户和猎物都像是快耗尽最后一滴血了一样。

像围棋棋局般摆放的鹅卵石头开始微微泛出红光,被长枪钉住的鹿猛烈地抽搐了起来,仿佛被电击了一般。

几缕翠绿色的光团沿着长枪的枪杆从鹿的腹部向上缓缓腾起,随后像是被地面的鹅卵石吸引了一般,一个个像求爱的鸟雀一样飞向了阵内的各个鹅卵石,并被吸纳进石头里。

鹅卵石的红色符甲也逐渐化淡。

身为猎户的佘人少女嘴角不住地淌着鲜血,还费尽心力地冲叶宇长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少女说到激动处猛咳了几声,嘴中洒出了更多的血。

可能是被痛苦磨得受不了了,她的一只手猛捶枪杆,想要靠这种行为分担掉一些。

但世上任何一种痛,都不可能靠捶打枪杆而分担掉。

叶宇长觉得这应该很痛,但他不打算做什么,经过了鬼船的教训后,他决定尽量在情况不明时,不做任何事。

“少船主,我懂一些佘人的话。”

听了汤克诚的话,叶宇长心头微松,赶忙道:“那还不快给我转述下?”

“她大意是说,她们家是受徐家所托的诸多猎户之一,徐家给他们有关阳春的消息,让她们这样的猎户去追猎阳春,找机会抽出它的精华,所有受雇于徐家的人已经花了三年多的时间追索阳春。”

“徐家?哦——晋国六大柱国家族之一啊,精华?那有什么用?”

“少船主,阳春据说是一种管着医疗伤病、拔除诅咒的鹿,小的猜想,阳春的精华恐怕能治一般医生应付不了的病,所以那些大人物才会想要它。”

疗伤圣品?有了这东西,可是能救船内的不少伤员啊!

叶宇长忽然萌生了想要这东西的强烈欲望。

“这女的说,她不打算都给徐家,她想要私自留一些拿去救她爹,请我们不要阻拦,否则她会和我们玉石俱焚。”

“但就凭她现在这个样子……”

叶宇长阴冷地怀疑道。

“她说,若我们肆意抢夺,就解掉阳春身边的阵石,如此,阳春的悲鸣可不会仅仅是哀嚎,而会让我们和外面的长歆镇一个结果。”

汤克诚的话让叶宇长瞬间清醒了。

“我想着要是我们也能分得一些阳春鹿的精华,船上的伤员们就有救了,你问问看,能不能让她分我们一些。”

既然打得不到好结果,那就谈。

汤克诚点点头,朝少女说了一通叶宇长听不懂的话,只见少女平复了一下紊乱的呼吸,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

她看向阳春身边的石头,数了一下数量,对汤克诚说了句“西克贡。”

汤克诚对叶宇长轻轻说道:“她愿意给我们四块石头储存的精华,我寻思着,应该够了,阳春的精华很顶用的,只要我看过的书没唬人的话。”

“嗯,就这么办吧。”

于是,船长带领他的几名船员同猎户擅自决定了倒在一边的阳春鹿的命运。

船员们与猎户保持一定距离,集体坐下来开始等待。

无法一直强行站着伪装自己还有一战之力的少女同样坐在了地上,开始等待。

两方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寂静。

翠绿的光团从阳春体内抽走的越来越多,这只鹿的眼睛也渐渐黯淡了下来,其身体的阵阵抽动也并不再是出自于自身痛苦的行为了。

有十块鹅卵是发出了翠绿的光芒,一个个表面凝结出了一个如同孔雀石一般的外壳。

猎户少女用低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话,这不是她刻意为之,叶宇长听得出,她的力气只够说这么响了。

“阿汤,她什么意思?”

叶宇长问汤克诚。

“她说让我们先把属于我们的四枚拿走,但她只准我过去拿。”

叶宇长挥了挥手,让汤克诚过去。

汤克诚摆出一脸友善地起身,向少女郑重地走去。

少女似乎每一次呼吸都很费力,她凝视着一步步走来的汤克诚,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警戒。

汤克诚走到离少女不过五步路的时候,少女的眉头猛地一锁,痛苦地迅速站起,扬起了手中的枪,投了出去。

见状,叶宇长与一众船员心中大呼上当,纷纷拔刀起立,冲向了猎户少女。

三只弩箭撕裂了途径的空气,径直射入了汤克诚的下腹与胸膛,汤克诚闷叫一声就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长枪同样划破空气,只不过,它奔向弩箭射来的地方——一个祠堂内的废墟堆,长枪的目标是废墟堆旁的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抬手一掌凭空轰出一块水晶,水晶与长枪两两相撞,各自不知被弹飞到何处去了。

14回忆(捌)

一瞬间的诸多变故令叶宇长和船员们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身边已没有武器的少女摆出了某种拳法的架势,虽然像是只有一口气吊着的样子,但叶宇长从她身上看不到明显的惧意。

她立在鹿旁,把吸纳着精华的石阵护住,散发出一种绝然的气场,将目光移向弩箭的来处。

祠堂内的一个废墟堆旁,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他身体的各处都不时有血液渗出,染红了杂乱的衣衫。

男人的脚边放着一把弩。

就凭他刚才击飞长枪的手法来看,无疑是周师。

他愤怒地瞪着少女:“你毁了我们长歆所有人的家!”

同时,他愤怒的双眼也把叶宇长一干人等也一并囊括了进去。

少女则用佘人的语言,戏谑性地还以颜色,只是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无视两人的对峙,回过神来的叶宇长与船员们,收刀跑到汤克诚身边。

两支射入了下腹,一支射入了右胸口。

昏死过去的汤克诚勉强还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气。

叶宇长与船员们面面相觑,心里面乱作一团,因为谁也没处理过这种严重的伤。

叶宇长猛然叫道:“对了,那什么精华……用那个应该能救!”

而少女与中年男人的对峙,又让叶宇长有些望而却步。

他的脑子滚烫无比,无数声音在脑海中打作一团,有催他冲过去的,有劝他赶紧逃的,但他总觉得哪一个都不是正确答案。

他没有介入这两人之间的能力,光是凭满腔的焦急,办不成任何事。

两者之间的对峙悬而未决,自己船上的伙计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但自己又不能弃之不顾。

除了让心情滑向谷地外,他什么也做不到,只是茫然地把元气流向全身。

开什么玩笑!光是把气流转来流转去就能和周师抗衡?还有另一边的猎户也不是吃素的吧?

“一个个都别想走,你们这些毁了长歆的下三滥!今、今天得,血……咳,血债血偿!”

男人卯足了劲从嘴巴里硬挤出了这句话,细小的火花闪烁在他的指尖。

将元气炼化为与自己亲和的元素,并驱使之,这便是周师。

这是只有蒙先之境的叶宇长花了无数时间都没能参透的领域。

少女的眼角闪过短暂的彷徨,与此同时还吐了一小口血,血团扑在青石板上,摔成一小滩印迹。

但少女及时稳住自己的下盘,应对起男人可能使出的任何招数。

男人拼尽全力大喝一声,

对着一干人等挥动了仇恨的拳头,

钻石般的一枚枚结晶凭空在他的拳中乍现,叶宇长的眼睛捕捉到有一枚结晶锐利的前端伸出男人的拳头,随即飞离周师的身边,朝自己而来!

叶宇长立马俯身向后滚去,没成想,刚埋下身,一道青色的闪光若惊雷一般炸裂在自己的视野里。

青色的闪光过于耀眼,耀眼得抹去了叶宇长双眼中其他所能看见的任何东西。

在叶宇长的眼睛彻底被耀光俘虏前,他模糊的视线看到了,飞来的结晶被弹飞,男人凝重地看向少女,少女慌张地看向身后,

叶宇长的眼睛也条件反射式地看向那个地方,那只名为阳春的鹿所在的地方。

随后,翠绿的光就笼罩了人一切的感官,一段段印象如同漏进船舱的水般灌入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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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烈的光渐渐淡去,叶宇长懵懵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他的脚下是一片滩涂,远处是一直延伸到天边的黄兮兮的海水。

一群面黄肌瘦的人经过了他的身边,叶宇长开口向他们搭话,发现他们像是聋了一样,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有一群打闹着的小孩,路过他的身边,叶宇长冲到孩子们面前挡住他们,想要问清这里是哪里,但打闹着的孩子们仿佛根本没察觉有一个挡路的人似地,依旧朝叶宇长挡着的地方熙熙攘攘地涌过来。

下一秒,他们就穿透了叶宇长的身体。

叶宇长木然地望向已经离他越来越远的孩子们,冥冥中开始思考起了一些可能。

要么是自己死了,要么是——这里的自己没有实体。

这群面黄肌瘦的人开始砍伐附近的树木,以茅草为顶,建造村舍,他们之中还有些人在走向滩涂的边缘用木板造了一个简易的码头。

就这样,这一群人就开辟了一个村,他们成了这个村的村民。

什么事都不清楚的叶宇长开始观察起了这个世界、这些人。

身处此地的叶宇长对时间快慢的感知有些不太清晰,但他还是能断定这大概持续了一年时间。

因为这群人在看上去很冷的某天,开始用红通通的东西装点自己简陋的房屋,孩子们在泥泞的街道旁张贴春联。

在这一年的年初,一只鹿造访了此地。

尽管这头鹿好像很奇特,但村民们并没有怎么去注意这头鹿,因为关乎全村人生活的大计——春耕明显要重要得多。

但原先立村的滩涂旁是大片大片的盐碱地,没多少适合耕种的地方,但全村人去年不仅添了新丁,又吸纳了一些附近因战乱逃荒来的人作为新村民。

春耕第一批作物种下去以后,形势都很糟糕。

村民为此开了很多集会,也都束手无策。

一直游荡在附近的那只鹿,打量了这个村很久。

一天夜里,它走到了开垦成农田的盐碱地,摇了摇头,一些有着碧绿色光斑的碎末从头上两只角开着的花上洒入了土壤中。

第二日,村民们发现,许多不适合耕种的土地,有了生机,作物已经能在这方土地上成活了。

鹿从没像那天夜里那般近地靠近村舍,它的行为自然也被一小部分村民看见了。

交流过意见后,人们自然猜出了两件事之间的关联性。

当时的村长觉得,这是件好事,应当“物尽其用”,

选拔村里的曾当过猎户的人家,当然不是普通的猎户。

他们商量要一起趁着鹿不备将之俘获,最终包含周师在内共二百人的围猎下,他们如愿擒获了鹿。

在这些人的身影中,叶宇长看到了不久前祠堂废墟旁出现的男人,长相是一样的,但要比那个男人有朝气多了。

这是第二年春夏之交发生的事情,村民们把鹿关在一个严密的地牢中,靠着猎户们总结出对于珍惜兽类的各种好处,开始了对这头鹿漫长的压榨。

又过了一年半,一座生机勃勃的市镇,出现在了晋西北的一个不起眼的海边。

仅仅三年,一块滩涂变成了一个较为繁荣的滨海市镇。

也就是三年后的三月末某一天,忍无可忍的鹿,找到机会突破了村民设下的阵,发出了悲鸣。

悲鸣不仅仅只是鸣叫而已,是来自于阴极的攻击。

无论是一开始的拓荒者、中途吸纳进来的村民、还是三年间成长的孩童,都在一夜间步入了死亡。

市镇俱毁,人畜皆亡。

建立在压榨阳春基础上得以兴起的长歆,就这样死在了被压榨者的怨愤之下。

落得个“兴于阳春,亡于阳春”的下场。

自古以来,每只阳春身上都寄宿着正与负的能量,既可以施以生,亦可以施以死。

报复了曾经的村民后,

准备离开的阳春又再次被来自其他地方的猎户锁定,被钉在了地上,大悲鸣过后剩余的力气只够发出小小的悲鸣,虽然重伤了那个猎户,但还是让她布下了阵法。

被长枪贯穿的阳春自然也没有其他反抗的办法。

于是,在阳春眼中,又是一群以自己为目标的人,聚拢了过来。

叶宇长所见证的,正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脑门突然有些痛,

叶宇长晃了晃困倦的脑袋,等疼痛散去,他发现自己脚下踩着的是熟悉的青石板,眼前尽是熟悉的人与物。

一个声音不经人的耳朵,直接传到了叶宇长的心里。

“这、这就是尔等做的事,尔等看看,可……可有无辜之人?”

声音很轻盈,就像春天的燕子拂过柳条时会发出的声音。

叶宇长看着被长枪钉在地上颤颤巍巍地传话的阳春,不知如何作答。

他瞥了一眼那个男人,那个长歆镇的幸存者,发现他倒在地上,咽喉处插着一枚晶刃。

他也看到了这三年的种种?

自杀了?是因为羞愧还是——只不过是单纯的绝望了?

叶宇长不是他,所以不知道这个男人的有什么所思所想,正在猜测这男人最后的想法时,扎在咽喉处的晶刃消失了。

周师由内道所创的元素会被自然逐渐抹去。

叶宇长决定不去猜已经死去的男人的想法了,人已经死了,再猜也没什么意义。

此刻,长歆镇的活人,算是真正的一个都不剩了。

少女躺在地上,衣襟上的微微起伏表示她还活着,但傻子也能看出,这样一个心力憔悴的人,哪怕对手是叶宇长一个人,也不可能有一战之力了。

地上约有一半的鹅卵石表面都笼上了一层孔雀石般的外壳,想必精华已经充盈其中。

叶宇长走到阳春身边,他看着这头鹿不安的双眼。

“我等等会拔掉你身上的长枪,撤掉阵法,但请你到时候不要发什么悲鸣,我们不是长歆人,我们出生自晋国,虽然可能在你看来人都是一丘之貉,但长歆和你之间的恩怨,我这个船长不想带着船员卷入进去。”

阳春微微颔首,似是表达了同意。

叶宇长把长枪从阳春身上拔了出来,阳春轻哼一声,忍住了疼痛。

一些血溅到草鞋上,但不多,叶宇长看到枪曾刺入的地方碧光幽幽,大概是阳春已经开始自愈。

叶宇长紧张地看着踉踉跄跄站起来的阳春,见对方确实没有发出什么悲鸣的打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心中又响起了阳春的声音:“尔等把石头放伤者身上就行了,就像护身符一样的用法,等会儿就是把箭矢直接拔了也应该没什么大碍。”

他马上招呼船员,把他得到的指示吩咐下去,拿精华救人。

“以后离人远一些,我们很危险的。”

叶宇长对伤痕累累的阳春说道,然后转身走向汤克诚身边。

“你……不是什么好人,这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淡淡的恨意传入叶宇长心中,凉风拂过叶宇长的后脑勺,

叶宇长点了点头,回头看向阳春,与此同时,一股奇怪的气息注入到在场的每个人体内。

当叶宇长正式回过头来,周遭已经看不见阳春的身影,只留下长歆祠堂的一片狼藉。

空有满地鹅卵石,阳春已离伤心地。

“走了好啊……我们这里很危险的。”

叶宇长喃喃自语道。

看着一个船员用手头仅有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处理汤克诚身上的箭矢,叶宇长与另两个船员去祠堂附近的树林砍树,准备做个简易担架。

同时,一枚存储着阳春精华的鹅卵石,也塞入了汤克诚的腋下。

15回忆(玖)

塞给汤克诚后,

叶宇长从地上捡起三块漂亮的鹅卵石塞进一个小袋子里丢给了一个船员,让他拿着。

原本商量的结果是四个归他,现在一个给汤克诚急救,剩下属于他的精华已经拿到了。

地上数十块翠绿色的石头们正熠熠生辉,不过,这并不属于他。

剩余精华的拥有者,正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

猎户少女虽然双眼闭合,但微微起伏的胸口使得叶宇长知道她还醒着。

他从另一名船员上找了个不大不小的袋子,把地上的精华收纳其中,然后扎紧口袋。

他拎着袋子走到少女身边,俯身把袋子底在少女的一个手掌上蹭了蹭。

少女的手指与袋子一经碰触,就像被电击了似的,身体微动,右手一把就抓住了袋子,左手窜起抓住了叶宇长的右手。

叶宇长从袋子里取出一块石头,塞到佘族少女的手里。

“拿这个救下自己,从阳春身上弄到了不少精华,应该够救完你爹顺便交差,按约定,我只拿了四块,现在得走了,后会有期啊。”

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晋国话,叶宇长说道。

箭矢一一从汤克诚身上拔出,只有少许血流出来,箭矢一离体,不知从何处冒出的新绿色光点就如青苔一般爬上了伤口,将伤口覆盖于其下。

精华应是开始起作用了吧,真是奇特,没想到阳春的力量不是夸张啊?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叶宇长心里不住地感慨。

船员们没有一个想要遵守约定的,都想要去多拿几块,就算是全拿走也不是什么问题。

但既然船长没这个意思,

他们在心底权衡了一番后,虽然一个个面露可惜与不快,但都纷纷随他们的船长离开了祠堂,两个船员用简易担架抬着汤克诚,慢腾腾地踩着台阶,走下了高丘。

找到散在长歆各处的其他船员,将遭遇简单扼要地告诉了他们后,叶宇长一行人觉得没有必要停留在这个已成废墟的地方了。

于是,他们返回了港口。

走在石堤上,远远地能看见在港内等待着的云排号了。

叶宇长说道:“比起长歆来,咱们这些人可走运多了。”

船员们均点头称是,

云排号没有在尸鬼的袭击下沉没,同时叶氏船行在晋国西南的生意虽说不好但也不算太坏。

生命与钱财,两样安生立命的根本都握在自己手里。

不知谁低声说道:“只要活着,那就很好。”

这是此刻,所有人内心旋律的合声。

云排号的船长与船员们回到了他们的船,

解开了与柱石相连的绳索,收起铁锚,扬帆起航。

给船员们交代完各项事宜,叶宇长下到隔舱里,坐在板凳上,把水文图摊在桌上。

狭小的隔舱里,叶宇长独自坐着,牙齿轻咬拇指,眼睛睁着,但没有在看任何东西。

他需要时间去静静地梳理完这一阵子历经的种种遭遇。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他的屁股离开板凳,人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这次,他凝视着水文图,看着云排号即将驶回的地方——晋国西北的乐州港。

这也是他家船行的总舵所在。

也只能先回去了,他想道。

然后他又坐回了凳子上,眼睛闭上,耷拉着脑袋。

过了片刻,

隔舱里断断续续地响起笑声来,一开始很轻,就像乐师微微拨弄琴弦,而后声调又微微上扬,却又僵硬地坠落。

笑声像野兽一样想要乱窜,却被人为地关在小笼子里一般,隔舱之内满是狂躁被压下后的躁动。

“呵——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差点被鬼船抓去做牛做马!失了不少财货!但交差的杨家分舵连同镇子都没了,我又卷入了猎户追讨奇珍异兽的冲突里!呵呵,哈哈哈——”

说话间,叶宇长不自觉地反复用手猛捶桌子,捶得老旧的桌子嘎吱作响。

“嗨呀!三块阳春精华啊!已经就能回本了!啊哈哈哈!”

又一连捶了桌子三下,桌子的中央“嘎嘣”一声出现一大条裂缝,接着就断成了两截。

叶宇长神清气爽地从板凳上跳起来,右手紧抓面颊,指甲抠入皮肤,脑子里又将这些天的一切像走马灯式地过了一遍。

前些天九死一生,今天也是直面惨景。

稍一退却身后就是地狱,如怒涛般拼死一搏方能求活。

“这真、真是,这……这才叫活着啊!壮哉!”

如同差点溺亡的人靠着拼搏外加运气,得以远离深渊,冲回水面,让阳光重新拂过面庞,此时,活着的充实感在灵魂中喷薄欲出!

叶宇长整个人都陷于这种快感不能自拔,

他出生的那一年,被使用晋国年号的章国官府记录为兴国三十六年,一直到成爵二十年,他灵魂的深处一直渴求着这种感悟、这种生活,几乎想了有二十二个春秋!

表情与肢体的狂欢渐渐安静了下来,但这种酣畅感依旧激荡在心中,年轻的船长平复了一下心情,离开隔间,往甲板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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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国,全称柱国将军,

“言其於国,如室有柱。”

在晋国开国与开疆的战争中立下卓绝之功的人才能被授予的官职,每个柱国将军拥有统率一千五百边军、二千乡兵的权力,在边境还能拥有封邑,有御敌之责。

柱国大将军不能世袭,封邑最大亦不可超过一顷。

这是写在祖制上的规定,如今,这只是写在纸面上的规定。

从太祖的祥龟初年到如今的成爵二十年,晋国立国已有一百七十年。

晋国已经有了六位柱国,分别以姬、徐、付、李、谢、百里六家得享柱国之位,其中姬姓与皇室同姓,表明其与皇室同源。

至于不能世袭,封邑不可超过一顷,各柱国早已视这种禁忌为无物,如同国中国般立于晋国五个州郡。

柱国不但尾大不掉,而且用各自的手段占据了朝堂。

徐家,就是其中之一。

而这家家主的嫡子——徐植,已是而立之年的他,正跪在他自己高祖父徐衡的罗汉床前。

高祖父苍老的声音传入徐植的耳中,“听闻,你们雇的猎户把阳春的精华弄到手了?”

跪在地上垂着脑袋的徐植赶忙答道:“是、是的!虽然还是让阳春跑了,但拿到了三十一枚精华,没想到那些西南山里的土人,倒是比其他地方的猎户得力多了。”

“已经做得足够了,我很欣慰,毕竟连你曾祖——即我的长子当年吃了一顿阳春的鸣叫以后都不能全身而退,三年前,你父亲,也就是我的重孙子把这件事托付给家中最不受重视的你,我本来没报希望,没想到,你竟办成了!把头抬起来,我的玄孙。”

只是雇佣了猎户,事后得到了所有称赞的徐植低着头说了一句“谢高祖父厚赞!”,

然后缓缓把头抬了起来,只见一个有着近似不惑之年面庞的人坐在罗汉床上正看着自己,嘴角正带着淡淡笑意。

徐植脸色不变,但心理却是惊诧万分。

上次见高祖父他还只有九岁,而今已经是成爵二十年,没想到二十一年来,高祖父居然和他九岁记忆里的相貌无甚差别。

根本没有老上半点!

徐植用微颤的咽喉吞了吞口水,吞口水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耳内。

“阳春的精华,几时能送来?”

“孙儿我已经严令晋国西北的驿站、军府为徐家挑选最好的马与世受我徐家恩泽的军户星夜兼程运送精华,不出三日必到!”

“大善。”

听了徐植的话,徐衡脸上有了稀薄的笑意,和某种折磨即将解脱的畅快。

“植儿。”

“孙儿在。”

“虽然我三年前对你没报什么期望,但也曾许诺过,‘你若做成,那么在你父亲仙逝之后,徐家由你掌舵’。”

高祖父徐衡话说到一半,顿了顿,顺带看了两眼徐植的神情。

听高祖父提起了三年前的许诺,徐植面色不变,但心中有些沮丧。

他想起了自己的大哥,那个徐家的嫡长子,

还有他父亲与他的妾,在成爵五年生的那一对弟弟妹妹,他们正躺在自己的房内,自三年前受诅咒以来,每时每刻都在受诅咒的折磨。

阳春的精华一来,那三人的诅咒,无一例外都会解开。

而不论是正室所生的大哥,还是妾所生的弟弟与妹妹,徐植认为自己没一个地方比得上。

学业、武艺、周术,这三门功课,先不说他大哥全方面在他之上,就连那两个贱庶子也都凌驾于他。

要是他们被折腾死前从诅咒中解脱,自己这三年随意调度除父亲以外徐家势力的人手的权力,可算是到头了。

高祖父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作为长辈,当初许下那个诺言是我过于孟浪了,”

徐植的心沉到了谷底,但脸色依旧是一副平平常常的样子。

“但我不打算让诺言不作数,我也不会允许徐家有谁让这个诺言不作数。”

徐植的脸色依然找不到什么破绽,只是鼻子缩了缩。

实际上,听了上述话语后,徐植一时间忘了呼吸。

‘但我不打算让诺言不作数。’

他的脑子把这句话细细咀嚼了半天,确认那两个双重否定都存在后,思维垮掉了大半。

思维一下被兴奋感给击垮了。

徐植的表情依然面不改色,徐衡看着跪在床边的玄孙,细细品了品玄孙的神情,满意地点了点头。

“稳如山岳,不错,不错!”

此时之所以徐植表情毫无波动,只是因为脑子僵住了大半,失去了做出震惊这一神色的能力。

“有你这样的继任者,等拿到阳春的精华,实现了多年的宿愿后,我也可以放心了,啊哈哈哈,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件事,三百二十年前,我也不过就是一个山里的土人。”

徐植登时满面惊愕,结结巴巴地道歉。

徐衡兴奋地大笑了起来,两行热泪淌过面颊掉落在床榻上,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说:“总算可以不用再忍受不死不活的命运了。”

16回忆(拾)

徐植站在自家祠堂中的广场中央,用眼角余光观察四周,余光使用得小心翼翼,唯恐被前方以及坐在左右两边的长者们察觉。

黄砖黑瓦组成的外墙,诺大一个广场的地面由无数碎石铺就,广场之上只立着一间放着列祖列宗排位的长屋,其他的类似于石碑、牌楼的建筑一个都没有。

祠堂很朴素,或者说简陋。

也不对——

徐植在心里一一否定了自己先前给出的评价,然后斟酌了一下语言,给出了能更让自己信服的结论。

这个布局的精髓是至简至真。

祠堂是供奉祖先之地,所以当初祖先建造徐家的祠堂时,只留下了最必要的东西,为的就是告诫子孙徐家当至简至真。

有些浮华会随岁月拂去,而只有这些由牌位构成的“路标”会展示那超越了时间的方向。

沉湎于虚名与功绩只会看不清真正一路走来的轨迹,从而失掉传承、家族绝业、断绝香火,破坏在另一个世界徐家先祖们灵魂的安宁。

徐家,只需要记得岁月长河中该记得的即可。

正对面十五步开外,徐植的父亲——徐烁光正坐在那里。

而徐植左右的两列椅子上,坐着家中的德高望重之辈、统率实权之人以及一些重要小宗的家主,以及,两天前刚刚从诅咒中解脱的大哥徐常笙与庶弟徐敏之。

左右两列坐着的人里,最重要的人,分别是徐家本宗的当家徐烁光、西山军都统徐森、司农黄章,以及两位执掌小宗的家主:来自东边的徐松与来自南边的徐骁。

从其他人的目光里读不出什么。

而自己的大哥与庶弟的眼神,可就好懂得多了,与其说是徐植悟性好,不如说是自己的兄弟把敌意显露得太露骨了,露骨地都飘在了空气中了。

“老上君的意思,是属意咱家的嫡次子,也就是植儿。”

父亲的说话声在祠堂广场上响起,徐植立马收回了飘出去的心神,垂下双目,安静地等待有关下一任家主的讨论。

此言一出,徐植的双眼虽郑重地看着地面,但瞬间感觉有两道原先飘飘忽忽的敌意划破了空气刺入了他的背脊。

可谓是如芒在背。

徐植心中咂嘴:这么些年都没学会养气吗?若不是我争取到了高祖父的支持,只怕这两人就要冲上来把自己撕碎了吧。

身为父亲同时是一家之主徐烁光继续说道:“我本……呃,嗯,我尊重老上君的意思,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说话间,徐烁光把目光扫过广场上的诸公,在长子徐常笙上辗转了几回,最后略过站在中央的徐植,将目光收了回来,不再说什么。

徐烁光像渔夫一般观察着广场上的这滩水,如今“水面”的波纹尚不明确。

形势不明、深浅不知,他不会贸然运作他的小心思的。

一个声音从两列席位的东南角传来,打破了沉默,率先表了态。

“我谨遵老上君的意思。”

说这话的,是三十岁的西山军都统徐森,他一边摸着腰间的剑柄一边用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将筹码放在了徐植身上。

徐森表态后,水面又归于沉寂,但安静的只是水面很而已。

水底已是暗流涌动。

家主徐烁光的心里则是方寸微乱,他一直将徐森视之为最不可能倒向徐植的人。

徐森与长子徐常笙当年进学时,同吃同住,互相欣赏、上下提携,可以说是同席之友。

老上君已经三代不过问世事了,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影响力!

徐烁光颇感棘手。

但长子徐常笙的天赋异禀之名响彻晋国以西,他不信所有实权派都会把宝押在徐植——这个不过是三年前临时作为顶替之物的庸才身上。

徐烁光看见自己右边那一列一个人从列于末席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朝他行了一礼。

那人是执掌财货物资调度的司农——黄章。

看来他也要表态了。

徐烁光点头,准许黄章发言。

黄章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却见徐骁与徐松起身冷冷地看了一眼站在中央的徐植,然后两人快速向家主行了礼。

在座的众人都明白了,所有的实力派都要表明旗帜了。

黄章突然急了,连忙抢先说道:“当主,愚以为——”

徐松与徐骁也急追黄章,在黄章说出“当主”二字时,开口说道:“将来的一家之长就应该是——”

祠堂广场,三人之言齐鸣,徐植、徐常笙、徐敏之都揪紧了自己的心。

徐烁光亦闭息凝神,渴望能通过自己的耳朵听到自己所心心念念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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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颜沈煜身上的低烧断断续续,随着船身的摇摆,昏沉的热、深邃的寒与船上飘忽不定的颠簸在他体内搅拌成一种不可名状的恶心。

在半昏半醒间,沈煜用仅有的力气轻声地骂道:“苏哈鲁……难、难受成这鸟样,还不如留在博颜十六帐中让人砍死呢。”

苏哈鲁,源自平川高原的方言,意思与昌语中的“杀千刀的”相近。

“弄、弄死我得……得了……啊,难、难受死我了,这、这活不下去了。”

叶宇长被沈煜搅得心烦,出言呛声:“快死的人是不会如你一般念叨个没完的,平川高原上的那些西戎不是视死如归的么?怎么你这副德行?”

沈煜怒而回击,

“一直以来和昌人来往得多了,就会是这副德行,呃唉——难受啊,浑身不痛快……”

叶宇长见对方回击的力道很孱弱,知道他着实痛苦,便不再随意拿话激他了。

好好宽慰了沈煜几句,回应叶宇长的只有呻吟声,又睡过去了。

看着陷入困顿的沈煜,刘宇心中略略有些烦躁。

啧,看来,这烧真是没完了,不妙啊……

“大哥哥,你身上多了点暖暖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吗?”

姜念生的声音从一旁的方形木笼中传来。

叶宇长不自觉地起身,下意识摸了摸胸口,

惊讶地朝木笼那儿瞥了一眼,

胸口的衣服内袋中,放着一只小袋子,一只装了三份阳春精华的袋子。

“啊……只是——个人之物罢了。”

叶宇长一边搪塞姜念生,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

既给博颜沈煜提供了食物和水,又给这家伙用了南燕郑丹家的药,作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就算是至交好友也不过如此。

要是连冒险得到的精华都用了,那就太过了,况且还要靠这些弥补船行的损失,这是属于叶家人的战利品,怎么能刚到手两天就消耗掉!

叶宇长心里一边嘀咕着,一边继续对姜念生说:“况、况且,这也与你无关吧,呃,对了,还不知你名字是什么?或者,你有名字吗?”

叶宇长唯恐对方深追下去,急忙岔开话题。

姜念生一愣,随后点了点头,

“唔——嗯,姑且算是有,我叫姜念生,大概是这么写的。”

她用纤细的手指在地板上写了三个字。

叶宇长立马明白了是哪三个字,但他决定再扯些话,好让姜念生的思绪里自己身上的阳春精华远一些。

她有的只是一些模糊的感觉的话,那随便扯些什么就行。

“我看得不是很真切,你用周术弄些水,以水为墨来写,我就明了了。”

“我修的是外道,还不娴熟,引外边的水到舱里,我怕操持得不好,把船伤了,不过,既然大哥哥这么想知道,那我……试试看。”

叶宇长拒绝的话语还未出口,

船的摆动突然急躁的起来,海水拍打船板的声音一下子直射叶宇长耳内。

叶宇长全身的皮肤突然有一种被麦芒触弄后才会有的微痛。

心猛地一虚。

云排号触礁时受到的伤害现在还是用楠木临时拼补的呢!宛若一个伤筋动骨后躺在硬床上的病人!

他由内而外地害怕了,连忙摆手制止道:“停!停停停停……我知道,我全明了了,我知道你名字是哪三字了!”

云排号在海水的翻弄下,整个一抖。

连带着叶宇长仰面摔倒,又一次感受到了木板的硬度,冲击力压得叶宇长咳嗽不止,先前在云排号触礁与鬼船撞击时给身体留下的旧伤更是隐隐作痛。

待叶宇长神智重新清爽,海水翻动船体的感觉已经消失了,航行似乎回复了安定。

支起沉重的身体,叶宇长满脑子“自作自受”的悔恨感。

小小的舱门被人敲得梆梆作响,大概是船员也被刚才的突发状况波及,所以前来报告。

叶宇长晃晃悠悠地摸到舱门旁,抽掉木楔子出了舱,顺手把舱门带上。

狭窄的过道里叶宇长问船员敲门所为何事,而船员冲叶宇长报告时,不仅手舞足蹈而且语无伦次,支吾了半天“船、船、船”,根本不知道要表达什么。

就算是面对尸鬼时,云排号的船员都不会有这样的失态。

焦躁与疑惑同时在叶宇长心里升起,但他在心里迅速一压。

一手按住船员的肩膀,一手抓住他的领口,冲着他的耳朵大吼:“冷静!他娘的给我冷静!不就是海水突然搅了搅么,怕个头啊!”

船长的吼声压住了船员暴走的心神,身体一阵微颤后,叶宇长从船员的眼神中重新发现了属于人类这一生灵才会有的理智。

“不是啊,少船主,奇、奇怪的船,出现了艘怪船!”

“鬼船?又来了?”

叶宇长全身一凉,紧接着心头一躁,立马丢下正猛烈摇头的船员爬上了甲板。

混、混账!

都把小姑娘用刻符甲的笼子隔离起来了,怎么还能追到云排号!

两只脚一落到甲板上,叶宇长就喘着气用视线扫过海面。

今日风浪虽高,但万里无云,扫了一圈大海,叶宇长除了远处的一座岛以外什么异状都没看见。

至于鬼船,那更是没影的事!

叶宇长忙问左右:“你们说的怪船到底——”

话至一半,叶宇长的视线莫名地被拉回到那座岛上。

片刻前眼睛看那个岛时,靠经验下意识地在心里为其贴上了岛的标签。

但仔细打量一番后,叶宇长撕去了这一标签。

它绝对不是岛屿这种寻常之物,

不过,它,真的能算作船吗?

叶宇长望着远处的它,默默地想。

银与黑两种主色穿透浪涛间的距离映入眼中,这两种颜色沿着那东西的边缘勾勒出一个坚固、浑厚的身影。

搜遍脑海,若要为其体形特征作注解的话,叶宇长除了一个“大”字,再无词句。

叶宇长觉得以自己的脑子理解不了这艘船确切的料数,而且,似乎此船还没有哪怕一根能叫桅杆的东西!

“把、把……”

吞咽几番口水,恐惧心与好奇心相互挤压,最终好奇心烧得年轻的船长在心底喝退了恐惧。

几经斗争后,叶宇长说出了他的命令,

“把云、云排号靠过去。”

阵阵反光晃过眼球,金属的厚实感经由本能驶入灵魂之中。

叶宇长的嘴巴自顾自地说着几句他自己都怀疑的话,反反复复、语无伦次地说着,

“全数都是铁做、做的船?铁船?铁做的?莫、莫不是尚神的造物?”

17 回忆(拾壹)

夹在波浪之间的木船晃晃悠悠地接近了那艘超出了常识的铁船。

愈是靠近,叶宇长愈是无法相信透过双眼所见到的东西。

“竟、竟——竟高耸至此!”

从船上的学徒算起,叶宇长随船在海上跑生意跑了有十年,去过大陆西北与西南的所有重镇,其中家乡乐州港的城墙是他所见过的最雄伟的,他曾站在城门前细细打量过那青灰色的身躯,它宛若一座神山,遮掩住天际与大地各一半的视野。

而乐州港的城墙也要矮眼前的大船一头!

叶宇长随云排号靠近铁船,缓缓地抬头仰视,将视线越过宽阔的船侧外板,试图望见上甲板,但船侧外板和巨大的船体犹如横在海浪之间的城墙,阻隔了叶宇长的所有努力。

视线越过堪比城墙的船侧,是一排充斥着金属厚重感的方形“宫殿”与较为细长的高塔们,“宫殿”的外墙上是一个个窗户,窗户上没铺设窗户纸,而用水晶一样的东西封上了。

其余的地方,则是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的巨大铁箱。

正摇晃着云排号的海浪与铁船相撞,如同碰在大坝上,立刻就散开沉入到海中去了,只在船体吃水线附近残存了些许白森森的泡沫。

“少、少船主,你看!”

一个船员踉踉跄跄地走到他身边指向铁船船侧的一个地方。

这名船员正是汤克诚。

“啊,克诚,已经能起来?还是多加休息为好。”

叶宇长一边冲汤克诚用问候施以恩惠,一边循着他的指尖看了过去。

汤克诚指向的是大铁船船侧外板前端靠近船首尖头的一侧。

无数字符用白色的漆涂在黑色的外壳上。

刻在上面的大多数字符叶宇长都不认识,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那一个比一个都像在跟蝌蚪的外形看齐的字符。

其中,他只看懂了一串字,虽然不是完全契合,但他觉得拿昌文的字来比对,那应该是——玄武巖號。

“玄武岩号?这艘船的名字吗?”

叶宇长低声呢喃,而汤克诚垂下手,狐疑地看着船的某个暗处。

叶宇长凝视着这艘巨舰伟岸的身躯,探究欲渐渐占据了心头,思索了一会儿,对身侧的汤克诚吩咐道:“克诚,让人去舱底把猎鲛鱼的粗绳镖找出来,那个可以拿来当登高绳,我要领几个人上这船看看。”

话吩咐完了,汤克诚却并没有动,叶宇长以为他受伤势拖累而有些愣神,盯着他的脸好一会儿,还见他只是直直地看着大船,正欲发火,只见汤克诚又伸出了手指。

手指较之先前颤抖的厉害,叶宇长觉得这个船员得了一份精华后养了多日的伤还偷懒,直接起脚把他踹翻在地。

“汤克诚!听不懂老子的话吗?唉,你受了伤,不会勉强你一起去这船上的,你留守就……”

叶宇长的话说着说着停了下来。

汤克诚被他踹翻在地后,他那颤抖着手指依固执地指着某处,并且指尖还在挪动,仿佛——

仿佛正指着什么活物。

叶宇长吞了口口水,再次看向汤克诚所指之处。

既没有马匹牵引,也不属于马车的一部分,出现在那里的是三个独立的巨大金属车轮。

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冷冽的光,在没有任何力量驱使的情况下,自行从船的尾部奔跑到了船侧外板的中段,离云排号越来越近。

三个车轮像是行驶平地一般,垂直地奔跑在船侧的一面,好似它们的轮面没有和海面平行一样。

叶宇长感觉胸腹一寒,一股不详的危机感冲散了心中的探究欲,他急令云排号的船员将船驶离玄武岩号。

不需要照看风帆樯橹的人面对这令人错愕的敌人,一个个不知所措地拔出了腰间的柳叶刀。

一个车轮驶过玄武岩号的中段,横向弹起,像一枚巨大的飞镖,直接轰击在正后退中的云排号的船首。

包括叶宇长在内几乎所有的船员都及时抓住了甲板上的铜制把手,船首在巨大的冲击下带着整艘船歪向另一侧时,没有一个人因瞬间的冲力而摔伤或甩出甲板。

下半身经历了一瞬间的离地,紧紧抓住把手的叶宇长待自己的双脚重新落回甲板,高声吼道:“快!那车轮冲完了,抓紧摇橹!车轮追不到海上来的!”

话音未落,叶宇长就看见了那个车轮并没有如他想的那样沉到海里,反倒是冲破浪涛在海面上如履平地般地驰骋。

除了这个刚才直接撞击云排号的车轮,另外两个巨轮也从玄武岩号的船侧落下,紧随其后,刮起阵阵白沫,奔波在海面。

下层甲板左右两边各伸出四根长橹,总计八根长橹,卯足了劲推拉着海水,带领云排号全员夺路而逃。

云排号两根桅杆上的风帆被今日的东南风吹得如同两匹烈马般鼓噪,连带着“葉”字旗随风乱晃。

叶宇长抓着木板站在船尾,凭借元气临时提高的视力看着正追逐着云排号的三个巨轮。

三个车轮,一个在前,两个在后,排成一组形如箭簇的队伍。

旋转着的车轮疾驰在海上,破开沿途所遇的波涛,激起水花片片,像三头狼,死死追着它们发现的羚羊。

叶宇长估摸着最前头的那个车轮离船尾有约六丈远,当即心下一松。

为了鼓动士气,

云排号船长激励船员们道:“好!就这样!今天咱是顺风,继续使劲!这车轮再会跑也追不到咱们前头!”

一轮大浪拍过过来,

云排号轻松破开大浪,一块木板从之前受创的船首处裂开脱落,坠入海中,压浪效力瞬时掉了四成,阻力顿增。

“箭簇”最前端的车轮立马逼近了三丈,距离船尾也不过只剩三丈了。

“各位莫慌!还只是拉近了三……”

眼见叶宇长又要开腔勉力,一众船员与汤克诚觉得若不让船长关上他那张有毒的嘴,今日非得葬身鱼腹不可。

汤克诚趁着叶宇长话刚开腔,拖着大伤初愈的身体一个箭步奔到船尾,挥动刀鞘将船长打翻在地,顺手扯了张破布,堵上了这个“戏台子上的老将军”的嘴。

正在这时,落在后头的一个车轮内部发出了“咔咔”的轻响,车轮的每根辐条都上都打开了细小的缝隙,鬼魅般的紫色烟雾从辐条的缝隙中溢出。

该轮轮底的海水凭空爆炸,宛若鲸鱼喷水,车轮乘势腾起,飞跃过十丈的间距,越过云排号的两根桅杆,落在距离云排号船首两丈远的地方。

被紫色烟雾围绕的车轮矗立在海面,轮盘一横,像一面小墙一样,以一副“此路不通”的架势,挡在了云排号被东南风所推向的地方。

一轮在前,二轮在后。

“被包夹了!”

一声惊呼从云排号的内舱传出。

而发出惊呼的姜念生,亦只能在施加了符甲的木笼中什么都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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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烁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广场。

他的身前与身侧只留有两列空位,在座的与站着的都已离去许

久。

他不住得喘着粗气,左手紧紧抓住大腿,右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仿佛右手一松,他就会摔倒在地一般虚弱。

没有一个人选择徐常笙,或是选择徐敏之。

“简、简直是……毫无道理啊……”

他扪心自问的同时,眼睛漫无目的地扫过空空荡荡的祠堂广场。

“黄章!还有徐松与徐骁!尔等安敢——”

话至一半,喉咙口像是被无形的横木卡住一般,再无言语。

无法把话说下去,不全是因为长子落选造成的困惑与愤怒,更大的原因是他片刻之前,让眼睛扫过了一遍广场。

若眼睛如先前般低垂,他绝对能把‘安敢误我,硕鼠一群’怒骂出口。

但眼睛无意间看见一个面貌不算老的老人在广场的西北角摆弄盆栽。

徐烁光怔怔地看着那老人,看了好久好久,确信这不是幻觉后,喉咙终于能活动了,他低低地说道:“老、老上君……您何时?”

老人半蹲着背对着徐家家主,一边调弄着盆栽一边说:“我一直都在,只是不知为何,你们都不去看我罢了。”

一直都在。

也就是说,整场决定下任家主的评议会他都在。

徐烁光吼道,语气中一半是恍然大悟后的清醒,一半是恼怒。

“他、他们都因为看见了你,所以才——”

老上君转过身子,徐家家主语言上的怒涛瞬间戛然而止。

老上君的神情很慈祥,亦或是一种看着家里半点本事都没有的傻孩子才有的怜悯。

“你能瞥见我,是因为我愿意让你看见。”

言下之意是,虽在场,若不想现身,便无人所知。

“那、那……”

“你为了给受诅咒的笙儿留后路,扣下了本该需要植儿熟悉的军务和对朝堂的交流权,但不管怎样,植儿还是调度了徐家财权三年,不得不说,他货殖之术可真不赖,他大力扶持了名不见经传的乐州港是吧?和乐州港有关的钱货流动,已经隐隐压过了晋国内河交易了。”

“小、小道而已,那个小子诗书不精,礼乐不明,周武不学,恐惧战阵兵事,醉心铜臭之物,徐家哪是光靠钱能运作的,老上君!你糊涂啊,只会以钱铺路,必因钱而失道!”

老上君脸上满是笑意,待徐烁光说完后,悠悠地说:“你的这些话,如果是在徐家府邸说的话,不出半个时辰必有人写成密信送至植儿府上,这三年来的经营,你怕是一点也没看到啊,足可见徐植不仅知财而且还懂了权术。”

见徐烁光满脸莫名,随后惊悸满面。

徐衡收起了笑意,郑重地说:“植儿靠着操耍钱财的本事,在你,在笙儿、敏之看不见的地方,已经与徐家内部的实力派大人物、各类小人物打下了联系,已是同党同羽,这种东西,远比所谓的才名要难撼动得多,其势已成啊,不需要我的话,他大概也能掌握徐家吧。”

徐衡看了看打理得井井有条,面对大风大雨亦可徐徐而立的盆栽,安心了。

向广场之外走去,百无聊聊地念叨:“生死二三事,一曰活法,二曰钱货,三曰气运,而才具之类,皆为附庸。”

身后传来了徐烁光的声音,声音很长,音质很散。

“老上君请留步!”

“我要走了,恐怕再也不回来了,你要做什么我不管,只是!给你个忠告,你接着要把笙儿或是敏之抬上去也不是不可,得想好败于植儿以后他们的下场,你身为乃父,是否愿意看到。”

交代完了,徐衡立马加快了脚步。

徐衡看着握在手里正隐隐发亮的阳春精华,狂喜充斥身心。

记忆深处的一席话突然窜上心头,

‘老爹,你其实早就不能算活人了,无法死去的人走过的每一日,都只能算是熬过,不算活过,终究是在无法死亡的日日夜夜中朽去,成了一团半死不活的腐物。’

“用不着你这个去了有一百多年的儿子提醒我,我清楚得很。”

走出了广场,走下山路,徐衡盘算着今后的余生。

“啊……我听说,西海有件趣事啊,不错,不错啊……”

18回忆(拾贰)

无数震动回荡在一个个船舱之中,云排号从刚才起就轮番受到冲撞,将船上的人们扭得七荤八素。

各舱内的呼嚎、船体的震颤、从甲板上传来的各种传言在整艘云排号之中肆虐,掀起一潮又一潮的困惑与恐慌。

而这都与博颜沈煜无关,被高烧笼罩的心神连日来游离于半梦半醒之间,感觉自己的一切仿佛正被某个藏于虚空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掏空。

云排号又被什么撞了一下,船体猛地朝左侧滑,连带躺在舱内的沈煜的脑门在惯性的裹挟下直接撞在船墙上。

“咳啊啊……”

沈煜闷哼了一声,依旧躺在地上忍受着高烧,而一片混沌的脑子根本不能自已。

无数混乱的记忆像雪片一般从脑海划过,被博颜大帐内的哥哥弟弟们欺辱;

榷场的昌人商贩拿涂了金粉的碎石伪装成金子换取博颜部的牛羊,发现上当后博颜部的人又花了一年时间追寻那商贩的踪迹,并用狼牙棒杂碎了商贩及其家人的脑壳;

还有儿时第一次去章国边境榷场吃到昌人兜售的美食;

在风雨中狩猎狮子;

以及可能是出生前在母亲的腹中见过的宇宙。

这些或真或虚的回忆在脑海中短暂浮现,随后迅速融化。

沈煜的意识置于彷徨之中,这种手足无措的彷徨使人恐惧,

出于恐惧,手指不由自主地去扣地板缝隙,用尽全力地扣,即使指甲不堪重负,即使指间渗出了血,为了分担彷徨中的无措,指甲仍默默地朝地板缝隙进行着攻击。

姜念生屏息凝声,感知着舱外的一切,知道外面局势的她坐卧难安,手抓着木笼的笼条。

突破这笼子并非难事,但考虑到不能再招来鬼船,所以自己不能出去。

“但船已无处逃遁,无计可施了!”

她自言自语道。

一阵细微的动静从身侧传来,姜念生疑惑地看了过去。

看见沈煜身体歪在一边,正不顾一切地扣地板,指尖与指甲地缝隙正渗着血。

“你、你在做什么呢!这,等一下——”

少女怔住了。

她在沈煜身上别的地方看到了更让人惊诧的东西。

从鼻息间,

从衣袖间,

正有一缕缕的气像林间的薄雾般缓缓散出。

“正、正踏入蒙先之境?在生死的边界中探悟到什么了吗?嗯?有些不太对……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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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顺风之时方能达到最高速,换言之,要维持高速就必须顺着风向走,那么要是探明了风向,船的行径路线是可以预测的。

从一开始,能达到最高速的路线就已经为车轮所知晓了。

故而被拦住了去路。

“来不及打戗换向了!给我全力撞过去!”

叶宇长蹬开汤克诚,跳起朝掌舵与船侧的船员们吼道。

所谓“打戗”,就是通过松帆或紧帆的联操过程中来回摆动操作,使船以“之”字形路线逆风航行。

两侧的船员急切地摇动船侧的曲柄,曲柄联动的绳条会牵动下层橹舱舱顶的铃铛,急促的铃声会催促橹舱的船员们加快摇橹的速度。

见云排号若猛牛般冲来,附在拦路的车轮上的紫雾一缩,恍若一只缩回五指后攥成拳头的手。

云排号乘着风浪,很快就撞在了横过来的车轮轮盘上。

随后船整个一滞,接着就纹丝不动了。

靠在木板上的汤克诚惊觉屁股下的世界硬梆梆的,没了丝毫的起伏,简直——

简直就像回到了陆地上一般。

他看向叶宇长,只见船长呆若木鸡,腰刀脱手掉在甲板上,大感奇怪,于是起身环视左右。

刚才云排号还随起伏风浪一同奔腾,而今,映入汤克诚的眼中的是平生未见的绝景。

起伏的海面与翻涌的波涛,全都被凝固于一瞬,云排号连同一大片海,一起被冻住了。

西海的大小港湾就算是再冷的冬天也不会如此,海是无时无刻不在流动的水,而且是一团庞大的水。

况且,如今正值四月初,正是韶节之时。

汤克诚的脑子里从来就没有“海会凝结”这一概念。

他跪在船尾甲板上,怅然若失地叹道:“这冰面,有、有、有一亩吧?这、这定是在做梦……没错,是做梦!”

就算是梦……也是个噩梦。

这句无法说出口的话语沉在汤克诚的脑子里,弄得他头晕目眩,呼吸困难。

叶宇长喃喃自语:“那个车轮做的吗……糟了!”

还有两个车轮!

想法刚在脑中乍现,一个扁平的身影从叶宇长的余光中掠过。

急忙转头,只见云排号的两个桅杆被干净利落地切断,一根顺着冲击力掉在冰面上,一根倒在甲板上,甲板上的大半船员被残破的帆幕罩住了。

那个身影落在距离云排号三丈远的冰面上,正是落在后面的两个车轮的其中之一。

车轮的轮面上布满斜齿,活脱脱是一面圆锯。

正是它横着飞过云排号,切断了两根桅杆。

恐惧爬上叶宇长心头,他自顾自地喘起粗气。

“那……么,还、还有一个……”

很快他就看到了第三个,即最后一个车轮,它的行为最为奇怪。

那车轮与无法移动的云排号保持越四丈的间距,也不发起什么攻击,只是围绕着云排号打圈圈。

叶宇长注意到,那车轮的轮盘中央伸出了一个金属长筒,筒口在太阳底下泛着反光,筒口像是被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封死了一样。

“嘎——吱——嘎——嘎吱——”

一系列轻响窜入叶宇长的耳中,一听到这声音他像是赤脚踩在炭火堆上般一阵踉跄。

响声很轻,却清晰地渗入骨髓,叶宇长惊惧之下,神经被时局压得何种微小的变故都使他如临大敌。

直觉告诉他,声音来自于船首

撩开沿途挡住他的帆幕,走近船首。

四名感觉不妙的船员从橹舱走上甲板,霎时就被所见惊得三观崩溃。

冰覆盖在残破的船头,并像蚁群一般向甲板进发,将途径的地方纳入冰的统治下,冲撞车轮时待在船头的两名船员已经不幸被冻成了冰坨子。

此情此景,让船员们都乱作一团。

“别、别慌!别离开船!”

叶宇长有气无力地警告毫无作用,大部分船员已经被一件件超出常理的事惊得失了智,惶然间,争先恐后地跳离云排号,哪知脚刚落在冰面上,双腿就被寒气咬住,走了三四步即倒在了冰面上。

就在这时,先头甲板尽数被冰冻结,叶宇长与身后的汤克诚战战兢兢地后退了三四步。

汤克诚一边机械性后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万、万事休矣,万事休矣,万事——休矣……”

叶宇长两股战战,

只觉得双腿阴冷加酸麻,

咽喉处前所未有地干渴,看着冰面在甲板上一步步深入,仅存的理智则反反复复地思索着自己手里还有的牌。

汤克诚和木头差不多了,

橹舱里还有四个船员,但一上甲板恐怕也要疯掉……

那客舱的话——

半死不活的牧民派不上什么用场,剩下的只有——

把她从笼子里弄出来了?

那鬼船就有可能再来……

在一团乱麻之中,叶宇长做出了决断,他丢下身侧失神的汤克诚,迈着颤抖中的双腿跑向舱楼。

距离舱楼门还有两步的时候,甲板之下突然暴起一阵颤动。

怎么回事?摇橹的暴动了?

叶宇长奇怪地把手伸向舱楼的门,准备踩在门后的梯子上。

手快碰到门了,而门一下子被撞开,门板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叶宇长的手背上,半个身子被一记巨大的力量打中,一个趔趄叶宇长摔到了船侧舷板上。

但在摔过去的那一刻,叶宇长看清了撞开了门的“那东西”,“那东西”看也没看被它甩到一边的人一眼,径直冲了出去。

直到背脊撞到侧舷板,引起一阵剧痛,叶宇长的眼睛仍直勾勾地盯着“那东西”。

一团团漩涡状、仿佛要正燃烧着的鬃毛,

凶悍的双目,

浑身洋溢着淡金色电光的赤红身躯,

马鞭一般的尾巴。

叶宇长一时之间想不起这个他有些熟悉的东西,类似的动物他在寺庙门口看到过好多回,但都是石头雕的。

“狻——猊?”

那形似狻猊的动物,一下子蹿到冰原上,不仅无惧寒气,反而大吼一声,冲到云排号一掌拍飞了抵在船首的车轮,车轮在冲击力下飞了一段距离后摔在冰面上,轮面碎掉一大块,一半的轮辐或断或裂,碎片掉落在冰原上,周身雾气也消散了大半,狮子又冲车轮落地的地方补了一脚,将半残的车轮踩进了冰层里。

甲板上不断扩张的冰层立马失去了前进的势头。

一个喘气连连的人慢腾腾地沿着梯子攀上甲板,病怏怏地靠在舱楼的门框上,气息奄奄地说:“狻、狻……猊?是狮子啦。”

叶宇长颤颤巍巍地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博颜、沈煜,你……”

叶宇长清楚地看见,元气像微微燃起的火一样,在沈煜的身上不断升腾着。

19回忆(拾叁)

沈煜离开门框,靠着断掉了大半的桅杆坐在了甲板上,聚精会神地指挥起了狮子。

狮子如同在地上掏洞的猫一般,前爪猛烈地拍击云排号船身附近的冰面,以图打碎冰面,从而解放船体。

切断了云排号两根桅杆的轮子静止许久后又动了起来,轮面上的锯齿在某种机械的作用下动了起来,整个一面大圆锯冲向了狮子,在冰面上“嘎吱嘎吱”地碾过一条长痕。

狮子专心地破坏着冰面与船体的连接处,一步步破坏囚禁云排号的桎梏,无暇关注从背后袭来的车轮。

车轮在距离忙碌的狮子有五十步的地方一跃而起。

旋转的轮锯在阳光下折射出森森的寒意,瞅准狮子的背脊从天而下,以腰斩之势劈向狮子。

直到轮锯逼近背脊的前一瞬,狮子仍热没回身避开的迹象,碎冰的动作没有慢上半分。

因为没有避开的必要,所以动作依旧。

车轮没能将利齿碰到狮子,最终停止于一寸左右的距离,就被狮子的尾巴抽飞了。

被抽飞的轮子翻滚在冰面上,奋力停住了狼狈的姿态。

身子重新立起,为了雪耻,用更快的速度冲向了狮子,但挥动起来的狮尾,比车轮的反应更快。

车轮止步于区区十步的距离,再次被抽飞。

被抽飞的车轮三番五次地力图反击,每一次都被狮尾抽得不能近身。

最终懊恼地在百步之外一边看着狮子碎冰一边打转转。

冰层之中一阵响动,被狮子踩进地里的车轮慢腾腾地爬上了冰原。

狮爪像雨点一样反复击打在冰面上,云排号船首渐渐松动了起来,挣脱了冰的束缚,狮子再接再厉,狮爪一路扫到了船身中段,解放云排号的大业已经完成了四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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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船主,那些个车轮似乎没动静了?”

汤克诚扶着船舷地说道。

没动静,那就更值得怕了。

叶宇长看着停在外围不再打圈圈的第三个车轮,漠然地想道。

最初那个车轮一直绕着咱们转圈,但每当其他的车轮发起直接进攻,它总会停下来。

就像是要好好看着一般。

“沈煜让你那个什么、那狮子动作快一点!”

“吵死了,有本事你替我啊,我、我已经尽力指挥了,等会冰都碎开后,我再让狮子打出一条道来……”

沈煜有气无力地愤怒回答让叶宇长更加烦躁。

这个人多说一句话都有些吃力。

干着急的烦躁也只能把闷在心里。

“喀嗒”一声响。

云排号周边一半的冰都已被狮子打碎,只差另一边就彻底碎开了。

汤克诚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就算都打通了,桅杆都断了,只怕光是摇橹也甩不开那些车轮,况且,摇橹的人也铁定是摇不动了,依旧是逃不出去的。”

“那总要做些事吧?你自己怎么就不他娘的想想办法?你们昌人不是自诩为聪明人吗?”

沈煜气急之下怼了一通汤克诚后,费力地冲叶、汤二人挥了挥手,说道:“离船舷远一些,那些个车、车轮有、有异状……”

爬回冰面的车轮为数次进攻都宣告失利的伙伴附上了带有寒意的保护层,带有圆锯一样的轮体表面包裹上了厚厚的一层冰,冰晶如同甲胄一般将车轮上的斜齿与利刃武装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后,那车轮上的雾气彻底消散,像是失去了气力般倒在了冰面上,再也不动了。

狮子正负责船尾的破冰。

带着与先前迥然不同的压迫力,浑身寒刃的车轮再度碾过了冰面,没有想着跃起,而是正面狮子朝攻了过来!

瞬间拉近了距离,在四十步左右的间距内,狮尾又抽打在了车轮上。

这一次,车轮稳稳当当地扛下了狮尾的抽击,狮尾抽在车轮轮面时直接就被冰壳子给弹开了。

尾巴处传来感觉的不对,狮子立马停下了正做着的伙计,一个鹞子转身,回身一爪打在袭来的车轮轮齿上。

狮爪抵住轮齿与利刃,齿刃架住狮爪,共同陷入了僵持。

谁也没伤到谁。

但僵持是短暂的,冰霜漫上了狮爪与狮掌,宛若要师法方才冻死碰触之物一般。

狮子想抽回爪子,但冰牢牢得将爪子与车轮连在一起,用上了另一只爪子想要扒开车轮,没成想,两爪都与车轮冻住了。

冰,也在慢慢地吞噬狮子前臂。

站在船中部甲板上看船尾的这一幕,让叶宇长刚刚缓和的心情又被打了个七零八落。

被靠在船屋板上,他不断倒吸着凉气,望见那从开始就在围观的车轮正缓缓移动着,与角力中的狮子和车轮保持着约有百步的间距,横向面对云排号的船尾,将轮盘中央的金属长筒对准着狮子和车轮。

叶宇长的脑海中,一系列的计划与猜想汇聚成形。

“博颜沈煜,你还能撑多久?狮子好像进退失据了,这车轮还、还能应付么?”

“我还有——有点招,但用了以后,狮子暂且要消失了,怎么?你有办法了?”

“事到如今,什么都不需要顾虑了,这里就拜托你了。”

没等沈煜做出答复,叶宇长就转身靠住舱门门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从袋子里掏出一块阳春的精华,丢到沈煜脚边。

“有什么招尽管用,有了这个,维持狮子的气量估计不会太缺了吧!放手去做!”

叶宇长踩着梯子下到了舱里,

“放手去做”的余音仍回荡在甲板之上。

沈煜费力地拿起脚边的精华,分出一些气与精华相接触,作为自己与出自于阳春的灵石之间的连接,如沐春风般的能量开始流入沈煜的血肉,再经由血肉流元池之中。

黑色的双瞳中逐渐映出淡金色的光辉。

“神抶电策!”

博颜沈煜放声大喝,左手用力捶在来甲板上,在甲板上砸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狮子也高吼了一声,全身冒起了流光般的金色闪电。

狮掌的掌心凝聚起了无数光斑,流电如阳,破开了正吞噬狮子的寒霜与冰晶,纷纷如纸屑一样被电光剥落,散为水气,归于风中。

车轮顿觉不妙,急速回撤,却不想被狮子抢先咬住了,进退失据的对象瞬间互换,刹那间,无数洋溢着流电的爪击吞没了车轮。

轮面上的利刃与斜齿像撕碎野草一般被一个个扫去。

圆锯一样的车轮被打成光秃秃的“光轮”,作为终究的一击,被狮子用尽全力打入了冰层里,无数裂痕像蜘蛛网般从车轮被打入之处无限延伸。

但尽管拔去了车轮的牙齿,沈煜仍发现了一件怪事。

“那车轮到底是什么做的,打、打了这么多下还没坏,比另一个要硬上太多了吧!不行,撑、撑不住了!”

狮子的身形突然有些模糊稀薄。

就算有阳春精华的帮助,使一回[神抶策电]还是耗去了沈煜几乎所有的精力。

沈煜立马让色淡形稀的狮子奔到云排号的另一边,争分夺秒地打碎冰面。

一爪将冰从西到东撸到底,在船尾将最后一块连着船体的坚冰打碎,狮子神形聚散。

“呼——”

重如千斤的眼皮闭上了双眼,

沈煜靠着木墩般的断裂桅杆睡了过去。

“喂!别、别睡啊!敌人还没打完啊!”

汤克诚跑到沈煜身边,死命摇晃沈煜,叫嚷道。

眼见沈煜睡如死尸,汤克诚收手不再摇晃,沈煜无力地躺倒在甲板上。

汤克诚趴在船舷上,望见那个车轮仍旧在百步之外徘徊,不住得惊恐。

那畜牲船长不去靠近那艘怪船不就什么事也没了吗?我怎么这么倒霉,刚从死地爬出来没多久,就——

不对啊,我从死地爬出来,也是全赖那混蛋船长给的宝物所赐吧!

万千思绪在汤克诚脑子里挤成一团乱麻。

但这一团乱麻很快就因一件事情而被切碎,并重创了汤克诚刚刚获救的精神。

冰块间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被狮子打进冰层里的车轮,摸索着从中爬了出来,与之前的重伤在身的同伴不一样的是,它犹有余力。

“逼列哩!贼你妈玩意儿,呼——咻——为什么非得我、我、我遇上这种事!”

无处可取的怨愤让汤克诚的右手捏紧了船舷的木头,紧紧地捏住。

轮面又弹出了剑刃般的斜齿,车轮又成为了圆锯,二话不说就原地跃起,伴随着机关之间的怪响,竖向旋转着劈向汤克诚。

霎那间时间变得有些慢,片刻前脑海中纠结、惊惧的无数画面淡了下去,一些从前的记忆深了起来,汤克诚不知为何想起了儿时在乐州港西菜市场看过的行刑。

有时候是腰斩,但他十岁那年晋国废除了腰斩,此后他就只看过砍头。

而今还有半秒降临在他身上的,就如同竖过来的“腰斩”,但不管是竖着还是横着,哪个都很痛。

也曾在贩卖的侠客小说中看过主角用长刀或大斧将人竖着一劈为二,许多人只是看着过瘾,那时候汤克诚就在想‘谁知道被这样杀死的人有多痛呢?’

他很快就会知道了,希望过程能快一点,少受罪。

甚至他仿佛自己都已经闻到了一种腥味儿,一种介于铁锈与血腥气之间的味道。

恐惧与一种期待快点来就快点过去的安详交织在汤克诚的心里,让他眼中只有那个不断接近的圆锯车轮,既听不见破烂的舱门被推开的声音,也听不见背后那离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连被人用手关节勾住肩膀,被人往后一拉都茫然不知。

在外人的拉扯下他开始向后摔倒,在放慢无数倍的世界中看到快要擦到自己鼻尖的锯齿慢慢掠过他的额头,随着他越发向后倒去,车轮逐渐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在彻底看不见车轮前,他看见它掉在了正在晃动的船舷之外,而他脚下的“大地”,即甲板也同时向后发生了位移,当他彻底倒在甲板上时,他才发觉自己自己似乎躲过了一劫。

思维还没怎么意识到自己已经安全了,身体就做出了反应——他的眼角源源不断地渗出了泪水。

“没事了。”

一个温热的小声音在耳边流过,让汤克诚重新拾起了活着的感觉。

汤克诚这才发现,自己仰天摔倒在甲板上,身体却不怎么疼,背脊下还垫着什么东西。

他不自觉地转了转头,在甲板上看见了一缕与白雪同色的发丝。

“多、多谢……”

汤克诚喘着粗气一边翻身起来一边不住地道谢,疲惫与劫后余生的喜悦让他本能地忽略掉了方才姜念生的正在他身下的事实。

少女单膝跪地,一只手抚摸着甲板,不间断地运着气。

精神从生死之间稍稍平复,汤克诚的脚底传来连绵不绝的震动,他这才发现,失去了帆、也没人摇橹的云排号,从刚才开始,就自己调起了头,破开冰面,朝有海水流动的地方驶去。

20 回 忆(拾肆)

舌尖上的主角夏二卷20回忆就在叶宇长等人回到码头,重新回到船上,却被沈煜告知小姑娘看见一头奇怪的鹿,然后就追过去,不见踪影了。

“不管她了,这地方不能待了,而且,本身她也来历不明,给我起锚,扬帆!”

在叶宇长的指挥下,云排号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曾名为“长歆”的地方,只盼着波涛能早日带着他回到家乡——乐州港。

又经过了2日的行程,家乡已在不远处了。

与此同时,在乐州港……

一个身着轻甲,腰间配着环首刀,挂着刻有“介”字腰牌的年轻胖子奔走在乐州港长长的围堤上,他的身后紧跟着一群下属。

胖子一边跑向坐落于围堤尽头的高塔,一边头也不回地冲身后的下属嚷道:“港内的城现在谁管着?”

“徐、徐家的兵今早天没亮就已经接管了!说是奉了徐家家主徐烁光的令!”

“这里要是只有一个徐家就好了!”

胖子愤愤地瞪了港内七艘四根桅杆的战舰,战舰上挂着一个个大大的“晋”字旗,那是朝廷的船。

岳州港是徐家的,而徐家是什么?

是柱国,是晋国的强藩,是就算在朝堂上也不惧皇帝的地头蛇。

两天前,晋国西南爆发了大地震,遍及晋国三个道,连京师都有明显震感,智河的堤坝被震开,于是,结成道的道府直接被地震第一波震过一遍后,直接被决口的智河淹掉,数十万百姓生死未卜,结成道一半的地域一夜间沦为泽国。

谢家与李家的藩镇也受到了波及,无数失去家园的难民已经流动起来四处就食,若不及时赈济,一定会有人跳出来造反的,天底下不缺野心家。

“粮商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屯米抬价的机会!朝廷派船来乐州征粮赈灾,但依朝廷的德行开的价格一定不高,甚至直接开抢,各方的算盘打不到一块儿去,和商贩一荣俱荣的徐家肯定会派兵阻止!”

胖子倍感麻烦地说道。

“急于把灾祸压下去的朝廷自然也管不了太多了,所以,派的不是漕运船,而是战船,这次是运了周师和士兵来的,乐州的局,从一开始就和乐州人无关,混账!”

压力与闷火压得胖子二十岁出头的脑袋生疼。

胖子名叫方禹霆,乐州本地人,是乐州全体治魉官的总长,同时还身兼当地乡兵的指挥使,原本港区的治安是包给他的,但这里是徐家的地,他只能在明面上动动,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人家暗地里的力量立马接管了。

乐州是徐家的,朝廷来是为了给南方的灾区征粮,而被两个庞然大物挤在中间的,是乐州的平民,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反倒是无法发表任何意见,左右不了任何事。

他踢开塔底的门,与一众乡兵、治魉官一鼓作气爬上顶楼,高塔有九层楼,站在约二十二丈高的伟岸身躯上足以看清乐州内的大部分镇区。

“好死不死的,来什么地震啊!”

方禹霆抱怨的同时令几个下属摊开地图,放在塔顶的桌子上,开始在地图上放置代表着各项势力的棋子。

让几名粗通周术的治魉官守住塔的几层险要之处,确保这里不要被朝廷或是徐家接管了。

从塔顶的窗外眺望的下属颤声说:“大、大人,又有两艘战船停在港内了,九艘船现在在用木桥和铁链连一起,看样子是要做据点,他们还分了些小船查扣进港的粮船。”

“可、可恶——”

尽没好事!早知如此,就不鼓捣老爹在四年前贿赂官府,给自己这么个差事了!这些年,当地商人与外地商人的冲突要我去调解,北寇没事还要来打秋风,也要我带兵去搏命,好不容易熬过四年的风风雨雨,现在还来这种大事。

过去老爹的话重新回荡在心里:‘乖儿子,咱乐州妖异少,治魉官就是个肥差,至于乡兵的总指挥,也就是打打流氓,你这两个职务可是躺一天就能过活的闲职。’

方禹霆光是想想就怒从心起,

“胡说八道!你自己这些年在莱晞逍遥,没事就向我要钱!还取了个小妈当我还不知道!”

右手攥拳捶在桌案上。

大人物火发完了,可以伏尸十万,下面的人会把闹心事处理得服服帖帖的。

小人物的悲哀,便是火发完了,日子还得过。

硝烟慢慢弥漫在乐州的街道上,但没有一个势力是属于乐州人的,从参战方而言,他们是战争的局外人,从他们自己来说,是战争伤害的局内人。

对于朝廷与徐家两方来说,他们打起来不会顾忌乐州的瓶瓶罐罐的,因为徐家手里同等规模的港口还有四个,绝不可能因此而对朝廷服软,一服软,属于藩镇的政治实力会微妙地出现缩水,会让他在朝堂的支持者倒戈向别的藩镇。

这是属于藩镇这一事物的尴尬,所以徐家不会退,为了将灾区的“起义”扼杀于萌芽的朝廷不会退。

两家都不退,就只有战争了。

身为本地人的使命感让方禹霆想要做些什么,对于他来说,战端一启,他所认识的同乡能在战争中活下来几个?还有,要是乐州残破了,他鼓捣他老爹贿赂得来差事连仅有的油水都没了。

方禹霆看着干巴巴的乐州地图。

根据乡亲们的线报,以龚极路为中线,一种沉默的对垒已经展开,龚极路以北为徐家的军队,龚极路南边是朝廷的人,百姓都躲在家里不敢外出,从前人声鼎沸的大街,如今萧瑟得像秋天。

双方的军寨、哨卫、拒马、临时指挥所等等一系列工事已经纷纷设立,街道上随处可见奔波的骑兵。

街巷,已经被武装起来了。

巨大的压力令胃部昏昏沉沉的,突然,方禹霆脚底的地板一阵颤动,让他差点没站稳。

“噔噔噔噔噔。”

一名治魉官急急忙忙奔上顶楼,

“长官,朝廷的人要求征用这座塔,我们的人照你的吩咐回绝了,刚才起了冲突!”

“结果如何?”

“来的人是普通士兵,所以被咱的周师打走了,看样子他们是去叫人了,咱们是周师只到了创成之境,官军里的周师肯定不缺明念与言澄的,对付不了的!咱们撤吗?”

一旁的下属们纷纷哀叹:“撤?能撤到哪里去?根据消息,乐州城内,官军和徐军都在抓青壮,跑去城里,那就是做炮灰!”

“港内和城里都待不下去,路也肯定被封锁了,咱们逃不到莱晞的,该如何是好?”

“长官,赶紧想点办法啊!”

“能有什么好办法?”

方禹霆被众人的话搅得心烦意乱,背后又传来一个下属的呼喊,声音更为急促:“指、指挥使,那、那里——”

“唉,该死的……又怎么了?”

下属指着窗外,说:“有、有、有、有艘怪船朝港内驶来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方禹霆靠近窗边,让一部下从背囊里拿出自家的传家宝——千里镜,他把千里镜放到眼前,朝下属指的方向望去。

几经调试套筒之后,他看见一艘无帆、无桨、无橹,却快得诡异的船,船的桅杆都看不见,只在一个不怎么高的舱楼上,看见了一面写着“葉”字的旗。

“叶氏船行的?等等,二月的时候,宇长是出海了,算算时间是该回来了,啧,唉!怎么不早不晚逮着这个时候回来啊!”

方禹霆和叶宇长是从莱晞一同长大的发小,属于最为浓厚的同乡情谊,这让他夹杂在冷静与热血之间难以自处。

下不下去接应他?这是个问题。

手里只有十五名乡兵,五名创成境界的周师,就算去接应,也根本冲不破港口那边的晋军,只怕是他刚下这塔,船就已经被截住了。

“我、我管不了。”

他说服了心中的自己,然后吩咐麾下的人,“死守这座塔!我记得以前这座塔里屯了不少物资,看看能不能一用,让下面的五个治魉官的弟兄好好配合,只要精诚合作,未必创成就打不过明念与言澄!”

他把千里镜交给一旁的部下,让他好好观察港内与港外的局势。

“指、指、指、指挥使!”

“又怎么了?”

“晋、晋军好像大乱了!”

“什么玩意儿?”

方禹霆大喝着一把夺过部下手里的千里镜,看到了如部下所描述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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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军的副统帅钟大骏这几天很开心,大帅罗恪定去龚极路那边布置防线去了,把港外的事情全权交给了自己。

钟大骏年纪轻轻,不过十八岁,能担任副帅全赖于父亲钟禾的蒙荫,他父亲钟禾是崇北道怀安军镇的一把手。

这几天截留往来商船,截得的粮食嘛,封存进各船船舱,其余的东西嘛……

来自齐国的瓷器,本副帅就笑纳了;

来自赵国的金银与漆器,本副帅就留给自己一些无所谓吧?

来自章国的药材,本副帅觉得给弟兄们备下一些以待不时之需是很负责的行为!

这都是为了完成朝廷的嘱托,为了筹集赈灾的粮饷,为了拯救结成道、安东道与京城道南部的百姓们!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苍生,为了这个国家啊!

钟大骏都被自己感动了。

于是,今天,钟大骏依旧美滋滋地立在旗舰的船尾,率领部曲截留来往于乐州港的船只。

一个营正在钟大骏身旁行了一礼,禀告道:“副帅,刚刚又截下了一艘船,这个……怎么说呢……”

“哼,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怎么吞吞吐吐的?这些天本帅恪尽职守,封赏公平,截得什么船都分给兄弟们,本帅只拿三成,其余放在岸上每天均分,有什么事尽管说来!”

“呃,刚刚在一艘船上,兄弟们发现那艘船向乐州港运的是年轻貌美的吴国女人。”

“吴、吴女?水软风清、江河锦绣之地的女人吗?”

钟大骏与营正都默默地喘了喘粗气。

钟大骏和营正凑在一起,低声问:“多少个?”

“五、五十个。”

“晚、晚上老规矩,其中的七成你来安排。”

“副帅真是赏罚分明!”

四十岁的营正直接长跪于地,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好久没见过不独吞的上官了。

一名传令兵奔至船尾,

“报!又发现一艘船!可——”

“可什么可?说不定也是贩运吴女的,快截下来!”

钟大骏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传令兵跪了下来。

“大人!快跑吧,无帆无橹却行如疾风之船,是鬼船啊!”

“鬼船?妖言惑众!”

钟大骏正要责罚传令兵,却听见诸船之间、海涛之上,想起了无数惊呼声。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鬼船来抓人了!快跑啊!”

这一支晋军士兵大多出生于离西海极近的京城道与结成道,自然知晓鬼船的故事。

故事只是故事,就算能引起恐慌,也不过只是几个人心底的恐惧罢了,但从一开始各船之间的疑惑,再通过疾驰的云排号使得晋军的这些少爷兵一个个地发出惊呼,惊呼在诸多截留商船的晋军小船之间传播,力度一级一级扩大。

流言与各类惊呼比“鬼船”更先一步抵达港口,腐朽的晋军都呆呆地看着无帆、无桨、无橹却航行飞快的“鬼船”,看着它离自己越来越近,以至于纷纷乱作一团,在海滩与港口上爆发了营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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