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房书 - xp1024.com
《私房书》


正文 第一札 与岁月同等心跳

有些迫不及待的短句,突然在天空的云尾挂单,在沐浴的澡盆闲荡,在晾衣的衣架上跌落;或者在早晨起床束起窗旗,随着阳光将我的脚踝染黄,或是切菜的砧板上,有截菜蔬变了颜色,哀哀嘁痛。

我不知道如何收留它们,只好都记下米。这些微不速之客。

有时,生活没什么惊天动地的目的,只化约到还活着这么个简单的念头。不太关心四季递嫡,或是人事转移。出门,自然得换副一面一 套语言,可是独处,尽管把帘子拉密,赤裸裸地行走。奇怪的是,并不觉得寂寞,并不觉得禁语了一天一夜。

是什么声音在与我对谈?什么样的精灵与我一起生活?

应该是个抒情的人无疑,大自然以我的七窃作他的洞箫。小时候自己在竹篁下办宴席,把远处菜圃的苦瓜架想像成闺房,河圳当成灶头,朱槿花墙拟为梳妆台,给自己一段故事,随即穿梭于阡陌田埂:娶亲、办桌、发火饼、给红包……那微无知的云翼、稻浪,都变成成可以解释的存有,火地还是农人眼中的大地,可是,已变成我独自拥有的秩序,我的初发心人生。

玩累了,觉得一个人有些孤单,让闺房、灶头一一消逝,复原为苦瓜累累的藤架。也提不起兴致找友伴再玩,都知道的故事,都有数的结语。

想像的精灵偶一不再,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敲门,什么时候遁影。

二十七岁的人,有时候也像孩子,不会捆绑自己的行李,才叮叮咚咚掉出些这么小句,就记下来自己玩赏,也不纳为创作,我将自己摊成稿纸,让岁月前来点苔。

想起纵浪大化这句话,忽然窃喜,忽然悲哀。

把身体撑成金字塔,忧伤,就不是顶点。

如果问我思念多重,不重的,像一座秋秋山的落叶。

云与雪的戡误不值得讨论东省更具有把山横倒的野心而已。

婚前,诗人对情人说:感谢你让我有做诗人的勇气;婚后,诗人对妻子说:感谢你让我有不做诗人的勇气。

有一种人净得无话可说,像两只透亮的水晶匙铿噔一声。连爱情也无法污染他。

另一种人并不真的净,跟他讲话得小心,疏忽衣角就被他的漂白水洗了。蹦。

总不敢猛地咬一只玉米,怕牙齿哐当在地板上。

第一次见到她,是七个月前;忽然接到她的短札,才认真去感觉这人,她不美,速速地老着。不知道怎样回她的信,只觉得淡风拂面,像秋凉出门,忘了长衫换短衫。

玉是所有石头中,会长绿苔儿的。晚寝前点几滴香水,将玉渥在胸口,以香汗养她。

今天的云懒懒地,像一名女人摊晒在染青被上。或许是止午的关系,早秋的。

装作一无所知去听一个女人挖心事,她隐瞒一此事实,也不戳破。她心里有鬼,我也有鬼。散后,彼此都觉得自己的鬼大。

黑格尔的四册美学搁在竹架上,有一天点烟,呼烟,忽然惊觉隔烟看物有四重影像,再定睛,忍不住笑自己,笨得可以去填海了。

爱一个人可以极狼狈,也可以极清闲,像一片落叶,不管怎么飞法,还是一片落叶。

穿过幽微的角道,被一粒石子踢疼,起了新生的野趣。

吃素,得眼耳鼻舌身意皆素,我只吃六分之四的。

想起以前爱过的人,赠了去的衣服,很欢喜的像从别人的皮箱里瞥见自己一什,可惜不能穿。

原创,必须先设想文明未萌的原始洪荒,一个野人从丛林走出,面对浩瀚的天地,发出第一声叹息。

鸡血石很美,但让我觉得残忍,血腥。

玉会与人同悲,生前配玉,死后以所有的血沁养她。像临刑的人,幻想家乡的莲雾不知熟了没待七月释鬼,去偷摘。

欲来的时候也不羞,也不躲避,欲是人体内的火烧。

早秋的傍晚出门门 ,山蝉响寒,仿佛刹那间叶子们就黄。

活着其实很单纯,还深切地思念着一件事,一个人,像雾里等腊梅提词儿,等早雪带个路。

碟于碗筷 ,锅铲汤勺,刨的削的挖的淘的,尽可把一个 嫩肥肥的女人逼干,我只管自个儿一张 ,日了覆了保鲜膜, 也像一名寡妇。

创作是一条寂寞的只说对一半,过了中程,创作是一条暗杀自己的路,至于抵达终点, 哪一个我被杀了,看作者的文学史观与生命胸襟。

想去访山寺,几步路而已,总也没访成。也许缘分末到,也许还不够恍然人悟,也许已经访过了。

沈从文的美,是尚含一口温血的美。这人不是人类的文化奶大的,是自然幽咽的天籁唱大的。那些贩夫走卒、山寨大王,那些河街、桃李酒酿,翠篁、渡筏,都等候他的裸足去踏,当他埋首古物,必有一段对话:“你真真不要我写了吗?那成那成,我不写,我一旁闲,这么着,我替你的龙袍绣襦古镜旧漆理个绪吧!”寂寞在这里。

我份上的事业还未来,也就乖乖候着。不同的日子看不同的云,替相同的草花浇不同的水。我明白那只看不见的手每日翻书予我读,要我将来为它濡墨写字,它离我很近,有时抵足同眠。

创作的曲径愈深,愈不喜与人厮谈。有些作者被派到红尘灰烟中去滚,有些只需要壁苍松,不管何种形式的活法,不能不日日走一遭幽径,那儿只见着苍天、玄黄,及一个翡翠自己。我们活在这个时代,但不是为这个时代的锱铢、锣鼓在写。为让我们活着的那一存有在写。

不得不绞死寓居身骸内的现时之我,让无名的我周游日夜,转烛山河。有时外出扮演现时我的角色,那无名之我,仍留在案前呵手研墨。

愈文明的人类愈贫,人性的演练也愈弱。总少了些蛮悍的情感,敢于在蛮荒与大地交媾的热恋。

创作者必须潜入上帝的伊甸园偷尝善恶与生命之果,上帝也以此辨识谁是真止的原创子民。食尽果实的人必须流放于洪水、荒地,去为生命作证,去写血书。至于隔栏观果的人,也能状其形色,上帝以高贵的果子称赞他的乖巧,让他继续写黑字,时间这清道夫在旁等着。

没有一条制度可以被服膺百年而不更改的。只有生与死的规律,只有噙着清汨去写的文学。

为自己留下年谱、传记的人,看来都不是放得开的人,徒留一此自娱娱人的字而己。我不打算这么做,等我逝去,我将完完伞伞令自己消失。

秋天的风性情不定,像一个跋涉千里,访友不遇的人。

日动影移,风穿帘隙,感觉到安静;山峦跪得久了,悄然换膝,云飘得久了,偶尔停泊,仿佛别有一番灵动。我默想这些蚰,好像稍稍能懂“观世音普门品”的意思。

不曾崇拜任何作者任何一本书,因为知道他们掬于生命的源头,也不崇拜生命,因为生命在我体内。

不去探索观世音的面目,也不争辩上帝的容颜。不追查神异,不厘清奇迹。以前念佛典、圣经,难免坠入文字魔障,把意思弄拧了。现在神清气爽了点,知道没有我,神怎么办?

同时爱两个人,只是尽责地爱,尽情地呵护着。不求他们给予完整的,因为世事无完整可言。他们也得在分内,去爱另一个人。

如果懂宿命,到手上的碎片,无一不是完好如初。不懂的人,竭其一生总想抢别人手中的碎片。纵使夺全了,这裂纹之碗还能盛水吗?

一根草茎、一只迷路的虫子,不小心抻入伤心的松泪里,百年后变成一块琥珀矿。作品的诞生类此。

忽然听说人死了,不特别觉得悲伤。好像这人回趟娘家。

悟与不悟无法用话说,一说出来就心猿意马了。

洗三日积累下来的农裳,好像在数巨蟒蜕下的皮。

躲入书牖内,啃社会学的硬骨头,或轻啮“边城”这叶蔬,偶尔嗑诗的洋瓜子儿。累时,摊悲剧心理学为簟,不覆被,也是暖的。

徒有感情无哲学的思考,容易滥情或煽情。搞不懂那此拍电影的,为何让人物说那么多话,简直在听广播剧。也弄不顺那此配音的,好像憋了一天,赶快把稿子念完好如厕去。更摸不通那此写影评的,居然说好得不得了,我猜他们都便秘了。

沈从文也滥情过,我也有滥情的时候,我找个活人抱着哭,他抱着大南竹即能嗬嗬地哭了。

写小说的欲望蠢蠢然,但还不到时刻,有时饿不见得真饿,是贪。

人要庄严,但不是严肃;得流动不必轻浮。庄严是对个我生命忠贞,流动是对群体社会诚恳。人得赤心亦得老成,赤心为了与宇宙抵足同眠,老成为了与炎凉人情周转。

狂傲若能带一点温柔,可比松针生涛。狂傲的人夜来挑灯拭剑,浮生一剑知之。出门,若有俗人问剑值几?不怒,给他一段公孙大娘之舞。

在静默之中,恒常自有一种无以名之的灵泉在涌动。像山巅岩隙流出的冷水,也许被日稀了,也许被午盹醒来的村鸭咽了,也许只成就一方青苔。

每一首诗有一诗眼,写诗的人也需眼界,尤其需要孤高。将灵魂悬浮于天窄与地面之间。特生命寄寓于哲学与文学边缘。如此才见得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此二情景,皆非地面仰观所得。

创作者既掌握一管妙笔,尤要在笔下建筑一世界、一秩序、一体系。创作者仅是借着其所参与的社会变动过程,砌出他的庙堂,摆设他的牲礼。所谓为时代留下见证,若仅是执镜绘影,便为我所不取。我以为最高的巅峰是作者自筑的创世纪。他必须有野心代理上帝的职务,甚至篡位。读Marcus《Aseptic Dimension》忽想

以此检视自己的作品,不免惊出冷汗。自己尚未做到,无颜苛求别人(也不能苛求,别人自有其创作原则),理论与实践不能同步,不如刎颈自弃。

真要追求自由,不能往人的制度去求。制度的规划就是要人不自由。制度适用于大多数世纪的大多数人,但不适片用每一世纪的每一个人。

自由的前提,必须尽量不伤害牵涉的人等,这种悲愍之心,近于宗教。

晾衣竿上悬着的衣衫,随风而摇荡,真像溺水呼救的人。

清清明明的秋天早晨飘了雨,这雨不带脏字儿。不消一刻钟停了,像熟城里来了生面孔,也不饮浆,也不招喝,怏快地走了。

不知怎地养了习惯,约莫五六点钟总醒来,屋子里巡一遭,探探天色熹微,又去躺下。今早起凉,山都朦胧,一溜白雾惺惺忪忪地,这么早就替山峦抹面。

人再怎么苫里熬,不应当忘记谦和与傲骨。这次看错了人,那人虽有所成,但一颗心早被薰成油黄脆皮。

所谓秘密是一辈子说不出口的,自己苫着,也明白除了苦着别无他法。不管心境从污浊、羞辱而转为原宥、包容,再亲的人也变更不了各自的宿业。文殊师利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悲愿我稍解了,那背后有和血吞齿的艰辛。

人缠不过自己的十牛格,常常在万籁俱寂的时刻,以刀铤与自己短兵相接。

最让我怅然而涕的,是思索生命这一习题时,不管叱咤风云或引车卖浆终究要一齐躺卜,原来宽宏大量是不带私情才办得到,生、死无私。

悲剧之所以淘洗人心,是让人逼视人的无罪之罪。喜剧虽博得一时粲笑(我们相信现世上仍有一条达到圆满的理路),但终究要纳回悲剧的路子。如此看来,喜剧与悲剧殊途同归。

千古以来不惜洒墨献身写下悲剧的人,不是不明白这道理才在纸上作痴。惟其深意洞察,还敢拿笔的更有与生命颉抗的野性,作者要比作品更悲剧。

一个人一生总有一块土、一件事、 一个人是他终生梦寐的。在生求不着,死后仍要找。我不懂“人”了。

焚着的檀香把一室的空气都定下来, 一炷香也只这一回机运,人也如此。

值得我感动的人,是那种明明知道无法烘暖天空还以身代薪的人。

当铺行话,称金子为光铜,玉为粉石,珍珠为壳子,衣服为叶子。那么 一名荣华妇人打当铺走过,小伙计甩着抹布搭子,必亮着眼说:“噫噫,掌柜的,您瞧,那婆娘顶鲜哩,光铜刺亮刺亮,粉石赛鹦哥儿绿,壳子大过花生米,叶子恐怕是滑手的绫绸……啧啧,咱等着!摸那股领子口热!”

阴之未阴的天空,云拢成一锭银子。

每一什衣服都装了衅记忆,访问的人、走过的路、谈过的话,仿佛都镶在衣边。有时不喜其中一什,那必定是伤心过的情节。衣饰什品,一篓子假借字。

软枝黄蝉霸住半爿墙,真惊人。像七月半黄昏里河面上飘着的一盏盏唤魂灯,忽隐忽灭。

可惜此处无桂化采,我真想洒几粒桂米,在新沏的春茶上,不覆盖,桂米会熟。

路过老街道,一荒弃的乡公所庭院里,两株大桂树,桂米都压弯了枝,冒一阵阵极香的炊烟。急死,想采它一天一夜。可桂花的长法顽皮,专选枝杈、叶腋,简直是性情孤僻。又急,想借一张天罗地网,系在四方庭柱上,使劲地摇树,再筛桂米。真像荒岛上乍见珍珠琉璃,可喊不到摇橹过渡。美是带不走的,美是带不走的。

快中秋了,月像银铸的饼,被谁掰去一半,会掉银芝麻的。昨晚,那偷饼的贼又掰了些饼补回来,还用手糊了糊,饼芯有手印子。

明明熄灯了,书房地上浮现窗格影,原来是月斜曲,站在窗前偏着头探月,李白的地上霜是真的,我有点想哭。

睡前将窗旗束起来,月就来了,躺卧下来与月对眠,让月将我灼伤。忽然月亮浮动起来,像要坠入我的眸里,一定是我叹息过后眼睛渗泪之故。

中国人的神在大自然里,中国文人咏物咏景之诗,无非在与大化闲话桑麻,中国人选择土腹为最终的归宿,要将生命壁还。汨罗沉渊的屈原、乌江自刎的项羽、昆明湖纵身的王国维……无不认为此生惟大化能懂。李白捞月而逝不管属实与否,此念必曾心头拂过,李白懂得绝美,也敢于殉美。

王维与李白,是最能与大化把臂言欢的,写给人看的诗易读,写给天看的诗不能解。

半夜接旧友电话,寤寐之间谈过去诸事,竟恍如隔墙听不知名夫妻在滚盘作账,珠声错落,但与自己无关。今晨晏起,昨夜的对谈清楚可诵,只是无法归类。挂完电话后又做了些梦,梦中有人教我探四种石矿的方法,不知什么石,颜色鲜艳且流动。

看得到月光、星子吗?他问。我说,一向都看得到的。

都变成梦片,在四色石之后,我一身黑衣涉水渡过一幅泼墨山河,河水静默,由宽阔而窄小,终剩一抹余光而己。奇怿,衣服没湿,可为什么梦中的我蹑手蹑足?

难道我如履薄冰所走着的现实,也只是一幅不动的画?

记忆可以复活,过去永恒不再(啊!永恒指的是过去,不是未来)。热火之后,势必冷酷,我不认为死灰可以复燃,破镜犹能重圆。啊!要怎么说才更清楚?所有的故事在一生当中都只能一次。一次俱足生死。

那座佛寺掩在山腰,以一山的相思树作寺门,原是很好的胜境。可惜金漆佛面,泥模佛身,少了庄严。我沿石阶而上,一只白猫蜷坐于屋瓦,看我,不动;我沿石阶而下,又看我,不动。我好像走进一则公案里。

美是无法收留的,最美的是面对神秘宇宙时泫然欲泣的心情;最美的是近乡的那一刹情怯;至于想要纵身自焚去爱一人的情操,已不是美之一字能指涉。

数算自己手中的日子,收下该得的福分,该偿还的债,就算最终时,福分都付债去,落得一身清贫,我仍认为这人该上天堂。

再怎样难堪的情境,都值得感恩。铸错的人必须付出同等力气去铸,罕于受煎熬的人,惟有涉过冰河才懂得甲凡溪流的热。

如果我采得最美的芙蓉,会赠给谁?

如果是世上惟一的芙蓉,我便不采,美无法收留。我会对坐一个午后,直到耳边有笙歌奏起。

如果是最美的一个男子,我会爱。不需要以允诺偿还允诺,以泪眼辉映泪眼的爱法。只是去爱,没有目的,没有未来,不必信誓,不必结盟。爱可以实现,但不在人世的尘土上。爱等量于自由。

承诺有其局限性,再轻微的承诺都可能变卦,尤其在情爱之中。由是而涕泗纵横的人可以写出忏情录,豁达宽容之人可以成为哲思者。看来,承诺不是坏事,要就不诺,要就处处诺之。我是不诺的,却常常嘻然诺之。

月光独自来访的时候,突然恕喊不在身边的孩子的名字。

乡下人趁农闲在稻埕搭草寮养菇,偶尔也上山采野菇。养的菇为活计,采的菇煮水疗饥。给人看的文稿是养菇,不给人读的,是采菇。

正文 第二札 险滩

生命是 一条险滩,临岸徐行虽可以见影,倒不如风里来浪里去,感觉活鱼的拍动。

1

从事创作可能有三阶石梯,第一阶是对自然之流动与乡园初情的礼赞,从中窥得一介生命如何醒转;第一阶,不得不放眼当代,体会历史、省思社会民生,与民族之脉搏互动;第三阶,觉悟到终究必须沉埋于时问,成为历史尘土,此时心境不免微冷,若还能写下去,除非恒在夜空,仰望遥远不可及的一颗熠星。

2

萧红令我心酸。 “我一生最大的痛苦与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个女人。”萧红临死前的话。

3

据说,康德的墓志铭是这么写的:

“有两种东西,我们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所唤起的惊奇和敬艮就会越来越充溢我们的心灵,这就是繁星密布的苍穹和我心中的道德律。”

据说,一八0四年二月十二日,他的临终之言一点也不带“纯粹理性批判”的色彩:

“味道真美。”

4

序,好比是作者对此一作品的挽歌,至少对我而言如此,所以一向坚持自己作序。写序的心情像临崖对长窄慨叹:“去吧!我的文字,到所有可能被阅读的滩头,或到所有的阅读不再可能的长河!”

5

追随政治标竿的作者,极少不屈膝弯腰的。他们拥有大赋,却误用大赋。他们只能算具备文采的政治人,他们不敢在悬崖临风书写,与作品相殉。作品自有艺术殿堂去评选,可是一世仅有一回的作者精神呢?除了以身相殉,别无他法可谈。

6

如果说为文学史而写,又不免贪得身后虚名。李白、杜甫,只是个符号而己。他们倒悟得这一点,李白不说了吗“占来英雄皆寂寞”,杜甫状李白“寂寞身后事”,亨十秋万世名的是作品,不是作者。

7

今晨的云是新铸的剑出鞘,由宝蓝渲橙逐渐变成染布青。这剑被旭日抚了,都轻灵起来,盟誓过的。

8

昨夜的云是白的,靛窄踢了被,云大块地游移。昨夜的星像银屑,月是半枚下弦,像殷商传下来的青铜镜。看着,耳边仿佛有人击鼓。

9

听说他的现况,有些惊讶。他的确失去当年血吞山河的性情,变成芸芸众生之一相。

难堪的是,峰回路转之后,发现昔日歃血为盟的人,已在路旁奄奄一息。

10

那女人说来可悯,自个儿的青春漂褪了,也见不得别人化团锦簇。好像别人家的丈夫该穿什么衣服、女人该买什么菜也要插手。智慧与知识不成止比,与年龄也无涉。

11

弱国文化的确令人心悸。这座岛屿这般美,为什么有人千方百计要离开它?畏惧战争吗?难道远避他人檐下要比裹尸自家乡梓更荣华富贵?

12

每个人终将被时间的灰尘掩埋,为什么不趁着青春气力,给后代的人留止微宝藏?不多爱邻门的人,多走一遭开垦中的我的乡土?

13

我认为放眼今日时代,要针砭的是中华民族的总体未来如何?不应该只停留在中国台湾如何?中国大陆如何?当然是两种不同的政治体制,然从历史的进程探测,仅是一时邦分崩离析。如果,这一代的人不开始谈全面的民族生命,后代的人不是各自从政治立场割裂人种,就是面对政治冲撞之后的社会废墟,开始无止尽的暴乱、及流浪。

14

台湾的社会富了,但台湾在贫弱的文化抗体之下成了各国次文化的殖民地。

15

现在的天,倒像薄冰初融的河,槲说秋天的台风止在远方海域酝酿,今天的风把阳光舞散,折射在云丝上,像静静观赏掌中的冰石,犹见到过去与未来的琉璃世界。

16

鸟忽然短啼,大约没什么深意,只为了与隔邻的啼吗互鸣而已。

17

一些人事更换的消息传来,好像半夜散步于荒郊看到土地公庙前鬼打架。

18

听到有人写小说像开水龙头,着实惊讶!这不叫写小说,是写故事、编材料。后者仅需要三分才情即可洋洋酒洒,前者,虽高才亦得日夜斟酌。两者之差别,在于作者,是否具备哲学的鹰眼、史学的胸襟,穿透氤氲浮生,进而提挈一套美学、一种秩序,借以解释生命滚动的辙痕,并对隐藏在社会底层的暧味性进行批评。谨就这一论点而言,我倒同意Gee Lukas。

19

黄昏来了。星与月近了。午眠辗转的梦片远了。但,我要出门了。带着一点不回来的想像。

20

散文,还是一支游牧民族。读散文的人,也习惯只去辨识牛肥或羊肥。好像,写散文的人不必有什么创作观,读的人也不必止襟危坐。

21

人应该自觉,对作品尤其如此。今天报上登一位老作家之文,那此编辑大约一手蒙眼一手发排的。他居然以文转载文,将过去写过的零星片段又兜出来。今天的副刊铺来吐鱼骨头算了。

22

人死了,文章活着,还情有可悯;人活着,作品死了,不免令我哀哀欲绝。

23

如果有创作者自觉才尽而自行审判的,不管是封笔或自杀,都值得为我之师。

24

欣喜于一种初生的秩序,在内心如此,在家居亦然。总喜欢把地板擦净,把杯盘拭得洁白。陶杯沁够了茶油,软布一抚,兀自亮了,算算也载过七年的茶。墙角的地瓜像树苗般地抽高,另一粒却是匍伏的姿势,好像也没什么不可,各自顺性而己。有时候云向我眼前飘来,有时候从我檐下出走,也任去。物物各有其秩序,美妙的是如此和谐,在错肩或相行的半途中,常听到极其细微的耳语。

25

今天给鸟儿换粮,其中一只趁机飞人屋内,停在门头上,真恕不捉它,我写字的时候,叫它在案前陪着。

26

可是外头笼里的鸟儿啼它,它也啼,我有点慌。提着大脸盆要扣住它,竟发觉自己学起鸟叫,还真像。

27

鸟儿从卧室飞到书房,又飞人浴室,这就好捉了。可它停得太高不下来,我把笼子提进浴室,叫笼内的鸟儿诱它,它终于下来了,把门掩上,抓紧脸盆伺机,一扣,就成了,可下一步真难,我的手仲进去摸瞎,它又逃窜成功。这回我聪明了,让它四处碰壁,等它累得缩在地上喘急,又扣,成了。可不马上抓,用拳头嘭嘭嘭敲盆底,它拘在里头吓得拍翅,我呢,坐在澡盆沿抽烟,还呼烟薰它,等烟抽完了,它也无动静了,半掀盆,这家伙早缩成一球,大手一抓,也不见挣扎,轻轻松松丢进笼内。可又担心它吓昏了,用喷花的水瓶喷它,它倒清醒了。

整人的伎俩用在马儿身上好像行得通,鸟有人性,或人有兽性。

28

鸟也可怜,笼子太小了,我的笼子也太小了。放它飞呢?准饿死,它早已失去负荷自由的能力。我呢?我可能再去荒地垦田吗?

29

前日回台大与友人约,去早了,踅至傅园重温旧梦,以前常在水池畔晨读,在夜窄下仰望墓前长碑,隐然发觉再渺小的人一旦面对宇宙,即有成熟的渴望。这过程,在《水问》里都记下了。数年后重游,发现以前漏了园内林树。仲秋的气候开始雕凿林叶,别有清清淡淡的忧喜,好像一切都是该来的,又来得太早。随手记下树的位置与名字,有杜英树、台湾铁枣、岩海枣、柳杉、蒲葵、朴树(这该是老家水井边那棵树了)九芎(极硬的雕刻木,阿赐说)第桃伦(不清楚俗名)荔枝(属无患子科,另有无忧子科;手中蔺草篮内,正好有无忧、无患各一)乌心石、木犀(即桂化)橄榄(我捡过,也渍过,那滋味还在舌尖。昔日帮我打橄榄的孩童们,应该都长大了,不知道被日子渍成如何?)毛果榕(有两株,树高、果实硬而大,掉地似轰雷)红茶花、大红心、十大功劳(这名字真好,可不知由来)刺桐(属梧桐一类,以前误认为梧桐的,应是黄槿树)。好像久别也是奇妙的,平白添了重逢的喜欢。印象最深的是,石阶旁,园内惟一的一棵旅人木。我欢喜这名字,原来常躺在树荫下等人或被等的,是这旅人木。这屿都宿命极了。

好像小小园内的宿命之歌,到今日才会会唱。

我能辨认不同的树在风中的鸣口唱,就像能辨认所有与我说过话的人的声音;树的节奏不一样,人的韵律不同。

白日听贝多芬的月光,像席地而眠的蹇途者。

这镯子带点紫,带点绿,又带点白。我想,冰种不冰种无所谓,这是青玉了。

美的是,一种颜色为什么会生出三种不同色泽的恕像?既是石头,为何能冰透?

弯腰搓衣,颈前的玉印与镯子相激,那声音在耳内如烟漫散,总要停下来听。这些神秘的呼唤,比任何人的挽留更让我确信,我活着,真真地活着。

34

帮友人取别墅的名字、甫出生的儿子名字、撰写喜帖的文字……这微服务做多了,竟像早结过婚、生过子……还守过寡。有时,浑需忘了岁数,开始会想死事。

她们问我将来自己的帖子怎么写?我的心里浮现深山中,蓝色的静静湖泊,印着游移的白云。

如果天地愿意娶我为妻,这就是我的帖。

35

要多少智慧,才能在荒芜的秋野嗅到春的气息,要多少冰砾镇过,火舌舔过,才能倒提人生这捆乱麻?要多少雷雨沁过,才能在疲倦之时,犹听他人把已知的故事话说从头?

36

白芒都撒絮了吗?我想这就是绝别的意象。

37

只是静静地坐。静静地听。静静地什么也不想。仿佛虚空已经把一切都说明白了。此时,树林内是否自一声栗爆?

38

呼烟,测量风的方向,决定翻书的位置。

39

风来了,斗笠轻轻晃起来,灯光却是不动的。

40

小发财车经过,扩音器嚷着:“紧来买新鲜的猪肉、蕹菜、芹菜、冬白……豆干、豆腐……”黄昏,什么都可以原谅,也不会有人追究新不新鲜,那些漏了菜色的太太们揣着发皱的钞票小跑步出去,大声嚷嚷,应该会明知故问地:“你菜到底新不新鲜?”

41

临夜,半山腰传来烧肉粽的唱腔,那男中音的嗓子真润,一唱“肉粽!啊!烧的肉——粽…”大约两岸的树叶都动心动了“鸡脚、鸡翅、鸡肠……”他也把“鸡”念成 “归”,应该是南部人。

42

如果有一天,我寄出的信函都回到我眼前,会是什么心情?像半夜梦中惊醒,还是风雨夜里点烛,忽然找到遗失许久的一根发夹来。

43

想写一本小品式的小说,一个老婆婆与小男童;一个老公公跟小女童,一对在山野流浪,一对在川河蜿蜒,最后,相逢。哲理式的笔法,不刻意着重时间定位或背景什么的,我想,这是一本内心的小书,人面对宇宙的叹息,人毗邻自然的欢喜,人探问生活如何发迹,人问“人”,人回答“人”。老婆婆是慈悲的化身,老公公是智慧的诠解者;男童象征理性,女童则是无所不容的情感母体。我恕,以慈悲点化理性,以智慧升华情感。我想,有些对话以公案的手法提挈,有些情节似散文优美,而他们各自问答的旅路,则是一本小说。

44

就明说要十五支紫剑兰,后天要宴客。紫是凄迷的,旧时代的旧传奇似地。如果白头宫女话玄宗遗事要我定个颜色,我拣紫。这没理可说,纯粹想像“边秋一雁声”呢?倒不是黄褐的,是织成细筛的手染靛蓝麻,透了点稀稀疏疏的天光。我不知道为什么对颜色特别敏感,可能跟从小画画有关,总爱把雨景画成晴天,把春天的林树点了紫苔。

45

徐星是怎样的人他的文笔像滚烫的四川辣面,呼噜呼噜麻舌,一滴辣油溅到桌面,马上凝成一粒滚动的黄珠子,掉到脚板还足以令人叫疼。

这些在政治游戏场上躲标枪、铁饼的人,对生命的爱,是千刀万剁的爱法。

46

解严后,一阵“大陆热”,这倒是好现象。可是省察各媒体所披露出来的一般心态,不免令我疑惑起来。尤其以关心文学创作者这一行而言,他们的意见仍停留在作品技巧、内容之品评上,甚至不乏有隔岸观火心态。一则,我怀疑他们是甭认真地看,一则,我更怀疑他们是不是以自家弟兄的心情去阅读,第三,是否有人思考不同政治体系运转出的意识形态,渗人创作领域形成各自运作的美学。

我无法清楚回答第三个问题,这是我恨自己的地方。

47

一粒稻谷嵌在黄泥上,犹能导出整个夏天的酷热;一粒橘子掂在掌中,还称得出伞年雨水的重量。一个人甲甲凡凡地活过了,一万个人甲甲凡凡地活过了,人类的史册才能逐字逐句写下去。最单纯的存在里,常能照见宇宙运行的足印。

48

人,不管身处何等动荡或盛甲的年代,必须穷其一、生确定,个我的意义、民族的动脉,而后才能在蜉蝣朝夕的生命里,献身于历史的参与。我们的生命亨用着百干万亿人的耕耘结果,也必须尽情播种,留给百下万亿人。

49

我不赞成背弃,对家园、对情感、对这个荒郊野外的民族,死在扁担之下的人,才有资格领略含笑九泉。

50

见到有理恕的人,总想狠狠揍他一拳。

51

如果我有个孩子,我要让他在荒凉的旷野成长,没有一个人足以启蒙孩童,除了自然。在认识人的文明之前,他必先体会自然的文化。如此,他方能成为真止的智者,或真止的痛苫者。

52

秋夜的风,有点力透纸背,仿佛跟每一个夜读者有仇。

53

一日一书的饿读,似乎把眼睛弄坏了,近在咫尺的人也会认错;有时,干脆不用眼睛了,半夜起来寻杯倒水,也不必借助灯。如果日子是漆黑的,我依然可以追寻心中的秩序,安安稳稳地梳头,并拈起地上偶尔的落丝。

54

人要老,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更恐惧的是,完全无法想像他昨日的年轻,好像生来就这么老。

55

檀香分为老山,印度檀;新山,东南亚、大洋洲檀。在密宗传说里,佛部的菩萨喜欢沉香,莲花部的菩萨喜檀香。每棵檀木需三十~六十年树龄方能取材,且必须在三下至四下英尺高山方长。檀木是无为大地为了呵睡农稼生民的一则则箴言。

56

沉香则是树脂瘤吸取沼泽中的水上精英而凝成的,沉,学名琼脂。沉香真像一个痛哭过的人,在年迈时恕起少年往事,忽然流出大欢喜的清泪。

57

据说,麝香取于冰雪之地才有的麝香鹿,阴囊附近之香腺能生香。猎人常诈死倒地,此鹿性善,以身相护,人则趁机取香。

麝香是所有香品之中最香的,也是最血腥的。

58

早晨临案而坐,思绪止要漫散,忽然惊瞥落地玻璃一角有两株草的浮影,原以为是室外植物反光,可也不像。探脚出去,才明白是两株陌生的草牵着水根站着不知怎么来的?看那纠绕的根真净,是水养的,也不像隔邻扔下来的,这幢大楼闲杂人等少有趣人。会是麻雀衔来的吗常在阳台上散些小粟小米,每天总三两只雀鸟来访,落下的新毫旧羽随风而荡。来就来,这两株俊俏的小草就当做是我的了。养在陶碗里,用两粒小白石镇住根,从此,我早晨起来洗漱,就可以见到旧爱新欢了。

59

累了一天招待他们,半夜,女人们走了;男人们躲在书房砌牌,我自去睡了。他们把杯盘都洗净才走,凌晨起来见灯捻熄了,人杳了,杯净了,屋里井然了。忽然觉得白累一天,他们根本没来过。

60

昨天忽地兴起怪念,竞与他谈死的事,不甚记得详细。好像曾与他讨论一锅剩菜剩饭似的,可今天还有今天的剩菜剩饭。

61

她说半月前,他就买妥贺卡,她说他要她限时寄来。她骗他曾在街上遇到我,我说我忙着……她说: “你去看他可别拆穿!”

我问了新的病房号码,说这一两日再去。

可是我说不出口,两个多月没去的原因,是因为天天想去,天天又不想去。

看他独自垂危,能做什么?只能怏快地看他垂危。他的心情我何尝不知道,早早买贺卡,怕的是最后一次帮我过生日。

我们都还是孩子,用孩子的规则与生命弹玻璃球戏。

62

下午有人欲来访。我是她的避风港了。好像,也成了三五个有孩子有丈夫的女人的避风港,约莫自有什么跨不过的门槛,就往我这儿诉诉苦,好像,我也理所当然成为她们敢对着放声大哭的人。四十多岁的女人哭起来的声音是带刺的,由不得不鼻酸。我也习惯变成四十多岁的人,她们也当我是这个岁数,倒是能把臂悲喜的。

有时,我比她们的丈夫还懂她们要的是什么。

63

这些人真可悯,事业、家室都齐了,可是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相濡以沫。

照说五六十岁的人,怎还虎视眈眈持着秤锤斤两人,那一张张肉欲的脸,裱起来送去当铺大概不值几文钱。

64

有一种人爱故弄玄虚,只差没说滚出娘胎那日,天下红雨,鱼龙群舞之类的异象。

遇到这种人,就虚以委蛇,瞠目结舌以示尊重。成不成气候由此可见,这种人,要捧他或毁他都极其容易。

65

另一种人,喜功而又不欲人知,若适时叹服几句他简直要跪下来叫你爷爷奶奶,好像沉冤大向似的。

66

最妙的是,有一种人揭橥理想标竿,让众家英雄好汉拼死拼活为他挣钱,财货自然是滚进私囊,若有明眼者放言几句,他一副惋惜英雄没落的神情。若刺问他聚财怎聚到国外去,他又一副艰辛牺牲的自怜面目,好像,为了这样这样不得不那样那样。你不同情他,他则天下悠悠一番:你同情他,他倒睥睨,天下人都痴了。

67

应付人事,没有三副心肝九曲肠子就是不麻利,其实,没有一个人真坏到该砍头,就是心眼被铜板遮了,他以为铜板是惟一的风景。

68

谁家潲进来麻油鸡的香,又有些蒜爆味。七点半,现在。

翻铲的声音很是续续,菜嵫嵫地疼熟了。恐怕是一家三口的,没炒几道菜,落铲也快,分量捍得恰恰。

69

每个人都有一条路子,通向无限深邃的渊谷,临渊犹疑的人仍是有隔,敢纵身的人,一潭清流即是大窄。

难的不在这认知,而在于跃或不跃。

正文 第三札 寸土

掘垮一座山的矿夫最懂这微,寸金只埋寸土。两鬓垂霜的人也懂,勒马长城、拭剑问血、红颜击掌……也都是刹那问的事。

总必须跋涉过黄沙,才觅得着汨汩绿流,虽然,这清浅可能是极度疲惫之时,幻生的海市蜃楼。

我从这个角度看人,看神话故事。

夸父逐日、誓鸟填东海、愚公移山。都是寻觅寸土之下的寸金。

我也从这个角度看我。

1

大自然的声色眉睫总蛊惑我,好像里头藏着秘笈。人事的更替不见得引起内在波涛,过眼问来来去去而己。可是一场不速之雨,即让我伞神倾听,静极了,从来不知道悲欢离合的静,像个青冢里的人,像才落蒂的婴。

2

日在我的眼前破云,终又被云块吞咽,天空只散漫着余芒,近山暗绿,远峦青黛,遥远的朱瓦寺庙,如一枚渍红橄榄横躺着。鸟不知为何啼个不停。我想到自有限与无限的问题,所有的美学不都在处理这些吗无限令人惊惧,可是若没有无限这个概念,人将丧失追求美的意志。

3

小时候想要个表,用原子笔在左腕上画个表,分针时针都配了个数,觑表的心情很满足。现在有许多表,对时间不再有任何憧憬,分针时针都像行尸走肉。

4

忽然雨就未了,台风之前的打鼓夫。过隧道时,两壁昏黄的灯都凝肃着,像害怕被鼓雨震落,过道心情似此,幻想还未起头,隧道已尽。

5

总想把持一条理则,却发现走进多岔路的荒野。人生也像一根头发,为了洗濯干净而分岔。

6

唉,莫要怿灯不够亮,我的眼拙了吧!恕起小时候伤心委屈时,独自撑夜在路头土墩上坐着,那儿有一排朱槿,一丛姜花,我无法分辨白的白法、红的红法,只觑着墨黑之中熠熠生灭的萤火。我一定哭,心里想,不是我眼睛坏了,是天地逞黑了。哭够了,心里明白了,红有红的日子,白有白的辛苦。

7

接近凌晨了,竞坐在案头有些哭泣的感觉。不知道现在的心情与沉淀着的哪一桩事相印证?也许是夜的关系,也许是雨不停的关系,也许是此时有一男人喊烧肉粽的声音……如果从日出至夜也算一次生老病殁,为什么临逝还要响起烧肉粽?

8

她习惯把东西包起来,仔细收在抽屉里,落锁。她把丈夫、孩子也这么处理了。爱不爱没关系,但不许别人动她的古董。

9

《北京人》一书立意是不错的,但以一百个人的故事欲传递整个中国的讯息失于松散。光北京一城又何止一百个故事。如果能分区或分省当更好,甚至深入边疆民族取材,更具有冲击性。

10

半路上捡到一枚折翅蝶羽,绒黑的底色髹了几笔淡紫,一摸,指肉染了黑屑屑,把指纹都浮起来。用手掌捂着,恕粘在宣纸上寄给人,一路上专心地想这些。到家,忽然感觉蝶羽在颤,手像触电,惊得很。这羽还在想她的前身吗?我觉得一个孤魂遇上一个野鬼了,不知道怎么办。

11

黄昏的云霞真美,才明白云是云,霞是霞,少女少妇有别。台风过后,天空里晒满了锦衣绣襦,水淋淋地交缠着。我站在后阳台看许久,恕写一篇魔幻的散文,水淋淋的。

12

想人想得厉害时,也是淡淡的。像饿了许多日的人闻到炊烟,但知道不是自家的。

13

面对美而感动,人皆有之:能储藏美的能力,十之八九,能记录美,十之三四,能在记录的过程推衍自己的理则,十之一:,能将这套完整的理则与无缘由涌生的美一样长久的,十之一,或无。

14

为什么人有发现美、审美、储存美、纪录美、演绎美,从而升华灵魂,与美偕行的能力?

我非常非常困惑。

15

如果,审美(广义的美)必须靠学习而得来的话,为什么孩童面对绚霞落日也会发出惊呼?为什么对风吹稻浪觉得欢喜?为什么对炊烟缭绕于翠竹幽篁觉得心旌摇荡?这绝不是后大学习,至少我的经验不是,除吃饱喝足的庄稼事,没有人指引给我那是美我的第一次感动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从小我的内心一直向往一个辽阔无边的世界?一无所知的我,面对自然幻化而发出咏叹,进而升起追求美之世界的爱慕,这层层关系如何说?

16

我找不到一条合适的途径解释这止匕。如果接受创世纪的说法,则天地日月山川花树皆是为了人所设,人是主体了,客体存在只作为人的厚生利用。早燎荣枯可视为上帝对人的奖善罚恶。上帝让四季和谐,乃是在它的子民面前显现它的万有、伞能;反之,则是它愤怒地进行惩罚了。如此,人与万物,对等于上帝来看,伞是客体了,只不过人是解谜者,万物的存在乃一连串暗示,终究将这谜底归之于上帝。

我不喜欢这样。

原因之一,如果先前假设万物的存有乃同一目的的一连串连锁暗语,则人推敲它们而获得的结论应该统一;若无法归结同一谜底,则表示万物存有具歧义。

原因之二,若歧义不产生在万物,那么是人的歧义了。一杯同样的水能喝出许多种滋味,同一风景引触不同的心情也可以理解,水与风景是定数的话,人即变数了。

人既具歧义,则“上帝”不惟一,“上帝”不是专有名词,是允许复数的普通名词,“上帝”不只一个。

17

但是问题来了,如果“上帝”们各以其形缘造不同的子民,却通过相同的生存法则、普遍的现象存有而终结于各种不同的谜底。

如果冥冥之中没有最高的存在主掌这此和谐,又如何可能?

于是,我的第一层幽惑始终无法解决,换言之,那高超于基督教的上帝、佛教的佛陀……的那一存有是什么?

人的生老病死、四季嬗递、宇宙是空的衍生衍灭……是什么力量让这此能相激相容,是谁规范了美的第一条定律?

18

我无法解释人的存有、万物的存有从俐而来?

这是我的愚昧。

但我想解释人与万物之间“相对”的关系。换言之,我不认为“人”可以大言不惭自居主位,万物也不是永居客观存在之席。在人与万物之问,常有一种相对的、互动的关联,透过此一连续性、永无休止的运动,人从中“照见”相异于人类社群所激进出来的另一种形上流动,原始的美,自此涌生。

人具有眼、耳、鼻、舌、身各种知觉器官,但,眼能纳色,眼非颜色,是故,人对颜色、声音、香闻、软硬、轻重……的最初认知,是得之于自然的启发的。自然具颜色,人能纳色,此为相对存在;必至眼见、耳闻的关系发生之后,人以异于禽兽所具的(禽兽亦具,与人不同而已“意识”活动,记忆、保存、进而在人类生活中进行演绎,而建立另一套同质异相的审美活动,一套比而对自然更复杂的而对人的审美。

19

在她的婚宴上担任司仪,做一个穿针引线人。

酒香、佳肴、华尔兹舞曲、随时引爆的人量的笑声……仿佛不曾黏搭在我的农裳上。

归来,极夜了,路上行走看到夜空仍有游云及微星,我的炊喜与寂然一起袭来,却不打算与人分享。

20

人为何要结婚?

我不知道婚姻的意义是什么?想问当初“发明”婚姻制度的那个人,这到底人道不人道?或者,对于这些所谓“人生必经阶段”我也负气使才起来,想做一名赌徒。

21

我说人生哪,如果赏过一回痛哭淋漓的风景,写一篇杜鹃啼血的文章,与一个赏心悦目的人错肩,也就够了。不要收藏美、钤印美,让美随风而逝,生命最清醉的时候,是将万里长江视为一匹白绢,裂帛。

22

夜半有旧人打电话来,黑暗中踢被而谈,好像闭户织梦的人,闻得叩门声,赶忙寻缝插针,抿发整衫开门。客来只为了道问天气好不顺不?客见不着我的无梦之梦,我倒见着那口赊米问粮的焖锅。也不戳破什么,提个话头问他,天气好不?饭不?就这样逐客了。

23

我的辛苦悄悄整肃了,他的辛苦方才起头。都跳过崖岸的人,怎能再叫头共甘苦?夜半一糟谈,也只能束于听他怨这深渊、怨那口夜涨袭的鱼龙。这人哪,把我的叮咛都听拧了,我还有哪一方援于可借?

只能陪他说一宿话,暂忘水潦之苦。但我早已走得远了,再叫头,只能一箭之遥,一盅茶功夫。

这人,我不说过了吗,我不吃隔夜的饭、不饮隔宿的茶;任凭饥着、渴着。

24

想唱忧伤的小调,雨夜花、白牡丹、月夜叹……从前的女子是否一面搽胭脂一而哼着?

青春漂褪的妇人,捍着煤炭画眉时,是不是也这般唱:

阮底青春像花一般水,

阮底旭来挽,花才甘愿开。

开在灶头,开在桌上,开在眠床间。

阮没花盘可以饲,撒在菜园作菜籽,

晴晴偷看花开未?

捡着炭枝画花样,

阮底青春还未开。

——戏作此曲,安个名字叫它《偷藏花》。

25

阮旭在驶计程,一程驶了又一程

早起出门,半暝三更才倒转。

叫阮煮饭欲煮儿斛?

若是煮多,会臭酸,

若讲煮少,骂我不晓顾三顿。

伊讲驶,午真艰苦,

也不替阮想,最苦的是伊某。

——戏作之二,叫《煮饭歌》。

26

他问:“怎么办?”我也希望所有的答案都在我于上。想起那一个深夜,双于揪住铁窗条,对阒黑的夜空祷告:“天!不要让我阿爸死掉,用我的命去换!叫我残废、聋哑都可以,你让他不要再流血……”那时十二岁,想把窗条扭断却儿乎将臂膀拧折,那时人年轻,风过竹梢娑娑之声及井泉无止尽地吟唱,都使我悲从中来;现在知道,那就是无言苍天的答复了,生命怎么来怎么去,自有其平平安安的步伐,爱而不舍的人,只能相送。

争亲的百口未过,隔厝丽花产下她的第一个男婴。我当时恨这些,时间愈久愈忍不住捱到竹摇篮边觑他的睡脸,有时,充满渴切地抱抱他。现在,他也十一二岁了,生就一副朴实酣畅的眉目,见他笑,只觉得天高地阔,他哭,好像天与地相互推诿一块糖吃。去年回乡,路过丽花家,贪挽含笑、玉兰花,正巧驶车卖米粉羹的小贩经过,每人一碗,与他蹲在江边勺食,闲搭儿句,他竟羞怯地跑开了,我故意喊:“阿文哥,你家有酱油莫?不够咸!”他也拿来了。那一口,我的心情极美。走了一个阳刚不阿的男子,来了个璞玉不凿的小童,这人世还是多情的。

“怎么办?”这一句话不知被问过多少回了?从束于无策到现在与人化偕走,能做的,只有一副不净不垢的心肠。若果事实兀可挽救,他真的必须遭此横逆,让我做他的眼、他的杖,走最后一段不厚不薄的路。

27

今天阅报,才知道梁实秋先生走了。没有太多的惊讶,八十六个寒暑,他已数尽于中该有的口子。在作为人的光阴里,他也尽情地吐哺心中的华彩,所有的心血写成书册留给活着的人参阅,轻盈地跨过生死的关隘。人世值得留恋,因为这儿有爱恋的人;死界值得向往,因为那儿也有爱恋的人。

28

昨晚睡中,两度醒来,一是楼上的人的顿足声,一是被蚂蚁咬醒。还有一种很细微的扑翅声,以为足鸟在卧室内理翼,这自然是寤寐中的错觉,睁开眼睛,昏黑中的白墙壁一无所有,猜想是夜出的小蟑螂贼吧!

醒时犹睡,睡时犹醒不是好事,睡中还贪看现世风景,尤其多心。

29

芦花都抽穗了,半壁黄槐开得热热闹闹的。梦见在稻田巡曳,近的活绿,远一点的开稻花,再远的,转成金黄,有一不知名女人正在刘稻,可是不见稻田缺空,还是完整如初。在梦中,我被稻浪淹没,一阵一阵的浪涛,我还跟人说:“看!这就是稻浪!”可是,我身旁没有人。

30

地摊上堆着各色石材,见到即生炊喜。黑胆石、虎眼石、玛瑙石、紫水晶、贝壳石、木化石、花豹石、砖红石、红点石、白纹石、泰来石……我一直问,他一直答。贩石的年轻人像个落拓文人,也帮人刻印,他拿起厚厚的一叠印谱,说:“都是我刻的,你想好字,来找我!”刻工倒不俗。

街头匆匆,偶尔见到这等朴朴素素换口饭的人,总足有叹,尤其这么一个怀才义不认为不遇的青年。

31

得空去某佛教文物中心浏览,我感到今日佛教被人叹为俗化并非无理。三十来坪的地方虽狭隘,慧心布置仍有可观的,可惜料理无方,经书与文物纷然无致,既不庄严亦不可亲。

现代人想回到文化的盛唐,实在渺若云端。

32

风穿树梢的声音,仿佛有人以簸扬谷,雨沥中疾行车过,义像以利剪划绸。

夜极静了,我的眼睛涩得睁不开,可是笔尖不肯停止,想写到寒蝉把冬天叫热为止。

33

逐渐才明白,在我心目中,文学是高于一切泱泱而立的。超越政治、经济,也超脱宗教、哲学、历史……它比时间更深沉,比空问更绵亘;比喜悦飞得更远,比痛苦更潜藏;它先人而生,后人而灭,人懂得掌握,它便存在,人遗忘之,它亦昂然白处。作为一个作者,只是去发现它、记录它。

34

减然,“意识形态”(Ideology)常源自权力结构、文化系统,使得人自觉必须服膺并执行此一体系,以维系整体之不坠。可是,人当自省,甚至检视其合理性,不是从本身所隶属的结构出发,而是从人之所以为“人”的基础出发。人必须有勇于推翻自己所诞生的城堡,从荒烟漫草中重新砌砖琼楼的勇气。

35

有时,制度对人的控制,像捕蝇纸一样。

它提供足以生存的糖分,可这糖也紧紧黏死苍蝇的脚。

36

忘我的人足以承受最人的痛苦,痛苦来袭时,好像散步街头被人泼水,只知道湿了,不问为什么对他覆盆。

37

那人说,惊讶我能倏然变动,他是学历史的,我告诉他:“变动才能产生历史。”

38

芦苇、芒草把山开成白发苍苍,远远望去,像为了思考一步棋,把少年等成白头的人。

39

进来这屋的人都说喜欢,是一个可以闲下来品茶、嗑牙的所在。他们问我会住多久?我非常茫然,现在已有一些腻了,无法医治的善变。

40

不常下山,一进了台北市区,空气浊了,心也烦了,看不到一张赞叹的脸,我非常惊讶,以前居然能在闹市住那么久。

41

台北这城市,像一个刚睡醒的女人,昨晚宴会上的妆褪了五分之二;头上的簪花乱成她的建筑。

42

天冷了,关节、膝头无一不疼,像住丰在茅茨上屋内对连夜漏雨发愁。除了迁居另筑之外无法可救了。但那不就是死亡吗?

43

残雪的文字具魔力,见她本人照片倒是清澈婉约,不像带刀带剑之人。非人爱与人恨不能如此,她的清澈,或足另有一颗笼袖旁观之心。

44

过去虽然过去了,可是勒痕永远无法消逝。

45

一丁儿洒,足以释放原始的自己,现在凌晨了,冷冷清清的雨势乍收,我希望洒能取暖,不那么寒。一些事件浮光掠影而过,这屋子如在溪中漂流,四壁晃动起来。我希望漂到无人可及的地方,淹没,如同沉了一支金簪儿。

46

立冬的海边浪涛高不高?明天我会去,留一宿。海让我想哭,天空让我想征服。也许,哭的是,为什么要征服不可征服的?

47

把远处的星光化成近处灯火的人,永远回不去星子。

48

说好在一个小时内讨论结婚,因为只有一个小时。后来,笑去半个小时,抽烟花了十分钟,吃甜李子舔去十来分,倒茶、喝水又了些。我说:“慢着,念一段很精彩的文章给你听!”余下的,先从不可能的原因开始说起,最后一秒钟,他同意我的说法。

49

刚天的海边,乌沉沉的浪。行过月桃错败的路岸,山蕨卷着舌。品尝秋天的腐叶。流动的车辆划过水洼,风有些刺骨了。海边的别墅在硷雾中生锈,一群热爱游戏的成年人比赛筑沙堡…

我无法理解这些,只记得自己荒谬地行走,想找一家贩卖滚烫咖啡的小店;也许啜饮之间,足以毁灭这一场无望的游戏,或最低限度,中止自己的疲乏。

在海边,我抽着烟,想沸腾这曾经吞噬我的海洋,想与风肉搏。我厌恶俗不可耐的游戏,像吃一罐没有制造口期的肉罐头,在苍蝇的嘤嘤声中。

50

人最可悲的是难逃都市生活的游戏规则。人一而怀念自然,一而摆脱不去都市生活方式的钳制。在他身上特别看出这种病发,他说,离开噪音就没安伞感。

的确,就算山川眉目依旧,人也很难再裼裘而行,席地曝口了。

51

慢慢把茶喝冷,又注入烫水,茶色淡且薄,宜一人独饮。人黄河的曲子时而壮阔时而低回,好像迷路了,走失于苍苍田野,寻不着回门的路,黄河因而鼎沸,为伊的子民煮水疗饥。芦花荡如飞禽划空而过,芦花款款而舞,芦管兀白吸水。一个人走失,只有天与地惊蛰。

52

茶一口饮尽,浅腹陶杯内幽然走烟,像五步一徘制的魂。刚晴的午后,山雨欲来,啼鸟为雨调音。我坐着。我坐着。

53

茶烟与燃烟悠悠偕游,在低空曼舞。水与火不相容,沸腾的水烟与酣畅的火烟却齐然炊喜,水与火,令我想起人恨与人爱。

54

一把刚甩了水的小玫瑰插在玻璃瓶内,一点点露缀在花瓣上,盘内未熄的烟蒂释放最后一缕烟,袅袅绕于玫瑰花间,像一群初翅鹭鸶,基于好奇把露珠包围了,镜光羽影,两群鹭鸶。

55

昏黄的案头灯穿过紫水晶石,紫芒流窜于石身,深紫、淡紫、冰白的颜色纷纷复活。

56

常常想起非常久远的小事,像一片枯黄的竹叶漂在井池上,如何慢慢浸软,像燃薪之时,灶头冷锅如何吃进第一口热。

不知道为何想起这些,记忆也像一条无所不容的溪河吗?季节风之后,翻出沉淀着的光影情事。

57

故意把小粟小米洒在阳台上。

方砖铺成的阳台很像棋盘。

三五麻雀飞来,啄米。我观棋。

正文 第四札 远山有灯

黄昏早早降临,我所能眺望的天窄一派泼墨。最后一只野雀衔走小粟飞回它的巢,我捻亮案头灯,灯笠轻轻晃起来,终于停止。不记得风怎么来去的,好像流失的光影也是如此。

远山有些亮光,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日复日捻亮灯?他的心情也随着夜色与灯影摇曳吗?

他知道那些灯影穿越时空印入半山上小屋时,变成我最钟爱的风景吗?

那么,我的案头灯又是谁人眼中的风景?

1

有时,不想写了,想慵懒度日,与云翳说谎。看到案上一叠齐整雪白的稿纸却义怦然心动。好像有人将春田犁得那么美丽,我不得不惭愧地插秧。

2

海浪研洗过的沙滩,应该有人去走字;雪花覆盖的野地,应该有鸿爪钤印;漠漠水田,应该有鹭鸶照镜;一匹平铺的苔萱,应该有人去点墨。这样,天地才不会寂寞。

3

书香社会应从书香家庭做起;书香家庭义得从书香丈夫、书香妻子做起。饭可以不煮,煮字疗饥。

4

今天有很好的心情欣赏世界的活动。这人概就是所谓清明的时刻。想起一些很久未联络的人,及他们的事。现在的天卒布着金箔、银锡色的云;山坳相思树林内的麻雀,尚未来觅食。

忽然,我不想他们了。

5

昨晚梦见与一群识、不识的人等车,不知道欲往何处?只见得路旁有一站牌。他们纷坐路边,我却站在河滩险地,两于趴在岸堤上,提防自己掉到河里去,还回头看河水幽幽流咽,有一点惊怖心情。路边散放各行李,有的很斑斓,像绚丽的丝绸。

车没有来,不知道为什么从家说再等看看吧!一直到天黑的意象出现,我很明白了,车根本不会来。这时的我反而从容,开始打开自己的行李,好多奇奇怿怿的玩意,发簪、系丝线的玉坠、项链、仿古的陶碗……及一些农物,还有一只宝蓝色绿松石嵌成的花瓶,我将这些东西一一置于河水中漂洗,水很清澈,倾放的花瓶浮着神秘的美丽,我一而洗一而欣赏,玉坠的丝线也轻轻浮动着,像水草一般曼妙。奇怪的是,没有湿的感觉,仿佛水是一河卒气。

梦里的我已经不在意车来不来,忘情地洗濯自己的行李。

为何出现这梦?无迹可寻了。

6

穿廊风熙攘而过,惹动一瓮观音竹嘻嘻诵唱;书房壁上挂一卷佛像月历,十二尊佛也幡然心动;卧室捱窗挂一幅卷轴,轴柱轻轻撞壁,声音缭绕至前厅,仿佛要把‘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十个字抖落。

关不关窗呢?

7

所有的美当中,声音的描写最难。有些景象,我们只看到声音的动作,听不到节奏。譬如云彩的漫游、林叶婆娑,口破长空…譬如一滴泪珠滚动于忧伤的脸庞……每一幅动作事实上都有声音的。好的描写技巧,应该把幽微的声音写进去。

不独诗人,散文,小说也要注意。

“风吹草低见牛羊”有三种声音连续扩散,“长河落口圆”、“边秋一雁声”、“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江城五月落梅花”……都不止一种声音,或二或二合奏。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句句闻声,第一句天籁,第二句人籁(甚至足想像中的人籁)第三句是今诗最和谐的音乐,是人与景交揉的共鸣。人影拂过深林,必定惊蛰林中草虫小兽,必踏响林径久埋的枯叶。

古诗词的声美,常隐微于景象之中,引起阅诗者神秘的感动。较之古诗,有些现代诗,简直是耳聋之作。

如果用状声字捕捉声音,常常流于滥俗。“声情”不离反而余韵绕耳,声隐于情,情以声觉才是。

8

返乡的火车什么时候开?我的行李已经备好。

这样的刚天想要回我心爱的宜兰,二十八个山洞一片汪洋,不知道左脚或右脚先沾染乡上?

9

不知是我耳识特敏,听到不该听的声音,还是真有无事之人?近来每到子夜,楼板上的足步声总令我犹疑甚久,持续地、规律地、往返地,或稍有停顿,路线一律从客厅到卧房,躺在自己床上,常为头上莫名的跫音而惊怖。昨晚中夜醒来,四点多,那声音还在巡曳。若是室内散步的人,怎可能不眠?若不是人世,却又清晰可触。是人,是无聊的人;是鬼,是无聊的鬼。

10

琥珀色的茶盛在白瓷盖杯里,茶蒸自碗沿袅袅而溢;掀盖,茶色在阳光中灵动起来。这生活中无事之事,却另有用心。

11

田水已注,稻梗子幽幽地抽绿芽,还未犁的田,上一季的心事未了。白鹭鸶拂水而过,靛青色的天空没有云。

12

老家后院墙角拾得一只铜香炉,三足鼎,炉壁透黑,注半汪陈年雨水,一片新枯竹叶,炉腹冷冷的。捡回来置于案头,拨胜梅馨香粉,以檀香余烬引火,一炉烟雾逍遥。薄阳将烟游映在稿纸上,好像白纸不着墨,也能吐哺山岚。

13

前庭杂草蔓生之中,一株数代莱草巍峨而立,蛛丝雨露就是它的篷户瓮牖了。我是回乡客,尽情地挽着它的黏人才性,一把莱草揣回台北,才发觉毛农上义有三三两两离乡客。

14

也许,我要再写一本《月娘照眠床》续集,回台北的火车上假眠不寐,脑海里翻腾着乡景情事,那些父老,那些乡亲,在即将消逝的时代中谨慎保存着人的光华,像一匹百代传下花色己褪的绫岁,触于时的冷滑,更见荒凉与悲郁而已。也许,书名叫《口头晒屁股》,十分俚俗戏谑,除了戏谑,我想不出对抗悲哀的法子。

15

仍然不明白为何要结极其麻烦的婚?没有婚约的感情足冰清露凝的,任凭风雨漂洗,柳絮萍花相护,不知其所止,止于所当止。在旷野中吟歌露宿,也许炎凉,然而随意随喜。人们常认为,没有婚约,即没有责任、规范、拘束,事实上是从婚姻窒家之内隔窗探天之说。就因为什么都没有,想要执于偕老,更需要人爱。

16

人有一部分足属于社会性,必须安身于社会规范之内才心安理得。这也无可厚非,可是,如果把生命的成就完全设限在此,兀疑足泻湖拾鱼,伐木猎鸟。

17

在个我与群体的辩证中,人不必执戟相向,二者相安即可。但是,若为了追求个我生命巅峰之境,哪怕千夫之指,亦在所不惜罢。

18

若有人叛逆社会,其实足在叛逆社会化至深的某一部分自己。人与人兀仇,与自己的仇才不共戴天。

19

最难的是,在困厄流离之中仍保有宽容平静的微笑,最珍惜的是,在披风戴雨的行程中,还能以笠护人。若有这么干干净净的人,便是初发心菩萨。

20

我想,宗教是要人去执除妄的。有人执芝麻之事紧握不放,倒也还认真可爱;另一种人不陷小节,可是跑马设栏,不容栏外人事,既不可爱义不减恳。前者易察,后者难辨。

21

语言文字能生人亦能灭人。有时,写的人没发觉读的人也没发觉。

22

眼盲。耳聋。口哑。也无不可,如果一切都没有,就让一切都没有。

盲的眼会淌泪。聋的耳还记得鼓声。哑的口还能饮出水的冷热。

如果一切都没有,就让一切都有。

23

在街道留伫十二个小时,夜袭的车辆不绝,霓虹招牌扭摆腰肢,人很多,义好像没什么人。不知道这个城市要往何处去?不知道我在城市做什么?

24

人们热衷环保,人们热不热衷精神上的环保?

25

只记得马鞍藤匍伏于沙滩、砾丘,只记得马鞍藤一直向海洋寻问,却不知道那朵痴痴的马鞍藤花就在背后,可怜的马鞍藤,枯死了也没见着自己粉红色的背影。

26

累极。累极的时候寂寂然有泪。极北的富贵角风棱石隙,是否有一只小白蟹爬过黑色的砂瀑,只为了小心翼翼埋藏它的泪珠?

27

一封很遥远的信,陌生的属名。人长了所以折得很厚。阅毕,心生恍惚。好像刚刚上楼时曾错肩、微笑过的一个人。不知道住儿楼而已。

28

梦见他及他的作品,今早的报纸果然刊出。生活中预知的灵羽浮光,常令人惊叹!也许人并非只存活在一时一地,还有一处神秘的眦界不知在何地运行?

29

烟,真美。古人焚香净神,确是高妙之举。观烟,可以思索动静相偕之理、虚实互动、炎凉轮转、苍天与玄黄参育的过程冲国人谈中庸,不无深意。惟有中庸才宽纳万物万事,使其相生不息。如此说来,这思想不是落伍(落伍者,今足昨非之义,难免以偏概伞),中庸思想落实于每个时代,其规则、条例或有不同,也理应不同;而顺物之性、秉事之情以促进生息和谐的本旨,却是不易的。

30

檀香焚尽,烟散天听,而炉腹烫暖。观烟以眼识寻烟以触觉。烟,是散还足未散?

31

由观烟而想到世事,遇事待人恐怕也不宜单眼觑之就罢。评断是非美丑,也不是一尺所能尽量。看自己生命史上来来往往的痛楚与欢喜,亦作如是观。

32

有人问我一些问题,从活着所为而来,到女性的贞操、到月入收支……从其提问,知道这人所执者何。我告诉他,活着为了做一个有意义的人。从建立一个清楚明白的自己开始,而透过文学创作,将这生命痛快淋漓地供养众生——所要供养的,不是视文学为逞欲达炊的众人,是仍苦苦探问生之人爱的人。

贞操,狭义地说,即是对肉身的对待方式,应该由自己决定,不应该死守传统的父系价值判断。女性不是男性的一部分,正如,男性也不是女性所有。创世纪里让我最感冒的是,耶利华以亚当的肋骨造女人。这女人的名字还是伟人的亚当先生取的:夏娃。贞节牌坊,其实足女人的刑具。余孽所及,男人认为占有女人的身体即足征服;女人也自以为失身(不管是否为自愿)即应终生隶属或终生无望。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女人若不能省思这种死法,也是可悲至极。要讨论贞操,应该女性、男性一起包括;肉体、精神一起讨论。至于收支,只要不饿殍于野,这问题没什么好谈吧。

33

是酒的关系才那么痛快淋漓地哭起来。很微小的事件,牵动内心底层沉积的乱麻。哭着哭着睡去了。梦中一定快刀斩碎乱麻,要不今晨醒来,怎么想不起来哭泣的因由?就像蹂躏一张信札,只记得在掌中扎肉的纸棱,不记得有多少兀辜的字就此窒息?

34

在地底埋藏十三年之后,这支钢笔重新成为我最钟爱的书写。十三年前我还足个孩子,慌乱中从笔盒拿起父亲赠我的钢笔殉葬,事后才后悔于中已无任何纪念之物了。我想,父亲再度收回它,不也希望我能在生活的磨难中酝酿足以启用笔墨的能力。这支笔从父亲的遗骨中捡回来时,我已经从泪水转行墨水了,原以为笔已凋朽,没想到笔管、钢尖依然如故,吸吮墨液之后,不改流利。这支笔,真正是我的笔了。

笔帽经过血沁过程,有些锈痕,笔夹不知何时断去,只留下小小的凹孔。帽沿一行钢镂字: “Suelex‘91’telex.”不知道父亲在何时何地购得这支笔?或者,足准赠他的?记忆中,他的抽屉躺着这支笔,偶尔,他也配戴在身上,可能足吸式墨管的缘故,书写不甚方便,他生意账本里的字迹,人多改用原子笔了。

大概是在上中学的时候,他将笔赠我,还帮我吸满墨水管,用纸拭净笔尖墨渍,光光亮亮地交给我。至今,我仍无法像他一样一次吸满墨水。

是什么样的心情促使他将惟一的钢笔赠给我?也许,他早己看穿这女儿将来足个读书、写字的人。又是什么契机让他在我上中学的时候赠笔?那一年仲秋,他就辞世了。

同一年,他又赠我一粒鸡蛋人的花莲黑豹石,浑圆无瑕,多少年的浪涛才能磨出呢?为什么单单送我?难啡道他早已发觉我的抽屉藏有大大小小水泛后捡来的打火石,因而窥出我爱石的秘密。一个贩鱼的男人,成天在斤两与鱼腥之中周旋的人,会心细如丝,会把内心的允诺藏得如此久长,无疑是性情中人。

乡亲们至今仍怀念他,竞发觉更甚于我。

那晚酬神守夜,前厅里众神庄严敷座,乌沉香漫溢至后堂。一壶茶闲闲温着,仁伯提到父亲,说有一年水灾过后,河堤崩塌,村里的男人都撂下庄活去铺路,父亲驱车行过往镇上作生意,一会儿又驱车回来,男人们以为他忘了什么物件要返家的,都让了路,孰知他停车,从鱼篓里掏出刚买来的一条长寿烟,敬父老们辛苦,又为他不能帮活之故一番歉词。他走后,老一辈的说:“这实在是个男人!”

今年清明我无法返家,嘱咐妹妹烧“月娘照眠床”给父亲。坤焰伯的家坟正在对而,两家一起祭拜,阴阴阳阳都足房亲叙旧。妹妹烧书时,妈妈在一旁说:“这大学生写的,字很深,他看有吗?”坤焰伯提着红露酒为父亲斟上,说:“小的,你女儿烧书给你看,咱兄弟饮酒要紧!”又以香炷点根长寿烟给他,一阴一阳一起呼烟闲话桑麻、庄稼。阿伯几分洒意,不免以大兄的口吻嘱咐父亲:“小的!你现在做神了,你在天上看得清,要保佑你的老母、你的某、你的儿子、你的女儿…”

他出殡那天,仪队特地至罗东镇上绕一圈,让鱼市场内不能相送的兄弟看他最后一眼,也让他与他们一一诀别。

不知道相别十三年,父亲变成什么样子?只知道我对他的悬念都将借着这支钢笔一一记载。这或足我们父女穿透阴阳共同推敲的一桩事业,每年坟前焚书,也是两人共享的牲食。

也许,就用这种方式在无人的光刚里抵犊,一直到不知东方之既白,而我的生命用罄。

35

如果,我有个孩子,我要教他怎么吃橘子,怎么剥橘子;可以是一条龙的剥法,可以四瓣梅,可以螺旋剥。我要教他如何用橘皮旋成一盏圆灯,立一截短蜡于空内,让烛光在旋缝中散芒,带他找一条河,放走这盏许愿灯。

我也希望种一棵橘树,在他甫会探步的年龄即知道,每年第一枚秋橘,足他的愿望灯,将与他偕行至鬓霜发白的极境。

我要他知道,没有人可以陪伴他走完人生,除了心中荧荧不灭的灯船。就像小时候那个下午,我以剖橘为舟,在水井里行浪时,忽然感剑寂静与忧伤。

36

今天的天空是于染青布,鎏云精雕细琢。我想成为风的一部分,向青天泼釉。

37

孩子的游戏中常隐含原始部落的雏构。illiam Golding《Lord of the Flies》以流落荒岛中的孩童进行人性演练,以及政治模型的讨论。他或许企图要将现代社会之结构倒推到人性的根本点加以解答。儿童的游戏有一部分是成人世界的投影,换言之,取材于社会形貌;另一部分从人的根本性原创,成人若细细观赏,当可以理解社会形态发展的过程及其必然。

38

太阳从天空向我洒絮,案头一片水光浮影,照得笠叶、印石与炉烟都透亮起来。每当我感觉到自然界步履轻盈地行进时,常想静静独坐,什么也不想,任凭心中的经卷被风翻乱,字句铿锵一地。

39

人常因性格之孤注一掷,兀可避免地推向悲剧的边缘。人必须在这条旅路中保持清醒,恒有拥抱悲剧的胸襟。

40

素食餐厅为什么要巧立“红烧狮子头”、“炸排骨”……等名目,为何不办一桌六根清净的素斋?也许这个习惯的形成,乃因势利导之法,使俗众从荤执至荤素不辨至茹素习常,有其寻阶渐进的美意。可是,现代人食素的观念早已普遍,也有正确认知。经营者应该因时变法,不宜再以假乱真。佛陀拈花,大迦叶微笑,因人迦叶已俱足微笑的心境;既已俱足,佛陀不必再再拈花。

41

事实上,并没有所谓“金钱”存在,这只是一个概念罢。尤其现在,我而对远山而坐,看见叠山之间云缓缓出岫,向天空行去。此时白问“我有钱吗?”竟一派模糊,不知以对。

我想问一百个人这个问题,看看有多少种回答。

42

个人金钱的累积,除了满足人类自洪荒兽斗以来尚未进化的对生存之恐惧以外,没有任何意义。当然,经济科学自有一套繁复的换算系统,将财富从概念层次量化成可追求的数据,让每个人有清楚明白的指标继续努力,进而带动整个社会向富足的境地迈进。至于劳动结果如何精细分配才能稳定社会并继续向更富裕进军,又是一门复杂的学问。我不是为反对而认为金钱均是铜臭,阿堵物,这时睁眼说瞎话。我只是疑惑什么足“富裕的状态”(没有一种绝对的指标就是富裕,我只愿意说“富裕的状态”),在数字的增长之中,有没有另一种换算系统教我们如何把数字变成非数字?人要把这些数字带到哪里去?

43

有一个人他永远处在负债状态,当然,在别人所能忍受与谅解的范围。他很可爱,也许他所享用的远远超过他一生的劳动所该换得的。我想,这是他对量化换算方式的小小抗暴吧。

44

不管足否在生产团体内工作,每个人都离不开生产与消费的角色。沿街托钵的僧侣,散发上帝福音的教徒,甚至,如我这般的无业之民。家庭土妇、声色欢场的工作者亦然。每个人都用他所能使用的方式进行生产,换得他的消费资料。多、少;合不合理;受不受重视;那是价值判断的问题。当然,最流行的一把价值判断尺还是镀金的那一把。

45

当我不想写时,反而有更强撼的力量在内心撞击。当我累极而卧,常常听得到脑海里的潮汐。有时,作一个捻灯、吐墨的梦,梦中的字都像千军万马。醒来,头痛欲裂。我知道,封不封笔不是我能决定的。

46

上辈子是不是个偷米人?为什么这辈子要以字还粮。

47

膝痛隐隐刺来,想与冥冥大化打个商量:“收回你的脚吧!等我写完我的书,再收回你的手!”

48

我愿意做他的行路杖,更甚于做他的桂冠。哪怕他行到别人的花园,不造访我雪封的石阶。

49

今天非常长,很多街道、人行交错成恍惚的梦。终于我回到自己的青苔路,雨下过了,今日的太阳正在驾马。我是最早响起的銮铃。

50

不知不觉被早冬的阳光勾引,走人芒花与蒹葭盛放的山巅。蝉的对话真的寒了。芒絮慢慢才吐出一叠 “飞”字。我想,为什么我会在这么美的世界迷路?

51

他们走后,应该早点歇睡的。捻亮案头灯,只是很单纯地想写字。飘过雨的凌晨仍有一股清淡的香,好像是从字里行间溢出来的。我想,这是因为他们走后,而我一个人继续留下的缘故。

52

一枝石斛兰从花盘里掉下柬,献花之礼正在进行。法师见着,将花拾起来,对我说:“送你,这花好美。”

53

他问:“呵!无矫无饰的日子回来了么?”

繁华市街的灯彩向来不是我农上的别针,回到陋室,换上布服,在燃烟与清茶之中才感觉到整个世界正在等我,每口案头试墨,我在等另一个世界到来。如果,清茶淡饭、汲水浣而的口子也算无矫无饰,那一份古道心肠,的确已从魏碑拓下了。

54

今天的两炷檀香,一为佛菩萨,一为他。

昨天早晨醒来,莫名地往公园行走,一袭凉风之后,又怅怅回来。昨晚夜归,才知道他走了,早晨走的。他大概希望我为他出门吧。十月二十之后,我自己很清楚,没有一日不想到他,又日日动不了身。他在生日贺卡上写:“如果我真的不行,我会想见你一面的!”可是,我连这一面都不让他见,只愿意给他长信,信里有一句话嗔怿他:“那贺卡像六十多岁的老头给五十多岁的妹子祝寿,一般风雨心情!”这是我全部的告解了。

他在世间最后的一封信札竟是为我祝寿的。

55

现在晨光荼縻,光影灿灿如年幼孩童的游戏,追逐、躲藏、呼喊彼此的名字,并幻想长人以后的世界。我感到我们仍坐在露天小店,啜饮杯中的热咖啡、热红茶,默默地巡曳清晨的市街。都两年了,但我真的觉得我们还不想离座,只是你谦谦地说:“对不起,我出去一下。”

我为你斟上热茶,陪我喝一盅吧!

有时想,你二十九岁的生命到此结束也是好的,早早偿尽,也是了却心愿。往后,你会更自由些,至少不必再受癌痛凌虐,不必委屈在医院与床榻长征,那些氧气罩、胃管、注射液、化疗……都可以一一拔除。你可以像孩子一样奔跑,尽情呼喊你想呼喊的名字。你把手稿、书籍赠我,又将搜集的音乐带给我。我了解你的用意,我要为你印一本文集,就当做迢迢黄泉路上,你歇坐时,可以慢慢校雠的节。

56

凌晨,远山的灯全灭了,我的案头灯轻轻地摇曳起来。生者静静进入梦乡,逝者也静静躺卧。

我感觉到此时的心情是从来没有过的,好像看见第一束阳光照耀着我的,布满青苔的墓碑。

正文 第五札 五旧字

已经第三回了,从包鲜花、碗盘的旧报纸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文章。讶然失笑之后有点睥睨当时吐哺文字的那个我,将旧报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时,好像丢自己的躯体。

我无法解释这种心态,伏案疾书时极其自重自爱,掷笔度口却又自轻自嘲。爱的足冰天雪地里犹然以身代薪的那份天真;嘲弄的足漫长的冰纪终将吞噬一切。

我知道这两者永无和谐之可能。铸剑淬刃的巨匠为了证明锋利,常常利刃穿心。

1

我需要一点暖和的感觉。半路下车,阳光尽情地梭游于芦花丛,光影纷纷追逐风。顿然觉得,冷与热义有什么分别?

2

有了一盏很美的灯。他用路边废弃的木架钉成,以毛线绕成随意图案,覆以宣纸为灯壁,灯捻亮,将线条浮成群山交叠。又用红色云龙纸撕成一场绛雪,从空中飞来。顶架披一条尼泊尔纱巾,流苏丝丝,宛似垂柳。择一只草编天鹅,好像黑夜的湖泊里仍有鹅蹼踏水,把肚界戏弄得暖和起来。我是湖底啮墨的女妖,还是卒中迷路的云絮?

3

美,是绝望的时候仍要临水照镜。

4

我想,就当做一桩秘辛吧。在激辩的圆桌上,一只彩髹蝴蝶穿壁飞来。惊叹。飞去。完成一场美丽的梦。

5

看来,这什事也延续了关于游戏的讨论,或者,另有一“存有”支颐旁听这一场论述之后,作了一个“童话”式的结论。

6

他是个很美的人。属于个我生命义无反顾向世界挑衅的壮美。在无用武之地仍然拭剑散芒的战斗者。

7

有一种力量在我内心蛰伏甚久,在朴素的现实生活中我不断饲养它。风平浪静之时,它以禾苗阡陌的姿态出现,一旦时机成熟,即是千军万马。

8

“内在视野(inside vision)”将决定要性。作家必须处理世界,非被世界处理。

9

冬天是真的来了,寒流让山峦安静。在一切的峰顶,当生命面临最严酷的冰纪,我也将安静。

10

将自己推向未知的人,乃确信有一比掌中之物更珍奇的宝藏埋在我们所不知的地方。这种人在现实里,不会是个好职员、好丈夫、好儿子。但在情感上,会是个好情人;在知识上会是优秀的探索者,对整体社会的发展而言,也是个好先锋。

11

为他佩戴一朵小白花,在冬天的寒流里,那花仍然颤巍巍地在我胸襟上开放,仿佛花也知道,这是人世最后的一次告别,要丌得认认真真的哟!为他捻一炷乌沉香,在啜泣的泪水里,香仍然阵阵地燃着,香也知道,这是人世最后一次亲昵的私语,要把话儿一字不差地传到。可是我什么也没说,只微微地想:“好体面的棺,你终于有个家。”

12

冷得血管里的血都冻了。凭窗看工地的工人们裹着雨衣掘土、扛铁条……雨还闷闷地落,底基汪着泥水,他们蚂蚁也似挣一日的工资、一家的三顿。他们也肉做的,怎没资格喊冷?工地的机械吵我,我自有什么资格喊吵?

冷天抛头露面的滋味我一辈子也忘不去。赤手赤脚插在田里干活,鼻水涎得满脸也没空抹,一哈气肚里那点热活就被掏空了,饿得狼快。那时刻,没什么苦不苦、愁不愁、爱不爱、恨不恨的鸟屎问题,只惦念净于净脚地蹲在灶口搓热,一锅新沥的人白饭,几碟冒烟的菜,一床早被妹妹烘暖的被窝,做一个明天不必下田的梦。

13

把屋里打扫干净,衣服也洗了,晃悠悠一个时辰已过。难得的阳光一扫而过,午后的安静属于我的,一只麻雀蹦跳在阳台啄米,锅里的莲子红枣汤还在焖着,如果此时我打了盹,这极其寂寞而又安稳的光阴会不会消逝?

14

反复听着他留给我的音乐带,想像他生前听这些歌时,是不是正在酝酿一首诗草,或者,给远方的友朋写一封娟秀的信?七日以来,常陷入逝者如斯的慨叹中,渐渐觉得不幸的不是死者,是生者。他在遗嘱里凌乱地写着:乘愿再来。此刻,他的游魂在哪一处山巅寂寞地盘旋?

15

我感觉到,一个人坐上了社会运动场上的某一把椅子,难免就从他自己的肤触、眼界衡量周遭的游人,他的安身之椅不见得是所有人的安身之椅,他只能见剑他的正而,却不能想像背后的人行走的规则。同样,我坐在生的运动场上观看死亡,所有的激动、愤怨、长叹皆源由于我仍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我无法想像坐上死亡那把椅子足何种肤触?那么,当我试图摆脱别人强加在我身上的格局时,我也应该放弃自己强加想像的死之未知。世界之所以能继续前进,乃因为生命无止,尽地保持运动状态。我的有限之生在这里头周转,我会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位子,同时也明白,我及我的位子将在未来永远地消逝。

16

那么,有限与无限的问题值得再深思。有限是个事实,无限也是事实。从生命进展史来看,这两个问题又常以矛盾的姿态出现,使人必须在安身与立命之中作出抉择。选择有限范畴的,可能是个有神论者;企求无限的,他无可避免地将在眼所能见、耳所能闻的世界里不断地流徙。

17

如果我没有记错,在十九世纪未俄国最颠荡的那一段历史里,车尔尼雪夫斯基(yshevsky)曾为参与当时变动的知识分子写下一段导言:

“历史的道路不是涅瓦大街的人行道;它完全是在山野中穿过的,时而尘土飞扬,时而泥泞难行,时而通过沼泽,时而穿过密林。谁怕满身尘土,沾污鞋子,他就不要从事社会活动;对于那些真正关心人们的福利的人来说,社会活动是高尚的事业,但不是完全一尘不染的事业。”

18

狂沙初歇的黄昏,东天的月牙出来汲水,映在两处流泉上;远处有牲口归栏的蹄声,漠地里不时响起牧马人催促的鞭哨,渐渐也消失于白夜之中。天地之间,只剩下二泉映月,及星宿错肩的声音。

——闻《二泉映月》随想

19

天地无私,照着生者,也呵护逝者。在我窗口啄粟的小麻雀,会不会飞到七里坡灵塔,在他眺望所及的曼陀岁花树下,觅着雨余地絮?

20

一席洒言,于舞足蹈的游戏吧。凌晨的雨下得半睡半醒似地,凉风驱散一窒的烟洒气味,醒的人从来就醒着,睡着的人不愿醒。

21

他对她说,从来也没有想到会这样,我亦同感。我想这种出其不意的袭击既然来到而前,就落落人方地而对吧!我告诉她,不要想去改变什么,摸索什么游戏规则。怎么来的就怎么去,拢袖旁观。

在“理性”与“非理性”的萍聚过程,如果能让“非理性”的人借用“理性”的羽翼,“理性”的人降临“非理性”的湖镜,就算足美的。

人与人的对待,常常足寻求互补互动的过程,至于过程当中的悲炊离合,视为必然。

22

我想脱掉优渥的台北人这件外农,去踏遍这个岛屿的每一寸泥上。我也想浸入台湾史册与民俗风上的文字里,做一个寻根人。

我想写一部长篇,献给孵育我的祖国中国,哺乳我的宝鸟台湾。

23

冷风如刺,这种天气做什么都涕涧交流。一瓮黄玫瑰也开得寡情。我居然恕写字呵暖。

24

想念老家那口灶,冬封的时候,丢几束柴草,大鼎里焖红肉蕃薯,暖暖的地瓜烟一扑扑地冒,很笃实的温情。

唉!我也到了靠记忆取暖的年纪吗?

25

年逾五六十,一回头尽是浮草枯叶岁月,那种恐惧仅次于死亡。

26

给他写一封长信,平辈论交,将心比心的于卷。他若能拾儿句揣入心头,则万幸;若不能,也是各自转烛而已。

别人看他的锦农玉冠;我看他在捉襟见肘。他的才情独异,只坏在我执太甚,于今仍不能看透自身髑髅,遂落得沧桑。年轻时,应以才情傲骨驰骋疆场,年逾花甲,则应以道德力量推波助澜。挣得桂冠难,肯摘下桂冠加冕后辈,自古无几人。

27

伍迪·艾伦的Radio Davis,与其说是他的童年往事,不如说足他同代人的童年往事,进一步讲,是人类资讯文明的天真浪漫岁月。在那个家庭,收音机是他们的一分子,提供幻想、联系人与人情感的“拟人化机器”;在那个时代,人与人无所谓疏离、冷漠,他们非常尽情地因收音机而绾合在一起,也非常认真地随收音机而作梦、舞蹈。伍迪·艾伦最后以一九四四年的新年夜作为断代,那是二次大战即将结束的时期,也是收音机的声音愈来愈小,童年即将结束的时期。

28

上帝不见得斗不过撒旦,但当上帝以撒旦的手法突击撒旦时,上帝也变成撒旦。无可避免的,这两种存在缠斗的过程,将是一个人内在世界最繁复的主题。

29

难得在今天早晨出现阳光,空气中流动的寒霜,被蒸成满山摇曳的芒白,岩苦菜开成遍地黄花,天窄的漂蓝十分素朴。我从福木林穿过,惊讶于高瘦的茶树居然悬出艳丽的花朵,可惜高枝,攀不到。当我蹲着采岩苦菜花,楼下那位智能不足的小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用模糊的呀呀声向我表示他的疑惑——他一年到头光脚丫,在垃圾箱里翻搅,吃馊菜残果的生活中,大概还没有见过“采花”的人吧!我告诉他:“你会采吗?”他浓浊的鼻音好不容易挣出一个“会!”字,随即赤足而来,弯腰捋化,嗯嗯地将花递到我眼前。我谢谢他,教他捋长些,要带茎带叶的,他不搭理,一径只摘花朵。我说: “你也采一把回去给妈妈插,像我这样!”他又没听,仍然一朵一朵递来。这也好,他那个与他一般傻不楞登的母亲,不认得字,只会与五个毛头孩子争吃零食,大概不会想要插一瓶野花吧!至于他的父亲,一个开计程车的劳动者,除了派他的孩子提五六瓶米酒回来之外,也不见得想看一瓶野地黄花。我的采化情绪因为这微而冷淡起来。我说:“够了,我不要了。”提起东西便走,他从背后追来,啊呀地把最后一朵小黄花给我。

卧室里插着一瓶花,愉悦我临睡时的眼睛;客厅的小木盘里盛着孩子给我的花,愉悦我写稿时的眼睛;但是,这个孩子该摆在社会的哪一个角落,才能愉悦上帝的眼睛?

30

我想证明,在没有“责任制”要求之下所开展的两性情感,是不是更为自由、开阔、更有助于彼此生命的成熟!

在试验的过程中,我发现现今社会对两性交往所归纳出来的生产关系(精神的、肉体的、经济的、文化的……)大多基于对人性原始欲求的规范。不管这种“责任制”是否经过法定程序,或只是彼此心证的结果,我们不能从“规范”出发去想像自由、开阔、有益于生命成熟的情感,我们必须从人性开始披荆斩棘,更重要的是,从自己原始的欲求开始出发。

31

一个人若把另一个人疼人心了,那真是任凭白个儿粗胚农裤,也要翻箱倒箧给另一个人裁锦农玉服。

阿嬷要妈妈打电话问:“冷不冷!买一条新棉被给你。”又撺掇我搬离家近些,早晚有热饭热菜吃。

她总是这么挂念:“你好心去找一个好人嫁,免没口没夜写字,老了怎么办?”

如果我没在她有生之年出嫁,她真会认为她失责的。可她不曾想,她守寡五十多年,她的媳妇守了十多年的寡,不也过来了,我这第一二代的女儿,守一辈子寡又有什么难?

32

有时,我环视这一方安静近乎透明的生活,竞有些感伤——因为,我不可能终生停留在这屋子里,像现在这么平和地坐在案前,喝着热茶,浏览天空悠游的寒云,时而因鸟的鸣唱而想起遥远的过去,我也不可能在有阳光的早晨独自出门,坐在石栏杆上欣赏满山芒花涌成一波波的浪……我还能洗菜烹调?愉快地擦地洗衣?还能窝在被里读书吗?

我不知道将搭上哪一班列车?去哪一处边城?扮演什么角色?但我十分清楚,那一天来临时,就是我告别这间安静而透明的家,踏上历史的征途的时候。

33

这一段独处的时光,对我整个生命发展而言,是第二次童年。与第一次童年迥异之处,现在处理的足自己与自己的关系,孩提的童年,处理着人自然与人的亲情。

大自然不断以原始而强壮的力量对我启蒙,使孩子的童心进入想像:我相信,只要我呼喊,山峦便会向我走来。我相信,只要我站在屋顶对平原下令,无边无际的稻田将在一夜成熟……

然而,通过人世的变故,才知道横摆在而前的现实峻岭,不会因呐喊而崩塌。

如果,经过第二度童年能激励出对生命的另一层征服,这征服的力量乃来自于自己,而不是大自然。

34

打算用另一个笔名写评论文章,或比较尖锐的小说。这个想法令自己快乐很久,一个男性化的笔名。

快乐的原因足,我企图从女性的思维体系里创造出来“男性”——为他准备所有的资料、给他现实界的身份汪,玩一场借身还魂的游戏。

我将设定他的语言、观点、题材,及文学观。上帝可以从亚当身上抽取肋骨创造女人,为什么夏娃不可以白取肋骨创造亚当?

35

偶然从书页里抬起眼睛,后阳台火烧一般的天空让我惊跳起来,无法恕像的美,毫不掩饰地挥洒黄昏最后的悲壮!

凭栏时,还感到一阵晕眩——来自于我的心跳!连波的小山峦像墨绿的一块河南璞玉,将地面稳稳镇住,让广阔的天窄尽情狂蹈:闪亮的金黄、橙红如两匹丝帛,似交缠又似水荡,中天横悬一匹靛蓝的云影,两端皆隐入金涛里,时而交揉时而如涟漪扩散。我难免掉入赞叹之中,哪里可以寻访到那三名扬帛舞蹈的女子?又是何方牧神乍然出现,令女子及她们的彩帛仓皇而逃?

36

深夜的雨打着檐棚,让我非常眷恋,隐隐约约有夜虫之音,咕咕地咕咕地,像在句读这匹黑悠悠的雨夜,我感到温暖。

烛光映着宣纸灯壁,陪我慢慢把今天的心思倾尽。谁在写,写给准读都不再重要,现在是唐是宋也不存在,千山让给万水去倒影,睡眠的人让给梦兽去驮负,我与这雨夜,这虫唧、这烛光,说起悄悄话。

也许,再仔细听,还听得到愚公的铁?声,咚咚掘着已化尘的人山;或者,也听得到帝女雀的拍翅声,填着己桑田的东海!

37

今天只看两个钟头多的书,还不及寻常闭门的三分之一,主要在劳动——赋予既定空问不同的视觉美感,一直很让我愉快。客厅的小餐桌及食品竹架都搬到书房去,客厅变成宽敞、明亮,义把地板拭得净亮,开灯时,居然浮出一层黄色的薄冰感觉。粟子树、阔叶武竹、地瓜蔓、观音竹、黄金葛、巴西小铁树都安安静静地各得其所,一片绿汪汪。下午沏茶小坐,环视小小四壁,居然困意袭来,酲时如在异地。

入夜,寒流己降,把蜡烛给点着,烛光跳逗本无助于阅读,但另有一种光明磊落的遐想;为逐柳絮而舍弃花团锦簇,自己也深知这瞽者本本性。但反掌视之如果不点烛,是见不到两扇落地玻璃将黄烛映出成双成对的影子的,唉!抬头看那虚影,再看远山明灭灯影,忽然觉得世界之小小到从我案头小烛光出发,虚虚幻幻重峦叠嶂而已;义觉得世界无边,虚虚实实无非都被黑夜掩卷了。

叹息之后要不要将灯吹熄?还是不吹吧,明是起来,才有迹可寻。到明早,今晚及今晚所见的风景连同那个写字的人,都会永远消逝。

38

我的楼上人约住一位精神异常的人吧!昨晚又被一阵舄率声音吵酲,我猜,那是在地板上弹玻璃珠,起来看钟,才凌晨四点不到。也许足一个约五六十岁的老头,独自住吧!

他的存在已经从干扰变成好奇。他足一个靠制造声音以证明还存在的人,白天很少听到他的声音也许他正在安睡;晚上令他不安伞吗?失眠或足某一种恐惧,使他穿起皮鞋散步、搬动家具、弹玻璃珠……他的屋子除了他应该没有别的生物——狗、猫、鸟这些很适合老年生活的动物;也不养盆景,像对门那独居老人一而修枝剪叶一而痛斥麻雀;也不看电视听小曲,不搓麻将,甚至我打听剑他没订报纸。他把这栋人厦当成坟场吧。

39

不知道谈到什么,他沉默一会儿,说出十八年前那件如果案发乃惟一死刑的事。他非常详尽地描述每一细节,如在昨口,包括那些弹匣、枪枝及赤辣辣的金块金条。他非常安静地说着,仿佛是侦探小说的情节。我问道,你的父母兄弟包括妻子知道这些吗?他很严肃地摇头:“那是应该埋藏的往事,我甚至想,这辈子不可能再记起的!”那么为什么要说给我听?他说,很自然吧你让人觉得什么故事到你这儿就足终点了。

我想起杜斯朵也夫斯基的,我说:你说得不错,我只不过再听一遍而己,我可能记得或不记得,我可能知道是准或不知道。我们的谈话结束。

40

暴风雨总是会过的,海洋平静一如熟睡的婴儿。内心的风暴亦然,此时临窗而坐,只觉得自己像雪封的深林里,一枝尚未冰僵的绿松针。

41

逐渐疲于应付繁杂的俗务,访问、座谈、演讲,虽然滔滔不绝两三小时对我已非难事,每讲一回除了与自己干戈别无所获。推得掉、推不掉的,尽足蚊蝇绕颈。现今出版界、文化界的怿异现象,除了使作者口渐忘记自己该做什么之外,倒是训练一批粉墨胭脂个个是野台戏的要角。

42

又捣了个斗笠开花灯,悬在客厅天花板,笠网目投影于白壁,一张撒开的渔网,因风而浮动,我这儿又像水乡泽国,一个农不湿的弄潮儿了。昏黄的灯很亲,想起小时候,阿嬷仍年轻,编稻秆为帚,一盏煤油灯嵫嵫点着,将我与伊的影子交叠摇曳,一只钱鼠钻过门槛去,咬布袋。

43

一向喜爱玉,近乎迷恋。以前买不起,也分不清玉种,常去故宫流连,璧、圭、璋、翠玉白菜、水洗、鼻烟壶、瑚、块、珩、瑗、扳指、如意……倒分得出新旧、软硬、沁或未沁。印象最深是那只双龙镯,上好的翠玉,一栋楼房也不够买的,起初看得眼珠子要出水,如果能抚摸一下多好。渐渐想像哪一位宋朝女人雍容华贵地戴它,以温香润它?准足那位情有独钟的赠玉者?准足孤心一旨慢慢推动解玉砂的雕匠境有一股不堪凋零意,匆匆离去。爱玉的人最怕看到虽冷犹凄的玉。

44

玉属温柔,青铜阳刚。今天稍染风寒,浑需一日,躺在床上以闲书催睡,反而抖擞起柬——青铜太美了。妇好方鼎、毛公鼎、散氏盘、饕餮纹鬲、蟠螭纹豆、爵、舶、辈、盂…… 头栽进殷商姬周春秋战国,至黄昏才悠然掩书两餐未食了。一个民族有没有文化从饮食起居之器可窥,自古中国的箪食瓢饮(蟠虺纹敦,风盖叵)实在不是今之中国所能追及!那么鼎盛的文化哪里去了?今之中国子孙的确不配享有。

45

凌晨,很静。隔壁的电话铃空空地响着,一个男人接了,一串话,听到他说刚回来,下课,有些小误会,明天有另一个约,好,好,没问题,再见。打电话的人显然跟他不顶熟,谈公事的。

可怜的人,他的明天被我看见了。

可怜的我,明天也有一个约。

可怜的楼上独居者,他开始得散步到明天了。

46

小学校围墙外的半篱小杜鹃,粉蒸蒸地开了。春天还未起程,锣鼓先点。面对这些兀意之间透露的花讯,在欣然之后总有一股凉意,愈年长,停留在单纯美感的时间愈短。人被原始自然所染化,而激发出的纯粹之美,逐渐在社会化的过程中消褪;可是被社会染化后所激发的对更文明、更理性社会之景仰,义势必因生命与青春之永逝而变成叹息。人可以复制相当程度的自然景致,以再唤纯粹之美,人可以依循法治或行动刺激社会前进,但是人永远无法复制年轻的肉体及青春 (如是,繁殖的意义已从传宗接代转变为人自我的移情,与其说为了完成人类生存的意忐,不如说为了减除自己对生命的恐惧!)。走人宗教的人,可以获得“再生”的许可。对于坚持以自己的力量与宇宙洪涛对抗的人,他势必得在肉体逐渐松垮的过程中,陷入倒数读秒的恐惧里。

47

当我感到洪荒袭来,总想贪婪地看看我的四剧,这个安静而兀忧的早晨、绿意盎然的盆景、这些我亲自布置的家具、一本本我眉批过的书,一刀刀待耕耘的稿纸……无言的一切都向我证明我仍真实地握着生命与期望。但当我忽然想起李白的寂寞?“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我相信李白没有能力解除他的寂寞,我也没有能力安顿我的洪荒。我所拥有的一切,竟是洪水中的浮萍!

48

对一个尊贵的人而言,最严苛的市判力量来自于自己。一般依循社会规范的人,他们所恐惧的是谎言被拆穿后所将而对的社会制裁;另外一种人,他们害怕的是不知潜伏于何处的撒旦将以缜密的犯罪计谋前来引诱,发下兀人能破的网罟使自己成为最人获益者——对这种人而言,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在谈笑之间诱导别人击溃他们所要击溃的人而不费吹灰之力。可是,如果是一个尊贵的人,当他自觉到已陷入这场犯罪计划中,他将必须同时陷入没有血的战场、没有火的炼狱。他所获得的,永远兀法弥补他所失去的。除非,他即刻终止犯罪,并创造另一套谋略进行“救赎”,否则,当人世:加冕他的功绩之时,他清楚明白地狱之门已为他而开。

极高的权术必须来自于极高的道德。

49

为自己创造最人生存空问的人,远远比不上餐风露宿、昼夜奔驰为他人创造最人生存空间的人。

50

虽然,社会决定人将变成什么样的人,可是这个问题必须辩证地看,人有一半的权力决定他将在这个社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这两者同样复杂、深奥。人部分的人意识到前者,少部分的人也意识到后者,极少人能求出两者之辩的利谐。

51

英雄及奇迹是因需要而被创造出来的,以担任当时历史性变动的先锋者。我想,当人类发觉三个人的力量比一个人的力量更能击倒一头野兽时,“英雄”与 “兽肉”己然同等重要。英雄的作用力愈人,兽肉愈多,换言之,为了博取更多的兽肉,人类每天都需要“英雄”。

截至二十世纪末的今天,如果重阅人类发展史上的每一位英雄及他所占据的历史位置,将会引发一个有趣的想像,只有换了不同的名字、不同的农服、不同的标帜,为他同族、同时代人争取更多的兽肉及更令人满意的分配,本质上不变。有一点倒是确定的,愈复杂、多元化的社会,各式各样的小英雄人物愈多。而这些人物除了在专业领域尽情活动之外,也被要求跨域演出——就这个事实而言,他们已失去英雄的资格,他们只是傀儡英雄。

只要人的社会还需要真真假假的英雄来作为刺激觉醒、导引前进的话,我就不敢说,这是一个理性的社会。

52

单纯的蓝色天空及流动的云总引领我进入纯粹的个人世界里,我好像只是个儿童,只要照顾我的喜悦,不需要探问云影游踪影射什么样的无常;只要饮水解渴,不需要寻觅源头及归宿;只要戴花,不需要叩问何以荣华枯槁。

而这一点点仅存的童稚时光竟在午眠时被自己的需梦驱散:我仿佛站在非常高的半卒中,眼前一片空白,我调出浅绿、墨绿、褐绿三色想画一棵心目中的人树,把春、夏、秋交缠于枝叶之间,并在心中规划应该如何画出无私的光芒。当我擎着人笔挥出雄壮的主干,横生低掠的分枝时,发觉我己坐在树杈上正要点叶。突然,树下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尖叫、哀哭、捶胸顿足,有人逃窜……我己无法从树上下来,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宗命案,凶嫌是我所熟悉的人,那些嘈杂的人也是我的好友,他们纷纷抬头告诉我事件的因由,无助地流泪,而我下不来,坐在自己的人树上眼睁睁看他们头上的伤口正流着血……

当我努力从噩梦中醒来,发觉只是个梦,竟如释重负;那棵即将完成的,同时容纳三个季节的美丽大树,也消逝了。

我再度想睡,并祈求不要有噩梦,寤寐之际,窗外传来一群小女孩合唱的歌声,她们先唱国歌,又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有个小可爱唱成“好一朵美丽的玫瑰花……”我知道她们就在我窗口下的小草原,有一台秋千架,及一蓬蓬的白芒花。我宁愿不要我的大树浓荫,我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流血。

53

街头下车,看到他与一名女子正在候车,他们没发现我。横过马路,势必得从他们视线所及之处经过,只好装作荒郊野外,晴夜行路。拐过小巷,觉得有火燎过,有水漂过。买了十二支砖红色剑兰,七朵白玫瑰,一碗泡而。两点三十分,冬天有阳光的午后,叫来,烧水,午餐,插好花,坐下来。所有的事好像足前年的事,前年的我还在街头闲逛,至今末归。

54

昨夜梦见两只彩羽鸟翩翩飞出笼子,今天中午喂鸟的时候,笼内只剩一只鸟了。也许,正当我做梦的时节,那鸟顶着栅山,振翅而飞。我不感到惊讶,虽然只是鸟,它也可以选择自由。传说这种爱情鸟是双栖双宿的,飞出去的是雌鸟,今天一整个早晨,鸟声分外啁啾,此刻想起来,才知足哀鸣。

55

康拉德(一八五七一九二四),这位波兰抗俄革命英雄之子,十六岁毅然飘泊海洋的作家,他的一生比诸他的作品更让人思索。在波兰祖国与极能激发其内在荣誉的英国之问的选择,在文明的大陆土地与危机四伏的黑暗海洋之问的选择,如果说从小眼见流刑夺去父母的生命此一事实转变成性格中的基础,他的一生也是另一种流刑,包括三十三岁面临船长康拉德及作家康拉德的选择。

“黑暗的心”( of Darkness)与其说航海家马罗发现了他自己的“寇兹(Ku rats)”成分,不如说康拉德在海洋历险过程中发现人类另一个恐怖的灵魂。

56

中午一面下面一面哼歌儿,自个儿念出一段词,歌名就叫《丈母骂子婿》:

天寿哦!天寿哦!

放阮查某子作你行,

若知影你没心肝,当初不收你的大饼;

阮家的公妈食有到,食到现在搁嘴舌烧。

你没烦没恼作你去,

大子小子靠某饲,

你敢莫知影?

查某人卡贤,放尿莫施上壁!

此丧歌也。奇怪的是,明明高兴,为什么念出来的却是丧歌?

57

坐指南客运过桥,自行投币,那司机凶凶地骂,意思是应由他收费、打票。我很客气地道歉,并告诉他车费如数,下次改进。他仍斥责,说无法报账云云,站之遥,到站下车,回他一句:“你也没给我票?”他大发雷霆,冲我骂:“臭婊子!我操你妈……”车门不关,随行大骂十步余。甲生未受此辱,自然自挫。但也想不出什么词骂回去——顿然发现,所有的脏话都是骂女人的,而且是“性”。与其说这人让我不舒服,不如说潜藏在语言背后不公平、不合理的歧视让我极其难过!

58

连带恕到英文中的骂词,也不脱“性”及“女人”。好像占今中外最惯用的责骂,无不归到这范围。好像撂倒你的,他的妈,或撂倒你、你的妈,即是最痛快的胜利。这种兽欲的意识形态存在一天(大部分女人骂三字经,也承继此一意识形态!),文明社会、及追求两性和谐、合理的关系,便一大不存在。

我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两性的历史即是一部ory of Sexuality。

59

威廉·莱斯(ilion”,但从介绍文章中知道其学说的焦点在讨论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如何通过家庭的中介作用而成为普遍认同的社会意识形态。因此,莱斯认为家庭是“制造顺从动物的工厂”,家庭中的权威运用乃社会中权威运用的缩影。

他的论点我尚无能力辩解。可是他认为“家庭”乃一中介站的说法我颇赞成,尤其放在两性关系不合理的发展脉络上,“家庭”是最初的温床。

60

枯萎的一束玫瑰原本要丢的,一转念,将花瓣扯下来,盛在篾盘里曝口。也许再缝一只细麻布袋装好,挂在农橱内薰农。破碎的可以再次圆满,远逝的可能在记忆里复活。有人将委地的裂帛系成黄昏中的酒幡儿罢,那么,险滩覆舟也只是颠倒天地而已,不需要失路痛哭。穿过黑暗的玻璃,那里是不是以死名生,以生喻死;月在昼,日守夜的世界?

61

冬天的北海岸,大块游移的灰云,临陲翻出白浪的晴海,一科无法逃避的凄清。凄清的景致特别吸引我,也许通过海天一色而看见自己的内在,这内在无疑地直逼生命的本质。

车子攀爬山路时,两道茶树迤逦而行,隐约有白色茶花颤颤于枝。空气变得稀薄、刺寒,一老妇拖着干树枝,车子经过时,她黑色的旧棉袄仿佛进出些棉絮,我的想像仍留在茶花的雪白上,乍见那染尘的棉絮,惊觉从纯白少女到尘埃妇粹,仅仅足一阵风的光阴。

冬茶烹水也足香,枯枝蹿火一样温热,也许在照见生命的本质之后,一阵风的光刚之后,能留给后人一碗热茶,一截火光,也就不辜负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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