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树街 - xp1024.com
《神树街》


第一节

秋根这两天总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晚上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宿,第二天一睁眼,都快过了半个上午。 起来闷闷地吃了口饭,呆了一呆,锁了门,直接奔了村部去了。

秋根走到村部门口,刚要上台阶,却觉得脚底下突然伸出块石头来,啪地一下,就被绊了个趔趄。会计孟桂仁把头颤颤地伸到窗子外来,嘴里笑得嘎嘎地,嘴巴老高地突出来,像山上的猴子,说,秋根你他妈地走道把脚迈开点行不,天天拖拖儿地,跟个娘们似的。秋根也憋不住了笑,说我他妈生下来就这走法,也没见着绊倒几回。是你们这败家砖头子跟你这瘪犊子一样一样地,狗眼看人低,故意为难我了。孟桂仁的嘴巴努得就更像猴子了,说,你这么说可是错了,我咋敢看低你秋根了,现在谁不知道秋根可是不得了的了。没费本没费力的,连奶粉钱都没花,就得了那么大一个丫头,多少人眼红呢,还敢说让人看低?说完,嘿嘿嘿地,笑得跟个抖粪的壳子似的。秋根把嘴巴也努起来,骂了孟桂仁一句八辈祖宗,脚上的布鞋脱下来拍得那台阶啪啪地响。一边抖着鞋里的沙子一边说,那是那是,你要眼红,那你也把丫头给我,我一定也好好待着!孟桂仁也不恼,笑着把脑袋从窗子里缩回去,从窗子里说,秋根你是不也找支书问北甸子地来了?他去乡里开会了,得下午回来呢。秋根说,开啥会,是不是那地的事?孟桂仁说,那我可不知道了,这你得等支书回来你自己问去。秋根便有了些急,说,你这会计是做啥吃的,咋问啥都不知道呢!正说着,窗户里却又伸出一个脑袋来,尖着嗓子对秋根说,这可是国家大事,我们这般小人物又咋会知道?想知道底细,秋根你还不如去问春英子呢,她可比我们晓得多了!秋根就对那个脑袋说,你可说得准了,春英子真的知道底细?那脑袋便说,准了准了,我夏莲啥时候说过胡话,你自管去问就是了。秋根便也不再说,穿了鞋,扭身去找春英子。

春英子正握着一卷东西从大国的商店出来。看见秋根过来,还没等秋根说话,便说,秋根你快过来,我刚被你家的锁头挡了回来,正想着在街上寻寻你呢,你却过来了。秋根倒有些奇怪了,说,你寻我干啥,我又不是孙德胜,能为你做啥?春英子脸一红,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说,死秋根,你又啥时见着我寻孙德胜了?青天白日的,咋也说这些嚼舌根的话。秋根说,那你寻我做啥?春英子得意地抿了抿嘴,把手上那卷纸抖开,递给秋根说,这个是咱们村民联名给乡政府递交的一封信,是要求黄炳义归还咱北甸子土地的事。你看这个联名信你参与不,要是参与你就在下面签名。要是不参与,这以后北甸子地要是要回来,分地的时候,可也没你那份了。秋根瞧着那纸,听春英子说分地没了他那份,一着急,把话说得就有些急。大了声说,参与参与,咋不参与么!我经营那泡子五六年,感情比你们谁都厚,咋不参与了?咱的地,说啥咱都得要回来。我又凭啥不签字?说着,拿眼去看纸上的字。只见开头第一句就是:关于北甸子之黑水泡子地面归属神树村的声明。秋根笑了一声,说,嗯,这话说的好,说的硬气,听着就有精气神。说完低下头又看,见那纸上写道:

关于北甸子之黑水泡子地面归属神树村的声明

北甸子,位于神树村正北,东临黄家村,北临老河牧场,西、南两面,均临神树村。面积约五千三百亩,是自神树村建村以来,一直被分管规划于神树村管理的草甸子之一。黑水泡子,是北甸子上东临黄家村的一处天然泡子。水面面积约一千五百亩左右,约占北甸子土地面积四分之一。其中由于黄家村临黑水泡子的地势低洼,七十年代初,雨水丰勤导致泡子的积水外延,浸泡甸子外黄家村的土地约三百亩左右。后来因水情一直不得回落,此水面与黑水泡子水面相混,连为一体,达数年。1978年,北甸子初建渔场,在乡政府的协调下,神树村和黄家村共同在北甸子管理水务。专职人员在此黑水泡子中养鱼打渔,其中水中的投资与所得物产,均按水面比例分成。1983年,由乡政府出面,黑水泡子以投标的方式被公开拍卖,以十三万元的价格,承包给黄家村人黄炳义使用,期限二十年。承包合同规定,其间黑水泡子所有的投养和出售,都归黄炳义负责和所有。此期间对黑水泡子的水面做任何决定和用途,神树村不得以各种理由和借口干预和索取。

可近年,由于气候等诸多原因,黑水泡子忽然出现了水位下降的现象,致使泡子日渐缩小,渔业逼仄搁浅,终于在去年年底枯竭。枯竭后,原黑水泡子水面回归成地面,与北甸子上的其它草场无异。今年开春,黄家村人黄炳义,在没有经过与神树村任何人协商和获得同意的情况下,在原黑水泡子的旧址上,开荒耙地,打井埋桩,意欲大面积种植粮食作物。此举动,严重违反了关于1983年签署的,关于承包人在承包黑水泡子其间,只有权支配黑水泡子水面的一切物产,不得对水面以外的地产做出使用的承包合同,属于违约行为。鉴于此,神树村村民严重抗议,要求对黄家村人黄炳义,立即终止并收回此承包合同,将黑水泡子的地面,完整地归还给神树村人。

以上叙述事实,是神树村人对北甸子之黑水泡子地面一个清晰的立场和态度,请乡领导及时审查此承包合同的相关内容及其现今的违约行为,给事件一个公正的调解和处理,还事实一个公平。

此意见持有人: 神树村村民

下面是一些神树村村民的签名,密密麻麻的,多大的字都有,这张纸没写开,又直接写到下页去了。

秋根看完就叫了一声好,说,这信写得可是真好,一口唾沫一个钉的,不给别人留一点余地。是咱们的,他就得给咱们,一疙瘩都不能少。问春英子,这信是你写的?春英子一撇嘴,说,我要有这本事,我就不站在这跟你说话了!这是温家老彩写的,人家那才叫一个水平!别看没考上学,可这,还真得让人服。秋根哦了一声,禁不住又打眼扫了一遍那信,越发觉得说的过瘾,差点又叫出一个好来。春英子说,别光顾着看信,你倒是签不签呀?秋根说,签,签,咋不签呢!

信下面的名签得浩浩荡荡,在纸上东凸西凹的,咋歪着的都有。倒是那些红手指印,显得还整齐了。一道一道的纹路,像一条条爬山道似的在这些名字里跑。那签名的有:温金海、孙德胜、春英子、温和、田喜、田玉东、马福、杨大壮子、三毛愣、董老闷、吴大下巴、崔大忽悠、二柱子……等等,最后的是二国和孙美丽。春英子把笔递给秋根,说,那快签吧,字要好好写,得让上面的人看出咱们的严肃来。秋根说,咋好好写,这大街上,连个垫笔的地方都没有。正说着,孙美丽从商店伸出头来,对了春英子和秋根喊,你们两个人,戳在大街上咋签字么,进屋里来,没日头晒着,也好方便写字。秋根应了一声,便随春英子进到店里。大国拿着电话正笑得弯眉扭目的,口里一连声老同学老同学地叫,又说哪个日子哪个饭店与哪个哪个要大喝一场的话,腿贴着柜台,不停地抖。秋根把那纸按在柜台上,很认真地写了名字,又用食指蘸了印彩按了手印,用嘴吹了吹,才递给春英子。春英子说,还是秋根好,比别人都认真呢。要都跟秋根这样,我可省力气多了。孙美丽一边拿眼瞟着大国那条抖腿,一边对秋根说,秋根你去洗把手,看你那红手指头,下屋盆里有水。秋根听了话,扭头去了下屋洗手。孙美丽对春英子说,我这兄弟做事也一向都是认真的,要不认真,又咋会把自己拖到这么大了还没个结果。你说,这算不算也是认真的祸了?春英子把嘴一撇,笑了说,这不是苦尽甘来了么,青玉可是个好人儿,秋根得知足了。孙美丽说,青玉好人儿倒是好人儿,只是结婚这事上,轻易不点这个头,不也愁人么。春英子把眼睛便立了起来,说,咋,青玉那头还咬着口风不撒呀?孙美丽说,可不是,本来话撂得挺好,可就那口风咬得死,秋根也没辙呢。说着拿眼瞟了眼下屋,说,为这事,也都上火着呢。春英子说,行啊,你也是可以的了,一个叔伯嫂子能替他操着这心,挺不易了。说着,那眼睛贼贼地溜了眼下屋,嗓音忽然压得低低地说,还不是他那死鬼爹作孽,往屎坑里作践自己儿子,要不秋根又咋会落到这份上,遭了这…… 话没说完,看秋根洗了手出来,便闭了嘴。改了口说,这联名信签完了递上去,也算了了一个事了,这几天,我这腿可都溜得瘦一圈了。大国正撂下电话,听她这么说,便搭腔说,瘦了没关系,瘦了怕啥,瘦了让美丽他哥给你补回来,不就成了。春英子脸一粉,对着大国伸嘴呸了一下,说,你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哪时见瘦了还能补回来的?话锋一转,又撇了嘴说,即便要补也是他支书该补的。这些事他不好出面,让我春英子东跑西颠地忙,我这是图的啥?好了的,晓得我是为了咱神树村讨公平尽义务;不好的,还不背后骂我个糊涂,谁又会领这个情?不待大国还嘴,却又拿手点了大国说,你倒是会装腔,刚才你这个同学那个同学的喊,是不是故意拿话瞒了美丽,背后去会哪个小妹子了。

大国还没等接话,孙美丽却从鼻子里使劲地哼了一声,说,不是有句话说得好么,同学会同学,都是搞破鞋,这话几时又错过?大国的脸色一下便难看了许多,对孙美丽说,真是胡说了!同学好好地聚个会,咋让你说成污七八糟的了?没文化就是没文化。孙美丽脸也便冷下来,说,有文化没文化都是小事情,你只是小心了别让我给逮着了。若逮着了,才是大事情了。这一吵,春英子的脸上倒有些挂不住,打了个哈哈,对秋根说,我得走了,秋根你不走么?也写了字了,也洗了手了,人家两口子斗嘴,你还要赖着看么?说完又打个哈哈。大国和孙美丽都没说话,秋根挠挠脑袋,跟着春英子讪讪地也出来了。

对了春英子的背影,大国把刚才春英子呸他的那口就还了回去。弯弯着嘴角子说,哼,图的啥?当然是图的要这个名了!眼睛要不盯着妇女主任的位子,你能这么卖力?说完,也不理孙美丽,直接到下屋看他娘去了。

孙美丽一时恨得不行,拿脚去踢刚进门来的狗。那狗叫四眼,通身一身黑,却在眉眼之上巧巧地长了两撮白毛,与两个狗眼相挨着,对称的不得了。索性人也不给它起狗名字,直接叫了它四眼。四眼本来在墙根待得好好的,看门板里来来去去的人总不消闲,心里还有些急。好不容易见得外人都散了,想着进屋来跟主人讨些欢喜。却无缘无故地挨了这一脚,心里也觉得窝囊。眉眼垂得低低的,夹着尾巴也进了下屋。

第二节

秋根与春英子分了手,才想起忘了问自己要问的事了。 其实秋根心里一直想知道,这北甸子的地,到底啥时候能要回来。是二个月,三个月,还是半年一年的?北甸子地要回来指定是了好事,该是越快越好。可秋根心里矛盾得不行,还又不好说出来,生怕说穿了被别人小瞧。从这地开始吵吵哄哄要的时候,秋根心里就揣了个想法,怕的是这地要回来的时候,他还没跟青玉扯证。或换句话讲,怕的是他跟青玉扯证的时候,这地已经分了。青玉娘俩现在还是黄家村户口,只有跟秋根扯了结婚证了,才能把户头迁回神树村来,也才有资格分神树村的土地。所以秋根一想到这些,心里便火得不行。回家把门上的锁头开了,饭也不做,就睡在冷炕上。却又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滚。直到过了午了,才爬起来,在灶里点了火。清水里下了绺挂面,也没做卤,直接绊了酱油吃了。吃过了,嘴里还寡寡的,却又不知道还做些啥好,索性又锁了门,闷闷地去了街上。

那街就在秋根家的房后。秋根一般时候都从大门走出去,绕过院墙去到街上。有时懒得走了,从房后的院墙一迈腿跳到街上,省了很多步的道。

三月底的风温暖得已像了样子,特别是晌午头上。秋根在街上只走了一会,觉得那日头的光便吱吱地透到衣服里去了,肩膀和脊背上都热烘烘的。

这条街是神树村最中心的一条街,有个响亮名字,叫神树街。就像城里,这条路叫建国路那条街叫花巷路一样,都有个缘故。神树街之所以叫神树街,也是因为在这条街上有一棵被神化了的老榆树。相传被一个帝王呼为神树,由此而得名。这棵神树离秋根的房子仅隔了一家的院墙,秋根有时一抬头,在自家当院,就能把那树一眼一眼地瞅了。那老榆可不是一般的老,它当真是老得有了姿色。六七个人才能抱拢的主干,粗壮得已不像是了一棵树,倒像一拔地而起的石头,顶着了一株树的风景,日久天长地招摇。褐色的树皮裂得一条条地,斧凿刀刻的一般,盘根错节地在树身上伸展。树下的几条根须破土而出,有两三处,如硕大的卧蟒,扭曲着,突兀着。与树上的枝杈遥相呼应。那些大大小小的枝干呼啦啦地向上去、向下去、向左去、向右去,在空中弯弯折折的,伸长出十几近二十几米的树冠。蓬蓬勃勃,生生衍衍。千个万个柔软的枝杈装衬着,拥簇着,像一把大伞,又像一个从地里冒出的一个巨大的蘑菇,老眉老眼的,看着这条街。神树街得此名,得的理所当然。

说起这棵老榆,可是有些讲头。秋根打从记事起,就常常在春天的时候吃娘从老榆上捋下的榆钱。娘说,这老榆是神树,吃了这榆钱,一年都不会闹病。那榆钱清香绵软,又解饿又解馋,秋根到现在都记得那榆钱甜甜的味道。只是后来一个长眉长须的老道,说是从很远的地方来,专程过来拜祭神树。在老榆树下不吃不喝,恭恭敬敬地整整打坐了三天三夜。之后才站起来对围看他的村人垂眉垂眼地说,老榆是神树,凡人咋能踩踏着神树捋神树的榆钱呢?这么不恭敬,神树是会怪罪的。说完打了个喏,甩着道袍便走了。由老道这么一说,年年春天吃神树榆钱的人就有些毛了,惴惴着不敢搭了腔。想想这些年家里大大小小发生的那些不随意的事,越想越发觉得像是得了报应。于是找了月亮很窄夜色很黑的晚上,鬼鬼祟祟地到神树底下烧上几柱的香火,跪那磕个头,再拱拱手,自言自语地说了些好话。大多都是自己凡人不懂事,惹了神树不高兴可千万不要怪罪,以后再也不敢捋榆钱了的话。心诚的,磕完了头还扇了自己两个嘴巴。扇过了,心里才松了口气,觉得彻底是赎了罪,颠颠地回家睡安稳觉去了。第二年春天,那老榆树上的榆钱果真不再有人捋了,白嘟嘟地挂了一树,馋嘴的孩子再闹,也没人爬上去摘了。之后老榆年年的榆钱都在熟透的时候四散飘下来,像雪片一样,又像落花,落了一树根,也落了整个的一条神树街。

后来从神树村走出去一个大学生,也就是青玉的二弟玉来。青玉还有个最小的弟弟,叫玉山,后来考了教师,在神树村小学教学。而玉来毕业后留在市里,虽然也是教书,可教的却是大学生,跟玉山不是在一条线上。这玉来平日里喜欢耍耍笔杆子,没事写些长长短短的小文章,发在省城的报纸上。这些报纸本来神树村的人是不感兴趣的,只是后来这报纸上的一些字跟神树村有了关系,人们才慢慢关注起来。那些字自然是玉来写的,差不多都是跟这棵老榆有关的事。先是开始推算老榆的年龄。说相传,还是在清朝啥啥的时候,这棵树就给一个出征的帝王纳过凉。那时的树便已是如此的粗壮,叶密根深,圆头立木,已几百年的样子。尽管当时烈日炎炎,四野一片闷热,但树下却微风徐徐清凉无比,让人顿解奔波的劳苦和疲惫。那帝王一时畅快,大喊了三声:好凉快,好凉快,好凉快!那老榆似也懂得了那帝王的畅快一般,竟应声而颤,叶叶拍鸣,场面十分神奇,当时便呆了帝王领来的众多随从。诧异之下,那帝王当即大喜,说,如此懂得本王的心意,真乃神树也!此话一传,四处百姓皆敬此老榆为神树,之后每年都会有人来树下烧香跪拜。渐渐的,便有心诚者围树而居。一而二,二而三,后成村屯,唤名神树村。此后,村屯写志,都以神树为先,一直不曾变更。如此算,这神树便该是千余年的古物了。又过数年,逢天数不利,又大旱,老河套以北,大片大片地闹起了瘟疫和饥荒。神树村外的大道上,常走过一些病得骨瘦如柴的难民。有的赶在天黑,就借宿在村里。村人恐慌着瘟疫,也不敢留宿到宅院,让客到院外的麦秸垛底下。用碎了边沿的碗端去一碗水,递上一个窝头,也就是了。那水之所以用碎了边沿的碗盛,是那碗被那人用过了后,权当被丢了一般弃了,哪里还敢再给自家人使用。那些窝在麦秸垛里的人,有的第二天爬起来,跟主人道了谢或一个谢字也不说,便蔫蔫地走了。有的却生生地爬不起来了,趴在那又窝上一天半日的,最后连口水都喝不下去,闭上一双浑眼竟就死了。没办法,村上还得指派了两三个人,硬着头皮把那死人用牛车拉出去,远远地埋了。回来后众人也不言语,你回你家我回我家,只当啥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说来也怪,尽管此类的事件一直不断在神树村发生,但神树村却一直都没被那瘟疫沾染。宅院田中,处处有人笑,有鸡鸣,泰如往昔。据说,那年就是这神树显了灵,用那满枝满杈的榆钱驱除了邪恶,方才保佑了这一方的生灵。

田玉来的文字功夫本来就好,又是生在神树街长在老榆下的娃子,感情上更是热烈和细腻。把关于老榆的这些传说绘声绘色地讲出来,说的有枝有叶,让老榆在市里一下子风光了起来。去年秋天的时候,一辆小轿车停在了老榆树下。车里先下来了玉来,之后又下来一男子。那男子也是四十多岁,一身西装,白净儒雅,举止斯文,一看便知是有些来历。那男人看树的神情很是专注和恭敬,围着老榆足足转了三圈,才伸了手去摸那老榆的树干、树枝、树叶,那样子,像亲近一个上了年纪的娘。渐渐的,眼里竟含了东西,一圈圈的水在眼里转,在榆树叶里泛着光,却又不落下来。玉来跟在后面,看看那老榆,再看看那男人,也不说话。有村人从街上走,看见玉来在老榆下站着,便大着嗓喊他,那玉来也只是摆手,竟不应答。等田喜听了信赶过来时,玉来已经与那男人坐车走了。看见的村人说,那男人临上车时,竟向老榆弓着身子行了三个礼,连带着身后的玉来,也行了三个礼呢。那次田喜很生气玉来到了家门口都没回家看看他这个爹,别人跟他说的时候,他鼻子里只是哼了一声,别的啥都没问,拄着棍子,扭头便回家了。

那个时候,这条街已然叫了神树街了。田喜说他当年当书记那阵,神树街就已经有了这名号,只是没现在叫得这么响。是后来神树村把村部立在街头的时候,人们才开始神树街神树街的喊响了。有的人脑子活,开始在神树街动上了心思。大国用前街三间溜光水滑的红砖房,跟三毛愣换了神树街上的三间快落架的土坯房。推平了房基,砌砖上瓦,打架上货。一转眼,便立起了一个日用百货商店来,要多亮堂有多亮堂。挂牌那天,神树村的许多人都过来吃礼。三毛愣也溜达了来,没送红包,只背着手对着那牌子仰着脖子看。想着本属于自己的地方如今被别人竟利用的这么好,话里不免就流出醋溜溜的味来。却让大国的弟弟二国好一顿抢白,惹得二国媳妇云袖急着给两人打岔,又总抢不过二国的话头。那天孙美丽倒很压事,眉眼笑得弯弯地给三毛愣点烟,又咋咋呼呼地招呼他去屋里坐,倒让三毛愣不好再说啥,叼了烟淡着眉眼走了。二国气得不行,孙美丽就又劝二国,说,今天咱挂牌,喜庆,啥事都得乐呵办,以后做生意也才顺当。为那个犊子,不值!二国这才知道了孙美丽今个心善的缘由。于是重新乐呵起来,里里外外,忙着帮大国招应。

大国的商店还真是越做越顺当了。后街老嘎子开的老店面不久便被撂了闲,惹得老嘎子没事就让老婆守铺子,自己跑到大国的商店前面转悠。看那店门里来来往往都是他的老主顾,急得回家躺到炕上,一晌午起了满嘴的老燎泡。第二天忍不住还去转,再看那来来去去的人,那燎泡在嘴里就鼓着疼。他不得不把嘴咧歪了,往嘴里吸冷气,缓缓那疼。可咋转,人气也转不回来了,久了也就散了心,干脆把后街的店铺关了。兜里揣了副扑克,天天去老榆树底下闲逗闷子。那树底下的人也多是闲人。有唠嗑的,老嘎子便跟着唠会嗑。没唠嗑的,便聚上三两个人,玩会扑克,也挺喜兴。

二国却从那次跟三毛愣有了憋子。三毛愣不管在哪见了二国,都把两个大肉膀子晃起来走。二国有时装看不见,有时气得狠了,就把眼珠子瞪圆了斜着看他。云袖劝二国,三毛愣光棍子一个的人,掉井不挂下巴,咱跟他制气个啥劲?少看他两眼,不理他就是了。二国想想也是,再见着三毛愣,瞧都不瞧他。

话再说回到走在神树街上的秋根。秋根好没意思地在街上折了一个来回,也没见着一个人。四眼趴在大国商店的门口,垂眉垂眼地斜了几眼秋根,便也把脑袋担在前腿上,装着睡了。秋根在树下站了站,树上满是要张嘴的榆钱,一嘟噜一嘟噜的,真是好看极了。秋根仰着头看着看着,忽然觉得那榆钱竟像是青玉的眼睛,毛绒绒的,一下一下地对他眨。他又想起青玉说的那话。青玉说,你要是心里有我,就再等上我半年。到了腊月,我跟你把事办了。到时我啥都听你的,还不成么!

秋根觉得青玉这句话可真要命,纵然他心里有一百个要坚持,也都没了力气出口。他觉得自己也真是该被青玉拿服的命了。十六七年前,当时还二十多岁的秋根就心疼得要死要活地看着青玉嫁人,却连一点心思都不敢透。还硬着头皮拿了钱去吃喜礼。看着青玉打着红腮穿着红衣服出来待客,那小心脏差一点没疼掉到肚子里。喜酒没喝完,秋根踉踉跄跄地就跑回了家,把脑袋扎到被子里,一口一口地喘长气。那时秋根的娘还没死,他娘知道秋根的心事,叹着气劝秋根,说根儿啊,人的命天注定,谁和谁在一条线上,月下佬早给拴好了。根儿啊,听娘的话,你那红线上挂了别人,你就别再这揪着这颗心了。秋根不听,却也不跟他娘顶嘴,只在被子里闷闷地跟他娘说,我不管线那头挂了谁,我只要青玉那样的女子,再给我提那些腿瘸的眼瞎的,打死我都不娶。秋根娘一时也不说了话,呆了一呆,下地回了东屋。

坐到自屋的炕上,他娘又觉得胸口那气憋得厉害,一丝一丝的,挑都挑不上来。嘴唇颤了半天,才哽咽着恨声骂道,死鬼,都是你做的孽啊!

正恨着,一阵小风旋着一些琐碎就进了院。在秋根娘的窗前,左摇右摆地扭,半天不散。吹着窗扇都吱呀吱呀地响。秋根娘脸一白,向那旋风连呸了几口,骂道,我就是骂了你了,骂了你了!咋着,你死了都容不得我骂么?青天白日的,你那么糟蹋自己的儿子,让你儿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我骂了你,你还屈枉了?

那旋风抖了抖,扑到房墙上,竟悄没声地灭了。秋根娘嘴唇颤了颤,哇地哭出一个声来。想到那屋的秋根,忙又闭了嘴,耸着肩膀,一下下地抖。

后来秋根的娘死了,连提亲的人都没人去求了。秋根倒也省了心,起码不用再窝着肠子去相看那些不入眼的女人了。一个人过日子,清汤寡水,没滋没味,却也就这么过来了。直到两年前,秋根心里的窗才又重新打开,并且那窗里亮亮堂堂的,到处都铺满了阳光。

让秋根重新暖了心的,正是秋根已恋了十几年的青玉。

第三节

三结巴卸了粪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夏莲从村上回来,见家里没人,在村子里找了一圈,才从二国家把丈夫戴虎拉了回来。夏莲气得不行,骂戴虎,说你爹妈生你时是不是忘了给你做心了?你天天除了吃就是玩,家里活越来越是连手都不着了,连车粪都得找了人送。你说你咋那么大的瘾,那么不要个脸了?要不你就找地撒泡尿,把自己淹死算了!戴虎挨了骂,却也不恼,两条眉低低地垂着,既不争辩也不顶嘴。任着夏莲拿了两眼睛使劲剜他。戴虎这个人也实在是没法说他,个子不算大,偏又长得短粗黑胖。眼睛小,肚子却大得不行,腆腆着,跟个大肚子蝈蝈似的,实在没啥看头。头几年还行,屋里外头的,过日子还有点架势。可自从夏莲当上了村妇女主任,他这个干部家属却比谁都张扬了,不到迫不得已,田里的活是抓不着他。整日里跟村里几个好玩的人聚了堆子打牌喝酒,连个人影都找不着。夏莲气得不得了,拿话咒死枉活地骂他。这戴虎本是受不得别人骂的,从小就是个暴脾气,连爹娘说了他几句,他都要把吃饭的碗摔到地上,跟爹娘跳脚。三结巴戴文更是没少挨他的拳头。有一次戴文和戴虎往缸里拎水,戴文干得多,戴虎干得少,戴文堵着气拿那水桶发火。屋里屋外,溅了一地的水。戴虎越看越来气,一句话都没跟戴文犯,上去就踹了戴文几脚,那时戴文还小,被他踹得当时就坐到了地上,手里的水桶滚了老远。他娘紧着去拉,岔了音地说,你这粘火就着的臭毛病,以后娶了媳妇,还不得让你几天给削巴死?可这话还真说得错了,没想到这戴虎从小的毛病,却唯独到了媳妇这改了。不仅对媳妇没了脾气,就算是媳妇对他有了脾气,他都消停地受着,一点也不起屁。连他爹娘都说,世上这怪都是人出的,别说死了谁是王爷,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夏莲对戴虎,就是降住了。可降是降得住了,却管不住。用吴大下巴骂他家叫驴的那句话讲,戴虎那叫记吃不记打。夏莲前脚去了村上,他后脚就去找人打牌,一玩就玩过饭时。夏莲找了他,劈头盖脸地骂得浑个浆的,他只瞪着小眼听着。夏莲骂过了,他嬉皮笑脸地去哄夏莲,满嘴里宝儿呀宝儿呀的叫,还拿手使劲地搂夏莲的腰。嘴巴拱着夏莲,夏莲挣都挣不开。那贱样,腻得真是让人起皮。有时他那十几岁的儿子都看不过眼,把窗帘哗啦一把拉上。夏莲说,儿子你拉窗帘干啥,咋地了?他儿子不吭声,夏莲又问,咋地了?他儿子头也不抬,说,院子外过人,看见了磕碜。

要说世上的怪也就是这么来的,夏莲的火再大,也架不住戴虎的哄。连哄带闹,两口子竟从来没有闹过隔夜的矛盾。躺在被窝里,戴虎把声音腻得跟含了糖似的,说,莲儿,你说我咋这么贱呢,长这么大,我谁的骂都听不得,咋就愿听你的骂呢?夏莲拿手点了他的脑袋,说,你是属那老和尚木鱼的,我一天不敲打你你都难受!戴虎就嗯嗯地拿嘴拱夏莲,说,那莲儿你就天天骂我吧,一天要不骂,我这觉都睡不香呢!夏莲让他拱得痒痒,忍不住要笑出来,却又怕把儿子笑醒,便把头蒙到被子里。戴虎顺势也钻了进去,在被窝里,两人噼哩扑棱地折腾。

三结巴戴文见二哥又被灰头土脸地骂了一顿,觉得没了意思,抬腿就要回家。却被戴虎叫了回来,说关你个啥事?回来,吃了饭走。夏莲赌气洗了两个土豆,把菜板放在锅台上,一刀一刀地切。有戴文在跟前看着,戴虎也不好跟媳妇发嗲耍贱。只是摸着肚子,在夏莲身后来来回回地走。三结巴说,嫂、嫂子,那、那春英子找人签名的事,你、你知道吗?夏莲手里切菜的刀一下就停了,拿眼瞥了三结巴说,咋,她也找你签名了?三结巴说,没、没找我,是在、在大国商店那碰、碰着我了,招呼我签了。戴虎立在夏莲身后,黑着脸问三结巴说,咋,你签了?三结巴看他二哥黑了脸便有些慌了,忙说,我、我、我咋能签了?他们找我二嫂大姨夫的别扭,我、我哪能帮他、他们。戴虎不理了戴文,回头对夏莲说,你说大姨夫这地,真能让咱村给要回来?夏莲因为刚才的事还生着气,见戴虎又拿话问她,张嘴就呸了一口,说,美死了他们,那是大姨夫花了十三万块钱买的,凭啥他们想要就给了他们?我哥昨天还去北甸子帮大姨夫翻地了呢!大姨夫说了,过几天就把那地全种上苞米,看神树村谁敢上那分地去。戴文说,就、就是的,春、春英子他们是瞎咋呼,到时看他们谁、谁敢去。戴虎哼了一声,说,那春英子闹腾的越来越是欢了,扎扎舞舞,哪有事哪都显她了。看样子,你这个妇女主任,她是非得跟你争一争了。夏莲切土豆的刀铛地一下剁在了菜板子上,说,争了又咋样,我还真是懒得干了,为大姨夫这点地的事,我得罪的人还少吗?她正好把脑袋削出个尖来,处处显能。孙德胜被她哄得都跟她穿了一条裤子,神树街上的人谁不知道?哼,就算这个主任她当上了,也不光彩!戴虎听得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像我家莲儿这样的,长在泥坑而不粘泥的,也是她那样的女人能比的?这句长在泥坑不沾泥的话,惹得夏莲斜着瞪了戴虎一眼,但终是没憋住,嘴里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笑过了,又拿眼白他。戴虎看了夏莲笑,也越发地去哄夏莲,说,媳妇你等着,我哪天高兴了,把咱家那宝贝给你挖出来。到时,咱家那钱可就哇哇的了。媳妇你啥活都不用干了,我天天养着你,你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啥都随你便。我要让你在这神树村,比谁都妖精,比谁都享福。啥春英子秋英子,都让他们边上凉快去。那个破主任,谁还稀罕!夏莲鼻子里哼了一声,拿眼斜了一眼戴虎,嘴一撇说,到时只怕你养不成我这个妖精,要养别的妖精了。戴虎忙嬉皮笑脸地凑到夏莲的眼巴前,说,媳妇,我现在就敢跟你发誓,你一定是我这辈子永远的妖精。夏莲却不吃他这套,嗔着脸,冲他一扬手,说,滚一边去,少碍着我做菜。

戴虎一说到自家宝儿那点事,便有了些兴奋。见夏莲不理他,回头又对戴文说,把咱家那点宝挖出来指定是早晚的事。等那时,可就是咱哥几个大翻身的机会了。戴文说,咱、咱娘不是说,只怕、怕当时被别人捞、捞走了吗?戴虎说,那要没捞走呢?只一会的功夫,那井就被屯死了。谁能捞走呀?戴文说,大、大哥就说没有。戴虎哼了一声,说,大哥?就大哥那思想,等他想明白了,黄瓜菜都凉了。就算天上掉个大馅饼下来,大哥他都不敢接,你信不信?说完也不等戴文回,一摆手说,哪天我再去问问咱娘,那井的位置到底在哪个地方,你们不挖我挖。到底有没有宝贝,这些年了,我总得看一看。

当下,夏莲把饭菜弄好端上来,戴文跟戴虎喝了半小杯酒。吃过了饭,便回家去了。夏莲把碗筷收拾了,上炕问戴虎说,你还真想着要挖挖呀?戴虎说,嗯,我哪天去找大哥,好好合计合计,这井一辈子不挖,我一辈子都心里不踏实。回头问夏莲,你说呢,媳妇?夏莲说,我不管你,挖不挖出来也都不打紧,反正你一天到晚也没个正事!我看,这倒比那打牌强得多了。说完,给儿子铺了被,自己也倒头去睡了。

戴虎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了,觉得有一肚子的事在胸口里鼓着,让他在炕上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地折腾。

第四节

其实这挖宝的事,已经在戴虎心里装了很多年了。从那年他爹快要死的时候跟他哥仨说的这话,戴虎就一直把这当了正事在心里搁着。他爹说,早了不是不想告诉你们,一是当初你们还都太小,今天有个运动,明天有个运动的,怕你们不盛事,给家里惹麻烦,不敢说。再就是怕影响了你们,怕你们守着这点心思,不好好过日子。现在我眼看是不行了,也等不到那时候了,先把这话撂给你们。但你们也不要乱动,要再等几年,啥都消停了,你们再动手挖挖。要是真跟你奶奶说的那样,那你们哥几个的福可就大了。

戴虎他爹说的福,是在一口被土屯死的井里。据戴虎他奶奶说,当年戴虎的爷爷可是这个地界里十里八乡出名的大财主。在神树村,有一处很大的戴家大院,管老婆就娶了仨。戴虎他奶奶,是第二房。没大房的尊威,没三房的娇宠,在家里正是上不上下不下的地位。大房有三个儿子一个丫头,二房这只有戴虎他爹一个,是戴虎他爷爷快五十的时候才有的他。三房也怀过一次,但无缘无故地小产后,就一直没再动静。戴虎他奶私底下听说,是大房看不得三房的娇宠,在饭菜里闹了鬼儿,才导致三房小产的。三房也怀疑,披散了头发在院子里打滚撒泼地哭,话里话外骂大房下作。可没抓着证据,戴虎他爷爷也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闹土改那年,四乡八村的,忽然到处杀地主杀红了眼,宅子里宅子外,都闹得人心惶惶。跟戴虎他爷爷一向关系很好的尚家窑的尚财主,一夜让人把家给抢了,人死活都不知了道。别人把这信说给戴虎他爷爷时,他爷爷当时脸就白了。大门小门都紧紧地关了,天都黑尽了,他还在大房屋里没出来。

晚上吃饭,戴虎他爷爷把下人都撵了出去,对三个老婆说,一会你们都回去收拾收拾,敛罗些值钱的东西,衣服啥的就不要拿了。这个事,谁都口紧着点,不要乱说。明天一早,咱一家就往南边去。三房一听,吓得呜哇一声哭了,说,老爷呀,外面这么兵荒马乱的,咱去南边,就能保齐了命吗?那我家里的爹娘可咋整呀?戴虎他爷爷正心烦,一冷脸说,我还没死,你嚎个啥丧?你爹娘又不是财主,谁还能把他们咋地?回屋去,把我放在你屋的那几件金货包起来。特别那小金佛,件件都不要落下,等走的时候要好好盯着,不要闹丢了掉了的事。三房虽然害怕,但也看老爷的脸色不好,抽抽噎噎地紧着回去收拾了。

戴虎他奶奶也是心里慌得不行,当即抱了孩子也紧着回屋收拾东西。戴虎他奶奶没啥细软,除了头上的一个金簪子,也没啥太值钱的东西。当即把儿子的衣服找了两件,打了个小包裹,吹了灯,搂了儿子在黑里眯着。

或是半夜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屋外咚咚地跑,一边跑,一边颤颤着声说,我也看不太清楚了,大概齐就是三奶奶了。下午还好好的呢,这咋说跳井就跳了井呢!戴虎他奶奶心里一惊,听这话的意思,该是三奶奶跳了井了。心里正慌慌着,院子里便到处都是了脚步声了,一股脑地,往着后院去。戴虎他奶奶本想着也去看看,可又惦着孩子,开门拉了一个丫头问,这半夜三更的,谁跳井了?那丫头手里提了个灯笼,嘴巴抖得都闭不上,哆哆嗦嗦说,是三奶奶跳井了,老关头给马添夜草,见一个人影拎了件东西往后院去,以为是贼,就跟了去,谁知,竟扑通一下跳了井了。老关头拿了火把去照,看了三奶奶常穿的那件紫披风,才知是三奶奶,这不紧着告诉老爷来了,老爷和大奶奶正赶着过去呢。戴虎他奶奶一听,头皮都麻了,觉得背后冒着凉风,嗖嗖地出了一身的冷汗。忙关了门,贴着儿子钻进了被窝,大气都不敢了喘,黑暗里,觉得到处都是三房的那件紫披风。

外面折腾了好长一阵子,脚步声才渐渐地稀了下来。戴虎的奶奶连惊带吓,后半夜才稀里糊涂地睡着。第二天一睁眼,才晓得有更大的事发生了。三房昨晚不但死了,连老爷跟大房一窝,也都不见了。连同不见的,还有家里的一套马车和车老板子老关头。院子里乱成了一锅粥,能掌事的,竟只有戴虎他奶奶了。到了此时,戴虎他奶奶才知道自己是被老爷丢下了。紧要关头,老爷只带了大房一屋,趁着夜黑逃命去了。戴虎的奶奶倒还冷静,先去后院去看昨晚三房跳的那井,就有下人跟戴虎他奶奶说,井已经让老爷下令给屯死了。老爷昨晚到了后院,用火把往井里照了照,看见三奶奶那件紫披风在井里飘着,愣了一愣,便沉了脸扭头跟大奶奶去了三奶奶房里。三奶奶确实不在。老爷跟大奶奶在房里待了一刻,出来时,那脸更阴得沉了。在后院井边,老爷对了井里说,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性子,并不是只想靠了我。也罢,人各有志,你想守在这,我成全你。之后令人抬来石土,当即把这口井屯死了。大奶奶当时还想跟老爷说啥,但老爷不听,一甩袖子就走了。一边走一边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爷我总有把它挖开的一天!大奶奶让大家谁也不许声张,都睡觉去。大家折腾了半宿也是困了,便都去睡了,谁知第二天一早,老爷跟大奶奶房里的人却不见了。也不知是去了哪了,竟是连夜走的。

第五节

戴虎他奶奶在井边站了半天,把一个小掌事的叫到跟前,说,从现在起,你把这个家里能分的东西都分了吧。 这个院里再也没有老爷了,也没有奶奶了,你们都回家过日子去吧。那个小掌事的听了还不敢信,瞪着眼站在那不动。戴虎他奶奶又说了一遍,那小子才张着嘴,慌慌地走了。

家院当天就散了。戴虎他奶奶只留下一缸米,跟戴虎他爹守着这个院子,早上晚上地熬粥喝。那时戴虎他爹也只是三两岁,才刚刚会走。

只是过了两三天,土改运动就转了过来。可戴大财主已经逃了,家院也散了,前院后院都空空着,又能做啥文章呢!但戴虎他奶奶还是被拉出去游了两次街。第一次她把孩子关在了屋里,游完街回来,孩子的嗓子都哭哑了。第二次他奶奶死命地抱着孩子不撒手,求那些人让她带了孩子一起游去。平日里这戴家的二奶奶并没有出头露面过,更没有主过事得罪过啥人,如今被家里老爷丢下当了替罪羊,还抱了个哭得满眼是泪的孩子,游街的人都觉可怜了她。两次之后,就没有人再去拉扯她。戴虎她奶奶抱着戴虎他爹,虽然整日里提心吊胆地守在房里,但到底是活了下来。

再后来,房子被充了公,戴虎他奶奶被赶了出去。一个曾伺候过她的一个下人看她可怜,舍了一间下屋给她,娘俩也才安顿下来。那个房院住进一个又一个工作组,后来工作组走了,也没了人去住,一年年的,竟空了下来。直到又来了场大运动,那房屋被一群人彻底拆除,改成了街道。神树村从此再也没了戴家大院。

戴虎他爹是在戴虎他奶奶死的时候,才知道戴家大院的秘密的。据戴虎奶奶推测,三奶奶当年或是并不是想跳井。从披了紫披风拎了包袱来看,也许是想要背着老爷自己出走。当年后院有个小门,直通了院外。从三奶奶房里出来,不走院道,抄了近路直接去小门,就路过那口井。三奶奶该是急着要走,忘了井的事,一脚踏空掉进去了。戴虎他奶奶记得,吃晚上饭的时候,老爷嘱咐三奶奶要把那几件金货包好的事。那老关头看的那个人影挎着的包袱,如果猜得不错,该是那些金货了。当时老爷跟大奶奶该是都想到了这点。去了三奶奶屋,没找到金货,也更是确定三奶奶拿走了。当时老爷之所以没招人打捞,一是怕当时人多眼杂,时局又这么动乱,不敢露了财。再就是可能早跟大房合计好连夜出逃的,打捞也是来不及的事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井给屯死了。反正谁人也不知道三奶奶是带了金货跳井的。大奶奶是有些不甘心,可老爷自有老爷的打算,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该是老爷当时想着避过风头,还会再回来的话。谁知道几十年过去,老爷当年竟也不知遭遇了啥事,不要说回来,连个音信都没了一个。戴虎他奶奶这么跟戴虎他爹说,说儿子,你知道了,可不能乱动,搞不好,那些东西会让咱家重新遭了殃的。啥时天下太平了,啥时你再挖开吧,可一定得挺住呀!

戴虎他爹还真是听了他娘的话,把这事藏在肚子里,一句话没露过,一直挺到了死。他死的时候,文革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他才不得已跟三个儿子说了这井里可能埋了宝的事。但也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轻举妄动,说等以后形势真的好了,再说。若不好,把这话,再接着留给子孙后代。

戴虎是最没有耐性的人。一次打牌输急了眼,别人不借给他钱,他一来气,就把这话给抖出来了。过后吓得一身的汗,跑去跟大哥戴龙商量。戴龙倒不在意,说,你还真觉得那井里会有宝呀?说完冲戴虎还呲牙笑了笑。戴虎觉得大哥那笑怪古怪的。戴龙说,少拿爹的话往心里去了,哪里会有宝的事,都是奶奶的猜疑。凭了三奶奶一件紫披风,就断定是三奶奶跳井了?再说了,即便是三奶奶,那三奶奶咋死的还不确定呢!大奶奶那么毒辣,连咱奶奶和咱才三两岁的爹都能撇下,咋又容得下得了宠的三奶奶?三奶奶跳井,咋别人没看着,而是随他们一起跑了的老关头看着的?保不齐是那大奶奶背着爷爷让老关头把三奶奶给害了,再扔到井里的呢!要这么想,那宝早让大奶奶顺走了,还能跑到井里去?戴虎的心被戴龙的话说得一愣一愣的,觉得大哥这道道想得也真是有些条理,不愧是识文断字当老师的。当即便落了心气。可回到家又一琢磨,觉得大哥说的又不对了,咱奶奶是猜疑,你戴龙不也是猜疑吗!若奶奶猜疑错了,那宝不在井里,没也就没了。可要是你戴龙猜疑错了,那宝白白地埋在井里几十年,知道的人当没事的似的,不是太可惜了?当即便又去找戴龙辩论。戴龙忙着上课不理他,说,你爱信就信吧,反正我不信。戴虎的气堵在脖子上,从此再不跟戴龙提井里有宝的事。

今个戴虎冷不丁又让这事给兴奋了起来,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忽想这,一忽又想那,咋想,咋都觉得那井里是该有宝的样儿。迷迷糊糊地,就见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赤膊露脐地从窗户进来了,对戴虎笑笑说,听说你家要请人吃饭,我也算一个成不成?戴虎说,你谁呀,你咋知道我家要请人吃饭?那男人把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咧着嘴说,你不是天天想着我么,咋见了我,倒不认识我了?说完忽然变了气色,脸一冷,一甩袖子就又从窗户走出去了。戴虎一激灵醒了,竟原来是个梦。

第六节

这个梦做得蹊跷,梦里那个人说话说得也蹊跷,咋还说起请人吃饭的事了?还说自己老想着他。 一个男人,戴虎咋能会老惦记一个男人了?这么想着,戴虎倒觉得那个男人有些眼熟,又一时想不起来,稀里糊涂,一宿都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戴虎跟夏莲说起梦的事,夏莲也没在意。说,一个梦,你也老搁在心里合计,你还能不能做点正经事了。戴虎便不吭了声,撂下饭碗,去了前院他娘家。

戴虎他娘听了这梦也觉得蹊跷,可到底哪里蹊跷,又说不出来。戴虎又提起昨晚睡不着觉,想着要挖宝的事,问他娘,娘你说,那井里是真的有着宝吗?他娘说,有没有,我也不知道,连你爹跟我也是将信将疑地说,到底那阵黑灯瞎火地,谁也没亲眼见着三奶奶拎着金货跳井。戴虎说,我昨个夜里翻来覆去想挖宝的事,却一闭眼的功夫做了这个梦,我总觉得,这梦有点啥说头。他娘说,有啥说头你娘我也不懂,要不咱找个明白人,解解这梦?娘俩一合计,便去了半仙马寡妇家。

马寡妇一听这梦惊讶得不行,说,这个梦可是个好兆头!从窗户走的人可不是个凡人,是飘着走路的人。戴虎说,飘着走路的人是啥人?马寡妇说,飘着走路的那自然是神仙了。你见过哪个凡人能半空里飘着?戴虎他娘一听,也觉得惊奇,说,这么说,虎子这梦里还出了神仙了?那神仙咋还说让虎子请他吃饭的话呢?马寡妇抿着嘴巴一笑,说,那哪是要你请他吃饭,是想着上你家去,吃你的香火了。戴虎说,这倒奇了怪了,无缘无故地,咋还想着吃我的香火了?马寡妇拿眼夹了一下戴虎,说,那是你戴虎命好,有了佛缘了。这么一说,戴虎更加地糊涂,说,我无缘无故地,咋又有佛缘了?马寡妇用手指了一指头戴虎,说,你想想,那梦里的男人肥头大耳的,还光着膀子露着肚脐,眼睛一眯嘴巴一咧,不就是咱在画像里经常见到的弥勒佛么!戴虎一拍脑门,说,还真是的,那个样子可不就是弥勒佛么,我说咋觉得有些面熟么!马寡妇说,人家说你天天想他,那你一定是天天有着这个心思的,只是你自己不知不觉地结了佛缘还不知道呢!戴虎便嘻嘻地笑了,说,这香火的心思,还真是没有,我倒是天天合计着我家那点宝儿的事呢!婶子要不你再给我看看,我家那点宝,到底该不该挖!他娘听戴虎这么说,忙对戴虎使了个眼色。戴虎说,没事,娘,反正我现在想着要挖了,也不瞒了别人,也瞒不了,有啥说不得的。当即,便把井里埋了三奶奶和那一包袱金货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了马寡妇。马寡妇当初听过戴虎说漏嘴那事,被人当了笑话似的传,都说戴虎是想钱想疯了眼了,自己凭空胡诌出来的。没人往心里在意。今儿戴虎这么认真地一说,倒把马寡妇也惊了。去看戴虎他娘,戴虎他娘点头,说,嗯,是有这事,他婶子你费费心,给虎子看看,这井到底该不该挖。

马寡妇缓了缓神,看了看戴虎,又看了看戴虎他娘,便把眼睛闭上了。拿手指在自己的手上捏过来捏过去的,嘴里还嘀咕着,可嘀咕些啥,戴虎和他娘也听不清楚。半晌,马寡妇才睁开眼睛,问戴虎他娘说,你刚才说那包袱里该是有尊小金佛的,是么?戴虎他娘忙答,说,是,是,该是有的,虎子他爹说,当初他娘可是这么跟他学的。马寡妇一拍手说,那不结了,戴虎天天想着挖宝,那包袱里的小金佛十有**是弥勒佛了!你的佛缘,就是在这呢!戴虎一听,瞬间头顶仿佛被开了光一样,满心满脑子都亮堂堂的了。对马寡妇说,这么说,这井里的宝还真该是有的,我真该挖了?马寡妇说,看你这梦做的,你该是有这佛缘的。戴虎一听,太阳穴上的青筋都蹦了起来,激动得搓着两手,恨不得立马拿了铁锨去把那宝贝给挖出来。当即也不多说,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塞给了马寡妇。戴虎他娘看着这二十块钱直觉的可惜,心里直怪儿子太大方,给了十元也就够了,咋掏了二十元了?但也不好明说,只是看着马寡妇拿着钱推推搡搡,在心里愿着马寡妇真的不收了这钱。谁知马寡妇假意推搡了几下,脸一绷,便装进兜了。戴虎又谢了几句,领了娘从马寡妇家出来。跟他娘说,娘你自己家去,我去找夏莲,跟夏莲说说。他娘嗯嗯地答应着,心里还可惜着那二十元钱,也没问戴虎这么急着去找夏莲做啥。再一抬头,戴虎竟都没影了。

第七节

夏莲正在村部开会。 除了村部的几个人,春英子也坐在支书孙德胜的边上。孟桂仁一见着春英子进来,嘴角便翘起来老高,打了个哈哈说,春英子,你也忒着急了,我还在这坐着呢,你咋就替我上班来了呢?春英子冲他脆脆地一笑,撇撇嘴说,孟桂仁你老老实实算你的帐吧,我来这,可是跟你一点都不沾边的。夏莲正把水往自己杯子里倒,接过话说,跟老孟不沾边,那是不是跟我沾边呀?春英子脸一红,没想到夏莲一下把话给挑了出来,一愣之下,竟说不出话来。孙德胜忙说,这次开会是我让春英子参加的,因为今天开的是关于要回北甸子地的会。春英子是这次要地的主要村民代表。咱们村部开会,关于北甸子的一些想法,也该让村民知道。孟桂仁说,北甸子的事,又有啥进展了?孙德胜却不忙着说,让春英子坐在了他的对面,让对面的治保主任杨大壮子跟村长马福坐一桌去了。又给春英子倒了碗水递了过去。之后自己也倒了碗,坐那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才说,昨天我去乡里,乡里的意思让咱们能自己调解就尽量自己调解。说黄家村对黑水泡子的承包合同毕竟还没到期,合同白纸黑字在那写着,乡里也不好硬着办。看这样子,乡里是不可能抻头管了。马福说,我就猜出是这么个结果,咋着,还真打我话上来了。孟桂仁说,事本来也是这么个事么!人家合同没到期,不是咋说咋有理么。咱神树村这么闹腾,怕是闹出大天来,也不见得能要回来。春英子听得一挑眉毛,说,孟会计你要这么说可不对了。咱当初包给黄炳义的是泡子,可不是土地。泡子要是有着,他咋弄咋好说。如今泡子干了,土地他可是没了权力使用,咋就咋说咋有理了?孙德胜也说,老孟你这想法还真是不对,咱神树村闹腾也不是瞎闹腾的。他白纸黑字的合同,咱也是白纸黑字的合同,咱这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冲着合同上办的,可是抓着合同上的理呢,你咋能说闹出大天也要不回来呢?孟桂仁的脸当即就被问得红了,忙挤了一层的笑说,咱自家里,我也只是这么一说不是,我也巴不得能要回来么!要分地,我不也能分上一份!春英子说,孟会计,咱村民可是说了,这联名信上签了名的,到时才能分上一份地。这不签名的,可能还得另说着。孟桂仁挠挠脑袋说,是吗,还这样?回头问马福和杨大壮子,你们俩签了?马福看了一眼夏莲,没吭声。杨大壮子点了点头说,签了,昨天上午我们就签了。孟桂仁打了个愣怔,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却又挤了一脸的笑坐下了,说,咱都是神树村村部的人,签不签还不都是一样,啥意见不都明摆着么!回头对着夏莲说,你说是不是,夏主任?夏莲就笑了,说,那可不一样,签名代表着你一种态度。你不签名,谁知道你心里是咋想的?停了一下,又说,事这个东西,咋说也是向情向不了理,态度都是次要的,该咋着还就得咋着。拿眼夹了一下孟桂仁,说,老孟你就签了呗,不就是几秒的事么,免得让别人在这上面做了啥文章。孟桂仁不说了话,把水碗端到嘴边,却又不喝,只是嘿嘿地干笑。

孙德胜说,这封联名信,是春英子一手承办的,她不仅代表了村上的意见,也代表了神树村全体村民的意见。别看只是几张薄薄的纸,可它的力量却大着呢。这信明个递上去,乡里就是不想抻头管这个事,他也得掂量掂量,给咱个态度了。这么多村民的意见,他乡里也得重视。回头对了春英子说,春英子,你把这封信给大家念一遍,也把签名的人念念。这屋里坐的都是神树村村部的人,就算这信往上边送,也得先通过咱村部不是。笑了笑,说,这也算是个程序么!

春英子便把那些纸抖开,看了眼众人,先清了一下嗓子,从“关于北甸子之黑水泡子地面归属神树村的声明”开始,有模有样地读了起来。屋里一下没了别的动静,只有春英子略带尖翘的嗓音在屋里阴阳顿挫地响着。夏莲懒得听,却又不好走开,顺手拿过桌上的一张纸,用笔在上面漫无思绪地写字。那笔狠狠地戳在纸上,左一笔右一划的,恨不得那纸是春英子的脸,使着劲地戳花了她。一张纸写得满了,抬眼一看,自己都吓了一跳,见那纸上龙飞凤舞,竟全是“得瑟”两字,反反复复,满满一大篇子。当即脸上一热,瞟了一眼对面的孟桂仁,拿手紧着把字遮上了。孟桂仁倒没理会夏莲的脸红,压着手腕也递过一张纸来。夏莲还以为孟桂仁有啥话要说,接过来一看,那纸上却没有字,只画了个小人。那小人梳着一个翘翘辫,头上光洁,一根毛都没有,正是春英子梳的那个样子。小人手里拿了张纸,歪着脖子去看。胸上画了两个大圆,露出的半边屁股上也画了个大圆,鼓鼓着风骚。喇叭筒的裤子,半高跟的鞋,鞋尖上特意勾出了一朵大花,这不是春英子又是哪个?那小人对了纸,张着嘴巴,嘴边飞着一圈像太阳光一样的口水来。那口水落下的地方,长出一大颗一大颗的菜,挤挤攘攘到处都是。夏莲一看,差点喷笑出来,闭着嘴抬头看孟桂仁。孟桂仁竟没事人一般,瞄了一眼春英子,又瞄了一眼夏莲,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在大伙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春英子身上,并没在意他俩的小动作。

就在这时,戴虎兴高采烈地来了。听屋里正在开会,便从窗户上冲夏莲摆手。夏莲先望了一眼孙德胜,孙德胜也看见了戴虎,知道是找夏莲,冲夏莲抬了一下下巴,示意她出去看看。夏莲也正坐得无聊,抬了屁股就出来了。

戴虎拉着夏莲走到离开会的窗户挺远的地方才停下来。夏莲有些不耐烦,说,你啥事,说个话还跑这么远。戴虎就憋不住地笑了,得意地说,媳妇,我这次可是真的要发财了。夏莲说,我天天都听你说这话,又啥时见着你发财了?戴虎说,媳妇,我这次可是真的。还记得我早上跟你说的那个梦吗?于是便把马寡妇给他解梦的话,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夏莲。夏莲也听得神奇,说,这个梦当真是这么解的吗?戴虎说,马寡妇看事还是准的。你忘了,那次戴文家的马跑丢了十多天,娘去找她给看,她说这财失不了,后来可不还真找着了!夏莲听着也直劲地点头,说,要是这样,那井里还真是有东西了。说戴虎,你先回去,这事要做也不能急,晚上等大哥下了班,咱去大哥家,好好跟大哥合计合计。戴虎喜眉笑眼地又跟夏莲说了几句,才碎着步子颠颠地回去。

戴虎一走,夏莲又折回到屋里继续开会。春英子已经念完了手上的东西,把那纸摞在手里,正一张一张地整理。孙德胜拿着笔一边略有所思地在纸上写着东西,一边说道,明天跟春英子去乡里,把这联名信递上去。乡里的答复总也得十天八天的,到时答复下来再讨论。实在不行,再——,说到这,忽然停下来,拿眼扫了众人,似乎把要说的话硬是咽了回。嘴里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说,再讨论吧。说完,也没了事要说,便宣布散会了。把写字的纸和笔往抽屉里一扔,随着春英子出了村部。

夏莲咂咂嘴,觉得有点不对了味。等其他的人都走了,问孟桂仁说,我刚才走,他们又都说啥了?孟桂仁眨了眨眼睛说,没说啥,你进屋时,春英子也是才念完。支书说等乡里回复后再讨论,你不是也听着了么,就这点事!说完眯着眼睛问夏莲,你说我画的春英子,像不像呀?夏莲没答孟桂仁,却走到孙德胜的桌子旁,一拉那抽屉,把刚才孙德胜写字的本掏了出来。嘴上说,支书写了半天,不会也跟你一样画小人呢吧!说着,手上便把那本子掀开了。孟桂仁凑上去,伸了脑袋也去看那本子。见那本子被掀开的地方,字迹虽然凌乱,但还清晰,正中间几个字被重重地圈起来,格外显眼。那几个字是:a计划,b计划。那a计划后挂了一串的问号,而b计划后面却挂了一大串的感叹号。孟桂仁细着嗓子念了一遍,说,这支书,咋还整出a计划b计划了?要个地,咋弄得要行军作战似的!夏莲说,看样子,支书心里还是有着小算盘的,只是不说出来。还是拿了咱当外人了。说完叹了口气,把那本又丢到了抽屉里,对孟桂仁说,老孟,我先回家了,有啥事,你再叫我。说完,也不等孟桂仁回,一扭身子出了屋去。

孟桂仁见夏莲一走,一时觉得了无聊,又把那张画了小人的纸摆过来。左看看右看看,忍不得自己都摇晃了脑袋,觉得这画的意境真是越琢磨越深。一时竟不舍了丢,索性把那纸折了几折,揣进了兜里。

第一节

秋根上午去了青玉那。青玉正坐在炕上往桌子上打布格布,两手都粘了浆糊。那浆糊又抹了那些布,那布落下些色来,便把青玉的手弄得五颜六色的了。炕上到处都是碎布头。雀儿坐在布头堆里,把那布头给青玉一块一块地递。抬眼见了秋根,也不说话,嘴角一动,又低头挑那布头了。秋根说,咋还想着打布格布了,这么多的布头,得打多少板子?青玉说,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多打几板子,做几双鞋。这平常走路或干点啥活,这布鞋可比得上那胶皮底子的鞋,不捂脚。秋根就笑了,说,有布鞋穿,那还有的比了?问青玉,有我的吗?青玉抬头瞟了他一眼,说,你回去翻翻鞋样,找准了,给我送过来。回手一指炕边的一块空地,说,你坐吧,老站着干啥!秋根便坐在了炕边,看青玉劈嚓啪嚓地糊布格布。

那布格布却也不是乱糊的。得先在桌板上抹了浆子,将一块大布头糊在桌板上,再在大布头上抹了浆子,把分散的小碎布一块块地拼在上面。各个布角都摁得平了,用手啪啪地打,觉得瓷实了,再抹浆子,再贴碎布,再打。一层一层的,一板子要糊个七八层为止。觉得成了,揭开粘在桌板上最底层的那块大布,慢点,掀锅盖一般,刺啦刺啦地带着响。揭完了,整块地抹了浆子,贴在房墙上晾干着,十天半个月的,便能开鞋用了。

青玉揭开一板子格布,说秋根,这格布往西屋墙上贴,你拿那浆糊盆,帮我去刷浆糊。秋根应着,端了那盆浆糊,跟拎着布格布的青玉去了西屋。

青玉让秋根先把墙上的灰尘扫了一下,又让秋根拿了毛刷子往她手里拎着的格布上刷浆糊。秋根拿着刷子,正对着青玉,脸对脸地,刷一刷子,看一眼青玉。青玉先还绷着,之后竟渐渐地红了脸。瞟了一眼秋根,说傻秋根,你老看我干啥?说完眼一垂,倒不知把自己眼神往哪放了。

秋根还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看青玉,青玉身上的那股味道,隔了一板子布,竟拐弯抹角地钻到秋根鼻子里了。青玉又想起了年轻那会,年轻的秋根甚至都那么想过,哪怕青玉站在跟前,拿这样的眼神看上他一会,懂了他秋根的心意,他秋根立马死了都成。如今青玉却当真这么看着他了。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但秋根觉得青玉还是当年的青玉。那个眉眼,还是当年的那个眉眼,一点都没变。有时他想来想去,又忽然觉得不真实。当年自己那么想念青玉,都没能让青玉这样看自己一眼,而十多年过去了,自己已经把这想法搁淡了的时候,青玉咋又到了自己眼巴前了呢?他甚至想自己是不是在一个还没醒的梦里,等哪时梦醒了,青玉就会忽地不见了?一这么想,秋根就怕得牙根子痒痒,心都揪揪到一起不松开了。

青玉叫了一声傻秋根,让秋根觉得自己跟青玉之间的距离,似乎被这一句话,拉得更近了。心火燎燎地热了一下,说出的话都粘糊糊的了。秋根说,青玉,你真好看,我喜欢看。青玉便把手里的布格布往上提了提,挡住自己绯红的脸说,秋根,你啥时也学会油嘴滑舌了。秋根说,青玉,我不是的,你知道我不会说话的,我只是在说心里话。青玉躲在布格布这头,抿着嘴笑,也不回他。秋根拿着毛刷子,悄着声叫,青玉,青玉。青玉不说话,手上的布格巴却一下一下地抖了起来。秋根一见,撂下刷子,冲着青玉就过去了。

两人又回到东屋的时候,雀儿还在碎布堆里一块一块地捡布块。青玉红着脸,又坐在炕里往桌板上抹浆糊。一块一块地从雀儿手里接,时不时地,抬头看秋根一眼。秋根的脸上衣服上,都有了些浆糊,便照着镜子,拿手指甲去抠。从镜子里看青玉瞅他,便又出了神,连抠浆糊的手都不晓得动了。半晌,才把脸扭了回来。两人一时没了话,谁也不知道该说啥了。

过了一会,青玉才想起个话来,问秋根说,这两天北甸子的事咋样了,又有啥信了吗?秋根接了话,紧着把春英子找人签联名信的事说给了青玉。青玉说,看样子,这北甸子的地,是**不离十能要回来了。秋根说,大家都说能要回来的,连温二伯都这么说了。可是,说到这,他咂了咂嘴,有些犹犹豫豫地说,我现在倒是怕着要回来呢。青玉便奇了怪,说,那咋了?秋根说,现在要分哪赶上过了秋再分。过了秋,咱俩办了事,不是能多出你和雀儿两个人的了么!青玉拿眼看了一眼雀儿,又嗔怪地飘了一眼秋根,低声说,瞧你这小心眼,天天就想着这点事。秋根也不争辩,看了青玉,只是笑。

第二节

从青玉家出来,秋根瞅了瞅衣服上的那些浆糊,已被自己照了镜子抠得干净。 便也不急着回家,到了神树街的时候,一折身,去了大国商店。

大国商店前面已聚了不少人,老嘎子正扎扎舞舞地跟三毛愣白话。老嘎子说,光那黑水泡子的水底,就是一千五百亩地,边边溜溜的甸子地再一凑数,咱村一千三百口人,哪人不得分个一两亩的!那北甸子遍地都是黑土,全是种大田的好地。一亩地不让它多打,搂着点说,打一千斤苞米,一斤苞米三毛钱,你算算,咱村人均收入得增进了多少?三毛愣你那份要是不愿种,就包给我种,别人啥价我啥价,自是让你赚了,不带让你亏的!三毛愣紧着摇晃着脑袋说,老嘎子说啥话我都信,可这不让我吃亏的话我还真不能信。要是从你老嘎子手里赚出便宜来,那你还是老嘎子吗?围着的人哄地一下笑了。三毛愣见自己的话惹来了笑,也得了意,两个脚都不好好地站,左颠一下,右颠一下,嘴里嘿嘿着,肩膀子更是晃过来晃过去。

秋根凑在跟前听了一会,看孙美丽自己在店里站着,便转身进了屋。问孙美丽,我大国哥呢,咋没见他?孙美丽正生着气,见秋根问,张口骂道,同学会同学,他去搞破鞋了!秋根被这话说得一下乐了,说,嫂子你也真是多想,我大国哥都多大岁数了,同学聚个会,哪能是搞破鞋了。孙美丽的脸阴得都快滴下水来,眼睛也不看秋根,望着窗外,恨恨地说,哼,你大国哥现在可是人老心不老呢,谁又知道他心里有啥花花肠子了?一早起来,就有个女的打电话找他。那声尖溜的,能腻歪死个人了。我可是在旁听得真真的了。说啥让他快点去,别迟了,还说她在哪哪的门口等着他,到时她穿了白上衣,可别认错了她。我呸,一听就不是好东西。等他回来,我可是要好好问问他。那个穿白衣服的妖精啥样,他可是见着她了?说完,看着窗子外面,呼呼地喘粗气。

秋根嘴笨,一时倒不会搭话了,只听着孙美丽,对那大国想起一句骂出一句地泄恨。

四眼伸了舌头正好进来,撇了一眼秋根,拧了屁股去了下屋。秋根看了一眼孙美丽,顺着四眼也跟了过来。

大国娘身上盖着层被,半躺半坐地顺在炕上。看秋根进来,喘着立起身子,让秋根坐。秋根说,外面的天都热了,大娘你还盖着被,不热吗?大国娘说,不热,人老了,没了火力了,咋捂着,也都不觉着热了。秋根说,大娘不就是得了小感冒么,针也打了药也吃了,这么长时间了咋还不见好?大国娘喘了喘,说,人老了不禁折腾了,好了这病又来了那病,都成病篓子了。不易好啦。秋根打量大国娘,见她似乎比头几天看见时还要瘦些。眼窝深陷进去,腮上也少了肉,一下想起自己娘死时的样子,脸上不觉便有了些凄凄。大国娘见他这样,却也不说了话。半天打了个唉声说,唉,像我这样的人,活着,也是受罪,早点死了,倒也享福了。见秋根低了头不说话,又问秋根,说,根儿,这两天你见着青玉了?秋根点了头,说,见了,才刚还见了。大国娘说,青玉是好女子,虽然带着个娃,可那娃不招人嫌,过了几年,也就嫁人了。你没事多去跟青玉搭搭话,能早些把事办了,就把事办了,可实在要等过了秋,你也应了她。她那也是想在神树村要个脸面,你得多容着她些。说完,拿手按了那胸口,眼神巴巴地看着秋根。秋根说,大娘,我知道,我不催她。过了一会,拿手挠了挠脑袋,又低声对那炕上的婆子说,其实,我自己个都过这些年了,也不是容不得到秋办事。我只是心里惦着,怕那北甸子分了,她娘俩得不着地。大国娘一听,就忍不住笑了。一笑,便起了咳嗽。她一边咳嗽一边拿手点了秋根说,你这孩子,从小心眼就细,事也想得周全。要我说,根儿你先把这心思撂下,这分地的事不还没影呢么?真要到了那节骨眼上,她青玉不是傻子,也知道这农民有地才有活命,她心里能没有数?秋根被老太太的话说得愣怔了一下,觉得他闷在心里的事,忽然竟有些透亮了。是呀,他咋没想到青玉会把这地也当了事呢?会在节骨眼上也许能变了心思呢?要不,刚才咋会无缘无故地问起他北甸子的事呢!想到这,急急地去问那炕上的人,说,大娘,你说青玉心里真的会这么想?那大国娘说,青玉是个懂事的女子,她不会一头撞南墙的,你放心吧。秋根听了,便嘿嘿地笑了起来,压在心里好几天的担子,陡地轻巧了。 暗暗服这老太太,觉得还是上了年纪的人,看事看得通透。心里敞亮,话也便多了起来。当即又与大国娘唠了些别的,看大娘有些乏了,才领了四眼出来。

第三节

大国商店门口的人已经散了,孙美丽坐在店门口,脸色还没缓过来。孙德胜的儿子丑丑把摩托斜停在门边,那半个屁股搭在座子上,正跟他姑孙美丽说话。看见秋根领了四眼出来,叫了秋根一声叔,便逗引着跟四眼说话。拿手招了招说,四眼,过来,摇摇尾巴。四眼却不理他,抬眼白了他一下,竟去墙根上歇着去了。孙美丽说,你天天空着手逗它,它早腻烦了。咱家四眼可不是一般的狗,可精着呢。丑丑便冲四眼跺了一下脚,说,四眼你给我等着,明个再敢拿那白眼翻我,看我咋收拾你。丑丑跺脚的时候正冲着秋根,系带的紫色皮鞋,卷边的牛仔裤腿,一下把秋根看得愣了。想起昨天在马寡妇的后院,那个在他眼前一弹就没了影的脚,不是跟现在这个脚一模一样吗?难道树空那边的人是丑丑?可丑丑不是跟老彩相好着么?两人从年前就开始处了,这是神树村人人都知道的事,咋又跟了那马寡妇家的三梅在树空子里亲嘴了?秋根越想越糊涂,跟孙美丽搭了一句,看了一眼还在跟四眼斗气的丑丑,闷着脑袋便出来了。一边走一边想,又把昨天在树空听到的那话细细的品咂琢磨了一遍,觉得那人还真是丑丑。是丑丑处着老彩,又跟了三梅,一脚踏着两条船啦。这么一想,秋根就冒了一身的汗出来。

温金海从对面正好背着手过来,见秋根低了头走路也不看人,便大了嗓说,秋根你丢了啥东西了?秋根抬头见是温金海,吓了一跳,心里想,咋想着啥事啥事就来了,不会是二伯也听了啥风声,来问责我了吧!当即眼神便有了些躲闪,说话都差点结巴了,说,没,没丢啥呀,二伯。温金海就笑了,说,没丢啥咋不好好走路,都快把那眼睛长在地上了!秋根便也笑了,一笑,绷紧的神经才松缓了些。说,二伯,你这是去哪呀?温金海说,我在家待得心口闷得慌,去北甸子看看。秋根看了看天,说,二伯,这不是都快晌午了吗,你要去,也该歇了晌再去。温金海说,一个晌有啥歇的,去甸子上溜达溜达,比躺在炕上舒服。说完,也不理了秋根,背了手又走。

秋根站在那,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温金海的背影,冲温金海说,二伯,要不我陪你去?温金海头都没回,说,要去你就去,我不老不小的,还用了人陪?秋根也不再说,嘿嘿一笑,紧走几步,冲温金海追了上去。

北甸子离神树村虽不是太远,但也有着三四里的路程,中间有好几道的沙梁子要过。春风大,沙梁子上的沙子像招了风的水面,被风吹出一波一波的纹路。陈年的一些硬梗的山草,还在沙上立立着,腿脚一过,便声音脆脆地折碎了许多。温金海还穿着那件敞怀的棉袄,只过了一道沙梁,头上就已冒了一层细密的汗了。等走完那几道沙梁到了甸子口,温金海的棉袄早搭在秋根的手上。他里面穿了个布衫,背上有几处汗渍透出来,很是显眼。温金海和秋根迎着甸子站着,一丝青涩的味道从甸子里徐徐地吹了过来。两人同时吸了口气,觉得那闷在胸口的心思,一下都清亮了许多。

甸子里的春天,总是要比外面来的早。秋根刚走过的沙梁子上几乎还没一点的绿色,可甸子里已然是青青一片了。几乎每年都是这样,这甸子上的青草都能让羊啃足一口了,甸子外才开始冒出草芽子。所以温金海总说,草甸子上长的就是牲畜的救命草。那牛羊干巴了一冬,储蓄的干草马上要没了,正饿得马瘦毛长的时候,草甸子绿了。草甸子一绿,牲畜就有了希望。牲畜有了希望,人才有了希望。所以,到啥时候,草甸子都得保护好了。草甸子要是没了,那牲畜怕也养不长了。牲畜养不长了,慢慢地也该轮到人了。到最后,人想咋样,就得听天的了。这话说得有点悲情和夸张,可细想想,还真是那么个理儿。

温金海走在草甸子上,连脚都迈得轻快了。指着甸子里面一处很远的地方说,记得吗秋根,当年咱渔场的房子,就是在那脱坯打架子的。秋根说,当然记得了,二伯。那时我小,也才十六七吧,不会打坯形,可是没少挨了你的骂呢!温金海拿手又指另一个地方,说,那阵咱黑水泡子,从东甸子嘴开始,一路往北,一直扯到甸子北,那面积那个大,差点都扯到他黄家村的炕头上了。说到这,温金海便有了些得意,一脸的皱纹都挤了起来,连声调也高了,说,一千多亩的水面,那个气势呀,真是不得了,坐船走个来回都得划上半天。说完越发兴奋,甩了手,又往甸子里走。秋根跟在温金海后面,看温金海微驼着背,步履蹒跚地走在前面。一忽,竟觉得这场景是那么熟悉。想起十几二十几年前,自己还是个半大小子的时候,也是这么跟着二伯,经常这么在甸子里走的。只是那个时候,二伯的腰杆子可挺得直直的,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样儿。那一走,就走了五六年,一直到黑水泡子被承包,他随着二伯才回了村子。

甸子的草还都嫩着,贴着地皮,绒绒乎乎的。脚踩上去,像走在海绵上,很是柔软。温金海一边走一边指了边上的那块坑洼说,那儿片,不就是原来的那个小葫芦泡子么?二三十亩的水面,长了水草,也生了鱼。秋根你还记着不,有次渔场的人想吃鱼,我不答应。老赵头领了你,在这小泡子里下挂子和花筐,一个晚上,也挂了半锅的鱼呢!秋根跟在后面说,咋不记得,咱渔场吃鱼吃出笑话来,不就是那次么。老赵头那次非得出洋相,说这个泡子的鱼不是买的鱼苗,是天然的鱼,吃着味道好,最后炖鱼时连鱼鳞鱼脏都不让摘,直接下锅了。一锅鱼在汤里拼命地扑棱,那屋里就跟下雨了似的,迸得大家满身都是油汤子。最后没法,连花椒大料都没来得及放,就盖上锅盖了。那鱼在锅里跳的,把锅盖打得乒乓响。最后吃时谁又吃几口了,那个腥。老赵头被大伙数落地没着了,硬着鼻子吃,还假装吧嗒嘴招呼着香。没等吃完,就跑到房后吐去了。让大伙当了话了把,想起来就说,都成了笑话了。说完,想起当年的事,不觉又哈哈地笑了起来。温金海走在前面也笑,一边笑一边还摇着脑袋,说,老赵头那个死犟种,不吃吐他,吃死他都招呼香。

两人一边走一边唠,不觉不知地到了甸子芯上。再几十步远,就是原来的黑水泡子了。却见曾经水波荡漾一望无边的黑水泡子,已全没了往日的景象。干巴巴的,连丝水影都不见了。那块看似生硬的地皮上,浮着一层隐隐的黑色,没有绒绒的绿草,只是枯着一大棵一大棵的秧子,残败地四散立着。那地面,如裸露的皮肉一般,无助地匍匐着,经着风雨,看着让人心疼。温金海的脚步明显地慢了下来,踩在那松散散的黑土上,小小心心地,像怕踩疼那地皮一般。

第四节

秋根抱了棉袄跟在后面,见二伯的步子越来越沉,全没了刚才的精神头,不禁也联发了伤感。 想起那些年,这黑水泡子是何等的丰满和繁华。泡子边上,只是一下水,便半腰多深,往里走上十多步,脚底就打了飘踩不到底了。渔场的林二悬把船划到泡子芯上,用带去的一根**米长的杆子往水里竖,抓着杆子这头,连胳膊都进水里了,还是没把杆子竖到底。回来白白话话地跟大伙悬乎,说,咱这泡子怕是要二十多米深呢,我手上的杆子有感觉,竖到水里,觉得那杆子头还在半截腰上晃着呢。别人都不信他话,但也想不出个招来测测。直到最后这黑水泡子到底多深,一直也没个确认。

那时,黑水泡子临南临北一带,都连着密密实实的水蒲和芦苇子,那草根在水里,草叶黑绿黑绿地钻出水来,长到一人多高,天若不冷,就还长。厚密的地方,连船都开不进去。水鸟也省了力气,特别是那些又笨又懒的野鸭子,叼了几个草棍一横,便能在里面做窝了。秋根没少把船头挤进去,从那些窝里掏野鸭子蛋。野鸭蛋比家养的鸭蛋小,但比家鸭蛋鲜,蛋黄打出来,都是鲜红鲜红的,不管是炒着或煮了吃,都让人吃不腻烦。

那时黑水泡子的鱼可是厚着呢,船桨在水里划,一会就能触着一条。特别过了下午,太阳快掉到甸子那边,芦苇子里各种鸭叫鸟鸣都响起来的时候,水里的鱼便也憋不住了。平静的水面上,腾地跳出来一条,腾地跳出来一条,一跃老高,在空中甩着尾巴。甩够了,啪的一声再掉到水里。那时秋根总会在那些鱼们跃出水面的时候,听到吱地一声响。一开始他还不相信,又听了几次,确定那声音真的就是那些鱼们发出来的。他跟和他一起值班的老赵头说,鱼是会叫的,鱼叫的时候,是吱的一声。老赵头就笑他,说,秋根你不要老去泡子边了,你要是再对着泡子发呆,把泡子里的妖精都勾引出来了。秋根不理他的话,还是经常在傍晚的时候看着泡子发呆,看那些鱼一条一条在水上面蹦,有时还是能听到那鱼吱的一声,又吱的一声。秋根确定那一条一条的鱼都不是妖精变的,那尾巴甩得那么好,怕妖精也不能做到,秋根很坚信这一点。但他觉得,那一条一条叫着的鱼,确实是在跟他说着啥话的。只是那些话,秋根听不懂。听不懂,秋根就不知道那些鱼到底说啥了。那时的秋根,可从来没想过这泡子会有干的一天,干得连一滴水都不剩。而这中间,也只是十几年的时间。

别人讲,黄炳义自从承包了黑水泡子后,效益一直比不得温金海那阵。特别是后来那几年,不但夏天打渔的大网闲置了一半,就是冬天冰面上起的鱼堆,也都瘦小的可怜。大鱼打得少也少了,可连新撒进去的鱼苗,也都稀稀疏疏地在水里看不到了踪影。那时就有传言说,黑水泡子里出了专吃鱼的水怪了。那水怪藏在深水底下。白天不露面,一到夜里就出来吃鱼,几个看泡子的工人,曾无数次在无风无浪的夜里,听到水里巨大的泛水声,还听到水鸭子惊慌失措的嘎嘎叫声,像做着啥挣扎似的。有人就说,那水怪不仅吃泡子里的鱼。还吃苇塘子里的野鸭子,那鱼是先吃大的,后吃小的,那野鸭子却是先吃小的后吃大的。理由是,大鱼的肉可口,小鸭子的肉鲜。但到底是不是这样,却也都该是人们的猜测,谁又跑到那水怪的心里看了?这些传言人们先还不信,可那芦苇子里天天叫得响亮的野鸭子,还真是越来越少了。而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近二三年来,甸子上的泡子开始无缘无故地闹腾。先是周边的那些小泡子渐渐缩小,半年一年的,让人没有防备地,竟枯竭了。之后就是这黑水泡子。那一荡一荡的泡边沿子,一天天亲眼见地,往泡子里走。像是有妖怪在泡子里吸着一样。黄炳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找了好几拨的大仙来看,最终也没能阻止黑水泡子的枯竭。在去年秋底,黑水泡子在北甸子上,也彻底消失了。就又有人说,这一切都是那水里的水怪在起屁。是它把黑水泡子的底弄漏了,连鱼带水地,给运到别的地儿去了。还有人说,这黑水泡子的财本就不该是黄炳义的,占着神树村的地方挣着神树村的钱,这神树村的神树能愿意么?是神树村的神树显灵了,把那黑水泡子的水,让老天一点点地给收走了。

秋根不信水怪和神树显灵的说法。跟温金海说,温金海也不信,说,啥水怪水怪的,青天白日的,哪出那么多的怪!还说神树显灵,那老树咋能那么本事了?要那么灵,当初就别让黄炳义得了去么!你别听人瞎说,信那些神了怪了的东西。

秋根听着也点头,可这黑水泡子到底咋干了,温金海也给不出个说法。

秋根跟在温金海的身后,一脚一脚地踩着土,一忽觉得亲近,一忽又觉得陌生。心情也像那双脚,在心里,起起落落的。

温金海站站走走,背着个手,也不说话。正午的日头烈烈地照着他,显得他更像河底里长出的那些衰草,萎靡得没了样子。脑袋上的白头发短短地贴着头皮,刺猬一样立着,把皮肉透出来,红红的,像刚出窝还没来得及长毛的鸟皮。秋根一眼一眼地看着那坨鸟皮,不禁又想起以往的那些年,温二伯从村部调出来,被乡里任了命,来北甸子做渔场场长时,又是何等的气势恢宏。

当时渔场的场部盖在北甸子芯上。一排大窗户大门的房子,和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院子里养鸡养鸭养鹅,还养猪。二十多个场部工人,打渔的打渔,晒网的晒网,做饭的做饭,看泡子的看泡子。干啥的都有,又啥都干得不乱。春天的时候,温金海坐好几天的火车去外省买回鱼苗,回来撒放到泡子里。那鱼苗跟个两三寸的小铁钉那么大小,细细的,瘦瘦的。放养后,等年年冰冻三九的时候,大量地出成鱼。其实在夏天,也会用大眼的渔网打一些漏网的成鱼上来。但捕捞的数量都不是很多,除了供应本地的一个市场外,并不可着意挥霍。可冬天就不一样了。冬天的鱼从水里出来,一个是能放得久,损耗不大,从水里出来多少,便能卖出多少,不会余复。再个是这个时候的商家多,价钱好,各处来要鱼的车都排上了号,正是出成鱼的大好时机。一进腊月,渔场要在村里招用很多的壮劳力,在已冻成冰面的黑水泡子上开钻凿冰。露出长长的,几百平米的水面,从里面拉网打渔。每年的这个时候,捞出的鱼都会在冰面上堆成一座小山,颇为壮观。那些鱼有鲤鱼、鲫鱼、草鲢、胖头,有时还会有少量的泡子里原生的,带着锋利翅子,肚子跟脊背长成三角一般的尕鱼。那尕鱼可是厉害,那翅子真的跟刀子一般锋利,手抓着它,一不小心,就会被它伤到。那些鱼从冰水里拖出来,先还甩着尾巴活蹦乱跳的,也只是一刻,便冻结得挺挺的了,跟直木棍子似的。有三四斤沉的,有七八斤的。个别的草鲢还会更大一些,立起来大半个人高,都十几二十多斤,胖胖的鱼鳔子,非常降人。那些年,一说起渔场出鱼,谁都会把眼睛瞪得溜圆地,像那个场景,把人都给惊着了似的。

那创下的效益,也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了。

场部那时有一匹马,是专门给温金海配的。那马兔色,却白着四个蹄,在甸子里跑起来,那绿草把白蹄衬得非常好看。温金海非常喜欢那匹马,给那马起名叫小灰龙,配了一副绿大绒扣着紫边的鞍子,和一副纯熟皮子的笼头。那小灰龙也利落,平时温金海骑着它回村或去哪里办事,双脚一夹蹬,一扬鞭子的功夫,已跑出老远了。马在场部的时候,总是秋根把它牵出去撒。到草丰盛的地方,用马绊子绊上。那时的马绊,分两条腿绊和三条腿绊。淘气一点的马,就被绊上三条腿,防着它到处乱跑。可小灰龙,秋根从来都给它绊两条腿,而且还是顺绊。马一边吃草,一边像走道似的往前挪,一点也不用不自在。一次秋根不在场部,林二悬去绊马,绊的也是两腿,却是横绊。小灰龙吃上几口草,就得把身子抬起来,使劲地往前蹦一下。秋根回来,老远见着小灰龙在那蹦,没回场部,直接奔了小灰龙去了。把马解了绊,气冲冲地牵了回来。到了场部,拿眼狠狠地瞪林二悬。林二悬不服气,说秋根,那马是你爹呀,你天天那么惯着它。被温金海照着屁股就踢了一脚,说,二悬子你少扯犊子。就是你爹,也得给我顺着绊。林二悬一看场长护着秋根,也不敢吭了声,撅着嘴,去看泡子去了。背后却跟老赵头说,怪不得头几年村里人说,温金海跟秋根的娘相好,我还不大信。现在你看了么,这来不来的,还真替人家护上犊子了。老赵头笑着骂林二悬,说,快管好你的嘴吧,说多了,小心你那边的屁股。

秋根觉得,那时的温二伯才像是温二伯,飞扬霸气,说一不二。而现在的温二伯却不成了,天都热成这样了,还穿着个棉袄,实实在在地成了蹲房檐的老头。秋根把抱着的棉袄换了一下手,冲着温金海的背影说,二伯,晌午头子了,别往里去了,回吧。温金海回头看了一眼秋根,说,咋,你饿了?秋根说,不饿。温金海说,那再往里看看。说完,也不等秋根同意,抬起步又走。

又走了几十步远,却见一大片的土地被翻起来。一根根朝东向西的地垄,直直溜溜地伸展着,一条挨着一条。一直往北有百十余米远。那地垄并没有被掩上,看来该是还没撒种,只是先翻出来熟熟土。离得他们最近的几十条垄,那土里还泛着湿色,似乎刚犁完不久,还有犁地的马扭套的蹄子印。温金海走到近前,抓起一把土,放在手里捻了一下,又拿到鼻子跟前闻了闻,说,这土里,还有着泡子的腥味呢。秋根也去捏了把土,说,这土可是真好,要是种上苞米,好好伺弄,一亩都得超一千斤。温金海没理秋根的话,把土扔回去,拍了拍手说,黄炳义这小子,还真是要动真格的了!秋根说,可不是,听说从泡子北开始,已经下了桩子开始扎围栏了。说要把这一片都围起来,防着甸子上的牲畜祸害。说完,把眼睛用手遮起来,往了北看。可地里地外都被太阳照的明晃晃的,啥都见不着,便又把手撂下来了。对温金海说,太远了,瞧不见。温金海也搭了手看,该是也没看着。放下手,打了个唉声说,好好的泡子,就这么糟蹋了,了了了了,连甸子都做不成,硬给开成地了。你说,这不是作孽呢么!秋根心里还在合计这地若让村里要回来,分到自己手里能打多少苞米的事。听温金海这么说,也不好搭了言。捏着土,想着这地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成自己的时候,不禁也随着温金海打了个唉声。两人一时都不说了话,拿眼远远近近地看着这些地界,各自想着自己漫无边际的心事。直到秋根那心事都想得够了,腿都有点站酸的时候,温金海才咳嗽了一声说,行了,不看了,回吧。秋根如释重负,说,回?温金海说,回!

第五节

爷俩再往回走时,都显得有了些疲惫。 甸子上的草扫过鞋边,发出唰唰的声响。几匹散撒的马,扬着老长的鬃毛,急急地跑过他们的身边。远处的甸子边上,一群羊像一个个滚动的蛆虫一样挪着,向着绿甸子缓缓地蠕动。两人快过甸子口的时候,温金海才闷闷地开口,说,回去得跟孙德胜说,这要地的事得抓紧点。晚了,黄炳义把这北甸子就糟蹋完了。说完问秋根,春英子的联名信咋着了,交到乡里了没?秋根说,昨天春英子在大国商店说,只要名字签立整了,就一点不耽误地跟孙德胜去乡里交了,也该只是这一两天的事。温金海听了,垂了眼,又不吭声了。

说到春英子,秋根便想起春英子的那些事来。还没等说,自己的嘴角先咧了一下,问温金海,二伯你说,春英子这么闹腾,能把夏莲给挤兑下来不?温金海听了,一时却也没应秋根,还碎着步子,一点没停地走。秋根又说,你说这都一个街上住着,这春英子做得是不是太过了?温金海听了这话,才把步子缓了缓,过了一会才说,春英子做主任的心思可是动了好几年了,现在正赶上北甸子的事,她还不紧赶着机会上?秋根说,夏莲这次是吃亏到北甸子上了,这神树村谁不想着把这北甸子地要回来,夏莲可不是得罪的一个两个人了。只是这春英子太能显事,真要做了主任,神树街还能招得下她?温金海说,也不能那么说,要打实了讲,春英子从做事上,确实有个冲劲,都能比夏莲多出个尖来。看人有时不能全看表面,还得看实力。做领导,有时还真得用张扬点的人。有些事,也就得这样的人做,没办法。秋根一听,倒有些愣了,在秋根的思想里,二伯一直是个性情稳重的人,像春英子那样疯张的角色,绝不会讨了二伯的喜欢,却不曾想,二伯会对春英子是这样的看法。当即,竟不知该咋搭二伯的话了。

没想到,接着,温金海又说了一句让秋根发傻发愣的话。温金海说,你娘当初就不是这个性子,所以你娘当的那个主任,到了还是没有做长。

秋根看着温金海微驼的透着汗渍的后背,把眼眨巴了半天,也没明白温金海咋忽然提起了他娘。

秋根他娘当神树村主任的时候,还是在秋根很小,也就五六岁那阵的事。那时温金海是神树村的民兵连长,田喜是神树村的支书。当然,那时的秋根是不记得这些的,是后来他娘,一疙瘩一块地说给他听。他娘说,那时的她,虽然说孩子小,但一点也不被拖累。那时爹也对她好,很支持她在村上做事,家里啥也不让她操心。她一身清闲,在村上做事也顺,啥事也都有别人搭手帮忙。正是人气旺,一朵花才开的时候。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件事,她这个主任也许会一直干下去。

事的起因是那年刚开春时,乡里忽然接到的一封关于神树村的匿名信。那封信里揭发的,就是当时任神树村的村支部书记田喜。信上说,田喜根本不配做神树村的支书,因为他对信任他的党和人民没有说实话,隐瞒了自己反革命亲戚的实情。那个反革命亲戚是田喜的亲叔叔,叫田宝树。信中说,田宝树并不像田喜说的那样,在黑龙江一个五金配件厂当啥工人,而是带着现行反革命的罪名,被押入狱了。

田宝树是田喜他爹最小的弟弟,十几岁的时候离开的家。那时家里穷,吃了上顿没下顿,听说当兵能吃饱饭,这小子也没跟家人合计,一咬牙,跟大道上过着的一支队伍走了。啥队伍不知道,反正说是打小日本。几年后,这小子骑着马还回来过一次。身子壮了不少,嘴唇上还黑着一圈胡子,好像还当了个啥小队长了。穿着一身军装,挺精神的。给爹娘留了十几块大洋,又走了。自那次后,再没回来。后来小日本败了,抗战也结束了,能回来的人都回来了,可他还是没点音信。又过了几年,就在家里人都以为这个人没了的时候,却收到了一封来自黑龙江的信。确切的地址没有,只写着三字:黑龙江。那信自称是田宝树写来的。说他现在也不扛枪打仗了,被组织分配到黑龙江,在一个五金配件厂上班,生活的还好。只是这么多年没回家,心里十分惦记。可厂子的时间很忙,不方便回家。家里父母,只能托付给大哥——也就是田喜的爹,照应和尽孝了。接到信的时候,田喜他爹的爹娘早没了,田喜的爹含着泪听别人念信,回头纸包纸裹地把信揣袖筒里拿走了。之后一直保存在柜子底层,时不时地拿出来看看,虽不识得上面的字,却也觉得像当年的那个弟弟站在了眼前了一般。写的字回来了,也权当那个人也回来过了。只是没想到,事隔多年,却有人在此事做了文章,说田宝树根本不在黑龙江的啥五金配件厂上班,而是被政府定了反革命,关押起来了。乡里收到这封信后,觉得这个事情很棘手,可以说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经过反复研究,出于对田喜在神树村工作和人品的负责,最后决定由神树村自己出面,解决这个问题。于是把秋根娘和温金海叫到了乡里,让他俩代表神树村,也代表乡里,马上动身去黑龙江的五金配件厂去核实这封信的内容。要快,还不要走漏风声。当时两人也没多想,回了村,收拾一下行装,跟家人含含糊糊地交待了一下,便坐车走了。这一走就是十几天,等他们回来的时候,神树村已经炸开锅了。

秋根娘说,那年,她二十八岁,温金海已四十二三的样子,本不该是会被牵扯出事情的两个人,却因为这次外出而被捆到了一起。从他们走的那天起,因为不晓得内情,村里人就开始有鼻子有眼地对他们猜疑,从他们的神色,到他们的衣着,之后再到他们之前的那些交往,开始疯狂地有根有叶地联想。他们走了后会先到哪后到哪,先吃饭还是先住店,说了啥咋了说,做了啥又咋了做,男的会是啥姿态,女的会是啥表情,猜得无不一一巨细,全然是一对奸夫淫妇的样子。等他们回来后,虽然把之前要保密的事情公开了出来,但人的舌头就是这么厉害,假话说得久了,都会变成真的了。况且他们查访的事情最终也没办出个结果。所以在辟谣上,更是少了一些能消灭谣言的说服力。

两人在家一走的时候,都以为只是去黑龙江的五金配件厂,到了厂子里一查,便明白了。谁知坐了两三天的车,一到黑龙江,两人就有些傻眼了。原来黑龙江并不是只有县城那么大,站在横七竖八的大街上一打听,竟问出好几个的五金配件厂来。管这几个厂子的大门,两人就摸了好几天。大话小话地跟人家说尽了,才答应给他们查人。可几个厂子都查过了,根本没这么个叫田宝树的人。按照计划,该琢磨着去黑龙江的政府部门里去问了,去打听打听,是不是关押了这个田宝树。可心里只这么一想,俩人就犯怵了。你说两个乡下来的农民,两眼一抹黑地去政府里去打听人,谁谁不认识,谁能告诉你呀?谁又知道田宝树是谁呀?两人这几天碰钉子都碰得怕了,一想到政府里比那五金厂还要大许多的大人物,自己先打了退堂鼓了。正好兜里的盘缠眼看着没了,两人蹲在路边一合计,算了,别在这糗着了,还是回家吧。不管咋说,咱也是尽力了,跑也跑了,问也问了,可兜里的钱除了够买车票的,也没余复的了。不能人人查不着,把自己再窝到这吧。就这样,两人合计合计,买了票,坐车回来了。

那封寄到乡里的匿名信,在他们回来后便被公开了。虽然他俩在黑龙江没有带回更有力的证据,但也说明了,黑龙江的五金配件厂确实没有田宝树这个人。也就是说,田宝树确实有被押的可能。田喜的村支部书记职务当天就被卸任了,由温金海接手。这一做,便做了十几年。直到后来黑水泡子成立渔场,温金海亲自请命,去了渔场当场长。

而秋根他娘的这个妇女主任,在黑龙江回来的第二年,就请辞不做了。

秋根娘说,也就是从那次去黑龙江之后,秋根的爹便完全变了性情。啥事情也不愿意了做,只天天看着秋根的娘,一天上村部三次四次地找。去了又不说有啥事,看看就走。回到家更是寸步不离,东家西家串个门子他都跟着。秋根娘实在丢不起了脸,坚持了半年多,便把妇女主任的担子给撂了。秋根娘说,从那阵开始,她跟他爹的疙瘩。就系上了。

这之中,关于秋根娘跟温金海的传言,秋根是知道的。一开始不是他娘说给他的,是三毛愣跟秋根在一起放马时跟他说的。说他是听马寡妇跟二歪楞娘们说的。那时马寡妇还不是马寡妇,还是马六子媳妇。三毛愣说,他听马六子媳妇跟二歪楞娘们说,秋根的娘跟着温金海是去外面搞破鞋了,不然村上乡上那么多干部,咋只他俩去了?不还是他俩乐意去么!秋根那时才十二三岁,当时听了眼睛都红了,回头一拳就把三毛愣给打倒了。骂三毛愣,说,放你娘的屁,你娘才跟别人搞破鞋了呢!以后你再敢这么说,我打死你个杂种!三毛愣看秋根红眼那样,也有点毛,委委屈屈从地上爬起来说,你跟我急啥?这都是别人说的,又不是我说的!秋根没再理他,恼着脸,把马牵回去直接问了他娘。他娘的心里本没有愧,可被自己的儿子问了这话,一下觉得又委屈又羞愧,抹着眼泪把当年发生的那些事跟秋根说了。最后说,根儿,你要是娘的儿子,你就要相信娘,也要相信你温二伯。你二伯是个好人,娘在村上时,你二伯没少帮了咱。娘跟你发誓,娘跟你温二伯,真的是被冤枉的。秋根看着他娘哭,就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听了三毛愣的胡话,回来惹娘伤心。他就对他娘说,娘你别哭,我信娘,我以后再也不听这话了。那时的秋根虽小,可主意正,心里认定的想法,就再也没动摇过。所以十六岁那年,温金海点名要秋根跟他去渔场当工人,秋根他爹一蹦多高地拦着不让。可秋根就是没听,让他娘给他卷了行李,跟温金海去了渔场。

在渔场的那几年,秋根总觉得,温二伯对他有着一种好。而这种好是咋样的,他又说不出。只是,他能知道。

第六节

其实在温金海的心里,他确实是对着秋根有着一种好的。只是这种好不全都是源于秋根,更多的,真的是源于秋根他娘。虽然他跟秋根娘之间,啥都没发生过。

当年温金海跟小他十几岁的秋根娘去黑龙江,天地良心地说,确实是清清白白去,清清白白回来的。去时在火车上,两人坐一排座,秋根娘总是二哥这个二哥那个地跟他搭话。温金海在同村七拐八拐的,算是秋根娘一个表大伯子的数,所以平时说话做事上,还一直很有大伯子和兄弟媳妇之间的规矩。坐上火车不久,秋根娘便觉着不舒服,捂着嘴往厕所里一趟一趟地跑。再坐回来,脸蜡黄蜡黄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温金海在过道上站着,让秋根娘在座位上躺了一会。缓了缓,秋根娘就说啥也不躺了,硬叫温金海坐了回来。傍黑天时,温金海吃了几个从家里带的熟鸡蛋,秋根娘一个没吃,只靠着座背,闭着眼睛眯着。看那样子,也实在是难受。半夜的时候,车还在叽哩咣啷地走,人们在昏黄的车灯底下困得不行。座子上,过道上,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人。温金海也困,上眼皮粘着下眼皮,头一垂,也打起了盹儿。就在温金海也快要迷糊着的时候,忽然觉得肩上一沉,有个东西压肩上了。睁眼一看,竟是睡熟的秋根娘歪了过来。温金海心一慌,当时便精神了,坐那一动都不敢了动。看着这个憔悴的女人,一时竟想不出该咋办了。

秋根娘却真是睡得熟了。之前来来回回地折腾了几次,身上早没了气力,先还闭着眼挺着不睡,后来实在挺不住了,脑袋一歪,就睡过去了。

秋根娘的身子越来越沉,随着火车一下一下的逛荡,几乎完完全全地靠了过来。温金海向前歪,秋根娘向前歪,温金海往外靠,秋根娘也往外靠,让温金海一点都没了躲闪。温金海怦怦跳的心就犯了琢磨,心想,要不就让她靠会吧,看她虚成那样,能多睡会就让她多睡会,免得醒过来又要折腾。出门在外的,也别顾啥个说头了。这么一想,索性稳下了身子,由着这女人倚靠。火车过了一站又一站,秋根娘靠着温金海,始终睡得沉沉的。温金海的半个身子,因长时间的僵着,都渐渐的开始麻了。就在温金海暗暗叫苦的时候,车身忽然一个大晃动,睡熟的秋根娘眼瞅着就要摔了出去。慌乱中,温金海一伸胳膊便把她给扶住了。这女人却没醒,顺势把头伏在温金海的胳膊上,换了个姿势,睡得倒更熟了。温金海撒不开了手,抱又不是,不抱又不是,一时极是尴尬。好在人们都在睡觉,并没人注意他。

这么多年,温金海除了自己老婆,他还没这么抱过第二个女人。如今一个小了自己十多岁的女人静静地躺在怀里,睡得那么甜,那么安详。他猛然觉得,自己整个的心都随着那安详温柔了起来。这种温柔让他心里像长了小草一样绵软,像喝了一口窖封了多年的老酒一样,香甜和快乐。他甚至想,这么多年,他几乎对自己的老婆都极少有这种感觉。今个这是咋的了,咋还会有了这种心情了?

秋根娘可不晓得温金海这么多翻江倒海的想法,竟是越睡越熟,微微的,还打起了细碎的鼾声。温金海不自觉地去看怀里这张脸,一眼一眼地,对这个女人打量起来。

当时的秋根娘,在神树村也算是个有名头的小媳妇。相貌乖巧,做事伶俐,平时很讨人眼。要不年轻轻的,也不会当了妇女主任。温金海与这女人虽说在一个村部做事,但面对面的,也只是扫过几眼的事,哪这么近距离地端详过,更不要说抱在怀里。这女人的脸,小鼻子小嘴小眼睛的,处处都显得一种小,却又小得那么恰到好处。长长的睫毛垂在眼睑上,温金海觉得那睫毛真好看,像画像上那些人。女人的眉也好看,微微地弯着,冷不丁的地皱一下,吓了温金海一跳,再看,那眉又松开了,像对了自己在笑。温金海的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了。

心一跳,温金海就有些乱了。那女人靠在自己怀里的大半个身子,隔着衣服,温度像水一般地浸透过来。那温度有着一种味道,一种力量,在温金海的身体里,先还小蛇一样地游走,丝丝缕缕的。可越到后来,越如了洪水猛兽般地窜,让温金海自己都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心跳得跟打鼓似的,身上也一阵一阵开始冷似的发抖。抖得他绝望,抖得他心慌。身体里的某个部位,却在这发冷般的亢奋里,倔强了起来。

温金海后来想想,那次多亏了这女人是瞌睡在了火车上,边上横躺竖卧地有那么多的人,让他在顾忌的同时,有足够的时间冷静自己的情绪和思想。要不然,凭了那样一个场景,谁又知道会发生些啥事呢?

秋根的娘是在又过了两个车站之后醒过来的。她醒的时候,发现自己独自躺在座位上,身上盖着温金海的褂子。人却不知道去哪了。过了半天,才见温金海从过道那边回来。秋根娘有些抱歉地问他,说,二哥,是不是我睡着你没地方坐了?温金海说,不是,我坐着也累了,正好去那边走走。表情上,已没了丁点的不自在。

再坐车,温金海可不跟秋根娘坐一个座了。即便票起在一起,他也找个借口跟边上的人调开。后来让秋根娘都觉察出温二哥是有意躲着她。可别的事上,温金海又对她照顾的没得说。在黑龙江待的那几天,从吃饭上住店上,都像自家的哥一样对她,啥都替她想得仔细和周全,让秋根娘从心往外地对他怀着温暖和尊敬。有了事,更是二哥二哥的招呼。这事温金海跟谁也没提,连温和他娘,也不知道当年还有着这样一段事。村里哄哄乱嚷地说他跟秋根他娘咋着咋着的时候,他听说后真是气得不行。这气他不光为自己,更多的,他觉得更为了那个女人。一个那么清白的女人,咋能因为这些事,受这样的委屈和脏水呢?那时的温金海,虽然与那个女人还同原来那般淡淡的相处,但在内心,他却已经忘不掉一些东西了。比如,她渗透在他怀里的温度,她熟睡中的眼睛和睫毛,他恐惧的那些心思,都一遍遍的,隐秘、矛盾地窜回到他脑子。让他对这个女人,怀满了无助而又隐晦的心疼。虽然这一切,这个女人啥啥都不知晓。

但再见面,他还是老样子对她,甚至比以前还多些沉默,只字不提曾经的那些事。后来秋根的爹一次一次地去村上闹,秋根娘觉得丢脸,就回了家。从此跟温金海更是少了见面。再后来,温金海去了渔场,去场部当工人可是当时很多人挤破脑袋要去的事。那时秋根刚从学校下来,在队上挣半拉子工分。温金海点名要了秋根,引得很多人红眼。把温金海跟秋根娘那些老掉牙的事,又重新拿出来翻示。秋根的爹喝多了酒,站在大街上蹦着高地骂温金海,好像自己的儿子不是去当工人,而是给温金海当儿子去了似的。可温金海不管,到底还是领了秋根去了渔场。

秋根的眉眼长得很像他娘。温金海领走了秋根,一是觉得秋根懂事,他一直很得意这孩子。再一个,就确实是为了秋根娘了。秋根娘从村上回家后,秋根的爹与她一直没完没了地闹腾,日子过的散了架,没一点起色。温金海看在心里,一直想帮衬那个女人一把。这次让秋根挣上工资,也算间接地宽慰宽慰他娘了。谁想到秋根的命却还得苦一苦。从渔场回来,又遇到那样的事,以至如今都三十大几的人了,竟还没成个家。一想到这,温金海不禁又打了个唉声。

因为温金海的一句话,勾起了两个人各自的心事,一时都不吭了声,在沙梁子上闷闷地走。刚到村子边上,迎头看见老彩急急地过来,看了热得满脸通红的两个人,才松了脚步。对温金海说,爹,你可急死人了,咋大晌午的还出去走,看出了这么多汗,受了风可咋办?说着,从秋根手里接过温金海的棉袄,对秋根说,根子哥也随着了?秋根嘴里嗯嗯着,看着老彩,忽地想起那双系着鞋带的皮鞋来。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啥了。老彩哪里知道他的心事,接着说,要不根子哥也随我们家去吧,家里有热菜热饭锅里温着呢,一起跟我爹吃上一口。温金海也这么说。秋根不去,跟温家爷俩搭了一句,扭头回了自己的家,坐在炕上,脑子里还愣愣地想着那双皮鞋。

第七节

戴虎今儿在炕上可是坐不住的,下午的时候,他尿急了似的去了趟学校。办公室里只有田喜的小儿子田玉山在。他说戴龙上课去了,给他拉了把凳子,让他坐那等。玉山这节没课,就站在窗台边上,有一搭无一搭的跟戴虎说话。戴虎心里急得像有个耗子咬着,坐不住站不住的,一眼一眼地往窗户外看。玉山看他这个样子,就说,戴二哥你是不着急,要不我去给你喊一声?戴虎忙说,不急不急,等等吧,没事。说完还是拿眼睛一眼一眼地往外望。玉山不说了话,扭身出去了。一会戴龙急急忙忙地进来了。进屋就问,咋的了戴虎,啥事这么急?戴龙这一问,戴虎倒有些不知咋答了,吭哧了一下,说,也没啥大事。你要有时间么,我想跟你说点事。戴龙说,啥事呀,你说吧。戴虎却又开始吭哧,戴龙就有些急,说,你今天说话咋这么别扭呢?有啥事,你倒是说呀。戴龙费了好大劲,才说出他昨晚做了那个梦的事。戴龙听得云山雾罩的,说,不就是个梦吗,咋这么大惊小怪的了?戴虎说,怪就怪在这个梦上。当即把他和娘上午去马寡妇家解梦的事说了一遍。之后才说出,要跟戴龙合计挖宝的事。戴龙一听就笑了,说,你说你呀,心里老是想着那个宝的事,惦记得成天都睡不着了觉,做个梦,也找个人去解。你说马寡妇的话你也能信?你真是鬼迷了心窍了。戴虎也料到戴龙是这么个态度,便也不多争辩,只是对戴龙说,等下班回去,你跟我大嫂去娘那一趟,这次这井,肯定是要挖的了。你是老大,你就是不同意,你也得去听听。戴龙见他这么说,也不再多言语,说,行,那你先回去,晚上咱到了娘那再说。说完便回教室上课去了。戴虎随后跟着也出了办公室,跟站在房山上的玉山打了个招呼,颠着步子出了校门。

晚上戴虎跟夏莲吃过晚饭去他娘家的时候,没想到大哥和大嫂竟已经去了。戴龙在一旁卷着娘的旱烟不言语,他媳妇正紧着跟婆婆打听一些马寡妇解梦的话。见戴虎和夏莲进屋,便问戴虎,兄弟,你这梦可是真真地做的这么玄么?戴虎不爱了听,说,那不是这么做的,还是我自己说的么?他嫂子的脸上便忙陪了笑,说,不是,嫂子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这梦做的太古怪了。马寡妇给你这么解,还真是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呢!夏莲便接了这话说,本来早上戴虎跟我说时,我也是没在意的。倒是让马寡妇这么一解,倒真像是要有大事了。嫂子你说,这梦,真的能这么解?戴龙媳妇说,要我说,这梦还真得这么解,凭白无故的,别人咋没梦着能飘着走路的人?还说你家要请人吃饭,不就是想着到咱家来吃么?这是给你提醒呢!说了这话,又回头问戴虎的娘,说,娘你说,当初我爹说那三奶奶手里不是有个小金佛么,人家马寡妇说的佛缘,不正对路么!戴虎的娘说,有没有金佛,我也不知道,连你爹跟我也是将信将疑地说。到底,谁也没看着三奶奶拎着金佛跳井。但不管有没有,这么多年,这个事一直这么在这搁着。你奶奶为了这,守着你爹,一辈子没走出神树村。当初你爹我俩摊的世道不好,挖井的事,连想都不敢想,倒是现在世道好了,这井挖不挖,你们哥几个合计。我年纪大了,我是不管了。说完,看了一眼大儿子戴龙。戴龙把一筒卷好的烟递给娘,咳嗽了一声,说,要我看,挖啥挖呀,多少年的事了,咋好凭了奶奶给爹留下的几句话较了真。说出去,还不让人笑话。他媳妇扭头就瞪了他一眼,说,你这说话我就不爱听,咱挖自己的财,又有谁笑话的?戴龙被媳妇一瞪一说,来了气,便不吭声了。戴虎挠了挠脑袋,说,爹的这些话,我心里倒是一直都信的,也一直想找个机会挖开看看。只是讲实话,我也是有些害怕,有点二意思思,也怕到时真的啥也挖不出来。不过现在我是这么想了,不管那井里有没有宝贝,我这次反正都得要挖开看看。要不我这一辈子,都会活得心里不踏实。说完扭过头来问戴文,说,戴文,你也得说说,你想不想挖?戴文正坐在他娘身后抠鼻子,一听他二哥问他,紧忙说,想、想挖呀,当、当然想挖了!挖出来不得还有我一份、份呢么!又问戴虎,是、是吧二哥?戴虎没吱声,夏莲笑着说,那还用说吗,你要是也跟着挖了,挖出来,自然有你一份了。说完又问戴龙,大哥,你们挖不?戴龙还低着头鼓捣那旱烟,听夏莲问他,抬起头来说,你们挖吧,我——,一句话没说完,他媳妇一嗓子把话头抢过来说,你们挖,我们也指定是跟着挖的。一个爷爷的孙子,我们要是靠边,岂不是让了两旁世人笑话。再说了,你哥是老大,这么大的事,他也不能脱了干系。说完也不理戴龙拿眼睛瞪她,冲戴虎说,戴虎,你哥上着个班,一时半会也请不了假。你就先安排着。用人花钱上,你都看着办。等真要挖的时候,你哥请了请不了假也都得下来,你就放心吧。戴龙一下把手里的烟筒放下了,翻了他媳妇一眼说,我的事,你咋都能安排了?那学校是你家开的,想下来就下来?他媳妇却也翻着眼睛说,不是我家开的,那也得听我的。就这么着了,我说了算。戴龙鼻子里哼了一声,站起来一甩袖子,扭身出门去了。他媳妇只当没看着一样,还接着说。说我家的事,就听我的,没事,我们是一定要跟着挖的。戴虎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那行,那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我这几天准备准备,找个日子,咱们就开挖。

挖宝的事当即一说定,每个人心里不免都多了一层心事。戴龙媳妇惦记着戴龙跟他甩袖子的事,又坐了一会,便招呼着天太晚回家去了。戴虎和夏莲跟娘搭了几句,便也走了。

路上,夏莲跟戴虎说,看样子,大哥还是不太同意,这事,大嫂能定下来吗?戴虎就在黑暗里笑了一声,说,放心吧,大嫂能定下来。这么大个便宜在那摆着,大嫂说啥也不会让咱自己得了。夏莲便不说了话,跟在戴虎身后,也跟着笑了一声。

戴龙媳妇到家时戴龙还没睡,拿着笔正在灯下给学生批作业。见他媳妇回来,把笔啪地撂在桌子上说,今天这事咋就你说了算了?也起哄跟着挖,还把我这班都不让上了。你以为那学校是你家开的,你想咋弄就咋弄?他媳妇见戴龙急,她倒不急了,喜眉笑眼地坐在戴龙身边,拿手拉了戴龙的胳膊一把,说,你傻呀,你没看见戴虎那两口子的阵势么,说啥谁挖就有谁的份,不摆明了说咱要不挖就没咱的份么?咱干啥不挖呀!挖个井还能费了多少功夫,使了多少力气?挖不出来也就算了,那万一要挖出来,那么多宝贝,咱俩不得后悔死。戴龙说,能有啥宝贝,你天天乱信事,就算真有那宝贝,这么多年,也早随地下水流走了。他媳妇说,我不管,反正他挖我就跟着,这便宜绝不能让他一人得了。戴龙哼了一声,说,听你这话,好像这便宜已经让你们得着了似的。他媳妇便嗔着脸也哼了一声,说,得不得便宜,我还不是为咱这个家么!老大老二正是上学花钱的时候,我这地出点粮,只够年吃年用的,指着你这点工资,年年老这么紧巴。要真能挖出宝贝来,你自己想想,可是多大的事呢!戴龙说,那要挖不出来呢?他媳妇说,挖不出来就挖不出来呗,那又有啥了不起的,咱还过咱的日子不就结了。看戴龙的脸子还缓不过来,便又说,我这心里,老合计二虎做的那个梦呢,咋想咋觉得古怪,说不好,真像是冲着这宝贝来的!再说马寡妇看事还是有两下子的,人家那梦解的,还真谁也说不出啥来。你说是不是?看戴龙不搭了她的话,拿笔又去批那作业,就说,这事我都跟戴虎定下来了,死活这井也是要跟着挖的了。你要不去,那我去。戴虎闷着头不吭声,半天才说,那学校那边咋弄?他媳妇听戴龙松了口,当即便把眉眼展开了,凑上去拉了戴龙的胳膊,说,你自己在村里琢磨个人,帮你代几天课,反正也没几天的事。戴龙喘了口粗气,又不吭了声,闷着头接着批那作业。

就此,挖宝的事算是定了下来。只待找个日子动工。

第一节

春天的天气,跟小孩子的脸似的,说来风了,就阴呼啦地呜呜刮上一阵。 一会的功夫,又热热地响晴了天,一丝风都没了。这天,神树街正呜呜刮风的当口,大国家呼呼啦啦地来了一拨客人。

大国满脸堆笑地把人迎到屋里,对孙美丽说,美丽,这就是我们那天一起喝酒的同学。指着胖一点的那个说,这是老耿。指着那个高一点的说,这是老侯。之后他一把拽过那个小个子的手说,这就是跟我在乡里中学做了三年同桌的李玉坤,我们都说他长得像电影里那个李莲英,所以大家都叫他小李子。孙美丽就笑了,笑过了却不说话,拿眼又去看旁边那个女的。那女的也正在拿一双细眼看她。脸上涂了粉,被刚才的风沙一扑,像刚箩下的面里落了沙子。头发高挽着,蓬蓬地耸在额头上一块,有些洋气。上穿一件白色的紧身小西服,一个小巧的红色手机在镶了花边的荷包里露出个边来,用绳带一拴,吊在了脖子上。一走路,那手机跟着来回晃荡。这女人倒是爽快,没等大国介绍,先把手伸给孙美丽了。笑着说,嫂子你好,我叫管红梅,以后你叫我红梅就行。那小手软软的,捏着孙美丽,倒让孙美丽觉得自己不大方了。当即便跟着叫了声红梅,满脸是笑地招呼大国拿凳子,递烟倒水。

这几个人在城里住的久了,过来农村,见了哪里都觉得稀奇,特别是那个小李子,去了南方好多年,回到家,真是见啥啥都亲切。几个人先去街对面的老榆树那看看,回来又房前房后地转了一通,便去下屋见了大国的娘。跟老太太唠了一会,掏出几张五十元的绿票子,放到了炕上,算尽了礼数。大国回前屋偷着跟孙美丽一说,孙美丽很是满意,笑着说你这同学还行还懂得些人情。让大国去院里捉了一只母鸡杀了,又炒了几样菜,丰盛地做了一桌。那红梅却不手懒,里里外外地随着孙美丽忙活,一点都不见外。孙美丽心里猜想,这女人是不是那天早上给大国打电话的那个,咋刚刚喝过酒几天,又追到家里来了?于是明里暗里地, 瞄着她和大国,却也看不出一点的端倪。倒觉大国与那三个男人聊得热烈,一会说哪会哪会的事,一会又说那天那天的酒,说到哪都有哪时的快活。中午吃饭的时候,孙美丽要照看店,便没跟他们上桌,只是跟他们每人小喝了一口。红梅却与那几个男人一样,盘腿坐在炕上。白酒倒了满杯,随那几个男人,一口一口地喝。渐渐的,那腮上便酡红了一片,粉嫩粉嫩的,如是两片花叶,娇艳的不行。几个男人喝着酒,有意无意地与这红梅开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那红梅也不恼,弯着眼,飘这个一眼,飘那个一眼,笑骂上几句,随着人说闹。孙美丽来来回回地在边上看着,只想看他们喝得忘形的时候,又会弄出咋样的故事。

正喝的热闹,忽听外面摩托车响。门一开,进来的却是二国。二国见大哥家这么多人喝酒,扭头要走。孙美丽拦着了说,二国你来的正好,你哥这几个同学太能喝,你正好去替替你哥。大国明显是喝不少了,拉过二国说,二国,这几个都是哥上学时的铁哥们,你来,跟哥的铁哥们认识认识。二国便逐个地打了招呼,又去洗了手,才坐了下来,自己倒了杯酒,端着杯,跟几个人依次地喝了一口。红梅挨着二国坐着,二国最后一个跟她喝。抬头见这女人,一身半俏不俏地打扮,面如三月桃花,眼神迷离不定,正直直地看着自己。大国说,这是你红梅姐,也能喝着呢。二国就把杯子举起来,说,红梅姐。那红梅醉着眼飘着这二国,手里捏了杯子,晶亮的指甲细长地探出来,用杯子一晃,更觉得妖魅。二国一时发愣,竟看得呆了。老耿在一旁笑着搭腔,说,二国兄弟,与你红梅姐喝酒可要小心她那手的,你红梅姐练的,可是九阴白骨爪的功呢!老侯接过话说,九阴白骨爪怕啥,咱二国兄弟是“贼汉子”陈玄风,那九阴白骨爪可疼着他呢!一句话说得二国脸通红,众人一阵大笑,端了杯又接着喝。那女人却把眼睛盯了二国,一眼一眼的,飘得二国心里发慌。二国本也不是个善类,平时除了喜好勾帮搭伙地聚个小赌之外,也常与人扯谈些鸡鸣狗盗之闲。男女的事,颇是通晓。如今见女人这个样子对他,便也顺水推舟,假意给女人倒酒,便把女人挡着的手握了一握,那手软软的,让二国心里好一阵激荡。之间又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着话,把女人的眼神一眼一眼地还了回去。

第二节

大国虽是喝多了些,与那小李子老侯等人也聊得热火,但眼睛却一直瞥着管红梅的。管红梅在中学时坐在他的前位,是当时班里的文艺班长。唱那首《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时候,把身子摆来摆去的,老招眼了。那时她学习不好,总是回头抄大国的作业。大国有时不愿意,她就脸红红的,眼神可怜巴巴地看着大国。大国受不了她这个,每次都乖乖地把作业借给她。后来,管红梅一次在还回作业时,竟在里面夹了张小纸条。那纸条上只写了几个字:我喜欢你,我可以做你最好的朋友吗?大国看了当即手就麻了,心也吓得怦怦地跳,额上都出了汗。贼似的把那纸条揣进裤兜。下课的时候,把纸条捏成了团,扔到厕所坑里去了。再之后,把作业捂得严严的,再也不敢借给管红梅了。管红梅回头跟他说话时,他连看都不敢看她,倒像是他跟管红梅说了啥一般。几次以后,管红梅再没回头跟他借过作业。毕业后,一晃二十多年,竟一直没见面。

上些日子,发了财的小李子从南方回来,把能联系的几个同学联系了一下,说叙叙旧。在县里种子站上班的老侯就把在文工团上班的管红梅也给抻了出来。管红梅听说这么多年不联系的同学聚会自然高兴,首当其冲地,就点了大国的名。又从别人那打听来大国的电话,在聚会那天早上,腻糊糊地给大国打了电话,叮嘱大国千万不能失约,她会在哪哪地方等他。大国接了管红梅的电话,心里乐得心花怒放的。电话里,管红梅还跟当年跟他借作业时一样,说话声音软软的,腻腻的,让他不能拒绝。他觉得自己的心,又呼啦啦地跑回到当年那会儿了。

聚会那天的酒大家都喝得欢实,喝着喝着都有了醉意。管红梅绕过好几个人,拉着大国要跟大国单喝。喝来喝去,两人就喝到了桌子后边。管红梅把胳膊搭在大国的肩上,捏着杯子看着大国说,大国,你说,你当年为啥不回我那张纸条?大国就嘿嘿地笑了,说,我那时不是太小嘛,哪敢呀!管红梅也笑,弯着腰,胸前那两团肉一抖一抖地,说,大国,你知道吗,毕业很长时间,我还一直想着你呢!大国说,想着我干嘛?管红梅端着酒却不说话了,拿眼飘了大国几下,半天才说,想你干嘛?想着还跟你做朋友呗。说完,却又叹了口气,说,后来家里给我托人去了县里文工团,遇到的事多了,才把你渐渐忘了。这些,你都知道么?大国没想到管红梅会跟他说这些,听了这么直接的表白,竟不知该咋答她了。这个事当年自己也只是想了些日子就过去了,毕业这么多年,从没真正地好好想过管红梅几次。没想到她在心里倒是动了真格的了,想了自己这么多年。当即便觉得没了话,只拿一双醉眼红红地看她。管红梅见大国看他,噗地一声却又笑了,说,大国你等着,我一定要上你家去看看的。大国听了,心里怦怦地抖了两下,问管红梅,去我家?你想看啥?管红梅却不急着答,把尖尖的下巴拧了拧,斜着眼去看大国,思衬着啥妖怪似的。半晌才说,看你媳妇,看你媳妇到底是个咋样的美人坯子。说完笑了一笑,一梗脖,又端着杯跟别人喝酒去了。

酒后,大国才听那老侯说,管红梅已经离了两次婚了。第一嫁时,生过一个孩子,孩子长到六七岁时,管红梅横竖看不上了那个丈夫。最后丈夫跟孩子都给她下了跪,可还是离了。离婚后,孩子也归了男方。第二嫁在一起过了也是六七年。后来管红梅跟文工团的团长要好,被第二个丈夫堵在被窝里,二话没说把她打得个鼻青脸肿。打完了,婚也跟她离了。老侯说,现在管红梅自己一人二三年了,听说那团长也有了新人,把她给冷了。平时在街上见过几次,虽然也看见她跟些男人勾肩搭背地打情骂俏,但是一直不曾再婚。大家猜想,该是还没遇到真正合适对胃口的。那老侯笑着拿手使劲地拍大国,说,你小子可少沾惹她,她那样的花,没事的时候闻闻还行,可千万别琢磨着往手里掐。咱这样的人,可掐不起!大国听了,心里一下凉了半截,这才知道管红梅竟是离了婚的,并还是只能闻闻不能掐的风流妖精。想起她拿胳膊搭自己肩膀,心里那股子激动便有了些矛盾。就问老侯,现在管红梅在文工团是做啥的,是唱歌,还是跳舞?老侯就笑了,说,县里的文工团你还不知道么,说它散了,它还在那,说它在那,它还像是散了。有心气的人早都找了门路走了,已经没几个人在那混了。如今上不上班都没了人管,还唱啥歌跳啥舞呀?大国听了,才把那丝对管红梅蠢蠢欲动的想法压了下去,心里酸酸溜溜的,也不知是啥滋味。回到家,只跟孙美丽说了几句发财的小李子,管红梅的话,连提都没提。今天管红梅一来,大国就想起那天她把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说的那些话来,脸上虽然笑着,可心里总有些发毛,生怕她陡然说出一些出格的话来,惹了孙美丽疑心。好在这管红梅今天还真是学得了乖巧,处处都掩了自己的锋芒。说话做事上,都装出了分寸。所以即便孙美丽明里暗里地瞧着他们,却也瞧不出个端倪。就在大国暗暗庆幸的时候,没想到二国却掺和进来了。也不知这管红梅是不是喝多了,还是真的春心荡了漾,见了小她几岁的二国,竟是直接直了眼睛。全然不理会大国了。

第三节

这二国哪里知道大国的这些心思。虽然见这管红梅比自己大了几岁,但这女人的妖媚和多情,还是让二国的心头一亮。想起家里的云袖和自己平日里见过的女人,又哪一个能与这女人相比?如今这女人频频地对自己示好,二国岂能错过了这个机会。于是你一眼我一眼地,你一言我一言地,竟越来越是投机。

其实这管红梅又哪里是喝多了,即便是喝得腮红如火,但心里还是明白的。在那天聚会胳膊搭着大国肩膀的时候,说的话,有一些,倒还真是真的。只是这管红梅的感情向来是热的快,冷的也快。当年确实是念了大国一段,但也只是一段,便随着接触了别人,把那大国忘得干净了。这次小李子要搞同学会,让她重新想起了当年那个大国。想起来了,就有些放不下了。想起曾经自己的那些妙龄心事,想起曾经那个常被她盯得红了脸的大男孩,她想见大国的心思竟越是急迫了。那天喝了酒,她故意把胳膊搭在大国的肩上。那些话,她也是故意说给大国听的。现在的管红梅,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扔出个小纸条的管红梅了,她现在已经学会往外扔一颗怦怦跳的心了。她是想看大国的反应,想让大国在丢了她纸条的很多年后,对她能说些啥。可她又不着急听,像一个钓鱼的人,甩着饵,偏偏引着鱼走。钓鱼的人不急,让鱼自己着急。她想许多事,就得这么来。今天到大国家,也都是她左撺掇右撺掇小李子和老侯他们来的。可到了这,看见大国对她躲躲闪闪的样儿,她有些失了望。即便跟老侯他们说笑着喝酒,心里也是闷得不行。直到二国来,二国那大胆又风情的眼睛一瞥,管红梅才觉得自己心里又开始透进阳光了。这阳光与大国的那丝阳光不同。对大国的,她只是想重温,而对二国的,她觉得,才是自己忽然间那么热烈地想要要的。

这酒一直喝到下午,直到小李子的手机响了,有人在电话里说急着等他回去办事,几个人才晃晃悠悠地下了桌。走的时候,管红梅给二国一个手机号,并笑得桃花般地握了一下二国的手。看孙美丽拿眼看她,便跟孙美丽也握了一下。给二国一个打电话的手势,随了小李子几个,上车走了。

回了屋,孙美丽瞟了一眼二国,又瞟了一眼,说,这喝酒咋还喝出交情了呢,把手机号都给你了?二国嘿嘿地呲着牙,对孙美丽说,这女人说她县里认识的人多,说我要是有时间,她给我联系点事做。孙美丽说,刚认识多大一会,咋就想着给你联系事了?二国说,她是我哥的同学,肯定是我哥的面子大呗!孙美丽把嘴一撇,说,你哥的面子大,咋还给你联系呢?大国在外面撒了泡尿回来,听孙美丽跟二国说管红梅,晃晃悠悠地站在二国跟前,眼睛直直地瞪着二国说,我可跟你说,二国,这女人可是离了好几次婚了,你少粘她,给我离她远着点。孙美丽一下把眼睛瞪得大了,说,啥?那姓管的女人离了好几次婚了?哈,我说么,她弄的跟个妖精似的,一看就不像是个好东西。回头对二国说,二国我可跟你说,你少搭理她,还让她找啥事做呀!那样的女人,粘上就抖不开。你有老婆有孩子的,跟她扯啥呀!二国就又嘿嘿了几声,说,看嫂子你这话说的,不就是个电话号么,好像已经咋地了似的。这话要是让云袖听见,跳了黄河我都洗不清了。说完,也不等大国和孙美丽说话,笑着去屋外起着了摩托车,一溜烟地骑着跑了。孙美丽见二国这个态度,气不打一处来,冲着门外便啐了一口,说,你以为你做的坏事还少么,去清河渔场偷鱼的事才消停几天?让人家撵得拎着鞋跑,可差点没跑死到山里。你又啥时长记性了?回头又去找大国,想问他啥时知道的那女人离了好几次婚的事的。却见大国歪躺在炕上,嘴里噗噗地打着鼾,早已是睡得熟了。孙美丽没好气地夹了他一眼,气哼哼地数落道,哼,这支子人,没一个好东西。

第四节

春天说来就来得近了,只是十几天过去,大田里便到处都播下了种子。 老榆上的榆钱早飘的没了踪影,只剩下满枝桠的绿色,越来越浓地苍郁。

秋根是站在街上才听说戴家要开始挖宝的事的。他先是听说田玉来回来了,领了好些个领导模样的人,去了神树底下。那些人拿了尺子围着树量,量了树根量树干,量了东西量南北,只要涉及到树的数字,都做了详尽的记录。后来还让一个孩子上去,从树尖上垂下根绳子来,计算老榆的身高。玉来让人把孙德胜叫了来,嘀嘀咕咕说了一些话后,坐车就走了。据当时在街上的人说,那些人都该是当官的,走道说话都板板的,连个粗声都没有。后来孙德胜说,玉来说这些人里有几个人还是市里的,是从市里专程为咱这神树过来的。问孙德胜还记不记得去年他领来的那个对着神树鞠了三个躬的那个人,现在可是市里很有名气的哪个哪个文化市长了!去年来的时候他还不是,是来拜了神树后不久就是了。这次来对神树的调研,便是受那文化市长之命过来的。是市里抻头,协助地方政府,要为这棵老榆树申请国家级文化遗产。如果申请成了,便要在神树的周围,建一个市级别的保护区。玉来低了声跟孙德胜说,凭咱这棵老树,这个保护区是肯定能成的了。不过在开始运作这件事的同时,领导还有个很大胆的想法,也不知最后能不能实现。孙德胜就急着问,啥想法么,跟咱这神树有关么?玉来说,当然有关了,别说跟咱神树,就是跟咱神树村,都有了大关系了!看孙德胜急得不行,玉来便笑着把领导想在给神树做保护区的同时,连同想把保护区建设成一个景区。到时以这棵老树做底蕴,来宣传整个地方的一些特色和文化信息的预想说了出来。最后玉来两眼闪着光说,那时,于咱神树村来讲,可真是个大手笔了。不但咱老树受到了荣誉,就是咱整个村的人,也都被系在利益链上了。孙德胜一听兴奋得不行,搓着手说,那就搞么,那就搞么,这么好的事,你就使劲地搞么!玉来便笑了,说,你以为这是咱自家的事呢,说搞就搞?领导们是要开会的,是要经过慎重讨论的。不能急,得慢慢来。孙德胜听了,心竟慌成了一片,一忽想到成,一忽又想到不成。玉来把那些领导一个个给他介绍,他也没记住几个。搓着手,只是愣愣地笑。

那些人围着树绕了好几圈,指指点点说了好一气。临走时又站在老榆底下拍照,背手站着的,扶着树的,还有蹲在树底的,啥姿势的都有。最后玉来也照了一张,还笑着说,这可是代表着神树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我一定得拍张留做纪念。等这帮人走了,有人问孙德胜,说玉来到底领了这帮人干啥来了,咋还说上结束和开始的话了,不会对咱神树起了啥坏念头吧。孙德胜就瞪了一眼说话的那人,说,玉来是咱村走出去的,能对咱神树起了坏念头?真是说话不经脑子了!之后嘬嘬牙花子,却憋了一脸神秘说,这次咱这神树,可是真要出名气了。玉来这么多年写的字,没白费呀!说完也不理边上人的诧异,只是回头看着神树,满眼睛放着光,笑了一笑,又笑了一笑。最后一扬脖,对追着他问的人说,下午开村民大会,我再跟你们细说。说完,脸上美美的,扭头奔了田喜家去了。

第五节

秋根来的时候,孙德胜都走了。 街上没了那帮人,倒看见戴虎随着温金海在街上站着。在崔大忽悠家门前的地方,往东走一步,往西走几步,比比划划地盯着一块地方,嘀咕些啥。秋根叫了声二伯,打了声招呼。又问戴虎,你来来回回地拿脚量这地界干啥,你想要在这街上建房咋地?戴虎正忙着,不理秋根,说,去,你先边上去,一会跟你说。抬头却问温金海,叔你再好好想想,当年那个后院,是我娘说的这个大概齐的位置吗?温金海就眯了眼,看了眼斜面上的神树,很笃定地往前走走,又往右走走,说,没错,是这个位置。他指了指神树说,小时候我爬过那后院的墙头,从墙上看神树,就是这个位置。戴虎叹了口气,说,你说我爹要是早告诉我们,领我们过来认认,就是不挖,不也知道个大概齐的位置了么,又哪会这么犯迷糊。温金海说,你爹也是不得已,那会你们都年轻不盛事,一不小心,只怕要给自己惹了祸了。抬头又问戴虎,那井呢,在啥位置,有点大约摸不?戴虎说,我奶奶当年告诉我爹,那井在后院里离东墙二十几步远的地方,说那井的井沿是柳条围子,从半截腰开始是草围子了,足有一丈多深。温金海就笑了,说,这井围子说得倒仔细,可这么大的地方,上哪找那井围子去?戴虎随着温金海也笑了一声,说,可不是么,一开始想挖时,我倒是想得简单了,以为总能找着个大方向。可这真要动手,还真没啥主意了。说完,苦着个脸,迈着步子又去量。这空上,秋根才从温金海的嘴里,知道了戴虎要挖宝的事情。秋根一听吓了一跳,觉得金佛金条啥的,都该是传说或电影里的事,咋还给一下弄到身跟前来了。就问温金海,说,二伯,这宝的事,能会是真的?温金海说,这事,也说不好,原来戴家大院可是在这地界老出名了,三奶奶跳井的事,也听老辈人说起过。说不准,还真能挖出东西来。秋根说,要真挖出来,那老戴家不是要抖起来了?温金海笑了笑,却没说话,冲还在那琢磨事的戴虎说,二侄子,这个事,我也就知道的这些了。你再自己好好量量,我先回去了。戴虎嘴里应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说,叔你回去呀?那行,等哪天动手时,可能还要麻烦叔呢!温金海打了个哈哈,说,行。背了手,折身走了。秋根随着温金海,又问起玉来领了一帮人来看神树的事,温金海说他倒是也听说了,只是咋回事,他也不知道,可能是和上次一样,领人参观来了。俩人边走边唠,路过大国商店,见老嘎子跟一帮人在商店门口站着,秋根便跟温金海分了手,奔老嘎子他们去了。

老嘎子正跟这些人在说玉来带回来一帮人看神树的事。老嘎子说,他刚才去前街他三儿子家时,见着支书孙德胜正从田喜家出来,走着路还在笑,浑身笑得都拧拧达达的。他就问孙德胜,说,支书今个是捡着钱了,还是北甸子要回来了,咋喜兴成这样?孙德胜说,这可是比捡着钱都要喜兴的事了。便把玉来跟领导们回来看神树的事说了一遍。老嘎子说,那又咋样,保护不保护,咱神树不还都是这样?孙德胜说,这可是不一样的。便又把玉来低着声跟他说的那些话给老嘎子学了,说,你说这要有了利益,不是咱神树村白白得的么!老嘎子有些不信,说,一个树,还能有啥利益,是能卖树叶呀还是能卖树枝呀?不是白日里说梦话么?孙德胜便瞪了那老嘎子一眼,说,看来你的思想真是跟不上了,连景区的好处你都不懂。这么跟你说吧,如今咱是一不用出钱二不用出力,全是上面管,把咱神树高墙大院地保护起来。谁想来看,得掏门票钱了。这么说,你懂了吧?说完,也不理了老嘎子,拧拧达达地又往村上去了。

众人都被老嘎子学回来的话说得一愣一愣的,想不明白这神树咋还说保护就要给保护了。要说保护了,那以后这些个人可要上哪去闲坐着去?那按孙德胜的话讲,那以后要是想看一眼神树,还得掏钱买票?这么一说,三毛愣首先不干了,说,就算保护起来,那也是咱村的神树。我还不信了,我打小在这神树底下玩大的,想看神树了,还得掏钱?哼,敢要钱,我把那保护都给他拆了,看他还要!一时间,众人也是议论纷纷。老嘎子就骂三毛愣,说,看你说个事这毛毛愣愣的德行,到底咋个事还没确定呢,你这瞎扎呼啥?三毛愣晃着脑袋,还逞能似的梗着脖子嚷嚷。正闹着,村大喇叭却噗噗地响了。大家便都不说了话,仰起脸听那喇叭。就听孙德胜在喇叭里喊,注意了,全体村民注意了,中午吃过饭,都到村部来开会,有一个事,村部要通知大家,大家都积极点,没事早点过来,啊!老嘎子听了,就对众人说,听了没,要开会了,准是通知这个事。回头说三毛愣,得了,你回家吃饭去吧,下午开会时,你再把你的本事使出来,还不行?三毛愣被老嘎子说得有点蔫,可脸上却硬挺着,语气依旧倔倔地说,开会时说又能咋,他要是跟我要钱,就是不行。众人也不再说,嘻嘻哈哈地笑着,也都分头回了家,只待吃过了饭,去村上开会。

第六节

温金海是躺在炕上了,才听孙德胜在大喇叭里喊下午去村部开会的。 温金海跟秋根分手回来,正看见戴龙在他家院外站着。温金海还以为戴龙也是来找他让去帮看那口井位置的事,就说,你也是来找我去看那口井么?戴虎上午来过了,我去看了,刚从街上回来。大概啥位置,我都跟戴虎说了。戴龙就红了脸,说,不是的,叔,我是来找我老彩妹子的。温金海就奇怪了,说,找老彩,啥事么?抬头去看戴龙,却见那戴龙的眼神有些躲闪。便说,那你进屋吧,老彩在家呢。戴龙却又不进屋,说,叔,你还是让我老彩妹子出来一下,我跟她说。温金海虽有些纳闷,却又不好再说。进了屋,见老彩正跟秀菊在灶上做饭,便把戴龙的话跟她学了。老彩也有些纳闷,擦了手,去外面跟戴龙说话。温金海从窗玻璃往外看着,却只是一会,老彩便回来了。温金海说,这戴龙跟你说了啥,几句话的事,咋还神秘了?老彩说,他是让我帮他代几天课去,来问问我成么。温金海说,代课?那他做啥去?老彩说,我也不知道,我问他,他支支吾吾地我也没听明白,好像说家里有点事。温金海说,这小子,代课就代课嘛,好像啥事说不出口似的,一点都不像他兄弟戴虎,说话太不侃快。回头又嘱咐老彩,哪时要去代课了,可得好好看看书,别误了那些孩子。正在灶上忙活的秀菊就笑了,说,爹,你放心吧,凭咱老彩这学问,教几个娃,还不是手掐把拿的嘛。老彩却不觉得,说,也不能这么说,教课不是简单的事,刚才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有点懵呢。正说着,老彩的娘从里屋端了一碗药汤子出来,问老彩,柜盖上那半袋白糖哪去了,咋找不见了?老彩还没答,秀菊忙接了话说,是那半袋白糖吗,娘?哎呀,是温实昨天下晚从外面喝了酒回来,嚷着胃难受,我给他沏了水喝了。老彩娘的脸色一下难看起来,说,这白糖没了,苦药汤子该咋喝么!秀菊紧着擦手,一边回屋里去拿钱,一边对了那婆婆说,娘你一会再喝这药,我去街上买,一会就回。说完,摘了围裙,急急地走了出去。

秀菊一走,老彩对了她娘说,娘,你对二嫂总是不如对大嫂好,其实二嫂是真孝敬你的。她娘嘴一撇,说,我咋没觉得她对我孝敬了,她又啥时拿我在意了?我对你大嫂好,那也是你大嫂知道心疼我,拿了我这婆婆当了事了。温金海在里屋听了便有些生气,对老婆子说,你就跟那糊涂唐僧似的,真假人不分,给你两句好话,你都不知了东南西北。还把你当了事了,你还真以为是把你当了事了?那老婆子也不爱了听,冷起脸呛那温金海说,我的事你别管,我想咋就咋,我长了双眼睛,啥事还看不明白吗?说完,捋着胸口,长长地打一个胃嗝出来。老彩紧着给他爹使了个眼色,回头对她娘说,娘可少生些气了,一会胃疼了,不是又要难受么?她娘却说,我这病,都是这么气出来的,老这样,能有个好吗!说完,捂着那胸口,又连着打了几个长嗝。温金海见老婆子这样,便也不吭了声,闷了脸,爬到炕上去躺着了,就这时候,他听见孙德胜在喇叭里喊,下午都去村部开会的事。

第七节

农闲无事,人们对开会都很积极,还没过晌,村部老早便热闹了起来。里里外外,到处都是了人。有的大人领了孩子,小的,被抱在怀里,吱吱哑哑地被大人逗着。大一点的就找了伴,人来疯似的,屋里屋外在人群里跑,大人越喊越是不听。

秋根来的时候,孙德胜还没来,老嘎子正在跟别人学孙德胜跟他说那些神树的话。众人听了都觉得惊奇,都以为招呼开会是说北甸子地的事,没想到,村里的这棵神树却又有了说头。便都拿眼四下寻着田喜跟田玉东,想先问问这次玉来回来,到底有啥样的底细。可看了一圈,却又偏偏没见着田家人。倒看见秋根从门外进来了。就问秋根,说秋根你不知道这事的底细么?秋根说,我咋会知道这事的底细,我又不是谁的蛔虫。有人说,你不是蛔虫,可你不是秋根么,秋根,啊,那不也是半个老田家人么!众人都被这句话说得乐了,秋根也乐了,也不争辩,在老嘎子身后找了个空,坐在那了。

春英子手里卷了张报纸进了村部,却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她。春英子往人群里望了几眼,见还是没人理会,情绪便有些低落。往里走了几步,找个凳子把报纸往上一垫,就坐那了。边上坐着温和和大国。大国刚跟云袖说完话,问云袖咋她来开会了,二国咋没来。云袖说,二国这两天竟往县里跑呢,早上一走就是一天,回来也老晚老晚的,天天都难见一个影。大国说,二国这个没正六的,他又跑啥呢?云袖说,他也不跟我细说他在跑啥,只说有一个朋友,想给他介绍点活,他跟着人家来回地联系呢!大国听了这话,猛地打了个愣怔,一下想起那天二国跟管红梅喝完酒,二国不是跟孙美丽说,管红梅要给他找活的话么,难道云袖说的这个朋友是管红梅?想起那天他俩喝酒时眉来眼去的事,难道这么快就扯到一起了?这么一想,当即心里便打了一阵鼓,心思回去得寻寻二国,好好地说说他,警告这小子可得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能乱搭扯别人。这大国心里有了事,嘴里一时也没了言语,只盯着眼前的凳子发呆。云袖见大国发了愣,却也没理会,在角落上寻了个熟人,迈过腿便去坐了。大国愣了一会神,一回头,看春英子坐在了边上,就把呆着的脸缓开了,笑着说,哎呀,这不是英子代表吗!这联名信签完都二十多天了,咋还没动静呢?再晚一晚,黄炳义种的苞米可是都要掰了。春英子正闷得发慌,听大国问她,当即展开眉眼一笑,扬了扬头说,那信可是早就送上去了,这不是等呢么!再说了,你以为那乡里只你一家的事么?啥事,不还得慢慢来,你急啥?大国嘴滑,还接着取笑,说,你瞧瞧,这才当了代表几天,都开始满嘴打官腔了。这不是明摆着拖我们老百姓呢么!春英子被大国说得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说,我打啥官腔么,我不也是老百姓么!本来就是这么个事,我说的不对吗?大国便嘿嘿地笑着不说了话。温和也看了春英子,低着声说,这两天,支书没打电话问问?春英子摇了摇头,说,问有啥用,人家一百句话在那等着呢。老是让你别着急再等等,支书又能咋办。温和听了叹了口气,低着头不说话了。

第八节

孙德胜几乎是压着点来的。看样子,中午明显是喝了酒,眼皮垂着,脸还红扑扑的。坐在椅子上,把个脸从上往下一把一把地抹。有人就跟他开玩笑,说,支书今儿是咋地了,再撸一会,那脸都快让你撸掉了。边上的人听了一阵哄笑。孙德胜倒是没笑,拿手把那脸又撸了两下,才说,撸掉了好,撸掉了,这支书才更好做了。众人还没听明白他说的啥意思,却见孙德胜一眼望见田喜从门外进来,忙紧着站了起来,说,田伯来了,快来里边坐,里边坐!说完让三毛愣拽了把椅子,跟自己的椅子对着,相挨着坐了。老嘎子看田喜坐了,便冲孙德胜打浑浑,说,支书,这可不公平了,我们坐的可是凳子,你咋给了你田伯椅子了?孙德胜说,这你可是比不了的,田伯现在可是咱神树村的大功臣了,我就算代表咱神树村,也不能怠慢了。田喜脸上淡淡地笑笑,说,啥功臣不功臣的,就算是有功,那也是玉来的,跟我没啥关系。孙德胜说,田伯您那么说可不对,玉来是你儿子,他给咱村里宣传和做事的这些思想,可都是您这么多年栽培出来的。所以现在说,玉来的功劳就是您的功劳,这真是谁也说不出啥来。抬头瞟了人群一眼,说,玉东没来呀?田喜说,没来,他上午去他丈人家没回来,我一人过来了。孙德胜张着嘴噢了一声,重新把目光收回来,冲大家说,那行,我看人也来得差不多了,那咱就开会。说完清了清嗓子,抬眼扫了一下众人。大家顿时禁了声,都看着他,听他说话。

孙德胜说,今天开会要说的事,可能有些人已经知道了。但细情,大家可能还不了解。我在这跟大家说说,让大家也都明白明白。于是,把玉来今天上午领了市领导来神树村调研神树的事跟大家说了,说了那个要申请的文化遗产,之后,还会有的那个文物保护。孙德胜问大伙,说大家知道啥叫文物啥叫文化遗产不?那可都是无价之宝的意思。这次给咱神树申请成文化遗产,可是咱神树的大好事了!有的树,就算比咱的神树老多少年,也不一定会有这样的机遇。这是个光彩,不光咱神树,就连咱神树村的人,也都跟着光彩了。而且,这个好事可能还会带来更大的好事。说到这,孙德胜的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得意地瞟了一眼众人。看众人都拿眼望着他不说话,才咳了咳又说,玉来上午偷着跟我说了,领导们在对神树做保护的同时,还有着向大方向发展的意思。说要是可能,还会把它构建成一个有规模有影响的景区,到时,让神树代表整个乡甚至整个县的地区文化,前景可就大发了。当即,把玉来说给他的话,又跟大伙学了一遍,跟老嘎子学时一模一样。之后说,不管这个大方向能不能成,只文化遗产这块,咱神树就顶了最高荣誉了,别的树可比不了了。三毛愣在底下问,说,支书,最高是多高,能高到啥样么?孙德胜瞅了一眼三毛愣,似乎也没想到最高能是多高。看了一眼田喜,挠挠脑袋说,最高,最高是多高呢?这么跟你说吧,好比你有一天当了皇上了,手里却没有黄印,你说谁能服你。可现在把这印给你送来了,你说你不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皇上了么!这话还没说完,老嘎子嘎的一声笑了出来,说,三毛愣要是能当皇上,那我们都上天当玉皇大帝去,要不打死我都造他的反。人们哄的一声笑了起来,三毛愣却满脸得意,那神态,好像真要当了皇帝一样。孙德胜也笑了,咳嗽了一声,屋里便又静了下来。孙德胜说,如果那个大方向真的成了,把咱这建设成景区,对咱神树村,那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了。不仅会改善到咱村的经济,怕是连咱乡上,都要沾咱的光了!玉来写那些文章的时候,也肯定没想到会有今天。下边就有人问,支书,景区是啥样的,一棵树,咋又能成景区了?孙德胜说,景区到底啥样,我也是没见过,倒是听说过。说完他看了一眼田喜,说,应该是在神树跟前围起块地界来,四面八方的人都可以来看,但得买门票,掏钱看。有人说,那可好了,那咱神树村以后不是热闹了,啥地方的人都来,得挣多少钱呀!也有人说,一棵树,有啥看头,能有那么多人来么?要是花了钱花了功夫整成景区,没人来不是白忙乎了?说话的人话还没停,便有人搭腔说,这树在你眼里,怕只是一棵树了。可在别人眼里,你没听支书刚才说么,那叫文化遗产,叫文物。你可别一棵树一棵树地老土了。三毛愣从人群里站起来冲孙德胜喊,说支书,那要做了景区,是不是咱自己人看神树,也得掏钱了?孙德胜抬眼看了看三毛愣,说,这个应该是不能吧!不过现在只才涉及到要申请成立的事,你说的那个,还早着呢,得一步一步来。说完冲他挥了挥手,三毛愣就坐下了,回头却拿白眼仁瞅老嘎子。老嘎子也不理他,跟别人说着话,没看见他一样。

孙德胜对大家说,今天让大家来开这个会,一是把这个事通知给大家,毕竟,这也算是咱们村的大事了。大家高兴之余,心里也都有个数。以后玉来再领了领导回来,大家不要大惊小怪地跟在屁后哄哄,扰了人家正事。二一个呢,也算是今天开会的一个重点,大家听好了,回去都费些心思想想,能做到最好就要做到最好,绝不能含糊了。说完,手在鼻子跟前,使劲地挥了一下,一脸的严肃。众人虽然不知道支书要说的这个重点是个啥事,却都不自禁的点头,拿眼望着孙德胜,等着他说。孙德胜说,最近一段时间,市里县里的领导,可能会陆续过来做神树的调研工作。神树村从今天开始,所有全体村民,都要注意文明礼貌。特别是神树街一带,更不能发生打架斗殴撒泼骂大街的事,一定要保护好咱神树村的形象。说完,拿眼睛扫了一下大家,接着说道,我跟大伙说,形象可是一个村子重要的标志,守好一个形象,就是做好了一个工程。咱神树村的人,以后都要自觉地做好形象,把自己的工程做好。谁要把咱神树村的形象给毁了,搅了正事,那可成了神树村的罪人了。扭头问田喜,田伯,您说是这个理吧?田喜挑了挑眼皮,说,事还真是这样的,特别是咱神树村正在申请成立景区的时候,一个不经意的小问题,可能都会影响到上面的决定。村子的形象至关重要,个人的事都是小的,可个人代表整个大集体的利益和荣誉后,就是大事情了。所以说,支书提的这个问题,大家还真得在意。孙德胜点了点头,回头把脸又冲了众人说,大家都听着了,以后再做事,代表的可不是你一个人,是咱大家伙了,可都得把形象守得好了。守得好了,也就算给神树村做贡献了。众人听支书这么讲,才知这个重点也不是个啥大事,便嘻嘻哈哈在底下一声地应承。

第九节

嘈嘈得差不多了,有人就想起北甸子地了。 却不问支书孙德胜,而是找了人群里的春英子问。说春英子,你让我们签名的事咋样了,人家老黄家可是把苞米都种到地里了,你这咋还没动静了呢?春英子正被埋在人群里无聊,见有人搭北甸子的话,顿时腰板一挺来了精神。说,那个联名信,我可是老早跟支书送到乡里去了。乡里为啥没了答应,那是乡里的事,我又咋晓得么!边上就有人搭腔,说,春英子你不是咱村民代表嘛,既然咱谁谁都不晓得,你就代咱去乡里问一下,不就晓得了?春英子脸一红,瞪了说那话的人一眼,说,我这个村民代表,可是当初我自己蹦出来自己要求的,你们谁又选着我了?找你们签字的时候,你们不也左挑右捡又瞪眼睛又撇嘴的么?咋,现在倒想起我这个代表来了!众人便附和,说,当初这代表的事,不是大伙也不知道么,就算那时你不自己蹦出来,我们也是要选你的。现在这事撂到半截,我们不找你这个代表,我们找谁去么!春英子的面上便美了起来,拿眼去瞄坐在孟桂仁身后的夏莲。夏莲手里正抓了一张报纸,一边跟董老闷的娘们嬉笑着说着啥,一边还拿了手在那报纸上指指点点,好像一点都没在意这边的话一般。春英子心里哼了一声,抬头去看孙德胜。孙德胜也正拿眼瞄春英子。看春英子那份得意,便扬了扬眉说,大家静一下啊,关于北甸子地的事,我说两句。这话我本想过两天跟大家说的,赶巧今天开这个会,那我就先跟大家说说。说着,捏过桌上的杯子,吱喽喝了一口,说,咱大家都知道,北甸子上的黑水泡子,承包给黄炳义已经十多年了。按理,这合同没到期,咱没权跟人家去争。可如今有了这突发情况,泡子干了,咱可就变被动为主动了。当初签署的合同上明明白白写着,承包的是水面,他有权在水面上行使一切权利。如今水面没了,地面可就不是他的了。这是老天给咱创造的机会。我们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把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争取回来。头段时间,春英子代表村民,搞了个联名信。信里请求乡里立即对此进行调节,终止黄炳义在北甸子的乱耕乱种行为,想必大家在信上签名的时候,也都看到了。这封信通过村委审查,一天也没耽搁地送到了乡里。只是这二十多天过去了,乡里还没下来答复。那黑水泡子的地面,黄炳义也都撒了种子。说到这,孙德胜顿了顿,抬头看了看大家说,我看这么着,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别老想着让一个人两个人做这个事去。大家也都参与进来,也都说说这个事该咋办。这北甸子到底该不该要,想要,该咋个要法。乡里若不支持,又该咋着。这北甸子地都关系到大家的利益,大家都出出主意。啊?说完,捏着水碗,又吱喽吱喽地喝水。

三毛愣首当其冲地站了起来,说,乡里不支持咋,不支持咱就没说理地方了?咱往县里去,往省里去,还整不了他了?边上的吴大下巴一把把三毛愣拽坐那了,笑着骂道,瞧三毛愣你这毛愣的,啥就去县里去省里了!你以为那县里省里是你们家开的,你想去就去了。乡里跟你说不管了么?你快老实地消停一会吧。三毛愣坐在那还不服气,说,我毛愣咋,毛愣也说的是这个理。要不你大下巴说,看你有啥好招!吴大下巴倒不说了,只是笑,也不理了三毛愣。闷了一会,温和有些耐不住,说,咱写联名信的时候,本想着在种地之前,能把这事解决了。现在看,这事还真是让咱们看得简单了。乡里这么长时间也没个声音,事情肯定也不是太好办。到底该咋弄,还真得好好合计合计。旁边的大国说,好办不好办,他乡里也不能老是憋着。咱们这边盯得紧点,得给他压力。话音一落,边上有人搭了腔,说,压力也不见得有用,那乡里啥没经受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跟你来回揉面,你能把他咋着?一时间,众说纷纭,嘈嘈杂杂地乱成了一锅粥。

孙德胜跟田喜低着头嘀咕了一阵,见田喜点头,便抬起脸冲众人拍了拍手,说,大家这么乱嘈嘈,也弄不出个头尾来。要不这么着吧,大家选几个代表出来,你们有啥意见,可以跟代表们说。代表们碰头统一讨论,最后到底该咋做,也能形成一个方案,咋样?众人一听,都一致支持,说,那好呀,那咱选几个代表出来。咱把事让代表办不就成了!有人就说,那选谁呢?这代表可得是能在人前说得上话的,能办得成事的。说话着三不着两地捅了篓子,或一碌碡都压不出个屁来的,那可不行,要选,咱可得选几个硬棒人?说完,都拿眼在屋里一圈一圈地扫。你也扫,我也扫,一时间满屋子的脑袋都在转。之后你说一个,我说一个,不少的名字被喊了出来。人气大些的,大家都一致地说好,人气小一点的,就少了人应承。最后,温和,春英子,老嘎子,大国,吴大下巴,以及没来参加会议的田玉东,被众人陆续地选了出来。众人又嘈嘈了一阵,讨论代表们该咋样听取众人意见,听了意见又咋样统一的话。看时间不短了,孙德胜宣布散会。孙德胜说,今天的会先开到这,除了刚选出来的代表留下,其余的人,都可以回家了。人们一听,呼啦啦地站了起来,椅子凳子一起响,片刻之间,屋里只剩下孙德胜和代表们几个人了。

田喜代表他儿子田玉东留了下来,说,意见我不表达,我只把开会的意思学给玉东得了。温和说,田伯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你们这个岁数,可是经的多见的也多。大伙不选你们,是不敢劳神你们。可你们真要出个主意,可一定是比我们的有份量多了。田喜摇了摇头,说,不行了,也老了,啥事也是想起东想不起西了。可不像你爹我们在村上那会,那劲头,可真是谁都不服气谁!说完,叹了口气,众人也都没了声。田喜随即看着大伙笑了,说,你们谈你们谈,别听我在这提老账,咱还是说正事要紧。大家又都笑了,开始进入了正题。

大国说,这乡里到底是啥意思,联名信都递上去这么长时间了,不声不响的,咋还连个答复都没有么?吴大下巴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几天我可是打听了,黄炳义这回可是在县里有了硬棒人了。一个啥表弟,年前从外旗县调到咱这当副县长来了,是黄炳义绝对能靠得上的硬主儿。这信递上去这么消停,怕是跟这小子有着关系,乡里才不搭咱这个茬。老嘎子说,那咋办,不搭茬,咱就干在这等着?春英子说,当然不干等着了,咱们也得跟他玩玩心眼,讲究点策略。吴大下巴就笑了,说春英子,你这又玩心眼又玩策略的,咋跟行军打仗似的。春英子说,有时候办事,可不就跟行军打仗似的。在战场上,你不开枪,人家就开了,先死的可就是你了。事也这样,你不做,人家就做了,你可就得等着喝西北风去了。田喜点了点头,说,这话说得对,要出手,就别犹豫,要不等人家都铺好路了,咱们再走,可没地方下脚了。大国看了看田喜,又看了看春英子,说,那,那咋办?田喜没吭声,春英子瞄了一眼孙德胜。孙德胜咳嗽了一声,说,这两天春英子说了个主意,我觉得还行。正好今天人都在,春英子你把那主意说出来,大家也都听听!春英子爽快地应了一声,便把其实是她跟孙德胜暗地里合计了很久的方案摊了出来。众人一听纷纷点头,说这样好,这样或许还真能出效果。他乡里不在乎别的,可得在乎影响吧!孙德胜说,这个事我觉得,好是很好,可保密工作也得要做好,最好出其不意地能堵到他们。若是让人通了信,到时管正事的躲了,可难办了。还有,他拿手挠了挠头,看了大伙一眼说,这上面知道了信真要刁难起来,硬要村部出面阻止,可是难办了。老嘎子说,这么大的事,咋也不好保密,况且咱神树村还有着黄炳义的亲戚在,能不露了口风?大国也点头,说,是呀,这人是啥都绑住了,就是绑不住这嘴,又涉及到这么多的人,哪能保了密了。吴大下巴转了转眼珠,拿手摸了摸自己的大下巴说,到时上边真要让村部阻止,支书你也不用为难,你说你阻止是阻止了,可阻止不了呀!这一村子人的利益,你又能阻止谁去。不要说一个支书,就是乡长县长来了,不替我们说话,我们也不一定就听呀!孙德胜脸上便有了些红,说,大下巴你这是说的啥话,我又为难个啥。真能把这个地给大伙要回来,就算我这个支书不做了,又能有个啥。之后冲大伙说,行,那就按着这个方案办吧,大家该咋做就咋做,上面真要来人了,我顶着!大家纷纷点头,又计划了一会,做了一下分工,便也都分头回了家。

温和到了家,见他爹温金海在大门口站着,背着手,正一眼眼地往街上望。就说,爹,你不是说下午开会你也去么,这咋没去呢?温金海慢腾腾地跺了下脚,说,我也只是说说,一个会,用着两人去了?都去了,还不让多嘴的人笑话。问温和,到底是啥会呀,开了这么长时间。温和笑笑,对老头子说,爹,咱回屋去,回屋再说。到了屋,秀菊跟老彩都在,温和便把玉来上午领了领导来神树村调研的事说了。关于申请和建景区的诸多可能和好处,也都提了一下。温金海点了点头,问温和会上提没提黑水泡子的事。温和说提了,关于这个事,村民还选了几个代表呢。之后便把下午被村民选出的几个代表都谁谁,和几个代表开会时春英子摊出来的那个方案,等等,详尽地,都给他爹说了一遍。温金海听了,心里实实地有了些后悔,后悔不该去开会时,在半路折了回来。温金海是在温和走了之后从家里出来的,没想到刚走了没多远,却见田喜迈着小碎步子从胡同里拐了出来。背对着他,往村部去了。温金海愣了愣,不由自主地把步子停了下来,想了想,扭身回了家。老彩见了他爹还纳闷,说,爹你不是说去开会么,咋这么会功夫,就回来了?温金海闷着个脸,说,身上还有些懒,想躺一会,就回来了。老彩的娘伸手扔给他一个枕头,他鞋也没脱,顺着炕边躺那了。可又实在没有睡意,心里老是惦记村部开会的事。又想起田喜,从那年他跟秋根的娘去了黑龙江查他那次后,回来田喜就丢了支书。因为这事,这么多年,温金海总是觉得见不得田喜。有时难免碰在一起,可见一次,他怯一次,脸红心跳一次。匆匆忙忙答田喜几句话,也都说得心慌意乱的。那种亏欠的心情,他想,怕是一辈子都甩不开了。这么一想,心里更是憋闷,干脆又起来,站在大门口,等温和回来。

老彩听她二哥说神树可能要成景区的事,兴奋得差点跳起来,拍着手说,那真是个好事呀,咱神树村可要沾了神树的光了。温金海却有些不以为然,说,一颗老树,就算成了景区,又会有几个人来看?还不是白花钱。倒是盯着温和,不停地问北甸子的事。听温和说了春英子的那个计划,脸上却一下有了凝重,皱了皱眉说,孙德胜和那田喜也同意了?见温和点头,便低头不吭声了,半晌才说,这么做,也算是下策啊!温和说,听说老黄家上面托了人了,事情老这么撂着,也没了办法,要想把事情快点解决,也只能这么做了。温金海不说话,半晌,打了个唉声,拽了枕头又到炕里躺着去了。老彩冲温和伸了下舌头,拿手指了指西屋,哥俩踮着脚出来,到西屋又喜眉笑眼地去说神树的事了。

第一节

大国也是不咋高兴。吃过晚饭,背着娘的耳朵,才半头半沿地跟孙美丽说起开会碰见云袖的事。其实他本是不想说的,知道说了,孙美丽肯定要借题发挥,骂这个那个的。想第二天先去找二国问个清楚,万一二国不是跟管红梅在一起,岂不是白遭了孙美丽的数落。可是心里总是越想越不对劲,若不是那管红梅,还能是哪一个呢!一边吃饭一边叹气,完了还是忍不住,跟孙美丽说了。孙美丽跟大国想的一样,当即就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一边用眼斜着大国,一边把嘴撇得弯弯地说,我就说那姓管的女人不是好东西,浑身带着骚性样,你还跟我犟。谁家的女人离了婚,还跟帮子男人东跑西颠的?正经人,谁又会这么做?说大国,你还怀疑啥呀,二国肯定是跟那个姓管的在一起呢!那女的不是都把手机号给二国了么,说要给二国找活,二国不也是这么跟云袖说的?这事,都明摆着了。看大国在那发愣,孙美丽又哼了一声,说,那天给手机号,我就知道他俩安的不是好心思,咋样?还真打我的话上来了!大国的脸便有了些讪讪,说,这二国咋还变这样了,他还能想点事不?孙美丽一扭脸呸了一声,说,这也先别说二国,就算你,也未必没有那心思。只是那姓管的跟二国勾搭了,倒把你给省出来了。这么一来,你是不是心里不舒服了?大国面子上一下恼了,冷着脸说,孙美丽你少放一个屁行不,咋一说个话,就浑个浆地都带上了?孙美丽见大国恼了,倒收了话,拿眼剜了大国一眼,一扭脸就笑了。说,你急头急脸个啥,我咋说你还真咋做了?连句话咋都逗不得了!大国不理她,鼻子里使劲地哼了一声。

孙美丽面上笑了笑,一边找了手电拎着往外走,一边对那大国说,好,你爱气就自己气吧,最好等我回来了,你也别好。大国本不想理她,可看她要走,又忍不住问,说,这天都黑了,你又去哪?孙美丽说,我去哪?我去二国家呗,我去哪!出这么大的事,我总得去说说他吧。大国拿手就点了孙美丽说,你说说他个啥去?出啥大事了?你看着了还是抓着了?你还说说他去!孙美丽把嘴巴歪了一歪,斜了眼睛对大国说,我又不是傻子,我能那么直截了当地说么?二国要是在家,我就拐弯抹角地问问,看他到底是不是跟姓管的那个女人在一起混。要是不在,我跟云袖也只拐弯抹角地提提,让她心里有个数,别等真出事了,都找不着哭的地去。大国一听,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就你,还会拐弯抹角地说?几句不得都让你给捅出来。算了,还是明天早上我去堵二国吧。云袖那儿你也少说话,万一二国没那事,云袖不得恼翻了你。孙美丽一撇嘴,说,恼不恼又咋的,我还不是为了他们好。说完,抬腿走了出去。

第二节

云袖也是刚吃完饭,正伺候着两个孩子睡觉。见孙美丽攥着手电进门,就有些意外,说嫂子大晚上的你咋来了?是有啥事了?孙美丽看了眼两个孩子,笑着说,没事,我能有啥事,也是吃了饭闲得慌,出来转转。又问,二国呢,二国没在家呀?云袖就一边用扫帚在炕上扫出块地方让孙美丽坐,一边把下午对大国说的那番话又对孙美丽说了一遍。之后说,这么晚还没个影,回不回来又说不好了。孙美丽拿眼夹了一眼云袖,笑着说,云袖你可真是放心,那男人晚上都不回来住,你也由着他?他要是在外面做啥坏事,你能知道么?云袖噗地笑了出来,对孙美丽说,看嫂子你说的,他能做啥坏事么?别说在县里,原来在村子,玩上了瘾,也是一宿一宿地不回家。这些年,我真是都习惯了。孙美丽就干着声音打了个哈哈,问云袖,二国说没说给他办事的那人是男的还是女的?云袖摇了摇头,把眼睛睁得迷迷瞪瞪地看着孙美丽说,这个二国还真没说,咋了嫂子,你听着啥话了?孙美丽说,没有,是你哥回去跟我一说,我觉得这事挺巧的,过来问问。之后就把姓管的女人跟了两个男人过来她家喝酒被二国碰到给了二国电话说要给二国联系点活的事,简单地跟云袖说了一遍,之间关于那个女人跟二国眉来眼去的话当然没提。只是说,听你哥说,那姓管的女人可是离了两次婚了,也不见得是正经鸟。二国回来你问问二国,是不是那个女的。若是了,可要少让二国搭理她。云袖听得一愣一愣的,拿手挠着脖子,想了想,却又笑了,说,嫂子你放心吧,咱家二国没那些心思。平时除了好玩上几把,做些出格的事,女人他还是不沾的。自己家的男人我自己知道,他没那个胆!这话一说,孙美丽一下觉得自己被晾到那了,当即就没了话。过了半天,才说,那我可能还真是多心思了,二国哪能是那样的人么!之后从炕上下来,揣了手电说,你等二国吧,我先回去了。说完撅哒撅哒地出了屋门。云袖紧着在后面送,孙美丽头都没回,抓着手电一拐弯就不见了。

一道上,孙美丽这个气呀,心里不住声地骂云袖傻货,给你提了话都不醒腔,还自己家男人自己知道,你是没看着你自己家男人跟别的女人发骚时啥样呢!哼,你个傻货,活该让自家男人给蒙骗,等骗得你都找不着地儿哭的时候,来找我看我咋拿话呛你。

正一边走一边气着,顺着胡同一拐,差点跟迎面闪出的两个黑影撞上。那黑影像是正要出胡同的样子,见猛地从胡同外闪进一个人,似乎也是有些诧异,一折身,闪到边上不动了。孙美丽用手电的余光扫了一下,见这两个人紧贴在一起,头被一件衣服蒙住,一看就是那些搞对象的半大孩子。孙美丽心里正气着云袖的话,也没太在意。胡同本就是窄的,孙美丽走过去,手电光还是把这两个人的腿照了半截。两条半挽着花格牛仔的裤腿,在孙美丽的眼里,闪了两闪,便过去了。过去了,孙美丽才觉出了不对劲,一转身,对那团人影喊道:丑丑?那黑影动了动,却没应声。孙美丽沉着气又叫了一声,那两人头上的衣服才扯了几扯,把脑袋露了出来。孙美丽一见,竟真是丑丑。另一个虽然用头发半遮着脸,可一眼也能看出,是马寡妇家那个叫三梅的丫头。丑丑一边把衣服披在身上,一边诺诺地对孙美丽说,姑,你,你……孙美丽一下没了好气,说,你啥你,这么晚还瞎溜达啥?走,跟我回去。说完,甩着手电筒,转身气哼哼地走了。只一小会,丑丑就小跑着追了上来,一句话也不敢说,跟在孙美丽身后。

到了商店,大国已经睡了。给孙美丽开了门,却见丑丑在后面跟着。便问丑丑,大晚上的,你干啥呢?丑丑还没说,孙美丽一甩把电筒扔在了炕上,说,你说他能干啥,别的没学会,搞对象的事可学的比谁都精!大国嘻了一声,说,搞对象学精点又咋,学精点才能娶着媳妇呢!孙美丽一瞪大国,说,你知道个屁,你问他,他跟谁搞了对象了?大国听了这话,才知道不对了劲,转脸问丑丑,你又跟谁搞上了,不是温家的老彩吗?见丑丑低了头不说话,就拿眼看孙美丽。孙美丽还气得不行,说,别看我,你问他自己。大国便又去看丑丑,可丑丑还是不吱声。大国说,那你和老彩不谈了?老彩提出分手了?丑丑被问得实在没了躲闪,半天才吭吭哧哧说,没分手,我跟老彩还谈着呢。孙美丽陡地把眼睛瞪成了杏核,手点着丑丑对大国说,你听听你听听,他还敢说跟人家老彩谈着呢!回头冲了丑丑喊道,你就是这样跟人家谈的么?你那心里是咋想的,这边谈着老彩,那边谈着三梅,你啥时学会脚踩两只船了?到此,大国才知道丑丑那条船上的人是那个三梅。便问丑丑,既然还跟人家老彩处着,咋还半道换人了呢?是不得意了老彩咋的?丑丑被大国这么一问,摇了摇头,竟是挤出一脸的委屈来,憋了半天,才说,老彩跟我处倒是处了,可这么长时间,她又跟我处过几回?天天面子上冷冷的,找她出来说个话都难。大国说,她不出来,你不好去她家么,那谁家的姑娘,你找人家出来人家就跟你出来的。特别是老彩那样的女娃,你不能多主动一些?丑丑说,我咋没主动么,我去她家都多少次了,可跟老彩又谈上几回了!不管我说啥,她都懒得搭腔,这么长时间了,连拉个手都不行。姑父你说,谁家处对象又是这样了?孙美丽哈地一声接过话说,那你就找三梅?那个浮得走个路都没正行的丫头,你还想当真要娶了她么?丑丑倒不爱听了这话,冲他姑说,三梅也不是浮,只是好臭美点。再说,三梅知道我跟老彩的事,人家也不要求我非得娶她,她说她愿意这样跟我好。孙美丽嗷唠一声,眯着眼啧啧地道,你听听,你听听,明知道人家有人,还跟人家出来张狂,这能算是个啥好货!丑丑一下红了脸,对孙美丽说,姑你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三梅就是喜欢我,她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你不明白。孙美丽便冷笑了一声,说,我不明白?好,那明天咱去找明白人说说,去问问你爹,看他能不能明白。丑丑堵了气,一时倒不说话了。大国见两人绷了起来,紧着给孙美丽使眼色,孙美丽却是在气头上,连瞅都不瞅大国一眼。大国只好对了丑丑,说丑丑你得好好想想,就算三梅不是那种人,可跟你这么胡搭着,也不行啊。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天老彩若是知道了,你该咋个办?除非老彩那头,你想着放下。丑丑一听,眼圈倒是先红了一红,对大国说,姑父,其实我是真喜欢老彩,做梦都想着跟老彩在一起。可是不知为啥,我对老彩总没有自信,在她跟前,我总觉得自己笨,心里有啥话也说不出来。可跟三梅在一起,我就没这感觉,两人待着特得劲,我心里有啥也都能说得出来。大国说,那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三梅了?丑丑想了想,低着声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反正感觉还行。孙美丽一听又来了气,说大国,你听听他这话,啥叫还行?这个喜欢,那个还行的,那你到底想咋着么?大国也说,是呀,你想咋着呢?丑丑苦着个脸,半天才吭吭唧唧地说,那能咋着,我跟三梅断了还不行么!孙美丽拿眼瞪了一下丑丑,带着气说,这还像是句话。回手把丑丑肩上沾的一点土给拍了下来,说,你说你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呢?今天这个明天那个的,你爹要是知道了,还不打断你的腿。看丑丑不吭声,又说,跟那三梅立马早早地断了,要是让那老彩知道了,人家能会受得你这些?大国也说,丑丑,你回去可得好好想想,做事可不能再犯糊涂。这啥事上,一步走错,可就步步错了。听了没?丑丑嗯了一声,孙美丽站在旁边,又拿眼瞪他。

丑丑走后,孙美丽自己坐在那又生了会气。大国递给她一碗水,她也没喝。爬上炕一边脱衣服,一边跟大国说咋在胡同口堵着丑丑跟三彩的过程。忽然又想起了二国媳妇云袖来,衣服脱到半道便不脱了,把云袖咋回她的那些话,又学给大国。之后说,那云袖就是个二百五,天天可着男人在外面混,吃喝赌占得全全的了,也不出来管。现在好,现在嫖竟然也占了,却还不醒腔,还自己家男人自己知道,哼,有她哭得摸不着门的那天。大国就劝她,说,行了行了,你快脱了睡吧,明天我去找二国,好好训训他。孙美丽把嘴撇了撇说,你训他他就听你的了?原先那去赌去偷的事,你哪一件没说过他,他哪一件又听你的了?俗话说,劝赌不劝嫖,劝嫖两不交。怕是你训了他,他以后连面都不照你了呢!说完又接着脱衣服,脱得干净了,把身子侧着钻进了被窝。大国也侧了一下身,两人背靠背,都不说了话。又都不睡,在暗里睁着眼睛,翻来覆去地想事。

第三节

其实这个夜里,因为丑丑的事翻来覆去没睡觉的,还有秋根。

下午开完会,秋根就想拐个弯去后街青玉家看看。可是大天白日的,去进青玉的门,他总是觉得有些不得劲。心想着回家吃口饭,等天擦黑了再过去。回到家,他在炕上躺了一会,便起身给自己做晚饭。晚饭他想着烙一张饼,好长时间没吃饼,有点想那口了。一张饼倒也好烙,油汪汪地刚出锅,三毛愣却来了。见了这饼,二话没说,守着盘子就撕下去半拉。一边吃一边问秋根,秋根你知道不,戴虎他们哥几个要在神树街上挖宝了!秋根愣了一下,说,倒是听说这事了,咋,这两天要挖了?三毛愣一边大口小口地吃,一边说,可不是,刚才三结巴找我去了,说是这一两天挖,让我帮着挖几天去。秋根说,那你去吗?三毛愣一瞪眼,说,去呀,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帮就帮呗。三结巴说了,中午和晚上还管酒管饭呢!秋根就笑了,说三毛愣,你这小子,天天就认个吃。三毛愣嘴里嘿嘿一笑,冲门口把脖子缩了缩,悄没声地对秋根说,那宝埋在土里,那么多人挖,谁知道哪锨给挖出来?泥了和浆的,挑个小的顺手藏在鞋朗里,谁能看见?真要整出一件两件的来,那咱哥们这后半辈子,不就妥了么!别说是媳妇,就是说要仙女,她也得从天上下来,你说是不是?秋根嘴里咬着那半拉饼,笑着骂三毛愣,说,瞧你这点脏心眼子吧,没等挖呢,先想着自己藏了。都那么想,那老戴家还能剩下?你以为那戴龙戴虎都是吃稀饭长大的?你就做梦娶媳妇——想得美吧!三毛愣笑嘻嘻地站起身来,往锅台的一个抹布上蹭了蹭油手,问秋根说,那你去吗?秋根说,结巴又没找我,我不去。三毛愣扭身往了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那我去问问董老闷去,看结巴找他了么。说完,甩着腿,晃晃荡荡地出了秋根的门。

秋根吃了半拉饼,虽觉得肚子还有点空,可实在懒得再动手做了。便在心里骂了句三毛愣:你个犊子三毛愣,吃了我半拉饼,早知道,在那半张饼上抹些狗屎好了。可一想,抹了狗屎,那咱这半张饼还吃不吃了?不是要恶心死个人么!这么一想,倒把自己都惹得笑了。看外面的天还不黑,想起那天青玉让他找鞋样给他做鞋的话,便把柜子底的那包鞋样翻出来,放在炕上,一个一个地找自己的鞋样。

那鞋样是被夹在一本发黄的大厚书里的。或许那书本不厚,只是翻的次数太多,书纸泛胀起来,才显得厚了。那鞋样很有顺序地被夹在里面,一页一套样子,一个样子上一个名字和标记。爹的娘的秋根的,左脚的右脚的,鞋底子鞋帮子,方口的窄口的,夏天的冬天的,个个都写的清清楚楚。秋根把自己的鞋样都捡出来,大大小小,竟有着十几套之多。从两三岁开始,七八岁的,十多岁的,二十多岁的,竟都存着。有的是一年一个鞋样,有的是两年一个鞋样,都安安静静地在书页里,夹放得板板整整。自他娘死后,没人再想着给秋根做鞋,这鞋样撂在柜子里,一直存放了这么多年。今天忽然把它翻出来,那一股淡淡的纸屑的霉味,一丝丝地往外飘,让秋根一下想起了他娘。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经常拿着这个厚本子帮娘找鞋样。娘故意逗他,说,根子,给娘找鞋样,找你爹左脚的,夹鞋。秋根就去书里面翻,一个一个地去认,有时找的太认真,哈喇子流下来都不知道。他娘在一边看着他,咯咯地笑。等秋根终于找着了,把小脸扬得高高的,得意地递给他娘。他娘就会把那小脸捧到手里,来来回回地搓,搓得秋根痒痒的,也咯咯地笑。那时,秋根觉得娘可真好看,梳着短头发,两边都整齐地抿到耳朵后面。额头光光着,衬着同样也光洁的鼻头。那鼻头上,经常有细碎的汗。秋根拿手去摸,回头看手,手上却又啥都没有。他娘会一边做活,一边一眼一眼地瞅着秋根,瞅上一眼,那眉毛就弯上一弯。秋根就盯着他娘的眉毛看。那时他娘经常给秋根唱一首歌,那歌老声老调的,他娘唱得也好听,像戏台上唱的。他娘说,那歌名叫十字坡。秋根说,是十字歌吧,他娘说,不是,是十字坡。十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十的十,字是写字的字,坡是山坡的坡。说完,他娘就给他唱:

写个一字一趟街,梦里午时赶过斋,老爷卤了豆腐卖,刘备西川卖草鞋。

写个二字两条龙,二龙担山数他能,玉王爷看他本领大,许他下方做妖精。

写个三字三月三,王禅老祖下高山,下山不为别的事,搭救徒儿薛丁山。

写个四字四角四方,撑枪摆渡王彦章,回马枪戳下高思继,沙头锅烫坏李君王。

写个五字五字周,七郎八虎闯幽州,七郎八虎幽州闯,李君孝撞坏龙君头。

写个六字满天星,大闹天宫孙悟空,唐僧不骑白龙马,白骨山上信妖精。

写个七字蹊跷跷,周仓扛着老爷刀,要问周仓那里去,八路桥上等曹操。

写个八字两边排,天上八仙过海来,从上冲下个阴阳板,给了龙王惹祸灾。

写个九字九字头,张飞拉马站桥头,大喊三声桥河断,小喊三声水倒流。

写个十字也不多,孙二娘开店十字坡,打遍天下无敌手,遇上好汉武二哥。

秋根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问他娘是从哪里学的。他娘说,还是在她很小的一年冬天,她家里来了个说书先生。那先生是个瞎子,瘪瘪着两个眼坑,却弹一手好弦子。白天躺在她家煲皮烙肉的炕头上呼哈地睡觉,一到晚上就来精神,抱了弦子吱吱啦啦地唱书。唱《白眉大侠》、《隋唐演义》、《彭公案》、《薛刚反唐》,等等。只要别人能点出名的,那先生就差不多都会唱。家里挤满了听书的人,想从炕上下个地,都插不下脚去。天天半夜三更地才散。秋根的姥姥给那先生做菜做饭,秋根的姥爷就陪那先生喝酒吃饭。那细白瓷的小酒盅,先生一顿喝三盅,秋根的姥爷只喝一盅。两个月后,先生便让别地方的人来车给接走了。临走时,在听客送给他那众多物品的面袋里,捡出五十几个熟鸡蛋,还有二十多个豆包和十几片年糕,算是对她爹娘的谢承了。多了少了的,秋根的姥姥也没说啥,可他姥爷却跟得了多大的便宜似的,对那先生再三地求着还来。等人家走了,他愣是想着那先生半宿没睡着觉。娘说,这个《十字坡》歌,就是那个老先生平时晚上唱书时的小帽,她趴在先生身边,看先生那双细皮嫩肉的手把那胡琴拉得吱吱啦啦的叫唤,她就一点都不困了。这个《十字坡》,她每天都听,真是背得滚瓜烂熟的了。

第四节

秋根一张张捋着那些鞋样,那鞋样多年没人翻动,也泛了黄,软塌塌地趴在书页上,一点都没了生气。 秋根想,娘最后给自己做鞋那年,也该有十一二年了吧。

那一年,渔场换了主人,秋根抱着行李回了家。回家了,他才知道爹和娘之间有很大很大的事在闹着。娘那年瘦得厉害,一下炕,老用手捂着肚子,喊肚子疼。回去的当天晚上,娘就让秋根把行李贴着她行李铺上了。秋根不知道娘啥意思,还以为是自己好几年没在家住,是娘想自己了。像小时候那样,想看着自己睡觉。爹的行李在炕头,一晚上也不高兴,沉着脸,闷闷地抽烟。快睡觉的时候,还倔倔地下地啁了两口酒。这么多年,秋根也没见他爹咋喜兴过,所以当时也没在意。躺在炕上,跟娘说了会话,就睡了。半夜却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稀里糊涂地,他觉得身边的娘好像是在跟一个人拉扯。娘压着了嗓子,似乎在求着,说,你权当放过我还不行么,根儿回来了,你就算看着根儿,也收着点。那人却不说话,还是悉悉索索地撕扯声,他娘又低了声说,我现在让你祸害得也一身的病了,你还不解气么?你真是想让我死吗?那个人还是不说话,呼哧呼哧地喘气声倒是一下比一下厉害,之后就听他娘啊地叫了一声。那声音压在嗓子里,却透足了痛苦和委屈。那声叫,一下把秋根彻底地惊醒了。秋根腾地坐了起来,拿起枕边的手电就拧开了,一晃,却看见他娘的被子堆到了脚底,他爹光着身子,白花花地压在他娘的身上。秋根一下懵了,手电光抖了一抖,便灭了,在黑暗里愣了半天,秋根说,娘?

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从窗帘缝里透过来的一点月光,刺得秋根眼睛生疼。秋根的娘没有应秋根,倒是他爹,气势汹汹地立起来,白白条条地迈过秋根,过炕头去了。他爹过去的时候,秋根闻见一股膻膻的、湿湿的味道,那味道从他爹的腰上飘过来,打在他的脸上,秋根的脸腾地红了。

那一晚,炕上的几个人似乎都没再睡,却又谁都没说话。睁着眼,看着窗帘缝里的那点光,一直那么过了一宿。

天还没亮的时候,他爹就起来穿衣服走了。他娘靠着墙,也披了衣服坐了起来。顺着一点一点天要亮的白光,秋根看娘的肩一抖一抖的,眼泪流了满脸,却是一点声都没有。那肩抖得累了,才哽哽咽咽地对秋根说,根儿,事到如今,娘也不瞒你了。你是娘的儿子,娘不怕你笑话,娘有话要对你说。于是,在那天早上,也就是秋根从渔场回去的第二天,秋根知道了他娘跟他爹的事。

他娘说,自从那年我从黑龙江回来,你爹就彻底地变了。开始那几年,你爹黑夜白天地看着我,一会不见,便四处旮旯地寻去。可又从来碰都不碰我。他说我脏,怕我有病传给他,我咋跟他发誓他都不信。可后来那几年,他又中了邪似的,没黑没白地折腾我,你在乡里上中学,又哪知道家里的事。那时,我觉得磕碜,打掉牙往肚里咽,跟谁也不敢露过这话。心想,要怪就怪自己的命了,谁想到清清白白地出了几天门,却偏偏遭了这么多的事呢?都怪干工作时年轻,想得少哇。要是搁在现在,又咋能让别人说出那不清不白的话来?唉,他心里怀疑我,有气,就随他折腾去吧。可是…… 说到这,他娘脸上有了红色,用手摸着自己的肚子,眼神闪闪地说,可是这两年娘的身子不行了,娘身子里有病了,拉个尿都疼得不行,受不得你爹了。可你爹他不信,硬说我是烦了他,想了曾经相好的了,还是见天晚地折腾我。根儿,他娘又流下眼泪来,说,根儿,娘怕是也活不久长了,娘知道,娘得的病不是好病呀。娘只是惦记你,你还没成个家,娘还没给你说上个媳妇呢!说完,他娘的肩膀又开始抖,慢慢地,竟出了声地哭了起来。

秋根有些目瞪口呆地听他娘说完。听他娘哭,竟也没想着要劝上几句。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么直接地听男女之间的事,没想到,事里的人,竟是他爹跟他娘。他先还有些脸红心跳,可后来越听,胃里越是要翻江倒海地恶心。他觉得爹这个人在他心里越来越小,后来竟渐渐萎缩成一口痰一般,粘在他的肚子里。他不吐,就憋得他难受,想吐可又吐不出来。他一点点地往被窝里缩,一点点地缩,最后完全用被子蒙住了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就像一个点燃了的火药,火捻子嗤嗤地响着,随时都会爆发似的。他娘倒害了怕,忙住了声,探过手去扯秋根头上的被。扯了几下,却扯不动,他娘就哭了,拍着那被说,根儿,根儿,你别吓娘,是娘不好,娘不该跟你说这些呀…… 话没说完,秋根却嗷的一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瞪着一双红眼睛喊,畜生,他是畜生。他娘看着秋根的样儿,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第五节

从那天起,秋根就下了狠心要保护他娘。白天冷着脸子瞄着他爹,晚上更是把行李铺得紧紧地靠着他娘,把那个他过去叫爹的男人,远远地隔在炕头。他爹瞪着眼看他,他连瞅都不瞅,却跟他娘说,没事娘,有啥动静,你招呼我。手电被他攥在手里,他爹这边刚有了动静,他一下把手电拧亮了,照着房棚,半天半天不关。白天秋根守着娘跟娘说话,即便去外面走走,也是趁着他爹倒不开手的冷子,手等之时就回来,让他爹对他娘一点都动不了心思。有一次秋根白天帮别人做泥水活,秋根娘去了前院跟大国娘说话。说来说去,就到了天黑了,只好抬脚回家。可一想到家,就有些害怕。可又不能跟大伯嫂子说,想了想,直接找秋根去了。秋根干了活刚收工,见他娘来找他回家,心里也明白娘的意思,不顾主人家的再三挽留,还是跟娘回去了。回来他娘给他擀的面条,里面还卧了几个鸡蛋,吃饭时娘俩又说又笑的,把他爹气得吃了半碗,剩下半碗扔桌上就走了。那天秋根干活有些累,铺了炕,脑袋沾上枕头便打起了呼噜,等他被他娘叫醒的时候,他娘正在跟他爹撕扯。他爹光着身子,眼看要把她娘按身底下了。秋根拿手电照着他爹的背就是一下子,抬腿又踹了过去。他爹一个趔趄歪到了炕角,半天才爬起来。爬起来却也不闹了,只恨着声地对这两人说,好,好,你们娘俩可真好,你等着,你们都给我等着。说完,把炕头的行李卷了卷,抱了就去了西屋。秋根和他娘都气得不行,他娘的肩膀又抖了一气,等快亮天时,两人才睡得实着。也就在他俩睡实着的时候,他爹却把外人领屋来了。

进屋的人是王大牛倌。一早上出来赶牛,到秋根家门口,老远见秋根的爹冲他摆手。王大牛倌到了跟前就问,说你干啥呀,大早晨的。秋根他爹把眼睛瞪得溜圆地指着屋里说,大牛倌你快来我家看看,我家屋里爬进个怪物,不让人睡觉,折腾一宿了,你看你能认识不?王大牛倌就纳了闷,说,这地方,能有啥怪物,不是长虫就是狐狸呗,咋还上你的屋了?说着,秋根爹开了外屋的门,一指秋根和他娘睡觉那屋,说,你去看吧,就在炕上呢。王大牛倌也没在意,一撩门帘便进屋了,往炕上一瞅,却见秋根和他娘并排躺在炕上,褥子紧挨着褥子,被紧挨着被,两人头都垂着,睡得正是香。王大牛倌吓的哎呀一声退了出来,冲秋根爹说,你这啥意思么,咋还开这玩笑?秋根爹就一脸的悲苦,说,这哪是玩笑呀,我是让你老哥看看,我现在过的是啥日子。伸手把王大牛倌拽到西屋门口,撩开帘子让他看炕上的行李,说,老哥呀,他们娘们可太欺负人了,那小子从渔场回来,就抢了我的地方了。连那屋都不让我睡了呀!老哥你说,我老了老了又活成这样,这不是作孽呢么?说完,跺足捶胸地哭,把王大牛倌一下窘在当场,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时竟不知该咋办了。

秋根爹这一闹,屋里的秋根跟他娘也就醒了,听了外屋好像有人说话,忙穿了衣服走了出来。正听见他爹说他作孽的事。秋根一开始还没明白他爹说的啥意思,他娘一听,当即差点背过气去,秋根忙上去抱住了他娘。王大牛倌得了这空,紧着溜了出来。

这王大牛倌一走,这话也被他带了出来。村子里开始嘀嘀咕咕地,到处在议论秋根和他娘的事。有的人就说,那一定是把秋根爹逼到一定程度了,要不这么臭的屎盆子,他能往自己脑袋上扣?也有的人说,怪不得这秋根打回来都不出来走动么,天天跟他娘在屋里有说有笑地,连他娘这些日子,都少着喊那肚子疼了,那脸色都见红润了。便又有人说,可不是咋地,那天在谁谁谁家,秋根干了半天的活,一口饭都没捞着吃,硬是让他娘给拽回去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合着原来是娘俩谁也离不开谁了!于是这事越传越远,也越传版本越多,说话的舌头一多,有些话便更加的不能入耳了。秋根娘思前想后,抹着泪去找她大伯嫂子,把多年没好张嘴说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了大国他娘。又把秋根打从渔场回来,咋护着她的又咋反被他爹埋汰的事,说了一遍,之后一边哭一边说道,嫂子,这都怪我呀,那时我不让根儿知道就好了,可着我一个人跟他轱辘,还能给我家根儿留一条路呀。大国娘把这话背地里跟大国爹一说,两人当晚就去了秋根家。大国爹也没听秋根他爹解释,冲他啪啪就是几嘴巴子,骂道,你个下作的坯子,你就没想想你毁的是谁,他可是你亲生的儿子!他要一辈子说不上个媳妇,断了你的根,绝了你的后,你能得意了?大国娘也骂,说你缺德做损少八十年阳寿的东西,你不怕打雷劈了你么?秋根的爹先还一句一句地争辩,后来怕是也被那骂一下下地戳在了心上,丧着脸垂了脑袋,把头扎到裤裆上,任他哥他嫂子骂死也不吭声了。

秋根的爹没像他嫂子说的那样等着雷劈。过了几天,在门前地里的回灌井里,被人给捞出来了。捞上来时,他早死透了。有人说他是头天傍黑天时跳下去的,因为有人看见他那个时候在那来来回回地转悠了。还有人说,是他起大早出来散心,不小心掉进去的。他好起早溜达的毛病,很多人都知道。这么一来,说由可就又多了。这个说,秋根的爹是受不得他儿子和老婆的气了,加上又被他大嫂骂大哥打,实在没了路,才走这步的。也有的人说,那是他知道自己做损了,埋汰自己的儿子,老天都不容他,把他收了去了。但不管大家咋说,秋根的爹确是死了。出殡的时候,秋根只在棺材前跪了一跪,一个眼泪疙瘩都没掉,就把他爹拉出去埋了。出完他爹,秋根把自己的行李搬到了西屋,跟他娘说,娘,这回睡觉你可以放心了。后来,大国娘虽说把秋根娘的话多多少少地传了出去,可有些话就跟水一样,清的也好,脏的也罢,泼出去,就收不回来了。即便能收回来,也是连泥带土的了。

秋根的娘一下老了许多,整日里脸灰灰的,又老是捂着肚子走路。秋根要给他娘看病,可他娘咋说都不去,只买了一瓶子一瓶子的去痛片,一把一把地吃。又四五年的头上,他娘终是没熬到给秋根娶上房媳妇,瘦得剩下把骨头,睁着眼死在了炕上。埋娘的时候,秋根心里像有把刀剜着他一样,血管要撕开了似的鼓,可他竟愣是哭不出来。像当年埋他爹一样,把娘埋了。回来睡在娘的炕上,朦朦胧胧的,他似乎又听见娘在给他唱《十字坡》,凄凄婉婉地,跟他说,根儿,你记住了,不是十字歌,是十字坡。十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十的十,字是写字的字,坡是山坡的坡。他忽地一下醒了,望着外面漆黑的夜,嗷的一声哭了出来,哭过了,他才觉得剜他心的那把刀,一下下的轻了些。

那年,娘撑着身子只给他做了一双夹鞋。从此,他再没穿过一双家做的布鞋。

第六节

天上的日头一没,屋里就暗了。 秋根开了灯,拿着鞋样一张张地往炕上摆,一边摆一边看,看完娘的,又看爹的。一个小紧口的鞋样上,他爹的名字歪歪扭扭地写在上面,像马上要被风刮散了似的。秋根把那几个字拿到跟前看了一遍,这几个字他记得太清楚了,是他刚会拿笔的时候写上去的。他那时还不会写爹的名字,可偏偏要写。没办法,爹就把那几个字写到别的纸上,秋根照着样子,一笔一笔凑上去的。写完了,爹跟娘说,你说咱根儿写的这叫啥字,我咋都不认识了?惹得娘抖着肩膀笑,秋根到现在还记得那天爹和娘笑嘻嘻的模样。如今一晃快三十年过去,很多的事,都早已没了样子。

秋根把那些鞋样重新折起来夹进书里,又把那书放回到柜子。说实话,有好长时间了,秋根觉得都不恨爹了。爹死了十多年了,他有时想起爹的时候,竟还是小时候爹背着他在街上走的样子。爹给他叠风车,爹背着他,他把风车支在爹的肩膀上。爹快跑,风车就转,爹累了,风车就扑啦啦扑啦啦的不动了。那次他把爹累得呼哧呼哧地喘,他还让爹跑。直到他爹真的跑不动了,他才从爹的背上溜下来,跟爹回了家。

秋根恨不起了他爹,是因为后来他站在了爹的角度去想了爹。觉得这一切的错,也并不是他爹故意的。他爹心里也有苦。没有苦的人,又咋会那么去折磨自己和别人呢?爹几乎是气恼着活了半辈子,没了快乐,也没了幸福。天天想的,只有报复和折磨。最终害了自己,也害了身边的人。秋根想,不管爹曾经对娘和自己做过啥,可爹已经用他的死,把这些事情都扯平了。扯平了,他就不应该再恨爹了。有时秋根甚至会想,爹的这些错甚至都不该是爹的,当然也更不会是娘的,而该是老天的。是老天困得瞌睡了错点了头,才害得这世上一出出的事错下去,直到人被错的都没了力气没了生命,老天才消停了。

秋根在兜里揣了鞋样,走出屋子时,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一小牙的月亮在天上挂着,咋看都咋像露个边的碗牙子。他一边走一边看,那碗牙子也一边看着他一边随着他走。到了青玉家门口,却见青玉家已灭了灯,只有电视的蓝光晃在窗上,一闪一闪的,像眨眼睛。秋根拿手摸摸大门,竟也是上了锁。没办法,顺着院墙走了两个来回,最后叹了口气,往家里回了。

秋根出了后街,看见前面有手电光的时候,还不知道是孙美丽。直到孙美丽拐进了胡同,拿着手电光晃着两个人,回过头叫丑丑的时候,他才知道那个人是孙美丽。他便把刚拐过弯的脚又缩了回去,他有点怕孙美丽看见,怕孙美丽知道她下晚往后街跑去找青玉的事,孙美丽嘴快,要是调笑起来,秋根解释都解释不清。不过秋根的脚缩回来,脑袋却是伸出去了,之后他就看见手电光里的丑丑和马寡妇的丫头三梅了。孙美丽低喝了几句,丑丑随着孙美丽走了。剩下三梅自己,一跺脚,转身奔了胡同口跑了来。秋根一愣之间,那三梅差点撞在秋根身上。那三梅也没停,鼻子抽噎着,一闪,便过去了。秋根的心怦怦地跳,在拐弯站了好久,直到看见孙美丽的手电光没影了,才颠颠地回了自己的家。

到了家,秋根心里全是不得劲了,干嘛丑丑的事偏偏让我碰着么!一次没见着个脸,只瞄了裤腿和鞋,也就算了,即便要说都没证据。可二次却又赶这么巧,都戳在眼皮子底下了,你还能装不知道吗?这丑丑也太是不像话,背了老彩胡乱搭扯,昨个亲嘴,今个蒙头的,这脾性,咋能配得上二伯家的老彩?老彩是二伯的老闺女,是二伯的心头肉,要是老彩以后不如了意,不是揪二伯的心么?二伯平日里对自己那么好,若是瞒了他,咋又说得过去?秋根心里越想越多,也越想越觉得不得劲。跟二伯是说还是不说呢?说了,老彩跟丑丑肯定要出事;要是不说,又对不住二伯!翻来覆去,为了别人的事,竟也是糟了心半宿没睡觉。

第二天起来,太阳已挺高了。去房后解了个手,听着外面嘁嘁喳喳的人说话,趴墙头一看,神树街上竟站满了人,在崔大忽悠门前聚聚着。秋根不知发生了啥事,系上裤带,翻墙就过到街上了。到了跟前,看戴虎和戴龙哥俩拎了铁锨在人群里站着,才想起三毛愣昨晚说的戴家要挖宝的事。原来竟是真的要动手挖了。索性也不回家吃饭,抱着膀,挤在人群里看上了热闹。

第一节

来瞧热闹的人还真是不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三一帮俩一伙的,比昨天在村部开会时的人气还足。 这些人一边闹闹嚷嚷地说话,一边拿着眼在人群里撒目儿,东瞟瞟西撩撩的,脸上带的笑都兴奋,就像马上要开始了一场耍杂耍的似的。三毛愣戳着铁锨也站在人群里头,正喜眉笑眼地跟董老闷说着啥,一边说一边还跺跺着脚,就像那些话都藏在了脚上,不跺一下,那话就出不来,就能痒痒他似的。秋根正瞧得起劲,一抬头,看肚子溜圆的戴虎跟在温金海屁后,从大忽悠门口迈着步子量了过来。直量到半拉街上,才站下了。眼睛看着温金海,拿手东一下西一下地比划。他哥戴龙垂着眼站在边上,一会扬起眉看着戴龙和温金海说话,一会又拿了眼睛翻他媳妇。他媳妇先还忍着,后来似乎也生了气,身子一扭,去边上跟戴龙的娘说话去了。

秋根往前走了几步,刚想跟三毛愣逗上几句,却被三结巴的身子一挡,给截那了。三结巴手里拿着个铁锹,脑门上挂了一层的细汗,看着秋根说,根、根子哥,你、你来的太巧了,我、我正想去找你呢。秋根说,你找我干啥,我身上也没宝。三结巴抹了一把汗说,我、我二哥昨天让我找人帮着挖井,我、我找了六、六七个,以为够了呢。谁、谁想到今早一来我二哥就跟我急、急了,说、说要挖的面积可大了呢,这、这么几个人可难够,还不得挖到猴年马月去?让、让我再找几个,我、我就想起找你了。说完,把铁锨往秋根手里一推,也不管秋根同没同意,说,那、那算你一个了,我、我再找两个人去。一扭身,又钻进人群里去了。秋根拎着铁锨,想到自己的门没锁,饭也没吃,就紧着回去弄了口吃的,锁了门,又来到街上。

戴虎已经把这块地界反复丈量了好几遍了。让温金海又确认了一下小时候爬墙头望老榆树的的感觉,才招呼了四个人,一个站了一个角,把要动锹的地方围了起来。围住的地方十几米长,又十几米宽,上边占到神树街的半截道上,下边占到崔大忽悠家的外院墙根子上。戴虎走到戴龙和他娘的跟前说,娘,大哥,大概齐也就这块地方了。围小了不保准,围大了又挖不起,咱这么挖着看,行吗?戴龙看了看那块地方,没吭声。他娘说,我和你大哥也都没啥主意,这事也一直都是你操持,你自己看着办吧。戴虎说,那行,那咱就开挖。随即往手上的锹棒上吐了口唾沫,对了那些帮忙的人说,挖吧,挖吧!

众人正要动手,三毛愣却高了声喊起了戴虎,他说戴虎,你家整这么大的事,咋也得放几溜挂鞭整出点动静来吧。大家听个响,你不也有彩头啦!戴虎咧着嘴笑了笑,看了身边的戴龙一眼,也没言语。三毛愣却又招呼三结巴,说,三结巴,三结巴,你还不快点跟你哥要钱,买几溜挂鞭放,图个吉利!三结巴拿眼看他二哥,说,二、二哥,买吗?戴虎被说得没办法,笑着骂了句三毛愣,说,三毛愣你这损犊子,是你自己的手痒痒想听响了吧,倒说出这么一套,拐着弯地让我花费。回头对三结巴说,去买吧,你跟咱美丽嫂子说,让她先拿几溜来,明天我去跟她算账。咱就打三毛愣的话来,听听响,吉利吉利。话音一落,孙美丽的尖嗓子便从人群里飞了出来,说,不要脸的戴虎,孙美丽就孙美丽,嫂子就嫂子,咋成了你的美丽嫂子了?回头让夏莲撕你的嘴,看你以后还敢咱咱的不!众人一阵哄笑,戴虎也眯着眼笑,拿手摸着肚囊,腻腻歪歪地说,你看美丽嫂子你咋那样,用咱咱地说,不是显得咱俩亲近么!孙美丽呸地啐了他一口,说,你还是把那亲近留给别人去吧,我可是不稀罕。说着,便嬉笑着,随着那三结巴去了。

片刻功夫,三结巴便拎了几溜挂鞭跑了回来,兜里还揣了十几个双响。夏莲说,你哥不是让你买挂鞭么,你咋又买了双响了?三结巴说,这、这双响是咱美丽嫂子给的,她、她说了,这、这个不上账,等咱要真挖、挖着宝了,她、她跟咱要双份的钱。戴虎一听笑了,说,咋着,我说我美丽嫂子跟我可是亲着呢吧,她还不好意思承认。现在这么大的彩头放到这了,多称我的心呀!夏莲拿手点了戴虎,说,你可少得瑟了,一会你美丽嫂子来了,又少不得要骂你!戴虎便笑着闭了嘴,回头招呼三结巴和三毛愣,把那挂鞭都顺顺溜溜地并排摆在地上,有弯的地方,还直了直。又喊着几个围着挂鞭跑的孩子离远一点,别一会点着了崩着。有个嘴唇上压了两条鼻涕的孩子被喊了两声却没动弹,戴虎上去把那孩子抱了起来,冲人群里喊,大结实媳妇,咱儿子你还要不,你不要,我可领家去了。人群里一阵哄笑,一个红着脸的小媳妇从人堆里跑出来,一把抱过他手里的孩子,冲他骂道,死戴虎,你就缺德吧你!说完,一扭脸又钻到人群里去了。戴虎挨了骂却嘿嘿地笑,一脸的得意。

那双响被三毛愣捏在手里,药捻都被撕开了露在外面。嘴里叼着烟,只等着戴虎说声放就点了。戴虎告诉结巴和三毛愣他俩,说一会点的时候,挂鞭要一个一个的点,这挂快响过了,再点那挂。要让它响的时间长点,越长越好。那双响可要一起点了,能点几个点几个,还就怕这动静不大呢!三毛愣说了声好,手里便把那挂鞭对上火了。顿时,噼里啪啦的声音拧着劲地响了起来。一些迸开的纸屑夹裹着火星子和小泥块,直直地飞出来,往人群里落。女人们惊叫着往后退,手里拽着的小孩子却不怕,瞪瞪着眼睛,盯着那鞭炮看,只怕错过每一个响声。一股股的青烟慢慢地散开,空气里到处都飘着硫磺烧过的味道。

第二节

放鞭炮的时候,老彩已经给孩子上完第二节课了。 戴龙教的这班是四年级学生,全班一共三十几个人。平时也都在街上见过老彩。老彩往讲台上一站,就有不少孩子在座位上喊他老彩姑老彩姑。老彩往台下看了看,一个个小脑袋都齐刷刷地抬着,用一种新奇和兴奋的眼神,瞪瞪地看着她。这些眼神太清澈了,清澈得像一湾湾纯净的水,在老彩有些发热的脸上流过来流过去,让她心里惴惴着有些发了毛。虽然她从小就想当一名老师,可在中考那年,她忽然改变了主意,报了高中,而不是中师。高中读了三年,高考时,她以几分之差名落孙山。家里人劝她再读一年,读好了,或许便能考走了。可她偏偏发起倔来,说,人做啥不都是一辈子,只要想通了,种地也开心。硬是背着行李回来了。她刚才在办公室碰见的田玉山,当年就没跟她一样选择。中考时,人家走的是中师的路,本本份份地上了几年学,毕业分回了村小,也当了小一年的小学老师了。老彩看见玉山的第一眼,心里便不由地震了一下。她想,自己当年要是听了别人的劝,也考这个中师,不是现在也跟田玉山一样,天天在课堂上教孩子了么!有着一份事做,自是要比这个现状好些。可又一想,自己当年的那个选择,也并不都是错了。那样一个年纪,谁又没一些自己的想法呢?就算那些想法后来都成了泡沫,可自己总是努力过了,这辈子,也该是没啥后悔的了。这么一想,心便释然了许多,对着田玉山淡淡一笑,算是把这点小心思掀过去了。

对着这些孩子,老彩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又被震了一下。把原先想好的开场白,一下忘了。她有些歉意地跟孩子们笑笑,说,同学们好,大家是不是都认识我?这么一问,下面就有几个孩子喊老彩姑姑。老彩笑了笑,说,你们的戴老师这几天有点事,来不了了,我要替他代几天课。从今天开始,我暂时就是同学们的老师了。同学们要配合我,上课要认真听讲,下课要按时完成作业,不懂的地方问我,我也跟你们一起,努力学习,好不好?这些孩子一听,都高兴的不行,一口声地喊好。从一开始上学那天,戴老师就教了他们,这么多年,从来没换过。现在忽然来了个新老师,新鲜感让他们都兴奋得抓耳挠腮的。也不问原来的老师干啥去了,只是前位后位挤眉弄眼地嗡嗡成了一团。老彩用眼睛示意了好几次,班级才慢慢消停下来。

老彩第一节课上的是语文,第二节是数学。语文还好,认生字,读课文,中心思想和段落说明经教案上一提示,再展开自己的联想,也能说得山泉流水叮咚作响。数学就不行了,讲数学时,老彩有种干巴巴的感觉,一个公式,她翻来覆去地讲了一堂课,也没能让同学们灵活运用。仿着公式练了好几道题,都是错误百出。下课回到办公室,正好田玉山也上完课回来,老彩就向玉山讨教学方法。玉山便把数学讲课需要什么技巧,要怎样调动孩子的思考性和能动性,跟老彩大致地说了一遍。并把老彩遇到的公式难讲的难题,用自己的教学心得讲给老彩。玉山说,讲公式定律的时候,要巧妙地加一些运用,这样,生硬的规律也能变柔软了。比如,加法结合律说,三个数相加,先把前两个数相加,或先把后两个数相加,再同第三个数相加,和不变。那我们也可以把这个加法结合律,这么跟同学套用,说,三个人要进一间屋子,头两个人进去,后一个人再进;或后两个人进去,前一个人再进,都是一样的道理,不管是前两个先进去还是后两个先进去,屋子里最终结果都会是这三个人,这个事情永远不会变。说完看着老彩,说,这么一讲,孩子们可能理解的就快了,也能少犯些糊涂。老彩一听眼睛都亮了,说,是啊,我咋没想到要加一些运用呢?你这个方法还真是好。说着,便生出许多的佩服,对玉山说,玉山你真了不起,你回来教学也才一年多的时间, 竟然懂得这么多了。玉山被老彩一夸,反倒不自在了,脸上有了些红,说,老彩姐,你那时是没选了这个行业,若是选了,一定比我懂的还多。老彩便垂下了头,说,也不能这么说,就算那时我选了,人家也不一定会选我呢。说完,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些糊涂,不像在说事,倒像在说人了。看玉山扬了眉毛瞅她,一时不知咋解释,当即脸便红了。

就这时候,神树街上劈啦啪啦的动静传了过来。

第三节

秋根跟三毛愣挖的那个角,正在半拉的街道上。 那可是多少年的老路面了,一锹下去,只铲出个白印子,却震得铁锹铛铛地响。三毛愣一边铲一边骂,说谁他妈缺德地把道压到这了,不知道这底下藏了人家的宝么?骑着人家的井沿上走,也不怕生了孩子没屁眼黑天睡觉磨牙。别人就笑,说三毛愣你骂人都不会骂,生孩子没屁眼和睡觉磨牙,能扯到一起么?三毛愣说,扯到扯不到一起我也这么骂了。你会骂,你骂个我听听!那人倒先骂了三毛愣一句,说,还是三毛愣你他妈地骂吧,省得把你的话憋回去,你夜里睡不着觉瞎磨牙!三毛愣还没听明白咋回事,众人哄的一声笑开了。三毛愣问秋根,刚才那小子说啥了,他们那么笑?秋根把嘴里的笑憋回去,抿着嘴说,没说啥没说啥,挖吧挖吧。

等把那地面彻底挖开的时候,那掀起的一块块土,像乌龟背上硬硬的壳,生生地被人给揭了下来。温金海看着那层硬壳,就有了些愣神,回头看看老榆树,又看看这壳,心里忽然不咋舒服了。当即长长地叹了口气,拍拍身上的小布褂,跟戴虎招呼也没打,闷着脸就回家了。

快到中午时,看热闹的人才渐渐散了。夏莲喊了戴龙媳妇回家帮她做饭,这里只剩下挖坑的十来个人。头上的日头虽然不烈,却也把出力气干活的人晒得满脸通红。土挖出半腿深的时候,戴龙用手指甲抠了抠手心上的泡,看了看天说,戴虎,晌午了,要不,咱收了工吧。正撅腰凹腚挖土的戴虎也直起了腰,抹了一把脑袋上的汗说,行,晌午了咱就收工。这活也不是一天半天干完的,咱吃完了饭,下午再接着。大伙一听,自然是高兴,当即抖了衣服和鞋上的土,随了戴家兄弟回去吃饭。

中午这顿饭是在戴虎家吃的。伙食还好,一盘花生米,一碟小咸鱼,海菜丝拌红椒,韭菜花炒鸡蛋,一大碗的红烧鱼,又半锅的猪肉炖粉条子,还随吃随添。三毛愣吃得这个解馋呀,小烧酒喝了大半杯,红高粱米饭扒拉了三二大碗。吃到最后,在炕上都蹲了起来,腰上的裤袋松了一扣,把碗又伸给盛饭的夏莲。董老闷就拿话溜他,说,哎呀兄弟,你可长点出息吧,别逮着一次好的,再撑死了。三毛愣用菜饭堵着嘴,不说话,只嘿嘿地笑。夏莲嘴上不说,心里却起了膈应,找了空子把戴虎叫到屋外,说,三毛愣这样的,明个你少用,干点活都不够他吃的。戴虎便干笑了一声,对夏莲说,你以为找人干活那么好找呀?精头精脸的,谁愿给你干这个来?给人钱都不干呢。再说了,就这点吃的,你也少合计,明个挖出宝贝来,这又算个啥?夏莲说,那你指定能挖出来么,万一要挖不出来呢?戴虎呸地吐了一口,说夏莲,瞧媳妇你这话说的,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夏莲拿眼白了他一下,也不说了话,扭头又去屋里添菜。

晚上的饭是在戴龙家吃的。凉菜也是跟戴虎家一个样,一个花生豆,一个小咸鱼,一个海菜丝拌红椒。熟菜倒不一样了,一个韭菜花炒鸡蛋,一个咸菜炖豆腐,一个酸菜炒土豆丝。那土豆一看就是陈年的老土豆,生出的红芽子还没剜尽,留下一块,在盘子里掖着。三毛愣翻了翻眼睛,用筷子夹起那块红芽子,对戴龙说,大哥,你这可得告诉我大嫂一声,这芽子毒可大着呢,我头几年吃过一回,药得好几天都没起来炕。这二年,那陈土豆再多,我都不敢吃了。秋根听不过去,拿脚在桌子底下踹三毛愣,可三毛愣还接着说,说大哥你可是不比我们,你是当人民教师的。当教师就更不能吃了,吃坏了,谁教孩子去呀?戴龙被说的当即红了脸,端着酒杯一门招呼大家喝酒。人都散了就对他媳妇说,这土豆明儿别上了,也割块肉,炖点粉条啥的。他媳妇冲他一瞪眼,说,你少听那三毛愣的,一天干那么点破活,还不知道啥时能挖出个样儿来呢!这样下去,连酒带菜的,我得抛费多少?哼,我明个还是这个菜!他爱吃不吃,要不就吃戴虎家去。戴龙便不说了话。第二天,端上来,竟果真还是这个菜。三毛愣把脸拉老长,喝了两杯白酒,只吃韭花炒鸡蛋,那土豆丝,一筷子都不动。回家的道上秋根骂三毛愣,说三毛愣你真是损种,人家做啥你吃啥呗,哪那么多挑刺。三毛愣梗着脖子说,我真是看不得戴龙媳妇那抠抠缩缩的样!你说那菜做的,都赶不上人家夏莲做的一半。秋根就笑了,说,那夏莲咋说也是主任呢,那戴龙媳妇要能赶上夏莲,那她不也是妇女主任了?三毛愣梗着脖子咂咂嘴说也是,打此再不提土豆芽子的话了。

第四节

老彩代课到第三天,村支书孙德胜到学校来找她和玉山,开门见山地跟两人说要在神树街上出一个黑板报的事。让老彩跟玉山写上一篇关于咋样维护好村容村貌,和村民咋样讲文明礼貌的文字,抄成板报上去。一是想让村民们学习学习,以后真要建了景区,这些行为规范,也是必须要走的一步。再个是,如今这些都在申请之中,上边领导来调研或视察,看到咱们的宣传栏,也一定会有个印象分。无形中,不是也为这申请做了贡献么!老彩和玉山听了直点头,说支书你这么想还真是对了,现在啥事也都讲究个宣传,只要宣传到位了,就差不多地事半功倍了。孙德胜一听两人都挺支持,也很高兴,说,那这个板报咋写,你俩看着办吧。凭你们这文才,我也放心。黑板的事我负责,这两天就上。玉山说,行,支书你只管去准备黑板,我们不用两天,一天就给你赶出来。孙德胜说,那更好,我现在就去找黑板,你们明天就抄上去。说完展着眉,大步小量地张罗去了。

老彩对玉山说,你应承的倒快,一个板报,还不得两千多字呀,明天就要上,能行吗?玉山倒有些轻松,对老彩说,正好我这堂没课,我先写着,写到哪算哪。你一会下课看看,若不行,咱再写。老彩也没在意,说,行,那你先写着,难写的地方,等咱俩一起想。说完,拿了书本上课去了。

一堂课四十五分钟,老彩趁着让学生们阅读课文的空闲,还在想这板报内容的事。文字里应该要突出的几个重点,重点又该咋把握尺度。既不能太政治了,也不能太轻松了,总是得让人读了能严肃,还得有点通俗。想着想着,一些思路忽地在脑子里晃了一下,老彩忙用简单的几个字符记下来,怕写的时候忘记了,备不好素材。又想起刚才玉山轻松的样儿,心里不免多了些好奇,不知道这一节课的时间,玉山能写出多少。要是写得千八百个字,那刚才的表态也还好。若是只写得百八十字的开头,老彩真怕自己会忍不住笑呢。

下课回到办公室,玉山还伏在案上没动,见老彩进来,只笑笑,也没言语。老彩也没多问,心想,这写板报不像写一般的文字,要的可都是精炼的文词句式,哪这么容易写么!便坐到位子上,把自己在课堂上记字符的纸抽出来,一边看一边思考。这空上,玉山却站起来悄没声地递过一个本子,对老彩说,老彩姐,我刚才大概地写了一个,你给看看,能成不!老彩当即愣了一愣,嘴里想说,你还真这么快写出来了?但忍了忍,还是把那话给憋了回去。伸手接过那个本子,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道:树老村新形象,立旧街新民风。这几个字略大,苍劲有力。老彩说,哎呀,玉山,真没看出来。你的字写的这么好呢,很有气势呀!玉山嘿嘿笑了一声,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老彩又说,这题目也标得好,主题立意明确,而且这老村对旧街,形象对民风,都还对得巧了!玉山被夸得不得劲,说老彩,你先别看标题,看看内容能行不。老彩笑着说好,码着字又看。见这小文,开头便以一句:——记得每天给自己洗脸!风趣幽默的题记,把维护老村整洁划一的村容村貌,引申到每个人的生活中。文字洋洋洒洒,张弛适度。在无形中赋予每个公民使命和责任的同时,列举出一系列的,关于集体团结性和荣誉感所能烘托出的一切积极状态。并着重笔墨叙述了,公民走出自我后,在精神领域所能攀升到的一个思想和认识上的高度,和在这个高度之上,所呈现的一个必然的良性趋势。这不仅是对每个村民身心愉悦的环境影响,也是坚定每个公民对社会和生活的美好信心。于此,又结合到人人要讲的精神文明礼貌,详细阐述了文明带给人的自信和尊严,美丽了自己,得益了他人。像一朵开在四季不败的花,留下的,永远是恒久的芬芳。

老彩一口气看完,十分惊喜地看着玉山说,写的太好了,玉山,我真是没想到你会写这么好。说实话,我刚在课上还构思该咋写呢!说着,把抽出的那张纸对折了,塞进了书里。玉山说,那你也把想法说说,或许你的构思比我的要好呢!老彩就笑了,说,我构思的还真没你构思的成熟,我刚才想到的几个点,你这文章里竟然都提到了,而且比我想的还周到全面呢。说完把本递给玉山,说,真的很好,明天就用你这个了。玉山也很高兴,说,行。我一会再改改,努力把它做到再好一些。

第五节

第二天正赶上周六周日。 一大早,孙德胜就让人把村上平时写公告的大黑板抬到了神树街上。黑板两边钉上两根木杆,在大国商店右侧的街边上,掘了两个深坑,木杆顺下去,就把黑板立起来了。那黑板两米多长,一米多高,玉山拿粉笔往上写字刚刚好。玉山写下标题,回头对老彩说,要不老彩姐你来写吧!老彩便紧了摇头,说,还是你来吧,有你的字比着,我的字可不敢露面。玉山听了就笑,回过头,又接着写。

秋根他们挖宝的地方,离黑板这也只百十多米远,秋根眼尖,老早就看见玉山和老彩在那比划。两人都是文文静静清清爽爽的,秋根看着他俩,看着看着心就动了一下。这一动,似乎把自己都惊一激灵,忙瞟了瞟身边的人,把脸装得没事似的折了回来。三毛愣在坑里不好声地喊,秋根你到底还下不下来,你不下来,我可要挖完了。秋根扭过头就骂了三毛愣一句,说你要是挖完了,那你得长了多大的本事了。骂完,拎着铁锨,顺着坑边的梯子溜了下去。

这坑挖了三四天,已有了两人多深,坑里虽也很宽敞,但人站在坑里,往坑外扔土却是要用足了力气轮的。这样,坑里容不下太多的人了。便在坑边竖一个梯子,一会你下来挖,一会我下来挖,来回倒换着干。戴虎叮嘱大家加上点小心,下锨时多多少少在意着点,说挖了这么深,怕也快到井底了。戴龙却挡了他的话说,要到井底怕是要远着呢,你没听温二叔说么,老宅推倒的时候,那土可差不多都铺垫到这了。后来神树街两边上盖房子,也都是按着这高度垫了地基的。你才挖这么深,怕是才挖到井沿也说不好呢!戴虎被他哥说的没了力气,就蹲在坑边上喘粗气。喘过了,大声地喊三结巴快着点干。一会又嫌三结巴把土扔的近了,没一点的眼力价儿,拿眼使劲瞪三结巴。三结巴气得不行,却又不敢吱声,只一眼一眼往坑上的人群里瞄,想逮一个人的影子,又总是逮不着。边上看热闹的人还是不少。这阵儿也正是地刚种完不久,小苗青嘘嘘的,还不到耪地的时候。人们闷在家里也是闷着,还不如来这凑个趣顺便看个热闹。所以天天跟上班似的,到这点个卯,多多少少地站一会,再东拉西扯地去干些别的。玉山跟老彩的黑板字刚写上一会,就被坑边上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盯上了。有人打发腿快的过去看个究竟。腿快的腿还真快,过去一会就回来了,说,是村上派老彩跟玉山在那出黑板报搞宣传呢。让大家都多学习文明礼貌,给村子争光。众人一听,便想起了那天会上孙德胜说的那些话来。就有人说,这景区还真要搞起来咋的,这就开始整动静了?边上便有人呛他,说,你这不废话么,那天开会支书不都说了?你不想想,没影的事,支书能开会通知?挨呛的人不吭了声,过了一会怕是嘴又痒痒,又没心没肺地说,哎你们看,玉山跟老彩往那一站,是不是挺有点意思?真是咋看咋有点郎才女貌的味儿呢!不想这句话一说更惹了火,孙美丽的嗓子嗷的一声冲了出来,说,你咋竟说废话,这大道上谁跟谁在一起,非得要说出点意思来?你能把话说的不那么臭么!说完,拿眼狠瞪了那人一眼,扭头回了家。坑里坑外的人就笑,一句句说那说话人的不是。说你这不是找挨呛么,说个话都不知找个地方,咋还心里一想嘴里就给倒出来了。那人似乎也憋了火,搡着声音说,我这是昨个做啥梦了,咋还出门遇见她了。边上人说,遇见她还是好的,这话要是遇上丑丑,还不一脚给你踹进坑去,让你想啥说啥!众人便又是一阵乐,连绷着脸的戴龙戴虎都憋不住笑了。

秋根站在坑底,想着刚才惊了自己的那一想法,不禁也随了这些人,嘿嘿地笑。

第六节

孙美丽气冲冲地回了商店,从窗户里,一眼一眼往街上望。 看那老彩与玉山两个一个写,一个拿着粉笔在边上看着,不时地对了脸说上一些话。那脸上的表情,还真是让孙美丽越看越是不对劲。就气哼哼地喊了大国也看。大国看了一眼,说孙美丽,你可别小着心眼了,那人也不是棒槌,放到哪就立到哪,咋还连个话都不能说了?再说这事也是你哥安排的,你能怪谁?孙美丽就不说了话,一扭身出了门。大国招呼一声也没招呼住,孙美丽冲着老彩和玉山就去了。

老彩正在跟玉山说板报格式的问题,让玉山写字时,从哪哪几个字开始往回撤。一会她开始绘图时,顺着那些撤下的空间做,一定能有一个自然和新颖些的视感。玉山说,我写字还行,那绘图可不是我的强项,也不太懂。老彩姐你在边上看着点,你让我撤哪我就撤哪。老彩就笑,说,这一听,好像是我欺负了你似的。两人正说笑着,孙美丽便到了跟前,满脸堆笑地冲老彩说,哎呀老彩,你还给戴龙代着课吗?老彩看了孙美丽,也忙笑了对孙美丽说,是呀,是代着课呢。今天放假,支书让我和玉山来抄板报来了。孙美丽嘴里应了一声,假意看着那板报,嘴里一连声地啧啧,说,看玉山这字写的这好,一看就是能当状元的命。玉山听了,回头冲孙美丽笑了说,嫂子你可真会说笑,我哪里又有当状元的命了?孙美丽说,你哥玉来不就是当了状元了么。赶明你哥给你使使劲,让你也进了省城,你这状元不就是早晚的事了!玉山一边写字一边又笑了一声,说,那省城可不是我哥说了算的,想去就去。再说——,玉山顿了一下,回头跟老彩要了板擦,把黑板上一个写错的字擦了,才说,我觉得在村子里教孩子挺好的,周围都是熟悉的人,连孩子见着都亲,干啥非得上省城呀!孙美丽便没了话,看着那些字只是嗤嗤地笑。忽然想起来啥似的,问老彩,在这写字,你见着丑丑了没?你代课的事,他知道吗?老彩没想到孙美丽忽然聊起了丑丑,看了一眼玉山,脸便有了些红。往街上扫了一眼说,我没见着他。我代课的事,他知道。孙美丽也假意地往街上扫了一眼,说,这孩子,天天都这么没心没肺地,街上这么热闹,也不知道他跑到哪去了。回头对老彩说,得,不跟你说了,你们做正事,可不能让我老耽搁着。说完,嘴里又嗤嗤地笑,扭身回店去了。

老彩和玉山一时都没了话,只听着玉山按在黑板上的粉笔发出吱嘎吱嘎地声音。过了一会,玉山说,老彩姐,要不今天上午就写到这吧,这太阳马上热起来了,咱下午再多写会。老彩便叹了口气,说,行,那就下午写吧,反正两天的假呢。说完,收拾东西,跟玉山道了别。

回家的路上,老彩想着孙美丽的话,心里总觉得有些别扭。

丑丑跟老彩在小学时是在一个班上,老彩是班长,丑丑是班上的体育委员。两人虽然是班干部,但丑丑那时学习不好,又不爱说话,所以老彩一直对他印象不深。后来考去中学,就分开了。老彩的班在学校的大东边,丑丑的班在大西边,除了回家的道上能见上一面,平时更是没了接触。毕业的时候,丑丑理所当然地回了村子。老彩学习拔尖,去了县里的高中。这高中一读就是三年。三年之后,老彩也回了村子。回来时,老彩已经是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了。虽然说这些年都在念书,可温金海从小不惯着孩子,一到假期,就让老彩摆好了架势干活。老彩也不手懒,田里的山上的,样样都做得来。所以这一回家,真是要人品有人品,要学问有学问,要活计还有活计。人出落的又漂亮、秀气,一下让村里不少人家动上了心思。可转过头一想,温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人家孩子也不是一般的孩子,咱的孩子这样,提都是不能提的。有的试探着去找媒人,媒人也知道仨多俩少,只照照面,便给挡回来了。谁愿拿自己的一张脸,吃那闭门羹去。所以老彩回来半年,竟也没几个人上门提亲。来过几个,也都被温金海以老彩年纪太小为由,给推了。直到年前冬闲的时候,孙德胜媳妇托了人去给儿子丑丑提,温金海才把媒人的话收下了。但却说,亲家还是先不要做了,两个孩子都小,脾气秉性也不很了解。孙家要是同意呢,就让他俩先处处。处的好,到了秋结亲,处的不好,再另说着,谁也别耽误谁。媒人回去跟孙德胜两口子一说,孙德胜媳妇便有些不同意,说这要处到半道老彩甩了丑丑,咱丑丑不是吃亏了?非要媒人再去说马上结亲的事。孙德胜却说,你儿子要是那样的,好媳妇打都打不跑。要不是那样的,就算给他结了婚,都早晚是个离。孙美丽也随着他哥,说,看老彩那孩子,说话办事可稳当着呢,不像是那种一天没个正六浮得不行的人。两人处处也好,咱丑丑也是要人有人要样有样的,你还怕处黄了咋的?孙德胜媳妇这才没了话讲,便问丑丑,儿子,你是想这就结亲呀还是跟老彩先处处?丑丑眨了半天眼睛,红着脸说,我挺喜欢老彩那样的,她要处,那我就跟她处呗。孙美丽拍着丑丑的肩膀笑,说,这就对了,人到啥时候,都得对自己有自信。咱丑丑好歹也是神树村的一人物呢!小伙子干净帅气,走到哪,还不得让小姑娘多看两眼呀?也就是咱家挑拣大,这都推了多少个了?要不,咱丑儿的娃可能都该会打酱油了。孙德胜便笑着说他妹子,说你这做姑的越说越玄了,丑丑才多大,咋就孩子该会打酱油了!说完,大家一阵笑,事情也就算这么定了。

第七节

其实孙美丽说丑丑是一人物也不全是玄的。 这几年孙德胜在村上,家里家外的活,都被丑丑做得风生水起的。有些活,连他娘都不用,只自己闷闷地干,成了村里有名的一把农活好手。丑丑不但活好,人也长得帅气,两个眼睛会说话似的,常惹了女孩子心跳。而且在生活习惯上,还特讲究干净立整。脚上的皮鞋总是铮亮着,就是平时干活的布鞋,也沾不得一点的泥巴。裤子挽着腿,腿弯上连个褶都不打。夏天的白衬衫白背心,永远都是净白净白的,水印都找不出一个。他娘出来跟人告诉,说丑丑这洗衣服刷鞋的事,从来都是他自己弄,干活再累,也是回到家洗头洗脸洗衣服,从不让脏衣服过了宿睡觉。丑丑娘的话在人堆里引了不小的轰动,村里平时看丑丑眼睛就发红的女孩子更是对丑丑爱慕得不行,找了各种机会跟丑丑搭话。只是找媳妇这一块上,孙德胜的媳妇管得较严,一般的女孩子跟丑丑搭话是搭话,可也得先过他娘这一关。他娘的眼眶就高了些,说丑丑,你爹大小也算是个支书,也是咱神树村有点身份的人。你找媳妇,一定得上点标准。第一,咱得要长相,在人头百众前,得能戳住头脸的,不要让了外人笑话。丑丑说,那自然是,谁找媳妇不找漂亮的,董二丫那样的,白给我都不要。董二丫是董老闷的二丫头,从小胖得跟个小二缸似的,脸大,眼睛特别小,一条缝似的,眼睛闭上也看不出跟睁着有啥区别。二十三四了还没找着婆家。丑丑他娘笑着瞪了丑丑一眼,又接着说第二条。说第二,得要人品,咱家媳妇为人处世,都得要大气端庄,不能动不动甩脸子,说啥骂啥张嘴就来开口就骂,一撇两脸地没个教养。更不能天天描眉画眼扭腰扭胯地,庄稼人不庄稼人,唱戏的不唱戏的,惹了人笑话。丑丑却又截了他娘的话,说,娘这点可是说错了,那描眉画眼咋了,你那是看不惯,等你看惯就好了。他娘这回可没笑,拿眼使劲地瞪了丑丑一眼说,那种妖精人,我怕是这辈子都看不惯了。我可跟你说下,这样人的主意你最好少打,打了,我这也不成。看丑丑低了头,掰着指头又说第三,说这第三,就是得孝顺,懂人味,知道尊重你爹跟我。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媳妇要不孝顺,我们到老了还活不活了?丑丑一听便笑了,说这前两个你看着人还能有个着摸,这第三个,你咋知道她孝顺不孝顺了?她脸上也没写着,她就是不孝顺还能告诉了你?他娘说,这你不懂了吧?孝顺这东西是得看人家的。啥人家出啥样的孩子。爹妈要是懂人情道理的,孩子也指定错不了。比如前街老田家那支人,西头老温家那支人,永远不会出打爹骂娘的。

说这话的时候,老彩还没回村。多少家的闺女上门提亲的,都被丑丑娘的标准一个一个地刷下去了。有时丑丑有点心思,对那拿定主意的娘,也没了辙。老彩回来那半年,老孙家观望了好一阵子,看人家也是推了一个又一个,心里多少也有了思想。有一阶段,甚至还有着让老温家上赶着来提亲的想法。直到入了冬,看老温家还是没一点的动静,这才忍不住托了媒人过去。没想到老温家竟没直截了当地答应,只带出这么一句话来。老孙家虽然有些不痛快,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嘱咐丑丑,好好跟老彩处,老彩那孩子可是神树村的彩儿,你要错过了,可再也找不着那样的了。

其实,丑丑也是打心眼里喜欢着老彩,从小就喜欢。在老彩还做小学班长的时候,丑丑就偷偷地做了个梦,梦见跟老彩在班级门口,用小木棍正正当当地画了个四方的格子。他和老彩坐在格子里,说那就是他和老彩结婚后的家了。当时丑丑记得特别清楚,梦里的老彩一边写作业,一边手里还抱了个孩子,说这个孩子,就是他跟丑丑的孩子。他孩子不大点,老彩抱在怀里,跟抱着个大眼贼似的。丑丑偷着去看那孩子,那孩子一挣,哇地哭了起来,当时就把丑丑吓醒了。醒了的丑丑很不好意思,觉得这个梦可真是寒碜得不行,寒碜得让他连想都不好意思想,更不要说说给谁听了。后来一见了老彩,他就会想起那个梦,自己先心虚起来,躲得老彩远远的,连看都不敢看了。他初中毕业,老彩上了高中,他觉得自己跟老彩的距离,一下子被拉开了。那时老彩学习又好,他以为老彩以后指定是要去上大学的,自己心里有那点念想,也不该想了。直到老彩也回了神树村,丑丑才恍然做了一场梦一样,心思里,又全是了老彩的影子。听他娘和他姑都嘱咐他跟老彩好好处,不要错过了,他还憋不住笑,心想,你们不说,我也会好好地处呀,你们谁能知道,那可是我一直以来做梦都想娶的人呢!

可是,丑丑咋想是丑丑的事,老彩可是没这么多想法。老彩觉得丑丑这个人虽然在小学时是同学,可十几年过去了,相互之间的感觉,老彩觉得非常的陌生。这种陌生让她不知所措,不知咋样才能把这种陌生撕开一道小口,互相走近对方。一开始丑丑去家里几次,爹跟他唠了一会地里的活,便没了话,娘跟他唠了几句家里的活,也没了话。老彩这些话都不会唠,只站在屋地上,浑身的不自在。几次之后,老彩就在心里有些害怕丑丑再去家里。

有次温实媳妇赶在这屋,大家都闷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温实媳妇说,听说前街董二丫这两天有人来提亲了。那家只两口人,一个老光棍子和一个小光棍子,穷得叮铛地。你说这要是成了,这日子可咋过呀!老彩的娘说,咋过也得过,只要那家人对那二丫好,倒比啥都强了。温实媳妇说,听说那男的都二十七八了,不咋正经过日子,散散悠悠的,长得还算俊的。提了百家都不成,才来提二丫的。秀菊接过话说,其实二丫那孩子挺好的,就是胖点,眼睛小点,说话做事,可都是精着呢。温实媳妇便笑了一声,冲秀菊说,要说二丫也确是不傻,可谁家娶媳妇不是都想要个盘模,实在没辙了,才能提了这儿。人头百众的,一辈子拿不出手,得多寒碜!秀菊听大伯嫂子这么一说,便不说了话,倒是老彩听不过去,说,话也不能这么说,二丫那样,却也不是二丫的错,咋凭了一个长相,就该受了这些!温实媳妇还要接话,却听温金海搡着声音说,都过好自家的日子,人家的事,咸的淡的都少些说。此话一说,众人便都禁了声。炕边上的丑丑坐得闷,又不好说走,看老彩给他使眼色,便随老彩走了出来。到了屋外,老彩说,屋里太闷,去外面走会吧。丑丑正巴不得,跟着老彩就出来了。走在一起,两人又都没了话,半天谁也没说出啥。后来老彩就问丑丑,说刚才我大嫂他们说二丫的事,你咋个看?丑丑想了一下,说,要我说,二丫能找着人嫁很不错了,家过得穷,过几年可能就过得富了。可人要长啥样,可是多少年也变不过来了。老彩看了丑丑一眼,说,你的意思,男人要是找媳妇,相貌真的很重要?丑丑说,那当然,要是不重要,那二丫不是早该嫁出去了么。老彩便不吭了声,明明知道丑丑的话有些道理,可总又觉得有些别扭。别扭的时候,觉得丑丑这个人也别扭。说了几句话,便跟丑丑分了手。那以后,老彩跟丑丑也出去走过几次,可老彩总觉得丑丑说的话跟自己不是一个思路的,说着说着,两人就没了话题。在心里,更是少了谈恋爱的感觉。老彩想来想去想得心闷,便把这话跟二嫂说了。她二嫂就劝她,说,人家都说,这世上连两片一样的树叶都没有,更何况是两个人。凭白无故的,咋好让他的想法跟你的想法一个思路么。两个人要生出感情来,也得慢慢来,又有几个是说了几句话直接对眼的!彩儿你是有文化的人,这样的道理,可比我懂得多。话是这么劝,可老彩心里还是有些别扭。丑丑再找她来,她就找各种理由不出去。即便出去了,也是闷闷地说不上几句。有一次道上没人,丑丑从后面悄么地把老彩的手拉上了。老彩似乎被吓了一跳,脸红得跟上了油彩似的,只让丑丑握了三四秒,就抽了出去。心砰砰地跳,找了个由子跑家去了。再后来,更是躲得丑丑远了,丑丑虽然是爱极了老彩,但对老彩的若即若离,却是没有一点的办法。

第八节

老彩一路走一路想着心事,闷闷不乐地回了家。 进了院,却见爹跟二嫂在菜园里弄菜,大嫂跟娘坐在门口,正说着话。见老彩回来,温实媳妇哎呀了一声,说老彩你不是在街上跟田喜家的小子写字么,咋这么早回来了?老彩说,我写字,大嫂咋知道?温实媳妇说,是东院大贵子媳妇说的。她去看挖坑的热闹,说你在街上跟她儿子的老师往黑板上写字,可好看了呢。说完,就笑了一声。老彩不说了话,进屋拿了脸盆舀水,洗手洗脸。她娘就说,这孙德胜也是,也不知是咋想的,偏偏让彩儿跟个半大小子在一起写啥字去?他就没想,这人头百众地,会惹出些闲话来。回头对老彩说,下午让你二哥去找孙德胜,那字咱不能写了,要写,让老田家那小子一个人写去。老彩在屋里一边擦脸一边生了气,说,娘你咋啥话都听,两个人写字也怕成这样。这么着,以后我在村子还能不能跟别人做点事了。说完,把那手巾往挂杆上一甩,赌气去园子里跟他爹和二嫂说话了。下午也没听了她娘的话,等日头偏偏,又去神树街上写字去了。

下午的天有点闷热,空气似乎也闷着,让人透不过气来。玉山早早地来了,见老彩没来,就去挖宝的人堆里看了会热闹。在坑里干活的戴龙一眼瞟到玉山,忙顺着梯子上来,站在玉山边上,问老彩这几天代课的事。玉山就把老彩讲课很认真,向他请教公式定律的事跟他说了。又说,戴老师你放心干你的活吧,现在你们班的孩子,可都喜欢温老师了呢。戴龙听了,心里竟有些酸溜溜的。回头见老彩在黑板边上往这张望,便说玉山,你快去吧,老彩在那等你呢。玉山也回头去看,不自禁地笑了一声,转过脸跟戴龙说了一句,冲老彩便过去了。走到跟前,老彩问,刚才跟你说话的是戴老师吗?玉山说,是,戴老师跟我打听你代课的事呢,还问孩子们喜不喜欢你。老彩把眼睛眯起来看着玉山,笑着说,那你咋说?玉山说,我当然说你代的好了,还说现在他班学生可喜欢你了,让他在这放心地挖吧!老彩就笑了,说,你说孩子们喜欢我,戴老师听了,心里该不好受了。教了好几年的学生,咋一下对别的老师好了?他嘴上不说,心里准不舒服。玉山听老彩这一说,也笑了,说,我还真没想到这点,要知道这样,我就不这么说了。转念一想,又对老彩说,我要是说孩子们不喜欢你,那自然也是听不进你的课了,那戴老师听了,不是更担心了!我看,还不如我实话实说呢!说完,看着老彩,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玉山还接着上午的字写。老彩在那些字撤回的边上,用彩色的粉笔画一些图案出来。一边画,一边跟玉山说话。说我念小学那阵,从一年到五年,都是孟云翔孟老师教的。孟老师你还记得不,就是那个后来调到中心校去的孟桂仁他哥。玉山说,我咋不记得,当时我只小你一年,咋会不记得。老彩嗯了一声,接着说,那时孟老师特别严肃,又不爱说笑,把我们这些学生憋的,都快长出犄角来了。天天盼着能换个老师上课。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在班里做了个调查,三十六个人,三十五个同学希望换老师。就一个我们没敢问,你知道是谁吗?玉山停了手里的笔,好奇地看着老彩问,谁呀?老彩先笑了一声,说,是最后位的孟海,孟老师的亲侄子。我们问到他那,他瞪着眼睛看我们,眼睛都要冒出火来了。我们才一下想起来孟老师是他叔的事。吓得谁都不敢吱声了,悄没声地回了自己位,再也没提这嗑。说完又笑,玉山也笑,说,那后来孟海给你们打小报告了吗?老彩说,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孟老师后来没找过我们,在班上也没提过这事。五年级快毕业的时候,孟老师有一阶段病了,十多天都没去上班,是当时的王校长给我们上的课。那些日子也不知道咋了,上着上着课,我们都开始想我们的孟老师了。一天放了学,我们男生女生一大帮,上孟老师家去看孟老师。还在小卖店买了两盒罐头。那罐头一共花了七元六角,我现在也记得清楚,当时还是我收的钱呢。我们每人掏了四角,买完剩下一块多钱,便买了一包子糖,一起给孟老师拿去了。听到这,玉山笑了说,糖你们也拿?学生给老师买糖,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老彩说,当时也小,也不会买东西,只知道那黄罐头好吃,糖好吃。剩下钱,再买罐头也不够,就买了糖了,谁会想那么多。笑了笑,又接着说,到了孟老师家,看孟老师躺在炕上,瘦得胡子邋遢的,一点都不像原先的孟老师了。你说我们这些孩子也不知哪来的伤心,竟抹巴抹巴哭了。一个哭两个哭,到最后都连上声了。孟老师那天也哭了,拿手给我们擦眼泪,说,没事没事,都不哭,都不哭,老师病都好了,明天就回去给你们上课,啊?啊!我们一听这话又高了兴,把罐头和糖从书包里掏出来,放到炕上就跑了,孟老师喊我们,我们也没人回头。第二天孟老师还真上班了。拿了好大一包子糖,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把,让我们吃。还跟我们说,我们能想着去看他,对他表达那些情感,是他教我们五年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他会在心里,永远记住他的这些学生们。说到这,老彩的声音一下低了下去,扭着脸画那些图案,半天也没抬头。玉山看了老彩一眼,说,老彩姐你知道么,那回孟老师给你们买糖的事我也知道。咱们两班挨着,孟老师是下课的时候给你们发的糖,我们扒着窗户,可都看着了。老彩说,是吗?我咋不知道呢,你们真从窗户上看着了?玉山说,可不真是看着了,你们当时哪顾得上看我们,你们全班同学,又都“抹巴抹巴”地哭呢。玉山学了老彩的话,惹得老彩噗地笑了,说,还真是呢,我们那天真的是又哭了。可能是那阵马上要毕业了,心都委屈的不得了,一说点啥,总得哭上一鼻子。说完,两人又笑。

第九节

两人正说得起劲,却听头上轰隆隆地响了一声,像谁家的铝锅盖摔地上了一般。两人当即都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却是从北边呼啦啦压来半面天的黑云,开锅的沸水一样,呼呼噜噜地冲头顶上来了。老彩哎呀了一声,说,玉山,这么大的黑云,是不是要下雨了?玉山说,是要下雨,看样子还是大雨呢!老彩说,那咱这黑板可咋办,这字不是白写了?玉山说,要不找块塑料布来,把黑板盖上,也许能挡一阵。老彩说,那就去我家拿吧,离我家近。说完一扭身,紧着往街西的家里走。玉山犹豫了一下,便也追了上去。没想到刚走进老彩家的院子,大雨点子像从天上扔下来似的,啪啪地砸在了地上。有几滴落在脑袋上,把玉山和老彩两个人,都砸得一愣一愣的。又轰隆隆一声响,那雨哗地一声大了,噼噼啪啪地就没了点数。手等着便跟水一样,从空中泼了下来。老彩惊叫着往屋里跑。回头一看,玉山还迈着慢步子犹豫,就喊,玉山,你还不快跑!玉山才拿胳膊挡在头上,几步冲进了屋子。

温金海跟老伴正坐在炕上看雨,见老彩急匆匆进了门,后面跟着个后生。一开始还以为是丑丑,后来听老彩站在门口喊玉山,才知道那后生原来却是这两天老彩经常提到的那个玉山,那个田喜的儿子。温金海一下便有了些不自在,过了一会,才冲着外屋,给老婆子使了个眼色。老婆子冲外屋喊,彩儿,让那后生进屋里来,门口有凉气。老彩应了一声,两人跺了跺脚,便进到了里屋。温金海在炕上动了一下,拿眼打量了玉山一眼,说,坐,坐吧。玉山嘴里应着,却也不往里坐,只在炕沿上卡了半个屁股。上衣和头发,都因他刚才那一犹豫,被雨淋得湿透。雨水顺着胳膊,滴在了炕面子上。玉山紧着站起来,甩着手,说啥都不坐了。老彩的娘看着啧啧了两声,说,这孩子,这么大的雨,咋不快点进屋么,看看浇的这个湿。说老彩,彩儿,你爹的衣服在门后挂着一件,你拿来,让这孩子换上,别着了凉。玉山紧着说不用不用,老彩也不理他,从门后摘下衣服,递了过去,说,你还是换上吧,着了凉,就不好了。玉山接了衣服,却还是推着不用,老彩一再坚持,他才不得已把湿的外衣脱了下来,换上了温金海的布衫。重新坐在炕上,几个人不说话,都拿眼看着外面。

外面的雨下得很有气势,瓢泼的样子,竟连一口气都不喘。雷在房顶上呼噜呼噜地滚,一声比着一声响亮。房檐上的水跟一个个小柱子似的,直直地垂下来,在房墙根上打出一溜溜的小坑。又从坑里流出去,在门前汇成一条小河,呼呼地往大门外跑,像比着赛一样。老彩的娘看着那雨,脸上露了笑说,嗯,好几年了,这雨可没下得这么痛快了。今年看样子,该是个好年头,这雷打的,听着都痛快。玉山坐在炕边嗯了一声,说,二婶说的还真是的,我打去年回来,咱村还没下过这大的雨呢!温金海看了那雨一眼,回头问玉山,你是田家的老三,玉东的弟弟?玉山说,是啊,二叔,我是老三。温金海说,你也知道管我叫二叔哇!玉山就笑了,说,咋会不知道么,二叔。我爹在家里一说起原来的事,经常提起你呢!温金海陡地觉得了嗓子痒痒,咔地咳了一声出来。过了这声咳,半天才说话,说,你爹都提了啥了?玉山说,我爹说,原来跟二叔在村上一起做事时,可是合把了呢,啥事两人都能想到一块去。后来我爹下来,二叔做支书,村子里里外外的,二叔做得比我爹还好。我爹可是服气着二叔呢!温金海看着玉山,瞪了半天眼睛,说,你爹可真是这么说?玉山说,我爹真的是这么说。我爹还说,当年咱村那渔场要是不承包给别人,二叔一定早把那渔场做大了,咱村也早靠着那渔场发达了,不会还是这个样子。说着,眼睛忽然就兴奋了起来,看了温金海说,我一想起二叔搞渔场的时候,就觉得好,那么环山绕水的日子,想想都美得不行。我是没赶上那好时候,要是赶上了,我一定求着二叔让我也上渔场去,打渔,看泡子,干啥都行。老彩娘噗的一声笑了,说,这孩子,教书该多好,风不吹雨不淋的,咋也要比看着个水泡子强。这一说,温金海跟老彩也憋不住笑了。笑过了,又一起看外面的雨。

温金海看着那雨,脸上一缓又一缓,不自禁地也笑了出来。一颗心忽然觉得通亮了起来,似乎有着一缕阳光,从云彩缝里透出来,直直地照着他。顺着他的肩,照进他心里。那种暖,让温金海觉得,几十年了,似乎从没这么舒坦过。

这雨足足下了大半个时辰才停。玉山起身要走,才看见脱下的湿衣服被老彩放在了盆子,用清水泡上了。老彩说,你穿着这干衣服回去吧,这湿衣服还拿回去干啥,我一起洗了还你。玉山起初不肯,老彩说,一件衣服,你还怕我落下不给你么!玉山这才不坚持,穿着温金海的灰大褂,被老彩送出门来。

第十节

玉山从老彩家出来,没直接回家,顺着街,直接去看他们写字的黑板。 街上到处都是积洼的雨水,走个不小心,便会在那泥土上打个滑溜。有几个孩子绕着水跑,跑着跑着,一屁股摔在地上,连手带屁股,弄了一身的泥。却还笑得美美的,把嘴里的牙呲出来老长。玉山一边走,一边看着那些孩子笑,到了黑板那,才见那黑板被雨水冲刷得像泼了墨一样,净净爽爽,哪还有他和老彩写的半个字影。抬头见戴家挖宝的坑边站了许多人,比比划划正说得热闹。想着过去看看,可一看身上的大灰褂子,踌躇了一下,把脚拐了弯,直接回家去了。

秋根却是看见了玉山的。秋根也是刚从家里出来。那场雨下得痛快,刚看出要下雨,还没等从坑里爬出来,就开始掉上大雨点子了。大雨紧接着冲了下来。从坑里出来的人四散着跑,秋根把铁锨遮在头上,顺着后院墙跳回自家去了。换了身干爽衣服,歪在炕上一眼眼瞅外面的雨,瞅着瞅着来了迷瞪,缩着身子便睡着了。醒的时候,雨好像也才停,屋檐上还有水冷不丁地滴下来。秋根心思了一会,下午没干多少活,也不去戴龙家吃饭去了。心里忽然念起了青玉,倒觉得好几天没见着了,该去看看。这么一想,人便活泛起来,对着镜子梳了头发,又瞟了眼身上的衣服,锁门出来了。没想到这雨下的还挺大,门前屋后的到处是水,水泡子直接伸到了墙根上,秋根顺着墙走,有几次差点滑到了水里。拐到街上,一抬眼,看玉山在黑板跟前站着,扭了头正向这边瞅。这边坑跟前站了一大堆人,齐齐的,都把脑袋冲着那坑。秋根心里纳罕,也没理会玉山,直接冲了那帮人去了。到了跟前,才见这帮人都离得那坑远远的。而那坑,又哪还有坑的样子,里面平展展的一下子水,连坑沿都不见了。

本来这坑的外围是堆了不少土的,可冲街的地方扔的土少。戴虎当初说,不能连坑带土的,把道给挡了,这样不是故意遭人骂么?所以扔土时,便把冲街的边子留了下来。平时梯子也从这顺着,上上下下的人从这块走,更是踏平了些。今天这雨下得急,水不入地,喤喤地都聚了溜子,往一块跑。三跑两跑,从这边子上找了出口,不由分说地流了下来。雨越下越大,水越聚越多,等下完雨戴虎跑来看的时候,里面已经满满当当的水了。浮浮摇摇的,跟外面的一平。戴虎这个憋气呀,费了多少天的事了,才把这坑挖成个这样,这下可好,又偏偏灌进去一下子水,跟个耨麻坑似的,不是白折腾了?气得不行,回头去骂戴文,你个死物,就知道往家里跑,咋没心思心思拿铁锨挖点土挡挡呢?戴文挨了骂,有些不服,说,我、我跑的时候,你,你在后面还、还没走呢,你、你咋没想着呢!戴虎一横眼睛,说,你还有理了,你再跟我犟犟!戴文眼皮一垂,便不敢吭了声。边上有人就劝戴虎,说,反正这水也流了,说他还有啥用,还是想想辙吧。戴虎说,想啥辙,没辙!要不等着水干 ,要不把水淘出去。就这两个辙,还能咋地?劝的人也就没法劝了,站在坑边上,都不吭了声。三毛愣和董老闷本来是躲过了雨来问问晚上还管饭么,可见了这个阵仗,也不好搭了腔。站了一会,讪讪地也都撤了。秋根想着去看青玉,只在坑边站了站,便扭身去了后街。

后街的水泡子却更是大,有的地方咋绕都绕不过去。秋根只好脱了鞋,挽着裤腿趟了过去。青玉家的院子里积了很多的水,青玉正拿了铁锨,在大门口挖顺水的沟。秋根接过了铁锨,几口烟的功夫,便把那水哗啦啦的引了出来。回头问青玉,雀儿呢,雀儿咋没出来?青玉叹了口气,说,雀儿这几天也不知道是咋地了,大白天的,也老喊怕。刚才下雨打雷,吓得她都不知道往哪躲了,老是说那雷是追着她打。我哄了半天才消停,这不才得空出来。说完,往屋里瞟了一眼,一脸的愁容。秋根随青玉也从窗户往里看,见雀儿蜷蜷着身子,盖着一条薄被,像个猫儿一样在炕上躺着。秋根说,要不让玉来领她去城里看看吧,这样挺下去,能行吗?青玉说,昨天我让玉山给玉来打电话了,玉来说他这两天没时间,过几天也就回来了,到时带上雀儿,去市医院看看。说完,又往屋里瞅。两人站在屋外说了会话,怕惊着雀儿,也没进屋。青玉心里惦记着雀儿,说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站了一会,秋根说,青玉,要不我先回去吧,趁着天亮,道上出了水泡子,不好走。青玉嗓子里嗯了一声,一低头,眼圈便红了。她心里窝着雀儿的事,本想跟秋根好好说说,谁知秋根来了只是站了站,就说着要走,心里的委屈便压不住了。秋根还以为青玉是为了雀儿的事着急,说青玉你别着急,等雀儿上城里看过了,也就好了。青玉说不出话,只是点头。秋根看着青玉的样儿,心里惦着,却又不得不走,满脑子里都挂挂着青玉,几步一回头地,趟着水走了。又到神树街的时候,戴家坑边上的那些人都已经散去。只有一大坑子水,几个半大的孩子围着,离得远远的,往里面扔土块。扔一块,那水咚地一声,跟啥掉井里的动静似的,那几个孩子笑笑,再扔,又咚的一声,就再笑。秋根看了一会,觉得没啥意思,又顺着拐进去的墙根,防着那水泡子,回家去了。

第一节

戴家的人,除了三结巴戴文,戴龙和戴虎哥俩真是愁得不行。 戴龙下过雨出来看那土坑,见一下子水汪汪着,当时一句话没说,扭身就回家了。到家就对媳妇发上了火,说你不是喊着天天地挖宝挖宝么,这回还让你们挖!你们想一出是一出,想咋折腾就咋折腾,课给我也停了,孩子也不让我教了,跟你们异想天开地挖这个宝去。现在那坑里灌了满满一下子的水,看你们还咋挖!说完坐在炕沿上,呼呼喘气。他媳妇一听心凉了半截,回头又堵搡戴龙,说那坑里的水是我让流进去的?我不是也想着好了么?现在你来不来的就埋怨我,我吃的喝的搭了这么多,我为个啥?我是为我自己了吗?越说越委屈,声都岔了。背朝着戴龙,脸朝墙就躺到炕里去了。戴龙也没理她,喘了一会,顺炕边一横,也歪那了。离得他媳妇远远的。晚饭两人也没吃,在黑里摸过来棉被搭在身上,谁也没起来。

戴虎两口子倒是吃了饭睡的,戴虎甚至带着气还喝了半杯白酒。夏莲看他闷着头不吭声,却也没理他,由他闷着头喝。吃完饭躺在了炕上,戴虎才苦着脸对夏莲说,媳妇你说我可咋整,老天爷这不是故意难为我么。都多长时间没下这大的雨了,偏偏赶上我挖个大坑,他就往坑里存水来了。咱家这些日子吃的喝的先不说,单说咱费了这么大事,操了这么大心,也不能一点空儿都不给咱留吧?媳妇你说,这宝,还让我咋挖!说完把脸贴在夏莲的胳膊上,像个猫儿一样,喘气弱得都没了动静。夏莲看着戴虎这样,还真是心疼了,拿手摸了他脑袋说,坑里存水又怕个啥,明天找个柴油机,往坑里续上管子,半天不就抽出来?再干松个一天半天的,不照样能接着挖么!听戴虎还不吭声,又说,你一个爷们,刚碰上这么点事,就摆出这个熊样子了,以后还咋出门做事?人头百众的,就是装,也得装着硬爽。戴虎抬起脸说,我也不是摆熊,你说的这些我都想了。可我真是心疼,这里外一反,你说我得多花多少功夫和钱么!夏莲一听,噗地一声倒笑了,说,老以为你嫂子是个小心眼呢,没想到,你也是个小心眼子。啥事,做了就不能想了,要那么想,就啥都别做了。功夫和钱,我都舍得,你又有啥舍不得的!戴虎低了头,把脸猫在夏莲胳膊上,嘴上还装着怂,说媳妇你真好,我这辈子,全仗你做我的主心骨呢。夏莲却拿手搡了他一下,说,得了,少在嘴上给我抹着蜜说话了,你那点小心眼,我还不知道?睡吧睡吧,少合计那些事,明天还得干活呢!说完,却也是叹出一口气来,把挨着戴虎的身子背过去了。

戴虎哪里会睡着,夏莲说的这些,戴虎早就想到了。他是怕夏莲先埋怨了他,便先弄出一脸的怂样,猫一样地讨夏莲可怜。夏莲本来是要骂上他几句的,管顾着躲雨,哥好几个,竟没一个想着堵豁口的事。可看着戴虎垂头丧气的脸,又不忍了骂,顺着话,倒还安慰了几句。戴虎转过身,暗松了一口气,可坑里那汪子水还在他心里压着,搅得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鸡叫头遍的时候,才有了睡意。正迷迷糊糊着,就听见屋外隐约有人在骂。之后那骂声越来越近,竟一点点地冲着他躺的这屋来了。正纳闷,只见门帘一挑,夏莲披散着头发跑了进来,一把把他从炕上拽起来说,戴虎戴虎你咋还睡呢,你那坑水把吴大下巴的叫驴淹死了!大下巴媳妇打滚撒泼地来找你了,要你陪人家的驴呢!戴虎一听,吓了一身汗,浑身一激灵,猛地坐了起来。坐起来才知道是个梦,屋里屋外静静的,一点动静都没有。戴虎抹了把头上的汗,暗自庆幸这是个梦。重新躺下来,接着睡。却又睡不着了。想着这淹死叫驴的梦。就害怕起那敞着口的一大坑子水来。这黑灯瞎火的,万一啥东西从了那坑边过,掉下去,可不就是个没命么。别说个叫驴,就是老虎进去,那好几米深,怕是也扑腾不出来呀。这么越想越怕,越想越精神,天快擦亮了,才迷糊了一觉。等夏莲早上起来做饭,他也跟着起来了,穿上衣服毛撅地去了神树街,夏莲喊他他也没答。到了神树街一看,还真是出事了。

坑子边的土尖上,已站了好几个人。一婆娘坐在土尖顶,正一边嘴里叨咕着一边拍拍打打地哭。戴虎老远一看,腿都软了,心想我这梦咋做的这准,还真是给人家吴大下巴家的叫驴淹死了?到了跟前一看,哭的却原来是崔大忽悠媳妇。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着那坑里哭。水坑里飘着黑的糊地一个东西,四个蹄子向上翻着,却像跟谁藏猫猫似的,把头埋上。灰白的肚皮在外面露着,水一浮一浮的,露出一排像扣子一般的奶头。戴虎这才知道,这水坑淹死了崔大忽悠家的猪。这猪是崔大忽悠家接年的壳郎猪,不知啥时候从圈里跑出来,掉到坑里了。按理说,猪不该被水淹死,平时猪在水上做的那几个游泳动作,还是挺标准的。只是这壳狼猪也该是真被那水呛得晕了,坑边上到处扒的都是猪蹄子印,可愣是没找着掉下去的豁口。或者是找着了,那坑子也实在是太陡了。掉下去容易,想出来难了。抓挠了几下,大概也没了力气,便想歇着了。大忽悠媳妇一早上往猪圈里倒灰,一看猪圈里没了猪,出门一找,就见猪这个样子了。二话没说坐那就开了哭,把跟前几个刚起炕的闲人便都哭来了,围着她,看着那猪。大忽悠媳妇哭着哭着一抬眼,见戴虎正站那看猪,一时更是气恨得不行,扯开嗓子就指桑骂槐地骂上了。骂一句,哼一声,哼哼呀呀,倒像是唱歌一样。先是骂昨天的雨,说,你个败家的雨呀,小苗才刚刚一巴掌大点,你这是下的哪门子么?下得沟满壕平的!有本事你把北甸子的黑水泡子下出来,把泡子里的鱼也下出来,那也算你本事了。你说你跟我们逞啥能,你这雨下得有味没有味呀?骂完雨,又开始骂这坑,说,你个败家的坑呀,谁门口上不挖,单单往我门口上挖呀,我当初好歹不应就对了。你说一天两天也就完了,可这都多少日子,还堵着我门口。下了雨又灌进这么多的水,这幸好是半夜猪出来了,这要是咱家的大忽悠睡毛楞了,出来掉进去,你说还让不让我们娘几个活呀?你说你们这坑,挖得对劲不对劲,有味没有味呀?骂完了坑,又接着骂猪,说,你个败家的猪呀,我觉得你是不好作么,一到下雨天你就拱墙根,好好的院子不待,非得把墙拱塌了出来溜达。你说拱也就拱了,塌也就塌了,你非要跑出来干个啥?跑出来要只是溜达溜达也好了,可偏偏去那坑里,坑里有你吃的是有你喝的?你说你这死的,犯上犯不上,有味没有味呀!骂完了猪,实在没啥骂了,竟又骂上董二兽医了,这个淹死的猪,就是那董二兽医给劁的。这大忽悠媳妇叫了一声你个败家的董二蛋(那董二兽医小名叫二蛋)呀,你给我干点活,我是少你吃了还是少你喝了,哪次劁猪没好好地伺候你?你却连个刀子都下不准,使个劲都不舍得,割一半留一半的,把个猪劁得公不公母不母,天天地往死里淘。要不淘它能拱那墙么?不拱墙它能跑出来么?不跑出来能掉进这水坑么?不掉水坑,你说我那么大的壳郎猪能说死就死么?你说你个董二蛋,你这兽医还做得行不行,有味没有味呀……

秋根一早起来到房后撒尿,看大忽悠媳妇坐土包上拉长了调子哭,心一慌,剩下的尿都差点撒到裤子上。急忙提了裤子跳墙过来。到了跟前,才知道那婆子哭的是猪。看着那猪长拖地飘在水里,本来还觉得可惜,可听大忽悠媳妇这么一骂,就有点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秋根这一笑,边上也有人跟了笑,之后围着的人便都笑了起来。大忽悠脸上有些架不住,喊了他媳妇几嗓子,却也没喊住,那媳妇还是拍拍打打那个调子,翻来覆去地说这些有味没味地话。

戴虎搭不了言,站在坑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窘得在那土包上直转磨磨。看热闹的人说,还是先把猪给捞上来吧,不管死了活了,总不能老这么泡着呀!大忽悠一听也是,当即回院找来一根棍子,棍上栓上绳套,伸到水里套那死猪的脑袋。众人帮忙,折腾了一会,那死猪终是被水淋淋地拉了上来。那死猪还真是挺大,往那一躺,长条的身子。只是瘦得厉害,三四月的壳郎,正是不走膘的时候。大忽悠媳妇见了那猪,眼泪流的更是澎湃,也不管那猪身上沾了泥水,一抬手把那巴掌就拍到了那猪的身上。骂道,你个败家的猪哇,从去年秋天喂上你,你说我一槽子食一槽子菜的,一碗面子一瓢水的,我容易么我!如今说死你就死了,你说谁能知道我的心苦肝苦呀……众人听她骂得离谱,却也明白,这媳妇是把话故意骂给那戴虎听的。戴虎本是个脸皮薄的人,听来听去,终是憋不住,过去对这媳妇说,嫂子你也别骂了,这猪死了,你骂也骂不活。我这就回去合计合计,该咋着,一会就给你个说法。大忽悠媳妇这才住了嘴,却也不好就此打住,口里依是抽抽搭搭地叨咕。看戴虎苦着脸走了,才拍着屁股站起身来。瞪着眼又骂了那死猪一句,一扭身,招呼着大忽悠回家做饭去了。死猪撂在地上,连管也不管了。

众人长长眼睛,一咧嘴,也都跟着散了。

第二节

戴虎没回家,拐个弯直接奔了戴龙家去了。 戴龙媳妇刚要放桌子吃饭,听戴虎这么一说,啊的一声坐到炕上,那心不禁又凉了半截。说,这可咋着是好,咋啥事都往一起赶呢?戴龙也有些懊丧,说,那咋办,大忽悠家的猪指定是要赔的吧?戴虎说,那是一定要赔的。要不,大忽悠媳妇那嘴,咱都听不起。再说了,也确实是咱没理,坑挖到人家门口了,搁了谁,谁也不干。说完瞅了戴龙和他媳妇一眼,说,哥,嫂子,这事你看这么办行不行,我家夏莲在村上做事,喂的猪少,我家圈里只养一个壳郎猪,你家我嫂子能过日子,年年都喂两个壳郎。能不能先在你家抓一个壳郎,赔给大忽悠。话没说完,戴龙媳妇就截过话头说,戴虎你这么说可不对了。虽说我家年年养着两个壳郎猪,可你也知道,那可不都是我家养着吃的!一个是过年杀的,那一个,可是给你两个侄子上学用的。你抓一个给大忽悠赔了,那你侄子上学的钱咋办?戴龙瞪了他媳妇一眼,说,你抢啥话,戴虎不是还没说完呢么!他媳妇便不吱了声,却拿眼一眼一眼地瞪戴龙。戴虎叹了口气,接着说,我说把你家壳郎猪赔给她,也是个应急的。我是这么想,咱这井还得接着挖,那淹死的猪虽然是淹死的,没放血,可也没病。咱把皮扒了,给这几天挖土的人吃,也算有了用处。过几天,这井要是挖出东西来,那就不用说了,啥钱都出来了,别说一个壳郎猪,就是两个壳郎猪的钱,我也给我侄子拿着。要是万一挖不出来,嫂子你放心,这猪也不能让你自己赔,该掏多少掏多少,我和戴文,都不能躲干身。别看这一天两顿饭没让他管,那是他沾了娘的光,咱不能让娘跟头绊块地给咱做饭。可这伙食钱,咱都得跟他算。你放心嫂子,就是我这份不算,你那份,我也得让他算。一点都不能少了你的。这么着,你说行吗嫂子?说完,一双小眼睛卡巴卡巴地看戴龙媳妇,等着她吐口。戴龙媳妇被话赶到角上,四面都让戴虎的话堵得溜严,咋着,这话都在理在面上,还真是不能驳出啥来。戴龙也看着他媳妇,虽说眼瞅着得赔出个猪去,心里也疼得慌,可到啥时候说啥话,戴龙心里想了一圈,知道也只有这么个法了。就对他媳妇说,按戴虎说的办吧,不管咋着,淹死人家猪总得要赔。他媳妇心里虽还是有些不情愿,却也撅着嘴没再吱声。当即戴虎又回到街上,把这话跟大忽悠两口子说了。大忽悠两口子都没顾上吃饭,套了驴车,找了两个人就去戴龙家抓猪去了。

戴龙家的猪圈里并排喂着两个壳郎猪,与大忽悠家淹死的那个壳郎也差不多大小,匹匹条条的,身子都是那么长。只是一个胖些,一个瘦些。大忽悠媳妇指了那个胖的说,就那个,我家的那猪就跟它差不多沉重!戴龙媳妇虽然心疼,可既然答应了人家,却也不好说啥。倒是大忽悠看不过眼,说,咱家的哪有那个猪那么胖,还是抓这个吧,这个正好。他媳妇瞪了大忽悠一眼,骂了一句傻种,却也不吭声了。帮忙的说,到底抓哪个?大忽悠说,听我的,抓那个瘦的。于是几个人下了力气,抓住那个瘦的绑了蹄子,从圈里抬到车上走了。一道上,大忽悠媳妇嘴扒麻似地骂大忽悠这个种那个种,数落了一趟街,也没从那嘴里吐出个人种。大忽悠佯佯不睬地赶着驴车,他媳妇的骂像没听见一样,咋着都不应声。至此,水坑淹死猪的事,算彻底过去了。

那些帮忙挖土的人来之后,戴虎分出几个人去,把死猪直接抬回了他家。扒皮挑肚,里面的心肝肚肺都一并扔了,只留下去了皮的肉。那猪肉红红的,肉丝里隐隐地还藏着血,割开一刀,便有一丝丝的血顺着刀缝流下来。夏莲向孙美丽借来一个冰柜,把那猪肉割成一块一块的,冻在冰柜里。跟戴龙媳妇说,大嫂,从今天开始,中午饭晚上饭都在我家做吧,你跟娘也都过来,连帮我忙忙。这个死猪的肉咱们可劲用,等挖完这坑,这肉吃没了就吃没了,要是剩下,全给你和娘分了,我一点不留。你说咋样?戴龙媳妇正巴不得把这些吃饭的嘴从家里领出去,当时假意客气了几句,便痛痛快快地点了头。此后,中午晚上她早早地就来,帮夏莲切菜做饭,一点都不含糊。戴虎家的伙食更是好了,除了顿顿的猪肉炖粉条子,还隔三差五地弄一顿红烧排骨。吃到最后,秋根别人不知道,反正三毛愣是胖了五六斤。当然,这是后话,且不提。

再接着说这天的上午,那边分出了人手去收拾死猪,这边戴虎招呼着秋根几个人,从孟桂仁家借来柴油机和水泵。在水坑里续上管子,机器一响,那水就开始咕嘟咕嘟地往外冒了。那水顺着道,四面八流地淌,进了哪个沟子就进了哪个沟子,进了哪个泡子就进了哪个泡子,进了谁的院子就进了谁的院子,反正也都是从四处跑过来的,也冲着四处再跑了回去。水冲着跑的人家,便有人急急地拿了铁锨出来,挖土把院门口修上一道小堤,挡着那水往别的处流。其实别的处也早早地挡得好了,那水便再流走,直到了没人管的地方。或聚了泡子,或又流到别处凑了热闹,也都没了人去管和搭理。只是这水哗哗一淌,惹得四处来看热闹的人都站不住了脚,想近到跟前来,却又被水追的四处逃。先站过来的就有了优势,守在高高的土堆上,望了水那边的人美美地笑,像得了多大的便宜一样。

水坑里的水被抽得痛快,只一会功夫,被水埋住的坑沿就露了头出来。之后那坑的边子一点点地露,抽到中午,竟也是下去了两人多深,眼看着要见了底了。只是那管子却是呼噜呼噜地开始喘气,一会跟咯痰一样憋了一下,憋完了,连泥带水地吐出来一口。戴虎紧着跑过去把机器停了。跟戴龙说,是到了底子了,水太浑,抽进泥来容易把泵子憋坏,不能用机器了。戴龙说,那咋办?戴虎立在那想了想,又抬头看了看天说,先回家吃饭,下午再说。说着,招呼着众人收工。却留了三结巴在坑边上守着。坑里还有水,坑边的孩子又多,戴虎怕再出一些事情出来,跟三结巴说,我们吃完了,来替你。三结巴心里不愿意,又饿又累,早馋了家里的红猪肉了。可看着他二哥的脸子,倒也不敢说啥。

戴虎他们一走,三结巴的嘴便撅起老高。心里这个气呀,咋想咋觉得二哥不地道。你们都氆氇氆氇回去吱哇地喝酒吃肉去了,唯独留了我,不是明摆着看我不顺眼欺负我么。这么一想,越发地气,把那坑边的土,一脚脚地往坑里踢。坑里的水面正静得无聊,那些土一下去,像被那土弄得痒痒了一般,哗哗地笑,对着三结巴,一圈一圈地眨眼睛。三结巴就有些发愣,盯着那水看。等它不眨眼睛了,拿脚又踢。正在兴起头,一抬头,却见三梅从胡同里拐了过来,拧达拧达地,一边走,一边拿手遮着太阳,往这里瞅。

三结巴的心一下觉得不会跳了,怦怦怦地,像卡到了嗓子上。气也有些喘得不匀溜了,在胸里憋憋着,鼓着两个肩膀子发麻。但他还是没忘了把自己扫了一眼,裤腿上沾了一块泥,他拿手迅速地划拉了一下,却又没划拉掉,三梅已经走到了跟前。三梅子拿眼飘了一下三结巴,说,这大中午的,你咋还不回家吃饭,守在这,怕别人把宝给你偷挖去么?三结巴看着三梅,张了半天嘴,把脸憋得通红地说,不、不、不、不是,我、我是防着孩、孩子掉下去。三、三梅,你、你干啥、啥呢?三梅就笑了,说,我干啥?我能干啥!我是上我二姐家去了,路过。说完,走到坑边,探着头往坑里看,看完哎呀一声退了回去,大惊小怪地说,哎呀,这坑咋这么深呀!三结巴说,这、这还不够深呢,还、还得往深了挖呢!三梅把眼睛瞪圆了看着三结巴,小心地往坑里又瞄了瞄,问三结巴,你说,这坑里真的能挖出宝来?还有金佛?三结巴的脸上就有了些得意,把脑门的头发往后捋了捋说,应、应该是有,我、我奶说是有,她,她能骗我们?三梅轻轻地噢了一声,拿手遮了太阳,把眼睛笑得眯眯着,看着三结巴说,戴文,要挖出宝贝来,你没想想,你的那份金疙瘩,你想着干啥?是不是都留着给媳妇呀?三结巴被问得脸一下红了,就像被头上的太阳毒了一下,连脑门都红了,说,我、我、我……我了半天,却是没说出啥来。三梅咯咯咯地笑出了声,说,你还不好意思了,把宝贝给媳妇不是很正常吗?难道你不娶媳妇了?说完又笑,咯咯咯地,声音清脆得像摇晃的铃子。三结巴满脑袋都被那铃子摇得晕了,傻傻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又有些愣愣的了。三梅看了三结巴这样,也不搭了话,只说,你看你的坑吧,我得回家吃饭去了。说完,抿着嘴,拧身要走。三结巴一下着了急,一着急,竟然连结巴都顺溜了,说,三梅,你等会,我、我有话说。三梅拿手还遮着太阳,把脸转回来说,咋了戴文,还有事?这一问,把三结巴鼓出的劲头又问得缩了回去。半天,三毛愣才说,也、也没啥事。三梅说,没事,那我可走了。三结巴却又着了急,嘴唇动了半天,才说,三、三梅,我要是有了宝、宝贝,我、我把那些宝贝给、给你,你、你说行不?三梅没想到三结巴会说这话,愣了一下,当即脸便红了。拿眼飘着三结巴说,谁要你的宝贝,你那金疙瘩咋又会舍得给了我?三结巴说,舍、舍得舍得,真、真要是挖着了,多大的金疙瘩我都、都舍得。三梅嘴里笑了一声,随即脸便娇媚得像盛开的花儿似的,夹了一眼三结巴,扭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说,谁要你的金疙瘩呀,多大的,谁又稀罕了?三结巴不甘心,又追着问一句,说,三、三梅,你说行不?三梅连头都没回,笑着倒问三结巴说,你说行不行?说完又笑,咯咯咯的。

三结巴站在坑边上,一下被三梅那句你说行不行的话弄得懵了,想不出三梅到底是个啥意思。到底是拒绝了他,还是答应了他。但不管咋说,三结巴还是很高兴,跟三梅不但单独地搭上了话,还把自己心里话说给她听了。三梅没恼了脸,而且还笑得那么好看,说明对他三结巴还是有心思的。平常时候,也就是没挖宝之前,三结巴有这心思却从来不敢说。他知道自己说话结巴,人越多就越说不出话来。他知道三梅肯定瞧不上他。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戴家现在可以说算是在神树村有点身份和地位的人了。现在村上的大人孩子,谁不知道戴家要把祖上的一包金疙瘩给挖出来了?那可是金疙瘩呀,想想都眼红,更别说抓在手里啥感觉了。三结巴从开始要挖宝那天开始,就想着找三梅搭话。可三梅除了放鞭炮那天在人群里露了一脸后,就再也没见着影儿。今天机会可真好,终于让他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说出来了。不管三梅咋想,三结巴觉得自己轻松了。他想虽然三梅今天没跟她明说,但再见着她时,从三梅的眼睛里,他就会知道三梅还理不理他,还对他好不好,就知道那句行不行的话到底啥意思了。

这一高兴,三结巴倒在心里感激二哥让他中午守在这了。要不,咋又有了机会见到三梅么。

第三节

下午,经过大伙的出谋划策,戴龙戴虎借来了几身黑胶皮水裤。下到坑子里的人,都穿上水裤干活。那水裤连鞋带裤子是连着的,上面敞着口。腰以上,有两条前后斜插的背带从肩上搭过去,系上扣,像还不会系腰带的小孩子穿的背带裤一样。只是这水裤肥得很,那口敞敞着,里面兜上个半大孩子都能宽松。在北甸子那几年,秋根没少穿这东西,春秋水凉,往泡子里下挂子和花筐,不穿水裤,还真是下不去水。

秋根穿上一个黑胶皮的水裤,三毛愣穿上一个红的。穿得立落了,三毛愣就笑秋根,说秋根你看你那瘦胳膊瘦腿的,那水裤一穿到你身上,咋跟个筷笼子似的。秋根气得骂三毛愣,说,三毛愣你好,你不像筷笼子,瞧你腆腰凹肚的,跟捣蒜的缸子没啥两样。众人就笑,三毛愣隔着水裤,也拍着那肚子嘿嘿地笑。

坑边顺着两三个梯子,人穿着水裤拎了水桶下去,灌满桶,再由上面的人用绳子把桶提上来泼到外面。几番下来,只微有成效。到晚上收工,才总算把坑里剩下的那点水基本淘得没了。可坑底挖开的浮土和坑边塌下去的那些土一经踩踏,又衍生出半腿深的泥来,咣啷咣啷地裹着腿,让人一看就犯愁。第二天上午,戴虎又借了两身水裤,人多下去了两个,跟淘水一样,往外淘着那泥。可那泥又不同那水,水拎着轻巧利落,可那泥拎一桶,拖泥带水死沉死沉的,桶桶都得用上真劲。那泥又稀溜,劈喳啪嚓地到处乱迸,这些人的身上脸上,个个都弄得泥猴似的,没一点的样儿了。这样一直折腾了一天,那稠得跟粥一样的稀泥却终是见不了底。坑里坑外的人都泄了气,恨不得立即把手里活计扔了,不做这个腻味人的事。可是,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不管咋着,这活都得拧着头皮干下去。一连两天,穿水裤往外拎稀泥的事都在持续着。

第四节

第三天下晌,刚干上一会,孙德胜却背背着手来了。他先在街西的黑板跟前站了一会。那黑板虽然让那天的雨浇得干净,可上面的图案和字早又让老彩和玉山给写上去了。玉山的字漂亮,楷体,像一个个量着写上去的,咋看咋方正。老彩的画也好,只几个线条便勾勒出一双柔软的手,弯成了两只翩翩的小燕子,在那些隐隐约约的房屋、炊烟、树林里飞,真的一般。孙德胜拿眼扫了一遍板报内容,不知是玉山和老彩谁作的文,暗暗佩服这文字的内容。句句都随了形势,却又不显山不露水地,把人和生活都融在了里面。心想这两个年轻人也真是好,怪不得美丽这两天老回去叨叨,怪他派使的这个活,让那么两个天生一对似的人在一起写字,不是擎等着出乱么。他婆子也说他,说你这不是故意的把自己的东西往外送么!孙德胜听了便堵搡他媳妇,说,我倒是想让丑丑跟老彩写去,可丑丑也得是那样的!那板报写不出,误了村里的事,你负责?盯了一眼炕下站的丑丑,又说,写个字,就能出了乱子?你们也太能琢磨事了。

丑丑不服气他爹说的话,却又不敢跟他爹顶嘴,便骑了摩托车冷着脸在神树街上转悠。一会去戴虎挖坑的边上瞅热闹,一会又去老彩的身后看老彩画画。一开始玉山还丑丑哥这个丑丑哥那个地跟他搭上几句,后来看他脸上也不是太乐呵,也就不言语了,随他来来回回地在身后转悠。老彩先还没看出来丑丑的脸子,无意间抬了一下眼,看丑丑的脸上竟敷了一层冰似的看着她和玉山,心里忽地有了些别扭。又画了一会,跟玉山说,玉山你先写着,把这块,老彩用手在黑板上比划了一下,说,把这块给我空下来,我有点事,先回去一趟。玉山看了老彩一眼,说,行,老彩姐,我留着空写,你忙你的去。老彩理也没理丑丑,扭身回了家。丑丑骑了摩托在后面跟着,说,老彩你上来,我送你。老彩冷着声说,不用,才几步远,不用你送。丑丑就笑了,说,看你写会字,还把你看生了气,要知道,我就不看了。老彩把脸侧过去盯了他一眼,说,你是来看写字的么?丑丑说,我咋不是来看写字的了?我还想呢,我啥时也能写出玉山那样的字就好了,到时出板报,让我爹派咱俩写,那多般配。老彩被丑丑的话说得脸上一红,捂着嘴,噗的一声笑了。说丑丑,你啥时变得这么油滑了,我咋没发觉么?丑丑也笑了,说,我其实老是这样说话的,只是平时见了你我就紧张,这话说得就不讨你喜欢了。老彩说,那你今天咋不紧张了?丑丑说,今天是看玉山你们俩写字给我打击的。我这一受打击,就不紧张了。老彩便又噗的一声笑了。看了看丑丑,心里忽然地动了一下。这一动,随即脸便又红了一红。一时间两人都没了话,默默地只是走。老彩终是没上丑丑的车,丑丑把那摩托骑得跟睡着了一样,一步一步地跟在老彩的身后。到了家门口,老彩说,你还是回去吧,我爹娘都在屋里呢,省得又让你紧张。丑丑冲老彩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说,行,那我先回去,等你哪天真没事了,我再来找你。老彩听了,知道他在笑她跟玉山谎说回家有事的话,娇嗔地瞪了丑丑一眼,一扭身进屋去了。进了屋还想着丑丑的话要笑,心想,跟丑丑处了这么久,从没有像今天聊得这么开心过。没想到他说话还挺有意思的,咋先前就没发现呢?又一想,或许每个人的内心都是活泼和丰富的,只是乍一开始,谁都瞧不出来也表现不出来。只有处得时间长了,才能自然而然地走进各自的内心,也才会生出真正的好感了。这么一来,老彩觉得对丑丑似乎才要开始了解一样,而且这个开始,感觉似乎还很好。心情便陡然畅快了起来,嘴里屋里屋外地哼着歌。惹得她娘一眼一眼地瞅她。

丑丑心里也极是高兴。刚才有些话他是逗着老彩说的,可有些话,还真是真想说的。老彩问他为啥今天不紧张了,他说他被老彩跟玉山俩人在一起写字给打击了,一打击,他就不紧张了。这话就是真的。他看见他们俩人对对双双地站在黑板前写字,他心里真是酸得不行,哪还有心思让自己的脸挤出笑来。看老彩带了气回家,他心里又有些后悔和着急,一着急,便醋溜溜地说了些真话,没想到竟把老彩说得笑了。那回头看他的眼神,丑丑都觉得与往日的不同。那里面有温柔的,惊奇的,还有一些水一样的东西。看得丑丑,心里怦怦地跳。丑丑一边骑着摩托车,一边在心里美得不行,觉得跟老彩之间,今天是很突破地迈出一步了。与老彩的关系,也正在往想象中的缓缓发展。心想今天这醋,还真是吃得正着了。早知道这样,早几天便把这话跟老彩说了!想起早几天,脑袋里一个念头一闪,忽然又想到了三梅,自己背着老彩跟三梅来往的事,便更觉得后悔了些。三梅也不是不好,可三梅的好不能跟老彩比。至于咋不能比,丑丑也说不清楚。只是暗下决心,为了老彩跟自己的未来,自己绝不能再做糊涂事了。

丑丑和三梅的事,孙德胜跟他媳妇是不知道的。孙美丽虽然气话上说要找孙德胜两口子说个明白,但气过了,也替侄子瞒着。怕孙德胜知道了,对侄子动脾气。所以见了孙德胜几次,却都只字不提。

再说孙德胜,在黑板前站了片刻,心里感叹着神树村还真是有藏龙卧虎的人才。一边又调转头,奔了戴家挖宝的土坑去了。从戴虎张罗着挖宝,孙德胜还是第一次来看。开始动工的时候,夏莲跟他打过招呼,毕竟挖坑的时候还要涉及到神树街的一小块街道,总要跟村部打声招呼。这个过,夏莲不会落下。孙德胜当然也知道人家只是打一声招呼,挖宝那么大个事,村部咋能会因为一小块道,阻止人家么。也不现实。所以顺水人情,一口应承了夏莲。孙德胜走过来的时候,戴虎正穿了水裤上来换气。见孙德胜来了,忙往前迎了两步,水裤上的泥沙磨得沙啦沙啦地响。孙德胜看着那水裤,说,咋,里头还有水呀?戴虎说,水倒是没了,只是泥了和浆地淘不干净,可能也是接到了地下水,我看是不好干了。孙德胜点了点头,说,这样可费事了。戴虎说,可不是,这点东西挖的,可是闹心了。孙德胜就笑了笑,问戴虎,大约摸还得多深呀?有个着摸么?戴虎叹了口气,苦着脸说,要按我奶给我爹留下的话说,该是快到了。可后来这条街不是往高起了么,要那么算,可能还得再深挖挖。说完又挠了挠头,说,只是井的位置到底在哪也没找好,这挖的面,可是忒大了。孙德胜说,面大没关系,只要心里有个约摸就好办多了,大不了是多干上两天活的事。戴虎说,那倒是,只是得多累哥几个两天了。两人正这么说着,只见一个摩托车从街东面过来,到了坑子边上,连速都没减,嗖地一声,从坑边上骑过去了。车上的两个人都带着头盔,把脸包得严严实实的。前面的人一身新新崭崭的西服,那西服两边都开着气,很是洋气。后面的人紧紧地贴在前面人的背上。一条黑色的裹腿裤子,一件月白色的小式西服,腰细细的,脚上的鞋跟也细细的。离得众人很近,却一眨眼,便拐进胡同去了。坑边上除了戴虎和孙德胜,还站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这些人都眼见着这俩人从脚跟前过去了,竟是都没辨出来是谁。孙美丽在人群里也瞥了两眼,虽然对后面那个收腰的小白衣服有些眼熟,却一时又想不起是谁。也没在意,转过头,又随着众人看热闹。

孙德胜又跟戴虎搭了几句,刚要走,又想起事来。回头跟戴虎说,戴虎,有个事忘了跟你说。昨个玉来打电话说,市里领导为咱神树的事,这几天还会来继续调研,要咱把村子都收拾立整点,别影响了形象。玉来一说,我就想起你这坑来了,还正好挖在神树街上。不过你不用着急,既然这坑都挖了,咋也不能挖到半道给埋上吧?说到这,孙德胜打了个哈哈,也不等戴虎表态,又说,要不你这样,戴虎,你把周围的土归拢归拢,临着街道这面的,再仔细的收拾一下,最好拉上一道或两道绳。第一是对周围过往的人群起到一个警示的作用,再一个,领导来了也好看,说明咱这坑挖得文明,有素质。是挖得有意义的,不是闹着玩,你说咋样?戴虎先还被孙德胜的话吓了一跳,听到最后,满脸都堆了笑,一口声地应着。说行行,支书,我一会就用绳把坑边拉上,咋着,也不能让这坑给咱村坏了事情。说完,把头往孙德胜跟前凑了凑,小眼睛眯得弯弯地说,支书就是支书,拉个绳,都能拉出这么多的道道来,真是要里子有里子要面子有面子,让人不服都不行。孙德胜便又打了个哈哈,说,这不都是为了你这坑么!谁过日子也都不易,费了这么大的事了,咋着也不能让你弄到半道填上不是!戴虎弯着眼点头,说那是那是,支书对咱村,对咱兄弟几个,可真是没话说。要不这样,支书,给兄弟个面子,晚上到我家去,好菜赖菜地,咱哥几个喝几口!孙德胜就笑了,一摆手说,不用不用,等你挖出宝贝来,我再给你吃喜去。说着也不等戴虎再说,甩开步子下了土堆。

第五节

戴虎穿着水裤歇了半天,见孙德胜走,正想着下到坑里做替换,却见刚才一溜风过去的那个摩托车又从后街的胡同里一溜风似地拐了出来。 车上还是那两个人。到了坑跟前也没减速,闪开人群,贴着坑边子骑了过去。三毛愣扛着铁锨正从坑里往外出来,一露头,铁锨杠贴着那摩托车就扫了一下。那摩托一个趔趄,冲着道边就歪过去了。前面的男人忙伸腿去支,却没支住,摩托车还是向外倒那了。车后面的女人哎呀了一声,想跳还没等跳,随着那车,也一起倒在了地上。地上到处都是刚淘出的泥土,只那么一倒,那白衣服上便陡地黑了一片。那男人忙撒了车把,回头一边扶那女人,一边骂三毛愣,王八犊子三毛愣你个,爬个坑你也毛楞地不长个眼睛,惹急了我,我把你推到坑里埋上。他这一骂,众人倒是吃了一惊,这么指名道姓骂三毛愣的,分明就是神树村人,外人谁又知道三毛愣这个脾性而且还骂得这么顺溜的?声音也听得这么耳熟,像在人群里混了多少年似的。只是这身穿戴,一下子把人懵到那了。一时谁也不说了话,只拿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这俩人。只听那男人一边扶那女人,一边低了声地埋怨,说,我说不让你来,你偏要来,这下好了吧,瞧弄的这一身!那女的隔着头盔,声音娇滴滴的,像堵了嘴似的说,我来又咋了嘛,谁能想到会这样嘛!

三毛愣刚爬上来,被那人骂得一愣一愣的。等醒过腔来,看那两人还在那腻歪,就嗷的一嗓子,说你他妈谁呀,你敢把我埋进坑去?你把头盔给我摘下来,大热天的,也不怕捂死了你。那男人本想扶了人要走,见三毛愣突然发了飙,才后悔刚才情急骂了他一句。看三毛愣拿着铁锨挡在车跟前,也晓得三毛愣的脾气,愣了愣,还真把头盔从头上摘下来了,笑着冲三毛愣说,你个王八犊子三毛愣,我就是把你埋了,你能把我咋的!众人一看,那摘了头盔的男人,竟是二国。

其实人群里的孙美丽早听出那个人是二国了。从他骂三毛愣的第一句话,孙美丽就听出二国的音了。一下又想起那个眼熟的小白西服,不正是那个姓管的女人么?头几天大国去二国家堵了两回,可都没猫着二国的影。二国媳妇云袖就问大国,说大哥你这几天老找二国是不是有事呀?大国不能把要教训二国的话说给云袖听,便说没事,讪讪地回来了。过后一忙,也就忘了这事。孙美丽也生那天云袖话里的气,云袖来过商店几次,她也不再过问。没想到只是几天,二国这还真把这姓管的女人领家里来了。片刻的功夫,又走。看他跟那女人犯贱的样儿,孙美丽的脸都呼呼地出火。听着人们七嘴八舌地乱猜,她也不吭声,把脸缩到人后面,从人缝里看二国和那女人。

三毛愣看着二国,也一下子愣了。半天才说,你个瘪犊子二国,你穿得人模狗样的,你跟我装啥呀?二国看不上三毛愣,可又不得不硬挤了笑说,三毛愣你滚犊子,谁人模狗样的了,我咋跟你装了?一旁的戴虎也才看出是二国,见了还挺高兴,上去照着二国的肩膀就捣了一拳。说,好你个二国,你这些日子躲哪去了,你媳妇没跟你说我找你帮我挖坑的事么?这么多年交情,咋这点忙都帮不上呢?见面都不敢打个招呼,你说,你是不是不想帮了?二国的脸笑得紧紧巴巴的,咧着嘴对戴虎紧眨着眼睛说,帮,帮,我咋能不想帮么。不是这几天没得着空么!外边有点事,我办利落了就回来。戴虎说,你在外面能有啥事?咋,上桌下不来了?还是做上啥大事儿了?看二国只是笑不吭声,就拿手去摸二国身上的那身西服,回头又对那个女人瞟了一眼,嘿嘿笑道,我说二国,有啥好事可得想着兄弟点,实在不行,算我个替补也成么,啊?说完又笑,声音嘎嘎地,冲着那女人。二国脸一红,嘴里骂了戴虎一句,把头盔又重新戴在头上,摩托呜地一声,带着那女人跑的远了。

二国一走,众人便对那说话娇气的女人感了兴趣,纷纷猜测那女人是谁。听二国与那女人说话的口气,该是有一定的亲密关系。是亲戚吗?是哪个亲戚?没摘下头盔,也实在不好乱猜。忽然想起孙美丽,便回头找孙美丽问。喊了几声都没人应,众人一找,人群里哪还有孙美丽的影子。不知啥时候,孙美丽竟偷着回家去了。

第六节

孙美丽回家自是气得不行,回家跟大国一说,大国也觉得了事情的严重性,扭身去二国家问云袖个清楚。 云袖瞪着眼睛跟大国说,二国刚才是回来了一趟,说是在县里跟别人一起做上事了。那个人,还真是我嫂子跟我说的你那个同学。刚才还跟二国一起回来了,说她跟二国做着啥对缝的买卖。好像是这手倒那手地,挣中间的缝钱,反正我也不是太懂。二国在家里拿了三千元钱,说想做事,也总得投点钱,哪能一个劲地让人家拿钱。大国说,那钱二国拿了?云袖说,拿了,家里只有三千块钱,二国都拿去了!大国脑袋嗡的一声,暗骂二国对那女人太魔怔了,竟掏了家底跟那管红梅去混。那管红梅又咋会有啥生意要跟二国做,不是明摆着拿了钱鬼混去么。当即却也不好明说,跟云袖又搭了一句,气急败坏地回了家。到家给那老侯就拨了电话,问起管红梅是否最近做了啥对缝生意的事。却听老侯在那头笑得嘎嘎的,说,大国,我这两天还真是见了管红梅了,只是他做对缝的事可不是生意,是人,是跟你那个叫二国的弟弟做的。两人做的,好像还挺对心情的呢。说完,又在那边笑,笑得大国的汗都顺着脖颈子流下来了。

孙美丽气得里屋外屋地骂,高一声低一声的。一会骂二国没皮没脸,长得人模狗样的,可竟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也不想着给自己老婆孩子留个脸面。一会骂二国的媳妇云袖没心没肺,天天管不住自家的男人,还被糊弄的跟个球似的,让人家咋轱辘咋是。别人说她都不信,不是傻子是啥?骂完又骂那姓管的,没皮没脸没羞没臊的,见了男的就放骚。人家都有老婆有孩儿的了,你还挤眉弄眼的勾引,真是个让人见了就恨的**。大国娘在屋里听到了动静,逮着大国的影儿问,你媳妇这呵呵咧咧地又骂谁呢,你又咋惹着她了?大国说,没骂我,娘,是骂四眼呢!四眼让前街二悬乎家的母狗揣上崽子了,人家二悬乎媳妇不让了,美丽骂四眼呢!这话刚说,偏赶上那四眼正两脚门里两脚门外地往屋里走,一听这话,抬眼瞪了大国一眼,嗓子里唧唧歪歪地嘟囔了一句。大国娘咧开嘴笑出声来。一笑,又呼呼地喘了几口。看着四眼说,咋,你个没出息的,又上二悬乎家打灾去了?那年二悬乎媳妇没追着打你,你没记性,还去?四眼听老婆子提起那年的事,有点羞愧,眼皮臊臊地垂了一下,一张狗脸都差点红了。可一想起刚才被冤枉的事,就又把眼皮抬了起来,看了大国一眼,不服气地哼了一声。那一声却是骂大国的,骂犊子大国你真是瞪眼说狗话,我咋让二悬乎家那母狗揣上崽子了,啊?大国也没理它,还在跟他娘说话。大国说,娘,这几天我总是看你脸色不好,喘得也厉害了,要不找大夫再给你打几针吧?大国娘说,不打,我心里明镜似的,打也是白打。老病了,啥药也打不好了。大国说,打不好也得打呀,这些日子你连饭都吃的少了,你看你这瘦的。说完,看着他娘的脸,心里想着二国这些糟心事,想跟娘说,却又不敢说。里里外外地就兄弟两个,娘弱得这样,再不像原先能担得沉重了。现在有事除了自己着急,还能跟谁说去。想到这,心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他娘却哪里知道他的心事,还以为母子连心,疼着她这瘦呢。拿眼看了大国的脸说,大国呀,娘没事,人都得有那一天,就算娘哪天真的死了,你也得往宽了想,啊?这一说,倒把大国说醒过腔来,使劲抽了两下鼻子,说,没事,娘,你这都是老病了。放心吧娘,啊。他娘就也抽了下鼻子,抽得狠了,竟又空空地咳了几声。大国安慰了他娘几句,忙返身走了出来。他娘却又在屋里招呼,说,大国,这几天我咋没看着二国呀,他可是好几天都没来看我来了。大国闷着声音说,娘,二国最近忙,跟人搭伙在外面做生意呢!他娘说,二国也会做生意了,他做啥生意呀?大国说,我也不是太清楚,云袖说,好像是对缝。嘴里一说,一下想起老侯说的那句对缝来,心里鼓鼓穰穰地翻了一翻,也不跟他娘再说,快步去了前屋。他娘却还在屋里嘀咕,说,对缝,啥是对缝啊,对缝是啥意思啊?听外面也没人答她,就对地下的四眼说,四眼,你知道啥叫对缝不?四眼趴在炕根底下,闭着眼睛本来都有了睡意,听老婆子问它,又不好不理,就把下巴稍稍地抬了一下,嗓子里哼了一声,又把眼睛给闭上了。

第一节

秋根却是没看见二国,那阵他正在坑里挖泥。等他听说上来的时候,二国已经骑了摩托走了。听众人嘀嘀咕咕,话里话外地对那个女人说些崩耳朵的话,秋根心里有了些打鼓。又下坑干了会活,咋想咋不对劲,借引子说去买盒烟,就去大国商店了。进门见孙美丽正在骂,啥没皮没脸没羞没臊的话。想着准是跟大国生了气,便也没敢搭言,真就买了一盒烟,揣兜里出来了。站在门口正四处张望,却见后街的小铁柱从胡同里出来,急急地往街上走。铁柱是青玉西院大生子的儿子,十五六岁,长得黑黑壮壮的,小牛犊子一样。有时秋根去青玉家,这铁柱老远跟秋根搭话,管秋根叫叔,叔长叔短的,很是懂事。这功夫从胡同里出来,却是没看见秋根,脚不沾地似的,直直地往街上去。秋根冲着铁柱就喊了一声。铁柱一愣,一回头,见是秋根,忙把脚站住了。秋根说,干啥去铁柱,这么火烧火燎的,有啥事了?铁柱抹了一下头上的汗说,根子叔,是我青玉姑家出事了。我妈让我去前院找人,让他们快点过去看看。秋根脑袋嗡的一声大了,说话都岔了音,说,你姑家咋的了,谁出事了?你快说。铁柱说,是雀儿出事了,中午睡一觉起来,就魔怔了。见啥说啥,说啥笑啥,还翻跟头跳舞。我青玉姑都快吓死了。说完又抹了一把汗说,要不根子叔你也快看看去吧,可邪乎了。说完也没等秋根答,转身又火烧火燎地跑了。秋根也顾不得一身的泥水,抬了脚,直奔了青玉家。

青玉正看着炕上的雀儿六神无主地抹眼泪呢。旁边站着大生子媳妇,揣揣着手,看着雀儿,也一脸愁容。那雀儿一点都没了平日的羞涩,大大咧咧地立在炕上,伸伸胳膊,伸伸腿,像做广播体操似的。眼皮撩都不撩别人。秋根进屋,她倒是看见了,秋根还没等跟青玉说话,她小嘴一撇,说,这不是秋根么,你咋又来我家了?你咋老来我家呀?青玉脸腾地红了,说,雀儿你这是咋说话呢,那不是你根子叔么,咋还没大没小了呢?雀儿啪地坐在了炕上,说,田青玉你少说我。嘴长在我身上,我想咋说就咋说,你少管我。青玉就哭了,说,这孩子,连娘都不认了,这可是咋的了。大生子媳妇小着声劝青玉,说,青玉你别着急,一会前街来了人,没准这孩子该会好了。没想到这话却是让雀儿听着了,眼睛斜着大生子媳妇便搭上了话。说,前街来人?前街谁呀,是田青玉他爹呀,还是她哥她嫂子呀?咋的,你那意思,是他们来我就怕了么?大生子媳妇说,他们你都不怕,那你怕谁?雀儿看着大生子媳妇,陡地横了眼,怒着声说,我怕谁?哼,我能怕谁!憋屈了我这么多年,我才想敞亮敞亮,就想让我怕个谁吗?说完又站起来,两手叉着腰,一抬腿,嗖地把一只脚立在了墙上。那腿那个高,跟街上耍杂技的似的。青玉说,谁又让你怕谁了,只要你好好的,不这样那样,算是让娘怕你,娘也愿意。雀儿却把嘴一撇,说,你少跟我提这样那样的,我这人,一向都心宽着呢,啥事我也都容着你们。要不,我咋又会今天才出来说话。说着,斜了一眼地下的人,把在高处的腿嗖地撂下来,又把那条腿嗖地抬了上去。秋根站在门口,看着雀儿这一出一出地折腾,俨然不是了平常的那个孩子。连语气,都像身体里有了个别人,说着不是雀儿说的话。秋根听着听着,就浑身有了些冷,胳膊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本想跟青玉单独询问上几句,可看青玉抹着眼泪,眼睛紧盯着雀儿,一点要听秋根说话的心思都没有,就把话又咽了回去。正这样子僵着,铁柱呼哧带喘地跑了回来,一进屋,身后却是一个人都没有。大生子媳妇冲着铁柱瞪了眼睛,说,让你去前街找人,人呢?铁柱说,前街家里没人,锁着门呢?房前屋后我都找了,都没人。我怕你们着急,就回来了。大生子媳妇说,那你再去,守着那锁,一家好几口子,都能干啥去?一会回来了,你快紧着领了来。那铁柱也听他娘的话,答应了一声,又跑出去了。这边青玉的声就颤了,说,那咋办,这孩子这样,到底是咋了?说秋根,秋根你去找于大夫过来吧,看这孩子是咋的了,要不让大夫打上一针看看?秋根应了一声,扭头刚要走,大生子媳妇拿眼冲他使了个眼色,回手一拉青玉的胳膊,就从屋里出来了。秋根紧着也跟了出来。到了门外,大生子媳妇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青玉,我看于大夫那你还是先别找了,雀儿这么活蹦乱跳的,能得啥病呀?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我看雀儿这孩子十有**是身上中了东西了。青玉的脸白了一白,看了一眼秋根,细细地声音说,其实我也这么想了,这孩子说话神神叨叨的,跟谁都指名道姓地,平时又哪这样过?这真是不对劲了。秋根倒吓了一跳,说,那中了啥东西了?大生子媳妇说,我也不明白这些个事,我只是看着雀儿像是这样。说青玉,要不让秋根把老嘎婶子喊来。老嘎婶子经事经得多,或许她能知道。青玉也没了别的主意,当即点了头,让秋根去喊老嘎子媳妇。

第二节

老嘎子家只是隔了青玉家两个院子。 时候不大,老嘎媳妇就颠着小碎步子跟秋根过来了。道上听了秋根的描述,到了屋也没跟青玉和大生子媳妇多说,只拉着脸,冷冷地看在炕上正闹腾的雀儿。雀儿见老嘎子媳妇这样,却也不理,依旧该做啥做啥,折腾得有来道去的。青玉跟大生子媳妇也都禁着声,心里惴惴着看着阵势,不知道接下里还会发生啥。这样对峙了半天,倒是老嘎子媳妇绷不住了,问雀儿,说,那你这样,你是想咋着呢?雀儿漫漫达达地瞟了一眼老嘎子媳妇,半天,才学着老嘎子媳妇的语气,说,你这老菩萨说的倒是怪了,那你说说,你想让我咋着呢?老嘎子媳妇说,要我说,你就打哪来回到哪去,人家这么个花骨朵一样的小丫头,能扛得住你这么折腾么?雀儿嘴一撇,说,我这么老远地打马下山来,你想让我回去我就回去?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是我师傅么?老嘎子媳妇说,我倒不是你的师傅。可人有人道,仙有仙道,你这么凭白无故地下来折腾,你又是算上啥道呢?雀儿的脸刷地冷了下来,那手上的动作也不做了,这个腿压在那个腿上,一盘,就坐那了。手指头点着老嘎子媳妇,声音陡地尖翘了许多,一点都没了雀儿平时的音了。斜了眼说,你说我是啥道上的!我是金道道儿上的,我是银道道儿上的,我是哪吒三太子飞过的那条莲花大道上的。说完,两胳膊像抖翅子一样抬了起来,歪着脑袋,顺着屁股左看右看。之后又抬着下颌,示意着让老嘎子媳妇看,说,你没看见吗,我现在不是就坐着莲花呢么!老嘎子媳妇被她这一呛,鼻子窝里都渗出了汗,脸上红了一红,竟没说出话来。那雀儿看老嘎子媳妇不吭了声,倒长长地打了个唉声,尖翘着声音说,要不说你们这些人呀,还真都是狼心狗肺的多。这么多年我跟着你们,守着你们,风餐露宿提心吊胆的,你们自己说说,你们又哪个想着跟我说说话跟我唠唠嗑的了,你们又哪个把我当了回事了?说到这,似乎又生上了气,嘴里呼呼地喘着,拿眼睛一眼一眼地看地下的青玉。青玉本就被她跟老嘎子媳妇说的话吓得身子软了,又看雀儿拿眼睛不好瞅她,脸一白,差点瘫在地上。秋根手疾眼快,一把拉住青玉,扶她坐到了凳子上。

老嘎子媳妇半天没说话,一抬脸,竟硬生生地挤出很多的笑来。把声音变柔了对着那雀儿说,要说我们不知道,不也是都年轻,不太懂吗!你说你来也来了,说也说了,我们这也都知道了,以后我们该想着你的时候,也一定好好地想着你。要不这样,说到这,她把眼睛讨好地对了雀儿,商商量量地说,要不这样,雀儿这孩子体格也真是单薄,你这打马走一遭,可够这孩子躺上十天半月的了。要不咱今天先说到这,您先回去,等哪天咱在哪个府上碰上了,再好好唠唠,你说行不?没想到那雀儿看老嘎子媳妇变了脸子,竟也跟着变了脸子。嬉皮笑脸地说,让我走,那可不行,我看这小女菩萨怪好的呢,我还没跟她耍够呢!说完,也不理了众人,折起身,两手一撑,腿往上一翻,顺着墙把自己倒立起来了。那身上的衣服松垮,这一倒立,胳膊腿就跟挂杆一样,衣服都随着滑了下来,连腰上都露出一大截。兜乳的小衣服紧贴在边上,竖格小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青玉从凳子上站起来去替雀儿拉扯,却遭了那眼睛窝在鼻子底下的雀儿一瞪,吓得又退了回去。

第三节

老嘎子媳妇叹了口气,冲着地下的人眼一夹,走了出去。地下的几个人也紧跟了出去,眼巴巴地,看着老嘎子媳妇说话。老嘎子媳妇说,我看呀,这孩子是中了邪物了。可这邪物没皮没脸,还赖上咱雀儿了,软硬不吃,就是不走,可咋办呀?青玉的脸白白的,拉了老嘎子媳妇的手说,婶子你说这可咋办,我和雀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啥时把那邪物给得罪了?雀儿这孩子从小身子就弱,这要是折腾两天,不是要了我雀儿的命吗?大生子媳妇也说,可不是咋的,这年轻轻的孩子,可架得了这样的折腾?抬头问老嘎子媳妇,婶子你说,对付那种东西,有点招没?老嘎子媳妇皱了皱眉,嘴一抿,从鼻子里逼出一口长气来。想了想说,我以前倒是听说过,说邪物上了人身,都会在人身上有个记号。一般都会在胳褶窝,有芸豆粒那么大的一个疙瘩。只要用手把这个小疙瘩捏住了,拿了针扎,一保一地能好。就算扎不住,那邪物也会吓酥了骨头服软,咋说咋做,咋说咋应。松了手,立马就跑。只是,老嘎子媳妇顿了一下,拿眼看了青玉一眼,倒不说了。青玉忙说,只是啥?婶子你有话就说。老嘎子媳妇叹口气,咂了咂嘴说,只是我也是听说,从没见着谁真扎过。不料老嘎子媳妇这话一撂,大生子媳妇却冲她瞪圆了眼睛,惊惊乍乍地拉了她的胳膊说,哎呀是了是了,我也是这么听过的,婶子要不说,我还真是想不起来呢。我娘家那村,头二年有个新结婚的小媳妇中了东西,把婆婆一家闹得不行。后来她婶子婆婆不信邪,对着面跟那小媳妇坐在炕上,偏要看看那东西有多大的道行。那婶子婆婆也壮,说着说着,按着那小媳妇在胳褶窝里就把那疙瘩捏住了,手里拿了大椎揷子就要扎。那小媳妇吓得当时哎哟哎哟地告饶,说老菩萨你可高抬贵手饶了我小命吧,以后打死我也不敢上你们府上来了。那婆子这才松了她。那邪物还真说话算话。那新媳妇躺炕上睡了一觉,醒了可再没闹过。说完,把瞪着的眼睛对了众人又提了提,跟真见着了一般。老嘎子媳妇就把嘴抿抿着笑了,微微仰了脸说,是吧是吧,我还真是这么听说的。要没这事,别人又咋会说么!青玉急着屋里的雀儿,忙把话接过来说,那咱现在咋办,是不是也摸摸雀儿的胳褶窝有没有那疙瘩呀?老嘎子媳妇说,那可得你自己拿章程了。你要是说摸摸,咱几个一会就给雀儿摸摸。摸着了倒好,摸不着,你也别埋怨咱们几个。说完抬着下巴问大生子媳妇,你说是不是,生子家里的?大生子媳妇忙点头,说,可不是么,都是病急乱投医的事。反正摸着了也就好了,摸不着,却也是摸不坏的。说完,两个人都拿眼看着青玉,等着青玉拿章程。青玉的脸白得像块布,秋根在边上看着,都替青玉揪心,真怕青玉哪一阵挺不住,像先前一样瘫了下去。青玉呆呆地想了一小会,抬头对老嘎子媳妇说,婶子,那就摸摸吧。只是雀儿身子板小,婶子一会捏的时候,下手轻着点。老嘎子媳妇就笑了,对青玉说,这傻孩子,你还以为那是你的雀儿么?不待青玉再说,扭身回了屋,站在地上,看着还倒立着的雀儿冷冷地笑。

雀儿腿一收,手上一弹,一下把身子倒了过来。站在炕上,看着地下的人。拿手往后抹了抹头发说,咋了,想好了法子对付我了?老嘎子媳妇也不答话,两手扶着炕沿,腿抬了两下,才爬到了炕上。对雀儿说,你先坐我跟前来,我有话跟你说。雀儿却不听了她话,拿眼小心地看着那婆子,说,我才不过去,我知道,你是要害我。那婆子回头给大生子媳妇使了个眼色,说,她都听着咱们刚才说啥了,还不快点上炕抓着她?大生子媳妇虽然被老嘎子媳妇这话说得有点发憷,可硬着头皮还是一抬腿站到了炕上。拿手去拽雀儿的胳膊,却被雀儿小胳膊一轮,就甩了个趔趄。老嘎子媳妇回头又对秋根说,你个大老爷们,还瞅啥呢,咋不搭把手呀?秋根愣了一愣,看了青玉一眼,青玉也正拿眼看他,那眼神弱得像快要死了的猫似的,看得秋根心里一阵发冷。却也来不及多想,抬腿上了炕,跟大生子媳妇一起去拽雀儿。没想到瘦小的雀儿还真长了力气,两个胳膊一使劲,就把被抓住的手给挣了出去。用手指头尖直直地指着大生子媳妇说,离我远点,我说大生子媳妇,你马上离我远点,信不信我一会就让你死呀?大生子媳妇的脸一下白了,张着手,真往后退了一步。老嘎子媳妇说,你还听她胡说个啥呀,她有多大的道行,还能把人整死?大生子媳妇,快按着她胳膊。大生子媳妇被老嘎子媳妇一激,心里忽地冒出一股火来,上去就跟雀儿撕扒到一起。秋根也抓住了雀儿的一条胳膊,在炕上噼哩扑棱地折腾了两个来回。老嘎子媳妇又帮了一把的手,才终于把瘦小的雀儿按在了炕旮旯了。按住了却也不老实,嘴里嗷嗷地杀猪般地喊,田青玉,田青玉,快来救我,你快点来救我。老嘎子媳妇不听她喊,一边喘着解她的衣扣,一边对了她说,好好劝你走你不听,这回可是谁也救不了你了。说着,那手一扯,就把雀儿开了扣的衣服掀了开去。里面那小竖纹的乳兜也是被挣歪得狠了,斜斜地兜在胸上。半个圆圆的小**在那兜里突出来,在人的手缝里,一颤一颤地闪。秋根的脸一下红了,一转身,把脸对着墙去了。老嘎子媳妇把手顺着掀开的衣服伸了进去,像给母鸡摸蛋一样,眼睛翻楞着,手上用了劲,在雀儿胳褶窝里摸起来。

这一摸,那雀儿先还痒得不行,身子挣也挣不了,却也不喊了,只是咯咯咯地笑。眼泪口水笑了一脸,身子也一张弓似的佝偻着。后来老嘎子媳妇摸得狠了,她又大喊着疼,又一声一声地喊青玉救她。这次却不指名道姓地喊田青玉了,又喊了娘,一声一声喊,娘,娘,快来救我。青玉听得她叫娘,眼里就泛了水,紧着去炕上看雀儿的脸。老嘎子媳妇说,别听她喊,青玉,她那是假的,那不是雀儿。一边说,一边又用了劲在胳褶窝里摸。正在青玉被雀儿喊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老嘎子媳妇嗷的一声,说,捏着了捏着了,这邪物还真在胳褶窝呢!回头冲青玉喊,快点拿锥揷子来,扎住它,它就老实了。青玉慌慌地下了炕,手里哆嗦着翻做针线活的笸箩。在笸箩里拿了锥子,却不敢转身,偷偷地抓在手里,还装作翻找的样子。老嘎子媳妇喊,快点青玉,这疙瘩要跑,我手都快吃不上劲了。青玉嘴里嗯嗯地答应着,却听着雀儿撕心裂肺地一声声喊疼,就是不敢把那锥子递过去。正在这乱的当,就听得雀儿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再一听,却没了动静了。青玉一抖,那锥子掉到了地上,回身就上了炕。见那雀儿脸色刷白紧闭着眼睛,牙也咬得紧紧地,竟是昏了过去。抓着的人也都吓得松了手,一眼一眼地瞅这孩子,不明白她咋就突然这样了。

第四节

青玉一把把雀儿搂了过来,那雀儿面条一样软,头和胳膊都垂垂着,跟睡着了一般。 青玉哇地一声哭了,喊老嘎子媳妇,老嘎婶子,这是咋的了,这是咋的了?老嘎子媳妇愣了一愣,才醒过腔来,也不答青玉,拿手就去捏雀儿的人中。半天,才听雀儿轻轻地哼了一声,缓了一缓,又哼了一声。慢慢睁开眼,一眼看见抱着她哭的青玉,说了声,娘,你哭啥?众人一听,都大眼对小眼地瞪着她,咂摸这语调是不是变回雀儿这孩子的味了,屋里竟一点动静都没了。正这时,屋门一响,田喜拄着棍子站在了门口。雀儿抬眼瞟了一下,叫了声,姥爷。头往青玉的肩上一歪,把眼睛又闭上了。大生子媳妇一拍巴掌说,哎呀,好了,好了,咱雀儿这是好了。当即笑着下了炕,一把把地擦头上的汗。见田喜瞪着眼看青玉怀里的雀儿,就把这老头拉到外面,把下午雀儿如此这般说的话和折腾的事都说给了田喜。田喜也没搭腔,嗓子里只嗯嗯了两声,就又进屋了。老嘎子媳妇连惊带吓,也是折腾了一身的汗。青玉低着声说,咱雀儿好了,可得谢老嘎婶子你了,要不谁又能想出这法子来?老嘎子媳妇抹了把头上的汗说,谢我个啥,我也是着了急,把听来的招都使上了。轻一下重一下的,你别怪我就成了。青玉说,看婶子你说的,我哪会怪,婶子也是为雀儿好,我可得领这个情。老嘎子媳妇说,但愿这孩子闹这一遭也就好了,要是再闹,我也是没辙的了。青玉一听心又绷得紧了,说,这好了也不算好吗,还是要再闹吗?老嘎子媳妇说,这玩意可不就是,降得住的,收拾一回也就臊眉搭眼地走了。降不住的,可是要折腾几回的。青玉的脸白了一白,差点又要去抓老嘎子媳妇的手,说,那又该咋办呀,老嘎婶子?老嘎子媳妇说,要是再闹了,青玉你也别着急,这个事,我看也没啥。要不然,明个你带着雀儿去让马寡妇给看看,啥事该咋咋地,破绽破绽,可能就消停了。马寡妇看这事,还挺准成的。青玉听了,这才把脸缓了一缓,但眉头始终拧着,放不开来。两人又说了一会,田喜跟大生子媳妇进屋,老嘎子媳妇便也从炕上下了地。田喜脸沉沉着,对老嘎子媳妇也没言语。老嘎子媳妇给大生子媳妇使了个眼色,回头跟青玉嘱咐了几句,就一并出来了。秋根把她们送到院外。秋根折身一回,老嘎子媳妇就问大生子媳妇,这老田头是咋了,在外面说了一会,咋还不高兴了?大生子媳妇说,青玉带着个孩子过日子,又摊上这么个事,老田头闹心还闹心不过来呢,还能高兴?说完,看天也快黑了,心里惦着圈里的猪还没喂,跟老嘎子媳妇搭了一句,便紧着回家喂猪去了。

秋根回了屋,见青玉正手抹着泪跟她爹说雀儿的事。怀里的雀儿紧闭着眼睛,也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秋根悄么地退了出来,去后院抱了烧柴,点了火,在锅里温水。又在下屋把浮糠和面子舀来一些,用那温水拌了,喂了圈里的猪。忙完这些,屋里暗得已经亮起了灯。

雀儿靠着她娘,倒像是真的睡着了,鼻息一声声地沉了起来。脸上泛起了红,微微的,还有着一丝笑意。田喜示意青玉把雀儿放下来,秋根递过去一个枕头,青玉把雀儿轻轻地挪到了炕上。又拽过一个单子,给她盖了。拿眼愣愣地瞅,瞅着瞅着,又掉下泪来。田喜打了个唉声,说,玉儿你也宽些心,雀儿闹一闹,可能也就好了。谁家经营孩子,也保不齐要闹些个毛病。青玉低着头抽了抽鼻子,对她爹说,爹,我没事。我也觉得,雀儿闹上这回,也该好了。又抬了脸,问她爹铁柱第一趟去前院时家里锁门的事。田喜说,你嫂子娘家妈病了,这两天趁着地里还没活,回家伺候他娘家妈去了。你哥这两天忙着外边的事,也总是不着家。我去找前院老赵头给我剃头,也是才锁了一会门。青玉说,我哥又忙外边的啥事呀?田喜说,还不是要北甸子地的事。他们几个人被选上了村民代表,这不啥事都得上前么。青玉就奇了怪,说,这村民代表又咋上前,还想写个联名信吗?田喜说,那倒不是,他们是组织人想去乡里集体上访呢,这两天可能差不多了。秋根在一旁接了话说,上访?我咋没听说么,我们在街上挖土,咋没听人们念叨?田喜说,村上人都知道老戴家跟那黄家人的关系,谁又会跟了你们去说。再说,我听玉东说,这事好像还没公开,他们只组织了一部分人。等哪天上访,呼呼啦啦的,跟着的自然也会多了。秋根说,上访咋还不公开么,怕谁知道么?田喜说,怕倒是不怕,可尽量不漏了口风就不漏口风。万一上访的时候,乡里的领导听了信躲了,咱这些人不是白跑了一遭?秋根点了点头,说,还真是的。那这样,还真是不能跟别人说了。田喜嗯了一声,说,你心里知道了也就行了,哪天上访,你最好也去,多个人,多点阵势。秋根说,行,要地这么大的事,我肯定是要去的。正说着,就听外屋门响,一转眼,玉东和玉山进屋来了。

当下青玉又把雀儿闹腾的事,跟两兄弟描述了一遍。玉东和玉山听着也是稀奇,虽是不太信老嘎子媳妇他们说的中了啥邪物,却也想不出好好的孩子咋就变成了这样。玉山听青玉告诉完几个人撕扯着在雀儿胳褶窝里捏疙瘩的话,倒有些埋怨起她姐,说,你也是人说啥信了啥,撕撕扒扒的,就不怕把雀儿吓着?青玉被说的倒也有了些后怕,说,当时我也是拿不定主意,心都跳到嗓子眼上了,也怕咱雀儿受不住这些。好在,说到这,青玉拿手又摩挲了一下雀儿的头,说,好在她真的消停了。要不,可真的急死我了。几个人看着睡熟的雀儿,猜不出这孩子到底是好了还是没好,不知睡醒后,又是啥个状态,心里惴惴着,便都沉沉地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青玉要下地做饭,让几个人吃了晚饭再走。玉东和玉山不站,说雀儿刚睡着,还是让她好好地睡会,不在这嚷嚷了。田喜不放心青玉和雀儿,留了下来。秋根跟着两兄弟,就也走了。

第五节

雀儿一直睡了两个多小时。醒了,看着田喜在炕上坐着,小着声喊了声姥爷。田喜冲她笑笑,说,雀儿,你这一觉睡得可够长的,姥爷等你吃饭都饿的不行了。青玉看雀儿醒了,也凑到跟前说,雀儿,你饿不,娘去给你下面条去?雀儿点了点头,还是小着声地说,饿了,娘。青玉听她叫娘,看那样子,也该是好了。便高了兴,也不提刚才的事,洗了手去外屋下面。

雀儿也真是饿了,连汤带水的热汤面条整整吃了两碗。青玉下了三个荷包鸡蛋,她与田喜没吃,最后也都被雀儿吃了。吃过了,雀儿往后一坐,拿手一抹嘴,打了个响嗝。拿手指着吃饭的碗对她娘说,我到你们家来,可是多少天都没吃这么饱的饭了。今儿个这顿饭吃的,还差不多。那神情和语气,已然不是刚才的雀儿了。青玉脸上一白,拿眼去看田喜,心里又开始慌得不行。还是田喜心稳,招呼发傻的青玉,快收拾碗去,这也大半夜的了,收拾完了,铺被睡觉。说着把脸沉了下来,也不看了雀儿,掏出腰里的烟来,一口口地抽。青玉心里七上八下地把东西收拾了。外屋的灯暗暗的,青玉总觉得有一双发亮的眼睛在暗里瞅着自己,她走到哪都躲不开。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腿都抖得不会迈步了。一个趔趄逃到了里屋,看着他爹田喜,脸白白地,要哭没哭,鼻子窝里都藏了汗。田喜叹了口气,趿拉着鞋,去外屋走了一圈,把门闩上,才进屋对青玉说,铺炕,睡觉。那雀儿也不吭了声,看着青玉从柜里给田喜掏出一套新被褥放在炕上,就指着那被褥说,我盖那套新的,给我铺过来。青玉看了田喜一眼,田喜说,给她铺。青玉拽过去给她铺了。她看着那套被褥喜兴的不行,像三四岁的孩子,一下一下地拿那屁股去坐,嘴里笑得咯咯的。笑够了,见田喜和青玉也不理她,就把脸凑到青玉跟前,说,你咋不看我?青玉说,我该睡觉了,我看你干啥?雀儿说,那你看看我今天好看吗?青玉就看了那雀儿一眼,那雀儿也正拿眼看她,眼神水灵灵的,巴巴地望着青玉,俨然又是了自己的雀儿了。就说,好看,娘觉得哪天雀儿都好看。那雀儿就把白白的胳膊伸给了青玉,拿手在那胳膊上虚虚着摸了一把,又摸了一把,抬头对青玉说,那你说,我的这身毛也很好看吗?青玉觉得头皮呜地炸开了,脸皮都麻了,话也不会了说。田喜沉了脸子,闷声说,半夜三更的了,都别说话了,睡觉!那雀儿似也听出了老头的火气,丢下白着脸的青玉不理,抿着嘴,笑得美美地进了被窝。田喜顺手把灯拉灭了。黑暗里,谁都不吭声,却也谁都睡不着。青玉和田喜都把耳朵浮在枕头上,悄么声地听雀儿这边的动静。那雀儿虽然也不睡觉,在被窝里嘀嘀咕咕一些事情,可始终也只是自己嘀咕,没再扯着别人说话。迷迷糊糊地,几个人也都睡了。

第六节

第二天天一放亮,田喜就回了前街的家。跟玉东玉山说,这雀儿闹得也实在是厉害,到底是真病了,还是像老嘎子媳妇说的那样,中了啥邪物了?到底该咋办呢?说玉山,要不你给你二哥打个电话,问问他?玉山应了一声,就去拿柜头上的电话按号。神树村个人家里安电话的还没几个,这是玉来花钱给田喜装上的。玉来说,爹的年岁一年比一年大了,我老是不在家,心里若哪时惦记爹了,好跟爹在电话里说说话。田喜拗不过他,也就安了。玉山把他二哥的号码按了过去,响了半天,电话才通,却是玉来媳妇接的。说你哥这两天去上边培训去了,得今天下午才能到家。玉山你这一大早地打电话,是不是家里有啥事了?玉山吭哧了一下,看了一眼他爹说,没事,是这两天我二哥没往家打电话,爹让我问问。冲电话那头说,那等我二哥回来再说吧,二嫂,我挂了。说完就把电话撂了。玉东说,你咋撂了,咋没说雀儿病的事?玉山说,我二哥得下午才能回来呢,我二嫂睡得稀里糊涂的还没起来,我跟她说这个干啥!玉东想想也是,回头问他爹田喜,那咋整?田喜低头想了一会,说玉山,你去东头找找于大夫,让他先去给瞧瞧。他经得多,或许知道是咋回事。玉山应了一声,洗把脸就出去了。田喜和玉东也没了心情做饭,收拾了一下,又去了后街。到了那,雀儿也早醒了,洗了脸,站在地上一遍一遍地照镜子。也不跟青玉说话,只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笑。田喜他们进了屋,不一会玉山跟那于大夫也就到了。青玉软声软语地哄着雀儿,牵着雀儿的手让于大夫给摸脉。那于大夫用手背贴了贴雀儿的脑门,又拿了体温计,商量雀儿把胳膊抬起来。雀儿对那体温计挺反感,拿眼睛瞪着于大夫,一下一下地躲。那于大夫就假意生了气,说,你这孩子得听我话,要不听话,一会我就给你扎针了。没想到那雀儿倒一下怒了,尖着嗓子说,你个小于大夫,你以为别人怕你,我也会怕你吗?就你那两下子,也能吓唬住我?没事你赶紧回去看你的病去,别在这跟我说扎针的事。你要是再说,我就让针头扎在你自己身上,让你满身是针眼,你信不?那于大夫脸上的肉抖了抖,看着雀儿,鼻子窝便渗出一层亮亮的汗来。冲雀儿笑着说,信,信,可这体温计你总得量吧!量完了,我就走。说着,把那体温计又伸了过去。那雀儿手疾眼快,一把把那体温计夺了过去,抬手便甩到了墙上,说,小于大夫你还有完没完?想量我体温,哼,你想都别想!那体温计当即碎成几节,里面那几粒水掉出来,像个球一样,在炕面上叽里咕噜地滚。于大夫顿时慌了,紧着把那几个水粒用药棉裹了,端着手,跑到外屋用灶膛的灰埋了。玉山几个人也都跟了出来,青玉问那于大夫,说于大夫你看雀儿这么闹,到底是咋回事呀?那于大夫看了青玉一眼,嘴里嘬了一声,苦着脸说,我看这孩子,倒好像是得了癔症。青玉说,啥是癔症呀于大夫?于大夫就有了些支吾,吭哧了半天,才说,其实到底是啥病,我也是说不好,我看你们还是别耽误了,赶紧想着去别的地方看看吧。说完也不顾众人挽留,收拾收拾东西,背了药箱子竟自走了。玉山把玉东和他爹田喜叫到了屋外,小着声对他俩说,其实刚才于大夫说的癔症,就是咱们平时说的精神病。是于大夫说到半道不敢说了,我姐她没听明白。田喜的眼睛一下瞪上了,说,这于大夫竟扯犊子,多大的孩子,咋能得精神病?正说着,青玉也从屋里垂了头出来,爷几个闭了嘴,谁也不说话了。青玉说,这玉来还得下午才回市里,这可咋办呀?抬头看爷几个都愁眉苦脸不吭声,便也叹着气站在了那,没了言语。过了一会,她又把脸抬起来,看着她爹说,昨天我老嘎婶子倒是说了,实在不行,找那马寡妇看看,说那马寡妇看这个还挺准成的。要不,咱去看看?田喜没吭声,玉东说,看看也成,反正看不好也看不坏。真要像他们说的那样,看好了不就更好了么。要是看不好,也不耽误咱给玉来打电话。玉山张了张嘴,看他姐苦苦着脸,却也没说出啥来。当即事情就这么定下来。青玉做了早饭,爷几个吃过了,玉山去了学校上课,玉东说陪青玉去马寡妇那看香,青玉却不用。说,大哥你忙你的去,你咋说也还是个村民代表,不好跟我们去看这个。我去找大生子媳妇,让她跟我去。玉东思忖了一下,说那也好,那我中午回来听信。说完便也走了。青玉又听了田喜的几句嘱咐,便喊了那院的大生子媳妇,牵哄着雀儿,去了那马寡妇家。

第七节

没想到雀儿见了那马寡妇的面,还当真生了惧色。看马寡妇摆了香案在炕上,冲她一瞄,那雀儿就乖乖地跪到了地上。马寡妇坐在香案后面,让青玉在香碗里生了三炷香,又磕了三个头。嘱咐青玉和大生子媳妇,一会仙家问啥你们答些啥,跟平时唠嗑似的,别紧张。青玉被她这一嘱咐,倒越发地觉得心里发紧,拉着大生子媳妇,手心里都出了汗。马寡妇闭上眼睛,两手往那盘着的腿上一放,就开始不言语了。青玉跟大生子媳妇站在炕边,想不出那仙家一会来了会是咋个样子,又会咋样地对她俩说话,心里悬悬着,不敢生出一点的动静。雀儿还依旧在地上跪着,直直溜溜的,盯着那马寡妇的脸,一动都不动。只是两眼汪着泪,多大的委屈一般。

那燃着的香落了两三节香灰的时候,马寡妇才慢慢地打起了哈欠。嘴张得圆圆的,脖子往前抻着,一个接着一个地打。打过了,又伸懒腰,腰板拔得直直地,两手举起来,使着劲地让外扯。那身上的骨节劈嚓啪嚓地响,像身体里藏了多少豆子被炒开了一样。伸得够了,才把眼睛睁开。一开口,就吓了大生子媳妇和青玉一跳,那声音沉沉的,竟没了一点原来的音了。

那声音拉长了调子,先是唱了几句。那几句是:打马下山我姓胡,游游逛逛进了凡都,三炷香唤我把山下,菩萨你若是有事就快些言清楚。唱毕了,又打了个哈欠,拖长了腔调说,你们找我下山来,有啥事吗?大生子媳妇忙说,有事啊,仙家。说完指了地下跪着的雀儿说,这孩子这两天说话做事总不安稳,麻烦仙家你给看看,这孩子是闹了啥了?那仙家便用眯着的眼睛扫了地下的雀儿一眼,冷不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厉声冲着那雀儿说,哼,你的耳朵可是够长,听说我这几日要路过这里,你是先过来迎着我了么?那雀儿听了,没说话,却忽地哭出了声来,鼻子眼泪也不去抹,由着在脸上垂下来。看那雀儿如此,那仙家又厉声训道,你不好好在自己的府上修为,出来做个啥,你以为这人间凡所,也是你这样的道行能走动的么?那雀儿听了,肩膀一抖一抖的,一边哭一边说道,师傅你是不知道呀,我过着安安生生的日子,本来也是好好的,可他们偏偏容不得我。自从这又生了烟火,我又哪得了清净了?今儿个没了房梁柱,明儿个少了屋脊墙,一点点的,生生地就给折腾没了。弄得我有府不能住,有家不能回,师傅你说,我这日子,过的可是冤屈不冤屈呀?说完,又是一阵呜呜地哭。那仙家见她这般冤屈,似是也动了心思,口气缓了一缓说,那你也不能乱出来打灾么,你这灾,凡人可是能受得了的?问那雀儿,那你说说,你现在倒是住到哪了?那雀儿听了问,便停了哭声,眼睛往房棚上翻了一翻,脸陡地变了表情,嘿嘿笑道,师傅,我也只是跟你才说,我现在住的地方也好着呢。我住的地方,那真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能看星能望月,能听风能看雨,弯着九百九十九道的弯,系着九百九十九道结的玲珑塔塔玲珑上。他们想找我都找不着呢!那仙家听了,冷冷地一笑,说,这么说,你现在的道行可是深了,连我也是要佩服你了?那雀儿听了便更有些得意,嘻着脸说,我可不敢说让师傅服。我这样的,也不敢跟师傅比!只是说起这道行,倒是想问问师傅呢。说完,一立身,竟在那地上站了起来,抬腿坐到了香案子边上,说,师傅我跟你说,自从我过到这边,也是吃了十多家的饭了。到了哪,他们可都得把我当了事了。我要啥他们得给我啥,我说东他们不敢说西,都由着我来,谁不听都不成。不听我就折腾,折腾得他们都告了饶,俯伏在地的!说到这,嘴里竟发出咯咯的笑声,问马寡妇,师傅你说,我这是不是算本事了?那马寡妇连看都没看她一眼,阴着脸哼了一声,冷冷地说,你还好意思说这些?真要是有些本事懂些规矩的,哪个又是过来跟人讨吃讨喝的了?贪嘴图享受的,又有几个能成得了气候?哼,你也算是出来很久的了,难道不晓得道上的规矩?凡是作难凡人的,也是在折自己的道行,损自己的修行呢。你这么做,不明摆着是毁自己的路么?那雀儿听了这话,脸上的张扬忽地便没了,眼圈一红,刷地流下两颗泪来。两手合在一起冲马寡妇拜了拜,哽哽咽咽地说,那师傅你给我说个道道,我该咋办。合着让了他们这么欺负,我还得受着么?说完,抽抽搭搭地,在炕边萎坐着,受了多大的屈一般。

第八节

马寡妇绷着的脸缓了一缓,对了那雀儿叹了口气,说,受多大的风,得多大的雨,遭多少罪,成多少事。你以为我们吃的这些香火,都是凭白无故得来的么?说不定你得的那些,是哪一个师傅考验你呢,是你的好事。你却这么出来折腾来了,你自己说,你不是自己败自己么?那雀儿一边哭,一边鸡啄米似的点头,说,师傅,我错了,我可是知道错了。打这以后,我再也不敢这么做了,你可得饶了我呀?那马寡妇面上便有了丝得意,看着那雀儿,长着调子说,我饶不饶你都没有关系,是你得饶了这小菩萨,回你该回的地方去。要不,可是谁都救不了你了!那雀儿一听,一个回身下地,出溜又跪到地上。眼里噙着泪,双手合着,对着炕上的马寡妇说,那师傅你就给费些周折,给弟子指点指点,好好赖赖,也好让弟子有个安顿。说完,头碰地,不停地磕头。那马寡妇却一点都不理会,瞥了一眼,冷冷地说,你也不用来跪我,一家门前一条道,人家想咋走,可是人家自己的事。一会我给人家提提,同意了,那是你的福,要是不同意,我也没办法。那雀儿似是感激得不行,趴到地上,又紧着给马寡妇磕了几个头。马寡妇叹了口气,回身看了青玉和大生子媳妇一眼,说,这事这么着,可合着心意么?青玉已被这两个人一来一回地说话吓得软了腿,舌头也在嘴里打不开转转,听那马寡妇问话,竟是一句都说不上来。倒是大生子媳妇还稳着些,笑着说,合心意,合心意,只要孩子不闹腾,我们就知足了。马寡妇说,合了心意就好,我打马一遭,也不虚此行了。说完笑了一声,又撩了眼皮看了青玉说,你们这些凡人,做事也该有些容让。你们想好,人家也要想好,你三天两头坏人家的好,人家能乐意么?青玉被那马寡妇看得一冷,先在心里打了个颤颤,没等说话,又听那马寡妇说,我也是为了你好,在这给你提个主意,不知你能答应不?青玉抖着音说,仙家你说,能对我孩子好的,我一定答应。那仙家也就笑了,说,也不是啥大事,只是一个香碗的事,这样,大家便都消停了。青玉一时没听明白,正要问,却听那马寡妇说,你答应了就好,有啥不明白,你一会问我身上的菩萨,便知道了。我不啰嗦。说完,不理了这话茬,转过头去看香碗里的香火。那香燃的齐整,香灰擎得高高的,弯弯着身子,却又不落下来。那马寡妇似是很满意那香火,点了点头。长着音说,菩萨还有事么?要是没了事,我可要打马回山去了。大生子媳妇忙拱了拱手说,没事了没事了,这么远麻烦了仙家来,可是得谢谢仙家了。那马寡妇微微摆了摆手,鼻子里一声轻笑,眼睛一闭,竟又唱出几句来。这几句是:神仙凡世走一遭,千山万里路迢迢,仙人也有那仙事做,无事我打马就告辞了。唱毕,连着打了十几个哈欠,伸够了懒腰,身子一歪,躺在了身后的枕头上。轻轻地喘着气,睡着了一般。地上跪着的雀儿似乎也没了精神,挺直的腰板忽地就萎了。青玉忙过去抱了那雀儿起来,那雀儿也不挣扎,随着青玉的手坐到了炕上,面子白白着,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那马寡妇才慢慢地睁开眼睛,挺身坐了起来。看了那香案,又瞄了那雀儿一眼,说,这孩子的事可是办了?那仙家咋说的?大生子媳妇忙把刚才仙家说的那些话跟她重复了一遍。马寡妇哦了一声,说,仙家说他姓胡,那这次下山办事的该是狐大仙了。嗯,这位狐仙办事可稳当着呢,你们放心吧。青玉想起那仙家说的啥答应不答应,一个香碗的事,就问马寡妇。那寡妇说,听仙家这意思,你们是坏了人家住的地方了,人家不乐意才来闹你们的。青玉就奇了怪了,说,婶子这我可是冤枉了,好好的,我哪会去坏了别人?大生子媳妇就冲马寡妇说,婶子你可别跟青玉这么地说了,她啥都不懂,你就跟她明说了吧。马寡妇咧了咧嘴,说,唉,这可咋好,过上了日子却啥啥都不懂,可咋得了么!于是便跟青玉解释,说是你住进这个屋子之前,这屋里该是有着一位仙家的,虽没有大仙大道,可也有着小道小仙。屋子空了这几年,一直住在这。只是你们娘倆一来,人家可不消停了,惊动了人家不说,还毁了人家住的地方。人家现在不干了,想跟你要一个住所,你可是懂了?青玉的脸白了一白,说,我咋给它个住所,要我搬出去么?马寡妇说,那倒不用。刚才仙家不是跟你提那个香碗了么,是要你给这小仙立个牌位上个香碗,初一十五地烧柱香,求人家保佑着你们大人孩子平安,也就行了。青玉愣了一愣,说,那牌位上写啥?马寡妇下地拿来一张黄纸,裁出一个长条,用毛笔蘸了墨汁,在那条上写了:保家仙之位。递给青玉说,回去找个肃静的屋子,一人多高,把它贴在西墙上。下面横上一块木板,板上放上香碗,初一十五烧烧香,也就成了。青玉把那条黄纸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觉得那纸上的字黑黑的,还发着墨亮,像一层薄薄的黑毛,又像一个个瞪着人看的黑眼仁,直直地对着她,直看到她皮肉里了。这一想,心里便抖抖地哆嗦了一下,却也没敢言语。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放在香碗边上说,婶子,这一遭可辛苦你了,这多多少少的,留点香火钱。马寡妇冲那钱撩了下眼皮,笑着说,留钱干啥,一个村子住着,客气啥。这么说着,却也没啥动作,那个钱在桌上放着,也算是收了。

第九节

大生子媳妇跟马寡妇又搭了几句。青玉在一旁偷偷地看着雀儿,见雀儿谁也不理,眼睛依是木木地,心里便有些划魂。不知雀儿是不是就此能好了,还是又跟昨日的一般,只是好上个半会一时。心里有事,便坐得难受,跟大生子媳妇递了个眼色,领了雀儿,也就出来了。道上两个人又说起坏了人家住地儿的事,大生子媳妇说,到底咋坏的,你也别心思了,这都给它供上了,不也行了么。青玉说,我长这么大,可是从都没烧过香的,为了雀儿,却也是要开始烧了。大生子媳妇瞧着青玉那样便笑了,说,瞧你这样,烧个香又能咋么!其实我是没跟你说过,我家西屋也是供着保家仙的,初一十五的,我都烧着呢。青玉就惊了说,我咋没听你说过么,你家啥时有的?大生子媳妇说,这今儿要是没雀儿的事,谁又会说起这?至于啥时有的,我还真不知道。从我结婚那阵,铁柱他奶奶就供着,后来留给了我,一直这么多年了,算是铁柱的祖宗传下来的呢。说完,嘿嘿地笑。青玉脸上松了一松,走了几步,悄声问大生子媳妇,你说这保家仙,都该是啥仙么?大媳妇媳妇眨眨眼睛,把嘴贴到青玉的耳朵上,小着声说,好像都是黄仙,就咱们说的那黄鼠狼子,一般都是那玩意。青玉头皮一炸,一声都不敢吭了,看了雀儿一眼,急急地往家走。

到了家,却见她爹田喜和秋根在院里站着。原来秋根心里惦着青玉,早上也没去戴家,吃过饭就过来了。没想到家里只有田喜一人,青玉已领了雀儿去马寡妇家了。两人心里都惦着事,聊了几句,便都站在院子里等青玉她们回来。青玉几个进了屋,还没等说话,那雀儿先把自己顺到了炕上。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青玉把那看香的事仔仔细细一说,几个人谁也不吱了声。说不信吧,可雀儿这么闹腾,好一出赖一出的,那话句句说的人奇怪。好人谁又会说出那些话来?可要说信,又信得不甘。这青天白日的,无缘无故地竟生生给弄出仙家来了,听着总觉得真切不起来,像说笑话。青玉看着马寡妇给写的那张黄纸想了一想,还是拿到西屋把它贴了,让秋根在下面横着钉了条木板,香碗一放,这保家仙算是供上了。回了东屋,几个人又都戳在地上,看炕上闭着眼睛的雀儿,谁都不吭了声。那雀儿匀匀溜溜地喘气,似是睡熟了一般。

正这阵儿上,玉山从门外一脚迈了进来,说,我二哥马上从市里回来了,说要接雀儿去市里看病呢。田喜说,你二哥不是培训去了么,咋又回来了?玉山说,我二哥本来是该下午到家的,临时有变就提前回来了。听我二嫂说家里起早打了电话,不放心就往回打。可家里电话没人接,便把电话打到学校去了。听我一说雀儿的事,也着了急,说这马上地找车回来接雀儿了,不让你们在家看神看仙的,让我回来告诉一声。也让姐收拾收拾,好跟雀儿一起去。青玉往西屋瞟了一眼,低了声说,看香的事,咱不说了。看也看了,要是好了,咋着都行。只是,说到这,她看了一眼玉山,说,只是这去市里,我也得去么?没等玉山回她,她便垂了眼又说,可不是我也得去么,雀儿咋又离得开我!说完,打开柜子找雀儿的换洗衣物,大的小的翻出来几件,用提包装了。又把一串钥匙交给了他爹田喜,嘱咐哪个是大门的哪个是屋门的哪哪个又是仓房门的。特别是这仓房门的钥匙,开时你不要急,伸进锁眼一半,一转,也就开了。都伸进去,还开不开的。之后又嘱咐玉山,说这猪呀鸡的食料你都记好了咋喂,下了班,早早的回来。我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回来,爹这腿脚,我也不放心,你跟爹在这,得多替姐操些心了。玉山就安慰青玉,说,没事,姐,这些我在家常帮嫂子搭手,都能通上的,你放心吧。青玉叹了口气,一回头看见秋根,登时愣了一愣,张了张嘴,却又啥话都没说出来,一扭身,眼圈就红了。秋根看在眼里,本想对青玉贴心地说上几句,可边上有旁人在,又实在不好说。心里一时乱得不行,只眼巴巴地看着青玉揪心。一个多小时后,青玉和雀儿坐了玉来的车子走了。

第一节

从后街回来,秋根的心里空落落的。一边走一边思忖,这雀儿的病好歹是去了市里看了,快些看得稳妥了,青玉也少糟了心。只是这一走,不知啥时才能见到青玉。雀儿这一病,好了还好,若是不好,会不会把他和青玉的事也拖得久了。要是久了,又会到啥个时候呢?秋根心里堵着这些事,越想越乱,越乱越想,不禁整个头都昏昏胀胀的了。

出了胡同,正想往大国商店拐,却见孙美丽锁了店门正往外走。见秋根过来,就说,秋根你咋是从后街过来的,你没去挖土么?秋根叹了口气,把雀儿打昨天闹病和刚才玉来把雀儿和青玉娘俩接走的事,说了一遍。孙美丽把眼睛瞪得圆了,说,雀儿这孩子好好的,咋还闹了这个病了?是不是真的中了啥邪物了?秋根说,谁又知道呢,马寡妇看了可是这么说的。只是玉来不信这些,接了去市里看大夫了。孙美丽捏着钥匙就发了愣,说真是纳闷了,才十几岁的孩子,咋中上那些东西了?还真是稀奇了。一边嘀咕,一边啧啧个不停。秋根看她这样,便打断她的话问她,嫂子你这大晌午的,锁了门干啥?这一问,孙美丽才想起事来,冲街上看了一眼说,刚才三结巴买烟,说在那坑里挖出井围子来了。你说这井围子一露,那宝贝可不要快了么。我是想过去看看呢!回头又劝秋根,说,雀儿的事,秋根你也少犯些心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啥事想来,挡也是挡不住的。再说了,这孩子要真是中点小邪魅气的话,几天也就好了,没事!说完,一边拧了身往街上走,一边对秋根说,秋根你不去瞧瞧么?人家可是真要挖出宝贝来了。秋根嘴里应了一声,随着孙美丽,便也去了街上。

戴家的土坑里,那稀泥已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可脚底的土,依旧是稀稀软软的,踩一脚上去,就有水浸出来,手等着把脚没了过去。人们挖一锨出来,就像从水里往外捞土一样,咕嚓咕嚓地带着响。有的人还穿着水裤,呜呜吵吵的,闹着多大的闪失。有的人嫌热,换上了高腰的水靴,来来回回地,稀里哗啦地在坑里走。

挖出井围子的地方是在坑的西南角上,贴着坑边子。一些发黑的东西从里面露出来,三毛愣用手掏了一把,那东西有一些就势便黑乎乎地烂在了手上。有一些却是在手里挺着不碎。三毛愣把那东西端到眼跟前去看,又捏到鼻子上去闻,嗷的一声嚷起来说,是柳条子,是烂了的柳条子。随后那东西紧着被别人接过去,也端到眼睛跟前,看完了,又凑到鼻子上闻。戴虎冲着那地方又掏了几锨,那东西印在了土里一样,也不挡锨,在土里整整是一个圈的样子露了出来。人们像得了珍宝一样围上去看,说,是井围子!是那井的井围子挖出来了!坑外边的人就着了急,捏着三毛愣扔上来的那些物什,扒皮剔肉地研究,似是生生怕错过了啥珍宝一般。看过了就有人说,是柳条子,是柳条子,看样子还真是那井的井围子了。这回这井是挖着了。费了这些天的事,终于挖着它了。戴虎乐得不行,让三结巴去商店买烟。干活的一人一盒,不干活看热闹的,会抽烟的也都发上了一根。戴龙也有了些兴奋,蹲在那坑底,考古一样看那些东西。

第二节

眼看到了晌午,戴虎招呼大家都歇了工,连上午没干活的秋根都招呼着,一起回去吃饭。说咱哥几个今儿下午多出些汗,天黑之前能挖到井底,才最好。大家也纷纷称是。回到家,夏莲和戴龙媳妇一听也高了兴,当即捉了院里的一只下蛋的母鸡杀了,给大伙加了一个菜。众人自是高兴,个个都露出一口的牙来,屋里屋外地嬉闹嚷嚷,俨然是吃上了庆功酒一般。谁谁都觉得下午这井底定然是挖得到了,大海里都摸着那根小丝线了,线头上的小铁针还会跑得远么?谁不高兴都没道理!喝酒的时候,三毛愣嘴里叼着鸡骨头就想起了事,忽然眨巴着眼睛问大伙,说,你们说这挖到井底,是先挖着那三奶奶的人骨头,还是会先挖着那宝贝?众人一听,也才想起跟那宝贝在一起的,还有个三奶奶的事。可又都不好确准,就说,挖着人骨头也挖着那宝了,挖着那宝也挖着人骨头了。都一起掉下去的,能有多少差离。有人就说,也不好说,金子可是比人肉沉得多了,指定是在下面,骨头在上面。回头打趣三毛愣,说三毛愣你下午挖的时候可慢点下锨,小心别伤了三奶奶。她在里面憋屈这么多年,脾气可是大着呢。三毛愣说,那我下午不干活,全让你们挖,还不行么?那人说,那可不行,我们这样有老婆有孩的,三奶奶可是不喜欢,三奶奶就喜欢你这样的,还是你打头吧。众人听了都笑,三毛愣也笑。下午挖土的时候,三毛愣还真是存了小心。锨上稍微碰了硬物就哎呀一声,拿手仔细地给摸出来,看过一眼,甩走了再挖。那露出井围子的地方只有一米见方,却也不能只守着这一米挖下去,往外又扩了两三米,一起往下挖。挖出的土直接甩到了大坑的坑底,倒也省了不少的力气。脚底踩着的土虽然越来越软,渗出的水都没到了腿腕子上边,可毕竟地方是缩小了,有了目标。再加上中午吃了鸡肉,大伙的干劲都足,只一会,就挖了半米多深。只是那土里的黑圈却越来越淡,再一锨下去,竟是一点痕迹都没有了。戴虎的眉头又拧了起来,让人把土坑里渗出的水淘得干净,拿手一点一点在土里抠。抠出来的土,却都是黄的。一点黑色都不沾。众人就说,没了印子它也是井围子。连那黑圈的口都是圆的,又是柳条子,能不是井围子么?顺着这个方向挖,准没错。戴虎跟戴龙嘀咕了一会,也没了别的主意,想想大伙说的也是这个理,只能顺着往下挖了。于是众人接着作战。一个时辰后,在这大坑里,已然又挖出个一人多深的小坑来。只是这坑却见不到了底,满坑里都是了泥和水。这边挖出一些,那边便哗啦地塌下一些,一点进展都没有。靠边的那面还越塌越大,连大坑的坑壁都快悬了出来。有人出主意,说让戴虎从家里拿来几个旧笆片子,把坑边围起来,那稀土挤在里面,不是就成了!戴虎照着做了。后来笆片子不够用,戴虎招呼三结巴,让他回去把秋天用来装苞米的车箱板都弄了来,挤上那土。一时间这阵势可有些大了,本来戴家挖出井围子的事中午就传了出去,都以为下午能挖出个上下来。听着信的人,下午都齐齐地过来这里看热闹。不知道的,远远地见呼呼啦啦地从家里往这坑里抬笆片子和箱板,也不知道发生了啥事,还以为从坑里挖出了啥大东西来。都相互吆喝着,怕错过了啥看头,往了这坑边子跑。一时间,坑里坑外到处都是人,吵吵巴喊的,热闹得不行。

这个法子也确实管用,那坑边被木板子围起来,土便真的不再塌了。只是那水却是挡不住的,一溜溜地从板缝子里顺下来,往坑里淌。坑里连泥带土地没到了膝盖,人在里走路,呱啦呱啦地,又不是水的动静,也不是泥的动静,倒像是圈里的壳郎猪往嘴里呱嗒猪食的声响。人们把那泥水舀了,又稀里哗啦地往外泼。有的泼得狠了,便迸起来,落到一些人的脸上身上,最后坑里的人个个都弄得灰儿花儿的,像泥猴子。惹得外面看热闹的人一阵阵地笑。

这么往里挖了一锨多深。不曾想那些被挤住的稀泥也缓过了精神,一使劲,把本来就弱的笆片子侧侧棱棱地就给推倒了。众人费了半天的事,却是白忙乎了。于是再加上一层板子进去,呱啦呱啦地又一阵忙乎。这次挺得时间倒是长点,但也只是长点,还没等人们高兴,咔嚓一声,那板子竟从中间断了开。下来的土比上次势头还要大,像开闸的水似的,忽地冲了下来。小坑里的人都噼哩扑棱地跳到了大坑,回头一看,那小坑大半个都被埋了进去,一下午的功夫,全白费了。众人一时都泄了气,坐在坑边上,身子软软的,连说话的劲都没了。坑上边就有人说,哎呀,你们咋不掏了,接着掏呀,坐能把坑坐出来么!三毛愣一听来了气,眼睛一斜楞,张嘴冲坑上骂道,放你娘的屁,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下来掏会试试,我把兜里的半盒烟都给你!那人挨了骂,却也不恼,嘿嘿地笑笑,便也没了声。

戴虎的眼睛愁得只剩下半条缝了,看着坑里的土,一句话都没了。戴龙也一屁股坐到了坑边上,愣着眼神,脸涨得通红。

看热闹的眼见是没了看头,笑闹了几句,便轰地一声散了。坑边上只剩下这几个满身是泥的人,瞪着眼睛,谁也不吭了声。

日头窜到了街头上,离那老榆树也只剩下一竿子高了。一沉,似乎就要掉下来一般。戴虎喘了口气,站起来跺了跺脚上的泥,对众人硬是挤出一脸的笑说,算了,算了,今天大家也累得够呛,咱收工了。回去哥几个喝点小酒,帮我再想想法子,明天咱接着挖。大江大浪咱都过了,不信这小河沟里还能翻船。众人一听这话,也都活泛了些,说,可不是么,啥事也顶不住人能折腾,长城都能修到山尖上去,一个小井坑还挖不明白?活人总不会让尿憋死,是不是?说笑着,便也都相跟着回去了。只剩下几个流鼻涕的孩子还不舍得走,围着那坑边的土,来来回回地疯跑。

戴虎的话虽说让大家回去帮着出出主意,可毕竟是人自己家的事,又涉及到动了这么大的周折,即便谁说话,也都兜着点心思。浮浮草草地,并不说的太多。最后还是戴虎自己定了章程,说明天找来些麻袋装土,一摞摞地往那坑边上码,像压河垄似的。又防土又防水,劲还比笆片子大,不信那土还能塌下来。众人也都说好。于是个个摩拳擦掌,只等明天再跟那坑子较上个真章。

第三节

第二天一早,戴家兄弟几个把家里尽量能倒腾出来的麻袋都抻了出来,敛摞敛摞,有了一二十条。 还怕不够,又东家西家的借了十多条。答应人家若用不上,都好好地送回来,若用上了,便买了新的来还。这可是个大便宜,谁不想用旧的换了新的?有的人家就追着戴虎问那麻袋到底够不够,不够了,家里还是能倒腾几条的。你啥时用,我啥时给你拿去。那亲切,都差点把戴虎感动了。回头吧嗒吧嗒嘴又不对味,心里就狠狠地呸了一口。

二三十条麻袋摊到了坑边,十多个帮忙的,也都拎着家伙凑了齐。戴虎给每人点了颗烟,对众人说,哥几个帮了兄弟我这些日子了,今天还得再使把劲。等兄弟真能挖出东西来,绝不能让哥几个白出了这些力气。众人抽了烟,听戴虎这么说,嘴里虽然跟戴虎客气着,但心里的小九九也都算得齐整。这些天的忙,也是赶在了农闲,帮忙的事,没跟自家的忙犯了冲突。累是累点,可若真的挖出宝贝来,凭了那些宝,戴家自是不能少给了这份工钱。要是没挖出来,也没啥损失,工夫人情都是有来有往的事。以后家里赶了急,叫了戴家哪个兄弟,哪个能推脱?戴虎心里也自是知道这些。但一些虚话,得客客套套地说出来,有里子有面子的,也让着别人舒服。

一颗烟抽透,众人势势巴巴地刚要动手,却见温和开着三轮车叽哩咣啷地冲街这边来了。车上拉了半车人,春英子穿得新新崭崭的,坐在副驾驶上。那车往老树跟前一顺,突突地停了下来。众人正看着,却从前街又拐出一个车来,开车的是田玉东,也是拉了半车的人,跟温和的车停在了一起。三毛愣把挺短的眉毛竖了起来,问大伙,今天是集吗?这上个集,人咋还赶到一堆了呢?董老闷把铁锨搂到怀里,两手掰着算日子。算完了,说,今天哪是集了,明天才十九么!众人一想也是,集市日子是三六九,十六那个集才过去一天,今儿个咋能是集?可不是集,这么多人,又闹个啥妖怪?秋根站在三毛愣身后,看温和下了车正在跟田玉东说话,忽地想起那晚田喜说的田玉东几个代表组织人去乡里上访的事。莫不成是今天么?心里想着,嘴上却没说,伸着脖子跟大家一起往那边张望。

这当口,老嘎子的四儿子开了三轮车也从后街出来。老嘎子在车上坐着,还有大生子、赵老嘎达、张老蔫等十几个人。到了两个车跟前,车把一打,也停在那了。几个车熄了火,车上的人却不下来,依旧坐在车里,相互高着声说笑。那话传过来,却又听不清楚,急得三毛愣抓耳挠腮的。秋根说,你想知道,过去问问不就得了。三毛愣一想也是,刚穿上的水裤也没脱,冲着那些人就过去了。走到半道,喊老嘎子,说你们这帮子人呼呼啦啦地,是干啥去么?老嘎子像是正等着他问,把脸对了三毛愣,高腔高调地回道,我们是去乡里问北甸子地的事。你去不去?三毛愣愣了一愣,站住脚说,这回是不是也跟那签名信似的,谁去才给谁分地呀?老嘎子还没等答,春英子便在车上说,当然了,谁去了我们这都记名,以后分地一定是有好处的。三毛愣嗷唠一声,拐着腿就折回来了。一边走一边脱身上的水裤。到了坑边把这话跟别人一学,说,先咋没人告诉我呢,我也要去的。这分地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回头问秋根,你不去么?不去可没地了!秋根还没说话,听他又跟戴虎说,戴虎你们先干着,等我从乡里回来,再来帮你。说完,氆氇氆氇身上的土,就奔三轮车去了。秋根几人虽说有点不好挡戴虎的面子,可想想这地,也还真不是闹着玩的。随即跟戴虎打了招呼,也都相跟着跑到车上去了。一转眼,坑边只剩下戴家兄弟三个。三毛愣坐在车上还招呼三结巴,说,三结巴,你个犊子还不快点过来,你不打算要地了。三结巴愁眉苦脸地瞅了瞅戴虎,张了张嘴,却把话又咽回去了。大国的三轮车拉着吴大下巴,也从店门口腾腾地开了过来,跟几个车汇了合。前街后街听着信跑来的人不少,来一个上车一个。你坐着我的腿了,你压着我的脚了,一片嘻嘻哈哈的闹腾声。只是一会,几个车便坐满满当当的人了。老嘎子跟温和几个一嘀咕,几个车一字排开,突突地从神树街上往东一拐,奔了乡里去了。戴虎哥几个看着一大堆的麻袋,直喘长气。

第四节

神树村离乡里也不是很远,三轮车颠颠达达跑了十多分钟,便到了乡政府的大门口了。 几车的人呼啦啦一下来,聚到门口,竟也百十多个。温和低着声跟春英子说,这人是不是多点了,好像比预计多不少呢!春英子说,不多,多了才能给他们点压力,要不总是给咱拖着不办。温和点了点头,回头大了嗓门对众人说,大家可都听好了,咱们这次来,只是跟乡里讨个意见,不是来闹事的。大家都注意点说话做事,别给咱神树村惹了是非。听着的人一声地应着,随了温和和春英子等人,进了乡政府的大院。

乡长姓付,也才是刚刚上班。给自己沏了碗水,一边喝一边翻看桌上的报纸。一抬头,见院子里忽然呼呼啦啦地进来了一伙子村民,走在人群前面的,正是神树村那个叫春英子的女人。这个女人乡长见过,头几天神树村的那个联名信,就是从这个女人手里递过来的。当时乡长可是答应得人家好好的,说给人家当了事尽快办。如今没办事,眼瞅着人家找上来了,还带了这么多人。走在旁边的那个,满身泥浆,轱辘的跟个泥猴似的,撇着两腿,东边西边地撒目。这乡长心里一阵地小抖,端了茶,顺着走廊跑到分管文化的副乡长那屋去了。对那副乡长说,好像是神树村的人过来了。那北甸子的地,到底是找上来了,你快帮我出去挡挡。那乡长紧着出来,反手把门一锁,把付乡长一人留在了屋里。

没等这个副乡长去挡,门卫却早着一步过去挡了。这门卫是个小年轻的,个子挺高,穿着一件净白的上衣。蓝黑的裤子,头发梳得溜光,皮鞋也擦得锃亮。一伸手,就把春英子和边上的三毛愣给挡住了,说,你们是干啥的,噼哩嘭愣地进来,以为这是菜市场呢!拿手一指三毛愣,那手指细长细长的,像这小子的个儿,说,你知道这是啥地方吗?在泥里打完滚,也不知道换身衣服再来。三毛愣一听,当即便上了火,骂了一句犊子,上去就抓这小年轻的脖领子。那小年轻的没想到三毛愣这么毛楞,一句话不犯,上来就动手。看那粘了一袖子泥的胳膊伸过来,忙脸红脖子粗地紧躲。口里说着,哎呀,哎呀,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还动上手了!温和紧着冲三毛愣喊了一声,拿手一挡,把三毛愣给挡了回去。又冲他使了个眼色,三毛愣才消停下来。可嘴里不老实,嘀嘀咕咕地骂,你个狗戴帽子的小王八犊子,穿了人皮不说人话,等我一会办完事,看我咋修理你。温和不理他,回头冲那门卫说,我们知道这不是菜市场,我们也是来办正事的,我们找乡长。那门卫被三毛愣一吓唬,态度还真一下缓了许多,对温和说,你们找乡长?你们是哪个村的,找哪个乡长?我们这乡长可是好几个呢。温和说,我们找能办事的乡长,我们是神树村的,找乡长问北甸子地的事。那门卫似乎也耳闻过这北甸子的事,嘴里拖了长腔噢了一声,说,那你们在这等着,我去看乡长在么。一回头,却看管文化的郑乡长走了过来,就说,郑乡长,神树村的人找付乡长,付乡长他在吗?那郑乡长嘴里哦了一声,说,付乡长他不在吧。我刚过来的时候,没见着他屋里有人,该是下乡了。这两人一说话,边上听话的人都觉得惊奇,想这乡里面的人说话咋是这样,别别扭扭的,把职位分得这么清楚。还说得这么乱,啥正的副的副的正的的,我们不就是找个乡长么。老嘎子憋不住话,在人群里说,我们不找副乡长,我们找的就是正乡长,能直接给我们办事的。却听那郑乡长笑了一声,冲大家说,你们说的正乡长,就是我说的付乡长。咱乡长姓付,我姓郑,所以大家都叫正乡长是付乡长,叫我郑乡长。说完自己也挠了挠脑袋,憋不住笑了一声。众人一听也才明白,闹了半天,这个郑乡长原来是个副乡长,而那个正乡长却偏偏姓了付,被叫成付乡长了。这凑在一起,倒真是很稀罕的事。那个郑乡长又说,你们找付乡长有事么?付乡长不在,要不你们先跟我说,我回来给付乡长转达。春英子往前走了一步,说,我们是来问神树村的北甸子地到底咋着了。头些日子,我们递上来一封联名信,要求黄家村的黄炳义把黑水泡子的地面归还给神树村。可信递上来这么长时间了,乡里连个信都听不着。现在黄炳义把北甸子的地都种上了,苗也出来了,乡里咋也得给我们一个说法吧!那郑乡长就啊了一声,说,是这么个事呀!可能是付乡长这些日子没时间,还没来得及处理。你们再回去耐心等等,过两天,乡里一定会给你们个交代。老嘎子说,你不也是乡长么,那个付乡长不在,你就直接给我们个交代呗。众人也都附和,说,对呀,你不也是乡长么,今天费费精神,给我们处理处理得了,还等那个付乡长干啥!那郑乡长却犯了一脸的难,说,我确实是咱们乡的乡长,可我是个副的,只分管文化这块,土地纠纷的事还真不归我管。众人听了一阵失望,有人故意打了个唉声,说,哎呀,闹了半天我才明白,你这个郑乡长原来是个副的呀!人群里发出了一片的笑。那郑乡长脸上有些挂不住,强打了个哈哈,对春英子和温和说,大伙还是先回去,等付乡长有时间了,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人群里就又是一阵嘈嘈,有人说,让我们回去是不能回的,我们这老远的来了,打车望辆的,连办事的人都看不见,哪能说回去就回去。边上有人附和,说,可不是,几句话把我们打发回去,当我们三岁孩子呀!那郑乡长把手一摊,说,那咋办?付乡长不在,我也没办法。春英子低声跟温和说,我上次来,是见过那个付乡长的。不行,咱直接找他去?温和点头,两人也不理了那郑乡长,领人直奔了那付乡长的办公室。那乡长的办公室在走廊的最里边,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进门一看,还真是没人,报纸在桌上摊着,桌子边上有一圈的水,正是水碗刚留下的。温和说,这乡长一定是见了咱们来才走的,是故意躲着咱们呢!春英子说,咋办,他躲了,咱就让他躲得消停么?温和说,不消停能咋办,这是乡政府,咱还能咋办?大国闷着鼻子哼了一声,说,咱在这等着,他躲得起,咱就等得起。咱舍出功夫,豁出来等他。说完,看着边上的凳子,一屁股坐那了。那郑乡长也跟了进来,对温和说,大家最好还是先回去听信,你们呼啦啦这么多人在这围着,对乡里的影响不好。再说,这样我们也没法办公了呀!温和说,没事,你们办你们的公,我们等我们的人。我们也不吵吵也不喊的,影响不了你们。那郑乡长挠了挠头,说,付乡长下乡,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到了晚上也不一定的。春英子接了话说,没事,付乡长要是晚上回来,我们就等到晚上,反正家里也没啥活计要做,我们有的是时间。那郑乡长就不说话了,低头想了一会,问春英子,你们来,你们村部知道么?你们支书孙德胜知道吗?春英子说,我们来,干啥要让村部知道,干啥要让孙德胜知道?要地是我们全体村民的意思,我们来要个说法不对吗?那郑乡长说,我倒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村里出来这么多的人,你们村部一定是知道的。春英子说,村部知道不知道我们不管,我们做的是合理合法的事,村部还能压制了我们的人权吗?那郑乡长就笑了,看了春英子一眼,说,你这懂的还挺多,你嘴巴厉害,我不跟你说。回头又找温和的影儿,说,我这几天也去了神树村,是随着市里县里的领导一起去的,还见了孙德胜,他也没提这嗑呀!温和身后的三毛愣伸出头来,把这副乡长上下地打量了一眼,说,那天玉来领人回去,我在跟前了,好像还真有你呢。那郑乡长就笑了,说,啥好像真有我,就是有我么!我管咱们乡里文化这块的。你们村的那棵神树,不是正在申请地方文物保护么,递到县里市里的那些材料,大部分都是从我手过的。管稿纸,我就写了这么厚。他拿手比划了一下,见没人搭腔,他又说,这几天听领导说,你们那棵神树不仅在申请文化遗产保护,而且上面部分领导的意思,还要在文物的基础上做进一步地规划呢!这事十有**,也该是会成。到那时候,你们神树村可真成了明星村了。这些日子,领导们可都在讨论和商量这件事呢。你说你们赶到这个节骨眼上这么大张旗鼓地做事,不是自己给自己上眼药么?说到这,声音低了低,眼睛瞅着温和说,要不我劝你们要好好考虑一下呢。你们这么多人来乡政府,说好了,是上访,说不好,可有点聚众闹事的嫌疑了。对你们神树村的影响多大,你们自己想想。众人一听,都哑了腔,心里个个打起了小鼓。大伙商议的时候,都把神树这事给撇下了,没想过这上访还会跟神树申请啥的扯上联系,又是眼药又是影响的。听那郑乡长这么不软不硬地一说,都有些愣了神。那郑乡长一看这样,就说,你们再好好合计合计,看我说的是不是这么个事,在不在理。说完,笑了一下,转身出去了。

几个村代表都不说了话,愣了愣,一使眼色,也出了办公室的门。

第五节

到了外面,温和说,咋办,这还跟咱神树的事扯到一起了,这个郑乡长是不是吓唬咱们呢?老嘎子说,也不见得是吓唬,这个孙子乡长正管着文化这块,啥事他应该是懂,这事他能好乱说?吴大下巴说,到时上面来人,他不给加好言语,想使坏,还不是嘴一歪歪的事么!春英子嘴一撇,说,他嘴一歪歪能咋,法再大也大不过理去。 他还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温和说,我看那个付乡长根本是没下乡,是躲到哪了。他要总不出来见咱们,咱们说是那么说,可咋能老等着么!玉东说,是啊,一会到晌午了,这么多人,总是要回家吃饭的吧。大国哼了一声,说,要我说,这饭不吃了,咱们忙了好几天,来了这么多人,不能连个影儿不见就回去吧,大家不是白忙乎了?温和说,白忙乎倒事小,万一真要是影响了咱村神树的大事,就不好了。大国说,那你啥意思,咱回去?温和却不说了话,喘了口长气,拿眼去看大家。春英子说,要不咱给支书打个电话,问问支书,咋样?大家想了想,说,也好,问问支书,让他帮咱想个法。这么一说,春英子当即出了政府门,去街上的电话亭给孙德胜打电话去了。却不想走的快,回来的也快。只一会功夫,便急匆匆地返了回来。说,往村上的电话打不通呀,不是占线,就是在通话中,老没人接,也不知支书上哪去了。温和说,那打不通算了,咱还是自己决定吧。回头冲了那几个人说,我提个议,要不咱今天先领了大伙回去,把上访和神树的事整明白了,到底有没有干系。要是有,又有多大,咱都理得清清的了,再想辙。玉东点了点头,说,也只能这么办了。啥事不能蛮干,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就不好了。大国说,这么一来,不更是让那孙子乡长得意了,下次来,他躲得更是欢了。老嘎子说,咱这次回去是回去,可也得把话跟乡里撂下,算他再躲,也得好好掂量掂量。大伙便都点头,把脑袋凑到一起合计了一下,又回了屋。

走廊里到处都是神树村的村民,站着的,蹲着的,嘁嘁喳喳地嗡嗡成一团。三毛愣还瞅着那小年轻的门卫不顺眼,偏把满是泥土的衣服靠在门卫屋里白白的墙上,斜楞着眼睛,看那小子的小白衣服。那郑乡长也刚从别的屋钻出来。自己屋子锁着付乡长,他不敢开门,镇呼了温和他们几句,就跑到计生助理那屋去了。那计生助理是个女的,四十多岁,听郑乡长把这事一学,便给郑乡长出主意,说你给神树村的村部打个电话,让他们村部来人,最好是孙德胜来,把人招呼回去,不就行了么?副乡长说,这事怕是他们早跟村部通了气了,这么多的人上访,那孙德胜能不知道?那助理说,他们通了气能咋,乡里让孙德胜把这事压下去,他孙德胜能不听?咱又不是不解决,不得一步一步地处理么。他孙德胜来了说句话,村上又哪个人不给支书一个面子的!那副乡长一听,还真是这么个理,冲那女人竖了竖大拇指,抓起电话就给神树村村部拨号。可拨了七八遍,那边电话就是没人接,气得把那电话啪地摔那了。原来孙德胜早想到了这一点。一早上班,先把电话线偷着给拔了。连春英子的电话也自是不能接了。那女助理瞧着气急败坏的郑乡长,说这付乡长也是的,一千多亩的地,老拖着也不成呀,不管咋解决,早晚不是也得解决吗?农民都指着地活着,不解决,人家能干?那郑乡长叹了口气,说,付乡长也是为难。那黄炳义上边托人了,给咱乡长露了话,这事能拖多久拖多久,拖得这些人都淡了兴才最好呢!你说啥事不怕这个,上挤下压的两头受气。付乡长也是没有办法。那助理便撇了一下嘴,说,现在的农民精明着呢,这拖能拖得黄了?两人正说着,一抬眼,见春英子几个从助理的门口闪了过去。那郑乡长也忙迈步出来,随着一直到了付乡长的办公室。进了屋,几个人都找了坐的地方,唯独把那郑乡长撂到了地上。那郑乡长的脸上依是挤满了干干巴巴的笑,对温和说,你们合计的咋样了,还要在这等么?温和故意沉吟了一下,问那郑乡长,说你刚才的意思,付乡长今天真是一时半会地回不来了?那郑乡长说,可不是么!下乡的事,一般都说不好,赶上事多了,就得等到下晚。春英子说,那我们这次还真是赶得不巧了。既然这样,我们今个先回去,麻烦你转告付乡长一声,让他尽快把北甸子地给我们解决了。这个信,我们再多等几天。要是过些日子还不解决,我们一定还会来的。到时可不能凭了谁的几句话,把我们再打发了。那郑乡长一听他们答应走,更是满脸陪了笑说,这话我一定会转告给付乡长,大家放心吧,乡里一定会尽快给解决的。

做乡长的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也不好再说别的。当即招呼着走廊上里里外外的人,呼呼啦啦地上了车,把人又拉回来了。

第六节

回到了神树街,却也是近了晌午。车上的人散了之后,春英子和温和几个人没回家,直接去找孙德胜。听大家把事情一学,孙德胜也懵了,说,是啊,咱是想得不周全了,管顾想着要地了,咋没想到它会跟神树的事扯到一起呢?哎呀哎呀地拍拍脑袋,说,不周全了,还真是不周全了。春英子说,这上访,还真能影响到咱神树申请的事?孙德胜说,这我也说不准,只是感觉神树这些事,肯定是要通过乡里县里协调的。若那上面来了人,乡里谁想说个啥,还不是一张口一闭口的事?那人家上面对咱村的印象,可得啥样么!众人一听,眉心都拧出个疙瘩来,低了头想辙,可想又想不出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呼呼地从鼻子里喘长气。孙德胜终归是支书,眉毛一挑,对大家说,大家也不要灰心,有理的事到了啥时候都有理,咱还怕拖了这几天么。再说了,到底能不能往一起扯,也不确准呢。回头对玉东说,玉东你回去给玉来打个电话,把咱这情况跟他说说,问问他这神树的事会不会被上访的事给影响了。他也是咱神树村的人,比咱懂得多,咱也算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我这几天也去乡上扫听扫听,看咱的上访到底起没起点作用,不信这百十多号人去了,乡里还是连个态都不表。众人听了这些也都点头,确实也没了别的招。玉东站起来说,那我这就回家给玉来打电话,下午大家听我的信。众人都说好,玉东一走,便也都散了。

玉东打电话的时候玉来正自己在家吃饭,媳妇先吃完了,又去医院给青玉和雀儿送饭。雀儿昨天来市里的时候睡了一道,醒时已经到医院了。下车没哭也没闹,乖乖地贴着青玉,看舅舅玉来楼上楼下地找大夫。先给雀儿摸脉的是一个老中医,这老中医一脸一手的黑斑,一睁眼一闭眼的,连眼皮上都是。雀儿看着看着就憋不住了笑,噗地一声乐了出来。拿手比划着那老中医的脸说,你说你咋不把自己的脸治治,这黑了吧唧的,太难看了。青玉紧着打岔,一眼一眼地给雀儿使眼色。可雀儿不看,用一只闲着的手捂着嘴,笑得有滋有味的。这老中医也不理她,耷拉着大眼皮,摸完左手摸右手。完了抬头去看雀儿,却把雀儿又乐得不行。这老中医让青玉把雀儿领出去,对玉来说,这孩子得的该是癔症。我这中药来的太慢,你还是领她去神经科挂个号,确诊一下。或是药物稳定,或是做心理疏导,听神经科大夫怎么说。玉来一听,脑袋里嗡地一声,心想,还真是玉山电话里说的癔症了。小小的孩子,咋就精神上有问题了?想起春节回去的时候,姐说雀儿那阵子就有了好长的一段时间不爱说话,自己当时还许诺给姐,说有时间把雀儿接过来,领她来市里看大夫。可谁知道自己回来一忙就给忘了,这一忘,竟是把雀儿的病给耽误了。若是早看,也不至于达到这样,何苦让小小的孩子受这些,还牵了姐也跟着糟心。玉来领着青玉和雀儿上楼,心里越想越愧,回头看一眼青玉,见青玉正巴巴地盯着雀儿,牵着雀儿的手给雀儿擦汗。心里一酸,差点要哭出来。紧着走了几步,深深吸了口气,才把心情平了下来。到了四楼,那神经科是个女医生,说话柔柔的,很顺雀儿的心。她没给雀儿摸脉,只是很温柔地跟雀儿聊了一会天。问雀儿叫啥名字,问雀儿你家里有没有养小猫小狗呀,你喜欢小猫小狗吗?有没有养小鸡小鸭呀,你喜欢小鸡小鸭吗?菜园里有没有种水萝卜菜呀,水萝卜边上有没有爬蚂蚁呀,那你喜欢那些蚂蚁吗?……等等,问的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一点都不像是医生给病人看病。问完这些又问雀儿,家里是不是还有爸爸妈妈,是妈妈好还是爸爸好呀?一听这话,雀儿的脸陡地绷了一下,过了一会才缓下来说,我家里只我跟我娘,我没有爸。那大夫淡淡地哦了一声,说,那能告诉我,你最喜欢家里的谁呀?雀儿看了看青玉,说,我最喜欢的是她。那大夫说,她是谁呀?雀儿说,是我娘。那女大夫又哦了一声,说,那你最不喜欢的是谁呀?雀儿低头想了想,又拿指头指青玉,说,也是她。没等那大夫再问,马上改口说,也是我娘。那女大夫便笑了,冲雀儿点了点头说,嗯,雀儿真聪明,雀儿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雀儿回头看着青玉和玉来,一脸的得意。

雀儿当天就在医院住了下来。大夫经过观察和会诊,确诊雀儿患的是分离性精神障碍,属于癔症的一种。那女大夫对青玉说,这孩子发病的主要诱因多是因为家庭关系的不完整,对亲情和生活失去了信心和安全感。特别是对唯一依赖的母亲,也缺失了信任。这些压力挤在了一起,她自己承受不住却又不愿表达,才导致了她脆弱的神经开始崩溃。不过幸好你们入院还很及时,相信经过医院和家属耐心的疏导和药物稳定,孩子应该会慢慢好的。青玉听了,虽然一颗心暗暗地还替雀儿揪着,但总算是松了口气。当晚青玉就陪在了医院,一日三餐,由玉来媳妇给娘俩送。

第七节

玉东回了家,他爹田喜也惦着上访的事,老早回家来听信。听了玉东把事情一说,也理不好这里的事。说玉东,还是问问玉来吧。打通了玉来的电话,田喜先问了雀儿的病,又问青玉着没着急。听了玉来媳妇往医院送饭的话,又说雀儿这孩子的病,真是麻烦的人太多,住了院,可辛苦她舅妈了。玉来说,爹,看你说啥呢,咱不一家人么,咋还说外道话。田喜对着电话笑了笑,又啰嗦两句,才把电话递给玉东。玉东早等的心急,在电话里,一股脑地把这些日子关于黑水泡子的联名信和今天的上访,都给玉来说了。完了问玉来,你说我们上访,真能影响到神树的事么?玉来在那头连着啊啊了几声,想了一会说,要说神树的事跟你们上访,该是没有关系的。这个项目是市里文化部门直接着手的,你们乡里只是起一个协调的作用。再说为神树村的老树申请文化遗产和进一步的筹划文化景区,都该是全乡全县的好事,他们乡长更是知道的。他们努力把事做好还来不及,谁还会不识时务地出来说影响的话?那个郑乡长,该也是拿话来唬你们的。玉东就长出了一口气,说,扯不上影响是最好的了,再去乡里,我们就不用怕了。玉来就笑了,说,你们想争取自己的权利是对的,可也不能蛮来。上访这个事情,说大就大说小就小,你们可要注意点方式方法,不要弄巧成拙了。我明天回去,也跟孙德胜说说,啥事千万别意气用事。玉东说,玉来你明天回来呀?玉来说,是啊,我也是刚接到通知。明天市里领导关于文化景区的问题,要去神树村搞现场办公。你跟爹说一声,要是有时间,我就家去,要没时间,我下次一起回去。玉东应了一声,哥俩又唠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下午玉东跟孙德胜温和几个一说,大家都高兴得不行。大国说,本来就该地是地的事,树是树的事,咱还真是让那个孙子乡长给唬了。春英子说,下次去最好别让我见着他,见着了,看我咋贬损他。孙德胜倒显得冷静,说,话虽是这么说,可咱还是要避开些风头,等神树的事稳定稳定,咱再提上访的事。说完又问玉东,玉山说明天跟市领导回来,准吗?玉东说,准呀,玉山在电话里亲口告诉我的,能不准。孙德胜就把眉毛扬了扬说,要是这样,我去安排安排,搞个欢迎啥的。把场景搞得热烈些,也在那些领导面前,为咱玉来添点光。说完,也不同众人搭了话,笑嘻嘻地走了。

孙德胜直接去了学校,跟校长老姚搭了几句,就去找玉山和还在替戴龙代课的老彩。对他俩说,明天玉来要领着市领导来咱神树村现场办公,我跟老姚说了,你们把班上的学生组织组织,让孩子们都穿得干净点。拿上年年过六一时的花环,到时去神树街迎接一下,也表达表达咱神树村对这个文化景区的热烈心情。玉山和老彩听了,都点头答应。

从学校出来,孙德胜又上了神树街,临街各家房院的门口都看看。招呼着吴大下巴媳妇把房前的碎柴往一起敛敛,这铺铺张张的,多影响街容。又喊张铁蛋子,你别天天抱着膀待着,没事把墙根让猪泛起来的土拿锹平平。吃得五大三粗的,咋眼里看不着个活么。铁蛋子就嘿嘿笑,撂下手,回屋去拿铁锨。到了玉山写的黑板报跟前,孙德胜眯着眼看了会板报,看完满意地咂了咂嘴,才背着手又往前走。到了戴家挖宝的地方,才发现坑边没有看热闹的,往坑里一看,却也是一个人都没有。孙德胜也听说早上三毛愣几个撂了戴虎活计的事了,知道上午没挖,却没想到下午竟也没挖。坑的四边拉上了线,虽然只是个样子,但也是按着孙德胜交代的办了。孙德胜瞅着这坑真是别扭,在神树街上当不当央不央的,看着就扎眼。可又没办法,人家挖宝那么大的事,也不能因为上面要来几个人说屯上就屯上吧。毕竟人家折腾了这么多天,也是个不小的动静了。孙德胜冲着坑叹了口气,心想,上面来的那些领导,对神树村的印象,最好别被这大土坑给影响了。想完又叹了口气,才颠着步子回去。

其实戴家的土坑本来下午就没想着挖的。上午那些帮忙的人呼啦啦一走,剩下这哥仨站在这就长了眼睛了。用麻袋装土的活,可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干的。就算干,一上午,也装不出几个来。看着抱来的这些麻袋,真是又生气又上火。一来气,把麻袋又折腾回去了。哥几个一商量,说这些人去乡上还不知道啥时回来呢,下午也别张**了。挖了这么多天,咱也歇歇,都回家睡觉去。于是,各回了各家,还真睡觉去了。戴虎也确实乏了,大上午的,往炕上一顺,呼噜呼噜地就睡上了。夏莲气急败坏地回来跟他说村民上访的事,让他去黄家村看看,跟大姨夫通个信。戴虎睡得正香,见夏莲拽他起来,没好气地冲夏莲说,你大姨夫那点破事,早早晚晚都得出头,你让我去告一百遍信,不也是挡不住么!因为这点地,你主任都快让人挤下来了,你说你到底长没长心呀?夏莲被戴虎一顿堵塞,也没了话讲,看戴虎翻了身又呼呼去睡,便撅着嘴,坐在炕边生气。

三结巴戴文可没睡觉,泥了土了地这些天,可得换身衣服透透气了。穿得干净地出来,可又想不出去哪,便站在神树街上,一眼一眼地往西撒目。马寡妇家就在西边,离街不远。那天三梅跟他说的话,让三结巴生出了无数的幻想,他几乎天天都企盼着再遇见三梅。遇见了,他想他一定要克服自己结巴的毛病,好好地跟三梅说,让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欢她。可他等了半上午,也没见着三梅的影儿,却把去乡里的一车车人等回来了。三毛愣从车上下来就跟三结巴显摆,说我差一点把乡政府那个穿白衬衫的小门卫给修理了,要不是温和拦着,我还真是不饶他。舞舞扎扎的,好像添了多大的本事。众人散的空上,三结巴就跑到戴虎家,把三毛愣学回来的话跟夏莲说了。夏莲坐在炕边正生气,听了当即缓了脸色,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知道他们去也是白去,呼呼啦啦的,声势可闹得不小,却是连个乡长的人影都没见着。臊眉耷眼地回来,真是寒碜。以为那乡政府是他们家开的,想见谁就见谁?三结巴说,可、可不是咋地,春、春英子他们可都是蔫、蔫了。戴虎也不睡了,起来对三结巴说,那你下午去告诉三毛愣他们一声,明天咱接着挖。三结巴看着戴虎,说,二、二哥,你说还得挖、挖几天呀?戴虎拿手搓了搓脸说,明天要是码上麻袋不塌,最多一天,也就能挖到底了。我去问过温二叔了,那井满打满算上,也差不多那么深了。明天甩开膀子干一天,到底那井里有没有东西,也该出头了。哥俩这么一搭话,夏莲也便对戴虎没了气,下炕就去做饭,三结巴也留下来。吃过饭又去各家找人,且不提。

第一节

第二天一早,戴家哥几个把昨天折腾回去的麻袋又折腾到坑边上。秋根和三毛愣等十几个干活的人也都先后赶到,没搭上几句话,就开始下坑挖土。先把之前塌下来的土清出去,埋在底下的板子和笆片子露出来时,泥和水就又都成了精。脚踩在里面,又开始呱啦呱啦地响。戴虎招呼着开始挖土装麻袋,装满一个,挤到小坑边上一个,一个个挨着往上摞。铁锨在坑里直直地往下挖,周边的连泥带土,却是被那麻袋挡得严严实实的了,一点都不再往下塌。众人高了兴,虽然装麻袋抬麻袋累得四劈汗流的,可大家也实在挖够了这土坑,恨不得一下给掏到底。掏着了东西就拿出来,掏不着就拉了倒,可别天天一身泥一身水地跟这折腾了。这么一想,膀子上便都用上了劲,动作竟比每天快了许多。眼瞅着,就挖下了挺深。

正干得起劲的时候,神树街却忽然吵吵嚷嚷地热闹了起来。坑里的人先还没在意,后来冷不丁地就觉得动静近了。抬头往坑外一瞅,坑边上竟排了一溜的小脑袋,瞪着眼睛,好奇地往坑里瞅。戴龙一眼认出,那一溜的脑袋都是自己班上的孩子。正觉得惊讶,就听有孩子喊他,说老师你啥时候回去给我们上课呀?是不是明天呀?这个还没答,那个又问,老师你是挖金子呢吗?这坑里真的有金子吗?这个话还没撂,边上的孩子就说,吴小丫你胡说,老师挖的不是金子,是金佛!那叫吴小丫的嘴巴也真是厉害,当即把嗓子尖起来喊道,老师挖的不是金佛,就是金子,就是金子。戴龙站在坑里答不出话来,望着那些小脑袋,脸上一阵阵发热。刚想问问咋没上课的话,那些小脑袋忽地却又缩了回去,听着脚步一声似的跑,呼啦啦地就远了。戴龙正发愣,老彩在坑边探过头来,看着他,叫了声戴老师。这一搭话,坑里的人才知道今天市里要来领导的事,村上竟是派了学生来欢迎的。

三毛愣心痒得不行,干了一会活,便爬到梯子上看热闹。见离着坑边不远,神树街上已站了很多的人,除了手拿花环的孩子在街两边站着外,还有神树村的很多大人。孙德胜站在头里,大热的天,竟穿了一身新新崭崭的中山装。却被那衣服捂得太热,便把一排的中山扣解开,露出里边灰图图的汗衫来。夏莲和孟桂仁也在,夏莲是今早去了村部才知道的。看自己穿的衣服颜色太暗,就又跑回去,换了一身新鲜的出来。跟孟桂仁站在一起,眼睛却看着周围的人,满脸挤了笑。玉山和老彩站在那些孩子身前,正示范一会领导来了,咋样一边摇晃花环,一边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话。三毛愣看得正有趣,却见孙美丽急匆匆地直冲过来,对着他喊,三毛愣,你快些喊秋根上来,让他去东街快些找于大夫来,大国的娘憋气憋得不行了。说完也不等答,急急地又往回跑。秋根早在坑里听得仔细,不待三毛愣说,忙顺着梯子爬了上来,往大国的商店跑。刚到商店的下屋门口,就见大国抱了他娘拿手不停地捋他娘的胸口。那老太太脸肿得跟个胖官似的,翻着眼睛,齁喽地一声,喘出半口气来。那半口,却是半天才出来的,像风匣坏散了架,卡住了一般。孙美丽手忙脚乱地翻箱子找药。见秋根进来,孙美丽慌着问,于大夫呢,于大夫呢?秋根才醒了腔,话也没说,回头又跑着去找于大夫。

等秋根领了于大夫回来的时候,大国娘喘不上来的那口气已经顺了过来。身子倚着墙,半坐在炕上,肿着的脸发着惨白,额头上渗出湿湿的汗色。于大夫拿着听诊器贴着胸口去听,那婆子的衣服被撩起来,露出身上根根的肋骨,两个**跟芸豆一样粘在皮肉上,一点都没了生机。那于大夫听了一会,把大国叫出门去,说,老太太可能是难熬了,气只喘了小半截,怕是肺的呼吸功能都已经没了。大国说,那你也得想想辙呀,给我娘打上一针,不能让她就这么挺着吧?那于大夫低头想了一下,说,也没啥太好的辙,要不,打点营养的吧。回屋去药箱子拿药,翻了半天,却没找着要打的药。就说秋根,你再去我家一趟,拿两样药过来。说完在一个纸条上写了药名,递了给秋根。秋根接了纸条又紧着走,到了于大夫家,却见马寡妇在屋里坐着,脸沉的跟水似的,跟于大夫媳妇正说着啥,一见秋根,立马住了嘴。秋根说,马嫂子你没去街上看热闹呀,今天市里来领导,街上的人可多了。没想到那马寡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可没那心。你跟于大夫说,让他看完病紧着回来,我还有事要问他呢。秋根哦了一声,看马寡妇沉脸不放的样儿,也不吭了声。接过于大夫媳妇递过来的药,扭身回来了。见了于大夫说,你是咋得罪马寡妇了,她拉拉着脸在你家坐着,让你看完病快点回去呢。于大夫听了就叹了口气,说,这都是做大夫的好处,看病看出祸事来了。秋根说,看病还能看出祸事来?看于大夫低头调药也不理他,就又问,你是打错针了还是开错药了,还是让马寡妇捉了你啥把柄了,咋就看出祸事来了?那于大夫被秋根问得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抬头瞪了秋根一眼,说,瞧你那点思想,我看个病,还能让她抓着啥把柄!我是给她家的三梅看出祸事来了。这话一说,大国和孙美丽都瞪了眼睛,瞅着于大夫。屋里没了一点动静,只有大国娘在炕头上,齁喽齁喽地从肚子里往外拔气。秋根却没在意,说,那三梅一个小姑娘,能有啥祸事么?那于大夫被这一问,却也不吭了声,似是也后悔把这话说出来。只管低了头给老太太扎针。忙完了,一边提了药箱往外走一边说,唉,现在的年轻人呀,可是不好说了。秋根听得发懵,孙美丽却是忽地一下脸白了。那于大夫一走,她就对大国说,完了完了,这回可是完了。大国不爱听她这话,看了一眼炕上正拔气的娘,说,啥完了完了的,咋就完了?孙美丽说,我说丑丑啊,这次丑丑可是要完了。大国说,丑丑又咋的了?孙美丽却不答,转着眼珠子想了一想,说,不行,我得问问丑丑去。说完,也不理大国和秋根瞪着她看,一扭身,出门去了。

第二节

街上的人还在日头底下站着,个个脖子都抻抻着,往街头上望。 街两边的学生站得腿乏,有的索性蹲在街边上,仰着通红的小脸,听边上的大人说话。孙美丽在人群里瞄了一圈,也没见着丑丑。见老彩站在孩子堆里正向着她望,就走过去问,彩儿,你见着丑丑了吗?老彩说,刚才倒是见着了,在对面站着。后来三梅找他,他随三梅走了。又问孙美丽,找丑丑是有事么?孙美丽一听,暗叫了一声苦。却把脸硬挤了笑对老彩说,我是问问,没事没事,彩儿你忙你忙。一转身,溜出来了。

老彩有了些愣,想不出这么会的功夫,怎么接二连三地两个人来找丑丑。而且表情还都怪怪的。特别是刚才丑丑随了那三梅走,三梅回头冲老彩笑那一下,让老彩总觉得那一笑很有意味,可啥意味,老彩又说不出。

从老彩把学生领到神树街上不一会,丑丑便也来了。站在街对面,脸上笑得浅浅的,一眼一眼地往这边看。把学生都安排好了,玉山走过来跟老彩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等着上面的人来。丑丑还是在对面站着,不时地瞟他俩一眼,脸上的笑,依是浅浅的。老彩想起那天她和玉山写字丑丑吃醋的事,心里一动,就禁不住要笑。虽然嘴上跟玉山说着话,眼睛却也一下一下地瞟着丑丑。一时间,觉得各自的眼神里,都飞出去了许多东西。可心里只想了半截事的功夫,又一瞟,却见三梅站在了丑丑身边,两个人正面对面地说话。丑丑先还回头慌着看了一眼老彩,后来三梅又说了几句话,丑丑竟一转身出了人群。三梅跟在丑丑身后,走的时候,回头冲这边望了一眼老彩,那眼神,有些伤感,有些羞愧,隐隐的,似乎还有着丝得意。老彩没读懂三梅的眼神,只是奇怪丑丑与三梅走了,竟是一直没再回来。正纳闷着,见孙美丽也找丑丑,慌慌的,却又不说啥事,更觉得奇怪。玉山跟她说话,她便显得了心不在焉。

丑丑也知道老彩是看见了他跟三梅走的,老彩心里咋想,丑丑现在却已经是顾不过来了。三梅在人群里一开始拉他的时候他还有些生气,低了声说那三梅,你咋到这地方找我了,你忘了当初咋说的了?那三梅也低了声说,我倒是不想在这地方来找你,可是你也得让我在没人的时候见着你吧。你说不见我就不见我,也不想想我这几天咋过的。丑丑看了三梅一眼,声音缓了缓说,你找我,就这个?三梅说,才不是,这点事我又咋会找你,是出事了。丑丑就把眼睛瞪了一下,说,出事了?啥事?三梅的小嘴努了努,愁眉苦脸地看着丑丑,嗓子压得低低地说,我可能怀孕了。丑丑一时没听明白,等听得明白了,脸当即刷一下就白了,看着三梅说,啥,啥?你说你——,话没说完,瞥了身边的人群一眼,扭头就出去了。

到了没人的地方,三梅才跟丑丑细讲。说这几天总觉得身上不合适,睡觉老是睡不醒,吃了饭老想吐。她娘不放心,说三梅你这胃真是太不好,时间长了还不得坐病,赶紧去于大夫那抓点胃药啥的。今儿早上起来又催,三梅被折腾得也是难受,就去找于大夫抓药。到那跟于大夫一说,那于大夫把那眼睛瞪得长长巴巴地瞅着她看,看得三梅浑身不自在。那于大夫不开药,偏给三梅摸脉,摸完脉,那眼睛瞪得却更是长巴了。之后跟他媳妇嘀咕了几句,就去里屋不出来了。他媳妇给三梅一小瓶,让三梅去厕所接了点尿,之后把牙签似的一根东西放到了瓶里,来回瞪着那东西瞅。三梅不知道咋回事,问于大夫媳妇,那媳妇又不说,只让她等等。过了一会,于大夫媳妇把那东西捏出来,看过了,又把于大夫从里屋喊出来看,看完了两人一起点头。长巴着眼睛看着三梅,还是不说话。三梅心里就有了些不痛快,说,于大夫你们没事吧,我只是来抓点胃药,你看你们咋折腾没完了。那于大夫僵着的脸动了一下,挤了一点笑出来说,三梅,这胃药,我看你还是别吃了,你这病,不是胃的事。三梅说,不是胃的事那是哪的事,哪有事你给我抓治哪的药呗。那于大夫带笑不笑地咔了下嗓子,冲她媳妇使了个眼色,却又去里屋了。她媳妇凑到三梅跟前,悄声地问三梅,说三梅,你还记得你例假来多长时间了么?这么一问,三梅一下有了心虚,眨了眨眼睛,迟迟疑疑地说,好像,好像二、二三十天了吧,咋了?那于大夫媳妇叹了口气,把刚才那牙签一般的东西拿给了三梅看,说,这个东西叫早早孕试纸,是通过尿样检查怀没怀孕的。一道红杠是没怀孕,两道是怀孕了,你看看你的。她把那个东西举到三梅的跟前,说,你的第二道红杠可是真真亮亮的了。三梅脸腾地一下红了,从凳子上猛地站起来,看了那于大夫媳妇一眼,眼圈一红,就跑出去了。

马寡妇见三梅脸白白地回来,问她抓药了没有,三梅却不理她,眼圈红红着,到西屋炕上趴着去了。任马寡妇咋问,三梅就是不吭一声。马寡妇看三梅这样子先还是生气,恨着声骂三梅长点病长得像有了多大功多大理了似的,谁谁都对不起了你,连你娘都问不出你句话来。可骂着骂着,心里就打了鼓。马寡妇也是过来人,回头想想三梅吐的样子,咋想咋不对了劲。拿手又去扯三梅起来,偏这三梅跟石化了一样,闭着眼,凭你说破了嘴皮也不吭声。马寡妇没了法,想了想,就去东街找那于大夫。

三梅见她娘一走,也从炕上爬了起来,站在镜子跟前看自己的肚子。看了两眼,一咧嘴哭了出来。越哭越伤心,抽抽搭搭,没了活路似的。哭累了,趴到炕上又躺了一会,忽然想到了丑丑,觉得这事无论如何,也得该跟丑丑去说。就算丑丑出不了啥主意,也该会拿话哄哄她。那她受得这些委屈,能得着一份心疼,也是值了。这么一想,心情顿时晴朗了许多。起来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拧拧哒哒地就上街了。街上的人虽多,可她还是在人群里一打眼寻到了丑丑。看丑丑把嘴角翘得弯弯地,正一眼一眼地盯着对面的老彩。三梅心里酸得不行,她甚至在一瞬间,后悔自己这么疯狂地爱这个丑丑了。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爱到底对不对,值不值。自己跟丑丑偷偷摸摸这么久,又能在丑丑心里有多大的位置。可叹了口气,她还是冲着丑丑过去了,把这话说了。看丑丑慌成那样,她心里多多少少地有了些安慰。她觉得在丑丑心里,丑丑还是在意她的。只要在意了,哪怕一点,她也满足了。她回头看了老彩一眼,那一眼,真的如老彩看出来的那般,充满了意味。

丑丑听三梅讲完,一颗心像贴在了脊梁沟上,喘气都有些探不着底了。把眼睛瞪着三梅说,这咋办,这可咋办么?三梅见他一问,眼圈就红了,说,你问我咋办,我又咋知道咋办么?我要知道咋办,我何必当着这么多人舍着脸来找你。丑丑不说了话,来来回回地走,回头又问三梅,你说那于大夫说的准么,咱也就那么几次吧,会那么巧?三梅一听这话,眼泪当时流了下来,哽着声音说,咋不准了,这种事他敢乱讲?都怪你,一开始我就说不的不的,可你偏非地非地,现在这样了,你又嫌得巧了。丑丑被三梅的话一搡,想起当初的事,脸一红,便不吭了声。三梅越想越是伤心,哼哼唧唧的,又抽抽嗒嗒地哭出声来。丑丑见三梅哭,两个肩膀颤颤着,想起三梅的那些好,心里竟也酸了一酸,拿手去摸三梅的头。脖上的喉结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三梅的心却是被丑丑这个动作瞬间给温暖了。众目睽睽地被丑丑疼了一次,她还谈啥对不对值不值呢?一时柔肠百转,恨不得直接扑到这个人怀里哭个痛快。正这么想着,谁知一抬头,却见孙美丽气势汹汹地奔了过来。三梅吓得一扭脸,紧着逃进胡同去了。

丑丑以为孙美丽还不知道这事,还挤了笑脸叫姑。孙美丽说,你姑啥姑,你个缺心眼的孩子,啥事都让你给毁了,你还敢跟了人站在大街上来说。丑丑还想争辩,孙美丽一瞪眼睛,说,你给我闭嘴,麻溜跟我回去,回去再说!

回去说也还是这些事,一切都如孙美丽猜想的一样,不该发生的真是发生了。孙美丽气得不行,恨着声骂丑丑没出息成不了大事。丑丑做错了事,任他姑骂,也不敢吭声。孙美丽骂过了,也没了主意。看孙德胜还戳在街上等上面来的领导,就领了丑丑,直接找她嫂子去了。

第三节

孙德胜戳在街上哪里知道这些,虽然头上的日头热,他等得心焦,可他心里还是等得兴高采烈的。 那中山装早就被他脱了下来,搭在胳膊上,眼睛溜着街头,在人群里嘻嘻哈哈来来回回地走。孟德仁过来说,支书,这都几点了,玉来他们是不是今天不来了?孙德胜说,不能,得来!玉来昨天亲口跟玉东说的今天回来,又哪能会不来。之后对孟桂仁说,我想那市里的车也不是直接到咱神树村的,不是还得到县里乡里站站?一站,咋得喝碗水说会话,耽误耽误,也啥时候了。到了咱这,还能早了?孟桂仁一听就笑了,说支书你说的还真对,连市里来的领导,都让你把时间捏得这么准,还真不愧是支书。孙德胜就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说,老孟你真是太会说话,这是上面领导到下面来必须走的程序,咋还是我捏出来的了?孟桂仁不说了话,嘴里只是嘿嘿地笑。两人正这么聊着,却见站在街头望风的人忽然冲这边使劲地摆起手来。孙德胜一下兴奋起来,说,来了来了,快,快…… 他招呼老彩和玉山,快让孩子们都精神点,车一过来,就开始喊口号。顿时,蔫得像缺水小白菜似的孩子一下都水水灵灵地支楞起来,个个都瞪圆了小眼睛,把队形重新摆好了,等老师的口令。只是片刻,几辆小轿车便从街头拐了过来。玉山一挥手,孩子们的花环便摆动起来,朗朗的声音一起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那些拐过来的车似乎被道边这么多人冷不丁地吓了一跳,一边走一边犯了犹豫。离了人群老远,干脆把车停那了。玉来从车里下来,急急地走到孙德胜跟前,嘴角子咧咧着,像被刚出锅的山芋烫着了似地,说支书你这是演的哪一出么,咋闹这么大阵势?孙德胜看了玉来,满脸开花地笑,说,这不是听说你和领导们要过来么,为了表达咱神树村全体村民的热情,搞了个欢迎仪式。说完指了指那些学生,说,咋样,还行吧!听玉来没吭声,回头一看,玉来那嘴却还咧着没松开,就也把嘴咧开了,说,咋,不对劲了?玉来说,可不是不对劲么!领导今天是办公来了,又不是剪彩,你弄这么多人,不是影响工作么!孙德胜啊了一声,愣了愣,说,是这样啊,那行,他回头望了一眼街上的人,说,那行,等你们车一过去,我立马让人散了,还不成?玉来说,成,成。拿手点了孙德胜说,支书呀支书,你怎么也学会搞形式主义了。孙德胜脸一热,低头嘿嘿一笑,把这话算遮了过去。

来的几个车里,不光是市里领导,还有县里的和乡里的。老嘎子站在人群里,一眼瞥见昨天在乡里说话的那个管文化的乡长了,就说,哈,这孙子乡长还真来了。别人问,谁呀,哪个孙子乡长?老嘎子说,就是昨天在乡里又是正的又是副的那个,拿话唬了咱们的那个孙子乡长。众人一听,发出一阵的笑来。孙德胜正走过来,冲他们摆了摆手,说,大伙回家吧回家吧,别影响了领导工作。老嘎子说,不是人多点欢迎热闹么,咋还让我们回去了?孙德胜说,这不是欢迎完了么,先不用你们热闹了。玉来说领导还有正事要办,你们都回去吧。这一说,众人也觉得没了意思,一哄也都散了。

市里来的那些领导里,有个姓赵的别人称他赵局的,是第一次来。这赵局一身的短粗身段,脑袋直接搭在肩上,看不见脖子。肚子圆圆地凸出来,顶着根黑宽的皮带。手和脚像身上安的几个棒槌似的,一走路,那棒槌来回晃动。一脸的黑肉,两颗小眼睛在黑肉上立立着,跟眉毛搭在一起,倒也显得毛儿乎乎的浓郁。这赵局围神树走了两圈,脸惊得跟个窝瓜似的,叉着粗腰说,这树真是太神奇了,太神奇了!我走这么多地方,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大的树呢!这回算是开了眼了。边上有人搭话说,要不说这开发势在必行呢!申请马上批下来了,这可就是国家级的文物了。开发出来,既是宣扬国家文化遗产,又是对一个地方资源的发挥和利用,利民利国,利社会利地方,真是百利而无一害呀!那赵局笑了一声,点点头说,现在看,这个提案还真是有着方向的,很可行。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咂了咂嘴,说,可行倒是可行,只是这地方有点太偏僻了,开发出来,只怕人流量上不去。这话一说,便有人反驳,说那也不见得么,不是有那句话么,酒香不怕巷子深。咱这可是国家级的文物,宣传好了,还怕人不来?有人说,是啊,这都在宣传,宣传到位了,就是长在珠穆朗玛峰上,也能引了人去看。众人便一阵哄笑。那赵局清了下嗓子,说,大家还是办正事吧,也都提提建议,看看在保护文物不失重于文物展示的前提下,怎样做到一个合理而又有着前景的规划。这么一说,众人都七嘴八舌地提意见。这个说,围着神树,扯出百十多平米的区域来,也就差不多了。毕竟这是个小村子,只有一棵树,你弄再大的动静,还能做出啥样文章?那个说,事不能这么看。要是建一回,才扯出这么点的地方,方向可就不大了。咱得看得远,看得长久才行。不能等五年七年之后,知名度上去了,再走第二次规划。边上的人也附和,说,是啊,别看现在这只有一棵树,显得有些单薄,可是我们可以挖掘么。一千多年的神树,身上得有多少故事?刚才田老师在车上不说了么,文革前,神树跟前还有着寺庙的遗址呢!虽然现在没有了,可它的历史还在。只要符合我们开发景区的标准和条件,我们完全可以利用和开发出这些原有的历史,还原给社会。这样,不就作了个很好的文章么?旁边便有人摇头,说,本来这棵神树就神树神树地沾了神气,你再弄出个寺庙来,不是更多了些封建迷信的东西了?赵局听到这打了个哈哈,截住那个人的话说,这可不能说是迷信,现在咱国家提倡信仰自由,佛学还是最大的一门宗教呢!回头对了那几个人说,不管怎么说,咱们今天还是要拿出一个布局和规划的。要不咱今天这样,按大家不同的思路,规划出两套方案来,一个大动作的,一个小动作的。回去之后,到底哪个可行,我们再逐一地分析研究,慎重决定,怎么样?大家一致点头,都说这样较好,那个赵局又问这边站的这几个人,说,你们乡里县里的,对这件事,可还有建议么?一个县里姓孙的领导忙摆了摆手,一脸的笑对了那赵局说,我们没建议,只要领导们规划出方向了,我们地方单位怎么都是支持。那赵局说,好,既然这样,那咱们就开始吧。

一人从车上拿出张挺大的白纸来,众人都围上去,你一句我一句地,对着这张纸好一阵比划。图图描描之后,最终勾出两个一大一小的图来。这两张图都以神树街为基线,面积往东往西往南扯。小图上还好,除去神树自己占的面积,往东十五米,把黄二顺子家扯了进去,往西十五米,把徐大耳朵家扯了进去,往南扯了三十米,把董老闷家的三间房子直接也给圈进来了。等大图那线一扯可不得了了。乡上那个郑乡长抻着线头往东走,过了黄二顺子家,直接把线按在秋根的后墙上了。三毛愣正趴在坑边的梯子上看热闹,看见那线头到了秋根墙上,忙对坑里的秋根说,秋根秋根,你快来看,那些人把那线扯到你墙头上了。秋根刚从大国的商店回来,因为大娘的病,心里正不舒服。听三毛愣喊,也不理会,说,扯扯吧,扯个线头有啥大惊小怪的。三毛愣就骂秋根,说,好,你不看拉倒,一会扯到你的炕上去,扒了你的瘪窝可别怪我!正这时,听孙德胜冲这边喊,三毛愣,秋根是不是在坑里呢,你让秋根过来一下。三毛愣这回可真大惊小怪地了,冲着坑里说,听见了么,听见了么?还真是有事了,支书都喊你过去呢。这么一说,秋根也有了些慌,不知道孙德胜咋叫了自己了。顺着梯子爬上去一看,竟是玉来跟着孙德胜,在他家的后墙根站着呢。

第四节

玉来是跟着郑乡长那根线过来的,走着走着,一回头,见孙德胜笑嘻嘻地在后面跟着。 刚才领导们都在说正事,孙德胜也没来得及跟玉来搭话,现在正好撇开众人,就追过来聊上几句。孙德胜问玉来,那几个领导说话可都算数,这围着一棵老树,真能整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玉来回头看了那几个人一眼,低声笑着对孙德胜说,你可别小看今天来的这几个人,除了旅游局的,就是发改委的,都是握实权的人物。他们要是看准方向了,一定会出手。咱神树村,以后擎等着好吧。孙德胜喜得搓了两手,说,这回可真是好了,神树那么大的馅饼,掉咱脑袋上了。正说着,听那郑乡长在身后喊,好了好了,就到这了。两人回头一看,郑乡长手里的线,就按在秋根的后墙上了。

玉来对这街上的老房子还有印象,问孙德胜,这房子不是秋根的么?孙德胜说,是秋根的,他爹留的那个老房子,一直在这住着呢。说完,一下想起秋根跟青玉的事,忙又说,秋根可有着心计呢,这些年,该是早揣了起房子的钱了。玉来说,不知他在没在家,我正有几句话要跟他说呢!孙德胜瞪着眼睛眨巴了一下,说,哎,秋根还真没在家,他也在街上呢。说完一指离了两人不远的土坑,说,秋根就在那里挖坑呢。手指过去的时候,看三毛愣正从坑边探出来的脑袋,孙德胜冲那脑袋喊了一嗓子,秋根便从坑里出来了。

玉来老远迎了上去,把秋根拽到一边,嘀嘀咕咕地把雀儿病见好的事跟秋根说了。秋根听了一连声地说好,说雀儿好了,你姐也就不糟心了。玉来点了点头,说,我姐也是惦着你呢,听说我回来,嘱咐我见着你时把这事跟你说上一声,让你别跟着着急了。谁知道我这一忙就忘了,要是这线没拉到你房子上,我还真想不起来了。秋根听了,心热了一热,脸上就有了些风景。又怕玉来笑他,便假装扭头去看那线,一看,那线还真被挂在他家墙上了。问玉来,这线是啥意思,咋还扯到我墙上了。玉来说,领导们在做一个景区规划,这是其中的一个方案。到时真要按着这个方案走了,你这房子可能要会碍事了。秋根吓了一跳,惊得身子都僵了,说,碍事?碍事那可咋办?玉来说,碍事自然是要拆房子的。看秋根的脸一下变了颜色,忙又说,就是拆房你也不用着急,这样的用地,属于国家征用,是会给补偿的。咋着做,也不会让老百姓吃亏。秋根听了,脑子里还是有些发懵,愣愣地,半天也缓不过来。

这时玉来对那坑倒是感上兴趣了,歪着脖子看了一会,问秋根,那是谁家挖那么大的坑,你们在坑里干啥呢?秋根没等答,孙德胜正从身后过来,把戴家兄弟挖宝的事跟玉来说了。玉来听得一脸惊奇,说,咱神树村还有这样的事?我咋从没听人提过。说着,迈了腿冲了坑子去了。还没等到坑子跟前,忽然从坑子里哎哟哎哟地爬出两个人来。玉来几个人吓了一跳,细一看,哎哟哎哟叫的人却是三毛愣,伏在一个人的背上,顺着梯子从坑子里出来。

秋根哎呀了一声,忙上去搭手,一边紧着问三毛愣咋回事,一边帮着把他从底下那人的背上撂了下来。三毛愣却不答,只是哎哟哎哟地扶着腿叫唤。紧跟着,戴虎也慌慌地从坑里爬了上来。

戴虎的心不仅慌,还堵得厉害。一上午,十几个人把拎来的二三十多条麻袋都装上了土,摞压摞地垒成个框子,把那似乎是井口的地方圈上了。那框子里的土,眼瞅着往外掏。可越掏,戴虎的心里越没了底。昨天下晚,他又去问了温金海一次,问这个井到底离地面有多深。温金海说,原来咱们这地界,水源茂盛,家家的土井,也都是打到三四米深,就算是深宅大院,也多不出一米去。后来这地面虽然被土埋过,可当时的戴家大院本来就高,房宅的土,大多都推到了别处,垫下去也只一米左右的样子,厚不到哪去。说戴虎,这井你要是挖到六米上,也该是差不多了,有就是有,没有,也就是没有了。戴虎听了心里一凉,回家的道上打了一路的鼓。今早起来天还没亮,他就拿了米尺来量,大坑有四米多深。小坑被土埋了,可从边上露着的地方量,也该是有了两米多了。按温金海说的,早该是到了底了。这话戴虎没跟别人说,他总怕温金海记错了,想再往底下挖挖看看。说不好,哪掀土里就带出东西来了。可人们把那天塌的土都装进麻袋挤到那了,又接着往底下挖了半米多深,却还是没有动静。众人都看出戴虎不高兴了,丧着个脸,坐在坑边连句话都懒得说。人们心里明白,猜出这费了十几天的工夫,怕是要没戏了。多多少少的,心里也都泛上些躁气。这个骂这破天气热,那个骂这破坑不通风,骂着骂着,就骂到三毛愣身上了。就有人指名道姓地招呼梯子上的三毛愣,说三毛愣你他妈地死到梯子上了?一上午你趴了半上午,你干活了么?要论吃么,可是一个顶仨!三毛愣正趴在梯子上看热闹,被这抢头抢脸地一骂,面上便有些挂不住,嘟嘟囔囔地从梯子上下来,撅着嘴到坑里去甩土。这一甩也不管是泥是土,劈了啪啦的,就是往外扔,迸得哪哪都是了泥。坑里干活的人看这小子犯了楞,便笑骂着爬了上来,只留下三毛愣自己,可着在坑里折腾。那三毛愣也来了倔气,一口气连手都没换,愣是下去两锨多深。挖着挖着,坑边人就喊他,说,三毛愣你上东边挖来,我咋看西边那摞麻袋往这边悠呢!三毛愣只以为是闹,也不抬头,偏偏把身子靠在了西边。坑上的人便都拿眼去瞅那麻袋,一眼两眼的功夫,那麻袋跟电影里的慢镜头似的,对着三毛愣晃晃悠悠地真就过来了。等三毛愣醒过腔的时候,麻袋已经下来了。三毛愣扔了铁锨就跑,那麻袋没砸着三毛愣,却一滚,把三毛愣的铁锨砸着了,那铁锨被扔的时候还立立着,啪地一声,带着一股风拍到了三毛愣的腿上。三毛愣那条腿当即便跪了下去。坑边的人一声地喊,三毛愣才又站起来,被伸过来的几双手拽着爬了上去。坐在地上小脸刷黄,手托着腿,一动不敢动了。

众人回头再看那麻袋坑,却哪还有个影儿,整个西面的坑壁都在麻袋悠过来之后塌了下来,别说那坑了,连垒的麻袋框子都不见了踪影。众人惊得一身冷汗,忙背了三毛愣,从坑里爬了上来。

第五节

戴虎说三结巴,你跟秋根快到大国家去,借块门板来。 别的也行,只要能抬走人的,快点着!秋根听了,扭身跟三结巴去了大国家。到那跟孙美丽一说,孙美丽说大国,你快去把下屋的门板摘下来,那门板是活的,好摘。大国也没含糊,到了下屋,两手抓着门,往上一端,半扇门板就下来了。他娘正半躺在炕上喘气,看大国摘了门板,也知道要阻挡,嗓子齁喽着说不出话,把手抬起来冲大国比划了一下。大国说,没事,娘,先用一下,一会就拿回来了。他娘把手垂下便不再吭声,趴在炕根的四眼却不愿意了,把眼皮抬起来,冲着三结巴冷不丁地吼了两声,三结巴惊得一溜身,躲到了秋根后边。

秋根几个把门板拿到坑边时,三毛愣已经不哎哟了。那些先前围着神树的领导,现在都围着三毛愣来了。眼睛却又不看三毛愣,你一句我一句地,问挖这土坑的事。孙德胜便一句一句地接领导的话,讲着戴家老祖宗那点事。这些领导越听越是稀奇,把眼睛一个个都瞪得老大,说,这神树村故事真是太多了!这要是能挖出东西来,不是又要出文物了么?回头眼睛在人群里找,问孙德胜,谁是这坑的主人?孙德胜指了戴虎和戴龙一下,说,他俩就是戴家的后人,还有一个,哥三个呢!领导们便把眼睛呼啦啦地盯着戴龙戴虎看,好像戴家祖宗那点事都长在这俩人脸上了似的。看得够了,有领导就问,说,你们这宝贝,还得多长时间能挖出来呀?戴虎心里堵,懒得说话。戴龙便把脸硬挤了一丝笑说,不好说的,年头太长了,连井都不好找了。领导说,不好找也要找,一共才这么大的地方,一块接一块地挖,早晚不得给挖出来么!戴龙面上听着,心里却说这个领导想事忒没水平,只知道站着说不腰疼的话,事实上这事又岂是这么容易做的?心里一想,便觉得那领导的话也越来越崩耳朵,连耳朵跟前的面皮,都崩得渐渐地红了起来。

这阵儿上,秋根几个也抬了门板回来了,戴龙紧着跟众人去抬三毛愣。三毛愣被拉扯的手一碰,又哎哟了几声,一口声地喊着疼、疼。躺到门板上,还嘀嘀咕咕地骂董老闷,说,你他妈地就不能轻点,敢情坏的可不是你腿。孙德胜离得三毛愣近,听他骂,忙咳嗽了一声,三毛愣虽然疼着,却也听出支书咳嗽的意思了,一瞪眼,硬把剩下的骂憋了回去。几个人抓着门板的四个角,一着力,把那门板连人一起抬了起来。三结巴也抓了一个角,扭头去问他哥,说,这、这、往哪——,没等说完,戴虎截过话头说,去于大夫家,先让于大夫看看。那门板的劲头一拐,就奔了东街去了。剩下的几个人,扶的扶,跟的跟,也都呼呼啦啦地跟了上去。

领导们虽然对这坑都感着兴趣,可这毕竟只是个坑,探着头看,歪着头看,咋也看不出个稀奇来。抬头见日头也快到了头顶,现场办公也办得差不多了,便招呼着回去。孙德胜一声也没敢留。一是村上没个准备,用嘴皮子留人,倒显得虚了。再一个,今个这些领导还真是太大,乡里县里的倒还好,可这市里的,孙德胜从心往外打怵,不知道真要把人留下了,村子里该拿出啥来招待人家。倒是乡里那个郑乡长对了孙德胜说,孙支书,乡里预备了酒席,要不,你也跟着去热闹热闹?孙德胜一听紧着摆手,说,我就不去了,家里还有点事,我得回去看看。领导们的饭,郑乡长你可是多费心了。有几个领导还上去跟孙德胜握了握手。玉来也过来跟孙德胜说了几句,一行人上了车,一溜烟就没影了。

第六节

孙德胜说家里有事,只是个应酬话。送走了那些领导,他从街上回来,没想到家里还真生出事了。闷着脸的马寡妇,端端地坐在他家的炕上,已经等他半天了。

马寡妇去找于大夫问三梅的事,从于大夫媳妇的嘴里,就隐隐地听出了味道。可偏偏那于大夫媳妇看了马寡妇的脸色,不敢了全说,只说自己不太了解,还是等了于大夫回来,你亲自问他吧。于是才有了秋根见到马寡妇的那一幕。那于大夫虽然也惧着马寡妇,可毕竟自己是看病说病,也不是胡编乱造,当即把三梅的脉象和早早孕试纸的迹象跟马寡妇说了。之后说,有些事也不好确定,或许那脉我没摸得准,那试纸也出错了。要不婶子你领三梅去大医院看看,或许不是了呢!马寡妇心里发虚,可脸上还绷着,一句话也没多说,抬屁股就回了家。三梅也从街上才跟丑丑说完话回去,正对着镜子照肚子。马寡妇进了屋,二话没说就把菜刀架脖子上了。说三梅,你可是把脸给我丢到家了,你今天要是不把话给我说明白,我立马死在你面前。三梅吓得哇一声哭了,上去抢她娘手里的菜刀。那菜刀被马寡妇挨着肉贴在脖子上,两人一争抢,一道血丝在脖子上吱地一下就冒了出来。三梅的脸白了白,哪还敢了抢,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把她跟丑丑的事,一五一十地跟她娘说了。马寡妇脸气得煞白,把菜刀一扔,手点着三梅骂道,我上辈子是做了多大的孽呀,生了你们这些个妖精,别的没学会,搞对象却是一个比一个张狂。那丑丑跟温家的老彩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你是犯了哪个浑,勾搭了不说,还要弄出个肚子来?你就算不想想你娘要不要这张脸,也得想想你个还没主的大姑娘,还有没有脸出去嫁人?想嫁人,又谁肯要了你,你这不明明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么?马寡妇嘴上越说越气,看三梅低着头坐在地上,火气呼呼地更是窜得旺了,冲上去照着三梅的脸就打了几巴掌。骂道,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活着给我现世,我今个把你打死,权当是没生了你!说完,又抡过去几巴掌。可骂归骂,见三梅的脸被打得紫红了一片,却也不躲,心里不禁又生气又心疼。看三梅那恨人的样儿,心一憋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巴掌返回来,对了自己扇上了耳光,一口气扇了十多个。三梅扑上去把她娘的手抱住,一连声地喊娘,说娘你打我吧你打我吧,都是我不争气,你打死我得了!一时两人撕扯着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马寡妇哭着哭着,就觉得不对味了。三梅今天这样,还不都因为那个缺德的丑丑。想起丑丑,马寡妇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个不要脸的小流氓,当初我舍了脸上赶着给你送丫头,你们孙家眼眶子可是抬得天高,连个话头都不搭,明明是瞧不上我家丫头。既然这样,凭啥现在跟别人处了对象,还来勾引我家丫头?你把我家丫头当了啥了,你又把我这个家当了啥家了。是看我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么?如今出了事你想躲得消停?哼,你想都别想。我倒看看你这个支书,咋来给我个答复。这么一心思,越发恨了起来。把三梅一搡推到了一边,话也没讲,直接去了孙家讨说法去了。

孙家也正闹腾着。丑丑被他姑孙美丽领回家去,也是才跟他娘交待完。孙德胜媳妇听了又惊又气,说丑丑,一直觉得你是个懂得分寸让爹妈放心的孩子,可现在你说你做的这叫啥事呀?这边跟人家老彩处着,那边又跟老马家丫头乱搞,咋还学的这么下作了?三梅的娘若是知道了,能轻易饶得了你?她一闹,村子里又该有谁不会知道?别人咋看你,老彩又该咋看你,还会跟你接着处?你说你这不是给自己挖坑呢么!说完用手捂着胃,一声一声地打长嗝。丑丑只管低了头不吭声,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脑子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一会想到老彩,站在街那边,盈盈地看着他笑。一会又想到三梅,捂着鼻子抽抽嗒嗒的对着他哭。他真不知道在这个时候,自己到底该想谁多一些。从那天他吃玉山的醋把老彩送回家去,他就下了决心,一次都没再去见三梅。当初三梅他俩也说好了,要是他俩谁不想处了,那一个绝不缠着。丑丑觉得,他到了必须跟三梅分手的时候了,找个机会跟三梅说说,这事也就过去了。可谁知三梅偏偏怀了孕。刚才回来的路上他姑孙美丽还问他,说你跟三梅到底做没做那事?她怀孕,你确定是你的事?本来出了这事他还有些心怯,但听了这话,他还是忍不住瞪了他姑一眼。拿话搡了他姑说,啥不是我的事?三梅也没处朋友,不是我的事,能是别人的事?他姑拿眼也瞪着他说,那她跟你算是处朋友了?你们又算是啥朋友?丑丑就不说了话,闷闷地随着孙美丽走。

第七节

其实丑丑跟三梅,也是在丑丑跟老彩之后才接触。三梅不是不想正儿八经地嫁给丑丑,早在老彩之前,马寡妇这个做娘的就晓得了三梅的心思,把话有意无意地给孙美丽递了过去。孙美丽听了不哼不哈的,只说哪天回去跟哥嫂说说,也问问丑丑,孩子的事,还是让孩子自己做主。其实孙美丽本来就看不惯三梅那轻浮的样儿,在跟哥嫂说的时候,又哪会加啥好言语。那孙德胜媳妇也是挑拣大,三梅这样的,还真上不了孙家的眼。马寡妇把话说过了,人家孙家没回,这事也就消停地过去了。可三梅心里一直对丑丑中意的不行,表面上应着他娘说的不要对那小子动心思的话,暗地里却一直瞄着丑丑。直到老彩应了跟丑丑处朋友之后,她一着急,加了紧,还真就逮着跟丑丑表白的机会了。三梅跟丑丑说,我就是喜欢你,不管别人咋说,我还是喜欢你。我黑夜白天地,脑子里想的都是你。我不求你要对我咋样咋样好,也不奢望你会娶了我我嫁给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这些心思,知道我三梅喜欢过你,爱过你,我就满足了。这么**的表白,当时就把丑丑感动了。把那三梅呆呆地看了一会说,没想到在你心里,还这么有着我,可我,说到这,丑丑从心往外地觉得了为难,说,可我已经跟老彩处朋友了,你这,我真是没法接受了。三梅一听噗地一声笑了,拿手推了一下丑丑的胳膊说,我说过让你接受了么?我喜欢我爱都是我的事,跟你又有啥关系。我只是让你知道就成了。你丑丑以后该娶谁娶谁,我该嫁谁嫁谁。你觉得我会缠着你么?笑过了却呆了一呆,转身又幽幽地说,只要你对我好,能懂我的心,就算让我这么喜欢上你一辈子,我都愿意。说过了,再去看丑丑,眼里便多了水一样的东西。丑丑的心里一阵温热,看了三梅,也动了情地说,三梅,你对我真好。

从这之后,两人开始了一段偷偷的约会。或是在夜里,或是在白天,有时在村外的小树林,有时在三梅家的后院子。两人做得隐秘,从来没被别人发现过。三梅本就多情,对丑丑又是中意了这么久,虽是知道不会有结果,但对丑丑却很热烈和主动。恨不得把女人能撒的腻歪,都跟丑丑撒了。而丑丑在老彩那里不得意的时候,便把心思都用在了三梅身上。用的心思多了,便自然而然地想做点事情。那天三梅亲他,他也亲三梅,两个人的口水,似乎把那天的夜色都浸得湿了。亲着亲着,三梅就把丑丑的手拽住了,把腰上的衣服撩起来,让丑丑去摸。一开始丑丑还有些犹豫,可也只是一犹豫,手便跟条蛇一样钻进去了。钻着钻着就有了些不安分,嘴也便往里拱。一边拱,身子一边使劲地往三梅身上贴。三梅不阻止他,只在嘴里哼哼唧唧地使劲,有意无意的,还把自己胸前的扣子扯开了。丑丑长这么大,除了自己的娘,还没见过别人那两团肉,见了,就有点像饿急的牛犊子似的,几下就把三梅给扑倒了。折腾来折腾去,最后,丑丑就把俩人的裤带都解开了。丑丑是第一次,三梅也是第一次,对这第一次,两个人都有着按不住的冲动和恐惧。只是丑丑是冲动多一些,三梅是恐惧多一些。三梅喜欢丑丑亲她摸她,喜欢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喘不上气似的贴着她,可是她害怕丑丑这样跟她动真格的。毕竟,三梅也知道,动了,可能就真过火了。可丑丑的劲憋到了那,就开始求她,说好三梅乖三梅,你不是说喜欢我爱我么,你让了我吧,我答应你我一辈子都对你好,喜欢你,我的心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三梅听了这话,肝都甜得颤了,心一热,便应了丑丑。只那一次,丑丑就恋上了那种感觉,才知道男人女人在一起,除了亲嘴之外,还可以做这么美妙的事情。所以每次见到三梅,丑丑都像个馋猫似的,一次两次地跟三梅重复。这让三梅十分地满足。三梅觉得,从这件事上,她能看出丑丑是爱她的,在他的心里,自己该是有一大块位置的。就算丑丑不娶她,她在丑丑身上,也该是没啥遗憾了。

第八节

可在丑丑的内心,三梅真的有位置么?这个问题丑丑有些模糊,他甚至也弄不明白自己在一步步走的啥样路。对三梅,他承认有着一种喜欢和贪恋,可这种喜欢和贪恋,似乎更多是本能上的。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走在没有回头路上的羊,四野一片清冷,只有离他最近的沼泽里,泛着明媚的绿色的春天。这种绿色,诱着他一步一步地进去,明知道不好,却又停不下来。有那么一两次,他甚至觉得压在他身底的人,就是那个对自己不冷不热的老彩,在那灼烫的体温中,接纳了自己,靠近了自己。那时候,他会忽然地惊得自己一身的汗,拿手去遮三梅的脸。却又在这冷汗里,掀起对那些冷漠,一丝丝报复的快感。

可是,能把三梅说成是那沼泽么?丑丑觉得又不能。有时候,丑丑觉得三梅也像那春天,明媚的,张扬的,让人快乐和幸福的春天。

就这样,他矛盾,可他停不下来。每次三梅小猫似的缩在他怀里,那么热烈地亲他摸他的时候,他都控制不住自己。之前的想法都不存了在,他心里只想着要跟三梅做,一次一次地在三梅的身体里释放自己。只是他们太年轻了,以为人只有结了婚天天在炕头上,才能做大了肚子。谁想到只这么在树毛子里柴草边上,偷偷摸摸的,竟然也能把肚子大了。

他娘和他姑拿眼瞪着他,哪里知道他此时的想法。只以为他做完了事是害怕了,怕他娘生气,怕他爹跟他发火,怕的都不知道该咋说好了。回头想想,既然事已经出了,也不忍再埋怨了他,还是等孙德胜回来,好好想想咋解决吧。可孙德胜没等回来,却把马寡妇等来了。大家虽然也想到了马寡妇会来,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快得大家还没有个商量,她就沉着脸子堵上来了。孙美丽和丑丑的娘都出了一脑门子汗,瞅着马寡妇,干嘎巴嘴,愣没说出啥来。

马寡妇倒显得冷静了,冲丑丑的娘说,没事,你们该商量商量你们的,把两个孩子这事从头到尾地好好捋捋,该咋办你们自己说。我是来听你们的一个信儿,听完了,我就走。话虽软着,却谁都听出里面藏了针。孙美丽跟孙德胜媳妇虽然平时也都是说话做事嘎巴脆的主儿,可是今天这个事,还真是捋不出来了。垂着脑袋坐在了炕上,谁都不吭了声。

孙德胜到了家,一听这事脑袋就大了。拿眼瞪了丑丑半天,看丑丑始终垂着头不敢看他,才明白过来这事真的是让他这个儿子给做了。而且做得立立整整的,给他这个做爹的一点余地都没留。马寡妇依旧沉脸不放地在炕上坐着,既不说这样,也不说那样,两条长腿盘得稳稳的,看着这一家子说话。孙德胜站在地上愣了半天,一回手,把丑丑拽出了屋。孙美丽生怕侄子多受委屈,也紧着跟了出去。孙德胜倒一点都没动武,只是立着眉毛问丑丑,说你小子既然做都做了,就得有打算咋办呀?到底咋个办,你说说吧!等了半天,丑丑垂了头也不吭声。孙德胜一横楞眼睛,说,你说不说?抬腿就去踢丑丑。孙美丽忙把丑丑挡到一边,说,哥你消消气,反正事也出了,你打他骂他也都不顶了用。还是想想一会咋说,好把马寡妇打发走。孙德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把马寡妇打发走?你以为那马寡妇是吃素的,三言两语就能走了?孙美丽说,那咋办,她还想赖上咱么!孙德胜说,咋是赖上咱了,本就是咱的不对了,还不让了人家赖么?孙美丽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倒也要看咋着说了。她自己的丫头不检点,明知道咱丑丑是有了对象的人了,还跟丑丑勾勾搭搭,她就没有错么?孙德胜说,你话是这么说,可咱家小子要不是那样的,能让人勾搭上?孙美丽拿眼瞪了一眼丑丑,又瞪着她哥说,那你说咋办,总不会让丑丑娶了她丫头吧!孙德胜闷闷地喘了会气,在房山根上蹲下去又站起来,折腾了好几个来回,最后长长地打了个唉声说,要是不娶了她丫头,你以为马寡妇能饶了咱?孙美丽一听这话冒了火,说,那要这样,那她老马家不是故意下套让咱钻么?咋就饶不了咱了?咱丑丑跟她丫头做,谁又看着了,她有证据么?孙德胜一瞪眼,把他妹子的话给瞪了回去,说,你说的是糊涂话!自己孩子做错了事,护犊子也得讲究点情理。这话这么说,谁能赞成你?以后丑丑出去还咋办事?孙美丽把脸急得通红,回头问丑丑,丑儿,你心里到底咋想的,你爹让你娶三梅,你同意不?丑丑的脸似是一下给惊着了,一时胀得通红。看了他爹,张了半天嘴,才说,那、那老彩呢?孙德胜张嘴就骂了一句,说你个没长心的犊子,你以为你跟别人出了这事,人家老彩还会跟你么?你心里到底想着啥呢?丑丑眼神一暗,低头不吭了声。孙美丽把脸凑到丑丑跟前说,丑丑,你老实地告诉姑,你跟那三梅,到底有没有感情?你跟姑说,让姑心里也有个底儿。说完眼巴巴地看着丑丑,等着他回答。丑丑似乎在他爹的话里还没缓过神,看着孙美丽问,眼睛直直的,愣是不知道答。直到孙美丽问得急了,他才愣愣怔怔地醒过腔来。吭吭唧唧地半天,才说,三梅倒是也挺好的,我对她,也还喜欢,可是,可是,丑丑说到这,颤着声音,几乎要哭出来,说,我真是喜欢老彩的,能不能跟老彩好好说说?孙德胜一听气得不行,拿手点着儿子骂道,既然喜欢老彩,你还这么做?你觉得这话能跟老彩说出口么?老彩还能听了你说?你亲眼见地断了自己的路,你这不是浑蛋么你?丑丑低了头,想着就此要与老彩没了缘分,心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孙德胜一甩袖子,先进屋了。给炕上不哼不哈的马寡妇倒了碗水,脸上强挤了笑说,马嫂子,我说个主意,你看行不?马寡妇看了眼孙德胜,说,你是支书,啥事你也想得周全,你有主意你就说说。孙德胜苦笑了一下,说,我是这么想,既然两个孩子情投意合,咱们做老人的也别太为难了他们。我刚才在外面问了丑丑,丑丑说与你家三梅也真是欢喜。那咱这样,反正孩子也都到了年纪,若是马嫂子你没啥意见,就让两个孩子把婚定了。之后是结婚还是让他俩处,你说的算,你看行不?他媳妇在旁边惊得张嘴刚要说话,孙德胜一瞪眼,硬把他媳妇的嘴给合上了。马寡妇却实在没想到孙德胜会这么说。她虽然从坐到孙家的炕上就希望出现这个结果,可真是没想到孙德胜会这么痛快。心里忽地露出一片天来,脸上却是一时半会地转不过来,还假意冷着脸,对孙德胜说,支书你这话倒是在理,只是这也是事关孩子的终身大事,我也不好答应。我回去跟三梅合计合计,你们等着听信吧。说完也挺痛快,腿一松,下炕就回家了。孙德胜媳妇见人走了,埋怨孙德胜不该这么答应了马寡妇,孩子的终身大事,咋能这么随随便便地给定下了?孙德胜问他老婆,说,咋是随随便便了,你儿子把人家的肚子都搞大了,你还觉得是随随便便?出了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到时弄得满城风雨,你还想着人家老彩嫁过来?谁家的好闺女对这事不犯膈应?要依我看,丑丑跟三梅这样,好歹也是有些感情。现在的孩子心思都重,咱又何苦拆散了他们。再说马寡妇这,要是不这么办,你还能想出别的法子么?真要闹大了,可就要人没人要脸没脸了。他老婆一听,咂咂嘴也是这么个理,虽然心里一百个不乐意,可也想不出更好的法了。看着丑丑也心事重重地窝着脸不吭声,骂了几句倒也不舍得了骂,坐在那,只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

第九节

孙美丽见此事已成了定局,不禁是又气又急。闷着脸跟她哥说了会话,心里又惦起大国娘的病,丧了脸也回了家。而马寡妇倒也没把听信的话拖得太长,下午偏了晌就又过来了。冲孙德胜说,回去我仔细地想了想,既然三梅都有了身孕,那咱就好事快办,订亲的过场不走了,选个日子,直接让他们结婚算了。也免得日子多了,那三梅的肚子起来,咱两家脸上谁都不好看。孙德胜跟他媳妇想了想,事情也真是走上了独木桥,咋也是回不了头。偷着问了几句丑丑,丑丑也吭吭哧哧地说不出啥来。索性按了马寡妇的意思,把事情定了下来。只等再找人选个日子,把两孩子的婚事办了。

俗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半天的功夫,这事便在村子里传开了。一些婆子媳妇都恨不得嘴里长出两个舌头来,在原来的版本上,可着心思涂染。老彩是下午放学后听她大嫂温实媳妇说的。那媳妇把两条粗腿像棒槌一样从那墙的豁口捣了过来,惊慌失措地把听来的话描述给了老彩。老彩觉得自己的肩上好像被人猛推了一下,一疼,便愣到那了。脑子里一忽是丑丑满脸浅浅的笑,一忽又是三梅回头看她的眼睛。想来想去,竟咋都捋不出跟自己的关系了。她娘听后不住声地打嗝,骂那孙家做事不地道,又说那个丑丑,跟老彩处得好好的,咋就做了这下作的事了?温和也动了火,说,这孙德胜办的啥事呀,我去问问他。抬腿要走,他爹一嗓子把他喝住了,沉着脸说,问啥问,咱彩儿也没跟他定了亲,你还挡着人家办事了?回头看了一眼老彩,缓了声音说,这样也好,那样的人,早晚也是靠不住,咱又何必追问他。老彩看了看他爹,一转身,回自己屋去了。秀菊晚上喊她吃饭她也没吃,第二天早上起来,脸色灰灰的,收拾一下,又去学校上课了。

戴龙也来学校上班了,见了老彩,倒还很意外。只以为老彩遇了事,心里窝闷,不会来学校代课了。没想到竟还是来了,当即心里便起了敬意。看着老彩,想起老彩摊的那些事,自己先不舒服起来。无缘由地叹了口气,对老彩说,这些日子,真是麻烦老彩妹子了,帮我上着课,教管着孩子,可给老彩妹子添了不少的乱。现在我没事了,老彩妹子也轻松轻松,歇歇自己。老彩听戴龙说了这些,倒笑了,说,戴老师说的客气了,教孩子们几天课,没觉得累,觉得很有意思呢。怎么,你来上课,那个坑子不挖了么?戴龙听了那坑,脸上就有些个不自然,说,不挖了,根本就没影儿的事,生是折腾了这么些天。说完自嘲地笑笑,不再提了。

第十节

昨个三毛愣挨了那一下砸,抱着腿哎哟着一门喊疼。众人慌了神,抬着门板,一溜风似的把他抬到了于大夫家。这于大夫曾经做大夫之前,跟他有红伤手艺的爹学过几手。他爹那阵,做接骨可是做出了名,就算胳膊腿断得悠悠荡荡的,经他爹的手捋完了,药一箍,板一夹,养个三两个月,也都好得立立整整的。多远村子的人,都过来接老头子过去。比于大夫这阵儿派头都大。后来老头没了,这于大夫也自知没老子的手艺精,再来求红伤的,他都往医院打发,说现在那仪器都那么先进,不比让我捏着猜强?快送医院,快送医院!一来二去,红伤这块,到他这便撂下了。三毛愣躺在门板上被抬进来,于大夫也被吓了一跳,可着手往那腿上一摸,脸上就轻松了,说这骨头一点没翘茬,该是没啥大问题。戴龙说,那人咋这么疼呢?这疼是哪来的?于大夫看了三毛愣一眼,那三毛愣也停了哎哟,只呲牙咧嘴地,等着于大夫说。于大夫就冲三毛愣笑了一下,说,三毛愣你也放松点,挺大的男子汉,咋还这么矫情呢?三毛愣脸一红,说,于大夫,我这可是真疼,我可不是装的。于大夫说,我知道你是真疼,要是我没摸错,你的小腿骨上,该是裂了个纹的,不过不算太大,吃点红伤药,养些日子就能好了。再一个,你可能在跑的时候,劲用猛了或用不对了劲,把小腿的肌肉给拉伤了,不然也不能这么疼。这个疼,也厉害着呢!众人一听这才放心,回头都笑着骂三毛愣,说三毛愣你说你这一顿哎哟,把大家都哎哟得毛了。要知道这骨头没断,还抬着你干啥,让你自己走着来不就得了!说完大家又笑,三毛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堵着气一伸腿,肉里针扎般地疼,不禁又哎哟了一声。众人听了也不害怕,看着他却都笑出声来。戴虎取了一包子药出来,招呼着大家回去吃饭。三毛愣生生是要强不起来,只走了一步,头上的汗便流下来了。那于大夫说,三毛愣这拉伤还是挺严重的,你还是坐到板子上吧,让大家把你抬回去。众人看三毛愣那疼确实不是装出来的,便也都嘻嘻哈哈地招呼着,把三毛愣抬上了门板。三毛愣在门板上却不躺着了,只是坐着,一手扶着板子,一手扶着腿,即便被板子颠达得咧着嘴吸气,也一声不吭了。

到了家,夏莲妯俩早把菜饭做好了。大家忙乎着洗手吃饭。戴龙把戴虎叫到外边,哥俩蹲到房山根上,不由一起叹了口气。戴龙说,戴虎,我看咱这坑就挖到这吧,再挖,也不一定挖出啥来了。今天三毛愣人没砸坏是万幸,你说万一给拍到里面,这笔账可咋算?戴虎低了头说,可不是,今儿这事,想想都后怕。那井挖了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这疙瘩这块的,挖的都快见了地底了,也没见着东西。要不,就撂撂。哥俩这么一说定,却似乎都松了口气,脸上挤出一些笑来,回屋陪大家喝酒吃饭。喝酒的时候,便把坑子停挖的事跟大伙说了,又说了些劳苦和帮忙的谢承话。说,虽然没挖出东西来,可大伙这份情我们哥几个得记着,以后大伙家里有啥应急的搭把手的活,只管招呼一声,我们哥几个保证随叫随到。众人心里虽然也都是这么想,可也知道今儿这哥几个的笑是装出来的。前前后后,折腾了有十多天,搭的这些人工不算,吃吃喝喝,也差不多够一个劳力挣半年的了。再加上赔给崔大忽悠家的那头猪,搁在谁身上谁也得窝心。众人一时哼哼哈哈,却也没喝多少酒,吃完饭就都回了家。戴虎让戴文套了马车把三毛愣送回去,跟三毛愣说,这些日子你只管养着,家里有啥活,你吱声,让三结巴给你干。啥时养好了啥时干活,千万别累着。三毛愣自是高兴,满口答应,坐在车上,呲牙咧嘴地笑。三结巴心里虽然不乐意,却也不敢反驳。之后一连几天的饭,都是他娘做好了给三毛愣送去,管那鸡蛋,也吃了有七八十个。

再说戴龙媳妇,众人都走了,她却不走。把戴龙拉到了房山根上,说,这坑折腾了这么多天,也白折腾了。咱那个猪,得跟戴虎算算了吧?戴龙冲她一瞪眼睛,说,算啥算,你就知道算!你没想想人家这些日子花费了多少钱,又是油又是米的,又是酒又是菜的,只吃你那一头猪了么?你那一头猪,又够个啥?他媳妇一听红了眼睛,说,这宝呀宝没挖出来,我还要搭进去一头猪么?戴龙说,当初动手挖,不是你也同意的么,谁又拽着你了?现在你心疼你的猪了,你当初想啥了?就想天上凭白无故地给你掉馅饼么?他媳妇被呛得不吭了声,闷闷地随着戴龙回了家。戴龙倒觉得一身轻松了,把身上的脏衣服脱下来,美美地睡了一下午。傍晚上刚想去跟老彩说上一声不用代课的事,一出门,就听说丑丑跟三梅的事了,走了半道便又折了回来。想着这时老温家正犯着堵,自己不要凑这个热闹。想老彩遭了这事,明个也该不会去学校代课了,还是去了学校看看再说。谁曾想,老彩却竟是来了。

老彩跟戴龙简单地交接了一下课程,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便出了办公室。玉山跟戴龙出来送,送出来却都闷着,谁也不说话。老彩说,你俩都回去,不用送了。戴龙看了玉山一眼,就把脚站住了。玉山却说,戴老师你先回去,我没课,我送老彩姐。戴龙打了个愣怔,说,也好,我去班里看看。说完,折身便回了。玉山独自随了老彩走,走了几步,玉山说,老彩姐,这个月的《读者》快来了,等过两天来,我给你送去。老彩回头看了他一眼,说,还是你先看吧,你看完了,我再看。玉山说,行,我看过了,再给你送去。老彩嗯了一声,嘴角抿了抿,拿眼去看照在树空里的阳光,那阳光透过树叶,依旧烈烈的,晃得老彩的眼睛都眯了起来。玉山看着老彩,心里一动,一颗心竟莫名地怦怦跳了起来。

第一节

而此时的神树村,有一个人,却是再也见不到这让人怦怦心跳的阳光了。

大国的娘坐着拔气已经坚持了一天一宿。脸肿得严重,眼睛窝在坑里,连口水都喝不下了。大国陪着他娘溜溜坐了一宿,过了半夜有一阵她娘喘得不那么狠时,跟大国说,明儿你去把二国找来,我想看看他。这次,我怕是真的不行了。大国说,娘你别乱想,于大夫说你是摊上感冒了,这不都给你打上针了么。等感冒好了,你就不这么憋气了。他娘不吭了声,闭上眼,又齁喽齁喽地拔气。早上吃饭时,大国把他娘夜里的话跟孙美丽一说,孙美丽说,俗话讲,男怕穿靴女怕戴帽,咱娘现在脸肿得这样,怕真是熬不下去了。你去找找二国,娘养了他一回,要死了,也该来守守么!大国心里窝着火,气二国撇了老婆孩子出去鬼混,现在连娘老子也不管了,咋能鬼混得开心么!恨不得立马把二国扯出来,打他一顿。吃过饭,就直接奔了二国家。云袖刚打发完孩子上学,正收拾着要去山上铲地。跟大国说,那山上的苞米都一巴掌高了,我一人干活,得早两天动手。大国说,二国还不着家呀?云袖说,他哪时又着家了!从那天拿了钱走,还一直没回来呢。大国愣了一下,就跟云袖讲了他娘快不行的事。云袖一听,那还顾得上去铲地,紧随了大国过来了。那老太太见了云袖也不说话,一口接一口的喘气,拿眼一门往云袖的身后撒目。喘了半天,才把气断开了好几段,问,二、二国、国呢?云袖瞧了婆婆这样,心里一时难受,嗓子里带了哭腔说,二国去县里了,我让我哥这就给他打电话,让他回来。

到了外屋,几个人一商量,大国就把电话给县里的老侯打过去了,问老侯这几天见没见着二国和管红梅。老侯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我也是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们了,也一直没咋联系。大国说,那你把管红梅的手机号给我,我跟她联系。老侯在那头说出一串的数来,大国把老侯的电话撂下,按着这一串数拨了过去。谁知这电话先还嘟嘟地通着,想了两遍,里面竟冒出一个人说话,说是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了。大国来了气,把电话又给老侯打了过去,说老侯麻烦你在县里给我找找二国,我娘马上要不行了,我得必须找着他。老侯却还是支吾,吭哧了半天,才说,大国,不是我不帮你找,怕是我找也找不到他们,你家二国可能早不在县城了。大国奇了怪,说,不在县城,他能去哪?老侯说,到底去哪,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我听人说,说管红梅最近又跟个男人走了。头两天小李子从南方给我打电话,问我这管红梅是咋回事,半夜三更地给他打电话,说要领个人去给他打工。小李子当时还开玩笑,说领的那个人,是不是你新老公呀?管红梅就笑,说不是新老公,但是你也认识,咱们在一起喝过酒,是大国的那个兄弟。小李子一听有点懵,想了一下说,我这暂时也不缺人,要不你们先在家等着,等我啥时用人了,啥时给你打电话。管红梅被小李子这话一挡,还不甘心,腻歪了半天才挂电话。那小李子跟老侯说,这管红梅还真是开放,说领个人出来就敢领个人出来,也不看看都谁跟谁,下这个手!之后老侯跟大国说,大国,先前我还以为他俩腻乎几天也就完了,谁想这还玩上真的了。你说要知道这样,我们上你家喝那次酒,这不成贱催的了么?大国一声没吭地把电话撂了。云袖和孙美丽就站在电话的边上,那边说的话,却是一字一句都听的清楚。电话一撂,云袖呜的一声哭上了,说,这个挨了千刀的二国,好好的,咋就跟我生了这心了?我一人带着俩孩子容易么我,你想咋就咋,惹了祸,拿了钱,我哪次埋怨过?我这样对你,也讨不了你的心么?还让你这么昧了良心来伤我?孙美丽本来对云袖还一直都怀着气恼,想真出了事那天,也不去管她。可如今见云袖这番可怜,早把那气恼忘到了脑后。忙紧着安慰云袖,口里帮衬着,恨骂着二国。

外屋这一折腾,倒把下屋的病人给忘了。云袖正哭得来劲,四眼却从下屋出来,抬眼望着众人,梗着脖子叫了两声。叫过了,又夹了尾巴溜了回去。大国一激灵,才想起了娘,紧着随了四眼进去。刚到门口,就听他娘的声音不对,再一看,他娘又同了昨日那般气拔不上来了,眼睛紧紧地闭着,嘴唇都发了青。大国就喊,孙美丽,孙美丽,娘不行了。快点,快点。孙美丽忙推了一把还抽嗒的云袖,急着奔了下屋。见那婆婆的眼睛又已睁开,白白的眼仁露出一块,已然是不行了。

第二节

孙美丽慌着过去给老太太捋了两把胸口,嘴里叫了两声娘。见那老太太的嘴角流下了一溜的口水,便对大国说,大国,我看娘是不成了,就着没咽气,咱给娘穿上寿衣吧,让娘好好地走。大国却不理孙美丽的话,只一把把地给他娘捋背,带着哭腔喊,娘,娘。

孙美丽下地从柜子里掏出一个包袱,手忙脚乱地解开,招呼着云袖上炕给老太太换衣服。两人一撕扯,那老太太的气又憋得不行,两人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拽胳膊拽腿,生是把那旧衣服从那骨瘦如柴的身上扒下来,把老太太好时亲手做的灰蓝色的寿衣寿袍穿了上去。又招呼云袖给老太太穿新袜新鞋。一抬头,见秋根不知啥时进的屋,正贴着四眼傻傻地站在地上。就喊秋根,快端盆清水来,给老太太洗洗。秋根忙去外屋端了清水,连带手巾都递给了孙美丽。孙美丽把那手巾在水里浸了,轻轻地贴着婆婆的脸,一下一下地擦。擦头发,擦眼角,擦鼻子,擦嘴巴,擦脖子。一边擦,一边颤着声说,娘,媳妇给你都穿得新鲜立整地,给你擦清爽干净的,不让你带一点脏东西。娘你要走,就放心地走吧。那老婆子已半天没透过这口气来,听了这话,似是终于安了心事,两个肩膀一抖,最后一口气便叹了出来。孙美丽手疾眼快,手上不知啥时捏了铜钱,一下塞到了老婆子嘴里,顺手一托,把那嘴巴合上了。顺势又拉过老婆子的旧衣,把那婆子的嘴巴和鼻子都遮了个严实。直到被遮住的人一点都不动了,才把那衣服扯下来,用手卷了卷,放到了柜子上。对拽着婆婆衣角哭的云袖说,明天送盘缠的时候,把这衣服搭在牛背上一起烧了,那上有咱娘的殃了。云袖应了一声,拽着老婆子的衣服,还抽抽搭搭地哭。

大国和秋根从外面抬进来一条木板,新新崭崭的红黄面褥子拖着老太太还柔软的身子,被搁置到板子上。顺着柜子,搭在了地上。四眼夹着尾巴躲在角落里,嘴里呜呜咽咽地,一眼一眼地看地上躺着的那个人。孙美丽一脚踹了过去,骂四眼,滚。四眼疼得一呲牙,眼皮一垂,顺着人缝溜了出去。

屋外面,已来了不少听信过来帮忙的。老嘎子扯着嗓子招呼着,谁谁挖坑,谁谁抬苫布,谁谁去找檩木,支支应应地,一把大拿似的。不一刻,房前便搭起了灵棚,油着紫红漆色的大红棺材安置了进去。老嘎子喊大国,赶紧地,给老太太入殓。大国含着泪应了一声,随着进屋里几个男人,把那老婆子用褥子托了出来。腿上的绊脚丝缠的是一绺麻线,喂狗的饼子和打狗的鞭子,也都齐了,作势被那婆子捏在手里。孙美丽和云袖一边嘀嘀咕咕地招呼着娘你别害怕住新房子了,一边紧着拽住遮在婆子头上的棉被,一点不让阳光透到那婆子的脸上和身上。进了灵棚,那棉被才撤下。那褥子却是一起随那婆子装进棺材了。棺材盖也暂时盖上。材头前摆了四方的桌子,正当中,放着一碗倒头饭。那饭是小米子的,只在锅里打了几个滚,便捞了出来。两碗盛满了对扣在一起,把上面的碗撤了,那饭也不散,带着碗型,圆溜溜地立着。上面插上三根筷子,筷头上裹着白棉花。说是倒头,也就是死了的意思,倒头饭,也就是吃人间最后的一口饭了。老嘎子找来凳子和长木棍,让大国站在凳子上,棍子冲着西南方向,他说一句,大国跟着学一句,给老太太指路。老嘎子说的那几句话是,娘,西南大路,天竺南行,三条大路你要走当中。这话要说三遍,最后一遍,大国已经颤得不行,棍子一扔,跌到地上放声大哭。孙美丽和云袖跪在灵前,想着婆婆曾经的一些好,口里喊了声娘,也随着大国嚎啕了起来。云袖哭了几声,便想起对不起自己的二国来,想那昧良心的,真是枉了自己跟他过了这么多年。如今连话都不留一句,撇下孩子老婆的自己快活去了。你说你这么做,能对得起谁?可这心里憋屈归憋屈,当着这么多人,说又不能说,骂又不能骂,只是扯着嗓子哭。一时拍拍打打,直哭得死去活来。众人只道是这云袖贤孝,谁又想她是别的心思?

第三节

扎纸活的吴大下巴媳妇被秋根接了来,先把大白的孝衣孝帽给扯出来,给了这些家人穿戴上。 又在老太太住过的西屋,开始势势巴巴地铰纸叠花地扎花圈。这一番事情做下来,已然快到了中午。一些帮忙的妇女在厨房刷锅点灶,开始预备饭食。孙美丽问大国,中午出几个菜,大国说,咱爹那阵出的是单,如今娘也没了,得出双了。今儿先出六个,明个下葬再多出。一边的老嘎子说,六个挺好了,一个白事,不用太讲究排场。回头又对孙美丽嘱咐,这菜里别忘了加个豆腐,这白事的菜,可不能缺了这。大国虽然经了他爹的事,一些事还懂得些,可这豆腐,老嘎子不说,还真是忘了。急忙招呼秋根去买豆腐。大国二国的孩子放学回来,到屋里领了吴大下巴媳妇撕的孝,白花花地顶在脑袋上,一时倒觉得新鲜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憋不住,竟噗的一声乐了。大国一脚踢了过去,把他们拎到灵跟前说,磕头,多给你奶奶磕几个,从今以后,你们可是再也见不着你奶奶了。几个孩子听了,也不知是刚才踢得疼了,还是被这话说伤了心,揉揉眼睛,哼哼唧唧竟真哭了起来。大国看着二国的两个孩子,想起找不着影子的二国,想娘养了他这么大,到最后竟是连个面都没见,不禁一时悲从心起,跟了几个孩子,呜呜咽咽地又哭了起来。

老嘎子从屋里拎出来一个水壶,招呼着家里人给老太太送浆水。大国怀里抱了个人形的长钱纸,孙美丽、云袖、秋根和几个孩子紧在后边随着。出了门口,步步西南,一直到了村子外的一块空地上。大国的娘六十九岁,这长钱纸是用了六十九个白纸条粘到秫秸上的。吴大下巴媳妇说大国,你娘的魂,在送盘缠之前,就先寄存在这长钱纸里了。所以大国抱着长钱纸,觉得像把他娘抱在了怀里,那干干巴巴的身子缩缩着,怕冷一样。老嘎子用三块坯搭置个小庙,长钱纸被斜放在小庙上,一早一晚送两趟浆水,算是给老太太送吃食来了。等第二天到小庙上送盘缠时,再把这长钱纸开了光,随着那些盘缠一起烧了,算最后送一程那离世的人。老嘎子用水壶围着那小庙倒了一圈的水,又把手里捏着的几张纸烧了。跪着的人念叨了几句,磕了头,嘴里喊着娘,呵呵咧咧地一路又哭回来。

第四节

下午来吊纸的人便多了一些。 大国跟秋根穿着孝服跪在灵棚前,进来吊孝的人,不管多大年龄,孝子都要回上人家一个头。温金海也夹了一卷的纸来,大国站起来迎上去几步,颤着音叫了声二伯,跪那就把头磕到地上了。温金海叹了口气,看了眼灵棚里的棺材,说,人都是要有这天的,都得走这一步,只是早点晚点的事,你也想开些,啊?大国哽咽着应了一声,站起来把温金海让到屋里。温金海往屋里一进,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却见孙德胜正坐在炕上抽烟,一下有了犹豫。一张老脸憋得通红,竟不知该进还是退了。孙德胜忙跳到了地上,一下把温金海的胳膊拉住,满脸通红地说,二叔,你炕里坐,你炕里坐。

在老彩跟丑丑处朋友之前,孙德胜从村里论着,一直叫着温金海二叔的,只是后来觉得要做亲家了,孙德胜与温金海才一直回避着称呼,只等到秋订了亲彻底改口。如今孙德胜红头胀脸地叫了声二叔,温金海便也晓得孙德胜的心思了。温金海嘴里呼呼地喘气,被孙德胜拉着的胳膊不好就挣开,屁股挨了炕边只沾了一沾,便站起来说,这屋里太闷,我去外边,我去外边。孙德胜不好再拉,温金海头脚走,孙德胜后脚就跟了出来。

两人出了大门,见身边没了旁人,温金海的脸子一下沉了下来,冲着孙德胜哼了一声,压着嗓子怒道,孙德胜,你办的好事!孙德胜一脸窘色,却又不得不应,说,二叔,我知道,这事真是做得难看了。都是孩子小,太不懂事,让老彩跟着受屈了。温金海一甩袖子,说,没啥受屈不受屈的。这样也好,这人品,早现世早了,免得以后害人。说完,丢下一脸尴尬的孙德胜,径自走了。

孙德胜一脸愧色,望了温金海的背影,不由长长地打了个唉声。刚想回屋,却见一院子的脑袋都盯着他看。想起自家才发生的丑事,不禁又气又恼,一冷脸子,竟也甩了手回家去了。

晚上两旁世人都散了后,只剩下大国和秋根留下来守灵。哥俩跪在老太太灵前,在瓦盆里烧了一沓又一沓的阴纸。想着这是娘在这个家留下的最后一晚,从此再也听不见娘的叨叨,不禁又落下泪来。秋根说,大哥,二国不在,明天下葬儿子那个幡儿就由我来抱吧,你是长子,你给大娘抱材头。大国叹了口气,说,都说抱个幡是要压时运的,秋根你都送了两个老人了,还让你抱,能行么?秋根说,没事,二国不在,也没有对不对的了。大娘对我好,这个幡我抱。大国看了看秋根,两个人便都不吭了声,含着泪又往瓦盘上里烧纸。

第五节

第二天天一放亮,老嘎子就领着大国去村里四处磕头,各家各户去求出殡抬杠的人。求到谁门口上,大国跪下先给人家磕个头,老嘎子把话一说,家家也几乎是没有不答应的。出殡时棺材是要托在木杠上抬走的。人气少的人家,抬小杠,叫出小殡。二十四个杠,一杠上两个人,四十八人。人气大的人家,就要抬大杠,叫出大殡。三十二杠,六十四人。而且大殡小殡都要多备上十几个人,提防临时有闪腰岔气跑肚拉稀的,这个顶不住下来,那个马上顶上去,一杠也空不得人。大国备的是三十二杠的大杠,这一早,走了六七十户的人家。算上在道上遇到的人,管头就磕了七八十个。回来也没顾得上吃饭,又跟着去小庙送了趟浆水,大下巴媳妇就开始招呼着给老太太开光了。阴阳仙看过黄历,说今儿开光有忌讳,十二生肖忌两个,属狗属虎的莫近到跟前,别的都不太在意。大下巴媳妇就喊,属狗属虎地都屋里躲开点,冲了晦气,可是不该的了。这一喊,院里便有了十几个人往后边缩。有些人虽然没着干系,却偏往前挤。平时来来往往见面的人都是活的,死人啥模样,倒觉得新鲜了。棺材盖一掀,大国娘干净地躺在棺材里。放了半天一宿,脸上的肿竟消了,一时又清瘦得不行,两腮都瘪了进去,寡淡淡地白。头上带着人字行头带,脚穿崭新的人字口布鞋,着一身蓝袍,窝在艳色的褥子上,竟似带着一丝喜兴。大下巴媳妇一边教孙美丽开光,一边喊着大国跟云袖不要把眼泪滴在老太太的身上。说阳间滴下的一滴泪,就是阴间的一瓢水,老太太要走远道,湿了袍子会走不动的。孙美丽的左手端了酒,右手拿着裹着棉花团的秫秸小棍,蘸着酒给那躺着的人开光。对那双眼点一点说,娘,开眼光,亮堂堂;在鼻子上点一点说,娘,开鼻光,闻供香;点了嘴说,娘,开嘴光,吃牛羊;点了耳朵说,娘,开耳光,听八方;点了手说,娘,开手光,抓钱粮;点了脚说,娘,开腿光,走天堂;最后在心口点了点说,娘,开心光,亮堂堂。吴大下巴媳妇见这边完了事,便招呼着云袖铰了缠在老太太双脚上的绊脚丝,把那些烧完的阴纸灰用黄纸包了,掖在大国娘的身边。材头的瓦盆里还存着半盆刚烧完的纸灰,云袖手疾眼快,拽过一张纸便将那些纸灰倒出来包了。捏在手里,竟还有些温温的。云袖也没在意,顺手掖在了老太太的棉袍底下。棺材盖这才重新盖上,大帽长钉一钉,便封了棺了。老嘎子招呼着众人紧着撤灵棚绑木杠,只一刻,大红棺材便已然放在了大杠上,只待一声起灵了。

大国一身白孝跪在杠前,头顶着瓦盆,凄凄惨惨喊了声娘,把那瓦盆摔到了地上。老嘎子喊了声,起——杠!跪着的人一声长哭,棺材就被抬起来了。大国张开手抱着棺材头,一步一步地退,退一步,喊一声娘。秋根怀里抱着个白幡,二国的儿子抱了个花幡,大国的儿子大些,举了花圈。几个人走在杠子前面,不时地回头跪那磕一个头。老话讲,这时候磕的头,都是给死人免罪的头,多磕一个,阴间的道上就少受一些折磨。直到走过神树街,后面送材的人停了脚,这头才开始磕得少了。

第六节

大国家的祖坟在村子外面的西北角上。出了神树街,步步西北。也才走出村子半颗烟的工夫,抬后杠的人就丝丝拉拉地闻着一股糊了吧唧烧布的味儿。先还没在意,走了几十米抬头一看,却见那棺材缝里如一条条小蛇一样,飘出一绺绺的青烟来。后面的几个人一起喊了起来,招呼前面的人,哎呀起火了起火了,棺材里起火了。大国抬头一看,当即脸就白了,说,哎呀哎呀,咋有火了呢,咋有了火呢?老嘎子也慌了,稳了稳神,说,肯定是纸灰里有火星没过透,见了棉花,着起来了!大国一下没了主意,对老嘎子说,这可咋办。这可咋办么,啊?老嘎叔,停杠吗?啊?停杠吗?老嘎子说,不能停杠!哪有半道停杠的?就算停,这棺材也不能撂到地上呀。棺材撂到地上,说出可就大了。孙德胜说,那火总得救吧,要不一会不得烧起来了?老嘎子想了想说,那棺木厚,一时半会也烧不起来,真要开棺救火,还得打发人回村子找水,这么来回一折腾,怕是里面也是烧得囫囵半片的了。他看了看孙德胜和大国,说,要不这样吧,招呼大家紧走几步,把棺材抬到坑里用土一闷,里面的火自然就灭了,你们说成么?大国瞪了眼睛不说话,孙德胜看了一眼大国,说,成吧成吧,也没了别的法,就按你说的办吧。随后跟老嘎子一起冲大伙喊,大伙都帮帮忙,紧着点步子,尽快到坟地入葬,免得这火着大了,活人死人都不安生。众人都是一村往来,平时处得还好,自是谁也不愿看这个热闹。当即一声应,几个步子下来,便小跑了起来。五六十人的杠子,抬着一个冒着烟的棺材,在山坡上跑。分不清了人数,只看见杠子底下无数条腿在动,一转眼,过了一片树林,就上到一个坡了。到了坟地,手忙脚乱地放下杠,用绳子把那棺材兜着,便顺到墓坑去了。坑里还有一口掉了漆面的旧材,灰头土脸的,在坑里放着。里面装着大国死了几年的爹。

一大早,还在老嘎子领着大国四处磕头找人抬杠的时候,阴阳仙老高头便领着几个懂墓事的人,先过来坟地这边打墓坑了。那老高头手里拎着个公鸡,大拇指使劲抵着那公鸡的脖子,那公鸡便扯着嗓子,吱吆吱吆地叫唤。那老高头也不理,迈着慢步子这里量量,那里看看,辨识完了,才招呼着众人动手。先把大国爹的棺材挖得露出来,再贴着这材的旁边,长长方方地又掘出一个坑位。老高头亲自下到坑里,抓着那吱吆吱吆叫唤的公鸡,把四个坑角用那公鸡的爪子刨了几下,才拎了公鸡,晃晃荡荡地回去。留下两个人守着墓坑,只等大国娘的材抬来,给老两口并骨。

那大国娘的棺材里冒的烟已越来越大,有零星的火苗从缝里吐出舌头来,拌了一股烤焦皮肉的味道。老嘎子在这紧要关头,还是稳了稳神,按照老高头的嘱咐,用块红布把两棺材搭了。红布上横了双筷子,算是给两个房子里的人通了门。嘴里说着你两口子从此得了长久团圆好好过日子的话,紧着招呼着众人填土埋坑。那烟虽猛,可那众人丢下的土却也更猛,只一刻,那棺材便被劈头盖脸地埋了。那烟也随着埋尽的一瞬,没了一丝。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抬了胳膊擦脸上的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被这火烧得膈膈应应的。

第七节

孙美丽在家哪会知道这些。 棺材一走,阴阳仙老高头就把门窗都敞开了,说是开始撵殃。这老高头一手拎着那只公鸡,一手抓着五谷杂粮,东墙抛一把,西墙甩一把,往上一把,往下一把。那米噼里啪啦的,打得屋子里到处都稀里哗啦的响。他拎着公鸡,抖神似的在屋里窜,那鸡的翅子被拧得疼痛,又吱吆吱吆地叫唤,却又挣不开,只好噼哩扑棱地随他折腾。那老头抖够了,把鸡顺窗口往外一撇,撵殃的事算是完成。那鸡被摔的重,忙着又吱吆地一声,却干抖着翅膀跑不开。细一看,竟是那鸡腿被麻绳绑住了。原来这鸡经了这许多事,却是没自由的了。主人家留不得它,要送给阴阳仙,是吃了它还是留了它,都是人家的事了。那阴阳仙老高头家住在后街,虽有老伴,却一辈子没生养过一儿半女,只六十几岁,竟一头的白发了,连下巴上那几缕胡子都是白的。后脑勺上,挽了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发卷,细眉细眼地一垂,真还有点妖里妖道的神态。这老头年轻时就好这套,文化大革命被揪出来,挂着牛鬼蛇神的牌子满大街地游斗,以后很多年不敢做事。后来好了,架不得别人求,又犹犹豫豫地出山。只是不爱说话,问一句说一句,脸上也没个表情,不管是查黄历还是写文书,都是呆呆木木的样子。别人看了虽觉得他那样子和表情好笑,却是谁也不敢说。说个啥话,一口一个高大爷地叫。

下葬的人回来把着火的事一说,也都怀疑是那包裹的纸灰里藏了没过尽的火了。除此,也没了能藏火的地方。只是不知道这一烧,会烧出些啥说头来,对晚世下辈会不会不好。云袖站在孙美丽身后,听得心里咯噔咯噔的,一下想起自己包的那包温温的纸灰来。心里懊悔着,嘴里却不敢承认,拿眼睛看着吴大下巴媳妇,说,那又会是哪包呢?我拿的那几包,可都是凉凉的。大下巴媳妇看着她没吭声,眨了眨眼,对还在猜疑的众人说,好了好了,都别猜了。人都说火烧旺运火烧旺运,这老太太起了把火,要我看,是给这些儿孙们起日子呢!是好事。吴大下巴媳妇这么一说,也算把纸灰起火的事辙了过去,虽然众人心里都别扭着,却也不再去提。

中午的桌大国上了十个菜,有鱼有肉,有鸡有鸭,连抬杠的人加上吊纸的,坐了二十张桌子。大国和秋根一个桌一个桌地磕头,算是谢承了大家。下午送盘缠时,吴大下巴媳妇费了一天时间扎的大黄牛,却随着拿的那些阴纸阴票一把火给烧了。一同烧的,还有先前搁置在小庙上的长钱纸,和老婆子生前的一些衣服和用物。有的被孙美丽和云袖当了福根留下了,不想留的,便随着那盘缠一起烧了。老高头还念了一纸文书,无非说一些大国的娘一生勤俭,恭顺贤良的话。之后那文书被掖在纸牛背上,随着那把火烧了。那纸牛被大下巴媳妇扎得很有气势,真牛一样大小,肥胖健硕,满身的黄毛。火一卷,忽地便没了,只剩一身的架子擎着火头。大国冲西南给他娘指了最后的路,跪在地上,好是一顿哭。

三天圆坟,大国和秋根起了个大早,在硬山梁子里,掏了几车黑油沙,培在那坟头上。这种土土质不禁粘性好仔密,遇了雨水后,也不会像黑粘土那样裂纹渗雨。只是这种土难找,有时要在山梁上挖下一两米深的地方,才会见着它影儿。大国用砖头在坟前立了门洞,告诉他娘,说娘你要是闷了,就出来走走,只是别迷了路,记得顺着这个门回去。这么一说,又想起那天棺材里起火的事,想着娘死了死了竟受了一把火,也不知在那棺材里,烧成啥样子了。一时心里又疼又愧,趴在坟前,撕心裂肺地哭。秋根往大国娘的坟上压了黄纸,又去爹和娘的坟上压了纸。爹和娘的坟在大国爹娘坟的下位,只几步远。爹和娘生前虽然不和气,但娘死了,还是跟爹并了骨。秋根跪在爹和娘的坟前烧了纸,忽然觉得心里窝了许多的话,要跟娘说。可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闭上了。听着那边的大国一声声地喊娘,不禁看着娘的坟头,叫了一声娘,也流下满脸的泪来。

第一节

戴家挖宝的事彻底消停了下来。坑边还被线围着,里面半半拉拉地露出几条麻袋,也都是装着土,谁想抽出来,也不太容易。躺在家里的戴虎心里憋闷得不行,想着这十几天的吃喝和人情,和淹死的那头壳郎猪,脑袋就嗡嗡地。一着急一上火,趴在炕上躺了好几天。大国娘死,他也没过去吊纸。夏莲心里也窝着气,却看着戴虎这样,抱怨的话几次想说,又都把嘴闭上了。倒在心里劝自己,想这损失就损失了吧,从此戴虎死了这份心,本份地过上日子,也算是好事了。这么一劝,心里还真是敞亮了许多,对戴虎那话,提都不提了。戴龙媳妇却是起了一嘴的火泡,连鼻子窝里都堆了好几个。戴龙虽然不说了这事,可脸子沉沉着,总是不很高兴。她憋着气,又心疼着自己那头克朗猪,弄得饭饭吃不好,觉觉睡不香,心里比吃了一把苍蝇还难受。没事的时候,惦记着坑里的那几十条麻袋,趁着中午没人,她扛了梯子下到坑里,使足了劲去拽。那麻袋装的都是死沉死沉的土,哪那么容易拽动。只好用剪子剪开口,把那土用铁锨一点一点地往外掏。一大中午,才掏出了两条麻袋,还泥了和浆地,回家不知要洗多少遍才能干净。顺着梯子爬出来的时候,却碰见崔大忽悠从院子里出来,一见戴龙媳妇就乐了,说,嫂子咋的,你家戴老师他们哥几个不挖了,你自己来挖了?是不是麻袋里装了宝贝,想自己拿家去呀?戴龙媳妇便红了脸,说,哪还有啥宝,我是看了这麻袋可惜,拽回去几条。崔大忽悠就拿话忽悠戴龙媳妇,说,那两条袋子嫂子你还可惜啥么,这井里的宝贝你们还得接着挖,哪天挖出来,想买一火车的麻袋都使不了用不尽的!戴龙媳妇把嘴咧了咧,不搭了大忽悠的话,把麻袋搭在梯子上,拖着梯子就回来了。在心里也确实怕了一些人的言语,后来再也没去坑里折腾。

第二节

又过了七八天,孙德胜在村上跟夏莲说起坑子。 说夏莲,你回去问问戴虎,那坑子要是不弄了,就快点填了它。毕竟是在神树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也多。一是不安全,出了事谁都不好;再个是,今年上边老是来人,街上总翻泛着也不好看。夏莲听了,脸上便有了难堪。回去跟戴虎一说,戴虎闷着头没吭声,下午却去找了他兄弟戴文,让戴文没事去把那坑填了。戴文把眼睛瞪得球那么大,说,那、那大的坑,让我自、自己填?戴虎说,大哥上课去了,我也没时间,你不填谁填?戴文说,你、你咋没时间,三、三毛愣那地都是我铲的,你、你咋还忙了?戴虎横着眼瞪了戴文一会,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来,说,你找几个人帮忙,一两天也就填完了。我给你出饭钱,还不行?戴文把那钱接过来,撅着嘴说,老、老让我找人,老让我找人,这、这些破活,谁、谁愿给咱干么。见戴虎不理他,又问他哥,那、那坑里的麻袋不要了?可、可是二三十条呢!戴虎一瞪眼睛,说,八十条有个屁用,都埋到土里了。为了几条麻袋,还找了人挖么?你还想让人再看几天热闹?说完横了戴文一眼,扭头走了。

戴文见他哥走远,才横横地说,哼,挖、挖不着东西拿我撒、撒啥气,是、是我鼓捣你挖的吗?不、不是你自己做梦要挖的么!有、有个屁用、有个屁用,倒、倒是你那个梦没了屁用了。戴文虽然话这么说,可第二天,还是找了秋根、董老闷几个,汗抹流水地干了两三天,把那坑给填了。三毛愣像模像样地拄着个棍子坐在坑边上看,一会跟这个说两句,一会又逗那个几句。闹够了,过去倚着老榆瞌睡,中饭和晚饭也随着去戴文家吃。有天中午回去吃饭,他老早爬到炕里去等着,董老闷看着生气,顺手把三毛愣拄的棍子塞进了灶膛。吃完了饭三毛愣想下地,哪哪找不着棍子。让别人找也没人理他,只好自己下地,扶着腿一点一瘸地去找。董老闷就骂,说三毛愣你个犊子,你那腿只拉伤了点肉啥的,没折没断的,你还天天拄着个棍子干啥?老婶子的鸡蛋你也没少吃了,田里的苗也让结巴给铲了,你还想把棍子拄到秋天那阵儿去,让结巴把秋儿也给你一起收了?三毛愣被董老闷一下骂得红了脸,但嘴却硬,说,真是有点疼,真是有点疼么!不疼,谁又愿拄着个破棍子?众人也不理他,三毛愣找了两圈没找着,也臊眉耷眼地侧棱到炕边不吭声了。等众人下地都去干活,他也没再找那棍子,跟在别人身后,一点一瘸地走。只过了半天,却把那点瘸也忘了,好人了一般。

第三节

秋根心里惦着青玉,忙完了手头上的活,就去田喜那听消息。田喜在后街给青玉照看着家。玉山一早一晚的上班下班,也都出入在青玉家,照看着他爹。这天秋根去的时候,玉山去学校上课,只田喜一人在家。说起雀儿的事,田喜说昨天玉山还回前街给玉来打电话了,玉来说雀儿的病是越来越好了,不禁不乱说话了,而且没事还跟玉来唠几句嗑了。玉来说,大夫说了,再住上几天,就能出院了。秋根说,那可是好,雀儿好了,大家可都不揪心了。又聊了几句,便说到大国娘出殡时棺材起火的事了。田喜叹了口气,说四十多年前,咱神树村曾经也是出过这么一码子事的。肖艳章他爹老肖会计死的时候,在家里放了大三天,七八个儿女,没事就哭哭啼啼跪在灵前,捏着柳条棍儿给他爹烧纸。出殡的时候,管那纸灰就包了一大笸箩,都给他爹掖在棺材里了。忙三火四的,也不知是包的纸灰没晾凉,还是把烧着的柳条头掉灰里给窝上了,反正是那棺材还没等抬出村子,就已经开始冒烟了。那肖艳章哥几个看着棺材,跺着脚地哭。人们就喊,说你们还哭啥,还不快找水去!跟前离了人家近,几个人跳了墙,手等着把水给拎来了。水倒是有了,可咋灭这个火呀,能从缝里泼进去么?没办法,管事的当机立断,说启盖子吧。抬杠的一听,刚想把杠撂到地上了,那肖艳章哥几个,齐刷地给这帮人跪下了,哭着求大伙千万别撂下那杠。看在多年处的情份上,受累多担上一会他爹。就这么着,在大伙的肩膀头子上,几个人上到杠上,把棺材盖启开把火灭了。后来听那几个人说,那烟是从老头脖子底下开始着的,老肖会计半边的头发和胡子全没了。棉袍子烧了半面,水一浸,里面都和了泥了。肖艳章那个秃脑门的姐,非要上去给他爹擦擦。可抬杠的人却受不住了,别看是五六十多人抬一个死人,可人死了都死沉死沉的,哪个人肩上都不轻松。特别是死人在棺材里往了一面侧棱,那面的杠更是沉得缓不开手,一个个累得都通身是汗。压得狠的,连腰都给伤了。别人说,那是死的人活着的时候看不上哪个哪个,死时故意为难谁了。我倒不信那个,人都是一口气的事,这气都没了,还能做出啥妖怪来?秋根听得正兴头上,听他扯得远了,便忍不住问,那后来灭了火咋着了,肖艳章他姐真上去给他爹擦了?田喜摇了摇头,说,谁能让她上去,这下边的人都挺不住了,还讲究了那个?火一灭,管事的立马招呼着重新把棺材封了,大家重新换了膀子,直接把那材抬到坟地埋了。秋根听了松了口气,想起那天大娘出殡的情景,不禁还有些心惊肉跳。

田喜接着又说,都说谁家出了这事说头可大了,不是这不好就是那不好。可人家肖艳章家哥好几个,多些年了,不都过得好好的?没一个遭灾出横事的。日子日子也好,哪家出过不过日子的二流子了?晚世下辈,都娶了媳妇起了房子,又有啥说头了?

第四节

说到了房子,田喜一下想起了秋根的房子,问秋根,听说你房子上几天也被拉上线了?是真的吗?秋根说,是真的。拉线那天,那绳子可是按到我房墙上了。玉来跟我说,这也只是个打算,到底用不用,也不一定。田喜点了点头,说,你那房子早该翻盖了,这次真要给拉进去,倒省下钱了,也算是好事。秋根笑了一下,说,好事倒是好事,只是冷不丁的,我连个住的地儿都没了。田喜看了看秋根,半天也没接话。过了一会说,玉来上几天跟我打电话,还说起你和青玉的事了,说你两个既然都对了心思,还等个啥?我这几天也合计,觉得玉来说的对。人活着都是为了自己,不能因为别人的嘴,让自己不高兴了。雀儿如今有了病,青玉一个人,我也是撂不下了心。我想,等青玉回来,张罗着把事给你们办了吧。到时,房子的事你也不用操心,搬过来,跟青玉住这就行了。说完,抬头问秋根,这么着,你有啥意见?秋根哪还会有啥意见,听着田喜说这些,心里已怦怦地跳得不行。想自己盼了好久的事,却在忽然间铺头盖脸地来了。脑袋一时有些懵,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伤感。呆了一呆,眼圈竟红了。对田喜说,您老放心,这辈子我都会对青玉好,对雀儿好,绝不让青玉再过糟心日子了。田喜点了点头,老眉老眼上似也动了情,对秋根说,你有这个心就好。你放心,等青玉回来,我给你们张罗。

秋根从后街出来,一边走一边兴奋。到了神树街上,想着把这事跟孙美丽说说,便拐弯去了大国商店。刚进屋,见二国媳妇云袖眼睛哭得跟个桃儿似的,嘟嘟囔囔地正跟孙美丽说些个啥话。见秋根进来,立马住了嘴,只是哭,却不说话了。秋根这些日子就听村子里传二国的事,说二国自己的娘死都没回来,指定是外面出事了。从那天他摩托让三毛愣戳倒时,他跟那个女人的那个架势,准保准地是跟了女人跑了。要不咋连家人支支吾吾地都说不清呢?大国娘死的时候,别人问过大国和孙美丽。大国吭哧了半天,说二国跟人合伙做买卖去了,太远,赶不到家了。孙美丽却跟别人说,二国是去远地方打工去了,不通电话,没联系上。这碎嘴子的人凑到一起一说,这两口子竟说到两拧去了,不明摆着是有事了?又想那云袖这几天对着婆婆的棺材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儿,都似乎是了证据。那厚厚的墙还没等透风,墙外面的风都已经呼呼的了。秋根也问过大国两次,可大国都沉着脸不说话,末了却说,秋根你以后不要提那个没良心的,他做了不是人的事了。以后就当咱哥两个,没了他了。秋根虽没再问,但想起人们说的那些话,也差不多明白了。如今见云袖哭哭啼啼,她不多说,自己也不好多问。正要走,却见四眼晃晃荡荡地从下屋夹着尾巴走了出来,没精打彩的。头垂垂着,肚子瘪瘪着,屁股上的脊骨都立起来了,一走一晃的,站都站不稳的样子。秋根就招呼四眼,说,四眼,你过来,你咋这德行了,风都能吹倒你了。那四眼听秋根叫他,抬头看了一眼,眼皮一耷拉也没理他。走到门外抬腿冲着墙撒了一泡尿,晃晃荡荡又回下屋去了。孙美丽说,这打老太太一没,四眼是赖到下屋了,晚上不喊都不出来。也不正经吃食,那狗食碗的饭都一两天了,还不见少。怕是这狗也想那老太太,要随那老太太去了。秋根往下屋瞅了一眼,隔着门槛,看四眼冲着炕,脑袋伏在前腿上,趴那一动都不动。秋根心里一酸,呆了一呆,扭身出了大国家的门。

第五节

神树街上的人已少了许多。戴虎家挖宝热闹了些日子,后来是大国娘的事,折折腾腾的,又是两三天。许多人都热闹得累了,恨不得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家炕上消停地待会,也不出来抱膀了。秋根到老树底下站了一会,往西一拐,奔了温家。

温金海一听秋根说田喜要给他和青玉张罗办事的话,挺高兴。说秋根,你自己苦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要有个家了。田喜是明白人,这事办得好啊。温金海的婆娘也嘱咐秋根,说,那青玉虽然带着个娃,可也是难得的好女子,秋根你可不要有啥小心眼,得要好好待人家。秋根低着头嘿嘿笑,说,二娘你放心,我秋根不是那种人。原先这温金海的婆娘虽然对温金海和秋根的娘有过忌讳,但看秋根这孩子仁义实在,这些年到家里来,从来都不多言不多语,规规矩矩的,所以从心里也对着秋根好。老彩站在地上给她娘洗衣服,接着秋根的话,笑着说,根子哥,那你是不是该买喜糖了。秋根说,买,买,哪天根子哥再过来,给你买一大包子的糖吃。说完,几个人都笑了。正笑着,屋外忽然有人喊了一声,老彩往外一瞟,脸上带了笑,撂下衣服就出去了。秋根也往窗外看,见在院子外喊老彩的,竟是玉山。

玉山手里拿了两本书,对老彩说,老彩姐,我昨天去县里,在书店买回来几本书,我给你拿来两本,你先看着。老彩哦了一声,接过书看了一眼,笑着对玉山说,那本《边城》我还没看完呢,你又来送。玉山便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来,也还有个事想找你商量,只是不知你肯不肯帮我。老彩说,啥事,你说我听听。玉山说,是街上那个黑板报的事。头几天晚上掉了点雨点子,把上面的字打花了。我想把那板报重新写一写,也正好换换内容。说完从兜里掏出两张纸来,递给老彩,说,这是我新写的板报内容,你给看看,还可以么。老彩接过那纸,见开头的标题是:新农村新面貌,新环境新生活。几个新字,一下阐述了文字的思想和重点。下面围绕着怎样是一个新和怎样做到一个新与怎样保持这个新,洋洋洒洒,又是一两千字。老彩细细地看了一遍,点着头说,你的文字真是没得挑,我看了,只是佩服,哪还敢说不可以。说玉山,我还真是好奇了,你哪来那么多的思想么,咋还竹筒里的豆子倒不尽了?玉山被夸了,面上倒有了些不自在,笑了笑说,那你肯不肯帮我?老彩说,还是跟上次那样绘图么?玉山说,是呀,就是让你帮我绘图的!你那画的意境,我可是做不到的。老彩看了一眼玉山,说,咱俩就互相吹捧吧,看谁悬在上面挺不住,先掉下来!说完,两人便都笑了。老彩说,想哪天做,你说吧!玉山说,明天吧,明天是周日,你成么?老彩说,成,我哪天都成,到时你招呼我一声,我就过去。玉山高兴地点头,跟老彩又说了几句,扭头走了。

第六节

秋根与温金海夫妇在屋里瞅得真切。老婆子说话不背着秋根,叹了口气说,彩儿这几天憋屈,可多亏了玉山这孩子一回回地送书给彩儿解闷了。青玉这个兄弟,可真是好。秋根点了点头说,这玉山还真是,不仅墨水喝的多,还很懂事。这些日子在后街跟他爹给青玉看家,屋里外头的,啥都做得,可立整了。温金海的婆子听了,啧啧了两声,拖了个长腔说,呦,这孩子还这么细作,可真是难得。正要说别的话,忽听温金海在炕里哼了一声,便冷了脸,硬是把半句话给憋了回去。回头瞪了温金海一眼,一扭身,下地去了外屋。

屋里只剩下秋根与温金海两个,也不说了话,都扭着头,一眼一眼地看着窗外。过了一会,秋根说,那老孙家的丑丑下月初二跟马寡妇家的三梅结婚,二伯你知道了么?温金海冲着外面叹了口气,说,我倒是听说了,这老孙家的小子,可是闪了彩儿了。秋根说,闪倒是闪了,只是比起以后要闪,总算是件好事。我也不是劝二伯,凭了那小子的人性,还真是不配我老彩妹子。温金海说,话是那么说,可彩儿总一时半会地转不过弯来。这两天上,才见着活泛。说完,两人又都往院外瞅。老彩跟玉山对脸站着,正一边说一边笑。看了一会,秋根瞄着温金海的脸子,有些试探地说,二伯,其实我觉得玉山挺好的,对我老彩妹子也好,二伯你没觉得么?秋根这一说,温金海倒不看了,扭过身子,眉毛上拧了个挺大的疙瘩。看着秋根叹了口气,啥话也没说。秋根说,二伯你是不是有啥心思,还是没看上玉山?温金海面上缓了一缓,说,玉山那孩子是好,有着工作,说话做事也稳当,比那丑丑可是让人得意,我咋会看不上。只是,说到这,温金海摇了摇脑袋,努了半天嘴,才说,我是心思,咱彩儿也没个工作,跟那玉山好倒好了,不好了,会受那田家嫌弃,委屈咱彩儿。顿了顿,细着声音又说,再个,我也是怕那田喜。他心里要是还有着原先的事,不待见咱彩儿,咱彩儿不是更要受屈么?秋根一听,把身子一下抻得直了,腆着胸脯冲温金海说,二伯这你就多想了不是!当年那个事,都是乡里做的主,你们又能咋个办?我娘不也是去了,我可没觉得青玉他爹对我有啥不待见。再说都多少年了,谁还想那些事么。温金海听了这话,眉上松了一松,说,要说事是这么个事,理也是这么个理,有时我也这么想。可是再一掂量,觉得当年多多少少地,还是有些对不住老田喜,这个坎,总觉得迈不过去。正说着,老彩就进了屋。秋根与温金海谁都不说了。老彩把手里的书往柜上一放,又唰唰地给她娘洗衣服。

第一节

周日上午,秋根去大国商店,老远见老彩和玉山一起站在神树街的黑板前面。两个人一个写一个画,一说一笑的样子,越看越是有一些味道。秋根惦着把田喜给他张罗结婚的事告诉孙美丽,看了几眼,就进了大国商店。商店里却又不是孙美丽一个。孙美丽在柜台里,丑丑倚在柜台外,隔着窗子,一眼一眼地往街上瞅。见秋根进来,竟连话也没说,垂着脑袋就出去了。到外面把摩托一脚脚地踹着,像骑了受惊吓的猪,嗷嗷叫唤着,一支箭地跑了。秋根说,这丑丑是咋了,咋还不高兴了?孙美丽鼻子里哼了一声,恨声道,高兴不高兴能咋?早知现在,何必当初么!说完也不管秋根听没听明白,恼着脸不吭了声。秋根想说的自己事,又一下子不知咋开口了。

大国一脚从外面跨进来,说秋根,秋根你来得正好,我还正想找你去呢!秋根说,找我,找我做啥?大国说,明天一早咱还上乡政府要地去,你心里有个数,别去做啥活了。秋根说,本来我也没啥活,啥时我都能跟着。问大国,这次还是那些人么?大国说,不是了,这次人多。今天这么一宣传,除了黄炳义那几家亲戚和村部的人家除外,差不多家家都要去人。说秋根,你早抢个车坐吧,晚了怕是连车都挤不上呢。哥俩又说了几句,看着孙美丽的脸还闷着,秋根也就出来了。看秋根走了,大国就问孙美丽,说,你好端端的,又给秋根摆啥脸子?孙美丽气正堵着脖子,一张嘴,话便喊了出来,说,我给秋根摆啥脸子,我是生丑丑的气呢!大国说,丑丑又咋着了,他不也心甘情愿地说跟三梅结婚了么?孙美丽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答应是答应了,可他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看老彩跟田玉山在街上写字,他醋得啥似的。你说他如今走到这步,不都是怨他自己么?干了那下作事,你还有啥跟人酸的?大国冲外瞅了一眼,就劝她,说,算了算了,一个孩子,你还当真跟他生气?是你自己的侄子,又不是我侄子。孙美丽气哼哼地说,就因为是我自己的侄子,我才恨铁不成钢呢!要别人,我管都不管。这么说着,商店进来人买货,两口子都不说了。

第二节

第二天一大早,果然如大国说的一样。秋根早上吃过饭顺后墙一瞅,神树街呜呜攘攘地已是一街的人了。秋根连桌上的碗都没捡,锁门跑了出来。上次去的那几个三轮车都过来了,又加了王秃子和吴大下巴两个车,也都坐满了人。秋根找了半天,也没看着哪个车有空。正失望着,听三毛愣嗷嗷地喊他,往后一瞅,三毛愣站在老嘎子的车上,正冲他摆手。秋根紧跑了过去,三毛愣说,就知道你天天跟个娘们似地出来的晚,快上来,我还给你占了一腿呢。秋根也来不及骂他,拽着车箱板就上去了。把腿插到三毛愣给他占的空里,跟三毛愣一起,扶着车栏杆,站在了车上。车突突地一响,没坐上车的人便着了急,呼喝着回家套马车去。说车上的人,你们先走,我们后撵,咱乡政府汇合。说着,一撒欢,还真回家套车去了。

几个代表把脑袋聚在一起,说了几句,一挥手,三轮车排着队地上路了。

这次那个付乡长还真是不在。昨天中午听了信儿,今儿个连乡里都没来,直接用去县里开会的名头,到别的村躲着去了。还是那个郑乡长出面应付。只是这次的阵势实在有些大,还没等应付,这郑乡长就出了一脑门的汗。

那郑乡长说,你们咋又呼呼啦啦地来这么多人,付乡长不是给你们村部打电话了么?村民有问题,可以让村民代表,或村部直接出面就可以了,哪能老来这么多人!春英子说,孙支书也这么跟大家说了,可这事不解决,他说话也没力度。老百姓不干,我们几个代表又能代表个啥?村民自己想来,我们也没办法。那郑乡长擦了擦脑门,说,这样子,影响多不好,我们咋办公么?老嘎子说,那你们就先别办公么,先把我们神树村的事办了再说。后面的人一连声地附和说,对,对,还办啥公么,我们这不就是大公事么?先把我们的事办了再说。那郑乡长冲大家挥了挥手,说,大家不要吵,有啥话,咱一个一个地说。老嘎子说,好,那我先说。我们神树村的事,乡里到底咋想了?上次来你就让我们等,我们等了这些天,今儿个可是听信来了。那郑乡长说,我上次已经把这话跟付乡长说了。付乡长说,事情也正在调解中,让大家耐心一点,过些日子,该会出结果了。老嘎子说,你这话的意思,是我们这次来,还是听不到啥结果呗!那郑乡长说,是呀是呀,付乡长去县里开会了。他不在,我也不知道啥情况,咋能给你们结果么。大国就在人群里喊,你这个乡长当的,啥啥做不了主,啥啥又不知道,你说你还出来跟我们说个啥话?找个能说话的出来行不?那郑乡长说,你们这事,只付乡长一手管着,就算找出十个人来,也都说不出啥来。大国说,那你们付乡长真去了县了?那郑乡长说,真去了县了!大国说,我们来一次,他不在一次,咋这巧了?是不是根本不想跟我们照面呀?回头冲了人群说,咱各个屋都进去看看,万一那乡长在哪个屋里睡着了,想见咱都不能见,可就不好了。大家犄角旮旯地找找,把乡长给喊出来,省得他睡得太死魇着了。众人一阵哄笑,立时像散营的蚂蚁似的,出溜出溜地窜进了各屋。见了人就问,你们乡长在么,看见你们乡长了么?遇见横着眼睛不愿说话的男人,便生了怀疑,高门大嗓地喊春英子过来。那春英子因为见过那乡长一次,倒像那乡长的小辫子被她抓到了手里一样。随了众人,一屋接一屋地认人。

第三节

折腾了半个多小时,连厕所三毛愣都去了,也没见着那乡长的影子。温和把大家凑到一起,商量咋办。大国说,咋办?咋办也不能回去了。来一次白来了,来一次白来了,咱一次次地,跟乡里倒腾玩呢?咋说,也得让他把事办了。老嘎子说,是这么个理,再跟上次那么回去,下次再动员人来,谁还来呀?春英子说,今儿个见不着人,咱夜里就打铺住到这。不信他乡长老不来上班,看谁能挺住。温和低头想了想,说,行,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就按咱在家商量的办,打一场持久战。正说着,一抬头,见乡政府的门口又劈哩嘭棱地进来好几辆的马车。车板子上车沿盖子上,到处坐的都是人,原来是那些套马车后撵的人到了。这些男的女的与先前的人一汇合,啥你的车快了我的车慢了,你的轱辘多我的轱辘少,嘻笑凑趣打哈哈,全然把这乡政府当了家一般。那车老板子一听说要打持久战,紧着把那出了汗的马从车套里放了出来。牵着笼头在门口溜了溜,落了汗,才栓到车辕柱子上。拎出口袋里的干草,把马喂上了。一时间,乡政府屋里屋外人仰马叫,热闹得像个菜市场。那郑乡长出来劝说大家,说大家都有点耐心,乡里也得慢慢解决,这样子,不是影响太不好了么!大家谁都不听他的。他啰嗦多了,就问他,这事你管了不?那郑乡长说,管不了。众人便拿手轰他,说,管不了那就边上待会去,少跟我们磨叽。那郑乡长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却又没了办法。这种场合下,“人多势众”这个词,才完全阐释了它真正的意义。想想若单着在哪遇上了,谁又好拿这话去堵搡一个堂堂的副乡长。

第四节

中午十一点多,温和把几个代表叫到了一起,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说,这钱是支书给大家买中午饭的。他想这事时,也是打算到了这一步上,这饭钱,说是村上给大家出了。说大国,你跟老嘎叔领两个人去买干粮,别买太贵的,实惠点的就行。我和玉东找几个暖壶打点开水,让大家吃点干粮喝点开水,将就一口吧。分完工,大国和老嘎子领人去买干粮,温和跟玉东招呼着秋根和三毛愣几个,让大家就着各个办公室还没下班,去屋里把暖壶都借出来,好去水房打点开水。办公室里的那些乡干部虽然不愿意让这些人把水壶拿走,却是也知道阻止不了。说是借,跟拿也差不多,噼里啪啦地。有的看见桌上有茶碗,顺手连碗都端着,眼皮撩都不撩。温和拎着一个暖壶从走廊东的屋子出来,刚想进另一个屋,就听见对面一阵吵吵,大伙都一窝蜂地往那跑。温和叫了声不好,放下暖壶就跑过去了。挤进人群一看,却是三毛愣跟一个穿白衬衫的年轻干部吵吵起来了。原来三毛愣跟秋根几个人过来这边的屋子借暖壶,那年轻的干部听了动静,出来一转身,就把办公室的门锁了,拿着钥匙要走。三毛愣两步把他堵到门口,说,你走可以,把暖壶拿出来。那年轻干部年轻气盛,没理三毛愣的茬,转身还走。三毛愣一把把他小白衬衫给抓住了,说,哎,我跟你说话呢,咋的,你把我当空气了?那小白衬衫脸一下怒了,一搡,把三毛愣的手推开了,说,我拿你当啥空气了,我下班回家还不行么?三毛愣说,我说拿你屋里的暖壶用用,你没听着呀?那小白衬衫说,那你去拿么,我挡你了?三毛愣一下也恼了,说,你这不是放屁话么,你把门锁上了,我咋拿去?那小白衬衫当时小白脸气得通红,说,你、你敢骂人?你竟敢骂人!三毛愣横棱着个脑袋,说,我就骂你了,咋的,我就他妈地骂你了!瞧你这德性,你是不是还没经过人骂呢?那我多骂你几句。那小白衬衫手气得直哆嗦,指着三毛愣半天,脖子上的青筋蹦起来老高,却没说出一句话来。一甩袖子,扭身又要走。三毛愣伸手把他白衬衫给薅住了,说,暖壶不给拿出来,你以为你能走得了么?那小白衬衫恼羞成怒,一搡没把三毛愣的手搡掉,喊道,你想干啥,你还想打人么?我要报警,我要报警,还反了你们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个手机来,作势要打的样子。众人一下围了上去,说,好啊好啊,你打你打,最好打到北京去,让中央的人都下来看看,看看咱乡是咋给咱老百姓办事的!要是痛快地办了事,还能有这些人找你们来?那小白衬衫被众人这一激,却犹豫了,拿着手机,一时不知到底该不该打了。温和这个空正好挤进来,一下把三毛愣的手给拉了下来。说三毛愣,干啥你,啥事不能好好说?三毛愣说,我先跟他可是好好说了,跟他借暖壶,他不是不借给我么!温和说,不借也不能动手。回头对那小白衬衫说,你们做领导的也别激动,一些事,你们得多理解点了。再说,我们借大家的暖壶,也不会给损坏,中午用过了,就给还回来。那小白衬衫横眉冷眼的,也不理温和的话,只一个劲地捋刚才被三毛愣抓过的衣服。那脖领的地方已留下几个黑印子。他捋了几下捋不掉,瞪了三毛愣一眼,使劲地哼了一声。之后一扭身,却又要走。众人又哪里会让他走,前前后后的人一时都拥了上来,紧得几乎没一丝缝隙,怕是连只老鼠都难过去了。那小白衬衫被围在中间,脸涨得通红,僵到这份上,真是想走走不了,回去开门又不甘心。看着这些瞪着他的眼睛,又急又气,一会那白衬衫便被汗浸透了。

第五节

那郑乡长满头大汗地挤进人群,一边笑一边对大伙说,大家都好说好商量,尽量能解决的事我们一定解决,大家都不要激动,不要激动。回头对那小白衬衫说,你去把门打开,把暖壶拿出来,给大家用不就成了?那小白衬衫一脸的不情愿,却又没办法,回身拿钥匙开了门。他前脚进屋,三毛愣后脚紧跟着钻了进去,左右一撒目,便把那暖壶从桌子底下掏出来了。桌上有两个茶碗,也顺手拿了。也不管那小白衬衫瞪不瞪他,扭身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那郑乡长对温和说,你跟大家说说,这都到了午饭时候,大家还是赶紧回家吃饭吧。温和说,吃饭不着急,我们已经让人买饭去了。这不跟你们借暖壶,想喝点热乎水么。那郑乡长一下把眼睛瞪圆了,吃惊地说,咋,你们要在这吃饭么?温和还没等答,边上的春英子就接了话说,是呀,我们是要在这吃饭呀!不禁要吃这一顿饭,可能还要吃晚上的、明儿早上的、明儿中午的。这次乡里不给我们说法,我们是不会回去的。我们就在这住下了,等你们乡长回来,亲自看着他咋把这事解决。那郑乡长瞪着眼睛看了看春英子,又看了看边上百十余双瞪着他的眼睛,冲大家点了点头,顺着人缝挤出去了。

不一会大国和老嘎子几个买了吃的回来,满满地两大蛇皮袋子,里面无非是一些饼干方便面之类的。春英子领了两个妇女负责发放,男男女女二百多号人,每人一袋方便面又两块饼干,干干巴巴吃过了,却也没有了多余的。再喝上点热水,肚子里半饱不饱,也就将就了。大伙一早来的时候,还因为没见着乡长犯了会愁,可习惯了这个情绪之后,现在竟都兴奋了起来。特别是说起三毛愣用手揪着那小年轻干部的时候,都过瘾的不行,拿话就忽悠三毛愣,说三毛愣你可真牛,出手出得那个利落,没看把那小白衬衫吓得,脸都绿了么!三毛愣咧着嘴晃着膀子笑,说,那是温和二哥拦着,要不,我非得好好收拾收拾他。他个小兔崽子,还跟我扎刺。众人就都笑。那笑声跟手里捏方便面的声掺在一起,连门外拴在车辕子上的马都听得惊了,把脖子抻得长长的,竖着耳朵往门里瞅。

第六节

那郑乡长回了屋,听着外面吵吵巴喊的动静,心里也乱得不行。这么多人堵在乡政府门口,又是吃又是喝的,实在不太好看。况且听他们那话的意思,怕是晚上还要住到这了。付乡长躲了一天两天,能躲了三天五天十天么?真要把事情闹得僵起来,县里怪罪下来,谁又能担着。想到这,抓起电话,把号给那付乡长拨过去了。那付乡长在下边的村子正要吃饭,一听这郑乡长一说,当时把筷子就撂下了。对着电话问那郑乡长,他们真在乡政府吃上饭了?那郑乡长说,可不是,说下午见不着你,还要在这住下呢,你说这影响可太不好了。万一这事反映到县里,县里能不问责咱们么?那付乡长在电话那头就没了声,过了一会说,让我想想,你先盯着,过会我打给你。

过一会那付乡长的电话也没打过来。半个小时的空上,那付乡长却坐着帆布顶的绿吉普赶回来了。走廊里的人刚吃过喝过,满地的干粮渣子。方便面袋和水碗,铺铺张张一地,没个下脚地方。人们东倒西歪地在地板上坐着,悠闲自得地,比在那菜市场歇着都自在了。春英子听见车响,一抬头,正看见那付乡长从车里出来。春英子紧着招呼大家,说哎呀哎呀快看,那乡长回来了。众人一下来了精神,那付乡长还没等进屋,众人冲过去便把他围上了。那乡长脸笑得跟花一样冲大家说,听说大家今天来,我在县里刚开完会,紧着赶了回来。有啥事大家慢慢说,我能解决的,尽量给大家解决。春英子站在人群的前面,笑着对那付乡长说,付乡长,我两个多月前交的神树村联名要地的信,都过去这长时间了,咋还没点动静了呢?乡里是不是给忘了?那付乡长冲春英子扬了扬脖,笑着说,没忘没忘,那咋会忘么。啥事情不也得慢慢处理!再说你们那个黑水泡子的事,是属于在履行合同其间的纠纷,处理起来非常棘手,你们是要有耐心些的。大国站在春英子的身后,听那付乡长这么说,便截过话头说,啥棘手不棘手的,就算棘手,不也得一点一点地给摘络开么!跟你们一说,你们就说要有耐心有耐心,现在都耐心得让人家撒了籽儿耪了青苗了。是不还得耐心到老秋去,让人家把粮食都收回去呀?那付乡长说,这倒不是的,关于你们这事,乡里已经找过黄炳义几次,想就你们提出的问题跟他做一些调解。可黄炳义也有着一套理由,你说人家当年交了那么多钱,签了合同,现在合同没到期,哪有说收回去就收回去的?所以调解了几次,都没啥效果。说完努着嘴摇了摇头,很无奈的样子。老嘎子说,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这事你调解不了了呗?那付乡长忙把话收回来,说,那倒也不是,我们还会尽量找黄炳义做些调解,只是一时半会的,这事出不了结果。温和接过话说,既然这样,老这么调解也不是办法。乡里都清楚这些情况,要是觉得我们要黑水泡子的地理由充足,就支持我们,给我们个说法么!那付乡长说,你这话说得轻巧,就算乡里支持你们,也是没权利强迫黄炳义把地还给你们的。我们只能是调解,让你们双方都做出让步来,才能结成一个共识。大国说,你老说调解调解,可我们神树村的人啥时又跟着调解了?让我们让步?让我们咋让步,把这地给黄炳义直接种够年数么?还是根本别让我们争了,把地直接给了他?那付乡长还没等答,一向沉稳的玉东也问那乡长说,你的意思就是,乡里做到最大,也只能这样了,并不能给我们要回地来,是吗?那付乡长说,这么说也是可以。你们也知道,我们乡里的权利毕竟有限,我们做的也只能是调解。地在人家手里,我们不能逼着人家把地给你们还回去。众人听了这话一阵哄哄,有人说,你这乡长是咋做的么,这也没权利,那也没权利,要知道你没权利,我们给你写啥信么,还费劲巴力地个个签了名。你没这权利,你倒是早说呀!这话一说就有人接茬,说,可不是咋地,这一趟一趟乡政府跑的,连权利都没有,还拖我们个啥劲么!该咋着咋着,你说个话出来不就得了,还老躲着干啥?还真把自己当金刚钻了!温和冲说话的人瞪了一眼,那声音才停下来。众人却都有了不满,对着这付乡长,左一眼右一眼地掀起了嘴角。

第七节

那付乡长脸红一阵白一阵,沉了沉脸,才把窜到脑门子上的火压了下去。对温和说,你们来三两个人去办公室,有啥事,咱们几个谈。说完夹着包,扭头往走廊里边的办公室去了。温和跟春英子几个对了个眼神,一起都跟了过去。

到了办公室,那付乡长还是那遍话,翻来覆去地调解、耐心,句句说得理由充足,谁还都反驳不了。这么僵持了一个多小时,却也是没说出个子午卯酉来。大国一来气,拍了下桌子就出来了。说,还跟他谈啥谈,既然他说乡里没能力管,咱就再想招去,不信咱的地,咱还要不回来了。老嘎子也说,说理的地方也不只乡政府一个地方,他不帮咱说,咱们自然能找着帮咱说的地方。温和低头想了想,说,既然这样,那咱也不在这耗着了,回家吧!在外面听信儿的人一听那乡长终了也没给出个说法,不禁个个都气堵着脖子。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嘟囔囔骂,啥他妈的乡政府,连他妈的这点事都管不了,还当他妈乡长干啥?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吃官粮不管民事,蹲着茅坑不拉屎,算是个啥东西么!个个骂得虽然解气,但骂归骂,走还是得走,呼呼啦啦上了车。歇过来的几匹马也上了辕套,呜嗷喊叫地,呼呼摇摇地回了神树村。

第一节

众人心里都压着一股火,一路上,只听车箱板的铁叽哩咣啷地响,人闷着脸坐在车里,一声都没人吭了。到了村上,车在神树街上站得稳了,众人才说出几句话来。霹雳扑棱地下了车。下了车,却又不想走,你打一个唉声,我喘口长气的,都觉得心里憋得慌。就在人们要散没散的时候,忽见孙美丽和大忽悠媳妇急急地从店里奔了来。对众人说,你们咋才回来,黄炳义的二小子气势汹汹地刚走。大国说,他来干啥了?孙美丽说,他来干啥?他来神树村示威来了!站在咱家门口,说,你们神树村还要脸不要脸,卖出去的东西没等到期就往回要,拉了屎还想吃回去么?你们神树村人长的是嘴还是屁股?你们要是承认是屁股,那地我就不要了,马上给你们都行。大国说,他这么说,不成了老娘们骂街了么?他是冲了谁骂的,是冲了你么?孙美丽说,他虽是没冲了我,却是在咱商店门口骂的。他一来把那面包车就停在了店门口上,从车上下来七八个人,有一个小子胳膊上还画个老鹰,手里拎着棍子,横眉瞪眼地瞅人。上屋里买了盒烟,站到外边开骂上了。大国说,那你就让他骂老实了,也没给他几句。孙美丽还没等应,大忽悠媳妇一撇嘴说,你咋知道我们没给他几句,神树街的老爷们没在家,可不是还有老娘们呢么!我听着这边有人吵吵就过来了,还有前街的玉东嫂子,我们可是好一阵跟他吵吵呢!老嘎子说,那他们来到底啥意思,只是来说这些来了?孙美丽说,那几个人被我们骂得有些急了,就说,看你们是老娘们,要是爷们,早把你们抡趴地上找牙了。还让我们转告去乡里告状的这些人,说你们真是太不要脸了,他老黄家的地就是种上了,咋的吧!那苞米长得水似的,才是好呢,你们神树村人没事就天天告去,上乡里、县里,上市里他们都不怕。他老黄家理有,人也有,凭你们咋去折腾。真要是本事,你们把那地都分了去,看谁敢碰他一棵苞米苗子…… 三毛愣没等孙美丽学完,嗷的一声跳了起来,嚷道,放他娘的狗屁,他才他妈地不要脸呢!他是看咱村今个没了人,才敢过来跟老娘们叫号。有本事让他等我一会,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我都是他孙子!大国说,这太他妈地欺负人了,还带了几个人来。拎着棍子干啥,是想跟咱示威么?他老黄家有人又能咋着,有人就可以这么张狂么?老嘎子说,连乡里都护着他们,能解决的事情都不解决,人家可不就是个张狂!春英子说,他张狂又能咋样,那地早晚都得是咱的,他以为他来叫号咱就怕了?真不敢去碰他苞米了?咱倒要去好好看看,长在咱自家地上的苞米,算是谁的苞米?春英子一说完,人群便起了哄,说,就是,那地是咱神树村的地,凭啥他想种苞米就种苞米?端人家的碗吃人家的饭,他还有理了?他不是叫号咱不敢去碰么,好,咱偏去碰碰看看,看他能把咱咋着!有人说,说的对!敢上咱门口上撒野来,咱拔了他的苗平了他的地去,让他也知道知道咱神树村人不是好欺负的。后面便有很多声音跟着喊,走,走,上北甸子,拔他的苗平他的地去!一时间,人群激愤得不行,像泄洪的闸口似的,挡都挡不住了。吵吵嚷嚷地回家去拿镰刀铁锨。有的想得周到,竟然还拿了斧子和钳子。没来得及拿的,就空着手,也站在人群里跟着吵吵。这一闹,又引了更多的人加入进来,男男女女,浩浩荡荡,二三百号人,直接奔北甸子去了。

第二节

三结巴吃过午饭,正想着到街上听听上访的事。刚拐了弯,就见神树街上黑压压的人呜嗷喊叫地往北去了。三结巴站在那正发愣,人群里的三毛愣一眼逮着了他,便冲他喊,结巴,我们去北甸子,你去不去?三结巴说,你、你们上北甸子干啥去?三毛愣挥了挥手里的镰刀,说,分地去!北甸子让我们要回来了,我们分地去。三毛愣一听傻了眼,说,那、那咋分呀?三毛愣说,那能咋分,谁去给谁呗!你不去人家还能给你?见三结巴瞪着眼站那发愣,三毛愣又喊,三结巴你个犊子到底去不去,你真不想要地了?三结巴两脚急得直搓搓,最后一跺脚,撒腿追三毛愣去了。

北甸子的苞米还真是水灵,黑绿黑绿的,已有了小腿那么高,比大田的苗子似乎还壮些。地边上拉着铁丝网,严严地把北甸子的草挡到了外面。地北头有一个男人和一套马,站在地沿上,正打着眼罩往这边看。这二三百号的人冲过来,怕是也吓了那人一跳。众人往这地边上一站,看着自己的地盘硬是让别人种上了粮食,人家还理直气壮地堵到家门口骂你不要脸,心里越发觉得气恨。一咬牙,手里的镰刀就砍下去了。有一个镰刀开了头,就有更多的镰刀、铁锨下去,一时间,只听得噼噼啪啪地一声似的响。绿油油的苞米苗,被一片一片地拦腰断开。没拿镰刀的就用脚踢,用手拽,虽然比不得镰刀铁锨的快,可却也是手到苗断,脚脚致命。拿了斧子和钳子的,就动手拆那围栏,用钳子将铁丝网一段段地铰开,围栏桩子用斧子砍断,一骨碌一骨碌地按在一起,再用脚在上面踹。回灌井也被填了木桩子烂铁丝之类的,竖竖插插的,眼见是不能用了。三结巴跟在三毛愣身后,声音都颤颤得不行了,说,你、你个损种三毛愣,你、你不是说分地么,你、你这把我骗了来,我回、回家不瞧等着挨踢么?三毛愣一边挥着镰刀一边笑,说,看你这小样儿的,我不骗你,你敢跟我们来吗!再说了,你二哥二嫂那块,你理他们干啥,到时分地你分不着,他们给你损失呀?你个傻逑!三结巴说,那、那倒也是,就、就算我不来,这地不、不也得让你们给毁了?三毛愣说,可不是么!你说你这边得罪着大伙,那边也不讨你二哥待见,到最后地地得不着,人人没围下,不成了猪八戒撩帘子——里外不是人了么!你说你图意个啥?三结巴脸上满是惭愧,说,那、那两次去乡里我都没跟、跟着,你、你说以后要分地那天,这、这帮人能分给我么?三毛愣左右瞟了一眼,鬼祟地压低了嗓子说,那你今天还不好好表现表现,多干点事,也让别人看看。以后分地,别人不是也说不出啥么!三结巴便有些犯难,说,我、我二哥要是知道了,得、得踢死我。三毛愣噗的一声笑了,说,你还真是傻逑,你二哥又没在这,他能知道啊?三结巴想想也是,一抬腿,把跟前的苞米苗就踢断一棵,又一抬腿,咔嚓,又踢断一棵。第三棵还没等踢,一抬头,那腿便僵在半空了——夏莲的二哥夏广发正从他对面过来,看着他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下去了。三毛愣说,夏广发,你在北甸子干啥呢?刚才北边那人,是不是你呀?那夏广发脸红红的,说,是我,我是在北边耘地了。你们这是干啥?三毛愣说,我们这是来看看地。这地马上要让咱村要回来了,大家过来平平垄,也商量商量该咋分。那夏广发的脸上一下泛了块白,愣了愣,冲三毛愣说,那能该咋分,不得是神树村的人都有一份么?三毛愣嗷的一嗓子,说,凭啥是人就得有一份呀?那联名信上签了名的,上乡里跟着去的,才能分着。不签名不跟着去的,连个毛都没有。夏广发一听,那白差不多就泛了一脸了,说,这么分可不成,我也算是神树村的人呢,不管咋说,也得有我那份。三毛愣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也知道你是神树村人?你天天跟个狗腿子似的,天天在这帮人家干活,你说,我们凭啥给你分么?夏广发说,我在这干活,是老黄家雇的我。我干活是干活,别的我可啥都不管。这话一说,吴大下巴在边上不爱听了,说,人家雇你你就干呀,你也没合计合计你这活干得对不对劲?跟别人穿一条裤子往自己家炕上拉屎,你也不怕自己家人戳得你屁眼子疼。三毛愣拿了镰刀指晃着夏广发,说,就是,你这是啥你知道么,你这是帮凶!是叛徒!你还有脸跟我们分地来,神树村不把你撵出来已经给足你面子了,你还有啥脸跟我们分地?夏广发被众人骂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桩子似的站在那,干嘎巴嘴说不出话来。一眨眼,被众人甩在了身后,又急又气,表情比哭还难看。

第三节

众人带着气恼,挥着镰刀噼哩啪啦地宣泄。只是片刻,那苗秧子便毁了好大一块。等黄炳义的二小子得了信开车来的时候,那苗秧子已毁了很大一片地的了。那小子开的面包车,像条疯狗一样,呼地一下冲进了人群,车没停稳,就骂骂咧咧地从车上跳了出来。随后车上又下来几个人,其中一个小子膀子上画着个老鹰,那老鹰张牙舞爪地,让人一瞅就想拿鞭子抽它。几个人手里都拎着棍子,斜楞着眼睛看着众人。那黄炳义的二小子气得不行,脖子上的青筋蹦出来老高,跺着脚在地里喊,你们都他妈的想干啥,啊,你们想干啥?你们神树村是不是疯了,啊,是不是疯了?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这是犯法,是他妈地犯法!春英子把镰刀往地上一扔,张嘴就啐了一口,说,犯法?我们犯啥法了?我们在自己的地上干点啥,也算是犯法?那黄家二小子说,你说是你自己的地,我看你是穷得疯癫说胡话呢!白纸黑字的合同写到那了,哪个成了你家的地了?大国说,那合同上写的是承包给你们泡子,不是泡子里的地,水面和地面你分不清呀?你还敢说我们穷疯了?我看是你们疯了,疯得连意思都分不清了!那黄家二小子一蹦老高,说,你那是放屁,哪个承包泡子的把水面和地面分清楚了?你合同里没写着,就没权这么做。这么做了,就是犯法!大国一步窜了上去,拿手薅住了那小子的脖领子,说,你骂谁放屁呢?你他妈地跟个娘们似的,除了趁我们老爷们不在家去欺负老娘们,你他妈还有啥本事?那小子本就长得瘦弱,被五大三粗的大国一拽,像个小鸡仔似的在大国的怀里左右挣扎。嘴里却不老实,扯着嗓子骂道,你他妈地毁我的地,我骂你还是轻的。说完一伸手,照着大国的脸就一巴掌。大国没想到他会动手,竟也没防备,一张脸在那挺着,实实地受了他这一下。大国被打得一愣,当时就急了,嘴里骂了句,去你妈地!对那小子的脸就扇过去了。那小子一下趴到了地上,半天才抬起头来。那一抬头,嘴角却像电影里那些英雄似的,顺顺溜溜地就流出一条子血来。又沾了半脸的沙子,让人看了倒想笑了。这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边上那几个拎棍子的小子,都愣得奇怪,对趴在地上的人,连扶都忘了扶了。那黄家的二小子拿手摸了摸脸,扭头冲那几个人喊,你们是死的呀,你们都干啥来了?那几个小子这才嗷的一声,提了棒子,冲着大国过来了。神树村的二三百人又岂是吃素的?一看这架势,呼地都拥了上来。个个举了镰刀铁锨,对着那几个小子喊,你们动手试试,不打得你们满地找牙,算你爹没生你!三毛愣首当其冲地站在前面,举着镰刀可着嗓子喊,操你们妈的,看你们今天谁他妈地敢动一动,谁动一动,老子我今天坐地废了他!

第四节

那几个小子也该是打过架的,可谁又会打过这样的架?七八个对二三百个,并且人人都擎着利器,再弱智的人都能用脚丫子想出啥结果来。那几个小子虽然面子上看着恶气,却也都是爹生娘养的俗人,也知道挨打会疼挨了砍会死的事。呜喳喳被众人一喊一围,早心里后悔来趟这条浑水了。虽然都咬着牙帮骨挺着,可脸上早吓得灰了,身子挤在一起,一动都不敢了动。黄炳义的二小子虽然叫嚣得厉害,可也是越到后边越失了底气,张着嘴,却是连一句硬承话都没了。

正僵持着,忽听有人远远地冲这边喊,住手,都住手,赶紧都把家伙放下。众人扭头一看,竟是孙德胜跑得携呼带喘地来了。后面跟着温和和田玉东,还有被累得一拐一瘸的老嘎子。

原来众人在街上闹闹哄哄一走,温和就觉得不对劲了。去拔苗毁地,这个主意能行么?闹得不好,不得出说道?一犹豫,便落了后。没想到玉东也这么想,两人一碰头,咋合计咋觉得这事有了点大,弄不好,再把本来有理的事整被动了。看他俩站在后边不上去,老嘎子也折了回来。听玉东和温和一说,脑子也开始有了些冷静,说,这事这么做好像还真是不对劲,要不咱把人喊回来?玉东摇了摇头,说,现在人人都拉紧了弦了,咱们跟他们这么说,能听么?老嘎子说,这老黄家也实在是太过火了,上门口叫号来,谁能受得了!温和低头想了想,说咱还是找支书去吧,听他咋说?老嘎子和温和一听,点了点头,几人便奔了孙德胜家。

孙德胜却没在家。他媳妇说,今天村里人去乡里上访,孙德胜怕乡里来人找他,一大早跟丑丑去北铺了。他三表哥在北铺放羊,丑丑的婚事马上到了日子,孙德胜去找他三表哥买羊去了。说中午也不回来,就在北铺吃了。三人一听都叹了口气,想这事还真是巧,孙德胜本来想躲着乡里的事,没想到乡里没啥事,却是把村里的事给躲了。玉东说,咋办,咱三个后面撵上这些人,能劝得了么?老嘎子说,咋劝?本来大家在乡里窝了一肚子的火,现在老黄家的人又浇了桶汽油。劝得狠了,怕是连咱这几个代表都得给损了。温和说,大国和春英子倒是跟着去了,或许到时他们会先挡挡。老嘎子哼了一声,说,大国正因为老黄家人堵到家门口上骂生气着呢,你以为他还会替他们说话?三个人站在孙德胜家门口,正嘬着牙花子犯愁,还真是巧了,孙德胜跟丑丑赶着车,晃晃荡荡地竟回来了。

第五节

孙德胜见了他们仨还挺高兴,说,哎,你们咋这么早回来了,是不是见着那乡长了,那乡长咋说?老嘎子嘴快,就把那乡长咋咋见的又咋咋说的,都大略地学给了孙德胜听。然后又学他们从乡里回来孙美丽说的那些话。最后说,这些人压不住了火,都去了北甸子拔老黄家的苗秧子去了,支书你说咋办吧!孙德胜先还听得有滋有味的,听到最后,一下把眼睛瞪得圆了,说老嘎子,这么大的事你咋不早说?咱有理讲理,咋能毁地去么。说完,一抬脚就奔了出去。温和说,支书,你干啥去?孙德胜头都没回,一边走一边说,快点上北甸子,把他们挡回来。温和几个一听,也紧着随了上去。

道上孙德胜一边走一边说,要不我都不这么早回来,可这败家的眼皮跳了一上午,我总是惦记着怕你们在乡里出事。吃过中饭,就紧着回来了。到家看见你们还挺高兴,觉得这眼皮还真白跳了。没想到,却有这么大的事在后面等着呢。回头又埋怨温和几个,说你说你们,咋当时都那么不冷静,咋就不阻止一下么?多挡上一会,我不也赶到家了!走了一会,又想起骂大国,说这个大国,咋还改不了这沾火就着的毛病。这次要真出了事,我先饶不了他。玉东和温和跟在后面,越想越觉得了事的严重,听着孙德胜磨叽,谁也不吭了声。老嘎子却被几个人落得老远,毕竟是上了年纪,走多了走快了,腿先疼得不行,一拐一瘸的,跟在后面顺脸淌汗。到了北甸子嘴上,远远见了那些人冒烟了似的在地里忙活,大家心里更是上火,恨不得一步窜到跟前去。正这时,就见一个飞也似的面包车从甸子东过来,直直地冲着人群去了。孙德胜哎呀了一声,说,完了,完了,老黄家来人了,咱们毁人家的地,人家能不急眼么?怕是一会要动上手了。快,快……他嘴里说着,脚下已然小跑了起来。但甸子嘴离着众人毕竟挺远,等他们跑到跟前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僵到这了。

第六节

孙德胜大喘小喘地跑到跟前,一眼看见三毛愣横眉瞪眼地举着镰刀站在前面,上去就把镰刀给夺了。冲着人群喊,你们都疯了是不是,是不是?把家伙都给我撂下,撂下!回头扫了黄家村那几个小子一眼,说,有啥事情解决啥事情,这么多人动手,闹出事情了谁担着?那黄家的二小子摸着自己的半张脸,本已被刚才的阵势吓了够呛,一见能压住事的人来了,缓了缓,便长了阳气。拿手指着被弄得一塌胡涂的青苗,气急败坏地对孙德胜说,好,好,那你来解决。毁了我这么多青苗,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支书咋给我解决。不管咋着,你得给我个说法。没等他说完,大国就骂道,啥他妈是你的,这些地都是我们神树村的,你们把庄稼种到我们的地盘上,就是该毁。帮腔的就说,对,就是该毁,你种啥我们毁啥,不信你再种个试试?黄家那二小子瞪着眼睛,小脸气得煞白。孙德胜回头冲人群喝了一声,说你们闹够了没有,是不是这样能解决问题了?转过头又对那黄家的小子说,这事想解决也真是复杂,你说你的理我说我的理,连乡里都解决不了,你说咱能解决么?你说你要不去神树村骂,这些人咋又会做这么过激的事来?这不都是一步一步赶的么!那黄家二小子说,那你的意思,我这地是毁得好了?孙德胜说,我咋会是那个意思。这地不管是你的还是我的,可这青苗没罪呀,这好好地庄稼祸害成这样,谁不心疼啊。说到这,便对大国那些人瞪了眼睛,说,你们到底还是不是庄稼人,这么好的苗秧子,你们也下得去这个手?众人被这一说,倒都不吭了声,手上的镰刀慢慢地松下来,缩到了背后。其实这些人里,又有哪个不是庄稼人的?砍的时候,心里虽然充满了对黄家人的愤怒,可伺候了这么多年的庄稼,却是从来没这么下手祸害过苗秧子的。就算平时两家人打架打得再恼,也不敢拿青苗出气。老一辈人留下的话讲,祸害青苗有罪,老天爷是会生气的。可是今儿个还真是把事赶到这了,要是不把这老黄家的苗秧子除了,神树村的人不被心口上的这火憋死,也得被气死,所以怒火蒙住了眼睛,谁又管下去下不去手?

第七节

那黄家二小子眼睛一翻,说孙德胜,你也别充了好人!你们村这么多人来祸害地,不还是有人组织的吗?你这个支书会不知道?现在这么多的青苗毁了,你才来说这说那,你就是把他们都骂死,我这地里的苗还能长上么?哼,你少说些没用的,还是看看咋办吧?孙德胜说,这个事情,还真是没谁组织。这么多人能这么一窝蜂地来,还是得说是你们自己把这个火挑得太大了。这件事我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但我的村民做事,我肯定要站出来负责,这你放心。那黄家小子说,好,你负责,你负责!那我要你们神树村包赔我的损失,包赔我的苞米产量,你必须得给我负责。孙德胜呲了一下牙,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事按理说该这么负责。可你们也有不对的地方。这块地从去年秋天黑水泡子干了开始,我们村一直开始申请收回土地,如今这事还没等解决,你们就私自把地种了把围栏拉上了,这不眼瞅着是激化矛盾么?你说,这个事又该让我们咋负责。那黄家二小子一扬脖子,说,好,你们可都是穿了一条裤子说话了,你们不说理,我不跟你们说,我找说理的人去。说完又拿手指着众人说,你们都等着,都给我等着,你们今儿个咋毁的我地,我要让你们咋给我种上!回头一扬手说,走。那几个小子早恨不得听了这话,都屁股着了火似的上了面包车,一溜烟地跑了。

孙德胜看着车走远了,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回头看着一地的断苗,弯腰捡起了一棵,那苗虽然落地已有了段时间,可还水水灵灵的支楞着。孙德胜叹了口气,回头对众人瞪着眼睛喊道,瞧瞧你们干的好事,你们也敢说你们是庄稼人?知道这是干啥么,啊?这是犯法,是犯法!懂不懂?顿了一下,又嗷地一声,说,都给我回村去,还想干啥?你们还都等着干啥?众人经过这阵折腾,原先从村子里带出来的火气早消得没了。看那苗秧子铺在地上一片一片的,咋看咋觉得了可惜,心里咯咯楞楞的,也不得了劲。听孙德胜怒着声一喊,个个都心了虚,一低头,蔫蔫地往回去了。谁都不说了话,只听踩着那铺在地上的青苗噼里啪啦地响。转眼间,地里只剩下孙德胜温和几个人了。春英子和大国本来站在那没动,可一抬头,看孙德胜不是好眼地瞪着他俩,两人一扭脖,悄么地也跟人群走了。

第八节

剩下的几个人,大致的把地走了一遍。四五口回灌井已被屯死,掐断踹烂的铁丝网到处都是。整大片的苗秧子,地头像被狼掏的一样,毁了足有二百余亩。孙德胜脑门子拧成了疙瘩,说,这可咋办,这么大的损失,人家老黄家能饶了咱么?明天乡里就得来人调查,搞不好,真是要经官了!温和说,经官也不怕他,法不责众,他能把全村子人咋着?再说了,啥事不也得让咱掰扯掰扯,我的地,你种了首先是你的错。咱们毁地是不对,可往细了说,这也是在我们自己的地上。你乡里不管,我们自己管还不行么?老嘎子说,就是,咱们抻头去乡里说,乡里不是总躲着么,这次出事,看他们还咋躲?啥个结果,自然该出来了。看孙德胜一下一下地嘬牙花子,玉东就劝他,说,支书你也别太上火,咱这次歪打正着,没准把地的事给解决了呢!孙德胜低了头不言语,想了半天,才闷着声音说,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们回去得好好合计合计。明个乡里来人,好咋着应付。几个人点头,脸皱皱着,都不吭了声。

当晚,几个人聚到了孙德胜家,把事情前前后后捋了好几遍,又把明天大概要发生的事揣测着想了对策。合计到半宿,才分头回家睡觉。

第一节

第二天正如孙德胜所说,一大早,神树村就来了两个吉普车和一个面包车。那两个吉普,一个是乡里的,一个是派出所的。那个面包车,还是昨天那个老黄家的。黄家的二小子肿着半边的脸开着车,车里坐着他爹黄炳义。别的人,倒是不见了。那些车屁股冒着一溜烟地从神树街过去,直奔村部去了。孙德胜虽然有着准备,可一看派出所的车,心里还是有点七上八下,脸都不是色了。但咋也得硬着头皮应着,忙跟孟桂仁把为首的付乡长这些人迎到了屋里。夏莲个个都沏了杯茶,递给黄炳义的时候,低着声叫了声大姨夫。黄炳义鼻子里嗯了一声,头便扭过去了。

那付乡长脸沉得和水儿似的,低着嗓子说,孙德胜,你们村是越来越长能耐了。不禁聚了人三番四次地去乡政府闹,这次还把人家的青苗毁了这么多。你们这是犯法,你懂不懂?老黄已经报案了,今天乡里该来的都来了,你说说,咋办吧!那尖着下巴的派出所所长端起热茶吱喽地喝了一口,抬头对孙德胜说,老孙,昨天毁地都是谁领头和组织的,你跟我们说说,我们得调查调查,做个备案。孙德胜干咳了两声,没等开口,先堆了一脸的笑出来,说,这话我还真不好说。从去年秋天黑水泡子干了之后,村民就老要求村部去乡里说话,让把那泡子的地面收回来。村部跟乡里说是说了,可这么长时间,事情也没啥进展,人家村民都信不着村部了,说要自己想法解决。几次去乡里,也都是村民自己组织的,可都没通过村部。乡长你上次来电话,这些我不也跟你说了么!至于昨天毁地的事,也真是赶得巧了。村民们昨个中午刚从乡里回来,听村里人说,老黄的儿子领着人在街上骂完了刚走,都恼得不行,堵着气就去北甸子了。不过可真是没人领头和组织,都是大伙一冲动的事,这个我可以拿我的人格担保。至于我们村部的人,可是一个都没去,不信你可以问问老孟和夏主任他们,大家保证都是不知情的。等后来我去,也是追过去的。这个,老黄的儿子也看到了。所以,你让我说,我还真不知道咋说。孙德胜一说完,黄炳义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孙德胜你这么说话不等于是放屁么!啥事你都一推二六五,你这个支书又是干啥吃的?我那么多的苗秧子说毁就毁了,你就是再在气头上,也没这么做事的吧?这是犯法,犯法你懂不懂?你今天必须得给我找出领头的人来,把这责任给我担起来。不然,我连你一起告!孙德胜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说老黄咱解决事可都把嘴巴放干净点,这是我配合乡里,我坐在这跟你说话。要你自己来,我凭啥要跟你说这些,这里又关我啥事?我去给你毁的地么?还是我领了头去的?你告?你告我得有证据!那黄炳义一张脸气得发黄,手拍到桌子上还想再喊,那付乡长沉沉地咳了一声,瞪着眼对两人说,都坐下好好说话,遇了事就吵吵巴喊的,吵吵巴喊能解决事么?要是都冷静点,何必又闹到这个地步。黄炳义气堵在脖子上,却也不吭了声。

第二节

过了一会,那付乡长缓了缓语气,对孙德胜说,老孙,你是神树村的支书,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咋也得有个态度,是不是?这么一问三不知,还让我们咋调查么!孙德胜说,乡长,我这说的可都是实话,这毁地的事真要有人组织了领了头去的,我这支书知道了若不管,那我这党不是白入了么?我还有啥资格站在这说话?我再没觉悟,也不至于低成那样!那付乡长点了点头,说,你这话我倒是信。可是,他看了看黄炳义,说,老黄的苗秧子确实被你们村民给毁了,不管咋说,你们也得有个说法吧?孙德胜说,那他想要个咋样的说法,说出来听听。黄炳义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二百多亩地的苗秧子,从种子化肥到秋后的产量,再加上那些围栏和回灌井,少说也得有十多万吧。你们现在说毁就给我毁了,咋说都得赔我损失。少赔一分,我黄炳义都不答应!孙德胜听了,先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看了黄炳义一眼说,老黄你这么说也不对,你开春种地的时候,你通知我们神树村了么?你说你打井拉围栏,不也没经过我们同意么,我们咋就一分不少赔你损失了?黄炳义说,我种地凭啥通知你们,凭啥经你们同意?你们跟这地又有啥关系?别以为你们去乡里要上几回说上几回,写上一封胡说八道的信,这地就成你们的了。我今个还就跟你说了,你去乡里就是再要上一百回,写一百封信,那地都得是我的,你们想要,门都没有。孙德胜说,你要这么说,我还也告诉你了,这黑水泡子的地,我们还真是要定了。当初签的合同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承包的是水面,你使用权也在水面。现在你来开发地面,就是违约,我们就要把这地收回来。黄炳义气得啪地一拍桌子又站了起来,说你们神树村可真会玩字眼,凭了当时随手写的两个字,就想把地给我要回去?我合同没到期,你以为我那十几万的合同款交的都是白纸片么?那是钱,都是一捆子一捆子的钱!这么干,你们神树村人下作不下作?这话说得孙德胜脸上一红,一拉椅子也站了起来,说,你是按合同承包,我们是按合同收回,走的可都是有公有理的路,咋就是下作了?黄炳义一挥手,冲了别人说,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真是有啥样的支书就有啥样的村民!他们毁我的地,还毁得有公有理了!回过头,拿手指着孙德胜说,孙德胜,我不在这跟你说这些废话。今天我来是告诉你,你神树村聚众毁地,是犯了法犯了罪的。你们要是把损失给我补回来,这个事我便不追究,算两拉倒。你要还这么跟我来邪的,拿不是当理说,我黄炳义就是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也要把你们送上法庭,跟你们打这个官司!孙德胜听了,却一连声地说了两个好。说,好,好,你不说官司,我倒还想说呢。昨天村民从乡里回来,没得了答复,还真是想了辙了。说乡里调解也就这样了,咱还是不走调解的路了。现在不是有合同法了么,咱去问问法律,不是比啥都来得快么?人家村代表来跟我一说,我说那就随你们做吧。反正不管咋做,村部都是一百个支持,哪有做家长不管孩子的。今天付乡长和领导们也都在,黄炳义,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神树村跟黄炳义的这个调解,今儿算到此为止。从明天开始,神树村向法院正式起诉,告黄炳义违约合同,必须限期向神树村返还黑水泡子地面的所有权。这回,别说你要告我,就是不告我,我跟你一点商量也都没了!黄炳义气得满脸铁青,嗷的一声骂了出来,说孙德胜好你个孙子,恶人先告状,你倒是越说越有理了。我打死你个孙子。嘴里骂着,一手抓起桌上的茶碗,冲着孙德胜撇了过来。孙德胜一闪,茶碗擦着耳边飞了。可水却没浪费,连着茶叶,顺着孙德胜的半拉脸就下来了。一屋子人忽地一下站了起来,去拉黄炳义的,去拉孙德胜的,一时间,闹闹吵吵乱成了一团。

第三节

那付乡长气得呼呼喘,等把两人都拽得消停了,他却把桌子拍得啪啪地响了。问黄炳义和孙德胜,你们俩这态度,是解决事情的吗?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别人?两个人挨了呛,便都讪讪着脸,又重新坐下来。可都气堵着脖子,没说几句,两人又站了起来,你指着我,我指着你,高一声低一声地,谁都不让服谁。劝了两次,那付乡长实在忍无可忍,恼着脸对两个人说,好,既然你们谁都不服谁,都按自己的小算盘想,那我这个乡长也实在是力气小,管不了了。说完回头看了一眼那尖下巴的派出所所长,说,老赵,你还备案吗?不备我可走了。那老赵咧了咧嘴,说,备案备案,不备案,我来干啥来了!扭头冲黄炳义说,老孙说他不清楚这个事,那你儿子不是在现场了么?跟谁打的架,你儿子都认识不?那黄炳义还没等答,他二小子便在他爹身后嚷了说,认识认识,剥了皮我都认识,就是那个在神树街上开商店的大国。我看都是那小子领的头,不然他冲在前面干啥?赵所长说,你只认识那个叫大国的吗?还有别人么?那小子说,有,有,还有那个叫三毛愣的。那小子手里拿着个镰刀,冲着我,还举了半天呢!赵所长问,还有么?那小子说,还有一个挺大下巴的,也跟我瞪了半天眼睛。原先我在神树村见过他一次,好像姓吴,我听别人好像叫过他吴大下巴。说完,那肿着的半边脸竟还得意地笑了一下。黄炳义坐在他儿子的侧面,回头看了他儿子的那丝笑,狠狠地冲他瞪了一眼。那所长对那小子点了点头,回头对孙德胜说,刚才老黄儿子说的,你也都听着了,你让人把这几个人找来。不管咋说,他们当时是在现场的。是组织者也好是跟随者也好,我们都得跟他们谈谈,了解一下情况。孙德胜听了一脸平静,点着头说,要说了解情况,村民还是配合的。有啥说啥,咋想咋说呗,对吧!说完咧了嘴一笑,冲孟桂仁说,老孟,你在大喇叭广播一下,让这仨人马上到村部来,说派出所有事要找他们了解呢!孟桂仁应了一声,扭了头去广播。只一颗烟的功夫,三个人便都到了。

第四节

那赵所长让孙德胜另找了个屋子,领着书记员,把三个人叫到那屋去了。进了屋却又让三毛愣和吴大下巴先出来,只留下了大国,说要单独了解。大国一进屋的时候站着,见那赵所长跟那书记员说话也没理他,便拽过跟前的一个椅子,坐那了。那赵所长回头瞥了他一眼,大国把嘴角子咧开,佯佯不睬地冲了他笑。那赵所长其实也认识大国,去年冬天上神树村抓赌,没少在大国的商店里歇脚。见大国冲了他笑,便也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来。拿手点了大国说,你小子,这不没事给你大舅子添堵呢么!说说吧,这人还真是你组织的?大国嘿嘿笑了一声,往前弓了弓身子对那所长说,我组织?你看我有那本事吗?我说话要是能有那么多人听,我早让我大舅子回家,我当支书去了。那赵所长冲他挥了下手,说,说正经的说正经的,你少跟我打花腔。大国便不笑了,把身子缩回去,靠在了椅子背上。那所长问,你说不是你组织的,那么多人,总得有人组织吧,你说说过程,我听听。大国眨眨眼说,要说过程也没啥过程。我们昨天中午从乡里回来,大家伙下了车还没散,听说老黄家那二小子到村子来闹事了,吵吵巴喊地刚走,大家能不生气?你一句我一句地,三八两句话,话就给挑起来了。那所长打断大国,说谁的三八两句话,你细致点说。大国一瞪眼睛,说这我咋细致说,好几百个人,都乱成一团了,谁说啥,谁能记得了?那所长眯了眼睛,说,你一句都没记住?大国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摇着头说,没记住,真没记住!那所长叹了口气,说,行,行,你没记住,算你没记住。可毁坏苗秧子的事,你总干了吧?大国一下抻长了脖子,提高了音说,所长你这可是冤枉我了!那北甸子我去是去了,可我却没毁那苗秧子去。要不你出去跟别人打听打听,看谁眼睛瞅着我大国毁苗秧子了?那赵所长拿鼻子哼了一声,说,那你上北甸子干啥去了?人家老黄家的小子说,你冲在前面,还扇了人家一耳光呢!大国一听倒笑了,把自己的半边脸扭过来,给那所长看,说所长你看看,你看看我这脸。他说我扇他一耳光,那他打我一巴掌咋不说么?我这脸,是不是还肿着呢?那赵所长冲那半边脸看了一眼,笑了说,你这脸还算肿?你没看老黄那小子,那脸才叫肿呢?这一说大国也奇了怪,把那俩眉毛往一起凑了凑说,还真是的!我刚才来一打眼,这心里还纳闷呢,我昨天才打了一巴掌,再使劲,也不至于让那小子肿成那样呀!不会是晚上回去又让马蜂蛰了吧?那书记员在一旁写字,听了这话,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笑过了又觉得不对,忙又把头低下。那赵所长嘴角也是一咧歪,抬头对大国说,你别管人家咋肿的了,人家没追究你打人的事,算便宜你了!人家现在追究的是苗秧子。你说你没毁,那你上北甸子干啥去了!大国听这一问,脸上的表情又丰富起来,说所长,你是没见着当时那场景,你要见了,你也得去。我是跟着瞧热闹去了。那所长说,你瞧热闹,那咋打了人了?大国说,我不打不行啊,那小子太欠打了。你是不知道啊,那小子一下车,张嘴就把神树村的人一火连塘地骂了。我离得他近,回了他几句,谁知这小子上来就轮巴掌,我这才急眼的。所长你说说,这小子让谁碰上,谁能不打他?那赵所长听了摇了摇头,说你这小子,说了半天,把自己摘络得干干净净的。那你跟我说说,你没动手毁苗秧子,那谁动手毁了?那么多的地说毁就毁了,这总得有个人吧?大国摇了摇头,俩眉毛使劲地往一起凑,凑了半天,说,所长,你要让我讲我看着谁毁了,我一时半会还真是想不起来。昨天那人太多太乱,我到那也是没多大一会。站那刚跟吴大下巴说了会话,老黄那二小子就去了,几句话没犯,就动上手了。后来支书赶了去,把我们都给撵回来了。那赵所长说,你说的这些,能有人给你证明么?大国说,有哇,不信你问吴大下巴,他当时就在我跟前站着了!那所长低头想了想,说行,今天我先跟你调查这些,你过来看看笔录,要没意见,把名字签上。大国也痛快,站起来就去签字。眼睛往那笔录上一扫,见那上面的字写得歪歪扭扭长腿拉胯的,实在有些难看,便抬头看了一眼那个书记员说,你的字得练练了,还没我写的好看呢。老在大面上写字的人,这可难行!说完笑了一声,也没管那小子瞪没瞪他,提了笔把自己的名字写到了下面。又伸了指头按了红手印。看赵所长跟他挥了下手,便从那屋里出来了。等他走了,那所长把那记录看了看,说那书记员,以后再做笔录,只把意思写出来就行,不用句句都原话。有些话写出来,不太严肃。那小子看样子也是新来的,忙对所长点了头,那所长回头又说了一句,说你这字还真得好好练练,咋跟蜘蛛爬得似的。那书记员一低头,脸一下红了。

第五节

跟吴大下巴和三毛愣了解情况时,两人也都跟商量好了似的,说的几乎跟大国差不多一样。一问三不知地装傻充愣。吴大下巴承认自己北甸子去是去了,可他说是找他家三小子去了。街上那些闹哄的人一走,他家三小子也不见了,他怕这小子惹事,便追去了,哪毁苗秧子?赵所长说,你家三小子多大,他是不是参与毁苗秧子了?吴大下巴噗地笑了,说,我三小子才七岁,还没上学呢,他能毁啥苗秧子。赵所长说,七岁的孩子能跟着去北甸子?吴大下巴说,这不是我以为他去了么,其实他没去。这小子背着我,在房后院子里和尿泥玩了。说完,还嘿嘿了两声。赵所长瞪了他一眼,说你家咋还有三小子了,你家没计划生育么?吴大下巴听了一瞪眼睛,说,计划了,咋没计划么,我吴大下巴可从来不做违法的事。所长你是不知道,是我那媳妇太会生养了。头胎给我生了个丫头,看我不乐意,生二胎时,一下来俩带把的。嘿嘿,那俩小子,一个比一个壮实,跟牛犊子似的。说完,嘿嘿嘿的,一脸的得意。那所长听他越扯越远,一句正经话不唠,还越说越兴奋,实在不愿听他唠叨。让书记员把那记录给吴大下巴过了目,签了名字,就撵出屋去了。三毛愣可没说是找儿子去,再说他也没儿子。他脸大,竟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去找镰刀去了。说他家离了街上近,也不知道谁把他后房墙上的镰刀给拿走了,他一着急,就追上去了。赵所长说,你追到北甸子,找着了么?三毛愣说,找着了,老黄家那小子说我拿镰刀要砍他,我拿的就是我那把镰刀。赵所长问,那把镰刀是谁拿去的,你从谁手里接过来的,那人是不是用那镰刀毁苗秧子了?三毛愣一听,又张嘴又瞪眼的,把脑袋摇得像个葫芦,说,我哪看见谁拿我镰刀了?这些犊子,用完了东西,就那么扔地里了。要不是我去找,那镰刀早丢了。这些犊子等着,我哪天问清楚了,我非得好好骂骂他们。那赵所长听了,理都没理他,跟那书记员使了个颜色,让他好赖签了字,也撵出去了。

第六节

两人回到这屋一看,黄炳义跟孙德胜两个还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吵呢。不是他告他,就是他告他,翻来覆去地这一遍话。那付乡长坐在椅子上,铁青着脸,一声也不吭。看赵所长过来,便冷着脸站起来说,我看,这事今天先这样吧,你们俩再吵吵,也吵吵不出头来。乡里和所里虽然都出了面,但能解决到啥程度也只能解决到啥程度了。实在不行,你们都写了状子告去,我这个乡长能做的,也就这些了。说完,一甩袖子,便领那赵所长出了屋。余下的人一见,也都站起身,紧着跟了出去。黄炳义走了几步,回头又拿手指了孙德胜,狠狠地说,孙德胜,你给我记着,你神树村今天咋做的,我黄炳义一定咋还回来。人脑子打出狗脑子那天,我都跟你们干到底,你们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说完对他儿子一瞪眼,也出了门去。几个车一溜烟地开过神树街,出了村子。

走时,那付乡长跟那赵所长坐进了一车。在车上那乡长问,说老赵,你觉得今天这案子能立起来了吗?那老赵努着嘴摇了摇头,从包里掏出本子递给那付乡长说,你看看吧,这是刚才做的笔录。问了半天,连个作案的都没有,能咋个立案?那付乡长拿眼在那本子上溜了一圈,哼了一声说,这些人,可真是个个都编排得好了。把话说得滴水不漏的,我给你证着,你给我证着,都成了看热闹的了!那人家那么多的苗秧子,都是谁毁的?这说不过去么!那所长便打了个唉声,说老付,今儿个这是咱俩说话没外人,我看这事,人家还真就这么说了。谁谁都装傻充愣地说得有根有叶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可谁又能证明人家撒谎了还是毁苗秧子了?现在法律都讲究个证据,老黄这次连一个有力的证据都没有,怕是真要吃亏了!那乡长说,那老黄的二小子都见着人了也不行?那所长说,也不是不行,问题是这小子见的人太多了。法不责众这个理你也懂,这好几百人的行为,谁能掰扯得清楚!看那付乡长点头,又说,最重要的是,这个地现在是谁的都不清楚了。真拿合同上了法庭,谁胜谁败,可都不好说了。那付乡长点了点头,说,老黄吃亏就吃亏到字面上了。你说当初那么大个泡子,谁会想到说干就干了?一百年都不遇的事,让老黄给遇上了。况且现在的合同法,听说还真是好在字面上较真,差一个字也不行。真要上法庭,这老黄怕真是要保不齐了。那老赵说,早知道这样,老黄该把事整明白了再种地。这么大的投资进去了,最后真要是败了,不是亏大发了么!那付乡长叹了口气,说,谁都以为这事拖个一年半年的,没人扯头闹也就算了。毕竟这地是人家签了合同包的,当初也花了好钱,谁愿意他要他就给么!老黄在县委的侄子三番五次地找我,让我帮着把这事拖拖。谁又想事赶事地却闹成这样?也是这老黄的二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无缘无故到人家门口惹事。这些人本来火大,谁又能忍着他,当时没出人命都不错了。这小子背着他爹拉着一帮子人出去惹事,在北甸子挨了一下,回家让老黄又扇了两个耳光,没看那脸还肿着么!唉,现在这事,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到底谁有理,我都闹得糊涂了。那老赵瞥了眼后面的面包车,咧嘴笑了笑说,算了,到了这份上,也都是脚上泡他们自己走的。你也算尽力了。剩下的,他们想咋办咋办去吧。经了法院,你倒也能消停了。那付乡长的嘴也咧了咧,回头看后面的面包车,一声也不吭了。

第七节

孙德胜看着他们的车都走了,才长舒了一口气。孟桂仁眨了眨眼睛问他,支书,你刚才说的起诉是真的么?孙德胜说,恩,是真的,这事也决定的仓促,没来得及开会讨论。正好现在你们都在这,咱们要不重新讨论一下,看看这样子,可行不?夏莲没吭声,孟桂仁就笑了,说,支书你都做决定了,讨不讨论也没啥必要,你看咋办合适就咋办吧。孙德胜说,那行,那我马上找人写材料,这个事就这么定了。说完看也没看夏莲,扭身走了。见他走了,夏莲说孟桂仁,你还真好说话,这就应下了?孟桂仁笑着哼了一声,说,那你没看出这形势来么?讨啥论呀,都已经定下的事了,再说讨论不是说虚话呢么!夏莲听了也不说话,拿着扫帚,抡风使气地收拾屋子。

第一节

其实起诉的事并不是孙德胜仓促决定的。昨晚温和他们合计了半宿,最后才决定把这个方案推出来了。一是猜到了老黄家会去乡里报案——这么多的苗秧子说毁给毁了,明摆着是做了违法的事了。神树村这么一动作,主动权多多少少夺过来一点,在犯没犯法的原则上,打一个游击战。再一个,这也是神树村在原计划中要打出的最后一张牌。事情通过乡政府调解,调解不成,也只好另辟他径了。这样一来,他乡政府也说不出话来,是个不得已的结果。只是如果不发生毁地这事,这起诉也不会急着表态,还要推后一些日子。现在赶上这么个关口,只好提前了。所以今天黄炳义一说要去法庭打官司,孙德胜借着引子把这话说了。你乡里的领导都在,也能看出来,现在我起诉了,也是你黄炳义逼得。这一步,实可谓是精明。

孙德胜出了村部,原想着去找老彩写起诉材料,可在神树街上一走,才想起自家负了老彩的事,便有些犹豫。嘬着牙花子在街上站了一站,一扭身,奔了小学找玉山去了。玉山正在上课,听孙德胜这么一说,很爽快地应了下来。孙德胜说,玉山,这个材料你可得下点功夫,不能说是字字斟酌吧,也得句句斟酌。这材料上了法庭,可是关系着咱神树村的大利益了。玉山说,你放心支书,这材料我一定好好动了脑子写。写过了,再找老彩给我把关。上次她写的那个联名信,我看着就好,简练、尖锐,一下能说到骨头上。有她帮我看着,一定会让你满意。孙德胜点了点头,说,那就好,你们俩办事,我还真是放心。等你俩写好了,咱立马递上去。

回来道上,孙德胜想起刚才玉山提起老彩的时候,那眉眼里都藏着喜兴和爱慕。不禁想起孙美丽曾经提过的那些话,心里便泛了些酸。想着老彩这么出众的好女子,自己小子真是不提气,不知道好好珍惜,硬是毁了这个姻缘。不是没福气是啥?想到丑丑跟三梅后天就到了办事的日子,如此大局已定,不禁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到了大国商店,温和老嘎子几人竟都在那,听大国和吴大下巴两个说问话的事。说到高兴的地方,两人白白话话的,一脸的得意。孙德胜对众人又把黄炳义跟他闹腾的事一学,大家也都觉得惊险。说那老小子的茶碗歹着是砸得歪了,要不支书的脸,这阵可是挂上花了。又说起那老小子没一点商量要赔偿的事,说他最后能软下来,可能还是咱那个起诉把他给镇住了。他心里也该是没了底,草草地收了兵。毁地这个摊子,该是能先撂撂了。这个回合,算咱神树村胜出。一时大家都觉得高兴,孙德胜说,今天中午大伙都上我家去。后天丑丑办事,今个家里正好杀羊,大家都去吃点喝点。跑了这些天,也放松放松。大家一口声地应着。只是温和冷了脸子,对孙德胜说,我今天有事,先不去了。哪天丑丑办事,我过去喝酒。孙德胜的脸一下便讪了,张了半天的嘴,才说,行,等哪天了,我单独请兄弟你。

第二节

那边几个人随了孙德胜走,这边温和也回了家。这些日子,温和来来回回地跟孙德胜办事,心里不是不忌讳丑丑跟自己妹子的那点事。而是觉得,这个事跟那个事,是不能掺在一起想的。那个事再大它是私事,这个事再小,那也是大家的事。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一点个人恩怨把大事给误了。所以,对孙德胜,还跟原来一样,该咋说咋说,该咋做咋做,一切都以大局为重。只是像今天这个场合,温和从心里犯着膈应,所以一口回了回去。

孙德胜家里的人还挺多,连男带女干活的十多个。秋根一早也被大国找来帮忙。秋根不会杀羊,只是给别人打打下手,倒倒肠子,剔剔羊肉啥的。孙德胜是支书,又是家里第一次办事,管羊杀了五只。帮忙的人也自是少不了。老嘎子几人进了屋,孙德胜媳妇紧着招呼洗手。说锅里的肉马上炖好了,放了桌子就吃。正说着,却听外面有了人喊,一看,竟是玉东媳妇。孙德胜媳妇走出门去,说,玉东媳妇你喊啥么,大中午的,你也进屋来吃点!玉东媳妇说,我是忙着的,不进屋了。玉东是不是在你这?我刚才去了商店,美丽说他跟支书来了,我这才追来。嫂子快点喊他一声。还没等孙德胜媳妇喊,玉东一脚跨了出来,说,啥事,还追着我喊?玉东媳妇说,是玉来他们回来了,来送青玉和雀儿。在前院打个站,直接去了青玉房子。我来告诉你一声,你不得回去么!玉东口里应了一声,说,那我得回去,玉来回来了,我就不在这吃了。回头去跟孙德胜说话,一眼看见秋根站在身后,满脸地欣喜。玉东打了个愣神,说根子要不也跟我去吧,正好玉来回来了,咱哥几个喝点。秋根答应一声,紧着去屋里洗手。孙德胜逮着这空,忙嘱咐玉东见了玉来要好好问问建景区的事,到底是按了哪个方案做的,是那个大的还是那个小的?大的能咋做,小的又能咋做,一定要问得仔细些。玉东点头答应。等秋根洗了手出来,两个人刚要走,孙德胜媳妇提条子羊肉追了出来,塞给秋根说,秋根忙乎了半天,连口肉都没吃。正好玉来他们回来,你们哥俩拿着这肉,回家出个菜去。秋根推辞了几下,见孙德胜媳妇诚心诚意的送,也就拿下了。笑着说,这我不是得了便宜了?我要是吃,又哪会吃得了这么多。说说笑笑,几个人也就走了。

第三节

去了半个多月,青玉明显地有些瘦了。倒是雀儿好像是胖了。身上穿着玉来媳妇新买的衣服,咋看咋添了秀气。玉东媳妇笑眯眯地看着雀儿,说,雀儿,你这身衣服可真是漂亮,真是越看越像大姑娘了。雀儿正在收拾屋子,听了这一说,脸上泛了些红,叫声舅妈,一笑,把头低下了。玉东媳妇回头对了玉来媳妇说,你瞧么,咱雀儿都知道害羞了,可不就是大姑娘了!玉来媳妇是头一次见秋根,嘴里应着玉东媳妇的话,却是一眼一眼地打量秋根。玉来见了,过来把秋根的肩膀一搂,对他媳妇说,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根子,我们都是从小一起玩大的。这几天你先叫着哥,过几天,可得叫姐夫了。玉来媳妇笑着冲秋根叫了声哥,秋根的头一低,脸就红了。玉来还打趣,说你看根子哥的脸皮快赶上雀儿的薄了,咋也脸红了呢!众人便一阵嘻嘻哈哈地笑,只字不提雀儿病的事。雀儿抬了头看着秋根,又看她娘,看着看着,嘴角也向上翘了起来。

菜都是玉来媳妇从城里带过来的。玉东跟秋根进门不久,玉山也把酒买回来了。青玉把秋根拎来的羊肉切成块用温火炖上,肉上面又掰了两个茄子。只一刻,满屋子便都飘了清香的肉味。

等菜的空上,玉东问玉来,说你们上些日子回来拉了绳子测量,说建景区扩园的事,到底是咋着了?咋还没信了,是不是建不成了?玉来说,没有,已经定下的事情咋会建不成么!为老榆申请文化遗产的文件,现在都批下来了。建园是势在必行的了。只是在建园的问题上,领导的意见有了分歧。有人主张小打小闹,建一个简简单单的园子,把老榆保护起来就好。有的领导去外面旅过游,见过世面,觉得咱这老榆天时地利,又有着这么多的传说故事,浪费了实在可惜。不但要把老榆当文物保护起来,还要以此做个契机,把老榆文化宣扬起来。不仅只建个园子,还要把跟老榆相关的传说,用文化的方式还原出来。最好用民间集资的方式,建立宗教信仰基地。把老榆文化,推向全国。到时,这老榆可不单单是咱神树村的一棵老榆了,而是咱市县级的一个形象文化了,可不得了了。玉山一听兴奋了起来,说,哎呀,那可好了,那快赶紧建呀,还犹豫啥?玉来便对玉山笑了笑,说,话都是好说的,可事又哪是这么好做的?首先领导的意见要统一。虽然大多数人都站在了大建这块,可少数领导的意见也要尊重,很多方面,还要说服和沟通。再一个,虽然建园子保护文物这块无可非议,但如果涉及到还原老榆的传说文化,却会涉及到许多事情。比如那个宗教信仰基地,宣传好了,它是供人参观的一个信仰基地,可要宣传时出点偏差,便成了宣扬封建迷信思想的导火索了。也是冒了风险的。所以领导做这个决断,也会万分谨慎和斟酌。玉东说,这么大的好事,你在电话里咋还没说么?玉来说,领导还没做决断的事,我又咋好乱说。把你们的希望惹得大了,万一做不了,到时不是让你们失望么!回头又对秋根说,根子哥,要是大建的议案成了,你那房子是指定要扩进园子的,你就等着拿补偿款吧!玉东媳妇哎呀了一声,说,这要是拆了,那根子可住哪呀?一句话,却把一屋子人问的都不吭声了。

第四节

玉来抬头看了眼他爹,回头给玉山使了个眼色说,玉山,你去领雀儿到外面走走,看出去这几天,家里变了样子没有。玉山愣了下神,随即对正低头听大家说话的雀儿说,雀儿,走,小舅领你去外面瞧瞧。那雀儿毕竟是孩子,哪知道这里有话要躲她,高兴地应了一声,牵着玉山的手出去了。玉来清了清嗓子,对大家说,今天正好家里人都在,我姐和秋根的事,我看,大家就今天商量了得了!扭头对他爹田喜说,爹,你说现在商量行不?田喜说,行,正好你们哥几个都在,也合计合计。玉来口里嗯了一声,接着说,我姐从黄家村回来,也是一年多的数了,虽然说手续办的迟点,可也只是个手续。我跟我姐也聊了,觉得我姐的心,也早把那坎迈过来了。秋根他俩的事,这谁都知道,为个面子,还较啥真么!特别是这些日子雀儿一病,那个给雀儿看病的医生说,雀儿的病跟家庭有直接关系,极力建议要尽快改善这种单亲环境,说对雀儿的以后,也是个积极的影响。这事我跟爹在电话里唠过,爹也同意把事早点地办了。现在正赶上秋根的房子要拆,大哥大嫂,你俩也表个态,这事这么做,成么?玉东还没说话,玉东媳妇就喜眉笑眼地把话接了过去,说,成啊,有啥不成的,这么大的年纪了,我看早该办了。玉东问玉来,雀儿知道这事不,她咋说?玉来说,雀儿知道,一个孩子,也没啥意见,只说那个来她家的根子叔也还好。她娘曾经跟她提过以后根子叔要跟她们一起生活的事。雀儿说只要她娘幸福了,她啥都听她娘的。玉东媳妇在边上听了这话,便在嘴里啧啧了两声,说,雀儿这孩子还真是懂事,这样可更好了。玉来回头又问秋根,说,根子哥,你有啥意见么?秋根一下被问得懵了,看坐在那低着头不说话的青玉,红了半天脸,才说,只要青玉没意见,我也没意见。众人一下被他逗得乐了。青玉也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玉来说,瞧瞧你老实的,怕是这结了婚,也得受我姐的欺负。众人又乐。玉来说,好,那这事就这么定下来。这些日子我姐你俩收拾收拾,做几床新行李,买上点家具,再把这屋子拾掇拾掇。让爹给你们选个日子,咱就办事。秋根说,玉来,那这房子,我就先借你的住了,等我盖了新房,再把房子还给你。玉来一听笑了,说,这房子你还啥还呀,我都跟我姐说了,这房子,算我姐结婚,我送的嫁妆了。你们愿住就这么住着,不愿住,就翻盖了它,咋折腾都是你们的,可跟我一点关系都没了。这次秋根的脸不禁红了,连眼眶一下都有些红了,说,这,这,这……说了半天,却是啥也没说出来。田喜把话头接了过去,说,秋根你也不用多想,玉来两口子既然有这个心意,你和青玉就收了吧。你以后跟青玉过好了日子,大家也都跟着高兴。回头又对青玉说,青玉,你跟秋根也都是班儿对班儿长大的,谁啥脾气秉性,你们也都知道,以后过上日子了,啥事可都要有个容让,听没?青玉的脸颊红得像涂了粉,看着他爹,悄声说,爹,我知道。众人望着青玉的红,又是一阵笑。

第五节

吃饭的时候,玉东就聊起了昨天在北甸子地里毁苗秧子的事。玉来听了把嘴惊得老大,说,咋能毁苗秧子呢?不管这地到底能归谁,可毁了那么多的青苗可是太不对了。可惜了青苗是一个,再个,这也触犯了法律了。听玉东说起村部要起诉的事,又说,你们这个决定倒是对的。我早就说,如果老黄家不在意调解,你们就该拿起法律捍卫自己的权利,这是解决事件最公平合理的办法了。玉山接过话头说,嗯,上午孙德胜找我写材料时,我也这么跟他说。孙德胜说调解是走一个程序,他早想到会走这步了。玉来笑了一声说,孙德胜这支书当的,官场上的事可啥啥都学得精了。笑过了,问玉山,玉山你现在都这么厉害了,都开始给村部写材料了!玉山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晃了晃脑袋说,也不是,孙德胜是不好意思找了人家老彩,才退而求其次找了我的。玉来问,哪个老彩,是温二叔家的那个彩儿吗?他咋不好意思找了?玉东接过话头说,可不就是温二叔家的老姑娘,小名叫彩儿的那个。去年大学没考上,回来务了农,写字上可是老厉害了。上次那个往乡里递交的联名信,就是她写的。写的那水平,真是哪个看了哪个服气。爹看的时候,还夸了两句呢!田喜吱地喝了口酒,说,嗯,是有这事。那姑娘的心劲,可是随了她爹了。温金海当年,说话办事也是个人物,在村上和渔场做事的那几年,有哪个不服气他的!玉来说,咋,那个叫彩儿的小丫头写东西那么厉害?我可是有好几年没见着她了。以后有机会见见她文笔,若真的好,可不能埋没了。如今咱家乡多需要用文字宣传的人才么,特别是老榆建了景区后,更要多做宣传,才能带动更好的精神效应和经济效益,可是双赢的事。玉山听了,端着碗连饭都顾不得吃了,眉眼都带了笑说,二哥你真想见见她文笔么?老彩最近写了一篇关于沈从文《边城》的读后感,我觉得写得非常好,一会我去拿来,你看看?玉来说,行,那你吃过饭就去拿来,我倒急着想见见了。之后又说玉山,你不是喜欢写那些通讯类的东西么,这回也有了用武之地了。神树村的景区,要是天天都有着文字上新闻,才叫更锦上添花呢!玉山兴奋得一下把眼睛瞪圆了,说,只要有地方肯发,让我一天写一篇都行啊!不给我稿费都没问题。玉来就笑了,说,只要你写的文笔好,有思想有内容,往哪投都会给你发的。那稿费也自是一分都不少给你。只是不要想得太多,那稿费怕是也只够买些稿纸的,想拿它娶媳妇,怕是可差得远了。众人又一阵地笑。笑过了,玉来才想起事来,问玉山,对了,你刚才还没告诉我,那孙德胜咋不好意思找那老彩了?玉山把嘴里的饭咽下去,把老彩跟丑丑、丑丑跟三梅的事,原原本本地跟玉来说了一遍。玉来听得哎呀了一声,说,这么说,这孙德胜的小子还真是办了件错事,这么好的姑娘可是被错过了。一旁的玉东媳妇接过话说,可不是么,现在这村上的人谁不这么说呀,孙德胜心里也明镜似的。可是出了这事,他也没办法,谁让他自己的儿子不提气呢!玉来点了点头,着实为孙德胜惋惜了一声。可喝了口酒,他脸上又喜兴了起来,把眼睛眨了眨,看着玉山说,玉山,你跟那老彩很熟么?只是这一问,玉山的脸腾地便红了。话还没等答,玉东媳妇便笑着说,玉山跟老彩当然是熟了!头些日子在街上,俩人对对双双地写黑板字,多少人背地里都夸他俩是天生一对呢!玉山的一张脸憋得更红了,说,大嫂你少听了别人胡说,我们写字可是认真着呢。他大嫂冲他撇了一下嘴,笑着说,认真便认真,你脸红啥嘛!雀儿一听,也歪着头去看玉山。看完了一惊一乍地说,小舅小舅,你的脸好像真的红了呢!一句话,说得玉山头都不敢抬了。

第六节

吃过饭,玉山去找老彩拿那篇文字,几个女人也躲到别的屋去拉家常,屋里只剩了几个男人。秋根把茶沏好了,端到了炕上。玉来很小心地把那茶端给他爹,看了看他爹的脸色,试试探探地对他爹说,爹,你说咱玉山真要是跟那个老彩好了,你咋看?田喜端起递过来的水碗吹了吹,没喝,又放下了。垂着眼皮说,老彩那娃倒是个好娃,有学问有教养,还有着一手好活计。这些日子,玉山带带拉拉地,没少跟我提了。我知道玉山的心思,这小子回来一年多,可是头一次对女娃这么活泛,我也能猜出个道道来。我心里合计,虽说咱玉山念了这些年的书,现在又挣上了国家钱,按理讲,该找一个相当的女娃,也般配。可玉山的心气高呀,前些日子,提的那个黄家村的小学老师,也周周正正的,稳当着呢,可玉山咋都入不了心。如今欢喜上老彩这娃,那就随他去吧。我心思着,玉山也大了,啥事让他自己把握,我不掺和。说完,端起刚才撂下的水碗,吹了吹,吱地喝了一口。玉来就笑了,说爹你这么想就对了,现在的年轻人,要的都是个对心情,别的倒不太在乎了。再说,爹你刚才不也说了么,那彩儿是个好娃!看他爹点头,玉来看了眼玉东,又试试探探地对了老头子说,爹,你说你跟我温二叔两个,这么多年也不走动。这玉山跟老彩真要处了朋友,咱两家做了亲家,你说你俩还跟原来那样别别楞楞的,得多别扭么!田喜一听就笑了,说,也就是他温二死心眼子,躲了我这些年。这些年,我合计他心里也是不咋好受,所以才怵我。可没想想,我田喜是那种不辨是非容不下别人的人么?他个犊子温二,他还真是小瞧我了。玉来看着玉东便也笑了,说,我温二叔可能总觉得对你心里有愧,才会老躲着你。不然凭你俩原来关系那么好,咋能这么多年不犯掺和。田喜撩了撩稀疏的眉毛,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说,他有啥愧的么,那个年代的事,由得了谁?他也是听着别人的话走道的人,别人让他走,他也不能不走。你们是没经着过,你们不懂。抬头看了玉东和玉来一眼,说,我不常跟你们说么,我跟温二的事是我俩的事,你们别跟着掺和。玉东冲他爹咧了咧嘴,说,爹,我们可是没掺和。我跟温和在一起做事,可合把着呢,从来都不提你们那些老事。田喜抬头打了个哈哈,说,这就对了,做人不能小肠鸡肚的,那样,还能干成大事?玉来看老爷子高兴,紧着又往碗里给添了点水,说,爹,等哪天了,找个机会你也跟我温二叔坐在一起好好唠唠,有些事,可能一说也就开了。省得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心里还老搁着旧事。田喜听了,沉吟了一会,之后点着头说,也好,唠唠也好,都土埋脖颈的人了,还有啥抹不开面子说的。说了,谁也不用在心里膈记着了。听到这,秋根忙把话接过来说,那这事就我办吧。这些年温二伯对我一直好着,等哪天我张罗张罗,把温二伯请过来,您老看行不?田喜的胡子一抖,说,行,行,你跟温二的交情我也知道,你请,还正合理。这话一撂,爷几个都笑了。

第七节

玉山去找老彩,把玉来跟他说的话一说,老彩紧着摇头,说,不行不行,我那些字只是随手写的,你看了都怕你笑话,咋好拿给别人去看。玉山说,随笔的东西才是最真实最有灵性的,咋不行了!老彩说,那是你的感觉,反正我觉得不行。玉山便着了急,说,我看着好,就一定错不了。你快点拿给我吧,我都跟我哥说了,拿不去,他该笑话我了。老彩看着他那样子,倒憋不住笑了,叹了口气说,好吧,我这次拿给你。不过下次,你可要先经过我同意才能答应别人了。玉山紧着点头,说一定的一定的,下次一定让你自己说了算。老彩转身回屋,把那稿子连同那本《边城》,一起拿给了玉山。玉山又想起上午孙德胜找他给村部写上诉材料的事,便也跟老彩说了。说写这个东西我可心里没底,你可一定得帮我把好关。老彩一听满口应承。玉山心里高兴,拿着那稿乐颠颠地回去了。

玉来看过了,不觉也连声地说好,说这个老彩看样子还真是有文字功底。这个稿子我先拿着,让市报副刊的于编辑看一下,给个评价。问玉山,这稿子我拿走行吧?玉山说,行,现在老彩缺的就是信心,要是能发表了,可更好了。玉来点了点头,回头对玉山笑着说,玉山,你也要多点信心了!玉山一时没听明白,还以为玉来说他写字的事,刚要点头,玉来却说,比如,喜欢一件事或一个人,一定要偷偷加上点劲才行。若是老温温吞吞着,机会可不一定会总等着你,是会溜走的,懂不懂?玉山的脸刷地红了,抬头看着一炕盯着他的眼睛,只是嘿嘿笑,却不说了话。

因为要赶回去上班,下午玉来跟他媳妇回了市里。说过几天青玉和秋根办事的时候,再请个大假,一起回来待上几天。田喜本来想自己给青玉挑个日子,可是一想到青玉先前结婚时,那日子也是自己挑的,结果却很不顺意,就去找老高头查黄历。那老高头查看了半天,跟田喜说,这个月阴历十二是个好日子,你就这天把姑娘嫁了吧。田喜回去一说,说今个都初一了,离十二,不是还有十天的日子了?玉东媳妇说,爹,日子紧没事,也就是棉花活占点时间。找大生子媳妇和老嘎婶子他们帮忙做做,也一两天能完事了。别的活却也好干,我们这么多的人呢!田喜一听,也便放了心。

第第八节

秋根等玉来两口子走了之后,才出的青玉家。心里想着先把这喜事告诉给大国两口子,到神树街时便拐了个弯,去了商店。老远看孙美丽趔趔巴巴地从屋里拽出一个东西来。走到近前一看,拽的却是四眼。四眼瘫在地上,眼睛半眯半闭着,由着孙美丽拽了后腿拖着走。半边脸和身子上的毛都拖得灰塌塌的,竟是连挣扎都不挣扎。秋根心一冷,问孙美丽,这四眼是咋的了,咋还不起来了?孙美丽说,这四眼怕是要死了。可要死还不死,不吃不喝地赖巴好几天了。却在院里不待,偷摸地总往下屋溜。趴屋里就不出来,骂它踢它都不成,回回地得拖它出来。秋根说,那下屋也没了人住,它想趴就让它趴着去,拖它干啥?孙美丽抬头瞪了秋根一眼,说,这大热的天,哪时它死到下屋了,一天半天的看不见,那下屋还能要么!回头又去瞅那四眼,见那四眼头伏在地上,正半闭着眼睛听她说话。孙美丽照着它那屁股就是一脚,骂道,四眼你就跟我装吧,你再敢去下屋趴着,等那罗锅子再来,我把你非卖了他。那四眼挨了一脚却也不恼,眼皮垂了一垂,撩起半个眼睛,继续听孙美丽说话。秋根问,哪个罗锅子?孙美丽说,一个收狗的罗锅子,来这两三回了。说四眼这样子该是没的活命了,撺掇我卖给他。我不是念着四眼这么多年的仁义,不舍得么。秋根说,那就不要卖,给了他,怕是不过宿,四眼就没命了。说完蹲下身子拿手去摸四眼的头,说,四眼,你可不要再去下屋了,消停地在这趴着,也能保了命了。四眼长长地喘了口气,索性那半个眼皮也不撩了,一双狗眼全闭上了。秋根心里一酸,眼眶便有些发热。忙站起来喘了口气,随了孙美丽回屋。进屋孙美丽就去洗手。秋根说,我哥还在后院忙活么?孙美丽一边洗手一边撇了下嘴,说,你哥啥时那么给我长脸了?哪会后院有活,不是躲得远远的,姑爷子的身份拿得可是稳了。是他兄弟二国家的事,他才屁颠屁颠地乐意跑呢!秋根说,二国家有啥事了?是二国有信了么?孙美丽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是有信了!刚才云袖打发孩子来,说那缺德的回来了!让你哥过去一趟。秋根啊了一声,说,回来是好事,那我也去看看。说完抬腿就要走。孙美丽一嗓子把他喊住了,说,秋根你去看啥,他也不是当了啥大官回来了,你去看看他!刚才那孩子来的时候,说他爹在家给他娘跪着呢,说他娘说的不跟他爹过了,要领了他们走,他爹就给他娘哭着跪下了。你再去看,不是要臊死那缺德的东西么!秋根便又啊了一声,迟迟疑疑地把步子收了回来。问孙美丽,那云袖还真要不跟二国过了?那孙美丽却撇了一下嘴,说,云袖要是不想过了,还让孩子来找大国干啥,直接走了不就成了?偏偏等二国回来才招呼着不过?分明是吓唬那二国呢!说完又说,那二国也是活该,该让他好好地跪那求求云袖。哪有他这样做事的,孩子老婆谁谁不管,说走撒腿就走。连自己娘死了都找不着个人影。还长没长个心么!秋根说,那二国到底说没说他去干啥了?孙美丽的脸上呆了一呆,随即说,连个电话都不敢给家里打,你说他还能干啥好事?我是还没见着他,就是见了他,他说的话还能信?秋根说,那他总得给云袖一个说法,这稀里糊涂地过去,云袖哪能容了他。孙美丽说,说法不说法的,那都是云袖的事了。这么多年二国惹的事还少么?那云袖不也都这么容了他了。话说回来,要是云袖狠着对他,他又咋敢做出这些事来?秋根听着孙美丽的话,觉得孙美丽明明是知道二国做了啥事的,只是话里话外不肯跟了自己说,倒还是拿了自己当外人了。这么一想便有些灰心,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孙美丽,连话都懒得搭了。孙美丽回头看了眼秋根,一下想起了事,说,对了秋根,大国说中午你没在后院吃饭,跟着玉东去青玉家了,咋样,雀儿那孩子的病好利落了?秋根嘴里应了一句好利落了,才想起自己要来告诉的大事,便把跟青玉定日子结婚的事说给了孙美丽。孙美丽一听乐得不行,说没想到事还这么痛快了!等我忙过丑丑这事,我就去帮你。秋根说,房子都用了青玉的,我这边倒也没多少的事了。孙美丽便笑着瞪了秋根一眼,说,你想得可简单了!以为跟了人家结婚,到时候只过去一个人就成了么?青玉那边做行李,咱也要做上一套行李的。不管咋说,你半辈子翻回身,总得翻得像模像样的!你娘你大娘都不在了,可不是还有哥哥嫂子呢么?咱就算把婚结到那头,也不能让人家小瞧了咱们。问秋根,你手里的钱凑手不,不凑手从我这拿,拿多少都有。秋根说,钱是凑手,手头上**千该是有的。孙美丽说,那就好。你明天给青玉送过去五千,这置办东西,总是要花钱的。人家不好意思要,咱可不能好意思不给。作为男方,得先把这事扛起来。青玉跟你结婚一回,不能让人家那头花钱。听得秋根一个劲地点头,说嫂子你不说,我还真是没想到呢。那我明天就把钱给青玉送去。孙美丽说,过了丑丑的事,我给你做行李,你里里外外的衣服,也要换了新的。哪天咱去县上买回两套。做了新郎倌,连头发丝都要洗得干干净净的呢。秋根被说得脸一下红了,挠了挠脑袋,说,嫂子你看着收拾,反正我啥都不懂的,你多费了心,帮我都多想想。孙美丽说,有啥费心不费心的,你的事就是咱家的事。结婚一辈子也就一次,咱啥都得弄板板整整的,可不能含糊了。孙美丽的话说得真情真意,把秋根的心一下说得暖了起来。想起之前的那点灰心,倒暗着劝上自己了:人家不想说有不想说的道理,毕竟二国做的,也不是啥好事。我虽然是自家兄弟,可多一个嘴知道多个危险,人前人后多一句少一句的,谁不加份小心?这么一想,那点灰心早跟嘴里吐的那口气似的,忽了便没了。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