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龙凤椅上的乱伦悲情:水香绿罗裙 - xp1024.com
《神秘龙凤椅上的乱伦悲情:水香绿罗裙》


第一部分

第一部分

引子(1)

漫步在周家内房后园早已熟稔的榭廊里,把身子轻倚在宽宽斜斜的“吴王靠”上,手里不停地翻卷着檀香折扇下伸延着的细穗,我怔怔地望着眼前一池碧泓的清水,看着池中白云蓝天里嬉戏追逐的群鱼,和池底荡漾着的那个梳着舞凤髻、身穿低领黄地绣粉花长缎裙的少妇,不由得升腾起一丝稀疏飘忽的情愫,像那午后浓烈秋阳下斑驳摇曳的梧桐叶,搀和着不远处已开始吐蕊的金桂与银桂拂来的馥郁芳香,齐齐而又心不在焉地飒飒沉思。

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景致里,作为一个新嫁娘的我,已在周家领略了一月有余。

只是,在如此旖旎的风景里,此时此刻却多了一个画中之人,使这幅线条细腻委婉的工笔画陡然增添了一抹遒劲厚重的色彩,显得极为突兀和跳眼。

在池塘对面水香榭宽敞的空地前,一个中年人正微闭着双眼,分胯稳扎于地,双腿微屈,两臂向前直伸,一副 身欲浮却脚踏实地的样子,似乎完全潜心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艳阳直直地从他的头顶下,把他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乌发点缀上了零星的银丝,使得远远看上去更加符合了他的实际年龄;徐徐的秋风撩拨着他宽大的灯笼式暗红绸衫,发出“噼啪”的声响,更加凸现出他浑身饱满刚毅的线条;脸上看不出有丝毫的表情,一如他在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面前表现的那样,于声色不动之中隐藏着非凡淳厚的特质。

我的目光越过粼粼闪闪的水面,遥遥目视着被我习惯地称之为“周叔”的丈夫—周玉成。如果这样熟悉的身影融入在晨曦微露的黎明时分,我想自己并不会感到生疏,至少嫁入周家的这一个月来,我早已熟知了丈夫每日的晨练,同时欣慰地享受着一份塌实,和一份尘埃落定之后的轻松。

可是,这样的情景出现在初秋的午后,却让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不适,和一份莫名的压抑。我想,也许自己的感觉敏感了一些,但刚才他对佣人荣妈所持的那种决然的态度,却明白无误地显示出周叔选择在这样的午后练太极拳,是有违于他正常的生活习的。

本来,这是一件在常人看来本不应该小题大做的事。可是,在我的丈夫眼里,荣妈的过失却成了一次不可饶恕的罪过,让我在感觉不可理喻的同时,不得不重新回过头来审视自己的丈夫,努力搜寻着周玉成感动我的点点滴滴。

这应该是一种甜蜜而又涩涩的回味,好似一只嚼在口中的青梅,清脆爽口,可总夹杂着一丝酸涩的味道。

我喜欢这种记忆的感觉。

但是,呈现在我脑海里的一切却杂乱纷呈,像一个斑斓的大豁口,一如这金灿灿、艳滴滴的秋色一般使我目眩神迷,无法遏制。

我的身子飘了起来,像一个幽灵般腾浮穿梭于周家鳞次栉比的厅堂楼榭与花草树木之间,逡巡着我所寻觅的疑惑。整个周家的世界仿佛与我作对一般在我面前穿梭盘旋,鲜活地灵动着,低低地呓语着,伴着一种似是而非的琵琶弹挑过后留下的浑厚堂音,远远近近,高高低低,使我醉醺醺地迷乱不堪。

于是,我使劲地挣脱了周家,飞回到原来的世界里,水乡的一切都争先恐后地跃入眼帘。门前的河埠头,承载着来往穿梭的舟楫,是一个个红男绿女生命的驿站;散落水港之上的小桥,或跨或卧,娉婷多姿地透出袅袅的灵气;蜿蜒逶迤的深巷古宅内,弥漫着最为拙朴淳厚的人情。

这是一个我所熟知的世界,此时此刻忽然也飘荡了起来,晃晃悠悠,若即若离……

胡乱的臆想在须臾之间像万花筒里的五彩玻璃一般支离破碎,重新排列组合成一张硕大的脸,一张亲切成熟可以触的脸,一张令我今生今世都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脸,他就是我现在的丈夫,正在池塘对面慢条斯理地打着太极拳的中年男人—同里镇上的周家老爷周玉成。

我不由自主地再次把目光聚焦于仍旧在纳气吐雾的周叔身上,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我只属于他,只有他才是我全部生命热情的最终源泉。

然而我却惊异地发现,周玉成稳健熟悉的身影已经模糊成了一个暗红的幻影!

那是一把椅子,周家祖传的紫檀红木椅—龙凤椅中的一只。

我的眼皮随着眨眼的频率止不住地突突横跳,伴着体内一阵心律不齐的颤音。

的确,那是一把龙椅,乌红闪亮,威风凛凛。在椅子的扶手上,留下了荣妈在中午时分不小心把一碗红枣莲子羹泼洒在上面的渍迹。

荣妈所犯的是一个小过失,一个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过错,但周叔的所作所为却让它变成了梗阻在我心里的一个纠缠不清的结。

可怜的荣妈,在周家勤勤恳恳地侍候了一辈子,到头来却因为泼洒了一碗给我补身子的羹汤要被主人逐出周家,如此轻描淡写地打发一个老人,这无论从道理上还是情感上都不能令我释怀!难道一把椅子的价值抵得上一个老人一辈子的辛勤劳作吗?更何况也并没有给龙椅带来什么损坏!

越这么想,空地前的龙椅越发变得坚实清晰,纹丝不动地在秋阳中骄傲地伫立着,喷薄出令人胆寒的光泽。

众所周知,周家的龙凤椅并不是一对普通的椅子,那是一对散放着灵光异彩的椅:大气磅礴的清代木制风格衬托出妙绝伦的雕刻工艺,与椅子本身质地坚硬的原料融为一体,赋予了一种细腻柔和的色感和摄人心魄的内涵,整体那委婉流畅的线条,于柔媚中迸出一种凛然的激情,让所有目睹过龙凤椅风采的人都不能不为之怦然心动。

我是在周家的喜堂上第一次被龙凤椅的奇特所震慑,更为确切地说,是在红头盖掀起的一刹那,我看见了那两尾白得耀眼的羽毛,在远空突然传来的一声席地而起的尖锐哨声中,伴着一阵莫名而来的狂风,像两个白色的活灵,徐徐地从宽阔厚实的椅背上不偏不倚飘在了椅子的正中间。狂风同时吹开了我头顶上的有着一排整齐流苏的红盖头。

应该说,这种玄虚的结婚场面这辈子我从没听说,更想不到会亲自体验,一个新娘的命运居然掌握在一对椅子手里,确实令人匪夷所思,而当时的我却还懵懂不知!

跨入周家的门槛,并没有鼓乐锣声的迎接,我只能看见无数双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脚在地面上如同一个个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滑走,伴着一种井然有序的节奏。堂上每一个人的呼吸都是那么故意地细若游丝,仿佛怕惊动了某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灵。

如此神秘的气氛强烈地触动着我的每一神经,我不知红绸外面的世界因何变得如此神秘,我只是束手无策,听命于这些散发着陌生气息的人们对我进行的莫名其妙的调遣。

两双陌生女人的手像一对铁钳一般牢牢地挟持着我,跨过了周家一进又一进的宅房与院落,包括那只青面獠牙般吐着巨大火舌的避邪火盆。我只能感觉随着地势的不断增高,自己的心也在不断地往上提升,提升,一直移到嗓子眼的时候,终于到达了周家的喜堂。

喜堂的氛围显得庄严肃穆。

如果没有红绸另一端的周玉成在有意无意地抽动,我想,自己已离昏厥不再遥远了。

声若洪钟的掌仪主持把我震醒,我好像被赋予了某种魔咒一样身不由己地跌跪在了龙凤椅的面前,直到那一阵意外的狂风吹落了羽毛,鸦雀无声的喜堂才突然变得人声鼎沸,牵动着同心结的红绸两端同样屏息敛气的一对新人。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大悟,这是天意,是天堂里的母亲对我的佑护,让我在嫁进周家的这一天,被龙凤椅接受,成为同里镇上赫赫有名的周家正房太太。

其实不然。

荣妈的被逐忽然让我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和无助,像一团暗雾一样,我能知道它的存在,却怎么也无法抓住它。

龙凤椅好像不仅仅是对祖传宝椅,它们更像是一对有生命的神灵,时刻左右着人的命运,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而我,一个新娶进门的周家太太,更显得无能为力。

我的心里除了对龙凤椅至高无上的敬仰,剩下的就只是对周叔爱情之外的深思。

连绵不断的幻想与情愁令我有点体力不支。

强打起自己的神,收拾起满腔的多愁善感,望了一眼池中悠哉安逸的金鱼,调整了一下心绪,我轻提起自己的长裙,沿着回廊、穿过池边的假山,往水香榭的方向走去,去化解丈夫生气怒怨的情绪。一路上,我忽然感觉自己又成了一条无忧无虑的小鱼。

可是,花岗岩铺就的空地上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水香榭飞檐高翘的戗角上一只不知名的五彩小鸟正在自以为是地引吭高歌。

一(1)

这也许只是我潜意识里编织的一个梦,是我无数个荒诞梦境中的一个奇思怪想。周玉成本没有出现在水香榭前的空地上,更没有在初秋骄阳似火的午后练过太极拳。

这么一想,我不由得轻跺了一下绣花鞋,连忙离开了静谧的后园,穿过通往内宅的月洞门,来到周玉成的书房揽胜阁,带着十足的准备,想与他好好理论一番荣妈的去留问题。

揽胜阁里雕花刻鸟的窗台上栽种着一盆周玉成多年心养植的建兰,紫色的长梗上长着肥大的叶,上面缀着星星点点的青色黄心小花,苍翠可爱,馥郁袭人,那股清远醉人的幽香总是弥久不歇,绕梁不止。难怪周叔只要不出周宅,总喜欢一个人呆在书房里,静静地在墨香与兰香搀和的氛围里,演绎着一幅幅圆转遒丽的书法字画,乐此不疲。

今天也不例外。

他身穿一件皮蛋青窄袖长袍,外罩一件绛紫色盘扣小坎肩,气宇轩昂地站在他的长书桌前,微颔着下颌,眯缝着双眼,正用挑剔的眼光巡视着桌上一幅墨迹未干的山水画,眼角的皱纹像毛笔的拖迹一般四散开来,更显出一种饱经风霜的成熟气质,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眼见这样的情景,我不由得暗自窃笑自己多愁善感,便提起长裙,跨过书房高高的门槛,生怕惊扰了他。正待说话,没想到看似聚会神的周叔先开了口。

“叶子啊,来得正好,去下房让荣妈煮一碗**头米来,我饿了。”

丈夫的突然发话着实把我吓了一跳,瞧着他不动声色的镇静表情,想起上午他对荣妈凶神恶煞般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

我有点纳闷,周叔都是个四十五六的男人了,怎么自己做出的决定像孩童过家家一样颠来倒去?莫非他已想通,不想再把荣妈赶出周家?!这可是我求之不得的好事!不过我心里还是耿耿于怀他对荣妈的态度!

“荣妈不是被你赶出去了吗?只能让别人给你煮了。”

于是,我故意没好气地一下坐在了他对面的一把椅子上,手里仍旧翻卷着滑溜的扇穗,也不正眼看他,但从眼睛的余光里分明感觉出了他的一丝尴尬。

“哦?啊!那就让别人煮吧。”他边说边有点不情愿地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用镇尺重新压一遍宣纸。

“什么?还真让荣妈走呀!”我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真搞不懂丈夫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周叔!荣妈可不是一般的佣人,她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娘!她一辈子的都在周家!你让她去哪里呀?”

我真有点急了,自与周叔认识至今,我还从没对他用这种口气交流过,尽管对他的昵称向来不会改变。

周玉成微怔了一下。

“正因为她是周家的老人,所以就更不应该触犯家规。行了,叶子,不用多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会做好安排。”

周玉成不愠不火地说着,同时伸出一只手,对我做了一个停止劝解的动作,眼睛却一寸也没有离开画纸。

“可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还想徒劳地争辩,不料他再次拿起了毛笔,开始在另一张白得刺眼的宣纸上宣泄着令我费解的独白。

这是一种生冷的拒绝,散发出一股逼人的寒气。

我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转圈,他居然一点都没把我的话当回事!

本来,对于荣妈的这件事,如果说上午我对周玉成还抱着一丝成见的话,我想等他缓一缓,再通过自己的劝解是可以挽回局面的,而且刚才我还差点以为他已想通,可现在看来我想得有点过于天真了。

事实上,我忽视了周玉成身上惯有的固执,说得更为准确一点,是一种天生的霸气,正是由于这种独特的气质,才让我们有缘在一个梅雨季节里,在一条暴风雨突袭的深巷中,偶然邂逅在一起,至此改变了我一辈子的命运。

那是一条同里镇上有名的幽僻深邃的小巷,名字有点意思,叫穿心弄。

半年前,当周玉成没有闯入我的世界时,我只是水乡同里镇上的一名绣花女,整日潜心地伏在绣架上,飞针引线地穿梭于色彩斑斓的丝线中,编织着一个十八岁少女对未来绚丽的梦想。

这一天,我挑灯夜战了两宿,终于绣完了两套别家姑娘用于立夏时节出嫁急需的鸳鸯枕套。据说过了立夏以后就不能再办喜事,俗称“热婚”,否则的话会招人笑柄,必须等到立秋过后方可迎娶。所以我想,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耽误了别人家的大事,这会让我感到内疚不安。

于是,我匆匆地找出一块明黄色的小碎花布包裹好我的辛苦之作,挎在肘间,返身锁上了自家的长木门,往镇西方向快步走去。

时值春末夏初,恼人的梅雨季节已悄然来临,天气异常闷热。

长石板铺就的小街边,那一颗颗高昂的梧桐树纹丝不动地伫立着,严肃地挺直了腰杆接受着怪诞的气候考验,而与小街并行的流水边,那一枝枝倒垂的杨柳,却还兀自作出一种飘舞的姿态,专心致志地随时与远方的风片结合,可以还它们以搔首弄姿的本来面目。

这是一个奇异的季节,蕴含着某种突变的征兆。

天空中开始浮动着厚厚低低的乌云,远处传来了零星的沉闷响雷。不一会儿,我的鼻尖上便渗出了细微的汗珠。梧桐叶抵御不了狂风的突袭,开始与正中下怀的杨柳和着席地而起的尘土泥沙一起频繁地摇头晃脑,赶路的行人和路边匆忙收摊的商贩们纷纷用衣衫遮掩着自己的口鼻,周身发出了衣袂迎风的“噗噗”声响,沿街老屋里的主妇们吊高了嗓音,“大毛、二狗”的尖叫声被狂风席卷得老远老远。

一切都预示着一场不可避免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夹杂在一片狼藉声中的我,被这突然而至的情景颠簸得有些茫然。

随着涌动的人流,我也赶紧加快了步伐,抱紧前的绣品,一定得趁着大雨来临之前赶到镇西。

天公依然不作美。

当我穿过那条穿心弄的窄巷,就要到达目的地时,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肆无忌惮地砸向地面,同时也砸在了我单薄的身上。

雨幕中的小巷变得雾气霭霭,森寂寥。我简直分不清前方是否有路可走,只能就着两边的石粉高墙,在闪电、雷鸣、雨声和着脚下踏在空心石板上发出的“哐哐”声响中,慢慢地索前行。急泼直下的暴雨令我无法呼吸,一种恐惧的感觉悄悄攫取了我,我突然发现自己就像一片风雨飘摇的叶子一样,是那么惶惶然地无依无靠,无无基。

此时此刻,我早就顾不得潇潇大雨对我的肆意摧残,生存的本能命令我必须尽快走出小巷。

可是,三百来米的小巷好像没有了尽头,我只能怯弱地在这雨雾交织的冗长幽暗中踽踽独行。此时此刻,我想起了母亲,世上惟一的亲人。但母亲早与我阳相隔,我还是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摆脱眼前的困境。

小巷里灰蒙蒙一片的情景令我迷乱彷徨。

突然,我的身后出现了一股不可抗拒的神奇力量,挟持、纵着我,生拉硬拽地加快了步伐!难道是母亲在天有灵,要救她的女儿走出困境?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然走出了小巷,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更为浩大的雨幕世界。

直到此时,我才惊异地发现,引领我走出恐怖小巷的并非是母亲的亡灵,却是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男人有力的手!

我本能地产生了一股反抗的力量与他对抗。

但是我发现,这完全是一种徒劳,我仍然朝着他要带我去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跟着向前跑。他的手是那么有力,紧紧地挟住了我纤细的胳膊,传递给我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威严。

“姑娘!快别犟!我带你躲雨去!”雨声和雷声把他声嘶力竭的的嗓音淹没了一大半,我相信要在平时,他那副凶巴巴的样子早就把我给吓傻了。

我们俩就这样别别扭扭地在雨中奔跑着,小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声、雨声、雷声和一男一女凌乱的脚步声。

约几分钟的光景,他把我带到了一座雕梁画栋的大宅前,抬头一看,廊檐下黑色的巨大匾额上四个金色的篆体大字:周氏茶馆。

陌生人仍旧紧拽着我瘦弱的胳膊“咚咚咚”地上了楼梯,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大间宽敞洁净、古色古香,供客人品茶的厅堂,里面空无一人,所有的椅子都四脚朝天倒翻在桌上,空气里暗自拂动着碧螺春茶的淡然幽香。

陌生人并没有停止脚步,径直地穿过厅堂,把我带入了内室的一间面积不算太大的厢房,好像他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顿时,外面隆隆的世界幡然隔绝,我们俩这时才得以面面相觑。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仍然紧拽着我的胳膊,就猛地抽了回去,好像我是一个炙手的物体。

我的身体经他这样突然地抽力失去了重心,不自觉地摇晃了一下,他见状做了一个想搀扶的动作,我却往身后的红木桌几上一靠,他的双手定格在了空中。

双方都感到了一丝尴尬。

这时,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喷嚏,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么淋漓地站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有多么的难堪!

我的情形真的十分狼狈。

两条梳理齐整的小麻花辫黏糊糊地搭在肩上,身上仅穿的一套宽袖嫩葱绿斜襟双绉衫袄已经变成了墨绿色,湿湿地贴在身体上,凹凸有致地毕露着我青春的曲线,脚上的褡襻布鞋已经变成了一双软塌塌的小水鞋,随着我脚步的移动,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小水鞋同时还在继续承受着来自重力作用下衣衫下淌的雨水。更加糟糕的是,送人的绣品也湿了一大片!早知如此,今天就不应该出门,约定的送货日期是明天上午,我自己却非要今天跑出来,真有点鬼使神差!

此时此刻,巴不得有一个地洞可以把自己隐藏起来!

我迅速用双臂围住口,遮掩着轮廓鲜明的双,同时尽量把自己蜷缩在一起,小脸也因为自己的狼狈模样一直红到了脖子。

“姑娘,不用紧张,你着凉了,稍等一下。”说完他转身退出了房间,一点都没在意我的滑稽姿态,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小女孩,而不是个姑娘。

不一会儿,他又匆匆回来了,自己已经褪去了刚才淋湿的长袍,浑身上下换了一身行头。只见他穿着一件深紫色滚金边长袍,雍荣华贵,一副大户老爷的做派,更加令我望而生畏。

“来,姑娘,快擦干,把这件衣服换上。”说完,他递给了我一件淡蓝色缎面的长衫和一条柔软的大毛巾。

“衣服不太合适,先凑合一下吧。”边说边转身又出去了,顺手带上了房门。

我以最快的速度上了隐蔽在门后的长销,瞥了一眼沿街的雕花木窗上的铁钩是否扣好。等一切都确认安全之后,我才开始去解上衫的琵琶扣,却发现被雨水浸透后的纽扣眼,涩涩的十分难解。同时,我的手一直在抖个不停,是因为凉气袭人还是紧张,却连自己也搞不清楚。

费了一番周折,好不容易才把身上的湿衣褪去,连同一起湿透的内衬小褂,挂在了墙边一个玲珑的柚木衣帽架上。

赤裸着身子的我,把长发散开,用干毛巾拧了又拧,心里泛起了一瞬间的迷茫。不知老天爷怎么会这样安排,一场瓢泼大雨之后,居然让我神奇地在一个时辰里,一丝不挂地呆在了一个陌生地方!

拿起那件干衣服,定睛一瞧,却是一件男式长袍!尽管这里很安全,但这么赤身裸体地呆着,总让我感到十分别扭。于是,我也顾不了许多,拿起那件生平第一次接触的男式衣裳,对比着前后面穿了起来。袍子既长又大,穿在身上空空滑滑、若即若离,有一种戏台上衣袂飘飘的感觉。

我不由得想笑。

这时,外面传来了轻轻的铜环叩门的声音,一定是那个老爷模样的中年人。

我赶紧收住了笑脸,紧张地上前打开长门。

出乎意料,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堂倌打扮的老人,手里拿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搁着一只瓜棱茶碗。

“小姐,老爷吩咐给您送碗姜汤,怯寒。”老人恭敬地把茶碗放在房里的那只雕花石面方几上,便退了出去。

好像经过计划一样,等老人一离开,紧接着那个陌生人便背着手一步跨了进来。

我估了一下他的年龄,显然要比我大许多,属于长辈,于是我胆怯地喊了一声:“叔,谢谢您。”便像一个认错的孩子一样低头傻傻地站在他面前。

好像他并没有准备接受这个称呼,愣了一下,随即便哈哈地笑了起来,边笑边撩起了长袍,坐在了房内的一把黄花梨圈椅上。

“姑娘,我姓周,你不用害怕,快坐下说话。”

听他的语气比较放松,我也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臀部微微就着另一把椅子的一角坐下。

“快趁热把姜汤喝下去,凉了就不管用了。”

依他的意思,我乖乖地拿起桌上的茶碗,一口喝了下去。顿时,一条热线笔直地沁入肠胃,浑身一下子暖和了不少。

我发现他进门以后一直在打量我,目光里透着一股亲切和一丝不易觉察的迷惑,使我对眼前的这个陌生男人不由得少了些许戒备。

“以后出门可得观察一下天气,要不然淋坏了自己你爹娘可要心疼了。”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说道:“周叔,真得谢谢您,要不是您,我现在还在外面遭雨淋呢。”

也许就是从这时开始,奠定了我对周玉成一辈子的称呼习惯。

“只要你不把我当坏人就行!”说完,他呵呵呵地又笑了起来。

我的脸微红了一下,说道:“真对不住您啦。”边说边揽过自己的一绺发梢,就着手指不停地翻转起来。

此时,周叔起身站起,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顿时,一阵雨后清爽的湿润空气扑面而来,刚才还肆虐横行的狂风骤雨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舒润通透的清丽世界,给人一种十分惬意舒畅的感觉。

站在窗边的他忽然回过头,问道:“姑娘,还没请教你的芳名?”

“叶子,就是一片树叶。”

“你姓叶?”他的神态有点愕然,同时陷入了一瞬间的沉思。

我点了点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是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随即便缓和了过来。

“啊,一片叶子,挺有诗意。”他用手捂在嘴上轻咳了一声,掩饰着刚才的失态。

然后,便是一阵沉寂,与窗外重又开始的路人的熙攘和小车碾过石板路的轱辘声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周叔,雨停了,我该回家了。”

此时,老堂倌又走了进来。

“老爷,您要的茶水和点心已经准备好了。”说完,把托盘里两碗刚沏的香茗连同琳琅满目的各色小点一起端上了桌几。

我心里暗自嘀咕,自己没有猜错,这个在雨中邂逅的男人果然是个大人物,就像这间气势显赫的茶馆一样。这样一想,我又变得有点不知所措了。

“叶子姑娘,我还有事,你在这吃完了点心再走,以后没事可以常到这里来坐坐。”

他的语气平和、磁,透着不容抗拒的吸引,但面无表情。

说完,他没容我说话,便急匆匆地大步走了出去,地板在他有力的步伐下发出了一声声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由近及远,慢慢消失。

我的心随着地板反的声音余波跳个不停,不知自己到底是走还是留,也不知说错了哪句话让他这么突然地离开,我的脸尴尬得红一阵白一阵。

“小姐,不要见怪,我们老爷就是这样的脾气,其实他人非常好,经常帮助人的。”老堂倌好心地对我解释着,稀疏的牙齿漏着丝丝的口风。

“没关系,我也该回家了。”我用一丝勉强的微笑回报了老人的好意。

于是,趁老人再次走出之机,我利索地脱下了穿在自己身上的那件男式长袍,换上了我那套半干不干的衫裤,拿起要送的绣活,心情复杂地走出了周氏茶馆。

这就是我与周玉成的第一次相遇,虽然他的行为透着一种不可理解的怪异,却在我的心里埋下了一种记忆。那种父爱般的关怀直直涌动在我的脑海里,尽管有点牵强,有点偏执,但那是一种我从未经历过的感受。哪怕那个时候的我,早已从小被刚离世不久的母亲许配给了镇上的另一户人家,却也难以遏制住这种莫名的思念。

二(1)

眼前的周玉成,不可思议地在无声的沉默中又一次完成了一幅作品,不动声色地盖上了一大一小两枚印章,脸上依然看不出有任何表情。

只是,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里,我沉浸在对过去的追忆里,而他却沉湎在自己的神世界里,这是我始终不能解读的一个层面,也是他能让我这么执著迷恋的原因之一。

因为,从小到大,也许是自己从未接触过男人,我从骨子里对成熟深沉的男人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崇拜感和敬畏感,那好像是一种深层的信任和依赖,仿佛与这样的男人在一起才有安全感,才不会受伤害,眼前的周叔就是这样一个充满男魅力的丈夫。

我想我是被折服了。

从认识周玉成的那一刻起,命中注定,我只能活在他顽固的意志里,没有别的途径可以替代。而我,似乎也甘心情愿地俯首帖耳,因为我早已习惯了顺从,顺从一个自己热爱的男人,这也许就是我一辈子的使命。况且,从这个男人身上,我能体会到一种能量,那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我就像一枚小小的绣花针一般牢牢地吸附在他这块坚硬的磁石上,纵有再大的力量也无力逃脱磁场的强大辐。

所以,我只能识趣地默默转身,离开揽胜阁,无打采地沿着“走马楼”回廊往下人们居住的地方走去。

我想,荣妈一定需要我的安慰。

其实,我所熟悉的周玉成并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男人,他对我的那份深入骨髓的呵护,总会令我情不自禁地心旌荡漾。尽管我俩的年龄、阅历、身份与地位本不在一个层面上,但正是由于这种特殊,才使我们能够更好地彼此吸引,互相渗透、渐渐融合,达到一种常人无法企及的境界。

眼前的这件因我而起的事情的确有点棘手。我既不忍心看到年迈的荣妈离开周家,却又不能不正视丈夫这种违反常理的举动。难道龙凤椅在他心目中真的那么神圣不可侵犯?会不会另有隐情,才让他如此毫不留情呢,就像他不顾一切地娶我一样。其实我的内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在他的思维里早就存在着一个影子,那个影子不像是一个具体的物体,但却是他一辈子的追求,而我的出现只是把那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变成了一个他所希望的现实,所以我们之间才能水交融得那么完美无缺。

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对他触及过这个问题,哪怕是在他面前的一种孩子气的调侃都没有,因为这只是驻留在我心底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或许这又是一个胡思乱想的幻觉。

自从认识周玉成,尤其是嫁进周家以后,他对我女孩子一般缜密细微的心思和臆想总是摇头叹息,却又无可奈何,谁让他娶了一个比他年纪小两轮还多的太太呢?他总会把我脑袋里有时迸发的奇思怪想统统归罪于我那一大堆七彩斑斓的刺绣作品上,好像我的作品就是胡思乱想的产物。我总是不服气地与他理论,可他固执的成见是九头牛也不可能拉得回来。

瞬间的思维遐想又让我变得有点恍惚,以至于当我走下最后一级楼梯时,脚下踏了空,差一点跌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定睛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青年,高高瘦瘦,一副入时的西式打扮,穿着一身黑色暗条纹西服,脚下的皮鞋油光锃亮,内衬的白色衬衣领口上打着一个漂亮的领结,好像脖子上飞舞着一只黑色张狂的蝴蝶,扎眼而醒目。

我那软软的绣花鞋底踩在了他硬邦邦的皮鞋面上,把我的脚掌硌得生疼。不过出于礼貌,我还是得堆起笑脸向他道歉。

“实在对不起,先生,踩疼你了吗?”

我微微抬头仰面望着他,目光里满是询问,因为我很想知道他是周叔哪个生意上的朋友,可却没有一点道歉的意思。

青年也明显看出了我的意图,他在故意地避重就轻。

“没有,小姐,一点没有,倒是你的脚有没有受伤?”说完,他拉了一下自己笔直的裤管蹲了下去,看似关心实则有点轻薄地撩起了我的裙角,露出了里面的一双绣着粉色小荷花的红色缎面鞋。

我本能地双脚往后缩了一步,脸微微地泛了红。

“不用担心,我没受伤,先生,你是哪位呀?”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地问了一句,心里面在暗自纳闷,这个无礼的青年难道会是周叔的朋友?

他微怔了一下,抬起头眯着眼打量着我,然后站起身突然爆发出一长串大笑:“哈哈哈哈!我?你问我是谁?”他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然后快速地扭过身去,对着一庭院飘香的金桂大声地说道:“问得好!我是谁?我连自己都快不知道我是谁了!”

突然,他又转身面向我,把脸直直地逼近我,嘴里的热气呼在了我的脸上,我嗅到了一股来自他身上的香水味,有点甜腻。

“亲爱的小姐,我还没有向你请教,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周家?”他的脸上透着一股恶作剧似的矫饰,使得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一种无形的狡诈和无聊。

我厌恶地远离了一些,正色说道:“先生,我是这里的女主人,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请你从这里出去。”边说边用手里的折扇指了一下位于中庭旁边的一个侧门,那是一个供下人进出的小门。

“小姑娘,别这么厉害,也别想得过于简单。我既然来了,就没有打算要走,你是这里的主人,可我也是这里的主人呀!难道你的丈夫没有告诉过你吗?”

他的话不由地使我怔住了!眼前的这个嬉皮笑脸的年轻人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提起过?

我一时迷惑起来,他那肆无忌惮的话语越发使我涨红了脸,显得有点手足无措。

“少爷!少爷!您别跑那么快,老婆子追不上您呀!”

这时,中庭通往下房的陪弄里传来了荣妈苍老而又焦急的叫喊声。

一会儿,小脚荣妈便磨磨蹭蹭地出现在了我与青年的面前。

我的脑子里顿时“嗡”地响了一下。

天哪!少爷?!这个人难道是周叔的儿子?!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也从来没在周家见过他?

一连串的问号在我头脑里此起彼伏,我觉得自己好像当场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样彻头彻尾地浑身冰凉。

青年的脸上堆满了得意的表情:“听到没有?我是周家少爷,你是周家太太,论辈分我得叫你一声小妈,不过,你大概还没有我大吧?”

他的调侃使我无地自容,心里却加深了对周叔的一种埋怨,他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太太,您也在这?”荣妈眯缝着双眼,把脸凑向了我。

由于老人患了白内障,她那白浊晦暗的双目已经不太能分辨出眼黑与眼白,几乎成了一个半瞎子,所以我自然认为她不小心触碰了龙凤椅也应该是情有可原。

一见荣妈,一股悲悯之情又提了上来。嫁入周家的这些日子,除周叔外,荣妈是这所大宅里对我照顾得最无微不至的人,让我从心底里由衷地感激她,愿意与她亲近。

“是的,荣妈,我正要找您去哩!”

“汝佳少爷,来来来,您刚回来,还没见过太太!”说完,荣妈晃晃悠悠地一把拽住周少爷的胳膊,把他拉到了我的面前。

“不用了,荣妈,我们已经认识了。”我边说边冷冷地瞟了一眼还在那里故意用挑衅的眼神打量着我的周少爷。

“是啊,荣妈,本少爷已经领教过新任太太的厉害了,真是人长得漂亮,脾气也不赖,周家看来是后继有人喽!”

周汝佳边说边轻佻地对着我吹了一声口哨,径自往楼上周叔的书房走去。

“哎!少爷!少爷!您等等!”荣妈迈着不稳的步伐,急促地欲追上周汝佳。

周汝佳在半空的楼梯上停了下来。

“荣妈,你别拦我,这事我坚决不同意,我一定要对父亲表明我的态度!”说完,他不再回头,下定了决心走向揽胜阁。

荣妈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了楼梯上,干涸的眼眶里流下了混浊的眼泪。

“唉!太太您别介意,少爷从小对我就亲,他妈去得早,一个人在国外呆了这么些年,不容易啊!一想起这孩子我就心酸。”

老人的话又让我愣了半晌。

我轻轻地坐在荣妈身边,伸手从腋下的褡襻里取出了一块丝巾手帕递给了她。

在我之前,周玉成娶过二房太太,都不幸英年早逝,这我是知道的。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告诉过我他竟然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忽然冒了出来,令我无所适从,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感到非常别扭。

但老人的话题却勾起了我的好奇。

“荣妈,汝佳少爷是老爷哪房太太的孩子啊?”

“是大太太的,可怜的大太太也是个苦命人,在生下少爷后就大出血去世了,当时还是我把孩子接生出来的,唉!”

荣妈苦着脸,叹了口气。

“那为什么少爷会一直在国外呢?”

“少爷这孩子啊,从小脾气就犟,与老爷总是不和,父子俩很难在一起相处,老爷一气之下就把他送到了法国的一个朋友那里,一呆就是八年,记得少爷是十五岁那年送走的,那时他还是个孩子。”

听荣妈这么一说,我对周叔的做法似乎很不理解。毕竟周汝佳是他的骨,也是周家的,是什么原因让周叔下这么大的狠心让自己的亲身儿子远渡重洋呢?况且他也从未提及有这么一个儿子,难道他不想念在远方的亲人吗?

看来自己真的很天真,完全没有走入周叔的内心世界。

我忽然觉得,丈夫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变得生疏起来。

“其实,只有老婆子我知道,汝佳这孩子心地特别善良,他小时候对我可亲呢!这不,刚进家门,听说我要走,他的牛脾气又上来了,非要与老爷去理论。实际上我犯了家规应该罚,老爷的决定也是为了我好,都这么一把老骨头了,也该歇息了,何苦又闹得父子俩折腾一番,可真要折我老婆子的寿了。”

原来周汝佳这么急匆匆是为了荣妈的事,我的心里似乎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好像这个人的秉并不像他的外表那么油滑。

同时,我的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想像着周汝佳一定也会像我一样在他的父亲那里碰上一鼻子的灰完事。

“荣妈,您就由他去吧,我也舍不得您走,再说毕伯又重病在身,这么大的周家还都指望着您哪!”

“太太啊,我劝您还得尽早物色一个新总管,毕伯这个病呀,看来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老爷的生意可是寸步都离不了毕伯的,哪是我老婆子可以替代的呀!”

荣妈的话也真的不无道理。

周家的总管毕显贵这么多年来一直鞍前马后地跟着周老爷,心经营着周家的田地、染坊、周氏茶馆还有周家在同里及上海的绸缎庄,把如此硕大的产业管理得井井有条,如今失去了他,等于失掉了周叔的一只胳膊,能不让他感到心烦意乱吗?难怪他近来的脾气大得出奇,也许他的心境真的不好,连荣妈的过错都不肯放过。

这么一想,我觉得自己作为周家太太,更有责任调理好丈夫的心绪,而不是像个孩子一样只管在他面前耍小子。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站了起来。

“荣妈呀,赶紧去厨房给老爷煮一碗**头米,老爷恐怕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边说边把荣妈搀扶了起来。

话音刚落,只听见楼上的书房里传出了周氏父子激烈的争吵声。

不!还不仅仅是争吵!

只见一只青瓷花缸从二楼的窗户里直直地快速落下,在花岗岩石板条硬硬的反作用力下,伴随着清脆的瓷器破裂声,霎时瘫痪成一堆不忍目睹的碎片,在落日金色的余晖中绵软无力地散落着。刚才还兀自清高的建兰,卧在这一片糟糕的废墟里瑟瑟发抖,已经全然没有了“芝兰君子”的韵致了,只能不遗余力地释放出最后一丝袅袅的绝香。

楼下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面面相觑,脸色白到了极致。

三(1)

周汝佳的归来,无疑使尚属平静的周家掀起了波澜,也打破了周家原来固有的秩序。

很明显的一个例证便体现在荣妈的去留问题上。令我吃惊不小的是,父子俩的争吵居然以周汝佳的胜利而告终,这在周家也许是史无前例的,看来周少爷的咄咄逼人更胜于他的父亲,也许不一定是件坏事。

当那只沉重的花盆被情绪激昂的周少爷抛出窗外之际,周叔破天荒地对儿子作出了让步,他的沉默是对荣妈去留最好的回答。但我认为这并非是一种妥协,而是周玉成息事宁人的一种方式,因为他不想再次加深与自己的儿子之间那道本已豁开的罅隙。

荣妈是留下来了,但却成了周氏父子连绵不断的矛盾的开始。

这是一件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情。

正像荣妈所言,父子俩无论在家务事的定夺还是在个人喜好方面,甚至于周叔在生意场上采取的策略,都会让周少爷嗤之以鼻,仿佛周汝佳不是周玉成所生,俩人的命相注定相克。

可是,凭我对自己丈夫的了解,我总认为他在忍让,这是一种十分超脱的隐忍。我想,这也许是血缘关系让周叔在关键时刻抛弃了自己的固执,这是任何一种情感都无法替代的。

而周汝佳好像浓缩了不在周家的八年时间,周家所有人一如既往地在父子俩矛盾的影里提心吊胆地慢慢度过每一个黎明与黄昏。

当然,新嫁入周家的我例外。

对于儿子在周家的突然出现,周叔似乎也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好像他的这个儿子存在与否与我并无多大的关联。周汝佳代表着他过去的世界,他似乎想在我面前竭力回避,所以我也不便再去重揭他的伤疤,只是尽量地让我们的两人世界变得更加温馨。

我认为,为了我的爱情,这是我应尽的职责。

而且,在我看来,周叔对荣妈的反常态度,也许是心情烦躁所至,因为他早已知道了与他不和的儿子即将归国的事实,只是他把这种郁闷藏在了心里,对我却只字未提。我心里尽管有些责怪他不把我当成最贴心的人,但回过头来一想,自己才嫁入周家不久,我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用心解读周叔和他的周氏家族,这样我那云里雾里的心境就豁然清朗了许多。

为了避免父子之间的矛盾进一步蔓延,也为了让留学归来的周汝佳有一个学以致用的场所,周叔把他的儿子再次送出周家,让他与周叔在上海的表妹夫胡巍一起打理周家在上海的房产与绸缎庄的生意。

近几年来,周家的染织作坊生产出的丝绸名气越来越响,尽管产量不是很大,不能与上海的大型纺织厂相比,可那些上等的绸缎只要一到上海,便被络绎而来的客户抢购一空,周叔正盘算着引进更多的织机扩大生产能力,以应对快踏破门槛的客户需求。可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毕伯却一病不起,自己只能把力放在同里,上海方面除了表妹夫胡巍之外,的确需要增加人手,周汝佳无疑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这回周汝佳没有对他的父亲犟头犟脑,喧嚣的都市也许更适合他浮华的本。

只是,周汝佳似乎人在曹营心在汉,他的身影仍然时常出现在距上海八十多公里的同里周家大院,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穿来梭往于两地之间,看似认真地执行着周叔交给的任务。

可是,我渐渐地发现,年轻气盛的周家少爷就像一只好斗的公**一样,见缝针地挑衅起我与周叔的婚姻生活,好像他把我当成了周家惟一的新鲜血,总是变着法地与我套近乎,连周家大院内诸如再招几个丫环、给哪位穷亲戚送些柴米油盐等家长里短的琐事他都要过问,俨然有点周家总管的味道。

其实我心里清楚,他的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亲近我,同时也让我能够对他的存在和举动引起足够的重视。

我很迷惑。难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吗?

这使我不得不处处小心谨慎地躲避着他,生怕给丈夫带来不必要的误解。

但是,有时候的误解是上天注定的。

这天,我送走了几个偶尔来串门的邻居大婶,忽然想起那对宝贝龙凤椅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打蜡上光进行保养了。

周叔也不在家。此时此刻,他正在镇上的周氏茶馆里亲自核对账目。

茶馆的生意一直红红火火,人气鼎盛。水乡清闲安逸的生活滋养着一大批老茶客们每天总是按时光临,上午身包水,下午水包身,悠哉地享受着人生极致的宁静与祥和。因此,周氏茶馆的“老虎灶”总是蒸气腾腾,繁忙地迎送着一批又一批嗜好着碧螺春的茶客,不得安歇。

本来,每月核对账目应该是原来的总管毕伯的工作,可毕伯的肺痨一直未见好转,看来周叔也只能亲自上阵,有得忙活一阵子了。我也曾听了荣妈的劝说,对他提起过新找一个管家,以应对周家日益繁杂的生意,让他把更多的力放在如何扩充调整周家全盘的经营思路上。可周叔是一个重情之人,总抱着一线希望地对我说“再等等看”,我也只得暂且放弃了这个念头。

于是,趁着刚才那几个大婶大娘们审视我的目光中,那一份始终流露的惊羡表情,我心情愉悦地拉上荣妈,一路穿庭过院径直来到卧房,准备亲自给龙凤椅来一次彻头彻尾的换颜。

所有的准备工作在荣妈的帮助下都已就绪,我也换上了一套干净利落的青草色对襟短衣衫裤,然后在房内点上了一炷清香,吃力地把硕大的宝贝龙凤椅挪到了阳光灿烂的大排落地窗户前。

回头一看,荣妈却傻乎乎地站在一边,很不放心地望着我。

“荣妈,您去吧,我一个人可以了,您在这反而碍我的手脚。”

“太太啊,您这么单薄的身子骨,行吗?这可不是想干就能干的活,别累着了,还是让老婆子帮您一把吧!”

说完,她便卷起了袖管,露出了青筋盘错的干枯手臂,摩拳擦掌般地跃跃欲试。

“荣妈,您腿脚不灵便,眼睛也不好使,再说以前我也见过一次毕伯是怎么作的,您就忙别的事去吧!”

我边说边把还不死心的老人家半推半拉地送出了房门。

总算把荣妈打发走了,我一个人静静地回到了龙凤椅身边。

阳光下的龙凤椅,熠熠生辉。虽然年代久远,却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龙椅和凤椅就像一对恩爱的夫妻一样,形影不离地经历了人世间的几代沉浮,还依旧如此光彩夺目,令人在晃眼的同时,不得不啧啧称奇。

我想,要是人类的爱情也能像这对椅子一样长久,那该多好!

我不由得跪在龙凤椅面前痴痴地陷入了遐想。

我特别相信这是一对有灵的椅子,要不与周叔拜堂的那一天,怎么会有一阵天外来风吹落了椅子上的羽毛呢?如果羽毛纹丝不动的话,按照周家的规矩,我岂不只能成为周玉成的姨太太?这又将会是一个怎样的局面呢?

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曾听周叔提起过,他后娶的二太太因为拜堂时椅子上的羽毛分毫未动,其实只能算是他的二姨太。所以,只有周家大太太才是惟一的正室,不过那个二姨太也没做多久就奇怪地溺水而死,可怜的女人!

因此,我从心底里由衷地感激龙凤椅对我的厚爱,让我能幸福地与周叔结合在一起,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而周玉成对椅子的宠爱比我更甚。

每晚回到卧房,他总要拉着我的手,燃上一炷香,虔诚地跪拜在龙凤椅面前,感谢祖宗对周家的保佑。这是结婚一个月以来,我们做爱之前必行的惯例。

所以,龙凤椅不仅仅是一对夫妻恩爱的椅,它们更多给予我们的是一种神,一种祖宗传承下来的使命,它们是我们夫妻恩爱的神支柱,这有点玄虚,却一点不假。

我的脑海里不由得再次映出与周玉成的第一次结合。

那是我一生所遭遇的最为奇特的经历,至今让我刻骨铭心。

依照周家的祖训,经过龙凤椅许可,嫁入周家的新媳妇,必须在龙凤椅上度过初夜。

应该说那是一次人椅合一的奇怪组合。

黑黢黢的夜空把我们的洞房衬托得分外明丽娇娆,到处堆积着姹紫嫣红的喜气。玫瑰紫绣花桌布,水红平金绣山水的围屏,粉色乔其纱的帐幔上坠着艳艳的五彩攒金绕绒花球,雕花木窗的网格上贴着篆形的喜字,桌上的银粉缸里盛着满满的诸如花生、红枣、莲子一类的喜果,新房里到处充塞着一片耀眼的红光。

巨大的金漆烛台下晃动着两个可人的身影,那是一对心心相印的新人,跪拜在同样是光芒四的周家祖传宝贝龙凤椅面前,祈求着祖宗的佑护。

烛光下的龙椅与凤椅,就像一对有生命的灵,刚才还激越四的光芒渐渐地变得柔和、再柔和,挥发涌动着汩汩的暗流,一阵阵地相互凝视、对望,同时与一对新人默默地传递、交流,催促着我们实现一次灵与的结合。

我与周叔同时被龙凤椅赋予了神奇的魔力,我们能感悟龙凤椅的渴求,同时也知道彼此的需要。

他轻轻地把我抱上了龙凤合一的宽大椅床,褪去了我身上佩戴的所有耀眼的沉重累赘,光环下一个冰清玉洁的身躯,像一朵娇艳的花蕊,等待着一次生命的洗礼,纵情的采摘,毫无畏惧。

炫彩的新娘唤起了周叔蕴藏已久的热烈回响。一遍遍湿润的亲吻,一声声快乐的呢喃,伴着一次次由浅至深的细致触伸,周叔仿佛变成了一枚温情脉脉的绣花针,用爱的丝线在我洁白如雪的身体上绢绣出一幅浓烈的粉艳画卷。

我被强烈的幸福滋润得目眩神迷,身体的亲密接触成了我惟一不变的渴求,身下的龙凤椅也并非是承载一对新人满腔激情的简单道具,而是这个温馨时刻里相依相偎的亲密主角,它们给我注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指引着我从剧烈的疼痛里释放出灼人的热浪,与我的爱人一起浇铸着情欲的滚滚巨浪推向极致的巅狂!

我感觉到了身上的周叔火山一般的喷,好像是积蓄了一辈子的能量,在这个花好月圆的夜晚,给了一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一次轰轰烈烈的洗礼,我在极度的快乐中完成了从一个女孩到一个女人的蜕变。

感谢龙凤椅,感谢奇妙的爱情!

黎明的晨曦已渐露端倪,我们在周家的龙凤椅上完成了一次颠鸾倒凤的至爱疯狂,留下了一个永不磨灭的粉红色记忆。

经历了几番沉浮,周叔终于平息了一些,他侧着头把自己的脸紧紧地埋在我赤裸的双间,口中不停地呢喃着“谢谢,谢谢”。

等他再次抬起头时,我惊讶地发现了他脸上的盈盈泪花。

一阵温柔的怜悯从我的心底猛然泛起,我低头轻轻地舔掉了浮在他脸颊上的泪水,他怎么没有了一点周家老爷的风范,激动得像个孩子呢?

也许,男人在做完爱之后,也会变得敏感脆弱?

而对于我来讲,这第一次的做爱感受成了一次荡气回肠的人生经历。

从此以后,在我与周叔的爱情生活里,龙凤椅成了我们做爱时强烈依赖的神支柱。

经历了这第一次的爱,使我与周叔之间本来就很醇酽的感情得到了一次理的升华。因为我知道,周叔离不开龙凤椅,而我,却离不开周叔,这种逐渐形成的思维定势牢牢地把我们拴在了一起。周叔惊诧于我对龙凤椅的感悟,而我自己也心甘情愿地依附在龙凤椅强劲的光芒里,热烈地接受着丈夫对我爱的沐浴。

跪在椅边的我,不由得吃吃笑出了声。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的脸上顷刻泛起了一片红晕。

赶紧拿起身边一块洁白的软布,仔细地寻找着椅子的各个缝隙里躲藏着的细小灰尘,小心地一点一点擦拭,就像以前在绣架上心绣绘图案一样地全神贯注,全没注意此时此刻的阳光下覆盖了一个黑色的人影,直到嗅到一股甜腻的香水味,我才猛然间惊醒。

“你不知道进来要先敲门吗?”对于周汝佳的冒失和无礼,我没好气地嚷道。

周汝佳显然无视我的生气,他靠在门框上,双臂合抱在前,嬉皮笑脸地对我说道:“知道是知道,只是怕吓坏了你,惊扰了你美丽的遐想。”

真该死!这家伙显然早就来了,一直在暗中观察我,我觉得自己的脸开始发烫。

“不在上海好好呆着,点着你手里的客户,怎么又跑回来啦?当心碰到你父亲又说你不务正业。”

“怎么会呢,刚出手一大批货,父亲知道了肯定谢我还来不及呢,怎么叫不务正业呢,或许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吧?”

他对我流里流气地吹了一声口哨,接着说道:

“不过,我是想回来看看你,难道儿子看妈也有错吗?”

他的话明显地带着一种暗示和挑逗,直把我听得心惊跳。

“汝佳,你说话正经一点好不好,我不是你母亲,你也不是我儿子。”

“我正巴不得你不是我妈呢,这样我就可以更加回来得勤点,你也不用总那么费心地躲避我,还要故作老成、不知深浅地来教训我。”

我忽然发现与他的对话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很是没趣,我想还是尽快把他打发走,他那胡搅蛮缠的本事总让我心里有一种很不舒服的别扭。

于是,我顺着他的话冷冷地说道:“好了,周少爷,你也算来看过我,尽了孝心了,请回吧。”

然后,我故作镇静地又开始摆弄椅子,不再理睬这个故意找茬儿的家伙,心里却不知怎么地有点发慌。

周汝佳杵在那里足足有七八秒钟的时间。

突然,他快步走到我面前,一下把我从地上拉起,扔到了龙椅上,恶狠狠地贴近我的脸说道:

“叶子!你就这么讨厌我吗?你爱我的父亲吗?他都可以做你的父亲了,你情愿一辈子把青春扔在这个散发着腐朽味的鬼地方吗?不!你不需要这种生活!你需要的是激情,需要新鲜的生活,而不是整天在这对鬼椅子上耗费你的青春!”

说完,他俯下身不计后果地强吻了我。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懵了。

我只是本能地抗拒着他的吻,使出浑身的力气一脚把他踹开!

同时,我那委屈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止不住地往外涌出。

我发了疯似的对着他吼道:“周汝佳!你懂得什么是爱吗?不!你一点都不懂,你考虑的只是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欲望!没错!我爱你的父亲,永远不会后悔!我愿意在龙凤椅上度过我的一生。你管不着!”

“你错了!周玉成爱的不是你!而是这对龙凤椅!你只是他实现梦想的一个可怜的道具!”跌坐在地板上的周汝佳,依然不依不饶地把字字像针尖一样的话重重地刺向了我。

“你胡说!这不是真的!你在卑鄙地造谣!”

“不!叶子,请你相信我的话,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母亲就是一个例证!他娶我母亲只是为了龙凤椅,为了传宗接代,其实他本就不爱她,你也一样。”

周汝佳说完,似乎没有了刚才的锐气,蜕变成一只泄气的皮球一般萎靡在地上,并且渐渐地哽咽起来。

我瞪大眼睛,止住哭泣,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这个善变的男人。从他回到周家的那一天起,总给我一种玩世不恭的印象,他也有情感吗?他也会动情吗,还是一种故意伪装的伎俩?

“你说,有哪个父亲忍心把自己尚未成年的孩子扔在国外?从小到大,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最心爱的就是龙凤椅,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只是陪衬,包括亲情与爱情。叶子,你说到底是谁不懂感情?”

周汝佳的这一番话着实听得我目瞪口呆!

原来父子之间那么深的芥蒂都是为了龙凤椅。他的话虽然偏激了一些,却解开了我心中的一个疑惑。

难道龙凤椅真有那么大的魔力阻断父子之间的亲情?

我不相信!也许周叔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关于他与周汝佳母亲之间的事,我知道得甚少,周叔也不愿向我提起。但很明显,眼前的周汝佳的确为了他母亲、为了龙凤椅与他的父亲耿耿于怀。

看着仍坐在地上呈现出某种痛苦的周汝佳,我的心里不由得泛起了一丝恻隐。

他从小在没有母爱的环境中长大,又被父亲扔在了国外,也难怪会有这么深的抱怨。尽管是大户人家的少爷,相比之下,自己显然要比他幸福一些,至少我的母亲是在我成年以后才离我而去。

我慢慢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

“起来吧,把今天的事忘掉,你需要好好地与你的父亲沟通,而不是一味地埋怨与拒绝,我相信他是爱你的,因为你们是父子。”

周汝佳抬起了蒙在双手之间的脸,一把握住我伸出的手,站了起来,乘势又抱住了我,俯在我耳边低低地说道:“叶子,自从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好女孩。走进周家是你的幸福也是你的不幸,你要懂得珍惜自己,多为自己考虑,记住我的话。”

我被动地让他拥在怀里,浑身止不住一阵莫名的颤抖。

这时,房门口突然现出了周玉成颀长健硕的身影,两眼放出两道利刃一样的锋芒,笔直地刺向我们,我的意识在刹那间一片空白。

第二部分

四(1)

这是一场不能解释的误会。况且,从周叔的眼神里,我分辨出一切的解释都是徒劳无益,因为我看出了他对自己儿子的一种隐忍的愤怒,这不像是一种父亲对儿子的眼神,更像是一种敌视的对峙!

这是一种使我心惊跳的眼神。

我不想因为自己一时对周汝佳的怜悯加深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更不想由于周汝佳的鲁莽使我的爱情蒙上瑕疵。

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当周叔目视着我时,眼神忽然变得温柔了许多,至少从表面上,我并没看出有过多的怀疑与责备。我相信这也许是他骨子里的一种宽容,但这种宽厚的信任却让我瞬间产生了一丝内疚,尽管与周汝佳之间没有也不可能发生什么,可或多或少使当时的气氛有点尴尬。

因为,在周叔的身后,还有一个我熟悉的身影,却是我认为连做梦都不可能再遇见的男人─毕福。

周汝佳面对他父亲咄咄逼人的目光,讪讪地松开了抱着我的手,假装若无其事地想一走了之。

“站住!不成器的东西!立刻给我滚回上海去!”低低压抑的怒吼震慑着在场的每个人。

周汝佳自知理亏,一句话都没说,扭头便冲了出去。

紧接着,周玉成跨进房门,干咳了两声,我知道他总会以这种方式掩饰一下自己刚才激愤的情绪。在外人面前,他总是一个老爷,必须保持老爷的威严。

然后,他走到了搁在角落里的脸盆架边,用清水擦了一把脸,做了一个深呼吸,及时地把语气缓和了下来。

“叶子啊,刚才我顺路去看了一下毕伯,他的病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许多事恐怕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毕福自愿提出接替他父亲,我想这样也好,总比外面再请一个管家来得好。从今天开始,毕福就是我们家的总管。”

“是啊,太太,以后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我会努力做好管家的工作。”毕福恭恭敬敬地对我说道。

的确,自小被我称为“阿福哥”的毕福一直对我恭敬有加,只是惟一的一次不恭敬,却改变了我和他一生的命运,这是天意,命中注定我们俩有缘,但却无分。

“毕福,你先去下房熟悉一下,让荣妈把家里所有的事交代清楚,不懂的地方可以问太太。”

“是,老爷,请您放心,那我先告辞了。”说完,毕福望了我一眼,迅速地退了出去。

毕福的突然到来,令我的思维一瞬间没转过弯来。

此时,房里只剩下了我和周玉成。

我赶紧提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一杯凉水,递了过去。

“周叔,刚才的事我……”

周玉成接过杯子的手微微摇晃了一下,及时打断了我的辩白。

“不用解释,我清楚汝佳是个什么东西!以后你尽量与他少接触,我不希望出现第二次,尤其是当着外人。”

他的表情严肃而又愠怒,语气低沉而又疲倦。

他的话是一种对我的宽容与谅解,更是一次明显的警告。

不过,我的心里还是稍稍一宽,至少他是信任我的。

我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但他的态度却很冷淡,让我一下子搞不太清他是真的不介意,还是把介意搁在了心里。

其实我真的很想与他谈一下周汝佳的问题,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周叔,让毕福来我们家合适吗?”我一边动手给周玉成脱下长衫,换上短褂,一边及时转移了话题。

周叔顿了一下,转身轻轻地把我揽在了怀里,说道:“叶子,我们毕竟是有愧于毕家的。毕显贵一辈子在周家任劳任怨,如今病倒了,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何况毕福生忠厚耿直,又已成家,我相信他不会对你构成麻烦。”

周叔的一席话说得我哑口无言。

他对我坚不可摧的信任再次触动了我的灵魂。

我紧紧地依偎在他宽厚的怀里,久久地不忍离去,心中只有塌实和难以言表的感激。

我的情绪感染了他。周叔把我轻轻地抱起,放在了阳光下的龙椅上。他蹲了下来,凝视着我的脸说道:“叶子,答应我,不要听信任何人的谗言,相信你自己的直觉,相信我们的爱。”

他的语气显得有些无助,但他的温柔和真挚又一次打动了我,我相信他是真的爱我、需要我,而不是像周汝佳说的那样。

“是的,周叔,我从来都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爱你,无论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我抚着他的脸,他的唇,他的宽宽的额头,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真实,不可想像这样诚挚的一张脸怎么会让周汝佳如此憎恨?

他开始解开我的衣衫,在阳光里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他的吻带着一种长长的眷恋,深深的缠绵,仿佛我会立即从他的身边消失一样,充满着从未有过的丝丝哀伤,与这如火如荼的艳阳天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我立刻明白了,刚才与周汝佳的那一幕一定深深地刺痛了他,尽管他对我是那么信任,可还是触到了他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毕竟,正如周汝佳所言,周叔与我的年龄差距太大,我嫁了一个可以做我父亲的男人,他是为此而感到忧虑吗?他难道害怕终有一天我会弃他而去吗?

我被他的哀伤彻底融化,我们又一次结合在一起,共同融化在明媚的阳光里,灿烂的龙椅上。

当天夜里,躺在周叔身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我却辗转难眠。

经历了阳光下的缠绵,我发现周叔似乎轻松了一些,我给了他足够的爱和十分的情,使他心理上得到了一次满意的平衡。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叶子,只有当我进入你身体里的时候,我才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塌实,才相信我的幸福是真实可信的。

所以,结婚至今,只要有做爱的时间和条件,周叔总会与我缠绵在龙凤椅上,演绎着一次又一次无边的快乐,令我惊诧他怎么会有像年轻人一样旺盛的力。这或许就是爱情的力量吧,他要彻底消除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年龄差异。

其实,从第一次雨巷相识至今,我从没介意过与他之间的年龄问题,我关注更多的是他带给我的一种感觉,和一种吸引。

周叔并不理解,我在乎的永远不会是与他的年龄差异,也不会是他的儿子周汝佳对我的骚扰,却是周家新任总管毕福的到来。

在我内心深处,埋藏了一份对毕家发自肺腑的歉意,更在于对死去母亲的一份沉重的愧疚,这是我今生今世再也无法兑现的一份承诺。

轻轻地披衣下床,掀起月洞门形的粉色帐幔,我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月光下的凤椅上,任凭思绪悠悠地飘回到从前的时光。

一年前,当我还不曾与周叔雨中邂逅,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母亲溘然离我而去,那是一个令我柔肠寸断的夜晚……

在离同里镇二十多公里的苏州城,我与母亲栖息在一户小巷深处的普通宅院里。可怜的母亲,随夫嫁到苏州,当我还在母亲腹中孕育嬉戏之时,多病的父亲便撒手归西,我便成了一个遗腹女,和母亲相依为命地过着平静的生活。

此时此刻,在这间陈旧不堪的小屋里,正弥漫着一种窒人的气息。

火苗映衬下的玻璃罩子上,反着无数星星点点的小火苗,像一只只有生命的眼睛,窥视着昏暗的房间,窥视着躺在一张普通木床上毫无生命迹象的母亲,还有匍匐在床边睁大着双眼的我。

床边的两只银色大钩环,像两只可怖的大獠牙,松松地斜吊着微微泛黄的白色珠罗纱蚊帐的两角,使得那火苗的余晖便乘机泻入母亲已蛰伏半年有余的领地,给她那同样白里泛黄的脸庞凭空增添了一缕动感幽谧的色彩,令我不禁从心里升腾起一丝微茫的希求,渴望着病中的母亲能像执著闪烁的火焰一般,重新点燃起蔓延生命的火花。

也许老天爷听到了我虔诚的祈求。

“叶子,扶我起来!”安静的母亲仿佛从遥远的时空中飘回人间,忽然睁开了双眼,微弱的语气伴着急促的神情呼唤着正在床边发呆的我。

我赶紧站起,匆忙地把床头边两只绣花枕重叠在一起,好让母亲瘦弱的身躯有一个柔软充实的依靠,同时把一件白底青色碎花的布褂给她轻轻地披上,遮掩了一些因过分憔悴而变得过于弱小的身躯。

母亲费力地半坐半靠着,从腔里酝酿的一口气演变成一声呻吟似的干咳,看得出来她在竭力忍耐着,忍耐着下一声即将出声的咳嗽,她成功了。

她稍微定了一下神,缓缓地拔出斜在自己凌乱发丝里的一把棕红色玳瑁小发梳,依着我童年时就有的记忆,费力地把自己尚且乌黑的云鬓缓缓地梳理成一个椭圆的空心发髻。所不同的是,鬓边没有了那两缕迭现她风韵犹存的弯弯曲曲的青丝。

我识趣地为母亲拿来了一面铜质梳妆镜,我知道她一向喜好从镜子里检验一下自己是否收拾得玲珑洁净,犹如油漆剥落的窗台上那一盆被母亲栽植多年的兰花一样,脱俗而不浮华。

母亲对她的女儿会意地笑了一下,轻轻地推开镜子,把肩头快要滑落的衣褂重新披好,抚平了一下衣服上的皱褶,同时瞥了一眼桌上仍旧在不停地上下跳跃的煤油灯里的火苗。

我对母亲同样地挤出了一个微笑,我相信当时的那个笑一定比哭还难看,因为我真的很想哭。母亲在我心目中从小到大一直是一个雅致聪慧的女人,她那一手远近闻名的漂亮的刺绣绝活,和那一只被她终日弹拨得抑扬顿挫的琵琶乐曲,一直是我内心里顶礼膜拜的神圣殿堂。

因此,我为今世能有这样一个母亲而感到自豪。

可是,自从母亲在床上一咳不起,她的形象忽然变得萎缩起来,如同灯油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耗尽,令我嗅到了一股越来越浓烈的死亡气息,连那长叶子上盛开的两三朵淡绿的小花,拂来的幽香中也暗含着一种忧伤的情愫。

母亲微弱的吩咐声打断我无限的思绪。

“叶子啊,去把大橱顶上的那只樟木箱取下来。”

我惊异地发现,在母亲倦怠的神情里,忽然迸发出一丝犀利的激情,并且在慢慢地蔓延扩大,组合成一副坚定柔韧的神态,令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我快步返身走出卧房,到客堂里搬了一只木长凳进来,脱掉脚上的布鞋,小心地站在了凹凸不平的凳子上。还好,正好够得着那只尘封已久快被人遗忘的大箱笼。

很奇怪,我以为十分沉重的箱子,却并不费力地被我搬了下来。我把它搁在了房里的小圆桌上。母亲做了一个让我打开的手势,我扳开了并未锁上的黄铜扣锁。顿时,一股浓郁的樟脑味直扑鼻际,我被刺激得打了一个喷嚏。

硕大的白色软缎面箱体里,孤零零地躺着一只用一块土黄颜色的布料纵横纠缠着的一个包裹,与有点白里泛黄的箱子内衬相比,显得非常丑陋难看。我暗自思忖,在这块不起眼的布料里,究竟会承载着母亲什么样的秘密呢?

结果却出人意料。

母亲用她那纤细消瘦的手指娴熟地打开了黄布的死结,好像剥开了一层层缠绕在她心头的霾。随着她双臂的一个大幅度有力的抖动,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片突如其来的耀眼的红光,顿时把整个屋子照耀得通红一片,连房间里所有寒碜的家具也镀上了一层奇异的光芒。

母亲的瞳孔在急剧地缩小,伴随着眼底里噼啪作响的火苗,一起直愣愣地袭向我的脸庞,令我的皮肤周围蒸腾起一股焦灼的热浪。

我的脸红了,不是因为红光,却是由于来自母亲眼底深处的那份熊熊不泯的执著。

在母亲狭窄的病床上,此时此刻铺满了红色,那是一件鲜红的嫁衣,不是母亲自己的,而是母亲为我出嫁前做好的准备。

雪纺绸做成的嫁衣正中,绣着一对缭绕合欢的龙凤图案,交颈欲眠的亲密模样勾勒出夫妻恩爱和睦的和谐氛围。显然,那细细密密的淡青色丝线里,饱蘸着母亲对我寄予的所有热望。她这辈子惟一热衷的追求,就是希望她的女儿有一个好归宿,而这个归宿,是在我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不久,母亲亲自为我订下的婚事。

母亲的眼神里燃烧着坚定和执著,绵软的身躯也因为注入了神奇的红色光辉而变得活络挺拔,生命的活力在她浑身的每一个关节里浸润流淌。霎时,煤油灯下昏暗的母亲一下子变得熠熠生辉起来,我仿佛又看到了从前那个手抱琵琶嘤嘤弹唱的少妇,和着夕阳金色的余晖,袅袅地弥漫在江南水乡氤氲如画的血色黄昏中。

我的痴迷神态惊动了母亲,敏感的她读懂了我脸上的表情。

“叶子,你已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别总是那么一惊一乍地不懂事体。”母亲娇嗔的责备着我。

“妈,你真美,真的!”我的语气显得有点苍白无力,尽管我多么想掩饰自己的恐慌。

“傻孩子,别拿妈寻开心了,妈这副人鬼不分的样子,到了阎王爷那里也未必会要我。”母亲边说边不由自主地捋了一下已被她刚才收拾妥帖的发丝。

我发现,母亲尽管瘦削得不成人形,却还依然保持着病前一贯的安详姿态。

“不!妈在我心里永远是最美的!”我很想在母亲面前保持一种欢愉的口吻,脱口而出的音调却变成了一种掺杂着诀别气息的抢白,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母亲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惨兮兮的苦笑。

“好好好,叶子,你要真让妈开心,就好好地把这件嫁衣收着。”母亲折叠起满屋的红光,郑重其事地把它交到了我的手里。整间屋子重又笼罩在一片昏黄暗淡的暮色油灯中,好像那不是一件嫁衣,是变戏法的魔衣一样,使刚才的奇异场景顿时销声匿迹,惟一可以证明的只有空气中仍旧回味着一丝樟脑与兰花悠然飘扬的气息。

“孩子,你也知道,同里镇是妈妈的娘家,毕福与你的婚事是妈给你们自小就订下的娃娃亲。他虽然是个木匠,妈看得出他是一个老实厚道的青年人,这些年我们娘俩虽住在苏州城里,可同里的毕家对我们也一直照顾不少,这门亲事不了结,一直是妈心里搁着的一块心病。”说着,母亲重又倚在了枕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可惜—,妈是看不到你成婚的那一天了,只是希望等我去了以后,你能尽快地回到同里,嫁入毕家,这样你就有了一份依靠。这是对妈最大的安慰。”

母亲吐出的每个字,像针一样直刺入我的膛,我一下跪倒在母亲的床前。

“妈!您别这么说!您的病会好的,我不要嫁人,我要一直守在您的身边!”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伏在母亲身上痛哭了起来。

母亲爱怜地捧起了我的面颊,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块白色的小丝巾,轻轻地擦着我不断涌出的泪水,说道:“叶子,自古男婚女嫁,这是自然,妈知道你心高,嫁给毕福是有点委屈你,不要孩子气,相信妈的眼光,毕家虽穷,但会给你带来安宁的生活,你也有个人照顾,这不就是做女人最好的归宿吗?妈会在天堂里保佑你们的。”

母亲说完就是一阵令我撕心裂肺的干咳,手中的丝帕上浸染了一大片与嫁衣颜色一样艳丽的鲜血。

顿时,我的脑子里也一片血涌。

“妈!妈!我听您的!您快别说话了,躺下休息吧!”

惊慌失措的我,机械地服侍着母亲躺了下来,好像母亲只要能躺下睡觉,便会重续她生命的活力。

母亲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嘴角上挂着一丝欣慰而又满足的微笑,因为她知道她的女儿会按她的意愿幸福地生活下去,她对这个世界已经了无牵挂了。

此时,我所有的意识与这昏沉的环境是如此的吻合,一种孤独的绝望包围着我,我与母亲的故事将会随着这茫茫的黑夜渐渐地消沉,因为我知道这是母亲对我最后的交代,她离我而去的时刻已然不远了,这种骨分离的悲伤令我肝肠寸断。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品尝过父爱的恩宠,一直在圣洁的母爱沐浴下长大,与母亲唇齿相依十八载,她却要撇下我独自离去,让我怎么能不感到一种难言的痛楚呢?

其实,如果真能用我的婚姻换来母亲的生命,我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嫁人,哪怕嫁给一个自己并不爱的男人,可是,这样真能挽留住母亲已渐渐熄灭的生命火花吗?

一阵揪心的疼痛令我周身止不住地痉挛。

当夜,我在凄惶绝望的悲哀里,目送着孤独的母亲黯然地离开了人世,煤油灯里的火苗也在晨曦微露的黎明时刻停止了舞动,“噗”地一声退出了黑暗的舞台,所有昏暗的余光也倏然消失在第一缕进窗户的金色阳光里。

母亲就这样走了,走得很塌实,也很安详,只留下一件龙凤嫁衣作为我的陪嫁。我没有眼泪,只有无尽的悲伤。

在众位相邻的帮助下,我把母亲连同她生前最心爱的那只乌木琵琶一起运到了她的老家—同里,安葬在镇外连绵的七子长山上,让一向喜欢安静的母亲永远在青松翠柏环绕的静谧林间,弹奏着她来世的绝唱。

我相信母亲会赞同她女儿的做法,同里是生她养她的故乡,也是她的女儿将一辈子驻守的地方,尽管同里在我的记忆里远不及苏州城来得熟悉和亲切。

在母亲坟前叩头的,除了我,还有母亲生前给我指定的未来的丈夫—毕福。

可是,天堂里的母亲没有料到,她的女儿并未依照她的意愿嫁给毕福。

五(1)

我真得感谢已离我而去的母亲,从她身上我秉承了她的许多优秀的印迹。

从小对母亲的耳濡目染,使她周身的优点得以潜移默化进我的血里,以至于苏州及远近镇上的小姐大娘们并没有因为失去这位远近闻名的绣娘而感到过分惋惜。因为她们发现,她的女儿完全能满足她们对绣品的各种特殊口味,这使她们焦虑了没多久的心情很快便平和了下来。看着那些与母亲如出一辙的各类桌布、枕套、荷包等绣品,从她们挑剔的眼光里折出的是一种不太常有的欣慰,其实欣慰的不光是她们,还有我自己。

所以,母亲去世后,我勇敢地揽下了她生前所有的活计,我自豪地发现,自己完全可以不必依靠任何人维持生计,包括毕家的儿子毕福。

但是,我还是离开了生活了十八年的苏州,被毕福的父亲毕显贵带到了同里。这是母亲生前对毕伯的嘱托,更何况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亲人,最终会成为毕家的媳妇,自然找不出仍旧住在苏州城里的理由。

于是,在母亲“断七”之后,我便收拾起自己的随身用品,随毕伯一起来到了同里。毕伯为我找了一间虽然破旧却也收拾得干净整洁的旧宅,作为我出嫁前的临时居所。

很奇怪,没出一个月,我便喜欢上了同里。这里的水乡景致与苏州城区别不大,只是更加小巧玲珑,比苏州城多了一份宁静,少了一份喧闹,尤其适合我的格,特别是门前的那条小河,曲曲折折地伸延起我对未来的遐想。

我心里暗自思忖,也许母亲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所以我便自然对同里有了一份亲近的感觉。

这里的邻居也非常好客,对一个新落户的小绣女关怀备至,邻家姐姐还给我送来了一只乖巧听话的小花猫。平时除了毕伯经常带着小食品来看望我之外,邻居们也时不时地会送来一碗漂浮着青葱和虾米的豆腐花,或是一碗蒸腾着热气的荠菜馄饨,所有这一切都渐渐地抚平着我失去母亲的痛苦,一个人的生活也开始充满盎然的情趣。

在同里镇,我继续构筑着自己的刺绣生涯,湛的手艺同样也赢得了这里的妇女们对我的垂青。

可是,这样的生活却充斥着一种遗憾,我从心里压没有把自己未来的生活与毕伯的儿子毕福联系在一起。

毕福与他的父亲毕显贵自我有记忆开始,经常来苏州到我们家串门。因为母亲也是同里人,所以两家的走动比较多。每次毕伯来,母亲总是饶有兴致地听毕伯讲着同里发生的事情,但母亲却从不自己回同里,也许同里已没有了母亲的任何牵挂。

毕家祖辈都是木工匠,惟独毕显贵在同里镇一户大人家讨生活。毕显贵为人很道,但是心眼不坏,很能乐于助人。在我的记忆中,毕显贵对我母亲向来非常恭敬,时常会接济我家。他的儿子毕福长我三岁,自小长得虎头虎脑,我母亲看着非常喜爱,就把刚生下不久的我许配给了毕家。

据说毕显贵用八卦算出他的儿子五行中缺木,所以长大后的毕福,仍然继承了毕家的祖传手艺,塌塌实实地干起了木工活。不知是否对木工技艺的钻研太过投入,从毕福的形象乃至于他的格,处处都能显露出木头敦实的痕迹。而对木头以外的事物,却知之甚少,至少在我与他接触的这么多年里,给我留下的就是这么一个印象。

所以,我对于毕福,就像对待周围的其他人一样,并没有什么突出的印记,这个人好像与我的生活是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有他没他似乎都不可能改变我什么。况且这么多年来,我生活在苏州,毕福一直在同里,所以我就更没有真正理解过母亲自小给我订的亲事到底意味着什么,直到母亲临去世前对我最后的交代,才使我猛然醒悟,同里镇上的木匠毕福是我的未来,是我要面对一辈子的男人。

这使我变得万分地恐慌,以至于在面对毕福的时候,我不再像以前那么的毫无避讳,总会以一种生硬或敌对的姿态来抵御内心的慌乱,而毕福却差阳错地认为这是女孩子惯有的羞怯,实在令我哭笑不得。

自从我搬到同里镇后,毕福来我家的次数明显的比以前多了起来,从他的举手投足里对我的那份亲昵,传递着一种强烈的信息,他已然是我的丈夫,尽管我对他再三解释要为母亲守孝一年,却依然未能泯灭他那颗驿动的心。

其实毕福并不是木头一,他也有常人的情感,这我完全能理解。只是他用错了对象,在我身上他不可能得到他所想要的情感,尽管他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我的丈夫。

这让我非常为难,连家里的小花猫似乎也读懂了主人的心思,每次都对毕福的到来作出一种不屑一顾的姿态,我却更加从内心里把毕福当成了一种累赘。

毕福曾试图提起婚事,但看我终日在绣架上劈线引针地埋头穿梭于五彩缤纷的世界里时,憨厚的他总会咽下那句不知在心里盘旋了多少次的话语。

其实,我心里很明白,但我只做没看见。

尤其是当我在雨中遇到周叔之后,这种感觉变得异常清晰。

这是我心中的一个秘密,当我偶尔在七彩斑斓的绣架上托腮沉思之时,眼前会自然而然地掠过周叔的影子。我心里很清楚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也是一个怀春少女莫名的悸动。可是,这种幻觉总是不期而至,拂散不去。

不久以后,我与毕福这种僵持的状态便被彻底地打破,而周叔却奇迹般地从水底浮了出来,影响改变了我的一切。

老实的毕福,因为我迟迟地拖延婚期,终于在一个初夏的黄昏向我发难,但对我使用的却是一种不太恭敬的方式。

当镇上家家户户的灶间冒起袅袅炊烟之时,我也按时把简单的晚餐端上了自家的八仙桌,陪伴在我身边的只有那只乖巧的小猫,卧在长凳上翕动着湿漉漉的小鼻子嗅着属于它的美味。

突然,大门訇然一声被人撞开,一个黑糊糊的庞大身影冲了进来,伴随着一大堆丁零当啷的声响。

小猫惊恐地从长凳上跌滚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呼呼”的警告声响。

不用猜测,一看青砖地上那敦厚浑圆的人影,我已然知晓是毕福无疑。所不同的是,从不沾酒的他,却浑身冒着一股刺鼻的酒气。

“阿福哥,你怎么啦?”我赶紧站起,放下手中的青边碗,紧张地蹲在他身边,顺手卸下了背在他身上的那只永远装载着锯条、榔头、洋钉、铁凿一类的帆布工具包。

他那显得有点过于庞大的脑袋由于酒的作用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肥厚的嘴角上斜斜地悬挂着一缕淡黄的食物渍迹,好像蜒蚰爬过以后留下的痕迹。看来他一定是刚收工不久,被人拉到镇上的小酒馆喝酒去了,而且显然是不胜酒力。

我不由得产生了一丝反感。

“叶子……你……你是不是我老婆?”躺在地上的毕福含糊不清地责问着我,猩红的眼里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丝。

对他突然直奔主题的询问,我一时语塞,不知究竟应该怎样回答才好。

其实,我知道尽管自己心里不愿意,还抱着某种幻想,也明白这么拖下去对毕福是不公平的。为了对母亲的承诺,我也必须得嫁给他,只是想等入秋以后再做打算。

可是,没想到毕福却已经按捺不住了。

“阿福哥,你喝多了,先起来再说,我扶你。”我使劲地想拽动他满是肌的壮胳膊。

“不行!”毕福甩开了我正欲扶他的手,眼睛紧紧盯着我的脸,吐出了一口酒发酵的味道。

我皱起了眉头,厌恶地别过了脸。

“他们……他们都说你是从苏州城来的绣女,不可能做我老婆,我今天就要证明给所有人看看!”

说时迟,那时快,毕福对准我的口,又狠又准地撕破了前襟,不顾一切地用他宽厚的手掌鲁地揉搓着我裸露的部,并且丧失理智地撩起我薄薄的布裙,把手伸向了我的大腿之间……��

一瞬间,我被他兽一般的袭击惊呆了,满腔的屈辱与愤怒顿时涌遍全身。

我开始挣扎,使出浑身力气与他对抗,却发现娇弱的我本拗不过他结实的臂膀。急中生智,对准他仍紧紧抓住房的右手腕狠命地咬了一口。

毕福吃痛松开了我,傻傻地盯着自己斑斑点点的血腥伤口。

趁他发愣的间隙,我不顾一切地甩开他,抱紧被他蹂躏的口夺路而逃!

此时,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不管不顾地逃开,远离毕福,远离伤害!

在暮色的掩映下,我一路疯狂地跑着,孤独地穿行在漆黑的小镇上,直到耗尽我所有的体力,直到没有任何一点细微的橘黄色亮光,直到浓浓的夜幕把我裹挟得安全严实,我才停了下来,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一口气跑到了同里湖边。

站在湖边,我仍然心有余悸,一个人独自对着细波翻滚的湖水凄凄地抽泣。

如果母亲知道她的女儿受到这样的凌辱,还会认为毕福是我终生的依托吗?

湖边的芦苇荡在晚风的吹拂下婆娑起舞,低低地吟诵着哀怨的挽歌,默默地抚慰着一颗少女受伤的心。

习习凉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我渐渐地止住了哭泣,视线被不远处湖边的一小堆火光所吸引。

站在火光前的人,同时也发现了我,我的白色裙衫暴露了我的位置。

他朝我走了过来,慢慢地,犹豫地,却又一直在往前走,渐渐地朝我的方向靠拢。

我的神经立刻绷紧,眼睛警惕地望着前方不远处慢慢蠕动的黑影,做好了随时拔脚就跑的准备。

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我发现那是个男人的身影,颀长,健硕,依稀熟悉,透着一股亲切和一种安全。

“叶子,是你吗?”

怎么会是他?!一声来自天籁的回响?

浑厚低沉的男中音有点犹豫,却证实了我的猜想,难道他是我命中的一颗救星吗?

不知为什么,一听见周叔的声音,我那委屈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淌了下来,仿佛遇见了亲人一般。

周叔迅速地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我的身上。

“别哭,叶子,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告诉我发耸裁矗俊?/p>

他那镇定的语气、纯纯的关怀,仿佛在我的体内注入了一股魔力,渐渐抚平了我嘤嘤的抽泣。

在这个世界上,曾经在暴雨中救助过我的周叔,忽然间再一次从天而降,成了此时此刻的我惟一可以信赖的人。

这是一种巧合,还是冥冥的天意,我至今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自母亲离我而去,是眼前的这个男人遭遇了我两次的狼狈,也是眼前的这个男人给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安全。

于是,在同里湖边宁静的夜晚,一对男女身影静静地伫立在水天相接的边缘,此时的我,已全无丝毫凉意,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春风和煦般的温暖。

我忽然觉得,周叔对于我而言,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一个男人,我对他的感觉更多的是一种敬仰,像长辈,更像父亲。

我不知不觉对周叔倾吐了我尴尬的境遇,毫无保留。

同时,我也知道了湖边的那座孤零零的墓碑,就是他溺水而亡的爱妻的陵墓。他的爱妻在十八年前永远地离他而去,而他总是在每次的不眠之夜后来到湖边,向她诉说自己的哀思,给她在另一个世界里焚化足够的纸钱。

我想,凭他的这份执著,周叔一定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

我们一起在湖边坐了很久很久。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静静地倾听我的叙述,偶尔与我的目光对视一下,眸子里却闪动着点点异样的光芒,和一丝我无法解读的迷惑,像两潭深不可测的秋水,涟漪微澜,令人着迷。

而当时的我,正是被他眼底传出的那抹沉沉的忧郁深深震撼,同时也被一种无形的情绪牵引着,希望时光凝固,不再流淌。��

那是一次梦幻般的相遇。

我们都对彼此的境况惺惺相惜,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感叹蹉跎岁月给自己带来的不尽如人意的哀伤。

很奇怪,当时的我,对周叔已然没有了初次见他时的畏首畏尾,我们似乎站在平等的地位上探讨人生,他也丝毫没有大老爷的做派。这样没有了年龄、身份和地位的羁绊,我们之间的谈话很是融洽,我感激他能那么专心致志地聆听一个同里镇上不起眼的绣花女自以为是的烦恼。

但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我清楚地知道与他之间的现实生活距离得太远太远,我只是一片偶尔飘零在他脚边的落叶,被风一吹,又轻轻地离他而去,无声无息,留下的只是一阵夏夜里池塘边拂来的淡淡暗香。

我悄悄地把周叔放在了心底更为隐蔽的角落。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就像我家门前那条永不歇息的小河。

毕福自那次对我非礼后,深悔自己的一时鲁莽,我也没有再给他道歉的机会。每次吃了我的闭门羹之后,我家门前总会留下他带来的诸如芡实、蜜糕、鲈鱼等同里特产,我却并不领他的情,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地送给了左邻右舍。

我知道,那次的过错有一半的责任在我,他是个好人,但却未必是适合我的丈夫。

所以,每次一想起与他的婚事,泪水总会顺势而下,冰凉地匍匐在我僵硬的脸上。

但渐渐地,我也变得麻木了起来,既然命中注定我必须嫁给毕福,况且也在母亲面前作了允诺,那也只有听天由命了。只是在潜意识里,我仍然想把与毕福的婚事再拖一拖,让我有充裕的时间说服自己愉快地接受毕福,走进毕家。

可是,这些日子却不见了毕福的到来,我心里有点纳闷,却也并未放在心上。

而且,我的刺绣生意变得越发热闹起来。所有妇女们的思维模式像那春季里不断吐蕊的新芽一般,千姿百态地异常丰富茂密,以至于使我没有多余时间想起自己的烦恼,我也不得不尽可能地把所有的力都投入到五彩缤纷的丝线配色和各种平绣、绒绣、打子绣的各种刺绣针法里,依照母亲生前传授给我的技法诀窍,创作着一幅幅让自己都会发出由衷微笑的作品,去博得村姑闲妇们一声声尖锐而又做作的开怀畅笑。

我发现,没有毕福打扰的日子,我却过得很是逍遥自在。

忽然有一天,毕伯来到了我家,随同他而来的,还有一位半瞎的大娘,名唤荣妈,却是我从未见过的。

对于他们的到来,我甚为诧异。自从毕福那次对我的凌辱之后,毕伯也没有再来过我家,这次的到来,我猜想一定是为了我与毕福的婚事。

果然,毕伯见了我,一直面露难色,好像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梗在嗓子里。

看着毕伯那样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倒有点于心不忍。

“毕伯,您老不用为难,也不必担心,我既然答应过母亲,一定会遵守诺言。”我边给两位老人沏着茶,边装着轻松的模样说道。

“哟!这叶子姑娘怎么长得有点眼熟啊,看来这就是缘分嘛。嗯,不错!不但模样俊俏水灵,小嘴也甜得很呐!”荣妈在一旁眯缝着双眼,一个劲地上下打量着我,嘴里不住地发出“啧啧”的赞叹,好像突然觅到了宝物一般惊羡不已。

我被荣妈说得脸红到了脖子梗。说实话,我听得更多的是别人对我刺绣的赞美,这么直白地称赞我,还是觉得脸有点微微发烫。

“唉,荣妈,还是对孩子说正事吧。”毕伯皱着眉,脸上透着一股严肃忧虑的神情。

“毕伯,不要杞人忧天啦!老婆子觉得老天爷是公平的,叶子姑娘既然不能与毕福成婚,如果能嫁进周家也是她的造化,我看这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荣妈的双手使劲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好像她能一锤定音似的主宰婚姻大权。

很显然,荣妈对毕伯的忧虑不以为然。

只是,她的话让我如坠云雾,什么叫不能与毕福成婚?什么叫嫁进周家?

凭直觉,我想毕福一定出事了。

“毕福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吗?”

“叶子啊,事到如今,我也只能放下我这张老脸,对你讲实话了。”毕伯摇晃着脑袋,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让我突然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我全身一下子肌绷紧,连手心里也冒出了细汗。

“毕福这孩子,人老实,平时有什么话都闷在肚子里,直到前几天,我才知道了真相。唉!叶子啊,我知道你也是个好孩子,我家毕福没有福气,配不上你啊!”

毕伯好像犯了错似的,一脸的羞愧,可我却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我把询问的目光对准了荣妈。

荣妈很识趣地接过了毕伯的话茬儿。

随着她滔滔不绝的叙述,我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结局,让我在震惊的同时,心里像打翻了油盐酱醋一般,不是滋味。

从小到大,我只听母亲说过,毕伯在一家大户人家里做事,却原来就是周叔周老爷家里的总管,这事连毕福也从未对我提及。

眼前这位总是乐呵呵的大娘荣妈,是周叔自小的娘。

所以,荣妈和毕伯,都一起在周家大院里做事,是呆在周家时间最长的两个佣人。

听到这里,我已经有一种预感,周叔在渐渐地向我靠近,角落里的隐蔽在慢慢浮起。

好心的荣妈在许多年前曾经收留了一个捡到的女孩小闰,留在周家做了丫环,而小闰一直对毕总管的儿子毕福心存好感。

毕福在那个酒醉的夜晚,因为遭到了我的反抗,心情郁闷地回到家里,正好遇上毕伯托小闰给他捎来了一篮过端午节的粽子。

当我在同里湖边对周叔倾诉情怀的时候,醉醺醺的毕福错把小闰当成了我,强行占有了她,而小闰却也甘心情愿地把自己奉献给了她的意中人。

这是一次差阳错的结合。

一个月后,细心的荣妈发现了小闰身体反应的异常。在荣妈的再三追问下,小闰羞羞答答地把那天晚上与毕福在一起的事实告诉了她。荣妈知道真相后,赶紧把此事告诉了毕伯。

毕伯回家责问儿子,毕福方才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

做梦都想把我娶进家门的毕福,却怎么也无法把感情转移到小闰身上,他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可怜的小闰闻听后,终日哭哭啼啼,神思恍惚。在绝望之际,她想到了跳井自杀,结束自己不光彩的生命,幸亏被终日守在她身边的荣妈及时发现,才未酿成惨祸。

荣妈气咻咻地找到毕福,痛斥他的不负责任,要替小闰讨回公道,致使内心本已感愧疚的毕福无地自容。

为了对得起已有身孕的小闰,毕福在父亲与荣妈的万般劝说下,无奈只能同意娶小闰为妻,负起一个男人应有的责任。

与此同时,毕福只得恋恋不舍地放弃了对我长久以来的单恋。

这就是毕伯对我难以启齿的前因后果,也是最近一阶段未见毕福上门的原因所在。

事情还没有就此完结。

小闰即将出嫁的喜讯惊动了周老爷,周老爷直到此时方才从荣妈口中得知,原来长期一直困扰着我的未婚夫,竟然就是周府总管毕显贵的儿子毕福。

于是,周老爷果断而又出人意料地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娶我为周家太太,直把荣妈惊得差一点合不拢嘴。

所以,好心的荣妈受了固执的主人之托,跟着毕伯来到我家,一来想看一看让他们家老爷动心的姑娘究竟长得怎样,二来也是想把周老爷的意思传递给我。

这是一个戏剧的结局。

我的命运就在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奇妙的改变,困扰了我很久的烦恼忽然间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一丝茫然的惆怅和一种不知是喜是忧的莫名心境。

难道周叔与我一样有着同样的隐蔽,心里总时刻挂念着那个凄凄哀哀的小姑娘吗?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怎么会一下子重叠在一桩差阳错的婚姻里呢?

毕福与小闰结婚的那天,我没有出现。荣妈捎来口信,我去了位于镇西边明清街上的周氏茶馆,一种抑制不住的情绪催促着我再次去见了周叔。

还是那间我曾躲过雨的小厢房,此时此刻却充满了盎然的温馨。

靠窗的石面方几上,青瓷茶碗里沏着碧绿的香茗,正冒着缕缕雾气,周围呈放状地摆放着六片叶子状淡绿色透明玻璃器皿,里面盛满了瓜子、蜜饯一类女孩子喜好的小食品。

一旁的束腰展腿式半桌上,蹲着一只造型怪异的黄铜铸成的大家伙,硕大的喇叭口里正播放着一首名为“龙凤呈祥”的琵琶曲。

清丽委婉的弦音让我顿时回到了儿时的记忆里,我的心里像琵琶弹挑的堂音一样泛起阵阵酸楚,为自己,也为母亲。要知道,我自小就在母亲弹奏的“龙凤呈祥”中度过我的童年时代。

房间一角的红木花架上搁着盆栽的素心春兰,苍翠的叶脉上点缀着色若羊脂的白花,极为素净清爽,与母亲留下的那盆兰花如出一辙,把这间小屋衬托得更为雅致幽谧。

显然,这都是主人的刻意安排。

早已等候多时的周叔,一见我进来,立刻起身热情地说道:“叶子,来啦!快请坐。”

我对他微微一笑,轻盈地坐在了窗边方几的对面。

一个多月未见,我发现周叔变得年轻了许多。只见他今天穿了一件靓丽的宝蓝色长衫,黝黑的皮肤泛出健康的红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的表情欣喜中带着几分殷勤,注视着我的双眼透着温婉细腻,与前两次相比,周叔显得神十足,没有一点颓废和忧郁的气息,简直像一个新郎官一样极具风采。

我不由得心里暗自窃喜,看来他真的喜欢我,这是我一直以来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

经历了两次的不期而遇,现在的我,已经与他不再生分,第一次在这里的拘束也已经荡然无存。

相反,我与他之间因为彼此都了解了对方的身份,空气中传动着一种默契的交流。

于是,在阵阵琵琶作响的弦声中,伴随着幽幽兰香的轻抚,他向我谈起了周家,谈起了坎坷的经商历程,谈起了他为什么至今孑然一身的情感经历。他的成熟,他的睿智,他对已故太太感情的专一,他的一切的一切都让我心驰神往。

偶尔,我也会不经意地察觉到他眼底的一抹悲凉的痕迹。每当此时,我的内心会情不自禁地泛起一股母的温柔,想安抚他,驱散他心底的霾;而当他作为一个威严的老爷侃侃而谈之际,从他身上弥散出一股成熟男人的魅力,使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我,确信自己找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父爱般的温暖。

我想,我是第一次品尝到了爱情,那是一种在快乐中令人身心俱焚的体验。我的灵魂和思维仿佛已经被他掠走,以至于周叔对我的每一个眼神,每一种凝视,都会毫不留情地击穿我的心理防线,像一个个频频而至的闪电,紧紧地追踪着我,无法逃脱,令人窒息。

我知道,他是我这辈子要等的人。

此时的窗外,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喜悦轰响,我与周叔不由得一起起身站在了窗前。

拨开枝繁叶茂的梧桐叶,毕福正与他的新娘举行着同里人特有的“走三桥”喜庆仪式。随着长长的一声“太平吉利长庆”,我看见毕福搀扶着他的新娘,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光。

身旁的周叔紧紧地把我搂在了怀里。

六(1)

就这样,我在毕福与小闰成婚后不久,便抛弃了镇上人的流言蜚语,披上红嫁衣,义无反顾地走出了那间毕伯为我临时安排的住所,成了周家太太,同时也得以领略了龙凤椅的神秘风采。

我和周叔仍然一如既往地在龙凤椅上编织着锦绣生活,毕福的到来让他有了呆在家里的闲暇时间,同时也使得放荡不羁的周少爷对我的骚扰有所收敛。

只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却发现,在与周叔朝夕相处的情感空间里,渐渐地产生了一种阻塞,和一种停顿,犹如一场没有淋漓而至的太阳雨,明媚却不酣畅,轻淡却不浓烈,少了一种起初灌输给我的密实而又遒劲的味道。

每天清晨,我的丈夫总是按时出现在水香榭前的空地上,演绎着轻灵虚无、稳静松软的太极功。那一套似行云流水般连绵不绝的拳路总让我痴痴地看出了神。

也不知什么缘故,我总会把周叔的各种姿态与龙凤椅相混淆,总觉得看似外表敦厚、形态方整的椅子其实蕴含着无与伦比的柔媚,就像周叔打拳时轻柔圆滑的身形一样。

我把这种困惑说与周叔,没想到他居然对我发出由衷的赞叹:知我者,叶子也!并且会及时地给我一个亲吻。惟有此时,我方能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一份久违的柔情。

对于他表现出的这份柔情,我有点模棱两可。

晨练结束后,如果没事的话,周叔则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他的书房,而我只能呆在周家的后园里静静地打发着悠闲的时光。

有时候我总不免思忖,是不是他还在对那次周汝佳与我的事耿耿于怀呢,亦或是因为年龄的差距使他变得没有如初的激情了?转而一想,也或许婚姻本来就是一种平淡如水的生活,自己的要求是否太过苛刻了呢?

左思右想,只是无端增添了许多烦恼。

不过,龙凤椅上仍然时常出现我和周叔的身影,只是燃烧更多的却是我的激情。与龙凤椅相比,周叔似乎对椅子的激情尤胜于我,这使我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丝落寞。

毕福自从走进周家以后,我们之间的距离与以前相比拉远了不少,他再也不是我未来的丈夫“阿福哥”了,而我也不再是他心目中的那个绣花女“叶子”,我们之间在半年多的时间里演变成了一种疏密有致的主仆关系。

我对他存在着一份亏欠,而他也对我抱着一份歉意,我们就这样开始着彼此的新生活,但心里总有那么一块别扭的疙瘩存在着,以至于我们俩在不得不面对的时候,都保持着一份谨小慎微的态度,各自心照不宣。

我抽空和荣妈去镇上看了一回毕伯,毕伯显然已经病入膏肓。

自从毕福去了周家后,媳妇小闰便担当起照顾公公的职责。她的体态一天胖似一天,已经看不出是个小姑娘了。不过从她那安逸祥和的表情上看,显然嫁给毕福成了她惟一的幸福。

小闰见了我很是大方,我也从心里喜欢她,由衷地觉得只有她才能给毕福带来永久的幸福。

荣妈看着小闰的变化也喜得哈哈直乐,嘴里一直嚷着要积点德,再做一回接生婆。只是毕伯的病让大家很是担忧,可毕伯自己却很看得开:“你们放心,我还死不了,老爷的宝贝龙凤椅可少不了我的保护,再说,我还等着孙子叫一声‘爷爷’呢!”

毕伯的乐观让大家的心里或多或少好受了一些。

“可不是,你不在呀,那天太太都自己动手清洁龙凤椅了,她那双嫩手哪是干那活的料呀,直把老婆子我急得没法子。”

“太太,你们都放心好了,有阿福在周家,会保养好龙凤椅的。”小闰对着大家自豪地说道,神情里满是对自己丈夫的钦慕。

“他那点木工手艺我还不清楚,不是我夸口,周家的龙凤椅之所以传到现在还那么鲜亮,毕家可是付出了很大的辛苦。”

“是啊,毕伯,老爷可总是念念不忘您的功劳的。”

听我这么一说,毕伯灰暗沧桑的脸上浮现了一层欣慰的笑容,病情似乎也缓解了不少。

周叔曾对我说过,龙凤椅是毕家祖辈所制,它们有现在的风采,的确不能抹灭了毕家人世代的功劳。可究竟周家与毕家有怎样的渊源,周叔并没多讲,我也一无所知。

正待我欲再次询问,毕伯却岔开了话题。

“对了,你们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对太太讲。”毕伯对着正俯首贴在小闰肚子上的荣妈说道。

一老一少便嬉嬉笑笑地去了外屋的客堂。

于是,我奇怪地看着毕伯颤颤巍巍地起身,从大橱柜里索着取出了一只暗红色的皮匣子。从匣子表面破损的表皮看,显然它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了。

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块红绸布,毕伯把它交到了我手上。

“叶子啊,本来我是想在你和毕福成婚的时候再交给你,现在看来不用了,我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去见了阎王爷,趁你今天来,就把这只金镯交还给你吧。”

我打开红布,一只金灿灿的龙凤镯呈现在我的手里,上面还星星点点地镶嵌着一颗颗细小碧绿的翠玉,甚为别致。

“毕伯,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收呢?您还是留给小闰吧。”

“不不不,叶子,你弄错了,这只镯子是你妈在世时交给我的,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又怕你弄丢,所以托我在你与毕福成婚时交给你的。听你妈说,这是你生父留下的惟一一件信物,你可得好好收着。”

我惊异地再次仔细端详起手中的这件宝物,龙凤镯变得亲切异常,只见它泛着纯粹的黄光,星星点点的翠玉好似一只只眼睛,犹如天堂里的父母正默默地凝视着他们的女儿,我的双眼一下子模糊了。

从毕伯家出来,我与荣妈缓慢地行进在同里镇的小桥流水边。古朴的小镇仍然熙来攘往,甚为热闹,除了亲切之外,它带给我更多的是一种对莫测人生的感叹。

跨进周府森严的大门之际,背后却传来了黄包车夫洪亮的声音:“先生、小姐,到嘞!”

我回头一看,从车上下来了一男一女两个洋气十足的人。

周汝佳亲昵地把那个穿着粉红色曳地乔其纱连衣裙的年轻女孩抱下了车。

眼见这种光景,我正欲转身离去,却不料周汝佳开口叫住了我。

“周太太,别那么不近人情,来认识一下咱们家的亲戚。”

“哟!表小姐来啦,您可是好一阵子没来看你表舅啦。”总爱管闲事的荣妈眯着那双不灵光的双眼又热情地搀和了进来。

这样,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艳艳,这是你表舅心爱的宝贝,我的小妈。”

我厌恶地瞪了周汝佳一眼,他那副油嘴滑舌的腔调一辈子都改不了。

“你好,艳艳。快请进吧,老爷在家呢。”

“哟!表舅妈长得可真标致,我表舅艳福不浅噢!”这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孩子说起话来嗲声嗲气,浮着一层浅薄的俗气。

我不置可否地对她微微一笑。

“都快进去说话吧,老婆子得做些同里的特色小菜,好好招待表小姐。”

于是,我们几个人鱼贯而入。

周叔对于表侄女胡艳艳的到来并未表现出太过的热情,在两个年轻人面前,他又摆出了一副长辈的架势。艳艳向他没头没脑地提出了许多在同里游玩的设想,周叔却充耳不闻,只是询问了一下儿子在上海的生意情况。周汝佳支支吾吾地说不利索,免不了又被他父亲教训了一番,直把他说得拉起艳艳直奔周家后园。

每次周汝佳回来,都惹得周玉成生气一场,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我在一边瞧着,心里总不是滋味,周家迟早都得有人继承家业,周汝佳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知周叔得劳到何时方能省心,一想到这,我不禁又心疼起丈夫来。

胡艳艳是周玉成在上海的表妹蓉芳的掌上明珠,两家素来很少有交往。蓉芳嫁给了当时沪上一个并不知名的小画家胡巍,日子过得颇为清贫。前些年,周玉成生意做到了上海,成立了周氏有限公司,蓉芳求表哥给她丈夫在公司里谋一个职位,周玉成慷慨地把总经理的宝座给了胡巍。这样,胡巍就放弃了绘画生涯,成了公事房里职位最高的人,胡家的日子也一天好似一天。

但胡巍生懦弱,诸多事还是由周玉成出面调停定夺方可解决,这让蓉芳觉得在表哥面前很没面子,所以仍然像以前一样,两家人不太经常走动。

周汝佳从国外回来以后,胡家一下子对周家亲热了起来。从胡艳艳对周汝佳那份热情娇昵的态度上,我预感这位胡小姐有可能成为周家未来的少。

我把这种迹象告诉了周叔,可他却显得无动于衷,好像对儿子的婚姻大事漠不关心,让我的热情也锐减了一半。同时,我从心底没弄明白周叔为何对他的儿子如此敌视,每次向他提及这个问题,却总像石沉大海一样得不到周叔的任何回答。这未免让我有些气恼,难道夫妻之间不应该坦诚相见吗?

周汝佳的行为更让我哭笑不得。

因为我嫁进周家以后,第一次与艳艳见面,作为她的表舅妈,见面礼自然是少不了的。于是,我翻箱倒柜,找出了两块周家自己出产的上等绸缎,好让艳艳回上海后做两身体面的旗袍。这是周叔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一块是玫瑰紫织锦缎料,另一块是宝蓝色天鹅绒,极为艳丽,我一直没有叫裁缝来做,正好艳艳来,便把它们做了一个顺水人情。

于是,我兴冲冲地捧着两块缎子,来到内宅东面给艳艳安排的客房里。

站在门外,里面却传出了艳艳娇昵的埋怨声。

“汝佳哥,你也不陪我到镇上好玩的地方去逛逛,呆在这里快闷死啦!”

“这不是刚到嘛,我想让你先休息一下,有的是时间逛。”

周汝佳的声音轻描淡写,听起来很无所谓。

听到这番话,门外的我,便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艳艳啊,汝佳没时间的话,我可以陪你去逛。”

“表舅妈来啦,这样正好,我正闷得发慌呢。”艳艳一见我来,显得极为兴奋。

“不用了,你的表舅妈可是个大忙人,还是我陪你去吧!小丫头!”说着,周汝佳变得热情起来,当着我的面亲吻了艳艳的额头,还重重地拍了一下艳艳丰腴的臀部,表现出异常的亲热。

“好啊,那我们现在就去!”艳艳显然对周汝佳的表现十分满意,拉起了他的手便直奔出房。

走出房门的一瞬间,周汝佳瞟了我一眼。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个面带微笑,并不在乎他此番所作所为的女人。

只是,我猛然间明白了周汝佳这次回来的用意,他显然是故意在我面前表现出与艳艳的亲热,目的在于激起我的某种妒意。而我却恰恰相反,非但没有嫉妒,反而觉得他幼稚得可笑。

我的无所谓激起了周汝佳的愤怒,他终于逮着一次机会,把我拦在了周家狭长幽暗的陪弄里。

他的手有力地抓住了我的双肩,双目直视着我冷若冰霜的脸庞。

“叶子,别以为可以永远地躲着我,告诉你,我不会放弃你,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相信你的丈夫爱的是龙凤椅而不是你!”

他那恶狠狠的话语像嗖嗖凉风直直地渗入我的心田,我闻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正向我逼近。

“汝佳,求你别再纠缠我了,艳艳很适合你,难道这样不好吗?”

“不!这样不好,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为什么不给我机会?”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贪婪渴求的光芒,令我不自觉地哆嗦起来。

“别这样,汝佳,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必须面对现实!”我的话尽管苍白无力,但还是必须得说,我再也不能给他留下一丝一毫的幻想,那样我会更加对不起如此信任我的周叔。

这时,陪弄的圆洞门尽头,传来了新任管家毕福着嗓门的喊声:“少爷!您要的留声机已经按您的吩咐从茶馆里搬回来了,是搁在您房间里吗?”

远远望去,站在中庭日光下的毕福只能看到一个敦厚黑实的身影,但出现在此时此刻,不啻为我解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围。

“知道了,把它搁在艳艳小姐房里。”周汝佳很不情愿地回答着,边说眼睛边直直地瞪着我,然后悻悻地跟着毕福走出了陪弄。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难缠的周少爷成了我心里的一个沉甸甸的负担。

周汝佳与胡艳艳在周家已经小住了一星期有余。

在这一个星期里,清静的周家被他们俩闹得**犬不宁。留声机里总是不停地播放着各种舞曲,后园的假山池塘边,到处可见穿着一身又一身行头的艳艳在照相机镜头前的搔首弄姿,令人眼花缭乱。修剪齐整的草坪被他们肆意地践踏,到处可见他们乱丢一气的果壳垃圾。可怜的下人们只得跟在他们身后不停地收拾,有时还会遭到他俩的白眼和训斥,连荣妈也大喊吃不消。

我看在眼里,也只能忍气吞声,周汝佳的恶作剧行为令我束手无策。

周玉成在表侄女面前也不能太不给儿子面子,所以一向喜好安静的他只能把大部分时间耗费在周氏茶馆里,眼不见心不烦。

有一次,艳艳心血来潮,嚷着非要见一眼神秘的龙凤椅。我实在不好意思回绝,只能瞒着周叔偷偷地把她带到卧房,却被荣妈撞见,后来周叔又知道了,我遭到了一顿奚落。

所以,周家从上至下,无不希望这对淘气的活宝尽快回到上海。

没想到,他们非但没走成,连艳艳的父母也来到了同里。

自从嫁进周家后,我是第一次瞧见了周叔的这门表亲戚。

表妹蓉芳四十岁上下,一身珠光宝气的阔太太打扮,周身凡是能披金戴银的地方全都武装了起来,却也掩饰不住长得膀大腰圆的身形,与她那白白净净的丈夫胡巍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夫妻俩的情形一看便知蓉芳是家里的主角,唯唯诺诺的胡巍却并不像他的名字那样大气。我不由得对他产生了一丝怜悯,心想着这个长相并不太差的男人也许重新执起画笔来应当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而不是整天被老婆逼着坐在像模像样的公事房里绞尽脑汁。

令我感到有点纳闷的是,第一次见面的胡巍,却总是时不时地看我一眼,莫非他觉得我太过年轻,与周叔不太相称?

周叔知道这个向来不太走动的表妹一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能这么殷勤地跑到同里来,可不会是简单地看一下表哥完事。

所以,周叔对着他们毫不客气地开门见山。

“有劳你们大老远地跑来,前一阵子订购的那批东洋花纱布到上海了吗?”

“是的,周先生,已经按您的要求全部入库,等清点完毕,过几天就可以直接上货柜了,销路一定会很好,您大可放心。”胡巍边说边又不经意地扫了我一眼。

“那你不呆在公司里,跑到同里来做什么?汝佳不在,你也不在,就不怕公司里有人捣鬼?”

“这……我……”胡巍一时语塞,脸上的表情很是尴尬。

在周家大院里,周叔向来对下人做事赏罚分明,看不惯的事从不隔夜,今天的胡巍可真是碰了一个硬钉子,我知道周叔对他的生意是丝毫不会含糊的,也不可能给胡巍面子。

气氛显得有点沉闷。

正待我开口打个圆场,蓉芳却笑嘻嘻地接过了话题。

“表哥啊,是这样的,你看新嫂子刚过门不久,也没来过上海,我们这次来是专程邀请表嫂到上海去玩玩,散散心的。”

蓉芳边说边瞧着我,意思很明显,要让我帮着说句话。

我赶紧识趣地说道:“谢谢你们,也真是,长这么大,我也没去过上海,改天有机会一定去一趟,见识见识十里洋场的气魄。”

“就是嘛,像表嫂这样出众的品貌,到了上海一定给周家增光不少,表哥的生意会更加红火,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说完,蓉芳兀自咯咯咯地笑着,却没有第二个人随声附和。

而且,蓉芳左一声表嫂,右一声表嫂,直喊得我心里别别扭扭,毕竟她比我长那么多,和我母亲的岁数相差无几。

凭着周叔对二太太的痴迷感情,她怎么可能选择放弃爱情,走上一条不归路呢?

除非她不爱他?

我的这个想法着实把自己吓了一跳。

“好了,我们不说她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周叔的情绪变得有点烦躁,看来他对此事一直郁闷在心。

他猛地甩了一下头,好像甩掉了千丝万缕的过去,同时拿起身边茶几上的紫砂壶大大地喝了一口水,便再一次抱住了我的身体。

“现在我有你了,这是老天爷赐给我的福气,我还等着你给我生一大堆孩子继承家产呢!”说完,他便冷不丁地掀起了我薄薄的上衫,一头扎在了我的脯上,令我猝不及防。

“别,别这样,让下人们看见多难为情啊!”我坐在他身上羞怯地扭动着,十指进了他的乌发,试图挪开他的头。

好像已经有些日子了,他的这种久违的调情一下子激起了我的欲望。

他的手掌不停地抚着那一片令他心驰神往的地方,手指渐渐触碰了温暖与湿润。我的每一神经末梢都在迅速地膨胀,撩拨着我心底汹涌而至的欲念,激起了我一层又一层酥酥麻麻的快感,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禁不住发出一声声低低的呻吟。

他的身体和我一样,正在快速地胀满着渴求的欲念,坚硬而饱满,宽厚而柔软,我好像又躺在了熟悉的龙凤椅上,全身心地任由激情肆虐地游走,让身体喷薄出生命的甘露,乐此不疲。

紧接着,周叔一下把我抱了起来,迫不及待地穿廊过桥,径直走向我们该去的地方。

一路上,我乖乖地躺在他温热的怀抱里,浑身上下涌动着高涨饱满的喜悦。不管周叔是否真是把我当成他过去感情的延续,至少今天从他的口中,我知道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和重要,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吐露心声,我感觉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近,我对与周叔的未来更加充满信心。我是周家太太,就应该全方位地做好,不仅是爱上的和谐,更是一种思想上、情感上的水交融。

周家的天空在我眼前不停地迷惑盘旋,一会儿左倾,一会儿右斜,眩晕中满是一种湛蓝的愉悦。

可是,我猛然发现了池塘旁边的假山之巅,一个人影正遥遥地注视着我们。

那是毕福,现在的周家总管。

“就这么点事还值得大老远跑来,让汝佳带个信不就可以了吗?”

周玉成瓮声瓮气地说着,仍旧不依不饶,把手中的茶碗盖子弄得丁当作响。

蓉芳还是堆着笑脸,并没有在意表哥的不悦,也许从小到大她早已习惯了周玉成的冷淡。

“您看,这不是显得我们心诚吗。”

蓉芳讪讪地笑着,但出人意料,并没有下文。

夫妇俩在周家住了一晚。

第二天,他们终于准备与汝佳和艳艳一起返回上海。

在临走之际,蓉芳却把我独自拉到了寂静的后园,向我道出了此行前来的目的。

“表嫂啊,我看您是个心地特别善良的好人,有一件事只能烦劳您与表哥商量一下。”蓉芳亲热地搂着我的肩膀,沉重的臂膀压得我有点不堪重负。

“都是自家人,别那么见外,只要我能办到就好。”

“是这样的,你看我们家艳艳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汝佳也不小了,我看他们俩倒是挺般配的,在一起也合得来,何不亲上加亲,让他们结秦晋之好呢?”

原来蓉芳神神秘秘地就是为了宝贝女儿的婚姻大事,这不正好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吗?

“您放心吧,这事我早已对老爷提起过,我想他不会反对的。”

“是吗?那可就全拜托表嫂了,我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蓉芳一个劲地握着我的手,眼里迸出喜悦的光芒,好像这件事对她来讲攸关重要。

同时,她看似不经意地捅了一下站在一旁显得有点心事重重的胡巍。

胡巍猛醒,赶紧堆起笑脸对我说道:“太太,那我就代表全家谢谢您啊!”

真是奇怪,我总感觉胡巍好像有其他什么话要对我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瞥了一眼身边的蓉芳,便止住了话头。

“胡先生这就见外了,都是自家人嘛,不用这么客气的。”

其实,我心里担心的倒不是周叔是否会同意这门婚事,而是周汝佳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愿意放弃对我的纠缠,一心一意娶艳艳吗?

我把蓉芳的想法趁着周叔在后园里喝下午茶的间隙,委婉地提了出来。

躺在竹榻摇椅上的他,微闭着双目,静静地听着在一旁轻摇团扇的我,眉宇间渐渐拧成了一个结。

“哼!我就知道她心里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我不由得怔了一下,不明白他指什么。

“都是自家人,哪有打不打算盘的道理呀!”

“你不知道,我这个表妹可是很会钻空子的,她的眼里除了钱还是钱,唉,大概是穷怕了吧。”

原来周叔担心的是这个,我想他是多虑了。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汝佳和艳艳结婚,所有的家产还不是都姓周吗?你也有解甲归田享清福的那一天,何不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呢?”

“你看汝佳像个结婚的样子吗?就更别说其他事了,一看见他我就来气。”

“也许他成了家反而变得懂事了呢,总得给他一次机会吧。”

此时,周叔却轻轻地拉住我的手腕,把我放在了他的膝上,同时把脸埋在了我的口,两只大的手掌覆盖了我的后背,温柔地说道:“叶子啊,你知道我娶了你有多么幸福吗?你是那么得体懂事,凡事都为别人考虑,真的很像……”

他一下子噎住了下面的话。

“像谁嘛!是不是你的二太太啊?”

我的心里一直有种感觉,他过去的爱情在半途中戛然而止,而我成了他死去爱人的延续,也许我是对的。

这次他没有回避,却给了我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你的确许多方面都很像她,你的气质,你的聪慧,你的善解人意,而且她也姓叶,要不是时间相隔了十多年,我甚至怀疑你们是一对姐妹。”

他的表情很是迷离,脸上蒙上了一层雾气,好像时光倒流,在他怀里的不是叶子而是他最至爱的二太太。

我被他的叙述吸引住了,回想起他凝视我时眼底时常流露的那抹迷惑和涣散,我一下子恍然大悟。

“你那么多年单身而过,是不是想重寻那种感觉呢?”

“也许吧!”周叔有力的手一直不停地摩挲着我的后背,使我感受到一种充实,和一种结实的依靠。

“起初刚认识你时,我找到了一种重续的感觉。可是,对你的了解越多,我越发现你与她有很大的区别。你的骨子里有一股韧,遇到困难不会逃避,知道吗,叶子,我真的很欣赏你。”

他的话霎时让我感动不已,我觉得自己所受的一切委屈都是值得的。

“那二太太怎么会死的呢?”

我后背上的大手停止了蠕动,并且无力地滑了下来,顺势耷拉在我的腿上。

“唉……”

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此时此刻,周叔鲜为人知的脆弱在我面前一览无余。

“我真的枉为她的丈夫!事实上,连我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投河,这是我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没有解开的谜,我总觉得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使她选择了结束生命。”

“投河?”

我的心里猛地一惊,难道二太太不是溺水而死,而是在痛苦中自尽身亡?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第三部分

七(1)

周叔直接把我抱到了龙凤椅上,我们又经历了一次龙飞凤舞的身心交融,那真的是一次很久没有再现的激情。

身下的龙凤椅也使出了浑身解数,各种暗藏的机关相继跃出,或伸展两翼高翘,或吐尽舌蕊平铺,仿佛在暗助我们一臂之力。我们也随着龙凤椅展示的各种姿态随形附和,变幻着我们的动作,眼花缭乱,妙趣横生,给我们增添了无穷的乐趣与回味。

激荡的爱让我变得更加妩媚,红晕一直盘旋在我娇嫩的小脸上,周叔满意地领略着一个被爱情炙烤得痴痴迷迷的女人一次又一次灵魂出窍般的高氵朝和尖叫,男人的那种自豪感便也发挥到了极致的巅峰。

自从周汝佳回国之后,我和周叔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彻底地放松自己的身心了,我们又找回了那种如胶似漆的感觉。

但近来毕福的鬼鬼祟祟让我心里很不舒服,也很不塌实。我总觉得自己的身后忽然多了一双眼睛。无论我在与荣妈闲聊,还是在后园赏荷,亦或在自己房里绣花,那双眼睛总在有意无意地窥视着我,以至于和周叔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变得心不在焉。

我找不到理由,也无法证实他的存在,可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

我曾对周叔提起过这种感觉,但他认为这是我的胡乱臆想。

自从毕福接任总管后,很快便胜任了这项工作,让周叔感到非常满意。我奇怪一向憨愚的毕福,怎么一下子变得像他父亲一样明了起来,难道男人成家以后真的还会再次长大,走向成熟?

这么一想,我便催促着周叔尽快把汝佳与艳艳的婚事确定下来,也好让我对蓉芳有个交代,更在于可以使周汝佳尽快成熟懂事起来,分担一些父亲的辛苦,同时少一份对我的纠缠,让他彻底灭绝对我的幻想。

周叔只得拍了一份电报,让上海的儿子回一趟家。

没想到这次回来,父子俩又大吵了一架,我的担心变成了事实。

周汝佳本无意娶艳艳为妻,理由很简单,他要像父亲那样找一份属于自己的幸福,而艳艳并不是他理想中的梦中情人。

“那你所谓的梦中情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周玉成睨视着儿子没好气地问道,显然他已经憋了一肚子的气,快要上蹿下跳了。

周汝佳直言不讳地脱口说道:“像小妈一样。”

说时迟,那时快,周叔突然像旋风一样毫不客气地对着儿子一掌扇了过去。

“混账东西!别以为我会再次纵容你的无礼!”

周叔脑门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动着,脸涨成了紫色,我的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

“从今往后,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也不要再叫我父亲!”

说完,他没等周汝佳反击,便头也不回地跨出了前厅,直奔后宅而去。

站在一边的我,眼见这样的情形,也同时陷入了绝望。

“汝佳,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你父亲说话?!他好歹是你的亲生父亲,亏你还是个读书人,难道你在国外接受了这么多年的教育都白费了吗?”

周汝佳着自己被打的脸,气急败坏地回敬道:“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他可以忘记我母亲,不顾一切地娶一个妓女做我的二娘,我有什么不可以追求我想要的幸福呢?”

“什么,妓女?”

这下我又懵了,难道周玉成朝思暮想的二太太会是一个妓女?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等你真正了解了我父亲,你就会离开他的。相信我的话吧,叶子,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你为什么就这样执迷不悟呢?”

“住口!亏你说得出来,我是你父亲的妻房,你不尊重我,也该尊重生你养你的父亲,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我由于激动,脸也涨得通红,真不明白他这样胡搅蛮缠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的一片好心付之东流不说,还惹得父子间反目成仇,一阵强烈的委屈使我差点落下了眼泪。

我急忙撇下仍旧一脸不服气的周汝佳,提裙快步离开了前厅。

走到中庭时,迎面遇上了毕福。

“太太,您怎么啦,是谁惹您生气啦?”他的表情很急切,大有一种打抱不平的气势。

“哦,没什么,只是眼里吹进了沙子。”我对他勉强笑了一下,赶紧抽出一块丝帕假装揉了一下双眼。

“刚才我看见老爷气呼呼地出去了,是不是汝佳少爷又让你们心烦了?”

毕福紧追不放。

“只是为了少爷的婚事,老爷与他争执了几句,过两天就没事了。”

“这就好,我只是担心您别受了委屈。”

“谢谢,我真的没事。”

看着毕福狐疑地走远,我的心里总有点怪怪的感觉。

周玉成没有食言,他果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对周汝佳不闻不问,做出了一种断绝父子关系的姿态,周家上下只有荣妈仍对少爷百般呵护,老人家对小辈总是那么面慈心善,宽容为怀,令我由衷地钦佩。

更为糟糕的是,周叔对我也变得冷淡了起来,好像是我挑起了这次与儿子不愉快的争端!

我的心里委屈之极,却无力改变已经既成的事实。

周叔终日带着毕福,两个人形影不离地一头扎在了周家庞大的生意堆中。

我认真地写了一封信告诉了上海的蓉芳,明确告知他们周汝佳不愿成婚的事实。信寄出去了十天,却一直没有上海方面的回音。

这样,我便在心里发誓,再也不管周汝佳的婚事,免得落一个自取其辱的下场。

这天,百无聊赖的我,在房内绣了一会儿花,却发现所有的针脚都歪歪扭扭,全无章法。我清楚自己这些天由于周叔对我的若即若离,致使我一直心绪不宁,我却没有任何能让他快乐起来的办法。

于是,我便放下了手中的绣绷,一个人踽踽独行,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后园。

天气阳阳,就像我此时的心情一样飘忽不定。

我沿着石级,缓步登上了嶙峋的假山,来到了位于假山之巅一座四角飞翘的水云亭。登亭上,顿时凉风习习,飘飘欲仙。朝下望去,一池碧水,像一块镶嵌在后园美景之中的翠玉一般晶莹碧透。池边那一隅田田粉粉的荷莲,虽已露出残破的翠叶,却还兀自婷婷地伫立着,给这盎然的秋意平添了一份动人的美感。池中央有一座巨大的太湖石拔水而出,玲珑万千。

置身于如此美轮美奂的江南园林之中,我的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所有的忧愁暂时搁在了脑后。我想,周家的祖辈们花了怎样的心血才建成了这座花园呢?真的得感谢周叔,让我领略了常人无法企及的人间美景。

忽然,天空飘起了丝丝细雨,凉凉的秋雨打在我略施淡妆的脸上,沁人肺腑,甚为惬意。

沐浴着滋润的小雨,我缓步走下了假山叠嶂的水云亭,往左经过一座平卧水面的三曲桥,却发现了在水涯山坞边,有一所花树掩映下的琴房。

好奇的我,推开了纹饰着各种戏文图案的雕花落地窗,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纷呈的乐器世界。

钢琴、古筝、琵琶和翠笛等中西式乐器分不同的区域陈列在房间里,使得这所琴房犹如杂家荟萃,熠熠生辉,体现着主人附庸风雅的豪情。这些乐器显然已经久未被人拨弄,显得有点孤单,但却被仆人们收拾得一尘不染。

我轻轻地提裙跨进琴房,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一把乌红锃亮的红木琵琶上。

我把它轻轻地从桌上拿了下来,这是我最熟悉的乐器。

自小在母亲的耳濡目染下,我对琵琶的轮指、弹挑、推拉等技法至今耳熟能详。

此时的我,忽然间来了兴致,急切地想释放一下这些天来涌动在心里的委屈与不快。

于是,面对着近处东墙下几丛翠翠动人的幽篁,聆听着秋风细雨簇拥下竹叶敲窗的“沙沙”声响,我怡然自得地焚起了烛香,在午后一片安然的宁静中,起了沉甸甸的琵琶,校正了一下弦音,弹起了那首母亲生前最为喜爱的、饱蘸着激情与喜悦的“龙凤呈祥”。

渐渐地,如痴如狂的音符一个又一个地从我的纤纤玉指下滑落而出,就像我体内的血一般奔流不止。我仿佛忘记了一切,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孩提时代,重新变回了那个总绕膝在母亲身边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琴声穿过周家花园烟雨迷蒙的上空,声声不息地缭绕在周家大院里。

当最后一个音符随着我右手轮指戛然而止时,我内心的激动却仍未平息,清脆的挑弦声仍旧余音袅袅地回旋于四壁之间,挥之不去。

突然,我眼睛的余光里瞥见了一个人影站在了门外,像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一动不动。我条件反地“啊”地惊叫了一声,手中的琵琶被我突然的失力掉在了青砖地上,发出了一声如泣如诉的哀叹!

我惶然地低头一看,两丝质弦已被突然的失重而震断,正抖抖索索地望着它同样惊魂未定的主人,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

“是谁,谁在那里?”我的声音胆怯而又颤抖。

那个影子却仍然无声无息,好像一个鬼魅一般岿然不动。

我浑身顿时起了一层缜密的小疙瘩。

踯躅地跨过了躺在地上的琵琶,蹑手蹑脚地移至窗门前,扶住窗框,我慢慢地探出半个身子往外一瞧,却不由得重重缓了一口气。

“荣妈!您怎么啦?也不回个声,真把我吓死了!”

荣妈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倒好像是被吓坏了。

“太太,原来是您呀!可真把老婆子吓着了,我还以为是二太太的幽灵在弹琴呢!”荣妈一边拍着自己的口,一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荣妈的话让我吃惊不小。

“怎么?二太太也会弹这首‘龙凤呈祥’吗?”

“哎哟,可不是嘛!周家人谁不知道,二太太虽然在周家时间不长,却整天都要到这里来弹琵琶,每次都弹这首曲子,耳朵里都快生茧子啦!”

原来如此!

难怪周叔对我情有独钟,看来我的许多方面的确与死去的二太太极为相似!

但是,我的脑海里搜集的所有关于二太太的信息,却怎么也无法与一个青楼女子联系在一起。

也许眼前的荣妈可以为我解开这个谜。

于是,我缠着荣妈,从老人家口里得到了一个关于二太太的完整形象。

果不其然,正像周汝佳说的那样,周玉成的二太太在未嫁入周家之前,的确是同里镇上落玉阁里的当红名妓“玉牡丹”。

只是,“玉牡丹”出身寒门,长得如花似玉,父母相继过世,无依无靠之际,被落玉阁老鸨看中,悉心培养成一名诗文并茂、琴棋书画无一不的青楼艺妓。

“玉牡丹”心高志远,虽人在娼门,却从来只卖艺不卖身。她的姿色与绝佳技艺惊动了四野的猎艳豪绅,一时间,落玉阁门庭若雀,这让老鸨喜得合不拢嘴。不过,老鸨深知她的孤傲,暗地里一直盘算着为她找一个出得起大价钱的主顾。

一天晚上,年轻的周玉成被几个生意上的客户强行拖到了落玉阁。

桃红柳绿的艳门里,兴奋的嫖客们正望眼欲穿地一起争睹落玉阁当红名妓的风采。

“玉牡丹”一袭艳丽的紫色衫裙,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紫色的绸缎在灯影下泛着幽幽的冷光,裙摆处绣着一朵盛开的白牡丹,与她凝脂一样的肤色相得益彰,惊艳中透着一股非凡的冰清玉洁,直把许多慕名而来的嫖客看得一片嘘声四起。

台上的美人好像如入无人之地一般,优雅地倚凳而坐,从容不迫地调整了一下手中的琵琶姿势,在一片污浊的沆瀣之气中,玉指轻挑了一下丝弦,顿时,场下的躁动平息下来。

只听嘈嘈切切的琵琶弦音,伴着一腔幽怨,把一首“昭君怨”的琵琶曲演绎得淋漓尽致,博得了所有人的喝彩。

台下的周玉成惊呆了,为她的娴熟技艺,更为她玉指间流淌出的一种心碎的美丽与哀伤。在落玉阁这种三教九流的混杂之地,竟然也有如此清丽娟秀而又技艺超群的女子,这实在令他大惑不解。

从此以后,周玉成成了落玉阁里的常客。

“玉牡丹”的琵琶把他带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让他饱尝了中国古老乐器的丰沛神韵。而她的弹词唱腔,又蕴含着一种江南水乡女子的妩媚诱人,如流水般明丽透彻的独特魅力,更勾起了他柔情百转的飞扬思绪,久难平静。

他在与“玉牡丹”的不断接触中,发现了她的美丽,她的善良,和她对世俗的一种不屑一顾的孤傲,这是一个身处红门的女子难能可贵的美德。这让周玉成心里下了某种决心,他决定拯救这个品位不俗的女子,他觉得她应该得到更好的生活,而不是混迹于这种污秽不堪的场所,去赢得那些蝇营狗苟的男人们的垂青。

同时,已经丧妻五年的周玉成,也是为了满足自己蕴藏很久,又重新泛起的一丝情愁,这个女子实在有太多的温情,荡涤他那颗尘封已久的心灵。

周玉成对玉牡丹的这种痴迷并没有逃脱落玉阁老鸨鸷锐利的双眼。结果,老鸨开出了一个落玉阁有史以来的最高天价,而周玉成却毫不犹豫地赎回了“玉牡丹”的卖身契约,将她娶回了周家,成了周老爷的二太太。

也许,一切都是上天注定,娶过门不久的二太太享受不了这份荣华富贵,离奇地溺水而亡,成了周老爷心中永远的痛。

所以,同里镇上一直流传着周玉成克妻的说法,原因是周家祖传的龙凤椅是一对活宝,娶进门的女子的命运都掌握在它们手中。

而周老爷从此以后也就断绝了再次娶妻的念头。

可是,十多年以后,爱情再一次垂青周玉成,一个名叫“叶子”的绣花女,不信同里镇上关于周家的邪说,毅然决然地走进了周家,成了周玉成的三太太。

在荣妈长长的叙述里,总是夹杂着太多的叹息。

“唉─我们家老爷的命可真的是苦啊!太太啊,老爷的脾气是固执了些,您可得多为老爷着想。您长得虽然挺像二太太,可千万不能像她那样,遇事要想开一点,有什么委屈向老婆子多讲讲,别一个人闷在心里,啊?”

“荣妈,我不会的,我心里早把您当亲娘一样看待了,放心吧,我会体贴老爷的。”

“这就好!赶紧与老爷生个孩子吧,让周家也和别人家里一样热闹热闹!”

“荣妈,看您扯哪儿去了!”

一提到要与周叔生个孩子,我又满脸飞红,这一直是我的一个夙愿,荣妈虽老,心里可比谁都亮堂。

我不好意思地反身关上琴房的落地长窗,挽着荣妈一起往前宅而去。

一路上,一个丫环交给了我一封电报。

拆开一看,我却不由得犯了难。

电报是上海的蓉芳拍来的,只一行字,让我火速去一趟上海,但没有写明具体原因。

我心里琢磨着没准是为了汝佳与艳艳的婚事。

可是,为什么非要让我去上海呢?

再说周叔为了这门亲事还在生着汝佳和我的气,他会同意我去吗?

晚上,我把电报给了周叔,没想到他却说:“蓉芳能有什么急事,不过也好,你呆在家里也闲得很,不如去她那里散散心,我就不陪你了,让毕福跟着去吧。”

我心想着,这回自己发誓再也不管闲事的愿望可就又泡了汤了。世上的事啊,真的是没个准。

这样,我简单地收拾了几件替换的裙衫,便与毕福一起启程离开同里,去了繁华的上海。

喧嚣的都市让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到处都充斥着工业味道,与水乡的宁静形成截然不同的反差。我好像置身在一个怪异的庞然大物里,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让我一下子很难适应。

好歹毕福一直周全地照顾着我,让我身处异地仍有一种相对安全的感觉。

毕福带着我先去了周氏公司,这是一幢面积不算太大的二层小洋楼。在总经理室,我们见到了胡巍。

胡巍见了我们,仿佛看见了救星。

“太太可来了,我都快愁死了!”胡巍显然是真的发愁,愁得胡子邋遢,愁得衣冠不整,没有了一点神,好像一只霜打后的茄子一般委靡不振。

我不禁有点可怜他。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该不会是艳艳吧?”

“正是艳艳,跟我回家再说。”

于是,我们一行三人匆匆忙忙地来到了胡家。

胡家住的是一座欧式小洋房,致玲珑,风格完全与周家不同,大部分都是西洋摆设,连家具都是纯白镂金的欧式风格,却也显得殷实富足。不过我觉得整体有点过于飘浮,只有客厅里悬挂的几幅气势磅礴的中国水墨山水倒让我觉得甚为亲切,我想也许是出自胡巍之笔。

蓉芳见了我,并没有像胡巍那样显得急迫,但她那过于做作的热情,总让我感到有点吃不大消。

“哟,表嫂来啦,可把您盼来了,真是贵客临门,我要是不拍份电报,恐怕请都请不来吧?”

我对她微微地笑了一下,说道:“哪儿的话呀,艳艳呢,她怎么啦?”

“在楼上房间里生气呢!可别提了,她一看您来的信呀,整天哭成个泪人似的。这不,现在开始绝食,不肯吃饭了,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听这话,我也不免有点担心,这个痴情的傻姑娘可别做出不理智的事来。

“表嫂呀,您可得帮我劝劝汝佳少爷,我家艳艳哪点配不上他呀,再说我看着他俩在一起不是挺亲热的嘛,怎么会又改变了主意呢?”

蓉芳机关枪似的叽叽喳喳让我哑口无言,我只能对她苦笑了一下。

撇开楼下的三人,我独自匆匆上楼,轻轻地推开了艳艳的房门。

艳艳穿着齐整地半躺在床上,正心不在焉地翻动着一本外国小说《红与黑》。

一见我,她就伏在我身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弄得我身上穿戴齐整的绸衫湿了一大片,黏黏的,很不舒服。

我只得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地安慰道:“好了,艳艳,别伤心了,饭是一定要吃的,没有周汝佳我们可以再找嘛,上海配得上我家艳艳的公子多得是,你说对不对呀?”

“不对!表哥是我的偶像,我只想嫁给他,也只能嫁给他!”

艳艳哭得脸上乌七八糟,蓝色的眼影像两条弯曲的蚯蚓伏在了脸上,全然没有了大家闺秀的风度。

我在心里暗暗埋怨周汝佳,既然不喜欢艳艳,又何必把一个女孩子折腾得如此伤心?那天看周汝佳的样子,显然是没有回旋的余地,所以我还是必须得说服艳艳,让她绝了这条心。

“别说丧气话,什么叫只能嫁给他,下次表舅妈给你物色一个,保管比周汝佳好上十倍百倍,你信不信?”

“不是的,舅妈,我已经……”艳艳面露难色,羞愧地咽下了后半句话。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一个劲地来回抚着。

我的脑子里霎时“嗡”地一响,“是真的?!”

艳艳对我傻傻地点了点头。

这个意外让我一下子变得迷茫了起来。

八(1)

我只在胡家住了一晚。

第二天醒来,我的思维混乱不已,挡住了蓉芳竭力的挽留,便与毕福匆匆返回了同里。

胡巍把我们送到了车站。临行前,他近乎哀求地对我说道:“太太,拜托您回去后多多开导少爷,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不能毁了呀!”

胡巍发自内心的表白,让我看到了一个父亲对女儿真挚的关怀,令我感动。

“你不要太着急,总会有办法解决的,有什么情况我们及时联系。”

火车缓缓地启动了,大上海的巍峨连同站台上的胡巍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我的视线中。这件棘手糟糕的事情让我心里像灌了铅一样地沉重无比,这样一个砝码加上去,会动摇周汝佳对我的那份死心塌地的贪念吗?

没想到坐在身边的毕福,着他长着竖发的大脑袋,冷不丁地发出了一声令我万分吃惊的感慨:“唉,又一个小闰!”

我瞪着他半天说不出话,嗓子里好像噎了一块咽不下吐不出的蜜糕。

周叔对我短暂的上海之行感到很是意外,待我说明一切后,他沉默了。

“周叔,你看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也只有逼这个混账东西成亲!哼,自己做的好事得自己负责。”看得出来,周叔对他的这个儿子也没有一点办法。

我心想也只能如此了,只是汝佳的倔脾气连他父亲都不服,还有谁管得了他呢?真是棘手得很,但首先得把艳艳怀孕的事告诉他,看他如何反应。

自从与周玉成那次吵架后,周汝佳一直没有回上海,整日也看不到人影,神出鬼没的,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我让毕福看着点少爷,如果在家,立即告知我。

真是很滑稽,平时总躲着周汝佳的我,忽然又一门心思地非要找到他,好像我们两人之间总在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可是,越想找到他,他却始终没在周家人的视野里出现过,令人大感意外。

好不容易在一天上午,周汝佳晚出去了一会儿,我终于逮着了他。

跨进周汝佳的房间,依然是那股刺鼻的香水,真搞不懂他怎么会喜好如此怪异的味道!

“汝佳,这些天都在忙什么,也不见个人影。”

“呵,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怎么,想我了?”周汝佳一边整理着他那套爱不释手的白西装,一边调侃着对我说道。

我早已对他的这副腔调习以为常。

“有件事早想告诉你,艳艳怀孕了,你得回上海去。”

我能明显感觉出周汝佳的惊诧,因为他拿着礼帽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这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自己做的事自己心里清楚,你必须对艳艳负责!”看着他那种狐疑的表情,我的口气不由得严厉了起来。

“不要对我用这种口气说话!”我的话激怒了他,他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很烦躁。

他开始不停地在我面前晃悠,来回地踱着步。

突然,他停在我面前,再次抓住了我的双肩,狰狞地说道:

“叶子,不要以为我是个不愿负责任的男人,我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做!我可不会像我的父亲那样对待自己的孩子!”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回味着他的话,不由得出了神。

第二天,毕福告诉我,少爷去了上海。我的心里似乎定了定神,看来周汝佳还是对此事比较重视,也许他不爱艳艳,但他却在乎她腹中的孩子。

周叔听了以后,却不以为然。

“我看他未必会心甘情愿,我还不知道他的秉。”

出乎意料,没几天,周汝佳又回来了,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他同意与艳艳成亲。

这让我喜出望外,这回的周汝佳好像有点男子汉的味道,看来我这些日子的奔波心没有白费,我的神顿时为之一振。

但是,还没等我在喜悦的浸染中享受一番,他却提出了一个苛刻的要求,使我一下子又坠入了无底深渊。

周汝佳要继承那对宝贝龙凤椅,作为他与艳艳成婚的惟一条件。

他的父亲顿时恼羞成怒,事情变得又陷入了僵局。

周叔病倒了,躺在床上整日茶饭不思,唉声叹气。

眼见这种情形,我对周叔又是怜悯又是心酸。

我知道,周叔是为龙凤椅而一病不起。

龙凤椅是他的神支柱,是周家赖以繁衍后代的宝贵信物,它们是周家的灵魂,是周家至高无上的权威,周叔怎么肯轻易地把它们传给与他处处对抗的儿子周汝佳呢?

但是,周叔怎么不逆向思考一下,周汝佳毕竟是他的儿子,龙凤椅理所应当传给他,这是早晚的事,况且艳艳已怀上了周家的骨,为什么就不能网开一面成全他呢?

从周叔日常流露的言语中分析,也许,他希望把龙凤椅传给我与他的孩子。可是他并不理解今生今世,我有他的爱情已足够了,将来我的孩子也不可能因为没有龙凤椅而损失什么,只要一家人能和睦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不是比什么都强吗?

更何况龙凤椅不也是一代一代地传到了他手里吗?交给周汝佳继承有什么不妥呢?

其实,我到现在真正理解了周汝佳内心一直顽固不化的想法─他的父亲只爱龙凤椅。周叔为了龙凤椅而寝食难安,的确是把龙凤椅当成了他的命子。

我的心里有那么一丝嫉妒,但因为有爱,我能理解,也能接受,何况龙凤椅也是我和周叔水交融的心理依靠。

遗憾的是,我所有的这些想法都无法对病中的周叔明讲,我不想在他心情郁闷之时再雪上加霜。可是,这种僵持的局面到何时才能做个了断,艳艳的肚子可是不容许再这么拖将下去了。

一天晚上,睡梦中的我,被一阵隐约压抑、间断间续的声响惊扰。我的神志顿时猛醒,细细倾听,又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可过一会儿,奇怪的声音又再次响起,似乎有人在说话,但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没睡呢?

给身边的周叔掖好被子,我轻轻地起床,循着声音,紧张而又好奇地一路来到了中庭。

院子里的情形使我大为诧异。

只见石条桌上摆着一对燃烧的红烛与香炉,空气里隐隐弥漫着一股神秘的烛香味。一个人影正背对着我,跪在桌前仰天长拜,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语。

我屏息敛气,壮着胆躲在角落里暗暗观察。月光照下的人影依稀像是毕福,好像在说着龙凤椅、保佑之类的话语,还掺杂着一声声无奈的长吁短叹。

不一会儿,毕福起身,正欲收拾东西离去,黑暗中的我,冷不丁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毕福,大半夜地,你在做什么?”

毕福吓了一跳,手中的香炉滚在了地上。

“哦,是太太!我没做什么,只是睡不着,祭拜一下。”

毕福显得有点尴尬,拾起地上的香炉,傻傻地站在那里,像一个认错的孩子。

看着他这种样子,我有点于心不忍,但很显然,他的祭祀一定与龙凤椅有关。

“好了,毕福,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刚才听你提到龙凤椅,你能不能告诉我更多有关龙凤椅的事?我看龙凤椅与你们毕家也有关联,对吗?”

“这……”毕福挠着头,显得很为难。

但他只犹豫了一会儿。

“好吧,太太,您也不是外人。只是,不要让老爷知道,依照祖训,龙凤椅的故事只有周家和毕家一脉单传的子嗣才知内情,可以吗?”

毕福这么一说,更增添了我的万般好奇,我对他顺从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我为能知道龙凤椅更多的故事感到庆幸不已。

原来,龙凤椅的确是木匠世家的毕家祖辈所制造,但它们并不只是一对做工良的紫檀椅,在它们身上蕴藏着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这个故事得追溯至清朝乾隆下江南的时候,主角便是风流倜傥的皇帝爷乾隆。

乾隆一日微服巡游,荡舟至太湖同里湖边,被一片绿油葱郁的小岛吸引。远远望去,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好一片江南旖旎美景!

乾隆兴致盎然地歇舟于这片称为“罗星洲”的人间仙境中。登岛上,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远岫、平林、疏花、修竹倏然其间,衬着烟波浩瀚的同里湖水面,世外桃源般的景色让乾隆流连驻足,赞口不绝。

乾隆逍遥地摇着御扇,一路饱赏着美景,不知不觉来到了香客稠密的文昌帝君阁。文昌阁里花木扶疏,殿宇清幽,气势轩昂,往来的香客虔诚膜拜,繁而不乱。

忽见一袅袅女子,穿梭于人流之中,长得俊目俏眉,唇绛齿皓,玲珑剔透,典型的一个江南小家碧玉的姑娘,使见惯了大家闺秀的乾隆不由得痴痴看得出了神。

这个当时倾倒皇帝的俏美女子便是毕福的祖姑毕小苑。小苑有一个哥哥,在同里镇上是一个出名的能工巧匠,兄妹俩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

神不守舍的乾隆便派人设法找到了毕家,并向小苑兄妹宣旨,意把小苑带回京城中收为妃子,享受浩大皇恩。

小苑兄妹闻听后,非但面无喜色,却犹如遭遇晴天霹雳一般,大惊失色,小苑更是哭成了一个泪人。

原来,小苑姑娘早已有个心上人,名叫周青山,两人自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周青山便是周玉成的祖伯伯。当时的周家,只在同里镇上做着小本买卖,并没有如今的万贯地产与家私。

毕小苑与周青天面对皇帝的圣旨,整日愁眉苦脸,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圣旨不可违,眼见限定的日期快要到了,两人急得终日以泪洗面。

万般无奈之下,两人瞒着各自的家人,为了忠贞的爱情,在“罗星洲”山门前蝴蝶墙边的一颗百年檀树上,一起双双上吊自尽。

乾隆闻讯后,龙颜震色,惋惜之余,惊叹江南有如此烈刚强之女。遂下旨命小苑的哥哥,木匠出身的毕小虎,也就是毕福的祖爷爷,用那颗小苑与周青天殉情的檀树,心打造了一对龙凤椅,用以表彰这对青年男女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并亲自在“罗星洲”上为这对有情人竖碑立传,给了周家与毕家莫大的荣耀。

龙凤椅做成后,乾隆把这对椅子分别御赐给了两家,周家得了一把龙椅,毕家是一把凤椅,希望两家的后代能重续姻缘,传宗接代。

怎奈后世的周家与毕家都只出男丁,联姻无果而终。

到了毕福的爷爷辈上,周家的势力日益强大,周玉成的父亲向毕家提出收买凤椅,让龙椅与凤椅合二为一。

毕福的爷爷是一个忠厚老实的木匠,且毕家生活一直清苦。为了让后代有一个比较富裕安定的生活,毕家一口允诺了周家的要求,把凤椅卖给了周家。周家感念毕家的慷慨,把年轻木匠毕显贵招进周家做了总管,这样也可以使龙凤椅得到更好的保护。

因此,周家的这对龙凤椅凝聚着周毕两家人的血泪,既是一对传宗接代的宝物,也是一件值得光宗耀祖的信物。

这是一个离奇的故事,让我更深层次地解读了龙凤椅对周毕两家所负载的涵义。而且,这天毕福在半夜里的祭拜,既是小宛与青天双双殉情的祭日,也是毕福一心祈求龙凤椅能保佑周家平安无事的佐证,毕福对周家的忠心令我折服。

我痴痴地听入了迷,想像着那对殉情男女如火如荼的爱情。

毕福望着仍旧沉浸在故事里的我,再三叮嘱道:“太太,龙凤椅的故事是周毕两家保存至今的秘密,您可千万别说出去,否则会遭报应的,啊?”

“嗯!”我正了一下自己的脸色,使劲地对他点了点头,“放心吧,毕福,我会遵守诺言的。”

“时间不早了,太太,您该歇息去了。”

我的好奇心终于得到了满足。从此以后,我会像周叔一样对龙凤椅投入更多的情感,以慰藉周毕两家的祖宗。是啊,我真的可以去睡了,明天还有一大堆的烦恼等着我呢。

“谢谢你,毕福,你也快去睡吧。”

“哪里的话,伺候您是我的荣幸,我这一辈子都将为我的过错赎罪。”

他的话很显然,是针对那次酒醉后对我的无礼,我都快淡忘了,他怎么还放在心上。

我母亲没有看错,毕福的确是个好人。

一时间,我有点动情,为他的深夜祭拜,也为他的一片忠心。

“阿福哥,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事实上我也有责任。好好待小闰,看到她那么贤惠,我也放心了。”

“嗯,我听您的话,我会的。”毕福使劲地点了下头。

“呵,半夜里哥哥妹妹在幽会,怪不得我没机会,原来小妈早就有心上人啦!”

这时,周汝佳突然冒了出来,靠在廊檐的木柱上,对着我和毕福阳怪气地说道。

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汝佳,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亲眼所见的事,难道说错了吗?”

“少爷,您误会了,我和太太只是说了几句话。”

“哼,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在一起能有什么正经事?”周汝佳的话里带着浓浓的醋意,满眼怀疑地盯着我和毕福。

我发现他故意在越描越黑,无中生有。

“好了,都别说了,去睡吧。”说完,我自顾头也不回地往卧房一走了之。

第二天早晨,周玉成醒来,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椅子,而我却和一个男人在椅子上做爱。

“叶子,你会这样做吗,你会离开我吗?”他在床上一下抱紧了我,好像我立刻就会离他而去。

“周叔,还说我呢,自己怎么也胡思乱想起来了?”

“不行,我得听你亲口告诉我才安心。”他忽然依恋起我来,又变得像个孩子一样。

我的心底泛起了一股母的柔情,在他耳边低低地说道:“告诉你,我不会的,今生今世我哪儿也不去,我只属于你。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我们一起面对困难。”

“哎,我觉得自己真的有点老了,我们有些日子没在龙凤椅上度过了,你不怪我吗?”

他的话使我变得忸怩起来。

“周叔,怎么会呢,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等你神恢复了,我们有的是机会。”

“可是,龙凤椅要给了汝佳,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我心里暗暗吃了一惊,难道他想通了,愿意把龙凤椅传给汝佳了?

“不会的,周叔,龙凤椅虽然不在身边,还有我陪着你呀!再说椅子不也还在周家吗?”

周玉成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神情黯淡。

就这样,在我成为周太太几个月后,周家人又张灯结彩地做着迎娶新少的准备。

胡家三口又来到了同里,他们自然是喜不自禁,尤其是蓉芳,像是比女儿更喜上眉梢,整天兴奋地与荣妈一起帮着张罗,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周汝佳虽说即将成为新郎,却像个局外人一般,整天独自在外不见个人影,却不许艳艳离家半步,怕动了胎气,惹得艳艳总是满宅子乱找,然后自己生一场气完事。

我默默地看在眼里,心想着这样的婚姻会幸福吗?

婚礼如期在周家举行,一切都已成定势。

在婚礼举行的前一天晚上,周叔凄惶地抱着我坐在龙凤椅上,好像等待着一场劫难的来临。

“周叔,明天就要给汝佳办喜事了,周家可是喜事连连,越发兴旺了。”我对着他装出满脸的高兴模样,希望能把这种喜悦传染给他,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可是,并没有回音,周叔好像陷入了沉思中。

我伸手亲热地抚着他皱紧的眉头,说道:“别这样嘛,都快做爷爷了,想好给孙子起什么名字了吗?”

周叔茫然地摇着头,说道:“所有的喜事都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他的嗓音沙哑,透着苍老和无力。

我暗自吃了一惊,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儿子的喜事怎么会与做父亲的无关呢?

“周叔,不管怎样,现在周家已经有了第三代,总是大家的喜事。好,振作神,跟我去看看喜堂布置得怎样了。”说完,我便从他身上站起,伸手欲拖起委靡不振的丈夫。

周叔却用力一拉,一把又将我拖进了他怀里,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说道:“叶子,我现在只剩下你了,只有你才完完全全是我的,对吗?对吗?”

他紧紧地搂着我,不断地呓语着,好像在对自己质询,又像是想再次得到我的肯定回答。

此时,我的心里涌起了一阵对他的怜悯。周叔的这种患得患失,让我难过,更让我心痛。

我用双手捧起了他痛苦的脸,说道:“周叔,你睁大眼睛看着我,我就在你面前,我是你的,永远不会失去,除非你不要我了。”

他伸手遮在了我的嘴上,说道:“对!对!我知道,你是我的,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

他的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我又一次震惊了!

想不到平时坚强威严的周叔,骨子里却一再脆弱得不堪一击,难道又是龙凤椅改变了他吗?

我们相拥在龙凤椅上,吻在了一起,传递着彼此的爱恋。

我把我所有的热情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让他明白,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龙凤椅,还有我,一个愿意把毕生的热血都投入在对他的爱情里的女人。

这是一次悲怆的做爱。

我们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情在龙凤椅上忘我地交融。周叔的亢奋勇猛而又连绵不绝,就像新婚之夜一样,在给予我无比快乐的同时,令我周身涌动着一种心碎的美丽,我相信这样的爱在我与他的历史中将会永生难忘。只是我们这次的做爱比上次更加猛烈,更加汹涌,他的动作变得不再温柔,好似一匹脱缰的野马,任意驰骋在无垠的土地上挥洒激情,与刚才的脆弱判若两人,仿佛要把下半辈子的力在这一晚上统统倾泻。

我知道,这是一种无奈的宣泄。而我只有尽力地配合他,让他把中的郁闷化为爱情的力量,在爱中找到慰藉与快乐。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走进周家应尽的职责。

龙凤椅好像知道自己即将易主的事实,也忽然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只是默契地配合着我们,直到夜色阑珊,我们依然缠绵在一起,就像一对濒临严寒的小鸟,不知失去龙凤椅的温床之后,会面临怎样的绝境。

就这样,我与周叔在周汝佳结亲的前一晚,最后一次在龙凤椅上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结婚当天,龙凤椅被请出了我与周叔的卧房,隆重地搁到了布置一新的喜堂上。胡艳艳像几个月前的我一样,接受着周家特有的跪拜龙凤椅的仪式。

尽管今天的我不是主角,可我仍旧对喜堂上的神秘氛围心有余悸,心里暗自为艳艳的命运捏了一把汗。

很遗憾,艳艳没有我那么幸运,龙凤椅上的羽毛并未飘落。

按照周家的规矩,艳艳只能成为周汝佳的姨太太,这就意味着周汝佳还可再娶一房正室。而且,新郎必须在洞房里考验新娘一个月,看她是否愿意甘心做姨太太,然后方可同房。

可是,艳艳已经怀上了周家的骨,所以我想她也无所谓后面的这条规矩了。

我只是有点担心从小被父母宠坏的艳艳是否承受得了姨太太的这个名分,可我非但没有从蓉芳的脸上看出任何的不悦,连挑掉红方巾后的新娘,也是一片喜气洋洋。也许,她们并不在乎姨太太的名分,只要能现在抓住周汝佳就行了。

倒是胡巍显得有点不太自在,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这是命!”

可是,就在当天晚上,花烛夜里的洞房,却传出了惊人的声响。

九(1)

周叔因为龙凤椅不在了身边而半宿未合眼,我一直不停地耐心劝慰着他,直到听见万籁俱寂的黑夜里传来了一对新人声嘶力竭的哭喊。

“龙凤椅!龙凤椅遭殃了!”

周玉成一骨碌从床上跳了起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直奔位于内宅南侧的洞房而去!

周家的内宅呈半圆形分布,共有十楼十底南北两幢,我与周叔的卧房在最北边,给汝佳安排的洞房在最南边,中间由走马楼相贯通,两幢楼则各有一个露天楼梯直通楼底。周叔没有选择绕路的走马楼,却走了北面的楼梯下楼。尾随奔出的我只听见黑乎乎的楼梯上一阵“咕噜噜”的滚落声,人影已然落地,悄无声息。

“老爷─!”一声尖锐的呼喊从我恐惧的体内喷涌而出。

“来人那!快来人那!”我伏在楼梯角落边毫无知觉的周叔身上,拼命地狂喊着,声音穿透寂静的夜空,凄厉而又灼人。

毕福第一个冲了出来。

他果断地一把推开失魂落魄的我,背起沉重的周叔一步一步吃力地回到了卧房,把他轻轻地搁在了床上。

“太太,没事的,你等着我,我马上去请郎中。”说完,他急急忙忙地又返身跑了出去。

这时,其余的下人们也都蜂拥而至,我烦躁地打发他们去看看少爷与少到底怎么回事。

然后,我又折回床边,悲哀地看着刚才还唉声叹气、现在却双目紧闭的周叔,一汩又一汩的泪水汹涌而出。

不一会儿,毕福带着郎中来了。

郎中仔细地为周叔诊脉,毕福则在一边轻轻地安慰着泪人似的我。

诊断结果,周叔只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但他的腿骨折了。

我不由得舒了一口气,用丝帕抹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同时发现自己的手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冰凉冰凉。

“作孽,真是作孽啊!”

这时,荣妈一蹬一蹬地晃着脑袋缓中带急地出现在房门口。

“怎么啦?荣妈,洞房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不会是艳艳的身体出了问题吧?”

一见荣妈,我猛地又想起了刚才汝佳与艳艳的喊声,汝佳会不会没有放过已有身孕的艳艳,导致夫妻俩大吵大闹呢?

“唉—老爷没什么大事就好,可那对小人儿事可就大啦!老婆子先得喘口气定定神。”

说着,荣妈不住地抚着自己的口,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大口地喘着气。

看着荣妈的样子似乎又不太像艳艳出什么问题,那么刚拜过堂两人能有什么大事呢,莫非真被周叔言中了与龙凤椅有关?

我的神经一下子又绷了起来。

事情的结果却使我大感意外。

洞房里的新娘在甜蜜良宵之际,不顾嫁入周家的姨太太需在一个月后方能同房的祖训,硬缠着新郎周汝佳重复了一次他们在婚前早已品尝过的禁果,同时满不在乎地向新郎道出了一个实情。

原来,无知的艳艳并没有怀孕,她一心只想嫁给周汝佳,她的母亲蓉芳设计帮助她实现了这个愿望,同时也了却了自己心里的一个如意梦想─拉近与富亲戚周家的距离,连可怜的胡巍也蒙在了鼓里。

本来已对艳艳在怀有身孕之时做爱大为不满的周汝佳顿时怒火万丈,痛斥胡家卑鄙的欺骗。在失去理智的同时,为了发泄自己的怨气,周汝佳狠狠地猛踹了无辜的龙椅一脚,冲出洞房,消失在沉沉的黑夜中。

艳艳绝没料到周汝佳在与她缠绵之后,竟不顾夫妻情分,会如此愤慨激昂地对待她,一点都不顾她对他的一片用心良苦,顿时花容失色,直吓得号啕大哭,惨不忍睹。

在她过于简单幼稚的思维里,不曾想到母亲心策划的点子不仅伤害了周汝佳,也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

等安顿好周叔,我便与毕福一起来到了新房。

艳艳已经哭得两眼肿成了红桃,母亲蓉芳正坐在龙凤呈祥的架子床边心疼地安慰着,胡巍则满脸沉地来回踱步。

一见我来,蓉芳消失了一贯的殷勤与讨好,脸上呈现出一种少有的尴尬。

胡巍则快步迎了上来。

“太太,老爷有事吗?你看这……这……这怎么收场啊?她们母女俩真快把我给气疯了。”

“老爷倒没什么大碍,只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别再怪来怪去了,我想大家先冷静一下。”

面对焦急得团团转的胡巍,我也只能这么劝慰,目前看来,的确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平息这场风波。

“那我们明天先回上海,呆在这里都没脸见老爷和少爷,您看行吗?”

“这样也好,等少爷消消气,也不是没有和好的可能。”

这时,正在一旁仔细验看龙椅的毕福“啊”地叫了一声,我们的目光都齐齐地转向那只龙椅,连艳艳也停止了撒娇般的啼哭。

“毕福,龙椅是不是有问题?”

“椅脚松动得厉害,看来我得花些功夫才能修复。”他的脸上一副惋惜的表情,让我明白了龙椅肯定伤得不轻,愤怒的周汝佳何至于把气都撒在了龙椅身上?

“你一定得把它修得看不出破绽,不然老爷……”

一想到如果让周叔知道龙椅受伤,还不知道会心疼成什么模样!

一场本来应该喜气洋洋的婚礼演变成了一出不伦不类的闹剧,周家一时笼罩在一种不祥的氛围里。

胡家三口人于第二天匆匆启程回了上海,周汝佳直到次日晚上才喝得醉醺醺地回到了家里。

一见他这副落寞的样子,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想,还是先不要理睬他,让他安静下来再说。

只有好心的荣妈一直在周汝佳身边唠唠叨叨地伺候着,而我则是昼夜不歇地守在周叔身边,从郎中那里学会了怎样给他的伤腿上药包扎。

其实,周叔的腿与龙椅的腿一样伤得不轻。给他接骨定位的时候,他的额头都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却没有听他喊过一声,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中。

龙椅受伤的事一直瞒着他,还是等周叔养好伤以后再看情况吧。

毕福则把龙椅搬出了新房,潜心细致地投入到修复工作中。

清醒过来的周叔,闻听蓉芳母女的骗婚行为,也与周汝佳一样气愤异常,一直嚷着周家的颜面都被丢失殆尽了。

父子俩站在各自不同的角度,无意中站到了同一立场。

但因为已经拜过了堂,周叔也显得无可奈何。

“唉—!这是报应,是我没有遵守祖训,才落得有这样的下场啊!”周叔在病床上神情涣散,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自言自语着。

他的话令我很是费解。

怎么是没有遵守祖训呢?在我记忆里,周叔一直是对龙凤椅恭敬有加,从没有冒犯过周家定下的任何规矩,何出此言呢?

看着我迷惑不解的神态,周叔又一次向我吐露了内心深藏已久的一个秘密。

十八年前,当周老爷满心欢喜地迎娶落玉阁里的“玉牡丹”进周家之时,因为龙凤椅上的羽毛并未飘落,按照周家的规矩,必须一个月以后才可圆房。所以虽然同住一房,两人却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同房。

可是,离一个月的期限还有几天,周玉成因为过度兴奋加上连日办喜事后过度疲劳,得了一次风寒。

二太太鞍前马后地尽心伺候着他,给了周玉成神上极大的安慰。

当时的周玉成,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二太太极具女的娇柔气息一直刺激得他终日寝食难安,他的体内时刻有一团火在上蹿下走,这也是他病倒的原因之一。二太太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步态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记忆里,他从内心渴求着一个月的时间尽快过去。

可是,一个月的时间对周玉成来讲,漫长得犹如一个世纪。他觉得自己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做出违反祖训的举动。因为他太深爱眼前的这个女人,嗅着她的每一发丝,每一口香气,都那么沁人心脾,无时无刻不催动着他难以言表的情欲。

终于,当某天清晨醒来,离一个月的时间还有三天之时,周玉成把已经梳妆打扮得像一朵娇艳的花朵一般的二太太摁到了龙凤椅上,狂风骤雨般地剥离了二太太身上仅有的一件丝衣,想与她完成一次心灵与体的交融。

可是,越是着急,周玉成却越是不行。

二太太在龙凤椅上温柔地配合着自己的丈夫和恩人,并没表露出丝毫的不快与埋怨。这使周玉成大为感动,更令他震惊的是,眼前赤裸的二太太是那么娇媚可人,艳光四,他从未发现女的身体也会像周家的宝贝龙凤椅一样光彩夺目,这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吗?激动不已的周玉成再次匍匐在这具雪白的胴体上,用一颗灼热的爱心想让她走向快乐的高氵朝。但不知为什么,他再一次失败了,这令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愧和自责,难道自己没有这个能力让眼前心爱的女人享受人极致的愉悦吗?

身下的二太太还是没有埋怨,她一遍又一遍温柔地为他擦拭汗水,竭尽全力地安抚着他,重新唤回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从那天起,周玉成更加相信,自己娶了一个完美的女人,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只是,还没等周玉成尽到一个男人应尽的职责,他心爱的二太太便不辞而别,投河自尽,给他的心灵永远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影。

也许,这真的是他的错,他违反了祖宗定下的规矩,让他还没有得到她便永远失去了她,失去了他下半辈子的幸福,这是作为一个男人永远的遗憾!

听到这里,与周叔一样,我也不由得叹了一口长气。难道龙凤椅真的那么有灵,能主宰周家人的感情和命运吗?

那么,我和周叔的结合也是龙凤椅在冥冥之中的安排吗?我们会有好的结局吗?而且,周叔的腿骨折了,龙凤椅的腿也受了伤,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还是仅仅是一种巧合?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但我相信,世上之事,只要用爱心去构筑,只要问心无愧,我便了无遗憾,对周叔是这样,对龙凤椅是这样,对爱情更是这样。

这么一想,我的心里便塌实了许多。

这些日子以来,周叔为了龙凤椅接连病倒,已经很久没有光顾他的书房了。虽说整日有佣人们收拾,我还是有点放心不下。

我想,周叔伤好后或许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拾起他的画笔,那是一个谁也无法走入的世界。

于是,趁着他午休之际,我便来到了揽胜阁。

揽胜阁里安静异常,屋里仍弥留着一股淡淡的兰香与墨香交融的气息。雕花窗台上那盆被周汝佳抛掉的建兰又被重新搁在了上面,只是另换了一只山水人物的红木套盆,与四扇窗扇裙板上纹饰的春兰、夏荷、秋菊、冬梅相得益彰,图纹饰得清秀隽逸,而花长得却更加健硕丰腴。

云龙纹长桌上的文房四宝已被佣人们收了起来,宣纸也被卷起搁在了一只紫檀雕兰花笔筒内。

我一一地把它们全展在了桌上,就像它们的主人刚离开一样,并把一只刻有“笔绽高中”四字的红木笔架整整齐齐地搁在了长桌的中央。

在一幅郎士宁百骏图的屏后面,有一大排同样是紫檀雕的玉兰顶竖柜,中间的多宝格里却是一个被人忽略的角落,积满了一层薄薄的尘土。

我找到了一块软布,把格子里的各类古董瓷器小心地搬下,然后细心地踮着脚尖一格一格地仔细擦拭着,直到红黑透亮、乌光闪闪方才罢休。

然后,小心地重又将瓷器一件一件地摆放至一个合理的角度。

突然,当我左挪右移地摆弄着一件仕女调鹦的小瓷件之时,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旁的半边橱柜訇然开启,把我吓了一大跳。

定睛一看,凹陷的墙体里藏匿着一只方形木盒,木盒盖上刻着一幅仕女采莲图,柔媚飘逸。我想,既然这么神秘,或许是周玉成私藏的百宝箱吧。但仔细看看,盒子却并没有上锁,里面会是什么呢?

强烈的好奇心促使我动手打开了盒子,里面却是一件缎子红衣和一幅卷好的轴画。

我轻轻地拿起了那幅画,解开上面的丝线,随着画轴在我手心里不停地翻转,呈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貌美的年轻女子。

只见她樱唇微启,玉肢尽展,怀抱一只琵琶,穿着一袭紫罗兰色裙衫,正风情万种地脉脉凝视着我,身下却坐着一只宽大夸张的椅子,更显出了她窈窕婀娜的身姿。

很奇怪,画中之人越看越觉得眼熟,似乎画的长相有点像我,但气质又不尽相同,莫非是死去的二太太的画像?

再细看那把椅子,却分明是周家祖传的紫檀凤椅!

我一下恍然大悟,画中的女子一定就是当年落玉阁里的“玉牡丹”,也就是周玉成一心牵挂的二太太。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长得的确像她,周叔并没有说错。

我的目光又落在了盒里的那件红衣上,会不会是二太太生前的遗物呢?

轻轻地把它展开定神一看,突然,我全身的神经止不住地饱胀欲裂……

我的确被彻头彻尾地惊呆了!

那是一件雪纺绸的红色嫁衣!上面绣着一对淡青色交欢的龙凤图案,与母亲生前留给我作陪嫁的那件红嫁衣一模一样!

因为没有嫁给毕福,母亲给我的嫁衣一直被我好好地珍藏着,没想到世上还有一件相同的嫁衣!

我的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思绪像纷乱繁复的丝线一般缠绕不清。

我可以肯定,眼前的这件绣品一定出自母亲之手。那针法细腻娴熟的乱针绣,可不是由母亲自创而成得以流传的吗?难道二太太生前认识我母亲?那么周玉成也应该认识我母亲喽?

我再次拿起那幅画细细查看,童年时对母亲的依稀记忆纷至沓来,和着我对二太太所知的所有习。

由此,一个大胆的设想一下跃入了我的脑海。

二太太或许就是我母亲?

如此推算起来,周玉成会是我的亲生父亲?!

这个设想把我自己吓得魂不附体!

难道我会嫁给自己的亲生父亲?不可能!绝对不会这样!老天爷不会如此残忍地安排我这样的人生!况且上次周叔亲口告诉我,他与二太太之间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交融,难道其中还另有隐情?

众所周知,周家二太太在十多年前就已经香消玉殒,怎么可能会是我的母亲呢?而且母亲的确是嫁给了在苏州城里的父亲才有了我,难道母亲还有一个姐妹?可从来也没听她说起过呀!更何况二太太是同里镇落玉阁里的“玉牡丹”,母亲怎么可能是一个从青楼里出来的女子呢?

我一个人怔怔地呆在周玉成的书房里百思不得其解,直至日落西山。

周叔、母亲、龙凤椅、龙凤嫁衣、“龙凤呈祥”的琵琶曲,这种种因素传递给我一个非常强烈的信息,我的身世一定与周家有关!

可是,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谜底呢?我既害怕,却又止不住地想知道答案,这种矛盾复杂的心情搅得我口一阵阵意乱情迷,好像梦境一般虚无缥缈,却又实实在在地干扰着我的生活。

我还是决定必须解开这个谜,解开我的身世之谜,我想我有这个能力。

只是,我必须耐心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我把一切都归了原位,然后慵懒地跨出了书房的门槛。

刚才偶然的一次发现导致的可怕思绪让我一下子变得绵软无力,我一路漫无目的地沿着弯曲的廊檐而行,却迎面遇上了周汝佳。

“怎么,做了亏心事连我的面都不敢见了?”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心境仍停留在书房那个神秘的木盒里。

“自己做的事自己心里清楚,我把你这句话还给你。”

“什么意思,我做什么啦?”

“要不是你这个大媒人从中斡旋,与胡家互相勾结,我周汝佳能有今天吗?真得好好谢谢小妈才是!”

他的话带着明显的敌意与讥讽,一起直直地逼向我。

我一下跳了起来。

“汝佳,请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也并不知内情,这只是她们母女俩搞的把戏!”

“你心里一直恨我,想报复我,对吗?你是得逞了,但是我现在告诉你,我也恨你,我不会放过你的!”

周汝佳咄咄逼人地直视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怨恨。

这时,毕福站在落日余晖的楼下院子里,手遮着前额仰望着我们喊道:“太太!老爷让您马上就去。”

“知道了,我就来!”

可是,我还得把该说的话对周汝佳说完,不能让他对我的误解变得越来越深。

“汝佳,你冷静一点好不好,我对你并无恶意,也不想报复,平心而论,我真的很同情你的遭遇。”

“哈哈哈,同情?收起你的这种无谓的同情吧,我不需要!请你记住,我不会就此罢休!”

说完,他愤怒地与我擦肩而过。

我呆呆地转身,望着他愤然离去的背影,心里泛起了一阵苦涩的酸楚。

看起来,我与周汝佳的这个结,不但没有松动,反而扣得越来越紧了,这是为什么呢?心里积聚的委屈越来越多,谁又能真正理解我的难处。

唉……

经过了几个星期的休养,周玉成的腿伤已有明显好转,可以独自拄着拐杖行走了。

等我来到卧房的时候,他已经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门口。

“周叔,还没痊愈呢,何必那么着急!”我嗔怪地说着,赶紧扶住了他。

“这些日子快把我憋闷坏了,你来得正好,扶我去看看龙凤椅吧。”周叔急急地说道。

“看你,龙凤椅好像是你的心上人,总时刻念念不忘的。”

“没有啊,我的心上人在我身边呢!我只是去望一眼我们一起战斗过的椅子嘛。”他的调侃让我觉得他今天的心情不坏。

自从周叔摔伤以后,很难看到他的笑容。

“椅子完好无损地在汝佳房里,想过去看的话,我扶你。”

“对了,汝佳怎么样,在家吗?这浑小子,也不过来看看我,本就不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哼!”

“他刚出去了,还生着气呢!艳艳对他的伤害不轻。”想起周汝佳刚才对我说的话,心里似乎有一丝内疚。尽管自己也蒙在鼓里,毕竟这桩婚事的确是由我撮合而成的。

“都拜过堂了,还折腾什么呢,闹一阵不就行了嘛!我看他和艳艳还是蛮相配的。”

“由他们去吧,我可不想再管闲事了,再说了,我们也管不了。”

我和周叔一路边走边说,来到了周汝佳的房间。

新房里早已撤了所有喜庆的摆设,与原来的房间没什么两样,只是多了那对仍旧熠熠生辉的龙凤椅,孤独地遗忘在角落里,显得有点落寞。

毕福早已按我的吩咐修复好了龙椅,我假装若无其事地上前细看,并无露出特别的破绽。

周叔爱怜地抚着龙凤椅,眼神里满是亲切与祥和,好像看到了久违的亲人。

这是一种异乎于所有人的神情,在旁的我,心里不禁唏嘘不已。

“叶子啊,告诉毕福平时得多关照一点龙凤椅,可不能让它们毁在汝佳的手里。”

“放心吧,周叔,我早已安排他负责打扫汝佳的这间房,这样他可以每天保养一遍龙凤椅。”

“嗯,这就好!我病了这么多天,多亏毕福把周家的事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毕家都是好人哪!”

周叔心满意足地拍了拍龙椅的椅背,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等我们跨出房门之时,周叔仍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椅子,眼里盛满了一种深深的眷恋。

第四部分

十(1)

周叔的腿伤在我的心呵护下已经完全康复。他又开始每天的晨练,结束后就带着毕福忙忙碌碌地巡视一遍周家在同里的生意情况,闲时就一头钻进他的书房,找寻着只属于他的乐趣。

看着周叔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习,我心里暗暗祈祷着,但愿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周家的天空需要一片灿烂的阳光。

毕福在一天外出归来时,神神秘秘地站在后园里的九曲桥边,与正在水香榭边喂食金鱼的我遥遥相对。

只见他欲走却停,踯躅不前,抓耳挠腮地转着圈,好像一时下不了决心是否要与我搭话。

一见他这副样子,我心里便来了气。

因为与他有过那么一段前史,我与他的接触变得更需要光明磊落,省得给别人落一个话柄。但毕福却总是搞不大清,一副诡秘的样子,难怪那天晚上周汝佳趁机滋事,要是传到周叔耳里,岂不又是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误会?

所以,我干脆扯开嗓子喊住了他。

“毕福,有什么事吗?别那么鬼鬼祟祟地站在那里,让人瞧着心里别扭。”

毕福被我这么一说,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快步穿过九曲桥,向水香榭走来。

“太太,是这样的,本来这件事应该向老爷禀告,但我思来想去,还是先与您通个气再说。”

“什么事呀,有那么复杂吗?生意上的事我可不懂。”

“不是生意上的事情,是关于少爷。”

看来我错怪毕福了,他这么郑重其事地来找我,一定是汝佳出了问题,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汝佳又惹什么麻烦了吗?”

“前几天我核对了茶馆的账目,发现少爷陆续取走了一大笔钱,茶馆虽然生意不错,但已经入不敷出了,我只好擅自挪用了其它生意上的款子来接济茶馆的运转。”

毕福的话让我着实吃了一惊,汝佳在账房领的月钱已经是全家最高的,他一个人何以有那么大的开销呢?

“毕福啊,你做对了,这事先不要禀告老爷,等我查清后再说。”

“是,太太,我明白了。”

“哦,对了,以后少爷要是再来取钱,就说必须经过老爷签字。”

我对转身欲离开的毕福,又不放心地追加了一句。

毕福走后,我一直呆坐在池塘边,想着周汝佳那天对我说过的话,不禁有点毛骨悚然,不知他究竟在暗地里想干什么,难道他的不幸婚姻真的是我一手造成的吗?

唉!早知如此,我又何苦做这个有苦说不出的媒人呢?

没过几天,在周家饭桌上,周汝佳一反常态,兴高采烈地告诉他父亲,他要引荐一位做丝绸生意的法国人,考虑把周家生产的丝绸出口到法国。

最近这一阶段,由于外国货大量充斥丝绸市场,周家的丝绸销量一直不太好,周叔正苦于找不到出路。所以,周汝佳的这个消息让他的父亲有点将信将疑,但也不敢怠慢,抓不住机会是经商人的大忌。

于是,第二天,周汝佳就把他在法国认识的朋友带回了周家。

这是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的纯正法国人,名叫罗伯特。虽是外国人,却能说一口不太标准的汉语,看来这是一个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的法国人。

自从周汝佳回国以后,一直与这个罗伯特保持着书信联系。罗伯特这次是来中国旅游的,顺便考察一下是否在中国有商机可寻。周汝佳闻听,便写信给上海的胡巍,把他暂时安排在胡巍的寓所里,胡巍自然不敢怠慢,热情款待。

这次罗伯特专程从上海赶来同里,一是受周汝佳之邀来看看老朋友和他的家乡,二是经周汝佳的劝荐,想考察一下与周家是否有合作的可能。

寒暄过后,宾主入座。几番言谈下来,凭着经商几十年的老道经验,周叔觉得这是一个可以进行商业往来的法国人,只是还必须带他去参观一下周家的染织作坊和生产能力,才可以讨论下一步的合作可能。

不过,这已经使周叔大为满意了。

听着他与罗伯特之间的爽朗笑谈,和眉宇间透出的勃发英气,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有成竹的周家老爷,脸上不由得显露出欣慰的笑意。

周叔竭力盛邀罗伯特在周家小住几日,让他们可以有更多的机会互相沟通。

也正巧,这位罗伯特来到同里后,一路上对水乡的建筑及人文环境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样双方一拍即合,罗伯特便在周家住了下来。

这次的引荐,周汝佳当然是功不可没,他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在为周家着想,虽然还没有做成生意,但已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这让周叔对儿子的态度明显有了好转,自然是人逢喜事神爽。

老爷的好心情感染着周家每一个人,连周汝佳也少了很多脾气,一扫结婚以后所有的抱怨,脸上总挂着一副得意扬扬的表情。

所以,罗伯特成了一颗福星,他的到来,给周家带来了不少欢声笑语。

周家所有的下人们,尤其是那些丫环,把罗伯特当成了一个和蔼的怪物,总喜欢跟在他后面指手画脚,“咯咯”地笑个不停。老眼昏花的荣妈却说:“这是一个不会吃人的怪物,你们可不要去伤害他。”逗得一边的我也止不住地掩口窃笑。

罗伯特非常友善,对于下人的指指点点,他总是抱以微笑,好像这个人生来就没有烦恼。而对于周家的建筑及明清家具,罗伯特赞不绝口,手中的相机在他的唏嘘声中不停地“咔嚓、咔嚓”地闪动着。

尤其徜徉在小巧致、清淡雅宜的周家后园里,他更是领悟到了中国江南古典园林的髓,一直摇头晃脑地啧啧称奇。每当此时,周叔的脸上便会显露出一种非同一般的自豪感。

“周老爷,我在上海时,曾听您的表妹提起过周家有一对神奇的椅子,是吗?”

罗伯特的提问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觉一愣。

这个蓉芳,总改不了到处炫耀吹嘘的毛病。

“啊,是这样的,这对龙凤椅是我们家祖传的宝贝,外人是见不得的,否则会惹祸上身。”

周汝佳及时把话接了过去,好像在替他父亲解围。

罗伯特那金色的眉毛往上一挑,双肩一耸,两手一摊,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哦,既然是这样,那我可不想在中国遭殃了。”惹得所有人又都笑了起来。

这天晚饭时,周汝佳心血来潮,不知是否想讨好罗伯特,把他的宝贝留声机搁到了客厅里,居然放起了琵琶曲“龙凤呈祥”的唱片。顿时,铮铮的弦音绕梁回转,源源不绝。

一边的周叔稍微一怔,便也没再吭声。

正在一起用餐的罗伯特却用手拍了一下桌子,大喊了一声:“妙极了!”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哇!我这次真的在你们周家享受到了博古深的中国文化,美妙之极!”说着,他向我们竖起了大拇指,表示着他内心由衷的赞美。

“呵呵,罗伯特先生可真是个中国通,怎么还会鉴赏中国传统的民族音乐呢?”周叔显然对罗伯特的中国文化功底大为钦佩。

“我是受我父母的影响,他们年轻时就来过中国,一直对中国文化深有研究,要不我们家也不会做起东方的丝绸生意,更不会认识汝佳这位中国朋友了。”

罗伯特边说边用手使劲拍着旁边周汝佳的肩膀,周汝佳则用同样的方式回敬了他,看样子他们之间的友谊的确不浅。

“哦,原来是这样。”周叔闻听了罗伯特的解释,也不住地点着头表示理解。

“周老爷,您可真是个福气之人啊,不仅拥有这么一大座园林住宅,身边还有一位如此美貌的太太相陪,可羡啊!”罗伯特边说边热情地端详起一边正襟危坐的我来。

“哪里哪里,这都得感谢祖上积德,让我周玉成有今天的福气。”

周叔嘴上谦虚着,神态里对罗伯特的赞誉表现出一副志得意满的豪情。

一边的周汝佳却放下了筷子,收敛起笑容,目光直直地向我扫过来,脸色显得有点不太好看。

饭桌上的其他人都并未觉察,我也低下了头权作不知。

“周太太,在我法国的家里有一幅仕女画,画的是一个中国古代的女子在弹奏琵琶。我想冒昧地请问一下,您会弹吗?中国的女孩子是不是都会这种乐器?”

罗伯特的提问使我有点惊讶,他怎么连琵琶都晓得呢?我也不得不与周叔一样,对这个外国人开始刮目相看了。

“先生,大凡江南的女孩子都会一点,我也只是受家母影响略知皮毛而已。”

周叔却对我的回答微感意外。

“叶子,你也会弹琵琶?!”

他的眉毛像罗伯特一样高挑起来。

“小时候母亲教过一些,恐怕现在早已生疏了。”

这时,荣妈正亲自端着一盆她的拿手菜“四喜丸子”上桌,听见我们的谈话,她又开始热心肠地起话来。

“老爷可别上当啊,我们太太弹的琵琶可好呢!老婆子差点以为是……”

荣妈自知失言,像个老顽童一样伸了下舌头,把后面半句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罗伯特听荣妈这么一说,变得更加兴奋了。

“那太好了,不知周太太能否赏脸弹奏一曲?”

“是啊,想不到小妈还有如此绝活,可就更给我们周家添彩了,小妈你说呢?”周汝佳也在一边随声附和着,可真猜不透他的用意何在。

我不由得抬眼,正好与周汝佳的目光对在一起,发现他正在嬉皮笑脸地望着我。同时,我觉得桌下有什么东西伸了过来,蹭着我的小腿。

真要命!这个恬不知耻的家伙居然趁大家高兴,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调戏我,他怎么一点都没有遗传上他父亲磊落的品格呢?我对周汝佳微笑着摇了摇头,他的雕虫小技不但不会让我生气和难堪,反而更加觉得他幼稚可笑。

“汝佳,不用多说,这不是件难事,等哪天大家去花园赏景,我一定会助兴一曲。”

“好!周太太爽快得很!中国可真是地美、物美、人更美!来,为我们即将进行的愉快合作干杯!”

于是,在座的人都一起举起了杯,看似其乐融融。

过了几天,罗伯特打算启程离开同里,临行的前一晚,正好遇上中国传统的中秋节。

于是,当沉静润美的满月像一个大大的银盘低低地悬挂在池塘边的时候,毕福在水香榭前的空地上支起了圆桌,摆上了一年一度的传统食品─月饼。

这是毕福从街上排队买回的刚出炉的苏式月饼。那扑鼻而来的鲜月饼被烘焙得香气四溢,那皮酥馅多的甜馅月饼,吃在嘴里甜而不腻,软糯溢香。

开心好奇的罗伯特经不住美食的诱惑,居然一连吞了五个,直憋得他差点没喘过气来,惹得荣妈止不住地给他拍心揉背,嘴里直喊着:“慢点!慢点!老婆子的一份会留给你的。”

周叔在一边看着这个可爱的外国人,也忍不住一个劲地呵呵直乐。

只有我,在这个月圆团聚之日,凝望着玉盘一样的满月,托腮静思。

我想起了死去的母亲。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是在母亲的病榻前与她一起度过的。天堂里的母亲,是否知道她的女儿一年以后,会奇迹般地呆在同里镇上一所她一无所知的陌生大宅里欢度中秋呢?

“叶子啊,想什么呢?还不趁这良宵美景之际,给大家弹一曲琵琶?”周叔笑眯眯地对着正在沉思的我说道。

“对对对!周太太,今天应该露一手给大家助助兴了,要不然我会遗憾而归的。”

“好吧,我去准备一下就来。”收拾起自己的悠悠情愁,我便起身站了起来。

“毕福啊,到琴房里给太太拿琵琶去。”

“不用了,还是我自己去吧。”

我阻止了正欲起身的毕福,独自一人离开了。

此时的我,一瞬间注入了一股特别的激情,因为我心里忽然想到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大胆主意!

我匆匆地赶回卧房中,打开一只盛满我所有用品的紫檀雕荷花木联三橱,翻箱倒柜地从我所有的衣裳里找出了一套我很久未穿、叠得整整齐齐的丝缎紫裙衫。

那是母亲前年开春时特别为我缝制的,针针线线都凝聚着母亲的一片慈母心,尤其在口和裙子的下摆处,各绣了一朵白色嫩黄心的小兰花,煞是好看。母亲说女孩子穿紫衣会变得更加温柔体贴,而我却觉得这套衣裳太珍贵了,所以一直舍不得穿它。

展开细细一看,领口与袖口的样式虽然与那幅画上的有些不同,可颜色却一模一样。

我赶紧把它换到自己身上,同时没忘记给自己也梳理了一个平时不太常梳的舞凤髻。

揽镜自照,除了领子低一些,袖口短一些之外,与书房里那幅画像中的女子如出一辙!

我想,在人月两团圆的中秋节,以这种方式纪念母亲,应该是对她最好的告慰。

同时,我也非常迫切地想试探一下,当我弹起那首二太太生前常弹的“龙凤呈祥”,周叔会有怎样的反应,他是否会把我当成过去的二太太而更加宠爱呢?而且,二太太与我母亲之间到底有什么神秘的关联呢?

我决定孤注一掷,解开自己心中的谜团!

此时,我有一种预感,二太太的神秘面纱即将揭开!

随后,我把翻乱的衣物重又收拾妥帖,手里却到了一件硬硬的东西,拿出一看,原来是毕伯交给我的母亲的遗物,一只珍贵的龙凤金玉手镯。

我思忖了一下,随即便毫不犹豫地套在了手腕上。定睛一看,齐肘的袖口下一只漂亮玲珑的手镯,非常和谐。

我不由对着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然后,我兴冲冲地再次走入后园,沿着假山穿过池塘的另一边,绕到那间我曾去过的琴房。那只被我不小心摔在地上的断弦琵琶早已被人续上了丝弦。我仔细地调整好四相十二品的各个音位,试弹一下,音色纯正,便抱着琵琶,一路踌躇满志地来到了水香榭。

水香榭前仍然欢声笑语,不知罗伯特又做了什么可爱的傻事让周叔笑得如此畅怀?直到他的眼梢里瞥过一个穿着紫衣、怀抱琵琶的女子时,他的笑容便凝固在了月色之中。

所有人都止住了笑,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我,我一下成了这个中秋节里的惟一主角。

我并没有理会众人的诧异,只是沉着地坐在毕福早给我预备好的椅子上,端正了一下竖抱琵琶的坐姿,右手打了两遍轮指,便开始弹奏起“龙凤呈祥”。

随着我左手到位的按指与推拉、右手灵活的轮指与弹挑,一串串错落有致的弦音从琵琶下部的共鸣箱里源源不断地奔泻而出,时而清丽激越,时而淳厚低沉,时而像涓涓的山涧小溪,时而又如奔腾不止的大河湍流,把“龙凤呈祥”里蕴含的细腻与犷演绎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地表现出龙凤交欢的喜庆与祥和。

我仿佛变成了当年的母亲,痴痴地怀抱着她心爱的乌木琵琶,在崇拜仰慕的眼神中,弹奏着属于她的音乐,缅怀着她年轻时候的梦想,而当时年少的我却浑然不知。��

当最后一个有力的堂音仍袅袅不绝地缭绕在纯美的夜色中时,我才徐徐地从自己的琴声中舒缓过来,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把这首母亲教我的曲子演绎得如此酣畅,全身不禁已是香汗涔涔。

我轻轻地把琵琶搁在了一边,却惊异地看见了一张张如痴如醉的脸,仍然定定地注视着我,好像一个个假人一般呆坐不动。

“好「眉耍甭薏厥紫鹊谝桓龉钠鹆苏疲粕宕嘞炝痢?/p>

其他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拍起手来。

“我今天可是一饱耳福了!周太太如此一个温婉佳丽,还能演绎出瑰丽的民族音乐,实在是难得啊!”

对于罗伯特文绉绉的赞叹,我不禁在得意之余多了一份腼腆。

“先生过奖了,我哪有那么完美。”

一旁的周汝佳也很是一怔,原以为给我出了一个难题,让我骑虎难下,没想到我居然能把一首“龙凤呈祥”如此完美地演绎出来,使他大感意外。

“小妈,佩服、佩服,真想不到你还有一手琵琶绝活,能和当年的二娘媲美,不,父亲,小妈就是二娘!”

他的表情满是诧异和不理解,似乎本不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的结论更是令所有在场的人目瞪口呆!

而我却对他不屑一顾地瞟了一眼。浅薄!荒唐!我怎么可能是二太太呢?但他的结论至少说明一点,我的模仿成功了!

我把目光移向周叔,却发现他仍旧怔怔地坐着发呆,面无表情,苍白如纸。

这时,所有人与我一样,也都把目光转移到了周叔身上。

“老爷!您怎么啦?别吓着老婆子!”荣妈奇怪地晃了晃他的肩膀,而他却仍然木木地没有反应,好像全身失去了知觉,又仿佛沉浸在一个无人知晓的世界里痴痴呆呆!

这下大家可全都慌了神,水香榭前一片慌乱!

尤其是我,原以为周叔听了琵琶曲后会欣喜若狂,会更加激起对我的爱恋,就像对他的二太太一样,谁知他竟会变成如此模样!

我突然意识到,二太太一定就是我母亲,我就是周叔的亲生女儿!周叔一定是被这个可怕的现实吓着了!

我一下子扑到了他身上,拼命地摇晃着。

“周叔!周叔!您醒醒─”

悲凉的喊声划破金色的满月,变成了中秋节最后一个惊人的休止音符。

十一(1)

埋藏在我心里的谜团终于解开了,我却为自己愚蠢的自私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因为,当我换上那套紫色裙衫,怀抱琵琶,盈盈地出现在如梦如幻的夜色阑珊之际,周玉成以为死去的二太太重又复活;而当我演奏完那首“龙凤呈祥”之后,周玉成方才如梦初醒。

他明白了,十八年前的二太太虽然离开了他,却并未离开人间,她神秘地活了过来,而且还在苏州城里嫁了人,生了女儿,她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延续在了女儿身上,而她的女儿正在他面前演绎着十八年前的她!

由于过度兴奋,招致突发脑溢血,周玉成倒下了,他的左半边身子失去了知觉,又一次卧在床上重病不起。

我的懊悔与自责可想而知!

我知道,是我一手造成了这个悲剧的发生。

如果我不与周汝佳较劲,不答应罗伯特的请求,周叔便不会知晓我会弹琵琶;如果那天我没有那么多的突发奇想,周叔也不可能中风瘫在床上。

这是一种巧合,还是一种必然呢?

我只是与周叔一样明白了一个事实:当年的周家二太太并没有溺水而死,因为有“龙凤呈祥”的琵琶曲可以作证,有那只戴在我手上的金玉镯可以作证,那是落玉阁里的“玉牡丹”惟一一件最心爱的首饰。

被郎中捡回一条命的周玉成,躺在床上整天不停地用含混不清的话语向我叙述着二太太“玉牡丹”的故事,永不倦怠。

像龙凤椅的离奇故事一样,我和母亲在十八年前后奇怪地嫁给了同一个男人,虽然各有各的不同,可产生的爱情却同样地真挚。

只是,这还是一个残缺不全的故事,因为周玉成的确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这是让我最为感到万幸的事实!

十八年前,“玉牡丹”奇迹般地从青楼走进了周家大院,成了同里镇上有名的周家二太太。周玉成只与二太太在龙凤椅上有过一次并不成功的鱼水之欢,“玉牡丹”便放弃了周玉成的爱情,不辞而别,神秘地溺死在同里湖里,周玉成只在湖边找到了她的一双绣花鞋和她写给他的一封遗书。

信中写明了“玉牡丹”决定自尽的决心,却并没有道清她为何投湖的原因,只是说她来生再报答他的恩情,仅此而已。

深爱着“玉牡丹”的周玉成,从此以后便一直怀念着他的二太太十八个春秋,直到在雨中的小巷中遇到了我,才使他重新获得了一种对爱的渴求,那份蕴藏在心底的销蚀剥落的爱情也重新找到了一片新的绿洲,最终嫁接成如今这一段匪夷所思的离奇姻缘。

对于这样的谜底,我已经很知足了,我不敢再奢求母亲死而复活的真实历程,我怕自己在无意中会伤害更多的人,就像伤害了周家父子一样。我只能用我毕生的真情来完成母亲未了的心愿,报答周玉成把母亲救出苦海的恩情,让他的后半生永远笼罩在“玉牡丹”的爱情光环中。

我想,天堂里的母亲会对她的女儿抱以衷心的微笑。

周玉成瘫痪以后,周家的许多事务,诸如谈合作、决定投资等大事,不得不由周汝佳出面处理,尤其是上海的公司,以前周玉成还可以遥控指挥,现在单靠胡巍一个人自然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以不久以后,周汝佳仍然返回了上海,同时与罗伯特见面洽谈下一步的合作事宜。

周玉成虽然不太放心儿子的办事能力,却也无可奈何。而周汝佳看起来倒是信心十足,大有与他父亲一比高下的决心。

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欣慰着周汝佳的变化。也许父亲的瘫痪让他觉醒,自己是周家惟一应该挑起重担的男人。

周汝佳与艳艳之事一直悬而未决,我心里虽然牵挂着,却也不便再多过问,汝佳因为这桩婚事一直对我心存怨恨。而且,这次解开了我的身世之谜,周汝佳更是对我侧目相望,自小他的心里就对父亲娶一个青楼女子耿耿于怀,更何况我忽然成了二太太的亲生女儿呢?

不过我想他这次返回上海,与艳艳之事或许出现转机也未为可知。

我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呆在周叔身边悉心照料,让他最大限度地恢复得好一些,减轻自己心里对他的负疚。

周叔整天躺在床上,免不了心情郁闷烦躁。

每当此时,我总会弹奏琵琶给他解闷,尽可能让他放松心情。可听着听着,他的枕边就会潮湿一片,无尽的烦躁顷刻之间化为柔弱的悲情。我惊异地望着他源源不断涌出的泪水,却不知怎样去抚平他心底的创伤!

而且,他看着我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我经常被他的这种眼神搞得不知所措。我只能尽量地对他保持着微笑,让他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他最亲的亲人。

可是,我发现自己做得越好,周叔的脾气反而越大。

我暗自思忖,他会不会又想念龙凤椅了?

于是,我赶紧吩咐毕福把汝佳房里的椅子搬了过来。

没想到,周叔看见龙凤椅后,情绪变得更加激动。

“叶……叶子,我……我……我对不起你!”他的表情很痛苦,让我一下心酸得直想掉泪。

“周叔,何出此言呢?应该是我对不起你,你不要想得太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放心吧,有我在呢!”我抓紧他的手,传递着我的信心和力量。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就像我颤抖的一颗心。

“不……不……我们……我们再也不能享受……龙凤椅的乐趣了!”说完,他摇晃着能动弹的右手,泪水顺着他的眼角不停地涌出。

我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此时此刻,除了安慰,还有更好的办法抚慰一个男人受损的自尊吗?

“不要那么想,周叔,你会好的,我们还会像从前那样开心地生活,我们永远都不分离,难道你忘了吗,我还要为你生孩子呢!”看着周叔痛苦的眼泪,我的心止不住地一阵阵抽搐,但是我还必须强装笑颜,把自己的泪水咽进肚里。

周叔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我又重新让毕福把龙凤椅搬了回去,我受不了周叔痛苦的眼神,况且激动的情绪也无益于他的康复。

这一天,蓉芳和艳艳忽然从上海赶来,使我颇感意外。

母女俩先来看了周叔,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语,还陪掉了几滴眼泪。

周叔则面无表情地对她们挥了挥手,然后闭上眼睛佯装睡觉。

我赶紧把她们带了出来。

一路边走边想,蓉芳这次来大概又有什么麻烦事等着我了。

果然不出所料,当我问起艳艳与汝佳的关系时,艳艳又哭成了一个小泪人。

“怎么,汝佳还是对你不好吗?”

“岂止是不好,夫妻俩从不呆在一间房,整天和罗伯特早出晚归的,我看啊,八成汝佳外面是有人了!”蓉芳在一旁气愤地说道。

“蓉芳,没有影的事可不能胡说,他们也许在忙正经事。”

“可是,我连和他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这哪像夫妻嘛!表舅妈!求您得帮帮忙劝劝汝佳,他最听您的话了,我已经怀孕了,他可不能背着我在外面胡搞。”

艳艳委屈地嘟着鲜红的嘴,跺着脚撒娇似的直摇晃着我。

“什么,你又怀孕了?”

话一出口,感觉有点不太好,但因为吃了上次的亏,我对艳艳的话表示怀疑。

“可不是嘛!艳艳这次可是千真万确地得胎了,这可是新婚那天得的‘坐上喜’啊!你看,我把医院的诊断书也带来了!”说着,蓉芳迫不及待地从她随身挎的一只珠光闪闪的化妆包中拿出了一张纸,急急地翻开给我看。

“表嫂,我想还得麻烦您劝劝汝佳,都快做父亲的人了,别总在外面花天酒地地胡闹。”

听了蓉芳的话,我不禁为难了起来。

“你们有所不知,自从上次那事后,汝佳把我也当成仇人一样了,我的话他哪里听得进去啊。”

“这次可不同了,艳艳怀的可是你们周家的骨,周家人不能不管呀!”蓉芳把话像石弹子一样硬生生地抛给我,显得有点不太客气。

“话是这么说,可……那好吧,我也只能试着劝劝他,但不能担保他会听我的话。”

其实我自己心里真的一点底都没有,周汝佳并不会因为我的劝说而改变自己。但碍于蓉芳在女儿面前的面子,也设身处地为艳艳考虑,我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母女俩要挟似的请求。

当晚,我便安排她们住了下来。

艳艳因为怀孕,显得更为娇气十足。虽然只怀了两个月,走起路来却双手叉着腰,慢吞吞地,一副大腹便便的样子。我看了不禁有点好笑,心想着比起小闰来,艳艳可是差远了。

热心的荣妈却心甘情愿地伺候着这个小孕妇,连洗澡水都亲自给她放好。

可不一会儿,隔壁的澡堂里便传来了艳艳不满的喊声:“荣妈!水凉啦!快给我提些热水来,我要是感冒了可不得了啊!”

“哎!少,老婆子马上就来啦!”

于是,荣妈磨蹭着小脚,以最快的频率起身赶紧提起了一壶热水。

此时,我正和荣妈一起呆在下房,向她诉说着我自己的苦衷。荣妈爽快地让我放心,等少爷回来,她也会一起帮着劝劝少爷。

一听艳艳这么使唤年迈的荣妈,我有点看不下去了,赶紧起身接过了她手里的水壶说道:“荣妈,还是我去吧,您歇会儿吧。”

“太太,这怎么使得,还是我去吧。”

“您就别和我争了,不然少又要喊了。“

我的话音未落,澡堂里娇滴滴的声音又传了出来:“荣妈,怎么还不来呀,快点啊!”

我对荣妈笑了笑,便提着水壶转了一个弯,进了隔壁的澡堂。

澡堂里热气腾腾,散发着一股玫瑰花香,这是荣妈特意去后园为艳艳采摘的新鲜花瓣。老人家固执地认为孕妇长期用玫瑰花洗澡,将来生下的孩子也会像玫瑰一样娇艳芬芳。我只能暗自窃笑,却让艳艳大为受用。

“表舅妈,怎么是您呀?真不好意思。”

湿漉漉的艳艳,从水桶里赤裸着身子站了起来,往桶边靠了靠让我加热水。

我看着艳艳沾着几片艳丽花瓣的胴体,扁平的腹部,却怎么也不像个孕妇的身材,倒有几分出水芙蓉的味道,不禁又笑了起来。

艳艳倒是领会了我的笑意。

“您笑什么呀,等过几个月我就会挺起肚子像个十足的孕妇啦!”她的言行举止里满是一份沉甸甸的自豪。

我心想着等艳艳的肚子一鼓起来,也许挺在乎孩子的周汝佳不会不动心的,毕竟是他的骨。

于是,我卷起了袖子,动作麻利地往桶里加了热水,用手试了下水温,刚好合适。

“艳艳,这下行了,你继续洗吧。”说完,我便转身正欲离开,艳艳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半开玩笑地说道:“怎么啦艳艳,莫非还要表舅妈亲自给美人沐浴?”

木桶里的艳艳却歪着脑袋,一副认真又纳闷的模样。

“奇怪!表舅妈,您怎么会有这样的镯子?”

我被她问得一愣,随即便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难道不好看吗?”

“真的很有趣,我也有这么一只与你一模一样的镯子,这种式样的金玉镯在上海可是不多见的。”艳艳晃着脑袋,拨弄着我手腕上的镯子,横看竖看。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不由得奇怪了起来。

记得毕福的父亲当初交给我这只镯子之时,曾说过这是我死去的父亲留下的。中秋节过后,我就一直没把它摘下来过。

“艳艳,你的那只镯子是从哪儿来的?”

“是我父亲给我的呀,听父亲说是我死去的阿婆传下来的,你的这只镯子呢?”

“哦,是我有一次在镇上的古玩店里随意买来的。”我不动声色地对她说道,心里却变得乱七八糟。

“那也许是巧合吧,说明艳艳与表舅妈有缘呗!”

但愿这真的是一种巧合。

可是,直觉告诉我,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从澡堂里出来,我提着空水壶,心情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无比。

从我懂事的时候起,母亲就告诉我,父亲在我出生前就已生病去世,所以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关于父亲的任何印象。

那么,会不会母亲有什么难言之隐而对我说了假话?我的亲生父亲本没死?

难道会是胡巍?本不可能!

凭着蓉芳在家里的颐指气使和势利的格,也决不会容许胡巍在外面拈花惹草,况且胡巍懦弱胆小,对蓉芳逆来顺受,更不像是个寻花问柳之人。那么,为什么我和艳艳会各有一只相同的手镯呢?

去世的母亲为什么留给我这么多的谜呢?这些谜,像一个个诡秘的影子一般纷至沓来,紧紧追随着,躲不开,却又不着,让我恐惧,令我窒息。

我忽然变得无所适从。

与世无争的我,只想平静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份热烈的爱情已经足够。可为什么总有那么多阡陌纵横的恩恩怨怨缠绕着我,时时扼紧着我的咽喉,让我亲眼目睹了一幕又一幕的人间悲喜,难道这就是生活吗?

但是,我又无法不面对生活,生活总要继续。在未来的日子里,还会有怎样的悲喜等待着我呢?我觉得自己真的很累,总想变回童年时代的自己,再次重温无忌的岁月。

每次看着周叔那孤独无助的眼神,我总会心里发慌,生怕某一天醒来,他已离我而去,我又该如何面对今后的人生呢?因为没有父爱,我寻找到了一份父爱般的感情,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男人像周叔那样,把他心底间最温柔最执著的感情奉献给我,让我在感动之余,领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对爱的真正诠释。尽管现在有着某种缺憾,但我想我不会后悔,我一定要帮助他走出困境!

那么,我还有什么理由和必要去探究我的亲生父亲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我决定不再寻找答案。

十二(1)

送走了千叮嘱万关照的蓉芳母女俩,我站在周家大门前,望着渐渐远去的黄包车不由苦笑了一下,因为这实在是一件十分可笑荒谬的事情。

汝佳与艳艳的婚事好像是个游戏,是个荒唐的玩笑,而我,却身不由己地成了夹在这个玩笑里的一块任人宰割的刀俎上的鱼!如今,假戏又变成了真戏,周汝佳对艳艳的感情是否也会由假变真呢?

我似乎只能从中品出渺茫的味道。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周汝佳一旦知道艳艳真的怀上了他的孩子,我想他一定不会无动于衷。看在孩子的份上,他会原谅艳艳以前的无知吗?他还会对我抱着那么深的成见吗?

我想,等他回来,是应该心平气和地与他谈一次,消除误会,让这个多事之秋的周家能有一些新气象。

我把艳艳真实怀孕的喜讯告诉了周叔,让他欣慰地看到周家已经后继有人了。可周叔并未显得有多么高兴,仍然躺在床上,双眼空洞地瞪着雕花房梁上一排列齐整的木椽子,一脸的愁云惨雾。

倒是毕福的父亲毕显贵的到来,让他终日定定直直的眼珠转动了起来,脸上也展出了久未见到的笑容。尽管只是一刹那,却让我感到很是欣慰。

毕伯是听了毕福回家的叙述,才强撑起自己虚弱的病体,在已经大腹便便的小闰的搀扶下,来到了他熟悉了一辈子的周家。

毕伯尽管身体虚弱,神却看上去还不错。我想,这得归功于小闰对公公的心照顾。而且,毕家和睦融融,又即将添丁加口,这也许是让毕伯心情舒畅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但愿毕伯的好心情能感染病中的周叔,让他也能乐观地面对目前暂时的不幸。

我把毕伯送到了周叔的病榻前,让久未见面的主仆能好好地说会儿话,便亲热地挽起小闰的胳膊走了出来。

快做母亲的小闰,可能是从小做惯家务的缘故,看上去身体非常健朗,动作依然麻利,一点都没有艳艳那么娇娇弱弱的矫情,让我打心眼儿里佩服,觉得毕福实在是个有福之人。

闻讯而来的荣妈,半路从斜旁的陪弄里杀了出来,又热乎乎地凑起了热闹。

“小闰啊,也不来看看老婆子,想死我了!”

“妈,我们正想去看您哪!”小闰见了荣妈,也是止不住的满脸喜悦。

荣妈眯着双眼,前前后后地不住打量着小闰。

“小闰啊,当初我把你领回来的时候,还是个孩子,现在居然自己要做母亲了,真是把我老婆子乐坏了。”

小闰甜甜地握着老人干枯的手,说道:“妈,我的命是您捡来的,等孩子出生后,我一定让他孝敬您。”

“好,好,看来老婆子没有白疼你!”荣妈边说边乐呵呵地细细盯着小闰的肚子转个不停,好像她能看见小闰腹中的胎儿似的。

“喔哟哟!我看见小囡在动了,是不是啊,小闰?”

“最近一直动得厉害,好像老在肚子里拳打脚踢的。”

小闰的脸上荡漾着为人母的喜悦。

“那一定像毕福一样,是个胖小子喽!哈哈哈!”荣妈直乐得合不拢嘴。

看着她们的快乐,我的心里不禁掠过一丝忧愁,什么时候自己也会像小闰一样,幸福地绽放着母的自豪呢?

这时,毕福手拿一叠厚厚的账簿,正好从外面收账回来。见了我们三个嘻嘻哈哈地在一起,不觉一愣。

“你怎么来了,腆着肚子还到处乱跑!”毕福当着我的面责怪着小闰,他的语气里更多掺杂着一种浓浓的关心。

“公公要过来看看老爷,我就带他来了。”小闰见了毕福,说起话来低低柔柔,却还是一种姑娘般的羞涩,让我不由得从心底羡慕起这对恩恩爱爱的夫妻。

我所想要的,不就是这种平凡温馨的生活吗?为什么同样是女人,我和小闰的处境却是那样的南辕北辙!

一阵无奈的愁绪又慢慢地笼罩着我。

“那我这就去看看父亲。”说完,毕福便离开了我们,往内宅的北院走去。

我静静地看着身边喋喋不休的荣妈,围着小闰,说东道西地闲扯着家长里短。

我吩咐荣妈去厨房煲了一瓦罐**汤,拿了些**头米、红枣、银耳等滋补品让小闰带回去,直把小闰感动得对我谢个不停。

没过多久,毕福又折了回来,对我说道:“太太,老爷让您过去一趟。”

“哎,我就去!”

于是,我客气地请小闰留下吃了晚饭再走,然后匆匆地跨出前厅,望了一眼门口的毕福,发现他注视着我的眼神有点异样。

等我一步跨进卧房之时,却看见周叔和毕伯两人都是泪眼汪汪,好像刚发生了什么令人悲伤的事情。

周叔见我进来,便招了招手示意我坐下。而一边的毕伯,却显得心事重重。

凭直觉,他们好像有什么沉重的话要对我交代。

我猛然意识到,会不会是关于母亲的事?毕伯从小看着我长大,一直与母亲来往密切,而且他又在周家当差,母亲郑重其事地把镯子交给他收藏,他一定是知情人!

我怎么从来没想到这点呢?

此时,我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心也“咚咚”地跳个不停,脑子里只听见一阵阵血流撞击的回音。我发现自己越是下定决心摆脱影,可偏偏影总是如影随形,接踵而至。

苦命的母亲留给我的,到底是一个怎样悲惨的故事呢?

我木讷地呆坐在周叔床前,好像一个等待老天爷宣判的罪人。

“叶子啊,本来这都是些陈年往事,你母亲再三关照我不能让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来也一直信守诺言,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你的身世秘密,包括老爷在内。”

说着,毕伯朝周叔望了一眼,叹了口气。

周叔用眼神示意毕伯接着往下说。

“可是,既然你已经嫁给了老爷,知道了你母亲就是周家二太太,我想,我还是把接下来的故事续上,因为你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也许,你母亲的在天之灵会饶恕我的罪过吧!”

此时,我的眼泪随着毕伯沉重的话语缓缓地涌出。

可怜的母亲含辛茹苦地一手把我养大,不知经历了多少艰辛,付出了多少代价,她只是希望她的女儿不要像她那样坎坷地活在世上。回想起母亲临终前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我忽然顿悟了母亲把我许配给毕福的用心良苦,她多么想让我获得一份平凡安宁的幸福!拥有一份人世间最朴素的快乐!

可是,冥冥的天意却让我为了一份执著的爱情再次走进同里的周家,于无形中完成了母亲未了的心愿,这真的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不幸呢?

十八年前,当“玉牡丹”在周老爷的帮助下,幡然走出桃红柳绿的落玉阁,满怀热望决定重新开始她新的人生旅程时,她却恐惧地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这是一个连她自己也没有料到的沉重的事实,她必须得为这个事实承担后果。

刚嫁进周家的“玉牡丹”有了身孕!

这是在落玉阁时,“玉牡丹”错把终身托付给了一个负心郎,而负心郎却一去不回,杳无音信。这是一个连落玉阁里的老鸨都不知道的秘密。

这个负心郎不是达官显贵,只是一个云游四方,靠卖画为生的青年,而当时的“玉牡丹”看中的就是他的才气。

他们邂逅在同里镇的七子山上。

这一天,青年背着他的画夹,来到七子山上写生。连绵的七子山上,苍松翠柏,野花怒放,甚为幽静。只有林间的鸟儿在不知疲倦地纵情欢唱,给这青山碧野带来了无限盎然的生机。青年俯瞰着脚下碧波荡漾的同里湖,心里涌动着一股强烈的创作欲望。他开始支起了画架,拿起画笔,迫不及待地想把这大自然的美景尽收笔下。

正当他潜心沉浸在自己肆意挥洒的想像空间里纵情跳跃时,他却从林间婉转的鸟鸣声中听到了一声嘤嘤的哭泣。这哭声虽不是很大,却拨动了他的心弦。

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循着若隐若现的哭声,拨开郁郁葱葱的草丛,在这片起伏不断的丘陵另一侧,胡巍看到了两个女子。站着的一个一副丫环的打扮,而跪在一座坟前的女子,正背对着他在焚香叩拜。窈窕的身段不住地瑟瑟颤抖,看来正是这个女子发出了悲恸的哭泣。

不一会儿,女子焚烧完了一堆锡箔纸,在丫环的搀扶下盈盈起身,拭去香泪。树丛中的胡巍看清了女子的面容。

这是一个穿着极为朴素端庄的女孩子,长着一副沉鱼落雁的姣好容貌。她的眉宇间隐含着一股幽怨与清傲,仿佛有无尽的悲苦无法与人诉说。在这樟叶蔽日的山林间,这个女子的形象显得如此肃穆神秘,令青年顿时起了一种怜香惜玉的柔情。

他回去迅速地收拾起画夹,鬼使神差地一路暗暗尾随着那两个女孩,来到了同里镇上。

这个令青年心动的女孩,正是同里镇落玉阁里的“玉牡丹”。

青年一路跟着那两个女子穿街过巷,惊异地发现她们俩竟然坦然自若地遁入了同里镇有名的妓院—落玉阁。

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样一个清丽秀雅的女子,怎么会与落玉阁有关联呢?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更想了解这个女子的底细。

很快地,他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

那天晚上,他终于在莺歌燕舞的落玉阁里再次看到了那个山林间遇到的女子。

与所有的嫖客们看到“玉牡丹”时的感觉一样,他被她惊人的美艳和绝佳的琴技深深折服。

于是,他便陡然拥有了一份宁为玉碎的热情。

从此以后,落玉阁里经常出现一个面容瘦削神态俊美的男子,为博得与“玉牡丹”的千金一刻作着不懈的努力。

而“玉牡丹”也在众多的客人中一眼看出了这个年轻画家的与众不同,这个对她如痴如醉的年轻人显然比那些如狼似虎的男客更令她耳目一新。他的才气令她折服,每当他卖出一张画后,满心欢喜地跨进落玉阁,与她相会在绿意浓情的夜晚时,她总能从他对诗词歌赋的解析里捕捉到流淌着的脉脉温情,尤其是他那清丽婉转的笛声,更使她忘却自己身处娼门的困境,悠悠地陶醉在儿女情长的意境里流连忘返。应该说,他给了她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如此纯洁,如此宁静,一点都没有世俗的污秽与肮脏。

两颗年轻的心因为一次偶然的邂逅而渐起波澜,两人一起陷入了恋爱的甜蜜里乐陶陶。

青年决心把“玉牡丹”救出火坑。

可是,要想赎出落玉阁里的当红名妓,没有一笔数目可观的金钱简直是异想天开!

青年决定外出筹钱,他向愁眉不展的“玉牡丹”发誓,给他一个月的时间,他一定要把自己心爱的女人永远留在身边,否则他便誓不为人,死不瞑目。

“玉牡丹”用香手堵住了他的毒誓,她相信他的爱人,相信他为自己付出的一切。

临行前,在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伴随着落玉阁里不绝于耳的丝竹弦乐的和音,“玉牡丹”不顾危险瞒着老鸨把自己奉献给了这个穷困潦倒的青年画家,作为对爱情忠贞不渝的回答。

触着像丝绸一般柔滑香酥的胴体,青年不敢相信这个美轮美奂的尤物已经属于他,她成了他心中永远的女神。

他交给了“玉牡丹”一只金玉镯,嘱咐她安心地等他一个月,他们俩比翼双飞的幸福日子指日可待。

从此以后,痴心的“玉牡丹”望穿秋水,她的情郎却如飞鹤远行,一去不回,昙花一现的爱情便也化做了一腔幽怨的长叹,惟有身边的那只金玉镯,证明着自己曾有过的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

“玉牡丹”不怪负心郎,她认为这就是自己的命,直到遇见周玉成,她的心中再次升腾起跳出火坑的热望,而这一次,她奇迹般地成功了,成了周家二太太。只是,她对周玉成心存的,更多的是一份感激。

而痴迷着“玉牡丹”的周玉成浑然不知她不久之前曾有过的那一段恋情,“玉牡丹”几次三番欲开口告诉周老爷自己已经怀孕的事实,却几次话到嘴边又重新咽下,她不忍心伤害对她一往情深的恩人,她只能把负心人对她的伤害埋在了心底。

惟一让周玉成迷惑不解的是,“玉牡丹”经常会对着手上的那只金玉镯黯然失神,泪流涟涟。

为了报答周玉成对自己的救命之恩,也为了排遣内心的恐惧,二太太只能收藏起自己的不幸和泪水,一遍又一遍地为他弹奏着欢快的“龙凤呈祥”,让喜悦滋润爱情,让欢笑扫除霾。

可是,周玉成对她的爱越深,越激起她内心无比的痛苦。这种幸福与痛苦的相互啃噬,把二太太折磨得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龙凤椅上的羽毛没有飘落,使二太太认定自己终生成不了周家人。而周玉成又那么执著地依恋着龙凤椅,在还未满一个月的时间里,便不顾周家祖上传下的规矩,与她在龙凤椅上有过一次缠绵,可想而知周老爷对她的热爱和仰慕已经超过了一切。周老爷曾经不止一次地提过希望能与她在龙凤椅上生很多的孩子,这促使她更觉得自己有愧于周老爷,有愧于周家的列祖列宗。

而且,当时只有五岁的周汝佳,把这个父亲新娶回家的二娘当成了眼中钉。纵然二太太如何想方设法地亲近他,最终得到的不是小汝佳的白眼,就是他无礼的唾沫,这让二太太心怀绝望,断掉了与孩子重新亲和的念头。

这种种的原因和遗憾,最终使二太太想到了放弃。腹中的孩子在一天天地长大,总有一天会露出破绽,真相大白。到那时,自己有何颜面面对老爷惊怒的责问?又有何理由继续呆在周家,承受着无数双眼睛蔑视的谴责呢?一想到这些,她就变得无地自容,浑身惊出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于是,她决定破釜沉舟,让自己永远消失,把所有的痛苦和屈辱、快乐与温情一起统统埋葬!

这样,二太太便毅然决然地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伤心地抛弃了她酣然熟睡中的爱人,留下了一封绝笔,一个人悄悄地溜出周家,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

可是,当时凄凄切切的二太太并不知道,一个人影正尾随着她一起走出了周家,这个人就是当时的周家总管毕显贵。

毕显贵那天晚上正好与我看到的毕福一样,正在周家的院子里祭拜龙凤椅。

虽然龙椅与凤椅在毕显贵的父辈之时已经合二为一,但毕家人仍保持着毕家流传下来的一个传统惯例。每年的中秋前夕,也就是那对青年男女为爱情双双殉情的祭日,毕家人总会遥望星空,让祖先保佑后世的周毕两家永远太平吉祥。

所以,刚祭拜完龙凤椅的毕显贵,忽然看见从中庭的侧门晃出去一个人影,看着好像是新过门的二太太。

毕显贵心里疑窦顿生,这么晚了,二太太会去哪里呢?本能迫使毕显贵起了跟踪的念头,二太太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于是,他悄悄地跟在万念俱灰、跌跌撞撞的二太太身后,一路穿街过巷,一直跟到了同里湖边。

夜晚的同里湖,波浪翻滚,强劲的夜风把湖边的芦苇荡吹得飒飒直摆,像一个个直立的鬼影一般摇摇晃晃。

毕显贵心头顿时掠起一阵不祥的预兆。

“不好!”他脱口一声大喊,急忙一路狂奔,奋起直追已然到达河堤边的二太太!

可是已经太晚了,二太太没有在同里湖边做短暂的停留,便毫不犹豫地纵身跳进了湖里,像一片轻飘的树叶般顿时随着涛涛的波浪卷向深不可测的远方,不见了踪影。

匆匆赶到河堤边的毕显贵,顾不得夜的漆黑和湖水的汹涌,脑子里什么也没考虑,紧跟着后脚也跃进了湖中。

万幸的是,从小在同里湖边长大的毕显贵非常熟识水和周围的地形。尽管是浪高水急,毕显贵在湖中小心地绕过丛生的水草和芦苇,经历了几个来回的索,在力气即将用完之时,还是及时地把已经奄奄一息的二太太拖上了河堤。

二太太吐出几口呛水,一口气回了过来。她悠悠地苏醒,发现自己仍然活着,却并没有感激毕显贵的救命之恩,还是一番寻死觅活的折腾,哭着喊着只求一死了之,任凭毕显贵再怎么劝阻都无济于事。

毕显贵急得慌了手脚,他明白二太太一定是有什么巨大的难言之痛,才会如此下定决心自寻短见。情急之中,他一下长跪在二太太面前不起,求她不看在周老爷对她的恩情份上,也得看在生她养她的父母份上,求她千万千万要珍惜自己的生命。

二太太眼见毕显贵一番发自肺腑的虔诚劝慰,想到自己即将为人母的事实,幡然猛醒!

是啊,她可以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但她有什么权利剥夺自己腹中胎儿的生命,让她与自己一起去另外一个世界呢?她还没有来得及睁眼看一下这个五彩斑斓的人世,就被自己的母亲扼杀,难道就为了自己狭隘的痛苦吗?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是有好人,周老爷是,眼前的毕管家也是,她犯得着为了一个负心汉就此葬送母女俩人的命,还要欠上两位救命恩人一辈子的情吗?

她一下安静了下来,停止了哭闹,默默地望着眼前一波又一波滚滚翻卷的湖水不知所措。

毕显贵眼见二太太犹豫不决,便使出浑身解数乘机对她进行耐心的开导和劝说。二太太知道事已至此,也顾不得自己的面子,断断续续地向他道明了因何不顾老爷的恩情而自寻短见的原因。

毕显贵救人救到底,眼见这个伤心欲绝的女人已无心眷恋周家,同时又要给她腹中的孩子一个生的权利,他急中生智想到了一个主意。

那就是让二太太忍辱负重,必须生下腹中的孩子,然后隐姓埋名,重新生活,对外人只说孩子的父亲已经去世。这样既挽救了母女俩,又让她们脱离过去的痛苦,开始新的人生。

心中已升腾起求生欲望的二太太,坐在同里湖边思前想后着毕显贵的主意,最终觉得也惟有如此才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可能。

于是,二太太在同里湖边留下了自己的一双绣花鞋,对外界造成一种溺水而死的假象,下狠心毅然断绝了周老爷对她的所有幻想,然后在毕显贵的帮助下,离开同里镇,在苏州城里开始了自己又一次投胎换骨的新生活。

就这样,周家二太太永远地溺死在了同里湖里,因为在湖边有她的一双绣花鞋为证。而从同里湖里走出的,却是苏州城里一个新落户的年轻绣娘,一个总是孤身一人牵着一个女孩子、在落日余晖中怀抱琵琶嘤嘤弹唱的神秘少妇。

这是母亲与毕显贵之间的秘密,是一个恩人与被救人之间达成的永久诺言。为了报恩,在我七个月大的时候,母亲做主把我许配给了毕显贵只有三岁的儿子毕福。

蒙在鼓里的周老爷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花重金从落玉阁赎出的美人已不知去向,只给他留下了一封带着她温热体香的绝笔书信,顿时魂不附体、万念俱灰!

他不明白这个温婉贤淑的女人怎么会不顾他对她情深似海的爱情去选择死亡,更不知晓在她身上究竟隐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促使她放弃荣华富贵的生活。他还没有真正完全地得到她,他还没有在周家的龙凤椅上真正品尝过爱的甜蜜,这是他朝思暮想了多少个日子、在脑海里曾现过多少回激情画面的期盼!

难道那次在龙凤椅上的不成功经历使她伤心绝望了吗?要知道,面对如此美艳动人的女子,他是因为太想在她面前留下完美的记忆而造成了一次偶然的过失啊,她何至于不再给他第二次做丈夫的机会便悄然永远地离他而去了呢?

二太太的死无疑给他复苏的情感与心灵造成了极大的挫伤,他再也不相信爱情,再也不愿去轻易尝试婚姻,他的心里永远存在着一个无法打开的结,这是一个死结。

毕显贵把他的主人带到了同里湖边。

周玉成面对着同里湖细波翻卷的湖水,整整伤心欲绝了三天三夜。美丽贤淑的二太太果真会背信弃义地放弃他们缠绵的爱情,弃他而去吗?他们的爱情正在冉冉升起,像朝阳,更像清晨吐露着芬芳的花蕊,令人振奋,使人陶醉。可是,为什么朝阳被黑夜吞噬,花蕊被狂风吹折?难道爱情就这样随着川流不息的湖水付之东流了吗?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出现那一次与二太太在龙凤椅上的情景,那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女人,浑身上下散发出韵味独特的光芒,那是他从未听说过更从未见过的完美天使,像一件高贵的瓷器,更像一块毫无瑕疵的美玉,他还没来得及欣赏,还没来得及把他所有的感情兑现成幸福的人生,便已然变成了一片孤独、迷惘的云雾,不知所归。

最终,悲伤落寞的周老爷只能承认他的二太太已经不明不白地溺死,永远地长眠在同里湖里,他在湖边为她立了一块墓碑,用以寄托他对二太太无尽的哀思。

惟一可以让他回味的,除了绝望的相思,只有二太太遗留下来的那件她亲自为自己缝制的龙凤嫁衣,那是“玉牡丹”成为二太太的象征;还有周玉成为二太太所画的那幅坐在凤椅上怀抱琵琶的美人肖像。这是他这辈子最为珍贵的宝物,他把这两件信物连同他的一颗心一起锁在了揽胜阁里的秘密木盒里,成为他一种永久的纪念。

从此以后,周玉成便将他的这段伤心的不了情尘封了十八年。他把自己所有的情感一并寄托在龙凤椅上,惟有它们才会忠心耿耿地与他相濡以沫,陪伴他走完坎坷的人生。

人算不如天算。雨巷中的邂逅,像在周玉成失去二太太后十八年的平静生活中投进了一块美丽的翠玉,激活了他对已故二太太的思念,这是无法遏制的,以至于他不顾与我之间的年龄差距,毫不犹豫地娶了我。因为他相信,他可以给我毕生的幸福,而他也终于得到了一份比二太太更加纯粹、更加完美的情感。

当我决定嫁给周玉成的时候起,毕显贵明白了,叶家与周家的缘分并没有了结,这是天意。

这个惟一的知情人为了永久兑现自己与二太太之间的承诺,没有把内情告知任何人,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祝福着二太太的女儿,祈祷着龙凤椅保佑他的老爷再次重拾失而复得的爱情。

但是,这段秘密终于还是在十八年后的今天被重新掀起。它带给我的,不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却是一种不堪回首的沉重。

第五部分

十三(1)

沉重的思绪在周家花园里化为一缕轻烟,缥缈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之中。我独自行进在这漫漫的雨丝里,听秋风吹动着葱绿的芦叶,看雨点敲打着肥硕的芭蕉,鼓点阵阵,玉珠弹跳,不觉心头笼罩起一片氤氲的灰茫。

一片黄绿色的秋叶在我面前飞舞盘旋着脱离了母体,孤独地躺在我的脚边,哀怨地凝视着我。我俯身拾起它,双手合拢,把它轻轻地捧在了掌心里。

为什么一片尚未枯尽的落叶,在风雨的摧残中就这样无辜地离开了它赖以生存的环境呢?

一阵秋风吹来,手中的落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当又一阵微风拂来之际,落叶便一下从我的手中一跃而起,追随着秋天的脚步,一直飘向我无法看清的远方。

我的心被落叶一起带走,想像着它一定会找到自己安居的地方,那一定是个优美的角落,没有风吹雨打,也没有烈日侵蚀,有的只是一片安然的宁静。

怔怔地站在雨中,我忘记了一切,心里只有那片小小的树叶,和远处那片不知名的幽静角落。

忽然,一席黄色的柔光悠悠地包围了我,脸上霎时没有了丝丝凉凉的秋雨。我惊异地抬起头来,是一顶黄色的油布伞张开了大口阻挡了秋意一片,弯弯的骨架连着黄黄的油布在我的周围呈放状延伸拓展,把我笼罩在一片黄色的温暖中。

伞下人除了我,还有带来这片暖意的毕福。

“太太,秋雨冷,当心着凉。”他那细长的眼睛里满是一片关怀的柔情。

我忽然发现,这并不是我以前熟悉的那个傻愣的毕福。

没有小闰默默地奉献自己纯真的爱情和温柔的关怀,他会是如今站在我眼前的这样一个成熟男人吗?如果在这之前,我能给他一些机会,那将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此时,我的眼睛潮湿一片,不知是雨是泪。

毕福告诉我一个消息,少爷回来了,正到处找我。

毕福又告诉我一个消息,小闰离临盆的日子已经不远,他必须回趟家。

看着毕福敦厚的身躯渐渐消失在雨雾中,我打心底里祝福毕家好人一生平安。

突然,我只觉得一阵晕眩,口憋闷,似有一口气提不起来,难道真的受凉了?

我赶紧靠在廊檐下的木柱上做着深呼吸。

一会儿,刚才的不舒服便消失殆尽。

我还是没顾得上换身干衣裳,便来到了周汝佳的房间,我得好好跟他谈一下艳艳的问题。

可是,房间里却并没有周汝佳的身影,只有满屋的一股香水味提醒我它的主人已经归来。

正待我返身离去,却与踏进房门的周汝佳又撞了个满怀。

我急忙推开他,往后退了三步,感觉自己狼狈得像个惊弓之鸟。

“好久不见,小妈怎么变得如此单薄憔悴?”周汝佳单刀直入,看似关心,实则想先给我来一个下马威,我却早已习惯了他的这种开场白。

为了能与他心平气和地谈事,我忍住了气恼,没有介意。

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与他周旋的准备。

“汝佳,先别谈我,得好好聊聊你自己。”

“哦?是吗?那我就洗耳恭听。”

说着,他一下坐在了写字桌边,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一包蝴蝶牌香烟,熟练地用打火机点燃,便一口就着一口地吞云吐雾起来。

“怎么学会抽烟了,对身体不好!”我一边皱着眉,一边用手撇开拂来的烟雾。

“没什么,只是觉得心烦,想抽。”

近来的周汝佳,好像少了一些顽劣的调侃,突然变得深沉隐晦了起来,倒使我有点出乎预料。

“你知道吗,艳艳这次真的怀孕了。”

“我知道。”周汝佳的神态中带着一种明显的不耐烦。

他的回答使我颇感意外。

“你知道还对她不管不问,整天不见个人影,你这样对得起孩子,对得起艳艳吗?”

我又开始不自觉地对他提高了音量,好像不这样做就不能让他重视事情的严重。

“别再拿孩子要挟我!”他伸手重重地一掌击在了面前的书桌上,直把我吓得一哆嗦。

“叶子,你不要这么善良好不好,你了解什么情况,你知道艳艳都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好事吗?”

我呆呆地盯着烦躁的周汝佳,愣住了,被他的话,被他眼底涌现的那抹痛苦惊呆了,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伤害!

难道我这一次又被她们母女俩给耍了?不是有医院的诊断书吗?

“怎么了汝佳,你先别发火,你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一下扑到了他面前。

这时,周汝佳却无视我的焦急,不紧不慢地燃起了第二支烟,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叶子,我从小就与我的父亲处处为敌,这点你进了我们周家后也能感觉到,是吗?”

我盯着他的眼睛,默许了他的这种说法。

“其实,有哪个孩子不需要父母的关爱呢,可是,从小到大给我的感觉是,我没有母爱,而我父亲一直生活在二太太的影里不能自拔,龙凤椅成了他生命的惟一寄托。所以,我真的很孤独,你懂吗?”

他的悲伤感染了我,悄悄地攫取了我的心,我仿佛看见一个忧郁的少年正惶惑地望着我,显得是那样地无助彷徨。

可艳艳母女却利用了我的弱点,也利用了你的善良。”

“不会的,谁都看得出来,艳艳是爱你的,难道你一点都感觉不到吗?”

“那么你又何曾感觉出我对你的一片真心呢?”周汝佳边说边狠狠地掐灭了手中的烟头。难言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一起望向房檐下那透明的雨帘。

“汝佳,我知道你在乎孩子,不然你也不会与艳艳结亲。可是为了孩子,我求你放弃对我的幻想。不管艳艳是否利用了你,难道你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像你一样没有父母亲的疼爱吗?”

我的话锋直指周汝佳的软肋,凭他眼底流露出的痛苦,我相信他一定不会无视现状。

“当然不希望!我一定不会让我的孩子像我一样可怜。”果不其然,他的回答令我稍感宽慰。

“但是,谁能保证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我的呢?”

烟圈颤抖着向我飘了过来,与他轻飘飘的口气一样,质却截然不同。

我一下夺去了他手中的香烟,向窗外扔了出去。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快给我说清楚!”我摇晃着周汝佳的肩膀,而他却把目光从窗外的那支烟蒂木讷地飘向不远处的那对龙凤椅,怔怔出神。

接着,他把双手慢慢地遮住了自己的脸,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

我把他的手轻轻地拿开,发现他已经泪流满面。

他一下把我猛地抱住,伏在我的肩膀上泣不成声。

“艳艳……艳艳乘我不在的时候,她勾引了罗伯特!你说,这就是她对我的忠贞不渝吗?!”

我的脑子里“嗡”地一声巨响,刚才那种不适感又浮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

“是罗伯特亲口告诉我的,他说既然我不爱艳艳,他想娶她,他一直梦想娶一个东方姑娘。”

我的思维混沌一片,如坠云雾。

事情越来越出乎我的想像,偏离了正常轨道。我到底是应该相信艳艳母女的话,还是同情眼前的周汝佳呢?

周汝佳不可能用男人最为忌讳的屈辱捏造出这样的事实。

艳艳会做这样的傻事吗?可爱的罗伯特难道不知道中国的那句古话─朋友妻,不可欺吗?难道这就是所谓进步的西方文明吗?

“汝佳,你先冷静一下,我们一起商量商量。”我边说边像哄孩子似的拍了拍他,同时扳开了他紧紧抱着我的双臂,他便一下颓然地跌坐在了椅子上。

“还有什么好商量的,我已经与罗伯特签了第一批丝绸出口的合同,我想找你就是为了这事。”

“这不是好事吗,你可为周家立了一大功了。”我想周叔听了这个消息也会非常高兴的,这等于缓解了目前不景气的周家。

“可是,我还答应了罗伯特两个条件。”

我敏锐地感觉到事情有点不妙。

“我把艳艳让给了他,因为我不爱艳艳,我的婚姻本来就是一个错误。第二……”

这时,我忽然觉得自己的体内好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浑身变得绵软无力。周汝佳的嘴在不停地翕动着,翕动着,然后变成了一个墨点,黑洞洞,什么也看不见,无边的黑色在蔓延扩大,最后遮蔽了一切,覆盖了所有,我失去了知觉,没有了自我,遗失在茫茫的漆黑里。

过了不知多久,我仿佛在天边飞舞,轻飘飘,赤裸裸,像一个胎儿在母亲温暖的子里嬉戏。体内好像有东西在里面蠕动,缓慢地,轻柔地,很惬意,很舒爽。这是一种久未有过的体验,没有烦恼,没有泪水,只有酥酥麻麻的神经在跳舞,飘飘欲仙的感觉在蒸腾。我喜欢这种彻底放松的舞动,无拘无束,像那片脱离母体的树叶,随风翻飞,随遇而安,那是一种怎样的快乐呢?

我伸出了手,想要抓住树叶,留住快乐。可是,我却到了硬硬的东西,是什么,像是扶手,我怎么会躺在龙凤椅上?周叔在哪?

“周叔─!”

我脱口而出,猛然睁开了双眼。

眼前没有周叔,只有周汝佳伏在我面前,赤裸着膛。

“叶子,你怎么样,感觉还好吗?”

“我们,我们怎么了?”我惊恐地望着他,迅速地用椅上的被子遮住了自己同样赤裸的身体。

他没说话,只是对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的心里顿时涌起一阵莫大的委屈,泪水霎时滚滚而落。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不放过我?”

“因为你需要,我也需要。叶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压抑自己?你知道刚才你有多快乐吗?”

“不!你不要再说了!这让我怎么对得起你的父亲啊!”

我一头伏在了龙凤椅上失声痛哭!

没想到有朝一日周叔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我居然鬼使神差地和他的儿子一起躺在了龙凤椅上!这样的悲剧怎么就如此轻而易举地发生了?我真觉得无地自容,就像当初的母亲一样!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这是你作为一个女人的权利!他不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

“不!你不懂!你怎么会理解我的需要、我的痛苦呢?”

此时的我,纵有再多的泪水也洗刷不掉我的屈辱与我的悔恨!但是我别无选择,我只能哭,只能躲在被子里一个劲地哭,哭自己的愚蠢,哭自己的软弱,直哭得天旋地转,斗转星移。

我终于明白了,当周汝佳说出罗伯特的第二个条件时,我被吓晕了过去。我是为了周叔、为了龙凤椅而殚竭虑,失去了知觉,被周汝佳这个禽兽骗到了龙凤椅上,利用我久未品尝爱的弱点,实施了一场卑鄙的乱伦游戏!

龙凤椅啊,龙凤椅,你为什么让我苏醒?就让我躺在你的怀抱里,躺在周叔最至爱的椅上长眠下去。你带给周家人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呢?你让我的爱情蒙上了无法褪去的污点,我该怎么去面对病榻上的丈夫?怎么对得起曾经对周叔立下的海誓山盟?我的世界在你的怀抱里轰然坍塌,我还是周家三太太吗?

此时此刻,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张又一张嘲讽的陌生面孔,听见了一声又一声尖锐的讥笑,伴着周叔愤怒的吼叫一起向我袭来,在唾沫、呐喊声中,我被击得头破血流,惨不忍睹,这就是我嫁进周家的下场吗?

母亲啊,母亲!既然您让女儿走进周家,偿还您十八年前欠下的情债,却又为什么无视周汝佳对我的摧残,让女儿生不如死呢?

痛不欲生的我,就这样在龙凤椅上惶惶凄凄地悲悯着,却已无法洗脱自己对周叔、对周家的罪孽。也许,这就是我对毕福背信弃义的应得下场。

很久很久,在一片可怕的沉默中,我冷静了下来,停止了无休无止的哭泣。

屋子里昏暗一片,只看得见一个闪烁的红点和一股呛人的烟味。

“叶子,你打算怎么做?”红点的地方发出了周汝佳空洞的声音,弹在墙壁上,传到被子里,显得洪亮刺耳。

我慢慢地坐了起来,浑身像棉花一样松软,没有分量。

刚才的这一个时辰,我好像经历了人生的一场洗礼,悲欢离合的情愁刹那间变得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还年轻,周叔需要我,周家也需要我,我还是周家三太太,我必须重振周家,维护周家固有的一切!

我不能也不会像当初的母亲一样软弱!

思维经过了沉淀,我忽然变得异常清晰。

“忘掉这一切,只当没有发生。从今往后,你我各不相干。”我的话音虽轻,但字字斩钉截铁。

沉默。小红点熄灭了,周汝佳没有反应。

“还有,你和艳艳的事我可以不管,但绝不能把龙凤椅卖给罗伯特!”

周汝佳开始反击。

“合同已经签署生效了,我们不能不守信用!”

“信用?谁让你擅自做主卖龙凤椅,你有什么权利?”

“龙凤椅已经传给了我,我当然有权处置!我告诉你这件事,只是为了尊重你。”

周汝佳的态度显得非常强硬。

“尊重?你既没有尊重过我,也从来没有尊重过你父亲!你两面三刀,私下让一个外人看了龙凤椅,已经破坏了周家祖宗立下的规矩,更可恶的是你还要处心积虑地卖掉它们,请问,你还是不是周家人?你对得起周家的列祖列宗吗?”

“正因为我是周家人,才会那么低声下气地与罗伯特达成协议,挽救周家的生意!我也是男人,你认为我让出艳艳是心甘情愿的吗?”

“如果说一个人的尊严和骨气都可以放弃,请问你还算是一个男人吗?我知道你并不爱艳艳,她只是你的一个玩物而已,但不要用周家人的尊严去下赌注,龙凤椅代表周家的荣耀,没有了它还要生意干吗?”

“你尽可以曲解我的好意,但是叶子,我记得告诉过你,就因为我恨龙凤椅!它们毁了我母亲的爱情,也毁了我,你怎么还不明白?”

周汝佳咬牙切齿地对着我,大有非让我屈服的架势。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尽可以用你下半辈子去恨龙凤椅,但要打它主意,休想!”

我的果断态度令周汝佳恨得手心发痒,我能感觉到他对我也是毫无办法。

“好,叶子!我今天也放句话给你,龙凤椅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周汝佳的强词夺理顿时激怒了我,我必须捍卫龙凤椅,让这个不可理喻的家伙彻底断掉摧毁龙凤椅的梦想!

“周汝佳,那我今天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对我以前所有的伤害我都认了,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到此一笔勾销。但是,你记住,周家宁可不要这单生意,也不能出卖龙凤椅!罗伯特愿意的话就做,不愿意的话我们也不勉强,所有的后果由我承担!你这么着急地想出卖龙凤椅,不会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否则的话,别怪我没有提醒你祖宗的家法!”

“你别血口喷人!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周汝佳唾沫四溅、气急败坏地说道。

“没有就好,我也希望是这样,你别再做梦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如此掷地有声的措辞,如此出奇的镇静果断,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周汝佳怒目圆睁,不可思议地看着刚才还悲痛欲绝的我,从容地在龙凤椅上起身穿起衣裳,毅然开门走出了他的房间。

房门在我身后被绝望的周汝佳疯狂地猛踹了一脚,我只是充耳不闻,心里从来没有如此的坦荡和坚强。

强装笑颜,回到周叔身边。刚才与周汝佳发生的所有争执我都没有对他提起,看着周叔渐渐散去愁云的脸庞,我实在不忍心让康复中的他再次承受突如其来的灾难。

当天夜里,我躺在周叔的身边,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五颜六色,群魔乱舞。我一会儿变成了一只小鸟,一会儿变成了一片树叶,却怎么也飞不出魔爪。我累极了,拼命叫喊着周叔,周叔来了,却变成了一只龙椅。于是,我开心地坐在了龙椅上,可龙椅突然从空中掉了下去,我没有了支撑,又被魔鬼抓了回去。

我终于病倒了,很不舒服,却说不出什么原因。

毕福为我请来了郎中。

检查的结果却并无什么疾病,只是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这个迟到的喜讯让我悲喜交加,夜不能眠。

我只休息了两天,便又爬了起来。

因为,周叔需要我的照顾,而我,需要良心上的补偿。

十四(1)

我的怀孕成了周家所有人的喜事,尤其是周玉成,脸色红润了,神爽朗了,连说话也变得越来越利索了。

我欣喜地看着他的变化,好像看到了周家的希望。

周叔认为我的怀孕是龙凤椅的保佑,所以他人虽不能走动,却一直提醒毕福别忘了给龙凤椅上香,感谢祖宗为周家增添了新的希望。

但是,近来周家的生意却每况愈下,直让周叔和我揪心不已。

动荡的时局连带着生意场上也是一片人心惶惶。前一阶段周家进口的一批东洋面料也因为在一片抵制日货的浪潮中血本无归。因此,大范围的经济不景气使周家同样面临着空前严峻的考验。

这样,与罗伯特的这批丝绸出口生意就变得尤为重要。

因此,我决定亲自去一趟上海。一方面了解清楚周氏公司在上海的资产负债情况,另一方面我想与罗伯特商讨一下这批出口生意的可能到底有多大,顺便核实一下周汝佳与我谈的那些情况是否属实。

周叔鉴于自己的身体状况,只能同意了我的要求,因为他也对于周汝佳和胡巍的办事能力一向不太放心,总怀疑周汝佳是否背着他做出什么不利于周家的事情。

对于周叔的这种怀疑,我心里暗暗吃惊,就更觉得有去一趟上海的必要,尽力说服罗伯特在做成生意的前提下放弃对龙凤椅的打算。

周叔专门教了我一些生意经营上的诀窍,以便于我能读懂账本。他的点拨使我茅塞顿开,他戏称我是周家的活宝,而我则称他为周家的万宝全书,我们之间因为有了一个新生命的孕育而变得情趣盎然。

周叔只是担心我的身体,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他更在乎我体内的这个得来不易的意外之喜。

我幸福地笑着,对他宽慰了几句。体内的小生命正在潜滋暗长,我能感觉它的存在,更清楚前些日子的不适感觉都是这个小东西在捣乱。我的身体重又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它让我充满了母的柔情,纵有再多的艰险也不言放弃,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全新感觉,我醉心于这样的体验,我会尽我所有的力量保护它,让它温暖地孕育,健康地成长,这是我的使命,也是做母亲的责任。

毕福因为小闰即将临产,我没让他跟着去。

这样,我便独自带着周家的小生命又一次颠簸到了上海。

胡巍接到我临行前打去的电报,便准时出现在人头攒动的上海车站。

见到他时,不知为什么,我心头猛地一阵乱跳,思维一下子跳跃到母亲的故事中。

我想起了落玉阁里“玉牡丹”曾望眼欲穿的负心郎!

看着胡巍仍旧是一幅不修边幅、被妻女折磨过度的模样,他可能是当年那个才气纵横、令“玉牡丹”倾慕献身的风流画家吗?

我狐疑地望着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显得很是猥琐的胡巍,心里马上给了自己一个否定的回答。

可是,一想起母亲是因为那个负心郎才坎坷一生,我的腔里便埋伏着万分的恨意!那个男人不负责任的爱情,直接导致了母亲孑然一身的人生悲剧,这是一个该诅咒的男人,即便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也无法弥补他对我母亲造成的不可饶恕的罪孽!

此时此刻,一腔怒火在中郁郁燃烧,我的情绪一下子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好像眼前的胡巍就是我所要质询和发泄的对象。

这是个可怕的念头,直接的导火索便是那只母亲留给我的金玉镯。虽然我发自内心真不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但是我又十分迫切地想弄清那个伤害母亲的罪魁祸首。

何不趁今天与胡巍单独在一起的难得机会,探究一番胡家的历史呢?

我打定了主意。

“胡先生,我有点累,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息一下,你看可好?”

我边说边故意用手敲击着自己的后腰,做出一副疲乏之态。

胡巍识趣地马上接过了我随身携带的一只小皮箱,说道:“好的,太太,看您为周家这么劳,上海公司胡某也是管理不才,我心里有愧啊!”

他唯唯诺诺的一副奴才相,令我从心里看不起。

我们来到了车站附近的一个小咖啡馆。

店堂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缕装满灰尘的阳光斜投在中间的一只小圆桌上,就像舞台上的追影灯一样,显得神秘而怪诞。其余空荡荡的角落里散坐着两对零星男女,一对在笑,一对在闹,好像一场刚拉开帷幕的舞台剧,甚为有趣。墙壁上硕大的月份牌上,一个时髦的卷发女郎穿着旗袍正向人们展示着她曲线毕露的身材,狐媚中带着诡秘的微笑。我觉得这一切,无形中给我们的谈话定下了某种基调。

我和胡巍也挤进了这个舞台的一个幽暗角落,说起了一段并没有准备好的台词,有点蹩脚,却又不得不说。

致的不锈钢小勺在我的手中不停地翻转,搅动着杯子里棕红的体,并没有加糖的打算。我的开场白淡而无味,有点做作,但是,是我此刻的真实感觉。

“胡先生,你为周家也做了不少事,上海公司现在经营亏损的局面,主要责任也不在于你,你只要尽心做好你分内的工作就可以了。”这一番客套话使胡巍坐卧不安,他一直不停地摆弄着两只手,左手翻在右手上,右手又覆在左手上,好似一个等待挨训的孩子。

“哪里哪里,太太,主要责任都在我,胡某本来就不是这块料,本没有这个能力在生意场上周旋,都是被蓉芳……唉,不说也罢!”

胡巍的话很实在,却让我作呕。看着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的心里忽然没有了往日的同情,有的只是一种鄙夷和不屑。一个男人连做人的自尊都可以放弃,甘愿活在一种最为世俗、最为卑劣的氛围里,那么他还有什么值得女人留恋的特质呢?

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我看到的这个男人只是一个躯壳,一个十足的傀儡。

体被我搅拌得浮起了一层泡沫,久久不散。

“听说你以前是个画家,放弃这个专业觉得可惜吗?”我仍然紧盯着那层泡沫,并没有抬动眼皮的意思,但话锋已转,我的心也随之“怦怦”直跳。神秘的面纱已经掀开一角,里面到底是一张怎样的嘴脸呢?

“哪里称得上是什么画家,也只是个糊口的手段而已,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的眼神里又闪现出第一次在周家见到我时的异样,只是这次面对我咄咄逼人的审视,他立刻回避了。

“胡先生怎么那么谦虚嘛!依我看,你年轻时一定是个很有才气的画家。可以冒昧地问一下,你是怎么和蓉芳走到一起的吗?”

我拿起手中的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连同那层泡沫。

这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尝过的苦涩,苦得我神经麻木,没有知觉。但我还必须佯装笑意,去追寻一个也许永远没有结果的答案。

胡巍怔了一下,我知道问题触到了他心底蛰伏的痛苦,因为他拿着香烟的手不自觉地开始哆嗦。

我也做好了准备,端起杯子把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感觉很过瘾。

好像胡巍天惧怕女人,他很听话,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他便开始了冗长的台词,带着一抹稀有的色彩,好像一个三流导演正在酝酿一个催人泪下的悲剧故事。

年轻时的胡巍,是苏州城里的一个靠画画为生的画匠,整天背着他的画夹和一支竹笛云游四海,行踪飘忽,日子虽过得捉襟见肘,却很是逍遥自在。

他自小父母双亡,只有一个住在上海的老好婆。

年迈的好婆托媒人给他在上海说了一门亲,对方就是当时家境也贫寒不堪的蓉芳。

蓉芳长得五大三,却一心贪恋胡巍的清瘦白俊,便欣然同意了这门亲事。

胡巍因生懦弱,且一门心思地关注着他的创作,所以他的婚事便全由老好婆一手办,很快就在上海与蓉芳结了婚。不久,老好婆去世,临终前嘱咐胡巍好好对待蓉芳,同时为孙子留下了她在世的惟一一份财产—一只金玉镯,那是她在一大户人家当佣时,主人赐给她的一件宝物。

婚后,胡巍发现与蓉芳格格不入,蓉芳的骄纵跋扈、嫌贫爱富令他焦头烂额,本无心继续从事他热爱的绘画工作,他们本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胡巍住在苏州时,曾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名唤芹儿,芹儿对他情深意笃,可她的父母却嫌弃胡巍的寒酸,并不赞同两人的婚事。胡巍一气之下,不顾芹儿对他的感情,赌气跑到了上海,并听从了好婆的安排,娶了蓉芳为妻。

蓉芳的蛮横使他越来越思念芹儿的温婉,他又跑回了苏州,想与芹儿鸳梦重温。

可是,往日的好景已一去不复返,芹儿因思念胡巍,积劳成疾,一朵娇艳的花蕊夭折在胡巍自私的赌气中。

悔恨交加的胡巍万念俱灰,他重又回到上海,在蓉芳的威中苟且偷生,不久便生下了女儿胡艳艳。

女儿的出生使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添霜,蓉芳便使尽花招哀求表哥周玉成,在上海的周氏公司为胡巍谋到了这一份体面他却力所不及的职位。

胡巍的叙述乏善无味,我只能从中嗅出一个窝囊男人对爱情两字的玷污,对自己命运的颓废接受,到头来只能呆在这个混沌不堪的咖啡馆里,像一个蹩脚的舞台剧里的男主角一样,对着一个长得像他死去的恋人芹儿一样的陌生女人,陈述着自己同样蹩脚的台词。

而我,却为胡巍如此糟糕的脚本抱以一声发自内心的嘲笑。

世上的男人千千万,我想,当初的母亲再怎么愚痴,也不可能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这样一个毫无血气的男人身上。

不管胡巍的故事是否真实,我却从心底认为他不可能是我的亲生父亲,让那对一模一样的龙凤金玉镯见鬼去吧!只有它们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庆幸这样的真相如石沉大海般永远不可能浮出水面,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咖啡馆的乌烟瘴气令我头脑发涨,胡巍却自始至终没有正视过我,只是一一地划着火柴,机械似的抽着烟,好像香烟成了他这场演出的必备道具。

我冷冷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挫败的男人,不知为什么,我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与玻璃窗外影影绰绰的陌生人并无两样。

看我没有反应,胡巍讪讪地笑了,很尴尬勉强。

“太太,就别再谈我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趁这个机会,我倒真有一件事想求您呢。”

这回他倒放下了香烟道具,人也变得活络起来。

“大家都不是外人,有什么事就说吧。”我忽然觉得自己很虚伪,难道因为自己是周家三太太吗?

“唉!我这辈子算是毁了,可是我不能眼见自己的宝贝女儿也毁了呀!不瞒您说,艳艳已经流产了,那个罗伯特居然要把她带出国外。我可不想失去艳艳!求您劝劝汝佳少爷,留住艳艳,不要和她计较她的过错。”

此时,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赶紧拿过角落边的一只痰盂,刚才喝下的棕红色体并着我腔里郁积已久的不适一起倾泻而出。

“太太,您……您这是怎么啦?!”胡巍瞪大眼睛望着我刚才的举动,大惑不解。

一想起周汝佳,想起他对我兽的污辱,我的委屈和愤恨便如淤积的沉沙一起浮出水面,浑浊不堪。

“你们都是怎么啦,为什么总瞒着我所有的事,然后又让我去劝说周汝佳?周汝佳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了你们各自的私欲,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所遭受的委屈呢?更何况艳艳也不是个小孩子,她当然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

屈辱的泪水伴着无尽的愤怒一起汩汩而流,我觉得自己像个舞台上供人取乐的小丑。

胡巍傻傻地呆望着我,没有了台词。

十五(1)

我选择了周氏公司用于接待客人的一间客房作为我的临时住处,并没有像上次那样住在胡家。一来我可以就地了解公司的经营状况,第二,我不想让心狭窄的蓉芳觉得自己的到来对她的丈夫构成了某种威胁。

胡巍告诉我,罗伯特已经不在胡家居住,他想给周汝佳足够的时间考虑与艳艳的关系。而周汝佳也搬出了胡家,自己在外另租了房。

胡巍交出了周氏公司在上海的所有经营账本。我花了两天的时间把它们整理了一遍,发现公司名下的所有地产与绸缎庄,由于受时局影响,加之管理不善和经营缺乏思路,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亏损,周氏公司已经岌岌可危。

这种危险蔓延到员工的情绪上,我冷眼观察了一下公事房里的职员,发现不是在聊天,就是在看报纸,大家都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只有偶尔露面的总经理胡巍才促使他们收敛一点,懒洋洋地各自装模作样起来,各自在岗位上无所事事,让人看了心寒。

我的心情沉重无比,一时下不了决定是否要把这些情况如实告诉正在康复之中的周叔。这是他辛苦经营了一辈子的事业,难道就这样毁于一旦吗?

我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所以我马不停蹄地通知胡巍,尽快把罗伯特请来见我。

当天下午,罗伯特如约而至,我又一次见到了这个总是挂着满脸微笑的法国人。

“美丽的周太太,我们又见面了!”

罗伯特跨进房间之时,便像个老朋友一样伸开双臂热情地拥抱我,表现出异常的兴奋。

对于这种只有在外国小说中才能读到的见面方式,我感到非常不适应,脸上呈现出不太自然的表情。

我略微一推,脱离了他的怀抱。

“罗伯特先生,请坐吧。”我矜持地伸出了手,示意他坐下。

罗伯特耸了一下肩膀,便坐了下来。

“周老爷身体可好?”

“正在康复之中,谢谢您的关心。您还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时老爷与您谈的合作吗?”

我不太想与他浪费时间,便直奔主题,切中要害。

“当然,我和汝佳不是已经签了初步的意向了吗?有问题吗?”

罗伯特瞪大了淡蓝色的眼睛,不解地望着我。

我突然觉得他挺像一只波斯猫,嗅到了某种可口的腥味。

“问题倒是没有,我们老爷很欢迎这样的合作。这次请您来,我只是想与您探讨一下您的两个附加条件。”

“附加条件?什么条件?”他的眼里满是疑惑,淡蓝由浅及深,手中黑黑的雪茄也停止了与打火机的亲热。

我一时也与他一样疑惑起来。

他是故意装作不知,还是周汝佳在从中捣鬼?

不对!胡巍明明告诉我他要把艳艳带出国去,看来这是一个不太好对付的外国人。我想,还是先从艳艳的问题入手,看他怎么回答!

“罗伯特先生,您不是想娶艳艳吗?”

“对啊,我一直梦想娶一个像周太太一样的东方姑娘,这与生意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表情很坦率,好像看不出有什么虚伪。

“但您知不知道艳艳是汝佳的太太呢?”

“当然知道,但这里面有两个事实。”

“什么事实?”我盯着罗伯特紧追不放,不想让他有考虑的余地。

“第一,他们从来没有同居在一起。第二,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存在,你认为他们还能称为夫妻吗?”

罗伯特的理由干脆利落。

“但他们俩拜过堂,在我们中国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不对,我知道按照周家的规矩,艳艳小姐并不是汝佳的正房,是这样吗?”

看来艳艳早已把周家龙凤椅的规矩向罗伯特和盘托出,我必须据理力争。

“不是正房也是姨太太,总之艳艳应该是汝佳的人。”

“这就更不对了,在我们法兰西,法律规定都是一夫一妻。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汝佳并不爱艳艳,这是一个错误的婚姻,为什么大家还要将错就错下去呢?周太太,换了您的话,您愿意维系这样的婚姻吗?”

罗伯特的话句句锋利,把我问得瞠目结舌。

“那么,既然您信奉爱情至上,我想请问,艳艳和您之间有爱情吗?”

“当然有!艳艳小姐单纯善良,热情奔放,兼具了东西方姑娘的特点,她把她的不幸都告诉了我,我很同情她,愿意娶她。而且我和汝佳也谈过了,他表示理解,同意与艳艳离婚,这有什么不好吗?”

听了罗伯特振振有词的观点,我反而显得理屈词穷,心头禁不住一阵怅惘若失。

我不知道艳艳使用了什么魔法让罗伯特爱上了她,也不清楚是否法兰西民族骨子里的浪漫铸就了罗伯特的决定,总之这样的结局使我难以接受。

但愿我的想法是错的。

“罗伯特先生,既然您已经拥有了爱情,为什么还对周家的龙凤椅念念不忘呢?难道您不知道这是周家祖传的宝物,是不可能拿出来出售的吗?”

“周太太,您大概有点误会了。”

罗伯特继续对我微笑着,雪茄在他指间手舞足蹈,这样的和谐又意味着什么呢?

“上次去您府上,是汝佳带我去看了龙凤椅。哇!那的确是件宝贝!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灿烂的椅,设计得如此妙绝伦,作为一个外国人,我不得不佩服中国文化源远流长的辉煌!”

此时,罗伯特的脸上泛起了兴奋的红光,好像龙凤椅就在他的眼前熠熠闪亮。

“那么,您就把龙凤椅作为了我们之间合作的一个条件,是吗?”

“不对,不对,周太太,我从来都不敢这么想过,我怎么会不知道这对椅子在你们周家的地位呢。”

罗伯特的头像拨浪鼓似的来回晃动,好像我真的冤枉了他一样。

“我感到抱歉的是,没有经过周老爷的同意,私自参观了龙凤椅。但是,汝佳向我提出来要把它们出售。周太太,我是一个商人,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什么?”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家的继承人周汝佳怎么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愚蠢举动呢?

在这个坦诚的外国人面前,我一下丧失了斗志。

周家有周汝佳这样的败家子,让我怎么能一口气与罗伯特解释得清呢?

我一下子陷入了周汝佳早已给我挖好的陷阱里不能自拔!

这次与罗伯特的谈判无果而终,而我终于总结出了一个心惊跳的事实:周汝佳想摧毁周家一切与他对立的事物,包括周家的事业、周玉成、龙凤椅,还有我!

我终于明白了他对我所说的不会善罢甘休的涵义,也清楚了失去理智的周汝佳本不会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除了占有,就是毁灭!

窗外参差不齐的各式洋房,和空中像蜘蛛网一般稠密交错的城市天线之间,此时正渐渐弥漫散开着一团浓浓密密的黑雾,大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膨胀之势,令我心头不禁肃然涌动起一股严峻绸缪的感觉,此时的同里周家,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我决定立刻启程返回同里,一种不祥的征兆环绕着我,令我坐卧不安,寝食难眠。

同时,我也不再想与胡巍打招呼,看见他那副猥琐拘谨的模样,我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感。

于是,我匆匆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带上所有的账目,准备离开公司去车站。

路过总经理室,我却一头撞上了正从里面神气活现地阔步而出的总经理太太蓉芳。

蓉芳见了我也一愣,随即便堆起了笑脸,厚厚的脂粉里嵌着深深的皱褶。

“哟,是周太太啊!”

不知是什么意思,她居然对我改了称呼,使人莫名其妙。

“怎么到了上海也不来看看我们,大家还是亲戚嘛!”

这话倒让我一下子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啊,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公司里的事,匆匆忙忙的,也没顾得上去看看你们,下次再去吧。”

这一来一往的客套话,好像拉远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告诉你,我们家艳艳已经没事了。”

蓉芳一副洋洋得意的炫耀表情,与她上一次的焦急判若两人。

“没事就好,希望这次是艳艳真正的幸福。”

“你都知道啦?可不是嘛,现在罗伯特对她可好了,早知艳艳有这样的福气,当初也没必要使那么大劲非要撮合与汝佳的婚事,真是多此一举,你说是不是?”

蓉芳的话简直令我哭笑不得,她怎么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当成了青菜萝卜,只要扔在富户人家的篮子里,就是一种福气?

我淡淡地对着这个头脑简单的女人说道:“只要艳艳真的开心就好。”

“对对对!胡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嫁到国外也给我们添光。幸亏她流产了,要不呆在这么混乱的国内,还要受汝佳少爷的气,那日子可真没法过了。”说着,她还用手抹了一下黛青色眼眶以示悲哀。

蓉芳的这种势利的本让我觉得很是没趣,难怪周叔说她为了利益工于心计。我想,没准是蓉芳眼看着吃不到周汝佳这块肥,便又千方百计地唆使女儿去勾引了罗伯特。

想到这儿,胃里又是一阵恶心,想吐。

“周太太你也知道,汝佳可是心里头早就有人了,难怪他连艳艳肚子里的孩子都不在乎,艳艳嫁给他真是作孽呀!”

蓉芳说着,用眼睛斜睨着我,一副指桑骂槐的架势。

我觉得自己又一次扮演了小丑的角色,为什么自己的一片好心招来的总是伤害呢?

我不顾一切地挣脱伤害,简单地同蓉芳道了别,冲出周氏公司,感觉自己的后背冰冷一片。

忽然,在阳光投下的周氏公司背面的影里,我远远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脑门后坠着一条条像油条一样的时髦卷发,身上的粉红色纱裙坠着闪闪的珠片,随着她故意轻盈的摇摆一闪一亮,一张永远像娃娃似的小脸与她身边高大的罗伯特一样,好像永远不知烦恼为何物。

艳艳亲昵地让等候在一边的罗伯特把她抱下了黄包车,就像上次让周汝佳抱下时一样的灿烂。两人像一对热恋的情人一样当街拥抱亲吻,全不在乎路人投来的或异样或惊羡的目光,更看不出她是刚从一段悲伤的婚姻中走出,我真的怀疑她对周汝佳的感情。

我毅然调转了头,甩掉不属于我的烦恼,朝着我该去的地方走去。

徜徉在陌生的上海街头,人影绰绰,喧闹声声,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暖感觉。眼前忽然浮现出一片小桥流水,深巷曲幽,粉墙黛瓦的水乡景色,那才是我最为温暖的港湾。

我禁不住热泪盈眶。

痴痴的遐想使我差点撞上了一辆脚踏车。

“没长眼睛啊!”一声脱口而出的斥责从一个带着黑色鸭舌帽的男人嘴里喷出,把我吓了一跳。

不适的感觉仍在继续,口仍像堵了一块棉花,上下不得。

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艳艳,愿她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而不是像个漂亮的木偶一样,任由她的母亲随意摆布。但愿罗伯特的中国情结不是一种毫无原则的兼收并蓄,他的浪漫情感也能维持得长久一些,这样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我终于看见了周家古柏掩映的大门和门前两只像守护神一样的石狮。左面的雄狮,足蹬一绣球,而右面的母狮,却脚按一幼狮,威风凛凛,庄严肃穆。疲惫而归的我,只有一种迎面扑来的亲切与温暖。

走进大门,我的眼皮不自觉地跳了一下。前来迎接的丫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使我顿感不妙。

我立刻想到了周叔,莫非他出什么事了?

于是,我把沉重的手提箱往丫环手里一扔,便疾步如飞地直奔后宅。一路上脑子里空空荡荡,只跳跃着两个鲜明的大字─周叔!

等我穿厅过堂,来到北院静悄悄的卧房时,已经是气喘吁吁,连额头上也渗出了与这个季节不相吻合的汗滴。在卧房门口,正好遇见荣妈蹑手蹑脚地从周叔的床前退出。

荣妈一见我,把食指竖放在嘴上,示意我不要说话,拉起我的手,一起悄悄地退了出来。

一见周叔没事,我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后悔自己刚才的鲁莽,吓着自己不说,吓坏了肚子里的孩子可就事大了。

我不由得随手了一下腹部,笑着对身边的荣妈说道:“荣妈,我不在的时候,多劳您费心照顾老爷。”

我有点纳闷,荣妈似乎像没听见我的话,一路闷声不响,径直把我拖到了后园假山边,便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号啕大哭!

一时间,我被荣妈突然之间如此伤心悲恸的哭声吓得不知所措!

看来我的预感没错,一定是我不在的时候,周家发生了重大事故。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扑扑”地跳个不停。但任凭我怎么劝说,荣妈只是哭,干涸的眼里贮存着流不完的泪,直哭得我揪心不已,焦虑万千。

第六部六分完结

十六(1)

我在一旁陪着老人伤感。自我认识荣妈至今,我还没有见过她如此肝肠寸断的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渐渐止住了哭声,沙着嗓子告诉了我一个悲惨的事实:毕福死了!

那个秋雨中为我撑着一顶油布伞的毕福走了,留给了我一个永远敦厚结实的背影。

我没有眼泪,只有无穷无尽的悲伤,像无底深渊,似潇潇秋雨,绵绵不绝。

就在这座嶙峋的假山之巅,正当我在与罗伯特为不能出卖周家龙凤椅而据理力争的那个下午,这里却酝酿了一幕惨剧,毕福从假山顶上摔了下来,死于非命。

因为小闰即将临产,这几天的毕福一直不在周家,终日围绕在小闰的床边,严密观察着她的各种反应。连荣妈也整日坐卧不安,摩拳擦掌,再三关照毕福做好接生时的准备,如果小闰一有风吹草动,马上派人通知她。

可是,小闰临产期已过,却迟迟没有动静,老实的毕福围着小闰团团转,却不知如何是好。

毕福的父亲毕显贵提醒他,应该祭拜龙凤椅,让龙凤椅保佑孩子顺利降生。毕福觉得是个好主意。于是,次日下午他便返回了周家,准备先把龙凤椅保养一遍,再行祭拜。

当他虔诚地来到汝佳少爷的房里时,发现龙凤椅已不翼而飞!

他寻思着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于是,毕福瞒着所有人,不动声色地寻遍了周家所有房间,也不见龙凤椅的踪影。

此时,细心的荣妈刚伺候完老爷躺下,正在窗台边浇花,看见毕福只向房内探了一下头,行踪诡秘,便好奇地一路尾随他,来到了后园。

荣妈莫名其妙地跟着毕福在后园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了假山边。

她有些不耐烦了,不知毕福不好好地呆在小闰身边,跑到周家转一圈究竟想干什么。

正待她张口想把毕福喊住,这时,从假山顶上却传出了激烈的争吵,她和不远处半山腰上的毕福同时停了下来。

“周少爷,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别把我们弟兄当猴耍,告诉你,狗急了还要跳墙呢!哼!”

一个恶狠狠的陌生声音压低着嗓子威胁着周汝佳,声音虽轻,却透着一种危险的味道。

山底下的荣妈吃了一惊,少爷昨天刚从上海回来,一直闷在房里,没见他出去过呀,怎会把这么凶狠狠的外人引了进来?

这时,山顶上传来了周汝佳气急败坏的怒吼。

“给我闭嘴!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本少爷哪会赖这几个臭钱?再宽限几天,我一定还你!”

“周少爷,可不是我不讲情面,都宽限你这么些日子了!你们周家财大气,这么几个赌债钱还拿不出来吗?”

“不是早跟你说过近来生意不好做嘛!”

“那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想要回我的钱!你总不会逼我把这件事捅到周老爷那里去吧?”

“你敢!告诉你,等本少爷手上的货一出,就马上会有大笔的钱进账,你就等着收你的臭钱吧!”

“此话当真?”陌生的声音还是将信将疑。

“你放心吧,货已经到了上海,卖主正等着呢,确保万无一失,我还等着这笔钱翻本呢!”

山顶上没有了声响,陌生人好像在考虑周汝佳的话是否可信。

“那好吧,周少爷,我就再信你最后一回,过几天我再来,到时候钱还拿不出来的话,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你怎么这么口罗嗦,就这么定了,快回去吧。”周汝佳的口气显得极为不耐烦。

于是,陌生人便走下了假山,底下的毕福和荣妈都闪到了一边,睁着眼看着这个流里流气、嘴里叼着香烟,一副地痞打扮的讨债人扬长而去。

这时的荣妈已经吓得腿都软了,这个不争气的少爷一定是欠下了不少赌债,得赶紧告诉毕福不能让老爷知道。

只一眨眼的功夫,毕福却不见了。荣妈正独自纳闷,毕福说话了,声音是从假山顶上的水云亭里传来的。

“少爷,您是不是把龙凤椅给卖了?”

周汝佳一愣,没想到自己的秘密居然被毕福一眼识破。

“你在监视我?”

“没有,少爷,我只是偶尔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告诉我,少爷,您说的货是不是就是龙凤椅?我在您房里没有看见,它们是不是被您运到了上海?”

周汝佳围着毕福兜了一圈,说道:“嘿,你的木头脑袋转得还蛮灵快的嘛!老实告诉你,是这么回事,那又怎么样?你管得着吗?”

毕福这下可真的急了,他跺了一下脚,说道:“少爷啊!您可真糊涂!龙凤椅是祖传宝贝,是老爷的命啊,您怎么可以随便就卖了它们呢?”

“得得得,轮不到你来跟我说这一套花里胡哨的大道理,龙凤椅既然已经传到我的手里,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连老爷也管不着!”

“您错了,少爷,作为龙凤椅的继承人,你更应该好好保护它们,让它们永远地传下去,这样才对得起周家的祖宗。”

“呵,本少爷轮得到你来教训我吗?告诉你,我这辈子都被龙凤椅害了,龙凤椅从来没有保佑过我,所以我恨它们,我就是要把它们卖掉!”

周汝佳咬牙切齿地对着毕福吼道。

这时,远处的天空中翻滚的浓云像大鸟的魔爪一般黑压压地顷刻而至,周家后园顿时被一片沉低密的乌云覆盖,裹挟着一种危险的气息。

“少爷,您不能这么做啊!这样会遭老天爷报应的!”耿直的毕福苦苦地哀求着周汝佳。

“报应?老天爷早就在报应周家了!父亲荒唐地娶了叶子母女,你为了爱情在周家默默守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而我呢,龙凤椅害得我从小没有母爱,狠心的父亲把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不管不顾了八年,惟一喜欢的女人却是我的小妈!自己的老婆跟着别人跑了!你说,这所有的一切不都是报应吗?”

周汝佳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像个疯子一样对着毕福愤怒地吼着,声音里充满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暴戾。

此时,疾风暴雨夹杂着闪电雷鸣訇然而至,迅猛地掷向假山之巅的两个男人。

毕福突然抓住了周汝佳的衣衫,在风雨中跪在了他的面前。

“少爷!少爷!这一切都是天意,可是龙凤椅没有罪过,我求求您,不要卖了它们,告诉我它们在哪?这是周毕两家的命子啊!”

“住嘴!这就是龙凤椅造成的,所以我要毁了它们!放开我!龙凤椅我是卖定了!谁也别想拦我,你就更没有资格!让所有的一切都见鬼去吧!哈哈哈哈!”

周汝佳迎着暴风雨,握着双拳,爆发出丧心病狂的吼叫。

“少爷!您要是不告诉我龙凤椅的下落,我今天就跪在这里不起了!”

毕福一把抱住了周汝佳的左腿,不肯放手。

“你敢威胁我?给我滚开!你快给我滚开!”

两人在山崖边争执起来,全没听见已经手脚并用爬到山顶的荣妈一声声惊恐的喊叫。

周汝佳眼见无法摆脱毕福的纠缠,情急之中抬起了右腿,狠命地一脚踹在了毕福的头上。

只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荣妈眼睁睁地看着毕福的身影从山崖边直直地坠了下去!

顶上的两人全呆住了,像被闪电击中了一般伫立不动,任凭狂风肆虐,暴雨摧残!

许久许久,周汝佳突然醒了过来,一下扑到了荣妈面前,跪了下来。

“荣妈!荣妈!这不是我干的,您都看见了,是他自己摔下去的,对不对,对不对呀?”

荣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抱住了周汝佳的头。

“孩子,你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啊!天理不容啊!”

“荣妈!您从小就最疼我,求求您不要告诉别人,不然我就完了,求求您啦!”

周汝佳摇晃着悲痛欲绝的荣妈,而荣妈只是一个劲地抱紧了周汝佳痛哭不止。

周汝佳眼见荣妈神志不清,便站了起来,抛开了荣妈,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一片雨雾之中。��

毕福静静地躺在周家池塘边,暴雨已经把他冲洗得干干净净。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看见自己的儿子降临人间,还没有从周少爷的嘴里得到龙凤椅的下落,还没有为他心爱的姑娘赎完他一辈子的“罪”,还没有品尝尽人世间所有的幸福与快乐,履行完所有的责任与义务,便不明不白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太多太多的遗憾,太多太多的情感,都在这个深秋季节里随着一场暴雨中的突变消失殆尽,留下的只是未亡人悲恸的哭喊,和记忆中毕福那双永远也不会合上的双眼。

他的尸体被送回了毕家。

整个毕家一下子从小宝贝顺利生产的喜悦中颓然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想给丈夫一个惊喜的小闰当场昏了过去,只有身边的那个刚出世的小婴儿,正在不停地挥舞着手脚,等待着他失去知觉的母亲给他以生命的汁。

毕显贵老泪纵横,意外失去儿子的打击把他折磨得越发干瘦枯黄,生命的烛火已经快要燃烧到了尽头。

我搀扶着同样木然呆滞的周叔,默默地行进在通往七子山的墓地中。

毕福将永远地安歇在这里。

一年前,当我和“阿福哥”一起把母亲安葬在这里的时候,谁能想到一年过后的今天,毕福自己却委屈地走进了这一片森然墓地中,成了一个不甘心屈死的冤魂呢?

欲哭无泪的我,只有静静地伫立在毕福的坟前,为他捧上一杯热土,心里默默地为他祈祷,让他放心,他心目中永远的叶子一定会照顾好他的后代。安息吧,阿福哥!

毕福的死讯让所有人的情感又遭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重创,周叔也不例外。

周叔的身体已慢慢地有所恢复,自从他知道了所有真相以后,总是一天到晚寡言少语,唉声叹气,但却并不显得有多么大的悲伤。我想,他一生经历了太多的悲痛,是否能坚强地挺过这又一次的劫难呢?

周叔惟一没有改变的嗜好,就是仍然每天清晨准时出现在水香榭前的空地上,潜心致志地打着他一成不变的太极拳。每当此时易苁墙蛔∪壤嵊簦夹魉孀潘制缴臁⑺任⑶募苁疲蚰且欢允涞牧镆危镁貌荒苌⑷ァ?/p>

周汝佳失踪了,龙凤椅至今下落不明。

失子之痛使毕伯再也撑不了多长日子了,毕伯让荣妈捎信,他想最后再见一面老爷。于是,我和周叔再一次来到毕家。

毕家的情形让我目不忍睹。

小闰除了还认得自己的儿子之外,已经谁都不在她的眼里了。一直以来,她的世界里只有毕福,毕福是她的天空,是她一辈子的感情归宿,而现在这一切已经轰然坍塌,不复存在,她的世界没有了,她的灵魂已随着她的爱人一起走进了坟墓。她只是机械地活在人世间,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只有怀里的孩子才能释放她仅存的母爱,也许她把这个孩子当成了毕福的影子,毕福的延续,所以她还能像所有的母亲一样痴痴地哺育着他,其他的一切都已被她排斥在外,她疯了。

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一边在帮忙照顾毕家的荣妈,也止不住地一声声长吁短叹,口中不停地唠叨着:“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小闰解脱了,小闰比咱们都幸福。”

毕伯已经没有了动弹的力气,病魔和悲痛把他吞噬得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

“老爷啊,谢谢你们还来看我,我这个病啊,恐怕是再也拖不过去了,能活到现在,已经是我的造化了。”

说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差点让他没缓过气来,他的喉咙里满是气流受阻的“咝啦咝啦”声,使我的呼吸好像也窘迫了起来。

周叔怔怔地看着痛苦中的毕伯,并没有说话,一副神思恍惚的样子。

我只能在一边不断地安慰着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毕伯,您不要说这种丧气话,把心放宽一些,小闰和孩子由我们照顾呢,您就安心养病,其他什么都不要去想,啊?”

荣妈也在一旁随声附和着我,说道:“毕伯,人死不能复活,毕福已经去了,活着的人可不能自暴自弃,您得多为孙子想想啊!”

毕伯却不住地摇着头,迷茫的眼睛一直盯着床边的周叔,似有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老爷,我是一个快要入土的人了,有一件事,搁在心里了一辈子,都没有勇气告诉您,我不想把它带到坟墓里去,变成一个孤魂野鬼,您、您能原谅我的过错吗?”

毕伯的眼里噙满了悔恨的泪花。

此时,我震惊地看到,一直默不作响的周叔,早已流下了两行清泪。

这一主一仆之间,到底发生过怎样的恩怨情仇,让两人都如此伤感落泪呢?

十七(1)

这是一段周玉成年轻时候的故事,正是这一段悲剧式的开场,奠定了周玉成一生的蹉跎。因为,他是周家的继承人,他必须为了周家而活着,而且还要活得光彩,活得体面。

这是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周玉成经历了无数次的彷徨与思索,多少个彻夜难眠的黑夜,多少次痛定思痛的抉择,他的内心里总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他的灵魂,挫败他作为一个男人应有的尊严。巨大的耻辱令他抬不起头见人,尽管这个秘密没人知晓,他却能看见镇上的人们指桑骂槐似的嘲讽与讥笑,周家的权势也因为他的过错而变得岌岌可危,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实。他是周家的掌门人,是周家繁衍昌盛的顶梁柱,祖宗的基业不应该在他手里毁于一旦,他必须奋不顾身保护周家的声誉,捍卫周家已在同里镇上筑起的坚固堡垒,任凭命运怎样的愚弄,他必须像个男子汉一样顶天立地地撑起周家的这片蓝天!

于是,周玉成毅然决定,把这个秘密收藏起来,带进周家的祖坟,让祖宗去评判自己为周家所做的牺牲。

而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除了周玉成许多年前早已死去的大太太之外,便只有他自己,连一辈子呆在周家的总管毕显贵也蒙在鼓里。

但是,毕显贵却是制造这场悲剧不可或缺的主角,一个连自己都蒙在鼓里的可悲的男人。

年少气盛的周玉成满心欢喜地从父辈手里接过了周家所有的财产,包括那一对龙凤椅,连同龙凤椅负载的所有故事和所有规矩。

他把龙凤椅当成了所有财产中最值得珍惜的宝贝,那是皇帝恩赐周家的宝物,代表着周家辉煌的历史。更因为龙凤椅维系着周毕两家的血泪,所以周玉成把管家毕显贵当成自己惟一可以信赖的朋友,共同肩负着保护好龙凤椅的神圣职责。

不久,周玉成便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祖训下,与一位门当户对的富家千金缔结姻缘。因为龙凤椅上的羽毛飘了下来,富家千金成了周玉成名正言顺的正房太太,所有人都喜不自禁,认定这是一门天赐良缘,太太一定能助老爷大展宏图。

周玉成自然更是春风得意。

到了洞房,掀开红头盖的一瞬间,他看到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更令他有一种飘飘欲仙的幸福感觉,还没有品尝过爱情滋味的他,便已经陶醉在新娘娇艳似水的柔情里乐不思蜀。

新婚之夜,祭拜完龙凤椅后,周玉成把新娘搂在了怀里,情意绵绵地对新娘讲述着龙凤椅是怎样的一对椅,它们对周家的重要以及如何使用它们才能让夫妻俩达到难以企及的快乐。新娘只是依偎在他怀里默不作声地倾听着,温顺得像只小绵羊。新娘的脉脉温情激起了周玉成体内一阵高过一阵的欲望和冲动,他迫不及待地与她在龙凤椅上领略了一次他们难忘的初夜。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周玉成的心里萌动着对未来的憧憬,他感谢龙凤椅给了他如此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他第一次抱着属于自己的女人,在五彩斑斓的遐想中安然进入了梦乡。

可是,婚后没几天,他与新娘便发生了第一次争执。

起因就是那对龙凤椅。

温顺的新娘过门后没几天就忽然变成了一个怨妇,她极力排斥每天晚上那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地跪拜龙凤椅的仪式,更不堪忍受还要在硬邦邦、冰凉凉的椅子上度过每一个缠绵的夜晚。她指责周玉成的这种怪癖和心理变态,怒斥龙凤椅是阻碍夫妻恩爱的第三者。最终,从新娘的口中吐出了一个令她的丈夫无法接受的事实:周玉成爱恋的不是她,只是周家的宝贝龙凤椅。

而周玉成惊讶地发现,原来人不可以貌相,他的太太虽然长相艳丽,出身名门,却有着如此任暴戾的格,她的脾气与他想像中的爱妻相去甚远。她对他的埋怨,她对他的不理解,她对龙凤椅极端的妒忌,像一把钢锯一样撕扯着他的体,他的灵魂,使他困惑,使他迷茫,更使他的心绞痛不已。她起初的温存已经变成了一个幻影残存在他的记忆里,这种翻云覆雨的变化直接导致了他刚刚萌发的爱情嫩芽渐渐枯萎,最终泯灭在大太太一次又一次暴躁的谩骂和对龙凤椅无尽的亵渎之中。

周玉成快疯了,他能容忍太太对自己的无礼,却不能接受她对龙凤椅的恶意中伤,声声都像针尖一样刺痛着他的心。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太太不能像他一样地接受、热爱龙凤椅?为什么不喜欢在这对祖传的龙凤椅上颠鸾倒凤,去完成延续周家后代的使命?

新婚的一个月里,周玉成在身心极度的疲惫中度过,将来的日子还很漫长,他该怎样去面对新走入周家的这个无知的女人呢?

最终他得出了答案,为了周家的龙凤椅,为了周家几代的荣耀,他必须忍辱负重,尽自己的力量去讨好她,去尝试接受这个让他一见就从心底产生恐惧的女人。

只是,他的一再忍耐并没有改变任何现状,事态反而朝着更加糟糕的方向发展。他对太太的恐惧心理让他从此以后再也不闻事,他成了一个没有欲的男人。

周玉成内心十分恐慌和焦虑,可这种恶劣的情绪带给他的只能是丧失男人更多的尊严。

丈夫的无能更激起了大太太强烈的不满,她把所有这一切都归罪于龙凤椅,是那对可恶的椅夺走了她丈夫的心,害得她整日独守空房,以泪洗面。

至此,夫妻之间的关系极端恶化,彻底破裂。

但是,在外人面前,他们却是不约而同的一致。

因为两人都出生在名门望族,为了维护家族名誉,为了各自的颜面和虚荣,他们仍然扮演着一对使所有人都羡慕的恩爱夫妻。所以,同里镇上并没人知晓这对貌似恩爱和睦的夫妻事实上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这样前后折腾了大约半年之久。

周玉成疲力竭,他只能把所有的力转移到了周家的生意上,全力以赴扩张周家的势力范围。周家在同里镇上的名气越来越大,田产越来越多,并且果断地把生意触角伸向了繁华的上海。

有失必有得,生意上的扩张成功使周玉成从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和快乐,他觉得自己仍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心灵上得到了某种抚慰。

与此同时,娶进门快一年的周太太却一直未有喜讯传出,这可急坏了两家的长辈们,也使得周玉成有苦难言,他再度陷入了绝望。

他曾试图放下男人的自尊,调整自己的心态,为了周家的颜面与太太和好,结束无休无止的冷战。为此,他不惜花重金给太太从上海买来了昂贵的首饰,并且看准她某天偶尔心情不错之时,在卧房里放上几段民乐,营造一份浪漫的气息。可是太太对他处心积虑的安排并不领情,她要让周玉成答应两个条件:一是把龙凤椅搬出卧房,二是再也不能在龙凤椅上做爱。这简直要了周玉成的命,他做梦都不敢违抗祖训,更何况他的确崇拜龙凤椅,它们是他的神支柱。

大太太看着面色煞白的周玉成,发出了蔑视的嘲笑。周玉成望着这个女人眼底流露出的鄙夷眼神,和那种对龙凤椅歇斯底里的仇恨,他便再也没有了欲望,他的男自尊已经永远地迷失在这桩错误的婚姻里。

可是没过多久,却传来了太太已有身孕的喜讯,周家上下一片喜气洋洋,惟独周玉成一人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因为他知道,他的太太怀上的并非是周家的骨,这个命中与他相克的女人让他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个替罪羊。

但是周玉成并没有勇气声张,他害怕别人对他的嘲讽,更害怕周家的基业毁于一旦。经历了无数次痛苦的心灵折磨,周玉成强忍着作为一个男人的全部自尊,为了周家的声誉,硬生生地咽下了这口气!

大太太骨子里的骄横跋扈令她更加变得恬不知耻,她从心里蔑视周玉成的懦弱和虚伪,她不再理他,也不再胡闹,她抓住了周玉成的弱点,心安理得地孕育着她肚子里的孩子。

最终,孩子顺利降生,是个男婴,周家欢天喜地地庆祝这个未来的继承人降临人间。

可是,大太太却发生了产后血崩,汩汩的鲜血从她的体内奔涌而出,无法阻挡。当她流完身体里最后一滴血的时候,她把她的丈夫喊到了床边。

“老爷,这是报应,这全都是报应啊!哈哈……”

当周玉成步履沉重地跨出产房之时,身后传来了一个疯狂的女人一声声恐怖的狂笑,不绝于耳,令人胆寒。

大太太就这样狂笑着离开了她一辈子憎恶的周家,离开了人世,留给周玉成一个儿子,这个男孩是周玉成辛苦奔波在外之机,周家大太太为了报复丈夫的无能,嘲笑周家的龙凤椅,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恶毒地使用了**药,勾引周家总管毕显贵得来的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周汝佳,生下来就与周玉成对抗到底的周家继承人。

周玉成没有食言,答应了一个濒临死亡的女人临终前的最后请求,把周汝佳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抚育着。可是,这个孩子与他母亲一样天生就与周玉成相克,他的血里遗传着他母亲仇恨的种子,他总是处处与他的父亲为敌,凡是周玉成喜欢的,就是他憎恨的。龙凤椅,二太太,都是他憎恨的目标。长此以往,周玉成对儿子失去了信心和耐心,把他送到了国外,远离自己,远离周家,让他的心灵得到片刻的安宁。

周家总管毕显贵因为偶然一次与太太的偷情,从心里自责自己的荒谬和不道德,他觉得对不起对自己恩重如山的老爷,对不起周家对毕家的恩情。这样的觉醒使他躲过了太太对他暗中一次再一次的勾引。他在龙凤椅面前忏悔,发誓以他一辈子的忠心来洗刷自己一时犯下的罪孽。直到临终前,这一段陈年往事仍时时折磨着他,让他不能安寝。经过了反复思量,他决定在离开人世前向老爷坦白,忏悔自己丧失伦理的兽行,求得良心的平静,让自己的灵魂能安然地进入天堂。

只是,他做梦都不曾想到,当周老爷一字一句地吐出埋藏在他心底最为痛苦的秘密时,他才恍然大悟,把毕福置于死地的周家少爷周汝佳,竟是他自己二十多年前与周家大太太惟一的一次偷情生下的亲生儿子!

毕显贵带着无尽的悔恨走了,周玉成让他走得明明白白,却不是清清爽爽。他的灵魂永远不会飘荡在天堂里,因为他屈死的儿子毕福会在另一个世界里责问他,责问他当初为什么对周家犯下了如此不可饶恕的罪过。

我终于明白了周叔为什么不愿意把龙凤椅传给周汝佳的原因,也清楚了他一心惦念着要与我生许多孩子的理由。

可怜的周叔,他一生背负的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天塌地陷的罪孽情仇呢?

我想,世上没有人懂,没有人能体会周叔这一辈子所付出的代价,只有那对失落的龙凤椅才能解读周叔毕生倾注的是怎样的情感!

可是,龙凤椅已不再属于周家,它们脱离了周家不知去向,也许躺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正与周叔一样悲悯叹息。我相信它们与周叔有着某种心灵上的感应,这是一种超越时空的默契。

周汝佳在毕福去世以后一个月被警察带了回来,他将以他后半辈子的牢狱生涯唤醒那颗已经泯灭的良知。

但是,他在法庭上那最后一声愤怒的咆哮却时时回荡在我的耳边,声声不绝。

“你们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是龙凤椅毁了周家!毁了大家!龙凤椅才是真正的刽子手!”

旁听席上的周玉成岿然不动,久久凝视着像他母亲一样歇斯底里的周汝佳。

十八(1

周家所有的恩怨情仇,随着龙凤椅的遗失一起灰飞烟灭,仿佛做了一个世纪的梦魇,醒来以后发现周家原来也能拥有平常人家的宁静。

身怀六甲的我,又一次徘徊在这一片曾经见证过许多悲欢离合的周家后园里。一时间感慨万千,思绪纷呈。

江南的早春清寒料峭,我不由得裹紧了身上那件宽宽大大的粉红色丝绒长袄,那是荣妈特意去镇上的老裁缝那里为我订制的,认为可以避邪消灾,为腹中的孩子带来好运。粉粉的红色在这个还没有发芽的早春季节里显得极为娇嫩耀眼,却与池塘边那一排“疏影横斜水清浅”的腊月寒梅相得益彰,给这片没有暖意的园子带来了一片暗香浮动般的春天气息。

空气中到处充斥着凛冽的寒气,侵袭着每一个可以触伸的角落。但我却并不感到彻骨,与那池中依然摇曳浮游的鱼儿一样,只有一种无忧无虑的单纯,和一片清澈神透的欢愉。

随着时间的悠悠延伸,心中的暖意像体内的小生命一样一直在悄悄滋长,它带给我的更是一种没有寒冷的快乐,像那一片雪后初霁的虹云一般流光溢彩,即使周家的祖传龙凤椅经历了漫长的严冬岁月之后又一次辗转回到了周家,也不能改变我中永远荡存的那一份母的柔情。

我的视线又一次飘向池塘对面那一片宽阔的水香榭前的空地。

水香榭依然稳稳地伫立在河池边,像一个威严的武士一样守护着满园的清幽与宁静。那高高尖尖的檐牙,仍然一如既往地伸着长长的鸟喙,悬挑起池面的一泓碧水,与涟漪的清波一起组成了后园里唯美的一道动感风景。

可是,通往这道风景的所有小径,已经被我在严冬来临之前统统封锁。我只能远远地眺望,却没有走近它的欲望。

因为,这里静静地驻留着一个灵魂。

当所有的尘缘往事被飒飒秋风一起席卷殆尽的时候,周玉成已经了无遗憾,有成竹。在那个深秋的黎明时分,当水乡的秋阳还未来得及吐出一丝温热的朝晖之时,周老爷便像往常一样穿上了那套暗红色的练功服来到了空地前。

良久良久的闭目伫立,仿佛在排尽体内所有的秽气和污浊。他的身形牢牢地固定在地面,好似一具铜墙铁壁,坚不可摧。

半个时辰过去了,稳稳的身形没有任何的变异,紧闭的嘴角透着刚毅和果敢。

突然,他提起了身边那只熟悉的紫砂壶,一口气猛喝了下去!

体随着他突出的喉结的蠕动汩汩而下,伴着一声声“咕咚、咕咚”的声响,仿佛注入了生命的甘露,流畅之极。

接着,他便开始徐徐地摆起了走架。松腰塌胯,鼓荡真气,一吐一纳,意气布满。他的手平平软软地伸向远方,好像在尽力地浮起,抚一件心爱的宝贝。他的身势如磐石般沉稳,分叉微屈的双脚牢牢地与地面过电打通,整个身形起伏动荡,虚实神明。

周叔的这个动作,成了他一生中留在我记忆里的最后姿势。

当一轮朝阳带着黑夜的凉气冉冉升起,照在四面环水的水香榭前时,我分明看见了周家的那只紫檀龙椅,依然带着那股凛然的傲气,堂而皇之地屹立在水中央,敦厚沉稳,刚中带柔。

刹那间,我恍然大悟。

幻觉变成了现实,他真的走了,我的爱人离开了我。

他给自己的身体里灌满了花花白白的水银,让金属随着他的吐纳气流不停地在体内下坠、游走。直到他吐出最后一口气息,他便再也没有了窒息的痛苦,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椅人。

周叔带走了他心中的龙凤椅,带走了龙凤椅留下的所有遗憾,彻彻底底地涅了,化成了一只龙椅留给我,留给他的孩子作为一种永恒的纪念。

我终于领悟了周汝佳曾经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嫁进周家,是我的幸福,也是我的不幸!

我也终于彻底明白,周叔真的不属于我,他只属于龙凤椅,他以他的行动再一次诠释了龙凤椅的故事,再现了龙凤椅所负载的那一段凄婉哀怨的爱情悲剧,把它变成了现实中的延续。因为他就是龙凤椅的化身,他注定了只能为龙凤椅而生,只能为龙凤椅而死,那是他一辈子的使命。

而且,在这个世界上,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像他一样热爱龙凤椅的女人,和她拥有了一段坚贞不渝的爱情,还拥有了一个延续他生命的后代。

这就是他生命中的那个影子,那个他苦苦寻觅终于实现的理想。

所以,他知足了,他已经没有遗憾,他完成了他的使命和夙愿,放心地走了,留给了我一只永远的龙椅。

对周叔而言,这是一种幸福,对我来讲,也未必就是一种不幸。我终于可以像一个平常人一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可以重新回到小河边那间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小屋,拾起自己久未拿起的绣花针,在绣架上编织绚丽的未来;我也可以继续穿行在街河并行、桥路相接的同里小镇上,领略一份我久未亲近的市井生活;最重要的是,我在不久的将来,可以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任意挥洒伟大的母爱,把自己的孩子哺育成人。

而我最大的不幸在于,周叔并不能给予我平静如水的生活,他属于周家的龙凤椅,而龙凤椅注定会演绎许多故事。好歹,这一切都已过去,我没有哀伤,只有一份心静如水的安宁。

如今,水香榭前的空地上,正摆着两只紫檀红木椅,那是周家祖传的龙椅和凤椅。它们依然如此熠熠生辉、光彩照人,傲视着世界、辉映着苍穹。

那真的是一对椅,肩负着传宗接代的使命,更承载着人类美好爱的欢愉。在这对椅上,发生了无数个恩恩怨怨、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这对椅见证了人类太多的美与丑、善与恶,它们就像地狱的判官一样主宰着男男女女的情感,或喜或痛。

我的心在瑟瑟的春寒中微微颤抖,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两尾白得耀眼的羽毛从空中徐徐飘落,不偏不倚地落在椅子的正中央。

没错,这是我的幸福,也是我的不幸,这样的辩证适用于周家所有的主人们。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腹中的胎儿也轻轻地踢了我一脚,阻止着它的母亲过多的幻想。

锒铛入狱的周汝佳,在日复一日枯燥的禁锢中,感觉了生命和自由的可贵。他迫切地需要自由,需要新鲜的空气,而说出龙凤椅藏匿的地点,无疑让他离自由更近了一步。对他而言,周家的经历只是一个噩梦,他原本应该像他弟弟毕福一样属于毕家,属于平淡无奇的生活。可命运差阳错地让他成为周家继承人的同时,并没有给他应得的尊敬和善良的爱心,他只是一个充满仇恨的人。当他得知同父异母的弟弟由于这种仇恨死在自己手里之时,他明白了生命的重要,他的良知在渐渐复苏,这完全得益于血缘的亲情,只可惜,这样的觉醒为时已晚。他将在良心的谴责与众人的唾骂中反省自我,剥离仇恨的种子,扭转畸形变异的心态,这也许是他还可以继续生活下去的途径。

众所周知的龙凤椅,在周汝佳说出了去向之后,还没有来得及走出国门,便很快带着它们越来越多的传奇故事回归到原来主人的怀抱。

而周家,再也不是往昔的周家了。

上海的周氏公司随着周玉成的离去只能歇业倒闭,我变卖了周家在外的所有田产,包括那间与周玉成初次躲雨的“周氏茶馆”,终于还清了周汝佳欠下的巨额赌债和公司尚存的所有债务,最后只剩下这座周家祖上传下的园林式老宅。

老宅子人去楼空,只有老眼昏花的荣妈,仍兢兢业业地徘徊在这所她一辈子都不愿离去的海市蜃楼,守护着周家人梦想开始的地方。

我的眼里渐渐升腾起两簇晶莹闪亮的火点,与对面水香榭前空地上的龙凤椅遥遥相望。火苗在寒风的鼓动下蔓延滋长,伴着一阵又一阵热浪青烟,直冲云霄。火焰中的龙凤椅,像两个张牙舞爪的幽灵,发出“噼叭”作响的撕裂声,在荣妈不断拾掇添加的火柴中龙飞凤舞,热烈相拥。

也许,它们不明白周家三太太为何让它们远离尘嚣,走进天堂,周家没有结束,因为三太太的腹中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它们可以再等上漫长的十几年,让它们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继续延续,别忘了,龙凤椅是一对传宗接代的椅,它们将永世肩负这样的使命。

可是,只有我清楚,龙凤椅已经不再是往日的龙凤椅,它们成了躯壳,没有周玉成它们便没有了灵魂,没有了传宗接代的职责,仅仅是一对供人娱乐消遣的椅,它们与周玉成是一体的,周家的子嗣再也不可能像周玉成一样成为椅人,也不可能再次演绎跌宕起伏的人生悲剧,周家人需要的只是安宁的生活,仅此而已。

终于,龙凤椅在我坚定默默的注视下,不情愿地离开了周家,化为缕缕轻烟,去陪伴它们在另一个世界的主人,由此结束了它们在人间的所有故事。m.hebao.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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