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纵横录 - xp1024.com
《神州纵横录》


作品设定

神州世界地貌划分:

分西、南、北、中四个区域。

北原:神州大地最富饶的板块,被五个诸侯国割据,国内设于鸿都门学,是整个神州大陆学术氛围最开放的地方,甚至未来大一统神州的王侯将相都曾与此地就读,得到北原,就可以说是得到了神州大地。

北原三州:

月州:神州大地辽阔的板块,也是较为贫穷的板块,领地内是接连不断的群山与密林,在神州动荡的历史中最出名的就是“天下五宝”之首的“神草”,生长于圣山脚下的密林中。

东州:北原最富饶的板块,以前是衍朝姜氏的定都的地方,后来衍朝被各路诸侯覆灭,这里被割据为了五个诸侯国。分别是:东土、景国、宁国、卫国、温国。

寒州:北原西部,土地贫瘠,有着万年不曾开化的冰河,是西岭通向北原的重要门户。

西岭:神州大地最崎岖的板块,也是比中州仅大一点的板块。那里常年被瘴气笼罩着,由于山路崎岖层峦叠嶂的原因,其余的人几乎很少踏足。那里主要的统治者为蛮族与巫族,蛮族在登州草原中过着游牧生活,而巫族则在苗州女性地位极高。

西岭二州:

浩州:浩瀚无际的草原,蛮族在上面过着游牧生活。

渺州:多山,多林,瘴气弥漫,巫族过着比较原始的生活。

南境:太族与灵族的居住地,也是两个族群的祖地,地大物博,以前是灵族与太族统治神州大地,后来太阳与月亮的力量被天象削弱,他们退出了北原,回到祖地。

南境二州:

太州:太族的居住地,他们自称为神的后裔,可以使用一些特殊的秘术,属于灵族的分支。

灵州:神的后裔,居住在最原始的森林中,聆听神的旨意,也会使用秘术。

中州:神州大地上最小的板块,说是一个岛屿也不为过,由于四面被沧海所隔,是王权未开化之地,是江湖人快意恩仇的世界。那里的侠客可以飞檐走壁,甚至剑气伤人,这都归功于天外的一块飞石,但传言从中州走出的武学奇才们一旦在外界展露武功,最后都会不得善终。

神州世界九州:月州、东州、寒州、渺州、浩州、太州、灵州、中州、黔州。

货币:金印、银辎、铜板。

星辰文:

明月:迪尔利亚未姆

飞蓬:切希海维之矢

天涯:格尔杜拉帕西

沧海:博古尘伦西潮

星印:二十八宿是中国古代天文学家把天空中可见的星分成二十八组,分东南西北四方各七宿,叫二十八宿。东方苍龙七宿是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是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是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是井、鬼、柳、星、张、翼、轸。

种族:

灵族:月之古神的后裔,他们体内蕴含着神之血脉,每人生来都会被赋予血脉之力,可以在月夜下念诵咒文呼唤血脉之力,可以让身体机能大幅度提高。另外,灵族长相俊美,天生就对各样的阵法有感觉,可以用地势布下大阵,甚至可以改变天象。

灵族的人男俊女俏,其中相貌越出众者,代表血脉能力越强大。其中代表者是宁月灵,她是千年来灵族血脉最强大的之人,脑海内已经有了完整真魂的存在。一旦脸上神纹出现,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莫大威严,完全就是活着的神灵。

真魂是血脉浓郁到一定地步才会形成的神祗象征,只有古老的“宁”姓才可以,危难之时可以用咒文唤醒真魂接管身体的控制权。那时候他的意志会变味无比冷漠,不带任何感情,完全就是神灵降临人间。

而强大的真魂,往往会出现喧宾夺主的事情,抢夺身体的操控权。

灵族拥有真魂的人不足二十人。

拥有灵器:皎月之白(权杖)、七彩霞衣、无方幻心(铜镜)。

首领称号:月灵

至尊姓氏:宁(女性多于男性)

太族:信奉星之古神,他们没有神祗的血脉,但是天生对星辉亲和,可以用符文勾勒星辉于掌心,可以使用五行秘术,金木水火土。金为强化身体用于金属一般的皮肤,木为催动植物生长富有生命力,水可以布下玄固结界或者召唤水流,火则可以召唤烈焰并且进攻性极强,土则是可以借用大地的力量改变地形或者防御。

太族的人天生对星辉亲和所以都会使用简易秘术,而人族想要学习秘术则要用黑曜石打造的器具,对于符文的理解也要差于太族。

而在太族的传说中,每隔数百年就会有神之子降临世间,他可以读懂之太古流传的《星之书》,使用二十八星宿之印之上使用更高级的阴阳秘术。他的每一个秘术都可以称作神迹。

然而太族的高级祭司使用的则是高级的星印秘术,但是不涉及到阴阳,只是五行,但是施法速度要远超于常人。另外,夫子也会用手印使用五行秘术。

太族每一个人基本只有一或两种属性,而且基本只能选择一种进行修习,可是苏洛水护卫基本每一任都精通两种秘术,并且沈简精通的是水与火两种截然相反的属性。

拥有灵器:星空桂冠、浩渺之书。

首领称号:星使

关于这本书的一些话

阅读《神州》之前,想给大家说几句。这不是无病呻吟,而是想要完整的了解这个世界,必不可少的一个步骤。

我是一个资深的历史爱好者,自然对史书上那些帝王将相的故事很感兴趣,有时候就想我要是有机会可以回到那个年代,就算知道历史的走向,能否会和他们一样好呢?

我想是不能的,但我们又向往一个无比真实的世界,怎么办呢?自己创作吧。

写这个故事前,我构思了一个世界,我是资深的《冰火》、《九州》系列读者,写下这个故事也受这两本书的影响,对于凭空创造一个真实而又完整的世界观,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所以在写这个故事前我打算找几个朋友一起,效仿当年《九州》的大神们,一同构造一个神州大陆。

可事情永远比你想要的困难很多,我构思完了骨干和基本设定,可以开始这个扩展丰富故事的时候,当时我找到的那些朋友因为俗事缠身,未能一同参与设定,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而他也因为个人原因,迟迟不能动笔。

那只好我自己先来。

神州分为三块大陆和一个孤岛,分别是北原人族(我自己设定)、西岭蛮巫二族(最初负责的朋友a)、南境太灵二族(最初负责的朋友b)以及武侠世界的中州岛(朋友c负责),我的本意种族不同的主角发生不同的事,而又因为必然的历史发生交集和碰撞,好演绎完整这个世界。

当初的打算是我们一起发书,大家既可以在我的故事中看到别人的主角,也可以在别人的故事中看到我的主角,当然现在朋友a、朋友c全部放弃,这块的设定我自己已经完成,可故事就要耽搁下来,我只能先写北原人族吕正蒙的故事。

说了这么多,主要是在第一卷的末尾吕正蒙和阿史那·铁真(蛮族主角,原为朋友a负责)会有一场战斗,他们都是乱世中闪耀的星,关系好比比如刘邦和项羽、王莽和刘秀。大家可以通过我的书看到吕正蒙的生平和故事,但对阿史那·铁真就不能详细了,比如他为什么会参军,经历如何,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又如何,他们二人交手难免有些地方会突兀,所以当大家看到的时候不要太疑惑。

现在具体故事可以确定的只有北原和南境,西岭、中州需要暂且搁置,可这一段的构思不会永远沉积在我的脑海中,大概吕正蒙的故事完成就会补充上去。

塑造一个世界,是我的梦想,哪怕这本书没有人看或者不能签约,我都会继续下去,毕竟人来到这个世界总要留下的什么,我平平无奇,没有过人的特长,想来留下一本书,哪怕是自娱自乐,也是好的。

20190405晨。





木台上响起了悲壮的歌声:

“总说人间无畏,高歌勿忘喜悲。”

“英雄的血与泪,才有神州之巍。”

这是一段唱词的末尾,说书人总是喜欢以这种看起来恢弘的歌词作为一场戏曲之后的余味。

唱罢过后席间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而在这个热络的氛围中,一个青衣小厮拖着褐色木盘从帘子后面走出,躬腰赔笑按照座次收取“润喉费”,钱币落在托盘声音稀里哗啦的,让小厮笑开了花。

到了老人这里,坐在他一旁的学生也摸出了几个钱币丢了过去,师徒之间谈话的声音彻底淹没在了喧闹的氛围中。

“知道我带你来这里的原因么?”老人问。

“不知道……”稚气未曾褪去的孩童恭敬的答道,然后看见老师神色不满,赶紧改口道:“是因为老师见证过那段恢弘的历史,但是正史索然无味,特意前来缅怀一番?”

老人是轩朝的史官,今年已经七十有六,这已经算是高龄了。而学生知道他在衍朝时就是一位御史,到了新朝仍是重操旧业,不过要比后世修缮史书的人要幸运很多,毕竟他是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也有幸见到英雄们的身影。

“胡说!”老师把嘴一横,雪白的胡子到处乱颤:“正史怎么会无趣?那是要流传到后世的典籍,是要千百年后人们依旧要郑重传看的记录!”

旋即他放缓了神色,轻声说道:“不过有的东西确实不适合记载入正史,当初我是最恨这些随意歪曲历史的人的,但是现在我已经老了,竟希望这些说书人永远的把故事流传下去,那些英雄的事迹是不应该被遗忘的啊……”

说完老人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学生连忙给他捶背,并且轻声安慰道:“老师才不老!”

老人慈爱的摸了摸爱徒的头:“傻孩子,老师的身体比你清楚很多,就不要争这个了,老师给你讲一段历史吧,就是发生在我们身边,衍末轩初的故事。”

他指了指台上的说书人,听着他的唱词怀念起了那个曾有几面之缘的年轻人:“那是在衍朝末年,乱世之星的光芒划过神州的星河,西岭蛮巫、南境太灵加上分封的诸侯们,一起推翻了姜氏的统治,是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学生神色一凛,等待老师继续下去。

可老师却是用手指慈爱的一点学生额头,话题一转:“我知道你很喜欢吕正蒙,就在我要讲述的这段历史中,吕正蒙无疑占了很大的一个比重。可我要问问你,你读了这么多关于他的故事,认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学生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听到老师的疑问立刻回道:“飞将军当然是一位英雄啊!他是神州大地的救主,如果没有他,这天下还不知道要乱上多少年呢!”

“英雄么?”老师不置可否,年迈的他望向了场间那个身材魁梧的蛮族青年,又望了望不远处的一位面容姣好的灵族少女,感叹道:“确实,无论是你,还是千百年以后,都会认为飞将军吕正蒙是一个英雄,可我今天要说的,则是史书没有记载的那一面。”

学生仰起小脸,满是期待。

“你认为他为什么能建立这份功业呢?”老师问。

学生如数家珍,掰着手指数道:“飞将军饱读诗书,曾拜在圣贤门下,学会了做人和做事的道理。而且他幼年便武艺非凡,更是横渡沧海到达中州,学会了超强的武功,战场上他从不后退,可以一敌百,传言他还能走马观碑过目不忙……”

“停停停……”

“我可不是要听你说这些。”老师摇了摇头,盯着自己年幼学生的眼睛,一字一顿:“这些都是外物,我要说的,是他的内心,他怀揣了一辈子的,唯有‘感恩’这两个字。”

“追随当今陛下的人有很多,有的人是为了自己一身所学不被埋没,有的人则是因为想凭借从龙之功福泽子孙,而吕正蒙追随陛下的原因很简单,只是年少落魄时还是前朝公主的陛下给了他一顿饭。”

“一顿饭?”学生失神的呢喃道。

“没错,就是一顿饭。雄图霸业的成功,仅仅是一饭之恩看起来有些可笑。”

老人突然加重了语气:“可就是这一顿饭,才有了以后神州大地的平和,各个族群能够无恙的相处,都是因为衍朝幽帝十二年陛下救了吕正蒙一命,而吕正蒙怀揣着这份感恩之心,为了实现陛下的夙愿拼了命的奋斗,才有了这后来的一切。”

老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又继续了那个故事:“这段历史的开始,是衍幽帝六年,两个孩子才刚刚出生。”



衍幽帝六年十一月十三,大雪。

洋洋洒洒的大雪如同鹅毛一般从天而降,东州千家万户的屋檐上积雪足有半尺厚,就是常绿的青松也失去了活力,被这罕见的大雪压得挺不起腰杆,要是调皮的孩子在树下踹上一脚,定会被崩塌的雪势压倒。

今年北风急而冬雪浓,进了腊月暴雪与狂风就没有停止过,各家各户都把炉火烧到了最旺,祈求能无恙的度过这个冬天。

东州处于北原东部,气候适宜,以往冬天只需要套上一层棉衣就可以无阻的出行。可是自从新帝登基的这几年来,几百年不曾一见的天灾接踵而至,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民怨四起。

市井中都这么传言:衍幽帝姜宫湦娶了妖女为后,为了搏美人一笑,他把祭天大典延后了一日,上苍震怒了,要惩罚这个传承八百年的国度。

当然最早传播这个谣言的人被当众绞死,因为这件事死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全部曝尸荒野,那段时间人人自危,虽然最后这件事平息下去了,但还是给人心里种下了恐慌的种子。

相信这件事的不仅有普通百姓,还有各路诸侯。

春天时就有诸侯用竹简上书要求惩治妖女,可是衍幽帝不仅无视了诸侯们的意见,甚至把来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狠狠鞭打了一顿,如果不是暂代丞相之职的御史大夫吕荒开口,恐怕那个使者要被活活打死。

那是在诸侯们春贡的前夕,得到消息之后的诸侯们认为这是皇帝的侮辱,他们没有过错不应该受此奇耻大辱,所以拒绝纳贡,双方的关系降到了冰点,而镇守各路的诸侯也因为一些小事大动干戈,他们不接受皇室的调停,整个东州已经隐隐有了乱世之象。

夜,繁星满天。

白日的风雪终于在入夜后渐渐褪去了,可是肃寒的气息依旧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寒风吹过高耸的占星阁,冷风混淆着寒气发出呜呜的声音,就如同幽怨的女子在哭泣。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年迈的太史令仍旧没有歇息,他正摆弄着仪器观测浩瀚无垠的星河,想要从种窥测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这风雪退了,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见这般明丽的星河了,可惜啊!可惜啊!”太史令观测许久无果后,放下了仪器喃喃自语道。

老人轻轻跺了跺脚,呼了口气搓了搓手,打算往屋内火盆里再添一些炭火。占星阁是皇城内最高的亭台,越高的地方寒气越多,别说是他这个年迈的老人,就是精壮的男子在这里也待不长久。

“老家伙,这么晚还敢来这里,也不怕明天被人发现时已经一座冰雕了?”一道爽朗的笑声从门外响起。

话音刚落,木门之后的帘子被掀开,一个身影夹着寒气大步而入。进来的人是身披黑甲带刀的殿前尊武将军李振飞,也是太史令的多年至交。

“呦,老东西,你怎么现在有时间过来啊!”太史令对深夜老友来访很惊讶,伸出手打算拥抱一下。

谁知李振飞向左一个箭步直接躲过了这次拥抱,直接迈向了屋内的火盆,他一张脸几乎是没有血色了,颧骨像是被冻僵的原因更加凸起,胡须上也都是雪花,看起来极其狼狈。

太史令看着拒绝自己好意的友人有些发蒙,手也尴尬地停在半空中,看见李振飞正在急忙卸甲没有看他,直接冷哼了一声。

坐在火盆之前烤了好一会儿的李振飞才长舒一口气,对着一旁的老友埋怨道:“你都快要死的人了还这么毛躁,我当值了三个时辰,要是碰了这一身甲胄被凉到的话,恐怕你明天就不能上朝了!”

“屁话少说,你深夜来这里不是烤火取暖的吧?”

“当然不是!你这里四处漏风,有什么好?请我来都不去!”李振飞没有好气道,“按御医的推算,今夜是皇后娘娘临产的日子,依祖制每一位皇子的诞生都需要太史令用星象来占卜祸吉,要不然你以为我来做什么?”

太史令这才一怔,发觉是自己疏忽了。

新帝已经登基六年,虽然他力排众议娶了一介平民女子为后,但也不是夜夜宿在飞凤阁,而是对后宫佳丽雨露均沾。可奇也在这里,新帝登基前后均没有子嗣降生,都说陛下娶了一位不详的女人。

不过这个谣言还是在今年被打破了,皇后娘娘被诊出了喜脉,皇帝本来还因为诸侯们那些大逆不道的行径而发怒,可听到这个消息后瞬间把什么都忘记了。

“我差点忘了。”太史令一拍脑门,“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算起来差不多吕氏的麒麟子也大概是今夜诞生吧,我们衍朝最尊贵的两个孩子都在同一日诞生,这下今夜所有王公都合不上眼了。”

就在二人交谈的功夫,谁也没有注意到,夜空中的一颗星星正发出了微弱的红光。

之后二人无言,太史令把占星的古器抱在了怀中,没过多久就有深邃洪亮的钟声响起。百官议事的“中天阁”前摆放着一口大钟,皇帝寿诞或者祭祀时礼官都会敲响钟声昭告天下,嘹亮的钟声足以传遍皇都内的每一寸土地。

“快观天象!”李振飞急切的催促着。

这哪里用李振飞催促?钟声响起的刹那年迈的太史令瞬间把占星仪器放在了眼前,那动作之迅捷根本看不出来是一位年迈的老人。不过当他近距离看到浩瀚无垠的夜空时,整个人却是呆了。

一颗本应该永远暗淡的星辰如燃烧一般亮了起来。

“悬息!是悬息亮了起来!”精密的仪器从太史令手中跌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向来对这东西看的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的老人置若罔闻,而是呆呆地望着那片星河,那里有一道带着火光的流星从天穹中划过。

李振飞被自己的老友的突然崩溃给吓得不轻,连忙摇着肩膀对他喝道:“什么是悬息?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是……是……”老人声音突然呜咽了,其中带着无法形容的惶恐:“那是乱世之星啊!”

听到此言李振飞整个人如坠冰窟,缓缓打了个寒颤。他不知道悬息是什么星象,但是知道什么是“乱世之星”。

八百年前就有乱世之星划过星河,天下大乱,是姜氏先祖衍元帝姜昌带着如今吕氏先祖吕天阳一起建立了人族的王朝,统治神州大陆的灵族被迫回到祖地灵州。

这星象从来不是好运的象征,而是天下大乱的前兆。

“我要马上禀告陛下!”李振飞顾不得脱下的甲胄还是一片冰凉,急忙套在身上之后飞一样的夺门而出,只留下了呆呆跌在地上的太史令。

历史:

衍幽帝六年在后世的史书中被称为乱世元年,这一年乱世之星又一次燃烧着划过了星河,给神州大地不知道带来了多少血难。

而位列九卿的殿前尊武将军李振飞把这件事禀告给皇帝时,被对方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之后二人不知道为何发生了争吵,幽帝把李振飞贬黜到了月州,彻底远离了朝堂。

但是这次星象之乱并没有大肆传播,幽帝下令三缄其口,并且封闭了占星阁。第二日年迈的太史令上书请求乞骸骨,幽帝赐予了他丰厚的赏赐准许他归老,同时大赦天下,给自己的孩子和吕氏的麒麟子庆生,一时间皇都内张灯结彩络绎不绝,竟冲淡了肃杀离乱的氛围。

可几日之后这个消息还是传遍了大街小巷,为了避免这次天灾的衍幽帝只好迁都洛水城畔,在几路暗怀鬼胎诸侯下的护送中,有一股不明势力席卷了这支浩荡的队伍。要不是吕氏家主吕荒拼死相救,衍幽帝怕是要死在迁都的路上。

可即使如此,还是不少王公大臣受到了波连,损失最惨重的还是吕氏一族,吕荒的幼子和发妻失散,无论过后怎么寻找,这两人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迁都避免祸泽终究是无用的,仅在六年之后,也就是衍幽帝十二年,衍朝姜氏被各路诸侯联合蛮巫联军一起被推翻,东州的格局被彻底改写了,诸侯们瓜分了当年姜昌打下的这片土地。

至此天下大乱,皇都被付之一炬。

无数的世家又一次搬迁,各家的家主全都凭借自己的分析,加入了不同的诸侯国中。而历代姜氏皇帝最相信的世家吕氏,则在这场战斗中损失惨重,最后无奈之下搬入到了唯一的中立诸侯国东土中。

衍朝灭亡后诸侯们迎来了一段短暂的平和期,可明眼人能看出来这只是粉饰的太平,而就在乱世六年,东州下了一场大雪。

第一章 寒州吕氏(一)



落日的余晖是金黄色的,空气中散发着一种暖意。

现在正值六月,盛夏的傍晚总是静谧而又悠长的,摆摊的小贩也结束了一天的吆喝与劳累,陆陆续续把摊子收好准备回家了。

今晚是满月,寒州的习俗就是满月之际家家摆上酒宴,父与子、老与幼阖家共享天伦之乐。富贵的人家这时会大摆宴席,哄笑声会打破夜晚的沉寂,就是贫苦人家,今天也会摆上几杯水酒,在月下浅浅的喝几杯。

所以说今日中北城傍晚的热闹会散的很快。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脸上挂着笑容期待今晚的到来,在井然有序散开的人群中,就有一位十二岁的少年,他皱着一张清秀的小脸,一边摇头一边向城门口走去。

吕正蒙混进人群走出了中北城。

他知道今晚是满月,吕氏上上下下必定会张灯结彩,少年们三五成群一起饮酒行令,可是那些都和他毫无关系,他只是寄居在那里的孩子,从来没有参与过这种宴席。

不喜欢那种氛围是一方面,但更多的是他不能参加。

现在他必须在天黑之前走出中北城,否则今夜就要待在城内。中北城是北原寒州第一道真正的关隘,是拒守西岭蛮族巫族的门户,宵禁极严无比,除非有城主手令,否则夜内接近城墙的人都会被劲弩射成筛子。

太阳渐渐落了下去。

天边残阳似血,街上人流熙攘,吕正蒙也走到了城门口,只需要几步既可以跨出中北城。他一直低着头,防止有人把他认出来,但就是这样他还是听到了脚步在他身前停止的声音。

他一怔,以为是碰到了族内认识他的人,抬头却发现站在他眼前的是完全不认识的一对母子。

妇女一身粗木麻衣,头发也只是简单的挽起,左手牵着一个六岁左右的小男孩,身上大包小裹,面色风尘仆仆,看起来是急忙赶路要在天黑之前进入中北城的行人。

他往一边避了避,给这对母子让出了路。

双方就此别过,吕正蒙头也不回的走出了中北城,可是他一直感觉有股目光在盯着他,如芒在背十分难受。回头,对上的是刚才小男孩清澈童真带着疑惑的双眼。

小男孩似乎被吕正蒙突然的回身吓到了,连忙回头紧紧贴着母亲的腿,母亲身上的温度似乎给了他勇气,让他忍不住的继续看了几眼。

虽然男孩声音很低,双方也离开了一段距离,可吕正蒙依旧能听到他小声的疑问:“母亲,那个哥哥的头发为什么是灰白色的?”

“可能是那个哥哥身体有一些病症吧?”母亲宠溺的摸了摸孩子的头,想起刚才碰到的那个少年,也是略感诧异。

看着自己孩子仍旧盯着少年远去的方向,母亲伸出手轻轻地捏了孩子脸一下:“不要盯着人家看了,怎么一点礼仪也不讲?”

脸上有着轻微的作痛,被母亲这样一番算不上训斥的教导,孩子这才恋恋不舍的回了头,但心里还是疑窦丛生。

这些话都一字不落的传进了吕正蒙的耳朵里。

要是平常路人对他的头发指指点点,他定然会心生不快。可事有轻重缓急,今晚是月圆之夜,他必须要到中北城东南方向那一处密林里,因为心情耽误了行程对他来说可就是一个大麻烦。

这是未来的飞将军和左丞相第一次相见,多年后他们正式相识时都回忆起了这一幕,在中北城发生了那样的灾难以后,这两人相聚,都互相感叹是命运使然。

离城门越远,人烟越稀少,可还是有些小村落里升起了如柱的炊烟,吕正蒙望着那些袅袅升起的炊烟,肚子咕噜一声就叫了。

他现在有些饥饿,嘴里的唾沫一个劲的往肚子里咽,想着那些村庄中已经摆上热气腾腾的菜肴,难免有些向往,可最后只能望洋兴叹。

只有十二岁的少年望着炊烟,恋恋不舍的挪开视线,用一种带着惋惜的语气说:“要不是这该死的病,我今晚就能偷偷溜进膳堂吃些好的了……”

寒州吕氏乃至整个神州大地都不知道的是,吕正蒙自打记事起就得了一种怪病,每到月圆之夜就会心血上涌,双眼通红神志不清。偏偏这个瘦削的少年还力大无穷,一旦发病没有人能够制伏他。

所以每到月圆之夜他都避免自己出现在人流涌动的地方,来到寒州以后,中北城东南方向那处人烟稀少的密林是他发病最好的去处。

村庄的轮廓渐渐被他甩到脑后,吕正蒙进入密林的时候,月亮恰好升起,树荫浓密,城内的欢声笑语与袅袅炊烟尽数不见,唯有月光清冷。

吕正蒙站在密林中,他一同于往日来到这里那般低着头,听着夏日蚊虫的低鸣,看着那些蚂蚁到了他的脚边连续撞了好几下找不到出路的模样,忽地笑了。

就在蚂蚁晃动触须绕着他脚底转了好几圈的时候,没等他抬脚任凭这些动物通过,一缕满月之辉透过树梢打在了他的脸上,把他整个人都晕染成了银色。

胸腔中发出了沉重的响声,如同两军交战中的鼓鸣,在狭小的空间内吕正蒙可以清晰听到心脏有节奏的律动。同时炽热的感觉传来,从那里流淌出的心血瞬间到了四肢百骸,仿佛他体内流淌的不是鲜血,而是炽热的铁水。

“啊!”他捂着胸口痛苦的吼叫着。

这不是第一次了,他来到寒州已经六年,每一年都要忍受十余次的痛苦,照理说他应该对此产生些适应。可是并没有,随着年龄的见长,他每一次发作都会更厉害。

尤其是这次,痛苦更甚。

越来越炽热的鲜血在他体内沸腾,吕正蒙那张清秀的小脸在此刻变得如此狰狞,他脑海中现在是混混沌沌的一片,痛苦像是风雨和闪电一起在他脑海中作怪,那种精神之上的痛苦快要把他逼疯了。

吕正蒙现在已经站不稳了,血气上涌使得他面色通红,神志不清的他突然身体失去了平衡,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脑海中的最后一丝清明在此刻被彻底痛苦占据了。

他突然吼叫了起来,声音尖尖的,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但是痛苦的吼叫在人迹罕至的森林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反而是他的嗓音回荡在偌大的林木之中,听起来就像有人在低低的笑。

下一刻他突然动了,额角青筋暴起,双眼通红的向前冲了出去,已经完全无意识的少年像是疯了,暴虐无由来的在他心底蔓延肆虐,就像被激怒的野兽一般,谁敢阻挡他都会被撕成碎片。

树干被他修剪整齐的指甲划进了几道深深的刻印,要是常人看到还以为是用刀剑一样的铁器弄出来的痕迹,沿途粗壮的树木一路被他破坏,他经过的地方狼藉一片,触目惊心。

这就是吕正蒙不敢呆在人多地方的缘故,他清醒之后会查看自己破坏的痕迹,那根本不像是人能空手造成的,更像是凶猛的野兽在搏斗。鲜有人迹的地方都被破坏这样,要放在吕氏驻地,又是什么样的后果?

他不敢去想,只能尽量避免那样的事情发生。只不过发狂的他没有注意到,袖子中那柄一直用来防身的匕首闪着微弱的光芒。

粗重的呼吸和持续的奔跑破坏持续了小半个时辰,这期间吕正蒙额头一直大汗淋漓,不过越到后面速度越慢,面色也从血红渐渐退去,渐渐的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吕正蒙的意识渐渐清醒了,这也代表他的病状终于要结束了。

可当他完全清醒的时候,自己却吓了一跳。

现在他可不是筋疲力尽乖乖躺在地上,伸手一捞身边都是空荡荡的,整个人是躺在黑杨一节延伸出来的枝干上,向下一看地面足足距他有着三丈左右。

他后怕似的拍了拍胸膛,顾不得前襟被汗水打湿像是被水洗了一样:“幸好刚才没乱动,要不然不是病死的,而是摔死的了。”

略微休整一下,吕正蒙小心翼翼的准备从树上下去,正当他沿着树干准备向下攀爬的时候,“嘶”的一声马鸣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准备好的手势一停,重新回到了树上,看向那边,心底暗暗好奇,这么晚了,会是谁骑马至此呢?

可是目光扫过去的时候,心底却咯噔一声。

他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匹通体全黑的骏马,生得高大,看起来就是一匹神驹。

“黑骏?”他认出了马匹的种类。

这是西岭蛮族的骏马,不同于北原三州的勾连崎岖的山势,西岭浩州有的是浩瀚无际的草原,蛮族放牧于之上,常年的奔跑使得马匹异常强壮。黑骏就是蛮族最喜爱的马匹,它比北原的马匹要高出一尺来,体力耐力都是远超的存在。

马下的两人谈话也传到了他的耳畔。

“这就是胡林,是中北城最后一道屏障,当汗王的大军南下,只需要片刻就可以踏平这里,进入中北城饮酒是最简单不过的事。”

开口的是黑骏左边站着的北原人,他和成年男子身材相仿,借着月光还能看到嘴角的黑痣。

他身边的是比他要高半个个头的蛮族人,身材魁梧,声音如同战鼓:“我知道,中北城是你们北原的门户,只要越过了这里,整个寒州的土地将任由我们的骏马驰骋。”

他说完捋了捋黑骏的毛发。

“记住我们的信号,等日子一到,希望你们不会让我们失望。”蛮族人看向了北原人。

双方就此别过。

这场谈话看起来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只不过此时已经到达了尾声,吕正蒙虽然不敢相信寒州的人私通外敌,但无论是他所见还是所闻,都逼得他不得不相信。

——蛮族人要攻打中北城踏上北原的土地了!

现在的他浑身冰冷,大气不敢出,生怕有什么动静传到了那边人的耳朵里,让那些人升起警觉。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要马上把这件事通知到吕氏族内!



不似于东州酷热,六月寒州的南风是最清爽的,就是在人们最烦躁的酷暑时节也是如此,而吕正蒙对这种气候也是情有独钟。

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夏日的午后随便找一株蓊郁如盖的树木一躺,然后把破旧的上衣往头上一蒙,就此悠闲的度过小半天的时间。

这样的做法在中北城吕家是少见的,寒州吕氏也曾经是望族之一,虽说近几年没落了,可少年们都希望在诸侯们举办的族比中脱颖而出,能够成为诸侯们手下的幕僚或者一个偏将。

眼下树荫正浓,阳光正好,在吕氏精致的石子路上迎面走过三个半大的孩童,是两男一女,左边稍长的孩子对着中间女孩自信满满的道:“冯雨,怎么样,我们家今天的氛围不比你们家差吧?”

今天吕氏所有的人上上下下全部忙碌了起来,演武场更是人满为患,十二三岁的少年们在父母的帮助下套上了链甲,拿着没有开锋的武器开始演练。

随长辈一起前来拜访的冯雨眨了眨眼,使劲地点了点头:“吕风哥哥,一点也不差!尤其是你们家的演武场,比我家要大很多呢!”

冯家也是中北城的世家,但远没有吕氏的来头大,十二年前衍朝姜氏还是北原主人时,整个寒州所有的诸侯没有小敢觑吕氏的,即使这只是东州吕氏的一个分支。

“你们家有这个氛围,今年各家的族比中一定会取得好名次的!”少女感慨着。

冯雨扬起了头,一缕阳光打在了她的脸上,把她脸色映成了金色。这个年岁正式少女最青涩最活泼的年纪,十二岁的少女身子晃呀晃,散落的那缕发梢也一摆一摆的,让人心里痒痒的。

吕风正想说些什么族里的趣事让少女开心一下,但是目光一扫就到了演武场对面的那株粗壮的黑杨下,那里有一个年纪与他们相仿的孩童正在呼呼大睡,这让他忍不住皱了眉。

回想起刚才说的吕家上下没有懈怠,再看这个呼呼大睡的家伙,这不是打他吕风的脸么?寒州吕氏家主的儿子吕风感觉脸上一热,皱眉道:“吕扬,把那个家伙叫醒,问他为什么不去演武场?”

“好的,风哥。”吕扬快走了两步,到阴凉下一把掀开了那件洗的有些发白的粗布衫。

“你这个家伙!马上就到族比了,怎么如此……”话还没说完,吕扬看清对方的那张脸,话就突然停住了。

他无奈的回头道:“风哥,是……”

“是谁?”吕风和冯雨一起走了上去,他故意板着一张脸,“不成是哪位族老的孙子?就是那样也不允许!这是家族的荣誉,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不过当他走到近处看到呼呼大睡的那个人时,也惊了,大呼起来:“吕正蒙?你怎么在这里?”

这下他终于知道吕扬支吾的原因了,哪里是怕得罪族老的孙子,而是这个家伙根本不是寒州吕氏的人。

吕风听族里老人说是六年前一个与二族老有交情的人送来寄养的,六年的时间送他来的人不曾露过一面,而当初交付的那位族老没过多久就去世了。那是为数不多亲近本家的族老,分家人对本家人一直有些看不起和埋怨,导致几位被族老宠溺的孙子一般都以取笑他为乐。

被这么一吵,熟睡下的吕正蒙也惊醒了,其实他早就察觉有人在他的附近,只不过是没睁眼。他很累,上午跟几个带着一身精致铁甲的吕氏纨绔少年打了一架,昨夜又偷偷溜出了中北城,回来之后就倒在这睡了一觉,没想到会有人理他。

“吕风,吕扬?”吕正蒙睁眼看见了他们俩,也惊于能在这里看到这两个人。吕风是家主的儿子,是未来要接手这个家族的人,平日里一年也难得看见他一面。

“这是?”这下轮到冯雨疑惑了,眼前这个少年大概与吕风要小上那么两三岁,但是两人完全有着天差地别。

吕风一身都是精致刻着云纹蝙蝠意味“百福不断”的素色锦缎,头发精致梳理挽在头顶,言行举止都有讲究,一眼看去就有吕氏少主的派头。

而这个叫吕正蒙的人就不同了,穿的是洗到发白的麻布衫,头发也不是精心打理过的,只是随意绑着,仔细看还能瞧见混在其中的白发。他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像是刚刚与人打斗过。

“这是……这是……”吕风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总不能说这是寄养在寒州吕氏的宗家人,传出去免不了别人诟病,堂堂寒州吕氏难道养不起一个孩童,把人家搞得这么狼狈?

“我是谁不重要!”吕正蒙突然精神了起来,一个鲤鱼打挺从树下坐起,胡乱地拍了拍裤子就跑到了吕风面前,“我要重要的事情和你说!”

三人都被吕正蒙突如其来的近身弄得有些发蒙,面对突然凑上来的吕正蒙,吕风有着明显的不悦:“吕正蒙,注意礼节!没看到有客人到么!为什么不见礼?”

贵族们对于客人都是有着基本礼仪的,这是对客人的尊重,也能彰显主人的风度。面对风尘仆仆邋里邋遢的吕正蒙,看着他脸上与人打斗过的痕迹,吕风真是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

吕正蒙呆在了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那股抖擞的精神劲硬是被吕风喝退了。他只是一个寄住在这里无父无母的孩子,他是不能上“族学”的,哪里懂得这些礼仪?想要在这里吃一口饱饭都不是容易的事,何谈其它?

“吕风哥哥,还是听他要说什么吧,我看他挺急的。”面对突如其来的尴尬,还是冯雨开口解围。

“有什么事情你说吧。”对于冯雨的面子吕风还是要给的。

“蛮族要进攻中北城了!”吕正蒙语气是无比的郑重。

吕风、吕扬、冯雨三人一同怔在了原地,气氛突然沉默了。但下一刻吕扬忍不住的大笑声就在演武场周围传开,他几乎是合不拢嘴了,眼泪都差点落下来:“你……是不是病了?怎么说一些玩笑话?”

不止是他,就连冯雨这个小姑娘都是掩嘴“咯咯”地笑了起来,而向来以稳重自居的吕风也是大笑了一阵,最后才故作稳重的咳了一声:“好了,吕正蒙,不要开玩笑,蛮族?就是给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进攻中北城!”

十二年前的确一股蛮族的势力参与了诸侯们割据,而最后这些西岭来人也没有什么捞到好处,只是劫掠了一部分财宝,剩余想要在北原作威作福的都被诸侯剿灭。

“这是真的!我没有病!也不是说胡话!”吕正蒙无比的认真。

吕风皱眉,如果不是冯雨在这里,他一定转头就走,“好,你说蛮族要入侵,为什么我们的斥候没有得到消息?你有凭证么?”

“我……”吕正蒙支吾半天也没有说出来是哪里得到的消息。

“走吧走吧,这家伙在说胡话,不要理他了。”吕风指向了演武场的另一边:“你看,那边之后是我们家特有的‘彩香庭’,有不少稀有的花草,我们去那边。”

吕氏的少族长对这个落魄的宗家弃子没有任何兴趣了,甚至以为是吕正蒙要博人眼球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上一次蛮巫入侵根本不敢从寒州地界出发,而是在沧海上漂泊了月余,最后在谋逆的诸侯下才登上了北原的土地。衍朝虽然亡了,但是任何敢于与蛮巫二族联手的诸侯,那就是整个北原的敌人。

“可……可是……”吕正蒙急了,但是看着渐渐远去的三人,只能无力的放下了手。他真的没有办法解释,但是苍天为证,他可以保证自己没有半句虚言。

三人说说笑笑的离去了,谁也没有把吕正蒙的话放在心上。

“我说的是真的啊,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呢?”

吕正蒙喃喃地说,小脸上充满了落寞的神色,他仰头望去虽然是大片和煦的阳光,可清凉的东风吹过,却让他感觉透体的寒冷。

历史:

乱世十二年,也就是衍幽帝十八年,这个统治北原八百年之久的衍朝姜氏彻底成为了历史。

这个古老的朝代覆灭于各路诸侯的手中,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次王朝覆灭有着西岭蛮族与巫族的出手,是北原南部的诸侯与蛮族巫族勾结,任由他们通过而没有燃起示警的狼烟,最后那位诸侯被枭首,头颅钉在宛南港的一根柱子上,被誉为北原的罪人。

这是衍朝记载中蛮族与巫族第一次这样深入北原的腹地,他们往往只敢出动小股势力在北原与西岭的边缘地界骚动,从未敢越雷池一步,但这次出击无疑让所有人吃了一惊,不过所有人都只认为这是昙花一现。

可是在乱世十二年的六月末,蛮族真的派出一股精锐势力,占领了中北城一路劫掠到了月州边境。

这是一次宣告,宣告蛮族不甘心居于西岭那个位置了,他们也要到北原来,争一争这天下的主人到底是谁。

蛮族越来越肆虐的活动在六年后的乱世十八年达到了顶峰,北原所有的诸侯们在月州边境北月关中迎战越过寒州而来的蛮巫大军,那一战死伤无数,赤红千里。

后世把这一切的起源都归咎于乱世十二年寒州吕氏的疏忽,毕竟他们成立的原因,就是为整个北原镇守门户。

当然并不是没有看破一切的人,那一年吕正蒙十二岁,是整个寒州第一个知道蛮族要入侵的举动,可惜那时他人微言轻,加之寒州吕氏对本家的怨恨,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

第二章 寒州吕氏(二)



天光暗淡,最后的暮色被乌云吞噬,演武场上的吕氏少年们早已脱下了沉重的甲胄,白日这里曾有的热闹似乎从来都没有过。

吕正蒙依旧站在白天的那棵树下,出神的盯着空无一人的演武场,他这一次倒不是像上午那样睡眼朦胧,而是对着木架上的各类兵器开始发呆。

他已经在这里呆了半个下午,除了吕风对他说过几句话以外,其他的吕氏族人即使看到他在那里,也是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其中好奇、鄙夷不屑皆有。没有人理他,让他的想法再一次落空。

他知道蛮族入侵真的不是说说而已,昨天是满月,也是他病情发作的日子,他跑出了中北城去了东北方向的密林中,在那里他看到了蛮族特有坐骑的“黑骏”,隐约听到了几句消息。

可中午又一次去的时候一切痕迹都被抹平了,无论是马蹄的痕迹还是人的脚印都无影无踪,仿佛昨夜种种都是幻境。

虽然他发病的时候会癫狂不已,但从来没有出现过幻觉,所以他确信蛮族是真的要入侵寒州。他想尽了一切办法,可吕氏上下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总不能逢人就说蛮族入侵,那样会当做疯子关进地牢里的。

所以他现在很无奈,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在这里唉声叹气。

“如果要是能见到族长或者宗老就好了,最起码能让他们有一个预警。”吕正蒙摇着头打算回去了。

“如果你看想要见宗老或者族长的话,我有一个办法。”远方的黑暗中传来一道声音。

“谁?”吕正蒙警觉的问道。

现在已经入夜,吕氏治家极严,是不允许入夜后来回跑动的,何况是演武场这个略微偏僻的地方。这让在夜中潜行的人,无法给吕正蒙一个好印象。

那人没有继续说话,而是走到了演武场的中央,拿下了木架上的一把兵器,对着吕正蒙的方向抛了过去。而他自己则是拿起了木架上的一柄长刀,在手里颠了颠,随后对着空气狠狠地劈砍了几下,动作迅捷又凌厉。

在夜色中吕正蒙依稀可以认得清那是一柄铁剑,连忙小跑过去稳稳的接在手心,入手感觉沉甸甸的,才发觉那是精铁铸成的,不是演练的兵器,而是真正破阵杀敌的武器。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不待吕正蒙把话说完,突然就停住了,他认出了那个少年的身份。

对方手中的武器是用精铁锻成足有三十四斤的寒刀,成年人使用都尚且吃力,何况是与他差不多大的孩童呢?整个寒州吕氏,只有一位少年是有着这样大的力气的,那就是“武疯子”吕石。

“吕石你怎么在这里?”

吕正蒙听说过吕石的威名,这个少年是吕氏年幼一辈中武艺最高的,只喜欢疯狂的与人比武,且下手不知轻重,也是不被讨喜的一个人。同龄人都是对他敬而远之,生怕被打的鼻青脸肿。

吕石没有回答吕正蒙,而是站在演武场中央,冷冷地答道:“你说想见族长或者宗老,是不是?”

“对……”他低下了头。

“那就和我打一场,赢了的话我就可以把你引荐给族长!”吕石说话总是这样的简单粗暴。

这下轮到吕正蒙诧异了,突然感觉手中的刀剑犹如千斤,他不知道吕石的用意何在,也不知道自己偷偷习武是怎么被发现的。他声音比刚才回答的更低:“我又不会什么武艺……”

吕石听到这话有了短暂的沉默。吕正蒙听着沉默还以为是他放弃了比斗的心思,双手捧着铁剑打算放回原处。谁知走到吕石身边的时候,只听见一声冷哼,一双稚嫩却带着习武老茧的手落了下来。

他还以为是吕石发怒了,连忙就要抬手格挡。

谁知吕石只是把手落在了吕正蒙的肩上,一道不轻不重的力度刚好让他一停,吕正蒙悬在半空的手没有挡住任何攻击,反倒是脸上倒是有些讪讪的热。

苍茫的夜色下,吕氏偌大的演武场只有吕正蒙和吕石两个少年,其中一人的人还搭在另一人的肩膀上,尤其是一人还是好战被誉为疯子的吕石,另一人则是被所有人看不起的吕正蒙,这幅画卷有着说不出来的诡异。

“吕石,你?”

“我就问你一句,吕正蒙,”吕石身音沉沉的,带着说不出的沙哑,“虽然我不知道你要找族长什么事,我就问你一句,你想一直被那几个族老的孙子看不起么?你愿意一直被人欺负么?不想让自己摆脱这个境地么?”

“你愿意……愿意一直被人欺负么?”

吕石的话只有这一句一直萦绕在吕正蒙耳边。

这也是寄住在寒州吕氏六年来有同龄人第一次对他认真说话。

以往同龄人的孩子都是对他敬而远之,赡养他的那户人家对他不坏,但也说不上好,因为东州吕氏宗族的原因,那些权贵子弟完全把他当成了不顺心的存在,遇见了总要阴阳怪气的嘲讽,或者三五个成群打架。

“不愿意,”吕正蒙声音低低的,但是说下一句的时候他抬起了头,眼中熠熠生辉,如同星辰一般璀璨:“谁愿意一直被人欺负?”

无论吕石是何用意,又是怎样知道他偷偷习武的,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人愿意跟他说话,可以让他见到族长,即使他还是一头雾水。

吕石在夜色中盯着吕正蒙,看着这个突然认真起来的人,抿着的嘴角上扬,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大笑起来:“好,吕正蒙,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只要你打赢我,不……跟我是平手的话,我就把这一切缘由告诉你!”

他的笑声渐渐消散在了夜风中。透过几点星光,可以看见两个青年并肩走在演武场的灰石地上,其中一人穿着破旧的衣服,脸上的稚气还未曾完全消去,但他却拿着一把精铁铸成的武器,一举一动像是要出征的将军。

后来很多年以后,吕正蒙还是会想起吕石那张坚毅的脸,想起他在寒州吕氏演武场发出挑战的场景。这是吕氏同龄人第一次对他认真说话,让他感觉身子上下有着说不出的火热,就跟饮了一口烈酒似的。

虽然后来的事实证明吕石心机颇重,对于吕正蒙也是利用的态度,但那一夜的话还是让吕正蒙毕生难忘。后来的人说他奋武是离开寒州吕氏以后,他们怎样也不认为那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对飞将军有着怎么样的帮助。

可吕正蒙会义正言辞的回道:“在我恢复记忆以前,吕氏的同龄人中,确实只有吕石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最起码是他让我心底埋藏的那个种子破了土,才有了日后如同火焰般的璀璨。”



吕石手中的是三十四斤的寒刀,这是一位吕氏成员曾跟诸侯出征对抗蛮族使用的武器,蛮族人身高体壮,北原的成年男子一对一是根本无法抗衡的。可是使用这把武器的人硬是因为臂力惊人挥舞寒刀,在十余位蛮族战士中横扫而出,一时传为佳话。

这把武器在他死后吕氏中就没有人可以单臂如同风车一般挥舞,所以一直沉寂在武库里,这几天是族比的日子,其中封尘的器械也得以重见天日。如今吕石拿了出来,自然可以驾驭这把沉重的武器。

这场比试没有仲裁者,可当两人一同走到演武场中央分开的时候,就已经无声的开始。吕正蒙自然率先拉开身位,双手持剑来回踱步,准备随时应对来自吕石的攻击。

演武场没有点燃火把,而是凭借月光与星光辨认对方的位置,今日夜色甚好,星河中皎洁的月色如同一层薄纱落在了演武场上,省去了点燃火把可能带来的麻烦。

双方都没有轻举妄动,尤其是吕石,他手中寒刀可是一件有分量的武器,长时间的对恃必然会导致他手臂酸痛,对他是百害而无一利的。可即使这样他仍是紧绷着身子,不紧不慢的与吕正蒙一同踱步。

吕正蒙知道他是在蓄势,也是在寻找机会,只要一个稍有不慎,对方必然挥刀破风呈劈山之势攻来。

随着二人对恃走过的步子越来越多,气势也愈发凝重,吕正蒙决定不能继续拖下去,要马上发动进攻。他手中可不是轻质的铁剑,和他偷着练习的木剑更是有天壤之别,现在握剑的手臂已经有了轻微的酸痛,拖下去他必败无疑。

“哈呀!”

吕正蒙吼了一声踏步向前。

他的步伐飞快,每一步都有短暂的停顿,而每一次停顿之后身体的冲势和劲头都要比先前更大一分,到达吕石身前时已经如同一座浑然不破的大山。这不太符合剑术要求的“剑走美式,如同飞风”之说,仿佛使用的不是铁剑,而是流星锤一般的重器。

但这股积蓄的力量则让吕石眼前一亮。

他愈发觉得自己选中吕正蒙是个正确的决定,有的人接受挑战时试图使用快攻破解他沉重的刀势,决定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可熟不知一力破十巧,没等耗尽对手的力量,自己因为那些花哨失去了大半精力。

面对吕正蒙从上至下的劈剑,吕石右手擎刀左手五指并拢按在了刀背上,双臂猛然发力把寒刀递了上去,刀锋与剑刃摩擦出了火光,铁器相交的声音如同飞鸟的轻啼。

吕正蒙一击尚未得手瞬间撤力后退,他没有自负到与对方硬碰硬的程度,只是想打破吕石的蓄势,顺带试探一下他的臂力到底有多强。

结果不言而喻,吕石的臂力是远超他的,如果不是他及时撤力收剑,下一瞬必定会被发力的寒刀震开他的剑势,那时他的空门可就完全暴露在寒刀之下。

“接我一招!”

对方明显不想给吕正蒙喘息的机会,在他后退没等站稳的空隙,吕石几乎是飞一样的来到他身边,一记如他同出一撤的劈刀立刻顺势斩下。吕正蒙下身未稳,仓促间没有找到躲闪的机会,只能无奈的举剑格挡。

可寒刀的劈砍哪里如同铁剑那般挥砍的简单?本来就刀势沉重,再加上吕石那远超常人的臂力,让吕正蒙身子一沉,武器差点脱手而出。

眼看刀锋一点点迫近自身,被那一刀震得血气翻涌的吕正蒙当即提力,巨大的力道虽然抵不过顺势而为的寒刀,但也成功阻止了对方继续的压迫。借此吕正蒙抽身出来,快速后退,并且轻轻地晃了晃握剑的手。

“好大的力气……”他心里默念道。

吕正蒙自认为力气已经很大,那些族老的孙子们一对一没有是他对手的,所以他们找麻烦起码会有五个以上少年。可现在他不得不佩服吕石的力量,现在他才十五岁,要是长大了臂力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没有时间让他过多感叹,一击未果,吕石下一次的挥砍就到了。对方走的是“大巧若拙”的路子,凭借自身超强的力量连续进行挥斩或劈砍,用寒刀沉重的进攻刀势作为最好的防守。

可吕正蒙经过短暂的交手,心里已经初步形成了一个想法。

面对袭来的刀势,他突然挥剑的速度快如闪电,往往寒刀刚至,剑刃就立刻主动递了过去。当然抽剑时机也是恰到好处,正好是一势未尽,当下一次劈砍没有挥出来的时候,吕正蒙的铁剑第二次进攻就到了,一时间竟正面处于了上风。

吕正蒙已经忘记了自己递出了多少剑,虽然他体力不允许继续这样快速出剑下去,但也能明显感觉寒刀传来的力度还是速度都慢了许多,他心中一喜,当即用最大的力气挥剑一斩。

吕石对于吕正蒙的发力是没有察觉的,当少年力度透过剑身穿过来的时候,他才暗叫一声不妙,寒刀被对方的铁剑震开,他连续不断的劈砍出了短暂的破绽。

吕正蒙抓住这一空档直接剑身斜向上,使用了吕氏剑法中的“截剑”,力量传达到了剑身前部,臂与剑成了一条直线。对方现在空门大开,这一快剑必然可以划中对方胸口。

眼看剑刃马上就要触及对方身体,吕正蒙这才惊醒他使用的不是木剑,而是上阵杀敌开锋过的武器,立刻平剑向左横出,把高度定在了头与肩之间的位置,把截剑的点杀化为了斩剑的横扫。

可谁知吕石却是不屑的一笑,把寒刀收回却没有举刀格挡,而是直接把刀面对准了吕正蒙,寒刀的光泽在月光的照射下直接映到了吕正蒙脸上。

面对突如其来有些刺眼的光亮,吕正蒙下意识的用手遮住了眼睛,遮掩的过程中他只听到了一记呼啸的风声,吕石对于他慢下来的动作毫不客气,直接踢腿击中了他的手腕。吕正蒙“啊”了声武器脱手,感觉颈间多了一道寒风。

吕石已经把寒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吕正蒙不敢轻易再动,完全屏住了呼吸,就连喉结都被他收了回去。现在寒刀距离他的喉咙只有咫尺之遥,只要吕石把刀刃往前一送,或者屏住的那口气散了,他必然会被割断喉咙鲜血如柱。

“你!”面对吕石这不太光彩的反击,吕正蒙收着喉咙只是说了一个字,想要辩解什么。

可谁知吕石已经收回了寒刀,不去看他,只给他一个背影:“这场比试是我赢了,你的武艺不错,可还是缺少经验,不过也勉强有了加入我们的资格。”

第三章 寒州吕氏(三)



吕正蒙把沉重的铁剑放回在了演舞台的架子上,拍了拍胸口,感觉有些后怕。这是他偷偷练武多年来第一次有人与他正式交锋,以前和那几个族老的孙子也有动用武器的时候,可和这一次相比只能是不起眼的玩闹。

现在他对寒刀刀锋架在脖子上的那一幕仍是心有余悸。

那一刻他感觉吕石是真的要杀了他,对方家里也是有资格到吕氏议事堂的人,如果真要杀了他也不是无法善后,反正关起门来都可以说是自家事情。

“吕正蒙,你愣在那里做什么?”吕正蒙沉思之际,一道声音又一次把他惊醒。

吕正蒙还纳闷怎么夜里有人睡不着觉会来理他,结果抬头发现竟然是去而复返的吕石,疑惑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不是走了么?”

吕石看着那个惊愕的少年,看着他头顶的银发在夜色下闪着光,又是气又是笑,“我走了?我走了你就不会跟上来?你怎么那么蠢?”

“我……”吕正蒙觉得要为自己辩解一下,明明是吕石没有说清楚,他就那么自顾自的走了,谁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可是他转念一想,还是少说为妙。吕石的脾气他有所耳闻,为人暴躁,生气的时候如同一只愤怒的公牛,鬼知道说出来会不会惹他不开心。而且根据刚才比试的结果来看,就算对方不使炸,他也很难取得胜利。

“你什么你?”吕石看见吕正蒙欲言又止把话憋回去的样子就生气,他最看不惯这种婆婆妈妈的人,对他叮嘱:“你跟上我,今夜还有几个人等着你呢。”

“还有人等着……我?”吕正蒙最后一句完全就是惊讶了,这么深的夜,还有人专门等着自己,不是在说笑吧?

说这话的时候吕石又一次迈开了步子,向着演武场相反的方向走去,他没有回答吕正蒙,只是又给了他一个背影。吕正蒙虽然疑惑,但为了能够见到族长或者宗老,还是快步追了上去。

他们走的是演武场东方的小路。

演武场的东方是彩香庭,那里种着许多艳丽的花朵,日暮的时候阳光的余晖只有一小半照射到这里,给那些娇艳的花朵染上了别样的韵味。

这是吕氏少年带着心仪女孩游玩的必经之地,白日吕风带着冯雨走了进去,那个小姑娘清脆的欢呼就连在演武场周围的吕正蒙都能听到。

吕正蒙只在几年前刚到的时候来过这里,那时候他还算是吕氏的贵族少年,初来乍到的他站在彩香庭里能看到淡金色的阳光,夜深也能在看到如簇的星光有序的亮起,和它们一比娇艳的花朵倒是变为了下乘。

不过自从两年前寒州吕氏和东州吕氏彻底决裂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进了彩香庭,吕正蒙惊奇的发觉这里和他记忆中的模样竟然是丝毫未差,迎面一大簇的是剪裁得当的月桂,香樟树也是以前那个瘦削未长开的样子,远处的五叶地锦还是旧时那样爬满了彩香庭中央的水石凉亭,这里似乎从未改变过。

“大哥来了。”石亭中央的少年们说。

吕石带领着吕正蒙穿过了爬满了五叶地锦的辉长岩花架,对着那些等待他们的少年点了点头,嘴唇往后一撇:“这就是最后一个人。”

“吕正蒙?”少年们惊呼。

他们都认得吕石身后这个少年,说起来吕氏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有的是因为他特殊的身份,有的是因为他才十二岁就早生华发。虽然大多数的人都没有和他交谈过,但是看到了还是一眼能够认出来的。

“大哥你不是在说笑吧?吕正蒙?他能做什么?”少年们用着不屑一顾的语气说道。

吕石眉毛一挑,对待这些少年毫不客气:“你们是……质疑我的判断?”

“不敢……”领头的少年立刻低下了头,声音唯唯诺诺的。

吕石快走了两步进了水石凉亭的一座石墩上,直接把寒刀往石桌上一拍,响起了沉重的声音,似乎有几片五叶地锦的叶片都被震下来了。几个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交换眼神之后,有人递上了一杯清水。

“大哥,喝杯水消消火……”

吕正蒙也跟着吕石的脚步进了凉亭,那些少年肆无忌惮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偷偷地用余光在瞄他们。

他发觉自己对这些少年都有些眼熟,虽然叫不上名字,身份也远没有吕风那个少主的名头来的响亮,但也不是普普通通的平民子弟,吕正蒙记得这几个少年家中父辈都是在诸侯手下当差的。

吕石接过那杯清水,一饮而尽,随意的擦了擦嘴,看着那几个欲言又止的少年,不悦的道:“有什么就说出来!别在这里婆婆妈妈的,我还能动手打你们几个不成?”

吕正蒙听着差点笑出声来,他可是把那几个少年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最左边的那个人现在小腿还有些哆嗦呢。

“大哥,我们不是质疑你的决定!”少年连忙表明立场,生怕再一次惹怒吕石,“就是吕正蒙的武艺,是不是给我们开一开眼?大家无论是上族学还是练武,都没有看过他啊!”

吕石用鼻子哼出一个音,同时用食指一下一下敲击着寒刀刀鞘,抬起头盯着那些少年,如鹰一般犀利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视:“我问你们,如果我要使用寒刀跟你们交手,你们能撑多久?”

“要是大哥你用寒刀的话,五招以内必败。”吕正蒙先前看到小腿哆嗦的少年根本没有直视吕石的勇气,小声的嘀咕道。

“你呢?”吕石把目光投向第二个少年。

“如果是在演武场上,大哥用木刀我用木枪,凭借枪势的优势,可以支撑三十招左右。”第二个少年瞥了一眼桌上的寒刀,“但如果兵器是铁枪对阵寒刀的话,恐怕只能支撑二十招,大哥你的力气……”

不待他说完,第三个少年也是最后一个少年抢着答道:“要是分生死,大哥胜率有六成,但是如果是分胜负,五十招以后必落下风。”

吕石听到三人的回答应了一声,转身回头去看吕正蒙,三个少年也一同把视线投向了那里。

吕正蒙听着他们三人的谈论觉得着实无聊,就偷偷地摘下了一片月桂的叶子,摘下来的瞬间正好四个人回头,他连忙讪然一笑,把手背在了后面,祈祷那四个人没有看见他的所作所为。

“看见刚才摘叶子的吕正蒙了么?他使用铁剑能与我过上百招,其中还有占了上风的时候。”吕石不满意的瞪了吕正蒙一眼,回头对三个少年说道:“再看看你们!族学都是白上了么?”

三个少年全部低下了头。

对于吕石的话,他们是深信不疑的,先前对于吕正蒙到来的不屑只是抱着先入为主的观念,看着吕石如此认真,少年们知道这是真的。

这样算来吕正蒙的实力完全能在吕氏同辈的少年中排进前五,他们看着那边背过手去的吕正蒙,一时间感觉他是如此的陌生。

“吕正蒙,你过来。”

拿着月桂叶的少年听到吕石的呼唤,看了看低头的那三个人,又看了看背对着他的吕石,小心翼翼找了一个石墩坐下。

“每一次族比都必须组成五人的队伍,轮流对战各个家族。”等待吕正蒙坐下后,吕石对着他的方向说。

吕正蒙这才知道为什么吕石会找他,这里不算他只有四个人,没有达到参加的要求。不过这样就有一个新的疑问,吕氏子弟何其之多,为什么非要找他?

“以前衍朝没有灭亡的时候,吕氏参加的队伍是不限量的,只要通过族内的审核就可以。”说到这吕石握住了石桌上的寒刀,语气中有着说不出的狠厉:“后来,吕氏的名额一再被缩减,到了我们这一次,就只有三支队伍了!”

偌大的水石凉亭静若寒蝉,没有人敢这个时候触怒吕石。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现在吕氏可比不得以前,我相信大家都知道,诸侯们举行的族比是吕氏青年唯一出头的机会,可就是现在这种危急时刻,他们还想着打压自家人!”

“打……压自家人?”吕正蒙听到这彻底糊涂了。

“大哥,消消火,消消火!”其中的一位少年又递过去一杯水,看向吕正蒙为他解释道:“没有什么东西是铁板一块的,比如我们吕家,青年们就分为了四股,不,五股势力。”

少年对于这种东西似乎烂熟于心,几乎是侃侃而谈:“第一股就是以吕风为首的家主派,他们与第二股宗老们的孙子互相争夺资源,都希望可以当上下一任家主。”

看见吕正蒙似懂非懂的点头,他继续掰着手指:“第三股就是向我们这样的,长辈有着进入议事堂的资格,父辈在诸侯那里当差,家主是轮不到我们几个当的,但在吕氏内还是有一定话语权的。”

“然后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们只是姓吕,成年之后就要自力更生,出路完全是自己找的。而吕氏族比名额被缩减之后,他们完全被放弃了。”

吕正蒙算了半天也才发现只有四种,好奇地追问:“那最后一种呢?”

除了吕石,三个少年一同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

吕正蒙明白了,最后一股势力就是他自己,来自东州宗族的他。家主派和宗老派互相争夺大部分权势,吕石他们在二者的夹缝中独立生存,吕氏平民在与东州宗族决裂后就彻底失去了争夺的资格。

少年说到最后摇了摇头,“吕氏本来上下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可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竟然就不顾那些吕氏族人的死活了,这是何其的可悲啊?”

石桌上的茶壶一动,另一位少年递过了一杯水,高谈阔论的那个少年也不说话了,一时间气氛安静了下来。

吕正蒙没有作声,他大概分析出了吕石找他的原因,吕氏中层的少年们这一代凑不齐五个人,如果不能参加族比最后他们只能像平民的孩子失去吕氏的庇佑。

但他同时也为那些平民的孩子感到可悲,他们的利益完全是被吕氏高层忽略了,如果不是高层因为某些缘故要放弃这些中层,这些人大概会躺在院子里嘲笑那些不能参加族比的孩子吧?

不知道他们的谈话是否惊醒了沉睡的鸟儿,夜内的彩香庭突然传来几声嚎叫,在空寂的夜下声音显得如此悲怆。

“如果你想要见族长或者宗老,那就加入我们参加族比,不一定需要夺魁。”许久没有说话的吕石开口:“只要你表现优异得到诸侯们的青睐,族长是一定会召见你的。”

吕正蒙没有开口。

四双眼睛都在盯着他。

吕石看着他,突然抄起了石桌上的寒刀,他摩挲着刀柄,闭上一只眼盯着挺直的线条,没有把寒刀出鞘,可任谁都能赶到那股寒意。

几个少年还以为吕石的耐性被耗尽了,打算用武力强迫吕正蒙屈服,向后腰摸去,同时身子前倾,如同要捕食的豺狼一般。

这几个人可都是在后腰里别着武器的,一旦吕石动手,即使吕正蒙有吕石说的那般武艺高强,也抵不过他们兄弟四人的合击。

吕正蒙还是沉默,但藏在石桌下面右臂已经从弯曲状伸张开了,一个小小的刀柄已经无声的滑到了他的手腕处,刀柄上半截月牙的徽章露了出来。

这柄匕首他藏在袖子中已经六年了,他从东州来的时候就携带这柄匕首,从来没有展现出来过,为的就是防身。不过他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拥有的这柄匕首了,只是知道放在身边很安心。

当然最后没有动手,凝固的气氛被吕正蒙打破。他忽然笑了,如同银瓶乍破,忽视了对方要进行的攻势一样,“这么严肃做什么?这是个出人头地的好机会,为什么我要拒绝?”

说话的同时他把袖子里的匕首悄悄往里送了送。

吕石握刀的手松开了,几个少年偷偷放到后腰的手也收了回来,不约而同的选择开怀大笑:“这就对了么,到时候你发达了,免不了要去你那里讨杯酒喝……”

少年们笑得前仰后合,也不乏有跟吕正蒙勾肩搭背的,像极了相熟的兄弟。可是细细看去,每一个人的眼神都不是清澈的,都是带着难以名状的含义。

第四章 寒州吕氏(四)



以吕石为首的四位青年目送吕正蒙出了彩香庭,笑声就瞬间停止了,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是冷冷的,深夜这些少年丝毫没有去睡的意思。

率先开口的还是刚才为吕正蒙说明利害关系的那位少年,他看向吕石,丝毫没有胆怯,而是直接了当的发问:“大哥,为什么要选吕正蒙,他……的身份不是最好的选择。”

吕石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几位少年:“吕辉、吕祥、吕然,你们都认为吕正蒙不是最好的人选么?”

吕辉是为吕正蒙讲话的少年,吕祥是论生死与吕石四六开的少年,吕然则是见到吕石发怒小腿就打颤的少年。他们三个都是吕石的表亲,进退统一,四个人被戏称为“吕氏四兄弟”。

吕辉点了点头:“最重要的是吕正蒙的身份,他虽然是吕氏宗族的人,但是看看这些年他过的,说是最落魄的族人也不为过,如果把我们的名单递过去,恐怕单单是身份就足以卡死我们了。”

“二哥说的有道理!”吕然小声嘀咕了一句,“而且我不认为他能和大哥打成平手,说不定用了什么阴谋诡计!”

四兄弟中排名第三的吕祥这时也抬起了头,“我也怀疑吕正蒙的实力,他从来没有上过族学,说是能和大哥打成平手,我是不信的。”

虽然吕石威严极足,兄弟们都以他马首是瞻,但是做出的决定同时被三兄弟否认,这还是多少年的头一遭。

被三兄弟同时质疑的吕石没有发怒,而是想到了半个月前见到吕正蒙的一幕:

那是一个大好的晴天,他刚从演武场练刀回来,也正为要开始族比的人员发愁,路过蒙馆后门的时候听到了郎朗的读书声。疲惫的他正要回去,眼光一扫就看到了吕正蒙。

吕正蒙没有在蒙馆内,而是在蒙馆后门的一株黑杨上。

蒙馆后门在吕氏的东南角,可以说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加上吕氏聘请的教书先生特别严厉,平常是不会有人特意来到这里的。而吕正蒙就藏在树枝上,小脸皱成了苦瓜的模样,院内读书声响一下,他就在草纸上写些什么。

同时吕正蒙的躯体与树枝保持了一个诡异的平衡,那么高的树寻常人是爬不上去的,就是他也要小心翼翼的才能保持平衡,可吕正蒙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写累了就在树枝上一趟,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不是武艺高超的人,是没有这个资本这样做的。

所以自那以后他特地暗中关注了吕正蒙,经他仔细查点,在吕氏内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是总能瞧见吕正蒙的,他不是在偷偷写字就是在练剑,一举一动呼啸生风。

“大哥?大哥?”吕辉见吕石发愣,疑惑的提醒。

“吕正蒙的武艺是毋庸置疑的,他跟我比的可是实打实的对决,没有任何小手段。”被这么一喊,吕石从回忆中惊醒:“而且你们没有想过,族老的孙子们也不是省油的灯,虽然吕正蒙身份固然招人厌恨,但是那几个家伙闲的没事总找他的麻烦?”

“难不成?”被这么一说,吕辉恍然大悟。

“没错,你别以为吕正蒙真的如同他表现的那样孤苦伶仃,族内可是有不少人盯着他呢。”吕石沉声道。

被这么一说,吕然倒是更加糊涂了,他连忙摇了摇吕辉的肩膀:“二哥,你和大哥在打什么哑谜啊,我怎么听不懂?”

“就是说族老们是用吕正蒙来磨砺他们孙子的武艺……”吕辉挣脱了吕然的摇晃,板起脸对他训斥道:“我说老幺你该上点心了,蒙馆读书的时候你在睡觉,练武的时候你也偷懒,怎么想事还不用脑子?”

“二哥你……”吕然讪讪地低了头。

吕石这回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盯着杯中掀起了波澜的水面,声音沉沉的:“至于身份的问题,那就不用担心了,父亲在世的时候特意叮嘱过我。”

听到吕石提起他的父亲,吕氏的三位少年神情全部为之一变。

吕石的父亲就是寒刀的使用者,他力大无穷,可以单手擎起寒刀冲进敌人堆,寒刀挥舞之处所向披靡。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两年前的寒州诸侯战争中被乱箭射死,只留下了孤儿寡母的吕石母子。

孤儿寡母的日子,总是不好过的。

“以前我并没有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毕竟吕正蒙只是族内的边缘人物,我们和他是没有什么交集的。”吕石顿了顿,“但现在想起来,只是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放在心上。”

吕辉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伯究竟说了什么?”

吕石似乎是渴了,把端详许久的清水一饮而尽:“父亲说,‘护送吕正蒙来寒州的是,衍朝殿前尊武将军李振飞’!”

“尊武将军?那不是九卿之一么?”吕然惊呼了。

相比于吕然对李振飞官职的惊呼,吕辉则更关心护送吕正蒙的人——李振飞,这在衍朝末年可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李振飞是幽帝父亲宣帝留给他的顾命大臣之一,宣帝在世时曾率禁军拒守谋逆叛乱的诸侯,以五千的兵力成功守卫来袭皇都的三万人,成功拖延时间到了诸侯们勤王。更早年他还奉命打着天子旗在寒州远征西岭,大获全胜,在浩州的草原上立下刻有“远征”二字的石碑,使蛮族人谈之变色。

吕辉摩挲着下巴,目光投向了吕石:“我记得他在幽帝六年的时候被贬黜到了月州,但是在十二年的时候又把吕正蒙送到了寒州来,那吕正蒙到底是……”

“不知道,我听父亲说吕正蒙在这里受到欺辱是被东州宗族默许的。”吕石面对吕辉的目光摇了摇头,“谁知道宗族那边发生了什么样的破事,但毋庸置疑,吕正蒙绝对不是无依无靠,可以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只不过他一直都不知道罢了。”



天穹无云,圆月挂在正中央,给大地罩上了一层清冷的格调。

吕正蒙从彩香庭出来之后,没有直奔寄养他的家庭。现在那户人家早就睡了,是绝对不会给他留门的,越过栅栏进去说不定要惹出什么骚乱。

他决定还是找点东西吃,虽然挨饿对他来说是常态,可从昨天他发病夜奔出中北城得知蛮族要入侵,到今天深夜与吕石决斗,实在是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两天劳累放在一起就是铁人也吃不消。

他出了彩香庭,借着星光与月色的照耀,左拐右绕,轻车熟路的溜进了一处小楼,在门口仔细地瞧了瞧,确认没有人之后推开了木门。

小楼的木门“吱嘎”一声响。

这里是吕氏的膳堂,晨间他路过的时候总有香味飘出来,然后就是一大堆菜肴端到了膳房的长木桌上。吕氏用餐讲究一个热闹,族老的孙子、族长的孩子等等一大堆吕氏嫡系都会一起用餐,吕正蒙初来乍到的时候也在桌子上吃过饭,常常溜进来的他对这里倒是很熟悉。

吕正蒙一进膳堂就闻到了卤肉的香气,他顺着味道寻去,正好看见柜子上还有大半碗。

摆在一旁的还有几个已经凉透了的白面馒头,顾不得那些发白的油腻和冷下来有些难以下咽的面食,三下五除二,一个白面馒头就已经被他嚼碎咽下肚了。

他一边吃一边点头,心想这才是他的正常生活,没有那么多人关注他,也没有知道什么惊天秘密,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度过这几年。

说来也奇,在这里尽管他受到了如此不公的待遇,可吕正蒙却没有一次萌生逃离的念头。他的记性很好,古文只是随便扫几眼就能倒背如流,但对家人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对于母亲他还能隐约想起她的温柔,但是对于父亲,他真的是什么也记不起来。

吕正蒙忽然想,自己的人生大概可以分成两个部分——六岁之前他在东州,但是对那里的一切基本都是模糊的;而六岁之后就是被人送到寒州,人生百态尝了个遍。

匆忙间他“哎呦”了一声,连忙把嘴里一大堆嚼碎的食物吐到了桌子上,看了看发现了一块约有指腹大小的硬物。他吃到了卤肉的香料,一种奇怪又刺鼻的味道蔓延到了他的整个口腔,逼得他不得不吐了出来。

“现在这些人是越来不用心了……”吕正蒙小脸之上满是幽怨,在找水的空档嘟囔:“怪不得族内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当然这只是他的牢骚,以前吕氏鼎盛的时候他半夜溜进来也能瞧见不少原封未动的佳肴,无一不是精致美味的。可吕氏中落以后,他进来只能找到一些残羹剩饭,料理的还是不用心,当然这和中州宗族的袖手旁观不是没有理由的。

喝完水缓解嘴里奇异的味道之后,他继续对卤肉发动进攻,可是忽然间他听到了走路的声音。吕正蒙连忙咽下了最后一口肉,躲在了橱柜的一角,月光是照不到这里的,他大可以打昏进来的人逃走。

谁知脚步声没有越来越近,而是越发的远了,两个人交谈的声音传到了吕正蒙耳朵里:“族比要到了,家主说什么加强护卫,让我们两兄弟守夜,这大半夜的连一个鬼影都没有……”

“是啊是啊,什么宵小敢溜进我们吕氏的地盘上?”

脚步声和交谈声渐渐都消失了。

吕正蒙这才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通过他们的谈话知晓了身份,族比在即,家主为了防止有宵小前来作乱,特意加了几个人巡夜。

他拍拍手打算走了,把装着卤肉的碗放回了原处,尽量摆成了他刚到的样子,省得让人看出端倪来,不然他以后的夜里只能饿着肚子了。

吕正蒙推开门,望着天上那轮明月:“要早些睡了,吕石的那个法子固然能见到族长,但还是太慢,到时候说不定蛮族都打过来了,我还是得想个快点的法子。”

只不过少年走后,膳堂并没有恢复它往常的寂静,最里面黑暗的墙角突然出现了一团黑影,不消片刻迅速伸长起来,是一个人的模样。

那是一个凭空出现的老人,须发尽白。他上了年纪,腰背却不佝偻,腰间挂着精致的小酒囊,站立的地方正好是月光与阴暗的分界线。

他顺手拿下那碗卤肉,逐步走到窗边。

老人抓起一块送到嘴里,拧开酒壶盖子大大饮了一口,咀嚼过后都是满足的神情,房间里都是酒香与肉香。

“要不是我会秘术,还真的被这小子发现了。”他掰开半个馒头,分成小块往嘴里送。

常人听到这话一定会惊讶。

秘术是神州大地上的超然力量,神灵创造这片世界后给他的子民留下了恩赐——天地间漂浮的元气、星辰之辉、皓月之光,其中星辰之辉内蕴五行,掌控星辉的人被尊为秘术大师。

窗外少年的背影正好穿过庭院的正门,老人盯着清凉如水的月光,忽地对这个少年的身份好奇。

他已经不止一次在膳堂吃东西时碰见这个灰发少年了,他来到这里的三个月时间几乎每晚都能与他见上一见。为了保险起见,他从来没有显露过真身,可总归是好奇的,为什么他每天都来这里,没有人给他做饭吗?

想着想着,他伸向碗里的手突然抓了一个空,反而传来湿漉的感觉。老人低头一看,发现已经空空如也,只有碗底一团滑腻腻已冷的荤油。

“这小子也太能吃了!是不是吕氏地宫开启前,这个小子每天都会过来抢吃的?”老人哭笑不得的摇摇头,把海碗放回了柜子上,把酒壶中的佳酿一饮而尽,推门醉醺醺的离去。

历史:

后来据吕正蒙回忆,他和老师的第一次相识是在膳房中,那时候的他无比沮丧,是老师给了他奋斗下去的希望。

历史上鼎鼎有名的飞将军过目不忘,所以后世史书中一概把这对师徒见面的日子记载为乱世十二年六月二十,那一天神州历史上最伟大的老师遇到了他最杰出的学生。

可就连吕正蒙自己都不知道的是,那一天只算是他们师徒的正式相见,远在三个月以前,他的老师就见过自己。只不过那时老人把他当作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断不会想到几天后就会收他为徒。

吕正蒙更不会想到,几天后的那一次相遇,会改变他一生的轨迹。后来飞将军临终之际,他握着友人的手回忆一生:

“我这辈子感谢父母,是他们赐予了我生命;感恩当今陛下,不是他的一饭之恩我早已饿死街头;感激我的老师,不是他,我这辈子都只是个小孩子。”

第五章 寒州吕氏(五)



日上梢头。

盛夏的几丝阳光打进了一座书房里。

这是一处极其讲究的书房,屋内的桌椅无不是名贵的梨木制成,尤其现在阳光正好,进来便能闻见一股清香的气味,令人顿时感觉心旷神怡起来。三尺见方的桌子上摆着笔墨纸砚,书桌后面的架子上摆放着足有百余的卷宗。

有人悄悄地开门进来,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他小心翼翼地阖上门,争取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进了书房看到一位中年人站立着,手里端着笔,眼神盯着书桌上铺开的那张宣纸,似乎在思考什么。

少年端正的行礼:“父亲。”

父亲没有理会他,而是把手中的粗豪落在了砚台中,雪白的狼毫瞬间浸染成了黑色。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父亲手腕一提,浸满墨汁的粗豪立刻点在了宣纸上,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片刻间,父亲就完成了一副磅礴大气的草书。那是吕氏家训的开端:“凡以物治物者不以物,以睦;治睦者不以睦,以人;治人者不以人,以君。”

吕风读过这句,意思是说:万物的生存发展,不在于万物本身,而取决于土地;而治理土地又不在于土地本身,而取决于人;同样治理人本身不在于人,而在于君主或者统辖的人。

这是吕氏先祖吕天阳死前给自己子孙的训斥和警醒,全篇无不是安家和做人的道理,六百年前书法大家柳意清曾用狂草写了两卷,立刻被当时的皇帝以重金收走存于国库,如今已成了每一位吕家家主作为书法练习的必修课。

少年这才斗着胆子出声,望着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拍手赞道:“父亲这幅草书可是越来越有柳大家的精髓了……”

父亲这才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他穿的那身素色画有云纹蝙蝠的锦衣,动了动嘴唇:“风儿,你这阿谀奉承的功夫可是长进了许多啊。”

少年不好意思的挠头笑笑,眼睛也不去看向父亲,而是盯着自己的脚面,小声地辩解:“哪有,我说的是真话……”

父亲哼了一声放下了笔,领头出了书房,去了外厅。少年见状连忙跟上,咽了几口口水,他父亲治家极严,看见那样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知道父亲心里存着一股怒气。

到了外厅,父亲率先坐下,少年极有眼色的斟好茶,不等父亲说些什么立刻把茶具奉上。父亲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的接过了茶。

抿过一口后,父亲开口:“风儿,最近族内怎么样啊?”

父亲是寒州吕氏的家主,姓吕名当正,少年是他唯一的幼子,吕氏的少族长吕风。

吕风恭敬地站着,听到父亲提问,才抬起头:“父亲,最近族内一片祥和,吕氏子弟全部做好了族比的准备,每个人都忙于练武,为族比能有一个好名次。”

诸侯们的族比不止是几个少年的,分为两种,一是吕风这种族内的精锐,诸侯们会亲自观赏演武,被诸侯青睐最不济也是一个偏将;二是普通少年的,说是演武但不会有人细看,大多是奉上金银了事,想要出人头地难上加难。

吕石邀请吕正蒙参加的就是前者,当然无论是吕风还是吕石这些世家子弟看来,后者根本不值一提,反而鄙夷的很。

父亲接着又问:“那你最近功课做得怎么样啊?”

看着父亲低头吹茶,吕风盯着父亲眼神小声说道:“孩儿最近的功课做得不错,考核的经书早就滚瓜烂熟了,就是严先生都称赞了。至于武艺,孩儿更是一天也没有落下,功夫的长进也是几位师父有目共睹的。”

“是么?”父亲不置可否,只是饮茶。

吕风看着父亲不冷不热的态度,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莫非有人又向父亲说他什么坏话了?这次是父亲主动叫他来书房的,书房在他心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年幼顽皮时在这里可没少挨训。

吕风想了又想,没感觉自己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还请父亲明示……”

吕当正对于自己儿子的回答极其不满,当即把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拍,发出了叮当的脆响,吓得吕风一哆嗦。他沉声道:“你既然不记得了,我给你提个醒!昨日午后,你和什么人,在什么地方?”

昨日午后?吕风见父亲发怒本就怕的要死,听到父亲提醒,冷汗直流。一个明丽少女的音貌浮现在脑海中,他这才醒悟过来,昨日可是陪着冯雨把整个吕氏转了一圈,别说修文演武,连自己的授业师傅都没有见上一面。

“孩儿在……孩儿在……”吕风磕磕巴巴的,不好意思说出口。

吕当正抬起了头:“你在陪一个小姑娘游玩!吕风你这个派头大啊,昨日我和宗老们因为冯氏来人被搞得焦头烂额,你倒是潇洒,和人家的掌上明珠把臂同游,倒真是有了几分族长的潇洒风范?!”

“父亲,孩儿知错了……孩儿知错了……”面对父亲严厉的呵斥,吕风只能不断的低头认错。

吕当正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饮了一口茶,目光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那你说说,你自己错在何处?”

“我错在不该因为有美人陪伴,就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吕风悄悄地抬头,观察父亲的神色:“错在族比在即,就得意洋洋,放下了文治和武功,色胆丛生,好像被猪油蒙蔽了神智……”

父亲摇了摇头,用手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椅子:“你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我看你腿都软了,坐下说吧。”

待吕风坐下,吕当正倒是一掀襟袍起身,只给自己孩儿一个高大的背影:“你说的那些算错,也不算错。你是吕氏的少族长,未来要接管整个家族的人,和一个小姑娘把臂同游算什么?”

“可是!”吕当正突然加重了语气,“你为什么那么急呢?为什么要弄得人尽皆知呢?”

被父亲这么一说,吕风也不好意思坐着了,连忙站了起来,把茶水递到了父亲跟前,恭敬回道:“孩儿认为自己的身份,是与冯雨相对的,她来拜访只有我的身份合适接待。恕孩儿愚钝,实在是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吕当正接过了茶:“我说你急,你还别不服,冯家这次对我们示好,你身为少族长接应也没有什么错,但是你带着人家把臂同游绕了族内一圈,这让我们那些平民子弟怎么想?你让那些长辈怎么看你?”

“他们有什么好值得注意的?”吕风小声的嘀咕。

“有什么好注意的?”寒州吕氏家族的族长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你到时当了族长,你以为听你命令的是谁?你认为族老那一派会不留余力全部支持你?风儿,你还小,不知道其中的错综复杂,对利益关系并不了解,你还没去过议事堂旁听吧?”

吕当正最后一句完全就是叹息了。

“没有……”吕风下意识的回答。

“先不说议事堂,我就问你,你现在看不起那些普通的族人,不在乎他们的感官,一旦以后宗老与你产生分歧甚至要废除你的家主之位时,没有大把的族人支持你,你会怎么样?”

听了父亲的假设,吕风冷汗直流,额头上不住的有汗珠落下。

“不说话?我来告诉你。”

父亲把最后一口茶水咽下肚,“当家主派系被族老派系压制时,普通的族人就是你最大的后盾,有了他们的支持,族老们是不敢肆意妄为的。可一旦连族人都厌恶你,你就再也没有翻身之地了。”

吕当正说的完全是自己亲身经历。他父亲去世得早,本来论族长之位的传承轮不到他,可他硬是凭借普通族人的支持击败对手当上族长,这在吕氏的族谱中都是罕见的。

“是,孩儿受教了!”

父亲这回坐下了,语重心长的说道:“虽然这次只是小事,但有心人会记住的,不要拿他不起眼,一旦量到了某种程度,质也会改变的。”

吕风又低头,躬腰行礼把头几乎是低到了地上:“多谢父亲教诲,孩儿会一直铭记在心的!”

父亲揉了揉额头,招了招手:“你坐下,我说的你记住就好,我这次还有别的事跟你说。”

吕风刚坐下,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疑惑刚从心底升起,注意力就被父亲递过来的一张信纸吸引了。他望向那张被折叠的信纸,发现书写了十五个名字。

第一列这样写着:吕风、吕扬、吕微、吕常、吕文。

继续看去,名字越来越熟悉:吕普、吕安、吕徒、吕恩、吕雷。

他忍住的问道:“这不是我们和宗老这次参加族比的名单么?怎么……”

吕当正叹了口气:“你继续看。”

名单最后一列写着这样的五个名字:吕石、吕辉、吕祥、吕然、吕正蒙。

吕风指着名单的最后一列,看到了那个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名字,大惊失色:“吕?吕正蒙?吕石他们怎么随便找了一个人?还是吕正蒙?”

“对,就是吕正蒙,我本以为吕石他们要放弃这一次族比了,可没想到还是被他们找到了人,还是这样的一个烫手山芋。”吕氏家主对此感到无比的头痛。

“那父亲的意思?”吕风试探着。

沉吟了片刻,吕当正把目光对准了自己的儿子:“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吕风知道父亲这是有自己的考量,不过是借此机会勘察一下自己的手腕,眼珠转了转,约莫一盏茶片刻,他开口了。

“父亲,我认为应该同意吕石的提议。”

“怎么说?”吕当正来了兴趣。

吕风站了起来,开始踱步:“首先,如果吕石这一派系不参与族比,会对我们怀怨在心,无异于是把他们推到了族老那里;其次,如果他们没有参加,名额就是我们和族老那边的十个人,虽然入选的机会大,但以后这股力量是能够与我们抗衡的,不利于我们以后力量的均衡,族老那边的威胁就太大了,我们说不定会无人可用!再者,按规则来同族中人在比试第一轮不会相见,反而会有轮空,我们有三支队伍参加,几率到我们也会大一点!”

“最后,”吕风声音突然加重了,“让吕石他们参加不过是卖一个顺水人情,孩儿也有信心能在名次上超过他们,他吕石不过是武夫一个,拿什么和我争?”

吕当正听完吕风的叙述,也站了起来,满意的点头:“好!我儿这句话说得有魄力!没有辜负为父对你的栽培!你的想法,和父亲一样!”

“不过……我们能想到这一点,祖老那边何尝想不到?那些桀骜的孩子,说不定要惹出什么是非啊!”吕当正最后叹了一口气,目光幽幽地叹道:“风儿,你最近盯着点,千万别让他们生出什么乱子啊!尤其是吕正蒙,这个家伙,可是我最担心的。”

这是吕当正第一次提起吕正蒙,吕风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让自己照看宗族的家伙,可是转念一想,感觉父亲说的又不是这么回事,他感觉父亲说的,有更深一层的意思。

吕风心里不解,他早就吕正蒙看不过眼了,就多问了一句:“父亲,吕正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一直在这里,宗族那边从来没人管他?”

“你知道二族老吗?”出人意料的,吕当正提了这么一句。

二族老曾是吕氏最有话语权的一脉,他们那一支世代都有守卫着吕氏地宫,不乏有武者和灵阵大师。可在十二年前的中北之乱中,他们那一脉死伤惨重,唯一活下来的只有二族老,而就在前几年,二族老也辞世。

“知道,二族老那一脉不是亲近宗族的吗?父亲为何提到他?”

“吕正蒙刚过来时,我们虽然与宗族关系将至冰点,但还有一个缓冲,就是二族老还活着。他那一脉人才凋零,碍于他的面子,所以吕正蒙刚来时过的不错。”吕当正回忆起了往事,“当然,在二族老死后,吕正蒙再无庇护,族人对宗族的敌意,自然也就转到了他的身上。”

这说的是吕正蒙不受待见的原因,吕风是知道的。

“不过以他的身份,在这里还是也不至于如此,在二族老死后,我曾给宗族发过一封信,询问他们何时接回吕正蒙。毕竟他当初被送来我就有些疑问,李振飞为什么要把他送来?用意何在?”

吕当正的这个问题不少人疑惑过,不过当初接洽的是二族老,详细情况无人得知。

“结果呢?”吕风小心翼翼的,他发现父亲脸色不太好。

“回信的人表示那吕正蒙并不是宗族的人,让我们解决掉他。”出人意料的,吕当正竟说了这样一番话,“虽然那封信上刻着鹰旗的标志,也印着云中腾龙的花纹,与以前的印记相比,少了些灵动之意。”

吕风完全糊涂了。

“而且那字迹看起来是吕荒所写,可不够大气,有些娟秀,像是女人写的。”吕当正目光陷入乐回忆:“我记得吕荒发妻死后他迎娶华氏时贺贴曾经发过来一封,我与之比对,发现字迹果然相仿!于是我猜测,会不会吕正蒙是吕荒发妻的子嗣,这封信是华氏怕吕正蒙回来威胁他儿子少主的地位,特意仿造的?”

吕当正的这个假设很大胆,有些天方夜谭,可吕风细细想去,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父亲,我们该怎么做?”

“什么也不用做,自那以后我们和宗族的关系愈发恶化,很多年不曾通过一封书信。”吕当正笑了笑,目光深邃:“这是一手闲棋,就先这么养着吕正蒙,我有预感,总有一天他能为我们换来不少东西。”

第六章 寒州吕氏(六)



乱世十二年,六月十七。

相比于北原东州的战乱,毗邻西岭的寒州还算平和,两位受封于此的诸侯王们全部按兵不动,彼此之间有些火气但都被压住了。

不过活跃在寒州的其他地方诸侯就没有这么平静。

四月的时候下望平原烽火台附近的三位结盟的诸侯发生了内乱,其中一位诸侯撕破盟约要求另外两方对他俯首称臣,这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传闻就是几位诸侯王都对此产生了兴趣。

可三家不过万余的兵力终究是入不了掌握大权诸侯王们的法眼,反正战火也烧不到他们那里去,就也懒得管了。

三家诸侯的交战一直持续了两个月,谁都认为一家之力是无法抗衡两家合纵的,可是在六月中旬战报传来,获胜的竟然是那位撕毁盟约的诸侯,这让整个寒州都吃了一惊,莫非寒州的局势要有新的变化了?

不过那位彻底占领了下望平原的诸侯并没有进一步行动,而是宣布要参与诸侯的族比,他也要从世家子弟中挑选一些精锐来强壮自己。

但是整个寒州都不会想到,三位诸侯们交战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年未来的飞将军十二岁,他还是没有朋友,而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人,还在前往寒州的路上。

下望平原的归属与谁,这是诸侯们需要考量担心的事件,对于生活在中北城的人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只是酒足饭饱之后的闲谈。

中北城位于下望平原的北部一百二十余里,无山路阻隔,唯一的险要是护城河,这看起来是一块肥肉。这个位置是四位诸侯王默许的,再加上衍朝刚亡余威还在,没有人敢动这里,谁也不想打破仅存的一丝平衡。

吕正蒙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躺在护城河畔的一株柳树之下。他在假寐,昨晚他又是随便找了一个破屋子席地而眠,白天吕氏内破事太多,他就跑了出去图个清静。

可没等他睡太久,又听到了身边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他跟前停下,假寐的吕正蒙瞬间睁开了眼,警觉了起来。如今可不是什么治世,就连吕氏内都有斗殴伤亡的存在,何况是中北城内?他也是被逼的,不小心翼翼活下去都是难题。

不过好在他偷着练了一点功夫傍身,还有一点成效,真有什么事也不至于束手就擒。

“吕正蒙,你怎在这?可让我好找,快跟我回去,有人找你,挺急的,都到家里来了!”隔着远远的,有人喊他。

吕正蒙抬头,认出了那个少年:“吕岩?谁找我?”

说着他还是拍拍身子起来了,吕岩是他寄居那家人的儿子,虽然平日不怎么说话,但总归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不理他回去又要挨一顿臭骂。

吕岩气喘吁吁的,看来是找了挺长时间:“是吕然,还有吕祥他们几个,挺急的,都到家里来了!”

“我知道了,他们在哪?”吕正蒙把嘴里的狗尾巴草吐了出来,回头望了一眼自己躺着的那处树荫,恋恋不舍的。

“说是在偏东场那边等你……”吕岩几乎是用一种难以名状的语气说出来的。

偏东场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那是吕氏内一处偏僻的小空地,早些年吕氏还发达的时候要修缮那里,可惜后来没落了那里动工就停下了,吕氏少年偷偷斗殴都是发生在那里,据说死过好几个人。

吕正蒙不知道那几人找他做什么,估计也没有什么好事,不过为了能见到族老或者族长,他还是能够忍一忍的。

说实话他对于族比也挺感兴趣的,毕竟被诸侯选中后就可以离开吕氏了,他在吕氏是个闲人,不免相看两厌,离开对他来说是个上上之策。

“吕正蒙!”

吕正蒙一边想着一边走,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听到吕岩喊他,下意识的回头:“什么事?”

吕岩双掌放在嘴边做扩音状:“小心一点!”

他挥了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他没有看见的,是吕岩的欲言又止。

吕氏,偏东场。

偏东场的地理位置很偏僻,走过吕氏大门一直向东走就是,这里平日很少来人,你要是说要到这里大半的吕氏少年都反应不过来。

可吕正蒙是谁,他是个吕氏边缘人物,最讨厌的就是人多眼杂的地方,吕氏内人迹罕至的地方没有他不熟悉的,只是两炷香的功夫,他就到了偏东场。

可到了偏东场,他看见的不是吕祥、吕然几人,而是吕普和几个他不认识的少年。

吕普是五族老的孙子,平日为人跋扈,最喜欢的就是斗鹰走狗调戏中北城内的姑娘,是吕氏人见人怕的纨绔子弟。偏偏他还生的一副好皮囊,武艺也算不错,是吕正蒙最讨厌的人。

“吕普?你叫我来这里做什么?”

吕正蒙见到吕普就感觉事情不太妙,悄悄的退了一步。

平日里这个纨绔子弟可是没少找他麻烦,但这个家伙也不蠢,几个随从都是不离身的,双拳也难敌四手。

“没什么,就是最近无聊,想找你谈谈……”

吕普一挥手,身边的几个少年就一拥而上,没等吕正蒙反应过来,几个少年加上悄悄隐藏在暗处的青年就把他围了起来,共计十余人,把他的退路彻底封死了。

这个跋扈的家伙站在最前方,满脸都是冷笑,他使了一个眼色,一个拿着木棍的少年立刻踏前一步,对准吕正蒙二话不说把手里的木棍敲了下去。

吕正蒙下意识的一挡,伸手解了下来,足有小臂那么粗的木棒在他头上一尺的地方堪堪停住。火辣的感觉从掌心处传来,那沉重的力道更是让他一惊,要是被这一下敲到,少说也要没半条命。

“吕普,你什么意思?”吕正蒙使劲一甩,把木棒推了回去,巨大的力道差点让那个行凶的少年摔了一个踉跄。

吕普接过了随从递给他的一个木棒,冷笑道:“你问什么意思?你还有脸说?你这个卑贱的人,有什么资格参加族比?还是加入了吕石那一方?”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吕正蒙嘴上不甘示弱,眼睛四处张望,打算寻找一个口子逃出去。

“跟我有什么关系?”吕普对着自己随哈哈大笑:“没什么关系,但是老子就看吕石他们那边不爽,也看你不爽,先打废你一只手,看你怎么参加族比!”

他话音一落,其余的少年和青年都抢步上去,把吕正蒙团团的围住。不知道是谁先出了一拳,其余的人紧随其后,拳脚加着棍棒,攻击如同雨点一般落了下来。

场面乱嗡嗡地如同蚊子在飞,吕正蒙极力在空隙中躲闪着,可躲闪终究不是办法,那些少年围在一起把天空都遮住了大半,只有一小部分湛蓝能够透了进来。终究是一下疏忽,一根木棍敲在了他的肩上。

沉重的力度带着木棒的硬度在他肩上铺开,闷痛的感觉立刻传到了他的半个肩膀,吕正蒙的半个身子在这一击之下直接失去了知觉,身子一晃差点瘫在地上。

见吕正蒙躲闪不便,那些少年大喜过望,更多的拳头带着武器向他半边身子打去,让他们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先前吕正蒙躲了很多次攻击,让他们颜面无光,这下可以好好地还了回去。

吕正蒙被打倒在地。

不知道是谁给了他头上一掌,直接打的他耳鸣,头也晕晕地,如同喝了酒一般。他倒在地上,能够清楚的看着那些少年不屑的目光,能够看见吕普嘴角的冷笑。

他用胳膊护住了脸,那些人知道他力气大,也不去搬他的胳膊,就用脚踩,那些少年下脚极重,当他防御到脸,就有人踹他的胸口,攻击来自四面八方,防不胜防。

吕正蒙已经不记得自己被打了多少下,被揣了多少脚,他只感觉身上火辣辣的剧痛,如同烧红了的铁放在了他的身上,活着还不如去死。同时心里也火辣辣的痛,双眼也变得扭曲起来,看不清眼前,景象渐渐模糊了。

但是有一句话一直萦绕在他的耳畔:“吕正蒙,你想一直,一直被人欺负么?”

心底里不断有人说着这句话。

吕普一边动手,一边使劲的叫嚣着:“来啊,吕正蒙,你不是很能打么?不是要参加族比么?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可吕正蒙已经耳鸣到听不清了,他只能看到吕普挂在嘴角的笑,知道他在嘲讽但是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现在他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心里的悸动越来越强烈,刚才疼痛如同铁烙,现在愈发严重,火辣的疼痛不止局限于心脏,从那里融化为了铁水,流到了他全身。他对这个感觉很熟悉,也很畏惧,每一次发病前都是这样的。

“动手,”吕普指着一位少年说:“打残他的右臂,我看他怎么参加族比?”

少年一迟疑,低声道:“普哥,这不好吧,万一真打出一个好歹,岂不是?”

吕普不屑道:“给我打,就是打死了又能怎么样?我给你撑腰!”

少年不再犹豫,举起木棒蓄足了劲儿,一眨眼就落了下去。吕普看着即将被废掉的吕正蒙,冷冷地笑着。

不过令他失望的,殴打没有直接到吕正蒙肩上,而是一只手死死地擎住了。

在众人看来没有招架之力已经奄奄一息的吕正蒙突然接住了双手如同铁钳一般死死地夹住了,少年挣扎着想要收回来,却发现怎么也动不了。

是吕正蒙。他体内的流淌的铁水终于停下了,感觉比先前更加糟糕,浑身的血液滚烫,灼痛感简直要把人逼疯。他红着一双眼,想宣泄自己的情绪,才能舒缓那种烦躁的感觉。

吕正蒙又一次地尝试起身。他先前不是没有尝试着想要站起来,但每一次都是七八个人一起压住他,硬是活生生的把他按了回去。

所有人都被吕正蒙突如其来的挣扎弄得有些发蒙,他们盯着吕正蒙的脸,看着吕正蒙头上的华发,看着吕正蒙血红的双眼,心里忽地生出了一股惧意。

他伸出了手,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呼啸生风的一拳就飞了出去,是刚才动手拿着木棍的那个人,他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飞了出去。那个人哀嚎的躺在地上,嘴吐鲜血,一动也不能动。

吕正蒙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心底忽地生出了一股快意,感觉体内沸腾的感觉好多了。同时他又听到了一道咆哮的声音,来自他心底,怂恿着让他把所有人全部撕成碎片。

他往出迈了一步,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惊,不约而同的后退一步。可吕正蒙只是迈出一步就停下了,这一次和往日月圆之夜发病不同,少年现在还有一丝微弱的意识,许许多多的景象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吕普被吓得腿都软了,他脸色惨白,对着后退的侍从大叫起来起来:“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打他!打他啊!”

吕普这么一叫彻底暴露在了吕正蒙视线里,他步子一跟后背长眼似的避开了攻击,直接来到了吕普前面与他对视。吕普对上了吕正蒙通红的双眼,忍着惧意强喝道:“你看什么?还敢打我不成?”

回答他的是一声清脆的响声。

吕普没有反应过来就飞了出去,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脸上火辣辣的痛。

吕正蒙甩了一个巴掌给他。

所有人都惊呆了。

吕普这才反应过来,捂着脸,顾不得痛,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你打我?你这个狗杂种敢打我?”

他环顾四周,像是一个被欺负了的小孩子,“他打我?你们还愣在那里做什么?杀了他!我出一千金印!”

他的几个随从见主子被打,心里一沉,他们可是知道五族老对于孙子是多么宠溺,真的出了问题,他们下场绝对十分凄惨。噌噌的两声响,腰间别着的佩刀被拔出来。

可谁知这边腰刀刚抽出来,少年一个眨眼就窜了过去,直接攻向随从的手腕。那力道极大,加上随从们本来就存着畏惧,手里一抖刀就掉了。吕正蒙趁机拾起刀,想也不想就是一记劈砍,侍卫左肩至右腹多了一条斜斜的口子。

“啊!”随从痛苦的嚎叫着。

气氛在此刻凝固,没有人想象吕正蒙敢动手,他们对于这个少年的印象只留在浅浅地一层,从来没有想象他是如此杀伐果断的狠角色。

似乎是不解气,吕正蒙又紧跟着对他小腹踹了一脚,侍从立刻飞了出去,躺在地上生死不知。他满身都是灰,胸前那一块血肉模糊,模样无比凄惨。

“杀人了!”少年们从惊愕中醒来,哄闹着一拥而散。

偌大的偏东场瞬间寂静了,只留下了吕普和几个倒地的随从,场间唯一站着的就是吕正蒙,他面无表情,手里提着腰刀,刀锋上滴着鲜血。

第七章 不速来客(一)



乱世十二年,六月十八。

族比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吕氏的少年依旧一清早就去了演武场,挥刀洒汗的样子和往常一样,把力气都用在了木桩身上,都希望能有一个好成绩。

可细细看去还是有些不同的,三五成群的少年虽然聚在一起演武,但各个角落里都有嘀咕的声音,内容都是大同小异的。

吕然今天也在演武场上,他捅了捅身边的吕祥,用一种戏谑的语气说道:“听说了么,吕普那个家伙被人揍了!”

“谁干的?”吕祥好奇地问,并且狐疑的瞄了他一眼:“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咱俩昨天可是鬼混到半夜才回来的。”

说吕普被揍了,吕祥是不太相信的。

虽然他早都看那个跋扈的家伙不顺眼,但他的祖父五族老可是护短的紧,生怕他的宝贝孙子出什么事,给了他十多个恶仆。就这样还有人能揍吕普?还有人敢揍吕普?

吕然凑了过来,左右看了一眼,才神神秘秘的说道:“谁打的还真不知道,不过这事今早就传开了,你是没看到吕普,脸都让人抽肿了!听说连刀子都用上了,要不是吕风阻止,这事可就闹大了!”

吕祥心里忽地生出一股不安,他上前大垮了一步:“大哥呢!大哥和二哥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不知道啊,好像是被叫走了,我一早就没看见大哥二哥……”吕然挠了挠头。

“希望不要出什么大乱子啊……”他望向天空喃喃地说。

吕氏,议事堂。

今日不是议事的日子,可议事堂却是出奇的热闹,寒州吕氏族长吕当正、五族老、吕风、吕石、吕辉全部挤在了一个屋子内。

“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吕当正揉了揉太阳穴,没由来的感觉一股怒气。

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有人向他禀报有少年在族内聚众斗殴,就连刀枪都用上了,据说一方还是五族老的孙子吕普,这可让吕当正吃了一惊。昨夜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救治吕普上,今早五族老才怒气冲冲地要召开宗堂会议。

“惩治凶手!”接话的是五族老,他站在吕当正的旁边,小辈们与他有着一段距离,他阴着一张脸,看了族长一眼。

吕当正不轻不重的问了一句:“惩治谁?是吕普,还是吕正蒙?”

五族老极其无礼的对地下啐了一口,恶狠狠地:“当然是吕正蒙那个小畜生,族长没看到普儿都被打成什么样子了么?”

吕当正摆了摆手,没有看他,而是对着吕风:“风儿,你是拉架的人,昨日没说详细,今天当着族老的面好好说清楚。”

“是的,父亲。”吕风出列,向前跨了一步:“我昨天下午正在练武,偏东场那边跑出来几个人,嘴里嚷着杀人了之类的,我怕出什么意外就过去了,看到的就是吕正蒙操刀要对付吕普。”

“你看,这还说什么?”五族老嚷着,“是吕正蒙要杀普儿!按照族规,应该处死吕正蒙!”

吕当正把目光投向吕石,“吕石,你昨天也在,是这样么?”

“是的,不过……”吕石把目光投向了五族老,欲言又止。

“有什么就说,别婆婆妈妈的!”吕当正皱了皱眉。

吕石清了清嗓子,无视了五族老对着他如同杀人一般的目光:“我昨天在场,是因为找吕正蒙有事,族长你也知道,族比要开始,吕正蒙又是我们的一员,我自然要找他。”

吕当正对这个解释表示满意,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去了吕正蒙寄居的那户人家,他们说有人过来找过,还是我的那两个兄弟吕然和吕祥,可是我的那两个兄弟……”

即使冷漠如吕石,现在提起那两人也是面有赧色:“他们昨天出去鬼混了,怎么可能找吕正蒙?这其中一定有蹊跷,我一路找吕正蒙,到偏东场那边听到了打斗声,这才发现吕正蒙与吕普打了起来。”

吕当正听到这里眉头皱得更深了:“你的意思是,有人借着吕然和吕祥的名号,把吕正蒙叫去了偏东场,然后才发生了接下来的事情?”

“等等,吕石,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为吕正蒙脱罪?”五族老指着吕石的鼻子,暴跳如雷:“你和那个小畜生是一伙的!你的话不能信!”

吕石看了一眼暴躁的五族老,没有一丝胆怯:“族老,你去把打架的随从、吕氏少年全抓来一起问问不就得了?尤其是传话的吕岩,真相不就大白了?我只是说了实话,可没有为谁脱罪的意思。”

吕石话说的不卑不亢。

就是吕当正都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转过头来,面对身边的五族老,眼中不悦一扫而过,旋即用温和的语气说道:“消消气,我已经派人去查了,有罪的一个都跑不掉。说起来吕普怎么样了,没有什么大碍吧?”

听吕当正提起吕普,吕风、吕石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眼,面露悸色。

他们要是晚去了一步,吕正蒙可就把刀对准吕普落了下去,那事情就会变成不可挽回了。

可即使他们去的时间正好,也不免和吕正蒙大战一场,说出去谁也不会信,武功足以排进吕氏少年前三的两个人联手,竟然被吕正蒙死死地压制了,要不是吕正蒙突然力竭晕了过去,恐怕受伤的就不止一个了。

五族老听到族长关心他孙子的病情,冷哼了一声,每一个字都几乎是用鼻子哼出来的:“普儿并没有什么大碍,虽然被那个小畜生打了一巴掌,但更多的是惊吓过度。那个小畜生也太无法无天了,就是少年们有些矛盾,也不应该动刀子,那是一般的事情么?”

“好了,这件事暂时先到这里。”吕当正听见五族老的语气软了,也乐意顺着这个台阶下:“你先回去看看吕普,族比的日子要到了,吕普是我们氏族的青年才俊,可不要因为这个耽误了名次。”

五族老对此虽然不满,但是也找不到好机会,只能冷哼一声走了。

“吕石,吕辉,你们也走吧,去看看吕正蒙,他也是这次参加族比的少年,也是你们的同伴,好好去看看他吧。”吕当正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如果他醒了,就带到议事堂这边,我有些话要跟你们说。”

吕石、吕辉应声离去,议事堂里只剩下了吕当正父子二人。

等到人走的远了,吕风向门外看了看,才小声的对父亲说道:“父亲,怎么五族老今天这么好说话,我记得上回吕普和人打架,可是……”

吕风没说完,因为从某种程度来说这算的上吕氏的一桩丑闻。

上次吕普不是和族内的人打架,而是和中北城王氏的一位少年,明明是吕普挑衅在先,可因为吕氏当时的威望和那个少年背景不深,加之五族老的作梗,硬是让人家登门行礼致歉,让吕氏臭名昭著了一段时间。

而且随着吕氏的每况愈下,昔日不敢作声的王氏近几年也挺起了腰杆,在中北城内与吕氏成了敌对状态。

“吕青期,他不过是一个贪婪、欺软怕硬的老家伙罢了,我们吕氏名声的败坏,就是在他手上!”吕氏族长吕当正不屑道。

吕风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古怪,在他的印象里父亲虽然对诸位族老不满,但是从来没有这一次直呼其名过,更没有说过这种难听传出去会引起非议的话。

“父亲,到底……”吕风突然觉得一夜时间很多事情都变了,比如五族老的态度和父亲的态度。

吕当正摆了摆手,摇着头叹气:“有些事情就不跟你说了,免得脏了你的耳朵,过两天你准备一下,有人带着宗族的信过来了。”

吕风试探着问:“是宗族的人来了?”

“不,送信不过是他们顺带的……”吕氏家主目光幽幽的:“他们可是有着大来头啊……”

吕风行礼后也准备走了,可是临走吕当正却说了最后一句:“不止是这样,下望平原新晋的那位诸侯也要来我们这里一趟,书信已经送来了,预计今天正午就到了,你准备一下和我迎客吧。”



吕正蒙醒来的时候发现没有光,但是耳边呼啸着寒气,整个人仿佛置身在冰天雪地里。

他睁眼时是躺着的,起来之后努力的攥了攥手,发觉一片冰凉。他又四处看了看,发现自己不是躺在某间屋子里,也不是被关押进了地牢,而是站在一处街道上,雪积了很厚,少有行人。

他站了起来,环顾四周都是茫茫白的一片,天上还飘着雪花。

“这是哪?”他问自己。

天跟漏了个窟窿一样,北风卷雪花一个劲的往他身上飘,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寒冷逼得他不得不跑了起来,现在他没有功夫管自己在哪了,只想找一个避风的地方。

可是没跑几步,他发现了意外。

快跑几步后他发觉了不对,低头向下看,这石子路和中北城内的任意一条小巷都不一样。再一摸自己的脸,嘴角有擦伤,俨然是刚与吕普打完架的状态,可当他看向远方那座巍峨的皇城时,整个人彻底惊呆了。

“这是东州?洛水城?”心底尘封的记忆复苏使他尖叫着出声,无意识的对着远方伸出了手,同时一边走着,似乎想要触摸一下以证真假。

他视野内的尽头是一座巍峨的建筑,准确的来说是衍朝新都的皇宫,他对这里并不陌生,虽然幼时记忆不多,但对于这个生活了几年的地方还是有点印象的。

不过说来也奇,吕正蒙对于自己的记忆力十分自信,他能准确的说出六年前是什么日子抵达寒州的,可就是想不起生活在东州的那些事。换句话说他六岁以前对于自己都是空白的一片,寒州的点点滴滴才能证明他真的活过。

虽然北风凛冽,可他还是停下脚步做出判断,双臂抱怀自顾自的说:“看来这是梦了,应该是是六年前,我住在东州的那一段日子。”

不待他做出更多的判断,下一刻他就跳了起来,连忙往自己的掌心哈气并且跑了起来。梦境还是什么的他已经不想去追究了,这天太冷了,他可不想被冻死在这个地方。

“喂,你要跑去哪里?”后面有人喊住了他。

吕正蒙停下脚步,几乎是一下一顿的回了头,脸上都是不可思议。他听到了有人叫他,但是却不愿也不敢回头,因为他听出了那道声音。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啊!

“鬼啊!”他回头惊叫出声。

吕正蒙回头看到了自己。

那是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身高体长一点未变,清秀的鼻眼与他同出一辙,发梢中的银丝也是如此瞩目,对面的少年与他纤毫未差,活生生就是照镜子。

可“吕正蒙”只是挖了挖耳朵,满脸不耐烦:“你鬼叫什么啊?我不就是你自己,你喊什么?”

惊叫过后,吕正蒙也镇定了,顾不得寒冷,绕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转了几圈,嘴里还振振有词:“幻境营造的这么真实,真有你的啊,吕普他们为了对付我把太州的秘术大师都叫来了,真是不惜血本啊!”

太州的人可以使用传奇一般的秘术,可以掌心发出雷电或者火焰,实力无比强大。现在能凭空造出这样的场景,还能多造一个自己出来,吕正蒙只能认为眼前一切是太州秘术大师的杰作。

“吕正蒙”用看白痴一样的目光看着他:“什么秘术大师,你是酒喝多了?我就是你,这不是要针对你的幻境,而是你的梦境,准确的来说是你的记忆。”

“你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吕正蒙着急了,急切地去抓另一个自己的衣领。

可谁知他抓了一个空,另一个吕正蒙在他触碰的瞬间就淡淡虚化了,风雪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他整个人都变成了虚化透明的状态:

“你还是好好欣赏这段被你遗忘的往事吧,至于我,我们不是见过面了么?你被吕普痛揍的时候,我不是在心底提醒你了么?”

吕正蒙呆呆地,他想起来了应该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他被吕普殴打,心底一直有人说话,原来那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可正常人心里怎么会有人说话呢?对于这种从未听说过的事情,他不免有些惶恐。

“吕正蒙”身影渐渐淡化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不过他临走前没有来得及发出声音的口型,却是清清楚楚的理解了,那是三个字:回头看。

他回头,看向了街头的一个转角,那里也有着一个自己,准确的来说,那是六岁时这片记忆中的他自己。

那个六岁的吕正蒙,稚嫩的鼻眼没有长开,袖袍中的匕首也不在,神情是那么迷茫,他脸色铁青的瘫坐在街头,骨瘦如柴,是那么的虚弱,就像要死了一般。

风雪打在十二岁的吕正蒙身上,他已经没有知觉了,只是看着那个自己。茫茫的天地中,不乏有人群走过,可是他的眼里除了风雪,只有那个快要死去的、六岁的自己。

天空中一片雪花落在了吕正蒙眼里。

吕正蒙看着那边街角,看见了转角过来了一群人,一个俊俏唇红齿白的孩童被一群人牢牢地护在中间,如同众星捧月那样。每一个人护佑那个孩童的黑衣人眼中都是杀意腾腾的,生怕出什么意外。

而中间的那个孩童,眼神则是无比清澈,如同新生的小鹿。

那个孩童看到了六岁流落街头的吕正蒙,想要上前看一看,可是几位黑衣人全部摇头不许,之后不知道孩童和他们说了些什么,几个黑衣人让步了,自动排出了一条通道。

孩童不知道低声对年幼的吕正蒙说了什么,然后掏出了一块丝绸手帕,里面是精致印着梅花的糕点,分给了吕正蒙。

年幼的吕正蒙低声道谢后,狼吞虎咽一般的吃了下去,抬头时只能看见那一行人的背影了。

那一行人逐渐向着十二岁的吕正蒙走来,果不其然,十二岁的他也变成了虚化状态,任由那些人通过。

黑暗来袭,吕正蒙的意识陷入了浑浑噩噩的混沌中,他终于想起来了,想起了这段往事。

这是在他母亲去世以后,孤苦伶仃的吕正蒙只能流落街头,没有人管他,他只能待在风雪中等待死亡的来临。

是这个人救了他,对他伸出了援手,不是那几块印着梅花印记的糕点,他恐怕撑不到衍朝尊武将军李振飞找到他,将他带往寒州。

那是他的救命恩人啊!他怎么会忘了呢?

意识弥留的最后,他记起了这是衍幽帝十二年的二月,东州下了一场大雪,也记起了李振飞找到他的时间,是幽帝十二年的十月。可是被救之后,遇见李振飞之前的八个月,他又在干什么呢?

吕正蒙已经记不起来了,他的意识彻底迷失在了温暖的黑暗中,一个虚影抱住了他,是个漂亮的妇人。那是如同母亲怀抱一样温暖,一滴泪水在黑暗中掉落,他呢喃着呼唤出了那两个字:“妈妈!”

第八章 不速来客(二)



“爷爷,杀掉吕正蒙那个小杂种了么?”

等到五族老吕青期回到家中,吕普带着狠气说了这么一句。

他整个人现在还是伤的不轻,脸完全是红肿的一片,跟一块烤红薯似的。昨天吕正蒙那一下直接打他的脸把他抽飞了,那个劲道可不小,要不是吕普是经历者而不是旁观者,一定会说抽人的这个家伙大概可以和公牛角力了。

五族老吕青期一进屋就给吕普掖了掖被角,眼中带着戚色,做一些看起来是仆人才会做的事:“普儿,身上还疼么?”

面对自己爷爷的不答反问,吕普没好气地哼哼了一声:“能不疼么?昨天吕正蒙那个杂种竟然敢打我,还敢对我动刀?爷爷你要是不把他惩治一顿,咱们家的面子往哪里放?”

五族老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话还没出口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走进吕普卧房的是一名年长的女仆,她端着冒热气的瓷碗,碗中是漆黑的汤药。

吕青期说话被人打断有着明显的不爽,见到女仆进来老脸一板,皱纹深深可见,皱着眉头说:“怎么才把药送来?我不是出门的时候就吩咐了尽早把药送来么?”

女仆有些惶恐。

她端药的手有些颤抖,看了半坐着的吕普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同时低下了头,声音也有些颤巍巍的:“公子他……公子他……”

这已经是女仆第三次送药来了。

前两次端药进来的时候吕普尝了一口就大发雷霆,直接把瓷碗摔到了地上,汤药直接溅在了她的脚裸上,现在还火辣辣的痛。这一次她看见吕青期回来了,以为吕普的长辈在此,他总不能无缘无故的发脾气。

可没想到这回动怒的不是吕普,而是这个家的主人吕青期。

吕青期虽然心中憋着一口气,但看神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把药放在桌子上吧,我和普儿有事要谈,不要让人来打扰我们。”

女仆应声把药放在了桌子上,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爷爷,这药苦的要命,等它凉凉再喝吧……”吕普揉了揉自己的脸,刚才说话让他肿着的脸更疼了:“你还是没说怎么惩治吕正蒙呢!”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梗着脖子,活像一只公鸡。

吕青期看着自己孙子高高肿起来的脸颊,叹了一口气。

“爷爷你不疼我了么?!”吕普惊叫着,随后跟斗败了的公鸡一样低下了头,语气满是酸涩:“我知道父亲不在身边,免不了要被人欺负,我还以为爷爷你疼我,这种事不会发生,可是没想到……没想到!”

吕普低着头,身体一下一下抽动着,语气像是哭了。

吕普的父亲也在诸侯中当差,还是衍朝在时册封的那位“寒州候”,这位诸侯王实力最鼎盛时曾掌控者大半个寒州的土地。虽然近几年也免不了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他手下当差自然俗事缠身,加之寒州候封地较远,几年也回不来一趟。

一听吕普提起自己父亲,吕青期一下就慌了,连忙拍了拍吕普的肩膀以示安慰。他知道自己儿子忙,回不来,所以照顾吕普的事情大半就放在他身上了。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孙子跋扈的表现,但是他丝毫不以为然,不说他儿子吕普父亲是多么厉害,就凭他吕氏五族老这个身份,足以傲视同龄人了。跋扈那又怎样?他吕家还要看别人的脸色活?

“普儿,你不知道,当你出事的消息传到我耳朵里后,我当即就抽出了佩剑赶到了现场,决意要砍死那个敢动我孙子的畜生!”

吕青期不再拍吕普的肩膀。

吕普抬起了头,也对这件事感到好奇,按照他祖父的性格,吕正蒙应该活不过昨晚才对,怎么这样扭扭捏捏的?

“可是我到了偏东场,你已经被抬走去诊治了,吕风和吕石那两个小崽子正和吕正蒙交手,我一直以为吕风和吕石就是你们这一辈中武艺最高的了,可是我错了,最高的不是他们俩,而是吕正蒙啊!”

吕青期语重心长的说。

提到昨天的那一幕,吕普现在还是心有余悸,吕正蒙把腰刀劈到他头顶时,他直接吓晕了过去。醒来以后只感觉丢脸,可是现在被自己爷爷这么一说,他才回味过来,吕正蒙的武功怎么这么强?

“爷爷,那……”

没等吕普说完,就被吕青期挥手制止了,“我是偷偷去的,正好看见吕石、吕风联手对付吕正蒙,你不知道,他们两个联手那是惨相横生,吕正蒙出刀极其狠辣,他们稍有不慎就会毙命。”

吕青期语气凝重,听得吕普也是心里一惊。

“吕石和吕风虽然落入了下风,但是关键时刻吕正蒙挥刀被二人格挡,他们一用力吕正蒙被震退了好几步,然后直接晃晃悠悠地晕了过去,直接躺在了偏东场上,气息全无,就跟死了一样。”

吕青期说的绘声绘色,就连听着的吕普也不禁挺起了腰板,仿佛身临其境。

“等到吕正蒙倒下,吕风、吕石累得气喘吁吁无力再战,我当即就要冲过去把吕正蒙碎尸万段,可视线刚扫过去,就看到吕正蒙因为跌倒在他袖子里掉出来的一柄匕首。”

吕青期说到这长叹了一口气:“我认出了那柄匕首的名字,是灵器(注1)‘明月’。”

灵器“明月”,八百年前飞将军慕容明月的贴身之物,长五寸五分,以刀柄上刻着一轮明月而闻名于世。这是历经千年而不朽的武器,传说是灵族在一千三百年前借月之辉打造的一柄至宝。

“灵器?”吕普瞪大了眼睛,表情活像见了鬼。

“是的,就是灵器。”

吕青期说道这神色肃穆起来:“普儿,你知道远在南境的灵族不知道统治了北原多久,他们是神的后裔,武器的锻造更是巧夺天工,灵器不但会认主,刻下‘血誓’的灵器还会自动护主,据传说飞将军慕容明月的英魂就寄宿在其上。”

“那爷爷你不出手是对的……”吕普跟失了魂一样呆呆地说:“要是真的对那个家伙动手的话,一定会死在那里的……”

卧房内的窗子并没有关好,一阵风吹了进来,很快就把吕普的呢喃吹散了,空气中只留下了幽幽的叹息声在回荡。

看着自己孙子失魂落魄的模样,吕氏五族老吕青期感觉心像是被揪了一块,疼得厉害,“其实有灵器也没有什么,不能当面趁着他混到杀他,下毒、劲弩或者派出死士都可以,想杀一个人,其实很简单的。”

吕普回过了神,用手半掩着嘴:“那怎么?”

吕青期把手抄在了腰里,挪了挪屁股,站了起来:“普儿,你还小,不知道灵器‘明月’所象征的意义,它可不是一柄匕首那么简单啊!你读过史书,知道飞将军慕容明月创立的‘暗鸦’这个组织吧?”

暗鸦,这个组织北原没有一个人不知道。

这个组织的创立者是飞将军慕容明月,他弓法超然,一手暗杀的武艺更是惊人。他成立的这个暗杀组织中的刺客不知道暗杀了多少位当时可以呼风唤雨的灵族秘术大师,为衍朝的成立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们中的杀手喜穿黑衣,左肩上纹着明月标志,右肩上纹着一只乌鸦,只要他们出手,几乎没有失败的委托。

“知道啊,”吕普答道:“可是这个组织我记得不是后来解散了么。”

吕青期眼中闪过了一丝恐惧,想到了当年的中北之乱,那一伙黑衣刺客杀人于无形中的恐怖场景。他咽了一口吐沫勉强一笑:

“怎么可能,当初飞将军临死之前的确下令解散了这个组织,可是那些杀手只是化整为零,隐匿在了人群之中。他们只是改头换面,不在光明正大出现了而已。”

吕普张了张嘴,想要问这些和吕正蒙有什么关系,可看到祖父颤抖的身体和哆嗦的嘴唇,感觉现在不适合发问。难怪如此,中北之乱时他还是一个婴儿,自然不晓得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吕青期吐了一口气,把心中的恐惧赶了出去,才继续说道:

“从那以后,‘暗鸦’这个组织从光明正大转为了地下,我们吕氏由于和衍朝姜氏的特殊关系,知道暗鸦的一些秘辛,暗鸦组织一代会培养两个接班人,一个手里使用灵器匕首‘明月’,另一个使用灵器长弓‘飞蓬’,他们分别执行委托,最后以完成度一决雌雄,胜利的就是暗鸦首领。”

吕普瞪大了眼睛,他忘记了疼痛,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秘辛。

吕氏五族老最后一句话完全是摇头叹息:“一个宗族的弃子,我们想杀就杀了,可如果身份是暗鸦未来的接班人之一,如今的寒州吕氏,可没有挑衅他们的资格了!毕竟说不上什么时候,一把匕首突然出来结束你的生命。”

“那……”吕普哭着一张脸。

“不过你不用担心。”吕青期慈爱地摸了摸孙儿的头,“我们不敢杀暗鸦的人,可是有人敢!”

他眼中闪着寒光,思绪回到了十二年前的中北之乱,想到了另一伙势力。他虽然不认识暗鸦的人,可那个神秘而又强大的组织还是有联系的,毕竟双方这么多年没少合作。

“普儿,你把药喝了。”吕青期摸摸他的头,推开卧房的门,回身对他安慰,“你放心,爷爷一定会让你出这口恶气的!”

注1:灵器,顾名思义就是有懵懂灵识的武器。灵族是神的宠儿,在乱世之星划过神州星河之前,他们的力量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他们的厉害不限于可以施展古神传下来的阵法,更在于他们高超的锻造工艺。

灵器是用特殊的材料制成的,这些材料无一不是珍惜的,其中比较常见的材料就是天外陨铁,可这也只是相对而言。其中灵识的诞生更是难上加难,认主的灵器一旦经过‘血誓’之后便会认主,除了主人无法使用。有的武器类灵器如刀枪剑或者匕首,还可以感知危险自动护主,不过也是有一定限度的。

现在灵器的锻造方法已然失传,现在存世能够完整发挥力量的灵器,整个神州世界不超过十五把。



乱世十二年六月十八,夜,寒州某处不知名的山谷。

微凉的夜风拂过这片平原,带着一股清香的草木气息。一架马车借着朦胧的月色缓缓地停下,一只手掀开蓝色的帘子,跳下马车。里面有人将帘子高高地卷起,捧着什么东西交到那人手里。

那是一团黑影,细细看去,那竟是一个人的尸体!准确的说那是一个灵族人的尸体,他长得俊美,死前睁着大眼,金色的瞳孔在生命消亡后也不曾暗淡。

他前方就是山谷,山谷的入口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幽暗而又逼仄,星光与月光照不进丝毫,在漆黑的夜中,就像一只巨兽张大了嘴,等待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生物闯进。徒添了几分恐怖感。

那人没有着急进入,身后的马车不知何时离去,奔驰在平原上,竟连一点声音都没法出来。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那人低着头,似咒文一般的低吟回荡在夜空下寂静的峡谷。

他的颂文刚刚结束,一点光亮就从突然出现,是一个黑衣人,他提着灯笼,“华藏大人,太盈与灵昃两位大人已经等候你多时了。”

两人亦步亦趋地走进山谷。山谷两端的石壁高大,地面崎岖,这里的黑暗似乎吞噬了一切声音,蛙声和虫鸣一丁点也没有,除了两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就只有踩到落叶的吱吱声。这落叶来源于头上的一株轻松,它生在峭壁的中央,枝干斜斜的伸展出去,也不知是怎么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生根发芽的。

走了不知多久,路面宽阔起来,也能看见亮光,一抹柔柔的光晕突然出现。那是一座蛮族制式的帐篷,搭在平坦的空地上,里面点着烛火。

领路的人遥遥一拜消失在黑暗中,只有抱着尸体的人只身走进帐篷。

“无相华部‘藏’拜见太盈大人、灵昃大人。”

帐篷内有两个上了年纪的人,他们一左一右在躬腰在低低的伏案前指指点点,那是一张摊开的羊皮绘制的地图,神州大地上的每一条河流、山川、城池都有标注。左边那位穿着朴素白袍的人一头银发,眉间有一点淡淡的星痕,银发星痕正是太族三大姓的特征;右边那位穿着方便的月白色短衣,举着铜盏,瞳孔中的金色比灯火还要璀璨。

“辛苦你了,事情终于准备就绪,只要下望平原的烽火不起,整个寒州都会任由蛮族铁蹄驰骋。”太盈笑着说。

灵昃虽然也点头称是,可脸上看不见丝毫的喜悦,反而有着一丝悲切,他走到华藏身边,接过了那具尸体,小心翼翼地放在地毯上,“灵字部又损失了一位才俊。”

“别这样,灵秋只不过是先一步离去,他的魂灵已经归于无上的虚渊,比我们更近地见识神祗之光。”太盈轻轻一拂,合上了他的眼睛,“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抵达那里。”

灵昃没有回答他,他蹲下身半跪在柔软的地毯上,嘴里颂念起了灵族特有的哀歌,无数道光点像萤虫在黑夜中起舞那样升起,那位灵族人的尸体被淡金色的光芒笼罩,渐渐干枯下去。颂文结束后,他捧着金色的粉末,一步一步走到帐篷外。

“太盈大人,灵昃大人他……”华藏欲言又止。

“没什么,只不过是有些感伤,我们又少了一位志同道合的伙伴。”太盈回到案前,“你这一次下望之行如何。”

“三个月的时间,在蛮族暗中帮助下,高世伟总算一统下望平原。太盈大人那边已经做好了准备,进攻中北城指日可待!”华藏的语气有着说不出的兴奋。

“李言蹊如何?”

面对这个大多数人陌生的名字,华藏也有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几位大人都对这个年迈的老人如此看重,可他还是如实回答:“灵秋大人成功的把他带到了吕氏,只不过……”

只不过他没能活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太盈脸上反倒露出了喜悦的神色,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悲伤,仿佛死的不过是一个陌生人,“这家伙终于落入了我们的圈套,只需要吕氏地宫开启,他必死无疑!十二年前我们没有得到的,终于要来了!”

他脸上满是贪婪。

华藏不明白这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字部大人为何如此兴奋,他本以为是那种山崩地裂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人。直到他听到轻轻地咳了一声,才从恍惚中惊醒。

太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是我的罪过,有些失仪了,请诸神原谅!”他做了一个祈祷的手势,转向华藏:“那高世伟的兵马准备得如何?”

“他一直在招兵买马,军械与粮草都是不缺的。”华藏顿了一下,“只不过这几日他要到吕氏一趟,试图说服吕氏加入他的阵营。”

“真是愚钝的野心家,吕氏再怎么说也是名门之后,怎么可能因为中落就被一个小小的诸侯吞并?”太盈摇摇头,“这个敌人与我们组织敌对几百年了,近些年虽然没有英雄诞生,骨子里的傲气也不会变。”

即使是敌人,提到吕氏也不得不带上敬意。

“太盈大人,吕氏有人用我们留下的唤物传信,可一直管理此事的灵秋大人升天,我们并没有做出回应。”

太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笑:“真是上天助我,我还想用什么计谋让吕氏的人呼唤我们,没想到他们送上门来。看来这一次,吕氏地宫大阵必破!”

“我已经传令让灵烈从东州赶来,灵秋用生命把吕氏地宫的‘河山图’送了出去,他不会白死!”帐篷的帘子掀起,年迈的灵昃走进来,那双金色的瞳孔无比明亮,“我必要用他李言蹊的血,来祭奠这么多年升天的同伴!”

第九章 不速来客(三)



外面的风透过没有关紧的木棂格子窗吹了进来,冷意让躺在床上的少年打了一个哆嗦。

吕正蒙迷迷糊糊的感觉到了一股寒意,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猛地醒了过来,连忙摸摸自己的脸,松了一口气。

“我这是……在哪里?”

他揉了揉眼睛,抬头看到的是落满灰尘的斗拱,四面是抹着麦秸泥的夯土墙。虽然墙壁表面都涂了白色的颜料,但早已不是刚漆上去时无痕的那样了,其中大半都是淡黄皱巴巴的,活像受了潮的草纸。

吕正蒙认出了这个地方,这是吕岩的家,也是寄养他的家庭。

他从被褥里起身,艰难地坐了起来,眼角的泪珠也顺势滑到了下巴,没有来得及滴落就被他抹去了。他感受到了指尖的湿意,空气穿过凉飕飕的,仿佛提醒他刚才发生了什么。

六年前的东州、那个救了他的孩童、带他来寒州的李振飞、母亲……等等一大串记忆如同打开闸门的洪水倾流而下,直接注满了他的脑海,让他历历在目。

吕正蒙现在到不觉得自己记忆力惊人是多么好的一件事了,现在一闭眼那些回忆如同潮水一般向他涌来,就如同刚刚才发生过的一样,各种情绪涌上了他的心头。

可是最后那些情绪都化作了一瞬惘然惆怅。

他估计自己一辈子是回不到东州了。以前他也没想回去,毕竟母亲早亡,父亲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词语,他从未感受到父爱的温暖。可是现在他想起来了,他还欠一个人救命之恩,如果不是当初那个人给了他几块糕点,恐怕早就饿死街头。

他是个有恩必报的人,不想欠别人什么东西,人的心里就那么点地方,只能装下一点点东西。

“呵……”吕正蒙突然苦笑一声,自嘲地说:“想那些做什么,那样打了吕普,别说回东州,明天能不能活着还是一个问题。”

说完之后他内心突然变得焦虑起来,他只记得刚才他的病发作了,还对吕普动了刀子,那个讨人厌的家伙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

不过转念一想,内心又平静了起来,据他推测吕普大概是没有什么事情的,不然他可不会安然醒来,估计在睡梦中就被五族老剁成肉酱了。

可是他依然恐惧,他一直竭力避免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那奇怪的病情第一次被人为的因素引发,现在闲下来,与吕普打斗的记忆一闭眼全都是——满地哀嚎的少年、滴着血的刀锋,还有被他斩了一刀的仆人,他突然想,那个人不会死吧?

杀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吕氏少年几乎都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甚至不少人看见鲜血都会恐惧。吕正蒙原来以为自己也会恐惧,可发病时的他就跟疯子一样,感觉只有宣泄暴力才能好受,甚至渴望猩热的鲜血淋到身体的感觉。而他苏醒过来,似乎对于杀人也没有什么恐惧,无非就是看到残肢或者开肠破肚有些恶心罢了。

“难道我以前杀过很多人,所以现在已经对此麻木了?”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海中形成,可很快就被他摇头否定,寒州居住的这六年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就算回推到在东州流落的日子,一个不过六岁的少年连提刀都费劲,何谈杀人?他觉得还是找本医书看看脑海中有人说话是怎么回事。

“让我进去,我要杀了那个畜生,他害了岩儿啊!害了岩儿啊!”

在吕正蒙胡思乱想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了妇人歇斯底里的哀嚎。

“别冲动!别拿刀子乱晃,小心伤着自己!”与此同时,一个粗厚的男声也飘进了吕正蒙耳朵里。

他听出了那道歇斯底里是吕岩母亲的声音,而粗厚的男声则是来自吕岩父亲,听着他们争吵,不由得好奇地往门外瞥了一眼。

这一瞥可把吕正蒙吓坏了。

吕岩母亲手里提着一把割草刀,在门外大哭着就要冲进来,满脸都是泪容,看起来俨然精神崩溃。而吕岩父亲则是死死地在门外抱住了她,黝黑的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看起来十分吃力。

吕正蒙神色突然古怪起来,不用想也知道吕岩母亲拿着刀冲进来要杀谁,反正屋内就有一个人,这目标不言而喻。

“婶婶不会疯了吧?竟然拿刀要砍我?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还没算吕岩诓我的那笔账呢!”他不满的嘟囔着。

发牢骚的同时他摸了摸自己的袖子,发现防身的短匕不在,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要坏事。不过胸口有硬物杵着的感觉立刻让他安了心,经过摸索那就是他的匕首,估计是和吕普打架的时候掉了出去,被送他回来的人放到怀里了。

有了武器在手,吕正蒙心里总算有了点底气,准备下床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他不会动手,但手里有点东西防身还是有必要的。

总不能有人要杀他,他还一副不抵抗的模样出去引颈就戮吧?这种蠢事他可干不出来。

起身下床,吕正蒙弯腰拾起了自己的布鞋,一低头就感觉自己浑身酸痛,尤其是胸口,就跟散了架一样难受。躺着的时候没觉得怎么样,现在一动发病之的后遗症就出现了。

费了半天劲儿才穿上鞋,吕正蒙小步地走到门口,倚在门框上,试探着问:“叔叔,婶婶,你们这是怎么了?吕岩怎么了?”

见吕正蒙出来,双方对视有着一瞬间的愕然,旋即吕岩母亲跟疯了一样挣扎着,手中的柴刀挥舞差点伤到吕岩父亲。吕岩父亲一惊,连忙往后一躲,环抱妇人双手的胳膊也就顺势松开。

吕岩母亲停止挣扎,后面的男人也来不及再次困住她,妇人就此流着泪冲了过来:“你还我的岩儿!还我的岩儿!”

吕正蒙心里一惊。

吕岩母亲可不是仅仅冲过来这么简单,她手中还挥舞着柴刀,直奔吕正蒙的面门。双方离得不远,一个跨步就拉近身位,妇人的劈砍没有招数可言,吕正蒙下意识地向后一偏头就闪了过去,呼啸声只停留了片刻。

常年劈砍有些缺口的柴刀没有斩到吕正蒙,而是深深地嵌在了门框上,木屑横飞,吕岩母亲费了半天劲,怎么拔也拔不出来,只好放弃直接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

她手中没有武器,打算用指甲挠死吕正蒙,少年对于发泼撒野的妇人,想着自己在这里住了好多年,他还真的不要意思动手,只能眼睁睁的看她冲过来。不过幸好吕岩父亲反应过来了,死死地把她抱住了。

吕正蒙惊魂未定的拍了拍胸口,对着还算清醒的吕岩父亲:“叔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婶婶她……怎么这个样子?”

吕岩父亲叹了一口气:“是岩儿,因为他给你传话,被族中的侍卫给带走了,说是要关进地牢里。”

提到吕岩,妇人也不闹了,身子跟软了一样瘫坐在地上,神情满是绝望的嚎啕大哭:“那是地牢啊!岩儿不过是帮你们传个话,就当成替罪羊关进了地牢!族中的地牢,那是能活命的地方么?”

吕氏的地牢可不是什么好去处,严重触犯族规的人都会被关押那里,不说能不能出来,就是出来也得丢掉半条命。这一次吕正蒙和吕普的斗殴双方暂时都无事,但总要有一个明面上的替罪羊受罚,很明显处罚的就是假传消息给吕正蒙的吕岩。

“我……”

吕正蒙一时语塞了,他本来是想要开口帮忙的,但是一想自己哪有这个权利呢?他这么打吕普没有被关进去就不错了,可没有资格没有能力把吕岩捞出来。

“你什么你?”吕岩母亲挣扎无果,那股子泼辣劲又上来了,指着吕正蒙的鼻子,“要不是你这个小畜生惹了吕普,他会借岩儿的口把你骗出去?你这个没爹没娘的宗族弃子和吕普倒是没什么问题!凭什么受苦的是我的岩儿?”

她最后愤怒的瞪了吕正蒙一眼,满脸都是疯狂:“我告诉你!要是岩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也活不下去!”

吕正蒙无话可说了。

看着吕岩母亲的歇斯底里,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他头上,他想要辩解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讪讪地同时心里还有一点羡慕,吕岩的母亲泼辣虽然不讲道理,但是那股来自母亲的天性保护孩子可是令人无话可说。

他有些落寞,羡慕吕岩有关心他的人,这里人人都有关心自己孩子的父母,而他自己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什么都没有。

尴尬之际,大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吕正蒙目光穿过栅栏看到两个少年并肩走来,是一脸冷色的吕石和吕辉,而吕石的第一句话就毫不留情:

“呦,好大的威风啊,你在这里哭喊,怎么不去和族长五族老去闹啊?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吕岩母亲听到如此毫不留情的嘲讽,回头就是杀人一般的目光瞪了过去,恨不得把说话的人撕成碎片。她的泼辣远近皆知,平日好面子少不了与人斗气,可吕岩父亲老实忠厚,背后免不了赔礼道歉,看在吕岩父亲的份上,邻里平日都让着她,常年下来她还以为都是别人怕她。

手里提着寒刀刚从演武场过来的吕石可不管这个,他跟这户人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在族中身份也是极高的,当即回瞪了过去:“你看什么看?不服?你是要跟我手里的武器说话,还是要跟族长和五族老说话?”

吕石、吕辉兄弟几人被族内戏称为“吕氏四兄弟”,为人没有吕普那样跋扈,但名声也不好。吕岩一家都是普通的门户,对这些吕氏的世家子弟还真没有什么办法,也不能像对待吕正蒙那样。

她只能狠狠地剜了他们几眼,愤恨道:“这是我们家事,和你们外来人有什么关系?”

逐客的意味不言而喻。

他一旁的吕辉也不客气,吕辉饱读诗书,最见不得这种泼辣的妇人撒野:“没关系?吕岩这件事可没完,我问过吕普了,他只是让吕岩把吕正蒙叫出来,可没说让他借我们兄弟的名号。打了我们兄弟的名号,就这样草草过去了?”

“尖牙利嘴的小崽子,你们长辈没有教育好你要尊重长辈吗?”吕岩母亲被噎了回来,心底的火气压不住,嘴里自然不肯落了下风,下意识的用了平常对待街坊的语气。

吕岩父亲连忙了呵斥一句,拉了拉她的手:“秀华!”

他可知道这几个人不是像他们一样的吕氏平民,惹怒了也是什么能够做出来的,就算不好当面动手,暗地随便使一个绊子都不会让他们家里好过。

“吕石,吕辉,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关键时刻还是吕正蒙打破了僵局,他要赶紧把话题引到正轨上。吕岩母亲的小家子气和泼辣可是远近闻名的,要是嘴碎真的惹怒了吕石,自食恶果的还是他们自己。这一次虽然是吕岩母亲的无理取闹,可他还是不想和他们弄得太僵,毕竟叫了好几年的叔叔婶婶。

吕石依旧冷着一张脸,或者说他从来都是这样:“吕正蒙,族长要见你,跟我们去议事堂。”

“好!”吕正蒙应下,低头稍稍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衫。

他不知道为什么族长要见他自己,是处罚还是别的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可以见到族长了。他心里压着的那个秘密终于可以说给族长听了。

其实这次打架如果不发病,他也有着借此把事情闹大的意思,固然事后免不了惩罚,但是能提前见族长一面,把蛮族入侵这件事说出去好有个警示,这比什么都重要。

就是没想到失态最后会失控罢了。

吕正蒙向着大门外的吕石走去,身上少不了疼痛,可心情还是雀跃的,他从未感觉见到族长是那样一件快乐的事情。等到走过吕岩父母,他突然停下,顿了一顿:“叔叔婶婶,你们放心,这一次见到族长,我会竭尽所能让吕岩出来的。”

第十章 不速来客(四)



一封名刺悄无声息地递了进来。

吕氏族长吕当正从门仆的手中接过,仔细打量这封名刺起来。呈交的这份名刺材质是刨光了的木板,未加髹漆,正面只用墨字写道:“寒州下望关隘太守高世伟奉谒初拜。”

他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下望关隘是北原的门户,原来驻守那里的诸侯因为内乱而三分,这个官职就空缺了出来。四月的时候高世伟率领麾下军队攻击另外两方,出人意料的获胜并独自占领了下望平原,从那以后高世伟就是无冕的太守,是整个寒州都默认了的。

吕当正知道高世伟的意图,这位新晋的诸侯整合另外两家的实力有了割据一方的本事,自然就要扩大实力壮大自己。如今世家的族比在即,没有什么比这个能更快地选出青年才俊了。

“去请诸位族老到议事堂,把吕风叫来跟我一起迎接客人。”吕当正对门外的仆人说。

吩咐下去之后,不消片刻穿戴整齐的吕风就走了进来,身着华服,脸上挂着从容的笑意。这让吕当正满意的点了点头:“风儿,好,不愧是我们吕氏的麒麟子,走,随为父一起迎接客人!”

吕氏,正门。

吕氏的大门外是一条人流涌动的大街,也是中北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这时候门外却停着一个中年人,身后站着两个带刀侍卫,手里提着精致的木盒,无视了人流的注目,昂首挺胸的望向吕氏大门内。

很快吕氏的大门就走出了两个人,为首的是吕当正,远远地就高声问候,同时作揖行礼:“早就听闻太守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下望太守高世伟整理了衣袖,同时向前走了一步,恭敬的回礼:“哪里哪里,今日贸然拜访,才是有失礼节啊!”

“不敢,不敢,哪里能怪罪太守呢?”吕当正离近了打量了一眼,脸上堆满笑容:“还请太守恕罪,我们吕氏才接到信函不久,未能全体出迎!”

后方的吕风也在偷偷打量这位太守,这位太守在寒州可是一位名人,做到了以寡敌众这件看起来是不可能的事情。市井有传言这位太守生的凶神恶煞,是天上的星辰转世,赢得那一战是神的旨意,不然很难想象是怎么做到的这件事。

可是现在看来,这位太守也就是一个与他父亲年纪相仿的人,容貌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只是嘴角有一颗淡淡的黑痣。

“这是犬子吕风,”双方寒暄过后,吕当正指了指后方站着的吕风,皱了皱眉:“风儿,向太守行礼啊?怎么一点礼节都不懂?”

吕风这才回过神来,“啊”了一声连忙行晚辈礼:“参见太守大人!”

高太守摆了摆手:“这么客气做什么,官职什么的称呼起来太生冷,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伯父就好。”

“这……”吕风为难了,看向自己的父亲。

吕当正微微怔了一下,他可没听说这位太守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不过吕当正到底是一族之长,很快就做出了判断,故意板着一张脸对吕风训斥道:“风儿,既然高太守这么说了,怎么能语塞拒绝?太守这是看得起我们啊!”

吕风得到父亲应允,重新行礼:“小侄吕风拜见高伯父!”

高太守笑了笑,对着吕当正揶揄道:“吕族长这可就是挖苦我了,在寒州,谁不晓得吕氏的威名啊?哪里用攀我这个小小太守的交情呢?”

高世伟的这一番自嘲把吕当正和吕风都逗笑了,吕氏的大门口充满了欢乐的氛围,根本不像是初次见面,倒像是多年未见的故交重逢。



吕氏,议事堂。

高世伟落座在议事堂正厅的右手边,左边与他正对的是族长吕当正,其余族老则按照辈分分成了两个竖排。主宾简单的寒暄过后,下人端着茶具依次奉茶。

寒州这位新晋的诸侯扫视了吕氏议事堂一圈,抿了一口茶,感到了惊讶:“这茶可是极好,初入口有清香,到了舌尖略有苦意,咽下肚的时候却是甘甜的,余味饶舌良久,清香的感觉仿佛置身寒州北部的雪山,极品,极品啊!”

吕当正端坐在铺了兽皮的椅子上,笑了笑,听到称赞有些自豪,捋须道:

“高先生眼光真是毒辣啊,这茶是从寒州北部的云峰上采摘的,这种茶叶几年才能生长一次,用来款待您这种客人是最适合不过的了!高先生要是喜欢,一会儿给您带回去一盒,慢慢喝!”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高世伟拱手致谢。

面对吕氏的直爽和大方,高世伟心里有着微微的激动,只好不动声色的品了一口茶掩饰。他这一次来表面上是礼节性的拜访,其实暗中有着更深层次的含义,他是个喜欢刀尖上起舞在危险中赢得利益的人,眼下越气氛越活络后面就越危险。

吕当正在椅子上微微起身,这位新晋诸侯环视议事堂的时候他也在打量对方。说实话这次拜访是有些突然性的,就算是新晋的诸侯想要从族比中挑选子弟也不用特意来一趟,怎么看其中都有猫腻。

“高先生此次来,恐怕不是专程来品吕氏云峰茶的吧?不知道我们这个小户人家,有什么能够帮得上高先生的忙呢?”吕当正试探的问。

高世伟挑了挑眉,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大笑:“不满您说,我这一次来还真是有一事相求。”

“太守请讲。”

“我想寒州吕氏和我们下望平原结盟!”兀地一开口,高世伟的话让所有人都惊讶了。

吕氏的族老们不约而同的交换了眼神,最后把目光投向了首座的族长,吕当正跟没看见一样,不动声色地问:“怎么个结盟法?”

“族长知道,我原本只是下望关隘太守麾下的一名武将,衍朝亡时天下震惊,消息传到寒州以后,前任太守想要自立门户称王,结果被军师等一众人反对,这件事就压了下去,不知道族长有所耳闻么?”

吕当正微微点头:“当然,前任太守公开反对衍朝,可衍朝终究是北原的正统,即使亡国了还是有一大批忠心耿耿的人为之效忠,最后前任太守死于动乱,下望平原从此三分。”

不止是吕当正,就连吕氏诸位年迈的族老对这件事都是有所耳闻。

衍朝新亡未久,统治北原八百余年的余威犹在,没有几个人敢造次,毕竟短时间天下没有能够一统的霸主出现,擅自出头无疑会被群起而攻之。尤其是寒州,诸侯们称呼依旧延续衍朝的官职,没有人擅自僭越。

而心有不甘寂寞的人,下望太守就是一个好例子,他试图僭越裂土称王,结果被下属杀死。

“那吕族长可知,衍朝灭亡,谁最开心么?”高世伟又问。

提到这,吕当正眼神变得冰冷起来,沉声道:“自然是那些乱臣贼子!”

“不对,不对。”高世伟摇头:“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其实现在也算不上大逆不道,最开心的是,各路诸侯!”

衍朝灭亡,天下战火四起,民不聊生,要说有谁会拍手称赞,无疑是野心家和各方诸侯。野心家自然希望凭借天下大乱分得一杯羹,而诸侯更是如此,他们无一不是统辖一方,掌控生杀大权。可实际上他们并不是那方土地的真正主人,皇帝这两个字如同大山一般压在他们上方,始终喘不过气来。

“难道高太守也想效仿逆贼,在下望平原裂土,自登大宝吗?”吕当正皱起了眉。

这话说得极重,很不客气。吕氏世世代代都是忠于衍朝的氏族,从先祖吕天阳一脉起世代传承至今,可以说只要姜氏坐在宝座上,吕氏就不曾衰败过。而如今姜氏衰败,吕氏自然不能落井下石,否则后世的史书上免不了要把吕氏写成不忠不孝的家族。

“不不不,我哪有这种心思呢?”高世伟一脸笑容:“我这次来的目的,其实是救吕氏的!”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不止是吕当正,就连吕氏的各位族老都坐不住了,为首的大族老直接站了起来,遥遥一拱手,厉声喝道:“太守此言差矣!我吕氏世代忠良,先祖吕天阳被奉为飞将军,死后画像挂入凌云阁!先祖吕公杭、吕无尘、吕心痕、吕北牧哪一位不是北据蛮巫,南抗太灵?吕氏为守护北原的安宁出生入死,从未犯过大错,怎么会有诸侯要征讨我们吕氏?!”

对于这一长串光耀青史的名字,没有人不会动容,尤其是高世伟这种领兵之人,他们此生最大的梦想,无一不是驱除外敌,保家卫国。

高世伟也从座椅上站了起来,面对族老的发问没有丝毫胆怯:“族老息怒,息怒。我知道寒州吕氏的威名,眼下确实没有什么人敢动吕氏,也没有人想要动。可诸位想一想,如果要动你们的,是天下大势呢?”

“天下大势?”吕当正慢慢咀嚼着四个字的含义,抬起了头:“此话怎说?”

“相比于东州战乱,寒州、月州还算安定,是因为这块土地比较贫瘠,诸侯王们还没有扫平一切的实力,都在暗中积蓄力量!一旦寒州王侯们有了足够的把握,天下无主,难道他不想争一争?”

谁都知道,寒州没有大肆燃起烽火,是因为诸侯王们一直在缄默。一旦没有准备完全就出手,即使平定了寒州,对于富饶的东州诸侯们也没有一战之力。

“衍朝在时,吕氏的后盾是姜氏,只要姜氏在位一天,整个天下就没有人敢动吕氏。”高世伟继续说,“可是现在衍朝已亡,没有后盾的吕氏就是一块肥肉,唇亡齿寒这个道理诸位都是了解的,眼下吕氏的才俊不过是一块诱人的肥肉,只是不知谁最后能把肥肉送到嘴里。”

吕当正摇头,“恕我愚钝,太守的结论天下没有一个世家是不适用的,可为什么偏偏要我吕氏这般?”

这是所有人心中所想,依高世伟的意思,那些中立不曾依附诸侯的世家都是一块任人宰割的肥肉,可为什么他们不等谁有主宰一切的端倪出现,在那时选择选择呢?远比现在有把握得多。

“当然是吕氏的英明和才俊远多于其他世家!等待尘埃落定,那就是锦上添花了!”高世伟加重了声音,“吕氏八百年前不是做过一次选择了吗?当时人族受到灵族、太族的压迫,吕天阳将军追随元帝陛下,双方一同建立伟业,不是才有吕氏的不倒吗?”

这话很直白,对于吕氏几位族老来说无异于狼子野心。他们终于明白高世伟来到吕氏的目的——无非就是想让现在的吕氏效仿先祖追随起于微末的元帝陛下,这样夺得天下之后依然可以享受超凡的地位。

如果成功固然可以让吕氏的荣耀千年百年的延续下去,可要是失败了呢?他们吕氏上上下下不会丧命于此?他们身为吕氏族人,知道的更多,历史上没有记载的,可是为了撇清关系,先祖一度被逐出吕家,后来呈鲸吞天下之势时才给予援助。亏得先祖性子好,不然吕家后来是什么光景还不得为知。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们都需要为家族的延续考虑。

吕当正面色阴沉如水,心底对这位诸侯的狂妄多了一分鄙夷:“我知道了,高先生此次来是想侵并我们吕氏。”

“不不不,族长误会了,我这次来的目的不是吞并,而是想和吕氏结盟。”

“怎么个结盟法?”大族老问。

高世伟突然狂热起来,他举起了手:“吕氏从中北城搬迁,加入下望平原,吕氏子弟足够优秀,只是缺少一个发挥自己的地方。下望平原无疑是个好地方,我可以许诺,只要加入我们,吕氏优秀子弟都可以有官职!”

议事堂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被高世伟的话惊呆了。几个族老互相交换眼神,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付,而坐在首位的族长吕当正,他保持着一贯处变不惊的风度,似笑非笑,似乎是有了主意。

第十一章 不速来客(五)



吕正蒙跟着脚步一深一浅的,紧紧跟着吕石身后。

他们现在经过的地方是藏书楼,也是通往议事厅的近路,只要穿过这片古色古香的建筑,马上就能到达目的地。

原来吕正蒙的心情是忐忑不安的,有终于如愿以偿的激动,还有对接受惩处的担忧。可近了藏书楼附近,复杂情绪马上就被好奇取代了。

今天的藏书楼有些怪,奇怪中还带着一丝诡异。

进来的时候他从藏书楼旁边的那棵树上听到了动静,行走的过程中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就像有人暗中盯着他们。

不仅如此,平日向来无人的藏书楼院子在路口处站着许多人,腰中都别着武器,不时地四下扫视。他们都是精壮的成年男子,统一穿着灰黑色的布衣,一排人站在那里如铜墙铁壁,就连苍蝇都飞不过去。

那些人吕正蒙知道,是族中的私卫,只受命于族长,不到什么特别关头,是不会动用的。

“吕石,今天族内怎么了?怎么戒严的跟大敌入侵似的?”他小声的问。

这是问也是试探。吕正蒙可怕这些人是五族老对付他的,要是这样,就算他能控制自己发病也是逃不出去的。

走在前面的吕石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有可能是对付你的。”

吕正蒙讪讪地笑了笑,挠了挠后脑勺:“别开玩笑了,我哪里值得这样兴师动众呢?”

“别说话,跟紧我。”吕石不再理他了。

吕正蒙有些莫名其妙,吕辉倒是偷着笑了笑,心想大哥和吕风联手都没有制住你,你不值得这样,又有谁值得这样呢?

藏书楼的院子不大,不过一会儿就走到了尽头,末端是两个高大建筑形成的一道走廊,只要穿过去就是吕氏权力的所在——议事厅。

吕正蒙好奇怎么穿过去,毕竟路口已经被几个面目表情的私卫拦住了,吕辉上前交涉是无果的。他们不认人,只认令牌。

忽地长长的走廊尽头出现一个人影,是与吕石年纪相仿的少年,他穿着素色的云纹蝙蝠锦衣,头上别着一根白玉簪,面带笑容的对私卫说了几句,并且从腰间拿出了一块刻着“吕”字的紫金腰牌。

是吕风,他今日的着装远比昨日更像是吕氏少主。

他一边在前面领路,一边笑着对三人说:“今天族内来了一位重要客人,他身份尊贵,容不得半点闪失,所以族内才戒严了。”

到了议事厅门口,他指了一指其中一间空屋:“你们先在那里等一等,我去请示父亲。”

吕正蒙一行进入了议事厅左手边第二间屋子。

吕风没有资格与诸位族老坐在一起共同议事,所以接待完高世伟之后就一直在议事厅门外守候,吕正蒙一行走进藏书楼的时候就有暗卫通报,他知道见吕正蒙是父亲的意思就连忙去迎接。

他不知道父亲叫吕正蒙来的用意,也不好就这样把他们晾着,思来想去决定把这件事通报给父亲,让他做决定。

吕风敲门进入了议事堂正厅。

他刚一进来,就发现气氛不太对。大族老脸色通红,就跟刚发完脾气一样;其余的族老也是面色不善,他一进来就把目光对准了他,让他有些发懵。厅内唯一正常的,就只有高世伟,他面带古怪的笑容,谁脸上全然都是自满之意。

虽然吕风被奇怪的氛围吓到了,可还是快走两步对父亲耳语:“父亲,吕正蒙和吕石到了。”

吕当正摆了摆手,示意吕风下去,旋即对着高世伟:“高先生此言惊人,容我等想一想,正好有几个孩子要来,我要跟他们讲一个故事,先生也不妨听一听。”

吕当正做出邀请的姿态,率先大步走进了议事厅内的另一扇门。议事厅的房间都是联通的,只要走过两间房,就能直接到达吕正蒙他们所在的房间。



这方世界叫做神州。

神州世界共有三块内陆,分别是北原、西岭、南境这三块广袤的土地。

传言是三位古神创造了这个世界,他们的名字分别是“日”、“月”、“星”,三位古神在神州世界混沌之际就开始了交战,他们在无上的虚渊之中斗法,一打就是好几千年。

人族、蛮族、巫族的古神是“日”之神,他以永不停歇的天火之力为源泉,一直对抗着以银白之辉和寂寥之光为源泉的“月”之神和“星”之神。就这样过了几千万年,“日”之神力竭沉睡,“月”与“星”之神统治了无上的虚渊。

与此相对应的,也是神州的景象。

三位古神对立之时天下大乱,人族、蛮族、巫族、太族、灵族在神州七个州际之地共同群雄逐鹿,随着“日”之神的沉睡,太族与灵族成为了神州三块内陆的主人。

太族与灵族在有历史记载之际,就一直统治着整个神州。

世间没有永恒的存在,太族与灵族不可能一直统治下去,就在八百年前,“日”之古神苏醒了。

他苏醒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无上天火之力封存了虚渊中的天幕,让银白之辉和寂寥之光全部被阻隔在了世界的上方,而人间也看到了这种天象,其象征就是乱世之辉划过神州星河,也就是史称的“无月之夜”和“星河失辉”。

自此人间就失去了任何古神的记载。

自天象奇观之后,太族与灵族的力量被大大削弱,人族的领袖也就是衍元帝姜昌带着麾下绝代双骄“吕天阳”和“慕容明月”,把太族、灵族赶回到了祖地南境,把巫族与苗族赶回了西岭。

从此北原三州这个神州世界最富饶的土地,世代由人族统治。

这就是神州所有族群共同的历史神话。

传说终究是虚无缥缈的,没有人见过三位古神的存在,随着灵族、太族退出了北原,这些记载就渐渐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可远在南境的灵族与太族,对这一点坚信不疑。

这也难怪,灵族、太族都自称古神的后裔,他们生得漂亮,可以在借助天地之力施展各种秘法,在人族的面前这无疑就是神迹了。

所以他们能够统治神州世界千百年之久。

也就是这样,让一部分人族不相信这个传说,凭什么“月”与“星”之神的后裔可以施展秘法,他们“日”之古神的后裔,就没有任何超然的能力?

——西岭浩州的蛮族天生人高马大,气力超然,渺州的巫族可以使用毒虫与巫术,令人闻风丧胆;南境的太州、灵州所居住的太族和灵族,可以借用自然之力施展各种秘术;就是北原三州的人族,除了人数众多以外,没有任何超然之力。

当然很多人都不知道的是,在沧海中的中州岛,没有王权统治,那里居住的人们武功卓越,飞檐走壁十分轻松,仗剑天涯是每一个侠客心中的幻梦。

还是说北原的历史。

在天象未变之前,人族是不能与太族、灵族抗衡的,毕竟他们凭空吟唱就可以发射使用“炎”与“雷”的秘术,别说一对一,就是十对一不是对手。

更何况传言灵族、太族几位德高望重的秘术大师,甚至可以操控天象使战局得以向己方倾斜,寻常的人类看到就会跪下高呼神迹,根本没有人生出反抗的勇气。

而太族、灵族统治整个神州世界的时候,人族是最被看不起的。

他们既没有蛮族的力气,也没有巫族巫术的神秘,长相和能力更没有太族与灵族的俊美强大,所以人族过的生活最累最苦,地位也是最低下。

有的人不甘心居于太族、灵族之下,也难以忍受蛮族、巫族那种歧视的目光,但是势比人强,这些胸怀大志的人们不得不蛰伏下来,等到曙光的出现。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当乱世之星划过神州星河,蛮族、巫族、太族、灵族的力量被削弱到了冰点,有一群人站了出来,他们的传说璀璨丝毫不亚于天上的星辰。

说英雄造时势也好,说时势成就英雄也罢,草有高低,树有年轮,在那一群人中,最瞩目的无异于姜昌、吕天阳、慕容明月这三个人。

姜昌是最先扛起反对外族大旗的人,他的一声不屈号召立刻有天下群雄响应,其中就有吕氏先祖吕天阳。

吕天阳是一个富家子弟,他认识姜昌是在赌场中,当时姜昌出千打算赖掉赌场的金印,在赌场中残酷的惩罚中屡次抽到了上上签,全身而退,给吕天阳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后来二人相识,把酒言欢,一拍即合,吕天阳把自己掌握为数不多的势力毅然决然的加入了姜昌的队伍中。

双方相识还有一件趣事。

当年姜昌起于微末,为了成事没少借钱,又一次被富甲的商户逼到了绝境,不得不砍下一条手臂为代价时,吕天阳出现了。

他把自己身上最值钱的吕氏传家“云龙”玉佩典当掉了,这才赎回了姜昌的一条手臂,不然姜昌就是北原人族历史中唯一的一位独臂皇帝了。

至此第一个人与第二个人相遇,开始了他们长达三十年的征战。

对于飞将军慕容明月我们在这里就不谈了,他是杀手组织“暗鸦”的首领,是姜昌击退外族最重要的一环之一。

可惜飞将军慕容明月在衍朝建立的前一天病死,没有留下任何血脉的他突然病故的他让吕天阳与姜昌悲痛欲绝,险些死去,就连登基大典都推后了七日。

三人虽然不是亲兄弟,但经过三十年的征战那种情谊已经重于血脉了,在登基后吕氏吕天阳和姜氏姜昌曾经订下血脉盟约。

——所谓的血脉盟约就是在登基大典上双方在祭祀的神道上互相喝下了搀有对方血液的烈酒,他们都以各自的血脉对诸神发誓,任何人的血脉后裔如果因为猜忌对对方后人大动刀兵,诸神一定会降下血脉断绝的惩罚。

传言那一天是风色变色,云端上的古神都认可了这段誓言,而姜氏和吕氏真的就这样一直扶持下去,吕氏家族世代人才辈出,即使最平庸的也是九卿之一,而衍朝姜氏即使不是历代雄主,凭借先祖打下的底子守成也是没什么过错的。

姜昌登上皇位时已经四十八岁了,他领兵三十余年终于建立了人族的王朝。

但是吕天阳因为常年征战旧伤复发,年仅五十岁就离开了人世,在他生命最后的阶段,姜昌是无比怀念他们三人组当年的往事,不惜以一个诸侯国封地的代价寻回了吕天阳当初的那块玉佩,最后以半个寒州为代价寻回了那个云龙纹玉佩。

然后并许下诺言,只要无论吕氏犯下什么样的过错,哪怕是谋逆这样株连九族的大罪也可以被赦免,毕竟没有慕容明月与吕天阳,是不可能有衍朝姜氏这样昌盛的。

但吕天阳怕后人凭借玉佩为非作歹,把云龙纹玉佩一分为二,用其中的半块换来了北原极北之地寒州极北冰原附近的驻守权,并让一部分吕氏族人迁居至此,让吕氏族人永远的看守西岭通向北原的门户,让吕家世世代代用自己的生命守护姜氏。

“这就是我们寒州吕氏的来源。”吕当正顿了顿,“可就是这样先祖还是不满,生怕吕氏生出什么异心,又一次削弱了寒州吕氏的权柄。”

寒州吕氏原来是有成为一方诸侯资格的,可是先祖吕天阳硬是下令让诸侯吕氏降格为一个家族,只能驻守中北城,为各路诸侯们输送新鲜血液,不给他们称雄称霸的机会。

所以才有了诸侯们的族比。

剩余的半块玉佩则是吕氏家主的象征,没有它,就不是衍朝姜氏承认的吕氏家主。

吕天阳此举看似不智,因为上交半块玉佩之后这个承诺就是无效的了,但是这才是大智若愚,如果吕氏真的无法无天了,那才是家族的灭顶之灾。

所以说这是一对奇葩的君臣,君主尽可能的赐予恩惠给臣子,甚至到了比亲族还要多的地步,而臣子也绞尽脑汁的把这些恩惠还了出去,就算没有还回去也是留下了后来皇帝可以制衡的手段。

“而传到我们这一代,衍朝灭亡,东州宗族不管不顾,有了前人的辉煌,想到现在的落寞,我们吕氏才如此不甘,就是不惜一切,也要恢复往日的荣光。”

第十二章 不速来客(六)



吕正蒙整个人都是呆滞的,他被这个故事震撼到了。

他刚才一见到族长就迫不及待的张口要说,谁知吕当正根本不理他,而且面沉如水一副生气的模样,就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只好安静的沉默着。

可没想到吕当正说了这样一个故事。

他是读过一些史书的,可这些都是史书上没有记载的,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吕氏族人这么不看待自己了。由于东州宗族的关系,当年寒州吕氏有多么辉煌现在就有多么痛恨宗族,他只是一个发泄的口子罢了。

“族长,我……”吕正蒙鼓起勇气抓住了一个空挡。

可这句话没有说完整,吕正蒙的声音就被另一句高昂的话语打断了:“吕氏的历史,真是令人心生畏惧啊!”

在众目睽睽下,吕当正穿过的那一扇门又一次被打开,迎面走出了一位嘴角留着黑痣的中年人,他拍着手赞道:“从小我就是听着吕氏的历史长大的,可从吕族长的口中说出来,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啊!”

“这位贵客是下望平原太守高世伟。”吕当正笑着介绍。

“太守好!”少年们异口同声的。

吕风、吕石、吕辉全部拱手行礼,可唯独吕正蒙站在原地没有动,而是站着不知道想些什么。吕当正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可外人在场还是为他辩解:

“太守见笑了,这孩子没见过这么大的官职,被太守的威名吓傻了,一时间呆住了,请太守见谅!”

“吕正蒙?”吕风偷偷地捅了他一下,满脸都是愤怒,他可不想传出去说吕氏少年不懂礼数。可碰到他的时候不禁眉头一皱,他感觉吕正蒙不是在发呆,而是在颤抖?

吕正蒙“啊”了一声,这才恍然大悟,结结巴巴的:“太……太守好!”

“这几位是……参加族比的孩子么?”高世伟来了兴趣。

吕当正一怔,似乎是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旋即打了个哈哈:“对,这几个孩子都是要参加族比的,我给他们讲这个故事,就是要激励他们。”

这完全是巧合,他把吕正蒙叫来完全是想呵斥他一顿,不然五族老那边面子过不去。可不成想高世伟的突然到来让他改变了主意,讲这个故事不仅可以激励少年们,也是说给高世伟听,他要让对方知道,吕氏底蕴如何,可不是随便一个人就可以征服的。

“不过……”他话题突然一转:“这几个孩子桀骜了一点,前几天几个少年打了一架,闹出了不少事,这次主要是给他们一点小小的惩治。”

他指着吕正蒙:“吕正蒙,你心性不稳,这几天就不要出去了,多在房间内读读书,静静心。”

吕当正说的静心,实际下达的是禁足令,无论这次事端跟他是否有关系,哪怕他是受了无妄之灾,惩罚也是必须的,不然吕普伤成了那样,他这边不给一个交代很难让五族老满意。

高世伟把目光投向了吕正蒙,仔细地看了他几眼,扫到他头上时目光停住了:“这孩子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我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来,未来必定能成大事啊!不过这头发……看起来身体有些症状啊,应该今早医治才对。”

吕正蒙没有回答,反而偷偷抬头看了高世伟一眼。

“让太守费心了。”替他回答的是吕当正,“吕正蒙,还不谢过太守?”看吕正蒙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吕当正心里生出了一丝怒意,提高了音量。

吕正蒙这才不情愿的躬身行礼,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多谢太守抬举,正蒙……必定不会辜负太守的期望……”

“好好好,高先生,故事讲完了,我们接着说……”吕当正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房门重新紧闭,少年们听完故事也打算离开,众人陆续迈开了脚步。吕辉已经迈出了一只脚,似乎想到了什么,最后还是停下了,“吕正蒙,你先前不是叫了族长一句么?想要说些什么?”

“没什么……”吕正蒙勉强的挤出了一个笑容,先吕辉一步走了出去,只给他一个背影。可只有吕正蒙自己知道,他现在远没有表现的那么平静。

尘埃落定,孩童们的身影渐渐远去,寒州吕氏的族长吕当正嘴角的笑意逐渐变冷,状做鼓励而抿起的嘴角弯了回去。他打开房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和这位新晋的诸侯一前一后的回了议事堂。

吕当正走后议事堂响起了窃窃私语,族老们七嘴八舌的讨论高世伟的提议,也就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紧闭的房门被打开,面无表情的吕当正和一脸笑意的高世伟重新回到了议事堂。

门打开的时候小声的窃语消失不见了,年迈的族老们把目光都投向了两个人。

吕当正落座,一挥手,就有美貌的婢女重新依次奉茶,过了半晌,在高世伟带着期待的目光中,他说:“诸位族老,刚才我给高大人和参加族比的少年们讲了一个故事。”

族老们互相对视一眼,疑惑的眼神传递了好久,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族内资历最高的大族老开口,他捋了捋雪白的胡须:“不知道族长给高先生讲了什么故事?”

议事堂的房间都是特制的,隔音效果很好,目的就是防止暗藏祸心的人偷听吕氏决策。高世伟能听到是因为他紧贴着门,族老们隔着一个房间,加上还在讨论心思没在那里,自然不会知晓故事的内容。

“历史,我们吕氏的历史。”吕当正没有详细的解释什么。

不约而同的,所有族老的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过了片刻,还是大族老:“都是些历史了,老提那些作甚?”

他挺直了腰板,话语中满不是自谦,可无论是谁都能感受到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自傲。吕氏就是这样,荣耀都被编纂进了史书,你想无视都做不到。

“那这件事?”高世伟挑了挑眉,他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端倪。可他还是不甘心,仍抱有一丝希望问道。

“刚才的故事高先生也听到了,我们吕氏驻守中北城给各路诸侯提供人才,是祖宗定下的规矩,数百年来每一任吕氏族长都是兢兢业业的遵守祖训,没有半点敢怠慢的。总不能传到我这一代,就坏了祖宗的规矩,等到百年以后,我等也不好和祖宗交待啊!”

诸位族老全都赞同的点了点头,哪怕平日水火不同的派系都没有出言反对。他们吕氏虽然落魄了,但远没有中落到能被一位小小的诸侯吞并,就算要来,也是寒州候那种衍朝册立的诸侯王有资格。

吕当正拱了拱手:“相信诸位族老也是和我一样的看法,太守大人的请求,恕我们不能从命了……”

“无妨,这只是鄙人的不成熟的建议,让吕族长见笑了!”高世伟一掀襟袍,起身作揖行礼,脸上依旧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那就告辞了,希望过几日的族比中,我们看上的人才,还请吕氏割爱啊!”

吕当正起身回礼,客套的说道:“哪里哪里,我们还想请高太守的眼光不要太高,看不上族中那些不成器的孩子!”

寒暄过后,高世伟拒绝了吕当正正午用餐的邀请,有说有笑的出了议事堂,寒暄的客套话一直到了吕氏的大门口。

“既然高先生还有要事在身,我就不远送了,族比那天,还请高先生移步,到寒舍用餐,让我们把酒言欢,好尽了地主之谊!”

高世伟接过门外候着的侍卫递过来的缰绳,轻巧的翻身上马,在马背上畅怀大笑:“一定一定!吕族长,那今日我就告辞了!”

几人一路向东,再也没有回头。

正午的日头向西方偏移了一点,阳光更加刺眼了,已经策马出了中北城的高世伟突然驻马不前,回身看了城池的轮廓一眼,心中冷笑道:“既然吕当正不识抬举,那就让你们整个寒州吕氏全部葬身在马蹄之下!”



吕正蒙穿过藏书楼附近的树荫时,听到了蝉鸣。

阳光正好,蝉也叫的有气无力,如同他的心声一般。

他回头看了看,来时的戒备森严已经悉数撤去,藏书楼附近都是静悄悄的,和往常一样,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他不知道现在自己要做什么,心中如同荒芜的土地长满了杂草,乱糟糟的。

他刚才其实有许多话要跟族长说,毕竟这一次机会他拼了命跟吕普打架换来的,他想说蛮族要入侵,这个秘密在他心里藏了好几天,已经到了如鲠在喉的地步,不吐不快。再者就是关于吕岩的惩罚,他想说有什么冲着他来就好,不要把无妄之灾强加到别人身上。

可是他不能,他也没有机会,现在回想起吕当正讲的故事,还有那位做客的太守,他就浑身冰凉。

是恐惧。

那位太守他见过,那天月圆之夜他发病,他在中北城外的密林也就是人们口中的胡林,他见过那位嘴角长着一颗黑痣的太守。他对那个牵着黑骏的蛮族人说,他对中北城垂涎许久,他的记忆力极强,那个人就是他,绝对不会出错的。

从中北城回来他就一直提心吊胆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暗示自己那只是幻境,而这几天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的吕氏似乎隐隐佐证了那的确是他的幻觉。就在他都要信以为真的时候,高世伟出现了。

那可是下望平原的诸侯啊?!他要是真的私通西岭蛮族,真到了那一天还不是无声无息的大军压境?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他在心里问自己。

他平日里基本很少见到吕当正,这在族比前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何况他还被下了禁足令。他现在很想找人说话,就算那人没有办法,可只要相信他,能跟他说说话就好。

可到最后他只能叹了一口气,来这里六年了,所有人都疏离他排斥他,哪有朋友可言呢?他思忖过,到底是吕氏对宗族成见太深,还是他做人太失败呢?

他不知道答案。

想着想着他就出了藏书楼的范围,来到吕氏族内的路上,余光扫到了许许多多对他指指点点的少年,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无非就是他差点把吕普打死的这件事。

“真是……真是难办啊!”他懊恼地挠了挠头。

吕氏的少年们对停在那里的吕正蒙指指点点,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三五个一簇的人群。吕正蒙对此置若罔闻,一片树叶飘飘荡荡的落在了他头上,他拿下看了看,紧紧地握在手心,同时下定了决心:族比,他一定要在月末的族比上取得好成绩,把这件事完完整整地告诉吕氏的族长!

历史:

纵观飞将军吕正蒙短暂而又辉煌的一生,与他不顾戴天之仇的只有两人。

一人是他从军时与他称兄道弟的张安国,当时他不过是随军的一个掌印官,在平蛮使耿东大人麾下效犬马之劳,那一年是乱世十八年,他十八岁。

耿东大人作为平蛮左先锋,驻守望月岭西北方向,连战连捷,让蛮族一时寸步不得进。蛮族人都畏惧他,说他是李振飞第二,谈之变色。

他们在那个关隘坚持十天有余,粮草之路被蛮族一伙士兵以死为代价切断,他不得不派吕正蒙去望月岭总关隘调粮。那时粮草正缺,他多次派人无果,还是吕正蒙自告奋勇,他主动要求去取粮。

吕正蒙这样做是有底气的,因为分配补给位于最后方粮草大营的军官正是他的好友——英王义子苏墨白,他相信凭借两人的交情足以借到足够的粮草。

事实上他成功了,可当他押运粮草回去时,那处关隘燃起了雄雄大火,逃出来的士兵说平蛮使左先锋耿东大人被害,凶手就是张安国。

原来在吕正蒙借粮的这三天,蛮族人知道粮草匮乏,一直派人在阵前劝降。张安国为了贪图蛮人的赏赐,勾结耿东手下另一个部将,趁他没防备,就闯进营帐取下他的首级,开城向蛮族投降。

想着耿东大人曾对他的照拂和期望,想着闲暇曾与张安国喝酒,那人说得此生所念不过北原安定,愿天下再无狼烟,他感觉受到了欺骗,那些话现在想起是莫大的讽刺,这无疑背叛了他们二人共同的理想。他一怒之下,决定擒杀张安国,用他的人头祭奠耿东大人。

可要在蛮族的千军万马中诛杀叛将张安国,这是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就连耿东的亲信都不愿意送死。最后他只召集到了一支十二人的队伍,飞渡天险露水涧,奔袭千里,跃马横刀,生擒张安国。

那时的张安国在蛮族大营中饮酒作乐,看见吕正蒙就跟见了鬼一样,当场吓得疯癫,半人半鬼一样说着胡话。毕竟没有人想象,他是怎么出现在这个地方的。

最后他成功将张安国押解到望月大营,亲手杀掉了这个叛徒。

而还有一人,则是高世伟。这个天下大乱最早勾结蛮族的太守,致使中北城被屠,令他无家可归,没有什么仇恨比这还要令人刻骨铭心。

可是对于这个家伙,所发生的事情就称不上传奇了,当时已经统帅千军的吕正蒙因为气急差点犯了大失误,幸好他的副手、同为好友的温城即使喝住了他,他这才清醒过来,堂堂正正击败了他。

那时高世伟见势不妙,想要投降,照理说他有五万士卒,已经有了割据一方的实力,可吕正蒙还是下令坑杀了所有降卒,将他曝尸荒野,人头置于埋葬五万降卒的叛军冢上。

吕正蒙事后一人站在叛军冢前,望着他那死也不曾闭上的双眼,流下了眼泪。时隔十五年,他终于为中北城的所有百姓报仇雪恨。

高世伟至死都没有想到,当年的中北城还有一个人活下来。

原来在中北城遭到屠戮以后,高世伟在蛮族的支持下在北原越发嚣张,他麾下的军士无恶不作,曾多次屠城。后来有大军征讨,他就离开北原到了西岭,彻底沦为了蛮族的走狗,被赐姓阿史骨。

吕正蒙后来成为统帅之后,曾经多次想要杀掉这个北原的罪人,可不是高世伟龟缩西岭不出,就是他要率军迎战别的诸侯,双方一直错开,直到轩朝建立前夕,他才解决掉这块心病。

按理说大仇得报,理应十分兴奋,可报了仇的飞将军却感觉不到一点快乐,他杀了寒州的罪人之后,竟然迷茫了,心里说不上的堵塞难受。过了很久他才想明白,只是他执念太深罢了。

纵使吕正蒙还记得那些人的音容,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那些欢快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第十三章 不速来客(七)



“此人狼子野心,不过是占领了下望平原,就想要吞并我们吕氏!要是真给了他一支几万人的队伍,还不敢去攻打东州以争天下?真是笑话!笑话!”

大族老的嘲讽声回荡在整个议事堂。

吕当正送走高世伟后,诸位族老们并没有如同少年一般散去,而是依旧留在了这里。

五族老吕青期掀开茶盏,喝了一口,目光在首座的吕当正面前扫了扫,不屑道:“还不是我们吕氏如今势微?家族整体都不思进取,要是放在几年前,一个小小的诸侯敢这么放肆?吞并我们吕氏?他也不怕胃口太大把自己撑死!”

五族老说的含糊,可在座的都不是愚笨之人,谁也能听得出他话锋所指。

吕当正对此倒是不以为然,他手里举着茶盏没有落下:“五族老这话说的可是严重了,吕氏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来‘不思进取’之说啊?”

“奖罚不明,就是坏了规矩。坏了规矩,就不成方圆!没有规矩,我们吕氏不就是一盘散沙,这不是不思进取么?”吕青期梗着脖子瞪了回去。

“哦,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这件事。”吕当正笑着环视各位族老,“诸位族老都说说对吕普与吕正蒙斗殴这件事情的看法吧。”

众人一怔,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放到如此严肃的议事堂来说。

“严惩吕正蒙不就行了?他一个弃子,不知好歹,没有教养与人发生矛盾不是正常不过的么?”

冷了半刻场后,四族老不屑的说道。

这位座次紧挨五族老的四族老认了吕普为干孙子,平日两家人关系很好,吕普被打,他自然要讨回一个所谓的“公道”。

“对对对,吕正蒙那个人我看过一眼,才几岁大头上就有那么多白发了,我看是心力衰竭所致,估计也活不了几年了。对待自己同族的人都下此狠手,一定要严加惩处!”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附和:“对对对,不能因为他是宗族的人就置身事外,这不让我们吕氏的规矩成了笑话么?”

“吕正蒙就应当关进地牢一个月,然后上门给普儿磕头道歉,才能解决此事!”五族老见众人支持他,心里有了底气。

“对啊,对啊,这话有理啊!”

几位族老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嚷了起来,都是说着要严惩吕正蒙的,一时间议事堂跟街口的菜市场像极了。

“都住嘴!”大族老苍老、威严的声音压过了一切,他扫视四周,每一位与他对视的族老全部低下了头:“成何体统?这是议事堂!不是街头菜市口!”

哄闹的氛围戛然而止。

大族老是上一任的吕氏家主,也是在场的族老们中年级最长的,他比族老们高了半辈儿,就连族长吕当正私下里也要尊称叔父,他一发怒,整个吕氏还没有不怵的。

等到氛围肃静了,大族老把目光对准了一直不苟言笑的吕当正,刚才在正座上冷眼相观的模样可都是落在他眼里了。他沉声道:“不知道族长有什么高见啊?”

“高见谈不上,不过吕普和吕正蒙的事情,我倒是有一些眉目了。”

提到吕正蒙,大族老脸上闪过一丝不可查的愠色。

众人都声讨一个小辈,这看起来有些小肚鸡肠,不过吕当正知道这都是在所难免的。

吕正蒙是宗族的人,可以说寒州吕氏如今落到一个小小诸侯都敢声称吞并和东州宗族的冷漠是不无关系的,再加上快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宗族对他不管不顾,才惹得了吕正蒙如此凄惨遭遇的事端。

“吕正蒙和吕普打架的起因是因为吕风,吕风因为凑不够族比的人数就把他算上了,吕普年轻气盛,平日就看他们那一伙人不顺眼,所以让吕岩借族比的名义约到了偏东场,才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吕当正把玩着茶杯,说话慢斯条理的。

“族长这话是什么意思?普儿现在重伤垂死,我吕氏险些少了一位绝顶的才俊,还要把一切都推到他身上不成?!”吕青期坐不住了,厉声回道。

“砰”的一声,吕当正突然把茶盏往桌子上一摔:“好,不把祸泽全部推给吕普,那就按规矩来!既然五族老先前说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那就把他二人全部按族规处置!”

“吕当正你!”五族老也拍桌而起,大怒。

不仅五族老冷笑着与吕当正对视,其余几位族老也用余光瞄着首座的位置。

族长一派和五族老一派不合是谁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平日他们二人都井水不犯河水,可今日这是怎么了,吕当正怎么会因一个小小的吕正蒙与五族老大动干戈?

“都冷静些!有什么话不能坐下说?”

面对一触即发的局面,只有大族老敢出来做和事佬:“老五,族长说的对,不能因为因私废公啊,如果在这个族比这个节骨眼区别对待两人,恐怕会让族比的那些孩子多想啊。”

大族老最后的一句话语重心长,把“参加族比的孩子”这几个字说的很重。

吕青期这才鄱然醒悟,他明白了大族老语言中的深意。如果按照他所言惩治吕正蒙,那参加族比必定少了一支队伍,这不仅得罪人,也会让吕氏的机会大大削减。

反应过来的吕青期哼了一声,一甩袖袍恨恨地坐下了,默许了不严加追究吕正蒙罪责的事情。

“族长让我们留下,不仅仅是为了这件事吧?”大族老问。

吕当正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了大族老:“当然不是,这次的主要目的,是宗族给我们来了一封信。”

大族老神色一凛,接过了那封信,信的开头这样写道:

“吕氏分族吕当正亲启。

天朗地阔,本源生之于混沌之中,纵隔万里之远,距百代之疆,血泪亲情融于骨,理相敬相爱,共涉沧桑。

昔先祖割袖袍以离家,千年未过,血亲未淡,因乱世之阻,人心不免之背离,亦如天与地之裂分,手与足之相戮。

余每念次,常扼腕长叹,心如刀割。现令人取先祖之遗物,将于吉日于山巅拜祖,重修血亲之情……

吕荒奉上。”

信纸的末端是吕氏宗族现任族长的名字,名字之后是云中腾龙的花纹,那是吕氏的不传之秘,只有宗族族长有资格用先祖传下来的半块云龙纹玉佩用特制颜料印在信纸上,这代表着吕氏宗族的命令。

大族老看完之后把信纸传了下去。

“这算什么?现在用得上我们的时候想起我们了?”四族老看完信之后挥了挥手,没有任何稳重的模样:“他宗族,就想凭一封信,就讨要祖宗的宝贝,想得美!”

翻阅完毕,信纸很快传回了吕当正手里,即使是再怎么温和的族老,看完信之后脸上都带着怒气。

“宗族看上的是祖先的哪件遗物啊?当年分家的时候,先祖吕天阳可是把所有的宝贝几乎全给他们留着了,我们这里只有汤汤水水。现在可倒好,好事想不到我们,要东西可是不客气!不给!不给!”

有族老大声地嚷嚷。

“是不是趁着这件事,我们可以从宗族那里索要一些好处?”又有人说。

很快七嘴八舌的发言又一次充满了想来严肃的议事堂,事情也从开始的索要祖先遗物转变了其它方向。

大族老用拄着的拐杖往地面一敲,看向了吕当正:“族长有什么想法?”

吕当正沉吟了一会,抬起了头:“我认为这是和宗族修复关系的好机会,毕竟现在我们式微,是时候找个机会重新向世人展示我们的武力了!”

“你的意思是?”

“他们要什么,就给他!眼下的当务之急,是重新确立我们吕氏在中北城以致整个寒州的威望!”

族老们看向吕当正的目光不对了,这么明显的偏袒宗族可不是族长的性格。当年吕氏大乱向宗族求救的时候,宗族可是不闻不问,导致族内偏向宗族的人寥寥无几。而吕当正能够力排众议坐稳族长之位,当初也公然表明了反对宗族情绪的。

不然这个族长之位他可坐不稳。

“不妥吧。”大族老投过去了斜斜的一道目光。

“有何不妥?”吕当正脸上似笑非笑的。

吕青期听闻此言怒上心来,想着前几天和吕当正争论的事情,一气之下直接拂袖而去,他箭步如风,没有给这位吕氏族长任何一丝面子。诸位族老见状也纷纷告辞,走时都带着不悦的神色。

这场议事最终不欢而散。

很快议事堂里只剩下了吕当正与大族老,大族老慢悠悠地咽下了最后一口茶,也起身告辞,只不过出了议事堂后他望了吕当正一眼,意味深长。



浓浓的夜色响起了悠然的笛声。

今晚的大夜如墨把天穹都遮起来了,星光散散点点的连不成片,如同房中燃起的灯火,轻轻一吹就散了。在这微凉而又的夜色下,有人踏着朦胧的月色穿过蜿蜒的小路,敲了敲吕当正的房门。

吕当正这个晚上正在书房读书,他看的是《北城奇志》,正到精彩之处,他就听到了三声轻轻的敲门声,“谁啊?”

无人回应。

他暗骂了一声,只好把书本合拢,三步并作两步的到了门前,一开门,看到了一张苍老的脸。

他脸上的不满立刻堆叠成了笑容,连忙躬腰把人迎了进来:“叔父,怎么这么晚还来这个偏僻的地方啊?您一把年纪了,可别受着什么风寒!”

老人只是扫了他一眼,没说话,径直向屋内走去。而则是吕当正小心翼翼地向门外看了一眼,发现四下无人,紧忙关上了门。

“我这把老骨头受了风寒可没事,吕氏的未来可比这个重要得多,我来问你,你今日正午在议事堂说的都是真的?真的要不顾众议强行交好宗族?”

老人须发尽白,脸上沟壑纵横,显然是饱经风霜。如今的吕氏敢这么对吕当正说话的,唯有大族老一人。

“当然是真的!”吕当正端来了一盏茶,迎面对上了大族老的炯炯目光:“既然能和东州宗族交好关系,重振我们吕氏的名声,我就是背负一些骂名也没什么。”

大族老仔细看着吕当正,发现这么久的时间他还是没有看透这个侄子。

吕当正的父亲早逝,可以说吕当正是他看着长大的。六年前因为衍朝灭亡导致天下大乱时,他这个在位时间最长的吕氏家主因为家族内乱被迫卸下族长之位。那时候新任的吕氏族长候选人有很多,吕当正是势力小不起眼的那个,可就是族长任选的那一天,吕当正煽动大部分族人以脱离宗族为名号,联合族内大大小小的势力,一举登上了族长的位置,并且以强硬的手腕清洗了不服他的那些人。

“当正,我记得你当上族长那一年是幽帝十二年,你是用了那时候族中内乱对宗族不满这个名义,煽动了大半数的族人才当上这个族长的,现在仅仅才过去了六年的时间,你不怕吕氏内部又产生什么大乱子么?”

“不是不怕,而是不会。”吕当正欠了欠身子,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叔父当了二十多年的族长,一心一意的为吕氏大业牟利,可惜时运不济,凑巧碰上了天下大乱,不然估计现在这个位置还是您的。”

大族老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可现在时局不同了,天下还是大乱,只不过乱中带着平稳,诸侯们都在积蓄力量,谁也不敢真正的对大位动心。所以说,这是我们吕氏的好机会。”

大族老挑了挑眉:“什么机会?”

“叔父有所不知,这一次宗族有求于我们,与他们交好,远没有族老们说的那么严重。”吕当正从容不迫,带着自信:“叔父可知这回宗族为了拿走祖先留下的那副画,开出了什么样的条件?”

“画?他们不是要祖先的佩剑么?”大族老吃惊的问。

如今寒州吕氏最珍贵最值钱的物件,就是先祖吕天阳留下的佩剑“天涯”。天涯剑是吕天阳的佩剑,死在这把剑之下的敌人足有上千,为开创伟业立下了赫赫的威名。

“那是祖宗留给我们的镇族之宝,怎么可能因为一封信,我就这样拱手相让?”吕当正说着又从怀中递过了一封信:“宗族传了两份信给我,第一封就是今日议事堂族老们传阅的那一封,礼节性的话偏多,第二封才是真正的信。”

大族老半信半疑的接过了信,眯着眼借着如豆的灯光展开了信。

“叔父你看,”吕当正往纸上一点,“宗族说了索要之物并不是祖先的佩剑,而是当年元帝姜天昌留下的四份残图之一的‘江山社稷图’。祖先的天涯剑可是灵器,是传说之物,怎么轻易的送出去?”

江山社稷图是当年衍元帝姜天昌打破灵族统治后得到的一份残图,有市井传言那是灵族统治北原千年积攒下的财宝的藏宝图,可惜姜天昌派人大力寻找无果,最后只得把他当作赏赐送给了吕天阳。

大族老仔细看完信纸,直接搁置在了桌上,“如果只要‘江山社稷图’也没什么,这市井传闻做不得真,史书上可有记载,当年不知道动了多少人力物力去找宝藏,结果最后都是一场空,宗族想要这个就给他,再者说这报酬……”

“报酬可是丰厚得很啊!”吕当正接过话茬,声音幽幽地。

“凭一份半真不假的残图,就能换来部分子弟去东土当差,还予以厚禄,这可不是亏本的买卖啊!”大族老把目光投向了吕当正,“当正,如今你可是狡猾了,没有把这件事公开,是不是想就让自己的后人去东土当差啊?”

吕当正摆了摆手,脸上堆笑:“哪里哪里,东土任意一个诸侯国都比寒州整片土地富庶,这种出人头地的好差事我怎么独吞?这不是告知叔父了么?”

两人相视一笑,各怀鬼胎。

“好,这件事我知道了,不要张扬,等过两天到了议事的日子,和宗族交好的这件事我允了。”大族老起身。

吕当正作揖行礼:“那就多谢叔父支持了!”

大族老推开书房的木门,窗外悠扬的笛声已经停了,他望着天上那轮才从云中冲出来的明月,冷哼了一声,大步地离去。

没等他走多久,本应只有一人的书房突然又不知哪里冒出了一个人,他气息隐匿的极好,要不是在朦胧的烛光下可以看到那人的影子,必会认为其是鬼魅之身。

“看来表面光洁的吕氏内部,也分为诸多派系啊,族长你和大族老这一密谈,可把其他族老的利益全部私吞了啊?”那人声音带着笑。

吕当正似乎把这种关键事情被他人听到毫不在意,“暗鸦的人也多管闲事?我给了你们足够的金印,去做该做的事情吧,不要打扰我读书了。”

本就朦胧的灯火突然一闪,暗鸦的人立刻无影无踪,偌大的书房只有朦胧的光晕,吕当正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十四章 不速来客(八)



随着下望平原太守高世伟的到来,一时间人们的心思都被吸引过去了,少年们讨论的不再是吕正蒙和吕普的斗殴,而是统一的把矛头指向了高世伟。心高气傲的少年们想,怎么会有人这么大胆,一个小小的诸侯妄图吞并吕氏,这不是坐井观天痴人说梦的呓语么?

在外人看来意见向来不合的族老们在这一件事上达成了统一,认为这些族老必定是同仇敌忾,可惜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那一天后议事堂曾爆发过多次争吵。

起因还是东州宗族的那一封信,即使吕当正说了宗族要的是江山社稷图而不是灵器天涯,大部分的族老还是不同意重新与宗族交好。可以五族老为首的几人势头终究是压不过大族老和族长,最后这件事还是被吕当正以强硬姿态的坚持下通过。

只不过最后利益的瓜分,其余的族老有没有分到一杯羹,那就是不能放在明面上谈的了。

吕氏内部不太平,民间市井上也是同样于此,有略懂占星之术的人说,曾看到岁星脱离了原有轨道,有向北方偏移的痕迹,也是那晚,有人看到五只蝙蝠列队划过吕氏上空,来回折返。

岁星在民间传说是福星,偏向北方,自然就是寒州的中北城。蝙蝠是寒州吕氏的家徽,而五只蝙蝠更有“富禄寿禧安”之意,两者联系在一起,无不是昭示着吕氏将要中兴。对此,吕氏上上下下表示着缄默。

这一年已经是乱世十二年的六月二十,距离衍朝灭亡已经有了六年之久,距离世家们的族比,还有十一天。

中北城吕氏,西厢房。

有鸟落在屋旁的黑樟上,探出了小半个身子,叽叽喳喳不知疲倦地叫。

西厢房是吕氏以前鼎盛时期用来招待门客特意建造的,寒州的历史上不知道有多少文人或者大贤落魄时寻求过吕氏的帮助,曾有很长时间这里算的上名胜。

可是衍朝末期世道乱了,强大的吕氏在乱世元年的那天的“中北之乱”中首当其冲,不仅元气大伤,对待那些闲云野鹤的态度也变了——都自顾不暇了,哪有时间救济别人呢?渐渐地,这里就很少有人居住了。

正午的光辉是金色的,几缕阳光穿过茂密的枝桠正好落在屋里,让吕正蒙头上的华发闪闪发光。这是他被禁足的第二天,昨日从议事堂出来之后没多久族卫就把他“请”到了这里,让他为自己犯下的过错反省。

从西厢房这边可以远眺到彩香亭,离远了看余晖打在上面,那些花朵仿佛点缀了一层碎金。美景固然养眼,可吕正蒙没有心思看。

“读书误我三十年,几回醉把栏杆拍。”

吕正蒙收回远眺的目光,读着墙壁上不知道是哪位先人刻下的诗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望着那片刻了字的墙壁,用指尖轻轻地蹭了一下,就马上收回了手。这间屋子年久失修,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人住过了,纵使凄凉如此,墙上刻痕之深仿佛昨日,给人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他吹去指尖的浮灰,突然想到很多年前,是不是也有人和他一样满怀愤懑或者郁郁不得志,在此客居。那人夜间看着窗外繁星点点,酒意上头,挥剑在墙上留下了如此文字。

“读书误我三十年?他难道不知道,这天下有多少人想读书没有机会么?”推门进来的人一声冷哼,对此有些愤懑与不屑。

老人推门进来时带着刺眼的光,等到他缓缓走进了,吕正蒙才确切的看见那人模样。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方颅且高颧骨,脸上泛着病一样的青色,身着褐衣,手里抓着一本书,腰间酒壶的盖子松了,隐隐有酒香飘荡。

“老先生是?”吕正蒙迟疑了。

推门进来的老人他从来没有见过。

他在打量老人的同时,老人也在打量他,上上下下扫过几眼后,最终把目光落在了吕正蒙的头上。准确的说,是他头上生长的那些华发。

这是吕正蒙第一次见到老人,可老人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吕正蒙,他来寒州三月有余,居住吕氏每晚都能碰巧遇到这个少年,他本想着不过是个巧合,并没有在意。他不请自来,独居这片吕氏已经荒芜许久的屋子,为的就是不引人注意。可不成想在这里还是能够碰上他,这已经算不得上巧合了,老人想这或许就是上天让他和这个少年相见。

老人把腰间的酒壶解下,仰起头大灌了几口,眼神变得迷离起来,嘴里还振振有词:“奇怪,奇怪……”

吕正蒙以为他是在说自己的头发。他知道自己的头发很引人瞩目,见过他一面的人,第二次相遇时不一定能够记起他是谁,可只要一说头发中生得许多白发,那人定会恍然大悟,出门在外,少不了别人指指点点。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有一次他在族内被栽赃偷了东西,有明事理的人一眼就指出并不是他做的,因为吕正蒙的头发实在是太特别了,如果是他做的,那明显的特征很难被人忘记。

“有什么好奇怪的?”吕正蒙不满的嘟囔了一声,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会好奇,他早就厌倦了。

他私下里也是找过靠谱的医师诊治过的,可谁知给他号过脉后医师摇了摇头,语气深长让他至今记忆犹新:“头发灰白是先天而来的气血两虚,至于你身上别的病状,是我行医一生从未见过的,你有空可以常来我这里。”

那位医师不仅诊治出了他头发异常的原因,好像还把他隐藏不愿意告诉别人真正的病状看了出来,吕正蒙有一种被人看穿了的感觉,几乎是落荒而逃。

老人只是笑。

吕正蒙有些发蒙,他起初以为老人是说他的头发奇怪,可谁知老人并没有在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而是绕着他走了几圈,甚至靠近用鼻子嗅了嗅。

看到少年露出不解的眼神,老人向后退了一步,“我说的是你身上的味道有些奇怪。”

少年怔了一会儿,扯起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袖口,用鼻子一闻,确信没有什么酸臭的味道,只有淡淡的皂角和树叶的清香。他抬起头,满脸不解,虽说自己衣服少的可怜,但每件最起码都是干干净净的,哪里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老人看着吕正蒙傻傻的表情,忽地一笑:“不是你衣服上的味道……”

他的话没有继续下去,吕正蒙以为不过是老人家无趣拿他开了一个玩笑,并不在意。可老人那好奇的目光并没有从他身上挪去,上上下下扫视半天之后,视线对准了他的头发。

又来了,怎么每个第一次见到他的人都绕不开这个话题?他早就受够了,“老人家,我这头发不过是……”

他的解释没有说完,就被老人开口打断,用一种饶有趣味的眼光看着吕正蒙:“小子,你是不是想说你的白发是先天气血两虚导致的?”

“难道不是么?”吕正蒙梗着脖子,一副较劲不想落得下风的模样。

“当然不是!为你诊断的医师何其蠢哉?”老人摇了摇酒壶,一脸不屑:“这只是表象,只观其形未得其神罢了……”

听着老人言语中隐隐透露出的自傲和对世间一切的鄙夷,吕正蒙不打算把对话继续下去了。他猜这人身份可能是自己道听途说中的腐儒,有一肚子学问,总以为自己有点本事就目空无人,平日不是怨天尤人就是自怨自艾。

“老人家,您请回吧。”吕正蒙摇了摇头,背过了身,“我只是犯了一个族规在这里禁足的小子,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和学问与您对坐论道。”

听到吕正蒙如此明显的逐客令,老人脸上一红,不知道是酒劲上涌还是被一个毛头小子看不起而表现出的羞愧:“小子,你就这么不想和我说话?不想知道你这头发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想……”吕正蒙头也不回,打心底笃定了这不像是一个好人:“就是知道又怎么样呢?这是顽疾,没有百八十个金印可治不好,我可没有钱。”

听到这话,老人更加好奇了,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不能啊,吕氏子弟怎么可能因为钱财发愁,就算是普通的吕氏子弟,也没有资格被禁足这里啊?”

吕氏自从中落以后,西厢房这边就是空着的,想当年这里居住的不是世间绝顶的文人就是位高权重之辈,近几年虽说没有人踏足过这里,但绝对也没有成为普通子弟犯错被紧闭的地点,没有身份的人,早就在吕氏的地牢里了。

“吕正蒙!吕正蒙!”

吕正蒙踌躇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老人,就在这时隔着老远就有响亮的声音传来,惊走了树梢上的鸟儿。

他对老人家躬身行礼示意告退,把门打开了一道缝,走了出去,离着一个院子看见了吕然的脸,浅浅的眉毛下,是一张面黄肌瘦的脸,那双贼一样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吕然?你怎么过来了?”吕正蒙心想最近真是怪事连天,他本来就是族内一个不起眼的小人儿,死在街头都无人问津的那种。可自从那夜发病后,接触的人都是吕风、吕石这种权贵子弟。

吕然跑的很急,气喘吁吁的,离吕正蒙近了才站住,有些惊奇的打量四周:“这西厢房风景不错啊,以前族内禁止来的时候我就好奇,后来禁令取消的时候我就懒得动,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好去处。”

懒得动?

吕正蒙听到这话差点没有笑出来,吕然可不是一个懒得动的人,他每次在中北城内闲逛,都能看见吕然偷偷摸摸地走到城南的烟花巷,然后在一群穿的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殷切的目光下走进那些风月场所。

城南可比这边远多了。

“你有什么事情么?”吕正蒙心底腹诽着吕然,脸上表情还是茫然的。

“当然有事,要不是有事,我才不会过来找你呢!”吕然说话带着嫌弃,“是大哥,族比近了,大哥说要找你去练习一下参加族比的阵型和谋略,要不然我才不来这个鬼地方呢……”

吕正蒙摇头:“去不了啊,如你所见,我被族长下令禁足在这里,不能随便出去的。”

他对上了吕然的目光,吕然看着对方怯怯喏喏的样子,感觉气不打一处来。吕然心想你连五族老的孙子都敢痛下杀手,一个小小的禁足令就把你吓到了?

“不能随便出去?”吕然故作无所谓的叹了一口气,“那就没办法了,大哥还说等你到了一起商量一下怎么把吕岩捞出来呢,现在看你也没有那份心,那就让那个可怜鬼在地牢慢慢待着吧……”

吕然说完之后转身就走。

“等等,吕然!”吕正蒙焦急的叫住了他,“你说的是真的?只要我去,你们就会想办法把吕岩救出来?”

背过身的吕然偷偷一笑,心想二哥教给他的计谋果然好用。他咳了一声,身子转过来的时候表情却是无比的严肃,无所谓的耸耸肩:“谁知道呢?反正你不去,吕岩估计要在地牢住个一两个月。”

“我跟你去!”

吕正蒙被说动了,快跑几步跟上了吕然的步子,两个少年并肩慢悠悠地走出了西厢房。他们走后,那只被吕然惊走的翠鸟又盘旋飞了回来,翠鸟仿佛与树梢上的绿色融在了一起,不知疲倦的叫着。

屋内的老人望着两个少年离去的背影,皱着眉头:“奇怪,我明明感觉到了灵器迪尔利亚未姆(注1)的气息,竟然不是暗鸦的杀手,而是一个吕氏少年?奇怪,他身上怎么有这么浓重的月华之力?”

老人思绪飘回了三个月前,他感觉就算是那个强大的灵族人体内都没有蕴含如此强大月华之力,怎么会在一个小孩子身上出现?况且还拿着暗鸦最珍贵的武器?

老人感觉事情有意思起来了,他并没有急着追出去,反正听少年说要禁足这里,接下来少不了和他接触。渐渐地,他感觉这一次寒州之行不会无趣。

注1:迪尔利亚未姆,是灵器明月的星文,星文是南境灵族、太族共同使用的文字,流传天下的灵器都有星文名称,不过极少人知道。而对于一把灵器,呼唤他的星文,是代表着尊重。

第十五章 东州来人(一)



同年同月同日,寒州望月岭,日照当头。

山路蜿蜒且崎岖,一行人在这里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脚印。

望月岭是寒州与月州的交界处,地势险要,不少文人曾经在这里登高感怀,眺望两州的胜概,曾经成为一个好去处。不过现在世道乱了,自从五年前两位诸侯曾在望月岭之下交战后,基本就没有人踏足。

山谷间传来了风声,刚抽芽的树枝颤动,翠绿的叶片也应和起来,上上下下节奏的随着跳动。风吹过了山涧,越过了树梢,最后消散在了一座亭子中。

这是望月岭上依山建造的一个简单亭子,没有过多的鎏金描漆,只是简简单单装饰了一番,都是木质的饰品,虽然简陋,但是别有雅意。想必是当年曾在此吟诗作对的文人留下的。

不过荒芜许久的亭子里,今天破天荒地坐着一行人。

“望月岭是近路,只要不出三天时间,我们就能抵达中北城了。”

石凳一侧的人开口说话。他打开竹制的木筒,从里面掏出了一张绘制精良的地图,在上面指指点点。这是一张做工用料都是当世之最的地图,用的是羊皮,每一个地点关隘都有标注,详实无比。这样一张地图,能省去斥候侦查几年的功夫。

另一个人对他的建议似乎有着不满,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另一个方向:“为什么不从官道走?如果从阿古斯山和望月岭之间那条大道走,可以省不少力气。”

北原三州的地势如同一轮弯月一般,衍朝的前几位皇帝都把修路作为了头等大事,为了就是让三州之间有着良好的照应,一旦出了意外可以火速抵达。

“官路虽然好走,但是阿古斯山有部分毗邻西岭,万一那些不长眼的蛮子扰边犯境,战火四起,岂不是耽误了许多功夫?”

听声音两人都有了一定的年纪,可他们披着宽大的袍子,穿着精致紧身的褐色鹿皮轻甲,领子都是高高束起来的,很难看见他们的脸。

“五哥、六哥,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石桌另一侧站着的人皱了皱眉,声音里透着不耐烦:“这一路你们一直吵,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殿下在这里就是想找个地方歇歇,你们能不能安静些?”

女人的声音虽然温婉,但现在也有了怒意。

日光偏移,亭子上方的红瓦一处有了漏洞,恰好打了进来,把女人的半张脸映成了金色。她抬起手下意识的遮眉,如白玉般的手腕露出了半截,令人侧目。

“沈姨,消消气,五叔叔和六叔叔都是有自己的考量,我可没觉得他们烦。”亭子内唯一坐着的少年笑了笑,他头上戴着茅草编织的斗笠,腰间挂着翠玉般的剑鞘,声音透过两层薄薄的面纱,温润如同春风拂过。

看起来是贵妇的女人稍稍低头,把腰间系着的水囊解了下来,递到了少年的身边,恭敬的说道:“殿下,你可不要顺着他们两个,本来大哥让您这一次出来就是让你看看风景宽宽心,结果一路颠沛不说,还总是有人吵闹,这可是违背了这次出来的初衷。”

少年接过水囊,浅浅地喝了一小口,旋即拧上了盖子:“叔叔们,外面天气热,来亭子里歇歇吧!”

亭子外面站着四位黑衣人,他们分别驻守东西南北四个角落,每个人腰间都是别着长刀,神情冷峻,不时地扫视四周。

这个小小的亭子周围竟是有着八个人!其中七个人全是少年的护卫。

无人答复,少年无奈地揉了揉额角,起身:“那就走吧,休息的差不多了。”

“殿下,您看是不是绕绕路,山路崎岖,可是不太好走……”看到少年站了起来,劝诫走官路的黑衣人恳切的说。

“六叔叔,我知道你怕我身子弱,吃不了这个苦。本来这一次就是我求着和各位叔叔出来走走的,也不好这样的耽误时间。”少年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我最近可是有好好习武,这点苦头算不了什么的。如今的大事,是尽早赶到寒州,拿到江山社稷图才是。”

话音刚落,东面就有一只紫翎的鸽子飞了进来,羽翼扑哧扑哧的扇了几下,这才平稳的落在了桌子上,额头一点点的,脚上绑着小小的竹筒。

女人把竹筒里的信纸抽开,仔细的阅读起来,目光每扫过一行字,眉头就皱得更深一分:“三哥来信,说是在后方发现了疑似山贼的踪影,让我们赶紧动身。”

“山贼?这月州边境如此荒郊野岭的,就是落草都没有地方,怎么会有山贼?”老六把信纸拿了过来,心里没由来的升起疑惑:“除非,是有人刻意找我们麻烦!”

回答他的是一声急促的箭啸。

羽箭的翎毛摩擦空气发出了刺耳的声音,老五眼尖,一下子就辨别出来了是北方传来的声音,当即怒声吼道:“敌袭!保护殿下!”

他立刻站在了少年的身后,当即从披着的大麾里伸出双手,放在胸前形成了拱形,食指上黑曜石的戒指闪过一丝流光,旋即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如气体般蔓延开来。那只射向少年背后的羽箭进了亭子,竟然生生地停在了半空!

就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屏障抵挡了一般一样。

一击未成,这下不仅是听力极佳的老六,所有人都听到了连成一片的呼啸,不下百余只的羽箭破空御风将至。

箭雨从四面八方传递而来。

亭子内的两男一女没有再说一句话,而是三人成犄角之势把少年围在了中央,同时全部伸出了双手,他们每一个人的食指上都佩戴着一枚黑曜石的戒指。

三人的双手开始不约而同的在空中刻画着轨迹,那是难以懂得的玄奥符文,但显然三人都是烂熟于心,开始和末尾的时间丝毫不差。

三人共同完成的时间,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时间的流速也变得慢了起来。那些疾驰的羽箭经过外面四人的挥刀阻挡,已经很少能飞进亭子,就是力有不逮的漏网之鱼,也悉数如先前那支羽箭一样在看不见的壁障下停住,然后落在地上。

秘术·玄固。

这是南境太族用来抵御秘法或者羽箭创作出来的防御秘术,他们自称为星之古神的后裔,可以利用刻画符文来凝结天地之间的星辉之力。而常人想要使用秘术,必须拥有黑曜石之戒增加对星辉的亲和。

箭雨未歇,可是那些足以穿膛破肚的飞矢再也没有一只抵达“玄固”的结界上,亭子外围驻守四个角落的黑衣人在结界升起之后,佩剑或者腰刀全部噌的一声出鞘,挥舞武器呈风车之势,硬是把自己周围的场地肃清了。

他们抽刀的速度极快,似乎连空气都能挥斩开来,刀影迅捷得让人眼花缭乱,更有甚者刀锋直接对准了锋利的箭簇,硬是活生生地把箭矢一分为二,金铁交接声不绝如缕。

“肃清他们!无论是山贼流寇,还是那些诸侯们不长眼的军队!”妇人柳眉倒竖,这位场间唯一的女性秘术大师动了真怒,她为了跋涉方便没有穿裙装,只是简简单单的布衣,可发号施令真有将军的感觉。

话音刚落,四个遭受箭雨丝毫没有后退的黑衣护卫立刻疾驰了出去,正午的阳光全部被黑色的布料吸收,他们就像是夕阳的夜色那般快速蔓延了出去,动作之快犹如鬼魅。要不是正午时分,一定有人怀疑自己见了鬼。

箭雨仍在不停的发射,粗略的估计足有上百枚之多,要知道箭矢虽然算不得什么稀罕玩意,但两军交战绝对不会做这些无意义的消耗,只要单方面的屠杀碾压时减少步卒的伤亡,才会出动弓手,而面对步卒,弓箭是最好的武器之一。可惜今天发动进攻的人绝对不会想到,竟然有人能够顶着箭雨冲了出去!

不过片刻,四个黑衣护卫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丛林中,隐约能听到的,只有恐惧的嚎叫和不可思议的呼声。

“暗鸦的无胆鼠辈,到了现在还不愿意现身么?”女性秘术大师对着亭子外说,可现在附近空无一人,也不知道她在和谁说话。四个黑衣护卫突袭追杀弓兵的时候,箭雨就已经停下了,可是亭子内的三位秘术大师依旧没有停下“玄固”的结界。

“我这辈子竟然有幸能够同时看见三位秘术大师,可真是死而无憾了。”

一道身影从树荫下缓缓现了身。声音的来源是亭子的东南方向,那里有一株衰老将死的黑杨,杀手看起来在那里已经埋伏许久了。可稀奇的是,那里本来明明空无一人,他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团黑雾。

杀手被识破身份没有懊恼或者逃跑,更没有提刀强攻,而是站在那里无所谓的问了一句:“虽然杀手被识破身份即可视为失败,但我还是想知道,你们是怎么发现我身份的?”

“修习了自然潜行之术的杀手,普天之下除了暗鸦的刺客,还有别人么?”回答他的是一句反问。

黑衣人面色微冷,眼中杀意四起。自然潜行之术是暗鸦的不传之秘,这个神秘的杀手组织是传承制度的,一般人一辈子都没有打交道的机会,何况是能准确的说出这等隐秘之事。

身份被识破,杀手脱下了罩在头上的兜帽,身影再次变得飘忽起来,随着他的进攻准备,凉亭内的女性秘术大师放下了手,准备出站应对他的刺杀。玄固结界因为少了一个人的支撑暂时露出了破绽,可是很快老五老六就弥补了结界的缺口。

“报上你的名字,暗鸦的刀下不杀无名之辈!”黑衣人一瞬间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从那飘忽不定的身影中只能看见隐隐的绿光。那是淬毒的武器,劈砍的速度令人咋舌。

“沈简!”回答他的只有两个字,女性秘术大师开始在空气中刻画符文。

仅仅几个眨眼的功夫,暗鸦的杀手就又一次现身,他像一团飘荡的黑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亭前进行挥斩。他对这一击有信心,秘术的施展是需要刻画符文的,恰好他就是以速度见长的那一类,天生克制。

就在他刀锋切割空气落到沈简头上的那一个瞬间,他突然感觉不太对劲,不是对方没有躲闪,他确信这一击对面是来不及躲闪的。他之所以诧异,是没有刀口划开血肉的感觉,就像是自己击中了一团空气!

果不其然,他小臂用力让刀锋继续下压的时候,秘术大师沈简的身体突然变成了一团水雾,啪的一声直接消散。他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妙,欲转身退走。

可是他已经没有机会了,水雾消散的瞬间就落在了地上,那些水雾没有消失反而跟活了一样开始自动流动,不多时就变成了一道阵法,随着光芒的升起,一个水之牢笼立刻成型,把他关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现在他就是再一次发动“自然潜行之术”也没有办法了,他被禁锢,就是再一次潜行又有何用?

他开始疯狂的挥舞长刀,打算强行突破水牢,可是已经晚了,他被困住的瞬间沈简的身影就在他的身后出现,而她出现的时机,掌心那道精密复杂的符文已经绘制完成,熊熊的火球在她掌心燃烧。

她轻轻一吹,动作轻盈得如同拂去掌心浮灰,那个火球也被她吹散,随着风直接卷到了水牢上。水牢立刻被熊熊大火覆盖,水与火的碰撞没有产生水雾,而是融合类似成了岩浆一般流动的火焰。

“怎么可能?太州的五行秘术你竟然精通水与火两种?!”凄惨而又凌厉的声音从火焰中传出,透过雄性烈火只能看见一个黑影在里面疯狂的挣扎,最后无力的倒在地上,化成了漆黑的焦炭。

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臭味。

可是不待众人喘上一口气,凉亭上方就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又是一个黑衣人携刀破空而至,他的刀锋极其锋利,切断顶端的横木如同刀切豆腐一般容易,他以断裂的碎木做掩护,毅然从上方带着晃眼的刀光直指玄固中心的少年。

玄固是四方的结界,他唯一的弱点就是顶端是虚无的,并没有被覆盖。不知何时潜伏上去的黑衣人抓住了这个机会,这也是杀掉一人内心最松懈的时候,他暴跳着携必杀一刀直卷中心。

风卷开了少年斗笠上的面纱,露出了水一样清澈的眼睛,这是这场暗杀从头到尾少年第一次动容,却让那个正在下坠的刺客心头一惊。他悄无声息的杀过太多人,可那些人无不是惊恐和震惊,没有人像他一样镇定,眼中带着轻蔑与鄙视。

他想这个少年不是常人,他的气场太足了,尤其是眉峰下那双清澈的双眼,带着对一切的淡然和不在意,仿佛一切都不过是沧海一粟。他想这个人一定很骄傲,死之前都是一副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样子。

可是有什么用呢?他想,就让你带着那份骄傲去死吧。

这个节骨眼上,撑起玄固结界的两位秘术大师已经无暇其他了,就算是杀掉一位刺客的沈简,也来不及重新刻画符文。眼看刀锋就要落在少年的头上,可是此刻发现再怎么用力,武器都压不下去。

有一柄飞剑凌空而起,挡在了少年头上,同样也阻挡了致命的刀锋。

“灵器!”杀手认出了这柄武器的来历。

杀手再也不能更进一步了,如果说他的刀光是一道足以斩开水流的攻击,那这次阻截他的就是环绕神州大陆的沧海,他的一切攻势力道碰上了这柄武器,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与此同时,支撑玄固结界的两位秘术大师放下了手,代表玄固结界的符文如流沙一般缓缓消散。

他来不及管长刀,只想凭借武器交接带来的那股力道暴退而去。可是少年没给他这个机会,就是两柄武器僵持那一瞬间,他已经把手放在了翠绿的剑柄之上,纤细白嫩手臂碰到的那一瞬间,本来是守势的沧海剑突然转变了姿态,向前一斩。

杀手感觉有一股力量如同水蛇般顺着他的手臂蔓延到了全身,仿佛雨天被九天之上的玄雷击中,躯体里上上下下充满了挤压的疼痛,直接被少年的轻轻一挥飞出了很远。

“你……你到底是怎么发现我们的?”杀手跌倒在一边,大口吐血,将死之人满脸都是疑惑:“还有……你们到底是谁?”

他愈发觉得这次暗杀的对象是了不得的人,秘术大师和灵器,在北原三州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东西。少年有着三位秘术大师和一柄灵器保驾护航,就是千军万马中也能保护自己安然无恙。

沈简站在那里,拍了拍身上的浮灰表示不屑:“暗鸦自以为躲起来不见年日就无人可知了?你们的潜行之术真的就以为无懈可击?当我们撑起玄固的时候,就发现不对了,你们的气息那时就已经一览无余了。”

杀手终于知道自己和同伴为什么暴露了,他苦笑了一声:“那些羽箭只不过是佯攻,可谁能想到你们不是被射成了筛子?我们暗鸦的人虽然少见,但即使我们也不曾见过秘术大师啊?”

少年凌空一指,飞剑立刻回鞘,他看也不看那边,反正这个暗鸦的杀手已经肺腑皆碎,能撑着一口气完全都是心中的疑惑。

“五叔叔,让三叔叔查一查,让我看一看,到底是谁想要我苏墨白的命!”

历史:

关于暗鸦这个组织,自古就是褒贬不一。

以前灵族统治整个神州大地的时候,暗鸦在飞将军慕容明月的带领下,为人族改变所处的地位立下了不可磨灭的汗马功劳,这个组织从默默无闻一举名震整个神州。

可是随着历史的变迁,这个组织开始不择手段,他没有原则,为了金钱成为一个恐怖令人谈之变色的杀手组织,其中最不可饶恕的一件,就是在乱世十二年私通蛮族,让北原对西岭的门户彻底大开了。

虽然后来轩朝的成立他们同样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可是论功行赏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得到太多的优待,反而被剪去了不少羽翼,要不是丞相在旁阻拦,以此打压下,恐怕真的要彻底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要知道没有优待这样一个庞大的组织,定会留人口舌,这就导致新政推行时很多商会并不配合,他们生怕献上了忠心还得不到好处。可无论是陛下,还是飞将军,都对此不理不睬。

没有人知道这两位彪炳千古的君臣,为什么会这样做。

世人不理解,暗鸦的人也不理解。

这件事直到很多年以后,暗鸦组织的新首领翻阅月州分部的青铜秘卷时才恍然大悟,那份记载任务受雇详情的名册上这样写着:乱世十二年六月二十,“地”部刺客代号“青”与“红”刺杀失败,身陨,无全尸。

这在当时是引起轩然大波了的,一个掌握了自然潜行之术和瞬杀之术的刺客袭击不过十人左右的队伍居然失败了,就连撤退都做不到,无疑令人吃惊。

事后暗鸦曾派人勘察,得出的结果比两位有名号杀手失败还要震惊——交战的当场,有人感受到了浓郁的星辉之力,居然有秘术大师出现过!紧接着东州暗鸦的总部传来印着火徽的特殊急讯,要求他们马上撤销暗杀,并且把一切信息融入到青铜中。

这种方法是暗鸦成立那一天就传下来的,把信息融入青铜代表暗鸦永远放弃了这个目标,违令者将受到暗鸦的血令,永远生效。

那时首领才恍然大悟,原来暗鸦曾经刺杀过尚未登上皇帝之位的陛下,怪不得会这样,原来是有旧怨。

至于飞将军吕正蒙对暗鸦的仇视,他自然想到了是归咎于陛下的缘故,毕竟这二人的关系,可不是寥寥数语可以说清楚的。

不过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吕正蒙和暗鸦的渊源要比他想象的深很多,更不会想到,这位大名鼎鼎征战神州的飞将军,差一点做了暗鸦的首领。可惜这一切,全部被上一任首领藏在了“明月”之卷上,随着他的死亡,这一切全部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

第十六章 东州来人(二)



“资因敌家之动,变生于两阵之间,奇正发于无穷之源。”一位学究模样的人在房间里摇头晃脑,他穿着长衫,背过去了双手。

吕然领吕正蒙前去的地方,不是演武场,而是一间雅致的屋子。吕正蒙认得这里,这是族内开设的蒙馆,一些普通门户的族人交一些银钱也可以上。他对这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很羡慕,可吕岩父母负担不起两人的银钱,他只能藏在门外的树上旁听。

屋子内里面坐着吕氏三兄弟,吕石为首位,他目光冷峻,一眼就能看出心不在焉。而他后面的则是并肩的吕辉与吕祥,吕祥托着脸正在看他的二哥,无聊的打了一个哈欠。

他们是从后门悄悄溜进去的,一路上吕然都神秘兮兮的,吕正蒙问什么都没有回答。吕正蒙以为是要来什么神秘的训练场,结果却是来了一个屋子听人讲课,这跟族比有什么关系?

“喂,吕然,你拉我来这干什么?”屋子内的气氛很严肃,吕正蒙拉了拉吕然的手肘,小声地问:“不是商量族比的方法么?”

“你懂什么?”吕然白了他一眼,同样用了很小的声音:“这是族学中兵法最好的讲师李君,你以为族比的上阵顺序没有讲究?这都是学问!”说到这里他苦着一张脸:“对了,你可不要惹他生气,这个老先生脾气大得很……”

两人落座,跪在编制铺在地上的席子上,吕然装模作样地把襟袍铺在膝上,一震衣襟,拿起伏案上的笔墨开始在纸上写字。吕正蒙以为他在对先生所言做记录,可仔细一看竟是在画乌龟。

讲师似乎没有注意到从后门溜进来的两个人,看一眼手中兵书,又继续摇头晃脑:“故至事不语,用兵不言。且事之至者,其言不足听也;兵之用者,其状不足见也。忽而往,忽而来,能独专而不制者,兵也。”

“李先生说的是什么?还有,他说的这些和族比上阵顺序有什么关系?”

吕正蒙到现在都没有明白讲师说的是什么,他虽然偷偷学过认字,但是他本来懂得的这些字连在一起从先生嘴里念出,就变成了云遮雾绕的天书。

“吕然,看你写的认真,定是对我所说有所感想,你说一说吧,刚才我讲的都是什么?”走到最前面的李君突然回身,正好看到两个人窃窃私语,他面色顿时就沉了下来,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吕然。

“这……”吕然站了起来,脸上挂着讪讪的笑容,支吾着四处乱瞄,希望能得到帮助。

看见吕然语塞,李君面色阴沉得成了铁青色,他放下书卷,从怀中摸出了竹木的戒尺,大步旋风的走了过去。到了跟前,发现吕然还是没有作答,强硬的拉出他的左手,用力的抽了三下。

他下手极重,啪啪啪的三声敲击,每一次吕然都是一撅,身子乱颤,想要把手臂抽回去。可他这样一动,先生敲得更用力了,死死地钳住了他的左掌,也不知教书匠哪里来的力气,竟是让吕然没有挣脱。

吕然左手肉眼可见的肿了一部分,正常的肤色也变成了略微带着放过血水的猪肝,他疼得都快把脑袋缩紧衣领里了,他的面色不来就是太太健康的蜡黄,这么一弄,活脱脱一个病秧子。

“吕辉,你来说。”先生把头转了过去,回到自己的书桌放下了戒尺,目光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吕正蒙身前。

“是攻伐之道,”吕然站了起来,对此烂熟于胸,“出自先生手中所拿兵书的‘龙韬·军势’,说的是‘用兵的机密要藏在心中,而不是放在嘴上,机密不能暴露’。”

先生满意的点了点头,一下一下的捋着下颚几处胡须,“不错不错,你们几个,平日里就属你最认真、最用功。”

“不过,既然你们长辈请我来开设私学,为什么要找一个不相干的人过来?”他兀地话锋一转,将矛头对准了吕正蒙。

彼时的吕正蒙还在悄悄地查看吕然的伤势,他小声地问为什么不过是回答不上来问题,就要挨这么重的打。结果小动作才刚刚开始,就被李君如电一般的目光盯住了。他这才知道,原来是怪他的不请自来。

“先生,”吕辉深深地鞠了一躬,恭敬的行礼,“吕正蒙并不是闲人,他也是我们这一队族比的成员,先生今日不辞辛苦来教导我们,我想着吕正蒙也是我们的一员,才贸然把他叫来,聆听先生的教诲。没有一开始就把他叫过来,是我们的不对,还请先生见谅。”

他终于明白这堂刚刚开始的午课,李先生本来讲的“文韬·文师”突然转变为了“龙韬·军势”。这是故意刁难吕然,刚才的戒尺,不过是他把一个不相干的人带过来的惩罚。

“哦……”李君拉长了声音,“原来是这样,既然是你们的成员,来这里听课倒是有必要,不过我要考他一下,真的有资格在此旁听么?要知道,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坐在这里的,我师从大家牧从云,我可不想这一身所学是对牛弹琴!”

吕正蒙疑惑了,他的确知道这个世道的读书人很少,基本只有世家子弟才能读书识字,平民基本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可他既然已经坐在了这里,为什么先生们的眼界不放的开些,认为有一般人听课是对先生们的侮辱么?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先生说:“吕正蒙,我且问你一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是……”吕然翻开了兵书,小声地打算告诉他。

可谁知先生眼力极尖,看准了吕然的小动作,在他翻开书的一刹那,立刻横眉剜了他一眼,盯住了他那只红肿的手掌,意味不言而喻。

“你可知兵法中的钓有三权?”先生接着问。

无人回应。

“恩德与道义,在‘文师’中属于什么样的核心啊?”

“我……我……”吕正蒙支吾了半天,声音也越来越小,盯着自己的鞋尖,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李君重重地一挥衣袖,冷哼了一声,看也不看他:

“就连兵法中的‘文韬·文师’最精妙也是最浅显的一部分都解释不上来,我就算是接着讲下去,有什么必要么?我承蒙你们族中长辈邀请,在此私下教授,已经是坏了规矩。如今你们不但不尊重师长,还弄来一个没读过书的黄口小儿来唬我,这是侮辱我,侮辱先师,侮辱兵法!”

他起身把手中握着的兵书整齐的摆放在书案上,起身对着他们所有人说:“至于族比,想来我这把老骨头没有能力为你们安排些什么,这就告辞了!”

说完他大步离去,头也不回。

前门被他推开,清风卷了进来,吹得书桌上的黄纸哗啦啦的响,望着李先生离去的背影,这几兄弟恍然大悟,连忙起身追了上去,口中全是挽留之意。一时间屋子内就空荡了,只留下呆呆站着地吕正蒙。

他还没有从那些呵斥中缓过神来,心里只想问一句话,先生说了那么多,可是这些和族比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吱嘎的一声响,西厢房进来了一位垂头丧气的少年。

老人还在那间墙壁上刻着诗文的房间,少年进来时他正仰头把酒往嘴里灌,面色微醺的他听见门响有些好奇,看见来人是吕正蒙后更加吃了一惊:“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有事么,怎么才去了两盏茶的功夫?”

吕正蒙是低着头悄悄进来的,他一路上避着人,一来是不想让人看见他禁足时偷偷溜了出去,更不想被人看到脸上的沮丧。心不在焉的进来,看见老人发问也是吃了一惊。

不过他现在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敷衍的问了回去:“老人家怎么还在这里?”

“自然是等你。”老人嘴角勾了勾,让人看不出到底是真话还是玩笑。他看着这个三个月来每晚都去膳堂偷吃东西的少年,心中好奇大盛。

“等我?”吕正蒙苦笑了一声:“老人家别拿我开玩笑了,我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野孩子,哪里值得什么人等待呢?”

听着少年嘴里的自怨自艾,老人倒是来了兴趣,他正了正坐姿:“哦,你走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我可看见你挺焦急的,怎么回来就这个模样了?我看你的谈吐也不是不学无术的人,说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吕正蒙摇了摇头,明显是不想回答。可老人也是不恼,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品着酒,饶有趣味的盯着他,忽然间低低的,几乎是蚊鸣般的声音问出:“老人家读过书么?”

“算是……读过一点吧。”

“那老先生知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是什么意思么?”他抬起了头。

老人笑着捋了胡须:“这说的不是王朝的兴衰么?天下不是一个人的天下,而是天下所有人共有的天下。能同天下所有人共同分享天下利益的,就可以取得天下;独占天下利益的,就会失掉天下。”

“哦,”吕正蒙木讷地点头,眼中没有一丝神采:“原来是这个意思,可我搞不懂这和族比的上阵顺序有什么关系?”

老人不答反问:“看来你是去听了一堂兵法,我且问你,是不是你去的时候先生才刚刚开始讲课啊?”

“算是吧。”

“准确的来说,你说的这个和族比没有关系,这是兵书《六韬》中开篇‘文韬·文师’的句子,讲究的是兵法的核心要义。”老人顿了顿,“不过……有可能是为了启发你们,有的先生喜欢以小见大,例如我,总喜欢说一个故事让学生领悟其中的真谛。当然也不排除那位先生不学无术,用这些高深的东西蒙混你们。”

“那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吕正蒙忽略老人也是一位先生的事实,也忽略老人的猜测。他在蒙馆外偷听过李君授课,每一次都是人满为患,就连几位族老对他都是很尊敬,看来不是没有什么本事的人。

老人的安慰没有起到作用,他还是沮丧。他的记性是极好的,在东州的那几年就识了字,平常族学开课的时候他都会躲在角落里偷听,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溜进藏书楼自己偷偷地看。虽然背下了很多本书,但其中讲了什么他真的不明白。

老人放下了酒壶,摸着下巴沉思了好一会儿,“你是真的不知道?”

“为什么这么说?”

老人叹了一口气,把酒壶放下站了起来,走到了吕正蒙跟前:

“好吧,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我想错了,你不是吕氏的贵族子弟。现在这个世道,普通人读不起书,教书的祖上也多半是一个贵族,胸中自有傲气,他们不愿意教普通人,即使讲书,也是照葫芦画瓢,书中所说自己都没有实践过,自然只能纸上谈兵说一些大道理。”

“熟不知,这天下多少人想要读书却无书可读呢?”老人用力地一挽袖子,仰起头把酒壶举到最高,一饮而尽。

老人像是醉了,在屋内走步跌跌撞撞的,眼中清明之色渐渐褪去,逐渐变为了一种愤慨,所说的也是玄奥起来,吕正蒙只能听懂一知半解,但是没由来的感觉老人说的是正确的。

若干年后,轩朝建立之时,吕正蒙已经从一个无知的少年变为战无不胜的飞将军,神州大陆上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威名。一天他路过书堂,听见朗朗的读书声不由停下了脚步,悄悄望去发现里面大多是布衣的平民子弟,眼睛忽地湿了。

教书的先生正在不厌其烦的一字一句解释给少年们听,有的少年蹙着眉头,但经过老师的释义后眉峰都舒展开了,显然是明白了其中深意。那一刻他心里没由来的自豪,追忆起了第一次见到老师的模样。

他想,老师终于做到了,做到了前无古人的壮举,他做到了天下人人有书读,天下人人能读懂书的地步。那时已经是乱世二十九年,轩朝历法天启三年,他的老师已经去世十年之久。

第十七章 东州来人(三)



入夜。

本应该漆黑一片的膳房中亮着几点烛光,四个人影被幽黄色的光芒投在了窗纸上,给这个地方徒添了几分可怖的感觉。

一人大口咀嚼着食物,一边发言,满口都是嘟囔不清:“真倒霉!幸好晚上膳房还有食物,不然我非得饿死不成!”

“你别动那只熏鸡,给我留着!”窗纸上的人影突然变大了,另一个少年伸手去抢食物,衣袖摩擦之间烛光忽地一闪,火光摇曳着差点熄灭,“那还不是你?要不是你把吕正蒙叫来惹了先生生气,咱们哥几个会被家里罚的晚上不许吃饭?”

左手拿着馒头右手拎着一只鸡腿的少年顿了顿,他那本来就瘦削偏黄的小脸在烛光的照耀下更甚了,白了旁边的少年一眼:“我说三哥,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也是奉了大哥二哥的命令,这可怪不到我头上!”

今夜偷偷溜进膳房的四个少年就是吕氏四兄弟——吕石、吕辉、吕祥、吕然,讲师负气离开可不是小事,这件事传到了他们家里,作为惩罚就是今晚不许吃饭。

少年们才十四五岁,虽然正是长身体的好时光,一顿不吃倒不是忍受不了,只不过是咽不下一口气——明明是吕正蒙把人气走的,为什么不允许他们几个吃饭?吕然和吕祥一合计就跑出来了,即使是吕石也没有反对。

“这件事情怪我。”旋即屋子内响起了一道温和的声音:“是我没想到先生会有那么大的反应,要是早点把他带过来,就不会这样了。”

不等吕辉抱有歉意的声音落下,吕祥连忙咽下了一口:“这可跟二哥你没关系,是李先生太死板了……再说给咱们哪一个教书的先生不都那个样?平日里都傲得很,都是鼻子对着你说话。”

“这件事要我说谁都不怪!就是怪也要到吕正蒙的身上!”吕然一瞪眼,咽下了一大口鸡腿肉,脸上挂着“劫后余生”的表情:“要不是吕正蒙不学无术,先生会被气成那个样子?”

“小然这句话可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吕祥伸出了油腻腻的大拇指,“吕正蒙确是有问题,先不说那么简单的问题他为什么没有答上,难道还不会跟先生说句软话?就连挽留也没有挽留,我看他真是一只白眼狼!”

吕然笑了笑,“其实当初大哥选择吕正蒙,我着实是吃了一惊,后来发现这家伙武艺倒是不错,胆子也是不错,可论做人可真是差的远了,就算他不是因为宗族这个身份受欺负,平日里他那样也少不了苦头吃!”

“最开始我选择吕正蒙,是打算族比的时候让他第一个出场,以他的能力足以击败对方两个人。”

一直沉默的吕石终于开口了:“现在看来他不是很好的选择,不过已经这样了,那就让他作为我们的棋子走下去吧,反正最后他顶多就是去当个士卒,不可能获得任何官职的。”

“大哥说的没错,”那个温润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吕辉似乎想到了什么,心有余悸,“吕正蒙不是一个好控制的人,他那天发疯连大哥和吕风都奈他不何,简直可以用怪物来形容,咱们兄弟还是少跟他打交道为妙。”

“对了,四弟,我记得吕正蒙性格很孤僻,你是怎么把他喊出来的?”吕祥好奇了。

吕然不以为然的挥了挥手,嘴角勾起了玩味的表情:“这还不简单?吕岩不是被关进地牢里了么,我就骗他说咱么兄弟能把他救出来,吕正蒙就信以为真了。”

说到这他不屑的笑了笑:“他以为他是谁?吕岩又是谁?谁管他的死活?地牢是他有资格长住的?那个借我们兄弟名义行事的家伙,估计已经被毒打一顿然后放出来了。”

膳房里的人都被吕然这一番话逗笑了,一时间欢乐的氛围在里面荡漾。

少年们的谈话没有刻意压低音量,私语声不断地传到了外面,寂寥的夜色像是噬人的猛兽,把一切都淹没了。可有一个人例外,他站在膳房门前的屋檐下,身边是院内栽植的榕树,头发灰白的少年一字不落的全部听到了。

被禁足之后,整个吕氏似乎都将他遗忘了。没有人给他送饭,一整天没有吃食的晚上他不得不溜进膳房,他只想填饱肚子,但没想到会听到这些。

他想自己今天可能是又惹了祸,但也没什么,他只是一个没人管的野孩子,只要拿下族比跟族长说完那件事之后,寒州吕氏就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他也想趁着族比的机会出去,如同飞鸟翱翔在自由广袤的天空。

可或许是命运使然,他来到了这里,听到了许多话,即使心里有了提防可能会被人厌恶,可事到临头发生的这一切还是让他有些难受,有些委屈。他想,会不会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是不是只有他死了,这个错误才会得以终结?

他不知道。

都说吕氏体内留着他们先祖的英雄之血,即使上了战场也不会感到胆怯,因为他们伟大的先祖会在冥冥之中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子孙,并给予他们莫大的勇气。

可是吕正蒙也不知道,他的祖先怎么会有他这样一个子孙,明明只是听到了几句嘲讽,就软弱得手脚不知何处安放,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

真是丢人啊!他在心里也同样的嘲讽自己。

“吃的差不多了,该走了,要不然被家里发现又该跟我们说大道理了。”吕正蒙还在神游之际,屋内一道声音突然让他惊醒过来。

他猛地感觉自己处境不是那么妙,有些进退难安,如果走已经是来不及了,进的话必然会和这些人碰上,吕正蒙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们。

就在犹豫之际,他听到了有人的手触碰到了木门发出的声音,透过朦胧的灯火依稀可见是吕然的身影。可以预想,下一瞬这个人就会打开门,然后与他四目相对。

可也是这个时候,有人从后面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碰到的那一瞬间,吕正蒙感觉浑身都战栗起来,他的身后在何时无声无息的站了一个人?

他回头,发现那张面孔是如何也不会现在出现的人,心情更加复杂了。可是来人没有理会他的心情,只是一努嘴,可以看见紧闭的门已经被掀开了一道小缝,然后只听“唰”的一声,两个人顿时就消失了。

吕然打开了门,极其不雅的扣了扣自己的牙齿,似乎是塞了牙:“这熏鸡还是热的好吃,那层油腻在鸡皮上,我看了就想吐。”

其余的人紧接着他的身影陆续出来,吕辉听到他的抱怨,失笑了一声:“少来,四弟,你刚才吃的可是比谁都香!”

吃饱了的少年们有说有笑的离开了膳房的院子,榕树被他们甩在身后,勾肩并足尽显青春洋溢,谁都不会想到,刚才的夜色下,榕树旁站着一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少年。

等到少年们的笑声再也听不到之后,两个黑影一闪而过,重新出现站在了榕树下。吕正蒙是被人抓着后衣领的,如同小鸡仔一般被人提着下来的,惊魂未定。

“发……发生了什么?”吕正蒙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

他刚才被人抓住了,门推开的一瞬间他就被人带到了膳房的屋顶,吕正蒙从来没有想过人可以跳的这么高,身形如同燕子一般轻盈。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绝对会以为是在变戏法。

“什么发生了什么?”吕正蒙身边的人正是与他一起住在西厢房来历不明的老人家,他看了身边的少年一眼:“人家都暗地说你坏话,你还打算直接面对人家,也不害臊?想和人家打一架么?”

“我不说这个!”吕正蒙急了,“老人家你是怎么办到的?怎么抓着一个人还能跳的那么高?”

老人先是一怔,看着少年的满脸认真,突然大笑了起来,差点就挺直不了腰板了:“这是轻功啊!你怎么连这个都没有见过?吕氏连这个都没有教过你们?”

吕正蒙摇头,他从来没有想到这是武功,别说吕氏,就连中北城都没有人能够一跃丈尺高,落地如同蜻蜓点水悄无声息。

笑声无人回应,老人似乎也感觉出来有些尴尬,旋即停止了动作,干咳了一声:“那就算了,这是上乘武功,寒州吕氏没有人练会,也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

老人心里叹息了一声,心想眼下吕氏真不比三十年前了,三十年前他孤身来到寒州时,精通中州武学的吕氏族人多达七人,如今竟然凋零至此,一个人都没有了。

没有人说话,吕正蒙也从震惊中苏醒过来,那种铺天盖地的落寞又一次追上了他,先前吕然兄弟的话仍然在他脑海中挥荡不去,他低下了头,想着那些诋毁自己的话都被老人听去了,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对了,你深夜不睡,鬼鬼祟祟来到这里做什么?”老人看见吕正蒙把头低了下去,问了一句。

吕正蒙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就连心里的懊恼都是淡了几分,心想老人家这句话应该我问才对,毕竟我再怎么说也是吕氏的一员,你这样身份不明的人深夜至此,才是不正常好么?

“自然是找东西吃,我都一天没吃了,饿得慌。”吕正蒙小小的白了他一眼。

老人拍手,神色忽地变了,笑容不再是那种畅怀,反而带着一种特殊的味道,吕正蒙没见过,但“为老不尊”这个词忽然就蹦了出来:“我们是同道中人,快进来!”

他说完上前一步,推开了膳房的门。

老人快速的把吕然几人吃剩下的骨架麻利的收拾在一边,深吸了一口气,快速走到了左边墙角柜子上放着的一个铁盆,揭开布帘就把熏鸡抓在了手里,狠狠地咬了一口:“熏鸡在手,天下我有!”

脸上都是满足的神情。

吕正蒙摸不清老人的性格了,他刚才衣衫猎猎如同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可拿到熏鸡之后就变得猥琐起来,完全不似刚才风度翩翩。他现在也没心思管这些了,腹中咕噜噜的乱叫,拿起一只熏鸡就啃。

白花花的油腻沾在了他的拇指上,吕正蒙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大口撕咬着,浅黄的鸡皮被他拉起了一个弧度,可没等停留一瞬就被他送到了嘴里,狼吞虎咽的咽了下去,似乎想把刚才的糟糕心情一起消灭。

“拜托,你哭什么啊?男子汉大丈夫,没听说过流血不流泪么?”老人看不下去了。

“我……我哪有?”吕正蒙嘴里的肉没有咽下去,有些嘟囔不清,可能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不过这么一张嘴,倒真是感觉有些咸咸的,有些苦苦的。

老人拎着半只熏鸡来到了窗边,他没有样子地往桌子上一坐,眼里都是鄙夷:“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么?就跟被人抛弃的小孩子一样!不就是说你一句坏话,有什么大不了的?”

“要是有人骂我,我就骂回去!有人打我,用拳头打回去不就得了?”老人从腰间拧开了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要不你就原谅他们,这个样子可不像话!”

“老人家……你……你不会懂的。”吕正蒙抬头看了他一眼,悄悄抹去泪珠,把半个鸡腿送到了嘴里。

老人坐在窗边,灰白的两鬓被月光彻底染成了银色,弯腰轻车熟路的单手打开下方的柜子,看也不看就从第三层格子中摸出一个辣椒,放在嘴里细细咀嚼:

“要不这样吧,我收你为徒,如果你想骂回去,我可以教你不吐脏字的方法;你想打回去我可以教你武艺,就是你刚才看见的那种,再不济你跑路也不是问题;或者我可以教你宽恕和仁爱之道,学了那些你的眼界就会放开,任何人对你的侮辱和诋毁都可以当作蚊虫鸣叫。”

吕正蒙呆在了那里,看着挺直腰板的老人,感觉一瞬间他又变了,变得威严和陌生起来,像是远方的阿古斯山。

历史:

关于夫子为什么收吕正蒙为徒,后世一直众说纷纭百口不一。

当然不止一位史学家有此疑问,就连夫子的亲传弟子也有疑问,不过他们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这位飞将军,见过一面的只有卫康等少数几人。

后来吕正蒙声名鹊起,服侍老师的卫康提出了疑问:“老师,你为什么要收小师弟为徒呢?莫非已经料到了他日后会有如此成就?”

那时候夫子已经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看见服侍自己最周到的弟子问,躺在竹椅上的他笑了笑:“我哪有那个本事?最先看见你小师弟,他还是一个孩子,可是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身份和怀揣的重宝,说实话他当初的身份很特殊。”

卫康轻轻地扇了扇蒲扇。

夫子继续道:“那时候的他是一块未加任何雕琢的白玉,谁也不知道未来是会什么颜色,但如果是黑那无疑会带来很大的灾难,所以我想最好是开导他一下,省得他以后走上歧路,不过我更怕教了他以后他走上了更大的歧路。”

说到这夫子笑了笑,显然对这个最小的学生很满意:“他那样的身份,注定是不会平凡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让我下定这个决心的,是他的表情。他那夜自我埋怨和流泪是在太让人放不下心了,那样一个软弱又坚强的人,如果在乱世随波逐流不是太过可惜?”

“后来事实证明,是我当初多虑了,他无论处在什么位置,都是我当初见到的那个少年,是那个看似软弱其实无比坚强的孩子。”

第十八章 东州来人(四)



叽叽喳喳的鸟叫从榕树上传来,就像投进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叫声如同涟漪般散开,惊醒了西厢房内的少年。他抬眼望去,发现天色刚刚拂晓,白色的细丝在尚未褪去的夜空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整个吕氏似乎也被这只早起的鸟儿惊醒了,远处公鸡悠长而又急促的鸣叫虽然喧闹,但是给无人的街道带来了一丝生气儿,族内的大户门房开始穿衣,拿起扫帚去打扫门前吹得翻飞的落叶。

吕正蒙掀开被褥的过程中发现桌边的油灯还没有熄灭,只不过火苗微弱的已经摇摇了,似乎只要有一点动静就会瞬时熄灭,只留下一股青烟。

这是老人带来的灯具,昨夜他从西厢房内倒是找到了好几根红烛,可是老人嫌弃点燃的味道太呛,从自己屋内拿来了这样一个稀罕的玩意。

那铜灯的造型很是特殊,最顶端是一个云状的盏,低下是一个大大的托盘,承接灯身的柱混杂了铜与铁两种金属。昨夜老人在盏下的托盘中装满了清水,他好奇地摸了一摸,发现并不热。

“早上起来不温习我给你布置的功课,就对小油灯这样好奇,你这样可是不合格呦……”老人推门前来,看见吕正蒙呆呆地望着那盏灯,笑了笑。

吕正蒙赶紧从被褥里抽身而出,眼睛慌忙的乱瞄床下,打算找到自己的布鞋然后行礼。老人被他的手忙脚乱给逗乐了,大手一挥:“以后就不用在乎这些虚礼了!”

少年总算是安稳的喘了一口气,可还是躬身一拜,这次不是问候,而是行礼发问,他指着桌上的油灯:“老师,为什么您带来的这盏灯可以燃烧一夜未曾熄灭?而我平日里见到的,都是一个时辰就殆尽了?”

“寻常的烛火,用麻或用木蓼,或用胡麻或用脂膏,那烧的不快就有鬼了!”老人瞪大了眼睛,顾不得师道威严,随便往床上一坐:“这个油可不一般,是我十七年前去太州游历时学到的东西,太族晚上都是用这种东西照亮的,我这个和他们的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

“老师您还去过南境?”吕正蒙惊呼地从床上蹦了起来。

老人不明白为什么吕正蒙会如此激动,对于游历了大半个神州世界的他来说,去过南境和西岭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对于如同笼中鸟的吕正蒙来说,这是太了不起的事情了。

那时东州生活的记忆他还没有恢复,对于西岭和南境,只有从古籍中一窥一二,他向往浩州无边无际的草原,向往太州险峻奇异的古神雕像,更是梦想着有一天可以踏上那片遥远而又陌生的土地。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太州的工具虽然巧妙,但对于富饶的东州来说,那还是两种风格的。”老人目光幽幽地,被吕正蒙的话勾起了回忆,他用一种沧桑的语气叹道:“我想起了幽帝四年陛下迎娶苏烟波的景象。”

“陛下在城外数十里处筑土为台,台高三十丈,高耸入云;在台下四周布满蜡烛,名叫‘烛台’。迎亲队伍抵达之时,正好是入夜时分,只见从城郊至城里的沿路上,排满了粗大的红烛,烛光闪烁,把周围照耀得如同白昼一样。

吕正蒙听得心驰神往。

“苏烟波是平民女子,习惯在幽暗烛火下纺织,见到这种大场面,简直惊呆了,怀疑自己是不是登上了传说中虚渊中的淼台。”老人眼中回忆追思的神色渐渐退去:“那真是世间最盛大的场面了!”

吕正蒙似乎想到了什么,“老师,我听别人说衍朝灭亡是因为幽帝过于铺张浪费,就算是娶妻,这样会不会太过铺张浪费?”

“去去去!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衍朝灭亡……”老人不知为何恼了,在吕正蒙眼前晃了几下手,没好气的道:“别说这个,我昨晚给你布置的功课怎么样了,背下来第一节没有啊?”

昨夜老人说要收吕正蒙为徒,少年第一瞬间的反应是打了自己一巴掌,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痛才知道是真的。他不知道老人为何收他为徒,可经过短短的交谈可以窥见老人必是极有学识之人,拜在门下那些不懂的书籍就再也不是障碍。

于是他欣然在地下磕了三个响头。

回到西厢房之后老人从屋子里递给了他一本书,字迹锋然有力,那种不屈之意仿佛要透纸而出,老人丢下书籍后就回屋睡了,说明早要考验他第一节《曲礼上》的背诵。

提到功课,吕正蒙立刻巍然跪坐在床上,低下头也不看老师,声音也是低低的:“弟子用了大半宿的时间,从亥时一直读到寅时,才勉强把这本书完完整整的看了一遍。”

“贪多嚼不烂!”老人皱了皱眉头,“《曲礼》虽然只是第一节,但背诵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主要是这本关于礼仪的书籍我在吕氏藏书楼从来没有见过,和先生们讲的也不一样,好奇所以才多翻了翻……”吕正蒙小声的说。

老人把眉头一横,雪白的胡子乱颤:“当然不会一样!这本《礼》是我编纂的,根本没有流传,你上哪里去看?”老人捋了捋胡子,平静下来:“说到底你背下来多少?可不要唬我!”

“老师息怒!”吕正蒙下床长揖及地,“第一节我全背下了,老师有所不知,我记性……很好,看过的东西几乎一眼就能背下来,所以……”

老人旋即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你说你看过的东西,就全部都能记下来?这不是过目不忘么?小子你可不要骗我!如此糊弄老师小心我把你逐出师门!”

吕正蒙哪里敢在这种事情上作假,连忙正色背诵起来:

“《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

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

时间一点点过去,少年的双腿因为战力有些发酸,长时间没有停下来的缘故,喉咙中发出的声音渐渐沙哑了:

“父母之丧,衰冠绳缨菅屦,三日而食粥,三月而沐,期十三月而练冠,三年而祥……比终兹三节者,仁者可以观其爱焉,知者可以观其理焉,强者可以观其志焉。礼以治之,义以正之,孝子弟弟贞妇,皆可得而察焉。”

整整三个时辰的时间,共计四十九篇文章,内容九万九千一十字,一字不差。

天已经大亮了。

少年清了清喉咙,看了一眼坐在榻上两眼不停打架的老人,拘谨地问道:“老师?老师?”

老人被这么一叫似乎受到了惊讶,打了一个机灵,眼神也从迷离中醒来,打着哈欠满脸倦容:“背完了?”

“背完了。”

老人起身下床,估计是坐久了腿麻,下来的时候一个不稳差点摔着,吕正蒙吓得连忙去搀他,谁知老人叹了一口气:“是我疏忽了,你有这样的能力,其实我早该想到的,我还怕没办法教你太长时间,不过现在看来没有这个担心的必要了。”

老人说着吕正蒙有些听不懂的话。

吕正蒙前半句没有听懂,但是后半句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听老人的意思,似乎不会在吕氏停留太长的时间了?

“这样吧,你跟我来。”没等这个心里脆弱又愿意瞎想的孩子细细琢磨,老人摆手示意跟他出去。

出了门,才发觉不是天已大亮,而是到了正午时分,晨间的白雾早就在朗朗的读书声中散去,阡陌小路上人来人往,少年少女们的欢声笑语传了很远,热闹非凡。

老人率先出门,双手举过头顶交叉地一伸,在西厢房的院子内使劲地伸了一个懒腰,喘了一大口气,才回过头:“小正蒙,既然你已经完全的背诵下了《礼》,我想知道你懂了多少?”

吕正蒙犹豫了一刻,“……只懂了一点点,我认得那些字,但是为什么礼节要那么做和其中一些我读的并不是太明白。”

听到这话老人欣慰的笑了笑,“好,既然你不是只会读死书的书呆子,我就放心了,至于为什么那样做和如何能做好,我这里就先不教你了。”

吕正蒙鞠躬欲拜,想要询问些什么,却被老人用眼神制止。

“你说,在这个乱世,什么的东西是最重要呢?”老人解下了挂在腰间的酒壶,拧开盖子就是一大口。

吕正蒙也好奇,他的老师不知道为什么对腰间的酒情有独钟,似乎一刻都停不了,而且不见他打酒,却也一直跟喝不没似的。

“金钱?权利?”吕正蒙绞尽脑汁,眉头皱成了一团,说出了两个平时大人经常提起的词语来。

“都不是,”老人摇头,没有拿酒的那只手猛地一攥,骨节发白:“是拳头。”

老人说话的时候一口酒刚咽下肚,吕正蒙站的近能闻到醇厚的酒香,他先前还是散漫的如同一个富家翁,可拳头紧握时气势顿时一变,仿佛有看不见的气浪掀起,把吕氏还算平和的氛围隔绝在外。

“我还以为……老师是读书人,会说最重要的是书本……”他轻轻地说。

“书,是很重要的东西,可这是乱世终究不是治世,从衍朝灭亡后我一直企图用‘礼’来恢复秩序,可惜六年的时间内碰壁了不知道多少次,所以我渐渐改变了看法。拳头,才是乱世最有力的东西。”

“只有你的拳头够大,金钱和权利都可以被你攫取到手中,当然这是在乱世才成立的信条。”老人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的红印渐渐消失,“在治世你的拳头再大,也受到秩序的牵制,除非你能强到与世为敌并且胜出,当然能做到这一点的不是人,只有传说中的神灵。”

说道这里老人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在吕正蒙看不见的地方,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是那么落寞,“所以想要结束乱世,必须用拳头,当混乱结束以后,才是‘礼’和‘法’建立的秩序。”

“这就是我要教你武艺的原因。”

吕正蒙仰着小脸,回想起了老师那夜的身轻如燕翩然落地,都是期待:“那我要学习多长时间才能和老师您一样强大呢?”

“我这一生经历,坎坷而又多舛,差不多流浪了三十多年,才算有所小成。”提到过往老人脸上浮现了唏嘘,“我不想你经历这些,可不经历这些,人又怎么会成长呢?”

气氛沉重了起来,老人说的话让空间有了凝涩的感觉。

“这样吧,你用全力攻来,我看你的功夫现在是什么水准。”

吕正蒙点头,旋即从袖子里抽出了片刻不离身的匕首,寒光一闪而过,荡出的刀光在阳光下弯的如同天上明月。这是他最强力的武器,从来到寒州的记忆中就一直携带,老师要看他的功夫,他认为就要把最强的一面展示出来。

谁知道向来沉稳的老师见他拔出了匕首,直接吃了一惊,伸出手没好气的在吕正蒙头上敲了一下,横着眉头嘴角胡须乱颤:“逆徒!你是想要弑师么?竟然把迪尔利亚未姆,这种武器拿出来,是想要害死我么?”

少年有些发蒙,怔怔地停下了手,轻声发问:“老师?迪尔利亚未姆是什么?”

吕正蒙眼中闪着疑惑的光,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现在满是不解,他感觉老师似乎对他身边或者身上的东西很了解,可为什么他这个主人丝毫不知情呢?

“迪尔利亚未姆,这是你这把匕首明月的星文,有星文的武器,大多是一千三百年前灵族锻造的神圣之器,每一把武器都有特殊的力量。”老人摸了摸腰间不离身的酒壶,“你手上的是暗鸦的传承之宝,飞将军慕容明月曾经用过的匕首,被它刺中的人伤口永远不会愈合,只要肌肤被划开一个小口子,这人最终都会流血而死,不知道多少灵族的神之后裔和太族秘术大师葬身于这把匕首。”

听到老师讲述了手中匕首的来历,吕正蒙差点怪叫一声把匕首扔出去。他几乎是颤抖着低头看自己手中三寸长的武器,捧着的手多有些哆嗦,只感觉凌厉之意在无穷无尽的扩散,慌忙的稳定心神重新套上了刀鞘。

他长呼一口气,脸上都是幽怨,嫌弃的说道:“老师,这一把小小的匕首……竟有这么危险?那我给您了,我不要!”

老人脸上有着说不出的古怪,他新收的徒弟给他带来了太多的惊喜和惊吓,“你知道一柄灵器有多么珍贵么?毫不夸张的说,一整座中北城在它面前算不了什么!这么值钱的东西,你确定还有送给我?”

“权当拜师礼好了,我记得往年新年吕风吕石他们都要抬着好多贺礼前往那些先生的家里,老师收我这样一个穷学生,已经算是破格了。”吕正蒙神色一正,没有丝毫作伪。

老人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一手满意的捋须,一手轻轻拍了拍吕正蒙的头表示怜爱:“小小年纪懂得倒是不少,不过老师不要你这个拜师礼,太贵重。你有一位师兄,没有拜入门下之前还曾落草为寇呢,我年轻时也曾问道于樵夫,门面之说,我这里是不盛行的。”

“你记好了,老师教给你的第一课,就是人无贵贱之分,就是四肢健全行乞的人,你也不要看不上他们,那些大富大贵之辈,也不要刻意巴结,你就做好自己就行,随心而动。”老人用郑重的语气说道。

吕正蒙连忙点头,如同小鸡啄米。

老人向前跨了一步,望着西厢房内蓊郁如盖的榕树,看着鸟儿露出了笑容:“你把匕首收起来,我来看一看,你的拳脚和剑术功夫到底怎么样。”

第十九章 东州来人(五)



吕正蒙回屋取来了铁剑,西厢房以前是负笈游学的文人最喜欢的地方,在这里不仅可以得到吕氏无偿的资助,还能让那些居无定所的人有个去处,其中不乏有一些佩戴刀剑的文人。他们或许出人头地或许客死异乡,但是行走的地方总有东西或者精神流传下来。

“老师,我开始了。”吕正蒙握着依旧锋利的长剑,开始绕着老人踱步。

踱步在吕氏传授的武艺中是比较重要的一环,它反其道而行之,讲究以动制静,就是看谁先失去了耐心。交战的的双方一旦心灵出了破绽,必败无疑。

他从来没有感觉自己是如此的认真,脚下步伐生风,手中握着的剑柄位置已经换了好几次,为的就是追求一击必中。这是先祖吕天阳传下吕氏剑法配套的步子,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心不静落败。

老人站在原地没有动,甚至没有拿任何武器,他一只手拿着酒壶往嘴里送,完全就是一副贪酒的富家翁。

吕正蒙心里也没有把握,甚至手心已经渗出了汗珠。

他听演武的先生讲过,先祖面对大敌时用“吕氏剑步”可以让身影短暂的留在空气中,形成若干个以假乱真的假身,同时出剑则可以一剑化万千,如同月下飘零的梨花,杀人只需一个眨眼的瞬间。

“手都抖了,还不出剑?”老人看出了吕正蒙当下的窘迫。

吕正蒙深吸了一口气,左手也贴了上去,单手变作双手。他的双手按住了剑柄上缠绕的裹剑布,使双手不留任何空隙,最后并作了一处,骨节发白。他先前了一步,如同进攻的豹子一般躬身。

阳光反射在剑刃上的寒光开始跳跃,吕正蒙积蓄的力量爆发了出去,被风刮掉的落叶又一次被带起的风卷起,只看见银白的一条直线,那脆嫩的叶片就被一分为二。

老人面对如此快速的一剑,没有后退,甚至连都懒得看一眼,不知是无心还是巧合,剑锋逼近的瞬间他伸了一个懒腰,看着没有动,但玄之又玄的竟然避过了这一剑。

吕正蒙对于这一击落空不是太惊讶,滑步猛地一收,身形骤然停下,急速地转身对着老人迎面劈了一剑。可老人似乎未卜先知,只是把脚向左后方一转,身体跟着转了过去,呼啸生风。

蓄力的重剑被连续躲过,吕正蒙喘过一口气后改变了方式,不再是紧握剑柄,而是把力量导入了剑身,开始了连续的劈砍。他是举剑快速连击的,剑刃从上方而降,每一击带着反射的寒光,从上从下从左从右,连续的剑芒如同镜子一般反射着光芒,看起来就如同是同时出了一个“剑圆”。

老人身体后仰,双脚如同被什么东西拖住一样,急速地后退,漂行了一段距离。吕正蒙立刻提剑跟上,老人退后的速度就是吕正蒙前进的最大速度,使得双方一直有一尺的距离,每当吕正蒙只要向前一递就能命中时,他的愿望总是落空的。

很快老人就退后到了厢房的石阶前,这里他不得不停住,如果继续后退无疑会摔上那么一跤,面对吕正蒙持续加速的剑芒,他终于不是躲闪的姿态,而是举起了酒壶打算格挡。

可吕正蒙在他停下迎头的最后一剑却猛然收住,直接下劈,剑尖紧贴着酒壶的边缘而过,到了老人胸口的位置猛然停住,他手臂用力向前一递,就变成了必杀的直刺。

一点寒芒闪烁!

老人到这里才惊奇的“咦”了一声,显然是对吕正蒙这个年纪能把剑势的变化运用至此而惊讶,面对冰冷的寒芒,他没有拿酒壶的右手向前一点,跟吕正蒙递剑一样送了出去。两个点很快都在急速中相遇,响起了类似铁器交接的脆声。

吕正蒙再怎么用力也无法把剑向前一步了,仿佛老人与他对上的不是手指,而像是重达数十斤的倒山棍。可他不甘心,重心下移,下盘立在原地不动,把全身所有的力量都积蓄在了双臂上。

“吼!”他喉咙发出了一声闷响,满脸憋得通红,眼角细小的青筋都因为用力露了出来。

吕正蒙这才发现原来他的剑尖根本没有碰到老师的食指,而是在前方每一个部位就被阻拦下了,他感觉自己长剑的末端对准的不是血肉的食指,而是坚固的石墙。

“力气不错。”老人笑着说了一句,伸出去的食指微屈。

老人收回了一瞬间的食指,吕正蒙就感觉他前面那堵看不见的墙壁消失了,剑也能刺进去了。长剑贴着老人食指边那个轨迹刺进去的时候,食指已经与拇指指腹碰上,下落的时候正好弹在了剑尖的末梢,清脆的一声剑吟出现。

那股剑吟顺着剑身传到了吕正蒙的手臂上,旋即传遍了全身,他惊恐的发现那声弹指的力气是那么的恐怖,他握剑的双手都是被震麻了。

很快他就再也握不住长剑,“嗖”的一声被力道震向上空,长剑在空中回旋划出了好看的弧线,寒光闪耀的如同用镜子做成的风车,最后“唰”的一声插入地面,只留了半寸的剑身在外面。

“怎么样,老师的武功如何?”老人笑了笑。

吕正蒙已经傻眼了,他已经怀疑老师不是人类,而是天神或者妖怪之类的,一下弹指就有那样裂地碎石的威力,这哪里是正常人呢?

“太……强了!”他是由衷地感叹。

“看你那个样子!”老人被吕正蒙的表情逗笑了,揉了揉他头上的灰发,“这不是普通的功夫,也不是普通的招式,在中州江湖上,人们都把他叫做‘元气’!”

很多年后吕正蒙都会回忆起那次正午,他绞尽脑汁全力的一剑被老师轻描淡写的用一根手指挡下,那轻轻的一指卷着无穷无尽的气浪把他逼退,让他见识到了真正的武学。老师告诉了他中州的一些秘事,年幼的他还以为老师唬自己,根本不信。可到了以后他才发现,原来神州是那么辽阔,他没见过的并不代表没有,世界真的很大。

“老师你可不要唬我,什么‘元气’,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没见过。”吕正蒙撇了撇嘴。

老人轻笑一声,对此似是早有所料,双手一伸地下的落叶如同被湍流卷起,有序地飞到了老人手中悬浮。几十片落叶在老人手中如同美丽的舞姬,不知疲倦地跳着自然之舞。

“这!这!”吕正蒙对此只有瞠目结舌,想说的一大堆,到了嘴边只有一个字。

老人轻轻地吹了一口气,活跃在他掌心的叶片立刻跃动起来,泛着绿色的榕树叶先前得到的生命似乎终止了,纷纷落了下来。

“传说神州世界是由三位古神创造的,不过这是神话故事,真伪已经不得考证。不过天地间确实遗落着一些神奇的力量,比如太族的人可以用符文勾勒星辉,使用出五行秘术;灵族人可以用一些秘咒,用月华激发他们体内的血脉之力;而我们人族的前辈们则是感知到天地的元气,他们的来源是太阳,如果纳入丹田并且在经脉中储存这些元气的话,所习的武学则会大大强化。”

老人一伸手,那边距他足有三丈之远入地过半的剑身开始颤抖,尖锐的声音从土地中传来,就跟先前的落叶一样泛着光泽开始跃动。只是一个瞬间,宁静被打破,长剑居然划过长空自动落到了老人手中。

吕正蒙根本没有看清,只是听到了颤抖的余音,老人已经遥遥地出了一剑,在他的背后,三个人伸臂才能围绕一圈的榕树像是被风卷了,枝丫疯狂地摇动起来,落叶声带着哗啦啦的声音不绝如缕。

冷汗从他鬓角之下滚落,吕正蒙后知后觉的感觉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没有见过大海,可能感觉出那轻轻的一剑犹如怒海波涛,虽然是贴着他的身边过去的,可那种寒冷之意冰冻了他的灵魂。

“这一剑我已经留力,不然这西厢房的石墙估摸是就要倒塌了。”老人弹了弹吕正蒙的额头,力道不轻不重,但是足以把他从那种恐惧的状态惊醒过来,“怎么样,老师没有骗你吧?”

吕正蒙眼睛一亮:“老师,这就是元气么?我是不是也能够达到您这个地步呢?”

他很开心,相信学了这些,哪怕是一招半式,对于族比那绝对是板上钉钉。少年思想就是这样单纯,想的不是如何出人头地或者仗剑天涯,吕正蒙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如何能够拿下族比告知族长那件大事。

“这个嘛……”说到这里老人有了罕见的沉默,“因人而异吧,说实话北原三州的元气都不是特别浓郁,比中州差了十万八千里,能够使用元气的人少之又少,比秘术大师还少,毕竟黑曜石能够增加人族对于星辉的亲和,元气这个……只能看天赋。”

“我先传你一段能够感知元气的口诀,你先看看自己能不能感受到这些飘零在空气中玄奥的力量。”

“玄关火发,杳冥冲醒,一灵读觉;一灵从规中起,定中生慧,一意斡旋……”声音不紧不慢,抑扬顿挫:“自然真气熏蒸营卫,由尾闾穿夹脊,升上泥丸,下鹊桥,过重楼,至绛宫而落丹田……”

吕正蒙按照老师的要求原地落下,思想空冥,运用特有的吐纳之法开始呼吸。随着时间的流逝,闭着眼的他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变了,身上开始湿热,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清风灌了进去,不自觉的打了一个哆嗦。

世界在他眼里逐渐空灵起来,吕正蒙虽然闭着眼,但是他却看见了,感觉到了,他身边的环境里无一不是细微而又渺小的粒子,如同粉尘一样混杂在空气中,但又不同,无色且无味。

“元气变得浓郁了,这孩子已经感知到元气的存在了么?”在老人眼里,他可以清楚的看见吕正蒙如同一个漩涡一般疯狂的聚集天地之间飘荡的元气,元气在他身边雀跃,迫不及待的想要冲进他的体内。

“果然是不同凡响的血脉啊……”他在心里默念着。

下一瞬间吕正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奇怪的感觉在他口腔内弥漫,像是上好的云峰茶的香气,可就当他把这股气按照老师所说从脊背运至泥丸的时候,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在了一起,在他体内发出了轰然的巨响!

在外人看来,吕正蒙如遭雷击,摇摇欲坠。更可怖的是,他嘴角勾起了一抹笑,笑容一瞬而过,老人没有看到,那是一抹不屑的冷笑。

“元气?你竟然去学武学?”

兀地吕正蒙脑海中响起了一道声音,空灵状态下的他听道了那股声音,带着震惊与不屑。他同样也在震惊,声线如此熟悉,那完全是他自己的声音,他被吕普偷袭时就是这股声音在心底呼唤,让他血气上涌突然发病。

那时的他只是以为是情绪失控之下出现的幻觉,可不成想现在这个关头,那道声音竟然又在他心底响起了!

声音小时候,吕正蒙就再也控制不了那股元气了,他感觉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元气变得狂暴起来,无序的元气如同顽童一般在他经络内活蹦乱跳。

老人刚要去扶摇摇欲坠的吕正蒙,手伸到一半就看到他的面色潮红起来,吕正蒙喉咙间突然涌上了一抹抑不住的腥甜,一口血喷了出去,双眼一黑,意识弥散晕倒在地。

老人连忙将他扶起,一掌拍在他的胸口,掌上元气弥漫,像是引导着什么,宽厚的手掌逐渐从他丹田移至面颊才停下。

“是反噬么?这孩子的病,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很多啊。”老人凝视着他。

老人横腰抱起了吕正蒙,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他先前把那股作祟的元气引出了体外,没有任由它在奇经八脉中乱窜,可是看到喷出去的那口鲜血,他又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地上的鲜血斑驳,有几滴落在了绿叶上,在太阳下闪着金光,像是太阳的颜色,又像是他血液的颜色。

“不好办啊,也不知道,那位老朋友还在不在这里。”

第二十章 东州来人(六)



中北城,泞土街。

破旧的铺子斜歪歪的敞着门,木匾上“妙手回春”四个墨字因为风雨已经褪了色,坑坑洼洼的让人看不清写的是什么。偶有苦涩的草药味从铺子里传开,惹得街上行人途经此处都掩住口鼻,暗骂一声快速离开。

这家小小的药铺已经开了不知道多少年,药师是一个古怪而又邋遢的老人,也不知道他多长时间没有洗过澡,就连药味都压不住酸臭的味道,常人根本不愿接近他。

住在泞土街上的当然都不是什么富庶人家,大多是平民百姓和流浪的人,遇见个大病小病总愿意来此求医,不为别的,哪怕是抓药也只要十个铜板,便宜。

“呦,你家这个孩子可是了不得!”衣衫褴褛穿的像是乞丐一样的医师对着新来的病人惊呼起来,“夫人,实不相瞒,我还会观人之术,这个孩子日后必定前途无量啊!”

医师没个正经的嬉皮笑脸,他双脚盘在椅子上,破烂的鞋随意的丢在一边,一边抠脚一边望着一天之中唯一的病人。

“求医师别开玩笑了,救救我的孩儿吧!”

母亲一脸泪容,她们娘俩是来投奔亲戚的,谁知那户人家根本不认她们,把她们赶了出去,连夜的舟车劳顿累坏了孩子,拮据的母子只能来这里问医。

医师看见妇人眼泪已经开始打转,顿感麻烦,连连收起了嬉皮笑脸,从柜子里拿出了几样东西,递给了妇人:“你把生姜、葱白、萝卜切成块,不放盐,用文火熬制一刻钟,一天三次,给你的孩子服下。”

妇人将信将疑的接过布包,听着医师说的那些只感头大,这些不都是做饭时的蔬菜么,熬成了一锅汤也是菜汤而不是药汤,怎么能够治疗风寒呢?

“医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药师摆了摆手,“你这孩子身体太弱,用一些驱寒的药我怕留下什么病根,我这个法子不知道给治好了多少人,你放心,如果今晚没有好转,你再来找我。”

妇人只好拿着“药材”抱着孩子告退了,出去的时候迎面正好碰上一位老人,他背后也伏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孩童,头发是灰白的,让她隐约有些熟悉感。不过她现在正担心幼子,哪里能多想,匆匆忙忙的跑出去了。

倒是老人多看了她怀中的孩童一眼。

“呦,卫芜明,你还没死呢?”老人进来这样说。

医师的瞳孔突然放大了,手下意识的往腰中去摸,可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他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听见有人准确的叫出自己的名字,猛地抬头打算直面暗鸦前来的刺客,可是映入眼帘的则是一位老人。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眼中的警惕神色全无,绷成劲弓的身子也舒张开来,又变成了玩世不恭的模样,懒洋洋的在椅子上抠脚:“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算起来我们差不多有四十几年没见了吧。”

“差不多。”老人一边说着开始打量屋内的摆设,看到他衣不蔽体还在扣着脚丫子,忍不住笑了一声:“你可是越来越落魄了,上回我见你时还是衣容华贵的公子哥,屋内摆放的都是玉器和古玩,现在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这样说着,却熟稔地点燃了煎药的炉火,把茶壶放了上去。医师也没有下地迎接老朋友的打算,而是坐在那里回了一句:“你这个老不死的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先说好,你要是病了我可不治,等死吧!”

“我可没病!”老人咧嘴一笑,歪歪的露出了半个后背,这才让医师发现他竟然是背着一个少年。老人小心翼翼的把吕正蒙放到了床榻上,盖上了被,一脸倦容的走到椅子跟前。

看见少年,准确的说是他那一头灰白的头发,医师也是一惊:“吕正蒙?你们两个怎么混到一起去的?”

“哦?”老人也同样震惊,“你认识他?”

“怎么不认识?”医师连忙穿鞋下地,跑去床边探了探吕正蒙的鼻息,“我曾经给他看过病,这少年年纪轻轻就头发灰白,这样特殊的病人我怎么能够忘记?”

老人笑着捋了捋胡须,没想到还有这种关系,猛地他想到了吕正蒙说过的一句话,不免捧腹大笑起来:“原来你就是那个庸医!这种病状你居然说是气血两虚!你这么多年白活了!”

医师从被角里抽出吕正蒙的手腕,拉开衣袖把手搭了上去,只是轻轻一碰就收回了手:“脉象全乱,他怎么了?”

“纳气入体的时候被反噬了。”老人眼中多了一份凝重。

医师重新把被角掖上,走到熬药的炉火前拿下了水壶,往两个碗里倒上了茶,递给了老人:“那你是想治这孩子的哪种病?你既然把作祟的元气抽了出来,那经脉紊乱不是什么大事,想治他的早衰,就用些温和的补药。”

老人盯住了医师的眼睛,嘴角一咧表达了不满:“你是在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

医师端茶的手一怔,神色也僵住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气血两虚早衰的人,那是须发皆白,手如木柴一样枯槁,可是这小子平日生龙活虎,力大如牛,你看哪里是早衰的模样?”老人端详着手里的碗,“我给你提个醒,他姓吕,是东州吕氏宗族的人。”

“十二三岁……姓吕,东州吕氏宗族……头发花白?!”医师突然惊恐了起来,似乎是想到了某桩陈年旧事,指着吕正蒙跳了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他应该早就死了!”

老人叹了一口气,“那个孩子我在东州的时候也早有耳闻,心想就算不是因为战乱而惨死,必然也是早夭之人,谁想能活到现在?还是好好的活在与吕氏千丝万缕的分族中内?世事太过不可思议……”

医师用打量一种惊世珍宝的眼光看着老人背后的吕正蒙。

“我看你躲在这里也不是不知世事啊,四十年前我们各自怀揣着使命来到寒州,你这一去就是无回,你们卫家有不少人都以为你死了,把你的名字都从族谱中划去了。”老人的声音淡漠下来。

提到卫家,医师双眼眯了起来,转头盯着老人,目光凌厉而又逼人,可下一瞬就暗淡了下去:

“这四十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当年太史令的批言传到寒州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在悬息星辰下诞生的孩子,怎么看都是祸端,后来那两个孩子传言全部葬身在了战乱中,可不成想今生还能有幸得见一位。”

他抬起头,“你来我这里就是有了主意,说吧,要我怎么救治他?”

老人叹了一口气:“血脉的问题,是最难解决的。古籍上记载西岭蛮族巫族与北原人族属于同源,在神话中他们也共同信奉‘日’之古神,所以三族之间血脉流通无恙。可一旦北原与西岭与南境的太族灵族通婚,就会发生大问题,胎儿全部都会死于腹中,无一例外。这孩子要是不出我所料,是有历史记载起的第一位。”

医师抿了一口茶,没有说话。

“而稍微能够中和血脉的,只有五叶草。”

《药经》有云:‘五叶草,味甘微寒,主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明目,开心益智。久服,轻身延年’。

“你是说笑吧?”医师这回是真的跳了起来,弯腰拎起了鞋,就差把破旧不堪的鞋子扔了过去:“我上哪去找五叶草?现在除了月州月溪镇(注1),就算是你把衍朝秘密的国库翻了一遍,也不可能有那个东西!”

老人厌恶的扇了扇鼻子,“你快把那东西拿远一点,臭死了!”

“五叶草需要两年才能长出一个完整的复叶,而五到八年才会长出第二个复叶,当第五个复叶成熟时往往需要数百年的时间,那时候才会有真正的药力。”天下没有哪一个医师不了解五叶草的功效,这种传言能够生死人活白骨的宝药是梦寐以求的。

医师摇了摇头,“或许别的我都可以答应你,可是五叶草,我这里真的没有。”

“谁说我找你要五叶草了?”老人气得把胡子都吹了起来,他瞪大了眼睛,“你不喜欢把话听全的毛病从我认识你那天起就知道了,没想到你快死了都没改过来。”

“那你到底要什么?”

“三叶花,我们当年来寒州时你包裹里有这个东西,是要献给老师的,不过据我所知老师没要我们准备的礼物,我想你现在还留着吧?”

五叶草每长出一片复叶,都会生长出与之相伴的一瓣白花,它有五叶草的部分药效。白花寿命极短,三个时辰后就会干枯零落,必须用珍贵的寒玉之盒才能保存。

“师兄,没想到这种事都瞒不过你。”医师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在老人身边坐下,一瞬间像是苍老了许多岁。

不同于医师的悻悻,老人此时来了兴致,几乎可以用眉飞色舞形容,他挺了挺腰:

“四十年前卫家在月州得到了一株未长成的五叶草,那时候卫家正在飘摇之际,没有实力守住它,只好上交了皇室以求安宁。但我知道三叶花是给了你作为拜师礼,以求你这个卫家才俊能够出人头地,当初你对那个盒子可是宝贝得紧,我看一眼你都不允。”

“不过师兄你是怎么知道老师没有收的?”

“我四十年前家道中落,为了出人头地拜访名师,半路就遇见了你。那时候我全身的家当只有三个金印,谁知老师的拜门礼只是十斤肉,无论贵贱。后来因为卫月,你一气之下叛出了卫家,你说我能不知道三叶花在你手里么?”

老人对于陈年旧事如数家珍。

“卫月啊……”医师抬头望天,念出了这个四十年不曾叫出口的名字,语气已是有了年纪的沧桑,可现在如同二十岁的青年那般欢快:“她现在还好么?”

“比你强!人家现在是卫氏的老夫人,膝下有两个孙儿卫康和卫载,都是天资卓越的年轻人。”老人捋了捋胡须。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卫芜明皱了皱眉。

“卫康是我的弟子,我能不清楚么?”老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坏笑一声:“对了,我没要卫康的拜师礼,你好歹也算是他的长辈,正好就把三叶花当作拜师礼补上吧。”

医师气得手指都哆嗦了,“你……你这个老家伙!怎么如此无耻?”

老人这一句把医师准备的那些说辞全部堵上了。

老人并不以此为耻,反而摇头晃脑洋洋自得,他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畅快,很多年他都没有这么说话了:“你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或者你不知道门下的规矩?越无耻的人,出息越大,比如我;反之亦然,看你不就知道了?”

看着老人脸上笑容堆起的褶子,医师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两个年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师兄弟没心没肺笑得跟孩子一样。

双方笑得前仰后合的时机,医师突然躬腰,手往地下一伸,轻轻地敲了几下,“哐”的一声椅子之下的石板自动打开,露出了一个暗盒。他把蒙着布的暗盒放在了桌子上,满满都是灰尘。

老人一挥袖袍,铺子外面敞开的大门无风自动合上,虽说现在中北城没有人能从他的手里抢下三叶花,不过还是小心为妙,最起码不会给他这个隐居在此的师弟添麻烦。

“老师的本领你倒是一字不落的全学去了。”医师的话里满是羡慕。

他打开玉盒,老人也凑了上去,即使博学如他也没亲眼见过这等珍宝。玉盒开启的瞬间寒雾升腾,屋子内的温度都下降了不少,一株纯白的三叶花静静地躺在中央,像是困在危境等待被人解救的绝世美人。

寒雾遇热化作了水汽,三叶花上沾满了水珠,让人产生了时空颠倒的错觉,仿佛才被人轻轻摘下。医师把它放在了药罐里,用药杵轻轻捣碎,汁液汩汩,倒出来的糊状三叶花只有小小的一个碗底。

老人小心翼翼地一勺一勺喂进少年嘴里,少年此时眉头紧锁,昏厥状态的他不知道遭受了什么,显得十分痛苦。

“怎么样了?”

卫芜明已经把药液全部喂了进去,给吕正蒙掖好被角,眼中突然闪过了一丝银晕,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叹了一口气:

“他的病情算是暂时压制住了,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他的体内有另一种药力作祟,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成分,似乎有人很早以前就治疗过他?”

老人紧皱着眉头,“是不是把那股药力驱逐他的病就会好些?”

“不,那股药力是毒药,刺激着他的心脏,可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也是良药。如果不是这股药力持续刺激着吕正蒙,恐怕他早就一命呜呼了。”

老人突然想到了吕正蒙手中的迪尔利亚未姆,这是暗鸦的灵器,既然认吕正蒙为主,会不会这两者有什么关联?他绞尽脑汁的思索着,可对于少年的过往,他一筹莫展。

当然谁都不会想到,吕正蒙会与六年前的“帝都血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注1:二百年前衍朝姜氏还是神州大地统治者的时候,衍空帝姜明雪曾经生命垂危,被月州月灵候献上的一株‘五叶草’治好,从此‘五叶草’的功效传遍了整个神州大地,而本就稀少的‘五叶草’被各路诸侯大肆挖掘,就连幼苗也不曾放过,纷纷献药一表忠心,月溪镇就是从那时拓荒者依水建造的。

第二十一章 东州来人(七)



幽帝十二年十一月,秋。

月朗风清,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有着暗红色的血迹,秃鹫在天空盘旋了几圈,最后落在地上开始吞食腐肉。遥遥望去,百丈之内横尸遍野,断戟上面挂着的人头睁着眼,面上血污涂抹了他不甘的表情。

深夜的战场无疑是寂静而又可怕的,但是穿戴甲胄的老人牵着孩童稚嫩的双手,充耳不闻的穿梭其中。

老人似乎有了一定的年纪,他驼背向上拱起,就像一座小山一样。他的脸上都是常年饱经风霜形成的褐斑,这些褐斑从他脸的两侧一直蔓延下去,到了胸口。透过月色可以到脖颈上有些很深的皱纹,把褐斑都遮住了。

他脸晒得干黑,棕褐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那一对深陷的眼睛特别明亮,让人看了就心生畏惧。他身上也没有多少肉,可就是这样一幅摇摇欲坠的单薄身躯,看了就能感觉到隐含在其中的爆炸力量。

至于那个孩童,稚嫩的双眼没有长开,脸色看起来是不正常的惨白,他的头发在月华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是李振飞和吕正蒙。

吕正蒙昏厥又一次醒来的时候,看见眼前的横尸遍野吓了一跳,他记得没有昏过去之前正在练习上乘武学,可睁眼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幅悲壮而又惨烈的场面。

这一回他没有大呼大叫说什么太州秘术大师,也没有另一个自己在心里提醒他,从看到这里的那一刻起,他就想起了自己又处于一片梦境之中,跟上回一样都是他遗忘的过去。

至于这里,就是他被李振飞送往寒州中北城的路上。幽帝十二年三月至十一月这一段时间发生的故事,他依旧想不起来。

“爷爷,那些人为什么会死呢?”吕正蒙紧紧地攥住了那双全是老茧的双手,他抓得很紧,手里的感觉也是痒痒的。

“他们听命于主君,主君要他们战场杀敌,他们手持刀剑冲向对方,失败了,自然就是这个下场。”

“可他们为什么又要听主君的呢?”

“因为他们有自己想要的,从军的那些人,祖上有军功的贵族福荫了他们子孙,所以他们能够指挥这些人给他们卖命。而从军之人莫不是想要军功换取财富或者地位,让他们的子孙也能命令别人,所以这些人才会选择前仆后继的赴死。”

吕正蒙感觉老人攥着他的手掌突然用力了:“我记得爷爷也是行军演武之人,为什么爷爷对于这些人的死不会感到悲伤呢?”

李振飞沉默了一会。

“小正蒙,你现在还小,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也不明白。你只需要记住一点,我李振飞是衍朝的将军,麾下的将士无一不是为了护疆守土,从来没有把刀口对准百姓和自己人。这些人是叛贼,他们的主君是颠覆了衍朝的罪人之一,从他们动手的那一刻起,在我眼中他们就不是自己人了。”

对于发生在月州与寒州边界的这一场“勤王之乱”,李振飞对于年幼的吕正蒙说着他的见解,彼时的他正将故人之子带去前往寒州的路上,对于路上看见的厮杀与枯骨,这位年迈的将军感觉心在滴血。

吕正蒙“哦”了一声,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

“如果你以后带兵打仗……算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李振飞想了一大堆,可到最后只是轻轻地摸了少年的头。

孩童抬起小脸,看到了李振飞的笑容,这是他两个月以来第一次看这位将军笑,他的笑不是往日里听闻的那般豪爽与粗犷,而是悲伤中带着一点点的不甘。

他沉默了一会儿,“吕正蒙,你现在太小,我有重命在身不适合长时间照顾你,所以只能把你送到寒州去,那里是你的分族。我已经与好友知会过了,在那里你可以安全而又茁壮的成长。”

“寒州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吕正蒙没有哭着去拉他的裤脚,也没有觉得老人是要抛弃他,而是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他虽然年幼,但从东州前来的他已经在陌生的月州住了两个月,如今前往一个更加陌生的地方他也没有什么概念,童真之心只想问那里好不好。

“寒州是北原三州战乱最少的地方……”

李振飞酝酿了半天只说了几个字,

“那里是北原与西岭的交界处,北面是一片冻土,被人称作‘极北冰原’,最南方是阿古斯山,他的半面是雪,另一半则是植被,翻过阿古斯山就是西岭浩州无穷的草原‘博多尔’,我曾去过那里,是一片贫瘠但是又充满活力的地方。”

“寒州很少有战乱,比不上东州繁荣,但适合过安逸的日子。吕氏在那里有着许许多多栋大房子,西边是招待客人的居所,院内种着榕树,夏天的时候可以躺在树荫下乘凉唱歌;东边是一处正在修建的阁楼,上一次我去的时候听说用的都是松木,会修得好几层高,冬暖夏凉;演武场毗邻彩香庭,你学武累了可以去那里放松一下心情。”

李振飞尽可能有美好而又欢快的语气为吕正蒙描述那副画卷。

“那我要永远地住在那里么?”

“不,那里是一个安乐窝,像你这样的孩子,是不可能一辈子碌碌无为的。”老人又一次笑,旋即摸了摸他的头,“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忙完了,我就去找你。六年,最晚六年,我就可以抽出空了。”

孩子也是没心没肺的笑了笑。

他突然抽出一块绢布,当着吕正蒙的面打开,乳白色的玉佩亮了出来,打在月华下的玉佩好像动了一下,像是活了一样。这上面刻着一条腾飞的蟠龙,凶猛的神兽身边祥云环绕,随时都有可能冲上云霄。

光看材质就是价值连城,更何况还有这样栩栩如生的雕工。

吕正蒙眼睛亮了起来,他还以为母亲给他留下这唯一的物件丢了。

“这块玉佩是你的东西,也是你身份的证明,我遇见你的那一天,它……掉在了地上。”将军隐瞒了部分事实,“这样东西非常重要,如果在你身上不小心被人看到了会给吕氏带来灭顶之灾,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放在我这里暂时保管,我去寒州接你的时候,再把这块玉佩还给你。”

“那就请爷爷帮我保管吧。”吕正蒙没有任何一丝犹豫。

将军怜爱的摸了摸孩童的头,这时他发现吕正蒙已经喘了好几口粗气,不由分说把他掳起,背到了自己身后。经过短暂的相处,吕正蒙也了解一些他的脾气,就没有说什么,而是轻轻把头贴了上去。

月夜下,祖孙两人的步伐是那么的静谧、温馨,杀伐果断的将军难得感受到了久违的天伦之乐,他内心一直有这样一个声音,希望这条路永远不会走完。



池塘中的荷花开得正盛,白白的莲子在宽厚的叶片正中央,水中都是脆嫩的倒影,浮云遮住了一半阳光。四个少年坐在池塘边,有说有笑,其中一位黄脸少年向前一伸手,轻轻一摘莲子就落在了手里。

这是六月二十三的上午,吕石兄弟几个来到北边的荷塘散心,吕然玩心突起,挽起裤脚卷起袖子下了池塘,他身后是无奈笑笑的吕辉,旁边坐着的吕石拄着寒刀。

“我说,吕正蒙那小子又失踪了,昨天下午我去西厢房找他商量演武,他没有在屋,不知道死哪里去了。”吕祥不满的说。

吕然从池塘中退了出去,手里拿着正好的莲蓬,抠出来一颗莲子送到嘴中,嘟囔不清的:“你管他干嘛?那家伙死不死活不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看你说的?他可是咱们族比队伍的一员,他要是死了,咱们哥几个可就都参加不了族比了!”吕祥嘟了嘟嘴,伸手去抢莲蓬,“你给我留一个!你这么瘦怎么吃得这么多?”

吕然一个不注意手中的莲蓬就被抢了去,他苦着一张脸,不知道是因为有可能参加不了族比还是别的什么,“这倒也是!吕正蒙这白眼狼早不消失晚不消失,非要这个节骨眼出问题,真他妈晦气!”

“你还不知道小然?”吕辉笑着接过了吕祥的话,“上一回咱们几个去酒楼,他说吃过饭了,结果把半桌的菜都给包了,还有一回他说自己饿了,满桌的大鱼大肉只动了几口!”

吕然被他二哥说的脸上挂不住了,红了一块,连忙要去捂他的嘴,“二哥!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么?现在是吕正蒙失踪了!关于咱们的族比啊!”

明知吕然是转移话题,可吕辉也没有戳穿他,而是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估计可能承受不住禁足的寂寞,跑出去玩了,你晚上再去看看。”

“好吧……”

吕然嘟了嘟嘴,伸手又把吕祥拿着的莲蓬抢了回来,低头一看发现已经是空空如也了,恨恨地丢掉却发现吕祥在偷偷地憋笑。他站起来拍拍手,对吕祥做了一个鬼脸:“就知道自己吃,我再去给大哥二哥摘一个,就不给你!”

他站起了四处扫了扫,发现自己这边的莲蓬差不多都是青绿色的,吃起来酸涩感十足,只好把目光放到了池塘对岸。对岸接着一条石子路,坐在那里硌得慌,不过现在看来必须要去那边了。

沿着池塘边走到一半,他突然愣住了。

延伸到池塘的石子路迎面走来了一个少年,是吕正蒙,他还是穿着以前的那件旧衣服,头顶灰发异常显眼。不过看吕正蒙走路有些摇摇晃晃的,脸色也是白的可怕,活像大病尚未痊愈的病秧子。

“吕正蒙!这里!你是来找我们的么?”他举起手挥了挥,大喊。

吕正蒙顿了一顿,接着向这边走来。

吕然这么一喊,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带到了这边,同样地吕石他们几个也看见了虚弱的吕正蒙,他想应该是听说自己兄弟几个找他有事,才问路来了这里。

走到近处,离着约有三丈的距离,吕正蒙停住了,吕祥这才看清他的神色,脸上惨白一片,像是用力过度虚脱一样。他看见吕正蒙欲言又止,不禁好奇这家伙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说……”迟疑了片刻,吕正蒙终于开口了,声线拉得很长,吞吞吐吐的,“我可能参加不了族比了。”

“什么?”吕然离他最近,听得最清楚,鬼叫一声跳了起来。

吕石拄着刀也站了起来,他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你说什么?说清楚一点!”

他声音不重,却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无论是吕辉还是吕祥,都能感觉其中的质问和愤怒。他们都是族内和吕石关系最好的人,知道他的性情,用了这样的调子说话,说明已经是发怒的前兆了。

“怎么回事?吕正蒙你说的明白一点?”吕辉站了起来,稍稍向前走了半步,遮挡了吕石的视线,他真怕大哥一冲动,抡起寒刀给吕正蒙一个劈砍。

“是吕普的父母不允,因为吕普还在地牢的缘故,他不想我在外面风光而他的儿子受苦。你们知道,那也是我的养父养母,如果他真的向族中哭诉或者闹起来,我要是不听就是违反孝道,那后果……”

“他们跟你说了?”吕石盯着吕正蒙的眼睛。

吕正蒙毫不犹豫的与他直视,点了点头。

“这可不好办……”吕辉习惯性地摸着下巴,他思考起来向来如此,“如果真是那样,吕岩父母出面阻止,并且用孝道强迫压吕正蒙的话,就是族里也不好说什么,这么关键的时候,族长不可能让‘吕氏少年不守孝道’这个消息传出去。”

“妈的!”吕然跺脚骂了一声,即使懒散如他,对于族比也是十分看重的,“真他妈晦气!我说大哥二哥,要不咱们找找人把吕岩那个弱智捞出来吧,不然也不是办法!”

吕辉沉思了一会儿,看向吕石,“只能如此了,大哥,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只要吕普出来,你就能参加族比是吧?”吕辉转头问。

吕正蒙点头,苍白的脸上都是不甘,看起来他对吕岩父母这种卑鄙的做法也是怀恨在心,“没错,这样他们就没有理由了。”

“那好,最迟明早,吕岩就能从地牢里出来,你回去告诉吕岩父母,不要声张,也不要去闹。”

听完吕辉的保证,吕正蒙转身就走,十分干脆。他不是特别瘦的人,虽然他经常吃不饱,但总是给人一种结实的感觉。可今日,在吕辉眼里,他感觉吕正蒙瘦了一圈,就像竹竿上挂着晾晒的衣服。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吕正蒙沿着石子路渐渐出了这边的地界,始终没有回头。

他走得不快,挑的都是人烟稀少的小路,约有一盏茶的时间,他远远看见西厢房内那株茂盛榕树的影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刚才撒了一个谎。

哪里是什么吕岩父母,都是他胡编的,他睡了一夜想起了很多事,心里乱乱的有些发堵,想着李振飞那句‘做事要快不要拖沓,追悔不及只能徒留伤感’,不顾自己老师让他再歇歇的劝阻,不顾身子虚弱马不停蹄的赶回了吕氏。

他想李振飞将军说的对,做事不能拖拉,于是在回来的路上他想到了这样一个办法。

说实话他很紧张,这是人生第一次他对别人撒谎,他不知道自己装得像不像,会不会被人识破,不过现在看来他是成功了。

可同时他心底又感觉乱糟糟的,有鼓起勇气骗人之时余留的胆怯,又有撒了谎之后心底的那一丝窃喜,还有就是感觉自己辜负了老师的期望。

他还记得醒来老师摇头告诉他不适合学习上乘武学的情景,那一刻他不知道怎么说话,也不好意思抬头见老师,只感觉心都碎了。种种复杂情绪混杂在一起发酵,几乎要把他的心撑爆了。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感觉身体也疲惫的很,似乎昨日受的内伤并没有好利索,每走一步都感觉五脏六腑在翻江倒海。他现在只想去睡,希望在梦中能见到李振飞,他是带着玉佩来接自己去月州的。

可他还是想,等明天吕岩出来,还是去问候一下比较好,如果不是他,这个家伙也不会被关到地牢里去。说不定还能吃一顿饱饭,这几天他净折腾了,都没有安定过。

第二十二章 东州来人(八)



到了正午,本来晴朗的天空忽地被乌云遮住了,六月的天如同女人的脸,说变就变。

大雨压了下来,接连有了一个时辰,世界都被雨雾笼罩,放眼望去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三丈开外,人畜难分。

苏墨白一行在今早就翻过了望月岭,他们一行穿梭在‘朔方’与‘直互’城中间,黑衣的带刀护卫为掩人耳目隐藏在了暗处,与他同行的只有三位秘术大师。他们仨依旧是黑袍,只有为首的苏墨白裹着厚厚的蓑衣。

他们的马在月州边境就放生了,山路崎岖东州的马不适合攀登,只能步行。幸好赶路的这几日都是艳阳高照,否则以望月岭那泥泞的山道,不知道要耽搁多少时日。

沈简作为唯一的女性,她也没有披着蓑衣,而是罩着大氅,里面裹着精致的软甲。雨滴穿透了她的帽兜,顺着发丝流淌下来,一咎秀发因为雨水紧紧地贴在胸前,徒添了几分别样的魅力。

他的五哥周行伍快走了几步,与她并肩:“小妹,要不我们歇一歇等雨小了走吧,淋了这么长的时间,我怕你和殿下的身体撑不住。”

沈简没有回答,而是从袖子中伸出了手,白晃晃的肌肤一闪而过。她食指上的黑曜石戒指流光一闪,透明的屏障升到正上方,雨滴落在上面打得粉碎,全都落在了地上。这时候她才把腰间的竹筒拧了开,羊皮纸地图唰的一声展开。

“五哥你看,”她手指一点,“我们现在已经到了两座城池的边缘,西北方是‘北枯’盆地,而西南方则是‘米达’平原,穿过米达平原就是中北城北门,如果现在一歇,我怕天黑也抵达不了。”

“可是这雨……”周行伍迟疑了。

他们的确可以撑起移动的‘玄固’结界,可是那样消耗太大,用不了多长时间体内贮存的星辉就会消耗殆尽。他们不是太族人,无法在战斗中凝聚星辉,只能在无人打扰的环境冥想来恢复。在这样危险不知的地方,耗尽星辉则代表无法确保苏墨白的安全。

“前方有东西飞过来了!”沈简的六哥周行留比他们稍后一步,他身边是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苏墨白,他的感觉是最敏锐的,很少有东西能够逃避他的感知。

沈简与周行伍的对话一听,神色凛然。

过了一会儿才有东西穿过铁灰的云层,透过层层雨雾,勉强可以看出那是一只摇摇晃晃的紫翎信鸽,它飞得很慢,可是那抹紫翎又那么亮眼,是天地间除了灰白唯一的颜色。就像带来了一缕彩虹。

然而奇迹还在后面。

那信鸽飞行穿过的云层并没有重新被水汽覆盖,而是就那样漏了一个窟窿,阳光射了进来,云层也泛起了金光。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似乎是乌云遮住了天,而当有东西穿透那层壁障的时候,水汽就再也无法聚在一起了。

看起来,这场雨不是阻碍而是迎接,它给苏墨白呈现了一个崭新而又清新的中北城。

“是我们的信鸽!”沈简松了一口气。

鸽子准确的停在了沈简掌心,它停下来的时候整齐的羽毛都被打湿,一缕一缕的连在一起,可它通人性的没有抖,怕溅到主人,而是啄了啄自己的脚。

沈简取下竹筒,亲昵的摸了摸鸽子的头,右手跟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捧干燥的麦粒,递给了小家伙。信鸽啄了几下就振翅飞走了,它重新上升的过程中才一震身,羽毛上的雨珠才抖落干净。

她铺开信纸,回头惊喜的喊:“五哥六哥!三哥已经到了中北城,他找了好几匹马,就在前面!”

骑着骏马,不出半个时辰,就能看见中北城的轮廓了。

苏墨白摘下斗笠,可没想到依旧还是罩着一层面纱,让人看不清他的脸:“沈姨,五叔叔、六叔叔,到了中北城就不要叫我殿下了,称我为‘墨白’就好,千万不要叫错了。”

沈简听到这话点了点头,白了她五哥一眼,这说的是他在月州不小心公然称苏墨白为“殿下”,差点惹出乱子。

雨过初晴,四匹寒州耐力极佳的‘鞍马’疾驰在泥泞的路上,后来据有幸见过这支队伍的人回忆,他说这一生中从未见过那样的奔驰,明明只有四个人,可却跑出了千军万马的阵势。

奔驰的过程中沈简拿出了行囊中的旗锦,一方绛红色刻着‘吕’字,刺绣的背景是一只振翅的雄鹰,那是大名鼎鼎的东州吕氏的标志;另一方则是用杏黄的金线刻着‘姜’字,那四爪巨蟒有着穿云裂石的威严。

衍朝灭亡的第六个年头,并没有完全灭亡的姜氏再一次展现了他的威严,诸侯国东土、衍幽帝的亲哥哥英王姜云烈,派人出使寒州,带去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无人得知,可整个寒州吕氏,上上下下都是动了起来。



雨停过后刮起了舒适的凉风,绣有吕字的浅红色鹰旗在空中飘展,族长吕当正亲手握住铁锈味浓重的旗杆,神色复杂。他身边是吕氏所有的族老,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使者的到来。

他身边的先到一步的使者,这个穿着黑袍的人他们一见就感觉到了浓浓的危险,见到那人的第一面,他感觉黑袍之下的不是人影,而是亮着寒光的刀剑。

快要五年了,宗族的人不曾一步踏上寒州的地界,至于衍朝姜氏,似乎更是把他们遗忘了。分族的人鄙夷宗族,同样对姜氏心怀不满,可他们同样渴望荣耀,失去曾经地位的寒州吕氏不止一次想要扬眉吐气。

可衍朝灭亡的那一天让他们的心凉了半截,任谁也没有想到,几年后的今天他们会再一次竖起鹰旗,等待那一抹象征帝王的黄色重新给他们带来荣耀。

吕当正是这一任的吕氏族长,他内心不仅怀揣期待,更有不安。他这个族长之位是煽动族人脱离宗族换取而来的,他当时的选择没错,那时候岌岌可危的吕氏想要结束内乱只有这一步可走。而他也确信,宗族同样元气大伤,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

可看到黑衣人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

他曾经跟爷爷去东州面见过宣帝,也拜访过东州宗族,见多识广的他认出了黑衣人手上的戒指。那是黑曜石打磨的,一颗黑曜石的价值足以买下半个中北城,同样地也确认了这个人的身份。

寒州甚至都没有一位的秘术大师,在这支队伍里竟然只是前来报信的,那真正的客人又是谁?他又有什么样的身份?东州那些诸侯的实力竟然强大到了这样的地步?莫不成每一位诸侯手中都供奉着秘术大师?

“东州宗族,竟然在东土中有这样的地位么?”他在心里默念。

“来了!”吕氏守望的族卫低呼一声。

已经被城主禁止通行的玄梁街出现了两柄旗帜,绛红色和杏黄色在风中翻腾着,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的脸不是肃穆的,能清楚的听见乐师弹唱的声音,歌声笛声悠然。

“千里跋涉路,

不辞万里远。

天上云与月,

共享此时欢。

来客自远方,

想必力已尽。

归处有美酒,

正待你我饮。

苍茫兮河山动,

浩渺兮星月沉。

倦兮倦兮终归处,

乐兮乐兮此乡暖。”

数位乐师在示意下放声高唱起了欢歌,这是吕氏祖先吕天阳与慕容明月历经‘濮阳之战’再次浴血相见时一人一句的对歌,表达兄弟故人相见的喜悦。声音清澈悦耳,柔和无比,这样轻柔的声音回荡在天地,把所有人的心神都带到了辽远之地。

吕氏分族的所有人都注视着那缓步走来的四人,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中间牵着白马的苏墨白身上。

这个人太特别了,在雨中跋涉那么久,身上的衣物没有任何湿润的痕迹,身上锦缎的云纹活灵活现,仿佛是伸手在云端之上聚来的。他头上轻盈的面纱一直垂到下颚,把整个脸部护了起来,让人看不真切他的面容。即使罩着脸,无论是风度还是气质,都是一点不差的。

微风吹过,把他的面纱向上带了带,短暂间露出了他的面容,那是一张堪称无暇的面孔,说是丰神如玉都是侮辱,少女们的肌肤都自愧不如。

要是城内那些贵族之女看见这样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估计会不顾礼仪的蜂拥而至,把整条街全部挤满,争先恐后的往他身上丢手中的布绢。至于吕氏有地位来此的少年,看见他都生出了一种自渐形秽的感觉,怀疑是不是东州的每一位公子,都是这样的。

场间寂静,落针声清晰可闻,双方就这样隔着二十步对立,谁都没有向前一步的意思。

“族长……”有人轻声的提醒。

吕当正默默点头,将手中的旗杆送给了大族老,他是上一任家主,也是辈分最高最有资格握住吕氏鹰旗的人。他对自己的叔父行了一礼,然后大步踩着水洼,一步一步地向不远处走去。

“寒州中北城吕氏、族长吕当正,参见东土贵客,宗族来使。”他出人意料的用了最高礼节,半跪在了地面上,膝盖瞬间被雨水溻湿,可脸上的肃穆让他看起来对此丝毫不在意。

后面的吕氏族人吃了一惊,不明白族长为什么用了最高规格的礼节,可转念一想面对的不仅仅是东州宗族,还是代表天下诸侯中最强大的东土,纷纷拍了拍衣袖行礼。这边没有跪下的只有手握鹰旗的大族老。

苏墨白向前一步走,挽住吕当正的胳膊把他扶了起来,并且一挥手,手握绛红色鹰旗的周行伍立刻也跟着过来,恭敬地把鹰旗递到了少年手中,苏墨白立刻转交给了吕当正。

少年稚嫩但是不失威仪的声音响起:“吕族长请起。”

吕当正双手奉过代表吕氏家徽的鹰旗,宗族的旗帜颜色要比分族重一点,这是当年元帝姜天昌亲自赐予的旗帜,据说先祖当年征战的将旗至今保留在宗族手中。他们宣布脱离宗族时曾经有人号召把家徽的雄鹰变作蝙蝠,可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了。

他猜得不错,眼前的少年才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正当他疑惑不知道怎么称呼的时候,少年身后的沈简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主动站出来解释:“这位是英王义子苏墨白。”

吕当正想过少年身份不简单,但是没有想过是这般的吓人,他们都知道英王是年轻时曾是一位风流才子,可义子的名号只有这么一位,不禁怀疑是他当年留下的风流债。甚至有传言,英王对义子已经纵容到了宠溺的地位,甚至要把世子之位传给他。

“公子这边请。”吕当正小心翼翼的比了一个手势。

早已等候多时的侍卫立刻从迎接的队伍里走出,两个人抱着长长的羊毛毯子,在门口摆好之后同步地小跑过来,铺到了苏墨白脚下。吕当正庆幸做了充足的准备,这种规格已经比肩上一次寒州王到来。

吕当正捧着鹰旗一步一步走来,他比苏墨白领先了半个身位,经过了良久的沉寂,迈出的第一步就有人欢呼起来。紧接着欢呼片片不断,传到了很远,把风声和战马的嘶鸣都压了过去。

有的人推测,这次是宗族与分族重归于好的标志,不再是以往的不管不顾,而是带着善意来到了寒州。这是无上的荣耀,而且就来使身份推测,他们不仅是重新与宗族修好了关系,还可能跟东土这个诸侯国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走到门口,酒香与肉香随着风一股脑的飘了出来,在吕氏的中庭,已经摆上了好多精致的桃木小桌,上面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细缯,瓜果与用餐的铜器早已经有序地摆放完毕。宴席旁边站满了貌美的婢女,手中捧着精致的酒壶,不知道哪里传来了琴声,悠然绵长。

“吕族长的盛情,真是让人难忘啊。”紧挨着苏墨白的沈简低低的叹了一声,对此有些惊讶。

“哪里哪里,不过是小小的款待,哪里比得上与宗族重新修复了关系?”吕当正谦逊地笑笑,“诸位远道而来,想必早已疲惫不堪,我这里早就备下了宴席,请贵客移步,我为大家洗尘!”

乱世十二年六月二十三,苏墨白人生第一次踏上了寒州的土地。这是一个被写进史书的日子,不是吕氏迎接的客人有多么尊贵,而是其中有更深层次的含义,今人是无法体会的,只有后世的人才明白。

第二十三章 东州来人(九)



乱世十二年六月二十三的这一场雨,对于某些人来说都有特殊的意味。

在这场大雨中,苏墨白一行在吕氏的翘首期盼下姗姗来迟,双方的会面代表着寒州吕氏不再是孤立无援的一个氏族,而是重新交好了宗族,甚至还与诸侯国东土建立了很深的联系,这在中北城无疑是一场轩然大波。

不过这场雨对于吕正蒙或者他的老师来说,可就不算是太美妙的事情了。

吕正蒙是被雨声吵醒的,他掀开被褥,发现东窗被木条支开了一口半大的口子,那是昨夜透气用的,今天雨水透着那里流了进来,在桌子上留下了一汪水渍。

不知道是被吕正蒙翻身穿衣的声音惊醒,还是感受到了外面渗进来的凉意,与吕正蒙躺在一张床并且还打着呼噜的老人扁了扁嘴,嘟囔一声抢过了全部被褥,翻身继续睡去。

看到此景吕正蒙一怔,然后笑了笑,蹑手蹑脚的下床,沓着鞋轻轻地抽掉了木条,关上了东窗。

他坐在书桌前,拎起茶壶往碗里倒了些清水,咕咚咕咚的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这才感觉口干缓解了不少。

桌上不仅摆放着照明的油灯、沏满水的茶壶,最令人瞩目的不是老人拿出来的稀罕玩意,而是占据了大半地方位于中央的一个大盘子,上面横着一根粗大的腿骨。

昨夜他和老师抵足而眠,老师给了他一本新的书,上面写着的都是用兵之道,不过和那本《礼》一样,有的地方他根本不懂,老师也只是把生僻字给他解释了,并没有对内容有太多的诠释。

不过超出他意料的,就是到了酉时,老师摸着肚子说饿了。

这可让吕正蒙感觉有些难办了,他哄骗完吕石等人就直接回了西厢房,路过膳房的时候看见家丁和婢子上上下下全部奔前跑后,一刻也不停歇,听说好像是明天有贵客来此。膳房罗列的各种食材令他咋舌,同样的,守卫森严了许多。

不过师命难违,他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去了,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去的时候下人正在偏僻的一角偷偷生火烤这条马腿,听他们交谈这是报信使者的坐骑,不知道奔袭多久硬是活生生累死了。最后他声东击西,先后引开了两人,最后抱着这一条马腿回去了。

回想到这里,吕正蒙感觉早起也是饿了,从腿骨上面撕下了一块,他慢慢咀嚼着劲道的粗肉丝,感觉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

窗外大雨倾盆,少年托腮坐在桌边,半个身子都压在了桌子边缘,闲着的右手一下一下的往嘴里送,偶尔蘸一下小碟,里面呈着细细的盐巴。忽地他一拍脑门,想起了自己遗忘什么,他还没有去看吕普到底被没被放出来。

说做就做,少年胡乱的一擦手,凳子往后一移,也来不及找蓑衣,急匆匆的跑了出去。到了门口,他听到老师提醒外面下雨,叫他带上蓑衣。可现在哪里管的上这么多,头也不回的摇了摇手,径直冲进了大雨中。

今日族内收拾得井井有条,说是张灯结彩也不为过,即使下着大雨,还是有不少披着蓑衣的下人忙来忙去,四处奔走的人也同样看见了这个浑身湿透的少年,表情跟见了鬼一样,不过他们有事在身,谁都没有理他。

心里叫骂着这鬼天气,吕正蒙脚下可没有怠慢,坑洼里的雨水被他踩得四溅,刚出门就浑身湿透的少年急促的迈着脚步。他想能在家里看见吕岩,而叔叔婶婶也会给他熬一碗姜汤暖暖身子。

狂奔如此,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熟悉又有些破乱的小院,远远望去,能看见屋内隐约亮着灯火,中年妇女忙乎着端着东西,男子拿着一樽酒杯,少年乖巧的坐在他们身边。他想可能是要吃午饭了,自己还真的有些饿。

“叔叔婶婶,吕岩他……”湿漉漉的吕正蒙进屋没来得及喘一口气,第一句问得就是吕岩。

可他刚一进屋,就发现自己猜测是错误的。

中年妇女的确是在端着东西,可那不是菜肴而是热热的毛巾;中年男子手里的确拿着东西,可那不是酒杯而是熬出来的汤药;少年不是乖巧的坐在那里,而是面色惨白,脸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疼得直哼哼。

“你还好意思回来?”吕岩母亲一见到他脸色就变了。

“我……我……”吕正蒙支吾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屋外大雨倾盆,少年湿漉漉的站在门口,衣服发梢全部往下淌水,不一会儿就门口就出现了小小的水洼。大雨像是梦幻的帷布,他在外面自以为是美好而又温馨,可真正的事实却是那样残酷冰冷。

吕岩母亲掐着腰,手里热腾腾的毛巾往地一摔,当即骂了起来:“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白眼狼,你住进来五年了,没想到这都没有养熟你,竟然让岩儿在地牢内受了这么些的苦!你看看!如果不是你怀恨在心,岩儿在地牢里会变成这个样子?”

吕正蒙垂下了头,只能忍着挨训,他没有想到短短几天吕岩在地牢里受到了这样的折磨,要不是他施了计提前把吕岩放出来,最后出来的是不是一具尸体也不得而知。他现在感觉身体有些冷。

看见吕正蒙低头,吕岩母亲就气就更不打一处来,她指着吕正蒙的鼻子数落:“你看你,一个没爹疼没娘养的野孩子,在我们家白白吃了五年的饭,族中谁都不待见你,都说你是宗族的孩子,可你看有谁把你当成一回事?要我说你就是一个野种!”

“秀……”吕岩父亲觉得妻子说得有些过了,叫了她的名字劝她,可谁知只说了一个字,就被狠狠地眼神瞪了回去。

“你说什么?你还替这个白眼狼说情?你不看看岩儿都伤成了什么样子?”吕岩母亲越说越激动,看着自己孩子伤痕累累的样子,眼泪就不自觉的流了下来,她感觉自己的心跟被剜出了来一样痛,她最后看也不看吕正蒙,“你走吧,这里不是你的家,永远也不要回来,你一走,我们这个人家就不会遭受这些无妄之灾了。”

吕正蒙有点恍惚,其实从刚才婶婶骂完他,他就一直是这个状态了。他想到上回自己发病晕倒吕岩被抓进地牢,婶婶也是这样骂他,还要拿着柴刀杀了他。他想原来自己一直没有融入这个家庭,他在婶婶眼里一直都是一个外人。

“哦,我知道了,吕岩你好好休息。”他转身,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

依旧是大雨滂沱,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的身上,可他已经感觉不冷了。婶婶的叫骂声一直回荡他耳边,他感觉原来自己和身边的一切是那么遥远,来到这里六年依旧是处处格格不入。

原来很多人都会在意他的身份,并且不屑一顾,在叔叔婶婶眼里他是高高在上的宗族弟子,他们会一直以为自己是看不起他们的,暗中会寻找机会报复。

可真的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忽然感觉婶婶说得很对,他的确是一个没爹疼没娘爱的野孩子,寄居在这个没有人能看得起他的地方。他先前还想如果参加族比取得名次,会不会改善这一点,会不会叔叔婶婶也会为他感到骄傲。

可现在一切都成泡沫了,他被赶出了家门,他真的成为了无家可归的野孩子。他终于明白了,无论他做了什么样的事情,都不会有人为他感到骄傲,因为自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当成自己人,也没有打算接受他,他一直都是游离在外的一个人。

漫步在大雨中的他突然想哭,他今天看明白了一点,吕氏是没有爱他的人,或许哪天他在路边死掉了会有人拍手叫好。可是他忍住了,他不能哭,他想到了老师,老师是真心实意对他好的人,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为了老师也要坚强。

雨渐渐的小了,已经到了可以抬头直视不会感觉眼睛痛的地步,他孤独的一个人走在吕氏的石子路上,感觉世界是如此的遥远。

他没有回西厢房,不想让老师看见自己这个落魄的样子,上一回在膳房已经够丢脸了,他可不想重复一次。慢慢地他走向了彩香庭,他想去看看那里的花草,平复一下情绪回去接着背书。似乎只有背诵那些晦涩的文字,他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

他抹去脸庞上的雨水,指腹上的感觉是温润还带着热意的,可他已经没有心思去管这些了,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跌跌撞撞的走向彩香庭。

到了转弯的凹处,他一个不小心陷了进去,整个人扑在了水坑里,浑浊的泥水溅了他一身。他用手指拭去溅在眼睑的泥水,印痕很快被淅沥的小雨洗刷干净,他忽地感觉天空也变成了灰色,一如同他的心情。



吕氏中庭。

吕当正与苏墨白并排在主座落下,小案上摆着精致的菜肴和新鲜瓜果。吕氏出席的一行坐在左手边,年纪差异较大,年长的大族老在首端,离着主案不远,末端是吕风这样的小辈。

相比于吕氏出席的十数人,使者这一行就有些人烟稀少了,只有以沈简为首的四位秘术大师,还有四个黑衣护卫如同石像一般站在苏墨白身后。他们对眼前的美酒佳肴看也不看,右手一直按在刀柄上。

“今天是值得高兴的日子,让我们举杯,为远道而来的客人送上最真挚的祝福!”首座的吕当正高高举起了银杯。

吕氏有头有脸的贵胄举起了杯,出使的以苏墨白为首的四位使者也举起了银杯,觥筹交错,酒香四溢。

不少人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一旁乖巧的侍女立刻轻移莲步,又给客人们满满地斟上了一杯。这时候人们才感觉味道涌了上来,唇舌之间清香四溢,又有稍稍的干辣,如同漫步在云峰之中。

“这酒的味道,感觉其中掺杂了茶香,这种云遮雾绕的感觉,好像和名茶‘云峰’一样啊!”周行伍举杯,又一次一饮而尽。

这次出使名义上身份最珍贵的是苏墨白,不过那只是礼节性的象征,真正负责的还是周行伍,他这样的性格才适合一路的寒暄与打点,不然换了沈简或者别的谁,定会冷场鸦雀无声。

吕当正笑了笑,声音爽朗,遥遥的举杯一饮而尽:“周先生说得极对,这酒名曰‘云涛’,在酿造过程中确实加入了‘云峰’的茶叶,还是刚刚抽出枝芽的小蕊,足足窖藏了好几年的时光,光是嗅一嗅就是香气扑鼻,就算是不慎饮多了宿醉,头也不会疼!”

“这说的是哪里话,在场的又有谁是贪杯之人呢?”周行伍同样畅怀大笑,气氛被他们俩这么一带,顿时活络起来,吕氏族人那些的拘谨和不安渐渐消散在酒里了,宾客们小声的说话,欢腾的气氛这才升了起来。

“恕在下冒昧,我想请问一个问题。”吕当正笑盈盈的又举起了酒杯,遥敬周行伍,“我们吕氏知道贵客远道而来,辛苦无比,难免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指出来,有得罪的地方请海涵。”

周行伍挑了挑眉:“吕族长此话从何说起啊?”

“不敢当,不敢当,”吕当正连连摆手,“只是疑惑,苏公子为什么用餐的时候都不摘下面纱,可能是我们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步,所以一问。”

此言一出,四下立刻静了起来,欢笑声戛然而止,还有酒杯轻轻撞击伏案的声音。

其实吕当正问的是所有吕氏族人的心声,他们也同样好奇这个身份尊贵的英王义子为什么不摘下面纱,这是极其不友好的礼节,可以看做是他们对于吕氏的轻视。可是现在他们人微言轻,只好隐忍不敢发作。

“哦哦哦,是我们的疏忽,忘记告知各位了。”周行伍懊恼的一拍脑门,眼角的皱纹挤压成了山字形,满脸愧疚:“我们公子有眼疾,东州的医师叮嘱过不能沾上一点风沙,就是在室内用餐都是极少摘下。”

吕当正听到这个解释也是一怔,先是觉得有些荒唐,后来心里也就慢慢接受了。一个公子哥带着面纱自然是有难言之隐,如此行动不变,想必也不是刻意轻视吕氏。

他站起来拍了拍手,大笑:“这就是我们的疏忽了,早知道如此,就在室内用餐了。”

随着族长吕当正的拍手,已经快要停下的淡淡的声乐重新奏响,年轻的歌女和舞女从一旁欠身小跑过来,她们穿着天蓝色的裙装,手中拿着长长的绢布,伴随着琴声悠然地跳起了舞。她们手中火红的绢布一张一弛,且歌且舞,像是火焰翻腾。

少女们优美的舞姿和悠然的声乐重新转移了宾客们的注意力,又是一轮推杯换盏中渐渐抹去了吕氏族人心中的不满,他们的欢笑声淡去了若隐若现的隔阂,大口地吃起了下人们割好的肉。

有的少年酒量不佳,小酌了几杯醉意就上了头,虽然头不痛,但是面色酡红或者惨白是避免不了的,只好吃起了新鲜的水果。看着舞女们如同阳光一样的笑容,这一刻他们才算是彻底放开了,也不去想什么与宗族交好的事情,睁眼闭眼都是婀娜的舞姿。

吕氏族人们平日里哪喝过这种名贵的好酒,不免就多饮了几杯,‘云涛’浅浅一尝感觉无味,可是几杯下肚那股回味的甘甜才涌了上来,整个人感觉晕乎乎的,如坠云雾。渐渐地不少人醉态出现,甚至还有少年和着琴声打起了拍子。

吕当正扫视四周,发现醉意越来越浓,这才停下了饮酒,把酒杯不轻不重的放在了桌上,瞟了一眼右座。苏墨白也同样是小口小口地嘬着,不过半天杯中之酒也不减少,让他暗叹了一声“人精”。

同样没有醉意的,也是周行伍一行来使,这些秘术大师喝酒丝毫不含糊,但是根本看不出像是喝了酒的模样。

同样地,周行伍在吕当正放下酒杯后,也看向了他,双方对视,发现目光都是清明,同时一笑。

“能这么开心的饮酒,是很多年没有过的了。我没有当上吕氏族长的那些年,宗族与我们的关系就很紧张了,可没想到若干年后能在这样的位置上迎接东土和宗族来的贵客。”吕当正身子向前倾了倾,面色不改的说着假话。

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表情变得悲痛起来:“我们一脉从东州迁徙至此,是祖宗的意思,我们明白祖宗的苦心,并且恪守这个使命足足有了八百余年。可惜近些年因为一些缘故,我们血亲之间疏离了,竟然还要东土的贵客远道至此,重新为我们一家的血脉重新缔造友好,是说不过的事情。我想要是祖先在天有灵,一定会痛骂我们这些不肖的子孙。”

吕当正将按在胸口的手掌松开,逐渐举过头顶:“如今东土的贵客前来,我也在此立誓,如果因为我们单方面的缘故,本家与分家再一次人心背离,我愿魂坠九幽,永生永世遭受斧钺之刑!”

“族长放心,吕氏重新交好的诚意我们也看见了,如果东州吕氏敢做出一些出格之举,我们东土是不会轻易饶恕他们的!”周行伍一饮而尽。

他不是傻子,那些话说的都是给吕氏祖老听的,他们暗中达成的协议谁都没有说明出来,对此两人都是心知肚明。

“族长放心,我们答应族长的,一点也不会少。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掩人耳目,不然吕氏平白消失了几位俊才,对于诸位族老也是不好交代。”周行伍动了动嘴唇,声音没有发出来,只有吕当正一人听见。

听到耳畔想起的声音,吕当正一惊酒水差点撒出去,旋即稳了稳心神,知道这是秘术大师特有的能力,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现在他越发感觉自己判断是正确的,不仅与宗族修好了关系,还顺便与东土扯上了关系。传音的本领他只在典籍里见过,这是一般的秘术大师也不会习得的本领,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会一直以为只是传说。

“大家听我说!”周行伍站了起来,在吕当正的示意下,舞女不着痕迹的退出了宴席,声乐重新变低了。

“这一次来,见识了不少风土人情,我不得不说寒州是一处极好的地方,吕氏的才俊们都彬彬有礼,文武双全!英王殿下托我为大家带来了一份礼物”称赞过后,他话锋一转:“英王殿下对吕氏的才俊十分感兴趣,所以特意叮嘱我,大家如果想要求学,可以来东土的‘鸿都门学’,那里的大门随时为吕氏的才俊张开!”

鸿都门学是整个神州世界最有名的学府,就连地处寒州的人们都曾听说过这个名字,那里汇聚了无数才俊,名师和典籍的数量堪称神州之最。最主要的,从鸿都门学结业的学生特别受到各路诸侯的青睐,一旦进去了将来必能混上一官半职。

不过那里从来只招收东州的贵族子弟,为寒州敞开大门,还是第一次。

经过短暂的沉寂,顿时有人欢呼起来,对于这些客人的不满和不安彻底放下了,如果说先前那一刻算得上正常的宴会,现如今就是气氛达到了顶点,主宾尽欢。美酒不断的从坛子中启封,欢声笑语一浪高过一浪。

一旁默默无语的苏墨白突然站了起来,表面是对吕当正解释,实则是给他的随从们说:“我不胜酒力,有些醉了,在附近走一走。”

周行伍等人眼中闪过了惊诧的神色,沈简性子急,话音刚落就要站起来,可是被苏墨白硬是用眼色制止了。他无意的瞄了一眼佩剑,大步离去,身后的四个侍卫如影随形,没有一丝声响,如同鬼魅。

谁也没有在意这位英王义子的离场,所有人都沉浸在得知美好消息的喜悦中。

第二十四章 东州来人(十)



中庭铺着的石子路因为下雨的缘故泛着湿气,覆盖在上面的雨水没有完全被风析干,而是在微弱的阳光下泛着光,走在上面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跌倒。苏墨白按剑走在路上,左瞧瞧右看看,像是迷路的行人。

寒州吕氏是他一直想来观摩的地方之一,或者说东州以外的地方他都想去看一看,因为身份特殊的缘故,他的出行被限制得死死的,无论到哪里都有人盯着。

有时候他就想,自己真像一只失去自由的金丝雀。

远离了中庭,歌舞和声乐都被远远甩在身后,雨后的空气如此清鲜,吸一口气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洗涤过了一样。他想这才是出来的目的,不是千篇一律没完没了的宴会,不是安静的坐在那里如同牵线木偶,而是惬意的走来走去。

“你们就留在演武场吧,我自己进去一个人逛逛。”苏墨白穿过了演武场,没有停留在那里,引起他注意的是爬满五叶地锦的辉长岩花架。

“公子,这……”那些如同鬼魅一般的黑衣侍卫犹豫了。

苏墨白皱着眉头,面纱遮住了他的表情,可任谁都能听出来他心情并不是太好:“你们犹豫什么,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

领头的黑衣侍卫一惊,匆忙跪下,顾不得地面潮湿,他的膝盖都泡在雨水中:“属下不敢叨扰公子的雅兴,可一旦您在吕氏地界出了什么意外,小人们就是粉身碎骨也担待不起,还请您三思啊!”

“还请公子三思!”侍卫们一同跪下,异口同声。

苏墨白懊恼的白了他们一眼,顿感头痛,真的很想扔下他们只身进去。可他不能,这些侍卫把他的安危看得比天还重,说不定再迈出一步,他们就要把刀架在脖子上威胁自己了。

“这样吧,”苏墨白敛了敛嗓子,想到一个折中的注意:“我去花园里看看,你们三个人留在外面,另一个跟我进去,一旦有什么危险,你们再进来。”

“可是……”领头的侍卫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后边有人偷偷地拉了拉他的衣角,用神色示意着什么。

苏墨白一挥手,打断了他:“没有可是,要不你们就全留在演武场。”

侍卫把头低了下去,不敢继续说些什么了。苏墨白饶有兴趣的东瞧瞧西看看,有意的加快了步伐,等到拉开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侍卫首领才低声喝道:“刚才你拉我做什么?殿下要是出了闪失怎么办?”

“大哥,你说你怎么就不会察言观色呢?”另一位侍卫同样拉低了音量,“你没看到殿下已经生气了么?咱们要是继续拦着,你忘了上回咱们被折腾什么样子了?再者说,殿下的佩剑是‘沧海’,且不说寒州这个地界有谁能突破沧海的固有结界,就算有这个功夫也足以咱们冲进去了。”

另一个侍卫点了点头,“大哥,殿下今年才十二岁,是童心正盛的年纪,咱们也不好逼迫得太紧,适当的迁就一下吧,也就是我们多费点心。”

“我……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啊。”侍卫头领叹了一口气,“可你们知道殿下身份尊贵……”

他的话说到一半就停止了,在他们小声窃窃私语的功夫,前方苏墨白已经加速半只脚踏进了彩香庭,身影马上就要完全消失在他们的视线内了。这可把他吓了一大跳,匆忙追了过去,还不忘叮嘱:“你们在外面小心,有事的话第一时间发信号!”

侍卫首领如同离弦之箭一样冲进了彩香庭,娇嫩月桂花瓣上的雨水被他速度带来的风浪掀飞了出去,枝身也是大幅度的摇晃,差一点就不能恢复原有的挺直了。

一进来他才发现这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这不是一座小园子,而是规模宏大、设计复杂、阡陌纵横的,按照他的估计,就是比英王殿下的那座花园也不遑多让。

“公子?公子?”他轻轻呼唤了几声。

侍卫站在香樟树下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他感觉可能是被殿下耍了,这样一座好似迷宫的园子,要是真的想藏去哪里找?他总不能抽出刀把这些花草树木全部砍成碎片。不过无人回应也可以说是好事,这代表殿下没有遭受危险,既然这样就慢慢找吧。

忽然他看见影子一闪而过,就在他左边的拐角处,还发出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动静微弱,要不是他听力极佳,都以为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殿下还是小孩子心性啊……”他轻笑着摇了摇头,蹑手蹑脚的跟了过去。

他走过拐角,香樟树另一边的花簇中突然伸出了一个小脑袋,斗笠上的面纱飘了飘,一个身影跳了出来。

正是苏墨白。

他得意的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先前的影子是他用灵器沧海布置的小把戏。这把星文名叫“博古尘伦西潮”的佩剑可以把人的容貌摄入,然后短暂的投射出来,幻影只能存续短短的片刻。

这个招式他原先一直以为就是一个把戏,可临时突发奇想,竟也取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奇怪了,今天沧海怎么这么活跃,就跟高兴似的。”他好奇的摸了摸剑身。

离开宴会,是他厌恶那种千篇一律的形式,想要出来走走的念头占了小半,更多的则是沧海莫名的跃动,人剑心意相通,指引着他来到这里。这个花园内,似乎有沧海很在意的东西。

不过现在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好不容易脱离了侍卫的跟随,好好的游耍一番才是。

香樟树是彩香庭左右两条路的岔口点,左边通向莲池,现在正是剥莲蓬吃莲子的好季节,一度成为不少吕氏少年游玩的首选。不过既然苏墨白的侍卫走了这条路,他不可能去莲池了,不用多想就踏上了第二条路。

第二条路是通向水石凉亭的,这个亭子周围移栽了一片桃林,苏墨白在这条路上走走停停,也是转了一个弯,见到的景色却是令他目瞪口呆。

彩香庭内的布局和奇异花草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壮阔、令人震惊的,可对于出生名贵的苏墨白来说并不算什么,这个园子甚至比东土英王的“斑斓”,更比不上皇都内的御花园。可是面对此时盛开的桃花,他微微的张了嘴,不知道说什么。

他转角进了一步,走进了桃林,白日里这里空无一人,自己的影子依稀被映在桃枝上,桃花微微摇曳。雨后的花瓣落在水洼里,剩余的不少桃瓣都沾着雨珠,柔弱的样子像是哭泣的少女,轻轻一嗅,能闻到雨后桃花那好闻的味道。

东州的六月是没有桃花的,这娇贵的花朵最迟在三月末就谢了,可是在寒州,六月末桃花依旧。

他现在终于看到了寒州与东州的不同,不是这里要比东州贫瘠落后,而是真的有差异。东州常年四季如春,花草的生长严格遵守时令。而空气中上上下下都带着冷冽气息的寒州就不一样了,这里地势高而寒冷,稻谷一年一熟,许多作物的生长都与东州迥异。

看着如同少女羞涩的桃林,他突然想起了已经过世的父母,在他小时候父母经常与他一起逛桃林,那时候春光温暖如水,忙碌又威严的父亲把他抱到了脖子上,让他“骑大马”;母亲在后面无奈的看着他二人,不时出声提醒;侍卫也依旧远远站着,小心翼翼的戒备四周。

可是那样欢快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往事一幕幕的回现,他沉溺在了美好而又温馨的回忆里,那里有他一直忙碌的父亲和温婉绝色的母亲,有流星划过的天际,有黑暗中燃烧的火盆。他好想找一个地方随便坐下,在如梦境般的美好不愿醒来。

“嗡嗡嗡。”他的佩剑沧海开始有节奏的律动。

这一刻沧海佩剑的律动是他得到这把灵器以来最大的一回,也是最雀跃的一回。他听说灵器是有魂灵的,就跟活生生的人一样,长时间的劈砍他也会哀嚎,两把有故事的灵器在一起也会产生老友重逢般的喜悦。

他抓住了佩剑,想要制止这种莫名的震动,可沧海剑此时却反常的拒绝了主人,自行运转力量,白色的湍流从剑柄延伸至了剑身,强硬的指引他脱离这片桃林。

沧海剑指引着苏墨白出了桃林,那股力量牵绕着他的手臂,剑柄的玉穗直指水石凉亭。他好奇的看向那里,心想到底有什么?

彼时天光正好,忽然起了一阵风,风吹动桃花发出了哗哗的响声,远处香樟的叶子被吹到了地面,在小水洼上面溅起了一层细细的涟漪。并不算太过气派的水石凉亭,里面有一个少年弓着身子,双手抱膝蜷在凳子上,灰白的发色令人瞩目。身子一抽抽的,看样子像是在哭泣。

他不知道身子为什么会动,心想去看个究竟也好,一步一步的迈向那里。

到了近处,他总算看清了少年,那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天蓝色的布衣已经完全被雨水打湿,阴成了深灰色。从后面看能够清楚的发现褐色的泥渍,从头发一直到脖子,一大片一大片的,像是鬼画符。

苏墨白很好奇,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蹲在这里,身上还跟进了泥塘滚过一圈似的。他是受了什么委屈么?

“擦擦,你脸上和身上还有不少泥。”他走近了,递过去了一张刺绣精致的绢布,上面的云纹流动,跟真的无异。

少年抬头,满脸泪容,似乎是在膝盖上枕了太长的时间,脸上出了细细而又通红的褶子。他茫然的接过手帕,也不擦,就这样拿着,看着苏墨白。

苏墨白同样也在打量他,发现离少年近了以后,沧海剑果然不是颤颤的震动了,而是低鸣了下去。可他知道那不是安静,而是真正的雀跃,就像是分别几十年的故友重逢,不需要言语。

少年袖中的匕首变得滚烫,伤心的吕正蒙还没有从看见陌生人的惊讶中走出,可他没有管明月的异动,而是又陷入了另一种情绪。先前少年递给了他手帕,借着微风,他看见隐藏在面纱之下的面孔。

很熟悉,一如同多年前,在东州腊月他递给自己梅花糕,也是用这样的绢布包着。幼时稚嫩的面孔和现在重合,竟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恍惚感。吕正蒙怀疑自己在做梦,又梦到了曾经救过他一命的那个少年。

他张大了嘴,千言万语堆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发出“呜呜”的滑稽声。他还在想是不是真的有神明一说,在他最伤心绝望无助的时候,上天又派来了一个人安慰自己,还是那个多年前救过他、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少年。

苏墨白被他的神情弄得有些发懵,他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少年会是这样的表情,惊恐中带着安稳,伤心之余还带着难以抑制的喜色。他们以前见过么?为什么一见到自己,少年从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沉默状态,就安定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苏墨白有些不自在,问了眼前灰发少年的名字,旋即感觉不太礼貌,马上自我介绍:“我叫苏墨白。”

吕正蒙抬头,眼中亮着光,是刀剑加身而不改的不屈,是点燃了一个时代的火焰。

“吕正蒙,我叫吕正蒙,正直的正,启蒙的蒙。”

历史:

时隔八百余年,灵器“明月”迪尔利亚未姆和灵器“沧海”博古尘伦西潮又一次重逢,而灵器“天涯”格尔杜拉帕西,亦在不远处的地宫内。

乱世十二年六月二十三无疑是一个值得计入史册的日子,三柄灵器在他们主人故逝后第一次距离如此之近,而这些灵器现如今的主人身份更是奇特,苏墨白是姜天昌的后代,吕正蒙则是吕天阳的直系血脉,三位故人竟又以这种特殊的方式会面。

最重要的是,未来的英雄和霸主,终于见面。

只是那时的他们不会想到命运会如此抉择,战火与血泪会把他们塑造成那样一个角色,彼时的苏墨白和吕正蒙都没有心怀大志,一人被赶出家门仓惶如断脊之犬,另一人则是感觉有一道看不见的笼子限制自己的自由,始终不得出。

那时候乱世雏形才显,神州世界的动荡还在暗中积蓄,只差一个矛头就会爆发至台面。

然而,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才算是相遇,他们并没有产生那些故事,第三个人还在东州温国的城都内,望着天上掠过的雄鹰,翘首期盼的想要从这一趟浑水中走出去。

舞台并不属于这个时候的他们。

旧时代虽然被摧毁,可距离新时代的来临,还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只是不知道这不短的时间内,会有多少老弱妇孺死于战火,新时代的建立的背后,蕴含了多少悲哀的血泪。

一百七十二年后,轩朝的史官描写这一段历史编入《新轩书》时,开篇是这样记载的:

遥,天数有变,神器更易。

自宣帝、幽帝以来,蛮巫入侵,太灵作祟,神州有动荡之险,社稷有累卵之危,生灵有倒悬之急。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玉阶之下,漓血相藉。

值此国难之际,皓首匹夫妄称天数,腐草萤光逆人背理。

是时,社稷变为丘墟,苍生饱受涂炭之苦。

终以,英雄自乱世而出,持三尺剑,匡君辅国,斩谋逆篡位之人,定神州三陆之地。席卷八荒,扫清六合,万姓倾心,四方仰德。

第二十五章 一生之恩(一)



六月二十四。

月州月溪镇。

“呦,老八,居然是你?”李振飞看见来人诧异了一个瞬间,“我听说这回殿下去寒州了?”

这是一座破旧而且杂乱的院子,隐藏在月溪镇东边最角落的边缘,接壤着一片竹林,通向这里的只有樵夫开拓的一条逼仄小路。然而越过藏在竹枝里的的机关,这里就开阔了起来,荒林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人烟。

周治巴掸了掸身上的竹叶,四处望了望,才看到如同老农一般佝偻着腰端着簸箕的李振飞。他有些吃惊,以前都是沈简负责这些事宜的,不过沈简陪伴苏墨白去了寒州,这是他第一次来月州和他联络。

“李振飞?你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了?”

周治巴在院内水缸附近找了凳子,拍了拍灰坐下。他神情除了惊愕,还有小心翼翼,这不大的院子内全是晾晒的草药,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先前一个不注意差点踢翻一箩筐。

被这么一说李振飞倒是一怔,“鬼样子?我很好啊?”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李振飞住在这里,不是他以前见过很多次,一定不会认为眼前的家伙是衍朝曾经的殿前尊武将军、战时曾经担任太尉的九卿之一卫尉李振飞。

这个脸上都是褐斑的老年人,他戴着草帽,穿了一身素色的麻衣,上面沾满了干枯的草枝,长衫的下摆塞进了裤腰里,被一根竹枝编织的腰带紧紧勒住。此时的他手里拿着一个茶壶,正往碗里倒水。

“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吗?”周治巴没好气地接过了水碗,一饮而尽:“像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要么就是药商,总之不像将军,看你这个样子谁会想到是杀进过浩州博多尔草原的人?”

李振飞失声笑笑,在他一旁坐下:“这还不好,说明我很成功,在这里住了一十二年,深居简出,可没有村民怀疑过我!”

“算了,不说这些,我问你,五叶草怎么样了?殿下的眼疾你可不会忘了吧?”周治巴还是不习惯这个老农一般的李振飞。

提到这,李振飞收起了玩笑的意味,“怎么可能忘,当初陛下为了掩人耳目,特意贬黜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殿下的天生眼疾。”

十二年前的乱世元年,李振飞当值守夜之日苏洛水降生,这个跟着悬息星辰命运伴随着灾难的孩子一出生就接受了诊治——他天生眼睛就有缺陷,娇贵的很不能染一点风沙,并且视力会越来越低,最后到达失明的地步。普天之下,能治这种顽疾的只有五叶草。

“那么结果如何了?”周治巴神情中带着期待。

李振飞摇了摇头,“你知道,一百年前五叶草就被采摘得近乎绝迹了,三十年前卫家进献那株‘三叶草’是百年历史中唯一记载的,已经用在了殿下的身上。虽然五叶草生长在月溪镇,但一十二年的时间内我踏遍了大半个月轮山,颗粒无收。”

“那!”周治巴急了。

“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说完李振飞神情一凛,动手把胸前的衣襟拉了一道缝,颜色深深的胸毛中有一条粗犷的疤痕,一直延伸到了脖颈。疤痕边缘被褐斑覆盖,两种颜色巧妙的融在了一起,让常人基本无法察觉。

“你这是怎么回事?”他忍不住问。

“我跟你说过,自从来到月州后我每一天都不敢耽搁,几乎踏遍了整个月轮山。”李振飞遥遥一指,顺着方向可以看到常年笼罩在雾气里、不知几千丈高的月轮山,“可是六年前我发现自己错了,月轮山并没有被我找了个遍,有一处密林,是我从来没有踏足过的地方。”

周治巴想起了某个典籍的记载,忍不住的掩嘴惊呼:“莫非是《月州山录》中的老黑林?”

“没错,”李振飞点了点头,“就是老黑林。五叶草最初的采摘者是一个药商,他与好友一起探索月轮山时发现了这种名贵的草药,后来他药商的好友晚年著称《月州山录》一书,特意记载了‘老黑林’的存在。”

“可《月州山录》大部分不是被考究说是伪书么?就说那老黑林,月溪镇的村民就无一人知晓。”

李振飞摇了摇头,“我以前也是那样以为的,不过后来一次我失足误滑了一跤,我在草甸上翻滚了很久,以为自己一命呜呼的时候撞到了树上。那是我从未进去的一处密林,笼罩着浓雾,树干黝黑得如同泼了墨,一片死寂。”

“那后来呢?”周治巴接着问。

“后来我沿途做下了记号,可第二天我拿好武器备好干粮沿着记号过去的时候,那一处密林居然不见了!”李振飞的声音低低闷闷的,带上了几丝幽幽的色彩,脸上一阵惊恐。

周治巴听着这个天方夜谭看起来像是闹鬼的故事,皱了皱眉,“是阵法?”

李振飞故作惊恐的表情散去了,一脸索然无味,“确实是阵法,只有在满月的前后几天,那处密林才会短暂的出现。据我所知,那里……确实有生长五叶草的痕迹。”

“灵族……”周治巴抬头望天,嘴里呢喃着南境的那个种族。

南境灵族是神的后裔,他们可以激发血脉沟通天地之间的月华之力,布置阵法和各种强大的能力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他之所以确认有灵族的影子,是因为满月前后是月光最充盈的时刻,同样也是灵族最强大的时刻。

过了很久,周治巴才缓缓的说:“里面有野兽守护么?”

他没有问灵族有关的事情。

“里面不仅是有野兽,外面那些早已绝迹了猛兽简直就是成群结队的出现,”李振飞一指胸口,“这里就是被华兰狼给拍了一下子,要不是甲胄在身加上途中我采摘了‘冰指草’,估计就要死在那里了。”

周治巴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不然我调动大军来……”

“不妥,且不说这里山路崎岖不适合大军出动,就是士兵能够克服这里的环境也不好。造成了那么大的动静,善后可是一件麻烦事。”李振飞还是摇头。

日影变化,转眼已经过了天心,周治巴和李振飞有一没一的说着,消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周治巴发现他越发看不懂李振飞了,以前身上那股子老练和铁血的气质似乎在平平淡淡的日子中消磨殆尽了,如果现在要他回东土,恐怕已经不足以成为统帅十万人的将领。

“你……有多长时间没回去了?”他试探着问。

“六年了,上一次我回去述职,就是发现了这一点。可没想到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甚至到现在还会想,是不是只是我的一场噩梦?”李振飞实拳紧握,指骨似乎要透过枯黄的肉皮刺穿开来。

衍朝灭亡,是所有忠君爱国之人这辈子最大的梦魇。

“对谁来说,那不是一场噩梦呢?”周治巴抬头望天,轻轻的感叹。

李振飞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你听我说了这么多,辛苦你了,不过我有一点事情要办,麻烦你帮我看几天家。”

“你去哪?”

周治巴疑惑了,这十二年李振飞真的过着清贫的日子,可以说除了月溪镇这里从来没有踏出去一步过。他就算吃鱼都是他们带来的鱼干,从来不去更外面繁荣的集市。

李振飞突然一笑,咧开了嘴,他想起了那个灰发少年,想起六年前的那个夜晚,慈祥得像是一个宠溺孙子的爷爷。他匆忙的进屋出屋,里里外外好一阵忙活,这才对周治巴说:

“当初因为要探索老黑林,我把一个少年送到了寒州。现在你们既然要来为殿下寻药,当初许诺的时间差不多了,我自然去履行那个承诺。”



西岭浩州,博多尔草原。

博多尔草原的蛮语是“呼拉尔戈备”,翻译过来就是“哺育我们的大地母亲”。浩州地广物稀,人口繁多,到了严冬这里能够吃食的只有草根和树皮,幸好古神赐予了他们广袤的草原使之放牧于上,否则放眼都是饿殍遍野的惨相。

六月是博多尔青草最肥美茂盛的季节,阿古斯山处在浩州地界的这一边常年被雪覆盖,从沧海吹过来了的北原热带季风给了西岭这片土地焕然的生机,雪水只有在这个月份才会融化,从山麓慢慢渗透至大片土地,碧绿的脆嫩一直接壤了天边。

可就是现在这个最好的放牧时节,博多尔草原上不见任何牛羊的踪迹。既是生机,又是多年前蛮族与人族交战的战场上,坐着这样一个人,他三十岁左右,穿着牛皮的斜襟坎肩,身边是西岭特有的‘黑骏’。

“架架架!”一匹马从坡下急速的上来,到了中年人身边急忙收缰,马背上的蛮族人立刻灵巧的翻身,抱着马鞭半跪行礼:“阿史德大叶护。”

大叶护是浩州草原上仅次于汗王的尊贵身份,换做北原的划分就是亲王。

浩州自古以来就有九个古老的姓氏统治着这片土地,彼此之间连年征战,后来是阿史那家族征服了其余八姓,被尊称为‘汗’。而阿史那的胞弟,同样是浩州第二部落阿史德,家主世代被敕封为大叶护。

中年人看着风尘仆仆从北原赶回来的信使,看了他一眼,“是拔也家的小伙子伊施啊,你这次比预计晚回来了五天。”

伊施把头垂了下去,小腿有些打颤。大叶护那一眼的目光绝对不是客气的,而是带着询问以及质疑的,像是被刀剑抵住了喉咙一般,让人如芒在背。

“大叶护见谅,这一次我和父亲潜入寒州与下望平原的太守达成了协议,可是归来途中不知为何阿古斯山官道莫名的被戒严,我和父亲只好绕路从阿古斯山腹转了过来,这才耽搁了时间。”

谁知阿史德巴扎这个被蛮族私底下誉为‘最喜怒无常的人’没有怪罪,而是起身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起来,面向北方:“做的不错,下望平原已被我们肃清,时机一到,就可以进攻寒州了。”

他说的很简单,可话语背后藏了太多的血雨腥风。

今年三月,下望平原三股势力内战,高世伟以一敌二成功占领下望平原,这件事一时掀起了轩然大波。诸侯们怎么也没有想到,高世伟是如何以少胜多的。

这件事曾被多方打听,可惜最后没有一点消息传出。不曾想,原来是高世伟私通蛮族,一夜之内几乎全歼了对手。

拔也·伊施这个小伙子被大叶护如此“优待”有些发蒙,可瞬间就反应过来,又匆匆忙忙的跪下,心里跟喝了烈酒一样暖洋洋的:“多谢大叶护,能为大叶护效劳,是我们拔也家族的荣幸!”

“起来,我们不兴北原那一套,除了跪腾格里天神与大汗,我们的子弟只需要跪拜父母!”阿史德训斥了他一句。

一旁的黑骏嘶叫一声,低下头默默啃食青草,瘦削的马蹄踩来踩去,臀上肌肉如流水一般颤动。

“倒是忘了你。”阿史德亲昵的摸了摸黑骏的鬃毛。他对手下喜怒无常,可是对于坐骑可是爱护得紧。

“高世伟订下出兵的日子了么?”默默盯了黑骏一会儿,他问。

“六月三十。”伊势连忙回道:“这是家父和北原人共同商量的时间,那一天中北城氏族们会互相比试,不少诸侯都会前来,那是寒州防守最虚弱、最懈怠的时刻。”

忽然间来了一阵风,黑骏的马尾被卷散,伊势头上毡帽的绒毛也都乱成一团,跟茂盛的青草一同倒向了北方。绿色的碧浪在大风的之下一潮接着一潮,浓重的乌云也被大风带动至此,天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放眼望去,茫茫不见边境的博多尔大草原上,身形不动的除了阿史德·巴扎,只有一块丈许高的石碑。碑上刻着血红的“远征”二字,碑下青草正盛,不知道埋藏了多少蛮族青年和衍朝士兵的尸骨。

这处草原,也正是当年李振飞率领军队击败蛮族的那片战场。立下的那块石碑,也是所有蛮族人的屈辱。

阿史德·巴扎这位大叶护把手缩到了宽大的袖袍中,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攥紧了拳头,“父辈们留下的屈辱,就让我来洗刷!”

注:蛮族九姓:阿史那阿史德胡禄屋薛延陀拔也阿跌同罗仆骨肖德

历史:

李振飞的成名一战,史官们无不认为是博多尔草原的“远征一战”。

那时的李振飞正值青年,他身披黑甲,率领着衍朝最精锐的部队迎战蛮族九部于博多尔草原。那时候草原上的首领阿史那和阿史德家族并没有可以诞生继承腾格里天神‘蛮族真血’的年轻人,对于诸侯们的联手,死伤惨重的阿史那家族执意退兵,最后李振飞大胜而归。

这一战奠定了李振飞的威名,可同样给身材魁梧并且好战的蛮族子弟留下了巨大的伤痛。

阿史德·巴扎,就是首当其冲者,他父亲战死,年仅七岁的他世袭了“叶护”的职位。那一天他就变了,变成了残忍好战之人,谁也不会想到,那个面对诸多年迈梅录(蛮族贵族)有些颤巍巍的孩子,会成为日后蛮族口中的“杀神”。

接替叶护职位后的二十余年里,他一直思索着如何复仇,在其间不惜与哥哥,也就是蛮族大汗阿史那·兀真反目成仇。后来他终于等到了机会,联合听从他的拔也、阿跌、同罗三部进攻寒州。

那是吹响乱世第二乐章的曲子,还算安定的神州三陆因为这一变动,彻底乱了起来。诸侯们开始互相攻击,被点燃争夺天下的野心,就再也无法熄灭了。

是年飞将军吕正蒙十二岁,整个寒州吕氏,活下来的只有他一人。年幼的他,遭受了战争带来的痛苦,真正的变为了流离失所之人。他放眼望去,神州三陆,举目无亲。

第二十六章 一生之恩(二)



“奔雷!突刺!疾!”

乌云突如其来笼罩在西厢房院子内,阴影如同夜色一般瞬间遮住了天幕,洁白的云转眼就变成了灰黑色,鸟儿似乎是受了惊,吱的一声振翅飞走了。

天色突变,吕正蒙剑上的寒光也暗淡了下来,他凝视着自己的剑锋,抿着嘴,看起来是对刚才自己的招式不太满意。

“吕氏剑法讲究‘剑走美式,如同飞风’,‘奔雷式’讲究迅捷,没有任何花哨的虚招,近身之后的突刺则讲究一个‘变’字,就是把快速和迅捷融在一起。”老人就站在吕正蒙身边,拎着酒囊,“你看看你,刚才演示的是什么玩意?”

这是宗族来人的第二天,正午天色良好,吕正蒙就趁机请老师校考他的武学。他背完书之后就急匆匆的来了院子,可总是静不下心来。

吕正蒙被老师教训的脸色有些发烫,讪讪地一笑:“是,老师,我知道诀窍了!”

“你知道了?”老人看他心不在焉,脸往下一拉,冷笑了一声:“这样吧,我不用元气,就用普通的剑法跟你练两招,你看看在实战中自己到底差在何处。”

老人身子一飘,旋即与吕正蒙拉开了身位。吕正蒙见状剑锋一沉,几乎是没有任何积蓄之势就冲了过来,短短的一个呼吸间,剑影缭乱的化成了一道弧线,直指老人的面门。

老人面对攻来的剑势也不抵挡,脚下跟生了风一样疾行,剑影到了他跟前就像被冻结了一般,只是轻轻向左一迈就避开了。吕正蒙几乎是来不及换气,剑影追着继续向左劈去,这一次他手腕向下用力,将剑刃移动对准了老人的胸膛。

这一下长剑像是活了过来,吕正蒙挥动中剑刃清脆的响声如同鹰击长空,急速的颤动甚至给剑身上面荡起了跃动的光芒,像是把一团雷电刺了出去。可也就是这个功夫,他脑海里,忽然就冒出了昨天的那一幕。

老人低低喝了一声,仰头灌了一口酒,不知道是醉了还是怎地,脚步虚浮,七倒八歪的。可就是这样七倒八歪,吕正蒙也没有命中,竟然斜斜的从左边身位穿了过去。

吕正蒙这一击落空,险些跌了一跤,老人闪躲之后的位置正是与他处于一条直线,看着他还有继续攻过来的念头,就摇头把酒壶轻轻往他肩上轻轻一磕。

这看似轻轻的一碰,可对气喘吁吁的吕正蒙造成了极大的负担,他那本来就重心不稳的身子经此外力,直接失去了平衡坐在了地上,长剑脱手发出“铛”的一声响。

“你的‘奔雷’和‘突刺’练得可是不好,下盘不稳。”老人伸手扶他起来,做出了评价。

“是。”吕正蒙低头,可还是想着藏在腰间精致的手帕,想着那个曾经救过他一命的人,嘴角不自觉的挂起了笑意。

“你今天有点奇怪啊,”老人看见自己学生站在那边偷偷地乐,仔细地端详了他几眼,旋即回绝了自己:“不对,你从昨天出去之后就有问题,一个人总是傻笑什么呢?”

老人越发确定自己的学生有问题了。昨天正午他冒着大雨急匆匆的回去,到了下午他小口吃着马腿肉时才回来,脸上有着说不出来的怪异。吕正蒙回来时脸上明明挂着低沉的神色,可不一会儿就傻笑一声,两种截然相反不可能同时出现的表情摆在了一张面孔上。

问他也不说,就呆呆地坐在一边,像是一个傻子。

老人感觉自己学生可能是受了什么重大打击,心里一软,轻轻地摸了他的头:“有什么话就对老师说,别总一个人埋在心里。”

吕正蒙抬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老师,您相信命运么?”

老人握着酒壶的手僵住了,就那样停在了半空,举也不是放也不是,沉默了好一会儿,“你问这个做什么呢?信,也不信。”

老人很多年多没有这样哑然过了。他是有大本事的人,年轻的时候凭借一腔热血踏遍了大半个神州三陆,硬是让自己从一个落魄少年变为了今天鼎鼎有名的老者,所以说他不信命。

至于回答的那个“信”字,则是他这十几年所遭遇来说。虽然他曾经也算得上衮衮诸公的一员,可惜受不了官场习气施展不了胸中抱负,只能远离黄金紫梁。可为什么衍朝似乎能够这样一直延续下去的时候,就因为乱世之星划过神州星河而灭亡了呢?

莫非世间一切都个有宿命,是早已被神祗制定好了的?

他想不通,所以纠结。

少年哪里了解老人几十年沧桑失意的过往?他没想那么多,苦着一张脸,全是幽怨,嘟囔道:“老师您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胡扯!”老人雪白的胡子乱飘,空着的那双手在天空胡乱的摆动,十分激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这个逆徒!不好好读书和学武,偏偏要问这些乱七八糟的!是不是要我把你逐出师门才开心啊!”

少年连忙过来给老师捶肩,并且小心翼翼的拍了拍老师的后背。经过几日他已经大概摸清了老师的脾气,知道这是气话连忙过来讨好。可是看着老师满脸通红的醉样,心想我只不过是问问,老师发这么大的脾气作甚?

年少如吕正蒙,还不知道被后辈问到哑口无言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面对尴尬的方法,最好就是用佯怒来化解。



吕氏的演武场,今日同样热闹。

十四位吕氏少年一字排开,有的面色温和,有的则面如磐石,更有的身上带着伤。不过他们身上都套着精巧的软甲,手中持着各样不同的武器,目视前方,乍一看英武得很。他们旁边是族长与宗老,面对着的是苏墨白一行。

“吕风、吕石、吕辉……”

一个个名字从吕当正嘴里念出,他从左向右挨个介绍了一遍,脸上挂着笑容,显然对于族内这些子弟很满意。最后他转头,面对周行伍:“这就是我们吕氏武艺高超且要参加族比的孩子了。”

“公子……公子……”周行伍小声的呼唤了两声,谁知苏墨白没有理他,而是一个个打量这些少年,像是寻找什么。

周行伍讪讪地笑笑,“吕氏的才俊果然不俗,吕族长,不如让武艺拔尖的几位展示一下,让我们开开眼界。”

这个建议是昨晚苏墨白提出来的,他说想要看一下吕氏青年的武功到底如何,是否有几分先人的精髓。沈简他们虽然好奇,但还是同意了,不过没想到少年们今日到来,苏墨白竟是这样一番兴致缺缺的模样。

吕当正点头,转过身来对少年们拍了拍手:“少年们,你们面对的是东土远来的贵客,这几位都是武艺高强之人,你们就用尽平生所学,好好的展示一下,争取在族比之前能够有所长进!”

“是!”少年们齐声应答。

吕氏这边率先出场的少年是吕风,他作为族长的公子,同时也是吕氏青年武艺的佼佼者,没有什么人比他更有资格打头阵。他的武器是“锻鳞”矿石打造的长剑,剑刃上有像鳞片形状的花纹,锋利无比。

“吕氏吕风!”他抽剑出鞘,躬身行礼。

“黑天。”苏墨白这方出战的是四名鬼魅般的护卫之一,周行伍与沈简都是秘术大师,他们的刀剑功夫虽然也是一把好手,可对于这几位精通上乘武学的侍卫还是落了下风的。

只见吕风单身擎剑,左腿迈出了一大步,长剑被他提在胸前,并没有做出进攻的姿态。下一刻他就这样提剑奔驰了出去,刃上的鳞纹对着黑天,根本令人猜不出他到底是要劈斩刺砍的哪一项。

吕风修习的剑法是正宗的“吕氏剑法”,其中包含着最精妙的五式不传之秘,其中包含的诀窍是代代单传的,就连这些族老的孙子们都没有资格习得。至于普通的吕氏族人,修习的不过是最精简的版本。

这一式,就是石磐,以静制动,用防守的姿势出击,根本无法提前防守。

交战时双方围观的人已经退到了演武场的看台,吕当正看见吕风已经颇有不动如钟的模样,满意的点了点头:“吾儿这一式颇有当年先祖的风采。”

其他少年也是摇头,显然面对吕风这一击没有太好的应对方法。

“族长看来对于这一战很有信心啊。”五族老吕青期突然来了一句,有些针锋相对。

吕当正听出了他的嘲讽意思,知道他还怪罪从轻发落吕正蒙的事情,到也不恼,轻笑着说:“让一个少年去击败一个成年人,我自然不会这么想,恐怕五族老在这个年纪,连个剑花都耍不出来吧。”

“你!”吕青期没想到会被直接顶了回来,瞬间就红了脸。他偷偷地向后瞄了一眼,发现少年们还在演武场边缘,没有注意这里,这才一甩袖袍狠狠地作罢。

吕风疾驰拉近了双方距离之后,发现黑天就连把剑抽出来的意思都没有,就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副引颈受戮的样子。感觉到被轻视的吕风不再留力,暴喝一声推出一剑,刺向前方的只有一道电光。

第二式,斩风。

长剑凌厉的一剑仿佛要把流风都要斩开,它在空气中中发出的声音如同怒风在咆哮,吕氏少年们甚至在边缘都感觉到了剑上的寒气,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可是回应吕风最强一击的同样是一道电光,习武的孩子们甚至没有来得及看到什么,那一瞬就结束了。吕风离得最近,感觉得也是最清楚,他极快的一剑被人招架住了,将剑身隔离在了一尺之外。

他无法形容那样的速度,那是比他苦练许多年还有恐怖的神速,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是对方是什么时间拔剑的。招架不过短短一个呼吸,黑天立马运用腕力抽回了相交的长剑,寒风一转就落到了他的脖颈。

吕风鬓间的几缕长发飘飘的落下,他浑身冷汗淋漓,大气也不敢喘。

黑天收剑,看着吕风:“你的守势已经足够娴熟,即使是我也猜不到你的下一剑是什么。不过你攻过来的那一剑就有太大的问题了,首先是不够快,其次你的下盘空虚,没有组织有力的防守,剑法配套的步法规律你还没有完全掌握。”

在场的人一片寂静,没有想到就这样分出了胜负。吕当正感觉脸上有些辣辣的,他知道吕风的武功和对方有差距,可没想到如此之大,这不光是他这个做父亲的脸上无光,寒州吕氏也会感觉羞愧。

吕青期则是偷偷笑了笑,旋即以袖袍遮面,明明脸上的皱纹已经变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可还是要装作痛心疾首的模样。

“下一个我来吧。”刹时的安静与尴尬中,扛着寒刀的吕氏向前一步。他身边的少年自动为他让了路,就是他们感觉面子也不好受,吕然吕祥则是振了振拳,小声地为他们大哥加油助威。

“吕氏吕石。”他扛着刀走向了演武场中央。他是这些少年中最年长的,力气也是最大的,说他是少年已经不妥当,再过几个月就是他的十六岁成年礼了。

他双手握刀,迈出了一步,冷风、刀势与他融为了一个浑然不破的整体,就这样像一个圆直直地冲了过去。

吕石是少数不用剑的少年,自然也不会走“迅”这个路子,他的寒刀重达三十四斤,讲究大巧若拙,通俗得说就是一力破十法,他相信只有刀锋足够沉重,就没有破不开的防御。

寒刀伦在空中发出了震动的咆哮,吕石右臂紧绷跳跃着劈砍了过去,少年们感觉这与刚才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吕风的剑是风一般的柔和,吕石的刀则带着火一般的霸道和山一般的厚重。

黑天依然是不躲不闪,面对从上方跳跃借力的吕石,他依旧在原地没有动,而是依然用谁也看不见的速度抽剑迎了上去。众人想象的被压制场景没有发生,而是就那样在半空中刀剑僵持了下去。

“给我松开!”吕石低吼。

他把浑身的力气全部积攒在了双臂上,暴烈的劲道源源不断的从刀锋之上激发出去,只听见一声闷闷的低响,吕石没有压倒对方,反而是被对方压制了。雄浑的力量几乎瞬间让他手臂失去了知觉,僵持了一刻后瞬间被弹飞了出去。

围观的少年们只听见一声刀剑相击的巨响,所有人的目光对投向在了半空中,吕石跌跌撞撞地栽了出去,仰面坐到地上。沉重的寒刀在空中转了好几圈,最后“砰”的一声落在了土里。

依旧是一招,对方这回不是用极快的剑影让吕石招架不住,而是用力量硬碰硬击败了对方。

“你的力量远超于同龄人,相信就是一般的成年男子都没有你这般力气,不过对于上过战场的将士来说还是太稚嫩。你要记住,有勇无谋只能说是蛮,空有一身蛮力,想要击败对手还是太难。”

吕石翻涌的血气这时候才平稳下来,他强行抱着失去知觉的双臂颤抖行礼:“先生说的是,吕石受教了。”

苏墨白摇了摇头,对于这场比试彻底失去了兴致,他想着的都是昨日遇见的那位灰发少年,心想自己的沧海为什么会那样的异动呢?

想到那他就把愤恨的目光投向了黑天,昨日没说几句话,这个侍卫就找到他了,并把他从彩香庭带了出去,他还没有来得及和那个少年说上几句话。

第二十七章 一生之恩(三)



吕氏北至堂。

夏末总是一个多雨的日子,到了傍晚小雨又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夜幕变成了阴暗的灰黑色。苏墨白站在窗前,宁静的夜色中只有雨声,不时摆弄着芭蕉叶宽大且肥厚的叶片,有些心不在焉。

沈简把桌上的碗筷端了下去,轻轻走到了他身边:“殿下,今天的晚餐您就动了几口,是这的厨子不符合您的胃口么?”

“有一点吧。”苏墨白从芭蕉叶那里收回了手:“无论是月州还是寒州,做菜的口味都偏重,这边的盐价明明极贵,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沈简看了苏墨白一阵,无声地笑笑,“殿下这就有所不知了,东州要比月、寒两州富庶许多,盐并不是太贵的东西,菜肴主要讲究的是精致。而我们这一路走来,沿路见到了许多吃不饱饭的人,由于观念不同,自然以能吃到盐为荣。”

“原来是这样。”苏墨白沉吟了一会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沈简走到苏墨白的身边,与他并肩,视线投向了院内。

这是一间雅致并且奢华的院子,不大的空间内种植着许多花草,古藤爬满了窗边的镂空木架,桌椅起居用器都是珍贵的梨木。自从那股门客风头过去后,西厢房不适合贵客居住,北至堂就是特意建造用来招待贵宾的。

渐渐地,沈简感觉到了苏墨白的异样,他从昨天回来就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远没有初来乍到那股愉悦感。这是他为数不多踏足东土以外的机会,一路上虽然疲惫但是乐在其中,怎么到了目的地反而这样了?

“殿下是有心事吧?”她试探着问,“是因为今天下午吕氏少年的演武,没有符合您的预期么?”

对于吕氏,整个衍朝都有莫大的好感。无论是东州吕氏还是寒州吕氏,都是大衍王朝的中流砥柱。东土的国主是衍朝最后一位皇帝姜宫涅的亲弟弟,所以这些心系衍朝的人们,自然对吕氏期待颇高。

“我跟诸位叔叔学的都是上乘武功,修习年纪尚短,不好评价。”苏墨白把头转了过来,“沈姨,五叔叔和六叔叔他们怎么看?”

沈简摇头,“五哥他们很失望。吕氏怎么说也是望族,况且吕氏祖训就是‘文武双全’,为的就是能在危难时刻出一把力。可如今吕氏一位精通上乘武学的都没有,看他们的样子,似乎连听都没有听过。”

“那根基打得怎么样?”

“还算有点实力的,也就吕风和吕石,一般的成年人都不是对手。可……”沈简把话堆到了嘴边,没有继续说下去。

苏墨白看着沉默的沈简,苦笑一声,接过话茬:“沈姨想说的是,我们不缺这两个人对吧?虽然有可取之处,但是对于我们网罗的人才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是可以找到替代的。”

沈简起身一拜:“殿下所言极是,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想要了结天下乱势,必须要不世的奇才,没有经纬天地的能耐,恐怕……”

“我知道……”回答的是一声叹息。

朦胧的灯火下,苏墨白挺直的身影似乎随着那一声叹息弯了些,看得沈简心疼。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就要整日把国恨家仇背在身上,这无疑是莫大的重担。谁家孩子这个年纪,会想的这么多?要背负这么多?

“那殿下早些歇着,稍后臣伺候您沐浴更衣……”沈简不自觉的用上了敬语,后退三步准备出去了。

“沈姨,你说……”少年站在窗边,似乎是没有听到她说要出去,“是这样的,昨天宴席我出去的时间,碰见了一个……特别的少年。”

苏墨白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吕正蒙,思考了半天只说出了“特别”二字。

“有什么特别的?”沈简被勾起了兴趣,少见的开了一个玩笑:“是他生得唇红齿白,无比英俊?”

少年透着面纱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沈姨你瞎说什么呢?那个人……只是特别,你可别往别处想。”

看见苏墨白少有的窘迫模样,已经走到门口的沈简退了回来,风韵犹存的一笑:“那殿下说的那个少年,他‘特别’在何处呢?”

昨日桃花飘飘的那一幕又浮现在苏墨白心头,他想着那个浑身脏兮兮像是被人揍了一顿,受到莫大委屈的可怜模样,轻轻笑了一声。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旋即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他年纪与我相仿,可是却生得一头灰发,容貌说不上俊朗,可也差不到哪去。衣衫倒是破破烂烂的,估计不是贵胄子弟……”

他努力的描述昨日见到的吕正蒙。

听到此话,沈简笑得更开心了,“那这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啊?年少灰发的事情虽然少见……不对,自古至今确实没有听说过……不过殿下,这就是你说的特别?”

最后一句揶揄的气息十足。

“不不不,沈姨误会了,我说他特别是指他见到我之后的神情,他看到我,似乎……很高兴?”苏墨白也无法形容那种表情,“总之他在那里默默啜泣,就跟被主人抛弃的宠物一样可怜巴巴的,可是一见到我他就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我们在哪里见过他么?”

天下少有吕正蒙这种过目不忘本事的人,时隔七年,不记得也正常。

“没有吧……”沈简也不能确定,“不过既然他在吕氏内,想必就是吕氏族人,天下哪有几人见过殿下您?说不定是错觉。”

“说的也是。不过……”苏墨白话锋一转:“但是‘沧海’面对他的时候产生了异动,说是我偶然遇见了他,不如说是沧海剑自主运转灵力把我带到他面前去的。”

听到‘沧海’二字,沈简立刻把那些玩笑心思全部收起来了,在屋子内绕着圈,嘴里振振有词:“沧海是灵器,是太祖元帝陛下的佩剑,怎么会因为一个孩子就产生了异变?这不寻常……”

过了很久她也没有理出头绪,沈简只感觉一阵头痛:“灵器异动,除非是遇见相熟之物,要说睹物思人,按血脉来算那也应是殿下才对……要说是灵器相引,除非是‘天涯’剑,可寒州吕氏不可能把这么珍贵的东西放在一个平民孩童手里啊?”

好不容易有一点的思绪还被自己推翻,沈简觉得这件事并不简单,她抬头:“殿下,那我把这件事告诉五哥,让他好好探寻一番吧。”



中北城傍晚的这一场小雨没有影响什么,只不过是给吕氏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面纱,他们本来就因为下午的演武一派涂地而郁闷,遭逢连绵阴雨,心情更是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少年们心里窝着一团火,还是有人例外的。

就是吕正蒙。

西厢房内点燃着老人的油灯,朦胧的灯火把大半个屋子都照亮了,依稀可以看见一个少年的人影投在窗上,他站着,嘴里还念念有词。

另一旁则是用来读书的桌子,不过硬木的桌上没有摆放书籍,取而代之的是用托盘摆着装满鱼肉的碟子,边上是黑漆漆带着油光的蘸料。被切成一片片白中透着红的鱼肉,被老人持箸夹起,在碗中轻轻一涮就送到了嘴里。

老人细细咀嚼了一段时间,对一旁站着喉结滚动的吕正蒙视之不见,咽下去后才扫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诸多不悦。

“小正蒙,你还是没有听为师的话啊。”老人不冷不热的声音传来。

吕正蒙这才依依不舍的从那盘香甜可口的鱼肉中收回目光,连忙恭敬的回道:“老师此言差矣,我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给您弄了调料,怎么还能怪我?您吃得到香,我还一口没动呢……”

说着还不时的咽了咽口水,一脸期待。

老人同样一脸诧异,用手敲了敲桌角,“你没吃?我刚才查了一下鱼生共计三十九片,按照要求拜访的四十九片少了十片,不是你偷偷在路上吃掉的么?”

“哪有?老师,您这可是冤枉我了……”吕正蒙说得真切,满脸委屈。

“好吧……那你也一起来吃吧。”老人捋须的手突然僵住,他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只好笑笑掩饰尴尬,旋即递过来两根筷子。

吕正蒙早就忍不住饥肠辘辘了,书也不背了,大叫一声冲了过来,夹起一片鲜嫩的鱼肉就往嘴里送,恨不得把盘子都咽下去。

“讲究吃相!”老人训了他一句,好意的提醒,“吃这个要沾酱料的,不然品尝不到鱼肉的甘甜。”

吕正蒙连忙摇头,跟个拨浪鼓似的,“不要,这酱料黑乎乎的看起来就不怎么地,我才不要尝呢!”

“你这个孩子……”老人不轻不重的往他头上敲了一下,“要说对食物懂行,天下有几个人比我走的路多?我教你的,都是最正宗的吃法!”

可吕正蒙还是狼吞虎咽的往嘴里送,看样子是饿坏了,没有注意老人说什么。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同,自从他上桌之后老人就再也没动过筷子,连忙擦了擦嘴,“老师,这么美味,您怎么不吃了?如果不是您,我都不知道膳房里有这么美味的鱼生!”

这盘鱼生,是老人提醒吕正蒙才好不容易流进膳房找到的。照老师的说法,吕氏迎来贵客必然会用精致的菜肴招待,鱼生就是不可或缺的一样。对于很少能吃到鱼的吕正蒙来说,老师提的这个要求很有吸引力。

只不过没想到老师吃了一口,就有些兴致恹恹的。

“你认为味道怎么样?”老人问。

吕正蒙想了一会儿,抬头看了老师一眼,鼓起勇气说了实话,小脸感觉有些发烫:“老实说我在这里住了六年,从来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鱼肉,刚才差一点把舌头都吞进去。”

老人不赞同的摇了摇头,与他对视:“可我觉得难吃极了。”

“吃鱼生,光看是否鲜美是不够的,一定是要看它的口感,比如薄厚程度。”老人持箸夹起一片鱼生,在灯火下仔细端详,“你看这一片,刀工粗糙,只是把鱼肉切了,可是并没有按照上面的纹理,这就是违背了天地常理。”

吕正蒙小声地嘀咕,“我感觉已经够薄了……”

“胡说!这哪里薄了?”老人持箸举天,“我当年在你们吕氏吃的鱼生,鱼片切的薄如蝉翼,轻可吹起!”

老人顿了一下,“还有就是摆盘,你说没有偷吃,那这一盘鱼生就只有三十九片,距离礼仪的标准四十九片足足差了十片之多!”

“为什么一定要四十九片?”

老人白了他一眼,“我所著的那本《易》中写明了‘大道之数五十,而天衍四十九’,意思就是‘大道以五十为满,天衍却为四十九,总是不能完全完美,却总有一线生机’。这是古人的礼,是规矩,最不应该错!”

“还有就是蘸料,吃一片鱼生要讲究一红一青两种截然不同的蘸料,正确的吃法是蘸着黑料吃半口,再蘸着青料吃半口,这才是鱼生最佳的享用手法。”老人一脸严肃对着吕正蒙,“你没有找到,就说明吕氏没有准备,这就是对礼法的藐视!”

“你说,一道菜肴,不讲天理,不讲礼仪,不讲规矩。如何能够称得上美味?”

吕正蒙觉得老师有些小题大做了,“老师,您说的那么严肃做什么?我们还有的吃呢,外面有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享用到。”

“你想说我像个酸儒在这里大放厥词,没有在意那些穷苦的人?”老人皱着眉头问他。

吕正蒙连忙躬腰:“学生不敢!只是我觉得有的吃就不错了,况且还算美味,老师就不要在意那些旁枝末节了……”

“不,小正蒙,这不是小事。这是规矩、礼节和制度,以小才能见大!”老人没由来的严肃,“我要给你上一课,让你知道遵守礼法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老人一脸正色:“礼,是先主用来遵循天的旨意,用来洁理人间万象的,所以谁失掉了礼谁就会死亡,谁得到了礼谁就能生存。”

吕正蒙听得有些糊涂。

老人叹了一口气接着说:“礼这个东西,一定是源出于天,效法于地,参验于鬼神,贯彻于丧礼、祭礼、射礼、乡饮酒礼、冠礼、婚礼、觑礼、聘礼之中。所以圣人用礼来昭示天下,而天下国家才有可能步入正轨。”

看见吕正蒙一脸迷糊的模样,老人决定让他今晚不再背书,而是要好好教他一番,他曾经背的那本《礼》,到底有什么用。

历史:

谁也不会知道,这一段话被后世编纂为了经典。

夫子的这一理论对于年幼的飞将军来说是那么晦涩难懂,可是凭借大半夜的时间,吕正蒙总算是得知了礼节的重要性。后来这一幕被记载入了史书中,夫子对弟子的教诲被编纂为了《言》中,把九万余字的《礼》浓缩成了短短的几句:

飞将军问曰:“如此乎礼之急也?”

先生答曰:“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是故夫礼,必本于天,肴于地,列于鬼神,达于丧祭射御、冠昏朝聘。故圣人以礼示之,故天下国家可得而正也。”

第二十八章 一生之恩(四)



“我们在祭祀的时候,玄酒摆在室内,醛和酸摆在门旁,粱醒摆在堂上,澄酒摆在堂下,同时要陈列牺牲,备齐鼎重,安排各种乐器,精心拟制飨神之辞和神佑之辞,用以迎接天神和祖宗的降临。”

老人为吕正蒙开始讲述了古老的礼节。

吕正蒙小脸惨白的一片,他虽然记住了那些晦涩的文字,可没有想象到翻译过来竟是这般复杂,感觉头都大了:“老师,您说的这些礼节和制度有什么关系呢?”

老师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头,不言而喻。吕正蒙调皮的一吐舌,才想起来老师说话不喜欢被打扰,连忙把头缩了回去。放下了手中的竹筷,挺直腰板竖起了耳朵。

老人这才继续说道:“通过祭祀中的种种礼仪,或表示规范君臣的关系,或表示加深父子的感情,或表示和睦兄弟,或表示上下均可得到神惠,或表示夫妇各有自己应处的地位。这样的祭祀就叫承受上天的赐福。”

“老师……”吕正蒙苦着一张脸,声音低低的:“弟子愚钝,听不懂这些,老师能不能说得直白一点?”

看着吕正蒙一脸愁云惨淡,老人突然捋须哈哈大笑起来,前仰后合:“忘了忘了,你现在还小,我这么跟你说岂不是与那天教你兵法的先生一样了?那我就换个说法。”

“我且问你,你认为用来约束人们行为的是什么?”

吕正蒙想了一阵,抬头,“这个我知道,我听过!是律法!律法约束了可以做什么不允许做什么。”

“你说的很对。”老师欣慰的点了点头,“可是你又说的不对,这天下有多少人识字呢?就算你把律法放在他们面前,又有几人能读懂呢?”

“对哦,除了那些贵族,普通百姓是不识字的……”吕正蒙犯了嘀咕,他看向了老师:“那他们又是怎么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呢?”

老人神秘一笑:“普通人不识字,不懂法,可是他们知道礼,所以我说,礼就是法。”

“啊?可这明明是两个字,怎么会……”吕正蒙百思不得其解。

老人笑了笑:“礼是一种行为,主要约束了人们的思想。人们可以不懂法,可父母从小就会教他们守礼。”

听到父母两个字,吕正蒙低下了头,感觉心里有些堵堵的。

“比如说婚礼,”老人怕吕正蒙还不懂,讲了几个例子:“那就是对妇女贞洁和柔顺的教化。再比如说祭礼,是对伦理的诠释和涉及其中人的安排,冠礼则是对成年男子的责任教育。”

吕正蒙感觉老师为自己打开了一道崭新的门,门内是他生活中常常看见却从来没有思考的东西。他点了点头:“原来礼是这样影响人的。”

“礼从来就是法,有了礼,才有了君令臣恭,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妇听。看起来礼好像不是法,可礼从来起到的都是法的作用。”

老人说完清了清嗓子,吕正蒙极有眼色的连忙倒了一杯水,恭敬地奉上。

茶水一饮而尽,老人对自己的弟子满意的点了点头,称赞道:“孺子可教也。”

“礼就是规矩,一旦我们不遵守礼节,那就是对法的藐视。”老人对着窗外的夜色,声音突然降了下去:“你看现在天下大乱,就是诸侯不守君臣之礼。可如果乱世结束,诸侯要是再不遵守君臣之礼,那天下岂不会永远的乱下去?”

吕正蒙这才明白老师给他的第一本书是《礼》的原因,没有礼,连人都做不好。

沉默了一会,老人收回目光重新望向了吕正蒙,他黝黑的瞳孔中带着一股莫名的神色,吕正蒙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只是对视了一眼就把目光收了回去。

“我给你的第三本书看得怎么样了?”他问。

“看了小半。”吕正蒙如实答道:“不像《礼》和《兵》我看不明白,这本《书》我大抵都能看懂,说的是衍朝建立以来八百年之内的历史。”

突然间吕正蒙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恭敬的一拜:“老师,您收我为徒,还没有把名讳告诉我呢。”

他觉得老师懂得这么多,一定是北原赫赫有名的大家,拜在门下已经有了几日,不知道尊师名讳实在是说不过去。

老人突然把胡子一横,脸上的神色说不出的怪异:“怎么,你小子想要以后出去了用我的名声为非作歹?”

吕正蒙没听出这是一个玩笑,把腰躬得更低了:“老师这是哪里话?学生怎么敢做这些大逆不道的事情呢?”

看着吕正蒙一脸惶恐,老人也不继续逗他,稍稍仰起了头:“我……我是个读过一点书的人,年轻的时候做过不少离经叛道的事,仇家很多。你无依无靠,真要是宣扬了出去,恐怕处境会不太妙。”

老人的话带着淡淡的悲哀,他身份特殊的很,年少轻狂的时候曾经与人成立了一个神秘组织。后来他彻悟,一手覆灭了它,谁也不知道当年那些人是否全部死去了。一旦有人寻仇,他的几个弟子恐怕是不能幸免。

“说实话我挑选学生看天分和缘分,有几个在乡野里放牛耕田,有几个是大贵人家的子弟,他们在外人看来要么是浮尘要么是天骄,都不好动手或者不屑动手。”

老人没有理会吕正蒙诧异的眼神,“可你注定是不同的,真要是被那一伙人盯上,恐怕有一场风波你难逃其咎。”

吕正蒙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大致明白老人是为了保护自己。可他没有听出话外之音,没有听出老人对他的期待,他的其他弟子是没有资格被那些人盯上的。而他,吕正蒙,终究是不同的。

他那样的身份,生来就注定不平凡。

一场谈话到了最后,天边的雨已经停了,老人摸着肚子,“你先不要读书了,再去给我弄点吃的来,就算是几个凉馒头也成。”

吕正蒙看了一眼桌上没剩几片的鱼生,不好意思的笑笑,把书往桌上一合就跑了出去。老人跟着他到了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突然从袖袍中伸出手结了几个复杂的手印。

星辉瞬间把老人宽厚的手掌染成了银色,同时他的容貌也被银色覆盖,让人看不清他的脸。这是为了保险起见,他不知道来者是谁,不能让自己在这里的消息透露出去。

做完这一切,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说道:“出来吧,这里被我用‘玄固’封死了,别想跟着我徒弟一起走。”

没有人出现,下完雨的傍晚天色阴沉,东边还刮着冷风,乍一看就跟志怪故事中闹鬼的院子一般。可是从远处看,带着银丝的结界中光华流转,把方圆十丈彻底封死了。



“想不到中北城内,居然隐藏着一位太族的祭司。”夜色中传来了一声低吟,同时风中飘来了呼啸的声音。

两个人影顺着西厢房院内的那株榕树跳了下来,皆是黑衣黑靴腰佩刀剑,就连面罩也都是黑色的。他们动作轻盈,落地没有一点声音,就像两片落叶在风中悠悠荡荡的落地。

黑天和周行伍落地之后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警惕。

沈简把苏墨白遭遇的沧海异状说了一遍,他们二人奉命出来探查。所幸黑天那日看过吕正蒙一眼,所以他暗中探查了一番就知道那个少年被禁足于此。只是没想到刚刚踏入这片院落,还没等跟着少年一起出去就被人发现了。

“太族?”老人差点被气笑了,“太族的人一个个娇贵的很,怎么会不远万里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你用的是星印秘术,而且发现我们就用星辉遮住了面孔,怕不是让我们看到你眉心银色的星痕?”

太族的人辨识度极高,他们生来眉心之间就有银色的痕迹,那就是所谓的星痕。而星印秘术则是太族秘术中最高等的一种,可以用二十八宿的星之印沟通天上星辰,使用秘术的速度和威力都要远超普通秘术大师。

周行伍说话的同时悄悄把手背了过去,黑曜石戒指上流光一闪,散落在天地之间的星辉疯狂的向他手上汇聚。

“诸位可能理解错了,我并不是太族的祭司……”老人觉得双方都会错了意,他们不是来杀自己的,而他也不是对方认为的太族祭祀。

“动手!”周行伍暴喝一声,背过去的手突然放到了胸前,他在老人说话之际已经悄悄刻画好了符文,那里光华流转。

他迅速的把把手拍击在了地面上。

大地轰隆隆的震动了起来,巨大的榕树开始哗啦啦的作响,一旁的木凳也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声音,力量一波接一波的袭向老人,泥土如同波涛一般翻滚着接近。

秘术·土涛。

他身边的黑天没有受到影响,以鬼魅般的速度抽剑。寒光一闪而过,在空气中留下了弧光的残影,那一瞬间明月都暗淡了下来,自愧不如。左右两剑斩出,巨大的风压携卷杀意而至。

上乘武学和太族秘术,都出现在了一个久无人居住的院子。

“有意思。”面对元气外放的两道凌厉斩击,老人躲也不躲,任由他们近身。想象中的血肉模糊没有出现,那两道剑气直接透过了老人的身影。

银光如同千万个聚集在一起的萤虫突然惊飞一般那样消散,剑气也随着银光一同绽放,就跟火焰爆开了一般。那些星光与剑气在空中受到了莫名力量的牵引,逐渐扭曲聚在了一起,最后化作一个银点。

剑气消失之后土涛才袭来。

面对足以淹没数十人的庞大土涛,停留在老人先前位置的银点直直地向地面飞去,速度极快,在土涛边缘刚到石阶时就完全淹没在了大地之中。银色的光华一瞬间布满了整个院子,让人仿佛置身在银河中。

先前汹涌的棕色巨浪在那一瞬间被染成了银色,就跟夜色下被反射月华的水浪。它似乎是被星辉的柔和抚平了愤怒,立马停了下来,悉数退去。土地平整的完好如初,就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老人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石阶之上,面对席卷过来的土涛没有惊慌,而是退了一步,双手迅速结印。动作令人眼花缭乱,完全不像是花甲之年的老人。

“角、亢、氐、房、心、尾、箕……”

周行伍认出了星印的名称,感觉心都蹦到了嗓子眼:“黑天,阻止他!那是苍龙七印,他要是施展了星杀,我们都没办法活着!”

他愈发觉得自己遇上的是太族大祭司,甚至极有可能是太族当代星使,不然无法解释怎么可能有人这样轻易的接下了黑天的进攻,就那样轻描淡写的化解了足以瞬间埋葬几十人的秘术·土涛。

黑天点了点头,瞬间大吼着冲了过去,他速度极快,元气加持的轻功已经不能用鬼魅二字形容他的身影了,那完全是凌空而起,提着剑飞了过去!

手中长剑对准老人右肩砍了下去,元气轻易的劈开了血肉,鲜血横飞溅到了他脸上,随后刀锋才狠狠地触及到了硬物发生了咚的一声闷响。一切都发生在转眼瞬间,他似乎在老人结印的时间砍穿了他的肩胛骨。

可老人闻也未闻,似乎那些滚烫的血液不是他自己流出的,甚至还对近身的黑天一笑。黑天几乎都要喊出来了,他见过那种自信的笑容,是猎人布置后陷阱猎物上钩以后得逞的笑。

他只听见周行伍在后面大喊:“你怎么停在那里了?太族的人在前面!”

黑天感觉脑海嗡的一声响,失神了瞬间。他连忙摇摇头以示清醒,这才发现自己距离老人还有三尺之遥,刀锋不过是对着空气劈砍了下去。刚才那一切不过是幻境。

他在冲过来的时候看了老人一眼,中了太族秘术·幻视。

他失神的瞬间老人已经完成了七个手印,耀眼的星光如同银河一般被他握在掌心,老人双手一推星光如同闪电那样急速向他袭来。匆忙之间他在双臂上凝聚了所有的元气作为防御,即使这样,他还是半边身子全部酥麻,喷出一口血翻滚落地。

黑天轰的一声落在了周行伍身前,嘴里鲜血不停的喷出,很快就汇聚了一小淌。他的夜行服已经被烧得大半,发出了焦臭的味道,浑身跟散了架一样难受。

他感觉视线都在模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活下去。

周行伍往前踏上一步,高举双手,抿着嘴重心缓缓下沉,食指上的黑曜石戒指发出了剧烈的银光,照亮了戒指上的祥云图案。他决定用生命发动强大的秘术,打破封锁这里的玄固结界通知沈简。

谁知老人所有的目光都被黑曜石戒指上的祥云图案吸引了,他停下了结印的手,脸上那层遮掩容貌的银晕消失,大吃一惊:“周行伍?怎么是你?!”

第二十九章 一生之恩(五)



月明星稀。

西厢房的院子内突然安静了下来,玄固结界内也不再是四处散发着银白的星辉,老人停下了结印的双手,默默地看着那枚祥云戒指。夜风刮起了他的黑色布料衣角,遥遥望去,整个人像是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周行伍听到那个名字后一惊,狐疑地看了老人一眼,看到从银晕中露出的那张面孔后,他缓缓放下了手,星辉不再。

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黑天同样看清了他的容貌,慌忙地借着周行伍伸出的手从地上站起来,身子虽然还摇摇晃晃的,可还是与周行伍一起执晚辈礼:“拜见先生!”

“没事吧?”老人慢慢地捋着胡须,想了半天都没有说出合适的话。

这一句看起来有些敷衍的问候差点让两人热泪盈眶,这让他们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他们还是顽皮孩童,一起在先生门下旁听的时候。那时候先生就是这个样子,腰间酒壶不离身,总是喜欢粗言粗语,嗓音极大。

老人看着他们,叹息一声:“找个地方坐下吧。”

双方已是旧识,那误会自然烟消云散,两人现在身体都不好受,互相搀扶着坐在院内的长条凳上。老人走到他们身边,解下了腰间的酒壶,对着夜色独饮起来。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老人问。

略微一沉思,周行伍马上恭敬地回道:“先生,足有二十三年了。”

老人看着坐在凳子上的二人,看着他们已经与自己差不多高了,就忍不住回想当年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模样。现在周行伍高了也黑了,眼睑也能看见浅浅的皱纹,如今他们与记忆中的都不同了,要不是那枚黑曜石戒指,还真认不出来。

“黑天你的伤势怎么样了?”老人低声地说,语气中透着淡淡的愧疚。

那道星杀秘术他用了七成的力气,黑天没死就已经是万幸。周行伍坐下后就用星辉默默的给他疗伤,关于医治方面的秘术他并不熟悉,所以只能站在这里干瞪眼。

黑天挥了挥手臂,示意自己没事,可无论是谁都能看出他是强撑着这一口气。过了很久周行伍才收回了手中的星辉,抬起头对着老人:“虽然伤势很重,但要害无恙,静养半个月就好了。”

“那就好……”老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我记得当年分别的时候你们找我校考你们的武功,那日我走得急只好敷衍你们日后再说,可没想到竟然真的被我一语成谶,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竟然真的较量了一场。”

“先生见笑了,”周行伍尴尬地笑,“我们当时跟着老师学艺,您走的时候我们舍不得,只是想多挽留你一阵才这么一说,可没想到差距还是这么大。”

老人瞪大了眼,知道两位后辈无事也放开了,揶揄道:“怎么,听你的话还有不服?你们老师,也就是我的师弟,那一身本领几乎都是我教的。按辈分说我是你们的师祖!”

三人不约而同的咧嘴笑了,声音越来越大,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远远地传了出去。要是苏墨白或者吕正蒙在这里,都会惊讶,因为他们很少听见各自的长辈这么畅怀大笑。

“我问你,你们刚才鬼鬼祟祟在门口看什么呢?是不是想打我徒弟的注意?”老人没好气地哼哼了几句,一副泼皮无赖的模样。

周行伍听出了话外之音——那就是你们不在门口鬼鬼祟祟,还能受这么重的伤?

“先生,您这就有些强词夺理了。明明是您上来就用‘玄固’把这座院子封死了,不然我们也不会以为是太族祭司在此。”周行伍凭借记忆想好了应对老人的说辞。

老人挑眉,额头的皱纹深深陷了进去,佯怒道:

“周行伍!我怎么发现你越大越会油嘴滑舌了?当年你们几个可是求着我并且让师弟一起拽着我的裤脚的,那鼻涕眼泪可全都抹我身上了!你现在翅膀硬了竟然敢顶撞我!”

老人说的是一桩往事。二十三年前他就是名震天下的大家,宣帝曾命他进宫任职,可惜他自命不凡硬是拒绝了,是师弟求情才勉强的去了皇都。

那时的他嘴上不情愿,可心里还是想要舒展抱负的,可入了宫事事不顺心,一面讨厌繁琐复杂的规矩,又要忍受庙堂之上的各种明争暗斗,很快就把他的耐心消磨尽了。闲来在东宫无事,就教了这几个孩子一段时日,说起来也算得上他们半个老师。

“不敢,不敢……”周行伍和稀泥一样地笑,心想先生这么多年性格还是没变,就跟小孩子一样。可当他发觉黑天悄悄地撞了撞他的腿,才想起正事来,试探着问道:“先生,您认识先前出去的那个孩子?”

“怎么不认识?”老人没好气的回答:“那是我的徒弟!”

老人这才察觉事情不对,他皱着眉,斜望向着周行伍:“你们找那个孩子做什么?你们与他扯上了什么关系?”

周行伍与黑天对视一眼,不知道怎么回答。

“说起来我这才发现不对。”老人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们俩,“吕氏迎接宗族来人我是知道的,我没去凑那个热闹。可你们不应该出现啊?你们不是现在不是在东土英王麾下效力么?小小的吕氏,怎么能容得下你们两尊大佛?”

周行伍不动声色:“先生多虑了,这回是吕氏与他们宗族的交好,英王殿下是调停者,不久之后寒州吕氏子弟就可以去鸿都门学,事关重大,所以我们二人一起出行。”

“不对,你骗不了我。就你们两个人,那你刚才用星辉是要给谁发信号?难不成吕氏之内还有一位秘术大师不成?”

“这……”周行伍沉默了下去。

他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实话,现在已经不是二十三年前的治世了,而老人也不是当初的那个传道的先生,按事情发展的结果来看,从某种角度上来看他们还算是敌人。

老人瞄了他一眼,看着他支支吾吾就猜到了什么。他也这样想着,现在二人的身份都不是当初,信念不同可以说已经是分道扬镳,执意追问下去恐怕还真的不好收场。

他笑笑,故作无奈的道:“算了,不说也成,你们那一档子破事我也懒得管。可你们记住,不允许打吕正蒙的主意,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老人没有看向他们,而是把视线对准了天上,下弦月孤零零的挂在天穹中央,依稀的星光全被乌云遮住了。

物是人非。

他拎着酒壶转身走进了屋子,再也没有回头看向他们一眼。



此时北至堂内的灯火依旧亮着,屋内松木与桃枝熔炼而成的熏香被默默地放在了墙角,中和了油灯燃烧那种有些难闻的气味。一个人从袖袍中抽出手挑开窗户向天上望了望,不安地揉着食指上祥云图案的黑曜石之戒。

“沈姨,你放心,五叔叔他们不会有事的。”出声的是苏墨白。

他虽然出言安慰,可内心同样是忐忑不安,借着沈简挑起木窗的一角,他同样看见了茫茫的夜色。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也是在一天夜里,他准备入睡时传来了最不可思议的消息。

那时的他刚刚来到洛水城没有多久,对这个地方很是陌生,每晚必须由母亲哄着才能入睡。可惜那一天迎接他的不是母亲慈爱的怀抱,而是接天的火光,正是周行伍一行拼了命救他出来。

从那一天起他就厌恶夜晚,梦中总是回想那一天传来的噩耗。夜晚对他来说就是吞噬一切的恶魔,夺走了他的幸福以及一切,甚至还有让他改头换面以现在这样的姿态和身份活下去。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夜晚永远不会到来。

“殿下您放心,我不是担心五哥,说不定去了这么久只是路上耽搁了……”沈简苍白的脸上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说的话自己都不信。

此时苏墨白忽然有一种感觉,等待着的他就像是在乱世十二年的那个夜晚,他只能默默等待一切的发生,什么都做不了。他看着窗外的夜色,突然感觉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并没有成长。

“殿下……”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还有周行伍极度虚弱的声音。

沈简疯了一样飞快地打开门,看见是周行伍和黑天之后松了一口气,眼泪差点掉了下来。正当想要埋怨几句时,话到了嘴边硬是活生生地咽了下去。

她看到的周行伍一脸惨白,浑身上下跟水洗了一样,都是冷汗。至于黑天则是更惨了,嘴角的血没有擦净,胸口黑红着一大片,握剑的手都不稳,气息微弱游丝。自打她记忆里,二人就没有受过这么严重的伤势。

“你们不是去找那个少年了么?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她连忙搀扶二人坐下,忍不住开口询问。能把一位秘术大师和上品武者弄成这个凄惨模样,怎么说在寒州都应该碰不到这样的人。

苏墨白也是一脸震惊,他想,明明只是去探查一个情况,怎么就跟闯入了千军万马一样?这些不会是吕正蒙那个灰发少年干的吧?

“我们遇到先生了!”周行伍用了极其模糊的两个字,可沈简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先生”的指代,不是某个教书先生,而是二十三年前,教了他们许多的那一位先生。

她看着二人都是累得很,转身就去外屋拿了一块毛巾,铺在了充满热水的铜盆中。

苏墨白从床头的包裹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递给了黑天,“幸好出门前带着药,不然天叔叔你这伤势可就麻烦了。”

黑天看着古朴的锦盒,离近了就闻到那股特殊的药香,不用猜就知道是珍贵的‘益母膏’,慌忙不顾伤体就要跪下去:“殿下使不得啊!这可是为了预防不测给您准备的,我这点伤势怎么能动用这么名贵的药材呢?”

他摇摇晃晃的就要跪下,可马上就被苏墨白扶住了,“天叔叔你要是受伤那么严重不能保护我,到时候要挨怕皮肉之苦的可不就是我了?我可不想遭那个罪!”

说完不由分说地把盒子塞了过去,黑天双手一僵,差点把药盒丢在地上。他左看看又看看,最后只能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苏墨白这才拍了拍手,对着周行伍:“五叔叔,我看你就是星辉消耗过多,修养几日就成,我这里可没有第二份‘益母膏’服用了。”

“殿下您可是扎煞我了,歇一晚明早就能恢复如初了。”周行伍苦笑着摇了摇头。

“五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先生会……”沈简拿着两块热气腾腾的毛巾递给了受伤的两人。

周行伍接过毛巾,随便往脸上一抹后就放在一边,“是误会,我们去少年院子的时候被先生发现,他以为我们是敌人,我们以为先生是歹人,就打了起来。幸好最后先生认出了戒指,不然恐怕……”

“那位先生是谁?居然这么厉害么?”苏墨白惊于老人的身份,这世间还有如此厉害之人?

“先生的名讳,我们也不知道。”周行伍沉默了好久,半天才吞吞吐吐出了这么一句。

周行伍抬头,隔着面纱也能感觉到苏墨白那审视的目光,知道今天很难搪塞过去,这才无奈的开口,双手遥遥一拱:“可先生是我朝最后一位丞相,他走了之后,丞相的职位就一直空缺着。”

“先生还曾担任幽帝陛下的老师……”周行伍偷偷瞄了苏墨白一样,看见他情绪并没有波动的太厉害,这才继续下去:“当年幽帝陛下在东宫时我们担任‘宫廷十四卫’,老师教我们武艺,而太族秘术全然都是先生教给我们的,就连那黑曜石戒指都是他送给我们的。”

苏墨白隐隐察觉到了一点不对,他试探着问:“那老先生是我们自己人?”

“并不是……”沈简接过了话茬:“先生当年因为受到‘林台一案’而锒铛入狱,在牢里关了两个月才险死逃生,先生自那以后就心灰意冷的离开了皇都,决定要改变朝堂之上的乌烟瘴气。”

“先生离开之后找了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了名为‘若水’的组织,说是要……”

沈简顿了顿:“还北原一个朗朗乾坤,他们帮助穷人,给他们粮食并且教他们读书。最后若水内的有些人打算改朝自立,意欲刺王杀驾。最后若水因为内乱覆灭,从此先生就失去了踪影,杳无音信。”

这一段秘史发生在幽帝初年,苏墨白尚未秉着乱世之星降生,加上种种原因,并没有记载衍朝的史书内。而后世的史学家钻研衍朝历史,都把目光投在了这个王朝的覆灭上,没有人知道衍朝覆灭的开始联系到“林台一案”。

“殿下……”周行伍站起来行礼:“这次寒州之行,我们恐怕要提前结束,诸侯的族比您是看不到了。先生他……太危险,如果要是真动起手来,我、三哥、六弟、七妹还有‘天地玄黄’四大护卫都不是他的对手。”

苏墨白看了看一脸凝重的周行伍,还有同样瘫在椅子上的黑天,知道老人的实力并没有被夸大,略微一沉思就同意了:“这样吧,明天我们就去讨要‘江山社稷图’,等到天叔恢复一些后,我们就立马动身。”

第三十章 一生之恩(六)



月上梢头。

吕正蒙快步地从院子里走来,推开门,把怀里的东西一股脑的往出掏。不多时几个白面馒头和冷肉就占据了桌面不小的位置。他本以为进屋之后老师会迫不及待过来,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骂他为什么这么慢。

可摆放完这些吃食他拍了拍手,发现老师卧在床榻上,并没有脱鞋,而是拎着腰间的酒壶,眼神迷离。就跟没有注意到他回来一样。

“老师,我回来了。”他轻声地说。

吕正蒙突然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先前屋内对他谆谆教诲的那个先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愁相无处发泄情感的狂士,他似乎有满腔的苦闷都憋在心里,只好借酒消愁。

“嗯,给我扔两个馒头过来。”老人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根本没有起身下床的意思。

吕正蒙只好挑了两个馒头夹着一大块肉慢慢地走到床边,恭敬地递给老师,一脸恳切:“老师,少喝些酒吧,我记得饮酒过度不是伤身体么?”

老人半靠着床板,身子骨跟软了一样瘫在上面,仰头往嘴里倒酒,咕咚的咽酒声把他的嗓音都含糊了:“小正蒙,我说你没喝过酒吧?”

“没有。”吕正蒙老实的回答。

“那就对了,现在你还小,不知道世事疾苦,有什么烦心事一转眼就忘到脑后了。不像我……”老人自嘲的一笑:“到了我这么大的年纪,还是这个凄惨样子,你一闭眼许多伤心的往事都会一幕幕的浮现,要不是借着醉意,那些东西能够烦死你!”

老人一边说一边对着空气扇了几下,仿佛是要把他说的那种感觉全部驱赶走。

“老师你哪里凄惨了?”他走到床边,坐下了半个屁股:“您可是我有生以来遇到过最伟大的人了!”

此言不假,吕正蒙短短的十二年见过不少人,可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位武功高强、学识丰富、忧国忧民的人。他对于老人的赞美绝对不会含糊,是真的认为老师就是万世之楷模。

“不说这个,以后你就知道我这一生仓惶如丧家之犬了。”老人面色酡红,醉醺醺的:“我问你一个问题,是我的老师收我入门时询问的,我回答的令老师不满意,现在看你回答的怎么样?”

吕正蒙小手搓了搓一角,然后紧紧地抓住裤腿,有些紧张。

“我且问你,你是一个有钱人么?”

少年一怔,以为老师要问什么高深的问题,可没想到是这般……庸俗,他想也没想就回答道:“老师说笑了,我身无分文,寄住在这里都是白吃白喝,但凡能有一点钱,我早就离开这里了。”

吕正蒙初来乍到的时候每个月还能得到几个银辎,后来宗族与分族关系彻底决裂,他就再也没有得到过任何月例银子。在这里他举目无亲,自然不会有父母疼爱他给他这些。

老人听着吕正蒙堪称凄惨的遭遇,头也没抬:“这算是不错了,我小时候家道中落,都要聚日赊粥,经常上顿不接下顿。不说这个,我问你,如果你突然得到十个金印,你会怎么花?”

“买几件新衣服……”他低头翻了翻自己的衣服,声音低低的:“这衣服我都穿了好几年了……”

“然后呢?”

“然后买把趁手的兵器,我平常都是偷偷使用木剑,还是我自己雕刻的。那东西太轻,换了真正的兵器后总是感觉怪怪的……”吕正蒙小声嘀咕着,再也没有了下文。

老人挑眉:“完了?”

“完了……”吕正蒙低下了头。

“你说的这些几个银辎就够了,哪里用得上十个金印?”老人笑了笑,继续发问:“如果你得到一千枚金印,你会干什么?”

吕正蒙大惊:“老师别开玩笑了,一千枚金印都能砸死我了,我这一辈子也得不到那么多钱啊!”

老人眉头一横,“我说假如!回答我的问题,不要谈论你是怎么得到这笔钱的。”

“一千枚……”吕正蒙眼神迷茫的喃喃着,他就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这样富有。他思索了半天,最后灵机一动:“我打算分给街上那些穷苦人家,我有时候偷偷出去玩,看见不少人穷得连一副棺材都买不起,都跪在街上卖儿卖女。”

“你是说要分出去?”老人音量明显地提高了:“你这个孩子为什么不想想自己呢?”

听着老人一脸不理解,吕正蒙小脸都是委屈:

“老师,您这话可就不对了,我这一辈子能花多少钱?就算是我拥有那么多,留到最后也带不进坟墓里去。您别看我在族里过得挺惨,可外面那些人连饭都吃不起了,分给他们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那好……”老人突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拿着酒壶得手都停在了半空,脸上的皱纹老列纵横,看不出喜悲,“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得到了十万金印,你会怎么花销?”

“老师!这……”吕正蒙无话可说了。

老人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先一步堵上了他的嘴:“别给我,我不要。也别说周济那些穷人,先前你已经周济他们了,而且就算是你有十万金印,天下穷人何其之多,你能救得过来么?”

看着吕正蒙蹑手蹑脚,头上汗珠都急的渗了出来,老人哈哈大笑:“想怎么花就说,我又不会嘲笑你。”

“我想……”吕正蒙怯怯地看了老师一眼,眼睛一闭把话匣子打开了:“先把中北城的城墙修了,正门的城墙上一次修缮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这里是北原三州的大门,一旦任由蛮巫驱使,这里几百年的成立将变得毫无意义。”

“上一次我记得有人都把正门内墙的青砖扣下来了,一旦外族入侵,说实话我估计挺不了多少时间……”

吕正蒙已经沉溺在昔日的见闻中,说话也不是刚才的吞吞吐吐,而是彻底放开了。

“然后我要把城里的书院修一修,那里挺好的,不过就是收的钱太多了……”吕正蒙连忙看向老师:“老师,您不知道,就连族内的蒙馆都要收钱,虽然不贵,一个月只要一个银辎。但也好多人上不起!”

说到这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虽然我也是在门外那颗树上偷听的……嘿嘿嘿……”

“再有就是把中北城内几条路修一修,老师您知道泞土街吧?那里地势低,一下雨那里的坑洼蓄满了泥水,一次我不小心摔了进去,浑身都湿透了!雨要是下得再大一点,那条街可以说就是被水淹没了,人畜都不能过!”

吕正蒙越说越来劲,似乎他真的拥有十万金印,下一刻他直接起身站了起来,手舞足蹈:“我还要修一下河堤,您不知道,有一年护城河那边决堤,水都进了城!死了不少人不说,我连下河摸鱼都不行了!”

“等一会!”老人突然叫住了他,“你说了这么多,怎么这十万金印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怎么没有?”吕正蒙理直气壮,掰着手指头一条条数:“您看,我识字会读书,可我一出去,好多人都不识字,我跟他们谈经论道人家也听不懂啊!”

说完调皮的一吐舌:“虽然我也太懂经文……”

“还有泞土街,护城河!要是不修,我怎么去那里玩啊!”吕正蒙似乎说累了,重新回到床榻上坐下。

老人敲了他一下:“有那一笔钱,你可以去东州过富足的日子,你换一个更好的地方玩,不是更好吗?”

“还有……还有……”吕正蒙最后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回了老师问的那一句:“其实还是有的,要是还剩下,我想给一个人。”

老人更加好奇了:“谁啊?”

“一个救过我一条命的人,当年我六岁的时候流落街头,要不是他给了我几块糕点恐怕我现在就见不到您了……”吕正蒙心情一下就低沉了:“您知道我什么都没有,人家救了我一命我也没有什么报答他的,我要真的有这么多钱一定得好好报答他!”

“你啊……你啊!”老人拍着腿,倚在床上,哭笑不得。

吕正蒙却是龇牙咧嘴的,他一脸愁容:“老师,是我的回答没有令您满意么?”

“你怎么会这么想?”

吕正蒙身子一动,搬着自己大腿挪了个地方:“老师,您拍的是我的腿!您说您上了年纪,手劲儿还这么大!”

老人这才发觉自己拍错了人,讪讪地收回了手:“你的回答我很满意,这才是我的弟子,从小就该有这种抱负!有一句话说得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想形容你是不为过的!”

“老师……我就是随口说说,不做真的!您看我不是没有那么多钱么!”吕正蒙感觉脸颊有些发烫。

老人神色一正,摆手说道:“不不不,童言不一定是不作数的,虽然你没有享受过那些,但你见识过,可你并没有向往那些。说明你就不是一个只知道自己享乐的人。”

“你说的这些令我很欣慰,这也和你的出身有关。”老人摆手制止住了吕正蒙要说的话:“别误会,我说的并不是你怎么样,而是你读过书,但又不是过着大富生活,所以你的眼界觉悟很高,要超于锦衣玉食的同龄人和那些穷苦,为明天吃什么、能不能吃上饭的孩子。”

“这就是我说你不错的原因,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是一个富家子弟,自然没有你想的这么多。”

老人微微一笑:“你就不好奇当初我是怎么回答老师的么?”

“当然好奇啊!”吕正蒙眼睛都亮了。

“我可没有你这么高的觉悟,那时候我都快二十岁了,我回答老师的可以总结为八个字。”

“哪八个字?”

老人学着吕正蒙先前掰着手指的模样,一字一顿:“纸醉金迷,花天酒地。”

吕正蒙惊了,伸着脖子:“可老师您……”

“你可别当初的我想象得多么伟大,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当初在家里虽然是庶子,但我从小机灵,父亲对我一点也不比嫡出的长子差。”老人抬头,目光中满是沉思,似乎真的回到了那段青葱岁月。

“那时候我出门有三个仆人跟着,光是书童就有五个,可谓是纨绔的生活。”说到这老人神色一变:“十二岁那年,我父亲被陷害入狱,家里差点被满门抄斩,变卖全部家产我们母子才逃过一劫,可那之后的生活真适和以前有了天差地别。”

老人用手指点了一下吕正蒙的额头,“可比你现在的你要惨多了!”

吕正蒙吃痛的揉了揉额头,幽怨地看了老师一眼。

“后来我不甘心,总希望振兴家门,到了弱冠之年,我带着全家仅有的三个金印告别母亲,一人远赴寒州负笈游学,我跟母亲说等我学成了大本领一定要好好孝顺她。灵帝十七年,老师向我问了这个问题。”

“对于十个金印,我回答老师说‘买几件绸缎衣服’,对于一千个金印,我说‘要买很多大房子,把母亲和老师一起接过去’,对于十万个金印,‘我说要存到钱庄,或者参加商会,足以保我一辈子衣食无忧’。”

老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我顶多是把亲人想进去了,从来没有考虑过那些和我无关的人,当初我想得到这样一大笔金印之后,我终于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很自私,对吧?”

吕正蒙呆呆地怔了好一会儿:“可,老师这么做,不能算得上不对吧?”他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看来别人说我傻是对的,我真的有些傻……”

“你的想法或许在外人看来不能理解,可那只是凡夫俗子的目光,你要知道,英雄,在很多人看来,就是傻子。”

老人又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我的做法和他们无异,可对于想要做大事成大事的人来说,眼界太小,格局也太小。当初老师并没有呵斥我,而是摸了摸我的头,事实证明老师眼光是对的,虽然我有一身本领,可终究一事无成。”

“这道题后来我岁数大了才明白,考验的是人的心性,决定你未来到底要走上哪一条路。”老人突然打了一个酒嗝:“你的心性合格了,这就证明了,你将来是能成大事的人。”

吕正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仍皱着眉头思索自己这么做在外人看来是不是有些傻这个问题,而床榻上的老人已经喝光了酒壶的最后一滴酒,沉沉地睡下,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他轻轻地推了推老师,望着鼾声依旧的老人,往嘴里塞了一口馒头,心想有些话只能明天再跟老师说了。

第三十一章 一生之恩(七)



六月二十六,晨光微熹。

阴雨过后是一个艳阳天,远方挂在天穹上的太阳刚刚露了一个头,火红的炽热只是刚刚崭露头角,就把周遭靠近的乌云蒸发了。天空蔚蓝一片,没有任何杂色。彩香庭由于上方搭着一个巨大的棚子,雾气还没有完全消散,给人一片朦胧的感觉。

就是在这样晨间鲜有人迹的地方,迎面走过了一行人。

一只手从衣袖中伸了出来,抬到眼前略微给斗笠掀了一个小缝,透过缝隙可以看到一张英俊隐隐带着柔气的俏脸。苏墨白步伐轻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奇异的花香带着湿润的空气给他一种截然不同的享受。

“吕族长。”他身边的周行伍率先开口。

吕当正收回望向苏墨白的目光,脸上涌起了一抹温和客套的笑容,“周先生。”

他好奇接下来周行伍要说什么。

昨晚他就收到传信说这伙贵客要游览彩香庭,可他挑灯掐着信纸感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客人们来自富饶的东土,什么奇珍异草没有在英王的花园里见过?他笃定这伙人不是要找一个向导。

“吕族长有所不知,昨日我们收到英王殿下的封着火漆的疾书,据说是有诸侯要在东土密谋一些大动作,急召我们回去。我们恐怕无法看到氏族们族比的盛况了。”

沉默了一会儿,吕当正对上周行伍冷峻的目光,马上就不着痕迹的收回了:“这可真是可惜,贵客们远道而来,竟然……”

“吕族长!”周行伍提高了音量,他懒得废话下去:“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吕当正楞了一下,旋即轻轻一笑,懊恼的一拍脑门:“看我这记性,诸位贵客要走,我却差点忘了把象征与宗族交好的信物双手奉上,要是因此耽搁了好不容易修复的关系,我恐怕是千古罪人。”

“不知几位打算何时动身?”

“就在这几日。”

吕当正稍稍低下了头,一脸沉思:“江山社稷图是祖先留给子孙的至宝,平日都是存放在吕氏地宫内,如果诸位不嫌弃,今晚就是族比前例行祭祖的日子,祭拜过先祖后我在地宫内取出‘江山社稷图’转交给三位可好?”

周行伍望向苏墨白,看到苏墨白点了点头之后,他才笑着开口:“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吕天阳将军的威名可是如雷贯耳,如今竟能参拜一番,也算是三生有幸。”

“那好……”吕当正松了一口气,拱手行礼:“那我再请一位向导过来,今晚开启地宫,我现在要和族老们商量一下事宜,失陪了。”

“不必劳烦吕族长了,”回绝他的是苏墨白,这位一直沉默的英王义子终于开口:“我们就在这随便转转就好。”

吕当正又一拜,转身离去。

等到吕当正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苏墨白看向周行伍二人:“沈姨,五叔叔,吕氏还有地宫么?”

他这回的音调也一改先前与吕当正那般的庄重和冷峻,而是到了另一个极端,如同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孩童。周行伍看着脸上好奇但还要装着喜怒不形于色的苏墨白,心底长长叹了一口气。

“公子,有的,寒州吕氏已经延续了八百余年,如果不是当年吕天阳将军订下死令不允许吕氏募集军队,恐怕现如今天下最大的诸侯就是寒州吕氏。”

周行伍的目光和他的声音一样幽幽的:“可就是这样,吕氏的底蕴也不容小觑,恐怕吕当正此举是想给我们展示一下吕氏的真正力量,等消息传回东土,让我们也不能随意轻视他们。”



“小子,你一个上午没有在院内练习剑法,跑到哪个地方去野了?”

时间过了正午,吕正蒙满头大汗的回了西厢房,迎面碰上了他的老师。这个时候老人醒了一个时辰,昨夜是他少见的醉酒,今天不小心睡到了日上三竿。可他一睁眼,吕正蒙就不在,到了这个时辰才回来。

“没什么?”吕正蒙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心虚地往后看了一眼。

吕正蒙今天少见的换了一身衣裳,套在他身上的不是那身洗到有些发白的布衣,而是一整套乌黑色的软甲。这套软甲裁缝得合身得当,锁边的丝线考究,要害处还用细细的铁片覆盖,乍一看真有少年将军的风范。

他这么一说,老人更加不信了,绕着自己的徒弟走了好几圈,目光扫到了他背着的佩剑和通红的小手,有了猜测:“我看你气喘吁吁,双手通红,不是和人打了一架,就是去私下找人比试了吧?”

“老师这你可猜错了!”吕正蒙眼中闪过自豪的神色,“我可没和人打架,只不过今早我起来练武,吕然找到我,要我陪他们练习准备族比。”

话没说完,他就自己转了两圈,目光中都是期待,仰着头对着老师:“老师,您看!这是我族比时候要穿的盔甲,是不是很合身?”

“合身,合身……”老人敷衍的应了两句,旋即眉头死死地皱了起来:“我记得吕然那伙人不是那几天暗中诋毁你的那批人么?你这么讨厌他们,怎么还和他们厮混到一起去了?”

吕正蒙没有理会老师诧异的眼神,自己抓起软甲的下襟从头上脱了下去,放在桌子上发出了不小的声音,一脸无辜的回答:“我也不愿意和他们厮混一起啊!可是我们都是参加族比的一支队伍,人家叫我去演武场一起配合练习,我总不能不去吧?”

老人听过之后没有出声,而是坐在了院子内的长凳上,吕正蒙极有眼色的把桌子上摞好的碗抽了出来,从茶壶中倒满了水。这水是他今早烧好的,西厢房末尾的那几栋屋子就是简易的灶房,水井也在那边,做饭烧水都是可以的。只不过这里很多年没有住人,打扫起来把他呛得够呛。

吕正蒙给老人的碗中斟满了水之后又给自己满满的到了一大碗,雷厉风行的举起来,像豪爽之人饮酒一般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末了还长长的打了一个嗝。他做完这一切看看老师,发现自己有些失礼,连忙擦了擦嘴角的水渍。

“怎么喝得这么急?”

“嘿嘿……”面对老师的关心,吕正蒙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后才解释道:“老师您有所不知,我们这一上午都没歇着,为了族比的成绩,就连最懒的吕然都那么卖力,我都被那种气氛感染了,这是一上午喝的第一口水。”

“那你下午还要去?”

吕正蒙还是笑,一边笑一边挠着后脑勺:“下午去不了,吕石他们说今天下午要进行族比前的祭祖,按照惯例应该是族比前一天的,谁知今年提前了。”

他突然看向老人:“我就是想去,也没人带我去啊!他们都要去祭祖,我就在院子里自己练练吧……”

老人突然觉得吕正蒙最近的笑脸多了起来,以前见到的他都是满脸委屈挂着泪容,要么就是对周围的不解,他第一次见到吕正蒙时感觉他就和这里格格不入。可现在……

“你对族比的成绩很看重?”老人试探着问。

“当然了!”

吕正蒙稚嫩的童声传到了老人的耳朵里,他看着孩童清澈的眼神,可却一时间无法推测他的想法。族比对于吕氏少年们很重要,这关系到他们未来的前途,可这个契机真的对于吕正蒙这么重要么?他是想借着这个机会从吕氏走出去么?

他不知道。

“为什么那么看重呢?如果你真的想好了要离开吕氏,我可以修书一封,送你去东土的‘鸿都门学’读书。”

沉默了一会儿,老人抬头问。他目光顺着院内栽植的榕树一直向上,直到了蔚然的蓝天,那里平静的如同无人驶过的湖面。一缕明辉晕在了上面,如同很多年前他在贝尔高湖边看日出,宁静而又祥和。

吕正蒙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又低了下去:“其实我对族比并不是太看重啦,虽然心里想要离开这个地方,但还是有些不舍,毕竟住在这里快六年了。我之所以对族比的胜负这么看重,主要是获胜以后可以见到族长。”

“吕当正?”老人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你这么着急找他做什么?”

“老师您真的想要知道我找族长做什么?”

吕正蒙说完就后悔了,他看见老师用看白痴一般的目光看他,他稍稍停顿了一会儿,目光复杂内心挣扎一段时间后决定说出来:“老师,其实我知道一个惊天大秘密,只不过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

“秘密?还是惊天秘密?”老人突然笑了起来:“我这一辈子知晓的秘密何止是惊天那么简单?你说出来听听,信不信看我自己的判断。”

“蛮族要进攻中北城了!”吕正蒙言简意赅。

老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手里装水的碗一个不小心差点摔倒地上,“怎么回事?说清楚一点?!”

“老师……我有病。”吕正蒙小心翼翼的措辞开了个头,发现老人皱着眉头不满的看着他,这才紧忙继续下去:“您应该是知道的,那天您教我上乘武学我晕了过去。不仅如此,每到月圆之夜,我就会失去理智跟疯了一样,所以我每当月圆之夜就会离开吕氏,到中北城外的胡林度过这一夜。”

老人优哉游哉的点了点头,重新恢复了处事不惊的态度,他坐在凳子上,神情如同安度晚年的富家翁。

“就是前几天的月圆之夜,我发病醒来,看到蛮族人和北原人站在一起,身边是浩州特有的黑骏马,他们说不日要进攻中北城。”吕正蒙忽然抓住了老人的衣角:“老师!您不知道,其中交谈的一位北原人曾经来过我们吕氏!”

老人挑了挑眉:“那你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说到这吕正蒙把头低了下去,声音含糊不清:“谁会信我的话呢?我只是一个宗族弃子,我要是四处嚷嚷,人家还不以为我疯了?那日借着机会我好不容易见到了族长,可没想那个人也出现了!他是下望平原的太守高世伟!他嘴角有一颗黑痣特别明显!我……”

“下望平原的太守勾结蛮族……”老人端正了身子:“要不是你说,我也不信的。居然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叛国,还是一位太守……”

老人也是知道下望平原战事的,他也好奇高世伟为何能以一敌二并且胜出,可惜他当时没有深究,现在才发现是这么回事。

私通蛮族……老人另一只手死死地攥住了拳头,眼中寒光一闪而过。

“老师您相信我的话?”吕正蒙听清了老师的语气,问。

“要是论你是我的弟子这一关系来说,我是深信不疑的,毕竟你已经大了,不会开这种玩笑。”老人沉吟了一小会儿:“可如果我们是陌生人,这只是你的片面之词,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也会认为你的精神有问题。”

老人伸出手制止住了吕正蒙要说的话,他看见弟子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认真道:“小正蒙,不要急着反驳,你要知道,蛮族与我们是世仇,衍朝建立以后太族、灵族龟缩在南境不出,只有蛮族一直扰边作乱,有几次都差点打到东州去了,他们一路杀伤掳掠,整个北原几乎没有不恨那些蛮人的。”

“所以几乎任何人,尤其是寒州地界生长的人,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不要说联手,就是表达一点亲近态度都会遭人非议。”

吕正蒙急了,语气都带上了哭腔:“老师……那!”

“别急!听我说完!”老人把脸一横:“毕竟现在今时不同往日,衍朝灭亡的确有着蛮巫的影子,他们暗通诸侯渡船从宛南港通过。这就说明到了这乱世什么样的疯子都有,要是还用以往的经验去面对某件事,一定会吃大亏!”

老人说道最后摇了摇头,叹着气惋惜道:“可惜啊,可惜!不少人都没有转过来这个弯。”

“那老师您是相信了?”

“我一直都没说不信!”老人花白的胡须乱颤,不满的呵斥了一句:“可你要知道,我虽然有点本事,但实质上来说还是一个孤家寡人,手里没有千军万马,我就是再厉害也不能以一敌万。”

他声音突然放缓了下来:“这件事,还是要交给那些诸侯。”

吕正蒙为了防止再挨一顿骂,眼神往老人那里飘了飘,语气轻轻的:“老师……您认识那些手握重兵的诸侯吗?”

“认识倒是认识,可是不熟。人家可不会因为我的一封手书就调动大军,来确认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他们可都想要积攒力量,一举夺得这天下呢!”说到最后完全就是冷笑了。

吕正蒙叹了一口气,这是一个无解之局,要是没有人信他,说实话他也没有办法。如果不是种种机缘巧合,他也不会知道这件事,说实话他宁愿自己不知道这件事,做个糊涂鬼总比有心无力要强得多。

看着吕正蒙一脸垂头丧气的沮丧模样,老人连忙喊住了他:“我说你小子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我的话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不可信,但我却认识那些诸侯能够听信的人!”

吕正蒙急忙抬头,眼睛一亮。



夜深,可有些人注定无眠。

吕氏驻地中部偏南的一间屋子还亮着烛火,透过薄薄的窗纸,可以看到一个沉稳的中年人奋笔疾书。忽地他桌案左边有黑影一闪,罩火纸内的朦胧烛光暗了一瞬,书房内瞬间多了一个人。

“那件事你办的很不妥。”对于书房里突然出现的黑影,吕当正没有丝毫惊乱,而是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

暗鸦的杀手寒着一张脸,语气像是嘴里含着一块冰,“你以为对方是谁!你出的价钱可不足以要三位秘术大师的命!”

“这是我的疏忽,可我不知道宗族派来的使者会是英王义子,他身边还有几位秘术大师护卫。”

“你这次叫我来想必不是让我们继续出手吧?”暗鸦杀手看着吕当正,“你就算给我们一万金印也不可能,不妨告诉你,总部传讯,让我们立刻放弃对这一行人的所有活动。”

吕当正笑着递过去一盏茶,“消消火,这一次当然不是让你们继续出手,我只是想要让你们从他手里夺回一些东西。这个数字。”

暗鸦杀手刚想回绝,看到吕当正比划的数字迟疑了一下,没有接他的茶,“你先说委托。”

“明日他们将会进入吕氏地宫,他们会拿到我们的一件宝物,地宫里铭刻着封禁大阵,一切超然的力量都在那里会被压制到最低,你只需要从他们手中夺走就好。”

吕当正奉茶被拒绝,丝毫没有恼怒,反而自己饮了一口,笑意盈盈。

听到封禁大阵四个字,暗鸦杀手眼皮狠狠抖了一下,他还在犹豫,这已经算得上他私人的委托,属于违背暗鸦的信条。可想到吕当正比划的数字,他又犹豫了。

他天人交战了很久,最后实在无法拒绝那些金印带来的诱惑,“好,我答应你,你到时候把地图详细地给我一份。”

“你放心,我会把一切置办妥当的。”吕当正不过一个抬头的功夫,书房内又只剩他一个人。

吕氏,一字厢房。

今夜难以入眠的不止有吕当正,处处与这位吕氏族长针锋相对的五族老吕青期也没睡一个好觉,当然他更多是被吓得不敢入眠。

族内打更的侍卫刚刚巡视了一圈,正在熟睡的吕青期感觉一阵凉风吹进来,他懊恼地骂了一声沓着鞋,关上半开的窗子。他向外看了一眼月色,估摸才到子时。

可是他一回身,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全然不认识的人,这位族老惊讶地就要喊外面的侍卫,可无论他怎么用力,喉咙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五族老,安静一点。”那个人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这下吕青期才看到那是一个异常俊美的中年人,眼中瞳孔是璀璨的金色。

灵族人!

那人绕着他踱步,嘴角噙着笑:“五族老,放轻松,我不是来要你命的,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灵烈。你前几天不是才联系我们了,这就忘记了?”

吕青期这才想起几天前自己的孙儿被吕正蒙打伤,他碍于吕正蒙特殊的身份不敢下杀手,只好做了标记呼唤一个神秘的组织。可那个一周过去音信全无,他已经把这件事忘到脑后。

灵烈打了一个响指,吕青期才感觉喉咙中的束缚被解除,他清了清嗓子,冷冷地说:“这件事我没有忘记,可我没有见过你,和我联系的都是你们组织另外的一个人。”

“你说那个废物?”灵烈对他嗤之以鼻,“他三个月前就死了,我这次来寒州就是接替他任务的,说吧,五族老这一次又想除掉吕氏的谁?”

“贼子休得胡言!”被说中心事的吕青期大恼。

灵烈轻轻一笑,“五族老此话可是令我汗颜,十二年前我虽然不曾来到吕氏,可也是知道是您交出了吕氏的布阵图,亲近你们本家的二族老一脉可不都是因为您葬身于此的吗?”

十二年前的中北之乱是吕氏衰落的标志,中北城只知道吕氏被贼子入侵,可不曾知晓的是,吕氏的超然力量,拥有一名武者和精通灵族阵师的陨落才是衰败的根本。没有了这些,吕氏不过是比其他世家都传承几年而已,底蕴不复。

“那些都是想要颠覆我们吕氏的贼子!我那是肃清门户!”吕青期心有余悸的辩解着。

灵烈嗤嗤地一笑,不屑一顾,“你们那档子破事我懒得管,我只想知道吕氏的任务,还有你的报酬。”

“吕当正为了自己的利益,公然要把先祖的遗物交给宗族,我想让你在地宫里把那些人全杀掉!”吕青期话里透着恨意,“另外,帮我除掉一个人,他叫吕正蒙,是个无父无母的野种!”

灵烈的眼里闪过一丝动容,他正期待着吕青期的要求,其实这位年迈的五族老不知道,东州宗族来人正是有着他们的暗中推动,目的就是为了吕氏地宫。

“你们地宫的大阵,我可是不敢轻易迈进一步呢。”

吕青期冷冷地一笑,“少来这一套,你们十二年前入侵吕氏,不就是为了地宫而来?只不过碍于先祖的阵法,没有成功罢了。”

他回身掀起被褥,扣动床榻下的机关,摸出一个古朴的盒子,拿出了放在其中镂空的一个石球。这正是吕氏地宫大阵的中枢,也是灵烈梦寐以求的东西。

“你们不就是想要这个东西吗?”吕青期把石球抛了过去,“这上面刻着一道阵法,是灵族已经失传的大阵,你们当年来就是为了它吧。”

灵烈接过石球,细细把玩一番,爱不释手:“怪不得我们当年把二族老一脉的东西翻了一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原来是被你偷偷藏起来了。”

他把石球往掌心紧紧地一握,金光闪过,石球化作粉末状缓缓消失:“我对你的报酬很满意,放心,我会让那东西留在你们吕氏的。”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也化作金粉缓缓消散,吕青期连忙一抓,却扑了一个空。他焦急地吼道:“是两件事,还要帮我杀了吕正蒙!”

“你放心,就算是你让我杀吕当正都做的到。”灵烈最后的声音遥遥地,“不过得等到我办完事以后。”

第三十二章 一生之恩(八)



下午的天气又阴了起来,进了彩香庭迎客的月桂花有几朵已经凋谢,花瓣埋在了泥土里,徒添了几分寂寥。偌大的彩香庭空无一人,准确的来说今日吕氏族内戒严,除了几位参加族比要去地宫祭拜的少年,其他人全部禁止外出,必须在家中焚香祈祷。

当然也有例外的,吕正蒙背着演武场顺来的长剑,手里拿着一张残破的地图,身上披着上午练习的乌黑色软甲,走一步就东张西望的,活像一个偷了东西但胆怯害怕被发现的小贼。

“老……老师,从刚才我就想问,为什么我要走在前面?您这么强大,不应该是您为我遮风挡雨么?”吕正蒙回头问。

老人距他约有三丈的距离,他原来以为是老师年纪大走得慢,甚至有时候故意停下来等他。可后来他发现并不是这样,无论是他放慢脚步或者加速,老人都是与他那个距离,就像刻意保持的分寸。

“小正蒙,我说你怎么这么多话?为师让你走在前面自然是有我的道理,你只管往前走就是!”

“可是……可是……”吕正蒙抱紧了胳膊,“这彩香庭不对啊,虽然阴天,可下午这里也不能这么暗啊?而且我总感觉有阴风在空气中弥漫,吹得我凉飕飕的,就跟这里闹鬼似的!”

“你别那么大声!附近有你们吕氏的族卫!”

老人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做了一个手势,吕正蒙心领神会立刻躲在了灌木丛中。彩香庭内没有墙壁,都是一人多高的茂密灌木丛分开了道路,要是往里一躲不仔细观察还真的看不到。

老人一个闪身就钻了进去,可吕正蒙进去的时候比较焦急,没有注意枝刺的位置,一个不小心手背就割开了一道口子。他吃痛的叫了一声,马上下意识的捂住嘴,屏住了呼吸。

没过片刻就有两名身着褐衣的族卫握着腰刀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挠挠头,好奇的说:“我好像听见附近有声音啊?”

另一个四处望了望,盔甲上的腰带松松散散的,他提了一下裤子:“多半是你的错觉,今天这个日子谁敢外出?不说族里的规矩,那些年长的族人不得打断那些孩子的腿?”

两人说着笑着走出了这条小路,身影在转弯处一闪而过,根本没有发现躲在灌木丛里的吕正蒙。

“好了,出来吧!彩香庭内没有巡逻的族卫了!”吕正蒙犹豫要不要出来的瞬间,透过叶片的缝隙他已经看到老师出来了,一边拍着身上的叶子一边对他说:“照着地图走,一会我就会告诉你为什么。”

吕正蒙应了一声不想其他,仔细端详地图来,这么一看才知道,原来彩香庭内的构造这么复杂,简直到了眼花缭乱的地步。更有甚至其中有的标注他连听也没听过,别谈见过了,真不知道老师是如何弄到这张地图的。

他开始按着地图路线的开始行走。

先前他还熟悉,可是拐进“四岔口”之后他就越来越疑惑了,四岔口其中三条路都能通向外界,只有左边的那一条是个死路。那条甬道很长,末端是一人多高的草墙。吕氏少年们都知道这是一条死路,所以根本不愿意在这里游荡。

可是吕正蒙地图上的记载这条路是存在的,只有走过这条路,才能继续深入下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老师。

老人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他,站在草墙末端的吕正蒙轻轻的在左手边第三节枝干上敲了三下,轰的一声响,阻拦他的那堵草墙就移动到了另一边,把另一个路口堵死,那后面是一条从来没有见过的路!

原来某些看上去没有出口的死路不过是障眼法罢了,那堵草墙竟然是可以被机关移动的!

吕正蒙瞥了一眼地图,他完全是按照上面记载的方法打开的这条通道,这让他更加好奇了——老师不是说认识可以让诸侯出兵的人,与他来这里做什么?

“你小子别磨蹭了!一会天黑我们都到不了!”老人在后方催促着。

约莫行走了半刻钟,终于到达了地图上指引的尽头。他停在一处桃树前,看着桃树下那一间破旧但是古色古香的小房子,感觉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里是吕正蒙从来没有到过的未知所在,如果不是按照地图恐怕他早已经迷路在先前穿过的紫色花海里,他从来没有想过彩香庭内会有这么多机关,更不会想彩香庭内还有这样一间屋子。

“小正蒙,你进屋之后在蒲台上叩三个响头,暗门就会打开,然后咬破自己的手指涂在掌心,在通向地下的甬道中你把墙壁上的石珠扣下来,站在那里等我就好了。”老人的话从后方飘过。

老人的要求十分离奇,可吕正蒙没多想怀揣着好奇走进了屋子。屋内正中央只挂着一副泛黄已经看不清是描绘什么的画卷,其余都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地上的浮灰比西厢房要多得多,起码有几十年没人打扫了。

他解下佩剑,心无旁骛的磕了三个头,咕隆一声,灰尘漫天,画卷下方墙壁果然如老师所言洞开。暗门打开的一瞬间墙壁之上油灯自动亮起,灯火幽幽的,与深不见底的甬道通向了远方。

吕正蒙咽了一口吐沫,进去之前他从墙上顺手拿下了一盏油灯,然后拿起佩剑壮着胆子走了下去,手里有些哆嗦。

没过多久他就看见了老师所言的那个石珠,如同月亮一般遥遥地挂在甬道上边。他没有咬开手指,直接用手背上尚未结痂的伤口向另一只手蹭了几下,苦笑一声跳着取下了石珠。

他用沾满鲜血的左手仔细把玩了一番,发现就是一块比较圆润的石头,哪里值得老师这样小题大做?

“咦?这是什么?”他举高了灯盏,照亮了顶端,仰头望去。

吕正蒙突然出声,他眼睛盯着墙壁,发现通道并不是普普通通的青砖堆砌而成,而是整体的石壁,上面还镌刻着花纹。那块圆石头是这一面中唯一可以取下的一个物件,不过仔细一看,这仿佛是壁画?

“这是一段著名的历史……”老人举着灯盏走了过来,他抚摸着墙壁,眼中是莫名的神色。

石壁上镂空着浮雕,细细一看是一副图,看不懂的符号连成一片。吕正蒙依稀辨别出个别人形,还有其他的风景,别的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历史?”

老人手指在壁画上点了一点,是那个镶嵌石珠的凹处,“这个代表月亮,那些连成一片的城墙,最前方的那个身影是你先祖吕天阳。说起来你能听到蛮族入侵的消息也得益于这桩历史。”

吕正蒙更懵了,“老师,怎么今天下午您就怪怪的?我怎么一直都没听懂您的意思?”

“吕氏连这个都没告诉你?”老人稍稍提高了声调,“算了……我跟你说吧,你们寒州在每月的月圆之夜不是家家户户要举在一起饮酒赏月么?这个习俗就是为了纪念你先祖吕天阳。”

“为什么?”吕正蒙不了解,仰着小脸问。

老人懊恼的拍了拍脑门,一脸无奈:“我说你真的姓吕么?你祖宗的丰功伟绩,你们不应该早就背的滚瓜烂熟了么?还有,吕氏都不教你们的么?”

吕正蒙别过脸小声的嘟囔:“我还真没觉得自己是吕氏的人……”

看着吕正蒙的小声嘀咕,老人感觉没由来的心累,“就算你不是吕氏的人,作为寒州的人也有知道这个……算了,我直接告诉你吧,寒州就是你先祖吕天阳在月圆之夜强攻下来的。”

八百年前灵族统治整个北原三州,人族地位最为低下,其中寒州的人民被奴役的最是凄惨。没有人想到吕天阳会在月圆之夜灵族力量最强盛的时候发动进攻,他身先士卒大振士气,终究收复了寒州。

他证明了月圆之夜的灵族是可以被打败的,寒州人民脱离了灵族的奴役,再也不用畏惧月圆之夜,所以自那以后就有月圆之夜聚在一起的一个特殊习俗。

“这个习俗最开始是为了吊唁吕天阳将军,不过渐渐地很多人都忘了这个节日的来源,只记得这一天要阖家欢乐。”老人手指拂过墙面,放到鼻间嗅了嗅:“这就是为什么那一天你说的那个蛮族人会到中北城附近,整个寒州在那一天夜里守卫是最松懈的。”

吕正蒙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对于老师所说的吕天阳将军的丰功伟绩,他并没有太多的感觉,也没有多少自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可能在他自己心里也没把自己当成吕氏族人?

老人看清了吕正蒙的神态变化,他眯起了眼想要说什么,可到最后他只能轻叹一声,什么都没有说。

“对了,老师,为什么刚才您离我这么远,到现在又没事了?”吕正蒙想起了老师奇怪的举动。

老人把刚才摸过墙壁的手指放到吕正蒙身前,他好奇的凑了过去,可没想嗅到了一股极其轻可又十分浓烈铁锈的味道,不禁退了一步。他屏住鼻息埋怨道:“老师,这是什么味啊?”

“这是大月木的粉末,你看到的面前这堵墙壁就是铁水混合大月木粉末浇筑的,它们是布阵的最好材料。”老人顿了顿,把灯火向壁画右面移了移,“你向这里看。”

火光点亮了这片黑暗,吕正蒙捏着鼻子又把脑袋凑了过去,看到先前没有在意的那里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以他拿的那个石珠为分界线,右边的下方同样是一副壁画,准确的说壁画上雕刻的图案与指引他们进入的那张地图是一致的,完完全全把整个彩香庭囊括其中。

“这!”吕正蒙惊讶地回头望向老师。

“这是灵族都失传的阵法‘河山图’(注1),这里就是阵眼,一旦是在非正常情况下启动地宫,这座阵法就会自主运转,没有拿到许可的人接近这里就会被阵法消灭。”

“许可?我哪里有什么许可啊?”

老人这才慢悠悠的解释:“许可是吕氏的血脉,所以我只能跟在你的后面,阵法把你当做完全开启或者关闭阵法的人,而我只是漏网之鱼,但我也不敢离你太近,所以当你把阵眼拿下来的时候我就可以与你站在一起了。”

吕正蒙这才明白老师这一路奇怪举动的意义,想着自己出的那点血,突然心疼起来,埋怨了两句:“搞不懂设下这座阵法的人在想什么?这么些规矩有什么用?”

“怎么没有用?小子你也太不识货了!”老人一阵埋怨:“不说这个失传阵法的价值,这座地宫虽然是你先祖的坟墓,但也是你们吕氏最后的避难所!一旦外敌入侵,吕氏只要开启这个阵法就可以安然无恙!”

“等等……老师您刚才说了什么?”吕正蒙瞪大了眼睛:“这是我祖先的坟墓?”

老人被吕正蒙的震惊表情吓了一跳:“你这么激动干什么?你们吕氏唯一能配得上这么雄伟建筑的当然只有吕天阳将军的坟墓……你放心,这里只是衣冠冢,不会有跳尸或者什么鬼怪的。”

吕正蒙的话被老人误解了。

“不是……”吕正蒙哭笑不得,他可不信还有什么跳尸的存在,“我是想问,老师您领我到我祖先的墓里来做什么?我们的目的不是找诸侯相信的人么?”

“那人现在就在这座地宫里……”怕吕正蒙不信,老人继续解释:“就是你们宗族来的那些人,我跟你说,他们的来头可大了……”

这回轮到吕正蒙用白痴一样的目光看着老人了,“老师……我可不是白痴!就算那些人……来头很大,可有什么话不能出去说呢?还要进来找?”

老人眉飞色舞的神色僵住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对自己的学生说实话。

他看着吕正蒙一只手拿着油灯,正在扬起一张小脸看他,眼神是那么清澈,瞳孔中只有好奇和无奈。他对着吕正蒙,就像照了一面镜子,是不是很多年前他也这样童真过?他已经忘了,他的手和他的心都蒙上一层灰尘。

他的心里被打开了一道口子。

“告诉你也没什么……”老人认真起来:“不过你要保密。”

吕正蒙把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一样。

注1:河山图是灵族诞生起就最为玄妙的阵法,布阵者以无数秘咒和符印把一块区域烙印到了载体上,任何踏进那片区域的人都会显示在布阵着面前。通常来说都是以画卷或者沙盘作为掩体,以石雕为载体的就只有吕氏地宫内的一处。

河山图的玄妙常人无法想象,布阵者在河山图前撒豆便可成兵,滴水就是暴雨,呼气就是狂风,咳嗽就是震雷。布阵者在河山图面前甚至可以移动地貌,可以说进了河山图生死就不由你操控。

第三十三章 地宫惊变(一)



吕氏的祖祠是一间不大的屋子,中央的伏案上点着香,描金的牌位有序的摆放四周。这里唯一装饰的门柱也只是简简单单涂了朱红色的漆,堪称简陋,苏墨白在门外看的时候吃了一惊。

似乎是看出了他所想,上过香躬身三拜的吕当正回身答道:“这是先祖生前刻意要求的,关于祭祀的一切都让我们从简。”

苏墨白点了点头,率先迈进了祖祠,紧接着的是周行伍一行人,他们都从吕当正手里接过了香烛,低头拜了下去,神情肃穆。

简单的祭拜过后,吕当正领着他们从侧门走了出去,他一马当先的掀开明黄色的帘子,率先进入了另一件屋子。这间屋子看起来也有上百年的历史,不同于祖祠的简朴,这里要考究许多。

这件屋子看起来很多年没有人住过,可实际上整洁的很,没有一丝灰尘。架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竹简,虽然编扎的绳子早早换了新,可能看出来这些曾经的公文不是作假的,这里的一切都沾染了岁月的气息,给人一种古色古香的感觉。

“这是先祖当年的书房。”吕当正笑了笑,看向了正中央。那里挂着一副泛黄的画像,画中人一身盔甲,拄着长剑目视前方,英气逼人。

吕当正又在画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小心翼翼地把把画取了下来:“平日我们祭祖都在前面,一旦到了族比这种一年中的大祭我们才会去地宫。”

画卷被取下来露出了粉刷洁白的墙壁,与四周的微微泛黄格格不入,吕当正在其中一个位置轻轻地敲了一下,墙壁里传来了咯噔一声,似乎有铁索在墙壁之间运转。

苏墨白看见墙上出现了一个口子,吕当正从腰间取出一块石符按在了上面,只听铁索穿梭的哗啦声到达了最大,机关被触发,地面上的石板缓缓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机关术……”苏墨白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诸位贵客请……”吕当正率先走了下去,今天他身边没有跟随吕氏任何一位族老,只有两名举着火把忠心耿耿的族卫。

苏墨白紧接着就要过去,没想到却被沈简一把拉住,她走过去悄悄耳语,“殿下小心,不止是有机关术,我在这里就嗅到了大月木的味道,恐怕这座地宫还有着阵法的加持,您不要走在前面。”

周行留心领神会的看了沈简一眼,第一个走进了地宫的通道。周行伍和黑天都在养伤,这一次跟着苏墨白的只有沈简、周行留两位秘术大师,天地玄黄四大护卫也只有“地”与“玄”在暗中保护。

他们走的甬道还算宽敞,足以并下四个人,不过地宫内的通道光线很暗,不知道设计在哪里的通气孔吹来了风,让举着的火光时不时暗淡一下。苏墨白最怕黑,看着越来越向下的甬道,心想不是自己好奇可不会这样提心吊胆。

“沈姨,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苏墨白下意识地往后靠去,他小声地问沈简,离近了他才感觉有安全感。

沈简也举着一根火把,他看着苏墨白有些颤抖的握着佩剑沧海,那怯生生的样子可爱极了。她故意打趣道:“公子……我们这才刚进来,怎么也得走上半个时辰。”

“还有那么远?这地宫这么大么?”苏墨白低呼了声小退一步,感觉自己腿都软了。

这一幕不料正被回过头的吕当正看见,他还以为这位英王义子小觑了这座地宫,开口解释道:“苏公子,我们现在走的是甬道,还没到陵门,陵门之后是神道,穿过神道才是享殿,江山社稷图就在享殿之后的耳室里。”

苏墨白倒不是小觑吕氏,他听出了吕当正掩饰在和颜悦色之下小小的牢骚,不过并没有放在心上。有人跟他说话暂且缓解了恐惧,宁静的黑暗远比有动静的黑暗要可怖得多。

他也顺着问了下去,“吕族长不如为我们介绍一下这座宏伟的地宫吧。”

他现在终于想起来这次旅途的目的,为的就是脱离东土那个巨大的鸟笼出来看看,提出来地宫也是如此。他怕黑,不过更对吕天阳将军的陵墓好奇。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吕当正谦逊的笑笑,语气充满了得意:“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这个地宫的景观还是由诸位去体验。”他一面说着用机关开启了巨大的陵门。

石门打开之后的一切让苏墨白一惊。

刺眼的光芒立刻从门内射了出来,犹如成千上万的夜明珠堆叠在一起,如同近在咫尺的皓月,逼得他们不得不眯起了眼。可石门完全打开以后却不是如他们想象的一样,没有夜明珠,没有当头月照,只有一盏盏有序摆放的长明灯。

长明灯的光晕很特殊,波及的范围并不远,仅仅能照亮神道周围,更远处的地方很难看清。

完全适应后刺眼的感觉消失了,苏墨白进来之后才发现光线只是比甬道强上不少,但距离皓月之光还是挺遥远的,先前眼睛的不适不过是在黑暗中待了过久而已。

“这就是地宫内的神道了,两边摆放的是长明灯。”

神道长足有百丈,皆有平整的青砖铺成,就连左右宽都有数丈,足以容得下三辆马车。远处的享殿庄严而又雄伟,建造的材料都是柳红楠木,远超于吕氏任何一座建筑,规模隐隐比肩衍朝皇室的正华殿。

吕当正小声地解释着,面对周行留脸上震惊的表情无声地笑笑,旋即看了身边的族卫一眼。族卫立刻心领神会,走到陵门前自动停下,隐入了黑暗之中。

“这种感觉……”沈简没有理会吕当正的介绍,而是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她下意识地抬头,正好与她六哥对视在一起,神情是罕见一致的震惊与担忧,吕当正以为周行留的震惊是目睹了奇景,实则不然,而是他们都感觉到了这里的不同寻常。

晦涩感。

通过陵门之后感觉体内有了一种晦涩感。

星辉与元气作为两种上苍赐予的力量悬浮在天地之间,也是武者和秘术大师力量的来源,在某处灵地他们使用的力量可以超出往常。灵地难寻,向这种星辉和元气都被压抑到极致的“困地”更是难求。可以说现在他们的实力十不存一。

“我们脚下踩的就是神道,神道两边是陪葬的兵俑……”吕当正没有发现两位秘术大师的担忧,不劳其烦的为苏墨白介绍。这位英王义子同样没有发现,有了光亮之后他心里的恐惧消了大半,正专心致志地听着。

不过他目光在神道外围光线阴暗的地方时只留了短短的一瞬,他看见了栩栩如生的兵俑,那些兵俑隐藏在黑暗中,模模糊糊只有一个影子,看上去就像真正的活人屹立在这里,守卫着这座地宫。

“周先生似乎有些想说的?”吕当正回头无意间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周行留眉头一挑,没想到吕当正的观察力如此敏锐,当即一惊,四处看了看马上找到了借口,意有所指的说道:“这座地宫……不仅仅是祭祀用的吧?”

他说着在背后悄悄比了一个手势,沈简立刻心领神会,暗中用秘术通知了后方跟随的“地”与“玄”两名暗卫。眼下为了确保苏墨白的安全,不能让他们远远观望,一旦有变必须火速出现在身前。

吕当正一怔,似乎是没想到周行留会这么说,他脸上堆满了笑容,不知道是真情还是假意:“没想到这都被诸位看出来了,当年修缮这座地宫,不仅仅是祭祀先祖,还有就是用来避难。”

“避难?”周行留神色古怪了起来,他的确看到周围有重物托运的痕迹,以为这里只不过充当了贮藏的仓库。可他真正想问的是地宫内压制的力量从何而来,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回答。

吕当正指着甬道中黑暗的一个方向,“那里是小粮仓,我们每一年都要运一些新鲜的粮食贮藏在这里,不会长时间陈粮。”

“这样……不太符合礼节吧?”苏墨白从未听过这样的事,哪有人用祖宗的坟墓来贮藏粮食的,这不是胡闹么?

吕当正笑了起来,言语中有着显而易见的无奈:“苏公子所言极是,只不过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我们也没有办法忤逆。当初我年少的时候也感觉很荒唐,后来在一次天灾中才体会到了先祖的苦心,这是先祖为了延续我们这一条血脉留下的保证。”

保证?听着吕当正的话,周行留感觉自己可能抓住了这里的关键,他故作震惊的问道:“吕族长,这……这里也看不出是什么保证啊?”

他语气中带着七分好奇与三分质疑,配合上那惟妙惟肖的表情,就连苏墨白都多看了一眼。

“周先生有所不知,”吕当正听到周行留的质疑也不恼,反而侃侃其谈:“这座地宫的建造者是谁已经不得而知,可这座地宫用来避难可是再好不过的。”

“愿闻其详。”

“周先生可知很多年前寒州曾发生过一场恐怖的地动?那一次死伤无数,可这座地宫在地下如此深入照常无虞。”吕当正话里有着浓浓的骄傲:“我们躲入了地宫,整个吕氏族人几乎没有伤亡,这件事记载在了族志上。”

这件事说的是十九年前衍朝末年的一场天灾,寒州发生了少见的地动,龟裂十丈山崩地陷,不少人死在了这场灾难中,衍朝不得不从国库中大量拨款赈灾。这件事周行留是知道的,可对于吕氏无恙这件事,他还真的一无所知。

“这座地宫据说是灵族的一处遗迹,后来先祖命人把他改造成了自己的陵墓,同时也是我吕氏的避难所。”他指着黑暗中的墙壁,“一旦我们吕氏遇到危机,只要开启地宫就可无虞,这里水粮充足,足够我们生活一年。”

他又一指,“这里还有一条通向中北城外的小路,无人可知,无论是天灾还是外敌入侵,是躲还是逃都由我们决定,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我们吕氏根本不会灭亡。”

苏墨白拍了拍手,用一种无比敬仰的语气来赞叹:“吕天阳将军果然如史书上记载的一样未雨绸缪。”

他听了这个故事对这位传说中“龙将”的敬佩到达了一个顶点。

他读过史书,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都把吕天阳塑造的完美无瑕,根本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可是在这里在他子孙后代的讲述中,他突然明白吕天阳也会为自己的身前身后着想的,他的子孙现在还享受着他的余荫。

“吕族长,刚才是我冒昧了……”做戏就要做全套,得到想要的消息之后,周行留鞠了一躬,满脸歉意。

吕当正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笑着说:“周先生严重了……严重了……”

不知不觉中神道已经到了末尾,先前看不真切的享殿已经从一个模糊的轮廓变为了近在咫尺的庞然大物,而此时苏墨白的“地”与“玄”两个侍卫也已经来到了附近,六个人共同在这里驻足停下。

神道的末端豁然开朗起来,光亮也充足了,四颗巨大的萤石充当附近的光源。现在回想他们走过的这条路,不如说是一条长廊更为贴切。它连接着的是一座单檐黄瓦歇山顶、殿内及顶板均为贴金云龙的大殿,按理来说这是僭越,诸侯王的葬礼都没有这么高的规格。

苏墨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是他见过规模最高的享殿之一,离远了只能看到粗壮的柳红楠木,近了才发现是别有洞天,他甚至怀疑这不是一座地宫,而是矗立在地面之上的雄伟建筑。

而且他还知道,这礼节是衍元帝姜天昌允许的,史书上都记载了这件事,并不是臣子私下的僭越。

“请。”吕当正一马当先的走了进去。

迈入大殿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尊石像耸立在他们面前,旁边的浮雕是日照山河,苏墨白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吕天阳将军的石雕,尤其是他手中握着的那把石剑。要不是他极力控制,挂在他腰间的沧海剑已经自行飞出去了。

这次的祭拜礼节要比在上面时繁琐很多,吕当正跪下念诵了悼辞,然后才从角落中取下粗大的香烛插在了供案上,用火石慢慢的点燃,浓郁的香气飘了起来。然后才是苏墨白,他毫不犹豫的下跪,一旁的周行留想要阻止,却被沈简用眼神制止了。

接着才是沈简,其次是周行留,每一个人脸上都是无比的肃穆。一旁的黑地与黑玄两名在暗中潜伏的护卫也露出了身形,在这里隐匿身形无疑是是对这位“龙将”的亵渎。

“诸位稍等,江山社稷图就在一旁的偏殿中,我去去就回。”祭祀过后,吕当正消失在了黑暗中。

苏墨白一行祭拜过后就退出享殿,这里总归是人家的祖祠,他们并不适合在这里长时间停留。只不过出去前他瞥了一眼角落,神色复杂。

苏墨白看到的是一封手书,准确的来说是古物“谒龙将酹酒碑”,是元帝姜天昌以血为书的一座石碑,那碑文他现在还记得,至今还能倒背如流,可不想今生有幸能看见原本。读着碑文甚至能想象到当年的那个夜晚,元帝陛下字字咳血,嚎啕大哭。

只是他有一个疑问。

就是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真的可以这样要好吗?友谊真的可以深厚到这种地步?皇帝不会担心大臣功高震主,大臣不会担心兔死狗烹?

他不知道,他也没有朋友,所以现在并没有人可以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他不会想到,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与他仅仅隔着一座享殿、一间墓室。

第三十四章 地宫惊变(二)



吕氏,地宫的后甬道内。

“我三个月前就到了吕氏,那时你还没禁足西厢房,我也就不认识你。”老人举着灯盏与额头并齐,火光照亮了甬道顶部,能够清楚的看见繁琐的花纹。他一面仔细打量着几百年未见天日的壁画,一面跟身边的少年时不时的说着。

吕正蒙跟在老师身边,他比老师要矮很多,并不像老人那样伸手指尖就能触碰穹顶,所以对于上边的文字或者壁画并不感兴趣,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等待老师继续说下去。

“那老师您到底来吕氏……是做什么的呢?”他本想说有什么目的,话到了嘴边感觉有些不妥,硬是活生生地咽了下去。

老人望着他,脸上突然出现一种莫名的表情:“我说是上天指引着我,让你成为我的弟子,你信么?”

吕正蒙打了一个寒颤,感觉浑身上下的汗毛全部立起来了,他后退一步道:“老师,这个笑话并不是很好笑……”

“哈哈哈……”老人轻笑了两声,然后清了清嗓子,“这个笑话……不,刚才我只是调节一下气氛,你别往心里去。其实我一开始来,就是奔着你们吕氏地宫来的。”

“老师是要……盗墓?”话语脱口而出,吕正蒙这个不过头脑的说出来就后悔了?

老人笑吟吟的,任谁看都是一副笑里藏刀的样子。吕正蒙被吓得不轻,拔腿就跑,只不过步子刚迈开就被老人扯住了腰带,然后一双大手落下,在他额头上狠狠敲了两下。

“谁要盗墓?我怎么会干那些缺德而且丧尽天良的事?”他不满地瞪了吕正蒙一眼,气的把嘴角的胡子都吹得飘了起来,“我只是来拿一样东西!”

吕正蒙十分好奇,“老师您来这里拿什么东西?”

“这……”老人说到这里停住了,声音突然低了下去,给人的感觉像是……做贼心虚?他过了半晌才说道:“是一把武器。”

不等吕正蒙问,老人接着自己先前的话说出了那个复杂的名字:“是天涯剑‘格尔杜拉帕西’,你先祖曾经使用过的灵器。”

提到格尔杜拉帕西这个名字,老人玩笑的意味已经彻底消失的无影无踪,神色一凛,语气变得肃穆起来,不难看出他对吕天阳将军的敬重。

“哦。”吕正蒙点了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这让老人着实吃了一惊,他已经做好与吕正蒙拌嘴并且小小的欺负一下他了,他脑海闪过了许多想法,比如吕正蒙涨红了脸跟他争执,亦或是好奇的问来问去,就是没有想到吕正蒙会对这件事置之不理,连问下去的意思都没有。

“你就不想说点什么?我可算是要拿你家的东西唉……”他好奇地问了自己的学生。

“老师,别开玩笑了,那哪里算的上是我家的东西?要不是您,我连听都没有听过,别说其他什么了。”吕正蒙随便踢了一块石子,“就算是我的东西您向我要我也会给您啊,那把匕首我给您您不是没要么?”

老人被反问的哑口无言,他的学生似乎把神州三陆不超过十五把的灵器当成了大白菜,可以随意的赠与或者买卖,丝毫没有把他们的价值放在眼里。

“小正蒙……”

少年别过脸冷哼了一声,没有理他,看起来有些生气。

看着吕正蒙别过去的脸和幽怨的眼神,老人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得学生生气了,看着少年在前方一个人的身影,他想莫不是因为没要他的灵器而是选择另外一把灵器的缘故?他这么一问,少年虽然没有直接回答,可脸上的小表情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老人恼怒的扶额,在他头上不轻不重的敲了一下,“你这个小家伙,怎么净想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我来拿格尔杜拉帕西的原因不是他比迪尔利亚未姆要好,而是它有着特殊的作用。”

不等老人继续解释下去,吕正蒙突然声音有些发抖,扯住了他的衣角衣角,有些颤巍巍的说道:“老师,您有没有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声音?这甬道中就你我二人,哪里来的什么……”剩下的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他的声音也停住了。

老人也听到了声音。

他们在黑暗中已经走了一刻钟,一直漫步在这略显黑暗的甬道中,吕正蒙能够清楚的感觉穹顶越来越低,老师已经不得不弓着腰走路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仅能供两人并肩的甬道也渐渐开阔起来,就是这个时候,吕正蒙听到特殊的声音。

滴滴答答的像是水流滴落,其中有夹杂着沙沙的响声,像是用手捂住嘴里的咳嗽,又像是远方的脚步声。

“我说老师……这里不会真的闹鬼吧?”吕正蒙东张西望的,手里握紧了长剑。

声音开始向他们逼近,可无论是吕正蒙还是老人都听不出来声音的源头是哪里,他们所处的位置就像一个巨大的环形迷宫,有一点声音经过墙壁的折射都会从四面八方传来。

“胡说!哪里有什么鬼怪?”老人转过头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听到这些声音的?”

吕正蒙看着前方黑暗的甬道,望着似乎没有尽头的远方,心里乱乱的:“是……是刚才我踢到那颗石子之后……”

“石子?哪里来得什么石子?这条甬道几百年未曾开启了,怎么可能会有石子?”老人的话说到一半停下,眉间中是少见的冷峻:“该死!可能是有什么机关被触发了!快走!”

话音刚落,甬道中不知道哪里卷起了阴风,一眨眼的时间就把他们手中的油灯熄灭了,随之一同熄灭的还有墙壁两侧每隔一丈就点燃的虎头墙灯。甬道瞬间被黑暗笼罩,陷入黑暗的吕正蒙惊慌地去摸墙壁,可不知怎地没有摸到,一个不稳差点跌坐在地上。

是他的老师一把抓住了他,吕正蒙惊魂未定的稳住了身子,看见他老师双手眼花缭乱的挥舞双手,短短之间能够绽放“星芒”的七个手印瞬间完成,柔和的银色光芒立刻在他身边绽放。

“只有三丈左右的距离么?这里星辉被压制得太厉害了!”老人脸上的冷峻已经变成了严肃,他一把抓过吕正蒙,“快走!前面不远处就是偏殿了!”

之后就是急速的奔跑,他几乎是跟包袱一样被他的老师带着,吕正蒙没有见过他老师是这样的严肃。

奔跑的过程中谁都没有说话,吕正蒙确切的听见了背后的声音,是风声,就像封闭的屋子打开了一道门,放进了外面足以把大树连根拔起的狂风。可是这风声只持续短短了一瞬间,紧接着是重重的踏步声,他听不出来数量,但是能够想象到有什么东西踏着整齐一致的步调在后面追赶他们。

他忍不住地回头看了一眼。

追赶他们的东西正好处在“星芒”银色光晕的边缘,吕正蒙趁机看了一眼,目光接触到的瞬间,他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了攥。

他看到了一尊彩色的兵俑。

那兵俑做得与成年男子无异,面部表情栩栩如生,要是在幽暗的灯火下乍一看与常人无异。这一路他们已经看到过许多站在墙角手持武器的兵俑,他以为那只是祭祀用品只是装饰,并没有往心里去。

可令吕正蒙感觉到恐惧的是,那个彩色的兵俑并不只是如活人一般逼真,而是真的动了起来!他像是沉睡已久然后苏醒的士卒,对他们就像对待当年的敌人一样冷酷,手持大戟一步步地向他们逼近,脚步快捷而又沉重,哗啦的声响连成了一大片。

不止是他一个兵俑,他后面的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兵俑正在逐步复苏。

“老……老师!”他隐隐带上了哭腔,这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是没有办法接受的事物:“他们是活的!这些兵俑活过来了!正在追我们!”

“小点声!我知道!”他埋怨的说了一句,吕正蒙的声音太大了,两人离得这么近,差点把他耳朵震聋。

老人匆忙之下回头望了一眼,要不是确定这些东西是兵俑,他都会以为是被亡魂附身的跳尸复活过来。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那些兵俑的动作与常人无异,手里有的握着铁刀与大戬,追逐他们就像横扫败军的战场。

“奎、娄、胃、昴、毕、觜、参……”老人短短之中就做出了抉择,西方白虎杀伐七宿的星印转眼间施展完毕,再次回头的时候秘术已经准备完毕,他一挥手一个巨大火球自掌心中飞了出去。

飞翔的火光一瞬间照亮了黑暗的路,为首的那个兵俑被击中之后燃烧了起来,发出了浓烟和刺鼻的味道。可是火光熄灭之后他并没有倒下,虽然身体一小半已经是融化的姿态,可就是这样他还依旧向前。

老人暗骂了一声该死,四周大月木铸成的墙壁对他力量压制得太厉害,不然以他刚才施展的秘术足以放出一汪火海。

“老师小心,前面没有路了!”没过多久,吕正蒙出声提醒,一道巨大的陵门横在了面前。他是颤抖着说出这句话的,那具半融化的兵俑表情狰狞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似乎这些疼痛他是能够感觉到的。

“你去帮我拦他一段时间,我来想办法把这道陵门打开!”老人在巨大的陵门前停住了脚步。

吕正蒙双手颤巍巍的,他对着紧追不舍的兵俑,手心里都是汗:“这些鬼神一样的东西……是我可以杀死的么?”

“什么狗屁鬼神!这是阵法!这些兵俑是守护这座地宫的,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触发了!”老人大声地说:“不要怕,就当他们是人!把他们想成你在族比上的对手!你尽可能的拦住他们一段时间!我来开门!”

把他们当成族比中的对手么?这个念头在吕正蒙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摇摇头,不断在心里暗示自己,努力的把那些兵渗人的俑联想成一个活人。这个法子果然有效,他心中恐惧缓解了大半,拔剑大吼一声冲了上去。

火光四溅,他挥舞的第一剑就被那个半身融化的兵俑用大戟挡住,他明明只剩下半截身躯,可从中爆发的力量依旧能让长剑剧烈的颤抖起来,发出了呜呜的金属振鸣声。吕正蒙被巨大的力道震退,手臂紧紧地绷着才缓解颤抖,他抬头望去,对方的武器只是留下了一道白印。

“该死!该死!该死!”

他咬了咬牙又冲了过去,这一次他挥剑的速度快上了许多,不是那种从中门杀至大开大阖的路子。他改变了思路,先前的对砍已经把他武器崩开了一道小口,继续硬碰硬无疑是愚蠢的选择。

吕正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提着剑对准兵俑半截肩膀砍去,那兵俑似乎还保留了一定智慧,面对横来的一剑没有停手,把大戟横在了胸前推了出去,似乎是想要继续硬碰硬下去。

他眼睛一亮,双手持剑改为单手,在两把武器要对上的一瞬间他身子猛然下沉,右腿弯曲左腿舒长,弓着腰让空闲的左掌拍地,活生生让自己从冲锋改成了一个半蹲的姿势!他比先前矮了半截,兵俑的那一击自然落空。

“好机会!”他眼睛一亮,心里默念一句的同时持剑的右臂对准兵俑的大腿根部狠狠地砍去,这是他早就想好的策略,砍掉这家伙的一条腿足以延缓他前进的速度吧?

可惜吕正蒙长剑落下去的时候心里猛然生出了一股浓浓的不安,下一瞬他就知道自己制定的这个计划错在哪里了,砍断对方的腿的确能延缓行进的速度,可有一点他忘了,他面对的不是血肉之躯。

长剑砍下去的时候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兵俑的大腿完好无损,只是和他的武器一样留下了浅浅的一道白印。吕正蒙还没来得及微笑的脸就僵住了,在他的目光中兵俑挥舞着石戟对准他的头颅正要落下。

冰冷的寒意从吕正蒙的脊背一直延伸到了大脑,他来不及多想,身体就代替他做出了本能反应,那一瞬间他甚至感觉身体不听自己的控制。他右臂抡肩把长剑反身送了上去,贴地的左掌几乎是同时发力,匍匐着滚了好几圈,脸在甬道上磕了好几下。

他现在的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手中长剑被震飞,脸上蹭破了皮火辣辣的疼,虽然在这一击之下勉强活了下去,可接下来的他已经手无寸铁了。

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如同潮水一般袭来,后面黑暗的甬道中不知道有多少兵俑在逼近,他现在只需要面对一个,拖下去恐怕就要变成一人面对千军万马。

兵俑不知疲倦地挥舞大戟,吕正蒙没有武器无奈之下只能步步后退,他贴着墙壁不敢回头,大声地喊:“老师,还没好么?现在可不只是一尊兵俑,我看后面的也要上来了!”

“你再坚持一下!没有凝聚足够的星辉我不可能完成那个秘术!”老人也有些急了,他身上银色越来越亮,仿佛置身在一片银河中。

第三十五章 地宫惊变(三)



苏墨白隐隐地听见了嘈杂的声音。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反正在吕当正离开之后享殿就没有了一点声音,可是寂静并没有在黑暗中持续多久,马上就被打破。没过多久又是几下轻微的震动,他猛地回头,可享殿内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变。

“公子,怎么了?”沈简靠了过去,她察觉到了苏墨白神色的异变。

“沈姨……”他的话很轻,生怕高一点就把动静淹没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一股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沈简皱了皱眉,话说到一半就停下了。

没错,这下不仅是她,苏墨白身边所有的护卫都听到了后面传来隆隆的轻响,那声音很轻,很空旷,隔着这么远只能听到余波,一般人绝对是察觉不到的。可他们个个身怀绝技,这点声音传到他们耳里无异于千军万马在眼前奔腾。

不知道异动是何人引起,仅仅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以苏墨白为中心就落好了一个“十”字。沈简与周行留站在他的左右两边,黑地与黑玄两名护卫驻守一前一后,这样无论是哪个角度的攻击都能被他们拦下。

“会不会是吕当正舍不得江山社稷图,诓我们来这里布阵劫杀?”周行留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在吕氏地宫能够闹出这种动静的,除了主人没有其他。

“应该不是……”沈简摇了摇头:“他没有这个胆子,况且这种阵法根本不是他那样的人物可以驾驭的。吕当正去的是享殿左边的耳室,就算是他在那里发动机关声音的来源并不会显得这么远,依我看,声音是从墓室后面传来的。”

周行留瞪大了眼睛,想也没想直接说出了心里的又一个看法:“你是说有盗墓贼闯入了这里?”

“不知道……”沈简摇头,她凭空画了一个咒印,佩戴的黑曜石戒指星光一闪,眼睛缓缓闭上:“我放出了一缕星辉去看了看,得到消息之前我们静观其变吧。”

浮灵一样的星辉向着后方飘荡而去,它的轨迹变化莫测,一会上一会下,就像落在沧海中的一片浮尘,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远在后陵门的老人自然感知到了那一缕银色的星辉。

这里实力越强的人被压制得越厉害,可在这个环境里对于星辉的敏感同样到达了极点,可他已经没工夫去理会谁在里面使用了秘术,他凝聚星辉时强行分神向后望了一眼,发觉吕正蒙的处境并不是太妙。

他与吕正蒙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少年失去武器之后只能一步步后退,没有了武器他功夫要比平时弱了一大半。不过吕正蒙也不是一昧的败退,他更多的时候尝试用肉体的力量与兵俑搏杀,少年瘦削的身体短时将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量,硬是活生生暂时把他拦住了。

“看我不打死你!”吕正蒙又一次被打退,他把嘴角的血随意一抹,来了狠劲,就跟少年气盛斗殴一样又喊着冲了上去。

少年的身子如同豹子一般凌厉,他带着力量与速度冲了过去,一拳抡在了兵俑半截融化的肩上。他听到了哗啦的一声响,被击打的部位有一些残渣掉了下来,兵俑的躯干消失了一小部分。

“就这样来!”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通过短暂的交手,他意识到寻常的武器没有办法奈何这些兵俑,何况现在是用他血肉之躯的拳头?不过幸好老人用秘术给兵俑造成了缺口。

“嗖!”武器挥舞生风的声音呼啸。

吕正蒙侧身闪过兵俑挥舞的大戟,他被遮挡了视线,抬头直面了呼啸生风的一拳,那一拳直接打在了他的眼眶上,少年只感觉脑袋嗡的一声,痛觉以蛛网状向四面八方蔓延,他眼睛一黑差点倒下。

世界变得模糊了,天地都在旋转。

他不断的摇头试图把脑海中的混沌驱逐出去,吕正蒙用力地摇头甚至听到了牙齿相互咬合的声音,可这么做依旧是行不通的,整个人就跟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可能随时倒下。

他已经看不清了兵俑的动作,只能凭借模糊的意识躲闪,约莫过了五六次,他被逼到了甬道壁上,无路可退,手无寸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兵俑双手把石戟举过头顶做出要刺穿他头颅的动作。

“我就这样要死了么?”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嘴角忍着痛还能扯出一抹笑容:“死在这样古怪东西的手上,传到后世估计要被笑死吧?”

死到临头之际吕正蒙想象的竟然是这样荒诞离奇的东西。

“不要放弃!”

“用你的匕首明月!”

“迪尔利亚未姆对于这种刻着阵法的兵俑是最好不过的武器!”

吕正蒙听到了自己老师的声音,他慌乱的想要从袖袍中掏出明月,可却发现手臂怎么也不听他的使唤。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停止,就连身上的伤痛也都感觉不到,甚至令他生出了是一场梦境的错觉仿佛眼前的一切只是他噩梦的最后一个片段,而实际上他还躺在西厢房内呼呼大睡。有另一个声音在他对说:安静点……安静点……你不要抵抗……这只是梦境!

吕正蒙的意识果然薄弱下来,他把头低了下去,一副引颈受戮的姿态。

“噗通!噗通!”胸前里沉重的跳动和燥热的鼻息让他猛然苏醒。

不对,不对!吕正蒙在自己的心里咆哮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会生出这样一个念头,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放弃抵抗,有一道声音蛊惑了他,这根本不是他想要做的!

他心里突然无比的烦躁,感觉体内的血液全都向大脑流去,暴躁抓狂得很,就跟月圆之夜发病一样的症状。吕正蒙清醒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把什么东西撕成碎片,可现在他找到了,就是蛊惑他的那道声音!

“你闭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从我这里滚出去!”他放声大喊。

他用雷霆之音怒吼的这个瞬间,虚空中突然传来了“啪啦”的一声,仿佛铜镜被打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碎掉了。石戟的一个圆刺已经到了吕正蒙头顶,也是这个时候,吕正蒙恢复了行动能力,手里明月刺了出去。

没有人看到他是什么时候掏出的匕首。

三寸长的匕首对上了六尺长的大戟,无论是谁都会觉得胜利的会是后方,可吕正蒙不那么想,他刺出的时机、刺向的位置、心境的平和已经到达了一个极点,这次胜利的会是他!

明月带着流星一般的光痕迎上了石戟。

短匕与大戟在空中正好对了上,兵俑所使用的石戟在接触的那一瞬间被劈开,那道流星一样的光泽并没有就此停下,而是顺着兵俑的手臂蔓延到了全身,微光闪过之后兵俑化成了齑粉,如同流沙一般消散。

是明月消除了维持几百年的阵法,这兵俑与其说是被明月的锋利所打败,不如说是败给了岁月的力量。

“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能看见迪尔利亚未姆正式认主……”幽幽地声音从后面飘来,老人神色复杂。他身上的星辉已经不再增长,四周呈旋涡般稳定分布,显然秘术的准备已经完成。

吕正蒙还不知道自己在生死之间完成了怎样的一个考验,他手里持着短匕,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除掉了这样强大的兵俑,身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愉悦瞬间包围了他。他很累,很想躺在地上睡一觉。

可惜他的这个愿望只能落空,没等他喘息几下,黑暗中如同潮水一般的踏步声蔓延了过来。吕正蒙瞬间打了一个冷颤,这已经不是听到声音了,在他的可视范围内就有一群兵俑蜂拥而至。

“老师!”他连忙回头大喊。

“你放心,秘术已经完成了。”老人轻松地笑了笑,对他招手:“你过来,我要开门了。”

吕正蒙应声跑了过去,他来到陵门旁边,正好奇老师要用什么方法打开它。他站在这个位置能够感觉到浓郁的星辉,心想莫非老师打算轰一个洞出来?不过这个念头马上就被自己否决了,他们能过去兵俑也能通过。

老人向前迈了一大步,他深吸了一口气,浓郁的星辉立刻进入到了体内,这个模样的老人突然给了吕正蒙一种结实的感觉,就像是天塌了也能被顶起来。

“老师……你!”他隐隐猜到了什么。

在吕正蒙呆滞的目光中,老人一步一步走到了陵门前,他如同一个力工一样弯腰,双手抓住了陵门内的凹陷处,怒吼了一声向上推去!

石门并没有纹丝不动,老人向上推的动作并不是没有成效,吕正蒙看见石门在微微的颤动,真有一点一点点向上的痕迹!可老人的状态并不是太好,他的衣衫多处崩开,手也一直在抖,在吕正蒙看不见的角度满脸血红,额头青筋暴起。

“我……我……还没老!给我上去!”老人高高地吼了一声,吕正蒙差点被这股雄浑的声音震翻。不仅如此地面震动了起来,大股的烟尘从陵门上冒出,老人的双手终于不是半弯曲着的了,而是在头上伸直了!

他用星辉加强的力量强行半打开了这道机关术构成的陵门!

“快走!”老人是用颤抖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吕正蒙看见血色从老师的额头一直到了脖颈,那上面青色的血管胀鼓鼓的露了出来,可能下一秒就会破裂。

吕正蒙一个翻滚就到了陵门内,过来的他正好看见大批的兵俑到了老师身边,他惊慌的伸出手:“老师!!”

老人双手举着陵门迈了小半步,他是侧着身子的,半截身子已经进来,可他行进的速度太慢,有几尊兵俑已经把武器对准了他!下一刻老人做出了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动作,他松了手!

没有支撑的陵门立刻下落,吕正蒙只听见一声闷响,直接压在了老人的肩膀上,他嘴里喷出一大口血,支撑点身体的双腿一弯,差点就此倒下。老人不以为然,他空出的双手片刻之间凝聚了一股元气,巨大的气浪从掌心喷薄,离他近的一群兵俑被掌风甩得七零八落。

吕正蒙见状连忙拉了一把,老人顺着这个力道迅速脱身,他身子完全进来的时候陵门刚好落下,发出了轰隆的一声闷响。而陵门后的兵俑则疯狂地敲击石门,表达他们的不甘心。

“呼呼……好久没有这样狼狈过了。”老人喘了两口粗气,惨然一笑:“能活下来真是万幸。”

“老师……您还好吧?”吕正蒙连忙凑了上去,他看见老师凄惨的模样心里咯噔一声,低下了头:“都是我不好,不应该在甬道里乱踢乱碰的……”

“这跟你没什么关系。”老人摇了摇头,“要是你的错为师已经臭骂你一顿了,这些兵俑上镌刻了阵法,只有外来人入侵才会激活他们,你拿着河山图的阵眼,怎么也算是半个主人,这些家伙不可能是因为你才苏醒的。”

“老师的意思是……”

老人四处望了望,“这地宫里恐怕不止有我们和东州的那伙人,还有一股外人偷偷溜了进来,正是他们激发了阵法,我们不过是被波及的一方而已。”

吕正蒙听完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走上前想要扶老师起来,可不成想走到半路一阵剧烈的眩晕感袭来,他直接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身上没有一处不痛的。尤其是他肿起来的眼睛,他捂着开始龇牙咧嘴。

“怎么……怎么这么痛啊!”他怀疑在刚才的战斗中自己的头骨都被打碎了。

“哈哈哈!”与他一起瘫在地上的老人捧腹大笑,乐得前仰后合,“你小子真是逗死我了!你以为自己真的是铁人,被打没有疼痛的那种?我跟你说,要不是迪尔利亚未姆正式认你为主,你早就昏厥过去了!”

迪尔利亚未姆是灵器明月的星文,吕正蒙认识老师之后他对这柄武器一直都是这个称呼,他这才想起了刚才战斗中的一切,好气地问:“老师……这武器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人从袖袍中掏出一块绢布,随意的擦了擦嘴角血迹,漫不经心的回道:“迪尔利亚未姆是针对灵族的杀器,自然对阵法的破坏有特殊效果,不然你以为被明月造成的伤口不会愈合是怎么回事?”

“不不不,老师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这柄武器为什么在最后的时间里那么奇怪,好像时间静止,然后静止消失后又突然出现到了我手里。”有一句吕正蒙没有说完,战斗过后他感觉和明月建立了一种特殊的联系。

老人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灵器的认主是一个复杂而又繁琐的过程,你与迪尔利亚未姆虽然刻下了血誓,不过距离真正的如臂指使还差‘心方’这一步,刚才你在战斗的过程中突破了考验,现在开始你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你看你的手腕。”

吕正蒙低头挽了挽袖子,发现自己手腕上不知道何时被刻下了一轮弯月的痕迹,他轻轻抚摸上面的月之徽,金黄色的灵子幻化出来,明月直接出现在了他的手心里。

“这这这!”吕正蒙指着自己的手,表情跟见了鬼一样。

老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在那里嚷嚷个什么劲啊?迪尔利亚未姆是刺杀的灵器,最讲究措不及防这四个字,它把自己藏在了在阵法月之徽里,要使用的时候心念一动便可握在掌中。”

吕正蒙看着这神奇的一切,感觉老师给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这一刻他才知道天下是如此之辽阔,他只是滚滚红尘中的一份子。

“向前走吧,”老人拍了拍手站了起来,他弯腰拉了吕正蒙一把:“我们现在在耳室中,前面是墓室,更前面才是享殿,我们要找的人和物,都在那里。”

第三十六章 地宫惊变(四)



沈简闭上的眼睛睁开了,瞳孔中的银色一闪而过,她喘了几口粗气,眼中有着压抑不住的惊悸。

“沈姨,怎么了?”苏墨白离得近,对沈简那张向来雍容华贵的脸上涌起的惊慌感到了好奇。

沈简拍了拍丰满圆润的胸脯,顺手装作不经意地拭去流淌在下颚的汗珠,她扭头对准了苏墨白,发现对方和周行留一起用特殊的眼光看她,她故作轻松的一笑:“没什么,只能确定墓室之后的偏殿的确有两个人溜了进来。”

她看似风轻云淡,避重就轻的说出了实情,本以为能蒙混过关。

可周行留并不这么想,他和沈简一起生活了二十余年,对方的一举一动他太熟悉了,他知道沈简一定隐瞒了什么,不然绝对不会有一眼万年的感觉,而且他还听出了沈简声音中的微微颤抖。

“那两个人是谁?”他问。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其中一个人身上有着极其浓郁的星辉,另一人没什么特别,和普通人无异。”她答。

沈简还是隐瞒了,她探测到的星辉何止是浓郁?简直到了实质的地步,那样庞大而又狂暴的星辉是她闻所未闻的。那一刻她甚至感觉自己的那缕星辉探测到的是天上的星辰。

周行留突然后悔自己问了这一句,从沈简的表情中他推测出了小妹是在害怕。这里星辉稀薄得很,他们能够动用的寥寥无几,对方的身上居然有那么浓郁的星辉,岂不是实力要远超于他们?

不怪她支支吾吾的,这样腹背受敌的情况,说出来的确让人感觉不安。

他偷偷地瞄了苏墨白一眼。

被沈简和周行留两人同时盯着,苏墨白一怔,聪慧的他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哑然一笑:“沈姨、六叔叔,你们这么看着我干什么?难道我还能因为陷入腹背受敌的境遇就哭出来不成?”

少年的话带着不满的语气,沈简和周行留两人这才反应过来,脸上有些讪讪的。他们还把苏墨白当成需要呵护的小孩子,殊不知少年已经长大了。

“殿……公子您说的对……”周行留顿了顿,“我们不该瞒着您的,眼下正是前有狼后有虎的两难之境,前方敌人未知,后方敌人实力特别强大。”

苏墨白笑了笑:“后方的不一定是敌人吧。”

“公子何出此言?”沈简接过话茬。

“沈姨你想,”苏墨白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这座地宫镌刻着大阵,无论是星辉还是元气都在最低点,照你所说,感知的那人星辉极其强大,那自然吧就是实力远超你们的秘术大师。虽然不排除是太族的可能,不过相比较来说,吕氏内此时不就有一位实力强劲的老先生么?”

一张苍老的面容迅速在沈简的脑海中闪过,她与周行留惊讶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他们竟然都忽视了这一点。

“公子此言有理。”不约而同的,二人点头,心里放心了不少。

只不过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一道黑影闪过,驻守第一道陵门的两位吕氏族卫悄无声息地倒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诸位久等了……”吕当正捧着一个盒子从耳室里出来,话只说了半句。他现在浑身冷汗不敢妄动,护卫黑玄在他出现的一瞬间就把长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如果他继续说下去,喉咙必定会被割开。

可没等吕当正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长剑又撤了回去,如果不是脖颈上寒意犹存,他恐怕都会认为是自己眼睛花了。

“诸位这是做什么?”吕当正讪讪地笑,同时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

“吕族长有所不知,这座地宫里有老鼠闯了进来,触动了阵法。为了保护我们公子的安全,先前多有得罪,请见谅。”黑玄嘴上说着致歉,可身子连动都没有动,手背过去悄悄地打了一个手势。

这个手势的意思是吕当正并不是经由他人冒充的,而是真正的吕当正本人,黑玄是分辨气息的行家,暗鸦不乏有善于易容的杀手,凭借这个接近下手并不是第一次。

老鼠?吕当正听到这样一句话差点没有笑出声,不过好在他也不是常人,立刻反应过来了各中意味,他皱着眉头:“不可能啊,先前我们走过的甬道和陵门都是蕴含机关的,我们通过之后机关会自动启动,按理说没有什么人能在那等机关术下活下来。”

周行留低下了头,他正在思考是不是自己多虑了,莫非真的是只有后面有人偷偷溜了进来,他们面前的神道什么都没有?

他还在苦苦冥思之际,吕当正已经把木盒打开,一张残旧泛黄的地图暴露在众人视线里,沈简接了过来,手中黑曜石戒指轻轻地一碰,星辉无法穿梭在其中,用这种方法轻而易举的辨认了真假。

她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把地图放回木盒中,可是并没有还给吕当正的意思,而是直接拿在手里。吕当正觉得这样有些唐突,不过现在东西已经到了人家手里,自然不好再说些什么。

“公子,这里不宜久留。”沈简对着四处张望的苏墨白悄悄地说了一声。

少年啊了一声,忽地停住了脚步,即使面纱遮住了他的脸,可依稀的也能看见他并不是很情愿,他恋恋不舍的回头深望了一眼享殿,做好了踏上归程的准备。

护卫黑地现在是这支队伍最前方的人,他刚踏出一步,就嗅到了这片空间传来了特殊的味道,那味道很淡很淡,还有一丝兰花的香气。他立刻屏住了呼吸:“是毒药‘兰鸠’!快屏住呼吸!”

苏墨白等人神色一惊,立刻照做,同时沈简与周行留手上已经凝聚了星辉,开始勾勒符文。只有吕当正不明所以,他笑着说:“是不是诸位太过小心了,这里……”

话还没说完他直接就倒下了,脸上的表情还是刚才似笑非笑的样子。

“吕族长!吕族长!”黑玄用剑鞘捅了他两下。

突如其来的毒雾越来越浓,慢慢已经让空气都变成了幽幽的蓝色,即使屏息的苏墨白等人都渐渐感觉了头晕。兰鸠是一种无色无味让人失去抵抗能力的毒药,可一旦使用者加大剂量,这毒药就会致命,最主要的是它能透过肌肤进入体内,防不胜防。

猛地刮起了狂风,带着新鲜意味的风压从沈简与周行留的手中发出,瞬间把周围的毒物一扫而空。他们的秘术终于完成,瞬间驱散了毒雾,只可惜这里星辉匮乏让他们勾勒符文慢了很多,要是敌人持续下毒他们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吕当正怎么样了?”周行留问的是黑玄,先前他隔着剑鞘大致探测了一下。

“倒是死不了,看样子得昏迷一段时间,谁让他不听地哥的劝告?”

周行留摇了摇头,“这不怪他,吕当正只是一个普通人,哪里懂得这些?不过令我好奇的是,谁能弄得到这失传已久的兰鸠呢?”

他最后一句话带着杀意,望向了神道的一边,显然是发现了什么,意有所指。

“原来吕氏真的来了几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一个蒙面人突然出现在神道尽头,他话里带着笑,丝毫没有刺客被发现应该有的觉悟。

“又是暗鸦的杀手?你们还真是附骨之疽甩也甩不掉啊!”黑地当空划出了一道剑气,直指蒙面人。

蒙面人轻轻一笑,闪身一躲,淡得优雅:“不不不,我可不是那些活在黑暗肮脏里的杀手,诸位误会我了。不过说到暗鸦,我来的路上还真的碰到了一位,可惜……”

他彬彬有礼,丝毫看不出有想要动手的样子,可他轻而易举地躲过了黑地一剑,在阴暗的甬道内又能无声无息的解决暗鸦的杀手,在这个地方不得不令人侧目相看。

“那你来这里是想要做什么?”周行留不动声色的向前迈了一步,沉着声音问道。

“吕氏地宫内唯一吸引人的,无非就是吕天阳留下的灵器天涯,以吕氏现在的状况来看,恐怕根本找不到能够使用它的人。”黑衣人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屑,他几乎是以一种奚落的口吻说出来的,令人听着很不舒服。

“不过……”他话锋突地一转,:“听闻江山社稷图也在这里,如此至宝自然不能错过。”

周行留听出来了,对方表面上是冲着吕氏这几件宝贝来的,其实暗地里主要的目标还是他们。不然他们没有来到吕氏的时候怎么不见这些牛鬼蛇神出现?说白了还是有人盯上了他们或者不想吕氏的东西流落出去。

周行留悄悄做了一个手势,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地盯着黑衣人:“难道你真的认为可以在我们的手里抢走江山社稷图?”

他这么问一是拖延时间施展秘术,二是也想试探对方有什么底细,看到他手势的人立刻心领神会。

“两位秘术大师,两位武者,这样的阵容要在这座地宫之外我还真的只能掉头就跑。”黑衣人丝毫不在意试探,大大方方的说出了实情:“可在这座地宫里,你们被大月木压制成这个样子,应该畏惧的可不是我。”

周行留瞳孔一缩,想到了某种可能,他当即不再犹豫,手中一翻露出了早已刻画好的符文,两束星辉瞬间疾驰出去。紧跟其后的是三道剑气,其中一道很微小处于最后方,可其中却蕴含着暴烈的气息。

那人躲也不躲,凭空结了一个手印,嘴里念念有词,眨眼的功夫乳白色的月华从他胸前迸发,撑开了一层近乎透明的结界。攻击先后落在了上面,只是荡起了层层涟漪,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周行留瞳孔一缩,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他们的攻击竟然绝大部分被免疫了,唯一起到一点作用的还是苏墨白那道沧海剑气。可惜苏墨白习武时间尚短,在这里能够挥舞剑气已是极为不易,不能造成实质性的突破。

“你和吕氏是什么关系?竟然能控制这座地宫的阵法?”周行留一直的怀疑被证实了,他是借助这座地宫庞大的阵法进行抗衡,这样的人,只可能来自吕氏。

黑衣人一声冷笑,“我和吕氏可没有什么关系,要我说也是仇人,不过我现在很好奇,站在你们中间的那个少年是什么身份,值得这样来保护?”

脚步声突然急促起来,黑衣人似乎被勾起了兴趣,在阵法的加持下他速度猛然快了起来,只能看见一团黑影飘过。

后方的黑地得知没有敌人,单手擎起了失去意识的吕当正,往远处一抛送到了享殿外面的某个角落。这里马上就要成为战场,作为普通人的吕当正随意被一道战斗余波击中都会受不轻的伤。

他动作并不算轻柔,吕当正落地之后甚至发出了一声闷响,估计是磕到了身上某个部位,醒来之后要消好几天的肿。不过现在也无暇顾及这些,他眯起了眼睛,准备随时出手。

最前方的黑玄高举长剑,一道剑影斩击出去,带出的庞大风压吹得身侧起了不小的烟。这是一记完美的斩击,剑刃上激射出了雄浑的剑气,锐利得逼人,把沿途经过的地面全部破坏了,碎石一地。

黑衣人无奈之下只好加快了速度,逃离了这一道剑气的攻击范围,可等待他的又是接二连三的剑气,他加快了速度,每一次都是贴着剑气的边缘闪过,甚至在空气中可以看到短暂的残影。这样对他负担也是极大的,他只好停下来再一次念诵了控制月华的秘咒,撑起了防御结界。他有些气喘地盯着黑玄,没想到这个武者居然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够在这里使用这么多剑气。

秘咒刚刚结束,他就感觉不对,抬头一看发现黑地已经跃在半空中一刀劈下,距他额头不过一尺。这一刀没有掺杂任何元气,就是简单的砍杀,黑衣人下意识的蹲下,膝盖弯曲打算借力一蹬逃出去。

可他惊奇的发现,自己的这双腿像是灌了铅,一股僵硬感油然而生,怎么也动不了。他抬头,看见沈简对他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双手上隐隐有着星辉残留的波动,那是秘术土凝的符印。

黑衣人被秘术封锁住了行动,他被禁锢在了原地不能移动,想要吟唱防御的秘咒已经来不及,仓促之间只能抬手举过头顶进行格挡。他目光微寒,这一次是他失算,他先前撑起的那道阵法是凭借地宫的力量压制了攻击,而不是用月华形成的防御,面对这种实打实的锋利是无效的。

锋利的长剑直接斩断了黑衣人的手臂,半截残肢飞了出去,可是一点血也没有流出来。黑地不想知道对方用了什么阴谋诡计,此时他心无旁骛,顺着刚才的威势向对方的头颅劈去,他不信对方这样还能活下去。

可就是被血肉阻隔的那么一瞬间,黑衣人突然用另一只手擎住了刀锋,这一个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没有人看到这个人是怎么失去一只手臂后还能保持冷静有条不紊的。他用虎口钳住了刀锋,单手如钩握紧了刀身。

黑地的刀再也劈不下去了,黑衣人的左手上泛起了一道金光,巨大的力量涌出,只听“咔嚓”的一声,凌空的腰刀出现了裂纹,如蛛网一般向外蔓延。他的面罩被风压卷走,露出了一张俊美的脸,让人能够听到嘴里大声吟唱的秘咒,声音逐渐从低沉到高昂。

“你是!你是!”黑地被蒙面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巨大力量击飞,他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翻滚,可是这样都不能掩饰他内心的惊讶。他认出来了,这人的真实身份!

第三十七章 地宫惊变(五)



黑衣人的面罩脱落后露出了一张俊美异常的脸,那精致的五官和深邃的眼神绝对是世所罕见,可就是这样一张堪称无懈可击的面孔,却依旧发生着变化——他的瞳孔变成金黄,眼角脸颊出现了白色与金色的纹路,就像登台唱戏浓墨重彩的戏子画上的脸谱,可是他脸上那份高贵是怎么也模仿不出来的。

“你居然有灵族真魂!(注1)”黑地倒飞了出去。

苏墨白听到灵族二字,神情突然一阵恍惚,他记起了五年前的那个雪夜,就是这帮人夺走了他的生活。他感觉全身血液沸腾了起来,握紧沧海剑,向前踏了一步。

“公子!”沈简、周行留同时出声。

突如其来的暴喝让心急复仇的少年一惊,苏墨白想要推开两人拦在他前面的手,可这一次二人异常的坚定,死活没有松开。

黑衣人的整张面孔全部扭曲着,他脸上活着一样的纹路终于稳定下来,眼珠四处转了转,看出去的第一眼清静而又懵懂,就像刚刚降生在这个世界的婴儿。可是下一瞬他就冰冷威严起来,冷漠的扫视四周,让被注视的人忍不住想要跪下行礼。

黑地拄着刀摇晃地从地上爬起来,咳了两口血之后重新加入了战场,仔细看他拿刀的手有着轻微的颤抖。这是源于生命本源的恐惧,和他的胆量无关,刚才对视的那一眼让他头一次感觉生命有可能被对方轻而易举的剥夺去。

黑衣人看了看自己断掉的右臂,那张精致无暇的脸上出现了疑惑,他看了对面的几人一眼,旋即疑惑变成了愤怒,他似乎认定了自己伤势是对方所致。

下一刻他的身影突然从原地消失,没有人能看清楚他移动的轨迹,金黄色的光芒一闪而过,位于队伍最前方的黑玄猛然发现那人已经来到了他身前!危机之下他举剑就要劈下去,可没等他动手,黑衣人完好的左臂已经先一步落到了他的胸膛,巨大的力道从那里迸发,喉咙里涌上一抹甘甜,他倒飞了出去。

苏墨白简直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凭他的眼里只能看到金色的残影,然后黑玄就已落败。黑衣人的身体再次闪烁,他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的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

掌风呼啸!

可一旁的周行留与沈简早就做好了准备,黑衣人到来的瞬间掌心符文亮起,秘术玄固结界张开,把苏墨白包围了进去。那一掌落在了玄固上,淡淡的星光涌起,成功地拦下了足以穿山摧石的一掌!

沈简周行留被那一掌落在玄固之上的余威逼退了几步,还没等稳住身子,两人手里突然出现了一道银色透明的锁链,那是他们准备好的秘术“星锁”。哗啦一声锁链抛出,全部套在了黑衣人的左手腕上。

他们松开手,银色的锁链末端直接嵌入了石板地,黑衣人扯了扯锁链,只是死死地绷紧,并没有断裂的趋势。沈简与周行留抓住这个机会,立刻重新绘制了符印,一水一火两道秘术在半空中融合成了一大片岩浆,径直从黑衣人上方泼落。

黑地与黑玄两人也抓住了这个机会,两道剑气同时激射而出。

苏墨白只能在玄固结界内眼睁睁地看着,根本插不上手。他心里突然生出了一股无力感,他从来没有感觉自己是这么弱小,只能终日活在别人的保护下,连自己都保护不好。

只是他不知道,这个时代还不属于这些尚未成长起来的孩子。等他十六岁以后,神州三陆才是任由他和朋友肆意驰骋的舞台。

黑衣人不慌不忙,他手掌一翻,掌心兀地出现了一块镂空的石球,浮在他掌心上一尺处的位置。与此同时,耀眼的黄色光芒绽放,整座地宫边缘的石壁一同发光,一股莫名的力量突然迸发,就像限制突然筑起的水坝,把所有如同洪流一般倾泻的力量尽数压缩到了极致。

刚才牢不可破的星辉锁链被他单手轻而易举的扯断,链条崩成了一节一节的银色,落到地上全然消失。就连天空中的岩浆和剑气也被那股莫名的力量束缚,慢慢缩减直至消失。

他彻底激活了镌刻在这座地宫的大阵,把这里变成了封禁之地,元气和星辉全被阵法的力量禁锢,谁都用不了超然的力量。

“阵眼中枢?你到底是从什么人手里得到的?”

周行留回头看了一眼仍在昏迷的吕当正,按理来说只有这个吕氏族长才有这个资格保管阵眼中枢,可为什么这件信物会出现在灵族人的手上?

没有人回应。

灵族人一步一步的向他们逼近,他的脚步声回荡砸地宫内,可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众人的心上。同时他竖起了左臂的食指,指尖出现了一道微小的旋涡灵子,它旋转着吸收大阵沉积的力量,逐渐稳定成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光球。

“小妹,带着殿下往后走,他的这个状态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的。”周行留沉声道,他向前踏了一步,与之一起的还有黑地与黑玄,他们三人并肩,不约而同的做了某个决定。

沈简急了:“六哥,你!”

周行留现在无法凝聚星辉只能算是普通人,而黑玄与黑地不过是拳脚功夫高人一筹的习武之人,以他们这样的姿态去面对黑衣人,不用想也知道下场是什么。

“那……地哥、玄哥……你们也保重!”

沈简扭头就走,动作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其实她也很想与他们一起面对的,可惜她不能,她甚至连劝阻的话都说不出一句,她只能默默地看了那三道身影一眼,然后拉着苏墨白的手向“安全”的方向进发。

保证苏墨白的安全,是比他们生命还要重的事情。

可这一次向来听话的苏墨白拒绝了沈简,他执拗的挣脱了牵着他的手,站在原地没有动。

“公子!”

“沈姨,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你不能阻止我,你不能让我眼睁睁的看着叔叔们去死。我曾经就像现在这样无力过,可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我不是那个孩子了,更何况现在我有办法。”他忽地举起剑,身子遥遥一点到了周行留前面。

苏墨白以一种优美的姿态抽出了沧海剑,剑鞘落在地上直接嵌入了石板中,一道蓝色的透明帷幕就此展开,把所有人全保护住了。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苏墨白抽剑的瞬间,灵族人抛出了指尖的月华,一蓝一黄两种颜色产生了剧烈的冲击,它们途中的石板化作了齑粉,升起一股浓烟。

烟尘升起的同时,苏墨白举剑过头顶缓步走出了沧海剑鞘的防御结界,他做了某个古老的仪式,剑身上下依次排列的十三个印记缓慢的亮起,一股恐怖的波动正在酝酿。

“公子,不!如果杀不死他,你的身份会暴露的!”周行留敲击着那片水幕,他脸上满是疯狂,恨不得冲出去阻止他。可是他被保护了,同时也被限制了。

灵族人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他似乎是没有明白,为什么在封禁之地还有人能使用超然的力量。他当然不知道,这不是星辉也不是元气,而是灵族打造的灵器,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力量,封禁之地的阵法说到底是为了消灭敌人,但总不能把自己的本源之力同时也禁锢。

滚滚的烟尘中,只能看见一道海蓝色的光芒,是苏墨白举着剑,头顶隐隐有涛声。



吕正蒙踏入享殿的第一步清楚的听见了浪涛声,声音的来源是苏墨白的佩剑,沧海上泛起了碧蓝色的光泽,剑身急速的抖动,似乎是想要从主人手中脱离出去。同样地事情还发生在他身上,腕中的月之徽发出了一闪闪的金光,两柄武器似乎同时复活了。

老人紧跟在他的后面,看了一眼吕天阳石像中的那把石剑,就把目光投向了远方,同样的他也看见了烟尘中的蓝光:“竟然是王道之剑博古尘伦西潮的完全复苏,原来他就是第十三位剑主。”

吕正蒙被老师的话弄得有些发懵,可是他来不及管这些,他隐约认出了苏墨白一行处于危险,迈开腿就要冲过去。可却被老人一把拽住,“你干什么?”

“老师我要去救人啊!”吕正蒙急了。

“你要在沧海剑博古尘伦西潮复苏的时候冲过去?”老人声音里满是诧异:“你是去急着送死吗?我又没说不帮他们,你急个什么劲?要是解决不了,一会儿你这样……”

吕正蒙听着老师说的话,眼睛慢慢地亮了起来。

“给我去死!”远方传来了苏墨白声嘶力竭的呐喊,同时落下了举过头顶的剑。

海蓝色的光泽驱散了所有的雾霾,苏墨白头上的斗笠被巨大的冲击波刮飞,风压下露出了他那张不逊色于灵族人俊美的侧脸。可救命恩人的容颜已经无法吸引到吕正蒙了,他的目光完全被沧海剑吸引。

在吕正蒙看来那把剑已经不是叫沧海剑这么简单了,幽蓝色的剑气如同海啸一般汹涌澎湃,仿佛苏墨白凌空举起的不是一把剑,而是真真正正包围神州三陆之地的沧海。无数道剑气在空中相互激荡,一缕一缕都在碰撞过程中升华,最后无数道剑气化作了三道森严可怖的光泽,一击之下全部挥向了灵族人。

灵族人脸上的神纹已经开始变淡,他那不可一世的威严和不容侵犯的神性消失了很多,可面对沧海的复苏他仍旧是不慌不忙,手里那个镂空的石球再一次出现并且高速旋转。这一次速度极快,镂空的石球在旋转中慢慢化作了石粉,整个地宫都震了震,四面八法无数的力量涌入了他手心。

三道剑气狠狠地对上了金色的旋涡,两股力量带来了巨大的风压,苏墨白不得不把左掌也贴在沧海剑身上,两笔伸直死死地对抗着。灵族人也不好受,他仅剩的独臂顶在前方,踉踉跄跄的后退两步。

“只有三道剑气么……”老人顿了一下,摸了摸吕正蒙的头,手中星辉一闪而过:“照我说的做,去吧。”

老人已经判断出了局势的优劣,吕正蒙嗖一下的跑了出去,同时他也迈开了步子,走出了享殿。

两股僵持的力量在到达某个顶点之后突然炸开,旋涡吞噬了剑气,可剑气即使被吞噬之后威势还在,同样也把旋涡撕得粉碎,金色的旋涡就像被融化的铁水四处飞溅,一小部分击中了苏墨白,也击中了灵族人。

两人倒射着飞了出去,苏墨白的沧海剑闪过了蓝色的光泽,自动生出了一个防御结界,落地之后没有受太多的上。可后方结界里的沈简等人就惨了,爆炸的风压波及到了他们,所有人都倒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吐出一大口鲜血。

“哈哈哈!哈哈哈!”爆炸过后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笑声:“没想到!没想到!没想到还有这等收获!”那个单臂的灵族人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他浑身都是血,脸上神纹尽数消退,有些苍白,更多的是癫狂。

他仰头望天,脸上都是狂喜:“现在我不仅拿到了江山社稷图!还拿到了博古尘伦西潮和格尔杜拉帕西,最主要的是!我能除掉未来的心腹大患!”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看着同样拄着剑摇晃起身的苏墨白。

他一步一步的走过去。

沈简突然感知到了星辉,她突然明白为什么灵族人可以安然无恙了,这个家伙用地宫内大阵所有的力量为他抵挡了这一次攻击,代价就是封禁大阵正在逐渐失去作用。她眼中寒光一闪,手里悄悄的开始勾勒符印。

一息……两息……

该死的!时间不够!沈简在心底疯狂的咆哮着。

灵族人走到苏墨白的身边,独臂的手泛着耀眼的金光,他用怜悯的目光盯着这个年轻人,对着他的天灵穴一掌拍下。可是手掌落在了半空中,他就“啊”了一声,就跟被什么击中一样倒飞了出去。

“我说……以你的年纪,欺负这样一个小辈不太好吧。”后方的黑暗中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是你!?”灵族人神色一凛,他没想到老人能活着通过后甬道的大阵。

“先生?”

好几道诧异的声音同时响起。

“原来是一名武者?可这又有什么用?”灵族人一瞬间收敛了情绪,装作不认识的模样,他拍拍身子重新站了起来:“虽然我族的封禁大阵正在失去作用,可只要大月木还在,你们就算一起上也奈何不了我!何况,你也是强弩之末了吧?”

灵族人的一席话让心怀希望的沈简等人瞬间掉进了寒窟,他们眼力还在,自然感觉到了老人星辉和元气的匮乏,其中还有好几处伤势。恐怕刚才那一击,真的是他全力而为了。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强弩之末。”老人竟然笑了,“不过,有个人可是兴致冲冲要找你拼命呢。”

他身边的黑暗里突然出现了一道影子。

“什么?”他瞪大了眼睛,可看清吕正蒙面容之后震惊转为了大笑:“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既不是武者又不是秘术师,能有什么用?你以为他的武器能刺伤我么?!”

秘咒声响起,一团熊熊烈焰从他的口中吐了出来,大火淹没了吕正蒙的身影。这个灵族人又放肆一样的大笑起来,满脸都是狂喜,他已经想到回去以后,会得到什么样的赏赐了,恐怕写进灵族的星辰书也不成问题吧?

他仰头大笑到了一半,突然低下头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那个少年并没有如他想象那一般化作焦炭,而是带着狂风卷着地板上的石屑冲了出来,火焰被压得倒卷回去,一张青涩而又坚毅的面孔落在了他的瞳孔里。

“古尔卡西力古……”他不知道少年为何毫发无伤,仓促之间只能极快的吟唱一个防御的秘咒,他有信心有这个简易的阵法挡下所有攻击。

吕正蒙握着明月的匕首滚热发烫,他急速而又颤抖着刺了出去,他有些忐忑,心里没有底气,可就是对手持匕首杀人没有任何恐惧,甚至隐隐期待着鲜血四溅。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似曾相识的片段,曾几何时,似乎他用明月这样杀过人?

短匕碰上了灵族人布下的阵法,金色的壁障如同一张宣纸脆弱,刹时就听到了瓷器破碎的声音,在灵族人没有来得及任何反应的时候,明月刺进了他的胸口,准确的命中了心脏。

淡金色的血液喷溅了吕正蒙一脸,这个时候少年似乎才从某种状态惊醒,他跌跌撞撞的后退几步,看见对方那张难以置信的脸,感觉胸闷得喘不过气,他看看对方又看看自己的手,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杀了人。

可灵族人却是痛苦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脸色煞白连连后退,指着插在胸口印有明月之徽的匕首。

吕正蒙清楚的看到明月活了过来,伤口那里蠕动着,利刃大口大口地吮吸灵族人的血液,那个灵族人极快的干枯瘦削下去,最后成为了一具干尸!明月化作一道流光自动回到了他手上,可以清楚的看见,刻在短匕上的月之徽更加闪亮了。

与此同时,吕正蒙感觉身体似乎多了什么东西,他感觉天地都在倒悬,摇着手对着老师的方向要说什么,可话没等说出口,眼睛一黑就晕死过去。

注1:灵族是月之古神的后裔,体内拥有强大的血脉之力,而血脉浓郁到一定地步的灵族人脑海中会存在真魂,危急情况下可以念诵秘咒激发血脉之中的神性。蒙面人现在脸上出现的就是神纹,只有存在真魂的灵族人才可以使用,整个灵族拥有真魂的不足二十人。

第三十八章 地宫惊变(六)



地宫,享殿前的院子已经狼藉的不成样子,数不清的青石板变成了粉末或者碎石片,硝烟还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焦灼刺鼻的味道。

神道尽头的一端,灵族人的干尸静静的躺在那里,他皮肤干瘪,死前仰着头双目不甘的望着穹顶。而挽回局势的吕正蒙则躺在一边,似乎是陷入了美好的梦境,嘴角挂着一抹香甜的笑。

老人缓步走了过去,途径苏墨白的时候沈简心提到了嗓子眼,秘术的符印已经激活,随时都可以发动进攻。可老人只是到了吕正蒙身边把他扶起,然后在那个灵族人尸首上摸索一番,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借着机会沈简连忙去搀扶起了苏墨白,少年的斗笠早已无影无踪,被搀扶在怀里,少年露出了一个虚弱而又歉意的微笑。

“先生来这里是做什么呢?”

在沈简的余光中已经可以看到周行留等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了,她换上了一副甜美的笑容,看起来真的像是故人重逢的喜悦。当然换在别的地方她肯定会这样想,但是进入地宫以后有太多针对他们的巧合,沈简不得不怀疑老人就是幕后黑手。

“我来取格尔杜拉帕西,顺便找你们有点事。”老人终于在干枯的尸体上找到了他想要的。

沈简笑了笑,她同样看出了老人的伤势:“先生真会玩笑,您已经一把年纪了,说一声我们就去拜访您了,何必屈尊以身犯险来这里呢?”

“难道我现在不还是身处险境么?”老人摇了摇头,“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和周行留手里的符印是星杀,怎么,如今你们几个也要和我比试一番吗?”

老人最后的一句冷冷的,全然像是含着冰块说出来的,沈简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她自以为隐蔽得很好,可没想到早就被发现。

“我们哪里敢呢?”沈简声线带着颤抖,她还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动手。

老人没好气地冷哼一声:“阿大这次没跟着一起来吗?当年在东宫认识你们几个的时候,就那个小子最机灵,当然老五也不错,只可惜他们俩现在都没有在这里。”

沈简听出了老人的话外之音,他说的是场上的这些人没有果断的决策能力,如果是阿大或者老五在,是战是和早就做好了最佳的选择,绝对不会现在这样优柔寡断蛇鼠两端。

“给你们看看这个。”老人随手抛过去一个东西,“我知道你们在顾忌什么,可我保证这一次的事件不是我安排的。”

老人抛出去的东西是他从灵族人尸首上找到的,那是个亮晶晶的挂饰,划过空中时轨迹是一道银色的弧线。沈简将信将疑的接过了挂饰,定睛一看,神色大变,慌忙的传给了周行留。

苏墨白好奇地瞄了一眼,发现只是一枚古朴的吊坠,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什么材料,上面用银青色的金属刻着一个圆状的装饰,看起来是某个势力的标志。反面刻着一行铭文,完全是他看不懂的文字。

“是‘无相’!怎么可能!这个组织不是早就覆灭了么?安帝、顺帝几位陛下曾经用大军围剿了他们五十年,怎么可能还有余孽活在这个世界上?!”

“暗鸦还曾经被飞将军解散了呢,你看他们现在不还是活得好好的?”老人回应的是一句冷笑,“这件事是真的,阿大应该知道的更多。当年若水的建立就有他们的影子,这些人在黑暗中汲取养分,隐蔽性极强,恐怕要比当年还要强盛许多。”

周行留哑然。

“所以我说这件事不可能是我授意的。”老人指了指那具干尸,“于情来说无相毁掉了我的心血,若水的覆灭他们逃不了干系;于理来说我曾在衍朝为官,承蒙宣帝陛下恩赐位极人臣,怎么可能这位殿下动手?”

先生说完深深鞠了一躬,对苏墨白见礼。弄得苏墨白应也不是回也不是,只好慌乱地把目光投向沈简。

“想不到我们极力隐瞒,还是被先生发现了啊……”沈简的语气中带着无力。

老人含着笑,看向苏墨白的目中光带着钦佩与赞赏:“能够让博古尘伦西潮完全复苏的人,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猜到殿下的身份吧?没想到,我有生之年可以见到第十三位剑主。”(注1)

“终究是我们的失职,无论大哥还是谁都告诫过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要复苏沧海,可是殿下就是不听劝,到底还是被人看到了……”沈简无力的叹息着。

老人皱了皱眉:“小简,这件事怎么好像传遍整个北原了似的?知道的不就是我这一个人么?还有,如果殿下因为隐藏身份而不复苏沧海,难道你认为这把剑会选择他做第十三位剑主么?”

沈简也被问的哑口无言。

她惭愧的低下头,眼睛突然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先生,您刚才说不会就您一个人知道,不会传出去对吧!”

老人被问的有些发懵,他没好气地回道:“看你们一个个那个样子,为什么你们都认为我会说出去?”

“还不是先生……您以前的那些作为堪称谋逆?”沈简吞吞吐吐的说了出来。

老人一听露出了苦涩的笑容,他没有在这件事继续说什么,而是转移了话题:“不说这个,有一个消息我要告诉你们,蛮族马上就要进攻寒州了。”

“真的?”好几道声音同时响起,震耳欲聋。

老人用手指抠了抠耳朵,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你们不用露出那种表情,我说的都是真的。下望平原的新晋高世伟和蛮族联手,一旦有变,下望平原的烽火不会点燃。”

最坏的结果,寒州失守,北原的门户对西岭大开。

“先生您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老人对着沈简笑了笑,“着急有什么用?说不定我们进入地宫的这小半天的时间,蛮族已经杀到中北城了呢?再者说我不是通知你们了,你们以英王的名义号召寒州候他们过来戍边不就得了?”

老人的头半句说得几人心里一凉,而后半句则是拨开云雾见月明,以英王殿下的名义号召诸侯们戍边是再好不过。北原虽然战火连天,说到底这都是人族内部自己的事情,这里远不是西岭浩州蛮族可以指染的地方。

双方交谈的功夫,躺在一旁的吕当正垂下的胳膊有了轻微的起伏,他蹭上灰了的指尖向前伸了一点,眼皮也有了上下的颤抖,俨然一副即将从眩晕中苏醒的模样。

“呦,这个时候吕族长倒是要醒过来了。”老人嘲讽地说了一句,屈指一弹,一道银光击中了吕当正。这位一直昏迷的吕氏族长好不容易有了苏醒的征兆,可眼睛还没睁开,就又一次陷入了昏迷。

“这一任的吕氏族长可真是差劲到了极点,武艺不行,胸襟和手腕也都是下乘……”老人的声音没有一点感情,“吕德辉要是知道吕氏在他儿子手里衰败成这个样子,我估计会气得重新活过来吧?”

他比吕当正父亲要高半辈,曾经很看好那个年轻人,双方也算是好友,只可惜对方早早地因病去世。有着这样一份故人情在,看着如今吕氏最重要的地宫都能被外人搅得天翻地覆,他也是唏嘘无比。

老人越想越觉得气,失望的摇了摇头,他把吕正蒙驮到了后背,绕过脚下的碎石,一步一步向享殿走去。

“先生……”听完老人牢骚的沈简神色复杂,她望向周行留,发现对方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也动身跟了上去。

享殿外杂乱不堪,老人扛着吕正蒙又一次进入了享殿,他们背后跟着的是沈简一行,黑玄把扛在肩上的吕当正放在了大殿外的支柱上,默默地迈了进来。

苏墨白跟着老人一起把视线投在了石像之上,他看向了石像手中的石剑,要不是沧海的异动或是老人的提醒,他根本不敢相信那是一把灵器——石剑是用灰白的花岗岩雕刻,上面都是粗糙不平的斧凿痕迹,有的地方有着细微的裂纹,做工只能用勉强形容。

可他又感觉那就是一把灵器,这种感觉很奇妙,是复苏沧海之后才有的一种特殊感应。他想这把剑的灵韵只是被岩石裹了起来,它只不过是在沉睡,等待有缘人可以唤醒它的那一天。

“先生,天涯剑是吕氏的家传灵器,您一个外人恐怕无法让他认主吧?”沈简把刚才说到一半的话补充完整了。沧海和天涯都已经成为家传之剑,不像明月或者飞蓬,有能者居之,使用天涯和沧海的前提是必须有血脉关系。

“我又不是逼迫它认主。”老人把目光收了回来:“只是想让这把剑发挥它应有的价值罢了,英雄之剑格尔杜拉帕西不应该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继续沉积下去。”

老人鞠躬又是对雕像一拜,掌间星辉流转,绕过香案跳上了石台,直接一把抓过到了石剑的剑柄,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里,就连老人自己也不例外。他握住了剑柄,灼热的感觉瞬间从掌心传来,白烟升起,发出了滋滋如同淬火的声音,低头一看,星辉形成的那层薄膜已经被燃烧的差不多。

“炽若流火咒印!”沈简认出了封印在天涯剑上的咒印。

老人眉头一皱,手中星光大盛,竟是打算忍受这股灼烧强行把剑取下,可他一用力,不仅炽热的感觉更盛,大地竟然都震动起来!整座享殿以至于地宫全部隆隆作响,灰尘与石料从顶板上掉落,仿佛下一刻地宫就会塌陷。

“格尔杜拉帕西居然是这座地宫的禁制,看来当年吕天阳将军设计这座地宫结构时就防止有人强行带走这把灵器。”老人松开了手,如果继续下去,这座地宫就会轰然塌陷。

“不如你来试试?”老人回头,对着刚才昏厥状态苏醒过来的吕正蒙。

少年感觉眼前还是一片黑,脑袋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翻江倒海,他刚刚醒过来还没看清楚人,发现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他摇摇晃晃地捂着头:“什么?”

“看看你能不能拿起这把剑!”

“哦。”吕正蒙点了点头,他迷迷糊糊的走了过去,一下子跳上了石台,握住了剑柄。

果不其然,炽若流火咒印和地宫的自毁机制都没有触发,吕正蒙如愿以偿的把剑握在手中,一阵光华闪过,剑身上的石皮开始脱落,所有人望着那里都瞪大了眼睛。

因为吕正蒙手里的脱去石层的天涯是一把锈迹斑斑的破剑。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尴尬地问,四面八方都是视线,他有些不好意思。

“闭上眼,用你的心神去沟通这把剑。”老人神色凝重,没想到天涯居然有着两层封印,如果得不到剑的认可,就算是吕氏族人拿着也只是破铜废铁一把。

吕正蒙闭上眼,抛去心中杂念不去想其它,渐渐地天与地安静下来,没有炽热的视线注视着他,头仿佛也不是那么痛了,一片黑暗包围了他,是少有的宁静。他睁开眼,四面八方都没有人,只有一把剑插在剑台里,那里是唯一的光明。

他小心翼翼的向前迈了一步,突然剑台与他之间的距离多出了许多道黑影,那些黑影有的站着有的跪伏在地面,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吕氏又有新的人来了……”

“怎么只是一个孩子?”

“不对!他血液中的味道不对!”

黑影扑了过来,铺天盖地的,如同一群乌鸦,他们停在了吕正蒙的周围,绕着圈打量他,还有凑上前去闻他的,吕正蒙被那些黑影压制得不能动弹,只能惊恐的盯着他们任意的在自己周围走来走去。

“这样懦弱的人也想要继承英雄之剑么?”有声音响起。

“杀掉他!杀掉他!这样的人不配承剑!”有黑影在咆哮。

“好浓郁的灵族气息,如今的世界已然变成这个样子了么?”一个高大的黑影从最后方走来,他身边跟着四个黑影,不同于先前那些黑影的冰冷,这几人是有温暖的,是有光的。这些黑影出来的瞬间先前所有的黑影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孩子,我并没有看到继承这把剑的决心和勇气。你有资质,但还是想明白了再来这里。这把剑事关紧要,落到庸人或者俗人手里无异于给天下徒添一场浩劫。”

那个声音如是说道,黑影摆了摆手,吕正蒙的意识瞬间远去,一股温暖的感觉重新包围了他,就像夏日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让人想躺在榕树下瞌睡。吕正蒙闭上了眼,借着最后一丝意识,他看到领头黑影的脸。

拿着剑的少年突然在剑台上仰头倒下,锈迹斑斑的铁剑突然渡上了石层,自动飞回了石像手里。老人连忙伸手接住了他,用手指试探了他的鼻息,发现只不过是昏厥过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来我是与格尔杜拉帕西无缘了。”老人抱着吕正蒙从石台上跳了下来,摇着头,扫过石像周围的牌位,“吕天阳、吕公杭、吕无尘、吕心痕、吕北牧,看来只有这些光耀衍朝的这些名将们,才能驯服桀骜不羁的你了。”

老人背着吕正蒙一步一步走出了享殿,谁都没有理会,更没有回头看。

注1:沧海剑博古尘伦西潮是姜氏的至宝,衍元帝姜天昌就是用它平定乱世。而他的后人中也不乏可以让沧海认主的人,而其中能在沧海上留下烙印更是佼佼者,衍朝姜氏八百年的历史中只有十二个人做到了这一点,其中这十二位都是拯救衍朝于水火中的明君。

历史:

衍朝的八百年历史中,曾经有两次险些改朝换代的危机,一次就是大衍历一百八十三年发生的外戚干政,姜氏大权旁落,“武门事变”之后,外戚华氏权势到达了顶点,险些建立了新的王朝。

最后是年幼被扶持为傀儡的成帝带着侍卫与內监夺回了旁落的大权,这时候距离当初已经过了七年的时间,而从大衍历一百九十年起,衍朝的历史被这一事件从中分开,史学家将被外戚困扰的时代称为前衍,而新的时代称为中衍。

中衍结束了外戚干政的乱象,可过了二百八十年,也就是大衍历四百七十年,监管內监的暗卫因‘风华之宴’被献帝取缔,內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把持了朝政,最后太子都被他们毒死,义军四起,天下大乱。

时间过去了五年,史称成帝陛下也就是流落在外的皇子姜照怀在这期间有如神助,得到世家和百姓的支持,杀回了皇都重新继承了大统。据说他能登上大宝是因为拜了一位老人为师,是他的老师帮助了他,并且告知了他无相这个组织的存在。

无相是一个由灵族、太族、蛮族、巫族、人族构成的组织,其中以灵族和太族为首,目的就是推翻姜氏在北原的统治。这个组织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大衍历元年,寿命悠长的灵族人和太族人不甘心将北原拱手相让,所以暗地联合了所有拥有野心的人在北原潜伏下去,前衍和中衍的两次灭亡都是他们在暗中推波助澜。

姜照怀大惊,在大衍历四百七十五年也就是史书上所成的“后衍元年”,他下令对无相这个组织进行围剿,他死后子孙也做着同样的事,就这样过了五十年,无相的总部被发现,大大小小的首领全部被处死,这才告一段落。

后来衍朝的君主们以为可以永远的统治下去,可惜谁都不知道,就在三百二十五年之后,衍朝这个国度终究是灭亡了。只不过这一次没有姜氏后人继承大统了,新的王朝终究会建立,可衍朝姜氏,彻底变成了历史。

第三十九章 地宫惊变(七)



吕正蒙醒来的时候感觉脑袋里浑浑噩噩的,他只把眼皮睁开了一条缝,可身体上的沉重又不得不逼得他马上闭上,他想反正也没什么事,不如再睡一觉。

“今天是你们吕氏族比的日子,你要是继续睡下去,可就参加不了哦。”有欢快的声音响起。

吕正蒙心想这还了得,狠狠地咬了自己舌尖一口,带着腥甜的疼痛让他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匆匆忙忙的就要下地。看着他焦急的模样,门口传来了清脆的笑声,咯咯的如同乐师摇着银铃。

行动到了一半,他听到了笑声,这才感觉有些不对,向窗外一瞥发现正是落云融金的傍晚,撑死也就是昏迷半天的时间。吕正蒙这才发觉是上当受骗,疲惫一下子涌了上来,他懊恼地躺下,舌头火辣辣的疼,只好捂着嘴吸气。

“你!”少年涨红了脸,可恼怒只是维持一瞬间就消失了,他看清了对方。

少年与他年纪相仿,穿着一身白色长衫,腰间挂着做工精致的玉佩,头戴斗笠。虽然面纱遮住了他的脸,可吕正蒙再也不会忘记面纱之下的容貌,他认出了少年曾经是他救命恩人并且前几日还有一面之缘的苏墨白。

“你还认得我?”苏墨白有些惊讶,他看着捂着嘴的吕正蒙,“我还以为你把那天的事情忘记了呢,我记得你那天可是挺狼狈的,不过本事可不赖啊。”

吕正蒙是苏墨白少见的同龄人,他在东州时很少与人接触,更不要说是这样一个举止怪异武艺高强的家伙,他至今都没有明白他是如何潜行如何无视灵族人防御直接洞穿其心脏的,对此自然好奇。

“嘶……”吕正蒙刚想回答就不小心碰到了舌头上自己咬出来的伤口,心想只是自作孽不可活,他忍着痛答道:“这都是老师的功劳,是他用秘术护住了我,不然我已经被那团火焰烧成灰了。”

苏墨白点了点头,心想原来如此,怪不得吕正蒙身上既没有星辉又没有元气的波动,也可以凭空挡下那样的火焰。

少年说完这句话才发现这里与他记忆中的西厢房不太对,西厢房大多是古朴老旧的屋子,哪有这里的半分精致?这明显是这些客人的屋子,双方还没有熟稔到这种地步,醒来之后继续留在人家这里已经算是失礼。

他连忙坐了起来,低头找自己的鞋子,可一起身就感觉天旋地转,脑海中嗡嗡的,握住天涯剑的记忆又一次涌了上来。

“你……”苏墨白抬头,他心里的疑惑并不只是一个,正在思考着要不要接着问下去,余光里发现吕正蒙差点一头栽到地上。

他紧忙一个箭步上去扶住了吕正蒙的肩膀,避免少年大头着地的惨相,忍不住数落道:“你虽然身体没什么事,可精神上受了很重的创伤,最好不要乱动。”

吕正蒙只感觉白衣飘过,瞬间就被好闻的熏香味道包围了,离得这么近他已经能看到苏墨白那张俊美的侧脸。他怔了一下,只感觉脸上讪讪的,不知所措的重新靠在了床榻上。

“请问这是哪里?”少年问。

“这是你们吕氏的北至堂,我们过来的时候就居住在这里。”苏墨白不着痕迹的后退了一步,似乎是看出了吕正蒙所想:“老先生正与叔叔们正在商讨应对蛮族的事情,我闲得无聊,就跑来这里了。”

苏墨白一口气解释了吕正蒙心中大半的疑惑。

“你们真的相信蛮族入侵这个事情么?”过了很久吕正蒙才问,他低着头,发丝垂下挡住了他的眼神。

苏墨白疑惑地看着头发灰白的少年,轻声回道:“为什么不信呢?没有人会拿这一件事开玩笑吧?你放心,既然这件事被你揭露出来了,我们绝对不会对这件事坐之不理,相信今晚带着火漆的文书就能传到各个诸侯手里。”

其实苏墨白听到这件事的第一想法是荒谬,这种事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少年知道,难道驻守下望平原的诸侯是死人吗?可要不是老先生说了两者相互勾结的事情,并且以他的名望作证,恐怕他也不会相信。

“那就好……”

吕正蒙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最近他夜里总是作噩梦,总是梦见中北城被屠戮一空,无数冤魂绕着他哀嚎,质问他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这件事。他还记得梦中的自己哭着辩解,没有人相信他,他多少次说了出去,可就是被人无视。

“寒州的习俗是要满月之际阖家团聚,饮酒赏月,你不在家里呆着跑去胡林里干什么了?”

苏墨白一直想问这个问题,本来他是要在一旁听着那些家国大事的,可那些对现在的他来说遥远,还不如在这里候着吕正蒙苏醒。

“额……我……偷偷跑出去玩了……嘿嘿……”吕正蒙装傻充愣地笑,没有说出实情。

苏墨白明知道这是谎言,还是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他点了点头:“那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他轻轻一笑,缓步离去,轻轻地关上了门。

吕正蒙偏着头,脸上的傻笑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看着窗外暮色四合,半截身子都被染成了红色。他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只是救命恩人生活中的一个过客,这乱糟糟的生活就别说出去丢人现眼了。

屋外日光暖洋洋的,可在长廊的拐角处,一人站在少有的黑暗处盯着门口,似乎是期待某一个人从那里出来。

“公子。”看见少年出来后那人长长的施了一礼。

“五叔叔伤势没有好利索,这里没有外人,用不着这样。”少年走进了亭台的阴影里,与周行伍并肩。

廊台的那边是个死角,从这里能单方面的看到窗子,周行伍看着那个托腮望着夕阳的少年:“公子可问出了什么?”

“并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苏墨白叹了一口气,“这个少年似乎有很多难言之隐,而且私下里打听吕正蒙,吕氏族内的人对他讳莫如深,就像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对了,沈姨他们怎么样了。”

“小妹与三哥正在和先生商谈接下来的事宜,六弟和小玄去找吕当正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周行伍的声音有着深深自责:“都是我的错,让公子您陷入了如此险境!”

苏墨白笑着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哪里怪得了五叔叔呢?匪夷所思的事情确实多了一点,但最后不也没什么大碍不是吗?”

周行伍顿了一刻,他已经知道了地宫内发生的一切:“公子,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这个少年万一在地宫内听到了什么消息,对您的身份……”

“五叔叔多虑了,吕正蒙的确在地宫内昏过去了,这一点无论是沈姨还是六叔叔都可以作证。”苏墨白突然沉默了一会儿:“而且我感觉他不是什么坏人,他一直给我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可是怎么也说不上来。”

苏墨白也把视线转移到了那个托腮的灰发少年,他看着对方清澈的眼神,总有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北至堂后院的石子地上洒满了落日的余晖,被风吹到地上的榕树叶也泛着金色,像被画家用颜料抹了一番似的。有人急匆匆的大步走近,带得落叶纷飞,破坏了静谧的画卷。

而在后院最里间的屋子内,老人和沈简对坐,双方的手边各有一杯清茶,老人掀开茶盏吹了吹气,小抿一口后往嘴里送了一块糕点。糕点是准备好的茶点,是东州特有的习俗,只不过一般都是用来装饰。

“先生行事还是不拘一格……”沈简轻轻一笑。

老人咽下糕点,拍了拍手,“行了,别说这些拐弯抹角的,直接步入正题吧。我知道你们有很多问题想问,恰好我也有很多问题。交换吧,你一个问题,我一个问题。”

“好。”沈简轻声应了一句,问了第一个问题:“先生为什么要拿到格尔杜拉帕西?以先生的洒脱和能力,根本不需要一把可有可无的灵器。”

“格尔杜拉帕西是从吕天阳将军传承下来的至宝,一直寄放在寒州吕氏,最后一位能够唤醒这把英雄之剑的是吕北牧将军,他率领军队打败了蛮巫联军,从那以后这把剑吕氏就再也没有人能够使用了。”

沈简摇了摇头:“这段历史我也知道,先生不要拿这个搪塞我。”

“我可没打算糊弄你,你们不就是想要知道我为什么来寒州么?我来寒州碰上你们完全是一个巧合,我的目标就是那把剑。”老人笑了笑,“格尔杜拉帕西隐藏了一个惊天的秘密,最后知道这个秘密的是吕北牧将军,历代的剑主都在守护这个秘密,不然剑身上就不会有‘赤若流火咒印’和‘英魂’两种封印。”

老人伸出手制止了沈简,“小简,不要问我那个秘密是什么,我知道的也就是一星半点。”

“现在轮到我问了,殿下的身份有几人知晓?”

“除了我们几个以外就只有英王殿下,对外殿下的身份是英王义子。”

“这就好……这就好……”老人叹了一口气。

话音刚落突然有人打开了门,一个黑衣人走了进来,是询问吕当正的周行留,“先生,我来一问吧,不知道您为什么一下子就认定那个灵族人是隶属‘无相’的呢?”

周行留眯起了眼,沈简也若有所思的看着老人,刚才在地宫内,老人仿佛早就知晓他身份一样,二话不说从他的尸首上摸出了无相的信物。

“拥有真魂的灵族人,从南境灵州来到寒州吕氏,目标是地宫内的江山社稷图和格尔杜拉帕西,这身份不是昭然若揭么?”老人盯着手中茶杯好一会儿:“不是只有你们相信江山社稷图的传闻是真的。”

“这恐怕不能说明什么吧?”

“如果你还是怀疑我和无相的人有勾结,我想你大可不必操这个心……”老人抬起了头,眼中银光氤氲,“因为你想多了!我和他们之间只有仇恨!”

澎湃的力量一瞬间滚滚炸开,恐怖的星辉波动瞬间弥漫到整个北至堂,苏墨白与吕正蒙手中的灵器自动发出了光芒示警,周行留沈简等人如临大敌,他们离老人最近,那一瞬间死亡差点降临在他们头上。

“你们也看到了……”老人控制好了情绪,力量完全内敛如同一个富家翁,“说句不好听的,你们十四个在一起都不是我的对手,我要是有歹意……哼!”

最后的一声冷哼惊出了周行留一声冷汗,他弯腰行了大礼,连忙道歉:“是我唐突了,请先生恕罪!”

“我并不是故意拿力量威慑你们,你们这么多年顺风顺水,对自己的力量有了超然的自信。你们忘记了一点,个人的力量没有达到某种程度,最可靠的还是千军万马。”老人把目光挪向了天边,“下一个问题到我了,老六,吕当正对于地宫之内是如何向你解释的?”

“吕当正对此含糊其辞,我再三追问之下他才说了十二年前的中北之乱。”周行留的神色有些懊恼。

老人知道他那不悦的神色从何而来,中北之乱是衍朝灭亡那一天发生的,对于这些忠君爱国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件事还要令他们恐惧,不少老臣缢死家中,活着的也不愿意提起或者想起那一天。

“中北之乱吕氏发生了内乱,有人勾结了一伙来路不明的势力洗劫了他们自家的宗祠,不少年长的族老殉难,大批的财宝丢失,其中就包括了可以控制大阵的石球。”

“这还不是他们自作孽?”老人冷冷地笑,“先不说中北之乱,就说吕氏内乱,他吕当正借此上位,看看那帮贼子杀了什么人?完全是支持宗族的族老,吕当正那一派系的完全无损,吕青期甚至接手了好几个其他族老的生意,表面是贼人所为,可实际上呢?”

周行留大惊,“先生是说……”

“据我所知,那一天有三股势力在吕氏内流窜,暗鸦负责杀人,无相和若水目标都是吕氏地宫,作为吕氏底蕴所在,那里全是无法用钱财衡量的至宝,当然最后是无功而返。”老人捋了捋胡须。

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老人。

老人猛地瞪了回去,提高了音量:“你们这么看我做什么?我又没参加!若水现在已经解散,只有小部分野心家还在暗中活动!”

“所以说这一次事情已经明了,吕当正假意让你们拿走江山社稷图,派出暗鸦的人打算在地宫内抢走,事后归还他,这样他就把这东西据为己有。”老人沉吟着,“可是吕氏族内有人不同意,以为吕当正真的送给了你们,所以把控制吕氏大阵的石球交给了无相,打算让你们葬身在地宫中。”

隐藏在黑暗中的真相就这样三言两语被老人推测的八九不离十。

周行留起身一拜,心服口服,“先生果然大才!”

“可总是有一些我想不通,为什么吕氏有人能够联络上无相?而且无相的人真的会听他们的与你们为敌,什么样的报酬值得无相这么做呢?”老人皱着眉头捋须,“现在想想,我手里这一张地图是不是也有些问题?”

众人把目光投向了老人手中,那是一张泛黄的纸卷,沈简对于阵法略知一二:“先生这是?”

“当然是我进地宫的地图,你们是有人领着正面进去的,我只能靠这张地图和我那个学生穿过了大阵河山图。”老人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拍腿:“先前那个无相成员的死亡……!”

所有人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老人,可谁知他只是一拍腿,拿起一块糕点送进了嘴里。

众人一脸意兴阑珊,可老人仰头喝茶解渴时却露出了一个凝重的表情,他说的那个无相成员可不是死在地宫的那一位,而是在月州露出马脚,他追踪到寒州杀死的那一位。

“老三,听了这么久的戏,不出来么?”老人看向了屋子一角。

“先生这是哪里的话,我才给诸侯们发了信,令他们速速领兵前来,才到屋里就被先生您发现了。”一道黑影出现,脸上笑意融融的。

老人收敛了笑意,放下茶杯:“最后一个问题问你们,你们什么时候回东州?”

“明日休整一天,后日动身。”周行散恭敬的答道,没有半丝隐瞒。

“这样也不晚,”老人站了起来,“那我与你们同行一道去东州如何?”

众人大惊,“先生!”

“不要惊讶,我只是去东州有些事情罢了。你们几个除了老三都伤得不轻,我跟你们同行可以保护殿下的安全,如何?”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点了点头,默许了老人的建议。

老人眯起了眼,他感觉自己正在卷进漩涡当中,而旋涡的另一端涉及到了很多势力,有无相、暗鸦、东土、东州吕氏等。比如为什么吕氏宗族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与分族交好?又为什么英王会让苏墨白一行出使寒州?

这次看似平和的寒州之旅其实有太多疑惑了,尤其是知道西岭蛮族要进攻中北城之后,他总感觉有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博弈的是整个天下。

第四十章 地宫惊变(八)



夕阳落了下来,飞鸟在天边排成一队,漫天的红云中它们的影子只是一个小黑点,吕正蒙靠在床上左手托腮,竟是看呆了。

“五叔叔,你看……”处于廊台角落的苏墨白指着吕正蒙呆呆的样子刚要说些什么,话刚到嘴边只感觉眼前一片漆黑,看到的世界模糊的如同蒙上了白雾。他迷糊了一个瞬间,连忙扶住了亭柱才避免自己摔在地上。

“公子!”周行伍的声音是少见的慌乱,他连忙过去扶了一把,“您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怎么了?”

苏墨白被周行伍小心翼翼的搀到一旁。北至堂的院内很清幽,有序的摆放着好几个石桌石椅,少年在石桌上单臂擎住了身体,声音虚弱:“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眼睛的毛病有些发作了。”

“这怎么会?您的铁石斛一路上都没有断过,怎么可能这个时候发作?”他的神色说不出来的怪异,“您……老实告诉我,病情是发作,还是加重了?”

苏墨白的眼疾是天生所致,有时候看东西只能模糊的一个大概,随着年龄的增长,病情愈发严重,有时候甚至会眼前一黑昏厥过去。名医诊治过,一直服用珍贵的药草铁石斛缓解,可如果不能找到成熟的五叶草,最终的结果就是失明。

少年摇了摇头,脸色苍白,并不言语。

周行伍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急急忙忙的就要跑去内屋,铁石斛一直都是放在沈简的身上,除了她身上也就随身的那个大包裹里存放。可走到半路,迎面就撞上了从屋檐下走出来的周行留。

“五哥,你这么急要做什么?”除了周行留和沈简,就连老人也是不解,在他们的印象中周行伍都是以稳重著称。

“是公子!他的病情加重了!”周行伍急匆匆的跑去了内屋。

沈简等人如遭雷击,腿上就跟灌了铅一样迈不开,“怎么会……莫非是唤醒沧海剑用了太多力量的缘故?!”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责,也不顾不上风范,撒腿跑去。

沈简刚跑到长廊,就停下了脚步,她后面的一干人等同样驻足不前。他们都看到了苏墨白的身影,他单臂捂着额头,衣衫被染成了红色,与天上成群结队的鸿雁相比,背影显得那么孤寂。

很久以前沈简就是苏墨白的贴身护卫,自从那场灾难过后,他失去了父母,独自一人肩负起了难以想象的家国重任。有时候他就会这样在院子里看着夕阳,这样孤独的、落寞的在那里,偶尔上街他都会看着那些衣着朴素的父子或母子,呆呆地站在那里出神。有时她很想对这个孩子说可以把我当成你的母亲,可是她的身份相比于少年来说太卑微,只能在看不见的地方对他说爱。

似乎是察觉背后有人,少年缓缓地转过身来,扯出了一个艰难的笑容:“老先生、三叔叔、六叔叔、沈姨。”少年依次见礼。

“公子……”沈简颤巍巍的伸出了手,心里一阵阵的绞痛。

“老夫对于医术略懂两分,可否让我一探究竟?”先生从最后方走了出来。

老人近身上前,用极其娴熟的手法诊治了苏墨白一番,他的医术是四十年前求学旁听得来的,只有老师的一二成水准,也足以傲视寒州大半的医师。过了半晌,他站了起来:“恕我直言,苏公子的眼疾现在非常严重,再进一步就是目不能视。”

“这我们早已知晓,不知道先生您有什么缓解的好办法么?”

老人看向了心急如焚的沈简,长叹一口气,“扶苏公子进屋吧,晚上天气凉,对他的眼睛没有好处。”

几人面面相觑的对视一眼,还是沈简扶着苏墨白回了屋,剩余的几个人走到了院子里,一同抬头望向夕阳。率先开口的是周行伍:“先生,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

老人白了他一眼,声音压得很低:“难道你想吓坏殿下?殿下的眼疾乃是天生所致,就算是五叶草也只是缓解这一病情,要想彻底治好,恐怕是难上加难。”

几个人立刻低呼起来,要不是怕屋子内的苏墨白听见,估计声音能把房顶掀开,脾气火爆的周行留当即质疑:“先生,您该不会看错了吧,五叶草这等天下至宝怎么会让殿下的眼疾无法痊愈?”

其余几人也都点头称是,看起来是赞同这个说法。

“五叶草确实是至宝,但还不足以让特殊的先天之症痊愈!”老人也不恼,反倒是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殿下降生的时候悬息划过神州星河,那是象征灾祸与罹难的星辰,在太族的记载中,这就是殿下的命星!不知道你们是否知道星命(注1)的说法,殿下患的不是普通疾病,远不是五叶草可以彻底解决的。”

“先生说的星命我也知晓一二,听闻先生年轻时去过太州游学,是不是太偏重那边的看法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周行散突然说道。

老人不悦的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老三认为太族的那一套不适合我们人族?我告诉你,你错了!天上的星辰又不是他们一家所有,神州三陆的种族都能一同瞻望星河,由此衍生的看法也并不是一家之言!”

“就拿殿下来说,如果不是有人为他遮掩了命星的存在,加上常年带着遮住相貌的斗笠,你以为不会有人算出他的命星?要知道秉着乱世之星降生的可只有两人!”老人气得胡子乱颤。

三人哑口无言,他们的确对太族的那一套有偏见,可老人说的并没有错,神州之上的确有大能可以窥测天数,为了苏墨白的身世不被有心之人探测,他们的确做了很多准备。

“难道先生算出了殿下的星命?”

老人用看白痴一样的目光看着周行留,“这怎么可能,乱世之星的星命在太族都没有人能够预测,何况是我?不过你们也不用多虑,天命两卷《连山》和《归藏》已近乎失传,不会因为这个导致殿下身份暴露的。”

“那先生……”

“我既然这样说了自然就是有办法,我恰好认识一位名医,他恰好略懂这些,就在中北城内。”老人白了他一眼,心想这几人真是笨的无药可救。

注1:星命是太族人的看法,太族人信奉星之古神,便认为每一个人降生时都会有星辰亮起作为他的命星,而可以按照星辰的运动轨迹窥测祸福。太族人认为星辰的命运就是星命,也就是人这一辈子的命运,这个说法并没有广泛的传播,与人族的占卜之法略有不同。



中北城,泞土街。

“多谢医师,我这孩子的病按照您的说法果然有效,从来都没听过萝卜和生姜可以治疗风寒的。”妇人拉着孩子的手不断道谢。

医师咧着一张嘴,摸摸孩子的头,看着忍不住躲在母亲身后的孩童一笑:“客气了,我治疗这种小病还没出过差错,不是什么大问题。”

“多谢先生,那我们就不打扰了,我们在这里待了几天,是时候告辞了。”妇人慈爱地摸了摸孩子的头。

孩童似乎是有些怕生,怯怯地躲在母亲身后,可又对这位不用药材就治好他的医师感到好奇,不时地探出一个小脑袋往出看。妇人也是一笑,紧了紧身上背着的包裹,再次道谢后拉着孩子的手走了。

医师卫芜明站在门口相送,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些唏嘘。这少年资质超然,聪慧程度世所罕见,他心念一动想把衣钵传承下去,只可惜母子二人是客居中北城,最后还是要去东州。他精通相人之术,看出了这个叫张初的少年未来必成大器。

眼下天边的夕阳红退了大半,傍晚已然到来,他挪了挪身边的门板,准备结束他一天的行医之旅。可是刚把第二块木板搭在门前,他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呦,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去了?”一道苍老而又熟悉的声音传来。

他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哪个年迈的街坊,转过头来咧嘴一笑,“不早了,往日都是这个……”

“时间”二字还没有说出口,他的手一僵,手里破旧的木板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你这个老家伙怎么又过来了?还领着这么多人?”

来人正是他的师兄,吕正蒙的老师。只不过这次他可不只是带着头发灰白的少年,身边依次的是沈简、周行伍,两人一左一右护卫着苏墨白,而卫芜明相识的吕正蒙在最后面,少年探出头打了个招呼。

“你这是?”他疑惑了。

“你刚才看什么呢?怎么对着那个方向发呆?”老人笑着问,顺着刚才的方向看过去,还能看见母子二人的背影,“你这个老家伙,都这个年纪了,还盯着三十岁左右的妇人看?不害臊?”

吕正蒙好奇地看向那个方向,也看到了那对母子,心里一股小小的怨气升了起来。出人意料的,他与过这对母子有过一面之缘,就是前几天他发病傍晚出中北城遇见的那一对母子,少年小声的说他头发为什么是灰白色的,他记得很清楚。

卫芜明老脸一红,发现来的人除了吕正蒙都用异样的目光看他,有些恼怒:“你可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看看你满脑子都是什么龌龊的念头?有屁就快放,我可没空跟你在这里吹风!”

“当然是和病情有关系!没事谁跑你这里来!”老人神色一正,低着头率先走进了小铺子,“进去说。”

药铺的空间不大,几个人走进去屋子差不多就满了,吕正蒙一向讨厌那股难闻的草药味道,就没有进去。他在外面关上了门,离得这里远远的,他隐约知道这里的事情是他不应该知道的,而对方碍于老人的面子不好明说。

不过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这是怎么回事?”卫芜明一进屋就自己找了个躺椅,大大咧咧地躺下,对着老人没有好脾气。

老人一进来就板着脸,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语气严肃:“别这样散漫,我这次来有事找你。收拾收拾东西,跟我离开寒州吧。”

“离开?”卫芜明脸上皱纹陷得很深,“你在说笑吧?我三十多年未曾离开这里了,这里就是我的家,你凭什么让我离开?还有,你身后那些人都是干什么的?是看病还是抓药?”

被人如此无礼的对待,周行伍脸上依旧笑呵呵的,向前走了一步,躬身一拜:“老先生有所不知,我们公子身患顽疾,多方打听,听闻您是中北城内医术最高明的前辈,所以特意来此求医。”

卫芜明当即一笑,“是东土的人吧?”

周行伍脸上的神色立刻僵住了。

“别那么看着我,你们那一身布料昂贵而又考究,被我这样不入流的人如此对待还能笑着说话,一看就是出自名门。而且你说的话太客套了,与官话无异,是个人就能认出你的身份。”说道最后他的语气倏地变冷了:“两个秘术大师,还有两个武者在暗中潜伏,还有别人有你们这样的实力么?”

此言一出,屋子内的气氛彻底变了。

他转过头,没有理会这些,而是死死地盯住老人:“师兄,是不是为我解释一下呢?”

“两件事,”老人伸出了两个手指,“我这次来找你有两件事,一是为这位公子诊治,二是你跟我离开寒州,如果你第一件事办成了,那你自然不用离开寒州。”

周行伍和沈简都还惊讶这个医师的身份,这个人居然是先生的师弟!先生这个人完全就像是一团迷雾,他的姓名和身世来历都少有人知,而且他名扬天下也是在三十年前,东宫十四卫甚至都没有组建。

卫芜明来了兴趣,从椅子上躺着的漫不经心变成了兴致勃勃,他从上面跳了下来,“如果药材充足的话,这天下还没有我治不好的病!”

老人脸上看似一本正经,实则内心一阵窃喜,他太了解自己的师弟了,这家伙即使这个年纪了也是好强,激将法对于他来说还是那么好用。

卫芜明的诊治手段极其独特,医道中所谓的望闻问切他只是简单的看了一看,随后食指中指并拢,搭在了苏墨白的手腕上。他双目紧闭,交接的地方银光闪烁,光芒一闪闪的,仿佛是天上的星星。

“星辉?”周行伍低声呼了一声。

“自然是星辉,老师可是秘术大家,这个老家伙都能用星辉,自然我也会。”不多时卫芜明收回了手指,“只不过这家伙多比我会了元气。”他的语气看似是不屑一顾,可内心着实羡慕。

周行伍听了之后很想问他们先师名讳,怎样的一位老师才能教出来这样的两位徒弟来?可想着那位老先生恐怕早已故去,犹豫之后没有开口。

“怎么样?”沈简看见卫芜明睁开了眼,急切地问。

卫芜明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们一眼,“怎么这两天我看见了这么多的先天之症?而且我看这也不是简单的先天之症,这位公子的眼疾……恐怕不太好办。”

“怎么个不好办?”

面对沈简的追问,卫芜明淡淡地瞄了她一眼,“这位公子的眼疾十分严重,我要是猜得不错恐怕你们一直用铁石斛的药粉来控制,这十几年来从未间断过。只不过是越来越严重而已,只不过……按照眼下的程度来说,这位公子恐怕早已失明,而如今这个样子,恐怕是用什么珍惜的药材缓解了发病时间。”

他最后一句没有说出来,能够让这种先天之症大幅度延后发作的,普天之下只有五叶草。可按照五叶草的药力来说,应该服下的那一刻病症就会停驻,而不是变慢。

“这位公子今年贵庚多少?我好知道现在这病状到了什么地步。”他装作询问病情的模样。卫芜明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可那个想法太过天方夜谭,就连他自己在心里都否定。

“晚辈今年十二。”苏墨白应声答道。

卫芜明看似随意的点了点头,可细细看去眼中银光一片,仿佛有银白色的雾气氤氲。苏墨白隔着面纱对上了那双眼睛,一瞬间感觉置身在天际的银河中。

“你在做什么?”两道银光同时从沈简和周行伍的手中升起,他们也感知到了那股浩瀚的星辉。

“这里是说话的地方吗?”卫芜明对两道即将成型的秘术置若罔闻,而是问了身边的老人。他问的是屋外是否安全,这场谈话是否会泄露出去。

老人点了点头,“自然可以,我已经用秘术包围了这间屋子,别说声音,哪怕是你们打起来也不会有波动泄露出去。”

“卫芜明拜见殿下!”年迈的医师躬身行了大礼。

面对医师突然执起的臣子礼,苏墨白有些茫然,当然就连沈简和周行伍都用些迷茫,眼里的震惊只是持续了一瞬,他们装着听不懂的样子问:“老先生在说什么?”

可就是那一瞬的目光,让卫芜明笃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抬起了头:“殿下今年十二岁,从东土而来,有秘术大师和武者护卫,星命的轨迹难以预测。而且患有先天之症,我要是猜得不错,是服下三叶草缓解的病情对吧?那一株正是我们卫家在四十年前献给皇室的,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起到了作用。”

“卫家当年辉煌的时候他因为聪慧曾任灵帝陛下的伴读,执臣子礼不算失格。这次来就没想瞒着他,不然拿到五叶草之后的诊治有诸多不方便。”老人开口解释。

“原来老先生居然是东土卫家的人。”沈简神色复杂,她没有直接回答,但也没有否认。

老人看着沈简和周行伍那两张表情难以言喻的脸,哈哈大笑,“老五和小简你们都不用太担心的,别看这家伙现在这个样子,当年他声名鹊起的时候你们可还没有出生。你们放心不下,我一会儿给他布下一个禁制,省得他把消息泄露出去。”

“老家伙,我的嘴可比你严多了!”卫芜明怒目圆睁。

两个老人你一言我一嘴的互相争吵起来,仿佛忘了置身此地的目的,苏墨白看见两个老人如同孩子一般吵闹,心里有些发赌:“沈姨,我出去转转,就在附近。”

苏墨白出了门,争吵声瞬间停下,沈简不得不用哭笑不得语气看着两个老人,“至于用这样的方法让殿下出去吗?有什么事还是要瞒着殿下的?”

“殿下现在还小,做主的不还是你们?”老人反问了一句,“我先前说的不止是虚言,的确要布下禁制,而且有些事情,不应该让这个年纪的孩子当场听到。”

接下来就是长谈,几个目的不同但立场大抵一致的人各有见解,只可惜里面的声音被封住了,无论是严肃的争吵或者正常的陈述,一丝一毫都传不到外面去。

屋外不远处的地方就是泞土街的拐口,吕正蒙就蹲在那里发呆,他正低着头看蚂蚁在土堆里翻翻滚滚,忽然感觉有人走到了他的身边。那步子很轻,就像一只猫。

“在看什么?”

“原来是苏公子。”吕正蒙回头看清了来人,“没什么,就是无聊,随便看看。”

他猛然惊醒,站起来拍了拍手,把木棍丢到了一边,脸上涌起了不好意思的笑。这么大的人还在看蚂蚁打架,一定会被人笑话吧?

少年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望向苏墨白,可谁知这位英王义子没有任何看不起的念头,反而是对此兴致勃勃,盯着那些成群结队小小的动物。

“你说人是不是都和蝼蚁一样渺小?”苏墨白有感而发。

吕正蒙偏过头,苏墨白的面纱在最后的夕阳下呈火一样的颜色,他整个人大多是璀璨的金色,静谧而又祥和,只有衣角在风中猎猎。

苏墨白久久不见他回答,转过头与他对视,双方都在彼此的瞳孔中看到了落日余晖。

吕正蒙反应过来,率先转过了头,发问不答已经是失礼,何况是这样盯着人家。他窘迫的挠了挠后脑勺:“这个问题太深奥了……”

“没事,我就是随便一问。”苏墨白也转过了头,“还没向你道谢,在地宫那里,是你救了我们。”

“这都是应该的。”

吕正蒙短短回了这么一句后,二人再也没有说话,一同眺望着夕阳。不像后世的演义或者话本中那样写到,这对君臣一见面就是惺惺相惜奉对方为知己,现在的他们都认为对方不过是过客。只不过命运的轮盘已经转动,属于他们的故事即将就要开始。

第四十一章 地宫惊变(九)



“小正蒙!”老人推开门喊了一嗓子,“去后院里的老井打一桶水来!屋子内的水不够!”

鲜有人迹的西厢房今日升起了炊烟,老人回来之后把膳房打扫了一番,用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食材下了锅。吕正蒙听过君子远庖厨(注1)这句话,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兴趣,可师命难违,正在练剑的他只得照做。

他放下剑,提着木桶去了后院,深夜的凉风爽人吹得脸上痒痒的。吕正蒙没有掌灯,只能凭感觉把木桶丢进了幽深的古井中,咕咚咕咚灌水的声音回荡在逼仄的井壁内,他望着旁边滑腻的青苔,一不小心就看呆了眼。

“你小子死哪里去了?快一点!一会就错过添水的最佳时机了!你是不是不想吃晚饭了?”洪亮的声音传来,惊得吕正蒙一个哆嗦,麻绳差点脱手而出。

“知道了,老师!”少年提着水桶向院子内走去。

吕正蒙刚走进院子里,破落的木门打开,老人一个闪身从膳房里蹦了出来,二话没说用抢的方式夺走了木桶,又像风一样带上了门。只留下少年独自一人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手哭笑不得。

“老师!老师!”吕正蒙跟了上去,“您可别不给我饭吃啊!”

老人不理他,不知道用什么抵住了门,吕正蒙推了几下发现门框都在晃动,再用力说不定会轰然倒塌。他可不敢继续下去,老师对做菜这么认真,打扰了说不定要被生吞活剥。可他还是心痒痒,趴在门缝往里面看。

屋内白气升腾,木柴烧得噼里啪啦的,老人接过水桶后舀了一瓢在左边锅里,同时右手持刀将削净的山药丢进了锅里,香味瞬间爆炸开来,吕正蒙只闻到了一瞬间的味道,老人就迅速盖上了木盖。

“小正蒙,再去搬点木柴到屋里来。”老人看着门外鬼鬼祟祟的身影,脸上挂起了玩味的笑容,屈指一弹打开了门。

吕正蒙彼时正趴在门上,突然没了倚靠差点摔在门槛上,他踉跄的进了屋,满脸羞愧:“是……老师……”

望着少年落荒而逃的身影,老人忍不住的摇了摇头,“真是少年心性啊,对于吃什么这么好奇,一会不就知道了?这猴急猴急的,不过……颇有我当年的风采……”

老人在吕正蒙身上看到了自己年幼的影子,只可惜少年“落荒而逃”,没有眼福看到老师一边满意的捋须一边点头的好笑模样了。

吕正蒙把木柴搬到门口,透过窗纸可以看到老人依旧在锅灶前忙碌,他没有出声打扰,默默地放下之后走到了院子里。他手里拿着长剑,先前这把武器搭在门柱边上,放下木柴之后顺手抄了起来。

少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腕一动,剑影跟着他的步伐在院中开始舞动。后天就是族比的日子,昨日从泞土街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演练剑法,今天白日更是和吕石他们忙了一整天。

一片树叶幽幽地飘了下来,吕正蒙翻腾转身,目光死死盯住了它。已经回鞘的剑被他拔出,手臂横挥带起了一道风,紧接着变势又是一道竖斩,他一气呵成地出了两剑。

叶片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切口并不整齐,有着细微小小的纹锯齿纹路,不像是被利器切割,反而像是被撕成了碎片。

这无疑是失败的一剑,老人教他的这个剑招是迅速甩出两剑,形成一个十字来封锁对手,可谓是进攻兼防守的好招数。可他现在用出来的第一剑与第二剑间隔如此之长,剑势也不够凌厉,明显是不够取胜的。

他知道是自己心不静导致的。

今日就有许多诸侯的仪仗进了中北城,他没去看但是听了不少描述——几百名士卒打着不同的旗帜有序的进入,就连城守大人都亲自迎接。领头的将军们骑着高马,目光低垂神气得很,就连盔甲都在太阳下闪着光。

他们都很威风,围观的吕氏少年都很兴奋,都说自己有一天也要那个样子,进出城池都有百姓提着瓜果壶浆相迎。

吕正蒙也很羡慕那一点,他也想摆脱自己这个寄人篱下吃白饭的名头,可是他又没有信心,万一失败丢人了怎么办?他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可对于这样重要的事怎么也无法做到那么洒脱。

想了半天也没什么头绪,反而是心里的忐忑不安越来越浓,吕正蒙赌气似的把剑扔在地上。

身后的房门吱嘎一声响,老人出来抱了一捧木柴,回屋添了一把火后转身关了门。

“刚才比划的不错,怎么不继续了?”他笑着一步一步走到了他身前。

“老师,其实我有些害怕,想到后天那么多人看着我,我的腿就有些发抖。”吕正蒙轻轻地说,低下了头,“其实不光是吕然他们信不过我,有时候我自己都信不过我。”

老人哑然,一时间对于这个柔弱有些过于敏感的孩子无话可说。他承认,在外人眼里吕正蒙这种已经不是缺乏自信,而是软弱。可他并不怪这个孩子,他幼年失去双亲,又来到这样一个敌视他的环境,还能要求怎样呢?

“我承认,有时候你并不是一个勇敢的孩子,你缺少自信和决心,可这些东西并不是先天而生,是可以经过锻炼而来的。”老人弯腰捡起长剑,“你想想在地宫那一次,你就很勇敢,虽然我不知道你那时的勇敢从何而来。”

吕正蒙从老师手里接过剑,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从那里他看到了期望。可是马上他又移开了目光,有了期望就有背负,这种情感是很沉重的。

“老师,我那算是勇敢么?不过就是头脑一热。其实当时您也可以打败那个灵族人吧?”他回想起了拿着明月冲过去的那一幕。

老人摇头哈哈大笑,“你还真的高看我了,要是在外界我的确不怕他,可是在封禁力量的地宫我可打不过他。尤其是能够使用神纹的灵族人,他们的强大远超想象。”

“可是……我并没有拿到天涯,我没有被那把剑认可。”少年低下了头。

老人走近吕正蒙,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强迫少年抬起头。吕正蒙以为自己这幅可怜的胆小鬼模样必然会被讨厌,可没想到抬头望见的却是一副笑容。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你怎么从那里出来就闷闷不乐的。”老人用轻快的语气说,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被那把剑认可算什么?你可知道几百年来天涯剑只认可了五六人?你虽然独一无二,还真的不一定比得上你们吕氏先祖。”

这句话听着像是嘲讽,可现在来说是大实话,历代天涯剑的剑主,就是在史书中都熠熠生光。

少年听了有些哭笑不得:“可老师您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取走那把剑啊!”

老人现在倒是把脸板了起来,换上了郑重的口吻:“小正蒙,借着这件事我要提醒你,千万不要因为关系的好坏而影响你的判断。诚然我们师生之情很浓厚,可取剑是我的事,你有这份心就好,千万不要过度,以后的生活也是。”

他看出来了,吕正蒙这个孩子太缺爱,一旦有一点关爱照进他的心里,他哪怕是不要性命也会去珍惜。此次取剑就是如此,这个孩子把老人看得太重,所以没有拿到剑竟然比他还着急。

少年似懂非懂的,“老师,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在骂人?”

“少来,”老人给了他一个暴栗,“你要是还紧张我教给你一个法子,做事情没有把握时往最坏的结果去想,然后你对那个最坏的结果做一些准备。”

“您是说?”

“就拿这一次来说,最坏的结果不就是失败没见到吕当正,可能不能见到他又有什么用呢?这件事背后的意义你不是已经完成了么?”

少年啊了一声,张大了嘴看向自己的老师,眉角上翘,恍然大悟。

“现在看看你的心静下来了吗?”

他点了点头,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持剑迈出了一步。

几句插科打诨之后,吕正蒙还是不明白什么叫勇敢,可是心里的紧张和不安因为风趣的谈话褪了很多。反正蛮族入侵这件事已经有人知道,就算明天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就是遭人白眼而已,平常他看得还少么?

横劈,竖斩,缭乱的剑影化成了十字模样,在短短的一瞬间吕正蒙出了两剑,间隔如此完美,就像同时画出的一样。片刻后他睁开了眼,正好能看到一片榕树叶悠悠荡荡的从天空飘落,整齐的化作四份掉下。

“不错,看来这一式有些水准了。”老人摸了摸他的头,转身离去,“我回去看看火候,一会回来吃饭。”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屋内的老人同时掀开了木盖,几口锅冒着滚滚的热气,香味就连院中的吕正蒙都闻到了。老人探出半个身子招呼:“小正蒙,进来吃饭了!”

“知道了,老师!”

吕正蒙听闻放下了剑,升腾的雾气中只能看到老师模糊的面孔,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他鼻子酸了酸。他现在什么也不去想了,族比一点也不重要,他只想每个傍晚有人喊他吃饭。

多少年过去了,他又一次感觉到了家的温暖。

油灯幽幽的燃起,他们用餐是在卧房内,吕正蒙跟着老师把菜肴端了过去,放下的时候对手心吹了好几口气。老人看着吕正蒙被烫得那个样子,哈哈大笑。

菜肴很丰盛,老人一共做了五道菜,分别是山药羊肉、干啫鱼头、炒青菜、凉拌折耳根和蛋花汤。有荤有素,冷热搭配,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

少年夹了一块肉,吹也不吹直接放到了嘴巴里,滚烫的羊肉把食材的香味散发得淋漓尽致,其中淡淡的药香更是恰到好处,他胡乱扒了一口饭,差点把舌头都嚼碎咽下去。嘴里塞得满满的:“好吃!”

老人给吕正蒙夹了一块鱼肉,“慢点吃,别噎着,没人跟你抢。”

吕正蒙傻乎乎的笑了笑,两三下就把鱼肉咽了下去,他抬起头:“老师,您这道干啫鱼头味道和我以前吃的有些不对啊?”

“怎么个不对法?”老人又给他夹了一块。

少年胡乱地擦擦嘴,咽下饭,尽可能的回想:“以前我在膳房偷偷吃过这一道菜,虽然有些凉,不过味道和您的并不一致,肉里的滋味好像有些变化。”

“我这道鱼头是古法烹制,用的是黄酒,做这一道菜不需要加水,完全用鱼肉自身的水分和调料烹制,在快出锅的时候淋上几滴花雕,能听见啫啫味道以此闻名。”老人瞪大了眼睛,“这可是最正宗的做法!”

少年一伸舌头:“怪不得这鱼肉如此紧嫩,吃下去还有酒的香气……”

老人持箸把敲打了吕正蒙的手,少年吃痛的把手伸了回来,无辜地望着老师,不料回应他的是一声冷哼:“我看你刚才还有话要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说清楚,你认为谁做的好吃?”

“这个……自然是您做的。”少年挠了挠头。

老人看着他含糊其词准备蒙混过关,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好吧……其实老师您这个稍稍有些鱼腥味,肉质有些硬硬的……”吕正蒙心虚地低头,马上补充了一句:“不过也很好吃了!我就是瞎说,您别往心里去。”

“没想到我这个学生还有做厨子的天分!”老人捋须大笑起来,“古法的啫啫鱼头就是这个样子,现在流传的做法应该是卫曲将军改良过的,他加了水,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酒,口感自然是要好。”

“卫曲将军?”吕正蒙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是东土上将,现在正值壮年,是英王姜怀烈的左膀右臂。”老人夹了一块肉,“他对吃食很有研究,东土许多名菜都是出自他手,行兵打仗一绝,厨艺更是一绝。”

吕正蒙扒了几口饭:“会做饭的将军?”

“没错,”老人点了点头,“他不仅会做饭,反而善于改善菜肴,把一些不太符合现在口味的菜换几种配料,就能变成新的一样!味道绝对没有话说。”

“既然他改良的菜肴好吃,为什么老师您还要费时费力用古法制作呢?”

老人从腰间解下了酒壶,给吕正蒙浅浅地斟了一个碗底,“这就涉及到我行事的风格,无论是吃东西还是做人都要地道,也要讲究礼。我遵循的是古礼,所以做这道菜的时候我按照古法烹饪。这道菜背后是有典故的,里面不加水也有原因在,诚然加了水更好吃,可是以往下去典故内蕴的精神就会流失,这就说我不愿意见到的。”

“地道是一个很模糊的词,有人以为好吃就是地道。”老人自顾自的摇摇头,“非也非也,地道是一种味道,它和美味并不冲突,反而还要独特,地道的菜肴都是用特殊的稻谷、特定的水源和特别的烹制用具,缺一不可。比如说你们用寒州食材做的一道菜肴,东州就很难复制你们的‘地道’,即使食材一样,可地区不同口味还是有差异。”

吕正蒙接过瓷碗,望着浅浅的水酒有些不知所措。

“那老师您是讨厌这种改良的做法了?”他小心地问。

“不,恰恰相反,我很同意。”老人放下了筷子,“因为遵循古礼是我自己的行为,与他人无关,我不能因为自己喜好强行干涉他人。而且我与卫曲也不是背道相驰,他那么做让一些菜肴传承了下去,某种意义上我们也是一路人。”

吕正蒙点了点头,转身去盛了一碗饭。他从来没有想过只是简简单单的一道菜,其中既然还有这么大的学问。

“咦,你怎么一口酒都没有动?”老人仰头喝了几口后突然发现。

此时吕正蒙正吹着蛋花汤,有些瓮声瓮气的:“老师我才十二岁,吕氏家法是没到十六岁不许饮酒!”

“这是拜师的规矩,你的每一个师兄都喝了我一杯酒的。”老人说着就要把那一碗自己饮下。

吕正蒙一听赶紧抢了过来,紧忙的一口饮下,辛辣和火热的感觉从喉咙里传来:“老师,您今天很怪啊,这么多天难得下厨,还让我喝酒。”

“你差不多也猜能到,我明天就要离开寒州,不能留到你参加族比的时候。”老人的声音柔和下来,“我这次来寒州本意是拿到格尔杜拉帕西来实现我的理想,东西没有拿到,不过收了你这个弟子,也算不虚此行。”

少年愣在当场,如遭雷击。他早就猜到有这样一天,可是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老师既然没有拿到天涯剑,不如待一段时间再看看?”他试着挽留。

“时间不等人哪!”老人感慨着,“我此生可能到拿不到格尔杜拉帕西了,不过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转机,东土那边说不定可行。”

听到老师去意已决吕正蒙眼眶通红,嘴里的米饭也忘了往下咽,泪水都在打转。

“不要那个样子,有一句话很俗,可是说得很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老人说,“我们的师徒情又不会因为这个而消散。”

吕正蒙哽咽着:“老师,您说的这些我知道,我只是害怕,想到您离开以后,族比结束,我又要过着迷迷茫茫不知所终的日子。”

“你这是没有理想,找不到奋斗的目标。”老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今年六十有五,比天下绝大多数人活得都要长,不还是精神矍铄?”

少年强忍住情绪点头,指甲死死地嵌入掌心。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难看,要是以往估计已经哭了出来,可是他不能哭,他想要成为老师口中勇敢的人。

“可是,老师,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谁都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老人被少年的一句话勾起了往事,“我以前家道未曾中落的时候,哪里想过这些?后来是读不起书,见识了民生疾苦,才想要天下人人有书读,老有所养,安居乐业。”

老人把手放在了吕正蒙肩上,让少年感受到了热量与重量,“你只差一个契机,当有什么洞开你心扉的时候,你就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了。”他顿了顿,“一会跟我出来,分别之际,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叮嘱你。”

吕正蒙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倒不是认为老师在敷衍他,只是他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契机什么时候到来。然而他不会想到的是,命运使然,仅在两天以后,他就找到了毕生的追求。

只可惜,那个过程太过痛苦。

晚饭结束后,一老一幼并肩走到了院内的榕树下,他们望着天上的明月,谈话声一直持续到深夜。

注1:君子远庖厨的意思是“但凡有血气的东西你都不要去杀它,主要推崇的是不忍之心,让君子不要造杀孽”。而这里吕正蒙的理解是字面意思,他误以为做大事的君子和堂堂男子汉应该远离厨房。

第四十二章 蛮族入侵(一)



东州,东土。

一只手拿起了伏案上的竹简,他细细地看了半天,眉峰簇成一团,最后才用朱红的墨笔在末端批了一个字。

“君上,周大人求见。”內监上前了一步。

那只手把竹简一卷,放下了朱笔,“这个时间到碧心殿来找我,定是有要事,宣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黑衣的身影就走到案前,他脱下兜帽,将裹着身体的黑色大麾解下递给准备好的內监,单膝下跪行礼。在君主面前更衣属于失礼,可秘术大师总是例外的,他们披着的那层大麾刀枪不入,脱下已经代表交了半条命出去。

“周大人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坐坐?”君主大笑起来,带着从容的雅意,“给周大人赐座。”

內监不敢怠慢,立刻搬了一张椅子过来。

躬腰搬椅子的內监刚从别的殿里调过来的,还是第一次看见秘术大师,就偷偷瞄了一眼。这一眼着实把他下了个哆嗦,那人不过四十左右,可两鬓已经银丝生根,一条疤痕横贯右脸,见者生畏。

周行达整肃衣襟,又行了一礼:“启禀英王殿下,这次来主要是寒州有急报。”

“急报?几天前传过来的?”主君依旧笑笑,一挥袖袍,“你们退下,我和周大人有要事商谈。”

左右应和一声,仅仅几个眨眼的时间,殿内服侍的宫女、內监,殿外候命的侍卫和隐藏在角落的私卫全部退了出去,偌大的碧心殿只剩下君臣二人。

等到闲杂人等全部离开,主君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他沉声问道:“哪里出了问题?是什么级别的传书?”

“星火传书!”周行达加重了声音,他右眼从额头直至鼻间的刀疤一皱,神色严峻,表情更显恐怖。

东州与寒州相距几千里,就算是快马昼夜不停也要四天时间。星火传书则是秘术大师之间的特用传讯方式,以星辉为讯息依靠星河的力量传递,不仅需要搭建星火台,还需要对秘术有极高的造诣。

“是墨白那里出了什么事情吗?”英王姜云烈那张温润的面孔出了破绽。

“公子传讯,他们拿到了江山社稷图,同时又得到消息,浩州蛮族集结兵力准备攻打中北城,是下望平原的太守高世伟私通蛮族。”周行达沉声道。

英王姜云烈起身,袖袍愤怒的一甩,背过手冷哼一声站了起来,径直走到殿口遥望北方。周行达还是头一次见这位常年脸上挂着笑的主君如此愤怒,连忙躬腰跟了上去。

他背在身后的手腕青筋暴起,拳头关节通红一片,“这些叛逆的贼子!居然不顾祖训私通蛮族!还嫌天下不够乱吗?”

“现在那边情况如何?”英王姜云烈猛地回头。

“还未开战,公子已经传讯寒州的诸侯出兵戍边,不出意外,领兵之人正是李振飞!”周行达说出了那个曾让蛮族恐惧的名字。

提到这个曾经在东州如雷贯耳的名字,英王姜云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放开了一直紧握的手腕,“还是皇兄有先见之明,不然我还真的担心寒州那帮人没法对付蛮族的战术。”

他口中的皇兄自然是衍朝最后一位皇帝衍幽帝姜宫涅。

提到这位已经故去的天下共主,殿内的气氛更添一份沉寂。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姜云烈笑笑,“墨白他们已经离开寒州了吧?应该波及不到他们。”

周行达向前更近一步:“此事微臣正要禀报,传书上言明公子病情加重,急需五叶草。而李振飞那里已经有了眉目,这一次他们会在月州待上一段时间。”

“我知道了,没什么事你就退下吧。”姜云烈挥了挥袖袍。

“是。”周行达一拜。

出神地望着天边流云好一段时间,英王姜云烈才回过神来,他转身坐回了伏案前,从公文中抽出刚才那一卷竹筒,用朱笔写完了批语:“此事暂且搁置,日后再议。”

他把竹简一合,用桌角的红绳死死地系了一个结,套上了白色绢布的布袋,并且用白玉印玺盖在了封口上面。姜云烈一挥手,立刻有內监弯腰拖着木盘走来。

“将这封文书封存下去,”他顿了一顿,“传卫曲将军。”

外面响起了悠然的钟声,內监领命缓缓离去,他出门的时候正是艳阳高照,不由自主地遮了一下太阳。他转身轻盈地关上门,无意间瞄到了沉思的姜云烈,这位向来和善的主君目光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寒州,中北城。

“吕族长留步,我们告辞了。”

周行伍几人重新扣上了兜帽,让面孔隐藏在黑暗中。双方交谈的语气绝对谈不上热络,反而有一丝皮笑肉不笑的意味,路过的行人自然不会知道吕氏地宫发生了那样一场变故。

几人牵马走在闹市中,不乏有好奇的目光向他们投来,可无论是小贩还是外边诸侯派来参加族比的将士,都对他们敬而远之。

出了紫金街,终于不是那么拥挤。因为诸侯族比临近的缘故,这几日中北城是少见的繁华与糟乱,外来的小贩推着车叫卖着新奇玩意,本土的商家更是搭起了各色的棚子,不知疲倦的吆喝,如此热闹倒是有了几分东土的影子。

几人牵马直到城门口,那里人流熙攘,基本全是慕名进来观赏的。不过也有例外,两位老人就站在城门外,已经很少能看到这种年纪的老人了,他们似乎在交谈什么,对于城内的热络倒是兴致悻悻。

“先生,卫老先生。”这两人正是老人和卫芜明。

“我们这就上路?”卫芜明看到了多余的马匹。

他走过去,把不大的包裹放到了马背上,轻轻地摸了摸它的头,一脸怀念:“东州的马,我可是快有半辈子没有骑过了。”

老人没有任何包裹,他动作轻盈,扯住马缰一个翻身就到了马背上,冲着卫芜明笑:“师弟,这可是你的不对了,当年要不是……”

“老家伙,你住嘴!”卫芜明恼怒地喊。

看着两个老人如幼年孩童一般斗嘴,就是平日寡言如苏墨白都笑了一下,而一旁的周行伍四处看了看,随意的问:“先生,您的那位弟子没来送别么?”

“昨夜教了他一点东西,加上又喝了我的一杯酒,估计现在这个时辰还没有醒呢。”老人说着打了一个哈欠。

“先生……”周行伍还要想说什么。

老人伸手制止住了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是看上了他袭杀灵族人时那凌厉的身法了吧?”

周行伍讪讪地笑笑,哑口无言。就算是他对吕正蒙那时的身法都感到震惊,那种隐蔽性和极快的速度有些像暗鸦的不传之秘‘自然潜行之术’,可一个小孩子是从哪学会这些的?

“不要打他的主意,最起码现在不要。”老人盯着同样翻身上马的周行伍,“现在他才十二岁,不适合过早的卷入这场旋涡。”

“可英雄出少年不是么?”周行伍仍不死心,“就拿吕北牧将军来说,他可是十岁随军,十六岁就已经名满天下。”

老人看了他一眼,没有回话,而是用手指着一边。众人望去,那正是推着满载风车的小贩,身边跟着一个孩子,开心地笑着。

苏墨白看了一眼,看着孩子手里的风车,有些羡慕。他知道这小玩意不过三个铜板,可他从来都没有买过,更没有玩过,他平日就是在鸿都门学里读书,要么就是在英王姜云烈的王府里,很少能出门。

“先生是……”周行伍没有听懂。

“那个孩子也就十岁,他会因为一只风车而乐上半天,究其原因是他知道的太少,不用想太多。”老人收回了目光,“你能拿他和十岁上战场的吕北牧将军相比吗?出身不同的人,相同的年纪想的当然不一样。”

老人从腰间解下酒囊,他什么杂物都没有带,连一个包裹都没有,偏偏这壶酒是不离身的。他仰头灌下了一大口,“吕正蒙自幼失去双亲,自然比不上家教良好双亲健在的吕北牧将军。”

“十二岁的孩童心智没有完全成熟,如果过分的逼迫可能会导致相反的事情。”老人有意无意的往苏墨白那边看了一眼,“所以我打算等到吕正蒙十六岁时把一切的真相告诉他,他那个时候已经可以独立作出选择。”

老人像是变戏法一样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匣子,直接丢给了周行伍:“里面有一封我的名帖,是介绍他去鸿都门学的,麻烦你在四年后转交给他。”

而老人没有详细说明的是,里面不仅有一封他的名剌,还有最重要的东西,就算是周行伍也都是没有资格知晓。那是吕正蒙的身世,他特意给自己弟子留下了一封书信。

他笑了笑,不再留念,策马一鞭,几匹骏马同时奔驰,前往中北城的行人只能看到远远的一阵浓烟。

此时此刻,刚刚苏醒的吕正蒙正好看到了西厢房桌子上用石头压着的几张信纸。

少年着急地抓过信纸,一下子就认出来是老师的字迹,想着老师已经走了,他鼻子一酸,有些想哭。

可是他忍住了,他读着那些字,看着字里行间的语气,仿佛就是老师在他身边一样,音貌两全。

信的第一句这样写道:

小正蒙,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我本次来寒州是一个意外,也可以说是一个必然。我是奔着格尔杜拉帕西客居吕氏,虽然没有得到,但遇见你,遇见另一位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已经足够。

原谅我没有带你离开,我在外面漂泊了足有四十年,居无定所,一刻也没有安定过。你是一个孩子,不应该受这样的苦。我也没有能力和敌人周旋的同时保全你,这是老师的失败。

我知道你在吕氏的日子不好过,可老师也是一时无能为力,如今你只能好好参加族比,无论是去诸侯那里当差或者留在这里,全凭你自己的选择。

老师这辈子了然一身,身无长物,所幸学识颇丰,你已经读完了《礼》、《兵》、《书》三卷,其中有的文字你不思其解,老师也没有时间在身边指导你,不过这都没有关系。

老师给了你一份礼物,是你十六岁生日的成年礼,那是一个匣子,里面装着一封名剌和一个锦囊。名剌是你去东土鸿都门学的推荐,你在吕氏没有知心朋友,整天一个人,可到了更大的地方,你一定会有志同道合的朋友。

至于那个锦囊,被我用星辉下了禁止,只有你的星命到了十六岁整时才会自动打开,里面记载了你的身世。因为某些原因,老师不得不在以后告诉你,相信我,你现在知道了绝对只是自寻烦恼,甚至有杀身之祸。

你也许会问为什么是十六岁呢?在北原,男子十六岁代表成年,你在那时就不是男孩而是一个男人。男人会比男孩成熟,两者的所作所为也截然不同,你那个时候,才算是真正的自己。

至于你的病情,老师暂且无能为力,不过你不用担心,你的病状暂且被三叶花压制,月圆之夜发作的不会那么痛苦,这药力足够撑到你十六岁。而等你去了东土时,相信那里已经一株五叶草了。

有一点你要切记,千万要制止你的情绪,不要在月圆之夜外让你的病情发作,那固然是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可透支的,是你的生命。

自此一别,不知何日重逢,望保重。

你的老师

李言蹊

信的末尾吕正蒙读到了老师的名讳。

他拿着几页薄薄的信纸,双手都在颤抖,心里乱七八糟的情绪一股脑的涌上来,他突然感觉有一千斤那么重。多少年了,还是有人第一次这样关心他。

他想,老师,我绝对不会辜负您的希望,我会成为您出色的学生,我将来一定会名震神州,不丢您的脸。

窗外的阳关有几分斜斜打在他的脸上。

吕然推门进来看到吕正蒙的时候,少年正把几张薄薄的信纸贴在胸口,他身子倚在桌角,仰着头无声的流泪。可吕然丝毫不觉得他有任何的软弱,反而觉得此时吕正蒙身上多了一分气质,他没有的气质。

一时间他忘了开口,忘记自己是找他进行阵型最后演练的。



夜深,某处分辨不清地点的山谷里亮起了一丝火光,有人在这里搭建好了帐篷。透过依稀的灯火可以看到两个人的影子对坐,中间隔着一张棋盘。

一个人望着桌前的棋盘无语良久,不久摇了摇头:“太盈大人,这一局是我输了,这等棋力远不是我可以抗衡的。”

棋盘上黑子占据了明显优势,与其他棋手不同的是,执黑棋之人重视外势,大多把棋子落到了第四线,将整个中央天空全部占据,这种不重实力和第三线的下法还是头一次所见。

太盈收回了手中的棋子,将黑棋放在了棋盒中,笑笑地一推棋盘:“华藏,你的棋艺还是要比你的老师差上不少啊!”

两个人似乎只是闲云野鹤,不过是简单的在野外博弈。可如果让吕正蒙的老师李言蹊听到双方的称呼,绝对会大吃一惊!因为这两人的名讳全部属于无相!

双方封棋,一同从榻上下来,华藏似乎是对刚才的评价有些不满意,“太盈大人,其实我的棋艺并不差老师太多……”

他没有说完,太盈这个眉间生得一点星痕的太族人替他补充:“棋道讲究心境,你的棋艺不比你老师差不多少,可论心境平稳还是差的远了。”

“是!”华藏低头,一脸羞愧:“大人所言极是!我们谋划的那件大事怎么也不能让我放下心,尤其是……灵烈大人的命牌破碎,恐怕魂灵已经归于虚渊中了。”

气氛一凝,太盈脸上的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推开帐篷的帘子,望着天上繁多的星辰,华藏紧跟其后。

“为了诛杀李言蹊,我们先后派出了两位灵字部的成员,甚至灵烈还是拥有真魂的月神血脉,居然在封禁大地都杀不掉他!”他语气之寒如同秋霜。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舒缓了语气:“江山社稷图和天涯怎么样了?”

“据我们在吕氏的人所报,天涯依旧放在吕氏地宫内,不过江山社稷图却被东土的人带走。”华藏顿了一下。

“姜云烈的人?”太盈脸上少见的涌起一分凝重,“江山社稷图可以暂时不去管,天涯剑甚至也不是必须的,只要攻下中北城,吕氏地宫之下的东西才是我们想要的。”

“可我们的谋划……”他似乎是在那两位的死亡有些不甘。

太盈淡淡的瞄了他一眼,这一眼却让华藏浑身一冷,有些窒息的感觉。

“不要忧虑,年轻人。”少见的,太盈没有称呼他在无相中的封号,“我们这场布局已经有了十二个年头,排在首位的就是攻下吕氏地宫,其次就是诛杀李言蹊,这才是计划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华藏语塞,他是最近才有封号的,对于这些计划只知道冰山一角,对于吕氏地宫的秘密他只知道一点,可对于李言蹊的追杀,一直是他弄不明白的。

“大人,我还是不明白……”

“也罢,既然你为这次蛮族入侵寒州立了大功,我也就破例告诉你一些。”太盈一字一顿,“你不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追杀李言蹊吗?是因为他的星命!”

太盈望着天上的星辰,“星命是每个人出生以来的命格,是神明为他们安排的命运,有的人生在帝王之家,有的人一辈子都是贩夫走卒,这就是星命!”

“那……”华藏是北原人族,对于南境太族的隐秘还是知之甚少。

“我们太族是星之古神的后裔,是上天的宠儿,可在其中,还有更甚的佼佼者!就拿灵烈来说,他拥有月之古神的血脉,体内蕴含神性的真魂。”太盈加重了语气,“与之对应的,我们太族也有神之子,他学的秘术就是融合五行的印之秘术!”

关于太族秘术,华藏略知一二——普通的秘术大师是用符文沟通星辉敕令五行,相比与印之秘术的五行合一,无论是速度还是威力都落了下乘。可在太族能使用印之秘术的出了戴上星空冠冕的星使和几位神谕祭司,几乎无人。

“我们太族几百年未曾诞生一位神之子,可上一代星使却坚称受到了古神指引,为此不惜叛出太州。”太盈眼中星光大盛,“他到了寒州,隐姓埋名,竟然真的被他等到了!”

华藏心里隐隐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大人是说?”

“没错!这一辈我太族神之子的星命没有落到三大姓上!而是落到人族李言蹊的身上!”太盈几乎使用颤抖的喉咙吐出了这几个字,“李言蹊是人族,可却拥有我们太族的星命,为此我们设计让他家破人亡,可没想到让他逃过一劫。而上一代星使居然暗中庇护他,还把毕生所学全部传授给了他!”

华藏看到身边充盈的星辉,被那股气势震慑到双腿发软。

“不要以为我们是因为妒忌才去追杀他。”太盈放缓了语气,“他是忠于衍朝之人,自然与我们是死敌,你可知道他的实力有多么强劲?”

被这样一问,华藏一怔。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一对一我们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我们都看过灵秋的尸体,仅仅是一道星火,就焚烧了他的神魂。灵烈要是唤来真灵,短时间我都不是他的对手!更别说在有封禁大阵的吕氏地宫!”太盈看向了他,“你不知道,在他羽翼未丰的时候,我们派出了多少人。”

华藏大惊,他的老师是一名武者,他亲眼见过一道剑气斩杀五十人。可按照老师的说法他在无相里实力也是中下的存在,太盈这种太字部的高层要比他强上许多。那李言蹊到底有多强?

“可以说,李言蹊是我们称霸神州必须清除的人!为此我们不惜布局十年,先是夺走吕氏控制地宫的法器,把他引入吕氏的封禁大阵,那里星辉与元气极度匮乏,可没想到灵烈还是失手了。”

说到这里他食指中指并拢对准眉间的星痕,躬身拜了下去。这是太族祭祀的礼仪,为此哀悼灵烈。

“不过无妨,吕氏地宫内的封禁大阵以及河山图全部被破坏,虽然没有杀掉他,可中北城城破一定是在所难免的!”

华藏鞠了一躬,“大人所想必能事成!不过……据我们安插在诸侯中的探子今日来报,寒州的几位诸侯兵力最近都少了一部分,似乎指向是……中北城?会不会有人走漏了风声?”

“无妨,明日就是蛮族入侵的日子,就算他们今日知道又有何妨?那几个家伙提防对方,根本不可能派遣多少人。”太盈仰望星空,“况且他们手下的那些将领,哪个能够短时间降服蛮族?”

华藏点头称是:“以蛮族的骑兵速度,只要中北城破,不出一天,整个寒州都会沦陷!”

之后二人无言,只有夜风在山谷中回荡。

第四十三章 蛮族入侵(二)



乱世十二年,六月三十。

中北城吕氏,南柳场。

这片位于吕氏最南方的空地今日尤其热闹,各种枪械的寒光在器座中闪烁,远处偶有马蹄声和弓弦交连的砰砰声,族卫持着兵器几人成一队的来回盘旋,真有了几分沙场步兵的感觉。

它的四周都被垂柳包围着,里面的阴凉处都落了雅座,一片诗情画意,与铁血的沙场味道形成了鲜明对比。而外面也被包围的水泄不通,行人都知道今天是城内望族族比的日子,都来凑了热闹,更有赌场为胜负开了盘口,呼喊声连绵不断。

可是过了一会突然安静了下来,准确的说是喧嚣声被什么东西压住了。行人们好奇地望向寂静的那一边,发现是中北城城守带着一队长长的兵卒走了过来,足有一千人,他们穿着精致的铠甲,每个人都是神气十足。

“怎么城守大人今天领了这么多兵过来?往年可没看见。”人群中突然有人问。

他身旁的中年人与他同行,笑着为他解释道:“城守大人说是为了维护秩序,以防惊了诸侯来人。可实际哪里是这样?今年按照这些世家来讲是大年,就连诸侯王都派人前来,城守不过是想要展现威风罢了。”

“可以前大年也没看到这种阵仗啊?”

那人放低了音量:“以前都是城守的私兵,南大营的军队是戍边防御那些蛮子的,城守要是随意调动那就是杀头大罪!只不过……”他哼哼了两声:“衍朝灭亡后都是城守供养他们补给,如今已经是听从城守的命令了!”

“兄长知道的真多啊……”

他们的交谈声逐渐低了下去,已经有人抬来了木栅栏,将聚集此处行人驱了驱,四面都被围了起来,都有持枪的守卫,谁也别想偷偷溜进去。

随着三通鼓响,诸侯们的使者陆续走进了南柳场,他们在吕氏祖老的带领下走向了各自的位置,上面早已经备好了瓜果和美酒。不少人对于吕氏的安排都很满意,都暗暗地点了点头。

吕当正与寒州王的使者、中北城城守三人共同到了主座,互相寒暄一番后坐下。右边一列都是诸侯的座位,而左边都是世家的位子,这次共有五位诸侯、六大世家参加族比。

“吕氏不愧为中北城氏族之首,这等阵仗着实令我等惊讶啊!”

面对寒州王的使者,吕当正脸上露出了谦卑的笑容,与前日从地宫内出来了解破损情况勃然大怒的他截然不同。他恭敬地回道:“如果不是寒州王护卫寒州的安全,吕氏哪能如此风光?”

他一旁的城守萧因附和道:“吕族长所言极是,如今我们能心平气和的坐在这里,都是寒州王殿下的功劳!”

使者扫了一眼外面驻守的士卒,“这些将士精神饱满,威风凛凛,萧城守为了操练他们想必费了不少力气吧?”

“将军说笑了,我不过是简单的操练一番他们,怎么能比得上将军麾下的猛士?”萧因笑笑,“实不相瞒,这些将士精神如此良好,是因为最近军中新招了几个炊子,他们手艺极好,将士吃了那些饭菜一分力气能当双份用!”

使者笑笑,以为他是玩笑,就顺着说了下去:“那还请萧城守多介绍这样的炊子给我,王爷麾下正缺这样的奇人!”

远方的钟声重重的响了三声,这代表吉时已到,所有人肃静起来,正襟危坐。世家的子弟们列队进了南柳场,等到他们各自站好以后,作为主人的吕当正起身,环顾四周:

“感谢各位贵客今日参加诸侯族比,这是吕氏的荣耀……”

吕当正在南柳场最中间的校台致辞,无疑是些礼节的客套话,世家子弟们早都听腻了,尤其是吕正蒙,他在吕石队伍的最后一位,好奇地看着四周。

“对面怎么一直盯着我们看?眼神还凶狠狠的?”他小声的问。

吕然在他前面,向吕正蒙所说的位置看了一眼,语气中颇有不屑:“是王家的人,他们与我吕氏是死对头。”

“那我们左右两边都是谁?”

“左边是冯氏,右边是李氏,族中的生意和他们都有往来,可以说是共同进退。”不等吕正蒙继续问,他继续说道:“我们对面的是王氏、雷氏、蔡氏,都和族中属于敌对,对于我们举行族比,他们很不满。”

出人意料的,吕然耐心的解释了许多,这个往常游手好闲面黄肌瘦的少年也是难得的正经,这还是吕正蒙第一次见。

致辞过后,两个礼官模样的人分别捧着一个木箱走到演台下方,每一支队伍都出去了一位少年走了过去。吕正蒙这边出去的是吕石,他能听见吕然在小声地祈祷。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吕然转过身,“这是抽签,决定对战名单,左边的匣子有一个轮空的机会,最好是我们!”

礼官手里捧着的匣子一共十三张签条,分别是一至十二,还有一张空白,那代表着轮空。按照习俗第一轮本家队伍不会敌对,所以吕氏、冯氏、李氏一同站在左边,王氏、雷氏、蔡氏一同在右边。

很快抽签结束,每个少年脸色各异,尤其是吕风,他抽到一字签,而与之相对的,是王腾抽到的六字签。最令人意外的是,吕石手里拿着的是无字签,代表轮空。

“呜呼!”吕然在下方小小地欢呼了一声。

其余的少年陆续回到了各自的位置。

鼓声与呐喊声重新响起,各家的旗帜都在风中飘荡,颜色各异,仿佛把天空染成了一个画盘。各个诸侯的亲卫都站在那些旗帜下面,动也不动,对周围的喧嚣充耳未闻。

“咚”的一声巨响,所有的战鼓一同停下,南柳场一片寂静,只有旌旗在空中猎猎。

“第一场!吕氏吕风,对战王氏王腾!”随着一声重锣,第一场对战开始。

两人一左一右登上校台,双方低头见礼,随后吕风持剑向前一步,吐出了一口气。

他有些紧张,今年一共有十三支队伍才加族比,吕氏作为东道主有一支轮空,不过没想到是吕石带领的那一支。他作为吕氏少主,第一个出场,要是输了无疑丢光了吕氏的脸。

吕风今天穿着一身褐色的皮甲,是由工匠按照他的身材精心制作的,他的关节和要害全部包裹其中,极利于他用剑。而王腾则是一身灰色重铠,配合他的双锏可以说防御无双,两人一轻一重,一攻一守,注定短时间分不出胜负。

两个世家的少主对视了一眼。

片刻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前进一步,大吼一声冲向了对方。长剑与双锏碰撞在一起,发出了耀眼的火花。

台上的萧城守饮了一口茶,看向中央的校台。身着两种颜色铠甲的少年不分伯仲,两种武器格在一起,谁也奈何不了谁。他们的交手丝毫没有美感可言,都是疯狂的碰撞,就像最原始的角力。

“吕风的这个举动似乎并不明智啊,我也算是一个武人,正常来说不应该是凭借轻剑的速度优势多次进攻,令对方无暇应对,然后一举奠定胜负。怎么能一上来就硬碰硬呢?”

面对城守的点评,寒州王的使者笑笑,“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不过想来吕风这样做必有深意,吕族长以为呢?”

“城守与将军所言极是,吕风此举看似不明智,可其实内有文章。”吕当正不慌不忙,“锏法主要分为击、枭、刺、点等主要的防御手段,是在防守中寻找反击,吕风要是按照往常那样做,必然落入对方圈套。”

被吕当正这样一点,萧因反应过来,“我明白了,吕族长是说公子是在故意与消耗王腾的力气,毕竟他的武器和铠甲都要沉许多,等到双方力气消耗的差不多,不用过多的试探就可以占据上风。”

场上的局势产生了倾斜,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原本两柄占据中场的武器不再是平衡,准确的来说,是双锏压过了长剑。王腾的脸色通红,狠狠地瞪着眼。

萧因望向吕当正,可这个吕氏族长还是笑,丝毫没有惊慌的样子。果不其然,下一瞬出现了转机,吕风突然收力撤剑,小小地后退一步,把力气发泄在空气中的王腾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一跤。

吕风当即抓住了这个机会,不再与他角力,轻剑如同风一般刺出。配合他的吕氏剑步,四面八方都有剑影的存在,短兵交接的声音一声响过一声,逼得王腾连连后退。

胜负的规则是谁的武器脱手或者掉下校台,先前吕风一度被压制的时候所有围观的吕氏少年全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就连吕正蒙都不例外。毕竟是双方少主的对决,谁输了岂不是整个家族都要在对方面前抬不起头?

“大哥,看来这一场是吕风胜了。”吕然语气中带着雀跃。

吕石皱着眉头没有说话,他身旁的是四兄弟中最擅长分析的吕辉,这个沉默寡言的家伙是几个人中的智囊,最擅长分析局势,当看到王腾节节败退到了校台边时,他突然出声:“不对,王腾是在示弱!”

被逼到边缘的王腾突然诡异一笑,吕风看见之后心里一惊,他摸不清对方有什么套路,只好加重剑上的力量。这是他进攻以来最沉重的一击,几乎是把身子扑了上去,打算凭借体重的优势奠定胜负。

而王腾似乎是一直在等待他,这个手持双锏的少年不再后退,而是大吼一声止住脚步,挥舞双锏重重地挡下,他这一下横扫把吕风的攻势彻底封死,双方重新回到了角力的阶段。

这些有眼光的人都看出了王腾的优势,他无须躲避从各个刁钻角度刺出的剑,后面就是绝路,他也不用担心身后的偷袭。双方又一次回到了新的起跑线,只不过体力和耐心都不复当初。

“有古怪,王腾躲避了这么多次,竟然又一次选择了硬碰硬。”寒州王麾下的将军看出了门道。

就连吕当正也把心思提到了嗓子眼。

两个少年在校台边缘又一次僵持住,就当众人以为胶着的局势要继续进行下去的时候,王腾双臂一拧,握着双锏的手突然翻滚拳心向上。机簧扣动和刀剑摩擦的声音突然作响,两道明晃晃的光芒一闪而过。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有眼尖着看见王腾不再是手持双锏,而是从精铁双锏中取出了双剑!

他竟然以锏做鞘,两柄长剑才是他真正的杀招!

“居然是机关术,王家果然有东土景氏的影子。”吕当正目光寒冷。

王腾身子后仰,稍稍收了力道,两柄明晃晃的长剑突然被他抽出,吕风只感觉眼前一闪,什么都顾不了,用力地劈了下去。

空心的双锏旋转着从王腾手中脱出,其中一支上面有着深深的剑痕,别人不知道,身临其境的吕风则感觉时间停了一瞬,一切变慢,他能清楚的看见王腾嘴角的冷笑和上方两剑对他迎来的合击。

他只能仓惶的回剑格挡,他有自信只有惊愕过去可以重新占领上风。就连看台上都是一阵唏嘘,惊讶于吕风的反应速度和王腾这隐藏的杀招即将失败的遗憾。

人们这才看清接下来王腾的攻势,双剑并没有完全斩下去,而是到了半空突然变势,直来直去的劈砍在某个角度突然圆滑,两点轻响,双剑在轻剑的上方变作了两个四等分圆的弧线。

“王氏滑剑!王腾居然练会了这一式!”吕辉摇头下了结论,“看来吕风凶多吉少。”

吕正蒙同样惊于王腾的变招,对于王氏滑剑他也有所耳闻,对方用快捷迷惑的手法逼得对方格挡,接下来的左右同时向内挥砍才是真正的杀招,来不及反应的人只能被枭首或者腰斩。

可吕风的选择同样令人惊讶,他上方横剑的右手突然向下一翻,剑尖指地,系着褐色护腕的左手迎了上去。短暂中他选择用剑格挡右边,而左边的攻势则用护腕阻挡,固然会受些小伤,不至于立马出局。

“风儿!”吕当正在看台上惊呼起来。

可出人意料的,吕风左臂并未受伤。就在长剑割破护臂的那一瞬间,王腾突然做了一个收手的动作,长剑没有继续刺下去,吕当正以为是王腾顾及礼仪不想见血,喘了一口气。

可下一瞬,王腾就用一柄短锥抵住了吕风的小腹,这是他从剑柄处掏出来的,如同先前从锏中抽出长剑一样。所有人都没想到,长剑之中还能藏着这样一柄武器。

“连续机关术!”这次惊讶的不止吕当正,还有萧城守和寒王使者。

吕风面色惨白地盯着那截短锥,他知道只要一用力就能捅穿自己的护具,一切发生的那么始料不及,他一样也没有料到。他丢下武器,长剑哐当一声落地。

“第一场,王氏王腾胜!”礼官做出了宣告。

王氏那边的少年立刻呐喊起来,看台上不少人对王氏族长表示祝贺,他脸上挂着谦卑的笑意,在吕当正看来无疑是莫大的嘲讽。

而吕氏这边就要落寞多了,他们没想到族内武艺数一数二的吕风首次登场就会落败,这无疑给每一个吕氏族人心里埋上了一层阴霾。

第四十四章 蛮族入侵(三)



“第二场,王氏,王腾获胜!”

“第三场,王氏,王腾获胜!”

接二连三的,校台上传出了礼官的宣告。吕风下场之后王腾连胜两场,一支五人的队伍被他自己解决了大半,他在台上张开双臂,享受着欢呼与掌声。

吕氏这边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少年们不知道在心里暗暗咒骂了王腾多少次,也埋怨吕风的不争气。就连台上的吕当正也抿紧嘴唇,深深地皱着眉头。本来王氏与吕氏就有敌意,这一次是在是太丢人了。

可前来观礼的诸侯都不是这么想,他们为的就是选拔人才,才不管这些世家的恩怨。尤其是寒州王使者,笑得嘴唇都合不上,心里怎么盘算这把这位俊才拉到自己的阵营中来。

“各位贵宾,王腾使用连续机关术是不是有失公正?”有人突然这么说。

吕当正大喜,向下方看去,寻找发声的人。

他早就想这样说了,只不过碍于面子不好说出口。可目光扫到那里的时候,喜悦荡然无存,是嘴角长有黑痣的下望平原太守高世伟,对于这个狂妄意图吞并吕氏的人,他心里可没有什么好感。

“高太守此言就有失妥当了。”回应他的是萧因,“他们登上校台就已经算是半个战场,那里可没公正所言,都是想着竭尽全力杀死对方,自然一开始就不能把杀招露出来。”

寒王使者点了点头,“城守此言有理,使用连续机关术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想来也没少下功夫,这是家族的能力,不算偏颇。”他转了转头,“吕族长以为呢?”

吕当正自然笑着应允,“将军和城守所言极是,风儿就是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说后他拱手遥遥一拜,“有劳高太守操心了!”

“是我唐突了!”高世伟笑笑,举起酒杯,点头致意,一饮而尽。

礼台上方的窃窃私语传不到下方去,同样地,吕氏少年们也在热烈的讨论这件事。反应最大的是吕然,他当即就跳了起来,“这算什么,凭这些邪门歪道赢得胜利,可算不上什么英雄好汉。”

“小然!”吕辉拉了拉他,“机关术可不是歪门邪道!诸侯国景氏的机关术传承了几百年,战争中都以能够使用景氏的机关术为荣!”

“没错,就算王腾对战吕风用了小聪明,可接下来的吕微、吕常可都是他堂堂正正击败的,虽然他现在力竭,不过战胜吕文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吕石冷冷地开口,“就算是我也不一定有这样的本事。”

“看下去吧,说不定会有意外发生呢。”吕辉心里也是忐忑不安。

对面再次传来了欢呼声,几个人一同放眼望去,眼睁睁地看见吕文手里的长剑飞上天空,一对双剑横在他的脖子上。王腾气喘吁吁的,可能随时跌倒。

不过十个回合,吕文手里的长剑脱手,被礼官判负。这已经是队伍中的第四个人了,哪怕王腾油尽灯枯,接下来的四个王氏少年车轮战也足以耗死最后一人。

“已经不用看了,这一场是我们输了。”吕辉摇头,“那几个人的心已经乱了。”

……

“第五场,蔡氏,蔡明胜!”

渐渐地日上梢头,在不知不觉中一整轮的比试已经结束,台上的侍女多次添茶,最后还摆上了精致的点心。出人意料的,吕氏两支队伍全部被淘汰,雷冯李蔡各有一支队伍获胜。

礼官重重地一敲锣,用粗狂的声音大喊:“请剩余的队伍重新参加抽签!”

“大哥加油!”吕然小声的为他鼓气。

吕氏上到吕当正,下至青年脸色全部都无一不是难看的。虽说只要发挥出色一样能够得到诸侯的赏识,可在自家地界把头筹让了出去,谁也不会甘心。

几个少年陆续上场,把手伸到礼官捧着的木箱中。这一次仍有轮空的队伍,只不过同家不相见的规则已经取消,除却那支幸运的空签,场上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对方的敌人。

少年们把签条对场下展示开来,这一次幸运没有继续眷顾吕氏,唯一的空签到了冯氏的身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开了一个玩笑,吕氏这一轮的队伍还是王氏,王腾率领的那支队伍。

台上台下都响起了窃窃私语。

“你看到吕当正的脸色了么?一副吃瘪的模样,要是这次再输,恐怕他就没有脸坐在上面了!”

“那可不是,要不是吕氏运气好,恐怕第一轮就折戟沉沙了!让他平日摆臭架子!”

“今天过后吕氏上下可就再也神气不起来了!尤其是吕青期那个老家伙,我还以为他孙子吕普有多厉害,弄了半天还不是一个酒囊饭袋?”

“有理,有理,当年他还跋扈的去王家闹事,不然今天还能留他们几分面子!”

细微小小的哄笑声传来,这一排坐着的都是几个看不惯吕氏的世家,巴不得他们出丑。鼓声又响,铜锣敲起,这一轮比试的少年走上了校台。

“奇怪,那个家伙是谁?怎么不是吕石第一个?”还是那几个人,他们停止了哄笑,其中有人指向了从一侧通道登上校台的少年。

少年身着深灰色的鱼鳞纹钢甲,走的每一步都是抬头挺胸,一眼就能看出是强扳着的,是很明显的不自信。而人们把目光投到他那里时,惊奇的发现他头上一闪闪的,有些反光。

“灰发?我记得吕氏内还真有这样一个野小子,叫什么记不清楚。”其中一人皱着眉。

“管他是谁,估计是滥竽充数用来消耗别人体力的。”

离着好远,就连不少吕氏少年都没看清上去的是谁,族比的名单是保密的,出战顺序也都是参加人员自己拟定。对于这样的一个人物,不光是外人,就连吕氏不少人都有这个疑问——他是谁?

“第一场,吕氏吕正蒙对战王氏王冲!”礼官朗读了双方提交的名单,大声的解决不少人的疑惑。

直到少年登上校台,还是有不少吕氏少年蒙在鼓里,他们看着这个所谓的寄居在这里的宗族来人,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代表寒州吕氏出战。

“我是王冲,我哥哥王腾刚才击败了你们四个人,我也要这样做!”上台的王氏少年对吕正蒙说了一番堪称狂妄的话,“你不是我的对手!叫吕石上来!”

“是不是你的对手,要打过才知道!”吕正蒙握紧了剑,大跨一步,直接一剑递出。

呼啸的声音从剑身上传来,吕正蒙以极快的速度出了第一剑,就连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们也只是看到了一束白白的光。那一剑太快了,根本看不清是以怎样的轨迹刺出去的,更不知道他的落点在哪里,有些杂乱,看起来毫无章法所言。

“这似乎不是剑法,就是普通的快剑?”台上有人提出了疑问。

“我看过不了多久,这个少年就会因为力竭而败退。”

王冲被接踵而至的攻击弄得有些手忙脚乱,手中的弯刀只能仓惶地格挡,根本找不出任何反击的机会。他被抢占了先机,只好被迫防守,同时盯着吕正蒙企图找到破绽。

随着吕正蒙的前进,他只能不断地后退,心中恼火越来越甚。吕正蒙的剑法真的没有章法可言,只是一昧地出剑,偏偏这人出剑极快,每一式都连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乱,他一点机会都找不出来。

“混蛋!你这个家伙!”

王冲加重了力量,一刀用力使劲的将攻来的长剑隔开,反手一挥,狠狠地对着前方劈了出去。

吕正蒙这个时候中门是大开的,王冲以为抓住了破绽,嘴角向上勾起。可下一瞬他就再也笑不出来,被远远隔开的长剑以更快的速度返回吕正蒙胸前,成功地格挡。两柄武器短暂的压在一起,不分伯仲。

王冲狞笑着加重了力量,他的眼睛都快被吕正蒙快剑弄花了,别提这种剑术的使用者,他自信比力气不会输给这个有些瘦削的少年。

可事实正与他所想相反,吕正蒙不吝于与他比试力量,同样把力道压了过去。刀锋一点点的回退,王冲嘴角的笑意也逐渐凝固,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力量会输给这个名不经传的少年。

吕正蒙把身子也压了过去,王冲的刀被逼到了自己的胸前,他甚至能感觉刀背上的寒意。他大吼一声爆发出了自己所有的力量,血气上涌,脸色通红。可刀锋依旧纹丝不动,甚至还有向他这边逼近的趋势!

到了某个顶点,王冲感觉自己的胸口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来气,他连忙打算卸力后撤,反正距离台下还有一段距离。

谁知吕正蒙丝毫不给他机会,手腕一翻突然改剑身贴着刀锋,他顺势斩向王冲的手。王冲一惊连忙松了松手,吕正蒙一剑到底,收剑用剑柄对王冲的胸口捅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闷响与武器跌落的咣当声同时迸出,台下的人们只看到王冲的跌跌撞撞的栽倒地上,手中的弯刀也丢在地上。

王冲瘫在地上还想起身,可面对他的,直指他喉咙的长剑。

“第一场,吕氏,吕正蒙胜!”礼官敲响铜锣,所有人的心神被这道声音吸引。短暂的沉积后爆发了剧烈的欢呼声,整个吕氏都没有想到,吕正蒙会这样利落的结束比试。

……

“第三场,吕氏,吕正蒙胜!”

锣声一再地响,吕氏这边捷报频频。这已经是吕正蒙第三次击败对手,还都是先前不可一世的王家,这给所有吕氏少年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这两场吕正蒙全部使用的快剑攻势,他一上来就用连绵不断的剑光如暴雨般压制了对面,都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两个对手全部逼入了绝境。这令围观者是咋舌的,他们从未见过这般快剑,光是看就感觉会手臂酸痛。

王氏家主的脸色不是那么好看了,他已经多次饮茶压制情绪,虽然表面现在能沉住气,可内心已经掀起一场惊涛骇浪,暴跳如雷。

“这位少年好快的剑,想来平日没少下功夫。”萧因小声地说。

寒王使者压低了声音,“剑倒是很快,可太凌乱了。武术是用来杀人的,这种极具观赏性质的用在战场上恐怕会吃瘪。”

吕当正抿着嘴唇,看着站在场上的吕正蒙,没有参与身旁两人的谈话。在这个熟知吕氏剑法的族长眼中,吕正蒙第一场无疑是杂乱的、没有章法的乱剑,王冲输的原因是没有应对经验。可接下来那两场就完全不同,吕正蒙还是用的快剑,还是乱,可却有一种特殊的美感。

这是被人所看不出的,只有他知道这才是吕氏真正剑法的精髓。

甚至他还在吕正蒙的剑上看到了吕氏剑法不传之秘中“暴雨”的影子,他快剑如暴雨,令人根本无法防御就是最明显的特征。可就是这一点他才感觉奇怪,吕正蒙从六岁就寄居寒州,从哪里学会不传的吕氏剑法?

他已经来不去细想,这个孩子身上隐藏了太多的秘密,他看不透。只能希望他最后获胜,好好地询问他一番。

“第四场,吕氏吕正蒙,对阵王氏王腾!”

终于,这个以一己之力横扫一整支吕氏队伍的王氏少主又一次登临台上。

“我说,你真的这样为他们卖命?”王腾小声地说,“我听过你的遭遇,你难道看不出,吕石只是拿你当垫脚石吗?你连胜三场哪有力气站到最后?”

他一上来没有直接开打,而是趁双方见礼时心平气静的说。吕正蒙只是笑笑,与他目光一同向台下看了一眼。

“本来我第一个出场就是用来消耗你们的人体力的,打赢一个就不亏。我当然知道吕石他们想的是什么,我又不傻。”吕正蒙坦荡地回道。

“那你还心甘情愿的为他们卖命?”王腾皱着眉,“我不管吕石许给你什么好处,只要你认输,我出双倍!反正现在你已经连胜三场,就此认输也不会有人指责你。”

看着台上的窃窃私语,吕然几个人也紧张起来,“吕正蒙这家伙和王腾说什么呢?不会被王腾收买吧?”

这轮比试一开始吕辉就订下了计划,他预料王腾不会第一个出场,极有可能是压轴的存在,所以把吕正蒙派出去尽可能消耗对手的体力。当然不排除王家继续把王腾放在第一位灭吕氏的威风,所以怎么看吕正蒙放在第一位都是很好的选择。

只不过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吕正蒙连胜三场走到了王腾面前,一旦他被打败或者或者被收买,只有最后的吕石才有可能是他的对手,这样局势完全就会逆转过来。

“不会的。”一旁的吕石突然开口,“吕正蒙有他要获胜的原因,我可以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他是一个认死理的人,做一件事就会坚持到最后。”

吕石缓缓下了结论,他想到以前暗中观察吕正蒙的那些天,想着他的行动做出了评价。果不其然,两人见礼结束,分别走向校台的两方。

与吕正蒙擦身而过的王腾只听见灰发少年这样一句:“我拒绝,我只是想赢得比赛而已。”

“冥顽不灵!”王腾后退一步,面露凶光,“你会为你的不识好歹付出代价!”

哐当一声巨响,礼官敲响金锣,昭示这场关键比赛的开始。

第四十五章 蛮族入侵(四)



王腾一上场就响起了巨大的欢呼,这个少年向前出色的武艺没有被人遗忘,不少王氏族人祈求着他能奇迹继续,把所有人都击败。

他就站在那里,俨然享受着欢呼,一副马上旗开得胜的模样。

吕正蒙这一场没有上来就采用暴雨一般的攻势,他望着比他稍高一点的王腾,心里无不是警惕。

他这回抛弃了快剑,而是手中握着剑,一步一步绕着王腾,想着克敌制胜的方法。

王腾的武器是好几把武器组成的复合武器,每取出一种武器攻势都会截然不同,双锏易守,长剑善攻,短锥则是偷袭利器。一旦采用单一的攻势,便很可能落入对方的节奏,那样必然大势已去。

到底怎么办?到底怎么办?骄阳似火,手臂酸痛,腹中惊响如雷,无一不曾扰乱他的情绪。紧张中他突然自嘲,自己恐怕是所有人唯一没有吃早饭的吧?

“快点,还打不打,他在那里转圈干什么?”

“要是怕王腾,那就早早的认输,在台上逗留这么长时间做什么?浪费时间!”

台下不满意的声音渐渐一浪压过一浪,就连不少吕氏族人心里都是这个念头,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台上的贵宾耳中。吕当正笑笑正想解释什么,可谁知寒王使者率先开口:“吕族长,我要是没看错的话,这个少年用的可是吕氏剑步?”

“正是,正是,这是吕氏剑步中的‘积势’,将军果然博学。”吕当正脸上笑,心里却忌惮。一个外人,怎么对吕氏的武艺这样熟悉?

一旁的萧城守突然附和:“不过,积势的时间有些太长了。”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吕正蒙攻了过去。他那把平平无奇的长剑映着太阳,骤然一振就有锐利的反光,不少人只感觉有什么东西飘了过去,眼中刺痛感传来,就像被正午烈日的强光晃了一下。

连绵不断的攻势向他袭来,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长剑的每一次进攻上面都反射着光,大大的干扰了王腾的判断。他强吸一口气不断的举锏招架,对于吕正蒙的认知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这力道放在成年人手中或许算不得什么,可对于十二三岁的少年,这已经超乎他们的想象。两个人都被激发了斗志,愤怒的大吼着交战,谁也没有退缩的念头。

凶猛的拼杀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总共有一百余下,每一次金属的轰鸣都是那般震耳欲聋,这令所有吕氏少年对于王腾的武术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整个吕氏大概真的没有能打过他的人。

他们也在心里暗中祈祷——吕正蒙千万不能输!

又是好几个往复来回,吕正蒙的快剑均被滴水不漏的招架处,他出剑的速度也不复往昔那般凌厉,有几次都被王腾抓住机会反攻回去,他身旁险象横生。

“看来吕正蒙坚持不了多久了,他的体力快要枯竭。”吕辉拍了拍吕然的肩膀,“准备好,下一个出场的是你。”

吕然几乎是哭丧着脸点头,他心里都是不情愿,他哪会想到王腾会有这般高超的武艺?

看台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惊呼,几个少年连忙看去,发现是王腾抽出从右锏中抽出一剑,转守为攻的迈了一大步。他们的武器刚刚分开,吕正蒙刚刚收剑,可王腾也不调息的冲了过去。

那是迎头而来的斩击,王腾右手拿着的是轻剑,可使用的方式却是锏法中的“锤”,锋利的剑刃带着莫大的力道从天而降,吕正蒙情急之下双手举剑挡了上去。

两种武器冲击的力道震麻了吕正蒙的手臂,他两条胳膊本来就酸麻无比,经此一下手里一软,差点连剑都握不住。

接下来双方攻伐完全互换,吕正蒙被王腾一剑一锏压制,节节后退陷入了劣势。王腾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要浪费我的体力,我只说一次,你认输现在还能光荣的下场!”

吕正蒙一边后退一边舔了舔嘴唇,他不光是粒米未进,早上起来水也没喝,体力急剧的消耗已经让他嘴唇干裂,“不,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会放弃的。”

王腾不再留力,几乎是全力爆发,金属相交的刺鸣声更甚。人们原来以前先前他们的交手已经到达了巅峰,可这次的攻势要远超于先前。如果说刚才为止还是演武,这一刻已经完全是拼了命的厮杀。

谁都可能留不住手,甚至会葬身在残酷的搏杀下。

“竟然没有人强行终止,吕氏对这个少年还真是苛刻。”一直沉默寡言的高世伟小声地说。

他甚至预料到了吕正蒙的重伤。先前王腾一直迫于防守,无法发挥王氏滑剑的精髓,这下转守为攻,配合机关术的更迭武器,可以随时置吕正蒙于死地。吕氏的其他人能够看出这一点的,可他们没有强行终止比赛,就是让吕正蒙用命去消耗王腾的体力。

“真是一枚任劳任怨的棋子啊!”他在心里默默感慨着。

“斑斓锤!”

王腾的大吼重新吸引了高世伟的目光。他动用了家传武学最精妙的一式,右手的长剑依然是如重锤砸地一般从空中落下,他用力地将吕正蒙举起来招架的长剑一压再压,抓住机会腰部用力将单锏抡成一个半圆。

看到这一式,吕正蒙心里凉了半截,他下意识的招架落入了对方的圈套,那一记重锤才是真正的杀招。他已经来不及发力抽剑继续格挡了。

匆忙中他思索着应对的方法,他放弃了抽剑,双手握剑改单手用剑,抬起了自己只穿戴薄薄一层护具的左手!谁也没有想到这样的应对,他竟然打算用肉身强硬的接下来!

王腾的重锏准确无误的敲在了吕正蒙的胳膊上,一声沉重的闷响在校台上传出,武器与血肉碰到一起,吕正蒙左臂跟断了一样下垂着,所有人都捏着一把汗。

可王腾不这样想,他对于吕正蒙的格挡丝毫不慌,左手猛然提力,手腕一翻响起了机簧弹出的声音,他从锏抽出了短锥,刺向吕正蒙的小腹。

“我看你这些怎么挡!”王腾大吼着,吕正蒙的剑还与他的剑抵在一起,他想不出有任何对手有招架的方法。

可吕正蒙的选择更加令人惊讶,他们看见吕正蒙仿佛臂骨被砸断的左手突然抓住了那节短锥,锋利的锥刃瞬间划破了他的手掌,鲜血小股小股地滴落到地上。

所有人都被吕正蒙的狠劲吓到了,不过是一场厌恶,值得这样吗?

吕正蒙无疑认为是值得的,老师走后他一直在想勇气什么,理想又是什么。他一时没有头绪,可今天上了校台,他的勇气和情绪在一场场的战斗中逐渐调动起来,他想赢,他想要获胜的喜悦,他要证明自己不是吃白饭的废物!

就像有什么被种进心中厚土的种子萌发。

他突然感觉很熟悉,一种恍惚感袭来,仿佛他这样享受战斗与痛楚的快感不是第一次。

轰然又响起了金属交鸣的刺耳声。

两把搁在一起的长剑突然发生变动,是吕正蒙手腕一抖,把自己剑刃相向的长剑转了一个弯,变成了以剑身抵刃,就像刚才与王冲对战那样。王腾同样被打了一个迫不及防,一惊松掉了手中的剑。

吕正蒙抓住机会,立刻把长剑对准了王腾的脖子,只要轻轻一动,就能隔开他的喉咙。

可礼官怎么也无法判断胜负,吕正蒙固然取得优势不假,可王腾仍有一把武器在手上。而短锥的末端已经抵到了吕正蒙的腹甲,如果他的左手失去力气,王腾也可以将短锥刺进去,两边算是不分胜负。

“算你狠!是我输了!”僵持了好一会儿,王腾才放开了手。

他丢掉了手中的短锥,一个趔趄不稳摔在了地上。其实他也是强弩之末,第一轮比试中以一敌五耗尽了全部体力,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恢复。刚才他只是强撑着,看吕正蒙能否忍住左手的疼痛而认输。

结果显然易见,他的耐力没有吕正蒙强。

“第四场,吕氏,吕正蒙胜!”

礼官犹豫的不知道该不该扶吕正蒙一把,这个少年满脸苍白,大汗淋漓,剧烈地喘着粗气。而他的左手垂垂地,鲜血一股一股的往下流,已经染红了半块地面。

很快就有医师上来为他包扎,吕正蒙坐在校台一边,浑身不疲惫。医师为他细细地诊治一番,摇着头劝诫道:“年轻人,你这条左臂已经断了,我可以帮你止血,可动骨头的伤还是需要养,接下来就别参加了。”

“我……”吕正蒙还想说什么,戒严的会场突然急匆匆地闯进了一伙人。

他们穿着灰色制式的铠甲,头盔的徽记是一个弯弯的铁痕,正是中北城的标记。这些人都是守城的军士,谁也不知他们为什么匆忙进来。

只是谁也没有注意,这伙人入场引起骚乱的瞬间,高世伟随便找了个借口快步离开了看台。

“怎么了,什么事情这么急?”萧因问其中一个伍长。

“大人,不好了,我们在城墙的守卫看到南方有一支军队向我们袭来!”伍长哆哆嗦嗦的,“他们打的是灰色苍狼旗!”

灰色苍狼旗,是西岭浩州蛮族的标志,浩州共有九个尊贵的姓氏,每个姓氏都信奉不同的生物,而他们九部联合一起形成大军时,用的就是灰色苍狼旗。

“不可能!蛮族怎么可能踏入北原地界!”萧因怒吼着,“他们从南方来,自然要经过下望平原,怎么不见有狼烟升起?我们城外数十里的斥候怎么没有禀报?”

“大人,是真的,恐怕我们的斥候已经被解决掉了!”

他们的谈话声音很小,可还是传了出去,不少人都一脸迷茫,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蛮族是怎么攻到中北城附近的,甚至隐隐起了骚乱。萧因看着伍长,从袖袍中摸出兵符,“传我命令,封锁城门,调南大营来!”

南大营共计一万军士,算上守城的两千军士,总共一万二千。这算是一股不凡的力量,只要城门紧闭,他们燃起城内的烽火台,不愁坚持不到其余诸侯前来支援。

吕当正与两人点头致意,清了清嗓子,“诸位,今天有变故,还请大家回去,等过几天在开始比试!”

这下人群彻底骚乱起来,每个人的窃窃私语融在一起,很快就汇成了莫大的声音。还在校台一旁养伤的吕正蒙彻底懵了,他迷茫的看着台下,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结束这一场骚乱的是高世伟,他不知道从哪里脱去便衣换上甲胄,身后跟着百余军士组成的小队,都是刀出鞘箭在弦。所有人看着这一支突然武装起来的小队,心里隐隐升起了不好的念头。

“高世伟!你来得正好,我还要问你!”萧因作为中北城守望着这位新晋诸侯,是毫不留情的训斥,“我的人说蛮族兵临城下!为什么通过你驻守的下望平原没有燃起狼烟?”

高世伟淡然地笑笑,“很简单,是我把他们放进来的。”

一语哗然,有的人甚至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台上的所有人用冷酷的目光盯着高世伟,就像再看一个死人,“你是说,是你勾结西岭,任由蛮族大军通过下望平原的?”

面对寒王使者的诘问,高世伟一脸坦然,“没错,就是我,我劝各位束手就擒,一会还能苟活下来。”

“放肆!高世伟,你这个逆贼,难道你以为就凭你的一百军士,可以横行不成!”吕当正一挥手,“吕氏族卫何在!”

其余的诸侯也命令自己的亲兵过来捉拿这个叛国的反贼。

“哈哈哈!”高世伟仰天大笑,“你们真的以为我会毫无准备的来这里引颈就戮吧?难道你们不感觉现在有些胸闷,然后头晕目眩吗?”

场上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是手中的武器掉落,不少人都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吕正蒙呆呆地看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傻了眼。

就连吕当正也感觉到了不适,他努力扶着桌子才不至于跌倒,“你……你下毒!”

“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顶多让你们浑身无力四肢发软罢了。”高世伟的语气似乎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把毒药下在了中北城的地下水源里,只要今天饮水吃饭的,无一幸免!”

“你……你不怕勤王的军队过来把你撕成碎片吗?”

面对场中唯一笔直的几人,他几乎是毫不在意寒王使者的指责,“哪里有勤王的军队?不妨告诉你们,南大营那边的伙夫就是我的人,整个营寨全被我下了猛料,无一人幸免。中北城今天是必然被攻破的!”

“快去!快去点燃城内狼烟!”虽然军士失去了战斗力,可强壮的身体对抗着毒素,他们活动还是没有问题的。

高世伟仰天狂笑起来,他就想一个疯子仰望着天空,“你以为我会给你们机会吗?今天是任何消息都传不出去的!”

吕正蒙是少数还能活动的人。他就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加上昨夜练剑很晚,睡醒后只是草草洗了一把脸就到这边来,固此幸免。他看着那个嘴角有黑痣的高世伟,心里逐渐被恐惧蚕食,他想,自己所做的一切还是晚了,蛮族还是踏上了北原的土地。

挫败感一阵一阵的袭击他,本来就疲惫不已的他突然不想抵抗,感觉自己随便找个东西撞死就算了。可忽然间他记忆中飘过了许多面孔,有他老师,有头戴斗笠的苏墨白,他想自己还没有出人头地,还没有回报人家的救命之恩。

他突然想到这个消息在前夜已经传了出去,一定会有人来就他们的。

他这样想着,拄着剑站了起来,面色视死如归,一步一步地走向看台。

他知道,自己还有能做的事情。

第四十六章 蛮族入侵(五)



跟着吕正蒙拿着武器走向看台的,不止他一人。

许许多多的人没有被这个消息吓到,尤其是不少参加族比的世家子弟,他们虽然有着短时间的惊愕与迷茫,可很快就意识到一点——绝对不能做任人宰割的羔羊,他们所接受的教育和家族的荣耀不允许他们这样去死。

许许多多的人和吕正蒙组成了队伍,他认识的有吕石、吕风、王冲、王腾……都紧紧跟在他身边,握紧了武器。

看着那些不断逼近的少年、中毒较轻的军士与各家的族卫,高世伟似乎被他们的举动逗笑了,指着他们的鼻子,“这凭这些毛头小子?他们有的连血都没见过,能干什么?”

很快就有厮杀声传来,不少族卫与军士倒在了血泊中,与他们一起的少年也没好到哪里去,纷纷败退,有的甚至闭上眼呕吐起来。围观的人一看这边俨然成为了战场,虽然没有什么力气,还是推搡着、拥挤着,四处哄闹着跑出去。

高世伟没有命令军士管他们,都是些小鱼小虾,谁也逃不出去。

“啊!”惨叫声依次响起。

不断有人倒在血泊中,与高世伟这些经历过战争的人来说,少年们的力量是这样的微不足道。可这里终究是吕氏,这里的人终究流淌着英雄之血,不是所有人都是懦夫。

吕当正吹响了口哨,从暗中涌出了一大堆身穿黑衣侍卫,他们手里拿着锋利的武器,身手完全不像是中毒的模样。这些都是吕氏豢养的死士与私卫,是真的杀过人懂得与人搏命的!

“你们几个过来!”吕当正大声地喊,“氏族的人都跟我们过来!不要为这些拼了命,你们是未来!”

侍卫们厮杀在一起,越来越多的族卫包围了看台,高世伟的身影彻底淹没在人群中。他的军士战斗力固然很高,可就是杀一百只鸡都要时间,何谈是些不畏死的人?

地面震动起来,一股浓浓的黑烟从北方升起,那是城门方向,远方已经有拼杀和马蹄声飘荡过来。这是城门已经沦陷的征兆,不成想蛮族这么短的时间就杀了进来。

这些四周彻底乱了,哭喊声一片,再无秩序可言。这些百姓还是第一次见到战争的硝烟,他们都听过蛮族杀烧掳掠的传言,心底都被恐惧的巨浪淹没。

尖锐的箭声呼啸,已经有蛮族人骑着马攻了进来。他们的坐骑都是黑骏,那些高马抬起前蹄足有一人多高,他们在上面挥刀肆意的屠杀平民,黑色的马鬃都被鲜血染红,晃动如同挥舞红色旗帜。

吕氏内部与外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面的人疯狂地向四处逃窜,希望逃出城区避过一劫。而氏族的人都在卫兵的掩护下向吕氏内部进发,那里有一座地宫,可以通往城外。

吕正蒙跟着众人奔跑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不少军士也撤退到了这边,他们挥舞着刀剑拨着流矢,他们的反抗在铁蹄之下是那么无力,蛮族特制的羽箭射穿盔甲嵌入肉里,死相凄惨。不乏有惊慌者丢下刀剑逃命,可那些坐在马背上的蛮族武士只是冷笑着拉开弓弦,射出夺走他们生命的羽箭。

两千无力应对的守军,对于蛮族早就准备好的精锐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不知道是谁按住了吕正蒙的头,强行把他拉了回去。吕正蒙不再去看那边,疲于奔命的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很快的,越来越多的蛮族铁骑涌了进来,他们迅速清理了战场,屠杀了所有抵抗的士兵。高世伟擦去脸上蹦溅的鲜血,露出笑容与为首的蛮族将军对视。

“是阿史德大叶护么?您麾下的勇士真是超出常人的勇猛。”他看着那些武士,由衷地赞叹。

此次蛮族联军的首领阿史德·兀哈尔没有说话,而是眯起了眼睛。他眼角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皱起来更显狰狞恐怖,那锐利的目光如同找到猎物的雄鹰,令人生畏。

这是他幼年被叔叔鞭打所致,他父亲死于远征一战,继承叶护位置的他没少受觊觎这个位置叔叔的气,少不了打骂。可是他一直隐忍到成年,毅然率领亲卫砍下了叔叔的头颅,彻底奠定了自己叶护的位置。

“军师,您怎么看?”阿史德没有回应他,而是问了身边旁边的人。

高世伟这才注意到这位凶狠的蛮族大叶护不是孤身一人,他身边有两匹骏马,皆是西岭特产的黑骏。左边的是一位中年人,他把自己罩在黑袍中,谁也看不清他的脸,无比神秘。

右边的则是一个年轻的蛮族少年,他用粗麻编织的绳子扎着头发,一身白色的裘衣,面色稚嫩,脸庞和阿史德有几分相像。他一直按着腰间的刀,四处张望有些拘谨。

“恭喜大叶护建立霸业的第一步,如今中北城已经被攻下,整个寒州都将任你驰骋。”他恭敬地回道,“请允许我率领一支军队攻破吕氏地宫,那里还有最后的漏网之鱼。”

“那是自然,攻下中北城,军师和高将军功不可没。”阿史德少见的放缓了声音,“还请高将军助我,清掉城外逃窜的士兵。”

“那是自然。”他以为这位大叶护现在就要与他撕破脸皮,他摘下头盔放到了亲卫手里,临走之际,他突然听到阿史德的一番话:

“三王子,这次随我出征,斩下了多少敌人的头颅?”

他回头看了一眼他身边的少年。他猜的不错,这位蛮族少年果然是他哥哥阿史那可汗的儿子,这次出来,就是跟着叔叔建立一份功业回去的。

“回禀叔父,铁真这次遇到的都是平民,没有下得去手。”少年拘谨着回话,低下了头。

阿史德几乎是用痛心疾苦的语气对他指责,很难想象这种语气会出现在以冷酷著称的大叶护身上:“三王子,你是诸位王子中体质最弱的人,大汗疼爱你,一直把你放在身边。可你也知道,雄鹰不能一直活在别人的庇护之下,你有一天也要自己翱翔,这就是大汗这次让我带你出征的原因。”

“是,叔父教训的是,铁真一定不会辜负父亲和您的期望!”少年深深地低下了头,紧紧攥着拳,指甲嵌到了掌心里。

“军师,那三王子殿下就交给您了。”阿史德转向他身边的黑袍人,“我去城外把南大营的守军彻底解决掉。”

黑袍人恭敬地行礼,“请大叶护放心,吕氏地宫的危险早已经被我们解决,我和王子殿下可以轻松地解决那些人。”



这是吕正蒙第二次进入地宫,两次的心境截然不同。他在队伍后方的洪流中,身边都是些不认识的人,是许多穿戴不同制式盔甲的士兵。

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能跟着前面的人跑,忽然他觉得心底空荡荡的,支持他的勇气虚弱下来,他和每个人一样都怀着深深的焦虑。

“封闭陵门!”也不知是否逃亡的人全部进来,只听见吕当正在前头大喊。

这下吕正蒙才发现他身边的人有一半都是族中私卫,他们在两侧面无表情的在内部拉动机关,足有上千斤的石门在机关的带动下缓缓封闭,落地荡起了巨大的灰尘。

他稍稍喘了一口气,随着陵门的封闭,他感觉心里没由来的安稳。他迈着步子向前走,无意间回头,发现门外还有一批向这里奔袭的人,那些人望着封闭的陵门,脸上全然是绝望的表情。

“放我们进去!开门!啊!”有人趴在重重的石门前大喊,疯狂地锤着,不一会儿这些声音全部安静下去,隐约能听见痛苦的嚎叫。

“我们现在暂时安全了!”

听到吕当正这么说,吕正蒙发现不少人都松了一口气,还有的少年直接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他环视四周,发现这里也就几百人,人头攒动,密集如蚁巢。

可接下来吕当正的话无疑给所有人心里浇了一盆冷水:“可是我们不能在这里呆着,地宫内有一条小道,可以助我们逃出城外。”

“城外那么危险,干什么要逃出去?这里不是很安全吗?”有人用哭唧唧的声音质问。

就连吕当正身边的萧因也劝道:“吕族长,我知道把蛮族入侵的消息传出去很重要,可城外毕竟都是蛮子,我们这一堆人还真的不一定能传消息出去。”

“是啊,是啊,听说地宫内的粮食足够支撑半年,我们就在这里歇几日,等风头过去在出来吧。”

“是不是里面粮食不够?你要诓我们出去,然后让你们自己族人安稳得在这里!”其中也不乏有恶毒的猜测。

吕当正挥舞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大家听我说!我吕当正既然带大家来这里,就绝对不是那样自私的人!事出有因,前天我们地宫遭到入侵,贼子偷盗至宝不成,一气之下毁去了大半粮食!”

众人又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怎么这么巧?你怎么证明不是骗我们?”

吕当正赔笑着解释,一脸恳切,甚至拿吕氏祖宗的名义立下毒誓,这样才打消了众人的怀疑。吕氏这种氏族对于祖上大的荣耀比什么都要看重,断不会拿这些行骗。

“大家相信我们,我们是共同进退的,以表诚意,我们吕氏的所有人走在最前面!”

吕正蒙大脑却飞速旋转,他感觉有什么线条要在他脑海中构思成型——前天地宫、贼子入侵、无相、大阵被破坏、密谋天涯剑……

他突然想到了!是无相!这场战争是无相针对吕氏,不,整个中北城的阴谋!目的就是要把他们逼入绝境!

从他老师到寒州以来,无相就在布局,他们交给老师地图,试图在封禁大阵内杀掉老师破坏地宫。前者未能成功,可后者他们已经做到了,在他与苏墨白地宫相遇之间,那个无相的灵族人就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很多事情都说通了,比如高世伟怎么探查到地下水脉,又是谁给他那样剂量的毒药包括破坏吕氏地宫,让大阵在战斗的余波中失效,。一切的一切,都是无相这个组织的阴谋!

吕正蒙感觉通体彻寒,使劲地打了一个寒颤。如此紧密的布局,连连的设计,竟然让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失守,万计的大军变为任人宰割的羔羊。这是有多么可怕,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对吕氏、整个中北城赶尽杀绝吗?

不,绝对不是这样!他在心里否定自己,绝对有比这两件更重要的事情,与那些无相所追求的相比,他们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只能是他们所图中的无辜陪葬。

突然间他看到了吕风,吕风从他父亲背后走来,腰间多了一把长剑。他们现在处于享殿前宽阔的神道中,身后就是供奉吕氏列祖列宗牌位的享殿。吕风从那里出来……

他知道了,是灵器格尔杜拉帕西,英雄之剑天涯,他先祖建功立业的武器!

他仔细看去,隔着很远不太真切,可他毕竟拿在手里过,可以确信这就是那一把剑!吕风作为吕氏少族长,自然不受“赤若流火咒印”的灼伤,也不必担心地宫自毁。只是‘英魂’封印还在,它只能是一把锈剑。

“不要拿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弱,话说道一半就停下了。

吕正蒙突然感觉自己没有立场说些话,他要是提醒了这些,可怎么解释这个情报的来源?且不说吕当正他们会不会相信他,就算是把天涯剑留在地宫,那些人真的就不会追杀他们了么?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在那些人眼里,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必须要死的,无论他们是否带出天涯剑。不然中北城失守蛮族入侵这个消息就会传出去,整个寒州都会戒备,这样蛮族和无相的计划就会落空。

“可惜,可惜。”那边最前方的吕当正丝毫没有在意吕正蒙的异样,而是有意无意的看了身边吕青期一眼,“要不是早年间我们吕氏地宫大阵的阵眼被偷,否则只需坐镇这里,无论都是蛮子攻过来,都会死于非命!”

不少人表面点头,内心却对吕当正鄙视的很。

论底蕴没有人比得多吕氏,他们也都知道吕氏设有大阵,足以诛杀一切来敌。可这跟阵眼被偷有什么关系?无非是吕氏近些年没有找到习得祖艺的人,完全就是中落而已。

“请大家稍稍休息,等这该死的药劲过了之后,我们就出发!”吕当正率先席地而坐。

不断地有人找地方坐下,发出了劫后余生的满足声音,他们对于外面那些惨死的人是幸运的。可又是不幸的,因为等待他们的完全是未知,谁也说不准将来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有时候直接死亡好过看到希望之后更加绝望。

吕正蒙也捂着手臂坐下,他这才感觉到疼痛,先前精神紧绷不觉什么,现在放松下来感觉整只手都要断了。他小心地看着四周,准备随时应对突如其来的危险。

第四十七章 蛮族入侵(六)



已经过了正午。

在六月这是一天中阳光最盛的时节,吕氏的少年平常都会抱怨为何如此酷热,可今天的他们无比希望能看到天空,无比渴望沐浴在阳光下。

吕正蒙翻过了一块石碑,这块石碑刻着他先祖的名字,代表着这里是陪葬的耳室。出了耳室就代表着离开吕氏地宫,也就代表着离开吕氏。

他依依不舍地回看了一眼,身边人群拥挤,火光依稀。

他突然感觉自己正在做一个噩梦,从一开始发病夜遇高世伟到蛮族入侵,都是一场幻梦。只不过前面遇到老师,与久别的恩人重逢,都是他梦境最好的地方,为此他陷入这里不愿自拔。

而现在的险境则是真实的预兆,他曾经所拥有的一切都不见了,甚至比以往更甚,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现在想要挣扎着恢复以前的生活——无人问津,只做一个遭人白眼的孩子,可他发现,自己回不去了。

他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可离别之际内心总是被一种酸溜溜的情绪充满。怎么会这样呢?他不是想要离开这个地方,摆脱自己遭人轻视的境遇么?

可脑海中掠过的画面,无不是泛白的拂晓,他偷偷地在细雪纷飞的日暮中堆雪人;是蹑手蹑脚,在朦胧的夜半溜进膳房找东西吃;更是在夏日跳进护城河潜水,开心地捧出一条大鱼。他突然明白,寒州吕氏不是他的家,而是他暂时的归宿,那里的生活也不都是困苦的,也有惬意与舒适。

只不过现在这些,都跟他说再见了。

他突然鼻子一酸,很想哭。

可他还是装作揉眼睛的样子,把眼泪悄悄擦去了。

他身旁不乏有世家的千金小姐,娇滴滴的哭起来没完,让悲伤的氛围感染了一大片。他想自己不能随波逐流,他要坚强,他要想老师期望的那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大家加把劲,快要到出口了!”过了有半个时辰,最前方传来声音。

那是吕当正,这位平日深居简出的吕氏族长发冠不知道被谁撞了一下,歪歪斜斜的,还有几根发丝飘出。他平日是最讲究礼仪的,总是把礼法祖训说在嘴上,而如今也是衣衫不整,脸上挂着浅浅的灰。

人们欢呼起来,也不管是否熟稔,纷纷拥抱着庆祝,脸上终于露出了喜色。这句话的作用超出了吕正蒙的想象。

走上这条隧道开始就一直有人抱怨。这里地势低空气不流动,有的地方还散发恶臭,甚至还有几具白骨骷髅拦路。有很多人都丧气地要求往回走,可如今要到了出口,似乎什么都忘了。

可吕正蒙不敢大意,他知道对方一定要拿到天涯剑,为此不惜让整个中北城陪葬,哪里会这样轻轻松松的让他们逃出去?

最后一段路程的确给人一种向上的攀登感,两边墙壁的土壤也不似先前那样湿漉漉的,不时还有凉风拂过。这无一不是昭示马上就要出去,这条通道太黑暗沉闷,就跟地牢无异,长时间逗留真的会把人逼疯。

吕当正拉开了门,众人相互扶持费力地走了出去,几家的族卫和剩余的士卒走在最前方,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所有人成功的脱身而出。不少人振臂高呼,呼吸着自由畅快的空气。

他们脱身的地方地势凹陷,周围荒草杂生,人迹罕至,正是城外十余里的北枯盆地。这里植被稀少,就是牧民放牧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

不少人回头,从这里还能看到中北城的轮廓,看着浓浓的黑烟,不少人心里一阵悲戚。那可是他们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啊,就这样突如其来的毁于战火?何况逃出来的不过几百人,想着他们的亲人在葬身满足铁蹄下,抽泣呜咽声连成一片。

“大家收拾收拾上路吧。”吕当正也不好受,可还是撑住了一口气,“我们要在天黑之前赶到南潇城去,要尽快把这里的消息传给各位诸侯!”

“啪啪啪!”

吕当正说完话后响起了鼓掌的声音,在这位吕氏族长看来这是对他的嘲讽,他愤怒的转了一圈,没有找到拍手的人,每个人都是面面相觑一脸迷茫。他这才不敢相信的把目光挪到地势较高的土坡上。

土坡上的一人多高的杂草翻动,一个穿着黑色兜帽的黑衣人走了出来,他拍着手,一边摘掉了兜帽。这下所有人心凉了半截,他们这才注意到,黑衣人身边的草里隐藏着许许多多双凶狠的眼睛。

“你……你是太宿?”看着黑衣人眉间的星痕,吕当正突然想起了十二年前中北之乱那夜的吕氏。

“想不到吕族长记忆如此惊人,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还能记得我的名字。”太宿笑笑。

吕当正身边的萧因被这一支突如其来的兵马吓得失了魂,他疯了一样地抓住吕当正的肩,“吕族长,你认识这个太族人?是来就我们的吗?”

“怎么可能!十二年前中北之乱我吕氏的秘术大师正是被他袭杀,我当时在是无意间听到他的名字的!”吕当正回应他的也是咆哮。

“吕族长,你身上应该带着天涯剑吧?把它交出来,我可以饶你们一条生路!”太宿毫不犹疑的说出自己的要求。

吕风对上了他贪婪的目光,那一眼很可怕,全然把他震慑了。他把祖先的佩剑死死地往怀里抱了抱,“你休想!这是祖先的尊严,就是我们死了也不会拱手送出去的!”

看着吕风瑟瑟发抖还能说出这样硬气的话来,太宿笑得更开心了,“不愧是名门之后,在这个关头还能说出这么硬气的话。只不过我想看看,一会刀兵落在你的头上,你还有如此硬气吗?”

“动手!”他一挥手,魁梧的蛮族士兵立刻抽刀冲了下去。

“你们快跑,这里我们来拦住他们!你们是最后的希望了!”吕当正推了吕风一把,他要和几百个剩余的族卫与这些蛮族人死战,希望能够拖延时间。

吕风呆呆地站在原地,大颗的泪珠滚动,“父亲……”

“快走!你这个逆子,想要我白白死在这里吗?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吕氏族长了!带领族人活下去,一定要留住不灭的火种!”吕当正狠狠地扇了他一个巴掌,这个一个被誉为吕氏最软弱的家主终于展现了他的魅力,“让妇孺先走!就是死,也要这些蛮子从我们的身体上迈过去!”

不少人大声应和着,足有百余人的族卫同仇敌忾,竟也有一些视死如归的味道。为了他们的孩子,为了这些与他们敌对的蛮子,他们也是可以不要命的!

“还看什么?快走啊!”吕当正没有回头,而是大声地叫喊,他抽剑冲向了袭来的蛮族士兵。

吕风擦擦眼泪,从这一刻起他就是吕氏的族长了,他父亲总是期望他长大接替族长的位置,他可以说,他现在就可以,他感觉到了肩上沉甸甸的重任。

“走!”他领着四十多名少年妇孺和最后的十名族卫发了疯一样地向西边跑去。

太宿依旧站在高高的土坡上,他身边是脸色惨白的蛮族三王子阿史那·铁真,看着那些逃亡的少年们,他眼里没有一点动容,居高临下:“真是可悲的反抗啊!”

吕当正对上了蛮族士兵,两拨人厮杀在一起,他面前足有几百人,当然上千人也是可能。黑压压的一片人,让他感觉回到了十二年前的中北之乱。

劈开蛮族人的弯刀,他一把刺中了对方的胸口,看着鲜血如柱的喷出,心里没由来的畅快。纵观他这一生,父亲早逝,委曲求全的接替族长之位,还要小心翼翼的看人脸色维持平衡,别人只看到他的风光,可很少有人看到他的苦闷。难道他就不想做一个志存高远的人,效仿他的历代先祖驰骋沙场吗?

他这是生不逢时啊!要是时间回溯几百年,到中衍建国或者后衍初立,他不一定不能建功立业,舒展他的抱负,弘扬他吕氏的雄风。再不济,也不会沦落到如今地步。

“给我死!”他用自己毕生所学穿梭在战场各处,他身为吕氏族长,当年一手吕氏剑法自然力压群雄,面对这些蛮子,他还真的不怵!

“军师,还请您出手,尽快解决这些残兵败将。”一个蛮族将军模样的人走到太宿身边,“大叶护只给我们留了两千军士,想不到这些人竟然还有这般战力。”

“也是时候结束这困兽之斗了。”太宿挽起了宽大的黑袍,瞬间消失。

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他瞬间出现在了坡底。身边的吕氏族卫连续砍死两名蛮族士兵,看见他发了疯一样地冲过来。

可是太宿只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族卫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到他身边时噗通一跪,气息全无。他目光空洞,脸上表情全然是恐惧,仿佛看到了诸神降临。

太宿如同神祗降世一般缓步走在战场,冲向他的人只是被他瞪了一眼就生机全无,倒地的尸体逐渐发黑变成粉末,被风轻轻地一吹就没了。那些人就像祭拜时不小心目睹了被神祗尊荣,被至尊身边光晕焚烧殆尽。

他出现在战场的时候,所有蛮族士兵不约而同的退出战斗。

摧枯拉朽,眼下只有这个词语能形容此时的太宿。他闲庭若步,杀一个人简直比喝水吃饭还要简单。场上本来还能称得上胶着的局势,在他加入战斗后立刻呈一边倒。

吕当正是场上最后几个敢于冲向他的人。这位正值壮年的吕氏族长强提一口气,不去看他的眼睛,大吼着跳跃劈砍,企图一下把对方从中间劈成两半。

可对于吕当正抱着同归于尽必杀的一击,太宿面无表情的抬头,不知道何时勾勒好的符文连成一片银色的半透明墙壁,如同泥沼一般吞噬了长剑。吕当正身子被控在半空中,奋力地挣扎。

他举起了左手,空气中瞬间多了一道由星辉组成的符文,一道银色的星辉箭矢瞬间疾驰而出,直接贯穿了吕当正的眉心。这位吕氏族长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一丝声音,就这样从天空掉落。

落在地上发出了噗通的一声响,血顺着鼻梁流到了地上,汇成一小滩慢慢地向外蔓延,脸上全是不甘。

“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太宿一挥袖袍转过身去,对这位吕氏族长的评价只有短短八个字。

“古耶尔叔叔,这是什么样的邪术?”仍留在坡上的阿史那·铁真喃喃地说。

他身旁蛮族将军模样地中年男子连忙捂住了少年的嘴,他从铁真几岁时就一直担任他的老师,是他最亲近的人之一。

“三王子,千万不能这么说!”他左盼右顾,发觉身边无人才松了一口气,“军师是太族人,这是太族最高等的秘术星火,普通人只要与军师对望就会被星辉点燃。那些都是星之古神赐给他裔民的力量。”

古耶尔牵来两匹骏马,把马缰送到了铁真手心,“三王子,可汗这次出来是让你奋勇杀敌成为真正男子汉的。”他遥遥一指那群已经跑出了环形凹地的吕氏一行,“是时候建立你自己的功业了。”

凹地不适合黑骏奔行,古耶尔一挥手,凹地外剩余的一千蛮族军士立刻上马,“一会大叶护会率大军攻向直互城,要是发现我们没有解决这些人,一定会失望的。”



蛮族的士兵向潮水一般涌来,他们骑着蛮族特有的黑骏,很快就追上了那一伙吕氏少年。人力终究匹敌不过马匹的速度,此时双方只有百丈的距离。

吕风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不用去想也知道是蛮族铁骑,他心里凉了半截。他知道父亲和族人豁出生命为他们争取一线生机,不曾想这么快就追了上来。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说到底他还是一个没有经历战争的孩子,以蛮族的行军速度不需片刻就能追上来,那时候等待他们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吕风在心里质问自己,却没有留神,一个不小心被石子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上,一直握在手心的旗帜飞了出去。他手心里都是泥土,绝望地看着前方那些狂奔的人,没有一个人理会他。

这个时候停下来就是死,生死关头自顾不暇,还真的没有注意这位少族长。

在吕风绝望无助的时候,他的视线里突然伸出了一只手,那双手掌有长年练剑磨砺出的老茧,他握了上去,很温暖,也很有力。

他被搀扶着起身,捡起祖传的旗帜,这才抬头看清了来人。肯停下来帮他一把的不是平日那些与他交好的兄弟,也不是忠心耿耿的族卫,而是一个他平日无视甚至还取笑过的人。

是吕正蒙。

“你……”吕风不知道说些什么。

吕正蒙回头看了一眼,拽着他就跑,“别磨蹭了!那些蛮人要追过来了!”

两个人撒腿就跑,可渐渐地,奔袭声离他们越来越近,上千个蛮族铁骑一起奔驰的声音仿佛地动,那股气势简直是要把天穹都翻过来。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般雄伟的战术,两人不约而同的涌上一个念头——这样的骑兵,真的是诸侯大军可以抵挡的吗?

打断他们思绪的是一种更急促尖锐的声音,吕正听出来了,那是箭鸣。他曾在演武场偷偷瞄准过靶心,可对于三石的长弓,以他的年纪来说还是有些费力。

蛮族铁骑从左右两边包抄过来,他们是蛮族特有的弓手,是阿史德训练出的精锐,这些神射手的马都比平常马匹要快,为的就是在追击战中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他们的目标大多是前方那一伙人,幸运地,这两个孤孤单单的人没有成为大批箭雨的目标。一阵箭雨过后,前方有一半人都倒在血泊里。

马叫嘶鸣,这些蛮族弓手彻底把他们围住了,这一次他们没有留情,不少长弓对准了吕正蒙和吕风的方向。看着那些冰冷的箭簇,吕正蒙知道对方是要彻底结束他们的生命了。

这等开阔的地带下,面对密集如雨的箭矢,根本无从闪避。

“不要放箭!捉活的!”后方突然传来了大喊。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那边,是一个蛮族将军,他身边跟着一个半大孩子,虽然是夏天,他脖子上还是有一道纯白的白狐围脖。

蛮族弓手松开了弓弦,把箭矢插回了马腹驮着的箭囊中。这一道命令来自古耶尔,他身边跟着的是蛮族三王子阿史那·铁真,将士们都知道这一次汗王命三王子随军历练,可到现在没有杀一个人,回去也是不好交差的。

这些士兵翻身下马,抽出刀慢慢地向他们靠近。

“听我说,吕正蒙。”吕风突然把一个东西塞到了他手里,语气很快,“谢谢你救了我。如今能让我们活命的,只有抓住蛮族人身边的那一个少年。”

他指着那个古耶尔身边的铁真,“我不知道他的来历,但这些蛮族士兵对我们围而不杀,想必就是把人头留给他,好让这家伙提着我们的首级回去邀功。我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一定是个贵族,说不定也是什么狗屁可汗的儿子。”

“你只要到时候趁机挟持他,以此要挟,保全性命是没什么问题的。”

“可我……”吕正蒙怎么也想不出来如何能擒住一个被千军保护的贵族少年。

“我相信你,你可以做到的,就凭这把天涯剑!”吕正蒙这才注意手里正是灵器格尔杜拉帕西,他先祖的英雄之剑。

“我不行的。”知他所想,吕风惨然一笑,“每一年族比前我父亲都会带我去地宫降服这把剑,可都失败了,想来这把剑也不认可我是英雄吧?那作为宗族的你,是不是对这把剑更有亲信力?”

他拍拍吕正蒙的肩膀,“既然吕石相信你,那我自然也可以相信你一回。这把剑的秘密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可你只要降服他,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活下去的!”

吕风的声音越来越远,他持剑指天冲了出去,奔向了那些蛮族人。迎着风,象征吕氏的绛红色鹰旗展开,那是从地宫带出来的,是他们吕氏最后的尊严,此时像极了如鲜血染红的画卷。

吕正蒙最后看见的,是他鼓励而又勉强的一笑,他感觉第一次认识了吕风,可捧着天涯剑,他又不知如何是好。

第四十八章 蛮族入侵(七)



吕正蒙呆呆地看着手心捧着的古剑,感觉自己的手都在颤抖。天涯,或许在别的种族之中,称呼它为格尔杜拉帕西更合适一点。

这是一把太过传奇的古剑,他先祖吕天阳曾用这把剑荡平乱世,在当年那些青史留名的战役中,每一次都有它的身影。

据传言这把剑蕴含了一个大秘密,拥有它的人就有颠覆天下的实力,无数人为此趋之若鹜,可自这把剑诞生至今的一千三百年里,彻底掌控这把剑的寥寥无几。

他不知道这把剑蕴含着什么样的秘密,可他现在必须知道,不然他救不了眼下的那些人,甚至连自己都要死去。

吕正蒙不是第一次握住这把剑,前天他就曾在地宫里试图驯服这把剑,以前他也无数次幻想有一天举起英雄之剑,在战场上无人可敌。可事到临头才发现,原来自己真的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孩子,别人把希望托付给他,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闭上眼,试图效仿那一天进入奇异的空间里,他现在无惧于那些黑影。可无论怎么着急,这把剑都没有表现出一点异样。

他沮丧的睁开眼,心想原来没有老师那一天赐予他的星辉,他竟然连这把剑的真容都看不到。而他睁开眼的那个瞬间,感觉血都冷了。

一个没有武器的蛮族人大吼着扑向吕风,他生得膀大腰圆,足足高了少年一个头,飞驰地扑过来如同活动的小山。他成功地抱住了吕风的脚,吕风气急双手握剑向下插下去,鲜血溅到了脸上。

而那个蛮族人倒下才吕正蒙才发现,一个小姑娘缓缓倒在了血泊中,身边站着一个蛮族军士。他认识那个小姑娘,是冯氏的掌上明珠,曾和吕风在彩香庭把臂同游。

吕风正是看见了这一点,紧忙要去解救,可不成想被人拖住了脚步。

看见自己心爱之人倒在血泊,吕风跟疯了似的不要命冲了过去,有三个蛮族军士带着嘲笑拦住了他的路,他暴怒之下连斩三剑。

嘶撕嘶的三声响。

吕正蒙是熟悉吕风出剑速度的,这一次比他以往见到的都要快,那股凌厉的剑法连空气中流动的风都劈开了,第一剑他直接刺向了左边蛮族士兵的喉咙,第二剑他刺进了中间那个蛮族人的心脏,第三剑则是砍下了右面军士的手臂。

他的剑虽然比不上天涯,可也是不多得的宝剑,加之贫瘠的蛮族一向打造不起优良的甲胄,他三剑就要了三个人的命。

鲜血把他半身染成了红色。

看见这样一个剑法高超的人,散落的蛮族士兵终于围了过来,他们判断出了吕风的危险,没有选择留手,这一次过来的都是蛮族精锐,他们不但可以挡下吕风的剑,甚至还用力气逼得他节节败退。

吕正蒙终于反应过来,他不在去想那什么狗屁的秘密,他匆忙的把天涯用绳子系在背上,跑去那边要救下吕风。

可这里是战场,没有点到为止,吕正蒙刚刚一动就有大批蛮族军士把他团团包围,那些魁梧的蛮族人比他高了一个头,围在一起的大片阴影把阳光都遮住了。

他只能从人缝中看到远方五六把腰刀同时举起,一同落下后传来一声凄惨的哀嚎。吕风并没有当场气绝,一股信念支撑着他,吕正蒙能看到一个匍匐前行的身影,到了冯雨尸体旁边,他握住了她的手,就此停下。

同时一声声哀嚎响起,他认识的吕石、吕辉、吕然……等等大多人被砍下了头。

“混蛋!”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胸腔里的血液滚烫。

“噗通、噗通、噗通。”

他听到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巨大的痛苦从他的胸前处迸发,从心脏里流到全身的血液如同铁水一般滚烫。这是他发病的征兆,每当他情绪失控或者月圆之夜就会这样。

这是他的梦魇,可吕正蒙毫不在意,他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疯疯癫癫如同一只野兽嘶吼。他笑自己冷血,明明只要情绪愤怒就会发病,可为什么那些人遇到危险时他一点症状都没有?

原来他真的没有把这些人放在心上,刚才种种,不过是危难之中产生的一种特殊情愫罢了。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那些凶神恶煞的蛮族士兵提着刀一步一步的逼近,他们没有一个人有好脸色,都感觉这个笑声是在嘲讽。可离近了,他们也听到了被笑声掩盖的心脏跳动声,他们有些惊讶,这决然不是人类器官可以发出的声音!

最后一刹那,心脏跃动的声音停止,吕正蒙感觉自己受伤的左臂不疼了,浑身都是充盈的力量。

他抛出鹰旗,扎进了一个最前方蛮族士兵的心脏里,那个蛮族士兵被巨大的力道击退,尸体连续撞倒了好几个紧跟在他后面的蛮人。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吕正蒙就冲了过去,他陷入了包围中,可脸上毫无惧色。

他把手中的长剑刺向刚才被撞倒的步卒,那个蛮族汉子竟有惊人的勇气,空手抓了长剑不让他刺下去。可他高估了自己的力量,面对他的阻挠,吕正蒙还是轻而易举的洞穿了他胸口。

不知为何,吕正蒙这一次没有失去理智,当然也有些地方和平常的自己不一样了,他看着手上的鲜血,看着自己亲手杀的人,没有畏惧,而是神色淡漠。

就像一堵冰墙封住了他的情感,哪怕死在多人他也不会在意。

背后有破风声传来。

吕正蒙不用回头也知道有人偷袭,他抽剑急速转身,看也不看地直直刺下去,把一个跳跃起来的蛮族军士完全钉死在地面上。他弯腰夺走了他手中的武器,手腕发力,那柄刀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回旋出去,割开不少人的喉咙。

“让更多的人过来!我看他能杀几个?”有人用蛮语大喊。

更多的蛮族战士涌过来,西岭蛮族生性易怒好战,很少有人畏惧死亡,更何况对手是一个小孩子,哪怕他是一个杀了很多人的小孩子。他们不少人多经历过远征一战的屈辱,这次来就是向整个北原报仇的。

他持剑杀向那些新过来的蛮族士兵,可那些蛮族士兵没有引颈受戮,而是竖起了巨大的盾牌,如同一座铁山向他靠近。这是阿史德麾下的精锐,是蛮族中少有的盾卫。

他的剑斩在那些刻着虎头的盾牌上,只留下短短的印痕,并没有完全把盾牌斩开,反倒是那些蛮族盾卫的空隙中穿出来好几杆铁枪,险些要了他的命。

这是他第一次吃瘪,他挥剑横扫一圈逼退了那些普通军士,四处寻找着缺口打算冲出去。他的剑只是普通的铁剑,不足以对这些盾卫造成有效的伤害。

可四周都是盾牌,那一人多高的重盾组成的阵法逼得人喘不过气来,他对准一个盾牌连续砍了十几下,才劈开盾牌要了那个人的命。可这个缺口马上被左右的盾卫补充,这里的人太多,完全找不到可以撕裂的口子。

吕正蒙没有料到这种情况,被包围的他更加愤怒了,他的理智在一点点被如同潮水的愤怒淹没。他的剑开始毫无章法起来,发了疯一样地斩盾,火星四溅,他虽然暂时逼退了盾卫,可自己的剑也变成了一堆碎片。

见他失去武器,盾卫一股脑的压了上来,吕正蒙只好用双拳迎战,他的每一拳都能在精铁铸成的重盾上留下一个凹陷,可四面八方如桶一般把他围上,他除非长出生了一千只手,否则怎么能同时击退?

终于,蛮族重盾营来到他的身边,几十只铁枪同时探出,武器的锋芒在日头下反射着寒光。

他突然诡异的一笑,从背后抽出了一把剑。

他并不是没有武器,而是一直隐藏着杀招!那些蛮族盾卫看见他掏出武器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可发现那是一把破旧的锈剑时,有的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唰的一声,几十杆长枪同时刺出。

吕正蒙正解下绳子,把背后那把处于封印状态下的传奇之剑拿到手中,刚刚触碰剑柄的那一瞬间,他眼前一黑,进入了一个完全超脱于世的空间内。

“有人来了,又有人来了这里!”他还是听到了那天黑影的声音。

吕正蒙环顾四周,活像一个发怒的野兽,他心底早就被暴虐占据,恨不得把那些说话的黑影撕成碎片。

“你又来了这里,可你的心境,你的能力都不是能够继承这把剑的人。”一道光照了进来,那天五个温暖的身影再一次出现。他们的背后是一座祭坛,上面插着一把全新带着威严的剑。

“少废话!”吕正蒙大吼,“不让我使用天涯剑,就把我放出去,我要杀掉所有的蛮子!”

“那你为什么要杀掉那些蛮人呢?只是想在这乱世中活下去吗?”

吕正蒙摇头,和那个温暖声音交谈,他内心渐渐冷静下来,“我要复仇!他入侵北原杀了我们的人,我自然要举剑还回去!血债只有血偿!”

“真是暴虐的答案。”那个黑影带着一丝惋惜,“你现在还小,或许以后我再来问你这个问题比较好。没有掌握超然力量的人,是无法使用这把剑的,不过既然是应对北蛮,这把剑借你一用也不是不可!”

那个黑影突然逼近了,吕正蒙眼睁睁地看着他如同一道透明的影子融进自己身体。他立刻感觉血管里有冰川融化的声音,对杀戮的渴望和暴虐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力量。

他一步一步走向祭坛,那里有声音呼唤着他。

一步,两步,吕正蒙怀着忐忑的心情握住剑,稍稍用力,把那柄剑仰天拔了出来!无穷的光明瞬间照亮所有的黑暗,数以百计的隐藏黑影瞬间归于虚无,拔出这把剑的吕正蒙感觉,此刻的他无所不能!

一阵恍惚感袭来,吕正蒙睁眼,正好看到几十柄长枪落下,他下意识的随手一挥,一道巨大的气浪从剑刃上传出去,就像剧烈的风。草屑乱飞,那几十柄长枪被同时斩断。

蛮族盾卫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那种巨大的风压吹飞,不少人更是盾牌碎裂身体被劈成两截,给盾阵撕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

他茫然地看着手中的剑,剑锋上的缺口和铜锈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复杂的云纹和可以开山裂石的锋刃。

“武者!是武者!”这些盾卫用蛮语惊慌地大喊。

他们其中不少人参与过多年前的远征一战,正是人族的武者和秘术大师击毁了他们最后的心里防线,多少年他们不曾大举进攻的原因就是北原的武者和秘术大师太强,没有被蛮神赐福的人根本无法抵挡。

蛮神已经很久没有赐福他们了,为此他们忍让了很多年,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个时机终于被他们等到——衍朝灭亡,北原的超然力量衰退,武者几乎消失,就连秘术大师的秘术威力都大幅度下降。

可不曾想,今天竟然能遇上一位,一个不过十二岁的武者。

“杀了他!杀了他!为了蛮族的未来!”更多的蛮族士卒涌了过来。

从天空仰望,这处战场是极其惨烈的,一群蛮族军士包围一个少年,可面对他那鬼魅的身法和凌厉的杀招,全部束手无策,反而落了下风。剑气四溅,鲜血、残肢、哀嚎把这里变为了酷烈的人间地狱。

一直在后方的阿史那·铁真终于策马追了上来,他身边的是古耶尔将军和太宿这位蛮族军师。

他放眼望去,无不是尸骨,还有那些手无寸铁也要奋战的人,甚至妇孺临死前都有发出了不屈的呐喊。

这是为什么?依照他对北原人的理解,落败之后不应该是投降么?明明只要投降,就可以不用死了啊?为什么他们不明白?

年幼的阿史那·铁真并不知道,人一旦被逼入了绝境,不是唯唯诺诺的沉默作为一个懦夫,就一定会激发所有的血性来维护一切,维护他们仅存的尊严。

一向柔弱被誉为蛮族之耻的阿史那·铁真以为这一次参战是可以洗刷祖宗留下的屈辱,他可以得到梦寐以求的荣誉,可是他错了,他发现第一次上战场的他只是得到了困惑,还有就是沾满鲜血的双手。

他不远处的战场引起了骚乱,吼叫声不绝如缕。那是中北城最后一批逃窜出来的青年,家里人用自己的生命让这些火种保留到了最后,可惜现在,他们都要被蛮族的士兵杀死了。

不过很快他就感觉不对,发出哀嚎的,不是那些手无寸铁的妇孺,似乎是他们自己人?

也是这时,透过层层阻挡,他看见了一个灰发的少年,年纪与他相仿,脸上都是泥与血混成的污渍。他左手擎着浅红色刺绣飞鹰的大旗,右手持着一柄古朴的大剑来回劈砍,凌厉的剑芒环绕他的周围,不少人都死在了他的剑下。

是吕正蒙。

吕正蒙现在终于明白了,他知道老师口中说的勇敢是什么意思,他是英雄的后代,体内流淌着不屈的英雄之血,到了不能退后的地步,他突然不怕了,他感觉吕氏列祖列宗都在冥冥中看着他。

他手中的灵器天涯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左臂的伤痕流出的血液浸染了剑柄,渗透进了古朴雕着云纹的剑身之中。这一刻他不再是柔弱的吕正蒙,而是继承先祖吕天阳意志的英雄之子。

吕正蒙感觉血液里有一团火在燃烧,暖洋洋的感觉从天涯剑源源不断的流淌进了身体,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得到这股暖流正在渐渐恢复,浑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劲。

“你们记住!我姓吕!叫吕正蒙!我的先祖是吕天阳、吕公杭、吕无尘、吕心痕、吕北牧!哪怕只剩我最后一人,吕氏也会和你们不死不休!”

明明是一个十二岁柔柔弱弱的孩子,发出的声音却如同巨龙咆哮,空间都在颤抖!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少年的变化,更是感觉到了刻骨决绝的杀意。

“吕天阳、吕公杭……都是英雄的名字啊!”太宿反复念着那几个吕氏祖先的名讳,从中感受到了莫名的力量。

他转向古耶尔,“将军,请带着三王子撤退,他暂且掌握了天涯剑的力量,远不是肉体凡胎可以抗衡的。另外,请发令让大叶护率军过来,我想,谁也不会放任这样的敌人活下去吧?”

古耶尔唤来传令兵,在箭囊种抽出一支造型奇特的羽箭,用火石点燃,递给了他。羽箭腾空,箭簇在天空中炸开,一团灰色的烟雾弥漫。

“走就不必了,我们蛮族还不会被一个孩子吓破胆。”他拍了拍三王子的肩,“也让王子殿下见一见,什么才是真正的战争!”

“好!”太宿应了一声,大跨一步,眼中银辉氤氲。

厮杀中的吕正蒙同样被天上那一枝羽箭吸引,他挥剑随手杀掉蛮族士兵,也看到了古耶尔和他身边的阿史那·铁真。想着吕风死前对他说的话,两道剑气挥出,从那一条缺口冲出直奔而来。

而就在不远处,也有人注意到了那一支造型独特的羽箭。

“原来不是武者,只是被天涯中的英魂附身而已。”太宿失望地摇了摇头,一股巨大的星光从他手心中射出。

秘术·星杀。

他预料这一道秘术能把吕正蒙杀死,可下一刻笑容就凝在了嘴角,太宿看到,星杀命中之前,那个持剑的灰发少年突然消失了。

“自然潜行之术?”他想到了某种可能。

他来回扫视着战场上的每一处,同时耀眼的银光以他为中心向四周传播,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子居然连暗鸦的不传之秘都会!

“不好!”身后传来了元气的波动,他猛地回头,看见了吕正蒙突然出现的身影,这个少年以极快的速度绕过了他,直指蛮族三王子阿史那!

吕正蒙从潜行之中现身,双手高举天涯剑,一道澎湃足以让大地龟裂的剑气迸出,那两个人在剑气之下是如此渺小。

古耶尔想也没有想,一个扑身直接把阿史那按在地上,这攻击太鬼神莫测,就连他身边的盾营都来不及摆开防御阵型。

血肉横飞,尸体断成两截飞了出去,这一剑之下大地龟裂,露出了黑洞洞的裂缝,周围的蛮族盾卫均被余波击中,在痛苦中死去。

这里活着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蛮族三王子,阿史那·铁真被扑倒时只感觉被石子硌了后背一下,然后就是滚热腥甜的鲜血溅了他一身。他看到,他的古耶尔叔叔为了救他死于非命。

好奇的还有吕正蒙。他那一剑根本没有留手,在刚才他就感觉体内的力量在缓缓退去,这终究是借来的力量不是自己拥有的,现在马上到了时限,他只想杀更多的蛮族人报仇。

阿史那·铁真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而他胸口挂着的那个褪了铜色的吊坠发出了微微的光芒,它变得诡异起来,少年身上所有的血液全被他吸收,就连湿漉漉的白狐围脖都一瞬间干爽起来。

蛮族三王子眉心出现了一个妖异而又特殊的纹路,从他胸口到全身变得血红一片,浑身的肌肉瞬间鼓出来,血管在上面突出,青筋暴起,虬劲有力。整个人兀地高了一尺,膀大腰圆,从一个俊美的蛮族少年变成了一个不符合他年纪的壮汉。

不,壮汉都不能来形容他,那就是野兽,是怪物,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怎会生得这样?就是成年人也不可能。如果他真的到了成年的年纪,恐怕要变成身高丈许的巨人。

他随便在地上捡了一把刀冲向了吕正蒙,怒吼声如雷,目呲欲裂,誓要把眼前的这个敌人碎尸万段。

出人意料的,能够使用剑气的吕正蒙只是和他打成一个平手,两个人凶猛的搏击和拼杀就像两只太古的凶兽,谁也奈何不了谁,反而是任何接近他们的人,都会被战斗的余波撕成碎片。

就连太宿都不敢轻易接近,他看着那个曾在博多尔草原被自己救活的蛮族三王子,心里一阵感慨:“果然是乱世,阿史那·铁真居然是被蛮神祝福过的人,我们等了这么久的计划,终于可以启动了。”

两股恐怖的地动几乎是不分先后地传来。

所有人茫然,只有千军万马的奔腾才有这个气势,一方领头的人眼神凶狠,大军中举着被血染红的旗帜;另一方举着明黄的旗帜,为首的将军年迈,从盔甲中可以看到一直到脸上的褐斑。

诸侯联军的统帅正是李振飞,他进入寒州递出文牒时被诸侯拦下,得知蛮族即将入侵后毅然领命支援,这是他的前军,看到蛮族特有的求援信号火速赶往。

李振飞赶到时,只看见灰发少年把剑提在手中,浑身浴血,笔直得如同一株劲松,遥遥地北望。他的对面,是一个蛮族少年,身后跟着成千上万的蛮族大军。

“以一人对恃千军万马,果然好勇气。似乎第一次见他,他也是拿着一柄短匕,满脸杀意的看着我?”李振飞自嘲地笑笑,想起了一桩往事。

两位将军隔着老远在阵前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咬牙切齿,“李振飞!”

李振飞看着这里惨烈的战场,得知自己日夜行军全力奔赴还是晚了一步,看这模样,恐怕整个中北城已经沦陷了吧?

杀意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一挥手,麾下的军队倾巢而出,与那些蛮族士兵厮杀在一起,让这里彻底沦为北原与西岭交锋的正式战场。

历史:

乱世十二年,夏。

这个夏天注定让很多人不得安宁。

史料记载,蛮族九部大叶护阿史德·赞普率领麾下三万骑兵攻入寒州,北原下望平原太守高世伟叛国,里应外合让一直觊觎人族土地的西岭蛮族成功攻下了中北城,这个曾经多次抵挡蛮族入侵的城池就这样毁于战火。

抛开一切不谈,这次蛮族的入侵堪称完美无瑕,所选的时间、地点都是恰到好处,可历史没有记载的,就是为什么一直被贬的前衍朝将军为什么会率军赶到,理论上来说要号召这样一支军队赶来,起码要三天时间。就算是中北城城破的那一刻有人点燃烽火,也是来不及的,这无疑是一场悬案。

也是李振飞,才避免了整个寒州彻底沦陷在蛮族铁蹄之下的悲剧。这场战斗持续了三月之久,最后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都只好退兵,只不过寒州的大半地界都受到蛮族骑兵的侵扰,不少城池被劫掠一空,损失惨重。

历史唯一没有记载的,就是未来两位天下名将在此初遇。人们都以为未来号称飞将军平定四海的吕正蒙和未来称霸整个浩州的汗王阿史那·铁真相识在东土鸿都门学,谁都不知道,他们的相识还要更早些。

当然,他们相识的原因是仇恨。

这一次战役在以后的历史中惨烈程度可以说不值一提,当然其中许许多多的兵法和计谋都足以载入史书,可相较于这场战争引发的后果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准确的说,是天下被战火彻底点燃。

衍朝灭亡的六年间,虽然诸侯都互有攻伐,可从没有倾巢出动不死不休。而今这场战役过后,不知道是不是蛮族的野心感染了整个神州,不少诸侯暴乱起来,今后一年的时间里,几乎每一天都在打仗。

最令人值得注目的,还是富饶的东州。

同年同月,卫国动手扫平周围几十个小小的诸侯国,强占安宁谷,攻下了齐格平原这块富饶的土地;温国南上,夺了海峪关;卫国占领衍朝旧都;宁国攻打景国;只有东土按兵不动。

整个东州被彻底五分,弱小的诸侯国不是投降就是被消灭,剩余的五个诸侯国实力强劲,互相提防。

天下的洗牌之战不局限与北原,就连西岭、南境都在发生。

如果追溯回蛮族撤军的原因,那就是在阿史德率军走后的九部内乱,当然缈州、太州、灵州都大大小小发生了影响族群命运的事情,只可惜那些离北原太远,都无从得知。

当然战火连天,最受苦的还是那些无辜的百姓,家里的壮丁不断被强征,税收越发严重,法制混乱,仿佛回到了八百年前,北原还在灵族统治下的模样。

他们期待着,期待着有人能像姜天昌、吕天阳、慕容明月那样站出来,结束这乱世,还北原一个朗朗乾坤。

短篇:寒州行(一)

历史:

苍茫如龙一般蜿蜒的望月岭边缘,建有一座承天接地的雄伟之城,它两面连绵不断的关隘沿着险峻的山岭而建,一眼望不到尽头。

北月关,这是这座城池的名字。

生活在北原的人对这座关隘并不会陌生,八百年前衍朝初定时,西岭浩州蛮族铁骑曾凭借马快的优势,化整为零,不出三日寒州全境几乎便被占领,那时间人人自危,都说人族在北原的统治即将灭亡。

最后是龙将吕天阳凭借月州地势节节抗击,在蛮族倾巢而出之际,让两万水兵从东州宛南港出发,杨帆横渡沧海,越过天堑长风海峡,攻入了蛮族腹地博多尔草原,才缓解衍朝差点灭亡的危机。

而这也是历史上号称龙将的吕天阳将军统帅的最后一场战役,当时年过半百的他本就是带病出征,奔波劳累之后,回到东州不消三日就与世长辞。即使病入膏肓双目已经失明的情况下,他还是提起笔亲手给元帝陛下上书,就是鼎鼎大名的《病中论》。

在那道情真意切的上书中,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为什么蛮族可以这样肆无忌惮的入侵,为什么他们麾下的军士难以抵抗——一是游牧民族天生就是这样的战术,二就是北原地势平坦,大多平原,除了月、寒边界有天险以外,其他的地方对于蛮族来说无异于纵马驰骋博多尔草原,为了今后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定要在月州边界修缮关隘,毕竟攻入了月州,那北原就再无安宁可言。

就这样,自望月岭这道月州的门户而起,历时一百五十余年的时间,依山建水,终于修建了一条把整个月州边界全部囊括在内的长城,足有四千余里。

不得不说为这座“抵北长城”设计图纸的人是个绝世天才,他姓景,总结前贤设计时“因地形,用险制塞”的重要经验,修筑关城隘口都是选择在两山峡谷之间,或是河流转折之处,或是平川往来必经之地,这样既能控制险要,又可节约人力和材料,以达“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效果。他修筑城堡或烽火台是选择在险要之处。至于修筑城墙,更是充分地利用地形,都是沿着山岭的脊背修筑,有的地段从城墙外侧看去非常险峻,内侧则甚是平缓,有“易守难攻”的效果。在月州境内,汴东的长城有一种叫山险墙、劈山墙,就是利用悬崖陡壁,稍微地把崖壁劈削一下就成为城墙。还有一些地方完全利用危崖绝壁、江河湖泊作为天然屏障。

而月州边境唯一的一处巨大的北月平原,他则在上面修建了雄伟的北月关。

北月关由内城、外城、城壕三道防线成重叠并守之势,壁垒森严。这附近的城墙是最森严的建制——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一百里一城,城墙上建有箭楼、敌楼、角楼、阁楼、闸门等共十四座防御设施。

这里是月州少数没有天堑的平原、兵家必争的咽喉要地,长达一百余年的修缮,还有衍朝后来君主的加固,终于被武装起来。它起于抵北长城中部,东连望月岭、西接长门关、背靠北月原、南临肃泉山,连通南北,使得这里浑然不可破。

可以说蛮族一直无法攻占北原,这道雄关功不可没。



老人连饮了三杯水酒。

铺子里的伙计感觉奇怪,这是老人来这里的第三天,每一日正午准时都在第一张桌子这里落座,只饮三杯水酒,也不要什么小菜,喝完也不留恋,就这样离去。

这是一家开在北月关外十五里的小酒肆,掌柜起初的目的不过是消磨时间,他上了年纪,手里有些闲钱,就开设了这家。可不成想这里地理位置优越,四面开阔,不仅能一览雄关轮廓,就连北边的大漠也能尽收眼底,出关入关都有人在此停留。

“店家,再来一碗酒!”出人意料的,老人出声。

伙计远远应了一声,心里越发好奇,可还是舀了一碗酒,他正准备端上去的时候,有人按住了他的手。是掌柜。掌柜接过他手上的托盘,放上了一壶好酒,端上来一碟腌菜,一盘水煮花生,还有一大碗切好的熟牛肉。

“这是我请客官的。”他拉开凳子,倒了两碗酒。

老人看着这位好客的掌柜,轻轻一笑,夹了一粒花生,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片刻后,他笑着说:“掌柜的,你这盘水煮花生放到外面可卖不了钱,太淡了。”

掌柜笑得更欢,“现在盐价太贵,我这里好歹放了粗盐,要是在别的乡野铺子,恐怕一点滋味都没有呢!”

老人摇了摇头,没有搭话的意思,自斟自饮,夹了一片卤煮牛肉,“这肉不错,是放养了好几年的黄牛,这么吃是最好不过的!”

掌柜打量这个身穿褐色布衣的老人起来,他上了年纪,恐怕是他迄今为止见到过最年长的,但声音洪亮,腰背也不佝偻,反而给人一种魁梧之意,最主要的是,他身上有一种虚无缥缈的气质,让人看了就觉得不凡。

“老先生是个读书人吧?”

老人拿着粗碗饮下酒,咽尽嘴中的熟肉,稍稍有些动容,看向他:“是读过几年书,掌柜好眼力。”

“好眼力算不上,只不过是见过太多的人。”健谈的掌柜接过话茬,“我在这里待了十多年,见过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看得人多了,自然就能把他们身份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他稍稍压低了声音,目光瞄向最里面的一桌,“先生请看,那几个人身穿长衫,虽然不是什么尊贵颜色,但从言行举止也能看出来是世家子弟。他们身旁的那一桌人,从进来到现在只要了一壶酒,斟到碗里却没有喝,一直警觉,想来就是他们的侍卫。”

老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最里面那一桌的确很热闹,虽然那几个年轻人声音压得很低,可无一讨论的不是边关风光和近来诸侯们的举动。看起来掌柜所言无异。

“有点意思。”

“何止啊?”掌柜又把目光挪到右面一桌,“先生请看,那妇人背着包裹,面露戚色,孩子也年幼,身边没有男人,估计是死在了战场,我估摸他们是逃难或者投奔亲戚去寒州的。”

老人又一观,发现这个掌柜的有些本事,不由得对他伸出了大拇指。

“既然掌柜眼力这么好,不如看看我到底是要入关还是出关呢?”

“都不像,我看先生像是等人。”掌柜夹了一条腌菜,小声地说。

老人饮下一杯酒,“何以见得?”

“先生没有包裹,说明不是长途跋涉的旅人,有可能是一览雄关壮阔的读书人。”掌柜神神秘秘的,似乎胸有成竹,“而老先生连续三日来这个小铺子,只是饮薄薄的水酒,每饮一杯都望着山谷的拐角,我估摸着是老友约您一起在这里游览边塞,而您的友人已经爽约三天。”

老人与他碰了一杯,捋须哈哈大笑,“掌柜猜中了大半,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给我传信,可这家伙已经爽约三天了!”

远处传来了车马声。

离了约有三百尺,远远奔过来一伙骑兵,马匹的速度极快,给小道上蒙了一层尘烟。看他们铠甲制式是望月岭东北方向当阳候的军卒,那风尘仆仆的模样,恐怕刚经历一场战事。

这支军马没有停留,径直奔向北月关。

老人好奇地看着这样一支突如其来的队伍,向掌柜询问:“我听闻月州附近并无战事,怎么这几天望月岭方向一直有斥候出没?”

“老先生不是月州人氏吧?”掌柜的还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是从东州远道而至吧?”

老人挑了挑眉,“何以见得?”

“这和老先生问的那个问题有关。月州毗邻寒州,虽然眼下北月关没有战事,可寒州有什么风吹草动这里也能知道一些蛛丝马迹,先生如果是月州或者寒州人氏,怎会不知晓下望平原太守欲封疆裂土自立为王,却被手下反对掀起战火一事呢?”

老人手中拿着的粗瓷碗一僵,他像是被这个消息震慑了,本来要送到嘴边的酒停在了半空,看得出他很急切,不然也不至碗中水酒泼洒出去。过了半晌,他才缓缓道:“又要死很多人啊……”

“可不是吗?现在这世道,哪天没有死人呢?”掌柜忧心忡忡,“他们内讧,可别让那些蛮子趁机打过来,不然这日子可就没有安定的时候了!”

下望平原是北原第一道门户,没有天堑,只是修建几座小城和烽火台。可那里也是极为重要的,如果不是第一时间预警点燃狼烟,以蛮族的行军速度恐怕寒州和月州一时半会调集不到足够的大军。一旦他们采用化整为零的战术,恐怕就如同如同皮癣那样,荼毒世人,短时间无法连根拔起。

“您不知道,刚才那些都是耿东大人麾下的军士,他一向关心边关的安全,听到下望平原有变,他几夜不曾合眼,就是怕现在天下群雄无主时,那些蛮子趁机打过来!”

耿东,老人对于这个名字并不算陌生。远征一战时李振飞为主将,他任副手,曾在攻占博多尔草原时立下汗马功劳,宣帝陛下后来敕封他为阵岩将军,驻守北月关附近的城池,也算一方诸侯。衍朝灭亡,天下诸侯各为其主,可也有仍尊衍朝旧制的中立诸侯,比如英王姜云烈,比如他,他们仍坚守各自的职责,不参与群雄逐鹿。

传言这位将军爱民如子,治下极严,不然酒肆掌柜的语气中无处不透露着担忧与尊敬。

伙计在后厨呼唤着,估计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掌柜应了一声,把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向老人告罪一声转身离开,他嘴里骂骂咧咧的,看起来是斥责伙计脑袋不灵光,都是一些抱怨之词,老人也就没细听。

他满脑子都是掌柜离开前说的那一句“哪天没有死人呢?”,这声音一直萦绕在他耳畔,他忽然感觉桌上小菜和杯中之物索然无味起来。

短篇:寒州行(二)



遮雨的斗笠下挂着一层厚厚的黑色面纱,把那个人的容貌全然都隐藏起来,他身上披着黑色的大氅,让人无法辨别他的年龄和体态。小酒肆中的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个昂首走进来的人,心想这人莫不是有病,怎么在晴天这样一幅着装,不觉得热吗?

当然酒肆里还是有眼界开阔之人的,例如最里面那几个装作普通人的侍卫,这人一进来他们就感受到了浓浓的危险,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不普通。

“一别几载,近来可好啊?”那人直接坐在了老人的对面。

酒肆的伙计看有新客来到,连忙把白毛巾搭在肩上,从帘子后面小跑过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不等他开口,客人一摆手,冷冷的声音传出:“一杯茶。”

伙计应声离去,老人苦笑着摇头,“这样冷漠可不好,托你的福,这几年游历东州,收了几个学生,算是收获颇丰。”

他们说话的功夫,伙计已经把热茶端了上来,他看到不是用精致的茶盏而是有着缺口的粗瓷碗,不由蹙起了眉毛,当看到里面漂浮的尽是些茶叶梗和沫子的时候,冷哼一声,把从大氅中伸出的手缩了回去。

老人看到他手上食指佩戴的漆黑戒指,目光凝了一瞬,可仅仅就是一瞬而已,他依旧借着小菜下酒,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景回,你这次用加了星辉十万火急的传书通知我来这里,想必不是让我听你抱怨茶酒如何的吧?”静了好一会儿,老人才缓缓地开口。

那人刚要开口,还没说出一个字,就被剧烈的车马声打断。铁蹄踏碎这个小小铺子仅有的宁静,不同于刚刚经过急着回去复命的那一批,嘶鸣声到这里就停下来了,五十个左右持刀的军士向这里走来。

不少人认出了这一伙军士的铠甲,惊呼一声四散着离开,没有人留下酒钱与茶钱,掌柜的没有怒斥,反而小声地给一些人指明方向。不过一会儿,铺子内只有老人、最里面的少年以及他的侍卫。

“掌柜的,怎么回事?这些人怎么没给钱就走了?”老人叫住了掌柜。

掌柜这才看到老人没有离去,压低了声音,“老先生,带着您的朋友快走吧,这一伙是附近臭名昭著的兵痞,没有谁敢得罪的!”

说着说着,那一伙腰里别着刀剑的兵痞已然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一个三十岁左右,贼眉鼠脸,踢翻了凳子:“掌柜的?掌柜的死哪去了?”

“快走吧,老先生!”掌柜临走推了他一把,十分焦急,老人跟没有听到一样,自饮自乐。看到他如此泰然,掌柜无奈叹了一口气,躬腰走了过去。

“不知军爷有什么吩咐?”他躬起了身子,一脸讨好。

军卒冷哼一声,也不看正眼看,用鼻孔对着他,“老不死的,赶快备好酒肉,我和兄弟们都饿了!”

“是是是。”他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

他一挥刀,外面的军卒一拥而上,只留下几个年轻人看马,很快就把还算宽阔的铺子占满。掌柜小心的从后面端来酒肉,在一旁拘谨地站着。

“不错,不错,你这次长记性了,不像上回那样不开眼。”军卒饮下一口酒。

“军爷们保卫边境的安危,我怎么敢怠慢?”

军卒大口吞咽几下,咽下一口酒,嘴里含糊不清:“我上回嘱咐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掌柜苦着一张脸,不知是紧张还是怎地,搓了搓手,“军爷见谅,我这是小本生意,哪里去弄一百个金印献给军爷呢?”

“嗯?”军卒冷哼一声,把刀往桌子上狠狠一拍,震得花生碎屑乱飞,“我看你这老家伙活得是不耐烦了!你在这里开店,难道不应该叫税么?不是我和兄弟们出生入死护着这里,你早就被那帮蛮子剁了喂狗了!”

“可是,可是小老儿这里的确是小本生意……”

不等掌柜的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记耳光落到了他的脸上。那巴掌拍得极重,掌柜的险些被军卒手上的力道掀翻,几乎是跪在地上了。可他不敢反抗,只能在那里唯唯诺诺的道歉。

“那就宽限你几日,不然下次来的时候,等你的可就不是爷的巴掌,而是刀子了!”他耀武扬威似地晃了晃手里的刀。

老人把筷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拍,打算站起来教训这几个不知好歹的军卒。他早就想这样做了,可邀他而来的友人一再按住他的手摇头,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活法,何必干预,就算改变一时,也不能改变一世。

可谁知有人比老人先一步站起来,也是拍桌子,他拍得更响,成功地把所有人目光吸引过去。

“你们这帮兵痞,平日喝酒狎妓不遵守军法也就罢了,难道在这里还有欺辱手无寸铁的百姓吗!”正是最里面桌子的几个少年,他们身边的侍卫拦不住自家少爷,纷纷亮刀站了起来。

望着少年们的义愤填膺,军卒畅怀大笑,他看向那些跟他一起的人,露出一口黄牙,“我还以为是哪个大人物,原来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你家里没告诉你出门时要少管闲事吗?”

那个军卒嘴上嘲讽,手里也没停下,几个离他们较近的兵痞得到示意,抡起凳子往他们头上砸去,侍卫虽然成功抽刀把木凳劈碎,也架不住几十个人蜂拥而至,慢慢被逼到了角落里。

少年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以为自己的家奴能够轻而易举制服他们,可不成想落入了下风。一般没有上阵过的军士的确不是他这些身强体壮家奴的对手,可这些兵痞既然敢这样跋扈,自然手里有些真本事。

“你们……你们可知道我是谁?”他护着好友后退,躲在墙角看着那些刀锋已然瑟瑟发抖,可还是硬气的喝道。

看着少年色内厉荏的模样,军卒满脸狞笑,“我管你是谁家的公子,你身边就这么几个人,我就算杀了你们也不会有人通风报信,到时候把你们的尸体往荒郊野岭一扔,谁知道是爷做的?”

军卒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少年脸色更白了,终于忍不住恐惧在墙角瑟瑟发抖,他终于知道这些兵痞的底气从何而来,听他们的话,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

突然传来一声少女的娇喝。原来是其中一人趁侍卫不注意,把少年护在身后的好友拽了出来,推搡中,她的鬓发被打开,正是女扮男装。

那个军卒拽住她的手腕,用淫邪的目光打量她,“我就看这小子细皮嫩肉,跟兔儿爷一样,原来是个小美人儿,怪不得这小子要强行出头呢,原来逞英雄是给这个小娘子看的!”

他往那个姑娘俏脸上掐了一把,少女又气又急,满脸羞红,恨不得用目光把那人杀死。她身后的少年想要冲过来,却被另外两个军卒拦住,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口,他咽了一口喉咙,满心不甘地后退。

“这下兄弟们可以爽爽了!”为首的军卒满脸淫笑走过去,他一直上下打量少女青涩的躯体,口水差点就留下来了。

“我本是不想管的,可为什么你们这些渣滓总干一些我看不过去的事情呢?”那人说着说着站起了来,正是头戴斗笠一直劝老人不要插手的景回。

他脱去大氅,摘下斗笠,一张苍老的面孔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这是一个古稀之际的老人,他面如枯槁,眼眶深深陷进颧骨中,干瘦得浑身上下仿佛只有一张皮。

听见还有人为这少女出头,军卒满脸无所谓的转过身,笑的肆无忌惮,“老东西,老子都没把你和你身边那个人放在眼里,你还敢来招惹老子?你现在跪下认错,我看你年纪大,说不定我们兄弟们爽完还能让你爽一爽……呢?”

他最后一个字戛然而止,拉长了许多,那个“呢”字带着惊愕与无力。这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后一个字,他捂着喉咙,可鲜血还是止不住的喷射而出。

少女看见鲜血,啊了一声,惊恐地捂着双眼,瑟瑟发抖。军卒们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包围过去,他看见所谓的“大哥”喉咙被莫名奇妙的暗器贯穿,伤口处都是焦黑被火烧过的痕迹。

景回收回了手指,他食指上的戒指闪过银色的光辉,那正是秘术大师亲和星辉佩戴的黑曜石戒指。刚才他在说话的时候在指尖绘制了一道火焰秘术,凭借这个贯穿这个兵痞的喉咙。

“这个老家伙用妖术杀了大哥!”猥亵少女的那个兵卒抽刀向这边冲了过来,“兄弟们,动手,为大哥报仇!”

这些见识浅薄的军卒并没有认出这是太州流传的秘术,否则他们一定会跪地求饶请求饶恕,倒是那个少年多看了景回手上古朴的戒指一眼,连忙拉了少女一把,躲在最里面的角落。

几十把武器同时出鞘发出了噌噌噌的声音,那些军卒大吼着冲过来,几十个人挤在小小的酒肆里一同冲锋,倒也有几分气势,看起来都是上过战场的人。

老人夹了一条腌菜,头也不抬,“解决得快些,别让血溅过来坏了我这一桌子酒菜。”

景回淡淡应了一声,伸出双手,极快的绘制了两枚符印,繁琐而又精密的银线在空气中勾勒着,不消片刻就亮起了红色的光芒。

那些冲过来的兵痞感觉到了巨大的热量,他们惊恐地看到凭空出现了两条火龙,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以为是老人用了什么障眼的妖术欺骗他们的视觉。可皮肤和盔甲上滚烫的感觉是做不得假的,那就是真的两条火龙。

澎湃的火焰顿时炸开,热浪翻滚,掌柜的早早躲到了最后边的柜台下,他一生从未见过这样的神迹,那些强悍的兵卒被凭空出现的火焰吞噬,还没来得及发出哀嚎就纷纷倒下。他们的盔甲武器全部融化,空气中弥漫着焦炭的气味。

火焰很快消散,冲过来的兵卒没有一人活下来,刚才的一切仿佛是幻境,近五十人就这样凭空消失。

最重要的是,酒肆内的桌椅没有一把受到火焰的波及,除了离景回最近的那几把有被烟熏的痕迹,可也只是薄薄的一层焦黑,用水轻轻一擦就能接着用。

空气中突然多了两声箭鸣。

那声音尖锐,是从酒肆外面传过来的。掌柜从柜台底下爬出来,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正是那几个在外面看马不曾进来的兵痞,他们一脸慌张,匆忙射了两箭,马也顾不得,大叫着向四面的山野跑去。

其中还有几人摔了一跤,也不敢回头看,手脚并用,像野兽一样四处逃窜,俨然一副吓破了胆的模样。

那箭簇上闪着幽蓝的光芒,即使酒肆掌柜没上过战场,也知道那是淬了毒的,他想出声提醒“老神仙”小心,可接下来那一幕更让他吃惊。

他看见先前与他交谈的那个老人抓起几粒水煮花生,头也不回,一举手向后抛去。那几粒花生跟长了眼睛一样,不仅正好撞上了流矢,甚至击碎了精铁铸成的箭簇,从木制的箭杆中穿梭而出,准确的命中那几个逃窜的兵痞。

几声惨叫传来。

“这样死还真是便宜了这帮人渣。”老人饮下一口酒,头也不回。

短篇:寒州行(三)



北月关外的小酒肆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店内不大的空间杂乱无比,掌柜的跪伏在柜台边,磕头如捣蒜。

“多谢神使大人救下小老儿……”他满脸都是虔诚,对于普通人来说,从掌心能够发射那样强大的火焰,除非是神灵派来人间的使者,否则哪里能展现这般神迹呢?

酒肆的最里面,也就是受到刚才那一伙兵痞欺辱的那行人,侍卫死死地把自家公子护在墙角,满头都是大汗。他们刚才离军卒很近,火焰翻腾的那一瞬间他们都以为自己死定了,对于超出他们理解的两人,没有畏惧是不可能的。

“两位老先生是……武者和秘术大师?”被少年搂怀中的少女似乎想到了什么。

老人没有看他们,而是走到跪拜在地的掌柜身前,他伸出手,掌柜只感觉一个高大的黑影袭来,他看着老人满是粗茧的老手,一迟疑,还是哆哆嗦嗦的握住。

“只是会点小伎俩,让掌柜受惊了。”老人的手温暖有力,抚平了掌柜忐忑的心绪。

掌柜被老人搀扶起来,感觉手心被塞进来几个圆滚滚的东西,松开手一看,正是三个金印。三个金印在这个荒郊野岭一年也挣不到,他茫然的看着老人,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老人扬了扬腰间的酒壶,“你这酒有些淡,小菜倒是不错,感谢你刚才的款待。”他向前一步,突然压低了声音:“解决这些人不是长远之计,在这乱世还是找个安定的地方开铺子吧。”

掌柜呆呆地看着手心的金印,呆了一瞬,才明白老人的意思。可他抬头时铺子内只剩下了小厮和那一伙侍卫,除了一片狼藉,就什么都没有了。

老人和他的同伴,仅在一个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甚至连两人离开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掌柜看着桌上吃了一半的水煮花生,心里生了一股怅然感,心想这一辈子是没有机会见识到这种神迹了。

北月关,古雅居。

古雅居是北月关内最大的客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更喜欢称它为小栈。在几十年前,这家还只是北月关外城不起眼的小客栈,可经过掌柜精明的经营,生意越做越大,渐渐成为了外城的一道风景。

这里风景极佳,从店内可以看到城门口大气磅礴的“北原关”三字,来往有身份的人,没有不在这里驻足的。

小厮迎了两位老人上了二楼。

他心里美滋滋的,悄悄地老人赏给的一个银辎揣进怀里。二楼都是雅间,一般都是路过的商贾和城内有脸面人家请客宴会的地方,他没有想到两个衣着普通上了年纪的两个老人这样大方。

“有什么事不能在那里说吗?我酒还没有喝完。”老人看着满桌菜肴,没有动口的意思。

景回端坐在老人对面,他摘下斗笠脱去大氅,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衣,显得他更加干瘦。他夹了一口菜,“那里人多眼杂,还是这里肃静些。”

他们身后的木门闪过了一层晦涩的银光,那正是秘术的痕迹,景回等酒菜上齐之后就用星辉封好门窗,莫说行人,就连声音都穿不出去。同样的,外面声音也飘不进来,屋内寂静一片。

老人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那看起来就是最简单不过的宣纸,上面用潦草的墨迹写着短短几行字,末尾印了一节特有的火焰徽记。那正是景回黑曜石戒指上的图案,也是若水组织最紧急的传书。

“若水已经覆灭许多年了,没想到那一日之后我这辈子还能看见我们的标志,真是令人怀念。”

景回夹菜的手一僵,他那双锐利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别样的目光,轻声说:“有什么值得怀念的?亲手葬送我们梦想的,不正是你吗?”

听着老友语气中的怨念,老人无声地笑笑,“照你所说我还真的没有资格怀念,不过……若水一开始建立的目标就是帮助世人,而不是沦为野心家的工具!”

“崇高的理想吗?这句话真是一个久违的词语。”景回自嘲地笑笑,“就因为竹友和梅朋他们感觉衍朝的统治到了尽头,想为天下黎民百姓选择一位明君出来,你就一举清洗了若水一大半的高层,值得么?”

“帮助穷人、教他们读书写字、传授他们生存的手艺,这些种种的确是让我看不惯衍朝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老人加重了语气,“可这和换朝改立是不一样的,更何况他们和无相联手!你也看到了,现在衍朝如你们所想的灭亡,天下苍生可有一日安宁的日子?”

景回往地下到了一杯酒,“算是祭奠我们逝去的同伴吧。”

“你这次邀我来只是与我辩论当年覆灭若水的对与错吗?”老人站了起来,“那这样我们大可不必谈了,我做的事是正确的,也从不后悔!”

老人挪开凳子,转身向大门走去。

“不继续听下去吗?还是说你已经不想或者忘了我们当初的目标?”景回把精致的酒杯放在嘴边,道。

老人推门的手一僵,突然转身,“你什么意思?”

“我这次邀你来,就是想问你有没有重新光复若水的意思,现在天下大乱,百姓一日过得不如一日。”景回淡淡地说,“我快要死了,不想带着遗憾走进坟墓。”

老人站在门口没有动,“怎么个光复法?就算你能联络到当年没有参与此事的人,可那些人很大一部分都对我恨之入骨,甚至不少人也曾向你一样发出带着徽记的信邀我见面,暗地里备好了杀招。”

“可还是有像我一样没有怨恨你的不是么?”景回的声音很轻。

“现在的世道,还能去哪里找到一匹有志之士呢?但凡有点能力的,无不是参加各方势力,想要谋夺天下。”老人的声音是罕见的悲哀,“我们也没有足够的财力,做当年那些善事了。”

“人手你不用担心,至于财力,我有足够的办法。”

老人猛地转过身,“什么?”

“天涯剑,在吕氏地宫封存的灵器天涯,有了它,我们的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格尔杜拉帕西?”老人念出了那把灵器的星文。这是吕天阳将军平定乱世的英雄之剑,听说剑内蕴含一个大秘密,每一任的吕氏剑主就是用这个秘密平定乱世,助衍朝度过难关。

最后知晓这个秘密的是吕北牧将军,那时整个寒州几乎沦陷,衍朝国力亏空,无力再战,正是这一位吕氏英雄手持天涯剑,赶走了浩州蛮族,这在历史上都是一桩悬案。他麾下的军士和军粮就像凭空出现的,当平定乱世后又无声无息的消失。

老人转身,回到景回对面坐下,盯着他的眼睛,“虽然吕氏已经近两百年没有人可以使用那把剑,但我们想要借来那一把灵器是无稽之谈的,谁都知道那是寒州吕氏生存的命脉。”

“不借给我们,难道我们就得不到了?”景回反问一句。

“你是想要我去偷?”老人没好气地哼哼两句,“这种有违君子之风的事情我可干不出来。”

他抓起酒壶往自己的细瓷酒杯倒了一杯,一饮而尽,“这酒可真淡,不知道灌了多少水!”

“你曾经告诉我一句话‘良才善用,能者居之。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我想这句话不仅适用人才,对于天下的宝物也是通用的吧?”景回反驳了老人的话,“再者说天涯剑也是灵族打造的宝物,只不过在吕天阳将军手里发扬光大,当然我没有贬低吕氏历代英雄的意思,可那把剑一直在吕氏蒙尘也是不妥的吧?”

老人低着头,把玩着酒杯,沉默不语。

他承认,有些被说动了。

天涯剑虽然历代被吕氏保管,可那就真的能说是他们家族的宝物吗?无论是锻造还是铸剑的材料,都和吕氏没有一点关系,更何况吕氏已经两百年不曾出现可以让灵器认主的英雄。要是往常,是在治世,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萌生这样的念头,可现在,看到天下一片凄然的景象,他沉默了。

“你想想,如果吕天阳将军在世,他是会让平庸的后人一直守着这把灵器落尘,还是会让自己或者别的有志之士拿起这把英雄之剑,平定乱世?”景回夹了一筷子速炒牛肉,慢慢咀嚼。

老人还是沉默。

“我知道你有自己行事的准则,哪怕自己身死都不会改变或者动摇,可为了天下苍生的安危,我们亦或是别人的准则和那些受苦受难的人相比,有那样重要吗?”

面对景回那种悲天悯人近乎哀求的劝道,老人终于不能沉默下去了,他下定了决心,“好,我答应你!无论天下何主,受苦的都不应该是那些无辜的人!”

个人的准则在北原三陆那些受苦的人面前,还是太渺小了。

“可是……”老人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当年吕天阳将军为了格尔杜拉帕西不落到心怀鬼胎之人手中,在地宫内设下重重禁制,就算我能闯过封禁大阵,‘河山图’那一关我也无能为力。”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我有机会搞到吕氏地宫的地图,河山图无需担心。”景回汹涌成竹,从怀中掏出了半张地图。

老人惊奇的接过地图,他仔细辨认了一番,发现的确是真正的地图,只不过被分成了两半而已,“那另一半……”

“卖家为了取信我们,特意把地图一分为二以辩真伪,我有幸拿到了半张,只待剩余的半张到手。”

老人点了点头,也夹了一片速炒牛肉,放到口中慢慢咀嚼,“这怎么是耕地五年以上的老黄牛肉?太柴了!”

他把筷子一撇,独自生着闷气,就像看到饭菜不合口弃而不食的任性孩童。

“你啊你……”景回苦笑着摇头,“外面那个小铺子里简陋的饭菜你都津津有味,这里你倒是挑剔上了。”

“小铺子里自有它的独特味道,可放在这种老字号完全就是另一种说法了!”老人瞪着眼争执起来,“你要是在小铺子里埋怨没有精致的味道,才是有病!”

景回摇了摇头,对于老人独特的饮食理念,他无法赞同。

短篇:寒州行(四)

三天后。

古雅居的人流多了起来,老人坐在门口的一张桌子前,细细啜饮杯中烈酒,扫视着这些进进出出的人。景回坐在他的对面,吃着爽口的小菜。

“这些人都不是普通的人。”老人盯着新来的客人。

迎面又有几个客人走近,伙计立马带着笑脸迎了上去,他们都把自己罩在黑色的大氅中,脸上也都带着挂有面纱的斗笠,看不清他们的脸。

几人短暂的交谈两句,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几枚崭新的金印,伙计笑着掂量几下后躬身迎出手阔绰的客人上了二楼雅间。刚才掏物的动作,老人看清了客人的手,那是一双洁白无瑕堪比玉石的手,娇嫩无比。

他低低的冷哼了一句:“灵族人……”

“那是自然,”景回压低了声音,往一楼大堂最里面角落的桌子看了一眼,“那几个是太族人,如今有人邀请天下群雄公开‘河山图’的情报,无论是河山图本身的玄秘和天涯的秘密,都值得这些人趋之若鹜。”

老人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能感觉到一股充沛而又缥缈的力量在他们身边游荡,虽然他们也被斗笠罩着看不清眉心是否有星痕,可太族的身份是无疑的。

“卖家到底是什么人?他要是了解河山图的秘密,完全可以自己潜入吕氏地宫盗出格尔杜拉帕西,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重要的情报公开。”老人问。

“这谁有知道呢?”景回不以为然,“天下又不是人人觊觎天涯剑的秘密,也有对河山图不感兴趣的,或许他们想要交换某些感兴趣的秘密或者大把金钱呢?”

老人盯着他,“可无论是金钱或者情报,我想我知道的未必他感兴趣,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竹篮打水?”

景回笑笑,他今天没有穿大氅,就像一个年过古稀稀疏平常的干瘦老头,“没有金钱与情报,难道就不能拿到我们想要的?你我联手……”

“你是说……抢!”老人极力压低声音,“这可不成!这种偷鸡摸狗和强盗一样的行径,我可不会去做!”

“你放心,我会看情况的,毕竟我手里还有一点东西。”他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大卷金钞,那是神州最大面值的货币,每一张都代表着一百金印,可以从任何一个钱庄兑换。

老人目瞪口呆,他不明白景回哪里来得这么多钱财,他不想问,也不想去管。他端着酒杯走到楼梯口,“帮我把酒菜挪上去,我记得是入夜才开始对吧?”

他忽然感觉有些累,那是心里上的疲惫,自从见到景回过后,飘荡十年的他还从未这样过。

……

入夜,古雅居二楼最里面的雅间中没有一丝灯火。

老人端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透过支开的一角,可以看到浩瀚的星辰和高高挂起的圆月。他看着罩在他身上洁白无瑕的清冷月光,忽然发觉今天是满月。

都说月的阴晴圆缺代表人世悲欢离合,有诗人喜欢残月孤寂,亦或是高歌满月代表的团圆,他都不喜欢,甚至不在意。他了然一身已然五十年,从未在意同龄人儿孙满堂颐养天年,可今夜,他心里没由来的有一种惆怅感。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生并未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地方,夙愿未曾实现,甚至忍痛杀掉了当年志同道合的伙伴,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理想是不是过于虚无缥缈,不要说他,就算千百年以后也不会实现?

“你这一生,都会孤独,只不过要看你的心性与造化,你要是能在孤独的路上前行良久,总有一天你的愿望会实现。”他忽然回忆起了老师临终前对他的星命批言。

自己已经要七十岁了,就算还有几年可活,又能在这条孤独的路上走多远呢?

他不知道,他感觉自己很虚弱,这种嘲弄一样的心绪为什么会突然萌发在心底呢?是见到多年至交好友,看到志同道合的伙伴一个接一个离去,心里徒生了几分悲凉缅怀之感?

老人迷茫了,可他想到如果今夜能拿到吕氏地宫地图知晓河山图的秘密,用那把格尔杜拉帕西拯救世人,会不会能让夙愿得偿?这可能就是他这一生最后的机会。

楼下传来哗然的声音,似乎是起了某种争执,那些与他都掌控超然力量的灵族、太族人似乎大打出手,一时间纷争不断。他没有去理,也没放出星辉,这是对那些人的不重视,都是掌控超然力量的人,对于探查都很敏感。

他明白景回的秘术实力,在若水中数一数二,要击败那些人并不算太难,就算是应对不暇,他也可以出手相助。只不过如果是别人凭实力得到的东西,景回邀他去抢是不是要帮忙呢?

他又疑惑了,想景回能够给他带来一个好消息,不要让他为难。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咚咚咚,突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楼下的风波似乎止戈了,“东西到手了,不过马上有一批追兵要过来,我们快走!”

这是景回的声音。老人从他颤抖的声线中听出了急促与兴奋,当然更多的是战斗之后的喘息,透过薄薄的窗纸,他能看到景回脸上的焦急,还不时地向后张望。

“我们要到哪里去?”老人推开了门,可迎接他的却是一柄冒着绿光的短锥。

那确实是景回没有错,可他并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一名黑衣肩上纹着乌鸦与明月标志的暗鸦杀手,他用‘自然潜行之术’隐匿在黑暗中,在木门打开的一瞬间刺出了武器,开门的吱嘎声正好掩盖了武器的破空声。

那柄淬了剧毒的短锥如愿以偿地刺进老人的身体。

可没有惊讶声,没有老人的一脸不可思议,甚至不曾有鲜血流出,那道身影被武器击中后化作星光嗖的一声消散。

“星影?”景回惊讶道。他看到那些银色的光点一点点的汇聚在窗前的椅子上,那里才是老人的真身,用一种莫名的神色看着他。

“这就是你这几天给我的最终答案吗?”老人问。

景回有些慌张,那个未曾得手的暗鸦刺客更是一句话不说重新潜行在黑暗中,他指着老人的鼻子,“原来你一直都不相信我!有本事你就到大堂来,今天你插翅难逃!”

说完之后他立刻消失在了空气中,景回同样也没有用真身来见老人,不约而同的,两人都使用星辉拟成人形的星影秘术。

老人苦笑一声,摇着头,一步一步走下楼。

他站在二楼楼梯的拐角处,一楼大堂灯火通明,可以一览全貌。今日来的那些客人悉数到此,三名眉间生得星痕的太族人站在左边,身边星辉闪耀,看来已经刻画好了秘术的符印;景回站在右边,身边是两个长相异常俊美的灵族人,老人可以在那里感受到月华的波动,看来早早刻画好了阵法;中间的也是一个灵族人,准确的说是无相的人,他认得,正是曾与若水中的成员一起刺杀过幽帝姜宫涅的灵秋。

至于先前出现的暗鸦杀手,估计在大堂内的某个角落潜行,虽然这里灯火通明,可自然潜行之术竟是让他们连呼吸声都没有留下。

“灵族、太族、暗鸦、无相……”老人声音平静,挨个扫视他们的脸庞,“为了杀我,至于下这么大的功夫么?”

“当然值得!”景回大声回应,一改前几日的谦和,“为了杀你,你不知道我做了多少准备!”

他这些年奔走四方,四处联络与老人敌对的势力,终于不负他所望,无相这个一直视他为眼中钉的人都参与了这次行动。甚至他还去了太州的深山一趟,历经万险,终于找到了可以制服老人的“秘密武器”。

“你是为了给他们报仇么?”老人轻声问。

“当然不是!那些人死了与我何干?”出人意料的,景回这样回答,“你可还记得一个叫陆标的年轻人!”

对于景回说出的这个名字,老人脑海里倏地闪过一丝回忆,他记得陆标,那是一个爱笑的年轻人。刺杀姜宫涅也有他的一份,被他毙于新都洛水城的护城河边。

“你是想起来了!”景回冷笑着,他此时如同一只发怒的老狮子,“那你可知那是我唯一的孙儿?”

老人对此保持着沉默。

景回全当他在强撑,“我知道你的底气,你确实很强大,所以当初我隐忍下来,甚至对你的做法表示赞同!可今天不一样了,我要给我的孙儿报仇!”

“你的依仗,就是那些搀在酒菜中的毒药么?”老人一举道破了景回的秘密。

景回警惕的看着老人,他有些心神不安,“你就算知道又怎么样?你可知道那毒药的来历?我告诉你,那就是太州枯山中的‘绝骨’!这种毒药无色无味,但可以破坏体内星辉的运行和流转,这曾是当年人族打败太族的原因之一!”

他身旁的几个太族人用惊恐的目光看着景回,眼里除了惊讶还有杀意,他们本以为这种对于太族是恐怖不过的毒药早已绝迹,没想到竟然在一个人族手中重现天日。他们打定了注意,杀掉老人以后,景回这个人也是必须除去的!

“李言蹊,你不会想到与我们敌对了一辈子,会这样死去吧?”位居中场的灵秋终于开口,他是这群人的首领,信心十足。

“难道你以为那个所谓的毒药,可以让我一成实力也发挥不出来吗?”老人伸出了手,星辉在他手中汇聚,仅仅瞬间就结了十数个星印,耀眼的光芒迅速蔓延了整个大堂。

短篇:寒州行(五)

他的举动让所有人为之震撼。

望着李言蹊身上愈发浓郁的星辉,景回脸色大变,他不能相信中了剧毒的老人还能使用这样强大的秘术,面对那浩瀚如海的星辉洪流,他感觉自己不过是沧海中的一块礁石。

“你们愣着做什么?非要等他完成秘术在出手?”灵秋暴喝了一声,他同样惊讶,可多年战斗的直觉告诉他绝对不能让老人完成秘术。

灵秋双手猛地合十,以极快的语速念出了阵法的咒文,乳白色的光芒从他手中迸发,整栋古雅居的墙壁窗子浮现了金色的阵法痕迹,一轮明月遥遥地在他头顶出现。月光瞬间照射到每个人的身上。

景回等人感觉身上一暖,如梦初醒,回过神来的他们也各自准备好了攻击手段,在这道阵法的加持下,他们感觉自己实力有了显著的提升,对于接下来的战斗胸有成竹。

那道月光不仅加强了景回等人的实力,同样抑制了老人。那几个太族人明显感觉到星辉的扩散速度慢了下来,那股浓郁如同巨涛的威慑小了很多,月华与星辉在某种他们看不见的层次上针锋相对。

不过是刹那功夫,众人准备好了攻击,景回等人已经完成了秘术符印的绘制,那几个灵族人同样布置好了阵法,金色的符文与各种属性的秘术一股脑的涌向老人。

可老人依旧不断变换着手上的各种星印,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终于可以杀了他!”景回在心里得意的说,他已经预料老人凄惨的死相,他心里有着大仇得报的快意。

几人联合的攻击逼近老人,可到了老人身边三尺左右的时候,那些闪耀着各色光芒的秘术或者灵阵全被一道看不见的透明壁障挡了下来。他们看着各种颜色的爆炸在那里出现,一丁点也没有伤害到老人。

“元气?”灵秋死死地盯住老人,他不敢相信老人居然还是一位武者,当然不止是他,就连熟悉老人的景回也不曾知晓这个消息,他不敢相信居然有人类精通星辉与无上天火之力两种超然力量。

“井、鬼、柳、毕、觜、参……”老人准备的那个秘术星印已经到了末尾的地步。

太族人看到那个缓缓成型的秘术,惊讶地连连后退,“快阻止他,那是我族只有历代星使才可以施展的星送之术,一旦成型我们都会转移到他曾经刻下符印的地点!”

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很坏的消息。为了杀死老人,他们下了很大功夫,灵秋正是把整座古雅居上上下下刻上了抑制他力量的咒文,要是没有大阵的加持,老人会是多么恐怖的一种实力?

他们不敢想象。

可老人的手停下了,这个累积五十二个星印的秘术“星送”终于准备完毕。

暗鸦的杀手终于按捺不住,他们突然出现在老人的三尺之外,手中武器墨绿的光芒闪耀,轻而易举的破开了老人的屏障。

只不过他们没能更进一步。

一道道耀眼的银色光芒从他们脚下迸出,不止是他,大堂内的所有人全被突然升起的银光笼罩,一个眨眼的瞬间,所有人只感觉天旋地转,不再是古雅居的大堂,而是满天星辰正值满月的旷野。

冷冽的夜风吹过所有人,他们都是第一次经历“星送”秘术,眼神里无不是茫然与警惕。

只有暗鸦的杀手除外,他们被星送秘术保留了与老人之前的距离,作为暗鸦最高等的“天”字部杀手,他们都会服用一种保持冷静的药物,他们不会惊讶,只想着杀掉那个老人!

老人用一种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们。

没有任何人攻击到老人。

不是两个暗鸦的杀手不想动,而是迎面爆发的星辉席卷了他们的身体。那是一种无形却很有力的威慑,纵使老人没有时间施展秘术,就凭最单纯的爆发星辉,也足以击退他们很远。

“怎……怎么……可能?难道你没有中毒?”惶恐的声音传来,后方的景回也受到冲击的余波,他几乎都站不稳了。

“我的确中了毒,可你低估了我,即使是我只剩下两三成的星辉,也不是你们这些泛泛之辈可以抗衡的。”老人的声音很冷。

没有了古雅居那座月华大阵的干扰,老人的实力有了质的飞越,他只是一挥手,就有两道银色的光刃飞出,斩下了两位暗鸦杀手的头颅。众人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就有人陆续倒在血泊中。

景回亲眼看着身边的灵族人头颅被银色的星辉贯穿,就连实力最强的灵秋都被一道星辉燃尽神魂,他无力地垂下手,凄惨的笑笑,“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谋划的。”

老人面对迎着夜风的老友,面色不喜不悲,“是从今夜我在楼上就感觉不对劲,我仔细回忆起了这两天,发现一切太过巧合。至于认定,还是你和暗鸦杀手一同上来,他们隐匿的手法虽然很好,但我恰好知道‘自然潜行之术’的破绽。”

“原来是这样……”景回嘴角露出了凄惨的笑容。

一道星辉闪过,旷野中只剩下老人一人。

“真是……真是……”他的声音淹没在了夜风中。

这场多方联合的刺杀以失败为告终,不过老人并没有迷茫,他在灵秋的身上真的拿到了半张地图,正是吕氏河山图以及大阵的路线。他把剩下的半分地图揣入怀中,心想这些人真舍得下血本,竟用一张真正的地图引他上钩。

“寒州吕氏吗?”老人站在望月岭一处丘陵上,从那里眺望着西北方,正是寒州的方向,“我已经有……几十年没回来到这里了呢……”

他想起了与师兄弟一起在拜在老师门下共同生活的日子,嘴角浮起了一抹笑。

乱世十二年四月十五,老人在一个月圆之夜踏上望月岭,前往寒州吕氏的方向进发。这是他为了多年夙愿进行的又一次尝试,当然结果还是以失败告终。

当然老人不知道,对于这一次的寒州之行对于历史意味着什么。无论他抱有什么目的,前往寒州是自己的想法或者落入什么人的圈套,可如果没有他,恐怕神州的历史要发生很大程度的改变,也许一百年后,世界还在战火中煎熬。

而幕后黑手也不会知道,他们本意是使用连环计除掉一直与他们作对的李言蹊,可有一句话他们或许听过,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们自以为规划的天衣无缝,可冥冥中的变数是他们不能主宰的,或许是神,也不能改变这样的命运。

历史于此刻走上了正轨,如果不是老人,恐怕新朝就不会有飞将军吕正蒙、天策上将温城、左丞相张初这三位杰出的人才,世界的格局要变成无相期盼的那一样。

只可惜每一个人,都没有逃过他们悲哀的命运。

寒州,下望平原。

营帐中的灯火深夜未曾熄灭,架子上挂着刀剑与上阵的盔甲,有人站在木架下方,看着桌上的灯火。灯火边是一个沙盘,小巧而又精致,把整个下望平原地势囊括其中。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将军,穿着单衣,嘴角的黑痣引人瞩目。

脚步声传来,一名亲兵模样的侍卫与门外将士对了守夜的口号,小心地掀开帘子,“将军……”

“是前方将士顶不住了吗?”

亲兵默然,忍不住的点了点头,“将军,前线的兄弟们死伤惨重,我们折损了三千将士,才拿下西望坡,可斥候传来消息,东方雷明志与南方的刘国庆各派四千军士出发,说要在黎明前夺回那处高地。”

雷明志、刘国庆、高世伟是下望平原镇守的三位将军,前太守公然自立称王,因为内乱而被诛杀,下望平原就此三分。可就在月初,高世伟毅然出击,亲率两股骑兵直捣黄龙,破坏了他们的辎重大营,就此打破了三分的局面。

“我知道了,我们的细作有传来具体的行军路线么?”

“没有……我们的细作在三日前传出最后的消息就再也没有了动静,听说今天敌军阵前斩首了好一批人,其中就有我们……”

高世伟依然看着沙盘,“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亲兵领命离开了中军大帐,可他刚离开,就碰见一脸怒气的军师,他脸上全是泥渍,与他撞了一个满怀。军士低声致歉,可军士就跟没听到一样。

“高世伟!你真是疯了!为什么要强占西望坡,你不知道我们的兵力已经相形见绌了吗?”军师一脸怒气,对于这个命令怎么也不理解。

高世伟在沙盘中的某一个角落一点,“西望坡是下望平原唯一的高地,从那里西可以到达阿古斯山,北可以直指衍朝官道,无论是从粮草运输和兵力调配速度来看,这里不都是必争之地吗?”

军师哑然。高世伟所说他都明白,可现如今唯一的问题是他们没有足够的兵力,无法守住那处高地,一旦被夺回,本来以一敌二就没有优势的他们必然会面临灭顶之灾。

“可问题是……”

“我们没有足够的兵力对吗?”高世伟抬头,替他回了想问的问题,“你放心,我不是疯子,不会拿兄弟们的命白白送死,再坚持一段时间,我们的援军就要到了。”

援军?军师很想问哪里有什么援军,可看到高世伟的神情,就知道对方不会回答。他使劲地攥了攥拳,最后只能满怀怨气的离开。

至今他也不知道,高世伟为何要撕毁结盟的盟约。

军师走后,后门的帘子掀开,又进来一个人,“看来军中上下都很没有信心啊,高将军。”

“华藏大人,有您在,那些目光短浅的家伙不用在意。”高世伟笑笑,“只是不知……”

“援军,会到的。”华藏随手拿起一根木棍,指向沙盘中最巍峨的山峰,“援军为了隐蔽,需要从阿古斯山腹绕路而至难免多花上几天时间。不过……高将军真的准备好与麾下将士一起做叛国之人了吗?”

“衍朝灭亡,何来国家一说呢?”高世伟笑笑,“为了天下霸业,背上骂名又如何?当我定鼎北原之后,后世的史书可不会说我是叛国谋逆。”

“我还有一个问题,将来进攻中北城,高将军真的能对曾经守护的百姓下手么?”

“雷明志还曾是我的结拜兄弟,如今我不也是和他撕破脸皮?”高世伟从容应答,“我是个有野心的人,自从野心被贵方点燃之后,就再也停不下了!”

华藏脸颊抖了一下,笑容依旧,“好好好!高将军果然是我们同路的朋友!想来没过几日就要改口,要称呼您为‘下望平原太守’高世伟大人了!”

第一章 山野迷踪(一)

历史:

乱世十二年九月末,寒州的战事接近尾声。

这场历时三个月的战争最终以两败俱伤为告终。据可靠记载,蛮族最起码出动了七万骑兵和十万步卒,这差不多是西岭浩州一半的兵力,而整个寒州所有的兵力不过三十万有余,要不是李振飞率领前军成功拖延了蛮族的第一次冲锋,恐怕整个寒州都要沦陷。

当战争白热化以后,就连神秘的渺州巫族也出动了五万军卒,蛮巫联军总计二十二万虎视眈眈,逼得月州一半的诸侯也参加了进去,这才勉强打了一个平手。

虽然双方都在寒州留下了数万具尸体,可从战况上来看,这一场是西岭获得了胜利。

寒州半数的土地沦陷,北以长冰河为线,南起米达平原,东至朔方与直互二城,可以说除了寒州极北两位诸侯王的驻地,毗邻阿古斯山脉的南方尽数归蛮巫所有。

李振飞是想要收复失地的,可那些士兵只是战时归他统率,蛮巫渐渐撤去后两位诸侯王和大大小小的诸侯全部放弃了追击,他们的势力已经损失得够厉害,他们不想这样下去。

就这样战火暂且止戈,蛮巫没有达成占领寒州的目的,诸侯也不想把土地拱手让人,只是迫于形势所奈,双方不得不安定下来,可这短暂的安宁又能持续多久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到了秋天,月州地上的落叶、田里的麦穗都是一片金黄色的海洋。

可唯有月溪镇东方少有人烟的竹林例外。

午后稀稀散散的阳光十分温和,就连风吹进来都是暖的,本是狂风,可在这处山谷特殊的地势而柔和起来,让竹海荡漾成了碧绿的暗潮,嫩青色和墨绿色起伏很远。

滴翠谷,在月州辽阔的版图上这里不过是沧海一粟,而月溪镇的村民更习惯于称呼这里为竹海。据传这里曾经是某一位将军的别苑,后来他锒铛入狱,家产被抄,还算雅致的景观渐渐荒芜起来,加上这里四处环竹,布局如同迷宫,有好奇进去的人最后都无影无踪,根本无人踏足。

竹林外围有一处杂乱的小院,月溪镇的村民不知道居住在那里的老人是衍朝鼎鼎大名的殿前尊武将军李振飞,更习惯于称他为“守林人”,毕竟只有他这样大胆的,才敢在滴翠谷边缘居住。

四周都是古老苍劲的毛竹,风吹得竹林响起沙沙声,同时也吹翻了少年手中的书卷。

苏墨白听着充满活力的鸟儿鸣啼,这才注意刚才在和煦的阳光下打了一个盹儿,抬起头看见身旁沈简严肃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们在滴翠谷中央雅致的别苑中,这里四面环竹,郁郁葱葱,形如金斗,前方是一条幽幽小径,两边全是翠绿的山竹,有小溪在山谷中央潺潺流过。

这里是竹海,也是阵法,几百年前因为五叶草的衍朝国君曾让习得灵族阵法的大家布下此阵,目的就是防止外人打扰。如今五叶草成熟在即,这里自然成为极佳的去处。

“殿下的《南辞》背诵得怎么样了?”

苏墨白有些心虚,稍稍低下了头,“沈姨……只背下了四篇。”

这是苏墨白平日必须修习的功课,上午一般是《南辞》、《通鉴》、《六韬》这种诗歌、兵法、礼节和史书等传世之作,下午则是剑法、步法这种武艺的演练,从他幼年至今,日日如此,从未停歇过。

“四篇……”

沈简的语气听不出息怒,平日她是最关心苏墨白的,可一旦谈到功课,严厉程度仅次于东宫十四卫之首的周行达,“殿下上午已经走了五回神,这次出来功课已经落下太多,应该勤勉才是。”

“沈姨教训的是……”少年自知羞愧,低下了头。

他读着书中那些朗朗上口的诗句,怎么也体会不到其中的美感,这样的枯燥的生活已经太久太久,早就心生厌倦。平日里倒也还能忍下来,可刚从寒州归来,就听闻那样的战况,怎么也静不下来心。

“殿下是担忧寒州战事?”沈简看着苏墨白没过多久又一次走神,忍不住问。

苏墨白抬起头,“是,我们来时寒州还是祥和一片,走后没多久就被战火点燃,心里总有一股唏嘘感。”

沈简看少年回答的认真,从袖袍中伸出白嫩的双手,合十之后黑曜石戒指发出了一丝银光,脚下的沙土落叶有节奏的律动,形成了寒州的战略沙盘。这种秘术是专门为苏墨白的军事水平做推演用的。

“如果殿下是三军统帅,面对蛮巫如此声势浩大的进攻,您想要怎么反击呢?”她遥遥一指。

“蛮族多战马,就算是北原所有的骑兵加起来都没有他们骁勇,所以我们应该用重甲步兵配长枪阵加强弓硬弩,依靠险要的地势来拒守。”苏墨白对于兵书上应对骑兵的方法早就烂熟于胸。

沈简摇了摇头:“老生常谈,殿下此言不外乎是纸上谈兵。”

应对骑兵的方法早就有军事家总结出来过,道理就是这样一个道理,可为什么蛮族铁骑仍是衍朝最大的心腹之患?如此简单,远没有动用几十年的国力修建北月关。

“我们是提前知道消息传讯于诸侯,可即使这样还是仓促,据飞鸽传书,李振飞赶到时中北城已经失守,蛮族大军已经兵临长潇城。”沈简继续问,“如果殿下此时统帅寒州二十万大军,请问您要如何应对?”

苏墨白盯着栩栩如生的寒州沙盘,“我会让大军死守朔方与直互二城,同时在城前挖掘战壕,布下拒马阵,并通知北月关一线军士随时待命,准备支援。”

“殿下是想以守为攻?”

“没错,浩州一向贫瘠,他们这样横跨州际的作战补给一定跟不上去,我们先严阵以待,时机一到,他们自然就会撤军!”苏墨白的声音有着些许波动。

沈简只是在沙盘上一点,苏墨白雀跃的心情就像被浇了一盆冷水,那里是一处险峻的山脉,正是望月岭。

“殿下考虑到了对方的补给,可我们的补给也是一个大问题。浩州虽然贫瘠,可如今他们已经入侵了寒州一半的土地,可以很大程度的缓解压力。而一旦我们据守城池,蛮族骑兵就可以从两侧突破我们的阵型翻过望月岭,那时候我们就岌岌可危了。”

苏墨白发出了懊恼地声音,羞愧地低下了头,沈简说的这些他也知道,可为什么刚才没有想到呢?以后他要是真的领军,就凭现在的决策,必然会把寒州拱手相让。

“沈姨,我是不是特别笨?”他的声音很轻。

“殿下不要气馁。”肩上传来一道温和的力度,正是沈简的手,她露出了一个鼓励的笑容,“殿下年纪还小,这些军国大事以后可以慢慢学习,算日子这两天李振飞就要回来了,他可是北原屈指可数的军事家!”

相对于刚才的严厉,沈简现在要温和许多,毕竟以苏墨白这种千金之躯是不可能有踏上战场的机会,他还是适合学习诗词歌赋和如何处理政务。行军打仗,有麾下的将领在就好了。

沈简提到李振飞,到让苏墨白埋在心底的疑问重新出来,“沈姨,李老将军是怎么那么快到寒州的?按理说蛮族入侵的当天他应该还在路上啊?”

沈简把手一翻,维持寒州地势的沙盘缓缓消失,“据传信所言,他是提前动身去寒州,说是……要接什么人?到了半路查验文牒时被诸侯请去,推为前军的先锋。”

接人?苏墨白心中疑窦丛生,李振飞中年丧子,妻女眷属都在东州的府邸,从未听说他在寒州还有什么亲属。

“那怕是……”

沈简用力地点了点头,“怕是凶多吉少,传言阿史德对中北城下了屠城令,其余的几座城池也是血洗……”她的目光突然犀利起来,杀意涌现,“这帮野蛮的家伙!”

苏墨白猛地想起了一件事,“那……寒州吕氏应该无虞吧?”

他突然没由来的想到那个救过他们一行的少年,心里抱着期待。吕氏对于他们于情于理都是很重要的一族,还有那样的地宫,在战火中保全自己应该不是难事吧?

“凶多吉少……”沈简的叹息让苏墨白心里咯噔一声,“蛮族这次入侵有着无相的出手,他们破坏了吕氏地宫的大阵,而如今吕氏一位精通阵法的大家都没有……幸好先生现在已经到了太州,那里消息闭塞,不然……”



时间回到三个月以前,六月二十九晚,望月岭。

银色的光柱照亮了崎岖的山路,骏马悠闲地啃食草皮,不时抽动马尾,棕色的鬓毛驱赶走了夏日的蚊虫,蛙声一片,旷野是如此的宁静祥和。

沈简从包裹中掏出糕点递给苏墨白,天地玄黄四位武者在周围戒备,老人掏出精致的酒壶自斟自饮,卫芜明面向天空哼着不知明的小曲儿,几人都四处眺望着。

那抹光亮来源于马颈处佩戴的一个小挂饰,老人用星辉加持了一个秘术,可以照亮黑夜的路。他们已经连续赶了一天的路,纵使是上好的骏马也有些吃不消,只好就此停歇。

“最好不要在此过夜。”卫芜明突然说。

老人看了他一眼,察觉到了他不寻常的语气,“怎么说?”

他们的声音不大,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苏墨白都暗暗称奇,离了中北城以后卫芜明的情绪就不太稳定,甚至多次用秘术加持马匹的速度,不然现在远到不了寒州边境。

“你抬头看一下星辰的轨迹。”

老人抬头望向天空,今夜乌云,星河无比璀璨,银色的光点星罗棋布的占据了整片天空。渐渐地,老人的神色也凝重起来。

“鬼宿四从南二轨道偏向东一,心宿二本应位于最高的南方,可今夜竟然向角宿方位偏去,我还从未见过这般反常的星象。”老人说。

这一对年迈的师兄弟像是在打哑谜,听得周围几人云里雾里,还是周行伍忍不住的问:“先生,您和卫老先生终究在说什么?”

“你们没来之前,我时常感到心悸,等你们来了之后,我才知道那是预警,原来是蛮族要入侵。”卫芜明缓缓说道。

老人为他解释,“这家伙通晓星命,读过《连山》残卷,不像巫族用牛骨或者别的东西以媒介占卜,他所学的是观测天上星象。看星象运动的轨迹,就可以知晓祸福。”

“天空星辰的划分有许多名称——七政五纬、三垣、四象二十八宿,就是天空中自西向东那条明丽的星河。鬼宿四的运动轨迹是朱雀的南二轨道,今夜它偏向了青龙的东一方向,前者本就是凶兆,偏向代表杀戮的角宿,说明寒州一定会有大事发生!”

“这些星辰真的在运动吗?”苏墨白看了半天。

“没错,除了天穹中央的悬息这颗乱世之星,其余的每一颗星辰都有他们运动的轨迹。”卫芜明提到了乱世之星,“太史令可以通过占星仪器观察星辰偏离运行轨迹的度数,我用肉眼只能看到方向。”

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放轻松,现在蛮族入侵这个消息已经传递出去,军队已经在来的路上,打仗哪里能不死人呢?根据你的星象推测,恐怕这是一场鏖战。”

“但愿吧……”到了夜晚,那种不安感时刻笼罩着卫芜明,身体下意识的让他尽可能远离寒州这方土地。

周行伍向前一步,“按照寒州的兵力来看,距离最近的诸侯明日中午就能率军赶到,那些蛮子应该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希望吧……”卫芜明自嘲地摇头,“人活得越大,竟然越发怕死起来,多希望我当初没有跟随老师一起学习星命之术……”

而就在他们说话之时,位于五纬极西的长庚星骤然发光,猛地上升,呈流星一般带着绚丽的光彩划过神州星河,一瞬间盖过了柔和的皎月光泽,把月亮渲染成了巨大的星辰。

突如其来的天象变化让所有人吃了一惊,尤其是老人,他身上银色星辉如雾气一般升腾,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蓬勃而出,完全把他罩在银色的光晕之中。

“以长庚为本命星辰!”卫芜明几乎是瞬间叫喊出声,“那个方向……是太州么?”

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凝重与不可思议,老人转身,长揖一礼,“殿下,列位,抱歉,我要火速赶往太州一趟,事情完毕之后,我自会去东州请罪。”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几十个星印在老人手中凝结完毕,银色光柱升起,老人的声影瞬间消失在旷野中。

“井—鬼—柳—毕—觜—参……”卫芜明一声叹息,“星送之术,师兄果然把这件事看的极其重要。”

“这是老师临终前的委托。”他长叹一声,开始为众人解释,“按照太族的说法,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命星,比如殿下……您的命星就是星宿间最难以莫测的悬息,没有人可以算出您的星命轨迹,祸福难以预测。”

“古人将天空区域划分二十八星宿,来观测七曜的运动轨迹——太阴、太阳、太白(白曰启明,夜曰长庚)、岁星、辰星、荧惑、镇星,这是主星。每一个星命为七曜的人都是天之骄子。夜间最明亮的星辰就是长庚,太族习惯于称呼它为‘神祗’,拥有这种星命的人会精通星印秘术,无人可敌。”

这一解释让苏墨白等更加疑惑,“可这和老先生有什么关系?”

卫芜明淡然一笑,“殿下,说出来也不怕您笑话,我们老师临终之际叮嘱我们,要是找到长庚星命的人,一定要好好保护,不要被太族三大姓所杀。”

“太族三大姓?”周行伍想到了某桩往事,他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卫芜明,“您……您是说!”

“没错,我和师兄的老师就是叛出太族的上一代星使,如果长庚星命的人没有诞生在三大姓中,那些家伙必然会迫害他至死,为了老师临终的嘱托,也是我们回报老师的恩情,所以师兄才会马上用秘术赶往太州。”

这一番话惊呆了所有人。

“你们放心,拥有这种星命的人天性善良,如果师兄真的收他为徒,可以保证南境太州百年不会来犯。”卫芜明看出了几人的顾虑。

周行伍打了个哈哈,“卫老先生这是哪里话,我们怎么会担忧这些……”

卫芜明没有理他,心里满是担忧。按理来说星命根本不会觉醒如此厉害,除非是到了生死之际,有人要杀了这个星之古神眷顾的孩子,可一颗星辰诞生了两次星命,这是好还是坏呢?

谁也说不准未来会发生些什么。

“夜深了,我们继续赶路吧……”他牵过来马,率先融入了黑暗。

剩下的几人对视一眼,紧随其后,老人走后就再也没有人说话,天地幽幽一片,唯有风声如浪涛。

第二章 山野迷踪(二)



同一时刻,月轮山山麓,阳光正好。

残破的草屋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铺在房檐的褐色长霜茅草斜斜地飞了出去,转眼间消失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中。

屋内四处蒙着一层重重的灰尘,杂物随意摆放,只有一张桌子在中央,很难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看起来是很长时间没有人居住过。可今日破天荒地打开了门,难闻的潮湿气味被风带了出去,也掩盖了说话的声音。

“各位要的,我已经准备好了。”一本残旧的古书被放到了桌面上。

这是以前寻山人搭建的歇脚屋子,挨着一片旷野,在那边就是月溪镇。很多年前无数人因为五叶草而趋之若鹜,可几十年到上百年很少有人真正见过,渐渐地这股风潮就消失了。可依旧有人做着找到五叶草而发家的美梦。

“吾川古为阳羡,衍慕容屡兴义兵,匡国安民,遂表为月轮……”桌子对面的人轻声读出了首页的内容。

这是《月州山录》的开篇,月州在古代并不叫这个名字,是飞将军慕容明月攻下月州,元帝姜天昌为了纪念这位英雄而更改的名字。而月轮山的名字曾叫阳羡,还是飞将军提议,此山从高处看如同车轮,故此得名。

声音逐渐小了下去,读书的那人语速极快,最后完全就是心理默念,过了半晌他合上了古书,对同行的人点了点头,“确实是《月州山录》的原本,这里并没有太多避讳的名字,风俗完全是二百年前的。”

他的伙伴从桌下打开了长盒,里面是堆叠整齐的金锭,足有几十斤重。这纯色的金子是自古流通的货币,历史完全可以追溯到灵族统治北原的时期。

金光的反射让整间屋子都是金碧辉煌的,对面的中年汉子蓄着一脸络腮胡,双手捏紧了沾着灰尘的衣角,面露垂涎之色,目不转睛。屋子里静得可怕,能听到他吞咽口水的声音。

拿着古书的领头人重新关闭了盒盖,耀眼的金光被掩盖,这才逼得中年汉子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这些是你的要求,都是可以传世的黄金,将来无论谁得了天下,你都可以在任意的钱庄兑换。”

他的声音突然一凝,“我们交易的内容,可不止这些。”

“是是是,我知道。”中年汉子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盒子,手却掏向怀中,取出了一张地图,“这就是月轮山最详细的地图,毫不夸张的说,山里每一个角落我都踏遍过!”

领头的人接过地图。

桌子的一侧是孤身的中年汉子,操着浓重的月州口音,腰间别着一把弯刀,脚下是芦苇编织的草篓,全然一副寻山人的模样。而另一侧则是戴着斗笠披着大氅的人,他们来历神秘,容貌一丝一毫也看不清,足有五人之多,一举一动都不像是等闲之辈。

“怎么最近镇里来了这么多穿着奇怪的人……”汉子等着不耐烦,小声地嘀咕。

“你什么意思?”说话的人声音里透着冷厉。

寻山人一惊,不曾想这么小声都能被对方察觉,脸上免不了堆起了笑容,带着讨好的意味:“诸位别多心,只是最近来了很多像列为一样装束的人,看起来都气度不凡,我有些好奇罢了。”

“这有什么值得好奇的?”他们首领抬起了头。

“诸位大人想必都是外地来的,我们这里穷乡僻壤,村民穿着朴素,一年都不曾添一件新衣,何谈像是各位这样考究的袍子呢?”

领头人声音冷漠下来:“你是说最近有很多我们这样穿着的人到来?”

剑一样的目光穿透了中年汉子,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不曾看见对方的脸,但不难猜到对方的眸子如同苍鹰一般犀利。

“是……”他被那种带有压力的目光逼得有些喘不过气,“虽然五叶草的传说一直流传,可我生活的这几十年来,每年不过来两三人而已,最后都是扫兴而归,没有待了很长时间的。不过嘛……”

他用玩味的目光扫视那个装满金锭的盒子。

领头的人冷哼一声,对寻山人的贪婪表示不屑。不过他还是从腰带中掏出一卷金钞,扔了过去,“这是额外的报酬,我们要你知道的所有情报。”

寻山人大喜过望。这几人是三天前找到他的,要向他购买月轮山的情报和《月州山录》的原本,看起来是想要进山寻找五叶草的人。他家世代都是寻山人,先祖更是编纂《月州山录》,可后来经过多方考究被认为是伪书,先祖含冤而死。他的后代不甘心,世代探索深山,为的就是找到老黑林还先祖一个清白。

“要说寻找五叶草而在我们这里呆的最久的,无疑是东边住着的那个老头。他是六年前来到月州的,住在竹林中,那是个鬼地方,我们可没有人敢往哪里去。”提起那个地方,即使住在这里几十年的寻山人也心有余悸。

“他长得什么样子?”

中年汉子迟疑了片刻,“我很少看见他,就和平常老人无异,不过那股干练的气质和行动看起来是上过战场的……对了!他脸上全是褐斑,一直长到脖子,口音听起来也不是这边的……”

几人对视一眼,领头的人敲了敲桌子,“继续。”

“也没什么好说的……那个老头深居简出,平常住在我们没人敢去的地方,进山也不像我们结伴而行,我只在山里远远地见过他几眼。不过,最近他似乎消失了,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看见他。”

“他从来不和你们这里的任何人又来往吗?”他继续问。

又是好久的迟疑,这一回中年汉子思考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

“我们这里应该是没有的,不过自从他来了以后每年我们这里都会来几个和你们装束一样的人,与我一起寻山的是个消息通,他说撞见过好几次,都是在集市上采集不少东西,然后向东边走去,也有人曾经打过他们的注意,不过后来那些人全都消失了。”

汉子猛地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最近也有一伙子人来过,就在三个月前,时不时还能在集市上看到他们采购的身影。”

领头的人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看向同伴,用一种汉子从来没有听过的语言交谈。听着那些神秘人的窃窃私语,汉子突然紧张起来,这绝对不是地方语言,更像是来自别的种族、另一种特有的文化。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我可以走了么?”中年男子装着胆子问,他心里的不安催促着让他马上离开。

几人不约而同的停下,望着中年男子,这个经验最老到的月溪镇寻山人背后的冷汗都流了下来,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脊背直冲大脑。

“不急,最重要的你还没有说呢。”领头的人换上了北原的语言。

中年男子更加哆嗦了,他终于知道心里那股奇怪的违和感从而而来。他们的交谈使用北原语,可对方总显得有些生涩,有些拗口,原先他以为是这些人地方语音和月州这边不符。现在看来,不正是外族努力模仿而又生疏才导致这样的语气吗?

看着对方的随意一指,中年汉子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是地图山脉的最中央,只有一个黑点的标注。

“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汉子强忍着。

“你真的以为我们是白痴?”领头人用冷冷地语气,“你们管这里叫老黑林,是你们唯一没有进去过的地方。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高价买这一本老书?为的就是其中关于老黑林的记载!”

中年男子汗如雨下,“那里就是一个传说而已!”

“传说吗?这可不像,你祖祖辈辈都在这座大山里生活,就算人力有穷尽,可一辈又一辈的积攒已经足够让你们得到足够的消息。老黑林,你绝对进去过,对吗?”首领的声音提高了。

他不再是一副聆听者的模样,而是换上了高高在上的语气,那口吻掺杂着威严,还有很重的藐视,仿佛生来就高人一等。

中年汉子已经说不出拒绝的话了,他看见对方手掌中延伸出了金色的纹路,一个他从未见过但能感觉足以威胁他生命的波动正在缓缓成型,他吓得战战兢兢:“我说……我说!各位饶过我!”

金色的波动成型速度为之一缓。

汉子用颤抖的手擦去额角的汗珠,“老黑林,我只和父亲去过一次。”说到这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似乎回忆起了当日的恐惧:“我们寻山有一个规矩,那就是白天进山,队伍中的人数必须是单数,夜晚一定要宿在树下,天黑了升起火一动不能动,这是祖宗的规矩。”

“那大概是几年前,我父亲和伙伴反了常在一个月圆之夜进山,他们神秘兮兮的,说是找到了关于五叶草的重要线索。他们走了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速度很慢,一路上我们大气也不敢喘,就像怕被什么人发现一样。我们暗中随着一个人的脚步,渐渐走到了山中偏僻的地方,直到圆月升到最高空的时候,一座我们祖祖辈辈从未见过的森林突然浮现在我们眼前!就像是幽灵!”

他瞪大了眼睛。

“继续。”首领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那个人进去之后我们躲在一处山坡下,他呆了没一会儿就从里面出来了,走的时候急匆匆,还沿路做了记号,看起来是准备明天过来。他走远后父亲他们决定要进去看看,我们一同进去了那处密林。”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父亲那样兴奋过,他说那就是祖先所记载的老黑林,里面一定有五叶草!”

“可是……”他语气一顿,换上了哭腔,“那是神灵的领地啊!我们这些凡人怎么敢迈进一步呢?”

汉子大口喘着粗气,对于老黑林的描述戛然而止,几个黑衣人没有催促他,双方就这样隔着不大的空间对望。屋子静了下去,风声清晰可闻。

“从你们北原的人口里听说‘神’这个字眼,我还真是感觉有些意外呢……”一道清脆而又欢快的声音响起。

寻山人这才注意到那些黑衣人的最后方有一个娇小的身影,听起来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她个头只到那些人的胸口,加上一直在最后方,她不说话很难注意到。

“是真的!我没有说谎!”他激动地一拍桌子,身子前倾半站了起来,“那森林与我们以前见过的样样不同,荒草就有一人多高,动物都是一些我们不曾见过的,它们的眼神特别有灵性,不怕人,就像与同类对视!”

他颓然地坐下,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那森林里处处是瘴气,还有许多禁制,我们几个人没走多远就陆续有人死去,你们说……你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那样不明不白的死去了呢?”

汉子像是疯了,心灵完全被恐惧支配,在空气中胡乱的比划,“我们剩余的几个人逃了出去,可梦魇还是追了上来,我父亲的那些伙伴出来之后陆陆续续惨死家中,他们有的自缢,有的服毒,就连我父亲都是一样,他死的时候睁大了眼睛,劝诫我永远不要在去那附近!”

他说完之后大口喘着粗气,瘫坐在凳子上失魂落魄,浑身都被冷汗打湿,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长桌另一头的首领把装满金锭的盒子推了过去,“这是给你的。”

中年男子看到梦寐以求的财宝,猛然从那种无力的状态惊醒,双手一抱把盒子搂在怀中,迫不及待地打开,他摩挲着那些金子,满脸都是贪婪。他对着金子狠狠地咬了一口,拍拍自己的脸,茫然看着四周,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财富。

“诸位不用我带路么?”他试探着问。

首领扬了扬地图,“我们会看路,你也不希望再去一次你口中的鬼地方吧?”

这回答对他无异于是最好的结果,汉子恨不得当场跳起来。

半晌后他冷静下来,提着箱子一步一步走到门口,“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诸位这样富有,似乎不是为了找到五叶草而卖一个好价钱,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踏足那样的地方呢?”

“因为五叶草本来就是我们的东西,主人取回遗失的东西,有什么不对?”似乎早就料到汉子会这样问,那道回答马上响起。

那几个黑衣人尽数摘掉了斗笠,露出了几张绝世容颜,穷尽汉子的一生,也不曾看到过这些完美无瑕的面孔,那些人就像是从神话故事中走出来的。

中年汉子看着那些完美的容貌,悔恨问出了那样的问题。他看到了,不仅是精致的五官,那完全不是北原人族的面孔,那几双如同黄金一样璀璨的瞳孔,表示了他们的身份——灵族人!

“你这人倒也胆大,见了我们的真面目没有下跪求饶,你真的相信我们不会杀你灭口吗?”稚嫩的童音响起。

说话的就是刚才那个小姑娘,她如同一个瓷娃娃一般精致,瞳孔中金光闪耀,就连上方的眉头都是月白色的。她现在虽然青涩,日后必然也是一个绝世美人,最主要的是,她露出真面目后所有人对她鞠躬行礼。

原来这个小女孩才是这行人中地位最高的。

月白色的峨眉,这是灵族最尊重的姓氏“天宁”的象征,不过这等秘事放眼北原几乎无人知晓,中年汉子自然也是不知。他故作镇定的一笑,“诸位要是想杀我,早就可以动手,总不见临时起意吧?”

“都说人族聪慧,就连你这样的山野村夫都有些小聪明。”少女咯咯一笑,“你走吧,我们不想脏了手。”

第三章 山野迷踪(三)



中年男子逃窜的样子很狼狈,他跟疯了一般跑出门,没有回头,仿佛是被什么野兽追赶一样。屋内的首领看着他脸上的惊恐与狼狈,不屑地冷哼一声。

他身边的人双手绽放出了金色的纹路,遥遥对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看向自己的首领,而首领则低头,似乎是征询少女的意见。少女没有回答,他也就摇了摇头。

金色的纹路暗淡下来。

他躬身对豆蔻年华的少女行了一礼,“静小姐,为什么不把他了结?这样的人要是走漏风声,我们会很麻烦的。”

少女的姓氏是天宁,这是灵族正统的称呼,出了南境这个姓氏一般都简称为“宁”。她单名一个“静”字,作为拥有月神血脉的宁姓,她体内形成了真魂,在灵族中有很高的地位。

“他进去过神灵的憩息之地,怎么可能安然无恙?我不想你们杀他,可他还是一定会死。凡人踏足那里,最后都会不得善终。”少女一改平时娇憨的声调,无比威严。

首领看到了宁静眼中璀璨的金光,她此时的一举一动带着莫大的威严,这是神性也是体内真魂所致,一旦涉及到月神有关的气息,真魂便会短暂的苏醒。

“可他……”首领忍住心中的恐惧,他实力最强,也是场间唯一能在这种威压下说出话的人。

“你看不出来吗?他这一次是有备而来,我从他身上嗅到了毒药的味道。上山时,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我们,那些估计是他的同伴。我们重金购买他的消息,想必这人心里起了歹念,只不过碍于我们实力强劲他才没有发作。你看着,最迟今晚,这些人一定会因为分赃不均而大打出手。”

首领微微一愣,躬身更低,“静小姐高瞻远瞩,我等望尘莫及!”

没有人回应,空气安静了一刹那,少女眼中的金光消退,脸上那种高贵、不敢直视的表情也尽数消失。她短短的“啊”了一下,环顾四周,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抱歉,陵老……那个人去过寂静之森,身上的气息太重了,我……”少女歉意地笑笑。

“静小姐不必多虑,能一睹神性的风采,是我们毕生所求。”场间恢复了正常,可他还是心中叹了一口气。

“太像了,真是太像了……”他在心里默念着。

首领名叫陵浩,别看他是三十岁左右的模样,其实他今年已经七十有二了。南境灵族的寿命比北原人族要长,而他们的容貌特征也与人族不同,人生的前三十年他们会渐渐生长,到了三十一岁就不会衰老,直到九十岁步入老年,在那一瞬间衰老得不成样子。

这并不是陵浩第一次来到月州,十八年前,也就是北原纪年的宣帝末年,他就护送灵族的一位天宁氏小姐来到这里,目的就是进入寂静之森查看五叶草生长情况。与这次情况相仿,那位宁小姐同样真魂因为寂静之森的气息自动显露,就像月神从虚渊中重临凡间。

可那一位小姐是他们灵族最大的悲剧,名字被星辰书中除名,纵观灵族历史,似乎每一个天宁氏的女性,体内真魂越完整,他们的命运也就越悲哀。

“陵老,陵老?”有人轻轻地晃了晃他的衣袖。

听到有人呼唤,陵浩这才从回忆中惊醒,扯他袖子的正是宁静,少女和其他人都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他,“抱歉,有些走神,各位说到哪里了?”

“我想问的是寂静之森,族中对于这个地方一向讳莫如深,这里有什么禁忌吗?”宁静问,“还有,我听闻陵老以前来过月州,是吗?”

两个问题,一个比一个要命。

“是的,这在族中的确算得上隐秘,不过既然静小姐已经肩负使命来到月州,让您蒙在鼓里也不好……”

时间要追溯到千年以前。

千年以前灵族统治整个神州,他们的祖地虽然是灵州,可富饶的北原也被他们极为看重,而其中他们最喜欢的,无疑是月州。

月州的整个板块像是一轮弯月,在灵族的神话中,天地本是虚无的一整体,只有三位神灵居住在虚渊之中,他们大打出手,才有了神州三陆的形成。而月州,在神话里,就是月神曾经下界疗伤的地方。

五叶草在灵族的名字是月神虞,传言这是生长在虚渊中月神居住的蓬莱仙境中的神药,八百年前乱世之星划过神州星河,月之古神和星之古神沉睡,五叶草这一神草也从虚渊中降临凡尘。

当时只有灵族的月灵得到了月神的启示,他说一定要让五叶草彻底成熟,这样月神苏醒,他们就可以继续统治下去。可最后他们战败,飞将军慕容明月攻下月州,仓促之下只好忍痛毁掉了绝大多数的五叶草幼苗,就这样这个秘密就埋藏在了岁月的长河中。

而寂静之森,则是一个例外。

它的星辰文意义为“流动的森林”,除了月圆之夜会短暂的出现以外,其他的时间都在另一个世界中。据说这是月神亲自埋下的“月神虞”种子,其余的五叶草不过是它自行断掉的根茎。

寂静之森自有阵法保护,还有一种奇特的力量,就算是灵族人也只能到中央,除了拥有月神血脉的天宁氏可以继续,其余的人只能安静的看着。所以每隔一段时间,都有天宁氏成员偷偷来到这里,试图进入终焉。

这个秘密可惜没有一直隐瞒下去,二百年前,衍朝皇帝病危,月州的一位诸侯献上五叶草,从那一天起人族就没有停止过对五叶草的挖掘。

原来当年那一位月灵虽然毁掉了几乎全部的五叶草,但在地底深处,连萌发都做不到“死种”被他无视了,他以为这些死去的种子是不可能活过来的,但没想到六百年后,这些种子会重新生长。

“原来寂静之森还有这样隐秘的历史,我说在族内怎么从来没有听过……”少女感叹着,“那寂静之森我们探索的怎么样了?”

几人对视一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最后还是陵浩开口,“静小姐,关于寂静之森……”

寂静之森是星辰文“流动森林”的意思,灵族人更喜欢称它为“神灵憩息之地”,那里对于灵族这种神的宠儿都是一个闻之变色的地方。

灵族探索那里花了几百年的时间,可其中有数百年的时间甚至没有人亲眼看到“月神虞”的生长模样,因为那里太恐怖了。

首先是瘴气,那股有毒的瘴气就足以让绝大多数人失去战斗力;其次是地势,那里四处都是恐怖的暗沼,表面是一片柔软的草地,可一旦陷下去基本无人可以生还;紧接着是野兽,那里与世隔绝,生活着早已绝迹的史前凶兽,他们的智慧已经与少年相仿。

最后是也是最神秘的,就是其中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

灵族人不知道怎么称呼它,说是阵法也好,因为越往深处阻隔的力量越大,到了深处甚至会被威压逼迫到趴在地上;当然那也是一种诅咒,其中不乏有走到半路退出的,那些出去的人后来死相凄惨,基本无人善终。

“怪不得,母亲在我临行前抱着我痛哭,说‘天宁氏’既是一种荣耀,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诅咒。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在里面。”

少女的声音很冷漠,似乎在说一件与她毫不相关的故事。

陵浩苦涩地笑笑,似乎对于这种场景不是第一次见了,他开口劝诫:“静小姐,您是月神大人的宠儿,血脉无比纯净,那些诅咒是伤不到您的。您看像我这样卑微的人,不还是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其余人下去,我有话要跟陵老单独谈谈。”少女下达了命令。

其余人鞠了一躬,纷纷走到屋外,合上了门。少女虽然年幼,但在族内地位要比他们高上许多,都传言她是下一任月灵最有力的竞争人。这次出来,哪怕是存亡之际的大事,也要对少女唯命是从。

少女轻轻一拍手掌,金光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包围了整间屋子,这是隔绝阵法,以她的实力施展,屋外的人不仅什么都听不到,哪怕看一眼双目都会流血受损。

“静小姐,有什么事要做到这样吗?”陵浩心里没了底气。

“陵老,你是族内老人,有些事只有你知道,我不想被太多外人听见。”

“您说……”

少女坐在凳子上,轻描淡写的拿出了寻山人留下的地图,指着某一处,“陵老告诉了我许多关于寂静之森的事情,可有一点在您的故事中一直没有回答,那就是关于终焉的探索。我听闻,已经有人抵达过终焉之地,对吗?”

陵浩心里咯噔一声,吞吞吐吐的,“是……就在十八年前,我们第一次进入了终焉之地,也是那时才确认月神虞的情况,它的确要在近日成熟。所以才一改五十年来一次的规矩。”

“十八年前,我还没有出生,不知道太多事情。直到这一次我被选中,母亲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一直抱着我哭,仿佛我这一去就像是再也回不来一样。”少女的声音冷漠,“我很疑惑,特意翻阅了族中的记载《往尘录》,特意翻阅了十八年那一次出行。”

《往尘录》是记载灵族人出行南境的一本记录,八百年前月华消退,灵族的实力一代比一代差劲,最后导致出了南境就会灵力全失,还不如一个普通人。虽然这些年状况好转,可为了族人安全起见,灵族还是严格限制出行。

“《往尘录》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啊……”陵浩只能装糊涂。

“《往尘录》记载当年一共十二人来到月州,归来的记录却只有两人,其中一个是陵老您的名字,另一个名字则被消除了,我说的可对?”

“当年我的确进入了终焉之地……”陵浩避重就轻的回答。

“那个名字我很好奇,于是我继续翻阅下去,发现她在同年离开了灵州,而一直到今天,都没有他回来的记录。对吗?”

陵浩没有回答。

“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为什么陵老您可以安然无恙的从终焉之地回来,而其余的十人则埋在了那里?我观测陵老的实力,似乎比不得其中名字已经写进星辰书的那三位吧?”

陵浩的额角被汗珠浸湿,甚至有一滴从鬓发流过掉在了地上,在安静的屋内发出了“滴答”的一声。灵族人很少流汗,这代表他到了一个很紧张的地步。

“静小姐为什么执着那个名字呢?月灵大人特意嘱咐过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给任何人的。”月灵是灵族最高统治者的称谓,无奈之下陵浩只得搬出这座大山。

“为什么执着……”少女笑了一声,“因为我不想无缘无故的死去,何况我的名字已经写进了星辰书,你要知道,我不想轻易死去。”

宁静的声音在那一瞬间变长,听着不像是豆蔻年华的少女,更像是一个身居高位的成年人。她的容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金色的纹路从眼角一瞬间覆盖到了整张脸,瞳孔中的金色颤抖像是火焰摇曳。

“神……纹!”陵浩对于这种奇迹忍不住的惊呼出声。

他浑身颤抖起来,心里无处不是恐惧,这一刻少女的容貌似乎和某一个身影重合,她的一举一动太像十八年前那个人了,一举一动同出一撤。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少女会咄咄逼人了。真魂是神性的象征,月神血脉越浓郁人就会越淡漠,除了他们自身的安危什么都不会在意。少女心中的担忧刺激到了脑海中的真魂,现在她自己的本意完全被真魂替代。

“告诉我那个人的事情!你身上有很纯洁的月华之力,虽然只是极淡的那一丝,可就是我都自愧莫如!”宁静的声音如同雷霆隆隆作响。

噗通一声,陵浩再也受不了那股来自灵魂的压力,双膝跪在地上,“静小姐,那个人的名字叫宁月灵,是您母亲的妹妹!”

“小姨?”宁静金色的瞳孔中满是冷漠,“我好像小时候听母亲说过她有一个妹妹,等等……你说她叫什么?”

天宁的姓氏她也拥有,这并不值得惊讶,可“月灵”这两个字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冠上的。

“宁月灵大人是族内有记载以来真魂拥有最完整的天宁氏,当时她不过十六岁,就被族内选定为下一任月灵。当年幸得她的护佑,我们才有幸来到终焉之地。”陵浩道出了一个惊天秘密,“与我们同行的人,并没有死在路上,而是进入需要一定的灵族血脉祭祀,宁月灵大人她……”

少女稍稍皱眉,“血祭十人?这个代价并不大,族中不会因为这一点小事就驱逐她,甚至把她的名字从星辰书中抹去。”

她终于知道星辰书中自己名字的上一处空白的是谁了。

“宁月灵大人并不想要血祭同伴,她欲耗损自己的月神血脉打开结界。”陵浩说出了实情,“可她体内那一道完整的神魂并不同意,那是月神降临在人间的完整意识,他不允许‘自己’的血脉受损,于是就像您这样……脸上出现神纹。”

后面的陵浩没有继续说,可宁静却听懂了。她体内神魂的完整程度在千年内足以排进前三,可就是这种状态的她还有自己的意识,自己还有一定的主动权。而完整的神魂,代表的就是月神意志。

“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陵浩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宁月灵大人后来外出,再后来,月灵大人就下令族内再也不许提起她的名字,违者投进清月池,死后尸首抛到废弃之海。”

陵浩把知道的事情全盘道出,少女皱着眉头似乎还是不满意他的回答,可最后她还是扬扬手示意他起来,并且保证不会把这件事情泄露出去。

这一段遗失的历史似乎画上了句号。

只不过陵浩不曾记起的,或者是他忽视的,是他从寂静之森出来后晕厥了七天。在他昏迷的日子,身上灵力消失殆尽,就像一个普通的北原人。

那中间他和宁月灵是否遇到过什么人,在他昏厥期间,又是否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呢?他不知道,而当今神州三陆唯一知道的,也不愿想起。

第四章 山野迷踪(四)



用过午膳,苏墨白回到自己卧房坐在窗边,他将紧闭的窗子掀开一条小缝,风中带着嫩竹的清香气味,稍稍缓解了他疲惫的心情。

今日对他而言又是一个难熬的上午,昨天他只背下了四篇《南辞》中的诗文,今天补上昨天,足有十篇之多。他并不讨厌诗词歌赋,可数年如一日的背诵实在枯燥,渐渐地对这些也就失去了兴趣。

“出来这一趟心情没有好太多,反而是落下的功课堆满了书案,头疼……”他看着铜镜中自己的愁眉苦脸,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从镜子的反光中可以看到一张绝美的侧脸,有一些婴儿肥,柳眉倒竖,没有绑紧的发丝在风中起落。他今天没有带斗笠,可脸上还是涂了一层薄薄的药膏,让他看起来更偏向男性化。

他感叹功课繁多,更遗憾自己这一张脸,什么时候才不用遮遮掩掩用真面目示人呢?他不知道,或许他这一辈子都要这样活下去。

吱嘎一声响,有人推门进来,苏墨白回头,发现是穿着便衣的沈简,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看到她手中捧着一副托盘,上面放着一碗漆黑的汤药,还冒着丝丝的热气,话就咽了回去。

他赌气似的一甩头,发丝飞舞,转过身子将目光投到窗外,脑袋一低将半截身子压在桌子上,两腮气鼓鼓的。

沈简看着平日不曾流露小孩子心性的苏墨白,忍不住轻笑一声,将托盘放在桌上,拍怕他的肩,“是谁惹我们的殿下不高兴了?”

苏墨白一耸肩,抖掉她的手,又把身子转了过去,一脸的不高兴。

“原来殿下是在生我上午的气。”沈简故作惊讶状,“那好,我去告诉他们,取消殿下以后的全部功课,您无忧无虑的玩上几年就罢了。”

她转身欲走,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到了门口,就听见苏墨白不情愿地喊了一声“沈姨”。她当即停下脚步,忍不住偷偷一笑,转过身子时就又是一副疑惑的表情,“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沈姨,你!”苏墨白气急语塞,食指在空中颤抖了好几下,看得出来他很气愤,可同时又是那样的无可奈何,“谁说……我不愿意做功课了!”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抓起那一碗苦涩的汤药,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咳咳……咳咳……”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

苏墨白对于这种治疗他眼睛而又异常苦涩的汤药是最恨的,加上这时候又和沈简置气,就一口气吞咽了下去。可这碗药喝下时带着风,把他呛了一口,喉咙乃至胃里满是苦涩,让他咳嗽个不停。

沈简连忙跑了过去,拿出印着兰花的绢布手帕给他擦擦嘴,同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这才缓解了苏墨白的咳声。少年只感觉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异常,不知不觉眼泪都下来了。

“殿下……殿下!”看着苏墨白眼角的泪花,沈简是又气又急,气自己的疏忽,担忧少年的状况,更责怪自己干嘛要使这样以退为进的手段。

过了半晌,咳嗽声停止,苏墨白虽然从不适中解脱,显然气还是没有消,仍然把脸皱着苦瓜模样不去看她。

沈简正为怎么哄好苏墨白而犯愁,突然恍然大悟,想到卫芜明今日从月轮山回来时带来的东西。她把握紧的拳头放到苏墨白眼前,少年疑惑地瞥了她一眼,松开手,跟变戏法似的掌心里多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

“柳叶糖!沈姨你从哪里弄来的?”苏墨白看到平日自己最喜欢的甜食出现,哪里顾得上生气,一把抢了过去,生怕沈简反悔,撕开糖纸极快地丢进嘴里。

状若柳叶晶莹剔透的糖果在舌尖上迸发出了甘甜的滋味,清清凉凉的感觉极大程度疏解了嘴中苦涩,苏墨白顿时换上了一副笑脸,美滋滋的在凳子上晃着腿。

“今天卫老先生从月轮山采药回来,路过集市,就给殿下您买了写小吃食。”沈简在他旁边坐下,“也不知道老先生是从谁的口里打听到的。”

苏墨白自知理亏,只是笑,这是卫芜明临行前他偷偷嘱托的,没想到那位老人还记得。

李言蹊自那一夜赶往太州以后,就再也没有一点消息,而熟知月轮山的李振飞也外出领兵,寻药的事情暂且耽搁。卫芜明受不了这等清闲,拿起地图多次寻山,有时周行伍也会陪同。

“我说今天这要怎么比以往的要苦,原来是换了新药。”苏墨白仍是抱怨,“对了,沈姨,卫老先生这次既然回来,我们什么时候进山寻药?”

“李振飞不出意外几天后就能回到月州,等他休整几日,等到下一次月圆之夜我们就可以进山了。”沈简淡淡地说,“不过殿下您可能会错了意,的确是‘我们’寻药,可其中并不包括您。”

苏墨白兴致恹恹地啊了一声,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重新跌落谷底,他拽着沈简的衣袖开始撒娇,“沈姨,别这样嘛……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起码让我见识见识嘛。”

“殿下这次出来是心都野了,这种小性子都藏不住了,幸好不是在外面,也不是在东州,不然被大哥看见了……”

沈简口中的大哥是远在东州的周行达,这个名字对于苏墨白来说可是恐怖的,他作为他父亲临终前的托付人,是这些人中待他最严厉,铁面无私,一点情分都不讲。

少年收回了手,清清嗓子,重新恢复在人前的成熟模样,“那么请问沈姨,怎么样我才能与你们一起呢?”

看着脸色调整之快的苏墨白,沈简忍不住一笑,“殿下还是多多温习功课吧,大哥在信中说等您回去要校考这几个月的成果。”

“功课完全不是问题。”少年十分自信。

“殿下这么有把握?今日上午您因为背不出《南辞》而挨了三下戒尺,仅仅是用了顿午膳……”说着她就把手伸到了身后。

她的身后是一整列的书架。苏墨白的卧房本是竹苑中的书房,少年因为开阔的视野而住进了这里,作为以前一位诸侯的别苑,桌椅自然是考究的雪梨木,存放这里的也都是羊皮封面的古书。

“沈姨是否还要校考我《南辞》的背诵?”

沈简拿书的手一僵,她有预感少年要有惊人的见解,回过头来应道,“的确如此。”

“那我有一言想问沈姨。”苏墨白说话慢斯条理的,“请问这些诗词歌赋除了陶冶情操,作为必有的修养以外,还有什么用处呢?”

“殿下,光是陶冶情操、开阔眼界这两种功效,就值得有修养有学识的人背诵了。”沈简应答如流,“何谈是您呢?”

苏墨白摇了摇头,“非也非也,沈姨说的我赞同,可如今是乱世,我们的目的是匡扶故国,救黎民苍生于水火,请问这些优美亦或是朗朗上口的句子,其中不乏包含治国警世的名言,和如今的我们有关系吗?”

沈简语塞,一时竟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言语。苏墨白并不是想要逃避而推翻诗词歌赋的作用,而是以一种务实的想法对待这些,着实令她惊奇。

“那么殿下有何见解呢?”

苏墨白似乎早有准备,“诗词歌赋是每一个贵族必备的修养,可在乱世,想要建功立业光凭借它是断断不成的。沈姨你们从小培养我如何做一位合格的君主,我想对于这一些我还是有自信的。”

“那殿下之意是?”沈简感觉有些看不懂苏墨白了。

“如何平定乱世我不敢妄言,对于兵法我知之甚少,可关于政务和平定乱世该做什么准备,我还是略知一二。”

沈简下颚微沉,思考起来,她比寻常女子博学的多,良久,她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敢问以国报雠者奈何?”

苏墨白盯着沈简的眼睛,想也不想,张口作答:“得贤士与共国,以雪先王之耻。诎指而事之,北面而受学,则百己者至。先趋而后息,先问而后嘿,则什己者至。”

短短的四十二个字,震惊了沈简。

她问的是如何得报国家大仇,少年的回应总结起来可以浓缩为八个字——“礼贤下士,求贤若渴”。要成大事,必须要有人,那人可以是士兵,也可以是良才,独木难撑,无人不成事。

“殿下回答的如此精妙,老生佩服。”没等沈简评价,门外就传来赞同的声音,是敲过门的卫芜明,他身后跟着周行伍。

双方起身见礼,卫芜明用长揖一拜,“殿下大才。”

苏墨白羞涩的笑笑,有些不好意思,“老先生这是哪里话?我读过许多史书,发现无论何事都逃不了一个‘人’字。我想如果能够卑躬曲节地侍奉贤者,屈居下位接受教诲,那么比自己才能超出百倍的人就会光临;早些学习晚些休息,先去求教别人过后再默思,那么才能胜过自己十倍的人就会到来。”

“治国之道,首先在于用人,这是根本。”卫芜明感慨着,“看来殿下对于图谋大业已经有所认知,这是天下黎民苍生之福。”

就连周行伍也被苏墨白这个年纪拥有的高瞻远瞩所震惊。

“殿下的回答让我想起了《通鉴》中元帝陛下的感慨:‘夫运筹策于帷幄之中,吾不如明月;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天阳;吾唯精通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两人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有天下也’。”

屋内有着短暂的沉寂。

不消片刻,几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殿下高瞻远瞩,实乃大才!为衍朝之幸!为北原之幸!”

被亲近的人这样夸奖,苏墨白脸上飞了两朵红云,有些扭捏,可他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小样子,故作严肃道:“成就帝业的国君以贤者为师,行将灭亡的国君以贤者为奴,诸位皆是良师,得此教诲,是墨白的荣幸。”

少年稚嫩的面孔故作老成,学着大人的模样说话,把几人都逗乐了。

“殿下如果真的想要去月轮山看看,也不是不可。”卫芜明突地开口,“恐怕等不了李将军回来,近些日各位就要陪我进山一趟。”

“此言怎讲?”沈简不明白这两件事有什么因果关系,也不明白为什么刚才山里回来,还要再去一趟。

谈到正事,在苏墨白的卧房是不太妥当的,周行伍和卫芜明来此完全是询问苏墨白喝下新药的感觉,听到那样一番话完全是意外。关上房门,以周行伍为首,几人来到正厅落座。

“列位不允许殿下进山,无非是担忧殿下安全,这个我明白。”卫芜明淡淡地说,“可一昧这般保护殿下也不妥当,在安全的范围内适当允许殿下历练,也是有好处的。”

沈简忍不住反驳,“可老黑林处处都是阵法,太危险了!”

“不一定要进入老黑林,为了保险起见,我想请各位与我一同去那附近探查一番,要不然在月圆之夜贸然进入,恐怕要坏事。”卫芜明神情如此认真。

就连周行伍也皱着眉头,点头称是。

“五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沈简问,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人会如此反常。

周行伍左手一挥,星辉如同水幕般铺开,展现了一副画面,“小妹,你可知道,我们从外面回来,看见了一件十分反常的事情?”

沈简眯起眼睛,看向那副用秘术保留的场景。那是一处山麓,几个人倒在血泊里,死相凄惨,断肢四散。在他们的尸体中间有一个打开的盒子,盒子上面雕刻着精致的纹路,只不过出人意料的,里面装着的全是石子。其中一人的残肢离盒子最近,头颅望着盒子的方向,脸上全是不甘。

这血腥的场景让苏墨白生出了极大的一种呕意,他脸色煞白,只好转过身去平复心情。周行伍这才一挥手,扫去了秘术景象。

“这是怎么回事?”沈简问。

周行伍沉吟片刻,“我和卫老先生从今早从月轮山出来,就看到这样一幅惨烈的景象,这几个人似乎发生过搏杀,最后大打出手。”

“这是械斗,有可能是仇杀,和月轮山有什么关系?”沈简不解。

卫芜明摇头,缓声道:“看到的第一眼我也以为这样,他们好像是要抢那个装着石头的盒子。可我走近细细一看,发现那个盒子并不对劲。”说到这里一顿,他加重了声音,“那个盒子上面铭刻了一个阵法!”

“阵法?灵族人?”沈简惊呼。

“那个盒子上面有月华的波动,月华与星辉是两种本源相近但表现不同的力量,我体内有星辉之力,对这些很敏感。”他抬起头,“那上面的阵法我没有见过,可这个盒子必然是灵族的东西,普天之下除了他们没有人能使用那种小巧而又精致的阵法。”

沈简心里一动,“为什么灵族人要杀几个普通的村民?”

“他们并不普通,这件事已经在月溪镇传开,有来认领尸体的家属。我从围观的人口里得知,他们都是寻找五叶草的寻山人!”

卫芜明的这番话无疑给每个人心里敲了一个警钟,莫非灵族人也知道老黑林中生长五叶草的事情,已经迫不及待的杀人灭口?

“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去老黑林附近探查,那里本来就有灵族的阵法,一旦让他们抢占先机,恐怕我们在下一次月圆之夜并没有多大胜算!”

第五章 山野迷踪(五)



乱世十二年十月初二,黄昏。

竹林绿色的缝隙透进一道暗金色的光芒,打竹苑的空地上,练剑少年收剑回鞘,左手高举挡在额头上方。西沉的秋日,缕缕落寞的桔红色涂满了天际,天地万物似乎都酣醉在这黄昏的夕阳下。

沧海的剑刃上流动着薄薄的元气,从远处看就像苍蓝色的水流缠绕剑身,苏墨白闭眼沉住一口气,世界在此刻显得宁静而幽雅。

明天就是探寻月轮山的日子,可对于他能否同行还是一个未知数,总结起来不过两字——安全。现在的苏墨白太弱小,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遇上危险很难自保。

“难道我只能终日活在别人保护之下吗?”他在心里问自己。

他没有睁眼,左手细细抚摸剑身上的逐浪纹路,指尖每掠前一分,剑身之上的凹槽就会蓄满海蓝的光泽,直到距剑柄一寸五分处停下。那里是第四个凹槽,也是他逐浪剑法的第四层桎梏。

四个月前,苏墨白才正式在沧海剑留下烙印,成为历史上仅有的第十三位剑主,不然他连唤醒沧海的资格都没有。

这一段时间他进步神速,已经能激活三层逐浪符印,这等剑道天赋固然世所罕见,可还是不足以让他在未唤醒沧海的情况下有自保之力。除非臻至第五层“百川归海”,否则一切自保都是空谈。

“不能这样!不能!”苏墨白猛然睁眼。

他指尖聚集的力量在疯狂的汇聚,就跟他心底愤怒的咆哮一般,已然没过第三层逐浪烙印的元气终于有了缓慢的增长,幽蓝色的光泽一点点的,一点点的,终于填满了下一个凹槽!

与此同时,除却苏墨白自身所处的东方,其余的西、南、北三个方位同时出现了一个持剑的虚影,四柄长剑交相呼应,剑芒亮起,四个区域遍地都是剑气升腾,离远了看就像海洋被煮沸。

逐浪剑法第四层境界——四海鼎沸!

“殿下果然天纵奇才!”掌声从竹苑拐角的小径处传来。

来人正是黑天。他在暗中留意许久,作为督促苏墨白练习剑法的老师,是东宫十四卫最清闲的一个,少年对于剑术极下功夫,也颇有天分,常常都是苏墨白醉心剑道忘记晚膳,他出言提醒。

“天叔……”苏墨白嫣然一笑,对他收剑问好。同时也看到了未从小径出来的沈简、周行伍、卫芜明。

黑天向前一步,“殿下,到了晚膳的时间了,您就算勤学奋武,也不必急在一日。”

“可我听说诸位叔叔们明天就要动身进山,我作为当事之人,不能出一份力,于心有愧,实在是寝食难安!”他这是说给黑天听的,可声音如此洪亮,自然也免不了传到沈简他们的耳朵里。

看着苏墨白真的一副“羞愧难当”的模样,远在暗中的卫芜明笑笑,“殿下的性子可真是讨喜,这个年纪就能面不改色的说胡话,要不是熟知内情还真的要被骗过去。”

沈简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卫老,你还说风凉话!要不是那日你支持殿下,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说……是该让殿下历练历练,总不能一辈子在你们的保护之下。”卫芜明理直气壮。

“沈姨、卫老先生!”白衣少年对他们招手。

沈简刚要开口反驳,就听到苏墨白的呼声。原来在他们谈论之际,少年已然等得不耐烦,向左迈了两步,面对众人,正好打断了他们的窃窃私语。

“殿下……”几人从暗处走出,躬身行礼。

看着苏墨白一副自信满满的笑容,沈简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莫不是殿下又有了什么鬼主意,连忙先声制人,语气诚恳,“殿下,为了您的安全着想,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

“我已经能保护自己了!”苏墨白扬起沧海剑,“我已经把逐浪练到了‘四海鼎沸’,一般人伤不到我的!”

逐浪剑法是历代沧海剑主留下的精妙招式,一共十二式,既有鬼魅不定的剑步,又有对单或者对群的剑招,结合攻击、防御、诱敌、魅惑等于一体,包含剑道的森罗万象。其中“四海鼎沸”,就是受到包围脱身的最好剑招。

“殿下,您现在已经可以飞剑伤人,对于杀伐的剑术已经算是精通。可一旦我们受到围攻,力所不逮,您又没学会‘百川归海’的防御,实在不妥。”沈简摇头。

“可……”苏墨白自知理亏,一时半会没有想好应对之策,过了半晌瘪着嘴勉强道:“可又不一定会遇到危险,干嘛要把事情想得那么悲观?”

沈简鞠了一躬,神色肃然,“殿下乃是万金之躯,安危关乎社稷苍生,我们不得不做出未雨绸缪的打算。”

少年仍是不服,梗起脖子又与沈简辩了几辩,可无论如何都被以家国大事压下,难免心生不快。而一向平和的沈简也冷着一张脸,在这件事上不肯退缩半步。

眼看这场闹剧不知道如何终止,卫芜明向前一步,缓声道:“各位都消消火,我作为外人,说一句公道话。”这里他看向沈简,“懂得防守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有时候没有后顾之忧往往会大意。如果只论攻势,请问殿下要到何种程度才算合格?”

“对啊对啊!”苏墨白对老人投向感激的目光。

听见卫芜明替苏墨白相劝,沈简连忙瞪了他一眼,心想你怎么替殿下说话置他的安危于不顾?可看到卫芜明偷偷挤眉弄眼,又看到他往黑天的方向隐晦地扫过一眼,暂且猜到了他八分意思。

她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放缓了声音:“要想以纯粹的剑术保全自己,起码有天哥的三成实力。”

苏墨白似乎抓住了她言语中的漏洞,连忙追问,“沈姨,那是不是我击败只用三层功夫的天叔,就可以跟你们一起去月轮山了?”

不过眨眼的瞬间,几人已经交换完眼色,黑天也大抵知晓了计划,他沉声应道:“殿下,如果您赢了的话,自然有实力可以在郊外保护自己。”

这件事很快敲定,苏墨白兴高采烈地走回竹苑前的空地,做好了比试的准备。虽然感觉这一次比试异常的顺利,但为了能够出去,他还是愿意试一试。

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卫芜明小声地说:“不要一昧的否决殿下,这样他只会抗拒的更厉害,让他知难而退就好。”

“老先生果然深思熟虑。”沈简笑笑,“这样殿下输了,碍于面子,也不好继续下去。”

可听到回应的卫芜明一反常态,皱起眉头,有些忧心忡忡,“殿下答应的如此爽快,不能真的……这样就是我的罪过了。”

“卫老宽心,”沈简不以为然,“殿下的剑术我很了解,以他第四层的实力击败不了天哥。退一步来说,如果殿下真的有那样的实力获胜,让他同行也不是不可。”



他们交战的空间是一个十丈左右的圆,这是由沈简用星辉绘制的,规则很简单,谁除了这个范围或者黑天使用超出三层实力就算落败。这个规则看似对苏墨白有利,可少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双手握剑,重心稍稍下沉,腿也是半蹲的趋势,正是蓄势待发的前兆。一切仅发生在短短的瞬间,少年发力爆射出去,沧海剑上元气缭绕,直指黑天眉心。

凌厉的剑势就算隔着数丈的距离,黑天也能感觉到如水流一般的寒意,他不敢大意,在沧海剑毕竟的瞬间用力一蹬,平地而起,双腿在空中分开,用自己手中的剑尖接触沧海剑刃,借力打开沧海的直刺。

苏墨白一击落空,换了一口气,眼中神采飞扬,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景象。他并没有收回被打歪的剑横于胸前,而是趁着那股势头画了一个剑圆,速度极快,甚至在空气中留下了残影,就像许多把真正的剑同时横在天空。

他抬头,看向在天空短暂停留的黑天,右手一指,十二道剑之虚影带着锐利之气飞射,它们同时的凌空追击势头仿佛大海咆哮,一浪接过一浪,分别对准了黑天的四肢和躯干,一时间银光涌动。

逐浪剑法第一式——海浪云垂!

围观的卫芜明甚至感觉到了海浪的涛声,仿佛置身于悬崖峭壁之间,上方是茫茫无际的白云,下方则是海浪翻滚。他从未见过这般年纪的人会有这样高超的剑术,不敢置信的问,“殿下的剑道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

“殿下的剑道确实天赋世所罕见。”沈简看着剑影纷飞,有着淡淡的自傲,“只不过一上来就动用逐浪剑法,恐怕殿下体内的元气会撑不住。”

这一番评价固然称赞了苏墨白,可任谁都没有担心黑天能否接下,他们说的都是相对而言,虽然远超同龄人,可对于黑天这等强大的武者还是小菜一碟。

果不其然,黑天虽在空中没有落点,可还是微微一笑,挥舞手中长剑激荡出两道剑气。那是两道的银色弧线,可凝练程度和气势而言远超苏墨白,几下交缠轻颤,噌噌的几声,双方的剑气在碰撞中化作粉末。

黑天从空中飘然落地,衣袍翩翩,“殿下,太心急了,如果您分成三道剑气的话,我绝对没有这样轻松。”

苏墨白懊恼地咬住嘴唇,他轻喘了几下,面有不甘。他想着十二道剑气足以让对方应对不暇,可忽略了质的问题,能被轻易击碎的,数量再多也是无用。

趁着黑天没有站稳脚跟,苏墨白一扫颓态,提剑冲了过去,健步如飞的。这一次他没有用剑气作为主攻手段,反而是打算用玄妙的剑招取得胜利。

一剑刺出,不出意料的被黑天轻易招架,沧海反而被震到了一边,苏墨白强压着换了一口气,剑刃昂扬而起,直取黑天的胸膛。可到了近处剑影忽地一变,让作为守势的黑天扑了一个空,苏墨白偏过身子发力,压着对面的剑袭杀黑天的脖颈。可黑天也只是微微侧了一个身,来不及收剑,他就双指并拢,移了出去。

只听铛的一声,沧海剑在离黑天手指一寸处停下,发出了金铁交接的声音,苏墨白无论怎么用力都突破不了元气的防御,他加大力度想要强行突破进去,可用的力气竟悉数被弹了回来,飘了三尺才堪堪停下,满是喘息。

“殿下的举动并不明智,他的体力可是比不过成年人的,要我看唯有用逐浪剑法才能取胜。”卫芜明分析了眼下的局势。

沈简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他,“卫老似乎很希望殿下获胜?”

“当然,殿下天赋越高实力越强,未来成就大业的希望越大。”卫芜明回答的坦坦荡荡,他的话让沈简挑不出一点毛病,可她还是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们说话的功夫,苏墨白在另一边已然出了五十余剑,他的每一次冲击速度都要压过前式,到了后来甚至连自己都分不清模糊的剑影哪个是佯攻。可每一次都是无功而返,黑天无懈可击的防守让他的攻势如同泥牛入海,轻而易举的被化解。

渐渐地,他已经落入下风,体力不逮是横绕心头的最大问题,他已经由攻转守,被黑天的剑逼得连连后退。

强行提力隔开一剑后,他止住了脚步,气喘吁吁的同时心有余悸,后面就是银色光圈的边缘,向后一步就代表出局。

“殿下还不打算放弃吗?”

黑天给了苏墨白喘息的机会,他看着不远处摇头表示拒绝的少年,决定速战速决。他闭目一眼,再睁开时眼中绽放着凛然的气息,一切仿佛都变了,从丹田处抽出的元气顺着经络源源不断地传递到剑身上,不再单手持剑,左右手并拢到了一处。轻轻踏前一步,给人的感觉是一把巨大的剑横在面前。

两柄剑在空中格在一起,不再是任何花哨的攻击,就这样在银圈的边缘处两道急速运行的身影碰撞,剑上的风压卷起了地上竹叶,脆嫩的绿色在不大的空间内纷飞,如此诗情画意。可惜造成这一幕的是近乎于真的厮杀。

苏墨白感觉元气不如对方雄厚,撤了力往后倒退一步,面对直面袭来威势不减的剑刃,向左一闪,滑步停住,向前一跳,同时转身,又是一刺。

一气呵成间,苏墨白绕到了黑天的斜后方。

他似乎没有料到苏墨白身法如此之灵巧,仓促间转身已经是来不及的,脊背已经感觉到了后方剑气的凉意。可黑天没有慌乱,多年的战斗经验让他右脚轻轻一跺,身子一转,整个人凌空而起,衣衫的下摆旋转如同绽放的墨菊。

他用轻功凌在空中,不仅让苏墨白的直刺落空,还成功转过了身,这似乎是一次成功的反制。

黑天还是挺期待苏墨白脸上浮现的懊恼神情的,只可惜他的愿望落了空,在下方的少年将沧海插在地上,握剑的手松开在剑柄上方铺平,掌心元气闪烁,他的手一点点举高,一柄透明与沧海无异的长剑缓缓被他抽出。

“剑灵?”沈简张大了嘴巴,“殿下何时能把沧海用到这种地步了?”

他一旁的卫芜明只是捋须,笑笑。

每一柄灵器在长达千年时光的孕育都生出了微弱的灵识,这也是他们能够自动护主的原因,可灵识秉天地而生都带有傲意,有的甚至是主人呼唤都不会显露真身。其中以沧海为首,最为玄妙,据说历代剑主唤出的剑灵都是不一致的。

剑灵出现的瞬间,每一个人都听到了涛声,那柄透明的长剑上面水华流动,瞬间爆开形成了奔腾的水瀑,流水潺潺,银光一闪,激荡的水流形成剑的模样疾驰飞射。

“碧海青天和东海扬尘?”黑天认出了这一道组合的攻击乃是逐浪剑法的第二与第三式,不敢大意,终于认真起来。

他将手中的剑横在胸前,剑气激荡,似乎是正在蓄势,他从天空翩然落地的时刻挥剑,圆弧一般的实质剑气爆射而出,与飞来的长剑相抵,这一次不是摧枯拉朽的击败,抵挡了片刻后,两道剑气同时消失。

黑天这一次的落地完全没有美感可言,而是倒退几步,竹叶沾在他的裤脚上,显得有些狼狈。可他来不及喘息,又被激荡的剑气逼退,轻功一点,在银圈的范围内身影不断闪烁。

他没有料到苏墨白把逐浪剑法的第二与第三式连在一起会有这样可怖的效果,那道水瀑连绵不断的有剑气飞射,而出来的剑气每都带有沧海咆哮之意,仅仅是面对就感觉迎接的是滔天巨浪,令他无比烦躁。

他沉住剑锋,来回扫视从四面八方飞过的剑气,这一次他也没有后退,而是换成左手持剑,连续发力劈砍,院子中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充斥,竹叶在他的脚下来回起落,黑天渐渐被逼到了银圈的边缘。

他在等,以他的三成力量应对由沧海剑灵的攻击有些吃力,可他同样相信,苏墨白撑不了多久。

可少年的元气远超他的预料,剑气真的如同大海一样连绵不断,从上从下、从左从右,竟是一丝空隙都没有。四道剑气从天而降,落在他的东西南北四个方位,落地的瞬间,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逐浪剑法第四式四海鼎沸正在缓缓成型,大地正被剑气侵蚀,慢慢地向站在中心的黑天逼近,苏墨白竟然用剑气同时正在封锁天空和地面,一旦剑阵成型,胜利已然成为定型。

面对危险的逼近,黑天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还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横剑动作,可无论是对战的苏墨白还是旁观的沈简都屏住了呼吸,“殿下,请小心了!”

他挥剑,剑刃在他的胸前形成了一个半圆。

拔刀斩!

快,太快了!这是苏墨白从未见过的神速,就像海啸从天边而来,远远望去只是一道白线。四道东西南北各个方位的剑气瞬间被从中斩断,天空中的连绵的剑气同样粉碎,就连那道剑灵形成的水瀑都摇摇欲坠,随时都有消散的可能。

黑天依旧遵守开始的规矩,虽然只是调动了三层的元气,可这一招是凝结他毕生心血的得意招数,足有十成心意,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已经全力以赴。

苏墨白骨节发白,按住沧海剑的手有些颤抖。他从未见过这般简单而又豪迈的剑法,仅仅是简简单单的一线,仿佛天地都要劈开似的。当然他也能感觉到线条中的柔和,即使自己抵挡不下来,也只是会被推出圈外而已。

推出圈外,代表着失败。

苏墨白不吝于失败,他不是自恋,如果再给他十年时间,恐怕整个北原在剑道一途上都找不到与他比肩的人。在他未来一片光明的坦途大道上,一次小小的挫折似乎算不了什么。

可他咬紧银牙,还是不甘,想要出去固然是少年心性,但更多的是他想要证明自己,他不是柔柔弱弱的孩子,他可以用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

他将来是要成为君王的人,哪有一位君主是等下属扫平一切后坐享其成的?他不允许,也不能答应自己成为那样的人!

他喘了一口气,稍稍平复心情,将体内苦修数年的元气全部抽出,注入到了沧海剑中。他要抗争,他要证明,他不是一个面对危险会退缩甚至随波逐流的人!

他拔出沧海剑,高举过头顶,发出了昂声的呐喊,剑身底端的逐浪烙印一个个亮起,幽蓝色的光泽缓缓上升,第一个“海浪云垂”印、第二个“碧海青天”印、第三个“东海扬尘”印、第四个“四海鼎沸”印,到了这里戛然而止。

继续!上升!他在心底放肆的咆哮。

奇迹出现了,蓄满第四道“四海鼎沸”逐浪烙印中的幽蓝光泽继续延伸,蓝色的涓涓细流渗透进了第五个凹槽,转眼间蓄满!

苏墨白手腕一拧,剑身转动,在银圈内四处散落的剑气纷纷回到沧海剑中,一道崭新的、厚重的、高大的水瀑形成了山川的模样,随着他的挥剑,又像大海一般倾颓!

逐浪剑法第五式——百川归海!

白线与代表防御的海之川撞击在一起,巨大的气浪吹散了苏墨白紧扎的秀发,如墨般乌黑的头发披在肩头,湿漉漉的似乎被水打湿。卫芜明下颚的白色长须被气浪掀飞,他睁大了眼,沈简也不得不以手遮面,忘记施展秘术。

他们没有想到比拼会到这一地步。

等到涛声与在空气中带着锋利之意的水汽消失,他们才重新把目光挪向场中,苏墨白拄着剑喘着粗气,汗珠不断地从额头滴落,一副虚脱无力的模样。至于黑天……他则安然无恙。

可苏墨白惨白的小脸还是浮现一抹自豪的笑意,他轻声地说:“天叔,你输了。”

黑天的确毫发无损,甚至衣衫没有沾上任何一滴水汽,在最后关头为了抵挡那股针对他攻击的巨浪,他用了五成力气,可即使这样还是被推出了圆圈。

这场比试是他输了。

他神色复杂的一拜,“殿下,是您获胜了。”

苏墨白勾起嘴角,回头,对沈简笑笑,目光转向卫芜明时,调皮地眨了一下眼。凉风习习,纵然身体不断传来疲惫感,可心里是无比的畅快。

第六章 山野迷踪(六)



雅致的房间内,墙角麒麟的香炉中焚烧着水木沉香,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沉醉的味道。

苏墨白坐在木桌的一边,稍稍挽起了袖口,露出了半截白皙的手腕,上面垫着一块薄如蝉翼的轻纱,卫芜明三根手指搭在上面,正在为他诊脉。

就这样过了半晌,屋内静得可怕,少年才忍不住出声问道:“卫老,我的脉象如何?”

老人收回手指,满意地点了点头,“脉象平稳,新药起了效果,暂且压制住了殿下您的病情。”

院子横着许多木板,上面尽是在烈日曝晒下发白的草药,名曰金银草,这是月轮山老黑林中特产的草药之一,它单用只有止血镇痛的效果,可配合铁石斛、青莲子等名贵药材就变成了治疗眼疾的奇药。

“太好了!”他语气中带着掩盖不住的雀跃。

昨天的比试苏墨白以微弱的优势胜出,即使是沈简也不好说什么,可她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让卫芜明诊治了一番脉象,现在无虞,自然代表中午的月轮之行可以参加。

“不过殿下还是要小心为妙。”卫芜明捂着嘴咳了一声,似乎是对屋内的熏香不感冒,“昨日您消耗的元气有些多,今日要真的遇上什么猛虎野兽,还是避开为妙。”

少年一摆手,自豪地晃了晃腰间的佩剑,“沧海在手,我对元气的感悟和恢复都比常人要快上不少。”

他说的是实话,北原三州天地中的元气并不浓郁,按理说苏墨白这个年纪并不会有这般的武道修为。可有一把秉天地而生的灵器或多或少弥补了这个问题,沧海属于水属性的灵器,在水池旁边这个增幅会更多,如果昨日战场附近有池塘,他远不至于这样辛苦取胜。

“殿下大才……”老人回忆起了昨天那场战斗,感叹了一句:“在我这一辈子见过的人中,殿下足以位列前三。”

这番话勾起了苏墨白的兴趣,他整理好袖口,好奇地问:“我能问一下都有谁吗?”

卫芜明看着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听出了好奇语气中带着争强好胜的一位,忍不住笑笑,“排在首位的是我的师兄,他一生涉猎颇多,每一项都是世间顶尖。别看他平日净用秘术,武学的修为也是丝毫不弱,堪称当世之最!”

苏墨白想起那日老人星送秘术的威力,眼中不免生出了心驰神往的羡慕,对于这一位曾担任衍朝丞相的神秘老人,心里都是佩服。

“那第二位呢?”

“第二位则是我当年在东州见到的一个流浪孩子,他流落街头,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可身上散发出的剑意堪称绝世,看他一眼就能感觉到体内蕴含的锋利之意。”老人提到往事免不了唏嘘,“那时我还年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活到现在。”

苏墨白瞪大了眼睛,“那这样说来我还是蛮有天赋的么。”他说着自得地点了点头,虽然他不知道那个流浪少年是否活到如今,可听着能与老人的名字排在一起,也算一份荣耀。

“殿下在武学一途上也算是登堂入室,这个年纪就有如此实力,前途不可限量。”老人站起身,小小地拍了一个马屁。

苏墨白紧跟在他身后,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不是因为老人夸赞剑道上的天赋,而是他病情暂且得到了控制,这样他就可以进入月轮山探寻老黑林外围了。

想到这,他快走几步追上老人,在门推开的一瞬间,很小声地道:“多谢卫老,要不是您,我远没有这个机会。”

老人推门的手一僵,回头笑笑,“殿下想要磨砺自己,这股敢于冒险的心性是值得肯定的,其实还是殿下自己争取到这个机会的。”

原来昨天老人表面上对沈简说不要一昧反对苏墨白,让他自己知难而退,都是故意哄骗她的。少年为了这一次出行早就私下里找过卫芜明,为的就是让他以局外人的身份发言,从而给他争取了这个机会。固然苏墨白获胜是凭借自己实力,可没有老人给予的契机,想要出去是不可能的。

门吱嘎一声地打开,冷风冲淡了屋内熏香的味道。

一个身影瞬间窜了过来。门外就是站着等候的沈简,她一脸焦急,似乎是担忧苏墨白的身体状况,看见诊治完毕,急切地大跨一步,来到老人身边,出声询问:“卫老,怎么样了?”

老人摆了一个手势,扫视一眼满脸焦急的沈简等人,放声大笑:“诸位,殿下的病情已经缓解,只要拿到五叶草,治好殿下的眼疾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那就好,那就好……”她拍了拍胸口,那道丰满而又优美的弧线因为激动荡起了不小的起伏,一直萦绕他们心头的大山在这一刻终于被移走,几个人都很兴奋。

大喜之下,同样在沈简一旁的周行伍没有被冲昏头脑,他记起了今日还有正事要办,“收拾一下行囊,我们准备出发吧。”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无法掩盖的喜悦,嘴角笑得都拢不上了,眼角还隐约有泪花。苏墨白见状心生感慨,他似乎很久没有看到几位叔叔们这样开心过了。

“那这次就三叔叔单独留下吧,估计李将军正午就能到了。”苏墨白眼睛一转,看向沈简,“沈姨自幼就教我‘一言九鼎’这四个字,想来您与诸位叔叔都明白整个道理,为人师表,这四个字不会忘记吧?”

幽帝姜宫涅留下的东宫十四卫负责苏墨白的起居和安全,为的就是让他可以成为匡扶社稷的明君,当然礼仪和君王之道也是要一并教授的,这些人说是他的半个老师并不为过。

听着少年用道义逼迫自己,沈简与周行伍对视一眼,无奈地笑笑,“好了,殿下,您既然有能力保护自己,我们也不想您一直像笼中鸟一样被人保护。”

少年高兴地跳了起来,小跳着回到屋子收拾行囊,不多时换上了一套飒爽的劲服,缓缓关上了门。屋内光线瞬间黯淡下来,熏香焚尽,桌上是未曾合上的《通鉴》,想来昨夜少年就在这张桌子前挑灯夜读。

苏墨白按着沧海剑,几人有说有笑的出了这片竹林,阳光正好,竹影幽幽,似乎一切都是那样的宁静祥和。只不过他不知道,这一次旅行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最后的根源,已经在此埋下种子。

后来苏墨白回忆,与他相熟,发生后来那样的事情,都来源于这一次寻山。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宿命。



寒州,某处不知名的山谷。

马蹄声由远及近,华藏在入口处勒住马缰,马上有随从小跑着过来扶他下马。随从身边是两位黑衣从者,默默地站着看着他,他们眼中白翳几乎布满了眼球,被这样的视线盯着任谁都有些不自在。

“太盈大人等候你多时了。”其中一人说。

华藏心里咯噔一下,这些黑衣从者是直属于无相首领的从者,他们都是无名无姓的人,可每一次出面都带着神秘首领的意志,就连太盈这等太字部“长”阶的人都要对他们尊敬有加。

“请问是尊上降临么?”他拱手而立,对这些带着首领意志的从者难免有些惊惶不安。

两名黑衣从者脸上没有一丝回敬的笑容,枯槁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反而带着久久不曾说话的木然,就连声音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我们带来了尊上的命令,这边请。”

穿过羊肠小道,华藏紧跟在从者后面,又看到了那顶曾在黑夜中绽放光明的帐篷,心里满是忐忑。上一次还是三个月前的夜晚到来,他仓惶而入,心里满怀期待,可这一次迎接他的不一定会是什么。

“华藏来了。”依旧是太盈与灵昃两位老人在帐篷中对着沙盘,可今天还有另一人,同样是白发飘飘的老者,银发星瞳,正是太族三大姓的特征。

“太盈大人、灵昃大人、太宿大人……”华藏依次躬身行礼,声音温润平和,低着头一步步地递上了最新战报。

太宿在帐篷的角落里闭着眼,周围星辉萦绕,流露的气息不是战场上的所向披靡,反而带着一股虚弱的味道,仿佛是在养伤。是太盈接过了战报,与灵昃小声地讨论,而两位黑衣从者则在进入后就分立帐篷门户的左右,似乎是不打算参与接下来的事情。

“我们的计划失败了,是么?”半晌后,小声的争论停止,灵昃抬起头,声音威严而又洪亮。

华藏看到那双金色的瞳孔,神智险些被金色的海洋吞噬殆尽,他悄悄地在自己腿上拧了一下,用疼痛让自己从恐惧中惊醒,“灵昃大人……吕氏地宫已经被我们占据,计划并不能算是失败。”

“吕氏地宫……”灵昃敲着手中的战报,“是的,我们拿下了吕氏地宫,可李言蹊并没有死!反而是灵烈回到了无上的虚渊中!”

他愤怒的咆哮回荡在大帐中,就像一头年迈的雄狮发出了怒吼,声音压过了呼啸的风,四野俱寂。

谁人都能看出来他很愤怒,作为灵字部“长”阶的灵昃,在短短数月时间连续失去拥有“秋”与“烈”封号的两位成员,无异于是斩掉他的左膀右臂。这对多年所向披靡未曾一败的灵字部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耻辱。

“这次是你们‘华’字部的失力,你的老师已经向主上请罪,你的惩罚并不会太重,这一次叫你来是有别的事情。”太盈安抚状拍了拍灵昃的肩膀。

他将视线对准华藏,“我只想问你,蛮族内部的叛乱是怎么回事?”

蛮族没有完全占领寒州,固然和神兵天降的李振飞有关,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蛮族内部自己的叛乱,不然按照预计寒州的战火最起码要烧到入冬。

“蛮族的叛乱来源于同罗和仆骨两个部落,当年远征一战由于这两个部落曾对阿史德和阿史那施压,间接害死了阿史德的父亲蛮族叶护,而又在阿史德没有家主时侵占了他们的土地。后来阿史德成年后收回了土地,并且让这两个家族放牧的土地少了三百里,这一次趁着阿史德领兵,他们进攻阿史德的部落,甚至还袭击了阿史那家族的金账。”

华藏用颤抖的声线解释着。

“那李振飞率军赶到的事情你查清楚了么?”太盈又问。

华藏将头压得更低了,根本不敢抬头看一眼,也不敢接话。这件事他已经追查数月,可从哪个角度都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仿佛李振飞就跟未卜先知一样。

“难不成是我们内部走漏的消息?”太盈也没有震怒,可旋即马上否定,“不对,不对……”

他看向华藏,“你过几日将所有的卷宗调出来,阿史德、高世伟那边都要,消息绝对是从他们两方中走漏的!”

“是!”

话音刚落,一旁闭目疗伤的太宿突然睁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身边环绕的星辉就像烟雾一般被他吞到腹中,绽放了耀眼的波动。屋内瞬间被一股狂风席卷,掀飞了他的衣袍,华藏连眼睛都睁不开,太盈与灵昃也不得不以手遮面,只有两个黑衣从者巍峨不动。

“我让你追查的那个少年怎么样了?”他苏醒过来第一句竟然是这个。

他口中过的少年自然是吕正蒙,对此太盈与灵昃也有所耳闻,在他们的计划中,天涯剑也是必须的一环,可这次他们蓄谋已久的计策只是得到了吕氏地宫,就连寒州都没有完全攻下,才有灵昃口中失败一说。

“吕正蒙的记载我们知之甚少,他的名字还是那一天他自己说的。毕竟那个能够使用天涯剑的少年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更何况……阿史德还对中北城下了屠城令。”

华藏额头冷汗横生,他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合格,可这一次看似算无遗策的筹划漏洞实在太多了,凭空横生了太多的变数。

“那你是什么都没有查到?”太宿声音带着怒气。

华藏连忙回道:“回太宿大人,那个少年和天涯剑的下落我们一直追查,据探子回报,他一直跟在军中跟随李振飞左右,今日已经到了月州。”

“月州……”太宿眼中闪着寒光,“那个家伙绝对不能留,拥有灵器,还掌握了暗鸦的‘自然潜行之术’,成长起来必是大患!我马上去杀了他!”

而就在此时,一道波动从天而降,静立于门户左右的黑衣从者如遭雷击,从任人忽视的存在瞬间变得夺目,同时威严的声音从虚空中响起:“对天下宣布,月中老黑山将会有千年的五叶草成熟。”

命令很短,语气带着不容忽视的力度,所有人都躬身行礼,他们听出来了,那是首领的声音!

第七章 山野迷踪(七)



午后阳光正好,隔着许远,都能听到呼啸的风声穿过山谷。金黄的落叶在风中飘荡起伏,下方的小溪波光潋滟,落叶被风吹到水中,倒映的景色荡起了一层波纹。

月轮山是月州西部唯一可以供人赏玩的景色,其中最出名的就是黑风口,沿着地势较缓的北坡山麓而上,在侧峰不老峰尾端和破旧的观景台交汇处,天然形成一豁口,即使风力很小的时候,风口也刮着强风。

这里长年多风且多是大风。当山顶刮到一定程度时,此处狂风呼啸,飞沙走石,行人们根本站不起来,只能匍匐着爬到风口,但在风口又可以饱览远方瀑布的全貌。衍空帝姜明雪被五叶草治好后曾经登临这里,留下“蓝波尘不染,清风往复之”的诗句,让这里名噪一时。

后来很多年都有人陆续来到这里,不只是为了传说中的五叶神草,很大一部分是文人墨客,只为感受当年明帝陛下在这里的经历死生之后的洒脱心境。

“这块石碑就是当年衍朝皇帝留下的吗?”宁静抚摸刻着诗文的石碑。

他们顺着北坡登了上来,正好在黑风口停下,野草低低地贴在地面,飘絮四舞,漫漫天都是烟尘。可唯有以宁静为首的这伙人是特别的,他们的衣衫鬓发紧贴于肌肤之上,纹丝不动,平稳如同礁石。

风就像海浪,遇到他们自动分开,到了后面才接着前势。

“是的,静小姐。”陵浩在后面恭敬答道,“正是姜明雪生命垂危,月州的诸侯进山寻找到了五叶草,才惹起了那些人长达数百年的寻药之旅。”

他无奈地一笑,“说起来也是巧合,数百年的时间我们都没有发现有五叶草成熟的痕迹,正好是在那五十年的空挡内,被人族捷足先登。”说道这里一顿,语气愤恨,“真是天不绝姜氏啊!”

宁静把手缩回了大氅里,用金色的眸子环视四野,发现这里的确风景极佳,忍不住感叹河山壮阔。在灵州,真的很难见到这种一望无际而景色处处迥异的画面。

“等到月神虞成熟的那一天,就是我灵族君临神州的时刻。”她向前迈了一步,走出了不老峰。她娇小的身躯暴露在阳光下,气质威严得如同一位君王。

她与后面的人拉开了一段距离,狂风立刻席卷了后方,陵浩几乎要被狂风逼得睁不开眼,他身后的人也是步履维艰,困难地来到他身边,盯着那一道远行的背影,低声道:“静小姐这个状态不对,太不像她了。”

同行的人都在灵州内见过宁静,少女固然骄傲,可远没有到这种对一切漠然的态度,说不好听的,就是狂妄。

陵浩苦涩地笑笑,“这里的月之气息太浓重了,静小姐这等血脉自然会受到影响,体内的神性活跃也就不见怪了。就是我,都感觉体内的鲜血在沸腾。”

他们顶着狂风,眯着眼追了上去。

继续前行约有半个时辰,出了不老峰,强大的风压消失不见,路面越来越崎岖,四野都是杂草,很难想象刚才会有那般壮丽的景色。

“静小姐请看那里。”陵浩指着周围。

最前方的宁静停下脚步,她手里是从寻山人那里得来的地图,按照方位所言,他们已经到了老黑林附近的地带。可这里全是十丈左右的树木,树下荒草及腰,除了猛兽根本不像有别的生物存在的痕迹。

“什么?”宁静抬头。

陵浩指向的是那些树木的枝丫,“静小姐,一路上我们途径不少森林,不知道您发现没有,那些树木不少的枝干都被折断,末梢部位还系着五颜六色的绳子。”

宁静向他指的地方望去,确有红色的绳子绑在树梢末端,树皮干枯,上面还有浅浅地斧凿痕迹,像是很久之前做过的记号。

“你是说……”宁静挑眉。

“根据那个守山人所言,当年他们跟着那人来到这里留下记号,后来多年不敢再进一步,这块区域都是所谓哦的‘禁区’。”陵浩指着附近,“这里看起来很多年没有人来过了,我预计这附近就是寂静之森!”

宁静沉默了一会儿,“你说的有道理,这附近确实传来灵魂层次的悸动,那就以此为中心,方圆百丈为界,布阵吧。”

不是月圆之夜那种满盈的月华,寂静之森并不会从出现,可五叶草已经逼近成熟,那时寂静之森开启,恐怕那种特殊的气味会传遍半个月州。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要布下阵法提前开启这片森林。

“开始!”陵浩举手大喊。

他身后的人立刻领命离去,身形快若鬼魅,不多时就按照早已演练的阵型准备完毕,放下了手中的石块。那是乳白色的月牙石,在月池中浸泡数百年才有那样的颜色,是灵族布置阵法最好的媒介,效果仅次于已经绝迹的大月木。

宁静伸开手掌,金光一闪,手中凭空多出一枚古朴的栎木短杖,它造型奇特,让人一眼就想到了年迈的富家翁行动不变借助的手杖,只不过要短很多。

她手掌轻轻地向上一推,那柄造型奇特的短杖旋转着浮上天空,光芒打在了陵浩脚下的月牙石上,金色的射线立刻依次蔓延出去,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最远间隔百丈的月牙石被金色的光芒连在一起。

“请静小姐唤醒真魂!”陵浩跪坐下去,身边的人立刻效仿,他们的双手按在膝盖上,仰望天空,旋即俯下身去,亲吻地面,“我们静候皎月之白的苏醒!”

皎月之白,是这柄灵器的名字,它是灵族天宁氏拥有的三件灵器之一,同时也是镇族之宝。

宁静一把扯下罩在身上的黑色大氅,丢在地上看也不看,闭着眼开始颂念唤醒真魂的咒文:“降皎月之苍裔兮,氏余曰天宁。尊长青于江离兮,驱幽昧为夜明。闻往复以无尽兮,九天亦长平!”

她每念到一个字,身上散发的威严气质就越浓一分,同时金色的纹路从眉心一直延伸到两侧的脸庞。

“若此身可奉君兮,愿覆水魂凝冰。虽余生皆不得兮,至信谓难停。今祈助而欲临兮,恳蓬莱会真灵!”

这是天宁氏世世代代传颂的《云中月歌》(注1),就是唤醒体内神性的力量。

宁静用的是是纯正的古灵语,声音忽而低沉忽而高昂,表情忽而卑微忽而神圣,只有瞳孔中的金色是相对稳定的,就像渐渐升腾起来的火焰。到最后火焰融化了,她睁开眼,眼神变得只有纯净的金色,迷茫而又懵懂。

她脸庞已经完全被金色的花纹覆盖。

宁静摊开手掌,悬浮在天空的权杖“皎月之白”自动落在她手中,她攥住末端的部分高举天空,银白色的光芒四溅,那柄乌黑色的短杖旋转中化成了乳白色,绽放光芒的瞬间可以看到上面雕刻的山河纹路。银光如同雨点一般飞溅,落在地上发出了淬火的滋滋声。

月白色的光芒瞬间席卷方圆百丈以内的地界,白色的光芒像是火一样在地上燃烧,宁静遥遥一指,立刻有风起,那些本是线条的光芒立刻向上延伸,形成一道白色的火幕,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渐渐地,摇曳的白色火光暗淡,在空中被风吹散成了雾气,弥漫到了阵法内的每一个角落。

“你们起来吧。”少女一挥手。

陵浩这才浑身战栗的起来,周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唯有前方的少女在他眼里如同天空皓月。

他不仅看到金色的身影,还听到《云中月哥》的袅袅余音,少女的唱诵虽然停止,可她身边似乎多了许多道影子,他们围在雾气中,手拉着手,继续用虚无缥缈的身影唱诵着空灵的声音。

陵浩跟傻了一样揉揉眼睛,在族中演练这个阵法时,可从来没有出现这样的异状。可无论他怎样,影子和声音都是虚无不定的,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在雾中。

“觉得很美丽对吧?”宁静回头。

陵浩在迷雾中看到了那双金色的眸子,看到仅差一点就可以覆盖整张面孔的神纹,他楞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这个状态的宁静会主动跟他说话,过了一刻,他才吞吞吐吐的回答:“是啊……”

“这是镌刻在白河归曦索羽上历代天宁氏的残灵,他们即使死去也要供后人驱使,附着在上面的魂灵永远都不会安息。”她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悲哀,“这就是天宁氏世世代代的追求。”

陵浩顿了一下,没有接这句话。‘白河归曦索羽’是皎月之白的星文,灵族经过世代的变迁都不会念这个拗口的名字,只有体内神性偏多的宁静还遵循古老的传统。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更怕轻易的妄言惹怒这位“天宁静”。

“你们跟在我的后边,闭上眼不要乱动,无论你们看到了什么!”宁静向前一步踏入了雾气。

陵浩看着那个只到自己胸腔的少女,心里觉得好生好奇,不止是他,他身后的人也持有同样的疑问,闭上眼还能看到什么呢?

很快他们的疑惑得到了诠释,他们闭着眼走进浓雾,瞬间被刺骨的寒意包围,眉心和胡须都裹上一层细细的薄霜。更为恐怖的是,雾里的画面直接进入了他们的脑海,他们同样看到了雾中起舞的身影和幽怨的声音。

是通感,宁静看到听到的,他们也在亲身经历。

深入雾气,他们身上那层爽气愈发浓厚,每走一步都有透心的冰凉,面孔上红润的颜色逐渐被生青色取代,就像是即将冻死在冰天雪地的旅人。

“原来发动降临之阵,要付出这样的代价。”陵浩在心里感叹。

那些在雾气中翩然起舞的身影似乎注意到了他们,优美的舞姿顿了一下,旋即发出厉鬼一般的哀嚎,冲了过来。这下陵浩才看清那些影子,一同于灵族金色的瞳孔,只不过肤色铁青,指甲足有半尺长。

那些影子在他们身边停下,伸出了锋利的指甲,狠狠地向他们脑海处剜去。陵浩虽然闭着眼,可脑海中传来的景象是不能作假的,他下意识的就要反击。可想到宁静先前的叮嘱,硬是咬着嘴唇把他们忽略。

那些锋利的指甲碰到他们头颅的瞬间停下,没有血肉模糊,就这样轻而易举的穿了过去,让人分不清到底谁是幻影。可那些影子并没有放弃,而是围绕他们身边,语气悲哀,似乎是在哭泣。

“停下吧……停下吧……”那些声音劝阻,“不要继续前进了……”

那些声音凄婉而又动人心扉,陵浩差一点就陷入其中,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已经伸了出去,一旦和那些虚幻的身影碰上,他有预感自己也会变成其中的一员。

就在那些蛊惑以及寒气让人无法忍受的时候,在最前方的宁静高举权杖,白色的火焰龙卷炸开,寒气遇热化作水汽,噼里啪啦的,这里下了一场雨。

这场雨洗刷了所有的身影和声音,那些困扰他们的就像泥土,遇水重新回到了大地的怀抱。

陵浩失神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灼热的温度,他又摸了摸自己的下颚,胡须上挂着一层水汽,并不像刚才满是寒霜。他疑惑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幻境还是真实的?

他环视四周,距离布下阵法的月石边缘已经有了不远的距离,看来他们的确是走进了降临之阵,可周围的雾气消散了很多,从里面看他们处于一层结界中,边缘是浪花一样的透明月白色火幕。

他感到了恐惧,对未知的恐惧。

“睁开眼睛吧。”宁静疲惫的声音传来。

所有的脚步声一停,众人睁开眼睛,四周依旧是雾气升腾,只不过要淡了许多。可是,当他们直视前方时,一座森林,扭曲、虚幻、而又美丽的森林突然出现在雾气中。

“寂静之森!”所有人打心眼里喜悦。

宁静回头,看着他身后的四人都兴奋地搓了搓手,打算进入这片被他们召唤的森林。可接下来的那句话无异于给他们心里浇了一盆凉水,“很好,你们都没有乱动,不然就会被白河归曦索羽吸入魂灵,变成你们见到的那些身影一样。”

众人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一捏。

“要不然,抵达终焉之地时,我还得用自己的血脉浇灌。”她的声音冷漠而又残酷,可嘴角却勾起了一抹笑容,“先不要着急,有人过来了。”

注1:《云中月歌》:

降皎月之苍裔兮,氏余曰天宁。

尊长青于江离兮,驱幽昧为夜明。

闻往复以无尽兮,九天亦长平!

若此身可奉君兮,愿覆水魂凝冰。

虽余生皆不得兮,至信谓难停。

今祈助而欲临兮,恳蓬莱会真灵!

(我是降生于皎月之神族裔的臣民,我在神州上的姓氏是天宁。您居住在虚渊中的青色临州内,光芒照亮了黑暗的夜空。传言您的身躯有无限之长,神圣的伟力布满整个世界。如果有机会可以侍奉您,我愿意穿过覆水让灵魂冻结为冰。虽然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见到您的机会,但是对您的信仰永远不会停止。现在我祈求您的帮助降临凡间,希望您能把祝福通过蓬莱传递下来。)

注:长青(灵族以青色为尊)、江离(传说中月神居住的地方,如今灵族称那里为‘临州’)、覆水(传说临州四面被覆水包围,任何人踏入覆水灵魂都会冻结成冰,灵族人最怕寒冷)、蓬莱(传说中虚渊和神州三陆的连接地)。

第八章 山野迷踪(八)



“啪……啪……啪……”

掌声传来,宁静停在寂静之森的入口,脸上刻着神纹的少女盯着降临之阵的边缘,面带冷笑。而她身后的陵浩则是机械版转过头,满脸不可思议,似乎是没想到会有人无声无息地穿过外围的感知之阵。

“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如此优秀的天宁氏后辈,令人惊讶。”那人的语气里带着揶揄,笑容中蕴含了对后辈的赞赏,“只不过这种危险的地方还是交给我们两个老头子,如何?”

那是一个银发的灵族人,看容貌起码九十岁以上,身上套着的黑色袍子没有任何刺绣,就是如此,才让他瞳孔中的金色看起来犹如大夜中最耀眼的火光。而他旁边的则是银发星痕的太族人,年纪相仿,银色的袍子上刺着咆哮的白虎。

两人同是面色红润,一点也不像行将就木的老人。鹤发童颜,这个词兀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脑海中。

“我看到这些孩子,就想到一百一十二年前的我,意气风发啊!”银发星痕的老者语气中竟然带着一丝悲天悯人,“你们退出去,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就饶你们一命。”

他们的脚旁就是布置降临之阵的月牙石,两个人站在那层乳白色的火幕前面,没有进来的意思,就这样隔着虚空遥遥劝告。他们两人看起来是好言相劝,可内心里那层轻视的意思谁都读懂了,惹得陵浩暗暗不爽,就连宁静那张完美的面容上都蹙着眉。

“哪里来的狂妄之徒?竟敢如此放肆!”陵浩不甘示弱,红着脸回了过去,“你身为灵族人,难道要帮着这个太族人扰乱族内大事,不怕被丢入清月池吗!”

投入清月池是灵族最大的惩罚,灵族人惧怕寒冷,而清月池则是天生的月牙状寒泉,表面上雾气升腾看似温暖,可就算是丢进去一节枯木,都会被冻成粉碎的冰霜。

灵族老人捋须轻轻一笑,那是轻蔑的笑容,似乎这种莫大的惩罚嗤之以鼻,用鼻孔哼出一口气,“以为老夫真的怕吗?”

他向前踏了一步,穿过火幕正式进入降临之阵的范围内,寒气迅速包围缠遍全身,衣衫和面容立刻裹上厚厚的霜。可他只是轻轻一动,啪的一声冰屑四飞,往后一指,火幕出现了一道可以通过的口子。

太族老人从容不迫的迈入。

宁静这才注意到灵族老人左边的耳垂到侧脸有一道狭长的疤痕,似乎想到了某个传闻,指着他声音高昂,“你是……宁莫·古达尔·美拉夫奥?你还没有死?”

宁莫·古达尔·美拉夫奥,这是灵族天宁氏二百年来最大的叛徒之一,几十年前他就违反族内决定被丢入清月池,甚至被放逐到了废弃之海。可他消失在了那里,不知生死,也就没有在星辰书上除名。

陵浩自然也是听过宁莫这个名字的,这个家伙当初的所作所为即使以今日的眼光来看也堪称“臭名昭著”四个字,他很想大声地斥责对方,可一想到对方的实力,又沉默了下去。

“想不到还有人能认出我,宁莫这个名字真是几十年不曾听到了。”他笑着摇摇头,“现在我更喜欢你称呼我为‘灵昃’。”

这两人正是灵昃与太盈。

那日无相的首领隔空传音,告知他们五叶草即将成熟的消息,同时下达命令,阻止灵族的人提前探寻寂静之森。这道命令十分突兀,就是平日掌管“灵”和“太”两个分支的灵昃与太盈也不知道首领是和用意,就这样带着疑惑他们连夜赶路至此。

太盈站在灵昃的身旁,他已经招手聚齐起了庞大的星辉环绕至身边,“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我和天宁氏有旧,不想大动干戈。何况是你这样的黄毛丫头。”

宁静精致的脸庞上出现了一丝破绽,她极其没有风度的畅怀大笑,声音狠厉:“你知道你是跟谁说话吗?”

她高举起了手中的权杖,把月华之力输入皎月之白中,向前一挥,那些本已经消失的身影重新出现。这一次的影子远有百人之多,既有年迈的老人,又有稚嫩的孩童。

“去吧!”她向前横扫出一道月华。

那些透明的影子身上渡了一层金色,小跑着冲向了他们,不仅如此,灵昃身后的月牙石也依次冒出了金色的影子,簇拥在他们背后。那是娇媚的女人,身子像蛇一样柔软,缠在他们身边轻轻地吐气。

“用这样的把戏来魅惑你祖父年纪的老人,是不是小觑了我们?”灵昃坦然一笑。

他和太盈都没有抵抗,任由那些娇媚的影子近身,有的甚至已经伸出胳膊,把他们俩搂在怀中。惊人的一幕出现了,与他们有肌肤接触的影子发出了嗤嗤的声音,仿佛干柴遇到烈火。

碰到他们的影子立刻自燃起来,发出凄厉的哀嚎,身上燃着金黄或者银白的火焰,跟无头苍蝇似的到处狂奔。

其他影子隐隐有了灵智,离他们较远的那些立刻停下来,探出了一尺长的指甲,一跃而起,在半空中飞向他们。

一旁观战的陵浩只感觉心脏被捏紧,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影子,心想要是自己遇上恐怕早就沉溺在其中。

然而这一切都被两个老人无视,从他们身边方圆三丈起腾空升起了一道透明的结界,无论是影子也好还是月华攻击也罢,靠近他们的全部被抵挡,冒出青烟的同时被焚烧殆尽。

“白河归曦索羽是灵匠为号令族人打造的武器,上面寄宿着历代天宁氏的魂灵,一旦在战场上投放,足以迷惑一千个人。”灵昃的声音响起,“它所附加的神性威压甚至让很多人连直视的勇气都没有。”

“可对已经不信奉月神的人,又有什么用呢?”他无所顾忌的表明自己的立场,伸开双臂,“来吧,我的孩子,放弃你对月神的信仰,投入我们的怀抱吧!”

大地震动起来,那股恐怖的摇晃让陵浩重心不稳,差点摔了一个趔趄。他惊惶地看着宁静,少女低着头,神色愤怒,震动的源头正是从她而起。

“卑贱的蝼蚁,你知道,你知道触怒的是谁吗?!”

宁静脚下蔓延出了蛛网般的裂缝,小小的石子都被散发的月华碾成齑粉,降临之阵内刮起了狂风,风中带着月华之力,像是刀一样切割万物。就连陵浩颧骨上的肌肉都被豁开一道小口子,鲜血直流。

可他顾不了那么多,声音高昂,“发动阵法!”

几人连忙闭眼双手交叉叠在胸前,低沉而又顿挫的声音响起,天地之间的月华之力受到这些咒文的影响活跃起来,几个截然不同的阵法正在缓缓成型。

灵族人布置阵法,大抵分为两种,吟唱咒文或者以蕴含月华之力的器物做媒介,后者的威力要远超前者,唯一的缺点就是并不快捷。在瞬息万变的生死之局,吟唱咒文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风切之阵、阻碍之阵、烈焰横生、冰霜降临,陵浩等人诵唱咒文的速度极快,几个眨眼的功夫四道阵法凭空降临。

飓风在天空中咆哮,吹散了浓雾,风压如同刀割,碎石和落叶簌簌而起;平坦的土地凭空出现了岩石的突刺,如同拔地而起的丘陵,锐利的尖端直指灵昃与太盈的胸腔;火焰自天而降,热浪腾空,似乎是上天震怒的神罚;寒气和雾气混合在一起,扭曲的在空中蔓延,瞬间把他们周围三丈内的那个结界冻成了冰块。

各种攻击呼啸而至。

冰霜成功限制他们前进的速度,逼得两人不得不停下来,地下袭来的岩石突刺已经突破那层结界,肉眼可见的有半截横贯其中,就连上端被火焰覆盖,火借风势,熊熊的浓烟燃起。

硝烟散去,盯着战场中心的陵浩一惊,那层结界虽然已经处于半融化状态,可依旧在那里苦苦支撑。火焰、冰霜、风切并没有突破进入结界,唯有半截岩石突刺横贯其中,可距离那两人还是有一尺的距离。

“竟然失败了?”他满脸不可思议。

正当陵浩打算继续发动新的阵法时,他身后的宁静大步向前,把所有人落在身后,途经身边时他感觉到了少女满腔的怒火。

宁静眼中璀璨的金色融化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用目光死死盯着那道结界。

奇迹的事情发生了。就这样众目睽睽之下,那层阻隔大多数攻击的结界竟然在缓缓消融,甚至发出了冰川开裂的声音。就连太盈与灵昃的左右袖口各出现几道口子,两个老人也短暂的出现了错愕。

看杀。这个词兀地出现在陵浩的脑海中,他实在找不到什么词语来形容,突然想起了通读衍朝历史时因为容貌俊俏而被看死的卫玠。

“把自己愤怒的意志融进降临之阵中么?”灵昃从惊愕中恢复,“果然有两下子,以降临之阵为领域,在这里的确能展现几分月神风采。”

太盈往自己手臂上轻轻一拂,伤口愈合,就连袖袍都恢复如初,“这还不是你刚才激怒了她?不然这个小女娃哪有这种本事?速战速决吧!”

陵浩这才明白,宁静是把降临之阵与自身的意志融为一体,这需要极高的阵法修为,灵族能做到的人寥寥无几,阵法被破甚至有死亡的危险。可好处也是亦然,在这片区域里宁静甚至可以做到呼风唤雨,就像真正的神明!

“好!”灵昃大吼一声。

结界破碎,两个人身影一闪,瞬间在原地消失,陵浩急速地转动眼珠,可不曾有一瞬确切捕捉到他们的具体位置。只有高昂的咒文颂念回荡在降临之阵中,声音如同猛虎咆哮。

陵浩不得不展开感知之阵,他颂念的咒文不过三个音阶,就感觉一团黑影向他逼近。那是一只苍老而又干枯的手掌,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团银色覆盖到自己胸膛,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道迸开,他大吐一口血向后方飞射而出。

一旁的宁静挥动权杖,月刃飞出,可出手的太盈仍是一掌拍出,把月华之力震得粉碎,借此身影暴退。

“咳咳……”陵浩吐出一大口鲜血,用手肘支地摇晃起身。现在他们已然处于下风,不知道那两人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屏蔽了宁静在降临之阵中的意志。

这一场极快的袭杀落幕很快,除了手握灵器的宁静,其余几人都是在吟唱咒文的时间被太盈偷袭,那看似简单的一掌极具针对性,让他们的胸腔剧痛,想要完整的声音都已困难。

场上唯一还有战斗力的就是宁静,她与太盈对视,没有任何一丝胆怯,甚至都不曾移开目光,丝毫不在意不知道用何种方法消失的灵昃。

两个人就像猎人与野兽,在旷野中针锋相对,猎人不吝于用最大的勇气直视比他勇武多倍的野兽,试图从意志上战胜对方。

“你们以为让这几个无用的家伙失去战斗力就可以战胜我,战胜神明吗!”宁静高举权杖,猛地往地下一插。

庞大的月华瞬间以爆炸的速度扩散,波动在短短一瞬间蔓延到了降临之阵的每一个角落,空气被扭曲,露出在东南方向某个角落隐匿身形的灵昃。老人浮在半空中,与降临之阵的那层火幕相融。

灵昃被宁静的意志从降临之阵中被驱逐,长袍上燃起了淡淡的白色火焰,缓缓地从高处下落。

“小丫头,即使你把我从降临之阵中驱逐,也改变不了什么。”灵昃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

陵浩这才感觉自己的伤势在极快的恢复,四肢中凭空生出了些许力气,几个人互相搀扶站了起来。他这才知道消失的灵昃居然是融入了降临之阵,怪不得有着己方的加持下没有能寻到对方,原来是被鸠占鹊巢。同时他也暗暗吃惊,原来这个灵族的叛徒宁莫对阵法有这样高深的造诣,居然能入主别人布置的阵法。

“是吗?可我感觉你们都要死了!”宁静高声回应。

她闭上眼睛,调动了从未有过的庞大月华,尽数注入到了皎月之白中。风起,吹得她衣袍四舞,头顶的天空乌云汇聚,旋转着形成了一道旋涡。

第九章 山野迷踪(九)



月轮山,东侧山麓。

十月初三,已是金秋时节。再有一个多月,就是月轮山的雪期,葱郁的植被和盛开的鸢尾花海就会凋谢。冬季的月轮山顶寒冷刺骨,要不是为了采摘五叶草,赏冰封山顶天池、飞瀑,也是一个极佳的选择。

一行人穿过秀气的绿渊潭,进入了静谧的谷底森林,这是东侧山麓唯一通向老黑林的入口。西坡与南坡相较月溪镇甚远,而北坡风压极大,这里相对来说是最优的道路。

年迈却精神矍铄的老人稍稍弯腰,双手插进溪底,仰头捧起一大口灌进嘴里。泉水甘甜而又冷冽,即使顺着下颚打湿了他的胡须与衣领,老人也不在意。

苏墨白看着老人洒脱的样子羡慕得紧,连连效仿也把双手插进溪水,还没等他把手拿出水面,就听到沈简轻轻唤了一声“殿下”。少年身子一僵,懊恼地嘟囔一声,舀出一小捧水轻轻拍了拍脸。

他起身的时候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似乎对没有喝上甘甜的泉水而惋惜。

“殿下应当注意仪表才是。”沈简递过一块丝绸手帕。

少年接过,拭去脸颊和掌心的水珠,满是幽怨,“我知道啦,沈姨。这附近也没有外人……再者说这泉水天然形成,还能有什么问题不成?”

“殿下此言差矣!无论是为君亦或是为臣,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都应该从始而终,不可松懈。”沈简加重了语气,一指泉水,“万一水中被谁投进了不洁之物……还是小心为上。”

苏墨白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们脚下是古树掉落的干枯残枝,流淌的小溪横穿南北,奔流声络绎不绝。此刻还未到正午,远远的山林中已经升起了炊烟,离他们很远。不知道是何缘故,这几日很少有人进入月轮山。

天地四寂,森林中唯有行人踩断树枝的“咔嚓”声,徒添了几分别样的美感。

“小心!”黑天突然停下脚步,“前方有野兽!”

四处静悄悄的,除了水声苏墨白什么也没有听到,他正想问是不是产生错觉的时候,已经有人快他一步,直接窜进山林中。不多时只听一声痛苦的嚎叫,黑天提着一只刚刚咽气的野兽回来。

少年这才看清那是一只野狼,全身上下灰白色的毛皮,眼睛里泛着可怖的绿光。黑天提着它脖颈的鬃毛处,那里已经被鲜血染红。

一击毙命,很利落的手段。

“要不是我们赶时间,其实可以把这个畜生烤来吃。”卫芜明看见黑天随意的把野狼尸体丢在一边,有些可惜,“它的毛皮也是好的,铺在椅子上软得很。”

“卫老还吃过狼肉?”

“吃过,只不过是年轻的时候了。”老人随着众人的脚步一同出发,“当年我和师兄来寒州拜访名师,遇到过盗匪,他们把我们逼入一片山谷,到处都是野狼,我和师兄费了好大劲才杀掉了它们的狼王,这才逃过一劫。”

苏墨白点了点头,走了几步才感觉不对,连忙追问,“卫老当年求学的时候还是一个普通人吧?为什么宁可丢掉性命也不愿舍弃财物换取自身周全呢?莫非卫老身上带着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

这是一句小小的玩笑,可不成想卫芜明竟然认真答道:“殿下见笑了,什么价值连城,那年卫家人才凋零,看起来还算一个大户人家,可早就在风雨中飘摇了。我身上带着的唯有一百枚金印,那是给老师的拜师礼,再有就是一个翡翠的吊坠,再无其它。”

之后无言,苏墨白看着卫芜明背着药篓的背影,总感觉有些萧索的意味。

他并不明白,为什么提到卫家老人会是这样。现在的卫家是东土有名的世家,卫曲将军作为北原赫赫有名的将军,威名远传四海。而卫家的子弟如卫康、卫载也是少年英才,学识谈吐不凡,就连在深宫的他都有所耳闻。

难不成真的只是当年与现在的卫家落差太多,才导致老人如此唏嘘?苏墨白感觉并没有这样简单。

又走了几步,少年突然问:“天叔,你是怎么发现刚才那只狼的?为什么我没有发现?”

“殿下,我是一名武者,自然是耳聪眼慧,一只野性未褪的畜生,就算借助地势隐匿身形,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那我也是一名武者,怎地我就没有发现?”少年噘着嘴,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听到这句话的几个人先是一愣,然后不约而同的笑起来,少年茫然地环视四周,发现不仅是黑天,就连沈简和周行伍都在强忍着,他很疑惑:“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么?”

“殿下,并没有。”回答他的是卫芜明,他才摆脱那股萦绕在心头的哀愁,并没有发笑,“只不过您的话有漏洞,武者之间也是有区分的。”

“对于常人来说,引元气入体就可以算是在武道上入门,这已经是世所罕见。而能将元气收放自如才可以称作是武者。”他看向少年,“殿下认为自己是武者,并没有错。”

他的话锋突然一转,“殿下认为自己在武道一途上是不是已经走了很远?”

苏墨白一怔,他下意识的想要点头称是,可又感觉不对,只得摇了摇头。他的本意是自认为在这个年纪无人能出其右,故此点头,可又一想平日学习的谦虚与恭谨,只好晃头。

卫芜明看着,轻轻一笑,“殿下不用板着了,我知道您学会了逐浪剑法第五式值得骄傲,可殿下的实力放眼北原勉强能算是入了流,距离登堂入室还太远。”

“真的吗?”

“是真的。”卫芜明语重心长地说,“殿下剑招虽然玄妙,可一对一能否战胜沉浸多年的外家宗师还是两说,战斗经验是不能通过外力弥补的。何况黑天乃是当世一流高手。”

苏墨白听出了其中的教导之意。他反思自己,似乎在战斗中领悟逐浪剑法第五式后就有些飘飘然了,竟然自大到把自己和黑天的实力与之一谈。他轻轻一拜,“卫老教训的是,人外有人这个道理墨白会一直谨记的。”

天地的突变打破了此刻的氛围。

率先感觉到异变的是苏墨白腰间佩剑,一向沉积的沧海剑突然嗡嗡振鸣示警,蓝色的波动自主地绕剑而生,似乎提醒主人不要继续前进。

这下所有人才注意到远方的天边,那方晴朗的天气瞬间蒙上了铁灰色的乌云,像是巨大的风暴正在缓缓聚集,其中雷光大作,闪电轰鸣。唯有乌云最中心的旋涡是纯白的,一道金黄的光泽从云霄注入地面,光柱承天接地。

“那个方位是!”卫芜明连忙查看地图,发现那里正是地图中标注的老黑林附近。

几人连忙疾行出了森林,他们一路行程并不算快速,而所幸谷底森林也并不是特别狭长,已经接近边缘的他们用不了片刻就走了出去。森林的外围视野更加开阔,他们确信不远处的那道异变来自老黑林。

“不要动!”出了森林第一个说话的是卫芜明。

众人屏住呼吸,只见他缓步上前,一改刚才负手而立的姿态,两指间星辉环绕,踮起脚小心翼翼地伸向两边的灌木。猛地一突,两指快若闪电,夹出了了一片白色的叶子,旋即左右开阖,如法炮制,摊开手心的时候足有五六片之多。

他声音凝重,把叶片碾碎为齑粉,白色的粉末随风而逝,“是灵族的感知之阵!”

“莫非真的有灵族来此?”沈简眉头一皱,看向苏墨白。

然而不等她开口,少年率先按着腰间佩剑更进一步,“沈姨,你不用劝我,你见过哪一位将军或者君主会临阵脱逃,抛下自己的将士逃向后方的?现在应该发信号,我们暗中潜伏到附近一探究竟。”

这次出行,跟随苏墨白的除了天地玄黄四名侍卫,也就只有周行伍、沈简、卫芜明,周行留、周行散、周治巴留守竹苑。本来不想大动干戈,可既然出了这样的变故,自然要召集全部人马。

“只能如此,不过殿下你可不要逞风头。”

情急之下,除了苏墨白的建议沈简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而且她知道自家殿下既然说了如此“大义凛然”的话来,想让他回去势比登天。

几人发出信号,以极快的速度继续前行。

越过脚下所处的山谷,距离老黑林已经不远,以卫芜明为首,几人依次躲在林木之中,他们都用了遮掩气息的秘术,那些高大而又粗壮的树木是他们最好的庇护。

从缝隙中可以看到前方的森林被巨大的火幕笼罩,看起来是一道阵法,承天接地的那道光柱正是贯射于此,里面雾气弥漫,只能隐约看到模糊的身影。

雾气中一道身影高举权杖,光柱直冲云霄。那是一个女孩,满脸都被繁琐的金色花纹覆盖,她生得娇小,可看着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就连被视线的余光扫到都倍感心悸。

“灵族人与太族人!”苏墨白心里一阵惊呼。

天上的光柱渐渐化作白点消散,可少女手中那节短杖已经完全变成了金色,里面积累着恐怖的月华之力!她把短杖收回胸前,用顶端向前轻轻一指,激射出一道恐怖的直线,其中内蕴风雷之力,所过之处空气都被蒸腾!

银发老人猛地双手合十,转眼间结了八个代表星宿的手印,星辉从天而降,在他和另一位金瞳老人面前升起了八层屏障。可升起的屏障在那道光线面前比宣纸还要脆弱,从中心被重重突破!

两个老人连忙互相对了一掌,巨大的力道把他们震开,左右飘出了数丈,这才玄之又玄的劈开那道足以贯穿一切的光线。他们脸色凝重,心有余悸地望向后方,即使避开了正面,余波也把他们的衣角击得粉碎,后方那层火幕更是被贯穿了一个大洞,爆炸波及了数十株树木。

“印之秘术!”卫芜明用秘术把声音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那个太族人身份恐怕是太族的祭司,就连秘术·星幕都阻挡不了的攻击,莫非是完全苏醒的灵器?”

沈简用秘术传递的声音同样到了所有人的耳中,“为什么他们不直接闪避,而是要用那种方法?”

这是所有人的疑问。

“可能是那道攻击封锁了他们周围的空间,想要凭借自己意志摆脱桎梏十分困难,只好用外力缓冲。”老人还是见多识广,瞬间把局势分析得八九不离十。

战斗还在继续。

那道光线落空之后,少女再次挥舞,这一次顶端射出的不再是一道,而是自空中射出半路自动分为两份,分别追踪两个老人的身影。

在两道极快带着贯穿之意的光线同时到达老人面门时,他们不再移换身形躲闪,经过短暂的试探他们已经明白躲闪是无用的,而是选择了迎击。他们脚下用力一蹬,同时在大地上弹起,如同苍鹰振翅一般劈下,手里多了两把截然不同的武器。

灵昃手中凭空出现的是一柄短杖,大声地诵唱响起,他身子一晃,时间仿佛变慢了,身子在空中缓缓落地的每一个残影都留在空中,如同实体。最后那道浑身冒着金光的身影化作光柱与那道射线狠狠地撞击在一起,轰的一声冒出了青烟,那道身影不出意外的被贯穿。可奇迹也在此时出现了,天上留存的残影并没有消失,反而以一种倒放的姿态慢慢融进了最初的那道残影中。

射向灵昃的光线消失,而他本人则安然无恙地停在半空中,缓缓落地。

灵昃看起来安然无恙地躲过一劫,太盈自然也有他的办法。

生死之际他拿出了自己的武器,那是一把造型奇特的扇子,上面画着好一副浓墨的山水。在那道光线击中他之前,他状做闲庭若步地轻轻一挥,扇中的风景竟然活了过来,能看到渔夫撑一节长杆驶小舟漫于江中,还能听到洪亮的山歌。就这样轻轻一卷,那道光线被他囊如扇面中,轻轻一打,扇面闭合。

那道攻击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

“如何,你手中灵器蕴含的月华已经不多了。”两个老人轻轻一笑。

那柄颜色金黄的短杖已经暗淡许多。最初是金子融化的颜色,现在已经接近透明,只有一层淡淡的金色在上面流动,通体透明,看起来就像一只淡色的翡翠。

“是么?”少女冷笑。

她又开始低声颂念咒文,音阶共有七道,每一下都有停顿,每一个用古灵语颂念的咒文结束,都会有一种颜色的符文环绕。没等两个老人的笑容结束,就出现了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

“七彩霞衣?”灵昃终于动容,“你带着两把灵器?”

两个老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约而同的蒙生退意。

七彩霞衣足够给皎月之白补充完整的月华,可他们再也无法向先前那样随意的接下光线。灵昃那个招数短时间只能用一次,而太盈的那柄扇子竹骨处已经出现了裂纹,谁都没有把握抵挡继续的攻击。

“静小姐,你怎么?”一直在后方的陵浩出来阻止。

“滚开!”宁静吼了一句,“两个老家伙侵犯了我的威严,还想活在这世界上?做梦!”七彩霞衣已经被咒文激活,宁静仿佛扯了天边的一道彩虹披在身上。

宁静手握的皎月之白重新被注入了大量的月华,转眼间就恢复了璀璨的金色,这一次甚至要更甚以往,居然变成了纯洁的至白。足有几十道甚至上百道的光点密密麻麻的在虚空中浮现。

那些光芒每一道都足以杀死灵昃与太盈,两个多年未曾遭受死亡威胁的老人咽了一口唾沫,只感脊背发凉。那些光点出现的瞬间封死了他们所处的空间,脚下一步也挪不动。

“不要想逃,乖乖地化作亡魂吧!”宁静的声音狂热而又狂妄。

那些光点正在缓缓地凝聚成型,灵昃与太盈两人陷入了绝望,他们发现如臂指使的星辉与月华全被封死,自己一丝一毫的力量都无法调动。匆忙之中两人做了同样的选择,掀开胸襟,露出了两枚制式相同的吊坠,咬破舌尖,吐出了一口鲜血。

“是无相的人!”沈简的声音响起,她认出了那枚吊坠,和在吕氏地宫内见到那个无相成员的相仿!

两道翠玉被捏碎的声音响起,他们攥手用力,混着自己血迹的玉块落到地上,自动绘制了一道翠绿的阵法,两道光柱瞬间包裹他们,他们两道身影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

“星月之玉!这种传说中的东西居然真的存在!”卫芜明的声音在所有人的脑海中炸响。

他们几个人已经来不及询问星月之玉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两人消失只在眨眼的一瞬间,下一刻他们就感觉阴冷的视线扫过他们藏身的树木,那是宁静的目光。

她声音冰冷到令人颤抖,“几个小老鼠在暗中躲了这么久,既然那两个老家伙跑了,那你们就替他们受死吧!”

“跑!”卫芜明一声大喊,他已经顾不得自己是如何暴露身形的。

就在此时,他们后方传来一声急促的箭鸣!

羽箭急速的飞出,内含风雷之势,从苏墨白后方的丛林中直指远在降临之阵中宁静的眉心。

她躲也不躲,只是冷笑,“凡夫俗子的箭,怎么可能穿过降临之阵,天真!”

然而有人已经比羽箭更快一步,那是一个背后背着长剑的灰发少年,他手里拿着一把匕首,纹着明月的徽章,先一步站在降临之阵的火幕前方。没有人看到他是如何过去的,只见他用匕首轻轻一划,那道谁也不敢轻易沾染的火幕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以极快的速度蔓延!

那道羽箭没有受到任何阻隔,轻而易举的突破雾气,途经之处雾气不断的变淡,甚至留下了长长的轨迹。而宁静身后那道寂静之森也因为降临之阵的破坏,扭曲,又一次虚幻起来,如同海市蜃楼一般消失。

而少年则持着匕首,隔着虚空横在苏墨白前,他的声影在那数百道汇集之一起的光线面前是那样的渺小。

“吕正蒙?!”苏墨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清了少年的侧脸。

第十章 暮色相逢(一)



乱世十二年并不太平。

先是六月末蛮巫联军进攻北原彻底点燃了乱世战火,寒州超过十万的百姓流离失所,死于战场上的将士更是不计其数。而诸侯们征战的风波尚未停歇,就有一道震惊整个神州的消息传出——月轮山有即将成熟的五叶草!

这个消息吸引了无数人的关注。

一株五叶草的价值已经足以让一位诸侯疯狂。后来有人登山,的确闻到了那种特殊的草药香味,证实了这个消息。从那一刻起月溪镇就注定不得安宁了,神州各地陆续来人打破了小镇的宁静。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对这个消息欣喜若狂,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两方对此忧心忡忡,他们不知道是何人带着何样的目的传播出去,难道不懂得闷声发大财这个道理吗?

……

十月初五,晨。

吕正蒙缓缓地睁开眼睛,早晨的阳光是白白的一片,打在他脸上暖暖的,还有些痒。

“我睡了多久?”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他从竹塌上起身,所见的一切都是白茫茫的,那是被旭日打上的暖色。他看着屋内的制式和摆放,一时间有点恍惚,看起来特别像吕氏西厢房。

他掀开被褥,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从他禁足在西厢房开始,前一段是美好的,后一段则是这辈子最大的梦魇。他茫然地环视四周,恍惚感褪去,又重新重重地坐回床榻。

这并不是吕氏西厢房,他三个月随军的经历也不是梦中幻境,中北城的确毁于战火。或许他早该相信的,只不过是自己内心执拗,现实太过残酷,放眼整个北原,他竟然连一个立足之地都没有。

这样残酷的事实,放在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身上,又怎么会轻易接受呢?

“你已经睡了一整天。”有人推门进来。

是苏墨白倚在门框上,他无声无息地进来,不知道在那里看了多久。

吕正蒙又被一种恍惚感包围,看见少年,仿佛又重新回到了从地宫出来苏醒的一刹那。同样是这般光景,他从昏迷中醒来,第一个看到的就是逆光站着的苏墨白。

“早膳已经准备好了,你饿不饿?”苏墨白纵有满腹疑惑,也被吕正蒙呆呆的模样逗笑了。他想这人怎么愣愣地,跟个呆子一样。

“咕咕……”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少年面露赧色地摸着肚子,那里空空如也,早就饥肠辘辘。他不想每次都在曾经的救命恩人出丑,可上天似乎总喜欢捉弄他,上一次是咬破了舌头,这一次肚子竟然不争气地叫了。真丢脸。

苏墨白莞尔一笑,率先走出房间。

吕正蒙紧跟在他身后,推开门,发现四周的景色和记忆中有些重合,正是六年前他被李振飞带到月州小住几天的那片竹林。他这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同样地,看着吕正蒙一脸沉思,苏墨白心中也多有不解,比如这个少年是怎样在寒州活下来的,又是怎么碰上李振飞又顺带救了他们?他身上有太多的疑惑了。

“呦,小子你醒了!”打破吕正蒙沉思的是卫芜明。

他看清了对方的容貌,苍老的面孔,瘦骨嶙峋,身上带着的那股药味怎么也驱之不尽。没错,吕正蒙见过他,这个医师还给他治过病。可吕正蒙看清了来人,呆在那里,表情惊恐。

“老先生真的是活人吗?”他想不到中北城还能有幸存者。

“没大没小的!”卫芜明在他头上重重拍了一下,“按照辈分你要叫我师叔!”看着吕正蒙还站在原地,“走啊,有什么事吃饱再说。”

早餐并不算太丰盛,只有一盆白粥和几小碟咸菜,可对于吕正蒙来说足够了。他十分饥饿,随军三月虽然未曾正式踏入战场,可跟着忙碌不少,很难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

他一口咽下半个馒头,嘴里狼吞虎咽地咽下各种咸菜,呲溜溜地喝下一碗粥,这才注意到屋内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嗝”了一声打了个长嗝。

“怎么都看着我……”他心里没有底气。

屋子内的人他大多只见过一面,只有苏墨白能够叫上名字,那位自称他师叔的年迈医师身边坐着好几个人,吕正蒙隐约记得是东土来中北城的使者。

“没事,没事,你放轻松。”柔和的声音响起,“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沈简望向这个有些拘谨的孩子。他身上有着太多的谜团,从中北城的战乱中活下来固然是一个奇迹,可最让他们几个疑惑的是少年与李振飞的关系。偏偏那位年迈的将军受伤仍在昏迷。

吕正蒙环视四周,发现不见那位李振飞的身影,连忙发问:“老将军他还好吧?”

“他受到了爆炸余波的影响,至今还在昏迷。”回答他的是卫芜明,“我给他诊过脉了,并无大碍。”

提到前日,即使是卫芜明都心有余悸。少年迎面对上了那数百道恐怖光柱的爆炸,席卷的风暴殃及到了所有人,他们还好,不仅有防御的秘术和“沧海封界”的保护,可李振飞则被爆炸的边缘波及。

“是这样的。”少年知道他们想问的真相,“老将军和我于前日上午回到月溪镇,他看我没什么精神,带我去月轮山散散心,结果就看到了你们发出的信号。我们就赶过去了。”

一个疑问被揭开。原来是巧合,怪不得他们事后分析,怎么留守的秘术大师周行留等人没有赶得上,怎么被两个普通人走在前面。

“至于我为什么能从中北城逃出来,是因为它。”少年背过身去。

所有人这才发现吕正蒙拿出灰色粗布缠绕的长形包袱,他先前一直背在身后,与他的衣服同样颜色,众人一直盯着吕正蒙,竟是谁也没有发现。粗布被解开,露出它的本来面貌,那是一柄锈剑。

众人先是感觉眼熟,旋即大惊。这里面除了卫芜明没有进入吕氏地宫,所有人都见过那把石剑的,他们本以为那柄剑会流失在战火中,没有人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卫芜明并没有认出来。

“天涯剑,吕氏历代相传的英雄之剑,上面刻着‘赤若流火’和‘英魂’两道封印。”沈简用手指轻轻扫过剑身,发出了“嗤嗤”的声音。

她手上覆盖的那一层星辉已经被焚烧殆尽。

“那你现在是天涯剑的主人了?”

苏墨白好奇地探过头来,好不容易制止住沧海剑的异动。这一次他终于仔细看清了,这柄剑锈迹斑斑,没有任何美感的花纹,赤红一片,就连边缘都有不少缺口。别说杀人,他感觉杀鸡都困难。

可作为沧海剑的剑主,他又能感觉这把剑是不同的,那是一种很模糊的感觉,就像面对一个沉睡的人。它终将有一天会苏醒,那日必是光芒万丈。

“并不算是。”吕正蒙如实回答,“它只是借给了我力量,让我成功拖延到了老将军的到来。否则它不会是这个样子。”

看着这柄剑,吕正蒙的呼吸有些急促,他又想到了那一日与蛮族少年如同野兽般的厮杀,双方都不能算是“人”的范畴了。他的确幻想过拥有这把剑,可不曾想过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今天先到这里吧。”卫芜明出声制止了沈简继续追问的意图,“他的精神状态很差,不要刺激他了。”

少年回答之后沉默了下去。

他的眼神空洞而又迷茫,只有麻木地往嘴里塞咽食物,活像个半死的人。苏墨白知道那是不能接受事实而产生的精神恍惚,他小的时候也这样浑浑噩噩很久,就这样卷入血海尸山的战场,这种变故谁也接受不了。

“我去看看李老将军。”卫芜明拍了拍吕正蒙的肩,转身离去。



现在已经入了秋,但是风中还有夏天最后仅剩的一点余热,让卫芜明的鼻子有些痒痒的。得益于此,让他嗅到了风中多了一些味道,有一股细微、轻易察觉不到的苦香味。

老人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用手遮掩做远眺状,正是对着老黑林方向,卫家年轻时曾得到一株未长成的五叶草,所以他对那种弥漫的味道并不陌生。

“真是乱世啊……”他在心里喃喃地感叹。

“卫老是在感伤?”周行伍从屋内出来,缓缓关上了门。

“生在乱世,不奢求安居乐业,可也没想象到战火会这么快波及到自己。”老人长叹一口气,“要不是你们,恐怕我也死在了那场战乱中,成为了孤魂野鬼。”

“人各有命,我们想要的,就是结束纷争的乱世。”周行伍在他身后说。

卫芜明回身看了他一眼,“你说的没错,可承担这一切的不应该是一个孩子,怎么说那也是师兄的弟子,我的师侄。他的精神状态,实在让人堪忧。”

两个人并肩,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片刻后,卫芜明移开目光,转身进了一间屋子。

屋子内的草药气味很重,年迈的将军躺在床榻上,眉头紧闭。他旁边的桌子上堆着脱下来的盔甲,上面满满是硝烟与战火的痕迹。昏迷中的老将军也锁着眉头,冷峻的表情像是刀刻出来的。

李振飞的病情其实比众人想象的要重,他年老体衰,在战场上奔波三月已属不易,还没等养好精神,就又遭此重创,随时都有可能昏睡不醒。可他生命力之顽强也是世所罕见,似乎是心中还有一个夙愿,未完成的时候绝对不容许倒下。

“五哥,卫老。”屋内留守的周行留起身。

卫芜明拉过一个木凳放在床边,眼中星辉氤氲,双指点在了李振飞的眉心,缓缓闭上了双眼。两个人不明白他的意思,出声问道:“卫老这是……”

“我有一个秘术,可以让李将军提前醒来。”他的声音淡淡的,“这个秘术对施术者消耗很大,本来我想等李将军自行醒来,可你们似乎等不及了,毕竟有很多东西你们想要知道。”

两个人尴尬地对视了一眼。他们听出了不满,逼迫一个孩子回忆发生在他身上的悲剧,的确不怎么人道。

“不要打扰我……”他的声音变得飘渺起来,身子猛然一僵,一动也不动。

穿越茫茫无尽的黑暗与混沌,卫芜明附在星辉上的一缕意识成功进入了李振飞的脑海,老人的身影重新由虚幻变为凝实,好奇地打量周围。这也是他第一次施展这个秘术,条件远比他说的要繁琐许多。

“你是?”有人掀开营帐的帘子,一身甲胄。

李振飞的内心世界现在正值傍晚,苍茫的夜色中立着一顶大帐,四处都是巡营的士兵,他们神情紧张,似乎正在准备战事。旁人都看不到他,唯有鬓发斑白的李振飞注意到了这位“外来客”。

“我是卫芜明,是负责诊治殿下的医师,这一次施展秘术是为了唤醒将军。”

李振飞掀开帘子,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早就在书信中瞻仰过卫老先生的风采,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奇妙的地方相见。”

两人于大营中落座,都在用一种特殊的目光打量对方,谁也没有移开眼神,过了半晌,才听这位将军发问:“卫老这一次施展秘术,恐怕不是特意为了唤醒我吧?”

“是的,”老人答得坦然,“主要是有一些事情想要问将军。”

“知无不言。”

卫芜明长叹了一口气,“关于吕正蒙,将军知道多少。”

李振飞静了一刻,“告诉卫老也无妨。六年前我回东州复命,正好碰到这个孩子暗杀,不知道卫老听没听说过长陵血案。”

长陵血案发生在六年前,衍朝灭亡,忠君的臣子纷纷搬入长陵城这个姜氏唯一的王爷。而在天下大乱时,不少德高望重的大臣被人杀死于家中,一时人心惶惶许久。

“有所耳闻,想必将军是在那个时候认识吕正蒙的。”卫芜明在那日认出了明月的气息,对少年的身份已经产生了怀疑。

“那日吕正蒙持着匕首向我袭来,他已经是强弩之末,被我击败。我不曾想到造成轰动一时的血案竟然发生在一个小孩子手中,鄙夷暗鸦的同时正要下手……”李振飞一顿,“可我看到了他身上掉出的云中腾龙玉佩。”

云中腾龙玉佩乃是东州吕氏的象征,半块留在吕氏,那半块早就不知下落。后来有传言已经被吕氏找到,可吕氏不曾有一日回应过。

“所以说将军知道吕正蒙的身份,对么?”卫芜明不曾想这位将军居然知道如此之多的内情。

李振飞叹了一口气,“吕氏与李氏是政敌,我们历代无论是领兵还是治国的理念全都不同,可所谓最了解的是你的敌人,所以对于吕荒的那一段婚姻,我还真的知道内情。不过,也是见到这个孩子以后了,毕竟他当时面对我,瞳孔是璀璨的金色。”

关于吕氏与李氏的恩怨,作为卫家当年的继承人来说卫芜明也有耳闻,不过他现在无心讨论谁对谁错,“请将军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把吕正蒙的真实身份说出去!”

老人突然重重地一拜,跪坐在地面上,低头行了恳求之礼。

“卫老先生这是做什么!”年迈的将军大吃一惊,连忙伸手去扶,“有什么话起来说。”

可他去搀扶的手并没有托起老人,卫芜明的双肘纹丝不动,李振飞惊于这个老人的力气,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我答应就是了,何至如此呢?”

这下卫芜明才被重新搀到座位上,李振飞躬腰看着他掸去膝上的泥土,十分好奇,“敢问卫老一句,为什么要我帮忙隐瞒那孩子的身份?”

“如果我要是当年回到东州,恐怕我的孙儿,也就跟吕正蒙一样大了。”

老人叹息着,李振飞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

卫芜明双腿搭在膝上,身子稍稍佝偻着,“将军或许有所不知,蛮族入侵这个消息,最早是吕正蒙发现的,那时候他还未被师兄收为弟子,他惶惶不可终日,就想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这我倒是知道。”

吕正蒙随军的三个月时间,李振飞还真的详细问过这个问题,也知道他拜了曾与他同朝为官任过三公之首丞相官职的老人为师。

“可结果你也看到了,”卫芜明忧心忡忡,叹了一口气,“这个消息传了出去,他以为可以救下所有的人,结果呢?整个中北城那一日活下来的只有他。这不应该。”

“我知道,这件事情给这个善良的孩子心理蒙上了一层阴影。”李振飞盯着老人的眼睛,“你不知道,这三个月他是怎么过的。”

李振飞现在还心有余悸。他有时候看着那个孩子从睡梦中惊醒,不是浑身发抖,就是提着剑四处挥砍,那股冲天的恨意令久经沙场的他都要心惊胆颤。

卫芜明摊开手掌,一道银色的光幕浮在天空,画面定格在吕正蒙挥着匕首迎面对上恐怖的攻击,“将军应该知道,那柄匕首象征着什么。”

“明月,暗鸦的传世灵器。”李振飞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了。

“我这才知道他身体里维持生命的那股药力从何而来,是暗鸦。”困扰卫芜明的一切在看到这柄匕首后迎刃而解,“在将军没有遇到吕正蒙之前,这个孩子被暗鸦用药物控制,成为了杀人机器。我不知道他为暗鸦杀了几个人,可要是这一点再让他知道,恐怕他会当场自尽。”

李振飞抿紧了嘴唇。

老人一挥手,那道银幕缓缓消失,“再说他的身份,我不知道吕荒对他这个儿子怎么看,可毫无疑问,他现在娶了华氏,膝下有一儿一女,就算他回去父子相认,将来要以什么姿态面对这段关系?他体内毕竟流淌着灵族的血液。”

“其实这也是最初我把他送到寒州的原因,这个孩子的身份让他太尴尬了。”李振飞无奈地摇了摇头。

“于情于理,吕正蒙的身份绝对不能暴露在外人眼中,哪怕是他自己。最起码现在来说是如此。”卫芜明感觉今日的叹气比大半辈子都要多,“他是我的师侄,也是一个孩子,我们不能让这样一个无辜的人卷入乱世洪流。”

李振飞沉吟了半刻,点了点头,“我答应卫老!这个孩子的真正身份我会保密的!”

他的话锋突然一转,满是沧桑:“其实在最开始,我就有意让这孩子接我的衣钵,我老了,恐怕见不到那一天的天平盛世了。他可以辅佐殿下,就像当年的慕容将军。”

“飞将军慕容明月?”卫芜明的苦笑一声,“我也对这个孩子抱着期望,希望他以后真的能和殿下结束乱世吧……”

老人的身影随着拉长的变淡的声音一样,逐渐变得缥缈虚化起来,他那凝实的身影逐渐变成银色的光点,下一刻就可能消失在中军大帐中。李振飞猛地一伸手,“卫老,我还要多长时间才能苏醒?”

“我留下的这些星辉可以让将军马上苏醒。”老人的笑容最后变得古怪,“没想到活了这么多年,还能看到与我拥有相同星命的人。不然这种进入别人内心的秘术还施展不了……”

第十一章 暮色相逢(二)



“……彼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麒麟可得羁而係兮,又何以异虖犬羊?”朗朗的诗文声传来。

竹苑的池塘在金秋里透着凉意,深青的叶片倒映在粼粼的波光中,清脆的读书声回荡在石亭的阴凉中。苏墨白闭着眼,脸上神情全是沉思,一字一顿的背诵着,沈简就坐在他的对面。

直到最后一个字的声音消失,苏墨白睁开眼,心情有些忐忑,正好看见沈简合上手里的书,满意地点了点头,“殿下已经完整地背下《南辞·惜誓篇》,看来上午没有偷懒。”

苏墨白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语气里全是自豪:“那当然,沈姨,我可是很勤奋的!嘻嘻……”少年最后以手掩嘴,调皮地笑笑。

上午的功课结束,他望着周围雅致的景落,感觉心情很不错。苏墨白从来没有想到能离开东州这样长的时间,来到月州三个月,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日子——没有繁文缛节,不用整天对着那些空荡荡的宫殿。他知道这样的时光只能到月中,拿到五叶草之后他就会返回东州过一成不变的日子。

“沈姨,我在附近走走。”他站起身,出了凉亭,转向了幽静的小径。

沈简笑笑,“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午膳的时间,殿下不要忘了。”

她看着少年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没有跟上去,而是转身回屋。这片竹林早已被他们布下阵法,是不可能有外来人潜入的,她知道苏墨白平日喜欢一个人呆着,不喜欢被人约束。

头顶竹林的影子打在僻静的小路上,苏墨白盲目地四处乱逛,忽然发觉不远处有一个瘦削的背影,他在竹林中背身盘膝而坐,似乎没有注意到他。

“吕正蒙?”苏墨白眯起眼睛仔细端详了一阵,才从少年灰白的发色中分辨出了他的身份。

他走了过去,只隔着两丈的距离,少年仍然没有回身。苏墨白伸出想跟他打个招呼,话还没说出口,手就僵在半空,嘴巴一张一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种感觉是……引气入体?”他在心里喃喃地说。

他感觉到了,眼前的少年并不只是简单地打了一个盹,离远了没觉得,这么近的距离让他感受到了浓郁的元气。吕正蒙盘坐的地方就像海中旋涡,鲸吞一切。

苏墨白好奇地打量对方,站在原地没有动,就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打扰到他出什么意外。他引气入体的时候布置了各种聚集天地元气的阵法,“东宫十四卫”片刻不离的守护在左右。

竹林很静,只能听见穿林打叶的风声,猛然间风压增大,吕正蒙身边的落叶呈旋涡状盘旋上升,一步一步从地面直到他的胸口。苏墨白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后脑,落叶就跟被什么挡住了似的,无法在上升一寸。

这样的景色没有持续多久,只听见“嗤”的一声,吕正蒙喷出一口血,身子倾斜着向前倒去,马上要跌在地上的时候,苏墨白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

“没事吧?”他关切地问。

很快苏墨白就感觉自己说了一句废话,他脚下的树叶或多或少沾了吕正蒙的血迹,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鲜红的血迹中混杂着淡淡的金色。尤其是他拉住的吕正蒙,脸色惨白,气息萎靡,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呼……呼……”吕正蒙大口喘了好几下,这才勉强地睁开眼,“多谢……苏公子。”

“叫我苏墨白就好,叫公子的话,听起来怪怪的。”他把吕正蒙搀到一处干净的空地,在地上随便扑腾几下,就地而坐。

苏墨白看见吕正蒙的嘴角还有几处血迹,想也没想掏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手帕给他,吕正蒙看着印着梅花的雪白绢布,犹豫了一下,还是拘谨地接了过来,“我会洗干净还给你的。”

他没有回答,苏墨白总感觉吕正蒙身上带着浓浓的拘谨和不安,对谁都是一副客气疏离的模样,他想两人也不是萍水相逢,这样客气做什么?

想到这苏墨白突然迟疑了,他和吕正蒙算什么关系?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是,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已经救了他两次;熟人?算不上,在他的印象里三个月前才第一次认识他;朋友?这倒是难以界定的范围了,他不知道算不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对方现在绝对没有把他当成朋友。

要不算半个朋友?苏墨白心里想,他是愿意把吕正蒙当做朋友的,他的同龄人少得可怜,能够接触的更是寥寥无几。

后来很多年后,苏墨白提起他们相遇时候吕正蒙的好几次窘迫,都带着一种揶揄的语气。温城则在一边惊讶,似乎没想到那股子倔劲上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朋友还有这一段往事。

吕正蒙也笑了,笑容很苦涩,他举着酒杯,语气中无不是感叹:“小白说的不错。”

那时候他们关系已经好到可以称呼对方亲近的名字,更是可以在战场上把后背交给对方,三人相识已经超过了十年。

“为什么?”两个人一起问。

“因为你们都是有身份的人,我当初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站在你们身边,都需要莫大的勇气。我害怕,也自卑。”

过了半晌,吕正蒙终于勉强地拄着剑自己站起来。

苏墨白这才发现他手里拿着的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天涯剑,先前吕正蒙把剑随便放在脚下的落叶堆中,他竟然没发现。

“能给我看一眼么?”他一直想摸一摸来着。

“倒是没问题,不过这把剑上面有禁制,除了吕氏族人,握住剑柄都会有剧烈的灼痛感。”吕正蒙抬头对上了苏墨白的目光,两人短暂地对视一瞬,少年就偏过了头。

苏墨白只是笑,旋即从他的手中接过了剑,拿在手里轻轻掂量了几下,并没有什么大碍。吕正蒙感到惊奇,这是他除了吕氏族人唯一能见到握住这把剑不受到伤害的,就连强如他的老师也不行。

吕正蒙没有注意到的,是苏墨白接过剑之前悄悄地往自己腰间佩剑上轻轻摸了一下。

“要不是亲眼见过这把剑的异常,我真的不敢相信这居然是灵器天涯。”苏墨白手指拂过剑身以后双手递了回去。

“你能拿起这把剑,是因为沧海剑博古尘伦西潮的缘故么?”他瞄向苏墨白腰间的佩剑,迟疑了一下。

这下轮到苏墨白惊讶了,他瞪大了眼睛,“你……你认出来了?”

“我只是那日在地宫里听老师偶然说了一嘴,我并不认识沧海剑。”他摇了摇头。

他看到苏墨白稍稍后退了一步,从那张不曾被斗笠遮住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警惕,整个人完全处于戒备的神态,身子在那一刻都绷紧了。吕正蒙觉得自己并不应该多此一问。

他把身子转了回去。

“喂……”

苏墨白感觉可能刚才狐疑的神色让少年产生了不适,他想开口道个歉,可看到少年那个样子,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毕竟身份太敏感了。

“吕正蒙……”

接下来就是单方面的沉默,吕正蒙随便拍了拍衣服上的浮灰,闭上眼盘膝而坐。无论苏墨白怎样与他搭话,都没有得到回应,他似乎是忽略了还有人在身边。

一道空灵的声音在吕正蒙心中响起:“打坐须将神抱住气,意系住息,在丹田中婉转悠扬,聚而不散,则内藏之气与外来之气交结于丹田……”

他抛开一切心绪,在心里默念口诀。

吕正蒙不是第一次尝试在体内汇聚元气。从被李振飞救下随军的那三个月,只要一有时间他都会感知天地元气并纳入体内,完全把当时被元气反噬的痛苦忘在了脑后。

想要成为武者的第一步就是感知到存在天地间的元气,这是最基础也是最困难的一步,无数人因为察觉不到那种冥冥的力量而望洋兴叹。可以说只要感知到元气并且体内经脉没有什么大问题的情况,引气入体没有任何问题。

而吕正蒙从感知元气到引气入体只用了半柱香的时间,可接下来并不是一帆风顺。引气入体是成为武者的基础,而最重要的则是体内形成畅通的“河车之路”。

河车之路是元气在人体内流通的一个渠道,是人体内上至泥丸宫到丹田处元气流通的关键,元气必须经过这个渠道传递到四肢百骸,不然就会乱窜形成反噬的效果。然而一旦元气在体内暴动,轻则吐血,重则爆体而亡。

吕正蒙已经可以做到把元气种在丹田处生生不息,可是河车之路一直无法打通,每一次元气在经脉内都会不听使唤的乱窜,最后勾得他气息大乱。每一次对于他的伤害都是加重的,那种痛苦会持续很久,可是他有非做不可的理由。

“日充月盛,达乎四肢,流乎百脉,撞开夹脊、双关而上游于泥丸,旋复降下绛宫而下丹田,神气相守,息息相依,河车之路通矣。”他在心里又念了一遍打通河车之路的口诀。

元气勾得风起,吕正蒙又一次处于旋涡的中心,地面上的落叶簌簌震动,随着从丹田穿过的元气直直地升起。

落叶一点一点在上升,直到他心口位置稳稳地停下,那里是绛宫,是河车之路的中央,再向上就是泥丸宫,只要通过这一步,他就可以算正式步入武者的门路了。

“上去!给我上去!”吕正蒙闭目凝神的时候能够感觉到那层桎梏,他在心里大声地嘶吼,他看到了曙光,为此他不惜加大了对元气的吞噬!

离他有一步之遥的苏墨白察觉到了异变。突然一股风起,那道旋涡的范围突然增大,逼得他不得不后退一步,以手遮面,防止纷飞四舞的落叶蹭到脸上。

“这个家伙是疯了吗?”这股突然增大的元气吸纳范围超出了苏墨白的想象。

把天地元气转化成可以使用的元气需要不菲的时间,而体内一旦元气耗尽就需要吞吐天地元气重新凝练,可这有一个度,无论什么都会过则成灾,这样的范围已经超过他了,以吕正蒙的这种初学者的程度,绝对会出大问题。

吕正蒙的脸已经涨成了血红色,风拂过他的发丝,甚至可以看到额角突起的青筋,少年瘦削的身体开始颤抖。苏墨白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他,从那蹙起的眉头和狰狞的神色都可以看出他有多痛苦。

“噗……”那落叶终究是没有上升突破绛宫。

这下吕正蒙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直接仰面躺在落叶上。热热的感觉划过脸庞,他的眼角、耳蜗、鼻孔、嘴唇都有鲜血渗出,暴动的元气如同千万只蚂蚁噬咬他的皮肤,痛苦的感觉令他生不如死。

“我这是要死了么?”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意识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吕正蒙听不见一切的声音,世界在此刻真正的静了下去,是比那种万籁俱寂还要平稳一万倍的感觉。可仓促间他又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长大嘴巴听不清说什么,从嘴型来看是呼唤他的名字。

真好。他竟然笑了,原来以为刚才那样冷落,他竟然没有离去。

“吕正蒙!”

苏墨白一个闪身过去,猛地一掌拍在他的背上,双手上都覆盖了苍蓝的元气。如今唯一能救下吕正蒙的办法,就是让那股躁动的元气平和下来。

渐渐地,苏墨白额角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他对于如何平息暴动的元气毫无头绪,因为他从来没有遇到这种情况,只能凭水元气的柔和力量来安抚。

“你怎么……没走啊?”吕正蒙勉强的恢复了意识,极度虚弱之际,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苏墨白只感觉又好奇又好笑,双掌用力地一推,以最大的能力向吕正蒙的体内输送元气,“我为什么要走?刚才的确是我的反应过激了,你又没错。”

声音渐渐淡了下去,苏墨白感觉到了力不从心,他输送的元气终究有限,并不能完全把那股元气逼出来。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一名武者前来,可偏偏地,四大护卫都不在身边,这里地处偏僻,喊了也不见得会有回应。

“放弃吧……”吕正蒙感觉到抑制暴走的那股元气渐渐变弱了,他虚弱地一笑,“继续下去只会伤害到你,不值得。”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苏墨白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救了我很多次,是我的朋友,我不喜欢欠别人的,拼了命也要还回去!你再废话,等你好了我一定要揍你!”

吕正蒙昏昏沉沉的,听到“朋友”二字竟然笑了起来,他从来没有想到苏墨白会这样看待他。他最后的声音微乎其微,“其实……我们已经互不相欠了……”

“什么?”苏墨白没有听清他的话。

他体内积攒的元气已经枯竭,吕正蒙本来已经挺起的腰背立刻弯了下去,就跟没有脊骨似的软趴趴地跌在地上。无论苏墨白怎么推他,一丝反应都没有。

“不要啊……”

苏墨白绝望地瘫坐在地上,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吕正蒙最后的生机慢慢消失。

而就在这时,一道金色的光泽从吕正蒙的手腕处爆射而出,凌空腾起!

第十二章 暮色相逢(三)



苏墨白感觉自己正在做梦。

他还记得年幼时曾经进入过天云阁,那里是祭拜衍朝历代功臣的衣冠冢,那些英雄们都保持生前最威风的模样被国手以丹青笔画入长幅中,每到祭天大典就用秘术激活,他们的面貌会以幻影的方式重临世间。

“这……这怎么可能?”他仰头看着那抹光柱慢慢后退。

排在首位的自然是元帝姜天昌,紧接着的是并肩的吕天阳和慕容明月两位将军,他们手中的持着的武器就是天涯和明月。先前苏墨白已经在吕正蒙手中看到了天涯剑,固然和画卷上有出入,可他不曾想还能得见另一把灵器的存在。

是的,那一道光柱中有匕首缓缓上升,它长三寸三分,制式古朴,柄上刻着明月徽记。和他在天云阁里见到的幻影一模一样。

吕正蒙被光柱笼罩,那里面似乎有一道极其强大的吸力,让他的衬衣和头发遥遥地向天空飘去。苏墨白惊奇的发现,那道光柱之内蕴含了淡淡的蓝色,正是他输入的元气。

“这是……灵器护主?”苏墨白到底是见多识广,马上从惊慌中镇定下来。

少年的身体状态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他本已经枯竭的气息竟然凭空生出了一点,这种能够在危急时刻自动保护主人的武器,是灵器无疑。

很快灵气明月吸走了吕正蒙体内所有作乱的元气,光芒缓缓消失,它化作一道流光飞射进吕正蒙的腕中。苏墨白这才过去将他小心地扶起,轻轻拽开了他的衣袖,上面刻着明月的标记。

“我……这是死了么?”吕正蒙喃喃地说。

他突然发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一睁眼就是苏墨白那张素玉白净的脸,他跟见了鬼似的连连挣扎着要挣脱,可苏墨白哪里给他这个机会,双臂用力地一勒,吕正蒙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苏墨白小心地用手帕拭去他七窍的血迹,没好气地道,“你没死,但是快了!”

吕正蒙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擦拭血迹,身上肌肤相接传来温热的感觉,浑身别扭的很。可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不大一会儿,苏墨白就放开了他,独自一人站起。

他这才注意到其实苏墨白也有些不对劲,少年起身之后退了好几步,让双方拉开了约有一丈的距离,同时低下了头。他一身白衣飘飘,就连鞋子都是一尘不染,可偏偏他散落的发丝纷飞,打在脸颊上可以看到醉人的桃色。

他怎么跟害羞似的?这个短暂的念头只在吕正蒙的脑海中停留了一瞬间。

他默默地站起身,手腕上传来热热的感觉,一瞬间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吕正蒙偏头去看苏墨白,可少年只是盯着鞋尖,这样持续了许久。

“你……到底是谁?”他轻轻地说。

吕正蒙窘迫地抓了抓头,他上前一步,感觉可能是不妥,旋即又退了回去,“我是吕正蒙,至于我的身份,我也不知道。”

苏墨白无法分辨这句话的真假。据传灵器明月一直是暗鸦的至宝,出现在一个少年的身上就很离奇,他没见过这样年纪还经历这样祸事的暗鸦成员,怎么也说不通。

“你会自然潜行之术?”兀地那次在望月岭的刺杀被他想起,先前没往那个方面联想,可无论是这一次还是地宫那一次,少年的身法犹如鬼魅,谁也看不到他是怎么接近的。

吕正蒙一怔,满是疑惑,“自然潜行之术?”

“就是你的身法!”苏墨白的神色恢复了正常,可依旧没有好气,“地宫那一次,还有山里那一次,你救下我的时候都是凭空出现,没有人能看到你,那就是暗鸦的自然潜行之术。”

吕正蒙还是疑惑。他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学会了隐匿身形的身法,这个世界真有能让人凭空消失的力量?

“我试试。”他竭力回想上两次的情形。

深吸了一口气,吕正蒙闭上眼,他努力的想象自己与自然融为一体,他不再是人,而是这片天地的一部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觉整个人轻盈了起来,从未感觉流动的风是如此凛冽。

他挥了挥手,又向前走了几步,发现苏墨白站在原地无动于衷,只是呆呆地注视前方。他又走了几步,双方的距离不过一尺,可对方还是没有反应。

“我这是……成功了?”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迸发。

谁知下一刻一个紧握的拳头就落在了他的头上,力度不轻也不重,正是苏墨白,他用一种看着白痴的目光盯着吕正蒙,“你傻了么?”

“啊?”少年一惊,“你能看到我?”

“我又不是瞎子,怎么看不到你?”还是埋怨的语气,看见吕正蒙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苏墨白最后还是没忍住笑。

吕正蒙轻轻地“哦”了一声,一愣,也笑了。

苏墨白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从来没有对一个人产生这样的兴趣,尤其他还呆呆的。可他又不觉得吕正蒙真的有些傻,他只是心里藏着事,不愿意跟别人说,也找不到人倾诉。

“你胸前是怎么回事?”

吕正蒙一低头,发现自己的衣领开了,露出一小部分的胸膛。他连忙转过去整理了一番,才重新穿戴整齐,声音低低的,“是在寒州战场上受的伤……”

那里的淤青没有消,密密麻麻的全是伤疤,新长出的肌肤是不健康的紫红色。

那是一段不愿回想的记忆。

他和阿史那·铁真交手的时候两个人都跟疯狂的野兽一样,用武器在对方的身体上留下了很多伤痕,可偏偏双方都有自愈的能力,寸许长的伤口在交战时就慢慢愈合了,伤疤就是那时留下的。

至于那些淤青,则是因为他的病情。随军三月需要度过三个发病的月圆之夜,在军营里哪能随意发狂,所以吕正蒙自己用手指粗的绳子在月圆之夜把自己五花大绑,他虽然癫狂,但也不容易挣脱被桐油浸泡的绳子。可挣扎带来的伤势,是无可奈的。

苏墨白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了特殊的情绪,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感情,可自己听了心里也是堵堵的不好受,“那你又为什么这样拼命呢?”

他问的是要成为武者这一件事。

吕正蒙五官上的血迹并没有完全擦干净,还有一点点血迹干涸在上面,为什么要如此拼命呢?刚才不是明月护主,他已经死了。就算明月下次还能把元气吞噬,可他身体内被破坏的器官是不能凭靠灵器修复的。

这样下去,终究会有不可逆的伤势出现。

吕正蒙很久很久都没有回答,他低下头,垂下的发丝遮住了眼睛,就在苏墨白以为吕正蒙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他轻轻地说了两个字,“报仇。”

那两个字的声音很轻,片刻消失在风中。

可苏墨白听清了,他看见少年抬起了头,那凶狠地眼神令人恐惧,其中闪着熊熊的复仇火焰。

“我要报仇。蛮族人屠了中北城,杀掉了吕氏所有人,让我无家可归。我要是死了也就算了,可惜并没有,那我自然就要还回去。他杀了我身边的人,我自然就要杀回去,哪怕是杀掉西岭所有的人都可以!”

他前半段的声音铿锵有力,就跟心里真的窝了一团火似的,令人心生畏惧。可马上他又低了头,声音低低的,从一个复仇者变成了柔弱的孩子: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是手中的天涯剑,我一个人也杀不了。”他的语气哽咽,“成为武者才能成为这把剑真正的主人,有了这把剑,我才有资格、有能力向蛮族讨回公道。”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看着吕正蒙,苏墨白心里生出了别样的念头,要是一个人真的被复仇冲昏了头脑,并把余生都放在这一件事为之努力,真的是正确的吗?

他不知道,也不知道如何劝道,他想自己也没有资格,毕竟这件事没有亲身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苏墨白走了过去,轻轻地拍了他的肩,用无比认真的口吻说道:“我不知道你做的对不对,可有一点是可以确信的,那就是我也想要把蛮族赶出北原去,让他们永远不敢侵犯脚下的土地。我还想要结束天下的乱世,让百姓安居乐业,永远不会有战火可言。”

吕正蒙眼睛亮了起来。

“你说的都是真的?”

苏墨白自信的与他对视,使劲地点头,“是真的,只不过我现在还没有能力去做,总有一天,我会实现这个愿望。”

两个人彼此默默地对视了许久。

“如果你不嫌弃,我又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我可以帮你。”吕正蒙抽了抽鼻子,声音嗡声嗡气的,他突然很想哭。



沈简与苏墨白分开后,得到了一个好消息——李振飞苏醒了。

这位年迈的将军是少数还忠于衍朝的老将,在未来的征战中他是必不可少的的一环,无论于情于理来说这几人都不希望他有意外发生。只可惜这位年迈的将军“被贬”之后日子也不得安生,屡遭劫难。

“老将军!”这一声呼唤情真意切。

沈简推门进来,正好看见年迈的将军起身靠在墙上,他一身粗布的衬衣,面色惨白,就跟大病初愈的老人一模一样。

“沈大师……”他颔首见礼。

不大的屋子内挤了好几个人,除了沈简以外,还有一旁诊脉的卫芜明,周行伍和周行留两人一左一右站在床边,就连极少露面的周行散都在这里。

“卫老,李将军的状况怎么样了?”

卫芜明诊治的用具是极细的银针,依次摆放在一块布卷上,轻轻地一合,就变成了携带方便的布包。他这才答道:“老将军身体中有多处暗疾,都是早年间行军打仗留下的,不过并无大碍,我已经用秘术暂且压制了隐患,可下一次……”

他们这才发现卫芜明的脸色也不是太好,少见的苍白,不似以往的鹤发童颜。今早卫芜明独自用秘术治疗了李振飞,他们不过以为是举手之劳,可不曾想竟然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卫老辛苦了。”几人诚心诚意地一拜。

“无妨,”卫芜明起身,看着屋内几个人都盯着自己,旋即一笑,“那我先去歇着了。”

哐当一声带上了门,几人目送卫芜明的身影消失在窗外。

“几位是有事要问?”李振飞看着几人互相交换眼色,迟迟没有开口。

沉默了约有半晌,几个人眼神的交流有了定论,周行伍略怀歉意道:“将军刚刚苏醒,本不应该叨扰,可有一件事萦绕在心中,实在不吐不快。那个少年,到底是什么人?”

周行伍口中的少年自然是吕正蒙,这件事他心里或者李振飞心里都清楚得很,将军丝毫没有停顿,“吕氏宗族的人。”

几个人静静的等待下文。

“那一年我回到东州复命,正好看见一个小乞儿流落街头,看他可怜,本想买一些吃食给他。结果,”他的声音一顿,“不小心窥见了他怀中的云中腾龙玉佩。”

众人神色一凛。云中腾龙玉佩,那是吕氏家主的象征,猛地他们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吕正蒙是吕荒的长子?”

东宫十四卫久居深宫,对于朝野了解并不多,他们是作为最秘密的武器培养的,罕知外朝之事。可对于东州吕氏这个北原最有名望的世家,作为衍朝的中流砥柱,他们或多或少还是了解一些的。

“莫非吕正蒙就是传闻中吕荒长子,后因为迁都战乱而失散的那个?”

关于吕荒的发妻与长子,一直是吕氏的禁忌,照理说吕氏身为名门之后,家主的妻子自然是要门当户对。可吕荒的妻子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个人,没有家世,甚至姓名外人都不得知。

“是的,”李振飞点头,“诸位在深宫之中,不闻朝野之事,对于吕氏自然了解不多。而我在朝中多年为官,自然知道当初吕荒娶亲的事情。虽然这件事被他们极力掩盖,以至于认为吕荒后娶的华氏才是原配。”

周行伍沉吟片刻,心里还是不解:“可将军为什么当初不直接把吕正蒙送回吕氏去,而要把他送到远在万里之外的寒州?”

“因为当初这一门婚事曾被吕氏的宗老极力反对,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母子被逐出吕氏,他们认为这个秉着乱世之星降生的孩子是不详的。”李振飞隐瞒了大部分事实。

提到乱世之星,那自然少不了随之一同降世的苏墨白,这位殿下当初也在朝野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最后是幽帝力排众议,这件事才不了了之。而直到今日,还有人认为衍朝灭亡是这个无辜的孩子带来的灾祸。

“他那酷似自然潜行之术的身法,以及多次面对危机无恙,将军可知道是怎么回事?”沈简问。

李振飞摇头,“这个就不得而知了,恐怕是他自己的境遇,但我推测可能和天涯剑有关,毕竟那把英雄之剑拥有无限的可能。”

众人沉默了。他们本以为李振飞苏醒关于吕正蒙的一切就会水落石出,可不曾想到头来还是模棱两可。

“我想各位不一定非要把事情弄得一清二白,就拿信中所说,他是先生的弟子,卫老先生的师侄。”李振飞娓娓道来,“他们的眼光各位是信得过的,就拿这一点来说我们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

众人点头称是。

一旁沉默以至于可以忽视的周行散突然开口:“将军好像很在意吕正蒙?”

李振飞轻轻咳了一声,“吕正蒙是一个好苗子,我已经很老了,不一定能见到乱世终结的那一天。想要平定天下,需要各样的人才鼎力相助,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难道一切都要指望英王殿下出力么?”

几个人的目光犀利起来。

“什么东西都是要把握在自己手里的,不然将来的情分怎么还?”李振飞毫无畏惧,“我是陛下的臣子,以前是,现在也是,只有殿下才有这个资格、这个身份,别的我一概不认同。”

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以后可能要面对的问题。

屋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所有人都阴沉着脸,只有半躺在床榻上的将军面带笑容,毫不在意。

第十三章 暮色相逢(四)



李振飞此刻提出的这个问题值得所有人深思。

他们几个作为少数心向故国的旧臣,自然是希望苏墨白能够重新建立姜氏王朝,就向他的历代先祖一样。可纵观历史,无论是建立衍朝的元帝、横扫外戚的成帝亦或是解除宦官之乱的安帝,他们手里都有直接听命于自己的军队。

而且现世的乱象横生,局面丝毫不逊于八百年前,甚至经过某些诸侯长达百年的经营,北原三州的乱局堪称历史之最。

这个问题令屋内的空气冻结了许久,李振飞的视线来回扫视屋子中站着的几个人,似乎想从他们的脸色上发现什么,“要知道,情势从未这样紧急过。”

他说的不是假话。纵观衍朝历史,天下从未这般群雄无主过,哪怕是姜氏当年曾经的存亡之际,皇室的政权都没有这样被践踏过——天灾四起、诸侯割据、蛮巫作乱、皇帝自缢、宫门被破。哪怕是前衍的平帝、中衍的献帝,无论如何失去皇室的威严,可他们还是名义上北原的主人。

不像如今,诸侯失去了敬畏之心,谁人都有染指大宝的念头。

周行伍丝毫不惧于将军那如鹰犀利一般的目光,与他对视,直到听到后来的那一句,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是啊,谁不知道呢?

皇都被破,先帝身亡,诸侯不臣,幼主被迫隐姓埋名,其中甚至还隐藏着更大的秘密。他们除了依附至今唯一的皇亲国戚英王姜云烈,还能从哪里找到复国的希望呢?

“是的,这个问题我也知道。”

李振飞几乎是马上应答,这位年迈的将军眉头深深地陷了进去,眼角的皱纹让他那干枯的皮肤更显得沟壑纵横,这是上了年纪才有的老态龙钟。可偏偏他此刻神情是如此严肃,身上散发出来多年征战的杀伐之气,好像自己不是躺在病榻之上,而是在中军帐中对麾下大军发号施令,那握着一角被褥的姿势如同擎着佩剑。

老将军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一定要把这个问题当着他们大多数人当面揭开,想来是回到东州之后有些话就再也开不了口,“一旦我们大业有成,或者霸业刚有起色,有些人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怎么办?”

“我相信英王不会做出有辱姜氏门楣的事情来,否则他无法面见历代先帝。”周行伍摇头持否定态度。

“是的,我敬重英王的品行,相信他不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李振飞的话锋一顿,可接下来的话让所有人打起了精神,“那么世子殿下呢?姜历殿下会如何看待这件事?”

姜历是英王唯一的儿子。衍朝姜氏向来子孙稀少,到了这一代更是如此,女眷的数量远超于男丁。何况在乱世六年的那个冬天,除了手握重兵的姜云烈,其余皇室成员几乎全被诸侯剿灭,他们铁了心不想姜氏又出现一位俊杰登上北原的宝座。

这个问题无人能回答。周行伍嗫嚅了嘴唇许久,话到了嘴边,可最后一个音节都没有吐出来。

是的,谁也不敢保证。

哪怕英王姜云烈高风亮节,支持他的侄儿平定乱世坐上皇帝的宝座,他在九泉之下可以无愧于列祖列宗。可姜历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拥有的一切为别人做嫁衣?英王麾下的幕僚会甘愿失去建立从龙之功的机会,继续做诸侯国内的封臣?

“姜历殿下……”周行伍脑海中兀地浮现出一个与苏墨白年纪相仿的少年,“他……他还不知道殿下的身份,对于殿下这个‘义子’的身份可是排斥得很。”

姜历对于苏墨白可算得上心生不满这四个字。他不知道苏墨白的身份,对父亲偏爱这个“义子”的种种行为早就心生闷愤,可偏偏这件事还真的不能对他说,难免不是以后的隐患。

“可是……”周行伍的话没有就此打住,“我们也没有办法,不凭靠英王殿下,难道要对北原公布殿下的身份?就算是用金佩玉碟证明了殿下的正统,可能召集到多少忠心的臣子呢?不要说外面还有那样的流言蜚语。”

他所指的是秉着乱世之星降世是为不详的这一说法,在很多人眼里看来苏墨白就是不祥之兆,一旦在不对的时机被公布,恐怕要被群起而攻之。

李振飞冷哼一声,语气里有着说不出的古怪,他摆明了今天要把这个问题说透,还隐隐要针锋相对的意图,“是了,这就是祸端。总有一天世子殿下会知道一切,他会把本应该得到的东西拱手让人吗?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世子也姓‘姜’!”

他的话掷地有声。

如果是常人说了这话,早就被周行伍几人一剑砍过去。这算什么?可以说是明晃晃的离间计,这样挑拨双方的关系,难道不是别有用心吗?

可李振飞又是不同的,忠君爱国这四个字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李家世代沐浴皇恩,甚至还出过几位皇后,他不可能也不会挑拨双方的关系。否则这位将军早就另投诸侯,继续做兵马大元帅了,断不会在月州一呆就是十二年,放弃军旅充当老农。

“你今天有些怪啊?”周行伍满腹疑惑,“怎么非要坚持这个?还这么对……”针对英王殿下六个字他没有说出口。

李振飞沉默了,甚至别过去了脸,他有难言之隐,被卫芜明用那样超然的秘术救醒后,他脑海中冒出了许多想法。可他不能说,也没有最终确定。

周行伍看着他鼻翼下深深的法令纹,看见李振飞甩头时那干枯苍老的面孔,心里冒出了一股心酸感,心想将军终究是老了,又遭此生死大变,完全是担忧罢未来的事情。

沉默了半晌,他恭敬地一拜,“老将军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眼下不是最好的时机,我们还不能独立出去。最起码要等到殿下成年,那时图谋一切也不算晚。”

说到这他突然僵住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转身看向沈简,“小妹,到了午膳的时间,怎么殿下还没有过来?”

“殿下说要四处走走,估计是兴起,忘了时间吧。”沈简一怔,旋即答道。她并不认为苏墨白能偷偷溜出去,竹林四周都有阵法,有什么动静都会被感知到的。



与此同时,竹苑最外围的边缘,吕正蒙、苏墨白两人抱胸并肩站在一起,头发灰白的少年忙着掸去身上沾着的灰尘与碎叶,而他旁边的那一位则瞪大了眼睛,左顾右盼。

“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苏墨白盯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突然一亮。

吕正蒙偏过头去看这位新认识的朋友,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自然听出了语气中淡淡的雀跃,不解地问道:“什么想法?”

“你看,这片竹林总共分内外两个部分,外围只有李将军曾经住过的房子,之后是竹林,这个内苑完全是与世隔绝的。这里还设立了阵法,任何没有懂得咒文的人通过都会受到雷击一样的痛苦,并且动静会马上传递出去。”他指着外面。

吕正蒙顺着苏墨白指着的方向望去,密密麻麻的竹枝在他们身前停住,不再是遮天蔽日,而是一条宽广的空地。泛青或者半黄的竹叶铺满了他们脚下的道路,阳光打在上面,就像一条柔软的毯子,让人忍不住躺在上面睡个懒觉。

“这里有阵法吗?我怎么看不到?”他问。

苏墨白凑到他身前,吕正蒙不知道他这位朋友用了什么香料,一股好闻而又凌冽清凉的味道扑面而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苏墨白两根纤细的手指抹过了双眼。那双指上带着蓝色的元气,吕正蒙只觉得双眼模糊了一下,下意识地闭上眼。

很快他睁开眼,重新看向外面,果不其然,他看到了一层从未有过的屏障矗立在他们面前,仰头望去,竟然竹林最上方的天空都被遮着一层翻滚的光华。

“这是为了防止外敌入侵,也是为了防止我偷偷溜出去……”说到这苏墨白自己都忍不住,掩嘴一笑。

“所以说你那个‘大胆’的想法是什么?”吕正蒙还是不明所以。

苏墨白用食指轻轻地戳了吕正蒙的额头一下,“我说你怎么这么笨啊?这是阵法,你手里的明月匕首可以切割一切由月华之力组成的东西,无论是地宫那一次,还是月轮山那一次,你不都这样做了么?”

临了他还不忘补了一句,“你可真笨,要我看以后就叫你呆子好了!”

“是……是吗?”吕正蒙讪讪地挠了挠头。

他还真的没有想过明月还可以这样使用,更不会想到“呆子”这个词会伴随他的一生。其实吕正蒙真的感觉自己挺笨的,只有在他自己或者苏墨白的生死关头才会聪明起来,可那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做,完全是跟随他的本能。

“那你的意思是……”吕正蒙突然恍然大悟,“让我用明月偷偷地在这道阵法上划开一条通道,然后我们溜出去?”

苏墨白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心想这个笨蛋终于开窍了。

“这……不好吧?”吕正蒙并没有如苏墨白想象的那样拿出明月,“这道阵法设立的原因就是为了保护你,如果偷偷溜出去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我倒是无所谓,可你……”

“停停停……”苏墨白做了一个手势,翻着白眼没好气地说道:“我的天,你是哪里来的老妈子么?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多事让我碰上?”说到这他一撇嘴,“你是我的朋友唉,不应该你赞同我然后我们一起出去吗?”

吕正蒙满脸纠结,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苏墨白无奈地看着吕正蒙,眼珠一转,想到了另一种办法,马上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说道:“你看啊,咱们偷偷出去你无非就担心安全问题对吧?”

“对。”

“那你完全不用担心这个问题。”苏墨白拍了拍胸膛,“你想,我只是想出去看看,不惹事也不闹事,怎么会发生意外呢?你总不能上街上的每一个行人都可能发生生命危险吧?”

喘了一口气,他又继续说道:“再者说来,就算我们遇上了什么为非作歹之徒,我们的实力也足够保护自己,我是一名武者,你同样怀揣神兵利器,只要我们不去招惹诸侯的军队,哪里有什么困难是我们解决不了的呢?”

苏墨白说话的同时晃了晃自己的沧海剑,同样也盯着吕正蒙手腕处的明月徽记,那里保存着一把曾让人谈之变色的灵器。

“我感觉就在这片竹苑里安安静静地呆着才是最安全的……”

回答他的是一声不怎么太妙的冷哼。

“好吧。”

吕正蒙只好点头答应,他内心还在犹豫,不过看到苏墨白已经一蹦三尺高,也只好接受了这位朋友的说法。不然这位有点任性的朋友负气之下转身离去,那时候他才是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他右手一震,与他心意相通的匕首立刻出现在掌心中,就像一个市井的屠夫第一次用刀一样,颤颤巍巍的走到那层荧幕前,动手之前还不忘转身,“先说好,这是我第一次用,出了什么意外我可不管。”

“好好好,放心吧,不会有意外的。”苏墨白欢喜之余听到这些难免有点不耐烦,语气也多是敷衍了事。他想自己这个朋友怎么婆婆妈妈的,就跟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子似的。

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让苏墨白意识到,吕正蒙并不是天性就婆婆妈妈的,他也有豪爽和意气风发的一面,只不过涉及到最亲密的朋友,他总是喜欢未雨绸缪,生怕他们这些人出了什么意外。

有一次他问,“呆子,为什么你把有些事看得比命还要重?”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吕正蒙与苏墨白并肩躺在长陵城外的一处斜坡上,已经入读鸿都门学并且五科甲上的少年先是一怔,旋即笑着答道:“你以为我不想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过日子?没有办法,我从小就一个人,许多不公平事情不得不强忍着,要是一直跟着老师,那我什么也不怕。”

他突然坐了起来,身体的影子盖住了和煦的阳光,看着仰头与他对视的苏墨白,无比认真地说:“人活在世间,总有各种羁绊,就像绳子一样牢牢地把一些人或一些事情捆在一起。在我看来,人之所以活着,就是要享受这些喜怒哀乐,一旦这种东西被剥夺,那活着就没有什么意思。就拿我来说,我只有你和温城两个朋友,你们出了什么意外,与其一个人孤寂的活着,不如尽可能让这种事情避免,要真是无法避免……”

他最后倏地停住了。

苏墨白当初一阵感动,又感觉有些深奥、肉麻,只好转过去头不看他。后来他才明白,原来吕正蒙这辈子大多是为别人而活,很少自己想要、拥有什么。

第十四章 暮色相逢(五)



月州,月溪镇。

苏墨白背着手走在大街上,周围全是喧闹的人群。这个位于月州东南部的小镇可以算得上某种程度的军机重地,隐秘的大营中囤积着重兵。自从几百年前的拓慌者依水建造这座小镇时,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背后包含的价值来说都是屈指可数。

“你快看!”语气中有着掩盖不住的兴奋。

吕正蒙发现苏墨白正在扯他的衣角。两个人自从偷偷溜出来之后一路西行,最后走入了这个繁华、古朴的小镇中心。由于一直对此行抱有忐忑的念头,吕正蒙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里。

“怎么了?”吕正蒙被吓得不轻。

苏墨白连连把他的头扭向北边,那里是外来进入这个镇子的必经之路,被灰白完全占据。那是一种他没见过的花朵,种在道路的两边,旁边还种着梨树,簇拥蔓延一直到视野的尽头。

“真美啊……”他喃喃地说。

那一段路被月溪镇的村民称为“灰白丛林”,春分之后,这里的树会开满白色的花朵;而立秋之后,这些花开始渐次飘零,只留下一树的残叶。这里一年到头都是浅浅的灰白,美不胜收。

“我就说嘛,出来玩绝对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这可比待在一个局限的空间有意思多了!”苏墨白又向另一边跑去,“走,去那边看看。”

他向吕正蒙伸出了手,少年看着那双完美无瑕的葇荑,有些紧张,不知道应不应该接过去。他想了一想,没有过多的犹豫,用衣角蹭了蹭掌心,就这样两个半大的孩子拉在一起,似疾风一般在街道上奔去。

如果有人此时知道他们未来的身份,或者未来的人看见这一幕一定会大吃一惊,他们想不到这两个人在一起会曾经有过这样欢快的时光,两个少年的青春活力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米丸子!米丸子!三个铜板一串呦!”

“金银草!金银草!止血镇痛的金银草!想要进山必备的草药!”

“铁剑、铁刀,上好的武器!”

不断有小贩的吆喝声传来。

两个人就这样穿梭在街边与巷角,两边既有看起来美味的吃食,又有浓浓土腥味的草药摊子,吕正蒙对此倒不算见怪,他在中北城没事的时候总喜欢溜出去玩,虽然身上很少有银钱可以买那些令他眼花缭乱的东西,可总是形形色色的都见过。按他的想法这里还不如中北城,起码脚下踩的是青砖,不像月溪镇这里是黄土路,风吹过灰尘呛人。

不过看起来苏墨白这样爱干净的人对路上的灰尘没有什么意见。

这时候他往旁边看了一眼,他的朋友苏墨白倒是兴致勃勃,他停在一个风车的摊子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架子上各色的风车。看起来他就跟没见过这些平常玩意似的,每个摊位前都要挑挑看看。

“难道东州没有那些东西吗?”他在心里问,对于幼年生活在东州的那些事仍是只记得少数几个片段。

东州的确是北原最繁华的所在,尤其是东土的王都长陵城,更是繁华中的繁华,有钱或者有权可以享受到一切,堪称天上人间,是少数游离在战火外的桃源之地。说到奢靡,别的诸侯国更是如此,衍朝灭亡后,礼乐崩坏,就是富商享受诸侯乃至帝王起居一样的生活,也不会有人举发你逾越。当然也很少有人这么干,树大招风,招摇的人往往死得很快。

又是一阵风吹过,他不得不眯起眼防止灰尘混进眼中,这时他才注意到苏墨白一点影响都没有受到,他头上那个斗笠垂下来的面纱阻挡了一切。

他苦笑一声,心想怪不得如此,苏墨白对于这些风沙一点感觉都没有,莫非东州的世家公子都喜欢往头上戴这么一个玩意?

这里是吕正蒙想错了。

即使是东州的世家子弟,也很少像苏墨白这样戴着斗笠,他们大多生着过人的容貌,并以此自傲。苏墨白如此主要是用特制的面纱防止灰尘入眼,他有眼疾,当然更多的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那清秀的面容,除了知道苏墨白真实身份的,像吕正蒙这种“外人”能够这么近的接触,可以算是头一例。

“走走走,去那边!”苏墨白就像一只迎春的喜鹊,叽叽喳喳地领着吕正蒙奔向另一个摊位。

他们很少在一个摊位前驻足一炷香的时间,渐渐地吕正蒙也被勾起了兴趣,这个年纪他也好奇那些精巧的小玩意,难免放下了心里的重重警惕,不用东张西望跟个惊弓之鸟一样。

这次他们停下的摊子是贩卖装饰的,有剑穗、扇子末端的吊坠、戒指等等,他看中了一把鲨鱼皮的布鞘,即使天涯剑有配套的铁鞘,他还是想买一把套在外面,作为装饰或者保养都好。

不过看到价格后他就望洋兴叹了,要一百枚金印。他悄悄地捏了捏布袋,怀里只有他积攒很久的一个金印,本来他还有一些零钱的,只不过都丢在了逃亡路上。

他想这里还是和中北城有些不同的,不是每一个摊子旁边都挂着的灰色布帆,主要体现在民风方面。这里的人很淳朴,每一个摊主都是和蔼可亲的,即使不买也会跟你细细谈上那么两句。就拿那个神情严肃的贩卖武器满脸络腮胡子的摊主来说,甚至还跟苏墨白开了一个玩笑,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开怀大笑;而上了年纪的,面对苏墨白层出不穷的问题更有耐心,每一项都一一解答,没有不耐烦,甚至还关心他们两个出来没有大人跟着,是不是迷了路之类的问题。

吕正蒙不仅回想他在中北城站在摊子前被驱逐的那一幕——摊主看起来是个平和的中年人,刻薄的很,卖的东西是仿制官窑的瓷器,不少穷苦的孩子哪里见过那样精美、巧夺天工的玩意?留在摊子附近走不动路。当然都被他无情地驱逐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你们这辈子都买不起这个东西,看这里看什么?别打扰我做生意,滚一边去!”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温声细语过,像吕风、王腾那样世家的公子完全不是一个待遇,摊主点头哈腰的,恨不得趴在地上亲吻他们的鞋面。吕正蒙那时就遥遥地看着,心里羡慕得紧。

他还没来得及伤感那些认识的人全部死于战乱中,就又被苏墨白拉走了。

“那边有好多人,我们过去看看!”

不同于吕正蒙的神游,苏墨白很喜欢这里。

相比于东州长陵城内冰冷的宫殿来说,外面就算再怎么破旧也比那个地方强很多,何况中北城和月溪镇给他的感觉都不算太差。今天他能出来还是很开心的,不仅结交了新的朋友,还能享受到久违的自由,这种逍遥没有拘束的生活就是他一直所追求的。很多人都羡慕他生得这样一个好身份,其实这也是弊端,荣华富贵他真的不是那样喜欢,如果可以选择,宁愿去当一只小鸟,在有生之年可以飞遍整个神州。

他想着想着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奔跑的速度更快了,哪怕路过卖他最喜爱的柳叶糖的摊铺都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留恋。

他很珍惜在外面的时光,决定去那边看一眼就回去,不然被发现了事情不好收场。

他自己顶多就是挨一顿训斥,只不过身边这位心不在焉的朋友可就难说了。听说吕正蒙是那位老先生的学生,不会有什么大事,但他可不想被勒令禁止与其往来。

向那边小街走了好几步,发现周围密密麻麻的全是人,他和吕正蒙好不容易挤进去一点缝隙,从人群中细微的夹缝中看到了令他好奇的东西——木雕。

那个铺子上摆着形形色色的木雕,有的是形态可掬的狮子,一个凶猛的野兽在木匠师傅手里竟然那般生动传神,脖子上还套着一个精致的铃铛,看起来可爱极了,不像狮子倒像是一只灵巧的小猴子。

“呼!”他惊讶于能在这个小镇看到这般鬼斧神工的技艺,顽皮心性上来,忍不住要要伸手一拿。在沈简旁边,他总是喜欢装成大人的模样,让叔叔们知道他成长了,可在朋友身边,他就想这个年纪该有的一样。

只不过最后他的愿望还是落空了,他和那个挂满木雕的木架子还有不远的距离,前方更是堵了一排的人。

这时候他感觉有人在拉他的衣襟,回头一看,是与他近在咫尺的吕正蒙,双方离得很近,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小心一点,我感觉这一排人有点怪……”吕正蒙把声音压得极低,做贼心虚一样左顾右盼。

苏墨白这才醒悟过来。他抬头仔细看向这些人,惊奇地发觉他们并不是因为好奇而围在这里的村民,虽然他们穿着朴素的布衣,但其中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那种站姿是习武之人特有的。

“就象是……”他的话没有说完。趁着自己身子比这些成年人矮上一截,他瞧瞧地看到了他们掌心的老茧,还有身后裹着的长形布包,那断然是武器没有错了。

他突然联想起了自己在东土少有出宫的经历——沈简与周行伍跟着片刻不离身,天地玄黄四大侍卫在暗中埋伏,更有侍卫伪装成普通人跟在他身后,一旦在某个摊铺前驻足,这些人会立刻围起来,不让闲杂人等轻易靠近。

“像什么?”吕正蒙问。

“笨死了!”苏墨白声音也很低,“这些是伪装成村民的侍卫,估计里面那个家伙有不小的来头!”

两个人没有乱动,而是踮起脚向里面望去,他们这下才看到那个贩卖木雕的那个男子,衣着朴素,可说话的口音和举止并不像是一个月州人。准确的来说他甚至不是北原的人,从他兜帽中不小心露出的覆盖上脸的小半截面具来看,苏墨白断定那是一个巫族人。

“这个家伙居然是巫族的旅人!”

“巫族?”吕正蒙对于参与进攻寒州的种族都没有什么好感,“他们怎么敢光天化日出现在月州,不怕被人杀了泄愤吗?”

“你傻啊?”苏墨白白了他一眼。

相比于人族与蛮族连年的紧张关系,北原对神秘的巫族并不是很排斥,这个全族喜欢佩戴面具并且女性地位极高的种族活在西岭最偏远的地区,平常在北原看见巫族旅人只会好奇地多看他们一眼。

想着吕正蒙凄惨的境遇,苏墨白放缓了语气,“看到没,他只戴着半张面具,说明他是脱离巫族的旅人,这些家伙幼年不知某种原因就离开了渺州,在北原漂泊了数十年,已经不算是巫族了,他们学习北原的语言和文化,到算是半个北原人。”

吕正蒙还是不能释怀。

知道这位朋友因为饱受战火可能有些偏激,苏墨白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想,假如两个诸侯开战,我们应该仇视那些没有参与其中甚至表达反对意见的平民吗?”

吕正蒙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了,未来就算我们能打到西岭或者南境去,难不成要杀光所有平民?不能的,我们只是要他们臣服,让他们活下去不要叛乱就好。”苏墨白深谙这种关于天下的平衡之道。

两个人的窃窃私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哇,原来不仅是动物,还能给人做木雕啊!”苏墨白激动地扯了扯吕正蒙的袖口。

他们两个人的视力都是极好的,吕正蒙也把目光投向那里,发现那个巫族旅人摸出了一把小巧的剃刀正在一个掌心大小的乌檀木上仔细地雕琢,几个眨眼的功夫人形就出来了,他还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正对着的少年。

那是一个与苏墨白差不多大的少年,穿着浅灰色的衣袍,背影挺拔,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吕正蒙没认出来那身看似普通实则印着淡色花纹价值不菲的绸布,可还是被那个少年的气质吸引了,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有点像苏墨白,又隐隐比他多了几分其它的味道。

温城并不知道未来他最好的两位朋友就在身后,而同样的,吕正蒙与苏墨白也不想会想到前面这个人会与他们的命运交织近二十年,喜怒哀乐都是一同分享。他们的正式相识是在几天后,多少年后他们回忆起那一幕免不了一阵唏嘘,甚至开玩笑说是这个小小的木雕给他们带来的缘分。

可惜命运就是这般无常,无论他们相遇有怎么的美好,等到曲终人散,对他亦或是对她,都是莫大的悲哀。

第十五章 暮色相逢(六)



木雕摊主的剃刀极其特殊,末端是约有一指长的木制短柄,连接着一块指甲大小的铁片,那铁片被摩挲得像是一块玉器,黑黑的镀层上反射着流光。他用极其娴熟的技法使用着,手指上下翩飞,不一会形态可掬的人形就跃于手上。

“真是的,别挤我嘛!”苏墨白不满的口吻抱怨。

这附近渐渐人多了起来。他们前方是那个少年的护卫,后面拥上来的则是慕名的村民,似乎这个精巧的玩意从来没有在月溪镇出现过,惹得后面也渐渐被包围起来。要不是苏墨白拉着吕正蒙的手,估计两个人都要被冲散。

吕正蒙感觉掌心传来的力度更重了一分,正是他的朋友踮起脚从人缝中往前看,前面那伙人像是一堵石墙横在他们前面,苏墨白几次想进去都被不轻不重的力道顶了回来。

“哎呦!”吕正蒙突然叫了一声。

他差点踉跄地摔了一跤。原来是后面的人在不停的向前挤,他不知道被谁突出的手肘捅了一下,那个力道很重,让本来就没有什么活动空间的吕正蒙向前扑去,正好撞上了那些侍卫的后背,引来一阵审视的目光。

“你还好吧。”苏墨白及时拉住了他,让他重新站稳了脚跟。

吕正蒙尴尬地挠了挠后脑,“还可以,刚才没站稳。”

苏墨白环顾四周,人群越来越拥挤,恐怕一会儿出去都是问题,他不由得萌生退意。纵使他特别想要这样一个木雕,可前方那个该死的家伙不知道还要待多久,一旦被发现了以后偷偷溜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我们回去吧。”他轻轻地说。

他顺势就要拉着吕正蒙走出人群,刚刚迈开了一步,就回头瞅了一眼,满脸都是不舍得。他忽然点了点头,就跟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头也不回执意就要离开。

可他不曾想到的是吕正蒙停在了原地,少年拽住了他的手腕,“不想离近了看一看么?”

“当然想!”苏墨白懊恼地咬着下唇,眼里波光潋滟,“可是……可是那些家伙不知道还要多久。”

吕正蒙用另一只手拍拍胸膛,看起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甚至还调皮地眨了一下眼,“放心吧,我有办法。”

他拉着苏墨白的手重新回到了那堵人墙后面,少年好奇他这个朋友会想出什么惊为天人的法子成功让他们混进去,内心忐忑的同时还有些期待,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期待这位新朋友即将带来的惊喜。

谁知吕正蒙出人意料地向前跨了一步,踮起脚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声音不大,但足以让附近所有人注目:“能让一让吗?我和我的朋友要进去。”

那名装成村民的侍卫缓缓转了过来,表情呆滞,看起来是没有想到会有这种突发情况,当他看到说话的是一个半大孩子之后,脸上那种混杂着惊讶与茫然的神色更甚了。

“喂!我们这样不好吧……”苏墨白凑过去小声地说了一句,他有些紧张,附近的人把目光都投到他们身上了。

吕正蒙没有理他,而是更近了一步,用一种真挚带着恳求的语气来疑问:“可以么?他说这话的时候偏着头,看起来就像一个想要心爱之物的少年。

苏墨白懊恼地一拍脸,心想这个朋友的举动太幼稚了。除此之外还惊于吕正蒙的演技之高,别人不知道,他还不了解?从寒州那种血海尸山的战场中活下来,怎么可能还会这般……可爱?

只不过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个被吕正蒙撞了的人先是一怔,听到他的话之后下意识的想要驱逐他们,只不过他左顾右盼之后放弃了这个想法,那道声音吸引了太多的人,不少人多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们。

侍卫转向旁边类似领头的人,压低了声音:“大人,怎么办,这两个家伙执意要进去。”

首领瞟了眼昂首满脸都是“天真”神色的吕正蒙,发现他衣着普通,背后绳子系着一把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下意识的就想要让人驱逐他。可当他看到吕正蒙身边那个人的时候,神色一凛,那个带着兜帽看不清容貌的少年太特殊了。

苏墨白身上带着一种与生皆来的贵气,看到他第一眼的人多半会自渐形秽,并能看出这个人的身份绝对不会一般,那种气质与涵养绝对不是普通的大户人家所拥有的。

“我去问一下公子,那小子身边的少年不简单。”首领凑到了前面,附身对那个正在看巫族旅者雕琢的少年说:“公子,我们身后……”

那个少年回头微微一笑,“让他们进来吧,我都听到了。”

“可是……”首领还是有些犹豫。

“放心,都是与我年纪相仿的人,虽然手里都带着刀剑,可明显不是要来杀我的,不然不会这么引人注意。”少年示意侍卫让出路,“再者万一他们谁大有来头,在月州这片地界起了冲突对我们也不好。”

那个伪装成村民的首领欣然同意,回头摆了一张笑脸,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憨厚的普通汉子,“不好意思,没注意挡了两位的路。”

就这样,吕正蒙和一脸不可思议的苏墨白缓步走了进去。苏墨白不敢相信他们这样突破了那个少年的侍卫,直到吕正蒙拉着他的手,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带起他向前时,才“啊”了一声缓过神来。

“真有你的。”也不知道这句话是揶揄还是赞赏。

直到很久以后三人在鸿都门学的树荫下乘凉偶然间说起此事时,苏墨白才反应过来吕正蒙当时的手段是多么高超——既然是保护温城,自然不能特别惹人注目,所以吕正蒙才故意大声吸引了别人的目光,弄得他们下不来台,不放他们进去难免要惹当时围观的民众指责。要是一般的纨绔子弟可能不会在意,可那些人的恶仆自然也不会这般小心翼翼,所以只能说明这些人保护的这个家伙自然是有涵养、有来头的。

而吕正蒙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就将其中利害瞬间分析出来,实在令人惊讶。

然而后来温城的回答更令人啼笑皆非,指着吕正蒙笑道:“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家伙好大胆,要是一般人早就识趣的离开了,哪里会这样凑过来?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自然值得结交。”

勇敢、粗中有细,这两个词语是温城第一次见到吕正蒙就给他打下的标签,即使那时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然而纵观吕正蒙的一生,这两个词语的确贯穿了他三十年的短暂生涯,甚至他自己认为他是一个热血冲动的人。可这件事只不过是他行事的一个缩影,后来史学家分析,如果不是这位飞将军行事如此大胆,思维接近于天马行空,也不可能在史书上留下那样浓墨重彩的一笔。



苏墨白如愿以偿地挤了进去。

他的身子要比那个巫族旅者矮一些,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对方隐藏在兜帽下的半张脸,还有覆盖脸颊的半张面具的边缘,可他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反而指着他身后的架子问:“木雕怎么卖?”

巫族旅者身后那一人多高的架子上大多挂着各种各样的动物,听到苏墨白的询问,他手里的动作一僵,“三个银辎一个。”

他的口音基本已经被北原的风土同化,让人几乎听不出巫族任何一丝一毫的味道,如果不是苏墨白见多识广,可能真的会以为他是从那个边缘山村出来的灵巧小贩。

苏墨白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目光逐渐被旅者手头那个正在雕琢的木人所吸引,不由得指着问:“那这种木雕怎么卖?是不是可以雕刻成任何我们想要的东西?”

“对,只要是我看见的,都能雕刻出来。”他笑了笑,看着自己手里,“这种木雕要五个金印。”

听到这吕正蒙的脸色变了变,他本来还想要一个收藏来着,可不曾想售价是这般昂贵,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五个金印,这简直就是抢钱啊……”

他这话声音很低,可附近哪有什么等闲之辈,几乎被所有人听在耳里。苏墨白不着痕迹地后退用手肘悄悄捅了他一下,就连一旁的温城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两人心里想的只有一个问题——这个价格……并不算昂贵吧。

吕正蒙看见他朋友不善的目光,讪讪地一笑,心想我哪里说错了?五个金印足以让一户人家安稳的活个小半年,而这个价格只值一个木雕,未免太过昂贵。

贩卖木雕的巫族旅者沉默了一下,旋即笑着解释道:“尊贵的客人,这个价格并不算昂贵了。木材的原料是渺州特产的黄檀,这种树木历时百年才会生长到十丈的高度,而且按照巫族的规矩只有它死后我们才可以使用。我已经二十二年没有回去过了,这里几乎是我所剩下的最后一点,如果不是为了周游北原,我还舍不得呢。”

他的话温和而又富有感染力,抹平了自己嘴角的皱纹,其中还蕴含着淡淡的惆怅意味。

吕正蒙嘴角一撇,不过没有说什么,心里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而苏墨白则兴致勃勃的,“这么说错过可就很难见到了!我要两个!”

他一把拉过一旁仍在别扭的吕正蒙,“就按照我们的样子,一人一个!”

“好的。”他放下了手中的木雕,这个木雕已经逼近完成,苏墨白悄悄与身边的那个少年比对了一番,发现果然是栩栩如生,竟然把服饰上的皱痕都还原了。

温城伸手欲拿,可不曾想被拒绝了:“公子稍等,我还要为它上色。”

温城稍稍一愣,为了这个精巧的木雕他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也不在乎一时半会。现在令他感兴趣的,反而是身边这两个人。

“我叫温城。”就在巫族旅者掏出新的黄檀木刨刻的功夫,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吕正蒙还没有反应过来,温城身后那一排侍卫可吃了一惊,尤其是那个首领,说他的表情是瞠目结舌也不为过。他很疑惑,以前不记得自家公子有这样健谈过啊?

直到温城伸出手来,吕正蒙才意识到这个富家子弟是在跟他说话,也是一愣,心想这个人也太自来熟了吧?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我叫吕正蒙。”

而苏墨白似乎身心全投在眼前的木雕上了,正在把玩那个状似猴子实则是雄狮的木雕,还自顾自地对它说着什么。吕正蒙歉意地一笑,不知道该不该介绍这位朋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温城并没有在意,漫不经心地问:“吕兄不是月溪镇本地人吧?”

吕正蒙旋即一惊,如临大敌,瞬间用警惕的目光盯住了温城,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对方是谁?怎么看出自己不是本地人的?又有什么企图?是对自己,还是对左手边的那位朋友?

他从寒州战场下来后精神一直绷得很紧,有时候甚至会产生有蛮族骑兵向他袭来的幻觉,他想自己可能又得了一种病,症状是感觉整个天下的人都想要杀他。

可谁知温城只是淡然地一笑,甚至还摆手让背后因吕正蒙的举动而不安的侍卫镇定下来。

“抱歉……”吕正蒙语气中带着歉意,也感觉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失礼,“温兄好眼力。”

温城点了点头,就此打住,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有些事情应该点到为止,尤其是刚才自己无心的一问,竟然引来了对方那样大的反应。说实话那一瞬间他有些恐惧,他感觉到了杀意与敌意。

那是真正杀过人才会有的感觉。

这令他更好奇了,对方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精神如此紧张?

而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巫族旅者已经把所有的木雕上色完毕了。三个木雕整齐地摆放在一起,最左边的是苏墨白的木雕,摊主甚至把他头上斗笠垂下的面纱做了出来;中间的是吕正蒙,他紧绷着一张脸,刻画的最传神的是眼睛,好像真的一样四处警惕,打算随时抽出背后的剑;而最右的那个则是温城,只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十个字形容恰当。

温城率先从腰带上挂着的钱袋摸出五个金印递过去,同时把自己的木雕握在手里,而到了苏墨白时,他也下意识地往腰间去摸,脸色突然难堪起来,用求救一样的目光对准吕正蒙。

当时吕正蒙的心里就咯噔一声,心说要坏事。看起来他的朋友没有带钱,那这样事情就很难办了,本来这次买东西就是默认苏墨白付钱的,这个东西这么贵,要是他自己一定看也不看。

“喂,你不会也没带钱吧。”苏墨白凑过来小声地问了一句。

吕正蒙苦笑着点头,心想我不是没带钱,而是根本没有钱。

这下就连苏墨白都傻了眼。十个金印对于他来说的确是个小意思,只可惜这次他是偷偷溜出来的,身后没有人会为他结账。而且他的扇子也没带在身边,被他忘到东州去了,不然就凭扇面上出自书法大家的墨宝,怎么也能值个几百上千个金印。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想和两位交个朋友,就由我来付吧。”温城同样看出了他们两个人的窘迫,又掏出了十枚金印。

就这样,本来算不得危机的危机就这样解除了。

苏墨白坦然的道谢,把这个木雕紧紧地抓在手心,生怕它跑了。而吕正蒙一向不喜欢欠别人东西,拿着那个木雕,感觉重如千斤,甚至有些烫手。

他迟疑了半刻,还是低头致谢,“谢谢,有机会我会还你的。”

温城看出了对方的拘谨,笑了笑,他是个喜欢把笑意挂在嘴边的人:“下次吧,我们下次见到时,你还给我就好了。”

三人就此分别,两人向东,另一群人向西,身影消失在了熙攘的人流中,就像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份子。

第十六章 暮色相逢(七)



巫族旅者在几人走后停留了不短的时间,其中不乏有好奇的村民上前询问价格,可都被他漫无边际的要价吓退了。他们最终只能望着精致而又小巧的木雕,心有不甘的望而却步。

而就当吕正蒙、苏墨白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摊贩眼中时,他收起摊子扛着木雕架唱着巫族的歌,小步地走了。

很少有人会在意这个走出村落、避开熙攘人群的巫族旅者,更不会关心他还有琳琅的货物没有贩卖。等到出了村,到了四下无人的角落,他把那个木架毫不留情地往地下一抛,那些东西无风自燃,冒出了黑黑的浓烟。

他眯起眼睛,嘴里小声呢喃着:“苏墨白、吕正蒙、温城……”

这三个名字是他装作“闲聊”时得知的,并且经由三人同意,他把这些名字都刻在了木雕底座,三人对此都很欣喜,尤其是苏墨白还高兴的在原地蹦了一蹦。就连沉默警惕如吕正蒙,眼里都冒出了光芒。

等到那些木雕全部焚为灰烬、再也看不清原来是何事物的时候,巫族旅者所处的这处荒野突然拐进来一个人,他脸上同样带着青铜覆盖的面具,整张脸被森严与冷漠覆盖,缓步走到了他身边。

他用敬畏和缅怀的声音说道:“怎么样了?”

旅者用西岭最正宗的巫族语言回道:“准备就绪。”

两个人的身影就此错开,一个向北,一个朝南,就像两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从这一天以后,整个神州三陆上谁也没有再见过一个带着半截面具、靠雕刻为生的巫族旅人。

历史:

黄檀木,一直都是巫族备受尊崇的圣木。

而在巫族的历史上,提到黄檀木就会想到的,无疑是几千年来最有天赋的祭司夸拢·单这个北原名字为陈单的人。

巫族的文化信奉祖先与图腾,对鬼神格外敬畏,在漫长的演化历史中,他们摸索出了属于自己的体系——巫术,而这些沟通天地间自然鬼怪精灵加以驱使的秘法中,最强大也是最神秘的一种,无疑是问道天演、窥视未来。

这听起来和北原那些所谓街头瞎眼的算命先生用八卦占卜没什么区别。然而如果你熟悉整个神州的历史,你会发现这种预测的能力不单单是巫族独有——比如太族与灵族的“占星”一术;人族大贤所著用八卦占卜的《易经》(注1)一书;或是巫族圣木黄檀木,大多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然上述无论是哪一种方法窥测未来,最普遍的就是预测一个人的祸夕旦福,想要精准地预测一个国家、种族的未来,那是不可能的。即使是前者,你也不能随意透露,不然定会受天谴神罚而死。

而陈单,这个名字则不再上述的范畴之内。

他出自渺州东黔地区十二大姓之一的夸拢一族,这个姓氏的成员历代都是巫族的中流砥柱,成为巫师的几率极高。可就是在这个人才泱泱的族群里,陈单的天赋让所有人望其项背。

他十几岁的时候就习得巫族所有的巫术,一叶障目这个词语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到一丝一毫,就在他已经成为巫族鼎鼎大名的巫师后,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寞。于是,他把目标设为了巫族的“黄檀木占卜”之法。

以前巫族占卜用的是牛骨或者别的信物,但是经由他的改善之后,发现长达百年高龄的黄檀木树根才是最好的媒介,不但占卜的未来清晰长远许多,窥测天意的惩罚力度也小了很多。

从此黄檀木被巫族定为圣木。

可事情就坏在这里,等到他完善占卜之法后,窥测天机让整个渺州的巫族生活水平得到了一个层次的提升,然而贪心的巫族的长老会并不甘心如此,有了如此大杀器后,他们快速膨胀的野心急速扩张,甚至生出了一统北原的念头。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们联合巫族所有懂得占卜之术的巫师以陈单为首,举办了一次旷古烁今的天演。

所有人或多或少在黄檀木的影响下得到了未来的一角,他们就乱世之星划过神州星河前很多年就得到了这个消息,他们认为这是巫族崛起的好机会,为此做好了乱世的准备。

就在这个时候,陈单做出了惊人的举动——毁掉了自幼佩戴的半截面具,只留有一半覆盖额头。这个举动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这是脱离巫族的标志,大多数是犯下过错被贬和执意想要开启新生活的巫族人才会有的选择。

陈单这个名字已经载入圣典《古老话》甚至有望接替下一任巫族族长的人,为什么会放弃大好前程呢?

对此巫族内部说法不一。

有人说他是树大招风,因为太过卓越被长老会忌惮,他要是接任族长一职会打破巫族几百年来默许的平衡;还有人说是长老会要求他交出完善的占卜之法,让巫族的巫师都能独立完成对未来的占卜。

这两个说法的后者流传的程度很广,因为长老会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也被陈单明确拒绝,他的说法是这样的:“盲目的窥测天意不会让生活变得更好,只会让膨胀的野心换来灭族的命运。”

而佐证这个说法的,还有他的举动——离开前,以当时他的特殊祭司身份,基本带走了那次占卜剩余的所有黄檀木,销毁了所著还未完成的《占卜石木》这本书,让后来人根本无法使用他的方法。

不过在近来,还生出了一个新的说法。

陈单固然执意离开了巫族,可他们的目标不会因为这个人的离开而改变,何况他们在那一次占卜之后得到的未来正在一步一步地应验——衍朝灭亡、乱世之星划过神州星河……

于是在某个时间点,长老会让陈单的弟弟陈平,也就是对于《占卜石木》第二了解的人,重新用未长成的黄檀木做了占卜,那一日结束后天降雷罚,乌云笼罩了整个苗州三天三夜,大火、洪水、飓风席卷了这片土地,无数人跪地祈祷请求上苍的原谅。

可对于那次占卜所得出的未来,他只告诉了族长一人,那个片段很模糊,传出去足以让整个巫族恐惧。而他临死前最后的一句话就是:“去找我的兄长。”

族长甚至长老会这时才想到那个已经离开巫族十几年的人,不仅猜测,莫非是他早就看穿了历史洪流,深知改变无望,才心灰意冷的离开了渺州?

整个渺州,除了族长,没有人知道陈平看到的那一角未来是什么。所幸的是,后来他们找到了陈单,可他们也不知找到陈单有什么用,甚至族长也不知。而陈单看见族中来人也并不惊讶,似乎早就等待这一天似的。

于是陈单和族长做了一个详细乃至周密的计划,没有人说得清计划的具体内容,甚至陈单也不知道可不可以成功,因为即使强如他,也只能窥到一角的未来。而做出这个计划的代价就是,陈单彻底消失。

是惩罚。

他以为自己改变了未来,可不曾想历史本就是那样的,不可能因为人为而有着一丝一毫的改变。你所谓的窥测,其实正在循环之中,那正是他让你看到的,改变之后的,才是真正的。



苏墨白满怀欣喜地举起了他的木雕。

此刻他和吕正蒙两人正在原路返回,这一次偷着溜出来已经约有大半个时辰,算上回去的时间,恐怕已经到了一个时辰,吕正蒙正在担心回去穿过那层结界已经有人严阵以待的候在那里。

吕正蒙缓缓地打了一个冷颤,他很怕有人质问为什么偷偷领着苏墨白跑出去,旋即问题就会延伸到他的匕首,甚至怀疑他是暗鸦的刺客。想到那个对他可怖的画面,他就有些担忧。

“呆子,你说这个木雕好不好看啊?”把他从思绪中惊醒的是苏墨白的呼唤。

他的朋友苏墨白,迎着阳光举起了他的木雕,黄檀木雕成的小人儿活灵活现,吕正蒙看着就像真的是他的朋友在面前,用那双清澈的眸子隔着面纱盯着他,脸上的表情似怪非怪。

“好看。”他老实答道,至于那一句呆子完全忽略了,或者说下意识的默认。

苏墨白看见他的朋友呆头呆脑的,明显心不在焉,感觉自娱自乐也有些没意思,嘟囔一声把木雕放到了袖子里。两人一前一后,脚印一深一浅。

路上的气氛沉闷而又无趣。

“喂,和我说话令你很不满意吗?还是说你们寒州的习俗是与人说话都不称呼名字的!”苏墨白闲来百无聊赖,回忆与吕正蒙相识的过往,忽地指出了两人交流的问题所在。

他有些生气,好看的眉头蹙成一团,张嘴露出了两个可爱而又白净的门牙。

吕正蒙讪讪地一笑,一时语塞。关于苏墨白提出的问题,他还真的没法回答,在北原,称呼人的名字是最基本的礼仪,并不存在寒州有这个特殊的习俗。

然而问题就出现在这里。他在寒州时基本没有人跟他说话,或者有必须的要求都是直呼其名,当然他对别人也是如此。可苏墨白不同,这个人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朋友,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如何称呼对于吕正蒙这个沉默寡言、心思缜密的少年是个大问题。

对此吕正蒙心里有一杆秤。叫他“苏公子”吧,显得过于客套,而他本人也不喜欢这个称呼;叫他“墨白”吧,又有些不太好,首先两人交情还没有那么深,其次直呼人的名字大多是长辈对于晚辈,以他的身份并不合适;最恰当的就是叫“苏墨白”,不过吕正蒙自己感觉有些别扭,又不愿意这样说。

所以导致了很尴尬的问题,吕正蒙从来不叫苏墨白的名字,所幸他们一直是独处,要是在人多的地方这样,真的不知道是在和对方说话。

对于吕正蒙沉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苏墨白显得更生气了,打算进一步质问这个朋友脑子中都在想什么,只不过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一个新的问题困住了——回去的路是哪一条来着?

他们两个心不在焉地走到了一个岔路口,一左一右,都是羊肠小道。苏墨白是第一次自己从竹林侧溜出来,自然不可能走大道回去,自然要从他们来的那条小路穿梭。他记得出来时另一条路能看到桦树的木台,而所走的有不少小贩摆摊吆喝,于是就顺着那一条人声鼎沸的小路到了月溪镇街头。不成想他们回去时流动的小贩已经走了,露出了身后被遮掩的木台来。这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岔路他不知道如何选择。

“完了完了!这下回去没法解释了!”他有些抓狂。

这个时候得到木雕的欣喜已经荡然无存,如果运气不好,选错了路,恐怕回去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这样就无法解释他消失的这段时间。他本想着这一次是快去快回,说辞就是在竹林里漫步忘了时间,这样下次出来也方便。

现在看来一切都泡汤了,他估计回去要被禁足,他的朋友吕正蒙要被好好的盘问一番。

看到苏墨白停在两条岔路之前,一脸懊恼,即使吕正蒙再怎么愚蠢也猜到了问题所在,何况他并不是真的笨,他上前一步说道:“走左边这一条。”

苏墨白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双手抱胸,“真的吗?你居然记得回去的路?”

“是的,我的记性还是挺好的。”吕正蒙解释着,为了让苏墨白相信,他还特意指出了这两条路的不同,“我们现在两面有三人高的木堆,摞成了井字形,左边这座是桦树的树皮雪白中带着焦点,右边那座则是一道道黑色的条环。我们出来的时候只能看到有条环的那一座木台,原路返回自然只能走有焦点的那一座。”

这个木架是月溪镇的烽火台,如果遇到外敌入侵,驻守附近的军卒就可以把浸满桐油的干草丢进去点燃示警。

苏墨白转身,模拟了他们来时候的模样,发现如果吕正蒙说得对,还真的要走眼下左手边的这一条路。不过新的问题又来了,吕正蒙到底是有多无聊,才能把这些东西记在心里?

吕正蒙没有说话。要是知道这位朋友心中所想,自然会反驳——可不是我无聊,明明是你一心扎在出来玩的喜悦中,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事情罢了。我这一路可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出什么意外。

想了半天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苏墨白只好接受了这位朋友的说辞:“好吧,信你一次,走错了路咱俩可就都完了!”他凶巴巴的,心里没有底气。

第十七章 暮色相逢(八)



苏墨白与吕正蒙回到竹林的时候,远方响起了悠然的笛声,婉转而又绵长,配合风吹过竹林落叶的簌簌声,入耳不由心神一静。细细听去,曲调如同松涛阵阵,万壑都是风声。

“真是美妙的声音。”他陶醉的闭上了眼。

吕正蒙不懂音律,也没心情享受那种怡然,他小心翼翼地唤出短匕明月,在那道屏障前划开一个口子钻了进去,看着四下无人,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想,总算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不过看到身后的苏墨白还是停在原地没有进来,他只感觉一阵头大,忍不住开口道:“苏兄,要不我们进来再听?站在那里不合适!”

“苏兄”,是吕正蒙想到对苏墨白比较妥当的一个称呼。虽然先前的质问被巧合所打断,可吕正蒙在路上是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的,不然关于称为他们恐怕还要纠结很久。这个时候吕正蒙偷偷看了苏墨白一眼,心想称他为“兄”还是不恰当,这个家伙的年纪看起来比他要小,可转念一想叫人“贤弟”也不妥,他也不好意思。

苏墨白瞪了他一眼,不知是对这个称谓不满还是嫌弃吕正蒙打扰他欣赏笛声。

下一瞬苏墨白的回答让吕正蒙得到了答案:“你这人好没劲,在这样的乡野间听到如此优美的声音,难道不应该驻足欣赏等待演奏完毕吗?”

吕正蒙看了一眼身后,老实地回答:“我只怕一会有人找来,那时候麻烦就大了。”

“难道你没有感受到心灵被笛声洗涤,有一种之感吗?”苏墨白犹豫了一下,嘴里依旧不满地嘟囔,还是迈步进了竹苑。

“并没有。”

说实话吕正蒙还是不明白苏墨白气从何来,这道结界又不隔绝声音,进来听不是在外面有被发现的危险要好得多?

苏墨白只能扶额叹息,他感觉有时候和这个朋友说话简直不在一个世界,他顿了半晌,平复了心情,率先迈开步子往回走。

“不听了?”吕正蒙赶紧从后面追上。

“还听什么啊?”苏墨白想到这就来气,不免提高了音量,“欣赏曲子讲究一个意境,无论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都需要有始有终,就像你刚体会到高山流水,那种感觉到了一半就戛然而止,美感被一分为二,没有前后连接,听下去也是味同嚼蜡。”

吕正蒙不懂音律,即使在以后的鸿都门学求学的生涯中,这也是他的短板,正如他以后所说的,他从来都不是一个高雅的人,所以即使过目不忘如他,怎么也感觉不到所谓的音律之美。

“那我们回去吧。”他轻声地说。

重新回到这片竹林,两人漫步在竹枝的林荫中,谁都没有说话,各自品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苏墨白昂首挺胸,他不仅刚刚出去转了一圈,得到了心爱的小玩意儿,最重要的是,这一次没有人看管他,这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一直都是梦寐以求的。至于吕正蒙,对于他来说好像是做了一个梦,发生的一切是那么不真实,他有了朋友,和他在一起很开心,甚至忘掉了困扰他种种不愉快的事情。

如果这是一个梦,他希望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这个给你。”过了一会儿,苏墨白悄悄的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小玩意。

那正是苏墨白宝贝得很木雕。吕正蒙被他有些强硬、突然的动作弄得有些发蒙,看清手中的东西后甚至有些不明所以,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问道:“怎么了,你不要了?”

吕正蒙还以为是苏墨白因为自己的举动心生不满。

苏墨白哪里知道吕正蒙纤细而又敏感的内心,看着他一头雾水的朋友,嗤嗤一笑:“谁说我不要了?你先帮我保管一下!”

看见吕正蒙仍然被疑惑包围,苏墨白才开口解释道:“我身边哪有地方放这个玩意?要是被人看见我多了这样一个东西,少不了盘问。到时候他们问我这个木雕从何而来,我没有办法解释。”

“好吧。”吕正蒙接过了那个木雕,把他与自己的那个一同放到怀中。

“殿下?殿下……”两人继续走了一段时间,竹林中传来了回音巨大的呼唤。

吕正蒙听出了那是一个女性的声音,正是秘术大师沈简。两人在原地停下,可以看到她突然出现在竹林的尽头,套着一件青色的袍子,左顾右盼。视线一转,看到苏墨白在这边,立刻身形一转,不知道用什么样的秘法迅速赶来。

“沈姨!”苏墨白高兴地摆了摆手,看到只有沈简一人,他就知道自己的行踪没有被发现。

仅仅是一个眨眼的瞬间,沈简长袍飞舞,安稳地落在了苏墨白身前。他看到自家殿下身边还跟着一位少年,正是先前他们讨论的吕正蒙,难免有些吃惊。只不过持续了短短一瞬。

“沈姨,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吕正蒙。”

“殿下,吕公子。”沈简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可表面还得装作如无其事的样子点头示意。

吕正蒙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听到过有人唤他为“公子”,被这样一说,难免有些吃惊。他偷偷瞄向苏墨白,两个人的视线对在一起,发现对方的朝他挤了挤眼眉,意思是你大方点,不要失了礼数。

“沈……沈大师!”吕正蒙急中生智,磕磕巴巴地想出了这样一个称谓。

沈简是苏墨白的护卫,同时也是北原的秘术大师,她代表东土出行,想来还有个一官半职傍身。只不过这是吕正蒙第一次正式见到沈简,关于她的称谓,这么说来也不算差。

两人交换眼色的同时,沈简也在打量吕正蒙。这并不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在地宫时吕正蒙那诡异的身法就引起了她的注意,只不过少年是先生的弟子,又被先生明令警告过,他们才暂时打消了对吕正蒙的念头。可如今吕正蒙又是不同的,经过李振飞所言,他很可能是东土吕氏吕荒的长子,拥有云中腾龙玉佩,甚至还从蛮族血洗的中北城活了下来,怎么看他都没有表现的那样普通。

尤其是苏墨白的介绍,朋友这个词出现在苏墨白的人生里可是头一次,鸿都门学所谓的那些世家子弟、天之骄子,因为父辈身居要职的原因他们曾让苏墨白与其交好,只不过每一次苏墨白的表情都是悻悻的,对那些同龄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短暂的出神半天,沈简被两道疑惑的视线扫来扫去,这才惊醒,笑着说:“殿下既然和吕公子交了朋友,那就要团结互助,相互友爱,理应学习朋友的优点,改善自身不足。”

“是,沈姨的话墨白谨记在心!”苏墨白心里松了一口气,他还怕沈简因为吕正蒙的身份来刁难,毕竟平时结交的,都是什么王公贵胄之子。

吕正蒙起身一拜,“在下先告辞了,下午还要练武,就不耽搁时间了。”他感觉沈简在身边很不自在,而且就形势来看,对方也不希望他继续跟着。

“喂,别那么拼命,打通河车之路没有那么简单,会出人命的!”苏墨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高声地喊。

“知道了,我会注意的!”吕正蒙没有回头。

吕正蒙穿着褐色的粗布上衣,脚印一深一浅的,身后用绳子系着一把比他矮不了多少的长剑,背影显得有些孤寂落寞。苏墨白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没由来的一阵心酸。

“殿下?殿下?”沈简轻轻推了一下他。

苏墨白这才回过神来,吕正蒙的背影早已消失不见,他一脸迷茫,“沈姨,怎么了?”

“没什么,只不过殿下看的某人呆了,想提醒一下而已。”沈简的语气里满是揶揄。

苏墨白脸上浮现了一团可疑的红晕,不知道沈简那句话让他感觉羞愧难当,当即跳了起来,“沈姨!你说什么呢?我……我不理你了!”他气急地快走了一步,刚迈出左腿,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声。

在面纱下,他的脸更红了。

沈简跟上了他,轻轻一笑:“原来殿下还知道肚子饿啊?不是说一炷香的时间就回去吃饭么,怎地过了一个时辰?我还以为您出了什么意外呢?”

当然出了意外。苏墨白心里美滋滋的,恨不得大声地说‘出去玩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过在沈简等人面前他还要装成乖巧文静的样子,他说:“我只是随便走走,结果就看到了吕正蒙……”

他把事先想好的说辞一一道出,稍稍改动了一下结局——没有说出吕正蒙手里的明月匕首,只是含糊的说他失败之后又一次尝试,自己很欣赏他那股不要命的气息。至于偷偷溜出去的经历,则被他抹去了。

“原来吕正蒙还是练武的好苗子,如果他能打通河车之路,让天哥收他做学生还真的可以。”沈简听了苏墨白的描述,顺着说了下去。

她陷入了沉思,正在考虑要不要把吕正蒙变成“自己人”。无论是吕正蒙的身份,还是这个年纪展露的天赋,如果培养起来至以后对他们问鼎天下的大计自然是不可缺少的一位,如今他们正是用人的时节,以后招揽,自然没有一开始死心塌地来的好。

“不能吧,吕正蒙不是已经拜那位老先生为师了么?让天叔教他武艺,老先生会不会……”苏墨白出言提醒。

“这倒不会……只不过他的身份……”沈简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苦笑了一声。她相信以先生的开明程度,让黑天教导吕正蒙武艺并不会惹得不满,可新的问题随之而来——吕正蒙作为吕荒长子的这个身份,如果有一天他的身份曝光,那东州吕氏该如何选择?是选择这个遗落在外十数年、孤苦伶仃、身份未得证明的长子;还是父慈子孝、乖巧伶俐、作为吕氏与华氏联姻的贵族次子?而现在吕扬这个人可是名副其实的吕氏少主。

两个人在谁继承家世的问题产生了争执,他们支持吕正蒙,会不会与吕氏关系恶化?支持吕扬,吕正蒙又该如何自处?如果一个不好双方决裂,哪一方的后果都极其严重。

“真是头痛啊!”她在心里喃喃地说。

“他的身份?吕正蒙有什么身份吗?”苏墨白抓住了关键点。

沈简低头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要不要完整地告诉苏墨白,她沉默片刻,还是决定避重就轻,“李老将军醒了,正是六年前他回东州述职遇见了吕正蒙,把他带到寒州去的。他是东土吕氏的人。”

苏墨白没听清沈简的话外之意,对于吕正蒙是东土吕氏还是中北城吕氏的人他都不感兴趣,他不在意自己的朋友是什么身份,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比他的身份还要尊贵。他所在意的,原来沈简才出来找他是因为李老将军醒了,不然估计早早就来唤他,那时候他没在竹苑中……

苏墨白想想那个画面就十分恐怖。

“不说了,我们先去用膳,耽搁的功课下午还请殿下努力。”沈简笑着岔开了话题。

“不要啊!”苏墨白无力的哀嚎一声,传出去很远。他垂头丧气的,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而在竹林的另一侧,四下寂静。

吕正蒙解下背后的剑,从怀中掏出两个木雕摩挲了一番,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决心一样,用力地看了它们一眼,重新塞到怀中,抽出了天涯剑。

寒光一闪而过,就当吕正蒙打算重新吸收天地元气打通体内的河车之路时,有声音从远处传过:“我建议你最好不要那么做,你的身体很虚弱,如果继续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吕正蒙抬头,发现是一身淡蓝色长袍的卫芜明,他迎着风走来,发丝与胡须飘到了脸后。他名义上的师叔距离他五丈左右的距离停下,倚在一根竹枝旁看着他。

“师叔!”他连忙站起来行礼。

卫芜明看着脸色苍白动作虚浮的吕正蒙,气就不打一处来,“你忘了我和你老师的叮嘱了吗?你这样下去病情会控制不了!”

走到近处,卫芜明一把抓住吕正蒙的左臂,脉象上传来的波动让他大吃一惊:“你疯了么?竟然两次引元气入体,第二次还失败了!”他的声音洪亮而又震怒,“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再这样下去,你不用等到发病,当场就会死!”

吕正蒙动了动嘴唇,低着头,没有出声。

“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这世间的一切哪有什么比这还要重?!”

少年抬起了头,再也不是无话可说,眼中亮起了火光,语气凌厉而又狠毒,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仇恨!”

第十八章 暮色相逢(九)



卫芜明自幼家道中落,为了出人头地和配得上心爱的那位姑娘,不得不背井离乡到寒州投奔名师。然而就在他求学的这几年中,他心爱的姑娘出嫁,家族的荣耀也因为某些事和振兴,他一时间成为了一个多余的人。后来他觉得治世之道和以天下为己任对他来说太过宏远,甚至一生都没有机会实现,于是他改入医道一途,以切身行动拯救那些痛苦的人。

这么多年的行医之旅让他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人的性命在无情的病魔下是那样脆弱,有的父母甚至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垂危儿女的健康,只可惜往往天不遂人愿。正是如此,作为医生,他特别痛恨那些不珍惜生命的人。

可听到吕正蒙的回答,他呆住了。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你……你说什么?”

吕正蒙回答的沉着冷静,甚至还带着几分坦然:“命就是活着,可蛮巫联军那些外来人破坏了我的生活,我连去的地方都没有,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你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同我讲话。”

“是的,师叔。”吕正蒙恭敬地回答,“虽然您这话听起来像是咒我去死,可我还是要跟您说,我现在和死了没有区别。”

这话说的有些大逆不道。吕正蒙知道师叔是为了开导自己,可他不明白,人非草木,就连孤僻如他都对吕氏、中北城有很深的感情,一个生活在那里几十年的人,竟然连一丝感情都没有吗?

“你老师平日就教给你这些的?”卫芜明隐隐带上了怒气。

吕正蒙摇头,“并不是,老师教我了礼仪、兵法、历史这三本书,其中有的字我甚至都不认识,他老人家教我的时间很短很短。”

卫芜明一时语塞,他不想拿尊师重道这四个字来压眼前的少年,他顿了一下,“你知不知道,你老师最希望的是你健康的活下去,你现在心里全被仇恨填满,用仇恨来反制仇恨,只会引发更大的灾难。他不会希望看到的,我同样如此。”

“师叔是要我以德报怨?”吕正蒙自嘲地笑了一番,“不可能!既然师叔提到了老师,这让我想起了以前我问老师的一句:‘何以抱怨’?老师答:‘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敢问师叔,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吕正蒙的想法很简单,用正直回报恶行,用善行回报善行。如果用善行回报恶行,那用什么回报善行呢?

老先生听此不客气的反驳以至于诘问,并没有生气,而是淡淡地说:“这的确是你老师的思想,可作为学生并不一定要跟老师的见解一致。‘以德报怨’这一句是你的师祖也就是我和师兄的老师提出的,他老人家说‘和大怨,必有余怨;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

他摊开了手,“你看,不见得老师的思想你就要完全照做。”

吕正蒙答道:“我没有老师那么高的境界,可以脱离于其中,作为弟子,按照老师的路子走下去总不算错。”

“可你曲解了你老师的意思,”卫芜明加重了语气,“他讲究的是一个‘直’字,是让你坚持正直,尽量避免这种事情发生,不要以报复的心态,否则仇恨的循环将永无止境。”

“可你现在呢?”老人的语气像是在教导受了错还不知悔改的晚辈,他雪白的眉峰紧紧蹙在一起,两半唇撇在左右两侧,显得无比痛心疾首,“只知道以怨抱怨,你打我我就打你,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

“可凭什么?那些杀人的可以被原谅!倒霉的永远是那些死去的人!”吕正蒙一直稳定的心境崩溃了,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整个人处于愤怒的边缘,“那些人是无辜的!我也是无辜的!”

他愤怒的吼声如同惊雷,整个人的气势正在不断上升,从一个低声下气只想找到答案的少年郎因为理念不被亲近的人认同而变成一个新的东西。他向前咄咄逼人的迈了一步,让卫芜明的心里一惊。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莽撞。这一切关吕正蒙什么事情呢?他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为什么要强逼着他接受他不认可的理念呢?

可意识到这一切现在已经晚了,吕正蒙的理智正在逐渐丧失,他体内那股特殊的血脉因为愤怒的情绪而被激发,他马上就要发病化身一只狂暴的野兽。

卫芜明浑身绷紧如临大敌。

可吕正蒙只迈了那一步,之后没有动。在他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他的黑色瞳孔已经转为了璀璨的金色,就像波光粼粼的湖面反射着的碎金阳光,是那样的清澈、柔弱。

他的身子开始颤抖,整个人声嘶力竭地喊:“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承受这一切?!师叔你说我错了,我错会了老师的意思。那老师他又在哪里?为什么不出来纠正我?啊?!”

他的每一问,都如同一把重锤敲在卫芜明心上。为什么要让这一切来让一个孩子背负?是他做错了什么吗?并没有,整个蛮族入侵都是吕正蒙一人发现的,如果不是他,整个寒州必然会沦陷,战火绝对不会局限在一州之地,整个北原都会生灵涂炭。至于他的老师李言蹊……

云崩雨泄。吕正蒙放声的嚎啕大哭,是那样的悲切,一个孩子坚强的孩子要有多委屈,才能像现在这样情绪失控?

卫芜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知道吕正蒙比同龄的孩子成熟,也知道他并不是普通人,甚至未来会成为吕天阳、慕容明月那样的人。可无论将来如何,他现在都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无助,因为战火失去一切的孩子。

“吕正蒙!”在卫芜明的视线里,到了崩溃边缘又强行忍住的吕正蒙突然笔直地倒向大地。

他连忙在吕正蒙落地之前将其搂在怀里,用手指一探,还有鼻息。他又将两指搭在少年瘦弱的内腕上,脉象虚弱,还有生机游离,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来是心神交瘁与引元气入体失败的疲劳两者共同导致的。

看着昏迷中无比虚弱的吕正蒙,卫芜明叹了一声:“苦了你了。”



月寒两州边境的某处不知名山谷中林木生得茂盛,在山谷中有一道溪流绕木而过,更有一间木屋依水而居,两个老人并肩站在回廊的尽头方向,他们脚下是汩汩的溪流。

“你们的伤已经痊愈了吧。”声音突然响起。

没有人开口,可空气中回荡着冷静趋近于冷漠的声音,隆隆作响。灵昃与太盈听到声音并不意外,而是稍稍低头,共同答道:“已经痊愈。”

“这次的失利是情报不足的原因,你们并不会得到处罚,这个月的月圆之夜,五叶草就会成熟,你们必须得到!”那道声音下达了命令,“另外,天涯也是我们计划必须的一环,看看能不能把那个孩子吸收进来,他拒绝的话就斩草除根,防患于未然!”

到此声音彻底消失了。

“那个叫吕正蒙的孩子你有印象吗?”出人意料的,灵昃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关于那个少年的。

太宿摇头,“一点印象都没有,从来没有中北城的情报中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他应该平平无奇的,和那些普通人一样在这场战争中不明不白的死去。”

他们准备好的看起来万无一失的计划还是失败了。李言蹊并没有在吕氏地宫的封禁大阵中死去,不仅丢失了江山社稷图与天涯剑,他们甚至还损失了另一位灵字部有封号的成员,而且最主要的,寒州并没有完全沦陷,他们多年筹备的计划几乎可以用失败来形容。

“幸好中北城还是被我们攻陷了,要是再晚上那么几天,李振飞率军赶到,恐怕我们这么多年的努力将会竹篮打水一场空。”灵昃叹息着。

“对了,查到是哪里走漏风声了么?”他问。

太宿摇头,“事情牵扯重大,我们内部、高世伟、蛮族这三方牵扯太深,一时间也不好排查。”他顿了一下,“这并不是我负责的问题,你可以传信给太盈,他和你才是负责情报的。”

太宿言语中带着怨气。同样作为无相内“尊”阶的高层,他负责的是具体行动,比如这一次寒州战场的出手,他犹如天神下凡一样的秘术对诸侯联军造成了巨大的威胁,曾逼得李振飞七日不能前进一步。可同样他的消耗是极大的,还没等完全休息过来又参与到了月州的任务,又惨败而归,都是他们无相向来引以为傲的情报出了问题。

灵昃苦笑一声,“太盈现在正在负责寒州的善后,一时半会根本没有时间腾出手,现在组织人手短缺得很,没看到灵字部都需要我亲自出手了么?”

“这件事暂且不提,我们在月州的布置如何?”无相的成员分布历来是极高的隐秘,各自分工不同,除了各部“长”阶的首领,就算是太宿也不知道。

“你别看整个北原每一位诸侯都有我们的人,可偏偏月州,是最难处理的。”

灵昃屈指一弹,金色的光泽在空气中拉伸成了一副卷轴,地势勾连,山川河流一应俱全,正是月州的地理分布图。他指着其中两道最为雄伟的山脉,可以看到,月州辽阔的板块大致被分成了三个部分。

“月州被腾云驾雾两座山脉切割成了三份,左边值得警惕的唯有清月候,右边的则是累月候与山月候互相争夺地盘,唯有中间,也就是月州最重要的北月关和月轮山,是隶属于灵月王齐铭。想在齐铭治下的月溪镇弄一些大动作,难。”

灵月王齐铭,这个名字在月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他是月州地界上唯一的诸侯王。二百多年前,他祖先灵月候齐原发现了五叶草进献给了衍空帝姜明雪,从那以后齐原这一脉受到皇室的青睐,在扶持下一步一步从小小的诸侯变成占据大半个月州的灵月王,后来甚至吞并了当时月州唯一的诸侯王。他还负责月、寒与月、东两州的边境事务,战功赫赫。

“齐铭又如何,不过是一介小小诸侯而已。”太宿对此不屑一顾。

灵昃只感觉一阵头大,他很少与太宿有往来,先前听闻他狂妄,不成想到了这般地步,忍不住说:“小小诸侯?齐铭的军队如果算得上戍卫北月关的,恐怕将有二十万之多,这样也是‘小小’二字?”

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稍稍平静下来,叹了一口气:“永远不要小觑北原人族,他们的聪明和创造力就算是太、灵二族加在一起也望尘莫及,我们之所以能成事,无非就是小心谨慎,在火中取栗。”

太宿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反驳。他的思想比较古旧,跟许多年长的太族人一样,认为自己是神的宠儿,是星河治下最闪耀的存在,人族,在他眼里始终不过蝼蚁。可他倒也没有死板到那种地步,不然也不会加入无相。

等到太宿脸上狂妄的神色完全褪去,他才继续开口:“所以我们不能强攻,只能把水搅浑,智取才是上途。”

“你是说……”太宿终究不是蠢货。

“没错,”灵昃脸上浮现了赞同的神情,“这就是为什么五叶草成熟的消息传遍整个北原的内情,你看到了,灵族这一次调动了两件堪称镇族之宝的灵器,交由这一代天宁氏血脉最纯净的人来掌控,他们是势在必得,一旦那个小女孩激发神纹,就算是你我都不得不暂退锋芒。所以说,我们要把水搅浑。”

太宿默默地点头。他知道那个叫宁静的小女孩有多么恐怖,两道完全复苏的神器配合准备好的降临之阵,想要正面抗衡非得把两个部的老家伙全叫来不可。他们二人的实力已是当世一流,可那一日仍要捏碎星月之玉落荒而逃。

“这样,我去联系华字部安插在清月候、累月候、山月候中的棋子,让他们出兵骚扰,不能让齐铭调集大批的军队驻守月溪镇,齐铭这个人并不好相与,况且他心念衍朝,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敌人。”灵昃缓缓开口。

太宿忍不住问,“那需要我做些什么?”

灵昃沉吟片刻,“你去负责调集我们在月寒二州所有可以调动的太字部强者,根据消息可得,没有足够的人手,根本无法接近那株月神虞。另外,想必有不少能人异士被这道消息吸引,你们暗中煽风点火,这次的路需要用这些人的尸骨来铺垫。”

他最后一句话眼中寒光大作,“想必各方诸侯都因为我们的消息有所行动,那就让我们在这乱世的纷争中,再添上一把薪柴吧!”

第十九章 暮色相逢(十)



苏墨白抬起头,一行大雁结成人字形从他眼前飞过。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蔚然的蓝天下唯有飞鸟翱翔,丝丝凉意飘过,让他忍不住在心底暗呼秋高气爽,感觉无比的心旷神怡。

他独自一人坐在竹苑内最北侧的凉亭中,背后是个小小的池塘,风吹过水面凉飕飕的,把翻开一半泛黄的《南辞》合拢上了,发出了噗的一声响。沈简今日难得没有催促他继续背诵那些拗口、他不喜欢的诗文,但他也背了一上午,刚用过午膳,难免有些乏累。

忽然间他玩心大起,左右张望发现四下无人,走出凉亭来到溪边,把那本珍贵的《南辞》手摹本轻轻一放,坐在上面脱下了鞋袜,把双脚泡在了凉凉的溪水里。一股渗人心脾的凉意瞬间布满全身。

“真舒服啊!”他满足地叹了一声。

可四下静悄悄的,没有人回话。苏墨白把视线投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如镜子一般的溪流被微风荡起了涟漪,碎金一片,过了好久他才看清自己——一身白衣,头戴斗笠,腰佩沧海剑。

他忽然又不高兴了,因为水面中的倒影只有他一个人,苏墨白总结这十几年的生活,发现他总是一个人,无聊的时候连个说贴心话的朋友都没有。其实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可在人前总要装文静。

“那个呆子干什么呢?”他一面托腮一面晃动白皙的双脚,激起了不小的水花。

吕正蒙住在外围李振飞那间竹屋中,上午他和李振飞老将军过来拿了几本堆放在书库里的典籍,只不过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最基础的识字。苏墨白想过去和他的朋友说句话,只可惜那时候身边有人督促他,他只好远远地看了一眼。

竹间小屋。

卫芜明手里卷着一本蓝色封皮的识字书,正在吕正蒙面前背手摇头晃脑,他在屋中已经踱步了许久,再过一炷香就要校考吕正蒙。他的模样不仅让少年想起了他在吕氏私塾里看到的那些教书先生。

“阿嚏!”吕正蒙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正在想是不是昨晚没盖被子着了凉,毕竟他昨天又昏了过去,今早饿到不行才苏醒。可没等他思绪神游多久,吕正蒙突然感到了一股压力,卫芜明正在用十分愤怒的目光瞪着他。

“师叔!消消气,消消气,打喷嚏也不是我能控制的!”他连忙递过去一块毛巾。

卫芜明的模样有些凄惨,他被吕正蒙飞溅的口水蹦了一身,溻湿了他那件崭新的天蓝色长袍。老人气得胡子都被吹起来了,卷起书用力地在吕正蒙头上敲了三下,“小家伙,要注意礼貌!”

“啊!”他吃痛地惨叫了一声。

“等一会儿看你默不上来上午背的那些字,看我怎么教训你!”卫芜明从墙角拿起了一根极细的竹枝。

一炷香的时间眨眼而过,吕正蒙把慢慢一篇写满字的草纸递了过去,卫芜明左手捋须右手抓着那张纸,细细地考量。博览群书的他早就能一目十行,看这些启蒙的字词,自然是不在话下。

他越看越满意。吕正蒙的字迹固然潦草,看起来就是没有描摹过名家的字帖,可上午他给吕正蒙讲解的生字一个不落的被少年写在纸上,足足有几百个。这不仅让他怀疑,这些字真的是吕正蒙不认识不会写的?

他可记得一上午吕正蒙都心不在焉。

“你小子以前真的不认识这些字?”他狐疑地看了对方一眼。

“当然不认识!”吕正蒙回答的理直气壮,“我在吕氏没有上过族学,认识的这些字大多是偷偷听来的,有的能写出来,可连在一起我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我握笔的次数都有限,是用树枝在沙地上偷偷练的!”

他放下了笔,把脱在一旁的的褐色甲胄套在身上,这是那一天他在族比前夕领到的皮甲,也是他从出生到现在最像样的一件衣裳。

“你要去干嘛?”卫芜明看到他的动作一愣。

吕正蒙轻车熟路的把铠甲的皮扣和腰带系好,伸手抓过了身边蒙着破布的天涯剑,下床穿上了靴子,“我要去练剑啊,师叔你上午不是说好了么,上午学认字,下午让我去练剑。”

卫芜明哭笑不得,“那你穿那身布衣就行,怎么要套上那一层铠甲?虽然是鹿皮的轻甲,总没有你赤膊上阵来得用痛快。”

“师叔你看,”吕正蒙指着自己左手的护腕,硬质的褐色皮子有一块凹了下去,“这是那一天在族比上王腾用他的双锏打的,很痛,那一刻我都怀疑自己的臂骨断掉了。”吕正蒙用沉重的语气缓缓道出。

他自嘲地一笑,“其实我是个很懒的人,总喜欢找个阴凉的地方把衣服往头上一蒙度过一下午,晚上再偷偷溜去膳堂弄一口吃的,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很多年。可现在,我过不了那样的日子了,无论是平时欺辱我还是对我冷眼相加的那些人,全死了。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为他们报仇,可我这个唯一活下来的人要是把他们忘了,他们才是真正的死了,不会有人想念他们,甚至不会有人认为他们活过。”

“我不想忘记。”提到寒州,吕正蒙的语气总是无奈而又沉重的。

“所以你是用这种方法纪念他们?”卫芜明把那张草纸轻轻地放到了桌子上。

出人意料的,吕正蒙竟然一口回绝:“不,并不算是。我在寒州没有朋友,死去的那些人我甚至没有跟他们说过话,甚至还有不少欺负过我。我只是在偶然的时候会想起他们,我在想,是不是当初我没有听到蛮族入侵的消息,甚至死在那里才是最好的结果?是不是就没有现在这一档子事?”

他自嘲地一笑,看向卫芜明,“我知道师叔你要说什么,无非就是‘你还活着’。我是活着,可我又为什么而活呢?我回不去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了,所以我要警醒自己,一定要变强,不能松懈。我不想在战场上,只能当一个被保护的人。”

卫芜明听了吕正蒙这几句发自肺腑的话,嘴唇动了动,神色复杂,最后竟然一个劝导的字也没有说出口。

“好吧……你既然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拦着你,我老师传承下来的思想是顺其自然、清静无为,而你老师的处世思想则是仁义礼信这四个字,我想你要有自己的处世准则,而不是一昧的被感情驱使。”

卫芜明像是瞬间苍老了十余岁,他走到窗边,眺望远处的风景,背影像是和雅致的景落融在了一起。

“我的武道一塌糊涂,对于行兵布阵也一窍不通,能交给你的东西并不多。李振飞老将军乃是当世一流的兵法大家,你有空可以向他请教。”就在吕正蒙准备出去的时候,他不轻不淡地说了这样一句。

吕正蒙躬身长拜行礼,老人没有回头,而是摆了摆手,少年背着剑一步一步退了出去。屋外阳光正盛,他找不到李振飞,也看不懂那些兵法,只能在空地外一下一下地挥剑,动作笨拙。

竹苑内。

吕正蒙一直找不到的李振飞一身黑色鳞甲,站在屋子的中庭内,他前面是沈简、周行伍、周行散三人。双方同时行礼,他们平日都是布衣随性而待,这样郑重的着装以及官礼是极其少见的,不难见这次会面气氛的隆重。

“老将军的伤势已经完全痊愈了,想来领军是不成问题了。”周行伍道。

“没错,我的伤势已经痊愈。”李振飞象征地抡了一圈臂膀,“领兵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接下来的情势真有那样严峻?这不是东土,灵月王不会允许我们在他的封地上大动干戈。”

几个人对视一眼,周行伍从衣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玩意,放到了李振飞手中。年迈的将军用双手捧过,只感觉一阵凉意。那是一个漆黑的吊坠,内圈用银青色的金属嵌上了一个符号,他看不懂。

即使李振飞不认得手中此物,也感到了它的不凡,只是看了一眼,目光就被它牢牢吸引住,再也移不开。

“将军握住试试。”

一种冰凉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李振飞猛然看向手中的吊坠,感觉那就是一块寒冰,冰冷刚硬像是从寒州极北冰川取下的。不仅如此,握住的时间越长,两种奇妙的感觉同时传来,仿佛心神被摄入其中,他渺小的如同尘埃,浩瀚的穹宇上是漫天繁星与巨大的满月!

“这是什么东西?”李振飞一生都没有见过这样诡异的东西。

周行伍从他手中拿走了那枚吊坠,这才让李振飞恢复正常,他缓缓开口:“这是一块玉,星月之玉,是每一个无相的高层都会佩戴的饰品,也是他们身份的象征。”

李振飞是知道苏墨白一行是在吕氏地宫遭到无相埋伏的,这件事他们早早就用书信联络过,可他并不知,周行伍拿出这东西有什么用?

“老将军可知,那一天我们去老黑林,那两个无相的成员就是在必死的情况下捏碎了星月之玉,才成功逃脱的?”

降临之阵这道灵族的隐秘阵法他们并不熟悉,可那毁天灭地的威力是毋庸置疑的,即使现在回想周行伍仍是心有余悸。当时他们几个不知道那两个必死的无相成员是怎么逃过那个足以封锁空间让人动弹不得的阵法,后来还是见多识广的卫芜明揭露了这个消息。

——历史上灵族和太族的关系并不算融洽,他们都自诩为神的后裔,因为信仰之争在南境漫长的岁月中大打出手。可事情总有例外,在一千七百年前,灵族和太族当时的月灵与星使因为某些缘故互生情愫,他们私下结为伴侣,在南境一处隐秘的地方聚集了一批不远纷争的族人,想要在那里定居。

可灵族与太族大多数人都不允许,他们认为这是背叛,于是在灵族神谕殿和太族三大姓组成的星罚会的追捕下,对那一批人进行了围剿。当时的月灵和星使都是年轻的首领,也是天纵奇才,两人心意相通,把星辉与月华、秘术与阵法全部融在了一块天外陨石中,集两个族群大成之力的玉石拥有神州上最神秘的力量,无论是在怎样的困境下,只要用秘法激活,都可以瞬间离开所处的地方,一时间成为他们保命的神器。

只不过这种情况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双方追捕的人发现强来这个方法行不通后,采取了怀柔的办法,他们让两位首领的家人亲自出来劝阻,并且扬言一日不出来就杀掉他们一位直系亲属。

这个方法很卑鄙,但也很有效,两个逃亡的首领最后只能在现实的压迫下回到各自的族群,并且在族内意志的强烈干扰下,向对方的族群发动战争,最后在灵族与太族历史上唯一相爱的两位首领最后抑郁而终。而当年他们制作的星月之玉,也大多失传。

“星月之玉即使在无相内也是极其罕见的玩意儿,那两个人有,就说明无相也盯上了五叶草,而且有他们非得到不可的理由。”周行伍吐了一口气,“我们不可能让他们到手!”

“这些乱臣贼子!”李振飞对于这些窃国谋逆之人从来都没有好脸色。

年迈的将军神色一凛,“我知道了,对付这些家伙,我们几个是远远不够的,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早就想和这些贼子决一死战!”

“我已经传讯给大哥,他们几人星夜赶路,一定会在月中之前赶到!”

竹苑的中庭中,几人带着杀气缓步走出,早已经穿好鞋袜正在练剑的苏墨白看着他的几位叔叔并肩从阴影中走来,几个人之间没有说一句话,不过谁都感觉到了其中严肃的氛围。

这是在乱世十二年十月初七的午后,诸侯国东土争夺五叶草以几人用星火传书给远在东州的英王姜云烈为开端。

然而准备的不止是他们。

乱世十二年十月初五,晨,东州洛水之东的暮春滩畔。

长戈枕立,五千军士背对曦光,他们身边是三座拔地而起的木阁,正前方有一座三足重鼎,烧着巨量的香料,周围还燃着火把,烈焰焚天。

这是东土温国的国君温良的精锐队伍,他得知五叶草的消息后立刻调集了温国最精锐的五千长戈卫,打算昼夜不停的赶往月州,以求这天下至宝。而今天,就是这一支队伍的誓师仪式。

他的对面是一位黑袍戴着斗笠的人,看不清容貌,在国君面前没有行礼,反而昂首挺胸。仔细看去,可以看到食指上佩戴的黑曜石戒指,正是温国为数不多的秘术大师。

“先生,我那不成器的孩儿正在月州游行,得此消息,他不会不去凑热闹,还请先生将他平安带回。”国主威严的声音响起。

他口中不成器的孩子正是他的幼子温城。温城是温良最小的儿子,也是最聪明最得宠的,他平日喜欢游览各地,这一次在月州附近恰好遭逢世间如此盛事。

秘术大师躬身行礼,“还请国主放心,这一次必然手到擒来,我一定会成功地带回五叶草并且保得公子平安。”

国主点头,面向朝阳,声音洪亮:“各位将士,天下至宝,有德者而居之,本公在此希望各位将士平安归来!”

将士们立刻振臂高呼:“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历史:

整个神州奉为至宝的五叶草,在乱世十二年的十月发起了莫大的争端。整个北原没有哪一位诸侯不觊觎这神物的,可偏偏它生在月州最强大的诸侯王齐铭的封地下,不约而同的,三州所有的诸侯纷纷发来文书,要求齐铭不允许独占重宝。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神草盟约》。

于是约定形成,除却齐铭可调动不超过一万的军队外,其余想要参与的诸侯不得多于五千军士,否则就是违背了盟约,天下诸侯可以群起而攻之。

可明眼人都知道,寻找五叶草,普通的军士顶多起到护送作用,想要进山,必须依靠武者或者秘术大师这等超然力量。谁想得到五叶草,就要看谁的超凡力量多于其他诸侯。

当然这不仅是北原的盛事,南境太灵、西岭蛮巫也各自派人暗中来到了月溪镇。

这是一次诸侯间底蕴的较量,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无非就是东土诸侯国,竟然一举出动了四位武者和六位秘术大师,他们志在必得,不惜代价的要得到五叶草。

而这一次也是灵器的交锋,王道之剑沧海、侠者之剑天涯、极杀匕首明月、必中之弓飞蓬、七彩霞衣、皎月之白等等闻名天下的灵器在他们的主人手中发出了人性的轰鸣,它们也不甘寂寞,誓要与各个灵器一较高下。

当然其中一方得到五叶草之后,不知是谁打破了应有的格局,群雄混战,多方势力各个种族超过十五万的兵力厮杀在一起,血流成河,赤红千里。

据传言,这一株因为五叶草而引起的干戈引得上苍震怒,神明认为他的子民不应该因为区区外物而导致生灵涂炭,所以降下神罚,恐怖的地动在整个神州持续了十天十夜,无数人失去了生命。

对此,整个神州为了平息上苍的怒火,签订了《和曙条约》,所有种族安定下来,不允许肆意挑起战火。东土最负盛名的鸿都门学招收了各个种族最精锐的人才,企图找到一个办法,让天下不再战火四起,所有种族都能和平共处。

至此,乱世暂且安定,可圆满的句号不会就此画上,天下纷争的局面,只不过是刚刚开始。

第二十章 乱世四人(一)



乱世十二年十月初九,月州,青悦城外,枫叶谷。

叶子上的红色从根本一直蔓延到中心,五角已经微微泛黄,从空中飘至人间,犹如天女散花。长长的板桥搭建在本溪上方,末端是一处雅致的院落。它临水而居,整片天空也倒映在水中,美不胜收。

而在这处清月公最喜爱的园林中,一个白衣男子站在本溪小径的开端,昂首挺胸,不时的向远方张望,看起来是在等什么人。

脚步声由远及近。

忽然间来了一阵风,绚丽多彩的枫叶像是蝴蝶一样在空中翩然起舞。一个老人的身影从山路两侧夹道的枫树林中缓缓出现,黄昏下的枫树林一点点被昏暗的光线晕染开,他穿着月白色的短衣,脸庞映得火一样的颜色,跟天边相似,好似被一把火点燃了。这里属于月轮山的余脉,秋天之后便会变得斑斓起来,红色缤纷浓郁扎眼,白衣男子在板桥向那边山中望去,是由绿转黄、再由橙变红的美丽景象。可就是这样堪称天地奇观勾人眼球的景象,也掩盖不了那个老人的气质。

老人步伐很慢,是从容不迫的睿智,更有一种特殊的高贵气质埋藏在瘦削躯体中,他甚至没有向左右两侧的景观看上那么一眼。那是一种难以察觉的高傲,给人一种要凌驾在天地之上的出尘气质。

白衣男子就这样看着那道身影从远方的一个小黑点渐渐走近。

“是灵昃先生么?我奉国主的命令,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白衣男子的声音温润,嘴角噙着一丝从容的笑。

灵昃没有带任何随从,他踏上木桥的那一瞬平静的本溪荡起了一层涟漪,稳稳地站住之后,开口道:“白衣,腰间悬挂玄铁令,要是我没有猜错,想必阁下就是季国清月公麾下的上卿卢平大人。”

“大人可不敢当,不过是承蒙国主抬爱。”卢平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不过二十中旬但在季国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卢平低下了自己的头。他很少这样诚心诚意的对别人行礼,哪怕是国内那些德高望重亦或是战功赫赫盛气凌人的将军,在他看来那些人不过是凡夫俗子。可眼前这个人是绝对不同的,那双金色的瞳孔,那股从容不迫的气质,看到灵昃的第一眼卢平心里就敲响了重重的警钟。

“卢大人这就是妄自菲薄了,纵观季国的历史,能在不过而立之年建立如此威望、拥有如此权势的,唯有大人而已。”

灵昃同样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个不过他孙儿年纪的“年轻人”,灵族那双金色的瞳孔天生就对各种生物具有很强的压迫力,那是灵魂层次的战栗,是神明给他裔民的赐福,大多数人都会下意识的逃避。可卢平又是少数不同的,是除了少数能直视这双瞳孔外为数不多不曾恐惧的,他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强迫压下去了自己内心的恐惧,为了调节情绪,他甚至嘴角还挂着令人想要亲近的笑容。

短暂的沉默,卢平抬起了自己的头,“在先生面前不敢自称大人,如果灵昃先生不介意的话,称呼我‘莫若’即可。”

“莫?”灵昃小小惊讶了一下,“敢问莫大先生是公子何人?”

“正是曾祖的别号。”白衣公子眼神中闪过一丝哀思。

两人并肩踏上木桥。灵昃环顾四周,水面清澈,除去飘落在上面的落叶,一眼可以看到水底的游鱼与泥沙,突然道:“听闻莫大先生当年曾在本溪抚琴与友人奏过一曲‘天水和鸣’,不知道莫若公子是否知道?”

莫若点了点头,“自然知道,虽然那时我还尚未出生,可后来不止听父亲一次讲过,传说那首曲子曾引来百鸟,落在这座桥两边的扶手之上。那一日并无风,可泉水就跟通了人性一样,叮咚作响,如此奇观,一时被传为佳话。”

“可莫若公子可知后来发生了什么?”灵昃紧接着把视线逼了过去。

他轻轻地一笑,“自然知道,那日正是曾祖的辞官送行宴,一向与我莫氏为敌,不,主要是与我曾祖政见不合的陆同叔单人赴宴,两个在庙堂之上敌对了大半辈子的人也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感觉,随性谱了一首曲子。”

灵昃接过话茬,“可不曾想那是莫大先生卸任季国丞相的第一日,也是最后一日。莫大先生在宴会的最后得到了问罪的诏令,以擅权干政、大不敬等等足以诛九族的大罪而押回青悦城,于闹市斩首示众。”

“灵昃先生竟然对于这样久远的事情都记得如此清楚,实在令在下佩服。”听到灵昃提起那不堪的往事,莫若的语气没有任何动容。

灵昃那锐利的眼神轻轻一扫,强迫莫若与他对视,“后来还是御史大夫陆同叔在纷至沓来全是上书罗列莫大先生罪状中为其辩解,不惜抬棺上朝,以死谏君,才抹去了其中最严重的通敌叛国之罪,把诛九族变为抄家流放,永不允许入青悦城。”

他这样说着,停下了脚步,眼中金光更盛,看起来是想从这位风轻云淡的年轻人的脸上逼出些什么来。

罕见的,莫若脸上的从容被凝重替代,这位一直嘴角噙着笑意的公子终于收起了那副面孔,沉声道:“灵昃先生说得一点都没错。那次事件之后,莫氏一族被剥夺所有荣耀,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被赶出青悦城,回到故里。祖父那些政敌不肯放过我们,在祖父去世以后,霸占我们曾经的祖产,甚至赶尽杀绝。短短的几十年,莫氏一族销声匿迹,似乎从来没有在庙堂之上活跃过。”

“那不知莫若公子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莫大先生为季国呕心沥血,旰衣宵食,却落得这样一个凄惨的下场?”灵昃一再逼近,两人在板桥上停下,近在咫尺。

莫若自嘲地笑了一声,“无非就是国主一时受到小人蒙蔽,嫉妒曾祖在朝中的权势地位罢了。”

“非也非也,”灵昃摇头,“莫大先生贤名天下无人不知,就连我这样的荒野村夫都听说季国有这样一位杰出的丞相。莫大先生执政以来,季国国力蒸蒸日上,多次被皇室赞扬,甚至因其进献皇室的‘兵马革新’让国主的爵位从侯爵擢升为公爵,这样的国之栋梁,怎会因为流言诽谤而遭此大难呢?”

“那不知灵昃先生有何高见?”

看着莫若与自己对视,甚至反客为主,灵昃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声,嘴上仍然厉声道:“无非就是功高震主四字,卢子令哪有姜天昌那种愿把社稷与麾下共享的气魄?是他提防莫大先生将来生出不臣之心罢了,要知道世人只知季国有一位莫浩依,而不知卢子令。而且他膝下的几个儿子平庸,一旦莫若公子祖父接任丞相一职,这季国到底是谁的季国?”

缓了一口气,灵昃才继续说道:“所以他必须在莫氏彻底扎根之前,除掉这个未来的心腹大患!”

最后一句声如怒雷,铿锵有力,溪水被炸开升腾数丈的水柱。灵昃一脸正色,看起来满腔怒火,像是为莫大先生而不平。

水汽浸湿了莫若头上的束发,肩膀也溻湿一片,白衣公子偏着头,怔怔地看了灵昃一眼,那股怒雷竟然被他的沉默这样轻描淡写的化解了。他一笑,“看来灵昃先生是与我曾祖有旧了。”

他低低地拜了下去。

“我知道灵昃先生怒气何在。无非就是如今我更名换姓,甚至不敢姓莫,而改姓卢。”他淡淡地说,“卢,正是季国清月公的姓氏。岁月更替,莫氏渐渐在季国成为了一个禁忌的姓氏,我幼年的时候,父亲早亡,唯有母亲一人含辛茹苦的把我抚养成人,后来幸得当今国主赏识,让我这等戴罪之身可以重新为国效力,哪里又敢有什么怨言呢?”

灵昃失望地摇了摇头,“想不到莫大先生那样一头雄狮,竟然能生出这样任人宰割绵羊般的后代,真是可悲。”

“我相信灵昃先生远道而来,不是为了挑拨在下与国主之间关系的吧?”莫若并不在意,轻轻笑起来。

灵昃白眉微微一挑,冷冷地对他说:“我这次前来,无非就是求见清月公,事关季国安危存亡之大事。即使不用公子引荐,我也可面见卢公。特意给公子拜上名剌,无非就是想看一下故人之后。”

“真的只是看一看么?”

面对莫若的笑意,灵昃瘦削的躯体周围立刻爆发出了一股极其恐怖的威势,乳白色的气浪如同火焰爆炸瞬间蔓延开来,力道不重,尽数落到了与他对视的莫若身上。

“是我唐突了,请灵昃先生见谅。”莫若撤去嘴角虚伪的笑容,他脸上闷红一片,嘴里含糊不清,像是喉咙里涌上来一股鲜血被他硬咽下去了。

他靠近灵昃,上前附耳,轻轻地说了一句:“谷神不死(注1)。”

“是谓玄牝。”灵昃立刻接上了下半句。

这下灵昃终于正眼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像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位无相灵字部尊阶叱咤风云的老人突然大笑三声:“有趣!”

那股令人胆寒的压迫气势被收回,莫若的脸色好了一些,这才继续开口:“灵昃先生给我的那张名剌中,不仅有这句隐语,甚至送来祖父生前的遗物,加上刚才的试探,无非就是确认我到底是否知晓无相的内情,是否和曾祖一样全心全意为无相效力。”

莫若重新迈开了脚步,这座木桥狭长而又曲折,可以把方圆之内数里的风景囊括眼中。他如若闲庭散步的领先半个身位,好似真的是带领远道的贵客欣赏附近美景。

灵昃紧跟上了他的脚步。

“其实莫若公子同意见我这样一个荒野村夫,我心里就猜得七七八八了。”灵昃轻声说,“只不过事关紧急,必须要万无一失才能信任莫若公子。毕竟几十年前发生的惨案,教训实在太惨重了些。”

“是的,其实我也一直好奇,无相究竟是遭遇了什么样的危机,才会弃曾祖于不顾。”莫若的眼神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是的,季国乃至整个月州都鼎鼎有名的莫浩依正是在无相的帮助下,从一个不起眼的客卿慢慢爬到诸侯国上卿这个位置的。他的仕途可以说是顺风顺水,这和他自身的能力与魅力有关,自然也离不开无相的帮助。不然有能力的布衣何其之多,怎地偏偏他能从与他竞争的一大帮子贵族子弟中脱颖而出身居高位?或许,无相当初如果没有遭遇那场变故,说不定莫浩依真的可以让莫氏一族在季国落地生根,甚至取而代之。

灵昃停了下脚步,默然良久,吐了一口气,“很抱歉,关于这个消息,我并不能对你说。这件事即使在内部也知之甚少,可以透露的唯有一点,当初的无相遭到了覆灭之灾,我们必须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藏着才能生存下去。只不过,现在那个问题被彻底解决了,可无相依旧元气大伤。”

莫若没有说话,他低着头,灵昃无法看出自己的回答是否让对方满意。

“莫若公子既然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也知道莫大先生当年是因为身份被揭露,才引来卢子令痛下杀手。”灵昃突然一顿,“那是否想过,为什么当今清月公卢安颜要让你这个罪人之后担任公子伴读、季国上卿呢?”

他笑着说,“恐怕以莫公子的智慧,已经想明白了这一点。”

停了约有半柱香的时间,莫若重新抬起头,嘴角挂着笑,又变成了那个宠辱不惊的贵公子。他比了一个手势,“请。”

两人并肩迈开腿上了一大步。

那是一处台阶,登上之后桥面扩宽了一倍有余,足以让一架三骑马车平坦行驶。这座曲折的木桥在这里有一个阶梯,下方如桌椅粗细的承柱也换成了是成年男子腿粗般大小,更前方则是数十根交叉纵横,把一个大大的木阁托在平面之上。不同于板桥下方的小溪流,这里完全就是一处池塘,王莲的叶子如同船篷,看着它心里就觉得无比凉爽畅快。

灵昃的视力极佳,自然能透过窗子外的薄纱,看到那间古朴绚丽水阁之中,有一位身着黑色长衣、头配玉带的中年男子。

注1:“谷神不死,是谓玄牝”这一句是无相的暗语,也是他们组织信奉终极的信条之一,谷神,即使在无相中代指的混沌之初,是原一之神,也是他们认为这世间最无上的存在。加入无相,首先就要抛弃各自的种族身份与信仰,他们追求的就是混沌与原一。无相成员的后代,想要加入组织,必须了解这一终极信条。

第二十一章 乱世四人(二)



身着黑色华服的中年男子静静地端坐在窗边,左手边的桌子上摆放着绣着蟠龙的茶具,不知名的茶水中冒着热气,屋子内的熏香和茶香都被这股热气湿润了,弥漫着懒洋洋的味道。

他向窗外瞥了一眼,目光正好与驻足不前的灵昃相对,两个人遥遥对视了一眼,目光都是威严而又凛然的。谁都没有先开口,是莫若向前半个身位,遥遥一拜:“臣卢平拜见国主。”

季国国主、清月公卢安并没有理会最得他喜爱的臣子,而是对着后方爽朗一笑:“先生一别数十载,在您的身上我可一点看不到岁月的流逝啊!”

他先是低低的叹了一句,然后才随意对卢平一摆手,语气中带着不明不白的味道:“爱卿请起,怎么不早告诉我是灵昃先生来访,在这等简陋的地方相见,是对先生屈驾的侮辱。”

“臣惶恐,是臣的过错!”卢平当即一惊,双膝一沉,屈身礼当即就要变为跪拜礼。

谁知还是灵昃轻轻一伸手止住了他,透明的金色支撑在莫若的膝盖处,无论他怎样用力也不能跪下去,他轻笑道:“还请卢公莫怪,是我要求卢大人保密的,我怕公布身份,以我这样的荒野村夫想要求见一位诸侯国的主人,会让人笑掉大牙。”

卢安轻轻一笑,制止了这个话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灵昃先生进来说话。”

灵昃点点头,并不拘束,大步流星般跨进这座水上的木阁,稍稍整理了一下月白色的短衣,直接坦然坐在卢安对面的梨木椅子上,与他对视。而后方的莫若则进来之后对两人分别一拜,站在了国主背后。

“灵昃先生还记得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么?”卢安掀开了桌旁的茶盏。

灵昃轻轻咳一声,“二十一年,那时候卢公还是束发之年,我们就是在青悦城见的面。”

听到二十一年这个时间,莫若心里微微一动。即使那时他还在襁褓之中,可对于后来发生的事情还是很了解的——二十一年前上一任清月公、卢安的父亲突然去世,家国重任一下子落在只有十五岁的少年身上。

“是的,二十一年,都已经过去这么久的时间了,可那一日发生的事情我还是历历在目呢。”卢安轻轻一笑,语气是说不出来的古怪,“那一日我父亲被贼子杀死,我的几位哥哥也都葬身在那场动乱中,那时灵昃先生如同天神下凡从青悦城外一路杀入,那些叛军在先生的神通面前如同土鸡瓦狗一样,很快声势浩大的叛乱就被先生一人平定。”

莫若心里一惊,这些隐秘的事情他从未听过。

卢安一顿,语气里满是揶揄,看着灵昃继续道:“后来叔叔告诉我季国就由我来继承了,你说我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怎么就接任清月公的爵位了呢?当时国内风雨飘摇,所有大臣都不信任我,一时间季国的大权全部落到了叔叔手里。我以国师一职请求灵昃先生留下来辅佐我,可纵使我屈膝跪下,先生仍然没有多看我一眼。”

“我看卢公可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总不能因为当初我因为有要事在身没有理睬,而一直记恨到今天吧?”灵昃坦然一笑。

卢安仰头哈哈大笑,莫若只感觉奇怪,在他的印象中国主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脸上很少出现激动的神色,怎地今天和灵昃见面如此反常?

笑声停歇,卢安的声音骤然变冷:“要事?我当初以为灵昃先生是见我没有权利,许诺的国师之位不过是过眼云烟,是不作数的东西才拒绝了我。后来我才知道,灵昃先生一直是我叔叔那边的人,那场叛乱就是我叔叔发动的,为的就是要把季国大权囊括在手中。留下我,只不过是因为我是父亲最没用的儿子罢了。”

卢安说到最后带着森然的杀气,他一瞬间高高在上起来,和刚见到灵昃的恭谨判若两人,这才像是平常的他,一个割据一方的枭雄。

“国主,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莫若赶紧出来缓和气氛,他生怕下一瞬双方其中就会有一人暴起,“灵昃先生,他……”

“哪里有什么误会?那场叛乱中忠于父亲的臣子全部被杀,我只好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的活下去。后来我年长了一些,手里有些势力,不止一次去暗杀卢森,结果都是铩羽而归。那些我认为万无一失的暗杀,就是被灵昃先生挡下来的。”卢安饮下一口茶,仍是满脸杀意。

卢森,正是当今清月公卢安的亲叔叔,他执掌季国大权十余年,权倾朝野,位极人臣,他的权势与真正的清月公相比没有逊色,甚至还要过之。

“卢公说的没错,当初我的确是支持您的叔叔,并且挡下了您针对他的所有暗杀,我甚至提议过,要把您也杀死,免得将来养虎为患。”灵昃坦然地说,他神情淡然,似乎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卢安攥紧了手中茶盏,眉间浮现怒色,冷冷地说:“所以我不认为灵昃先生还有出现在这里的必要,是打算引颈就戮么?!”

“非也非也,我此次前来正是救季国于水火之中。”灵昃摇头。

卢安强行按捺住了心中的怒气,“愿闻其详。”

“无论当初发生了什么,可我现在看到的是卢公接任清月公的封号和权利好好地坐在我的对面,而不是成为冢间枯骨。”灵昃看了一眼对面,“假如当初没有那场叛乱,恐怕卢公坐不到今天这个位置。”

“照这么说我还要感谢灵昃先生了?”卢安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桌上的茶盏被巨大的力道掀翻,面对一位执掌数万大军的诸侯的怒火,灵昃依旧无比淡定:“北原人族有一句老话,叫‘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我很认同,因为不经历磨难,人是不会成长的。”

卢安这才缓过神来,对面坐着的可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一个可以呼风唤雨的灵族人,虽然他有几千甲士埋伏在附近,可不用等那些人靠近,灵昃就可以把他撕成碎片。

见卢安没有回答,反而平复了心绪,灵昃继续道:“当年我们支持您的叔叔,是因为我们需要他的帮助,同样的,他也需要我们的帮助。可卢公想过没有,为什么后来您夺回了自己的权利?”

卢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

“没错,”灵昃点点头,“就是因为卢森拒绝了我们继续的合作,他总览大权后失去了进取之心,沉溺于美色与权利,完全忘记了他当初的雄心壮志。他不再是我们的伙伴,我们只好离开了他。”

“原来如此,我说最后完全是自杀式的搏命,竟然成功了。”他幽幽地说。

“现在季国的情况并不算乐观,您励精图治,可卢森当年执政的后期已经破坏了季国的根基,如今看起来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地步,可背后蕴含的危机足以让大厦倾颓。别的不说,就是与灵月王齐铭发生的摩擦,就已经越来越重了吧?”

卢安心里一惊,可表面还是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轻轻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向身后的莫若招了招手,“爱卿今天是怎么了,灵昃先生说了这么久,难免口渴,怎么不奉茶呢?”

莫若鞠了一躬,走向木阁中陈设茶具的那一角。

等到莫若把沏好的茶水端上来。灵昃小小地抿了一口后,他盯着卢安的眼睛:“卢公大可不必这样看着我,如今我是带着诚意而来,避而不谈,可不是最好的选择。”

卢安叹了一口气:“先生说得对,齐铭欺人太甚,数次兴兵入侵国界,甚至还夺走了我边境的三座城池。后来虽然成功夺回了三城,但消耗太大,朝中已经有多位老臣上书要求与齐铭和谈。可齐铭的要求是在过分。”

灵昃调整了一下坐姿,一改先前的正襟危坐,现在有些散漫起来,“不仅如此,据我所知,季国现在国库空虚,已经快要到了兵饷都发不起的地步,已有好几处发生了哗变,甚至暗中已经有人举起大旗反对您了。”

“都是些宵小之徒!”卢安变得愤怒起来,“那些人不过是沉溺在自己的千秋大梦不愿醒来!季国所有的运作都没有问题,只是暂时周转不开而已!”

“可卢公有没有想过,既然季国的运作没有问题,可为什么国库里没有金印了呢?”灵昃反问了一句。

卢安一时语塞,眼神有些飘忽,“这……这……”

灵昃身子稍稍前倾,像一只待捕食的猎豹,开始咄咄逼人起来,“就说明卢公还是没有完全掌控季国,在您看不到的地方,有一些人用您不知道的方法在反对您而已。”

卢安气急,虽然不想承认,可眼下看来的确如此。他看着悠哉端坐饮茶的灵昃,心里怒气就不打一处来,沉声道:“说了这么久,灵昃先生此次前来不是为了告诉我季国危在旦夕了吧?”

“当然不是,先前我就说了,正是拯救季国于水火之中,只不过那时候卢公气在头上,没有相信我说的话。”

卢安在心里思索了片刻,换上了如沐春风的笑容,哈哈大笑:“刚才是我冒犯先生了,现在还请先生教我。”他说着低下了头,身后的莫若长揖及地。

灵昃伸出了两个手指,“无非就是内忧和外患,攘外必须安内,首先要解决国库空虚的问题。季国没有钱么?并不是,拿最主要的田赋、盐课、杂赋、关税来说,这些钱财既然有账目,而且每一分每一毫都有去处,这其中就有问题了。到底是谁中饱私囊?是谁偷天换日?这要查。”

“灵昃先生有所不知,管理钱粮的那些大人们自成一派,大多是老臣,其中的关节错综复杂,互相庇佑,我们派人查过,并没有很好的进展。”

灵昃轻轻一笑,“那他们总有政敌吧?朝中不可能上下一心,铁板一块,如果让两个敌对的党派互相交换职务,想必他们会疯了一样抓对方的痛脚。”

这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莫若眼睛一亮,当即就觉得是一个最好不过的主意。

喜悦并没有冲昏他的头脑,过了半晌,他就忧心忡忡地问:“可一旦真的查了什么出来,两败俱伤,为了朝廷的安危,不可能把这些大人全部免职。而一旦从轻发落,就是治标不治本。”

“这大可不必担心,北原最不缺的就是可用的人才,这件事我们可以徐徐而来,我相信卢公手里,自然有一批品秩不高但忠心耿耿的大臣名单吧?”灵昃轻轻一笑,“这个时候不提拔他们,更待何时呢?还有,如果卢公真要下决心一整朝政,不乏大胆一点,可以不从那些大世家的子弟中挑选人才,可以扶持一些小的世家,就跟当年分封天下以国推国一样,权利分化,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卢安幽幽地叹道:“这样触动那些贵族的利益,如果不慎,那就是灭国的风险啊!”

“北原人族认为火中取栗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可在南境灵族并不是这样认为的。”灵昃淡淡地说,“天下哪有想要得到的、改变的而没有一丁点的风险?伸手就摘到的果子并不好吃,做事也是如此,在风险中寻求最大的利益,这就是我们的道路。”

最后灵昃笑着补充了一句:“我相信卢大人完全有能力做好这一件事。”

“灵昃先生的话说服了我,敢问外患如何解除?”卢安又问。

灵昃指了指自己,“我。”

“先生是同意了我二十一年前那个请求,要屈尊来季国当国师了?”卢安欣喜若狂。

灵昃摇头,他的举动无疑给卢安头上浇了一盆冷水,“不,‘我’只是一个代指,谁都可以是我,我也可以是任何一个人。我说的‘我’并不是灵昃这个名字代表的符号,而是与我志同道合的同伴。当然,我也是我。”他从容地一笑。

“如果卢公不信任我的话,请跟我来。”他缓步走出水上木阁。

灵昃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莫若在心里疑惑了一下,可身前的卢安已经霍然起身,带着满脸的不相信,大步跟着灵昃走了出去。

第二十二章 乱世四人(三)



不同于屋内沉重的气氛和令人昏昏欲睡的熏香,三人前后出了木阁的时候刮起了一阵微风,晴朗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大雨似乎随时会突破铁灰色的云层倾盆而至。灵昃从月白色短衣中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风吹得他衣袖乱舞,白发与长眉在空中纷飞,他高举双手过头顶,瞳孔中猛然亮起了太阳板璀璨的金色。

“风来!”他仰首面向天空,听不懂的灵族咒文被阵风席卷到四面八方。

乌云中闪过一道紫色的电弧,横贯天穹,像是要把天空和大地一同劈开。灵昃颂念的咒文和雷声融在一起,每一个音节都像重雷直接敲在心头,要不是被莫若搀扶,没见过这种天地威势的卢安早已瘫坐在地。

狂风真的在他号令之下出现!风如刀割,吹得莫若与卢安睁不开眼睛,木桥下的溪水也被席卷而起,逼得两人不得不以袖遮面。那风中不知道是否带着鬼神的意志,席卷如同怒吼与哀嚎,这附近根本没有砂石,可即使卢安遮着面孔,也感到细小的石子打在脸上的痛感。

“雷鸣!”

“电闪!”

“雨落!”

“夜降!”

灵昃一连吐出八个字。

他说雷鸣的时候,天地震响,脚下所处的木阁都在震动,池中的游鱼半翻白肚,已然被震死在了水面上。季国不是没有遭受过暴雨的袭击,可卢安从来没有感觉远在天边的雷霆距他如此之近,他的手都在颤抖,生怕下一瞬被震到七窍流血。

雷鸣结束的瞬间,他还没有喘过一口气,一道巨大、金色的光芒笼罩整个天际,电光撕裂了天空,他当即闭上了眼,可还是有巨大白色的余晖在脑海里久久不肯离去。那是从未有过的耀眼,就像站在了太阳的旁边!

倾盆大雨片刻而至,一瞬间打湿了卢安全部的衣衫,他从未感觉这样狼狈,这样恐惧。这根本不是雨点,而是水柱,是天空被闪电撕裂了口子,雨水直接流淌下来,滴在他身上。那每一滴雨水中都蕴含着愤怒的意志,令人胆寒,噼里啪啦的,他险些被雨水的力道拍在桥面上。

灵昃的身影依旧在那里矗立,他仰面张开双臂,没有任何动作,好像等待什么人拥抱似的。

电闪雷鸣、狂风暴雨,这两种最平常不过的景象在卢安眼里是那么的可怖,他甚至以后不敢独自一人面对雷雨天。他感觉作为一国之主,天下除了几位诸侯以外没有别的什么是不能征服的,现在他感觉自己错了,自然的力量,永远不可能被人类征服!

“够了,灵昃先生!够了!我见识到您的力量了!”卢安声嘶力竭的大喊,他在颤抖,他感觉这个木阁马上要塌了,他甚至不敢睁开眼,怕睁眼看到世界正在崩溃。

没有人回应他。渐渐的,风雨小了,电闪雷鸣也不是那般震人心魄,卢安眼皮一动,缓缓地睁开了眼。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瞎了,明明风雨过后应该是一个艳阳天气,怎么四处黑漆漆的,他什么也看不见。

灵昃突然转过身来,一双金色的眼睛对着卢安,在黑暗中有了一丝光亮,他的声音有些疲惫:“卢公不要怕,现在不过是黑夜罢了。”

原来在卢安说出那句话以后,灵昃张开的双臂收回,嘴里停止了咒文的颂念,风雨雷电来得快去得也快,立刻有一束阳光突破乌云打了进来,紧接着铁灰色的乌云成片地坍塌,变白、变薄到最后的消失只持续了一个呼吸的瞬间。可天象的异变并没有就此停下,一个恍惚,昼夜交替。

卢安好奇地打量四周,才发现并不是没有光亮,而是他的双眼没有从过强的闪电中恢复,一时间察觉不到微弱的光。他抬起头,是浩瀚而又美丽的夜空,星河贯穿整个神州天穹,明亮的如同一条蜿蜒的带子。星河的最中央是完美无缺的圆月,它散发的月华,给整片天空披上了柔和的乳白色光晕。

夜风习习,丝丝凉意如柳絮打在他的身上,现在他浑身上下还是被雨水打湿的样子,被风这样一吹,由心底打了一个冷颤,“这是幻境,幻境对吧?”

“卢公请向后看。”灵昃指着手。

木阁后方的池塘中的王莲开花了。那是只有在傍晚才会开的花,刚刚淋过雨的缘故,花蕾上的水珠自然而落,白色的花瓣中唯有底端是小半是粉红,美得像是娇羞少女脸上的腮红。风吹过,莲叶舞动,花蕾附和,人见犹怜。

灵昃慢慢走了过去,躬腰轻轻一摘,旋即转身放在卢安手里。

他摘完了,一挥袖袍,夜色开始褪去,天穹上的黑幕一瞬间恢复为了蔚蓝,群星隐匿,圆月不见,转换之处令人恍惚。灵昃笑着对着卢安,背后是满池枯败的、凋谢的花瓣。

如果不是手里的白花可以挤出水来,卢安摸着自己湿透的衣衫,绝对会以为自己在做梦。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这个世界有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了,从几十年前他见到灵昃那一刻起就是开始,他本以为那就是终点,可不曾想,那只是普普通通的开端。

“你……你们……你们不是人!”卢安的情绪有些崩溃,“你们是神!是魔鬼!为什么?你们这样的人要找上季国?你们要得到什么?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你们得不到的呢?”

莫若不难理解国主为何如此失态。这里他很熟悉,正是国主的别苑,他在盛夏乘凉避暑的好去处,他们在这里呆了很久的时间,正是因为熟悉,所以才恐惧。刚刚那一切绝对不是什么幻境,而是真的一种莫名的伟力,灵昃可以呼风唤雨甚至让昼夜交替,否则只在夜间盛开的王莲绝对不会绽放。他在心里问,难道这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做到这一点?莫非灵族真的生来就是上天的宠儿?

“我们不是神,也不是魔鬼。我以前自然为是月神的使者,奉神谕行走于世间。”灵昃过去握住了恐惧的卢安,那双枯燥的手掌传来的热度给了他平复心情的力量,他用认真的口吻说:“我们现在有更伟大的事情要做,而卢公您,就是可以跟我们一起的人。”

他忽然张开双臂,仰天大笑:“加入我们吧,卢公!您可以得到整个北原,可以让卢氏像八百多年前的姜氏一样,子子孙孙统治这片土地!”

卢安下意识地后退,他抽手,可灵昃那双枯槁而又炽热的双手并没有给他机会,就像钳住了一般死死攥着。他有些崩溃,失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有这样的力量,还要找上我?凭你们自己,就可以做到这世界上大多数的事情!”

“不,我离开南境已经数十年,在这期间我认为你们北原有一句古话说得很好——人力有穷尽时。”灵昃笑着说,“我们的志愿很宏大,穷尽一生也未必可以完成,即使蝼蚁再小,聚集到一定程度也可以咬死大象,这个道理,我相信卢公是知道的。”

莫若轻轻地抚摸卢安的后背,是安抚,也是示意国主不要露怯,清月公轻轻咳了一下,镇定心神,说道:“那灵昃先生需要什么,换而言之,季国需要支付什么样的代价,才能换取到先生的帮助呢?”

灵昃满意地点头,嘴角含着笑:“卢公果然是爽快人,知道想要获得必须付出回报。卢公想要得到的我们的帮助很简单,只需出兵即可。”

“出兵?先生要我攻打谁?”卢安问。

“齐铭。”灵昃回答的只有两个字。

卢安瞪大了眼睛,同时提高了音量:“齐铭?先生是要我出兵攻打灵月王?”他感到自己的情绪有些过激,稍稍一顿,平复了心情:“齐铭麾下可以调动的军队就有十万之多,已经是我国一倍有余,攻打他,无异于自取灭亡。”

“敢问如果齐铭可以调动的军队数量与季国相仿,那么胜负又如何呢?”灵昃不答反问。

清月公迟疑了片刻,用余光扫了身侧的莫若一眼,叹了一口气,“不满先生,如果粮饷充足,国内上下一心没有任何阻力,我能保证的只有不占下风罢了。齐铭手下的名将苏仪与张秦,真乃绝世。”

“不错。恕我直言,苏仪与张秦两位名将分别戍卫腾云与架雾两座边防大营,他们两位的能力在整个北原都是屈指可数的。”灵昃道,“除却北月关的军队,齐铭并不比月州剩余的三位诸侯要多多少,三位诸侯也不是没有想过联手撕裂这只盘踞在月州中央的猛虎。”

灵昃看向卢安,“可为什么后来失败了呢?首先是三位诸侯暗怀鬼胎,心不齐。其次就是那两位将军领兵能力太强悍,诸国中根本没有能够抗衡的对手。”

卢安的声音罕见的透出了沮丧,他低下头,“是的,灵昃先生所言极是。”

“不过,”灵昃话锋一转,“如果这两条老虎已经显现了颓势,那两边的恶狼是不是可以一拥而上,分食而之呢?”

他说话的时候双目炯炯有神,亮起了金色的光芒。灵昃这一番话震得卢安虎躯一动,他被打动了,可抬起头对上那摄人的目光时,又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怎么样能让那两人显露颓势?”

“很简单。他们两人的兵权、爵位、威望都是一样,两人为了不引起齐铭的猜忌,私底下没有任何联系,甚至表现的势同水火。如果突然有一人爵位遭到晋升,另一人被贬或者传出他们二人要共同造反的消息,他们二人势必要回去辩解。同时支持他们的大臣都以为是对方搞的鬼,必然互相攻讦。如此一来,朝政必乱,边疆无人防守。”

卢安猛然追问:“那我们就可以一举攻下齐铭的领地了?”

“不,这只能一时卸下两人的兵权。”灵昃一口回绝,“外敌入侵,国内无可用之人,他们两人必将重新领兵,以齐国现在的国力,击退外敌不过是时间问题。”

“那先生此策何意?”

“拖延!暂时卸下他们两人的兵权,你们不能长驱直入,可也不会遭到太大的压力。我只需要卢公派人到月溪镇,帮我找几个人。”

卢安的声音充满疑惑,“找几个人?那几个人就可以帮我们打败齐国么?”

“那几个人对眼下打败齐国没有太大的作用,可却是我们计划必不可少的一环。”灵昃伸手制止住了欲言又止的卢安,“最近月轮山有五叶草现世的消息想必卢公已经听说,这几日他们会在月溪镇举办一个寻山大会,我只需要卢公派遣一支队伍,把那些人掳掠回来即可。”

“五叶草?灵昃先生是想要五叶草?”

“没错!”灵昃的声音昂然有力,说话的时候胸腔都在振鸣,“五叶草是我们必须的东西,可凭我们自己是没有把握的,必须要那些熟知月轮山的人。得到五叶草之后,季国无论是需要金印还是像我这样的人,无相会慷慨解囊,全力相助!”

他最后眯起了眼睛,卢安对上了他的眼神,这一刻他没有避开,而是看到了美妙的一幕——齐国国都被迫,季国大军压境,他穿着兽面连环金甲,城墙上挂着齐铭的头颅。这位诸侯王满脸血污,至死也没有合上眼。

卢安思忖极久,凝神问道:“灵昃先生真有这样的把握?”

“十成!拿到五叶草后,不出五年,卢公必可纵马横穿齐国国都!”

双方拥抱在一起,莫若转身从屋中取出美酒,用两个精致的瓷杯呈着。酒水只浅浅覆盖了杯底,双方咬破手指挤出一滴血液,互相交换酒盏,一口仰头饮下。这是神州三陆古老而共同的习俗,这代表立下誓言、签订盟约。

“灵昃先生不如在这里逗留几日,让卢卿好好地在这里陪您呆上几天。”清月公恢复了诸侯应有的雍容气质,“这里有绵绵薄礼,还请先生笑纳。”

“既然盟约已成,我还有要事,就不逗留了。”灵昃好意地谢绝卢安承诺的荣华富贵,毫不留念,转身离去。

看着月白色的短衣只身踏上板桥,卢安仍然愣在那里,直到手中那朵王莲的花瓣滴下一滴水淌进手心,清月公猛然惊醒,望着灵昃远去的背影问出了那个一直埋藏在心里的问题:“灵昃先生,你们不要金钱与权利,那你们追求的又是什么呢?”

那道身影一顿,过了片刻,他远远答道:“我们追求的并不在凡尘,此生所盼,只是终焉、虚无与归一。”

灵昃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如同有人在远方唱着空灵的歌,婉转绵长,同时带着不可侵犯的威严,如风如烈火,如雷亦似电。声音飘忽,高深莫测,谁也没有听懂。

第二十三章 乱世四人(四)



乱世十二年,十月十一。

“圣人征于天地之动,孰知其纪。循一阴一阳一之道而从其候;当天地盈缩因以为常;物有死生,因天地之形。故曰:未见形而战,虽众必败。”

李振飞抑扬顿挫的声音在书房内响起。

这是竹苑中一间雅致的书房,自从当初那位将军过世以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人踏足。可今日沉寂许久的屋中点燃了好闻的沉木熏香,薄薄的烟雾袅袅,提神的香气蔓延到了屋中的每一个角落。

苏墨白落座在书房正案的右边首桌上,他的左手边是今日旁听的吕正蒙,中间的过道中站着年迈的将军李振飞,他没有佩剑披甲,简单的穿了一件素色长衫,手里卷着一本兵书,目光炯炯有神,不断地左右巡视。

这是苏墨白的兵法授课,在东土时担任他老师的一直是鼎鼎大名的卫曲将军,出来游历,自然不能落下这门课业,闲赋在田的李老将军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只不过苏墨白一向对这门课业不太感兴趣,也没有什么超人的见解,此刻一身白色素锦的他正在走神,食指有节奏地敲着桌子,眼神却悄悄瞄向他的朋友。

吕正蒙笨拙地握着毛笔,在苏墨白看来,他的姿势与手法对不太对,能够把老将军所讲的兵法要点一字一句的腾在纸上已经极为勉强,还是在老将军放慢速度的情况下。要是在东土,恐怕卫曲将军早就已经考核背诵了。

“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莫过狐疑。善者见利不失,遇时不疑,失利后时,反受其殃。故智者从之而不释,巧者一决而不犹豫,是以疾雷不及掩耳,迅电不及瞑目,赴之若惊,用之若狂,当之者破,近之者亡,孰能御之?”

李振飞状做无意地往吕正蒙桌上看了一眼,看到他正在手忙脚乱的在纸上写些什么,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吕正蒙,你忙了那么长时间写什么呢?”他问。

少年听到李振飞严厉的声音,握住笔的右手一僵,浸了墨的笔毫力度没有控制好,最后一个字甩出了一大笔,涂污了大半的白纸。

“我……我在写字啊?”吕正蒙有些发蒙。

李振飞走上近前,提高了声音:“我当然知道你在写字!我问你写的是什么!”

“不正是将军您讲的兵法吗?”吕正蒙的声音小了下去,他抬头与李振飞对视了一眼,马上就移开了目光。

“兵法不是你写就能会的!我给你讲的是兵书上的内容,你要理解我的意思,在纸上做出你对这句话见解,并写出在实战中应该怎么应用!”李振飞看清了吕正蒙纸上写的字,更是勃然大怒,“怎么我讲了这么长时间?你就一直在抄兵书?!”

吕正蒙愣在了原地,他茫然地看着李振飞,不知道手里的笔到底该不该放下。在他以往的“求学”生涯中,都是在窗外旁听,然后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写在沙地上或者纸上。吕氏的藏书楼中并不是什么样的典籍都有,起码兵法他很少看到。

所以对于李振飞这位老将军的突然发怒,他是摸不清头脑的。

“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吗?”他怯生生地问。

他这幅有些柔弱的模样落在老将军眼里,让他更加怒火中烧。李振飞征战沙场,几十年的军旅生涯令他厌恶这种有违男子气概的表情,在他看来,男子汉顶天立地,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不应该有像伤心少女那般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厉声道:“《六韬》这本兵法哪一个上过学的人背不出来?为什么要做无用功誊写一遍?请殿下背诵下一句!”

苏墨白也不明白吕正蒙无聊写兵法做什么,但他听闻过老将军的火爆脾气,作为学生的他哪敢有半分怠慢?当即背诵烂熟于心的下一句:“夫将有所不言而守者,神也;有所不见而视者,明也。故知神明之道者,野无衡敌,对无立国。”

李振飞这才不紧不慢点了点头,望向吕正蒙:“你看,就连一向对兵法不上心的殿下都能背诵全篇,你既然还要用兵法报仇雪恨,怎能如此懈怠?着实令我失望!”

苏墨白很少看见老将军,更少见看他怒不可遏的样子,感觉有趣极了,一不小心没有收住声,轻轻地笑了出来。

李振飞听见苏墨白的偷笑向那边扫了一眼,带着巡视的味道,吓得苏墨白一下子机灵起来,用手捂住了嘴,低着头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左顾右盼,心虚的要死。

“殿下有如此闲情雅致,想必是对我讲的兵法有些独特的讲解,那么就请殿下把手中的宣纸呈上来,看看殿下今日学了什么新东西吧?”

李振飞一个箭步蹿到了苏墨白身边,少年只感觉头顶笼罩了一片乌云样的阴影,他这才发觉看起来瘦削的老将军其实很魁梧,身上的肌肉中依然蕴含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他没有反抗,任由老将军抽走了压在他胳膊下的宣纸。

等到老将军转身离去,稍稍低头扫视作答用的宣纸时,苏墨白才重新抬起头,调皮地一吐舌头,让隐藏在面纱中的容貌做了一个鬼脸,顽皮的表情转瞬即逝。然后才看向吕正蒙,可少年还在发呆,没有注意到他投向的目光。

“殿下这一句‘兵贵神速’,总结的还算不错。”李振飞猛地回头,神色看起来有些缓和,语气也放慢了。

就当苏墨白以为自己能遭到表扬的时候,只见老将军把脸一沉,下颚的胡须随着颤动的嘴唇乱抖,甚至把那张纸仍了回去:“可接下来写的是什么?这一句‘兵者,不详也’是怎么回事?难道殿下也认为不应该重视武备?为将者应当以保家护国为己任,为君者求国泰民安,可手中没有兵卒,如何保家护国甚至开疆拓土?兵者绝非不详也!”

李振飞的声音重如雷霆。

苏墨白连忙劝阻,“老将军息怒,这就是墨白的无心之言,算不得数,算不得数的!”他连连摆手,暗骂自己愚蠢,怎么把闲来无事的心中所想给写在纸上了?

李振飞冷哼一声,根本不用正眼瞧他们两个:“两个学生,一个上课走神,心不在焉,另一个简直就是离经叛道!教你们几天,我非得气死不可!作为惩罚,你们二人今日都不许用午膳,去屋外面壁一个时辰!”

“是。”苏墨白应了一声,率先坦然的接受惩罚,他以前上兵法课的时候可没少被卫曲将军处罚,早已经习惯了。

他站了起来,看见吕正蒙还愣在原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看见那双茫然的眼神,小声道:“还不走?以后老将军发怒了,小心他用军法处置你!”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书房,贴着墙角像个心虚的贼。而李振飞则一直背对他们,深深地吸着气让自己保持镇定,等到屋里没有了声音,他才回过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脸上坚硬的线条柔和下来,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骄阳似火。

苏墨白和吕正蒙两人穿过书房外长长的回廊,在空地处并肩乖乖站好。他们背后就是凉爽舒适的亭子,里面还放着新鲜的瓜果,在这个艳阳天坐在里面听穿林打叶声是一件再惬意不过的事情。只可惜两人正在受罚,火辣的阳光在他们的肌肤上跳跃。

李振飞不过一会儿就从书房夺门而出,看见两人乖乖站好,重重地哼了一口气,不做停留,转身就消失在院落的拐角中。

“完了,我从来没见过老将军那样生气,一定是去沈姨那里告状了!”苏墨白苦着一张脸。

吕正蒙还是沉默的状态,过了好一会儿,苏墨白才听见他轻轻的声音:“对……对不起,我连累你了。”

“额……”苏墨白张开了嘴巴,迟疑了一瞬,本来他是想要埋怨一番的,可看到吕正蒙那张满脸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心里忽地一软,改了语气:“没什么,说起来我也是你的帮凶,不然老将军可不会气成那个样子。”

吕正蒙没有回答,他脸色苍白,低下头呆呆地站着,眼神瞄向自己的脚面。

他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把所有事情都憋在自己心里的闷葫芦,苏墨白觉得好生无趣,思绪放空,神游起来。只不过没等他回忆太多开心的往事,就被微弱的声音打断了。

“苏兄真的觉得兵者不详么?”

说话的是吕正蒙,他依旧低着头,要不是附近只有苏墨白一个人,他定会以为吕正蒙自言自语。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叫苏兄太生分,你是我的朋友,叫我墨白或者苏墨白都成。”他叹了一口气,懒得再去纠结这个问题,抬起头看向远方:“其实我真的觉得是这样一个道理。”

吕正蒙疑惑地看着苏墨白,兵者不详或者强兵兴国这两个想法在他心里纠结起来,他本以为自己是对的,可他不明白学识和见识都远超他的苏墨白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苏墨白被吕正蒙炽热的视线盯得有些不自在,他看了吕正蒙一眼,“不理解我的话?那我把我的想法说一下,先说好,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你不许笑!”到最后他突然凶巴巴的。

吕正蒙连忙点头。

“我有许多位老师,都是天下名家,他们都或多或少的给我上过几堂课,当然其中不乏是看重了教导我那高额的酬金。”苏墨白娓娓道来,“其中有几位现在还教导我的功课,只不过令我印象最深的那一位,是一个老人。”

声音一停,吕正蒙心弦立刻紧绷起来,他的朋友很会调动情绪,现在他的脑海里甚至已经浮现了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当然,那个人的音容面貌是他的老师。

苏墨白突然压低了嗓子,故意模仿当初那位老先生的声音:“天下并不是谁的兵力多谁最厉害,你一昧的使用兵力征服,获胜之后沾沾自喜,可有一天你不再强大怎么办?且不说那些被征服地方的反抗之心,真到了那一日,不还是双方治下的百姓受苦?双方的士兵死在惨死沙场?”

“这位老先生说的没错。”吕正蒙感同身受,他想起了那些中北城的人们,不就是这样惨死在蛮族屠刀之下吗?

“每一次打仗都要死很多人啊……”苏墨白也想起了什么,幽幽地叹息。

吕正蒙眉头一皱,“可是……老先生固然说得对,但也不是全对。你自己要是有足够多的军队,足够强大,怎么会有人敢招惹你呢?”

“如今北原最强大的诸侯就是英王姜云烈,他虽然没有争夺天下之心,可其余那些稍逊一色的诸侯并不那样想,他们想夺得北原,就一定要铲除东土,一旦他们联手,就算东土兵强马壮,那一日也不得不开战。这不能与吞并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国相比。”苏墨白回道。

吕正蒙听出了别的味道,他的朋友苏墨白名义上是英王义子,可怎地感觉双方的关系怪怪的?这语气有些不对劲,但他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如果用军队保护了自己的国家,那就不能说兵者不详了吧?反而要庆幸自己有这样的军队。”

苏墨白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所以那位老先生只给我上了一天的课就被辞退了,沈姨他们也不认为要轻视军队,这让麾下的将领和士兵听到了会怎么想?这乱世,还是谁的拳头大,声音就大。”

“那你还为什么要写下‘兵者不详’这四个字?老将军看到了一定会生气的!”

苏墨白白了他一眼,:“我都跟你说是无心所写了!你才是让老将军生气的源头,现在还揶揄我!”他感觉自己的脸色有些发烫,声音也到最后也加重起来,他想这是阳光晒的,绝对不是恼羞成怒。

“其实……听老将军讲课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写下了那一句。”他的声音蓦然变低了:“我感觉无论是哪一方获胜,都要死很多人吧?我不想看到有人因为战争而去世了……”

他猛地反应过来,更显得手忙脚乱了,“抱歉,让你听到了我的牢骚,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可别记在心里啊!”

苏墨白望向吕正蒙的脸,发现少年脸上的柔弱与迷茫一扫而空,再也没有任何一丝负面的阴霾,取而代之的是笑容,“你说的很对,其实我也讨厌打仗,可被人打了,总不能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吧?”

吕正蒙突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温和的笑容中带着一丝阴冷,和平日的他大相径庭。

第二十四章 乱世四人(五)



哗哗的翻捡药材声从屋外传来,给午后平静的氛围中徒添了几分律动的节奏。午后无风,药材的味道和着阳光弥漫在空气中,这些向来苦涩的草药晾晒至干枯脱水后并没有刺鼻的味道,反而随着温暖的阳光给人一种暖意。穿着长袍的老人挽起袖子,双手同时抖动筛网,那些杂质纷纷被甩了出去。他偶尔停下,向远方眺望一眼,绿色的竹海碧波荡漾。

卫芜明所处的正是李振飞曾经居住的竹林外围小院,那件本来是堆放杂物的小屋经过几日的修缮,已经变成了还算舒适的住所,反正老人也不在乎这个,他随心而为,在他看来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也是极好的。

今日他心情不错,挑选从月轮山采摘而来的药材同时还哼着小曲,屋内的炉子被他用从角落找到的煤炭点燃,上面坐着铜锅,里面烹饪着香喷喷的羊肉。桌旁是在院圃里采摘的新鲜青菜,不远处还烫着一壶酒,正午他还没有用膳,打算筛选出药材后美美地喝上那么一顿,之后在床上一躺,小半天的时光就会这样被消磨过去。

“这样的日子还算不赖啊!”他在心里感叹着。

日头又向西稍稍偏移了几分,卫芜明把晾晒的药材重新收好,转身回了屋子,用清水洗过手之后,掀开了铜锅的盖子。热气与药香味扑面而来,沸腾的乳白色汤汁正在锅内翻滚,白白的山药吸满了丰盈的汁水,羊肉看起来也恰到好处,他忍不住用筷子夹了一口,放到嘴中,香嫩软烂。

他满意地一笑,打算把铜锅从炭火上取出,可双手刚一接触到边缘,脑海中恰到好处地响起一道声音:“羊肉一定要炖到脱骨才可以哦!”

他楞住了,丝毫不在意双手接触到滚热的铜锅,时间在此刻停止,一个埋藏在心底的音容面貌突然跳脱而出,那是个十四五岁青涩少女的,如一枝含苞待放的花朵。这个宠辱不变的老人陷入了回忆之中,不能自拔。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三十年?四十年?不,还要往前,那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卫芜明清楚的记得,那也是一个午后,当时衍朝卫氏已经从权贵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最艰难的时候,他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现在他已经忘了是什么原因来到了卫氏的分家,他只记得那日他闻到了羊肉的香味,饥肠辘辘的他来到源头,发现正是分家的小姑娘卫月正在用扇子扇火炖一锅香喷喷的羊肉煲。他站在门口没有脸面进去,可肚子不争气的叫声吸引了小姑娘的注意,强行把他拉了进去,他按捺不住腹中饥饿夹了一块,被小姑娘用手打掉,笑着对他说:“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候,我祖父告诉我,羊肉一定要炖到脱骨才可以哦!”

想着那一段青葱难忘的美好岁月,他忽然感觉眼角有些湿润。

是锅边滚烫的温度让他从回忆中惊醒,年迈的老人猛地缩回手,指尖处多处升起了密密麻麻的水泡,他哈了一口气,苦笑地摇摇头。

“那就再等一段时间吧。”老人对自己说。

他不去管自己手上的伤势,而是走向角落里,在那些没有收拾好的杂物中取出了一尊制式古朴长八尺六寸的黑木七弦瑶琴。卫芜明盘坐在榻上,就把瑶琴置于腿上,整理衣袖,低低一弹,声音淳和淡雅,仿佛百鸟轻飞。

那是一首不知名的曲子,途径院子打算回到自己屋中的李振飞停驻了脚步,他在窗外看了一眼,发现弹奏的正是老人卫芜明,他一改大大咧咧的模样,神情认真,并没有发现外面有人,骤然间变成了一个文人志士的模样。

老人一笑,拨动琴弦的双手更快几分,音韵一改最开始的欢快,变得悲怆哀伤起来,可那悠扬清亮的曲调是没有变的,绵远的声音让人由躁入静进而物我两忘。李振飞本来怒气未消,可听到这样的声音,恍然觉得自己身处旷野之中,阳光和煦。到了曲子变调的时候,风吹过山谷,乌云笼罩。

弹到兴起,声音高昂,李振飞感觉老人构造的那片天地下起了蒙蒙细雨,如牛毛的雨丝打在他自己的身上,并不大,可是很恼人,但也不知不觉平息了心中的怒火。

卫芜明四指扫过琴弦,发出了重重的一声,他猛然张开了嘴巴,放声高歌:

“功名蔽天地,仁义显人,

为天下谬,不义辱人!”

那一股悲天悯人的情绪毅然席卷开来,从鸟语花香的旷野一下转到金碧辉煌的宫殿,文武大臣的上书声层层叠响,君主坐高椅之上,臣子在满目悲怆。

“染于苍则苍能,染于黄则为黄,

丝染于异兮,色之从于异。

国随事而兴衰,世风俗而浮沉。

丝之于此,人复何如?

故染不可不慎也!”

琴声忽地停了,老人的放声长歌声震屋宇,万千悲情于此刻同时炸开,淹没了里里外外。李振飞第一次了解到卫芜明竟然还有这一面,这绝不是一个避世之人拥有的心气和才智,他从这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声音里看到了一个满腔热血的年轻人,他忧国忧民、感叹天地而又顾及自身,想必当初这曾经年轻的面孔上必然是满目的意气风发,会有不少女子对他无比的痴迷。

没有收声,他的手指已经不动,就这样琴声在最高昂的地方停止,意境幽远,是难得一见的好曲。

李振飞推门进来,望向神色复杂的老人,轻声道:“卫老见谅,我途径此处,听到如此动人的琴声,不由自主的听完了一曲。”他话锋一转,“我是个粗人,对音律知之甚少,可我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老人把瑶琴放回原处,脸上的悲怆神色尽数敛去,出神地盯着窗外,仿佛那里站着什么人似的。他用复杂的语气感叹道:“让将军见笑了,这是一首琴瑟和鸣,前半段是游子的忧国忧民,后一段是女声的高歌诉说亲爱,是几十年前流传的曲谱了,难登大雅之堂,是不入流的合奏。”

他放低了声音:“只不过,我这一辈恐怕都见不到当初合奏的人了。”

没有回答,窗外一片寂静,只有铜锅上汁水沸腾的咕噜咕噜响。



香味弥漫,卫芜明整理好心情,熄灭炭火,从炉火上取下了砂锅中的羊肉。他摆了两人的食具,叫住了转身离去的李振飞:“我看将军一脸愁色,还有怒气,想必是没有用过午膳,不如留下饮一杯薄薄的水酒吧。”

不知道是香味吸引还是找不到说话的人,李振飞迈开的脚步停下,他迟疑了半刻,应允一声,转身回到屋中。

两人对坐于桌前。

那羊肉经过文火的慢慢闷煮已经达到软烂,轻轻一夹已经是半脱骨的状态,卫芜明持箸把羊肉放到嘴里,甘甜的汁水在口腔中蔓延开,不用过多的咀嚼就吞入腹中。他眯着眼睛享受地饮下一杯酒,睁开眼时发现对面的李振飞一动未动。

“是将军不吃羊肉?”

“不是。”

“那是将军嫌弃酒水太薄?”

“也不是。”

“这就怪了,”卫芜明轻轻一笑,“有酒有肉,衣食无忧,那还有是什么将军放不下的呢?”他忽地脸色阴沉下去,“莫非是嫌弃卫某的厨艺,将军才迟迟不肯动口?”

李振飞苦笑一声,“卫老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从军数十年,基本都在沙场上度日,就算在自己的府邸中也是肉汁混着糙米饭就能果腹,哪里胆敢嫌弃别人的厨艺呢?实在是……实在是……唉!”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仰头饮下一杯水酒。

卫芜明将斟满酒的白色小瓷杯端在嘴边,却不饮,含着笑道:“既然将军有难言之隐,不如让我来猜一猜……唔,该不会是为了殿下的兵法授课问题吧?”

李振飞的手一僵,“卫老怎么知道?”

“我记得这两日将军忙前忙后地找了许多本兵书,今早还特意通读了一番,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哪里需要读这些?我所料不错的话,必然是为了殿下。”

犹豫了片刻,李振飞一口饮下水酒,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有些出入,但是不多矣。”

他说着又举起盛满酒的锡壶,手放在扶手处,打算给自己已经空了的小瓷杯中盛满酒。可没等酒水从壶口倒出,一只枯槁的手按住了锡壶盖子,微微用力,把它从半空中压了回去。李振飞不明所以的望着老人。

“原来是我自斟自饮,用小瓷杯和锡壶,如今将军来了,满腹愁闷,再用这个,就有些小家子气了。”卫芜明稍稍低头,手伸到桌子底下,取出了酒肆中盛酒的器皿,那不知是他从哪里得到的。

他拔掉酒塞,掀去下面的红色布绸,醇厚的香气四溢。

“这是我在屋子中找到的,不知道是谁当年藏下的,已经有好多年头了。”他说着在桌旁拿过两个吃饭的碗,满满地倒了两碗烈酒。

李振飞饮了一大口,只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碗底,他把玩着手中再普通不过的碗,打了一个酒嗝,神情认真,就像那是什么珍稀的古玩似的。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酒,白瓷杯中呈着的是水酒,温温和和的如同草原上的风;可这一碗烈酒着实够劲,香味醇厚浓郁,两种截然不同的酒混在一起,他罕见的生出了一股醉意。

“卫老认为,兵者真的不详吗?”

“这要看从哪个角度来说,我老师反对这世间一切的战火,他老人家讲究道法自然,我自然也是认同的。”卫芜明轻声说,“可如果是满朝文武、衮衮诸公的角度来说,没有足够的军队,这个国家到最后一定会灭亡。”

李振飞又斟了一碗酒,也不看老人,碗边的筷子一下未动,又是自顾自的一饮而尽。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你们各家的学说都有各自的思想,都是前贤或者圣人总结的,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李振飞抬头,“可我是个将军,这辈子只明白如何打仗,如何打胜仗。我也知道每一次打仗要死很多人,甚至我的儿子也死在了战场之上。可是……陛下需要我击退外敌,我不能任由衍朝的臣民受到外敌的掳掠,我需要保护国土。我做的,有错吗?”

他好像醉了,脸上红彤彤的,眼睛虽然对着卫芜明,可瞳孔中的目光已经不知道涣散到哪里去了。

卫芜明夹起一块肉,细细咀嚼:“将军保家卫国,哪里做错了?如此蛮巫入侵寒州,如果不是将军挺身而出,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是了,可殿下为什么还要说那样的话呢?”

“殿下?”卫芜明苦笑一声,“看来我猜的不错,将军听我一言,殿下现在年幼,还有些小孩子心性,说不定就是在哪里看到了这一句话,随口说说不作数的。我相信殿下也知道,要还北原一个朗朗乾坤,没有足够多的军队,是没有这个能力的。”

李振飞摇了摇头,“我当然知道殿下现在还小,我也不会往心里去,今天让我生气的,还是吕正蒙!”

“吕正蒙?”老人夹肉的手停在半空,满脸诧异,“这小子哪里惹得将军不高兴了?”

“今天他与殿下一同上课,我讲了一上午,殿下虽然贪玩,好歹还总结出了‘兵贵神速’四个字。那孩子写了一上午,我一看,他什么也没有总结,不过是把我上午讲述的《六韬·军势》给誊写了一遍。”将军又饮下一碗酒。

他看着卫芜明,语重心长地说:“我也不是逼他,少年心性,谁人都有,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比他顽皮多了。可他跟我又不一样,他想要向那些毁掉他生活的蛮族人复仇,可眼下,他除了好好学习兵法在未来领兵辅佐殿下,哪还有别的出路呢?卫老可知道,这件事能不能成,我说了是并不算的。”

“我只是气他,做事没有个做事的态度,要么有始有终心无旁骛,要么就干脆放弃,以他的能力,活下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他盯着碗中的酒,并不饮。

卫芜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轻轻一笑:“原来将军是气不过那孩子的这种态度,可老将军想过没有,吕正蒙今日不是不听将军的兵法,而是他连这本书都没有读过,没有人为他解释,何谈自己的见解呢?”

李振飞如遭雷击,“怎么会?吕氏就算落寞,怎么也能找出一位通读《六韬》这种兵书的先生啊!”

“将军把吕正蒙送到吕氏之后,可有了解过他怎么样吗?”

“不曾,我的老朋友去世之后我就没有问过了。”李振飞满怀内疚地叹了一口气,“以我的身份,要是频繁地过问那个孩子,总归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卫芜明伸出了手,“将军不必自责,保证吕正蒙的身份不被他们宗族的人知晓是要放在首位的。”他淡淡地说,“可就是如此,将军故意与吕正蒙撇清关系,加之您的老朋友去世,这个孩子在吕氏内遭人轻视,这些年过得很苦。这本书,他是真的没有读过,他甚至有些字还不认识……”

李振飞那双迷茫的眼睛瞬间清醒了,醉人的红色消失,他瞬间酒醒了一大半,自责与懊恼齐齐涌上心头,他如坐针毡:“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连续重复了两遍。

“这是个苦命的孩子,要不是师兄遇到了他,恐怕就……”卫芜明放下了碗筷,“不过将军也不必自责,如果不是遇见了你,恐怕他早就死去了。如今事情已经发生,我们只能尽量的找补,不用去想过去的事情了。”

没有回答,李振飞夺门而出,快如闪电。

第二十五章 乱世四人(六)



苏墨白悄悄地向后退了一步,可亭子屋檐投下的阴凉在烈日下只有寸许长的距离,他站在原地已经挪了好几个位置,怎么也躲不掉头顶毒辣的阳光。他懊恼地叹了一口气,感觉今天真是倒霉。

他和吕正蒙已经在烈日下站了小半个时辰,李振飞走后,沈简曾出来叫他用午膳,只不过听到事情的始末之后,这个向来对苏墨白不错的阿姨并没有“敕令”两人,反而认同了老将军的惩罚。

所以当苏墨白看到沈简远去的背影时,恨得牙都痒痒了。

“苏兄是身体不舒服?怎么一直晃来晃去的?”看见苏墨白一直偷偷摸摸地挪动地方,吕正蒙不解地问。

苏墨白已经懒得纠正对他称谓的问题了,就姑且当作他比吕正蒙年纪要大吧。现在他更关心的是,吕正蒙刚才脸上的狠毒与阴冷消失的无影无踪,那张清秀的面孔上只有疑惑与不解,重新回到了那个柔柔弱弱的、他熟悉的、认识的模样。

“这鬼天气这么热,我当然想找个阴凉的地方啊?”

吕正蒙看见苏墨白一脸无奈,就知道自己又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讪讪地一笑重新站好,省得老将军回来又生气。

不过苏墨白倒是对此不以为然,他似乎不在意老将军可能随时出现,随意道:“奇怪,在这样的鬼天气,我怎么看你跟没事似的,难道你不饿不热吗?”

吕正蒙笑笑,满脸腼腆:“其实还好啦,我在吕氏的时候经常上顿不接下顿,饿一顿两顿倒是习以为常了,只不过这天气确实有点热,可平常练武也是这个天气,习惯就好了。”

“你在吕氏的遭遇这样凄惨的么?”苏墨白有些气不过,“那些人这样小家子气的么?怎么说也是名门之后,不说你是宗族之后,哪怕是随便一个孩子,都不应该如此!世家的气质和风度真是喂了狗!”

吕正蒙作势要捂他的嘴,他左顾右盼,“小点声,别让老将军听见了!”可看到苏墨白如此,他心里还是暖暖的。

苏墨白后退一步,躲过了吕正蒙的手,“怕什么,我怎么说也是一个武者,老将军如果走进这个院子,我第一时间就能感知到的。”

吕正蒙满脸狐疑,虽然成为武者之后的确可以开阔视野和增加听力,可那只是小幅度的,如果不是修习了什么特殊的秘籍,是断断不会像苏墨白说的。他看着苏墨白,就当这个朋友是开玩笑。

“怪不得,老将军讲兵法的时候你就在纸上记,原来你在吕氏的时候连《六韬》都没有教过你。”苏墨白恍然大悟,“那岂不是老将军误会你了!”

吕正蒙只是笑笑,不回答。他如此风轻云淡的样子让苏墨白心里的疑惑更重,他感觉自己越来越看不清这个朋友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伤心无助就像被人丢弃的小兽;月轮山重逢的时候他一往无前,而如今相处了几天他更觉得吕正蒙就是一个有些敏感的人,软弱这个词在他身上还是挺恰当的。可一旦涉及到蛮族和寒州战事,他就跟换了一个似的。

他好奇,最后还是忍不住地问:“呆子,你觉不觉得你有时候很奇怪?”苏墨白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就是……你平常的样子我还是了解的,可涉及到那个方面,你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苏墨白说的很犹豫,因为他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接触的同龄人太少,亦或是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他还是没有见过月圆之夜发病发狂的吕正蒙,否则语气不会如此没有底气。

吕正蒙心里一惊。他当然知道苏墨白说的是什么,他知道自己是个软弱而又自卑的人,可有时候就会下意思的做一些、说一些不符合自己行为的事。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脑海内曾经响起的声音,想起了月圆之夜的自己,和平常相比,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我?

“我……我得了一种罕见的疾病,可能就是那个原因。”吕正蒙轻声说。他同样没有底气,自从服下三叶花之后,他很少听到脑海中有别的声音了。

两人就此沉默下去。

“闲着也是无聊,不如咱俩比试一场?”苏墨白突发奇想。

吕正蒙迟疑了一瞬,婉拒道:“这不好吧,万一老将军回来看见咱俩没有待在原地,不知道要生多大气呢!”

“怕什么!这一次是老将军不知道你的情况,他是个开明的人,不会责怪的!”苏墨白朝他挤眉弄眼,“难道你不想看看自己的武艺?没有切磋,你一个人闷在葫芦里,怎么会提高?”

直到吕正蒙被苏墨白拉着出了院子,他们身后凉亭的拐角中才并肩走出两个人,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谁都没有说话。等两个人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时,一个年迈的声音响起:“怎么不见沈大师阻止殿下?刀剑可无眼。”

沈简笑着道:“就算阻止也应该是老将军出面才对,他们两人现在可还是被处罚中呢。”

“是我了解不当,正想给两个人道歉呢。”正是从卫芜明处火速赶来的李振飞,他一脸坦然。

没过多久,两个人手持武器的少年重新走进院子,李振飞和沈简重新退回到了凉亭承重柱的后面,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院中的场景,而院中的两人如果不是特别留心这边,绝对不会发现还有人在一旁围观这场比试。

两人同时伸直了右臂,剑尖朝下,握住剑柄的拳头轻轻撞在一起,旋即两人各自后退一步,长剑出鞘。这是北原世家切磋的礼仪,代表友好,结束后两人需要重新对拳和解,获胜的一方则可以横剑。

“苏墨白。”

“吕正蒙。”

撞拳之后两人互道姓名,双双鞠躬。

“老将军认为谁能获胜?”看着两人已经做好比武的准备,沈简突然问。不过没等回答,她又紧接着道,“我自然是看好殿下的。”

李振飞出神地盯着吕正蒙瘦削的身影,楞了一下,马上回答:“如果不用元气,二者胜负未知,如果殿下用元气,胜负几乎没有悬念。”他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如果两人放到战场上,活下来的一定是吕正蒙,不会有其他的结果。



院子中只有风吹过凉亭的呼啸声,两个人谁都没有轻举妄动。吕正蒙踱步走着吕氏剑步死死地盯着对方,步法中最精妙的“剑圆”已经成型,他屏住了呼吸,手心里全是汗。

苏墨白手中的正是几乎不离身的沧海剑,三尺的剑刃在烈日下闪着淡蓝色的光辉,而他对面的吕正蒙手中武器同样是传奇灵器天涯,虽然现在那柄英雄之剑还锈迹斑斑,可二者的武器是并不分上下的。而根据事先约定,双方只比较剑法的高下,也就是说不涉及到超然力量的交锋,谁输了,就是堂堂正正的落败。

静了短短一瞬,苏墨白突然持剑飞奔出去,速度之快让吕正蒙联想到了吕氏剑法不传之秘中的斩风,仅仅一人,却仿佛带着海浪拍击山崖的呼啸。

他急速的推进瞬间打破了场上的动静平衡,原本还算平分秋色的气势瞬间被拉开,吕正蒙只能看到一道高速疾驰的白影向他飘过,眼前四面八方的剑影封锁了他准备好的各种退路,他步伐一僵,只能在原地格挡。

吕正蒙无法继续维持自己平稳的心境,脚下踏步的吕氏剑圆出现了破绽,而苏墨白正是抓住了那一点,携剑从天而降。

一白一灰两道身影在中央的位置交错,电光火石之间,两柄长剑一上一下格在一起,这两柄传世的灵器都带着主人最大的力量,发出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苏墨白跳跃至半空落下,自然是把体重的优势也压在了剑上,吕正蒙仓促间的回击虽然成功招架,可胳膊上却传来了巨大的痛楚,他望着沧海锐利的剑刃,感觉自己和天涯剑都要被斩断。

一击未果,苏墨白借力急速后退,前势未消,他后脚用力在土里一蹬,如离弦之箭急速飞出。吕正蒙才缓过一口气,还未等冲上胸口的血气消退,就进入了苏墨白的第二次进攻,好在仓促间他看清了苏墨白握剑的姿势,断定那是穿喉的刺剑,立即屈肘收剑挡于右喉外三寸。

苏墨白看到吕正蒙做出的应对姿态,心里一惊,对方既然这么快的做出判断,那么接下来想要近身的剑招自然要变动。两个人都没有近战的准备,在短暂的相交之后,两个人擦身掠过。

“吕正蒙剑招过于笨拙,殿下明显占据上风,只不过没想到他竟然能从殿下握剑的姿势提前判断出了攻势。”后方旁观的沈简道。

“这就是吕正蒙拥有的经验了,不过……”李振飞笑道,“这孩子还是不懂变通,换做我就要假意迷惑装作不敌了,这样接下来就是我的攻势,而不是落入对方的节奏。”

他们说话的功夫,两个背身相对的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同一攻势——谁都没有回头,而是各自闪电般的向后挥剑,两个半圆末端的弧度抵在一起,两柄剑的剑尖擦出了火花,可谓是针尖对麦芒。

场上一瞬间陷入了僵局,沈简离得有些远,仅能看见两个人的距离在那一击之后毅然拉近,约有三尺的距离,苏墨白和吕正蒙你进我退、你攻我守。而身在剑影之中的吕正蒙则感到压力更大了,离远他还可以观察苏墨白握剑的姿势来推测他下一步的攻击,可近了之后他很难有反应的时间,几次都是堪堪避了过去,剑刃只距离他喉咙有一寸的距离。

就这样吕正蒙疲于奔命的左右招架约有三十招,他突然暴喝一声,猛然提力,把一身力气全部融进剑里。苏墨白柔和的剑势纵横瞬间被山岳倾塌般的威势压倒,握剑的吕正蒙身影仿佛高大了一倍,快剑令人目不暇接,剑剑带着气力,如废铜烂铁一样的天涯卷起了凌厉的风嘶。

这就是他曾经压制王腾的快剑,他天生力气就大,纵然比不过吕石,可短暂的交手他已经明白苏墨白的力气不如自己,与他周旋都是凭借玄妙柔和的剑招。

苏墨白水一样柔和的剑招遇到瞬间爆炸的烈焰剑法短时间没有找到可以反击的要点,自然只能转攻为守,连连后退。同时分了一份心思,心想吕正蒙比武怎么跟个怪胎似的,一瞬间可以爆发这样的速度与力量?

“这个……”沈简的神色怪异起来,“力量与速度倒是上乘,只不过我看怎么毫无章法,就是凭空的让自己出剑更快更有力?”

李振飞沉吟片刻,“吕正蒙爆发的速度与力量殿下确实一时半会难以招架,可总有力逮之时,而我看他的剑法跟吕氏的还不太一样,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这句话要是被吕正蒙听到了一定会大加赞同。他在吕氏哪里学过什么剑法,都是在一旁偷偷学来的,遇见不懂的地方只能自己瞎琢磨,久而久之自然难免有些四不像。

只不过现在他没闲工夫想太多,场间的战斗中,无论他怎么全力的劈斩亦或是提速,都能被苏墨白滴水不漏的化解掉,两柄剑搁在一起传来的力度让他的手臂有些发麻,可对面的苏墨白就跟没事人一样。

渐渐的,吕正蒙慢了下来。他有些震惊,以往交过的对手,没有人能在他的快剑和力度下坚持这么久的,这算是他人生的第二次正式比武,不成想遇到了这样难缠的对手。追溯到族比那一次,都是用快剑奠定优势,然后凭借意想不到的以伤换伤赢得了比试。可这一次又是不同的,苏墨白没有和他硬碰硬的打算,就是凭借高深的剑招与他周旋,在那如铜墙铁壁般的防御中,还隐隐有几次令他想不到的反击。

苏墨白突然一剑撩起,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吕正蒙对天涯剑的控制到了最低,似乎是对方突然提力震麻了他的手臂,如果不是他紧紧握住保持平衡,可能长剑都要脱手而出。他不知道对方哪里来得这样力气,可也来不及惊讶,他看到苏墨白的左剑指向左后上方摆,轻轻一跳,加大臂力抡剑向右下方劈。

这是弓步挂劈,苏墨白手持的沧海剑破风斩下,一片雪白的匹练落向吕正蒙的头顶。少年哪里有思考的余地,几乎是想也不想强行拽剑举在头顶,那要脱手而出的天涯剑被他以“逆势”的姿态强硬收回,两手紧握剑柄,剑刃离他额头只有一个发丝的距离,险之又险的勉强成功。

这样算是暂时锁住了沧海的剑势,可吕正蒙因为刚才的动作已经感觉到小臂的肌肉传来了拉伤一样的搓痛,不仅如此,他的整条右臂都在颤抖,根本无法动弹,就连手肘的关节处的活动也被限制到了最低。

即使吕正蒙左右两条手臂都加在一起,都没有抵过苏墨白单手的力量,他非常疑惑。只不过另一边李振飞赞同的点了点头,感叹道:“这个年纪就会借力打力,殿下剑道上的天赋真是可怕。”

“那是自然,殿下在剑法上的造诣可谓是旷古绝今。”沈简自豪地笑,她出神地盯着那道身影,“如果不是身份使然,恐怕殿下将来都会成为剑道第一的绝世高手。”

眼看自己武器的剑刃将要割伤额头,吕正蒙决定放开一博,几乎是他能用上最大的力气,双脚深深地陷入泥土之中,面色涨红,额角青筋暴起,活生生的凭借蛮力逼退了沧海剑。

两人暂且分开,吕正蒙这才好好地喘了好几口粗气,只不过当他缓过神来,看见的只有苏墨白隐藏在斗笠之下的自信一笑。

第二十六章 乱世四人(七)



一式直刺。

天地茫茫唯有一点,苏墨白的沧海剑尖上闪烁着寒芒,从中门直接袭杀过来。吕正蒙在瞬息万变的切磋中短暂的出神,他的身影像是被气流锁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这就是沧海剑法的第三式东海扬尘,苏墨白没有用元气激活沧海剑,自然看不到巨大的海浪拍卷岩石的奇观。可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剑,让吕正蒙生不出任何抵抗的念头。他练武也有了年头,不乏见过世家秘传的各种剑法,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道至简而又炉火纯青的剑术。

换句话说,苏墨白让自己与沧海剑形成了浑然不可破的一个整体,他找不到任何可以反击的破绽。

为了不让自己被那一剑的威势震慑,吕正蒙左手剑指悄悄往自己腰腹处一点,痛疼从中心蔓延,瞬间就让他清醒了。他不知道如何应对,可他的右手下意识地从竖直劈出,剑刃在千钧一发之际抵住了对方的剑尖,发出了“嗡”的一声震鸣,双剑分开,他旋即转剑横斩,寒弧逼得苏墨白不得不后退一步。

“十字型的剑术?真是罕见!”李振飞感叹了一声,“要不是吕正蒙用极快的速度让两剑都精准无误的与沧海剑刃相碰,是断然没有办法接下来的。”

沈简摇了摇头,“这下看来吕正蒙真的没学到什么高深的剑法,唯有刚才那一式不错,可殿下既然已经动用沧海剑法,这场比试的胜负已经分出了高下。”

场间的形势又变得胶着起来。自从苏墨白那惊为天人的一剑被吕正蒙用老师指导过的十字斩术击溃以后,吕正蒙似乎惧怕他的朋友从远处加速再来一次鬼神莫测的攻击,当即采取了紧跟其上的态度,一反先前的你进我退,两人缠斗一起,剑影缭乱纷飞。

两人各自单手持剑,你来我往二十余招,都是苏墨白当方面的发动进攻,从上又从下,忽又左忽右,吕正蒙刚才本就失去了先机,加之他又急于近身,一时间竟没有反攻的机会。两人且战且走,院子中充斥着步伐的咔嚓声,在某一瞬间这个声音忽然停下,苏墨白用巧劲隔开天涯,吕正蒙心里一惊,看见他手腕一翻,沧海剑的逐浪纹路在烈日下熠熠生辉,用剑脊压着天涯的剑刃斜上方向他劈来。他想要收剑格挡,可两柄剑交错的时候苏墨白弓步下沉,左手剑指按在剑柄之处,竟然让他用不上力来!

明晃晃的剑刃向他逼近,无奈之下,吕正蒙只能滑步后退,他的天涯被沧海剑擎着,可并不耽误自己用力使它在院中拖行,两人连连后退在某一处停下,院子中剑刃的划痕深深地陷入泥土之中。

沧海中部的剑刃已经抵在了天涯的剑柄处,吕正蒙深知继续下去必败无疑,左手不再持剑指模样,抱住右拳用力一抽,试图用蛮力像拔一把锈死在鞘中的剑一样。可沧海压在上面不能说纹丝不动,也总要一些时间。

苏墨白的重心都在两条腿上,为了死死地嵌住天涯,他身子前倾半蹲着用尽了全力,看见吕正蒙双手都放在剑柄上,他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吕正蒙听到了吸气的声音,他分过一缕心神,用余光向上瞄去,他的朋友苏墨白嘴角笑意更浓了,仿佛已经胜利。两人目光隔着斗笠下的面纱相对的瞬间,苏墨白按在腕处的剑指一送,吕正蒙不再感受到剑上如山岳一般的沉重,天涯剑的限制被缓缓解开,剑刃从地下重新划过弧度回到他的胸前。

只不过还没等到他把剑横于胸前,天涯剑比普通长剑要宽上那么一分的剑身突然传来巨大的力道,是苏墨白趁着剑身上升的那一瞬间轻轻跳起,以蜻蜓点水的姿态以天涯剑为支点,借力跃在半空,再次腾起。纤细的身影在半空中如天神下凡,遮挡了烈日散射的绝大部分阳光,脚下枯黄的竹叶被气流掀飞,沧海剑携雷霆之威劈空斩落。

吕正蒙从天空中那道身影观测到了美感,苏墨白和他的剑术一样优雅。回想从刚才那必杀的直刺之后,他自己已经陷入了巨大的陷阱蛛网之中,每一步都被人料到,而自己也毫不知情向终点走去。

“这就是从小磨砺至今而拥有的武艺么?”他在心里喃喃地说。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挫败。苏墨白轻盈的身影在空中一跃丈许,凌空而下的重压配上他那挥合足以斩开水流的急速,令吕正蒙几近窒息。这还是苏墨白没有使用元气,不然他早就溃败不成军。

亲身面对这样凛冽的剑锋,吕正蒙终于收起了心中所有的自满。原来中北城真的是一个小地方,那里令人尊敬的贵族在东土这个地方就跟乡野富绅一样,根本不值一提。他在那里没有经过专门的学习就名列前茅,可和真正的世家子弟比试,他方方面面还是要差得远。

剑锋落下的那一刻他屏住呼吸,在连山般的威势下逆光而上,吕正蒙没有放弃,他反而看开了,大吼一声也不去想胜负如何,他只想着能接下来这一式就好!

两柄剑相接的交响十分清脆,苏墨白从天而降巨大的风压让铺在地上的竹叶在风中狂舞,一柄乌金色的光芒盘旋着刺破这道帷幕飞出,斜斜地插在大地。尘埃四起,吕正蒙瘫坐在地面。

“我输了。”吕正蒙垂下了头。

这下他倒是没有太多的丧气感,技不如人,输了就是输了。只不过这一次交手,他终于明白了,以前那些在吕氏所谓的武艺和街头斗殴没有什太大的区别,这才是真正的比武——身法精妙、剑术超然,两个人都是优雅和犀利的。

只不过还没等吕正蒙继续神游,左臂剧烈的刺痛感让他惊醒,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冷汗,左臂几乎没有知觉了。他连忙捂住左臂,有些吃痛。

“你的手没事吧?”苏墨白焦急的就去拉他。

吕正蒙握住了苏墨白伸过来的手,这才摇晃地站起。他的左臂右臂都在从天而降的剑势下受了不小伤,尤其是他的左臂,又隐隐作痛了,让他不仅想到了亡命之旅时那副狼狈的凄惨模样。

“我没事。”吕正蒙有些心不在焉,但态度还是很认真的,他看向苏墨白,“谢谢苏兄了,这一战,让我看到了自己的缺点。”

这下倒是苏墨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后退一步,摆手道:“哪有什么,就是随便玩玩而已了。”

吕正蒙走到几丈之外,拾起天涯,在苏墨白不解的目光中回到原地,将剑刃向下握拳而出。苏墨白如梦初醒,一如先前切磋之礼时与他抵拳,只不过这回他的手腕是向下的了,天涯与沧海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十字。

两人都能感觉对方手心的温度,对视了一眼,吕正蒙与苏墨白同时轻轻一笑。这下,吕正蒙突然明白一点老师讲过的礼节了。

“喂喂喂……”苏墨白悄悄地捅了捅他,嘴角向后方努去。

吕正蒙这才疑惑地回头,刚转过去,就看到一个并不算魁梧的身影向他们逼近,那人年纪有些大了,两鬓斑白,似乎一阵狂风就能吹到。可无论是吕正蒙还是苏墨白都不敢小觑这个人,他就是告别沈简从后方走出的李振飞。

“老将军……我们……我们……”苏墨白有些支支吾吾的。

谁知李振飞暂且没有理他,在吕正蒙身边站定,低头一拜。吕正蒙吓得魂飞魄散,以他的年纪受这种礼节,已经算是折煞了。他连忙躲闪避过,问道:“老将军这是怎么了?”

李振飞一脸正色道:“我作为老师,误解自己的学生,不明是非做出那样的惩罚,是我的过错。”

吕正蒙还愣在原地,他身边的苏墨白看他跟傻子一样站在原地,不免用脚往他的小腿处轻轻一提。他这才醒悟过来,还是有些迟疑,莫非老将军说的是上午他写《六韬》的事情?他从哪里知道自己没学过的?

“老将军,不必如此的,你这样……就是笑话我了。”吕正蒙手足无措。他还没有见过这样的,老师竟然会给学生道歉,哪怕是老师自己的过错。这种事,他连听都没有听过。

李振飞看着一脸惊恐的吕正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苦了你了,当初确实是我的问题,没想到……唉!”

“这些年你落下的东西太多了……”李振飞正色道,“比如先前你与殿下比试,既然手中的剑被限制住,为什么不弃剑而走?你那样正好落入殿下的圈套才导致落败,如果当时以拳脚功夫放手一搏,胜负还未可知。”

吕正蒙一怔,没想到老将军竟然在暗中观察那样久,马上解释道:“可我听说用剑之人把手中之剑看做第二条生命,既然是比试,如果放弃了手中之剑,那不是有辱这场比试的荣耀么?”

“对啊,对啊!”苏墨白在一旁附和,有些埋怨,“老将军您这就是偏心了,有的世家比武,要是武器脱手就可以直接判负的!”

李振飞若有所思地看了两人一眼,旋即对苏墨白鞠了一躬,“殿下既然提出了自己的见解,那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殿下,请问殿下认为切磋的内涵到底是什么?”

“磨练武艺,两人找出各自的不足。”苏墨白回答的一气呵成。

李振飞把目光投向吕正蒙。吕正蒙自然认为苏墨白说的有道理,可一细想他的朋友回答可能不对,或者说不全对,不然老将军就直接盖棺定论了,绝对不会征求他的意见。

他想了一想,犹豫道:“两人比武在某些程度上可以表现这个势力背后的强弱,莫非是两个切磋是某一个势力展示武力的最好机会?”

他说到最后感觉自己真是个天才,能在三言两语中迅速找到正确答案。诚然,以他的经验来说,两人切磋都是带着一分高下的较量意味的,从中北城世家比武就可以看到,谁家的少年武艺更高,就代表这个家族越强大。不然两个家族总不能真正开战看最后是能彻底剿灭对方吧?

“大错特错!”李振飞的回答无疑给吕正蒙浇了一盆冷水,“就我想要听到的答案来说,殿下的回答太过于表面,而吕正蒙你!”老将军用手一指,“可是完全跑题了!”

苏墨白看着满脸懊恼的吕正蒙,忍不住偷偷一笑。

李振飞正色道:“两人切磋,固然可以彰显一方的实力,或许失败者也可以找到自己的不足,可你们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学习武艺,不是用来观赏,而是用来杀人和防止自己被别人杀掉的!”

最后一句话让吕正蒙和苏墨白深深地打了一个寒颤。

“切磋的真正奥义就是让你们提前体验与人战斗。最开始有不伤及性命的比试,就是为了能让你们在将来遇到危险有一战之力,而不仅仅是把他发展成为一门表演,令围观之人赏心悦目!”李振飞的声音隆隆如同雷霆。

他看向吕正蒙,“你想,假如刚才是一场生死之战,你的敌人引导你落入圈套,你不丢弃自己的武器最后只能被他杀掉。这个时候你还会拘泥于什么狗屁规矩么?在战场上,如果你失去了武器,又想活下去,那就用你的牙齿、手臂等所有可以用得上的器官、肢体去袭击你的敌人,这样活下来的才是你。”

看见两人呆在原地,李振飞放缓了语气,“我不是说让你们在切磋中不留情面,而是告诉你不要拘泥某些规矩,这会害了你,会限制你的未来。既然是私下切磋,既要有武德,又要懂得变通。”

吕正蒙点了点头,有些吞吞吐吐的,“我知道了,可……我对拳脚功夫也不熟悉啊?”

他满脸羞愧的模样把苏墨白逗乐了。李振飞却不笑,冷冷道:“那看来你也不会骑马了?这样吧,每天幕间我教你一些傍身的拳脚功夫,你再选一杆马上的长兵器,两军交战,剑只能作为副武器来用,它太短了。”

苏墨白越听越不对劲,怎么好像吕正蒙马上就要踏上战场似的?最关键的是,怎么这些都是对吕正蒙说的,他呢?他可是早就想要见识一下真正的杀人之术了,毕竟他现在的元气只能使用五式沧海剑法。

于是他马上一脸迫切地问:“老将军,那我呢?”

“殿下的马术已经合格,自然不用我多说。”李振飞神色古怪起来,“只不过教殿下战场上的杀人之术,这个我可做不了主。殿下想过没有,如果习得某些武艺,这一辈子没有用武之地,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学。”

苏墨白欲言又止,最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白色的面纱下,他的神色悲哀起来,是啊,以他这样的身份,恐怕这辈子都踏进不了战场一步,学这些除了自添烦恼,又用什么用呢?可是,他不甘心啊。

他把目光投向远方,决定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第二十七章 乱世四人(八)



“家国兴亡天下事,付诸一笑红尘间;

天难之罚降神州,一草五叶秉真龙!”

说书的先生右手一拍,握着的折扇瞬间合上,脆响满堂,一片寂静。

“今日来说衍空帝,八岁登基,一十二岁诛杀奸臣重振朝纲,十六岁御驾亲征平定北蛮,英雄之主,一扫衍朝几十年的衰败之景。”他咽了一口唾沫,故作玄虚的叹道:“可惜人力终有尽时,大业未成,帝星摇摇欲坠……”

吕正蒙没有兴趣继续听下去了,他知道后面的故事是五叶草救了这一位中兴之主姜明雪,他不止在一本史书中看到过。台上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渐渐远去,他正在发呆,思考怎样才能脱身而出。

“吕兄是不感兴趣?”他旁边的少年笑着说,“我也算听过不少演义了,可敢说这一场的,也只有月州这处地界。”

他们的座位是场地的正中央,身前的黄木桌面上已经有精致的糕点和刚沏好的上等茶水,由于意外遇到了吕正蒙,温城还额外点了一碟豆干与花生。相比于嘈杂只能站着的后方,这里无疑是欣赏演义的最佳去处。

吕正蒙身边的少年正是那天与他有一面之缘的温城,两人在这里碰见只能用巧合来形容——两人的切磋被李振飞点评之后,吕正蒙觉得学习马术也是很必要的事情,他并不会骑马,作为初学者自然要到集市上购买鞍具。可从竹苑出来月溪镇无比的热闹,四处都是游人,声音鼎沸,还没等打听清楚哪里有贩卖鞍具的,就被温城拉了过来。

“不是不感兴趣,只不过演义哪里都听得到。”吕正蒙笑笑,“我还有些东西要买。”

“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吗?”温城问。

吕正蒙摇了摇头,“不是,就是学习马术的鞍具而已。”

温城眼睛亮了起来,嘴角上扬,“那就好,那就好。鞍具随处都有卖的,这场错过了就是真可惜!刚才我拉吕兄过来,看吕兄流露为难之色,还以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吕正蒙无奈地笑笑,不知道说什么,随便抓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同时把目光转向台上。他其实刚才特别想拒绝温城来着,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尤其这里还如此喧闹,可当时温城那个真挚的笑容,拒绝的话硬是被活生生憋了回去。

“砰!”

忽地一声重重醒木,压下了全场的声音,似乎到了高潮迭起的部分,所有人低下头安静了下去,偌大的场地内唯有说书先生嘹亮的嗓音:

“空帝中兴十七载,宵衣旰食,一扫民生凋敝!值此国力上升之际,天有不测风云,空帝重病缠身,卧床不起,社稷动荡,不臣之心群起。吕将军北上平蛮,山高路远,无法班师回朝,眼看天下即将大乱。幸得天不绝我大衍,月灵候大人寻来神药,一叶五草,星火加急,送往东州……”

吕正蒙呆呆地听着,慕然间听到一个熟悉的称谓,吕将军,放眼衍朝八百余年的历史,姓吕的将军多如牛毛,可名垂青史的总是他们吕氏那几位。他忍不住问道:“这个吕将军,是吕北牧将军吧?”

“自然是吕北牧将军。”温城笑着道,“与空帝陛下同朝,收复寒州失土,甚至让蛮族拱手而让半个博多尔草原,当时除了吕北牧将军,还有何人能撑得起‘吕将军’这一称谓?”

温城笑着侃侃而谈,言语之中满是赞扬与向往,就连听台上精彩的说书也少了兴致。吕正蒙自然对于自己祖宗的事迹如数家珍,先祖吕北牧十岁从军,十六岁名满天下,一生都在为那时羸弱的衍朝收复失土。

“咦?”温城突然停下了侃侃而谈,若有所思地看着吕正蒙,“说起来吕兄不是月州本地人吧,莫非吕兄来自东土吕氏?”

吕正蒙神色顿时古怪起来,连连摆手,“温兄说笑了,巧合罢了,巧合罢了!你看我这个样子,哪里像是出自名门东土吕氏之后?”

他的话虽然含糊其辞,掩饰的语气居多,不过当温城仔细打量吕正蒙着装之后,淡然一笑,也就没有往心里去。天下姓吕的人何其之多,总不能随便碰到一个就是将门之后。

看见温城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台上,沉浸在说书人时而清澈时而沙哑的嗓音中,吕正蒙这才松了一口气,先前温城问起,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否认。作为吕氏后人,本应该以先祖为荣,可吕正蒙想先祖要是知道自己的后代这般软弱,还不得气活过来?他就算说出去,又有谁会相信呢?

“好!好!好!”叫好声猛然加剧,人群涌动如潮水,像是要把屋顶掀飞一样。吕正蒙茫然环顾四周,全是兴奋得发红的脸,就连温城都被这个气氛感染了,从腰带里摸出几个金印,掂了掂往台上抛去,大声地叫好。

“怎么了?”他有些不明所以,轻轻地一拽温城的袖口。

“说完上半场了,月灵候奉上五叶草救了空帝陛下,同时寒州战事告捷,吕北牧将军杀得那些蛮人闻风丧胆!”温城激情未消,声音还有些颤抖,“下半场就是吕北牧将军率领二十万大军攻入浩州,血洗博多尔草原,逼得蛮族九部迁帐,立下不世伟业的故事。”

吕正蒙瞪大了眼睛,“血洗博多尔草原?”

“对啊,就是血洗,蛮族趁我大衍国力疲惫,屡屡兴兵侵犯,一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自然要给他们一点厉害尝尝!不然他们没有记性,真当北原是可以随意近处的地方?”温城慷慨激昂。

“你不知道,当年吕北牧将军已经率轻骑孤军深入,他手持灵器天涯,身后都是不畏死的将士,差一点就攻下金帐王庭,彻底灭绝蛮族!”说道这里温城低低地叹息一番,“要不是当时那场突然的飓风惊了马儿,露了破绽,哪里还会有几个月前的蛮巫入侵?”

吕正蒙呆了一下,他并不知道这件事。原来他的祖先吕北牧将军竟然率军深入过金帐王庭,还差点将那些蛮族首领一网打尽?如果要成功了,这是不是灭国?是不是浩州就归属于北原的统辖,双方就再也不会打仗了?

他突然有些明白这件事为什么没有被记载吕氏的族谱中,在外人看来吕北牧已经立下了不世功业,可在他眼里,只有万世的太平才是想要的吧?与其功败垂成,还不如让这件事被遗忘当作没有发生过。

温城看他痴痴地出神,还以为他也沉浸在了吕将军的英雄事迹中不能自拔,忍不住感叹道:“想不到吧?现在让北原诸侯闻之变色的蛮族九部还有这样的历史,险些灭了国。都是吕北牧将军的功劳,男儿就当像他那样,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片刻之后,说书的先生掀开台后的帘子,落座之后却不再说话,身后跟着出来的小厮搬来一座扬琴,调试完毕后走到台角,从袖中掏出了长笛。台上始终没有声音,直到琴弦一响,声音萧瑟。

台下的喧闹声变为了窃窃私语,旋即又连这细微的声音没有了,不少第一次来的人心中都似吕正蒙疑惑,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台角萧瑟的笛声一响,先生豪迈放歌:

“烂醉酡颜,英雄头白;

忆苍茫暮色,把将军认错,作皇都市上,呼酒狂客;

记得当年,剑阁横云,年年不改,岁岁长青;

今将军去矣,一擎长鲸,空余断岸千尺;

豪情唯有西江月,铃声还急,醉里乾坤,始信谪仙非谪。”

那笛声响起来的时候,吕正蒙感觉心里一揪。他活到这么大也没听过那样扣人心弦的笛声,声音悲切,令闻者听之欲要潸然泪下。这是一段悼词,吕北牧将军一生都在为衍朝收复失土,可惜他英年早逝,疾病突发,没有活到三十岁。空帝陛下得知如此噩耗,在庙堂之上放声痛哭,气息将绝。于公,君臣二人协力,光复衍朝;于私,两人乃是挚友,两人相识于落魄之间,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以后是帝王,是将军。如今一人逝去,从此世间再也没有那个人了。

不少人都被笛声感染,放声痛哭起来,这么一比,说书先生的琴声落了下乘,就像伴奏一样。

吕正蒙也不曾想过有那样的笛声,也不曾想过笛声背后是烈酒化不开的忧愁,是千年时光也不曾平复的惋惜。他也切身实地的感受到了那股悲哀,仿佛是他最好的朋友过世,这个世界上他孤零零的,重新回到了高处不胜寒。清锐的声音将他带回了百年之前,那日帝王失声,新冢初立,当年饮酒放歌的集市还在那里,可有一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急切地扬起头,在台上扫视,想要找到那个吹笛子的人。不少人都在这么做,他们也想一睹那个长笛大家演奏的风采。

那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厮,个子不高,看起来要比吕正蒙还要矮上几分。他穿着破旧的衣服,虽然洗得素白,有的地方还能看见白色的内衬,只不过他的脸色和大片的肌肤都是黑的,头发也没有扎紧,看起来样子十分古怪。

吕正蒙没有认清他的性别,只不过小厮吹长笛时闭着眼,睁开眼看见自己被全场的目光注视,唔了一声,难免有些惶恐。

笛声、琴声、歌声同时敛去,场下的人看清了小厮的模样,先是一怔,旋即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大把的鲜花被抛上台去,小厮有些拘谨,攥着长笛的手骨节发白,似乎是有些害怕。

有别的伙计从后方侧门捧着托盘而出,依次走向这些坐着的客人们。这是听书的规矩,场地不大,能坐着的都是花了钱愿意欣赏的雅客,为了营生,老板都会额外收取一笔润喉费。反正这些人既然花钱买了座,也不差这一两个子。

当然最后方那些站着挺热闹的人也都有人去,只不过那些都是在田间劳作的汉子,能掏出两三个铜板已经顶天,大头主要还是像温城这样的公子。伙计到了温城身边,吕正蒙掏往怀里的手被他用眼神制止,温城大气地摸出三个金印扔了过去,钱币掉落在盘子的声音清脆作响。

吕正蒙再一次被只有几面之缘的温城震撼到了。即使有雅座的人都有些小富贵,可托盘中都是零零落落的银辎,很少有金印的。一个金印已经弥足珍贵,可以买到不少东西,在北原流通最为广泛的还是银辎与铜板,像这种出手阔绰的,他只在苏墨白身上见到过。

他在心里想,温城,到底是什么人?

“等等,有件事问你。”温城叫住了伙计,在盘子下方把手递了过去。

伙计本来不愿意理他,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可看到温城手里攥着的是一枚金印的时候,立刻变了脸,笑逐颜开,用衣角擦了擦手接过去,语气恭敬,“这位小爷,有什么事情吗?”

他一努嘴,“台上那个吹长笛的角是谁,我也在你们这听过好几场了,怎么今天还是第一次见?”

“这个小人也不知道了……”伙计看见温城有些愠怒的脸,立马换了语气,“小爷别急,虽然不知道那个丫头是谁,但我们还是知道她一点来历的。”

“丫头?”吕正蒙惊了,他可看不出台上那人有一点女生的模样。

“是的,那个脏兮兮的家伙就是一个女孩子。”伙计陪着笑,“我们这个戏班子来月溪镇的这几天,她就在附近转悠,老板还以为她是偷东西的小贼,就想打发她走。结果这家伙拽着老板的衣角就不走了,她是个哑巴说不出话,但吹笛子一绝,老板心软,就让她暂且留下,给了她一口饭吃。”

吕正蒙和温城听到伙计简短的故事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惊讶。开什么玩笑,光论笛声那个小厮已经可以算是此道的音律大家,这样的人不是出自知书达理的世家,竟然是一个流落街头的哑人?

温城小声地对伙计耳语几句,吕正蒙只听到了其中几个字,看着一脸笑意盈盈的少年,他的脸色开始古怪起来。

第二十八章 乱世四人(九)



伙计走后温城从腰间系绳处卸下一个钱袋,扎口处没有封紧,吕正蒙从上方偶然一窥发现起码有三十余枚金印,联想温城在伙计耳旁的窃窃私语,他的心思不禁有些跳跃。

温城只叫伙计让那位吹笛的哑人过来,他原来以为是温城没有看清,想要详细端详一下如此奇人,可现在看来并不是那样。北原自古就有听书的富人赏赐的习惯,可一般都是美貌的俏婢,数量也往往没有那么多,要知道十枚金印就足以让一户人家过度过年余的日子了,这样阔气,其中难免有些别的念头。

面对吕正蒙古怪甚至有些奇怪的目光,温城有些坐不住了,讪讪地笑道:“吕兄何故这样看着我?”

“温兄,你实话告诉我,你不是想把吹笛子的姑娘买回家吧?”吕正蒙小声说。

温城顿时哭笑不得,“吕兄这是哪里话?我怎么可能私下贩卖人口?这不合法制。”

吕正蒙心里嘀咕起来,他说的这件事可不是空穴来风,上一次大笔赏赐名角的是吕普,那个姑娘唱歌好听,他就花了五个金印把人买下。从此中北城说书的茶楼里再也听不见那样清澈的歌声了。

很快哑人姑娘怯怯地从台上走下,被伙计不情愿地拉到温城身旁,离近了吕正蒙才发现这的确是一位姑娘,只不过生得瘦小,面色肌黄,头发乱蓬蓬的像是杂草。她有些拘谨,看了看左右,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害怕了,她一副要逃离的样子。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温城轻声细语。

姑娘摇了摇头。

“要不要跟我走?”

姑娘还是摇头,不过一旁围观的吕正蒙望向温城的眼神变得鄙夷起来。

“伸手。”

姑娘更害怕了,一个劲地往后缩,像一只无助的小兽。可温城没有动,他坐在椅子上,嘴角挂着温和的笑。只不过僵局只持续了一会儿,似乎是被那道笑容感化了,姑娘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眼中都是警惕。

温城把那个钱袋子放到姑娘手里,他拽开了系绳,明晃晃的光泽一映而出,瞬间出现了一片金色。那是大把的金印,周围瞬间响起了哗然,无一不是怀疑温城的身份与他这样做的动机。

“一点小礼物,姑娘笛子吹得这么好,流落乡野实在可惜。”温城一副大人的模样,一点也没有局促,在吕正蒙看来这样的动作他不知道做过多少次。

小女孩似乎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钱财,她小心翼翼地拈出一枚,吹了吹清脆作响,像是遇见什么高兴的事一样跳了起来,眉角带着笑意。笑容只持续了一瞬间,她似乎反应过来什么,把金印放了回去,用手指着连连拒绝。

围观的众人哄笑起来,都觉得这个哑巴姑娘脑袋有些问题,这样大的一笔金印,足够她安稳活过下半生了。更何况出手的手这样一位英俊的公子,跟着他,绝对衣食无忧。

可当温城又把钱袋递过去的时候,小姑娘只是抓着笛子,看也不看他。

“温兄,温兄!”吕正蒙小声说,“你快把钱收起来,周围不少人都露出了不善的神色,你不知道财不外露这个道理吗?”

他连连捅了温城好几下,这下温城才如梦初醒,可惜地摇摇头,重新收好了金印。只不过他还是把小女孩拿过的那一枚送到了她的手里,笑着说道:“留个纪念。”

小女孩茫然地接过金印,偏过头看温城,似乎没有想到他是这样固执的一个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就跑开了,没有回头。温城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表示惋惜。

现在轮到吕正蒙神色古怪了,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怎地,他总感觉小姑娘和温城“交流”的时候总有一道余光是瞄着他的,尤其是最后那如有所思的一眼,令他有些不太舒服。可转念又自嘲地一笑,跟温城这样的人在一起,怎么会有人把目光转向他呢?

“吕兄?吕兄?”温城轻轻叫了他几声,看见他也盯着哑女,语气免不了揶揄,“吕兄难道……”

吕正蒙连连摆手,一脸窘迫,“哪里?哪里!温兄可不要胡言乱语!”

谁知温城一脸坏笑,“我还没说是什么呢?吕兄莫非心里已经有了定数?知道我要说什么?”

气氛被两人这样一闹,缓和起来,一开始那股有些拘谨的尴尬氛围一扫而空,只听得两个少年欢快的笑声。玩闹间说书已经结束,场面又哄闹起来,行人推搡的咒骂以及伙计收拾桌椅板凳声不绝如缕。

两人也动身离去,并肩出了书馆,吕正蒙这才发觉温城是孤身一人,忍不住问道:“温兄是独自一人出来的?”

“家里管得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温城向他挤眉弄眼。

吕正蒙呵呵一笑,心想怎么最近认识的人家教都是如此严格,连个听书都不让,还得偷偷跑出来,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外面天色已经暗淡了下去,暮色隐隐降临,从书馆出来的人一拨接着一拨向同一个方向走去,就连小贩也没有收摊,吆喝着叫卖着。这让吕正蒙有些好奇,他本以为出来时人群应该散了,还未没买马鞍而犯愁,今天怎地如此反常?

“这些人都是去……”他指着那些人。

“吕兄不知道?”温城反问了一句,旋即笑着道:“最近五叶草横空出世,那价值连城的宝贝可惹得太多人眼馋,就连诸侯们都订好了规则进入月轮山。可月轮山的寻山人不希望那些好处全被诸侯们拿到,就自发在月溪镇北边举办了一场寻山大会,聚集了一匹能人异士,打算在诸侯的虎口中夺食。再不济,也要分一杯羹。”

“原来如此。”吕正蒙若所所思地点了点头,怪不得这个地方如此热闹,先前从竹苑时他的朋友苏墨白还一脸神秘的吵着要出来,只不过他的提议最后被沈简无情否决了。

温城指着街上的行人,“当然大多都是去凑个热闹的,现在人流多,小贩也不舍得回家。”

吕正蒙听着温城对这些事信手拈来如数家珍,若有所思地问:“那温兄看来也是为五叶草而来了?”

“倒也不是,”温城笑着答,“五叶草固为天下奇珍,但也不是必得的东西,我来月州纯粹是游玩,恰好赶上了这样一档子事。”

“方才多谢温兄的款待了,天色不早,我买完马鞍就准备回去了。”吕正蒙抱拳向温城辞行。

温城并不想吕正蒙就此离去,好不容易有个可以说话的人,他一个人去了寻山大会不免无聊,于是出言挽留道:“吕兄别急,不如这样,我与吕兄一起购买马鞍,稍后一同去寻山大会瞧瞧,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唔……既然温兄有如此雅兴,那就一起吧。”

吕正蒙第一个念头是要拒绝的。可他转念一想,无论是自己还是苏墨白都需要五叶草治病,能多打探一点消息,几日后出行把握也就大一点。再者来说,他也好奇,活了这么大,这样的盛事还是第一次见。

两人看似随意的漫步在街头,小巷中贩卖马具的摊子并不多,可不像温城先前所说的随处可见。吕正蒙倒是没有说什么,可渐渐地温城脸上的面子挂不住了,这样不是打他的脸么?

当然这件事不能怪温城,准确的说,除了月州,东州与寒州贩卖马具的摊子随处可见。这两州地势平缓,尤其适合策马奔腾,可月州山路崎岖泥泞,在先天环境下就落了下乘,加之月溪镇贫瘠如洗,骏马昂贵只有少数人能买起,马具的流通自然也就不盛行。

“温兄,你看!”吕正蒙突然开口。

“是找到摊位了么?”温城眼睛一亮,顺着吕正蒙指着的方向望去。在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脏兮兮的女孩,正是先前在书馆里吹长笛的哑女,他失望地“哦”了一声,不明白吕正蒙是何用意。

吕正蒙小声地说:“不知温兄发现没有,咱们和那个姑娘身后一直有些人在附近徘徊?”

温城瞬间警醒起来,他悄悄地看向身后,用余光一瞥,发现果然有两道身影瞬间躲在墙壁之后,都是半大的孩子,破衣褴褛,看起来是沿街乞讨的小乞儿。而那个哑女身后也是一直有人跟踪,形迹可疑,鬼鬼祟祟的。当他们目光扫过,那些人很不自然的走向身旁的摊位,假意与摊主还价。

“怎么回事?”温城问,“这些人什么时候出现的?是干什么的?”

吕正蒙苦笑一声,“我也是刚刚发现,不过看架势是咱们从书馆出来就一直跟在身后了,看来他们是盯上了温兄。”

温城一拍脑门,有些懊悔,他刚才就不应该在书馆拿出那样可观的一笔钱财,尤其是在身边没有护卫的情况下。

“我们最好小心行事。”吕正蒙为了不打草惊蛇,和温城装做了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种看似是乞丐实则干着强盗行径的事情在北原三州很普遍,吕正蒙在中北城就不止看过一次,有些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小孩子往往会沿街乞讨,而一旦有好心人施舍他们就会记下并发出暗号,等到人烟稀少的地方进行抢劫,人称“乞匪”。

“吕兄认为我们该如何是好?”温城少见的没有主意,他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恰好今天他是偷偷溜出来没有携带佩剑,纵然对自己手上的功夫有信心,可面对这样流窜的乞匪,他也没有什么信心。

吕正蒙想也不想的回道,“眼下只有一个办法,无非就是跑,趁现在他们还没有对我们警觉,赶紧开溜。”

“我看还有另一种办法。”温城笑着说,“相信吕兄也听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句话,这些乞匪既然如此为非作歹,我们碰上了,何不将他们一网打尽?”

吕正蒙低声对他说:“我在中北城目睹过这些乞匪的手段,极度恶劣,他们往往成群结队,一旦盯上了目标起码会出动二十人,且手里都有武器。凭你我二人,想要扫平这一伙人没有胜算。”

中北城?

温城听到这个地名一惊,那里不是已经被蛮族屠戮一空了吗?那他身边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在蛮族入侵之前偶然跑出来的?温城感觉吕正蒙身上的疑点越发多了。可眼下也不容他细想,应声道:“好。”

两人做了决定,要在前方那个路口奔逃,可当温城抬头看见前方那个哑女的时候,心里一惊,“我们要是逃了,那个姑娘怎么办?”

“那个姑娘又身上又没有巨额钱财,他们……”吕正蒙说着说着停了下来,这才发不对,他原来一直以为乞匪的目标不过温城,那个哑女又没什么钱财,自然不会被盯上。可温城方才强行塞了人家手里一枚金印,在那些人眼里,一枚金印已经算是不菲的财富了,尤其是还在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哑女手中。

吕正蒙埋怨地看了温城一眼,心想这不都是你的问题?没事好端端的给人那一大笔钱财,这下可好,变成了麻烦的源头。他们两个已经察觉危险决定脱身而出,可那一位孤苦伶仃还没有察觉的哑女怎么办?

“自然是要救她!”两人不假思索,异口同声。

两人错愕的对视了一眼,在这个危难的关头竟然还笑出了声,可渐渐的吕正蒙和温城就笑不出来了,如何才能在不惊动这些人的情况下让这位哑女跟他们走?

“还不知温兄的武功如何?”吕正蒙突然发问。

“练过几年,打这些地痞无赖应该没什么问题。”温城话锋一顿,“只不过我修习的是剑术,赤手空拳几个就顶天了。”

短暂的思索之后,吕正蒙想到了一个主意:“温兄,我看在不惊动这些人的情况下已经不太可能了,要我看,咱们应该先买一把兵器防身,然后强行把那个姑娘拉出去了。她不认识我们,我们也无法出言示警。”

同样的,吕正蒙也没有佩剑出门,天涯放在平常的他手里和一把废铜烂铁没有什么区别,他十分怀疑那已经红锈斑斑的剑刃能否饮血杀人。

第二十九章 乱世四人(十)



吹笛子的哑女距离吕正蒙与温城越来越远,两人知道耽误不得,需要速战速决,好在月溪镇贩卖武器的摊子因为寻山大会多了起来,不消片刻两人已经长剑在手。一共花了六个金印,让吕正蒙有些咋舌。

他们身边那些意图不轨的人多了起来,尤其是看到两人买了武器之后,他们已经怀疑自己暴露了身形,也就不再掩饰踪影,几乎是明目张胆的向他们逼近。

“一!”

“二!”

“三!”

两人默契的同数三声,迈开腿狂奔起来,两人不留余力的奔驰极快,所过之处激起了一层尘烟,这让那些人追踪的人呆了一瞬。这个动静并不小,吹笛子的哑女虽然不能说话,可听觉是极好的,看见两人向这边飞驰,她也愣了。

比哑女更先反应过来的是他身边一个小乞儿,他本来就离得她近,几乎是一个箭步窜上去抓住了姑娘的手。哑女惊恐的挣扎着,两个眼睛瞪大了,连连后退,可女子力气总是不如男子,她也无法挣脱。

“拿来!”他说着就去扯人家的衣服,似乎想要找到那一枚金印。

温城狂奔着来到挣扎的两人身前,用剑柄一怼,正好命中那个小乞儿的腹部,奔跑的冲击力度直接让他摔了出去,瘫在地上痛苦的哀嚎。这下温城是用了全力的,他停下的时候还在微微喘息。

“别怕,我们是来救你的!”吕正蒙说着抓住了女孩的手。

哑女很快分辨出来事情的始末,她看到两人身后起码跟着十余个人,凶神恶煞的,看起来和躺在地上那个是一路货色。温城还怕她不明白,晃了晃腰间的钱袋,噼里啪啦的作响。

很快那些小乞儿围了上来,黝黑的手就往他们身上扑,吕正蒙钳住一只微微用力,那个人就痛苦的哀嚎起来,面孔扭曲,其余的人想要救他,寒光一闪,都被温城拔剑逼退。

似乎是料定了两个目标不敢持剑杀人,街头越来越多流落的乞丐加入了混战。那些破衣褴褛平常装成残疾的人脚下生风,一点也看不出平日的病痛,用长长的竿子就捅了过来,更有甚者离远了丢石头,砸的人生痛。

夜幕降临,月溪镇不知名的巷角中正在发生混战,这里本来是没有摊子的,可最近寻山大会人流熙然,引来了不少外地或者流动的小贩,白日看起来还算欣欣向荣。可现在这里嘈杂一片,叫骂声、打斗声连成一片。

“你们还看什么?报官啊!”温城不小心被一颗飞来的石子击中,吃痛的惨叫一声。看见路旁两侧的小贩急匆匆地收拾摊子,只想逃离,没有援手的念头,更让他怒火中烧。

与吕正蒙缠斗的一个乞丐大笑三声,怪笑道:“报官?你看这些人有这个胆子吗?实话告诉你,他们能在这里都是爷爷们的福分,不然他们这些穷鬼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温城怒极反笑,“一个乞丐,也敢如此大放厥词?”

他一脚踹了过去,正中那人胸口,整个地把他踹飞了出去!激起尘烟一片。可其余的人抓住机会,一节短小的木棒顺势敲了过去,正好击中在温城的膝骨上。纵使那里坚硬,可温城还是忍不住闷哼一声。

如此巷战,对温城这种谦谦公子是极其吃力的,更何况他现在还负了伤。吕正蒙看见朋友受伤,血气上涌,顺势一剑砍在了那人肩膀上,深深地血痕印在乞丐的身上,疼得他满地打滚。

“走!跑出去!”他与温城一左一右,强硬地架着一直瑟瑟发抖的哑女冲了出去。

还没跑过前方的那个巷角,横贯东西左右两侧又涌出了一批手拿棍棒的乞丐,面色不善地封住了三人前行的去路。吕正蒙猛地回头,后年的叫骂声也到了近前,他们不得已的停下脚步,现在已成腹背受敌的境遇。

清冷的月色挥洒下来,吕正蒙用警惕的目光盯着这些堵住他们去路的人,都是比他们高一点的孩子,面露凶光,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起来是深谙打架此道。三十多人前前后后地把他们围在一起,这么多人喘息的呼吸声乱成一片,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紧张的突突声。

现在毫无疑问他们陷入了劣势,他用余光一扫,拿笛子的哑女浑身都在发抖,要不是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恐怕这个时候已经瘫坐在地上;而温城看起来状态也不太好,呲着牙,身子佝偻着,闲着的手总想去捂着膝盖。

“吕兄,我们怎么办?”温城小声地问。

这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已经完全没了主意,似乎是没有经历过街头打架斗殴,最主要的是他与吕正蒙都不太敢动手,纵使有武器防身,也不敢往那些要害的地方刺去,不然无法对官府有交代。

“温兄难道没有什么可以发出信号的东西?”两人后退一步,脊背撞在一起,面对围追堵截,吕正蒙兀地想到寒州战场古耶尔发出令箭调集军队的那一幕。

温城苦笑一声,“吕兄有所不知,今天我家里来了一位大人,我的侍卫与他们正在商议如何拿到五叶草,要不然我也不可能如此洒脱的只身走在街头上。令箭我身上有,可放了他们也看不见。”

那些乞丐没有再给两个人交谈的机会,他们也同样畏惧这两个少年的武功,可笃定他们不敢杀人,这就是底气了。于是一人领着从斜刺里冲了过来,直奔他们所处。

“抓住他们,往死里打!那个女的不要动手!”阴沉的吼声中夹杂着一些淫邪的意味。

一个人冲得最前,还没等来到吕正蒙身边就提前劈下了木棒,这是预料,他已经想到下一瞬吕正蒙会头破血流。在吕正蒙看来这是破绽百出的一击,只要他长剑轻轻一斜挥,这个人的喉咙必定被他割破。

眼看那人越来越近,可吕正蒙握剑的手倒是抖了,他下不去手,也没有胆子当街杀人。

眨眼间吕正蒙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决定,面对劈空而来的木棍,他提臂向上挥剑,一道如水清澈的弧光,木棍被砍断,碎裂的木屑横飞。他闲着的那只手直接钳住了飞驰的人,右腕用力把剑向地下狠狠地一插,一个右勾拳打在那人的脸颊之上。

这一套动作凌厉而又凶狠,就像一只愤怒的豹子,把他身后一直落入下风的温城看呆了。

那人吃痛的躺在地上哼哼,他感觉自己的颧骨都被打碎了,一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少年,怎会有这样大的力气?

只不过他没来得及多想,又有人向吕正蒙冲过来,他游刃有余的躲过几次攻击,抓住机会一肘捅在了另一个人的小腹。两侧都是破旧的石墙,那人被吕正蒙抓住重重地抵在墙上,撞了两下就再也生不出力气了。

之后他还不忘给躺在地上的两个人各自补了一脚,正好踏在胸口上,力度很重,让他们眼前一黑,气都喘不过来。

两个人被这劈头盖脸的一套打得有些发蒙,没有了武器,吕正蒙少了拘谨,像是换了一个人,对于他们那些下三滥的招数似乎早就烂熟于心,甚至提前做好了准备。

温城这边只能用余光看到吕正蒙,他看不见对方的脸,但是能从他的动作中感到凶狠。接二连三的有人被他打到连爬也爬不起,像虾米一样躬在地上直哼哼。

“吕兄干得好!”他也一脚把人踹了出去。

“速战速决!”吕正蒙喘得有些厉害,他之所以能够游刃有余,还得益于在中北城时吕普总是带着一些地痞无赖找他的麻烦,这些人与那些人相比,武功差远了。当然,在中北城时躺在地上的是他。

一时间吕正蒙脚下躺着的人多了起来,横七竖八的,当然他们后面还有更多的人伺机而动,躺在地上的终究只是少数。等他又重重一拳解决掉乞丐时,他的呼吸呼吸声已经沉重断续,不得不扶住石墙,大口地喘了几下。

“吕兄怎么样?还能跑得动吗?”温城挥剑又一次逼退了涌上来的乞丐,他的呼吸也有些紊乱,但看起来还有体力,不像吕正蒙近身肉搏与人厮杀,他额头除了渗出细细的汗珠,看起来与平常无异。

吕正蒙粗重地喘息着,哑女轻轻敲了敲他的背,似乎是想抚平他的痛苦,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跑,必须要跑,不然就算累也累死了。”

不等他喘过一口气,吕正蒙就感觉有人扯他的衣角,还是那个哑女,她小心地往一个方向一指,那是前方他们未曾突破的巷口,约有三十丈,不知为何,那里的人已经少了很多。

“冲!”吕正蒙从地面中抽出剑,两人拉着哑女的手一左一右再次狂奔起来。

俯视这处人烟稀少的巷角,可以看到这样有些滑稽的一幕——两个半大的孩子拉着一个小姑娘的手,用双剑挥舞开路,他们跟疯了的公牛一样,横冲直撞。那些衣衫褴褛的小乞儿避其锋芒,似乎也被两人吓怕了,避开了一条路让三人冲了过去。

而这场市井闹剧并没有结束,他们身后还有十来个人追着,其中一个领头的扇了拦在吕正蒙前方一个小乞儿的巴掌,将他的脸抽中了,似乎是叫骂他为什么不拦着。旋即前后两伙人合在一起,继续追击。

纵使吕正蒙与温城已经有些疲惫,还带着一个跑不快的小女孩,可他们的速度还是超过了这些面黄肌瘦连蛮力都没有的小乞儿,追击的人绝大多数连饭都吃不饱,除了人多以外,他们几乎没有别的优势。

他们看着渐渐地要追不上了,后面那个领头的吹了一声急促尖锐的口哨,恶狠的呼喊响彻整条小巷:“大哥!”

前方的岔巷里,忽然传出了躁动的声音,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吕正蒙与温城也放慢了脚步,他们都听到了前方还有几个人在巷口等他们,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瞳孔中看到了不安。

“你们这帮废物!”未见其人,一道叫骂突然传出。

吕正蒙与温城当然知道不是骂的他们,毕竟三十多人围着还让他们杀出重围,这已经是一件值得吹嘘的事了。可两人都从那轻佻的声音中察觉到了不屑,是对他们,也是对后面那些人。

紧接着那伙子人才从街口慢悠悠地走出,那是四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比他们高了足足有一个头,面露凶光。领头的那个人瘦削得如同一条竹竿,可并没有弱不禁风的感觉,手里还提着一把刀。他虽然瘦得见骨,可眼睛极亮,从眉心到右脸一道斜斜的伤疤狰狞恐怖,不敢相信他曾受过那样的伤还能活下来。

“很危险,这个家伙不好惹。”后面的人停下了脚步,吕正蒙也没有着急,低声对温城说道。

这些人让吕正蒙想到了中北城那些真正的年轻地痞,就连跋扈如吕普平常也不敢招惹他们的,他们都是一群孤儿,没有人收养,天不怕地不怕,就靠坑蒙拐骗为生,说是市井的强盗并不为过。最主要的是,他们对这些小巷很熟悉,即使官府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将他们缉拿归案,其中不乏心狠手辣的,有好几条人命在身。

他们这些人是真的不怕死的,哪怕是世家子弟也是如此,大不了一命换一命,说不定来世还能找一个好人家托生。他们机警之处在于出手往往很有选择性,那些身边没带护卫的,往往是他们的目标。

“两个小兄弟很能打啊,伤了我们这么多兄弟。”那个领头的“竹竿”阴阴一笑。

吕正蒙身后有声音传出,“大哥,和他们费什么话,这两个小杂种伤了咱们这么多兄弟,一定要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人一个凶狠的目光打过去,吕正蒙从未见过这样看人的方式——目光的焦点是从从眼皮翻过来,散漫了很久才凝聚在你的脸上,这人生得恐怖,目光也是极其摄人的。吕正蒙用余光扫到说话的人马上闭了嘴,就连哑女抓住他的手都更紧了一分,看起来是被吓到了。

“诸位劫持我和我的朋友,”温城指了指自己和吕正蒙,“无疑是为了我身上这一袋子钱,这不过是身外之物,给各位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如这样,大家各退一步,我把这袋子钱给大家,就当是给各位赔礼了,请各位让我们安然离去如何?”

出人意料的,温城沉吟片刻,竟然解下了腰间的钱袋子这样说道。

第三十章 乱世四人(十一)



温城的声音并不算太大。

可当他从腰间把钱袋卸下来拎在手里那沉甸甸的感觉无疑让人心动,从吕正蒙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不少人脸上的贪婪神色,就连领头的竹竿少年那凶狠的目光都改变了,看起来是有些心动。

这是一个好主意,吕正蒙没有想到,他不敢相信温城会那样爽快大方便宜这些渣滓,同时他又有些不忿,凭什么就这样要拱手相让?可现在也没有太好的主意,这已经是所能想象到的万全之策了。

“同时我可以保证,绝不会找各位的麻烦,各位可以拿着这笔钱远走高飞,不用做这种勾当了。”温城拍着自己的胸脯,笑容和煦。

竹竿少年低着头,思索了片刻,“你是个识抬举的人,把钱放下,我可以让你们离开。”

“大哥,我们那些兄弟……”他身后的人面露难色。

回应他的是一记凶狠的目光。

温城松了一口气,举着钱袋慢慢地向他们走过,竹竿身后的少年虽然有些不甘心,还是让出了一条路。三人离近了才能更加真切的感受到竹竿少年那些恐怖的目光,吕正蒙和温城还好,可哑女却是浑身发抖。

接过了钱袋,竹竿少年用手一掂,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果然守信,没有拿到钱反悔,真的让出了路。可没等三人刚刚迈出这个包围一步,那股欣喜的劲头还没有过去,就听到阴柔的声音:“等等,你们两个可以离开,那个女的留下。”

温城转过身来,怒目圆睁,厉声呵斥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这来自竹竿少年身后,“大哥只让你和那个灰白头发的走,可没说要放她。我们盯了她好几天,岂能是你说带走就带走的?”

“我认为我付出的金印已经足以让我们三人脱身了。”温城强忍住怒气,望向竹竿少年。

竹竿少年打开钱袋数了一数,扎紧袋口后随意抛给了一位小弟,皮笑肉不笑:“三十个金印买你们三条命的确够。可你身边那个哑女是我们必须要的,他的笛声被一位大人相中了,要求我们必须把人带到他的府上。”

温城陷入了犹豫之中。他是个有身份的人,在家里伺候他的奴婢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对这个小女孩慷慨解囊纯粹是动了怜悯之心,可眼下的境遇不得不让他犹豫。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莽撞,要是今天带人出来,何必受这等气?

“别磨磨蹭蹭的!”有人喊,“大哥让你们走已经是给你们面子了!别给脸不要脸,要不然你们谁都别走!”说着他一摆手,那些松散下来的人又慢慢向他们靠拢。

“不然……”温城开口,他想要不要自己先假意答应,等脱身之后再回去找人救这个哑女出来?

危险又一次向他们迫近,吕正蒙感觉自己手心一直攥着的小手被挣脱了,是那个哑女,她主动放开了吕正蒙的手。她低着头,面无表情,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们,意思是我跟他们走。

哑女慢慢地走向那一伙人。

一只手突然把她拽了回去!吕正蒙做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他突然拉住哑女的手开始狂奔,温城愣了一瞬,反应过来立马跟上。他边跑边喊,“你跟那些人废话什么?他们明显是反悔了!”

“吕兄,我……”温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三人再次在已经无人的街巷中狂奔起来,吕正蒙也看出了温城的犹豫,他喘着大气对说道:“温兄为难的话可以自己先走,我是绝对不会让这个姑娘跟他们回去的!这些下三滥的家伙!”

他说得咬牙切齿。

看着吕正蒙那张愤怒的脸,温城如梦初醒,他忽然感觉自己这些年的书白读了,从眼前这个人身上,他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精神与力量,他也曾经拥有过,只不过年纪稍长,就逐渐被另一些东西蒙蔽了。

“吕兄这是说的哪里话?”温城下定了决心,“我怎么能抛下你们自己先走,那我成了什么?”

三人重新并肩。吕正蒙这回是用左手拉着哑女,右手持剑,温城紧紧地跟着他。温城的这个方向无法拉住哑女,而一个小姑娘的步子纵使被拉着也难以跟上吕正蒙,让两人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眼下后面那些人离他们越来也近,吕正蒙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可偏偏他又感觉有人拽他的左袖。是拿着笛子的哑女,她在奔跑中还能偏着头,左手用笛子在自己的头上轻轻一敲。

“你是问我为什么?”吕正蒙不懂哑语,可从对方脸上的疑惑看出了端倪。

哑女连连点头。就连温城也一脸不解地望着他,同样的,他也想知道吕正蒙救下这个女孩的理由,期待这个回答。平常这个哑女已经流离失所,如果真的有富庶人家看中她的笛声,回去当一个侍女或者侍妾不也是不错的么?

温城心思活络,心想莫非吕正蒙是个古道心肠的市井游侠,看不惯这些穷苦人被肆意卖弄的生活?的确,那个有尊严的人愿意过那样的生活呢?

“救人还需要理由?”吕正蒙的回答出人意料,“我就是不想她跟那些看起来不三不四的人走,身体就下意识的这样动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空气中急促的呼啸声打断。那是风声,准确的来说,是一根从半空而降在地上横扫的木棍,不偏不倚,正好贴地打在了吕正蒙的小腿上。

脚下不曾躲过障碍,吕正蒙身体立刻失去了平衡,高速奔跑的他直接趴在了地上,发出“噗通”的一声巨响,浓烟滚滚。与之一齐跌倒的还有被他拉着的那名哑女,他们两人手心都是鲜血,长剑也脱手飞了出去,温城看得心里一颤,感觉是不是脚下的石砖都碎了。

后面追赶过来的人一拥而上,把浑身力气都扑了上去,吕正蒙的双膝已经跌破,他用双手支撑着身子打算站起来,可马上被飞来的一脚又踹倒了。温城红着眼想去救他,可被一帮虎视眈眈的人围住了,动弹不得。

吕正蒙的身体在地上奋力地匍匐,就像一只蚯蚓在泥土中扭动爬行,他什么也不顾了,眼里只有前方跌落在地的长剑,只要拿到它,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就在吕正蒙的手离那把长剑只有数寸的距离时,一只脚从天而降,是那个竹竿少年,他死死地踩住了吕正蒙的手背,脸上还挂着阴险的笑。接着皮肉摩擦的声音响起,是他用鞋底在吕正蒙的手上碾来碾去。

“你不是很能跑吗?接着跑啊?”后面的人追了上来,手脚并用,劈头盖脸的甩了下去。被围攻的吕正蒙就算是想用手护住头,他都做不到。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温城放声怒吼。

他咆哮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温城决定不再留手,每一招每一式都奔着这些乞丐要害之处,剑法就是杀人的武艺,即使他从来没有杀过人,可不见得他不敢杀人。

与温城僵持的那一方乞丐立感压力倍增,从温城招招致命的剑法来看这个人是在宣泄积压许久的愤怒,纵使在他们眼里温城不过是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即使拿着剑他们也是惊于武器的威力而不是他这个人。而现在不同了,如有一个不慎他们真的可能会丧命,他们开始恐惧这个男孩的身份,敢于当街杀人的外来人,这可不是普普通通的门第。

“噗嗤。”

一声闷响传出,那是刀剑切开皮肉刺入肺腑的声音,温城挥剑刺中了一个冲上来最近的乞丐,那是个十七八岁比他高一头有余的少年。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破衣,他满脸都是惊恐和不可思议,指着温城的鼻子连连后退,他捂住腹部的伤口,可鲜血还是从他的指缝处不停地流淌滴落。

不少人被惊呆了,包括正在对吕正蒙拳打脚踢的少年,他们停了手,不可思议地盯着这边,自从他们称霸这处巷道以来,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

而比他们反应更大的是温城,他这是第一次伤人见血,握剑的手都在颤抖,他甚至放开了手里的剑,惶恐地后退。

不知是谁人发出了惨叫,可能是那个受伤快要死去的人,也可能是第一次如此行事的温城,总之两方都受不了这样的压力,情绪奔溃了。温城还待在原地,可另一方的乞匪忍受不住了。

“温城小心!”吕正蒙对他直呼其名。可不等他有任何动作,反应过来的乞匪们接过同伴递过来的木棒向吕正蒙的脊背打去,声声闷响,吕正蒙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断了。

温城抬头,看见有人向他直直地袭来,这是那个竹竿少年,他脸色阴沉得能挤出水来,眼中是愤怒的杀意。他一惊,匆忙之中想要拾剑,可对方却从腰间解下一个破破烂烂的布袋冲着他的面门扔了过去。

寒光闪过,温城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捡起了剑,划开那个布袋。可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在切开布袋的瞬间他就后悔了,白白的粉末如同晨雾瞬间在他眼前炸开,已经来不及以袖遮面,他双目赤红发烫,瞎了似的什么也看不见。

黑漆漆的一片。

“啊!啊!”他的视野一片漆黑,眼眶中混杂着火辣的痛,失去了方向感,像是一只无头苍蝇挥剑乱舞。

是石灰!吕正蒙一眼就认出了这些下三滥的东西,对这些乞匪极度不齿,就连人品恶劣道德败坏如吕普,都不屑用这些东西,怎么这些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孩子,心黑到了这样的地步?

又是一脚重重地踩在吕正蒙背上,他感觉自己头昏眼胀,似乎是要死了,他现在身上生不出一点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见持刀的竹竿少年一步一步靠近。

“啊!”突然一声凄苦的哀嚎,吕正蒙感觉背上的力度一轻,一个踩得他最用力的乞丐抱着自己的脚腕跳了起来。

是那个一直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哑女。乞匪们冲上来殴打吕正蒙的时候就把她粗暴的拉开了,似乎是抓她的人下了命令,这些乞匪并没有为难她,而她也一直害怕,就被忽视了。刚才就是她如同一只豹子冲了过来,抓住那个人的脚裸,狠狠地咬了下去。

“你这个贱人!”有人一脚把她踢开了。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吕正蒙抓住了这个机会,手脚并用在地上爬行,动作如同一只被激怒的野兽。他的力气忽然变得极大,就是那些年长的孩子也变得惊恐莫名,制止不住这个发了疯的家伙。

吕正蒙跃起,直扑温城所处的方向,而那个竹竿少年已经被血气激红了眼,把弯刀对准了赤手空拳的吕正蒙,似乎是想先把这个家伙开肠破肚,祭奠他后方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哼声已弱的弟兄。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以为吕正蒙会被竹竿少年杀死的瞬间,清脆的金铁声响起,哐当一声,半截长刀的碎片落地。吕正蒙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柄匕首,金铁相交,没有任何停顿的斩开了长刀,豁口处光滑如镜。

没有人看到那柄匕首是如何出现的,而竹竿少年离得最近,最为惊恐,他看到了,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就是凭空出现的!

“想死的就过来!”吕正蒙拦在温城身前,声音如同雷霆炸响。

灵器明月。

吕正蒙终于动用了他最大的依仗,这一柄一直寄宿在他腕处明月徽记可以随心而动的匕首。这是个不详的武器,被它割开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纵使它的第一任主人是飞将军慕容明月,吕正蒙也感觉无比可怖。平常他连把玩都不敢,一是害怕被人发现,二是害怕不小心自己被割出一个口子。

“来啊!你们不是很猖狂吗!要杀我们吗?”吕正蒙被打的鼻青脸肿,浑身作痛,可还是不曾有任何一丝胆怯,“看你们的身体有没有这节刀一样硬!”

这并不是外强中干,吕正蒙是真的被这些地痞无赖的行径激怒了,如果这乞匪真的继续与他们缠斗,他不介意用明月洞穿他们的躯体。只不过一个更加惊人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萌生,他不用当街杀了他们,只需要在他们身上轻轻割开一个小口子,他们绝对会在凄苦绝望中死去。

所有人都被他吓住了,每个人人扪心自问,自己的身体真的会比那一节碎掉的长刀坚硬吗?

“算你狠!”竹竿少年挥了挥手,面有不甘地依次后退出这条小巷。他们这些人之所以能生存,最重要的是有眼力,一个手持神兵利器,另一个拥有巨额财富,怎么看都不是一般的人。继续下去,死的人一定是他们。

竹竿少年率先回身,而吕正蒙也没有追上去的念头,剩余的人也小腿打颤,生怕他暴起给自己来上那么一刀。他笔直地站在温城前面,握住了温城的手,温暖的洪流涌了过去,惊慌失措的温城也安静下来。

等到所有人消失在窄巷的拐角中,吕正蒙身子忽然一颤,缓缓地坐下,蜷缩在地上,张大嘴抽着冷气。

温城的视野还处在一片黑暗之中,可他的耳朵是灵敏的,听着那些人已经离开,自己也瘫坐在地上,与吕正蒙背对着背。出人意料的,他嘴角竟然挂着笑,从未感觉心情如此平静。

就像很多年以后,温城上了战场,只要吕正蒙跟他在一起,有这个朋友相陪,他就感觉天塌下也不怕。他什么也不缺,只是交不到心,很孤独。

两人都大口喘着粗气,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哑女,脸上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她的嘴型微动,似乎在说:“终于找到你了。”

第三十一章 乱世四人(十二)



十月十四,傍晚。

竹苑。

黑色大氅的秘术大师疾步进屋,跪在帘外。他左手掐着一节断掉的长鞭,右腕系着一层粗布,血液还没有干涸。很快沈简为他脱下大氅,露出贴身的精致皮甲,那是诸侯国东土特制的服饰,薄薄却坚韧的胸甲上印着交叉的剑盾。很少有人知道,这是衍朝末年最秘密的编队——东宫十四卫,这是集衍朝姜氏全部国力的超然精锐,很少有他们做不到的事情。

“大叔叔?你怎么?”苏墨白猛然掀开帘子。

周行达是东宫十四卫的首领,也是这支由秘术大师、武者组成的精锐中最出类拔萃的那个人,他生得一张国字脸,面颚干净并无胡须,右脸被一条长长的伤疤覆盖,平日不苟言笑,看起来就不怒自威。

“回禀殿下,”周行达压低声音,“属下收到星火传书连夜赶路,于昨日抵达月州,只不过没想到外面正在打仗。”

“打仗?”苏墨白疑惑了,“谁和谁打仗?”

周行达一顿,“殿下有所不知,前几日五叶草消息被传遍天下以后,一时间几乎北原大大小小的诸侯联名上书齐铭,要求他不能派大军独占天下至宝,否则迎接他的就是群起而攻之。齐铭答应了这个条件,除了他可以动用一万军队,其余诸侯只可调动五千。约定好后,我辞别英王殿下,单骑先行出发,只不过到了月州边境,正有三支军队交战。是清月公卢安、累月候雷辉、山月候石鹏三方联手进攻灵月王齐铭。”

苏墨白怔了一下,发现周行达还跪在地面上,连忙伸手将他扶起,“叔叔请坐,您的手臂是怎么回事?”

“据可靠消息,灵月王麾下大将苏仪与张秦被调离了腾云、驾雾两座大营,导致齐铭的军队一时不敌三方联手,节节败退,战线已经后退到月溪镇二百里。我纵马施展秘术强行突破三方的防线,这才受了点小伤。”

他说的言简意赅,可其中的惊险令人闻之变色。

苏墨白摩挲着光滑的下颚,“这就奇怪了,明明各方诸侯已经订好了盟约,卢安、雷辉、石鹏他们三个竟然不守道义,提前对齐铭动手,他们也不怕背上一个不守承诺的骂名么?”

他一说完就后悔了,周行达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就像老师在看自己不争气的学生。

苏墨白暗道了一声不妙,只见周行达一敛先前恭敬的语气,变得有些逼人起来,“殿下此次出门游历看来并没有成长太多啊!诸侯们签订盟约的目的就是防止齐铭私吞五叶草,现在他腹背受敌,其余人自然是乐享其成。”

他正座垂头,把手按在膝盖上,“叔叔教训的是!”

“好了,大哥你少说两句,殿下这一次出门学识还是增长不少的!”沈简用嗔怪地语气缓和了氛围,她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是老人卫芜明,手中提了一个药箱。

“卫老。”他躬身行礼。

卫芜明拱手回礼,“周先生。”

老人打开了药箱,从中取出一柄锋利的黑色短匕,他一手握着周行达用来止血的棉布,用鼻子轻轻嗅了嗅。除了血腥味,他还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花香,里面混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恶臭。

“卫老,大叔叔的伤势如何?”苏墨白见卫芜明面色凝重,问。

卫芜明没有回答,而是一刀划开了棉布,皮甲护腕下的肌肤露出,已经呈现紫青色。从伤口的痕迹可以看出那是十字形的箭伤,明显带毒,颜色已经顺着血管一直蔓延上去。微微的撕裂声,卫芜明用极其娴熟的手法割掉整只臂甲,毒素已经涌到了在肩膀的位置。

老人瞳孔一缩,“鸩夜!是暗鸦!”

鸩夜,是在暗鸦中都能排的上名号的毒药,这是他们专门研制用来对付秘术大师或者武者的,对普通人没有什么伤害,偏偏对于经脉中蕴含元气、月华、星辉起到特殊效果。这种药与‘绝骨’类似,但是效果要弱上几分,据传八百年前就是慕容将军深入太州绝地枯山中取出这种草药在某些方面扭转了战局。如今近千年的时光逝去,绝骨在暗鸦已成绝响,可这种仿制的毒药也一直让人谈之变色。

“怎么可能?”苏墨白失声,“区区暗鸦怎么可能在万军从中射伤向大叔叔这样的秘术大师的?”在他看来,现在的暗鸦都是一群无名鼠辈,除了潜行之术,其余的不值一提。

“殿下稍安勿躁,这点伤势……”周行达“嘶”的一声终止了自己的话,是卫芜明用刀轻轻割开了他的肌肤。

卫芜明一脸正色,“周先生还是屏住心神为妙,最好不要逞强,如果你到的再晚一些,恐怕这条手臂就要砍掉了。”

卫芜明屏住呼吸,扭转刀锋,在伤口处切开了一个十字,血忽地涌了出来,鲜红其中混杂着暗黑。他再次用刀,加大力度,往左右上下加深了刀痕,彻底豁开了长长的口子,把捣碎的金银草药粉撒了上去。

沈简抓好时机,马上递过去一个接满水的铜盆,她一脸忧色,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整盆水瞬间被污染了,黄铜的盆边都涂上了漆漆的黑色,足以见毒性之烈。

止血的药粉撒在周行达的伤口上,可白白的粉末并没有成功止住鲜血,反而让加速了滴落的速度,血液与药粉滴在一起甚至发出了淬火的滋滋声,就像一块铁坯放到了冷水里。

“卫老!”沈简紧张地问。

卫芜明一摆手,仔细盯着血液的流淌,“不要着急,鸩夜会排斥所有药性,滥用祛毒的药草只会反其道而行之。我先用止血的草药中和鸩夜的毒性,等毒血被激得差不多了,才是真正用药的时候。”

周行达咬着牙,满头冷汗。他的手不停的流血,那不是普通的痛楚,两种截然相反的药物在他血液中发挥作用,类比于刀斧刮骨一般,是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的,那是生命在点滴流逝的感觉。他接过沈简递过来的一块白布,塞到嘴里防止咬断舌头。

“血放的差不多了。”卫芜明突然说。

滴落的血液已经看不出其它颜色了,卫芜明这回自己动手,从木箱中取出一个黑色的布包,瞬息间抽出十二根银针封掉周行达手臂上穴位,旋即扯开摊开的布袋,那下面还有一层,是墨色的粉末。

他闲着的左手星辉笼罩,在掌心中燃起了银色的火苗,右手遥遥一吸,粉末自动落入他的掌心,两手合十,丝丝缕缕的青烟弥漫起来。苏墨白抽动鼻翼,那是一股好闻的花香味,带着温暖的味道。

卫芜明摊开双手,左右掌心都是黑色膏状的透明液体,一横一竖地拍在周行达的十字伤口上,那几乎是深入骨髓的剧痛,周行达面色涨红几近崩溃,浑身冷汗直流。

“好了。”卫芜明已经缠好了绷带,又在上面撒了一层止血的药粉。

胳膊上的痛苦稍歇,周行达吐掉嘴里的白布,大口喘着粗气,他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本来以为只是不起眼的箭伤,不成想差点要了他的命。老人的药似乎起了作用,他现在浑身暖洋洋的,除了手臂被扎的像只刺猬,感觉和平常并无两样。

周行达试图活动受伤的手臂,可钻心的痛楚让他不得不停止这一举动,而当他运转体内星辉完成周天时,左臂似乎脱节了,那里是一处断点,任何一丝星辉都无法流进那一处经脉。

话句话来说,作为秘术大师,他的左手废了。

“卫老……我的手?”

“你的左臂暂时用不了星辉,那些银针就是封印。”卫芜明手脚利落地收拾布包,回头望了他一眼,“不要强行冲破,不然那些完全没有祛除的毒素会蔓延到你全身经脉,那时候你就彻底变成一个普通人了。”

卫芜明转向沈简,“你去镇上买些药来,外敷内用,也就一周的时间,就可以彻底恢复了。”

“卫老,可明天就是月圆之夜,我不得不进山……”周行达沉声道。

“怕什么?”卫芜明反问一句,“你的实力也就下降三层,这里加起来总共有六位秘术大师和四名武者,整个月州都没有人能抵挡住你们的联手。”

这句话很有道理。放眼月州,任何一个势力都凑不出十位超然力量的存在,不然那位诸侯早就可以一统月州了。可是周行达又有暗暗的担心,自从五叶草成熟的消息被公开后,天下群英荟萃,就拿正在举办的寻山大会来说,周行散得到情报只身的超然者就有数位存在,何谈还有暗鸦、无相、灵族、太族在暗中窥伺。

“大叔叔,你的伤势究竟是怎么回事?”苏摩白问,“怎么可能会有箭矢穿过玄固结界?”

那节断掉的长鞭一直被放到地上,苏墨白可以看出周行达行路十分着急,不然不可能连马鞭也抽断了。可疑问就在这里,两军交战的战场,什么样的流矢可以穿透周行达用来自保的玄固?

“这是有预谋的针对!”卫芜明思索片刻,厉声道。

周行达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似乎真的是这样,先前赶路急不觉得,现在细想,那几方诸侯混战的地点太巧妙了,没有阻挡其余诸侯派遣的军队,而是就在月溪镇外围,就像可以针对我们一样。”

“暗鸦,又是暗鸦!”沈简用愤恨的语气咒骂,“这群无胆鼠辈!”

“恐怕这一次暗鸦派来的并不是无胆鼠辈。”周行散突然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他自从苏墨白来到月溪镇之后就离开了竹苑,一直潜伏在附近各方打探消息。

苏墨白皱着眉,“三叔叔此话怎讲?”

“殿下有没有想过,什么样的弓箭可以射穿大哥的玄固结界,那上面还淬了暗鸦特有的毒药?”周行散朗声道,“据我所知,只有暗鸦的另一把传世灵器飞蓬可以做到。”

“飞蓬”二字一处,四下寂静。

这把灵器的名字足以震慑世人,不单是因为它与沧海、天涯、明月这样曾经荡平乱世的灵器齐名,更多的是这张长弓所附带的效果‘命中’与‘无视’。被它锁定的人无法闪避,只能格挡,那是必中的命运之箭,一旦被这张弓的气息锁定,还没有出手,你就一定是个死人了。没有人可以避免被他洞穿心脏的结局。

“看来真的是这样,只有飞蓬附带的无视效果才能让他们射伤大叔叔了。”苏墨白苦丧着脸,“幸好当年那十枝必中的箭矢已经射完了……”

这张弓曾在当年引起轩然大波,这已经是有伤天和的灵器。所幸当年灵匠打造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只造出了十枚箭矢,上古剩余的锻造材料被他丢进了地心的熔岩之中,此外他还给每一支箭矢上附加了一个阵法,一旦遇血,那枚箭矢就会自动崩解化灰。

可突然间苏墨白想到了一个问题,“暗鸦的人为什么要针对大叔叔?他们针对的是英王使者这个身份,还是秘术大师这个身份?”

“前者居多。”周行散沉声道,“殿下有所不知,我从齐铭那里得到消息,苏仪与张秦被调回来源于大臣的弹劾,这里有无相在暗中推波助澜,他们的目的就是让齐铭腹背受敌,好让他腾不出手来。无相与暗鸦联手,是想独占五叶草!”

他突然停下了,周行散摩挲着下巴,在房间来回踱步。这是他思考的习惯,在东宫十四卫中,他与周行伍两人是军师一类的身份,出谋划策都是他们二人制定的。所有人屏住了呼吸,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

“月溪镇……能人异士……射伤大哥……”各种线索穿在一起,周行散脑海中迸过一丝闪电,“我明白了!我知道无相想干什么了!”

他用极快的语速简短说明:“无相散出五叶草成熟的消息,无非是让诸侯大乱,他们唆使三方诸侯进攻齐铭,把战场拉到了月溪镇附近,就是为了寻山大会!月轮山在月溪镇中,没有人比这些寻山人更了解这座神秘的山,他们不让大哥进入,就是不让其余诸侯可能破坏他的计划!”

“什么计划?”

想到自己手中得到的各方诸侯扎营图,他笃定了语气,“无相是想洗劫寻山大会,抓走寻山人,杀掉所有的能人异士!”

苏墨白脸色顿时煞白一片,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吕……吕正蒙现在还没有回来,他不是被我的话勾起兴趣,去寻山大会了吧?”

第三十二章 乱世四人(十三)



月溪镇北部。

月轮山山麓向来人烟稀少,何况是北坡这个登山比较凶险的去处,没有铺青石的土路两侧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抬头就是高耸入云的月轮山轮廓。而今天这个日子是不同的,现在已经入夜,这里依旧灯火通明。

“今日大家聚在一起,我也不卖关子,说白了各位都是为五叶草而来……”一个中年浓眉汉子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侃侃而谈。

这处旷野中,以月溪镇北侧出口为界,立了两处木制的横栏,十丈为一个空间,第一处都是背着药篓寻山为生的手艺人,而离看台近的那一处里面大多是蒙着面纱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外来客”,他们大多来自某个势力,身份要比后面那些人高贵不少,而在最外侧的则是月溪镇村民,他们大多是来看热闹的。

吕正蒙就混迹在这些村民之中,他身边的是那位哑女与温城,温城的眼睛还是有些红肿,不过好在已经用菜油冲洗了,情况已经缓解了许多。

哑女在一旁左顾右盼的看热闹,她有些怕生,死死地抓着吕正蒙的衣角。而吕正蒙也感觉这里闹哄哄的,和想象的不太一样,四处都是人,这里有什么好看的?于是他用幽怨的目光望向温城。

“吕兄别急,这不是才开始吗。”温城笑。

一旁重重的鼓声擂响,几人登台,最前方的是一个娇小的姑娘,她面容精致,像是个从画卷中走出的美人。她出现的瞬间全场寂静,后方围观的村民更是窃窃私语起来,不为别的,那个女孩生了一双金色的瞳孔,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竟然是她!”吕正蒙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就是那天在月轮山他见到一举一动状若神明的宁静!

宁静身后的人一同脱下兜帽,全是金色的瞳孔,他们整齐的脚步踏在木台之上,像是卷起了风,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势从看台上席卷,五个人在隆隆的踏步声中站定。

“我叫宁静,如你们所见,是灵族人。”少女用秘术加持了声音,传遍全场,“在这里,身份并不重要,我们都有共同的目的,就是五叶草。诸侯们试图用权柄垄断这个月神赐给神州的宝物,我们都不想这件事发生,所以今天聚在一起。”

她简短而又干练的发言有了效果,躁动声慢慢停下了。

“幸亏你是个灵族人,要是浩州蛮族,你看大家会不会介意你的身份?”吕正蒙小声地说。

北原人族对于灵族、太族乃至巫族都抱着中立的态度,几百年前的往事极少有人放在心上,或者说仇恨已经时光抹平了。可蛮族是完全例外的,他们对北原的觊觎和战争从未停止过。

温城听到了他的小声嘀咕,看了吕正蒙一眼,心想这个家伙怎么看起来对这个灵族少女抱有敌意?

“废话不多说,这里的人大多没进过老黑林,我给大家展示一下。”宁静一挥手。

金色的光泽从木制的横栏洞开,逐渐蔓延到方圆三十丈,成功地把所有人囊括其中。把夜色取而代之的是一处幻境,脚下的土地变成了及腰的杂草,旷野中种满了漆黑的铁树,而头顶上太阳高照。

“大家不要担心,这是幻境。”

这是一种无比新奇的感觉,所有人的感官都被欺骗,眼前的一切景物都是那样的真实陌生。有人伸手去摸,并没有想象到的真实触感,仍是空荡荡的一片,当然人流密集的地方,有人抓到了前方人的头发,引来一场咒骂。

一行人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只有背影,可从身体的线条来看领头之人是一位年轻女子,纵使套着黑色的宽大袍子,也无法全部遮掩那动人的曲线。其中最为震撼的是吕正蒙,他看着最前方的背影,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

猛然间响起了一声刺耳的嘶鸣,那是野兽的嚎叫,在那片幻境的树林中起了风,那一支前行的队伍停下,他们脚下都是簌簌的绿色。风声与嚎叫瞬间尖锐,白色毛皮的巨狼从灌木丛中越出,那是一只眼睛泛着绿光的畜生,生得足有丈许高,仅仅是它的前蹄,就高出那些人一个头。

“天哪!”有人掩嘴惊呼。

它张开了血盆大口,浑身皮毛炸起,露出了尖锐的獠牙,居高临下地盯着这些外来者,里面竟然还有一丝人性的嘲弄。这只惊人的畜生喘着粗气,前蹄微屈,纵身一跃,如同小山坠落般扑食而下,巨大的风压吹飞了领头人两鬓的秀发。

只不过等待它的是一声轻吟,短短的音阶从口中迸发,瞬息间领头少女周身出现三道金色的光点,如流矢般的月华激荡而出,准确无误的命中那只白狼。看起来像是射箭,可月华之力附加的力度如同重锤,掀飞了扑食过来的野兽,重重的落地一声响。

“咦?”她发出了一声疑问。

宁静恰大好处的解释声响起,“那是月华之箭,它足以洞穿北原人族最厚重的铁甲,石墙也会被穿透,可是那只畜生毫发无伤。”

果不其然,白狼丝毫未损,只是被巨大的力度掀落到地上,纯白的毛皮上沾满了杂草与落叶。它抖了抖毛皮,绿叶如纷纷雪下,这只畜生用更加摄人的目光盯着领头少女,它似乎被激怒了。

只不过等待它的是暴雨一般的袭击。

领头少女没有给那个畜生继续进攻的机会,一击未果,她甚至连音阶都没有吐出,只是比了个手势,悬浮在身边未曾消散的三个光点数量猛然加到十五个。呼啸声尖锐,让吕正蒙下意识的想起寒州战场上双方对射的箭雨,十五道光线刚刚射出,冥冥虚空中又有光点在天空中划出弧线,已经没有人数得清短短几个呼吸间有多少支光矢发射出去,往往最前方的那一支刚刚在空气中凝聚成型,下一轮的攻势就到了,月华之力组成的洪流瞬间淹没了那头巨狼。

所有人都在胆颤,没有人有把握可以在那样的攻击下存活。可那头畜生的皮毛不知是怎么生长的,竟然坚硬异常,两者相交竟有金铁声,火光四溅,像是箭雨落在巨盾阵中。最后发生了爆炸。

尘埃缓缓落定,吕正蒙紧紧地攥拳,他的掌心都是冷汗。不过数丈的空间内都是金色的光矢,密密麻麻的没有任何立足之地,而那头巨狼在这样的攻势下竟然还活着,只不过竖起的皮毛倒下,光泽暗淡。

它呜咽着,低着头,眼里没有任何一丝凶狠,看着像是被驯服的家犬。它仰头轻轻嚎叫一声,表示臣服。

“你走吧。”领头少女一摆手,也不忍杀它,也没多看它,一行人继续顺着某一个方向前进。

白狼如得大赦,转身动作惊鸿如离弦之箭,四肢齐动,转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除了那些被它倒下的身躯压垮的野草,似乎这个凶猛的家伙从来没有出现过。

第三十三章 乱世四人(十四)



那个灵族少女在森林中展现的一切堪称神迹,迄今为止几乎所有人无法解决的问题在她这里信手拈来,遇猛兽以月华驯服之;陷泥沼布下百丈的阵法将其化作平地;雾气、毒瘴拦路被她金色的瞳孔目视便洞开一切;哪怕是天堑拦路,也被她移来巨石轻描淡写的解决。让人不禁想到神话中神明行走在虚渊中,他们的背影穿梭在黑暗中,脚下踏过的便是路,经过的地方才有光明。

“天啊?!”吕正蒙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发出感叹,在他的印象中,除了老师,还有能与这位少女所匹敌的人吗?

这一路的旅程堪称跌宕起伏,每次都是遇到看起来难以匹敌的危险都被少女以雷霆之势化解,行事稳重堪称不动如钟,最后众人也就麻木接受了,激昂不再。

只不过一个问题谁都没有忽视,就是置身处地,我能完美地化解疑难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最后那一伙人停在一处看起来丝毫危险的平地前,是那个领头少女摆手,她身后的人立刻顺次停下,四处戒备,如临大敌。少女不知为何回过了头,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郑重,当然这也是第一次人们看见那张完美的面孔,还有那双是黄金融化般璀璨的瞳孔。她转头低声说了些什么,轻轻一笑,看起来是在嘱咐,只不过她不会想到,这一幕会被用阵法烙印在容器中,在不知多少年后供人瞻仰。

接着是冗长繁琐的吟唱,声势浩大,她孤身一人,给人竟有千百人同奏的气势。渐渐的,她眉心中金色的纹路覆盖了整张脸,天边卷云下垂,月华之力冲天而起,以她自身为圆心金色的气浪席卷八方。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众人一阵恍惚,心想这就结束了?他们看到的最后是几人在她的带领下步履蹒跚地继续向前,剩余的空白给人无限遐想。

“吕兄?吕兄?”温城轻轻一推,“你怎么了?”

吕正蒙从刚才起来就一直很奇怪,他的身子一直在抖,哑女偏过头不解地看着他,满脸忧虑。然而他本身是没有察觉到不妥的,吕正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法自拔,他死死地盯着那个领头少女,心神完全烙印在她那个最后的笑容中。

神纹出现之前那个笑容很美,还有一丝温暖,脸颊还带着婴儿肥。月华把灵族少女的身体映成璀璨的金色,发梢在风中起落,像是指尖翩飞的蝴蝶。吕正蒙尘封的记忆开解了,他分不清幻境与现实,大脑仿佛要爆炸,什么时候了?是什么时候他见过这样熟悉的笑容?在哪里?

温城担忧地抓住他的肩膀,他能看出吕正蒙的神情不太对。

幻境的消失引来现场一片骚乱,所有人的疑问都是,这一支强大的队伍最后怎样了?

前排有苍老的声音隆隆作响,那是一位隐藏在人群中的秘术大师:“尊敬的灵族小姐,我想知道,最后怎么样了?他们为什么会失败?”

这句话成功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对啊,这伙人一定是失败了,不然灵族早就取走了五叶草,何来今天要同仇敌忾的这一幕?

“很抱歉,恕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宁静无可奈何的摆手,“月石的记载只到这里,从老黑林中活着出来的人寥寥无几,出来的人也三缄其口,对终焉之地讳莫如深。”

台下立马有人回答,是冷冷地笑,“真的是这样吗?我看是灵族刻意隐瞒吧,毕竟说是联合,到最后还不是要争个你死我活,我们死的越多,你们就越省力。”

这是一位武者,他用元气加持的声音覆盖全场,让所有人听到了他的反问。可偏偏他隐藏的功夫一流,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声音,让宁静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来源。

台下窃窃私语变多了,看向宁静的目光也不善起来,本来与外族合作都是与虎谋皮的事情,大家各为其主,如果不是真的争不过诸侯联手,恐怕这些人已经先厮杀一轮了。声音越来越大,事情逐渐往不可收拾的地步发展。

紧要关头,是宁静身后的陵浩站出来发言,“大家静一静!我知道大家不信任我们,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但这并不会影响我们的合作。我,陵浩,可以对着月神发誓,静小姐所言没有任何隐瞒,当年我就是这支队伍的一员,那方区域被称为‘终焉之地’,五叶草就生在在那里。只不过进入之后每一步身上都会有压迫感,就跟背着大山似的,实力弱一点的会七窍流血身亡。至于为什么我们会失败,当时,五叶草并没有成熟。”

陵浩把手按在左胸,月华之力在那里亮了起来,对着月神起誓,是灵族最严苛的誓言,除了背弃信仰的人,绝对不会有人违逆。

“陵老!”宁静瞪了他一眼,似乎是责怪怎么说出了这等秘辛。

可这并不妨碍陵浩嘴角淡然的笑,他从身后取出巨大的地图,袖袍一挥将其展开,高声道:“各位,大家对月轮山都有了解,平日老黑林在阵法的保护下一直在四下流动,只有月圆之夜才会展现在人间的国度。我知道大家或多或少都了解月轮山的路,可老黑林的地图大家都不曾见过吧?我手里的这一张便是我灵族历代人用生命换来的情报,如今公开,可以表示我们的诚意了吧?”

一片哗然,没有人想到灵族会把这般隐秘的事情说出,无数人的目光被吸引移不开,包括被温城强硬扳起头的吕正蒙。只可惜地图只铺开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就立刻被收回。

“各位,我们是抱着精诚的合作态度而来!”陵浩道,“现在请有意者到我们这里来,除了寻山人,我们会甄选出能人异士与我们一道前往。另外,得到地图的,我们需要结缔‘月华之誓’省得有人出尔反尔。”

意动的人不在少数,包括暗中隐藏的秘术大师和武者,温城也有些意动,只不过现在他拿不定注意。他踮起脚四下寻人,想从中看到自己麾下的那一位秘术大师有没有到场,算了算时间,他这个时候应该从温国赶到了。

吕正蒙还在出神,他还是没有想起来自己在何处见过那个笑容,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温暖熟悉?他一动也不动的,身体与石雕无异。

“喂?吕正蒙?”一个声音蓦地从他的脑海中响起,吕正蒙机械而又茫然地左顾右盼,想找到那个说话的人,可这一切都是徒劳之功,没有人对他说话,他这才发现,那个声音是直接出现在他的脑海中的。

吕正蒙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自从被吕普激怒与其真刀真枪打了一架开始,这个自己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在他的脑海中阴魂不散,一般都在他情绪过分激动的时候出现。可认识老师之后,具体来说,是那次给老师演武昏过去被救醒以后,好像一次都没听到过。有时候他就在想,是不是自己太寂寞,出现了幻觉?

“你到底是什么?”吕正蒙在心里轻轻地问,“你又为什么会出现?”

那个“吕正蒙”桀桀一笑,吕正蒙看不见,能想象到他的一脸嘲讽:“跟你说过很多次,我就是你,我才是真正的你!”

“你到底有什么事?就算你是我,怎么不看你平白无故与我说话?”吕正蒙反问。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吕正蒙好像听到了一声不屑的冷哼,那个声音停了一瞬,似乎是打算组织语言反击,“我这样高贵的存在,平常怎么能与你这样卑贱的人说话?废话少说,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这个时候夜已经深了,天上仅差一丝充满至圆满的月亮静静地睡在暮色里,吕正蒙仰头出神地望着天上明月,星星仿佛是撒在这块粗布上闪光的碎金。他这个时候竟然无意识的发呆,瞳光倒映着月亮的金色。

“在我的感知里,有几道十分熟悉的气息正在急速向这边奔驰,全是不速来客。”那个声音一顿,“我知道他们是谁,说起来与你渊源不小,在寒州战场与月轮山,可不是一次碰过了。”

“谁?”

“我又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心里那道声音不满吕正蒙的语气,变得恼怒起来,“你在寒州战场手持天涯与他交手,前几日更是在那些人手下救了苏墨白!”

是那些人!吕正蒙瞬间戒备起来,他记得那些人,是无相的成员!中北城的血案,与他们逃脱不了干系!

下一瞬吕正蒙更加惶恐,不是因为那些人恐怖的实力,他在心底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会知道的?明明是我!是我啊!”事无巨细的被人掌握,这种感觉太可怕了。

“你现在还有心情想这些?”那到声音同样暴怒,并且急切,是毫不留情的挖苦,“你这个蠢货!还有心情想这些?你难道认为他们是参加寻山大会的?他们的目标就是你们这些人!我可不想你被那些老家伙杀了或者俘虏,这样我也完了!快跑!”

这个声音还是第一次对吕正蒙说这么多的话,纵然感觉奇怪,可吕正蒙也管不了这么多,他相信在这种事情上“自己”不会骗自己。他连忙拽着温城的手,“走!”

哑女与温城不明所以,被吕正蒙拽着穿过熙攘的人流,他们是逆行,走得很慢。温城看着这个发呆之后就一脸惊恐的伙伴,手被他牢牢攥住,两只手死死地钳在一起,挣脱不得,他几乎是被吕正蒙拖动的。

“吕兄,怎么了?”温城感觉吕正蒙好大的手劲。

“这件事闲下来再跟你解释。”吕正蒙依旧头也不回,推开拦路的人动作堪称粗暴,“你信不信我?”

温城点头,郑重回答:“自然相信。”

“危险马上就要降临。”吕正蒙说,“赶快离开这里,出了这里,我们就玩命的狂奔,马上回去,不要回头!”

温城被吕正蒙弄得更懵了,“有危险?那要不要通知其他人?”

“他们会信我?”吕正蒙一句反问让温城哑口无言,此刻的他神情冷漠,态度强硬,一扫平常的态度。

温城忽然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吕正蒙,这个吕正蒙不是他那天买木雕见到的、刚刚还与自己听书的吕正蒙,不是那个谦逊、守礼、亲和、拘谨还有些软弱的人。那个时候的他眼睛里虽然有寂寞,可还是温暖的,有执念,对一切抱着希望。现在,那个眼神漆黑如墨、澄澈到映出孤帆远影的少年消失了。

走了没有多远,甚至没有出最后一道横栏,熙攘的人群中凭空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老人,离着三丈的距离与他对视。

吕正蒙看着那个人,不得不停下脚步,他可以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位老人,可从他的笑容中感知到了浓浓的危险。

“你就是吕正蒙吧?”虽然是疑问,可老人用的是笃定的语气,“寻山大会没有结束,你要到哪去?还有……为什么要走呢?”

看着吕正蒙一脸警惕,还有茫然,他轻轻一笑,“不认识我?你在寒州可是坏了我们的大计,我们可是寻了你好久。你去过月轮山吧?没想到我们走后你竟然来了……算了,告诉你,我叫灵昃。”

这人便是灵昃。吕正蒙的确没有见过他,提到寒州他还疑惑,可月轮山这三个字勾起了他的一段回忆。那天在月轮山救下苏墨白后,两人曾经闲聊,苏墨白苦着一张脸,说自己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竟然遭遇了如此无妄之灾,明明灵族少女宁静发动的恐怖攻击不是对准他们的,可惜那两个无相的成员跑了,他们才成为发泄的对象。

莫非这就是苏墨白口中的那个无相成员?

“这个老人是谁?”温城能看出吕正蒙的紧张,他们两人的手还扯在一起,他自然能感觉到一抹湿润,那是吕正蒙掌心密密麻麻的汗珠。

那个老人坦然地站在那里,这处时间似乎静止了,周围的人脸上依旧神色各异,似乎没发现身边凭空多了一个人。灵昃也不急,月白色的短衣滑出一把折扇,如乘凉的富家翁一般轻轻一扇。

“我只有一个问题,”吕正蒙不知道是不是被另一个自己影响了,危机在前,他心如止水,“你们是怎么找到我在哪里的?”

第三十四章 乱世四人(十五)



吕正蒙一行处在灵昃不知何时布下的结界之中,他们三人已经彻底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在这处莫名的阵法内,除了如临大敌的吕正蒙等人、还有不远处胜券在握的灵昃是彩色的线条,其余的村民都是黑白的,没有生命的活力。

灵昃没有回答吕正蒙的问题,反倒是用饶有意味的目光看着他。

在他的眼里吕正蒙无疑是一个孩子,他的相貌在向来俊美的灵族人眼中可以说是不值一提,可这样普普通通的人,竟然能得到灵器的天涯认可,实在不可思议。

“我想你并没有资格向我问什么,你只是我的阶下囚。”灵昃淡然道,“交出天涯剑,我可以饶你一命。”

温城偏过头,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吕正蒙,他听到了什么?灵器天涯,居然在吕正蒙的手中?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吕正蒙摇头极力否认。

“装糊涂么?”灵昃笑,“没关系,你身边的两位,是你的朋友吧?”

他的话音刚落,遥遥地一伸手,温城与哑女瞬间被金色的光芒束缚,被慢慢地举到半空。窒息压迫感传来,无论两人怎么挣扎用力,甚至没有给金色的束缚激起一层涟漪。慢慢的,两人面色赤红,身体没有任何力气。

两人痛苦的表情被吕正蒙的余光尽收眼底,他仍想与两人撇清关系,“我不认识他们,就算是杀了他们,我也不拿不出天涯剑,更不会交给你们这帮无相的逆贼!”

“哦?”玩味的一声笑,灵昃看着嘴硬的吕正蒙,“既然不是你的朋友,那威胁他们对你也就没用,没有的人,那就杀了吧。”

他猛地一攥拳,包裹在温城与哑女身上那一层金光突然收缩,在看不见的力道挤压下,两人的身体正在发生难以想象的变化。那是比先前更恐怖的滋味,温城被吊在半空已经无力挣扎,眼白占据了大半个眼眶,并有完全挤走黑色瞳孔的趋势,那是窒息濒临死亡大的征兆。而哑女则更为痛苦,她说不出话,哀切的呜咽声断断续续,令人动容。

灵昃没有对吕正蒙出手的打算,只是笑意吟吟地盯着他,这是个玩弄人心的魔鬼,他本可以轻而易举的杀死面前所有人,但他偏不,就是想看一看吕正蒙在重压之下,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够了!”吕正蒙放声咆哮,歇斯底里的大喊,这一下似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低着头小声地说:“天涯剑在我这里,你放开他们。”

灵昃看起来很失望,摇了摇头。可他还是松开了手,虽然两人还吊在半空中没有落下,但压迫感消失的无影无踪,温城与哑女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他们大口喘息着,从未感觉呼吸这件最平常的事如此美好。

“你们这些可悲的人啊?为什么受到威胁就要妥协呢?”灵昃一边摇头一边慢步走近,“为什么不能舍弃一切情感,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呢?”

吕正蒙啐了一口,冲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这就是我和你之间的差距,没有情感,那还配称作人吗?!”

灵昃只是笑,“那我问你,如果是有血缘关系的亲眷,他们疼你爱你,有的人遇到危险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不会让他选择抛弃。可这两个人不过是你来到月州以后相识的,按日子来算你们连朋友都不算,没有朝夕相处,更没有利益关系,为什么你还会选择救他们呢?难道说你是北原千年难得一见的圣人心性,尝众生之疾苦,把天下人都当成了自己的家人?”

罕见的,吕正蒙也选择了沉默,说实话灵昃质问他的一瞬间有些动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选择。如果被俘虏的是苏墨白,他不会有半点迟疑。

“能告诉我吗?”灵昃走近了,他每一次质问直击吕正蒙的灵魂。可他脸上的表情如此认真,那是求知的欲望,他好像真的很在意这个问题。

“你愣在原地干什么?”吕正蒙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个老家伙不好惹,不过你看不出来他是在戏耍你吗?在这个阵法里你的精神在一步一步衰弱!不要听他废话,用明月杀了他!”

那是愤怒的咆哮,可让意识正在陷入茫茫混沌还不自知的吕正蒙醍醐灌顶,他也疑惑了,我跟无相的人废什么话?

灵昃看吕正蒙低着头不说话,笑意更浓了,他离吕正蒙已经不到一丈的距离,甚至张开了双臂打算拥抱他,“是不是很疑惑?没关系,我的孩子,加入我们吧,你再也不用饱受凡尘的折磨!”

只不过等待他的是武器划破空气的呼啸。

静如止水的吕正蒙从背后抽剑斜斩灵昃,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温城甚至没有看到他是什么时候出手的。

只可惜这暴起如呈雷霆之势对灵昃并没有起作用,他轻描淡写地合上折扇,往自己的左方轻轻一递。长剑砍在竹骨的扇柄上,并没有想象中的木屑飞溅首级落地,反而是叮的一声响,灵昃一用力,长剑竟然从中央崩解!

“我说了,凡夫俗子的武器伤不到我。”灵昃更进一步,“劝你还是放弃挣扎,在这个阵法里,不会有人来救……”

最后那个“你”字还没有说出口,灵昃看见吕正蒙直面向他奔来,双方本来就没有多远的距离,如此疾驰下,不过眨眼就到。而打断他话的正是一柄匕首,奔跑的过程中少年手上的光点聚合,化作寒芒狠狠刺下。

绝对不能被那柄匕首刺中!

这是此刻灵昃唯一的念头,仓促间他还没有认出那是什么,但从上面他闻到了浓浓的月华之力,那是鲜血的味道,灵族人的鲜血!

他手腕一抖展开扇面,好一副浓墨重彩的山河泼墨图,薄如蝉翼的扇面迸发出耀眼的金光,与匕首狠狠地撞在一起。不等他做出多余的反击,如太阳耀眼般的金光巨盾如被风吹灭的火苗一样摇摇欲坠,坚持不到片刻就被完全斩开!

“混账!你手里的是什么东西!”灵昃从上面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蹬腿揣了吕正蒙一脚,可少年早有防备,挥左臂下格挡,使得自己没有命中要害。那一击灵昃用了月华之力加持,力度极大,两人的距离瞬间拉开,吕正蒙借力滑行到温城与哑女的正下方,隔空遥遥一挥,金色的束缚崩裂,两人从半空中坠落。

“没事吧?”他连忙问。

温城连连摇头,也从背后抽出剑,两人把哑女护在身后,一脸戒备。

灵昃金色的瞳孔紧缩成一个小点,不敢掉以轻心了。他手中折扇绘画的那副山水泼墨已经从中央一分为二,扇面已经有了撕裂感,还有淡淡的印痕。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太神秘,他现在有些后悔,为什么没一开始就控制住他。

“该死,要不是首领要招揽这个小子,我绝对不会和他废话!”看到自己心爱的武器半毁,灵昃在心中咆哮着。

灵昃没有轻举妄动,而吕正蒙与温城同样如此,以他们两人的能力贸然出击绝对是以卵击石。只不过在双方僵持谁也不敢轻易出手的时候,宁静的空间被传来白纸撕裂的声音,似乎有什么在崩坏,周围村民的色彩正在一点一点的恢复。

“我们这是出来了?”外界嘈乱的声音传了进来。

这个阵法的核心是灵昃手中的折扇,那扇面是一个奇异的空间阵法,吕正蒙三人并没有在真正的世界中。只不过灵昃没有想象吕正蒙手中的匕首是明月,否则他绝对不会用月华之力裹挟灵器,导致他的防御无用。

阵法逐渐在崩坏,可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吕正蒙手中的匕首。

“你们不会天真到以为,离开了阵法,就可以逃跑吧?”三人脸上的欣喜在听到灵昃这一句后荡然无存。

繁星漫天的夜空下已经化作战场,偌大的空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十具尸体,都是月溪镇的村民,他们背向明月,插满箭矢,是在逃亡过程中的箭。而罪魁祸首就是整整五百人的诸侯军士,他们胯下的战马嘶鸣,严密的头盔中露出的目光摄人。

“金菊旗帜?”温城看到了他们扛着的战旗,他失声道:“季国卢安的军队?怎么可能攻入月溪镇?”

那一伙骑兵转眼间把双方的距离拉到五十丈左右,而自始至终,始终不见齐铭麾下月溪镇大营的军士。

五百人的甲士转眼即至,把这处寻山大会的空地水泄不通的围住,那些最外围的木制横栏变成了桎梏,泾渭分明,任何试图翻越的人都会遭到无情的袭杀。

有村民心中还抱有侥幸,他们位于最边缘,只要翻过木栏就是月溪镇的领地,不少人偷偷摸摸地迈开了腿。只不过没等他们走几步,骑兵中首领模样的人做了放箭的手势,这些人不愧是季国的精锐,从马腹上的箭囊抽箭、瞄准,动作一气呵成,准确地命中那些逃跑人的后心。

除了他们这里没有化作炼狱的战场,其余的地方都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尤其是他们后方,元气、月华、秘术三种超然力量交织,是无相的成员与最后参加寻山大会隐藏的几位超然者正在战斗。

“降皎月之苍裔兮,氏余曰天宁!尊……”宁静面对袭来的众多超然者,不得不颂念云中月歌唤醒神魂。

这个声音带着奇特的魔力,吕正蒙甚至忘记了眼前还有灵昃这一大敌,麻木般地转过头,他的身子已经不听自己使唤,呆呆地看着满脸神纹的宁静。他在恐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可他身体另一个意志在疯狂的雀跃着、欢呼着,灵魂发出了渴望的声音。

“吕兄,吕兄!”他身旁有人喊他。

温城不知道吕正蒙发什么呆,他捅了吕正蒙好几下,看他没有反应,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个造型奇特的令箭,用尽全身力气向天空抛去。庞大的星辉在夜空中绽放成一朵优雅的月桂,久久没有消散。

灵昃就静静地看着,没有任何拦截的意思,忍不住叹道:“月溪镇这个地方还真是卧虎藏龙,想不到东州温国的公子也在这里。”

“无相的人!”温城寒声道,“你们如此放肆,大举屠杀无辜的村民,难道不怕灵月王率大军杀至?”

“齐铭?他可没空管你们。”灵昃笑,“你们还不知道,齐铭的军队在正面战场已经败退,就连月溪镇大营都被调了去,才暂时没有被围歼。不过现在已成终局,眼下只有五百人的精锐,再过一会儿就是数万大军!”

这是个令人绝望的消息。

季国军队的精锐突然散开了,除了三十名弓手依旧在马上架着长弓,剩余的数百军士纷纷下马,组成了一个新的阵型。这是个圆形的收缩包围,所有军士手里持着的都是黝黑发亮的长戈,八尺长的武器比人还高,钩镰锋利,他们五人为一组,押解蹲在地上投降的寻山人。

没有人敢反抗。温城明白了,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劫杀,无相与季国达成合作,卢安派遣军队拦截月溪镇驻军,而剩余的这些寻山人都会被抓走,敢反抗的当场格杀。而无相则负责这些外来的超然者,目的就是要把这些人一网打尽,防止有人与他们争夺五叶草。

“这场寻山大会的发起者,是你们的人吧?”温城想不到别的结果,这些被吸引的人完全就是主动送上门的。

灵昃咦了一声,似乎没想到温城这个年纪就能看破他们的谋划,“当然,这场寻山大会是我们的人在暗中煽风点火,不过还要感谢那些贪婪的诸侯,不是他们各自调动数万大军,这些闲云散鹤能乖乖的聚在一起?”

“你们!”温城气急。

后面的厮杀声越来越淡,毫无防备的超然者们在无相的精心准备下落入困境,此刻是夜晚,皓月当空,繁星满天,是无相灵字部与太字部成员最强盛的时机,比白日最起码要厉害三层,不然双方人数基本持平,是不可能这样快捷落败的。

北原少数的武者已经被俘虏,唯一还在场间战斗的只有宁静带领的灵族,她唤醒神魂后,两件灵器在手,所向披靡,越战越勇。只不过落败仍是时间问题,她一人以一敌五,不知多久还会有数万大军赶至,她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以一敌万。

“我们怎么了?”灵昃轻笑,“好了,还需要我动手吗?乖乖地过来,我可以饶你们不死。”

穿着月白色短衣的灵昃仍旧没有下杀手,没有得到天涯剑的所在,他不能杀吕正蒙;而温城由于特殊的身份,可以和温国达成某种协议;至于那个一直被忽视的哑女,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想,他们的性命,你说了不算。”一道声音从天而降。

那是十一个人,为首的一身白衣,面纱遮住了他的脸;后面是六位穿着黑色大氅的秘术大师,黑曜石戒指已经被激活,秘术的符印已经绘制完毕,随时可以发动;而护着他左右的是四名武者,武器出鞘,剑气逼人。

苏墨白甚至没有把灵昃放在眼里,视线穿了过去,看着缓缓转过头刚刚回神的吕正蒙,目光关切。吕正蒙、苏墨白、温城、哑女四人,在这个月轮山山麓的战场,正式相见。

这是什么?是就是神州的未来,以后的他们四个,一举一动,都会影响整个世界的格局。他们未来都有响响当当的名号,不是逃亡的中北城落难少年,不是英王义子,不是温国公子,更不是吹笛子的哑女。

数十年的战火煎熬,终于出了这样四个人,星火落在历史的灯上,一切都向命运的终点驶去。

这就是乱世四人。

第三十五章 终焉之地(一)

历史:

历史上的衍末轩初是一个动荡的年代,无休止的战争横贯了三十余年,整个北原没有一刻不弥漫着战火的硝烟味道。

英雄孕育在战火与钢铁的荆棘摇篮中,后世的史官对那些结束乱世的人不惜以最大的笔墨褒扬赞美,那是歌颂他们的伟业,没有他们,社稷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恢复秩序。而同样的,对于那些诸侯,史官们的刀笔可就不留情面。

而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不同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反对战争,而不是通过战争达成自己的野心。许多人都明白了这一点,互相攻伐只会留下仇恨的种子,可以安稳一时,但不会一辈子安稳下去。

故此,北原三州一统后,飞将军吕正蒙受命前往西岭与南境,试图缔结友好契约,让神州再无战事,可享万世太平。

只不过他带着友好的态度四处奔走,得到的不是闭门羹就是冷眼相对,更有野心家挑起了战争,不知道让多少北原将士埋骨他乡。

飞将军吕正蒙最后依旧做到了众人期盼的,他更改了乱世的格局,神州上的种族把敌视变成了互亲互爱。而在那之后,他拒绝一切封赏,解甲归田。

有不少人认为那是飞将军吕正蒙的自保之举,都说他是个懂进退的人,以他的功绩那时已经无官可封,而轩朝也改分封制为郡县制,不可能出现一位诸侯王。所以他效仿吕氏历代先祖,不争不夺,难免帝王寝食难安。

只不过这个说法肯定的史官不多,因为轩朝开国皇帝苏墨白与飞将军吕正蒙的友谊好到一个难以想象的程度,同寝同食,有捕风捉影的还传两人有断袖之癖。

而这个问题的答案最终了于天启三年,史官起稿的《衍轩书》对这三十年的乱世细节知之甚少,他斗胆请问轩启帝,得到的回答是:“孤没有功夫,你去问飞将军。”

就这样,史官揣着帝命,激动而又忐忑地见到了在家闲赋一年的吕正蒙。只不过得见以后大失所望。不少史官都是轩朝建国以后从诸侯国东土的史官挑选的,他们常年居于深宫中,听着飞将军的事迹,但无缘一见。他们幻想那是一个英明神武的将军,器宇轩昂,气度非凡。

而事实上那位史官走进飞将军的府邸时,吕正蒙正在清扫院子,偌大的宅子竟然连一个下人都没有,冷清的如一座坟墓。史官说明来意后,他还亲手泡了一杯茶,这让史官诚惶诚恐。

天下哪有没有任何架子如老农般自怡自得的将军?

两人交谈甚欢,直到日暮史官拿着厚厚的书稿告辞时,按捺不住心中好奇问了一个问题:“请问您一生签订的所有盟约中,最满意的是哪一个呢?”

飞将军沉思良久,摇头,“没有。如果按结果来看,最满意的无疑是与西岭、南境的签订的《神州盟约》,换来了太平。可我不满意,出征前我曾对将士许诺不会有流血,战争已经结束,你们可以回家过安稳的日子。那些人相信了我,可我让他们失望了。”

飞将军的眼中闪着自责的泪光,史官看得出他很愧疚,心想原来这才是他闲赋在家的真正原因,是心灰意冷了。

他紧接着问道:“将军,您一辈子风光无限,难道真的没有最满意的?”

“风光?”吕正蒙自嘲一笑,“你们说是,那就是风光吧。就我签订的所有盟约无论结果如何,过程都是不尽人意的,如果非要说开心,那还真有一个,只不过与盟约内容无关。”

他请史官重新坐下,似乎是许久没有与人说话了,提到往事,他有些开心,眉飞色舞:“你知道《神草盟约》吧?就是当年五叶草出世,诸侯们立下的盟约。那一年我十二岁,在李振飞老将军的带领下来到月州,在那里我遇到了温城、苏墨白,我们三个是在一个巫族的木雕摊上相遇的,当时我没有钱,苏墨白也没带,还是温城替我们付的……”

他没有注意到对坐的史官脸上已然变色,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认识苏墨白,与温城只是萍水相逢,但没想到在十月十四晚我们还能碰见。温城非要拉我去听书,期间我们还救了一个哑巴女孩,只不过没想到那次寻山大会是无相的阴谋,我们三个差点死在那里。危急时刻,是苏墨白领着东宫十四卫从天而降,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真是棒极了。”

他的唇角浮现了笑容,目光凝聚在远边的夕阳中,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仿佛真的回到了十七年前的春夏秋冬。他高兴的如同一个孩子,连对帝王姓名的避讳都忘记了。

他越说越起劲,兴起处甚至手舞足蹈:“你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们几个一同去老黑林中冒险,得到五叶草之后脱身而出,却被诸侯的军队追杀。那时候的我就想,立下的狗屁盟约有什么用,还不是最后都被利益的驱使撕毁了?对了,你不知道吧,当年温城与我们分别时哭的稀里哗啦的,以为我们再也看不见了。但不会想到因为《和曙条约》……”

他猛地一拍大腿,“对!还有《和曙条约》,我才想起来,那个条约的内容我也挺开心的,后来我们在鸿都门学相见……”

“飞将军!”史官站起身,厉声呵斥道,“飞将军与陛下同甘共苦,私底下以友人的身份直呼陛下名讳已然是大不敬,怎么还能把那个逆贼的名义与陛下并列?”

吕正蒙满脸疑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逆贼,你说谁是逆贼?”

“自然是温城!”史官起身,满脸愤怒:“温城作为当时陛下最信赖的将军之一,他竟然拥兵自重,先是没有军令私自调兵,甚至试图刺王杀驾!还是飞将军您亲手击毙了这个叛徒,将其枭首。传言飞将军您过目不忘,难道连这些也不记得了吗?”

“胡说!”吕正蒙怒斥道,“你们这些深宫中的史官只知道道听途说,歪曲史实,不过凭臆测就断人风骨,如果战功赫赫的温城在你们眼里都是反贼,天底下还有谁是忠心不二的?”

紧接着史官说了这一辈子最后悔的话:“飞将军可以不记得,可我们这些臣子不能忘,这种乱臣贼子,是要钉在史书的耻辱柱上,永远的传下去的!”

“放屁!你们这是污蔑!”吕正蒙爆了粗口。

史官说出那句后连呼吸都做不到了,吕正蒙没有动手,只是面带杀意的死死盯住他。那是洪荒巨兽一样的目光,刀剑之气在一瞬间回到了他的体内,史官恍然间看到尸山血海向他涌来。原来现在的吕正蒙,才是那个杀伐果断、战功赫赫的飞将军。

吕正蒙遥遥一伸手,天涯剑脱鞘自动飞过,冰冷的剑锋直直抵在史官脖子上,凛然的剑气已经划开了一个口子,鲜血直流。他充满杀意道:“告诉我,你不会这样写!”

看着吕正蒙那双金色的瞳孔,史官感觉自己浑身的骨骼都被一点点正在被碾碎,即使这样,他还是咬着嘴唇正色道:“飞将军纵使要杀,在下也是要说的!温城叛乱,导致洛水战线紧缩一百七十里,不死心的无相余孽反扑占领三座城池!最后还是陛下御驾亲征才夺回了那些土地!你知道这其中死了多少人吗?”

“您把自己手下的将士当作手足来看,他们客死异乡您甚至不愿领军。您为此甚至拒绝了陛下的封赏!”史官向前走了一步,“您知道天下人怎样议论陛下吗?我就想问一句,难道陛下麾下的将士,就不是您的手足吗?”

吕正蒙的脸色变得惨白一片,他甚至抱住头连连后退,踢翻了长凳,脸上涌现了癫狂的神色,嘴里喃喃自语。

他一脸逃避的模样同样激怒了史官,“回飞将军先前所问,说在下只会捕捉风影,不尊重史实。那么敢问,我今日来造访,是为何缘故?飞将军可知,我们失去的三座城池正有其中一座是在下的故里,那里被占领后饿殍遍野,尸骨足以堆山!这是在下回乡亲眼所见,难道也是道听途说么?”

连连的咆哮彻底激怒了吕正蒙。他知道温城当时的选择是错误的,可内心还是不愿承认,心底咆哮的愤怒让他一直想把这个人砍成碎片。这是自从十七年前服下五叶草之后从未有过的,他想起卫芜明临终的那一句,心想莫不是那个时候要来了?

史官看着面色阴沉不定的吕正蒙,已经闭上眼最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就算飞将军可以杀了我,还能杀尽天下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吗?”

温城的音容突然在吕正蒙脑海中浮现,他咳着血,正在耳语对他悄悄说着什么。下一瞬他主动抓住天涯剑刺入了自己的腹部,半跪在地上,嘴角含笑。过往的记忆使得世界恍惚,他忽然感觉天阴了起来,甚至下起迷蒙小雨,特别像他亲手杀掉温城的那一天。

“我能!”吕正蒙嘶吼一声,暴虐在心底肆虐,十七年不曾犯过的旧病发作了,他全然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挥剑欲砍。

“我知道你能,但你不会。”一柄剑隔开了天涯的剑锋。

那是一柄古朴的佩剑,剑脊上十三道逐浪印痕闪着怒涛般的幽蓝光泽,正是王者之剑沧海。而持剑者则一身黑色威压庄重的大氅,暗金色的龙纹涌动,吕正蒙看着许久未见甚至改了穿衣习惯的苏墨白,一时间呆了。

“陛下!”史官从死亡的边缘被拉回,顾不得喘息,连忙跪下行礼。

他低着头,用余光看到吕正蒙仍持剑没有行礼,暴怒喝道:“飞将军为何如此无礼!难道陛下在这里,你还打算做个凶徒吗?”

“无妨,这个家伙还挂着飞将军一职,按祖制他可以佩剑上朝、面圣不跪。”苏墨白的声音听不出喜悲,“我当上这个皇帝,可不是让这些朋友向我跪拜的。”

他没有自称“孤”,显然他现在是以吕正蒙的朋友自居,而不是结束乱世的帝王。史官把头更低了,他有些惶恐,心想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绝对不是他这小人物可以参与的。

“你退下吧,孤有些事情要跟飞将军商谈。”苏墨白转了过去,还不忘嘱咐:“该记什么,不该记什么,你心里有数。”

史官战战兢兢,连忙捧起书稿后撤,他根本不敢直视这对君臣。只有在关上府邸大门时,他才透过门缝望了一眼,一线夕阳下,君臣默然而立,少倾,吕正蒙丢掉了天涯剑,苍然落地声清晰可闻。

等到史官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吕正蒙苦笑一声,“陛下忙于政务,怎么今日得空来我这里?”

“是么?”苏墨白反问一句,“你已经躲了我快一年,我就算宣你,你也是把诏书退回,称病不见。亲自来找你,你门也不开,我可以不要面子,那些臣子总不能让我一直丢脸下去吧?”

他几乎是指着鼻子骂吕正蒙,心情十分不佳。

吕正蒙知道自己理亏,也不好辩驳什么,心想那些个日子自己沉浸在悲痛之中,通常是抱着酒坛子睡,醒了继续饮酒,日复一日,甚至忘记了时间。

苏墨白仍旧站着斜视他,脸上不满未消,吕正蒙这才想起来给他搬过来一条凳子,就这样君臣落座,可吕正蒙还是听到了苏墨白从鼻尖中的一声冷哼。

“陛下,你是知道的,温城真的要在史书中留下那样的评价?”吕正蒙急切地问。

苏墨白眉间闪过一丝疲惫,他早已经不用佩戴面纱,因为如今世上的人绝大多数不敢对他直视,他回道:“是的,我知道。乱世十八年,是你和温城里外接应,带着我逃亡千里,避免杀身之祸;乱世二十年,我们劫天牢救他,从此整个北原的诸侯都是我们的敌人;乱世二十一年……乱世二十三年……乱世二十八年……”

他每说一次,吕正蒙都把头垂得更低。

“是的,我记得他的一切,就是因为他的缘故,温国新政迟迟不能推行,那一摊麻烦事忙得我焦头烂额。”苏墨白淡然道,“只不过他父亲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利和无相最后的逆贼联手,我又能怎么办呢?”

苏墨白盯着他,“我可以让史官美化他,可以说成他是为了彻底铲除无相余孽才假意反叛,只不过被有心人利用,最后悔悟以死谢罪。可这对那些死去的人公平吗?你记不记得,我们荡平乱世,就是要还北原一个朗朗乾坤?这样随意玩弄权利,和当初我们不齿的那些诸侯有什么区别?”

吕正蒙默然,他转身跌跌撞撞的离去,整整一夜,厢房的门都不曾打开。而苏墨白同样没走,他取来一坛开封的上好佳酿,独酌到天明。

第二日早朝时大臣们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飞将军吕正蒙罕见的来到庙堂之上,而帝王更是赐予了他新的职务——编纂《衍轩书》的总史。他默然领了这个职务,在飞将军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下,不出一年这本浩瀚的史书就完成了。

而在《人物志·臣公篇》中的温城那一页,被他亲笔所写:“温城,北原温国人。年少时求学于鸿都,因论南北形势及天下人才,持论劲直。以讲和方定,议不行……后随军,战功赫赫……时秋霖几月,家中生变,城枉顾苍生,挥军南下,致死伤无数,辜负圣命,为飞将军诛,枭首以告。”

第三十六章 终焉之地(二)



一声梆子响,更添秋愁。

十月十五,已是金秋时节。秋风萧瑟,橘红的落叶像蝴蝶一般从枝头飞落下来,在月溪镇集市的长街堆了厚厚一层。不同于昨日的热闹,今天街上人烟稀少,无比冷清。

昨日的外敌已经被击溃,可正面战场形势依旧不乐观,这才让这座小镇进入了戒备姿态。敲着铜锣的更夫在街上游荡,他吆喝着村民不要外出,脚下碾过的落叶咯吱声与苍苍的秋色融为一体,尽显秋日寂寥。

“听说季国的军队兵马强壮,乃是月州少数的精锐,怎么后来没有突破防线?”吕正蒙问。

昨夜东宫十四卫的加入瞬间扭转了战局,十位超然者如果成功地潜入某位诸侯的国度,足可以刺王杀驾安然离去。当然无相的成员也不曾就此离去,他们的依靠是即将杀过来的数万大军,可双方鏖战良久,到最后落入下风也不见援军赶至,无奈之下只能撤退。

“自然是有援军把他们拦下来了。”苏墨白满脸钦佩,“据说是张秦与苏仪两位将军回朝请罪前秘密地给自己的亲兵下了军令,这两个人似乎早就料到卢安要奇袭月溪镇,才成功拖延到齐国大军来援。”

人烟稀少的月溪镇大街上,吕正蒙正在闲逛,他今天仍旧是出来购买鞍具的。在他的身旁,正是很少能自由活动的苏墨白,他心不在焉地回应吕正蒙,散漫的目光四处逗留。只不过,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那是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孩,手里拿着长笛,躲在街口与巷角的阴影处一直跟着,已经有了半个时辰。

“我说你昨天出去可真是惹了不少麻烦。”苏墨白有意无意地向后瞄了一眼。

吕正蒙自知理亏,只是讪讪地笑。

他自然也是看到那个身影的,只感觉一阵头大。昨天事情结束后,保护温城的那一位秘术大师终于姗姗来迟,关于哑女这个孤苦伶仃的人如何安置变成了问题。吕正蒙寄人篱下,如何安排说的不算,而温城是有意让哑女跟他回去的,只不过她却抓着吕正蒙的衣角久久不放。最后僵持了许久,吕正蒙百般劝说下,哑女才跟着温城回到自己的住所。不成想,他俩今早一出门,就发现了这个“小尾巴”。

“对了,”吕正蒙挠着头,打算岔开话题,“说起来苏兄今日怎么能自由地出来,还没有人跟着?”

听到这话,苏墨白愤恨地把脚下一块石子踢出老远,看起来他的心情不佳,“还不是因为昨晚回去后我吵着要去月轮山,那些家伙统一口径禁止我出行。我干脆就说那你们把我关一辈子好了,叔叔们见我闹得厉害,今天才让我出来走走。”

他话锋一转,“你别看现在我是一个人,说不定那些家伙在暗中某个地方监视我呢!弄得我与犯人无异。”

“那还不是苏兄你身份高贵,他们怕你出了什么闪失。”吕正蒙随口回了一句。

只不过有件事他也觉得奇怪,他已经知道苏墨白的身份是北原最强大的诸侯英王姜云烈的义子,这的确是个高贵的身份,可这样的保护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些?十位超然者片刻不离身的保护,那东土国内的防守岂不空虚?还有,对一个义子如此优待,甚至这些秘术大师公然称苏墨白为殿下,那英王唯一的亲儿子又该置身何处?

“你知不知道,有传言,这位苏公子也是英王的亲骨血。”

吕正蒙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他在中北城听到的一句话。正是在苏墨白来后,不少人对于他这个义子的身份同样存疑,据传还有这样一个故事:

姜云烈早年是个风流倜傥的闲散王爷,喜欢一位平民女子,可惜双方巨大的身份差距让他不能迎娶,最后那位女子染顽疾而终,留下的唯一血脉就是苏墨白。而英王尤其喜欢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对他甚是宠溺,给了义子的名号,有传言他还要世袭英王的爵位。

吕正蒙的那句话似乎拨弄到苏墨白心底的愁绪,这个向来喜欢出来游玩的少年只是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句,头也不抬。而吕正蒙恰好还在回忆,也没注意到此间的氛围已然有些沉积。

两人满怀心事的穿过大街,这是月溪镇最宽阔平整的大道,连接东西,是小贩们必争的一处火爆地点。此时日上三竿,可行人近乎绝迹,家家户户紧闭门户,冷清的街面看不到任何小贩。

“呆子,我问你一个问题。”沉默了许久,苏墨白突然轻声说。

吕正蒙还在四处寻找小贩的踪影,他听出了朋友语气中的淡淡落寞,停下脚步问道:“你说。”

而苏墨白似乎是没有注意到吕正蒙停下,他背手踱步,拉开了一小段的距离。吕正蒙虽与苏墨白相识不久,但也稍稍明白他的一些习惯,欣喜时总喜欢故作老成负手而立,装成稳重的样子。而这一次的那一袭白袍的背影,显得有些萧索。

“你说一个人生来锦衣玉食,而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处处被监管,我承认有些监管是必要的,可事无巨细,这样的代价你能接受吗?”他轻轻地问。

吕正蒙久久不能回答,他思索良久,用试探的语气回道:“这要分什么人了,有的人一辈子奢求的就是衣食无忧,恨不得溺死在蜜糖罐中。而我则是觉得顺其自然就好。”

吕正蒙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他认为身份不同的人自然会有不同的追求,像苏墨白这样锦衣玉食的人,自然不需要费心衣食住行,而他需要的则是其他的,比如一个说话的朋友,还有他渴望的自由。

人所处的地位不同,渴求的自然也就不同。

“是吗?”苏墨白摇头叹息,“那看来是我的问题了。”

吕正蒙挠了半天头,他总感觉苏墨白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不是,这也不是苏兄的问题。有的人生来就大富大贵,总不能让他们效仿穷人一个铜板掰成两个花,苏兄你想一个人自自游游地想去哪就去哪,也不能说不对。”

苏墨白眼睛亮了起来,眸子间闪过神采的光,“这么说你也认为我的想法是对的了?”

吕正蒙愣了许久,先是点了点头,又是摇了摇头。他点头是认为苏墨白的想法有道理,摇头是怕他误解,这个朋友对外面的世界特别留恋,他还真怕得到支持后这个朋友随随便便溜出来,万一出了问题谁负责呢?他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但在这个问题上也是无比纠结。

看着吕正蒙摇头晃脑,满脸纠结的滑稽模样,苏墨白轻轻一笑,“算了,不说这个无聊的问题了。今天好不容易能出来,还是随便玩玩吧,说不定明天就要启程回东州了。”

一阵急促的奔走声突然打破宁静,似乎是一群人在追逐什么,离了他们约有一条街。吕正蒙与苏墨白猛然警惕起来,今日的月溪镇大街上连活人都少见,怎么可能还有这样追逐的声音?莫非是无相的贼子?不,两人否定了这个念头,他们不可能当街出现。莫非是有流寇趁乱洗劫?

苏墨白的手按在腰间的沧海剑上,他剑术颇深,要是平常蟊贼,隔空劈上一下他们就死了。就算是超然者,他也可以把剑鞘插入地面,沧海封界足以支撑到东宫十四卫赶来。而他身旁的吕正蒙悄悄地撸了撸袖子,露出腕上的半个明月徽记,看起来是赤手空拳,可遇到危险明月在暗中的用处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不过未等两人一探究竟,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们调转目光,看向来源的方向。那竟然是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躲躲藏藏的哑女,她站在街口,满脸焦急,不停地挥着手中长笛,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吕正蒙快步走到她身边,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伙正在持械斗殴的少年们,七八个十五六岁的乞丐手中握着五尺长的长杆,顶端的地方削的极其锐利,借力足以捅穿人的躯体。而那七八个少年配合的也算巧妙,一同直直地攒刺过去,低沉的风声直指被围到墙角的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也不是空手。

他猛地从背后抽出剑,闪过两根长杆,都是从他的侧腰擦过,扎进了身后有些老化的青石墙中。他挑剑向上,两段从中央斩开的长杆被他顺势抛到半空,并成功地拦住对他当头劈下的长杆。半空中的僵持对少年不利,他的力气明显要比对方小,可背靠墙反而可以借力,斜斜一斩把所有的长杆全部斩断。

双方用在上面的力度都很大,可那个少年对于技巧的掌握显然更胜一筹,他一抖手腕将力化于虚无,而围攻他的那些人可就没有那么好受了,震劲令他们连连后退,血气翻涌。

那一伙人的围攻并没有占据上风,经过短暂的交手反而吃了一个暗亏,看着少年脸上抖擞的神色,这无疑激怒了他们。围攻的队伍分出一条供人通过的缝隙,眼神凶狠身材瘦削的竹竿少年从后方转到最前,双臂挑起,怒吼一声,把只有先前一半长的长杆狠狠向下劈去。

然而这还没有完,剑与长杆相接的瞬间,他腾出了手,从背后摸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刀出来。这时候因为他是单臂,被围攻的少年已经挥剑用力气把长杆抵了回去,正喘着粗气,看到那一抹刀光,心中一惊。

绝境之中,他一把攥住偷偷摸摸趁他喘息中刺过来的长杆,手腕用力斜向上一捅,正好杵到了持刀少年的右腕处。那种韧木长杆纵使没有先前那样锐利,可高速捅在身上的疼痛也不是常人能忍受了的,他惨叫一声,握不住刀,凶器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少年时机抓的巧妙,能急中生智并且以落刀更快的速度反击才是令人拍案叫绝的。经过短暂的凝视,吕正蒙隔着老远看那个家伙有些面熟。

“是温城!”细细辨认后,吕正蒙认出了那个家伙。

“那追杀他的是?”

吕正蒙指着那个领头的竹竿少年,“这就是我昨天跟你说的那伙嚣张的乞匪!走,我们去帮他!”

两人急速向那边奔跑而去,隔着一条长街,温城听到奔跑声,看见是吕正蒙,大喜过望。同样的,那一伙乞匪也发现了吕正蒙,双方隔着二十五丈的距离,遥遥对视一眼。忽然竹竿少年躬身拾起了长刀,趁着温城有些走神,狠辣地向下劈去!

温城听到呼啸的声音才发现情况不妙,他根本不敢硬接锋芒,就地一滚,躲开了被劈杀的命运。可别的少年不会给他反击的机会,两根长杆找好了落点,准确无误的落下。

半躺在地上温城来不及再一次翻滚,被迎面击中,两声闷响从他胸前肋骨处传出。火辣的剧痛蔓延至全身,他来不及管其它,左臂向胸前一夹,用腋下成功窝住了这两柄长杆,狠狠地用力,劈开了长杆。

他的动作有些疯狂,让这些只有木制武器的乞匪不敢上前,生怕被一剑穿心。竹竿少年强硬地扒开那两个人的肩膀,往后一努嘴,其余的人立刻会意,迎面出来阻拦吕正蒙。这处街口变成只有温城与竹竿少年对视。

一高一矮的两人开始比拼刀剑,单对单,尤其是温城刚才还受了那样的伤势,已经落入下风。

忽地一声响,离近了的吕正蒙看到刀剑在温城头上方碰撞,竹竿少年凭借身高的优势成功打飞了温城手中长剑。眼看一刀落下,可温城也没有就此服输,他一脚蹬在背后墙上,整个人借力扑了出去,两个人纷纷倒在街面上。

吕正蒙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带天涯剑出门,赤手空拳面对围堵他们的乞匪,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竹竿少年比温城先一步捡起了长刀,站起来高举头顶,对着下方斩落。这时候双方隔着不过五丈的距离,他情急之下唤出明月,右臂弯曲稍稍蓄力,打算直接投掷出去!

而不等他瞄准,更快的是一声剑鸣,只见苏墨白剑指一伸,腰间泛着蓝气的沧海剑飞射出去。温城面眼睁睁看着竹竿少年全力的鞭击劈下,被一道蓝光从中洞穿!

竹竿少年手中新刀复制了昨日的惨剧,又一次被凌空击碎,他茫然地看着满地长刀碎片,没有反应过来。

温城趁势一个扫腿将其击到,竹竿少年落在地上重重地闷哼一声,不等有所动作,沧海的剑锋已然横在他的脖颈之上。他连大气也不敢喘,屏住了呼吸。

“温兄,怎么回事,你怎么又和这伙子人打上了?”吕正蒙收拾完阻拦他的那一伙人,跑过来气喘吁吁。

温城向他身后望去,那帮嚣张不可一世的乞匪纷纷躺在地上,鼻青脸肿,捂着胸口哀嚎。他狠狠地瞪了迟迟过来的哑女,“还不是因为她!今早她什么也没说的跑了出去,我担心她出什么事,上街寻找,这才又碰上了他们。”

第三十七章 终焉之地(三)



正午时分,月溪镇,一家被温城用大把金印敲开的茶馆中。

吕正蒙选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寻找一个上午才买到的马鞍静静地放在脚边,他吹着杯中清茶,小口地啜饮。

四人谁都没有开口的意思。先前掌柜的几乎是颤颤抖抖地奉上茶具,他好奇这四个人组成的队伍,也害怕。实在太迥异不过了,在戒严的月溪镇敢出来走动的人不多,何况是几个手持刀剑的半大孩子。

由于没人开口,现在的气氛有些尴尬。桌子的四角,吕正蒙正对坐的是哑女,她宝贝得不行的长笛放在左手边,小口地快饮茶水,黑溜溜的眼球不停地在转,视线一直在左右两侧扫视。

她的两侧就是温城与苏墨白,他们的举动正是尴尬气氛的由来。作为喝茶提出者的温城正笑意吟吟的端坐北方,手里捧着茶盏并不饮,而是饶有兴趣地盯着苏墨白。而苏墨白在茶水端上连一眼也不看,就静静地正襟危坐。

两人之间似乎有一场看不见的角力。

吕正蒙只感觉奇怪,怎么两个人刚才还好好的,一到了茶馆反而这样?忍了一会儿,他感觉两人目光对视中的火花越来越浓,终于忍不住,问:“我说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温城把茶水放到嘴边,抿了一口,“三个月前,寒州传来消息,中北城吕氏与宗家达成和解,甚至与诸侯国东土缔结了友好关系,可以让吕氏优秀的子弟进入东土的鸿都门学。而派往的使者正是英王麾下的秘术大师,还有一个尊贵的客人。我猜,那就是苏公子您了。”

吕正蒙心里一惊,听到中北城,他的情绪难免有些古怪,可同时他又疑惑,温城是怎么知道如此详细的?

“十月初五,东州洛水之东的暮春滩畔,温国君主令麾下五千长戈卫出发,于昨夜赶至。”苏墨白同样不甘示弱,“上月十六,一架马车悄悄隐入夜色中直驶月州,想必马车中坐着的,正是温公子。”

两人都暗中挑明了对方的身份。吕正蒙抬起头,看着双方眼里都有一股不服输互相较劲的念头,心中更加的迷茫了。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温国与东土的关系在六月末的天下大乱之后并不算融洽——温国夺了海峪关,海峪关是保护‘棋珍’海峡修缮的关卡,那处海峡是北原海上的“十字路口”,是连接月州与东州战略要冲。

北原三州接壤固然有陆地,可那里无一不是险要之处,全都是陡峭狭窄的山势,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峻,以至于如果跨州出兵遭到伏击会大大降低行军速度。而通过棋珍海峡就不同了,那是一条狭长水道,平时风平浪静,海流缓慢,很适宜航行,自古就是衍朝通向麾下统治的港口。原先这处关卡归一个小小的诸侯国统辖,是北原通用的港口,各个诸侯国只需要支付一笔小小的钱财就可以任意使用。只不过在六月末,这处关卡被温国强占去,派重军把守,只可惜东州各诸侯国暂且没有进军月州的意图,也就没有大笔反攻的打算。

而对此颇有微词的诸侯国就是东土。

除了战略地位,棋珍海峡还以丰富的渔业为主,那里水产富饶,整个东土的鲜鱼都是从那里打捞。而偏偏温国占据之后加了关税,并不高,不足以发动一场战争为代价夺回。不过就算要打,现在也不是最好时机,东州的局势是自衍朝灭亡以来最紧张的,真可谓是牵一发动全身,所有诸侯国对天下实力最强劲的东土虎视眈眈。

“你们这是怎么了?”吕正蒙感觉到气氛剑拔弩张起来,他生怕苏墨白一个暴脾气拍案而起。

同时他对温城使了眼色,嘴角向放在桌角的沧海努去,意思是你根本打不过苏墨白,别忘了刚才以元气御剑伤人的那一幕。

“没什么,只是惋惜,我听说温国加了关税,鲜鱼的价格要涨,有些奇珍还不对东土出售,我回去之后吃不到难免失望。”苏墨白的话总是出人意料。

温城当然听出了这句话中的暗喻,无非是指责温国不顾道义,他笑着说,“苏公子此言差矣,无非就是提高一点价格,东土的人民那样富庶,想来不介意多出的一点点金印。”

吕正蒙隐约听明白了,无非就是温国与东土某些方面上有冲突,而这两个身份尊贵的家伙都有些看对方不顺眼罢了。他稍稍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东土与温国有什么血海深仇,生怕两人说着说着拔剑相向。

“温兄,不知道你叫我们前来,有何要事呢?”吕正蒙连连岔开话题。

听闻此话,哑女放下了茶杯,而苏墨白也不动声色地往温城那边瞄了一眼。确实,温城神神秘秘地拉他们过来,这个行为本就很可疑了。

温城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今日就是月圆之夜,五叶草就要成熟,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

“自然是有兴趣,难道温公子要把这等至宝拱手相让?”苏墨白反问。

“至宝归属,自然定数,我对那种东西并不算很感兴趣,也不是急需。温国争夺,无非就是看重它的价值。”温城神秘一笑,“有一句话我想问苏公子,不知道今夜的寻山之旅,你会与东土的队伍随行吗?”

这句话说到苏墨白心坎上去了。他看着温城,目光一下子就变了,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像看志同道合的伙伴。温国占据海峪关,回去之后能不能吃到最喜欢的鱼已经不重要,他从温城的眼神中,看到了对未知的追求。

那与他对自由的向往,是不谋而同的。

“本来我是可以同行的,毕竟身边有两位秘术大师,纵使得不到能远远一见也不虚此生。”温城叹息一句,“只可惜昨日无相逆贼的举动让两位秘术大师害怕护不得我的周全,拒绝我的同行。想必苏公子也是如此吧?”

苏墨白连连点头,不要说无相公然出现,就是没有出现,周行达一定会以他的安全为由拒绝。

“那,敢问苏公子有没有兴趣与我夜探月轮山老黑林?我这里有重金收购的月轮山地图。”温城提出了一个苏墨白无法拒绝的建议。

“当然!”苏墨白眼睛都亮了,对温城的称呼都变了,“想不到温兄是如此爽快利落之人,今晚申时,我们就在这里集合!”

两人一拍即合,旋即商讨起具体准备的一切事宜,这热络的讨论足足持续了半个钟头,吕正蒙只能一脸无奈地看着。哑女与他对视一眼,吕正蒙看得出这个小丫头对此也不是很感兴趣,只不过两人沟通有障碍,他又不会手语,最后只能托腮无聊地望着窗外。

约有半个时辰,两人心满意足的结束,吕正蒙或多或少听进去一点,这两个人几乎把一切可能发生的囊括其中了,并想到了应对办法。他想,这两人要是对兵法有兴趣,能把刚才的功夫用到上面,未来成就不一定会逊色兵法大家。

只不过吕正蒙不会想到,他今天的无意腹诽,在许多年后竟然成了现实,除了苏墨白兵法稍稍逊色,温城与他在北原堪称绝世。

“……先到此为止了,我要回去准备,告辞,苏兄。”温城起身,哑女紧跟着他的背影离开,回头望了吕正蒙一眼,小脸幽怨。

而吕正蒙只能讪讪地笑。哑女的身份有些尴尬,跟着他并不合适,他只是个穷小子。而跟着苏墨白也不合适,不说人家缺不缺侍女,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恐怕带回去要遭到那些秘术大师的多方盘查。

茶馆的门口,两人目送他们的背影越行越远。

“看得出,那个小女孩很想跟着你。”苏墨白忽然间说了这样一句。

吕正蒙不明白他的这位朋友是什么意思,不过能听出来他的语气有些怪异,忍不住解释道:“我可没对人家做什么,可能是她觉得我比温城更……好?”

这句话他自己也没有底气,无论是家世、才学、相貌他都远逊色于人家,就连吕正蒙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跟着他?

后来几年后哑女学会了写字,吕正蒙写在纸上问了这个问题,哑女用笨拙但不失工整的字迹写道:“温城当初救我的时候有些犹豫,他没有你那么干脆利落。”

吕正蒙揉了揉她的脑袋,看着她似乎还是一肚子怨气,忍不住笑着道:“温城后来不也是救你了么,他当时拥有的多,顾虑也多,思考的更多。而我做事有时会头脑一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两人会心一笑,气氛温馨。只可惜吕正蒙又过了很多年才知道,那是个骗局,哑女从一开始,就在撒谎。

……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苏墨白毫不留情的拆台,“而且我也没说你对人家做什么了,你这是不打自招?”苏墨白斜睨着他,言语顿然犀利起来。

“呵呵……”一声讪讪地笑。

吕正蒙十分想抽自己一个巴掌,刚才那句话他也是玩笑的意味颇多,不成想得到了如此毫不留情的挖苦。现在他脸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要不是我说了不算……唉……”吕正蒙支支吾吾的,语无伦次。

这句话被苏墨白听到了,似乎勾起了他的思绪,出神地喃喃自语:“其实,我说了也不算……”

“什么?”吕正蒙没有听清。

“没什么,走吧,回去的这么晚,又要挨骂了。”苏墨白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迈开腿向东边走去。

街上仍然冷清,喝过茶出来,连敲着铜锣的更夫都不见了,冷冷清清。昨日这里街头巷尾行人络绎不绝,而现在家家户户门可罗雀,唯有秋风横扫落叶的声音,吕正蒙看着这种肃杀的氛围,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他一手提着马鞍,紧跟在苏墨白身后,回想方才他与温城密切的交谈,忍不住问道:“苏兄今晚真的要和温城去月轮山?”

“这还能有假?”苏墨白问,“不然我刚才说的那些不变成了废话?”

吕正蒙看着理直气壮的苏墨白,忍不住开口:“或许温城只是家里看管的比较严,偷偷溜出来或许可以。可苏兄你不会是忘了竹苑外围是有结界的吧?只要你通过,就一定会被那几位秘术大师感知的。”

“你不会是打算去告密吧?”

吕正蒙连连摇头,“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不去告密,有你的帮助,我怎么会被人发现?”苏墨白的声音不轻不重,“你不用担心有没有人发现的这个问题,据我所知,叔叔们今天下午就会全部出发,因为无相的缘故,本来留守的沈姨也会一同前去,竹苑中只剩你、我、卫老和老将军。老将军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卫老又不可能时时与我待在一起,到时候你悄悄破开结界,就像那天我们偷偷溜出去一样,难道不是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

吕正蒙一脸忧心,“苏兄是不是把这个问题想得过于简单了?月轮山山路崎岖,入了夜更是无比凶险,你和温城两个人,怎么可能安然无恙的到达老黑林?昨天的寻山大会,那个灵族人……”

他一五一十的把昨天寻山大会听到的一切悉数告知。其实昨天被救下回到竹苑时,他本想把这个消息全盘托出,只不过那几位秘术大师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对他颇有些微词,他刚想开口,就被冷冷地打断。后来入夜卧榻他凝神细想才恍然大悟,可能自己又给人家添麻烦了,几位秘术大师或多或少都受了小伤,最主要的是,把东土这支暗中潜伏的力量主动暴露在无相的面前。

“你说的这些消息后来叔叔们也得到了。”苏墨白一顿,“这件事情我也知道。”

吕正蒙更加不解,急切地追问:“既然苏兄你知道那里如此凶险,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那你何必还要蹚这一趟浑水呢?”

苏墨白的头低了下去,声音也变得低低的,“你不知道,你不会知道的……”

这个话题就这样被单方面的终结,无论吕正蒙如何追问,苏墨白都是闭口不谈。一路无言,吕正蒙从这里已经能看到翠竹遥遥的那一抹嫩色,他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真是多管闲事。

第三十八章 终焉之地(四)



竹林。

偌大的竹林不见人影,供三人并肩通过的曲径两侧系着红色的绸带。

已经是日中时分,苏墨白用特殊的元气波动打开结界之后,忽然闻到了一股特殊的香味。那是烹饪的四散的香气,吕正蒙嗅觉灵敏,察觉到那是吊汤猪脚的气味,他神色不由古怪起来,心想难道有人过寿?

在寒州,过寿的老人会在腰间系上红布做成的裤带,或用红布做成内衣穿上,意在消灾灭难;而寿宴中一定会有「猪脚面线」这一道菜,讲究的是年岁悠长、祛霉解厄。而富贵人家还会大摆寿堂,张灯结彩,彰显财力。

进了竹林小居,吕正蒙更加笃定这个事实,一进院子映入眼帘的就是两幅寿联,左书“福如东海”,右书“寿比南山”,而正厅内八仙桌上摆有香炉、蜡千、寿蜡,虽不曾扯天棚、挂寿帐,但还是能看出这是较为简陋的寿宴。

“今天是谁的寿辰?”吕正蒙悄悄地问。

苏墨白看起来余怒未消,并没有回答。他出神地看着,贝齿紧咬下唇,旋即脚下生风,快速地转身离开。从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让吕正蒙有些莫名其妙。

吕正蒙走进院子,发现水缸中呈着三盏彩色灯花,捻成花形的彩色灯花纸中央注入的是香油,燃着火苗。这也是寒州的习俗,中央那盏大灯代表年岁,左右两盏小的一个为“本命年”,另一个为“增寿年”晚间由作寿者取出,由其子女每人托一灯盘,列队至大门外与神码、敬神钱等共焚之。

“莫非这是卫老的寿辰?”他自顾自的问。

只不过很快他就发现是自己错了。离水缸近了,他能看到灯花纸两侧用黑笔写的名字,分别是卫芜明与李振飞,这几乎让他合不拢嘴,怎么这样凑巧,两个人的寿诞竟然是同一天?

“我听到动静,出来看看。”老人笑着说,“你这小子愣在原地干什么?还不快进来?”

他傻傻地呆在原地,直到听人呼唤,才抬起头。正是从内屋走出的李振飞与卫芜明,两人腰间各系着一根红色的绸带。说话的是卫芜明,老人看起来心情不错,面色微醺,不知道是不是饮过酒。

吕正蒙听到这里顿感尴尬,他看了一眼自己手中马鞍,恨不得这个玩意随便变成什么,只要是红色就好。贸然闯入两位令人尊敬的长辈的寿宴,没带寿礼,还傻乎乎的祝寿词也不会说,真是丢死人了。

“卫老,老将军……”他张口打算说些祝寿词,可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竟然一时语塞,连一句简单的“寿比南山”都忘记了。

“不用那么见外,进来吃饭吧。”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窘迫,一向正言厉色做事携雷霆之势的李振飞竟然和善地笑笑,“等你也有一段时间了,怎么出去买个马鞍,又买了这么久?”

吕正蒙怔怔地跟着两位老人走进内屋,墙壁正中央贴着一个“寿”字,它左边挂在墙上的那张角弓擦得发亮,这看起来是东州那边的习俗无疑。

他还是没有缓过神,直到看到蒸好的寿桃、寿饼,以及自己的那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猪脚面线,才真的相信今日是两位老人的寿诞,他心里有些怨气,扒着碗中长长的面条:“卫老和老将军真是的,这样重要的日子,怎么也不提前通知我一下,害得我什么准备都没有。”

他瓮声瓮气的样子成功让两位过寿的老人哈哈大笑。

“这也是事出突然。”李振飞说,“行军之人哪里在意寿诞不寿诞的,只不过没想到今日卫老无意间说了一句,我才发现天下间竟有这样的巧合,缘分,缘分啊!敬卫老!”

老将军饮酒的是大碗,他仰头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豪气冲天。吕正蒙悄悄地望去,他与老将军相识三个月,从未感觉这位年迈的将军是如此畅怀过。

“回敬将军。”卫芜明同样回酒。

卫芜明用的是小酒杯,这位年迈的医师似乎酒量不佳,只是小小饮了几杯变面色微醺,他笑着回道:“我能与将军见面乃是缘分,不知将军是否记得,我曾给将军用秘术疗伤一事?”

“自然记得。”

“那时候将军是否有疑问,我一个乡野村夫,怎么能有那般神乎其技的医术?如果用到别处,是不是更妙?”卫芜明打了一个酒嗝,“其实不然,能进入将军内心,是因为我与将军星命相同,不然除非是放开心神的,绝对不能如此。”

吕正蒙听得一头雾水,可李振飞总算是解了心中疑惑。那日救醒之后他就有所恐惧,怎么会有这样恐怖的秘术可以进入人的内心,这样的话岂不是什么秘密都是不安全的了?

“原来如此,那看来星命相同的人诞辰也近乎一样了?”李振飞对于偏向太族的这一套风俗向来不了解。

卫芜明摇头,“星命相同,诞辰不一定一致,诞辰一致,星命相同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我多少年不曾过寿了,可想到前几日与将军的巧合,才试着说了一句,没想到竟然真的如我所想!”

瓷杯与海碗相撞,两人饮了一个痛快。

吕正蒙依旧在低头吃面,他听不懂,也不好意思问,只不过有一点他明白了,那就是两位老人过寿是临时起意的,谁也没有通知。

这下一切疑惑就迎刃而解了,这下他才知道两个身份远超常人的老人为何寿宴如此简单,连吕氏大族老那一次都远不如。他还记得大族老寿诞前一天,整个吕氏设寿堂,高挂“寿”字、寿轴、寿星和寿联,每一支蜡面上都印有金色的寿字,寿桃足足一百零四只,气派十足。演步堂戏从凌晨时分开始,一直到入夜都不曾停歇,吵得他两天不得安宁。

桌上的菜肴简单,寿面是主要的吃食,其余都是小菜,摆放正中央的寿桃更像是一种装饰。吕正蒙咬开一口猪脚,炖的软烂,糯糯的感觉瞬间传遍了整个口腔。他吃着吃着,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大颗的泪珠落到面汤里。

这是他第二次感受到家的温暖,上一次还要追溯到寒州与老师临别的前一晚。吕正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浑身都被一种暖洋洋、酸溜溜的感觉充斥了,这种温馨的感觉就是他一直追求的,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想要的也很简单,只是希望有人能陪他说话、陪他吃饭。

至于什么国恨家仇、流离失所,此刻统统被他抛到脑后。

“怎么了?”卫芜明放下碗筷。

吕正蒙一抹眼角,强撑着一口气,声音有些呜咽:“没……没什么,刚刚有些烫到嘴唇了。”

这是个蹩脚的谎言,可谁都没有戳穿。反而是李振飞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叹息一句:“都是我不好,这些年书信也不曾写过一封。”他能看出吕正蒙的孤独,也知晓了吕正蒙的遭遇,把这个孩子寄居在寒州,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不是老将军与卫老,我恐怕活不到现在,感谢都来不及,哪里敢责怪呢?”他站乐起来,在桌上拿过一个空着的瓷杯,斟满酒水,双手高举,“我言辞笨拙,不会说别的,只能这里祝卫老与老将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说罢他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水让他满脸通红,重重地咳了几声。

“你啊,你,小小年纪学着喝什么酒?”卫芜明嘴上说着,可言辞中并无一点责怪之意,看着他窘迫的模样哈哈大笑。久违的,在这张简陋的桌子旁,两个老人享受到了天伦之乐。

两人推杯换盏,卫芜明一杯接着一杯,两眼的清明不复,似乎是真的醉了。他半瘫在桌子上,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看向吕正蒙:“你小子是不是又带着殿下四处闲逛了?尽量准时回来,那个家伙脾气古怪,对你随便乱跑可是颇有微词。”

他口中的那个家伙自然是东宫十四卫之首的周行达,那个人死板而又苛刻,他受托于幽帝遗命,即使对苏墨白也十分严厉。

“我知道,我知道,咳咳……”吕正蒙灌下一大碗清水,这才纾解喉咙处的灼烧与火辣,“今天上街发生了一点小意外,下次不会了。额……苏兄,苏兄也知道卫老与老将军今日过寿,但不像我这样无礼,估计是回去准备寿礼了。”

他小小的撒了一个谎。

卫芜明轻轻一笑,“我们两个老家伙的寿礼不重要,今天是个关键日子,不然我们绝对会通知那帮死板的家伙。我还好,将军在这里苦守多年,好不容易拨得云开见日明,竟然寻山也不带上我们。也好,将军可以回东州享清福咯!”

“什么,寻山连老将军也不带?”吕正蒙大吃一惊,“那岂不是很可惜?”

“可惜什么?有地图就好了,我在这里也就这个作用。”李振飞自嘲地一笑,看得出这位老将军也醉了,不然言语绝对不会如此直白。

年迈的将军看向卫芜明,同样醉眼迷离,他喝到兴起甚至一脚踏在凳子上,整个人东倒歪斜地说:“卫老,我们两个在那种超然的层次也插不上手,还不如就这样饮酒,等到第二日,他们就会得胜归来!反正那些秘术大师不一直那个样,瞧不起我们这样的凡人?嗝……”

吕正蒙这才知道,李振飞和卫芜明纯粹是被那帮秘术大师嫌弃,前者是不懂超然力量的赳赳武夫,后者则是空有星辉不懂秘术的寻常老人。

“非也非也,”卫芜明连连摆手,“别看我们两个被人家瞧不上,我才想起,多年前老师曾提过一嘴的星武者。”

“星武者?”李振飞对这个词感到新奇,同样的,吕正蒙也竖起了耳朵。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星武者,只是我老师曾经的一个构想,他老人家是太族上一代星使。将军知道,南境太族体格孱弱,体力远逊色北原人族,他们能修行秘术来弥补先天不足。与之相对,就是我们北原的武者。而我的老师就提出过一个问题,如果一个秘术大师减少对天地中五行符印的勾勒,转而学习高深的剑术,用自己体内的星辉代替武者体内的元气,这样既弥补了太族近身的不足,而超然力量也没有断绝,岂不美哉?”

“这个想法够疯狂,后来呢?尊师成功了吗?”李振飞追问。

而吕正蒙的兴趣也被勾得更高了,卫芜明是个喜欢吊人胃口的老人,可偏偏他说的都是一些没听过的玩意,不知道下半句心里总是痒痒的。而他的老师似乎也有这个习惯,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老师流传下来的。吕正蒙特别希望所有的教书先生都能这样,不要捧着一本书死板地讲话,这样无论是谁不都被勾起了学习的兴趣?

卫芜明摇头,“他老人家失败了。按神话来说,人族、太族、灵族分别是日、星、月三位古神的后裔,而居住在虚渊中的神明赐给他们裔民的超然力量都是独特的,体内运转星辉的人不可能将元气纳体,月华也是同理。”

吕正蒙张大嘴巴,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却被老人一挥手制止,“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个最后再谈。”

“即使最后他老人家用星辉模拟出元气流转的方法,依然没有使用长剑的星武者出现。”他话锋一转,有些不忿,“在那些太族人看来,老师打算增强整个族群实力的办法竟然是离经叛道,他们甚至狠狠斥责了老师一顿,说‘太族就该使用秘术,而不是舍本逐末用那些卑微低贱的存在’云云,这也是老师离开太族的原因之一。而北原人族也不是谁都能打通河车之路,借助黑曜石戒指感知星辉成为超然者已经不易。”

吕正蒙听明白了,按照老人所说,“星武者”与“月武者”都是理论上存在的,只要用星辉、月华模拟元气在体内运行的轨迹即可。只不过这两个种族守旧而且高傲,不愿学习也找不到肯传授他们的武者而已。

而人族是可以借助黑曜石使用星辉,或者借助其它灵物布置阵法,只不过这两种超然之力入体后就不可能成为武者,何谈现在根本找不到任意一个北原人族可以使用月华,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至于你老师,我的师兄,完全是个例外。”卫芜明笑着说,他语气古怪,“按照星命来说师兄他应该是太族人才对,他天生对星辉亲和,可以使用‘印’之秘术,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而河车之路则是他后天打通的,自然二者互不影响,还被他臻至完美。”

听到这,吕正蒙这才明白他的老师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

“而我和将军的组合,正好可以成为星武者。”卫芜明叹了一句,“将军久经沙场,精通杀人之术,而我体内星辉浩瀚,源源不绝。如果我用秘术把将军的意识转入我的内心,这样将军可以控制我的身体与那些超然者厮杀,绝对不会有任何逊色!”

临了他摇摇头,打了一个酒嗝,“只可惜,嗝……人家看不上我们两个糟老头子,而且,这个方法风险极大,还是不要轻易尝试为妙。”

第三十九章 终焉之地(五)



竹苑。

周行达笼罩在一身褐色的皮甲中,他站在靠窗的地方,默默地对着身后的衣架。衣架上套着一件黑色的长袍,衣服上的兜帽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垂着,十分朴素。这是一件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衣服,是用特制的蚕丝编织,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他端详了好一会儿,一把抓过披在肩上,细细地系好,戴上兜帽。

他是个身材高大的人,轻盈的袍子披在身上,显得十分合身。只不过黑色是个神秘的颜色,套上去之后他的脸被阴影遮住,对视的人只能看到他脸上的伤疤,肃杀的气势顿时油然而生。

鸟儿振翅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只信鸽扑腾一声落从窗口而入,似乎也惧怕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如渊如狱的威势,只敢在窗边来回走动,身子一抖一抖的,用红色的眸子打量这个对它来说新奇的地方。

“真是个胆小的家伙。”他低声笑着,抽出它脚中的竹枝上抽出了信。

使命送达后,紫翎的信鸽又呼啦一声振翅飞走了,展开双翼,穿梭在竹林中。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卫曲领国主命,五千军士已经在架雾山脉西十五里处安营,枕戈待命。神草得手之后,请轻骑快马疾驰,于樊城汇合,鄙人静候。此外,国主下令,请务必保护公子安全,切记!切记!”

樊城是一座弃城,方圆百里没有任何天堑,是月州与东州的门户。十几年来反复的易主成功让所有的居民流亡搬迁,逃向各地。那里也有诅咒之城的说法,入主的诸侯没有长久的,后来月州的诸侯们把重心放在自家内务上,渐渐那里成了一座荒城。

“看来是时候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信纸被银色的星辉包裹,被他丢在地上自燃起来。

“大哥,殿下回来了。”在门外等候同样一身大氅的沈简快速走进来,“他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吵着要见你。”

外面果然传来了脚步声,步伐急切,有些喧闹。

周行达双手并去脱下兜帽,露出那双严厉的脸,他的瞳孔古井无波,“殿下要见我,你们拦着作甚?”

“你还不知道殿下吵闹是为了什么?”沈简脸色古怪。

“无非就是要跟着出去,小孩子心性,这是把心玩野了。”

沈简欲言又止,“可是……”

周行达竖起一根手指,摇头示意她不必说下去。

他起身,正了正自己的衣襟,昂然走出这间休息的小屋。小屋外的空地上,并肩站着八个人。四个穿着黑袍食指上佩戴黑曜石戒指,另外四个一身便装刀剑不离手,而苏墨白就面无表情地站在他们中央。

“殿下。”周行达长长一拜。

“大叔叔。”苏墨白回礼,他还喘着粗气,分明来得很急,音调里也有些不自然,不知是何缘故。

周行达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头,看着他喘息的神态,“看来殿下是有要事与我商谈,我们进去说。”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小屋,沈简能看得出周行达隐隐有发怒的征兆,生怕两人吵起来,欲跟上做个调解。只可惜后方的周行达默默地关上门,用极其严厉的目光逼退了沈简。

“殿下何事如此急切?圣人云:成大事者‘山崩于前色不改,海决于口心不惊’,何等事情值得殿下如此失仪?”房门紧闭,迎接苏墨白的是一声呵斥。

周行达在某些方面对苏墨白的要求达到了严苛的地步,一旦有任何差错都会遭到他无情的训斥,用他的话说就是玉不琢不成器,严师出高徒,慈母多败儿。

搁在往日苏墨白畏惧于这位叔叔的威严,绝对会检讨自身,只不过今日他没有这个心情,盯着他的眼神问道:“大叔叔是要去月轮山老黑林?”

“没错。”

“叔叔可是没有带上我的打算?”苏摩白问。

周行达面不改色,“殿下万金之躯,岂能涉险?十位超然者,卫曲将军领着五千甲士在樊城接应,绝对万无一失。英王殿下还秘密调集六万大军于东州边境,只要情况有变,大军压境,天下谁敢不服?”

“那为什么如此万全,而我要在后方等待各位叔叔呢?”苏墨白追问。

“殿下是君,我等是臣,这天下哪有主君亲自上战场与臣子并肩的道理?这是其一;说是万无一失,可老黑林处处凶险,我等勉强可以自保,可不见得总是天随人愿,这是其二;敢问一句,殿下是忘了自己尊贵的身份?匡扶故国,挽救社稷,您舍我其谁?这是其三。”周行达突然遥遥一拱手,“我把您带去老黑林,出了意外,我死后如何面对衍朝历代先帝,如何面对天下苍生?”

周行达摇头,“其实这个问题我已经跟殿下说过好多次了,难道您还没有放在心上吗?”

苏墨白被噎得面红耳赤,可也不甘示弱,“大叔叔何必总拿家国天下的说辞来压我?我不是一个小孩子,我不需要你们如此的保护!我已经连成了沧海剑法第五式,还有它,我足以自保!”

他扬起自己的剑鞘。那是寻常匠人无法到达的终点,剑柄、剑脊、剑鞘处的海琢银装饰古老奔放,还有十二道逐浪印痕,是千年灵器流传的精魄所在。尤其是剑鞘中,刻着一道已经失传的“沧海封界”,只要插进大地中,蓝色的结界形成,无论什么都不能伤其分毫。

“殿下出行三月有余,沧海剑法才精进一式,这难道是值得自傲的事情吗?”周行达反问,“沧海封界足以护佑殿下安全,可这一次又不是只有我们,无相、暗鸦、灵族、太族、各路诸侯,一旦沧海剑被认出,就像那天地宫一样,请问殿下如何自处?”

苏墨白哑口无言,如遭雷击。

似乎是想彻底打消苏墨白脑海中这个念头,向来言辞过少的周行达继续道:“殿下一身武艺,固然傲视常人,可您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不应该把目标放到同辈身上,未来与您敌对的是天下各路诸侯。如果说殿下真的可以保护自己,那么打败我,就足以证明殿下可以出师!以后殿下的一举一动,周某绝对不会妄加干涉!”

他的声音最后怒如雷霆。

苏墨白没有回应,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是战胜不了这位叔叔的。可他仍是不想放弃,心底一直有一个声音咆哮,再试一次!再试一次!可想到周行达平日积威,那是个严厉至苛刻的人,他从来不敢忤逆这位叔叔,又沉默了。

这场谈话在周行达看来已经到达尾声,他看着苏墨白低垂眼睑,微微躬身,算作行礼,转身离去。

“大叔叔,真的,真的不能带上我吗?”犹豫了好久,他才鼓起勇气道。苏墨白的声音微弱,如蚊虫鸣语。

周行达脚步一顿,他没有转身,也让苏墨白看不见他的表情,沉默良久,只有一声微微叹息,“到底是什么,让殿下您变得如此固执呢?作为臣子,我已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给您讲了一遍,您为什么还要固执己见呢?您在东州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无理取闹的。”

“我……我……”苏墨白犹豫着,打算把心底那个理由说出来。

又是重重地一声叹息打在他心头,无比的疲惫,无比的失望:“果然,殿下这一次寒州之行是个错误的决定,本想让您见识广袤的天地和不一样的风土人情,可您都学到了什么?功课落下不说,还变得固执、偏激起来。您在吕氏地宫内使用公然使用沧海剑暴露身份,幸好是先生解决掉了那个无相成员,不然您想过多余的后果吗?就是这样,还是有多余的人知晓了您的身份。”

“可叔叔们危在旦夕,难道我见死不救?难道这是您希望您的君主该做的?”苏墨白愤怒地回道,“我学习剑法,学习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保护那些我想保护的人?”

周行达还是摇头,语重心长:“我们这辈子就是为了保护殿下您而生的,如果我们的死亡可以换来殿下的安全,我想我们都会坦然的接受那个结局。”

他看着苏墨白,“好,殿下既然说您学到的东西是为了保护,您一身正气,不能接受我们在您眼前死亡,这个我可以理解。那就说今日,沧海剑是您的身份象征,是号令千军的王者之剑,不是用在街头斗殴之上的!一群小小的乞匪,值得吗?您有没有想过,万一有人暗中窥视,认出这把剑怎么办?”

苏墨白心里一惊,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大概没有一件可以逃离大叔叔的耳目。同时,他心里也一阵悲切,自己到底算什么,要活在这样寸不离身的保护之下?

“既然怕人发现,事事瞻前顾后,那还不如一开始不要给我!”苏墨白赌着气,“我要保护我的朋友,我不认为这是错误的决定!”

“殿下真的是英雄少年,广交良友啊!”这一句完全就是反讽了,“东州时,多少位俊杰都入不了您的眼,不屑与之交谈。现在到和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小子整日厮混一起,街头斗殴,看不出殿下还有市井游侠的风骨,下一步是不是还要酗酒滋事,仗剑天涯?我劝殿下还是少和那等人来往为妙,我看您之所以这样,多半就是被他带坏了!您把他当成朋友,他又能给您带来什么呢?他明白这处友谊的尊贵吗?”

周行达气得不轻,眼里内涵怒气,在他看来一向乖巧懂事的殿下怎么去了一趟寒州就变成这个模样,与那个小子绝对脱不了干系。

苏墨白低头抿着嘴唇沉默,许久才低声道:“难道友谊只能是各取所需,不能有一点纯粹的东西吗?”

周行达没有回答,而是转身看了他一眼,是很复杂的情绪,失望、不甘、无奈皆有,最后戴上兜帽走到门口,停下道:“殿下何时能不这样天真?您看各路诸侯中,谁有真正的友谊呢?”

他大步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苏墨白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难道他祖先姜天昌与吕天阳、慕容明月那样的友谊是假的不成?

余下的几人在院子中翘首以盼,沈简看见周行达面色不善,就知道他与殿下发生了争执,还是多说了一句:“大哥,殿下还小,不必如此苛责的。”

周行达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小妹,我们是奉先帝之命留下来辅佐殿下的臣子,殿下是要成为一代明君的人,我们要做的是谏臣、直臣,而不是阿谀奉承的奸佞,一意顺着殿下,大业何成?”

“可殿下也有自己的想法……”

“殿下还小,他自认为正确的东西往往是……可笑的。”周行达摆手示意到此为止,“等殿下长大了,懂得帝王心术和纵横之道,那时候才是我们尊重他选择的时候。”

他走下台阶,与自己的兄弟们并列,“这一次,我们必须拿到五叶草!是必须,你们听见了么?”

“是!”所有人异口同声。

一行人不做停留,浩浩汤汤地走向竹林外侧。

竹林外围小院中,两个老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可偏偏这两个人仍有意识,叫喊吆喝声不停,行着酒令。吕正蒙正在收拾碗筷,忽地听到“哐当”一声,大门打开,满脸正色的周行达踏步而入。

他闻到弥漫的酒气,眉峰蹙起,脸上那道长长的疤痕随之狰狞,可当看到屋内的“寿”字时,表情转化成了错愕,他躬身行礼:“老将军,卫老,不知今日是哪一位的寿诞,我等不曾知晓,先给二位赔罪了。”

没有人回答。

他站起身,两个行酒令的老人停下看着他,只见这位严肃的东宫十四卫头领无比正色道:“我们即将出发,还请两位照看好殿下,殿下乃万金之躯,不可有半点闪失。请两位以家国为重,为了江山社稷,一定不要让殿下出去!请务必片刻不离身!”

周行达重重地把头低下。

“大人放心,我们知道轻重缓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殿下涉险的。”李振飞瞬间酒醒,无比郑重的承诺。

周行达转身离去,声音遥遥地,“有劳二位了!等我们旗开得胜,满载归来之际,回到东州,我必定启奏英王殿下,以国士之礼为您祝寿!”

他大步流星地离去,从始至终,没有向吕正蒙这里看一眼。

第四十章 终焉之地(六)



周行达走的时候是轻轻关上的门,并没有太大声音,可苏墨白仍是感觉一声巨响撞在他的心上,即使门窗紧闭没有风,他还是感觉很冷很冷。他慢慢地蹲坐在地上,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双膝搂在胸前,默默地仰头对着打进来的一米阳光。

他来不及说的只有一句,就是你们要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一样保护到什么时候呢?他是想成为先祖姜天昌那样一代明君的,可是他先祖那样的英雄不也是白手起家的吗?可曾有任何人保护?衍朝八百年历史的开端不都是他出生入死才换来的么?

可他发现,他的叔叔们似乎忘记了这一点。

忽的一声响,木门打开,一个少年逆着光,与他遥遥相对。

吕正蒙在周行达走后立马赶向这里,他轻轻地敲了门,并无回应,才满怀忐忑的进来。朋友相对,吕正蒙看着苏墨白的眼睛,察觉到已经扩散的茫然和无助,他的朋友浑身上下散发一种与世格格不入的气息。他不知道说什么,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他们还是没有允许你去,对吗?”吕正蒙道。

苏墨白点了点头。

“他们请了老将军和卫老过来,会一直片刻不离身的跟着你。”吕正蒙走到苏墨白的跟前,伸出了手,“我是找个借口跑了出来,如果你想走,只能趁现在。我可以帮你,但还是不建议你出去。”

苏墨白一怔,出神地抬头望着他。说来也奇,吕正蒙出现后,他心底那种野草焚烧的枯寂荒凉感减少了许多。少年的眼神看起来很窘迫,可他心底还是传来怪异的感觉,什么是朋友?可能这个就是了?

犹豫了一下,他握住了吕正蒙的手,不重的力度瞬间把苏墨白拉起,他站稳身形,垂着头用低低的声音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来帮我呢?明明你也不愿意让我出去的。”

“你是我的朋友,朋友需要帮助,我总不能一点力气也不出还冷嘲热讽吧?”吕正蒙哭笑不得,下一刻他话锋一转,“不过建议你不要出去也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老黑林太危险,你要是有万全的准备还好,没有准备,完全就是送死了。”

吕正蒙的态度十分恳切,他掰着手指头,“第一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各种野兽,它们刀枪不入,就算苏兄你是武者,和温城两个人也并不容易;第二就是处处可见的暗沼,我们谁都不会阵法,陷进去就是必死无疑;第三就是那种压迫感,没有足够的超然力量连路也走不动,哪里能见到五叶草呢?就这三重难关,苏兄如果可以克服,虽然我没什么用,但与你同行还是可以做到的。”

“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苏墨白脸色惨白的跑了出去。

苏墨白前脚出门,后面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是卫芜明,他指着吕正蒙的鼻子,“我说怎么哪里都找不到你小子,原来是跑到这里了。我看殿下心情不太好,怎么,你惹他生气了?”

“没有!没有!我怎么敢惹他生气?这个家伙倔的要死。”吕正蒙连连反驳,他有些心虚,不知道卫芜明听到了多少。他踏步出门,“我回去收拾碗筷!嘿嘿!”

他傻傻地笑着,打算充楞把这件事糊弄出去,只不过没走多久,就被卫芜明叫住:“你小子可别跟我耍诈,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你是来通知殿下我们两个老家伙留守这里看管他吧?”

吕正蒙自己事迹败露,也不好反驳,低下头,整个人跟一只斗败的公鸡般垂头丧气,回身打算虚心的接受训斥。

“我可告诉你,殿下的身份十分重要,超乎你的想象。别的地方你可以由着他胡来,可在这一件事上你必须坚定自己的立场。殿下是整个北原朗朗乾坤的希望,他不能,我们所有人也不允许他出一丁点的损失。”卫芜明一脸正色。

吕正蒙是个能看懂别人脸色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玩世不恭的老人是这种神态,局促地搓了搓自己的手。

卫芜明也不想把气氛弄得太僵,他走过去拍拍吕正蒙的肩膀,“我虽然不懂秘术,但整片竹林的大阵现在归我管辖,你们就是用了什么小手段跑出去,我也能感知到。现在殿下的心情不太好,你是他的朋友,去开导他、陪陪他。”

“我会的。”吕正蒙声音低低的,“卫老,我有一个问题,您说苏兄他肩膀上扛着如此重大的使命,这件事他知道吗?”

卫芜明神色一敛,“当然,殿下虽然年幼,可他不是小孩子,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要背负的是什么,也一直向这个目标奋斗。”

“他不是蛮不讲理、肆意妄为的人?”吕正蒙又问。

“当然不是!”

吕正蒙抬起头,眼中闪着疑惑的神色,“可为什么苏兄不是一个胡搅蛮缠的人,他也知道自己的重要,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的去老黑林呢?这个问题,我看无论是您、老将军,还是那些秘术大师,从来都没有深究过。”

这个问题的声音也不算大,可卫芜明的脸上是风云骤变,方才和善的笑容僵在脸上,渐渐被别的神色取代。他同样疑惑,是的,向来善解人意的殿下,为什么非得在这件事上如此强硬?

吕正蒙对他施了一礼,跑了出去。

……

苏墨白抬起头,太阳的余晖在云中穿梭。月州秋季的白日并不算长,不过未时末,落日就有西沉的念头,深蓝色的天空排满了云纹。距离他与温城约定的时间也就还有一刻钟,可他还是没有找到出去的办法,他已经试过,竹林外的结界已经被改变,通行的手印并没有告知他,显然是防着他跑出去。

现在仍有办法,那就是找吕正蒙,用他的明月匕首割出一条通道。只是苏墨白想起吕正蒙午后对他说的那一番话,他也犹豫了,自己这样出去,岂不是和送死无异?

想到这里他就懊恼自己的无能,他赌气似的一脚踢开石子,看着自己腰间的天涯剑,开始发呆。他想自己要食言了,对不起温城,那个家伙该不会现在已经在茶楼前面傻傻地等着了吧?要不要让吕正蒙告诉他一声,自己去不了?要不要劝他,告诉他那里很危险,为了自己的安全不要那样做?

他知道温城是温国的公子,身份并不比他差,说不定他家里的人也竭力反对呢?他不知道,他并不了解温城。

“苏兄,原来你在这里,我快找了一个下午。”吕正蒙从远方奔赴,气喘吁吁的。

少年坐在他的身边,什么也没说,难得的安静。他们两人并排坐在竹林中某个随意的地方,吕正蒙过来之后直接躺在了地上,捡起一片竹叶放在脑门,眯着眼看翠绿中那一线蔚然的蓝天。这倒是像他曾经幻想过的,有朋友陪着他踏青,他们两个说着说着,累了就躺在地上。只可惜,他现在没那个心情。

“找我做什么?”苏墨白心情不太好,他抽动鼻翼,一股难闻的气味从吕正蒙身上飘荡出来,让他忍不住往边上挪了挪。

苏墨白这才注意到吕正蒙一身崭新的褐衣,肩上、腰间好几处蒙着白色的粉尘,就跟从地上打了好几个滚似的。他忍不住说:“你这是在哪摔了一跤?”

吕正蒙扯了扯自己的衣服,低头才看到,笑着说:“我可没摔跤,这是石灰,石灰你知道是什么东西吧?”

“知道!我又不傻,你昨天还跟我说了好几次,温城就是因为这个被人暗算,最后用菜油冲洗干净的吗?”苏墨白扭过头来,笠帽下的白色面纱被风吹起,精致的侧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吕正蒙看得楞了一下,摇摇头,“不不不,我不是说这个,你猜这石灰除了弄这些下三滥的手段,还能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苏墨白一句话噎得他不轻。

吕正蒙能看出来他这位朋友心情还是不太好,不然以前他说些什么新奇玩意,苏墨白总是追问个不停,非要拉着他讲个明白才罢休。其实那在吕正蒙看起来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就拿蟋蟀罐来说,苏墨白甚至都没有听过这是做什么用的。

“如果把石灰放在水里,水就跟烧开一样会沸腾,瞬间滚热。”吕正蒙自讨个没趣,也不敢卖关子,“我刚才试了试,活了点稀泥,把石灰倒进去,热量瞬间蒸发了其中的水分,那就跟干涸了不知道多久的土地一样,四处都是网状的裂纹。”

苏墨白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把头扭了回去:“那你还真是无聊,这么点东西,弄了一个下午……”

他话没有说完,又急急切切地把头扭了回去,抓住吕正蒙的肩膀开始晃,“你是说!你是说!”

“苏兄你轻点晃!”吕正蒙被他晃得有些头晕,“对,我在想,如果我们到了暗沼,把石灰洒在上面,不说能瞬间把湿软的土地全部变硬,弄出一条可以让我们通过的道路还是可以的吧?”

苏墨白的眸子只亮了一个瞬间,马上又暗淡下去,“亏你能想出这个办法来,可暗沼那么长,我自己怎么能背得动那么大一袋的石灰?我又出不去,不行啊!”

他也仰头躺下,望着那一片蔚然的蓝天,“呆子,这一次我可能要要失言了,你帮我告诉温城,这一趟老黑林,我是去不成了,你顺便也劝劝他,告诉他太危险,不要去了。”

苏墨白语气里满是妥协的无奈,他闭着眼躺在柔软的落叶上,真想就此睡过,等他明早睁眼,五叶草已经被带回来了。这样皆大欢喜,如了所有人的意。

可谁知吕正蒙扑腾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腰,盯着苏墨白,一字一顿:“我认识的苏墨白,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

苏墨白楞了一下,吕正蒙很少对他直呼其名,都是有些生分的“吕兄”。当然他也很少叫吕正蒙的全名,一般私下里都是唤他“呆子”,他这个朋友平日里总是呆呆的。

“我能怎么办?”他用自暴自弃的语气说着,心底烦躁,“我倒是想出去,你能帮我,可咱俩贸然出去只能送死,我不想死,也不能让你跟着我去死。你说,我能怎么办?”

他懊恼地抓着头。

“那苏兄又为什么想出去呢?”

“烦死了,你总是问这个问题!”苏墨白大声地嚷。

良久的沉默,就在吕正蒙以为这个问题还是要无疾而终的时候,苏墨白也坐了起来,像他午后那样抱着膝盖,把自己蜷缩在一起:“你知道,我……我是个被寄予厚望的人。我跟你说过,我想终结这个乱世。”

吕正蒙使劲地点点头,他当然记得,他还说过要帮他来着。

他的声音低低的:“你知道,这些叔叔们一直在照顾我,他们生怕我出什么意外,总是这个不允许我做,那个不允许我做,这些我都知道的,都是对我好。可有一点我始终与他们意见相悖,不说别的,你看哪一个诸侯是在蜜罐子中长大,什么都没做过的?就说你的历代祖先,吕天阳将军、吕北牧将军,哪一个不是摸爬滚打,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

“这倒是,先祖吕北牧将军十岁从军,他身先士卒,身上没有一处地方是完好的,疤痕遍布。”吕正蒙回道。关于他先祖的事迹,可谓是倒背如流。

“所以说我不想这样,我并不是这一次吵着要去,而是我只有这一次可以证明自己的机会。”苏墨白抬起头,“你知道吗?我平常在深宫中一步也不能出,好不容易才能来月州一次,恰逢这样的盛事,我认为是上天赐予我的机会。这次错过,回到东州不知道要什么时候能出来一趟,别提说遇到危险。这一次叔叔们可以为我解决问题,那下一次呢?就算所有的问题他们都可以为我解决,那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他们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那我要在他们的呵护下当一辈子的小孩子怎么办?即使那一日我高座庙堂之上,请问我是谁?我又为什么活着?我活着的是为我自己,还是那个他们所有人都看重的身份?”

吕正蒙默然,他这才知道,某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低微如他,高贵如苏墨白,都是这样。

苏墨白看见吕正蒙沉默,猛然向他逼近,扬起拳头威胁,凶巴巴的:“你记住,这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讲,你要是泄露出去,你就完了!”他不知不觉的袒露太多心声,这个时候才觉得害羞。

吕正蒙点头如捣蒜。

“殿下,放心,他不会说的,因为我们已经听见了。”背后传来一道含着笑的声音。

第四十一章 终焉之地(七)



苏墨白认出了那道声音的主人,不可思议的把头扭了过去,表情跟见了鬼一样的惊恐:“沈……沈姨!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老将军,卫老?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背后的人正是应该早已经进山的沈简,她笑着道:“还不是怕殿下您说服卫老和老将军与您一起出去?大哥让我悄悄地留下,不成还是被人发现了。”

她看向吕正蒙,少年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并不是一个巧合,他用明月匕首划开结界去集市上购买石灰时,回来就看到沈简站在结界内审视着他。对方询问,他搪塞如何出去是天涯剑的秘密,幸而她也并没有追究这一点。

“是这样的,”吕正蒙解释着,“我认为去老黑林有三个必须要克服的难点,苏兄我是跟你说过的,大家也同意我的看法。”他看向周围,沈简、卫芜明、李振飞均点头赞同他的看法。

他一耸肩,“我就这三个问题提出了针对的要点,而卫老、老将军以及没有离开的沈大师则补充了我们人手的不足,这是一个上天赐予的好机会,试想如果周大师那一支队伍与其他人僵持不下的时候,我们凭空出现就是最好的助力。而我们所有人都关心的一点是,苏兄你为什么执意要走这一遭,你并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

苏墨白听着这话低下了头,脚尖轻轻踮起旋着地面,说不出话来。被吕正蒙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夸赞,有些害羞。

沈简笑着补充道:“是吕正蒙说服了我,他的谋划绝无问题,而且我也想知道,殿下您的真实想法是什么。这个想法关系着我们这一次月轮山之行,到底要不要带着您。”

听到这话苏墨白连忙抬起头,翘首以盼。

“本来我们几个去就可以的,”沈简指着所有人,“可听到您的这一番话,看来是我们错了,是我们固执地认为您还年幼,所有的风雨都由我们来遮挡。这没错,可我们更怕害了您。”

沈简说的认真,苏墨白听了一阵感动,在他的印象中沈姨是绝对不会忤逆周行达意思的人,而这一次,她竟然破天荒地认同了自己。这一份认同,对苏墨白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他眼睛都亮起来了。

只不过欣喜归欣喜,想到自己的心事被这些人一字不落的听去,而“罪魁祸首”吕正蒙站在那里跟个没事人一样,他气得有些牙痒痒,下意识的就想要挖苦几句:“沈姨,这话可不对,我好歹也算个武者,要我说,让吕正蒙待在这里才是最保险的。”

吕正蒙看他的朋友昂首挺胸的模样,脸上飞扬的神采恢复如初就开始给自己挖坑,忍不住想笑。

“殿下,很遗憾的告诉您,这一次您才是那个没有太大必要的。”沈简笑着说说。

“啊?”苏墨白瞪大了眼睛。

卫芜明从怀中掏出一份地图,递给苏墨白,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与地形歪歪扭扭的,显然不是出自名家之手。这并不是一份完美的地图,只不过细细看去,苏墨白忍不住蹙起了眉头,茫然四顾,这份地图他从来没有见过。

“这是?”他疑惑了,月轮山的地图他是看过的,这一张图要比那一张小很多。

“这是老黑林的地图,苏兄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昨晚寻山大会,那个灵族人用幻境的模样让我们跟着他们以前的那支队伍走过一次。”

苏墨白镇定心神,沿着吕正蒙所指看去,弯弯曲曲的路线中,遭遇野兽的存在、暗沼的分布,迷雾中的方位指认,一应俱全。

“你是从哪里搞到的?”

吕正蒙挠了挠后脑勺,“我凭借记忆画下来的,我第一次绘制地图,还不熟练。”

“只是看了一眼,你就全部记住了?”苏墨白张大了嘴巴,显然不信。

吕正蒙使劲地点点头,“这件事情关乎我们的生死,我怎么可能在这件事情上作假?我别无长处,算得上的只有记性好这一点。”

苏墨白紧忙追问道:“你的记性有多好?”

“只要看过的东西就不会忘。”吕正蒙老老实实的回答,他抓着头,“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唔……过目不忘,对!就是这个!”

苏墨白一脸“你糊弄谁呢”的表情。

“是真的!就拿苏兄你来说,三个月前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穿着……”吕正蒙没有把几年前他们在东州偶然相见的那一幕说出来,反倒是把阔别已久在寒州相见的场景说的一字不落。

苏墨白对那一天的记忆也是极为深刻的,在他的印象中那是第一次见到吕正蒙,这个家伙当时复杂的表情令他至今记忆犹新。

“好吧。”苏墨白从他的朋友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挫败感,跟他过目不忘的本事有关,更对他这一次堪称完美的布局所折服。

看着苏墨白吃瘪的郁闷模样,所有人都被逗乐了,在竹林中哈哈大笑起来。只不过谁也没有注意到卫芜明望向吕正蒙的复杂眼神,其中带着深深的怜悯。

哄闹很快在林间散去,各人分头准备,不消一柱香的时间五人在竹林的出口集合,苏墨白看着自己身边那些早已经做好准备的人,心想他们不过等的是自己的答案,如果不是一开始有意,是绝对不能准备如此充分的。他暗暗下定决心,以后碰到难题绝对不要闲着打发时间,而是要迎难而上,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看着身边的吕正蒙,这个做好万全准备的少年一身鹿皮铠甲,褐色的合身轻甲穿在他身上竟然有一种少年将军的感觉,他背着天涯剑,跟平常总耷拉肩膀低着头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

“我们出发!”随着李振飞一声令下,众人离开了竹林。只不过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这一走,谁都不曾回来。

乱世十二年十月十五,这片曾经空无一人的竹苑再次空寂下来,沈简最后还是违逆大哥周行达的意思,让苏墨白去战场磨炼。也正是这一举动救了周行达,如果不是他们,恐怕东宫十四卫其中的九人会死在老黑林中成为泥土的养分,而得不到五叶草的苏墨白,最后也会落得双目失明的下场。

当然从最后的结局来看,这无疑是美好的,可从过程来看,这无疑是可悲的。

这对于一身黑色鳞甲、手持“惊龙”长枪的老将军李振飞来说,这是他这一辈子最后经历的一场战争,心爱的樟弓被毁,跟随他多年的武器被斩断。这位忠君爱国的老将军永远沉睡在月州的土地上,闭目之时也不得见祈求的太平盛世。

而对于温国公子温城来说,这也是他的命运转折点,他带着哑女和保护他的武者在茶楼看到吕正蒙一行的时候,乱世四人就被命运绑住了红线,从此他们一生纠缠,至死方休。



周行达抬起头,赤霞漫天。

如火烧一般的天空下,他们这支队伍分成三个方阵,缓缓地穿梭在月轮山中。他作为这一支队伍的首领,立在一处山头之上,比对手中地图的同时眺望远近地形,身旁的则是周行伍,两人低声细语,在商讨什么。黑天等四名武者持剑立在他们左右,神情严峻,目光凛然。他们的职责就是守卫这两个秘术大师的安全,周行达与周行伍是智囊的存在,他们必须时时思考接下来的计划,难免分心不能第一时间对来犯者作出应对。

而周行散、周行留、周治巴则作为这支队伍的先锋,他们隔着五里的距离,等他们确定周围没有危险之后,才会发信号让队伍前进。

随着一抹星辉在天空蔓延出特殊的轨迹,周行达与周行伍才抬起头,收起地图加快脚步,向前方疾驰而去。他们用了秘术加快自己的速度,整个人在山谷间只留下一道银色的线,而四位武者则是在他们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以同样的速度前进。

他们停下的地方是月轮山的支脉,离主峰不远,连绵的群山和苍茫的绿地围绕这一带的谷地,除了周行达与周行伍,没有人知道他们下一次的行进路线。

而此时的周行散几人就立在一处山谷旁,等待他们的来临。

“大哥,下一处我们怎么走?”见他们赶到,周行散问。

这种速度大大降低了他们的前进速度,本来按照李振飞多年摸索绘制的月轮山脉全图,他们走最近的路已经到了老黑林,即使夜幕没有降临,老黑林没有出现,可在那里等候总比被人捷足先登要好得多。

“穿过前方的山谷,我们从这些危险的山脉中穿梭,按照预计,差不多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可以抵达。”周行达指着手中的地图。

“可是……如果继续穿梭群山,我们恐怕不是第一批进老黑林的了!”周治巴不理解,他试着说:“如果我们取消戒备,沿途赶路的话,即使穿梭在山间,也能准时抵达。”

“胡闹!”周行达呵斥一句,“老八你是没有看见我们进山时候躺在地上的那一具尸体了?那人毫无疑问是个秘术大师,就算比我们差,能到哪里去?难不成你想我们在路上就减员?”

周治巴哑口无言。

是的,让周行达如此戒备的,是他们进山的路上看见的一具尸体。他被人割开喉咙一击毙命,从体内未曾完全消散的星辉来说,那人毫无疑问是个秘术大师。而出手的人也好辨认,精通那样杀人方法的无疑是暗鸦。

暗鸦杀了这个被五叶草诱惑的独行者,这次行事并不符合他们的风格,因为暗鸦杀人之后绝对会毁尸灭迹,不然别人看到他们的杀人手法,使得自己的手段暴露。而这一次他们只是摘下了那位秘术大师的黑曜石戒指,然后简简单单的将其曝尸荒野。而从现场没有任何战斗痕迹来看,这是暗鸦特意搬到显眼的地方让所有人看到的。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一向胆小如鼠的暗鸦敢把这件事公示于天下?”周行达冷冷地说,“他们就是警告这些人,我们早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你们妄图进入的,只有死路一条!你要知道,已经有不少独行者退出了!”

周治巴一怔,“可是……大哥你是不是多虑了?我们有九个人,我们九个的力量足以打破暗鸦的小伎俩,那些无胆鼠辈难道敢面对面的与我们厮杀不成?这样继续前进,等到我们到达剩余的星辉恐怕就不足以支持我们过多的战斗了!”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秘术大师体内的星辉终究是有限的,他们又不能像太族人那样在战斗中凝练星辉,尤其是在夜晚这样的条件下。灵族、太族都有天时与地利的加持,他们就算人多,最后恐怕也无济于事。

“老八,你总是这么莽撞,能不能动一动脑子?”周行达瞪了他一眼。

脾气火爆的周治巴立刻毫不犹豫的瞪了回去,他几乎是东宫十四卫中年龄最小的,对周行达的威严并不是特别惧怕。

“老八,你少说两句,是这样的。”关键时候,还是周行伍出来打圆场,“我们是人多,一力破十巧。可你要知道,我们并不是最多的人,很有可能灵族、太族、无相、暗鸦已经联合在一起,商量怎么把我们挤出去。”

看见周治巴一脸茫然,周行伍耐着性子解释道:“昨天殿下强行让我们去寻山大会,说是粉碎无相的阴谋,不让他们把那些独行者一网打尽。可我们都知道,殿下就是救他那个刚认识的朋友了。我们最后虽然打破了无相的阴谋,可他们不会领我们的情,我们十个的存在不比无相的威胁要小他们顶多不会站在无相那边罢了。”

“五哥你是说!”周治巴头脑不笨,被周行伍这样一点就通了,“我们因为就那个小子而被无相忌惮,太族、灵族、暗鸦的人没有我们多,可他们害怕我们,很有可能联手先解决掉我们?”

“是的,蚁多咬死象,何况他们不是蝼蚁。”周行伍叹了一口气。

“那个混账!”周治巴痛骂了吕正蒙一句,他对这个没有什么印象的小子恨得牙根发痒。

周行达一指前方山谷,没等他发出继续前进的消息,辽阔的旷野中四面八方一同响起了嘹亮的歌声,声音清脆悠扬,就像某个不知名的山谷中有进山采药的姑娘。

第四十二章 终焉之地(八)



四下无人。

周行达警惕地环顾四周,他伸出双掌,瞬间绘制了一个符印,熊熊的烈焰在掌心升腾。而不等他下令,剩余的几位秘术大师已经围绕他布开防守的阵势,他们都在一瞬间绘制出五行的符印,庞大的星辉之力如狂风般席卷。

等到他们做好一切准备的时候,山谷最上方的岩石凸起处飞来千只怪虫,铺天盖地的黑色密密麻麻地落在那里,看一眼就令人觉得不舒服。黑色的虫子渐渐凝聚成人形,出人意料的,那是个身材曼妙的姑娘,她脸上戴着银色的面具,歌声更是从她的口中传出:

“风啊,风啊,

人生好似一春风,

一日无常至,

何曾得见风?

人有亡,风有散,人亡风散一场空。”

开始只是一人放歌长啸,唱到最后一句,她放声痛哭,涕泗横流,山谷、花鸟、似乎都被他悲伤的情绪感染,纷纷应和:

“花啊,花啊,

牡丹芍药和新茶。

一朝严霜至,

何曾得见花?”

这是一曲丧歌,周行达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悲哀的歌声。明明说的全是风、花、雪、月这些美好的事物,可偏偏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有莫大的悲切,仅仅听了几句,就感觉悲伤如潮水向他们一般涌来。

“小心,这个巫族人不简单。”周行达沉声道,刚才那一瞬间他也恍然,差点脱口而出你为什么哭呢?

余音袅袅,这首丧歌并没有停止,通过她的面具和那些怪虫让周行达断定拦路的是一个巫族女人。可奇怪的是,她仿佛并没有敌意,甚至提前用歌声昭然自己要出现,而她的形态也是独特的,不是肉眼所见,用星辉感知那处什么都没有。

“大哥,她的状态很不对。”周治巴低声说,“我精通的是五行中的‘木’之力,在旷野中花草树木都是我的耳目,这个女人用一种特殊的方法将自己与这片景色融为一体,不是她有意现身,我们是感知不到的。”

周行达神色一凛,这个隐匿身形的方式,听起来类似于暗鸦的“自然潜行之术”。

“大哥,我们要不要抢先动手?”周治巴问。

“先不要轻举妄动,这个巫族人唱的是一首丧歌,正是那边最出名的《风花雪月》。她在悼念什么人,或者什么在这里死去了。”周行达沉声道,“如果是她至亲的人死在这里,我们没必要和她动手,绕过去就可以。”

他看向那个巫族人的银色面具,神色并不轻松。面具之上左右只有两道浅浅的花纹,并不繁琐,可正说明了这个人身份不简单,按照那边的礼仪,只有族中巫师才有资格佩戴。

歌声在此刻停了,巫族女人一跃而起,逆风从高达数十丈左右的山谷纵身跳下,落地卷起的尘土随风扬去,而她本人则如一只轻盈的蝴蝶翩然。

斜去的夕阳下,两道峭壁之间,孤零零站着一个落魄的身影。她头顶高髯,穿着浅色右衽上衣,青色的托肩、袖口及右大襟边缘精绣花鸟、花草图案等花边。下着过膝寸许百褶裙,衬着黑色的紧身长裤,围腰的则是一根吊绣花的银链,走起路来叮咚作响。可谁也不会忘记刚才那一团黑压压的怪虫。

她没有说话,面目只有漆黑的瞳孔显露在银白色的面具下,一股莫名的气势隔着数十丈直推过来。

“大哥!”周治巴见对面不慌不忙地走来,已经按捺不住,掌心两道绿色的符印已经开始运转。

“不要鲁莽!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要贸然出击!”周行达用强硬的目光逼退了周治巴,无奈之下,他只好放弃了进攻的念头。

他使了使眼色,黑天与黑地立刻从左右两翼抽身逼近,一左一右与他呈品字形出阵。而周行伍则立刻补上了他空缺的位置,目不斜视,他的两只手都缩在宽大的袖袍中,符印已经悄然形成。

“敢问阁下为什么要拦住我们的去路?”双方不约而同的停下,隔着五丈的距离,周行达高声喊,“我们与巫族并无仇怨!”

一身银饰的巫族女人沉默片刻,“你们是什么人?来月轮山干什么?”

周行达与黑天面面相觑的对视一眼,他们不知道这个巫族人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装着糊涂,这个时候进入月轮山的人自然是寻找五叶草的,至于是什么人?难不成这个人连他们的身份没有打听清楚就敢贸然把他们拦下?

“阁下何必装糊涂?”周行达加重音调,“来这里的,不都是为了五叶草?如果阁下无意与我们为敌,还请速速离去!”

巫族女人仍是重复,她声音清冷:“你们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重要么?”周行达声音变冷了,他也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阁下还是速速离去,我们不想与阁下为敌,但也绝对不会害怕!你区区一个人,难不成还妄想对我们出手不成?”

“我问!”那个声音凄厉了,“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带着她的气息?你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周行达并不明白对她所指的是什么,“他”到底是什么?一个人?一个东西?他隐隐察觉到,这个巫族人并不是很正常,他从连续三次的重复感觉到了癫狂的意味。

他踏前一步,沉声道:“既然你执意知道我们,不妨告诉你,我们是东土英王麾下的秘术大师,我是周行达!你是谁?又为什么要拦住我们的去路。”

“夸洛·冬。”回答的只有这简单一句。

夸洛在巫族是大姓,译成北原的姓氏则是“王”。即使周行达对西岭巫族知之甚少,也明白这是在西岭渺州上举足轻重的人,尤其是“冬”这个字,他记得,巫族主脉传承的四大巫师就是用四季“春夏秋冬”来命名的。

“既然是西岭巫族主脉的巫师,为什么要拦住我们的路?”同样的,这也是周行达最后一次通牒,他不愿意和这个家伙浪费时间。

两个人遥遥对视。终于,周行达从那双瞳孔中除了哀切还看到了别的神色,那是癫狂,那个巫族女人正在陷入挣扎之中。他并不知道对方纠结所在,而是与黑天对了眼色,这位武者立刻心领神会,右手按在剑柄处,正在缓慢地推开。

“为什么?为什么?哈哈哈!”巫师像是疯了,仰天大笑,被面具覆盖的脸上满是癫狂,“你们身上有她的味道,说,你们把她弄到哪里去了?告诉我?!”

“动手!”周行达一声令下。

山谷前瞬间只剩下呼啦呼啦的声音,那不是风声,而是黑天与黑地的两个人从左右两翼跃至空中的推进,即使他们没有身着宽大的袍子,贴身的衣衫也在空中簌簌作响。随着两人率先的攻击,场上一瞬间气氛肃杀起来。

黑天与黑地都是凌空而下,一左一右分别对着巫师的头颅也侧腰,两道难以想象的剑气匹练爆射而出,元气压住了周围的风,流淌的气流在所有人身边翻滚。

那股狂风吹得所有人黑发纷飞,周行达一方抢先攻击,而对方还愣在原地呢喃自语,看起来颇有些胜之不武的味道。只不过这是你死我活的战场,既然是敌人,那就没有必要一对一。

就在所有人以为胜券在握之际,两道剑气斩击落在王冬身上的那一刹那,巫师曼妙的身姿猛然炸裂,化作一团黑色的毒虫漂浮在空中,那道剑气左右并没有化作实质性的伤害,反而让左右交叉扑近的黑天、黑地陷入困境。两人没想过会扑空,两个人一上一下、一左一右的近身反而成了彼此的妨碍,险些伤到对方。而这也不是最麻烦的,棘手的还是嗡嗡的毒虫包围两人。

“退!”周行达一声大吼。

不用周行达提醒,两人立感不妙,当即催动澎湃的元气外放至体外,气浪成功弹飞了所有毒虫。而那些丑陋、恶心的虫子并没有因此畏惧,反而不惧死地蜂拥而至,紫色的毒针闪着寒光。

不等他们挥剑将其逼退,两条火龙从后方飞跃而出,瞬间淹没了两团黑雾,焚烧的黑烟与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半空响起。这是精通火之秘术的周行达,他对火焰控制极为精妙,两条火龙足以把人焚烧殆尽,可并没有一丝一毫波及到黑天与黑地,热浪滚滚离他们近在咫尺。

毒虫被焚烧的味道刺鼻,半空中滚滚的浓烟完全淹没了那团黑影,可黑天与黑地都没有掉以轻心,他们知道这个巫族的巫师绝对没有如此轻易的被解决掉。

“啊!”一声极其凄惨的叫声,那几个字被拉得很长很长,“告—诉—我!她在哪?”

黑天与黑地以极快的速度暴退,周行达隔着不远,能看见跟着左右两道身形的是一只只怪虫,两人挥剑砍向,只是把两团黑雾分得更多了。

剩余的那些虫子竟然完全不畏惧火焰!它们黝黑的躯体发亮,顶着熊熊烈火不要命似的追击二人。短短一瞬间,周行伍把双掌拍在地上,两堵一指厚的土墙从大地中升起,短暂的缓解虫子的追击。

“不要过来!”黑天的一句话打消了剩余两位武者支援的念头,“这虫子有毒!”

周行达的炎之秘术成功焚烧一部分虫子,可那些化作粉末的尸体散发强烈的恶臭,方才被风轻轻一带,黑天不小心吸进一口,顿时只感头晕目眩,连握剑的手都不稳。

两人放弃了支援的念头,而好在那些虫子暂时没有追击他们的打算,剩余的也都是秘术大师,他们更适合远距离释放秘术,近身交战对他们来说绝对不利。

“你们两个撑住!我不信,她能一直保持这个巫术!”周行达高声怒吼。

这是个他们从未听说过的巫术,只不过无论是哪一种超然力量,都是存在时间限制的,纵使短时间棘手,可他们人多势众,最后的胜利绝对属于他们。

黑天一剑撩起,在天空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劈开那些虫子的躯体。这些虫子是抵住火焰热浪的,个头要比先前的大上一倍,黑色的躯壳如同铁制的铠甲。绿色的汁水立刻溅落下来,黑天又一次后退,他原先落脚的地方已经被腐蚀一个小坑。

地动还在继续,黑天与黑地后背紧靠,他们所在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依次升起土墙,那些追击的虫子直直地撞在上面,让人不仅想起了夏日恶劣的冰雹。这处防御唯一的缺点就是正上空,只可惜那些虫子没什么智慧,依旧跟着无头苍蝇乱撞。

只不过喘息的机会没有多久,以周行达来看,那些虫子硬是用蛮力和触角的毒素慢慢正在慢慢腐蚀墙壁,用不了多久就会突破这道防御。既然火攻不行,他脑海中猛然闪过一丝灵光,恰好,周行伍与他对视,两个人不约而同的一笑。

“腾空!”他大喊。

两人脚跟微微用力,长剑指天,两人遥遥地跃至半空,借力在土墙顶端一跳。巨大的蓝色符印在他们下方出现,水浪从土墙正中央翻滚,立刻淹没奔腾,仅仅一瞬间将其吞噬殆尽。水浪与泥土混合的恰到好处,粘稠的泥流把所有毒虫拍在地上。

而周行伍早已做好准备,他把两道绘制完毕的符印拍在地上,从他掌心处地裂一直蔓延到那处泥流。而周行达的水之符印也没有停止,泥浆缓缓地渗入裂缝,把前方鏖战的那一处土地化作了恐怖的泥沼。

再也没有毒虫飞起来了。

然而这还没有结束,一直留在原地戒备的周治巴与周行留从怀中掏出两枚种子,透过浮在空中自己绘制的绿色符印落入泥沼之中。枝蔓疯狂地四处蔓延,那种不知名的藤蔓瞬间把所有泥浆裹挟上面,被从天而降的一道烈焰剧烈的焚烧,女人的哀嚎悲切。

燎原的火光冲天而起。

这就是东宫十四卫最引以为傲的组合秘术,一般的秘术大师只能精通五行中的一种,威力有限。而五行讲究相生相克,其余的秘术大师并不像周行达与周行伍精通两种,但恰恰可以弥补加强他们的秘术。以周治巴来说,他精通木之秘术,擅长刺探情报,可木与火组合一起,让炎之秘术的威力起码提升三倍。

第四十三章 终焉之地(九)



滚滚的浓烟中,一道身影傲然而立。

正是那个苗族巫师,她又一次恢复为曼妙的人形,声音高昂:

“雪啊,雪啊,

万里千山空致白,

暮春万物融,

何曾得见雪?

人有亡,雪有融,人亡雪融一场空。”

到最后她放声痛哭,落泪的一刹那,飞虫四起,竟然在她掌心凝聚成一根翠绿的长笛。她轻轻放到唇边,吐息从细孔依次迸发,优美的旋律下暗藏更多的虫鸣之声。从她的衣衫下,飞出比方才多十倍的虫潮,周行达瞳孔一缩,来不及思考,巨大的火墙升空,热浪将空气烫得扭曲。

“该死,要是小妹在就好了!”面对仍在聚集的毒虫,周行达有些后悔。

沈简是东宫十四卫中唯一精通水与火两种秘术的,她本人就能调动两种符印将其化作恐怖的岩浆,足以没有任何风险的消灭这些虫子。

数不清的怪虫振翅高飞,铺天盖地,这是几人只见过一次的阵仗,就是衍朝灭亡前农田中发生过的蝗灾,他们奉命调查,看到的一幕触目惊心。而眼下这个阵仗勾起他们心头不好的回忆。

“服下避毒丸,一定要杀了她!”周治巴吼声如惊雷。

所有人来不及犹豫,纷纷从腰带中取出褐色的药丸服下。这是他们用来进入老黑林解决毒瘴的,不成想现在就不得已使用。黑天与黑地从左右火幕没有铺盖的地方飞射而出,两道剑气将侧翼袭来的怪虫震得粉碎,同时正中央的那道火幕如巨浪一般滚落,红色的烈焰暂时为他们打开一条通道。

黑玄踏着火浪的余烬奔出,元气缠绕的长剑被他深深地插进泥土之中,紧握的剑柄用力一旋,大地震动起来,前方的土地尽数如蛛网般龟裂。剑气从地心而出,锁定巫师的双脚,试图将其从下至上劈开。

巫师的身体还是在第一时间化作四散的飞虫,人形不在。只不过等待她的是一道从天而降的剑芒,黑黄与他手中利剑融为一体,携暴雨之威封住了飞虫的活动范围。同样如此的还有黑天与黑地,四道剑芒同时亮起,气贯长虹。

所有的毒虫都被四股凌厉的剑芒一扫而空,残骸遍野。只不过四位武者不敢继续待在那里,纷纷撤回,解毒丸能抵抗一般的毒物,但巫族是毒虫毒盅的大成者,只能缓解不能根除。

“怎么样?”周治巴问。

四个人的面色已经铁青,甚至连话也说不出来,周治巴见状紧忙凝聚四道绿色的木之力注入他们的体内,这才缓解了他们的症状。他精通木之秘术,除了探查,医治方面也是一流的。

“不知道,我们确信杀掉了所有的虫子,但不能保证她还能不能像上一次那样起死回生。”黑天沉声道。

周治巴猛地双拳捶地,他恼得不轻,“这是什么鬼东西,巫族的人怎么都这样棘手?”

果不其然,满地碎虫的尸体在看不见的力量下缓缓凝聚,不消片刻一个人的身形就大致地被重组,歌声又一次响起:

“月啊,月啊,

自古有圆还有缺,

白日空山明,

何曾得见月?

人有亡,月有缺,人亡月缺一场空。”

“老八!”见歌声没有结束,周行达突然提声,“你看那个巫师,现在有没有生命的波动?”

周治巴虽不明所以,可还是一跺脚,代表生命之力的绿色光芒自他脚下扩散,途径碎裂的土地,那些不知道埋藏地下多深的种子被疯狂催长,绿草茵茵,更甚还有七彩的野花。唯一不协调的,就是那团黑漆漆的怪虫。

“大……大哥!”周治巴咽了一口唾沫,“怎么可能?!那个巫师没有任何的生命力,她那具躯体中都是腐朽的死气!不对,只在她的面具上还有一点点生机!”

周行达沉默片刻,藏在袖袍之下的双拳紧握,他看向那个歌声停止重新恢复人形的巫师:“那我明白了,下一次,他必死无疑!”

他小声的将对策全盘托出。

这一次夸洛冬的状况不太妙,虽说恢复人形,可两鬓扎紧的秀发已经散落,遮住了那张覆盖银色面具的脸,整个人疯疯癫癫的哭喊:“还给我!你们把她还给我!她还小,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们断定这个巫族人已经疯了,内心没有任何怜悯,黑天提剑冲了出去,他们的解毒丸不多,只能让药效还在也是最强大的武者出手。他速度极快,纵然没有动用元气,他也是北原数一数二的剑道宗师。而此时那个巫师仍在原地癫狂地哭诉,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跟没看到持剑杀至的黑天一般。

一剑斩落,不留余念,身形暴退。电光火石之间,只见夸洛冬的银色面具从中一分为二,锋利的长剑轻松劈开了巫族人很少摘下来的面具。

面具之下那是一张可怖的脸,干枯皲裂,深深的皱纹纵横如起伏的月轮山,更可怕的是陷入眼窝中的瞳孔,没有一丝活人的神色。听声音与身材他们曾断定这是一个三十左右风姿绰约的女人,不成想面具之下而这样一张行将朽木如老妪般的脸。

“啊!”她整个人凄厉的哀嚎。

这下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躯,数不清的飞虫纷纷暴乱,如潮水般向众人涌来。这是令所有人都为吃惊的一次,那些丑陋的虫子身体暴涨,从指甲长到了掌心,触角与触手镀上了黑色的甲壳,半透明如蝉翼的薄翅也变为不透光的全灰。与之前相比,这才是虫潮,这才是飘在空中起伏的黑色波涛。

“我想,绝对不要这些该死的虫子靠近。”周治巴的声音嘶哑,他的喉咙发干,咽了一口唾沫。面对这些丑陋且巨大的虫子,它们振翅的嗡鸣声湮灭了所有人的声音。

几人面对黑色虫潮并没有轻举妄动,甚至把气息内敛,让自己全然成为一个普通人。周行达的这个举动十分冒险,可他是首领,是东宫十四卫的大哥,多年的经验让他的判断基本不会出错。

果不其然,那些虫子虽然恐怖,可并没有直奔他们而来,跟无头苍蝇似的乱晃很长时间,最后整齐的落在地面上。刚才那些被周治巴用秘术催生出来的野花野草遭了难,那些虫子凶狠的前鄂大口啃食这些富有生机的植物,黑潮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荒芜一片。

“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周治巴生平最厌恶这种多足的虫子。

他并没有得到可以使用秘术的指令,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如蚁群般的虫潮慢慢蚕食草地。周行伍从身后卸下一直背着的巨大卷轴,解开绳子抓住边缘扯了出来,上面刻印着许许多多的武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比比皆是。他吐了一口气,体内星辉磅礴而出,金色的符印注入这个一人高的卷轴中。他的这个动作成功吸引那些虫子的注意力,这面金光大作,相对的,那些黑虫振翅高飞,罗成一张足以瞬间将九人覆盖的大网,头部亮起令人胆寒的红光,那是它们的眼睛。这些虫子雀跃着、冲锋着,试图把这些人吞噬到骨渣都不剩。

“动手!”看见虫群袭来,周行达暴喝一声。

周治巴早就急不可耐,听到自己大哥的一声令下,最擅长的木之秘术毫不保留,体内星辉运转到极致,那些荒芜一片的土地上重新有幼苗扎根破土直出,短短的一瞬间,拔地而起一道树墙!

巨大的火焰适逢燃起,瞬间把那道树墙化作火海。四位武者弃掉手中兵器,双掌推出,巨大的元气气浪如风压向那团烈焰逼去,一黑一红两种颜色在半空中僵持起来。火焰成功地淹没所有虫潮,只不过这些凶猛的怪虫似乎不怕火,火焰溅在它们那层黑色的甲壳上,只能听到它们痛苦的嘶鸣,它们依旧不管不顾地冲向这边。

即使早有应对的办法,周行达仍然对这些不畏死的怪虫发出感叹,这样的生命力与意志真的是太罕见了,究竟是什么样的执着驱动它们?

周行达与周治巴一直不停地绘制符印,在那道火浪之后,更多的树墙拔地而起,他们距离虫潮足有十多丈,现在都被层层叠叠的绿色树木占据他们的视野。火势一点点的蔓延,很快把这块化作无情的烈焰地狱,即使有怪虫穿过了第一道火幕,它们还是要穿过重重越演越烈的火海才能抵达。

而一旁的周行伍终于停止了符印的绘制,他已经满头大汗。金光消散,数百把武器从卷轴中飞越而出,青铜与金铁的纷纷爆射入火幕。在木、火、风三种相生而偏偏又相克金的情况下,飞射进去的武器很快被炼化至通红。

他作为精通金与土两种属性的秘术大师,土属性偏向防御,而金属性则是进攻利器,他可以把符印刻在武器之上提升它们的锋利程度,也可以凭借符印隔空驱使这些武器。

这是个绝佳的选择,普通的火焰温度不够,伤不到这些怪虫,甚至它们还有慢慢适应的能力。可当刀剑这种铁制的武器被火焰炼红时,那些怪虫就再也不能忽视这种温度,它们撞上去的时候哀嚎凄厉,尖尖的音调特别像那个疯狂的女巫师。

这种炼化足足持续了一炷香有余,那些铁制的武器已经化成了铁水。这个时候周行伍不再用星辉勾勒符印,失去控制的那一团铁水浇灌而下,成功地封住所有怪虫,把它们带到了温度最高的火焰底部。

所有怪虫都被炽热滚烫的铁水包裹,它们在地上无力的哀嚎挣扎,不乏有试图振翅脱离其中者,可它们终究不是金刚不坏的的,渐渐力竭,连挣扎哀嚎都做不到。所有的怪虫死后,烈焰中忽地出现一团黑影,正是那个巫族的女巫师,她已经无力高歌葬歌,肉体凡胎的她就这样被火焰吞噬。

可她仍然匍匐前进,一点一点动作缓慢,试图逃离这片火海。周行散见状施展土之秘术“土牢”,就像一个匣子把火焰中最后能动的那团黑影封锁固定。铁水、火焰、密闭的空间,三者化作最恐怖的催命利器。

“为……为什么?”火海中还能听到她凄惨的哀嚎,“为什么没有让我找到她!你们这些疯子!难道真的就要葬送她么?”她都最后竟然嗤嗤地笑了,即使看不到也能想象出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黄檀木!黄檀木!”

“你葬送我们巫族!”凄厉的惨叫最后戛然而止。

几人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经此一役,不说筋疲力尽,也是险象环生,可丝毫没有获胜的喜悦。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这个巫师不是他们的仇人,也不算敌人,看起来她就是有些不正常。

“怎么样?”

“死透了。”周行伍已经从那具烧焦的尸体中察觉不到任何生机。

长达一刻钟的战斗让几人感觉身心俱疲,纷纷坐在地上调息。他们不是没有遇到过势均力敌的对手,可从来没有这样难缠的对手,杀了数次,还能起死回生。

周治巴与周行留趁着这个空档用木之秘术给众人疗伤,他一掌拍在周行达背上,看着那处慢慢熄灭的火海,忍不住问道:“大哥,那个巫族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的身上究竟有什么气息?”

“我怎么知道?你就当那个巫族的巫师是个疯婆子吧。”

“那大哥是怎么破解那个巫师的毒虫之术的?”周治巴问,“这样的毒术我可从未听过。”

众人目光一同看去,神思期待,除了周行伍猜得七七八八,剩余的这几人还是一头雾水。

“唔……这个巫师的具体情况我也不了解,但你们注意到没有,她每一次化作虫潮前后都要唱一段葬歌?”周行达道,“我知道那首葬歌,是巫族的《风花雪月》。她的虫潮每一次全部死亡,凝聚成人形后风、花、雪、月四个字都会依次递进。”

说到这里周行达神色一凛,“不知道你们发现没有,她是巫师,但从未使用巫术,一直使用的都是蛊术。而且据老五感知,她浑身上下除了那张面具带有生机,其余都是死气,于是,我有了一个猜测。”

“什么?”

周行达眯起眼睛,“那就是她是个死人,全凭那张银色的面具为她提供生机,她用巫族特有的蛊术把自己变成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只要面具不破,她一直可以让自己以那个样子活下去。”

周治巴想想那些虫子就头皮发麻,不过说到这他也恍然,“那看来她连基本的神智都不存了,能找到我们全然是因为那些虫子对超然力量的感悟,我们一旦气息内敛装作普通人,那些虫子都不会攻击我们。”

轰然一声,已然碳化的树木维持不住形体,重重的倒下。经过短时间的休整,几人已经恢复体力,绕过这片余温还在的巨大灰烬时,周行达突然停下,一伸手,半张融化类似凝固烛泪般的银色面具被他收进手中。

“大哥,你要这个东西做什么?”周治巴不解。

将这半截面具塞到怀中,周行达对着他说,“我感觉这个巫族人不是无的放矢,绝对有什么东西是我们不知道的,我回去要好好追查一番。”

第四十四章 终焉之地(十)



夜色抹去了最后一缕残阳,慢慢落下来了。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星光寂寥,阑深人静。

十月十五,夜。

东宫十四卫快马加鞭,终于在夜幕完全降临之前抵达老黑林前二百余丈的距离,在此处观望。他们在等待,不敢贸然前进,按照地图来说前方那处旷野就是老黑林在天地潮汐的威力下降临世间的所在。他们人多,但也不愿做一个出头鸟。

他们一行伏在土丘之上,重重叠叠的枝娅如撑天的巨伞,只漏下斑斑点点的星光,周治巴正在用木之秘术小心翼翼地观测周围状况。不知道过度紧张带来的错觉,他总感觉天空低低的,伸手可及。

“怎么样,感觉到有多少人在我们附近?”周行达低声问。

周治巴摇头,“感知不到任何生命气息,如果不是那些人隐藏的好,就是他们还没有到达附近。”

他和周行留撑起一个囊括方圆三百丈的感知大阵,任何生物的活动都无法逃离,可偏偏就感知结果来看,什么都没有。这是一件罕见的事,就算人烟罕至,密林中也会有鸟雀飞来,可除了偶然能听到几声远方的啼鸣,只有山涧漫流在岩石上的水声。山林幽静,有一瞬间他们都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大哥,我们不会来错地方了吧?唔……”周治巴一句话刚说出口,就被周行留猛地用手封住,把他的身躯重新按在土坡之上。

几人凝神望去,一个小黑点正从他们的东南方逐渐变大,毫无疑问,那正是前来老黑林寻找五叶草的秘术大师。他一身黑袍,不知道什么材质,竟然能躲避星辉的感知。要不是主动现身,还真的无法发现。

隔音结界与玄固两个秘术同时张开,周行留这才松开捂住他八弟的手,“老八,你的莽撞应该改一改了,不要过度依赖你的秘术。那个人虽然感知不到,可你怎么也是耳聪目慧,连看也看不到?”

“嘿嘿……嘿嘿……”周治巴自知理亏,只能傻傻地笑。

说话的功夫,那个黑袍的秘术大师已经走到老黑林降临之前的地界坐下,那里的树上绑着褪色的红绸带,正是李振飞探知到的地点。他的已出现立刻吸引暗中所有人的目光,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就在众目睽睽下坐在那里,甚至连一个防御的秘术都没有施展。

“这个人是疯了?刚才除了我们最少有数道气息锁定了他。”周治巴不知道那些人用了什么方法隐藏生命气息,可那一瞬间最起码有五股超然的力量转瞬即逝。

“先看看,我不知道这个家伙搞什么鬼。”周行达心里生出了不妙的感觉。

他话音刚落,就有撕裂风声的尖锐之音,周行达立刻顺着那个轨迹望去,一根小臂粗的土色长矛直指那位秘术大师的后心而去。看得出,这是一位精通土属性的秘术大师,他按捺不住,率先出手。

显然这位出手的秘术大师不允许有人比他先前一步,公然发难。那根旋转的土矛直直地贯穿那个人的背心,巨大的星辉将那个地方轰出一个巨洞。硝烟散去,众人本以为那位秘术大师必然有所准备,毫发无伤。可结果出人意料,他的身躯倒在血泊之中,后心开了一个大洞,他坐在那里竟然没有任何防御,无动于衷的等待死亡降临。

“这是?”周治巴彻底糊涂了。

轰鸣声突然响彻云扉。在那个土矛传来的方向,一股恐怖的地动夹杂火焰的爆炸立刻打破夜的宁静。暗中所有潜伏的人凝神望去,一队穿着各色衣袍的人在黑夜中疾驰而出,立刻锁定那个位置,巨大的火焰立刻焚烧了那片土地。在火光中飞越而出的只有三人,一人持剑,另外两人则是黑袍,那火焰不知道是什么秘术,银色的焰苗如影随形。

“竟然是诱敌之策,以一位秘术大师的生命为代价,好魄力!”周行达忍不住叹道,牺牲一人,率先逼出忍不住的家伙,虽然手段残忍毒辣,着实有效。

混战的序幕在这一击之下拉开,偷袭的人一个小队,约有四五个人,对于三位超然者,数量并不能占据太大优势。可那股银色的火焰烧到那三位超然者身上的时候,他们立刻被恐惧包围,这些火焰竟然是熄不灭的!土属性的秘术虽说不能像水属性的秘术那样克制,可依旧能起到效果。然而就眼下来看,那些动用的星辉就像是养料,反而滋生火苗的壮大。

“星辉之火,如果不是太族来人,那就是无相中的太宿。”周行达轻声说。

他们对于无相的了解知之甚少,不少人都以为他们这个组织早就灭绝。而周行达原先也以为无相还有一股势力残余,不成太大气候,可寒州发生的惨案说明这个组织依旧有乱世的能力。

“大哥,你认识那个家伙?”周治巴大惊失色,他对这种秘术感到恐惧,作为木属性的秘术大师,天生厌恶火焰。

“让你平日多跟着我看看情报,你偏不!”周行达小声地训斥,“我对无相也不是太了解,据李振飞所说,寒州战场上也出现过一位使用星火的无相成员。至于名字,是吕正蒙提到的。”

凄厉的哀嚎响彻遍野。那股最精纯的星辰之火完全把那个土属性的秘术大师当作自己的养料,他越调动力量扑灭,火焰焚烧的速度越快,不消片刻,他连尸骸都没有剩下,化作黑灰。而他的同伴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被人近距离有准备的突袭,支撑不过十五个回合,纷纷殒命。

众人愕然,这一伙来历不明的势力给这些人一个大大的下马威,同样是秘术大师,他们死的凄惨,试问自己又如何呢?

一片看不见的乌云笼罩在所有人心上。

战斗开始的突然,结束的也极快,只听嗖嗖嗖的几声,那一支队伍中人化作黑影穿梭到老黑林前方,昂首而立。那是五个人,两人眉间生得星痕,银发;一人瞳孔闪金,穿月白色短衣;一人持剑,面如重枣;一人带银色面具,上面纹着三朵金花。

太族、灵族、人族、巫族,四个种族不同的人,彼此相安无事的并肩站在那里。这是无相精锐的精锐,各自的名讳分别是太盈、太宿、灵昃、华荒、巫秋。

“果然是无相!”周行达眼中杀意迸起,他下意识的握住受伤的手臂,“那个手持灵器‘飞蓬’的暗鸦绝对在暗中窥伺,要小心!”

灵昃站在那支队伍的最前方,他手中提着那位武者的头颅,向前方的空地上遥遥一掷,“大家都是为了五叶草而来,不过我奉劝各位量力而为,你们看到了,死去的这四个超然者就是四个独行者,简直就是土鸡瓦狗。如果不想死的,就赶快滚出去!”

“无相的人有这么好心?他们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周行达瞪了周治巴一眼,“嘘声,看下去。”

没有人理会灵昃,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放声咆哮,看起来有些尴尬。只不过他本人全然没有任何多余的念头,反而拍拍手,似乎是厌恶鲜血沾到自己的手上,这才继续道:“既然各位没有走,那就是抱着必死的念头要与我们争一争了。我给你们个主意,不妨你们联合在一起,先在这里打上一场,省得进去之后再争!蚁多咬死象,难道你们这些蚂蚁不想试一试吗?”

“这个匹夫竟然如此狂妄!”周治巴怒不可遏,只不过他还没傻到要冲出去与这些人决一生死。

毫无疑问,灵昃这句话极有诱惑力,不少暗中潜伏的各方势力都有些心动。以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掉三位超然者,还能把一位超然者当成任自己随意摆布的傀儡,这无疑是暴露的最强势力。按理说这样强大的存在必然是要遭到各方针对的,可偏偏他们有恃无恐,还主动叫嚣,让人不得不怀疑有什么诡计等着他们主动现身。

“看来各位自诩为万中无一的超然者,没想到,只是一些无胆鼠辈!”仍然没有人回应,灵昃冷冷地对着旷野训斥一句,失望至极。

“放肆!宁莫你不过区区一介叛徒,不过是在我手下落荒而逃的无胆鼠辈,也敢在此大放厥词,呵斥天下英杰?”

就在这时,金色的波动缓缓距灵昃一行五十丈左右的虚空中成型,阵法的纹路生成,那道清脆的女声正是从那里传出。光芒消散,领头那个娇小的少女闯进所有人视线,她一袭月白色长裙,手持短杖。身后遥遥地跟着五个黑衣人,他们睁开眼,是与少女瞳孔如出一辙的璀璨金色。

“天宁氏的年轻后辈。”灵昃同样认出这是那天令他与太盈铩羽而归的宁静。

宁静此时与灵昃不过几十丈的距离,互道姓名之后,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凛然的杀意,于是双方不再废话,两行人对着冲了过去。片刻,两行人的距离拉近到十丈,太宿运转星辉,瞳孔由黑转银,他瞳孔中最前方宁静娇小的身影已经星火缠身。

果不其然,太宿星瞳之中所印化作现实,奔袭的宁静衣衫自动生成银色的星辉,蔓延至她的全身。只不过宁静看也不看这股星火,月白色的外衬下亮起彩虹的七色光芒,自动的,那股星火熄灭了。

而他如法炮制,将视线转向宁静身后那些灵族人,他们似乎对此早有准备,衣衫上纷纷亮起金色的月华,星火竟被如水般的月华中和下去,先前无往不利的星火竟然吃瘪。不过看起来太宿也是试探的意味颇多,一击未成,他也不气馁,反而保持阵型冲了过去,随着他们前行,身边的空隙渐渐拉开,最后变成一人对一人的情况。

无相这边无人对上灵族六人,宁静这一方有人并无对手,可他也没有任何出手相助的意思,反而在最后戒备,不管被分割成五处的战场。

宁静的对手是灵昃,她手中高举金色的手杖,当头敲了下去。她只到灵昃的肩膀高,即使仰面,也只能敲打他的脖颈。光化一闪,空手的灵昃凭空而出一节短杖,他由动瞬间转静,整个人闪至宁静的后方,硬是让她扑空了。

娇小的灵族少女旋即转身,随手甩出一道月华之刃,凌厉如刀光。那是一个回身的半圆,把自己的后背完全封死,即使她转身过来,仍是没有空缺。两个灵族人罕见地没有远距离吟唱咒文,都是用自己的武器而随手可发的月华近身交战,金色的光泽四溅。两人左右开弓,都是奔着对方命门直去,那种杀伐的左右互搏,两个人倒像是精通剑术的武道大家。

这对于两个精通月华之力的天宁氏来说是最省力也是最快能分出胜负的办法。宁静年幼,手中武器和血脉之力更盛于灵昃,可吟唱的速度和对阵法的布局都要远逊色于对方,这就是经验之差。

双方的身形交错,灵昃忽地双手前推一道残月挥出,宁静立刻回以同样的招数,双方的月华之力在半空僵持,两人掌心相对。短暂的空隙中,宁静这边的月刃威力更甚于,渐渐向灵昃那边推去。只见灵昃手腕一翻,另一道月刃击碎先前那一道,威势不减的袭向宁静。

同样是推出月刃,灵昃藏着的第二手快得无与伦比。宁静甚至看不清他是如何全力僵持中又分出一道月华的,就看见击碎两道月刃的巨大阴影封住了她所有闪避的空间。

“赤!”眼看月刃越来越近,她也来不及重新施展月华,高声诵读了一个音节。

宁静身上月白色长裙猛然化作赤色,月刃直直打在她身上,传来金铁交鸣的清脆声。一旁鏖战的几人望去,灵昃那一道月华撞得粉碎,甚至以更快的速度弹了回去。灵昃仓促间颂念一个防御的咒文,仍然被冲力后退几步。

“停!”双方的首领不约而同叫停。

两批鏖战的身影纷纷停手撤回,各自如鸿雁般轻盈站在灵昃与宁静的后面。他们试探的目的已然达到,双方短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还不如停手。继续下去,只会便宜别人。

双方隔着五丈,灵昃笑意淡然,突然说道:“我有个提议,不如我们暂且休战,联手把一切闲杂人等纷纷横扫出局,等到了终焉之地,我们再一较高下。如何?”

第四十五章 终焉之地(十一)

旷野下。

星光稀疏。今天是十五,照常来说应该是个万里无云的满月,可偏偏暮时还算晴朗的天气,入了夜火烧云反而化作沉重的铁铅色,如山峡般连在一起,始终不见月。

伏在山丘之上的周行达一怔,他正在思考如果灵昃提出结盟的要求是自己一行,他会如何选择。眼下明面上实力强劲的只有灵族、无相与他们这一支队伍,三雄割据。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如果是他,应该会虚与委蛇的与灵昃结盟扫清障碍,然后如毒蛇一般在暗中潜伏,寻找一击毙命的机会。

“休想!”宁静的呵斥毫不留情,这个娇小的灵族少女柳眉倒竖,满脸怒色,“宁莫!你这个叛徒,难道你认为我们会与虎谋皮?你所做的事情还不曾被人遗忘!”

被人大声叫骂的灵昃丝毫不以为然,他淡然地笑着,“小姑娘,你还是年轻,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用这个口气与我讲话。”

有人轻轻拉了拉宁静的袖子,正是她正后方的陵浩,这个上了年纪的灵族老人悄声道:“静小姐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宁莫固然是个叛徒,可……”

“陵老不必多言!”宁静挥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不等几人继续下去,有风起。灰暗的云彩悠悠地游过玦月,终于露出众人翘首以盼的玉盘,只有极淡的一丝。那是橘色的微弱月光,代表月亮刚刚升起。光晕把笼罩的乌云染成如波涛的长江,风轻轻地吹向那泓涟漪上的一片薄薄月光,流动的云反而停止了。

这是个极其反常的天象。

可对于灵昃与宁静熟知寂静之森这样的人来说,这是他们一直期盼的,流动的森林正在吸收天地中散落的月华之力。随着雾气的升腾,一座森林,扭曲、虚幻、而又美丽的森林渐渐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通往神秘的大门正在慢慢开启。

“到了这种时候,你们还要遮遮掩掩不成?”灵昃声音高昂,“听闻东土诸侯姜云烈麾下的秘术大师早就在此等候,何不出来一见?”

他视线隔空扫过的地方正是周行达等人藏身的那处丘陵,声音被夜风远远送了过去,峭壁高悬,回声响亮。这无疑是一种挑衅,灵昃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笑容优雅,眼中是冰冷的神色。

“大哥,我们要不要出去?”周治巴的声音迫切,他觉得无相这些人真是嚣张至极。

短暂的思考,周行达同样一回冷冷地笑,“为什么不见?他发现了我们,继续藏下去也没有意思。”

他挥手,两道结界如烈日下的泡沫瞬间消散,几人动作迅速,奔驰到那处旷野不过瞬息,九个人的身影在黑夜中如翱翔的大鹰。落地,他冷冷地答道:“乱臣贼子,也敢在我等面前高声犬吠?”

“逞一时口舌之快,可不算真本事。”灵昃依旧风轻云淡。

就此,三支实力最强劲的队伍纷纷在月夜下现身,呈品字形在旷野上排开。离寂静之森最近的是无相成员,周行达、宁静与他们隔着十丈遥遥对视。三方队伍的首领目光冰冷,不停地扫视他们的对手。

“月光马上充盈,寂静之森马上就要重临人世。”灵昃笑着说,“不如我们谈一谈。”

周行达眉峰蹙起,“你要谈什么?”

“自然是如何取得五叶草,虽然不知道你们用来干什么,但我想姜云烈应该不是特别缺这个。”灵昃握着手中短杖,笑容玩味,“这样吧,不如周大人与我们结盟,先把这一伙灵族人拿下,之后我们再慢慢商谈如何?”

他短杖一一扫过宁静等人。

周行达冷笑一声,“无相的逆贼,你这是痴人说梦!既然你有意让我们三方中的两方联手,那为何不是我们与灵族这一方联手,把你们这些早就该绝命的逆贼清扫干净!”

宁静也抓准时机反驳道:“说得好!你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哪里轮到你在这里一直大放厥词?”

她对于北原诸事并不了解,也不明白为何这个东土麾下的秘术大师如何对无相这样敌视,可如果有机会除掉灵族最大的叛徒、逍遥在外几十年的宁莫,她不介意和这帮‘卑贱’的人类联手。

“哦,我还忘了,几位曾是东宫十四卫,还都是罕见的心向故国的忠臣,失敬失敬。”灵昃摇头笑着,话里话外满是讥讽,“在你们的眼里,我们是仇人,可日子还长,没必要现在一决生死。如果你们想得到五叶草的话,看来还真的要与我们联手。”

“你这是什么意思?”周治巴看不惯他在这里一直装神弄鬼。

“看来几位是不知道,想要进入寂静之森的终焉之地,必须用月神的血脉浇灌,不然绝对无法靠近核心。”灵昃慢慢道出一个惊人的秘密,“如果不与我们联手,以你们的实力恐怕不足以让这几位体内流淌金色月神血脉的灵族人乖乖就范。”

此言一出,一股敌意猛地向周行达身上逼来,宁静瞳孔紧缩,对于东宫十四卫满满都是忌惮。

灵昃伸开双臂逼近一步,“你们还在想什么呢?难不成就因为我们是敌人?”他突然瞪大眼睛,故作惊讶,“你们不会忘记,六年前,是你们北原人族内乱,这才给蛮、巫、太、灵四族机会,一举推翻姜氏的统治。我们是敌人,难道他们就不是你的敌人?”

须发尽白的灵族老人脸上神情夸张,那是故意为之,惺惺作态令人生呕。可偏偏宁静一行立刻如临大敌,警惕地后退一步。

“果然是优秀的离间计。”即使是敌人,周行达也忍不住在心中低低称赞一句,他知道,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暗中所有的种族都不可能和自己一行联手了。

雾气越来越重。

月上云梢,橙色的月光已经全然变为银白,那一轮藏在铁铅色云层中的明月探出半个身子,光辉撒满整片大地。空灵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感觉脚下的土地正在剧烈的抖动,即使是打算反唇相讥的周行达,也把话默默地咽进腹中,吞了回去。他看到了,看到雾气中,虚幻的森林降临,树皮漆黑重墨,如枪戟般直立。

老黑林!

第四十六章 终焉之地(十二)



月轮山,南望岭中。

吕正蒙按住额角暴起的青筋,他喘着粗气,位于队伍的最后方。

南望岭是他们距离老黑林的最后一道山岭,并不陡峭,平时只要一刻钟就能翻越。可他们走的这一路小心翼翼,只凭依稀的星光指路,难免慢些。而现在月上云梢,清冷的银光遍布漫山,几人行进速度加快,他也感觉到身体不适。

“吕兄,你怎么了?”温城突然中断与苏墨白的讲话。

他与苏墨白一同回头。他们两个抛开敌意可以用一见如故形容,苏墨白发现与自己同龄的温城也是一个颇对他胃口的人,二者年纪、学识对事物的见解大多相仿,两个人一路互相说着各自国土的趣事,倒也不觉疲倦。

“没什么,可能有些累,没事的。”吕正蒙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收回了按在额角的手。

他突然发现自己忘记一件尤为重要的事情,今天是满月,正是他病情发作的日子。最近的发生的事情很多,他这几天忙前忙后,竟然把这件事忘了。可这段旅程行至越深,他越能听见自己入战鼓般的心跳,心底那丝暴虐和杀意正在疯狂的滋生。

两人看见吕正蒙如此,倒也没放在心上,转过头依旧说说笑笑。

这时候一只苍劲有力的枯槁手掌突然一举攥住了吕正蒙的手腕,柔和的星辉顺着袖口游遍他的全身,如冷风样的凉意如游丝带来清凉的感觉,一时间压住了少年浑身近乎沸腾的血液。

吕正蒙看见是卫芜明,小声说道:“多谢卫老。”

沈简与保护温城的那名武者在他们左右两翼二十丈的距离戒备,一旦有变可以转瞬即至。而年迈的将军李振飞则摊开地图在最前方领路,身后才是并肩而行的苏墨白、温城、吕正蒙、哑女,最后方则是卫芜明。吕正蒙只是步子稍慢,但没有想到会被这位老人发现自己的异样。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老人甩过一记白眼,不轻不重地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叫师叔!”

“师叔……”吕正蒙捂着脑袋,可怜兮兮的。

他们这一路畅通无阻,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几人听到卫芜明的声音,还以为是这位老人有些孤单,想找个人说话解闷,并没有在意。而这恰恰就是卫芜明想要的,他压低声音:“怎么回事?你服下三叶花,病情应该缓解才对,怎么今天又发作了?”

吕正蒙脸色白了一下,“是因为寒州战场的时候,我被蛮族围攻,不知不觉就发病了。但也有些缓解,以前是月圆之夜必然发病,随军的那三个月只要不是被月光直射,一小会儿就过去了。”

“那你不早说!”老人颧骨上的干裂肌肤随着嘴唇一同颤抖,他虽然压低声音,可吕正蒙听得出他十分生气。

“我也没有想到……”吕正蒙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垂着头。

卫芜明满脸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幸好我在你身边,不然麻烦可大了!你记住一件事,我现在用星辉暂时封住你浑身所有的穴位,这能缓解你的病情,不会让你失去理智。有一点你要记住,千万不要动怒,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不要让那股暴虐的情绪战胜你。等今夜拿到五叶草后,你以后就再也不会发病了。”

吕正蒙也不说话,连连点头,看见卫芜明一脸正色,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道:“对啊,卫……师叔,我这到底是什么病啊?怎么非得用五叶草来救治呢?”

他有一句话没有说,那就是偶然间会在心底听到自己的声音,他不知道是不是有这样一种病,所以面对自己的亲人他也只能选择隐瞒。他不知道说出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怕极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说出这句话后,心中传来一声轻蔑的笑声。

“这……这是先天之症,我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同样的,卫芜明也选择隐瞒某些真相,“这就跟命运一样,有的人生下来就是大富大贵,有的人则为了果腹而绞尽脑汁,你的病是命,只不过五叶草能治好你而已。”

“哦……那就好。”吕正蒙其实没听懂卫芜明那所谓的“先天之症”是什么意思,但一想到这是能治好的疾病,马上就释然了。

说话的功夫,卫芜明双指并拢,一抹星辉在他指尖凝聚。那一点星辉极亮,就像真的是把夜空中的星辰摘下顶在指尖,缥缈而又虚幻。瞬息间,老人指尖带风,除却一百零八个要害穴位没有触碰,其余的穴位均由一个银点覆盖,密密麻麻连成线。

“卫老这是?”苏墨白转过了头。

这是无法忽视的声音,卫芜明用星辉封锁吕正蒙周身穴位,少年原地不动,而老人则绕着他周围转了好几圈。何况脚底的穴位还需要脱靴,两人不得不停下。所幸他动作极快,几个人反应过来之时,已经接近尾声。

“没什么,这小子的病犯了,我用星辉暂时抑制下他的病情。”卫芜明用轻帕拭去额头上遍布的汗珠。

老人语气轻松,而神色是一脸疲惫的,这使得他的话存疑。苏墨白与温城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们还未曾听说过何种疾病需要封锁人身上的大多穴位,何况吕正蒙身上的光点连在一起都能当件衣裳穿了。

“你没事吧?”苏墨白担忧地问。

几人停止前进,都用担忧的目光看着吕正蒙,就连最前方的老将军都投来关切的目光。他心里暖暖的,也有些觉得不好意思,傻傻地笑起来:“没什么,没什么,小毛病,小毛病……呵呵。”

夜风呼啸,两道身影从侧翼一闪而至,左右分别是秘术大师沈简与武者温思博,两种超然力量在他们身上亮起,在夜空中闪着光。沈简看到几人相安无事,率先开口,“我感知到卫老的星辉,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大事,就是给这小子缓解一下他的病情。”

沈简对于吕正蒙的病情来自李言蹊的叙述,只知道这个少年和自家殿下一样患有先天之症,需要五叶草救治,其余了解不多。

“莫非吕兄与苏兄一样,是需要五叶草治病?”温城突然说。

这句话不啻于晴天霹雳,瞬间让所有人戒备起来,用特殊的目光盯着温城。尤其是沈简,她缩在袖袍中的手甚至已经绘制完毕一个秘术的符印。

温城看见几人如临大敌,不以为然地笑笑,“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又没有歹意。原先我只是好奇东土作为北原最强大的诸侯国,竟然会为一株小小的五叶草如此大动干戈,现在看来,是有所需求。”

“那温兄为何说苏兄也需要五叶草呢?”吕正蒙赶紧出来打了一个圆场,他看这剑拔弩张的气势,生怕几个人打起来。

“自然是因为苏兄所戴笠帽。”温城轻轻一指,“我见到苏兄的时候,他就一直戴着笠帽,哪怕是现在。既然不是为了遮掩面目,那就是某种需求。想到几位对五叶草如此看重,也就猜得差不多了。五叶草对于不少人只是一笔足以传世的财富,我看苏兄还不缺这个。”

沈简向前一步,“那么敢问温公子,贵国来争夺五叶草是为了什么呢?据我所知,温国也并不是急需五叶草。”

“我父亲可能是看天下诸侯都对此心动,他也派出一支队伍前来试试,还真的没有太大奢求。”温城笑,“至于我自己完全就是为了看看,这样的人生盛事,错过难免可惜了。”

他看向沈简,拍着胸脯保证:“不过请诸位放心,苏兄与吕兄既然是我的朋友,还救过我的命,我温城还不至于做背后阴人的勾当,暗中耍什么手段。不过……要是真的五叶草被温国夺去,我回去跟父亲说一声,东土可能花上一笔金印就好了。”

温城把话说开,一路若有若无的隔阂消散于无形。众人惊于这个少年所表达出的坦诚与风度,尤其是吕正蒙,他不曾想温城仅知道一点蛛丝马迹就推测出事实的真相,实在令他佩服。

“叔叔你说呢?”他转向身旁的武者。

“既然公子保证,我也在此立誓。”温思博声音低沉,举剑过头顶,“温思博以手中长剑立誓,在老黑林中,绝对不会对东土的使者心怀歹念,否则人神共处之!”

沈简一拜:“我就在此先谢过温公子了。”

她不见得全信温城的话,但也没有过多怀疑。温城作为诸侯国的公子,身份在那里摆着,也是她同意温城同行的原因。毕竟诸侯之间没有永远的敌人,说不定以后与温国交好,还要仗着温城的这一层关系。

几人继续上路。南望岭崎岖的山路因为从云层中打出的月光好走许多,下山的速度甚至比上山时还要快上那么几分。吕正蒙也因为卫芜明的秘术而感觉好了很多,只不过他按剑环顾四周,仍然觉得夜幕如盖,压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停!”最前方的李振飞一摆手。

沈简与温思博立刻停下,他们不约而同的做出攻击的姿态,符印与剑刃全部指向前方。吕正蒙一惊,下意识地拔剑出鞘,天涯出剑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白蒙蒙的雾气在上面缭绕。他这处山势还算高,向下面望去,那里的浓雾几乎化不开,白蒙蒙的一片,隐约能看见一道密林在其中若隐若现。

“那就是老黑林!”李振飞永远不会忘记这里,看着这处密林,不知不觉,他胸口的伤疤有些滚热。

几人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南望岭完全被他们甩在身后。这处地势平坦,是雾气还不曾完全淹没的地方。温思博甩出一道元气出去,风压并没有将其吹散,反而有一种泥牛入海的感觉。沈简也摇头,她准备的秘术同样不起作用,无法驱散浓雾。

“这雾气恐怕是老黑林的阵法,能够吞噬天地间的超然力量。”沈简轻轻抓过一团,雾气氤氲,而她手中留存的星辉倒是渐渐黯淡下去。

卫芜明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长绳,顺次递给众人,“抓住这条绳子,可以避免我们在雾中失散。”

这是他为了老黑林中无尽的雾气迷踪准备的,可眼下这股几乎化不开的雾气,不得不让他这样做。

“这里应该没有什么危险,看时间,老黑林已经开启了一段时间。”

李振飞内心悚然,他只进入老黑林一次,进入并不深就差点丢了性命。而这一次的情况要比多年前更甚,这道浓雾就是他陌生的,如果当年有这样一道浓雾,他恐怕连森林都无法踏进。想到这,他忍不住握紧手中随他上阵多年的长枪。

“看来是这样,不要掉以轻心,我们走。”沈简沉声道。

绳子最前方的是李振飞,这位老将军拒绝温思博领头的要求,当仁不让地率先踏入浓雾。他身后跟着的是武者温思博、温城、哑女,之后是沈简、苏墨白,吕正蒙是队伍的倒数第二人,身后只有老人卫芜明。

一行人的身影被浓雾完全吞噬。

踏进浓雾,倒没有众人想象的不适,反而就跟平常的雾天一样,身上黏黏的,视野降低数倍。进入浓雾的瞬间沈简就张开了玄固结界,只不过走了一刻钟,并无任何诡异的事情发生,让所有人心中想,是不是有些过于谨慎了?

这股堪称诡异的沉积并没有持续下去,最前方的李振飞停下,他说的一句话令众人毛骨悚然,“有一颗死人头。”

苏墨白听了之后浑身汗毛倒竖,他想要是自己在最前方领路,脚下突然提到这样一个东西,绝对会尖叫出声。

“星辉未散,看来死了不到半个时辰。”这是沈简的声音,“看起来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战斗。”

她环顾四周,地势并没有过多改变,说明并没有发生过大规模战斗,她也没有感应到熟悉的秘术留存的气息,看起来周行达他们并没有在这里与人交手。

“有月华的气息,看来是灵族不知道和什么人交手了。”卫芜明补充道。

“加快脚步吧,希望我们来的还不是太迟。”李振飞昂首大步迈出,不在往脚下看一眼。这里距离前方那处虚幻的森林,已经不远。

所有人屏息凝神,浓浓的雾气中,绿草又软又厚,这一行人甚至连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都不曾传出去。

第四十七章 终焉之地(十三)



蒙蒙浓雾,一行人步履蹒跚。

刚入老黑林,众人的鞋袜便被矮草丛中的露水打湿,回头望去,已经看不见来时的路。所幸枪戟般的枯树立在草地两侧,密集的让人无法通过,他们脚下的路就是唯一一条,起码短时间不会有迷失方向的危险。

“要小心,穿过这片枯林,就是长草及腰的荒野,那里有巨大的野兽出没。”吕正蒙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队伍首尾的两人高举火把,他们行走的速度并不快,林间也无风,可偏偏浸满桐油的火把焰光摇曳,向后驶去拉出一道极长的火线,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虽说并未遇到危险,可这种沉重的氛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说起来奇怪,老黑林湿气极重,泥土中也蕴含水分,类似于春季小雨不停的苑南,路上都是行人的脚印。可偏偏他们经过的时候地面完好如初,跟从未有人迹涉足的蓬莱仙境一般。

苏墨白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氛围,忍不住出声道:“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按理说这条路应该被不少人走过,怎么什么足迹也没留下?”

“并没有走错,殿下。”回答苏墨白的是最后方的卫芜明,“老黑林被一个巨大的阵法笼罩,不信您回头看。”

所有人回头,诡异的一幕让所有人惊讶。他们后方雾气越发浓了,空气中的水珠粘稠得如同浆糊,什么也看不见。以卫芜明脚下为界限,他所在的地方还能看到泥土与青草的颜色,更后方完全是雾气,就连走过的路也不复存在。

“这是怎么回事?”苏墨白掩嘴问。

“这就是灵族的阵法,是灵族阵法中最玄妙、高深的‘域’。”火光摇曳,卫芜明半张脸都藏在阴影之下,“雾气会抹去一切痕迹,如果我们此时回头,必然会迷失方向。”

老人猛然伸手指天,出人意料的,虽然雾气缭绕,他们抬头竟然能看见与外面并不迥异的天象,或者说一模一样——天色灰蒙,银月半隐,星光暗淡。天空低低的,那种厚重仿佛随时可能压下来。

“这片‘域’的媒介是森林,力量源泉则是天上满月,只有到了月光最充盈的时刻,这处‘域’才会显现。”卫芜明收回手指,“按照我的推测,如果圆月刺破乌云,这片蔓延开吞噬超然力量的浓雾就会消散。只不过到那时,这处‘域’就会完全激活,危险程度比现在要高十倍。”

苏墨白听明白了,他甚至伸手抓了一团雾攫取在掌心,“看来这道雾只是为了维持这处‘域’的稳定,倒不是刻意针对我们这些外来者的风险?”

“没错,”卫芜明点头,“只不过我担心一点,如果乌云遮挡住全部月光,我们是会脱离这片‘域’还是留在这里?当然,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们都应该加快脚步。”

这句话说得令人胆寒,如果是脱离出去还好,大不了留在月溪镇等上一个月。可一旦他们要是和这片‘域’一同消失,那恐怕要等到下一次月圆之夜森林开启时他们才能出去,他们只带了一夜的干粮,在老黑林中觅食,恐怕不太现实。

几个人的步伐加快。

领头的李振飞虽然年老,可这一路相安无事,对他来说此行无异于登山,并不耗费太多体力。可对于这支队伍中的四个半大孩子来说就有些难了,尤其是在他们鞋袜全湿的情况下,心里烦躁的同时,已经有人开始微喘。

对于吕正蒙来说,他已经忘记走了多久,完全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苏墨白的脚印,甚至有些麻木。他每走一步脚底传来的颤动都会直击心房,心脏的跳动快了好几分,这种感觉令他无比难受。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突然感觉后脊发麻,那是说不出来的怪异感,渐渐地,那种感觉传遍全身。吕正蒙这才发觉他浑身上下都被浓雾包围,他甚至看不清前方苏墨白的背影,突如其来的异变让他险些惊叫出声。

他颤颤巍巍地向前伸手,温热的感觉传来,一声懊恼的声音狠狠地斥责:“干什么啦,你这个家伙差点把我吓死!”

那正是苏墨白的嗔怪,吕正蒙虽然看不见他的朋友,可心里如蒙大赦地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自己是陷入什么莫名其妙的阵法之中。

只不过下一瞬发生的事情更加出乎吕正蒙的意料,他的道歉没有起到丝毫用处,甚至他听不到任何的声音,无论他怎样呼唤。这场雾似乎把除了他以外的东西全部吞噬了,或者仅仅吞噬了他。

唯一幸运的是,他左手紧握的那根绳子没有消失,还带着颤动的弧度,那是吕正蒙现在心里唯一的慰藉。

“唔……啦……呼……”

怪异的声音随着微风灌进他的耳中,那不是野兽的嘶鸣嚎叫,也不是风吹过枯树的声音。那是一种断断续续的语言,是吕正蒙听不懂,又倍感熟悉的语言,细细绵绵地围绕着他。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似乎是雾中看不见的魂魄,唱着飘荡百年孤寂的歌。

烦躁感又一次遍布全身,他甚至已经抽出天涯的剑锋,打算把身旁的雾气全部驱散。可他想到了临行前老人对他的叮嘱,吕正蒙咬紧舌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呼吸吐纳,一张一弛,他紧绷的肌肉也慢慢放松下来。

幽怨甚至有些诡异的声音不停地在他耳边响起,那是歌声,也是呼唤,与吕正蒙从一开始只能听到零散的不同,他现在甚至能听出具体的音阶,甚至沉醉其中。他的大脑甚至一片迷茫,模糊的意识逐渐远去,都后来甚至忘记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咦?我手里为什么抓着一条绳子?”吕正蒙的眼神空洞,他紧握绳索的左手已然松开。他迈开步子,打算寻找远方声音的来源。

他飘飘飘荡荡的,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松开的左手伸进雾中,像是要抓住,又像是要拥抱。

巨大的力道突然把他带回!

吕正蒙身子一颤,半截身子已经迈了出去,而另外半截则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拽了回来,一进一退,两种截然相反的力度与方向让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眼中的空洞被温暖取代,吕正蒙这才回过神来。

他出了一身冷汗。拽住他左手的正是苏墨白,吕正蒙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上丝毫力气使不出,跟没有骨头似的瘫倒在地。所有人都用凛然的神色注视自己,吕正蒙这才发觉现在雾气已经淡了,也把森林甩在脑后。

“你怎么回事?出了森林,还要往回走?”苏墨白松开了手。

他是第一个发现吕正蒙状态不对的人,出了那一片逼人的浓雾,众人停留片刻原地歇息。而吕正蒙就跟失了魂一样,松开绳子,转身欲踏进那一片吞噬万物的浓雾中。

卫芜明立马过来为他诊脉,过了半晌,他才神色古怪地道:“这小子是被浓雾侵入到了体内,吞噬了他全部力量,估计是令他产生什么幻觉,才让这小子打算回到浓雾中。”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老人转过头问。

“还好,就是身子软趴趴的,使不上力气。”吕正蒙苦笑着。

苏墨白感到好奇,忍不住问,“卫老,为什么这么多人偏偏吕正蒙这样被浓雾侵蚀?如果说这片雾气吞噬超然力量,那沈姨或者温先生才是最好的选择。再不济,我也是武者啊?”

“这又不是好事,争着个做什么?”卫芜明哈哈大笑。

这件事固然诡异,但脱离大难,这一场哄笑冲淡了苏墨白继续追问下去的念头,回身看那一片笼罩森林的浓雾,众人仍是心有余悸。

“休整片刻吧,眼前是草原,需要这小子领路。”卫芜明一指瘫在地上的吕正蒙,“正好我顺便加固一下他经络内的星辉封印。”

几人原地落座,拿出准备好的水源与干粮,苏墨白坐在拦腰而折的朽木上,荡着腿小声地与温城说话,哑女乖巧地坐在旁边,歪头静静地聆听。吕正蒙有些向往那种氛围,只可惜他被卫芜明拽到另一边,低声说道:“你老实告诉我,在浓雾中看到了什么?是不是病情险些发作?”

吕正蒙连连点头,一五一十地详细说明,如何听到歌声,如何被魅惑。他悄无声息地把露出一节的天涯剑锋推了回去,无比后怕。他想那时候自己如果真的抽出天涯挥斩,绝对会伤到自己的朋友。

“我也不能确定,谁也不知道这个阵法是什么,就算是灵族也有几百年不曾出过一位能够布置‘域’的阵师出来。”老人沉声道,“你就屏住心神,有什么意外,立马放声咆哮即可。”

卫芜明重新用星辉封住吕正蒙周身穴道,少年接连吃了好几口干粮,将一竹筒清水仰头灌进后才恢复些许体力。那条绳索被卫芜明收进包裹中,既然没有浓雾,自然不需要这个,否则阵势太过松散。

吕正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服,走到最前方,“大家接下来就跟着我走吧,最起码这条路有人走过,遇到的危险心里也有数。”

前方是看不见尽头的平原,长草及腰,两侧生长着蓊郁如盖的树。在吕正蒙看来,老黑林确实是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的空间似乎没有尽头,就连环境也诡异无比。纵使他没去过浩州博多尔草原,可常识告诉他草原上是不会生长树木的,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能把枯木、树林、草原、断崖、泥沼全部融合在一起。

“这里在灵族人展示的地图来说,会有高大的野兽出没。”吕正蒙把天涯当成一根棍子,用来推开草丛。

“吕公子,不用如此麻烦。”右后方的温思博轻轻一笑,抽出长剑,与他并肩。只见这位武者轻轻挥砍几下,一声脆响,前方十数丈的野草应声断裂。

青草的芳香传来,视野顿时开阔。

“等等,什么声音?”李振飞一个箭步窜到前方,他耳朵一动,四下扫视。

最前方的少年左顾右盼,笑着说:“哪里有声音,就算是狼群也会出现在前面,老将军你……”

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不等他说完,吕正蒙也听到了空气中的呼啸声。这是他下意识犯的一个错误,吕正蒙以为这里只可能会有巨大的白狼,亦或是成群的野狼,总之都是出现在平原上。可这一次,声音的来源是两侧茂密的森林。

左右两侧的森林中出现了黑色的小点,等到身影近了,所有人神色一紧。那是一种类似猴子的大猿,远比猴子强壮,黑色的鬃毛又黑又亮,是众人从来没有见过的野兽。它们行动方式是穿越森林顶篷的间隙,用两个前肢抓住树枝,在一棵树上来回地摆荡,直到能够抓住另一棵树为止。这些家伙生得高大,动作却灵敏,不一会儿就密密麻麻的从远方赶至。

就算是猴子,这行人中谁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数量聚在一起,它们瞳孔中没有眼白,全是渗人的黑色,悠悠地转着。领头的那只大猿忽地张嘴,獠牙锋利,粗壮的手臂敲打胸口,似乎是在示威。

“这些是猴子吧?”吕正蒙面对那些凶神恶煞的猿类,心里有些发怵。

沈简面色凝重,她一挥袖袍,把苏墨白拦在身后,“这些不是普通的猿猴。我在一本古籍上见过,按理说北原是没有这种动物的,只有南境灵州无尽的原始森林中才有。它们攻击性极强,智慧不逊色于人,即使是灵族也不会轻易招惹。”

“它们应该不吃人吧?”吕正蒙咽了一口唾沫,“我们只是过路,没必要兴师动众的。”

沈简摇头,“不知道,谁知道它们的习性如何?按照吕公子你所言,有身高丈余、皮毛刀枪不入的白狼,有一些吃人的大猿,似乎也不奇怪吧?”

“先逼退它们吧。”李振飞提议,“既然是通人性的畜生,自然会害怕,还请两位出手。”他卸下背后的长弓,拈弦搭箭,两尺半的木杆上搭载着精致的三棱铜镞。这是提防,也是示警,一旦他撒手,必然命中。

第四十八章 终焉之地(十四)



“希望这些猴子不要添麻烦。”沈简掌心符印生成,一个巨大的火球凭空出现。

呼啸的烈焰在空中燃烧,威势如天降流星。那是难以企及的速度,大猿们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蹦溅而开的火花已经点燃一株树木。几十步之外,火焰熊熊燃烧,浓烟滚滚。只不过并没有伤及任何生物。

这是沈简有意而为之,大猿们看见面前栖身的树木被从天而降的烈焰焚烧,停下了继续前进的脚步。它们用极通人性的黑眸盯着火幕,脚下踩的枝丫晃了一下,甚至以手遮面,代表畏惧火焰的温度。

“它们这是害怕了?”苏墨白小声问。

“不,这是野兽是要进攻!”李振飞的声音高昂。

然而压过李振飞声音的是一声尖锐的啸鸣,老将军弯弓搭箭,三棱铜镞骤然离弦。果然不出他的判断,那些大猿面对焚烧的烈焰只是后退一下,那甚至不能说是畏惧,而是好奇,它们好奇冲天而起的火光,极感兴趣的伸手触碰。

这些浑身黑毛的大猿并没有野兽畏惧火焰的天性,甚至扣下一节正在燃烧的树干,不以为然的拿在手里,丝毫不在意炽热的温度。

大猿面对火焰,极有兴趣的更进一步,甚至领头的黑猿仰天嘶鸣一声,丛林中不断有黑影荡着树藤闪现,四面八方,不知道有多少野兽在附近徘徊。黑夜中,这些大猿瞳孔闪着黝黑发亮的光,十分摄人。

而李振飞那一枚东土军营中最锐利的箭簇成功命中最前方大猿的头部,它哀嚎一声从树枝上跌落。

“杀掉它了么?”温城心里带着期待。如果这些大猿皮毛不能阻挡刀剑,那这些拦路的家伙数量再多也是无用的。

等到它落地,人们方才看清那支长箭并没有洞穿它的头颅,普通的利器对他们没有任何作用。它虽然在地面上哀嚎着,也只不过是被可怕的箭劲弄疼了,从高处跌落的伤害都比那支长箭来的要多。

“我还真的不信,这些畜生能够刀枪不入?”温思博长剑出鞘,纵身一跃,轻功超人的他进入林中。

寒光一闪,他挥剑拦腰斩断一株叫不出名字的古树,茂盛的叶片哗哗颤响,随之而来的还有失去平衡的大猿,它们叫声尖锐。有几只强壮的大猿落地之后猛然凌空扑越,温思博剑上寒芒大作,凌厉的剑气当空斩下,用尽全力才把那个足有成年男子的大猿击退。

他动作虎虎生威,三下两除二击退所有袭击他的野兽,落叶起伏,荡平出一片无人的空间。

人们定睛望去,除却一开始被温思博剑刃击中的那一只大猿被开肠破肚,当场殒命外,其余只是受了轻伤。即使被他手中长剑剑气逼退的,也不过是掉了几缕鬃毛,并无大碍。

温城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熟知自己亲叔叔的超然实力,而此时就是熟悉才感到惊慌,“除非是被元气加持的利器命中,否则这些大猿基本是不会受伤的!”

越来越多的大猿从树上跳跃而至,那些体型如小山般的野兽坠落绝对不容无视,温思博左右闪避,提剑弓步穿梭在丛林中,长剑挥砍之势大开大阖。纵然他避开了绝大多数,可狭窄的丛林落脚的地方逼仄有限,那些大猿的坠落带有攻城器械投石车般的冲击,远在三尺之外那股冲击就震得他血气翻滚。

他左右两脚击退大猿,把那些嘶鸣的野兽掀飞在灌木中,反身一跃回到林外。

“不好对付,这些猿猴懂人性,会闪躲。”温思博沉声道,“另外,这里的地形对它们有利。”

他孤身前往丛林中,不消片刻就杀掉三只怪异的大猿,可以说取得不小的成果。如果对常人来说这的确是不菲的战绩,可温思博身为武者如果面对是装备精良的军卒,那么刚才的死伤绝对会超过五十。这对他来说,已经算是小小的失败。

“那就破坏这里的地形,我用秘术把这片森林焚烧殆尽。”沈简重声道,她也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她开始用星辉勾勒符印。普普通通的火球她可以瞬发,但如果是足以焚烧森林的秘术,则需要一定时间。

大猿们并没有趁这个机会继续攻过来,它们当中最强壮的那一只,也就是腋下、眉心是白色鬃毛的那一只大猿从树上越下,在开肠破肚的那几只同类躯体身边开始低呜,不少大猿把它们的尸体围在一起,似乎是在哀悼。它们散开后,几只佝偻看起来是年迈的大猿将这些死去的同类背在身上,低鸣着返回森林深处。

吕正蒙打了一个寒颤,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通人性的野兽,那些死去的大猿粉嫩嫩的肠子流出,被同类塞了回去,并不顾一切的把它们背在背上。哀嚎着,低鸣着,是在悲伤,也是在哭泣。

他有些不忍,但转念一想要不是这些大猿跳出来拦他们的路,绝对不会发生这些。可即使这样安危自己,他心里还是堵堵的。

“动手拦住那些家伙!”李振飞的高喊让吕正蒙惊醒。

大猿把同伴的尸体背到森林深处后,缓缓向前逼去,越来越多的野兽相互呼应,附和着头领低鸣。原来只有左侧大量出现巨猿,现在右侧森林的数量也多了起来,甚至一直蔓延到前方,放眼望去,不知道多少大猿在暗中窥伺。

“我自己负责右边,你们在左边守住!”温思博看见沈简此时才绘制完毕一个符印,当机立断。

他一马当先主动闪身而去,剩余的几人互相交换眼神,并无一点惧色,看到的只有度过危难的决心。

“我这次出来就是磨砺自己的,如果没有危险,还不如在家里好好待着!”苏墨白声音高昂,抽出腰间沧海剑。

“没错,苏兄说得对。这里的都不是普通人,要是被这些区区野兽吓破胆子,那还真是笑话!”温城也抽剑附和,他剑上的花纹复杂繁琐,看起来也不是普通的凡品。

吕正蒙看着他情绪高昂的两位朋友,暗中叹了一口气,他倒不是畏惧这些野兽,可也不想和这些家伙打交道。何况,又不是所有人都有一战之力。他悄悄向前移了半个身位,把哑女挡在自己身后。

比苏墨白更快做出反应的是李振飞。这位年迈的将军双手就不曾离开弓箭,他眯眼遥遥一***准无误地逼退一只冲到前方的大猿。弓箭虽然洞穿不了这些野兽,可那股巨大的箭劲是它们不能无视的,纷纷被逼退。

这时候大猿如人类般的奔跑已经出了森林,它们踏上草地的瞬间停住,那只白毛大猿双拳捶胸怒吼,是在激励身后的士兵。这在李振飞看来是多余的举动,浪费时间,他搭弓挽箭,流矢直指白毛大猿的眼睛。

只不过白毛大猿捶胸的双臂猛然伸直,两臂张开足有丈余,卯足力气双臂于胸前击掌,清脆的响声掀起巨大的风压。那是飓风,气流的舞动不啻于武者爆发元气,乱流不仅让箭矢失去准头,甚至吹得人短时间睁不开眼。

李振飞见攻击无果,决定暂时不去理睬那只猿王,把箭矢对准剩余那些还未踏出丛林的长猿,他不知疲倦地连射成功拖延了时间,他一人颇有箭雨的作用。

而最后方的卫芜明也没有闲着,他抽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布包,两手个夹八根长针,银色的医用长针被他注入星辉,他纵然不会秘术,也出手狠辣,瞄准的是那些长猿的咽喉。成功地封锁住两翼。

那只猿王冲的最快,它横冲直撞,快如一道黑中带白的闪电,扑向正在绘制符印的沈简。它通人性,懂得什么是眼下必须解决的,那个正在施法的秘术大师所凝聚的星辉让它恐惧。

能够应对这只猿王的只有苏墨白,他单手持剑,面对比他还要高上不少的野兽丝毫没有胆怯,两人面对面急速狂奔,转眼间就到了他元气能够波及的范围。在猿王的眼里这是一个可以忽视的矮子,甚至眼神露出轻蔑的意味,只不过苏墨白一剑挥圆,它想双臂合拢如先前炮制掀起气流时,愿望落空了。

苏墨白的长剑斩开气浪,他如利剑的直刺成功让自己近身,硬是把沧海送到猿王的手边,腕心一转,柱形的蓝色剑光割裂它腕上鬃毛。要不是它躲闪及时,恐怕整条手臂都会切割下去。

一人一兽近在咫尺,这是极其危险的做法,苏墨白力求一击必杀,才近身搏击。可他不曾想,这只野兽的动作和反应如此之快,甚至他都怀疑这是披着毛皮的人类。

“苏兄小心!”温城提醒他速速后退。

可是已经来不及,苏墨白当然知道以自己的体力近身与这些野兽格斗无异于送死,他一击未果之后立马打算抽身。只不过就在他袭击猿王的同时,似乎这帮通人性的大猿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已经提前向他逼近。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退路已经被封死。

“混账,这是你们逼我的!”苏墨白有些生气。

第四十九章 终焉之地(十五)



放眼望去,一片茫茫的火海,唯有零星的几只大猿蜷缩着身体站在外面。长着白毛的猿王回身望着树林,嘴里发出了哀嚎的声音,似乎是在哀悼。它转过身来,面露凶光,嘴里呜咽着听不清的音阶,其余的大猿随之附和,林中林外,渐渐连成一片。

“咒文?”卫芜明听出了端倪,“阻止它!”

会唱诵灵族咒文的野兽,众人还是第一次见。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不可能让猿王横生出什么变故来,温思博提剑跳跃数十尺,隔空遥遥斩下,神色严峻。

他来势汹汹,一剑之威足以碎金裂石,可是当温思博起步的时候,猿王已经警觉,它抬头嘴中咒文不停,两臂伸展仰首剧烈地一拍。飓风从他丈许长的两臂之间激射而出,巨大的风墙成功守住那道凛冽的剑气。

“呵!”空中的温思博暴喝一声。

他被风墙所隔,强大的飓风带着切割的效果,他多处衣袖被撕开了小小的口子。他在落地的过程中一剑不成又斩一剑,两道剑气摧毁了狂暴的风墙,只可惜迎接他的是比先前更狂暴强烈的气刃,尖锐的风啸声震破他的耳膜,鲜血流了出来。他的长剑已经抵在离猿王头颅只有一线的距离,可那层透明的风墙就是无法让他一剑落下。

猿王身边两只大猿停止诵唱,奔到他的身边,纵身跃起,就要抓住温思博的双腿。温思博还在半空之中与那道风墙僵持,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就在两只粗壮的手臂即将碰到温思博双腿的时候,一道符印凭空而生,落地变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牢牢地护住温思博身前。

正是沈简施展的秘术玄固,双方离得太远,这种距离撑起一面秘术结界已经是竭她最大所能了。

两只大猿与玄固结界撞了一个满怀,发现凭借它们的力气不足以打破。而温思博这边则大笑一声,他长剑已经缓缓地切开那道风墙,剑刃已经碰到了猿王的头颅之上。眼看马上就能将其枭首,那两只不得前进一步的大猿在原地怒吼两声,效仿它们的首领那般拍掌,一股全新而又巨大的风压迎面之上,仍在半空与风墙角力的温思博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被狂风逼退而去。

“该死的畜生!”他暗骂一声,剑刃之上已经有了血迹,如果再给他几息时间,绝对可以得手。

在玄固结界的保护之下,飓风并没有迎面卷中他,等温思博落地之后只是稍稍喘息就平稳下体内翻滚的血气。可他打算再次提剑上前的时候,已经晚了。剩余的几只大猿纷纷赶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护住首领。

“该死!”后方的沈简同样暗骂一声,这个弱化的玄固结界可以防御攻击,但没想到这帮大猿造成的风压硬是把玄固结界也一同吹飞了。

就在温思博稳住暴退身形之际,猿王已经停止诵唱,后方森林中偌大的野兽嘶鸣声也同时停止,看起来是完成了阵法的诵唱。沈简几人不知道这帮野兽会什么阵法,只能原地不动,严阵以待。

只见两侧的森林中金光一闪,每一颗枝叶繁茂的古树根部立刻发出耀眼的光泽,燃烧的火焰竟然小了下去。火幕被不知名的力量一点点吞噬,那道封住所有林中大猿的烈焰长墙在片刻之间只剩下极点火星。

“熄火的阵法?不对!”卫芜明旋即否定自己,“看起来这帮大猿只是具有低下的智慧,能够熄火,不如说是天性和森林的自我保护。不然这里气候通着外界,几百年来不可能没有雷劈发生火灾,它们能够生在这里,自然有应对的方法。”

老人的话让不少人镇定下来,如果这帮大猿真的习会灵族的阵法,那真是太可怕了。数百头乃至更多的大猿一同布置下的阵法,想想就不是他们能够抵挡的。

“师叔啊,虽然这帮猴子不会阵法是个值得欣喜的事情。”吕正蒙声音颤颤巍巍的,指着森林,“可没有火幕的阻挡,是不是我们就要直面所有的野兽了?”

“就你话多!”卫芜明瞪了他一眼。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白毛猿王一声长鸣,数百道黑影从林间一同踏上草原,左右比比皆是。那些大猿面对几个外来人全部面露凶光,猿王猛然挺起胸膛,仰面把手臂敲击在上面,震耳欲聋。数百道整齐而又有力的呼啸声传遍山林,看得出它们十分愤怒。

吕正蒙有些脚软,这种声音不禁令他回想起随军的那些日子,自己跟李振飞远在中军大帐中,睡梦中也能听到响彻云霄的鼓声与厮杀声,梦醒都要看看敌人是否已经杀至。

而与他一齐的苏墨白、温城、哑女几个还算见过世面的孩子,同样被吓得不轻,他们甚至不曾上过战场,还是第一次见如此声势浩大的阵势,小腿都有些发抖。就算是久经沙场的李振飞,同样面色凝重。

“诸位请帮我拖住时间,本来不想把它们赶尽杀绝的。”沈简额下的柳眉倒竖,十分愤怒,“我要全力施展秘术,起码六十息的时间。”

众人心头愁云一片。如今可以近身搏杀并且来去自如的只有温思博,像吕正蒙这些人能够对付十只左右的大猿已经是极限,四面八方都是野兽,在如此洪流之下恐怕撑不到秘术施展完成的时候。而就算成功渡过这一次危机,众人已经力竭,接下来的路恐怕就不能继续了。

“要不我……”苏墨白小声地说,他紧握沧海剑柄。

“并不用,交给我们就行。”老人及时打断苏墨白想要动用沧海封界的念头,“我们有办法的。”

苏墨白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可被老人、沈简甚至李振飞三人的目光狠狠瞪了回去,他知道长辈们的意思,有外人在场,不可有暴露丝毫关于他身份的线索。

“将军请过来。”卫芜明握紧双拳,下定决心,“咱们两个无用的老家伙,现在可以派上用场了。”

他指的是星武者一路,那是禁忌的方法,堪称用生命换来力量。可眼下顾不了这么多,他们如果单一面对这群野兽,可能还不如手持利器的那几个孩子。

两人站定,卫芜明小声地把关于连通心神的秘术告知,正当老人手里一抹星辉即将点在李振飞眉心的时刻,他们发现迎面起了大风,脚下如茵的绿草随着气浪滚滚向飘动,与如绿色软毯子上被风卷起的绒毛无异。

而已经迈开步子的大猿们也停下脚步,纷纷向前方草原望去,它们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神色,鬃毛炸起,跟遇到危险的刺猬一样。猿王低低鸣了一声,向众人靠拢的众多大猿纷纷调转方向。

“什么声音?”吕正蒙在风中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声音。

是地动,似乎有千军万马正在向这边奔腾。吕正蒙猛地向那边望去,仍是一片空空,可高亢乃至急促的尖锐叫声在夜月下、丛林中回荡,反反复复不绝如缕。等过了十息的时间,才有黑影进入他们的视野。

“是狼叫。”李振飞见多识广,听出了声音的来源。

幽绿色的眼睛猛然映入众人的瞳孔,远方草原一处高坡上,白色的狼影仰头对着天上的圆月嘶鸣。

“这这这……”吕正蒙看清白色的狼影之后,说话都磕巴了。

那是一头巨狼。他在灵族人的幻象中看到过这只白色的野兽,的确身形高大,可近了一看更加恐惧了。它高有两丈余,是不折不扣的巨兽,先前如千军万马的奔腾正是它独自发出的声音。

“天哪?这究竟是什么怪物?”不知谁人发出一声感叹。

野狼也许他们见的人很少,可狗这种与狼类似的动物是常见的,街头巷角都有。可这条白狼超乎他们的想象,仅仅是前腿就有吕正蒙三个高,每跑一步就是十丈左右,狂风就是被它奔跑带起来的。况且如吕正蒙先前所说,这条巨狼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这样的野兽,没有人不会心生畏惧。

白狼渐渐近了,风压吹得众人睁不开眼睛,沈简想也没想瞬间张开玄固结界。而出人意料的,那只狼竟然在前方几十丈的一处坡地下放缓速度,并没有过来的打算。有几只不畏死的大猿向它靠近,被一爪掀飞,开肠破肚,死相凄惨。

“嗷!”白狼张嘴一声愤怒的嘶鸣。

白毛猿王走至最前方,身后几百只大猿紧随身后,它的样子跟一个领兵的将军无异,像是两军交战,双方主帅遥遥相对。它叽里呱啦的说了几声,用人类听不懂的兽语与那只巨大的白狼交流,而回应它的则是嘶吼,那双泛着幽绿色光泽的眼眸带着噬人的恶意。

“它们两个在说什么?”苏墨白喃喃地问。

“这怎么可能知道,这两个家伙似乎是在吵架?”吕正蒙不敢确定,“但我可以保证,如果那头狼生气,一爪子就能扑死它。”

数百只大猿在白毛猿王的带领下突然大声嘶吼起来,它们弓着腰对着森林伸出,无比虔诚。众人倍感好奇,温城突然一指手,“你们看森林深处,有什么东西出来了!”

众人抬头,才注意到森林深处传来巨响,浓烟纷飞,大地都在震动。不知何时,有一只巨猿正在从森林中缓缓走出,纵使它竭力避免林撞到中树木,可庞大的身形还是让它不得不撞断好几节枝丫。

那是比白狼身形稍稍矮一点的巨猿。

两只巨兽站在草原上,众人感觉仿佛是天塌了一般,就是在外界的任何地方,也看不到这样壮观的一幕。

两只巨兽用听不懂的语言交流着,除却那只矮小的白毛猿王,其余的大猿们连投也不敢抬,跪伏在草地之上。不知谈论到什么,两只巨兽的嘶鸣突然停止,唯有喘气声清晰可闻。忽地白毛大猿回身一指,方向正是吕正蒙一行所处。

被两只那样可怖的巨兽盯着,所有人不觉地把心提到嗓子眼,吕正蒙甚至连天涯剑都拔了出来给自己壮胆。只不过两只巨兽凶恶的视线只投来短短一瞬,那只白狼用前爪挠地,摇了摇头,狼首上绿色的眸子死死盯着左侧森林。

嘶鸣声惊人。

“那只白狼似乎是在催促这些猿猴们赶紧回到森林?”温城脸上的神色看不出太多畏惧,他已经注意到不少处于森林边的大猿回身,不敢踏入草原一步。

“看来是地盘的争端。”李振飞道,“在老黑林中,森林是大猿的领地,而草原则属于白狼,就跟诸侯交战一样,大猿们入侵白狼的领地,作为主人,它自然要让这帮家伙从自己属地上滚出去。”

卫芜明点了点头,“看来的确如此,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那只巨猿脸上的长眉,都长到两鬓了。就连它的步子也不是那样沉稳,看起来老态龙钟。如果不是巨猿已经年迈,恐怕双方还要打的你死我活。”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大猿走了,侵犯它领地的不就是我们了吗?”吕正蒙哭丧着脸,他看到大猿们缓缓撤离草原,只剩下一头巨狼也他们遥遥相对。

“布下防御,绝对不能让它过来!”沈简高声怒吼。

在她视线的余光中,那头白狼后肢弯曲,已经是蓄力完毕的动作,双方不过几十丈,以它的速度瞬息而至。

它嗖的一声扑出,风压滚滚。

面对迎面而来的巨大狼影,沈简瞬息间数道火球发出,拦在前方的路上,她已经来不及施展水与火的组合秘术。只可惜如吕正蒙先前所说,这头狼的毛皮果然特殊,或者说老黑林中所有的生物都极其特殊,刀枪不入、水火不侵,那火焰甚至没有近身,就被它疾驰带来的巨大风压吹散。

“休得猖狂!”温思博提剑杀出。

一人一兽迎面疾驰,面对那巨大的前肢,温思博高高跃起,他用了全力,直至巨狼头颅的上方,打算迎面枭首,再不济也要骑在它的背上,控制这只凶悍的野兽。

可巨狼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它抬头,绿色的眸子中甚至带着不屑一顾的嘲弄。只见它背上的毫毛根根竖立,硬如铁刺,闪着白色的光。就像野兽遇水抖落皮毛一样,它庞大的身形轻轻一晃,无数道白毛飞射而出,让半空中的温思博不得不挥剑乱舞,金铁交鸣。

而沈简在这个时候已经布下水属性的秘术,她用水之符印软化了草地,让身前巨狼还未抵达的地方化作沼泽,她甚至看到白如雪的前蹄已经染上泥土的颜色。

她嘴角笑容还未浮现,脸就僵住了,那只白狼灵活地一跃而起,在沼泽边缘起跳,巨大的影子遮天蔽日,扑向沼泽后方的众人。

第五十章 终焉之地(十六)



“小心!”慌乱之中,已经分不清是谁人呐喊。

巨大的黑影笼罩在众人上空,李振飞斜着身子搭弓挽箭,对天空中呼啸的巨狼腹部射了一箭,这是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未感受到过的压迫与绝望。锋利的箭簇精准无误地命中白狼腹部最柔软的地方,可足以洞穿一寸厚铁甲的箭矢在那里应声而断。它低下头,绿色的眸光中带着杀意。

“老将军小心!”吕正蒙看到了巨狼呲出的獠牙,这代表巨兽十分生气。

可是已经来不及。李振飞听不到任何呼喊的声音,耳边缭绕唯有风声,气流与风压几乎让他站不稳脚跟。不要说巨狼的利爪,就凭它落地的威力,足以把人碾成肉酱。

巨狼落地距离李振飞上空只有三尺的距离时,数道玄奥的符印凭空而生,水之秘术的幽蓝光泽照亮夜空的轨迹,在老将军上方铺连展开。只听一声轰然的巨响,玄固结界恰时被沈简施展而出,两者相撞威势如同山崩。

一声更加高亢乃至嘹亮的嚎叫骤然反复,那只巨狼呲着牙,面部狰狞,被玄固结界阻挡的它极其愤怒,锋利的狼爪瞬间掏了上去,火星四溅。

苏墨白是最熟悉玄固结界的防御力度的,可越是熟悉就越心惊,蓝色结界上方全部被狼毛的白色覆盖,那只凶狠的野兽又扑又咬,已经可以肉眼看到裂隙横生,可能下一瞬就会支离破碎。

这个空档已经没有时间让沈简再一次发动囊括所有人的玄固结界,匆忙之中她咬紧牙关,做了某个决定。掌心一火一水,左红又蓝两种颜色剧烈的迸发,同时气流在她脚下旋开,慢慢地把她推向半空。

“沈姨不要!”苏墨白知道使用这招秘术的代价,冲着那个缓缓上升的倩影大吼,无力与挫败感占据他全部的心房。

只听空中传来一声极啸,白色的狼尾呈横扫千军之势在半空划出一个椭圆的弧度,离野兽保持一定距离的沈简想不到是这样的结局,她在半空中无处可逃,被巨大的狼尾命中,甚至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沈简的躯体如一枝离弦之箭飞射而出,重重地落在地上。

她双臂撑着着地面艰难地起身,颤颤巍巍随时可能倒下,忽然噗嗤一声,大口鲜血喷出。猩红的血液顺着草叶滴落,她身体没有一丝力气,欲起不能。受到重击与准备的秘术被打断,对她造成了极大伤害。

苏墨白看见沈简的秘术被打断,已经不知道心里是喜是忧,也来不及思考这些,他视线中那只白狼正在对半个蛋壳一样的玄固结界发起猛攻,粘稠的狼涎已经顺着裂缝滴了进去。

这不是完整的玄固秘术,否则李振飞完全可以脱身而出,不过眼下看无论逃出与否,老将军的生死只是时间问题。

“畜生纳命来!”

“你这个混账!”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响起。开始的那一道是提剑杀至的温思博,后面则是苏墨白,他身后跟着吕正蒙与温城,哑女因为没有任何作战能力被安置到远远的地方,而本来位于最后方的卫芜明则消失不见了。

这些人除了温思博与苏墨白尚且有自保之力以外,其他人看起来颇有些送死的味道。可对于他们来说选择就是如此,可以站着死,绝不跪着生。讴歌勇气,就是赞美生命,这就是活着的意义。

白狼放弃对玄固的攻伐,在它看来作为武者的温思博是最有威胁的。回身一声咆哮,嗡鸣声在耳边不停反复,温思博手中剑芒暴涨至三丈,他挥剑斩落,锋利的剑气已经遥遥在地上留下长长的鸿沟。

空气中弥漫着草浆的芳香味道。

只是短短一瞬间,白狼浑身毛发骤然变长,它蜷缩身子把头埋在中间,自己成了一个巨大的肉团,只留一根尾巴在后方。白茫茫的剑光斩落在上面,即使有巨大的躯体在前阻挡,玄固结界后接近的众人仍然被气浪的余波卷得睁不开眼。

并没有想象中的一劈为二,温思博抬头看了一眼巨狼,发现除了掉落在地上长长的狼毫以外,这只野兽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他心里一阵绝望,忍不住想,先前那些进入老黑林的人是怎样安然无事的呢?

铺天盖地的白色针毛雨把他覆盖。巨狼在剑光之后一改蜷缩的姿态,那些生长过长的狼毫猛然竖起,纷纷断裂急射如暴雨,那是比先前更加快速凌厉的攻势,温思博已经面对过一次,自然胸有成竹。

他挥剑轻而易举地把狼毫全部击碎,甚至留有余力,这让他大喜,心想莫不是这只畜生已经竭力?温思博这一次没有跳跃至上空,而是奔跑顶着持续不断的狼毫雨冲了过去,一浪接过一浪,他已经逼近!

巨狼猛地一扇前爪,温思博这才看见它雪白的腹部和左右两只前蹄都有浅浅的伤痕,虽然没有血迹,可还是能看到一处口子。他眼睛一亮,跳跃至半空,狼爪在擦着他的鞋底飘过,提剑对着那个方向刺了过去。

长剑如愿以偿地刺进它的腹部,果然不出所料,巨狼毛发最稀少的腹部就是弱点。可不等温思博提力用剑气继续深入贯穿时,忽然间传来的金属交鸣声让他心生警惕,他的剑气,竟然短时间无法穿透那道伤口!

狡诈的巨狼猛地抖身,让温思博失去平衡,他仓惶间只来得及拔出剑,向地面直直跌落而去。只见狼爪如勾向他抓去,温思博当即浑身元气喷薄而出,尽可能避免肢体接触,如果被实打实抓到绝对会落个开肠破肚的下场。

狼爪并没有穿透那一层护体的元气,可一扑一甩之间的巨大力度成功地改变温思博下落的方向,从直下改为斜下,竟是把他扑到了沈简布置下的沼泽之中!瞬间泥沼淹没了他的半个身子。

“叔叔!”刚刚赶至附近的温城高声大喊。

巨狼根本没有理会温城,而是前蹄用力狠狠一压,众人听到瓷器碎裂的声音,那是玄固结界的破碎。生死关头,李振飞面对狼爪巨大的阴影没有惊慌,他抓准时机,连续翻滚躲开。

可白狼体型巨大,灵敏却不输先前那些大猿,它低头咆哮一声,连续抬起前爪不停地踩踏,试图把李振飞碾成一滩肉泥。

老将军本就年迈,不停地翻滚消耗他太多的体力,刚刚躲过,可白狼似乎预判出他的翻滚动作,提前踩了下去,李振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的阴影在他头顶降落。

就在老将军闭上眼等待死亡之际,他感觉眼前一黑,并没有痛苦感,带着斑点的肉爪没有降落,而是堪堪停在距他头顶一丈左右的距离。而拦在他身前的,正是手持沧海剑的苏墨白,苍蓝的剑气抵住白狼的前蹄,甚至稍稍用力,把沧海剑捅了进去。

它低头巨巨地咆哮一声,带着无与伦比的痛苦,不得不收回前蹄,死死盯着苏墨白那与它相比渺小的身影。准确来说,是盯着他手中沧海,这种能切开狼毫让自己流血的武器,世所罕见。

趁白狼愣神的功夫,苏墨白托起老将军的躯体闪至一旁。

“畜生,看这里!”后方的天空传来一道巨吼。

众人用茫然的目光对准天空,照理说可以凌空而起的除了深陷泥潭挣扎的温思博,也就只有在地面的苏墨白,其余再无旁人可以做到才是。

天空中并没有人,反倒是一个布袋在巨狼的脑后方向落下。那是苍老的声音,声如重雷闷沉,吕正蒙听出那正是他师叔卫芜明的声音。也不知他一把年纪,是怎样把那么重的东西抛到那里去的。

巨狼的注意力成功被吸引,它慢慢转过身子,对从天而降的那个东西不屑一顾,用爪子精准无误地拍向一边。可没想到那个布袋被它锋利的爪子刮漏了,白色的粉末瞬间炸开,悉数落在自己头顶,不少掉进了眼睛里。它不得不闭上眼,嗷嗷直叫。

“是我们带来的石灰!”吕正蒙认了出来。

这头巨狼固然具有远超野兽的智慧,可它终究不是人类,有动物易怒的天性,并且听觉灵敏。卫芜明就是故意高声吸引它的注意力,诱导它自己把自己的视野封锁住了。

吕正蒙与温城也在巨狼的后方,他们本来是打算偷袭来着,只不过现在看来并不用了,两人赶紧扶起卫芜明,他刚才就瘫倒在地。

“师叔,我记得你不是秘术大师来着,是怎么把那一袋子石灰扔到那么高的?”

老人喘了好几口粗气,“我是用庞大的星辉送上去的。成为秘术大师的条件是要感知到星辉,用其化作的符印勾勒天地间五行之力,我可以使用星辉,但并不能调动五行之力。把这个东西送上去,基本耗尽了我的星辉。”

他们讲话的功夫,苏墨白扶着李振飞翩然落地,四人并肩。那只巨狼被石灰迷了眼睛,目不能视的它似乎是发疯了,胡乱地撕咬咆哮。

“我先去把沈姨扶起来。”苏墨白转身。

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巨狼的躁动已经停止,这头发狂的野兽似乎适应了特殊的状态,并没有急着跑开,反而灵敏地转身。众人脸上的喜色凝住了,笑容挂在嘴角,他们看见巨狼的眼翳中闪着晶莹的水雾。

“不好,赶快分散开,那只畜生的眼泪冲掉了不少石灰!”卫芜明高喊。

它那白白的眼翳已经布满血丝,浑身毫毛竖起,呲牙面目狰狞。那一袋石灰的数量并不少,可真正进入它眼睛中的并不多,被泪水一冲更是所剩无几。不过燥热的灼痛感是不能免除的,这只野兽看起来才是真正被激怒了。

只见一阵闪烁,强烈的咆哮甚至让人眼前发黑,不得不捂住耳朵抵挡声音的冲击。仓促间巨狼奔驰带来的巨风已经席卷众人,所有人纷纷被掀飞,而苏墨白回身时看到了巨狼向他一人袭来,他想要动发现自己身体不听使唤,只能麻木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是震慑。

锋利的爪子落下,血溅到了苏墨白脸上。他清楚地看见危难关头是不知道哪里生出来力气的吕正蒙扑向自己,两人抱成一团翻滚好几圈才避开了死亡的威胁。而鲜血的来源是吕正蒙的右臂,少年是用左半边身子的重量把他扑倒,右胳膊被利爪划伤,鲜血直流。

“为……为什么要救我?”苏墨白瞬间湿了眼眶。

他看着少年的眼睛,有解脱,有释怀,甚至还有松了一口气,就像欠债多年的人把积压的债务偿还清楚那样的如释重负。苏墨白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值得所有人前仆后继的帮助自己。

“……”吕正蒙轻声对他说了些什么。

明明少年的嘴唇在蠕动,可苏墨白偏偏听不清他的声音,耳边都是轰鸣。巨狼咆哮带来的震慑余威犹在,原来他们人类对于野兽有超高的智慧和天赋,可在老黑林中,这个角色似乎对调了。

吕正蒙并没有感觉右臂是难以忍受的剧痛,他甚至是摸到自己的伤口痛觉才传来,巨狼的爪子太过锋利了。生死关头,少年生出了惋惜的念头,没有杀死高世伟这个导致中北城被屠的北原叛徒。

他所等待的死亡并没有如期而至,吕正蒙背着身,自然没有看到巨狼嗅了一下前爪上的鲜血,绿色代表狡诈的眸子中暴虐的愤怒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怀念与敬畏的神色。湿润的感觉瞬间传遍他的半身,吕正蒙这才发现巨狼轻轻低下头,用舌尖舔自己的伤口。

这是不可思议的一幕,一人一兽定格在这里,是无比的协调,又是那样的违和。协调的是巨狼舔吕正蒙伤口的动作是那样轻盈,小心翼翼;违和来自于人与野兽相差巨大的体型。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不理解巨狼的示好从何而来,吕正蒙惶恐地转过身,看见巨大的阴影慢慢降落。狼首低低地垂了下去,它趴在地面上,用头顶的毫毛轻轻蹭着少年的身子,传来的感觉如同裹在绸缎里。

“这……这是怎么回事?”吕正蒙吓得一动不敢动,甚至大气也不敢喘,如此近的距离他能感觉巨兽滚热的鼻息。

除非巨狼可以口吐人言,否则世上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当然,故去的某人除外。吕正蒙不知道,其实他是知道答案的。

第五十一章 终焉之地(十七)



即使是沈简与温思博从困境之中脱难而出,吕正蒙还是不能相信自己见到的一切。

那只巨大的白狼趴在草地上摇尾乞怜,毛茸茸如一座小山,纵使减弱了速度,后方依旧荡起了可怖的狂风。可偏偏它先前凶戾、暴躁尽数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乖巧、听话的神色,甚至让人怀疑先前的那一幕幕是否为幻境。

吕正蒙忍不住捂眼睛,在他看来,这哪里是威风凛凛的草原霸主,分别是被驯服、见到主人的宠物。

看见那双幽绿如邪恶宝石的眼睛,苏墨白仍然心有余悸,小声地说:“这家伙不会骗我们,然后找个机会把我们全吃了吧?”

“应该……不会吧?”吕正蒙心里也没有底气,那只巨狼正用炽热的眼光盯着自己,如果不是它的舌头比少年要大上许多,他都怀疑白狼是不是要舔上一舔。

卫芜明就站在两人身后,摇头道:“不会,我从这只狼身上没有感觉到任何敌意,何况它根本不用那样挖空心思,我们是难以应对这种异兽的。”

“我有两个问题,”清冽的女声传来,沈简用手帕拭去嘴角的血迹,“一是先前进入老黑林的人有没有遭遇这只巨兽,二就是我们应该怎么处理……面对它?”

苏墨白悄悄捅了捅吕正蒙,“这个问题就交给你了,你上去问问。”

“啊?”吕正蒙哭丧着脸,他看着巨兽,咽了一口唾沫,“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懂兽语,怎么可能和它交流?万一它心情不好,一口把我吞了可怎么办?”

“不会,看起来这只巨兽是因为你的缘故才停下来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卫芜明心里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不过可以确定它懂人言,智慧不俗,多半是因为老黑林这得天独厚的环境,这里的月华之力特别浓郁,就连这只狼的体内都蕴含不少。”

吕正蒙极不情愿地往前挪了一挪,语气里满是大义凛然的悲痛,就跟要执行什么必死的军令一样,“先……先说好,要是失败你们可别忘了给我收尸。”

少年怀着忐忑的心情一步一步逼近,他手心里全是汗渍,纵然巨兽一动也不动,还是打心眼里恐惧,这是生命的本能。所有人屏住呼吸看见吕正蒙缓慢、试探地走到巨兽的前爪之下,看见他伸出了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上面的皮毛。

“嗷呜!”巨狼仰天对着天上明月轻轻嘶吼一声。

吕正蒙被吓得一哆嗦,血盆大口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反倒是巨狼合上眼,一副很享受的模样,这下他才壮着胆子,又轻轻摸了几下,“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他的声音极低,没有任何底气,就连后面的众人听得都不是太清切,就连吕正蒙自己都以为是无功而返的时候,巨狼突然睁开眼,极通人性地上下晃动头颅,看起来就跟点头似的。

众人目瞪口呆,嘴巴张大了合不上,能听懂人言并作出回应的野兽,这还是他们生平第一次见。

“我该说什么?”吕正蒙回头无声做了一个口型。

“问先前来到这里的人怎么样了?”沈简十分担心周行达一行人的下落,忍不住开口。

吕正蒙转过身来,面对巨狼还是有些不适应,挠了挠头,“那个……那个,你见过现在来的人吗?他们在哪里?”

提到这个,巨狼猛地支起身,露出凶恶的眼神,呲着牙似乎想把吕正蒙提到的那些人撕成碎片。众人大惊,纷纷紧握武器做出应对的姿态,并高声呼唤吕正蒙快快回来。可不过吕正蒙就跟没听见一样,不肯回头。

那股煞气只持续了一瞬,巨大的白狼并没有打算进攻,而是用爪子在空气中挥舞,似乎比划着某样东西。可它身形巨大,不能口吐人言,众人没有认出那是什么,徒留更大一团迷雾萦绕在心头。

“怎么办?”吕正蒙回头,无声地交流。

几人对视一眼,他们不曾料到这样恐怖的巨兽为何露出如此的姿态,互换神色后,这次回应吕正蒙的是卫芜明,“问它能不能带着我们去老黑林深处。”

吕正蒙听懂了老人的意思,可感觉一阵头大,这些巨兽不就是守护五叶草不被外人染指的么?这个要求对于他们的目的来说固然是快捷省力,可总有些天方夜谭的意思。

“那个……你能不能带我们去森林深处?就是有五叶草的地方?”他硬着头皮说了请求。

巨狼用前肢站起,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吕正蒙全身。只见它向天空呜鸣一声,天上那一轮尚未完全展现的圆月发出了朦胧的银光,柔和的光晕通道从天空而降,把吕正蒙和巨兽尽数笼罩在其中。

吕正蒙浑身上下说不出奇异的感觉,感觉自己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渴望与摇曳,他茫然地翻转自己的手掌,还是第一次见到身体有这种反应,并没有注意到白狼巨大的体型正在缓缓变小。

“喂喂喂!”有人在后面喊,那是苏墨白的声音。

吕正蒙这才抬起头,看见眼前的巨狼身体缩小了好几圈,大概只有原先的一半,没有那种巍峨如山峰的气势,可丈许高的身躯依旧令人心生畏惧。他呆呆地看着,不敢相信这一切。

“真的假的啊?还能让自己变小?”他的声音干涩,使劲地揉了揉眼睛。

噗通一声,巨狼趴在地上,白色的皮毛平摊在草原之上,似乎是给大地盖了两层厚厚的毯子。众人已经走到吕正蒙身边,卫芜明几乎是用赞叹的语气说道:“想不到,传说在我的面前变成了现实,这只巨狼,竟然是灵兽的血脉。”

“灵兽?”温城问,他还是第一次听过这个词语。

“先上去,赶路的时间我们再说。”老人抚摸着巨兽的皮毛,率先跨坐上去。

巨狼回头瞪了卫芜明一眼,似乎是对他抓住自己鬃毛的举动不满,可碍于吕正蒙紧随其后,也没有发作。众人陆续跨坐在巨狼脊背之上,这对于几个少年无疑是个新鲜玩意,毕竟他们的马术才刚刚掌握,狼,无疑是从未见过的坐骑。

“走吧。”吕正蒙亲昵地抚摸白狼颈间的鬃毛,在与它一同被月华照射下,他突然感觉与巨兽亲和了许多。

风声在巨狼四肢下呼啸,它奔跑得极快,但不颠簸,看见树林与草原被甩在身后,苏墨白心中无比畅快。只不过他不曾忘记,大声地问:“卫老,先前的灵兽是怎么回事?”

卫芜明位于最前方,狂风乱舞,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回头应答时白须乱颤,“大家可知,北原我们人族的历史记载有多少年?”

“八百余年啊。”苏墨白想也不想的回道。

“那是我们北原王朝的记载,大衍开国距今已经是八百零六年!”卫芜明顿了一顿,“可难道我们人族诞生只有八百余年么?不,人族已经在神州大地上不知道生活多少年,那时候可能因为人类不识字,不懂用火,文明没有延续下来罢了。”

苏墨白立刻想到一种可能,“那卫老说的灵兽是指曾经活在神州大陆上的一个种族了?”

“灵兽不能算是一个单一的种族,应该是与灵族共生的,在不知道多少年以前。”卫芜明把头转了回去,这样被风吹着,脖子都有些发痛。他的声音还是遥遥地传到后方,“就跟当年身材矮小的灵匠一族类似。”

吕正蒙下意识地望向自己腕间,那里明月徽记闪过一瞬流光,忍不住问:“可像白狼这样,体型巨大、不畏秘术、几乎没有天敌的种族为什么我们平常看不见呢?莫非是在灵州才能见到?”

“并不是,据我所知,灵兽与灵匠自从八百多年前乱世之星划过神州星河之后,就再也没有存在过。”卫芜明摇头,“灵兽拥有极高的智慧,甚至可以口吐人言,传说上古时期还可以化作人形。而灵匠则是天生身材矮小,对于武器锻造拥有特殊的天赋,现在传世的灵器基本都是出自他们之手。他们之所以灭亡,是在那一日之后神州超然力量衰退,这片土地已经不适宜生活,才纷纷死去。”

“那岂不是很可惜?”吕正蒙望着驰骋的巨狼,想着它平常与自己都是孤孤单单的,有些于心不忍。

卫芜明长叹一口气,“这就是生命的无常了。据传,在上古时期,我们人族地位低下,统治神州的都是各个天赋异禀的种族,可沧海桑田,如此的霸主我们现在连尸骸都找不到,而今人族成为了百族之长。昔年百族林立,如今只剩人、蛮、巫、太、灵五族逐鹿,依旧不改相互敌对,这也是一种悲哀。”

忽然一阵颠簸,惊叫声与呼喊声打破了有些凝重的氛围,这一次白狼跃得最高,与刚才短暂的停顿成为鲜明的对比。巨狼四肢如鹤翼般伸展,前蹄与后蹄的角度扩张到不可思议,那几乎是没有关节一样了。

“还是草地啊,怎么……”苏墨白壮着胆子向下看了眼,马上反应过来,“不对,这就是那片暗沼!”

脚下的地方看起来与先前无际的草原并无异样,可细细望去,巨狼越在空中卷起的狂风折了青草,露出湿润的地皮出来,那正是流动的泥塘。如果巨狼没有被降服,恐怕凭借那一袋石灰,并不能让众人安全渡过。

“多亏你了。”苏墨白也亲昵地轻轻蹭了蹭白狼的鬃毛。

只不过巨狼看起来并不情愿,回头做了一个呲牙的动作,险些没把苏墨白吓到,他一个不稳差点栽下去。幸亏是沈简即使扶住他,语气里有些苛责,“您还是好好坐着吧。”

苏墨白赌气似地扭过头,“凭什么吕正蒙能摸,我就摸不得?”

他那一副小孩子表情成功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

唯有一人除外,那就是吕正蒙,他抬头呆呆地望着天空那一轮明月,看着它缓缓地滑出云层,四周发出柔和的光晕。

他现在甚至忘了自己处于巨狼的后背,心神完全被另一种事物吸引了,有一方面是他体内躁动不停的血液,还有一方面是心底咆哮的那个声音,更多的则来源于这个老黑林,来源于这只对他散发善意、甚至有认他为主迹象的巨狼。

“到底是为什么呢?”他在心里问自己。

在寒州的时候,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默默无闻的少年,被宗家抛弃,不知道父母在何方,遭人白眼也得忍气吞声,甚至怪病年复一年、月复一月的折磨他。可自从遇到老师之后,中北城毁于一旦后,他的生活变了,变得不真切起来。他认识的都是像苏墨白、温城这样的诸侯公子,甚至手里还拿着明月、背着天涯剑这样的稀世珍宝,偶然间他还听说自己还能施展暗鸦的不传之秘“自然潜行之术”。别人瞒着他,他还是能感觉自己的病情另有因素,为什么自己会在月圆之夜发病,而不是别的什么时候?与这样奇奇怪怪甚至波澜壮阔的一切产生千丝万缕的瓜葛,自己身上究竟隐藏什么样的秘密?

吕正蒙捂住头,把自己团成一团,肌肤相交的温度才能让他冰冷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不知为何,他望着天空那一轮光晕,突然想起老将军代为保管的那一枚云中腾龙玉佩起来。

“这就是你身份的证明,这个东西被外人看到了,你或许有杀身之祸,我先代你保管。”多年前李振飞的话犹在耳畔,是那样无比郑重的神色,“如果你信得过我,等我到寒州接你回来的时候,你长大了,有能力保护自己,再由你自己保管。”

“我看起来还不是无关紧要的人?”吕正蒙自嘲一笑,他想起来了,那一日练剑受伤昏迷之后他曾记起了某个片段,现在更加详实全面了。

“喂,你在那里嘀咕什么呢?还不快下来?”有一道不满的声音让吕正蒙惊醒。

少年这才发现巨狼已经停下,只有他一人还停在狼背上,是苏墨白正对着他。在他出神的时间,不仅穿过沼泽,就连天堑断崖、迷雾之地都穿越了,前方是一片森林,枯寂、破败的黑木林。

第五十二章 终焉之地(十八)



骑在巨狼背上不觉得什么,刚一落地,吕正蒙感觉身体顿时沉重起来,空气中弥漫看不见的压力,似乎想把所有直立的人碾成碎片。

“你进不去这里?”吕正蒙轻声问。

白狼摇摇头,它前肢踏出一步,似乎逾越过了某一条看不见的线,如雷击般焦黑色印在它的皮毛上,足以抵御刀枪水火的毫毛竟然被烧焦了一大片。

“这应该是这个域的规则,不允许这些守护的巨兽踏入这片地界一步。”卫芜明的猜测不无道理,“很可能是五叶草的缘故才让这里的环境类似于千年前,一旦巨兽把它吞下,把五叶草留在这里也就没有意义。”

他摸了摸白狼头顶的毫毛,经过短短的相处,吕正蒙甚至有些不舍得,“谢谢你啦,不过既然你都把我们送到这里了,那就再见吧。”

白狼低低地呜咽一声,伏下身子用头颅轻轻蹭了蹭吕正蒙右侧身子,抽动鼻翼,似乎在嗅少年身上的味道。然而吕正蒙知道,这只与他亲近的巨兽是在闻自己右臂,那里有一道长长的伤口,只不过现在血已经止住了。

呼啸声又起,巨狼抖了抖白色毫毛,如离弦之箭一般飞驰离开,它的身形在奔跑中越来越大,看起来是恢复了方才的身躯。渐渐地,又成了一个白点,彻底消失在众人眼中。它奔跑过程多次后头,依依不舍。

“这么合得来,为什么不让它留下,出去之后陪着你?”苏墨白轻声说。他也被离别的氛围感染了,望着巨狼眼神中流露出的孤独,让他想起了幼年的自己。

吕正蒙偏过头,心里烦躁躁的,“它在外面的世界活不下去吧?看得出它很孤独,它之所以亲近我,是不是想起了某个人?”

少年越发觉得白狼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别有深意,那一眼包含感伤与不舍,似乎他们绝对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吕正蒙笃定自己以前没有遇见这样的巨兽,可为什么会这样呢?是自己的哪一点让它值得如此?少年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只差一个契机就要喷薄而出。

“嘘声!森林中有人过来了!”沈简突然出言提醒。

淡淡的雾气从森林中缓缓涌出,淹没了众人的脚面,它并没有给人太多不适,反而有一种轻盈凉快的爽感,跟巧手的绣女纺织的薄纱一般迷蒙,给寂静的森林徒添两分神秘感。吕正蒙望向森林深处,并没有贸然踏进,许久,他听到沉重的脚步声。

来者是一位少女,青涩的身躯,与他年纪相仿,个头也差不多,那尚未完全长开的眉眼揭示在未来她无疑是个颠倒众生的妙人儿。可偏偏她走的极慢,并没有掩盖脚步声,雾气顺着她脚下蔓延,看起来就跟是她放出的一样,缥缈如仙子。

她高举着一柄短杖,明明是那样瘦削的身躯,紧握的尊严如同握住世界的权柄,睥睨八方。可偏偏她那双璀璨如融金般的瞳孔并没有闪闪发亮,脸色也是虚弱的惨白,每走一步沉重的回响都落在众人心上。

没有人轻举妄动。

吕正蒙认出来了,她就是那一天在月轮山中围杀苏墨白的那个灵族少女,两人打过一个照面,他凭借明月格挡掉了对方所有的攻击,逼得对面不得不撤走。

“是宁静!”少年低声念出少女的名字。

“姓宁,灵族人?”温城在那一日寻山大会也见过这位灵族少女,他到现在才反应过来,“是南境灵族中的天宁氏?”

天宁氏远居南境灵州,是灵族世世代代的首领,纵使隔着沧海,众人也不会忘记八百年前就是这样一个古老而又实力恐怖的种族统治神州。

“没错,就是他们。”苏墨白拔出沧海剑,“只是不知道她只身前来是什么意思。”

他的这个问题没有人解答。

宁静身边没有跟着片刻不离身的五位黑袍人,偌大的孤寂森林中,只有她一人缓步前行。距离更近之后,他们才发现宁静莹白如玉的俏脸上左右印着花纹,从眉心延伸而出,覆盖整张面孔。短杖从顶端至下转着藤蔓一样的花纹,那是流动的,印着她衣衫内衬的七彩颜色,炫目到令人移不开眼。这是激活两件灵器的象征,是灵族传承的皎月之白与七彩霞衣。

“来者止步,不然你将会死无葬身之地!”沈简掌心升腾起火焰。

她缓步而来,速度不快,脸上不带有任何一丝表情,跟放着一块寒冰似的。吕正蒙知道那是什么,是激活神纹唤醒月神血脉的象征,他在吕氏地宫内,用明月饮过无相的血。

“糟了,宁静绝对会勃然大怒。”他在心中喃喃地说。

他还记得灵烈唤醒神纹后是什么样的姿态,被这样呵斥,绝对控制不住怒气。吕正蒙悄悄左右四顾,发现没有人注意他后,悄悄唤出了灵器明月,抵在紧握的天涯剑柄处。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宁静竟然真的停下了,面对曾经敌对的苏墨白一行,她竟然没有任何动手的打算,声音清脆:“我原谅你们的无礼,月神会宽恕你们的罪行,问你们一句,是不是为了月神虞前来?”

月神虞就是五叶草的灵族名讳,卫芜明点了点头,“没错,我们是为了月神虞前来,你在这里,是为了阻止我们吗?”

“并不是,恰恰相反,我是来帮助你们的。”

吕正蒙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躯松懈下来,他可不会忘记宁静在月轮山如天神下凡那样的姿态,这样棘手的人,不与他们敌对真是太好了。他心念一动,明月重新化作光点回到自己腕间。

“笑话!你激活神纹、灵器,是为了帮助我们的?”沈简冷喝道。

吕正蒙不知道沈简对宁静哪里来的这么大敌意,非要咄咄逼人与他们交手不成?可偏偏宁静不怒也不恼,闭上眼,金色的花纹如流动的液体一样纷纷倒退至眉心,她竟然放弃了最强大的状态!

“这……”沈简无语,她一直以为宁静不安好心,可不曾想竟然唯命是从。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宁静走的步子更加费力了,每一步几乎可以用蹒跚来形容,她边走边说:“宁莫暴起,在终焉之地激活‘无方幻境’,你们的人与我们的人都困在那里,只有我一人逃脱。如果不想让无相得到月神虞,你们必须要帮我。”

沈简抿了抿嘴唇,“我们不相信你,你有什么证据?又是怎样知道我们会来的?”

“我自己孤身前来就是最大的证明,不然不会与你们产生纠葛。”宁静坦诚地说,“至于为什么知道你们,那是月神赐予我的启示。”

卫芜明高声问,“什么启示?”

“告诉你们也无妨,我们天宁氏历代都会受到月神的赐福,那是你们人族无法想象的能力。”宁静的气势突然威严起来,“月神赐予我危机的直感,在生命遇到危险时,会告诉我怎样做!我凭借灵器逃出无方幻境,直感告诉我森林外有能解决一切的人。”

吕正蒙听到宁静的解释后心跳突然漏了两拍,那是说不出的感觉,恐惧、违和、熟悉、惊悚……他浑身汗毛倒竖,左右张望,怀疑被暗中的洪荒巨兽盯上了。

“你说的无方幻境是什么阵法,竟然能控制住你们所有人?”沈简问,她还不曾听过有这样强大的阵法。

“无方幻境是远古时期月神为了试炼裔民而传下的一座炼心阵法,在其中你会回到内心深处印象最深刻的一点中,会再一次遭遇,沉沦者将永远迷失。”宁静将灵族的隐秘托盘而出,“只不过此法过于凶险,历代月灵大人都选择封禁,在几十年前,有一个叛徒盗出此法,从此灵族再也没有可以施展的人。”

吕正蒙忍不住开口,“你们灵族的阵法,自己都不能破解?”

面对少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讥讽,宁静斜眼瞥了他一眼,“这是心灵的试炼,难道所有人都心境圆满,这辈子就没有做错或者后悔的事情?”

吕正蒙被问得哑口无言,宁静视线扫过,谁也不敢坦然与她对视,谁的一生,能保证没有任何悔恨?

“那你怎么能笃定我们能通过无方幻境?”沈简反问。

宁静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只是月神大人赐予我拯救自己的启示,我看你们也不像能通过无方幻境的模样,不过一介凡夫俗子。”

面对她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模样,吕正蒙忍不住皱起了眉,不知为何他总是看不惯宁静,心底没由来的烦躁。可不等他开口,沈简抢先问道:“拯救自己,你不是逃出来了么?”

“无相作为这个大阵的布置者,如果闯入者沉沦在其中,将会沦为失魂落魄的傀儡。”宁静反问道,“除非我放弃五叶草现在走出寂静之森,否则难逃一死。”

沈简低头思索着,她能看得出宁静这个灵族少女的确是逼上了绝路,否则绝不会放下身段来找从骨子里就看不起的人族。可谨慎的她偏偏怀疑这是陷阱,万一她与无相联手,是引君入瓮怎么办?

“怎么,犹豫我是不是欺骗你们?”宁静反唇相讥,“我可以在终焉之地对着月神起誓,要是这样你还信不过的话,看来你们人族讲究的情义也不过如此嘛。”

她用短杖抵着自己胸膛,声音洪亮,“吾,天宁氏,静,在此立下月神之誓,方才所述如有一点欺瞒,叫我魂坠覆水,永不得月华垂怜。”

这一举动彻底消除了沈简的疑心。

“好!”她动作豪迈,猛地一甩眉,“我们信你,前方领路,我倒要瞧瞧你们灵族的无方幻境是不是真有你所说的那样可怕!”

宁静毫不留恋,转身回到森林当中,空荡荡的森林回响着她的声音:“话不要说得太满,你们先承受住终焉之地的压力,能走进那里再说。”



天地混沌一片,清浊未分。

吕正蒙独自一人行在荒无人烟的街上,头顶大夜漆黑如重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要到哪里去。突然,腕心传来的灼痛感打破了他浑浑噩噩的状态。

是灵器明月的徽记。少年看向周围,这里的街道他并不熟悉,似乎从来没有来过,可偏偏脑海中还有丁点印象,他一拍脑门,猛然想起这里是东州洛水城,来到寒州前他一直居住的地方。

“奇怪,我不是在老黑林的终焉之地中吗?”他问自己。

吕正蒙有些分不清这里是梦境还是现实,更惊于自己刚才浑浑噩噩的状态,如果不是明月向他示警,恐怕早已沉沦此地。四下无人,这座城似乎空了,灰蒙蒙的天刮着阴风。

他向前走去,甚至扇了自己一个巴掌,有痛感,代表并不是幻境。旋即他在街上随意拾起瓦片,有重量,甚至有青苔的气味。吕正蒙疑惑了,在老黑林中,并没有这样的东西,莫非无方幻境真的让他回到了过去?

少年这才低下头看着自己,双手稚嫩,天涯剑没有在身旁,一副幼年的模样,与那次在梦中想起苏墨白类似。

忽地刮起狂风,逼得他不得不以手遮面,等吕正蒙睁开双眼后,迎面街上走来不少如失去灵魂的人,他们目光空洞,衣衫之上是干涸的褐色血迹。

“杀了我们,你心里不会愧疚么?”那群人喃喃自语。

吕正蒙开始被吓了一跳,可马上反应过这是在无方幻境中,眼前一切不过是逼真的幻觉,坦然答道:“你们胡说些什么?我从未见过你们,更别谈我小小年纪,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杀你们?实在可笑!”

他的声音在空中炸响,如雷霆之威。他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被天涯剑中历代英魂附体成为武者之后不知道杀了多少蛮族士兵,纵然一开始午夜梦醒会浑身冷汗,想找清水洗掉不存在的鲜血。

可后来一想那些人不过是死有余辜,如果安稳在博多尔草原上生活,不入侵北原,会白白丢掉性命?不会的,他们是自找的。

现在也是如此,他不认得,也不曾记起,吕正蒙自然可以坦然应对。

又是一阵风吹过,那些身影消失了。少年仰头望向天空,灰蒙蒙的,看起来是要下雨。

第五十三章 终焉之地(十九)



茫茫火焰,火舌把奢靡的宫墙涂成焦灼的黑色,原来那里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吊饰,主人都不舍得把玩的它正在慢慢变黄发黑。

苏墨白茫然地站在大殿中,上方精致巍峨的拱木已经冒出了熊熊浓烟,漆黑的夜晚火光冲天,这是在他生活多年的皇都中不可思议的事情。滚滚热风如潮向他逼来,火舌顺着地板已经蔓延到脚下。

“不!”他蹲抱着头,不能接受这一切。

这是幽帝十二年十月十三,再有一个月就是他的生日,苏墨白永远忘记不了这一天,不是欣喜,而是悲痛。就是这一天,新都洛水城破,叛乱的诸侯攻入皇都,他父亲母亲自缢宫中,衍朝姜氏成为历史。

现在他的名字还不叫苏墨白,而是姜洛水。

战马的嘶鸣与军士的呐喊从远方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那是内城大门倒塌的声音,诸侯的军士已经用身体踏破了自己曾经守护的尊土,皇室的威严与天下秩序都在叫喊中弥散于无形。

苏墨白,不,姜洛水知道,最多一刻钟,就会有人踏入正保殿。

十四名年轻的护卫穿着黑袍逼退火焰进入大殿,姜洛水认识他们,是自己的叔叔们,是东宫十四卫。忽然一阵恍惚,姜洛水感觉天旋地转,清醒时发现自己已经换了位置,处于大殿的最内侧,前方有两个身影。

那是一个黑衣男人与白衣女人,席地而坐,周围满是渐渐围绕而上的烈焰,两人紧紧握着手,浓烟染黑了他们或威严或绝美的面孔。

“咳咳……”黑衣男人起身从书案后方取下一把制式古朴的剑,他被浓烟呛了一下,白衣女子连连为他捶背。

“父皇,母后!”他的眼泪瞬间决堤,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洛水乖,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男人俯下身子,用手亲昵地摸了摸姜洛水的头。

周行达脱下兜帽,那张英俊的面孔上多了一条横贯脸庞的伤疤,鲜血淋漓,一只眼睛也睁不开,“陛下,快走吧,已经有武者攻了进来,臣用大阵暂时镇压了他,可不是长久之计。”

男子转过身来,温情的柔和在脸上消失的无影无踪,威严与冷峻的线条刻在他那张坚毅的脸上,一瞬间从父亲转变成威严的帝王,“孤,又能到哪里去呢?”

“陛下!”周行达双膝跪地,“这天下哪里去不得?只要您安然无恙,不出一月,便可举兵消除叛乱!”

他昂然起身,熊熊烈焰都被那股帝王之气逼退了,眼中的眸光比火光还要盛。可偏偏,他的话充满叹息与无力:“孤连沧海剑都使用不了,何谈可以挥剑号令天下群雄呢?孤,是一个失败的皇帝。”

“陛下!不可妄自菲薄啊!”周行达叩首,力度之大,连地砖都敲出了缝隙。没有痊愈的伤口被挣开,血顺着脸侧落到地上,清晰可闻。

男子遥遥地伸出手,“起来吧,你们不用劝了,孤是不会走的。观我姜氏历代祖宗,哪个不是天下英才?谁会逼到弃城逃亡的路上?孤没用,现在已经是亡国之君,就这样去与祖宗赔罪吧。”

他猛然把尚在啼哭的姜洛水报至胸前,动作迅速凌厉,也不失力度轻盈,“这就是你们的新主!洛水乖。”轻轻地摸着孩童的头,“父皇与母后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等你以后长大了记得收回这片河山。”

“我不走……”姜洛水啼哭不止。

“听话,连父皇的教导你也不听了吗?”姜宫涅骤然严厉呵斥,马上又变得温柔,“不是父皇与母后要抛下你,是让你以后给父皇、给这片天下报仇。诸侯们以为推翻孤就可以夺得天下,实乃大错!孤一死,必然天下大乱,民不聊生!难道洛水你想看到街上那些百姓永远承受你今天的痛苦吗?”

姜洛水摇摇头。

“乖,不愧是我的女儿,衍朝的公主。”姜宫涅把古剑递给姜洛水,“以后你就是沧海的主人了,要让它认你为主,这是王道之剑,当年元帝就是凭此剑终结乱世,还天下一个太平的。父皇做不到,现在就交给你了。”

姜洛水怯怯地点点头,小手接过沧海剑,双臂顿然下沉。

“好,孤现在要下最后一道口谕,姜洛水听旨。”姜宫涅看着她跪在地上,“从今天开始,你不得用姜洛水这个身份,你更名为苏墨白,何时收复国土,平定神州,什么时候你才是孤的女儿,姜氏后裔。”

火势越发大了,燃烧的横梁轰然一声坠落,击碎了摇摇欲坠的门窗,割断了殿内望向外面的视线。石壁在燃烧,天与地皆红,一片火海。

“带苏墨白离开,他的身份是云烈的义子,从今天开始,你们就归属到英王的麾下去吧。”姜宫涅对着周行达下令,“教导好公子。”

周行达独目蕴泪,甚至一直在颤抖,“是……陛下!”

东宫十四卫重重地扣了三个响头,他们看出了帝王怀有死志,这是他作为姜氏子孙的威严,没有人劝阻。沈简抱着茫然出神地苏墨白,伸展秘术率先离开大殿。

苏墨白最后,看见火光把他父皇、母后的脸映得通红,一言不发的母后对他嫣然一笑,视线中包含信任、不舍与母爱。她的白衣如长裙,散落在地上如盛开的百合,高洁的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

“烟波,只是苦了你了。”

“陛下何出此言?与陛下同生共死,是臣妾的福分。”衍朝最后一任皇后也是第一任出身平民的苏烟波嫣然一笑,替姜宫涅整理脸上凌乱的发丝,“只是洛水还小,让她女扮男装,匡复大业,未来不知要吃多少苦。”

此时东宫十四卫已经全然离开,大殿外已经可以听到军卒的脚步,姜宫涅这才瘫坐在地上,紧紧把苏烟波搂在怀里,“相信洛水,他一定能比我做得更出色。”

正保殿终于挡不住火舌的侵蚀,彻底坍塌了,石壁一寸寸裂开,这里再也不像一座宫殿的模样。叛乱诸侯的军士们无法进入大殿,只能看到两道相拥的身影,嘴角含着笑,迎来最后的结局。

终于,他们彼此永远不会分开了。

姜宫涅与苏烟波一同合上眼睛。



终焉之地中,灵昃盘膝而坐,嘴角含着笑意。身后的太盈、太宿、华荒、巫秋四人一动不动,闭着眼如同石化的雕塑。

他们身后十丈便是终焉之地的尽头,虚蒙的雾气如墙,五叶草生长在那后面。眼下圆月还没有完全挣脱云层的束缚,未到满盈,进入这里已经是极限。无相五人布下的无方幻境,以他为阵眼,他是唯一能动的人。

虽然看不见具体,可灵昃觉得无比愉悦,再有一刻钟,彻底沉沦在幻境中的众人就会沦为他的傀儡。

“天宁氏的年轻后辈,看来你找来的救兵并没有用,如果你现在受降,我可以饶你不死。”隔着十丈,宁静与他对视。

她是刚刚到的,准确来说,只有她孤身一人至此。无方幻境笼罩在终焉之地的每一个角落,只要踏进森林时间便会混沌,分不清虚妄与真实。宁静本人也有过不去的心坎,可两件认主的灵器硬是把她从幻境中拽了出来,她看到的终无方幻境是一片雾气,只可惜没有人跟她一起。

“不,宁莫,你以为马上就能用我们的鲜血让你接近终焉?”宁静冷笑道,“你知道雾气之后是什么吗?知道这里为什么称作终焉之地吗?”

灵昃摇头笑道:“小娃娃,我不知道,无论月灵告知你什么,你这辈子都无法亲临终焉,而我,则可以用你们的鲜血铺路。这就足以。”

“你的阵法让我不能过去,同样的,你需要在那里维持无方幻境。”宁静冰冷的语气不带有任何温度,“可如果有人从无方幻境挣脱而出,那就是你的死期。”

“就凭你所谓的感觉?”灵昃仰天狂笑,“小娃娃,你的直感的确令人棘手,可月神真的能让你每一次都脱险而出?我见过比你还要强大的裔民,她完全就是月神在世,还不是死于愚蠢?”

宁静偏过头不去看他,眼中金光大盛,手中的短杖骤然发光,让整片森林亮如白昼,“最起码,我可以给他们启示!”

……

天空阴暗暗的。

吕正蒙如同一只无头苍蝇在洛水城中四处乱窜,大城空荡荡的,像是末日来了,所有人都逃了出去,只留他自己。四周静,静得可怕。

忽地他转过一条街道,看起来一如平常,可脑海中的记忆让他不得不停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坐下,低着头,不敢望向天空。少年突然想起来了,这就是当年他遇到苏墨白的那个巷角。

只可惜他等了很久,也没有人再送自己一块梅花糕。

时间过去了很久,吕正蒙心想也许是几个时辰过去了,也许是几年,他已经分不清楚这个概念,只知道茫然地等待。忽然间他站起身,推开身后的门,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像方才自己坐下来那样。

“你怎么才回来?”屋内响起一道温婉的声音。

“我……”吕正蒙支吾着,他听到声音,鼻子一酸,忍不住哭起来。

女人穿着一件月白色短衣,始终闭着眼,她放下手中正在织补的衬衣,轻轻将吕正蒙拥在怀里,“我的小男子汉哭什么呢?你不是说要一直保护妈妈的么?”

“是的,妈妈,我会保护你的,我也有能力保护你了!”少年贪恋那温暖的怀抱,在母亲的怀中哭诉。

女人轻轻地摸了摸少年的头,吕正蒙只是哭,并没有看到母亲脸上的杀意。她望向窗外,有几道影子正在逼近,只是轻轻一挥手,那些影子就散了,徒留哗哗的风声。

“什么人在外面?”吕正蒙想要转过头去。

女人用不重的力度将少年的头轻轻扭了回来,笑笑,一点一点摸着吕正蒙的脸,“没什么,都是一些歹人,我可以保护你的。”

“父亲呢,为什么父亲不来保护我?为什么父亲不来保护我们呢?”吕正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这是他记忆中不曾有过的片段。

女人轻轻对少年的额头一吻,“你父亲在很远的地方,相信妈妈,我自己就可以保护小正蒙的!”

母亲的一个吻给吕正蒙带来了信心,那是阳光的感觉,瞬间驱散了围绕在吕正蒙心头的阴冷与恐惧,似乎在这一刻,天就放晴了。吕正蒙恨不得让自己变小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多少年了,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只要有母亲在,他就什么也不怕。

“你骗人,你没有保护好自己,并没有人来接我,后来只有我自己!”吕正蒙挣脱了母亲的怀抱,倔着一张脸。

还是腕间传来的热度,让他猛然惊醒。他记起来了,这是母亲临终前的最后一面,外面有人来抓他,纷纷被母亲挡下了。母亲告诉他不要出这个屋子,余下的食物足以支撑亲人来接他。

可是他静坐七日,甚至连水都喝完了,也没有一个人。无奈之下出去找吃的,这才碰上了苏墨白。

女人缓缓蹲下身子,这样她就与吕正蒙一边高了,她轻轻摸着少年的头,母子两人将头抵在一起。吕正蒙感觉到了脸上的湿润,这来自女人,他的母亲闭着眼,无声地哭了。纵使吕正蒙知道这是幻境,也不由得悲伤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女人不断地道歉,“是妈妈不好,让你受委屈了。我的小正蒙,我的小正蒙,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女人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真实起来,吕正蒙确确实实感觉到了她内心的温度,和刚才不同。她是真真正正的活了,这不是幻境,而是时光倒退了。

“妈妈,妈妈!”吕正蒙急了,他看见女人的身体正在逐渐透明化,每一寸都要化作漫天光点。

“我的小正蒙,很遗憾妈妈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了,不能看见你成为男子汉了。”女人哭着,笑着,抚摸少年的脸,“可妈妈很欣慰,你会长成男子汉的!”

屋外的黑影团团围了上来,他们在肆意地敲门,甚至有人仰天狂笑,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乃至癫狂。吕正蒙在不断地发抖,女人搂了搂他,轻声说道:“不要怕。”

女人睁开了眼,那是吕正蒙第一次见到母亲的眼睛,璀璨如烈阳,瞳孔闪金,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听见母亲高昂的声音在屋内回荡:“降皎月之苍裔兮,氏余曰天宁……”

如潮水般的画面淹没了吕正蒙,他终于彻底记起了,不知为何消失掉的幼年的记忆,六岁以前的记忆。他如遭雷击,嘴里一直念着那一句“降皎月之苍裔兮”。

第五十四章 终焉之地(二十)



还是那场大火,天空映成了红色。

时间在此刻定格,姜洛水茫然地看着自己的父皇与母后,那双稚嫩的双手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接过沧海剑。拔出这把武器,就要背负江山社稷的责任,他就要女扮男装,用另一个名字、另一个身份活下去。

环顾四周,宫殿崩塌的颓势被神秘的力量静止,他威严的父亲满脸灰尘,温婉的母亲静静地端坐在后面,没有人能给他一点启示。

“到底要不要接过来?”姜洛水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沧海的重量,那种期望,真是她一介女流之辈可以完成的?

“我要是有一个哥哥就好了。”她脑海中冒出一个荒唐可笑甚至连自己都唾弃的逃避想法。

她真的不想接过剑。不想离开父亲与母亲,哪怕是在这个虚幻的世界中,她也想扑进母亲的怀抱,感受那一分温暖,直到永远。美好的虚妄与残酷的现实,他心里还是更趋望于前者。

可是她不能这么做,她的名字叫姜洛水,她的父亲是衍朝最后一任君主幽帝陛下,她的历代祖宗都是勤政爱民的君主,是可以为了百姓的安危、北原的安定舍弃一切的人。她不能丢这个脸,不能让苍生饱受战火之苦,不能让百姓流离失所,她要继承父亲的遗志,结束这乱世。

姜洛水深深吸了一口气,拭去眼角不知何时流下的泪珠,猛然把剑,啸声如龙吟,幽蓝色的光泽一步一步点亮剑脊之上的逐浪符印。重量并没有想象的那般沉重,举剑指天反而有一种心安感。

他现在是苏墨白了,迎着一片金光,提剑走出了宫殿。

……

吕正蒙听着母亲颂念完毕一整首《云中月歌》,他忽然大彻大悟了,心境澄澈通透,所有的疑惑被线索穿在一起,闪电划过他的脑海。

他明白了,记起来了。

为什么会在月圆之夜发病,为什么在幻境中看到那个灵族少女会有熟悉感,为什么听到《云中月歌》会骨骼战栗,为什么那头巨狼会服从于自己。原来母亲是灵族人,宁静所展示的幻境中那道倩影就是她,她体内流淌着月神的血脉。

“哈哈哈!”

他突然仰天长啸,无穷无尽的荒唐感向他袭来,他不能正视自己的双手了,忍不住跪地失声痛哭。他知道窗外的黑影是什么人,暗鸦,这个组织一直针对自己与母亲,在母亲死后,他在见到苏墨白的当天,就被暗鸦掳走,用药物控制自己的心神,明月匕首正是从那里得到的。

先前他在城中游荡的那些人,就是死于他手下的无辜人。只不过那时他还不曾记起,所以问心无愧。

可这个问心无愧,现在看来无时无刻的不在嘲讽吕正蒙自己。

女人的力量已经到达了尽头,她喘着粗气,身上遍布的光点越来越多,好像下一刻就会变成漫天光雨。吕正蒙抬起了头,不知道是为什么,明明在以往的记忆中,母亲一举一动状若神明,怎么连这些宵小都对付不了?

“你以为你为什么能活着?我为什么可以存在?”一道耀眼的金光从上空注入他的体内,不知从而来,只听见声音从心底响起。

“你是谁?到底是什么?”吕正蒙对心底自己的声音已经不陌生了,可他还是恐惧。

声音没有回答,而是低低地笑了,“我就是你,无时无刻想要杀了你的你,想要取代你的你!可是母亲不允许我这样做,也禁止我这样做。生下你之后,母亲的力量已经一天弱于一天,可她还是用自己的力量保护你,不然你以为,丑陋的人性能压倒至高的神性不成!?”

最后一句完全是放声咆哮,吕正蒙明白了,这是属于他的,属于天宁氏的,神性的真魂。

吕正蒙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看见母亲独木难支的身影,他终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纵使他还在恐惧,还在犹豫。可他还是站了出来,他要保护母亲!

他握住了明月匕首,瞳孔中闪过耀眼的金色,只是一瞬间,他就冲了出去,如同一道闪电!

外面是广阔的世界。

这不是狭义上的天空,也不再是幻境,没有黑影,没有火焰,只有漆黑如墨的森林,只有空气中无穷无尽的压力。吕正蒙和苏墨白终于从无方幻境中挣脱出来,手里握着各自的灵器。

这是可怕的幻境,纵使坚硬如铁的汉子,内心也有柔软的地方。纵使两人的灵器第一时间让吕正蒙与苏墨白警醒,可他们还是或沉沦,或逃避,何谈那些直接忘记现实迷失在其中的人。会有人悔恨,会有人逃避,会有人沉沦,你真正的内心下,你无所遁形。

如果不是有外力的干扰,不可能有人逃出去。

吕正蒙看着苏墨白满脸泪痕,苏墨白也看着吕正蒙满脸悲切与迷茫,互相对视一眼,向森林深处进发。

远在终焉前面的灵昃忽然一挑眉,宁静笑了笑,“如何?宁莫,你的那一套把戏是不管用的。月神的光辉不会眷顾你这样的叛逆,最终获胜的,还是我。”

“为什么要那样得意?回头看一看,你身后的救兵是谁吧。”灵昃轻轻地说。

宁静猛然回头,看着两道互相搀扶的身影渐渐从森林外侧走出,近了,看到那是两个孱弱的身影,身形与她相仿,终究是两个孩子。她如坠冰窟,本以为是救出的是武者和秘术大师,现在看来并没有胜算。

“不过是两个小孩子罢了,他们能干什么?”灵昃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就让我来,结束闹剧吧!”

他深吸一口气,嘴里开始颂念浩大的咒文,天地齐鸣,仅仅是他们头处的那一方上空,立刻乌云密布,紫色的闪电如翱翔的神马样肆虐。

宁静并不能阻止灵族发动阵法,她的全部力量都被两件灵器调动用来压制终焉的力量与无方幻境对她的侵蚀,她没有攻击灵昃的力量,同样灵昃也不会攻击她,那样波及生命的危险会让灵器护主。

闷雷重重,那一片乌云已经是彻底的紫色了,妖艳得令人胆寒。闪电横向划过云层,如树木粗的雷电当空劈下,天威煌煌,这一击之下,万物俱灭,无人可以幸免。

宁静恨得咬牙切齿,按理说宁莫作为阵眼发动无方幻境,就是他保留意识,也不可能分出心神来发动雷阵,否则无方幻境就会奔溃。可偏偏这个天宁氏的叛徒同样拥有月神的赐福,他生来就可以一心二用。

足以消灭一切的神罚不断落下,森林中瞬间燃起一片大火,发出烧焦的味道。可事情并没有如灵昃想象的那样,有人并不畏惧火焰与雷霆,自然之威在他们面前自动闪出一条可以通行的路来。

“这是怎么回事?”灵昃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宁静犹豫了一下,“实话不妨告诉你,那个灰头发的少年,在你们退走后只身斩开了降临之阵,不知为什么,月华之力对他完全没有效果。”

灵昃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不消片刻,一个与宁静年纪相仿的少年凭空出现,他背后背着一把长弓,带着毫不留情的杀意盯着吕正蒙过来的方向。他蒙着面,只留一双杀意的眼神在外。

“什么人?”宁静如临大敌,她对这个凭空出现的人十分警惕。

谁知少年竟然替她回答了,极有礼节的一拜:“暗鸦,天寂。”

“你怎么出来了?”灵昃对于这个少年的出现十分苦恼。

“我为什么不能出来?我在前方感觉到了令人厌恶的气息,他就是我一直要杀的人!”少年搭弓,弦上无箭。

不用等天寂解释,很快那两个互相搀扶的身影近了,灵昃这才认出那个灰头发的少年正是吕正蒙,古剑负在身后,两手紧握一柄短匕。

“明月!”

“天涯!”

第一道声音是稚嫩的,充满不留余地的杀意。第二道声音是苍老的,惊喜与惊讶皆有。灵昃扭过头望向天寂,“明月?你们暗鸦的灵器怎么会在吕正蒙身上?”

“他叫吕正蒙是吗?我记住了。”天寂点头。

天寂拉开弓弦,无数道气流在他脚下席卷,他的黑衣猎猎。宁静内心警铃大作,明明没有箭矢,可怎么会给这般可怖的压力?

嗖的一声,天寂松开手,透明之箭卷着狂风如闪电般划过天寂,箭矢之下的土地纷纷被气浪掀开,那根本不是箭矢,而是决人生死的光线!

箭矢的目标并不是宁静,划过夜空的透明之箭隔着五尺在她脸庞左侧擦过,那一瞬宁静感觉天地失声,她甚至连移开脚步的勇气都没有,甚至来说她并不能移动。箭矢的轨迹留下滚烫的热浪,掀飞宁静的秀发,少女终于知道,这不是凡尘的武器。普天之下能做到这一点的,唯有灵器长弓飞蓬。

冲天的元气爆炸席卷箭矢下落的方位,足有十余丈,那里每一寸空间内蕴含的超然力量全部被唤醒,狂风暴乱,气流如刀,切割的余波甚至延伸到宁静的后背。

宁静看着他,看着那张弓。那是一张乌黑色的长弓,弓身并没有雕刻繁琐的花纹,只有淡淡的一层光芒流转,如同翡翠一样。这张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长弓,就是飞将军慕容明月当年定鼎乱世的灵器之一!

“你……还好吧?”宁静突然听到了声音。

她不可思议地扭过头,看清了声音的来源,正是吕正蒙,他扶着苏墨白一步一步地向前。宁静甚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怎么可能在那一箭之威下,两个人还能活下来?

“我没事……咳咳!”

苏墨白重重地咳了两声,鲜血染红了他洁白的面纱,他连走一步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完全是撑着心里那一口气,还有吕正蒙的搀扶。他腰间的沧海剑闪过蓝色的光泽后彻底失去了灵性,能够挡下那一箭,是沧海护主,可是他现在处处被终焉之地的力量排斥,根本无力用元气再次将其唤醒。

灵昃仰头大笑三声,“想不到,这终焉之地内,竟然存在六把灵器,整个神州内竟然有近半数留在此!”

“你还能射出箭么?”

“不能。”天寂摇头拒绝,“这片天地在抗拒我,我那一箭用了全力,短时间不能再用。”

两人缓步走到宁静身边,脸色同样煞白一片。

“愚蠢的人啊?你们来此是为何呢?凭你们两个孩子的能力,逃是可以的。”灵昃白发与白眉飘飘浮在空中,衣袍向上掀飞,“可你们为了救这些陷入困境不能自拔的人,断然来送死,真是可悲,可笑。”

抛开敌对的因素不谈,宁静其实是认同灵昃说法的,她对于这些叫来的人也是利用居多,知道这些人不会拒绝自己。因为人族可悲的天性就是这样,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一切,可最后往往送命居多。

“无相的逆贼!我们就是要粉碎你的阴谋!”苏墨白恨得咬牙切齿,“你们不要把事情想的那样美好,天下局势绝不会因你们而动,今天由我出来拦着你,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

这就是导致家破人亡的幕后黑手!苏墨白感觉自己心里燃着一团火焰,他可能要死了,可并不后悔来此。

“是的,苏兄说的没错。”他看起来极其虚弱,可声音铿锵有力,“你们让中北城被屠,寒州一大半燃起战火,你们迟早,会葬送在自己的野心之下!今天,我就要为那些死去的人报仇!”

两个人拔剑冲向灵昃。

灵昃仰天狂笑,他眼泪都要出来了,“你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以为说一些漂亮的场面话就能把我怎么样?如果是二十年后,不,十年后,你们完全掌握了自己的灵器,还有点资格在我面前大放厥词。现在一个唤醒不了灵器,一个连灵器认主都做不到的小娃娃,真是可笑至极!”

他转向身边的少年,“我行动不便,天寂,杀了他们!”

天寂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宁静呆呆地望着两个从她身边跑过的人,他们目光坚定,连一眼都没有往自己这边看,似乎是笃定了她不会出手相助,也没有指望帮助。两个人胸前燃着怒火,雄赳赳地奔向无力的结局。

等待他们的终究是死亡。

可有那么一瞬间,宁静的心弦被拨动了,灵族一向藐视包括她也藐视的人族,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学习。而她也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勇气,或许在八百年前,两把灵器的主人就是这样一无所有,唯有一腔热血,大笑着面对生死。

也就是不畏死的人,一往无前的人,才能心想事成。两个人的背影与天地相比是那样的渺小,也是那样的伟岸。

第五十五章 终焉之地(二十一)



天寂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吕正蒙的脸色变了,他知道自然潜行之术需要用超然力量做媒介,恢复记忆的他懂得运行之法,可偏偏体内没有超然力量供自己驱使。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失传已久的长弓飞蓬出现已经是小事情了。

“小心,他的目标应该是你!”苏墨白环顾左右。

他知道,长弓飞蓬与匕首明月都是暗鸦的传世灵器,这个组织每一代都会挑出最优秀的两名杀手互持灵器,杀死对方的人,就是下一任首领。

两人靠背持剑,手心里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谁也不知道天寂何时会发动进攻。

忽然间吕正蒙觉得一股凉意正在向自己逼近,他想也不想,对着虚空一剑斩下,月光在他剑峰上跃起。果然,那一击并没有落空,他看到了一条银色的细线,被天寂双手抻着高举过头顶,陷进去寸许长的弧度。

晶莹的反光同时在两人手中的武器上跃动,几乎是不分先后,两人同时用力,吕正蒙跃起试图用自身的重量斩开这条银色的丝线,而天寂则双手绷直用蛮力将其怼了回去。银色弯曲的弧度恢复平常,吕正蒙被巨力震得后退,他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虽然天涯还是处于被封印的状态,锋刃怎么会砍不断一根细线?

“你看他的背后!”苏墨白在一旁看得真切,“飞蓬上的弓弦不见了,应该是被他抽出来当作武器!”

吕正蒙不知道的是,传说中的必中之弓飞蓬的弓弦是用龙筋制成的,当然神州三陆上几千年不曾有人见过龙,可神物的传说则一直流传着。没有人知道当初打造这柄长弓的材料是什么。

“下一次你就没有这样好运了,我必取你首级!”天寂冷笑着舔了舔嘴唇,身形淡化消失在自然中。

气氛又凝涩起来,吕正蒙趁着天寂快要消失的瞬间向前劈了一剑,照理说两人距离不远,那完全是可以命中的。可事实超乎了他的想象,天寂的速度比他要快很多,后退一步,让吕正蒙接下来横扫剑圆都落空了。

温热的感觉从背心上传来,吕正蒙与苏墨白两人又一次抵背,他们不能确定天寂的方位。可苏墨白突然听到了细细的风声,他直接向左侧挥剑斩去,果不其然,又是那一道银线勒住剑刃,这一次天寂顺着那股力量向上荡去,猛地松手,旋即左右交叉扽住了银线两端,顺势一捋,锁住了沧海剑,右腿一抬向苏墨白手腕处提去。

他鞋尖处在上升过程中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鞋面上伸出寸许长的利刃,幽幽闪着绿光,必然是淬了毒的。

苏墨白旋剑打算挣脱银丝对武器的桎梏,可他越用力,银丝绞得越紧,就跟用来捆绑魁梧犯人那种特殊的绳结一样。

吕正蒙转身正好看见这惊险的一幕,电光火石之间,他想也不想一把拽过苏墨白,拉着他的身子向后甩去。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道让苏墨白没有准备,失去平衡的他松开了紧握的剑柄,成功的逃过一劫。

天寂一脚落空,看见吕正蒙持剑扑向自己,心里一惊,现在他想收脚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近身。只不过吕正蒙没有砍他的脚,而是近身后瞬间下蹲,单手一捞,把擎在半空剑柄朝下的沧海强硬地夺了回来。

这个时候天寂的心神正被吕正蒙吸引,手里一松,已经被缴获的灵器又被夺回去了。他看见吕正蒙回身将沧海递给苏墨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恼怒更甚。

“刚才你要是松手,就不会如此危险了。”

苏墨白原来被吕正蒙那样一拽有些生气,看见自己的灵器失而复得,无比欣喜,可看见吕正蒙满脸严肃乃至苛责的表情时,低下了头,“对不起,它对我很重要……我不能放手的。”

“可是可笑!”天寂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狂笑的声音四处回荡,“如果刚才你砍我的腿,恐怕我已经是一个瘸子了,你放弃了唯一可以战胜我的机会,受死吧!”

苏墨白拍了拍自己的身子,重新握住武器,“笑话,你一个小小的杀手也敢大言不惭!你习得了自然潜行之术,可出手瞬间的风声是避免不了的,如此学艺不精的人,也敢大放厥词?”

短暂的交手,苏墨白已经发现了天寂的破绽。

没有人回答,苏墨白与吕正蒙互视点头,竖起耳朵准备天寂下一次攻击的到来。

天地四寂,终焉之地连风声都不存在,苏墨白警惕地环视四周,心想他到底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就在这里!苏墨白在自己前方听到了细微的风声,距离他不过一丈的距离!他挥剑向前斩去,嘴角浮现了一抹笑容,他有信心让天寂倒在血泊中!

可是他扑了一个踉跄,沧海剑准确地落在声音发出的地方,可那里是一团空气,他斩空了!

不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不等苏墨白有任何反应,就听到了后方传来的呜呜声,那是吕正蒙挣扎的声音。

那是不可思议的一幕——天寂趁着苏墨白攻出去的空挡,悄无声息地来到吕正蒙背后,还不等吕正蒙有所反应,银丝从背后的天空而降,勒在了天涯的剑刃上。而天寂的动作则十分粗暴,他一只脚踹在吕正蒙脊椎上,双手向后用力,在银丝的牵动下,天涯的剑锋在一点点逼向吕正蒙,活像一个市井暴徒从后袭击把麻绳套在人的脖颈上,试图活生生将其勒死。

苏墨白终于明白了,这从一开始就是天寂的圈套,他故意弄出动静暴露不存在的破绽,为的就是让两人自以为能抓住时机。可那不是反击的时机,而是两人中计分开的时机。

吕正蒙看见天涯剑锈迹斑斑的刃口正在慢慢向自己的眉心贴近,他涨红了脸,毫不怀疑能否割开自己的喉咙。他想翻转剑刃,用剑身贴着自己,却被更加强大的力道制止了,剑刃被银线死死钳住,他这个受制于人的姿势使不出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靠近。

“混蛋!”苏墨白提剑冲了上去,他看不到吕正蒙的脸,可能想象到那必然是无比痛苦的神色。

天寂回头对他蔑视一笑,苏墨白想不通他的信心从而来,只见他把右手拽住的银丝放到左手中,用左臂抵在吕正蒙后颈之上,右手从身后摘下无弦的长弓来。他扭头用牙齿重重地咬住飞蓬上端,右手用力一拽,这柄灵器竟然从中间断裂而开!

他抓住飞蓬弓臂的下端,直直地指着苏墨白。

连续不断的啸风声破空射向苏墨白,那是看不见的箭矢,是连绵不断的进攻,这一刻从弓眼正中央一分为二的飞蓬下弓臂,俨然成为了连弩!

这成功拖延了苏墨白的前进速度。这些箭矢在行进过程中自动汲取天地间的超然力量,到苏墨白身前时已经初聚形态,那是比平常要段上一半的弩箭,威力不比从前,可速度极快。苏墨白不得不双腿分立,放慢步子,左右开弓。

他击碎一枚又一枚射向他的箭矢,这是天寂仓促间发动的,威力并不大,可击碎之后箭矢残余的超然力量会短暂的发生爆炸,不间断的气浪大大拖延了前进速度,原本单手都轻而易举操纵的长剑,现在颤抖的他连双手都握不稳。

而天寂用嘴叼住的飞蓬上部分弓臂也没有闲着,看见苏墨白跟不要命似的冒着危险前进,他不再犹豫,仰起头用弓臂狠狠地向吕正蒙后心扎去!

飞蓬上弓臂断裂的地方光滑如镜,闪着特有的乌金色光泽,谁人都不会怀疑,那必然是如锐器般轻而易举。

“不,不会的!他是明月的主人,灵器会护住的!”苏墨白惊叫出声。

天寂嘴里咬着弓臂的上端,笑声与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能够继承暗鸦的只有一个人!以往的对决中,飞蓬与暗鸦都不会护主!”

弓臂如愿以偿的落下。

可就在这一瞬间,“叮”的交击声传来,一节飞来的短杖正中飞蓬,狂风骤起,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空中翻滚。天寂整个牙床都被两柄灵器交击产生的颤动震麻了,他没有松开口,鲜血直流。

他用愤恨的目光看向那边,正是一旁作壁上观的宁静,“这个家伙虽然愚蠢,也是我找来的帮手,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混蛋!”天寂目呲欲裂,他忍受不住心中的愤怒,松开了口,满嘴都是鲜血。他似乎崩溃了,“你以为,我杀不了他么?”

他咽下一口血沫,额角青筋暴起,他黑色的夜行服左臂处瞬间爆裂,似乎是使用了什么秘法提升力量。原本吕正蒙已经僵持住的局势,仅在短短一瞬间发生逆转。

“你当然杀不了他!”背后苏墨白大吼。

他做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放弃防御,不再用挥舞沧海呈剑圆击碎所有箭矢,而是身子后仰,浑身到处都是破绽,把沧海剑遥遥掷了出去。

源源不断的力量灌进剑身,沧海微蓝的剑身之上似乎有水光跃动,极锐的破空声撕破了宁静。苏墨白这一式飞剑无比狠辣,如果天寂不放开吕正蒙的话,他也要死在沧海剑下!

“混账!混账!”天寂怒不可遏,松开了银丝,一个跃身跳走了。他可不想死在这里,与吕正蒙一命换一命。

电光火石之间,天寂撤走,飞剑的呼啸声直指吕正蒙,一切发生的那么快,又是那么短暂,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捕捉的瞬间,金光一闪而过,拦下了必杀呼啸的蓝色。

明月护主!

吕正蒙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一直在死亡边缘徘徊,没有精神崩溃已经是奇迹。可不等他欣喜,身后传来的闷哼声让他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匆忙回过头,看见一身白衣的苏墨白倒在血泊中,鲜血如墨点遇水晕开,蔓延出了好多妖艳的血花。他的朋友脸色平静,嘴角挂着笑,那一身白衣飘飘,仰头无力地跌倒而下,悲壮至极点。

“啊!”吕正蒙发疯了,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沧海剑被苏墨白掷出,没有防御能力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箭矢洞穿。

他忽然感觉一阵剧痛,是天寂把脸踩到了瘫坐在地的他的脸上,没有急着下手,反而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吕正蒙脸上的绝望,“可悲的人啊,看到了吗?这也是你的结局?”

天寂甚至侮辱地使劲踩了踩,把他的头摁在泥土中。

有热流控制不住地流淌,什么屈辱,什么痛楚,吕正蒙已经感觉不到了,在他的眼里世界已经定格成黑白,眼中浮现的全是苏墨白为了救他倒在血泊中的模样。

“他还有一口气,没当场死去。”天寂低下了头,嘲讽地说,“你是想死在他前面,还是死在他后面?”

“他还有救……他还有救,我一定要救他,我一定要救他!”吕正蒙似乎疯了,他喃喃不知自语。

恰逢月光的清辉撒满大地,圆月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桎梏,完整地遥挂在天穹正中央。吕正蒙痴痴地望着圆月,看着那一轮金色。

宁静正在感觉力量正在飞快地恢复,她投掷皎月之白救了吕正蒙后,无方幻境就把她拉入了一个半幻境中,她对抗着自己的意志。如今满月充盈,终焉之地开启,天象的异变让她现在终于可以动了。

她正想诵唱《云中月歌》唤醒真魂,却听到已经有雷霆的声音在炸响,那是不容置喙的王者之音,她的身躯在颤抖,在激动,在恐惧。

“对,就是这样,愤怒吧,咆哮吧,唤醒我吧!”吕正蒙心底有一个如魔鬼般的声音在蛊惑。

吕正蒙的瞳孔变得和天上圆月一样的颜色,他凄声咆哮,愤怒回荡在终焉之地中:“降皎月之苍裔兮,氏余曰天宁!尊长青于江离兮,驱幽昧为夜明!”

他黑色的瞳孔猛然变得金黄,璀璨到甚至压过了圆月的颜色。天寂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脚下苏醒了,他再也压制不住吕正蒙了。他来不及把长弓飞蓬拼接完整,用弓臂下端对着吕正蒙连连射去,这么近的距离,是不可能躲掉的。

强大的金色气流瞬间从他脚下炸开,吕正蒙浑身上下无一不散发着金色的波动,气旋也在一点点上升,直接把天寂掀飞出去!

“怎么会?”他的声音拉得许长。

可无论是宁静还是灵昃,都没有注意他,金色的月华之力中,吕正蒙晃晃悠悠地起身,似乎可能随时跌倒。金色的纹路瞬间覆盖他的全脸,那是极致简约的线条,可又不失唯美,那是天地间的唯一,看见它,就像看见月亮一样。

无穷无尽的威严从他的躯体中散发开来,天寂似乎不死心,顶着金色的流光对他呼啸而至。吕正蒙抬起头对他简单地一瞥,时间就定格了,空间在此刻凝固,天寂的身体就这样被金色的月华之力禁锢在半空,动弹不得。

没有人看过这样的场景,这一幕令灵昃恐惧,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叫宁月灵的天宁氏族人。就是这样,无所不能,那是虚渊中的神话,是月神暂借形体重临凡尘!

少年轻轻一挥手,奄奄一息的苏墨白被金光送来,他还有一口气,看着吕正蒙,无比虚弱,什么也说不出。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的表情是那样威严,可语气是截然相反的轻柔。

第五十六章 终焉之地(二十二)



吕正蒙左手一伸,以他为中心掀起了飓风,而他是风眼,数不尽的月华之力听从他的号令汇集于此,漫天都是光雨,是罕见的奇观。

“你到底是什么人?”宁静感觉自己不能呼吸了,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紧了她的心脏。

没有人回答,这片空间内唯一的声音是天寂凄惨的哀嚎,那个方才还不可一世的暗鸦新秀被禁锢在空中,月华之力如蚕丝般层层收紧。他身上已经有不少肌肉被勒得鼓了起来,面色涨红,随时有可能窒息而死。

“这算不算一报还一报?”宁静想到了人族的一句古话。

渐渐地,漫天光雨在吕正蒙掌心汇聚成一个悬浮的球体,他慢慢地把压缩至极的月华之力注入苏墨白的体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受伤的少年如死灰的脸色渐渐红润,微弱如游丝的气息趋于平稳。

这是何等奇迹?宁静已经记不得一天中惊讶了多少次,明明没有吟唱沟通月华的咒文,仅是意动就能让桀骜的月华如臂指使。

“小心!”宁静大喊着。

吕正蒙的身后,被禁锢在空中的天寂突然强大的力量波动,元气如怒涛般澎湃喷薄而出。他的身子在不停地颤动,来源正是背着的长弓飞蓬,如龙啸的怒吼挣脱了束缚,锋利的杀伐之意四处倾泻。

以天寂为中心,他整个人仿佛一张弓,四面八方射出无数道凌厉的透明箭矢,咆哮的余音仍在耳畔。

宁静想不到,在一天之内,她竟然能看见三把灵器护主的奇观。

危急关头,吕正蒙竖起右臂,单手擎了一面由纯粹的月华之力构成的巨盾,只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撞在上面的箭矢碎裂散出的锋利之意蔓延在风中,他的衣袖多处被撕开了细小的口子。

这并没有完,似乎不杀掉敌人不罢休似的,又一轮更加急速庞大的箭雨降落,吕正蒙擎着的那面金色光盾摇摇欲坠,从中央有裂纹贯穿上下,用不了多久就会破碎。危急关头,他把重盾立在地上,手向后背摸去。

一柄破旧的长剑出鞘,吕正蒙握住剑柄的时候冒出了白烟,那是烙铁遇水才会有的模样,他那张充满神性而又威严的脸庞罕见的露出痛苦的神色。

“赤若流火咒印!”宁静认出了镌刻在天涯剑上的封印,她不明白,明明是吕正蒙自己的灵器,为什么会抗拒主人?

吕正蒙忍着剧痛,左手呈剑指,顺着剑脊从上至下划过,锈迹斑斑的铁剑经由他抚摸之后,竟然活了过来!它肆意地咆哮,不羁的威势震碎了破旧的伪装,崭新如刚刚从铁匠炉中锻造而出的一样。

他挥剑斩出,巨大的风刃在他身前旋动,那正好是光盾破碎的瞬间,完美的弧线从剑中激荡而出。无人能看清那一击斩击,也无法用言语形容威势,宁静看着,兀地想起传说中诸神用伟力分开天地,莫不过如此。

所有的箭矢纷纷被击碎,杀意回荡在半空,可清风拒绝了如刀割般的杀意流动,就那样纷纷停下了。一道弧光斩开了四射箭矢的旋风大圆,天寂的身影从半空笔直地落了下去。

“呼啊!”灵昃高举双手。

这个无相的老人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惧了,方才吕正蒙不过向他那边扫了一眼,他就感觉体内的鲜血似乎被寒冰冻结,气都喘不过来。要不是他早早废弃了天宁氏的血脉,恐怕会当场跪伏。

“不要让灵昃继续,他在加速无方幻境的速度,一旦他得手,所有人都会变成他的傀儡!”宁静心急如焚,可偏偏她什么也做不了。

“让他继续如何?我第一次降临世间,自然要有配得上身份的对手。”吕正蒙嘴角浮起一抹古怪的笑容。

吕正蒙,不,宁静不知道是否还要用吕正蒙这个名字来形容眼前这个少年,他在唤醒月神血脉之后,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藐视诸天,高傲、自大,全然不复平常的样子。这种蔑视生命的模样,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灵族人。

宁静偏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纵使是她也倍感压力,从骨子里就有跪伏的意愿。她话锋一顿,指着吕正蒙身后,“你不想救这个家伙么?刚才你只是止住了血,飞蓬的凌厉之意在他体内不停地肆虐破坏,如果不趁早祛除,他活不过今晚。”

吕正蒙回过头,眉心涌现出一股不耐烦,“当然不,他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关系?”

宁静无语,心想那你刚才费那么大劲救他作甚?

“不,你不能这样!”突然又声音从吕正蒙口中传来。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脸上全是挣扎的痛苦,神色在威严漠视与焦急之间来回切换,甚至瞳孔中的金色都暗淡不少,“你这个混蛋,我等了这么多年,你还要来干扰我?现在我才是身体的主人!”

吕正蒙用力揪着自己的头发,试图用痛苦让自己清醒,“胡说,我才是我!你快去杀掉灵昃!”

于是出现一个很好笑的局面,吕正蒙握剑的手遥指灵昃,而空闲的左手则死死压住右手,不让长剑举起。

滋滋的白烟仍在冒出。

宁静算是看明白了,吕正蒙体内的真魂正在与他的本心争夺身体的控制权。《云中月歌》是唤醒隐藏在血脉中天宁氏力量的楔子,可强大的真魂唤醒容易,如何让其沉睡是一个大麻烦。虽说一般真魂与本心都会互不干涉,一个出现时另一个就会沉睡,两者很少会有冲突的意见。而吕正蒙的情况恰恰相反,他体内真魂太强大了,甚至拥有自己的意识,他想永远取得身体的控制权。

吕正蒙右手抓住一个空挡,握住天涯剑遥遥一劈,森然的剑气从剑锋上蕴出,直指灵昃。然而在关键时刻,还未出手的一刹那,他的左手改变了握剑的方向,最后巨大的剑气只激起了一层浓烟。

两人一时间僵持住了,谁也奈何不了对方。

“混账!要不是这该死的赤若流火咒印,你能从沉睡中醒来?”吕正蒙放声咆哮,“我有办法治你!”

宁静这才知道,原来是赤若流火咒印排斥吕正蒙的真魂,肉体痛苦带来的刺激才让吕正蒙本来的意识从沉睡中苏醒。

不远处的某一点突然亮起了金光。宁静听不清吕正蒙真魂颂念什么咒文,可她认得那股气息,是自己的灵器皎月之白。失去主人力量的它静静地跌落在草丛中,此刻却响应另一人的召唤,飞射而至。

皎月之白悬在吕正蒙头顶,它在距少年三尺的上空旋转着,发出柔和的光晕,如同一个人造的月亮。那处空间中的月华之力暴涨到充盈乃至溢出的地步,渐渐地,吕正蒙眼神中的挣扎减弱下来,璀璨的金色又一次占据上风。

宁静虽然惊讶自己的灵器竟然听从吕正蒙的召唤,可更多的是叹息,他看见吕正蒙握剑的右手渐渐松开了,赤若流火咒印带来的痛苦正在慢慢减弱。

不知为何,她心中生出一股怅然感。是因为自己得不到五叶草,进入不了真正的终焉,陵浩他们要死了么?不,不是的,她在心里否定了这个说法。

她身为灵族的公主,是月神此代最眷顾的宠儿,那种从小而生的唯我独尊感竟然被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小子击溃了。

这是宁静不能接受的。

而就在另一边,吕正蒙的挣扎已经有了结果,在外力的帮助下,他眼中人性的神色一点点被冷漠的癫狂取代,这是两种截然相反乃至背道而驰的神色,可偏偏活在了现实,出现在一个人的瞳孔中。

“不要逼我,大不了一起死!”吕正蒙用最后的力气放声咆哮。

乌金色的匕首应声而出,他腕中的明月徽记消失。那柄只要造成伤口变永远不会愈合的短匕正隔着一线之差抵在自己脖颈上,宁静看着足以无视一切月华之力的匕首,感到了死亡的威胁。

“你我本是同生,共为一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难道真要分一个你死我活才罢休么?”他言语恳切。

可从宁静这个角度,能看到吕正蒙脸上露出的愉悦,与他真挚的言语相反,这不难猜测出是用来哄骗本我上当的托词。明明刚才都那样说了,他自己还会相信?

“你想想,如果数十年如一日在茫茫黑暗中等待的是你,你难道不想出来透一口气?”感觉内心的犹豫,“吕正蒙”连忙追着说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缓缓的语气从他嘴中说出,那声音蔫巴巴的,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你说的有道理,可你必须要立马杀了灵昃,让苏墨白得到救治,否则我不介意跟你一起死在这里。”

他也紧接着补充一句:“你照做之后我立马沉睡,从此不干预你的意志。”

“当真?”

“你就是我,我能骗的了自己吗?”这是一句双关语。

“好好好!不就是杀一个天宁氏的老家伙,给我一刻钟!”吕正蒙仰天长啸三声,在原地消失,直奔灵昃。

有残影留在宁静的视野中,她觉得吕正蒙的自我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这样葬送自己,跟自杀有什么区别?

“老家伙,你身上的味道令人厌恶。”不过瞬息间吕正蒙就逼近灵昃,“我本想让你进最大努力取悦我的,可你看到了,另一个我不同意,所以,现在只好请你去死了!”

为了防止夜长梦多,也是为了尽快得到身体控制权,吕正蒙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斜挥一剑斩向灵昃的头颅。灵昃也不是引颈就戮的性格,当空劈出一掌,罕见的,那一掌竟然是银色的。

“星辉?”宁静这个时候已经可以行动了,她召回了皎月之白,不敢确定。

那正是星辉之力。以灵昃为阵眼、其余无相成员为支点的无方幻境有这样一个好处,他可以借用自己同伴的力量,这一次他借用的就是太盈的星辉之力。

“这有什么用?这个叛徒该不会是不敢用月华与吕正蒙交手吧?”

可事实往往超乎原先的预料。如月神临凡的吕正蒙似乎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立刻倒退飘了出去,甚至凭空凝聚十数道金色的光盾立在身前。

“混账,你做了什么?”真魂操控躯体的吕正蒙似乎只会骂这一句脏话。

“吕正蒙,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了!”灵昃脸上有着说不出的得意,“你的母亲是宁月灵,天宁氏的历史中真魂凝聚最完美的一个人。她在衍朝末年主动接下了霍乱姜氏的任务,她的目标是姜氏最看重最信任的吕氏,可偏偏她真的爱上了吕氏家主吕荒,并且诞生出了你这个一半人族一半灵族血脉的怪胎。后来你母亲身份暴露,吕荒抛弃你们母子,你的诞生是神州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奇迹,暗鸦在机缘巧合之下盯上了你。他们用药物控制你的血脉,造成轰动一时的血案。”

宁静猛地听到一个名字,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吕正蒙,这个家伙真的是天宁氏后裔,说起来还算是自己亲戚?

吕正蒙此时已经捂住胸口,跪倒在地上。

“两种不同种族的血脉融合,本来不可能的事情变成现实,需要更多的代价。”灵昃看着吕正蒙的痛苦,十分满意,“宁月灵死后没有人帮你维持两种冲突血脉的稳定,是暗鸦强行用药物让你自己的意志沉睡,让你的真魂行走在世间。虽然不知你用了什么办法让真魂沉睡,可这个问题并没有解决。我所料不错的话,你是不是每一次月圆之夜都会受到血脉的冲突而发狂?”

莫大的痛苦不断的从血脉迸发由心脏流遍全身,炽热的鲜血如融化的铁水,吕正蒙那张遍布神纹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的不成样子。他失算了,灵昃那一掌用星辉之力冲散了先前卫芜明锁住他穴位的桎梏,让他被短暂控制的病情于此刻发作。

这是身体的先天因素,如果不用五叶草调和血脉,是永远不会解决的。纵使现在的吕正蒙强如鬼神。

“你……你……你!”吕正蒙痛苦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现在的他正处于一个奇妙的状态,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掌控这具身体。

宁静终于知道灵昃这个叛徒为什么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了,就凭借短暂的接触,他竟然凭空还原出一段被隐藏埋葬的历史。

“真是个可怕的人。”她终于正视了这个灵族最大的叛徒。

“本来是打断无方幻境结束后用那些灵族后辈的血打开前往真正终焉之路的!”灵昃仰天狂笑,“可他们哪里比得上你的血脉特殊?你现在就去死吧!”

他身后的雾气散了,露出虚蒙蒙的空间来,那是扭曲的、如蜃楼般的存在,现在还是一片遥不可及的虚幻,伸手只能扑个空。

可一旦得到月神血脉的灌溉,那处尘封许久的空间就会开启,五叶草就静静地生长在那里,等人采摘。

第五十七章 和曙条约(一)



银月当空。

吕正蒙跪伏在草地上,周身的每一寸毛孔都有星辉从穴窍中冒出,那是开了闸的洪水,如凝丝般化作光晕。

宁静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初出灵州,本是秉着手到擒来的念头来到月州,原先她想这连历练都不算,只能是有趣的旅程。可见到灵昃,见到吕正蒙之后,她这个天之骄女所谓的从容被打破了,再也做不到镇定自若。

“带着……他……快走!”吕正蒙艰难地回过头。

少年口中的他自然是苏墨白。宁静听着那沙哑包含着莫大痛苦的语气,心里的怒火不打一处来。心想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发号施令?

她的脾气在族中说得好听是直来直往,难听一点就是骄傲自大,她当即想也不想回绝道:“我拒绝,你算个什么东西?他又算个什么东西?”

“快走!要不然我第一个杀了你!”怒吼声嘶力竭,狂如野兽咆哮。

吕正蒙回头瞪了她一眼,那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凝视,宁静立刻不甘示弱地仰头,用金色的瞳孔与他对视。可不知不觉就有冷汗落了下来,她身体不听使唤地连连后退。这是血脉的威压,平常这种事只会发生在她对别人身上。

“不不不不!”吕正蒙扇了自己两个巴掌,他脸上的神纹因为痛苦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只留暴力的线条,“算我求你了,我不想伤到任何人,带他走,走的越远越好!”

“啊!”

宁静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看着吕正蒙,那是一个身材瘦削,头发灰白的少年,除了这点,再无其他。他这样的人混在人群中都不能一眼认出来,想必他平常也是如此。可唯独现在,他像人像神又像野兽,心里还绷着一根名为人性的弦,如果断了,少年就会消失,唯有咆哮四野的凶兽。

痛苦的哀嚎已经在风中扭曲,纵使吕正蒙如此,也一直回头盯着这个方向,似乎是宁静不把苏墨白带走,他绝对不会安心似的。看着看着,宁静心里不知名为什么的情绪消退了很多,明明连真魂代表的神性都被杀意压制,他一介凡人,还能坚持至今,实在令人佩服。

宁静也突然想到自己,在她真魂尚未觉醒的时候,她和母亲虽然都是天宁氏,然而因为某种原因,日子过得并不好。后来她看到整日以泪洗面的母亲,心中生出了不能让人随意欺辱的念头,才有通过重重考验觉醒真魂到了今天的地位。现在回想,一是她自己不甘;二就是不想让唯一疼爱自己的母亲受到伤害。

他在吕正蒙的眼里,看到了曾经自己的那种渴求与希望。

“好,我帮你这一次,但你记住,天宁静绝对不是畏惧你!”宁静后退,“只是可怜你,你们人族,一向把这种东西看得极重,这是卑贱的美好与自我满足,可在我的眼里,还是有一点可取之道!”

吕正蒙用最后的力气说出“谢谢”两个字,他已经痛苦的说不出完整句子来,声音是极其沙哑的。他看着宁静搀扶起苏墨白,身形暴退三十丈,最后在一棵树上停下,还布下了层层阵法,这才回过头。

这个时候他身上的杀意已如实质般凝结,他金色的双目中央已经出现红点,血丝遍布,甚至到最后已经变成野兽般的竖瞳。他按着天涯的剑柄,大口喘着粗气。

“赤若流火咒印”给他带来的痛苦是唯一让他保持清明的最后稻草,只有在“滋滋”的白气声中和掌心如火烧的痕迹他才能确定自己是一个人。可这样愤怒与疯狂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冲击自己的感官,他的意识飘零在黑暗中。

最后一个刹那,他左手在剑脊之上掠过,锋利如新的天涯重新老旧生锈,如同被千百年时光腐蚀一般。他拔出剑,撑着直立,收在鞘中,往斜后方一插,束在三丈外的一株黑树中。

“这柄武器是绝对不能使用的,威力太大。”他在心里说,旋即暴喝,“你以为我真的失去控制,就会如你所愿?我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他按着自己的头,看着灵昃。

说来也怪,明明吕正蒙不愿自己发病成为怪物,可这样放声咆哮,四野宾服,心里有很大的畅怀与满足感。是了,平常的自己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谁也比不上,一下子能对左右北原格局的无相逆贼如此这般,也算小小地圆了一个梦。

“呵呵。”灵昃只是轻笑。

他闭眼呼了一口气,再也抵不过杀意的蚕食,本我的意识弥散在黑暗中,双拳紧握。下一刻他睁开了眼,露出了一个笑容。是新生儿降世的懵懂,也是杀意本性展现的淋漓。

“哈哈哈哈哈哈!”他高高纵起,放声咆哮,一切都是鸿蒙的,不知自己是谁,身处何方,只想把见到的一切撕成碎片,享受浑身浴血的快感。

这个状态的他对于活物的气息十分敏感,离着老远他就闻到了血肉的味道,回身遥遥一望,目标正是宁静藏身的方向。不知为何,他强敛杀意,回过了头,心底有声音告诉自己,那个老家伙能让他感受到快感。

于是他带着强烈的杀意从天而降。

“没有理智的凶兽。”灵昃丝毫不在意,“与路边的野狗有何两样?”

他只需要与吕正蒙斡旋一段时间。无方幻境已经到了尾声,他虽然看不到那些人经历如何物,可阵法中反馈回来的满盈感无一不说明他们臣服在幻象中不能自拔,马上就会沦为自己的傀儡。本来计划的实施还需要不短的时间,可眼下的吕正蒙,无疑是最好的对象。

迎接吕正蒙的,是来自更上方的天寂。

这个暗鸦的杀手浑身已经伤痕累累,黑衣多处被月华之力撕成碎片,唯有肩上铭刻的乌鸦标志闪着流光,不知道是什么材质铸成的。现在他蒙面的那块黑布也已经掉了,露出一张白皙以致呈病态样的苍白脸来。

“吕正蒙,你在外面游荡太久了,该回到暗鸦中了!”他旋掉自己肩上的暗鸦徽记,将藏在其中的粉末向下抛出,“这是给你准备的,有人告诉我,他已经等你很久了!”

第五十八章 和曙条约(二)



那正是当年暗鸦用来控制吕正蒙心神的药粉,由于他体内流淌着人、灵两族的混合血脉,天性就是排斥的,如果不是宁月灵一直用自己的力量压制吕正蒙体内真魂,恐怕他早已经死去。后来宁月灵死后,暗鸦用药粉压制了吕正蒙的本我,可终究不是五叶草这样的根治,最后刺杀李振飞的时候失去效果,吕正蒙本我苏醒。后来暗鸦之所以放任吕正蒙,就是因为需要等其中一味罕见的草药成熟。

少年看似活的落魄无人问津,可黑暗中一直都少不了凝视的目光。

白色的粉末迎面在吕正蒙上方炸开,纵使吕正蒙失去本我的理智与神性的狂妄,可被杀戮充斥的他不曾忘记这个东西,他是知道自己曾被“奴役”那段日子的,当即以手遮面。

可是已经晚了。天寂早有准备,洒出粉末后他紧接着拉弓虚晃了一下,庞大的气浪瞬间把粉末扩散到每一个角落,即使吕正蒙屏住呼吸,还是有少许进入口鼻中。

他跟傻了一样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从空中轰然一声落地,仰面跌落。远在不远处的宁静大吃一惊,就连刚从半昏厥状态苏醒的苏墨白同样小小惊呼了一句。

良久,苏墨白悄声问道:“你认识吕正蒙吗?”

“不认识,一个卑贱的山村小子,流淌着我族高贵的天宁氏血脉。我怎会认得?”宁静仍是一脸愤恨,“要不是现在情况特殊,我第一个就杀了他!”

这话没有作伪,宁静是真的不知道天宁氏还有这样一位身世特殊的族人活在北原,关于她的小姨宁月灵,那是在族中封禁的名字。其实他们天宁氏这一脉之所以曾经落魄,就是她的父亲与小姨两个支柱消失的原因。宁月灵这个名字她以前都不知道,至于她的父亲,则是六年前出了灵州没有回来过,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出去,只知道她死在了暗鸦手中。

思绪流转,宁静心中猛地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按理说吕正蒙的情况如此恶劣,想要他活命小姨不得不向族中求救,莫非那个人就是父亲?而父亲的确动身前往北原,不成就是被盯上吕正蒙的暗鸦贼子杀害了?

疑云重生,眼下的线索让宁静猜了个大概,可真相早已经随着几人的过世被彻底隐藏了。

吕正蒙重新站了起来。

依旧是凛然的杀意,红色的血气甚至若隐若现浮现在身边,可那股疯狂的劲头敛去许多。如同初出茅庐的天才剑客,带着不屈的战意挑战四方,而三十年后,他垂垂老矣,洗尽铅华,实力则比以前更上一层。

“怎么,这个人是你接管暗鸦的毕生大敌,你不现在杀了他?”灵昃笑着道。

天寂对此不屑一顾,“杀了这个状态的他,有必要?以我自己的实力,难道就杀不了?”

“这还是说不准。”灵昃摇头,“以我们的信条,绝对不会让大敌留在以后,不管你有什么潜力,活不到那一天都是空话。”

天寂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我杀了他,可以对首领说是找不到机会控制他,且不说这个做法是否卑劣,就拿你们来说,就算有你们的佐证把这件事隐瞒过去,难道以后你们不会用来要挟我?我可不想暗鸦成为听命你们无相的杀手组织。”

灵昃的把戏被当场揭穿,丝毫没有恼怒,反而哈哈大笑,他看向这个少年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赏。

“好了,废话不多说,我的伤势还没有好。”天寂叹了一口气,“你打算怎么做?是等待无方幻境的完成还是用吕正蒙的血打开终焉?先说好,你可别他折腾死了。”

吕正蒙就站在两人身边,一动也不动。

“用他的血吧,但我会给他留一条命。”灵昃收敛笑意,“那个小丫头找来的这些人有两把刷子,竟然发现了无方幻境的中枢,我需要凝神好长一段时间。”

“去,用你的血,滴在身后的雾气中。”

吕正蒙立刻照做,他如任人驱使的提线木偶,缓步走到灵昃身后,没有任何犹豫,手指划过自己的腕心,先是一条极细的血线出现,细细的血珠渗了出来。旋即伤口变大,涓涓细流。

灵昃看着吕正蒙淡金色的血液,忍不住叹气道:“真是一把好用的工具,明明是人、灵两族混血,竟然有这样纯净的月神血脉。”

他心念一动,心想如果这柄杀器归无相拥有,是不是能起到不少作用?身怀天涯与明月两柄世所罕见的灵器,这太诱人了。

淡金色的血液径直落在雾气下方,瞬间给雾气裹上了烈日反射水中粼粼的景色,以那滴血液为圆心,一个复杂的阵法在自动生成。无数道妖艳的血丝构成一个浅色如万缕的网状痕迹,雾气收拢,坍塌收缩成一个内嵌的圆。

那正是一道门。

雾气尚未完全消散,可吕正蒙的身体已经开始摇晃了,即使是这个状态的他,也撑不住如此血气的消耗。天寂望向灵昃,那个老人点了点头,划开自己的手腕,鲜血喷洒出去。

“好了。”天寂说道。

吕正蒙立刻举起手臂,左手呈剑指在肌肤之上轻轻一划,那不浅的伤口竟然瞬间愈合,皮肤白皙如初生的婴儿,连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只不过他现在脸色苍白,脚步虚浮,有些站不稳。

“真是值得令人敬畏的血脉。”灵昃叹道,即使他曾经也是天宁氏后代,月神的裔民,可血气鼎盛时期尚且做不到如此,何谈他早已经废弃了血脉。

“进入终焉还有一段时间。”天寂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会你自己把灵器天涯找回来,我就带吕正蒙走了。”

无相与暗鸦的约定就是天寂让灵昃拿到五叶草,这是个双方互相利用的局面,无相想要得到灵器天涯与五叶草;而暗鸦则是需要带回吕正蒙以及他携带的灵器明月,这是事先约定好的。

“不急,你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不差这一时半刻。”灵昃笑着说,他可不能现在放走天寂,他记得首领的命令是要把吕正蒙也拉入无相中来,这样好用的棋子可不能白白便宜暗鸦。

天寂蹙起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暗鸦是个杀手组织,虽说历史比无相要短,可你们的本行不会忘了吧?”灵昃决定尽量拖延时间,等到无方幻境结束,“不杀人的暗鸦还叫暗鸦吗?我自己出一千个金印,你让吕正蒙杀了那两个人。”

天寂犹豫起来,一千个金印并不是一个小数字,即使他现在贵为暗鸦下一代接班人之一,可灵器飞蓬真正的主人并不是他,自己也没有真正的自由。说到底,不过是高级一点的杀手。

看见天寂脸上犹豫挣扎的神色,灵昃笑着开口道:“你和吕正蒙是不是仇人,但是敌人。那个他想要保护的朋友方才给你带来了大麻烦,他也不惜变成怪物来救他。这样的情谊令人感动,值得赞扬,可摧毁这些美好的事物,不是更有快感吗?”

“你们无相的人怎么都跟有病似的?”天寂看着灵昃嘴角疯狂的笑意,即使杀人如麻的他,也感觉到心头涌起一股寒意。不过他细细想了一阵,这样似乎也不赖?

他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吕正蒙,你不是渴望血气吗?不是忍不住内心的杀戮吗?”他遥遥一指,“相信你也感觉到了,三十丈外,那里有人,你去把他们撕成碎片。”

“好。”吕正蒙低低呼了一声,那全然不是人类的声音了,是野兽渴望猎物的兴奋。

他深吸一口气,瞬间消失在空间内。此刻他脸上威严的神性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野兽的凶性与神性。

“自然潜行之术?不好!”宁静心头一紧。

她没有料到吕正蒙也会自然潜行之术,本来她是有机会丢下苏墨白独自一人逃离的,可是她的威严不许她这样做,那既是他以天宁氏身份的允诺,也是天宁静的骄傲所在,她早就想与吕正蒙一决高下。

吕正蒙的动作太快,甚至宁静没有看清,她的结界已经被打碎。一只手从下方掏碎了他们落脚的树干,木屑横飞之中,只见一个狰狞的笑容。

两人失去了落脚之地,腾在空中。苏墨白这个时候已经恢复了不少,虽说体内气息流转不通,可反击他还是能做到的。看见变得陌生的吕正蒙,苏墨白犹豫了一瞬,拔出的沧海剑没有向下刺那只手,反而插进树干中,让自己重新安稳下来。

可宁静,则没有苏墨白的客气。面对吕正蒙抓向她鞋袜的那只手,她精致的俏脸上闪过一丝愠怒,手中的短杖皎月之白用力地杵了下去。

耀眼的光华四溅。

一个斑驳的光球被她瞬发,那是耀眼的烈日,灼灼的温度瞬间让古树的躯干发黑碳化。苏墨白也感觉到了那恐怖的温度,暗骂一声宁静是个不讲道理的疯女人,左手用元气吸附住滚烫的树干,拔出沧海剑拦在胸前。

吕正蒙撞上了光球的中心,不是用身体,而是用手。不知何时,他手上闪过一层淡淡的流光,将他整个身体都包裹住了。金光与火星四溅在上面,对他的躯体没有造成丝毫伤害。

宁静银牙咬紧,低喝一声,那个光球瞬间膨胀炸开,灼热的气浪把三人囊括在其中。苏墨白用来遮挡面孔的薄纱被掀飞,狂风让他稳不住身形,直接吹飞了出去。

在光球爆炸的瞬间,宁静衣衫之上闪过七彩的颜色,如同把远在天边的一道彩虹截下半段。那正是她的另一件灵器七彩霞衣,光论保护能力足以排进世间前三。

两柄灵器同时作用令她在空中稳住身形,她浮在空中,俯视跌落在地的吕正蒙,慢慢降落,“这是天宁氏的斗争,我要让你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月神宠儿。”

“降皎月之苍裔兮,氏余曰天宁!”同样威严的声音在空中咆哮,激活七彩霞衣后,宁静在今夜第二次召唤自己的真魂。

落地的苏墨白由于早就把沧海剑拦在胸口,他也没有受太大的伤,眼睁睁看着同样的神纹在覆盖宁静整张面孔。她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就连一向罕见的天宁氏族人都有三位,其中还有一个是他的朋友。

这太梦幻了。

两个人在地面上对视。吕正蒙低吼一声,伏着身子快速冲了过去,这个时候的宁静对那个同样满脸神纹的少年满是厌恶,短杖轻点,雷霆缠绕,空气中数不尽的月华之力坍塌压缩,成为一个光点。

猛然射出一道直直的线。

苏墨白当即心惊,这他太熟悉了,那一日在月轮山中他们就是被宁静的这一招被到绝境,被锁定到连闪躲都不能。如果不是吕正蒙即使持着明月划开那一道攻击,他可能就凶多吉少了。

“对啊,这个呆子有明月,月华之力对他是无效的。”他喃喃地自语。

这个状态的吕正蒙似乎神志不清,他忘记自己拥有灵器明月,依旧向先前那样如低手在前方冲了上去。第一道冲击成功将他击退,可足以贯穿杀伤一切的光线并没有突破他的防御,仅仅是他的皮肤,防御就堪称一个恐怖的地步。

光线如深海中的礁石,海浪一样澎湃的光线遇到吕正蒙拦在前面的手自动分开,四散飞射,甚至将苏墨白身前的那棵树打出一个大洞。而吕正蒙则像被激怒的野兽一般,呲着牙,明知道阻力难以前行,还是选择迎难而上。

宁静倒转皎月之白,用顶端触动身前那个光点,比先前要强盛十倍的光芒瞬间逼得吕正蒙的身影消失,就连苏墨白的视线中世界都只剩下茫茫的白亮。霞衣映衬的七种颜色如细线缠绕着皎月之白,瞬间如蛛丝般蔓延伸展开,探入到光芒中。

等到月华消散后,五根颜色不同的光线如琴弦分别束缚住了吕正蒙的四肢和躯干,少年尝试弯曲手臂,可是并不能做到。那些细细的线看起来一拉就断,可偏偏它们末端身在泥土中,与它们比力气,那就是与大地角力。

宁静看着吕正蒙的嘶吼,将皎月之白悬在空中,号令剩余的两根细线,狠辣地直指吕正蒙的喉咙与眉心。

第五十九章 和曙条约(三)



苏墨白高声惊呼,他没想到吕正蒙失去了往前的机警,只会用蛮力对敌,当即拔剑冲了上去,试图砍断束缚他身体的细丝。

可是已经来不及。行程刚过半,宁静手中剩余的两道彩线已经先一步到了吕正蒙身边。

吕正蒙使劲地扽了扽手臂,挣脱不能。他低头看了一眼,颈间窒息感更甚,胸腔闷闷的,十分懊恼,发出野兽一般的咆哮。光华流转的瞬间,金色的光点在他手中浮现,一柄古朴的匕首被握在掌心。

他现在依旧动弹不得,勒住手臂的线仿佛是实体,深深嵌入肉中。可危急关头吕正蒙咬着牙强行转动手腕,鲜血淋漓,忍着剧痛让绑住他手臂的光线发生偏转,手腕一旋用匕首切开了束缚自己右手的桎梏。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间,吕正蒙可以自由活动的右手皮开肉绽,流淌的鲜血瞬间把半边身子染成暗红,可他依旧不知疼痛似的举起匕首。

危险的感觉瞬间充斥宁静的心头,她知道那柄匕首是灵族谈之变色的明月,但想不到吕正蒙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中还能唤出灵器。在她的视线中,七彩霞衣所有束缚他的光丝都被一瞬间切开,动作迅捷到只能看到金色一闪而过。

“快走!别发呆!”身后传来苏墨白的提醒。

宁静这才从短时间的失神醒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借助皎月之白的力量双脚离地,慢慢升空而起。

这个时候吕正蒙已经到了他的脚下,持着匕首追击过来。幸好经由苏墨白的提醒,两人一上一下交错开来,吕正蒙扑了一个空。可面对正在缓慢上升的宁静,他一个瞬身跳跃至尤其平行的地步,两人在空中短暂地对视一个呼吸,旋即捅了过去。

宁静可不敢托大用肉身直抵明月的锋芒,匆忙间只来得及伸出短杖。皎月之白与明月两柄灵器在空中交接,各自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可是宁静接下来任何动作都没有了,这一切来源于方才的那一眼对视,她如坠冰窟,空气中任她随意使用的的月华被凝结,一起封印的,还有她体内流淌的血液。

宁静想不到自己体内的真魂竟然被吕正蒙一眼震慑住,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呆呆的仿佛失去全身力量,从半空下跌落。

尚在半空中的吕正蒙一脚踢在她的手腕上,短杖飞了出去,可他并不能向宁静那样长时间浮在空中,伸出手臂与她一同坠落。两人一上一下。

宁静已经生不出任何力气抵抗,现在的她连说一句话都能力都没有,她的败因总结起来无疑是自大与自负,明明知道不可为,还要用对方最擅长的东西去应敌,与班门弄斧无异。

“唉,就要死了。”她在心里叹了一句,是少见的惆怅。

宁静距离地面不过有三尺的距离,而吕正蒙的刀锋也不过距她一尺,生死之间,她还是有些不服气,如果她没有唤醒真魂,吕正蒙没有能无视一切月华之力的明月匕首,胜负还真的难说。

就在她闭上眼睛的瞬间,没有背部落地的疼痛,也没有胸口被明月刺入的感觉,反而是温润,同时她还听到了金铁相交声。

她瞬间睁开眼,发现自己被苏墨白单手拦腰抱住,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他那张白皙的侧脸,而就在她的上空,一柄古剑横在两人头上,一柄比它要小许多的匕首斩在刃上。

苏墨白是单手,同样,吕正蒙也是单手,可他从天而降,带有身体重量的优势压在剑上,逼得他不得不屈膝。这个时候宁静有些慌乱,不知道是被人抱着有肌肤相切的温热,还是不习惯离别人这么近,几乎是下意识地挣扎。

可她多余的动作得到的是一记呵斥,“别乱动,你不要命了吗?”

她这才看清苏墨白的神色,有重压之下带来的痛苦,有对她的不满,偏偏没有别的。她好奇了,她不明白这个北原人为什么要救她。

吕正蒙暂时挡住,他更加生气了,低吼一声,已经落地的左脚甩了出去,直接踹在沧海剑脊之上。巨大的力度让苏墨白不得不后退,同时他手一松,宁静滚了出去。

苏墨白的脸色不太妙,他本来伤势就没有恢复,如此剧烈的活动让他更加痛苦,几乎是持剑撑着才能摇晃地起身。可偏偏他如此惨淡的光景,还是左右拦着吕正蒙,不让这个心神被控制的少年更进一步。

如野兽发怒的低鸣从吕正蒙喉咙中冒了出来,他本来是把宁静当作第一目标的,他已经极力忽略对苏墨白的杀意,可偏偏他又如此不知好歹的拦在前面,这让吕正蒙是怒不可遏,把所有的杀气发泄到了他身上。

他向前一步挥斩,不再试图突破防线,而是直接对准苏墨白。吕正蒙的身法迅捷,动作狠辣致命,几乎是招招奔着要害去的,有几次甚至是明月贴着肌肤划了过去,逼得苏墨白连连后退,相形见绌,只能格挡。

左挥右斩期间,两人你来我往不下三十招,有好几次苏墨白凭借沧海剑的长度和宽度明明已经对吕正蒙造成影响,可偏偏他没有反制的打算,而是一昧的防守。终于,重重的一声闷哼,苏墨白躲闪不得,靠在树前,眼睁睁地看着匕首落下。

宁静知道苏墨白是手下留情,暗道他愚蠢的同时也在为他担忧,可偏偏现在什么也做不了,真魂的恐惧让她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

她这个角度能看到苏墨白脸上的神情,隔着一层薄薄的面纱,那股不甘与接受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出现在一张面孔上,无比复杂。宁静越来越好奇了,为什么她见到的这几个北原人,都没有对死亡产生恐惧?

明月如愿以偿地落下。

可却是贴着苏墨白脖颈间一寸左右的距离深深嵌入在树干中,刀刃完全没入,只留一个短柄在外面。

这让宁静更加惊奇了,并没有人打断吕正蒙,造成这一切的是他自己。最后一瞬间,是他自己偏离了目标,没有正中要害。

吕正蒙距离苏墨白不过一臂的距离,他并没有继续动手,而是整个人颤抖起来,左手握住右腕,不让那只手拔出明月。他在挣扎,可他同样也在抗拒。

远在终焉前方的天寂“咦”了一声,没想到吕正蒙在这个时候还保留一丝自我意识,当即吼了一句暗语,那个音阶没有人听懂,可对于吕正蒙来说,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左手松开了右腕,那只手猛地向苏墨白咽喉处探去。

第六十章 和曙条约(四)



“我……”吕正蒙支吾着,不敢看向他的朋友。

他现在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该如何面对一切,不过是一晚上的时间,曾经困扰他的一切真相浮出水面。可他宁愿自己不知道这么多,他希望自己只是中北城无人问津的一个小孩子,而不是体内流淌着天宁氏血液的月神裔民。

“不用说什么,有一点可以保证。”苏墨白苍白的面孔上被他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你是吕正蒙,是我苏墨白的朋友。”

他觉得自己会辜负这个信任,偏过头不去看他。可偏偏苏墨白如火焰般炽热的视线不曾偏转,一直等待他做出回应。良久,吕正蒙拗不过朋友的执念,对着他点了点头。

“如今之计是赶快击败无相的逆贼解放困在无方幻境中的人,进入终焉之地夺得五叶草。”他说,“这样无相的阴谋就会被粉碎。”

苏墨白、吕正蒙、哑女三人经历重重困难在重新站在一起,一旁的天寂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同样也受了很重的伤,无力再战。

宁静那边的推进已经到达尾声,她是场间唯一没有受到太多伤害的人,先前唯一阻碍她脚步的是无方幻境的侵蚀。可现在月上中天,月华满盈,她凭借两把灵器的力量已经完全可以做到无视。

她缓步来到灵昃身前,距离三丈左右的停下,这个天宁氏的叛徒刚才用了许多罕见的秘术,可偏偏对于激发真魂的宁静是无效的。这挡不住宁静前进的脚步,灵昃也就索性不费力气,让这个天宁氏后辈来到自己身前。

不知是谨慎还是别的缘故,宁静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停下,居高临下地审视灵昃,身后有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是吕正蒙三人赶至。

“你马上要死了,竟然不怕我?”宁静问。

“要杀就杀,我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灵昃轻笑一声,“不过我都没有抵抗,你还是没有动手,说明不想杀我。”

吕正蒙在来的途中费了很大劲拔出自己嵌入木中的天涯剑,利刃出鞘,“别跟他废话,他这是在拖延时间,是在等待无方幻境的结束!”

“我行事什么时候轮到上你来指手画脚?”宁静回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看见吕正蒙脸上的神纹消退,不知为何也没有为难他,反而转了过去,似乎是不想看到那张脸。

苏墨白悄悄捅了捅他,“你可别激怒她,现在我们三个加在一块都打不过她。你刚才可让她吃了不少苦头,小心她迁怒于你。”

吕正蒙除了最开始尚保留一丝意志外,等到血脉平衡被打破后完全丧失自我,基本是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对于先前的一切,他只是有一个大概的印象。

“那就这么看着?卫老和老将军他们都在无方幻境里呢!”吕正蒙压低了声音。

“你以为我不想?我比你还急。”苏墨白语气不善,凶巴巴的,“那你现在给我想出一个好办法来?”

吕正蒙瘪了瘪嘴,一时间找不出好办法。

听见两人小声在后面争吵,宁静不由得蹙起眉峰,暴喝道:“不要废话,等我问完了话就把这个老家伙杀掉,无方幻境就会自动告破!”

这要是被陵浩等人知道定会大吃一惊,什么时候宁静会主动跟人族说话了?还是关于解疑释惑这个表达友善方面的,更何况现在还是激发真魂的状态。

灵昃把手背到身后,丝毫不在意对面的宁静已经给自己宣告死期,而是异常坦然,“有什么问题竟然能压住你心中杀掉我的欲望?说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那莫名其妙的坦荡与流露出引颈受戮的姿态令两人心中警铃大作,互相对视一眼,做好了灵昃随时暴起的准备。而宁静则不以为然,“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做天宁氏的叛徒?”

“呵呵。”灵昃轻轻一笑,“多少年了,竟然还有人执着于这个问题,是你体内高贵的天宁氏尊严不解,想问我为什么放弃这人人羡慕的血脉?真是幼稚,不过告诉你也无妨。”

他叹了一口气,“想我宁莫,一生下来就是月神的宠儿,在族中一时风光无两,就连现在的月灵当时只是我的一个跟屁虫,很快我就学会了族中所有阵法与咒文,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一叶障目。”

“那是多少年前了?六十年?七十年?我忘记了。”这个无相的叛徒提到往事竟然也有一丝追念,“那个时候乱世之星尚未划过神州星河,族中勒令所有人不许外出,龟缩在灵州那片原始之地,那里偏安一隅,不会生出什么意外。可我是个耐不住的性子,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游历北原一年,学到了不少东西,最后还是族中的老家伙强行带了回去。”

“北原的国度很繁华,极少有天灾人祸,人能住在舒适的屋子中,不得不承认人族是个卑贱的种族,他们险恶、贪婪、见利忘义,可偏偏他们的智慧、决心、创造力都是其余种族难以望其项背的。”他娓娓道来,“后来我想,如果灵族效仿人族,兴办学堂,创立更严格的制度,建立有效的军队。然后联合太州,是不是能杀出去,推翻人族的统治,不用在贫瘠的灵州继续过苦日子?”

他说道这里嘴角含着笑,颇有些时光倒流,恢复他当年意气风发的日子。

可宁静没有这个耐心,“说重点,我不想你吹嘘当年的丰功伟绩。”

“后来我与宁古一起竞选月灵,我不是贪图掌控一族的生杀大权,而是秉着真心实意让灵族恢复以前的鼎盛日子。”他自嘲地一笑,“结果长老会那些家伙否定了我,认为高贵的天宁氏不需要学习人族那一套把戏,只需要维持现状就好。为此我做了许多努力,他们不但不理解,还把我关进森林之库让我反省。”

宁静挑眉,森林之库是灵族记载诸多阵法、咒文的一座森林,其中包含许多禁忌的阵法,不是月灵与长老会成员,是不能进入深处的。虽说灵昃没有当选月灵,可把他关入那里,说是惩罚其实是给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子补偿。

“是的,接下来的事情让我补充就好。”宁静冷冷地说,“你因为怀恨在心,纵火烧毁大半个森林之库,被投放到清月池中,随后被驱逐到废弃之海。可是你不仅没有反思,而是逃了出去,加入无相,后来率人夺取秘宝,毁掉了‘明月之珠’!让天宁氏的后代得不到洗礼,大大降低了觉醒真魂的几率,你所犯下的罪责,罄竹难书!你将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肤浅,真是肤浅。”灵昃摇头,“我会因为没有当选月灵就怀恨在心?你们这些无知的人根本不了解真相。我这是在救你们,救整个灵族,甚至是拯救神州三陆上所有的苍生!”

他慷慨激昂。

宁静冷笑着反讽,“你加入无相,让北原大乱,灵族实力倒退,掀起的战火让无论哪一个种族都是不能接受的,你这样也是在拯救苍生?太好笑了!”

“你们不了解无相的宗旨,让世间燃起战火不过是短暂的一瞬,我们心怀天地,可以让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有痛苦。灵族算什么?人族、太族又算什么?在浩渺的天地面前,不过毫毛。”

“你们所谓的心怀天地,就是无数的人死去?”苏墨白听到无相的宗旨后并没有得到情报的喜悦,而是愤怒到破口大骂,“简直荒唐,你们就是为了一己私欲荼毒世人的祸害!”

“动手,杀了他!”他拔剑而起。

吕正蒙与他一左一右冲了出去,绕过了宁静。明明刚才是苏墨白要顾及宁静的想法,现在第一个动手的也是他。不过他对此是表示赞同的,灵昃说了一大堆,在他总结不过四个字——可笑,放屁。

“真是愚蠢的人,这让我想到你们人族的一句古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灵昃停在原地无动于衷,“也好,你们这样的人,是不配与神州三陆一起回归到虚渊中,永享万世之永恒的。”

他猛然站了起来,高举双手,明亮的星河瞬间被他召集而来的乌云笼罩,月白色的短衣大摆猎猎。

吕正蒙见状收剑回鞘,短匕被他攥在手心,一切月华之力在明月面前都是无效的。而宁静被两人落下两个身位,倒也没有阻止,轻点短杖,足以洞穿一切的光线激射出去,直指灵昃眉心。

“可笑,你以为你们能阻止我?”他仰头狂笑。

吕正蒙离近之后,在警惕之余闻到了极淡的血腥味,他注意到灵昃的短袖上沾着血迹,伤口尚未愈合,显然是刚才负手说话的时候割破自己的手腕。他不知道对方用意何在。

可下一瞬异变突起,一道月光从天而降,半透明的光束从圆月射下将灵昃笼罩在其中,恐怖的波动从灵昃身后传来。他这才注意到灵昃身后被他隐藏极好的阵法,已经完全亮起。

“终焉之地?你这个废弃血脉的叛徒,怎么可能用自己的血打开?”宁静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得睁不开眼,她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

那片虚妄从半真半假的混沌空间中超脱而出,那本来是虚拟的现实,终焉的终焉,是不存在天地间的传说。可随着雾气扩散,重压的传来,灵昃这个曾经名叫宁莫的灵族天之骄子打开了终焉的大门,让传说在众人眼前变成了现实。

一切都在改变,坍塌的通道凭空生成,雾气翻滚间天地变色,那是入侵,终焉之地把所有人吸了进去,瞬间换了一片天地。

“我……”吕正蒙与苏墨白两人从天空中落地,那是压迫,雾霭中禁止了一切。

这片空间主体的颜色是妖异的深紫,鸿蒙的丝线如升腾的雾气,一股一股向上蔓延。放眼望去,无处不是丘陵,看不到尽头。

“这……这是哪里?”苏墨白弄不清眼前的状况,这里的河山无处不给人一种古老的感觉,这里根本不是这个时代的景物,仿佛是万年以前的洪荒,百族林立。

处处都是令人不舒服的气息,空间格外排斥外来者,上空是紫色的云,闪电咆哮;远处不知道什么巨兽咆哮,黑影竟然比一座山峰都要高;另外一只与它同样体型的巨兽正在搏斗,撞碎了山脉,河流决堤,俨然末日的场景。

唯有宁静祥和的,只有他们脚下的土地。

那是一人高的丘陵,数株生长完全五片复叶的草药含苞待放,有一股细微、轻易察觉不到的苦香味。它的周围还陆续生长几株尚未长成,刚刚破开泥土的幼苗,那无疑也是五叶草。

重宝就在众人眼前,吕正蒙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他几乎控制不住那种冲上去的欲望,体内的血液无处不在欢呼沸腾,叫嚣着渴望着。

“唤醒我,快唤醒我,一定要拿到它!”久违的声音在心底肆虐的咆哮。

吕正蒙知道那是一直想要取代自己的真魂,心里默念道,“拿到它对你有什么好处,这样激动?”

“你这个蠢货,自然不知道五叶草有多么珍贵!”心底的声音咆哮着,“你以为月圆之夜的时候我会很好受?明明是我力量最充盈的时候,却要被那个杀戮的意识压制。如果有了五叶草,‘他’就会消失,你我会得到平衡,你难不成还想再一次被暗鸦控制?”

“当然不!”那种感觉对于吕正蒙来说太可怕了。

“那就唤醒我,历代天宁氏都是用自己的鲜血浇灌才能抵达终焉,母亲也是这样的!”那个声音急不可耐。

吕正蒙轻轻一笑,“照你说天宁氏的血脉同样在我体内流淌,难不成我不唤醒你流淌的就不是天宁氏的血?别骗我了,不唤醒你只是不能使用力量而已。你完全就是哄骗我拿到五叶草,彻底掌控身体而已。”

苏墨白望向吕正蒙的神色有些古怪,他感觉自己的朋友似乎是疯了,一会得意地笑,一会又都是嘲讽了。

“你这个骗子,竟然套我的话,刚才你都答应我,救下苏墨白之后就让我掌控身体的!”

“我可没有驱逐你,是你忍受不了笛声自己沉睡的,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满脸得意。

那个声音彻底发狂了,“你这个骗子!你们人类都是骗子!那个鬼知道什么来历的哑巴,竟然有这种手段,天要亡我!天要亡我!”最后一句是愤恨,“哼,你等着,如果你唤醒我,就不要想着回来了!”

他说完这句彻底消失了,而吕正蒙的目光也被别的东西吸引。

第六十一章 和曙条约(五)



那是随着天上那轮妖艳诡异的紫月共同出现的五叶草。

吕正蒙用颤抖的手指数了数,他的嘴唇随着手一起在抖,“一、二、三……六!七?”他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七片复叶的五叶草,这意味着什么?正常的五叶草完全生产成熟需要数百年的时间,它的功效可以用活死人、生白骨来形容,可这种超乎想象的,又该有何种?

“月神虞,是月神虞!”宁静已经激动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现在来看,那些生长五片复叶的算什么?

它出现的地方是那处丘陵的最高点,是凭空出现的,明明进入终焉之地时还没有,可一转眼它就等在那里含苞待放。它是流动的,摇曳的,是当之无愧的帝王,与它一比,那些诱人的五叶草黯然失色。

“我们该怎么做?”吕正蒙小声地问。

苏墨白这才艰难地收回目光,他脸上是尚未完全消退的震撼,这对从小见识过各种奇珍的他是个罕见的事,“你我靠近,先一人拿到一株五叶草。到手之后一定要阻止灵昃与宁静,他们说不出来会用那株月神虞做什么,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绝对是对我们人族、北原有害的。”

他点了点头。

几人的身位隔着不远,可以说这一刻他们是处于同一起点的。可吕正蒙与苏墨白最有优势,这里的压迫感让人寸步难行,可最精纯的月神血脉恰恰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吕正蒙忍痛用天涯剑隔开自己的手腕,淡金色的血液滴了下来,另一只手抓着苏墨白,两人率先迈开脚步。

这个时候宁静与灵昃如同大梦惊醒样回过神,他们现在或者曾经都是天宁氏的后代,是接近灵族权利最核心的几个人,自然知道月神在虚渊沉睡前洒下月神虞种子的传说。他们本以为那是神话,可不成想活生生在自己的眼前变成现实。

两人也立刻效仿吕正蒙一样隔开手腕,步履蹒跚的向前走去,他们没有吕正蒙血脉的纯净,可来到终焉后他们距离丘陵的位置要更靠前一些。距离不远,可在这里一步之遥都是天与地的鸿沟。

三道血线瞬间连通至丘陵,几乎是不分先后,淡紫色的通道笼罩四人,隔绝了天地之外的一切。

这是刻不容缓的前行,如果被落下一步,那就是满盘皆输。

没有天宁氏的血脉根本是无法接近那处丘陵的,可偏偏在这鸿蒙好似远古洪荒的世界中,这股血液带有特殊的吸引力,在丘陵后方,无数道黑影飘落而至。那是蜂拥的围堵,不知道是不想让人接近五叶草,还是垂涎这些鲜血的味道。

沧海与天涯两柄灵器同时震动起来,这对于吕正蒙来说还是第一次见,可苏墨白是熟悉的,他知道这是灵器的意志感受到了危险,是十分严峻的地步。

那些奔袭如潮水的黑影如同地狱中的恶鬼,它们真是太渴望了,最前方的那个黑影突然从腹中伸出一只锋利的爪子来,紧接着又是一只爪子,左右开弓,来不及发出哀嚎就被撕成碎片。

那双爪子是来自它身后的同伴,似乎是嫌弃前面的人跑得太慢了,直接将其开肠破肚。肉眼可见的,那些黑影速度快上了一番。

听不懂的呼啸将几人牢牢包围,那些黑影如同两军交战的骑兵,瞬间分散,每个人都伸出了爪子,蜂拥着试图把吕正蒙这块可口的鲜肉撕碎。

少年左边聚集的黑影尤其之多,都是奔着那一直流淌的鲜血而去的,苏墨白那里的压力比较小。吕正蒙感觉右耳听到“呼”的一阵狂风,他用余光扫去,正是沧海挥斩格住了刺来的利爪,它的来源是一只魁梧的影子,眼窝深陷闪着漆黑的光。它们的身体似乎都是由浮灰组成,除了爪子浑身上下都是灵体。

这些不知名的生物远比想象的要对付许多,它们似乎没有智慧,只是被渴望鲜血的本能驱使着,往往避开那一对锋利的爪子,砍碎它们的身体变化作一堆浮灰落在地上。

放在平常,吕正蒙有信心杀掉一百只,不,直到他精疲力尽为止可能不止这个数字。可现在他舞动长剑已经在剧烈地喘息,他用剑的是左手,每一次挥砍都会导致流血速度变快,可偏偏他不得不这样做,不然他的朋友苏墨白寸步难行。

渐渐地,他已经神志不清,如果不是苏墨白突然横剑从左方横劈至右暂且清空黑影,他恐怕已经被锋利的爪子掏开心脏。这怪不得他,持续流血对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本来就承受不住,何谈他今天已经不是第一次放血。

“喂,喂,你还好吧?”急切的呼唤让吕正蒙从迷糊中猛然惊醒。

他被苏墨白巨大的劲道拉了一个踉跄,几乎是瞬间跪倒在地上,他身子刚扑下来,就有利爪从头顶呼啸而过。随后苏墨白一剑轻轻撩起,横贯那个黑影的胸膛,淡色的薄灰飘悠悠地落下。

苏墨白那边的情况同样危急,世间一切皆有因果相报,他们因为吕正蒙体内天宁氏血脉浓郁的原因,刚刚已经从数不清的黑影中超过了灵昃与宁静,可换来的,是更多的黑影把他们团团围住。粗略的估算一下,约有那两人的三倍之多。

而有一点,灵昃与宁静都能用灵器或者月华之力很容易的清扫围堵上来的黑影,可偏偏吕正蒙是个普通人,没有激活真魂的他不能使用血脉的力量,至于苏墨白,他是武者,可伤势尚未痊愈,能够坚持到现在,全凭心中信念在支撑。

“怎么办?怎么办?”吕正蒙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他视线的余光中,灵昃与宁静已经一左一右追了上来。

这个时候他就痛恨自己的无力,他心里有声音隐隐在咆哮,说自己只是一个废物,什么都做不到,还要拉自己的朋友下水。他不想承认这个令人沮丧的现实,可偏偏他又无力反驳,是的,他就是河车之路一直无法打通的普通人。

“要不要唤醒自己体内的真魂?”猛地,他脑海中蹦出这样一个念头。

第六十二章 和曙条约(六)



替他做出决定的是苏墨白。

温热而又细腻的感觉立刻从掌心传来,他低头一看,将自己从犹豫中唤醒的正是苏墨白的左手,紧紧地握住他自己的右手。他的朋友否定地摇了摇头,似乎是料到他心中所想。

“可是……”

苏墨白横剑将扑上前的一只黑影砍成碎片,在匆忙之中对他解释道:“我认识的是吕正蒙,不是天宁氏,如果一有困难你就依赖那股力量,你到底是谁?是哪一个你?”

这句话让吕正蒙醍醐灌顶,他明白苏墨白所讲,可现在危机关头已经刻不容缓,他除了这样做,还能怎么办?

他犹豫起来,让苏墨白那边的压力陡然递增,更多的黑影反倒把吕正蒙的右面层层包围,它们似乎认定只要杀掉这个妨碍者,就能吸食这具可口的鲜血。

苏墨白倒是对这些怪物并不惊恐,他挥动沧海,斜着刺入黑影的肩头,双手紧握剑柄猛然用力,大步一连串死了三个。黑影化作一抔尘土落在地上,发出难闻的刺鼻气味。

腐朽的气息让苏墨白感觉十分恶心,他猛地蹬腿,上跳出去,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发力,整个人如同高速旋转的冰壶,缭乱的剑气激荡到四面八方都是。这是他最拿手的剑术之一,也是凭借武者体魄独创的,是从东州新春外面那一条冰河上孩子们玩的游戏找到的启发,他想如果这样旋转,绝对可以清扫近身的敌人。

亏得他天赋异禀,这个时候身体中恰恰恢复好一点元气,不然绝对不能做出这样难度极高的动作。他落地的时候唯有正下方还有两只黑影游荡,他从天而降刺入它的头颅,趁着还未化作齑粉时,一脚喘了出去。

“你犹豫个什么?你姓吕,你就是天涯剑主,想想你在寒州战场时是怎么让这柄武器复苏的!”他高声大喊。

“可是……”吕正蒙看了一看手中生锈的剑锋,心里有苦说不出,他何尝不知道凭借自己的力量这一途呢?可他不是武者,无法用超然力量激活这柄灵器。

越来越多的黑影围了上来,苏墨白在那边杀得眼红,看见吕正蒙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对他放声咆哮:“相信你自己,你是我的朋友,是吕氏子弟,我认识姓吕的没有孬种,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苏墨白一剑逼退黑影。他喘着粗气,觉得自己认识这个朋友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婆婆妈妈的,特别没有自信。在他看来吕氏子孙祖上有那样闪耀的历史,英雄的后代怎能懦弱如绵羊?就应该无畏地踏上战场,所到之处尽是披靡。

吕正蒙沉默了一会儿,他竖起天涯,凝视着曾经森然现在已经腐朽的剑锋,笔直的弧线上印着紫色的月光,他借着看管看到一脸迷茫无助的自己,侧影还有一旁奋力杀敌的苏墨白。

正是他的朋友动作大开大阖,左右开弓缓解了他的压力,才有时间让他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短暂的出神。他看着奋不顾身的朋友,忽然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是以他本人的身份,吕氏子孙的身份。

“给我一点时间。”吕正蒙喃喃自语,他相信自己的朋友,闭上眼凝入心神。

想要完全掌控灵器需要两个步骤,一是心方,需要把心神投入灵器内部通过考验,这个考验可能简单也能困难,完全看器灵对你的认可程度;二则是血誓,通过考验后,将自己的鲜血滴在上面,这样灵器就会与你心意相通,甚至可以在你生命垂危时自动护主。

无穷无尽的黑暗笼罩吕正蒙的,数不尽的黑影伏在漆黑的通道中,它们看起来与外面那些是不相同的,可偏偏他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

微弱的声响传出,吕正蒙扭头看了一眼,大喝一声,全力冲了过去。还没等对方反应,他一拳招呼在黑影的面门上,它猛然间受了少年这样一击,有些站不稳。吕正蒙抓准时机冲了过去,俯下身子抱着它的腿将其抬起,以左脚为圆心转了一圈,把它当作木棍成功逼退所有围上来的黑影。

最后“砰”的一声,黑影被他重重抛向远方。

“出来!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在!”吕正蒙高呼,他没功夫跟这些黑影消磨时间,他是要找那五个光明的身影。

“是你,你方才已经强行复苏了天涯,现在又想来做什么?”黑暗中是茫茫的声音。

“自然是得到你的认可!”吕正蒙全然不顾,大声嘶吼,“我是以吕氏子孙的身份来到这里的,我需要天涯这柄灵器去救我的朋友!”

“可你还不是武者。”没有人现身,可那些黑影倒是渐渐散去了。

吕正蒙当即回道,“我听说天涯是英雄之剑,只有是英雄的人才能使用这把剑,而不是使用它的人成为英雄!我姓吕,还有豁出一切想要守护我朋友的决心,不知道这算不算英雄,可你也不该如此死板!”

“你姓不姓吕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一团黑雾猛然飘了过来。

吕正蒙大吃一惊,他原以为和他对话的是祖先的英魂,也就是天涯剑灵,可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

“你是谁?”吕正蒙缩紧肩膀,瞬间警惕起来。

“我是灵。”那个声音没有任何感情。

“天涯剑灵?”

那个声音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以为我是谁?我诞生在茫茫虚无中,你的祖先不过是我其中一任主人,或许可能是最强大的一任主人,不然他不会保留意识至今。”

“什么意思?”

声音“咯咯”地笑了两声,听得出它是刻意模仿这个动作,有些不伦不类,“你是吕天阳的子孙对吧?不妨告诉你,你所看见的那些黑影都是你祖先以前的主人,他们试图掌控不该知道的秘密,又没有通过我的考验,所以永远留在这里。后来我烦了,你祖先又恰好是个出色的人,于是我接受他的意见,让他成为我的一份子,共同守护这个秘密。不然你以为‘赤若流火咒印’他能不经我的允许刻在剑身之上,让格尔杜拉帕西成为吕氏的家传灵器?”

吕正蒙惊恐地倒退两步,他感觉那团黑雾是个障眼法,里面藏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说灵器的灵识都是微弱的,怎么天涯剑灵与真人无异?

第六十三章 和曙条约(七)



天涯内部空间,辽阔的黑暗。

吕正蒙感觉正在与一个未知的智慧对恃,他讨厌这种无力又不能自主的感觉,宁可现在出去与那些黑影厮杀至死,也不愿意面对茫茫黑暗。

“怎么了?”黑雾改变了音调,“我从你的身上感到了敌意与警惕,是在畏惧我?一个格尔杜拉帕西蕴生的灵?”

吕正蒙没有回答。

“罢了,罢了。”那个声音说,“你来此不就是为了可以唤醒这把剑,答应我,你就可以解除上面的‘英魂’封印,格尔杜拉帕西就会恢复它原有的样子。”

“我要答应你什么条件?”吕正蒙抿着嘴唇问。

那个声音干笑两声,“不用这么警惕,我又不是诱人堕落的魔鬼。格尔杜拉帕西诞生之初,就是为了守护一个秘密,在远古时期,不知道因为这把剑爆发了多少次战争。你只要答应我,能够一辈子守护这个秘密,并且死前注入自己的意志,成为守护剑的一份子。”

吕正蒙一怔,这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我听闻天涯是英雄之剑,只要我和你订下这个约定,我就能使用它对吗?”少年问。

“非也非也,英雄这个称呼是形容你吕氏历代先祖的,纵观格尔杜拉帕西的历代主人,唯有吕氏五杰(注1)掌控了这个秘密,在你们眼里,他们之所以是英雄,自然就有了误解。”那个声音一顿,“我和你签订契约,代表你是我认可的主人,可要是想要使用‘英杰’的力量,你需要得到吕氏祖先的认可。”

吕正蒙低下了头,他有些犹豫。

“快一点做出决定吧,我能感知到外界的情况不是太好。”那个声音催促道。

吕正蒙一咬牙,眼下的情况已经来不及让他犹豫下去,“我,我答应你,我要怎么做?”

那团黑雾猛然散去,露出宽大的广场来,一把制式古朴的剑静静地插在祭坛中,身后是五尊巨大的雕塑。吕正蒙呼吸顿时急促起来,黑暗中,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

“那就是格尔杜拉帕西的灵体,拔出它,你的意识就会回到外界。你只要把鲜血滴在剑身之上,你就是这一代剑主。”那个声音回荡在穹顶,隆隆作响,“不过我要提醒你,你现在没有超然力量,只能算是名义上的剑主,遇到危险并不会保护你,你要切记。”

吕正蒙一步一步走到祭坛前,停下,“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上一次我来这里时见到的是先祖英魂,而这一次却是你?”

“我平常都在压制某个东西,除了有微弱的意识游荡在空间深处,选择剑主基本都是你祖先的英魂来抉择。”黑雾重新聚集在吕正蒙身后,“不过方才有一股熟悉的力量将我从沉睡中唤醒,你祖先的英魂被压制,所以才是我。”

吕正蒙明白了,唤醒天涯剑灵的是天宁氏的血脉,毕竟一开始锻造这些武器的都是灵族人,可以说这才是某种意义上的主人与同宗。

心里最后一丝疑窦被解决,吕正蒙不再犹豫,吐了一口气。他伸出手握住剑柄,冰凉的感觉传来,那是玉制的温润感。稍稍用力,他拔出了那把尘封已久的古剑,昂首指天,光芒大作。

吕正蒙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溃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是所有灵器都有这般强大的灵识吗?”

“当然不!”黑雾提高了音量,“比如你身上的迪尔利亚未姆,它就没有蕴灵之境,你见不到完整的灵识。当然也不是所有灵器都会让你进入这个空间,这需要契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吕正蒙总感觉剑灵的语气有对一些灵器的鄙夷,还有一种淡淡的、很奇怪的味道在里面,总感觉它有什么事情没说明白。

可吕正蒙已经来不及问这么多,他的意识与漫天大作的白光融在一起,进入某个旋涡中,回到外界。大殿恢复了黑暗,只是不知道是谁,在这亘古不变的空气中,发出一声幽幽地叹息。

吕正蒙猛然回神,无意识地抬起左手,一滴淡金色的血液流淌进剑身,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中投入石子,荡起金色的涟漪。

一只黑影突破苏墨白的防御,冲至他身前三寸左右的距离,而恰恰苏墨白被左右前后四只黑影包围,动弹不得。他大喝一声,危机关头突然发力,持天涯刺了出去,原本锈迹斑斑生着红铜的破烂剑刃焕然一新,每一寸线条之上闪着森然的寒气。

这种剑气凛然的感觉就让吕正蒙自己都不好受,可他轻而易举地贯穿一个黑影的胸膛,轻轻转过身,遥遥一划,周围立刻被清空一片,黑影的躯体如灰飞般湮灭。

这种杀伤效果比先前不知道高了多少倍,天涯剑解除封印之后似乎有看不到的剑芒环绕在附近,只是轻轻一划就附带剑气的效果,与刚刚打通河车之路的武者并无两样。

“怎么样,你成功了?”苏墨白这才有机会松了一口气,笠帽的面纱已经被汗水打湿,几缕黑发垂下沾在脸庞两侧,看起来异常狼狈。

“只能算是成功一半。”吕正蒙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倒是一句实话,按照吕正蒙先前的打算,是如同那一日寒州战场之上让祖先的英魂附体,他便可化身武者,轻轻一剑可以让方圆几十丈内的黑影灰飞烟灭。可他成为了天涯剑主,并没有得到祖先的认可,他不是英雄,无法得到剑内英魂的共鸣。

苏墨白到没有特别失望,他看见天涯剑从头到尾的变化,虽然施展不出来如李振飞所说的强大,但也证明吕正蒙的决心与毅力得到了灵器认可,这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我们该怎么办?”他现在语速极快,十分迫切,虽然清场的速度快上不少,可越来越沉重的身体别说挥剑,连走路都变得困难起来了。

“没关系的,我有办法,你不是缺少元气激发天涯真正的威力吗?”他面色惨白,偏偏扯出一抹笑容,“我可是武者,现在体内还有一点积攒的元气。”

吕正蒙被苏墨白的想法惊得不清,几乎连话也说不明白了,差点咬到舌头,“可……可是,天涯已经认主,我无法解开上面的赤若流火咒印。”

苏墨白嗔怪地白了他一眼,有些自豪,“我是谁?赤若流火咒印是不会排斥我的,你忘记了么?”

这句话给吕正蒙提了个醒,他突然想起来,似乎自己来到月州之后,他的朋友就曾要过天涯一览,那个时候他就无视上面的赤若流火咒印。

“可天涯剑不会排斥除主人之外的元气吗?”如果天涯排斥苏墨白的元气,那还不如省点力气让他用自己的灵器。

苏墨白耸肩,这个生死关头他竟然还能笑出来,“我的元气只是一个引子,看看能不能激发他真正的威力。你以为我剩的元气有多少?还不够施展一式逐浪剑法的。”

其实他小小撒了一个谎,在他先祖姜天昌的起居注中,曾记载这样一个故事:当年吕天阳与姜天昌各持天涯、沧海两柄灵器,可沧海除了逐浪剑法以外杀伤力要远逊色天涯,姜天昌笑着说‘如果我用天涯剑,一定比你要强得多’。

后来两人互换武器较量一番,胜负并没有记载在书中。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沧海与天涯两柄本来就关系匪浅的灵器,加上各自的主人又是至交好友,完全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苏墨白现在需要隐瞒自己的身世,不能告知吕正蒙这个事实,他面对重新围堵上来的黑影大军,按住腰间沧海剑鞘,费力地抽出一股蓝色的元气。他牵着吕正蒙的手高举天涯,淡蓝色的元气如气流旋转着缠绕两人的手臂,气浪掀开了他遮面的薄纱。

两人离得很近,吕正蒙能闻到苏墨白身上好闻的檀木香味,他的身体突然僵硬起来,变得十分紧张。

可眼下已经来不及让他心猿意马,灵昃与宁静已经在他们前方,拦着他们的起码有上百只黑影。苏墨白对他点了点头,他深吸一口气,凝神屏息,两人共持天涯剑柄,迎面斩下。

天涯的剑刃上同样被淡蓝色元气缠绕,在两人共同落手的瞬间,恐怖的风压已经席卷而开,同时有浪涛翻滚的潮水声。

果不其然,那是吕正蒙从未感受到强大感,在他看来苏墨白的猜测是正确的,天涯剑真正的威力果然被两人共同激活了。只是他不知道,这不是好运气,而是天地间仅此的必然。

那一剑之后,天地唯有白茫茫的一片,大地龟裂,拦路的黑影被他们一扫而空。

“抓住这个机会!”苏墨白高声说。

前方是剑气森然之域,一剑之威下,他们硬是在无尽的黑影大军中撕开一个口子。可这不过能解决一时的问题,苏墨白动用完元气之后脸色惨白到吓人,甚至喷出一股鲜红的血雾。他周身上下慢慢也有血痕浮现,那是被天寂用飞蓬造成的伤势,现在加剧了。

“怎么样,还能撑住吗?”吕正蒙有些担心。

苏墨白拭去嘴角血迹,“不用担心,我们快走!”

两人疾驰。没有黑影的阻挡,他们动作近乎是达到毕生之快,吕正蒙也忍住剧痛,甚至又在左手上割出一条崭新的伤口。更多的鲜血流出让他们的压力递减,那一剑之威恫吓了不少黑影,他们一时间只敢远远地观望,不敢靠近。

渐渐本能的驱使战胜它们心中过的恐惧,有几个胆子大的黑影逼近,仍是被两人一剑解决,拦不住他们前进的脚步,可这也是一个信号,黑影中发出了“呼呼”的声音,它们料定那样强大的剑气不会再一次出现,慢慢又涌了过来。

可这需要时间。

方才那一剑把前方几十丈的黑影一扫而空,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剑痕,趁着这个机会,两人已经奔出十五丈,在两个灵族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成功地跑到他们前面。

“混账!”灵昃怒不可遏,看见两个从来没被放在眼里的小孩子比他捷足先登,当即沟通月华吟唱了一个雷阵。

而他另一边的宁静则不屑地望了他一眼。

雷霆之威从天而降,这个阵法让灵昃分了心,没有及时地清除周围的黑影,导致这个时候的他几乎是寸步难行。不过这才他看来是可以接受的,只要阻拦那两个人的脚步,一切都是值得的。

“多谢你得帮忙了!”吕正蒙这个时候竟然回了头。

灵昃这才注意到吕正蒙的左手高举一柄短匕,看见那张稚嫩脸庞上由衷的喜悦,他感觉无比胸闷,被气得吐了一大口血。他这个时候才明白自己的愚蠢,他忘记吕正蒙拥有的明月可以在雷霆劈到之时将其斩碎,可天雷在降下之时黑影是不会免疫的,本来已经重新拢合的包围又被雷阵清出一个缺口来。

他完全是在帮吕正蒙的忙。

“真是愚蠢,宁莫,你这个叛徒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似乎是要故意扰乱他的心神,宁静的声音同样嘹亮。

就是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灵昃多年已经无往不利,被这样几个他眼中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这样嘲讽,巨大的落差感几乎让他崩溃。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含着一口血,“这是你们逼我的!”

咒文的颂念声在风中急速咆哮。

他的身躯急速发生了变化,本就是苍老的面孔,额头与脸庞上的皱纹深深陷了进去,花白的短须瞬间垂到前胸,笔直的腰背佝偻至不成样子。他干瘦了不少,一瞬间像是苍老了一百岁。

不过唯一比以前不同的,就是灵昃多了一分威严,一举一动都带着莫大的神性。

宁静不知道那是什么,可看得出这个状态与复苏真魂相似,当即暴喝:“宁莫这个不要脸的叛徒,你已经叛出灵族,怎么有脸在生死关头用天宁氏的血脉救命?”

“小娃娃,别乱叫了。”灵昃一出手就是风云变幻。

注1:吕氏五杰是一个名讳,他们的名字分别是吕天阳、吕公杭、吕无尘、吕心痕、吕北牧,都是在历史中名垂千古的英雄。只要人族的文明没有灭绝,他们的伟绩将会一直流传下去。

第六十四章 和曙条约(八)



灵昃从怀中掏出一把绘着山水泼墨图的折扇,缓缓将其打开。宁静瞬间感觉战栗起来,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有刺痛感,她在灵昃身上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危机感。

这个时候没有攻击阻止灵昃身边的黑影靠近,唯有清冷妖异的月光照射大地,他立在漫天星辉之下,轻轻一扇。一股小小的气流从山水泼墨中射出,脱离之后气流越来越大,最后化作一道承天接地的旋风,吹得飞沙走石,把所有黑影卷至气旋中。那股狂风中间是漆黑的墨色,所有黑影被卷入后立刻消失殆尽,它们感受到了畏惧,纷纷撕扯地皮来抗拒那股吸力。可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

“燃烧血脉之力换来的力量吗?”宁静低声说,“还真是大逆不道之举。”

灵昃一下一下扇出,飓风承天接地,最后在月华之力的驱动下甚至向前移动,共有五道。强大的气流正好代表灵族中信奉的“天、地、日、月、星”五种伟力,中间漆黑的力量吞噬黑影之后越发耀眼。

这对于天宁氏来说叛逆之举。月神血脉本就是神祇赐给裔民至高无上的荣耀,而灵昃却肆意地将其践踏,把它当作可以随意抛弃的东西,是侮辱。不过向灵昃这种人,恐怕为了达成目的,在他叛出灵族这一段漫长的岁月中,不知道用了多少次。

飓风不仅让那些黑影惊恐到不敢接近,就连宁静甚至前方的吕正蒙都感觉空气稀薄,他们有些胸闷,渐渐喘不过气来。他们站在原地都是极其勉强的,衣衫早就受到那股吸力向后奔去。

“该死,宁莫这个老家伙真是不要命了!”她浑身上下涌现出淡黄色。

宁静吟诵一段咒文之后才勉强抗拒那种吸力,那是石化之术,可以让自身的重量加大十倍,最高层次甚至可以让敌人或者自己短暂石化。

苍老的灵昃嘴角扯出一个笑容,他看向宁静,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那些飓风被他固定在前方,不知道他怀有何种异宝,穿越旋风如闲庭若步,连衣角都没有吹起。可那些黑影就凄惨无比了,眼睁睁看着他通过。

宁静知道自己也不能犹豫了,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天穹之月啊,请你饶恕我无礼的举动!”

她将自己月白短衣的左袖轻轻撸了上去,露出如莲藕般白皙的手臂,靠近手掌处有一条不浅的伤口。她另一只手摁住左胸,手臂上青色的血管中有金色从心脏处流出,一滴金色的血液被她逼出伤口浮现在上空中。

那一滴血液出现的瞬间,前方的吕正蒙听到了黑影发出的“咕噜”声,似乎是在吞咽口水,满是垂涎。

这就是天宁氏体内蕴含的月神血脉,流淌在血管中的不过是被顺着心脏流淌稀释不知多少倍的。那滴金色的血液落在她的衣衫之中,那是灵器七彩霞衣,血液落下的瞬间,就有光芒亮起,分别是:红、橙、黄、绿、蓝、靛、紫。

没有人不认识彩虹的颜色,更不会没有人见过这种雨后美丽的景观。可没有人理解宁静这么做用意何在,可很快这个疑惑就得到了解答,吕正蒙抬头,看见七彩霞光在他头顶构建出一座透明的桥梁来,直通五叶草所在的丘陵。

风声传来,这不是灵昃引起的飓风,而是宁静咬牙迈出一步,两脚落在彩虹桥上的呼啸。宁静站在上面没有动,可她脚下的霞光如顺势而下的溪水奔腾,带着她在天空中前进。她每前进一步,身后的霞光通道就消失一寸。

那些黑影垂涎宁静的血液,可无论如何它们都触碰不到高高在上的女孩,只能在下面跳着脚,任何她在头顶上通过。其中不乏有大胆的,几个人落在一起叠成梯子让最上面的黑影触碰到彩虹桥底端,只不过宁静连看都不稀得看上一眼,那个黑影的爪子搭上霞光的一刹那冒出白烟,整个人瞬间自燃起来。

“卑贱的存在,也敢触碰皓月的光辉?”宁静一句嘲讽。她这个高度那些黑影已经变成一个个小黑点,已经看不见具体的样子,只有层层叠叠如蚂蚁的漆黑面孔。

几人几乎都是以同样的速度向丘陵靠近,其中宁静在天空中的速度最快,不过片刻她就在脚下发现吕正蒙与苏墨白的身影,她冷冷一笑,并未理会。可是吕正蒙不能给她这个机会,他身子后仰,眯起眼睛,一抹金光被他投掷出去。

那正是灵器明月。面对呼啸而来的金光,宁静那张精致的脸上出现怒容,她几乎忍不住怒气就要破口大骂。只不过危机关头她还是解除自己身上的石化之术,稍稍后退躲了过去。

可这样正是吕正蒙的预期,虽然明月没有伤到宁静,只不过在彩虹桥前方留下一个村许宽的口子,无暇的霞光出现一处崩裂的裂纹。

“不,不!”宁静大吼。

可无论宁静怎样呼唤,都不能阻止彩虹桥前方的崩塌之势,那个小小的裂纹瞬间蔓延到前方整个桥面上,就像冬日结了薄冰的湖水被顽皮的孩子远远扔了一块石子,整个平面都因为那处最开始的裂纹崩塌。

“唰”的一声,七彩霞光化作漫天粉末,彩虹桥崩塌,宁静的娇小的身躯从半空跌落而至。吕正蒙这个时候如果停在原地,可以顺势一剑杀了她,并且不会被灵昃追上。可他犹豫了一刻,苏墨白也秉持相同意见,摇了摇头。

“刚才我们也算是并肩战斗的伙伴,现在杀她有些不讲道义。”苏墨白说,“她已经阻止不了我们了,先放过她。”

于是两人咬牙冲了出去,在零散的黑影中急速穿行,两人一左一右半屈着手臂,天涯与沧海两把灵器的剑刃形成一道巨大的弧线,如同风刃把左右与面前的黑影尽数切碎。

身后传来噗通的落地声。

十五丈,十丈,五丈……两人终于来到那处丘陵的下方,不过一个丈许高生满绿草的土坡,他们一直期待的五叶草就生在上方。两人大喜过望,对视一眼,把长剑插进土坡底端,以各自的灵器为支点,用尽最后力气,纵身一跃,已至半空中!

第六十五章 和曙条约(九)



剑鞘微微地动了。

这让苏墨白那张泛着死灰色的面孔瞬间红润起来,方才吕正蒙的气息一点点归于霜气之中,着实让他吓坏了。

有异动的是沧海剑鞘,朴实无华的它发出了剧烈的颤动,不知道是在警醒还是提示他的主人。苏墨白这才想到,如果他可以用沧海特有的元气借用天涯,那么借用明月也是同一个道理,这三柄灵器曾经并肩战斗过,追溯到更远的锻造时刻,也有不小的渊源。

当然如果天寂允许的话,甚至他可以拉开飞蓬射出那必中的一箭。

苏墨白用蕴含淡蓝色元气的手掌轻轻抚上冰块,那包含着他的执念,想要保护、拯救吕正蒙的愿望。明月有灵,吕正蒙手腕中的徽记金光一闪而过,短匕落在了苏墨白手中。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苏墨白使用明月的方式极其粗暴,那更像是石匠用斧凿一块未经雕琢的岩石,狠狠地剜了过去。果不其然,就算是七彩霞衣是针对天宁氏血脉而降下的惩罚,也抵不过明月特有的可以无视、破坏一切月华的能力。

冰块碎裂的声音传来,在里面的吕正蒙见到有了转机,当即配合他发力,一拳燎天,他成功的脱困而出。

吕正蒙浑身上下都是冻伤的痕迹,刚刚出来的那一瞬间他甚至握不住拳头,慢慢才缓和下来,接过明月匕首,对自己的朋友说了一声谢谢。

这个时候吕正蒙还客套的道谢让苏墨白心生不满,不过更多的则是钦羡,明月果然不愧是世间顶级的灵器之一,凭借这个能力足以让灵族人闻风丧胆。这不是贪念,而是对美好的一种追求与向往。

缠绕在吕正蒙身上的锁链再一次断裂,他心念一动,仍插在丘陵下方的天涯感受主人的征召,自动溯回。武器重新被他握在手里。

虽然解救出了吕正蒙,不过其中耽误的时间让宁静与灵昃全部来到丘陵之下看,用仇视的目光盯着两人。显然易见的,两人在无声中达成默契,面对能够无视他们绝大多数攻击的吕正蒙,才是最大的敌人。

宁静与灵昃这个天宁氏的一老一少在此刻对视一眼,相顾无言,不过他们已经决定暂时联手。

两人此刻都激活了体内的天宁氏血脉,即使是不擅长锻炼肉体的他们,也超乎平常的矫健,仅仅是轻轻一跃就来到丘陵顶端,翩然落地时衣袍猎猎。

不算宽阔的丘陵在此刻站着四个人,显得有些拥挤。进入这片洪荒世界后处处都是威压,可这里是少数的净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五叶草的缘故,他们动作的矫健已经恢复到外界的程度。

“我对付左边那个,你对付右边那个。”吕正蒙轻声说。

两个人背靠背,吕正蒙左边的是白发苍苍的灵昃,他手中扇面的山水泼墨亮着漆黑的光;右边的则是宁静,青春靓丽,神纹涌现在面孔之上,手里短杖已经变成银白色。

“如果你们现在放下武器,不去动那株月神虞,我可以让你们离开。”这个时候灵昃没有急着动手,他恢复了平日的沉稳老辣,笑着说,“不过是两株五叶草而已,在世人眼中珍贵,在我这里不值一提。”

苏墨白想也不想,他对这些导致国破家亡的贼子有着难以形容的怨气与仇恨,“你在做梦!”

“就是,你当我们是傻子?”吕正蒙紧接着补充道,“我们放下武器你就需要和宁静分出生死,难道你会放弃先杀掉我们的机会?别让我笑掉大牙了。”

灵昃的如意算盘被两人当面揭穿,他到也不恼,“没想到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还真的不是等闲之辈,算了,让你们活着以后必然是我们的大敌。你们死后,一切都是我的!”

吕正蒙被这个笑容激怒了,灵昃也是他的仇人,在寒州失事以后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杀了高世伟和这些暗中捣鬼的人。可那时候他什么也不是,别说杀人,他连高世伟的面都见不到。今夜发生了太多,不知道是不是体内真魂的影响,他感觉自己可以目空一切!

“你活得这么老,还不如一条狗!”吕正蒙挥剑冲了上去,放在平常,是绝对不会说出如此恶毒话语来的。

他们脚下就是那株月神虞,是绝对不能让灵昃与宁静突破这道防线的。

“小孩子,真的是小孩子,我在你眼中看到了仇恨的光,像,太像年轻时候的我了!”灵昃仰天狂笑。

“我的兄弟们啊,我们为了同一个理念汇聚于此,我们体内流淌着不同的血,可我知道,我们最后抵达的是同一个终点。把你们的力量,借给我吧!”他伸开手臂,丝毫没有理会吕正蒙的进攻,而是拥抱着虚无。

灵昃仰天的躯体十分矮小,可偏偏他的威严令人难以抗拒,狂风以他为中心席卷开,紫月设下一道隆隆的光线与丘陵下。门开了,那是坍塌的通道,闪着空间独特的光芒,稀薄的雾气中,可以看到漆黑如墨的森林。

老黑林!

吕正蒙因为灵昃的怒吼而惊骇,他之所以有底气,就是因为灵昃是灵族人,被他手中的明月短匕死死克制。可是现在不同,他借助满月和天空的异象强行打开联通终焉内外的大门,让他重新成为无方幻境的阵眼。本来无方幻境失去他这个中枢已经摇摇欲坠,那几个闭着眼盘膝而坐的无相众人表情极度痛苦,似乎负担不了这样的阵法。可他们还是坚持到灵昃开了“门”,一切又稳定了下来。

澎湃的力量在吕正蒙面前随着狂风炸开,他召唤出了明月,可是并没有用处,风压依旧细细地切割他身上每一寸肌肤。那是元气,灵昃打开门之后,他可以借用无相那几个人的力量了。

“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吕正蒙眉心上方被割出一道细小的口子,几点鲜血顺着眼角流进眼眶,他的世界又是一片血色了。

他忽地弹起,方才他被风压击倒,左肘撑地爆射出去,那是愤怒的力量,不然凭借他那远不能登堂入室的武艺,还做不到这样。天涯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半圆,就算是气刃撞上也被一分为二,没有人,没有人可以抵挡这一次斩击!

一上一下,一左一右。

十字斩!

老师教给他的武艺被他淋漓尽致的展现,那本来是用在族比之中压箱底的绝技,可是一切都被打断,现在他要用这一招,让老师知道他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空气中只留下呼啸的风声。

“明明不是武者,也能使用出这样的武艺来吗?”灵昃低低叹了一声。

不分先后的两次斩击同时落空,吕正蒙明明顶着风压出了两剑锁死了灵昃的躯体,可还是被这个灵族老人用不知道的方法挣脱。

他把天涯插在地上,用剑刃拦住那些在空气中流动的风,尽可能让自己少被割出一道口子来。灵昃的躯体缓缓出现在他的左前方,那个灵昃方才待过的空间扭曲了,他的躯体如泡沫般消散。

吕正蒙看见灵昃手中的折扇闪着光,大概知道他是怎么做的了,他曾经困在那个扇面之中,里面有一个小空间,想必他正是借用那柄武器的力量或躲藏或闪避了过去。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无限制的,否则早就于世间无敌,天下大可去得。吕正蒙猜测灵昃不能连续如此,他要抓住这个机会!

吕正蒙又一次挥剑冲了出去,可他甚至连十字斩施展的机会都没有,他挥剑的时候感觉空间凝涩,空气如浆糊一样粘稠起来,他连一剑都无法落下。

他要撤离,这片空间有古怪,灵昃占据地利。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身体各处传来灼痛感,那不是切割的疼痛,倒像是被泼了一大桶油,有人举着火把点燃的灼痛感。他低头看去,衣角、鞋袜已经燃起零星的银色火焰,他抬头,看见灵昃眸中的金色替换成了银色,如浩渺夜空中的星辰一样深邃,那里起落张合,有世界崩塌聚合的力量!

秘术·星火!

吕正蒙知道这个秘术,他在寒州战场时看到那个无相的太族人一举一动宛如神明,只是看人一眼那人就会被星辉燃尽,连灰尘都不曾落下。这是绝对恐怖的秘术,他目光汇聚之处,万物都会被点燃。

“该死!该死!”

剧痛的感觉让他无法保持平衡,他持剑半跪在地面上,都是钻心的疼痛。星火如衣覆盖在他浑身上下,他已经闻到烧焦的气味,想必是他的鹿皮铠甲化作铁水开始融化。灵昃一步一步走来,踩着他的手将其按在地上,他失去天涯的支撑,直接扑倒在地上。

那是骨骼传来的剧痛,灵昃看着方才还口出狂言的小子,面带残忍的微笑,用力地碾了一碾,似乎有一只微不足道的虫子在他鞋面下。他刚想举起折扇了解吕正蒙的生命,视线却与宁静对在一起。

同样地,在另一战场,同样是以灵族人获胜告终,宁静脚下同样躺着一个浑身白衣的少年,只不过大片的鲜血痕迹让他看起来萎靡不已,精气神不在。宁静也高举皎月之白,短杖底端距离苏墨白后心不过三寸,但是她也没有落下。

这个时候所谓的联盟就告破了,他们重新成为敌人。

高手过招,分毫必争,吕正蒙和苏墨白都躺在地上,一个半死不活,一个浑身上下燃起星火,死亡只是时间问题。所以灵昃与宁静没有补刀的打算,各自如离弦之箭冲向两人的终点。

短杖与折扇交在一起,各自发出耀眼的光芒,宁静从上面感受到了巨大的力量,她不是善于近身肉搏的人,可在灵昃面前吟唱咒文没有任何意义,凭借灵昃多年前就看完族中所有藏书来看,她只要一开口灵昃就会做好应对,那时她已经落入下风。

两人试探了对方的力量,各自后退一步,灵昃伸开双臂,他月白色短衣下立刻振翅飞出两道虫潮,那些虫子有着长长的触角,复眼中满是红光。

宁静举起短杖,一道壁障在她身前立起,虫潮撞在上面纷纷掉落而下,死得不能再死。灵昃眼中又一次星辉氤氲,他目光汇聚在宁静娇躯之上,银白色的火焰亮起,可旋即被七彩光芒熄灭。

“你以为,那些雕虫小技,可以对我起作用?”宁静眼中金光大作。

两个明明自诩为优雅的人,他们也同样降生在优雅的种族,高贵的姓氏中,偏偏生死决战是两个人各自加持力量在拳脚之上,你来我往的互殴,是市井无赖不无两样,甚至还没有他们来的简洁粗暴。

他们打得火热,倒是没空理会躺在地上的吕正蒙与苏墨白,两人隔着许远相顾,看见对方凄惨的模样,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吕正蒙对他比着口型,“现在咱俩都要死了,我总不能让咱俩都死在这个鬼地方吧?”他怀着死志,即使激活真魂救下两人后,吕正蒙这个人就要消失了。

苏墨白摇头,可是他也无法阻止吕正蒙了。

“降……”他刚刚说出一个字,就被一道突然降下的光辉打断了。

那是柔和的星光,是纯正的星辉之力,吕正蒙感觉自己身体上的痛苦正在缓缓消失,火焰已经熄灭。他向坡下望去,那处灵昃打开通往终焉内外的门中,缓步走出两个身影,其中一个少年风度翩翩,正往食指套上一枚漆黑闪着光的戒指;另一个乱蓬蓬的头发,手中握着翠绿的长笛。

“温兄?还有你?”吕正蒙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来者正是哑女与温城,温城喜欢的长剑配在身后,正是他发出了那个秘术,本来在后方的哑女就没有被旋涡卷入到这片洪荒世界来,他也不成想温城会脱离无方幻境,与她一起来此。

两人一上一下,隔着不远,就连灵昃与宁静难舍难分的打斗都终止了,最震惊的还是灵昃,他不知道这次寻山的少年都是什么样的怪胎,怎么一个接一个都脱离了无方幻境?而且看来,这个少年身上并没有佩戴灵器。

“我其实一直想当个武者来着,可惜打不通河车之路,我只好戴上这枚戒指,让我暂时变得有用起来。”温城在这个关头,还能不紧不慢地说出一句玩笑话。

第六十六章 和曙条约(十)

历史:

而后多年中,吕正蒙一直没有见过他的朋友温城佩戴黑曜石戒指。

他和苏墨白在闲暇之余总是猜测为什么平日温城不会佩戴黑曜石戒指,纵使那个时候是个半吊子秘术大师,也不会在月溪镇中被乞匪打成那个凄惨的模样。

苏墨白对此的猜测是,“温城那时候和我们不熟,自然要保留一点秘密,人生下来都有需要隐瞒的事情,你我皆是如此。”

而吕正蒙对此持否定意见,“那又不是什么比死亡还要重要的秘密,否则温城在那个与咱们刚刚相识还不算太熟的时候绝对不会出手,他应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事实证明,吕正蒙的看法是正确的。

从鸿都门学离开后,吕正蒙与温城双双选择从军,随后的许多年中,温城自终焉之地后只戴上过一次黑曜石戒指,也是最后一次。那天下着雨,天是阴沉的,只有两个至交好友拔剑相向。

温城甚至重现了星武者的神话,可依旧落败了,在鸿都门学那四年最快乐的生涯中,他的武艺排名一直在吕正蒙之上,可是这一次截然相反。

温城最后躺在平地上,胸前的伤口不断涌出血液,那是他主动刺入天涯剑的。吕正蒙看着这个被仇恨蒙蔽心智的朋友,看着他仰头望天,小雨迷蒙,看见他最后醒悟的笑容,突然明白,温城一直在那里,不曾远去。

而他生命最后,终于告诉了一直隐瞒吕正蒙的两件事,其中一件便是关于那枚黑曜石戒指,关于他看起来风光实则坎坷的身世;至于另一件,吕正蒙选择了隐瞒,他甚至连苏墨白都没有告诉。

而随着吕正蒙在天启四年逝世,这个秘密被永远隐瞒了下去。



灵力宣泄带来的狂风席卷在吕正蒙脸上,他顺势一剑向灵昃的脚腕砍去。这一击逼得灵昃不得原地起跳,可宁静哪里能够放过这个机会,她抓住破绽,高举皎月之白趁着灵昃腾空的瞬间对着他的头敲去。

吕正蒙没有抓住机会继续追击,而是匍匐身子前倾,一把抓过苏墨白的手,用尽浑身力气把他向坡下推去。

他在抓住苏墨白手的同时轻轻一探,感觉他脉象微弱,气若游丝,随时可能死去。这是卫芜明平日闲来无事教给他的,他医术通神,可吕正蒙只学到了皮毛,只能判断一个人的大致情况。

“接着他,你们快走!”吕正蒙起身高声地喊。

苏墨白就山坡滚落的时候,灵昃已经举起扇子硬抗下了宁静的当头棒喝,他被打了回去,落地吐了一口血。这对于他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仓促间调动的力量不足以抗衡宁静的全力一击,可没想到吕正蒙竟然放弃重创他的机会,而是选择救下苏墨白。

“真是愚蠢,你们人族总是被这种可悲的情谊而左右。”灵昃拭去嘴角的血迹,稍稍向上跨了一步。

吕正蒙与宁静站在一条直线上,灵昃的位置靠近峰顶,可他与宁静距离月神虞的距离还是一样的。宁静举着短杖没有贸然发动进攻,虽然她现在与吕正蒙联手可以杀掉灵昃,可到最后凭她一人之力无法抗衡明月。

她不能接受最后的赢家是吕正蒙,这个流淌着天宁氏血脉的外族人。

“你的生命还真是如同那些杀不死的虫子一样顽强,你这样都能活下来,看来天宁氏的血脉果然不同凡响。”灵昃居高临下的语气令人厌恶。

这个时候温城与哑女已经接住了苏墨白,他一身白衣血迹未干,还有伤口不停地冒出猩热的鲜血,温城还是头一次见向来风度翩翩的苏墨白如此狼狈。

“你带着他先出去。”

温城把苏墨白所有的力量靠在哑女身上,这让瘦小的哑女晃了一晃,咬着牙。他不打算走,因为吕正蒙还留在这里,他看见了那株月神虞,想着绝对不能让这种奇物被目生金瞳的灵族人带走,不然那对北原是一种灾难。

哑女扶着苏墨白一步一步走出通道,消失在这片洪荒世界中,灵昃也没有阻拦,他分不开心,在他眼里不过是两个将死之人逃了出去,等他拿到月神虞,不会有任何变数。

可吕正蒙的选择更加让他出乎意料,不等两人联手对他夹击,他就先一步卧倒,翻滚着从坡顶上滚了下去。灵昃突然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个家伙,一旦吕正蒙离开,他就需要和宁静敌对,而无论吕正蒙是假意溃逃还是佯装不敌,他大可出去之后杀掉外面维持无方幻境的所有人。

可一旦他关了门,失去对无方幻境的掌控,他就只剩下月华之力,无法像先前那样随意处置吕正蒙的性命。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吕正蒙无法活着走出去。

他站在原地,眼中银色的光芒氤氲,瞳孔里是丘陵下方的一切,有正在翻滚的吕正蒙,站立的温城,还有一直不敢逾越某一条线的黑影大军。

正在翻滚中的吕正蒙感觉后背一热,不用想那也是星火又一次在他身上点燃,可同样的招数不会奏效两次,温城能解决一次,就能用星辉解决第二次。他个自己站立的地域画了一个圆,银色的燎原火焰被挡在外面,同时吕正蒙身上的火焰也渐渐熄灭了。

“混账!”他看到宁静一只手已经对月神虞探了过去。

他双手合十,猛地一推,虫潮向下方飞射出去,这是他最后动用的巫术,温城身后的通道关闭了。他不能允许吕正蒙出去破坏无方幻境,因为与宁静必定会纠缠好一段时间,足够吕正蒙救下所有人杀个回马枪。

虫潮在半空中就发出了难听的嗡鸣,它们的目标是吕正蒙,他虽然早有准备把明月握在手里,为的就是防止灵昃对他下杀手。可灵昃偏偏学得聪明了,没有动用月华之力。他现在连稳住身形都做不到,何谈用武器解决那些恶心的虫子?

不过最终令吕正蒙感到恶心的虫子没有扑倒他身上。有人比灵昃更快一步,是温城,他看见虫潮的瞬间发动一个秘术,还算平坦的丘陵立刻崎岖起来,土黄色覆盖吕正蒙的视线,他身下的泥土变成一个球把他囊括在其中,完全封死。

虫子的撕咬落在泥土上,只能徒劳一空,它们把目标转向唯一的活人气息,是温城。只可惜灵昃早已经用星火点燃了土地,它们畏惧那股高温,薄翅通过灼热的气浪时就融化变黑,纷纷落在银色的火焰中。

噼里啪啦的声音连绵不断。

吕正蒙一路翻滚,被丘陵底下的石子硌得不轻,几乎一路都是惨痛的吃叫。土球碎裂,他在温城的搀扶下起身,往自己身上拍了拍,早已经焦黑的皮甲散着黑烟掉落,那几乎是一块焦炭,难以想象那曾是做工考究的皮铠。

“现在我们该怎么做?”温城问。

丘陵之上的两人打得火热,灵昃扑上去抓住了宁静伸出的手,两个人在山坡顶上翻滚了好一段距离,双双离开月神虞的位置。灵昃先起身,他以折扇做刀,狠狠地向下刺去。

吕正蒙向后一指,咫尺之遥就是不敢靠近的黑影大军,在后方就是他们曾经被力量吸入的地方,那里还开着另一处门,连通两界。那里的距离太遥远,灵昃无从从中借到力量。

“温兄,还有五叶草在上面,如果可以的话,我尽量为你拿到一株。”吕正蒙喘着粗气,“不过你最好先出去,你也看到,我不能让灵族人得到那一株月神虞。”

温城轻轻一笑,“早就跟你说过,五叶草对我来说不过是珍贵一点的玩意,并没有非得到不可的必要,你大抵不用替我想这一点。”

他看向上方,两人正在缠斗,“七片复叶的五叶草,两个灵族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争斗?”

“我也不知道,五叶草经历数百年才会长出五片复叶,我听那两个灵族人说这七片复叶甚至还未完全成熟的五叶草叫月神虞,据说能唤醒沉睡的月神。”吕正蒙把自己听到的系数告知。

“神?吕兄还信这个东西?”

吕正蒙摇摇头,“不信,可无相是乱世的逆贼,灵族一直想要解决多数族人不能走出灵州的境况,他们争夺,自然是为了那株月神虞。虽然不知道它有什么功效,可绝对不能让他们得到。我想,最好的结果是破坏掉它。”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无论我们是谁拿到,都会一辈子受到灵族与无相的追杀,与其带这个麻烦出去,还不如让它消失。”温城对这个做法颇为赞同。

吕正蒙开口,想要劝温城出去,可是被他打断了,“我怎么出去呢?通道只有后方那一条,莫非吕兄认为我能毫发无伤地通过那些黑影?”

这让吕正蒙哑口无言。温城看起来会秘术,可他是直接被灵昃打开的通道接到丘陵下,黑影无法靠近的地方。现在他想回去,只能走他们来时的路,可温城没有天宁氏的血做指引,寸步难行。

“那我们只能破坏掉那一株月神虞后,再通过黑影回去了。”吕正蒙叹了一口气。

“吕兄有把握在两个灵族人的攻击下全身而退?”

吕正蒙看着他,决定不对他隐瞒了,心念一动,金色的光点在手心凝聚出一把匕首,“灵器明月,可以无视一切月华之力。”

“抱歉,吕兄。”温城被惊呆了,他发誓,不是有意要试探吕正蒙秘密的。

吕正蒙并不在意,他知道世界上很少有永远隐瞒的秘密,“没事,温兄做好准备了么?”

他点了点头。

两人做出决定后,温城在吕正蒙肩上轻轻一拍,银色的星辉如同纱衣罩在他的身上,凉凉地十分舒适。吕正蒙知道这股力量能隔绝正在燃烧的星火,他没有问,温城也没有说,这不是两人第一次并肩作战了。

而他想不到的是,以后这样的并肩作战会持续在他们相识的十六年这漫长的时光中。

吕正蒙在前,把天涯剑负在背后,手中持着一柄短匕,温城紧跟在他身后,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冲上土坡。他们动静不小,这让胶着在一起的宁静与灵昃再一次分开,各自用武器对着他们。

可现在灵昃关上通道的弊端就显现出来,无论他与宁静动用什么样的强大阵法阻拦这个家伙上山,都只能阻拦片刻,全被明月割开。他们已经不能阻止吕正蒙与温城登上山坡。

除非他再一次打开连通两界的通道。

可这是有代价的,就算是他也不能肆无忌惮的开启两界之门,他为了通过黑影已经透支了生命,现在已经能感觉到力量消退的空虚感。以他体内的月华之力,撑死也就闭合一次,否则他就要用最开始的那扇“门”回去。

“我必定要把你扒皮抽骨,永远沉沦在黑渊中!”灵昃还是强行打开了“门”。

充盈的感觉重新回到灵昃体内,时机正好,吕正蒙与温城正好踏上丘陵顶端。他满目血红,说什么也要用这两个人的鲜血浇灌月神虞。

数不尽的飞虫化作潮流淹没两人。这种虫子毒性极大,两人挥剑劈斩,也需要不小的时间。吕正蒙左手匕首,右手长剑,也顾及不暇,最后虫潮还是将两人分开。

宁静这个时候有机会拿到月神虞,可她没有选择那样做,还是那个道理,她无法拦下吕正蒙,到时候还要被灵昃痛击。她的迎击目标是温城,几乎是在他与吕正蒙分开的瞬间,白色长矢向他飞过。

被虫潮牵制住的吕正蒙被虫子咬了好几口,奇痒难耐,他感觉浑身上下仅存的力气正在慢慢流逝,他大喝一声,“温城,往回跑!”

温城一怔,但还是听了吕正蒙的话,就着斜坡向下滑去,土球闭合,组成一个完美的防御。可土球闭合的最后瞬间,光线彻底消失的一刹那,他发现吕正蒙骗了他,他只是装作向下滑去,故意没有斩断灵昃套向他的元气绳索。

他通过“门”回到了外界。

“小畜生,还想跑?”灵昃脸上是狰狞的笑。

他一用力,透明的绳索将吕正蒙的下落的身躯带回,可灵昃想错了,吕正蒙转身时他没有看到慌张,反而是借助那股拉动他上升的力量跃起,手中的匕首狠狠刺向灵昃。阴影在灵昃头上毕竟,他不假思索,释放更多的元气把他向上甩了出去,明月在碰到灵昃额头的瞬间远离出去,他这才叹了一口气。

可正是吕正蒙希望的,他在半空中抽出天涯剑,冲着捆在自己身上的那道元气绳索挥斩,立刻脱离了束缚,向下落去。

灵昃看清他下落的方向和手里持着的明月,心都凉了,“宁静,阻止他!他是要毁了月神虞!”

可是已经来不及,短短的一瞬间,灵昃只够发出虫潮,他没有锐利的武器,无妨让元气化作锋利之意,无中生有,那是绝世的武者才会的本事。而宁静匆忙中只能发出几道月刃,当然,没有任何作用。

虫潮撕咬的痛苦钻心,可吕正蒙不管不顾地刺了出去,他从天而降,精准无误地将那株月神虞从中央一分为二。这一刻时间定格了,世界黑白,灵昃与宁静奔跑的步子停了,两人脸上肌肉的抖动十分滑稽。

下一瞬时间回复,巨大的气浪将三人崩开,吕正蒙首当其冲,受的伤最重,从丘陵之上跌落,生死不明。

第六十七章 和曙条约(十一)



吕正蒙闭目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丘陵之上的灵昃呆了,他看着那株从中央一分为二的月神虞,冷汗直流,倒退两步,跌跌撞撞的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怎么会有这样疯狂的人?

“混账,畜生,你这个杂种,我要让你受到这世间最恐怖的折磨,我要让你认识的人慢慢死在你的眼前!”他双目血红,雪白的长发与胡须在风中乱颤,他失去了理智,整个人如疯如魔。

宁静从未听过这样恶毒的咒骂,甚至不敢靠近灵昃身边,黑暗吞噬这个老人原本高傲的心灵,他没有发泄完怒气,是不会罢休的。

不过他同样没有打算放过吕正蒙,高举双手,恐怖的波动在她头顶酝酿。

只可惜他们的准备的攻势都没有出手。大地突然震动起来,巨大的裂纹出现,泥土与碎石簌簌掉落,那些徘徊在附近的黑影疲于奔命,远方还有巨兽的怒吼。定睛一看,是万里之外的山塌了,巨大洪水掀起滔天巨浪,足以淹没整个世界。

这片洪荒之地都在颤动,这是崩坏的前兆,是末日降临。

吕正蒙破坏的月神虞,似乎是维持这个世界运转存在的核心。

天空中的星辰与明月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灵昃与宁静两人身处的脚下已经开始能看到漆黑的裂纹,谁也不敢停留,躬腰拾起各自脚下那半株月神虞,向坡下跑去。他们背后是滔天的洪水,大地崩塌的速度已经追上了他们。

洪荒之外突然伸出一只手,把吕正蒙拽了进去。而灵昃与宁静也与末日的世界角力,在即将追上他们的一瞬间踏入门中,已经不稳定的通道自动关闭,甚至有水花跟着他俩漫进外界。

两人回到终焉之后背部被水花打湿,只可惜门闭合了,他们没有看见一个世界走向毁灭的壮观奇景。

洪荒世界中下起了雨,天空中闪过紫色的雷电,这里活着的所有生物全部四散逃命,可末日来临,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天地间唯一的是洪水冲塌地势,深不见底的大坑满盈,泥浆一点点淹没所有。

只不过,在这毁灭的一切中,月神虞所扎根的土壤中闪着白光,那是净土,它的根本没有受到破坏,等到千百年后,它会重新凝结力量,这个世界又会恢复如初。

终焉之地。

吕正蒙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在扇他的脸,可是他的嗓子眼里都是血沫,说不出来话。过了好一会儿,模糊的视线重新聚焦,才看清那是他朋友苏墨白的脸,正在扇他的是温城,哑女就在不远处的旁边,怯生生地看着。

“把淤血弄出来就好了。”他听到熟悉的声音。

“咳咳!”他吐出一大口鲜血,温城躲闪不及,喷了他半身。

气氛有些尴尬,温城无可奈何地说,“算我欠你的,谁让我打你了呢?”他满脸都是无奈。

这个时候吕正蒙才看清周围,周行达等人已经从无方幻境中脱离而出,正在与无相与灵族那支队伍交战,十分惨烈。

他连忙摸摸自己前胸,硬邦邦的重物感传来,看见寒玉之盒没有在刚才的过程中失落,缓了一口气。他这才想到什么似的,松开一直紧紧攥着的左手,一株皱皱巴巴的草药发出奇异的香味。

他递给了温城,“温兄,幸不辱命,我毁掉那株月神虞后,仓促间一抓,有些粗暴,希望没有损毁。”

“这……”温城把他的手推了回去,“无功不受禄。”

可吕正蒙不由分说甚至有些强硬地拉过他的手,把五叶草送到他的手里,又帮他合上,有气无力的,“这是温兄应得的,反正也是多出来的。”

这样一听,温城倒是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他用无助的视线扫来扫去,可是没有人能帮助他,与他同行都算他长辈的两个超然者正在与无相交手,无暇顾及其他。

“那就多谢吕兄了。”他思考再三,还是收下。

现在的战况到了最胶着的时刻,一共二十四个人混战,分为两个阵营,跟发了狂一个个不要命的是无相与灵族,算上天寂一共十二人;另一边苦苦支撑的,则是苏墨白与温城的护卫,总共也是十二个人,这个巧合太令人咋舌了。

而现在远离战场围观的则是正在给苏墨白疗伤的卫芜明,长枪在手的李振飞,哑女、温城、躺着的吕正蒙,共计六人,皆是没有多少战斗力的。

只可惜两边的胶着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渐渐地,周行达他们落入下风,以宁静为阵眼,灵族人成功发动一座大阵将其困在其中,闪电、火焰、飓风等各式各样的力量对着他们宣泄而下,天寂用自然潜行之术隐匿了身形,偷袭令人应接不暇。

这不是他们技不如人,而是消耗太多,无方幻境炼化了他们大半的力量,在吕正蒙昏厥的过程中,是温城用秘术对着刚刚从空间通道出来的灵昃偷袭,使这个没有防备的灵族老人重伤,是用外力突破了无方幻境。周行达的人才从另一个空间闪现在原地,大梦初醒。

而无相等人似乎是怀着破罐子破摔的念头,纷纷施展那些不要命样的攻击,似乎不把这些阻碍他们计划的人全部杀掉,一点也不甘心。

一声吃痛传来。在大阵中,是天寂从天而降,一箭遥遥射出周行达左臂。大阵运行各种力量的流转模糊了箭羽的声音,他闪避不成,溅起了一抹血花。他身边的周行伍想要替他格挡接下来的攻击,正好上了天寂的当,两支羽箭分别射中他的双腿,一左一右,站不稳的他瞬间跪在地面上。

“不行,要让叔叔们从阵法中撤出来,我们已经拿到五叶草,只要逃出去就万事大吉了!”苏墨白看见叔叔们陷入困境,他长剑拄地,想要起身去帮他们。

可他站不起来,正在输送星辉替他稳定伤势的卫芜明一脸正色,“殿下受了很重的伤,还是不用动用元气的为好,不然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

“可是……”苏墨白重重咳了两声,即使捂着嘴还是有猩红的血液从指缝中流出。

“你们已经做的很好了。”卫芜明把视线依次扫过苏墨白、温城、吕正蒙,脸上涌起欣慰的笑容,“无论是挣脱无方幻境,还是粉碎无相的阴谋,这都是很棒的事情。本来我们这些老骨头,就是要呵护你们成长的,如今被你们这些孩子救了一次,那就不能有第二次。我们,就是保护你们的。”

他的话听起来有莫名的洒脱,可隐隐的,吕正蒙听了感觉不太对劲。

“将军,我们不是无用的人对吧?”卫芜明转向最前方如山神般矗立的李振飞,“雄鹰稚嫩,尚不能展翅高飞,我们能做的,就是呵护他们,让那一日尽早到来。现在,是时候了。”

李振飞看起来早有准备,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他大步来到卫芜明身边,将“惊龙”长枪插入泥土中,这柄随他征战多年的武器发出了金属的轰鸣声,同时背后樟弓被他卸下搭在腿上,盘膝而坐。苏墨白用茫然的目光看着两个严阵以待的老人,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将军当心,可能会有些不适应。”卫芜明把手按在了他的头上,那是干枯的双手,一道银色的烙印分别出现在两人额头之上。

不平凡的夜中,另一处厮杀正酣,远离战场的这里同样不平静,银色光晕笼罩两人,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发生改变。星辉传递带来的风压过去之后,李振飞的身躯倒下,卫芜明站了起来。

可是已经不一样,他身上多了几分杀伐之气。

卫芜明拔出嵌入泥土中的惊龙长枪,挽弓射了一箭,风云变色,银色的星辉撕破空间,落地时放出耀眼的光芒,不过眨眼时间就破了大阵。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最后已经变成了飞速的奔袭。

“你们照顾好自己!”他高跃至半空,可偏偏,是李振飞那豪迈略带沙哑的声音。

星武者,这个只存在上一代星使的口中的设想,终于在此刻变成现实。

枪锋蕴起了一层银色,连绵不断的力量在上面积攒炸开,他的白发与胡须在空中乱颤,明明是年迈的老人,怒声如狂龙。

吕正蒙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有些佝偻,心里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他感觉,这可能就是永别。

历史:

后来的事实证明,吕正蒙的预感一向准确,尤其涉及到他亲近之人生死的时候。

乱世十二年十月,整个神州三陆因为五叶草而大动干戈,后续引发的战役堪称几十年之最,据不完全统计,数得上名号的诸侯全部掺和进来,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得到五叶草的苏墨白一行,他们代表诸侯国东土。

原来的盟约是除了齐铭以外,所有的诸侯只允许动用五千军士,而一开始确实是这样,东土的五千军士拥护着苏墨白退守孤城,其余的诸侯畏惧一息尚存的李振飞,毕竟他刚刚率领联军打败蛮族。

可变化也是在第二天十六的夜晚开始。

月州季国国主卢安单方面撕毁盟约,派出三万大军将孤城围得水泄不通,他似乎是一面旗帜,打破了顾忌,既然有了第一个,自然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后来据苏墨白回忆,他站在城门之上,只见四面旷野中都是人,人头攒动,他生了十几年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被吓得头皮发麻。足足十几万的诸侯联军,而他们加上温国的五千甲士,兵力不过万余。

一开始大军贸然攻城,被十二名超然者联合击退,试图踏入城门一步的先锋部队尽数葬送在超然力量下,尸骨成山。

可一伙神秘组织的超然者拦截了他们多次突围的行动,诸侯们不知道那是对外已经宣称灭亡的无相,他们乐意见到有人替他们承担超然者的怒火,虽然人命如草芥,可能少死几个人就少死几个人。

危难之际,卫芜明用尽最后一丝力量,以自己的血肉为祭坛,强行连通命星,他使用了从未见过的秘术,那与星送相反,通道落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正是吕正蒙的老师李言蹊。

他击退了无相所有人的联手,可以他一己之力仍不能抗衡十几万大军,山穷水尽之时,他们的援军终于来临。

领军着是后世誉为“儒将”的卫曲将军,本来这五千甲士就是他亲手操练的军队,可不知为何接应苏墨白的时候他不在,管事的是副将。这个疑惑在后来解决了,原来他早就得到消息,有诸侯会不守规矩,季国的粮仓与军械正在秘密运出,他单骑返回东土,奏请英王姜云烈。

也是那一天,世人才知道东土为什么是天下最强盛的诸侯国,短短数日内,十五万大军所需要的粮草与军械筹备完毕,以一种恐怖的速度火速赶往战场。

这次诸侯们的内战、乱战动用超过了三十万兵丁,算上后勤,约有五十万,战斗持续了两个月,乱象横生,本来今日你我是盟友,明天就变成了敌人。

而死伤也是惊人的,超过十万。

紧接着,灾难降临了。

恐怖的地动持续十日十夜,日月在天象异变中黯然失色,山崩地裂,无数的尸骨被埋葬大地深处,省去了挖掘埋尸坑的烦恼,可裂隙中都是腐烂的尸体与人骨,这无疑也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不知道哪里流传出这样一个说法:诸侯们交战劳民伤财,导致天怒人怨才惹出如此灾变,一开始只是百姓中口口相传,后来愈演愈烈,毕竟死了太多的人,基本每一家都有男丁被征调,他们去了战场,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即使诸侯,也感觉这一战伤亡太大,纷纷签订《和曙盟约》,决定暂时休战。可有不少人厌恶战争,不知在谁的牵动下,想出这样的办法:各个诸侯国的公子前往一个学堂,由天下各地名师前来教授,这样毕竟有情分在里面,以后子袭父业、兄终弟及,有话语权的都是这些就学的年轻人,他们说不定顾及当年的情分,就会尽可能减少战争的发生。

一开始所有诸侯都是拒绝的,只可惜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个盟约不仅签订,甚至灵族、太族、蛮族、巫族也加入其中,似乎真的要还神州一个太平。

这只不过是幻想罢了,四年后,这粉饰的太平就一次被摧毁。

而这些乱世的英雄们,暂且分离,吕正蒙与苏墨白去了东土,前者手里握着一块云中腾龙玉佩,那是李振飞临终之际还给他的,后者则是回到了家,被禁足在宫中,外出不得。

就此,神州拉开了新的篇章,更广袤的天地,更多的事情,都在等待这些英雄高唱着歌,坦然面对。

第一章 君子六艺(一)



北风急。

灰色的大纛被狂风掀开一角,上面用金丝编织着日、月、星这三种古老而又永恒的图案,诸侯们的使者在旗帜下面围成一团,跪坐在软垫上,不远处烧着三堆高高的篝火。

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的檀木香气,来源是燔柴炉升起的烟火,它坐落于大纛的正后方,那是一个修缮两层的祭坛,地基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圆,顶层是方方正正的祭台。这正是祭天的第一步——迎神。

随着礼官一声高喝,鼓乐齐鸣,这些神色凛然的使者轻轻叩首,扶膝起身,从腰中拔出大圭,面向西方立于祭坛东南侧。他们动作停止的同时,牲畜正好宰杀完毕,随着玉璧、玉圭等祭品丢入火炉中,气味改变了,这就是祭天中的“禋祀”。

一人穿着黑色大裘、内着饰有日、月、星、山川、河流图案衮服、头戴前后垂有十二旒的冕,他手持镇圭,一步一步登上祭坛,就坐。

诸侯的使者们依次奉上五种品质不同的酒,那个代表“天”的人一一浅尝之后,把最后的三种酒回赐给献祭者。饮毕,他把祭祀用的牲肉共同分食,结束后,使者们跳起了“云门”之舞。

这是“和曙条约”签订前的祭祀大典。因“神草动荡”而引发的战争在这一刻才算画上圆满的休止符,据此一百五十里,就是死伤无数的战场。

蛮、巫、太、灵、人五族纷纷派出使者,其中人族使者堪称之最,足足有十一位之多,这也是整个北原三州所有称霸的诸侯。他们曾经或许敌对,可在玉璧刻下各自的国家名号被投进炉中焚烧过后,和平就已经开始了。

他们纷纷把公子送入东土的鸿都门学中,至于他们所求的,谁也不知道。

后世的人们提起鸿都门学,唯有钦佩与敬畏两词。以他们知晓的历史轨迹来看,那场全天下的盛会中出现了如此之多的俊才,各种思想的碰撞影响了接下来的数千年,甚至两千年以后,仍没有人达到那时的高度。无论是学识,还是思想。

这时乱世十二年的十一月,初冬,细雪纷飞。

未来可以继承诸侯国的公子们和东土最有名的俊才已经收拾好行囊,准备开始他们长达四年的求学之旅。

而这个时候,吕正蒙已经回到阔别已久的东州,说来可笑,他是以吕氏宗族的身份从东州出发,而回到这里的时候,他又变成了寒州吕氏的名位。毕竟东州吕氏的族谱上,没有“吕正蒙”这三个字。

他虽然失去了很多亲人,不过幸运的是,他又一次见到了他的老师,并在他身边陪伴四年之久。

他后来回想,这是自己这辈子最幸福、充实的时光,如果有可能,他想一辈子留在那里,永远只做吕正蒙,小小的、怯怯的吕正蒙。



“这是我替你保管的东西。”老人把一枚玉佩塞进少年的手里,“六年了,你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那是一块做工技巧考究的玉佩,里面脆嫩的颜色像是要滴出水来,外面纹着的云中腾龙栩栩如生,似乎丢进水里就可以活过来。美中不足的是,这枚玉佩被利器从中央一分为二,不完整。

少年已经哭成了泪人,他前面的老者满面沧桑,瘦骨嶙峋,膝上的弓弦被拉断,就连长枪也折了半截。不是别人,正是衍朝册封的殿前尊武将军李振飞,率领诸侯军队迎击北蛮,守住了寒州。他这一生都是在军营中度过,完成了幽帝陛下给他的命令,似乎没有什么遗憾了。

“很抱歉,不能教你马术与枪术了。”李振飞垂死的面孔上是惨淡的笑容,他把吕正蒙的小脸掰了过来,似乎是在临终之际想多看一眼这个他有些对不起的孩子,“等跟着殿下去了东州以后,卫曲将军会继续传授给你兵法,不可懈怠,要记住,如果你平日贪玩而荒废了功课,日后上了战场,免不了要后悔。”

吕正蒙泣不成声,连连点头。

此时的苏墨白已经失血过多,昏迷到不省人事。

李振飞瞳孔中的目光开始渐渐涣散,他放在吕正蒙头上的手也垂了下来,显然,生机的力量正在慢慢离开这个老人的躯体。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两人通力成为星武者,代价远比想象的要大。

何况在李言蹊被秘术隔着万里之遥传送过来之前,两人拖着残躯,第二次化身星武者迎击无相。

他那苍白的面色竟然在生命的最后一刹那红润过来,萎靡的气息消失不见,唯有满腔豪迈,他面朝南方,高声大喊:“陛下,老臣没有辜负您的嘱托!”

说罢,合眼,双臂慢慢从胸前滑落至地下。

而就在吕正蒙身后的不远处,卫芜明的状况也不算太好,他一息尚存,可都靠吕正蒙的老师输送的星辉维持心脉。

“怎么样了,师兄?”他问。

李言蹊只是抿着嘴,不回答。

“无事,我都这个年纪了,都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我没到那个年纪,也差不多了。”他的笑容中带着从容不迫,有一种看惯生死的洒脱。

他咽了一口唾沫,“不过还要麻烦师兄一段时间,没治好这两个小家伙,我还不能死。”

“你这个家伙!”李言蹊终于忍不住了,他套着一件宽大的袍子,下面都是血迹。这个年迈的老人虎目蕴泪,“你知不知道,普天之下,我的朋友如今只有你一人在世了?你倒是走的轻巧!”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翡翠吊坠来,颤颤巍巍地塞到他手中,“半个百年过去了,我一直把它放在怀里,你回到东州之后,转交给卫月,帮我说一声抱歉,我没有完成当年的约定。”

老人偏过头,“你又不是活不到那个时候,你自己给她。”

“我这个样子,还怎么去见她?”卫芜明已经算是交代后事了,他不同于李振飞,他还有放不下的牵挂,“我现在是个糟老头子,她也是卫家的老夫人,可在我心中,她永远都是那个在我屁股后面的黄毛丫头。也不怕你笑话,在你没有来到寒州之前,无数个夜里,我都想回到东州,哪怕只是远远见一面就好,也算了结我的一个心愿。”

“物是人非啊……”李言蹊的声音在夜空中慢慢回荡,飘落许远。



吕正蒙从睡梦中惊醒,他睁眼发现眼角湿湿的,甚至把腰间佩剑都拔出一半,锋利之意昂然。

屋内所有人都用惊恐乃至畏惧的眼光扫视着他,当然惊恐是他突然暴起的动作,畏惧则是那柄剑的锋利,即使隔着这么远,也能感受到森然的杀气。

“抱歉。”他站起身收剑回鞘,对着最中央穿着宽大白色袍子的中年人鞠了一躬,“凝神茶很管用,不过可能并不是很适合我。”

中年男人轻轻一笑,“少年人看来心里受过伤,不要紧,来到这里的都是兄弟姐妹,说出来,神明会降下启示,开导你。”

吕正蒙摇了摇头。

可中年人也不恼,把目光投向别处,不少人从睡梦中惊醒,哭着,用特殊的方式祈祷,在神像面前敞开心扉。

这是一间简单的小屋,坐落于长陵城东侧的一处小巷内,并不华丽,屋内装饰简朴,唯有一座高高的石像立于大堂。坐着的人各色各样,大多都是贫苦的人,也少数也有穿着绫罗绸缎的商贾。

现在举行的仪式名叫“畅怀”,是成为信徒的必要条件,这是一个组织,信奉日之古神。信徒们认为是日之古神给人间带来温暖和希望,他们身为信徒,要把这种信念传递给更多的人。

吕正蒙倒不是信奉神明,他对于神明的存在处于一个模棱两可的态度,只是敬畏,但不会当作生活的全部。他来到这里,主要是蹭一顿免费的午膳。

这是他回到东州的第四个年头,他的老师于今天开春离开,不知所踪,只剩下他和哑女相依为命。长陵城作为东土的都城,富饶程度远胜中北城千分万分,那里与这里相比,不过是个乡下而已。而富饶的背后就是金钱的消耗,没有钱,几乎是寸步难行。

这时候神官将和善的目光对准哑女,这个头发乱蓬蓬的女孩子正把一块枣糕送进嘴里,看见众人齐齐的目光,她连忙一口咽下,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不能说话。神官眼中的怜爱多了几分,竟然用手语与她交流起来。

吕正蒙又感觉无聊起来,这个地方还是老师告知他的,他老师那样德高望重的人,竟然也会来这里蹭饭,那股轻车熟路的感觉,似乎不是一次两次了。

“喂,朋友,你是有什么不能说的烦恼吗?”在吕正蒙神游之际,有人轻轻碰了碰他。

少年这才回过神来,看见与他说话的是一个陌生的面孔,应该是第一次来,不然他不会不认得。说起来也惭愧,他在这里蹭了大半年的饭,还说不出绝大多数真正皈依在神之威光下的信徒的名字。

“还好,也没有什么事情,都过去了。”他敏锐地观察到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身前桌子上的白碗中摆满了糕点,看起来也不是一个真正的信徒。

这个组织有一点好,只要你参加他们的活动,或者背诵教义,可以免费得到食物,为此吸引了不少流浪汉。可内心真有无可排解的忧愁,喝下“凝神茶”之后,大多会哭诉出来,渐渐就成为了信徒之一。

而像吕正蒙这样的,始终碗里堆满食物,狼吞虎咽地往嘴里送,不时露出友善的微笑。别人询问,装傻就可以了。

“你的剑不错。”那人的目光盯向吕正蒙腰间。

吕正蒙一怔,“我叫吕正蒙,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两人的声音压得很低,看起来不过是窃窃私语罢了,而恰恰信徒们中间的低语是被许可的,神官也并不在意这一点,所以也就没人关注他们两个。

“不过无名氏而已,吕兄叫我无名即可。”少年笑着说。

“敢问无名兄有何指教?”吕正蒙感觉这个名字很奇怪,也没有往心里去,心想可能只是一个不愿意透露身份的少年罢了。

无名轻轻一笑,“敢问吕兄可是鸿都门学中的学生?”

吕正蒙心里一惊,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看出来的,连忙扯了个谎,“无名兄说笑了,鸿都门学的学生都是青年才俊,大多是诸侯的公子,还有不少外族人。你看我一个凄惨到要来这里混吃混喝的无赖,怎么会是那里的学生呢?”

“吕兄,你知不知道,人在撒谎的时候往往眼睛会右上方飘去,而回忆的话则会向左上方飘去?”少年脸上依旧是和善的笑。

与无名的少年对视,吕正蒙渐渐绷不住了,松下气来,其实他撒这个谎并没有必要,主要是为了避免误会。有一次他与苏墨白少见的在外吃饭,两人没钱结账,苏墨白是忘记带了,而吕正蒙则是没有。他以鸿都门学学生的身份担保马上取钱过来,可伙计对他一脸不屑,那句话他至今记得十分清楚,“你看看你的样子,一身布衣,也不吹一个像样的牛皮?你要是那里的学生,我还是诸侯流落在外的公子呢!”

这是个极其尴尬的场景,吕正蒙被噎得哑口无言,的确,他从哪里看都不像是就读在那里的学生。

最后还是苏墨白把扇子的吊坠扯了下来,抵押给他,两人才成功脱身。不过苏墨白后来似乎是喜欢上了这个举动,总是忘记带钱,随便在携带的小玩意上扯下一个吊坠当作钱币使用。吕正蒙有时候会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即使眼疾痊愈但还是愿意带着笠帽的苏墨白回答的同样令他哑口无言:“你不感觉我这样做很好玩吗?”

吕正蒙自那以后就没问过这个愚蠢的问题,也是,他的朋友是英王义子,说不定以后半个东土都是他的,有些富家子弟的癖好也没什么。不过是有些败家罢了,可总比那些留恋于青楼、赌坊的同窗要好很多。

“好吧,我看上去不像那里的学生,可我的确就是。”吕正蒙挠着头承认了这个外人不相信的事实。

可无名氏接下来的话让吕正蒙大吃一惊,“吕兄想不想发财?”

第二章 君子六艺(二)



听到无名氏这个问题,吕正蒙很不厚道地笑了。

升官发财这四个字似乎是有些人亘古不变的追求,当然这也不妨碍清高的人实现理想,毕竟就算你不是奔着黄白之物去的,最后你名满天下,凡人渴求的,对你来说不过唾手可得。

不过看着对方神秘兮兮的笑容,吕正蒙可不相信天下有免费的午餐,身子稍稍后仰,避免了他那迫近的锋芒,“想。”

他的回答很老实,但显然这个回答超出了无名的意料,他本以为对方要推辞一番,然后才被他晓之以情的言语打动。不过错愕的表情只在他脸上只持续一瞬,旋即被小声但爽朗的笑容取代了。

“吕兄是实在人,我这有一个办法,不知道吕兄可否有兴趣与我一起发财?”他说。

吕正蒙好奇地问,“什么办法?先说好,违反律令的事情我可做不了。”

“放心不会违反律令。”他故作高深地笑,“春天快要过去了,吕兄身为鸿都门学的学生,自然知道春试就要来了吧?”

吕正蒙点点头。季试是鸿都门学考察学生的标准,一年共有四次,分别是春夏秋冬,几乎是在每个季节的末尾。每次季试之后,都会有红纸金笔贴在鸿都门学的大门外,里面的学生以此为荣。

每一次考察都用六项,分别是:礼、乐、射、御、书、数,其中甲等上名次为最有,丁等末为最劣。每年年末都会综合四次的排名,绘制金榜,告示天下,诸侯们也会收到这个榜单。而考察同样严苛,每年最后的十名学生,都有退学的危险。

“吕兄可知,每一年鸿都门学的季试地下赌坊都会开一个大大的盘口,其中有人做东,赌的就是你们这些学子的排名。”无名缓缓道出一个吕正蒙不曾知晓的秘密,“每个学子都有赔率,而吕兄你知道你的赔率是多少吗?”

吕正蒙又是摇头,他还没去过赌坊,哪里能知道这种各种老手才能知晓的资深秘密?

“一赔五十五,换句话说,如果押吕兄你拔得头筹,一枚金印,可以换做五十五枚金印。”无名的声音带着强大的吸引力,“今年的赌盘才刚刚开启,结合去年的排名来看,时间距离季试越近,你的赔率就会越高。”

“我?”吕正蒙指着自己,差点失笑出声,“怎么可能,去年我的排名可不高,勉强算是中游,我拿什么拔得头筹?你别开玩笑了。”

吕正蒙去年的六项名次分别是:甲上、丁末、乙上、乙末、丁末、丙上。排名总共分为四个大类别,具体划分为上、中、末,一门拿到满分则是十二点,共计七十二点,而他最好的成绩不过三十六点,堪堪达到一半。

要不是有几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和外族人在他的名次下面,他恐怕就要和刚入学的那一年被勒令退学了。

“吕兄何必自谦?”无名轻轻一笑,“据我所知,吕兄第一年不过才拿到六点,可以说是鸿都门学招了这么多年的学生,第一次科科都是丁末的,就连那些外族人,都比吕兄的成绩要好。而吕兄第二年拿到了十七点,除了‘礼’这一项,其余依旧是丁末,可吕兄依旧在里面读书。至于去年,吕兄拿到了三十六点,堪称进步神速。”

不堪回首的往事被外人提起,吕正蒙难免有些不自在,尴尬地一笑。

这可怪不得他,他是个乡野孩子,连认字都不全,怎么可能和这些生来就有人启蒙、六岁开始上族学的公子们相比?可以说第一年他完全是空白的,到了年末,是他的老师力排众议,毕竟他的老师负责‘礼’这一门课程,加上苏墨白的极力求情,鸿都门学的大祭酒才让他继续就读。

到了第二年,他也不过才算是启蒙,除了老师讲述的‘礼’他早就背诵全文外,其它不过一年的积累,自然还是比不上那些公子,所以依旧倒数。而第三年,他总算是突飞猛进,学以致用,才算是他的正常水平。而“乐”与“书”的两门丁末,他实在是无能为力,前者是因为实在没那个天赋,他能背下所有曲目,一开口或者演奏乐器,堪称灾难;至于‘书’这一门,实在是他的同窗太过厉害,模仿名家的字体信手拈来,他的笔迹只能算上工整,珠玉在前,他难免还是排名最后。

不过想到这,吕正蒙不免警惕起来,“无名兄怎么对我如此关注?我一个无名小子,不值得如此。”

如果不是外人在场,屋内另一边有人敞开心扉,看无名的表情则是要哈哈大笑,“吕兄不必妄自菲薄,吕兄还真以为自己籍籍无名?四年前,蛮族入侵寒州,中北城沦陷,那里被屠城,吕兄可是唯一逃出来的人,还是吕氏中人。而且宗族与你们分族重新交好这件事我也是知道的,鸿都门学中本来就有寒州吕氏的席位,只可惜他们没有那个福气。吕兄的经历如此坎坷,如果不是有人拦着,恐怕你早就被各路诸侯抓去拷问,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了。”

吕正蒙瞪大了眼睛,这件事,他还从来不知道。不过,转眼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人会为他做这件事。

“没错,就是温公子与苏公子。”无名拍手而笑,“一个是英王义子,另一个则是温国世子,吕兄得到了他们两个的友谊,这是外人怎么羡慕都求不来的福分,吕兄怎么还会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小人物呢?”

“无名兄到底是谁?”听着这人对自己知根知底,他心里有些恐惧,暗中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关注自己?

他装作无意地动了动手,悄悄挪在腰间。他甚至怀疑无名是无相的人,自从月神虞被毁、在孤城前袭杀他们失败后,无相这个组织就像人间蒸发了,杳无音信,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在酝酿什么更大的阴谋。

这个角度,吕正蒙有信心在无名暴起发难的瞬间让他血溅三尺,哪怕他是灵昃那样实力强劲的人也不例外。剑鞘中的天涯在看不见的地方褪去斑斑锈迹,为了伪装它平常还是锈剑的模样,可吕正蒙心神一动,它就会重新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灵器。

第三章 君子六艺(三)



无名听着吕正蒙真挚的言语,拍手大笑,丝毫不掩饰,“我果然没有看错吕兄!先前只听过吕兄的传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十分激动,丝毫不在意那边神圣以至于虔诚的祈祷,这在外面突然发声打断别人无疑是一件无礼的事情,纵使一向宽厚的神官,也忍不住投来不善的目光。吕正蒙连忙起身道歉,拉着他连忙坐下来。

他拽着无名的衣袖,压低了声音,“无名兄为何如此激动?打断神官的‘启示’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如果换一个神官,我们恐怕就要被驱逐出去了!”

这关乎吕正蒙假期能不能在这里免费蹭几顿饭,这对于几乎是身无分文的他很重要,语气里难免有些不满。他有些生气,所以忽略了无名口中关于他的“传闻”。

“吕兄见谅,是我刚才太激动了,情到深处,难免不能自已。”无名清了清嗓子,重新变成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

吕正蒙不解,他仰着头,思索刚才说的话,哪里有值得高兴的事情么?自己不是把鸿都门学批判了一顿么?

无名向他靠近,对着他耳边说着悄悄话,“吕兄有所不知,我对鸿都门学只是向往,毕竟那里的传闻太吸引人了,名动天下的大家都要去那里授课,实在令人神驰。”说到这他话锋一转,“不过我又担心那里名不副实,是一帮欺世盗名之辈在自吹自擂,听君一席话,更加笃定了我的信念。”

“什么信念?”吕正蒙悄悄向后退了退,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无名离他有些太近了,让他无法接受。

无名兴致昂昂,眼中飞扬着难以名状的色彩,“自然是挑战!吕兄你想,只有庸人才会甘心居于人下,有志之士自然敢迎接任何挑战!遥想当年,我朝开国皇帝姜天昌陛下,尚未发迹前不过是落魄贵族,是灵族的统治逼得他不得不去做市井无赖。挑战分为主动与被动,主动则是有志之士一直突破自己,而被动就像吕兄,像元帝陛下,被时局所迫,那是苦难,何尝不是一种难得的财富?人要经历磨练才会成长,他们现在一帆风顺,即使以后身居高位,在我眼里不过是屠鸡宰狗之辈!现在是乱世,不是治世,我坚信,未来是属于我们的!”

说道最后他神秘一笑,“而且,也不见得那些贵族小子可以玩的过我,不妨现在就和他们掰掰手腕。”他话锋一转,“不过,现在不进入鸿都门学的话,与他们同台竞技的资格都没有!”

这一长串的话让吕正蒙头晕目眩,他感觉眼前的无名氏给自己打开了一道全新的大门,那里光芒无限,门的另一端是全新的世界。

他不由得用另一种目光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这个人的来历太过神秘,他说自己是普普通通的书生,可寻常书生哪里有这种划过时代的眼光?这种雄心壮志,绝对不是一般人可以比肩的。

他抱拳行礼,“在下吕正蒙,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他气沉丹田,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不是武者,可日日不曾中断的习武让他中气十足,声音雄浑豪迈。吕正蒙突然发现无名氏与他是同道中人,是一个可以值得结交的朋友。

无名同样一揖回礼,“鄙人身份卑微,说出在下的名字恐怕污了吕兄的耳朵。说出来不怕笑话,我幼年立下毒誓,如果不有朝一日名满天下,就永远只当无名氏。否则就是给祖宗丢人。”

“无名兄胸怀大志,吕某佩服。”这一句是由衷的佩服,吕正蒙看着这个衣着朴素的少年,感觉这个人心里燃烧着不屈的火,那是野心,足以点燃整个世界。

然而吕正蒙不知道的是,放眼神州几千年的历史中,这一次乱世结束的最早,涌现出来的人才也是最多的一次。正是这帮少年人怀着大志,向自己的目标不屈地奋斗,才有身后种种。而这个他少年时间遇到的无名氏,未来的确名满天下,两人同朝为官,这段刻意的“偶遇”传为佳话。

“那个……”吕正蒙吞吞吐吐的,他差一点忘记无名最开始找他的目的,“无名兄想要进入鸿都门学,和我、和我发财有什么关系?”

无名这才发现他距离吕正蒙有些近,看得出对方脸上疑惑下隐藏的窘迫,他尴尬一笑,发现确实是自己唐突了,挪了挪位子,“进入鸿都门学,对我这种寒门子弟来说需要一大笔金印,现在能快速弄到大笔金印的,唯有让吕兄你拔得头筹。吕兄不需要刻意做什么,只要发挥出正常水平,今年春试的头名非你莫属!”

吕正蒙更加不解了,“我没有信心超过那些人,无名兄不怕血本无归?”

“吕兄大可放心。”他拍拍吕正蒙的肩膀,“既然我有这个底气,说明我有办法。可以透露给吕兄一个秘密,我有一群朋友,他们打算趁着这个机会进入鸿都门学,这是个周密的计划。可惜现在不能告诉吕兄,如果吕兄有意加入我们,我可以全盘托出。”

“我没有这个能力,还是算了吧。”吕正蒙知道的那几个组织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下意识的想要拒绝。

“无妨,我们加入就是今年夏天的事情,吕兄到时候不妨来我们这里看看,我们需要吕兄这样的人才。”他整理衣襟,打算起身离去。

吕正蒙伸出了手,“无名兄等一等,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找上我,按理来说我的赔率不是最高的,阿史那·铁真才是最高的那一个吧?”

这个蛮族三王子可以说是吕正蒙比较讨厌的一个人,与石坚他们不同,那些是来源于看不惯对方的找茬与作风,是个人情感上的讨厌;至于阿史那·铁真,则是他身为人族对于入侵者蛮族的讨厌,那是骨子中的家国大义作祟。蛮族的人一直都是鸿都门学中的边缘,要不是他身份尊贵,恐怕以石坚为首的那些纨绔子弟少不了找他的麻烦。

无名氏轻轻一笑,“吕兄不会真的以为我能神通广大到买通所有教习吧?我先前说过,这是赌博,一是赌我的眼光,二是赌吕兄的能力,吕兄在我们的计划中是成功最高的那一个,那个蛮族人赔率虽高,可他是外族人,从情感上来说我们不希望他获胜。再者,他有拔得头筹的能力吗?”

吕正蒙从无名的语气中听出了不屑与鄙视,的确,阿史那·铁真除了武艺名列前茅以外,其余都是垫底。就算是买通所有教习,等到告示张贴出去,也少不了外界的质疑。

无名把身前盘中所有的糕点装进布袋中,起身,对着那个正在开导中年汉子的神官高声说,“先前你讲的教义有四处是错误的,这是不可饶恕的错误。如果世界上真有神明,恐怕他早就降下天罚让你暴毙而死,哪能让你在这里胡说八道?”

他不顾神官铁青的脸色,对着吕正蒙小声说了两句,畅怀大笑,开门离去。

吕正蒙被他惊人的举动惊呆了,看着所有人把不善的目光投向他,他一把拽过漠北的小手,道歉一声落荒而逃。

街外是熙攘的人群。

两人头也不回地奔袭数十步,发现后方没有人追过来,才停下喘了喘气。街上的人看着这一男一女,露出了好奇的目光。

漠北鼓起脸庞,偏过头气呼呼的看着他。

吕正蒙摸了摸她那乱蓬蓬的头发,已经一起生活四年的他,自然知道漠北这是生气的模样。他现在比漠北要高半个头,以这个角度看漠北可爱的小脸,忍不住想笑。

“好啦,我知道,今晚回去我重复一边给你听,无名刚才不说了么,有几处是错误的……”他话说道一半,突然僵住了。

连忙左顾右盼,街上各色各样的人流穿过,蔚蓝的天空如洗,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只是他搜寻良久,也没看到无名氏的踪影。似乎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他做的一场梦,可吕正蒙知道,那不是梦。

他回忆起无名氏临走前对他说的两句话:“吕兄,赶快去买你今年能拔得头筹,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也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期待我与你的下次见面,我们到时候已经是同窗了。”

“小北,你知道,哪里有赌场吗?”鬼使神差的,吕正蒙问了一句。

漠北自然是不知道的,那种地方她从来没去过,只好偏着头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如果不是她不会说话,恐怕就要质问,我们一穷二白的,去那里做什么?

可吕正蒙没有理会这个小丫头的疑问,说出来他也不相信自己能拔得头筹,他的水平有限,纵使今年长进,也就是上游的地步,与头名还差的远。可万一呢,这是个机会,去试一试也不会亏损太多。

万一,他挣到了钱,岂不是不用过这般凄苦的日子了?想到这,他打定了主意,他要去找他的两个朋友,去借一点钱了。

历史:

历史学家把吕正蒙、苏墨白、温城、漠北称为乱世四人,他们的功业后人难以企及。

以上有三人是轩朝的建立者,可奠定轩朝基业的处了这几人以外,还有三位元勋的名字不得不提——张初、李仲、公孙志。

而这三人中,最具传奇色彩、也被百姓广为流传的,就是李仲。

李仲身为轩朝的右丞相,负责律法的拟定,他创造的诸多律法严苛到不近人情,甚至不少不少同朝为官的人都心生不满。他做官方面无懈可击,可不少人看来他的人品有些问题,对权利看得极重,甚至后来不少朋友与他分道扬镳。

吕正蒙就是其中之一。

他认识李仲的时候是在落魄之时,那时候他吃饭还需要靠某个信奉日之古神的组织救济,那个时候李仲同样一穷二白,甚至名字都隐藏起来,他当时对外的化名是无名氏。

时间回溯到乱世十六年,春暖花开。

当时籍籍无名的李仲找到了吕正蒙,前者看起来孤身一人,可他代表的是整个寒门联盟,这个组织吸纳了大量寒门子弟,他们其中绝大多数是落魄贵族之后,祖上曾在衍朝为官,可衍朝灭亡后他们也家破人亡,被迫流落。他们虽然衣着寒酸,可见识丝毫不比那些所谓的俊才少,甚至因为这段经历磨练出不凡的心性。这个组织剩余的一部分则是平民子弟,可傲骨不屈,心怀大志,可以说都是精英。后来苏墨白建立轩朝,得到了他们的鼎力相助,其中那个组织超过半数的人获得官职。

而他们之所以取得官职,就是进入鸿都门学深造。

那年春试的头筹超乎所有人的意料,榜首是吕正蒙,这惊坏了无数人的眼球,其中种种后世已经不可考,可有一点可以确信,这帮寒门子弟赌对了,他们获得巨额的财富,缴纳的起学资,正式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而吕正蒙、温城、苏墨白,也因为这件事改变了命运。

吕正蒙向他的两个朋友借了一笔钱,虽然温城与苏墨白都不相信他能拔得头筹,可还是借了钱,甚至为了支持,也小小的下了一注。这不过无心之举,却给他们换来同样不菲的财富。

最主要的是,借着这个机会,他们接触到了寒门联盟,并且加入进去,成为高层人物。

以长远的目光来看,获益最深的是苏墨白,多少年后,他凭借这股力量登上帝位,圆了他的梦想。可对于当时吕正蒙来说,得到的只有麻烦。

他一朝名动天下,不少人都对这个籍籍无名的小子产生了兴趣,其中就包括吕氏主母,吕荒的妻子华阴丽。

要知道,以往对天下公示的榜单只会张贴出前三十位,更详细的榜单只有内部公示,所以华阴丽并不知道吕正蒙还活着这个消息。而现在,华阴丽知道了这个消息,此时的吕荒出使温国,并不知打这个消息,也不知道他失散十六年的长子四年前就来到了他的身边。

也是后来,吕扬与吕婉才知道原来吕正蒙是他们的哥哥。

这一场吕氏家主不知道的会面给吕正蒙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导致他后来厌恶吕氏,他的名字一辈子没有写在族谱之上。吕氏本来会赢得中兴,比往日荣光正盛。可因为吕正蒙这个姨娘的鬼迷心窍,差点让吕氏覆灭。她的所作所为,让苏墨白都看不下去,即使他登基成帝,吕扬做官也是兢兢业业,不敢对外人说吕正蒙是他的兄长。

这里关于吕氏的未来我们按下不表,还是说李仲。

后来吕正蒙看着变得陌生的朋友,感觉一个人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他在宦海中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把一个拥有雄心壮志的人变成这个鬼模样?

他在那一刻才明白,人是会变的,无论你年少有着怎样的傲骨,难免都会输给蹉跎的时光,变成自己讨厌的那个模样。

世界上有不会变的人吗?他问自己,这个问题他不敢确定。或许有不忘初心的人吧,他自己是,苏墨白,不,姜洛水是,温城也是,漠北……算半个。

他想自己是幸运的,还认识这些朋友,人生得此,没有白来一遭。

第四章 君子六艺(四)



“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苏墨白缓缓睁开了眼睛,一字一顿。

沈简满意地点了点头,“好,殿下今日功课完成的很好。”

放眼望去,无处不是高墙楼阁,行宫中的墙壁是灰褐色的,从建造至今已经有了数百年的历史,纵然数次翻修,依旧能闻到时光的那股霉味。苏墨白不知道生活在深宫中的人何处想,他是极其厌恶的。

他伸手从身后的绣着金丝的软榻上去过兜帽,遮住了他那过于白皙看起来有些女性化的肌肤。对着铜镜一照,一身白衣的俊俏公子映然浮现在镜面上,他翻转衣领,将佩剑悬在腰上。

苏墨白刚想出门,只见沈简轻轻咳了一声,递过来印着花纹的盒子,旋开,里面是半透明的药膏。

“殿下既然要出门,怎么能忘了这个?”她摘下苏墨白的笠帽,透明的药膏在白皙的肌肤上涂抹开。

那并不是好闻的味道,无色的药膏在他的脸上化开,慢慢变成淡黄色,覆盖了他脸上那层娇贵的细嫩白色。原先他的气质,如果不戴上笠帽,一眼就能看出这实际是个明媚的女孩子,只不过是穿了男装而已。可当涂上这层药膏,清澈如出水芙蓉的气质被盖了下去,他就变成了翩翩有礼的公子。

这是简单的易容,原先苏墨白还小,这方面自然不需要费心,可现在她正是出落的年纪,想要完美的掩人耳目,总是要花些功夫。

“我知道了。”苏墨白撅着小嘴,一脸不情愿。

看见苏墨白还是一副小孩子模样,沈简忍不住失声笑笑,“殿下都是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撒娇?再有几个月就是殿下的寿辰,不知道今年殿下又想要什么些稀罕玩意儿?”

苏墨白没有回答,对着铜镜,看着自己的脸渐渐变得陌生起来,他心里是不太情愿的,可是又没有解决的办法。不过沈简为他涂抹药膏的动作很轻柔,指腹上的热度不轻不重,令他有些痒痒的,好像很多年前,他母后摒退宫女,为年幼的他亲自梳妆是一个感觉。他有些呆了。

只不过那时候他还叫姜洛水,是整个北原的掌上明珠,而不是现在的苏墨白。

“殿下?殿下?”看到苏墨白发愣,沈简轻轻唤了两声。

这下他才回过神来,“抱歉,沈姨,我走神了。我的年纪也不是特别大,寿礼什么就不用了。无疑是往年那些玩意,召来一群我不认识的官员和门学中不太熟悉的同窗,喝喝酒,说一些没有用的祝寿词,耳朵都要被磨出茧子了。”

“这可不行,殿下。”沈简稍稍搬过他的身子,与他对视,“作为一个主君,不能凭借喜恶来交人,即使是有着过节,表面功夫也要过得去,不能让他们的颜面荡然无存。您在门学中的同窗都是三公九卿之后,还有不少商贾,可以说是他们的祖辈维持东土的国力昌盛。您以后举起大旗,平定天下后少不了这些人的帮助。”

苏墨白叹了一口气,“好了,沈姨,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那些人有不少都是飞扬跋扈、酒囊饭袋之辈。即使以后我们平定天下,未来国家需要这些人治理,想想我就头痛。”

“可没有办法。”沈简语重心长,“您不喜欢他们,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以后无论谁平定天下,除非是异族人,不,就算是异族人也不会对这些世族赶尽杀绝,总有一日,他们会东山再起。不知道您发现没有,纵使天下局势如何变迁,总是那些世族与世长存。比如,与我们息息相关、一荣俱荣的吕氏。”

苏墨白握紧了拳头,“不,将来我一定会改制革新,废除这些贵族世袭的权利,让那些酒囊饭袋滚的远远的,让闲人、有能之士出现在庙堂之上。”

“殿下!”沈简提高了声音,“您的这个想法十分危险,不凭靠世族,拿什么收拢天下权利?您饱读诗书,历代先帝有几位想要改善,可无疑都失败了,最后在史书中都背负了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骂名。那还是在我朝国力鼎盛时期,动荡之际,这样做无疑是愚蠢的。能不能告诉我,是谁为您传递了这个愚蠢的做法?这是祸起东墙!是不是你的朋友?”

苏墨白抿着一张嘴,看起来十分不高兴,“我知道你们不喜欢吕正蒙,嫌弃他的出身不好,可能不能把不要把什么事情都往他的身上推?以他在门学中的成绩,可说不出这样的想法来!”

这不是苏墨白故意贬低吕正蒙,而是他的成绩着实不尽人意,他对于经国之论几乎一窍不通,对庙堂上面的事情不感兴趣。他一直擅长的都是兵法与韬略,卫曲将军一年难得上几次课,都对他那看似天马行空的想法大为赞赏。

“好好好,殿下,是我的不是。”沈简敷衍地道了歉,她了解苏墨白的喜好,“不说这个,今年春试的时间要到了,您准备的如何了?大哥现在不在,可您的出宫行踪都是在门吏那里有迹可循的,如果您的成绩不如人愿,恐怕到时候您就不能向现在这般自在了。”

“我现在也没有很自在啊?”苏墨白不敢当面发声,在心中小小腹诽一番。

沈简提到周行达,让苏墨白心中所有的念头都消退了,他的这位叔叔保护吕荒出使温国,就两国纠纷的土地试图达成协议。一旦成了,自然对于东土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举国上下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放心吧,沈姨。”苏墨白笑着说,“我这一年的努力可是被你看在眼中的,估摸今年春试,前十是跑不了的。如果题目正好是我擅长的,前三甲也不是不可能。”

“殿下还是要奔着头筹用力,可不要甘于平凡。”沈简为苏墨白整理好衣容,郑重地对他说。

苏墨白点了点头,对着铜镜照了照,戴上兜帽,“沈姨你放心吧,我会努力的,今天是难得的假期,我先出去玩了!”

“殿下一定要取得好名次!”沈简看着一溜烟就要消失的苏墨白,忍不住高声喊,“今年春试结束后会有宴席,是英王陛下举办的,您名次要是不好,恐怕面子上会很难看!”

苏墨白的应答声远远地传来,他在所有人小心翼翼的深宫中自由穿梭,没有回头。宫女与侍卫们看着那道身影,都知道那是英王义子,可以无视宫禁,只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不敢招惹。



午后。

“臣卫曲觐见英王殿下。”男人在大殿外鞠了一躬。

內监看着这个穿着便服的中年男人,他约莫有三十岁,是个不小的年纪,可偏偏岁月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太多沧桑,反而是眷顾了他,明明是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嘴角却总是扯着一抹玩世不恭的微笑。可没有人指责他的无礼,对他唯有由衷的敬重。

卫曲,东土名将。

他出自已经落寞的世家卫氏,是一个庶子。两人相识于英王未登上王位,还在做世子的那一段年纪中。那时候他流落在一家酒楼中做伙夫,英王惊于这个厨子的手艺,当面对他赏赐。可这一见,如同当年姜天昌遇到吕天阳,两人交谈甚欢,后来姜云烈以友人的身份送他去鸿都门学,在那里深造之后,才有了日后鼎鼎大名的儒将卫曲。

“爱卿免礼,快快请进。”穿着黑袍的姜云烈从窗边快速走过,一把挥开指引內监的手,将他迎了进来。

诸侯王亲自迎接臣子,无论君臣关系如何,这对于臣子都是一件诚惶诚恐的事情。可偏偏两人似乎习以为常,卫曲并没有太多拘谨,苦笑一声,昂首迈步进入大殿。

內监与侍卫知趣的自行离去。可卫曲深谙君臣之道,君上可以不拘小节,可臣子万万不能掉以轻心。他依旧行了繁琐的礼节,一君一臣,亦兄亦友才主宾落座。

这是偏殿,也是诸多宫殿中英王最喜欢的行宫,不是特别信任的臣子,是万万没有资格踏入这里的。

“不知君上如此匆忙的召集臣来,有何要事?”卫曲笑,“君上叫人匆忙,我连衣服都来不及换。”

姜云烈摆了摆手,“不是什么要事,我闻到你衣服上的香味了,想必是在家中烹调菜肴?”他鼻子嗅了嗅,“羊肉、活鱼,还有山药的味道?”

这要是被史官看到绝对会大吃一惊,御史们更会上书指责主君失仪。明明庙堂之上是严肃的国君,怎么私下里不关注家国大事,反而对蝇头小道如此精通?

“正是。”卫曲扯过自己衣襟闻了闻,旋即一笑,起身一拜,“请君上饶恕在下的罪责。”

谁知人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姜云烈畅怀大笑,“不饶恕,你这是失礼!让本王想想,该怎么责罚你?”他在屋中踱了几步,眼前一亮,“就罚你到宫中膳房中当本王的伙夫!膳房的那些厨子平日也不知道是怎么炒的菜,照你做的差远了!”

“君上说笑了。”卫曲笑,“微臣这条命还是死在沙场上为妙,臣的毕生所学都在上面。您要是把臣调到膳房,恐怕那些御史第二天就要上书,说您是昏聩的君主,我是助纣为虐的臣子。咱们君臣两人的骂名恐怕要传到后世,不知道要被骂多少年呢!”

他眼珠一转,“不过君上执意如此,臣也不好推脱。明早臣就去膳房报道,请您封微臣一个大内总管当当吧。”

“你倒是想得美。”姜云烈啐了一声,大笑失声,“你想偷懒,本王不允,国内就你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你走了,谁替本王打仗?”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君臣如此,当然有人眼红卫曲。一开始朝中就有传言,说卫曲不过一介伙夫,怎能与诸位衮衮诸公同朝为官?更有甚者,说英王昏聩,因为卫曲做的饭菜可口,才赏了这样一个官职。当然,更过分、更恶毒的传言也有。

可卫曲用军功堵了所有人的嘴。

当年皇都告急,诸侯叛乱,势要灭亡姜氏,姜姓诸侯几乎是天下敌,不约而同的受到攻击。东土作为姜氏分封的诸侯王,还是皇室后裔,自然是那些诸侯的主要目标。值此国难之际,是卫曲临危奉命,从容淡定的击退所有诸侯,在北原传出一个“儒将”的名号。而姜姓的诸侯国,也只在那场天下叛乱中留存下这一个。并在他的训练下,东土的军队无人可惹,成为北原最强大的诸侯。

而那以后,所有的传言不攻自破,哪怕依旧有人眼红卫曲,明面上也只能道一声“卫将军”。

玩笑过后,大殿内重新恢复寂静,君主脸上玩笑的意味不再,似乎是要说正经事了。而卫曲也打起了精神,这样的君臣私下会谈这些年已经很少了,商定的往往也是关乎存亡的大事。

沉默良久后,姜云烈抬起头,“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历史:

君臣如友自古以来都是大忌,臣子为了避免杀身之祸,往往会刻意撇清关系。可衍朝与轩朝初是例外的,姜氏的主君向来与某个臣子私交甚笃,而那一人往往手握重权,似乎从未生过大逆不道的想法。

当然后世的皇帝也有讨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也效仿先朝,只可惜后来那些皇帝下场十分凄惨,甚至被改朝换代的都有。他们都叹,这是不可重现的。

后世一度把这个当做故事来看。

可他们都忽视了一个事实,这需要君臣双方协作,主君要有足够的能力驯服臣子,当然姜氏几位皇帝驯服的极少,往往都是凭借幼年的私交,常言道“千金难买一知音”;然而臣子也要有自知之明,绝不逾越那一条线。

所以说,人的性情是最重要的。

而以上要素只是基础,还需要磨合多年的默契,不是相识于微末,知根知底,很难重现。

第五章 君子六艺(五)



“请君上明言。”卫曲起身再拜。

姜云烈从身后的书案中取下一个封着火锡的文书,当着他的面打开竹简,“你自己看,四年前我就找你商量过这件事情。”

这句话把卫曲带回了遥远的回忆中,他想起来了,四年前正是蛮族将要入侵的时候,在碧心殿中君臣二人就商量过此时。只是不知道为何要旧事重提?

只是扫了一眼,卫曲就可以笃定,这和他四年前与英王商议的,有诸多不同。

那是一封劝进表:

灵盛于南,蛮强于西。及诸侯作乱,颠覆正统。尊姜氏之遗民,采薇而食,贼子当诛,取乱之爵禄。及极王弑兄自立,暴政摧民、妄杀清流,纲纪尽丧,神器蒙尘。幸有我英王奋起于景、宁间,折冲北原,震动温卫!今大统已亡,天下无主,景、宁、温、卫诸旧臣敢奏,奉各主称尊为王,袭承大统,领袖亿兆生灵。王贵为天氏血脉,又得民心,臣下恳求英王重立大统,还北原郎朗乾坤!

“这……”卫曲少见的双手有些颤抖,他感觉这封轻轻的奏表滚烫发热。

姜云烈叹了一口气,“将军不知道,这是四年前的第一封,那时我没有告诉你,认为不过是臣子好高骛远。我们讨论的不过是天下走势而已,到最后我才试探提起那些诸侯有称王的意思。”

卫曲苦笑一声,“我记得当时臣狠狠斥责了那些诸侯一番,现在谁人敢自立称王,那绝对是天下群起而攻之。可万万想不到,国内竟然已经有人劝君上登基称帝了。”

姜云烈一挥手,指着背后,“我当时严厉斥责了那个臣子,可他反倒以此为荣,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这些年在庙堂之上顺风顺水,凭借功绩已经位列九卿。而他似乎给那些踌躇不前的臣子立下一个风标,只要是劝进者,当时少不了责罚,背后一定会加官进爵。现在,已经有数百封了。”

“百官联名上书?!”卫曲失声。

他属于武官,在乱世总是重武尊文,而这些年来东土顺风顺水,已经隐隐有了尊文抑武的念头,两派总是在庙堂之上吵得不可开交。当然文官与武官也自成派系,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大打出手。其中唯有两人例外,武官中属他,文官中属吕荒,都是孤臣,没有派系,可又被对方认为是两派的无冕之王。

“吕荒大人有何见解,难道他也在上面签署了名字?”他连忙追问道。

“吕荒,他是知道这件事的,不过他从来没有参与过,属于少数没有表态的几个人。”姜云烈说,“可他下属给他的压力越来越大,他身为丞相,这次让他出使温国,也是有让他避避风头的意思。一旦真的他被百官挟持在文书上签署名字,那么我无论是进是退,都是两难之地。”

他狠狠拍在桌上,越想越气,“这帮混账!不少人都曾是皇兄的臣子,转投在我这里不说,还让我僭越登基!我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对待皇兄皇嫂?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给我的嘱托!?”

“其实君上登基也不是不可,您贵为唯一的皇室后裔,又是最强大的诸侯王,有道理也是您一统河山。”卫曲缓缓地说。

姜云烈冷冷地斜了他一眼,“怎么,卫将军这么快就忍不住想要从龙之功了?混账!”

这虽然是一句气话,可卫曲还是跪地行礼,叩首:“是臣下鲁莽了,君上如果真的对大宝无恋,那就要今早抉择,谁人若敢再上《劝进表》,杀无赦!臣翻阅史书,还没有见哪一朝臣子敢如此放肆的,竟然联合起来逼迫主君,这和造反无异!还请君上下令,现在臣子就去将他们抽筋剥皮!”

他咬牙切齿,杀气腾腾。

姜云烈从鼻子中哼出一个不满的音阶来,“你不是也是臣子吗?怎么不和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站在一起?如果我真的被逼登基,你可就是我之下的第一人了。”

卫曲笑笑,“卫曲是君上的臣子,而不是被利益驱使的臣子。那些人哪里是君上的臣子?分明是忠于自己的臣子。”

“好好好!”姜云烈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你总算说了句人话,我没有看错你。别在地上跪着了,起来吧。”

等到卫曲重新落座后,姜云烈长叹一口气,“杀一个两个还可以,全杀了,谁来处理国事?总不能我要事事亲力亲为?这个法子,行不通。”

“在臣看来,不少大臣都是墙头草,君上只要把最高的那几株用火烧了,他们就掀起不了什么风浪。”卫曲低下头,在心里有一句没有说出口:如果君上真的没有登基的念头。

在卫曲看来,姜云烈是他的主君,是他的朋友,更是他永远都读不懂的一个人。他们虽然绝大多数见解不谋而合,可不是全然心意相通,如果把姜云烈只当做一个宽厚的主君,有今天最强诸侯的名号完全是因为他是皇室后裔和祖辈留下的积蓄,那就是大错特错了。

为什么他是先帝最喜爱的御弟,风光无两全然不被忌惮?为什么先王的诸位王子中唯有他世袭爵位?

要知道,先王诸子中,他可是个不起眼的人,最后是他脱颖而出,力压群雄,并让所有大臣心服口服。以东土的国力完全可以让他登基成帝,并不会引起万民口伐笔诛,说不定那些人早就等待这一日,有人重新竖起姜氏的龙旗,重掌天下权柄。

“不好办。”姜云烈摇摇头,“如你所说,庙堂之上那些大臣不少都是墙头草,风往那边吹,他们就往哪边倒。可他们不是风,墙头草烧不尽,可风只有那么两股。”

卫曲点了点头,“是啊,草不重要,可那些风起于无形,无迹可寻……”

猛然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发问:“君上,臣有一事不解,您是皇室,按理来说劝进表应该早就在乱世六年就有人递给您才对。那些大臣流亡效力东土,他们最应该希望你光复基业才对啊?可为什么那时候大臣不说,反而要留在这个时间呢?”

“还不是因为皇都血案,这帮该死的暗鸦!”出乎意料的,卫曲听到了杀手组织的名字。

“这和皇都血案有何关系?臣愚钝,请君上示下。”卫曲拱手行礼。他在那个时候领兵在外,阻截各路诸侯,对于国内发生的这件事知之甚少。

姜云烈英俊的脸庞上眉毛一皱,“也不是我刻意隐瞒将军,当年那件事造成的轰动太大,所有的臣子们都岌岌可危,自身难保。那时候皇室摇摇欲坠,那些忠心的大臣纷纷被杀死在家中,就连城破之后,逃到东土来的臣子都被袭杀不少。现在剩余的这些臣子,都是两面三刀之辈,谁当主君都是一样的,反正需要这帮家伙治理天下。”

“想不到当年飞将军一手创立的组织,现在竟然变成这个模样。”卫曲扼腕长叹。

事情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卫曲看着姜云烈,试探地问,“敢问君上,这些劝进表如何处理?”

“都烧了,先拖,拖延到吕荒回朝。”他与卫曲对视,“在这之前,请将军帮我,我记得将军训练了一支特殊的斥候队伍,用来收集情报。先让他们对外的缓一缓,找到朝内的这些老鼠。”

卫曲心里一惊,他作为上将军,关于军营的事情本不必事无巨细地送给主君阅览,可他还是不劳其烦的将军费开支和训练人数以奏章的形势上传。至于那支特殊的斥候队伍,他只是在那些多如牛毛的文书中提过一笔,没想到这都被主君牢牢记住。

令他心服口服。

“是。”将军起身应道。

可他得到命令之后,并没有起身离去,反而低下头,用余光扫着主君,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将军还有什么事吗?”

卫曲犹豫了一下,“有一件事憋在臣心里,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不然臣办事没有底气,只是……”

“说,我恕你无罪。”

他将头压得极低,声音低沉,“臣下有一事不明,即使现在不是登上大宝的时间,可时机成熟之后,敢问主君是否振臂高呼,令四野宾服?”

沉默,良久的沉默。如果这个时候卫曲抬头,自然能看到姜云烈面孔阴沉到像是要滴出水来。

“卫曲,我告诉你。”他的声音冷冷的,一挥袖袍,对于友人直呼其名,“别人可以不信我,但你不同,你是我的左膀右臂,我是什么人,你还不了解?我今日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从来没有登基称帝的念头。”

“臣下知晓了,请君上治臣的大不敬之罪。”卫曲面对如此的怒火,连忙下跪请罪。

可是他身子刚刚俯下去,就被一束竹简拦住了,“你有什么罪?我说过恕你无罪,可你竟然这样愚蠢。”他晃了晃手中的竹简,“这本来是打算临走时给你的,是失传的《三州食单》,不过看你,我现在后悔花重金把它买下了。”

卫曲满脸无奈,苦笑着:“臣下告退。”

他执礼后退三步,转身,片刻间已经到了大殿门口。谁知却被声音叫住了,“等等,我要这个东西没用,就放在你那里吧。”

一团黑影从姜云烈手中抛了过去,被卫曲精准地接住,还不等他谢恩,就听见主君愤怒的声音,“过几天我去你府上,如果还原不出来上面的味道,你就乖乖进宫当个伙夫吧!”

“是。”卫曲唇边荡起一丝笑意,主君两人对视,温和地笑了,方才凝结的气氛荡然无存。

卫曲离开了碧心殿,到最后还是不明白自己主君,自己朋友的真正想法。



苏墨白推开门的时候,吕正蒙正在把字帖从书桌挂到房屋的悬梁之上,他用的不知道是什么墨,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听见推门的声音,看清来者是苏墨白后,吕正蒙一怔,旋即笑着将他迎进屋,“少见啊,今日竟然能得空来这里。”

他对着左右张望,“你的那几位叔叔没跟着过来?”

“自从我习会逐浪剑法第八式之后,他们就不会天天跟在我身后了。”苏墨白嗔怪地望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不喜欢叔叔们,可能不能不要再我的面前表现的太明显?”

这四年中苏墨白剑术进境速度极快,五叶草不仅治好了他的眼疾,似乎还让他对元气的掌控更加完美,甚至黑天都要用七分力气才能将其击败。沧海的加持对他虽然大,可更多的来源于苦练。

“好好好。”吕正蒙满嘴敷衍。他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别人敬他一尺,还人一丈;可对他厌恶,他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我记得四年前你的剑法就到了第五式,怎么四年的时间才学会了三式?”

吕正蒙觉得自己的朋友快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忍不住想要挖苦他。可内心又羡慕得紧,五叶草仅仅治好了他的隐疾,不会让他在月圆之夜失去理智。可仅仅如此而已,他还是不是武者,不知是何缘故,他的河车之路始终没有打通。

苏墨白轻轻啐了一声,提起佩剑晃了晃,半威胁地道:“要不要跟我比一比?不欺负你,我都不用元气,全凭剑术。”

吕正蒙干笑两声,没有回答。他的武艺在门学中是上游的,可光论剑术,真是难以望其项背。明明两人每天修习的时间差不多,可还是有着天与地的鸿沟。

这是天赋,就像每一个人的出身,无法选择,生来注定。

漠北正在内屋中整理桌面,这是吕正蒙的老师李言蹊在长陵城的房子,不然他们俩连安身之所都没有。屋子虽然简陋,可并不破旧,对于吕正蒙来说,这就是他的家。

“奇怪,我记得你对书法不感兴趣的,怎么今天写了这么多幅字?”苏墨白扯过一张宣纸,墨迹未干,笔锋凝练,字如弯钩却不倾倒,正是临摹柳大家的笔迹。

“这不是春试要到了么,我练练字。”吕正蒙连忙从苏墨白手中夺回宣纸,他虽然刻意模仿,可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别人不说,距离苏墨白还差得远。

苏墨白怪笑了两声,“是什么风让我们吕氏的俊才,一个只知道死读书的呆子,突然开窍了?”

吕正蒙清了清嗓子,挠挠头,支支吾吾的,“那个,小白,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第六章 君子六艺(六)



苏墨白挑起了眼眉。

这么多年来,吕正蒙对于他的称谓不外乎两种“吕兄”与“小白”两种。前者是外人在场比较正式的称呼,显得有些生分;而后者则是他们三个私下的称呼,这个他也同样不是喜欢,他说不出来,反正就是感觉怪怪的。

不过更多的时候,他、温城、吕正蒙三个私下根本不需要直呼其名,以他对吕正蒙的了解,基本只有在他特别心虚或者闯了什么祸的时候。

“你用钱做什么,需要多少?”苏墨白好奇地问。

“那个……怎么说呢?”吕正蒙挠了挠头,顾左右而言它,“不太好说,你借我十个二十个金印就够了。”

他最后干笑了两声。

这让苏墨白感觉更加奇怪了,哪怕是一百个金印,在他眼里都是小钱,身上随便解下来一个挂饰就足够。可吕正蒙一向与他都是看淡金钱的人,几年前他提议让李言蹊、吕正蒙与漠北搬到宫里去,毕竟这个地方太简陋了。而他一向古板的几位叔叔都同意了,可偏偏以吕正蒙和他的老师以“住不惯”拒绝。

“借你钱倒是小问题,不过你总得告诉我你要做什么吧?”苏墨白本来是不想问的,不过吕正蒙勾起了他的好奇心,非得一探究竟不可。

吕正蒙低着头,不敢看向他的朋友,“那个……这不是春试要到了吗?有人跟我说我可以拿到头筹,每一年赌场都会对门学季试的排名开设盘口,我只是想去试试……”

他羞愧难当,第一次向他的朋友借钱,竟然是用这种理由,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还有这种好玩的事情?”苏墨白兴致勃勃的,“你的赔率是多少,我的赔率又是多少?”

吕正蒙“啊”了一声,傻了眼,“我,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两人大眼瞪小眼,苏墨白嘟囔了一声,“那你说个什么劲啊,我说你可别被骗了,这几年你进步是挺快的,可排在前三甲的那几个家伙比你强太多了。”

“我知道啊……”吕正蒙同样委屈,“我可不是个不自量力的人,主要是那家伙说得信誓旦旦,我主要是去试试,反正也就十个八个金印,也不会太亏。”

苏墨白低下头,沉吟片刻,一拍手:“也是,反正都是些小钱。不如这样,我们去找一家赌坊看看,我还挺感兴趣的。”

“这……你也要去赌坊?那里鱼龙混杂,不太好吧。”吕正蒙看着他朋友脸上飞扬的神采,还是忍不住出口相劝。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意思啊?”苏墨白二话不说,拉着他的手往外奔,“小北要不要一起来,不然你就看家吧!”

吕正蒙拗不过他,加上自己也有一探究竟的想法,就这样被他拉出门去。回过头,看见漠北急匆匆地锁好门,手里抓着片刻不离身的竹笛,追了上去。



三尺桌面天地小,四方城内玄机深。

三人刚踏进赌场一步,还没有被沸反盈天的吆喝声吸引,反而被大堂悬着的这幅字吸引住了。

“形散而神不散,是一副好字,字角勾连,一气呵成,是王大家出名的泼墨体,只是不知道是临摹还是原本。”苏墨白摩挲着下巴。

他对于里面挂着的书法有兴趣,而吕正蒙则是左右来回张望,对那些哄闹的来源处十分感兴趣。

那些掷骰子、牌九、斗蛐蛐的都是平常能见的玩意,他并不是很感兴趣。令他感到惊讶的,是赌坊中的东南角,那里是唯一安静的地方,不同于别处的耳红面赤,那里的人数不多,观者也极少。

这正是赌局中雅致的“六博”。

棋盘木质方形,盘面髹黑漆,有一方形大框,框内中部是一方框,周边有竖着的棋路,共十二个,四角处有四个圆点,用来摆放筹码。博局形式是模仿自栻盘,栻盘关于生门、死门、相生、相克的说法。每套博具中有六根箸,行棋前要先投箸,据投箸结果进行行棋。箸是用半边细竹管,中间填金属粉再髹漆而成,剖面呈新月形,投掷时正反不同,便出现不同数目的筹码。

“有趣,有趣。”吕正蒙踏进一步。

没等他与苏墨白进入内场,刚进入院子,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围了上来,身材矮小,一身青衣,脸上堆满虚假的笑容,“几位小爷看着面生,是第一次来?”

“是第一次来,怎么,你们赌场还有不准生客来的规矩?”苏墨白鉴赏书法的兴致被打断,有些不高兴。

“没没没,公子说的这是哪里话?”小厮连忙摇头,“只是我们坊内赌资巨大,小打小闹,还是……”

他虽然没有明说,可话语里面的鄙夷却被吕正蒙听出来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苦笑一声。

可没等他说完,苏墨白已经掏出一叠厚厚的金钞,别说小厮,就连吕正蒙也是目瞪口呆,嘴角的苦笑僵住了。只见他不耐烦地晃了晃,“这些够不够?”

“够够够……”小厮回过神来,“三位里边请。”

他带路将三人迎了进去,走在前方。吕正蒙离苏墨白近,能听见他小声地嘀咕,“狗眼看人低。”

听到这话,吕正蒙才知道苏墨白怒从何来。小厮在赌场混迹多年,从衣着上就能看出人的富贵。他与漠北都是普通的布衣,而苏墨白一身绸缎都是贡品,他认不出也是正常,自然把三人当作进来看热闹的。

“消消气,消消气。”吕正蒙小声说,“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别因为这点小事生气,不值得。”

进了赌场,才发现别有一番天地。里面的一切对于苏墨白来说都是新奇的,他忍不住偏过头对吕正蒙说,“可以啊,我都不知道西街有这样一家大的赌场,位置还这么偏僻,你以前来过?”

“没有。”吕正蒙摇头,“我哪里有闲钱来这种地方,偶然间听人说过,这应该是西街最大的赌场了。”

“几位是第一次来吧。想要玩点什么?”进了内场,小厮无声地消失,一个发福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看起来是这里管事的。他满脸横肉,皮笑肉不笑,看着便令人不舒服。

苏墨白这个时候已经扫了赌场一圈,最后视线也被东南角的寂静却有些肃杀的氛围吸引了,也不管来人是谁,指着那边问道:“他们玩的是什么?”

“是六博,都是些文人雅士玩的东西。”胖子只是扫了一眼,做了一个“迎”的手势,同时侃侃而谈,“每次对博两人会各在棋盘自己一方的曲道上排好六枚棋子。对博时双方先轮流投掷,根据掷得的箸的正反数量行棋,数越大,行棋步数越多。棋子一开始称为「散」,中间棋道称为「水」,「水」中有事先放好的筹码,名为「鱼」。棋子进到规定的位置即可竖起,改称名为「骁」,亦称「枭」。这枚「骁棋」便可入「水」中,吃掉对方的「鱼」,名为「牵鱼」。每牵鱼一次,获得博筹二根,连牵两次鱼,获得博筹三根,谁先获得六根博筹,就算获胜。玩法是需尽快自己的散升级成枭,或杀掉对手的枭,方能多得博筹获得胜利。”

第七章 君子六艺(七)



吕正蒙心想吕扬这个宗族的后辈还是太年轻了,这场赌局无论输赢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赢了,可能会得到一些钱财,以叶关他们的性子,必然反悔,极有可能把这件事传到吕氏去,以吕氏严厉的家风,说不定吕扬回去会受到何样的责罚;输了,那叶关他们必然也沾沾自喜,消息难免不胫而走,能够胜过这个俊才、父辈们交口称赞的孩子,也是一件快活事。

“吕兄与苏兄今日怎么也来这个地方了?”温城问,他对在这个地方能看到这两位朋友,同样吃惊。

吕正蒙干笑两声,不知如何作答,而苏墨白则犹豫要不要当众说出来,毕竟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于是两人对视一眼,沉默下去。

可就当两人整理思绪,准备回答的时候,叶关嘿嘿笑了一声,“温公子这都不知道?这里是赌场,当然是进来赌钱的,不然在街上闲逛,能进到这里来?”

“好了,别那么多话,这局棋要紧,赶紧过来接着下。”卫载冷冷地说。

他满脸表情都是不甘,除了一开始打招呼,剩下的时间都在盯着棋盘。吕正蒙知道卫载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可不想到了这般地步,他现在双目通红,面颊鼓起,俨然一副杀红了眼的样子。

离近了,吕正蒙才瞟到棋局的战况。棋盘之上并不算胶着,反而呈着一边倒的情势——吕扬这边尚无一根博筹,只有两枚枭棋;叶关那边则是五根博筹,四枚枭棋,显然已经连续钓上了两条“鱼”,他们接下来哪怕是换掉对面的枭棋,也可以进入水中再得一“鱼”,取得最后的胜利。

这下他才恍然,卫载一向心比天高,即使是不熟悉的东西也不甘示弱,对方还偏偏是讨厌的人。

当然人的喜恶没有凭空而来,倒不是卫载感觉这几个家伙是给门学抹黑,而是因为卫家属于曾经的贵族,落寞之后而又中兴的,被这些一直富贵的公子哥瞧不上。而偏偏他们还不是表现得太明显,不是直接冷嘲热讽,总是拐弯抹角的阴阳怪气。

“着什么急?”叶关皮笑肉不笑的说了一句,“既然碰到同窗了,不如大家一起来,赌注也加大一点。这区区几百金印,我还瞧不上眼。”

叶关是光禄卿叶重的幼子,光禄卿虽然贵为九卿,可一年的俸禄也不足以让这位公子随意挥霍。主要他母亲的氏族是长陵巨富,基本所有的绸缎铺子都是他家开的。而这位公子哥行为如此恶劣,也与家教有关。叶关的降生十分困难,叶重是老年得子,其母亲身子虚弱,临产时差点一尸两命,最后好不容易降生这样一个白胖小子,自然无比溺爱。

“好啊,赌就赌,还怕了你不成?”苏墨白从腰中甩出一捆金钞过去,“算是我的彩头,压温城赢。”

吕正蒙怔怔地看着苏墨白,一脸无奈,感觉真是摸不透他的性子,明明有时候很沉稳,可偏偏某些事情又很激进。一开始以为他对谁都是温和的性子,可内在透着孤独与淡淡的疏离,后来他又发现苏墨白是个古灵精怪的人,做事天马行空,某方面固执得很。

更多的时候,他也带着傲气,可并不令人反感。

“那你呢。”叶关把目光投向吕正蒙,这是刻意的刁难,他知道这小子是个穷鬼,兜里比脸还干净。

苏墨白瞪了他一眼,“这自然算我们两个的。”

“苏兄这句话可就不对了,你是你,他是他,难不成你的钱还是他的钱?”叶关“嘿嘿”笑了两声。

两人面面相觑,吕正蒙倒是有钱,不过想必几个金印叶关也看不上眼,反而徒惹笑话。看着对方脸上嘲笑的意味越来越浓,都是少年心性,谁还没个火气,他咬咬牙,从腰中解下佩剑。

“你们要是赢了,我这把剑就归你。”他扬了扬手中的天涯剑。

“喂!”苏墨白焦急地去扯他的袖子。

叶关看了两眼,他知道那是吕正蒙片刻不离身的佩剑,演武的时候也见他使用过,不过是一把锈迹斑斑的破烂,这样都被他宝贝得紧,差点被人笑掉大牙。

“我要这把破剑做什么?算了算了,没意思。”他眼珠一转,看见了漠北,指着她说,“这是你的侍女?还是奴婢?反正都一样,要是输了,把她给我当作丫鬟吧,这么丑的丫鬟,我还是第一次见。”

“混账!三人异口同声。

温城拍案而起,把桌子拍得哗哗响,吓了卫载一条,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温国的公子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婢女而大动干戈。只不过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漠北对于三人来说,是平等的朋友,尤其是吕正蒙,漠北已经算是他的家人。

苏墨白冷着脸,没有动。其中反应最激烈的是吕正蒙,他咬着牙,一只手把按在腰间的天涯推开一节,寒光闪烁,剑气昂然。

叶关这才知道那把破烂的锈剑还有这样锋利的光泽,被吓得一惊,小小后退了两步,有些胆怯,可还是硬着头说道:“怎么,想打架,我奉陪!”

他向后一招手,两人立刻围了上来,皆是沉着一张脸。

傅慢与石坚可不是像叶关这样的文弱少年,只会些三脚猫功夫,尤其是石坚,他是军旅世家,习武风气贯穿家学,别的不谈,赤手空拳的搏斗甚至不逊色那几个从西岭来的蛮族人。

气氛一瞬间剑拔弩张起来,赌场中因为输得血本无归而红眼的赌徒也不在少数,可既然开设赌场,东家那自然是两道通吃的大人物,敢在这里动手的都被伙计撵出去了。可偏偏今天闹事的都不是普通人,放出去都是跺跺脚整条街都要抖上三分的人,这还是他们没有从鸿都门学中毕业,不然有了官爵,更是没有人可以管他们了。

喧闹的气氛安静下来,几乎所有的赌徒都停手,望向那边。眼看事态愈演愈烈,还是那个中年胖子出来当和事佬,满脸的横肉上堆着笑容,搓着说,有些局促不安,“几位爷,这是怎么了?既然列为都认识,没必要因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

第八章 君子六艺(八)



“不,我没输,是你们耍诈,天下哪有这样的巧合!怎么可能我的点数次次这么小!”叶关输红了眼,双手死死扣住桌角,身子前倾,俨然一副被激怒的状态。

苏墨白心虚,下意识地打算拔剑自卫,可被吕正蒙用手拦下了,他一脸从容的笑,语气中满是戏谑:“怎么,我们叶公子输不起?你说我们耍诈,你倒是拿出证明来啊?我们都是第一次进赌场,而你是老手,怎么可能在你眼皮子底下还没有被发现?我还说,是你一开始就耍诈呢。”

叶关被问得哑口无言。

吕正蒙说的不假,他没有耍诈,可是常来这家赌场,管事的对他都认识,竹筹用的也是最擅长的重量,虽说不能随意掷出想要的点数,可总是差不了多少。所以表面看他一副小孩子心性,其实心眼多着呢。

因此他总能在这家赌场里无往不利,赢得盆满钵满,那些商贾的儿子不知其中门道,只能吃个哑巴亏。这一次他也是秉着这个念头来的,可偏偏到吕正蒙来了,运气就直转而下。

“算……算你狠!我们走!”他看也不看桌上的筹码,一甩袖袍,满脸怒色,横冲直撞地出去。其中有相熟的小厮对他打招呼,都被一脚踹开。

叶关娇生惯养,盛怒之下忘了礼节,傅慢与石坚都知道他的性子,纵然心中疑惑,也没有当面发作,告罪一声跟着离开。临了,不忘向吕正蒙这里多看一眼。

那是威胁还是警告,吕正蒙也说不准,可双方的梁子早就结下,还差这一桩半桩?拿起玉佩放回怀中,一把抓过佩剑。

苏墨白这个时候摇摇晃晃,有些站不稳,他连忙找了一张凳子扶着好友坐下,自然没有注意到吕扬的目光,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他手中玉佩。

他还不知道麻烦事是就此开始,关切地问道:“还好吧?”

“不好!”苏墨白提高了声音,“你知不知道,刚才如果我的元气枯竭,输的人可就是你!那些钱还好说,你的玉佩和佩剑就要归那三个人了!你是怎么想的,玩这么大?!”

看得出他很生气。

这样细致地操控元气不是简单的活,不仅需要入微的听力,还需要不动声色的拨动竹筹,加之有些紧张,属于难上加难。吕正蒙点数低的那几轮,不是可以放水装的惟妙惟俏,而是苏墨白元气不济,无法向一开始那样随心拨出最大的点数。

吕正蒙“嘿嘿”地傻笑着,“我这不是替小北出头吗?我相信你,你看,最后我不是拿回剑和玉了吗?”

温城苦笑一声,他大致明白是怎么赢下这一局的了,按理说他戴上黑曜石戒指用星辉也可以尝试下,不过他可想不到这个点子。用超然力量来赢得一场赌博,真是太大材小用了。

他只能佩服吕正蒙想法的大胆,对于这样获得胜利并没有感到不齿。可人的思维不同,观念也就不同,吕扬虽然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明白他们这一方是靠作弊而获得的胜利,这几乎让他怒不可遏。

“那我问你,要是输了怎么办?”一声稚嫩但严厉的声音传来。

吕正蒙没往心里去,他正忙着哄耍小性子的苏墨白,随口答道,“输了?当然是耍赖,我还能让他把我的玉佩和剑拿去?”

“荒谬!”吕扬勃然大怒,他年纪最小,可脾气上来比谁都要大,“且不说你身为吕氏族人,就是男子汉大丈夫,生来顶天立地,言出必行。哪怕是天塌下来,都要自己顶着。你既然把珍贵的东西当做赌注,自然一开始就要抱着输掉的信念,而不是耍赖,出尔反尔,你通过这种手段获得这一大笔不义之财,与小人有何区别?!”

吕正蒙只感觉吕扬这个高傲的吕氏子弟简直是有病。面对君子,乃至平常人,他自然言出必行,说到做到。可面对敌人、仇人、小人,行事还如此古板,对方会和你讲道理与信义?他敢保证,如果不是今日在场的人身份尊贵,叶关少不了反悔,最后一定是以打架收尾。

“我可没说要把这些钱据为己有,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吕正蒙指着桌上大笔筹码,“叶关的钱我们应该包下那间酒楼,就让那些吃不起饭的人随意出入好不好?”

最后这句话是对苏墨白与温城说的,这也是一件往事。有一天三人出去吃饭,酒楼外满是难民与乞讨的人,可那些伙计宁可把残羹剩饭倒去喂狗,也不肯发放给那些穷人,着实令人可恶。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苏墨白一听到吕正蒙要把钱拿去赈灾,气也顾不得生了,眉飞色舞,对着温城,“上一次要不是你我都没带钱,我非要把那间酒楼包下来,让那些吃不饱饭的人进来!”

温城笑了笑,叶关的钱本来就是吕正蒙与苏墨白赢下的,他们可以随意处置,可既然能拿来赈济灾民,是再好不过的。

三人有无言的默契,一旁默默观看的卫载更是无所谓,他就是抱着不要在那几个飞扬跋扈的人面前丢脸就好,别的是无所谓。几人各怀心思,没人在意吕扬,偏偏吕正蒙又是避重就轻,后面做的举动更像是掩饰,这让他更加生气。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拍案而起,“你这样虚伪的人,寒州分家是怎么教导你的?你家中长辈没有教过你仁义廉耻?真是荒谬,分家的人真是让我失望!”

他恨得咬牙切齿,吕扬把吕氏的脸面看得比什么都要重,何况是在外人面前。虽然吕正蒙比他年长,可宗族对于分族的人可以不顾年纪进行训斥,何况本来就是吕正蒙有错在先。

放在平常的世族中,本家的人就是比分家高贵,何况吕扬作为本家少主,公认的下一任吕氏族长,对于分族的人可谓掌控生杀大权。可吕正蒙是个异类,他虽然出自吕氏,可遭遇与那些寒门世子无异,何况提到他族中长辈,更是忍无可忍。

“作为分家的人,让你失望,还真是抱歉。”吕正蒙面无表情。

可谁都能听出这是一句反讽,尤其是熟悉他的人,更知道这是吕正蒙发怒的前兆。何况是知晓一半内情的苏墨白,生怕吕正蒙当场暴走。

他一把拉住吕正蒙,生怕事态得不可收拾,同时对站在道德高点进行无情批判的吕扬不满,“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他比你年长,怎么说也算是你的兄长,怎可如此无礼?”

“我吕氏中人无一不是君子,言出必行,此人不懂礼数,怎可因为年长,就是我的兄长?”吕扬气在头上,当即怼了回去。

苏墨白还想要辩解什么,只听吕正蒙一声怒吼,“好了!”他声如狂龙,震得人心神意乱,就连卫载都吓了一跳,平日里明明是这样默默的人,怎能发出这样如震雷的声音?

“好,既然你说我们同为吕氏中人,今天我好好跟你说说!”吕正蒙搬来一张凳子坐下,他气在头上,平日都是他依着苏墨白与温城,可一旦发起火来,或者认准的事情,谁也劝不回。

苏墨白前可知道吕正蒙是怎样的人,他是从寒州战场、月州老黑林那样的死地杀出来的人,可能学识要比吕扬差一些,但其余都是百倍胜出,不然两人也不可能成为至交好友,和他脾气对得上的人,可不多。

他做好了动手的准备,悄悄把手按在剑柄之上,不是为了帮助吕正蒙教训吕扬,而是防止他失去理智一剑把对方杀了。

“你跟我满嘴仁信礼仪,羞耻,素养!那我问你,我在寒州战场与那些蛮子奋战的时候,你口中所谓的品德有什么用?”他“噌”的一声拔剑出鞘,寒光在锋上跃动,“告诉你,是凭我手中这把剑!”

他站了起来,环顾四周,“什么叫做人?我跟你说,在这个乱世,首先活下去才能做人!不然你坦荡一生,死于战乱,那有什么用?你就是路边野草,不值一提!只有你活着,成为口中的大人物,才能用言行品德治理身边的人或者一国!你告诉我,你要不是吕氏中人,就是普普通通一介百姓,举日赊粥度日,要那些高风亮节,做给谁看,又有什么用?!明明是富家子弟,现在装作清高跟我讲做人的大道理,真是可笑。”

这句挖苦毫不留情,影射不少世家子弟,就连卫载都皱起了眉头。

“更是荒谬!”吕扬起身,他比吕正蒙矮上不少,仍选择仰头与其对视,“难道平民百姓就不能拥有高尚的品德?贫穷和一个人的品德冲突么?想我朝阮先生、嵇先生,哪怕最后饿死在竹林中,也不跟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吏为伍,饿死不受嗟来之食,你为什么不能这样?”

“你凭什么拿别人的事迹约束我?两位先生是落得贤名,可他们一生所学不是荒废?这难道不令人可惜?”吕正蒙越发感觉吕扬不可理喻,甚至故意曲解他的话,“我可没说要因为钱权就要低头,对于小人,就有对付小人的方法,对待君子,自然也要行坦荡之风!”

“你简直不可理喻!”谁知吕扬把吕正蒙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你对于众生不一视同仁,可谁知日后你认为的小人是不是谦谦君子?凭你带有感情的喜恶判断,难免失了公正。所以说,无论对待何人,都需一样!”

吕正蒙冷笑两声,“哪怕因为你的行为让自己送命,危连身边好友至亲?”

“是的!人活着自有天地在看!气节,家族的名望,永远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吕扬梗着脖子。

“这就是吕氏家风?”

“没错!这是祖宗传下来的精神,从祖先吕天阳那一代开始,历代的吕氏家主无一不是君子,今日传到我这里,日后还将传下去!”

卫载拍手称赞,毫无疑问这就是他认为的世家风度,可惹来的,是苏墨白的怒目圆睁,吕正蒙的充耳未闻。最尴尬的还是温城,卫载也是他的朋友,虽然与吕正蒙的关系更好,可这时候无论帮那一方,都是他里外不是人。

“这样的家风,真是迂腐至极!”吕正蒙冷笑着摇头。

“你懂什么?!”吕扬恨不得上去抽这家伙几个耳光,污蔑自己的家风,这样的人真的与他同一姓氏?

卫载本来就看不惯吕正蒙的作为,最开始是因为他的兄长是李言蹊的学生,而吕正蒙也是,他自认为不逊色两人,可偏偏愿望次次落空,难免怀恨在心。可随着对吕正蒙的了解,他越发感觉不是一路人,明明都是世家子弟,同样作为世族的分支,怎会不以振兴家族名声为己任,反而处处离经叛道?

“贤弟,不用跟他废话,这样的乡野村夫,降生在吕氏就是一个错误,我都替他感到不齿!你对牛弹琴,哪怕技艺再高,又有何用?”他同样站了起来。

这下温城也坐不住了,“卫兄!这说到底都是吕氏的家事,你身为外人,不好好劝解,怎可火上浇油,如此污蔑我的朋友!请道歉!不然你我今日划地绝交!”

他的声音慷锵有力,拔剑而起。

吕正蒙也傻了眼,明明是吕氏的事情,怎么一下子闹得这么大,甚至波及到了温城?他因为观念不同,对于吕扬这样从小没吃过苦反而处处不喑世事以高高姿态说教的人放声咆哮,可他原本还是一个文弱的人,当即慌了神。

“温兄……你……”他有些手忙脚乱,脸上那股戾气荡然无存。

“温兄!”打断吕正蒙的是卫载,“你什么意思?!你要因为这样的人,与我绝交?”

他指着吕正蒙的手,被温城狠狠地拨开。这位向来对人温和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的温国公子一反常态,“卫兄请自重,如此污蔑我的朋友,温某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好好好!”卫载一连后退几步,“看来是温公子瞧不上卫某,也是,卫某这样卑贱的人,怎么配得上温国公子的友谊?恕在下失礼了,告辞!”

他不再留念,箭步离去。吕扬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匆忙追了上去,还不忘回头撂下一句狠话,“你等着,这件事没完,事关吕氏名誉!你家中长辈没有教你的,我会让你知道的!”

第九章 君子六艺(九)



“莫名其妙,自以为是的小屁孩。”苏墨白对于吕扬不好当面发作,可对方讲的话着实难听,宽慰了他一句,“你别往心里去。”

这时候吕正蒙脸上的戾气已经消失,漠北满脸担忧地拽了拽他的袖子,让他别放在心上。他回头憨厚地一笑,“没关系,不用担心我。”

这对他来说是反常的状态,每一次看到趾高气扬以宗族的身份对人高高在上的说教,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今日不过是导火索被点燃。只不过他回过头来,看见温城怔在原地,一时间局促与不安重新包围了他。

“温城,不追上去没关系吗?”他轻声问,低着头,就像一个犯错的孩子,“都是我,害得你和卫载闹翻了。”

“啊?你说什么?”温城这才从愣神的状态恢复,看着吕正蒙不安地搓着手,又气又笑,“这跟你什么关系?我和卫载与吕扬又不是太熟,你才是我的朋友,且不说是你占理,就算你是错的,不涉及家国大义,我肯定偏袒你啊!”

吕正蒙还是有些不放心,欲言又止,“可……我……”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苏墨白轻轻捶了他一拳,没有好气道,“你这个呆子怎么总是婆婆妈妈的?你看见没有,温城这才是对于朋友的做法,你那样思前想后,可不是让他心里难安?”

“还有你,你说你也是。”苏墨白数落吕正蒙一顿还不够,“你还不了解这个家伙的性子?敏感的要死,刚才发愣,我都以为你也不高兴了呢。”

温城无奈地笑笑,“墨白兄,你想到哪里去了?这件事我就没有放在心上,我刚才发呆,是好奇你们两个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

“还不是因为他,难得的假期,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搞得心烦意乱。都是你!不然我现在绝对生龙活虎,哪像现在累得要死……”他把吕正蒙讲述的原封不动对温城说了一遍,同时斜着眼埋怨吕正蒙。

吕正蒙只是笑。而温城听完之后则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倒是个新奇的玩意,先不论真假,把负责的人叫过来问问即可。”

苏墨白左右环顾,发现负责赌场的那个中年胖子刚才门外回来,满脸汗水,估计是追叶关他们去了。他遥遥地对他招手,“你过来一下,我有事要问你!”

胖子看见这几位小爷仍留在原地,匆忙跑了过来,“我说几位公子,你们怎么还没有走?叶公子输了钱必然心生不满,这件事没有那么好解决啊!”

“他不满意?我还累得要死呢!”苏墨白嘟囔一声,“借叶关几个胆子,他也不敢找我的麻烦。不说这个,我听说赌场中有关于鸿都门学排名的盘口,你这里有还是没有啊?”

听到“鸿都门学”四个字,胖子脸上堆叠的笑容僵住了,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恭敬,“那都是市井谣传,我们哪有这个胆子、这个能力开设那样的盘口呢?”

他脸上表情的转变极其细微,可还是被苏墨白注意到那一抹转瞬即逝的担忧,他清了清嗓子,“是么?可我听说外面都在你们这里下注,几乎一次都收集上万甚至更多的金印,你现在告诉我没有!”

他重重地一拍桌案,“你以为叶关不好惹,我就好惹是吧?告诉你,出了这个门,查封你们赌场,就是我一句话的事情!”

吕正蒙也被那声巨响吓了一跳,有一瞬间他以为坐在那里的不是彬彬有礼的苏墨白,而是飞扬跋扈的叶关。可借着苏墨白佯装发怒回身取剑的机会,对他偷偷一笑,他这才放下心来。

苏墨白抽出剑,“我且问你,你们赌场到底有没有这个盘口啊?”

沧海剑隔空指着胖子的咽喉,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点头如捣蒜,面对威胁一转眼就改变了立场,“是小人糊涂,小人糊涂,刚才一时胡言乱语,四位是要下注么?请跟我来。”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在前面带路,弓着身子率先往内场赶去。几人面面相觑,就连装模作样的苏墨白都有些发呆,不过是简单的吓唬一下,这人怎么这样胆小?

不过目的已经达成,四人也来不及想这么多,吕正蒙用布包把桌上的筹码装了进去,几人点点头,带好武器,紧随其后,完全不顾四下赌徒偶然打过来的目光。

苏墨白想错了,倒不是中年胖子胆小,而是认出了他的身份。

赌场来人鱼龙混杂,想要在长陵城内站住脚,首先要学会认人。早就开设赌场之初,东家就把长陵城内权贵弟子的画像传阅下去,哪怕是亏本,也不能得罪这些人,叶关等人就是其中之一。不然苏墨白举剑威胁他的一刹那,他就喊人过来了。

当苏墨白对叶关不屑一顾的刹那,一幅画像就在胖子的脑海中闪过,他说怎么眼熟,带着兜帽,一身白衣,这不正是英王义子的特征吗?没有一开始认出来,实在是这是他第一次见,不像叶关他们隔三差五就过来。

“几位公子里面请。”胖子掀开蓝色的门帘。

别有洞天。苏墨白脑海中只能找到这四个字来形容。

门帘之后是一间普通的屋子,有两位侍卫在两侧把守,看起来有些年久失修。可打开门。并没有时光弥漫的那股腐朽味道,而是整洁得很,与世家家主的书房无异,文玩、笔墨纸砚应有尽有。

胖子在一幅挂画的旁边鼓弄几下,有机簧运转的声音在墙壁中传出,暗门缓缓打开,一处通向地下的通道出现在众人面前。吕正蒙与苏墨白对视一眼,这个场景让他们不约而同的想到吕氏地宫。

“这是我们赌场的雅室,外面都是小打小闹。长陵城内巨富与达官贵人注重颜面,都是在这里对赌的。”他笑着说,率先迈入。

通道并不幽暗,甚至没有火油点燃的气味,两侧甬道之上都是山水图画,也不会给人逼仄的感觉。也就片刻的时间,豁然开朗,这处空间极大,被几十个屋子分隔开,听不到一点声音。

胖子将众人领到最里面的屋子,一路行来,每处房门都刻着不同的记号,看起来即使是地下赌场,见不得人的类别也极其之多。

推门进入,里面只有一人,墙上挂着数十幅红底的榜单,上面的名字都是用金粉书写的,还标记着年月。不止是苏墨白,就连吕正蒙都以为来错了地方,以为这里是鸿都门学内张贴榜单的“上居”,门学可从未对外公示如此详细的名单。

“吕扬,冬试第二名……”

“苏墨白,冬试第五名……”

“温城,冬试第九名……”

“吕正蒙,冬试第六十一名……”

几人都从最靠后的榜单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各科成绩、点数、排名均无错误,正是去年冬天新年前那一场大比的名次。

“又有人来了?”这个屋子除了几张椅子,还有的就是柜台,制式普通,就是酒肆内摆放的那一种。说话的人是个约莫四十岁的干瘦男人,他长相普通,除了脸上的笑容有些阴沉不易近人外,放在人海中绝对找不出来。

温城环顾四周,看着两位朋友仍在出神地盯着榜单,上前施了一礼,“敢问阁下,这里的规则是如何的?”

“第一次来?”那人的声音沙哑,“你们可以押我手中这些人的名字最后排名如何,人名的后面都有赔率。”

他举起柜台上的一张白纸,晃了晃,“你付过钱后我们会给你开设票据,上面有印章与当时的赔率,如果重了,你就可以拿着过来取钱。这是最简单的一种,我建议,你们这些初来者,就玩这种就好。”

苏墨白这才拉着吕正蒙凑了过去,接过那张纸,看到自己名字后面的赔率不过一长一短的竖线,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代表你押一个金印,如果猜对了,可以获得一个半,当然半个我们这里是没有的,会给你兑换五个银辎。”那人回答。

“怎么才这么少啊……”苏墨白前嘟囔了一句。

那人嘿嘿一笑,表情阴森,“鸿都门学中榜单前十的人差距不大,自然都有夺魁的可能,压得人多了,自然赔率要低。现在还不是最火热的时候,到了春试前夕,大笔的赌资注入,像吕扬这个人,基本一个金印只能赚到七个铜板。”

苏墨白手中那张白纸极大,他细细向下看去,发现果真如此,排名越靠后,人名后面的数字就不再是符号。等他找到吕正蒙,发现名字后面写着“二十七”,换句话来说,押他身上一个金印,如果夺魁,那会是个恐怖的数字。

“这个赔率是一成不变的么?”他指着问。

“当然不是。”面对苏墨白的问题,他不耐其烦地解释,“每一天我们都会核对所有赌资,来确定第二天的赔率,押在一个人身上的金印越多,排名较后的赔率就会越高。不过后面那几乎是无人问津的,除了几个赌徒会抱着搏一搏的念头,印着那些人名字的票基本卖不出去。”

苏墨白悄悄捅了捅吕正蒙,“呆子,你这个赔率太高了,说明根本没人看好你能获胜啊!”

可吕正蒙没有这样想,他记得无名对他说他的赔率是“一赔五十五”,如果对方没有骗他的话,说明有人已经押在他身上一大笔钱。那除了无名口中说的那些人,不可能有其他。

他从怀中从路上向苏墨白借来的十个金印,加上他这么多年的积攒,共计二十二个。他把十五个金印在柜台上一字排开,“押吕正蒙获胜。”

男人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太过劝阻。历年来也有几位就读鸿都门学的富家公子压自己获胜的,可那不过是添头而已,他们大多都是一掷千金,看好那些赔率较低的人。

苏墨白与温城都知道吕正蒙的脾气,也不好说什么,纷纷跟着他押了十五个金印,全表支持。

接过赌场特制的票据,吕正蒙看着他的两位朋友已经萌生离开的念头,好气地问:“好不容易来一次,你们不押一点吗?”

“没意思,赌博不过是蝇头小道,我就是跟着你来看看。”苏墨白把票据递给吕正蒙,“你先帮我收着,如果回去这个东西被发现了,估计你辈子都看不见我了。”

苏墨白那股心血来潮的劲头消去了,感觉百般无聊。

于是他看向温城,只见温城摇头笑着说,“这里……是不好的地方,我本来就是无奈之下才进来的。继续行赌,有失君子之风。”

温城在半路改了口,吕正蒙自然想知道温城说的是“三教九流之地”,这跟烟花巷对他来说都是不齿的地方,进来一次已经算是破例。他挠挠头,感觉是自己犯蠢了。

“快快快!”苏墨白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下子蹦了起来,“怎么把这件事忘了!我们今天没有白来一次,把从叶关那里赢来的钱,我们要去救济那些穷人!走走走!”

他拉着两人的手,夺门而出。



西岳楼。

这是长陵城西街最有名的饭馆,虽然西街是长陵城内最贫穷的街道,可来往行人依旧络绎不绝。这是极高的一处地势,登至楼顶,可以一览整条西街的景观,说不上壮丽,可也有别样的风味。

可今日出入大堂的都是衣衫褴褛的穷人。

苏墨白、吕正蒙、温城站在门外,三人齐声高喊,“今日西岳楼有不要钱的菜肴,大家可以随意享用!”

有人不信,可也有人壮着胆子进来一探究竟。不少难民看着凶神恶煞的伙计,满脸无奈,把白布搭在肩上,笑着迎接他们这些平日看不起的人进来。而大堂内,果然摆着数十桌热气腾腾的菜肴。

菜式简单,可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有此先例,无数人蜂拥而至,不少行人看着那些脏兮兮的难民、乞丐,看着那沸反盈天的西岳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场免费的盛宴足足持续到深夜,苏墨白因为宫禁已经在傍晚之前回去,留下来的只有温城、吕正蒙、漠北三人,他们在门口吆喝了半个下午,只是简单的填饱肚子,连嗓子都哑了。

固然劳累,三人脸上都洋溢着满意的笑容。

他们赢来的金印足以支付西岳楼十日的开销,可十日之后,那些难民仍未散去,堵在西岳楼门前,连营业都做不到,无奈之下只能报备官府。这件事传到深宫之中,英王姜云烈这才知道城内竟然还有如此之多食不果腹的人,开设粮仓,终日都有免费的粥饭。

一时间人人拍手称快,颂赞英王的贤名。

当然,这也是乱世十六年最后一个太平的春天。

第十章 风雨欲来(一)



生长在花圃中的紫丁香,开了。

虽然在长陵城中生活四年,也不止一次踏上这条幽静的小路,吕正蒙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惊叹它的美丽。紫丁香的叶片是对生,花开的时候有特殊的芳香味,颜色淡雅,两侧还有遮阳的树荫,倦了,漫步在这一条小路上绝对是惬意的事情。

寒州是没有这种花的,虽说丁香耐寒、耐旱、耐瘠薄,可寒州的土地上并不适合这种素雅的花朵,吕正蒙来到这里还是第一次看见。

“呆子,考你个问题。”苏墨白突然说。

现在已经是四月末,春试即将到来。吕正蒙距离那一次发疯已经过去十数天,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私下里看见他的朋友了。他听说这件事最后引起了轩然大波,东土开放粮仓赈济灾民,可所消耗的数目是在太大,引来朝中诸多大臣的不满。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不过是苏墨白,他被下了禁足令,责罚在宫中不许出门。而本来已经撤去的护卫重新出现了,吕正蒙想也不用想,是为了防止他再闯下什么祸事。对此苏墨白心生不满,他也颇有微词,两人如果私下有什么交流,暗中总有一道不善的目光盯着他,令他如芒在背,浑身不舒服。

而今日午后的阳光明媚,苏墨白不知道用什么法子避开了他那几位叔叔的耳目,与温城、吕正蒙两人闲来漫步。提问的时候,吕正蒙正翘着脚摘下一朵丁香仔细端详,他终于知道这花名字的由来了——花朵长似钉,芳香无比。

“啊?”吕正蒙偏着头,满脸疑惑,“你说。”

他想不到自己的朋友要问自己什么,总不能是关于功课的问题吧?温城同样竖起了耳朵,他很少看见苏墨白兴致恹恹没有精神。

“神州一共有几个州郡之地?”

吕正蒙无声地笑笑,他还以为是什么困难的问题,这是每一个人都知道的事情,无论你是否读过书。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九个啊!神州三陆,一共有九个州郡,这不是生下来就知道的常识吗?为什么要这样问?”

按照以往苏墨白会抓住吕正蒙的那一句反问狠狠奚落他一顿,可今日出奇的没有,继续问道:“是哪九州?”

吕正蒙掰着手指头,“你今天是怎么了?我查给你看,北原三州——东、月、寒;西岭二州——浩、渺;南境二州——太、灵;还有沧海中央的中州……”

他的声音突然停了,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双手,已经有八根手指弯曲,还剩两根。可不对劲啊,应该只剩一根手指才是正确的。

“可能是我算错了,再数一遍。”他掰弄着手指,“东、月、寒……”

“正蒙兄,不用算了,就是八个。”温城才发觉这么多年他一直忽视了这个问题,听到苏墨白提起,他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

苏墨白摇头,“温城说的对,你不用算了,我们虽然都知道神州有三陆九州,可我们的记忆中只有八个州郡的名字,那一个似乎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被世界遗忘了。”

吕正蒙发现的确是这个道理。

他所熟知的,三陆八个州郡,南境与西岭都居住着异族,可北原还有来往,无论是好坏。就连沧海中央的中州都有传闻,说那里元气充盈,几乎人人都是武者。可最后一个州郡,从来没有过消息,甚至人们全部忽视了它的存在,甚至连它处于什么方位都不知道。

“这是怎么回事?”他连忙问。

“我是听叔叔们偶然间提起的,第九州名曰黔州。”他踩了踩脚下的地面,“没有人知道它的具体方位,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个神秘的种族居住在地下世界中。”

吕正蒙瞪大了眼睛,这件事刷新了他的观念,“你……你说我们脚下的地心有人居住!?那里连空气都没有,怎么可能有生物活下去?!”

温城同样疑惑,不过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墨白兄是从哪里知道的?为什么数百年的时光从来没有人提起过?”

“我也是偷听了叔叔们的谈话才知道的,我一直被蒙在鼓里。”苏墨白声音低低的,“我被禁足的这几天一直待在宫内的书楼中,那里是整个神州藏书最丰富的地方,以前那里我去过求偶,没觉得有什么。那一次用元气控制竹筹之后,可随着我对元气掌控的细致入微,才发现书楼中有禁制。我打开之后,发现好几本用古语书写的历史。”

“什么历史?”吕正蒙的声音干干的,听起来有些沙哑。

苏墨白抬起头,一字一顿,“以前的历史。”

这五个字如同重锤敲在吕正蒙心房上。北原八百年来只有一个王朝,所记载的历史不过是姜氏治下的事情,再往前,而史官们也都是考究灵族统治北原末期的历史。可再往前呢?那是一片空白。

“那最起码是一千五百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灵族统治着整个神州,经历太古、洪荒、远古三代,神州只剩下人、蛮、巫、太、灵五族,地势也不再变迁,共有东、月、寒、浩、渺、太、灵八州。”苏墨白缓缓道出一个惊天秘密,“可就在某一天,恐怖的地动持续数天,在今日寒州那个方位,一个全新、神秘、邪恶的种族出现了。那是一个与灵族相似的文明,甚至长相也是极其相似的,他们叫嚣着要杀掉地面上所有生物,不再居住在地心中。”

“后来呢?那是什么样的种族,有什么样的能力?”吕正蒙明知道是他们获胜了,可还是忍不住继续问下去。

苏墨白一耸肩,“不知道。”

“这怎么会不知道?”吕正蒙惊叫失声。

苏墨白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学学温城,怎么总是一惊一乍的。那是古语,书本还是残卷,上面只是记载了黔州这个名字,以及那场灾难被倾世之力击退,那是灭世的危机,自然语焉不详。我只知道,黔州败退之后被封印,地上与地下不通,灵族也是那个时候伤了根基。”

第十一章 风雨欲来(二)



哄闹过后,被苏墨白用语言挑起的紧张氛围缓解了不少。

这个时候温城也尝到了他开玩笑的苦果,苏墨白那一拳用力不轻,锤在肩上火辣辣的痛,他揉了揉,看见对方仍是不打算放过他,又一次举起手臂,这才出声求饶。

“别闹了,听温城把话说完。”吕正蒙笑着把正在打闹的两人分开。

温城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这才继续开口,“不知墨白兄与正蒙兄是否想过,为什么四年前那一场地动后,我们会在门学见面?不止是各个诸侯国,甚至敌对的外族人都过来了?要知道那时蛮族可是刚刚入侵过我们北原。”

“不知道。”吕正蒙也好奇过这个问题,可他的老师对此也讳莫如深,守口如瓶。

苏墨白想了半天,仍是摇头,“我知道这里面绝对有内情,可一时间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温城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本来我也不知道,可听了墨白兄所言,才猜测到的。”

苏墨白瞠目结舌,他也抓住了盲点,“不,不会吧!”

“喂,你们两个能不能打哑谜?”吕正蒙不满地嘟囔。

“是这样的,你想,来鸿都门学的大多是诸侯国的世子,那几个外族人也都是各自种族中的翘楚,未来很可能就是他们作为族群的首领。”苏墨白一顿,“本来他们是永远不会有机会认识我们的,毕竟大家各为其主,还是敌对。”

温城接过话茬,“那这是为什么呢?联想这四年,战争虽然停止,可以后说不准。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在这里相识,固然关系还是敌对,可见面之后为了礼节仍有寒暄,保不了一世太平,一时总是可以的。”

吕正蒙不是傻子,他听明白了,补充道,“那就是黔州说不准在未来的某一天会进攻地面,如果诸侯们战戈不止,很有可能会把所有的土地拱手相让。而一旦时间拖到后面的时间点,比如说温城你成为国主,那么绝对可以避免大部分战争,到了那一天,我们绝对有抗争之力。”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析,把天下未来的主人汇聚在鸿都门学的理由已经推算得差不多,而起因仅仅是苏墨白无意分享的一个消息,这样的能力,实在可怕。可正是因为如此,才是他们能够在这里相识的理由。

“是的,就怕那个时间来得太晚。”苏墨白说,“你说这点情谊够维持多少年呢?一旦物欲的野心把一个人改变,我们今日做的努力,都会付之东流。”

温城轻轻一笑,“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个方面了,墨白兄所担忧的必定不会实现。先不说我们两国关系是否会恶化到那种地步,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我并没有徒登大宝的想法。我的追求很简单,只希望温国的子民安康,亲人一辈子无忧无难即可。”

“只要不是太大的变故,”他继续笑着说,“哪怕未来墨白兄兵临城下,只要让温国的子民过上比现在还要好的日子,温某愿意开城受降。”

至此,苏墨白长揖一礼,“温兄真乃谦谦公子,苏某自愧不如。”

“不,苏兄乃是温某平生所见最有希望平定乱世的人,如此大志,鄙人心服口服。”他同样回礼。

“喂喂喂!”吕正蒙不满的声音打断两人对拜,“我说你们两个不要互相吹捧对方好不好?也不是刚认识,私下里相处来那一套繁文缛节干什么?”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面面相觑。对外人戴上的面具太久了,各自的身份有时候也是桎梏,在朋友里私下会谈的时间,没有必要。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看着对方滑稽的样子,三人捧腹大笑。

转眼间晌午快要过去,三人本来就是用过膳后闲来散步,可无意间分析出的情况让三人都没有赏景的心思。下午是卫将军的兵法课,要去校台实操,应该是换一身衣裳的。

三人临别之际,苏墨白语重心长的嘱咐,“今天的事情大家都不要传出去,毕竟这段历史被封锁这么久,就是为了不让民众恐慌,想来瞒着我们的目的也是一样。咱们就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希望那一天晚点到来,我们有一战之力。”

两人知道这件事的严峻,纷纷点头。

出了这片园子,是一个三岔路口,分别通向驿馆、大门、友居(注1)。温城作为诸侯国的公子,就居住在特别修建的驿馆中,他率先离开。而吕正蒙与苏墨白则是要离开门学,走的是中间大道。

不消片刻,已经到了外街,吕正蒙似乎想起了什么,出声询问,“小白,你说为什么黔州的消息突然传了出来呢?这个州群到底是固定的位置,还是一直在运动?”

苏墨白摇摇头,“我不知道,根据那本残卷来看,黔州似乎生活在一个‘域’之中,地下的世界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但预计跟我们在月州老黑林进入洪荒世界相似。”

“那他们到底算不算拥有智慧的生物?”吕正蒙追问。

苏墨白抿着嘴唇,“不好说,‘域’是阵法的一个层次,它是真实存在的地域,不是在虚幻的传说中。只能说,有我们不了解的种族活在那里。”

“你是说,有界门的存在?”在鸿都门学中的书籍种类繁多,各色各样都有涉猎。吕正蒙从生长五叶草那方世界逃出去之后,对于这方面很感兴趣,特意翻阅了相关书籍。

苏墨白点了点头,“看来是的,界门在哪里开启,黔州就会从哪里出现。上一次他们出现的征兆也是地动,想来是天灾撼动了界门。封印之法,估计只有现在的灵族才掌控,毕竟当年是他们驱赶走了黔州的‘人’。”

外面是熙攘的行人。

两人就此分别。

吕正蒙在思考事情,不小心撞到一个人,没有心思打量对方的长相,只是低低告罪一声。他想,界门的打通只是一个巧合吗?为什么是在寒州那个被蛮族占领的地方,这背后没有无相暗中插手?

寒州吕氏的覆灭,会不会跟这件事有联系?

思来想去,他感觉还是一头雾水。忍不住摇了摇头,心想是自己想太多了,可能只是巧合而已。只是他不曾注意到,那个被他撞到的人,盯着他的背影望了许久,直到他消失,嘴边才涌起一抹笑。

第十二章 风雨欲来(三)



书房的门被悄悄地合上,一个少年望着重新被封闭的空间,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一间考究的书房,设计之初变考虑到采光的问题,里面墙壁粉刷用了特殊的涂料,哪怕是在傍晚,屋内也是呈现令人舒适的淡黄色。

吕氏虽说以武起家,历史中赫赫有名的几位先祖都是能征善战的猛将,可他们在文学方面的造诣也不差,这一代的家主吕荒更是文人中的翘楚,官拜丞相。他的书房装饰自然是要配得上家主身份的,一进门就是“敷文观海”四个漆金大字,书案后的屏风彩绘着梅兰竹菊,笔墨纸砚分列其上,数百本书籍包罗万象。

不过书房在世族之内一向是禁地,外人不经仅允许便进入无疑是忌讳,虽然吕扬作为吕氏少主,可他父亲外出,偷偷溜进来也要受到责罚。

他此次巧妙的避开下人与侍卫,冒险进入父亲的书房,没有解决自己的疑惑,可没有人被人发现,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正当他满怀侥幸的打算转身离去时,一道声音猝不及防的在他身后响起。

“哥哥,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那是个明快的少女声音。他身子一僵,不用转过身来,也知道那是他的亲妹妹吕婉。

两人是一胎双生的兄妹,今年同岁。不同于吕风身上带着的俊朗劲,吕婉则更像母亲——圆圆的鹅蛋脸上生着一副畔若流水的桃花眼,黑发盘起,扎了一个可爱的羊角辫,嘴角似笑非笑。不过是总角之年,一举一动满是大家闺秀的风范。不难想象,若干年后,向吕氏求亲的人可以踏平家中的门槛。

“没什么,我随便看看……”吕风这还是少见的扯谎,打算随便找一个理由蒙混过关,毕竟他的妹妹不是特别精明。

他心里有些愧疚,毕竟这是欺骗自己的亲人,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他坚硬地转过身子,尽量让脸上的表情自然些,免得让妹妹去母亲那里告状,“是这样的……”

他话没有说完,转过来的时候,发现身后并不只是妹妹吕婉一人。他们的母亲、吕氏主母华阴丽,正揽着吕婉的手,一脸严肃的站在他身后。

“是什么样的?扬儿?”母亲问。

吕氏的主母华阴丽出自名门华氏,她是家中的掌上明珠,更是曾经名动一时的美人,如今与女儿吕婉手臂挎在一起,根本不像是育诞两个孩子的母亲,倒像是年纪相差不多的长姐。

脸上总是带着和善的笑、对两个孩子总是宠溺的华阴丽,今日看到吕扬的作为,发出了冷冷地斥责,“偷偷溜进书房,事后还打算用谎言掩盖事实,扬儿,你令我失望了。一会儿去中堂领三十下戒尺的责罚,背写五十遍家规。”

“是。”吕扬垂头丧气地低下头,父亲不在,母亲就是家主,负责管理吕氏上上下下所有的事务,他哪里有半点忤逆的念头?

“母亲!”吕婉撅着小嘴晃了晃母亲的臂膀,“哥哥就是犯了一点小错,不用动用这么严厉的家法吧?”

她心里有些后悔。本来这正是午睡的时间,可她硬是拉着母亲要到园中赏花,是她眼尖隔着老远看到有人鬼鬼祟祟的从书房出来,这才拉着母亲过来。本来以为是不守规矩的下人,不成想是她的亲哥哥。

“婉儿!”母亲稍稍提高音量,瞟了一眼低头的吕扬,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哥哥错误有二:其一,不经允许,私下进入书房;其二,犯错之后试图用谎言蒙混过关。放在吕氏来说,这是一件小事,可事小而微,可以论大也;慈母有败子,小不忍也。《训子语》:‘子弟童稚之年,父母师傅贤者,异日多贤;宽者,多至不肖’。今日惩罚你哥哥,是要他牢记在心,不敢再犯,否则一再纵容,终究是会害了他自己,也有辱吕氏门楣。”

华阴丽作为一介女流,是不能上学堂的。可她出自名门之后,华氏是书香世家,她自幼耳濡目染,饱读经史子集,对于治家育人的古人格言自然倒背如流,就连吕荒都佩服妻子的博学。她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与她争论者不出三合就落入下风。

“母亲教训的是。”吕扬低头一拜,“孩儿必定牢记在心。”

吕婉不满地撅起小嘴。她觉得母亲什么都好,满腹经纶让她羡慕不已,可一旦涉及吕氏声望,她就锱铢必较,甚至得理不饶人。最关键的是,她只注重结果而不注重过程,要是没有背下书或者别的什么,从来不听任何解释。

“母亲,我去领罚了。”他后退三步,转身欲走。

华阴丽满意地点点头,“我儿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母亲!”吕婉拉长了音调,好看的桃花眼中水汽朦胧,似乎随时可能哭出来,“您还没问哥哥为什么要偷偷跑到父亲的书房呢!事出有因,哥哥这么做绝对是有他的道理啊!”

要不是知道自己女儿平日总是这个样子,绝对会被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欺骗,她先是正色道,“哪怕情有可原,可错了就是错了,理应受到责罚不过……”

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柔和起来,“扬儿,说说吧,我也想知道你进入书房去干什么了?”

“这个……”吕扬低下了头,不时往往自家妹妹方向那里看了一眼。

这个举动让华阴丽怒从心生,她看着吕扬躲闪的神色以及遮遮掩掩的含糊其辞,厉声道,“扬儿,什么事情不能光明正大的说出来?你如此行事,有违君子之风!”

“母亲,是这样的。”吕扬稍稍停顿,整理思绪,“是这样的,前几日我与卫载、温城一同上街游玩,无意间偶遇那个从寒州吕氏来的族人……”

华阴丽一笑,“什么从寒州吕氏来的族人?我怎么不知道?”

吕扬微微楞了一下,“母亲难道不知道,四年前门学开课之时,有一个寒州分族的人来到东土么?”

“我一个妇道人家,足不出户,怎么会知道鸿都门学来了一个吕氏族人?”她掩嘴轻轻一笑,夏日炎热,她掏出腰间系着的绢布细绸,优雅地拭去额头上的汗珠。

“母亲这边请。”

不远处就是遮阴的凉亭,吕扬即使在家人面前也是执礼甚恭,做了个请的姿势。华阴丽看着自己儿子风度翩翩,隐约能看见夫君年轻时候的影子,忍不住在心中称赞,如此看来,吕氏的未来必定可期。

三人落座后,吕婉托着香腮,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对哥哥说的这个族人很感兴趣。而华阴丽同样心中疑惑,她记得本家与分家刚刚交好,中北城就沦陷在蛮族铁蹄之下,应该没有活口逃出来。

“是这样的……”他继续说道,“我们在街上偶遇,我看见从他身上掉出一块玉佩,正是我看父亲用过的云中腾龙玉佩。我想是不是玉佩被贼人盗了出去,才找个机会进入父亲书房查看的。”

他有些心虚,不太敢与母亲的目光对视。他又撒了一个谎,可是实情真的没办法说出去,要是被母亲知道自己进了赌场,恐怕这条腿就要被打断了。

母亲轻轻一笑,“你这个孩子,怎么可能会有贼人潜入府邸,那块玉佩可是我们吕氏的象征,是绝对不会遗失的。”

她说的风轻云淡,看起来是没发现吕扬撒了一个谎,吕婉与吕扬心思都在别处,自然没有发现他们母亲握着绢布的手指节发白,那块薄薄的丝绸褶皱得不成样子。

别人不知道,华阴丽自然是知道内情的。吕氏家传的云中腾龙玉佩被一分为二后,其中一块失传,另一块则留在吕氏家主手中。而就在很多年以前,华阴丽还不是吕荒妻子的时候,那块家传玉佩被吕荒送给了宁月灵作为定情信物,后来发生变故,那块玉佩也流失在外,不知所踪。

谁也不知道,现在吕氏寄存的那块腾龙玉佩是仿造的。

“对了……扬儿,跟我说说那个寒州来的吕氏族人。”华阴丽尽力维持平日的声线。

“那个分族的小子比我年长,叫吕正蒙,今年十六岁。”提到吕正蒙,吕扬想起那一日他的作为就恨得牙痒痒的,“平日他在门学中行事放荡,口出狂言,经常惹是生非,一点也没有作为吕氏子弟的觉悟,实在令人不齿!”

听到那个禁忌的名字,华阴丽如遭雷击,明明是烈日当空,她却觉得脊背发凉,似乎她在虚空中能看见一个女人正在轻轻对她嘲笑。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样阴魂不散?明明已经死去这么多年了,你的儿子、还有你,就是不肯放过我!

华阴丽在心中愤怒的咆哮。

她一直担忧的事情变成了现实。吕正蒙活在寒州的消息她是知道的,寒州来信时,她甚至还伪造了吕荒的笔迹,目的就是斩尽杀绝,虽然她也疑惑吕正蒙到底是怎么从东州到寒州去的。后来她得知吕正蒙一直活在寒州,这件事成为心中的刺,令她寝食难安。后来寒州传来惊变,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欣喜若狂,那个女人在世界上留下最后的痕迹终于消失了。可今日,那个梦魇又回来了。

“母亲?母亲?”吕扬轻轻唤了两声,那一瞬间母亲脸上出现的阴鹜与狠厉,让他有些畏惧。

这下她才回过神来,一扫失仪的姿态,重新变成雍容的贵妇,“是我失态了。扬儿你说的那个分族小子着实令人厌恶,圃逃大难,竟然还不怀着感恩之心,以自暴自弃的态度苟活于世。吕氏竟然还有这种子弟,虽说出自分家,想来还是令人痛心疾首。”

她故作姿态的捂住胸口,把刚才的表情用痛心来掩盖,吕扬与吕婉涉世未深,哪里看得出来,纷纷慰藉母亲。

“母亲,您没事吧?”吕扬大惊,“没必要为了一个分族的小子如此,他没人管教,过两天等父亲回来,把他叫来,让他好好尝尝吕氏家规的味道!”

“就是,就是。”吕婉附和着哥哥的话,她对那个分族少年的好感荡然无存,恨不得当面抽他两个耳光。一边轻轻抚着母亲的背,一边把牙齿咬得紧紧的。

华阴丽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如此懂事,忍不住欣慰地摸了摸他们的头,柔声道,“用不着,这种事情哪里用得惊动你们父亲?他身为丞相,一天来国家大事都忙不过来,就不必劳烦他了。”

她端着吕扬的脸,“,这样吧,扬儿。等过几天,你拿着印着家徽的名剌去找他,强行令他过来。我替你父亲好好教导他,要让他知道东土不是乡野地方,既然是吕氏中人,一定要有应有的仪态!”

世族一般分为本家与分家,本家家主对于分家的约束力超乎外人的想象,当然也有分家的子弟讨厌头顶有一层桎梏,往往对本家轻视、拒绝服从命令。本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容忍他们,可一旦印着家徽的命令发出去,一旦有人敢违逆,就会从族谱上剥夺名字。

这对于世家子弟来说是最严厉的惩罚,你没有了这个身份,哪怕是分家的子弟,也会瞬间跌落谷底,与那些平民无异。无论是走仕途还是从军,都会受到极大影响。

吕扬微微愣住,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怎么?扬儿是觉得为母没有资格替你父亲管教这个不听话的吕氏子弟?”华阴丽笑着说。

吕扬连忙摇头,“不敢不敢,孩儿哪里有这种不孝的想法。父亲离家月余,母亲您治理家中上下事务,井井有条,孩儿佩服都来不及。”

“油嘴滑舌的。”华阴丽稍稍用力,放在吕扬头上的手不轻不重地摁了一下,“别以为这样就能免得了责罚。”

“是,母亲!”吕扬行了一礼。

看着自家哥哥故作的正经,吕婉咯咯地笑起来,一头扎进母亲怀中。华阴丽摸着女儿的头,嗔怪地说,“都多大的人了,还撒娇,也不害臊。”

三人笑了起来,母慈子孝,好一副天伦之乐的景象。华阴丽微微垂下眼帘,不让自己的儿女看到眼中的杀意。

她想,这件事应该做一个彻底的了解。

第十三章 风雨欲来(四)



鸿都门学,校场。

一千军士身披战甲,长戈相待。

八个方阵围成一个圆形,最中央是高三丈三的双层木制看台,校尉站在看台之上,东西南北四面各有红色的令旗,脚下是两方战鼓。其中每个方队都是一百人的整编,把木制看台团团围住的军士是方队的两倍之多。

“变阵!”

卫曲一身黑色铁制筒袖铠甲,这是诸侯国东土特有的铠甲,用鱼鳞状甲片编缀而成,胸背相连,坚硬无比。他铠甲下的内衬中穿着一袭白色长衣,胄顶高高竖起地缨饰也是白色的,配合嘴角那一抹从容的笑,尽显儒将风度。

他手中令旗一挥,军中位于最高看台之上的校尉立刻知会,向东南方向斜挥三下旗帜,鼓声恰时响起。本来沉寂令人感到压抑的校场立刻变成战场,军士的嘶吼与战马的奔腾交在一起,浓烟滚滚,令人胆颤心惊。

校尉指挥的是军中最前方的盾卫,这些士兵抬起手中比他们还要高的玄铁重盾,步伐一致,呼着同样的声音,那整齐的动作不像一支军队,更像是一个人。他们从左右两侧出发,堵上了第一方阵与第二方阵的缺口。

“哐”的一声,重盾落地,通向看台的路被封死,众人只能在缝隙中看到隐约升起的浓烟。

鸿都门学中的学生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沙场点兵的阵仗,隔着百丈,也能感觉那些训练有素的军士迸发出的杀意。虽然只是演武,刀剑未开锋、箭矢之上没有羽头,而是被布包裹,他们仍感到心悸,面露戚色,双腿战栗。

就连见多识广如苏墨白也不例外,卫曲将军很少来门学讲课,可三天前学生就收到通知,卫曲将军会有一场特殊的考核。他无非以为就是真刀真枪的对练,不成想将军调来几千军士,在门学中摆出他赖以成名的战阵来。

能够镇定自若的,除了阿史那·铁真那几个马背上游牧的蛮族人,再有就是亲身经历战争杀出一条血路的吕正蒙。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听着喊叫连天的声音,感觉时光倒转,他又一次回到已经结束四年的战争中。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胆怯,反而跃跃欲试,这些年他一直在想,如果那个时候他有能力,是不是吕氏族人就不会一一死在他的面前了?

吕正蒙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他的梦想就是上阵从军,收复失土,现在检验自己这么多年所学的机会来了,他除了兴奋,心中唯有紧张,手心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苏墨白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问,“呆子,我看你一点也不怕?你到时候不会打算第一个冲上去吧?”

他试探的语气居多,吕正蒙回过神来,看见苏墨白、温城均是满脸怪异,觉得好生奇怪,问道,“你们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这不是演武吗?又不会要了我们的命,怕什么?”

吕正蒙一连三个反问,令苏墨白哑口无言。

“是不会要了你的命!”苏墨白四下扫了一眼,看见无人关注后提高了音量,“难道你不知道?这场演武失败是有惩罚的!先不说胜者的奖励尚未公布,败者的惩罚可是传出来了,你不知道?”

“啊?”吕正蒙傻了眼,“我怎么知道?咱们正午不是还……”他压低了声音,“讨论那一档子事,你们谁也没告诉我下午的演武还有惩罚啊!”

苏墨白与温城对视一眼,满脸郁闷地摇摇头。

“真有你的,还用我告诉你,不是早就传遍了吗!”苏墨白一把揪过他的耳朵,“你不知道,朝中不知哪位大人上书给英王,说国中不必要的开支颇多,国库空虚,非要开源节流。第一项削减的,就是拨给门学的经费。”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吕正蒙对于朝中政务一窍不通。

苏墨白叹了口气,“表面看是没什么关系,可门学内授课的那些名师都是大贤,请他们出山往往要消耗千金。最重要的是,门学内有不少外族人,教他们这些本事,又不能为国效力,这钱不是白花了么?”

吕正蒙心想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卫曲将军很少讲兵法,就是怕这些外族人学去将来对付北原。

“也不知道那位大人抽了什么疯,听说他的儿子是被门学中几个无赖趁着天黑给揍了。”苏墨白往叶关那里瞄了一眼,“这让这位大人怒火中烧,对咱们怀恨在心,就联合数十位官员上书,说是要校考门学中的学生,不能白花国库的钱。如果考验不合格,必然要对门学整治,杀一杀里面的不良风气。卫曲将军就是头阵,这次谁要是没通过考核,要去军中当半个月的劳工!”

“这惩罚也不算太重啊?”吕正蒙只感觉那几位大臣行为实在可笑,找不到罪魁祸首,就迁怒所有人,“就像在族学的时候,背不上书要被先生打板子,没通过考核,接受惩罚很正常。”

不过换个角度想,那位大臣除了公报私仇外,也没做错什么。食君俸禄,不能为君分忧,甚至可能养虎为患,难免要提防。小小的敲打一下,对外展示东土军威,对内让这些权贵子弟吃点苦头,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以权谋私,既达成自己的愿望,又没有让国家遭受损失,甚至可能更上一层楼,许多年后,吕正蒙才回味过来这位大臣的做法,心想,这真是做官到了一定的境界。

苏墨白没好气地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这能一样吗?谁不是有头有脸的人,去当劳工,面子不要了?你想出去被人指指点点?”

吕正蒙心想平日我被人指点的还少?去军营当半个月的劳工倒也算不了什么大事。不过他看向门学中的同窗,皆是面露戚色,心想这对他们来说可能比死还难受吧。

“那通过不就得了?”看见苏墨白满脸担忧,他忍不住开口,“不说通过之后还有奖励吗?”

苏墨白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呆子,乐观是一件好事,可太盲目就变成了傻子。你以为谁不知道通过就行?你看!”

吕正蒙顺着苏墨白指着的方向望去,奔腾的马蹄掀起滚滚浓烟的场中,只听他说,“卫曲将军是东土第一战将,在北原赫赫有名,所凭一手,就是出神入化的战阵,以少胜多那是家常便饭。这阵法我听卫曲将军讲过,是古阵,已经被他改良,中军那座看台就是他独创的。”

“这是卫曲将军赖以成名的八方金锁阵,虽然是只有一千人的简化版本,就算带着五倍以上的兵力硬闯,都是有去无回。”苏墨白说,“当年叛军进攻东土时,他就是凭着五万军士布下的战阵,成功拖延十二万大军,才让各线告急的东土从危难之中挺了过来。”

吕正蒙只知道卫曲将军的威名,如今听到具体细节,心中只有钦佩。他看向卫曲,这位儒将站在最前方,挺拔的背影给人一种牢不可摧感。

心想,真乃大丈夫,当世豪杰也。

“列位!”卫曲看见周遭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放下手中令旗,回身,中气十足地压下所有杂音。

他唇角浮着笑意,“大家听我说,你们都是神州各地的才俊,都是同龄中的佼佼者,所以才能在此成为同窗。今日演武,是英王殿下要考核你们的本领,不然各位回去之后,学疏才浅,世人岂不是谴责我东土育人无方?”

人群中一片骚动。

“我知道各位都不是无能之辈,你们都是各个世家、诸侯的公子,你们未来或许不会有上阵的机会。可生在乱世,不能马上作战,上阵领兵,不也是一件憾事?”卫曲微笑着看向众人,“当然,我不会为难大家,想退出的,可以随意。不过嘛……”

他的话没有说完。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卫曲继续说道,“如果各位都参加的话,这里要先说好。你们每人只能率领二百军士,最多三人为一组,只要冲进中军,来到旗楼之下便算获胜,一旦交战中被流矢或者没有开锋的武器碰到,便算出局。”

到这里他的话一僵,带着些揶揄的味道,“出局者,要有惩罚,相信诸位已经听说了,就是去军中做半个月劳役。”

窃窃私语声又一次大了起来,月州几位诸侯的公子已经面生不悦之色,打算转身离去。而东土中人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是叶关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将军,如果不参加有什么后果啊?”

卫曲轻轻一笑,“忘了告诉各位,诸侯的世子们我们不好强制要求参加,可东土的列位都是英王殿下的子民,是必须考核的,不然直接去军中做一个月的劳役。”

叶关探出的脑袋缩了回去,他心里憋着一口气,怎么也不敢骂出来。

“至于别国的公子们呢。”卫曲环顾四周,“可以不参加,也不会去做劳役,不过英王殿下给各位诸侯回信时,难免要写上‘临阵脱逃’四个字。”

一位诸侯的公子拂袖离开,“写就写,我还怕这个不成?!”

他转身的时候立刻有家奴和侍卫跟上,来自他国的礼官对卫曲行礼,告罪一声,小跑着去追他家公子。

苏墨白看向那人,面带冷色。这是极其失礼的行为,简直是把国家的脸面丢尽了。可北原三州的诸侯年岁不同,膝下的公子十二至十六岁的不多也不少,正值而立之年的诸侯之子都是彬彬有礼的公子,基本都是可能成为世子的存在。而也有一些不惑或者知天命年纪的诸侯,往往最小的儿子才是幼年,娇生惯养得很,行为跋扈,目中无人。

“好了,还有谁想要退出吗?”卫曲将军仍然面带笑意,就跟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陆续仍有诸侯的公子退出,不过他们都是彬彬有礼,告罪一声,礼官随行,绝对没有最开始那样的飞扬跋扈之辈。过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校场中剩余的几位诸侯公子寥寥无几。

“现在留下来的,都是对自己有信心,想试一试的公子们。”卫曲环顾四周,“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既然是考核,有罚必有赏,如果通过者,不嫌弃鄙人学识浅薄的话,可以成为我的学生。不方便的话,我可以把‘八方金锁阵’阵图的刻本作为彩头。”

这句话引起了轩然大波。

原本被迫留下的东土学生眼前一亮,甚至那些诸侯的公子都是无比吃惊。卫曲是什么人?东土名将。不知道有多少大臣托人找关系想让自己孩子拜在他的门下,其中不乏那些三公九卿。他们的官职未必比小于卫曲,可手上的权利要差很多。

卫曲的爵位是平安伯,是东土内除英王最高的爵位之一,授予之意就是护卫东土平安,姜云烈曾当众称赞:“卫将军乃我东土基石,可佑我国三十年安稳”。而他的官职也是乱世战时特有的“令箭上将军”,这跟衍朝几百年来只出过的一位的“飞将军”等同,统帅全国兵马,只听主君一人调遣。

石坚的父亲虽然是太尉,按例来说他才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武官之首。可石家近些年来中落,加之战时指挥不当差点让叛军攻破长陵城,虽然官职是太尉,可手中真正可以调动的兵马也就御林军,外面的军队名义上归他掌控,可卫曲手中那枚英王赐下的令箭足以让一切军令失效。

“这种东西卫将军也敢拿出来做彩头?”吕正蒙压低了声音问,“这要是被别国拿去,日后成为对付东土的利器怎么办?”

“你傻啊?”苏墨白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先不说他们能不能参透,卫将军既然敢拿出来,自然有应对的办法。还有,你以为真的有人能通过?这是摆明了要杀我们的威风!”

卫曲重新举起令旗,“既然没有异议,给你们一刻钟的准备时间,你们可以讨论战术与分组。不过,可千万不要耍什么小手段,这一次我特意邀来几位特殊的客人,一览我东土的军威,列为可不要丢脸。”

第十四章 风雨欲来(五)



人们这才发现卫曲身后有三个套着宽大袍子的年轻人。先前所有人都被军中阵势吸引,没有理会他们,以为不过是随军的小人物。

三人在卫曲的示意下,纷纷动手脱去兜帽,露出各自不同的面孔来。现在,他们都知道为什么这几人要套上掩盖的身份的袍子,原来是外族人。

第一人身材稍稍矮小,脸上生着雀斑,快要入夏脖子上仍裹着一条白狐裘;第二人是唯一的女性,五官无可挑剔,瞳中闪着金色,昂着头,眼中能看出她不知从何而来的鄙夷;第三人红发,瘦削,有一只脚行动不便,肤色呈现病态的白。

叶关小声地嘟囔,“蛮族人、灵族人、太族人……除了巫族人,小小的校场快要把神州之上的种族聚集全了。”

鸿都门学中不仅有北原诸侯的公子,就连南境与西岭的外族都是派了极少数的人,他们居住在鸿都门学特定的驿馆,因为文化不同,除了蛮族与巫族的人,太族与灵族基本一年都见不上一面。

吕正蒙看到那几人之后心里咯噔一声,这三人,他都认识。

第一个蛮族少年是阿史那·铁真,浩州博多尔草原上汗王的三王子,对他的恨意不顾戴天;第二个灵族少女是月州老黑林打过交道的宁静,双方同样是不可化解的血海深仇;第三个太族人是他的师弟,老师李言蹊只是提过那么一句,对其来历他全然不知,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的名字——“邳司”。

说起来“邳”真是一个少见的姓氏,吕正蒙第一次听到还以为老师是在骗他,被毫不留情地呵斥一顿后,他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太族姓氏译成的北原姓氏。

三人目光扫过一圈后,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汇聚在吕正蒙身上。前两者是森然、毫不留情的杀意,只有邳司目光怪异,那空洞的眼神令人发寒。

“将军!”叶关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凭什么这些外族人同样是来求学的,也不用参加演武?这有些不公平吧!我还想看一看,蛮族所谓的豪迈战术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死死盯住阿史那·铁真,如果让叶关选出在鸿都门学最厌恶的人,这个蛮族的三王子绝对能排进前三,甚至地位可以和排在首位的吕正蒙相比。吕正蒙也不知道叶关的厌恶从何而来,这件事是他们唯一能够达成的共识。

“那你是不是还想看看太族、灵族的超然力量?”这明明是一句反讽,可卫曲转向叶关的时候带着温和的笑意,竟然让他忘记顶撞这位将军是很失礼的事情了。

傅慢在旁边轻轻捅了捅他,叶关这才知道自己鲁莽了,可被这样架着,也拉不下面子服软,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最好。”

“胡闹,这三位都是贵客。”卫曲不轻不重地驳斥一句,“这三位都是远道而来的贵客,我们本就种族不同,文化不同,怎能强求人家?能够共聚北原,已经是莫大的福分。”

吕正蒙突然向前一步,施了一礼,苏墨白满脸慌乱地在后面拉他,声音低低的,“你要干什么?”

他没有理会又惊又怒的苏墨白,低声说道,“将军,我觉得也有些不妥。”

卫曲向他这边瞄了一眼,两人私下有过几次会面,知道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少年是从寒州战场活下来的,李振飞临终是嘱托他收下这个学生的,他对此也暗中关照过,不过他还在考验吕正蒙的心性,这件事就没有放到明面上过。

“吕正蒙?”他无奈地笑,“你感觉哪里不妥啊?”

吕正蒙挺直了腰板,“将军所言,不过是外族仰慕我族文化之博大精深,今日不过是展现冰山一角。可远观哪有亲身体验更有感觉,不如将军询问三位贵客,是否打算上阵磨练一番,也与我北原俊才一较高下?”

“胡闹,”卫曲摇摇头,“灵族、太族都可以使用超然力量,完全可以使用秘术瞬间颠覆战局,如果真的上阵与你们一较高下,那才是真正的有失公允。”

“将军所言极是。”出声的竟然是宁静,这个向来对北原不屑一顾的灵族公主,“我只需布下风切或者雷罚任意一阵,天威降临,此阵不攻自破。”

今天发生的事情足够惊奇。一向沉默寡言不起眼的吕正蒙竟然敢公开质问卫曲,宁静这个几乎没有说过话的灵族少女竟然回应,还隐隐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

“是的。”邳司只回应了两个字,看得出两人心中自有傲气,都不愿出手,或者说破掉这个简易的战阵,对他们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两人已经回应,卫曲正打算开口结束根本算不上的闹剧,可他从吕正蒙眼中看不到任何一丝退缩。这让他惊奇,有时兵法课上他提出假设让大家畅所欲言,吕正蒙的想法要是被人驳斥,这个少年往往就会一言不发,无论自己对错。这个少年心中似乎有很重的自卑感,认为这些出身比他好的公子学识就是比他丰富,也就默默接受。

不过今日观他眼神,反而对此早有准备,甚至胸有成竹,反而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一个念头猛然在卫曲脑海中闪过,他知道吕正蒙的意思了,现在没有开口的人,只要阿史那·铁真,他是外族,可哪有灵族、太族那种超然的力量?

果然不出他所料,叶关虽然脸上有对吕正蒙的嘲笑,可更多的人都把木管转向阿史那·铁真,似乎期待这个蛮族少年能有什么破阵之法。尤其是寒州那两位诸侯的公子,两人对视一眼,跃跃欲动,似乎准备给他一个下马威。

“我……”阿史那·铁真被众多视线汇交,放在平常他几乎是说不出话来,可今日不同,吕正蒙是他的仇人,他不想在这个仇敌面前落了下风。

“不知蛮族的王子有何高见?”吕正蒙提高了音量。

“混账!你是个什么身份的人,也敢用这种语气对我们王子说话?”被一个无名小子逼迫,阿史那·铁真背后的蛮族官员看不下去了。

他行了一礼,“请将军惩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

吕正蒙不轻不淡地回应,“这位大人何必有这样大的火气?既然是演武,我连问问蛮族王子破敌之法都不允?如果真的惹怒大人,为了两国的邦交,还请将军惩罚我。”

就连苏墨白都目瞪口呆,在他看来吕正蒙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嘴笨,往往因为他的玩笑就辩得面红耳赤,即使有理,也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可今天他一反常态,这句话不仅阴阳怪气的,还绵里藏针,内蕴玄机。

蛮族与人族乃是世敌,如果今日卫曲将军真的治了吕正蒙的罪,这些心高气盛的少年断然不服,必定会传出一个东土偏袒蛮族的说法。东州对浩州的仇恨虽然没有寒州那样重,可那场战役同样让不少士子口诛笔伐,甚至蛮族的车架在路上都遇到民众自发行起的冲击。近些年虽然没有战乱,可世人远没有忘记这件事。

卫曲哭笑不得,对这个小子又爱又恨,他哪里不知道吕正蒙的心思?且不说不会惩治他,就算真的惩罚了,恐怕不知道要掀起多大风浪来。

“将军,我同样想知蛮族王子有何高见?”王勋向前一步。

“附议。”李绩这个一向与王勋敌对的公子,同样上前。

事情一下子变得难办起来。王勋与李绩都是寒州两位诸侯王的公子,因为蛮族的缘故,两国的战线被迫紧缩到长冰河,靠天堑守护国土。而蛮巫的进攻不仅让两国损失惨重,彻底破灭他们一统寒州的想法,如果说谁最痛恨蛮族,除了流离失所的吕正蒙,就是这两位公子。

“无礼之徒!无礼之徒!”蛮族官员气得拂袖,可偏偏他是知道两人身份的,不能随意呵斥,只能原地跺脚咆哮,“北原竟是些无礼之徒!”

他无能狂怒的模样正好激怒两个诸侯王的公子,本来他们就厌恶蛮族人,对阿史那·铁真与他们一同上课就微词颇多。今日他如此狂妄,在北原的土地上还试图叫嚣,真当没有人敢惹他们不成?

王勋冷笑一声,“无礼之徒?大人说这话可不恰当,我们可没有进攻博多尔草原,杀烧掳掠无恶不作,也没有现在还腆着脸皮占据人家的土地,迟迟不肯归还。”

两位诸侯王割据寒州剩余的土地,双方敌对,李绩平日也是看不惯王勋的,可今日外族在前,两人竟统一战线,一唱一和:

“王兄所言极是,不过是问问蛮族王子有何破阵的良策,说出来我等好学习学习。”他看向王勋,冷冷地说,“也不知道这位大人哪里来的火气,不成是你家王子不学无术,怕说出来贻笑大方?”

“你!”官员恨极,说不出话来。蛮族是个马背上的游牧民族,论心术、谈吐,哪里比得上北原的贵公子?他想要发作,偏偏两人都是不着痕迹的嘲讽,短时间挑不出什么毛病。

“好了!”不轻不重的两个字从卫曲嘴里说出,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度,这是他军威所在,无人敢忤逆。

气氛顿时凝重下来,他看向阿史那·铁真,“这些学生说的也对,大人何必动怒?不如先听听王子殿下的想法。”

这下众人才把视线重新移到这个一言不发的蛮族王子身上,他迟疑片刻,“将军战阵玄妙,如果是我领兵,正面率大军佯攻,派出两个得力战将分别盯准左翼、右翼。我蛮族马快,可以来回不疲地骚扰,如果强烈的攻势下,如果哪里相形见绌,立刻集合军队,一鼓作气地冲过去。”

“怎么样?这个回答你们满意了?”卫曲转头。

李勋与王绩对视一眼,不知道是否该接过话茬。他们看不出卫曲的喜怒,凡是都要有一个度,一旦真的激怒这位将军,大家都下不来台。

“回禀将军。”率先开口的还是吕正蒙,苏墨白怎么也拉不住这个倔脾气上来非要针锋相对的朋友,“我的想法与蛮族王子不谋而合,这可就伤了脑筋,要是阿史那王子先破了此阵,不就成为将军的学生,我等就要去做劳役了?”

“这小子今天抽什么疯?”叶关小声地说,“非要怼这个蛮子,让他下不来台?”

傅慢向他那边看了一眼,“不知道,不过挺好的,我看那个蛮子也不顺眼,讲的军法狗屁不通,还蛮族马快,他以为是在平原决战?他替我们出头,那还不好?反正到最后罚不到我们头上。”

低低的讨论声一浪压过一浪,多少次蛮族官员想要出面训斥这个小子,甚至已经把手按在腰刀之上。可全被阿史那拦下了,他同样想知道,吕正蒙这个敌人在搞什么鬼。

“哦?”卫曲没有动怒,挑挑眉,淡淡地说,“那你又有什么主意啊?”

“我想是不是可以这样。既然我与蛮族王子的想法不谋而合,不如让我们领军共同破阵,看谁先破了此阵,不就是谁获胜了?”吕正蒙语出惊人。

卫曲思索片刻,“本来就是考验你们的水平,你要率先出战,与蛮族王子一较高下,少年人有些争强斗胜的心性,我倒是乐意看见的。不过你要问问你的同窗,问问阿史那王子的意见。”

他现在觉得吕正蒙变得可爱起来,原来不就是想奚落阿史那·铁真,落了他的面子,非要绕来绕去的,直说不就成了?在他看来,最后不过是两败俱伤的场面,八方金锁阵可没有那么好破。

“你们同意吕正蒙率先出战吗?”卫曲高声问这些学生,“先说好,同样的方法只能用一次!”

无人应答,在他们看来根本无人能破此阵,这是个两者皆输的局面。

“好,你们不作答,看来是同意了。”卫曲转向阿史那·铁真,“王子殿下,吕正蒙想要与你用同样的方法破阵,不知是否要应战啊?”

不顾官员的劝阻,阿史那·铁真点了点头,“好,我接受你的挑战!早就想领略北原俊才的手段了!”

他同样夹枪带棒的回了一句,如果吕正蒙胜了还好,如果落败,甚至是平局,都少不了承受没有参战之人的怒火。

卫曲轻轻一笑,心想这个蛮族的王子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第十五章 风雨欲来(六)



“将军,阿史那王子乃是贵客,这样让他上场动武,如果伤了碰了,会不会有些不妥?”东土的礼官低声询问。

卫曲笑笑,“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纸上谈兵终究是浅,哪有亲身经历为快?少年们心中都有火气,让他们切磋切磋,消消火,不要把仇怨解大。”

礼官欲言又止,还想说些什么,可看到少年们不善的目光,到嘴边的话又忍住了。在军中卫曲将军向来说一不二,这些少年又都是贵胄子弟,被这些人记恨,下了朝回家的路上,说不定要被谁揍上一闷棍。

“双方注意分寸,不要动了真火。”卫曲先是劝诫,“你们双方打算领多少兵马?”

本来规定是每人二百军士,可卫曲知道吕正蒙与蛮族王子交恶,不敢放他一人上去。当然蛮族这方也不会放心他们王子单人出战,就看双方要带几个副手。

“算我一个。”苏墨白当仁不让地挺身而出。

“我也来。”温城紧随其后。

一开始被挑起火气的王勋与李绩没了动静,东土、其余诸侯国的公子仍作壁上观,不肯当出头鸟。吕正蒙面前只有他的两个朋友围了上来,生怕他出什么意外。他们各自握住腰中佩剑,满脸肃然。

蛮族那方同样有两名少年请战,与阿史那同龄,看起来是他的随从。这两人比阿史那要壮上许多,看起来更像北原口口流传的膀大腰圆的蛮子。

双方分头领军,各自佩戴好战甲,军士已经从远处牵来了马,正在二百人的方阵面前等候。

路途不远,苏墨白低声问,“呆子,你实话告诉我,你不会在战场上要对那个蛮族人做什么吧?”

“我恨不得现在就一剑杀了他!”吕正蒙满脸戾气。

这个表情让苏墨白与温城心惊,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三人来到鸿都门学时无意间碰到过阿史那·铁真的那一次。那大约是在三年半以前,三人在门学内一条僻静的小路上散步,转角与他相遇。吕正蒙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手一挡,把两人逼得后退一步,满脸戒备地拔剑而起。那时候吕正蒙才十三岁,还是个不大的孩子,他沉默寡言,被门学内不少纨绔欺辱。可无论怎样的刁难他都忍过来了,遇见阿史那,他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浑身上下都是杀气,要不上两人死死把他按住,恐怕天涯剑刃上早就饮上阿史那的鲜血。

被拦下的吕正蒙一言不发,最后吐了一口气,独自离去。这件事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如果不是李言蹊、苏墨白、温城三人联合出面作保,恐怕他早就被驱逐出门学。

“正蒙兄……唉!”温城最后只是轻轻拍拍他的肩,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是后来才知道吕正蒙直面蛮族军队在寒州活下来的,家园被毁,仇人在前不能手刃,这种痛苦是谁也不能理解的。虽说阿史那·铁真不是领军之人,可既然他出现在战场之上,绝对不是无辜之辈。

苏墨白瞥了一眼他的眼睛,只感觉脊背生寒,那绝对不是错觉,他能看出吕正蒙的瞳孔颜色正在发生不易察觉的变化。

金色瞳孔,或者血色竖瞳的吕正蒙,那是他永远不愿看见的噩梦。相比温城,苏墨白远知道更多的秘密。

“听我说。”苏墨白语气郑重,“记得我跟你说过,不要被仇恨蒙蔽心智。阿史那既然作为蛮族人入侵北原,他也是我的敌人。如果是个平常的蛮子,你私下里杀了也就杀了,可他身份不同,一旦出了事,就算我、温城、老先生一同出面都保不了你。你知道现在什么局面,如果轻易再生战端,真是生灵涂炭,不止是北原,整个地上世界都有危险。”

“我知道,家国大义与个人情仇的轻重。我想杀了他,可我不能。我嘴上说着希望世界上不要有战乱,可又想报仇雪恨,这样就战争延续了下去。”他瞳孔最中央金色的光点消失了。

吕正蒙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声音低低的,“我是个无能的人,不能夺回寒州的土地,只能迁怒一个蛮族少年,是不是很没用?”

他在一瞬间又变成那个满脸懵懂、不知前路、对世界迷茫的少年。狠厉不在,徒添了悲天悯人的忧愁。

“怎么会?”看着自己的朋友从失去理智的状态恢复过来,温城说不出的高兴,“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先不说那么多。既然杀不了他,挫挫他的锐气让这个蛮族人难堪也好。你是我的朋友,我会支持你的。”

他先一步跨上战马。

苏墨白紧随其后,吕正蒙却愣在原地,低声说,只有苏墨白一人听到,“小白,如果有一天我彻底失去理智,如果劝不回,请杀了我。”

苏墨白微微一怔,“先把今天的战阵破了,这件事以后再说。”他回头一笑,打消吕正蒙心中杂念——他以为刚才过激的行动惹了这位朋友生气。

“我可不想输。”只有短短的五个字,让吕正蒙重新拾回了信心。

他使劲地点点头。



三人于东方上马,各自身后领着二百人的方阵,那些军士静静地矗立在他们身后。其中只有一百五十人是骑兵,余下皆为步卒。

阿史那·铁真在校场另一头覆甲,他与随从穿的都是蛮族制式的翻毛皮铠,身后的士兵则是黑铁鳞甲,这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当然这是临时起意,不然早就从城西大营调集蛮族精锐过来。为了保护这些外族公子的安全,早在《和曙条约》签订时,就约好允许外族的军队驻扎长陵城附近。

不过数量并不多。

“巴扎、巴颜,这次麻烦你们了。”阿史那坐在马上,按住腰刀。

这对随从是兄弟,哥哥豪迈大胆,弟弟精明善于算计,他们不是贵族之后,可比一些同龄人强上不少。最重要的是,巴扎、巴颜的父亲当年就是大汗的随从,现在已经是将军,子承父业,大汗对此十分放心。

“王子客气了。”哥哥巴扎说,“那个小子如此针对王子,一会定要给他厉害瞧瞧!”

“吕正蒙……吕正蒙……”弟弟巴颜念着这个名字,猛然惊醒,“王子,这莫非就是!”

关于古耶尔的死讯,早就传到蛮族之中。不少贵族对这个曾经的奴隶崽子没什么好感,死就死了,只要阿史那没事就好。可他对巴颜、巴扎这些普通的孩子很好,这些出身不算优秀的少年总愿意喊他一声叔叔。三王子阿史那·铁真回去悲痛很久,做梦都用不熟练的北原语念这个名字,咬牙切齿。

阿史那点点头,“是的……”他嗓子里好像含着一块东西,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王子息怒,您不方便,让我和哥哥动手!”巴颜猛然抽出腰刀,森然逼人。

“不要做傻事!”阿史那做梦也想杀了吕正蒙,就跟吕正蒙对他无可奈何一样,他同样拿吕正蒙没有办法。甚至,私下里他还打不过吕正蒙。

象征蛮族的灰色苍狼旗高高挂起,被巴扎紧握在手中,他一夹马腹,奔驰出去,“王子殿下不必担忧,我等知道分寸!驾!”

吕正蒙本来有些紧张,沙盘推演他已经经历数次,可那是纸上谈兵,这次主动请缨有二百军士听从他的号令,他勒住马缰的手已经渗出了汗珠。可看到升起的苍狼旗帜,蛮族的标志让他想起了曾经流过的血,眼中寒光一闪,那些杂念统统抛在脑后。

“冲锋!”他挥舞手中没有枪头的长杆。

麾下马蹄落下,威势如震雷,肆意咆哮。滚滚烟尘中,三人马快,落下身后士兵们数丈的距离,那英武的身姿,引来不少人侧目。

“看来有些人,生来就是属于战场。”卫曲在心中默念。

吕扬也站在众人之中。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平日是那样不起眼的人,行径堪称卑劣,怎地披甲上阵,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他说的正是吕正蒙。这个吕氏族人此时英明神武,豪情万丈,令他好生羡慕。

“将军,这是怎么回事,双方这是要干什么?”东土的礼官说。

他的声音颤抖,脸上也带着惊恐的表情。众人把视线挪到场中,发现双方并没有按照先前破阵的法子,反而绕过正中央的军阵,一东一西绕了个大圈。

卫曲笑着说,“双方心中都有火气,看来是打算先把对方清出场,然后破阵。”

“这是不是不合规矩?”

卫曲漫不经心地瞄了他一眼,没有杀气,可礼官感觉脊背生寒。他本不想多嘴,可又不得不这样做——参战的哪一方都是得罪不起的人,何况公子墨白也在场上。这万一出了好歹,获罪的必然是他这个名义上的监管。

“大人安心,君上安排今日演练,就是想磨砺这些学生的心气,让他们知道行军打仗不是闹着玩的。”卫曲知道他的难处,并没有过分苛责,“现在不是很好?公子参战,他是我的学生,正好校验他长进如何。”

“不过……”他看着两军即将混战在一起,喃喃自语,“是该做些准备。”

他唤来亲兵,低声耳语几句,只见他小跑着去了。卫曲一甩袖袍,满脸高深莫测,让人根本看不出他暗中下了什么样的命令。

战马嘶鸣着冲向一起,双方还有二十丈的距离。吕正蒙勒住马缰,前蹄高高踏起,做了一个挥手的姿势。那是放箭的命令,每人率领的二百人方队中只有五十名军士是骑兵,其余都是长戈卫与盾卫。

“射!”他双手猛地落下。

对方骑兵的锋芒正盛,可偏偏看不出任何战术的味道,似乎只是一昧凭借勇劲与蛮力冲锋。这是吕正蒙一开始就制定的战术,马弓手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听到令下,从马腹上摘下长弓,引箭。

他停在原地,身后的马弓手以极快的速度呈扇形散开,整体以半圆的姿态行进冲锋。这些都是军中上好的弓手,即使是在马背颠簸之上,也能在二十丈的距离精准地命中。

摘去锋镝的箭矢呼啸,连绵不断的箭雨没有覆盖阿史那率领的先锋骑兵,而是攻击他麾下步卒的左右两翼,目的就是逼迫他们立起重盾,拖延他们的行军速度。

“立盾!”阿史那回身咆哮。

这个蛮族王子似乎没有料到吕正蒙会采用这种骚扰的战术,仓促间想不到良方,只能让盾卫防御。

阿史那身后的同样也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按理来说看见对方招数下达命令已经晚了,他们失去了先机。可偏偏那些盾卫动作整齐,看见箭雨落下的瞬间已经把手放在背上,几乎是命令下达的瞬间,立刻抽盾立在胸前。

后方的军队立刻停下,步卒躲在重盾之后。那些箭矢落在铁盾之上,纷纷弹起,偶有从缝隙射了进去,被击中的军士闷叫一声,后退数步才站稳。虽然摘去锋镝,这些箭矢带来的冲击仍是不可忽视的。

“将军,这有违兵法之道吧?为什么这些弓手不压制先锋骑兵,而是要袭击他们的后方?”卫载问。

卫曲扫了一眼他这个名义上的子侄,“想来吕正蒙这么做,是有他的道理。”

他不屑地转过头去,心想这两人都是酒囊饭袋。吕正蒙这么做固然拖延敌方大部队前进速度,可阿史那麾下同样有一百五十名马弓手紧随其后,这些人要是搭弓挽箭,那些散开没有重盾保护的弓手岂不是活靶子?在平原上这样,这一百五十人已经距出局不远。

比阿史那更先反应过来的是巴颜,“弓手迎击,放箭!”

那些弓手早就等待命令,他们一同摘下长弓,从箭囊中抽出羽箭射了出去。可吕正蒙一直的等待就是这个,他举起右手,“回阵!”

这个命令让远处围观的人目瞪口呆。没有章法可言,可偏偏是有效的,那些弓手阵型瞬间散开,不做任何留念,策马奔驰,密集的箭矢多数落在了空地上。

“冲锋!”没等众人回过神来,吕正蒙下达新的军令。

他们终于知道为什么吕正蒙止步不前了,他是在等待,等自己的步卒追上先锋骑兵。弓手佯攻的这个时间,已经拖到他与后方的步卒汇合,前军后军交在一起,如潮水般散开来。

第十六章 风雨欲来(七)



吕正蒙不再停留,率先策马杀了过去。

阿史那·铁真在那一瞬间有些慌乱,面对数倍多于他部的人潮,他短时间竟然呆坐在马上。不过震耳欲聋的咆哮很快令他清醒,他回身下令让弓手不再追击,而是直面放箭阻止势不可挡的冲锋。

可是有人比他更快。

颠簸的马背上,吕正蒙拉弓搭箭,无头的羽箭在黑色的桐木长弓上蓄势待发。只听“嗖”的一声,弓弦一颤,羽箭已经失去踪影,在阿史那转回的目光中,看见一个黑点以极快的速度正在逼近变大。

无头的羽箭带着风啸和强烈的杀意直冲阿史那被面甲覆盖的脸门。

吕正蒙射出这一箭后不再留恋,把长弓搭在马腹上,手中长杆已经做好直刺的准备。

不过二十丈的长度,这个距离吕正蒙可以保证箭无虚发。虽然对面阿史那的弓术更好,可明显他第一次上阵被打得措手不及已经慌了神,甚至连有效的防御都做不出来。

慌乱之中,还是巴颜策马上前,他手中没有护具,而是巧妙地把木刀横过来,挡在阿史那面前。这种急中生智不得不令人佩服,可他自己就是全然没有防御的了,另一根箭矢直接命中他的胸口,巨大的力度把他从马背上掀了下去。

这支箭矢的来源是温城,他同样有百步穿杨的弓术,只是一时间跟不上吕正蒙那飞快的节奏,后发制人。三位可以说第一次领军的少年先后拉弓挽箭,分别直指阿史那、巴扎、巴颜这三位蛮族少年。

阿史那这方漫天的箭雨成功地阻拦骑兵的攻势,三人也没有余力拉弓,纷纷挥动手中武器击退箭矢。他们都有高超的箭艺,可要精准的命中需要瞄准时间,袭来的箭雨在他们眼中虽然无力,可也不是能忽视的。

三人精准的箭术赢来后方一阵喝彩。

吕正蒙射出的箭矢虽然被格挡,但温城补上的那一箭已经让对方尚未正式开战就减员一人,苏墨白的弓术就要稍逊一筹了,不过他的目标也是三位蛮族少年中最高的那一个,被对方轻易挡下。

巴颜落在地上,他的头盔被震飞,扎好的束发有几根乱蓬蓬的垂了下来,整个人显得无比狼狈。他的性命无忧,只是出局而已。可阿史那不这样认为,他看着跌落在地的同胞,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那要是真正的箭矢,巴颜已经死了。

什么如雷霆版的吼叫纷纷被他忽视,他顾不得战局,呆呆地坐在马上,两人对视。他心想自己真是废物一个,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受伤,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战局已经胶着起来,吕正蒙、苏墨白、温城三人已经率军杀入他们的前阵。最前方抵挡的是那些马弓手,他们在平原上拥有速度的优势,可被三五成群的步卒组成小队的情况下,战马反而成为他们的累赘。那些士兵极其聪明,手中的武器往往对准战马,马上的弓手大多都被因疼痛而不能有效控制身形的战马甩了下来,纷纷被俘虏。

最关键的是,对方攻防一体,主将就在后面压阵。而他这边军心涣散,身为主将的阿史那还在发呆。

“三王子!三王子!”巴扎用木刀底部将一个试图袭击他的步卒敲晕,扯着嗓子大吼,“您是主帅!不要犹豫,下达命令,不然我们必输无疑!”

他来不及说出第二句话,如今敌方将领三去其一,苏墨白已经把他当成目标,两人已经厮杀起来,根本不给他分神的机会。而温城则率领大部分甲士绕过这个先锋部队,打算凭借快马冲散没有汇合的后续步卒。

只有吕正蒙,他提着长杆,那仿佛是足以惊神的长枪,杀气腾腾,目标就是阿史那。

如果说阿史那不过是吕正蒙对战争痛恨的缩影、对蛮族厌恶的一个代表,那吕正蒙可是阿史那真正的仇人,那一天是他亲手将古耶尔劈成两半,鲜血泼溅在他的脸上。后来他甚至得了厌血症,总是梦中惊醒。

“三王子!三王子!”一直有人在阿史那的脑海中轻轻呼唤他。

是谁呢?阿史那很疑惑。

在茫茫的一片白光中,那个声音有些沙哑,有些亲切。那是纯正的蛮语,带着博多尔草原上雄壮豪迈的味道,是地地道道的蛮族汉子才有的口音,被北原所不屑,说蛮族连话都说不好。可阿史那知道,那正是他的家乡语。

“叔叔。”阿史那已经分不清虚幻和现实,他父亲有很多个兄弟,可他唯一认的,反而是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古耶尔叔叔。不是因为他是阿史那家族的三王子,而他就是他,一个缺爱的小孩子。

“我没能为你报仇,对不起。”他低着头。

古耶尔只是站在那里,“三王子只要开开心心的活下去就好,我多希望你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子,可你不是,你是汗王的王子,不管你愿不愿,生来就背负这个责任。”

“叔叔……叔叔!”

“三王子,你少的只是信心。”古耶尔笑着摇摇头。

他的幻影一瞬间随着风消散了。

吕正蒙驱马很快冲进阵中,不少甲士纷纷拦在前面,哪怕他们的背后是一个软弱、没有主见的蛮族王子,得到军令也是他们的统帅。不过可惜那些步卒武艺有限,数根长杆向他捅去,则被他左臂张开全部夹在腋下,右手的长杆横扫一片。

他松开手,那些被击中的步卒极有自觉地后退,撤出战场。这要是真正的武器,他们已经被割开喉咙。他们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马背之上的少年,心有不甘,为什么骑着马的人是他呢?

那些零星的甲士不过是一合之敌,吕正蒙没有多想,说句不好听的这些人放在战场之上也只是一个数字而已。他与阿史那身边已经没有任何障碍,可是那个蛮族王子仍然半仰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吕正蒙手中长杆用尽全力地刺出。

场外叶关看着即将分出胜负,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这个蛮子也太差劲了,怎么上了战场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他声音不大,可还是被不少人听见了。蛮族的礼官怒目而视,恨不得把这个毛头小子撕成碎片。

“慎言,胜负未分。”卫曲淡淡地说了一句。

只见场中局势陡然间发生变化。

吕正蒙长杆的直刺虽然迅捷狠厉,可落下的方位是阿史那的胸口,他到最后还是留了情面。一开始他的确是奔着给阿史那一个惨重教训去的,可对方防也不防,打在要害真的让这个蛮子出了什么意外,麻烦不说,也不光彩。

然而变故就是发生在这里。

吕正蒙最后改变方向的直刺在电光火石之间被阿史那徒手攥住,他抓着长杆的顶端,与他胸口只有一寸的距离,可无论吕正蒙如何用力,长杆纹丝不动,进退不得。

“你!”

吕正蒙的话还没说完,清脆的响声从两人中间传来。双方本来依靠长杆角力,可阿史那手臂纹丝不动,光平腕力让长杆靠前的位置扭曲起一个弧度,最后猛然断裂。

突然的失力让吕正蒙失去平衡,他在马背之上上下颠簸,摇摇欲坠。战马受惊,前蹄掀了起来。

“我要杀了你!”阿史那驭马提着木刀冲了过去,他双目闪着凶狠的光。

这个蛮族王子在最后的关头终于领悟,他应有的责任。方才那一幕的确是幻境,可不是来自外力,而是他的内心具象在质问自己。他既然参战,就是蛮族的颜面,他代表的不是阿史那,而是蛮族王子阿史那·铁真,是博多尔草原上蛮族九部汗国的尊严。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阿史那趁着吕正蒙平息战马慌乱动作之时,提着木刀靠近在吕正蒙坐骑的头上重重一敲,那匹北原的骏马痛嘶着轰然倒下,把他抛下马背。

人们这才见识阿史那这个瘦弱的蛮子也有这样恐怖的力气,他平日一副软弱任人欺凌的样子,可现在看他的力气足以排进门学中的前三。

吕正蒙重重地落在地上,他浑身套着甲胄,可背部仍是传来剧烈的酸痛,如果不是躲闪及时,那匹战马庞大的身躯恐怕就压在他的身上。

他手中没有了武器,断裂的长杆在落地时脱手而出。微微的痛苦让他更加清醒,这次失利来源于他错误的预估长杆的硬度,如果这是铁制的枪身,绝对不会被这样打一个措手不及。

阿史那端坐在马背之上,居高临下地把木刀砍了过去。他举手格挡,双臂之上套着铁护臂,两个硬物撞在一起,吕正蒙的身子陡然一颤,阿史那臂力惊人,硬是把吕正蒙即将站起来的身子又压了回去。

吕正蒙重新瘫坐在地面。

只是这一刻他抬头,阴影遮住太阳,阿史那面部表情地逆光坐在马背上,他没有挥动木刀,反而勒住马缰,骏马的前蹄高高举起,嘶鸣惊人。

“你去死吧!”马蹄落下。

局势的颠倒发生在瞬息间,就连场外的众人都来不及制止,除了吕正蒙,别人看不到阿史那眼中闪着妖异、红色的血光。他的精神状态不对,是不会停止的。

“这个我就不跟你争!”吕正蒙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声音急促嘹亮,地动与快速奔袭的声音传来,两侧的人流涌动,跟见了鬼一样纷纷闪避。带着巨大的风,以及难以想象的速度,一匹骏马从不远处横冲直撞地过来。

那一脚落下吕正蒙无疑会受重伤,甚至可能死去。阿史那用的是蛮族的战术,那里的黑骏生性凶猛,一脚可以轻而易举地踩碎人的头骨。在寒州战场上,已经有不少人受到这样的伤势凄惨死去。

阿史那坐下的终究不是西岭的黑骏,能够让它高高抬起前蹄并保持平衡已经得益于他的高超马术,可想如臂指使的操控还需要一点时间。就是这个空档,已经足够。

可那一匹冲过来的枣红色的马似乎懂人性,直接撞在阿史那坐骑的腹部,那更像是愤怒的公牛发出的袭击,用巨大的冲力将其掀飞。

局势的变化总是这样突然,吕正蒙的危机安然渡过,他站起来,亲昵地摸了摸骏马的头。骏马配合地打了一个响鼻,舔了舔他的手心。

在他背后,一个骑兵被摔得七荤八素,仰面朝天。这匹骏马本来是他的坐骑,枣红马是出了名的桀骜,野性未褪,经常把军士从背上甩下去,令人叫苦不堪。今日分配马匹轮到他,他祈祷着别出意外,可最后仍是被他甩下背。

“小红!干得漂亮!”苏墨白在厮杀中兴奋地回身叹了一句。

这匹马的名字叫小红,是吕正蒙取的,这就是私下里他不愿意吕正蒙称他“小白”的原因,虽然亲切,可总觉得怪怪的。这匹马是军中少有的神骏,他曾经也想驯服当成坐骑,可就算用上元气,这匹马仍是高傲不肯臣服。

也就只有局外人担心吕正蒙的安危,认为失去武器的他只能任人宰割。苏墨白可知道他朋友腰间可是鼎鼎有名的天涯,甚至明月也可以随时出现在他的手心,度过这次难关是轻而易举地事情。只不过一旦动了真正的武器,事后收场比较麻烦。现在枣红马解了围,省去了这些麻烦。

“是这匹马?有意思。”卫曲放下了手里的弓。

这张弓是他的亲兵取回来的,放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凡物。吕正蒙在外人看来即将毙命的那个瞬间,他已经拉开弓弦,准备解救那个小伙子。不过没等他出手,枣红马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将军,这……”蛮族的礼官有些不忿。

“大人稍安勿躁。”卫曲满脸随和,“这匹枣红马很多年前就饲养在军中了,它是什么样的品种、来历无人得知,可它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一等一的神骏。不知多少人想要驯服,可最后都是望洋兴叹。不是我方偏袒,不然这匹坐骑一开始就会出现在吕正蒙的胯下。”

宁静看着那匹突然大显神威的骏马,不动声色地挑挑眉,她感觉到了熟悉的味道。

“妈的,就是这匹野马。”叶关低低骂了一声。

这匹马救吕正蒙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在马场几人比拼骑术,吕正蒙挑选的马匹已经于前日被他们下药,本来打算事后好好地奚落他。可这匹桀骜的马主动在吕正蒙面前半跪下,仿佛这就是它生来的主人。

“这小子运气真好!”叶关恨恨地说。

第十七章 风雨欲来(八)



吕正蒙登鞍上马,他手里接过一名军士递过的长杆,重新端坐在马背上。方才处在咫尺的生死间,他心里也有戾气,轻轻抚着枣红马的鬃毛,“这一次我与你并肩作战!”

他在心里低低的咆哮着,重新策马冲了上去。不远处的阿史那用蛮力强行将摔倒的马匹扶起,杀气腾腾。

枣红马快如闪电,嘶鸣一声,吕正蒙一枪刺出。那是锋利的直刺,他单手握着长杆,另一只手牵着马缰,直奔阿史那的喉骨。他这么做是因为长杆比他平日训练使用的铁枪要轻,这样顺手。

“吼!”

可在阿史那眼里,那无疑是赤裸的嘲讽,他疯狂的吼叫起来,那全然不是人类可以发出的声音,哪怕他身边有吕正蒙麾下的甲士,也被震慑到了,无人敢插手他们两个之间的战斗。

木刀较短,阿史那冒着危险刻意拉近距离,他挥刀封住长杆的顶端,巨大力道传来的震动让吕正蒙几乎握不住了,被挡了出去。

当然吕正蒙早就知道阿史那的蛮力可怖,纵然手心生痛,也没有放开。这个时候吕正蒙忙着收回武器于胸前,他的中门是大开的,两人此时距离已经很近,双方马匹的前蹄不过两寸。

两匹坐骑的头颅交错,阿史那刀短,可一旦让他近身就是长武器的噩梦。他顺着刚才的刀势劈下,同样也是单手,不过方才格开长杆已经积蓄力量,他这一次侧身下劈刀带着浑然不可破的威势。

吕正蒙的应对同样机敏,他身子后仰,良好的柔韧性几乎让他瞬间贴在马背上,刀锋贴着他的眉毛划过。

一击落空,阿史那手腕一翻,逆着方才的势头把刀送了回去。可吕正蒙早就有所准备,起身右臂向下斜插,收回的长杆正好封住他的刀势。

两人武器相交约有一个呼吸间,吕正蒙轻轻一抖,收枪旋即又直刺出去。与游牧民族角力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哪怕吕正蒙力气远超常人,可对面的阿史那同样是非凡的。

可在外人眼里看起来无比迅捷的挑击被阿史那反手收刀挡住,这个蛮族少年用力地一踩马镫,借着腰腹的力量再次将长杆击飞。吕正蒙借力打力,划向阿史那的额头,可又被对方一个侧身躲过。

“这个蛮子有这么厉害?”叶关小声地嘟囔,“吕正蒙这个家伙可真是一个废物。”

他们交手不过十数回合,每一次抢占先机的都是吕正蒙,他的攻击来势汹汹,可总能被阿史那抓住破绽反击。这个蛮族王子的柔弱是有目共睹的,一来二去,难免显得吕正蒙是疲于奔命的那一方。

“不,不对。”卫曲在心中说,他眯着眼睛,“阿史那·铁真绝对超出他平常的水准。”

他是知道这些个学生斤两的,平常的阿史那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准确的应对。扪心自问,如果吕正蒙的对手是沉浸兵法多年之道的老人,还情有可原,可发生在蛮族王子的身上,并不正常。

吕正蒙那一枪落空,双臂猛然抬高,可不等他刺出去,阿史那的木刀呈枪势刺了过来,刀尖恰好抵在长杆上,让这一击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

他的力道极大,甚至连枣红马都颠簸了一下。吕正蒙喘了一口气,死死盯住这个蛮族少年,看到对方眼中闪着妖异的光,终于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与阿史那上一次交手还要追溯到四年前的寒州战场上,他获得天涯剑中‘英魂’的加持,成为武者横扫千军。在那一剑之威下,唯有阿史那一人活下来。他从一个孩子陡然变成魁梧的巨人,与他平分秋色。后来他问老师,才知道阿史那是蛮族的天命之子,是生来就被降下赐福的人,他遇到危机,或者情绪波动,心脏中就会流出特殊的血液流淌全身,其标志就是动作迅捷、力大无穷,一旦完全愤怒,他的身体就会发生异变,据传言可以长到丈许高,踏步便可碎地。

吕正蒙调转马头,与阿史那拉开距离,如今与他近战已经不是良策。

两人正好互换位置,马蹄刚歇,阿史那再一次势如疾风地挥刀而至。吕正蒙由攻转守,笃定不能让他近身这个念头,长枪挥出,左中右连续三枪划出虚影,以武器长度的优势封锁这段距离。

可阿史那的动作更为大胆,他见吕正蒙以枪势封锁空间,他提着的那一刀收住,单手擎住马颈,重重一拍,两脚离开马镫。那匹奔驰的骏马竟然活生生地被他拍倒在地,激起呛人的浓烟。

他借着巨大的冲力腾空而起,跃在半空,那片烟尘被他的身体穿出一个窟窿,把全身的力气压在刀锋上,从天而降。

“这……这也太猛了!”叶关忍不住惊叫失声,“他真的是人类?!”

现在他终于明白总是以多打少还无法战胜的吕正蒙为什么看起来那样狼狈了,阿史那此举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和他对打不啻于与猛虎搏斗。

在颠簸的马背上没有脚蹬的辅助吕正蒙暂且能保证平衡,可他绝对做不到阿史那那般轻盈,何况他可以一击拍倒奔驰的骏马。

阿史那从天而降的风压带来巨大的压迫,吕正蒙全身被锁死,就连麾下的枣红马都低低地鸣了一声,动弹不得。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没有把长杆横在头顶格挡,反而用尽全力地向上刺了出去。

长长的刀刃与锋利的尖刺撞在一起,阿史那本来就有力量的优势,何况他还把木刀压在胸前,把身体的重量也算了上去。几乎是没有任何阻拦,木制的长杆被从中劈开,枣红马的前蹄被从天而降的力量压倒半跪下去。

“哈啊!”两个人愤怒竭尽全力的嘶吼交织在一起。

漫天尘烟。

“到底谁赢了?”也不知道是谁高喊出声,不少人踮起脚。少年们恨不得目生四瞳,一眼窥尽浓烟中的胜负。

烟尘散去,场上最后站着的是吕正蒙。

他赤手空拳,捂着一条手臂。受伤的左手精铁护腕已经出现一道深深的裂痕,脚下还有破碎的木屑,不知道他手臂哪里受了伤,鲜血汩汩顺着手腕滴落下来。

地上躺着的是阿史那·铁真,这个蛮族少年左肩被从中斩断的长杆刺了进去,护甲被捅了一个窟窿,看起来并无大碍。可他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反而捂住右膝,呲着牙满脸杀意。

“混账!”正在与苏墨白鏖战的巴扎回身怒吼一声,他想要脱离战场去帮助阿史那,可这个分神的机会恰好被苏墨白抓住,一剑挑飞他的腰刀,横在其喉咙上。

这个精壮的蛮族少年喘着粗气,用蛮语骂了一句脏话,本来他就被苏墨白连绵不断的剑势压倒,落败只是时间问题。可现在匆忙之下,他顾不得规矩想要纵马冲过去,没想到被苏墨白把木剑往前轻轻一递,抵抗不了的力度瞬间让他从马背上滴落。

上方,是苏墨白居高临下的目光。

“怎么,蛮族人输不起?”巴扎无奈之下只能奋力地捶地,无可奈何。

这场战斗已经到达尾声。温城此时已经把后方所有的军士俘虏,对方阵型松散,主帅没有命令下达,光凭这些士兵自发地抵抗他还不能轻松取胜的话,就白在门学中读了这么多年的兵书。

唯一还有再战之力的是阿史那,他手中木刀已经碎成两半,身上无处不传来的痛苦反而让他清醒。

方才他从天而降,吕正蒙不挡反攻,虽然是木刀,仍是轻松地从中劈开脆弱的桐木长杆。可长杆被劈到一半的时候,吕正蒙反而借助上方传来的力量自己把长杆一分为二,他右手擎着被一分为二的长杆刺了过去,左臂则高举格挡。

无论如何发力,木制的刀硬度也比不上精铁,虽然他用蛮力强行斩开了护臂,弹回的反力仍是把击得木刀粉碎。就是那个时机,吕正蒙认主剧痛,左右开弓,以拳做盾状用尽全力敲在了他的右膝,长杆刺进了他的胸口。

那一瞬阿史那感觉到了死亡的危险。

他当时全无防御,如果吕正蒙用长杆刺进他的要害,别看脸庞喉咙都有甲胄,可吕正蒙依旧用木杆刺破了他胸前的甲胄。换句话来说,如果吕正蒙有杀心,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场外。

“将军,这是怎么回事?”卫载问,“明明是蛮族王子全力以赴的从天而降,他占据优势,到最后反而是他吃了亏?”

“真是漂亮的反击。”卫曲赞叹着,转向卫载,“假如蛮族王子攻击的是你,你会如何做?”

卫载迟疑了一瞬,“如果不能躲闪的话,自然是把长杆横在上空,敌来我防,这才是攻伐之道。”

“大错特错!”

卫曲淡淡地训斥了一句,这位将军对于外人总是宽容,可对卫载总是不留情面,“此次演武除了随身佩剑,允许使用的武器都是木制。你也看到,王子殿下那一击威力惊人,把铁制的护臂都击碎了,如果你要是把长杆拦在上方格挡,全部的威力都承受在头盔上,即使那是精铁铸成,也保全不了你!”

“可这不是运气居多?!”卫载梗着脖子,有些不服气。

将军重重叹了一口气,“卫载,你以为这是运气,其实不是。吕正蒙在生死间找到了活命的契机,或者说他一开始就没有退缩的打算。无论是忍痛击退蛮族王子,还是用长杆刺进他的甲胄没有流血,都是看着简单做着难的。且不说他是否恰好掌控这个微妙的尺度,还是当时已经力竭。要是不顾一切动了杀心,现在已经不可挽回。你要学习的,就是当断则断的果断,以及生死间的不屈。”

卫载别过脸去。他气气的,握紧了垂下的手臂。

他在心中怒吼:“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叔叔你总是毫不保留地夸赞别人,无论我做的多好,永远在你这里得到的只有斥责!为什么?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分家的人?”

可卫载忘记了一点,他的叔叔卫曲也是卫氏分家的人,甚至出身比他还要差一些,怎么可能看不起他的侄子?

有一句话叫望子成龙。你的父辈总是对你严苛,无论你做得多好,永远都是斥责多于称赞。他并不是不爱你,而是用的另一种方式,认为你是足够优秀的人,必会要求你精益求精,而不是沉溺在拥有的事物中,就此止步。

不过看来现在的卫载还不懂这个道理。

“鸣金!胜负以分!”卫曲高声喊。

场中一直沉寂的旗楼上,校尉得到命令,立刻重重地鸣金。这是收兵的讯息,场中无一不是训练有素的军士,得到军令立刻放下手中的武器,哪怕上一刻他还与人搏斗厮杀。

“将军,这不符合规矩吧?”蛮族礼官铁青着一张脸,大步上前,“王子殿下还有一战之力,这怎么能判断谁胜谁负?”

现在场中唯一杀气腾腾的就是阿史那与吕正蒙两人,双方都是残躯,阿史那受到巨大的力度冲击后似乎已经从那种状态苏醒,可他心中憋着一口气,仍是不服;而吕正蒙同样,对方的不知好歹已经超乎他的想象,他恨不得刚才出手再重一些,免得还有继续纠缠。

风起,两人的衣袍、发丝飞舞,似乎再有一个契机,不知何时结束的打斗还要再起。

卫曲看出两人仍有战意,伸出手,接过亲兵递上的雕弓,他弯弓搭箭一气呵成,片刻间只有尾羽在天空中留下痕迹。

这下他才回身,“大人有所不知,我北原交友‘以和为贵’,不一定非要分出高下,难免伤了和气。算他们平手如何?”

惊呼声响起。那枚羽箭正好落在吕正蒙与阿史那的中央,几乎是不分先后,两人重新冲锋打算近身搏斗分出胜负。可是那枚深入泥土的羽箭发出了耀眼的白光,柔和的气浪瞬间把两人分开数丈。

“谁要是战场抗命,我必军法处置!”他声音不大,可震慑到了所有人的心神。

“灵器?”蛮族礼官倒吸一口冷气。

卫曲摇摇头,“还算不上。”

宁静眯起眼睛,即使是她,也被卫曲的风度折服了。那的确不是灵器,可上面最少铭刻十个阵法,是一把极其珍贵的武器。这就是卫曲敢让阿史那上场的原因,哪怕他远在校台,也可以制止即将失控的争斗。

第十八章 风雨欲来(九)



几人纵马回到阵前。

下马的瞬间,阿史那一个踉跄从马蹬上跌落,直直地躺在尘土中。他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这是后遗症,即使他被蛮神降下赐福,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代价就是事后无比的虚弱。

“混账!你对三王子做了什么!”巴扎、巴颜两兄弟连忙把他搀扶起来,一人探得他鼻息尚存,另一人则抽出腰刀指着吕正蒙。

“放肆!”苏墨白柳眉倒竖,“在诸位大人面前也敢动刀兵,活得不耐烦了不成?!”

东土的礼官哭丧着脸,他跟在卫曲与蛮族礼官的后面,想杀了吕正蒙的心都有。不过当他怒目以待的时候,被更狠的目光瞪了回去,是苏墨白。他哪里敢开罪这位公子,慌忙唯唯诺诺地低下头。

巴扎也在弟弟的劝说下满脸不愿地收回刀锋。

“真奇怪,这些人用这种目光看着我干什么?”吕正蒙自言自语,“又不是我把他打成这样的。”

温城拽了拽他的袖子,哭笑不得,“阿史那是跟你打完才成这个样子的,他们自然怀疑你是不是伤了这位娇贵的蛮族王子。”

吕正蒙“啊”了一声,恍然大悟,是他愚钝了,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转眼他又低声道,“我可手下留情了,不然这个蛮子早被我……我又不是像叶关那样的人,愿意在背后耍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可还是被不少人听见了。尤其是叶关,他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这个家伙碎尸万段。本来他还对吕正蒙打赢这个蛮子给他们挣了个脸面而感到兴奋,甚至破天荒地对这个平日看不起的家伙有些关心——虽然吕正蒙是站着的,可他的伤势要比阿史那看上去要重很多,到现在伤口还在流血。

“妈的,今天先饶过这个小子。”叶关倒也没有发作。

他身后的傅慢与石坚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心想这么多年,叶关这个他们弟弟一样的孩子终于成长了,要是换在几年前,绝对现在叫嚣着冲过去,让吕正蒙把话说明白。

当然……他们不得不承认,叶关的确愿意用一些下三滥的手段。

“咳咳……”卫曲的咳嗽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今日吕正蒙与阿史那王子的比拼算是……”

他口中的“平局”两字尚未说出口,就被蛮族礼官打断了,他极有礼貌地鞠了一躬,“将军,抱歉,是我们输了。阿史那王子已经脱力,我们蛮族不是输不起,对于强者,我们向来都是尊重的。”

卫曲淡淡地笑,“既然是这样,我也不苛求了,请大人带阿史那王子去下面好生歇息吧。”

蛮族官员在东土礼官的陪同下急匆匆地走了,随行的是所有蛮族少年,其中包含巴扎与巴颜,这一对兄弟毫不掩饰敌意,临了回头死死瞪了吕正蒙一眼。

彼时吕正蒙正在接受医官的诊治,他用酒水洗净吕正蒙的伤口,把透气的细布一层层地裹了上去,当时觉得无所谓,可被酒水一激,五官都扭曲在一块,自然没有看到那对兄弟的怒目。

“如何?”卫曲走了过来。

“无大碍,只是皮外伤。”医官已经不止一次回答这个问题了,他被苏墨白与温城的多次询问已经弄得心烦意乱。

吕正蒙摇晃着起身行礼,被嘴角含着笑的将军按着他的肩膀推了回去,只听见他低声说,“作为个人,我要称赞你,你替北原挣了脸面;作为东土将军,我要斥责你,要是阿史那出了一点闪失,可就不是这样轻松解决的了。尤其这个麻烦还是你自己惹的。”

少年只是傻笑,他的确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

“好了,”卫曲声音嘹亮,环顾四周,“前戏已经过去,现在哪位俊才想要领兵破八方金锁阵啊?”

吕正蒙刚想起身,可话刚到嘴边就被苏墨白瞪了回去,他摇摇头,示意现在不是好时机,让他稍安勿躁。的确,现在三人体力都已吃紧,继续下去反而得不偿失,何况他手臂现在还疼得厉害,只好暂时作罢。

只听将军询问的尾音回荡,短时间无人应答。

“那只好……”

不等卫曲盖棺定论,卫载满脸不服气地挺身而出,“将军,我来!”

“给你一炷香的准备时间。”卫曲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不消片刻,场中重新汇聚一千人马。领军者共有五人——卫载、吕扬、叶关、傅慢、石坚,这是个少见的组合。东土这边想要或者被迫出战的暂时只有这五人,卫载是不服气,吕扬则是过来帮衬他的朋友;叶关、傅慢、石坚三人则有别的心思,反正也逃不过,还不如先上场。军士是一批批轮换的,总共只有千余,如果到后面都是上阵过的,败军不勇。更何况卫载是卫曲的侄子,总会留几分情面,他们正好可以浑水摸鱼。

几人中兵法最好、武艺最高的是石坚,作为太尉的儿子他自幼饱读兵书,平日总冷着一张脸,“无论是何等阵法,都有破绽。只要我们冲进中军,破坏掉旗楼,此阵必破!”

他高举武器,放声地咆哮起来。那是男儿的豪情,就连一向看他不顺眼的吕扬都被感染了,这个场中年纪最小的少年感觉心中燃烧着一团火。烟尘在马蹄后卷起,所有的士兵跟着石坚冲了过去。

浩浩汤汤,飞沙走石。

“真是壮观!”吕正蒙坐在地上感叹,他心驰神往,恨不得与他们一起。

“起!”卫曲竖起令旗。

镇中最前方的黑甲盾卫依旧没有动,得到主将的号令后,旗楼上的校尉挥动令旗,下方楼台上的战鼓被敲响。马蹄声滚滚,八部各司其职,纷纷运转起来,二百名骑兵收尾衔接,准备随时支援。

“看着吧,这些家伙不过一炷香的光景就会败退。”苏墨白说。

吕正蒙仰起头看着他的朋友,“不会吧?他们可是足足领了一千军士,与这个战阵组成的军士已经相仿。无论是合兵还是分兵,总不能连一炷香都撑不了吧?”

“布下战阵的目的就是以少胜多,用来拖延对方的攻势或者打防守反击,不然两军在平原上直接冲锋决战,靠数量取胜不就得了?”

吕正蒙挠挠头,“可……可是……”

苏墨白俯下身子,悄声在他耳边说道:“这方阵名叫八方金锁阵,八部外体呈圆形,护佑着将台。阵中将台名为龙眼,一切号令都从那个校尉靠令旗发出。眼下布阵的人数只有阵型与阵法,其中的精髓并没有体现。破阵需要从东南方位杀入,从正西杀出,此阵必破。”

淡淡的檀木香气突然充斥吕正蒙的耳鼻,不知为何吕正蒙有些局促不安。可他听到苏墨白的话瞪大眼睛,左右张望,同样低声道,“小白你是怎么知道破阵方法的?”

苏墨白伸出手,将他从地面上拉起,不动声色地说,“我从小就跟着卫将军学习兵法,这个阵图给我足够的时间我也能布置出来,自然知道破绽何在。”

“那你还来参加破阵,这不是对其他人不公平吗?”吕正蒙低声说。

苏墨白上下来回审视的目光令吕正蒙浑身不自在,过了好久他才收回目光,语气中带着恼怒,“你不是摔傻了吧?卫将军出的题目还能事先询问过我?还不是看他的心情?你不会以为我知道方法,就能轻松破阵吧?”

“啊?”吕正蒙的声音有些大,只不过附近的人目光都放在战场中,没有人理会他。

“知道破阵的方法还不能轻松破阵?”

苏墨白叹了一口气,“你把卫将军、八方金锁阵想得太过简单了。那个阵法你别看人数不多,除非你用十倍以上的兵力冲击,才有可能强行破阵。你不知道吧,卫将军精通奇门遁甲,你可以理解为我们人族的阵法,除了没有灵族那些玄妙的表象,内在是差不多的。”

吕正蒙感觉一向崭新的大门正在打开,那是他从未听过的世界。

“你看,阵中共有八个通道,看起来都可以通向阵中旗楼。可我告诉你,那八个当中有五个是陷阱,一旦陷入,连脱身都做不到。”苏墨白的声音仅能让吕正蒙与温城听到,“我学了数年,才算知晓一点皮毛,这个破阵方法还是古书上记载的,我自己至今没有推算出来。”

“我怎么从未听说过?!”吕正蒙本来以为自己也算饱读兵书,毕竟他可以做到过目不忘,可无论是哪一本古籍,对于奇门遁甲都无记载。

一直沉默的温城咳了一声,吞吞吐吐的,“其实……奇门遁甲之术我也只是听过,兵家所有的阵法都有其表现。越是精妙的战阵,越契合五行八卦,这座战阵虽然简陋,可内有玄机。你想本来一万人才能有的布局,被简化到一千人还能使用,不是神乎其神是什么?”

“卫将军,不愧是北原儒将,盛名之下无虚士。”温城心服口服。

吕正蒙沉默下来,原来只有他自己是井底之蛙,像他的两位朋友都是诸侯国的公子,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东西对他们来说是秘密。

现在他又觉得有些讽刺了,在鸿都门学四年,他以为渐渐跟上了两位朋友的脚步,可现在看来,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如果他还只是中北城的一个小孩子,恐怕这辈子都接触不了这些。

“呆子?呆子?你没事吧?”苏墨白发现吕正蒙的脸色有些难看。

吕正蒙摇头甩去脑海中那股不知名的情绪,歉然一笑,“没事,刚才有些走神。”

他忽然又释怀了,不得不感叹命运真是奇妙的一种东西,本来以他的能耐,是一辈子不可能来到鸿都门学,学到这些的。充其量他从吕氏出来,投奔寒州任意一位诸侯麾下,当个马前卒,后来可能混上个偏将军的职位,就这样庸碌地过完一生。可战争改变了他的生命轨迹,得益于老师,他可以与这些天之骄子站在一起,学到那些以前自己这辈子都没资格、没机会学到的知识。

“我要赢!我一定要赢!”他在心里疯狂地咆哮。如果是先前上阵是被仇恨冲昏头脑想要给阿史那一个教训,现在心里的渴望则完全是真挚的肺腑之言。

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如果成功破阵成为卫将军的学生,无论是出仕还是领军都是一条康庄大道。学会奇门遁甲,那是将来立足天下的本事,不是为了名利,他没有忘记两位好友愿天下没有狼烟的理想,那同样是他的心愿。

最主要的是,他学会之后终于有足够的资本与这些人站在同一起点了,无论是收复寒州,还是结束乱世。

“看,我说什么了?”苏墨白的声音让吕正蒙重新把视线转到场中。

石坚等人分兵进入八方金锁阵,他与傅慢、叶关共率六百人正面冲击阵型,他们进入军阵内部如同无头苍蝇一样乱窜,看起来毫无章法可言,可那正是战术,为的就是让这些军士疲于奔命,把所有的机会交到卫载与吕扬身上。

他们的战术没有问题,可还是小觑了这座战阵,或者说一开始这座战阵就是他们不能染指的。他们入阵没有任何阻碍,甚至校尉用令旗挥退正门左右的盾卫,让通道变大了,六百人轻而易举地进入其中。

可进入之后就超出他们先前的预料,他们在马上,无数道长杆从连绵的盾牌缝隙中捅出,惊了他们麾下的坐骑,六百人瞬间被分割成一小股一小股。战马慌乱,他们背上的主人也惊慌了,顾不得完整的阵型,想要杀出一条血路。可四面八方都是步卒,没有他们人多,但攻击来自四面八方,浑身上下都是被木制武器留下的疼痛。

他们被围堵在狭小的空间内,进退不得。勒马冲锋被沉重的铁盾挡下,他们在马上的优势荡然不存,被包围的他们不知道受了多少次攻击。他们无法凭借速度挣脱包围,人数的优势也变成劣势,众多人聚在一起,践踏的烟尘扰乱了视线,他们连盟友都分不清了,有时候靠到硬物以为是战马的屏障,可看清发现之后竟然是铁盾。

可高在旗楼之上的校尉视线是无阻的,他精准地下达命令,几乎没有任何损失,蚕食掉六百人的部队。

第十九章 风雨欲来(十)



卫载用长杆卸掉攻向他坐骑的钝器,用巧力将其拨开,一棍打在那个军士的脸上。他成功地将其击退,可另一根木棍已经打在马匹的头上,惊厥的马匹瞬间掀起前蹄,将他摔了下去。

落在地上,他半个身子都摔得麻木了,一时间无法动弹。数名军士抓准这个机会,手中的木棍向下敲去,这是本应该是锋利的长戈,即使替换杀伤力也远超代替长枪的木杆。可都被吕扬一剑逼退。

他喘着粗气看向这个朋友,吕扬年纪较小,家中似乎有意让他走文官一途,马战对他来说是一件难事,他感觉情况不对后立刻弃马步战,凭借精妙的吕氏剑法斡旋到现在。

“我们……我们要失败了!”吕扬躬腰将他的朋友搀扶起来。

“不,不要放弃,我们还没有输!”卫载大吼。

他满脸愤恨,环顾四周,跟着他们的四百军士还剩余不到一半,全部零星被割开。想要突破这个重围,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以他的经验,可以推测出石坚那里败退不过是时间问题——他们的确吸引了大部分军士,所以开始才能长驱直入,甚至逼近旗楼。可现在围困他们的军士越来越多,运动的速度起码快了一倍。

已经是无力回天。

可一个念头撑起了他,他对自己说,“不能被别人看不起,除非我死了!叔叔,我要证明给你看!”

“兄弟们,胜利就在眼前,跟我冲上去!”他冲在最前的人群中。

吕扬知道劝他不得,恰好他也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提剑紧紧跟在他身后,只有约有五十名军士跟上他们的脚步。孤军深入需要莫大的勇气,四周都是敌人,军士的铁盾已经比他们还要高,何况吕扬因为年纪本来就矮小。

绝境永远能给勇敢的人带来超乎想象力量,恰好少年们不缺的就是前进的勇气。吕扬甚至已经忘记出了多少剑,可疲惫之下他感觉自己与剑融为一体,那只是少有的几次练剑进入佳境才有的体验。

他的剑术老师就是父亲吕荒,他忽然感觉父亲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只要实战才会激发你的血性,不缺天赋的人,永远只能在生死中突破自己。”

“父亲,您说的正是太正确了!”他双臂挥剑如风车,在混战中发出愤怒的嘶吼。

身后的人渐渐跟不上这两个少年的脚步,这和他们高超的武艺有关,更多的是他们充当两人的护卫。毕竟这场演武考验的是这些世家公子,无论他们如何优秀,这辈子都比不上人家的起点。

吕扬轻轻起跳,闪过钩镰枪的扫地,落地用木剑柄捅翻一个凑上来的军士,继续陷入厮杀中。他的视线都模糊了,这是体力不济的表现,吕氏剑法不是群攻的武艺,而是把优雅单人对拼发展到了极致,单对单他可以不逊色任何人,可在战场中,需要的是杀人的技艺。

他把一身所学淋漓尽现的展示了个遍,已经是超出平时的发挥,可卫载更加惊人,他突破了自己武艺的桎梏——他放弃木杆空手夺下木棍,一掌将那人击退,旋即快速奔跑一脚踩在重盾上端,借着那股力量腾跃而起,在空中向前横扫一个半圈。势头尽了左手绕到背后接过木棍,续上前势画了一个完整的圆,围攻他的十数名军士纷纷被打倒在地。

这是堪称完美的横扫,木棍在卫载腰间几乎没有任何停留,绕其一圈最后重新回到手中,不然无法解决袭来的围杀。吕扬也与卫载切磋多次,笃定这个朋友以前绝对没有这样把握时机的能力。

“将军的子侄,吕氏的俊才,果然神勇。”不知道是哪个随行的官员,感叹了一句。

卫曲瞄了一眼这个负责记录的官员,“大人说错了,这不是神勇,顶多算是莽勇而已。光凭着一口气,是无法走到最后的。”

话音刚落,场中飞扬的尘沙静止下来了,石坚等人率领的六百军士已经全军覆没,这个出发的念头是好的,只可惜他把一切想得太简单。当他们进入方阵的时候,结局已经是注定的,大阵流转,包括中央围绕旗楼共有九部,找不到破阵的关键只会受到三部井然有序的围攻,阵门锁死,进退不能。

现在唯一战斗的只有卫载。

他的朋友吕扬被数十名军士围攻,他左躲右闪,还是不小心被一杆敲在腕上。剧痛让他攥不紧拳头,眼睁睁看着木剑脱手而去,木杆前后左右锁死他身边所有的空隙。动弹不得,只好认输。

他的境况同样到了末路,十二人的小队团团把他围住,似乎军士顾及卫载是将军的子侄,没有轻易动手,只是慢慢向他靠近,留给他活动的余地越来越少。有一刹那卫载真的感觉绷不住脑海中那根弦,想要仗着他的身份闯出去,可能他的身份没用,也可能有用,不试一试怎会知道呢?

可他还是忍住了,他还要脸,军士围而不杀已经给足了他面子,不可能继续下去。想通这个关节后,他长叹一声丢掉木棍,军士们自动给他让了一条路,这个少年的背影看上去是那样的萧瑟。

临了他回头望了旗台一眼,满目怆然颇有些英雄末路之感,再有二十丈,他就可以靠近旗楼。

“可惜啊……”他满脸心酸,看了吕扬一眼,这个好强的少年已经红了眼眶,看得出同样心存不甘。

五人蔫头巴脑地走了回来,就连总是嬉皮笑脸的叶关都一副恨恨的模样,身上那股子浮躁之风收敛不少,纷纷告罪一声。他们没有想失败可能要去军中做劳役,而是思索着到底如何能够破阵。

“这已经是最简化的战阵了,起码旗楼不会移动,给人希望。”苏墨白同样唏嘘,“如果卫将军真的有意刁难,他大可把旗楼也变成移动的第九部,那才真的是绝望,连一丝破绽都看不出。”

“那我们……”吕正蒙迟疑了,知道破阵方法,是不是有失公正?

他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被苏墨白摇头拦下了,“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试一试,这是理论破阵的方法,我们是否成功,还要看自身的本事。”



场中重新聚拢六百甲士。

败军不勇。

吕正蒙能够明显看出这批军士的体力大不如先前,他们都已经是第三次上阵,何况已经惨败一次。士气并不高涨,不少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埋怨,都想着怎么还不快点结束。

三人翻身上马,吕正蒙手中的武器已经换成粗壮的木棍,如果允许的话,他想使用真正的铁枪,演武用的木杆太过轻盈了,手感与往日训练天差地别,根本发挥不出真正的实力。

“按我说的,从东南方位杀入,冲破旗台沿正西杀出,”苏墨白高高举剑,“冲!”

百马奔驰,他们用的阵型是锥形阵,如同一把尖刀长驱直入刺进战阵中。其中吕正蒙持长枪位于最前,身后是紧跟的百余名骑兵,苏墨白与温城各自处在锥形左右中间的部位,与他落下不远的距离。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卫曲竟然破天荒地说了一句北原俚语。

自然有官员不解,“将军,我看公子采用的攻势与先前的少年们无异,这其中还有什么门道不成?”

“大人有所不知。”卫曲笑着为他开惑,“锥形阵又名‘雁形阵’,需一员勇猛的战将位于最前端,他负责冲锋,这是个阶梯的阵型,后面的人越来越多。公子位于右侧,冲入阵中既可放箭,又可分兵突袭,乃是行军最普通而又往往被忽视的阵型。”

只听官员继续问道,“那公子为何不冲在最前,我看风头都被那个小子抢去了。”

卫曲畅怀大笑,“公子虽然好出风头,可从不马虎。雁形阵的关键就是最前端的‘锋首’,如果他倒下,速度过快或者过慢都会让阵型大乱。锋首者需有万夫不挡之勇,说句难听的就是需要莽撞的蛮力,公子学习的武艺都是剑法,那是精妙的杀人技艺,自然不合适充当锋首。”

临了他在心里感叹:上过战场的人,和温室的花朵终究不一样。

“快看,他们要进入阵中了!”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

吕正蒙冲在最前,他的马快,身边没有同行之人,一开始心里有些空荡荡的。可越逼近战阵,他就觉得浑身血液沸腾起来,先前的犹豫、惆怅一扫而空,生出一种舍我其谁的豪迈感。

他并不畏惧,反而满心期待。

离东南方位的缺口还有十丈,他振臂高呼,持枪前探,“杀!”

背后的骑兵纷纷举起手中长杆,在奔驰中向盾阵投了过去。上阵前他特意恳求把长杆全换成粗壮的木棍,军士握在手里更有沉重的感觉。

约有数百根木棍在他的号令下从天而降,精准地落在重盾上,击得不少盾卫连连后退,出现了一个缺口。这就是换了武器带来的威势,如果还是轻飘飘的长杆,绝对不可能让其露出破绽。

旗楼上的校尉见状立刻向下挥动红色令旗。

这名校尉在八方金锁阵中的称谓是“主旗使”,他在搭建最高的看台上,负责统帅全军。而其余八部被军士护住的阵型中同样有‘副旗使’,他是面对主旗使的,负责把命令下达到各部中。不然每一次下令来自不同方位的军士都要向旗楼望去,难免会耽搁时机。

得到命令,盾阵最后方的弓弩手从蹲伏的姿势转为半跪,将手中的箭矢放了出去。现在正是一天最炎热的时辰,弓矢从天而降,不少人抬头招架时都被烈日余晖晃了眼,武器失了准头,纷纷被击落下马。

吕正蒙没有受到太多影响,他不用抬头,光凭风声就可以判断弓矢射来的方向,可他身后的军士大多没有这个本事,起码约有三十名骑兵落马。

可冲锋不能停止,他们一定要突破盾阵的防守。趁着弓手更换箭矢的功夫,骑兵们已经来到盾阵前,几乎是同一时间,盾卫后面的长枪兵把削去锋刃的木棍抵在重盾上端,吕正蒙及时勒马,枣红马的前蹄在泥土中掘了一个大坑。

更多的军士没有这个反应,连人带马一头撞在铁盾上,巨大的冲力掀倒不少盾卫,可失去平衡的骑兵同样失去了再战的能力。

很快后方有盾卫补上了缺口,吕正蒙趁他们立足未稳,重盾没有落入地面的时候率先将木棍垫在下面,咬紧牙关,凭蛮力将重盾挑至高空,一枪捅在那名盾卫的胸口上。重盾落地的冲击比以往所有的冲锋更为强力,最前方的阵型瞬间出现一个缺口。

也是在这时,隐藏在这个方阵中的副旗使方位暴露在吕正蒙眼下。

他下意识地拈出一枚长箭来,可不等瞄准,副旗使挥舞令旗让重盾卫重新补上了缺口,没有箭簇的长矢根本穿不透层层铁甲。

攻破这个方阵的契机转瞬即逝。

“混账!”吕正蒙气急。

他策马奔腾,枣红马于重盾前高挑,这匹野马竟然爆发常人难以想象的能力,轻松越过了最前方的重盾卫,让吕正蒙孤身一人冲入方阵中。

重盾卫身后是弓弩手,他们每人随身携带手臂高的短盾,为了不让一人一马冲散他们的阵型,诸多弓手半跪着高举短盾过头顶,离地三尺搭建出一道短盾的通道来。吕正蒙纵马驰在上面,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这……这才是神勇!”有人惊呼了一句。

这条特殊的通道由人力与铁盾构成,枣红马踏过的地方都向下陷了一寸,那是弓手的臂膀无法支撑巨大的压力。可吕正蒙麾下枣红马奔驰则如履平地,穿行的时候难免左右两侧有长枪兵突然直刺,可大多跟不上吕正蒙的速度。给他更多威胁的还是脚下盾卫,每隔数尺就有人揭盾而起,长枪直指吕正蒙的要害。

不过这些都是无用的。吕正蒙马快,手上的动作更是迅捷,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只有开始的突然袭击让他有些难以招架,越到后,几乎是刚一露头,不等攻击就被他一枪敲在头上。

也就十个呼吸的时间,吕正蒙终于到了这条通道的末尾。他跃马而下,借着冲力,一枪刺在来不及做出反应的副旗使身上。

他来得太快,堪称神速,让副旗使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孤军深入的少年,把一个方阵中最为重要的自己清扫出局。

“此阵破了。”卫曲淡淡地说。

第二十章 风雨欲来(十一)



“将军,这不是才破了一个方阵,怎么会?”有官员不解。

卫曲苦笑一声,“大人有所不知,此阵环环相扣,其中有几个方阵是运转的核心,别的方阵被破可以抽调兵力挽救,可这个方阵乃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官员是个文官,哪里通晓战阵之玄妙,他听得一头雾水,可脸上还是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低声道,“受教,受教。”

当然场中的大多少年都没有看清局势。他们只看到吕正蒙攻破一个方阵,想要攻入旗楼还需要穿越一个方阵的防御,可令人惊奇的点就在这里,旗楼上的主旗使向下挥动令旗,骑兵围绕之外的那个方阵竟然主动让了一条路,森严的铁壁主动打开了。

重盾卫左右分撤,空旷的场地一下子暴露出来,浓烟滚滚,那是绕着旗楼围绕的骑兵奔驰所致。现在距离八方金锁阵中心旗楼不过三十丈,可以说胜利近在咫尺。

“要不要冲锋呢?”吕正蒙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疑问。

面向他的重盾此时都在军士急速的调整下变得左右分立,外面仍然是一圈水泄不通的铁甲,只有中门大开。如果穿越就可以直接攻到旗楼下,可对方如此反而让他忧心,这看起来是请君入瓮,会不会其中有诈?

当然不是所有骑兵都向他这样可以沉住气,就在他放慢速度思索之际,后面的骑兵已经把他超越,似乎是想抢一个破阵的头功。吕正蒙思来想去也别无他法,这条路是苏墨白肯定的破阵之路,他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试一试。

可当他们策马距离通道入口还有一丈左右的时候,位于骑兵群中游的吕正蒙突然发现一分为二的方阵中突然骚动起来,他在上方看得远,发现不少军士俯下身子,把木棍顺着盾牌间的缝隙悬着地面几寸的距离捅了出去。

“小心!”他大声的示警。

他终于明白了,这的确是一条请君入瓮的不归路,杀机四伏,为的就是阻碍这些骑兵。如果放在实战中,那些伸出来的木棍就会被钩镰枪取代,这是一种对付骑兵特别有效的武器,蛮族铁骑在上面吃了很大的苦头。这种枪的制式与普通长枪无异,制式枪头锋刃上有一个倒钩,钩尖内曲,侧面的倒钩既可以用来砍杀敌人,也可以钩住敌人防止其奔逃。

可是已经来不及,不过距离一丈,普通的军士哪有这般驾驭战马的能力?纷纷一头撞了上去。战马的前蹄受到木棍的阻碍,一头撞在地面上,马背之上的军士被重重摔了下去,被早有准备的枪兵拖到阵中。

“放慢速度!”他回身大喊。

现在他庆幸自己没有冲在最前方,这个位置有他缓和的余地,来到阵前他的马速已经濒临静止,他策马立在重盾最右边,伸出长枪往地下一探,同时双腿紧夹马腹,再次奔驰起来。

那些悬在地上的木棍已经被架住,借着枣红马奔袭的速度,他所过之处盾掀棍飞,溃倒一片。

他是紧贴着重盾外侧奔走的,见钩镰枪被这个少年破解,旗楼之上的主旗使再次下令,前方密集的钩镰枪变得零散起来,更多军士则把长枪抽出,立在重盾之上刺了出去。

“来得好!”他当即大喝,使劲地在枣红马臀部重重一拍。

这匹马不愧是无数人想要驯服的良驹,它的后踢猛然发力,在地面踏出一个大坑,越至半空中,吕正蒙居高临下,那些刺出的木棍纷纷被他一枪逼退,纵马越过了所有钩镰枪。

他落地喘了口气,幸好盾卫组成的钩镰枪阵不足十丈,不然哪怕他拥有良驹,也会身陷囹圄。

而这个方阵的副旗使也在他穿过方阵后一枪挑落至马下。

连续两个方阵被破,阵中彻底乱了起来,旗楼外不过几十名围绕的骑兵,别的方阵再无援军赶至。这就是锥形阵的作用,远在后方左右两翼统领大部分步卒的苏墨白与温城阻碍了他们。

可吕正蒙率领的骑兵在穿越钩镰枪阵后也少得可怜,不过二三十骑,他必须在此等候两位朋友赶至驰援。

不过主旗使哪里会给他喘息的机会,这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攻到中军来,他是卫曲的心腹战将,得知一旦让这个勇猛的少年等到援军,此阵必迫。他命令旗楼下方看台的校尉重重擂鼓,这是告急的信号。

吕正蒙身后那个方阵应声打开,几乎是所有的步卒倾巢而出,与停下绕着旗楼旋转的部分铁骑形成前后夹击,两者约有一百余人,四面八方地困住了所有人。

少年持枪在马背上且战且走,步卒对他来说没有太大的杀伤力,那些直刺在他看来他太轻飘无力,几乎是没有什么困难就被躲了过去。

给他带来更多麻烦的是那些骑兵,这些都是优秀的校尉,早有军功在身,甚至有的还是上过战场活下来的。他们的枪法凌厉又狠辣,近乎处处奔着命门,被碰上一下估计都要疼上好一阵子。

当然这些校尉同样惊讶,他们都是老兵,年纪也比这个少年长,可无论是反应还是力气都要远逊色于他,几乎是靠着人数的优势才勉强与他战个持平。这让不少人心生疑惑,是我太弱了?

当然不是。

吕正蒙的勇武跟他体内的流淌的天宁氏血脉有关,这种古老而又强大的血脉不仅赐予少年过目不忘的能力,更是禀赋他超乎常人的体力,何况他还服下一整株五叶草。这种价值万金的神药不仅解决了他体内冲突的血脉,使得他的发色恢复正常,也顺带加强了他的体魄。不过令他惋惜的是,即使服下五叶草,他的河车之路在这么多年的苦练下仍是没有打通,似乎这辈子他都与成为武者无缘了。

“呼!”

吕正蒙费力地将眼前一名骑兵击退,听到身后传来的呼啸,不用想也知道那是步卒刺向他的后心。他回头将身子后倾,险之又险的避开,又猛地向前一突,用左腋将所有木棍牢牢夹住。那些步卒动弹不得,只能用惊恐的眼神望着吕正蒙右手的木棍甩在他们脸上。

“顶住,全都冲过去!”旗楼上的正旗使慌张到已经忘记用旗语下令了。

也没有远处的方阵可以被他的旗语调动,他的大声吼叫反而起了作用,一些游散在附近的杂兵纷纷靠了过来,吕正蒙本来已经清扫干净的四周,再一次人满为患。

吕正蒙侧身恨恨地对着高处看了一眼,可惜现在没有时间令他搭弓挽箭,不然他早就瞄准这个维持全军的关键人物。望着腋下夹着的那些木棍,他心生一计,手臂一震纷纷送到高空,对着旗楼抛了出去。

数量众多,又没有准心,可凭着超人的直觉,还是有一根刮到了正旗使的小臂,只可惜吕正蒙陷入奋战中,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第二十一章 风雨欲来(十二)



日暮。

傍晚将至,城内热络的氛围才刚刚开始,游走的小贩扛着旗帜穿梭在大街小巷,他们手里拿的大多是稀罕玩意,惹得孩童驻步侧目。即使天灾连年的年份,这座城池内依旧歌舞升平,尤其是到了夜幕,灯火通明,没有宵禁的大街上行人络绎不绝,繁华到令人咋舌,可以说那时才是长陵真正的胜概。

不过今日例外,正午本就天气阴沉,连绵的雨丝飘了一阵。后来风起,把东街的雨云卷到了西街,天空灰蒙蒙的依旧令人心情压抑。可长陵城的占地就是如此辽阔,夏日多见半座城池阴雨,半座城池艳阳高照。

“又下雨了啊。”名曰春风得意的酒肆内,靠窗的一人端着酒盏,放到唇边。

他对面容貌俊朗带着笑意的中年男子把目光投向窗外,稍稍挑起一角,看着阴沉的天空下行人争相奔走,说道:“方才我从校场出来,天气还算好,幸好路上没有耽搁,不然就要成落汤鸡了。”

“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好长时间。”那人淡淡地说,观他自斟自饮,丝毫没有因为好友失约而恼怒。

只见白衣男子歉然一笑,“抱歉,我以为很快就能结束的,结果出了我的意料。结束后有个小家伙还有事情想要跟我说,我都推了。”

“是个什么样的小家伙?说起来我今天在鸿都门学门口也碰见了一个小家伙。”浪人来了兴趣。

他们自然不知对方口中的那个小家伙是同一人,此时吕正蒙卸下甲胄,正与温城、苏墨白结伴游荡在街上。

“是个很像当初你的少年,哦不对,说起来更像我。”他摇头自否,“他眼中满是迷惑与不自信,感觉前路无光。可偏偏认准的事情又那样坚定,看似软弱的外表下蕴含着一颗坚硬的心,觉得自己平凡,可干出的事情来总是那样骇人。”

浪人点了点头,“听起来是像你多一点,当初你我都是小厮,我只想着怎么活下去,而你总是对未来充满向往。你总是眉飞色舞地跟我说将来如何云云,旁人听了不信,其实我也不信。可你还是做到了,现在已经官拜上将军,掌管天下最强诸侯国的几十万兵马。”

两人正是陈明城与卫曲。

他们中间的木桌上水已经开了,铜锅中发出咕噜咕噜的沸腾声,两侧是蘸料的小碟与菜肴,温好的酒放在白瓷瓶中,醇香弥漫。

不同于别桌酒客行着酒令吆喝,脸上已有醉意,两人短暂的交流后很少有言语,只是默默地饮酒,与四周热络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他们的用具也和别人不同,铜锅中央被隔板一分为二,一面寡水清汤,另一面汤底浓郁,焖着的羊肉已经炖熟至滚烂。

卫曲持箸夹起切好的羊肉放在锅中,不消片刻捞起,清汤白肉,看着有些寡淡。而陈明城则不假思索地拾起焖烧的肉块,发红的汤汁浓郁地裹在上面,仅仅是看着就令人食欲大增。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喜欢这样口重的食物。”将军笑着说。

陈明城一怔,旋即苦笑着摇头,“你的记忆力倒是不错,记得当时我流亡千里,你见到我的时候已经忘记多少天吃不上饭,我又碍着面子不肯乞讨,你给我的两个馍馍我几乎是没有嚼就咽了下去。”

卫曲笑着补充,“还有两大碟酱菜,那是用粗盐腌的,不在水里泡上一天几乎不能入口。你是不知道,当时你看见它的模样眼中冒着绿光,跟饥饿的野狼一样。”

“记得当年是发生了洪涝,运盐的船因为水位上涨运不进来,举国的盐价都飙升得厉害。”陈明城眼中满是追思,“我本来吃得东西就少,久不闻咸味,自然有些失态。后来口重,也是怕得厉害,慢慢就养成习惯了。”

卫曲举起酒盏,“敬我们当年都从灾祸中活了下来。”

“敬当年。”陈明城同样举杯。

两人无比唏嘘。衍朝末年的天灾起码导致了数万人死亡,流离失所的不计其数,各种灾祸接踵而至,除了那些真正富庶的人家,平民百姓几乎每日只能吃糠咽菜,连安定之所都没有。其中卫曲与陈明城这样落魄的贵族子弟,能在流亡中活下来,甚至今日还能对坐饮酒,已经极为不易。

“对了,你急着见我,把那个小家伙晾在一边,没有关系吗?”陈明城道,他轻轻放下酒杯,“可别因为我耽误重要的事情。”

卫曲摇摇头,“哪里是什么要紧事?表面是君上迫于朝中压力让我给那些孩子演武,其实不然,就是为了让我煞煞他们的锐气,有几个家伙行事太过铺张。我立下彩头说演武获胜的可以成为我的学生,可八方金锁阵哪是这些孩子可以破解的?”

陈明城点点头,他终于知道城内的厮杀声与战马奔腾声从何而来了。

“不过公子墨白突然插在其中。”卫曲苦笑一声,“他本来就是我的学生,通晓破阵之法,哪里用争这个名号?他也不可能去军中充当劳役,多半是为了他那个朋友才出面,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小家伙。想来他找我就是这件事,我看他吞吞吐吐的,就知道是他因为觉得获胜有失公允。”

“那你……”

卫曲举杯又饮,“其实他本应该就是我的学生,曾有两位我敬重又德高望重的前辈跟我说过这件事,我一直拖着,就是想暗中观察他的性子。不是我自吹自擂,我这身本事要是被心术不正的人学去,对东土来说是不可挽回的灾难。”

“那看来你的考察是完毕了。”陈明城有十几年没有看见这个朋友了,可对他的说话风格与形式态度了如指掌。

将军点点头,“是的,他合格了,无论是天赋还是品行上面,当然最让我惊叹的还是他的能力,光凭公子墨白一人,就算知晓破阵之法,也不可能单人破阵,除非拿出真正的本事来。”

卫曲所指的自然是苏墨白作为武者的真正实力。

“算了,不说他。”将军抬起头,“我们有多少年不见了?”

“十几年吧。”陈明城淡淡地说,“我对时间已经没有概念,活着不过是为了执念。如果不是恰好追踪那人来到长陵附近,估计穷尽一生你我都不会相见。”

卫曲涮好的肉片僵在碟中,“你这话说得真无情,说起来这么多年只有我和你有书信往来,如果不是我相邀,你还真的不打算见故人一面?”

陈明城摇头,“你这个模样幽怨得像是深闺怨妇,好像我把你怎么样了似的。和你有书信往来,是因为茫茫天下中与我相识的仅剩你一人,加上你的斥候无孔不入,总是能找到我。”

“这不就是缘分吗?”卫曲仰天大笑,两人遥遥举盏,一饮而尽。

这么多年两人还保持着友谊,除了有当年的情分外,陆续的书信往来也是关键。这是巧合,也是命运的必然——衍朝灭亡后,东土追寻江山社稷图的下落就不曾终止过,第一份残图本来就归皇室保管;第二份远在寒州吕氏也被四年前收回;第三份保存在陈氏中,衍朝末年这份残图已经出现,可是却被不知名的势力夺走;至于第四份则是远在中州,具体下落不明。

而后的许多年中卫曲一直负责第三张残图的追寻,他麾下精锐的斥候不止一次见到陈明城,双方刚碰面时还有误会,最终还是化干戈为玉帛,互不干涉——陈明城只是追寻他的仇人,江山社稷图对他无用,而正是他的仇人夺走了江山社稷图,双方的目标又是一致的。

“说说进展吧。”卫曲嘴角笑意收敛了,终于进入正题。两人会面既是老友叙旧,又是为了交换情报。

“说实话,我对那批人马知道到的并不比你们多多少。”陈明城压低了声音,“当年我随着老师四处游历,你知道,他老人家是中州的人,幽帝陛下传令四海,打算拼凑江山社稷图。吕氏是何缘故我不知道,中州那里也出了问题,只有我家中那一块被带来,可还不等交呈上去,就发生了那样的惨案。”

卫曲叹息道,“不止是你们,有一股暗中势力干预,所有留存江山社稷图的地方都受到袭击。据我所知,吕氏不止一次受到冲击,最严重的要数中北之乱,直到我大衍灭亡,那份残图还留在他们手里。”

陈明城眉间闪过一丝杀意,“是无相,这个乱世的组织并没有彻底灭绝,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当初我家破人亡,就是跟这张残图少不了联系!”

他表情凝重,酒肆内热络的氛围被极低的声音压住了,所有的酒客只感觉脊背发凉,那种心悸的感觉甚至让伏倒在桌上的醉汉惊醒,他们茫然地环顾四周,不知道从而何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今你武艺登峰造极,还是控制自己好的情绪为妙。”卫曲久经沙场,这点杀气对他来说还是可以忽视的。

第二十二章 风雨欲来(十三)



时间稍早的时候,卫曲还未赶到酒肆,隔着一条街的路上,雨丝飘摇。

吕正蒙最讨厌这种阴雨天气。他在寒州生活六年,那里气候干冷,不像东州雨季总是阴雨连绵,屋中湿气极重。当然这和他高强度的练武也有关系,无论寒暑他总是穿着单薄的布衣,在院中舞刀弄枪,时间一长难免落下病根。就算现在他身强体壮,这种天气后背也隐隐作痛。

“细雨春风,真是令人愉悦。”他身旁的白衣少年伸出手,闭着眼享受那种湿润的感觉,“要不是出了一身汗,我非得在外面逗留一段时间。”

苏墨白是喜欢这种天气的,或者说他特别喜欢水。作为沧海剑主,他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借助自然威势,吕正蒙亲眼看过三人去溪边游玩,他这个朋友赤脚踩在溪水之上,轻盈如鸿毛。

演武已经结束,他们三人作为胜者,本应该就此分别——温城平日住在门学内部,而苏墨白与吕正蒙则有一段同行的路程,不过时间不长,也就一刻钟。一人走向最富庶的东街深处,另一人则要回到西街的住处。

“我说温城,这种天气,你的那位朋友不会爽约吧?”苏墨白问。

街上行人纷纷,悠闲的步子在雨丝降落的那一瞬间已然加快,生怕过一会雨势变大,无法轻易回到家中。像这三个少年慢悠悠地在街上闲逛,几乎是没有的。

“应该不会,李兄不像是个爽约的人。”温城笑。

他口中的李兄就是李绩,两人不过点头之交,不过双方都是北原一等一诸侯的公子,对方宴请他也不好推辞。

苏墨白点点头,他只是无聊时随口问了一句。他的大叔叔今年开春随着吕荒一起出使温国,这对他来说可是难得的自在时光,不用被逼着参加那些诸侯公子的宴会,可以一人出行。这样惬意的日子,能过一天是一天。

“等等,那个人是……”吕正蒙眼尖,看见街角站着一个穿着黑袍的人,她不仅着装奇怪,就连行为都是可疑的,明明下着雨,身边行人来往不断,可她就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宁静?”苏墨白认出了她的身份。

即使少女套着黑袍也不能完全掩盖她身上曼妙的曲线,甚至因为细雨的缘故,宽大的袍子紧贴肌肤,看起来更加楚楚动人。最主要的是,那双金色的瞳孔在光线较暗的阴雨天太过醒目。

温城同样疑惑,“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宁静作为灵族的贵客,她的待遇几乎是无人能比的,曾有不少俊才打着探望的名号表达爱意,实在把她烦的够呛。后来她几乎很少出现在民众的视野中,不为其他,光是灵族公主这个名号就值得无数人前来一观了。

“估计是来找你的。”苏墨白趁着温城惊讶,凑过去对着吕正蒙耳语了一句。

关于吕正蒙身怀天宁氏血脉的这一点始终是个没有传开的秘密,就连温城都被蒙在鼓中。而宁静今日找上门来,他也想不出除此之外的联系。

吕正蒙连忙摇头,“我可和她没联系。”

他下意识地按住腰中天涯剑,满是警惕,甚至打算把明月唤出握在手心里。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谁最想杀他,灵昃与宁静可以排进前三,毕竟他粉碎了一个组织、一个种族苦心经营的计划。

“瞧把你吓的。”苏墨白掩嘴轻笑,“有我在这里,她能把你怎么样?再者说,她要是来者不善,就不会光明正大的出现了。想杀你,直接夜晚潜伏到你家中不是更好?”

“过去看看。”不知是谁说了一声。

三人保持着警惕慢慢靠了过去,即使心中笃定宁静不会出手,可还是做出了反制的准备。

这段距离不远,双方隔着约有十丈,宁静沉默地站在那里,来往行人对她全部忽视,仿佛是一块不起眼的石头被丢在街边。吕正蒙猜想他应该是用了某种特殊的阵法隐匿身形,只有他们这种特殊的人可以看到。

起了风,雨丝刮在行人脸上,有些痒痒的,雨点也渐渐大了起来,街上行人已经从漫步变成小跑。他们几乎是逆着人流行动,有些小小骚乱。

可到了街中,一个精壮的汉子突然脚下一滑,摔在了坑洼的路上。此时雨滴如豆粒,他发丝凌乱,挣扎起身不能,看起来极度狼狈。他这一跤摔得不轻,双手拄着地挣扎了好几下,都没有站起来。

吕正蒙离他不远,几乎是想也不想小跑过去,伏下身子伸出手,打算拉他起来。可是不等双方触摸到,吕正蒙突然看见对方低着头的头抬了起来,一摸银光闪现,那人把手伸进胸膛,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来!

跌倒的男子突然暴起,哪里像是一个手脚不方便的人,直直地向吕正蒙胸口刺去。

吕正蒙似乎呆住了,完全没有动。

就在匕首要触碰到他胸口的那一瞬间,男子脸上得手的笑容僵住了,他看见了,看见更快的速度。几乎是残影在他眼前闪过,一只手死死地攥住了他持着凶器的手,上面传来的触感如同火烧,无论怎么用力都动弹不得。

“你!”行凶的男子没有说话,他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少年有着远超他的力气。

吕正蒙弓着身子如同捕食的猎豹。不等汉子继续反击,他右膝上提,狠狠地撞在那人的面门上,血花立刻飘了起来,同时重重的落地声传来。

汉子觉得自己鼻骨折了,仰面朝天被摔得七荤八素,几乎是他落地的同时,一抹阴影笼罩在他的脸上,与此同时还有右手的剧痛。是吕正蒙一脚踩在他的腕骨上,同时长剑抵在他的喉咙上,只要他敢有任何异动,都会被割开喉咙。

“说,什么人派你来的?目的什么?”吕正蒙高声质问。

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温城和苏墨白来不及做出应对,凶徒就被吕正蒙单人制服了。他们都信任吕正蒙的武艺,没有过去反而背靠着背,抽出武器左右警惕,防止下一次袭击的到来。

谁知那人脖子一横,眼睛猛然瞪大要喷出眼眶,嘴角黑血留了出来。他是咬破了嘴中一直含着的毒嚢,就此生机全无。

“死士?”吕正蒙收回了剑。

来往的行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这场袭杀已经结束。他们唯一看见的就是地面被雨水洗涮的黑血,以为是这个少年当街行凶,纷纷逃荒似地四处奔走,不停地嚷着“杀人啦”。

骚乱前所未有。

街上唯有少年们无动于衷,三人互成掎角之势,在阴暗的天空下,他们拔出武器,警惕可能发生的危险。即使很多年后,三人都不曾忘记这一幕,他们并肩作战,把后背交给同伴。

第二十三章 君子六艺(一)



历史:

天启五年,冬,夜,星矢的尾巴划过天穹。

鸿都门学的深处,一间无名的屋子中,亮着灯火,幽幽地照亮墙上挂着的一副画卷。身穿黑色大氅的皇帝出神地望着,不时抚摸腰中佩剑。

有人恭敬地敲门,躬身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悲切:

“陛下,深夜叨扰,恕臣死罪!”左丞相张初以头抢地,“三日不曾早朝,已经惹得朝中大臣议论纷纷,就连坊间都有不好的流言传了出去。臣知道今日是飞将军的忌日,可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千万不能因为小情而贻误天下大事,臣恳请陛下明日早朝!”

他重重地叩了一声,身怀死志。

屋内门窗紧闭,可却突然有寒风起,张初知道那来自皇帝陛下的怒意。眼前之人不仅是历史上从未有过一统神州三陆的帝王,更是武道造诣天下第一的剑仙,心念一动便可万里之外取人首级。

“来劝孤的是你?”皇帝没有回身,“难道天下诸事都要皇帝亲力亲为不成?你们这些大臣是干什么用的?”

“可有些事臣子们决断不了啊!”贵为左丞相的张初隐隐带上了哭腔。

皇帝这才转过身来,皱着眉头,当然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敢直视他,所有人都认为皇帝必须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口气漠然,“有什么事情是你不能决断的?李仲呢?你们两个都解决不了?”

李仲乃是轩朝右丞相。

“是……”张初带着颤音,放低了声音,“是云王殿下……”

“姜始?”皇帝问。

新的朝代开启后,为了防止重新衍朝诸侯割据实力过于强大,改分封为郡县,各地官员都由朝廷直接任命,本不应该有王爵出现。可姜始是例外的,他与开国皇帝姜洛水出自同源,能打下这浩瀚的国土,有很大部分是借助了他父亲姜云烈的势力。

“云王殿下今日在朝堂之上提议,要重新册立飞将军一职,说官位不能久空,国内兵马群龙无首……”张初战战兢兢。

“荒谬!”皇帝不等他说完,粗暴地将其打断。

张初咽了一口唾沫,他真的感觉脑袋别在腰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人头落地。可偏偏这个苦差事非得他来不可,李仲去年飞将军刚过世就曾提出这个请求,差点连命也丢了。

可他仍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朝中有半数的大人纷纷附议,还有,云王殿下说……要把灵器天涯归还吕氏。英雄的佩剑不应该就此蒙尘,要持在应有的人手中。”

皇帝冷笑一声,指着墙上那一幅画卷之下悬挂的佩剑,“现在的吕氏谁配持有这把剑?吕扬?可笑至极,我这个哥哥为了拉拢吕氏,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不妨告诉你,就算我把剑融了,或者放在这里吃上一百年的灰,也不配这些人指染。”

张初很想指出陛下忘记了尊称,可他不敢。他虽然官居高位,可毕竟出身寒门,不少世家都盯着这个位子,更有传言他能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是因为曾与当今陛下有过同窗之谊。一旦陛下忽视了这点微不足道的情谊,后果可想而知。

“孤当初力排众议提拔你与李仲登上丞相之位,是看重你们的能力,不是让你跟个怨妇一样在这里诉苦的。”皇帝终于转过身来。

“臣……不知如何是好!”被后世誉为治国良相的张初无可奈何。

他不是没有办法,而是根本实施不了。

飞将军吕正蒙逝世的天启四年,早朝停了一个月,皇帝陛下对外宣称重病卧床不起,由云王理政。不过朝臣都知道皇帝陛下乃是一副天人体魄,怎会生病?不少耿直之臣非要一闯宫闱探个究竟,结果看到陛下满身缟素,在飞将军灵堂前抱着一把剑喝得烂醉如泥。

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眼中是不一样的,比如陛下眼中的飞将军永远都是他的朋友吕正蒙,无论他是否掌控天下所有兵马;而张初眼中的陛下永远都是需要仰望的存在,无论他们是否在鸿都门学同窗,甚至有过好几次贴心长谈。

“你怎么不知道?”皇帝反问,“去年这件事就曾经议过三个月,无非就是挑选出新的兵马元帅,同时把天涯赐给吕氏,安抚人心。”

“是……这正是臣之所想!可臣……”张初重重地叩首。他在皇帝面前不像是一个身居高位稳重的丞相,更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去年提出找人替代已故吕正蒙飞将军一职的官员被流放到了博多尔草原,而提出还剑于吕氏的官员则被贬黜到渺州西湘的大山中,皇帝陛下用实际行动狠狠地对付这些出自世家的官员。

“怎么?你也怕被贬黜?”皇帝低头看着他,“告诉你,孤不会,你是能治国的人,不像那些酒囊饭袋。”

说到这皇帝重重叹了一口气,“想当初我们平定乱世,为的就是结束纷争,这才过了几年?朝堂之上又是这个样子,大臣们尸位素餐,只想攫取权利,令人失望至极。”

“臣要是怕被贬黜,就不会深夜前来觐见了。”张初苦笑着,“臣有一件事不得不说,去年大部分臣子都是支持陛下的,可今年陛下仍旧如此,令不少人……”

皇帝点了点头,“原来世家也会和寒门联合在一起,真是少见的格局。我重用你们的时候,那些人就差一头撞死在柱上以明决心,说我坏了祖宗的规矩。现在看看,都是一些墙头草。”

张初忍不住应声回道,“陛下此言差矣!微臣出身寒门,可从未想过与世家联合在一起!朝中同僚也绝无此意!臣厌恶那种腐朽的形势与老旧的作风,永远不会忘记是陛下让微臣这个出自寒门的人登上庙堂,位列三公九卿,得以一展抱负。不过是……不过是……”

他慷慨激昂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心中的豪迈气概突然散了。

“是孤做的太过份了?”皇帝替他补全了心中所想又不敢出口的话。

张初低着头,不敢回答。

第二十四章 君子六艺(二)



春末。

吕正蒙孤身走在路上。

今日鸿都门学开课的老师是他最不喜欢的一位,这位老先生开口“之乎者也”,闭口“圣人曰”,平日总喜欢用慢吞吞的口气讲一些经国之略,声音带着令人发困的魔力,不过幸好今日他告了假。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这是东街的深处,已经临近中心王宫,是寻常百姓不能踏足也不会踏足的地方,难免有些冷清。这里的地价寸土寸金,居住的无一不是大富的世家府邸。

照理说吕正蒙是不会来到这附近的,可昨日得到卫曲将军的消息,已经帮他告假,请他来府邸一趟,作为师生的见面礼。没错,现在整个长陵城的人都知道,卫曲将军新收了三名学生,默默无闻的吕正蒙就是其中之一。

有人惊叹他的运气,更多的人则是心生不忿,说他一步登天。这个平凡的少年被迫地展示在众人的视线中,不过他自己到没有什么感觉,反而厌恶这种被指指点点的感觉。

“本来以为我的头发变成黑色的就不会那样引人注目了……”他嘟囔着走上石阶。

这是一间气派的府邸。左右两边各立着一尊异兽的石像,威风凛凛,只可惜吕正蒙叫不出名字。牌匾上“卫府”两个大字乃是英王亲笔所提,抛开他的诸侯身份,姜云烈在书法上的造诣同样登峰造极,肆意汪洋,苍劲有力。

不等他敲门的手落下,沉重涂漆的黑色大门“吱嘎”一声被打开,门房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人,他满脸堆着笑容,“是吕公子么?快请进,我家将军等候多时了。”

“劳烦老丈了。”吕正蒙生平还是第一次被人唤为“吕公子”,感觉浑身上下满是不自在,门房的恭敬让他更加拘谨了,手脚都不知道何处安放为好,亦步亦趋地踏进庭院。

院中远没有想象的气派,更无门外铁血肃杀的氛围,反而是种着一株枇杷树,曲折蜿蜒的道路两侧种着不知名的花草,芳香无比。远处有假山,涌泉环绕,叮咚作响发出悦耳的声音来。吕正蒙想不出这是一位将军的府邸,看起来更像是文官的雅居。

“我家将军就在里面,他现在正忙,不过很希望吕公子您的到来。”门房将他领到一间平白无奇的房钱。

吕正蒙正想说卫将军是不是正在温习兵法,这让贸然进去有失礼节,可门房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径直推开了门。

顿时一种香气扑鼻而来。

“将军,吕公子到了。”门房通报一声后转生离去。

一道爽朗的笑声从屋内传来,“呵呵,你终于到了,没用午膳吧?今日友人来访,正好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手艺。”

里面的炉火正旺,进去之后吕正蒙才发现将军站在锅灶之前,正在烹饪菜肴,方才的香气就是混着蒸腾的热气飘出去的。卫曲今日一声淡色的粗布麻衣,头巾围在发上,不知忙些什么。

“将军这是?”吕正蒙揉了揉眼睛,要不是见过卫曲几次,他还以为这个是府中做饭的下人。

“我在做饭啊?怎么了?”卫曲没有抬头,他正在细细地剁菜,一整棵青菜被凌厉的刀法瞬间化成碎片,将其丢入锅中,“你过来,我这里有一条熏肉,你先来尝尝味道。”

吕正蒙心不在焉地挪动脚步,直到把那块晶莹剔透的熏肉接过手心,仍是没有反应过来,放在口中慢慢咀嚼,嘟囔不清地问,“将军,是府中请不起下人了么?”

卫曲哭笑不得,“你怎么会这样问?我俸禄一年三千石,每逢节日更是蒙得英王殿下赏赐,偌大的府邸怎么会请不起下人?”

“可是……我这一路就看到了门房,并没有看到其他仆人啊?”吕正蒙知道这个问题有些愚蠢,可他想不到别的解释。

卫曲轻轻一笑,“我这个人喜欢清静,人多了看着糟心。再者说来,我请的那些厨子手艺有没有我的好,不是白白花钱?怎么样?”将军满脸期待地看着少年。

“人间美味。”吕正蒙毫不犹豫地用最大的赞美之词。

他方才心有旁骛,不觉什么,现在回过神来,真是恨不得把舌头一起嚼碎咽下去。熏肉蒸过后,入口即化,看起来肥腻的肉片竟有一种爽口感,满嘴都是松木枝的清香,配上恰到好处的瘦肉混在口中,真乃绝了。

卫曲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当然,这可是我的倾心制作,我用了从景国运来的特有松木枝,慢火熏了半月,腌制总共用了数十种香料。就连国主尝了都赞不绝口,每年大半都要贡给宫中。”

“你且跟我来。”将军搓了搓手领着吕正蒙去了另一间通风干燥的屋子。

不等进门吕正蒙就嗅到了各种交织在一起的香味,这看起来是是堆放杂物的屋子,采光极好,悬梁上挂着各种风干的肉类,粗略的一数,起码十种不同的野味,堪当琳琅满目四字。而越发深入,那种令吕正蒙记忆犹新的味道越浓。

他忍不住问道,“将军,锅中可是煎着草药?”

“你的鼻子倒是好使。”卫曲笑,“这都能被你闻出来?不过这不是医用的药材,而是我平日腌制肉类用的。我听闻你还懂一些医术,怎么样,能闻出来是什么吗?”

吕正蒙挠了挠头,他没想到卫曲连这个都知道。

“有桂皮、八角、陈皮、豆蔻、麝香……”吕正蒙抽动鼻翼,“还有巴椒、生茱萸,姜……”

他几乎是把认识的香料统统说了一个遍,可仍有许多种香料叫不上名字。这让吕正蒙着实吃了一惊,其中不少都是极其珍贵的香料,能够散发如此强烈的味道,可见数量之多,放在集市上起码能卖个数万金印。

“不错不错,”卫曲拍手称赞,“你没有嗅出来的那几种都是贡品,水木沉香、栈香、暗陵都是产自渺州的深山,平日里根本见不到。”

卫曲往前走了一步,打开瓦罐的盖子,抓出一小把白色的粉末放在吕正蒙掌心,“我这里都是平日用得上的香料,当然也有不是那样珍贵的,比如你手中那个。”

吕正蒙伸出指尖抹了一点放在口中,抬起头,“笋粉?是用来提鲜的吗?”

“哈哈哈,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果然能对上我的脾气。”卫曲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对这个都了解?没错,这是笋粉,这边还有蘑菇粉,都是干料磨制成的,只要放入一点,就可让菜肴无比鲜美。”

“你来看这个!”发现同道之人,卫曲无比兴奋,连忙把吕正蒙拉了过去,“你看这个,别看凝固浑浊,颜色不妙,可其实是我用蟹肉、蟹黄、猪油练成的,每年入冬我都要熬上好几罐,到了来年开春还能食用。无论烧菜还是做馅,就算只是简单的一碗面,那味道都是无与伦比的。”

没等吕正蒙回过神,卫曲又掀开正在炉火上炖着的一蛊老汤,“这里面是卤汤,我来教你,这里面放了丁香,槌碎的去仁肉桂、去衣的砂仁,千万要把这些香料用透气的细布包好,每天都要煮沸,澄出残渣密封,这样就不会坏了……”

将军打开了话匣子,怎么也收不住,几乎是把这间屋子内的每一寸土地都详细地为他介绍。吕正蒙倒不是不耐烦,可他的厨艺几乎都是从老师身上学来的,平日下厨的也是漠北,他根本插不上手,他只是了解,怎么也引不起共鸣。

“今日你有口福了,我炖了一蛊蛇汤,这种动物的肉你没有吃过吧?我告诉你,处理得好也是无比鲜美的,主要还便宜……”

“将军我……”吕正蒙觉得还是稍稍打断为妙,他不知道卫曲的谈兴何时终止,可别耽误了他要说的正事。

卫曲看着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挥手制止,“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就是你那一天演武,知道了破阵的办法,才攻破八方金锁阵。”

吕正蒙愣在原地,声音低低的,“是的,我想要说的就是这个,哪怕我不用去军中做劳役,也没有资格成为将军的学生,温城和我都是一个想法。”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卫曲止住了笑容,一脸正色,“你也知道,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允。我拿公子墨白做个比喻,你知道,就算他没有破阵也是我的学生,更不可能去军中做劳役,他生来就远超世界上千万人。”

“我只问你一句,你想成为我的学生吗?”

吕正蒙使劲地点头,“想,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不想成为将军学生的人吧?”

“你倒是诚实,”卫曲笑,“你知道方才我为何跟你说这么多吗?”

“不知道。”吕正蒙老实的回答。

卫曲摸着下巴,笑道:“有一方面是你涉猎这个,平日也没有个和我说话解闷的人,你来了正好让我过瘾。再怎么说我也是领兵的将军,不能和朝中同僚张口闭口谈就是如何让菜肴做得更鲜美吧?”

“当然我也有意让你学这个,我以前是个厨子,卫载不屑于学,看你也不介意,总归要把这门手艺传承下去。这样你来我这里,就有事可做了。”卫曲的话让吕正蒙瞪大了眼睛。

少年不解地问,“将军,你不教我兵法吗?平日我们就学这个?我可是挺想学八方金锁阵的。”

“唔……有件事不得不跟你说,奇门遁甲是我的老师传授给我的,我们有一门学派,代代相传。你也知道,奇门遁甲的厉害,被心术不正的人学去,难免荼毒苍生。”卫曲一敛笑意,无比严肃,“其实我早就该收你当学生的,李老将军曾写过书信推荐你,你我间是有情分的。如果你只是想要‘卫曲学生’这个名号,或者普通的兵法,这是没什么问题的。可我看你意不在此,一直在暗中考核你。”

听到“李老将军”四个字,吕正蒙眼中神色一暗,心中有着说不出的酸甜苦辣。他这才知道不起眼的自己竟然能让卫曲将军暗中关注的原因,说起来李老将军与老师一样都是改变他命运的贵人。

“将军,那我通过考核了么?”吕正蒙的声音低低的,他感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被期待着,总归不能令人失望,何况老将军已经殡天。

“你是上过战场的人,亲手杀过敌军,心中窝着对蛮族的一团火,先决条件已经足够。”卫曲的声音不紧不慢,“你的武艺足够,攻破八方金锁阵固然和你事先得到情报有关,可你先击退蛮族王子,后率军冲锋,如入无人之境,这一点已经远超我的想象。”

卫曲的声音一顿,“你平日作为我也暗中了解过,性子有些软弱,可关键的时候总能挺身而出,也算合格。唯一的就是危险涉及到你身边的人,不够冷静,这是兵家大忌。尤其是面对蛮族,你没发现吗,你的行为太过激,甚至会丧失理智。”

“可我怎样能理智起来呢?”吕正蒙低着头,“我亲眼看到所有人死在蛮族的刀口上,整座中北城被屠,让我见到那些毁掉我生活的人,如何无动于衷?”

卫曲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的难处,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换我是你,恐怕已经葬身在蛮族铁骑之下。这都可以慢慢改,我有一个问题需要你直接回答,如果未来北原一统,你作为三军主帅,该如何面对蛮族?是否起兵讨伐?”

“将军,那敢问蛮族可否保证永不犯我北原?”吕正蒙抬起了头,不答反问。

“这……”卫曲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他本可以说假设成立,可事实永远不会这样。

吕正蒙握紧了拳头,“如果有一日我能统帅北原兵马,国力鼎盛,自然要进攻浩州,非要他们伤筋动骨,百年不敢来犯。不然终有一日,还会发生寒州那样的惨案。”

“可哪怕尽举北原全部兵力,也不一定能够彻底灭绝蛮族,仇恨的种子滋生,在蛮族人眼中你就成为了恶魔。”卫曲说,“你就变成了当初的他们。”

第二十五章 君子六艺(三)



吕正蒙一时间无法做出抉择。

其实这个问题苏墨白、温城与他三人私下里商谈过多次,他的两个朋友都奉行和平主义,认为战争是为了保证以后数十乃至百年的安稳,而不是意在战争本身。对于蛮族数百年长此以往的侵犯,都没有太好的办法。

他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将军,即使这样,我还是要率军攻入博多尔草原。”

“哦?”卫曲挑眉,“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蛮族入侵北原,无非就是野心家渴望我们地大物博,不甘心居于那个贫瘠的地方。”吕正蒙声音一顿,“当然也有可能他们是真的活不下去,不得不劫掠我们为生。这在他们眼里认为是理所当然的,那我们夺回失地乃至给他们一击,难道就是错误的?”

吕正蒙自问自答,脸上满是固执,“不,这是正确的。仇恨是没有休止的,可也有例外,当一方尝到真正的痛苦时,他们就会反思自己的作为,如果不能引以为戒,那就让他们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

他到最后倔强地扬起小脸,“难道我北原三州的国力还拼不过他贫瘠的浩州?”

看见卫曲摇头,吕正蒙心里有些失落,可更多的是一种畅快感,他终于把埋在心里的事情说出来了。当然他知道这个想法偏激,更是有违老师传授他以“仁”为本的处世理念,可他心中就是这样想的。

无独有偶,李言蹊的另一位太族学生也抱着这样的观念,甚至沉默寡言的他行事要比吕正蒙更加偏激。如果他本人知道可能会无比唏嘘,能耐本事最大的两名学生竟是如此,可能就是他这个作为老师的失败。

“我是兵家的人,可你的杀气也太重了些,将士打仗是为了保家卫国,从来不是为了侵略。”卫曲叹了一口气,“我老师给我上的第一课,开篇就是‘兵者不详也’。不妨告诉你,我年少时希望成为万人敬仰的将军,希望出入百姓夹道欢迎,坐着高马享受凯旋而归的滋味。可我做到了,但我并不快乐,这就是我每日闲暇都用这些小玩意打发时间的原因。”

卫曲指着房内的瓶瓶罐罐,吕正蒙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两人相顾无言。过了片刻,他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施了一礼,“将军,今日我先告辞了。”

他向门外走去。

虽然没能成为卫曲将军的学生,说没有失落是假的,可他不后悔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是,明明撤一个虚假的谎言就可以一步登天,可涉及为人立世的原则,怎么也蒙骗不了本心。

“等等,你小子要去哪?”卫曲叫住了他。

吕正蒙转过身来,他不认为事情有转机,两人的理念背道而驰,根本不可能有调和的余地。故而不解地回答,“当然是回家啊,我不是没有通过将军的考验吗?”

“那你连我的学生都不做了?纵使不能教你奇门遁甲之术,不是我吹嘘,可这个名号就是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卫曲说。

吕正蒙摇头,“多谢将军美意,成为您的学生的确是万人钦羡的事,可我想要拜在您的门下是想要学习能让我一展宏图抱负、完成夙愿的能耐的。如果不能,成为您的学生就没有了意义。名利能做什么?我是无名小卒,吃得饱饭,有地方睡觉。我万人之上,不同样是吃饱睡好?无非就是排场大一点,可心愿不了,浑浑噩噩的身居高位还不如我一介布衣来的痛快。”

他不再留恋,迈开步子走了出去,可不等出了房门,正好撞上了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吕正蒙抬头打算开口致歉,看到来人却呆住了。

“真巧。”浪人笑着说,“还记得我吗?”

吕正蒙愣在原地,呆呆地点头,“记得,那一日我就不小心撞了您。”他过目不忘,那一日虽然没有在意,可这次见立刻就认了出来。

“我来看看,正厅的茶水都凉了,寻思你怎么还没出现。”陈明城解释着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你们这是?”

他敏锐地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卫曲苦笑一声,“你们还见过?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学生,我们俩出了点分歧,他不愿意当我的学生。”

陈明城笑着说,“小家伙,可不要意气用事,成为这个家伙的学生,后半生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正蒙意不在此,无福消受。”少年躬身致歉,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不识好歹。

陈明城若有所思地打量他,审视的目光在他腰中佩剑处一凝,“你有一把好剑啊,是个练武的苗子,既然不愿当他的学生,要不要拜在我的门下?”

吕正蒙分不清这是玩笑还是打趣,他只知道这人是将军的友人,无论怎样回答都不妥,只好转身用无助地目光看着卫曲。

“你少来,吕正蒙是我的学生,怎么可能拜在你的门下。”卫曲连忙拒绝,“你这个武痴的性子怎么改不了?别看人家有一把好剑就非得要吃你那种苦头。他这四年中日日苦练,到现在没有打开河车之路,应该不是成为武者的料子。”

吕正蒙心惊,没想到卫曲对他的观察竟然到了如此细致入微的地步。

“我能看一看你的佩剑吗?”陈明城笑着开口。

吕正蒙愣在原地,左右为难,他支吾着不知如何是好,看对方腰中佩着一把造型奇异的长剑,知道对方不是贪图他的灵器,只是身为爱剑的武者心中好奇而已。

“你别为难这个孩子了。”卫曲虽然不知道吕正蒙为何为难,还是开口维护他。

陈明城点了点头,“是我这个外人唐突了,一把灵器,怎么可能交在萍水相逢之人的手上?”

“灵器?”出声的是卫曲,他瞪大了眼睛,他本以为尽数掌握了吕正蒙所有的情报,可发现还是小觑了这个少年。

“即使藏在匣中,我都感觉到此剑的不凡,更有那种灵动之意,绝对是灵器没错,只是不知是哪一把。”陈明城都是满脸都是求知的渴求。

吕正蒙解下了腰中佩剑,“不是正蒙小气,既然是将军的朋友,也不会贪图我这个小子的东西。只是这把剑上有咒印,非吕氏血脉无可触碰。”

陈明城伸手轻轻碰了一下,果然热气升腾,指尖无比灼痛,满脸敬畏,“是赤若流火咒印啊!非吕氏血脉不可触碰,看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英雄之剑灵器‘天涯’了。”

“你是天涯剑主?”卫曲瞪大了眼睛,他是少见的失态,“为何你不早说?省得我花功夫去观察你了,真是命运弄人。”

“啊?”吕正蒙张大了嘴巴,“这个也不好往出宣扬吧,一把剑能确定什么?”

卫曲苦笑着摇头,“你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放眼过往,能够被这把灵器承认的无一不是名垂青史的英雄,还用我考核你的心性?在器灵面前,是做不了假的。我以为这把剑早就遗失了,没想到竟然在你手里。”

“记住,事关重大,你拥有天涯这件事绝对不要流传出去。”卫曲对他嘱咐道,“不然等待你的将是永无止境的追杀,绝对不是你先前遭遇的那几次小打小闹。”

吕正蒙点头,“放心吧,将军,我知道利害关系的。”

他轻轻拂过剑身,原本散发锋利不屈之意的光泽瞬间黯淡下去,光华闪过后,再无一丝灵动,铁锈与缺口遍布剑刃,一把绝世好剑刹那间化作放在路边无人拾遗的破铜烂铁。

“这个时候了,先去用膳,有什么事情我们边说边谈。”卫曲领着两人出了屋子。

第二十六章 君子六艺(四)



“你可别冤枉我!”卫曲恨不得跳起来辩解,“我跟那些姑娘都是清清白白的,不像你,在河边偷窥人家洗澡,还让我给你放风!”

陈明城险些被呛到,重重地咳了几声,“你这是就是污蔑了!怎么说不过我,就开始往我的身上泼脏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拌起嘴来,互相数落当年对方干的破事,比如卫曲与某条街上的寡妇眉来眼去,主动帮人家挑水;再比如陈明城往一位态度恶劣的客人菜肴上偷偷吐了口水等等。

那不像是他们会做的事情,可又太像每个人的青春年少了。

还是吕正蒙的忍不住的笑声打断了两人追忆的过往,这下两人才反应过来还有一位少年在场,纷纷端坐,那种哄闹的气氛顿时弥散于无形。

“咳咳咳……”卫曲捂住咳了几声,“你小子可别说出去,不然我非得把你吊在城楼上。”

吕正蒙故作惊讶的“啊”了一声,满脸无辜,“将军,说什么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卫曲无奈地把目光投向陈明城,两人愣了一瞬,旋即哈哈大笑。

“好了,不说这个,我们来谈谈正事。”卫曲尽敛笑意,“‘无面’行踪,你掌控的怎么样了?他到了长陵城内,一点消息都没有,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尤其是前几日全城戒严,表面上是搜查杀手,暗中也是在找那个人。”

陈明城停了半刻,“以往他只是在东州的小城池游走,毕竟我、你的斥候、无相三方都在追杀,他进入长陵这种都城还是头一次。我要是没有猜错的话,估计他是要参加博卖大会,全天下的富商共聚长陵,对江山社稷图感兴趣的不在少数。”

吕正蒙本来正在低头吃菜,猛然间听到了两个禁忌的词语——“江山社稷图”与“无相”,这才明白两人是在讨论某桩隐秘的大事。

他连忙出声打断,“那个……将军,我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他弱弱的声音让两人一怔,卫曲怔了片刻,“你回避做什么?”

“可你们在商谈正事,关于‘无相’与‘江山社稷图’,这种紧要的机密我还是不知道的为妙。”

卫曲笑了笑,“那你听到了会说出去吗?”

吕正蒙连连摇头,“自然不会,无相是导致寒州失守的罪魁祸首,又在月州多次置我于死地,我恨他们都来不及,哪里会出去告密?”

“这不就得了,你是我的学生,这种事避开你是没有必要的。”卫曲笑,“你不说我还差点忘记你是知道无相与江山社稷图的。”

在陈明城疑惑的目光中,卫曲把收集到关于吕正蒙的故事大致说了一遍,这个浪人才知道这个孩子是从寒州战场上活下来的,并且江山社稷图正是从他家中被收回。

“能从蛮族的铁骑下逃出寒州,屡次遭遇无相而安然无恙,真是英雄少年。”陈明城由衷地赞叹着,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是如何成为天涯剑主,并被卫曲收为学生了。

“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而已。”吕正蒙没有觉得厉害在哪里。

卫曲瞥了他一眼,看到了吕正蒙心中的失落,轻声宽慰,“好了,事情都过去了,你有这份心意,足以告慰那些逝去之人的在天之灵。既然你是我的学生,那我们师生二人,都会和无相不死不休!”

“算我一个。”陈明城插了一句,场中三人都和无相有着血海深仇。

吕正蒙怔怔地看着两人,心想无相真是作恶多端,竟然得罪了掌管东土几十万兵马的令箭上将军和实力不俗的武者,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样的组织,何愁没有灭亡的结局呢?

“好了,先不说这个,关于这次博卖的具体地点,你可得到具体的消息?”卫曲问。

陈明城摇摇头,“具体的地点仍是不知,只是黑市上有消息传出江山社稷图会是此次压轴的重宝,我还是装作从中州来的武者才得知这一点消息的,不然你都打探不到的消息,我怎么可能知道?”

吕正蒙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样的消息能让两个大人物都焦头烂额?他满腹疑惑,可不好意思开口询问。

“你不知道博卖是什么吧?”似乎看出了吕正蒙心中疑惑,卫曲主动开口解释,“我们平日在集市上购买,往往都有固定的价格,除了因为灾害使得某些必需品价格上涨。而博卖则不是,它的另一种说法叫‘竟买’,贩卖的物品没有固定价格,每一个想要参与的人都可以攀比加价。”

吕正蒙仍是困惑,“可为什么大家都要参与这种新奇的方式?多人竞争,价格抬上去不是会白白便宜卖家么?”

“不,卖家只能得到很少的一部分利润,其中大部分都会落到举办的商会手中。”卫曲说,“至于为什么要参与,只有‘奇货可居’四个字。这就是我得不到消息的原因,这种方式违反各地的律法,出售的物品也不是光明正大可以拿出手的,比如一个人的性命、某个官职、被驯服的灵族奴隶、各种稀奇的天材地宝。参加的人鱼龙混杂,大多是超然者,我这样世俗的将军,还没有资格,他们也不会允许我进入。”

陈明城打断了他的话,“不,还有一方势力。是世家,几百年的传承会累积惊人的财富,他们当中作为个体可能不会出现,可宗族的聚集地一定会派人前来。据传闻上一次举办发生在六年以前,有人贩卖了关于两个诸侯国的情报,改变了战争的走势。”

“你是说让我回卫家?”卫曲苦笑着,“我虽然顶着这个身份,可一路官运通亨是因为国主的提拔赏识,与卫氏没有丝毫关系,我和他们也没什么往来,让那帮老头子帮我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何况卫氏这些年才缓过气来,估计还没有这个资格。”

“这就难办了。”陈明城摸着下颚,“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无面’的踪影,简直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事情,毕竟除了小孩子,他可以易容成任何人,只要他不暴露身影,光凭我们是抓不到他的。一旦江山社稷图易手,他就可以消失在从茫茫人海中,隐姓埋名从此不过问任何事。”

卫曲表示赞同地点点头,“没错,想杀他难上加难,可一旦他真的出售江山社稷图,我把这个消息上报国主,想必以我东土财力购得还是不成问题的。”

“也是,这个消息要是属实,他就不用东躲西藏,你们也没有追踪的必要,可无相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毕竟他这个叛徒掌握了不少秘密,必然想尽办法在这之前夺了他的性命。”陈明城面露寒光,“这样我也可以找到机会。”

“抱歉。”卫曲低声说了一句。

这句抱歉是江山社稷图真的出现在博卖会上,他就不能继续追踪‘无面’的下落了,毕竟东土的目标只是拿到这份残图,而不是绞杀无相。虽然东土也和无相势不两立,也不会在这个时间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去追杀一个无相叛徒。

“无妨,这是我自己的事,从未想过假借他人之手。”陈明城痛饮下一杯酒。

“放心,只要他没出了长陵,我都可以调动士卒的,再不济我也是个武道高手,虽然不是武者,但助你一臂之力还是不成问题的。”卫曲虽然笑着,可他的神色无比认真。

将军高举酒盏,“我和吕正蒙这个小子师生一起上阵,配上你这个武道宗师,想必杀他一个人不成问题吧?”

“对了,这个孩子武艺如何?”陈明城突然问。

吕正蒙只是认真地聆听,虽说让他有意知道,不过他还是知道自己斤两的,这种事情根本插不上手,换做他的朋友苏墨白来说还差不多。不过冷不防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先是一怔,旋即老实答道:“晚辈的武艺稀松平常,放在普通人手里还能排的上名号。”

“你不是武者,没有打通河车之路,不然我可以把‘御风剑术’传授给你。”

师生两人同时瞪大双眼,卫曲那一句本来就是玩笑颇多,他哪能让吕正蒙掺和到他们其中来?不过没想到陈明城竟然认真了。

卫曲笑着打了一个圆场,“你就愿意玩笑,这种不传之秘,怎么能随随便便交给一个孩子?按照那些说书先生口中的话,就算我的学生想要习得这种武艺,他不得首先无门无派,还要通过层层考验,并且立下重誓之类的?”

陈明城不解地白了他一眼,“哪有这么复杂?‘御风剑术’虽然是绝世的剑法,可在中州已经百年无人习得,老师沉浸多年不过略有小成,我们的门派不外乎三人而已。”

“可……吕正蒙与你分亲非故,难不成就是因为我的学生才让你萌生了这个想法?”卫曲仍是不解。

“你这人毛病不多,可自恋是最要命的一个。”陈明城不冷不热地呛了他一句,“这是要看缘分的好吧?吕正蒙是因为你的学生我才能再一次见到他,可更多的是察觉到他的天赋,这是种玄妙的东西,只可惜先决条件是成为武者。至于你说的非亲非故,更是无稽之谈,当年老师传我兄长剑术,不也是非亲非故?只要能把剑术与门派的精神传承下去,什么人都是无妨的。”

这与中州的理念背道而驰,更可以说是离经叛道,不过陈明城是北原人,习得御风剑术正是如风般飘洒,所秉持的信念自然是取两者之长。

卫曲无话可说,满脸无奈,“不然你给吕正蒙启蒙一下?说不定是这个小子没有遇到名师,到了你这突然开窍呢?”

这同样是玩笑,不过古板的陈明城仍是当真了,他咽下杯中最后一口酒,抄起那把片刻不离身的怪异大剑,如风般迅捷离席。

第三十二章 君子六艺(十)



竹林。

时过正午,风中带着即将到来的夏日余温,处处都是一种淡淡的闷热。明媚的春光落在这片竹林中,盎然的生机反射阳光呈现出的脆嫩淡色,偶有阵风吹过,层峦叠嶂的青竹遍布,沟壑幽深,,绿浪起伏。

这条长余数十里的竹林名曰“云闲”,取自“云自无心水自闲”这句由英王幼年所提的诗句,居中一亭为“八角”,是个消暑乘凉的好去处。晴空万里之时,竹叶间漏下的缕缕阳光,在地上撒下一片碎金,人座亭中,听外鸟鸣莺啼,怡然自得,再无半点杂念。

这里地僻人静,用来考核乐科,正是最适合不过的地点。

“好了,第一队开始。”卫曲高声说。

吕扬与温城出列。

他们抽中的曲目乃是《大尊》,这是一首用来祭祀先人的曲目,对他们来说也是最简单的考核,毕竟他们的身份都不一般,每年祭祖都是隆重且浩大的,这种哀乐,两人都可以拍着胸脯表示不在话下。

一滴水不知从哪里滴落,荡起池塘中层层涟漪。

“君所归兮归碧落,我惟痛矣痛慈长。

哀离失怙德何报,哭竹生笋哺未偿。

天上人间两陌路,死生契阔各凄凉。

仙山难遣鱼书寄,恸到无声更断肠。”

吕扬一开口,配合那婉转动人的古筝哀切之声,立刻惊艳四座。

如潮水般的哀伤在虚空中铺面袭来,古筝在北原的确是表达悲哀的最少乐器,可大多是歌姬舞女行的萎靡艳情的市井之风,大多被文人所不齿。可在吕扬手里没有这个顾忌,他化身悲伤的贵公子,尽显大家的风范。

而温城的剑舞则更加令人咋舌,公子们不同于女子,舞步必须佩剑,可杀伐之意大多与悲哀之情是截然相反的两种风格,偏偏在他手里是那样的凄美自然,配合婉转动人的音调,此处就是没有仕女,不然两人早被她们手中的绢布淹没。

一曲终了,所有人还沉浸在一文一武的紧密配合中,教习们比普通的学子更懂音律,沉浸的心神也就更多,他们从同僚中眼神都看到了相同的赞叹神色,那来源于吕扬最后两个音符——紧凑的声调在低音中扩散,厚重到宛如冬日结冰的黑夜中有重物锤击河面,那余音每一个转折中都是足以动人心神的深切感,稍有差池就会被极易跳脱的剑舞所覆盖,被淹没。

可是最终并没有,两种交织在一起,夏日的炎热尽数退散,不少人眼中饱含泪水。

掌声如雷鸣,两人起身行礼退场。

吕正蒙有些紧张,面对自己朋友如此出色的发挥,他下意识地望向苏墨白,满脸愧色,以他的水平是拖了后腿的。

他忍不住轻声说,“小白,要不要你跟将军说……”

苏墨白淡淡地瞄了他一眼,手中已经是抽签得知的曲目,他现在已经恢复如此,脸上看不到任何慌乱,“说什么?你就这样没有信心?”

“可我……”

“没什么可是的。”苏墨白竟然笑了,“我听老先生都曾夸赞过你的琴声,今日正好能你擅长的,你在担心什么劲?有什么是我们齐心协力渡不过去的难关?”

紧接着他他听到一句带着狠厉的话,“我知道有人再看你我的笑话,难不能还让他们如愿不成?有人嘲笑,就用事实把他们的脸抽肿,这样才是正确的。”

这不太像是苏墨白会说的话,可那股倔强不服输的性格正是他最明确的特点。

吕正蒙心头一热,苏墨白的淡定与自信成功让他镇定下来,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不是刚来鸿都门学时那个小孩子,可事实告诉他不是这样。不过幸好,这个时候他的朋友能与自己站在一起。

只不过他不曾看到的是,苏墨白握着沧海剑柄的手有些发抖。

两人从亭中走出,一人抱琴一人持剑,四下里都是戏谑的眼神和心中的嘲讽,只不过碍于这位英王义子的身份才不好说出口。吕正蒙的腿本来有些发抖,可随着苏墨白拔出腰间佩剑,那股凛然之气飒于空中,任何人都没有了声音。

他缓缓盘膝坐下,被那股氛围感染了,他可以被人嘲笑,因为他原本就是学艺不精,可吕正蒙行事的原则不允许因为自己的过错连累朋友。

“开始!”卫曲将军一声令下。

琴声叮咚,苏墨白持剑四顾,横剑于胸,白衣飘飘,风起,席卷了温城与吕扬演奏留下的那股王公贵族之气,只留杀伐与勇往直前的霸气。

当第一个高音起,苏墨白持剑指天。

本来和煦平稳的琴音激荡起来,从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转变为夏夜滚滚惊雷,那些乐科教习尚未来得及评价这个起始的优劣,就被这种惊得常人四肢颤颤的旋律淹没了,这是少见的演奏手法,他们只能听下去。

两个平稳的人不再安分了。

苏墨白剑刃转折,在那一片恢弘如波涛般不断的剑势中,他上下跳跃,举手投足间带着威严的美感,无人敢直视他的锋芒。配合那一反常态的急促琴声,且战且走,衣袍猎猎,如同威严的帝王君临。

明明是第一次合奏,以往吕正蒙对于乐舞都是敬而远之,可今日被逼到绝境,才展现出他那不同寻常的琴艺。众人这才知道,起码吕正蒙光在长琴上的造诣是登堂入室的,不是对音律一窍不通。

叶关阴着一张脸,“好运的家伙,要是换做往年他抽不到长琴,绝对没有现在这般潇洒。”

卫曲长叹一口气,“这一首《大武》,真乃绝了。”

鸿都门学中考察的“六乐”分别为:《云门大卷》、《洛水》、《大韶》、《大衍》、《大武》、《大尊》。《云门大卷》祭祀天神;《洛水》祭祀地神;《大韶》祭四望;《大衍》祭山川;《大武》祭祀死去的军魂;《大尊》祭祀祖先。

“是也。”其中乐科的教习神色复杂,“《大武》算是其中最难的一套乐舞,这是元帝陛下当年开国为祭奠死去的士兵而奏的一首曲子,陛下亲自抚琴,龙将吕天阳将军舞剑附之,这既是对手下死亡的士卒演奏的追思之曲,更是怀念飞将军慕容明月。前半段声音高亢,意气风发,正是他们所向披靡的写实;中段到达顶峰,一种宿命的惨烈感油然而生,跟随他们的人不少都化作枯骨;终以琴声平淡,带着哀愁,那是对逝者的缅怀,同时哀愁中又有畅快,北原平定,一生所求实现了。”

“是啊。”卫曲叹息,“此曲难就难在舞者要有杀伐果断之气,奏者要恰时转变一首曲中三种不同的变化,任何一人出差错,都是笑话。”

教习望着一静一动的两人,“墨白公子与吕正蒙现在的配合浑然不可破,倒是让我小觑了这位去年乐科是丁末的学子。”

当前奏较为高亢的乐章走向尽头,吕正蒙心中多了一分质朴的惆怅,他入了境,同样被自己的琴声感染,回荡的低沉旋律逐渐变淡,他才从这种状态中惊醒,转接着,是新的篇章。

苏墨白舞剑的速度也由慢转快,配合吕正蒙那飘忽不定的琴声,那种来自遥远的荒凉的生命赞歌在他连绵不断的剑影下复苏了,银色的剑刃下映着打进来的一束阳光,瞬间将他脸上彩绘出威严,目光扫过者纷纷为之避席,无人敢忤逆来自天穹的威严。

剑还是那个杀人的武器,可在随着轰然进行的旋律,众人的意识陷入黑暗中,他们踩着木制的阶梯,一步步地向上。

第三十三章 君子六艺(十一)



鸿都门学春试最后两门科目的地点定在那一天演武的校场。

射、御两科是武试,参与的学子要比文试时多一些,毕竟像阿史那、宁静这样的外族人即使再怎么天资卓越,想要在短短数年时间学识追上这些从小受熏陶的世家子弟,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国主特意破例他们可以不参与考核,宁静是从来都不参与的,可阿史那这个蛮族王子每一年是不会缺席的,哪怕他的成绩不好,可最后凭借武试也能一展游牧民族的风采,不至于垫底。

不过对于一些寻常的学子来说,武试无异于要了他们的性命,不少人没有骑过马,往往会被军中那些桀骜的骏马甩下去,浑身狼狈。

“正蒙兄,你还好吧?”温城问。

吕正蒙今日进场较晚,他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看起来是生了一场大病。当然知晓内情的人都知他昨日还生龙活虎的,与苏墨白的演奏堪称完美,今日见他如此,少不了幸灾乐祸。

“没什么大事,也没病,就是浑身没有力气。”吕正蒙的声音有些虚弱。

他低头看着自己被透气白布缠满的双手,对今日两科的成绩感到担忧。

昨日他弹奏那一首《大武》,可以说用了毕生所学,他都怀疑自己是否能有那样的琴艺,回去漠然良久之后,他重新找来一张琴。可结果告诉他,那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一同作用不可复制的奇迹,他强行弹奏,又是一口鲜血吐在衣袖上。

其实他早该知道的,那首《大武》的最后一段完全是被虚空中那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带动的,他本来没有那样的琴艺,可心神跟着那种指引,硬是撑了下来。代价是显而易见的,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拥有那样的精神,极大地影响今天的考试。

“正蒙兄今年的成绩会超出想象的。”温城鼓励似的拍拍他的肩膀,“你不知道,昨日你先行告退后教习给了如何的评价——‘此曲过后黯然无音’,幸好我在你前面,不然分数也要大打折扣。”

吕正蒙一怔,“有……那么夸张吗?”

他昨日弹奏之后身体不适,不仅肺腑受损,双手鲜血淋漓,最主要的是他的血液与常人颜色不同——猩红中有极淡的金色。亏得是烈日下,加之四年前服下过五叶草,不然第一时间就会暴露。

即使如此,他仓促地用灰尘竹叶掩盖那些血迹后,也早早地告退。

“当然,”温城要不是知晓这位朋友的脾气秉性,都以为他在装傻,“‘海窟只轮遣,三箭定陆山’这是飞将军慕容明月的功绩;‘白雪青冢归,大江绕山随’这是元帝陛下的赞叹;至于‘南北皆春水,万尸拦路堆’则是吕天阳将军一生敌人的尸骨。如此丰功伟绩,追古忆今,还有什么样的人可以比得上?吕扬那几句哀词虽然恸人,可哪有你的气派?格局就不一样。”(注)

说到这他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吕正蒙,“你这首曲子是临场发挥的?还是说你已经把‘六乐’的词提前统统准备了一遍?”

“我哪有时间把所有曲目准备一遍?”吕正蒙苦笑,“我对音律的造诣你还不了解?小北她可是无师自通的天才,前些日子我用了好长时间让她教我,结果没有半点提升,最后我都放弃了。忙着准备别的科目,还有就是拜访卫将军。”

“那你……”

吕正蒙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感觉弹奏的时候有鬼神相助,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唱了出来。”

温城无奈地笑笑,“世间哪有这么闲的鬼神?就是正蒙兄与情景交融,天人合一,平日又有积累,应情脱口而出罢了。”

“今日准备的如何?”一道声音突然插入两人的谈话中。

两人抬头,看见的是换上甲胄的卫曲,连忙神色一凛,一同行礼,“将军。”

满脸笑意的卫曲摆摆手,“不用这么拘谨,我也是刚到,趁着还未开始,过来看看你们两个。”

吕正蒙把双手背了过去,呵呵一笑,“我这里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昨日手受了伤,今天无论是驾马还是拉弓,都会受到一点影响。”

“我这里并无问题。”温城的回答则就有些拘谨了。

卫曲转向吕正蒙,“你小子可别找借口,如今你是我的学生,我作为主考,又是将军,今天本来应是你的强项,如果出了差错,今日有贵人前来,要是丢了面子,我可要好好收拾你。”

吕正蒙嘿嘿干笑了一声。

温城左顾右盼打量四周,发现并无人注意,凑上前小声说了一句,“将军是主考,特意过来与我们两个交谈,不会落人口舌吧?”

“无妨。”卫曲不以为然地挥手,“昨日我收到文书,已经征得温公的同意,国主已经允许你跟着我学习兵法,如今你们两人都是我的学生,老师来看看学生,有何不可?”

温城后退三步,长揖一礼,“温城拜见老师。”

卫曲点点头,暂且受了这样一礼。当然温城作为诸侯国的公子,拜师行礼哪有这样简单,从温国出发的礼队已经在路上,到时候少不了张灯结彩。

看着吕正蒙在原地无所事事,卫曲眼珠转了转,轻轻咳了一声,“吕正蒙,你可准备好金印了?”

“啊?”不明所以的吕正蒙转过头,满脸茫然,“什么金印啊?”

卫曲佯怒,“当然是昨日你损坏那把乐器的赔偿。那可是门学中有名的长琴,传承了几百年,被你拉坏了琴弦,难得不应该你负责修理吗?”

吕正蒙瞪大了眼睛,“那……那需要多少金印啊?”

“不多不多。”看着吕正蒙满脸惊愕,卫曲偷偷笑了一声,旋即正色道,“也就百八十个就足够了。”

这下吕正蒙可傻眼了,呆呆地怔在原地,双目失神,似乎看到自己并未拥有的几百个金印被人一点点拿走。

“那个,温城……”吕正蒙下意识的打算向这位好友借一点钱救急。

谁知望着吕正蒙满脸窘迫,温城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就连一向稳重的卫曲也笑得合不拢嘴,唯有吕正蒙一人傻站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正蒙……兄,将军……是哄骗你的。”好不容易,温城才吐出完整的句子。

其实也算不上哄骗,吕正蒙拉坏的的确是价值千金的古琴,可也只是琴弦断裂而已,早就不是先前的那一根了。不过照理来说他还是要负责修缮的,不过卫曲将军作为主考,又听到如此动人的乐舞,自然跟教习不用过多的商量就解决了这件事。

“啊?”吕正蒙这一道惊呼把尾音拉得许长,旋即涨红了脸,“你们……你们竟然合起伙来骗我?!”

他气得转过头去,本来惆怅的心思被搞得哭笑不得,虽然不用赔偿那一把古琴,可他还是高兴不起来。

“好了好了,不过是逗逗你。”卫曲一敛笑意,“看你没有什么劲,让你提提精神。不过有一点你可要记好,今天一定要拿出全部的本事来。”

说话的功夫,就有大批军士身穿甲胄涌了进来,一小部分的人牵着骏马,其余大部分则是把四周水泄不通的围了起来。吕正蒙看到,他们手中都是真正杀人的武器。

“将军,这是?”他指着那些军士,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会戒严一个考试的校场。

温城似乎想到了什么,这种情况他太熟悉不过了,“将军,莫非是有什么贵人要来到这里吗?”

卫曲赞赏地点点头,“没错,今天有一位贵人要来。”说到此他转向吕正蒙,“你这个小家伙也动动脑子,自己思考,有些事情自己找到答案才有成就感。”

吕正蒙噘着嘴,显然不服,“这怎么能看出是有人要来的?”

“是这样的,”温城在卫曲的示意下,主动开口解释,“正蒙兄不知道发现没有,那些人的甲胄都是全新的,是精壮的汉子,尤其是他们打着的剑盾旗帜,那是御林军的标识。今日又是武试,我猜是宫中哪一位大人物过来看我们。”

“这就能看出来?”吕正蒙挠挠头。

温城小声地说了一句,“其实……我在国内要是出行也是这个排场,去哪里都有军士戒严,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吕正蒙翻了一个白眼过去,觉得这位朋友方才所讲都是无用的话,这哪里是推测出来的?分明是想到了你自己。

“猜猜看,今天是谁要来?”卫曲仍是满脸高深莫测。

“这样大的排场,引得御林军亲自出动,难道是英王殿下?”吕正蒙颇有自信地开口。

卫曲摇摇头,“国主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看你们这些小孩子骑马射箭?”

“那还能是谁?”吕正蒙满脸都是疑惑。

“难道你不觉得现在少了某一个人吗?”卫曲仍卖着关子。

吕正蒙立刻瞪大了双眼,他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妥了,“是小白?他现在早该过来才对。”不过马上他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也不对,这么大的排场……”

“停停停,”卫曲紧忙打断了他,哭笑不得,“你别胡思乱想了,来者之一就是墨白公子。亏你叫得出口,记着,在外一定要用正式的称谓,你们朋友间私下的昵称一定要分清场合。”

“我知道,”吕正蒙应了一声,不解地问,“那他用这么大的排场做什么?”

沉默至今的温城缓缓开口,“将军提到之一,莫非……”

“对,与之同行的还有始公子。”卫曲印证了温城的猜测,转向吕正蒙,“有件事你要牢记,如果今日就算来的是墨白公子,这样的仪仗也不算大。你们私下都是好友,故而你认识的是‘苏墨白’这个人。可在外墨白公子贵为英王殿下的义子,同样是万金之躯,私下里无所谓,可当着众人的面,一定要分清轻重。这对你以后,也有莫大的帮助。”

吕正蒙还是第一次见卫曲这样严肃,连忙点头,这位老师上的第一课不可谓不重要,给他提了一个醒——就算私下的至交好友可以无视某些规矩,可外人是看重的。

“好了,你也不用太拘谨,在外人面前记住就好。”卫曲生怕这个学生钻什么牛角尖,无声地笑笑,“其实我挺羡慕你们这种纯粹友谊的。”

“呜——”远方传来了沉重的号角声。

“好了,快要到时间了,你们做好准备去挑选马匹与弓箭吧,这一次是都要校考的。”卫曲离开了,他作为主考官,要迎接前来观礼的两位公子。当然,其中一位身份有些特殊,他既要观礼,又要亲自下场。

历史:

这是吕正蒙第一次见到姜始,也是第一次看见他的朋友苏墨白如此威严,两人的气质不怒自威,仿佛是未来掌管北原三州的君主。

当然他更不会想到,在未来的一年中,会在鸿都门学多次见到这位姜氏唯一的公子。他对此人的评价只有三个字——不喜欢。

还是说来这一次武试。

射、御两门是他拿手的科目,何况他在这一次考试中选中的坐骑是“小红”,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这匹枣红色的神骏来到了他的生命中。

至于结果,相信大家都知道了。

而也是在这一次考试中,吕正蒙又领悟到了曾经与宁静密谈的那一件事,无论是否由他选择,体内流淌的天宁氏血脉是做不得假的。月州老黑林中白狼是一次,东州这匹枣红色神驹又是一次,都和他的母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过或许吕正蒙知晓以后的事情,应该会放弃骑上这一匹枣红马,不让自己得到春试的第一名,他的一切麻烦,就此展开了。

注:第一句词说的是慕容明月的伟绩,他率军攻入天堑陆山,拦截的灵族军队只有一人驾车逃回。抵达陆山时,他拉开灵器飞蓬,三箭射死三名灵族祭司,逼迫灵族人受降,关隘不攻自破;第二句词则是姜天昌冬日悼念慕容明月,衣冠冢的位置只有几人知道,这是飞将军的遗愿,临终前他说过‘无须隆重,有北原河山相伴足够’,所以修缮的衣冠冢依山傍水;第三句词则是创立衍朝的那一年春天,决战发生在一处河流前,四处的尸骨把出入这片战场的道路都封死了。

吕正蒙所念之词既是称赞三人功绩,又悼念死去的将士,大气磅礴,故而所有人认为这一曲调无论是文采还是格局都高于吕扬那一首悼词。

第三十四章 暗流涌动(一)



如果说有一种行为能够让人发自肺腑感受到愉悦的话,不同人会有不同的选择,对于吕正蒙来说,最恰当的一个词语就是用餐,具体一点,是吃上热乎的饭菜。

非要加上一个前提的话,那就是极度疲惫后的饥肠辘辘。

现在的吕正蒙就坐在北街一家名曰“味食鲜”的酒楼中,坐在三楼雅间中最靠窗的位置,他半拖着脸,向外望去。有伙计恭敬地站在门外,肩上搭着一条白色的布巾,脸上隐隐有些不耐烦。

“客人,您好,请问一下您是苏公子的朋友吗?”这是他的第三次询问。

对此吕正蒙有些不耐烦,他摆摆手,“我说了是,我就是他的朋友。我姓吕,叫吕正蒙,还有一个人叫温城,他们在来的路上。”

终于,吕正蒙自报家门之后,伙计所有的质疑消失了,他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真是的,就因为我穿的破了一点,就怀疑我是蹭吃蹭喝的无赖之徒?”等到伙计的脚步声消失后,少年忍不住开口说了一句。

窗外正下方是一株折柳,现在万般碧绿,枝丫斜斜地垂在半空中,惹得行人经过时忍不住皱眉。吕正蒙这个角度是居高临下的,半截手臂探出窗外,红漆的窗框上有着骄阳炽热的温度。

有风起,柳丝飞到他的手臂上,带着阳光暖暖的温度,那种心中痒痒得感觉十分惬意。

过了很久,吕正蒙仍然没有从来此必经的柳树荫下找到两位朋友的身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他们三个怎么这样慢啊?”

这是苏墨白提出的聚会邀请,这是鸿都门学春试结束后的第十天,夏季来临。他本来正在卫府练武,在感悟风的流动之时又在读一本兵书,门外有使者前来报信,说苏墨白邀卫曲、他、温城、漠北来“味食鲜”用餐。卫曲自然是拒绝了,他的说法是“年轻人的宴会我这个上了年纪的人就不参与了”。

于是吕正蒙前来赴宴,不过没想到其余的人来得这么慢。

这一慢,自然惹起了伙计的怀疑。

“味食鲜”是一处专门做海味的食居,价格高昂,来此处者无不是达官贵人,即使这样也需要提前预约,才会有位置。吕正蒙落座的是三楼最好的雅间,他怎么看也不是有钱的公子哥,自然以为他是骗吃骗喝的无礼之徒。

——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件,朝中某位公卿宴请同僚,一位身着华服的男子报出那位大人的名号趁着众人未到以审查的名义提前上楼。伙计们上好酒菜之后退了出去,他在里面待了一炷香的时间,出来之后很满意,说为了诸位大人的安全,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他扬长而去,而当公卿们赶至之时,发现菜肴被一扫而空,桌子上只有残羹剩饭,伙计们这才知道是上当受骗,可惜为时已晚。

不过好在这么多年中只发生了一次这样的案例,可对“味食鲜”造成的损失是惨重的,老板几乎是倾家荡产才抚平那位大臣的怒火,这使得以后的伙计们小心谨慎起来。

正当吕正蒙无聊到用食指一下一下敲着佩剑不停时,一道温润的声音传来,“抱歉,我来迟了。”

为首的正是温城,他身后是苏墨白与东张西望的漠北,吕正蒙怔了一下,三人一起过来还真是一件巧合。

等到几人落座后,吕正蒙忍不住埋怨道,“你们几个怎么来的这么慢?再晚上一会儿,估计我就要被人家撵走了。”

温城与苏墨白对视一眼,“我正在门学内读书,今日下午是假期,刚刚沐浴,就收到了墨白兄的传信。”

小北双手比划了一阵,她的意思是说:“我刚刚上街买菜回来,看见家中门外有人等候。”

这两个理由还算中肯,稍稍平息了吕正蒙满腔的郁闷,于是他把目光转向苏墨白这个聚会的发起者,昂着头,似乎再问你为什么来的这样早?

不过苏墨白看起来心情不是特别好,冷哼了一声,“是你来的太快了,你像我们三个都是一同到的。”

被反将一军,吕正蒙哑口无言,不过苏墨白很快就解释了,方才不过是小小的开了一个玩笑,“唉……还不是今天是门学张开告示的一天?我本来早早就能出来,沈姨硬是让我在宫中候着消息,等了好长时间也没个信,要不是说约了你们,恐怕真是要等到傍晚才行。”

几人说话的功夫,伙计敲门走了进来,恭敬地立在一旁。苏墨白是常来这家酒楼的,即使没有表明身份也没有不认识他的,“请问公子有用些什么?”

“以前我总点的那些菜肴。”苏墨白把折扇轻轻地放在桌面上,“加一壶云江小调,对了,今日有鲜鱼否?”

伙计满脸笑意,与刚才对吕正蒙的态度有云泥之别,“有的,有的,今日有新鲜的青花绸鱼,足有四斤六两,星夜运过来,还是鲜活的。”

苏墨白眼睛一亮,“好,那就炖汤吧,只放海盐,要最原汁原味的。”他一挥手,“你下去吧,没事不要来打扰我们。”

“怎么样,墨白兄有鱼汤喝,就不会生我的气了吧?”温城用揶揄的语气说。

如今两国递交盟约的消息已经传遍北原,虽然正式的文书没有回到东土,可针对诸侯国东土的海禁已经消失,那些珍惜被限制的鱼类尽数运往东土。其中青花绸鱼就是苏墨白最喜爱的一种,这种鱼的鱼鳞是青色的,看上去就像一匹珍贵的绸缎,刺少,除了海鱼那种特殊的风味,肉中还带有特殊奶香,大补,用来吊汤是最好的选择。它几乎是每个贵族家庭餐桌上必备的一道菜肴,价格随之追捧而水涨船高,可这几年因为海峪关的缘故已经有价无市,毕竟死掉的海鱼,尤其是它,那股恶臭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的。

“你还好意思说,这不都是你的原因?”苏墨白似乎是害羞了,把脸转了过去,不理会温城。

“好好,都是我的错,墨白兄原谅我吧。”温城玩心大起,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睛。

哄笑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众人三言两语谈天说地的功夫,数道菜肴已经尽数摆在桌上,荤素冷热一应俱全,最令人瞩目的要数最中央的那一道鱼汤,炖的恰到好处,乳白的汤色中升腾的热气带着香味扑面而来。

雅间的门重新关闭,苏墨白摘下笠帽,从怀中掏出一副洁白如玉的长箸摆在自己身前,率先给自己舀了一勺鱼汤,“都是自己人,也不用客气,我可是早就饿了。”

吕正蒙羡慕地瘪了瘪嘴,要不是苏墨白是他的朋友,他绝对会嫉妒这个人的生活方式——考究到无懈可击。

苏墨白身旁那副长箸可不是刻意显摆而使用的,而是天下已经绝种的灵兽峨象的长牙打造的,名曰“文犀避毒箸”,世间没有任何毒药可以瞒过它的检测,一旦底部发黑,说明菜肴中被下了毒;他手上那把折扇,看似平平无奇,值钱的是底部挂着的玉石吊坠,可实际上那是有名的“泥金真丝消麋竹扇”,那竹骨触手生凉,炎炎夏日中光是握着就能起到镇静凝神、驱暑消热的效果;至于衣衫,都是天蚕丝编织的,寻常刀剑割不破,水火不侵,是难得的宝物。

偏偏这样的人容貌都生得令人自惭形秽,行事彬彬有礼没有任何差错,与他一比,仿佛白白活在世间。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苏墨白看见吕正蒙愣神以为是在盯着自己的脸,生怕这个家伙看出什么,心虚地发问。

“哦,没什么……”吕正蒙有些尴尬,“我在想事情,你说……谁能拿到今年春试的第一名?”

“不知道,反正你的名次低不了,说不定还要在我上面。”苏墨白摇头漫不经心的回答。

吕正蒙瞪大了眼,“啊?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苏墨白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温城的目光同样甚是不解,才继续解释道,“难怪,你们不知晓庙堂之事。你不知道,你的那篇文章,可是被义父亲自评阅的。”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就连一直埋头喝汤的漠北都仰起小脸,谁不知道苏墨白口中的义父是英王姜云烈?

其中最没有底气的是吕正蒙,他张着大嘴,没有任何头绪,“我的文章?我什么时候写文章了?”

“笨死了,你这个呆子。”苏墨白没好气地回道,“自然是你在春试书科题目中最后一道题目,就是评论衍朝灭亡的原因,以及东土该如何避免。你写的文章可真是够棒的,就连名字那些大臣都帮你写好了,叫《观衍兴亡书》。”

他的语气带着莫名的味道,吕正蒙察觉到,那似乎是……不爽?

“那……我……”吕正蒙吞吞吐吐的。

苏墨白看都不看他,“朝中大臣意见分为两派,一派认为你是个离经叛道的大逆之徒,应该吊死在城楼上,另一派则认为你眼光新奇,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们吵来吵去,最后是义父亲自称你此文章可得甲上。那你的书科成绩不就是甲上了?”

温城掰着手指头数,“正蒙兄礼科必定是甲上,这个毋庸置疑;而书科也因为英王殿下朱笔亲批,那也是甲上;就连薄弱的乐科,因为与墨白兄那一首旷古烁今的合奏被评为甲上;射、御两科也是你的强项,又有神驹相助,恐怕也是甲等。”

说到这温城吸了一口冷气,同样用莫名的眼光看着吕正蒙,“岂不是说正蒙兄除了数科以外,五门皆为甲等?如果数科也是甲等的话,恐怕此次门学中头名非你莫属!”

吕正蒙细细算了一下,好像真的是这样,就算他没有夺魁,恐怕也能进入前三甲。似乎那一日无名氏所说,并非虚言?

他连忙给自己斟满一杯云江小调,“成绩还没有出来,现在都是虚言,大家吃饭,喝酒,喝酒。”

他自罚了一杯,似乎想结束这个话题,可温城哪里肯放过他,连忙追问,满脸都是求知,“正蒙兄那一篇文章究竟是怎样写的,会惊起这么多风雨来?”

温城是一个勤奋好学的人,对于自己感兴趣又不了解的事物总喜欢追问到底,尤其是文章这一方面,遇到名家之作通常要反复颂念好几十遍直到倒背如流为止。吕正蒙知道他的脾气,不会轻易放弃,放下酒杯,“我是这样写的……”

“衍力尽矣,天下皆反,安能不亡?

……欲安天下,须息抚百姓,以应万变,及乱之日,国力鼎盛,不须谋用,天下自定!”

整整五百零二个字,吕正蒙不假思索,一气呵成,背诵之后他饮了一杯酒水,缓解自己的口干舌燥。转向温城,发现这位朋友表情十分古怪。

他极其没有底气地询问,“是我哪里写的不对吗?”

温城摇摇头,“先不评论内容,我只想问一句,正蒙兄是如何做到能把自己所写的文章一字不落背诵下来的?我也常常写文章,可几日后只能记下一个梗概,甚至都忘了自己写了什么。”

“这个……这个……”吕正蒙挠着头,不知如何解释才好。

还是苏墨白为他解了围,没好气地道,“这个呆子天生过目不忘,别说他写的文章,就是几年前我们第一次相遇,穿了什么衣服,说了什么话,他都能说得一清二楚。”

向来宠辱不惊的温城露出了惊骇的神色,似乎是不能接受这件事,“正蒙兄,敢问我们第一次相见是什么时候?”

“乱世十二年十月初五,我们在月州月溪镇的街上,一个巫族旅者贩卖三个银辎一个的木雕,而刻我们自己模样的则是五个金印一个。”吕正蒙说,“你穿着浅灰色的衣袍,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带钱,是你替我们付的。”

温城眼中神色经历了数度复杂的变化,最后幽幽地一叹,“正蒙兄真乃神人也。”

他心服口服,这个日子他同样铭记在心,毕竟是三人第一次见面的光景,那个木雕是他们友谊的象征,现在还被他好好地保存着。

温城不说什么了,苏墨白则在小口饮着鱼汤,也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而吕正蒙没有注意到,提到乱世十二年十月初五,漠北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旋即她垂下头掩饰了过去,并没有被人发现。

第三十五章 暗流涌动(二)



吕正蒙有些茫然地看着神色迥异的各人,不过好在他的迷茫只持续了一瞬间,漠北就拉了拉他的衣袖,昂着头,似乎在询问如此美味你为何不享用呢?

“这鱼汤真是鲜美。”他给自己舀了一勺,奶白色的汤汁在口中弥漫出的味道极其鲜美,落在胃中是一股暖流,将方才啜饮过急的那股辛辣盖下去了。

“好喝你就多喝一点。”苏墨白的回应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这种懒散甚至隐隐有些沮丧的意味是很少出现在他的身上的,整个人平添了几分忧郁的气质。

吕正蒙不解地问,“你怎么了?有心事?”

“算是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苏墨白说,“呆子我校考你个问题,你认为衍朝的灭亡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这是个后世争论几百年都没有得到具体结论的问题,每人都各执其词,吕正蒙也不例外,他一下子变得拘谨起来,双手无处安放,“应该说二者皆有吧?”

苏墨白淡淡地应了一声,兴致并不高。

可吕正蒙似乎明白了他的朋友那股惆怅的心情从而来,开导道,“宣帝陛下一扫我北原近几十年来的疲弱,近百年衍朝都受到蛮族的骚扰,他动用大军给蛮族一个教训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然岂不是让蛮族认为我北原是任人揉捏的?”

他稍稍一顿,“可这一战让蛮族几十年闻风丧胆,博多尔草原上屹立的那块远征石碑无时无刻警醒着他们付出的代价,可大衍的国力同样损失惨重,以至于几十年后天灾不断,连赈济的钱粮都没有。以当时人的眼光,出战是扬我国威,可他们不会料到以后。想来宣帝陛下知道会有不断的天灾,也不会举国之力发动如此规模的战役吧?”

“是,这些我都知道。”苏墨白的声音低低的,“可为什么天灾之后就来了呢?在衍朝最危急的时刻?”

苏墨白的声音充满了迷茫,他不知道是对何人质问,是他眼前的朋友,是他自己,还是传说端坐在九天之上虚渊中的神灵?

想必他自己也不能做出结论。

“这个……这个……”吕正蒙摸了摸鼻子,“天灾无论什么时候都会降临的啊?你看前些年的地动,就算是现在的东土,也有一大批流离失所的难民。”

“可是你不觉得这个巧合太过于……巧合了吗?”苏墨白猛然抬起头,眼中闪着不甘的神色,“如果幽帝陛下执政的十二年中,天灾的次数少一点,哪怕是一年只有三次灾害,偌大的王朝都不会因此覆灭。”

他的头又低了下去,“这简直……就像上苍要灭亡衍朝一样,如果,我说的是如果,无论以后是谁人一统北原,新的王朝都会建立,可要是君主贤名,但灾祸不断,导致天下大乱该如何是好?这岂不是说那些抛头颅洒热血开太平的先辈,付出的努力都是白费了?”

“这……”吕正蒙哑然,这的确是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可天灾实非人力所能控制,如果真的灾祸不断,只能凭借国库一昧地赈济,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

“其实也不尽然。”温城开口,他看似一直在低头喝汤,实则在静静地聆听,“哪怕真如墨白兄所说,平定天下后天灾不断,可我朝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他突然竖起一根手指,“元帝陛下定鼎北原后,王朝初立,在第五年的时间发生过长达数年的天灾,甚至连皇室都吃不饱一口饭,可为什么天下仍没有乱象呢?”

他的目光带着咄咄逼人的味道。

见无人应答,他才继续说道,“首先是人心,当时北原铁板一块,上下一心,那是举国的灾难,所有人想的是如何度过,而不是宵小之徒找到作乱的机会;其次是外部力量,太灵被打回祖地,蛮巫也远在西岭,同样受创的他们也不可能调动兵力;最后便是诸侯,诸侯们和几年前一样,同样受灾,他们没有能力。灵帝、宣帝、幽帝三位陛下的治国理念我不予评价,可如此外忧内患连在一起,哪怕是元帝陛下复生,带着麾下的名将,都不可能拯救这倾颓之世。”

吕正蒙眼睛亮了起来,这句话令他醍醐灌顶,当即一拍桌面,“温城说得太对了!天灾是其次的,主要是有人心怀不轨之心!如果诸侯没有叛乱的能力,他们哪有胆子勾结外族?就算是外族入侵,他们同样受灾,哪怕是里应外合,没有问鼎的本事,被迫也要当忠臣!”

“可诸侯的势力哪有这样容易限制呢?”苏墨白问,“当初打江山的人太多了,不得不分封天下,最初足有百十余个诸侯国,为的就是防止他们势力过大动摇皇室。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只剩下了最强大的那几个,他们表面上听从皇室,可一旦你想要剪除他们的羽翼,天下所有的诸侯都会反对。”

吕正蒙只是感觉奇怪,忍不住好奇地问,“小白你是想要永恒?开创一个永远不会覆灭的王朝?”

“有何不可?”苏墨白抬起头反问一句,“相信无论是谁坐到那一个位置,都希望创立的王朝是永恒的吧?万世的太平,没有人不会心动。”

“可你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吧?”吕正蒙有些急迫,他感觉苏墨白的思维陷入了一个怪圈,是极度危险的,“这世界上哪有永远与无限可言?传说龙生九子各有迥异,就算上一代是贤名的君主,谁能保证他的后代不会昏庸?庸人坐在那个位置,哪怕没有外族,没有诸侯,他也会被子民推翻。”

苏墨白语塞了片刻,“可皇位的传承不就是这个样子?坐到那个位置的就算昏庸,没有外力干扰,也绝对不会落到被自己的子民推翻。如果撑个几十年,新一代君主上位,哪怕他是个守成之君,国祚也能延续下去。”

眼看两人理念不合就要争吵起来,温城出来打了个圆场,“怎么话题偏到这去了?不是讨论一个朝代覆灭的缘由吗?”

吕正蒙默默地看了苏墨白好几眼,收回了目光,“我还是那个想法,光拿衍朝末年来说,如果限制诸侯的势力,就算天灾不断,说不定也能挺上一二十年。可没有出现革新之君,国祚也不见得能延续多久。一个朝代如何发展,就是看君主的能力。”

“那你是说灵帝、宣帝、幽帝三位陛下是昏庸的君主了?”苏墨白一反常态,与吕正蒙针锋相对。

“我……我……”吕正蒙实在不明白他的朋友从哪里来得这样大的火气,难道他说的有半点虚假?

平常来说他会收声,朋友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今日不知是怎么了,可能是酒意上涌,也可能这涉及为人处世的原则不是轻易搪塞过去的,他说,“我怎样认为不重要,三位陛下究竟是什么样的君主,不如由天下人决定,由后世决定。”

这看似不是准确的回答,可答案已经明了。

衍朝传承八百余年最后的三位君主无疑会在后世被评为亡国之君,即使他们的才能不会太逊色前人,甚至一些举动超过先代庸碌的君主,可按结果来算,姜氏的国度正是灭亡在他们手中。

至于平常人眼中,这三位陛下可以说是声名狼藉——灵帝晚年只知享乐,重用宦官,诛杀大臣,废除皇后,认为天下太平,居于西园中,不管边关之事;宣帝名声稍好,可他穷兵黩武,一生整备军制,为了满足他开疆拓土的宏源,多次放宽诸侯权限,为后世埋下了作乱的种子;幽帝陛下则是才能平庸,爱美人胜过爱江山,百姓中都传说他荒淫无道,兄长陆续的死亡更是传出了他残害手足的名声,以至于皇室的力量凋零严重。

“你!”苏墨白指着他,气得手都发颤。

吕正蒙如果知道他朋友真正的身份,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过可惜关于他朋友姓“姜”、乃是唯一正统的皇室传人这件事要在很多年才会揭晓,他现在只感觉这个朋友正在无理取闹。

“好了,好了。”温城从未见过两人发生这样的争执,“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我们现在评论衍朝如何,不是无济于事?事情已经发生,还不如想一想如何新的朝代建立后,如何一劳永逸的削弱诸侯势力这件事吧。”

两人看了对方一眼,皆是不屑地冷哼一声,双双把头转了过去,看样子要冷战好一段时日。

虽然气氛一时间冷了下去,不过吕正蒙想了半天,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我有件事感到奇怪,温城你不是诸侯的公子吗?除非以后是温国统治北原,不然以你的身份,应该想方设法地增大自己诸侯国的实力才对,怎么?”

即使独自生着闷气的苏墨白,也偷偷地向温城这边望了一眼,看得出他同样疑惑。

“这有什么难的?”温城笑,“这就关乎我的老师了,是个很长的故事。”

第三十六章 暗流涌动(三)



长陵城,西郊。

城内人声鼎沸,毕竟今天是个大日子,可距离西门十二里的荒野中只有风声,吹过及腰的长草,明明是初夏,可池塘内外一片衰败。

这里向来车马稀疏,人迹罕至,早些年曾有诸侯率领轻骑奔袭至此,差一点攻入长陵,只可惜一阵阴风吹乱了他们的阵型,等到过去,只留下一具具皑皑的白骨。故此这被人叶成文“冤魂埋骨之地”,据说深夜来此,还能听到那支军队死前不甘的呐喊。

事情的真相已经无从得知,真伪难考,那支奇兵究竟是何缘故葬身至今仍未解密,不过这一条路向来是无人踏足的。这有些可笑,明明长陵城内是那样富足,可不过十数里,就是截然相反的两个光景。

虽然被很多人忽视,可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不过这也是以小见大,很多深宫中的夫子甚至不知外界光景,以为北原处处都与长陵城内这般繁华,每次调拨赈灾的钱粮,他们都诸多不解,有的老糊涂甚至说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话来。

他们当然不知道,繁华仅仅是偏安一隅,每天饿死在长陵城外的难民,不计其数。

正午时分,日头偏过天心,荒郊中独自站着一人。长长的头发束在脑后,一声淡蓝色的衣衫被风吹得涨了起来,半面是兽头延伸至小臂的铠甲。他按着腰中长长的大剑,看向远处,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既然来了,何必鬼鬼祟祟的?”陈明城说。

就在他目光转向荒草丛生中的那一株野树下时,阴影中凭空平添了一个人的身影,他从树后走出,把自己套在宽大的袍子中,让人看不清他的脸。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那人不答反问。

“我是风的主宰,哪怕你精通隐匿身形之术,可终究不是暗鸦的‘自然潜行之术’,风流经你时会有明显的改变。”出人意料的,陈明城竟然耐着性子为他解释。

那人从黑袍中伸出枯槁如山柴的手来,上面只有一层层薄薄的深黄色皮肤,他拍手赞道,“果然是御风剑术的唯一传人,名不虚传。”

“你知道我?”陈明城挑眉。

“自然知道,我是个情报贩子,如果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怎敢约你来此?”来者笑着说。

陈明城摇头,“你们的组织竟然都沦落到如此境地,要靠着主动出售情报来换取财富?你派人告知我说能解决一直萦绕我多年的问题,那么现在,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吧。”

“我是个生意人,凡事讲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可以把消息告知你,可你总要让我看到报酬吧?”那人的声音中带着不紧不慢,里面甚至还有揶揄的味道,仿佛不是谈生意,而是与好友正在开玩笑。

“你先前并没有告知我这份情报的价值,我身上只带了一张金钞,这是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如果你漫天要价,我没有能力支付。”陈明城像个入世未深的毛头小子,把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那人用沙哑地声音轻轻一笑,“先生是个实在人,这样倒是让我这个自诩奸商的人难办了。不过先生有一点说错了,虽然先生的身家只有一百金印,可我相信即使是超过一千金印,也有人愿意为你支付,不是吗?”

陈明城皱着眉头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似乎是没有察觉到陈明城言语中若隐若现的杀意,那人用轻快的语气说,“陈城先生作为卫曲将军的至交,两人同样追寻无相叛徒‘无面’的下落,他手里拥有一张江山社稷图的残份,这也是东土一直追寻他的原因。可恰好他又是你的仇人,生死仇人,即使陈先生没有能力支付这个代价,想来东土作为天下最强大、最富有的诸侯国,是能接受这个代价的吧?”

“你知道我?你究竟是什么人?”陈明城一只手已经握住了剑柄。

那人后退了一步,“陈先生不要误会,我说过我是一个情报贩子,靠贩卖情报为生,如今主动找上门来,自然要有所了解,不然怎么能做成这一笔生意?”

“既然你贪图钱财,为什么不如直接把消息卖给东土?为什么非要从我这里得到?”陈明城接着逼问。

“先生此言差矣,我隶属‘天机’这个组织,我们贩卖情报,还是这样隐秘关乎东土内情的,这样的诸侯怎么可能对我们有好脸色?万一他们嫌弃我们知道的太多,杀人灭口怎么办?”

陈明城冷冷地说,“既然你不敢得罪东土,难道你们那个小小的组织还敢得罪无相不成?无相同样追寻这个人的下落,你们这么做岂不是惹火上身?”

“说出来不怕先生笑话,我们组织与无相也有过交易,可这个消息是我一人独知,并没有上报组织,我私下里赚一点外快,你不说,我不说,天下又有谁能够得知这个消息是我走漏出去的呢?”

陈明城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说法,“那好,你的价码是什么,如果你的消息属实,钱不是问题。”

“陈先生果然爽快,”那人轻轻地笑了,“我要两样东西,一是三千金印,必须是通宝钱庄的金钞,这样在北原境内任何一家钱庄都可以兑换。另外,我需要陈先生身上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枫叶,一枚染血的枫叶。”

听到这话,陈明城目光瞬间变了,狂风四起,强烈的杀意瞬间锁住了那人,他一时间控制不住怒气,甚至把大剑都从鞘中推开了,一寸剑刃露在外面,气息凛然。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我的枫叶?”他向前走了一步,正在慢慢逼近野树,虽然没有拔剑,可覆盖半截身子的铠甲之上已经有风在流动。

“先生息怒,您这样强大的武者,犯不上与我一个无名小卒大动肝火。”那人的声音仍旧怀着笑意,“我并不知道您的枫叶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有人向我开出价码,指明要这个东西。”

陈明城摇头,“我不相信你说的话,如果你还是遮遮掩掩的,休怪我手下无情。”

第三十七章 暗流涌动(四)



随着鸿都门学内的巨大铜钟敲响,学子们迎来了新的一天课程。

这些世家公子在门学内大多待在雅居中,这是学室的名字,外面陈列着一座日晷,它的旁边是一口巨大的青铜钟,与王宫内那一座互为子母钟。通常有祭祀举行之时,由礼官敲响王宫内的“母钟”,嘹亮的声音传来,子钟也会敲响。可祭祀不常有,门学内这口青铜子钟仍然每天都会敲响,第一遍钟声是预备,要求学子听到钟声后禁声,回到坐席等待教习。而第二遍钟声敲响,往往是随着授课先生的脚步,多少年来都是这个规矩,早已习以为常。

只不过今天稍有例外,春试结束后大祭酒给学子们放了三天假期,可当重新开课的时候,第二遍钟声响,雅居内并没有教习出现。

“怎么回事,该不是教习出了什么意外吧?”吕正蒙轻声说。

他旁侧的温城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正蒙兄这个……这个推测实在是……”他想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应该不会,今天不是六艺的课程,听说最近有名师赶到东土,可能是那一位先生路上耽搁了。”

除却学子们必须修习的“六艺”外,几乎每隔一天都会有名师前来授课,他们大多从天南海北赶至,各抒其见,各有门派,以学说招揽弟子。不少人都选定了心仪的老师,私下里还要去那里听课。

“哦,温城你也听说了?”苏墨白稍稍挑眉。

两人若有所思地对视一眼,相顾一笑。

这倒是让吕正蒙疑惑了。昨日他们三个聚在一起,虽然席间发生了一点争执,不过放榜的消息传出后,几人都为吕正蒙取得这样的成绩而感到高兴,那一点言语上的小矛盾早就被抛在脑后。三人一直饮酒到傍晚,幸好鱼汤解酒,不然早就喝得酩酊大醉,即使这样三人勾肩搭背出来还是摇摇晃晃的,要不是吕正蒙将他们扶上等候多时的马车,恐怕他们俩人就要在街上过夜。

“怎么,就我不知道?”吕正蒙挠了挠头。

苏墨白挤了挤眼眉,示意温城把这件事告知吕正蒙,虽说那一点隔阂已经弥散于无形,可他回去之后仍是被沈简好好说教了一顿,无非就是怎么连吕正蒙都没有考过。加之吕正蒙不小心冒犯了他的三代亲属,知道他是无心,可心里仍有一个疙瘩。

温城权当这个朋友是在害羞,毕竟以他的角度来看,苏墨白昨日的咄咄逼人实在没有道理,可能还不好意思开口,他笑着解释道:“是这样的,我也是昨日傍晚收到消息,毕竟那位受邀而来的大家是在太……独立特行了一点。”

吕正蒙连忙端坐,洗耳恭听。

“正蒙兄可知最近正在闹马瘟?长陵城所有出口都禁止马匹流入。”

吕正蒙点了点头,“这个我是知道的,听卫曲将军提起过,毕竟东土是北原最强盛的诸侯国,战马数量也是最多的,一旦外界的马匹把瘟病传进来,是个很大的麻烦。虽然城门前贴了告示,可还是让许多商贾、小贩不能理解。”

他忽然疑惑了,“这和那一位先生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温城说,“那一位先生从外地来,牵着一匹白马打算入城,被守关的将士拦下,告知他‘人可以入城,马匹不可以’,那一位先生说‘我这是白马,可以入关’。将士见他出示信件,知道他是受邀而来讲学的大家,对他解释道‘无论是白马还是黑马,只要是外来的马匹,就是不允许入关’。”

吕正蒙到现在没有听出任何异常来。

只听温城继续道,“那位先生反驳说,‘马是我牵着这匹坐骑的名称,白是我坐骑的颜色,两者并不是一同的事物。如果说你要购买一匹马,那么白马、黑马、黄马都可以,可如果说你要购买一匹白马,那么商贩交付你黑马、黄马就是不可以的。假如说白马是马,那样你购买一匹马就等同购买一匹白马,而你购买一匹马是可以选择不同颜色的,可购买白马只能有唯一的颜色,这样两者不是冲突了吗?这样推断,白马不是马’。”

吕正蒙听得目瞪口呆,连忙追问,“那后来怎么样了?”

“将士听了半天,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放那一位先生与他的白马入城。”温城满脸无奈,“可后面有牵着马匹的人就不同意了,指着那一位先生,说凭什么他可以牵马入城而我们不可以?最后这件事闹到了宫中,人尽皆知。”

见温城停下,吕正蒙连忙追问,“然后呢?”

“哪里还有然后?”温城苦笑一声,“昨日傍晚因为这件事差点惹起暴乱,最后守关的那一位将士被解职压入牢中,听候发落。御林军将领亲自去追那一位先生,不过仍是被说得哑口无言,无奈之下只好请来军中驯养马匹的官员诊治了一番,确认那匹白马没有患上疫病,此事这才完结。”

吕正蒙摩挲着下巴,“可这明明就是诡辩啊?什么白马非马,马匹有了颜色还是一个新的物种不成?!这明显是欺负那个军士没读过书,惹得他糟了这样的无妄之灾。”

虽然不曾见面,可吕正蒙心中就给这位教习打上了不好的念头。

他们交谈的声音虽小,可架不住有心人的聆听,率先发难的是叶关,这个一向看吕正蒙不顺眼的家伙阴阳怪气的叫了一声,“呦,我们的吕大才子果然有所高见,真是拿了头筹就不一样了,在下佩服佩服。”

“叶关,难道你认为我说的不对?”吕正蒙破天荒地回了他的话。

放在平常吕正蒙是绝对不会理会他的,毕竟他刚来鸿都门学时因为叶关的挑衅吃了极大的亏,一开始他不懂,后来他明白了,只有不加理会,慢慢叶关自己就会感觉无趣。就像他从老师的言行中总结出的一个观点——别人侮辱你,你不觉得那是侮辱,可就不是侮辱了。

他也不知道对与不对,可他是无根之萍,自然事事忍字当头。不过他心中是有一个量的,少年人心高气盛,有些不能容忍的自然要拍案而起。

“你说的对与不对我也不知,毕竟我的名字可没有出在金榜之上,哪能比得上吕公子的高见?不过这位先生既然是名师,自然是言之有理,不然门学怎能请他入长陵授课,而不是请你来?”

他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看起来是对吕正蒙取得头筹心中不忿。

他故作惊讶的“啊”了一声,脸上都是夸张的神色,“也不对,我们的吕大才子这次是头筹,说不定大祭酒真的要请你去上面讲两门课,告诉我们是如何这样飞速进步的。来,快叫吕先生。”

屋内响起了附和声,常与叶关厮混的那几个纨绔子弟纷纷大笑起哄,他们也对吕正蒙这一次拔得头筹倍感不满,一个被踩在脚下的穷小子,突然飞到了他们头上,如何较这些学识、家世远超他的子弟们满意?

“这……”吕正蒙看着不少人加入了这场哄笑,心中一凉,其中大半都是与他没有往来的人,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可见他这一次拿到头名,纷纷加入其中。

“我……”他呆呆地怔在原地,手足无措,感觉无处不是低低的嘲笑声,令他回忆起刚到东土的那一段日子。

“已经敲过钟了,大家安静一点等待先生进来,看到这样乱哄哄的,成何体统?”一直沉默的苏墨白发声。

四下寂静。

众人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顿时收声。他们很少看到苏墨白开口,这位英王义子总是沉默寡言,待人和善,可他们都看得出这位公子脸上压抑着怒气。

“你们这些……”不等苏墨白说出口,吕正蒙拉了拉他的衣袖,摇头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他有顾虑,这位朋友身份不比寻常,没有必要同时开口交恶这些世家子弟,仅仅是因为他。

苏墨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一瞬间他差点脱口而出,不过所幸有吕正蒙的阻拦,“给鸿都门学抹黑的败类”这十个字没有脱口而出。

历史:

关于鸿都门学,是后世永远无法复制的盛景。

虽说聚揽天下各个种群的俊才是为了培养他们的友谊,免得将来黔州现世诸侯因为战乱被一网打尽,可要知道鸿都门学已经兴办许久,远在这个消息还不被外人知晓时,这个制度就存在了,只不过没有达到顶峰而已。

而后世的史学家以历史发展来观测轩朝建国,与诸侯国东土少不了关系,可为什么东土能如此强盛?与东土一脉是姜氏唯一的后裔有关,可更多的是鸿都门学这个制度,才让东土成为天下诸侯国之最。

翻阅东土历年的钱粮支出,会发现鸿都门学的开销会占据极大的比重,是仅次于军费的,当然如此恐怖的支出也换来了与其相应的好处,据后世总结,有三点为重中之重。

其一是询议,起初东土不惜耗费财力物力创办鸿都门学,就是为了招揽天下有识之士,利用他们的谋略智慧,完成富国强兵的战略。英王多次向鸿都门学中的大贤咨询国事、天下事,比如大祭酒孙且,用隐语谏英王的“长夜之饮”,令其从衍朝灭亡的悲观中振作起来,亲理国政,奋发图强。

其二是育人,后世学府开设,即使平民的子弟也可以进入其中读书,看似是效仿门学,可其独特之处是难以重现的。虽然英王时期学子仅有百十余人,后来部分落魄贵族子弟与寒门子弟入学,加起来堪堪也就二百人,可曾经来门学授课的教习足有八百余人,其中大半都是对后世印象较深、开宗立派的大贤。

而这些大贤被英王以国士之礼相待,以吕正蒙的老师李言蹊为例,英王亲自迎接,邀至宫中夜饮,候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如此礼贤下士,并给每一位著书立说的大家以公卿的身份,吸引了无数想要一展雄途抱负的贤才前往。

其三是竞论,由于门学的教习们来自天南海北,个人的处世方式不同,在面对当时疑难之题时,往往旁征博引、穷尽事理,各个理念碰撞激荡,而胜者可以得到丰厚的奖赏,让他们更加重视,吸收、修正、完善、发展自身的学说,促进了不同学术见解的融合。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门学鼎盛之时的游学,那已经是乱世后期的故事,学生可以自由来门学求师寻学,外来的教习也可以在门学内招手门徒,打破了自衍朝建立以来的“私学”界限,促进了更多人才的成长。

可凡事有盛必有衰,至于鸿都门学早后世无法重现辉煌,说法也是不一的。

其中最令人信服的有三种假设:

一是轩朝的国力。轩朝平定神州,很长时间钱粮都处于亏空状态,根本没有财力、物力支撑当时乱世时东土那样优渥的待遇。

二是轩朝立国之本。轩朝以严苛的法制立国,这是鸿都门学内最盛名的一家学派,其主张者是大祭酒孙且,他的两位弟子李仲、张初分别担任轩朝左右丞相,他们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会疏远别的学派。

三是世之格局。鸿都门学在英王时实行“不任职而论国事”、“不治而议论”、“无官守、无言责”的方针,这让乱世时东土到达了顶峰,可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过多的建议有时会导致事而其反,庙堂中各个学派自成党争,不利于朝局安定。

这在乱世是可以接受的,可太平的治世怎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举国上下只有一种思想是正统,那无疑是最适合轩朝的,其余的学说不被重用,自然慢慢衰败下去。

当然还有一种最离谱的猜测,可同样被不少人接受——有人说鸿都门学之所以兴起,是因为那些学子与名师的个人,而不是这个制度。是上苍看不过乱世,降下这些学识之人助苏墨白平定乱世,不然以后的千百年中,为何没有再出现任何一位可以比肩先贤的俊才来?无论是怎样的才俊,读到先人的往事,都自叹难以望其项背。

从结果来看,似乎那些人的诞生似乎真的耗尽了北原千年来的才气,导致以后的时光中,读懂乱世之年那些学者们著作的人都少之又少,就算是穷尽一生的钻研,都是拾前人的牙慧。

这让后世之人不得不叹:鸿都门学,只能是鸿都门学,是唯一的,不能重现的。无论是人,还是制度。

第三十八章 暗流涌动(五)



幸好苏墨白气急那几个字没有脱口而出,不然今天这场风波是停歇不掉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东土的公子,他们受限于父辈给予的压力,必须要尊敬苏墨白。比如一向与东土敌对的卫国公子、月州季国的公子,他们先天就厌恶东土这个诸侯国,加上苏墨白“义子”的这个身份,令他们极度不舒服。在他们看来与自己对等的只有姜云烈唯一的儿子姜始,有这个资格与他们同窗,其余人都是鼠辈。

不过好在这是东土的鸿都门学,如果要是在别处,吕正蒙曾经的遭遇无疑会发生在苏墨白身上。

就在雅居中气氛凝结下来的时候,轻轻一声咳嗽打破了宁静。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干瘦老头佝偻着身子走了进来,别看他仿佛随时都可能被风吹倒,可眼中那股摄人的光不能令人忽视,他进来之后扫视雅居一圈,把每个人的面貌尽收眼底。这是个非比寻常的人,他停留在每个人身上的目光极短,只有须臾的瞬间,可每个人被他看过的人身上都寒毛倒竖,仿佛从内到外都被看透了。

“我来迟了,我那匹白马贪嘴了东土肥沃的草料,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把那畜生从马厩中拉出来,让各位见笑了。”出人意料的,不同于他面容的古怪,这位教习的声音听起来倒是蛮舒服的。

教习笑了笑,“我是公孙龙,昨日初到东土,前来讲经授课,诸位都是少有的才俊,昨日我夜不能寐,希望早早见到各位的风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吕正蒙撇了撇嘴,心想这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真是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就看了一眼,就把在座这些人的风采看出来了?

他四下环顾了一眼,发现有不少人都对这个新来的教习观感不佳,看起来是与他持有同样观点,厌恶这位教习昨日在城门前的诡辩。当然有没有对那一位受罚的将士心怀不忿尚且不论,其中脸上已经露出不悦之色的是景国的公子高明。

诸位公子中,就他的反应最为明显,其余众人眼中玩味、无视、兴奋皆有。

“看来诸位公子都听说了鄙人的名号,令在下诚惶诚恐。”公孙龙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询问诸位,白马是马吗?”

学子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谁也没有贸然开口作答。他们都是消息灵通之人,昨日这位先生在城门前的“白马非马”说都有所耳闻,谁也不愿意与他辩论。

“既然无人作答,老朽可要提问了。”公孙龙将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本来他的眼睛就小,这样只能看到他眼中浑浊的光。

他在前方踱步,来回扫视众人,“听闻鸿都门学中的春试结束,寒州吕氏的公子夺得头筹,不如请他来作答。”

公孙胜目光透过层层障碍,直接锁定了后方的吕正蒙,其余的人大多用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这个倒霉蛋。

少年一惊,他不明白公孙胜是怎样认出自己的,虽说在春试放榜之后他在长陵城内小有名气,可大多人只是闻其名不知其人,被这个外来人一眼认出,令他无比惊讶。

固然心存疑惑,他还是起身行了一礼,“公孙先生,学生是吕正蒙。”

这个佝偻的老人突然睁开眼,浑浊的眸子爆射出一股精光来,“好,果然是英雄少年。”

“学生有一惑,还请先生示下。”吕正蒙轻声说。

公孙胜捋着颚下胡须,满脸自信,“吕公子是不是想问老朽,为何素未谋面,一眼认出了你?”

吕正蒙心中一惊,有一种被看透了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极度不适,十分想要移开那道目光。不过现在的情况不允,他只能恭敬地回道,“先生所言极是。”

公孙胜仰头笑了三声,“哈哈哈,吕公子是个有趣的人,鄙人腹中不仅有经天纬地之学问,更精通相人之术,可以凭一个人的面貌,看出他的吉凶。吕公子浑身上下被蓝色之气包围,其中还有一缕极淡的金光,正中天魁,隶属北斗,乃是文曲之高照。我虽然与你素未平生,可一眼就能凭借你的气运辨出你的身份来。”

吕正蒙虽然没有听懂公孙龙说的是什么,可还是低头一拜,“先生真乃神人也。”

他虽然不懂星象之术,可席间不少博学的公子倒是眼前一亮,不少人对公孙龙的目光变得炽热起来,他们对所谓的经天纬地之学问不感兴趣,无非就是诡辩而已。可精通相人之术的大家可不常见,无论是请回国中,还是拜在门下,都是幸事。

公孙龙不着痕迹地点点头,他对这些公子露出的炽热神色十分满意,心里受用,脸上还是端着,“先不说这个,吕公子,你认为白马到底是不是马?”

“先生面前,学生不敢以公子自居,直呼学生的名字即可。”吕正蒙回道,紧接着不假思索地回道,“学生认为,白马当然是马。昨日先生的白马非马说学生也有所耳闻,按照您的意思,马有了颜色就不同于马了,可世上哪有没有颜色的马匹?这岂不是说世上有颜色的马都不算是马了吗?”

公孙龙同样张口作答,没有半点犹豫,“马,本来有颜色,所以有白马。假使马没有颜色,就只有‘马’而已,怎能称它为‘白马’?所谓白马,是马限定于白色的,限定于白色的马自然是与马有区别的。”

吕正蒙迟疑了片刻,“可马是不受颜色限定的,而白是不受马所限定的,把颜色与马两种不同的事物结合在一起,用一个新的事物来称呼不受限定的事物,这难道不是错误的吗?”

在吕正蒙犹豫的时候,叶关等人等着看他的笑话,可当他回答之时,到让不少人面露疑惑之色,他们没有听懂吕正蒙在说什么。就连苏墨白、温城两人都是紧锁眉头,席间唯有吕扬、高胜两人点头,表示同意。

公孙龙摇摇头,“非也,非也,照你所说,白马是马,但是能说有马就是有黄马了吗?”

“自然不行。”

“那既然你承认‘有马区别于有黄马’,就是将黄马与马区别开,这就是说黄马非马。既然把黄马与马匹区别开来,反而要把白马与马等同起来,这岂不是叫飞鸟沉到水中飞翔,让棺椁分别陈列在东西?”公孙龙笑着说。

他生动风趣有些嘲笑意味的比喻惹得席间众人哄堂大笑。

吕正蒙倒是不以为然,可他明知道眼前这位先生是强词夺理,可找不到反驳的点,心中憋着一口气,怎么也不肯服输。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吕正蒙摇头,“学生不知。”

“你认为有白马不能说没有马,是没有考虑‘白马’而就马这种牲畜而言。可‘白马’却是与马相结合不能分开而论的,因此,仅作为白马的这种牲畜不能称为‘马’。所以,称为‘马’的,仅仅以牲畜而称为马,而不能以白马称为马。”

公孙龙继续说道,“‘白’这种颜色并不限定哪一种事物的‘白’,具体事物对‘白’来说并不妨碍作为‘白’的本质,故可以忽略不计。白马,是限定于白色的马,限定具体事物的‘白’与普通的颜色是由区别的。同样,‘马’是不限定于哪一种颜色的,所以黄马、黑马都可以算数;而白马只限定白色的马,黄马、黑马都因为具有与‘白马’不同的颜色而不能算数。所以白马只是白马,而黄马、黑马不是白马,不加限定的事物与加以限定的事物不能相提并论,所以说白马非马。”

“可……”吕正蒙还是感觉哪里不对,可偏偏他又找不出其中的矛盾。

“好吧,或许要你接受这个对你来说可能有些难,我不妨再举一个例子。”公孙龙笑着说,“比如这个世界上,没有白色的坚硬石头。”

吕正蒙偏过头,所有的人同样侧耳聆听,这位先生的理念是从未有过的,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我还是拿白色的石头来说。”公孙龙似乎对白色情有独钟,“大家可以看到石头的颜色,并不能看出它是否坚硬;而我们用手触摸,可以感觉到它的坚硬,而不能知晓它的颜色;看到颜色时我们不知道它的坚硬,看不到它的颜色时则可以触摸到坚硬。所以,石中‘白’与‘坚’不能共存,故此,世上只有白石与坚石,没有坚白石。”

他从前方走了下来,在席间穿梭,笑意盈盈,“我知道让大家接受这个理念有些困难,可世上的学问本来就是从无到有,从新到旧,诸位以前没有听过不要紧,可听过却一昧的否定与抗拒则是不可取,学到新的学问,不就是来到鸿都门学十分有必要的事情吗?”

学子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

公孙龙走到吕正蒙身前,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这个仍在埋头苦思的少年坐下,用一种亲切地口吻说道,“如何?”

“先生所言……所言……”吕正蒙怎么也说不出口。

见吕正蒙仍是抗拒,公孙龙也不强迫,而是对所有人说道,“诸位还有没有对老朽所言感到疑问的?在下可以一一解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果想要拜老朽为师的,可在今日傍晚下学后去北街的‘怀柳居’,老朽在那里摆下酒宴,等待诸位的到来。”

众人见公孙龙的授课已经结束,纷纷提问起来,他们看得出这位先生只是把自己所学的冰山一角展示出来,如果想要懂得更高深的学问,恐怕真的拜入门下。

一时间沉寂的雅居中又热络起来。

与此同时,离鸿都门学三条街外的一个小铺子中,大祭酒孙且、无名氏、张初等老少共聚一堂。

大祭酒孙且端坐在桌前,“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无名氏恭敬地回道,“回禀老师,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在放榜之时就把所有的金印换了出来,分别存在各个钱庄中。”

“办得好。”孙且古井无波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这样过几天就是夏季招生的日子,你们凭着这笔金印,就可以到门学中读书求学来了。”

“老师的恩情,学生毕生难忘。”无名氏、张初起身长长一拜,这是再造之恩,仅次于父母的养育之恩。

孙且摆手,“无妨,你们这些学生能够出人头地,我这个老师脸上也有光彩,说不定百年以后,还有借着你们的名号才能青史留名呢。”

这位向来严苛为人古板的门学大祭酒竟然开了一个玩笑,看得出,他的心情的确不错。

“老师这是哪里话,说不定我们这些学生,还要仗着您的光芒,才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老师如此谦虚,实在折煞学生了。”无名氏李仲小小地拍了一个马屁。

“不说这个,我们师徒互相吹捧,也没有意思。”孙且脸上的笑容收敛,“你们切记,这段时日不要张扬,我已经传信给你们所有的师兄弟,他们大约七日后抵达,那也是金榜夜宴的日子,老师不能缺席,你就代替为师,给你的师弟们接风洗尘。”

金榜夜宴是历年来门学的规矩,每次季试的三十名学子的名字会贴在金榜之上传遍东土,而英王姜云烈也会亲自出席,与这些学子共饮,往往每一年都会有一个小题目,猜对者可以得到丰厚的赏赐。

不过能金榜题名者都是出自贵族,对那一点赏赐不会动心,他们看中的是自己的名字会被国主知晓,以后的仕途中,哪怕毫无建树,凭借参加金榜夜宴,就会被朝中各方势力拉拢。

“你们的才学不比他们差,可是短时间金榜之上也难以出现你们的名字,切记不要气馁。”孙且告诫他平生最得意的两个弟子,“你们千万不要好高骛远,定要脚踏实地。为师辗转数国,每一个诸侯国都待过不短的时间,可唯有东土的感觉给我不一样,这天下,说不定就要尽归东土。”

“是,学生谨记。”两人应声答道,他们学习这些本领,无非就是想要出人头地,而东土,就是这个最好的地方。

第三十九章 暗流涌动(六)



碧心殿。

卫曲两指拈着的棋子久久没有落下,他望着棋枰中胶着的局势,最后叹息一声,“是微臣输了。”

“将军莫不是在故意让我?”姜云烈笑着把棋子放了回去,“你看局势,明明是你的白子占据包围之势,只要继续下去,最终不是我溃败?”

卫曲拱手而立,“君上这就是取笑微臣了,臣棋艺不佳,可精通排兵布阵,二者有共通之处,虽然表面上来看是白子优势,可黑子已成虎踞龙吟的暗招,臣如果继续落子,虽然短时间可以取到优势,可局面继续下去,臣必输无疑。”

“那你就没有想过殊死一搏?万一我一个不小心,没有承受住你的重重紧逼,岂不是你笑到了最后?”他扬了扬手边一本竹简,“这是彩头,难道你就不想要?”

今日君臣对弈的彩头是一本竹简,乃是失传的《三味食单》,下了早朝后姜云烈特意将他留至偏殿,卫曲看得出主君有心事,可他没有明说,而是找来棋盘,两人共同对弈至今。

“微臣的确想要这本食谱,可臣有自知之明,治大国如同烹小鲜,君上连一个诸侯国都能管理得井井有条,不过是黑白两子的对弈,能差到哪里去?臣就没必要自讨无趣了。”卫曲恭声道。

姜云烈摇摇头,似乎对他的说法不满意。

卫曲苦笑一声,继续说道,“臣继续浪费时间,也不能等到君上棋差一招,还不如早早认输。身外之物,臣一味的追求,只能落入下境,还不如等待君上赏赐,臣的老师有一句教导始终令臣铭记于心——‘懦夫畏死终究死,壮士求仁几得仁’。”

“好好好!”姜云烈拍手称赞,“你这个不争不抢的性子,着实令我喜欢。可惜朝中许多大臣都不懂这个道理,总是争来抢去,不甘于现状。”

说到此姜云烈低低一叹,“你知道,为什么你今天能走到这个位置来吗?而不是别人?”

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卫曲是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不过一想到君上心事重重的样子,就知道他不只是想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恃功而僭越,恃宠而失仪,恃信而失态,此为臣者三戒。”卫曲顿了片刻,“微臣自从出仕以来,一直牢记这三点,能有今日成就,多是君上的提拔恩赐,可没有这般心性,最后只能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好一个‘臣子三戒’!”姜云烈起身,声音洪亮,“果然还是你最懂本王的心思,就应该把这句话抄录下来,传给每一位大臣,让他们写上一千遍!”

如果说现在卫曲还没有弄明白姜云烈烦心所谓何事,他就不配担任令箭上将军一职了,不过有些时刻就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也是为官之道。

“莫非……朝中臣子有在君上面前僭越、失仪、失态?还是位高权重的大臣?”卫曲英俊面孔上的五官变得扭曲起来,满脸都是震惊,根本看不出他是故作的姿态。

对于卫曲所表达出来的惊讶,姜云烈的嘴角不着痕迹地上敲了几分,可他自己仍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没有你所说的那样严重,可也差不多,是朝中那一批以刘思为首的老臣,也联名上书向我提议。”

听到这个名字,卫曲神色一凛。刘氏同样是东土的望族,刘思本人更是先王留下的顾命大臣,这个年过六旬的老者在朝中总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笑着眯眯眼,总是不吭声。可以他为首的几个本土世族攻防一体,作为常青树的刘氏在朝中发声,绝对是不容忽视的一股力量。

“刘大人?”卫曲疑惑了,“这位老大人怎么可能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向您提议?”

他的疑惑不无道理,上一次君臣商谈后劝进表的政务后,国主姜云烈用了最严苛的态度,任何劝进的人全部关入大牢,有几位御史至今关在牢中,任谁求情都没有用。臣子们看出了风向,谁都不敢吭声,默默地等待吕荒这位丞相的归来。

尤其是向来多年不理朝政的刘思,这位大人在姜云烈年幼时把理朝政,举国上下以“帝师”的礼遇来对待这位老人,不过幸好他没有权倾天下的野心,他懂得进退,在姜云烈成年后卸下一声职务,还政于英王,渐渐退出了众人的视野。

“还不是因为探子回报,那些诸侯已经暗中做好了称王的准备,这下勾起了朝中那些人的鬼祟之心,虽然我朝已经是按照三公九卿制度,放在皇兄在位时已经是僭越,可他们的俸禄与官印还是按照王侯的旧制。”姜云烈缓缓道来。

衍朝灭亡后,东土作为唯一仅存的姜氏诸侯国,收纳了大批衍朝遗民,他们大多入朝为官,可诸侯王的制度下根本容不下这些官员,无奈之下姜云烈于宗庙请罪,将官员制度破格到帝朝,不过这些人的印绶依旧是王侯制,无论是俸禄、掌管的权利,都比真正这个官位上的要小上许多。

“可刘大人乃是太常卿,位于九卿之首,以他这样大的年纪,更进一步已是无望,不应该被底下的臣子说动才对啊?”卫曲说。

姜云烈摇了摇头,“我这位曾经的老师虽然高居九卿之首,可近些年刘氏式微,出仕的那几个子弟差强人意,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是难上加难,你也知道,因为鸿都门学,入朝为官的贤才越来越多,哪有留给这些平庸的世家子弟的位置?”

“是为爵位而来吗?”卫曲明白了。

卫曲低头叹了一句,“一群鼠目寸光之辈,现在让君上称帝,无异于是葬送东土国运,为了眼前的利益,而不考虑长远的打算,臣齿于与这些家伙同朝为官!”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已经是极怒。卫曲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不能等待,现在劝进称帝不是一个好时机,只会引起天下群起而攻之,何况黔州已经有要入侵地上的意图。为何不等上几十年,东土凭借国力一统北原,到那时姜云烈就算仍是抗拒,也由不得他了。

“你看的明白,可为什么那些家伙看不明白呢?一旦吕荒回朝,他要是也倒戈,恐怕就是覆水难收的局面了。”姜云烈长叹一声起身。

他整理衣袍,独自走到窗边,主君起身,卫曲作为臣子自然不敢继续落座,跟着姜云烈的身后走了过去。这位天下最强的诸侯王掀开窗子一角,明媚的阳光打了进来,卫曲顺着这个角度望去,发现窗外的玉兰花开了,花白莹白似雪。

而萤石半透明的地面上,反射着两人的面孔,姜云烈紧缩着眉头,一脸愁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看着两人倒映的愁容,卫曲突然想起他的老师临行前对他的最后一句劝告。

经过短暂的思考后,他好像明白了,刘思这位大人为何要上书——明知道这会触怒君上,可为了刘氏一族不倒,官职最高的他不得不这样做。他一人是独木难支的,即使姜云烈望着这位老大人曾经教导的情分,提拔刘氏子弟,可终究没有一个能接替他位置的族人出现,等他百年以后,那点情分弥散于无,刘氏就会和曾经的卫氏一样,变得无人问津,最后退出权利中心。

现在想想,如果他是卫氏主家的子弟,恐怕也会支持上书劝进的做法,为了宗族能够辉煌,也要硬着头皮把这些子弟送进庙堂中去。只可惜他虽然出身贵族,可仅在年幼的时候享受过贵族的待遇,更多的时光他都是作为一个寒门,他是孤臣,没有子嗣,与宗族也很少有来往,只代表他自己。

“你收了一个好学生。”君臣沉默后,国主姜云烈突然回头,出声道,“你也知道今日我召你入宫,不仅仅是陪我下棋对吧?”

听到姜云烈的第一句话,卫曲微微一怔。

“微臣知晓。”将军微微躬身,他于几日前就告知了英王这个消息,何况陈城与无面在西郊的那一场战斗虽然简短,可两位超然者在长陵城外战斗的消息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逃过姜云烈的眼睛。

“君上召微臣前来,不仅是为了诸位大臣劝进,想必就是要商讨江山社稷图的事情了。”卫曲回答,“可,这和微臣的学生有什么关系?微臣愚钝,还请君上示下。”

姜云烈转了过来,满脸的阴云已经消散,“和江山社稷图没有关系,可和劝进有关系,有东西分开他们的注意力,就能把这件事拖到吕荒回朝。”

卫曲把头压得更低了,“微臣还是不明白。”

“来自寒州吕氏的小子,是叫吕正蒙对吧?”姜云烈笑着说,“他在春试中那一篇文章还是我亲自评阅的,虽然有争议,不过还是可称‘文采飞扬’。不仅能和墨白破掉你的八方金锁阵,还拿到了春试头名,惊了不少人。听说还是从寒州战场上活下来的,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是,”卫曲答道,“微臣这个学生的确是个可造之材,如果能学会微臣的本事,未来也是我国的一员猛将。”

“那么赏赐这个少年一官半职,加深他对我东土的印象,岂不是更妙?”姜云烈笑着说。

卫曲明白了君上的意思,可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君上,微臣这个学生如此年轻,要是真的赏赐给他官职,会不会引起朝中大臣的不满?在他们眼里吕正蒙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与他们同朝为官,微臣怕适得其反。”

“你在怕些什么?这是一件好事,怎么你这个老师不希望你的学生有个官职傍身?”姜云烈哑然失笑。

“回君上,微臣只是怕这个赏赐太重了些,怕起到揠苗助长的作用。”卫曲答,“他现在不过十六岁,就算有官职,又能懂些什么呢?微臣本是打算让他在门学中再读几年书,长了见识,多学学微臣的本领,再把他调入军中,更好地为我东土效力。”

“也是,能攻破八方金锁阵,是个将才,让他入朝与这些学究夫子混在一起,算是埋没了他的才华。”国主似乎更改了注意,“可不给他点什么,总感觉有些不妥。这样吧,你在军中给他拟定一个闲职,到时候报于我。平日他还是在门学中读书,有了战事,就让他上阵杀敌。”

卫曲完全怔住了,“君上这是要?”

姜云烈点了点头,“没错,如果他真的有这个能耐的话,未来让他掌管东土的军权,未尝不可。门学为什么这一次要改制?就是本王与大祭酒商定的,要换一批新鲜的血液,我已经看到了腐朽,一旦放任他们生根发芽,大衍就是前车之鉴。”

这等雄心壮志完全惊呆了卫曲,不是一昧提拔世家子弟,可能会对朝政产生无法想象的影响。可同样的,削弱世袭罔替的制度,无疑会让东土焕发出第二春,寒门、平民有了进身之阶,贵族为了不被取代,也不能终日浑噩靠着祖上余荫度日。

这是个大胆的举动,可一旦成功,无疑会让姜云烈名垂千古。

“君上英明远虑,微臣在此先恭喜……”他单膝跪下,可脸上仍有担忧的神色。

姜云烈挥手示意他起来,“难怪你诧异,这制度从先祖传下来,已经有了八百余年,放在我这里改变,恐怕有人要说我违逆祖宗。要是真的被那些劝进的大臣看出我的意思,真不知道他们脸上是什么样的神色。”

说到这里姜云烈脸上冷冷地一笑,“不过,任他们如何,想要在这乱世站稳脚跟,并且终结这种天下无主的乱局,就要抱着不破不立的态度。先祖开国,难道是借助了世家的力量?他们那时候正在向灵族摇尾乞怜,灵族人少,最大的阻力不还是来自他们?墙倒众人推,不是说说。”

卫曲很少见到这样的姜云烈,他只能低头,一言不发。

“不过,”到这里姜云烈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和善起来,说了一句俚语,“这不是一日之功,我们要徐徐图之,不可能一日吃个胖子。如果不是门学改制,你的学生拿不到头筹,不过既然已经这样,那就让他当作这改变我东土朝局的第一把火!”

星火燎原!

第四十章 暗流涌动(七)



“君上,周大人在门外求见。”声音稍歇,偌大的殿内那股铿锵的热情已经褪去,內监从门外禀报。

他口中的周大人,自然是周行伍。东宫十四卫中,具有深谋远虑的只有周行达与周行伍两人,而周行达护佑吕荒出使温国,能够出现在碧心殿的,只有周行伍。

卫曲稍稍思索,旋即起身行礼,“君上,既然周大人求见,微臣就先行告退了。待臣回府上拟定文书,再转呈给内侍。”

卫曲从不与这一批神秘的秘术大师有任何瓜葛,平日他们也不会碰面,即使别人问起,他也向来对他们讳莫如深。曾有消息传到过他耳中,他大概能猜测到这伙秘术大师的身份,是不敢想、也不愿想其中有何内情的。

“你急什么?”姜云烈失笑一声,“我知道平日你比较抗拒超然者,可今天是我特意唤他过来,商量江山社稷图之事的。”

国主遥遥对着门外的內监,“叫他进来。”

“传周行伍周大人!”尖锐的声音传了出去。

不消片刻,一个三十五六岁的中年人疾步踏入大殿,他身披黝黑发亮的宽大袍子,头发紧紧束在脑后,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扎起,看起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唯有袍子上侧光露出的层层纹路,以及指尖佩戴的那一枚黑曜石戒指,才能辨别这人的身份。

“臣参见英王殿下。”周行伍躬身行了一礼,又转向卫曲,“卫将军。”

秘术大师可以面君不跪,这是东土的习俗,姜云烈只是摆摆手,“爱卿免礼。”同样地的,卫曲后退一步,拱手回礼。

三人落座。

“今日召爱卿前来,主要是江山社稷图有了消息。”姜云烈端坐正席,“这件事卫爱卿打探的消息。”

卫曲颌首,“周大人,关于那一张流传的江山社稷图,已经有了眉目。它被一个无相的叛徒携带,此人神秘,在无相内的称号是‘无面’,他擅长易容,可以变化成任何人的样子。前几日他主动在西郊现身,试图刺杀陈城,最后无终而返。”

“卫将军是已经有了确切的消息,只是人手不足?”周行伍试探着问道。

“周大人是抬举在下了,”卫曲苦笑一声,“这个隐匿身形十多年的贼子,哪里是这样容易发现的?只是有准确的消息,他将会在地下的竞买商会中把江山社稷图卖出去。以在下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参加的,只有超然者可以。”

周行伍点点头,“我明白了,卫将军的意思是让我等伪装身份,参加竞买商会,用高价买下?”

“以卫曲浅薄的目光来看,别无他法。”卫曲轻声道。

主座上望着两位臣子交谈的姜云烈皱了皱眉,他总感觉卫曲对于周行伍有很深的隔阂,那种疏离与冷淡太明显了,这种客套和过于低下的姿态已经到了令人有些反感的地步。

“与其浪费财力物力,不如找到无面的踪迹,直接杀了他不是更妙?”周行伍不是很赞同卫曲的想法。

“可无面随时都可能易容成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长陵城人口足足有几十万之多,哪里能轻易找到他的踪影?”

周行伍把审视的目光打了过去,“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卫将军赐教。”

“周大人请讲。”

“敢问陈城是什么人?无面为什么要找上他?他与无相有何关联?”周行伍的发问简短有力。

姜云烈轻轻笑了一声,“呵,这是本王的疏忽,陈城是卫爱卿年幼之时的友人,无面杀了他的家人,他孜孜不倦地追寻无面的下落多年,现在已是一位超然者,那日西郊发生的战斗,就是他与无面两人。我记得当年我还见过他一面。”

最后一句话是对卫曲说的。

周行伍一怔,旋即拱手赞道,“英王殿下真是博学强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牢记在心,微臣佩服。”

通过姜云烈与卫曲的叙述,他不难推测出这人曾经是与年少时尚未发迹的卫曲结交的朋友,他同样听闻过卫曲的故事,当时作为东土世子的他请了一位小厮送入门学读书,曾经引起轩然大波。不过后来种种证明了英王卓越的远见,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把曾经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记住,那句感叹是由衷的。

“哈哈哈!爱卿过誉了,过誉了。”姜云烈仰天大笑,看起来一位秘术大师对他这样称赞,令他无比受用。

卫曲则是悄悄翻了一个白眼。

姜云烈身为一国之君,哪里能把十几年前仅有一面之缘的人记住?那日他上书,姜云烈特意询问了陈城是何人,对于卫曲认识这样一位强大的武者感到新奇,并询问能否招入军中,毕竟那样的御风剑术,已经有着改变战局的能力。

而他则写了长长一封信,把陈城的生平他所知道的事无巨细地回了上去,不过姜云烈还是没有露出“原来是他”的表情,始终不曾记住当年他身边有那样一个人。

“卫将军,”等英王小声消散后,周行伍缓缓开口,“既然是单方面的仇家,为什么无面要主动招惹这样一位强大的武者呢?既然他精通易容,有没有这种可能,那一场战斗是无面获胜,他毁尸灭迹,最后伪装成陈城的模样?用他的面容欺骗了所有人?”

卫曲神色一凛,就连姜云烈脸上的表情都凝重起来,他们的确忽视了这个问题。

“这个……”卫曲捏着下巴,似乎是在思索,最后抬头,“我并无认为无面可以替换陈城。”

“愿闻其详。”周行伍沉声道。

“当初陈城来到我府上的时候,我就对他做过诸多试探。我对于年少的事情记得很清楚,那时又只认识他一个朋友,对于他的喜好与一起生活的点滴记得很清楚。”卫曲说,“他隐晦的试探全被证实,就算无面伪装成他,也不可能知道他那个时候的事情。”

卫曲换了一口气,“与无面交战之后,他在我府上待了一个时辰,虽然不曾有过多的交谈,可他给我的感觉没变。最主要的一点,周大人是秘术大师,或许不知道陈城的实力强到一个什么样可怖的程度,无面虽然能够模仿他人招数,可本身实力有限,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击败陈城的。”

“卫将军只凭感觉和推测就料定结论,是否有些轻率?”周行伍并不认为卫曲一个普通人可以准确判断超然者的实力。

“周大人不也只是仅凭推测就屡次质疑,这也不稳妥吧。”卫曲稍稍挑眉,与他针锋相对。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谁也不肯服输,渐渐也升腾出一股火气。高座主席位上的姜云烈出声制止了两人,“两位爱卿同朝为官,都是本王的左膀右臂,不要因为一点小事把友好的关系弄僵了。”

两人这才告罪一声,收回了目光。

“这样吧,卫卿,周卿所言不无道理,以弱胜强的例子不是少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现在的陈城真是无面伪装,他能轻易接近你,心存妄念,岂不是让我东土少了一员猛将?”姜云烈的声音温和,“卿家可是朝廷的柱梁,你遭遇危险,岂不是对东土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卫曲连忙起身回道,“君上言重了,不过这件事是微臣疏忽了,请君上责罚!”

“无妨,无妨。”姜云烈笑着摆摆手,“卫爱卿出仕东土的这十几年来,宵旰勤政,立下了赫赫战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无名之辈,行事要更加小心,可是有不少人盯着你呢。”

这最后一句话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这样吧,你三日之后以本王的名义宴请陈城,问他是否愿意加入我国来,并在席中试探。”姜云烈收敛了笑容,“如果是他本人,不愿意加入也无妨,可要是他露出什么马脚,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冷冷地从这位国主口中吐出,他不是个易于动怒的人,可真要发作,那必然是雷霆之威,天降神罚,整个北原无人敢忤逆。

“周爱卿,参加竞买商会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江山社稷图关乎国运,势在必得,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不能在让它流落在贼子宵小手里了。”姜云烈把目光转到周行伍身上。

周行伍起身,只简短的回了一个字,“是!”

“另外,你三日后与沈、地、玄三位卿家秘密潜入卫卿府邸,防止有意外发生。”

“是!”

周行伍确认再无它事后,起身告辞了,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雷厉风行。

正当卫曲也起身打算告辞时,却被姜云烈拦下,“将军请慢,这个所谓的竞买商会只对世家与超然者开放,在本王的长陵内,竟然还有这样的狂徒,真是放肆,太不把本王、东土放在眼里。”

卫曲抬头,发现这位国主的眼中闪着雷霆的神色。

“持我手令,从西大营调回五万精兵来。”姜云烈冷冷地说,“等到那一天开启大阵,等到尘埃落幕,尽可能诛杀这些贼子!我要让他们知道,超然的力量,只能是在暗中不见天日的地方,明面上终究不能是他们说了算!”

历史:

乱世十六年的夏天,于某一日发生了一场动乱。

诸侯们安插在东土的探子回报,那一日卫曲亲率五万大军布下奇门遁甲大阵,配合守城的三万军士,足有八万之多,他们把长陵城团团围住,一时间他们甚至以为卫曲谋反。

不过旋即发生的超然者混战惊讶了他们的眼球,超过四十位超然者共聚长陵,在那一战殒命的就有十人之多。他们才知道一切的原因是地下的竞买商会触怒了这位姜氏最后的正统王爷。

地下竞买商会只有少数诸侯有所耳闻,这些人主大多瞧不上这些所谓的珍惜财宝,可没想到这一次他们竟然胆大到去了东土的都城,虽然人数、规模是近百年来之最,可举办者的损失,更是千古未有。

超然者一直是诸侯畏惧的一股力量,毕竟在这些人主眼中,他们不是可以轻易驯服的人,而一旦他们生了叛心,自己在睡梦中都有可能被人取下首级,所以对他们一直有些畏惧,才让超然者有非同一般的待遇。

不过英王姜云烈的做法给了他们一剂定心丸,超然者就算能以一敌百,以一敌千,莫非还能抗衡数万大军不成?不然这个人主还是要他们来当吧。

诸侯们以为作为北原标杆的东土是想给越发放肆的超然力量一个警醒,要让他们清楚地认知自己,不过这个倒是他们想错了,姜云烈只是见不得这种所谓的“地下竞买商会”而已。

他是个开明的君主,开明到可以放弃世家,不过在某些方面他又极其古板,这种新奇的东西,就是不能被他接受的。

这场事件在后世称为“竞买之乱”,从那以后竞买成了一个禁忌的词语,人人谈之变色。

不过地下竞买商会并没有就此断绝,反而更加隐秘,他们再也不敢踏足诸侯的势力,只有一些强盛的世家,还在参与。不过多年后的轩朝中,这种新奇的买卖方式倒是普及起来,也没有当初那般神秘,反而渐渐被人接受了。

《北原梦华录》卷三有云:“每日入宅舍宫院前,则有就门……博卖冠梳领抹、头面衣着、动使铜铁器皿、衣箱、瓷器之类。”卷十有云:“御街游人嬉集,观者如织。卖扑土木粉捏小象儿,并纸画,看人携归,以为献遗。”卷十七有云:“池苑内除酒家艺人占外,多以彩幕缴络,铺设珍玉、奇玩、匹帛、动使茶酒器物关扑。有以一笏扑三十笏者。以至车马、地宅、歌姬、舞女,皆约以价而扑之。”

这些记载无一不昭示那段时期的轩朝商业是有多么的繁华,不过可惜这也只是昙花一现,有盛必有衰,自从乱世十六年衰弱至极后,在轩朝迎来他的顶峰,只可惜历经一朝,它就再次沉寂下去。

无人问津,直到几千年以后。

那时候历史已经是岁月的尘埃,英雄们的往事大多不可考,说当时如此如何,都是当笑谈一听,毕竟过去的太久了,久到沧海都化作了桑田。

第四十一章 暗流涌动(八)



宁静打了一个寒颤,从睡梦中惊醒。

她用绢布拭去汗珠,缓步走到门外。身子倚着栏杆向远方眺望,一只翠鸟来回盘旋,落到她伸出的掌心,不过一会儿又飞走了,它消失的方向是王宫内矗立的高塔,那是望月阁,最初修建的目的是纪念飞将军慕容明月,后来被太史令用来占星。

“这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她轻声念。

正值傍晚,天边的彤云似火烧,将半片天际染成了血玛瑙一样的颜色,这是东土有名的盛景,在灵州无穷无尽遮天蔽日的森林中,是根本见不到的。她发现这个住了四年的地方,自己已经并不排斥,甚至想要永远地居住下去。

“真美。”一道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那也是一个青春靓丽的小姑娘,与她的容貌有七分相似,正是她的胞妹宁玉。当《和曙条约》签订后,灵族派出了十位族人,其中只有她们姐妹是天宁氏,她们是秉着振兴灵族的任务来的。

“今日怎么来我这里了?”宁静问。

她与这个妹妹的关系并不算亲近,天宁氏族内的尊卑是凭借血脉来划分的,毫无疑问她是新生代站在顶点的那一位,在灵州无尽森林时她总是冷着一张脸,所有人敬她畏她,就是没有人喜欢她,当然她也不在意这一点。

宁玉语笑嫣然,“自然是挂念姐姐了。”

她的笑声清脆如银铃,如果不是那一双金色的瞳孔,谁都会以为这是以为出自世家的少女。不过宁静讨厌的正是她的性格,即使对人族她也是这个样子,丝毫没有身为天宁氏的优越尊贵感。

“是吗?可我并不想你,没什么事情就离开吧。”宁静冷冷地回答,她心情并不好,一是因为那个梦境,二是她很讨厌这种与谁都能迅速熟稔起来的性格。

宁玉故意摆出了一张哭丧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在她脸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就连话语里都带上了哭腔,“姐姐这么说真是伤妹妹的心啊,我们两个被贬黜到这里,妹妹怕你孤单,特来探望姐姐,谁知姐姐不领情,还要撵我走,呜……”

她竟然真的抹起眼泪来。

“你那一套对我没用,不如给那些追求你的公子哥来看。”宁静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她依旧出神地望着天空,没有理会这位胞妹。不过想到刚才她的话,眉头微微蹙起,“什么叫贬黜?你学习人族的文化倒是快。这里景色优美,不知道比灵州好到哪里去,哪里称得上被贬?”

宁玉抬起头,果真看不出脸上有任何悲伤,她咯咯一笑,“姐姐这个乐观的性子真是令我羡慕,你也学会人族那个说法了?就叫‘自我欺骗’,这里是好,可终究不是我们的故乡。你不知道族中那些老家伙怎么说我们的。”

“怎么说我们的?”宁静把身子转了过来。

宁玉迎了上去,“你知道宁媚吧?那个家伙与一个人族世家子弟私会被铁卫抓了个现行,这件事传回族中,惹得那些长老们极度气愤,要把她绞死。现在已经被押送回去了,等待她的,将是无尽时光的幽闭。”

“我知道,可这又关我们什么事?能跟人族产生私情,我都替她不齿。”宁静冷冷地,“如果不是碍于铁卫阻拦,我第一个杀了她!”

铁卫是灵族派出保护这些前来东土求学的族人的一支护卫,他们都是长老会的护卫,清一色五十岁以上的男子,足有一百人,都是精通各种秘术的大师。他们无昭不得进入长陵,平日只有十余位贴身保护,不过这保护也是监视,为的就是防止某些事情发生。

“就是因为这样,族中那些长老才担心某些事情的发生,毕竟已经有了前车之鉴呢!”她最后几个字音调拉得极高,意味深长,“现在我们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待上多久,不过时间越长越被那些长老忌惮,我们回去之后,难道不会被排斥?我可知道姐姐一直想要下一任的月灵之位呢!”

“前车之鉴?”宁静抓住了重点,审视的目光逼了过去,“你知道些什么?”

面对宁静森然的杀意,宁玉不以为然地笑笑,“姐姐知道的,自然我也知道,被莫名其妙的被丢到这个鬼地方来,我自然要了解前因后果,星辰书、往尘录我自然都查阅了。何况……”

最后她幽幽地说了一句,“那个传说中的传说,绝密中的绝密,不已经就在我们身边吗?”

宁静多瞧了这位胞妹一眼,发现以前是小觑她了,不过想想,天宁氏哪有任何一位是好相与的?能活到现在,没有本事,早就死了,甚至都活不到月神血脉被激活的那一刻。

“你说我们该叫他什么好呢?”宁玉把俏脸凑了过去。

两个绝色美人的脸庞不过咫尺之遥,她们都能闻到对方身上好闻的香味,甚至不用人轻轻一推,哪怕是一阵风来过,两人都会吻在一起。

宁静不习惯与人这样接近,把脸别了过去,“你这次来,是为了他?”

两人自然说的是吕正蒙。宁静虽然只拿回半株月神虞,按理说她应该受到残酷的惩罚,不过她上报的一个消息免去了责罚,那就是宁月灵这个被除名星辰书的禁忌名字,竟然还有血脉流传在世间!这个消息只在长老会流传,不过向宁玉这个同样有望担任下一任月灵的天宁氏,自然也有渠道获得消息。

“快告诉我嘛,姐姐。”宁玉搂着宁静的手臂开始摇晃,她撒娇的模样如果让外人看去,无异会让许多人坠入爱河,“我是才知道你跟他还有关系的,不然我都不敢接近,一个拥有灵器明月的人,太可怕了。”

宁静用秘术测过吕正蒙的星命,什么也看不出,那他就只能是秉着乱世之星降生的,如果真要算,吕正蒙虽然与她同年,不过生日比她要小,从某种程度来说这是她的弟弟。不过显然,她没有认亲的打算,相信对方也是。

“我不知道。”宁静同样不愿意告诉宁玉。

“你想与他扯上什么关系?”宁静看着仍在故作姿态扭过头的宁玉,“我可以告诉你,他没有体内留着天宁氏血脉的觉悟,他认为自己是人族,无尽之森也不是他的归宿,北原才是他的家。”

宁玉娇憨地笑笑,转了一圈,“是的,这里才是他的家。不过,姐姐不也是认为现在的东土要好过灵州?人是会变的,我记得最初姐姐不也是讨厌北原来着?”

宁静这才发现她方才说的话有漏洞,被这个妹妹抓去了,解释道,“是的,哪怕你上报铁卫,我也是这个看法。虽然食物最开始我不习惯,可接受以后就会感叹在南境那是过得什么日子。这里处处是高楼亭台,住在这里无比舒适。”

“不过有一点你要记住。”宁静眼中金光大作,“这里曾经也是我们灵族统治的地界,我喜欢这里,也想长时间住下去,但不是作为客人,而是主人!”

宁玉无法承受那股压迫,后退了一步,可脸上仍是笑意盈盈,“真是宏大的志愿呢!姐姐。居然已经想着当上月灵反攻北原奴役人族了吗?小妹自叹不如。”

“好的你不学,人族阴阳怪气的那一套倒是被你学去了。”宁静一张嘴就后悔了。

放在以往她绝对不会和宁玉有这么多话的,绝对是冷着一张脸不理她。她忽然发现她在不知不觉中也被改变了,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北原,真是个充满魔力的地方。

“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不是为了闲聊才到这里的吧?”宁静说,“要到我颂念祈祷的时候了,没什么事情你就离开吧。”

宁玉用食指抵在下唇,“唔……姐姐既然这样说了,小妹也不好继续遮遮掩掩,我想让姐姐帮我引荐一下吕正蒙。”

“还是那句话,你找他做什么?”宁静的柳眉蹙得更深了。

“自然是与姐姐抱着同样的想法了!”宁玉一敛邻家小妹的气质,“虽然我不知道姐姐与他达成什么交易,可是我见到姐姐与他密谋写一次,想必是劝他回归灵族或者是别的什么事情把?”

宁静冷冷地说,“你是不是脑子坏了,既然知道我是劝他,如果他真的回心转意,这是一件不小的功劳,我为什么要分你一杯羹?”

“咯咯咯……”宁玉笑了起来,“姐姐是不是把我当傻子?先不说劝吕正蒙是否是族中同意,就算是长老们发下的任务,姐姐也不会愿意让他回去吧?那可是小姨的血脉,还拥有明月,回去之后也是我们的头等大敌,姐姐怎么会做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宁静一惊,宁玉说得不错,族中根本没有下达关于让她跟吕正蒙扯上关系的任务,不用说也知道,族中对他的态度是敌对的,她同样如此,不杀他是因为做不到,两人不过是暂且各取所需罢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宁静手中光华一闪,布下了一座阵法,将整个屋子囊括其中,今天两人的谈话不可能被外人听到,哪怕宁玉身上携带留音石,也是如此。

“合作,我要与姐姐合作。”宁玉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第四十二章 暗流涌动(九)



剑身上闪着寒光。

吕正蒙单手持剑,一股极其微弱可切真存在的气流缓缓缠在刃上,那是向上的湍流,微微的抚着少年的脸庞,有些痒痒的,可没有杀伤力。

“御风剑术是以念驱动风,凭借的是你的精神与专注,只有把你自己想象成风,才能与自然融为一体。你的亲和力很高,可就是差一些专注。”陈明城就在他的对面,“摒弃你的杂念,放空心神,你就是无,你就是一切!尝试与它沟通,让风之力听从你的号令!”

“现在把剑收回去,用‘藏’的力量酝酿,然后向我攻来!”陈明城的声音激昂如滚雷。

吕正蒙低头,送剑回鞘,“是!”

少年屏住呼吸,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他放空了心神,把自己想象为融在天地中的一股气流。果然,有风起,他短衫的下摆被吹动,以他为圆心一个圆心的气流正在缓慢形成。

突然一个瞬间,吕正蒙以顺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剑,一道弧形的剑光跃出,然后才听到呼啸的声音。天涯剑锋划过的空间稍稍震动,一道透明的半弧线带着力道精准地向三丈开外的陈明城攻去。

他就在原地没有动,那是肉眼不易察觉到的剑光,远没有开天辟地的威能,也不是可以忽视的。不过陈明城只是抬起头,右手按在剑上,轻轻一提,甚至都没有出剑,天地间的风突然出现一道屏障立在他的身前。“叮”的一声,似乎是两柄武器撞在一起,清脆的声音荡漾,那一抹剑弧被瞬间击碎。

而空中流风传出的荡漾波纹则让吕正蒙后退了好些步,少年踉踉跄跄地将天涯剑插在泥土中,划出了又深又长的痕迹,这才勉强地停下。

吕正蒙满脸赤红,重重地咳了一声。他感觉脖颈处一凉,伸手抹去,有些火辣辣的灼痛,不用想那也是裂开了一个口子,不过没有湿润的血液,无一不说明对方将力量的掌控到了多么精准的一个地步。

“你们好了没有,用膳了。”卫曲遥遥的声音飘了过来。

“那就先到这里。”陈明城说。

吕正蒙沮丧的“哦”了一声,如同落败的公鸡垂头丧气,收好剑蔫头巴脑地跟在陈明城身后。

他有些失望,是对自己的不争气。这是他和陈明城那一日分开后的第三次交手,他又一次惨败,明明他已经沉下心感悟到了风的流动,可距离自己所想偏偏还是要差一线。方才的那一式名曰‘藏锋’,是御风剑术中最基础也是最愚蠢的办法,通过漫长的蓄势来积攒风之力量,配合上‘拔刀术’,可以瞬间清空方圆三丈内所有的敌人。

可他藏锋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预期,并且拔刀术施展的也不完美。他之所面色赤红气喘吁吁是因为拔刀术共分为两段,第一段是诱敌也是破除障碍,第二道隐藏追加的弧光才是真正的杀招,不过可惜没等他施展出来,就被打断了。

如果放在战场上,或者说与自己同等实力的人交手,他方才已经死了。

两人回到院中,卫曲看见吕正蒙脸上闷闷不乐的表情,笑着开口,“怎么了,这小子偷懒不符合你的预期?”

“这倒没有,他是个勤奋的人,我能从藏锋和拔刀看出他确实下了功夫。”陈明城摇头,“可武道一途勤奋只是基础中的基础,按理说他有灵器,应该比我预期想象的要快才对,可结果令人不太满意。”

他说到这突然回头,“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

“不知道。”吕正蒙老老实实地摇头。

“你的心不够静,虽说你这个年纪心如止水是勉强你,可你在不受外力干扰时仍做不到平稳。我知道你的本意是什么也不要想,可你没有做到。”陈明陈用训诫地口吻说道,“拿湖水做个例子,你方才藏锋之时是平静的一汪湖面,没有外力不会荡起涟漪。可就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还是产生了细小的波纹,就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干扰了你,才让你在不知不觉中速度变慢了。”

“先生,可是我的确什么也没有想,尽量做到心无旁鹭了啊!”吕正蒙哭丧着一张脸。

卫曲打趣他,“心静如水是个很难办到的事情,就算你什么也不想,可意识深处还是会有些东西干扰你,比如……你拿到了春试的头筹?!”

将军英俊的眉眼突然拉得细长,露出了玩味的笑容,狡诈得如同一只狐狸,“你不知道吧,最近你可是长陵城内的名人了,再加上你是我的学生,可有不少老大人私下里问我你有没有婚配,想要把他们的孙女嫁给你了!”

吕正蒙瞪大了眼睛,陈明城这才知道吕正蒙算是他半个学生的少年竟然能力压群雄,拿到鸿都门学季试的头名。

“干得不错。”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可也由衷的为少年高兴,鼓励似的拍拍他的肩。

“将军,你是在开玩笑对吧?”吕正蒙先是躬身对陈明城的祝贺道谢,旋即马上凑到卫曲眼前。

卫曲一脸高深莫测的摇摇头,“哪里是玩笑?你算是名动长陵,不少老大人才发现你竟然也是出自贵族,还没有婚配,急着来问我呢。”

吕正蒙挠挠头,“以往的门学季试的头名那么多,那些老大人有那么多孙女可嫁吗?”

“你以为什么?”卫曲笑,“你的大半同窗都是世家子弟,早就年幼的时候就订下婚约,哪怕那个时候他们只是一个顽皮的小孩子。像你这样出色的金龟婿,又没有婚配,几十年来都没有一个!”

“那……将军不会把我卖了吧?”吕正蒙思索了半天,吭吭哧哧地憋出这样一句。

少年的话令卫曲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起来,“你小子把我想成什么了?说得我好像是靠拐卖人口为生一样。你是我的学生,不过我可不能替你决定这等大事,还是要请你的老师来才对。”

“不过……”卫曲话锋一转,“你要是真有相中的,老先生不在,我倒是可以替你出面去说媒,在长陵这方地界上,我卫曲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不不不,正蒙绝无此意。”少年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卫曲也不逗他,将目光转向陈明城,“陈城,今天邀你来不仅是考核这小子的武艺,还是有事求你帮忙。”

“什么事?”

卫曲叹了一口气,“英王殿下知道你我二人有私交,特意让我设宴请你,问你要不要加入东土成为客卿。你知道我是回绝的,可那位毕竟是君上,他无论如何都要我再试一试,今日宫中有女官来,就是记录下来我们的谈话。你可别不赏脸,我会一直劝你,到时候你不答应就是了。”

陈明城偏过头看他,“我就知道你无端设宴请我,不止是为了校考这孩子的武艺。罢了,就当是给你这个面子,绝无下次。”

卫曲眼睛一亮,故作姿态,“那就多谢陈先生了!请!”

吕正蒙听出了个所以然来,忍不住多看了卫曲一眼。他说这位将军怎么会特意把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者找来,原来不是特意为他的,亏他还感激了许久,搞了半天只是借了他的名号。

“咦……”他在心里鄙夷了一声,谁说卫曲将军在官场上是清风明月般的人物来者,这天下的乌鸦不是一般黑吗。

只不过他整理仪容走入正厅,却发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第四十三章 暗流涌动(十)



“小北,你说我要不要去缝衣铺订做一套衣衫?”吕正蒙站在铜镜前,比量着一块上好的绸缎,“对了,你也该换一套新衣裳了。”

那是一匹精美的锦绣,上面用金线绣着云纹,整体是天蓝色的,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料子,出自名家。这是三天前他在卫府临走时卫曲将军送给他的,算是他拿到春试头名的奖励,虽然那一顿饭吃得有些莫名其妙,气氛怪怪的,不过白白得到这样一匹昂贵的布料,他还是挺满意的。

漠北就站在他的身后,歪着头,棕黄色的铜镜反射着一高一矮两人的身影,他用手比划着,“那是不是要花很多钱?”

“傻丫头。”吕正蒙哭笑不得的伸出手,在她头发上揉了揉,“咱们现在是有钱人了!还在乎那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

这倒是一句实话,拿到鸿都门学春试对他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获得了一大笔金印,如果保持以往的开销,足以让他们生活好多年。拿到金印的那一刹那吕正蒙的手都在颤抖,他从来没有想到挣钱会这样容易。

不过这也让他知道那些赌徒倾家荡产的原因了,他看着那些痴迷、沉醉此中之道的癫狂之人,告诫只有这一次,绝无例外。

漠北对于两人突然富裕起来没有什么高兴的觉悟,她晃了晃头,后退一步挣脱了吕正蒙摩挲着的手,一脸愤怒地望着他。

“好好好,小丫头,我不碰你就是了。”吕正蒙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漠北的小脑袋瓜揉起来还是很舒服的。

吕正蒙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我给你买一支新的竹笛怎么样?我看你那一支用了好多年了,声音都有些走调了。”

漠北把竹笛死死攥在怀里,警惕似地一退再退,生怕吕正蒙抢走,她疯狂地摇头,示意着:“这有纪念意义,不要。”

他看得出漠北眼中闪过一丝惆怅,就不再继续追问下去了,很可能这是她的家人留给她的遗物,毕竟平日她随身携带,就连睡觉都放在枕头底下,就跟腰间那块一直挂着的玉佩一样。说起来他和漠北还真是同病相伶,自幼父母不在,他还好,起码生活在氏族中,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像漠北已经流离失所,过着难以想象可又是很多人不得不这样的凄苦生活。

不过当若干年后吕正蒙回忆起这个时候的自己来,才明白什么叫“年少无知”四个字,一切看似巧合的事情,背地里都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推动。

“哐哐哐……”门外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两人疑惑地对视了一眼,心想才不过是早晨,会有什么人这个时候造访?自从那一次半夜有刺客闯入之后,两人一段时间都紧张得很,连睡觉都不安稳。

吕正蒙回自己的屋子取过佩剑,对着门外大喊,“来了,请稍等!”

他示意漠北等在原地,一步一步地挪了出去,他离门楣还有三个身位的时候,打开了门,街外熙攘的人流声与晨间特有的那股烟火气弥漫了进来。不过并没有他想象的麻烦,准确的来说,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一封烫金的信函慢慢地从空中飘落。

他拾起信函,好奇地左顾右盼,试图找到这个送信的神秘人,不过可惜这个时段人烟稀少,僻静的街道连个更夫都瞧不见。吕正蒙只好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吱嘎一声合上大门。

打进来的晨光消失了。

漠北在屋内等了一会儿,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危险后,走入院子,正好看到满脸疑惑的吕正蒙,手里拿着一封看起来名贵的纸张,比划道,“是什么人送来的信?”

“是个神秘人,我没有看清他的脸。”吕正蒙说着打开了信函。

他刚读上一行,神色骤然改变,还算不错的心情瞬间笼罩了一层阴云,他虽然极力掩饰,可还是被漠北发现了。

漠北扯了扯他的衣袖,踮起脚尖,她比吕正蒙要矮半个头,以少年的这个姿势,她要翘脚才能看到信函上的内容。

谁知吕正蒙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瞬间把信函团成一团塞进怀里,“额,没什么大事,小北你就不要看了,是有人请我赴宴。”

他急匆匆地跑回屋中,声音遥遥地,“中午就别等我了。”

漠北好奇地望着少年急匆匆的背影,她与吕正蒙生活多年,情同兄妹,很少看见他这样遮遮掩掩的,明显是做贼心虚,可惜看他这个样子,摆明了是要隐瞒,就算她追问都没有用。

“我出门了,小北你好好在家,不要给陌生人开门。”吕正蒙叮嘱着缓缓合上了大门,“今晚回来我要校考你的背诵,如果错了的话,我可要打你的手心!”

漠北最开始并不识字,连最普通、最常用的字也不会书写,这没办法,只有有钱或者世家的子弟才会读书写字,要不是吕正蒙天赋异禀,就连他也不认识几个字,何况身世更加凄惨的漠北?不过来到北原后,最开始的那一段日子,李言蹊教导吕正蒙,而吕正蒙又负责把普通的汉字交给漠北,两人长长在油灯朦胧的火光下夜读,外面漆黑一片,偶然虫鸣蛙声,两人相视一笑,埋头奋读。虽然平淡如水,可也是值得品味的记忆。

漠北乖巧地点点头,吕正蒙这才放心离去,携带片刻不离身的天涯出门。不过好在北原三州世家子弟负剑出行是个平常的事,剑是武器中的君子,哪怕他们不会舞剑,也拿做装点用,故此看起来不会特别突兀。

看着严丝合缝的木门,等到阴影笼罩她的身躯后,漠北突然露出了一个表情,吕正蒙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那是会从漠北这个女孩脸上流露出来的神色。

吕正蒙走在路上,他心里默念着方才信件上的内容,那只有寥寥数个字:晴之极,曜,北辰十七。

信件的末尾还有一个小小的月牙标志,不过在他读完内容后就消失了。

这看上去如同天书一样的东西,实际上是星辰文翻译过来的北原文字,是一句暗语,是他与宁静曾经有过的约定。虽然他从来没有学习过灵族的语言,因为他母亲的缘故,还是能读懂一些普通的句子。

“哦,那一天我就不应该和她见面,总感觉麻烦的事情会接踵而至。”吕正蒙在心理默念,不过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他听到虚空中传来一声嗤笑,声音很淡,无迹可寻,可心里又在一直回荡。

说实话他并不想和宁静扯上丁点关系,他虽然体内流淌着一半天宁氏的血脉,可他生下来就在北原,学习的是北原的文字与习俗,他的十六年都在这个地方度过,或开心或悲伤,灵族在以往他的认知里,那就是传说一样的存在。

只可惜在月州的无方幻境中,他自己都认不清自己。

……

吕正蒙走到一间雅居前,他说了早就约定好的暗号后,有伙计领他上了三楼。这是一间古朴而又冷清的客栈,看得出没有什么人,大半地方已经落了灰,那些桌椅都有一层厚厚的包浆,不知道已经摆放了多少年。

很难想象繁华的街道中还有这样一座几百年前的老屋子,时光在这里留下的味道太重了,似乎这里根本就是隔离于世外的,只有你踏门进入的那一刹,封闭的岁月才再次流动。

四下都是熟悉的味道。

伙计将吕正蒙领至客房的门前,并无言语,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就独自下楼了。他一路上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吕正蒙甚至感知不到他的呼吸,就像一个冷冰冰的雕塑。这种气氛令吕正蒙有些毛骨悚然。

他知道宁静就在里面,明月徽记依旧沉睡在手腕中,只需心念一动就会被唤出。可身体还是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预想着可能里面摆下天罗地网,要报月州终焉之地的双方解下的仇恨。

吕正蒙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没有呼啸而来致命的阵法,他甚至没有看到人。

“姐姐,是他吗?”一道轻快明媚的声音响起,一手白嫩的手掀开透明的帐幔,薄纱下,出来一位年轻的女孩。

她的容貌与宁静相似,那一瞬间吕正蒙有些失神,还以为见到了第二个宁静。不过很快他从两人眉眼上的差别辨认出了不同——宁静总是冷着一张脸,吕正蒙听人说起宁静就像是从月亮上飘下来的仙子,高贵、冷艳,不食人间烟火;而这个与她相似的姑娘更像是你邻家的少女,看她一眼就像莫名其妙的亲近。

当然,在那个仰慕宁静世家子弟说起这话的时候,吕正蒙心中不知腹诽了多少句——那哪里是冷着一张脸,分别是摆出一张臭脸,要么是全天下的人都欠她的钱,要么就是家里有亲人过世。

她就是长得好看,要是一个丑八怪天天摆出这样的样子,你会多看她一眼?

“她是谁?”吕正蒙短暂的失神之后,他忽然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只有两人的私下会面,怎么会有第三人在场?

他视线越过宁玉,看向屋内最里面的宁静,里面竟然有一个火炉,正在咕噜咕噜地作响,看起来是要烧水泡茶。

经过短暂的接触,他更加警惕眼前这个少女。他失神了足有十息,如果不是手腕上传来了滚烫的热度,他恐怕还要继续下去。如果没有灵器明月,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失神多久。眼前这个的确是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女,可她金色的瞳孔说明了身份,他们比北原人族要强大,呼风唤雨的举动状若神明,可从根底来看,他们隔着十万八千里,那金色的瞳孔下,不知道目睹多少人倒在血泊中。

“宁玉,收起你的把戏,你以为你的血脉天赋能对他有用?”宁静的声音冷冷的。

这种令人失神的魅惑能力是宁玉的血脉天赋,类似于吕正蒙的过目不忘,宁静在困境中的启示,灵昃在时间、空间两种能力的超然掌控。如果是心志不坚定的人与她对视,第一眼就会被她的目光俘虏,成为没有意识的傀儡,变成对她言听计从的行尸走肉。

“你找我来到底是什么事?我已经给过你那样东西了,不可能再给你。”吕正蒙仍然无比警惕。

“这个蠢货有事找你。”宁静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高傲。

宁玉脸上露出了幽怨的表情,“姐姐,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的妹妹呢,有客人在这里呢。”她把双手挽在身后,绕着吕正蒙转了一圈,身上好闻的味道充斥吕正蒙的耳鼻,令他痒痒的。

最后她来到吕正蒙身前,一字一顿,探了半个身子,“对吧,吕—正—蒙?我天宁氏流落在外的族人,小姨宁月灵的儿子,我和姐姐的亲戚?”

“你认错了,我是吕正蒙,从前是,以后也会是。”吕正蒙不习惯离人这样近,后退了一步。

宁玉咯咯一笑,“你不承认没有关系,可你敢把身体划出一个伤口来吗?”

吕正蒙语塞,的确,如果是小一点的伤口还好,如果有大幅度的剑伤,就能看出他血液的颜色很淡,里面闪耀着透明的金色。

“那我们划开试试?”吕正蒙冷笑一声,一把匕首凭空出现在手中。

这是威胁。宁玉自然知道这柄匕首可以说是灵族最大天敌的灵器,她面色不变,可身体倒是后退了好几步,嘟囔着,“真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说,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当有一天你的身份暴露,你该如何在这个你自己认为故乡的地方立足?”宁玉说。

吕正蒙本以为宁玉会劝他归顺灵族,可不成想她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宁玉看见吕正蒙一怔,继续面不改色地相劝。她的气势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如同一个捕捉猎物的野兽富有侵略性,“你想想,你现在是鸿都门学的头名,是你们东土名将卫曲的学生,你的未来可以说前途无量,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你是人族,名门吕氏的前提下,如果最后那些看重你的人发现,你体内留着我天宁氏的血脉,那究竟会是怎样的光景?”

第四十四章 暗流涌动(十一)



吕正蒙面对宁玉的逼问,没有回答。

宁玉见他神色微变,继续说道:“我来猜猜,你心中想的是什么?”她双眼转了一圈,似笑非笑,“是不是再想我的身份暴露又能怎么样?我体内不过是流淌着灵族的血脉,可我一直视自己为北原的一份子?我是北原人,一辈子都是。”

吕正蒙抬起头。

“可真的会如你所愿吗?”宁玉语笑嫣然,“想想那个时候的你,身居高位,一切都拥有,你可能是个将军,可能是东土朝中重臣。可你真的不会以为北原与南境真的会像是这样太平吧?我们交战,谁敢用你?谁心里没有芥蒂?除非你能永远获胜,不然看不惯你的人,总会用这个罪名致你于死地。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会想?我吕正蒙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在北原呕心沥血,就为了这样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含冤而死?是不是会后悔,当初你真正的家人曾经劝你回家,却被你无情的拒绝了?”

吕正蒙不得不提,宁玉真是一个玩弄人心的魔鬼,差一点就把他说动了。

“但你有没有想过,我的身份为什么会暴露呢?”吕正蒙突如其来的反问同样惊呆了宁玉。

“是的,你说的这些都有可能,我的身份暴露,可能会含冤惨死。”吕正蒙用不紧不慢的语气说着,似乎这件事与他自己无关,“可一切的前提是我的身份会暴露,我的身份又为什么会暴露?我没有金色的瞳孔,也不会布下阵法,哪怕是你现在宣扬出去,就凭你们的一面之词,这些人就会相信你?别开玩笑了,我的诞生是个奇迹,是自古至今的头一份,那些人怎么会相信?”

宁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吕正蒙再一次把视线偏了过去,“我记得当初我们的交易有这一点,不会暴露我的身份,对吧?这对你我双方都没有好处。”

宁静在宁玉回身投来错愕的目光中点点头,“是的。”

“可你……你的血液……”宁静仍是不死心。

吕正蒙耸耸肩,“不好意思,除非你现在就把我的身份宣扬出去,不然过几天,那些人认为失心疯的人绝对是你。”

宁静再次回身,用愤恨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胞姐,看着对方淡然而又漠然的神色,她知道吕正蒙有恃无恐的原因了。

“没想到姐姐把那个法子(注)都交给了他……姐姐真是一个念亲情的人啊!”宁玉的脸上冷若寒霜。

这是暗中挖苦,指责宁静把天宁氏秘法传给这个不打算回归族群的族人。而宁静则是一脸无所谓,“我早就告诉你不要抱着这个念头,可你不听。”

眼看两人之间要吵起来,吕正蒙感觉没有待下去的必要,转身欲走。没等他迈出一步,就听到宁玉的声音,“等等,难道你不想知道你母亲的事情?”

吕正蒙猛然转过身。

宁玉又恢复了那个优雅的神态,“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把你一直想知道的东西告诉你如何?”

“我不和外族人做交易,也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吕正蒙下意识的开口回绝,他心里就不愿意和这些人打交道。

宁静挑了挑眉,有些不悦,她猜到宁玉要说什么了,这本来是她的筹码,上一次她与吕正蒙交易只是让对方定期交给她鲜血,用来换取天宁氏诸多秘法,其中就要如何隐匿天宁氏特征的一项。不过那个秘法需要的药材极多,有的只有灵族境内才有,这才让吕正蒙心甘情愿地与她交易。

“呜呜呜……”宁玉做了一个悲伤的表情,“明明同样是你的亲人,你就这样偏心,只与姐姐做交易,而不管人家……”

吕正蒙没有理她,而宁玉故作姿态一阵子后也停止了,她明白这样对吕正蒙没有用,“难道你真的不想知道?那可是我小姨,你的母亲唉,普天之下知道内情的也就我们几个人,要是错过了我,就算你要在姐姐那里知道,付出的代价不知道要多大呢!我可以立下誓言,这件事绝对不会违反道义,威胁北原。”

吕正蒙犹豫再三后,还是答应了,他真的太渴望,太渴望记忆中那个温柔的身影了。

“那好,我们签订月神之誓。”宁玉做了一个古怪的手印,金光连通两人,这是个耗时不短的阵法,她借着这个空闲侃侃而谈,“你的母亲、我的小姨,北原的名字是宁月灵,她是灵族几百年来月神血脉最浓郁的人,在衍朝姜氏没有灭亡的时候,她主动请缨来霍乱姜氏,目标是姜氏的中流砥柱吕氏,这就是她的计划。而你的父亲,就是吕氏当代家主,吕荒!”

历史:

这注定是吕正蒙难以忘怀的一天。

他终于在两个少女、某种程度来说还算与他有血缘关系的灵族人身上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这让他难以接受,甚至有些失魂落魄。

这种落差感主要是得知他的身份后,得知他父亲的身份后,原来这世间某些事情真的是注定的,他离别了世上唯一的亲人六年之后,又一次来到了他的身边,何况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没有人不知道。

不过他也认定了,永远不要和他的父亲相认。

即使十几年后,他也贯彻了这个原则,即使父子相见,他摆出了当初腹诽宁静脸上的那种神色——臭着一张脸,仿佛欠他一大笔钱似的。

而其中最不解的就是苏墨白,那时他们已经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创立了一支军队,这个至交好友惊天的身份也已经暴露,他问,“为什么你总是不待见吕大人?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啊,知道自己的亲人还在人世,找到他不应该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吗?”

这句反问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心酸与钦羡,苏墨白望着远方的群山,要多怅然有多怅然。

吕正蒙想,他的朋友几乎拥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唯有一点是他的身份换不来的,那就是对亲切的渴念,对亲人还在身边的满足。

于是他回道,“其实知道吕……大人是我父亲的时候,我还是挺高兴的,最起码这个问题不会困惑我一生,不用想他过的好不好,是否还活着。”

然而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泄了一口气,精气神松了下来,“可我心里依旧不能原谅他,很难形容,你知道吗,知道这个消息后,有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在门学中去看吕扬,与他相比,我是那样的卑微渺小,他是天之骄子,而我是凡尘中的一粒砂石。我嫉妒他,我嫉妒他到快要发疯,甚至有时候忍不住想杀了他。”

这句掏心掏肺的话同样让苏墨白心中一酸,他拍拍吕正蒙的肩膀,示意一切都过去了。毕竟置身处地来想,他见到吕扬是无法那样淡定的。

“小白你知道吗?其实我不在意什么吕氏少主的名号,也不在意他是庙堂之上的丞相,无论他贫穷还是富有,我体内流淌着一半他的血液,吕氏的热血。”他忽然攥紧了拳头,“可我不能原谅他!”

吕正蒙猛然站了起来,“他是我的父亲,可他履行过一天父亲的职责吗?我在寒州的时候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每逢年节,那些孩子都有新衣服、新玩意,他们一家人聚在一起,而我总是孤零零的。他那时候在做什么?”他冷笑一声,“忙着教他的儿子读书写字。”

“还有就是在中北城战场的时候。”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我十二岁,面对的是数以万计的蛮族铁骑,他靠着这双手,腰中的佩剑,踩着敌人与族人的尸骨,杀出了一条血路。要不是遇见了你,遇见了老师,等到了李老将军,恐怕我已经死在寒州了。”

他看向神色复杂的苏墨白,“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举目无亲,甚至想还不如死在寒州就算了,这样孤零零地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到了九幽之下,还能和那些曾经对我不友好的人在一起,最起码没有了顾忌,我也能光明正大凭本事和他们打一架了。”

吕正蒙说着说着视线模糊了,声线都在发颤,可他还是强忍着,没有让自己哭出来。

苏墨白只见过这样的吕正蒙一次,那就是他们在寒州吕氏重逢的时候,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那一天吕正蒙被收养他的家庭赶出了家门。他这才知道这么多年自己也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朋友,他满天看似无所谓的表情下,竟然藏着这样沉重的心事。

他抓了他的手,试图用自己手心的温度融化这位朋友心中由愤懑构成的坚冰。

“而我举目无亲,流离失所,连一切都失去的时候,我的父亲又在做什么呢?”吕正蒙自嘲地一笑,“他可能刚刚下朝回家,屋内吕扬正在桌上读书,下人早就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华阴丽会许会对他的丈夫说一声‘辛苦’,然后三人其乐融融地用膳。那个时候,他们有想到过我吗?”

“而我母亲过世,被暗鸦用药物控制,被训练成杀人狂魔的那一段日子,我这个父亲又在做什么呢?”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满是悔恨,来回翻转自己的双手,似乎是在看那上面到底沾染了多少无辜之人的鲜血。

苏墨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一瞬间他只想拥过去,死死地抱住吕正蒙。

“最令我忍受不了的,是关于这块玉佩。”吕正蒙说着从腰间扯了下来。

苏墨白对此记忆犹新,这是他的朋友曾经在赌场因为叶关用漠北将其激怒,拿出来的赌注。他那时只知道这是他母亲的遗物,并没有一眼认出这是大名鼎鼎的“云中腾龙玉佩”。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东西,老将军曾经说这是极其珍贵的,贸然显露会有杀身之祸,就一直交由他保管。”吕正蒙顿了一口气,“其实有一段时间我都忘了这件事,我都不认为老将军还能记住我,那都是苛求。不过后来我见到了老将军,可……”

他摇摇头,“不说这个。你记得乱世十六年我拿到门学春试的头名吧?吕扬有一天给我带来了一份门剌,那是吕氏宗族的名义,说要见一见我这个所谓‘分家’子弟。结果始作俑者是吕扬的母亲华阴丽,她只想拿到这块所谓吕氏家主的象征,让我交给他的儿子。你知道吗,她就是我多次遇刺的幕后黑手,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厚着脸皮说出这句话的。”

苏墨白微微捂住了嘴巴,他怎能不记得?最初所有人都以为那是针对的他的,不成想原来还有这样的关节在其中。

“我当然拒绝了,什么狗屁吕氏少主,我稀罕这个东西?没有他们,我不也是好好地活到现在,还用他们的垂怜?”吕正蒙现在平静了下来,嘲讽地一笑,“你不知道,华阴丽真是威逼利诱,好话赖话说尽,偏偏我就是不理睬她,把她气成了那个样子。”

苏墨白突然想到了,“你是说……后来你那些一连串的遭遇,都是华阴丽暗中作祟?”

“当然,她想让我服软,可这不过是他一昧地痴心妄想罢了。”

吕正蒙叹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些都是我的牢骚,难为让你听了这些话,其实这都是我个人的感观,吕荒不知道我还活着,这也正常。可是,我们母子与他分离后,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寻找过我的母亲?我母亲虽然当初是带着目的接近他,可我母亲最后不是忘记了灵族的任务,只准备相夫教子过完这一生?他,真的爱我的母亲吗?真的尽了一个做丈夫的责任吗?我不能原谅他,死也不能!”

这其实是一个误会,吕荒不是一个无情的人,可各中明细,又岂是吕正蒙这个孩子可以弄懂的呢?

苏墨白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两人紧紧抱在一起,两颗孤独的心也彼此融合,再也不能分离。

这件事后来给苏墨白极大的感触,导致轩朝建立后吕氏虽然荣光依旧,可总是冷冷淡淡,跟例行公事一样。

而吕正蒙临终前因为某种机缘巧合,终于明白了当年他母亲的心情,虽然心中仍是有芥蒂存在,可还是原谅了他的父亲吕荒。不过可惜的是,他临死时都没有看见他远处在外的父亲,而等待他父亲回来的时候,这位还算年轻的飞将军已经入土。

吕荒这辈子都没有等到吕正蒙叫他一声“父亲”,纵观他这几十年,年少成名,顺风顺水,享尽身前身后名。只可惜年迈回想往事,还真是失败,发妻、长子一个接一个的离世,他这个白发人总是在送黑发人。

他拥有许多,也错过许多,可拥有的对他来说不过是尘土,失去的,才是生命的重中之重。

那一夜这位吕氏家主似乎苍老了几十岁,他书房灯火彻夜未熄,老泪纵横。

第四十五章 乱局之前(一)



历史:

乱世十六年四月初九,对吕正蒙来说是个毕生难忘的日子。

这一天少年知晓了自己身世的秘密,这个被遗忘或者说被隐瞒十六年的真相水落石出,纵使吕正蒙心里也有过猜测,可仍是让他震惊不已。

他有些不好受。

这是心灵与肉体上的双重打击——心灵则是原来他的母亲竟然肩负着霍乱衍朝的任务,虽然并未成功,这也足以让他难过;肉体则是他又切开了自己的肌肤,把鲜血滴在了宁玉带来的晶石之上,直到血液完全把透明的晶石染成淡金色,离远了看就像是封入一抹阳光。他不记得流了多少血,总之出来的时候,面色惨白,几乎无法行动。

而他出了门才知道,这个精炼他体内天宁氏血脉的仪式整整花费了一天的时间。

已经到了傍晚。

当他回家的时候,发现早有马车候在门外,上面印着鸿胪寺的标志,这是掌朝会、宾客、吉凶仪礼之事的朝廷机构,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但毫无疑问,是找他的——漠北静静地站在院中,有些拘谨;一位官员坐在她旁边的石凳之上,手中握着不知道是添过多少次水的茶杯。

他连忙进去致歉。

吕正蒙这才知道,原来今晚正是‘金榜夜宴’的日子,英王于宫内大摆筵席,请这些才俊饮酒赋诗。而这位鸿胪寺官员,已经从早上等候至现在。

他连忙换了一身赴宴的名贵衣服,也顾不得与漠北多说上几句话,带着他抱恙的躯体与忐忑的心情急匆匆地赶去。

不过这一路上,与他同行的这位鸿胪寺官员没有什么好脸色,也难怪,等了足足有四五个时辰,再好脾气的人耐性也会消耗殆尽,何况观他腰间印绶,明显是个地位不俗的官员。

对此吕正蒙也忍不住腹诽,宫里的人就不能提前通知他,非要临近日子才找上门来,就算耽搁了,与他也没什么干系。

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罪于鸿胪寺,往年的金榜夜宴,那些公子们早早就来到了宫门外,最迟也是正午,哪有正好踩着时间去的?要不是晨间苏墨白突然想起这位朋友不知道规矩,通知了鸿胪寺,不然恐怕到了开席才会发现,春试的头名并未抵达。

这也难怪,吕正蒙属于异军突起,朝中还有不少大臣因为他写的那篇文章而对他心生不满,免不了轻视,还有不少老大人要在席间好好校考这位头名的真才实学。

不过等到晚宴正酣,东土国主英王姜云烈亲自夸赞了他的才学后,抱着这种心思的官员全部禁声了。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英王命內监读了他亲笔写的手谕,首先宣读吕正蒙在寒州战场上奋勇杀敌,为守护北原疆土立下了功劳,杀敌上百;其次便是在月州寻找五叶草时居功甚伟,清除奸佞;最后便是鸿都门学春试中拿到头筹,进步神速,正是我东土寻找的俊才。特此封赏为金吾卫右京辅都尉丞补,号偏将军,食四百石。

不光是旁人,就连吕正蒙都傻了。

然而更惊讶的在后面,英王体恤吕正蒙学业未成,故平日不用任职,可品秩、俸禄保留,等完成学业后再出任。

这引起了轩然大波,就连吕正蒙都认为封赏过了,可无人敢质疑,出席的老大人们都是人精,怎会看不出这是主君已经下定决心的命令,而且铜印墨绶是卫曲将军亲自颁布,这说明了很多问题。

越来越多的人对这个寒州来的吕氏子弟感到好奇。

金吾卫是个风光的官职,担负长陵城内的巡察﹑禁暴﹑督奸等任务,隶属北军,有印绶穿官服之人足有二百之多,得到宫中赏赐兵器者更是超过五百,威仪更甚,其中大多是有出息的世家子弟。而执金吾更是未必九卿,可以说是英王的心腹。

而对于吕正蒙的封赏,最令人瞩目的无疑是那个“偏将军”的封号,哪怕这是军中最低的将军,也就能统领一支百人小队,可依旧是将军。这大多是进身之阶,这样年纪就担任偏将军的,世所罕见。

何况他并未参与到东土的战争中,这乱世行军打仗是升官发财的最好时机,可东土近些年少有战事,那些军旅世家的子弟晋升都有些困难,停在一个卒长的位置不动,哪有像他这样直接被封赏为将军的?

这是个隐匿的信号,朝臣们冥冥中仿佛见到一颗将星正在遥遥升起,何况吕正蒙是卫曲的学生,名门吕氏之后,这注定他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当然,得到封赏的不止吕正蒙一人,还有许多出身小世家进入金榜的子弟都得到了官职封赏,而那些出身名门的则只得到了财帛,这也是个罕见的举动,不过可惜都被吕正蒙一人的光泽压过去了。

可等宴会散了,主宾尽欢,不少大臣离宫之后才反应过来——英王一意扶持的都是些势力不大的世家,再结合这次门学改制,对朝局敏锐的大臣们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不过这件事太匆然,他们只能隐忍。

而事件的爆发,则来自夜宴结束后的第三天,门学突然多了一大批要求入学的年轻人,他们来自天南海北,都是布衣,没有世家或者朝中大人的名剌,偏偏他们交付得起入学的那一大笔金印。

这件事由门学中几个学子的不满,其中以叶关等人为首,诸多出身世家的教习为辅,他们连吕正蒙这样名门的分支都看不惯,何况是这些平民子弟?双方闹到了大祭酒孙且那里,可他的回答是依照制度来——没有世家或大臣的推荐,那就需要交付金印,他们有了金印,为什么不让他们入学?

最后这件事终于上达天听,而英王殿下的意思与大祭酒一致,既然这些学生交付得起金印,为何要断了他们的求学之路?他们入学,到时候出仕东土,不是增添朝中蓬勃之气?

于是所有朝臣都明白了,英王这是在有意制衡世家的力量,或许是这位君主不满意他们把持朝政了。

当然,这引起了朝中绝大多数大臣的不满,英王这样做无疑是破坏了双方那一道看不见的规矩,于是第一次抗争开始了,门学中大多数教习纷纷告病,他们都是出身世家,用切身行动来抵制这些寒门子弟。毕竟这些人成长起来,威胁的是他们整个世家。

第四十六章 乱局之前(二)



吕府。

“他到了?”

“禀夫人,他到了。”

“如何?”衣着华贵的妇人问。

年迈的嬷嬷回道:“那少年穿着普通,身上没有骄纵之气,可也没有那种出身名门的气质,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不像一个被国主敕封为偏将军的人。”

妇人穿着淡蓝色的裙衣,脸上扮着艳丽的妆容,屋内恰有一抹阳光打了进来,照在她的肌肤上,平添了几分动人的色彩。这是个美丽的妇人,脸上挂着雍容华贵的笑,妆彩虽然重,可并没有那股妖艳感,看见她的人大多评价为“大气”——上上下下无一不透露着那股贵气,一看就是出身不凡。

“一个从中北城杀出一条血路的人,哪里是凡人?”妇人掩嘴嗤嗤地一笑,“我已经让他等了一刻钟,他有没有怨言?”

“回夫人,我趁着给他添水的功夫暗中观察了一段时间,他脸上没有不悦的神色,反倒是有些慌乱不安,更多的是拘谨。看得出他对您的邀请有些不知所措。只是……他一直拒绝摘下佩剑,甚至连碰也不让我们碰。趁着吴伯与他交谈之时,族卫想要强行缴下他的佩剑,结果……手上的肌肤被烫得体无完肤,就像是被热水滚了一道。”

妇人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这少年是武者?打通了河车之路?”

“并没有,据孙大人所述,这少年没有元气入体,只是普通人。”嬷嬷恭谨地回答。

“呵,果然是那个外族贱人的血脉,天生的异端。”听到这里妇人的表情忽然变得怨毒起来,那种贵气荡然无存,即使嬷嬷站在三尺开外,也能听得见咬牙切齿的声音,同时面带杀意。

嬷嬷顿了一刻,犹豫地问,“夫人,这少年真是……真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妇人瞥了她一眼,令嬷嬷触目生寒,仿佛浑身上下置身于冰窖中。过了半晌,才听到她带着嘲讽的声音,“我吕氏的云中腾龙玉佩还能有作假的?我早就知道他还活着,甚至发书信过去让吕当正早早把他解决,谁知那个两面三刀的蠢货嘴上应了我,实际没有做。后来探子报,这个贱种在那里处处受到刁难,活着还不如死了。我一时心软,放过了他。可没想到就连蛮族屠了中北城,都没有让他死去,还带着信物来到了长陵。真是……真是阴魂不散的家伙!”

妇人的谈吐根本不符合她衣着的华贵,如果单听声音,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深闺怨妇,还是心肠最歹毒的那一类人。张口闭口“贱种”,视一个人的生命于无物,就连中北城被屠这样的惨剧都不被她放在眼里。

如果被外人听到,无论她是什么身份,都会被剥夺世家主母的位置。不过眼前这个嬷嬷乃是她幼年就服侍她的仆人,妇人嫁到这里她是陪嫁的嬷嬷,现在成了府上仆役总管的位置。而如今家主外出,这座庭院完全是妇人说了算。

“真的是那个贱人的孩子?!”嬷嬷低低呼了一声,浑浊的眸光迸出一股杀意来,“要不要趁着老爷没有回府,请孙大人将其……”

“孙大人那里不行。”妇人摇头,“孙大人是族中的武者,表面上听命于我,可让他出手杀人一定会被他禀到族中去,不能掩人耳目。何况……张大人也在院中,孙大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张大人、孙大人并不是真正的官职,而是普通人对于武者的尊称,很难想象这样一座府邸竟然有两位武者在暗中守候。张大人名曰张达,乃是吕氏的武者,孙大人名曰孙成,是华氏的武者。

“那……”嬷嬷迟疑了。

妇人起身,“先看他识不识抬举,如果他交出玉佩并且永远隐姓埋名离开长陵,不妨留他一条贱命,还能给他一个小小的官职当当。如果不识抬举的话,他绝对比死还要难受。”

“开门,让我去见见这位少年。”

“吱嘎”一声门响,阳光从院外照进屋内,洒满了每一个角落。妇人逆着阳光,已经看不到脸上任何的怨毒与狠辣,尽是自信的笑容。而她身后的嬷嬷站在角落里,佝偻着身子,也是满脸和蔼。

根本看不出这两人方才那股视人命于草芥的态度。

妇人在嬷嬷的搀扶下向院子的另一头走去,数个丫鬟在左右附拥,她们大多面无表情,行走间衣衫内的某一处不时闪着寒光。吕氏如今的主母华阴丽戴着名贵的首饰,步若抚柳,优雅的步子并不慢,反而没有任何声音。

庭院中树荫斑驳。

任谁遥遥看了一眼都会觉得遍体生寒,说不上冷清的吕府此刻几乎没有任何下人,如茵的草坪上开了一朵小花,等到华阴丽经过时突然一片花瓣折了下来,似乎是承受不住空气中那股弥漫的肃杀之气。

这座偌大的府邸乃是东土丞相吕当正的居所,现在他外出出使温国,据报现在已经在赶回的路上,可以用大获全胜来形容他这一次行程。国主姜云烈的赏赐队伍排了一条长街,就连吕扬都赐了一个爵位。

现在正是金榜夜宴的十日后,正午下学吕扬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着吕氏的名剌请他过府一叙,吕正蒙本想拒绝,得知自己身世后他怎么看吕扬怎么别扭,更不用说去吕府。可他名义上是吕氏分族的子弟,宗族的族长要见他,根本是一件无法回绝的事情,不然吕当正有权将他逐出吕氏。

吕正蒙想吕当正还远在城外,虽然满心疑惑到底是谁要见他,不过既然看不到他自己的父亲,来这里也无妨,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只可惜他不知道,现在的吕府比龙潭虎穴的危险还要过之,要见他一面的是吕氏主母华阴丽,这位诰命夫人已经知道了吕正蒙的身世,正布下了天罗地网——两位武者候在府中,等候在门外的侍女都是训练有素的家仆,身上藏着佩剑。



华阴丽穿过庭院,来到吕正蒙所在的偏厅,丫鬟替她打开了门,她进入后在屋内扫视一圈,最后才落到吕正蒙那张平白无奇的脸上。她的笑容有些玩味,而吕正蒙也注意到,那些随她进来的丫鬟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门外。

“夫人。”吕正蒙心里一百个不情愿见她,可碍于礼节,也想弄明白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恭敬的行礼。

华阴丽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息的时间,这才摆手露出一抹笑容,“吕公子果然是人中龙凤,即使出身分家,还是能取得这般优异的成绩。可惜今日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不在,不然非得让他好好跟你学习一番呢。”

她落在主座之上。

吕正蒙只感觉这人客套的近乎于虚伪,连忙回道,“夫人客气了,吕扬才是真正的俊才,正蒙不过是运气好了一点,幸得国主赏识。”

“吕公子这是哪里话?”华阴丽语笑嫣然,“现在年方十六,就被卫曲将军收为学生,拥有铜印墨绶,执一方金吾,是名副其实的少年将军。扬儿应该向你多多学习才对。”

吕正蒙一时间无话可说,明明知道这是华阴丽的口腹蜜剑,可偏偏无懈可击,这让他不得不更加警惕起来。

“在这里我要对吕公子致歉,”华阴丽突然说,“公子来自寒州分家,我家大人作为宗族之主,竟然不知道有这样一位俊才来到长陵。世人还以为我吕氏本家瞧不上分家的人,故意忽视你呢。”

“夫人言重了。”吕正蒙说,“正蒙当时乃是无名之辈,不敢以吕氏子弟自居,生怕败坏了吕氏的名声。如果因为我而让宗族的名声受损,实在是抱歉。”

“这其实也怪不得吕公子。”华阴丽叹了一口气,面露怅然之色,“四年前由国主亲自派出使者,让分家与我们东土重新缔结联系,鸿都门学第一次对外界开放。我们已经修缮好了住所,等待远在寒州的俊才前来东土,谁知……谁知……”

她竟然用绢布抹起眼泪来。

她的哭声不大,反而一下一下的啜泣,眼中泪水滚了下来,似乎真的为那些吕氏子弟悲哀。

吕正蒙根本想不到华阴丽不过片刻之前还无视了这些人命,他现在更加拘谨了,作为后辈的他只能手足无措的站着,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

“夫人……夫人……不必过度悲伤,一切都过去了。”吕正蒙也不知道她是真情还是假意,硬着头皮也要劝慰,不然被不知内情的外人听到了,还以为他对吕氏主母怎样无礼了呢。

不过好在吕正蒙特别担忧的事情没有发生,华阴丽的啜泣只持续了短短几息的时间,这位吕氏主母最后抬起头,泪容犹在,让人见之生怜。

“让吕公子见笑了。”华阴丽收起了细绸绢布。

短暂的沉寂后,华阴丽试探着问道,“吕公子以后有何打算?”

“唔……”吕正蒙不经思索地回答,“就是在门学中读书,如果有机会,最好是能够上阵杀敌,领军收复寒州。”

“宏大的理想,如果族中那些不幸死去的人知道你有这份心意,相信即使他们在九泉之下,也是倍感欣慰。”她忽地话锋一转,“不过……吕公子有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可能遥遥无期,纵使你耗费一辈子的时光,也不能完成呢?”

吕正蒙低着头,声音沉了下来,“晚辈愚钝,还请夫人指教。”

华阴丽“咯咯”地笑了起来,“指教不敢当,不过是我这个妇道人家的一点愚见。如今北原遭逢乱世,诸侯并起,群雄林立,就算吕公子天纵奇才,在仕途一路上顺风顺水,当上统领兵马的大将军也要而立之年。那时候乱世终结还未定,东土怎么可能有国力物力支持你收复寒州?英王殿下乃是明主,自然先要打退四周诸侯的虎视,才能再论其他。或者说东土真的一统北原,恐怕也无法支撑起这样举国之力的开销。”

吕正蒙点了点头,不得不说,华阴丽对于朝局的判断十分精准。

“相信吕公子也同意我这个妇道人家的看法。”她笑着说,“那这样吕公子的一腔抱负岂不是要白白沉寂?与其在蹉跎与苦闷中度过余生的日子,还不如快活地度过这一生。吕公子有这个心意就够了,如今你已经是分族中唯一的族人,如果在这条路上出了什么意外,那岂不是说分族后继无人?这不是断绝了血脉的传承?族中那些老人也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

吕正蒙摇摇头,“夫人此话差矣,就算族中那些长辈真的有在天之灵,不允许我这样做,我也是要继续下去的。如果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二十年不行就三十年,这天下总要一统,无论是哪一位诸侯一统北原,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蛮族占据我们的土地。只希望那个时候我还在世,哪怕年迈,也能够献出一点微薄之力。”

“哪怕这个愿望一辈子都无法完成?”华阴丽追问道。

“是的,我的老师教我以直报怨,如果放任蛮族肆虐,那一统北原的意义何在?”吕正蒙忽然握紧了拳头。

华阴丽拍手赞道,“果然是吕氏的俊才,没有因为一点困难就退缩,好!好!”

吕正蒙不明白为何华阴丽突然转变了态度。

“分家出了你这样一位俊才,真是无愧吕氏之名。不然这样,如果你执意想要带兵收复寒州,我这里有一个快捷的办法,可以让你在有生之年达成夙愿,不知你意下如何?”华阴丽脸上闪过玩味的笑容。

“真的?”

吕正蒙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他有些沉不住气,收复寒州并且杀掉高世伟可以说是他做梦都想要的。可他知道,现在神州各族签订和曙条约,为的就是防止黔州入侵,有这个整个神州共同的敌人在面前,短时间没有哪个诸侯敢轻易挑起争端。

“自然是真的,为何要骗你?”华阴丽一脸猎物马上就要上钩的表情。

第四十七章 乱局之前(三)



偏厅内重新奉上的两盏茶谁也没有动。

吕正蒙有些沉不住气,“敢问夫人,如何能够做到呢?”

华阴丽掩嘴轻轻一笑,“吕氏的大多基业都在东土,而祖地也处在东州,东州的诸侯凭依北原最富饶的土地争夺天下,短时间没有可以实现你宏愿的地方。而月州则不同,虽然也是诸侯林立,可北月关那附近漫长防线的军士则正是忠于衍朝之人,他们不曾参与任何诸侯国中,只为守护北原三州。据我所知,有不少将领都对蛮族占据大半个寒州十分不满,尤其是以耿京为首的几个大营将领,如果你去了那里,凭你的资质,必有一席之地。”

“可……”

吕正蒙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华阴丽伸手示意打断了,“我知道吕公子的疑问是什么,无非就是在月州无依无靠,怎能快速的出人头地?”

“这很简单,我虽然嫁到吕氏来,可如今华氏的家主更是我的兄长,而我本人在华氏还是有一点分量的。何况华氏的分支就在月州,其中有几位正是北月关的将领,我请兄长为你写一封名剌,以你的资质,三年就可当上偏将军,五年就可以胜任中护军,不出十年就可以做领一支数万兵马的大将军。”

华阴丽轻轻笑了起来,“吕公子到时候振臂一呼,经过在军中数年的历练,想必已经威望极高,再加上吕氏与华氏两个名动北原的世家在暗中相助,相信没有什么能够成为你路上的绊脚石。”

这是个挺动人心魄的提议,有那么一瞬间吕正蒙甚至想象到了自己收复寒州报仇雪恨的场景,不过他是个谨慎的人,没有被未来的畅想冲昏头脑,反而更加谨慎起来。

他问,“夫人为何这样费尽心力的帮助我?”

世界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处,何况这个人与你非亲非故,吕正蒙心想这背后一定有代价,不然他一个无名小卒哪里值得吕氏的主母用两个世家的力量帮他完成心愿?

华阴丽突然一怔,似乎没想到吕正蒙这样问,旋即轻轻一笑,“吕公子这就是见外了,作为寒州吕氏的俊才,分族唯一的族人,你有这样的宏大的心愿,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光宗耀祖,怎么就不能支持你了?何况我们还算是一家人,我已经嫁到吕氏,你是吕氏的子弟,你成名以后,对吕氏也是帮助,这不仅是你的荣耀,更是我们整个世家的荣耀。”

“那我需要怎么做呢?”吕正蒙心中的警惕更甚,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他隐隐地对吕氏所有人都带着敌意。何况华阴丽虽然说得大义凛然,可太假了。

“当然,你想要完成这个心愿,是要付出代价的,你需要舍弃现在东土可能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毕竟如果你已偏将军、卫曲将军的学生这两个身份出仕东土,就已经代表你参与了天下之争,那些将领是不可能把军队放心交在你的手里的。”

吕正蒙摇摇头,“我对荣华富贵没有留恋。”

华阴丽赞许地点点头,“好,能把名利视为过眼云烟,这才是成大事者应该表现出来的。既然你想要从荣华富贵的旋涡中走出来,那我这就准备传信给兄长,你也做好准备,与卫曲将军辞行。”

说到这吕正蒙仍然没有听出来任何破绽,他就要相信华阴丽是真的想要自己匡复旧土了,可他仍然做了最后一个试探,“既然没什么事情,正蒙这就告辞了。”

他迈开步子,转身离去。

不过没等他走出这个屋子,就听到华阴丽的挽留,“吕公子何必这样急呢,既然你同意了,我们还有点事情需要敲定。”

吕正蒙停下了脚步。

“夫人,敢问是何事?”少年缓缓转过头来。

华阴丽脸上仍然笑容不变,“是这样的,吕公子既然是被分族所有的人寄予厚望从困局中逃出来的,应该见过宗族留在分族的一个信物。”

吕正蒙心中升起了不好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中佩剑,“什么样的信物呢?”

“是一枚玉佩,上面纹着一条云中腾龙,我听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说过,放在你身上保管对吧?”

吕正蒙心中一惊,他不知道吕扬是什么时候看见了这块玉佩,可他听出了华阴丽的目的,是想要这块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可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为什么急着要回去呢?

猛地,他心中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

“莫非……莫非这块玉佩是某种特殊的信物,表明了某种身份?”吕正蒙尽量掩盖眼底的骇然,心中默念。

他缓缓掀起衣襟,露出这样一枚翠绿的玉佩,栩栩如生,上面的飞龙好像要活了过来,“夫人所说是这一枚吗?”

华阴丽猛地向前探了一个身子,呼吸急促起来,她看见吕正蒙眼中闪过的异色,知道自己的举动有些贸然,甚至有些无礼、失仪的味道,旋即恢复了一脸正态,尽量不去望那个方向看。

“没错,就是这个。”

吕正蒙装作一脸无事的样子,故作好奇,“夫人,这块玉佩平白无奇,就算能卖一个好价钱,也不值得您这样的身份亲自过问吧。”

“吕公子有所不知,这块玉佩在不识货的人眼中就是能卖一个好价钱,对于吕氏来说,这是个很重要的东西,已经遗失多年。既然在你身上,我就放心了。”华阴丽缓缓地说。

“重要的东西……遗失……云中腾龙……”吕正蒙心中默念,突然一道电光刺破混沌!

他想起来了,想起一个故事,寒州吕氏族长吕当正给他讲过的一段历史。

那是他不愿意回想的一段往事——发生在他知道蛮族入侵前,发病的他听到了高世伟与蛮族密谈,他故意把与吕普的争执弄大,换来了见到族长一面的机会,只可惜他在暗室中听到了吕氏的历史,后面不等他说,竟然高世伟也在吕氏!这个机会就被白白浪费了。

可他记得那一块云中腾龙玉佩据吕当正所讲那是吕氏族长的信物,一直被宗族族长掌管。他是有一块玉佩,可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玉佩也被李振飞老将军保管,他根本想不到两者有何瓜葛。

后来李振飞老将军临终前把玉佩还于他,可仍是没说这块玉佩的功用,而他本人也因为那一段往事太过悲惨,连想起都不愿想起。而如今他得知自己的身世,乃是吕氏长子,母亲留给他的这块玉佩,自然就是象征吕氏族长的云中腾龙玉佩。

这本来是被他忽视的,可华阴丽突然提起,他没有办法不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

他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他的母亲宁月灵曾与吕荒成婚,作为吕氏族长的吕荒把这块玉佩交给他的母亲保管,说是定情信物也好,别的也罢,总之那时候他母亲的身份没有暴露,这象征了他自己是下一任的吕氏少主。不过后来他母亲身份暴露,他们母子因为战乱与吕氏失散,后来他母亲过世,这件信物一直就留在了他的这里。

“可特意朝我要这样一枚玉佩,还知道玉佩放在我的身上,岂不是说……岂不是说华阴丽知道我的身份?”吕正蒙在脑海中推测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可……这块玉佩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夫人会不会认错了,这怎么才会是宗族重要的信物呢?”这是吕正蒙最后的试探。

第四十八章 乱局之前(四)



听到那个梦魇一般的名字,华阴丽如坠冰窟,她看着吕正蒙脸上的冷笑,忽然间回忆起十几年前的往事来,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扶住桌角才堪堪站稳,做着最后的挣扎,“吕公子在……在说什么?”

“夫人是知道的,不用我重复了吧。”吕正蒙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吕正蒙,你知不知道,从这个屋子走出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华阴丽沉声说。

她忽然把倾颓的气势一扫而空,眼中不再有伪装的和善,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厌恶与憎恨。华阴丽很快调整了情绪,那个女人已经死了,眼前这个孽障,哪里有资格在他面前大声说话呢?

“有什么样的后果?”吕正蒙反问。

这个无所谓的态度令华阴丽气急,她恨不得用指甲挠花这个少年令人憎恶的脸,“你母亲是个妖孽,而你则是一个杂种,如果你这样的身份暴露出去,后果不用我多说吧?如果你跪下来祈求我,我还是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这话着实恶毒,根本不符合华阴丽这样曾经大家闺秀的身份,更像是一个市井无赖的泼妇。吕正蒙看得出,她对自己与母亲是厌恶至极的。

“哦?我跪下来就能让夫人原谅我?”吕正蒙没有被她恶毒的重伤激怒,反而尽量保持平稳的情绪,甚至学着叶关平日的阴阳怪气,“那我真是要对夫人感恩戴德,不过可惜夫人也不是一国的国主,你连吕氏的主做不了,何谈是东土的?你说我是杂种,是妖孽的血脉,我就是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夫人是出口成谶的神祇呢?”

这个阴阳怪气的语调让华阴丽更加暴怒不已,“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像你这种口出妄言胆大包天的狂徒,迟早会死无葬身之地!”

“夫人的威胁翻来覆去就是那样几句?听得我耳朵都生茧子了。”吕正蒙甚至无所谓地扣了扣耳朵,这个举动是极其无礼的,让华阴丽就快绷不住那根名为理智的心弦。

“好好好,”她一连重复了三次,“现在我就修书一封,上报国主,说你是灵族派来打入东土的细作,到时候希望你现在还能有这样的硬气!”

吕正蒙站在原地,嗤笑一声,“夫人以为我是被人吓大的?你说我是灵族细作,有何证据?我一没有金色瞳孔,二来甚至挫败过灵族的阴谋,不过以夫人的身份,还没有资格知道这一点。就算夫人去说,又能怎样?”

“不过……”吕正蒙看着神色阴晴不定的华阴丽,“我观夫人在这个时间想要哄骗我离开东土,看来我名义上的那一位父亲还不知道我还活着的消息吧?想必夫人费尽心机,就是防止我跟他见面,也不想让他知道我还活着这个消息,夫人如果不在意这一点,大可以随意。”

他唯一担忧的就是那一位素未谋面的父亲,如果他真的知道这样一个儿子活在世上,并向国主检举的话,吕正蒙少不了一个天大的麻烦,即使他最后留下一条命,恐怕北原也没有立足之地。不过既然华阴丽今天找到自己,说明她是害怕父子相见的戏码,吕正蒙可以保证华阴丽绝对不会把自己的身份说出去。

华阴丽现在冷静了下来,她甚至拍了拍手,“你虽然是那个贱人的儿子,不过终究到底还留着吕氏的血脉,果然不是庸人……”

“华阴丽!”吕正蒙直呼其名,粗暴的将其打断,“我敬你年长,称你一声夫人,可你不要得寸进尺,屡次侮辱我母亲的名声!你看不上我的母亲,那为什么吕族长是娶了我的母亲,而不是你?这样岂不是说你连一个口中的‘妖孽’都比不上?那你还有什么颜面活在这个世界上?!我要是你,早就自刎而死,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

少年如同一只发怒的豹子,既然撕破脸皮,他也无须对这个家伙客气。他对于吕荒没有任何好感,可对于母亲宁月灵,则是怀着无数种特殊的情绪,没有母亲,他绝对活不到今天。

呼啸的掌风贴近吕正蒙的脸庞,那是一只洁白的手掌,来自华阴丽,她从小就是华氏的千金,是掌上明珠,成年后更是嫁给吕荒,身为吕氏的主母,东土有名的诰命夫人,怎么能容忍这样一个无比厌恶少年的嘲讽?怒不可遏的她扇了吕正蒙一个巴掌。

不过可惜没有想象中的清脆响声,华阴丽的那一击有些偷袭的味道,速度极快,不过对于常年练武的吕正蒙来说还是太慢,他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挨这一下?

他的力量极大,箍住了华阴丽的手腕,这位吕氏主母面色通红,感觉受到了无比的侮辱,可挣扎不得,手腕处传来的痛楚像火烧,她从来没有想过少年又这样的力量。

“夫人还是自重的好,我又不是吕扬,你的儿子想怎么管教就怎样管教,对于我,你还没有这个资格。”他松开了手。

那巨大的力气让华阴丽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这位吕氏主母后退好几步,靠到桌角的位置才站稳。她瞪了吕正蒙一眼,那是毫不掩饰的杀意,恨不得把这个肆意妄为的少年抽筋剥骨。

华阴丽阴沉地看了吕正蒙一眼,少年倒是无所谓,他弄明白了这次吕氏之行注定是无功而返的,也明白华阴丽不可能把他怎么样,准备离去的时候听到“哐当”一声,那是瓷器碎裂的声音。

他回过头,看见这位吕氏主母故意后仰半摊在桌面上,手臂一扫把精美又昂贵的茶杯扫到地上,水渍与茶叶散了半地。这让他目瞪口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的确不好把你的身份宣扬出去,口说无凭也不足以让人信服,不过你今日在吕氏暴起,袭击一位诰命夫人,这个罪名,足以让你下狱吧?按照东土律法,就是杀了你也怪不到我的头上!”华阴丽冷冷地笑。

旋即轻轻呼了一声,无比柔弱,一点也看不出方才的狠厉毒辣,“来人哪!”

吕正蒙所处的这个偏厅大门立刻被打开,一群侍女在阳光下冲了进来,领头的正是那一位老嬷嬷,她故作惊讶地呼了一声,“夫人!”

她连忙冲了过去,把华阴丽扶起,那些侍女形成一堵人肉的墙壁,拦住了吕正蒙的去路,并掏出了随身的软剑,杀气腾腾。

吕正蒙只感觉头皮发麻,他没想到华阴丽竟然还有栽赃陷害这一手。

不过他还是按住剑柄露出半截锋利的刃脊,左右扫视寻找一个不会腹背受敌的位置,可他没有急着动手,真的要是见了血光,他绝对无法全身而退。

第四十九章 乱局之前(五)



吕正蒙顶着浑身莫大的压力抬起头,看见离着不远处的那个女人,她脸上有着得意的笑容。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即将到来的屈服。

宁静的偏厅内充斥着细微的吱嘎声,如同破旧的木门扫过地面,又像是秋风扫落叶的簌簌声,每一道声音响起就有不易察觉的闷响,那是肉体承受不住这种压力迸开的伤口,吕正蒙感觉小股的鲜血已经濡湿他的衣襟。

现在他有些后悔,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敢孤身前来这处龙潭虎穴,华阴丽在此布下了针对他的阳谋,大势所趋,根本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有……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吕正蒙咬着牙,喉咙中发出因为痛楚而变得哽咽的声音。

他单手撑着剑,说出这句话后似乎激怒了远方那个武者,身上的压力变得更加沉重了,仿佛平躺着有一座大山压了上去。头部的充血让他视线变得模糊,朦胧中仿佛看见了空气中有无数道的细线,千丝万缕的缠绕在身上,尤其是地面,光辉组成一个沼泽把他向下拉去,双手与双脚是最多的位置,唯有手臂上暴起的青筋代表着他还在挣扎,不然已经跪伏下去。

“我为什么不敢杀了你?”华阴丽皱着眉头。

“是,你可以现在杀了我,用的就是试图杀害一个诰命夫人这样的罪名。可之后呢?”吕正蒙放声大吼,“这件事就会不了了之?我虽然孤身一人,可还有两个身份比我要高到不知道哪里去的朋友,他们一定会将事情调查的水落石出,到最后一定是你吞下这枚苦果!”

华阴丽将眉头皱得更深了,“你是说那一位温国的公子与墨白公子?你这样卑贱的人,定是用什么花言巧语蒙骗了这两人,不然他们是何种身份?”

她的话中无处不是透露着不屑,这也让吕正蒙松了一口气,看来华阴丽还没有认为自己是大放厥词。当然,华阴丽早就派人将他调查的一清二楚,自然认为他没有作假。

“不过,”华阴丽突地话锋一转,“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以为这两人的身份就可以救下你?我来给你上一课,拥有一切的前提是活着,如果你死了,哪怕他们两个追查下去,又能怎样?温城是温国人,墨白公子只是国主的义子,虽然他身份特殊,难道会因为一个死人得罪吕氏与华氏两个东土的望族?就算他想这样做,国主会放纵他?真是可笑。一切人情往来,都是建立在你还活着的前提,不然你们那点情分,算得了什么?是对死人的缅怀?”

吕正蒙说不出话来。

他现在看起来风光无两,一时间成为卫曲将军的学生,与两位贵公子私交甚笃,看起来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可这一切都来源于别人,他自己并没有安身立足之本,何况他的敌人是庞然大物,远不是他可以抗衡的。

“我的耐心有限,只是不想这里沾染上令人厌恶的血迹,那会让我感觉恶心,这间屋子就需要封闭了。”华阴丽冷冷地说,“你可不要把它理解为不敢杀你。”

她走了过去。

华阴丽脸上带着高高在上的神色,她的身体匀称修长,配上那一身淡紫色的裙裾,更显冷傲。在距离吕正蒙三尺之外停下,这是一个安全的距离,即使吕正蒙可以横剑挥扫,也碰不到她的半点毫毛,何况吕正蒙已经动弹不得。

“现在你的硬气从何而来呢?”

一声剧烈的轰鸣,吕正蒙单手持剑的身子一颓,已经半跪在地上,连头也抬不起,只能看到女人的鞋尖。在这种持续恐怖的压力下,天涯的剑锋已经嵌进石板,一半的剑身埋没在泥土中。

“我……除非你杀了我!”吕正蒙仍在撑着。

现在他觉得这种压力不仅仅是来自暗中的那一位武者,他见过许多强大的人,比如苏墨白天地玄黄四名武者护卫,比如陈明城,他们不可能隔着这么远光凭元气的压迫令他如此,相信就算吕氏潜伏着武者,也不可能比他们强大,这里绝对有一个阵法存在,禁锢着他的身体。可他找不到媒介,也不敢笃定那是否是灵族的阵法,无法动用明月化解这个危局。

“冥顽不灵。”华阴丽摇着头,却突然走近了。

更加恐怖的力量直冲吕正蒙的脑门,随着女人的毕竟,他甚至连转移视线都做不到了,仿佛他周遭的时间与空间全部静止。吕正蒙终于明白了,一切的源头是华阴丽,她身上有着某个媒介,或者说她本人就是精通阵法的大师。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落在吕正蒙的脸上。

火辣的痛感瞬间蔓延开,那一个巴掌极重,吕正蒙的侧脸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耳边也带着剧烈的轰鸣。少年眼前一黑,险些晕死过去。

旋即他反应过来,莫大的屈辱感从他内心升起,被这样的人用这种最简单不过的方式羞辱,令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你……”吕正蒙口中传来腥甜的味道,要不是身体动不了,绝对会一口含着血液的唾沫吐过去,这样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这种无力感是他自身下来个人受到过的最大屈辱。

“你就这一点能耐?”华阴丽偏过头,似乎是确定了吕正蒙动弹不得,她已经伸手去解少年腰中的玉佩。

吕正蒙怒由心生,腹中已经有一大堆恶毒的话加在了这个女人身上,不过他可没有傻到说出来,不然激怒她只会白白挨打。

“果然是贱人生下来的杂种,一点勇气都没有。”华阴丽冷冷地笑。

吕正蒙彻底被这一句激怒了,他双目血红,甚至隐隐露出了金色,年少的他已经尽量隐忍,可终于受不了加在他母亲身上的污蔑,他沉着声音,“你真的以为,真的以为,吃定我了?”

少年的气势突然改变,一股阴风吹了进来,裹住了他的身躯。吕正蒙垂下的发丝挡着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与瞳孔,一时间让华阴丽的动作僵住了。

现在真的没有破局的办法吗?当然是否定的,吕正蒙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人,那是对于他人族的身份来讲。如果他诵唱《云中月歌》唤醒天宁氏的血脉,激活真魂的他绝对可以扭转局势,就算把吕氏上下屠戮一空也不是做不到。

可他一直以人族自居,真魂也不是可以被他控制的,神纹凝聚的那一刹,他就不算是一个北原人族,身体与意识都会不听他的使唤。所以多年来他一直竭力避免,这种事情发生,不然一次两次,到最后他也会迷茫自己到底是谁?

可眼下他遭受的屈辱与愤怒渐渐胜过了脑中的理智,他的血液都在沸腾,似乎融化的铁水流进他的四肢百骸,只有唤醒真魂,才能缓解这一切。

“降皎月之苍裔兮……氏余曰天宁!”吕正蒙低声颂念着。

他感觉到变化正在发生。体内沸腾的血液躁动停息了,暖流抚平了他浑身的痛苦,就连皮肤的压迫都减轻了许多。瞳孔中最中心已经化作一个金色的光点,隐隐有了扩散的趋势,眉心、眼角各有简单的一笔纹路勾勒。

可当吕正蒙打算颂念第二句的时候,他趁着天宁氏血脉缓缓苏醒的这个时间,用余光瞄了一眼华阴丽。

女人没有听清他的颂念,可也察觉了变化,停下动作,脸上并没有少年想象中的惊愕。反而是带着自信的神色,不着痕迹的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想要拉开距离。

吕正蒙立马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停止颂念,趁着天宁氏血脉没要完全沉寂下去的这个空档,心念一动唤出灵器明月,用尽全身力气如同猛虎下山一般扑了过去,抓住了华阴丽的手腕,把匕首横在了她修长的脖颈上。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华阴丽怎么都没有想到局势会这样变换。

“你羞辱我,不过是想要我暴露身份,怎么会让你如愿?”少年笑着。

他在最后一瞬间反应过来,华阴丽是在故意激怒他,这个女人对自己的了解很深,懂得用言语与动作为她的武器,目的就是逼迫他暴露身份。虽然不清楚她有什么样的底气活下来,可一旦她唤出神纹,那就是实打实的罪证,到那时他的身份便会公诸于世。

“果然是那种令人厌恶的味道。”华阴丽即使被胁迫着,仍然有恃无恐。

吕正蒙看得出他有些失望,趁着身体能够自由活动的最后时间,连忙把明月横了过来,用冰凉的刃身贴着华阴丽的脖颈,两人在极近的距离对视,外人看了,真以为吕正蒙是持凶的暴徒。

“你这个……妖妇……”吕正蒙大喘着气,骂了她一句。

他现在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他现在的情绪恢复如初,躁动的血液平静下来,金瞳、神纹因为没有后续《云中月歌》的颂念而消失,他没有完全唤醒真魂,换而言之,那种恐怖的压迫再一次袭来,因为拉近了与华阴丽的距离,比方才更甚。

然而不等华阴丽回话,偏厅紧闭的门突然被打开,一个中年人突然出现,“混账家伙,放开夫人!”

他持着剑,用淡漠而又充满杀意的目光盯着吕正蒙,甚至不需他露面,只要静静的等待,阵法的力量会重新禁锢吕正蒙的躯体,华阴丽自己就可以脱险。

“何需孙大人出手,这个暴徒对我构不成威胁。”华阴丽的话听起来有诸多不满。

“放心,夫人。”他说。

这座偏厅一开始就设置了一座阵法,力量的来源是武者孙成,启动的机关则在华阴丽身上,她是媒介,也是核心。老嬷嬷出去后便用暗语通知了孙成,他已经注入力量,只需华阴丽启动。之所以孙成不出面,是因为避免被吕氏另一位武者张达察觉,一旦他出面,那这件事最后一定会传到吕荒耳中。

不过孙成虽然不知道自家夫人要做什么隐秘的事情,可他察觉用元气感知到屋内情况有变之时,为了她的安全不得不出面。不过他已经探测到,张达此时进入了‘入定’的一种武者感知天地元气的状态,不是特别剧烈的外力波动和,他是不会苏醒的。

吕正蒙背对着孙成,也不明白两人是在说什么暗语。不过他现在无法回头,就这样把后背完全暴露在一名武者的剑下,“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你家夫人就在我的手上。”

“黄毛小子,你也敢大放厥词?”孙成已经举起了剑,“放开夫人,我可以留你一条全尸!你现在动弹不得,有什么资格与我谈条件?!”

“我没有与你谈条件的资格,可我手中这把武器有。”吕正蒙把匕首压得更紧了,“我现在没办法活动自如,可动一下手指还是能做到的,要不要试试,看是你杀了我快,还是先隔开你家夫人的喉咙快?”

吕正蒙的声音虽然有气无力的,可他的动作不能令人无视,就当孙成神色不定,打算用一道剑气贯穿吕正蒙后心时,又听到少年这样说,“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我这把匕首上有见血封喉的剧毒,只要割开一个口子,哪怕是擦破一点皮,也会要了她的命。”

说着少年把匕首竖了过来,仅差一线之间,对着华阴丽的喉咙。

他的眼中若隐若现的闪着一抹金色。

这当然不是作假,他虽然没有继续《云中月歌》的诵唱,可体内的血脉并没有完全沉睡,保留了极淡的一丝,潜移默化的影响他的意志,也是他还能活动几根手指的主要原因。他现在的感觉不太妙,有一种夹在冰火之间的烦躁感。

他必须马上脱身平复心绪,久违的,少年在心底听到了自我嘲笑的声音。

孙成的面色变得阴晴不定起来,他同样看出了这个暴徒有活动的能力,他十分不解这是何种缘故,更担心他真的不顾一切,要以命换命。

“孙大人动手,杀了他!我不信这个小畜生敢对我动手!”华阴丽柳眉倒竖,冷眼相待,下了命令。

第五十章 乱局之前(六)



孙成眼神飘忽不定,他数次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旋即又松开,掌心处都是白痕。这是个事关深远的决定,即使是他也不能一昧信服华阴丽的判断。

吕正蒙看着华阴丽脸上的冷笑,女人依旧满脸自信,丝毫不在意距离她喉咙仅有一线之隔的匕首,她的裙裾绽开,如同一朵高贵而又冷艳的花。

“我敬你年长才叫你一声夫人,可你不要得寸进尺,那是贱人的作为,与吕氏的夫人行为可不符。”少年笑。

两人距离拉得更近了,可以说紧紧贴在一起。吕正蒙现在的个头与华阴丽相仿,两人面对面像是夫妻间的耳鬓厮磨。不过看到他手中的匕首仍以一个角度横放,则会被人认为这是一个暴徒威胁佳人。

“动手!”华阴丽用高亢的凄声催促着。

吕正蒙怪笑一声,把脸凑了过去,空闲的那只手把华阴丽耳边一缕凌乱的发丝帮她挽了过去。这是个胆大包天的举动,已经算是僭越,就算是最胆大的登徒子也不敢这样调戏吕氏的夫人,这样被抓住是要判处斩刑的。

当然华阴丽不认为吕正蒙是这个时候起了什么色心,她感受到了浓浓的屈辱感,自她出生至今,还没有受到这样的侮辱。

“混账,你要对夫人做什么?”孙成又惊又怒。

吕正蒙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现在思维受到真魂的影响,举止有些怪异超乎寻常,准确的说是有些癫狂。当然他这个举动也不是一昧的折辱华阴丽,是有些话只能让她听到。

少年用只能一人听到的声音说,“夫人以为我在骗你?不妨告诉你,这把匕首上没有淬毒,但这是一把灵器,灵器明月。夫人听说过灵器明月吧?被它割破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就算我不要这条命,如果我在夫人脸上轻轻划一下呢?”

果不其然,华阴丽脸上神色顿时改变,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忌惮,尤其是吕正蒙在孙成不解的目光中把匕首偏离了华阴丽的咽喉,这看起来是有些送死的味道在里面。

他刚想动手,却没想到被华阴丽叫停了,她脸上是焦急的神色,“等等!”

吕正蒙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猜的不错,对于华阴丽来说,她不相信自己性命会受到威胁,可对于她的容貌,要是被明月划了一下,等待她的是无法想象的后半生,那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怪不得连暗鸦的人都不愿意对你动手。”华阴丽皱着眉头,她小声地回应吕正蒙。

少年眼中杀意更甚,他这才明白,原来前些日子遭受那些不明不白的暗杀是来自这里,看来华阴丽早早就准备动手要他的性命,只不过没有得手而已。

“这是威胁?”吕正蒙沉声道。

华阴丽不动声色,“随你怎么想,你只要记住,就算今天你落荒而逃,侥幸捡了一条命。可只要在这长陵城中,你就是一只小蚂蚁,有时候活着还不如死了。”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吕正蒙低声说了最后一句,旋即拉开了一个身位,大声道,“撤掉这个阵法,不然你的夫人性命难保!”

孙成恨不得马上动手杀了这个狂徒,可华阴丽则满脸不情愿地点点头,“孙大人,撤去阵法吧。”

孙成深深吸了一口气,自他为中心波纹状的律动扩算出去,肉眼难见的元气丝线纷纷射进他的体内,短短的几息时间,吕正蒙感觉身体一轻,受到限制的躯体立刻施展自如,轻盈得仿佛轻轻一跳就能翱翔九天。

“现在可以放开夫人了吧?”

吕正蒙斜斜打过来一个鄙视的目光,“你们家的下人是不是脑子都有问题?现在放开你,没了这个挡箭牌,我岂不是第一时间就会被穿心而死?那我还为什么要跟你们废话这么多?早就一命换一命了。”

孙成自然是担忧华阴丽的安全,知道吕正蒙不会轻易放手,只是下意识的说了一句,可没想到会遭到对面那个少年这样的嘲讽。他气得手都在发抖,自从成为武者之后,他人前人后备受尊敬,哪里有人敢对他这么说话?

“黄口小儿,你家中长辈没有教你懂得礼貌?”华阴丽心里也腹诽了一句孙成,毕竟吕正蒙说话的时候看的是她,明显是责怪她这个主人。可她仍要挖苦,不忘讽刺一句,“哦,我忘了,你没有母亲,没有人教你这些。”

吕正蒙皮笑肉不笑的冷哼一声,用明月匕身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打在华阴丽脸上,那种屈辱感又一次涌上她的心头,“夫人是不是忘了现在还没脱离险境?现在你的命还在我的手里。”

“你到底想怎么样?就算你今天能活着走出府邸,你的这条狗命迟早要被我拿下!”孙成看见自家夫人被这样折辱,目呲欲裂。

“你在乱叫什么?声如犬吠。”现在的吕正蒙可不会客气,“你大放厥词之前,不如问问你家夫人,就算是她都不敢在府邸之外明着对我动手,何况是你?真的以为不过是武者,就敢在长陵城内横行无忌?笑话!”

“你!”孙成冷静了下来,他不敢小觑眼前这个少年了,虽然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少年的身份,可能在那样护宅的阵法中还能活动的,绝对不是简单之辈。

吕正蒙一面逼迫着华阴丽跟着自己的步伐,两人并行,到了方才他被逼得跪下的土地,少年稍稍躬腰,拾起天涯剑放回鞘中。孙成紧紧地跟在后面。

离偏厅的门只有一步之遥,华阴丽回头说,“孙大人,让府里的下人不要出来。”

他立刻身影一闪,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

而吕正蒙也明白华阴丽这是为了掩人耳目,毕竟这场生死间的交锋暂且只有三人知道,他把匕首缩在袖袍中,稍稍落后了半步,悄悄抵着华阴丽的后心,两人这个姿势要直到府邸的大门打开,到时候街上人流熙攘,走露风声对两人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第五十一章 乱局之前(七)



“呆子,你……没事吧?”过了许久,苏墨白用试探着的语气问道。

吕正蒙似乎没有听到友人关切的问候,从吕府出来在这条街上他们已经穿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少年一直低着头沉默寡言,踏着无声的步伐。在一片繁荣甚至有些喧闹的街中,他的模样有些诡异。

“呆子?呆子?”苏墨白见他久不回答,扯了扯他的衣袖。

少年猛然抬起头,表情是被打扰睡眠的野兽一般,愤怒并喘着粗气。苏墨白在那一瞬间与他目光对视,顿感无穷无尽的压迫袭来,充斥他整片视野的是金色海洋,两人所处的背景变了,他们似乎站在另一片空间内对视。

冷汗流过了苏墨白的后颈,四年前的血气像是追着他穿越时空而来,他看着吕正蒙,感觉相邻的完全是一个陌生人,是熟悉的躯壳,可其中内在灵魂不是一个人。是那个目空一切,天地唯我独尊的天宁氏真魂。

“滴答,滴答。”两道细不可闻的水声。

刹那间金色的海洋与静止的天地如同破碎的铜镜被打破,时间恢复了流逝,那水声不是苏墨白自身滴落的冷汗,来源是吕正蒙衣衫的下摆,血液一滴一滴的迸溅。

“哦,小白……”吕正蒙沙哑的声音从干枯的嘴唇中吐出,他整个人仿佛大梦初醒。

少年这个迷迷糊糊的模样让苏墨白想起有一日他正在午睡,他开玩笑似的掸了几滴水弹到朋友的脸上,在他睁开眼之际装作如无其事的样子读书,并一努嘴指向旁边读书的温城。吕正蒙知道他是栽赃,说了声“小白不要胡闹了”,又昏昏沉沉地睡下。那是个温馨的场景,让苏墨白忍不住会心一笑。

苏墨白原本以为那是平常到不能在平常的场景,可在刚刚那一瞬间,他忽然认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是那样遥远,这温馨的相处在某个时间都是奢侈。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的病……怎么发作了?”

他不自觉地紧握腰中沧海剑柄,握着拳,骨节发白。周围熙熙攘攘,苏墨白极其担忧,他最好的朋友离开了他,变成陌生的、与之敌对的模样。

“不是我的病啦。”吕正蒙轻声说,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自从服下卫老用五叶草调制的药物后,就算月圆之夜我也不会受到以前的困扰,你没看我的头发最后都恢复过来了么?”

细细的声音随着一阵清风灌进苏墨白的耳朵里,从吕正蒙的语气中听得出那股暴虐与杀意如退潮一般流逝,站在这里的就是他的朋友。可具体为什么,吕正蒙仍是没有说。

忽然间,苏墨白窜到他的身后,抓着他的衣角往起一掀。

“干……干什么啦!”吕正蒙有些窘迫,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掀起衣襟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他连连挣扎,面色羞红。可他无力的动作哪里比得过苏墨白的执念?只是一眼,苏墨白就看清了。

“唉……”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此时他们立足的地方是桥上,石板桥下是引进城外溪水的明河,这座桥的搭建颇具匠心,结构十分巧妙,名曰“巧明桥”,两侧同样是贩卖各种东西的小贩。小贩们亲眼看着两个公子哥模样的人打闹一番,明显感觉到气氛僵住了。

不知是谁迈开了第一步,外界对他们的关注也因为两人挪步而失去了兴趣,苏墨白过一会儿才沉声说,“到底怎么回事?”

他在吕正蒙的背后看到了几处细小的口子,血肉一片模糊。那不像是被利器切割导致,更像是被重物从天而降的挤压,联想到开门的那一位武者体内气息紊乱,他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想。

“如你所见,我跟吕氏的武者切磋了一下,他一时间没有收住力,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吕正蒙抬起头编造了一个谎言,可看到对方坚定的眼神,又不自然地转了过去。

被苏墨白这样一直盯着,吕正蒙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好了,你别这样看着我了。就是……就是……吕夫人不知从哪里听说我母亲留给我的那一块玉佩是吕氏的信物,这才借着说褒奖我的借口诓我去吕府,想要我交出来。结果入府又不小心被她发现佩剑是传世灵器天涯,想要我一同交上去,我不依,就这样起了冲突。”

他把除了华阴丽发现他的身份以外的事情几乎全盘托出,那些遭遇的腌臜下流的事情也没有告知这位朋友,这无论如何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没有那个必要。至于他的身份,更是准备隐藏好一辈子不让别人知道。

“唉,等等,小白你去哪?”吕正蒙急急地拉住了苏墨白的手。

苏墨白回身已经迈开了一大步,被吕正蒙这样一拽,差点摔了个趔趄,即使面纱遮住他的脸,吕正蒙也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愤怒。不过他明白,这怒意并不是针对刚才这个行为的。

“放开我,你拉着我做什么?我要去质问华阴丽!”苏墨白更加生气了,“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她凭什么仗势欺人?且不说她只是嫁入吕氏,就算是吕大人,也不能仗着身份抢一个小辈的东西,这成何体统?何况那本来就是你的!”

他愤怒的声音如海啸一样扩散,惹得行人、小贩注目。

“喂喂喂,你小点声啊,不要闹得天下皆知。”吕正蒙急忙忙的去堵苏墨白的嘴,却被他一个闪身避过了。

苏墨白一听声音更大了,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不能闹得满天下皆知?不成仗势欺人就有理了?还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真的没有王法可言?!你是我的朋友,他们这样对你,就是没把我放在眼里!”

途经他们两侧的行人停下了脚步,投来异样的目光,更有好事者在一旁指指点点。

“是那个少年被欺负了?听说是得罪了权贵人家。”有人说。

他身边的人摇头,“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大声喊的人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公子,要替他的朋友出头,我估计就是逞口舌之快,要是证据确凿,报官不就得了?陈先大人可是铁面无私……”

刺耳的议论不断响起。

“看什么看?”苏墨白皱着眉头,忍无可忍,被怒火攻心的他似乎忘记了以往的涵养,放声大吼,“你们要替我的朋友出头?那好,我告诉你们,欺负我朋友的是吕府,就是当朝丞相吕荒的府邸,请你们去报官吧!”

行人一听立马加速疾走,恨不得把耳朵堵上,方才指点的好事者更是想要扇自己一耳光,为什么听到了这样的传闻。这远不是他们可以掺和进来的事情,无论真假,当然他们更倾向于这个少年是发了失心疯,毕竟吕荒在民间素有贤名。

“对不起,我的朋友有些生气,他平常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在胡言乱语,你们不要往心里去!”吕正蒙给那些被吼走的行人鞠了一躬,强硬地拉起苏墨白的手,不由分说地向远方跑去。

两人一路横冲直撞出了石桥,其中不乏因为速度太快而不小心撞了人,可吕正蒙就跟身后有追兵似的只是遥遥告罪一声,沿途惹来不断的骂声。他们飞快地穿越闹市,直到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才停下。

吕正蒙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开始苏墨白还有些不情愿,可看到身旁的朋友体力不支摇摇欲坠险些倒下,这才一把手搀住了他。

“你干什么啊?”苏墨白仍在生气,“这本来就是他们的不对,要抢走你的东西,你这样做仿佛你是个坏人一样。”

他赌气似的把脸转了过去。

“这……这……不用这样的。”吕正蒙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见他支支吾吾的样子,苏墨白还是忍不住数落他,“你看看你现在,哪有一点少年将军的样子?你可是义父钦点的唉!就算没这个身份,你也是我的朋友,你想一想,要是有人这样欺负我,你不也是挽起袖子和人家拼命?要是不闻不问,好像显得我是个不讲义气的人一样。”

“求你快别说将军那两个字了!”吕正蒙有些羞愧难当,他还是不认为自己能配得上这样的名号,“我知道是他们不对,可你替我出了头,能怎样呢?先不说光凭我的一面之词就会使人信服,华阴丽是英王敕封诰命夫人,出身名门华氏,她的丈夫更是吕荒大人,这种丑闻怎么也不会闹大的。何况真要捅出去,我身怀重宝的秘密被外人知晓,那才是无穷无尽的杀身之祸。”

“难道就这样算了?”苏墨白怒其不争,“你能咽下这口气,我可咽不下,我这辈子朋友没有几个,跟我朋友过不去的人,就是跟我过不去!跟我过不去,就是跟……就是跟……”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半天没有想出一个恰当的词语来。本来是想说跟“东土过不去”,可想一想,有些太嚣张了。

“小白,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吕正蒙把手搭在了苏墨白的肩膀上,用郑重的语气说道,“可这是我的事,没有必要把你牵扯进来,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全身而退了吗?”

话音刚落,噗嗤一声,吕正蒙口中喷出一团血雾。这倒不是什么要命的伤势,反而整个人畅爽了不少——激活天宁氏有些狂躁的血脉与被元气压迫产生的淤血因为剧烈的奔跑宣泄出来。只不过现在的此情此景,配合他先前的发言,有些尴尬罢了。

“哼。”苏墨白看他无碍后,立刻缩回了方才因为担忧伸出的手,仍是侧着身子偏过头。

吕正蒙用手背擦去嘴角血迹,两人的步子放慢,在街上闲逛起来,沉默片刻后,苏墨白突然说道,“呆子,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今天你拦下了我,华阴丽没有得到教训,万一她派出武者改日在夜晚偷袭你怎么办?你也知道,凭借自己是无法对抗一个武者的吧?如果你唤醒体内真魂,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额……”吕正蒙顿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方才在吕府我已经报出你的名号了,如果华阴丽不死心,哪怕她真的派人杀了我,最后这件事一定会公之于众,就算她再渴望我的这两样东西,也不可能赌上她的名声。可以说,你出现的那一瞬,后续的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苏墨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在他看来倒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可猛然间他又想到什么,连忙追问,“等等,这件事你怎么看起来这样熟练,不会平日就打着是我的朋友这个名号招摇撞骗吧!”

吕正蒙哭笑不得,“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那样的人吗?”

苏墨白真的用跟防贼一样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这才小声地嘀咕,“这可不好说……”

玩笑间终于缓解了那种氛围,不过吕正蒙看得出他的朋友仍是心有芥蒂,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似乎在思考怎样隐晦地给华阴丽一个教训。他刚要张口扯开打乱他的思绪,也想问一问到底是如何知晓他在吕氏的。

可不等一个字吐出来,他却发现苏墨白抬起了头。

少年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轻声说,“呆子,我记得你刚才说华阴丽是因为觊觎你的佩剑与玉佩,你的佩剑我知道,是传世灵器天涯。可你母亲留给你的那块玉佩,是吕氏的象征?”

此言一出,吕正蒙顿感不妙。

“就是一块……一块比较有价值的玉佩罢了,说不定是她鬼迷心窍认错了。”吕正蒙试图蒙混过关。

“不对,不对,你在撒谎。”苏墨白摇头,“认识了这么多年,你有没有说谎我还是分辨得出来的。我记得你的那块玉佩是不是纹着一条腾龙来着?你这样一说,我好像记起了历史上有一块玉佩和这个模样相符。”

说到这,连苏墨白都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不是,不是,是我说错了,不是吕氏的象征,不是!是我的口误!”吕正蒙恨不得回到过去抽自己一个巴掌,怎么那个时候说话不过脑子?

苏墨白把手一伸,摊开白皙的掌心来,“是不是口误,给我看一看不就得了?”

第五十二章 乱局之前(八)



吕正蒙盯着那双洁白的手掌,久久没有应答,最后把头扭了过去。

“给。”似乎受不了苏墨白那炽热的目光,少年咬紧牙关,用颤抖的手解下腰间挂着的玉佩,递了过去。

看见苏墨白用郑重乃至有些隆重的神色接过玉佩,放在掌心细细地摩挲,吕正蒙到最后反而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他的真实身份对于他的朋友来说倒不是一个非要隐瞒不可的消息,一开始固然有些难为情,这样做后反而有一种解脱感。他是一个怕孤独的人。

触手冰凉的感觉让苏墨白精神为之一振,他终于能够细细打量这块传说中的玉佩,以前只是远远的有过惊鸿一瞥,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价值半个寒州的珍贵信物。

苏墨白把手伸进了笠帽中,隔着面纱,一声闷响,手指被他咬破了一个口子,一点豆状的鲜血涌了出来。他把血液抹在了玉佩上,旋即微微地输送元气,这块玉佩“活”了过来。

凉意在某个瞬间达到了顶点,并不刺骨,反而在初夏给人一种凉爽感。在沧海特有的那股元气输送进去后,一切都改变了,肉眼可见的变化正在发生。

浅绿色的光泽瞬间照亮了他的手心,这种异象甚至让吕正蒙把目光都凑了过去,这虽然是他的东西,可他从来没有看出这块玉佩半点玄妙之处。

苏墨白掌心呈捧水状,淡蓝色的元气如同一汪清泉流动,而淡绿色的光泽褪去后,翠玉雕刻成的龙竟然如活物一般盘旋!掌心内另有乾坤,吕正蒙呆呆地望着这一切,看着那条带着云气的龙在水上翱翔,整个人都傻掉了。

“竟然真的是云中腾龙玉佩。”他叹息了一声。

作为衍朝皇室最后的传人,苏墨白自然懂得如何鉴别这块带有传奇色彩的玉佩,被他注入沧海元气后,经过短暂的等待,冰凉的玉石散出了暖意,这块几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吕氏至宝终于展露了他本来的面貌。

最后他手掌一翻,一切恢复原状,紧握的拳头递了出去,摊开后一枚翠绿的玉佩静静地待在那里。

“这是怎么做到的?”这个问题在吕正蒙心中萦绕,经久不息。

一个怀疑自少年心中升起,难不成是所有武者都能用元气激发这块玉佩本来的面貌?不,应该不是,他的朋友把鲜血涂在了上面,这说明血液才是其中的关键。可他的朋友也不是吕氏中人,为什么会做到如此呢?

吕正蒙自然不知道手中这枚玉佩是被姜氏的秘术大师加持过的,毕竟当年姜天昌寻回这块玉佩后立下誓言,无论吕氏犯下何种过错,都可以被原谅,甚至可以提出一个愿望。而元帝陛下也防止有人伪造这枚玉佩,特意在其中铭刻了一个可以鉴别真伪的阵法,姜氏的历代后裔都必须习会。

“呆子,难道你是……”苏墨白哪里知道他的朋友在想些什么,神色复杂地问。

他没有把那几个字完全说出来。毕竟吕荒的发妻长子失踪这件事在十几年前,这个消息还被刻意封锁,苏墨白并不知晓这件往事。可眼前的一切都证明,即使不可能的事情,不过是被隐瞒了而已。

吕正蒙苦笑着接过玉佩,“是的,吕荒大人是我的父亲,这件事我也是才知道,抱歉瞒了你这么久。”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是我执意要探究这个,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才对。”苏墨白看得出他情绪不高,心生愧疚。

“那……你要和吕大人相认吗?”苏墨白用试探的语气问。

现在联想那一天宁静前来寻人,配合他朋友这个离奇的身世,苏墨白算是大抵捋清了来往,想必是灵族那一方面告诉了他这个消息,至于其中的具体内容,他就不得而知了。

“不了,”吕正蒙摇摇头,低头看着自己那一双手,“小白你知道我的身份,我母亲……我……这太尴尬了,就算是相认,又有何用呢?他那样的身份,有我这样一个儿子,算是他的耻辱吧?”

他满是自嘲地把脸扭了过去,不再去看苏墨白了。

苏墨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愤懑,联想他这位朋友幼年流落在外的经历,也不好说些什么,毕竟这是吕正蒙自己的家务事,即使是他也不好过多干预。

“呐,呆子,我问你,你会一直是吕正蒙,普普通通的吕正蒙,就是我认识的那个呆子吗?不是吕氏的吕正蒙,不是怀有天宁氏血脉的吕正蒙吗?”

他伸出了手,等待着回应。

“会的,我就是你认识的那个吕正蒙,无论我有什么样的身份。”他转了过来。

两只有些稚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这是个具有仪式感的礼节,两人的虎口蕴力,都带着不大不小的力气,秉怀着他们心中的信念。苏墨白这才感觉到他朋友掌心处都是老茧,那是常年累月磨砺剑术或者干一些活导致的,心里的难受更多了些。

解开心结后,两人重新漫步在街面上,他们的步子极慢,如同午后闲来无事沐浴阳光的闲人。吕正蒙想了半天,开口道:“对了,小白,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吕府的?这件事我记得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啊?就连小北都不知道我去哪里了。”

“呵呵呵,你这就小觑我了吧?”苏墨白掩嘴轻轻一笑,满脸都是得意,“我去你家找了你,小北说你一大早就穿着那一身赴宴的华贵衣服出去,不知道去了哪里。你又没在卫将军府上,我就想到了那一日吕扬是当着门学大多数人的面把名剌给你,为的就是防止你不去,如此推测下来,你应该在吕府。”

“你还去了卫将军府上?”

苏墨白想到这一拍脑门,露出懊恼的神色,“完了,差点耽误正事。本来今日是卫将军教我兵法,因为门学那些教习依旧没有来,我早早地就去了。将军有要事找你,本来是下人去找你的,可卫将军竟然要我默背前几日《龙韬·军势》,我一听就把这件事揽在了自己身上,免得卫将军责罚我。”

吕正蒙心中一阵无语,心想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会这样废力气来寻我,是为了逃避卫将军的课业。

“事不宜迟,我们乘车去吧。”吕正蒙提议,他受了不轻的伤,再加上卫将军很少召他,如此紧急,必有要事。

第五十三章 乱局之前(九)



吕正蒙正想说些什么缓解这略微沉闷的气氛,不料门外响起了一阵爽朗的笑声,正是一身白衣容貌俊朗的卫曲将军昂首走了进来,他迈进正厅,微微一笑,“让你们久等了。”

“我们也是刚到。”苏墨白笑着回答,还有些心虚,毕竟这一趟所用的时间已经有些久了。

卫曲正想问苏墨白是不是为了逃避默写兵法而故意浪费时间的时候,用余光瞄到厅内地下的那一大滩血迹。这是吕正蒙喷出的淤血,这位年轻的将军微微一怔,开了一个玩笑,“你们两个这是因为闹矛盾打起来了?公子你也是,怎么一点情面都不留,下了这么重的手?”

从吕正蒙苍白的脸色与疲惫的神态来看,这股鲜血的主人是他。无论怎么想,吕正蒙绝对不是苏墨白这位剑道天才的对手。

“将军说笑了。”苏墨白哭笑不得,“我怎么可能把这个呆子打成这个模样?是……是……”

他半天没有措好语言,还是吕正蒙接过话茬,“抱歉弄脏了将军的屋子,是正蒙与人切磋,受了伤,苏兄是为我疗伤,才这样的。”

卫曲多看了吕正蒙一眼,装作不以为然地点点头。这件事算是过去了,他没有追问下去,他看得出这是一个谎言——以吕正蒙的武艺来说,这长陵城内很少有人能把他伤成这个样子,除非是武者。可哪一位武者会不计身份对小辈出这样重的手?

可他并不打算揭穿这个谎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没有必要刨根问底。

“那你现在无碍了吧?”将军笑着说。

“并无大碍,劳烦将军费心了。”

卫曲看着有些拘谨的吕正蒙,忍不住哈哈大笑,“你这个孩子,现在都是我的学生了,还这样生分做什么?我现在是你的老师,你要是遇上了什么麻烦,记得告诉我,别自己一个人。”

将军的话若有所指。

“是,正蒙谨记。”吕正蒙低着头,他听出了其中的关怀,心中有一股暖流涌过。

“那好,我有事情找你,正好公子也在,我们去偏厅谈吧。这间屋子脏了,不合适。”他一振袖袍,转身离去。

苏墨白与吕正蒙对视了一眼,起身跟了过去。

屋外阳光正好。

进了偏厅,卫曲挥手屏退左右,没有让仆役奉上茶水,按理说以苏墨白的身份是应该配得上的,可这不是公然的拜访,这里的苏墨白与吕正蒙两人都是他的学生,无论外人面前如何,学生与老师这样,也不算失了礼节。

门窗紧闭,仅有一丝余晖透着窗棂洒了进来,屋内洋溢着懒洋洋的味道,可也有几分紧张感平添其中。

三人正襟危坐,卫曲将军率先开口,对着吕正蒙,“这次唤你前来,主要是有一项任务要交给你,你现在算是出仕东土,应该做点事情给那些有怨言的人看看。”

“正蒙必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少年应道。

“不用你卖命,你现在可是国主眼前有名的少年将军,以后还等着你堪当大用呢。”卫曲先是揶揄一句缓和了紧张的氛围,旋即正色道,“过几日就是竞买商会,无面这个无相组织的叛徒将会现身,你、我、陈城需要做的,就是让他走不出长陵一步。”

“竞买商会?”吕正蒙似乎对这个新奇的词语有些印象。

卫曲看了苏墨白一眼,他立刻心领神会,“我来为你解释吧,竞买商会你可以理解为一帮人争着抢着购买一件新奇的货物,价高者得。就好比小贩货架上只剩下了最后一件,有两个人都想要,一般来说都会是出价高的得到。这个不过是比那个正式一点,货物的价值更高一点。”

经他一说,吕正蒙立刻想起来了,他第一次见到陈城的那一天卫曲将军就曾告诉过他,无面与江山社稷图跟这个商会的关系。他虽然过目不忘,可对于这样新奇的事物,一时间换了说法,还真的没想到那里去。

“我知道了。”吕正蒙点点头,“将军,我有一个问题,我们要怎么认出无面来?按理说他能易容成任何一个人,哪怕他卖出江山社稷图,也不一定要亲自参加吧。”

苏墨白不由得多看了吕正蒙一眼,他没想到吕正蒙连江山社稷图的消息都知道。

卫曲摇摇头,“这是陈城负责的那一部分了,他传信给我,说明白了那一日无面为什么要他身上的那一枚枫叶。他会以这个为诱饵,会使无面上当,你我暗中就潜伏在那里,争取将他活捉。”

“至于公子您,则需要一个世家的身份,前往竞买商会的场所,不惜一切代价买下江山社稷图,我们分兵前进。”卫曲转向苏墨白,“这正是国主今日急召我的事情,君上已经把一切安排妥当,敲定了最后的细节,至于我……还有别的安排。”

不久之后吕正蒙才明白那所谓的“安排”是什么,堪称惊天动地。

“那个,将军我有一个问题。”吕正蒙的声音弱弱的,“能够参与剿杀无相这种逆贼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我是不是累赘啊,您看我一不是武者,又不精通什么杀人之术,到了战场要是拖了后腿,这不是作茧自缚吗?我要是被他挟持,恐怕会对计划造成较大的影响。”

“这个问题就不用了你担心了。”卫曲笑,“这是陈城在信中提到的建议,本来我也担忧,后来一想,以陈城那样的实力,让你前去大多是观摩的意思颇多,没指着你出什么大力。实战是让人提升最快的办法,你的御风剑术进步太慢,估计他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助你突破瓶颈。”

吕正蒙点点头,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他去了战场真的领悟御风剑术的精髓,无论对他,还是对于陈城,都是一件幸事——前者可以增强实力,后者终于找到传人,不至于令这个传奇的武艺绝迹。

“将军,”一直沉默寡言充当聆听者的苏墨白出声,“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这一切计划的制定来源于陈城那一位武者,万一他的情报有误,我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吕正蒙听闻之后也感觉苏墨白的担忧不无道理,陈城这个人与得到的情报太过隐秘,甚至到了神秘的地步,一旦其中一环有了差错,可能满盘皆输。

“我知道你们在担忧什么,陈城虽然是我的老友,可他当年就一直跟个闷葫芦一样,总是神神秘秘的。”卫曲同样看出了他们的担忧,“你们放心,关于竞买商会中会出现江山社稷图这件事已经在黑市中传开,是具体的消息,不是空穴来风,不少人已经直指它。至于无面,哪怕陈城的情报有误,不过是我们白跑一趟,不会耽误真正的大计。”

两人这才放下心来。

哪怕是坐拥北原最富饶的土地的国主姜云烈,对江山社稷图都是无比渴望,甚至可以说会不惜一切国力物力,怎么可能会把消息全部押在一个外来的武者身上?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至于活捉无面,则是顺带的,东土想要从中获取无相的情报,但也不是非他不可,这个组织近些年没有一点风声,似乎沉寂了下去。

“那,将军,竞买商会的日期是哪一日?我好做准备。”吕正蒙问。

“后天。”卫曲满脸正色,简短的两个字,甚至露出了杀意腾腾的感觉,令旁听的两人心中一惊,似乎有一场血雨腥风要降临长陵了。

第五十四章 乱局之前(十)



夜深。

东土位于北原中部,而都城长陵则位于这个四季如春的疆域的中部偏北的地理位置,夏季常受到沧海季风的影响,空气中总是带着温暖的湿意,就连秋日都很少有夜深露寒的光景,连雨都是热的。今日正是如此,因为傍晚下了一场不小的雨,街面坑洼的地方蓄满了泥水,行人或者马匹路过,总会不小心蹦溅到身上,导致热闹的街道瞬间如鸟兽作散,即使雨势稍歇,也很少看见人的踪影。

而就在微暗灯火下的街道上,有雨滴被踩得粉碎的声音。

一只手从厚厚的蓑衣下伸出,仍有几滴雨丝飘在布满老茧的掌心上,有些痒痒的。这人似乎讨厌这种感觉,冷哼一声,继续阔步向前走去。不远处是一驾马车,车夫撑着一把伞,眉眼间满是英俊的味道。

车夫似乎不是老手,他坐在车辕上,腾空的双脚来回晃动,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东张西望的,没有任何身为车夫的那种气质。他现在正摆弄着棕色骏马的鬃毛,宠溺似的拍拍它的右颈。

骏马抽动鼻翼,缓缓地一声嘶鸣,竟然通人性的回头望了主人一眼,得意地晃动马尾,鬃毛抽在车夫的脸上,麻麻的酥酥的,似乎是在邀宠。可车夫不领这个情,哭笑不得在它敦厚的臀部拍了一下,以示惩戒。

主人与战马亲昵的互动只持续了片刻,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战马巨大的马蹄在地上敲了起来,一起一落溅起了水花。

“在这里!”车夫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遥遥地回头招手。

爽朗的笑容绽开,他那种雍容的气度展现得淋漓尽致,才让人明白他不是仆人,反而是等待客人的主人。

“久等了。”一身蓑衣的男人步伐轻捷,转过巷角,一个闪现暴露在视线中,一跃登上车轼,与他并肩。

离近了男人才看清车夫的衣饰,不留情面的讽刺,“你这个样子还真是风骚,连雨具都不佩戴,不知道的以为你是要去与哪个贵妇幽会。卫曲,你该不会忘了我约你是有正事吧?”

车夫正是东土鼎鼎有名的卫曲将军,他挥动马缰,车架缓缓地驶出,在咕噜咕噜与蹚过水坑的杂音中,他苦笑着说,“陈城,你这个嘴巴是真的歹毒,我这是便装,万一哪个人看到我一副戎装,传出去可不好解释,你看。”

他拉开布帘,橘色的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许长,也照亮了车篷内的景色。

卫曲一袭青衣,那是宽大的袍子,整洁得体,如同一个赴宴的客人。可借着橘色的灯光,陈城这才看清了他宽大的袍子下,穿着一身勒得很紧的内饰——那是乌黑的甲胄,看起来是鹿皮皮革,也有可能是更珍贵的犀牛皮,刀枪不入。而胸口,小腹、后心则各用铁片覆盖,要害处被牢牢护卫,值得一提,那不是一整套的铠甲,而是拼接而成,轻便的同时又仿佛是一个整体,巧夺天工。

“这是砂钢,采取的是铁砂与金岩矿的核心,经由工匠在炉火中敲打上万次才能冶炼出掌心大的部件,哪怕是超然力量,无论是元气、星辉、月华,都不可能造成太大的伤害,甚至会吸收那股力量巩固它的内部结构,是我国从景国用万金买来的秘方。”卫曲笑着说,“只可惜这种矿石的造价与开采成本太过昂贵了,能够冶炼的工匠也不多,我身上这一套是倾国之力打造出来的甲胄,还不完整。”

陈明城食指从中指下划过,带着一股元气敲在卫曲胸口的那个部位,纹丝不动,仿佛泥牛入海,一点波纹都没有荡起。这位实力高超的武者点点头,称赞道,“果然是好东西。”

“你在往里面看。”卫曲淡然地笑着,用嘴角往里一指。

一张宝雕弓静静地悬挂在车窗上部,配套的箭壶横在左边,因为主人摩挲的次数太多,已经有一层淡淡的包浆挂在上面,闪着乌黑的流光。弓弦是极细的一缕丝线,看起来轻轻一弹就会断裂,可粗与细往往有一种反差感,比如轻盈的蛛丝,往往可承担数十倍乃至以上的重量。

“这是?”陈明城紧锁着眉头,他从箭矢的锋镝与造型古朴的这种弓上,感觉到了浓浓的不安。

“长弓霹雳,这是这把长弓的名字。”卫曲弯腰走进车篷,摘下长弓放在手里,拉开丝弦,向远方瞄准,“它是在飞将军慕容明月长弓飞蓬失传后,元帝陛下令工匠仿造的一把长弓,虽然是纪念意义居多,可打造的模样、材料都是按照传说中飞蓬的用料,只可惜星河失辉之后,终究有些东西无法重现,比如最关键的器灵。”

如果吕正蒙在场,可能会瞬间认出这正是那一日演武,他与阿史那难舍难分正要一较高下可能会有伤亡的时刻,卫曲隔着许远拉开的那一张长弓,这也正是卫曲能够避免伤亡的底气所在。

“半灵器?”陈明城的音量稍稍提高,带着些许惊讶,“你真的是准备充分啊。”

灵器一直都是神州自从有史以来难得的至宝,往往出现,都会引起不小的血雨腥风,它们由灵族中的灵匠打造,可这个灵族的分支种族早早就灭绝了,有传言就是他们杰出的能力被上天嫉妒,才导致灭绝了。而当今衍朝立国之后整个神州留下完整的灵器不过二十把,一些诸侯觊觎这种力量,纷纷仿造。可效果微乎其微,打造方法与材料都近乎半失传,唯有衍朝存留几把仿制,没有器灵诞生,可除了器灵之外,与灵器的威力无异。

卫曲笑着回答,“虽然无法做到飞蓬那种射出前已经锁定必杀的效果,可即使是普通人,也能借着这把弓自带的力量,能够射出类似你们武者发出的气斩,威力不啻于攻城器械三弓床弩,可以射穿丈许后的岩石。就算是普通的器物,流传百年也能卖出一个不菲的价值,何况都是顶级的材料,有数百年的底蕴了,是我东土至宝之一。”

第五十五章 乱局之前(十一)



乱世十五年四月十五,长陵城,承光殿。

今日是大朝会,文武百官一直排列到了宫门外,人流涌动,密密麻麻的如同蚁群。现在已经是辰时一刻,按理说早就应该下了早朝,而的确殿内殿外也没有议事的声音,就连那几个世家的老古董,也在今日没有继续纠缠鸿都门学的事情。现在百官等候的原因只有一个——吕荒回朝了。

就当一只飞鸟掠过天空,给地上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黑影后,远至长陵内城宫门前,內监用细长又尖锐的声音喊道:“吕大人觐见!”

“吕大人觐见!”

“吕大人觐见!”

重重叠叠的声音拉得许长,宫门间隔不小,可特殊的构造令声音如波纹状久久不能停息,尾音精准地传到了下一道宫门处。就这样,一道比一道高昂的声音中,百官纷纷转头,视线投到了白石台阶的尽头。

只见一个黑影在承光门停下,高捧卷轴过头顶,中气十足,声如滚雷,“臣吕荒,幸不辱命!上天眷我东土,令臣出使温国一帆风顺。温公已经下令归还海峪关,并与我国递结盟约。”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这是东土出使的礼节,臣子要先在承光门外高声诵读自己出使的结果,如果得胜而归,那等待他的是无穷的赏赐与荣光;如果失败,则没有必要进入承光殿。这是中衍时期一位太史令的提议,他认为出使失败者会带来阴霾,对国运产生不好的影响,一般出使失败者需要沐浴焚香,然后国主由偏殿接见。

正襟危坐,头戴冕旒的姜云烈一挥手,內监便高声喊道:“宣丞相吕荒觐见!”

此刻,承光殿下起了一阵微风,群臣的紫红色礼服衣袍袖角飞扬起来,荡成一片海洋。在这一片海洋中,两侧被分开,中间的一条通道只有一人通过。

“臣卫曲拜见英王殿下。”內监把吕荒双手捧送的卷轴接过,一步一步传了上去。

“爱卿免礼!来人,赐座。”不等吕荒行跪拜礼,只是刚把膝盖弯了下去,就被姜云烈制止了。

似乎是早有准备,不消片刻,两个內监抬来一把黑漆的楠木座椅,四脚用金粉鎏着边,无比华贵。吕荒有些惶恐,先是推辞,可这是姜云烈赏赐功臣的决心,哪里是能因为一个臣子的不安而动摇的?最后,吕荒只能半悬着身子坐在椅子上,身体稍稍前倾。

殿外的朝臣中立刻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面君不跪,这是难得的赏赐,虽然只是一个诸侯国,可这样的殊荣在历史上也是空前绝后的。不过当百官想到这位丞相大人这次出使所建立的功业,也就释然了。

东土是衍朝时少有的几个诸侯王国,这个国度虽然占地面积与人口堪称诸侯之最,可论军威,那是远远不能企及的。毕竟是皇室分支,已经尽可能的封赏,东土距离皇都如此之近,要是君主穷兵黔武,难免会遭受猜忌。所以百年间东土一直重文轻武,而这个弊端在乱世就显现了,东土拥有的土地与人口在乱世中是一块丰腴的肥肉,而这个诸侯国空守宝山,要不是卫曲将军横空出世,恐怕早早被瓜分殆尽。

而海峪关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平民不知道它的战略地位,可有一点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平日便宜的鱼类自从被温国占领后翻了好几番,令习惯鱼肉为主的东土人民极其不习惯。而吕荒出使温国后,没有动用一兵一卒,光凭他的口才,就收复海峪关,令朝野上下震动,使他的威望到达了顶点,何况两国还缔结了友好的盟约。吕荒入城的时候,百姓夹道欢迎,抛撒鲜花,高声喝彩,依然大军旗开得胜的样子。在他们眼里,吕荒就是衣食父母,毕竟经此游说,鱼类的价格终于平复下来。

“丞相殚精竭虑,不劳万里,出使温国,这一路舟马劳顿,实在辛苦。如果动用大军,恐怕伤亡惨重,何况东州其余诸侯国对我们虎视眈眈,极有可能重演当年的惨案。”姜云烈带着温和的笑意,“而经此出行,不费一兵一卒,便收复海峪关,还与温国结下同盟,使我东土在东州不再是腹背受敌,爱卿一人,便抵得上千军万马!”

姜云烈高座在金座之上,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应该时刻保证威严的国主露出了由衷的笑容,这不是客套,东土与温国结盟,乃是一件幸事。

“为国效力,万死莫辞!”吕荒滕然起立,躬身行礼。

姜云烈威严地问:“此次出使,成果几何?”

“臣带回海峪关的令符,凭此可以收回故土!”

“付出几何?”

“唯车马劳费,别无其它!”

“其余几何?”

“温公与我国签订攻守盟约,互帮互助,据岭北关已成我们的天堑,东州不会有合围之势!”

君臣对答如流,姜云烈听此神采飞扬,起身离座,竟然拍手称赞。

钟声与号角声在礼官的示意下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朝臣的欢呼,所有人都不吝啬赞美之词,哪怕是政见与吕荒截然相反的,都不得不拱手称赞。扪心自问,换他们来说,真做不到。

“丞相立下如此功劳,如果不嘉赏,就连天下人都会指责本王的不是。”姜云烈故弄玄虚地皱起眉头,“可爱卿官居丞相,乃是文官之首,已经无可封赏。要是授予爵位,按祖制爱卿就不得入朝为官,就算自立家国未尝不可,真是一件难事……”

吕荒恭敬地一拜,“禀国主,臣是心甘情愿为东土效力,绝不是贪恋荣华富贵才出使温国,如今君上如此为难,令臣惶恐。”

姜云烈轻轻一笑,“丞相不必多虑,有功必赏有错必惩,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哪能到本王这里中断呢?爱卿固然赏无可赏,可爱卿之子不还是未有官职?”

所有人听到这句话瞪大了眼睛,包括吕荒自己。

“宣吕扬觐见!”似乎是早有准备,国主脸上浮现了一抹得意的笑容。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吕荒走过的承光门外,有内侍领着一个俊朗的少年进来,他昂首挺胸,表情恭敬的同时不卑不亢,尽显风度。朝臣们看着这位少年一步一步走到承光殿内,不仅有些汗颜,他们在这个年纪,又在哪里?

当然更多人的是羡慕乃至于嫉妒,他们用了大半辈子才有资格在承光殿外站着,连进去的资格都没有。可这样一个不过双十年华的少年,竟然可以走白石玉阶而入,父子同堂。像这样没有官职的少年进入殿内,还是有几十年来的头一次。

这个礼遇太重了,哪怕真的不给吕荒封赏,这样已经是莫大的殊荣。

第五十六章 竞买动乱(一)



雨季降临了,天气阴沉沉的,雨丝带着惆怅之意,令人身上还是心理都不舒服。

这样一个快要傍晚的时候,下着雨,长陵城内依旧人流熙攘,苏墨白、沈简、周行达并肩走在路上,天地玄黄四大护卫隐藏在暗中,他们撑着伞,目标是地下竞买商会的场所。

“最近总是下雨啊。”苏墨白说。

“这长陵内的夏日不都是如此?殿下怎么这个时候多愁善感起来了?”沈简笑着回答。

苏墨白摇摇头,“沈姨,我们已经定居长陵十年,这里的天气我自然熟悉。可今年开春,这气候的变化有些鬼神莫测,春天来得太迟,夏雨又太早,这样反常的天气,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殿下对于这气候的变化真是记得清楚,可为什么礼科的原文却背诵不下来呢?夜宴的时候,也没有上好的文章与佳句,风头都被那个小子抢去了。”周行达冷着一张脸,“殿下如此多愁善感,应该有文人的修养才对。”

听着周行达微微带着嘲讽的话,苏墨白低下了头。

他口中的那个小子自然是吕正蒙。周行达几日前出使温国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索要门学春试的榜单,并从大祭酒孙且手里要来了苏墨白的试卷,看到他排在第七位后,几乎是雷霆震怒。尤其是看到吕正蒙那篇《观衍兴亡书》,恨不得把这个在他看来是污蔑几位先帝的毛头小子狠狠地教训一顿。不过碍于身份,最终只能作罢,

“就会教训我,不就是没有拿到春试的第一名吗?可义父改制,我有什么办法?”苏墨白小声地嘟囔。

他没有怨恨之心,周行达是他父皇遗诏任命的托孤重臣,也是他的严师。心中所言不过是少年心气中的那一点不忿,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尽力,吕正蒙超过自己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殿下小声说些什么?既然有看法,何不光明正大?要行那鬼祟之举?”周行达皱着眉头,在他看来,公子是越来越不懂礼节了。

“没什么……大叔叔,我只是说天气,说天气。”苏墨白尴尬地笑着,他知道周行达的气没有消,哪里感触怒这位老师。

周行达叹了一口气,“殿下如今这样,是我的不是,没有在殿下身边约束好您。我就不应该陪着吕大人出使,这些人只知道宠溺您,这才两个月不到的时间,竟然让您忘记了储君应有的风范。”

他最后狠狠地剜了沈简一眼,在周行达看来,是沈简没有管教好苏墨白。

“哪有,沈姨可是天天逼着我读书,哪里有放纵我?”苏墨白瘪着嘴,有些不乐意。

“没有放纵您?殿下,这可不对。”周行达铁青着一张脸,“我翻阅过殿下的出行录,几乎是每隔三天你都要出宫一趟,请殿下告诉我,这是为了什么?还有,殿下如此频繁的出宫,竟然还不让护卫随行,他们竟然还真的听话!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我记得,临行前我留下嘱咐,不允许殿下随意出宫吧?”

他最后的尾音拉得许长,令一旁的沈简羞愧地低下头。

周行达越说越气,“还有,昨天英王殿下在王宫外雅居宴请百官,请殿下告诉我,您突然离席去了哪里?直到宴会结束,您才出现,幸好没有多少人发现,不然不说殿下不知礼节?我看,殿下的心是玩野了!应该好好约束了!”

苏墨白张嘴想解释些什么,可被沈简拽着他的衣角拦下了,轻轻地摇头,示意周行达气在头上,不要辩解。

雨丝飘摇,天也阴了下来,天空正如苏墨白的心情布满阴云。不过初夏时节,风中还带着未曾完全消去的春之暖意,不是干燥炽热的季风,可让人怎样也喜欢不起来。

果不其然,走过半条街道,周行达突然放缓了语气,“殿下,我刚才语气重了,还请殿下见谅。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殿下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我就不多说了。请殿下一定要记住,您是未来的君主,一定不要忘记这个身份。”

“是,大叔叔,我记住了。”苏墨白应道,他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难得自由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转过一个街角,雨有些大了,可行人却是更多了,吆喝声不绝如缕。这是长陵内的集市街,每一个竖起蓝色旗帜的摊贩都代表一个诸侯国的商会。

集市街已经逼近长陵极东的城墙,外面便是春晖河的一道分支,也是长陵内三条引水渠之一,它连通水道,顺流而下,从海峡起始,流经各国。要不是诸侯们把水域瓜分殆尽,设立关卡,一天之内就可从长陵抵达其余国度。

一匹黑色的骏马被主人牵着马缰在原地打转,那是一匹战马,品种属于蛮族的黑骏,体力、耐力远超于北原那些对蛮族相较比较矮小的战马。博多尔草原曾被衍朝攻入,蛮族签订了对他们来说屈辱的条约,其中一条便是上贡战马,黑骏就在其列。不过可惜能够驯服黑骏的将士少之又少,而名将们又大多有心爱的战马,不逊于黑骏,导致这一批贡马只能在宫中养着充当看物。不少公卿甚至一度认为黑骏只是观赏的马匹,直到蛮族攻入皇都,他们眼中的看物成为屠杀的黑色恶魔,他们这才发现,原来北原的战马才是看物,这些野性未褪的战马凶狠起来不亚于猛虎。

而自那以后,黑骏成为了北原各个诸侯羡慕的马种,可惜没有哪个诸侯拥有像博多尔草原那样肥沃的菜地,可以供这些战马奔驰,也训练不出来这样强悍的战马,纯种黑骏的价格越来越高,甚至到了一百金印一匹的地步。就这样还是有价无市,一有货源,早就被诸侯订购。

而今日在长陵内出现的,正是纯种的黑骏,蛮族人粗犷的性格已经血脉中的野性才能驯服的战马。苏墨白途径偶尔听了一句,主人并不是单单只有一匹,足足上百匹,等待有财力的诸侯或者商会购买。

而这样稀有价值万金的货物,在这条集市街上处处可见。

第五十七章 竞买动乱(二)



苏墨白轻轻一笑,没有料到是这个结果。

“莫非每一次商会都会大动干戈,争得头破血流不成?”他笑着问。

“这也不是,每一次商会我们主办方都会尽可能让各位安然脱身,也禁止打斗,一旦被确定,会永久剥削资格。”青玄恭敬地在前方领路,“可总有意外,记得是八年前那起商会,一位行商买下重宝,而那恰是诸侯公子相中的,那位公子气急,竟然调动大军水路围剿那一伙商人。虽然商人们早早制定了脱身线路,可人多眼杂,终究逃不过大军的追捕,最后横尸遍野。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参与商会的人才慢慢减少,逐渐演化至现在的模样。”

话音刚落,宽阔的地下大厅映入眼帘,密密麻麻的都是隔间,最前方是一个高半丈的台子,东西南北各有四人护卫。

“诸位这边请,座位在这边。”青玄在一旁领路。

“不知能否给我们介绍一下这里的规则?”沈简开口,同时手里握着一张金钞塞到了青玄手中。

青玄把金钞悄悄塞进怀里,笑逐颜开,“几位是怕身份暴露?这个倒不用担心,各位的名剌上都有主办方特意安排的房间,何况几位均是遮面,没有人知道这一行人到底身份如何,当然作为操守,我们也不会走漏消息。”

已至一扇门前,青玄在上面划了一个特殊的符号,木门这才应声而开,等苏墨白几人陆续入座后,他才继续说道,“诸位请看,这里每一个雅间都是呈阶梯状排列,从上到下,每间屋子都可看到台中,这则是机关。”

几人向中央望去。一个四四方方的红木柜台摆在眼前,另外笔墨纸砚陈列其上,连茶具都没有,堪称简陋。

可细细望去,那文房四宝都不是凡品,尤其是天青色的砚台,更是不可多得的珍宝,而当青玄轻轻一拧,众人才发现那砚台竟然是固定的,下部设有机簧,一处拳头大小的暗道深不见底。

青玄开口解释道,“每当有货物上台,列为看见心仪的物品,便可打开机关,写下价目投进去,我们便会收到消息,在台上公示。每间屋内的纸条都是做个印记的,我们可以辨识出到底是哪一位竞价,当然,参与竞买的人不会知晓。竞价往往持续数轮,价高者得,等到全部结束后会有专人在暗中送上货物,并收取金印。”

苏墨白点点头,这般行事,算是周密,怪不得这个地下竞买商会能够长久不衰。

一直沉默寡言的周行达开口问道,“那请问,如何辨识货物的真伪呢?”

“这个不劳各位忧心。”青玄还是笑,“我们的鉴定人员都是古玩的行家,各类宝物都会分人鉴别,基本确保无虞。而各位既然是买下心仪的货物,相信自然也是对此有所了解,远不会蒙蔽受骗。退一万步来讲,如果买下的货物可以当场鉴定是赝品,我们会双倍赔付。当然,如果是商会结束……”

他有些尴尬地一笑,没有明说,就算那个时候鉴定为赝品,连卖家与商会都找不到,只能自认倒霉了。

“原来如此,多谢青玄先生为我们解惑了。”苏墨白低头行了一礼。

“愧不敢当,在下告退。”青玄倒着退了出去,“为了各位的安全,还请商会开始会不要随意走动,等商会结束后,会有专人领着各位离开地下。”

门吱嘎一声闭合,屋内陷入了沉寂,七人在这样一间屋子里,显得有些拥挤。不过苏墨白倒是有些兴致勃勃,这样紧张而又刺激的竞买商会,恐怕他这一生难见第二次,他左右张望,只可惜唯一能透光的只有正前方那张窗子。

周行达起身在左右墙壁轻轻敲了敲,传来了闷厚的沉响,看起来虽然是用木制的隔板,听声音与石墙无异。

“墙上设有阵法,可以隔音、隔绝探查,甚至还具有一定防御的作用,是上好的阵师刻下的。”他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何况这阵法与地下穹壁相呼应,同样压制超然力量,以方才那人所说,恐怕没有三位超然者联手,都打不碎墙壁。”

“他们准备颇多啊。”沈简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能在长陵地下悄无声息地建造这样一个场所,绝不是普通之辈可以办到,必定是朝中某位大臣在暗中帮助,才可以掩人耳目,毕竟一两天是完不成这样堪称浩大的工程。更令人惊心的是,这些阵法就连东土这样的诸侯国都没有完全掌控,竞买商会背后的势力必然手眼通天。

“神州浩大,果然是卧虎藏龙。”周行达感慨着,“这不过是冰山一角,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们穷尽一生也无法知晓的?”

“大叔叔心安,您以前不是教导过我,任何势力,都不能阻拦千军万马。就算是超然者,也不例外,否则世俗的国度是无法建立、长久的。”苏墨白倒是看得开,语笑嫣然。

周行达这才缓过神来,“殿下教训的是,是臣一时蒙昧了。”

他与沈简对视一眼,两人同步在空中勾勒星辉刻画符印,他们要施展的是秘术‘玄固’,毕竟外来的防御再怎样安全,也没有自己亲手布置的心安。只不过四周都是压制超然力量的符印,‘玄固’结界的成型要比以往慢上许多,直到两人额头渗出汗珠,才勉强出现一个雏形,较外界相差较远。最后还是四位武者输入元气,才勉强撑起一个完整的结界来。

约莫过了一刻钟,嘈杂的声音消失,所有宾客都在制定的雅间落座,等待竞买商会的正式开始。而最前方的看台上亮了起来,光芒的主要来源是石台四角高柱上悬挂的夜明珠,往下是淡淡的烛火。

夜明珠对于参加商会的人都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可也没有民间传说中那样莹白如玉、晶莹剔透,它的真身是墨绿色凹凸的球体,材料类似于石头。可石柱上大小如拳头,光芒柔和范围又极广的,十分罕见。

第五十八章 竞买动乱(三)



稍晚些的时候,长陵城郊。

吕正蒙与卫曲两人并肩走在路上,没有任何甲士随行。今夜是地下竞买商会开始的日子,东土的人马分为两路,以苏墨白为首的一路负责江山社稷图的争夺,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拿下这份传说中藏有衍朝宝藏的地图;而剩余的师生二人则负责捕杀无面,陈明城是主要的战力,他已经率先赶至,两人是一个协同的作用。

不过是夏天,可傍晚下了雨,入夜后风中带着一丝凉意,吹得生着单薄布衣的行人有些发抖。可两人全无感觉,卫曲没有穿长袍,而是换上了那一天夜晚与陈明城相见的铠甲,短短的时间内,背甲、臂甲已经打造完毕,他身后挽着宝雕弓。吕正蒙同样一身甲胄,腰中佩剑,不时紧张地盯着四周。

路面上有水洼,里面飘着脆嫩的绿叶,一脚踩上去,发出了蹦溅的声音。

离长陵已经远了,没有喧闹,没有行人,漆黑的路上只有两人并肩前行。夜中并没有伸手不见五指,两侧的草丛中偶有蛙鸣,突然一个黑影闪过,吕正蒙当即拔剑挥斩,可应声倒地之后,那竟然只是一只癞蛤蟆。

吕正蒙这才松了一口气,收剑回鞘。

“别紧张,没有什么大事。”卫曲似乎是看出了吕正蒙的紧张,用温和的声音对他劝慰。

“是的,将军。”吕正蒙这才发现自己要比想象中的要紧张许多,即使只是赶路,手心已经满是汗珠了,颇有些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感觉。

卫曲无声地笑笑,面对这个有些紧张的学生,鼓励似地拍拍他的肩,“放轻松,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酒肆里当小厮呢,别说佩剑带甲,就算是外面的世界都没有看过,什么超然者,乱世组织无相,这些都距离我太遥远了。”

提到往事,卫曲语气有些唏嘘,借着并不算明亮的星光与月光,吕正蒙抬头看见了卫曲眼中的追思与怀念,他在这一刻丝毫不像是一个杀伐果断的将军。这对于行军走伍之人来说算是弱态了,可卫曲没有回避。

“那将军是如何走到这样一条路来的呢?”吕正蒙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我观将军您,似乎对于烹饪佳肴的渴望超过行军打仗。”

卫曲怔了一下,似乎是没有想到吕正蒙会问这个问题,他们虽然是师生,而卫曲本人也的确把吕正蒙当作衣钵传人来看待,奇门遁甲的首章已经传授给他。可不知为何,吕正蒙始终与他保持一个较为不远不近的关系,两人隔着一段距离,这种隔阂感不知从何而来,他以前看过吕正蒙与李言蹊一起生活的画面,绝对不是这样的。

两人就像一个恭敬的陌生人,而今天吕正蒙这样问,主动打破了寒冰。

卫曲深深吸了一口气,两手垂在大腿处,他比吕正蒙要高半头,每一次他说话吕正蒙只有仰望。而这一次他稍稍低下了头,在吕正蒙不易察觉的时候视线与他平齐。

“我出身卫家,跟你一样是分族子弟,那个时候卫家已经落魄,我们连祖地都保护不好,就连族长的儿子都吃不上饱饭,何谈是我?那个时候我一天只能吃一个馍馍,还是好心人看我可怜赏赐给我的,我抱着那个白面馍馍,就坐在街头。”卫曲笑着说。

吕正蒙突然想起卫曲总是笑着的,可这次的笑与往次不同,往次的笑容已经像是一种习惯融进他的生活,即使与人说话,他也总是笑。而这一次的笑容有些平淡,可这是表达喜悦的一种方式。

“你知道,不是我自吹自擂,我生得比常人要英俊些,所以即使是流落街头讨饭,我总是能要到最多的那个,饭菜是最好的那个。再加上以前我也是世家子弟,读过书,识过字,嘴比别人甜,有些一出生就是流落街头的乞丐看我不顺眼,常常打我。那个时候我傻,孤身一人,还不服气,结果你是知道的,我就常常鼻青脸肿,甚至还让他们打断过肋骨。”卫曲突然一顿。

吕正蒙点点头,卫曲将军年幼的遭遇与他相仿,甚至还要更惨一点,想到他今天的地位,更是赞叹不已。他方才所言没有假话,卫曲将军哪里只是比常人要英俊一些,他听说过,十年前卫曲将军被评为长陵城内最英俊的人,无数世家小姐想要嫁他为妇。他这样说,已经是尽可能的自谦。

“后来我想,这样讨饭也不是长久之计,总得找个体面的营当,最起码能吃上一口饱饭。”卫曲沉默片刻后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我讨饭街头与人斗殴大概持续了半年之久,这世道更乱了,我随着逃难的队伍到了长陵。我洗了一个澡,偷来一身新衣服,去一家酒肆里当小厮,总算是勉强能吃上一口饱饭。在那里我喜欢上了做菜,我喜欢改善从古传下来的菜谱,更加美味的味道会让食客露出喜悦的笑容,我对此十分欣慰,甚至沉浸其中。可有一天我出门,发现了一件令我想不到的事情。”

吕正蒙连忙追问,“什么事情?”

在不知不觉中,吕正蒙没发现紧张的情绪已经尽数消散了,他依然警惕着四周,可已经能分出闲心听故事了。

“我发现并不是人人都能有钱去酒肆吃饭的,甚至路上还有不少饿死的人,哪怕是较为富饶的长陵。”卫曲叹了一口气,“本来我只想自己能吃上饱饭,后来是希望别人吃上饱饭的同时让他们更喜悦。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对母子,颇有姿色的母亲为了让他年幼的儿子吃饱饭,不惜委身青楼,靠出卖皮肉换一些钱财让他的儿子吃饭。当时他的儿子就被寄存在我们酒肆中,虽然大家对于照顾一个小孩子不满意,可小孩子容易养活,他母亲又留下很多钱财,掌柜的也就同意了。”

吕正蒙心中一震,他感觉接下来的事情绝对不是他愿意听到的。

第五十九章 竞买动乱(四)



所有正在思索该用什么样的价格把这件稀世珍宝弄到手的人们为之一顿,好奇地抬起头。

苏墨白同样疑惑,不明白主办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彼时他正在奋笔疾书,一连写了好几个数字,最后看来看去都是不满意,自己把它揉成一团。

朱玉的声音震耳欲聋,可他嘴角含着笑,偏偏让人不好指责,“是这样的,有一位客人对我们的物品随和珠提出了异议,她说这件宝物本存放在家中,怀疑我们所出售物品的真实性,意欲上台校验一番。”

此言一出,所有人窃窃私语,不明白主办方到底是何用意,无论哪种结果,不都是对他们的权威产生不良的影响?

“我们已经征求了持有者的同意,他对此有信心,特别信任这一位提出质疑者,因为一旦检验完成后,所有人都会笃信不疑,再也不会提出任何异议。”

朱玉的话引起一片哗然,不少人心中思索,到底是哪一位质疑者拥有这样的能力,更有甚至怀疑这是主办方与出售者联手布下的一个局,目的就是引人眼球好让这些参与者趋之若鹜地入局。

“难道是?”苏墨白因为身份的关系,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现在请我们的鉴定者,诸侯国东土的贵客、来自南境灵州寂静之森的宁静小姐!”朱玉默然退场,最前方的台子上又一次变成了一片漆黑。

倏地,两抹金色的亮光升起,璀璨如火炬,纵使是随和珠的光芒,也要较其逊色三分。当然,两者的光芒各有千秋,一者是霸道、璀璨、高贵到不容侵犯,即使遥遥透着窗子望着,也会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心中恐惧;而另一道则是柔和、静谧、不动如钟,哪怕天崩地裂,它也只会在那里,给人安定感。

身材娇小,可浑身凛然之气的宁静站在展台前方,四下扫视,令绝大多数人噤若寒蝉。台下不少来客都是东土的商贾或者世家,自然明白这位灵族少女的可怖之处,哪敢触其锋芒,可有来自偏远地域的商人则是面露淫邪之色,在她尚有些青涩的娇躯上来回骚动,甚至琢磨着如何能把她弄到床上去。

“随和珠,自古以来就是灵族的至宝。”宁静的发言简短干练,正如她的气质,“我没有离开灵州时特意在天宁氏的祖地祭拜过,如今这样的宝物竟然出现在商会上,不由让人怀疑其来历。”

“宁静小姐!”台下突然响起一道雄浑的声音,贯彻全场。商会中并不禁止发言,可为了保险起见,往往出现重大变故时才会有人发声,“敢问如果随和珠是真品,假如被哪一位仁兄买下,不成灵族还会讨要回来?”

声音的主人看起来是用了某种秘术,并不能让人发现具体是那座雅间的客人发出。当然,这种有些拆台甚至挑拨意味的话,怎么也不敢露出真身。

“哼!”宁静傲气地冷哼一声,“我只是负责鉴别这随和珠的真伪,其他一概不负责。不过我奉劝某些心怀不轨之人,不要自找麻烦!”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在不少人眼里,宁静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被他这样一挑衅,有些人感觉脸上挂不住,更有趁机挑事生非者——

“你以为这是灵州,哪里容得你这个外族人猖狂!?”

“黄毛丫头,也敢大放厥词?!”

“主办方?怎么回事?你们这是与外族勾结?!”

朱玉立刻从看台边缘的黑暗中出现,苦笑着走近宁静,低声说,“宁小姐,这和我们事先商量的不一样啊?”

“滚开!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也敢挑衅我?”毫不留情的杀意肆虐而出。

宁静闭上了眼。睁开的瞬间,她仿佛换了一个人,脸上繁琐的金色纹路纵横,从眉心直至下颚。伴随而来的还有恐怖的威压,台下呈阶梯状的雅间“吱嘎吱嘎”地响,仿佛沧海卷起风浪中的一叶扁舟,所有人的呼吸为之一顿,感觉心脏被捏紧了。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放肆的人,敢在地下商会中公然闹事,挑衅来自整个神州的权贵。当然,更令他们惊讶的是宁静此刻展现出来的力量,他们不明白为何超然力量被压制下还有人能有这样的力量,说句好听的,此刻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是她的对手。

朱玉默默地后退一步,暗中做了一个手势,整个展台四角的超然者纷纷转身,视线锁定了宁静。他们是负责维持秩序的,身上早就刻下了能够免除压制的咒文,可这样仍是没有底气,他们确信不是宁静的对手。

“外族人,你要想好,这里不是作威作福的地方!”又是不知哪处雅间中传来声音,“收起你那套把戏,能唬住谁?如果你敢动手,禁锢超然力量的阵法就会解除,你还能以一敌百不成?如果你继续大放厥词,迎来的只是自取灭亡!”

这无疑是火上浇油。正当朱玉正在考虑要不要发出信号求援时,宁静竟然罕见地吸了一口气,退了一步,“我说过,我只是鉴定随和珠的真伪,其余一概不负责!”

有些示弱的味道在里面。

说完她竟然转过身去,离着随和珠还有一丈左右的距离,身上月华涌动,嘴里诵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星辰文。

不少人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尤其是朱玉,他简直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如果真要动起手来,哪怕他当场捡了一条命,回去问责之后的惩罚必然令他生不如死。想到这,他擦了擦冷汗,心里痛骂促成此事的商会真正负责人。

咒文颂念的声音由小到大,即使宁静唤醒真魂强行解除了阵法对她的压制,也不能解决此处月华稀少乃至于无的现实,无奈之下她右手食指做刀状,轻轻往左掌掌心一划,狭长如细线的伤口中流下了淡金色的血液,顿时月华之力浓郁起来。

她屈指一弹,随和珠在沾上她的血液后开始放出柔和的金色光芒,她的身体上下也被光晕笼罩,两者交相呼应。这样的异象持续了一段时间,金色的光晕越来越浓郁,最后简直如同一轮明月凭空出现!

最后随着她一声暴喝,双手猛然抬高,随和珠金色光晕腾空升起,一条蜿蜒的巨龙身影浮现。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对于不少人来说都是毕生难见。

金龙的虚影浮现只有短短的一瞬,在它出现的瞬间,闭合的眼睛突然睁开,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同时它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光线都被扭曲了,它似乎在挣扎,想要突破枷锁重临现界。

“宁小姐!快!快下来!”

朱玉顶着骨子中本能的畏惧,硬撑着放声怒吼,磕磕巴巴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口,有些色厉内荏。肉体凡胎的他几乎要跪下来了,那声咆哮险些震碎他的心魂,明明只是虚影,可方才那一声整个场地都摇摇欲坠,仿佛天灾降临。

宁静停止了颂文的咏唱,这才一切恢复如此,耀眼的光芒停下了,澎湃的月华之力也消失不见。不少人认为展台上面一瞬间空旷起来,可原本上面就是这样摆设的,唯有静静陈列在锦盒中的随和珠表面闪过一道流光。

熠熠生辉。

所有人的呼吸急促起来,已经无需发问,从宁静铁青的脸色就能看出这是真品无疑,投射的火热目光足以燎原。只不过不是觊觎宁静的美貌,而是她身后的随和珠。

宁静就静静地站在展台上,没有任何动作。

台下一大部分人露出玩味的目光,他们好奇这位灵族天宁氏的少女到底会采用什么样的动作,毕竟照她所言这件灵族至宝是被人盗窃出去拿来售卖的,她有可能直接强行收回这件宝物。

同样地,朱玉战战兢兢陪着笑脸走了过去,用试探的语气问,“宁……宁小姐,您看,真伪已经验证……”

他已经做好了宁静出手抢夺的准备。

不过宁静的反应与她先前的嚣张大相径庭,她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就径直地走下展台,消失在黑暗中。

不少人松了一口气,朱玉也如释重负,冷汗已经溻湿了他的后背,不过处于人前的他不得不展露出笑容,用激昂的声音大喊:“发生了一点小插曲,不过已经确定了宝物的真伪,请各位放心!”

“哼,怎么不继续耀武扬威了?真当这是灵州了?”有看她不顺眼的人发出冷笑。

旁边的人回答,“果然是从蛮荒之地出来的异族,连基本的教养都没有,真是可笑,可笑。”

这样类似的议论很多很多,可不耽误一轮又一轮的竞价重新开始。

苏墨白所处的雅间内。

玄固结界已经加固数次,这个竞买商会的意外真是太多了,令苏墨白意想不到,他好奇地问,“大叔叔,为什么宁静没有动手?这关乎灵族命脉的宝物,她都忍得下去,不符合灵族做事的风格啊?”

周行达面露不悦之色,“殿下,这样简单的事情您都不明白?记住,为人主者,不能轻易露怯,更不能随意发问,何况是这样简单的问题,会有失您在臣子心中的威严。一定要多思考,少说,言多必失。”

苏墨白赌气似地把头扭了过去。

“是是是,我知道。大叔叔是不是想说,宁静是碍于她的身份?毕竟在长陵她只是一个外族人,不会也不敢在人族的地界上嚣张跋扈?”

周行达眉头皱得更深了,“殿下不是知道答案吗?何必还要多此一问?”

苏墨白翻了一个白眼。他哪里会不知道这样简单的道理?可就是这个道理太直白、太简单,只要明白一点局势的人都能看出来,他才会发问。如果宁静碍于这是北原长陵而不敢发难,那她为什么一开始要用那样强硬的姿态,而鉴别之后像一个缩头乌龟那样灰溜溜的离场,前后对比,不更是丢灵族的脸?

周行达用余光看见了苏墨白堪称失礼的小动作,正要发怒,可被沈简拽住了衣袖,她摇头示意不要把殿下逼得这样紧。

而在众多雅间中,有人在门上刻了一个符印,进入之后有三双眼睛盯着她。

“静小姐回来了。”一人说。

“呦,这不是姐姐吗?”宁玉的脸上笑容绽开,“姐姐方才真是威风,令小妹佩服不已,快来说说感受,在这些人族面前扬眉吐气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话里话外无不是嘲讽,两个灵族老人额头滴下了冷汗,露出了讪讪的笑容,连忙把宁静迎了进来。谁都知道宁静这样做会换来无尽的嘲讽,让宁静这样的天之骄女背上这样的屈辱,还被当面毫不留情地指出,恐怕她接受不了。

“玉小姐,您少说两句!”另一人提高了音量,“静小姐已经……”

“你是说姐姐已经牺牲很多不是吗?”宁玉笑,“姐姐方才倨傲,是故意为之,把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灵族人形象跃然而上,也符合这些人对我们的看法。然后静等有人呵斥,姐姐顺势而下,以为是真的畏惧人族,让他们掉以轻心。”

宁玉说到这凑了过去,两张绝世的面孔离得很近,一冷一热形成了鲜明对比,“小妹真是佩服啊,姐姐方才掷地有声,言辞凿凿都让我以为随和珠真的是被人盗走的。可那些凡俗夫子哪里会想到我们根本没有随和珠,姐姐上去不过是用血液做了一个记号,凭此可以追踪到最后的买家。手段高明,令人钦佩!这种心机往往是姐姐看不上眼的人族才会耍的,姐姐真是学得快啊!”

“闭上你的嘴!”宁静对于宁玉的阴阳怪气只是冷冷地训斥一句,没有与她纠缠的意思。

宁玉碰了个软钉子,悻悻然地缩了回去,心想她真是被气得不轻,这样的挖苦都能忍受下去。照理说两人私下达成结盟,应该不会这样处处针锋相对,可宁玉是有意给这两个族中老人看,彰示着“两人不和”这个主张。再有就是存心想逗逗这位胞姐,她平日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宁玉想看一看她被挖苦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第六十章 竞买动乱(五)



在随行的两位灵族老人眼中,宁玉与宁静相比,高下立判。

在一开始得到的消息中,他们并不知竞买商会中会出现随和珠这种至宝,只是传闻会出现有关灵族的宝物,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此。而当第一样货物出现时,他们发现严峻程度远远超过预期。

随和珠是振兴灵族的秘宝之一,而早就在无月之夜也就是八百年前就消失了,宁静在台上所说临行前还在祭坛看过,完全就是无稽之谈,目的是提出质疑。毕竟这样一件放眼神州都是稀世的珍宝,难免会有人怀疑。

所以宁静在短短的时间内想出这样一个对策——谎称宝物在灵族没有丢失,要去一验真伪。而她趁这个机会用自己的血液在上面留下记号,毕竟这件事没有时间上报族中,他们没有足够的财力买下随和珠。

这一切的前提是随和珠为真。

而宁静判断的哪里用诵唱咒文这样繁琐,她方才失态不知情的人以为灵族狂妄的表现,知情人则认为这是事先拟定的计划,她不过是完美演绎罢了。可真相是宁静体内真魂自动显现,满是对那颗玉珠的渴望,她在那瞬间失控了,最后凭着强大的意志让自己占据了主动,夺回身体的控制。

不过好在没有酿下不可挽回的错误,反而将一个畏惧人族的形象展现出来,哪怕随和珠被抢夺,一时间也很难怀疑到她身上。即使最后追查到,这个时间也足以把随和珠送回族中。

“天宁氏出了静小姐这样的人,真是天不绝我灵族。”一个老人用眼神传递着这样的信息。

宁静此举堪称完美,无论是心术、对时机的把握还是当着众人面前的表演,毫无瑕疵,尤其是对人性的剖析,她认定以灵族天宁氏的身份提出质疑,无论是主办方还是卖家,都会让她检验,这关乎前者的名声,关乎后者能否把宝物卖出更高的价钱,双方无法拒绝这个诱惑。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确信博卖的随和珠为真,也在赌高傲的灵族人不会违心欺骗自己,归根结底一句,无非是‘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人族就是这样一种不知足的种群。

另一个老人微不可查地点头,投向宁玉的眼光难免有些失望,毕竟她们姐妹都是天宁氏族人,差距如此不是一件值得令人开心的事。

他们表面上是保护这些灵族子弟的铁卫,实际上还肩负着考察的任务,前往东土的这些灵族人大多被他们监视着,尤其是天宁氏族人,他们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会记录,关乎以后月灵的竞选。

不过灵族的这些人似乎有意无意的忽视了一点,那就是卖家、主办者为何要多此一举,难道他们不怕随和珠已经被留下标记了吗?

其实这个念头最初在宁静脑海中一闪而过,毕竟计划太顺利了,顺利到她有些不敢置信。后来她稍加思索,就明白了——主办者与卖家只关心随和珠能否卖出高价,至于买走的人是死是活,与他们何干?只要不是当场被抢走随和珠就行。

想到这,宁静冷笑一声,心想:人类真是虚伪、贪婪、狡诈、自私、自利等集一体的可悲劣等生物。

竞买商会还在继续,不过接下来的货物虽然珍贵,可远没有随和珠这样有噱头,令不少人乏味,毕竟一部分人的目标,是压轴的江山社稷图。

……

已经过了一个时辰,苏墨白倍感无聊,他现在十分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跟吕正蒙他们一起在岭南渡口伏击无面,还能校验逐浪剑法的长进。不过当他瞄了一眼昂首而立的周行达,只能悻悻然地叹了一声,要不是名剌上的客人是“吕公子”,恐怕他连这次竞买商会都参与不了。

毕竟无论是沈简还是周行达他们的年纪,都担不起这个称呼。

如今已经有十数件货物被辗转而出,其中唯有第一件随和珠引起的轰动最大,被十七万金印和足以延寿十年的草药换走,令人不得不怀疑买家疯了——前者足以买下一个富饶的城池,后者更是凡尘珍宝,能够延年益寿的草药自古都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不过可惜有伤天和,就连衍朝姜氏几百年的收藏都寥寥无几。

“唉,什么时候到江山社稷图啊?我手都痒了。”苏墨白心里叹了一句。

这一个时辰他们买下的货物只有一卷阵图,正是方才领路人青玄为他们介绍的,这对于东土来说是件秘宝,长陵是整个北原武者聚集最多的地方,虽然有大军守护,可调动也要时间,万一有无法之徒来个以武犯禁,恐怕英王殿下都要受到波及。而长陵王宫虽然也镌刻符文,可没有如此的威力。

这卷阵图已经符文的铸造总计花费了三万金印,对于东土来说不是一个无法接受的价钱,与他们准备竞买江山社稷图的储备更是九牛一毛,不过当苏墨白看见心仪物品写了一个纸条丢进去的时候,遭到了周行达的呵斥。

他说,“殿下,此物买来有何用?虽然价格不值一提,可真的要是被我们买下,等到最后一刻钱财不够该如何是好?要知道,成败往往决定在细微之物上,做人、做事、治国都是如此。”

苏墨白闻言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苦着脸应了一声。不过心里的苦闷,只有他自己知道,原本几个月没见到周行达还有些想念,现在倒是追忆起那一段基本没人看管的自由时光了。

正当苏墨白打了一个哈欠眼泪都流出来的时候,朱玉的声音突然振奋起来,“现在,请出下一件宝物,乃是衍朝的江山社稷图残卷!关于江山社稷图,历来都有传说,一者是说这是灵族统治时期留下的宝藏,姜天昌历来寻找无果,最后赏赐了出去;二者则是传言姜天昌平定天下为了防止国度覆灭,把建国搜集一半的财宝藏到了某个地方。并写下了皇朝祖训,要求每一代君主都要将一定量的财富转入其中,一旦有灭顶之灾,即可拿出渡过难关。”

他的声音最后低了,“当然,传说的孰真孰假,还要各位自己判断!”

第六十一章 竞买动乱(六)



“十万金印,外加一株五叶花!”雄浑的声音传遍全场。

像这种直接传音竞价已经算是违背了规矩,何况出售者并没有要求用物品来换江山社稷图,可并没有指责也没有人反对,主办方是知道何人竞价的,可他们没有阻止。不因有他,全部的人都在震撼中。

尤其是雅间内侍女服侍的江都商人。

这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商人彼时正在张着嘴巴,乖巧又美貌的婢女正在喂他吃一些新鲜的果品,当他听到十万金印时冷笑了一声,心想与他竞价的那个穷鬼真是到了末路。不过没等下咽,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他第一个想法就是不敢置信,五叶花,天下怎么会有人拥有这种至宝?

即使是他,也对这种草药垂涎欲滴。到了他这种地步,钱财已经是身外之物,什么样的荣华没有享受过?他们私下的做派比一些诸侯都不差。他们唯一追求的,可能就是寿命的长短。

而五叶花虽然比不上五叶草,可在其缓慢的生长过程中,药力是均匀分布的,即使根部成熟,仍是有不少药力留存在伴生的花朵中。不说逆天改命,延年益寿、愈合伤势和解除绝大多数毒性还是能做到的。

“我抗议!抗议!”来自江都的商人疯狂地挥舞手臂,口中含糊不清,“负责人呢?负责人呢?这是违规!违规!”

不过即使他唤来了负责人,也是无济于事。周行达做了两层措施,当他发声传递信息之后,马上用机关发信给主办方,请求与售卖者协商,现在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

“咳咳……”经过短暂的骚乱后,朱玉经过调整笑容已经恢复如初,“方才出了一点小意外,不过无伤大雅,经过双方的协商,最终我们的出售者选择了十万金印与五叶花。我来问一下,还有出价更高者吗?”

四下寂静,无人应答。

“好,现在我宣布,江上社稷图的交易敲定,成交价格是十万金印与一株五叶花,恭喜这位贵宾得到心仪的货物!”三次之后,朱玉宣布了最终结论。

为了噱头,这看似例外的流程还是有些暗箱操作在里面的。比如,江都商人一度将价格提升到十五万金印,他甚至私下许诺要给出售者一大套宅邸,不过这都被无面无情地拒绝了。他出售江山社稷图的目的无非是借着机会将这个烫手的山芋抛出去,顺便换来下半生的衣食无忧,说到底就就是为了他的命,现在有这种能够多出一条命的草药傍身,就算是成山的金印也无法让他动摇。

买卖双方都是皆大欢喜,不过这位肥胖的江都商人可就是气急败坏了,本以为胜券在握的他不断地咆哮,痛骂这个半路杀出者无耻,痛骂主办方不公,痛骂卖家不识好歹。气急的他甚至想要一走了之,不过想到还有最后一件货物,也就忍耐下来了。

不过对于服侍他的婢女来说可就算天降横祸了,本来是其乐融融的景象,转眼间屋内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喘。

苏墨白所处的雅间内。

“大叔叔,我就说这次带我前来是正确的吧?你一开始还不情愿来着。”少年笑着说。

如今欣喜在怀,即使苏墨白有些骄傲自满,甚至有恃功邀宠的味道在里面,周行达也懒得追究了。他连忙点头称是,“殿下高瞻远瞩,臣下佩服,佩服。”

由衷地褒赞令苏墨白语笑嫣然。周行达很少这样直言赞美他,素来严厉的他总是逼着他做这做那,还说‘这是为殿下着想’,如今得到了他的称赞,已经殊为不易。

“不过可惜这些东西竟然便宜了无面这个逆贼。”欣喜之余,沈简没有忘记他们付出了何种代价,“十万金印,还有一株五叶花,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说到这周行伍笑容一敛,“这是个问题,卫曲将军他们正在岭南渡口准备围杀无面,我们这样算是资敌,要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无面因为服下五叶草而扭转战局,我们可就成为了罪人。”

苏墨白这才想到后果是如此严重,这样凭空多出一条命,恐怕卫曲、吕正蒙甚至陈城都会吃一个大亏。出了变故,这都是他的错。

看见苏墨白陡然沉下的俏脸,沈简轻声告慰道,“殿下不必如此,买回江山社稷图,关乎千百年之大计,没有它,我们以后的计划无从谈起。您已经是居功甚伟,还是不要多心了,事情不一定会按照最坏的情况发展。”

“可……”苏墨白欲言又止,他忽然灵机一动,“不如我们等离场之后,马上前往岭南渡口支援?这样一定可以确保无虞的。”

“不,殿下。”恳切的请求被周行达直言拒绝,“为了您或者是江山社稷图的安危着想,我们必须走他们为我们准备的通道,我们要护卫您马上返回王宫,不可能前往战场。”

他的语气铿锵有力,不容置喙。熟知周行达脾气的苏墨白知道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甚至他连偷偷抽身的机会都没有,周行达可不是沈简或者周行伍,向来说一不二。

“要不让天叔先行离场去渡口那边传信?”

“这不可能,殿下。”周行达还是摇头,“这个商会的规矩是有急事你可以离开房间,但不可能先行退场。不然各自离开的通道没有开放,原路出去会有暴露的风险。为的就是防止有狗急跳墙者出现。”

所有的办法被否决,苏墨白悻悻然地低下了头,难免沮丧。他有一没一地拨动手指,所有的喜悦都被抛在脑后。

除非……

一个念头忽然在苏墨白脑海中蓦然闪过。

旋即他摇摇头,自嘲地一笑,心想自己是不是跟吕正蒙那个呆子认识久了,受到他的影响。别看吕正蒙平时蔫巴巴的,可做起事来又疯狂又大胆,可偏偏他这种搏命的方式总是无往不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可他……想到自己肩负的重担,苏墨白还是摇头,甚至有些羡慕。

一直用余光瞄着周行达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他同样熟知苏墨白的脾气秉性,基本能从这位殿下的表情和语气分析出他的心思。想要他们驰援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苏墨白一意孤行地前往岭南渡口。

无论是从身份还是实力来说,他们都不可能强行留下苏墨白,最后只能被迫前往。而这样风险太大,一旦中途有半点变故,他们的努力就会尽数化为乌有。以苏墨白的大局观,是不可能这样做的。

毕竟,一旦失手,他们所有人都是愧对衍朝的千古罪人,九幽之下无颜面对祖宗。

“唉,要是中途允许离场就好了,该死的竞买商会,这都是什么狗屁规矩?”苏墨白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在心中埋怨腹诽,同时祈祷,望神祇保佑,愿那边战场一帆风顺。

第六十二章 竞买动乱(七)



这个举动在外人看来颇有风险。

且不说这个故事的真假,就算这真是古巫族流传下来的器具,一个活生生的人没有经过检验就要这样戴上去,苏墨白仍是接受不了。当然,以巫族那古老原始甚至可以说落后的眼光来看,没有裔民可以拒绝巫神遗物。

是的,对于这位巫族圣女姓氏为最尊贵的蒙绕小姐来说,她同样拒绝不了。

以她渊博的目光来看,这就是巫神遗物,是祇在凡尘留下的祝福(注1)。当她近距离看着这张青铜古面的时候,她感觉魂灵都在颤抖。

那种感觉就像藏在匣中尘封千年的宝剑重见天日,而握住它的正是不世之英雄。这就是命运,哪怕极北冰原融化、沧海化作桑田,它都会等到这个有缘人。

“您的裔民、祇的行者、领路之人蒙绕·特歌,为聆听启示而来。”蒙绕一步一步走近,在心中用古巫语祈祷着。

她覆上了青铜古面。

一切的发生只在瞬息间,当古面覆上蒙绕面孔之时,所有人听到了苍茫而又豪迈的歌声。那是古巫语,在场中唯有一人可以听懂,别人不明白,也感受到了那股来自莽荒时期的阒寂荒凉。正是有一人带着这样的青铜古面,高举火把,唱着歌谣,带领他的族人穿越千山万水,最后定居西岭。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发生在后面。

巫族的圣女蒙绕只是轻轻向前踏了一步,流光闪过整张面具,时间的腐朽与岁月的痕迹尽数消失不见,原本可能碰一下就碎的面具恢复如初,变得威严、古奥、尊贵起来了。众人这才想起,青铜是神州历史上最早使用的金属,哪怕是巧夺天工的灵匠,最开始也是用木、石为原料,直到青铜时代的顶峰,他们才冶炼出各种矿石、金属加以青铜混在一起,铸成传世的灵器。如果按巫族迁徙的时间来算,这可能是巫族第一件青铜器,也是当时神州三陆上最珍贵的东西。

“说起来和天涯剑有些像。”见到变化的第一时间,苏墨白想起了吕正蒙的佩剑。

灵器天涯,同样是灵匠打造的武器,传言其中蕴含一个绝世的秘密。而最开始苏墨白第一次看见这把尘封的武器还是在吕氏地宫,那时候它是一把石剑。最外层的封印被吕当正破开之后,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哪里像是当年号令群雄的英雄之剑?后来他才知道龙将吕天阳为了防止心怀不轨的人滥用这把灵器,以自身魂灵永远封在剑身中为代价,组成了‘英魂’封印,后来在吕正蒙秉承一部分祖先遗志后,得到了器灵的认可,才展示出天涯部分的荣光来。

现在看起来,这青铜古面也是如此,它一直在等待,终于等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蒙绕小姐,不知道可否为我们展示一下它真正的风采?”朱玉笑着说。

也对,虽然蒙绕唤醒了它真正的面目,可充其量不过是崭新一点,只能说明打造的材料绝非凡品,可它真正的价值还没有体现。

蒙绕闻言转了过去。

朱玉一瞬间如坠冰窟。他从青铜古面的眼眶中看到了不属于人类的目光,那高高在上,没有任何感情,明明什么都没有,可又仿佛无尽的森罗万象涌了过来。他用最大的力量移开了双眼,他说不出来什么感觉。恐惧?不对。压迫?不对?

是生命层次传来的战栗。

“好。”巫族圣女的回答只有简单的一个字。

所有人都在期待中,并没有发现异常——蒙绕从一开始说的就是北原的语言。巫族是个极其排外的种族,他们认为自己的文字就是最好的文字,自己的语言就是最动听的语言,他们最唾弃、不屑的,就是北原语。巫族人中极少有会说北原的,从上至下极其厌恶,除非肩负某些特定职务的礼官,亦或是半脱离巫族的旅人。所以与巫族通商往往会看见这样一幕——商队中往往要带着译人,可巫族的译人就那几位,往往供不应求,更有甚者因为语言不通而大打出手。如果北原这边商人不准备巫族旅人作为译人,生意往往会无疾而终。

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一位巫族地位极高的圣女,竟然会说北原语,虽然有些拗口,仿佛是才学会一样,已经足以让人吃惊。要知道没个三五年的功夫,让排外的巫族人学会北原语,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可惜所有人都在期待着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奇迹发生,根本没有心思探究这个问题。

“祇说,天地原本是混沌的一片,东、西、南、北有四柱擎天。”蒙绕用古巫语轻轻唱了出来。

所有人都不明白她唱的是什么,可大多听出来那是歌谣,巫族靠可通鬼神的巫术闻名神州,他们施展超然力量的源泉大多用歌谣的方式体现。普通人的想象中,巫族都是穿着奇特的服饰,戴着覆盖整脸的面具,生活在穷苦的山沟里,唱着歌谣自娱自乐。

变化开始了。

无穷无尽的黑暗笼罩了全场,所有人确信自己还是在地下,可周遭的一切尽数改变,此刻的他们各自为体,孤身一人处在混沌中,能看见的唯有前方的蒙绕,她是这里的主宰。

“大叔叔?沈姨?”苏墨白惊慌起来。

他可以确信自己是落入了幻境之中,可在超然力量被禁锢的地下,能够悄无声息地发动这样的幻境,本来就是奇迹。可幻境万变不离其宗,无非是肉身或者精神陷入幻境,肉身陷入幻境你可以自由移动,不过是眼神被蒙蔽了;精神陷入幻境,根本不知道身处此中,这是极为罕见的幻境,已知能够做到的不过无妨、须弥而已。你以为自己做了很多,可不过是你精神的错觉,无论怎样,你的身体不会半分移动,除非你离开幻境。

肉身陷入幻境的解决办法比较简单,只要达成破阵条件,就是破坏引你进入幻境的媒介,俗称“中枢”即可;精神陷入幻境则比较麻烦,无法察觉自己到底身处何方,离开只有凭借自己的意志。

可无论哪一种,身怀灵器的人都会在危机时预警,何况经历无方幻境后,东土特意为苏墨白打造了针对幻境的宝物。而现在,无论是沧海还是玉佩,全部没有示警。

仿佛所有人来到了另一个空间。

第六十三章 竞买动乱(八)



“算算时间,快要到了啊。”卫曲仰头,轻声说。

他和吕正蒙背后不远处就是岭南渡口,此时二人躲在荫木的阴影中,都是深色的衣服,很难被人发现。因为傍晚下过雨的缘故,水位上涨了些,荡起波纹的水面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一切都看不清楚。

“将军,这里真的会有人吗?”吕正蒙就站在他身边,忧心忡忡地说道。

从这个方位来看,四下无人,渡口无船,高悬在天穹的星月之光寂寥,可谓荒郊野岭。吕正蒙预计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他一开始无比紧张,可漫长的时间中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令人不禁怀疑情报出了问题。

“会的,无面一定会来的。”卫曲的语气中无比笃定。

吕正蒙静默地顿了一刻,他不明白将军的底气从何而来,是出于对友人的信任?他看了几眼,卫曲坚毅的面孔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神色,也没有解释的打算。吕正蒙虽然感觉处处有说不出来的奇怪,可最后还是低头不语。

不多的时候,陈城终于姗姗来迟,他怀揣着大剑缓步走来,在卫曲的示意下,两人从阴影中走出。不知为何,隔着五丈的距离,将军突然停下了脚步,眸子中带着审视,“你来迟了。”

陈城歉然一笑,“抱歉,临时得到了消息,我在路上耽搁了点时间,所幸最终还是赶上了。”

吕正蒙这才发现这位剑术老师的气息有些不稳定,脚步虚浮似乎刚刚跟人战斗过,就连腰间的佩剑都沾着血迹,他连忙问道,“先生,您没事吧?”

“没事。”陈明城坦然地说道,“你的眼力见长啊,竟然能看出我与人交手过。放心,不过是些蟊贼,估摸是无面找来袭杀我的护卫,我们的举动虽然隐蔽,可他一直视我为眼中钉,想要杀我很久了吧?不成想被他找到了机会。”

话音刚落,远方传来了渡夫的歌声,烟雾仍然没有散去,可河水中波纹涌动,能看见遥遥的一个黑点。那是在他们背后的岭南渡口中,只有吕正蒙回头看了一眼,模模糊糊的,看起来还有很远。

“竟然耽搁了这么长的时间吗?竟然连商会都要结束了。”陈明城脸上的笑意敛了起来,“我们还是还隐匿好身形吧,不然被无面抓住机会,恐怕要跳河逃走了。”

卫曲没有挪动身体的意思,隔空与他对视,突然问道,“陈城,我们认识多长时间了?”

陈明城先是一怔,旋即停下了脚步,满脸无奈,“怎么,你怀疑我是无面假扮的?你的疑心病真重。我想想,我们应该认识十八年左右吧,具体的日子我可记不清了,你不会因为这个就断定我是假冒的吧?”

“不怕你笑话,我也记不清了。”卫曲松了一口气,肩膀松懈下来,“不过十八年这个时间是正确的,原来已经过了十八年啊……”

吕正蒙听不懂卫曲的感叹。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卫曲突然高声大喊,从背后解下弓箭,搭在弦上瞄准。

吕正蒙打了一个激灵,立刻拔剑警惕,陈明城做出的反应最快,他半斜着身子抽出大剑一斩,破空声凄厉。元气的斩击范围足有十丈,可后面空有茫茫夜色,并无活人。

“你是不是……”陈明城要说的“大惊小怪”这四个字还没有说出口,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做出反应,那是刀口舔血多年的战斗养成的习惯,连忙抽刀格挡。可他看清眼前一切的时候,突然惊呆了。

就连吕正蒙都看呆了。

袭击的方向来自陈明城的正前方,准确的说,是来自卫曲手中的宝雕弓霹雳,此时卫曲已经放下了弓身,斜垂在身后,穿搭的极细弓弦还在微微颤动着。

“你疯了!”陈明城吐了一口血,沉重的伤势已经无力让他拖动躯体,只能半跪在地上。

他的伤势极为沉重,卫曲在他分神的瞬间连射四箭,快如闪电。这正是君子六艺射科中最难的参连箭术——前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矢矢相属,若连珠之相衔。放眼东土中,还无人可以做到。

不过宝雕弓“霹雳”身为半灵器,卫曲自然凭借它的力量做到了。第一箭射穿陈明城因为习得御风剑术风之力无时无刻都在保护他的‘壁障’;第二箭射穿了他从左臂延长至胸口的护笼;第三箭射穿了他持剑的右臂;第四箭洞穿了他的大腿。能够看见的只有四根箭矢,可陈明城无恙的腹部也被鲜血溻湿了。

吕正蒙当即后撤了三步,持剑瞄准了卫曲将军,浑身肌肉紧绷,甚至开始勾勒天地间的风之力。他怀疑,卫曲才是无面假扮的。

这一切太快了,吕正蒙甚至没有想象过这世间能够如此迅速的速度,他自然知道陈明城身为武者操控风之力量会有多么恐怖,可连眨眼的瞬间都没有,甚至没有任何波动,卫曲已经让他失去了战斗力。

“将军……不对,你到底是谁?!”吕正蒙沉声问道。

没有他预料的参连箭术,卫曲甚至没有拉开弓弦的打算,用一种无奈的语气说道,“我当然是卫曲,你小子是不是傻?”

“不可能!”吕正蒙仍在警惕着,“卫曲将军怎么会对先生动手?你一定是无面易容的!”

“我说你小子怎么不开窍?我要是无面易容的,早就在路上把你杀了,何必跟你废话那么多?你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卫曲把目光转向半跪在地上身体不断渗出血液的陈明城,语气倏地冷了,“我说的对吧?陈城?不,无面?”

“我说了我不是无面!你到底抽什么疯?!”陈明城每说出一句话都喷出血沫来,猩红中带着幽幽的黑色,看起来箭簇上淬了毒。幸好他是实力强劲的武者,不然早就一命呜呼了。

吕正蒙现在也分不清孰真孰假,可他暂且相信眼前的就是真正的卫曲将军,忍不住轻声问道,“将军,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难道是先生回答您的那个问题不对?”

“不,”卫曲摇摇头,“正是因为太正确了,我才最终落实了他的身份。从我们重逢的一刹那,他就是无面了。”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胡话?卫曲?!”陈明城声嘶力竭地怒吼着,“我要说多少次,我不是无面!不是!我要从一开始就是无面易容的,你早就死了!”

卫曲神色一凛,语气变得高深莫测起来,“要是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就是无面呢?”

“你……你!”陈明城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不止是流血过多还是毒素在体内蔓延,可从他狰狞的表情来看,仍是否定这件事。

吕正蒙瞪大了眼睛,他一头雾水,“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六十四章 竞买动乱(九)



夜深,渡夫的歌声越来越近了,湖面上仍罩着一层薄雾,水中倒映的月光有些黯淡,展现出了朦胧的美感。

岭南渡口约五丈处,吕正蒙和卫曲隔着一段距离而立,他们对面是半跪着的陈明城,这位强大的武者已经生机微薄,可仍用一双不知为何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对面,似乎是对卫曲的判断不满意。

“将军,”吕正蒙还是忍不住问,“那无面与陈城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照您所说两人共用一个躯体,行事却截然相反,这是不是太过不可思议了?”

“这是‘分魂症’,古医书上有记载,我特意翻阅了好久的宫中典籍。”卫曲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个人的精神会因某种缘故分成两个,一主一侧。它们可能或善或恶,或好或坏,掌管主要的并不知道心中有这个侧面,而侧面知道主要,时刻想取而代之。”

吕正蒙心中一惊,他想到了自己体内的沉睡的真魂,是有些相似的。

卫曲继续道,“现在我可以回答你的那个问题了,无面为什么执意要这一枚枫叶。在陈城没有发病最初的认知中,他明确的知道只有御风门派的信物才可以施展完全的剑术,而不是他所学的粗陋皮毛。可在那一夜后陈城发病,将自己所做臆想到侧面‘无面’那里去,而他则是传承了御风剑术。无面想要使用御风剑术,这具躯体就会自动让他成为‘陈城’,而破除的办法,就是在‘陈城’的认知中把枫叶亲手交给‘无面’。”

“可您说他们是一个人,这是……怎么办到的?”吕正蒙不解地问。

“无面可以让陈城在某些时候产生幻想,这应该是个苛刻的条件,不过据我猜测,夜晚才是无面占领这具躯体的时候,在白天他只能在意识中下某种暗示。”卫曲这次的语气中猜测居多。

吕正蒙指着那边,“可您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像是无面啊。”

“卫曲……”陈明城的声音已经渐渐低了下去,“那我问你,既然你说我是无面,可我为什么要把他的行踪告诉你?你分析过蔡辉与耿凡的举动,这样根本说不通!”

卫曲冷冷地笑,“那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你那天晚上约我出来,经过此前种种,我已经生了疑心,特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根据我的猜测,你那时应该是无面才对,你一路的杀心正好佐证了这一点。可你没有杀意,最后也没有动手,这就让我不得而知。不过我猜,当无面用这具躯体为主导时,看到我就会自动切换到陈城吧?”

吕正蒙撇了撇嘴,心想将军您是不是太自恋了?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陈明城并没有反驳。

“至于你收我这个学生为徒,白日时你是想为御风剑术找到传人,后来则是觊觎他手中的灵器。你记不记得你我的传信?第一次你是告知我与无面交手,第二次是告诉我无面的踪影,特意让我带上他。两次传信,都是在夜晚。”卫曲淡淡地说。

陈明城连连摇头,可他自己也哑口无言,找不到半点辩解的余地,可他仍是不相信自己就是无面这个事实。

“如果你还是不信,那决定的证据就在你出现的时间。”卫曲最终一锤定音,“这就是我所有的猜测得到证实最有力的证据,现在商会已经结束,你摸摸自己怀中,是不是揣着一大笔金钞?”

陈明城用最后的力气扯开自己的衣襟,颤抖着掏出一大捆金钞来,旁边还有寒玉之盒。他用尚能运动的左臂颤抖地抓起金钞,瞳孔猛缩成一个小点,金钞与玉盒全被血污了,他就低着头,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哈哈哈哈哈!”他低头大声笑着,有些疯狂与癫狂,不断地咳出鲜血,在他油尽灯枯的时候,终于认清了现实。

“将军,快!不要留活口!”吕正蒙望着寒玉之盒,猛然间想起了什么。

可是已经来不及,就在陈明城状做癫狂哈哈大笑似乎刚认清自己的这个时刻,他用左臂猛然打开寒玉盒,一把将五叶花吞了进去。卫曲虽然极快地拉弓挽箭,可所有的箭矢都被无形的壁障挡住了。

御风剑术·壁障。

这本应该是陈城才能使用的御风剑术,可如今在无面的手中重现了。

无面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这个时候他像是回光返照的病人,力大无穷,将自己身体中所有的箭矢尽数拔了出来。每一声闷哼,都有一股血液喷出,可就是这样痛苦的举动,他脸上仍留着疯狂的笑容。

卫曲这才发现自己翻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刚才的摇摆不定内心挣扎不过是伪装,看到金印的瞬间陈城就消失了,只有无面的意志生长在躯壳中。不过这次不同的是,他能够使用御风剑术全部的威力了。

“那是什么东西?”卫曲连连后退摆好阵型,又惊又怒。

“五叶花。”吕正蒙看着无面渐渐恢复的伤势,低声说了一句,“想不到小白他们为了将江山社稷图拿到手,会付出这样的代价。”

就连吕正蒙也有些自责,他早该提醒的,那个玉盒他现在也拥有着——当年卫芜明在生命垂危之际炼化了药力,治好了苏墨白的眼疾与他自己的血脉冲突。可五叶花的药力就可有可无了,被当做珍品分别由两人保存,现在他自己的五叶花也是装在寒玉盒中放在床底。

“该死!”

卫曲自然知晓苏墨白是得到传说中的神药五叶草的,可他没有想到伴生的五叶花会留存下来,甚至用到了这次交易中。他其实可以直接一箭射死无面的,可有一些疑惑他也想不明白,才暂且留了他一命。

可万万想不到,这竟然是他复苏的机会。

“果然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他低低的叹了一句。

“你小心一点,如果有机会,马上就跑。”卫曲低声对吕正蒙说,“只要你回到郊外的长亭中,就会看到我的副将,告诉他实情,大军已经枕戈待动了。”

吕正蒙摇摇头,“将军,我不是小孩子,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送死的。”

他握紧了剑柄。

如果留下卫曲,等待他的绝对是死路一条。吕正蒙清楚地知道,卫曲方才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他声东击西,陈城是相信这位友人放松警惕了的。可现在无面,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第六十五章 竞买动乱(十)



有月光跳动在寒锋之上。

吕正蒙已经气喘吁吁,他浑身大汗乃至脱力,不是拄着天涯剑支撑身体,恐怕现在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短短的瞬息间,他发动了三十次进攻,迅捷狠厉,不是寻常人可以抵御的。可他每一次都无功而返,甚至突破不了无面周遭的“风之壁障”。就是在对方如此重伤的情况下,仅仅是挥剑前刺的力量就让他血气翻滚心神巨震,能够勉强招架还是卫曲将军在身后掠阵的缘故。

卫曲说是掠阵,可超出了吕正蒙对这个词语的认知,正值壮年的将军不是在暗中窥伺放冷箭,而是在他身后左右协助。每当他凭借灵器硬撼飓风时,接踵而至的攻击没有让他没有反应时间,将军就会拉弓挽箭击碎那道攻击,两人的配合有着说不出的默契。

“将……将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吕正蒙说。

双方又达到了一个疲惫期,仍是隔着一段距离。从始至终无面就没有动过,似乎五叶花的药力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见效,无面只是捡回了一条命,能够发挥出来的实力不足三层。

“没错,越拖下去,局势对我们就越不利。”卫曲回答,“你注意到没有,无面身上的伤口已经停止流血了,他被我洞穿的右臂甚至刚才都可以活动,五叶花的药力发作有一个过程,如果继续纠缠下去,真等到他恢复的七七八八,恐怕今日死在这里的就是我们。”

“那个破玩意真有那么大的作用?”吕正蒙忍不住低声嘟囔道,“我当年吃五叶草的时候也没感觉药效通天啊……”

卫曲多看了吕正蒙一眼,似乎是想不到这个学生竟然也服下过五叶草。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必须要抱着搏命的态度了。”卫曲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方才是想与他斡旋到来人救援吧?不要抱着这个念头了,我知道那些秘术大师的行事风格,除非是他们安全地把江山社稷图送到王宫,否则根本不会顾上我们。”

“那……这个麻烦不还是他们惹出来的?不来救援,起码提前预警一下吧。”吕正蒙不忿地向远方望了一眼,“有了预警,哪里还会有这么多事?”

卫曲看着这位发牢骚的学生,轻轻地一笑。

吕正蒙自然也不是怨天尤人的性格,也不是责怪苏墨白他们,不过是发一发牢骚,在这个生死之间调剂一下心情,一昧枯燥地拼杀,敌人还是那样强大的情况下,很可能自己的心境就先崩溃了。

“听着,你先恢复体力,在暗中等待时机。”卫曲的步伐缓慢而又稳健,他抽出了随身佩剑,“这本应该就是我与他的事,不应该让你插手的。因为想套出情报而留了他一命,才导致现在的局面,我想问他的事情已经结束了,现在该是不死不休了。”

身穿甲胄的卫曲挺拔的在吕正蒙身前停下,静静地立在那里,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了。

“怎么,不让你这个学生替你冲锋陷阵了?”一直沉默喘息的无面终于开口了,他嘲弄着,“我还以为你这个将军只是躲在别人身后的胆小鬼,不过可能在战场上你也是,反正一声令下就有无数人为你卖命。”

不知为何,吕正蒙突然感觉无面的语气酸溜溜的。

“废话少说!”

卫曲三箭连珠之后,将长弓挽在背后,提剑冲了过去。

他完全放弃了自己最大的优势,但不得不说这是经过交锋后最佳的判断,想要远程凭借超然的力量击败无面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吕正蒙的目光始终落在卫曲将军的佩剑上,那是号令三军的重剑,起码有二三十斤重,可卫曲将军挥剑如臂指使,根本不符合他三军统帅的身份。在吕正蒙的印象中,卫曲将军应该是运筹帷幄于中军帐中,而不是跟普通军士一样,拿起武器冲锋。

“别发愣!抓住时机!”将军高声大喊,即使没有回头,光凭吕正蒙的脚步与呼吸卫曲就判断出他走神了。

少年这才缓过神来,抖抖手持剑于胸前,躬下身子,慢慢踱起步来。他的速度是由慢转快的,从一开始毫无章法到形成一个完整的剑圆只用了片刻的时间,后发制人的追上了卫曲的脚步,两人一左一右呈夹击之势围攻无面。

方才的三箭洞穿了无面身边所有的壁障,这个彻底让自己的意识占据躯体的无相叛徒并不担忧,也没有做出防御的姿势,整个人如同一株挺拔的桦树,用饶有趣味的目光分视左右两方。

两道反射月色的弧光同时在剑上跳跃,两人一先一后,卫曲的剑势迅捷勇猛,逼迫无面不得不用大剑格挡左方。只听“叮”的一声,两人暂且僵持住了,平分秋色,两道剑刃纠缠在一起,彼此推进,距离不过咫尺。

似乎是察觉右方危机袭来,无面整个人的衣袍被风鼓动起来,他动用超然力量想要用元气如钝器锤击硬撼走卫曲,可沉重如同山势的气浪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反而是被卫曲用再次逼近的躯体重量压了回去。

无面当即一口血喷了出来。

吕正蒙抓住机会,如同银光一闪,单臂持剑刺向他的胸口。

少年的剑势后发制人,而无面不为所动,他故意收剑减小了力气,此消彼长,这时卫曲把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剑上的劣势就展现出来了——双手离剑越近,剑身附带的力量越大,可控制也往往变得更难一些。

无面一再退让,直到横过来的剑身紧贴胸膛,猛然发力,把卫曲有些不受控制的剑势弹了出去。他故意控制了角度,双脚如落地生根,半截身子后仰,卫曲冲刺的剑势竟然直接撞在了吕正蒙的攻势上。

扑近的双方心中都是一惊,可这个距离已经无法收手,两柄武器撞在一起发出了金属的轰鸣。这本应该是个危机,可两人忍住翻腾的气血,几乎是不约而同,两道弧光划向无面。

而巨大的气浪也在瞬间掀飞了他们。

等到尘埃落定,两人持着剑摇晃起身,发觉无面是凄惨的——他高高头上高高束起的发丝凌乱了,胸前的甲胄彻底碎裂,一个斜十字的伤口穿过衣衫烙印在肌肤上,鲜血直流。

“想不到,你身上这把剑,竟然也是半灵器。”无面沉声说,眼中寒光闪烁。

最初的局面无面是有预料到的,两人在他胸前武器交错不过半尺的距离,只要稍稍转向势头就可以命中自己。可在他的判断中,卫曲的佩剑与灵器天涯相交,定然会分崩断裂,光凭没有灵器的天涯,是不可能突破他刚刚凝聚的壁障。

然而让他失算的是,卫曲不仅弓箭、甲胄是半灵器,哪怕是看起来不起眼的佩剑也是半灵器,两把武器组合起来的攻势远远超出了想象。要不是胸前护笼的硬度可观,恐怕就不是两道流血的伤口这样简单了。

“难道我使用何种武器,还需要得到你的允许不成?!”卫曲同样不甘示弱,嘴上反击的同时,不等喘过一口气,又提剑攻了上去。

吕正蒙自然不知道这位将军的甲胄可以无视绝大多数超然力量的攻击,他这回被远远甩在后面,心里只能惊叹卫曲的神勇。就算他体内流淌着天宁氏的血脉,面对超然力量轰击肉体产生的震荡可是难受不已,而卫曲不过一介平常人,竟然能做到如此。

他这回要比卫曲落后十五个身位,是从左后方奔袭,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一场精彩的交锋——卫曲单手提剑从斜下挥斩到右上,呈一个完美的防御半弧形,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姿态。而无面则是利用手中大剑的长度从腰腹齐平处出手,正好错开了重剑上升的空间,那是对时机的完美把控,抓住了这个空档,就算卫曲出手更快,可武器的长度决定受伤的一定是卫曲。

“卑鄙!”吕正蒙看见无面大剑的落点后暗骂了一声。

那决计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手段,反而有些下三滥,大剑最终直指的是卫曲将军的裆部,而不是腹部。

可这对于无面来说算不上卑鄙,卫曲几乎整个上身都被乌黑的贴身甲胄遮盖,那是砂钢,能够几乎无视超然力量。可缺点也正是它的复杂工艺与昂贵的造价,上一次他看到只是要害处被覆盖,这一次虽说衣袍下能看出完整的甲胄雏形,可这毕竟不是战甲,没有垂下的裙边,何况这种内饰的服饰不可能把浑身上下包围的水泄不通。

可卫曲早有准备,他不慌不忙,根本没有收剑格挡的打算,而是左手伸到背后卸下长弓,把长弓霹雳的弓臂当作盾牌一样立在裆部,时机同样恰到好处。剑尖正好抵在弓臂上,哪怕无面用尽全力,也只能稍稍前进一点。

不过无面已经没有时间用锐利之势突破卫曲的防御。

那一剑已经据他近在咫尺,这个双腿受伤暂且无法快速移动的武者在仓促间只能全力爆发自己积攒的元气,如同一个膨胀的球状物体到达最大容限喷薄而出,自身所绽放的是最精纯的元气。这是只有武道修为登堂入室的强大武者才能使用的,即使卫曲将军的甲胄可以免去伤害,可那股携带风之力的冲击无法缓和,连人带剑在马上击中无面的刹那如断线的风筝急速飘去。

这次的轰然落地哪怕是卫曲有甲胄护体也免除不了,他从半空跌落,张口就是大团的血雾喷出,英俊的面孔上四处都是猩红的血点,他想要挣扎起身,可是已经无力。

吕正蒙此时已经与无面缠斗上,短时间失去几乎全部元气的无面不复一个武者的风范,在来回的剑光中已经落入下风,几乎是被少年压着打,如狂风暴雨急促的攻势不断从天而降,他只能被迫的防守。

“你不去看看卫曲,他可是快要不行了,跟一条野狗无异。”无面在渐渐的招架中,已经从劣势转为平局。

“你这个家伙,休想干扰我!”回应他的是吕正蒙的高声怒吼。

少年现在已经强迫自己不去想卫曲,这可以说是将军用生命换来的机会,方才无面与两人的交手是留有余力的,为的就是故意卖破绽然后凭借突然爆发的力量实行绝杀一击。可卫曲看出了他的意图,不想如此被动,冒着风险强行换来无面虚弱的机会。

从上至下、忽左忽右,吕正蒙剑身上反射的月光都渐渐跟不上他的斩击速度,来自各个方向的武器交击连在一起,奏响了连绵不绝的鸣响。这是吕正蒙自创的快剑术,脱身他所学的各式剑法,就是突出一个“快”字,在与人近身时令对方眼花缭乱,无法招架。

可偏偏这次他无往不利的办法失效了,这一次的对手绝对不是普通人,无面已经继承了这具躯体登峰造极的剑术造诣,就算他暂时无法用元气,凭借对力量的把控与技巧的掌握也能扭转局势。

“怎么不用‘御风剑术’?”无面见方才的办法不能干扰连绵不绝的攻势,忽然换上了一种语气,不再是属于无相的那种狂妄悖逆,而是那种语重心长恨铁不成钢,就跟见到跟随自己多年的学生没有一丝进展那样。

这正是无面从占据身体后舍弃的陈明城那种风格,“你令我很失望,就这种简单的武学,能够对我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终于,在吕正蒙已经落入下风的那个瞬间,纵使少年不断在心中叮嘱自己眼前不是他的剑道老师陈城,而是罪不可赦的无面,可他的心境终究不够沉稳,还是露出了破绽。

就在他犹豫导致挥斩比往常慢了一瞬之时,无面暴喝一声,猛然提力,身上幽蓝色的光泽从下至上涌动,源源不断的力量注入那把怪异大剑的剑身,抓住那个空档,刺出平白无奇的一剑。

猛烈的剑芒瞬间如毒蛇吐信从细长的剑身上喷薄而出,无面单臂收剑于身后,鼓动的衣袍与飞舞的发丝慢悠悠地落下,有世外高人击败对手后的释然。

可对于吕正蒙来说那是无法抵挡的飓风,他只看见蓝色的光,然后是身体不受控制的被掀飞。飓风击中他时在切割他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胸口更是瞬间冒出一股血花。

无面的剑没有刺中他,可是剑气、剑芒已经洞穿了他的身体。

第六十六章 竞买动乱(十一)



吕正蒙不似卫曲那样被气流席卷到半空轰然落地,他的被击退堪称泛善可陈,被飓风正面击中的他如同被疾驰的马车撞飞,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的身体机能迅速衰退着,眼睛、耳朵嘴巴、鼻孔都留出一道血线,整个人感觉五脏六腑都碎裂了,口腔中满是噎堵的猩热,喘不过气来。最痛楚的地方是胸口,一大团血花绽放,随之而来的渐渐模糊的视线。

“我……我是要死了吗?”他在心里喃喃地问,如今他也算得上是身经百战的人,伤势还从未这样重过。

卫曲强行拄着剑站了起来,他同样蓬头垢面无比凄惨,比吕正蒙好不到哪里去,他踮起脚远远地望了一眼,心中五味杂陈。

“怎么样?我说过你看人的眼光不行。”无面在一旁嘲弄着,“你用生命换来的机会这小子没有把握住,他是个废物,你同样也是个废物!”

卫曲嘲讽地笑笑,“你这话我听着怎么这样好笑?只会逞口舌之力?听起来酸溜溜的,别是醋坛子打翻了吧?”

“是吗?”无面也不恼,他的神情有些奇怪,是狂妄与得意并存,偏偏其中还有一丝理智,“你还真是死到临头还嘴硬,我记得很多年前我还被困在这具躯体中,是那个自诩大义凛然的家伙平日活动。别看你们当时相交莫逆,可这个家伙自己都没认识到,或者否定着自我,逃避事实——他十分讨厌你。”

无面指着他自己,可偏偏似乎再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这对卫曲来说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他的好友堕入魔道,明明是死生之间,还能像多年不见偶然重逢的老友叙旧。

不过可惜,不是美好的回忆。

“我想想,是怎么回事来着?”他顾若沉思状,似乎是精神错乱了,疯狂地薅着头发,“啊,太多了,这个家伙真是令我作呕!该死!该死!”

无面咆哮了两声,旋即镇定了下去,“明明同样都是逃荒的人,还都是世家子弟,陈城这个废物自卑到连名字都不愿说出来,生怕被别人认出来。他叫……他叫什么来着?对,就陈明城,他原本以为你是他的好友,可凭什么,凭什么你样样都比他强?店家器重你,来往的客人喜欢你,犯了错受重罚的也是他,容貌还比他英俊。同样都是被遗弃的人,凭什么你自命不凡,拽得跟世家公子一样?!”

“嫉妒,你这是嫉妒。”卫曲总算缓过来一点力气。

“是么?可能是吧,”无面不置可否地回道,“你知不知道,就是陈明城生日的那一天,也是他离开酒肆的那一天。他是满腔喜悦的,他终于不用在那个鸟地方受气,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他想把这个消息告知你,他那个时候是真心的,可你始终没有出现。而当得到你的消息时,你已经去鸿都门学读书了,并结交了东土世子。”

他指着自己头颅,“你知道吗,那是一个契机,我出现的契机。他发了疯一样的嫉妒你,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心中的意识,那一天他终于可以在你面前抬起头,好好地耀武扬威一番。可是你打了他的脸,才在心中滋生了我。后来,我那个老师竟然不把‘御风剑术’传授给我,实在该死!还有我哥哥,你都不知道,他临死前的惊愕多么令人赏心悦目啊!”

“怎么样,如今要死在我手里,是不是感觉造化弄人?哈哈哈哈!”无面说到最后仰天狂笑,浑身上下无比畅快。

卫曲抿着嘴唇,他隐约在无面的身体中看到了年少陈城心中最阴暗自卑的那个影子,方才说话的其实是陈城,不过是借着无面的口说出来而已。

“谁的心中没有阴暗情绪呢?”卫曲低低的叹了一口气,“当年那样的世道,谁没有埋怨?我们是芸芸众生还好,可既然不凡,就要战胜这些情绪,不能被他左右。我心中也生出过你这样的想法,我也羡慕人家鲜衣怒马,可终究不能放弃底线,不能不约束自己。”

他在说话时已经积蓄了力量,正在悄悄地把手挪到背后,已经拈起一根箭矢。

无面冷笑一声,不屑地啐了一口,“怎么,都这个时候你还在这里高高在上的对我说教?还真以为自己在东土中号令三军呢?等你魂坠九幽,看看你还有没有这样的本事吧……”

不过没等他说完,长弓霹雳已经被卫曲从背后移至前胸,用尽他最后的力量射出了出去。庞大的气流划过夜空,甚至一时璀璨如流星,箭簇摩擦空气已经迸出火花,如同陨石天降。

这是卫曲竭尽最大所能了,他不是武者,最擅长的是行兵布阵,几十万大军在他的指挥下如臂指使,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面对强大的武者就有些相形见绌,如果给他时间提前布下奇门遁甲,就算没有三件半灵器傍身,也不会如此窘迫。

想到不远处生死不明的学生,他叹了一口气。

只可惜光芒落定后,无面毫发无损,甚至慢慢走了过来,如闲庭若步,“怎么了,为什么要用那样的表情呢?这个惊愕我太喜欢了,就跟我哥哥与老师临死前一模一样。”

“你……你怎么会?”卫曲怎么也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

无面得意的笑声惊走了飞鸟,他狂笑不止,“难道你真的以为方才我是在跟你叙旧?你在积攒力量,我何尝不是?你不会以为五叶花就能起到那样的功效吧?”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

不等卫曲说完,就被无面打断了,他的笑容极其恶劣,“当然是给你一点生的希望,然后在看到它慢慢幻灭,真是太愉悦了!我就喜欢人在临死前的挣扎!你成功地取悦了我!所以你现在可以去死了!”

……

“谁……谁在说话?”少年模糊的视线只能看到有个黑影一点点在迫近。

“我……我是谁?我是要死了吗?”他在弥留之际呢喃着。

正在此时,从右手腕心处有暖流涌入胸膛,这是刺破鸿蒙的光芒,无数的前尘往事与记忆一瞬间悉数涌入大脑。少年这才记起自己是吕正蒙,正在与无相成员交战,他身受重伤,差点殒命。

吕正蒙艰难地挪了一下头,发现热流的来源正是他的灵器明月,不知是无面刻意为之还是无心而为,那道‘风闪’并不足以当场致命,他的灵器也就没有护主。当然,就算明月护主,也不一定能够洞穿无面的防御,毕竟他是武者不是灵族的秘术大师。

“我……我要去帮将军。”少年仰面躺在地上,心中无比的愧疚,毕竟是他辜负了卫曲的期望,现在将军遭遇危险,他是要负责任的。

可无论怎样,他浑身上下都如散架的疼,连掉落一旁的佩剑都无法拾起。

“难道我就只能等着,什么都做不了吗?”少年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无力地呐喊。

“是的,你什么都做不了。”心中一道嘲讽的声音响起,“你只是一个普通人,现在是,以后也是,只有我,才是登临这个世界之巅的存在!”

吕正蒙听着自己心中那道肆意的咆哮,也不管他能否看见,脸上还是勉强扯出一道笑容,“我说……你的思想是不是有问题?说得太幼稚了。”

体内的真魂如同一个被激怒的小孩子,“难道你不承认自己是个废物?就是现在,你不诵唱《云中月歌》,你和那个人都要死在这里。”

“我是个废物,”吕正蒙凄惨的笑容更甚了,“可你我不能混为一谈,我是吕正蒙,我姓吕,不姓天宁。你还是……沉睡吧!”

最后一个字落下,真魂再一次沉睡了,只不过他的声音消失前留下了嘲讽与不屑,似乎笃定吕正蒙在万难时刻会诵唱《云中月歌》。毕竟,没了命一切都是空谈。

吕正蒙也不知道为什么打心底里就抗拒,可能是最终他会变成一个陌生的人,变得陌生。可当姓命放在天枰的一端时,他会如何抉择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反正他认定原则是比姓命要重要的。

他绝对不会依赖这股力量,也绝不会改变自己,绝对不会!

不过也有可能是未到末路的自我安慰。

“呼啊!”

终于,吕正蒙体内残余的力气终于凝聚在双手双腿,他摇摇晃晃地拄剑站了起来,拭去七窍中的血迹,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了过去。

“嗯?”两道表示惊讶的声音一先一后地响起,来源分别是无面与卫曲,他们都把视线挪了过去,向那边瞄了眼便收回了目光。

无面停下了脚步,“有意思,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我真想剖开你的身体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正面承受‘风闪’都不死。”

吕正蒙已经从后面走到了与卫曲并肩的土地,他向将军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没有停留,继续向前,拦在了前面,横剑指向无面。他看得出,卫曲站着都是凭借他惊人的意志,否则早就力竭倒地不起了。

“怎么?你就这个样子都要拦在我的前面?”无面用饶有趣味的目光打量他,“这样吧,既然你这样想要活命,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掉过头,杀了卫曲,我就可以饶你一命,并且把‘御风剑术’的真正奥义传授给你。”

吕正蒙连看他都没有看他一眼。

“怎么,不相信我的话?”无面笑,缓缓地从怀中掏出枫叶,拈在两指之间,“我可以先给你,甚至可以立下血誓。”

卫曲自然是相信吕正蒙的秉性,没有惊慌。要是他绝对会假意答应,并且伺机找到破绽一举奠定胜局。

可吕正蒙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直接了当的拒绝,“不,原本我总是妥协,可那是形势所迫。可我突然想通了,现在动辄生死,不应该有变通。”

他握紧了剑,抱着必死之志,吐了一口气,“来吧。”

他举剑过头顶,胸前满是破绽,可目光仍是盯紧剑锋,想从那一线的寒光中找到某种机会。他现在希望自己能被剑中的英魂承认,激发力量暂且化身武者,他不知道什么才是祖先认为的英雄,也不去想,如果不承认,那可能就是他的命。

“藏锋?”无面笑,“就你这个三脚猫的功夫,还是去死吧!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他的衣袍无风自动,肉眼可见的飓风之力在剑身上缠绕,威势远超于前几次,看起来是恢复了七成实力。元气蓄积到某个顶点,波动如同猛虎咆哮,在那个停顿的瞬间,他忽然挥剑消失。

御风剑术·顺斩!

“喝!”吕正蒙同样举剑回击。

藏锋·拔刀术!

一条银色的细线在急如惊涛骇浪的飓风中摇曳如小舟,根本就是泥牛入海,吕正蒙的拔刀术两道一先一后的斩击甚至连浪花都没有翻出一个,就被完全淹没。吕正蒙与卫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影袭来。

可是就在剑影距离吕正蒙眉心不过咫尺之遥时,一道水壁突然拔地而起,如同飞流宣泄的瀑布,无面就被这自然的伟力拦在外面,无论他怎样用力,都无法刺破川流的浪花,直到打湿了他的衣衫,无穷无尽的剑意才逼得他不得不后退。

“什么人?”

他又惊又怒,暴退三丈才停住脚步,放声怒吼。那堵水墙看起来只是防御,可内涵高超的剑意,精妙到令人无法察觉。如果不是多年生死之间养成的意识捕捉到了危机,恐怕已经被困在原地。

空中传来呼啸。

一柄重剑从天而降,深深地嵌入泥土中,上面的逐浪印记已经被幽蓝色填满九个孔隙,正是苏墨白的灵器沧海。

那抹白色的身影翩然落地,似乎是御风而来。

就在他落地的瞬间,无面四面八方全是水声,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有一柄透明如实质的剑芒从天而降,每有一道落下,他都用惊恐的目光瞄向那边。可他挥剑试图用御风剑术击碎,最终都是无疾而终。

甚至连撼动的能力都没有。

他不敢在轻易地移动了,四柄剑芒竟然聚集为一个结界的效果,牢牢地限制他的活动范围,甚至不敢令他逾越雷池一步。仿佛处在生死界中间,线内线外关乎他的生死。

第六十七章 竞买动乱(十二)



“抱歉,我来迟了。”苏墨白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吕正蒙望着他朋友的背影,说不上喜出望外,反而感到无比诧异,这个时间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

而他不知道的是,这句话以后会贯彻他们三个的一生。无论是现在乃至以前的苏墨白前来救援,或者是以后吕正蒙冒着天下之大不讳暴露身份解救苏墨白,再亦然是温城如神兵天降挽狂澜于既倒。他们总是先致歉自己来得迟了,不过总是幸好赶上,从来没有来不及或者根本没有出现。

“小白……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吕正蒙不解地问。

苏墨白没有回头,“这可以说是我惹出的麻烦,怎么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从一开始就担忧这里的局势,从地下商会的通道出来已经是在长陵外,他们星夜赶回,可到了城门口总是无法放下心来,把江山社稷图交给周行达自己孤身前来。不知回去要有什么样的惩罚,反正他是下定决心了的。

“多谢公子前来解救,是在下的不是,让公子身陷险境。还请公子务必小心!”卫曲满脸歉意,他想要躬身行礼,可只是刚刚低下头就咳嗽不已。

“将军言重了,我是将军的学生,将军又是东土的柱石,于情于理,个人的安危应该被抛在脑后。”苏墨白仍是盯着无相,无暇回头,可吕正蒙能想象到他脸上处变不惊的雍容笑意。

他最后说了一句俏皮话,“我的命没有想象的那样值钱。”

言毕他收敛了所有笑意,沉下心神,“你就是无面?”

苏墨白没有见过陈城,即使他要到卫府学习兵法,可两人的时间正好错开了,他只是听说过这位强大的武者,可想不到刚刚敲定那笔交易的无面就是对方。

“你是什么人?”

无面自从掌控这具躯体后从来没有过这样警惕,眼前的少年用兜帽遮面,看不清他的容貌。可听声音就能判断出是一个年轻人。可年轻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武道修为?不动如山,沉稳大气,眼下根本没有战胜他的可能。

“现在问这个问题不是多余?”苏墨白已经探查出他的萎靡之势,咄咄逼人,“你把我的老师和朋友伤成这个样子,又是无相逆贼,今日已经是插翅难飞。”

“他服下五叶花了吗?”

吕正蒙点头,“已经用过了,他现在实力恢复到约有七成,他擅长操控风的力量,整个人可以随着飓风移动,每隔一段时间还会自动生成壁障在他身边,可以应对大部分的攻击。”

“好,我知道了,你先扶着将军退后。”苏墨白回道。

无面仔细端详了他一阵,忽地一笑,“原来是你,你就是从我这里买走江山社稷图的那个人?还要多谢你的五叶花,不然我也不可能现在还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他们身上的伤势,可都是因为你。”

“卑鄙!”吕正蒙高声骂了一句,他已经搀起卫曲正在后退,“小白不用听他的,他这是在干扰你的心境,这个家伙最擅长用语言蛊惑人心了!”

“我知道,这是我的错,我会承认。”苏墨白眼中寒光一闪,“可既然你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准备好迎接我的怒火了吗?!”

他猛然把剑身抬起,蓝色的光泽从剑脊上闪烁起来,那是跳动的光泽,伴随着波涛汹涌的浪声撕破了夜空的宁静。这是苏墨白从天而降第一次双手持剑,他做了一个欲“刺”的姿势,缓缓把剑柄退到右腰处。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仿佛手中不是单臂可以擎起的长剑,而是传说中深陷在沧海中央的定海神针。

强大的风压在苏墨白手中汇集成了一道旋涡,源源不断的力量从天地间各处聚在一起,只是轻轻往前一送,长达数十丈的剑气波动而出,那是淹没诸天的海浪,其中隐约还有鲛人的歌声,视线可见内唯有巨浪袭来。

逐浪剑法第七式·海天一色!

那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攻击,在浩渺的威势下,人类显得那样渺小,无面被困在“四海鼎沸”的剑阵中不能躲闪,只能眼睁睁被动防御。陈城也好,还是他也罢,多年在战斗中占据上风的角色调转了——往往是这具躯体使用御风剑术,让对手直面数十丈的飓风,可现在是他渺小如尘埃了。

海浪落幕的声音仍在耳畔环绕,可一切已经趋于平静了,苏墨白仍是在原地不动,而无面则被逼到了河边,甚至半截身子悬在空中。他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肌肤也没有任何完好的地方,血与水混在一起簌簌直流,胸前留下了一道横斩的剑痕。

“哈哈哈哈!”依旧是笑声,不过无面已经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势,“我还是活下来了,我承认,你是个强力的对手,可……这?又能怎么样呢?以你的年纪,能发出几次这样的攻击?”

他忽然不再刻意保持躯体的平衡,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直直地向后倒去。好像等待他的不是冷冽彻骨的湖水,而是一张柔软舒适的床榻。

“他这是要逃跑!”吕正蒙连忙出声惊呼。

他们都没有想到无面会逃跑。这是一个思维的误区,在苏墨白赶来前,哪怕无面多次受伤,其中也有危及性命的,可他硬是自持实力不凡而硬挺了过来,目的就是杀死卫曲与吕正蒙。

可如今强援的到来逼迫他的计划不得不取消,如果是他鼎盛时期,可能会抱着将三人一同杀死的念头,可现在的他根本不敢托大,从苏墨白用剑阵封死他自由活动范围的那一刹他就暂且估算出了苏墨白的实力——力战是绝对行不通的。

“可惜……可惜。”

他在心中暗暗叹息了几声,如果不是怕有援兵继续追来,他绝对能斡旋到苏墨白筋疲力尽,可以将这三人全部杀死,然后扬长而去。他将得到一柄灵器,还有随身携带的数万金钞,那是下半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第六十八章 竞买动乱(十三)



两天后。

地下的甬道中几乎没有任何光亮。

偌大的中北城早在几年以前就化作废墟一片,瘟疫横生,更何况是外人几乎不知道存在的吕氏地宫,可谓荒芜之地。

而随着巨石陵门被机关开启,华藏押解着一群被套上黑色面套的灵族人走入神道,这些灵族人的双手都被绳索依次束缚,从头连至尾。旁边还有一个凶神恶煞的人拿着长鞭,一旦某个人停止不动或者挣扎,都会遭到无情地鞭挞。

“走快点!都快点!”拿着鞭子的人在空中甩了一下,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神道内,令这些灵族人胆颤心惊。

这个场景看起来好像是发配边疆被贬为奴的罪犯遭受随行官员的恶意,可“罪犯”的身份都是向来高傲的灵族人,他们哪里可以忍受这种屈辱?最开始都纷纷抗争。

可从他们清醒后体内的月华十不存一,那条连接首尾的绳子上有束缚月华的效果,两者加在一起根本让他们没有丝毫机会。尤其是那条软鞭,鞭挞到躯体上能给灵魂带来痛楚,令人如坠寒窟,这对怕冷的灵族人来说是最恐惧的事情。

“你们到底要把我们带到哪里?还有……这是什么地方?”走在最前方的灵族老人是仍有勇气和能力说出话的。

他从来没有离开过灵州的无尽之森,被虏至这里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噩梦,何况这个地方太诡异了,自从走入这条通往地下的通道后,体内的剩余无几的月华渐渐没有了波动,到最后甚至彻底消失了。

“少废话,快点走!”无论是华藏还是手持长鞭的押运者,都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神道已经到了末尾,远处的享殿真切起来,四颗巨大的萤石照亮了偌大的空间。灵昃就站在享殿的正前方,能够一览黄瓦歇山顶、殿内及顶板均为贴金云龙的胜概。

他站在台阶下没有进入的意思,负手而立,就这样抬头看着大殿正中央那座石雕,左右是日照山河,看起来与平常并无两样。只是,雕像手中的石剑不见了。

“灵昃大人,这一批人带到了。”华藏恭敬地说。

“怎么这一次不是我亲自出行,就带回来一个滥竽充数的人?”灵昃没有回头。

对于这个可以封禁超然力量的地宫,灵昃身为天宁氏也不能例外,可几年前这座阵法的中枢就被破坏了,运转上百年的阵法已经毁于一旦,除了大月木的效力还在,不然地宫内的符印与铭文已经如同虚设。可无相已经改造了这座大阵,灵昃现在是这座地宫的主人,自然能感知到为首者已经上了年岁,血气衰退。

押运者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去,华藏笑了笑,“回灵昃大人,一开始我也以为这个家伙上了年岁,可仔细辨别后发现他是陵枫,这股衰败的血气不过是他的伪装。”

听到这个名字,灵昃稍稍挑眉,转过身来,示意华藏摘下他的面套,露出了一张与他年岁相仿同样衰老的面孔来,他仔细端详了一阵,“竟然真的是陵枫,看来你当年的秘术已经完成了。”

骤然离开黑暗重见光明,陵枫眯着眼有些不适应,等他看清周遭一切,准确的说是看清站在身前的人,有些惊慌,“你……你是宁莫?你这个叛徒怎么还没死?”

最后的声音高昂而又激动。

“怎么,你们都只会这一套说辞?”看见当年曾经的相识,灵昃有些高兴,“你们这些家伙都活得好好的,怎么我可能先死了?”

“你……你令人把我们从灵州掳到这里来,到底是何用意?”

灵昃稍稍闪开了身子,“你自己不会看?通读不少典籍的你,想必能认出这到底是哪里吧?”

陵枫这才左顾右盼地四下张望,虽然八百年前吕天阳已经改造了这座地宫,可通读典籍的陵枫稍稍用了时间还是辨别了出来,他的声音尖锐到刺耳,“你这个疯子!疯子!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是知道的,不然怎么会‘请’你过来呢?”灵昃笑,“怎么样?你应该感到荣幸,能够参加这种仪式,你将是历史的见证者!你们的血液将会成为养分,你们的毕生所愿不就是死后灵魂去虚渊中陪伴祇吗?这就是祇留在凡尘的神物,也算另类圆了你的心愿。”

即使浑身上下没有任何月华之力可以调动,陵枫仍是挣扎,试图冲破桎梏,“你真的要打开暗夜之门?你知不知道,当年为了封锁暗裔,我们失去了掌控世界的权柄!现在你们又要打开界门,难道是想彻底毁掉神州三陆不成?你这是叛祖离宗!愧于天宁!”

“行了,都快要死的人了,怎么还说一些意气话,跟个热血的蛮子似的。”灵昃面对这种痛骂没有任何感觉,甚至张开了双臂,“我本来就是叛徒,废弃了祖宗的血脉,你这样对我来说,是最大的称赞!”

他忽地话锋一转,“华藏,把他们带进去,启动仪式。”

华藏立刻用锋利的匕首给每个人的脖颈处划了一条血痕,快捷而又狠厉,所有人只能发出一声哀嚎,如同死狗一条被带入享殿内。享殿内的香案与祭祀的依仗早早就被撤去,唯有吕天阳的石像下有一座阵法的痕迹,那半株月神虞就静静地栽种在中央。

十余个灵族人被抛在地下血液从脖颈处缓缓滴落在地面,那似乎是一个祭祀阵法的起始,每一个灵族人下面都有斧凿连通至月神虞的通道,他们的血液会慢慢流失,直到干涸,所有都是月神虞的养分。

“两年,还有两年。”灵昃在心中默默地说。

“这一次没有什么意外吧?”

华藏恭敬地回道,“回灵昃大人,没有。这只是第一批,陵枫懂得精炼气血,他一人就足以抵得上数十人。把他捉过来,还要得益于他受到的排挤,不然……”

“你们这一次做得很好。”灵昃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我这个‘老朋友’当年也是叱咤过的风云人物,甚至一段时间在族中把我也压在下面,不过谁叫他没有当上月灵呢?当年那些有力的竞争者,都被他一个个流放或者驱逐了,只有他装死逃过一劫,真是可悲。”

华藏明智地没有接过这个话题。

“精炼血脉,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一件事啊?”灵昃叹了一句,“这是对整个族群的实力都有提升,可惜那个家伙怕天宁氏尊贵的血脉不是那样的尊贵,联合长老会封杀了这项技术。这要怪谁呢?要怪就怪他不是天宁氏的人吧。”

收敛起这些对自己来说是多余的伤春悲秋,灵昃忽然回头问道,“你们这一次带回陵枫,不是因为他的气血足够强大吧?”

华藏一怔,旋即苦笑一声,“想不到这都瞒不过灵昃大人。这也是无奈之举,据悉灵族内已经发现了大批族人失踪的消息,虽然他们平日松散,可也不会彻底无视。我们为了安全起见,只能让内应找那些边缘人物下手,他们大多不合群。”

灵昃摆摆手,“这不是你们的错,就算那帮老家伙再怎么迂腐无能,总归有所察觉。你们一定要小心为妙,千万不要被看出半点端倪来,更不要落入他们手中!”

“是!”

华藏眼珠一转,“灵昃大人,不知您得到东土那边的消息了吗?”

“东土?那个诸侯国又怎么了?我这边没有收到消息。”灵昃疑惑地问,“不过据眼线来报,无面那个叛徒就在那附近活动吧?要不是我们最近所有的力量都放在让这株月神虞复苏打开界门,哪里容得他肆意妄为?”

“灵昃大人果真料事如神,这次正是与无面那个叛徒有关。”华藏小小地恭维了一句,“这一次竞买商会在长陵召开,无面把江山社稷图的残卷在上面出售了出去,吸引了无数超然者。结果姜云烈下令,命卫曲率八万大军布下奇门遁甲的军阵,杀了足有十余人,余者更是闻风而逃。”

“无面死在那场围剿中了?”

华藏迟疑了片刻,“并没有,他死在了岭南渡口,与他交战的是一位强大的武者。我们的探子也是事后得到的消息,旋即就被封锁了。”

“你认为江山社稷图落在了谁的手中?”

灵昃问的两个问题看起来毫无关联,华藏一怔,旋即答道,“应该是落在了东土手中,据说五叶花就是筹码之一,想来东土也知道江山社稷图的真正秘密,才会如此不惜代价。”

“那你认为是谁杀了无面?”灵昃又问。

这下可把华藏难倒了,“灵昃大人,这件事几乎没有任何消息,那个武者很神秘……”

“蠢,”灵昃淡淡地训斥了一句,“无面本可以满意的离开,可他为什么会死在一个来路不明的武者手上呢?东土封锁消息,这件事与他们脱不了干系。要把这件事深入地追查下去,我们埋在东土的那颗棋子,让他出动。”

“是!”华藏得到命令,马上转身离去。

“做事不要焦急,要多动脑子。”灵昃在临行前给了一句嘱咐,“对了,你回到驻地后把这件事上报你的老师,要让你们‘华字部’做出决断,不要让人知道是我的主意。”

“是!”

“没什么事你就离开吧,见了你的老师替我问声好,告诉他我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了,想要与他切磋一盘,看他的棋艺有没有见长。”

华藏记住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离开了享殿。

享殿内能够只有活动的只剩灵昃一人,他出神地望着雕像,喃喃道:“八百年前,就是你们人族改变了世界的格局,我承认你是个英雄,让子孙守护这处通道,不让暗裔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可这终究不是衍朝的时代了,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暗裔在你的雕塑面前,再次更改世界的格局!”

第一章 域外暗裔(一)



腊月二十五,年关将近。

长陵城,一间酒肆内。

吕正蒙单手持箸,把切好的羊肉放在铜锅的水中,侃侃而谈,“小北,我最近看书了读懂了一个道理——人们在独处时未必感到孤独,也可能在人群拥挤时感到孤独。”

对面的漠北稍稍仰起了头,她放下手中端起的瓷碗,里面呈着乳白色的羊汤,在上面还浮着一层红油,看起来极有食欲。她用手语比划着:“你的肉要涮老了,现在是最佳的时机,要是先生在这里,定会责骂你。”

“好好好,真有你的……竟然拿老师来压我。”少年哭笑不得地说了一句,连忙把肉放在嘴里,边咀嚼边说,“你认为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他追问的语气有些急切,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就像一个等待夸奖和赞美的孩童。纵使没用手语,漠北也读懂了他的意思,可十七岁的姑娘哪里会对这个感兴趣?她敷衍似地点点头,并不在意。

这下吕正蒙的谈性更浓了,探着身子把脑袋凑了过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发现孤独是一种特殊的情绪,来自于渴望某种情绪与拥有的情绪之间的差异,是一种很复杂的感受。比如小白,他被很多人围绕,很多人想要与他交朋友,可因为渴望的那种情绪不可得,于是感到孤独;而现在此时独处的温城,他在路上,孤单一人,却因为心中那种特殊的马上就要实现,并不孤独。”

“那你的意思是说,现在你很孤独咯?”漠北用手语比划着。

吕正蒙此时因为不停歇地说了一大段,饮下薄酒润喉,听到漠北故意歪曲他的话,险些喷出来,就算极力忍耐还是呛了自己一大口,面色通红,“喂喂喂,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可别往我身上泼污水啊!”

漠北则是偷偷一笑,旋即正色起来,根本不理会他,继续我行我素。

吕正蒙自讨了个没趣,愈发怀念他另外两个朋友来。这倒不是说与漠北相处无趣,这个被他视为妹妹的小妮子这两年越发活泼起来,也越有主意起来,不知从谁那里学来了一股尖酸刻薄劲,总是喜欢挖苦他。跟几年前沉默木讷如同一个小丫鬟似的形成鲜明对比,即使少年总是在两人交谈中吃瘪的那一方,可吕正蒙也不讨厌就是了。

“唉……这个时候要是小白或者温城在就好了,本来是要请他们的……”少年长叹了一口气。

今年冬天是鸿都门学的大考,他终于以一个还算不错的成绩结束了求学生涯,这篇关于“孤独”的文章就是他在考卷最后一题所述,偏思考与分析,正是这么多年他有感而发,得到了所有教习的一致称赞。

而结束求学生涯的同时,也代表他要去金吾卫任职,可以算是正是出仕了。可就在这样一个高兴的日子,他的两位朋友都不在。

——苏墨白是自从与无面交过手后就开始深居简出,连鸿都门学的课程都极少去,私下里会面更是屈指可数,少数的几次周行达还支着一张桌子陪同,可谓是一言难尽;而他这两年大多与温城厮混在一起,外界对他们的形容是“形影不离”,甚至还有一些风言风语传了出去,吕正蒙认为有失偏颇,但也无法反驳。毕竟他和温城大多时间都在卫府,有些日子还吃住同行。

而温城不在的原因则是回国省亲。从乱世十二年来到鸿都门学的那一天算起,第五个年头即将过去,他回家的次数不过三次,都是年节时间。去年更是因为对奇门遁甲的推演到了一个关键地步,不曾回家。而今年他本来也没有回去的打算,可前些日子那位温国的君主也就是温城的父亲身染重疾,他不得不回国尽孝道,传闻还涉及到世子之位,预计明年开春都无法回来。

所以说年关前的这场聚会仅有他们二人,吕正蒙不觉得孤独,可总有一些事情是跟漠北说不好的,比如门学中这些名师的学问思想,纵使他教漠北读书写字,两人也无法一起探讨这些问题。

何况这个小妮子根本不感兴趣。

“你慢点,没有人跟你抢……”吕正蒙看见漠北狼吞虎咽的,打消了他那一通伤春悲秋的心情,笑着说。

在升腾的雾气中,漠北乖巧地点点头,两人相顾一笑,世界都离他们远了。年关将近,酒肆中的人并不多,可吆喝与热闹远超平日,没有人在意这对年轻的男女,都沉溺在年关的喜悦中。

可这些人不知道,这是神州三陆最后一个太平的冬天了,以后的动荡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甚至远超八百年前。毕竟那时只是人族与其余种族的战争,不曾涉及暗裔,这个被遗忘千年久的种族。

就在神州各地都沉浸在这种一年只有一次的特殊喜悦时,总有人或者地方是例外的,比如寒州中北城,比如灵昃。

这个灵族历史上最不能容忍的叛徒正在吕氏地宫这处曾经的灵族禁地中,居高临下地俯视这片土地,猩红的血液已经干涸至褪色,那株月神虞鲜红欲滴,呈紫黑色。扭曲的黑气给它带来了特殊的美感,紫色的坍塌压缩的光点正在上空缓缓成型。

这是界门开启的征兆,看似波澜不惊之下,不知道埋葬了多少自己族人的尸骨。

而许多年后,钻研这段历史的学家们,尤其是天下大同各族和平相处之后的灵族学者,对于灵昃的做法诸多不解,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学者对灵昃没有太多的个人情绪,只是单纯地不解——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灵昃这样做都毫无道理。

为什么他要执意毁掉灵族乃至整个神州呢?灵族亏欠他?可能,毕竟以当初的记载来看,灵昃还叫宁莫时,是个关系族人以灵州兴亡为己任的天宁氏族人,可这样一个出色的族人最终没有当上月灵,反而被驱逐,被投入清月池,对灵族有怨言也是正常的。

第二章 域外暗裔(二)



吕氏地宫内,金色干涸的血迹即将要铺平地板。

空气中弥漫着特殊的味道,吕天阳的雕像四周不时有升腾的紫气,仿佛给作古的将军重新披上甲胄。从穹顶的方向向下看,金紫交映,仿佛盛大的仪式已经到达顶峰。

一道苍老甚至有些佝偻的躯体正在画着符印,那是个常人无法想象的神迹,构成其中的线条足有上万道,意志不坚定的人看之一眼就会心神崩溃。而就在他身边,一位中年男子满头大汗,在地板上来回拖动死去灵族人的尸骸,看起来是打算让他们死得有一些美感。

两人正是灵昃与华藏。

灵昃在空中勾勒出符印的某一笔,那在错综复杂的线条中是一个小小的终点,他的金色瞳孔已经收缩到到阵眼般大小,月白色短袖中伸出的手臂紧紧绷直,生怕出什么意外。

符印经过剧烈的颤抖后最终停歇了,老人这才缓缓吐了一口气。

转头望向还在忙活的华藏,“好了,你暂且歇歇吧。打开界门的阵法雏形已经勾勒完毕,月神虞的成熟也因为这最后一批充足的血气提前,我们接下来需要的就是等待。”

“是,灵昃大人。”华藏这才放下了那些灵族人的尸骸。

这是完成月神虞成熟的最后一步,普通的血气已经不能满足这株神草所需要的养分,必须通过大阵来把尸骸中的肉体力量彻底榨干。可这种灭绝人性的阵法在无相中也只是有残卷,经过复原后出了一点小问题——运转时不是每一个符印都能起到作用,必须来回拖动尸骸到发出光亮的符印上,这样才能起到功效。

这就导致向来以玄妙高深的阵法变成了一个体力活,华藏的衬衣已经完全被汗水溻湿,必须要喝加了盐分的水补充体能。

“这种活以后就交给‘零’的人来做就好,你一个有了封号的‘华’字部成员,在这里做一些杂活,让人看到总归不好。”灵昃淡淡地说。

华藏轻轻一笑,“这种事关重大甚至关乎生死存亡的工作,交给那些新人,总归放下不下。跟着灵昃大人您,哪怕是苦力,也能学到不少东西。至于……‘灵’字部的成员干这个多少有些抵触,只能我来了。”

他最后的笑容有些尴尬。

灵昃“哦”了一声,没有追问华藏所谓的干体力活能学到什么,也没有点破他的小心思,而是漫不经心地说,“你是得到消息,有人对我不满了?”

“哪敢哪敢,哪里有人敢对大人您不敬呢?”华藏连忙否决,“我们要打开界门这件事是五部的尊首一同商议的,可具体动作只有高层知晓,极少数的‘封’阶人员才有请知道内幕。可最近确实有消息走漏,尤其是大人您约束的‘灵’字部……”

灵昃稍稍挑眉,不屑地冷哼道,“这些年内部怎么又有松散下来的风气了?这种事情都能传出去,有些人真是不知死活!你不用理会那些人,尤其是‘灵’字部的,妇人之仁,目光短浅!”

这么多年的经历让灵昃深谙北原文化,如果不是灵族人特有的体貌,不知情的人恐怕要以为是某位身居高位的诸侯不满手下。

华藏微笑着点点头,十分机智地没有结果话茬。

约有一炷香的时间,灵昃与华藏停止了休整,两人重新走入享殿。方才他们已经用过水食,不能继续耽搁下去,今天他们的任务是打开一条细微的通道,迎接一位重见天日的暗裔,并与其商讨。这是个极其艰巨的任务,尤其是两道相辅相生的阵法,出了任何纰漏,都有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灵昃大人,今日我们迎接的暗裔,不会是一个疯子吧?”刚刚迈进享殿,还未等开始,华藏就怀着忐忑的心情问。

“为什么这样说?”灵昃闭上了眼,接下来的阵法是关键的一环,他必须养好精神,让自己到达最佳的状态。

华藏的脸色变了,他犹豫了片刻,似乎在考量要不要说出口。瞬息之后他做出了决定,硬着头皮问道,“暗裔被封印了两千年以上,自然对地上的我们充满怨恨,很有可能怀着暴虐的杀意,尤其您……”

“尤其我还是一个灵族人,当年封印他们的天宁氏后裔,你说的是这个对吗?”灵昃替华藏补充完整了。

这位华字部拥有封号的成员脸色一变再变,最后轻声应道,“是。”

“哈哈哈!”灵昃睁开了眼睛,瞳孔中金色璀璨,放声大笑,“你的忧虑是多余的。你以为暗裔是什么样的一个种族?疯子?还是冲动狂暴?不,都不是,据我当年在森林之库中所见到的典籍来看,他们是个冷静甚至有些阴险的种族,寿命远远超过常人,甚至比我们还要多上几倍。这么多年的封印,他们被释放后绝对不会被冲昏头脑,而是冷静,这么多年他们只想着一件事——如何回到地面世界,燃起灭绝的火焰。”

“可是……”华藏仍是顾虑。

灵昃冷冷地向他这边扫了一眼,让华藏心中一寒,“不要问多余的事情,本来这就不是你有资格知晓的事情。逾越,放在哪里都是大忌。”

“是。”

“不过……”灵昃突然放缓了语气,“既然你来到了这里,你的老师是默许的,让你多知道一些也不是不行。我知道你的顾忌,可这个计划是百年之计,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我们早就做好了准备,暗裔我们早就接触过,已经制定了周密的计划,可以说万无一失。”

“是!在下必定铭记在心!”华藏高声回应,同时又在心中佩服起灵昃来,这个出身灵族的天宁氏老人,对北原权术的把握可以说登峰造极,行事老辣的同时又滴水不漏。

灵昃眯起了眼,望着享殿正中央那株月神虞,曾被天涯剑从中切开的部分已经生长好了,可惜原本那半株是充满生命的翠绿,另外半株则是紫红,其中掺杂着黑。这种一半生命一半死亡的草药世所罕见,有失天和,当然也代表着他的失败。

“吕正蒙……”灵昃在心中默念这个少年的名字。

他这辈子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可从来没有一个让他吃了这样的亏,尤其对方还是一个少年,还没有他年岁零头大。

第三章 域外暗裔(三)



东土,长陵,夜华如水。

已经到了深夜,长陵城依旧灯火通明,何况年关刚过,无处不洋溢着幸福的味道,家家张灯结彩,红笼高挂。可现在已经是子时三刻,街上根本无人走动,冬日最后的冷冽气息犹存,令身穿甲胄的少年们难以招架。

“头,要不进去暖暖身子?”一个少年说。

这是一支十五人的小队,都是精壮的青年,身着禁军甲胄,持长戈从僻静的巷角转入主街道。因为处于交接时期,心中难免松懈,加之天寒地冻,这支小队的人基本全停下了,准备去开张的铺子中讨一杯热酒喝。

领头的少年按住腰中佩剑,转头看见了飘扬的旗帜,匾额上书“花香楼”四个大字,连连拒绝,“不了,我还不冷。”

“头,你身强体壮,我们不行啊……”少年仍在婉转相劝。

“可……可……我们这样的身份,还有职责在身,来这个地方喝酒,不太好吧?”领头少年仍是拒绝。

这不是他不通人情,花香楼乃是一间青楼,金吾卫子弟巡查都城任务尚未完成,就来这个地方聚众饮酒,传出去名声要败坏成什么样?

少年哈哈大笑,这不是嘲讽,而是善意的,“头,你想的太多了,像你这样恪尽职守的,才是少见,哪个有身份的公子谁不是随便找一间赌场或者酒肆呆到结束?这是历来的规矩。再者说,青楼怎么了?兄弟们谁不是从小就来这个地方?不过是讨杯酒喝,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眼珠贼溜溜地一转,“头,你该不会从来没有逛过青楼吧?”

他的话引起了一片哄笑,领头的少年脸色通红,“这……这……你……”他想了半天也不好反驳,只能服软地问了一句,“真是历来的规矩?”

“是的,头,你才上任几天,不了解也正常,咱们这暗中的规矩其实多着呢!”少年说。

领头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好吧,你们进去,我在外面就好。”

可那个少年拘谨地搓了搓手,向后看了往掌心吹气的同伴们一眼,讪讪地笑,“可是头,你不进去我们也不好进去啊……”

大多少年翘首以盼,用期望的目光看着他。今日天气尤为寒冷,这些傍晚就入值的年轻金吾卫们似乎想不到长夜漫漫如此寒冷,甲胄下套着的都是一层薄薄的棉衣,早就被吹透了。

领头的少年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旋即叹了一口气,”这样吧,我知道兄弟们冷,你们五人为一组,轮流进去,喝杯酒暖暖身子就回来。“

“是!头,兄弟们就知道你最好了!”少年大喜过望,急匆匆地点了几个人,转头就走。

“不要在里面鬼混!快一点,马上要到交接的时间了!”领头少年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高声喊。

回应他的是参差不齐的应答。

少年看见他们的背影融入温暖的红光中,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留守在外面的兄弟,“你们也不用太拘谨,四下活动活动,不要走远。这个天气,确实太古怪了。”

“是。”少年们齐声答道,纷纷松懈下来,三五成群地说着话,还有的敲肩捶背,手中长戈东歪西斜的。

而领头少年则往出迈了几步,依旧挺直腰板,对着冷冽的夜空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寒气洗涤了他的肺部,令他精神一振。他没有参与到那些少年中,而是默默地盯着远处。

“你说头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以他的身份,怎么跟咱们这些人厮混在一起?”其中一个少年小声说,“金吾卫右京辅都尉丞补,怎么和咱们这些不受待见的缇卫在一起巡夜?”

缇卫是金吾卫中最底层的官职,一般巡夜、督察这种只在夜中的苦活累活交给他们,辛苦不说,还十分劳累。与缇骑相比,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可地位的悬殊远超想象——缇骑是英王的随身仪仗队,身着华贵的甲胄,骑骏马,是国主出游或者将军得胜归来的依仗,其中的少年可谓是威风凛凛。

旁边一个少年偷偷地瞄了一眼,同样压低声音,“谁知道呢?听说头的出身不好,是从寒州过来的。被国主这样赏识,定遭人妒忌。听说了没有?前天那个姓华的小子当众给头一个难堪,一点情面也不见?”

“我也听说了。”另一个少年凑了过来,“是我我可忍不了,华航那个家伙真是欺人太甚!”

最开始说话的少年连忙捅了他一下,“你疯了?那么大声做什么?怕头听不到?”

少年讪讪地一笑,“哪有,我这不是替头打抱不平吗?你说头是卫曲将军的学生,怎么能受到了这种窝囊气?我要是卫将军的学生,早就让他当面赔礼道歉了。”

“不好说……不好说啊……可能卫将军想要磨砺头的心气?你知道,那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可是很复杂的。算了,这个太忌讳,还是别说了。”最开始的少年闭口不言。

他身旁围聚的少年点点头,站在原地跺跺脚,“妈的……刚才走路还好,现在停下来更冷了,那些家伙能不能快点出来?我也想进去……”

他们的牢骚声慢慢地散了。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领头少年苦涩地一笑,他们有意压低的声音哪里能逃过他的耳朵?悉数一字不落的随着风灌了进去。

“金吾卫右京辅都尉丞补?”领头少年自嘲地笑笑,抬头望天,心中默念,“真是个好官职啊……吕正蒙啊吕正蒙……”

金吾卫右京辅都尉丞补,这正是吕正蒙两年前在金榜夜宴上被英王亲自敕封的官职,看起来威风凛凛,少年身居高位,前途不可限量。可只有他经历之后,才知道这与想象中的相差甚远。

腊月时的门学总试,他以优异的成绩结束了长达六年的求学之旅,虽然没有两年前的拔得头筹,可同样进了前十。而过了新年,他得到一封文书,要求他去金吾卫入职,毕竟这是两年前就约定好的。

可吕正蒙怀着忐忑的心情入职后,本以为等待自己的是无穷无尽的文书,毕竟他是金吾卫右京辅都尉丞补,那个“补”字其实是多余的,金吾卫右京辅都尉丞这一官职早就空缺良久,他需要的不过是辅佐金吾卫右京辅都尉而已。

可结果并不是这样。

第四章 域外暗裔(四)



“还是这里暖和。”进了屋,傅慢伸了一个懒腰。

就连向来沉默寡言的石坚都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肺里最后一丝冰冷的空气吐了出去,酒香、花香、熏香各种味道瞬间充斥耳鼻,即使没有饮酒,身子中就有暖洋洋的感觉,令人打不起精神。

“给小爷找个雅间,爽口的小菜,再来几个陪酒的姑娘!”叶关拉过迎接的大茶壶,丝毫不客气。那轻佻的语气令人看不出这是一个世家子弟的风范,更像是暴富的商贾之子。

大茶壶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不算特别大的年纪满脸褶皱,不知是否为常年吸食烟草的缘故,牙齿呈褐黄色,看着就不想让人亲近。可他既然做这个勾当,自然有察言观色的本事,“几位公子这边请,看着面生,是第一次来吗?”

“怎么?”叶关眉头一皱,“小爷看着面生就不能来这里了?不然你在门外贴个告示,只招待熟客算了。”

大茶壶讪讪地一笑,看到这三位的服饰心想自己真是瞎了眼,金吾卫的服饰他是认得的,这个时辰穿军服来此,必然是不把制度放在眼里的公子哥,这样冲的语气也就释然了。

“不不不,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大茶壶脸上的笑容如同斩开的菊花,“小人是想问公子们有没有相熟的姑娘,今天来了贵客,包下了不少姑娘,小人是怕……”

花香楼虽然是青楼,可也修建得古色古香,从外表看只是普通的三层楼阁,可内部别有洞天,不仅灯火通明处处洋溢着春情的气息,镂空的楼梯两侧挂着神采飞扬的两幅字,正是几十年前衍朝一位出名的文人留下。他风流倜傥又写得一手好文章,在养士之风盛行的时代有着不小的名气,掌柜的是个有主意的人,借着这个名号吸引了不少才子,来者可以说是络绎不绝。

叶关环顾四周,发现大厅中陪酒的姑娘姿色不佳,楼梯也没有往日莺莺燕燕的场景,不由得眉头一皱,“你们家生意是怎么做的?让人把姑娘都包了,为何这个时辰还不歇业?”

因为见到了吕正蒙,叶关心里有火气,可两位哥哥都暗中示意他不要发作,憋着一肚子火的他只好把满腔怨气发泄到了大茶壶身上。

“姑娘还是有的,只是怕入不了几位爷的眼……”大茶壶小声地说。

他看得出这几位都是纨绔的公子哥,在长陵城内为非作歹惯了,就不敢隐瞒,第一时间把情况报了上去。毕竟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精通琴棋书画的姑娘都被某位富商包下了,一位常来的公子发现陪酒的都是滥竽充数的,雷霆大怒,几乎砸碎了半个花香楼。

叶关勃然大怒,“晦气!真他妈晦气!”他一把薅住大茶壶的衣襟,恶狠狠地说,“是谁出手这么阔绰啊?”

“这个……小人不能说啊!”大茶壶被吓得面如土色,他虽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可光是能进入金吾卫入职的,远不是他可以招惹的。

“小关,你跟他一个下人置什么气啊?”傅慢在他身后打着圆场,指着大茶壶,“雅间有吧?给我们备上一个。另外,先把姑娘叫过来看看,要是太倒胃口,就别让陪酒了,我们兄弟也喝不下去。”

后面两句完全是对叶关与石坚说的。

叶关这才用力地一松手,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慢哥就是脾气好,来这样一个小地方,还要讲究规矩。”

花香楼在长陵内还是排不上名号的,叶关家中是巨富,与他的至交好友来逛青楼,通常是出入惯的,那里的人也都认识这位嚣张跋扈的公子,也对他无比客气。可今天这个时辰还开着门的青楼不多,天气又冷,就近来了这里。

看见大茶壶如同一只呆头鹅杵在原地,叶关训斥道,“没听见?还不给小爷找一个雅间?!”

“这个……二楼尚有空余,三楼……三楼没有地方,不知几位公子……”大茶壶唯唯诺诺,冷汗都流了下来。

凡是青楼都有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一楼多是几张雅桌,用来等候时间或者饮酒赋诗,通常花不上几个金印;二楼则是文人墨客的地方,文房四宝陈列,姑娘们也都是知书达礼;三楼才是过夜的地方,也是花销最高的地方,往往要数十甚至上百金印。

楼层越高代表一个人的身份越高,像叶关,出入或者留宿都是顶楼,哪里像今日要与平日不屑的书呆子同处一地?

“你这个奴才是不是欺负我们几个不是熟客?”傅慢的语气也冷了下来,他不似叶关那样挑剔娇贵,可身为世家公子,面子更为重要。一个小小的青楼大茶壶都再三阻拦,拂了他的面子,传出去不让人笑话?

经过短暂的争吵,一楼几张桌子的客人都望了过来。

令叶关在意的,尤其是角落里的视线更加刺眼,那里搭着几张新桌子,入座的正是吕正蒙率领的那支缇卫中人。几乎每一家夜不闭户的青楼都会在晚上添几张桌子,供这些巡夜的金吾卫喝酒取暖,免得发生暴力砸开店门的事件。

尤其是听到隐约的笑声后,这些都是吕正蒙的手下,叶关阴阴地扫了一眼,更是怒火中烧,“别给脸不要脸!信不信小爷一把火烧了你们这个鬼地方?”

大茶壶被吓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他连忙做了几个手势,四周阴暗的角落里立刻有凶神恶煞的狎司佩刀冲了过来,打算教训这些不知好歹的年轻人。这些人五大三粗,都是老鸨的打手,目的就是防止有人寻滋生事。

可不等他们靠近,石坚只是后脚一勾,他身后的短凳立刻呼啸着从空中旋转到他身前,又是一脚踹飞出去,最前方的狎司惨叫一声向后跌去,木屑横飞,倒地不起,吐出一大口鲜血。

“不知死活。”石坚冷冷地说了一声,仅用眼神就逼退了这些狎司。

他的武艺可以说是同龄人的翘楚,更是人高马大,向来无人敢招惹。可他一般不会动手,只是静静地站在两位兄弟身后,可要是有不知死活敢于出手的,他不吝于让这些人知道什么叫“死相凄惨”四字。

这些狎司既然来这里混饭吃,自然武艺也是远超常人,何况腰间还佩戴着武器。不过石坚的动作太快,招式太过亮眼,这些人都从他的态度上感到了漠视,对于生命的漠视。似乎敢下杀手的人,又有这样高强的武艺,让这些狎司心里打了退堂鼓。

大茶壶色内厉荏,看见狎司后退不敢上前,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厉声喝道,“养你们是吃白饭的?给我上!”这是狐假虎威,大茶壶是青楼内地位最低的,可与老鸨关系不错,如果真的去告状,吃亏的只能是这些狎司。

傅慢直接扇了一个巴掌过去,他不是花拳绣脚的病秧子,用力极大,让大茶壶转了半圈,眼前一黑差点晕死过去。

这个中年人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捂着半面已经肿起来的脸,嘴角的血迹让他看起来十分狼狈,“给我上!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几个狎司互相看了一眼,还是慢吞吞地抽出了刀,哪怕心中萌生退意,还是强撑着一口气冲了过去。

眼看事态越闹越大,叶关身上那股子混劲也上来了,他摩肩擦踵,跃跃欲试,“本来是想喝杯酒的暖身子的,和你们这些人动手,看来也能起到类似的效果。”

“等等,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几位公子,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坐下慢慢谈。”就当马上爆发冲突之际,一道动听的声音从楼梯上缓缓走来。

来人正是老鸨,她正值三十岁丰腴的年纪,秀发高高挽起,脸上画了淡妆。根本不像是别处青楼那里的老鸨,看之令人生厌。就算说她是青楼的歌姬舞姬,估计都有人相信,“徐娘半老”这个词是对她最好的写照。

“误会?能有什么误会?”叶关不阴不阳地说,皮笑肉不笑。

老鸨掩嘴轻轻一笑,没有半分故作姿态,优雅的如同一个仕女,“几位公子,下人不动手,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呢?这不是掉了身份?”

她转头对着大茶壶与凶神恶煞的狎司,声音娇媚,又透着狠厉,“还站在那里做什么?不开眼的东西!还不赶快过来给公子们道歉!”

几个下人如梦初醒,纷纷低下头赔罪。可叶关是谁?长陵城内有名的混世魔王,碍着他父亲母亲的面子,几乎没有人愿意得罪他。况且这个家伙也不是一昧的为非作歹,什么人可以得罪,什么时候可以张狂一清二楚。

就拿现在来说,他敢笃定包下花香楼的不是什么达官显贵,私下里逛青楼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可公然包下一整座可就是不懂人情世故,放到朝中御史一定会弹劾。何论这只是间不入流的青楼,但凡有身份的都不会如此胆大妄为,充其量不过是商人或者小世家的公子。

这样的人,他还不放在眼里。

第五章 域外暗裔(五)



“四!”

“五!”

“六!”

叶关阴阴的声音不断地响起。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脸上露出阴鹜的表情,嘴中仿佛含着冰块,语气冰冷刺骨。老鸨到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做声音也能杀人,这是一个人背后权势所带来的威慑,有的人现在还活着,可马上就要死了。

姓孙的侍卫仍是没有醒酒,看到老鸨凑上来的劝告,反而顺势把她拉了过来,在纤细的腰肢上抹了一把。这让风韵犹存的老鸨脸上闪过一丝恼怒,连忙把他推开。

“真是个混账东西!”她在心中暗骂,同时提着裙裾,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去。现在她已经不打算管这个侍卫的死活了。

侍卫被老鸨突然起来的力度推倒了,也不知今晚他喝了多少酒,还算孔武有力的身躯此时如烂泥,摇晃着起身还是不明所以。

“八!”

“九!”

“十!”

叶关瞬间暴起,抽出嵌入楼梯中的长剑,径直甩了过去。锋利的长剑在空中旋转成圆弧,直接割下了侍卫的一只耳朵!

“啊!”侍卫只感觉头顶一凉,再一摸是猩红的液体。

照理说喝得烂醉如泥的人察觉不到疼痛,可现在耳边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被酒液麻痹的躯体因疼痛重新恢复了正常的机能,他清醒了过来,在血泊中挣扎。

霎时花香楼中落针声清晰可闻,所有人都盯着暴起伤人的叶关,脊背处闪过一丝凉气,这样狠辣的手段还是第一次见。叶关以往以花天酒地扬名,他善交狐朋狗友,曾经连包下数家青楼赌场,一掷千金。他颇有威望的原因一是因为父母的势力,二则是讲义气给朋友花钱大手大脚。

可今天让只是听过他传闻的众人大开眼界,叶关的确出手阔绰,可绝对不是一个花拳绣脚的空架子,他的武艺也是颇高的,能够隔着这么远精准地割下侍卫一只耳朵,足以说明一切。要是偏了一寸,就会让侍卫当场死亡,这样光明正大的杀人,哪怕是他也落不了一个好下场。

“啊!啊!”侍卫疼得来回在地上打滚,只能不断吸着冷气,有进无出,那个凄惨的模样让人看了于心不忍。

老鸨听到惨叫声匆匆往楼下赶去,她从三楼的楼梯拐角探出半个脑袋,就看到侍卫已经躺在血泊中,心中一凉,连忙招呼着,“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他抬到医馆去,想让他死在这里不成?”

大茶壶与狎司如梦初醒,连忙上来蹑手蹑脚地把他抬了下去,叶关也没有阻拦,只不过身上那股阴冷的气质让这些人打了一个哆嗦,心想方才真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老鸨连忙下去,赔了一个笑脸,“叶公子,这是何必呢?您这样的身份,与下人动手不是脏了您的手?”

纵使心中已经问候了叶关的祖宗十八代,可表面上老鸨还是与他虚与委蛇。

“哼!”叶关的语气中又有杀意又有敌意,“怎么,今晚把你这里包下来的那个连奴才都管不好的蠢货还没有醒?”

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一位年纪与叶关相仿的公子从楼上走了下来,身后的侍卫追着替他更衣,看到二楼的血迹一惊,连忙喝道,“什么人?敢在这里行凶杀人?不想活了?”

今晚是华闲的十九岁生日,他喝了不少,但没有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看见血光的瞬间勃然大怒,“打狗还要看主人,阁下过分了吧?”

他没有当面发作,一是没有认清眼前之人,另是也有顾忌,他才到长陵月余,对这里还不算熟悉。

叶关丝毫没有退让,“会咬人的狗,杀了也就杀了,还要看主人的面子?主人管教不严,也疯狗又有什么两样?”

华闲脸上闪过怒意,在侍卫的保护下一步一步走了下来,“阁下是不给我这个面子?”

“你的面子很重要?”叶关冷笑,“这长陵中有面子的不少,可你又算什么东西?”

他毫不留情面,傅慢与石坚都没有阻拦。他们看这个所谓的“华公子”面生的很,长陵的世家公子他们都认识,这个人不在其列,得罪了就得罪了。

“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华闲沉着脸问。

“谁知道你是谁?”叶关反问,“那你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华闲很少看见比他还要狂妄的人,可看对方不怵,只好自报家门,“我出自华氏,长陵华氏。”

华氏在长陵也是望族之一,不少子弟在朝为官,当代家主的妹妹正是吕当正的夫人,是吕氏的同盟世家,举足轻重。

叶关依旧没有动,“华氏我倒是知道,不过没听过你的名号。年轻一辈就华锋算个人物,你是什么东西?”

这种不屑的声音让华闲怒火中烧,他挽着袖子匆匆地下楼,“放肆!竟然敢如此空出狂言,今天我要替你家中长辈教训你!”

他一挥手,足有十余位侍卫从三楼的雅间中匆匆而下,二楼有不少喝酒取乐的人抄着武器堵住了三人的退路,一前一后没有给他们半点逃脱的机会。

眼看双方就要动手,老鸨连忙凑到华闲身边,“华公子,使不得啊,这是叶关叶公子,站在他们身后的是傅慢傅公子、石坚石公子,你跟他们动手占不到上风啊!”

老鸨只感觉是天降横祸,明明方才在楼上已经告诉了这是叶关,华闲怎么还要跟他动手?

华闲一摆手,所有的侍卫就此停下,他看着身旁的老鸨,低声问道,“叶关是谁?方才我没听清。”

老鸨忍不住跺了一下脚,“我的华公子呦,您是初来乍到,不知道长陵的内情。叶公子是光禄卿大人的公子,傅慢是太常卿大人的公子,石公子是太尉大人的公子……”

听到老鸨这样一说,华闲的酒意被吓醒一大半。他是年关时节来到长陵的,是华氏一族的人,他的母亲乃是华阴丽的亲姐妹,华氏的当代家主是他的舅舅,这样的身份足以让他横行无忌。

可有些人还是不能得罪的,眼前都是三公九卿的公子,还是位高权重的那几位,对他们动手就是华氏一族也不好解决。

第六章 域外暗裔(六)



花香楼外。

吕正蒙哈了一口气。彼时寒风刺骨冬夜凌冽,几乎到了呵气成冰的地步,这在向来温暖的东土是个反常的天气。年仅十八岁的少年仰头望天,似乎想从浩瀚的天穹中看出些什么。

可他思索了良久,最后只能望着月亮长长叹一口气,他不是太史令,无法从星辰的轨迹中辨别未来的走向。无聊地收回目光,他准身清点人数,发现仍有五人留在楼中饮酒,暗自思忖——停留的时间有些久了,会不会出意外?

这让他想到方才不少人急忙地抬着什么人出去,离得有些距离,他只能隐约看出是受了伤,心想莫不是手下的人喝酒闹事?

思及此,他随意找了一个人,嘱咐道,“你去里面催催,我们该走了。”

那个少年应声离去,还不等吕正蒙转过身平静待上一小会儿,就听到身后焦急的声音,“不……不好了,头!兄弟们和人打起来了!”

吕正蒙立刻跑着穿过街道,一脚迈了进去,“怎么回事?”

“不知道,听说是有人故意找麻烦。”少年回到。

进了屋子瞬间暖和下来。看见大门敞开,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争执,就连楼上几个人的目光一齐投了过来。

偌大的一楼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三五张桌子被掀翻摞在一起,形成壁垒的防御,吕正蒙手下的缇卫就在桌子后面,一人提着一个桌腿。地上都是菜肴的残羹,酒水也洒在上面,两者交织在一起散发出了刺鼻的味道。

吕正蒙又把目光向对面投去,与自己手下这些少年起冲突的都是些要年长他们七八岁的,一身酒气,统一的私服,看起来是某个人的侍卫。他们手中都是刀剑,不乏鼻青脸肿,看起来是吃了大亏。

“兄弟们都没事吧?”吕正蒙低声问。

报信的少年向窗边扫了一眼,“没有,兄弟们都懂分寸,没有用武器。看来对方是醉酒生事,兄弟们都只是被迫反击。”

吕正蒙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长戈整齐地摆放在窗边,上面还结了一层霜,并无血迹。这下他才放下心,能够参加金吾卫的少年都是有武艺傍身的,赤手空拳就能以一敌多,如果动用武器对方非得死个七八人。

“怎么回事?”吕正蒙皱着眉头问。

一个参与打架的少年凑了过来,警惕地盯着对方,脸上满是不忿的神情,“头,这不怪我们。兄弟们喝酒喝得好好的,这些人非要过来撵我们出去,还出言不逊,掀了桌子。兄弟们咽不下这口气,才发生了争执。”

他们的话吕正蒙是信的,毕竟这些都是出身小世家的人,平日也没有胆子为非作歹。于是他沉着一张脸,把目光转向楼上。

“叶关,这样做不合规矩吧?”他的声音低沉却有力,“你有什么冲着我来,何必为难这些无辜的人?”

叶关不以为然的笑笑,故作惊讶地“哦”了一声,“吕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啊?原来这些虾兵蟹将是你的手下,真是丢了我们金吾卫的脸,与人斗殴不说,还擅离职守,怎么样都是大罪吧?”

“那你不也是这个时辰来了这里?”吕正蒙毫不客气。

叶关一时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可看到华闲在身旁,压住了怒气,依旧是笑意吟吟,“这个先不谈,不过有一点我要纠正吕大人,我可没有闲心理会你的部下,是这些人不懂规矩,冲撞了华公子。”

吕正蒙这才把目光转向叶关身边那个年轻人,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而华闲同样在打量吕正蒙,两人的视线聚在一起,谁也没有退让。

“你就是吕正蒙?”过了一会儿,华闲冷冷地问道。

“正是在下。”吕正蒙只觉得这人眼生,沉着气问,“不知有何请教?我这些兄弟哪里得罪了华公子?”

华闲冷冷地答道,“昨日是我的生日,我包下了这间楼,你的人进来喝酒,当然是坏了规矩。”

“天寒地冻,兄弟们进来讨一杯酒喝,又不耽误华公子的雅兴,何罪之有?”吕正蒙不卑不亢,“再者说金吾卫夜晚当差进来喝酒,哪怕是铺子被人包了,也情有可原。这是长陵不成文的规矩,就连朝中三公九卿都能容忍,我看华公子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何必兴师动众呢?”

华闲本来就对吕正蒙感观极差,被他这样一反驳正是找不出理由,心想此人的确是伶牙俐齿之辈,不好对付。

于是他强硬地说道,解开了那层伪装的面纱,“我管你什么规矩?这间铺子被我包下了,我让谁进就可以进,哪怕是路边的野狗。可不欢迎的狗,进来了就是不守规矩。”

一众缇卫听见楼上的小子骂他们是狗,有忍不住火气的“噌”的一声站起来,却被吕正蒙举手压下去了,“那华公子是什么意思?”

他隐约能看出华闲是来找麻烦的,可不明白他的动机何在,是叶关挑拨?还是真的是桀骜之辈?

吕正蒙没有想到华闲出身华氏,长陵的公子哥们就这几位,他大多知晓,从来没有听说华氏有这样一个人物存在。

“你到是个明事理的人。”华闲阴阴地一笑,转向叶关,“叶兄,兄弟初来乍到,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呢?”

叶关往下面扫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华兄是主人,我这个做客人的不开口。可有人不识礼数,赔礼道歉总归是要的吧?”

吕正蒙听闻眉头皱得更深了,叶关平日是个天塌下来都不怕的主,现在这样一个好机会,竟然没有拱火?这让他更加警惕起来,事出反常必有妖。

“那好,本来是想把这些不懂规矩的人打得半死的。既然叶兄开口求情,这个面子是不能不卖的。”华闲故意拉长了声调,忽地话锋一转,“动手的人统统跪下道歉,这件事就过去了。”

“放你妈的屁!”不等吕正蒙开口,他身后的一个少年按捺不住火气直接破口大骂,这样的侮辱他们无法忍受。

“头,这个忍不了!”

“大不了跟他们打一架,谁怕谁?!”

“就是,就是……”

众人纷纷应和,这样的窝囊气,谁也受不了。

吕正蒙是这支缇卫的首领,他没有开口,身后的手下率先回应,这已经算是僭越。可吕正蒙不在意这一套,把目光转向楼上,用低沉的声音问道,“你这是故意刁难我们?”

他本来打算息事宁人,毕竟不到时辰来此饮酒是违反律例的,而且这是人家包下的铺子,真要打起来也不占理。可对方实在过分,他看了出来,这是故意找茬,直指的很有可能是自己。

果然不出他所料,华闲不屑地啐了一口,“就是刁难你们怎么了?一帮狗东西,别不识抬举!你们今天要不跪下磕头,就别想出去!”

华闲一抬手,本来已经退至外围的侍卫立马把他们团团包围,堵住了所有的出口,提着武器慢慢地靠近。

吕正蒙稍稍退后一步,“阁下,我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一定要在这里大动干戈?”

“哈哈哈!”华闲捧腹大笑,满脸怨毒,“你这个狗杂种,得罪了我小姨,就是得罪了我们整个华氏一族。我早就想教训你,今天你终于送上门来了!动手,死活不论!”

吕正蒙这才知道这个姓华的少年竟然是华阴丽的亲戚,听起来是她的侄子,那这样看起来莫名其妙的针对就水落石出了。

“你们先走,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吕正蒙大喝一声,一脚踹飞了一名靠近的侍卫。

“头,我们一起冲出去!”少年们转身拿起长戈,五六个人一同刺了出去。

这些侍卫已经领教过这伙少年的武艺,可以说不分伯仲,可他们今日饮了酒,就有些招架不住。何况他们现在拿出了长兵器,这对于手持刀剑的侍卫是个难题,根本不敢正面触其锋芒。

尤其是吕正蒙,他一马当先,两剑挥斩,把拦在门口的侍卫武器从中斩断了,断处光滑如镜。侍卫们也都是身经百战,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锋利的神兵,呆呆地看着对面那个少年,心想要是斩在自己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他们发愣的功夫,吕正蒙左右开弓,两记直拳捶在他们的面门,脚下扫堂腿的威势呼啸,瞬间清除了门口所有的障碍,“还愣着干什么?跑!”

这一连串的动作雷厉风行,惊呆了所有人,金吾卫的少年们还是第一次看见吕正蒙出手,的确威武。可又有着说不出来的古怪,他们感觉自己的头是不是太熟练了?好似每天都要与市井无赖斗殴一样。

可不等片刻他们也回过神,抓着武器跟在吕正蒙身后冲了出去,只留下不知进退的侍卫。

华闲勃然大怒,“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还不赶紧追?”

他随便抓过一个侍卫的衣襟,“赶紧叫醒那帮废物,别让他们睡了!这个小子要是跑了,你们谁都要挨鞭子!叫人,多叫几个!”

侍卫被华闲一脚踹得连滚带爬,手脚并用的去了楼上,扯着嗓子开始喊人。

一直沉默的叶关突然笑了笑,“华兄有所不知,吕正蒙狡诈得紧,一身武艺颇高,这些人手不够。就怕这些下人不用心,看见他不见踪影就搪塞了事。”

华闲已经气在头上,吕正蒙光明正大的在他眼皮底下逃跑,这已然让他丢了面子,“三位兄台放心,我亲自去督促。”

“不过……”他已经酒醒了大半,“小弟不擅长打打杀杀,能否请三位兄长出手相助?”华闲已经看出这三人与吕正蒙也有矛盾。

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叶关笑着说,“华兄盛情难却,不过我们兄弟三个不好直接动手,为你掠阵还是没问题的。”

华闲躬身一拜,“多谢三位兄长了!”他眼中寒芒大盛,今日教训了吕正蒙,他自然能与华阴丽的关系更进一步。以此为进身之阶,他在长陵的仕途就是一帆风顺了。

四人慢慢地走下楼梯,各自心怀鬼胎,尤其是叶关,他想能够借刀杀人,真是再好不过。同时他又在心里暗暗鄙夷华闲,这个人是个愣头青,之后一定远离这个家伙。

寒风灌了进来,门外的夜色如墨,不远处还要嘶喊声,打破了长陵之夜的寂静。华闲已经预料到吕正蒙跪伏在他脚下的场景,这让他忍不住在心中大笑起来,可他表面依旧不动声色,心想怎么与这三人拉好关系。

楼内的老鸨看着地面一片狼藉,心想真是无妄之灾,她有预感,恐怕今晚有大事发生。

历史:

这一夜,注定许多人无眠。

华闲与吕正蒙的争斗持续了足有半个时辰。

华闲一方足足叫来了近五十个侍卫,最后围追堵截把吕正蒙寥寥十数人堵在巷角,一开始双方都有顾忌,没有动刀兵。可华闲看久久僵持不下,亲自上阵,不知被哪个愣头青砍了一刀,鲜血直流。

这下可激怒了侍卫,五十多人其中一大半是外面候命未曾饮酒的,看见自家主人受伤,不要命似的冲了上来,都是些不要命的家奴,下了死手。吕正蒙看见兄弟们招架不住,也动了真火,一式“藏锋”加持的拔刀术,呈扇形击倒了十数名侍卫。

他们只感觉眼前寒光一闪,胸前多了一条血线,并不入骨,可足以让他们失去战斗力。

这还是吕正蒙留手的情况下,不然这些人早都死于非命。他不是武者,可对于‘御风剑术’的修习没有落下,没有枫叶无法动用那几式高等武学,可基础的招式早已经至臻如境。

这一下技惊四座,所有人都畏惧了,在他们眼中吕正蒙已经属于武者的范畴,谁也不敢动手。

可躺在地上的华闲哀嚎不断,勒令必须杀了吕正蒙,那些侍卫犹豫再三过后豁出了性命,毕竟这样放手回去也是难逃一死。

这对吕正蒙来说就是大麻烦了。

他总不能真的杀了所有人,畏手畏脚下渐渐落入下风,最后打破僵局的,是廷尉司陈先率领的廷尉。

这位今夜处理卷宗的大人得到情报,有五十人以上聚众斗殴,无人管理。当他们跟着更夫来到小巷时,地下躺着二十多人,一时间陈先以为他们都死了。

于是所有人都被押送回去审问。

金吾卫聚众斗殴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尤其其中涉及吕正蒙、叶关、傅慢、石坚、华闲这几个身份不俗的人,他第一时间上报,同时也铁面无私地将他们押入大狱,等待明天廷尉大人的发落。

而也是这个时候,吕正蒙的老师,东土上将军卫曲,在深夜还在碧心殿中,他对面是北原最强大的诸侯姜云烈。一君一臣,神色肃穆,正在灯下研究一封文书,上面写着寒州的情报。

几乎是同时,所有诸侯都收到了文书,纷纷看向北方,这是一封情报,来源是寒州的两位诸侯王——李礼与王浩。

把情报浓缩成寥寥数字就是——暗裔重临!

第七章 域外暗裔(七)



夜半时分。

即使是深夜,碧心殿依旧灯火通明,这个时辰早已经应该睡下的英王姜云烈一身黑色衮服,头戴冠冕,正襟危坐于主座之上。他的对面是端坐次席的卫曲,将军白衣飘飘,正在灯火下扫视一份卷宗,眉头紧锁。

角落处的熏香虽然是宫女焚烧用来醒神的,可这个时辰温暖的氛围令人昏昏欲睡,可这注定是无眠的一夜。

乱世十八年二月二十,年关刚过,所有诸侯都收到了寒州两位诸侯王的联名传书,无论是天南海北。文书上印了火漆,还有特殊的印记,这是衍朝留下的旧制,用来通报军情,除非是十万火急,否则远没有这个规格。

“将军怎么看?”良久,姜云烈打破了寂静到诡异的沉默。

卫曲略微低颚沉吟,“君上,真伪可辨否?”

“消息无疑,随着文书来的还有一块晶体,里面被秘术大师寄存着特殊的力量。”姜云烈说,“我已经请宫典的大人与绝密的史料对比,描述吻合,并且与灵族的使团交流过,他们笃定这是曾经被封印的暗裔气息。”

将军点点头,“容微臣想一想应对之策。”

蒙得英王姜云烈深夜召见,能够进入碧心殿的都是深得恩宠的臣子,何况眼前之人还是东土的令箭上将军,于公于私姜云烈都要询问他的意见,也就不催促。

“军国大事,就应该深思熟虑,将军不必焦急。”

得到答复,卫曲闭目沉思,神游天外。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每逢遇到难题,都要静气凝神,这样才不会被情绪左右判断。

“暗裔……”卫曲在心中呢喃道。

这个词语是灾难的象征,如果让卫曲用两个字来概括,“浩劫”无疑是最恰当的词语。这个本应该在史书上封存永不见天日的禁忌,活生生在所有人眼中变成了现实。

卫曲身居高位,自然博览过被封存的历史,事实上早在他没有出仕东土前,他的老师在一次醉酒后无意中说了出来,他至今还记得老师迷迷糊糊中又心有余悸的样子。

“小卫曲……嗝……”卫曲的记忆中忽地跳出来这一幕,是她的老师趴在桌子上打酒嗝,“就算我不教给你奇门遁甲之术,以你的资质足以傲视群雄,统帅百万大军。可是,人力终有尽时,能打败超然的只有超然。在天赋异禀的外族面前,在不能想象的超然面前,阵法、阵型算什么?”

“老师,您说的这些我不明白。”当时年少的卫曲百思不得其解。

老师宠溺地摸摸他的头,“傻小子,奇门遁甲之术最早就是用来对付外族的,暗裔的恐怖哪是你能想象的?幸好他们早就被封印了,现在用来对付灵族或者太族也不错。”

“暗裔?”年少的卫曲没有听过这个词语。

卫曲的老师瞬间酒醒,那个瞬间目光逼人,不过马上就恢复了邋遢的模样,“什么?我有说什么吗?哈哈哈,为师喝多了……”

她故意扯开了话题,可这个词在那时就在卫曲心中隐秘的角落扎根发芽,直到今日。

思绪回来,卫曲感觉老师的音容影像犹存,仿佛回到了那段日子。他下意识地想解下衬衣给醉酒的老师披上,可发觉已经过去快十年。

“将军?”姜云烈轻声问,他看到卫曲突然把手伸到了袖袍处,由此一问。

卫曲这才惊醒,起身告罪,“禀君上,微臣方才失仪,还请降罪。”

“无妨,将军可是有对策了?”

卫曲点点头,“微臣正要向君上禀告。”

姜云烈脸上终于浮现一抹笑意,“坐下说,坐下说。”

“据史料记载,暗裔的来历已经不可考,不过容貌与灵族相似,只不过肤色较黑。他们外表是人形,可先天就会带来疾病与瘟疫,所过之处地面将会被腐化,生机全无,犹如蝗灾过境。”卫曲用试探的语气说道。

姜云烈只是点头,不置可否。

“暗裔上一次出现的时间乃是千年前,他们不满足地下黔州的环境,入侵神州,最后在所有种族共同的努力下击退。当时生灵涂炭,毫无疑问,暗裔是神州所有生命共同的敌人。”卫曲沉吟片刻后开口,“微臣认为,此战不可退!”

将军的声音铿锵有力,驱散了昏昏欲睡的氛围。这是所有种族兴亡的大事,可姜云烈能否下决心动用所有的国力,卫曲心里也没有准。

“将军的判断,我是认可的。”沉默了良久,姜云烈才肯定了卫曲的判断。

将军当即大喜过望,“那微臣建议,厉兵秣马,准备粮草器械。据军情报,暗裔现在只是出动小股势力,应该是畏惧严寒,等到开春,恐怕他们会大举进攻。”

“我的看法与将军一致,可光凭东土的力量,恐怕杯水车薪。”

见基调定下,卫曲心里有了底气,“如果朝中大臣提出异议,这个应该交给吕丞相。吕大人是文官之首,在朝中威望颇高,君上说明利害,想必以天下为己任的吕大人不会拒绝。”

姜云烈只是点头,并不说话。

“另外,君上应该传信各路诸侯,共同商议大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这个时候诸侯们有异心,还想着天下之争,那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人神共愤之!”

“就怕有些人坐享渔翁之利啊,不是所有人都心系苍生。”姜云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摇头叹道,“如果在我们两败俱伤之际,有人趁势偷袭,这该如何是好?”

面对姜云烈的自言自语,卫曲一时语塞。他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不过思来想去都没有良好的解决办法,这正是他最担心的,诸侯能否攻伐一体,信任最为关键。可信任,偏偏对于这些诸侯来说是最不能相信的东西。

“先不说这个,等明日上朝,让大臣们议一议。”姜云烈端起茶盏,“还有什么对策,接着说。”

“这……”卫曲犹豫了片刻,“恕微臣愚钝,暂时只想到了这些。”

姜云烈轻轻一笑,反问道:“将军只是想到了这些?”

卫曲想到的当然要比这个长远许多,可有些话不是想到就能说的,主君召臣子商议军机大事,臣子面面俱到,主君只能附和,岂不是与傀儡无异?卫曲出仕近十五年,又得君恩,自然深谙此道。

“回君上,事发突然,微臣确实只想到这么多。”卫曲起身,低头请罪。

第八章 域外暗裔(八)



东土,米达平原边境极南处。

三月十四,说起来已经是春季的末尾,可今年北原的天气格外反常,现在冰雪未融,仿佛还是寒冬腊月。放眼望去仍是一片白茫,令人生忧。

一座依水而建的雅居内,中堂处燃着火炉,温暖的火光把热量传遍了每一个角落。屋子乃是竹板制成,可并不简陋,文玩器具徒添了隐世的风情,就在这样一个冬暖夏凉的屋子内,周行达、周行伍、沈简呈品字形对坐。

“今年的天气真是怪异,如此天象,恐怕有灾厄重临。”沈简率先打破沉默。

周行伍点头称是,而主座的周行达沉默不语,面色阴沉,让两人心里咯噔一声。自从乱世十四年竞买之乱结束后,苏墨白的逐浪剑法到了一个瓶颈,这些年他们大多都待在这里,守卫苏墨白。

这里是东州的最南处,屋外是沧海的分支之一,即使是今年这样前所未有的古怪天气,也不曾冰冻,是突破逐浪剑法的最好去处。尤其是年关,苏墨白闭关修行,连长陵都没有回去。

他们一行人几乎是在这里过着隐居的日子,今日周行达突然把两人唤至此,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哥,莫非是长陵出现事端?”周行伍也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两人的询问如同石沉大海,一丝涟漪都没有溅起。周行达在他们两人身上扫视多眼,递过去一封信,“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两人分别接过信纸,看过第一行字便心神巨震,越到后面,周行伍拿着信纸的手开始哆嗦,仿佛薄薄的一张纸重如千斤,“大……大哥,这是真的吗?”

“这怎么可能?!”沈简更是直接惊呼出声,樱唇张得许大,没有半丝风度可言。

信上的内容自然是暗裔重临。英王姜云烈先是问候苏墨白的剑术修习,旋即把这个消息揭露,令他们如无要事,立马回朝,为不久之后的暗裔入侵做准备。

“自然是真的,吃惊也无用,我们还是商量一下到底要不要参与。”周行达缓缓地说。

周行伍瞄了一眼窗外,“难道我们有拒绝的权利?就算是我们不答应,恐怕殿下也……”

不远处的溪流前,一身白衣的苏墨白静坐在河畔,身前沧海剑入地三分,上面亮着九个逐浪印记。剑脊的正中央有一条蓝色的光芒从大地中延伸至溪流,若隐若现中有一种紧凑的联系。

“殿下已经长大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应该尊重他的意志。”周行达顿了半刻,“可有所为有所不为以殿下的年纪还是分不清利害,需要我们替他把关。这是为了殿下好。”

周行达奠定了此次谈话的基调,让沈简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这些年,准确的来说是乱世十四年苏墨白击杀无面后,他们的争执分歧越来越大,甚至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苏墨白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不应该受到约束,多数事情应该自己拿主意;而周行达则认为苏墨白的眼界不够,为了安全着想,还是应该听长辈的话。

谁也不肯退一步,导致两人一年说不上几句话。看似是不分伯仲的局面,可按事实上来看苏墨白还是听从了周行达的意见,纵使百般不情愿,始终别扭地遵从。

“希望大哥不要过火才好,月满则亏,一旦殿下不顾情面,恐怕这么多年加在身上的桎梏、枷锁有多深,未来的抗拒就有多大。”沈简在心中默念。

“大哥,我认为关于暗裔重临一事,既然英王殿下做了决断,我们只能听从。”周行伍思考片刻后说道,“如今我们的境遇,无非总结来说只有‘寄人篱下’四字,世子之位迟迟不立,这已经和当年的约定相差甚远。”

周行达眯着眼睛,贯穿半张面孔的疤痕之下突然迸出摄人的目光,“可老五你如何笃定,英王殿下是真的想要出兵?举倾国之力,一旦失败,百年的底蕴就此灰飞烟灭。”

“问鼎争霸不过是厉兵秣马之间的较量,可一切的前提都是北原乃至神州这片河山尚在。无根之萍,争霸又有何用呢?”周行伍旁征博引,“再者说英王殿下乃是先帝的手足,皇室后裔,自然是以天下为己任。没有这个抱负,配不上‘主君’二字。”

面对周行伍地回应,周行达沉默良久,“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英王殿下的操守,我不该怀疑的。那就等殿下出关,我们立刻赶回东土。”

“要不要告知殿下?”沈简问。

“这件事用不了多久就会传遍天下,如何隐瞒得下去呢?不告知殿下,可能事而其反。”周行达突然加重了语气,“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殿下身赴险境!如果殿下执意要去,就从我这把老骨头的尸体上踏过去!”

“明白。”两人对视一眼,齐声应道。

沈简走到门口,忽地停下脚步,看着远处苏墨白的背影,担忧的声音传来,“大哥,如果殿下偷偷前往该如何是好?我们总不能用阵法禁锢殿下,要知道,殿下一旦逐浪剑法突破第十层,以沧海之威,实力恐怕已经不在我们之下了。”

周行达端起茶盏的手僵了一瞬,半晌后才幽幽地说,“无须担心,殿下知道‘大局为重’四字。光复衍朝,是先帝遗命,殿下绝对不会违抗。”

“可是……”沈简的忧心更重了,“要是吕正蒙随卫曲将军前往,以殿下的性子,绝对不可能放之不管。恐怕……”

此言一出,就连周行伍脸上都是苦涩的笑。

他们太清楚吕正蒙这个小子对于自家殿下意味着什么了,以苏墨白的说法是‘这是我真正的朋友,我与他的关系如同当年先祖与龙将吕天阳的关系,乃是生死之交’。如果吕正蒙上了战场,苏墨白无论如何都会要求同行。

“这倒是个问题,这个该死的小子!如果不是他带坏了殿下,殿下怎么会如此不守礼法?”周行达咬牙切齿地说,“我回去之后觐见英王殿下,会想方设法地阻止,这个不用担心。”

两人这才幽幽地叹了一声,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无可奈何,最后径直离去。

屋内只剩下周行达一人,手边的茶盏还冒着袅袅热气。

如果东宫十四卫有人在场,定能看到他们大哥周行达脸上复杂的神色,他的忧心主要来源于苏墨白。他在闲暇时间总是扪心自问,真的好好履行先帝遗命了吗?尤其是苏墨白日渐长大的情况下。按照衍幽帝的遗命,英王姜云烈会在苏墨白十六岁那年宣布他的世子之位,并正式交接政事,把他培养成一个未来可以匡扶大业的君主。可英王违背了这个约定,或者说推迟了这个约定,作为“寄人篱下”的他们,不得不尽可能回避长陵的旋涡。于是才有了让苏墨白近两年离开长陵,在这里安心修炼逐浪剑法。

除了英王姜云烈推迟这个约定,还有一件事超出了他们筹划了未来三十年的计划,那就是苏墨白与吕正蒙相交莫逆。

这个野小子在周行达眼里是一个障碍,苏墨白登临大宝的绊脚石,与他过多的羁绊几乎改变了苏墨白的性格,并且失态隐隐超出了控制。

就拿这一次暗裔降临来说,如果吕正蒙不去战场,苏墨白纵使心有不甘,也会乖乖地待在长陵。可事实真的能像方才他所言,上书英王,就能让这个毛头小子不去战场吗?

多半是不可能的。

吕正蒙现在是卫曲的学生,卫曲作为长陵最负盛名的将军,只有他能堪当大任。作为卫曲的学生,他兵法的衣钵传人,吕正蒙是不会缺席的,毕竟这个小子无亲无故,不属于任何世家,对于英王姜云烈来说是可以掌控的人。何况,他的文韬武略少有人及,也是一颗遥遥升起的将星。

可如果以最坏的角度来猜测,是不是因为吕正蒙与苏墨白私交甚笃,这场战争是他无论如何都逃不过的呢?毕竟世子之位现在没有确立,姜云烈把吕正蒙送到战场,那以苏墨白的性格,无论如何都会争吵一起前往,甚至不惜与他们这些叔叔决裂。而一旦到了战场,生死不可测,谁都有可能出现意外。只要苏墨白发生意外,那衍幽帝姜宫涅的遗命就失效了,东宫十四卫足以横扫一个诸侯国的超然力量就要转投东土麾下,那时姜云烈才是衍朝皇室唯一的血脉。

“英王到底有没有自立之心呢?”他在心中反复默念这个问题。

这是个短时间无法想出所以然的问题,起码初来东土长陵时,姜云烈没有这个念头。可现在……他也不能确定。

被这个问题困扰到焦头烂额的周行达缓步走到窗边,撑开一角,正好能看到苏墨白端坐在河畔的背影。他想着这些年或者以后可能发生的种种,少见地叹了一口气。

苏墨白自然不知道他的几位叔叔忧心忡忡,此刻他的意识正在蕴灵之境中。

无穷无尽的黑暗,唯有一点幽蓝色的灯火。

“欢迎来到这里,剑主。”空灵的声音无处不在。

苏墨白浑身警惕,他怀疑自己陷入了幻境,明明一直在河畔处领悟“水”之玄妙,怎么眨眼间来到了这个鬼地方?

“你是谁?我这是在哪里?”他一手按着沧海剑,慢慢地寻着声音来源。

“这里是蕴灵之境,几乎每一把灵器都有的独特空间。”声音忽然带上了笑意,“我的名字你应该知道——博古尘伦西潮,也就是你们人族口中所言的‘沧海’。”

苏墨白这才发现声音的来源是手中冒着荧光的剑刃,吓得差点脱手掷出去,不过他也是见多识广之辈,渐渐冷静下来,“剑灵?你不声不响地把我召唤至此,有何贵干?”

“剑主马上就要修炼成‘沧海遗珠’,可是迟迟不得突破,这就是原因。”声音中带着揶揄。

沧海遗珠乃是逐浪剑法第十式,过了这道门槛,将永远不会受到困阻,可以一直将逐浪剑法修炼至最高,堪称天下无敌。可据史料记载,以前被沧海承认的十二位剑主中,从来没有人能够突破这一层。

“你是助我突破桎梏的?”苏墨白问。

话音刚落,苏墨白手中沧海剑化作一道蓝色流光脱手而出,绕着他旋转好几圈,似乎是在打量这第十三位剑主。苏墨白没有不适的感觉,倒像是被暖流包围,无比舒适。

最后流光模糊地化作人形漂浮在半空,“啧啧啧,想不到我的这一位剑主竟然天赋如此之高!”

“你好像很高兴?”

“我当然高兴了!”剑灵的声音像是一个顽皮的小孩子,“自从与你的祖先签订契约后,你是唯一一个未满二十就来到蕴灵空间的,这说明你绝对能把逐浪剑法修炼到最高层!”

苏墨白神色有些古怪,他听过灵器之灵识的传说,可从来没有记载是这样的活泼好动,与真人无异。

“修炼到最高层对你有什么好处?”苏墨白问。

“唔唔唔……”剑灵的虚影用食指抵着下巴,仰头思考,“对我有什么好处?当然是让我可以不用寂寞了,你我心意相通,可以将博古尘伦西潮的威力发挥至最大。这难道不令人高兴?”

苏墨白迟疑着,“可将灵器的威力发挥到最大,最高兴的应该是使用者才对。”

“这就是你的偏见啦!”剑灵的声音逐渐女性化,“如果灵器的使用者无法做到心意相通,蕴生的‘灵’就会一直浑浑噩噩。想我被锻造出来的几千年中,只有寥寥数位与我有过交谈,还都是突破要‘沧海遗珠’之时。而自你先祖之后,谁都没有突破过第十层,算起来我已经八百多年不曾看过、感知过外面的世界了!”

剑灵的声音满是憧憬,这不仅让苏墨白联想到怀春的少女在深夜对心上人的思慕。

“那你挺可怜的……”苏墨白想如果自己作为一个形体的存在,八百年的时光里只与十三个人有过短暂的交谈,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存在。

“对啊,对啊,我好可怜的!”剑灵连忙点头,可怜兮兮的,“所以说只有劳烦剑主你用心,突破第十层到达更高深的境界,才能让我窥见外面世界的风采。”

苏墨白也被它的情绪感染了,他知道那种不自由的感觉,感同身受地低声问道,“那我该如何突破第十层呢?”

剑灵沉默了,一时间没有回答。

而苏墨白不知道的是,这个问题改变了他的一生,星辰的轨迹发生了偏离,命运的丝线把他与博古尘伦西潮联系在一起,永远不能分离。

第九章 域外暗裔(九)



过了很久,直到苏墨白忐忑有些期待的心情转变成有些不耐烦时,剑灵模糊的身形才发出声音:“你……真的打算突破?”

苏墨白挠了挠头,他明知道这是个对未来影响深远的选择,在这样的氛围下忍不住说了一句玩笑话,调皮地眨着眼睛,反问道,“怎么,难道突破对我来说还有坏处?比如说失败了意识永远要留在这处空间?”

剑灵摇摇头,否定道,“不,这怎么可能?因为一次突破失败就把剑主留在蕴灵空间,这是魔器所为。我只担心剑主您失败后会一蹶不振,从此江河日下,再也没有契机来到这里。”

“我很像那种输不起的人?”苏墨白笑着问。

剑灵没有直接回答,“自从博古尘伦西潮承认您是剑主后,我作为蕴灵,可以看到你生命中的每一处轨迹,可以说你经历过的同样我是经历过的。这就是博古尘伦西潮的特殊之处,比如用来迷惑敌人的幻影,已经沧海封界的防御,都是其特有的。”

“我平日怎么感觉不到你的存在……”苏墨白小声地嘟囔着。

剑灵看得出主人有些排斥,解释道,“剑主不必在意,我只是虚灵,只能在这处不见天日的空间中,陪伴我的只有茫茫黑暗与无尽的孤独,你的经历我是作为一个旁观者观看,无人去说也无处可诉。”

听到这话,苏墨白小小的不愉快被抛在脑后,心中只剩下怜悯,这样无尽漫长的时光中,谁有耐得住寂寞呢?人寿不过百年,可蕴灵不知要独自在这里静默几千个岁月。

“不说这个。”剑灵自嘲地一笑,“正是因为我了解剑主,才劝你不要贸然尝试。博古尘伦西潮在姜天昌之前有过数十个主人,其中天资卓越之辈不逊色您,更有甚者打破了两千五百年最快到达第九层的记录,可那任剑主意气风发,最终一辈子没有突破到第十层,最后落得一个黯然收官的下场。”

“你这是怕我被打击到失去信心?”

剑灵点头,“是的,我从蕴灵空间内苏醒十二年,博古尘伦西潮正式认你为主,自此你顺风顺水,人生旅途从来没有半点坎坷,我怕你收到打击后一蹶不振,我又要在茫茫黑暗中不知道等到多少年,下一任剑主才会出现。”

苏墨白嫣然一笑,“你多虑了,我不是一个软弱的人,曾经我或许是在别人安排的人生轨迹之下,可自从认识那个呆子之后,我明白了,雏鹰在呵护之下,没有翱翔九天的资格。我应该多学学他,他是命运坎坷之人,我不能做得比他差。”

剑灵看出了苏墨白谈到朋友时脸上的眉飞色舞,俨然换了个人似的,那是发自心扉的喜悦与想念。他自然知道那个人是谁,在心中向往地呢喃道,“吕正蒙么?”

“既然剑主有这个信心,那我自然尊重您的决定。”剑灵模糊的光影倏地远去,声音也在慢慢拉长,“小心了!”

一道流光飞射进入苏墨白腰间沧海剑鞘处。

恐怖的力量带着波涛声以苏墨白为中心向外蔓延,蕴灵空间的黑暗被蓝色的光泽缓缓驱散,可取代黑暗的并不是肉眼可见的金色,反而是浓郁到令人睁不开眼的大雾,如同什么东西的吐息一样粘稠。

“攻击将要从哪里来?”苏墨白紧握剑柄,警惕地环顾四周。

突然一种奇妙的感觉从脚下传来。

那是陷落感,如同野兽奔跑时误入猎人用干草伪装好的陷阱,他以前随着姜云烈打猎时看到甲士布下过这个陷阱,里面满是铁荆棘,一爪足以把人开肠破肚的野兽掉落后暴毙而亡,那时躯体残留的生机还在让它挣扎。

苏墨白知道自己是从空中掉落,可他的惊慌只持续了一瞬,在他肉眼可见的范畴就有落脚点,当即毫不犹豫地向正下方投掷沧海剑,打算单脚踩在剑柄处,这样哪怕有陷阱也毫发无伤。

虽然看不真切,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可他心里感觉所谓的考验没有这样简单,否则哪能让历代剑主大多饮恨在此?

果不其然,他安然无恙地踩在沧海剑柄处,隐藏在面纱之下的脸庞还没来得及露出得意的笑容,惊慌又占据了他的心房——虽然速度减慢了可他感觉自己与沧海剑仍是处于下降的姿态。

“莫非下方是泥沼?”这个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不过当他听到水声时,这个疑惑就被解决了。因为沧海剑的缘故,他对于水的力量十分敏感,近距离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流了几滴汗水。下方不是泥沼,而是一处类似河流或者海洋的区域,奇就奇在不会瞬间下沉。

“这可难不倒我。”他单臂将剑身擎起,安稳地落在水面上,身体没有任何下沉的趋势。

苏墨白经过多年修习,早就能做到将元气附着在脚面上,踩在水流上如履平地。这在外人眼中看来是神迹,九成九的武者都做不到,除非是领悟了水之奥妙的高等超然者。

以他为圆心,溅起了层层涟漪向远方驶去,水面上的波纹渐渐驱散浓雾,露出肉眼可见的范围。

“果然了不起,在这个年纪能做到这一点的,我还是第一次见。”涟漪的尽头,也就是视野的尽头,有声音从浓雾与可见的边缘处传来。

被博古尘伦西潮的蕴灵这样夸赞,苏墨白免不了有些得意,他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修为,与勤学苦练少不了关系,可万中无一的天赋也是重中之重。他天生就对水之力量亲和,当得起‘天才’二字。

而在后世的评价中,苏墨白放眼古今乃是最适合沧海剑的传人,以前不曾有,以后也不曾有。与其说他是传承剑主,还不说沧海剑被铸造的那一天起,就等待他烙印血誓,博古尘伦西潮仿佛就是被他使用而诞生的。

可很快,苏墨白再也露不出任何笑容,声音的来源走到了视野的尽头,他看清了那道身影,与自己一模一样,仿佛巨大的铜镜横在那里。

“你就是博古尘伦西潮的考验?”

“我不是博古尘伦西潮,我就是你。这是心境之瀑,能够映照出一个完全的剑主来,只有你突破了自己,才能突破第十层,不然一切都是痴心妄想。”剑灵化身的苏墨白口气冷冷的。

苏墨白挠挠头,这个习惯是他从吕正蒙身上学来的,这位朋友每逢尴尬、懊恼、不知所措时总会下意识做出这个动作。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历代祖先乃至以前的剑主基本无人通过考验,战胜自己何其困难?什么人敢拍着胸脯可以打败自己?恐怕没有。

“呼……”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手心因为紧张和激动渗出了汗珠,这是个艰难的挑战,可同样激发了他的斗志,他就是要给别人看看,别人做不到的,他可以!

他持剑指天。

一阵咆哮声迅速撕破宁静,好似铜锅煮水剧烈地沸腾,甚至比那还要更甚,是万千骏马在草原上奔腾。最上方开始有水汽翻滚,顺着向下,水面也涌动起来。这是风声,苏墨白与无面一战后曾与吕正蒙剖析过‘御风剑术’,确信其元气不会造成致命危害时才同意他继续修行,可同时他也领悟到了其中窍门,能够引起风之异动。

虽然无法炉火纯青,可也足矣,他第一式要确认一下,这个“自己”到底有自己几分本事。

果不其然,剑灵的动作与苏墨白同出一辙,甚至握剑的姿势与投向对方的目光都一模一样,引起的风势更是丝毫不差。两人同时收剑伸臂,风水涡流卷着龙啸之势向对方斩去,风压封锁了两人所有移动的空间。

一模一样的威势在两人中心的水面上僵持,旋即爆炸开,气浪卷着水面呈旋涡状,两人如同怒海孤舟,在庞大的浪花下渺小如蝼蚁。

苏墨白被气浪掀退数丈,艰难地稳住身形,他面露不悦之色盯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剑灵,心想果不其然,这个化身与自己一模一样,甚至连思维都是一致的。

“我就不信了。”他快步飞跑过去。

苏墨白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在奔驰中化作一道白线,沧海剑幽蓝色的如同明珠,在雾气中如此亮眼。

剑灵只是站在原地,警惕地盯着苏墨白的身影,在他的视线中只能看见幽蓝色的光泽高速闪烁,离他约有十五丈时,光芒凭空消失了。

如果是常人必定先环顾左右,可此时的剑灵与苏墨白心意相通,瞬间抬头望天,果不其然,他的正上方有一道身影凌跃而起,剑身上带着澎湃的力量。

剑灵当即抬脚在水面上轻轻一跃,如同蜻蜓点水,以轻盈的姿态自下至上迎接苏墨白破空的雷霆万钧。两柄一模一样的古剑格在空中,爆发的气浪同时掀飞两人遮面的薄纱,在对方的瞳孔中露出一模一样但惊艳的脸庞来。

两人同时收力,沧海剑脊发出刺耳的金属轰鸣,隔着一线交错擦过,沾着水汽的青丝互相撩到对方的面孔。两席白衣,一方向上,一方向下,乃是绝美的画卷。

可下落的苏墨白猛然转身,在半空中遥遥刺了过去,他背心所向乃是海洋,借助水的力量激起波涛爆射出四股激流来。剑灵同样在苏墨白转身的瞬间转身,同样长剑一刺,可只有澎湃的剑气,四股混杂剑气的水流与庞大的剑气撞在一起,巨大的水球扩散,发出了耀眼的白光。

光芒停歇后,苏墨白脸上的面纱飘落,单臂持剑站在水面上,微微喘着粗气。可他对面的剑灵就没有泰若自定的风度,扎紧的青丝披在肩头,显得有些狼狈。就连胸前都多了两条长长的口子,他的剑气只阻拦下两道水流,剩下的两道直接命中了他。

剑灵低头望了自己一眼,看见衣衫被毁,面色羞红,声音有些恼怒,“真是厉害,竟然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借助地利。能把‘四海鼎沸’用到这个地步的,还真是少见。”

苏墨白的神色有些古怪,剑灵是自己的模样没错,可这个语气与姿态还是令他吃惊,就像是自己面对攻势落入下风一样。如果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到底谁是剑灵,谁是真正的自己?

“你这有些作弊了吧?”少年说,“正面承受‘四海鼎沸’,怎么应该都算是出局才对。”

剑灵淡淡地笑,把垂下来的两道布缕拽下仍在水中,动作潇洒而又连贯,指着自己,“我作弊?没有。你自己想一想,有这件内甲,正面受到‘四海鼎沸’的你会重伤无力再战或者死亡吗?”

“这倒也是。”

苏墨白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不等话音飘零,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光,倏地远去。途径之处留下残影,令人目不暇接。此时他的脚面已经陷入水流,可疾驰的风压提前为他驱赶了海水,让他的鞋袜一尘不染,如同滑行一般。

剑灵还是没有贸然出击,他在以静制动,虽然内甲阻拦了部分元气,可激流的剑气还是伤了他的肺腑,令他不能与不敢轻举妄动。

苏墨白运动的轨迹是以剑灵为圆心高速绕行,他的残影把每一处空间都挤满不留任何空隙,根本令人分不清哪个是真身,似乎打算从中偷袭。

剑灵开始跟着苏墨白转了两圈,可渐渐地腹部已经有鲜血流出,只好作罢。最后他猛地高举沧海剑,澎湃的元气笼罩在剑身,最后猛然将其插在水中!

波涛的怒吼迅速震动,水面不在是风平浪静,他的脚下形成一个深深的水坑,被挤压的海水呈扩散状席卷到最外方的圆。猛烈的冲击震烁到令人视线模糊,苏墨白的疾驰也停下,他单臂持剑横在胸前,这样的身影他身边还有九个。

九个亦真亦假看不出半点破绽的虚影依旧以等距形成一个圆,第一个苏墨白所持的沧海剑上亮起了一道逐浪符印,渐渐地第二个、第三个……直到第九柄沧海剑上亮起九个幽蓝符印。

剑灵把目光对准那里,果不其然,第十道空白的逐浪符印正在慢慢被填满,充盈只在一瞬间。剑灵认知到那才是真正的苏墨白,当即驱动剑气斩击过去。

可是已经来不及,在符印亮起的瞬间,每一个苏墨白开始施展逐浪剑法,从第一式‘海立云垂’起,到第九式‘惊涛骇浪’而终,剑势汇聚在一起。等到苏墨白真身手中沧海剑亮起,璀璨如黑夜中第一点星光的剑芒共同爆发,席卷整片水域。

逐浪剑法第十式——‘沧海遗珠’!

十式逐浪剑法连在一起,威势惊天!

第十章 域外暗裔(十)



三月初三,卫曲将军府邸。

卫曲站在窗边,出神地望着院中的枇杷树。由于天气乍暖还寒,枝娅上只有孤零零的几丝脆嫩含苞待放,在风中飘摇,让人徒生怜惜之感。将军想着往年这个时候已经大片的莹白,心中忽地闪过一道倩影。

“老师,您在哪里呢?眼下这个局面,真的超乎我的意料。没有想到,生死的危机在前,人性竟然还是如此丑陋。”将军叹了一口气,连日的疲惫让他的精神状态十分不佳。

自从那一日深夜觐见姜云烈后,卫曲第二天于朝会上正式上书,诉说了暗裔重临,并且与之交战的念头。一时间朝中争议四起,简直要吵翻了天。幸好在他与吕荒分别是文武百官之首,又在暗中得到英王授意,才勉强将朝中局面稳定下来,臣子们勉强同意了出兵的议案,可仍是一小部分持否定态度,大多都处于观望状态——谁都对这场战事不看好。

英王姜云烈在暗中曾大发雷霆,说这帮臣公‘没有风骨,还比不上屠鸡贩狗之辈,目光短浅,真乃尸位素餐’。

对于这个评价,卫曲不置可否,然而让他担忧的是诸侯们关于此事的态度。

诸侯们使者的商议在今日晨间刚刚结束,蛮、巫、太、灵、人五族共同出席,其中蛮族与巫族的使者认为关于暗裔在寒州的入侵与他们无关,并心有怨气地嘲讽‘就算暗裔进攻也看不上西岭贫瘠的土地,该头痛的是你们北原’;太族、灵族的看法类似,他们的认为暗裔重临的消息不知真假,现在拒绝参与此事,除非北原沦陷暗裔要进攻南境,否则他们一直秉持隔岸观火的态度。

至于人族诸侯,同样看法不一。

寒州两位诸侯王的使者最为急切,他们甚至声称北原的局势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暗裔十分强大,根本无法有效制衡,过不了多久寒州就要完全化作一片死寂;月州清月公卢安、山月候石鹏明确拒绝发兵寒州,灵月王齐铭则认为应该坚守,不应贸然出击,这个提议得到了守护北月关将领的认同,这是一支特殊的诸侯军队,不参与争霸,一直恪守职责守护北原最强大的防线;东州唯有东土、温国、景国愿意出动人马,宁国、卫国也同意派兵马粮草助阵,可也是意不在此。整个神州,如同一盘散沙。

卫曲想到这里猛地握紧拳头,暗骂这些鼠目寸光之辈,寒州如果失守,变成死寂之地,那整个北原的灭亡就不远了。当然他也确信,这些诸侯一旦看到寒州失守,一定会亡羊补牢似的调兵遣将。可那时已经为时已晚,寒州要死多少无辜的人?

“小卫曲,你要记住,当你处在某个位置上就要肩负那个位置的责任,诚然三公九卿在世人眼中风光无两。可是,你真的能负担起吗?我很担心以后你将会无力去做某件事。老师是个失败的人,所以布衣多年,未曾有一官半职,可也不想碌碌无名,人要有所为有所不为。真的不知道把你教成如此出色,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老师临行前的嘱咐又一次在卫曲脑海中浮现。

将军想起了邋遢的师长,更想起她那酒后如同出水芙蓉的绝美脸庞,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老师,我有些后悔了,我要是一个庸人多好。没有这个能耐,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卫曲无比愤恨,诸侯们如散沙的意见必定会影响东土的朝局,可他无力干扰。身为将军,不能保家卫国,让麾下百姓免受战火之苦,真是无比的失败。

“将军,门外有一个小姑娘执意要见您。”就在卫曲神色黯然之时,年迈的门房突然来报。

卫曲背对着门房,心烦意乱的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柴伯,怎么什么人都要通报?一个小姑娘?我不认识什么小姑娘,赶紧把她打发了。”

素来听话的门房怔了一瞬,开口道,“将军,那个小姑娘是个哑人,已经连续等您数天,从清晨至门外,到傍晚才回去。我想让她进来,她也只是摇头,我问她有什么事,她也不说。”

卫曲的手僵住了,“哑人小姑娘?莫非是吕正蒙家里那个小丫头?她来这里做什么?”

不等门房回答,卫曲自问自答,“应该是和吕正蒙那个小子有关,可怎么会来这里呢?莫非是那个小子出了什么意外?”

“我没有在府邸的这几日,吕正蒙有没有来过?”

“回将军,吕公子一日都没有来过。”门房恭敬地回道。

卫曲眉头紧锁。自从那夜之后,他忙得团团转,白日在朝中舌战群儒,晚间还要翻阅典籍来制定对付暗裔的方法,被英王嘉奖,允许宿在王宫。这种殊荣卫曲自然拒绝,可关于暗裔的书籍都是绝密且用密语书写,来回奔波实在太过心力交瘁,只好应允。直到诸侯使者商谈结束,他才回到府邸。

“快,马上叫她进来!”卫曲焦急地说。

门房应声离去,卫曲陷入了沉思中,心底隐约有了不安的感觉。这段时间他所有的心思都忙在暗裔入侵这件事,长陵内的情报反倒是疏忽了,毕竟没有什么能与神州三陆的生死存亡相比。

正在思考之际,门房已经领着漠北穿过庭院进入偏厅,这个老人极有眼力的抽身离去,偌大的室内只剩下漠北与卫曲两人。

卫曲看着这位只有数面之缘的小姑娘,她头发乱蓬蓬的似乎多日未洗,眼中都是血丝憔悴得很,枯黄的面孔上笼罩着一层病色,看起来是多日未睡。

“怎么了?急着要见我,是吕正蒙出了什么事吗?”卫曲轻声问道,他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能读懂自己的意思。

漠北见到卫曲眼眶一红,豆大的泪珠如雨水,哽咽着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纸条,上面用笨拙的笔迹写着:“将军,您救救吕正蒙吧,他马上就要被问斩了!”

卫曲大吃一惊,拍案而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日暮时分,卫府。

卫曲在案上奋笔疾书,旁边立着一位满身甲胄的将士,连脸上都用乌黑的金属遮住面孔,唯有一双眼睛露了出来。

将军伏在案上已经盏茶的时间,手边的公文样式不同,足有数种之多,令人眼花缭乱。最终他在最底下一封公文上写了自己的名字,掏出印玺用红泥盖了上去,并把自己的印绶递给将士。

“这样手续就齐全了,五五七,你把这些天长陵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传给我,去吧。”卫曲揉了揉太阳穴,叹了一口气。

“是,将军!”黑甲将士接过文书与印绶转身离去,他动作轻盈,脚步声低不可闻。

桌面上只剩下唯一的一封文书,来自廷尉司,末尾有廷尉卿高桓的名字。

卫曲看着将士出门离开,自己也离开书房,转向偏厅。这个将士是军中影卫,也是长陵情报的咽喉要处,乃是国主姜云烈下令建立专门拨款,直接听命于卫曲,危机之时可上达天听,都是一等一的军中高手。他们的名字都在户册和军籍上消失,只有代号,“五五七”代表是影卫第五支队的第五十七名军士。

推门进入偏厅,卫曲看着吕正蒙气就不打一处来,扬着手中文书,“可真有你的,上月二十日晚间,金吾卫右京辅都尉丞补吕正蒙,率领手下缇卫玩忽职守,醉酒滋事。砸了青楼不说,还与前来阻止的侍卫发生争端,六十七人在街上聚众斗殴,你率领的缇卫毫发无损,倒是有三名侍卫葬身在你的剑下,被廷尉司陈先当场拿下!”

“你可真有本事,真是给我这个老师长脸!你的这身武艺,是用来与那些泼皮打架伤人的吗?”卫曲语气中是恨铁不成钢。

“将军息怒,息怒。”吕正蒙半躺在塌上,天涯剑斜斜地垂在枕边,漠北半跪着在他身后抹着药膏。

他满脸委屈地说道,“这都是有人栽赃嫁祸,我根本没有杀他们三个,反而是处处放水,不然我一剑之下,哪能有活口?”

卫曲怒极反笑,“那还是我的不是了?你知道捞你出来费了多大的劲儿?你的‘丰功伟绩’早就在长陵中传开了……”说到这他话音止住,“你的伤……怎么这样重?”

吕正蒙的衬衣半褪,露出满是血粼的后背来,那上面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都是鞭伤与烫上,似乎是在刀山火海中滚了一圈。两侧肋骨处的伤痕已经有愈合的疤痕,看得出他因为特殊的体质恢复得极快,可就是这样他的后背仍是堪称“触目惊心”四字,可想而知一开始是受了多么严重的伤势。

“都是小事,小事……”吕正蒙讪讪地笑。

他满脸故作无所谓的表情激怒了漠北,小丫头指腹上涂满了乳白色的药膏,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吕正蒙立马冷汗都下来了,龇牙咧嘴的,幽怨地回首望了漠北一眼。小姑娘的眼眶已经哭得红肿,余怒未消,别过脸不去看他。

“这是胡闹!你有印绶,又是国主敕封的偏将军,已经归入军籍。”卫曲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廷尉司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们根本没有权利对你用刑!”

将军英俊的面孔上杀意四起。因为这是命案,即使是他也用了不少力气才把吕正蒙从大狱中救出,他一直生气吕正蒙的作为,加上牢中灯火幽暗,他只是知道吕正蒙受了伤,不曾想这样严重。而回到府中他一直补办各种文书,这才闲下来看完自己的学生,本想好好呵斥一番,可不成想他在牢中数日竟然遭遇了这样的刑罚。

“我现在为你讨一个公道回来,你等着!”卫曲甩袖欲离去。

可不等他迈出偏厅,就听到微弱的声音,“将军……还是算了吧,这件事以结果来说终究是我的不对,在外人眼里,我败坏了您的名声,是个仗势欺人为所欲为的人……”

卫曲猛然转身,脸上怒容更甚,这是恨其不争,“可你是我的学生,我堂堂东土令箭上将军,节制数十万大军,别人能随意欺辱我的学生,岂不是白活了?”

“将军……我知道……谢谢您救我出来。”吕正蒙眼中是真挚的目光,隐约蕴满泪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能做好的。”

卫曲看着吕正蒙,少年躲着他的目光,许久他叹了一口气,坐下。

卫曲不知道的是,吕正蒙在牢中是给他写过书信的,不仅是他,被关押的所有人陈先都允许他们写信。这些写信的人家中在长陵或多或少多有关系,打点一二后将其放了出去,牢中只有吕正蒙孤零零的一人。开始陈先没有对他用刑,只是后来这桩案件由别人接手,他的罪名和苦难才接踵而至。

他在受刑的第一日皮开肉绽,透着高高在上只有一角的窗户,望着星光,突然自嘲地一笑。他原本以为自己与苦难已经没有任何关系,离开寒州,等待他的是生命新篇章。后来想想,其实也对,他认识了老师,结交了苏墨白、温城两位好友,漠北更是他的家人,甚至还跟随北原名将卫曲学习兵法,已经是无数人的奢望。

吕正蒙算了算,他是衍朝最后一任丞相关门弟子、衍朝守土开拓远征将军李振飞寄予厚望之人、英王义子、温国世子的至交、卫曲将军的学生。年仅十八岁就是铜印墨绶的金吾卫右京辅都尉丞补、被英王姜云烈亲自敕封的偏将军,更是灵器天涯、明月之主。而知晓他凄惨过去的人已经死了,活在世人眼里的就是这样一个年少成名的吕正蒙。

可每夜遭受非人的刑罚后,他突然领悟不是这样的,他的一身荣耀都是来自他人,没有是属于自己的功绩、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功绩。

他在牢中后来听到狱卒闲聊,指着凄惨的自己,说自己手上已经有三条人命,影响太坏,说不定过几日就要秘密处斩平息民愤。吕正蒙只感觉心中孤凉,他又托狱卒带了一封信出去,是写给苏墨白。果不其然是石沉大海,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小白定是不知道这件事,就算无法救我出去,也会来看我一眼。

只是等了许久,始终没有一个问候他的人。吕正蒙在那一刻心存死志,心想真是失败极了,原本以为唾手可得的幸福,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瞬就飘散了。

他不是畏惧死亡的人,只是觉得憋屈,一身本事不曾有用武之地,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背着一个屈辱的罪名去死,不甘心。他最担心的就是漠北,这个不会说话的小丫头与他相依为命。他认识的那些人离了他都可以活得很好,太阳明日也会照常升起。

不过幸好,最终他还是被救了出去,看到漠北与卫曲的那个瞬间,他把脸别了过去,不是没有颜面面对两人,而是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水。

“将军,谢谢您……”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吕正蒙不知不觉中只在重复这一句。

第十一章 域外暗裔(十一)



卫曲听着吕正蒙由衷的感谢,反倒有些拘谨起来,此刻他们的身份仿佛调换了,堂堂的东土令箭上将军才是那个犯了错的孩子。

“你我师生一场,我早就说过,不用这样客气。”将军笑着说。

吕正蒙只是点点头,闭着眼睛,抿着嘴唇不说话。卫曲打量着这个刚从大狱中释放出来的学生,忽地感觉他凭空多了一种气质,不是忧郁,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可以改变一个人行事风格的感觉。

他有些担心,生怕这个学生因为不公的待遇变得偏激起来,试探着问,“你小子想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

“将军,我早就想通了。”吕正蒙回答极快。

“哦?”卫曲挑眉,一方面是试探,另一方面他也需要从当事人的角度来分析,说道,“说说看。”

吕正蒙闭着眼睛,可他的眼珠却在飞速地转动,“将军,起因是我率领的缇卫兄弟觉得天冷,巡夜的途中恰好遇见未曾歇业的花香楼,于是我让他们分批进入饮酒,每个人不超过一盏茶的时间。”

“虽然玩忽职守不对,可这种情况也在情理之中。”

吕正蒙继续说道,“我一直守在外面,没有进入的打算,等待他们轮值的过程中遇到了叶关、傅慢、石坚三人。那一夜他们同样要巡街,不过他们三个推脱了,这是常事。叶关出言挑衅,我并没有理会,他们也没有纠缠的意思,进入了花香楼。”

“以他们三个的性格与身份,做出这样的事情乃是稀松平常,上司不敢阻拦,甚至还要巴结他们。”卫曲补充道,“可能是路过,也可能是故意找麻烦。”

师生并不是问答,可吕正蒙与卫曲的配合也巧妙,一人诉说当晚情形,一人分析动机,颇有默契。

“而他们进去之后我生怕他们挑事,一直盯着里面。可那三人那夜来花香楼似乎只是偶然,没有生事的念头,没有争吵,我也就放松了警惕。”吕正蒙把那一夜的经过娓娓道来。

不过到此他顿了片刻,忽地睁开眼,“过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仍是没有人出来,我感觉不妙,带着人进入花香楼,发现几个兄弟与一群来历不明的侍卫打了起来。据他们说,起因是这间铺子因为华闲生日,包了下来,所以驱赶那些缇卫。他们的言行举止极其无礼,于是我们发生了冲突。”

卫曲做出了判断,“是针对你而来。”

“我知道,华氏的人……”吕正蒙自嘲地一笑。

卫曲看过当晚参与此事金吾卫的口供,华闲的确是咄咄逼人,屡次口出狂言,只是为了针对吕正蒙,其中还涉及到了吕荒的夫人华阴丽。

现在这个事情就比较麻烦了,那这场冲突到底谁是幕后黑手?华氏?还是……吕氏?前者还好说,后者就有些麻烦,就是卫曲的身份,都觉得棘手。可如果不是生死大仇,凭他的面子双方还是能够和解的。

只是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他知道这个学生的脾气,绝对不会主动招惹是非,能避则避。可又是什么事情能够让他与华氏乃至华阴丽有了天大的恩怨?吕正蒙从未说过,卫曲以前有过听闻,也只以为是谣言,或者不过是一些意气之争。

“然后呢?”卫曲问。

他了解吕正蒙的脾气与心性,如果他不想说的事情,没有人能够逼他开口。

“我们逃了出来,不曾有一人受伤。”不知是漠北稍稍用力过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吕正蒙惨白的脸色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逃到一处小巷,更多的人围了上来,他们得到命令痛下杀手。为了自卫,我使用‘藏锋’击退十余人,让他们失去了战斗能力。可同样我们也陷入了更大的困境,再接着就是廷尉司陈先大人率领人马把我们押送回去。”

听到‘藏锋’二字,卫曲神色一暗,这让他想到了御风剑术。纵使吕正蒙已经竭力避免,话间总归没有那样圆润。

“我看过仵作的文书,那三名侍卫都是胸口喉咙各有一处伤痕,你们被押解后不久暴毙而死。这也是他们将你定罪的原因,当天晚上金吾卫中只有你持剑,那三人正是在你击到的那批人中。”卫曲看着吕正蒙的眼睛。

少年摇摇头,“将军,正蒙不是一个避重就轻的人,不会逃避,更相信自己的武艺。我出手只是在他们胸前开了一个口子,并不露骨更不致命,无非就是痛苦一点。哪怕没有救治,也不会暴毙,而是死于流血过多。”

“我知道,这是有人栽赃陷害。”

“这当然是陷害,只是我不知到底陷害我的人是谁,本来我的罪名不过是纵容手下、玩忽职守、当街斗殴而已,能有怎样?不过是没了官职罢了。”吕正蒙冷笑着,“可他们故意杀掉三人之后,我就多了杀人的罪名,还是金吾卫,按照东土律法应该罪上加罪,少不了问斩。只不过……他们还是不够毒辣,如果把当晚受到剑伤的十余位护卫全部解决,那我应该即刻被处死才对,根本等不到将军您来救我。”

“那你认为栽赃嫁祸你的人是谁?”

“华闲!”吕正蒙回答的斩钉截铁,“我是与叶关他们有矛盾不假,可都是些小打小闹,我忌惮他们的身份,从未下过重手,一般都是隐忍。叶关他们虽然总是与我过不去,可算不上生死敌人。”

“这样笃定?”

“将军……”吕正蒙本来凌厉的表情突然软了下去,“我认为自己看人还是有一套本领的,叶关如何嚣张跋扈,充其量就是一个被惯坏的孩子。可华闲不同,他不是华氏族长之子,而是一个旁系,想要在长陵立稳根基,自然要立威扬名,恰好我还是华氏的敌人。我不是傻子,如果怀疑叶关他们正好落入他的圈套,即使我活着出来,也是向他们复仇,他就可以坐享渔翁之利。”

卫曲揉着太阳穴,几个昼夜不眠令他无比疲惫,“你总要有证据吧?我不倾向任何一方,但行事总归要谋后而动,不能凭着感觉。”

“我的预感一向准确,这件事一定与华氏少不了干系,叶关他们有参与,不过是添油加醋而已。”吕正蒙冷笑着说,“不过请将军放心,正蒙有分寸,不会做出过激之事。”

他的举动彬彬有礼,甚至云淡风轻,可卫曲能够感觉到不远处少年瘦削的身材中蕴含的怒火。

卫曲终于知道吕正蒙有哪里不同了,他多了几分锐气,甚至是戾气。往日的吕正蒙总是沉闷闷的,面对恶意中伤或者敌对只是一笑了之,仿佛坚硬的巨盾;而这一次他出来之后,仍是盾,可盾上多了锋利的铁刺,任何冒犯他的人迟早会头破血流。

“你……唉!”卫曲抬起手,宽大的袖袍抖了起来,旋即有无力地放下,“我还是那句话,有什么事情来找我,不要一个人埋在心里。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为你讨一个公道来。只不过……”

吕正蒙没有放在心上,倒是漠北不忿地停下了动作,歪着头,似乎是在询问不过什么?

“恐怕要耽搁一段时间,我马上就要出征。”卫曲苦笑着。

“打仗?去哪里打仗?和谁打仗?我能参加吗?”吕正蒙终于不再是沉闷闷的,差点蹦起来,一连提出四个问题。

漠北不轻不重地在他后背敲了一下,痛楚让吕正蒙回头幽怨地望了小姑娘一眼,这才老老实实地静坐下来。

“别人听到打仗,都是如见鬼怪,逼之都来不及,生怕自己的性命葬送其中,怎地你这般上心?”卫曲笑着说,语气上虽然是诘问,看见吕正蒙如此热诚,心里松了一大口气。

这次救出吕正蒙就算是他的身份也费了好大的功夫,不得不佩服布局之人的缜密心思,如果不是他说要让吕正蒙戴罪立功,参加对暗裔的战争,恐怕在英王那里无法交差,也堵不住众人之口。

“怎能不兴奋?我学了这么多年武艺,为的就是保家卫国守土开疆,难不成这一身本事只能用来夜中巡守长陵?”吕正蒙来了兴致,总算是与往常无异,追问道,“是与哪一位诸侯?还是蛮族?”

“都不是,”卫曲摇头,满脸正色,“是黔州暗裔,你可曾听过他们的名号?”

吕正蒙兴奋劲褪了下来,从牢中出来后他沉稳不少,倒也不吃惊,“黔州我算是听闻过,那看来暗裔就是那个神秘妄图颠覆神州三陆的种族?”

可卫曲大吃一惊,“这等隐秘,你怎会知晓?”

“两年前,我与苏兄、温城偶然间谈论过此事,并猜测《和曙条约》的签订与天下俊才共聚长陵都和他们逃不了关系。和,则胜。分,则败。”

“果然是英雄少年,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卫曲叹了一句,这等眼界与思维,他扪心自问,这个年纪的他是不具备的。

吕正蒙不好意思地笑笑,“都是温城与苏兄猜测的,我不过是旁听,当初我们担忧这个盟约被撕毁若干年后暗裔入侵,现在倒是省了这个功夫。诸侯们和睦,上下一心,区区暗裔又算得了什么?”

到最后是雄心壮志般的发言。

卫曲低着头没有回应,让吕正蒙心里多了几分担忧,将军沉默良久后说道,“既然你愿意出征,就随我来。”

只不过不等吕正蒙穿好衣裳,就听到外面的喧闹声,他记得那个声音,乃是将军府邸门房,这个年迈的老人声音恳切,“墨白公子,墨白公子!您等我通报一声,等我通报一声也不迟啊,这样有失礼节。”

所有人大吃一惊,尤其是吕正蒙与卫曲,师生两人面面相觑地望了一眼,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苏墨白来去如风,大步踏入厢房,一袭白衣飘飘,“将军见谅,墨白不经通报擅自进入府邸,请见谅。”

“公子言重了。”卫曲用眼神示意门房退下,笑着说,“好久不见公子了,今日突然到访,不是为难卫某来了吧?”

“墨白哪里敢为难将军,的确是有急事求将军。”苏墨白这才抬起头,结束告罪之礼。

不过当苏墨白抬头发现了正在急着穿衣的吕正蒙,因为手忙脚乱,背后的伤口渗出血来,污了乳白色的药膏,清秀的脸皱成了苦瓜模样。

“你的伤是怎么回事?”苏墨白冷着脸问。

“小事,小事,是我不小心……苏兄见谅,吕某衣衫不整,见笑了,见笑了……”少年陪着笑脸。

卫曲暗道一声“糟糕”,心想这件事被苏墨白知晓不知要产生何种后果,本来他还好奇自己忙碌没有得到消息,按理来说苏墨白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现在看来这位墨白公子是不在长陵好一段时间,方才回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墨白的声音不大,可不知从哪里积攒的怒气在这一刻爆发了。他的衣袍无风自动,狂风从四面八方卷了过来,吹得人睁不开眼,更是吹得他脸上薄纱翻滚,露出半张完美的容颜来。

只可惜无人看到,卫曲和吕正蒙不得不以手遮面,旋即抓住了桌角和床榻。可即使这样身形仍是不稳,如同小舟在风雨中飘摇。

卫曲敏锐地注意到天色阴了下来,空气中多了水汽,似乎马上就要暴雨倾盆。他想墨白公子的武艺突飞猛进,比陈城相差无几,竟然能以自己的喜怒引发局部的天地异变,真是令人生畏。

只不过二人不曾知道的是,苏墨白今日刚到长陵便知晓了暗裔入侵东土要出征的消息,他打算为国效力,可是被东宫十四卫尽数拒绝。双方吵了一架,这是苏墨白记忆中与叔叔们最大的冲突,前所未有。无论他如何劝说,周行达的回应总是不离“这是为了殿下好”。

这让苏墨白心中倍感孤凉,他握着手中沧海剑,心想自己到底算什么?笼中鸟?金丝雀?学习这一身武艺、治国的韬略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躲在别人背后,等待别人的血为自己铺成康庄大道?

那他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负气离开王宫,打算寻求卫曲将军的帮助,当时气急的他已经不想等待门房的回报,匆匆闯了进来。可不成想看到几乎是分别两年的朋友身受重伤,似乎受到了非人的折磨,种种因素叠在一起,彻底焚烧了他仅存的理智。

第十二章 域外暗裔(十二)



卫府,书房。

好不容易劝苏墨白息下火气,几人跟随卫曲来到书房,吕正蒙披着一件大氅站在门口,看着从未来过的这间屋子,心想这作为东土上将军的书房有些说不过去——陈列简单,并不舒适,满满的都是卷宗,全部被精巧的铁盒封起。

最瞩目的无疑是书房侧室中央摆放的一张巨型地图,绘制神州三陆八个州际所有的山涧、河流、关隘、国家的分布,其中东州最详实,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黑点,代表诸侯驻军的分配。

吕正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雄伟的地图,它大气磅礴,仿佛仅仅凭一张河山图就囊括了神州三陆,把一个无法想象的存在具象化了,把这个世界完整的容貌展现在你的眼前,令人心神摇曳。

而这间不大的侧室内,有一处床榻,这是背阴的房间,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有阳光直射,可也并不阴冷。吕正蒙发现那上面的被褥有使用过的痕迹,他甚至能想到卫曲公务繁忙之时在这里小憩,茫茫黑夜中亮着灯火,将军唯一的休闲就是躺在榻上斜瞄着这幅图,思考天下的局势变动。

“你们随便坐,我这里有些简陋了……”卫曲笑着搬来几把椅子。

众人呈一个半圆形围在地图附近,卫曲于正中央,吕正蒙、苏墨白分列左右,两人正好面对,这个角度吕正蒙能看到他朋友铁青的脸色,他余怒未消。漠北则站在吕正蒙身后,出神地盯着这幅图。

“有些事情放在最后,我先给你们两个说说最近得到的军情。”卫曲走近指着地图。

这自然是指吕正蒙被关入大牢遭受酷刑这件事。苏墨白的情绪波动极大,那股威势虽然不是刻意发出,也让吕正蒙的灵器轰然作响示警。那一瞬间,吕正蒙感觉苏墨白心念一动,可以瞬杀他们所有人。

不过经他主动解释隐瞒了大部分事实,并用揶揄的语气说“许久不见,苏兄来这里不是特意为了给我讨一个公道吧?还是先说你的要紧事,我的事情容后再议”。苏墨白这才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不过仍是心有怨气,一路之上一眼也不看他。

“好了,你们先别闹别扭了,专心看这里,给你们上课的机会不多了。”卫曲笑着说。

将军手指指着大半涂成红色的地区,从区域划分来看,那正是寒州,“据可靠消息来报,暗裔最先出现的地点是中北城附近,他们的活动范围很小,只是到了北枯盆地与米达平原周围。你们都知道,中北城是寒州的咽喉,那里北至越过长冰河就是两位诸侯王的国土,西南处就是下望平原,毗邻阿古斯山,直达博多尔草原。”

提到那些早已烂熟于心但如今已经稍感陌生的地名,吕正蒙心中涌上了种种复杂的情绪,这是他做梦都不愿意回忆的伤心之地,是他的童年,可此时已经被蛮族铁骑踏成废墟一片。

“暗裔从这里出现,说明黔州此时处在寒州地下?还会不会移动?”苏墨白整理好情绪,出声问道。

“黔州虽然在我们脚下大地深处移动,但前日与灵族使者密谈时,他们公布了一件隐秘。”卫曲娓娓道来,“他们说当年封印暗裔,有一处界门,也就是阵法核心,暗裔只要等到黔州整个板块飘移到那里时,界门开启,黔州才会停止移动。不然哪怕是界门开启,如果黔州不是正好处于界门附近,也无法重见天日。”

苏墨白似乎想到了什么,惊呼出声,“界门?寒州?莫非是中北城的吕氏地宫?”

他还记得庄严巍峨的吕氏地宫,那里曾经是灵族一个十分重要的地下要塞,用了可以隔绝一切超然力量的大月木,除非有阵法中枢,否则寸步难行。这样的条件,正好符合界门所在之地的标准。

卫曲投过赞赏的目光,“公子所猜不错,当年吕天阳将军迁一支血脉来到中北城,表面是为了抗拒西岭蛮族,其实是驻守地宫。不过事关重大,不曾放出消息。毕竟只要阵眼在手中一天,天下无人可以攻破这里。”

“只可惜吕氏中落,自从中北之乱后,竟然连一位超然者都没有。”吕正蒙冷笑着,“那些族老早已忘记了昔日的荣耀,勾结外敌,最后引狼入室。让无相成员破坏地宫,整个中北城付之一炬。”

卫曲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他差点忘了这位学生是中北城唯一幸存的人,还是来自吕氏,“咳……先不说这个,还是说军情。”

将军大手一挥,掠过山河,“暗裔现在已经完全占据中北、长潇、朔方三城,那是寒州的中心,现在他们一路向北,推进到了长冰河一带,现在两位诸侯王的国土暂时没有受到侵犯,因为背靠极北冰原,那里寒气甚重,长冰河也没有开化。可现在天气正在复苏,恐怕长冰河一旦解冻,暗裔就会踏过河水直面两位诸侯,到时寒州就会沦陷。”

卫曲的手掌覆盖了整个寒州,他面色沉重,似乎北原三州已经失其一。

嘴上说来不觉怎样,可现如今整个神州不过被浓缩成一张一丈长、六尺宽的地图上,一个州际就此被抹去,令人感觉触目惊心。

吕正蒙镇定神色,细细望去,提出疑问,“将军,照您所说,暗裔与灵族一样畏惧严寒,可他们不应该北上,而是南下才对。下望平原接壤西岭,西岭的浩、渺二州现在也是冬季,可那里并无天险可守,浩州大多是草地,渺州则是崇山峻岭,我听说因为靠近沧海的缘故,渺州的春季要比北原来得还要早一些。如果他们真的急于复仇,为什么不直接冲击西岭,反而只对寒州动手?”

“不错,你现在对局势的判断十分准确。”卫曲点头称赞,“这也是我不明白的一点,按照历史记载,暗裔最仇恨的应该是南境灵族。就算现在两州横跨整个神州,不能直接复仇,暗裔也应该积蓄力量,造船攻向南境才对。如果从北原平推,一旦北原失守,恐怕神州三陆就要尽入其手,到时南境、西岭绝对不会放之不管,他们这样做是与整个神州为敌!”

苏墨白紧接着竖起手指,一脸不服输的模样,不打算逊色同为卫曲学生的吕正蒙,“暗裔如此的原因不外乎他们狂妄,认为推平神州如履平地,哪怕灵族才是他们最大的敌人。他们享受的是一种征服的过程,灵族越是作为生死大敌,就越要在最后将其格杀,这样才能凸显他们的成就感,也符合他们复仇者的身份。”

卫曲点点头,“有些道理。”

而吕正蒙则是一反常态的摇头,“我的看法有些不同,苏兄的猜测只是从情理上来看,可有一点解释不通——还是那个问题,就算平推神州,也应该从实力较弱的西岭开始,而不是一开始直指北原。这样看来,有些刻意针对的意思。”

“北原富饶,西岭贫瘠,就算我猜测出现错误,暗裔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南境,不从陆路而是水路,占领寒州,利用那里的资源修建船只,就可以直接通向南境。”苏墨白也不服气。

“先不说暗裔下一步的部署,毕竟我们不知寒州一旦失手,暗裔究竟会如何。最好是暗裔永远攻打不下寒州。”吕正蒙不想与苏墨白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我们不妨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既然界门所在地乃是吕氏地宫,那就说明当初无相与蛮巫勾结远远不是为了土地这样简单,很有可能最开始他们最开始的目标就是暗裔。”

苏墨白瞪大了眼睛。

“他们为的就是释放暗裔霍乱天下,而现在天下最强盛的土地是哪里?北原。最强大的种族是何?人族。”吕正蒙自问自答,“加上外族均不愿插手此事,能不能说明这其中有猫腻?很有可能他们暗中达成了协议,外族利用暗裔的力量消灭我们人族的力量,等到北原人族灭亡,剩余的蛮巫太灵再联手争夺天下!”

苏墨白听得是心神巨震,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朋友,他从来没有想过吕正蒙会有这般卓越的见识,心里那点争锋的小心思荡然无存,只剩佩服。

卫曲作为吕正蒙的兵法老师,更为激动,忍不住起身拍手称赞,“好!好!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就算是我都不想得这样深远,你小子真是大有长进!”

“将军过誉了……”吕正蒙傻笑起来,“我之所以想到这些,主要是无相这一系列的谋划都把我波及到了,我可以说是身临其境。亲身体验过,自然有更深的见解。”

两人问答自如,苏墨白心里倒是涌上了酸溜溜的感觉,卫曲教导他兵法的时间比吕正蒙多上许多,可从未得到过这样的称赞。

卫曲手指重新点到地图之上,“国主已经下定决心,东土无论如何都要出击抗争,我们的粮草调动最快也需要五天的时间,算上行军之路到达北月关附近就要二十天。那时天气已经暖了,等待我们的正是锋芒正盛的暗裔,如果月州诸侯从中阻拦,恐怕时间还要推迟。寒州……恐怕已经沦陷。”

“怎么会?暗裔能在一个月的时间攻下寒州?!岂不是说他们天下无敌?那我们还打什么?”吕正蒙差点跳起来。

就连苏墨白都对这个消息感到诧异。

“你以为呢?不然为什么说暗裔是灭世之灾?”卫曲苦笑着,“千年前,暗裔是被神州所有种族联手被封印,那个时候的超然力量要比现在强盛百倍。不然为什么灵、太两族自从神州纪元开始统治着绝大多数的时间?”

“就是比现在强盛百倍的灵族,几乎是举倾族之力,死伤七成才击退暗裔。当然其余种族的伤亡要比这个小很多,可他们还是统治着神州。直到乱世之星划过星河,‘无月之夜’和‘星辰失辉’两种天地异象大大降低了天地间存在的超然之力,我们人族才崛起,元帝陛下才建立北原人族的国度。”

此言一出,几人如坠冰窟,落针声清晰可闻,吕正蒙与苏墨白甚至忘记了呼吸。

卫曲看着两名学生露出惊愕的神色,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不过你们不用担心,这种异象暗裔应该已经受到了波及,不然他们不会如此畏惧严寒。”

忽地他话锋一转,“不过你们也不要抱着侥幸心理,暗裔纵使比当年要弱,我们同样如此。何况暗裔是先天的灾厄,他们所过之处土地会被他们携带特殊的力量而荒芜,并且附带死气与瘟疫,任何庄稼都无法生长。要是被他们的武器伤到,恐怕那种力量会一直缠身,轻则失去战力,重则当场暴毙。这样危险,你们还要前往战场吗?”

“要!”吕正蒙回答的斩钉截铁,甚至站了起来,“男儿一世为人,总要埋进黄土。如不能顶天立地发挥所长,岂不是与野兽无异?哪怕死在战场,不过是提前闭上眼,何惧之有?!正蒙愿随将军出征!”

少年低身请战。

卫曲从腰中摸出一枚符令,托着少年的肩膀将其扶起,将其塞到手中,“你在朝中的官职已经被剥去,但你的封号没有被收回。这是你的调兵的符令,也是你身为偏将军的虎符,凭此可以调动一千五百名甲士,今日我正式授予你。”

将军倒退三步,厉声喝道,“吕正蒙听令!今日敕封你为随军先锋、先锋卫统领,领千余精兵,以我的近卫身份,不日出征!”

吕正蒙心中豪情万千,“正蒙领命!”

他摩挲着虎符,心中暖暖的,更多的是激动,有些不敢置信。他昨日还在牢中等待自己的死期,今日摇身一变成为将领,可以征战沙场,实现他的生平抱负。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种感觉。

“将军……那我呢?”一直沉默的苏墨白声音低低的。

吕正蒙这才想起他的朋友今日是为何而来,回身看他,情绪更是复杂。卫曲没有回答,而是提了一个问题,“公子为何急于出征呢?为何一定要把自己置入险境中?”

第十三章 域外暗裔(十三)



“敢问将军,墨白为何不能随军出征?”苏墨白少见的强硬起来,不答反问。

卫曲笑笑:“先不论其他,公子出征,是想要获得什么,还是证明什么呢?公子身份高贵,万一有了闪失,那是整个东土的损失。”

“将军把墨白的命看得太重了。”苏墨白一脸正色,“此次暗裔入侵,乃是神州的危机,身为北原人族的一份子,就应该置生死于度外,这个时候还顾及身份岂不是迂腐?保家卫国,上到三公九卿,下至贩夫走卒,只要有这一份心,难道就因为个人的身份尊卑而剥夺一个人的权利?”

卫曲接着回道,“道理是这个道理,身份的尊卑无法剥夺一个人应有的使命。不知公子可否听过这样一句话——‘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两个人的问答渐渐有了火气。

吕正蒙是旁观者,他能听出卫曲的言下之意——保家卫国需要男儿征战沙场,可北原人族千千万万,难道还差一个人?又不是少了你,这场战争就会失败。何况以他这样尊贵的身份,在战场上总是要束手束脚分神保护。

这看起来有贬低苏墨白的意思,可吕正蒙知道的是实话,这个世界不会因为少了任何人而停止,哪怕你是一国之主,死了之后仍有人接替你的位置。

苏墨白听懂了卫曲暗中之意,并不恼火,反而据理抗争,“将军可否听过这样一句话?兵不在多贵在精,墨白以本身的身份去战场可能会让将军造成困扰,可我自己也算是武道宗师,一剑足以斩掉八百精兵,这样的超然者能在战场之上取得何等效果,想必将军不会不知吧?”

他炫耀似地扬了扬腰中佩剑。

吕正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的朋友苏墨白这段时间消失是为了突破自身境界,这不由得让他多看了几眼。他知道苏墨白说得没错,方才他的威势甚至不逊色陈城,在整个北原罕有敌手。

谁知卫曲仍是拒绝,摇头说道,“公子一剑破甲八百,如果放在往日卫曲一定高声祝贺,可上了战场终究是不同的。公子纵然神威,可那样的攻击能够发出几次?这就是战争的主力永远不是超然者的原因。光我东土背水卫的将士就不下万余,公子能够在短时间斩杀殆尽吗?”

苏墨白把头低了下去,没有回应这个问题。

“即使退一步来讲,公子是以武者身份、东土客卿出征,那卫某是由衷地欢迎。有您在,可以降低许多不必要的伤亡,为将者,谁不怜惜麾下将士的性命呢?”他忽地话锋一转,“可公子的身份是不可切割的,您既是北原数一数二的武者,同样也是国主义子,卫某说一句天打雷劈的话,即使不要几万将士的性命,也要护您无忧。我相信放在任意一个诸侯国,都是这样的答案。”

有一句话卫曲不曾说出口,那就是何况您有望罔替世子一位,让储君上战场,出了意外他卫曲就是东土的罪人。

卫曲身居高位,私下更是与国主姜云烈有莫逆之交,他从这些年朝中局势与姜云烈的态度已经窥探出关于苏墨白身份的蛛丝马迹来,可是那个想法太过异想天开,即使是他也不敢光明正大的说出。

吕正蒙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位朋友的出征之梦是破碎了。还是那个问题,虽然人生来都是两条腿走路的生物,可身份的不同就注定了尊卑的差异——一国之主与街边乞匪能是相提并论的吗?前者有无数人愿意为他而死,后者则让人看了生嫌。

“我……我只是想尽自己的能力而已,为什么……为什么?”苏墨白把头伏得更低了,紧握的双拳最终也慢慢松开了。

“啪嗒。”有水声落地,溻湿了地板。

吕正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的朋友这般伤心的模样,慌乱到不知所措,他向前一步想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安慰,可转瞬一想有有些不妥,半路缩了回去。他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笑。

“小白……”他最后只能轻轻说了一句,关于这件事,他实在无能为力。

可他实在受不了这位朋友如此悲伤的模样,向前大跨一步,行了大礼,“将军!不然您就答应苏兄的请求吧,正蒙愿意立下军令状,如果苏兄有了闪失,正蒙愿意自刎谢罪!”

卫曲低头叹了一声,神色复杂,“这是你立下军令状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吗?我相信你,可周大人呢?国主呢?既然没有外人,我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一点,你的命在那些人眼里有公子的值钱?不是我贬低你,恐怕一百个吕正蒙与比不上一个苏墨白。”

吕正蒙心中一阵苦涩,卫曲的话固然难听,可是实话。他想要更近一步说些什么,可因为刚才突然的行礼已经撕裂了背后的伤口,鲜血又一次涌了出来,把披着的大氅都染上了暗红的颜色。

“呲……”他吸了一口冷气,漠北连忙把他搀了起来。

“呆子,这件事不关你的事,就别逞强了。”苏墨白抬起了头,敛好情绪,低身一拜,“墨白知道将军的难处了,墨白不是不通事理的人,请将军当墨白今日未曾来过吧。”

他挺起胸膛,按剑大步走了出去,“稍晚些我去你家,你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跟我说一遍。”

这句话是对吕正蒙说的。

望着苏墨白离去的背影,卫曲心中升起了不安的感觉,“公子留步!卫某多嘴一句,公子可是放弃了出征的念头?”

苏墨白此时只差一步迈出书房,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不曾放弃。如果墨白只是酒囊饭袋,在这个关头自然是避而远之。可既然我有这个能力,自然不能坐视不管,这样岂不是白在人世走了一遭?”

“难道公子是打算孤身前往战场?”

“有何不可?”

卫曲神色几度变换,“公子可知,这样做的后果?”

“自然知道,没有人会同意我出征这件事,可腿总归是长在我自己身上,难道有人还能打断我的双腿不让我走出长陵不成?”

卫曲幽幽地说,“可是这样一来,恐怕长陵的局势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公子多年攒下的威望会尽数消失,这样就是与周大人他们站在了对立面,失去了立足之本啊,公子!”

苏墨白猛然回首瞪了卫曲一眼,脸上有着压不住的怒气,“将军莫非以为墨白随军,只是为了博军功好接替世子一位?真是大错特错!如果只是为了追寻荣华富贵而行事,得到的荣华富贵对我又有什么用处?”

说罢他没有丝毫犹豫,迅速转身离去,似乎是对卫曲失望至极。

将军连忙追了出去,“公子留步!留步!是卫某目光狭隘,以己度人,公子如此霁月光风,令卫某无比惭愧。”

苏墨白没有停下脚步。

“公子!卫某只问最后一句,公子内心到底是怎样想的?请如实告知!”

卫曲躬身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

只可惜苏墨白好似闻所未闻,头也不回。卫曲满脸苦笑,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不应该用这样功利的心态猜测苏墨白,这是对其高尚人格的侮辱。

就在卫曲苦笑之际,他突然感觉左侧闪过一阵风,定睛一看,是吕正蒙急速地跑了出去。少年只是一身白衬,披着的大氅因为奔跑掉在地上,以卫曲的角度看,他的衬衣已经没有本来的颜色了,完全就是一件血衣。

吕正蒙拦在苏墨白身前,张开双臂,“小白,为什么不回答这个问题呢?”

“不要挡我的路!”苏墨白提高了音量,可看到他的脸因为背后的痛楚而变得狰狞,声音又软了下来,“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方才已经把话说尽了,再说也只是浪费口舌而已。”

“可那不是你的真心话吧?起码不是全部的真心话。”吕正蒙盯着苏墨白的眼睛,看到他张嘴欲反驳,继续说道,“不要想着骗我,我了解你,你有隐瞒,没有说出最真挚的理由,你能骗别人,可不能骗自己。”

苏墨白把脸别了过去,赌气似的,“可我不想说。”

他用余光瞄了身后的卫曲一眼。

卫曲知道他还在生气,连忙用眼神示意吕正蒙,少年心领神会,又向前了一步,“可是我想知道,为什么鼎鼎大名的墨白公子,不惜舍弃掉自己的一切,也要随军出征。”

两道视线在空中交汇。吕正蒙的目光炯炯有神,仿佛燃烧着火焰一样,苏墨白与他对视不过十息的时间就败下阵来,面色微红地后退一步,把脸扭了过去,“好了,真是怕了你了。”

他的声音空灵惆怅起来,望着天空,“从来到长陵的那一刻起,我就想我到底算什么呢?我到底是作为一个人、一条生命来活,还是只是作为一个身份来活?”

“你不知道,从小我就活在一个身份之下,”苏墨白自嘲地一笑,“在外人眼里我看来享尽荣华富贵,知道我所作所为肯定要说我不知好歹。可我追求的真的不是这个,我有能力,为什么不去做呢?”

苏墨白把目光转向吕正蒙,“呆子,你知道吗,在那些叔叔伯伯眼里我的命是非常重要,真是放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可我不这样认为,一个人的尊卑是由他的所作所为来决定,而不是他的身份决定的。就拿我这一次想要出征来说,我知道危险,可这世上哪里不危险呢?遥想元帝陛下,平定乱世,他一辈子遇到的危险难道不多?可他不还是平定了乱世?我不想做笼中鸟,而是要做振翅苍鹰。命数乃是天注定,上天如果让我平定这乱世,那我这一辈就能逢凶化吉,如果没有这个命数,可能我明天就会突发重疾不日而亡。可既然在我活着的这一段时间,为什么不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拯救那些需要帮助的人?难道真要等到垂垂老矣,再叹年华已逝,抱憾而终?”

“好!”卫曲拍掌称赞,走了过来,心服口服地鞠了一躬,“公子大才,如此深明大义,以前卫某或多或少对于公子有误解,可今日尽数消散了。”

苏墨白说过肺腑之言,也冷静了下来,躬身回礼,“方才是墨白无礼还望将军恕罪。”

师生相顾一笑,隔阂尽扫。

“既然我的学生有如此大志,我这个做老师的放之不管,那就有违人伦之道,要是我的老师知道,恐怕要拿着鞭子抽我了。”卫曲开了一句玩笑,旋即正色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公子随我出征吧。”

苏墨白怔怔地看着卫曲,瞪大了眼睛,生怕是一场幻觉。

“真的?!”

“自然是真的。”卫曲苦笑着,“请公子放心,到了战场,只要卫某一息尚存,决计不会让您受到危险。”

苏墨白这才后知后觉地高兴起来,与吕正蒙激动地相拥在一起,连连出声道谢。

卫曲只是看着他的两个学生,笑。

如此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下,漠北独自一人站在最后方,看着这三人,明明都是一起,可她只是静静看着,眼中闪过高深莫测的神色。最后,她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而等到许多年后,吕正蒙才发现今日这场出征之前的相聚到底有何不妥,一个人太过平静,平静到根本不符合她的身份。只是彼时他年少,欣喜若狂,根本没发觉有何不对。后来他思忖平生,发现令他吃惊的那个谋划并不是天衣无缝,只是被他无意地忽视了。

只不过那时,说什么都晚了。

“哎呦,呲……”吕正蒙这才后知后觉地惨叫一声,与苏墨白分开。苏墨白这才发现手掌上黏糊糊的,都是吕正蒙后心渗出的血迹。

苏墨白冷静下来,面色一沉,语气不善,“现在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吧?”

回应的吕正蒙只是讪讪地一笑,“有什么等待这一次能活着回来再说吧。”

在吕正蒙执意的回避下,苏墨白拗不过他,只好叹了一口气,心想我暗中还查不到?真要找那些人算账,回来也不晚。

只是两人都未曾想过,这件事就此搁置下去,出征回来的他们谁都没有功夫理会这件事了,长陵的天变了,他们将要开启人生的新征程。

历史:

天涯与沧海两件灵器,终于又一次携手进入战场。

乱世十八年三月,黔州暗裔入侵的消息传遍天下,“五族会盟”联署发布“征讨令”,召集天下有志之士前往寒州,讨伐敌人。可世人不知道,这场会盟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波澜。

这场曲折的会盟在东土的鼎立号召下勉强成立,其中北原东土为首,举水路十五万大军车船并进,其余诸侯则只凑够八万军士,共计二十三万。至于其余州际的诸侯举动则有些微妙,同意提供粮草与适当的支援,可并不直接出兵,似乎在等待些什么。

当然蛮、巫、太、灵四族同样声明施以援手,不过只是象征性地派遣使者,大多是进入鸿都门学以及驻扎在长陵附近的甲士。

而随军中身份最为特殊的,当属英王义子苏墨白。

卫曲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说服英王姜云烈,强硬的态度甚至激怒了周行达等东宫十四卫,最后在苏墨白的极力请求下,周行达无奈还是应允了此事,不过东宫十四卫尽数出动,没有任何人留在长陵。

这是一种信号。

不过在暗裔的洪流下,已经无人在意东土国内发生了什么,即使是后世的史学家,也只会感叹此次出征阵容的豪华,未来的王侯将相尽数在这次战争了发挥光彩,他们不得不承认,时代就是属于这些人的。

当然,伴随着极盛的荣耀而来的,是远超前者百倍的坎坷。而此时,暗中的野心家已经布下天罗地网,配合黔州暗裔等待他们的到来。

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来形容——变天了。

第十四章 初次交锋(一)



乱世十八年,四月初六,月州边境。

吕正蒙纵马出现在视野尽头,枣红色的骏马奔驰如日暮的祥云,转眼间来到卫曲身前。

此时将军一身甲胄立在坡顶,不远处是迎风飘扬的杏黄色四爪金蟒旗帜,这是诸侯国东土的象征,也是北原诸侯唯一可以光明正大使用这种颜色的。

“启禀将军,前方十里没有敌军埋伏,畅通无阻。”吕正蒙下马单膝下跪。

“好,我知道了,先到阵中歇息吧。一会你来大营中,我有事对你嘱托。”卫曲一挥手,立刻有将士替吕正蒙牵马,少年被领着去往这个暂时的落脚地。

卫曲低头思索了一阵,旋即高声下令,“传我命令,三军最后休整一刻钟,时机一到,立马前进!”

副将立刻领命把消息传了下去。

卫曲独自立在坡顶,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叹息一声,只身回到营地。明明得到的是前方没有埋伏的消息,可他心里总是忍不住的悸动。

东土行军此时已经有了二十余天,这一路他们越过大山河流,穿越数个诸侯国的领地,出人意料的是从未有任何诸侯暗中阻拦,反而送了不少粮草和精致的地图,这种反常的举动不得不让他警惕。

可再有三天他率领的中军就要抵达寒州,一路看来相安无事,不得不令他怀疑自己是否多虑了。

“将军……”正当卫曲思考之际,吕正蒙叼着半张大饼走了进来。

卫曲哑然一笑,“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传出去难免让人笑话。还有一段时间才行军,你不用这么着急。”

吕正蒙随军的职位是先锋卫统领,也就是所谓的前军斥候。可他身份特殊,被英王姜云烈亲自敕封为偏将军,又是卫曲的学生,在军中每个人都对他客客气气的。不过他没有持宠而娇,反而恪尽职守,在这二十余天始终在最前线的位置,来回奔波,极为辛苦。

吕正蒙听闻慌忙把饼咽了下去,差点被噎到,笑着说,“这不是怕贻误军情吗,我这是第一次随军,又没有什么经验,生怕误了大事。”

卫曲被他憨厚的笑容逗笑了,“你不用这么紧张,其实本该不用如此草木皆兵的,或许是我多心。现在仗还没打,你就把精神绷得如此之紧,小心受不了那种压力。”

“将军找我来是要有什么军令要传吗?”

“的确有,你连日奔波,如今要到战场应该休息一段时间了,想必你也适应这种战争的节奏。”卫曲说,“你仍然担任先锋卫统领,但不要去前军探查情报了,我给你选了一个副将。”

就当吕正蒙好奇这个人是谁时,门外传来通报声,一身鳞甲的卫载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将军!”

“卫载,这一路上你只担任我的亲兵,有没有上阵的勇气?”

“回将军,卫载早就跃跃欲试,可惜机会难得!”

卫曲掷下军令,“那好,卫载上前听封。今日册封你为先锋卫副将,领五百精兵,随前军斥候一同打探情报!”

“是!”卫载欣喜若狂,接过军令白了吕正蒙一眼,匆匆离去。

出了大帐,卫载握着军令,恨不得仰天长啸,他得知要出征的消息后,立马请家中上书国主打算随军,可如同石沉大海始终没有消息。最后他不得去找自己这位亲叔叔,于亭中跪了一个时辰,卫曲才允许他随军。可官职不过是亲卫一名,并无实权,令他无比郁闷,尤其是看着吕正蒙整日策马奔驰,往来两地,更是令他羡慕乃至嫉妒了。不过今日,他终于得到了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

“叔叔,你看着吧,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卫载在心中默念,想到那一日卫曲复杂的神色,他就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吕正蒙在帐中看着来去如风的卫载,忍不住问,“将军,这可是无比辛苦和危险的,卫载他怎么很高兴的样子?”

卫曲来了兴趣,挑眉,“此话从何说起啊?”

“如果前方有埋伏,第一个被杀的不就是斥候?且斥候大多只是苦劳,以后封赏也记不得他,这样的官职,哪里好了?”

卫曲佯怒,“那你这是埋怨我不公了?”

如果常人听到三军将领如此发问必然胆颤心惊,这样质疑主帅哪怕被军法处置了也不为过,可吕正蒙早就摸透了这样将军的脾气,“将军可不要诬陷我,我哪里说过对这个安排不满?只是好奇,卫载是您的子侄,哪怕把亲眷安排到这样危险之的?只是想不通。”

“伶牙利嘴的小子。”卫曲笑了,很多年在军中无人敢用这个语气说话了,可他也不恼,“那你这就是责怪我不顾亲情?你不也是我的学生,我不同样让你担任斥候一职?危险的地方才能历练人,怕死,就不要随军。”

吕正蒙点点头。

“好了,与你闲聊也有一段时间了。直到抵达战场前,你就在我身边当一名亲卫吧。”卫曲一敛笑意,“传我军令,三军开拨!”

吕正蒙领命离去。

外面的旗官在高处挥动大纛,人流如蚂蚁有序地运动起来,左、右两军率先休整完毕,八个方队依照一路的阵型重新排开,牢牢护住中军与后军的辎重。都是骑兵混着步卒,盾卫在左右,弓手隐在中央。如果从天空向地面看,这是一个简陋的八方金门阵,任何一个方队受袭,九万步卒随时都能支援。

半个时辰后。

大军即将穿越这处山坡。

此时他们要踏入的这片盆地,名曰“云雾”,明明是较凹的地形,可偏偏如同高入云霄的山巅一般,四处都是稀薄的云气。这里是“腾云”与“架雾”两座山脉的支脉陷点,四周都是连绵的群山,如果不是行军打仗,来这里游玩也是一个好去处。

“将军,我们九万大军穿越这里,会不会有些危险?”吕正蒙有些忧心忡忡。

他看过地图,这里的西北方向就是望月岭,继续向前就是北月关,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就是北月关,那里崇山峻岭驻扎的军队高达二十万,如果真要是那里的诸侯有歹心,配合灵月王齐铭的军队足以在这样的地势下将他们全部歼灭。

“你可真是一个呆子。”苏墨白策马从后面赶了上来,“不从这里走难道我们还要穿越齐铭的领地?九万大军,就是他们敢让我们通过我们都不能从这里走,至于地形,你以为随军的二十位超然者是做什么的?”

“公子说得不错。”卫曲笑着回答,“不对,军中不应该称呼公子,应该称‘监军大人’。”

苏墨白此次出征的身份乃是监军,被英王姜云烈亲自敕封,他被授予了极大的权利,甚至可以凭金印抗拒卫曲的军令。对暗裔的这场战争姜云烈甚至动过亲征的念头,后来被大臣们阻止,他就顺势把这个至高无上的荣耀赐予了苏墨白。

“还要承蒙将军照顾,墨白只是初出茅庐。”他在马上按剑行礼。

吕正蒙只是笑,无视了苏墨白身后几匹骏马投来敌对的目光,那正是周行达、沈简、天地玄黄六位超然者,剩余的八位超然者各自处于左右后方的方队中,以防不时之需。自从苏墨白与这些叔叔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吕正蒙被这些人当作苏墨白叛逆的罪魁祸首,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用他们的话来说苏墨白是遇人不淑、交友不慎。

“哈哈哈,公子说笑了。”卫曲的心情看起来不错。

三人呈品字的阵型策马慢慢行军,卫曲于最中央,吕正蒙、苏墨白一左一右。他们的甲胄也不同,卫曲乃是一身漆黑如墨的拼接式铠甲,手持长枪、腰中佩剑,坐骑搭着一张长弓;吕正蒙则是深褐色的鹿皮轻铠,也是一手持枪腰中佩剑,他的枪术是与卫曲学习的,师承一脉,自然装束、习性类似;苏墨白则是一身银铠,身披白袍带着铁面,没有长武器随身,只有孤零零的一把佩剑,当得上“雄姿英发、英姿飒爽”八字。

到了云雾盆地边缘,吕正蒙已经嗅到了那种特殊的气息,是沁人心脾的凉气,无比纯净。他正好奇卫曲如何解决地势,只见将军已经勒住马缰,回身说道,“周大人,这片雾气就交给你们了。”

“遵命,将军。”周行达对于卫曲虽然心中不满他的提议,可出了涉及苏墨白的安全以外他对卫曲的命令是遵从的,连忙绘制一个符印在空中爆射。

那是一个信号,吕正蒙看不懂的信号。

大地突然颤动起来,吕正蒙听觉敏锐,发现声音的来源乃是两侧。在他视线不能及的左右两军,前锋的骑兵纷纷调转方向,停在左右两侧摆好阵型,让左右的中军视野开阔起来,能够直接看到云雾盆地。

两侧的重盾营约有百余名手持一人高的重盾从阵中步伐一致地走到阵前,斜着立盾,使半束阳光打在上面。旋即在一字排开的重盾卫后面,秘术大师走了出来,他们高举双手过头顶,红色的符印猛然炸开,金红色的粒子附着到每一面刻着繁琐花纹的重盾上。

顿时乌黑的玄铁盾发生了变化,百余面立在一起的重盾组成了某个阵法,以秘术大师的符印为楔子,强行将阳光拘在重盾的纹路上,如同岩浆般溢满整个盾面。所有的重盾同时发光,如同镜子般反射阳光。

只是威势要比铜镜浩瀚千倍。

所有的重盾强行把阳光聚在一起,整齐的发射出去,炽热的光芒顿时射进云雾盆地中,所有的雾气都被突如其来的热量蒸发了,露出平坦的地面来。吕正蒙隔得远,也能看到扭曲的热浪。

仅仅是处在边缘,他的甲胄也沾上了热量,令他有些不适。可当他环顾右方,发现卫曲与苏墨白都是不动如钟。他想,可能是自己过于矫情了。

不过他哪里知道,卫曲的一声甲胄是由钛金打造,能个隔绝一切超然力量,免疫水火自然不在话下。苏墨白的银铠虽然比不上卫曲,但也是稀世珍宝,整个天下仅有这一件,防御力令人生惧。

重盾聚拢阳光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三军放慢了脚步,已经推进到了云雾盆地的前部,即将迈入中部。而左右两军的盾卫则换了一匹,此时重盾烫手已经接近融化,不得不轮换。

就这样,短短一刻钟过的时间,行军障碍之一的云雾就这样消失殆尽。

“这……这……”吕正蒙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熟读兵书以及百余战役的分析,从未见过以这样的气魄和手段扫除障碍,堪称空前绝后。

“‘九光灼尘阵’只能持续一个半时辰,现在正是阳光最盛的时候,我们必须在阵法消失前走出这片盆地。”卫曲高声传令,“全速前进,务必一个半时辰内抵达云雾盆地的边缘,违者军法处置!”

无人敢怠慢,三军全速前进。

策马崩腾的过程中,不止是卫曲,就连吕正蒙也渐渐不安起来,这是一种预感,他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有的,也不好用言语来形容,更准确的来说是一种情绪,令他无比反感的情绪。

他没有卫曲静气的能耐,也没有想着隐瞒,这种异样的神色自然引起了苏墨白的注意,“呆子,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不是,我的伤势已经痊愈了。”吕正蒙在颠簸的马背上回答,他感觉胯下的枣红马也有了不安的悸动,俯身鼓励似地捋了捋它的鬃毛,“就是感觉……有些不安?”

他说的是实话,因为天宁氏血脉的缘故,他的愈合速度十分恐怖,那种快要见骨的伤口只在半个月时间恢复如初,只是留下了错综的疤痕。这还要得益于宁静与他的交易,年关前这个某种意义上的亲戚终于送来了来自无尽之森的最后一批草药,彻底掩盖了他血脉的特征,那些稀奇古怪的草药中总有各种附带的药力流淌在他的体内。

苏墨白不以为然地一笑,“每个人第一次上战场或多或少都有这种感觉,不止是你一人,我现在也是有些畏惧忐忑,可更多的是期待。”

只不过苏墨白不知道,这种期待在今年秋季就变成了厌恶,深入灵魂的厌恶。

吕正蒙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望着远方的群山,心中的忧思更重了。

第十五章 初次交锋(二)



过了盏茶的时间,吕正蒙心中异样的情绪更重,就连坐骑赤炎都低鸣起来,不安地吐息,放慢了速度。

“将军!”吕正蒙神情大变,“前方可能……有危险!”

卫曲勒住马缰,猛地回头,他从吕正蒙的神情与言语中感到了不安,那是对于未知的恐惧,“现在乃是行军过程中,你知道有些玩笑开不得,你说有危险,危险在何处?”

作为三军统帅卫曲的质疑有理有据,前方斥候来报畅通无阻,甚至马快者已经奔袭到云雾盆地的边缘。就算是埋伏之人故意放行,可随军的秘术大师同样也在用超然力量搜索,一旦有被遗漏的就会立刻示警。

“就在前方!”吕正蒙回答的斩钉截铁。

“证据呢?”卫曲故意放慢速度等到吕正蒙赶上,“这是盆地,没有任何障碍,就算是设伏也只有秘术大师布下的阵法,可我们的秘术大师并无感知。”

周行达此时应声道,“将军放心,前方并无阵法的痕迹,我们从未放松过警惕,踏入此地开始从未松懈过。”

他用余光不悦地扫了吕正蒙一眼,示威似地举起一个透明的水晶球。那里囊括了整个云雾盆地,是方圆千丈的缩影倒映在水面上,水面上没有波纹,也就代表没有任何超然力量布下的陷阱。

“你可有证据?”卫曲瞄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这是斥候沿路布下标记配合秘术大师组成的秘术‘镜花水月’,属于侦测敌情的最佳手段,从未出过差错。

吕正蒙低下了头,面色苍白,“只是感觉。”

“那你说它作甚?如果怕死,就回到辎重营中!你的感觉?哼!”周行达本来就对吕正蒙没有好感,听闻此话更是怒从心生,“将军,不能因为一个人耽误了我们的行军速度。”

“周大人所言极是。”卫曲纵然心中不悦,可表面上仍是一团和气,不动声色地瞄了周行达一眼。

后方的沈简催动战马赶了上来,与周行达并肩,轻轻地摇摇头,示意卫曲已经不悦,行军中不要干扰这位三军统帅的判断。

周行达应诺似地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其实他的养气功夫极佳,早就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可偏偏遇上吕正蒙,精练的方式与圆滑的风格都被抛在脑后。

于是稍慢的几人重新策马,卫曲对着兴致不高的吕正蒙说,“作为个人来讲,作为你的老师来讲,我愿意相信你。可这是打仗,我要为万千将士负责,没有证据,统帅绝不会因为个人感情而贻误战机,这点你要牢记。”

言罢几人加快了速度,吕正蒙看着数骑从自己身边匆匆闪过,忽然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卫曲的判断是正确的,可他忽然感觉回到了六年前,他午夜发病得知蛮族即将进攻寒州,整个中北城无人相信他的话。

这种无力感,十分难受。

“呆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吕正蒙黯然神伤之际,不知何时苏墨白调转马头停在他的身边。

“小白,你愿意相信我对吗?”吕正蒙抬起头,眼中满是恳切。

苏墨白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我自然是相信你的,不过你也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是个名义上的监军,可没有资格调动三军。”

两人两骑并驾齐驱,速度稍慢,吕正蒙小声说,“感觉。”

在战马奔腾的声音中,吕正蒙声音极低。苏墨白倒是不恼,四下看了一眼,发现无人注意他们,悄声问道,“是什么样的感觉?莫非是你……特殊的身份?”

最后几个字,完全是唇语。

吕正蒙猛然抬起头,如醍醐灌顶,如霞光刺破雨后乌云,“对,就是这个感觉!是来自灵魂的悸动与厌恶,心底一直有声音催促我不要向前,十分抗拒。”

“莫非前方是暗裔?”两人不约而同地说。

两人想到了传说中灵族与暗裔的关系,神色剧变,苏墨白挥动马缰,“不好,马上要把这个消息告知将军。不过你也不要忧心,你有这个感觉,我们身后那些灵族人心中必定也有预感。如果他们来报,那将军就算仍有疑窦,也会相信我们。走!”

只不过在两人说话的功夫,有一骑沿着反方向向回驶去。

两人疾驰的过程中,明显感觉整体的行军速度变慢了,等到他们策马追上前方的卫曲一行人时,他们已经完全停住了脚步。

卫曲回头神色复杂地望了他们一眼,周行达对于苏墨白擅自离开去往吕正蒙身边无比愤怒,可也没有说什么。如出一辙,几人脸上的神情无比凝重。

“方才中军‘星月营’有使者来报,让我们警惕。灵族人感知到前方有暗裔的气息。”卫曲开口解释道。

星月营乃是灵族与太族此次参加战争的人员,人数不多,不足一千人。可这一千人都是超然者,精通各种秘术与阵法,乃是不容忽视的一股力量。可卫曲对于他们没有直接的指挥权,只能放到中军。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吕正蒙急匆匆地问道。

卫曲沉默了片刻,旋即抬头望天,“既然灵族感知到了暗裔在此设伏,应该不会有假。可‘镜花水月’中并无有敌人的身影,说明不是在地面上。暗裔也没有飞翔的能力,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们在前方的某一处地下。”

“请周大人发信号,召集精通‘土之秘术’的秘术大师,将他们逼迫出来。”卫曲说,“我倒要看看他们出动了多少人马,敢劫杀我们九万大军!”

“是!”周行达升起了一枚符印。

此刻行军已经完全停止,吕正蒙这才松了一口气,对身后的那些灵族人生了许多好感,不是他们发出信号,恐怕不知要死伤几何。

“你是怎么知道前方有危险的?”就在吕正蒙神游之际,周行达沉闷的嗓音响起。

吕正蒙这才回过神来,心里“咯噔”一声。不仅是周行达一人,沈简、卫曲、天地玄黄四大护卫皆投来古怪的目光,只有苏墨白面露忧色。

“我不是说了吗?感觉啊,我感觉前方有危险。”吕正蒙在马上不紧不慢地回答。

周行达用审视的目光扫了吕正蒙许久,最后才不满地冷哼一声,转头与从左右两军前来的秘术大师准备符印的绘制。

正当吕正蒙松了一口气时,卫曲驱动胯下漆黑如墨的战马缓缓行来,让少年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将军与他齐驱后,声音中有责怪,“如果是灵器预警,你怎么不给我一个暗示?”

吕正蒙顿时眼前一亮,心想将军找的这个理由绝佳,故作痛心疾首地说,“这不是人多眼杂,没有这个机会吗?”

“下次如果是天涯预警,你说话时就紧握住剑柄,我就知道这是你给我的暗示了。”

吕正蒙连连点头,等到卫曲回到阵线最前方时,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听到身后有人唤他时,回身望了一眼,发现是苏墨白,正在对他做鬼脸。

等到他的朋友慢慢从后方追上,他忍不住用埋怨的语气说,“你还能笑出来,我都快被吓死了!”

“为什么不?”

苏墨白的回答总是能让吕正蒙哑口无言。

共有七位秘术大师走到最前线,他们从黑袍中伸出修长的手指,因个人喜好佩戴位置不同的黑曜石戒指开始疯狂地凝练逸散在空中的星辉。就在慢慢累积星辉的时刻,前锋营的将士已经布置好了防御阵型,各个方阵中各有将台搭起,卫曲赖以成名的八方金锁阵已经布置完毕。

“将军,请您退至中央,前线太危险。后方我们已经架好了旗楼,请您登台指挥。”副将恭敬地上前。

吕正蒙认得这个副将,他见过数面,是卫曲的心腹之一,平时为人极其古板刻旧,仿佛这辈子都没笑过似的。他的名字是陈板,一言一行倒也符合这个名字。

“不急,”卫曲深深吸了一口气,“暗裔这个族群,许多人生来都没有见过,如今能一睹真容,岂能退缩?你先登将台替我指挥。”

卫曲在军中威信极高,根本无人敢忤逆。陈板犹豫了片刻,忧虑地向前方看了一眼,随后头也不抬地转身离开。

“好恐怖的星辉。”吕正蒙望着最前方已经呈实质化的莹白星辉,忍不住叹道。

随着一声令下,由七位秘术大师共同汇聚的符印已经到了尾声,主持者周行伍一人操控庞大的星辉注入地下,他脸上青筋暴起,看来独自操控这样的星辉十分吃力。可星辉注入地下的瞬间立刻有恐怖的波动,隆隆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颤抖,令不少人想起那场曾发生在月州的地动。

秘术·土涛。

自前线七位秘术大师脚下开始,土地如同惊涛骇浪卷起,棕黄色的泥流高达十丈,把整个地表以及地下深处的泥土全部混在一起,就像身高百丈的巨人拖着牛犁把土地翻新了一遍,一浪直到远方视野的尽头。

“超然力量,果然令人生畏。”吕正蒙看着宛如神迹的秘术感慨着。

他的坐骑乃是具有灵兽血脉的“赤炎”,他的母亲宁月灵当年正是骑着这匹马从无尽之森来到衍朝旧都,自然对超然力量见怪不怪。可余下士兵的坐骑纵使是训练有素的军马,都被这威势惊讶到了,慌乱中不知把多少将士从背上摔下。

“雕虫小技。”吕正蒙身后突然传来不屑的声音。

这是女人的声音。

吕正蒙与身旁的苏墨白对视一眼,双双警惕似地回头,甚至都把手按在剑柄之上。这军营中,怎么会有女眷?莫非是暗裔的细作已经混到军中?

他们回身时发现身后的将士自动分出一条路来,映入视野的是五匹浑身套着铁铠的马,或者说那已经不属于马的范畴,而是一种模样类似的异兽。为首者没有甲胄,而是一袭月白色长袍,难以遮掩她那凹凸有致的身材。尤其是脸上倨傲的表情以及出尘的气质,仿佛流落在人间的仙子。

“宁静?”吕正蒙认出了来人。

来者正是宁静。她手持一根短杖,身后跟随四名铁卫,正是灵族派来护卫这些前往鸿都门学就读族人的侍卫。他们从不脱下身上淡金色的铠甲,也没有说过一句话,都让人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生物。

“你怎么来了这里?”

宁静没有回答,就跟平日无视那些与她搭讪的宵小之徒,被神骏载着慢悠悠地来到卫曲身边,翻身下马。她身后的铁骑动作整齐,握着铁枪纵身一跃,明明是沉重的铠甲,落地一点声音都没有。

苏墨白神色古怪地凑了过去,“呆子,你和这些灵族人很熟?”

“不熟不熟,只是有过几面之缘而已。”吕正蒙连连摇头拒绝。

苏墨白额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冷哼了一声,别过脸不去看他。

“宁静小姐?可是前来助阵的?卫某在此先谢过了。”卫曲注意到了这些灵族人,语气有些慎重,还带着几分恭敬。

平心而论,卫曲对于这一批愿意前往战场的灵族人还是有不少好感的,尤其是宁静,告知前方有暗裔埋伏的消息正是她的意思。如果消息属实,不知要减免多少伤亡。

“道谢就免了。”宁静对卫曲的态度不似与吕正蒙那般无视,可也带着几分傲气,“我只是看看被我族封印千年的暗裔,到底是什么样子。”

“不知卫某身上可是有什么东西?”卫曲被宁静来回扫视的目光弄得有些忐忑。

方才宁静说是来一览暗裔的模样,可目光未曾从卫曲的身上移开过,这让将军有些不知所措。虽然在东土时凭借英俊的容貌与超凡的气质让不少妇人对他美目留情,可宁静这样的灵族少女自然不在此列中。

宁静这才收回目光,“不是,只是好奇卫将军一介常人,面对暗裔还能站在最前线,故而感到奇怪。”

“卫某乃是军人,军人职责就是保家卫国,哪能因为生死之危就断然后退?”

“如果将军没有这件铠甲护体呢?”

后方的吕正蒙听到差点笑出声来,心想灵族人是不是都不谙世事,虽然卫曲没有这具由钛金打造的铠甲同样会站在最前线,可这样一问总归唐突。

“卫某身经百战,纵然没有外物相助,同样身先士卒。”卫曲答道,不过脸上的笑容有些坚硬。

宁静点点头,脸上闪过古怪的笑容,“那就好,既然卫将军有这个勇气,那我这里有一个消息,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

附近的人全部竖起耳朵来。

第十六章 初次交锋(三)



卫曲极少与外族人打交道,何况是向来眼高于顶的灵族人,对于宁静的故作玄虚自然毫无头绪,当然也被引起了兴趣,“宁静小姐请讲。”

宁静望着远处滚滚的褐色土涛,那个秘术并未停止,轻声说,“将军可知,暗裔这一次为何要来到云雾盆地设伏?”

“行军演武中,奇袭是一项手段,很有效的手段。”卫曲说,“历史上的以少胜多,总归少不了这个战术。”

宁静失望地摇摇头,“名震北原的儒将只有这一点眼界?”

她轻蔑的态度引起了副将的不满,站在卫曲身边的副将一个箭步窜了上来,想要指责宁静口出狂言。可卫曲并不生气,轻轻向前一步挡住了副将,摆手示意他退下。

将军轻轻笑着,“卫某征战沙场十余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评价。宁静小姐不妨直言,卫某愿闻其详。”

“如今北原诸侯出力最多者不过东土,卫将军率九万大军星夜兼程驰援寒州,难道暗裔会不动声色?”宁静反问,“他们既然敢在这里设伏,自然有他们的信心与道理。”

卫曲神色微变,“依宁静小姐的意思,此次暗裔在云雾盆地设伏,是倾巢出动,为的就是消灭所有驰援的将士?”

“卫将军为何如此惊讶?”宁静抬起了头,嘴角是莫名的笑意,“如果你是暗裔的首领,被封千年重新复仇,地面上最强大的诸侯过来剿灭,你的选择就是坐以待毙?当然要主动出击,不仅要漂亮的赢下这场战役立威,还要让人不敢驰援。”

话音未落,翻滚的土涛猛然停止,前方约三百丈处一个狰狞的巨兽从泥土中破土而出,仰天发出恐怖的嘶鸣。音波如同海啸,瞬间震碎了那道来势汹汹的土浪,紧接着埋藏在地下的暗裔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一根血色的大旗在风中飘滚。

吕正蒙浑身一震,他已经说不出话来,隔着许远纵使是他远超常人的视力也看不真切上面的徽记,可旗下两侧矗立的军队看得一清二楚。

最令人瞩目的四条如蜈蚣一样的巨兽,它们的躯体蜿蜒曲折,即使隔着三百丈的距离,也不是一个小黑点,而是令人仰望的庞然大物,推测起码有五丈以上;接着是被囚在牢笼中浑身被锁住的半巨人,他们浑身呈现病态的白色皮肤,赤脚空拳,足足是人族五倍的体型;队伍最后方的是长着狰狞长牙体表被褐色长毛覆盖的巨象,那是豢养的杀戮机器,虽然只有两头,可它们只要轻轻一动,足以让大地颤动。

“天哪?这是什么?”军中接二连三地响起绝望的哀嚎。

此次随军的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可即使是他们面对战争已经麻木,也不曾见过这样的阵势——各种不知名的庞然大物,如死尸一般的兵士,虽然总量不过一万,可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卫曲同样抿起了嘴唇,挽弓向天空射了一箭,鸣镝的刺耳声缓解了不少人的恐惧,这是做好进攻准备的信号,所有人都如梦初醒,慌乱着各司其职。

“格努尔虫、暗猿、渊牙象、不死尸……”宁静缓缓道出那几种生物的名字,“暗裔还真是精锐尽出啊。”

吕正蒙已经策马来到了卫曲身边。

他这辈子遇见过体型最庞大的生物不过是丈许高的白狼,它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还通人性,已经属于灵兽的范畴,曾被他母亲驯服,不然恐怕他们已经葬身在老黑林中。可如今与暗裔的初次遭遇,那个像菊花一样头部四处都是獠牙的怪虫体型是白狼的五倍,还有两头与其体型差不多的巨象,根本令人看不到胜利的曙光在何方。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吕正蒙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

“静观其变,敌人来势汹汹,如果我们贸然出击被轻而易举地扫平,恐怕会军心涣散。”卫曲说,“周大人,请你召集所有精通攻击的秘术大师来到阵中,我们第一战必须打出气魄来。”

周行达点点头,转身离去,遇上沈简时与其交换了一个眼色。

沈简心领神会,翻身下马,走到苏墨白身边,用秘术传音,“殿下请下马,如果情况不对,我们需要撤退。”

一向对苏墨白纵容的沈简此刻的语气不容置喙,甚至直接拉住马缰,把一脸不情愿的苏墨白扶了下来,“殿下听话,不要抗拒,让您上战场是来历练,而不是贸然送死的!”

卫曲此刻无暇管顾身后发生了什么,他唤来黑天,“黑大人,一会请你们武者随陷阵营冲锋,尽可能斩杀或者阻止那些庞然大物,千万不要让他们展现摧枯拉朽的一面。”

做好应对,卫曲这才想起宁静还在自己身边,他转头对这个一脸饶有兴趣的灵族少女说,“宁静小姐,马上就要开战,请你退到中军大营去,否则恐有危险。”

“卫将军不打算求助?”宁静问。

卫曲笑笑,“岂能事事求助他人?东土作为天下最强的诸侯国,还不至于见到暗裔就如此惊慌失措。如果我们真的不敌,到时还请宁静小姐出手相助。”

宁静冷哼了一声,在铁卫的保护下向中军走去。

等到灵族这一行消失在人流中,吕正蒙才凑了过去,鬼鬼祟祟地问,“将军,为什么不让她留下?有了灵族人的帮助,我们的胜算会加大不少。”

卫曲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我傻?我不想让这些灵族人相助?可你看他们会出手吗?告知前方有危险可能是他们好心,不过你以为那个小丫头为什么要解释这么多?她想从我的脸上看到恐惧,看到人族对于超然力量的恐惧不得不求助灵族,来满足她的优越感。什么是骄傲自大,这就是了,这些外族人骨子里的优越感,摆明了就是瞧不起我们。”

吕正蒙点点头,“将军果然高见。”

卫曲表面上镇定自若,可吕正蒙看得出他也有些紧张乃至恐惧的,不然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一大串的牢骚。可他是三军主帅,谁都可以害怕,唯独他一丝一毫都不能表现出来。

仅在顷刻间,东土的九万大军在卫曲的调度下摆好了防御阵型,如同铁桶般森严,这种能力不知要让多少所谓的名将汗颜——许多人只会打计划周详的进攻或者早有准备的防御,对于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实在是一塌糊涂。

“前方可是北原儒将卫曲?不知可敢阵前一见?”暗裔的军队出传出了声音。

暗裔的叫嚣引起了一片哗然,不少将士纷纷劝阻卫曲不要冒险,主将要是出了意外,所有人难逃一劫。

“你怎么看?”破天荒地,卫曲竟然征求吕正蒙的意见。

少年跟随卫曲学习兵法多年,自然知晓他的为人,吕正蒙明白这个时候卫曲已经做出了决定,开口说道,“我认为将军不会拒绝。”

他顿了片刻,继续说道,“暗裔是有备而来,这个被封印千年的种族竟然能说北原语,要知道神州三陆绝大多数外族都不会也不屑去说,何况他们精准地叫出将军您的名号,甚至美名都知晓,必然对我们了解甚多。不去,有失我人族颜面,何况在阵中,也不见得安全。”

吕正蒙侃侃而谈,“当然,将军如果要去,一定要带上武者,以防万一。”

卫曲赞赏地点头,“好眼力,不愧是我的学生。那我问你,可敢与我一同出阵?”

“有何不敢?”吕正蒙没有任何犹豫。

阵门开启,吕正蒙、卫曲两人两马孤零零地向前,速度并不快,吕正蒙举起了东土的旗帜,象征王权的黄色在风中飘扬。不少人在心中为他们捏了一把汗,隔着一丈,他们身后各有两名武者、秘术大师跟随,六人呈“八”字形缓缓前进。

暗裔一方果真没有耍任何手段,只不过他们只出动两人,一人套着魁梧的甲胄,从上至下连人带马裹得严严实实,手中骑枪乃是螺旋状;另一人的身形要比首领小少许多,可仍比寻常的北原人族高大,他只是捧着旗帜。

双方越来越近,直到一百丈处,双方不约而同地勒马,暗裔一方的首领轻轻一挥,双方正中央处凭空浮现一道巨大的水镜,把两人的身影映在上面。这是吕正蒙从未见过的高深秘术,暗裔一方的景色在水幕上纤毫必现,声音都无碍地传了过来,仿佛不过咫尺之遥。

只不过两人的面容是由模糊到清晰。

就在卫曲身后的军阵中,宁静同样看到了遥挂在半空的水幕,瞬息后,那杆大旗上的图案终于清晰起来——是半轮血月。

“这个旗帜?”宁静先是有些犹豫,不过当她看清暗裔军队首领后,忍不住脱口而出,“第三圣灵(注1)巴赫?”

第三圣灵巴赫是个没有头颅的暗裔。他浑身上下都被森严古奥的黑、金两种颜色的铠甲覆盖,胯下坐骑也是如此,从头部一直覆盖至马蹄,尤其是马匹面部的面具从正中央到左右两耳处有三根尖刺突了出来,尽显狰狞。

当吕正蒙看清暗裔首领的模样被下了一大跳——没有头颅,胸口的铠甲上有一张近似人脸的器官,似哭死笑。说他类似于人已经不恰当,仿佛盔甲才是他的本体。可偏偏这个暗裔行动自如,握住武器的姿势十分标准,那种威严隔着百丈远都能被感知到。

“我不能露怯,不然就是丢人族的脸。”吕正蒙在心中默念。

他无比紧张,握枪的手心满是汗珠,后心传来凉飕飕的感觉,这是他的冷汗。可他恍然不知,只是聚精会神地盯着上方。

“不知来者是谁?”在秘术的加持下,卫曲的声音十分雄浑。

对方捧旗的暗裔高声说道,“我乃第三圣灵巴赫大人麾下前锋狱西,这位乃是暗月第五纪元的血旗令、骑军之主、幻影使、第三圣灵巴赫大人!”

那个铠甲下生着死尸皮肤看地位类似是副将的狱西如同诵唱咒文一般,无比恭敬地把身边无头骑士的谶号念了一遍。吕正蒙没有听懂这些称谓代表的意思,只是大致知晓两人的名字及官职。

卫曲在马上高呼,自报家门,“北原诸侯国东土,令箭上将军卫曲,不知足下约我阵前一叙,有何要事?”

他没有承认自己的封号,而是直接称其官职。卫曲本以为暗裔都是疯子,其中或许有一些人足智多谋。可今天所见与他所想大相径庭,不得不让他以面对诸侯的礼仪相待。

“儒将卫曲,行军演武有名士之风,传言百战百胜,这是整个北原家喻户晓的名字。”巴赫的声音如同铁匠中敲打坯子的轰鸣。

“难道我的名号都传到黔州了?”卫曲笑,“那还真的是一件足以自傲的事情。”

“我族重见天日,放眼如今神州不过一群无名鼠辈,不敢触其锋芒。唯有东土敢昭告天下,公然与我族为敌,勇气可嘉。据我们得到的情报,东土内能够领兵的只有你一人,我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敢与我们为敌?!”

卫曲毫不退让,“都传贵族自诩不凡,无视世间一切。可现在看来不是这样,如此了解神州的局势,岂不是不自信的体现?”

巴赫仰天狂笑,“此言差矣,你们人族有一句古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族既然有鲸吞天下之心,自然要对局势有所把握,狂妄自大,那是可笑的灵族才有的作风!”

他身后的万余将士与凶猛的异兽一同发出声音,震耳欲聋,甚至上空的水幕都泛起了涟漪。卫曲心想暗裔仇视灵族果然不假,在这样郑重的场合还不忘出言嘲讽,更加坐实了他的担忧。

笑声过后,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念你勇气可嘉,只要你下马受降,我可以饶你麾下将士一命!封你为前锋,享尽荣华富贵,不知你意下如何?”

注1:圣灵,是一部分暗裔的称呼。并不是所有暗裔都被地心深处那股力量吞噬本心,只知道疯狂的杀戮与破坏,其中一部分有正常思维的人,统领整个族群。这一点在灵族的历史上有记载,这些有理智的暗裔自封圣灵,地位类似于天宁氏在灵族的地位。

因为某种原因,即使是灵族对其也有敬意,称其为“圣灵”,而不是暗裔。

可双方敌对的关系不会改变。

第十七章 初次交锋(四)



听闻此话,卫曲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阁下这是何意?你我分属不同种族,乃是先天对立的一面,黑白岂有混淆的道理?恕在下不能从命!”将军高声喊着。

巴赫晃动身躯,“我还以为卫将军是个眼界开阔之人,没想到目光也是如此短浅,真是令人失望。”他没有头颅,晃动身躯的意思就是摇头,按理说他那魁梧的身躯有如此动作应该显得有些滑稽才对,可是并没有,没有人笑得出来。

“要战便战,卫某也想领略黔州暗裔的风采,看曾经让神州涂炭、血流百年的暗裔军队是否是浪得虚名之辈!”

吕正蒙自然听出了这是卫曲的邀战之语,东土的令箭上将军岂能不知暗裔的可怖?此言一出无非就是为了激怒这个自负的种族。

“好!”巴赫的声音震耳欲聋,他抬起螺旋骑枪,“给你安然回到阵中的时间,省得说我圣灵一族阴险狡诈!”到最后他用了一种听不懂的语言嘶啸。

吕正蒙猜测那是准备进攻的意思,连忙对卫曲说,“将军,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迅速回到阵中!”

卫曲点头,刚刚调转马匹的方向,还不等他挥动缰绳,吕正蒙就感觉到了身后传来异动,“将军小心!敌袭!”

他没有功夫回头,双脚踩在镫上直接站立起,纵身一跃飞扑到卫曲那边,把将军掀飞到地上,两人在草甸上滚了很远的一段距离,甲胄上沾满了草浆与枯叶,十分狼狈。

那道光泽几乎是贴着两人的脊背擦了过去,落到地上立刻冒出了浓烟,土壤与野草立刻被腐蚀殆尽,变成了类似沼泽的地形。这一切来得太快,就连一直戒备的秘术大师与武者都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

正当第二道光泽从天空亮起发射时,透明的结界已经立在两人身前,正是秘术大师联手施展的玄固。黑地、黑玄两名武者持剑从空中飘然落地,警惕地望着天空的方向。

一切的源头,竟然是天空上方那道巨大的水幕。

“将军快走!”吕正蒙慌忙地将卫曲拉起,用哨声唤来自己的赤炎驹。

卫曲摇摇头,不紧不慢地回身,“不急,既然这是偷袭,一击未果就就会收手,他们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他重新翻身骑上自己的战马,冷冷地道,“原来这就是暗裔的行事风格?果然阴险狡诈!”

说罢绝尘而去。

吕正蒙在马背上回头,本以为对方会恼怒,甚至直接出动大军。可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天空的水幕并没有消散,而是传来了绝怒的咆哮,“混账!是谁允许你这样做的?!”

第三圣灵巴赫已经伸出了骑枪,架在副将狱西的头上,只要他的手稍稍用力,锋利的骑枪足以洞穿其头颅。

“巴赫大人,擒贼先擒王,只要诛杀卫曲,我们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吃掉这些援军……”声音戛然而止,天空上的水幕消散了。

水幕留下的最后画面,是巴赫冷哼一声放下骑枪,用武器底部轻轻触地,没有人知道他最后的用意。

阵门开启,几人几马停下奔波,所有人安然无恙地回到阵中。不论其它,在这一点上巴赫果然守信,没有趁卫曲等人回阵中发动突袭。

“所有超然者协力盯住对方的巨人与异兽,如果它们出动,你们立刻出战!将‘八方金锁阵’变为‘三才无量阵’!冲锋!”卫曲登上高台,一改原先的防守姿态,连续发布数条军令。

变阵的军令由旗官传遍全军,所有将士整齐有素,没有半点慌乱,在暗裔已经派出大军冲锋的情况下,匆忙之中变换阵形,三万人如蚁群倾巢而出。

随之一起登台的还有吕正蒙。

少年居高临下,不解地问,“将军,为何要改防守为进攻?我们不了解对方,不应该坚守阵地吗?”

“我们不了解暗裔,可是暗裔对我们了如指掌啊!”卫曲脸上的笑意早就荡然无存,“他们是有备而来,就拿刚才他们的偷袭来讲,那是带有剧烈腐蚀性的毒液,无声无息。”

吕正蒙点头肯定,“我看那附近的土地已经枯黄甚至化作沼泽,比寸草不生还要恐怖,还无声无息,真是令人恐惧。”

“那你可知为何他们要用这种东西?”

“难道不是威力强大,足以一击致命?”

卫曲摇头,他紧盯战场局势,同时分心对吕正蒙解释道,“你只看到了表面,不曾领悟精髓,这种针对性的东西,是专门为我准备的。”

他敲了敲身上的铠甲。

吕正蒙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将军的铠甲可以无视一切超然力量,普通的攻击落在上面如同瘙痒。可这种剧毒不一样,虽然表面上是由超然力量伪装,可毕竟您身上的是铠甲而不是肌肤,稍有大意就会变成一堆尸骨。不,恐怕连尸骨都没有。”

卫曲点点头,“一点就通,不错。不过对方果真摸清了我的性格,穿上甲胄之后我多半不会这样小心翼翼,对方就是料定这一点,欲麻痹我而后除之后快。”

说到这卫曲猛然间想起了什么,“对了,还没问你,你是怎么发现那是毒液的?”紧接着他补了一句,“如果觉得回答不便,就不用告知我。”

吕正蒙挠挠头,“当时我没想那么多,情急之下忘记了您身上这套甲胄的作用,只想着将军您是三军统帅,要是出事,我们就完了,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如果不是那么焦急,恐怕就不会出手了……”

“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天命所向吧。”卫曲说,“现在你可知道为什么我要主动进攻而不是被动防守了吧?”

“明白,对方已经对我们的情况了如指掌,还有那样未知的杀器。如果只是一昧地防守,丧失血性不说,伤亡太大军心也会涣散。”吕正蒙经过卫曲几年的指导已经把战场之事做到烂熟于心。

“防御的阵型过于密集,进攻则不同,军士能够活动的空间大大提升,也给了他们撤退的机会。”卫曲补充道,“如果暗裔一方把阵线推到我们前沿,我们就会溃败,到那时就成了败军。”

之后两人无言,吕正蒙转过身,右手按剑所有的目光都放在战场中。

此时的战况堪称惨烈。

暗裔领军者乃是狱西,他没有坐骑,仅仅提着一杆长矛就冲在最前方。而他身后的暗裔士兵出动半数,约有五千,其中不乏有骑兵,可是无人追得上他的速度,堪称战场中的黑色闪电。

五千对三万,看起来是个悬殊的数字,兵法上讲究“十而围之,五而攻之,倍而战之”。照理说东土一方的人数已经在五倍以上,还是平原作战,理应直接进攻,获胜只是时间问题。何况后面还要数万大军、二十余位超然者压阵。

主将理应遥坐帐中,等到捷报传来。

可此时卫曲不曾后退,忧心忡忡地站在旗楼上,他在第一线的原因不仅是激励将士,也是为了随时调兵遣将,生怕出现意外。

东土此次虽然只是出动三万军士,可这已经是此次九万人能够作战人数的一半——其中有三万人是伙夫或者民兵,没有任何作战能力。如果三万的先锋部队伤亡过重,恐怕剩余的将士会心生绝望,以致影响之后的战役走向。

“将军你看!”吕正蒙一指。

那是“三才无量阵”的最前沿,乃是数十人围成一个椭圆形状,力求形成一个“凹”字的模样,将敌人围歼在其中。用人力塑造出对己方有利的地形,是“三才无量阵”中的“地”,最适合平原作战。

可狱西一人冲在最前,不退反攻,借力一踩从半空跳入人流的陷阱中,主动进入阵型中。手持长矛的将士见其从天而降,稍稍躬身蓄力后猛地向上刺去。只见狱西不慌不满地向下挥矛,弧光一闪,所有的木制枪杆瞬间断裂,簌簌地有木屑白粉飘零,他安然无恙地落在阵中。

旋即他邪魅一笑,配合他那如死尸一般的肤色,让人不寒而栗。

狱西的猛然推进打破了战场上的动静平衡,数百名将士将其团团围住,用长兵器着纷纷刺去,眼花缭乱,用人力尽显地利之威。可这种急迫的“动”正是狱西所希望的,他单臂抡矛,绕其一周,所过之处将士全然被他伦飞,百十斤中的肉体如不存在之物,一式未歇,另一式已起,数十名围攻他的将士在半路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便不省人事,胸骨碎裂。

仿佛武者面对幼童。

“不要靠近!放箭!”一个校尉出声大喊。

后面立刻有数十位早已准备完毕的弓手搭弓,片刻间几十枚呼啸的羽箭从天而降,这是三才阵的战术之一,成群结队的弓手站位都有考究,一次数十发箭矢会封死一个方圆丈许的“域”,站在那里的人无一幸免。

可向来无往不利的战术面对暗裔失效了。

只见狱西单臂擎起武器,旋即双手并拢握在黑色长矛中部,如风车一般迅速旋转起来,所有的箭雨悉数在他的上方被不知名材质的武器旋转所折断,被弹飞的流矢有的还伤到了附近的步卒。

就在纠缠的功夫,后方的暗裔大军前锋终于推进到阵线前,与东土的将士短兵交接。

“这些畜生力气不小,大家……”一名士卒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柄短刀已经剖开他的腹部,他临终前见到的是暗裔在铠甲下狰狞且丑陋的笑容。

渐渐地,众人也发现,这些暗裔力大无穷,起码要三个人联手才能勉强拦住他们的脚步,不然只是一昧地送死。这让将士心惊,此次出征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卒,因为卫曲独步天下的奇门遁甲之阵,让他们无往不利,伤亡几乎可以小到不计,而丰富的战场经验则累积下来,是他们每逢战役都是长胜之军,形成一个良好的循环。可这些暗裔的棘手程度,远超他们的想象,甚至在人数优势上,隐隐占了上风。

“变阵!四象兜底!”卫曲高声大吼。

原本三才中的“天”、“人”两部猛然折返,分头回撤,由不同的兵种迅速组成四个方阵,分别是步兵、骑兵、弓兵、盾卫,分别为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形成了包围之势。

狱西看着四方训练有素的军队,低低地笑了起来,“人族果然不是记忆中那般孱弱了,可惜,你们遇到的是我。听好了,我乃第三圣灵巴赫大人麾下、希望粉碎者、无尸人‘狱西’!”

他在笑声起的时候,突然收回了长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当说完自己称号的时候,附近所有的将士感觉阴阴地刮起了一阵风,狱西满是白翳的瞳孔中突然发出了摄人的光芒。根本不是人力可以目及的瞬间,他抛出了长矛。

先前狱西手中武器一直是长矛,可他的使用方法大多是枪术,如今破风掷了出去,两侧准备围攻他的将士感觉寒风扑面。可就在眨眼的瞬间,这个暗裔正对着的十丈内已经没有任何活物,他掷出的长矛使草地露出了焦色,那些被长矛洞穿眉心的将士跌倒在泥土中,死相无比凄惨。

“将军,狱西这一矛投掷下去最少杀了三十人,我们要出动超然者吗?”吕正蒙紧缩眉头,语气沉重。

“等一等,”卫曲同样皱着眉头,语气不善,“我训练的将士可不是任人宰割之辈。”

果不其然,正当狱西露出狰狞的笑容扫视四周时,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纵然将士神色各异,有愤怒、悲伤、恐惧,可没有人后退,反而被他听到了强烈的呼啸声。如今他赤手空拳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一根巨大的弩箭贯穿胸膛带飞出去,死死钳在泥土中。

这正是来自他斜右方的军械,乃是最开始“三才阵”那个放箭的小队,虽然校尉逝世,可副将自动接替了他的位置,做出了准确的判断。

“这是经由景国的‘三弓床弩’改造而来,减轻了它的重量,不再只能作为攻城器械。”卫曲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为吕正蒙解释着,“它的威力极大,在军中用来射杀各种体型巨硕的野兽,想不到这个暗裔先锋如此托大,竟然站着不动。”

将军最后笑容一敛,“狂妄的外族人,为此他们要付出沉重过的代价!”

第十八章 初次交锋(五)



寒州,中北城。

如今繁华的城池彻底变成一座无人敢靠近之地,城墙上的砖石不知因何缘故开裂,墨绿色的藤蔓从高处垂至半腰,紫色妖艳的花朵欲含苞待放。如果有精通星象之术的人从远处观看,发现夜间中北城上方是没有任何星辰的,天穹被巨大的紫红色铺盖,像极了巫族的传说中天穹漏了一角,被紫色的织布盖上了。

不仅如此,哪怕是白日,太阳的光泽也不会照射进城中的任意角落,整座城池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阴影笼罩着。瘟疫、死气、黑暗、霍乱等人人谈之变色的因素加持在寒州的门户上,徒添无数阴森可怖,恐怕意志不坚定之人看一眼,就会心神崩溃。

如果以前有人问什么是九幽之下,恐怕无人能够回答。可如今,这个问题有了答案,中北城就是等活地狱,这里就是被诸天抛弃、祇恨不得降下火焰焚烧殆尽的地方。

蛮族骑兵在今年春天彻底退出了寒州,他们离中北城最近的营帐是十里外的斜阳坡,灵昃这个亲手打开界门封印的人盘坐其中。

已是午后,大帐内处处紧闭,厚重的帘子挂着一层又一层,使阳光透不进来半点,不免有些闷热。唯一的光亮来自伏案,上面亮着一盏油灯,灯火幽幽,可又充满圣洁的味道。

灯火忽地一闪,帐中暗了一瞬,似乎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风。灵昃睁开了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

不多时,便有脚步声传来。

“灵昃大人。”门外之人毕恭毕敬地说,“战报已经送来。”

“是华藏么?”灵昃不似往日那般老当益壮,反而有些虚弱的意味,这个已是百岁的灵族叛徒仿佛生命到了尽头,马上油尽灯枯。

苍老带着一股疲惫的声音传了出去,灵昃艰难地一挥手,门帘打开,“进来吧,动作轻些。”

“禀报灵昃大人,第三圣灵巴赫与其麾下的暗裔军队于云雾盆地跟东土的军队交战,只可惜不知道是何原因,竟然被他们提前察觉,没有起到偷袭的效果。”

“此次随行的有天宁氏那个小丫头,就算她不出口,卫曲身边也有吕正蒙在,那样浓厚或者特殊的血脉,自然对暗裔的气息敏感,察觉到是理所相当的事情。”灵昃说,“只不过没想到卫曲会这样听他们的话,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华藏从袖中取出一面小小的铜镜来,上面闪着一层金色的光,旋即慢慢褪去,正是卫曲与巴赫在阵前交谈的场景。

灵昃看着镜中瞬间的反光,看到了苍老的自己——眼眶深深陷了进去,整个人瘦削到只是皮包着骨头,以前头发、眉毛从柔顺的花白如雪变成如今的杂乱如野草。令他有着短暂的恍惚,这真的是他自己吗?

不过这种情绪只持续了一瞬。

影像只有短短的几个片段,没有多少价值,唯有最后几个画面让灵昃动容——巴赫挥动骑枪用力量粉碎了水幕,最后冷冷地向远方扫视了一眼,正是这里的方向,充满杀意。

“巴赫果然迂腐,以为自己是北原诸侯?”灵昃说完重重地咳了一声,“差一点,如果杀掉了卫曲,才是这场伏击最有力的胜果。”

华藏连忙过去为他捶背松气,附和道,“就是,这道秘术可是灵昃大人您的心血,不仅可以把远方的军情传过来,还可以借助阵法本身发动偷袭。”

“好了,你不用敲了,我只是暂时如此,又不是这辈子就这样了。”灵昃不习惯被人服侍,华藏知趣地退回一边,“只是可惜那株来自黔州的毒蔓,能够保存下来的,目前只有这样一株。”

阵法与毒液全部是无相提供,华藏在灵昃的示意下与巴赫麾下狱西达成了某种交易,目的就是除掉卫曲。卫曲是足以影响战局的人物,虽然只是一介凡人,可东土竟然耗费国力冶炼出钛金为他打造铠甲,几乎没有任何超然者可以在千军万马中杀掉他。

“又是这个人灵混血的小杂种!”灵昃气急,对远方的少年杀意滔天,这次准备可以说完全,就连把卫曲的心思都摸得一清二楚,可还是被吕正蒙破坏了。

这时远在云雾盆地中观战已经迫不及待加入战场的吕正蒙打了一个喷嚏。

说罢灵昃又重重地咳了几声。

“大人息怒,息怒。”华藏笑着说,“就算这次杀不了他,可他最后还是要随卫曲到北月关迎战,取他性命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灵昃点点头,算是认同了他的说法“界门现在如何了?”

“回灵昃大人,不知为何,黔州的第二批军队始终无法穿过界门抵达地面,不然此次如果换一位圣灵来,恐怕现在已经有了压倒性的胜利。”

“你不知道,暗裔并不是人人都有理智,大多只凭本能而活。巴赫算是七位圣灵中最有理智、思维最近接人的,如果不是他首先穿越界门,说不定中北城要出大乱。”灵昃捋须轻声说。

忽地他话锋一转,“这个时候你要多盯着城内,尤其是吕氏地宫,如果有新的军队从黔州来到这里,一定要及时通报。千万不要让人接近月神虞,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时间,只要时间一到,所有的暗裔就可通过‘深渊之井’抵达现界。”

“请灵昃大人放心,如今的吕氏地宫,任何生物都无法活着走进去!”华藏自信满满地保证。

灵昃似乎是倦了,疲惫地挥挥手,“没什么事情你就下去吧,把目光放在长冰河一线,如今暗裔倾巢而出,要是这个时候有大军压境,恐怕我们的初境就会变得十分艰难。”

华藏固然心中疑惑,还是应声离去,转身时他用余光扫了这个老人一眼,发现他用一只手撑着下颚,十分痛苦的模样。

他想灵昃果然因为强行打开界门受了重伤,就连心境都发生了变化——暗裔倾巢而出在无相内部都是机密,寒州的诸侯们岂会知晓?这种杞人忧天的想法,以前可不会出现在老当益壮的灵昃身上。

不过谁也不会想到,未来无相的覆灭,究其根本不是外力,而是早有小人物潜伏在其中,多次送出关键情报。只可惜那位英雄,不知姓名,史册也没有任何记载。



“你没事吧?”卫曲看着身边揉着鼻子的吕正蒙,问。

少年答道,攥了攥拳以示自己还有充沛的体力,“没事,只是不知道何人骂我,不是染了风寒,请将军放心。”

东土的将士经过短暂的交锋后已经熟悉了暗裔的作战方式,虽然到现在未曾取得优异的战果,可凭借人数优势已经取得上风,还杀了一个暗裔中地位不低的将领,让开战就沉着脸的卫曲终于有了几分笑意。

现在他甚至还有闲情开了一个玩笑,“那就好,你可是我麾下得力干将,一会你还要领一支军队出战,我可怕你在这个时候说自己身体抱恙,不能领军。”

只不过他脸上的笑容马上僵住了,“怎么回事?”

最前方战场中闪过巨大的流光。

被巨型弩箭贯穿躯体钉死在地面上的狱西突然睁开了眼,被投掷出的长矛自动飞回到他的手中,沿途又射杀了十几名军士。猩红的鲜血滴在这个暗裔先锋统领的手上,他空闲的手臂抓住弩箭的底部,用蛮力活生生地将其拽了出去!

诡异的笑容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脸上,环顾四周,出言嘲讽,“你们就这点能耐?”

没有军士擅自妄动,直勾勾地看着他胸前小臂粗的伤口——没有任何血液流出,脏器已经腐烂不堪,可这样致命的伤势竟然正在慢慢愈合,包括他的铠甲。

“魔鬼!你是魔鬼!”意志较差的军士看见此景失态的喊叫起来。

不止是他,战场的另一边,经过多人围剿而倒下的暗裔同样重新恢复了活动的能力。他们先前躺在地上似乎生机全无,可不知是有意还是愈合需要时间,当东土成群的军士与其他暗裔鏖战时,这些在军士眼中的尸体重新发动了致命一击,一时间惨叫声不绝如缕。

“难道这些暗裔是杀不死的吗?”吕正蒙在旗楼上惊呼。

卫曲即刻弯弓搭箭,从箭囊中抽出一枚由纯银打造的箭矢,遥遥地瞄准狱西,“超然者出列!”

他松开弓弦,蓝色的光矢拖着长长的尾巴射入战场。这是行军前就约定好的暗号,在中军严阵以待的超然者得到军令立刻投身战斗。

“不可能,这世界上没有杀不死的生物!”卫曲罕见地失态,“吕正蒙,我命令你领一支骑军冲锋,用锥形阵,务必要拦住狱西!”

“是,将军!”吕正蒙领命匆匆离去。

旗楼下早有将士为他牵马,他接过马缰跨上马背,身后的骑兵正是他麾下的先锋卫,他拔出天涯剑,单臂高举,“随我冲锋!”

他一夹马腹,阵门开启,由他统领的一千五百名先锋卫与卫曲临时让他调度的一千名骑兵同时出站,马蹄声如惊雷。

超然者加入战斗,已经面临奔溃的局势瞬间倾斜过来,磅礴的剑气与各种属性的秘术对这些看似拥有不死之躯的暗裔具有极大的杀伤力,缓解了普通军士的压力,已经溃乱的阵型重新凝聚起来。

而就在战场的另一边,第三圣灵巴赫看到战场中出现超然者,高举骑枪,“听我号令,全军出击!”

顿时地动山摇,被束缚的暗猿锁链被暗裔军士解开,足有五人高的野兽敲击胸膛,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跌跌撞撞地向战场正中央冲去;格努尔虫如溃乱菊花的头部发出刺耳的轰鸣,蜿蜒的躯体潜入地下,它的每一寸肌肤都有坚硬的长刺,此时旋转起来如旋风过境;剩余的五千暗裔不死尸以整齐地步伐冲向战场。

“一万军士,布一字长蛇阵!驰援!”卫曲在旗楼上指挥。

如今双方几乎投入了全部的兵力——东土一方仅有中军剩余的两万将士,以及最后的四位超然者,有着儒将之称的卫曲尚在最后的观望中,一旦他亲自参加战斗,那就是决定胜负的关键;而暗裔一方则就有些形影单只,唯有第三圣灵巴赫一人,不过巨大的渊牙象安稳地站在他身后,这两头恐怖的巨兽没有任何束缚,可没有巴赫的命令,它们不敢有任何举动。

战局一时间呈现胶着状态。

卫曲身后属于外族的驻地中,宁静站在五百铁卫的正前方,共同观赏浮现天空上的那一道水幕,上面是战场的局势——格努尔虫在地下挖了大量的坑道,每一次钻地而出都是悄无声息,可它身上比铁器还要锋利的倒刺无情地收割着生命,即使是秘术大师对它那坚硬的皮肤短时间也毫无办法,甚至两名武者联手挥斩出巨大剑气,被它旋转起来所附加的巨大风压逼了回去,飞溅的倒刺就是让武者也不得不避开锋芒,它身侧的将士死相凄惨。

“静小姐,我们不出手吗?”

宁静望了铁卫一眼,面对血粼粼的的战场她竟然还能笑出声来,“为什么要出手?不过是四条格努尔虫,远没有改变地形的能力,如果是九条以上一起出动,恐怕整个云雾盆地都能在短时间被犁一遍。”

“可……可是……族中长老会的命令是……”

宁静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我岂不知族中命令?这些固然是暗裔精锐,可你以为人族真的如此孱弱,卫曲是浪得虚名之辈?巴赫和渊牙象不出手,就说明未到决战时机。既然要做,就必须让东土承情,不到危难时刻,绝对不要妄动!”

铁卫不敢直视宁静的眼神,讪讪地把头缩了回去,他望着秘术上现在的局势,心想胆小的人族溃败不过是眨眼间。

而场中的局势果然不出铁卫所料,东土方面所有上阵的超然者几乎全被异兽牵制住,尤其是身形巨大的暗猿,不得不让四位秘术大师用阵法将其困在原地,它的每一次肆虐都是屠杀,身经百战的将士在它面前如蝼蚁。

宁静同样出神地盯着场中局势,就在一片混乱中,一支骑兵引起了她的注意。

第十九章 初次交锋(六)



吕正蒙率领的先锋卫加入了战场。

这支不过数千人的队伍一开始并未引起过多的关注,双方交战隐约地被分割成若干个小战场,超然者负责牵制那些暗裔一方的异兽,他们的交手犹如天威,余波就能让附近的军士死无葬身之地,没有人敢在附近停留。

而普通的军士则各自以百人为小队与暗裔方不死尸斡旋,这些如同死去又活过来的兵种几乎能避免绝大多数的伤害,甚至用武器洞穿他们的要害都不能令其真正死亡,只有砍下他们的头颅,方可阻止他们再战。

“驾!”吕正蒙在准备拦截他们这支队伍的暗裔不死尸前猛然加速。

赤炎驹平地而起,纵身一跃飞过了由数十名连成一线构架人力城墙的不死尸,吕正蒙甩开后方的先锋卫只身深入。其中有不死尸趁着赤炎驹腾在空中时向马腹处刺去,两侧的攻击悉数被吕正蒙左右挥枪拦下,并顺势割开了他们的喉咙。

一人一马安稳地落下,可那些被长枪隔开喉咙的不死尸从地上重新站起,眼中迸射出幽绿色的摄人光泽,死死地盯着这个不畏死的少年。

吕正蒙旋即拉动马缰,一个转身再次且战且走,穿梭在不死尸的队伍中,这些仗着自己有不死之身的暗裔纷纷靠在一起,试图用肉体挡住奔驰的一人一马,并把武器横在胸前刺出。

“找死!”吕正蒙一枪扎进最前方不死尸的胸膛,猛地用力单臂将其挑起,旋即重重地一甩,被巨大冲力击飞的那名不死尸撞进他们拦截的队伍中,严密的防线短暂地被撕开一个缺口。

吕正蒙只身闯进暗裔的包围中绝对不是意气用事,也不是逞个人的威风,而是为了撕开这堵防线,不然数百名不死尸呈一字型拦在这里,短时间先锋卫无法进入战场中央。

“战车出动!”少年看着已经逼近的先锋卫,高举手中长枪。

他暂时凭借个人的勇武撕开不死尸的防御阵型,可远远高兴不起来。这些不畏伤势的暗裔数量实在太多,他往往一枪击退数人,可不等他喘过一口气,另一批不死尸重新对他发动攻势,而当他解决完这些拦路的暗裔时,不等继续深入,就被重新站起来的不死尸围住。

源源不断的攻势令他已经麻木。

先锋卫的战车在这时进入战场,四架并驱,凭借狂奔的速度与冲击撕开了不死尸的第一层防线,可不等他们继续深入,就被左右两侧突然在地上跳起冲击的暗裔拦下,这些暗裔身中数箭,有的箭矢已经嵌入眼眶,倒下的他们依旧能够重新发动攻击。

那些中箭的不死尸目标是战马,即使这些训练有素的战马头上套着厚厚的甲胄,可冲击力仍然让它们受惊,顿时狂躁不安起来,惊得车上的军士纷纷被甩了下来。暗裔抓住了这个机会,纷纷用武器刺向战马的腿部,四架战车撞在一起,瞬间人仰马翻,车毁人亡。

“混账!”吕正蒙当即大怒,忍不住痛骂了一声。

这并不是他的指挥出了问题,如今推进之势被阻,完全是这些暗裔的不死特性。战车开路在以往的战争中从未失效过,何况锥形阵两侧的弓手已经先行轮射箭雨扫清了左右。可就是因为暗裔的不死性,弓箭能让他们短暂的倒地,却不能让他们彻底失去战斗力,原本被清空的左右两侧只在片刻间人满为患。

先锋部队的进攻受阻让吕正蒙的火气更甚,他的任务是杀掉狱西,可光凭借一人之力无法做到,甚至他暂时还被困在了这里。

“全速前进!弓手、战车不要入场!”少年高声大吼,“两侧由步卒守卫!”

他临时改变了阵型,为身后的一万大军打开一条康庄大路已经是不可能,现在他必须利用先锋卫骑兵的速度优势冲入战场中央。

说罢他再次调转马头,人借马力,只顾一股脑地厮杀。他的新阵型果然有用,他在厮杀中已经听到了己方的马蹄声,距他不远,总算是冲入战线中。

吕正蒙以个人的勇武杀出了一条通向战场中央的路,以他看来,如果不是这些暗裔的不死性,如土鸡瓦狗没有任何区别,少见能有他的一合之敌,往往是一个照面就被一枪挑飞。

不过吕正蒙忘记了一件事——他的武力已经不算常人,先天的血脉优势以及后天数位名师的熏陶已经让他算半个武者,远超普通人。可他麾下先锋卫的军士也是精锐,面对不死尸就没有他这般摧枯拉朽之势。

只不过他的推进也陷入了困境。

两名不死尸的骑将拦住了他的路。

暗裔的军队中几乎全靠人力推进,很少有骑兵,何况这两人的样貌与那些千篇一律的不死尸完全不同——一人留着飘逸的白发,手持弓箭,身上没有甲胄;另一人则是浑身套在铠甲中,是一具赤色的骸骨。

“终于有像样的将领出现了吗?”吕正蒙在马背上冷笑着。

两人说着吕正蒙听不懂的暗裔语并驾冲来,其中暗裔弓手拉弓挽箭,直指吕正蒙面门。它的弓矢速度极快,甚至可以做到三箭连珠,吕正蒙也是箭术高手,凭借敏锐的洞察力与反应躲闪过后,只看到眼前寒光一闪。

赤色骸骨手中的武器乃是长戈,他力大无穷,借助马力当头劈下,吕正蒙仓促间只好举枪格挡。这柄枪名曰“惊龙”,乃是李振飞临终所赠,来到东土后吕正蒙请铁匠重新冶炼了这把断成两半的铁枪,威力不俗,不是凡物。

可就是这样一柄名贵的武器,格挡长戈上留了下不浅的痕迹,吕正蒙一惊,当即用力将其震开,旋即一枪刺向骸骨的咽喉。

骸骨在马上侧身一闪,长枪落空,正当吕正蒙握枪的位置陡然缩到地步试图用最大的力气敲碎其咽喉时,又是一箭从后方射出,击中了枪头。

那根箭矢上带着巨大的冲力,震得吕正蒙右臂一麻,险些让武器脱手而出,紧接着又是三箭连珠,只不过暗裔弓手的目标不再是吕正蒙,而是他坐下赤炎驹。

这个时候吕正蒙的双手短暂的失力,根本来不及挥枪格挡,只不过枣红色的神骏似乎提前感知到了危险,几乎是同时发力,后踢一蹬侧身跳了过去,速度极快,险些让吕正蒙从马背上跌落。

望着精心准备的攻势被闪躲,骸骨后方的弓手发出了刺耳的嘶鸣,似乎是不理解一介看似普普通通的马匹,竟然在没有主人的驱动下有这般能力。

而吕正蒙同样抓住了两名暗裔将领失神的瞬间,他策马急速来到骸骨身旁,一枪刺向他的小腹。

枪势汹汹在空气中的轰鸣如龙吟,骸骨面对来不及躲闪的一枪不慌不忙,双脚用力踩在马镫上,整个人竟然借着这股冲力暂时腾空一尺,半侧着身子躲了过去。看得出他的马术颇高。

不过这也在吕正蒙的预料中,虽然骸骨是侧着半个身子闪过,可惊龙长枪同样被吕正蒙顺势追至上空,甚至比骸骨的头部还有高上一寸。吕正蒙趁着他下落的时机猛地转变方向,一枪落下狠狠地砸在他的面门上。

同时他抽出腰中佩剑天涯,这柄被抛出的灵器在空中回旋如飞镖,正好击落后方暗裔弓手射出救援骸骨的三箭。不过他的箭矢慢了半步,没有成功地阻止吕正蒙长枪落下。

骸骨头部的铠甲深深地凹了下去,他整个人从马背上跌落,落在地上生死不明。至于后方的暗裔弓手更为凄惨,他用来格挡天涯的短刀从中崩裂,半截弧光飞了出去,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膛,已经有一柄锋利的灵器透体而出。

蓝色的血液顺着剑脊滴落,他死前瞪着不甘的双眼,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就这样死了,来到神州地面不过数月的时间。

“知啦无啊噶!”骸骨从地上站起,用吕正蒙听不懂的语言鬼叫着,他只是看了弓手的尸体一眼,立刻翻身上马奔向阵中。

他方才来时的神气荡然无存,落荒而逃如丧家犬,吕正蒙喘过一口气后策马追了上去,双方大概有五丈的距离。

骸骨途径后方弓手尸体时,弯腰试图从同胞的胸膛中取出灵器天涯,不过当他的手放在剑柄上的瞬间,赤若流火咒印的纹路猛然亮起,这一次爆发的力度乃是历史之最,耀眼的红光发出,瞬间融化了骸骨的臂甲,甚至他那坚硬的骨头也呈现出焦黑之色。

“啊!”他鬼叫一声,迅速松手。

后方的吕正蒙看到这一幕已经笑出声来,这就是他不是武者却敢把天涯投掷出去的原因,赤若流火咒印的存在就是防止灵器落入他人之手。只不过他没有想到,咒印的效果面对暗裔时会如此明显。

“我的东西你也敢碰。”吕正蒙笑着,赤炎驹途经弓手尸体时,他弓手抽出佩剑,手腕一拧,蓝色的血液被甩出,天涯重新归鞘。

只不过他此时心中又有了一个猜测,不过还需经过试验方可证实。

骸骨似乎被吓破了胆,他的逃向是战场中央,东土大军被困、这支暗裔军队的将领狱西的所在。他在暗裔军中似乎颇有威望,慌不择路撞飞了不少迎面而来的不死尸,后方的不死尸似乎得到了某种命令,纷纷让开了一条供他通行的路。

这对于吕正蒙以及身后不远处的先锋卫是个机会,少年看到通向中央的契机,暴喝一声提高了速度,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就在吕正蒙投掷长枪可以精准命中骸骨后心时,两侧原本畅通的道路猛然被暗裔封死,一道乌黑的锁链瞬间被抛出,左右两侧的不死尸拽着绷直锁链形成了绊马索。一般的绊马索吕正蒙是不放在眼中的,这种障碍面对可以腾跃半空的赤炎驹来说根本算不上障碍,可偏偏这次的针对性极强,赤炎驹的前蹄腾空已经迈过锁链,在那两名不死尸的后方又有一道比先前更高的锁链蔓延而出,精准地绊在赤炎驹的后蹄上。

顿时枣红色的神骏在半空中失去平衡,一头撞在地上,吕正蒙也被掀翻。

他这才发现自己落入了陷阱中,骸骨的惊慌失措不过是假象,第一道锁链不过是用来麻痹,第二道才是真正的杀机——比第一道要高的锁链乃是由四个不死尸共同布下,他们呈叠罗汉的姿势,由一人半蹲在地上,另一人踩着他的肩膀展开锁链。如果是临时起意,绝对不会有这样迅速的配合。

“该死,听不懂这帮家伙的语言,一定是他在奔跑中下令,引我进局。”吕正蒙从半空跌落的瞬间想法竟然是这个。

可他已经来不及多想,数十个不死尸已经高举武器向他刺来,他狼狈地在地上向前翻滚,躲过一轮,可紧接着前方也有长枪向他刺来,他被迫滚回到尚未重新被暗裔收回的后方长枪上,前方的突刺转瞬即至,一个由武器组成的圆把吕正蒙架了起来。

少年半躺在圆上,在他们夹起上升的瞬间拔剑而起,一脚斜踩着暗裔武器的中部跳了起来,整个人在半空中旋转,甲胄的下摆绽放如金菊,他的天涯剑随着身体的旋转击倒了这一片的“圆”。

吕正蒙喘息着落地。

他周遭一圈全是不死尸的躯体,全部是喉咙被剑光割开,久久不能站起,似乎是真的死了。外围的不死尸看着地下同胞未曾站起,恐惧地看着被他们包围的吕正蒙。在少年凌厉的目光中无人敢上前。

准确一点,他们畏惧的目光是落在吕正蒙手中的天涯剑上。

果不其然,经此验证了吕正蒙的猜想——灵器对于这些暗裔有着难以想象的杀伤力,就算是只要砍下头颅才能确定死亡的不死尸,遇上灵器与普通人无异,甚至比普通人还要孱弱。

忽地一阵风吹过,那些葬身在天涯剑下的暗裔不死尸,全部化作黑色的齑粉,如尘埃一般被风不知卷到世间的某个角落。

第二十章 初次交锋(七)



暗裔不死尸不敢靠近这个勇武的少年,赤色骸骨同样惊惧交加,可他不得不仰天发出怪异的嘶鸣,那是军令,也是咒文,强行驱动这些不死尸进攻吕正蒙。

吕正蒙杀得起劲,他精神亢奋,甚至忘记了从半空跌落在地的疼痛,仗剑望着慢慢逼近的不死尸。这是个双方高度紧张的瞬间,少年先是一脚挑起地下的长枪惊龙,他动作极快,没有低身,一切动作在片刻间行云流水般完成。

惊龙往前一刺,旋即横扫,暂时击退了前方来敌,这时吕正蒙的威胁只有后方。只见少年半侧着身子,长枪向后一探,深入草地,挑起先前充当绊马索的铁链,双臂收缩,将铁枪与锁链一同收回。

旋即迅速把锁链当作绳索,把长枪惊龙紧紧束缚在背后——这把与敌将单挑具有优势的长兵器无法对不死尸造成有效的杀伤,可这是李振飞的遗物,又不能弃之不管,只好暂且搁置。

完成这一切的吕正蒙已经被来自四面八方的不死尸团团围住,可他没有任何紧张,反而松了一口气,握剑,旋转,刺出,收回。剑光泓动如清泉流水,每一次哪怕是随意的斩击,在不死尸如此的密度下,尘埃四起。

他如同一尊杀神在不死尸的包围中肆虐,自创的快剑术算不得高等武学,可在这里颇有奇效。他在招式中甚至掺杂了吕石曾经抡寒刀的“双手风车之术”,进退自如,仿佛猛虎冲入羊群。

仅仅片刻间,他就肃清了起码百名以上的不死尸,辗转数十步,再一次单独面对赤色骸骨。他身后远处的先锋卫骑兵看不到前方发生了什么,可推进速度大大加快。

本是低落的局势,竟然短暂的爆发了高昂的欢呼声。

这是东土与暗裔的军队交锋小半个时辰以来,第一次单方面出现压倒性的胜利。

远在中军的星月营,宁静满脸冷笑望着被改变的局势,沉默不语。而她身侧的铁卫被震惊到已经言语磕绊,“静小姐,那……那是格尔杜拉帕西?”

天涯剑——星文名曰“格尔杜拉帕西”的武器,被它击中的暗裔不死尸生机全无,只在草原上留下了灰蒙的尘埃。

或许它是在龙将吕天阳手中发扬光大并被人族熟知,可追其历史,只有灵族人知道——三千三百年前,神州进入第四纪元远古时代,太族统治着整个神州,月灵宁随得到了祇赐下的恩典(注1),用这股力量打造了若干把武器。这些武器生来就被赋予了各样的能力,宁随凭此结束了太族对北原长达一千一百九十六年的统治,建立了灵族鼎盛的王朝。

这些武器的威能简直不该是生命拥有的,即使对于灵族人来说都有天生的克制,为了防止这些武器流落在外造成的危险,长老会一度下令要求毁灭这些武器。

可遭到了月灵宁随的强烈反对,甚至不惜与长老会决裂,亲手处死最支持他的大祭司。这位亲手杀妻的月灵在灵族的历史中得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名声——一种说他雄才大略,另一种则说他忘恩负义。

不过谁都无法否认他的丰功伟绩——重现高贵灵族的荣光。可是他的晚年并不快乐,反而患得患失,杞人忧天,把所有的灵器埋葬在他的墓穴中,并告知后人——如果遇到灭族危机,定要掘开他的坟墓。

他死后因为坟墓埋葬当今世上最强大的武器,自然被层层封印,有畏惧这股力量敬而远之的灵族人,自然也有贪图的宵小,几百年的时光里一直有人生出不轨之心,令他死后不得安宁。

似乎验证了明月壁上那一句令人模棱两可的谶语——“死后不得安宁之人”。

就这样过了三百六十九年,神州历1465年,暗裔破除封印(注2),重临现界,险些灭世。在明月壁的示警下,灵族想到了埋葬在宁随墓中的武器,使用这些武器才支撑了二百一十二年,并施展明月壁中的阵法将其重新封印。

经此一役,灵族元气大伤,趁乱夺得月灵之位的宁征展开了血腥的屠杀,大多灵器流落在外,只有寥寥无几的留存在灵族。

“对,就是格尔杜拉帕西。”宁静的声音听不出悲喜,“隐藏一个我们至今都不了解的秘密、在‘光暗战争’中留下赫赫威名的武器。”

光暗战争是灵族历史中与暗裔一战的名称,传言这把武器灵族当时无人能够发出真正的威力,后被赠予当时地位低下的人族,持剑者做到了“一剑惊神州”的地步。

“那我们是否找机会把它夺回来?”铁卫试着问。

知晓吕正蒙身份的,就是在灵族中也不超过十人,当年留存完整的灵器不超过十五把,几乎都失传了。如今铁卫看见这样曾经属于灵族的宝物落在一个连超然者都不是的少年手中,自然生了歹心。

“静观其变。”宁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目光重新投在场中。

铁卫摸不清她的意图,只好终止了这个话题,随宁静的目光一同看向上方,只不过他的目光不曾离开这把灵器。

注1:星月历1048年,宁随救下巨蛇得到明月壁与随和珠,被记载为“月神对裔民最后的赐福”。这是神话时代(注3)结束后神祇唯一降下荣光的准确记载,其中明月壁记载了未来的语言与知识,随和珠则寄存着不属于凡尘的力量。

注2:关于暗裔一族,起源可以追溯到洪荒纪元中期,是被灵族封印在地下黔州。不过这个消息被隐瞒,历经灭世洪水后远古时期的灵族并不知晓这件事。(关于暗裔的起源详情请看设定《暗月纪元》)

注3:神话时代——这个世界从混沌一片到如今群雄割据,历史学家统一将其分为五个时代——上古、太古、洪荒、远古、大衍。如今的时代名字为暂定,只有人族的学者认可,外族学者否认,可对于远古结束持统一态度。

其中上古、太古、洪荒三个纪元被称为神话时代,三神鼎立,百族共存。可席卷世界的洪水发生以后,百族与神明失去踪影,令人怀疑是否存在过。

而洪荒结束进入远古后,神州历正式进入元年,同时也被称作星月历或者大历。据记载sz1048年,也就是神州历1048年,月神赐予其裔民神物,而后至今的三千三百年中,再无展现过任何神迹。

第二十一章 初次交锋(八)



沉默者并不明白吕正蒙的用意。

少年腾跃在半空矫健的身体乳大雁一般轻盈,携着狂风暴雨之势扑面而来,拔剑发出了金属的轰鸣。不过等他将要落至魁梧的暗裔沉默者面前,这个不死尸中的精锐只是抬起右手,他身后的弓手跟背后生眼一样,纷纷调转方向。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搭弓,挽箭,瞄准,一气呵成,十几根锋利的箭矢破空而来,羽箭封死了少年身体所有的要害部位。

只见吕正蒙收回长剑,在自己面门前乱舞,成功地荡开所有流矢,落地点正好踩在沉默者的后方。沉默者这才明白自己下达了错误的命令,眼前少年发动的攻势只是佯攻,他的目标并不是自己。

吕正蒙落在沉默者身后,暗裔弓手放下了长弓,调转方向不知疲倦地开弓挽箭,阻止同样不畏惧死亡的东土先锋卫骑兵。他们不敢也不能射箭,普通的箭矢无法命中少年,而一旦他躲闪开,受伤的只能是沉默者。

沉默者大致猜到了吕正蒙的动机,他半侧着身子,流星锤依旧坠在地面,举起空闲的双手狠狠地向后方横扫而去。那几乎是小树般粗壮的手臂,威势如同从山坡上推下的滚木,受此一击绝对会骨骼碎裂。

可是吕正蒙眼前一亮,他料到了沉默者猜到自己的意图,落地后看似是喘息,实则正在等待他的攻势。果不其然,身后传来破空声,他甚至没有转身,而是右臂一旋背在身后,立剑于后心。

天涯锋利的剑刃轻而易举地切开了沉默者手臂之上的铠甲,与之一同掉落的是粗壮的小臂。灵器本就是世上最锋利的武器之一,何谈对暗裔还有莫名的杀伤力。

紫色的鲜血如水流般倾泻,蹦溅少年背身皆是,可这样的疼痛沉默者都没有发出任何的哀嚎,仿佛有什么重物被抬起,金属的摩擦声刺耳。

吕正蒙听风辩位,在起跳的瞬间转身,沉重的流星锤正好擦着他的长靴而过,他顺势遥遥一斩,风之力重新被凝聚在天涯剑脊之上,在左上至右下给沉默者的胸膛划开了长长的一道口子。

少年落地,沉默者的尸首倒下,旋即化作一捧齑粉。

直至死亡,这个身材魁梧并且拥有能够干扰天地间超然力量的暗裔,不曾发出任何声音。如果吕正蒙知道这个名号,即使双方敌对,也会肃然起敬,它的这个能力太恐怖,要不是他观察到自从流星锤落下元气被紊乱,恐怕还想不出这样绝妙的办法。

他慢慢走到地上的黑色尘埃处,警惕着用天涯剑将流星锤劈碎,这柄沉重的武器遭到破坏后冒出了一股刺鼻的黑烟。吕正蒙这才感觉身体一轻,果不其然,所有的紊乱之力来自这柄武器。

“幸好只有锤在地上拥有这样的效果,不然我军的超然者恐怕要吃大亏。”吕正蒙在心中默念。

正当他打算转身打通暗裔精锐阻隔与先锋卫汇合之时,不等吕正蒙踏前一步,就听到远方传来大吼,那是将士死前的呐喊,对准了这个方向。少年这才发现,左右两侧大批不死尸发了疯一样向他冲过来。

这简直就是黑色的海潮,这些本就没有智慧的不死尸似乎是疯了,不顾一切地向他这边涌来,数量恐有上千。

如果陷入这样的包围中,就算是吕正蒙,也会力竭而亡,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

“吁……”就在包围收拢之时,他突然吹了一记响亮清脆的口哨。

远处传来了战马奔腾的声音,那是地动,只见几个暗裔不死尸被抛在天上,一道赤色的火焰急速地向吕正蒙这里前进。这便是吕正蒙的坐骑赤炎驹,自从被绊马索绊倒后,暗裔分割了战场,企图杀死这匹体内流淌灵兽血脉的神骏。可它太灵活了,面对暗裔比普通的将士还要勇猛,仅仅是后踢就让这些不死尸无法靠近。

“小红!”吕正蒙小跑着跃上马背,安稳地坐好,挥剑劈斩,决定趁包围之势尚未完全合拢时与自己麾下的骑兵汇合。

从高处往下看,数千计的不死尸向这里汇聚,大大减小了东土其余将士的压力。可对于即将与先锋卫骑兵汇合的吕正蒙而言,这无异于灭顶之灾。

只是少年还不知道,他已经陷入了死境。

远方的苏墨白早就急不可耐,他是如今中军中仅剩的武者之一,看到突然发了狂似的暗裔黑潮,战栗涌遍全身,急躁的怒火无时无刻影响着他。

“大叔叔,沈姨,该我上场了吧?灵器对于这些暗裔有奇效,我们不能继续旁观了。”他焦急地跺着脚。

他身边的就是沈简、周行达,这两位实力超群的超然者并没有进入战场,而是以守护中军的名义在此督战。可苏墨白知道,他们两人是为了守护自己,虽然这些叔叔们勉强同意他随军,可始终没有让他加入战斗的打算。这与其说是保护,还不如说是禁锢。

“殿下,卫将军没有让我们出战的军令。”周行达冷冷地说,他们这里地势较高,能把这处云雾盆地中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沈简在一旁附和道,“是的,殿下,就算万不得已,我和大哥要上去助阵,也不用您出手。您还是保护卫将军为妙,不然有暗杀者来袭,主将的安危该如何保证?”

苏墨白闻言大怒,恨不得剜开这两位的胸膛看一看,远方浴血奋战将士的性命真的不重要,可以入草芥一样无视?他们守卫的讲究是什么?

他心中憋着一口气,觉得不用与这两位争辩,体内的元气从丹田处由河车之路流淌四肢百骸,按住沧海剑,准备驰援阵中。

如此近距离的元气波动自然逃不过沈简与周行达的感知,两人面色一变,正准备出手拦截,却听到了来自身后的声音:“周大人、沈大师、墨白公子。”

是卫曲。

三人同时转身。

将军一脸正色,“我们不能继续僵持下去了,阳光已经弱了下去,如果我们继续拖延,到时阵法失效,雾气重新笼罩这片草原,我们必败无疑。几位都是超然者,请随我加入战场。”

副将已经牵来他的马匹,静静地在身边等候。北原百胜名将、东土令箭上将军、奇门遁甲之术的传人卫曲,终于要率领东土剩余的所有军队,亲自加入战场。

“是!”沈简与周行达对视一眼,最终无可奈何地应道。

苏墨白翻身上马,大喜过望。

低沉的号角声吹响了,这是总攻的命令。很多年卫曲率军出征都不曾响起这样的声音,这代表要殊死一搏,胜负只看这一手。而往日的敌人连卫曲的军阵都破不了,何谈主将卫曲亲自披甲上阵?

所有人忐忑的同时,又因为卫曲亲自出战感到欣喜,在这些老兵的印象中,卫曲亲自上阵还从未输过。很多人想起了在卫曲说过在军中广为人知的那句话——“跟我冲,而不是给我上”。

“杀!”怒吼声连成一片。

第二十二章 初次交锋(九)



吕正蒙在厮杀中突然听到了马蹄声,滚滚如惊雷。

那绝不是寥寥数千人可以造成的动静,起码是万人以上的调动。他一剑从不死尸的胸膛中贯穿而出,没等他化成尘埃消散,就转向后方,助跑一阵飞踢在赤色骸骨的身上,并借力腾空而起,剑光旋转,扫清了附近之敌。

“吼!”谨慎者看到身后阵线被破,顿时放弃了架盾阻碍先锋卫骑兵的举动,转身挥刀向吕正蒙,灰蒙蒙的光泽一闪而过。

两人短兵相接的一瞬间,吕正蒙暴退几步才稳住身形,他重新翻身上马——先前他上马冲阵时遇到了大批盗尸者,这些矮小的暗裔在马背上即使躬身也无法命中,只好下马步战,如今障碍被清除,他必须换一种方式。

后退的吕正蒙重新策马从左方包抄过去,他在赤炎驹奔驰的过程中亲昵地摸了摸它的鬃毛,指着谨慎者的手中的重盾。枣红色的神骏经过几年的训练早就与主人心意相通,自然明白如何去做。

一人一马直直地奔着那里而去。

沉默者立盾向左方移了一步,侧着身子,但是没有动,似乎是打算来一场硬碰硬。而就在赤炎驹要接近的时候,这个魁梧的不死尸突然挥刀,一改先前的防御姿态。

如今这个距离勒马已经来不及,如果吕正蒙是抱着借助马力冲击它的防御姿态,必定会导致人仰马翻。可少年在看到一掌宽长刀挥斩时,在千钧一发之际调转马头,一人一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躲过了挥斩。

这一击落空,精神这样有些惊讶。而如此御马的姿势对赤炎驹也是一个考验,它的前蹄嵌入泥土掘出了一指后的长坑,草浆飞溅,身形不稳。而马背上的少年早有准备,他提前双脚离开马镫站在马背上,等到赤炎驹稳不住躯体时,高高地跳了起来,提剑携风迎空劈下。

“叮”的一声,吕正蒙迎空斩下,可没有想象的斩碎巨盾将魁梧的沉默者一分为二,而是被某种淡蓝色的光幕挡住。

少年落地,瞬间后跳远去,横斩过来的长刀几乎是贴着他的胸膛而过。他怀疑似地望着手中灵器,方才那一刻天涯仿佛变成了普通的武器,而不是对暗裔有着特殊效果的灵器。

直到他扫清几个凑过来的盗尸者,切开这些暗裔的骨骼如向空气挥剑一般简易,才打消了他的疑惑。不是灵器对暗裔的效果消失甚至比不上寻常的功效,实乃这个谨慎者有古怪。

此时向上格挡的长盾重新被立在地上,吕正蒙才趁机窥见这个暗裔的全身,隔着三丈与他遥遥相望。只可惜没有持续多久,视线就被漫天的弓矢隔断。

“雕虫小技!”吕正蒙盘旋舞剑,双臂带起数道铁光,将几十根流矢卷在一起,又把它们纷纷挡了出去。

少年并不担心这些区区几十根流矢能对自己造成伤害,他在军中光凭武力也算是一号人物,还从未听说哪个将军会被当面可以迎击的弓箭射中。如果真的有,那恐怕也是贻笑大方、欺世盗名之辈。

“冲锋!”他的视线极佳,透过层层暗裔的身影,已经能看到先锋卫骑兵的马腿。

他的高呼让一直被暗裔阻拦的先锋卫骑兵振奋起来,他们原本以为这个奋勇杀敌的年轻首领已经殒命,可不成想他还生龙活虎。

命令下达,已经稍稍混乱的阵型再次整齐起来,重新发动了一轮有力的攻势。在这些普通军士眼里如山一般不可撼动的暗裔已经离开战线,那些普通的弓矢与矮小的盗尸者固然烦扰,可在他们眼里远不是无懈可击。

很快,因为防御最强号称“不动如山”的谨慎者被迫要拦截吕正蒙,防止少年从他的背后破开战线这个时间,先锋卫骑兵已经冲破了第一道防线,领头之人距离谨慎者不过十五丈的距离。

当六位枪骑兵并列撕破阵线来到谨慎者背后,几人同时发出振奋精神的大吼,共同把手中长枪刺了过去。谨慎者动作极慢,又因为与吕正蒙僵持,把后背暴露给这些将士,来不及做出反制。

只不过这些铁制的枪头在谨慎者的后背没有留下任何伤痕,依旧是那道淡蓝色的光幕,如重盾一般隔空挡住了所有的攻击,锋利的枪头瞬间变钝,甚至折弯。而谨慎者反手长刀一挥,鲜血的血液飞溅,几匹战马同时被短腿,将士们从马上跌落。绿色的不死尸不等这些将士爬起,纷纷用弯刀结束了他们的生命。

“怎么会?”吕正蒙瞪大了眼睛。

没有人比他还有明白这些骑兵奔袭的力量与人借马力的突刺有何等勇猛,这些在军中骁勇的将士与良驹的组合竟然这样不堪一击,竟然没让谨慎者挪动一步。怪不得谨慎者肯把背后暴露出来,来不及可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不屑,他知道这些普通的将士无法对他造成伤害。

他先是一惊,旋即大怒。自从上战场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同袍的死亡,还是死在他的眼前,其中那几人他还都认识。战争中死亡是避免不了的,可这些暗裔如同野兽一般,杀了并没有任何负担。可这些活人,有的还一起喝过酒,就这样被隔开喉咙倒在血泊中,他无法接受。

“你……你……你!”暴虐的情绪开始流淌在他的血液中。

“分开两侧,不用管这个暗裔!”他在发狂前,下了最后的命令。

吕正蒙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他只有用眼前暗裔的头颅,去祭奠这些死去的将士。他大吼一声,不再对体力有任何保留,顶着数不清的箭矢冲了过去,即使他知道这是故意耗费自己的体力。

这些年所学的步战之术被他淋漓尽致的展现,几乎是每一种杀敌之法,全部发泄在这些暗裔的身上。很快吕正蒙就重新来到谨慎者身前,他一面躲闪长刀的挥斩与不时的流矢,一面挥动天涯斩击那道蓝色的光幕,他不信,这个类似秘术的东西可以一直存在。

不过方圆丈许的范围,吕正蒙的闪避到达了极致,长刀数次贴着他的要害而过,几乎是以不可能的角度躲闪,如果换了一个人,不知道要死多少次。可抓住若干次近身的机会都是徒劳,无论他是否动用风之力,都无法撕开任何口子。

又是一个高跳躲过横扫他腿根处的长刀,吕正蒙顺势站在了长刀回势之上,打算腾跃而起攻向谨慎者的头部。可不等他起跳,已经有西斜阳光的势头下,他看到了阴影横在自己头上。

少年仓促间只能举剑格挡,在谨慎者背后的那一枚圆形短盾在盗尸者的协助下被取出,向他的头顶砸来。与之一起的,还有谨慎者右手一直立在地上的重盾。

双管齐下,吕正蒙如断线的风筝一样被甩了出去,落地咳出一口血来,只感觉浑身骨架都散了。他有些后悔,轻视了可能遇到的危险——人族同样可以几人携手作战,暗裔虽然智慧低下,又有何不可呢?

此时地面微微震动,那个向来行动迟缓的谨慎者不知道受到何种加持,竟然以较快的速度向举起重盾跑来!他的每一次奔跑地面都微微颤动,看着巨盾底部闪过的寒光,吕正蒙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

他连忙挪动手臂费力地捡起天涯剑,用它支撑身体站起,可不等摆好阵势,就听到了空气的轰鸣,谨慎者挥着沉重的巨盾撞在他的手上,向上一扬,天涯遥遥地飞了出去!

这柄灵器在空中几个回旋,最后插在后方的泥土中,半截剑身深入地下。

如今吕正蒙赤手空拳,已经来不及解下背后的长枪,又面对迎来的巨盾,生死之前他突然灵机一动,没有躲闪,而是如失去对身体的控制直直地向前扑去。他的脸虽然撞在了蓝色光幕上,可手臂前伸,竟然透过了光幕!

谨慎者大吼一声,把肩上骑着的不死尸甩了出去,他连连后退,哀嚎着,不可思议着,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他手持盾牌之处被锐器割开了一个口子,血流不止,就连跌落在地上的盾牌,都有一个两指宽的缝隙。

他还想挣扎一番,捡起盾牌拍死这个垂坐在地上的少年,可当他躬下身子的一刹那,他的手已经无法触碰到盾牌,如焚烧纸屑一样的尘埃泛起,顿时消散。

而他对面的吕正蒙,这才松了一口气,古朴的短匕化作金色的光点消失。危机时刻他想到了自己拥有可以无视一切秘术的匕首明月,破开了类似于秘术的防御,并伤到了这个魁梧的不死尸。

“真是习惯害死人,要不是一直想行军这种暗器没有,我险些把这个给忘了。”他惨笑着。

少年现在无比狼狈,虽然带着盔甲,可脸部还是结实地撞在了如比岩石还要坚硬的光幕上,撞得他面门生痛,鼻血横流不止。

而这时,吕正蒙听到了破空声。

苏墨白从高处持剑翩然落地,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个样子,大吃一惊,伸出了手,“呆子,没事吧?”

“还好,死不了……”吕正蒙私下一块内衬,堵在鼻孔中。

等他拍拍身上的灰尘拾起不远处的天涯剑,用哨声唤来赤炎驹时,大军已经穿越这里,几匹马立在他的身前,最前方的正是卫曲,他看着这位自己最得意的学生的狼狈模样,“怎么样?”

“没什么,将军。”就在他跨上马背回答时,鲜血已经完全溻湿了堵住鼻孔的布匹,滴落下来。

一时间有些尴尬。

卫曲脸上浮现哭笑不得的表情,就连一直冷着脸的周行达面色都是稍缓,吕正蒙的英勇给他留下了还算不错的影响。

“我真的没事了!”他随手扯下布匹,抽动鼻翼证明。这可不是逞强,他自己有远超常人的恢复能力,这点小伤不过是正常的生理机能。

“好,我知道了,你现在还有体力吧?现在全军出击,我们要与暗裔的大军决一死战。”卫曲收敛了笑意。

“有的,只是我……”吕正蒙欲言又止。

几人并驾齐驱,看着满脸自责的吕正蒙,卫曲知道他要说什么,先一步解释道,“你已经做得不错了,没有冲进这层战线,不是你的问题。你先前交手的那两个盾兵与锤兵,我从别处战场得到消息,他们拖延住了两位超然者,你能尽数击杀,已经是立了大功。”

少年满腹的话憋了回去,也就闭上了嘴,抓紧时间恢复体力起来。战场上绝对不应该有过于轻松的情趣,不然被麻痹大意受伤的只是自己,何况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余力谈笑生风,难免对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不尊重。

几人沉默的瞬间,速度陡然加快,因为等吕正蒙而落下先锋部队的距离已经被追上,重新来到了最前方。视野开阔起来,吕正蒙向四周望去,到处都是死人,更有尘烟与地动山摇,那是超然者与那些暗裔的异兽正在交锋。各种属性的秘术与激荡的剑气四溅,双方有来有回,谁也奈何不了谁。

吕正蒙心中生出一股悲戚感——如果没有这些超然者,东土要折损多少将士?

这是个无法估量的数字。

“前方的将士都让开!”卫曲喝道。

他的声音在风中炸响,那些一开始推进至此至今仍在奋战的将士听到了逐渐的声音,看到他拉弓挽将,丝毫不恋战,纷纷奔向左右两侧。只见卫曲三箭连珠,几乎是不分先后的三道光矢撕破宁静,恐怖的爆炸扫清了直线几十丈内的所有暗裔,地下留下了一长串焦黑的颜色。

这是动人心魄的力量。所有将士共同发出欢呼,他们方才还惊惶不定仿佛大难将至,可卫曲出现在战场上的举动无疑给了他们一剂定心丸,士气猛然增强了几成。

越来越多的将士在倾巢出动的大军下得到解脱,纷纷抽身,而那些暗裔似乎也收到了命令,纷纷向后撤去。

除了那些异兽与超然者难舍难分,几乎不再有零散的兵力。

就这样,最后双方大军于云雾盆地中部重新遥遥相望,东土这一方卫曲为首,暗裔一方则是第三圣灵巴赫,决战即将打响。

第二十三章 初次交锋(十)



云雾盆地中部。

两军遥遥相隔,远方偶尔还有厮杀声传来。吕正蒙脚下踩着的植被一片绿意,可以说生机盎然。现在正是四月,草长莺飞的好季节,本应该没过小腿的如茵绿草,因为两军交战被破坏得不成样子。

如今局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衡,谁都不肯轻易打破沉默。不过骑在马上,可以清点出剩余的暗裔军队不过五千,东土这边伤亡暂时无法统计,可远没到军心涣散的地步。

“巴赫,你麾下的将士已经折损过半,要是继续与我们为敌,恐怕就要全军覆没。”卫曲说,“不如你速速离去,改日我们堂堂正正的,决一死战!”

听到卫曲的声音,吕正蒙瞧瞧向旁边瞄了一眼,将军器宇轩昂地骑在骏马上,左手死死地挽着长弓霹雳,目不斜视。他这才知道,这一战的损耗远超他的想象,不然将军绝不会放虎归山。

“多说无益!”巴赫的雄浑的嗓音如敲响铜钟,“这一战虽然折了我过半的将士,可你想要我后退,问问他们答不答应!”

不足五千的暗裔不死尸齐声应道,只有短短的一个音符,可胜在整齐,甚至惊了不少人的战马。暗裔终究是一个特殊的种族,否则寻常的两国交战,一方有半数将士阵亡,早就投降或者败退,哪有这样还抱着必死一战的信念?

“好,那就……开战!”卫曲的眸子瞬间冷了下去。

将军瞬间从箭囊中拈出三枚特制的羽箭来,仅仅是拉开弓弦,晴空中立马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就在所有人看到晴空霹雳的那一刻,“嗖”的一声,三枚羽箭真的如同闪电一样并肩激射出去。

而这还没完,卫曲吸了一口气,一拿一放只在呼吸间,他箭囊中的羽箭少了一半,十数根箭矢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从天而降。

一切来得太快,不死尸中的盗尸者绿潮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应对,在一马平川的草原上被惊雷击中,煌煌天威岂是这些生活在地下的暗裔能抵挡的?只见蓝光一闪而过,在幻灭中,冲锋已经消失。

“将军神武!”三军共同喝彩。

“冲锋!”卫曲一夹马腹。

他麾下的将士纷纷暴喝附和,士气陡然提高到了某个顶峰。在卫曲的矢阵下,起码有上百个盗尸者葬身,只在草原上留下焦黑的颜色,再无一丝不死的可能,这大大振奋了军心。几万大军同仇敌忾,那种恐怖的冲锋就算是第三圣灵巴赫也为之动容。

“将军,你没事吧?”在颠簸的马背上,吕正蒙小声地问。

他自然知道长弓霹雳的厉害,可他从未见过卫曲一口气发出这么多的弓矢,盔甲下的将军面色惨白如雪,摇摇欲坠。

“我还好,咳……”卫曲嘴角渗出了血丝,可旋即被他用手背拭去,并从腰腹中掏出一个黑色的药丸,吞服入肚,面色才渐渐红润起来。

似乎是察觉到吕正蒙不曾移开的担忧目光,卫曲笑道,“无事,就是震伤了肺腑,只要歇几日就好。别分心,顾好你自己就行,我并无大碍。”

“既然不畏死,就让他们瞧瞧我们的厉害!”巴赫丝毫不在意自己折损的盗尸者,用暗裔的语言说道,“该你出场了!”

有庞然大物回应了巴赫的声音,渊牙象发出“呜呜”如号角一般的长鸣,旋即从暗裔军中左侧出列,笨拙地奔跑起来。由它奔跑带来的地动拉开了暗裔冲锋的序幕,渊牙象的体型足以让所有人心生绝望,如果贸然让它冲进阵来,是卫曲无法接受的损失。

“周大人,沈大师!去阻止那头畜生!”卫曲扭头高喝。

如今随军的超然者几乎都在远处的边缘地带与暗裔的异兽鏖战,双方互相牵制,谁也无法奈何谁。暗裔一方可以调动的只有渊牙象,而东土一方的超然者仅剩周行达、沈简、苏墨白三位。

“殿下务必小心!”两人共同嘱咐,旋即跳下战马,驱动秘术向远方奔驰而去。

两人奔向比他们身形庞大上百倍的异兽,这看起来是个送死的差事,不过沈简、周行达都是北原屈指可数的秘术大师,甚至还精通水、火两种属性冲突的秘术,几乎从未失手过。

“巨水囚笼!”先是一道女声,旋即是厚重的男声,“极炎鹰火!”

与大军拉开距离后,沈简与周行达不约而同地施展秘术,两道颜色截然相反的符印绘制完毕。后方的军士听到一声尖锐的鸣叫,就看见空中有一只完全由火焰组成的雄鹰振翅飞过,热浪扭曲了空气。而在庞大的火鹰爪下,钩着巨大的水之牢笼,掠过的行迹到处都是沸气。

在渊牙象上空,火鹰松开了爪子,水牢在下落的过程中越来越大,最后把如小山一般的庞然大物完全囊括其中,限制了它的行动。

在那之后,恐怖的地动不断传来,每一寸泥土的颤动都来自渊牙象的挣扎,在它的猛然冲击下,两根獠牙已经隐隐有冲破水牢的桎梏。也是在这时,盘旋在水牢之上的火鹰突然鸣叫几声,如螺旋一般挥动翅膀飞向高空,势头尽后,猛地急速下降,撞在水牢之上。

淡蓝色还有些透明的水幕立刻被套上了熊熊烈焰,火鹰如同液体一般与水牢融为一体,水火本应该不容的相反秘术达到了某个平衡,仿佛岩浆般流淌。那两根已经碰到水牢的獠牙急速燃烧起来,发出了浓浓的黑烟。

“杀!杀!”将士们看到唯一不能对抗的异兽被两名秘术大师解决,军心更甚,发出了狂热的吼叫。

“不知死活!”无头的第三圣灵巴赫冲在最前,轻轻挥枪。

最前方的东土将士看到暗裔的首领就在眼前,跃跃欲动,单臂高举骑枪,用尽全身力气抛了过去。不过骑枪的轨迹在空中划过近半,就被庞大的气流席卷回去,原路折回的骑枪变成了东土将士的索命符。

不止是骑枪,后方所有用来掩护或者进攻的箭矢同样悉数被气流折返,如落雨般的巫光闪过,不知多少人从骏马上跌落。

“停!”卫曲大吼,“布六丁六甲阵!”

东土的将士在即将短兵相接时顿时散开,都在各自的小队旗手下布好阵型,重新将一拥而上的不死尸分割,企图用人数的优势将其击败。

而就在战场的另一方,沈简左手猛然握拳,庞大的水牢立刻坍塌缩小,如岩浆一般的秘术尽数落在渊牙象的身躯上,仿佛给这个庞然大物裹上了一层浆糊。恶臭的味道弥漫,渊牙象受不了这样的痛苦,如落水的野兽甩干身躯一般抖动。

流动的火焰被它巨大的力道甩出去不少,落在地上烙印出深坑,火光余余。沈简和周行达虽然在远处,但也在波及范围内,两人共同施展壁障挡住了自己秘术的余波。

周行达大跨一步,向沈简点头,两人经过多年的配合早就心意相通,一个眼神就能领悟对方的意图,自然不用多说,施展了一个更为庞大的透明壁障,笼罩了渊牙象方圆十丈的土地。所有被甩开的火焰遇到壁障,竟然又被弹了回去,精准地重新落在它的身上,使这头野兽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沈简双手合十,体内星辉一扫而空,困住渊牙象方圆十丈内的空间烧燃起来,熊熊火焰吞没了一切。

两人松了一口气,这头庞然大物可以说死期将至。

不过就在两人准备折返加入正式的战场时,突然有风声从两人右侧传来,几乎是眨眼的瞬间,一道墨绿色半透明的虚影纵马停下,居高临下地举起骑枪,声势浩大。

沈简和周行达已经不去想巴赫是如何离着百丈还能发动进攻,匆忙间只能调动星辉做了最简单的防御,连秘术都来不及施展。两人在虚影的进攻下感觉到了山崩的力量,看不清任何一切,只感觉胸口剧痛的被击飞出去。

两人落地吐了一大口血,这才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心中闪过一股寒气。

虚影进攻的方向,一片横尸遍野,数不清的将士在虚影下的冲锋下死去,来不及反应。而一切的始作俑者,第三圣灵巴赫则在远方和数以千计的东土将士冲锋,他大开大阖,催马落枪如入无人之境,简直就是行走的死亡。

而他每隔一段时间,都能驱使绿色的虚影在他四周冲锋,速度极快,常人碰之即死,根本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方才那道虚影,根本不是他刻意为之,不过是余烬。

“吼!”恐怖的嘶鸣让两人回神。

声音的来源是他们左前方的水牢,一股恐怖的吸力从那个方向传出,飞沙走石,连地皮都被卷起。他们二人不曾在海边生活过,可也知晓飓风,从海面上而来,气流甚至可以毁灭一座城池。

而现在就与那样的天灾相似,气流平地而起,风云变色,是一根巨大的象鼻穿过水幕,仰天咆哮。随着风力的聚集,水牢已经被撕裂,从中可以看出渊牙象的躯体有一半已经乌黑甚至碳化,另一半则血肉模糊,生与死的界限在它的身上已经不明显。

“该死!”两人被迫施展秘术才能稳定住身形。

可是秘术的效果并不明显,沈简与周行达所领悟的属性乃是水与火,都是抵御和杀人之术,对于吸力而言形同虚设,毕竟不是土属性的秘术,无法与大地融为一体,借助厚土之力。

“如果五哥和九哥在这里就好了。”沈简在心中默念,很多年她都没有陷入这样的困境中了,东宫十四卫形影不离,除了暗裔,真的没有人能将他们逼入如此险境。

周行达眉头一横,打算动用禁忌的秘术脱身时,还没来得及绘制出符印,就看到了苍茫的剑光。浪声滔天,似乎连水流都能斩断的恐怖剑气激荡,斩开了两人先前布下的所有秘术,击中渊牙象,暂且让它停止释放恐怖的吸力。

“是逐浪剑法……”沈简猛然转头把目光对准远方。

就在巴赫在东土大军中肆意屠杀之时,他的虚影冲向一群士兵,这些勇猛的将士虽然暂且摸透了规律,可身体来不及躲闪,只能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等待死亡来临。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苏墨白从空中落下,将沧海剑横在胸前,挡住了冲锋。

还不等这些将士反应过来,他提剑遥遥一斩,仿佛洪水倾泻的威势敛在剑光中,逼得巴赫不得不勒住马缰,前刺骑枪用风压对抗。剑气与风压僵持了一阵,最终以剑气获胜告终,巴赫被剑气击中,暴退数十丈。

接着苏墨白相隔近百丈,察觉到了这处的天地异变,一剑斩出,暂且让沈简与周行达脱困。

“殿下真是长大了……”即使不同意让苏墨白踏入战场的周行达,也是神色复杂地叹了一句,要不是他,恐怕两人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殒命也不为过。

“大哥,我们抓准时机感觉解决掉这头异兽,殿下使用这般强大的招式,想必损耗极大。”沈简经过短暂的休整,有两道符印重新出现在她的手中。

周行达点头,两人化作一道流光冲向渊牙象。

而被苏墨白救下的将士附近,发出了沸反盈天的呼声,他们大多听闻过墨白公子的名声,可想不到他是实力这样强劲的武者,面对暗裔简直是摧枯拉朽一般。只要有他在,所有人都觉得心安。

“小白,你没事吧?”吕正蒙强行提力破开狱西手中购得长矛,后退几步,与他的朋友背靠背。

“还好,不过要速战速决,方才的剑气耗尽了我七成的元气,我对抗巴赫,你与将军拦住狱西。”

两人再次分开,分别转向不同的战场。

星月营。

“那是……博古尘伦西潮?”有铁卫惊呼。今天已经给了他们太多的惊讶,竟然能看到两柄灵器同时出现。明月因为只出现一瞬的缘故,并没有被铁卫们发现。

宁静不悦地扫了他一眼,似乎是怪罪他的大惊小怪,“有这个时间,不如想想怎么对付巴赫的梦魇之影,那可是他的成名绝技。”

“静小姐……我们要出击吗?”有铁卫读懂了的她的言下之意。

“他限制不住巴赫,为了救人,竟然不惜费这样的力,真是愚蠢!”宁静摇着头,眸子中亮起了璀璨的光芒。

同样做出决定的,还有星月营极西处太族的某个青年。

第二十四章 初次交锋(十一)



吕正蒙骤然回头。

他觉得后颈一热,有什么粘稠的液体泼溅上去,那是鲜血无疑。少年看到,一个他不认识的将士缓缓倒下,嘴里不停地涌出血沫,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无人能听清。

就在将士的尸首旁,一个黑漆漆只有三尺左右的矮小生物发出了刺耳的笑,他手中弯刀滴着猩红的鲜血。不难想象,这是暗裔中擅长偷袭的兵种,他没有任何察觉。只是不知这个将士到底是为救他而死,还是本来就是其目标。

“混账!”吕正蒙勃然大怒,“多来几个人,盯死这个矮小的家伙!”

他实在没有余力去管这个暗杀者。此次短兵相交,采用的是一对一的战术,苏墨白实力最强,负责与第三圣灵巴赫交手;他的敌人则是狱西,这个手持长矛的不死尸;卫曲原本计划是与他一起,可不成想暗中军中不止还有数位可以调动超然力量者,必须要靠卫曲,不然这帮暗裔汇合,对东土一方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是……”有一名将士回应他的命令,可在奔来的过程中,喉咙就被那个暗杀者投掷出的暗器割开了。

“格尔杜拉帕西的剑主,战场大忌,就是分心。这个时候你还功夫去管别人?”忽然沉闷的声音在吕正蒙耳边炸响。

“小心!”紧接着是一声提醒。

声音有先后,分别来自巴赫与苏墨白。吕正蒙感觉到一个魁梧如山脉的影子笼罩在他的上空,他才惊讶地发现第三圣灵竟然无声无息地骑马立在他的身前,胸甲面孔之上的眼睛亮起摄人的眸光。他想要躲避,却发现自己体内好像鲜血都被冻结住了,被囚在黝黑的渊狱中,动弹不得,甚至呼吸都被巴赫散发出的威势惊到停止。

他只能把天涯剑格挡在胸前。骑枪落下,比声音传播还要快速的尖锐嘶鸣震得少年耳膜流血,仿佛被绑在了重鼓的鼓面上。可比音啸更加恐怖的是风压带来的撕裂之力,吕正蒙身上的铠甲开始崩解,暴露在外的肌肤上一寸一寸地裂开口子。

苏墨白单脚翘起,强提一口元气跃至半空,挥剑催动逐浪剑法斩向巴赫。这是他的失误,巴赫故意卖了一个破绽让他扑空,而他本人与梦魇之影融合在一起冲锋,来到了吕正蒙身边,试图杀掉这个尚未成为武者的格尔杜拉帕西之主。

“嘿嘿……博古尘伦西潮之主,怎么能够……让你去干扰巴赫大人?”狱西冷笑着,似乎早有准备,投掷出了长矛。

苏墨白只来得及斩出一剑,他的落势恰好被旋转飞上天际的长矛锁死,面对如自地而上同火流星般的投掷,他的水之元气被尽数蒸发灼烤,变成了水汽一样的液体,落在草原上仿佛下了一场小雨。

他被长矛逼退,而落在巴赫背心的一斩,没有起到任何阻碍效果。

而狱西也来不及做出任何追击,他听到了羽箭穿透血肉的声音,不敢置信地低头,发现视线所及处有一道蓝色的电弧跳跃。正是卫曲抓住时机,拉开长弓霹雳,射了一箭。

他心有不甘地倒下,盔甲下的蓝色肌肤开始溃烂。恐怕巴赫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最虚弱、最得意的瞬间被偷袭,在这场战斗中被终结。

也是在这个瞬间,生铁碰撞的声音传出,抵住巴赫骑枪的,与其争锋相对的,是泛着金色光泽的流光。一金一白两股庞大的气流碰撞,将两柄武器的主人纷纷逼退。

巴赫的战马只是后退了一步,便稳住了身形,依然紧握着骑枪,不断用力向前探去。一消终有一涨,明月的护主光泽开始减弱,匕首外的那一道流光渐渐被风压卷没,露出本来的面貌来。

“迪尔利亚未姆?”巴赫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如果让你成长起来,必会是心腹大患!去死吧!”

第三圣灵巴赫终于认真起来,他坐下的战马开始嘶鸣,人与马隐约出了绿色的重影,这是梦魇之影发动的征兆。如果真的让眼前这个人族能够发挥两柄灵器的真正威力,恐怕要重现当年的场景。

就在明月节节败退之时,吕正蒙好不容易在他麾下将士的搀扶下站起,方才那股力量的冲击仿佛把他浑身上下所有的骨骼震碎了,肌肉不受控制。

“护送偏将军先走!”东土先锋卫一名将领大吼。

他们七手八脚地将吕正蒙架上赤炎驹。也是在这个瞬间,被狱西长矛逼退数十丈的苏墨白缓缓站起,看到灵器明月失去任何光泽,化作一道流光射进连手指都动不了的吕正蒙手腕中,梦魇之影的冲锋再无阻碍。

他的眼睛瞬间红了,心中生出一股绝望,连灵器护主都抵挡不住巴赫,还有谁能救吕正蒙?

只不过他已经无能为力,这个距离是他无论如何在一时半刻都赶不到的,何况为了拦截他,数不尽的暗裔精锐将其团团围住。

苏墨白现在自身难保。

梦魇之影的冲锋只在刹那间,先锋卫重重地一拍赤炎驹马臀,这匹神骏立刻吃痛的嘶鸣起来,转向左方跑去。而负责营救吕正蒙这一伙的先锋卫,则在梦魇之影无情的冲锋下化作血泥,连尸骨都没有留下。

吕正蒙被驮在鞍上,双手双脚都无力地垂着,唯一尚能活动的器官只有眼睛,上面被迸溅了几滴灼烫的血液。忽然泪水蕴满了他的眼眶,鲜血顺着泪水划过他的脸庞,嘴里一阵腥咸与苦涩。

“这是身体自动做出的反应,不是我软弱,也不是我害怕了。”他在心中默念着。他这也算在生死交界处来回走了几遭,按理说他自从踏上战场的那一瞬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谁都有死亡的可能,包括他。可是当他又一次亲眼看到同袍死亡,还是为了保护他。死相如此凄惨,令他生出了无力弱小感。仿佛他又变成了中北城那个无助的少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的发生,却做不了任何改变。

一人一马在乱军中显得是那样无助,巴赫对于这一次失手,没有任何情绪,他慢慢锁定了吕正蒙,绿色的梦魇之影在他抬手挥枪的瞬间又一次浮现。

“哈哈哈哈……”吕正蒙心底响起了嘲讽的笑声,“看看那些死去的人,是多么凄惨啊?简直比你们千刀万剐还要残酷,看到那节残肢了吗?还在动弹,他们都死了,而你还活着。”

“你闭嘴!闭嘴!”吕正蒙在心中咆哮中,可他的疯狂是那样的软弱无力。

真魂的声音继续响起,“我闭嘴了,你不就死了?你想一想,这些人是为了保护你而死,你要是死了,他们不是白白浪费这一条条卑贱的命?你想想?他们为什么保护你?保护你的目的是什么?”

“是什么?”吕正蒙茫然了,完全忘记了梦魇之影已经准备完毕。

“当然是你的命比他们值钱!他们相信你可以做到他们做不到的事情,比如杀掉巴赫,比如为他们复仇。”真魂的笑声又低低地响了起来,“只是他们信错了人,你什么都做不到,你是个废物,只有我……我才能帮助他们!”

声音猛然一止,在最后的时间又陡然提高至尖锐,满是自豪。

“不……我的命哪里比他们值钱呢?我算得了什么?”吕正蒙彻底迷茫了,这是他少见的疲软之态,那股锐气、戾气、凶狠之气荡然无存。

而就在这个时机,巴赫落下了骑枪。

真魂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威势,声音中带着急促,“快,你要是不想死,就赶紧诵唱《云中月歌》!”

“降皎月……”吕正蒙眸中满是空洞与迷茫,唇翳微动。

他的微弱声音与梦魇之影冲锋的威势同时迸发。

吕正蒙的眸中开始变化,金色只有一个细点的月华猛然扩散,占据了他的整个瞳孔,眼中再无一丝表情。已经无力的他瞬间从被驮着的状态惊起,浑身上下是用不尽的力量。正当神纹逐渐从眉心延展,以他现在的视力可以捕捉到梦魇之影的轨迹,准备堂堂正正接下这一击时,有人比他更快。

那是纯白的残影,疾驰中还有一抹红色,从天而降,落在他的马前伸开双臂,蓝色的星辉防御囊括了两人一马。

梦魇之影的冲锋落在蓝色星辉半圆形的罩子上,如泥牛入海,没有半点波澜,仿佛进入了另一处空间,从未出现过。

吕正蒙这才从那种迷茫的情绪中惊醒,停止了《云中月歌》的颂念,神纹、金瞳两种特征尽数如退潮般缓缓消失,与之伴随的是无力感。他甚至犹豫了一瞬,不想这种力量从躯体中消散。

“该死,这个太族的家伙出来捣什么乱?”少年心底有气急败坏的声音咆哮。

真魂的如意算盘又落空了,他趁着吕正蒙精神恍惚之际半操控了躯体,想要让自己完全接管。可是这个突然出现的太族人唤醒了吕正蒙的神智,让他功亏一篑。

“邳司?”吕正蒙疑惑的念出了这个名字。

来者正是红发、浑身上下皮肤都是病态般白色的邳司,是他老师李言蹊在太族的学生,是他的师弟。吕正蒙想不到这个向来沉默的太族师弟为什么会出现在战场,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救他。

“是我。”邳司的北原语还不熟练,有些生硬与磕绊,“老师……临行前曾嘱咐我,当你遇到危险时,要救你。”

吕正蒙心中一片感动,不知是否为错觉,无力的四肢百骸中涌过热流,脑海中突然浮现了老师的面容。

真是他不曾注意到,远处巴赫在胸甲上的面孔闪过一丝凝重的神色。

“这种力量……星神的气息?”

邳司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他救下吕正蒙后,用冷漠的眼神扫视四周想要突袭过来的暗裔,他目光所及之处,燃起了熊熊的银色星火。每一个需要数位东土将士合力都占不到上风的不死尸,在星火下连挣扎都做不到,化作焦炭一捧。

不少将士纷纷躲闪而开,生怕沾上这微弱的火焰一点,即使第一时间就听到吕正蒙下令远离的命令,还是有一少部分人被波及到。

“邳司!那些是自己人!你注意一点!”吕正蒙放声大吼。

可邳司根本无视了吕正蒙。那些银白色的火焰连成一片,渐渐不分敌我,不过好在这个红发的太族人对于普通的不死尸不感兴趣,很快扫清周遭后便停下了动作,目光死死地盯着巴赫。

吕正蒙虽然感激他救了自己,可对于他这种漠视人命的行为无比恼怒,要不是动弹不得,真想狠狠地扇他几个耳光,“撤!离得越远越好!”

这处是巴赫与邳司决战的地方,普通人留在这里只是送死。

就算是他,都只能无力地拍拍赤炎驹的鬃毛,示意将自己带到远方去。

巴赫从宽大的袍子中伸出双手,瞬息间结了几个星印,脚下生出一股气流,竟然让他凭空而立。他用高高在上的目光俯视着下面的所有人,那种冷漠感,令吕正蒙感觉一尊神祇睥睨八方,脊背发麻。

只见巴赫坐下的战马瞬间前蹄抬起,纵身一跃,竟然也飞向高空,那根本不是普通马匹可以到达的高度,甚至武者也不能轻易抵达,比邳司还要更高。第三圣灵罕见地没有动用风压,只是看似简简单单一记前刺,骑枪上螺旋的纹路旋转起来,整片土地都在动荡。

大地开始莫名的龟裂,吕正蒙被一个颠簸摔在地上,可是已经没有暗裔理会他,所有不死尸都仰望着天空,用敬畏的神色,恨不得当场跪下。

“天啊!”不知是谁发出了惊叹,把目光投在天穹上,此时璀璨的骄阳已经消失,白日几乎不可见的残月浮现。只不过光泽阴沉,辉光漆黑。

是暗月。

在此下,本来已经占据下风的不死尸纷纷得到了力量,发出低沉的咆哮,重新扑向那些已露疲态的东土将士。

而邳司没有格挡,两条银龙从宽大的袖袍中缠绕而出,在骑枪距离自己只有三寸时堪堪将其格挡下,一银一暗两种颜色互相僵持,谁也奈何不了谁。

两种力量的碰撞只持续了短短的几个呼吸间,旋即以二人为圆心,恐怖的波动席卷开,冲击如山崩。

第二十五章 无眠之夜(一)

历史:

乱世十八年四月初六,这场由早有预谋的暗裔发动的偷袭战,被后世称为“对暗月初次战役”。

双方交战的云雾盆地中,最终的结果以暗裔败走、东土一方获得胜利而告终,可是没有人高兴得起来。不因其它,伤亡太大,东土一方起码有五千人把尸骨留在这处草原,伤者更是高达上万。

以至于卫曲抵达北月关时,被一些将军嘲笑为浪得虚名之辈,直到他们遭遇暗裔并发生激战伤亡过半甚至殒命时,才知晓自己犯下了如何愚蠢的错误。悔不得当初,没有听这位将军的劝诫。

不过在后世史学家的眼里,身为局外人的他们当然不会做出错误的判断,没有人质疑卫曲的能力。他们争论的是另一个问题——如果没有星月营的参与,这场战役会不会取得胜利,或者换个说法,这场战役的伤亡会加重到多少?

而每当提起这场战役,总归有几个人的名字无法避免——吕正蒙、苏墨白、宁静、邳司,这四个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都是第一次参加战争,却是崭露头角尽显峥嵘,其中最光彩夺目者,属于邳司。

并不是说其余三人比不上他——吕正蒙虽然在几人中最不起眼,可按照军簿的记载,死在他剑下的暗裔最多,可惜他只是一介凡人,没有太多的表现力;苏墨白则是一道剑气纵横数百丈,虽然只有惊鸿一瞥,甚至在他施展完这一招后进入了虚弱状态,仍被所有人铭记在心;宁静则在最紧要的关头率数百铁卫而出,让世人再一次记起天宁氏的风采,对不死尸的征战堪称屠杀,她本人单打独斗杀死众多超然者都觉得棘手的暗猿,从而扬名天下。

而邳司这个太族的红发青年,则是与巴赫大战数百个回合,甚至将其击伤,奠定了威名,不过一开始只在军中流传,人们对他又敬又怕。后来巴赫展现他作为第三圣灵的神威,人们才得知邳司的实力是何其恐怖,不过可惜的是,这正是他悲哀一生的开端。

后话暂且不提,只说他这一场的战绩——他眸中星火所及之处,令当时将士闻风丧胆的不死尸化作焦炭;手中星印落成,风云变色,他最后召来由星辉组成的陨石,令当场十几位秘术大师汗颜,就算他们一生积攒的星辉,也不过如此。完全由星辉组成的秘术甚至改变了云雾盆地的地貌,而后几十年的时光中,这里寸草不生;最后就是打碎了巴赫的肩甲,这是苏墨白用灵器都不曾做到的事情,也是第一次让世人得知,除了灵器,超然力量也是能对巴赫这种圣灵生效。

这段甚至被编进了说书的话本,轩朝最流行的《暗月来袭,云雾盆地初显威》赫然在列,向来是说书人口中主人公的吕正蒙在这里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色。每及于此,先生们总是故弄玄虚,抿一口茶水,醒木一敲,仿佛置身处地,对邳司如何从天而降,轻描淡写地救下尚且年少的飞将军时侃侃而谈,又对他如何施展秘术,星辉与深渊之力令天地变色时眉飞色舞。

不过遗憾的是,这个故事虽然宏伟浩瀚波澜起伏,可结局总是不尽人意——往往是以暗裔败退告终。可暗裔为何要败退,无人得知。

这个问题,就连经历者很长时间都全然不知。

暗裔在东土全军出击后虽然显现出败势,不过当邳司与巴赫交手,第三圣灵让白日现暗月时,这一切被调转了,那些尸首分离被认为不会复活的不死尸纷纷从泥土中站了起来。除了被灵器击中或者被超然力量粉碎尸骸的不死尸,复苏者重新加入了战斗。

本来已经不足三千的不死尸,竟然恢复到了七千有余,令所有人绝望。

就是这样一股强悍的力量,莫名其妙的在巴赫的带领下,用格努尔虫开辟道路,以巴赫施展一个囊括全场的暗雾为终结,消失在这处战场。等到暗雾散后,一切空空如也,与他们来时一样。

所有军士一怔,过了半晌似乎想起什么,才是振臂高声欢呼,一直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生者甚至低声啜泣。这些勇猛的将士都是铁血之人,可面对这样杀不死、杀不尽的敌人,他们能够活下来看到其撤退,那股兴奋劲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直到若干年后无相覆灭,这个消息才真相大白——无相中的那个暗探向寒州两位诸侯王传递消息,具体的细节已经不可考,反正最终的结局是大军来袭,直逼中北城,已是空城却又无比重要的界门之地,不得不让无相做出决定让巴赫撤退。

不过为了保护这位暗探的安全,免得无相余孽对其家人进行报复,这件事只有亲手覆灭无相的寥寥几人知晓,他本人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曾披露。

他本应该是名垂青史的英雄,可因为局势所迫或者个人的意愿,史书上没有留下他的名字,甚至后世都不知有人做出了这样的功绩。

而他也拒绝了新帝的封赏,毅然舍弃这些无数人梦寐以求对他来说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从此不问世事。是归隐山林,亦或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无人得知。

不过有心人不会忘记,乱世二十六年,苏墨白曾戏称对他的两位好友说:“如今无相覆灭,天下初定,以后我要立下石雕,纪念这些为和平作出卓越贡献的人。这个人既然不愿留下姓名,就给他做一个无名的石碑吧。”

轩历二年,英雄们的石雕终于完成,这处被新帝苏墨白亲手提“无名英雄”四字的石碑列在“平和殿”首位,紧接着才是飞将军吕正蒙。朝臣不解,可皇帝陛下始终没有解答。

不过世人不曾知晓的是,有一尊石雕已经完成,可直到新帝去世,都不曾放入殿中。

而就当新帝进入修缮完毕的平和殿时,当年听到他这番话的两个人,都已经不在了。他放眼四野,孤寂涌上了心头。



夜。

薄薄的淡雾与黑夜融在一起,令人根本分不清到底是黑暗中有一片朦胧,还是朦胧中注入了黑暗。

此时东土九万大军已经休息,经过一下午的鏖战,这些浴血奋战的将士终于在傍晚时刻吃上热乎的饭菜,并多数入眠。一下午的战斗对于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士来说是家常便饭,可从来没有这样疲惫过,与暗裔一战,真乃险死还生。

不过月黑风高,又是三军最疲乏之时,也正是敌人偷袭的好时机,大营外,卫曲布下了精密的布置。

而中军大帐外,不时有士兵提着火把巡夜,在某个不起眼的小土坡上,吕正蒙躺在上面,仰望夜空。

“怎么值夜都不用心,到这里来偷懒?”笑意盈盈的声音突然在吕正蒙耳边响起。

“别乱说啊,过了子时才是我值夜,躺在帐篷里睡不着,出来看看。”少年突然坐起,“倒是小白你,你的那几位叔叔竟然让你出来了?”

已经脱下铠甲此时风度翩翩更像书生的苏墨白展颜一笑,“照你这么说仿佛我被囚禁了似的,如今这帐外有数万大军守候,脚下所处的土地又被秘术加固,帐内帐外,还不都是一样?”

苏墨白也在他身边坐下。

他出神地望着夜空,余光却总能扫到炽热的视线,忍不住羞恼地说道,“我脸上有东西?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有些感慨,想到白日发生的一切,我感觉太过不可思议,仿佛置身梦境。”吕正蒙轻声说。

苏墨白眺望着远方,那里是邳司用秘术留下的痕迹,大地塌陷,让车马全然不能过。也是此次扎营的原因之一,在战场上扎营,还是一处平原,对卫曲来说还是头一次。可穿越那处地势太过浪费时间,将士又大多疲惫,不得已才在这里歇息一夜。

“确实,你的这个师弟,真的超乎我的意料。叔叔们都在后怕,怎么长陵住进来这样一个危险的外族人,他们还没有得到半点消息。”

“不是这个,邳司说是我的师弟,我只跟他说过几句话。”吕正蒙摇头,“我说的是那些将士,死在暗裔手中的将士。”

苏墨白侧过身子,用正脸看他,发现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朋友,身上多了一股老气横秋感。他的脸上还是如少年一般稚嫩,紧扎的头发漆黑如墨,可在数年前还是灰白色的,猛然间一种恍惚传了上来,仿佛已经相识了几十年一样。不过苏墨白悄悄掰着手指头算,也就六年而已,可与他相处的时间越长,就越感觉看不清他。

“是啊,我们死了好多将士。”苏墨白低声说,“可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呢?我愿意他们平平安安活在东土,可这,终究不是你我可以管控的事情。要怪……就怪那些挑起战争的人!”

最后一句是凛然的杀气。

“无相的人确实千该万死,”少年先是附和了一句,旋即双手搂住双膝,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小白我问你个问题,你不要与人说起。”

“好。”

吕正蒙声音低低的,“我是不是很没用?今天有很多人为了救我而死,可我却什么也做不到。”

“为什么这样说?”罕见地,苏墨白没有出言安慰。

他一脸正色,灯火在远处,只能看见吕正蒙脸上大致的轮廓。可苏墨白看他的朋友真切,准确的说是看到了他曾经的影子,那个有些软弱、否定自己、茫然的少年。他一开始也是这个样子,所以他不喜欢,寒州战场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吕正蒙流露出这样的神态来。

“你看,”吕正蒙几乎是把头埋在了心里,他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越来越小,“有好多我叫不上名字,亦或是有过数面之缘的,他们为什么要救我付出自己的生命呢?巴赫逃走了,甚至狱西最终也没有死亡,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无力改变。”

“那如果你是他们,看到有人在危难之间,你会坐视不管?”

吕正蒙摇摇头,不去看他,“当然不会,哪怕那付出的是生命。可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这是战场,他们可能会活下来,可是因为我,他们死了。”

“我不太喜欢人命有贵贱之分,可有一点你要承认,某些人与某些人注定是不一样的。我打个比方,如果一个乞丐与一个贤明的君主同时陷入危机,你只能救一个,你会如何选择?”

“这……”吕正蒙语塞。

“我来替你回答,我知道你想两个全救,我也想,可这样会导致两人一同亡故。”苏墨白说,“大多数人,甚至是我,都会选择贤明的君主,因为他活着能拯救更多人。当然不是说我们放弃了那个乞丐,如果能,你我都会竭尽全力甚至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可人力终有尽时,不会有这样直白的选择放在你的面前,我们也不可能这一辈子都顺心意。”

苏墨白冷冷地看着他,甚至强行把吕正蒙的头扳了起来,静了一会儿,突然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是厌恶战争,厌恶生命在你眼前流逝,我何尝不是如此?生命没有贵贱,可人力有高低,那些将士救你,或许是接到了需要保护你的命令,可他们难道不也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你既然活下来,就好好地接受这一切,秉持他们不曾说的遗志,为你自己,也是为他们活下去。”

“我真的可以吗?”

“就算你不行,还有我,我要是不行,还要千千万万愿意见证和平的人。他们都会与我们一起同行,这世界上,哪有万众一心还做不到的事情呢?”

吕正蒙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的自信在这一瞬间重新回到了身上,他伸出手,与苏墨白紧紧地握在一起,两人都能感觉到对方掌心的温度。月下,无人注意到的地方,有一种仪式感徒然而生。

“谢谢你。”吕正蒙认真地道谢。

苏墨白别过了头,小声说道,“说这些作甚?”

两人对视了一瞬,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不远处巡夜的将士惊讶,心想偏将军与监军大人是开了什么玩笑,竟然这样大声?不过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人去打扰他们,全当不知道。

而此处五十里外的云雾盆地边缘,有一支骑兵穿过。

第二十六章 无眠之夜(二)



看着吕正蒙终于从那股迷茫的状态中走出,苏墨白心想即使是不善言谈的自己,在安慰或者激励一个人的斗志还是有些本事的,有些洋洋得意。

那如狐狸一般狡黠的笑容引起了少年的注意,他回想起刚才沮丧的神情对于军伍之人是何样的丢脸,不免觉得窘迫,故作逞强地说道,“你……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我……我不过是……”

还不等他说完,苏墨白便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明所以,“呆子你不会是疯了吧?我又没笑你。”

吕正蒙这才回神,发现是自己误会了,感觉脸颊有些滚烫,只好又把脸扭了过去。苏墨白看着他滑稽的样子,轻轻一笑。

两人的插科打诨总算是冲淡了白日因伤亡带来的种种情绪,同是十八岁的年华,也是思维最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的时候,吕正蒙突发奇想,“小白,你说,既然灵器对这些暗裔有着特殊的杀伤效果,是否发出征贤令,让他们参与进来?”

天涯、沧海两柄灵器此时立在各自主人的身前,在夜色中远远只能看见一个轮廓。

“这当然好,有了这些灵器会事半功倍,可是……”苏墨白拔剑出鞘,笔直的线条随意一舞,叹了一口气,“也就只能想想,那些灵器都在何人手中?他们连出兵都不肯,哪会把这些珍贵的灵器送到前线去?”

天涯、明月、沧海三柄灵器已经参战,飞蓬在暗鸦手中,皎月之白、七彩霞衣、无方幻心是无尽之森的重宝,星空桂冠、浩渺之书、银河束缚从未离开过太州,战争号角、莽荒长刀与湛律古笛已经在西岭遗失。

吕正蒙想了想,在如今的情势下,最快捷有效的办法偏偏不能实现,令他扼腕叹息,倍感无奈。

“这样看,还不如让温城过来呢……”吕正蒙嘟囔着。

他现在无比怀念这位朋友起来,分别已经有一段时日,半点消息都无,令人忧心是否出现了什么意外。可现在短时间是看不到温城了,这一次对暗裔的战争温国同样出兵,可怎么也不会把未来的国主送上战场。

“也是,我记得温城也是一个实力不俗的秘术大师来着。”苏墨白点头对此表示赞同。

说完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身子往吕正蒙那边凑了凑。两人本就相隔不远,这下更是并肩而坐,吕正蒙闻到了苏墨白身上的檀木香气,令他有着一瞬间的恍惚,他忽然忆起,这个朋友身上总是有这股好闻的味道,无论在什么时刻。

“干嘛?突然凑过来?”吕正蒙身体下意识地后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磕巴起来,徒生一抹拘谨与不安。

苏墨白脸上露出一抹揶揄的笑容,他伸出白皙的手指轻轻在吕正蒙身上戳了几下,“呆子,我记得现在就你还不是超然者了吧?”

这个范围自然是指吕正蒙、苏墨白、温城三人。

“这……这……我……”吕正蒙无话可说,竟然找不到半点反驳的理由,可偏偏他还不服气,涨红了脸,“超然者什么的……”

少年总有争强好胜之心,就算最亲密的朋友也不例外,三人以往的比试都是在伯仲之间,不过这一次,是吕正蒙输了,还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

“哈哈哈!”苏墨白捧腹大笑,是少见的不顾仪态,“你……应该照照镜子,刚才你的表情太有趣了!”

吕正蒙看见他的朋友眼泪都笑出来了,更加坐立不安,羞愧难当,恨不得挖一个地缝钻进去。

“好了,不打趣你了。”笑声稍歇,苏墨白咳了一声乖乖坐好,陡然间重新变成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模样,“关于今天的埋伏,你怎么看?”

稍稍思考后,吕正蒙回答,“云雾盆地这一战,我们精锐尽出。九万大军与二十余位超然者,这已经是可以覆灭一个诸侯国的力量,可对于暗裔的特性,我们的优势荡然无存,天生拥有超然力量的种族,对于我们人族来说还是太过棘手。我们的人数到达了九对一,按照学过的兵法来说,这几乎是兵不血刃就可以拿下的,可今天我们伤亡惨重。要不是暗裔撤退,可能入夜战斗仍未停止。”

“可暗裔今天是偷袭,我们措手不及,再加上他们对于我们了如指掌,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这样的战绩,已经是难能可贵。下一次交手,我们必然会取得胜利。”

吕正蒙叹了一口气,“今天暗裔的袭击固然超出所料,可终究还是被发现了,如果我们真要是落入暗裔的陷阱,恐怕伤亡已经过半。你也听巴赫自报家门,他是‘第三圣灵’,暗裔中到底有几位圣灵?总不能只有三个吧?要是这样更加可怕,一个‘第三圣灵’就如此恐怖,那‘第一圣灵’、‘第二圣灵’,这个世界还有人能够杀死他们吗?”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必败了?”苏墨白问。

“那倒不至于,”吕正蒙捏着下颚,“暗裔撤军必然是有我们不知道的要事发生,这是个整理情报的机会。我们趁这个时间必须要掌控暗裔的基本情报,如圣灵的数量、暗裔的军制、黔州能够参战的人数,如果下一次交战还是一头雾水,那我们必败无疑。”

苏墨白不得不承认他将情况想得太乐观了,顺着少年的思路继续分析,“没错,暗裔强大,但不是不能战胜。我相信今天暗裔是倾巢出动,不然他们要是留有余力,已经可以强攻北月关了。只是不知道下次,是不是只有第三圣灵巴赫率领的军队。”

“是啊,这种感觉真不好,暗裔与无相的配合处心积虑,我们就像懵懂的幼儿一样,一概不知。”吕正蒙仰头望天,星光寂寥。

“接下来要有不少仗要打。”想到下午死去的将士,苏墨白的心里越发沉重。

“都是苦战。”吕正蒙脸上是苦涩的笑容,“不过好在将军今夜已经邀请了灵族与太族的使者,希望能从中获得一些最起码的情报出来。这样……起码我们能少死一些人。”

一直沉默地苏墨白突然抬起头,“你说什么?”

“啊?我说希望可以少死一些人。”

“不对,”苏墨白摇头,“前一句,你前一句是什么?”

吕正蒙有过目不忘的能力,稍稍回忆便能记起来,他心中疑惑,还是说道,“我是说无相与暗裔勾结……”

“就是这个!”苏墨白急匆匆地打断他的话,“无相行事向来滴水不漏,今天暗裔要不是被你提前识破,恐怕我们已经溃败。可他们出军的主要目的是什么?难道只是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不成?”

少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声音在喉咙中滚动,“暗裔与无相,是想全歼我们!”

“现在我们力竭马疲,又被迫驻扎在这片云雾盆地中,深夜云雾都不曾消散,难道不是他们偷袭最好的时机?”

吕正蒙掐着自己的手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将军怎会想不到?他早就布下了各种暗哨防止有人劫营。这里防守森严,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可白日我们的秘术也不曾查到暗裔的动向。”

吕正蒙愈发觉得这位朋友的判断是正确的,无相行事,向来在情理之中,可就是情理中的意外,总是他们屡屡得胜的关键。

“那如果无相真有这个念头,又不能一举毁灭我们,他们该怎么做呢?”两人虽不曾言语,可思考的问题是一样的。

突然一个名字划入两人的脑海,吕正蒙与苏墨白不约而同地说道,“卫曲将军!”

卫曲如果一死,必然军心涣散,没有他主导发动的军阵,这九万将士对于暗裔来说不过一盘散沙。

“该死,说不定无相的刺客已经潜入了!”

两人不再说话,抽出武器一跃消失在夜色中,没有告知任何人。如果真的有精通“自然潜行之术”的杀手潜入,调动军队只会打草惊蛇。

他们向中军大帐奔去,而不知是巧合还是怎地,雾气重了起来,浓厚的浮云遮住了天上明月,使本就昏淡的月光变得更加凄黯起来。



中军大帐,入夜,灯火通明。

营中并不奢华,细草上只是铺了一层粗毛毯子,靠近后门的位置挂着盔甲与武器,还有一张地图。卫曲静静地跪坐在案前,上面陈列着一尺厚的书籍,这是他的习惯,每天入眠前都要翻阅古籍,或是兵法,或是历史,闲暇之余也偶尔翻阅志怪小说。

灯火幽绰,将三人的身影拉得许长。不过现在卫曲可没心情翻阅那些才子佳人口中传唱的故事,他合上书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卫将军深夜唤我至此,想必不是让我听唉声叹气的吧?”俏丽的少女冷冷地说道。

她虽然问话卫曲,可目光一直盯着对坐的红发太族少年,心中警惕。邳司白日的发挥震惊了所有人,包括她,在灵族的情报中,从未有过太族又出现了“天命之子”,还不是降生在三大姓中。

“让宁静小姐见笑了,卫某只是心中忧虑,想要请教而已。”将军的言辞极为诚恳。

不过宁静依旧冷着一张脸,“在将军发问之前,在下也有几个问题想要询问。不知将军可否解惑?”

“卫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好,卫将军深夜请我过来,不外乎就是询问暗裔的情报。”她稍稍停顿,话锋更冷,“不过将军一身布衣,即使外面有甲士守候,我也可在瞬息间取你性命。”

宁静明明生得一副动人的绝世容貌,可偏偏话里话外视人命如草芥,一股戾气带着腥风血雨扑鼻而来,“虽然白日我族出手相助,不过也是看不惯暗裔放肆而已,卫将军不会真的以为人族是我族的盟友吧?终有一日你我两族会兵戈相向,如果现在解决掉你,可是扫除我族的心腹大患!”

她说完眸中目光闪烁,如落日融金一般的月华在衣衫上跳动,随时都能出手。

“宁静小姐此番话真是令卫某汗颜,卫某不过一介匹夫,何德何能当得起‘心腹大患’四字?言重了。”生命受到威胁,卫曲脸上依旧是盈盈笑意,“宁静小姐的问题不外乎是觉得卫某自负,不尊重灵族而已。不如静下心来,听卫某解释。”

宁静眸中神色一变,对于卫曲的忌惮更甚,她承认方才那些问题都是掩饰,就是看不惯卫曲如此张狂,面对她竟然不做好万全准备,真的笃定自己不敢杀他?

“灵族人人狂妄,”卫曲第一句话就是石破天惊,就连一直沉默的邳司听闻都是生出异样的神色。不过不等宁静动怒,卫曲继续道,“宁静小姐动怒,就是我的举动在你看来比灵族行事还要狂妄。可无由来的狂妄就是愚蠢,灵族作为统治神州漫长岁月的种族,自然不会愚蠢。”

“狂妄不过是一种表现,强大的表现。如果底气不足,怎样都是色内厉荏,不堪一击。贵方的狂妄来自远胜我人族的种种,卫某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人族比不上灵族。贵方睥睨一切,各族心里上无法接受,可在你们眼中是既定的事实,换个角度来说也不是不能理解。”

卫曲笑着说,“不过一切都是相对的,贵方强势,而我人族对于暗裔弱势,如果我方唯唯诺诺,请问宁静小姐会待我等和善?不过更加不屑而已,与其相比,还不如坦然一点,省得连骨气都丢掉了。”

宁静身上的月华依旧没有散去,“卫将军的话有些道理,不过将军可否想过,你们的有骨气,是否会激怒我?在生死面前,骨气价值几何?”

“这就是我要回答的第二个问题了。”卫曲说,“宁静小姐的狂妄不是愚蠢,如今大敌当前,既然灵族出兵,起码说不会与无相或是暗裔沆瀣一气,这是一切的前提。据我所知,灵族与暗裔乃是不顾戴天之仇,就算灵族有底气哪怕暗裔占领北原也能守住南境,甚至将其赶回黔州。这样我人族灭亡,灵族、太族亦或是其余的种族都可问鼎北原,统治神州。请问对还是不对?”

第二十七章 无眠之夜(三)



宁静沉默不语。

片刻后,她坦然答道,“卫将军的猜测果然正确,人族虽然孱弱,可数量的优势不得不让所有种族忌惮。相信不止是我族,太族、蛮族、巫族都是抱着这个心态。你们北原不是有一句古话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卫曲对于宁静的回答并不感到惊讶,如今的局势不难分析,只是会盟上大家都不好撕破脸皮,心中所想不能公之于众罢了。这样的话传出去名声不好,可灵族的承认恰也符合他们高傲的天性。

“既然如此,那敢问灵族、太族、蛮族、巫族又为何要派遣参与鸿都门学的诸位参加呢?”问答调换,卫曲明明是被宁静勒令回答,可他这一刻咄咄逼人甚至反客为主。

宁静冷着一张脸,“跑题了,还请将军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不然……”

她的声调拉得许长,帐中微弱的灯火无风摇曳,杀气自她为圆心蔓延出去,就连外面巡逻的将士与超然者都感觉脊背多了一股刺骨的凉意。

卫曲依旧不为所动,他伸出了手,“其实都是一样的,宁静小姐的回答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不便说,在下回答便是。”

将军起身,大手一挥,掠过神州三陆的地图,最终在北原处停下,“暗裔是整个神州的敌人,我们不能与之言和,唯有一战。北原是重中之重,各族当然想要坐享其成,可不一定见得真想要北原沦陷,那种深渊之力一旦染上,对于谁来说都是棘手的事情。最好的结果就是,北原人族倾尽全力将其击败,元气大伤,那时候各族就可以从人族手中夺得北原,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

在邳司与宁静看不到的地方,将军眼中寒芒转瞬即逝。

不过当卫曲转身时,脸上只有让人无法挑剔的笑意,并无其它,“可北原人族内部意见不一,光凭我东土之力,面对第三圣灵的军队尚且吃力,何况黔州暗裔的倾族之力?各位出手驰援,就是协助我们尽可能杀伤暗裔,我们与暗裔乃是两输。”

“将军的分析果然一针见血。”

“既然宁静小姐承认,这个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卫曲给自己到了一杯水,轻轻啜饮,“北原不沦陷,或者尽可能杀伤暗裔是各位想要的,不是卫某自吹自擂,全军的统帅没有比我更合适的。我一死,东土必定转攻为守,如果国主体恤,说不定还要发兵报仇。对于灵族来说,就是得不偿失了,听闻宁静小姐是下一任月灵的候选人,相当于人族的世子之位。这个位置要顾全大局,起码要体恤子民,卫某不死,东土不知要多杀掉多少暗裔,这对于灵族来说,可以最大程度的保存力量。卫某要是在这里身死,恐怕诸位会得不偿失。”

宁静皱着眉头,“你这是威胁我?”

“不!”卫曲摇头,“我这是回答宁静小姐的问题,灵族狂妄,但不是愚蠢,卫某一人的性命远没有灵族万千子民的值钱。这就是卫某的回答,不知宁静小姐可否满意?”

“今天如果换一个人,纵使你再怎么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也免不了一死。”宁静的声音依旧冰冷,可无半点杀意,她衣衫上的月华尽数内敛,明亮的目光也不再威严到令人见之畏惧。

卫曲只是一笑了之。

“现在宁静小姐可否解答我的问题了?”将军问。

出人意料的,宁静仍是摇头,“我为什么要回答?从一开始我就未曾答应过。”

这种戏耍般的言论换一个人都无法忍受,就算是卫曲早有准备,心里仍旧不舒服,不过将军还是笑着开口,“宁静小姐把暗裔的消息告知与我,我东土将士能够奋力杀敌,暗裔数量的减少,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灵族不都是大有裨益?”

“结果是一样的,可过程并不能相提并论。”宁静说,“暗裔是我族的敌人,可人族同样也是,两个敌人当然是死得越多越好。帮助一个弱小的敌人有助于我们,不过要适当,不然帮助那个弱小的敌人就是引火自焚。”

“灵族真的视人命于草芥?”卫曲寒声问。

“都说了是人命,我们又不是人,哪里会管异族的死活?没有别的话,在下告辞了。”宁静将一缕垂下的发丝挽至耳后,漫不经心地说。

卫曲眉头紧锁,恨不得扇她一个耳光,这种程度的漠视令人触目惊心,不过眼下势弱,只能忍耐,“宁静小姐留步,有一句话说得好,诸侯之间没有永恒的敌人,何况是两个种族之间?”

宁静起身的姿势一僵,对此似乎饶有兴趣,转过身来,“愿闻其详。”

谁知回应她的是卫曲故弄玄虚的一笑,侧过脸对她做了一个口型,并无言语,可这足以让宁静神色大变,她甚至先前踏了一步,不过想到邳司在场,欲言又止。

“看来宁静小姐是有兴趣了,我们稍后再谈,不如先随卫某听一听邳司公子的看法?”卫曲转过身来,方才他正好是背对邳司,这个太族的少年无法从推测出两人到底在那一瞬间密谈了什么。

邳司也没有这个兴趣。

他终于开口,这是邳司今晚到大帐中的第一句话,“将军如果是问我暗裔的情报,在下恐怕不比你们多知道几分,如果将军是找我商议两族合作的某些事情,恐怕找错了人,我没有能力左右太族的决定。”

“邳司公子今日在云雾盆地中大显神威,现在又如此过谦,令卫某汗颜。”今日夜晚唤来两人,一切都在卫曲的掌控中,而此时邳司的回答,超出他的意料。

“你误会了,”邳司用仍是不太熟练的北原语解释,“我在太族的使团中是一个举无轻重的小人物,没有人听我的话,就连来东土,都是老师的不懈努力。在太州来到东土正式的名单中,没有我的名字。”

此言一出,不止是卫曲,就连宁静都是大吃一惊。

第二十八章 无眠之夜(四)



四月初六,夜。

值守的士兵们身后就是千辆满载的辎重大车,九万人的供给消耗是一笔天文数字,这些看似极多的物资已经撑不了几日,需要民兵源源不断地运粮。而军中这些虽然只是口粮,也极为重要,不容有失。

辎重营中真正可以上阵杀敌的将士不足千人,余下的三万只是伙夫、马夫、民兵,伤残与老弱也赫然在列。

尤其是今夜,浓雾弥漫,白日的伤兵在夜晚发出了凄厉的哀嚎,连在一起,无比渗人。

“大哥,今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吧?我总感觉有一股阴风。”军士添了一根柴,那是干燥的枝木,在火中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响声。

“那是你穿的太薄了,要受凉。”不等伍长回答,后面的帐中走出一个背着青囊的中年人,他解下包裹随意地坐下,“二子你也是老人了,怎么还跟个刚上战场的小伙子一样?瞎寻思什么?”

看清来人后,最年轻的军士问好,“陆医师好。”

医师在北原是不大受尊重的身份,达官显贵认为都是下九流的人,通常不屑与之为伍。而一些有着起死回生这样名声的医师除外,受人尊敬,毕竟没有人会和自己的命过不去。军中倒是对随行的医师极为尊重,打仗难免有磕碰流血,得罪这些人受苦的只会是自己。

“叫老陆就行,大家都是老相识,客气什么?”军医的心情看起来不是太好。

伍长解下水囊,递了过去,“最后一点了,喝一口,解解乏。”

军医接过,旋开盖子闻到气味后眼睛亮了起来,也不跟他客气,一饮而尽。满意地松了一口气,摇着水囊,“幸好有这东西,不然我就要累死了。”

“怎么了?”伍长问。

“还不是那些该死的外族?是叫‘暗裔’对吧?”老陆叹了一口气,“我随军也有年头,跟着卫将军打仗,哪怕战事最激烈的时候,也没有一下午送来这么多伤员。”

“是我们的药不够?”

老陆摇头,“不是,我们准备的药材不少,可对不上症状。”说到这他左右看了两眼,神神秘秘地说:“这件事你们可别往出说,劝你们离伤兵远一点,根本看不下去。要是知道自己这个模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到底怎么回事?”伍长与军医的关系不错,连忙追问,“老陆你别卖关子。”

“那些受伤的人大多只是有口子,并无致命。打仗挂彩很正常,没什么稀奇的,只是……”他忽然一顿,“不知道那群该死的家伙抹了什么东西,明明只是普通的伤口,那些将士好像承受着莫大的痛苦,有几个承受不住,已经疯了。”

伍长皱着眉头,“莫不成是抹了毒药?”

医师还是摇头,“估计不是,抹了毒药直接毒死算了,留一条命做什么?好在只有一小部分人出现这种症状,要是继续这样,就要上报了。千万别是疫情,不然我们都要完蛋。”

“生死有命,这些又不归我们管,等明日上报,自然有那些大人物处理,我们操这个闲心作甚?”一名军士不在意地摆摆手。

“可是……我还是担心,那些外族人这样神通广大,今晚我们不会出意外吧?”二子连忙张望,听到医师的话后几乎是被吓得面如土色。

伍长重重地在他头上拍了一下,“二子,你怎么回事?今晚怎么尽说这些动摇军心的话?让寻军大人听到了,会有好果子吃?”

“大哥,这不是出征前我婆娘又怀了一个吗,我总不能……唉!”军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只是放心不下。

“没事,二子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老陆劝慰道,“粮草辎重在我们大军的后方,这里防卫森严,那些暗裔白日已经被我们打败,就算是去而复返,也不能直接袭击我们。前军和后军替我们顶着呢。”

说到这,医师突然往左侧的黑夜中递了一个眼神。平原上除了零星的火光,再者就是在雾中只有轮廓的大车,远处的将士根本看不真切。军士顺着这道目光望去,并无其它,更感奇怪。

“夜里有什么?”

“笨!听说白日那些暗裔是从地下钻出来的,卫将军怕敌人故技重施,特意调来两个精通土之秘术的超然者过来。”医师压低了声音,“加上我们本来就有两位超然者驻守,一共四人,能出什么意外?”

军士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那些神仙一样的人物他一面也没有见过,可听说有四个在暗中守护这些辎重,他们也就安全了,这才把心放在肚子里。

几人的声音不大,雾越发得重了,连火光与声音都卷在黑暗中,根本传不出多远。就在那些辎重大车上,雾气已经重到如升腾的水汽,在上面滚了一层露水,顺着车辕滴在地上,溻湿一片。

火光渐渐小了。

“真他妈邪门,老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雾。”伍长骂骂咧咧地嘟囔一声,“我去找些干柴来。”

新添的木柴并没有剧烈地燃烧,被雾气溻湿已经有了一层水汽,放入篝火堆后冒出了呛人的青烟,军士们赶紧扒了出来。望着伍长远去的背影,医师笑着说,“幸好我们辎重上面盖着的布匹都不是凡物,水火不侵,不然明早埋锅造饭成了一件难事。”

“就是就是,也就是我国国力鼎盛,能造出这样的宝贝来。放在一些小国,光是这些东西的开销就足以吓死他们了。”军士自信满满地回道。

这是纯手工织成的布匹,乃是由卫曲提出并发扬光大的,是行军不可多得的宝贝。即使是火攻,也不可能迅速烧掉辎重,顶多是烧着木制的大车。而这个延缓的时间,足以让将士们卸下货物。

与卫曲交手偷袭过辎重营的将军知道布置后曾这样感叹,“东土的强盛,是卫曲所向披靡的关键,他本人又有这样滴水不漏的谨慎,两者交映如虎添翼,真乃天下无双。”

“奇怪,大哥怎么去了这么久?”

一个将士打了哈欠,赞同地说,“就是,就是……我都有点困了。”

仿佛瞌睡虫钻进了这些将士的体内,大半将士不约而同地打了哈欠,困意上涌。

第二十九章 无眠之夜(五)



门外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

卫曲顿然神色一凛。他早就下过命令,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准接近大帐,除非是紧要的军情。可上半夜无比平静,他的种种准备看似已经落空,如果来人不是刺客,就说明定要大事发生。

“让两位见笑了。”卫曲起身,对着两人歉然一笑,“卫某先处理军情,关于具体的敲定,我们容后再议。”

两人没有回答,算是默认。宁静与邳司分别来自灵族与太族,听力极佳,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的耳朵。来人脚步虽然轻盈,可不加掩饰,看起来根本不是怀不轨之心的人。

“何事?我正与两位贵客商讨,贸然前来,不是失了礼仪?”卫曲的声音远远传了出去。

表面上带着呵斥的语气,实则是一句暗语,示意营中有人,如果是特别机密的军情,不要随意开口。能够这个时候进入大帐的,都是他的亲卫,卫曲相信这些机敏的将士能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启禀将军,营里出事了。”那名将士单膝跪在帐外。

卫曲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进来说。”

将士满脸惊慌地走了进来,看见宁静与邳司两个外族人在大帐中,倍感吃惊,支吾着开口:“将军……是……”

卫曲回头看了两人一眼,这个时候如果有眼色的人绝对会转身离去,听到绝密的军情并不是好事,多少人对此避而远之,生怕惹火上身。可宁静与邳司两人端坐如老僧入定,恍如闻所未闻。

“没事,这两位都是贵客,不会走漏消息。”卫曲思考后作出了决定,“营中出了什么事情,你慢慢说。”

“辎重营的伤员大多进入了疯癫状态,好像染上了什么疾病,已经伤了不少人。”将士说,“一部分人已经跑出了辎重营。”

“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曲皱着眉头。白日一战,东土可谓是伤亡惨重,死伤者高达万余。不过幸好死去与重伤的将士并不多,万人中大多是不熟悉暗裔作战方式受了轻伤的,已被医师检查过并无大碍。那些重伤者则被安置到辎重营安养,现在他们竟然有力气伤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消息乃是左军长弓营传来的,那些兄弟们看到是自己人就放松了警惕,以为他们是放风的。”将士说,“结果那些受伤的兄弟们就冲了过去,又撕又咬,与野兽无异。长弓营的王都尉快马来报,问该如何处置。”

“长弓营先送来的消息?”卫曲又惊又怒,“辎重营的人呢?不成都死绝了!?”

作为事情发生的源头,还是这样要紧的事情,竟然不是辎重营最先送来消息,将军此刻恨不得把那些将士全部军法处置。

“辎重营的兄弟们……”军士苦笑着,“那里的情况更为恶劣,所有人不知道怎么了,昏昏欲睡,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甚至已经遭重。如今是几位超然者大人正在那里维持秩序,免得意外继续发生。”

卫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他很少这样失态,领军的十几年更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事情,似乎与暗裔扯上关系,一切都在往未知的道路上驶去。

“传我命令,让辎重营左右两侧小心防备,这不是偶然,目标定然是我们的辎重,让他们绝对不可以掉以轻心。”卫曲下令,“所有人不要留情,务必把那些发疯的将士控制起来,另外那些受过伤的将士,也要暂时隔离。”

报信的将士领命转身离去。

连续下达命令后,卫曲转身,“宁静小姐想必对此有解决的办法吧?”

“你们人族发病,我怎么会知晓?”

卫曲一笑,“宁静小姐这就是装糊涂了,我麾下的将士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发狂,都是白日受伤的将士,应该和暗裔少不了关系吧?不然那些没有受伤的将士,怎么不见有这种症状?”

隐瞒的念头被揭穿,宁静也不恼,冷冷一笑,“抱歉,我忘了暗裔从地下而来,身上带着深渊之力,像孱弱的人族,自然无法凭借自身体质抵御。那是来自深渊的诅咒,如果不能解除,会被折磨到精神崩溃,死亡对这些人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既然宁静小姐如此了解,想必是由应对的办法。”

“自然,暗裔既然破除封印,我族自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区区深渊之力,不在话下。”

卫曲挑眉,“既然如此,不知宁静小姐可否出手相助?”

“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要帮你们?又不是你们全军都染上了深渊的气息,不过是万人而已。”宁静冷漠地说。

“一成,方才我提出的条件,再加一成。”卫曲已经被宁静满不在乎的样子激怒,可他还是尽量保持着声线的平稳。

看着卫曲紧缩的眉峰,宁静突然仰天狂笑,“有意思,有意思,卫曲将军,果然不是凡人。希望你不要忘记你的承诺,不然就算是上天入地,我也必杀你。”

她甩了一道金光至卫曲手中。将军接过一看,那是由桦树皮制成的金色信筏,上面用北原语罗列了数十种药材,看起来是早有准备。

“多谢宁静小姐,卫曲不会忘记承诺。”

宁静冷哼了一声,看起来心情不佳,起身径直向帐外走去。邳司则是施了一个正宗的告辞礼,动作拙笨而又拘谨,可让卫曲略感惊讶。

“我送送两位。”卫曲在前方主动拉开大帐的帘子。

三人几乎是并肩出了大帐,此时夜深雾重,凉意习习,给人的感觉黏糊糊的,还有一些莫名的味道。卫曲刚要开口,就看见方才禀报的那个将士去而复返。

“将军,不好了,雾气……雾气……”他不等说完,就一头跌倒在地,不知生死。

卫曲神色大变,顾不得邳司与宁静在他身边,匆忙跑了过去。几乎就在同时,宁静与邳司这两个外族的天之骄子神色大变,星辉与月华分别呈实质般展现,将自己紧紧地囊括在其中。

不远处的山坡亮起一道光华,卫曲立刻止住脚步,向那边望去。约莫一个呼吸后,远方的天际突然亮如白昼,耀眼的光芒简直能灼瞎人的眼睛。所有的视线中,看见一个从天而降巨大的火球,那似乎是天外陨石,亦或是流星坠地,火浪与压迫足以将一切泯灭。

几乎未睡的人都看到了这巨大的火球,沉睡的将士也被嘈乱的声音惊醒,披着外衣走出帐篷,看见仿佛神迹的这一幕,呆了。

火球下落造成的响声传遍了三军,那简直是山崩一般的威势,战场上几万人共同的嘶吼足以吓破一人的肝胆,可就是这样冲锋也不及方才的丝毫。大地隆隆作响,万马受惊,它们有的挣脱马缰,有的像人一样立起来,处在莫大的恐惧中。

骑兵立刻去安抚自己的战马,这些训练有素的军马根本不听主人的话,甚至发疯踢伤了好几个马夫,令人根本不敢靠近。

所有将士一片茫然,只感觉夜风刺骨,心中恐慌。白日的一幕幕尚在心头不曾消散,他们这次的对手全然不是人类,夜晚缓解疲惫时又仿佛天降神罚,这根本不是好兆头。

“难道真的是天亡我们?”一位将士披着的外衣掉在了地上,他恍若不知,喃喃地说。他盯着天空发愣,仍有火光封存在瞳孔中。

“狗屁的天亡!那一看就是秘术!敌人来袭击了,让所有人都起来!”一个将领模样的人踹了他一脚,才让将士惊醒,慌乱地回帐中穿好衣衫。

而将领也远没有看上去那样的镇定自若,他统领一营,大致知道那是层层护卫的中军所在,极有可能是冲着卫曲将军而来。他只能在心中祈祷,不要出什么意外。

中军大帐。

方圆几十丈的土地似乎被犁了一遍,每一寸空间都是硝烟的味道,土壤中的水汽被瞬间灼干变为凝结的土块,又因为陨石从天而降巨大带来的冲力,将这一处的地势凿下丈许,一个圆形的深坑凭空出现。

满满都是烟尘。

浓雾都被火焰蒸发,让这里豁然开朗起来。在下沉的地势中,军帐除了沾满灰尘外,并没有受到任何损害。这是诡异的场景,如同地面受到重击形成了一个深坑,在地上本应该受到冲击被粉碎的琥珀如石子一般坚硬,完好如初地躺在坑中。

宁静、邳司、卫曲以及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将士都是安然无恙。

在那道陨石出现之前,大帐附近就升起了一个结界,不仅拦下了攻击,还阻碍了冲击的蔓延。而陨石下落的过程中,一道秘术提前击中了它,外表的陨石层被粉碎,内核的星辉与结界的力量发生碰撞,冲击的威势使得地势下沉。

“果然是好算计,只是不知道击碎‘火陨流星’(注1)秘术的那一道冲击是为谁准备的?”宁静拍拍手,身上的浮尘被抖落。她瞳孔生金,死死地盯着卫曲。

此时卫曲已经穿上了钛金打造的铠甲,本来一身布衣的他在陨石下落瞬间穿上了甲胄。宁静看得真切,那是某种符印,可以将事先准备好的东西瞬间置换。她现在才明白卫曲布衣等待他们的底气从何而来,只要他心念一动,这身铠甲就会自动将他覆盖。

卫曲淡然一笑,“自然是为了防止不轨之人。当然,这不是为了针对宁静小姐与邳司公子,你们两位也看到,有人想要卫某的姓命,在下哪能不做准备?”

宁静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她不是傻子,此事发生后,一眼看出了卫曲的准备——今夜唤来她与邳司二人,一是商议盟约之事,二就是算到有人可能会袭击中军大帐,让他们两个受到波及,从而加入其中,迅速解决。

早就准备好的阵仗就是最好的佐证。

方才“火陨流星”秘术从天而降,两种秘术发动——一是防止爆炸冲击蔓延的玄固结界,二则是击碎“火陨流星”秘术的冲击。前者为什么会提前布下?难道是卫曲预料到会有“火陨流星”秘术攻击?这不可能,所以说这是防止他们交战使得超然力量的余波殃及无辜,附近没有巡夜的军士也证明了这一点。至于后者,即使是博学如宁静,也从未见过那种悄无声息又贯穿力极强的秘术。如果不是激发真魂,定然会当场殒命,而能瞬间让钛金铠甲附体的卫曲,则会安然无恙。

纵然是她,也不得不佩服卫曲心机之深、准备之万全。

“有趣的人。”宁静与邳司不约而同地在心中生出这样的念头。

两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卫曲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他将手背在身后,转身打算看望那个生死未知的将士。今晚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宁静与邳司没有出手,可他预料的偷袭倒是不约而至。不过他的准备总算是没有落空,让这场袭击的损失降到了最小。

不过当他回头的瞬间,发现了不对。那个倒地的将士身影消失了,似乎是被刚才的爆炸余波弄得尸骨全无。

他心中猛然升起不妙的感觉,整块地势虽然被沉了下去,可一切都因为玄固的保护而无恙。将士为何会失踪?只可能是有人将他挪开,或者是……他自己离开!

无论哪种结果,都说明附近有人潜入。

天地间,突然响起了极其细微的破空声。

注1:秘术“火陨流星”,太族自古流传下来杀伤力最强大的秘术之一,唯有三大姓才能施展。即使在三大姓中,掌握此术的人也不多,“土”与“火”天地间两种元素领悟到极致的太族人极为罕见。

此术的内核需要将两种元素具象化,佐以庞大的星辉才能发动。不过完全将元素具象化的太族人除非是带着星空桂冠的星使,再也就是“神之子”才能做到。

普通的三大姓只有其形,未得其神,这次发动的只有最外围是“火”与“土”,内核还是充斥的还是星辉。不然真正的“火陨流星”施展,哪怕被击碎,掉落的也是真正的石块,其威力要比这一次充斥星辉的强大许多。

第三十章 无眠之夜(六)



卫曲仍然没有看到任何人。

可是身经百战的他仍旧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声音,并感受到了若有若无的杀意,似乎有刺客潜伏在黑暗中,如同待捕食的毒蛇一般伺机而动。被盯上的猎物,就是现在手无寸铁的自己。

“向我这里发动攻击!”将军高声喊,他是在跟不远处早就准备好的秘术大师交谈,拖下去始终不利。

不多时,一道星芒从天而降,精准无误地命中了卫曲,并囊括方圆数丈的距离。这是纯粹的星辉,却内涵着暴虐的杀意,威力远远超过寻常勾勒天地凝成的五行秘术。而钛金这种效果近似神物的复合金属对于纯粹的超然力量效果最佳,对其衍生的五行之力反倒没有那样近乎完美的效果。

这种消耗极大的术式不可能持续不断,几十个呼吸的时间,足以毁灭除卫曲之外所有的生命。一切都没了动静,似乎那人已经远遁。

可卫曲不敢大意,他长弓与佩剑都在账内,这个时候贸然的轻举妄动对于赤手空拳的他来说绝对是死路一条。他心生一计,向远方山坡处故意探出身子,发力的同时却猛然折返,向账内跑去。

果不其然,他听到了细细的风声,那个疑似使用暗鸦“自然潜行之术”的将士果然中计,因为他的猛然折返露出了破绽。

卫曲三步并作两步,距离大帐只有一步之遥时,他突然听到了右边传来的风声,下意识地一记肘击。他的拳脚功夫并不弱,多年修炼的螺旋劲可以一击击碎一指厚的木板,何况身上还有刀枪不入的铠甲。

只可惜他这一击落空了。

卫曲出手的瞬间感觉不妙,想要收回已经来不及。这时他的左脚处突然传来剧痛感,顿时让他无法保持平衡摔倒在地,那人瞬间踩着他的后背令其挣扎不能。

二者同样故意卖出破绽,卫曲让这个刺客因为他自己的假动作而中计,而卫曲同样被刺客故意弄出的风声欺骗了耳朵,毕竟不是亲眼所及,光凭听觉判断难免失误。

就在二人打斗的瞬间,比先前略微暗淡的星辉已经蓄势完毕,迎空落下。不过这一次威力与速度都要比先前弱上许多,不然在刺客出手的瞬间就会降下。这也不能怪暗中潜伏的两位秘术大师,连续施展了那么多秘术,人力终有尽时,方才他们体内的星辉已经枯竭,这是强行挤出来的。

生死就在瞬息间。

卫曲虽然看不到,但不能想象冰冷的刀锋正在飞速下降,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刺客找出这身甲胄为数不多的破绽快,还是秘术杀死他要快。现在一切都只能听天命,或者说看卫曲的运气,他这辈子自认几乎少有纰漏,可生死间还要寄希望于上天,令他五味杂陈。

一个眨眼间过去,武器与星辉都没有落下。

卫曲只感觉背上的力气一轻,迅速转过身来。他看见那名将士隐匿的身形出现,满脸不甘地倒下。他的致命伤来自一柄古剑,长剑狠辣地穿透他的心脏,没有给他任何落刀的机会。

刺客的尸体倒下后,露出一张略显稚嫩的面孔来,正是吕正蒙。师生对上眼神,将军满目都是不可思议,越过吕正蒙,卫曲看到他背后是苏墨白,一身白铠似雪的监军大人高举沧海剑,将那道星辉斩成碎片。

“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卫曲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浮尘。

两人对视了一眼,脸上全是尴尬,吕正蒙干笑了一声,收回长剑,一震剑身甩去滴落的血液,收剑回鞘。他挠着头,“这个……这个……说来就有些话长了。”

一切似乎如梦初醒。远方冲来一队本应该巡夜的将士,偃旗息鼓后,又看见将军遇袭,纷纷举着火把过来保护。

“将军,你没事吧?”领头的少年们。

吕正蒙只感觉的这个声音耳熟,定睛一看,盔甲下是一张与他年纪相仿的面孔,正是卫曲的侄子,白日接替他斥候一职奉命调查敌情的卫载。

“你还活着?”这句话脱口而出,吕正蒙就觉得自己何其愚蠢。

“我怎么不能活着?!”卫载用极其厌恶的目光瞪了吕正蒙一眼。

吕正蒙连连摆手,“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到傍晚都没看到你,还以为……你出了意外。”

卫载白日率领斥候已经出了云雾盆地,正当打算折返时,暗裔突然破土而出,阻止了他们的回路。像这种情况,斥候是不用参战的,除非你能绕着敌人回去,不过这样太耗费时间,军中也不缺这百十人,还不如保留前方的情报。当然斥候没有发现敌人使得大军遇袭,这是要军法处置的,不过暗裔是破土而出,自然可以论外。

所以当卫载回到军中时战争已经结束,没有人指责他们是逃兵,可目光总是不对劲。他为此自责,可碍于身份,没有人说什么,当然卫曲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仿佛无事发生。

而如今吕正蒙发问,在卫载心里听着仿佛是讽刺自己能力不足或者躲了起来,令他无比气愤。

当卫载打算讥讽吕正蒙几句时,两道凭空而降的身影打断了他,这两人正是远方做好一切准备的秘术大师。所有人立刻恭敬行礼,就连卫曲都拱手致谢,不是他们,今晚的损失极大。

“抱歉,将军,是我二人无能,让将军陷入了险境。”

“这是哪里话?周大师与沈大师都是功臣,不然那个秘术恐怕要让我东土伤亡不小。”卫曲笑着说。

“这都归功于将军的布置。”那个男性秘术大师回答,可目光却盯着另一方,“我说的对吧,监军大人?”

苏墨白的身影一个劲地往吕正蒙身后躲,似乎是受不住那样的目光。从两人落地的那一瞬间苏墨白就感觉不妙,那两个身影太熟悉了,不正是沈简与周行达?这样一切都能说得通了,为什么他自己深夜出来两人并不阻止,原来是有任务在身。

“刚才那道目光……”他不敢抬头了。

沈简不轻不重地点头,“正是我二人,奉将军之命在暗中守护,防止那些外族人徒生不轨之心。”

气氛变得古怪起来,好在卫曲打破了这一切,“先不说这个,卫载,你把所有巡夜的士兵调回来,守卫可以恢复如初了。另外,把辎重营的具体情报给我送来。”

卫载领命离去,临别死死地瞪了吕正蒙一眼。

接着将军把目光转向其余人,除他自己大帐外只剩下四人,“今夜恐怕不能宁静了,我们去帐中议事,请。”

他一扬手,率先掀开帘子,走进大帐。

吕正蒙与苏墨白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他们一直埋伏在大帐附近,可不敢接近,并没有听清,心中无比疑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不过后方炽热的视线灼人,他们两个几乎是逃一样的溜进大帐。

随着一声冷哼,沈简与周行达也进入帐中。夜晚顿时重新安静下来,夜风四荡,雾气无存,陷入深坑的中军大帐昭然着一切,不然会让人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刻钟后。

当吕正蒙与苏墨白尽可能避重就轻将一切说明后,帐中余者脸上都是露出了啼笑皆非的表情。

包括卫曲,这位将军从回到帐中便在伏案上抄录什么,一直没有抬头,“算了,你们的行动虽然鲁莽,可出发点还是好的。人家都是能巧成拙,你们两个误打误撞,倒成了‘弄拙成巧’。”

“将军,我看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算了。”周行达冷冷地说,他铁下心要给两人一个教训,“今晚的布局堪称完美,这两个暗中潜入险些坏了大计。万一有个闪失,今晚的结果就是无法预料了!”

他可谓是气急,今夜是何等凶险?不说两人可能打破一切计划让卫曲殒命,就是那个“火陨流星”秘术,如果他们星辉枯竭没有成功粉碎,这两人岂不是被无辜殃及?

“周大师,一切都要从两面来看。”卫曲放下了笔,“他们虽然暗中潜伏差点坏了大计,可不还是有分寸吗?就不要追究了。毕竟如果不是他二人,卫某现在能否站在这里还是未知。”

卫曲的开脱与偏袒十分明显,可话说到了这个分上,即使是周行达也不好说什么,他心里打定主意,回去一定要看好苏墨白,省得他乱走乱窜出了意外。

“好,几位都在这里,我们讨论一下今晚的军情……”此事揭过,卫曲尽可能用简短的语言把发生在辎重营中的一一说清。

“那些受重伤的将士应该是被暗裔携带的气息所干扰才发狂,这应该类似某种特殊的毒药,让人不自知,随着时间的推移,等发作时凭自己的意志已经无法抵御那种力量。”周行达做出了判断。

卫曲扬起手中金色的信筏,“我的想法也是这样,这种名叫‘深渊之力’的超然力量十分棘手,不过幸好已经有了应对之法。只是其中的药材太过古怪,我们携带的数量不够,必须要外采。”

“来人!”卫曲高声喝道。

早就准备在门外的将士立刻掀开帘子进来,半跪在地上,“将军,有何吩咐?”

卫曲把抄录好的药方递给他,“隐藏身份,去附近的镇子上抓药,分开行动,越多越好。”

看着军士急匆匆离开的背影,吕正蒙这才知道将军方才一直抄录的为何物,这应该是就是今晚与外族人交涉的成果。

“可辎重营那些无力的将士是怎么回事?”吕正蒙问,“难道这种气息还能传染,让那些正常的将士也产生不适?”

“应该不会,如果这样的话,就不只是辎重营的将士昏昏欲睡又无力了。”卫曲摇头,“别的营寨也有伤病,要出现应该是一同才对。让他们昏昏欲睡的,应该另有状况。”

“那会不会是中了毒?”

卫曲仍是摇头,“还是不对,状况跟中毒类似,可总要有个源头,大家埋锅造饭的食物与水皆来自辎重营,不可能只有他们一营的将士中毒。”

种种猜测被推翻后,帐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几个人心中都有猜测,可中军离辎重营毕竟有很远的距离,不是现场勘查,很难得出正确的结论。

“报!”账外传来急切的声音,“有新军情!”

进来之人仍是卫载,“启禀将军,辎重营两侧的将士也陆续发生了类似的状况,不过辎重营那些发狂的将士已经被控制,受了轻伤的将士也被隔离,不少人心生怨言。”

“告诉他们,这样做是防止那些他们出意外。”卫曲顿了一顿,“你转告那些将士,草药最迟明天就会送达,到时他们就可无恙,让他们不要忧心。”

“是!”卫载紧接着就要离开。

“等等,”卫曲叫住了他,“你是刚才辎重营回来?没有感觉那里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卫载低头仔细思索了一阵,“要说异常也没有,就是那里的雾气比中军要重上许多,几乎看不清人了,还黏糊糊的,令人十分不爽。”

“你说得详细一点,到底要重到何种地步?中军附近刚被一个火属性的秘术攻击过,雾气自然要比辎重营那里小很多。”

“是比半个时辰前的中军还要重。”卫载笃定地说,“中军附近还能看见模糊的人影,方才我快马赶至时,辎重营附近的雾气连火光都穿不透,人畜难分。”

“是雾气有古怪……”卫曲捏着下颚,“这样,你就不要去辎重营了,传令让所有精通火属性的秘术大师施展秘术,驱散雾气。尤其是辎重营,首要解决那里。”

“是!”卫载答道,可他转身离开时打了一个淡淡的哈欠。

他自己不觉其它,可对于帐中几人不啻于平地惊雷,周行达点头与卫曲交换眼神,几乎是瞬间,一道星辉从天而降,将其束缚在原地。卫载的脚步被迫停下,他迷茫地转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周行达闭着眼睛,星辉如同气体顺着卫载的呼吸进入体内,炽热令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最后长长打了一个喷嚏。

飞溅的体液中有几乎肉眼不可见的白色小点,束缚卫载的星辉这才散去,包裹那些白色小点回到周行达手中。这位秘术大师细细看过一阵后,星辉化作火焰,将那些小白点燃烧,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

“是蛊虫。”

第三十一章 无眠之夜(七)



听闻此话,卫载被吓得倒退一步。

就连苏墨白都不动声色地向左挪了一步,一脸厌恶的表情。吕正蒙对于蛊虫倒是谈不上害怕等观感,只是本能的觉得恶心。不过他忽然回想起一件事,他居住在长陵的那间屋子有些阴暗,可从来没见过任何一只蚊虫。

“这是……这是大营中那些巫族人搞的鬼?”卫载强行收敛声线,连忙退了几步,生怕这些蛊虫复活钻进他的体内。

这打断了吕正蒙继续深究的思绪。少年望向卫曲,这位名将摇摇头,“应该不会,我对于巫族有些了解,他们虽然生性孤僻怪异,但绝对不会这个时候对我们出手。希望我们死的人有很多,可区区千人的队伍没有这个胆量。”

此次联军,巫族随行的人最少,仅有五千人。这是他们参与鸿都门学的人数,不过当初巫族也是无可奈何签订了那样的条约,现在这样置身事外的态度也就无可厚非。

“周大师,我对蛊虫了解甚少,这种虫子究竟有何样的毒性?”卫曲问道。

周行达用视野的余光望着那一团焦炭,“关于这种蛊虫,我也只是在古书上见过,培育极其复杂,毒性未知。它会使人浑身无力,据说还有令人昏昏欲睡的功效,用之超然力量就能逼出来,不过……”

他看了卫载一眼,“虽然这种蛊虫培育复杂,可它极喜欢产卵,尤其是牲畜或者人体内。虽然这些卵虫大多破茧而死,可以血肉为温床,这样的方法有伤天和,就连那些巫族人,几乎都不使用。”

卫载捂住了嘴巴,强行使自己没有发出呕吐的声音。

“放心,你不会有事,我已经用火气将你体内的幼虫全逼了出来。”周行达宽慰卫载,转而对卫曲说,“将军,必须尽快行动,这些蛊虫现在只是幼虫,可传播出去也是十分难办的。最主要的是,对方用了这样大的代价盯上了我们,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有人这是盯上了我们的辎重。”卫曲做出了判断,旋即他低声暴喝,“卫载听令,传令,让三军警戒,所有人围住辎重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轻举妄动!”

他紧接着转向周行达,“还请周大师出手,军中精通火属性秘术的超然者并不多,劳烦你随我这个侄儿一同前去。那里超然者的调度,就交给你了,我们的辎重事关紧要,一定要慎之又慎。”

“是!”两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军令如山,卫载与周行达都无法违逆,皆是掀开帘子一前一后地离开。临行前这位东宫十四卫的首领做了一个极其隐晦的神色,沈简牢记在心,这一切都被卫曲看在眼里。不过将军没有理会,而是稍稍抬起头。

吕正蒙顺着那道目光看去,只有白兀兀的穹顶,再无其它。他不明白卫曲在看什么,试探着问:“将军……子时快到了,我去值夜了?”

此时帐中除他外还剩下卫曲、苏墨白、沈简三人,理应说中军大帐外人无事不得接近,尤其是这样紧急的军情下。可卫曲丝毫没有赶几人走的意思,仍是仰头沉思。

“今晚你忙了这么久,就别去值夜了,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卫曲收回目光,脸上是揶揄的笑容,令吕正蒙与苏墨白都羞愧得低下了头。

紧接着卫曲又下达军令,“沈大师,传我命令,除去支援辎重营的若干位超然者,每个方阵只留一人留守,其余全到中军集合。”

“是。”沈简施了一礼,起身离开。

这位秘术大师有百般疑惑,可她的身份不允许也不能对卫曲发问,可苏墨白与吕正蒙没有这个顾虑,他们都是卫曲的学生。

“将军,为什么要把其余的超然者全部调集到中军来?”苏墨白问,“对方摆明是对辎重去的,这样一来会不会有变数?”

“对方真的是奔着我们辎重去的?”卫曲脸上闪过高深莫测的笑容。

苏墨白满脸疑惑地点点头,“他们还对您进行了刺杀,不过也就是昙花一现啊?想要在万军守护中杀掉主将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何况已经失手。敌人就算捣鬼,现在也会把重心放到我们的辎重上,那里目标多而且分散,何况因为我们的疏忽,已经中了敌人的诡计。”

吕正蒙对此也表示赞同。今夜发生的事情环环相扣,敌人先是借用那些重伤员在引起骚乱,并趁着卫曲放松警惕时发动袭杀,险些成功。不过同样的计谋不可能生效两次,现在还是辎重营那边损失惨重。

“就是这次刺杀让我发现了不对。”

两人瞪大眼睛用不明所以的视线望着卫曲。

“有人要杀我,这不奇怪。”卫曲先是自嘲地笑笑,“不过当那个人变成我的亲卫问题就很大了,还是一个精通‘自然潜行之术’的暗鸦。而且我特意看过他的尸体,没有易容,就是本来的面目。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将军您的身边已经不安全。”

卫曲摇摇头,对吕正蒙说,“你只算说对了一半,另一半是这人在军中已经潜伏良久,没有被察觉,可以说是对方手中极为重要的棋子。可这样的棋子,用来杀我,还是早有准备的我,如果成功还好,失败了可乃前功尽弃。”

吕正蒙算是听明白了,“将军的意思是说……敌人让辎重营骚乱只是伪装?他们真正的意图是杀进中军?”

不等卫曲回答,苏墨白率先开口,“这会不会是敌人故弄玄虚?诱导我们中计,然后趁势把我们的辎重全部烧毁?”

“是有这个可能,所以我做了两手准备。”卫曲坦然一笑,“如果敌人真的给我们布下了一个两难的困境,他们就可顺势而为——始终与我们做相反的抉择,这样我们就会疲于奔命。不过他们高估了自己在辎重营中使用的那些手段,只要没有外力干扰,最多再用半个时辰就能平歇。所以只要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他们没有出手,那我们也不用等,各司其职。”

第三十二章 无眠之夜(八)



中北城外。

城外十里的斜阳坡上帐中灯火未歇,一个老人披着单衣靠在榻上,面色苍白。看起来是很长时间没有休息的虚弱,又像是久在病中被熬去了所有精气神,无比萎靡。令人想不到,这就是声名赫赫的灵昃。

“外面,怎么样了?”老人说。

屋内站着的人正是华藏,他刚刚掀开帘子进来,带过一阵冷风,让灵昃不得不捂紧了被褥。

白日第三圣灵巴赫率军偷袭东土的九万人马,就在关键之时寒州两位诸侯王主动把战线推进至长冰河以南,打算主动进攻中北城。已是空城的中北乃为界门所在,灵昃不假思索下达了令巴赫撤退的命令。

“王先与李道的军队越过了长冰河,中了我们的阵法,成功拖延到巴赫率军回来。”华藏说,“不过格努尔虫在地下的赶路方式需要消耗深渊之力,巴赫他们才与东土交战过,又是马不停蹄,导致没能成功吃下他们。”

战斗一直到了深夜才结束,此时暗裔大军正踏着整齐的步伐,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依次进入中北城休整。大多不死尸只有简单的本能,没有高超的智慧,只要有深渊之力,他们就能不知疲倦的战斗。

“咳咳……”灵昃捂着嘴咳了几声,“无妨,那两个诸侯迟早是要被我们吃掉的,现在兵力不够,可既然界门开启,暗裔只会越来越强。我有一件事不明白,王先与李道为何会这时来攻中北城?”

看着灵昃苍白的脸色,华藏笑着解释,“应该是巧合,不可能是我们内部走漏了风声。”

“你就这么肯定?”

“灵昃大人,知晓今日偷袭东土大军者不过寥寥数人,都是些有身份的人物,没有必要把消息泄露出去。”华藏开口,“就算是我们内部出了叛徒,也不应该这个时候暴露,既然能潜伏进来,自然是要给我们致命一击的。”

灵昃点点头,饶有兴趣地看了他好几眼,“有道理,反正以巴赫的性子,没有偷袭成功就说明无法歼灭卫曲,这时候报信,没有必要。你的思维方式,倒是越来越像你的老师了。”

“不过,这件事还是要查,就算是巧合,总要查一查才能放心。就交给你们了……”不知是什么缘故,灵昃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华藏见状连忙上去搀扶,把枕头放在老人的背后,细心地为他掖好被角。真的如同孝顺的儿孙,照顾久病无医的老人。

剧烈的几声咳嗽后,地上隐约多了血迹,暗红中带着丝丝金色。灵昃自嘲地一笑,“看来我打开界门被上苍诅咒了,只是连一点小病都算不上的症状,竟然要把我的命都夺走了。”

他抬头望天,璀璨的星空被蒙上一层紫色的薄纱,妖艳诡异。灵昃这种老态龙钟的样子,颇有几分英雄末路还有一腔抱负没有实现的悲壮。

华藏恭敬地行了一礼,“灵昃大人何必这样?家师已经向首领传信请求借‘琥珀净石’一用,这件神物一定能治好您的顽疾。”

“真的是你的老师?”灵昃的笑容有些诡异,“我可了解这位老朋友,这样的东西,他不会开这个口。”

“老师年纪有些大了,自然不能像您一样老当益壮,有些事情在下这个做学生的,自然要为老师分忧。”

灵昃眼中闪过一缕异色,“你说得对,你老师的年纪是有些大了,等我伤好,要去拜访一下这位老友。”

两人相顾轻轻一笑,灵昃终于明白华藏的意图是什么,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是无相这样几乎灭绝七情六欲的地方。不过契机已至,他也欣然接受了。

双方都没有挑明的情况下,某个交易就此达成。

“灵昃大人,如果没什么事,在下就先告退了。”

灵昃摆摆手示意他离开,就在他转身的时候,动作忽然僵住了,“等等……华藏,你来的时候看到灵寒与灵来没有?”

已经离开的华藏转过身来,他的脸上满是错愕,小心翼翼地问道,“灵昃大人……您……不知道?”

“难道他们没有在附近?”灵昃心中生出诧异的感觉,他方才想起华藏并不是赴约而来,怎么进入结界时这两人没有通报。

“回灵昃大人,今夜有行动,太宿大人与华荒大人亲自点兵,召灵寒、灵来、巫初、巫善、二十控虫师、四十开山士以及四十草木之怪,乘着冥苍鹰进攻东土大军,意欲杀掉卫曲,毁掉辎重,防止他率大军来援。”

灵昃冷冷地哼了一声,“准备的倒是不错,时机挑选的也对,东土正是人乏马疲之时,说不定真的能成功。”

华藏不敢多问,他听出了不悦之意。灵昃作为灵字部‘长’阶的高层人物,可以说绝大多数时候灵字部都是听从他的指令,而如今调动两个‘封’阶的人物都没有通知他,这是一个不详的信号,也是某种征兆。

“他们预计何时动手?”

“子时,趁着东土大多将士入眠,利用蛊虫与那些受了被深渊之力感染的将士先行扰乱他们的辎重营,再让卢安、雷辉、石鹏、阿史德的军队四面佯攻。”华藏顿了一口气,“等卫曲把一切精力放在辎重上时,从天而降杀入中军大帐,一举将其杀死。”

“完了?”

华藏想了想,“还有一个迷惑之计,那是前戏,是潜伏卫曲身边已久的暗鸦。不过在我看来,那个暗鸦就足以让卫曲死无丧身之地了。”

“看得出你们准备颇多,你也出了不少力吧?”灵昃不冷不热地说。

“在下只是提了一点建议,主要是老师做出的决定。今天下午老师知道袭杀卫曲失败后星火传书,连忙制定了这个计划。虽然紧急,可无比周密。”华藏想不出这个计划有任何的纰漏,他看着灵昃的目光,试探着问,“灵昃大人,是有何不妥吗?”

灵昃摇摇头,“没什么不妥,只是你们的时机选得不太好,子时太晚,最好是入夜那些人刚刚睡下。”

接着老人神秘一笑,“有些事情越快越好,迟则生变,现在那里说不定有了什么变故。”

华藏听着这句绕有深意的话,一笑,转身离去。这位无相“华”字部“封”阶的人,连夜出了寒州。



忽然有风起。

彼时吕正蒙、卫曲等人遥坐在帐中,从那道秘术呈映可以看到辎重营的乱象已经初步解决,不等他们松了一口气,狂风灌了进来,那是一股邪风,吹得几人睁不开眼,甚至连坐都坐不稳。

“是有敌袭吗?”吕正蒙连忙按剑站了起来。

“这是我布下的奇门遁甲之阵,已经有超然者悄悄潜伏到我们附近了。”唯一不动如山的就是卫曲,他挽起弓箭与武器,“随我出去看看。”

吕正蒙等人立刻动身跟上,他连忙劝道,“将军,既然是来杀您,您不应该直面锋芒,万一出了意外……”

“既然有人冲进中军要杀我,自然要拿出主将的气魄来,试问这个时候谁会逃跑?”卫曲抽出了佩剑。

几人来到大帐外,慢慢走出了那个由“火陨流星”秘术造成的深坑,吕正蒙才看到这里已经被团团包围,每个人手中都举着火把。有人牵来了卫曲的马,将军处于最中心的位置,外围依次是轻盾卫、弓箭手、重盾卫、长枪兵,步卒与骑兵在这个方形大阵的两侧。

“没有人发号施令,这些将士们自动组成了防御的阵势……”苏墨白心生震撼,越发佩服这样的领兵能力来。

这是卫曲的亲卫营,各个都是勇猛的好汉。的确没有人给他们下命令,可往日他们随卫曲征战的那一段日子中,偶有超然者劫营,见杀不掉卫曲就肆意屠杀这些精兵悍将。而卫曲为了避免这个损失,利用奇门遁甲之术布下阵门,只要是外来的超然者进入阵门的范围,就会自动生出感应,这些将士就会按照以往的训练自动警觉起来。

“你们都退下去!”卫曲的军令总是令人瞠目结舌。

他的声音很大,如同猛虎的咆哮在夜空中炸响。

这种命令闻者心惊,可所有军士没有任何犹豫,也就几个呼吸的时间,层层的将士如退潮般迅速归位,纷纷回到了以前的位置。

无论是吕正蒙还是苏墨白都知道,卫曲这是体恤这些将士的性命,超然者之间的斗争,这些将士除了能阻碍一下脚步外,没有任何用处。不过这一线的机会,往往可能奠定胜局,既然放弃,就是失了“人和”,这怎么都不应该是出自卫曲这种名将的决定。

“请沈大师让我军的超然者做好准备。”卫曲说。

沈简点头,一个符印从掌心跃至上空。

吕正蒙环顾左右,心里暗暗诧异,“没有厮杀声,说明敌人不是直面而来……地下又因为暗裔早早布置了秘术,一开始就能探查到,莫非是……”

纵然那是个看起来不可能的选项,吕正蒙还是坚信不疑地抬头,遥望夜空。

一声长长的鹰啸。

尖锐的嘶鸣响彻云霄,那是月色下的一个小黑点,以螺旋俯冲的姿势靠近地面,越离近,吕正蒙就越觉得心惊——苍鹰谁都见过,可从未见过这样的体型,双翅一震足有几十丈宽,上面承载了百余人。它在上面给人无比的压迫感,如同一座小山,阴影庞大,这全然是可以改写战争走向的空中堡垒。

离地约有十几丈时,苍鹰振翅盘旋的气流已经让人站不稳身形,沈简立刻施展秘术阻碍这些扰乱心神与视线的干扰,可那些敌人丝毫没有趁机偷袭的打算,纷纷一跃而下,衣袍翩然如盛开绽放的花。

双方隔着几十丈遥遥对视。

附近的将士早就在卫曲的命令下离开,此处此刻视野开阔,雾气淡薄,终于让吕正蒙看清了这支队伍。约有百十人,其中六个人呈锥形阵的阵势站好,看起来是首领。其中一人吕正蒙认识,名叫太宿,是参与过中北城之战的太族人,他记得很清楚,这人施展的秘术肆意屠杀这些从吕氏地宫逃出的族人,吕当正就是死于此人之手。

“这个混账家伙!”吕正蒙在心中咆哮,死死地握住剑柄。

太宿是他的敌人,这个屠杀过吕氏族人甚至参与过中北之乱的太族人是少年必杀的目标之一,他原本以为一辈子无缘见到这些家伙,可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碰上了。这时吕正蒙十分纠结,他希望早一点报仇雪恨,又奢求晚一点遇见太宿,他知道现在凭他自己,无法做到这一点。

心中无名的怒火与自责的情绪沾满了吕正蒙的心房。

苏墨白看出了他的状态有些不对劲,轻轻咳了一声,这才让吕正蒙如梦初醒。少年摇摇头强行把一切杂绪抛在脑后,看向那几人身后时,目光又移不开了。

太宿几人的身后共有三批人马,种族、服饰各有不同——第一批人脸上均戴着灰色的面具,按其穿着来看应该是巫族的人;第二批则是魁梧的汉子,他们比北原寻常男子要高上一尺,肌肉紧绷把宽松的衣服撑了起来,露出的肌肤上密密麻麻地画着复杂的花纹;第三批简直不能用人来形容,他们虽然生得一副近似人的容貌,可站在那里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在他们身体中的是自然的生机,如果蒙着眼,定会以为是一株树或者一块石立在那里。

那只苍鹰盘旋着飞到了上空,到达了人目不能所及的地方,它嘶鸣长啸余韵如同用长刀割断了紧绷的琴弦,尖锐刺耳。

“这就是你的布置?”为首的那个人族说话了。

双方隔着二十丈的距离,谁都没有贸然动手。方才那一句话是对卫曲说的,可吕正蒙觉得有着说不出的古怪。

“这就是我的布置,有什么问题?”卫曲长剑指天,附近潜伏的超然者尽数放出力量。

那人仰天大笑,声音在夜风中回荡,“没有问题,没有让军士来到附近袭击,你是怕那些家伙平白死在超然力量下,是你的风格。又让超然者早早到来,是看穿了我的计谋,不愧是北原名将,你再也不是那个优柔寡断的卫曲了。”

说道最后,他竟然拍手击起掌来。

第三十三章 无眠之夜(九)



吕正蒙终于听出是哪里不对了。

无相这帮人为首者与卫曲交谈的语气不对,不像是素未谋面的敌人一样生冷警惕,反而有一种熟稔感,似乎是分别多年的故人,今夜再次相见。

少年掌心已经渗出了汗珠,这是所有新兵上战场都会犯的毛病,他也不例外。白日很快的厮杀会无视这种感觉,可夜里与这些人僵持对恃,对一个人的耐心与心力都是极大的考验。

“废话少说!”卫曲是少见的不耐烦,他扬起了手,“放!”

远方早已准备好的弓手从重盾卫背后站起,斜仰着身子对着天空松手,数百支火羽箭在途径中发出了明亮的光芒。落处也颇为讲究,避开了锥形阵最前方的几人,多数在左右两侧以及后方。

“这样的小把戏,也敢出来丢人?”其中一个灵族人冷笑着,嘴里开始诵唱咒文。

他的速度极快,一道半圆形坚不可摧的壁障率先成型。密集的羽箭落在上面悉数被弹开,可失去准头的羽箭在地上没有熄灭,而是留下一簇火光,幽幽地照亮了附近所有方位。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还会燃烧。

一切的黑暗都被火光驱逐,这些半隐藏黑暗中的人再无遁形。虽然他们可能一开始是要无声无息,可既然被识破,那就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失。

“‘羽亮之阵’?”华荒轻轻一笑,“奇门遁甲你倒是全部学去了,对于我们这些人,看来你从来都没有掉以轻心过。”

“当然不会掉以轻心,顾章,十六年前,就是你联合超然者对我和老师动手,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卫曲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段话来。

很多人都对这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好奇,华荒也是颇为怀念,正想捋须与这个许久未见又关系匪浅的后背交涉一番,只不过有人比他更耐不住性子。

“你们的恩怨,我没有兴趣听,不如你和这个人族的小娃娃坐下聊聊?”太宿在交谈时结了几个星印,恐怖的力量席卷八方。

“呵呵,老伙计你还是这样的脾气。”华荒从宽大的袍子中伸出双手,也不多说,“那就开始!”

他们身后百余的黑影立刻散开,奔向不同的方位,唯有锥形阵最前方的几人是没有行动的,反倒是开启了第一轮试探性的攻击。现在吕正蒙开始怀疑这一伙人的目的,与其说是来杀卫曲的,不如说是扰乱中军的。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吕正蒙疑惑着。

“你率轻骑,拦住那些四散的怪异之士,寻常人拦不住他们。”卫曲突然对吕正蒙下令。

少年盯着对面许久,死死地看了太宿一眼,这才不甘心地回头,从牙齿中吐出几个字来,“将军保重!”

吕正蒙迅速地离开这处战场,他的离开几乎没有人在意,对方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超然力量。就连少年也知道,他自己在这里是一个累赘,还不如凭借超人的勇武去拦截那些怪人。

“这是你的学生?”华荒对离去的吕正蒙多看了几眼。

卫曲拉弓挽箭,瞄准了他的眉心,随着弦动一声,才冷冷地开口,“这不关你的事!”这同样是一个信号,东土一方所有的超然者纷纷显现。

大战一触即发。

而此时吕正蒙已经骑上赤炎驹,手持长枪‘惊龙’开始围杀这些来自无相的敌人,他的身后跟着五百轻骑,鞍上配有长弓与满满的箭囊,都是精锐。

“放箭!”吕正蒙自己在颠簸的马背上拉开弓弦。

在他的大喝声中,几轮羽箭多达千支,如同牛毛细雨,笼罩了那一伙人的去路。

其中高大魁梧的蛮族人挡在最前面,他们背后都是玄铁重盾,纷纷高举过头顶,羽箭落在上面有的弹开,有的嵌入其中,除了几处缝隙外,完全是森严的堡垒。

“看我的!”吕正蒙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特制的羽箭来,箭簇被磨得极为尖锐,菱形的锋镝上面还带着倒钩,是专门破甲的箭矢。

这样特制的箭矢价格昂贵,也不是一般的弓可以拉开的,唯有这种特制的犀角与鹿筋搭在一起的长弓方行。只听“嗖”的一声,这跟特制的羽箭离弦,弓臂震动,轻而易举地洞穿了玄铁巨盾,冲散了阵型。

吕正蒙的手臂有些发麻,他还是第一次这样用力。

不过那个身受重伤的蛮族汉子竟然没有当场死亡,他用力地从心窝中拽出那支羽箭来,尾端还带着鲜红的碎肉,那无疑是他的内脏。所有人看到这一幕都觉得不可思议,瞳孔骤然紧缩成一个小点,难道他不知疼痛?

“放箭!”吕正蒙再次举起了手,就算一次杀不死他,他不信这些人还能无视所有的伤势不成?

可是没有人回应他,传到他耳朵里的是噗通的栽倒声。几乎是同一时刻,所有随他追击的将士全部倒下,有的已经将弓张到一半,有的才拈起羽箭的末尾,可不等他们继续,这些将士就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纷纷摇晃着倒下,七窍流血,面色重紫,一看就是中了毒。

“怎么会?”他连忙下马,去探这些人的鼻息,顿时心中一凉。

这些人是生机全无,除非有起死回生的医者坐镇,否则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们。吕正蒙十分疑惑这些人是怎样中的毒,又是中了哪一种毒?为什么他自己无事?

“所有人不要靠近!”少年的声音在夜风中炸响,“这些怪异的家伙身上带毒,你们组成方阵不要让他们逃脱!”

远处传来了应答声。这附近的营卫都是卫曲的心腹,自然认得这一位年轻但无比勇武的偏将军,这样正合他们的心意,他们不是没有见过超然者,可这样惨重的损失与离奇的事件还是第一次。

就在吕正蒙发号施令的时间,那些魁梧的蛮族将士纷纷将盾牌翻转,用自己的力气硬生生把潜入盾中的箭矢拔了下来。这让附近的东土将士面色大变,他们从军这么多年,还未曾见到这样恐怖的力气。

渐渐地,那些死去将士麾下的战马也露出了疲态,这种特别厉害的蛊虫对人畜都有效,纷纷抽动马尾扇着些什么,其中透着狂躁。

赤炎驹低低地嘶鸣了一声,吕正蒙亲昵地摸着他的头,翻身下来,“我知道了,你去领着它们去离开附近,但不要走远。”

神驹舔了舔少年的手背,仰天长长地嘶鸣一声,整个夜空的宁静全被它打破了,那些烦躁甚至已经分不清敌我的马驹猛然打了一个寒颤,自觉地跟随那匹奔驰如烈焰蔓延的骏马,开始离开。

所有的军士都感觉到了那股不容忤逆的威仪,这哪里是一匹马,分明是君王般的威严,这些将士以前只对卫曲有过这样的敬佩,现在竟然又出现在一匹马上。无人阻拦它们,盾卫反倒是主动打开了阵门。

“别想离开这里!”吕正蒙提枪迅捷地跑去。

不得不说卫曲的“羽亮之阵”起了大用。这一百来人在离开时就有雾气缠身,让人看不真切,配合越来越重的雾气,仿佛随时会隐匿在夜色中,让人失去追寻的方向。可“羽亮之阵”则是给这些人全部标记上了特殊的光点,不仅便于追踪,哪怕是伪装成东土的将士,也能凭此分辨出来。

这些人还恍若不知,以为自己能够隐藏起来。

吕正蒙单人冲向那支百人的队伍,心中没有丝毫恐惧。他的武艺处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层次,不是超然者,可比普通人强上太多,生死之间,就算是赤手空拳可能杀死一百个人。

可是不等吕正蒙接近,疾行中的少年就感觉有些不对,对面太平静,又有些奇怪的声音。一株古怪的植物突然冲破泥土,急速生长的藤蔓死死地勒住了少年,令他双脚动弹不得,还有愈发向上缠绕的趋势。

攻击接踵而至,有两名魁梧的蛮族人手持重盾奔跑带着剧烈声响奔袭过来,不算近的距离在他们大步之下顷刻间而至,高举盾牌砸向吕正蒙的头颅,脸上露出残忍而又狰狞的笑容。

这些人不是等待,而是早就布置好了陷阱,等待自投罗网的人,就像猎人一样,静静地等待猎物上钩。

可是他们不知道,猎人究竟是谁,难道细线编织的网绳,可以困住一只老虎?

一泓剑光闪过,如清泉石上流。藤蔓对于吕正蒙来说根本算不上枷锁,蛮族人根本看不清吕正蒙何时出的剑,只听一声,少年身上缠绕的藤蔓被斜斜地斩断,他长枪撩起,顺势扫歪重盾的轨迹。

然后有一抹猩红溅到了地上。那是吕正蒙左臂持剑,蛮族汉子持重盾落下的威势虽然摄人,可他们的速度太慢,并且胸前满是破绽。他不擅长左手剑法,可凭借天涯的锋利,普通的挥斩也足以切开他们的胸膛。

少年这才用长枪割断缠住双脚的植物藤蔓,令自己恢复了自由行动的能力,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可他忽然觉得不对,为什么没有倒地声?

于是他抬起头,发现两个受了致命伤的蛮族汉子没有死亡,被割开已经见骨的胸膛竟然在极快的愈合,古铜色皮肤下所有的花纹都在向伤口处汇聚,不需片刻就恢复如初。这让吕正蒙目瞪口呆,也让他想起了那个特殊的蛮族少年。

“跟阿史那·铁真一样的人?”吕正蒙挥枪与两人交战中否决了自己的这个念头,他后来问过老师,阿史那的存在是蛮族的传说,这是被蛮神赐福的人,会变成失去理智的战士,一般的超然者不是对手,哪怕断臂都可重生。

在上个时代中,这样的蛮族人曾经有过许多,他们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可是自大衍之后,就再也没有听闻博多尔草原有人被蛮神赐福过。在吕正蒙看来,这失去理智哪里是赐福?和他的情况类似,都是诅咒,一个不由自己掌控的诅咒。

“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有多厉害!”吕正蒙先发制人,大吼一声,直接把长枪插在离他最近之人的大腿上,一跃而起。

蛮族汉子虽然力大无穷,可笨重是他们最大的缺点,尤其是对于吕正蒙这样的武艺。他踩着惊龙长枪的枪杆跳起,拔剑挥舞两下,直接砍断了他的双臂。落地时抽出长枪,做抛投状刺进他的胸口,一把将其带飞。

然后吕正蒙前冲,停顿,蓄势,挥剑,上劈在一气呵成中,即使是玄铁重盾在灵器面前薄弱的跟纸张无异,剑气几乎是连人带盾一同劈成了两半。

附近的将士看着这一幕脊背发凉,目光中敬佩畏惧皆有。这样狠辣的杀人方法,即使是他们也不曾见过,这样高超的杀人技艺,游刃有余,似乎没有尽兴尽力的样子,怎能令人不怕?

他们唯一感到庆幸的,就是吕正蒙是东土的一员,否则与他敌对,除非是超然者,否则谁能在他手下活过十个回合?

被断臂的蛮族汉子没有重生,可他依旧没有死亡,被长枪钉在地上的他只能无力地蠕动,失去双手的他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而吕正蒙则把目光转向另一个有些凄惨的蛮族人,他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在皮肉恢复的瞬间,少年凭借敏锐的视力看到一些蛊虫在里面翻滚,只是惊鸿一瞥,可看起来让人无比反胃。

“看来重中之重是那些戴着面具的巫族人。”他在心里轻声呢喃着。

这个复苏重新冲过来的蛮族汉子被吕正蒙一剑枭首,躯体无力地在地上挣扎。他随手把这颗人头抛向一边,继续前进。

魁梧的蛮族人对他构不成威胁,在灵器天涯面前,他们坚硬如铁的肌肤和傲视群雄的力量都是空谈。吕正蒙的目标是那些巫族人,这些使用虫子的人令他反胃,而他们也是放毒的罪魁祸首。

而路过那个被斩断双手的蛮族人时,吕正蒙同样割下了他的头颅,手腕翻滚取回了长枪。生命在他手中,似乎已经和某些不值钱可以随意丢弃的东西画上等号。

吕正蒙没有注意这一点,他只想着赶紧杀死所有入侵的敌人。而附近的将士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心想平常这个看上去沉默寡言的偏将军,竟然精通这样狠厉的杀人手段,一定要对他敬而远之。

第三十四章 无眠之夜(十)



厮杀声渐渐远了,卫曲单手持剑,死死盯着华荒。苏墨白比他要落后一个身位,能窥见这位将军眼中蕴含着愤怒的眸光,他整个人仿佛木柴上的一个火星,随时可能会剧烈燃烧起来。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卫曲有这样的神色。

不过他更不能明白无相的用意,对方的迷惑之阵没有令卫曲上当,光凭他们六个是不可能在十一位超然者的守护下杀掉卫曲,何况将军自己的战力已经不啻于超然者,他们能否全身而退都是一个问题。

“将军,他们一计不成没有撤退,现在又光明正大的与我们僵持,到底是什么意思?”苏墨白低声问。

“狂妄,无相的人都有一个通病就是狂妄。”卫曲回答,“他们所有的布置不过是为了袭杀我,可我并没有把兵力全派出去,而是召集到身边。他们速战速决的战术无法成功,又不甘心谋划就此失败,索性就一意孤行。”

卫曲忽然握紧了拳头,“布阵!”

六位超然者的身影倏地一闪而过,只在片刻间将无相一伙人团团围住,手中各自亮起了不同的符印,飞上天空融会贯通后,一个巨大的结界把方圆百丈全部囊括。任何生命通过这里,都会遭受万钧雷霆。

“雷阵?”华荒忽地笑了,“不然任何人进出,你是打算把我们在这里一网打尽?卫曲你是否想过,这样你也不能逃离,这到底是你给我们准备的坟墓,还是给你自己准备的呢?”

他右脚一旋,在地面上深深践踏出一个深坑,澎湃的元气吹得他衣袍猎猎,就连他附近的无相成员都睁不开眼睛。华荒的气势如同魔神降世,这样的姿态就连太宿都没有见过,他没有想到这个老伙计的武道修为不逊色他的权谋之术。

这种突然爆发的蛮横实力让不少人大吃一惊。现在无相各自为营,皆已经分开,其中数人直直地奔着卫曲过来。

这样的冲阵,苏墨白下意识地想把卫曲拦在身后,毕竟三军主将的安全极为重要,不能出半点差错。不过没等他踏前一步,就看见黑影一闪而过,卫曲竟然提剑冲了上去,悄无声息,速度简直不似寻常人类。

“不要发愣!”这是来自沈简的提醒,她看见自家殿下竟然短暂的失神,在无相这样的对手面前,这是个很大的纰漏。

“可是将军他!”苏墨白提剑对上了一个灵族人,元气切开了月华,逼得他大退一步。

沈简把一个防御性的符印隔空烙印在卫曲的铠甲上,这才与苏墨白站在一起,“没关系,卫将军的武艺远超你的想象。”

东土一方人数占优,几乎到了二对一。那个被苏墨白击退的灵来是第一次与北原的超然者交手,认为其不过土鸡瓦狗不值一提。可与苏墨白这个最年轻的武者交手后,他心中多了一分警惕。

“滚开!”卫曲高声大喝。

拦住他前路的正是灵寒,这是个年轻的灵族人,他从眸中递了几缕目光出去,被他视线所及的超然者觉得身上冷冰冰的,仿佛冬天被浇了一盆凉水走到屋外,北风刺骨。

而在他的脚下,一股寒气极快地蔓延,那些没过脚踝的长草立刻如同被秋霜打了似的,贴在地上。寒气渗透了大地,一瞬间竟然飞起雪来,灵族是最畏惧寒冷的种族,可今天在这里出现了一个怪胎,不仅不畏惧,还能使用。

隔着五丈,卫曲感觉寒气已经把他包围,一层细细的寒霜已经覆盖到铠甲上,手脚的行动受到了干扰。思及此,他从背后取下长弓,拈起一根箭矢,斜着向天空射去。笔直的轨迹在上空某个顶点突然爆炸,无数道火雨从天而降。

冷热交替,立刻冒出丝丝热气。然而这只是开始,卫曲搭弓挽箭,不再瞄准上空,而是直指灵寒,离弦时带着令人胆颤心惊的尖啸。

普通弓手搭弓挽箭在寻常人眼里根本无法躲避,只有一些武艺高超者或者超然者可以精准洞悉其方向,灵寒在无相中也是佼佼者,一支羽箭即使再快,他也不屑于躲。于是他抬起右臂,极快地颂念了一段咒文。

巨大的冰墙横在他身前。

飞旋的箭簇撞在上面,一开始只是一个小点,可渐渐变成了裂纹四处蔓延,灵寒顿时神色一凛,有些不自然,他一开始是打算笑的,可慢慢发现了不对,这支弓矢上附加的力量超出了他的想象,仿佛无穷无尽,不洞穿他的身躯誓不罢休。

透明的冰晶四溅,在月色下熠熠生辉,被切割的无数个反光面上都是那支昂然的羽箭,以及加速诵唱咒文的灵寒。

最终那堵厚厚的冰墙崩塌,灵寒身边只有极淡的一层荧光,正是这个救了他的命,没有让其洞穿自己的胸膛。可是那支箭仍没有失去威力,高速旋转着,甚至锁定了他的周身,令他无法抽身闪避。

“混账!这个鬼东西!”这样棘手的弓箭,让灵寒彻底失去了对卫曲的轻视。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用郑重的神色与虔诚的语气开始颂念咒文。这是极其罕见的一幕,像灵寒的实力足以把复杂拗口的咒文简化,往往只需吐出两三个音阶就足以布下一个阵法。

一个莹白的雪花凭空出现,它出现的瞬间温度陡然下降,螺旋的箭簇瞬间被冰冻,整支箭矢悉数被裹上了一层寒霜,灵寒遥遥一握,冰锥爆裂,一切都是莹白的冰晶,看不到半点箭矢的痕迹。

这正是他的成名绝技,哪怕是血肉之躯被冰冻,都可随着他的信念一动化为虚无。除非是精通火之力量的超然者,或者极少数特殊的人,才能躲过这绝命的冰冻。在灵寒看来,只是比普通人要强的卫曲不在此列。

正当他打算颂念咒文杀掉这个目标时,发现视野中那个距离他较远的人已经近身,卫曲趁着这个机会,没有任何阻碍的来到他的身边。

一片阴影瞬间笼罩在灵寒的头顶,那是卫曲从近处飞跃而起,他在半空中拔剑,其声呜然,冷气无法凝涩剑锋一分一毫,出鞘的瞬间月光都被劈成两半。

这是个极佳的刹那。以灵族人习惯的作战方式,根本不会允许有人与他们近身肉搏,这是绝大多数灵族人的短板,灵寒也是如此。仓促间他甚至来不及颂念复杂的防御阵法,脚下光芒一闪而过,气浪席卷。

这是防守也是进攻,切割之阵的风息可以轻而易举地斩开血肉,这种近乎瞬间发动的阵法少有人能够反应过来,卫曲自然也不例外。不过被森严铠甲裹住的他也不需要任何反应,斩开狂风绝息,从天而降。

又是一个音节,层层厚土翻滚成一个球体,卫曲的斩击被突然膨胀的泥土格挡,那完美的一击只是旋开上端,灵寒整个人毫发无损。两人对了一个照面,已经略显狼狈的灵寒动了真怒。

碎土块四处蹦溅,卫曲单臂挥剑如同舞风车将一切粉碎,他在原地纹丝不动,距离灵寒不过三尺。

他突然以极快的速度从背后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钉在大地中,轻轻一点跳了上去,单脚擎起,灵寒在剑脊上的反光看到了自己。

“故弄玄虚。”灵寒冷笑一声,咒文已经诵唱完毕,他高举双手,正想让寒气蔓延把一切冰封,可是他忽然发现,那股寒流竟然自行消失了。

“怎么回事?”灵寒又惊又怒。

卫曲如一只雄鹰从箭矢上掠起,一剑撩出,携必杀之威斩向这个惊慌的灵族人。他所有阵法的咒文都受到了影响,短时间连最简单的“风切之阵”都无法诵唱。

不过灵寒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生死间他眼中月光突然满盈,双臂似乎铸上一层金色,赤手空拳上格挡。他的那一截手臂拦下了卫曲的长剑,在空中撞击发出了金属的轰鸣。

卫曲看出那是纯粹的月华之力,僵持中猛然前冲,突然左臂一松又向前一送,肘击正好命中他的胸口。

瞬间一抹腥甜涌上灵寒的喉咙,他不敢相信这个普通人赤手空拳也有这样的威力,能够透过他纯粹的月华防御把暗劲送到自己体内。那是像风一样旋转的劲道,已经波及到了他的心脏。

“你这是……”不知为何任何咒文颂念都无效的灵寒还来不及辱骂,就被卫曲一个扫堂腿绊倒。

失去平衡的灵寒摔在地上,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碎了,他这个角度只能仰视卫曲,无比的屈辱令他要疯了。

卫曲没有闲情雅致想太多,他反手握剑重重地刺下。

一个闪身,灵寒身上突然亮起一道光泽,似乎有什么驱动似的,让他险之又险地躲开。他趁这个机会马上起身,竟然不再拦着卫曲,直接后退拉开了数十丈的距离。他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应该是那支插入大地中的羽箭有古怪,不过能够波及的范围不是很大,其余的人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逃了?”卫曲的神情有些诧异。

他没有追上去,要杀的人只有顾章,灵寒只是挡了他的路而已。何况那支‘禁制之矢·月’的力量已经衰退,不过在他的印象中,灵族人的高傲几乎不会让他们逃跑,这种没有犹豫更是少见中的少见。

而助灵寒脱险的那一道加速秘术,则来自远处的太宿。

这个曾经在中北城一战肆意屠杀的太族人以一敌三还能不落下风,甚至分神施展这一道秘术,令卫曲无比惊讶。这个太族老人的强横,远超他的想象。

“分神可不是好习惯。”一道声音突然出现在他的右方。

卫曲斜斜地一斩,华荒轻松跳跃躲闪,这个人与灵寒交换了对手,正如卫曲想找他一样,他的目标同样是卫曲。

“这么多年你的长进不小,对于‘奇门遁甲之术’的领悟已经不逊色你的老师。我这个师妹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无比欣慰。”

“不要再用这种语气与我说法,你是我的敌人,而不是我的师伯!记住你自己的身份,你这个背叛之人!”这样杀意毕露的竟然是从有着儒将之风的卫曲口中说出,实乃令人惊叹。

顾章抬头凝望前方。

卫曲缓缓开弓,弓弦每拉伸一寸,他周身的气势猛然上升一个顶点,无形的力量附加其身,大地龟裂蔓延,身形为之一沉。搭弓挽箭的过程极慢,可这种威势惊讶到了所有人。

就连一直把卫曲视为小辈言语多以长辈自居的华荒都不得不承认,他被震慑了,甚至连逃离的念头都没有,面对这样的一箭只有臣服。一切似乎都被寒霜凝结了,无人能躲闪,何况卫曲眼中有着必中的信念。

“你要杀我,难不成不想知道你老师的下落了吗?”

卫曲不说话,而是将弓拉到满盈。

“我承认你令我刮目相看了,知道你今日的能耐,当初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将你杀死。”华荒临危不惧,“你这是长弓‘霹雳’对吧?搭上弦的这支箭矢应该是‘切希海维’的仿造品,被它瞄准的人无一幸免。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即使他射中我的心脏,我也不会死,反而你失去一柄强大的武器?”

“你害怕了?”卫曲的声音冷冷地,并没有松手。

“畏惧是一种情绪,我这样的人也会拥有。”华荒坦然回答,“可是你杀不了我,我同样无法奈何你,你这样的宝物,不如留给那些暗裔,你不是一向爱惜将士的生命吗?跟你的老师一样,妇人之仁。如果不是你,你老师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中了那样的陷阱?”

他笑着,旋即纠正了自己,“哦,不对,我忘记了,你的老师本来就是女人,这个师妹,可是师门最杰出的弟子啊!老师……竟然不把这些传授给我!哈哈哈!”

华荒咆哮的声音震动四野,他的笑容狂妄,狂妄中又带着悲哀,仰着头竟然连眼泪都留了下来,显然是在悲切。他又笑又哭,又哭又笑,神情癫狂反复,好像疯了。

思索再三,卫曲把弓垂下,将那支羽箭放回鞘中,低头,“你说得对,你这样的人不配,可我还是要杀了你!”

双剑交错,两人闪身而过。

第三十五章 无眠之夜(十一)



倏地两抹银光亮了,出鞘的剑如同水中鸿影。

卫曲的剑术传承自他的老师教导和家族的剑术,他将两者合二为一,大开大阖呈霸王之势,又不失优雅,变数极多,乍一看是谦谦君子的“燎天”,可近身时马上就会变成“缠劲”,令人无法招架。

他方才一步跨出,只是一瞬就拉近距离。两人全凭自身武艺,剑锋互相攻向对方。旋即两人背对而立,谁也没有回头。

华荒的一缕发丝慢悠悠地落在地上,而卫曲铠甲的连通之处,衣服被撕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看起来是不分伯仲。

卫曲已经记不得多少年没和这位曾经的师伯交手,在他年少的日子中,切磋中从来没有赢过一次。对方也不是那种和蔼的人,脾气极差,战胜之后总是出言嘲讽,那种屈辱感令他刻骨铭心。

“不错!不错!你比当年要长进多了!”华荒大笑着。

这是另类的讥讽。卫曲在他说话时转身,两人的动作不约而同,再次厮杀至一起,刀光剑影中,草屑、寒风、薄雾一切都被两人的剑光斩碎。卫曲虽然只是一个普通人,可竟然也能斩出一丈的剑芒来。

两柄制式不同的古剑重新格在一起,卫曲腰部用力,把自己身体的重量压了上去。顿时两柄架在一起的十字形长剑,往华荒的前胸上碾去。

华荒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他手腕一拧,锋刃对着自己的长剑立刻扁平,用力架着卫曲的佩剑斩向斜下,趁着他中门大开的瞬间,一剑猛地调回,直刺其胸口。

来不及收剑,卫曲只好从背后卸下长弓,借助弓臂格上一段,并趁着这股冲力后退。他在后退的过程中拉弓,弦满。

那只是一支普通的羽箭,华荒轻而易举地将其劈折,而卫曲却是紧跟这支箭矢的速度,跃起,在空中一剑斩下。笔直成竖,含怒待发。

锋刃抵在了剑脊之上,两人不过一步之遥,卫曲从天而降,借着重量的优势连连逼得华荒后退。在那道惊鸿的剑光中,每一次距离要害之处不过分毫,最近时眉峰上寒气逼人,可始终没有伤得他分毫。两人一进一退,华荒在后退中挥剑,寻找卫曲的破绽,可卫曲在攻击的同时将防御做得滴水不漏,竟然没有给他半点机会。

连绵不断的剑光如同汪洋大海,轻快肆意,是带着必杀之心的连绵不绝,而华荒则是以静制动,每次恰到好处。来回的剑影在两人身边形成了一个‘域’,敢靠近的只有粉身碎骨,在这里草浆纷飞,嫩叶飘摇,狂风都被卫曲的意志切割开。

忽地一式稍歇,卫曲似乎疲倦了,极快的刀势猛地变得沉重,他的挥斩稍慢,几乎是半个身子随这一剑都垂了下去。这是他这套剑术的收招,最飘忽不定的“终势”,没有人能看出其中蕴含的变化。

就连华荒都不能,他有两个选择,要么闪身一避,要么强硬地接下来。

这个来自无相故意与卫曲一战的人果然没有避开,他硬接了这一剑,他料想到沉重的剑势可能最后由重转轻攻向别处,可是没有想到会一直重下去。

有一瞬间他产生了幻觉,听到了雨珠滚落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破碎的光芒嵌入了他的身体。

卫曲收剑,左右两侧各有两道血痕顺着剑锋留下,垂在弯曲的绿草上,压低了它最终融入地面。将军笑了,他等了这一式等了很多年,虽然没有直接杀死这个仇人,可这已经是极其满意的结果。

华荒两侧的肋骨上各有一道血痕,伤势并不深,只是显得有些狼狈。他眯起了眼,没有恼怒,而是看着他,“刚才那一式,你是怎么做到的?”

那一瞬间好像凭空出现了两个人两柄剑,分别击中了他的左右两侧肋骨,他没有洞悉这股剑势。如果卫曲是武者,修习一些隐秘的剑术还能说得过去,可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这样超越自身极限的斩击,他十分感兴趣。

卫曲没有回答。

在他的身后,一个身影飘然落下。

“将军,没事吧?”苏墨白用气息锁定了华荒,他看到了对方身上的伤势,那绝对不是致命的。

他单手持剑立在背后,剑脊贴着他的脊背,站姿端正挺拔,如同一轮新升的太阳充满朝气;而华荒则是阴阴地笑着,一副老而弥坚的样子。

双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家伙你不错,这样的年纪能有这样的造诣,真是令老夫自愧不如。”华荒眉峰一转,“不过……你确定要参与到其中来?这是陈年旧怨,就算你想与我一较高下,卫曲也不见得同意。”

“你这是害怕了?把我的名号都搬了出来。”卫曲冷笑,“如果是你我私下碰面,必然是两人不死不休的局面。可现在是不一样的,我们既是仇人也是敌人,在军中,敌人的身份要比仇人身份重要的多,只要你你们死了,恐怕无相就再也翻不了什么气浪了吧?”

卫曲很多年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畅快过,他看到华荒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心里就有了大仇得报的快感。这个曾经总是瞧不起他的师伯,今天也不能在这里顺心如意。

难道人这一辈子还总是少年?

华荒微微一惊,忽地感觉脚下生风,立刻原地跃起,不知何时一道劲气从地面喷薄而出。他躲过的瞬间随意一斩,便破开了。

“这样的雕虫小技也拿得出手?”

苏墨白没有回答,而是东西南北四面亮起的剑芒替他回答。四柄透明的元气小剑形成结界,彻底封死了华荒所有的逃走方位,将其限制在这逼仄的空间内,就在他下落的瞬间,满弦的弓箭已经准备完毕。

不再是普通的箭矢,锋镝上面刻着数百道繁琐的花纹,搭上弦的那一瞬亮起,紫色的光芒划过天际。沿途听到了噼里啪啦的声音,那是电弧留在空中的罕见景象,所过之处空气焦灼,充足的杀意足以把整个中军翻过来。

这样近的距离,没有人可以躲得开。

“雷霆之暴怒”,这是这支箭矢的名字。长弓霹雳所能发射出最强的箭矢,足以洞穿丈许后的城墙,也只有这把半灵器有这样的威力可以承载,而打造这种箭矢的,普天之下不过两三人而已。

华荒终于不再是一副轻描淡写的表情,他从与卫曲交手的那一刻就带着长辈的优越感,仿佛天生高人一等。他也没有认真,否则凭借这一身武者实力,根本无法令卫曲捕捉到他的身影,更别谈造成伤势,当然他对卫曲也无可奈何。只可惜他一直抱着与小孩子玩耍的态度,他以为卫曲始终是那个小鬼,不过他没有想过,或者轻蔑地认为卫曲没有长大,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伪装。

“混账!那支箭!那支箭!”他的声音在雷霆下是那样的渺小无力。

“是的,我亲自打造的上,就是用了你最垂涎却求而不得的‘奇门遁甲之术’,奇门遁甲是军阵的无上秘术,可以借助自然之威;又是北原人族的智慧结晶,上面是我们自行摸索出利用超然力量的方法。”

数十道剑气与恐怖雷霆化作一张大网牢牢套住华荒,他只有举剑迎敌,刹那间挥出十五道剑气,那是如实质佩剑一样凝练,每一柄上面折射着他恣意的身影,来自不同的剑招。每一寸空间,都被剑气填满。

那简直就是天公发怒,自然之威倾泻,所有人都被这样的威势所震慑,包括吕正蒙,他与这群入侵者已经缠斗了许久。

斩杀两个蛮族战士后,他成功地冲进了那百余人的队伍。带有雷霆之力的结界不仅限制了超然者的范围,就连这些扰乱普通将士的队伍也受到了波及,他们无法逃离这里,外面的将士彻底成了看客,连矢阵的支援都无法做到。

这样有好有坏,外面的将士不会受到这些难以招架的攻击,可对于吕正蒙来说就是苦不堪言了,原本巫族人外放的虫阵无法越过雷阵后,他成了首当其冲也是唯一的目标。

蛊虫附带的毒素对他基本无效,除了那种在身上的感觉其中令人厌恶作呕外,不是难以忍受。可巫族人见状换了一种蛊虫,这些虫子都有半个巴掌大,薄薄的翅翼比刀剑还要锋利,成群结队,足以将一个活人千刀万剐。

从天空飞过的翅刃虫配合那些草木精怪与蛮族战士,彻底让吕正蒙陷入了困境。

少年拔剑出鞘,摩擦间发出了悦耳的金属轰鸣,一个眨眼的瞬间,上下左右各有一道剑芒交错,十字斩击将来袭的一群虫子斩成碎片。

他稍稍喘息,大步跃起,如同飞燕掠食,跳向这些人的附近。长枪“惊龙”被他插入泥土中,在背后只有一截短暂的枪身露在外面。这柄用来上阵杀敌无往不利的长兵器竟然无法杀死这些躯体如同钢铁一般的蛊虫,两者相触仿佛捶打铁坯,远没有天涯的杀伤效果超群。这样就失去了距离的优势,难免令人惋惜。

吕正蒙再一次向他们冲锋,蛮族的战士无法拦住他的脚步,甚至不能靠近,否则会当场丧命在剑锋之下。而那些草木精怪则是最难缠的防御,他们根本杀不死、砍不断,双方又陷入了僵局。

中军大帐附近。

足足十个呼吸的纯粹星辉灌注,与太宿交战的三位超然者只觉得自己处在星河中,他们挣扎着、无力着,最后被淹没。

他一个大跳来到华荒身边,“计划失败了,我能感觉不下十位超然者向这里赶来,必须要走了。”

无相这次精心准备的计划失败了。如果卫曲真的被迷惑让超然者驰援,那么现在他已经是个死人了,没有人能够救得了他。可他洞悉了关键,说他料事如神也好,说他吉人自有天相也罢。

华荒与卫曲拉开有几丈的距离,自从那一次交锋后他受了重伤,已经不能发挥全部的实力,他高声喝到,“卫曲,你的这条命先留在你自己那里,如果想知道你老师的下落,就来找我,我等着你!”

一声长长的尖锐嘶鸣,所有正在交手的无相成员纷纷爆发全部的实力,逼退东土一方的超然者,来到这两人身边。

一道阵法在他们脚下缓缓成型,任何对他们的攻击全部被星火燃烧,只留下随风的灰烬。无相这几人伤势不同,神色迥异,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们所有人的脸庞被阵法的余光映成星辰一样的银色。

“希望我们会有再次碰面的那一天。”华荒微笑着。

集合无相全力的攻击破开了雷霆之阵,那只巨大的苍鹰从天而降,攻击它的秘术或者剑气全被双翅呼啸卷起的风压吹散了。几位秘术大师想要拦截,被卫曲用手制止了。

“没用的,他们想跑,我们是拦不住的。”

苍鹰飞行的过程中接走了与吕正蒙鏖战的那一伙人,他们端坐在上面,没有人正眼瞧他,也没有人对他动手。可能在这些人眼中,不是超然者的吕正蒙只是有些特殊而已吧?还翻不了什么浪花。

当然更多的可能是苏墨白几乎是瞬息而至,沧海剑上卷起的波涛令他们动容。

未来平定乱世的两人就这样仰头看着这些无相的乱世之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离开,这是颇有历史感的一幕,可惜不曾被人画下来,否则定能流传千古。

终于,在无相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时,几乎是所有的超然者都赶到了中军大帐,硝烟弥漫,处处都是轰击的痕迹,昭然着这里方才发生了多么惨烈的战斗。

“将军,没事吧?”吕正蒙来到了卫曲身边。

卫曲出神地盯着夜色,“没事,只是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还有不宁?”吕正蒙不解,“是您神机妙算让无相铩羽而归,我还杀了那么多他们的人,总算是胜利才对。”

卫曲摇摇头,“我总感觉有些不对,可又说不出来,是顾章小觑了我?还是他们另有别的意图?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这一晚注定是个无眠之夜,中军受袭,前军、后军、辎重营之乱、左右两翼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攻击,几乎让东土所有人都动了起来,哪怕止歇后也不敢入眠,生怕在睡梦中莫名其妙的死亡。

黑夜给了他们太多的恐惧,没有人这样期盼过黎明的到来,而这些将士不知道的是,这只是一个开始。

第三十六第章 各生异心(一)



朴素的雅室内,燃着一缕幽香。

英俊的公子一身青衣,半跪坐在案前,书卷摊开,字迹隽秀,墨迹未干。这是《普门品》,是祈祷家人身体健康的经文。

他双手合十,眉峰紧闭,声音极低,抑扬顿挫中极有韵律的美感,远方钟声低沉悠然,两者融在一起,如同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的画卷。

约有一盏茶的时间,公子起身,拿着自己方才写的经文到了室内一角,那里矗立着一尊虎首四柱沉香炉,青烟袅袅。他微微挽起袖口,把手中的经文投了进去,泛黄的纸张燃烧,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庞。

祈福焚香,将自己亲身所写的经文焚烧,是北原名门古老的传统,也是公子们孝心的体现。传说这样可以把自己所想上达天听,被祈福者就会安然无恙,不过《普门品》足有万字,已经很少有人亲力亲为,都是交由德高望重的僧人来做。

片刻殿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是內监捧着文书从远方赶至,他来时静悄悄,只是把木盘放到门口便离开了。

“三公子。”少年走至殿口恰好有一队宫女路过,见他出来先是一惊,旋即行礼靠着护栏边匆匆走过,恭敬的同时又唯恐避而远之。

青衣少年正是温城。

自从去年温国国主病重的消息被他得知后,他立马星夜兼程回到了温国,可是温国国主温良一直昏迷,暂理朝政的是大公子温达。温城对于他理朝政没有任何意见,可是朝中诸公为此吵个没完,有说国主曾命三公子温城暂理朝政,也有说长幼有序,应当支持温达。

本来隐在台下的世子之争一时间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中。所有人都在担心未来,支持温城的势力不在少数,而国主温良也一直偏爱这个儿子,可他忽地病倒了,不省人事,御医束手无策,难听的传言就散播了出去。

后来愈演愈烈,一部分朝臣公然指责大公子温达篡位谋逆,当即被抄家问斩,其中还搜出了与温城来往的书信。温达表示相信自己的弟弟,可是为了避嫌,命他在深宫中祈福写经,不准轻易迈出大门一步。

本来世子之位唾手可得的温国三公子,就这样被冷落了。这是变相的流放,人人纷纷议论,他就不该去东土的鸿都门学,事发之时没在国内,已经失去先机。

不过温城对此倒是不以为然,他是个淡泊名利的人,荣华富贵对他来说不过过眼云烟。相比国内的局势,他更关心那些来自黔州的暗裔,在鸿都门学时与几位好友的猜测成了真,可不曾想过来得会这样快。

可他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想要随军出征,可是被拒绝。温国上下基本被他大哥与几位重臣掌管,他们一致地选择与东土的关系照旧,可对于暗裔还是不感兴趣,只是派遣了一支军地,多为敷衍了事。

很长的时间温城都不明白自己留在深宫中有何用,后来某一天他看着这座与冷宫无异的宫殿,忽然明白,这是他的大哥防止意外发生,一个笼中的老虎,迟早会被磨掉所有锐气。一旦放虎归山,就有无限的可能。

分别不过数年,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感觉不认识这个大哥,这里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他们兄弟几人,温城与大哥最亲,而这个兄长的作为,仿佛十几年的过往都是伪装。

“情况居然这样严峻吗?”温城打开了战报。

虽然不能随军,可温城还是提出要阅览所有战报,这对于温达来说根本算不上条件,而且自从温城回来之后不曾有过半点夺权的意思,也没有争锋相对的争执,这算不上愿望的请求他还是欣然允诺了。

温国的军队已经到了北月关,在大城十里外的南通驿驻扎,这一路并没有太多磕绊。不过东土的军队受到了暗裔的偷袭,损失惨重,夜晚又被人袭营,伤亡者已经过万。

温城踱步回屋中,一掀袖袍,忽然想起那两个朋友的身影来,苦笑一声。心想当初约定好要一起对抗暗裔,可真到了这一天,他自己却被困在这偌大的宫殿内,不能一起并肩作战。

“三公子,已经到了午膳的时间。”门口又传来声音。

温城连忙收好战报,回身正好看见一个低着头的內监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心里觉得好奇,自从他的哥哥下令让他在此祈祷后,几乎没有任何下人敢踏进一步,他估计是有人下了什么命令,不过吃穿用度不少一丝一毫,他正好贪图这种久违的清静。

“放下吧,你是新来的人?”温城好奇地问。

那个蓝衣的內监默不作答,将食盒放在案上。温城忽然感觉不对,好奇转化成了警惕——这个內监手脚并不麻利,反而有些生疏,那迟缓的样子又不像是一个年轻人,上了年纪的內监怎会做事如此?

他心中生出了不安的感觉,心想莫非是最不愿意看见的那一幕要发生了?

“你是何人?”这已经是冷冷的质问。温城已经暗中蓄好力,右臂似刀,虽然他此刻赤手空拳,除非超然者,否则眼前之人绝对不会安然无恙。

蓝衣的內监慢慢转了过来,温城放在背后的那只手已经遥遥地劈下,可看清那人的面孔后,他硬是在天灵穴一寸处停下,劲风吹散了那人整齐的盘发,一缕银丝露了出来。

温城大进一步,又惊又喜,“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还穿成这个模样?”

老人看着温城讪讪地面孔,没好气地说,“自然是来见三公子,老朽有一事不明?三公子为何要对一个下人出这么重的手?”

温城拘谨不安地搓了搓手,吞吞吐吐的,“这不是……这不是……我以为您是刺客呢,快上座,上座。”

他连忙把年过六十的老师迎了上去,并关上了大殿的门,发现没有人留意。温城心里一阵后怕,要是刚才没有收住手,一个成年男子都会脑浆迸裂,何谈是这样年岁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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