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班子2 - xp1024.com
《省委班子2》


第一章 普天成升任常务副省长 第一节

十月的海东四处呈现着丰收景色,天空艳阳高照,大地一派绚烂,所到之处,都呈现出繁荣景象。

省委、省政府确立的“321”工程已经实施了两个阶段,从总体看,效果还算不错,这项工程把海东各项事业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也让海东各方都绷紧了弦。按瀚林书记的话说,海东迎来了一个新纪元。当然,也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个别市县动作不力或是落实不到位,也有极少数领导抱着走过场的心理,这让普天成心里不快。

“321”工程是普天成的“杰作”,也是普天成在省委秘书长位子上献给宋瀚林的最后一份“厚礼”、“大礼”,宋瀚林对此十分重视。普天成刚刚接任常务副省长,宋瀚林就让他分管此项工作。宋瀚林说:“创意是你拿的,方案也是你带着人制定的,具体工作还是由你来负责落实,这样我更放心一点。”普天成没作任何推辞,就将此项工作接到了手中。如今半年多过去了,普天成已经在省政府这面树起了一面旗帜,有人说他是铁腕省长,也有人说他开创了省政府工作新风。但是这些都不能让他满足。普天成十分清楚,一切刚刚开始,远没到满足或骄傲的时候。眼下,他必须全力以赴将“321”推向高潮。

事实证明,当初提出这个创意是有远见的。“321”工程的核心在三类项目上,即改造老工业项目、全力攻坚在建项目、贮存和培育新项目。对海东这样一个经济指标总也排不到全国前五位的省份来说,发展项目当然是重中之重。再者,因为老项目的改造,又能安置一大批下岗职工,解决很多遗留问题,下岗职工一少,遗留问题被一个个消除,社会自然稳定,和谐度大大提高。这对海东政坛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啊。况且现今的项目还有别的意味,不是有人说项目就是票子,就是位子吗,其实它远不止票子位子,包容在项目中的种种利益还有利益背后牵扯的错综复杂的各种关系,才是刺激人们争先恐后往项目这个水帘洞中扎堆的主要原因。

普天成这些天就在带队督察项目落实情况。按省里安排,这一阶段主要是督察各地新建的工业园区,给工业园区的半拉子工程扫尾。陪同他的有经贸委、发改委领导,也有省政府政研室几位笔杆子。下午他们看了吉东工业园区,这个曾被徐兆虎当做政绩工程标榜了多年的工业园区,其实早已是烂摊子,徐兆虎出事后,围绕工业园区建设中的诸多违规问题,又牵出不少干部,算是在吉东大地上狠狠震动了一下。杨馥嘉跟廖昌平到吉东上任后,针对工业园区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当然,省里也给了不少支持,这次又借“321”工程,将困扰工业园区的资金和技术两大难题解决了,眼下看来,吉东工业园区已步入正轨,特别是两个投资十亿元的新项目,科技含量高,技术水平先进,如果能顺利建成投产的话,对未来的吉东,可以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项目的作用是巨大的,这话普天成越发觉得是真理,尤其这个靠数字和效益说话的年代。下午座谈会上,杨馥嘉和廖昌平都表了态,决心很大,普天成感到满意。杨馥嘉这边他还没啥惊喜,对廖昌平,普天成真是感慨万千。这位曾经的挚友,现在的下属,到吉东后真是长进不小啊。普天成原来还担心他对基层工作不适应,特别是经济工作,怕他不能练上手,更怕他心急,心急容易出错,这是为官者之大忌。现在看来这份担心就显得多余,人是会进步的,岗位催人成熟,这也是官场一大特征吧。面对廖昌平的成熟普天成甚是欣慰,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不过也有让他不高兴的事,杨馥嘉居然将沈晓莹放到了工业园区管委会主任兼书记的重要位置上。

对沈晓莹,普天成承认自己是有亏于她的,这亏并不是他欠了沈晓莹什么,真的不欠。他们之间虽然有过朦朦胧胧的一些东西,但那东西不叫爱,只能算作欣赏,彼此的欣赏,而且普天成也没让那火苗燃起来,他把握得极其到位,更没超越界限做出什么。他的亏是指沈晓莹因他丢了官,失去了发挥的平台。对沈晓莹这样一个女人来说,失去平台就等于失去了她全部的精彩,很致命的。普天成一直想,合适的时候他会替她作出新的安排,让她在有生之年,能把人生的恨憾了掉。杨馥嘉先他一步,帮她实现了这愿望,按说普天成应该高兴,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有些事必须自己亲手做,自己的恨憾一定要自己去了,这是普天成的原则。

普天成对此表示过坚决的反对,那时他已经到省政府工作,杨馥嘉有次请他吃饭,婉转地表达了这层意思,就在饭桌上,普天成狠狠地批评了杨馥嘉,警告她不要胡来。“权力不是赠品,更不是礼品,你用这种方式回报我,我可受不了。”普天成一本正经地说。杨馥嘉笑笑,杨馥嘉自从到吉东市委书记的位子上后,作风还有性格都变了不少,感觉她越来越会来事,越来越会给领导挠痒痒,而且挠得特别舒服,瀚林书记就被她挠得有些眼花,不止一次在会上表扬,而且瀚林书记往吉东去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普天成担任常务副省长这半年,瀚林书记就去了两次吉东。这些都是信号,很值得人玩味。不过普天成并没因此而少掉对杨馥嘉的告诫,时不时地要敲打她一下。在他看来,人不能太过圆滑太过世故,太追求这些东西,人会滑到另一个方向去。普天成不想看到自己推荐或提拔的人最终都成官油子、官瘤子,那样他会责备自己的。

杨馥嘉并没听他劝告,依旧大胆地重用了沈晓莹,按她的说法,不是因为沈晓莹有啥背景,关键是看中她的才干,还有她的野心。“我们得用干事的人啊省长,工业园区这位子选不好将,我杨馥嘉半壁江山就没了,吉东老百姓也不答应。”杨馥嘉非常动情地说。普天成还是摇了头,总觉这里面有见不得人的阴谋。阴谋不好,阴谋跟权术还是有区别的,跟智慧更是两码事。

不过就这次看到的情况,普天成心里的怀疑多少淡了些,说实话,他对沈晓莹在工业园区的表现很满意,他在心里偷偷给沈晓莹打了一百分。满分啊。

晚上普天成拒绝了吉东方面的盛情,这次下来他依然坚持当常务副省长后的“三不”原则,不让下面到地界上迎接,不搞警车开道全城戒严胡乱扰民那一套,不吃接风宴欢迎宴。总之一句话,普天成现在很低调。有人说他这也是形式主义,普天成不这样认为,形式主义的东西很多,眼下只要是工作,都能跟形式主义沾上边,但形式主义跟形式主义不一样,他宁可主张这种形式主义,也不要那种一人下来全市慌张的形式主义,特别是吉东,他工作过的地方。也就是说,他不能让老百姓戳脊梁骨。

简单吃过晚饭,杨馥嘉问晚上要不要安排活动?普天成说白天活动晚上活动,你要不要我休息了?杨馥嘉红着脸道:“省长太累了,我也是想让省长轻松一下。”

“不必了吧,你们忙你们的,晚上我有安排。”说完这句,普天成也不管一桌的人多么不情愿他走,率先离开座位。另一桌上就餐的秘书闻捷见他起身,抛下正在说笑的张华华他们,迅速走过来站到他身边。普天成说:“我先上去,完了你把他们约来,今晚要跟他们谈谈。”闻捷笔挺着身子说了声是,见杨馥嘉还有廖昌平他们热情地簇拥过来,忙侧身站下,等一行人护送着普天成出了餐厅,闻捷才回到餐桌上。

“又轮不到我们大秘书了?”张华华开玩笑说。闻捷冲张华华笑笑,没做声,脑子里却在想晚上的安排了。闻捷比张华华小不了几岁,之前跟张华华在同一部门,省政府政研室一处,两人同是副处长。普天成荣升常务副省长后,张华华官升一级,前面那个“副”字终于去掉了,闻捷心里有丝隐隐的紧张,似乎突然间有了压力,当然内心也有点嫉妒。同事的关系其实最过微妙,多的时候能做朋友,关键时候却不得不拿对方当对手。没想到的是,张华华向普天成力荐,让他做了普天成的秘书,两人关系一下又紧密起来。这次下来,普天成本不想带张华华,说女同志跟在身边不方便,闻捷婉转地说了句:“政研室现在能跟上您思路的还就张处长一人,她要是不去,将来的调研报告会不会打折扣?”普天成定定地瞅了闻捷一会儿,没说话,但是真的到下来那一天,名单里就多了张华华。

张华华他们也很快吃完,首长一走,他们再磨叽,就显得不识眼色。张华华用目光请示闻捷,普天成到了下面,一切行动对张华华他们来说就成了谜,他们也只能从闻捷嘴里得知点信儿。闻捷嘴一紧,这帮人就只能想入非非。闻捷冲张华华说:“今晚省长另有安排,我就不陪各位领导了,各位领导自由活动,明早七点大厅见。”说完快步离开餐厅,张华华不甘心地喊了一声闻捷,闻捷装没听见,手里电话已打给胡兵。

普天成刻意留出一个晚上,就是想跟胡兵几个聊聊。这已经成他多年的习惯,就是以前做秘书长时,只要有机会,他也会跟年轻一代聚聚,有时谈工作,有时却像朋友一般乱侃,逮着什么问题谈什么问题,尖锐时能跟年轻人吵起来,要是被年轻人说服,他会欣然接受,很认真地将对方观点记下来。宋瀚林老夸他思想前卫,敢想敢突破,其实他的前卫还是得益于胡兵他们这帮年轻人。按普天成的话说,生活中有无数矿藏,就看你愿不愿意去采,虚不虚心,很多官场内的顽症,到了年轻人这里,往往一语给你道破。有次有位不到三十岁的副乡长就跟普天成说,上面是落了雾的,越到高层雾越浓,浓雾遮掩下,一切都朦胧,要想看清真相,您就得到雾还没起的地方来。这个“雾”字让普天成思考了很久,他觉得那个乡长用词很有水平。随着地位的升高,这种机会越来越少,普天成现在真是有种被浓雾锁住的感觉。不过也有人说,普天成是哗众取宠,是标新立异,关于他“官场教父”的说法,就是这么来的。有人攻击他利用这种机会物色对象,培植亲信。每每遇到这种攻击,普天成都会一笑了之。

人是不能被某些东西捆绑住手脚的,当你觉得左也为难右也为难的时候,你的处境就很危险了,这个时候你首先要想到的,就是冲破两个字,但是冲破一定要有度,要选择恰当的时机和恰当的场合。官场中有很多东西你是要顺从的,不顺从你就会被排斥开,人不能做异类,官场中尤为不能,这是铁律,谁也更改不得。但是在不挑战大规则的前提下,你可以适当变动一下小规则。比如跟年轻一代接触,这就是小规则,很多人是不屑或者不愿的,他们热衷于往上靠往上挤,但普天成反其道而行之,就为自己赢得另一片天空。

闻捷很快跟胡兵联系上,胡兵于两个月前已提拔为吉东市政府秘书长,从副秘书长到秘书长,胡兵过渡得太快了,但普天成并没跟廖昌平急,相反,对廖昌平作出的这一决定,他竖了大拇指。有时候我们就该果断一些,如果都要论资排辈,那我们的干部体系迟早会出问题。这是普天成在一次民主生活会上的发言,当时就是冲马超然等人对一些年轻干部提拔过快坐直升飞机往上冲这一言论发出的,他旗帜鲜明地说,对一些看中了的年轻干部,就是要破格提拔放手重用,让他们勇挑大梁。他的“看中了”的理论,眼下已被演绎成多个版本,有人说普天成到常务副省长位子上后,开始吸收和发展他的第二军团了,第一军团的地位已经很牢固,没有谁可以颠覆,一旦第二军团、第三军团成长起来,普天成将会成为一棵根深叶茂谁也无法撼动的大树。也有人说“看中了”其实就是在赤裸裸地宣扬和鼓吹任人唯亲,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一套。但是不管怎样,一个明显的事实是,下面各市一大批颇有希望的青年干部正在迅速向普天成靠拢,市、县甚至流传这样一种说法,你被看中了吗?

胡兵告诉闻捷,要召集的人他已全部召集到,问闻捷现在到哪里?闻捷说还能到哪里,到省长房间来啊。胡兵犹豫一会说,到房间不好吧,这么多人,多扎眼。闻捷说那咋办,省长没说去别的地方。胡兵说要不你再请示一下,到房间太拘谨,我怕他们不敢说话,能不能让省长辛苦一下,我在外面找个地方?闻捷开玩笑道,你以为你是谁啊,敢命令省长?胡兵笑说我哪敢,我这不也是替省长着想吗?两人商量一阵,还是由胡兵去请示,其他人待命。不大工夫,胡兵到了宾馆,婉转地跟普天成说明来意,普天成说行啊,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说吧,去哪?胡兵一阵高兴,其实地方他早已联系好,吉东有个环境相当不错的音乐吧,也是胡兵一帮人经常聚会的地方。普天成乘车赶到时,几位年轻人已毕恭毕敬地候在门口。

这晚普天成谈得很高兴,考虑到时间关系,普天成给几位年轻干部限定了范围,让他们围绕吉东经济发表自己的见解,不能拘泥,不能谈官话,要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谈出来。几位年轻人一开始还有些拘谨,放不开,后来在他再三启发和鼓动下,气氛才活跃起来。谈到中间,肖丽虹来了,就是普天成初恋对象林雪的女儿。自从胡兵大着胆带肖丽虹认识普天成后,肖丽虹跟普天成的关系发展很快,这关系当然是晚辈跟长辈的关系,也许因为她是林雪的女儿,普天成对肖丽虹格外关注,也有份偏爱,原打算把她调进省城,到省电视台当名记者,没想到杨馥嘉看中了她,抢先一步将肖丽虹调到身边做秘书。

肖丽虹一加入,气氛更加热烈,也不知为什么,肖丽虹在普天成面前有一份先天性的优越感,好像从一开始便少了“拘谨”两个字,但她又能把这份优越感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张扬更不卖弄,她只是普天成跟这帮年轻人中间的一支润滑剂,哪方有了堵塞,她就适时地跑向哪方。她的表现让普天成既踏实又温暖,普天成喜欢这种做事有度的人,他已经从肖丽虹身上看到一种希望,这希望他曾经给过胡兵,也给过马效林等人,到目前为止,普天成还没让自己的希望落空。

当然,这晚普天成还有其他收获,除了掌握到一大堆一手信息外,他还注意到了另一个人:吉东团市委书记李晓田。普天成隐约记得,自己在吉东干副市长的时候,李晓田好像才参加工作,分配到龟山。岁月真快啊,一晃,自己离开龟山已经将近二十个年头了。

这晚龟山就冒了出来,折磨着普天成。这次下来,关于龟山的话题他听到不少,很多人都跟他提起,但都被他坚决地打断了。但是李晓田的出现,忽然又把他拉到了龟山。

龟山这个话题他能躲开吗?

第一章 普天成升任常务副省长 第二节

督察工作很快结束,普天成这次下去,一共看了三个市,十三个县区,视察了十六家企业,三个工业园区,大小召开座谈会研讨会六次,听取了不少企业界、工商界人士对当前海东经济发展的意见,收获颇丰。这是他出任常务副省长后跑得最扎实的一次,也是感慨最深的一次。最大的感慨来自下面对他的态度。

怎么说呢,普天成其实不喜欢官场那种热热闹闹围来围去的景象,假倒是其次,关键是太累人,太耗费精力。人家争先恐后热情地迎上来,你不能不理,不但要理,还要理得有分寸,有水平,既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凉。太热会给下面的同志误导,会错误地传递信息,太凉又会打击下面同志的积极性,人家本来干得蛮有信心,你态度一凉,马上就会让人家误以为哪里干错了哪里干得不到位甚或还会想到别处去。所以在下面的每一个笑,每一个表情,甚至皱一下眉,挤一下眼,都会被当做重要信号。还有就是,你本来是督察“321”工程的,但所到之处,人们只是例行公事地跟你汇报一下“321”,更多的精力,却用在别处。

不少人找他拉关系,套近乎,更有甚者,变着法子亲近他,然后委婉地表达出一些愿望。

这些愿望自然离不开官位。

要是换作以前,他做吉东市长或是市委书记那会,这种亲近是会让他感兴趣的,人嘛,谁能脱俗。当整个官场都朝一个方向那就是权力的方向看齐时,人们追逐权力并不为怪,想方设法跟高层搭上关系更不为怪,他不也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吗?但是现在,他有些受不了,也有些担忧。他的担忧来自两个方面,一是这次下去,下面对他的态度太过好,尊敬和热情他能理解,但热情演变到无原则的膜拜时,他就要警惕。尤其一些跟他沾不上边的人挖空心思通过种种关系找他跑官要官表忠心表决心时,他的警觉就到了很高的程度,不正常,太不正常,怎么都往他这儿挤呢,难道下面人真把他当成了海东新的权力中心?太可怕了,如果下面人真这样看他,他的形象就会大打折扣。别人都说他是“官场教父”,就连瀚林书记有次也这样开玩笑,说天成啊,听到没,同志们称你教父了,这可把你捧得有些高啊。普天成笑着说,那是他们挖苦我呢。宋瀚林思考了一会又道:“有这评价也不错,证明你眼光准,对下面的同志上心。”宋瀚林说到这,马上又叹道,“现在不比以前啊,天成你一定要注意,我们做什么事都不能授人以柄,培养干部方面,你是付出了努力,费了不少心血,但现在干部队伍繁杂,动机不纯者多啊,千万要谨慎。”普天成郑重点头。瀚林书记这番话听着平淡,用意却极为深刻。特色干部,培养干部,这里面的风险真是太大,稍有不慎,别人就会成为一只电子蛆,从内脏里把你坏掉。

这些年,普天成在这方面尤为慎重,对“官场教父”这个称号,他内心里并不反感,虽然有时也生出一些疑问,但并不十分排斥,但他这个教父绝不是山头,更不是帮会,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发现一些人才,在他们身上耗费一定的精力和心血,将他们打造或栽培成可以担负重任的干部,未来海东的中坚力量。现在看来,别人已把他当成了山头,当成了教主,认为只要跟他搭上关系,成为他的人,仕途就会一帆风顺。他被妖魔化更被世俗化,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另外,普天成的担心还在于,这些信息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传进高层耳朵,路波还有其他常委会怎么想?

对别人,普天成暂且还可不考虑,毕竟他现在风头正健,常委们都还给他面子,对路波省长,他却真是不好说啊。

谁能想得到,半年前普天成从省委秘书长过渡到常务副省长,最大的阻力就来自省长路波。一度,希望都没了,普天成差点就要放弃,是秋燕妮带他去了北京,动用了一层非常重要的关系,才……

督察结束后,普天成第一时间来到省长路波办公室,向路波汇报督察情况。每次有重大工作结束,普天成都是坚持先向路波汇报,然后再到宋瀚林办公室,而且所有跟路波省长和宋瀚林汇报的材料,必是他亲自动手写的,绝不让秘书长还有秘书代劳。这在省级领导中怕是极为少见,海东更是看不到,谁见过常务副省长挑灯夜战趴桌上写汇报材料呢,但是普天成却写得很投入。

路波省长正在跟一位副省长说事,副省长是女的,姓姜,分管文教卫还有广播电视,秘书长于川庆也在。见普天成进去,路波没抬头,继续跟姜副省长说话,于川庆冲普天成点点头。普天成默站了会,见路波省长谈兴正浓,没敢打扰,出来了。走在楼道里,又觉现在回去不妥,见于川庆办公室开着门,顺势走了进去。不大工夫,于川庆进来了,问了声省长好。普天成笑笑。自从到政府这边后,他跟于川庆的关系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一开始他觉得他们还能保持以前那种密不可分的关系,但是于川庆这边率先有了姿态,见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所顾虑,而是小心翼翼赔着笑脸,举手投足都透着下属的拘谨还有必要的客气,普天成不习惯,开玩笑说,你这是干吗啊,你那套拿远点,少在我面前穷装。于川庆嘴上打着哈哈,行动上却越发注意。有次开省长办公会,普天成因为急,忘了拿水杯。就在他起身打算去取时,一双手捧着水杯,恭敬地送到了他面前。抬头一看是于川庆,普天成脸红了,让于川庆为他做这些事,心里不大对味。还有一次他要下工矿企业检查,车子在下面,陪同人员也都在下面,普天成因为手头事没处理完,耽搁了几分钟。那天正好下着雨,原来的秘书粗心,忘了为他准备雨伞,结果他淋着雨从办公楼走向车子,车前站着的领导全都惊住,这时候秘书才反应过来,飞身上楼取伞。刚跑几步就被于川庆喝住,于川庆的声音同样也惊住了普天成,他就那么站在了雨中,不明所以地望住于川庆。那天于川庆亲自为他拿来伞,众目睽睽之下打着雨伞将他护送到车前,于川庆自己却是淋着雨的。这个小插曲引发了两个后果,一是省府原来配给他的秘书被换,这才有张华华鼎力推荐闻捷一事。二是他开始重新审视跟于川庆的关系。如此小插曲发生几次后,普天成才明白,原来的挚友于川庆已不拿他当朋友看,在心里视他为领导或上级了。内心某些东西一旦更改,想回到从前就已很难。到现在,普天成也只能接受这种现实,奇怪的是,这种现实持续一段时间后,普天成惊讶地发现,对于川庆殷勤的服务还有小心翼翼的跟随已经习惯起来,似乎于川庆不这么表现,他还有点接受不了。

人啊。普天成重重叹口气,他现在越来越相信“惯性”两个字了,谁都说他怕宋瀚林,大多时候他搞不清到底怕什么,但就是怕,没来由地怕,现在他明白,也是惯性。惯性的力量太大,它会让一个人不由自主地屈从于某种力量,这种力量或许来自外界,或许就来自你的内心。

“正英同志还没汇报完?”普天成一边扫视着于川庆的办公室,一边问。正英就是姜副省长,她全名叫姜正英。

“应该快了吧,进去也有一段时间了。”于川庆侧着身子说,他是听到普天成的脚步声才赶过来的。“我给省长倒杯水?”于川庆很恭敬地问。

“不麻烦秘书长了,你忙你的,我在这里等会儿。”说着,普天成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于川庆六神无主地站了会儿,心里又惦着路波这边,只好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普天成等了将近两小时,其实路波跟姜正英的谈话早就结束,普天成也听到了女省长姜正英离开的脚步,但是于川庆并没进来通知他。他呢,又不好意思离开,因为路波知道他候在于川庆办公室。要是走了,路波是会有想法的,于是就等。等的时候,一些古怪的想法就不由得冒出来,他知道路波是故意的,这种故意在官场广泛地被众多官员运用,虽是小伎俩,杀伤力却很强,它能逼迫许多副职或是下属低下头来,老老实实臣服在“召唤”两个字的威力下。两小时过一刻,于川庆终于走进来说,省长那边忙完了,有请普天成过去。

普天成被“有请”两个字烫了一下,脸上却仍然露出喜悦。

普天成汇报了将近半小时,路波听得还算认真,听完,普天成翘首等待路波作指示,并做好随时记录的准备。路波却意外地抓起电话打给于川庆:“川庆吗,让正英同志再过来一下。”很快,姜正英就到了,路波像是忘了正在听普天成汇报,话头接着前面说的事,跟姜正英又谈起来,谈了大约有五分钟,忽地又转向普天成:“那事就那么办吧,按你的步骤往下走就是,我跟正英同志说点别的事。”

这话显然是逐客令了,普天成起身,冲姜正英笑笑,恭敬地跟路波说了声:“省长您忙。”然后退步出来。回到自己办公室好半天,他还在想,什么叫按他的步骤往下走?

周二下午三点,交通厅长郭茂中和海东高速集团老总程铁石来了,一同来的还有省交通厅总工叶德新。秘书闻捷殷勤地为三位捧上茶水,叶德新吸烟,普天成拿出一包软中华,给叶德新敬了一支。叶德新有点局促,不敢抽,普天成笑说:“抽吧叶工,你是专家,可以例外。”普天成这话不是客套,对叶德新这样的专家,普天成是打内心里尊重的,省长们的办公室原则上是禁烟的,普天成自己不抽,别人当然也不敢抽,但专家们来了,他会主动拿出香烟敬人家。在他看来,抽惯烟的人一旦离开烟,就有一种男人离开女人或女人离开男人般的痛苦,这种痛苦一旦产生,吸烟者的思维就会被打断,卡壳,谈起工作来就生硬。普天成不想因为一支烟坏掉专家们的情绪。

三位是来汇报吉广高速公路建设工作的。“十一五”期间,海东省制订了一个庞大的交通发展规划,列在“十一五”规划中的交通基础设施投资高达七百二十亿,后来修订中又新增五十六亿,交通基础设施投资是“十一五”期间海东建设中的重中之重。但实际情况却不尽然,眼下“十一五”即将结束,但离目标规划的数字还差一大截,很多该规划的道路没规划好,已经规划的道路建设受阻,截至普天成担任常务副省长的时候,道路建设投资只完成规划投资的百分之六十一多一点。路波省长很急,交通基础设施投资不到位,相关产业链都拉动不了,严重影响到海东gdp增长。一度,路波想靠改造和恢复大中型骨干企业来弥补,但改造了一家,路波就焦头烂额了。如今怕是没有什么比让原来的老企业起死回生更难,一毛、三毛就是例子,如果不是大华海东,怕一毛、三毛还烂在那里。但大华海东的经验根本不具备推广的可能性,也不敢推广,于是只好回过头来再抓交通设施建设。省长办公会上,路波以果断的方式,将交通建设这一块从原来分管的副省长手里硬性调整到了普天成手里,就是想借普天成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猛势,将交通建设这一块落下的课补上,而且要补足。

普天成也算是临危受命吧,从他分管第一天起,他就感觉到沉重。交通设施投资听起来是花钱,感觉挺容易,真要付诸实施,会有一大堆麻烦事棘手事等着你,比如征地,比如补偿,比如规划或设计中往哪个方面倾斜。更比如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哪方面都要照顾,哪方面都不能遗漏。当然更重要的,列在规划中的投资只是一数字,而一旦实施起来,就得动真金白银,财政并不宽裕的海东,要落实如此庞大的投资项目难度比想象大几十倍甚至上百倍,它考验的不只是官员的胆略,还有官员点石成金的能力!说白了,资金是困扰一切的根本。省高速集团组建不久,融资能力还不是十分强,加之跟高速集团平行运营的投资公司还有几家,路产、路权理得还不是太顺,这些问题合起来,造就了眼下海东高速公路建设的被动局面。

路波在分工上作如此调整,不能不说没有私心,因为前面分管的副省长找钱能力实在是太弱了,而且在高速公路产权制度改革和融投资方面一直拿不出切实有效的办法,措施不得力,错失了不少机会,跟其他省份的高速公路发展相比,海东的步子慢了许多。

交通是经济的命脉,作为一省之长,路波这方面表现得很焦急,这也是他急着让普天成接管这一块的原因之一。

普天成正式接管交通后,立刻就去了北京,他不能让路波省长的希望落空,更不能让那些紧盯着他的目光露出失望。新岗位必须有新表现,而且一定要有大手笔。他知道这一步对自己很重要,这是打开工作局面的绝好机会,也是向全省人民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在北京奔波了半个月,通过多方运作,寻找帮扶单位、对口联系部委,跟几家大投资公司接洽,后来又找到两位老首长家里,将海东遭遇的瓶颈说了,两位老首长当然知道项目对他的重要性,笑着答应他,行吧,钱我们帮你找,但你要保证把钱用好,绝不能用出是非来。普天成非常坚定地表态,如果将来项目出什么问题,他主动辞职,绝不给老首长丢脸。其中一位首长说,辞职的话就不说了,你能到今天也不容易,还是好好把握吧。

吉广高速去年就上马,中途却因广怀境内26标段、27标段涉及两个村落的搬迁,建设方一直跟当地村民谈不下来,最后逼迫改道,这一改就将工期往后延了半年,到上个月才全线动工。

交通厅长和高速集团程总围绕吉广高速建设中遇到的问题汇报了一个多小时,普天成听得很认真,不时拿笔在本子上记着,秘书闻捷更是不敢懈怠,他不但要全程记录,还要拿录音笔把汇报内容全部录下,这是普天成对他的要求,就怕个别问题记不清,影响到整体工作的安排与部署。

汇报完后,普天成就眼下着急的几个问题作了指示,要求高速集团集中优势兵力,一要抢工期二要保质量,谈到如何加强工程监管时,普天成要求交通厅长郭茂中要定期深入下去,时刻关注工程进展,遇到问题及时汇报,要从多个环节下手,提前将漏洞堵死,一定要把吉广高速建成海东第一、全国一流的高速公路,这个目标绝不能降。而且要特别强调安全施工。省高速集团在去年昌奉高速建设中出过安全事故,大桥吊装时塔吊绳断裂,死了五个人。普天成要求他们牢记这个血的教训,一定要把安全施工放在首位。

两位领导频频点头,郭茂中是普天成接管交通后才从副厅长位子上提拔起来的,为提拔他,普天成还跟路波闹过不愉快,路波对郭茂中不太看好,同时也认为普天成刚一接管就急着换人,似乎显得那个了点。普天成却坚持己见,说要想打开一个全新的工作局面,就得从班子着手。后来意见闹到了宋瀚林那儿,宋瀚林找路波谈话,路波才点了头。

“茂中啊,吉广高速我可全权交付给你了,你要亮出几招来,明白不?”普天成意味深长地说。

“我知道的省长,请省长放心,我一定会鞠躬尽瘁,按省长的要求,把这条公路建成样板工程。”郭茂中态度严谨地表态。

“就这样吧,你们两位先回去,叶工留下,有些事我想跟叶工单独谈谈。”

郭茂中跟程铁石相视一眼,拿上资料出去了,秘书闻捷收掉两位用过的水杯,冲一直沉默着的叶德新望了一眼,他知道,接下来的谈话,他就不应该听了。

第一章 普天成升任常务副省长 第三节

普天成留下叶德新,是想搞清吉广高速的一些内幕,半月前普天成收到一封检举信,说吉广高速工程施工中存在多级发包问题,要说这也是一个老问题,高速公路都是按合同段发包的,具体施工当中,也有个别施工单位会把分项工程再次发包出去。这叫有饭大家吃,有活大家干。当然,里面也有玩猫腻的,个别施工单位在拿到项目后,提取掉一定比例的管理费,将工程私自转包给一些资质等级低信誉差的单位,省里虽然出台过很多措施,也加大过查处力度,但如今跑到高速公路上淘金的人真是太多,各种角色都有,玩的花样也越来越新鲜,真要严格杜绝,难度还是很大。只能从工程监管上下工夫,力求最大可能地将工程各项管理夯到实处。

普天成要跟叶德新谈的是一家叫大河的工程公司,那封信中说,大河公司将中标的两个合同段将近五千万的工程转包给几家小公司,老板赵高岩却带着小情人出国游玩去了,就连大河集团自己干的一个标段,管理也十分混乱。

那个标段在吉东地界,邓家山地段。邓家山巍峨苍茫,山势雄伟,是吉东著名的风景区,也是因吉广高速要穿过邓家山,这才争议了一年多。以前的公路都是盘绕着山腰而过,这次吉广高速要在邓家山连打三个隧道,其中大河中标的是邓家山二号隧道。那里地质条件极为复杂,工程难度相当之大。如果信中反映情况属实,那就太可怕了。

普天成简单把情况说了说,询问的目光就搁在了叶德新脸上。叶德新是老交通,在交通战线干了一辈子,是海东著名的隧道专家。本来他已到了退休年龄,但为了吉广高速,普天成硬是把他劝说着留在了岗位上。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大河集团比较特殊,每次工程建设,大河都能拿到不少合同量,但真正由它自己干的并不多。不瞒省长,这种情况并不是个别,也绝非一天两天,大河起步时就靠吃管理费,行间也叫转包费。”叶德新说。

“这家公司真有背景?”普天成忽然问。对大河集团他是有一些了解,但不多,只知道这家公司是在原海州公路工程公司基础上改制过来的,董事长赵高岩原是海州市交通局副局长,后来又是公路工程公司总经理。背景一说,还是源于赵高岩,都说这人很神秘,能量非同一般,但具体什么背景,普天成并没搞清。

叶德新低着头不说话了,脸色非常痛苦。

“叶工啊,我们得为工程负责,得为几十亿的投资负责,更要对施工人员的生命安全负责。”普天成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开导叶德新。叶德新的正直还有尖锐普天成了解,在业内被同行称为叶大炮,就是他敢言,敢于说出一些真相,可今天他怎么吞吞吐吐犯起犹豫来了呢?普天成盯了叶德新好一会儿,叶德新头上有了汗。原以为他会把知道的情况告诉他,谁知吞吐半天后叶德新说:“省长,有些情况我真是不掌握的,关于大河集团,我实在没有什么更多的情况告诉您,让省长失望了。”

“哦——”普天成甚是意外地叹了一声,眼里闪着的光慢慢熄灭,一个巨大的问号画在了心间。

为了尽快将大河的底子摸清,普天成这天晚上约了秋燕妮。担任常务副省长后,他跟秋燕妮之间的来往比以前少了许多,一则因为他现在地位显赫,秋燕妮有意识地拉开了跟他的距离。另一个原因也是在中央党校学习期间,他跟秋燕妮的接触引起了妻子乔若瑄的注意,有段时间,乔若瑄甚至暗暗派人跟踪他,弄得他极为恼火。乔若瑄嘴上虽然什么也没说,甚至提都没提秋燕妮,但很多迹象表明,她吃醋了嫉妒了。普天成不想惹出什么绯闻,更不想因为秋燕妮伤害到乔若瑄。尽管他跟乔若瑄感情上磕磕碰碰,一直未能达到某个境界,但他们毕竟是夫妻。拿别的女人来刺激自己的妻子,这是不道德的。当年跟金嫚在一起时,他并没意识到这些,自以为是为自己的幸福而活、而奋斗,殊不知幸福这东西,是带着血的,他跟金嫚的幸福,其实就是用血铺出来的。让幸福发芽很容易,开花结果也容易,但真要收获时,困境就有了,有些困境是冲不破的,会有太多的力量阻隔着你。世俗的力量其实很强大,世上没几个人能真正冲破它的束缚。前段日子广怀就出了件怪事,规划局长把自己养了三年的小三给杀了,最后受不住心灵煎熬,主动向警方投了案。女孩大学毕业才两年,是从大四时跟着他的,不知是爱得太深还是小三逼得太狠,总之,规划局长一狠心就连人带情一同作了了断。

普天成累了,感觉再也经不起折腾。经历过许多风雨后,他已明白,这辈子,他是不会跟秋燕妮发生什么的。她是一个梦,只能幽暗地开在某个角落,或者她是他情感的祭品。普天成也相信,同样的想法也痛苦地回荡在秋燕妮心里。他们是两只孤燕,可以一起飞但永远不可能筑窝。

晚上八点,秋燕妮准时来到光明大厦十二楼。普天成在这边有一套房,担任副省长后,普天成在外面拥有了两处办公场所,当然也是休息场所。身份变了,活动就要受到许多限制,外面那种地方是不能随便去了,哪怕跟秋燕妮幽会,也只能在这种地方,好在没人当他们是幽会。

秋燕妮一袭黑衣,她是越来越见不得别的颜色了,也或许黑色最能代表她的心情,反正每次见普天成都是用黑色裹着自己。两人简单问过好,秋燕妮在离普天成稍远一点的地方坐下,普天成端坐在板桌后,脸上写着一副深刻。

“找你来是想了解一件事。”普天成说。

“省长请讲。”秋燕妮双腿规范地并拢在一起,挺直着身子,目光里除了尊敬,好像没含别的。

“你跟海州企业界熟悉,打交道多,有家叫大河的公司知道吧?”

“省长怎么问这个?”秋燕妮略显意外,目光有点慌,普天成敏锐地捕捉到了,但依旧不露声色。

“说吧,你了解多少?”

“这个嘛?”秋燕妮避开普天成的目光,双腿往一起收了收,垂下了头。

“有啥说啥,不要有顾虑。”

“顾虑倒是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省长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你还是回答我吧,对大河了解多少?”

秋燕妮又垂下头,不说话了,两只脚在地上用力蹭着,像是把全身重量都要蹭在那。普天成脸色暗了,他觉察到了秋燕妮的艰难,看来大河真不简单啊。

就在普天成快要放弃追问的一刻,秋燕妮忽然说:“省长,这家公司对您很重要?”

普天成有点败兴地说:“不重要我找你来做什么。”

秋燕妮哦了一声,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意外的话:“我只能告诉省长,这家公司不管做什么,请您都不要过问。”

“为什么?”普天成本能地跟出一句,随即就觉自己傻了,秋燕妮都把话说这份上了,他怎么还能问出那么没水平的一句呢。“好吧。”他喃喃道。

秋燕妮走了很久,普天成还陷在怔思中,秋燕妮的反应加上叶德新的忧虑,让他猛地意识到,大河背后站着很强大的人。这人地位或身份绝对在他之上,宋瀚林还是路波?普天成一时不好判定,可宋瀚林在海东的各种关系都在他的掌握中,包括一些很隐秘的东西,也没有瞒过他。应该不会跟大河扯上关系,那么很有可能就是路波了。又想到海州曾是路波的地盘,这想法便更加强烈。

他触到雷区了。

十一点钟回到家,乔若瑄刚刚洗完澡,头发还湿湿地披在肩上呢,问他去了哪?普天成说还能去哪,处理了几份文件。“你真忙啊,夜以继日不知疲倦。”乔若瑄话里明显有了挖苦,普天成没跟她纠缠。自从被革职后,乔若瑄说话总爱带刺,有时甚至恶毒。普天成都不计较,他知道妻子心里有痛,宋瀚林一直答应要为她安排,乔若瑄也眼巴巴地盼着,盼来盼去,还是挂在空当里,眼下乔若瑄只挂个省委党校调研员的虚名,班也不上,整日无所事事,心情能好才怪。

见他不说话,乔若瑄又道:“怎么,省长大人现在跟老婆说话的兴趣都没了?”

“若瑄!”普天成略带斥责地喝了一声,替妻子倒了一杯红酒,自己也斟了一杯。

“不喝!”乔若瑄生气地扭过身子,其实她知道普天成刚才跟谁在一起,她对丈夫的监控一直没停过,宋瀚林得知后,警告过她,但她根本听不进去,反而变本加厉,她将一件秘密武器安插在了普天成身边,普天成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掌控中。

妻子如此固执,普天成也不好多说什么,他哀怨地看了妻子一眼,默默进了书房。

人是不能失去权力的,特别是对权力操控惯了的人,一旦大权旁落,不但会失去方向,而且会失尽做人的乐趣。普天成从妻子身上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借此提醒自己,好好把握吧,千万不可被权力抛弃。

大河集团像一根刺,狠狠扎在了普天成心上。这根刺一下两下拔不掉,但高速公路建设绝不能出事,这是大原则。普天成原想请示一下路波,趁这段时间自己不是太忙,计划外下去一趟,对吉广高速还有另外两条正在修建的高速路作一番视察,他想用这一行动点醒大河公司,让他们不要太掉以轻心,有些东西疏忽不起。计划都想好了,普天成又放弃了直接面对路波的打算,他把副秘书长曹小安叫来,针对当前高速公路建设中存在的问题,讲了一通大道理。曹小安是明白人,之前他跟着周国平,是常务副省长周国平的专职秘书长。周国平出事后,曹小安着实难过了一阵子,按说那次国平副省长下去,作为身边人,他也要陪同的,临出发前他老父亲的病又犯了,国平副省长得知情况,主动提出让他去医院陪父亲,这才逃过一难。当然,曹小安难过的不是这些,他是难过自己的处境。本来他在省政府秘书处是仅次于于川庆的二号人物,也有一人之下数人之上的权威与体面。周国平一出事,他的处境一下变得艰难,好像跟他自己出了事差不多,几个对他一直不太满意的副秘书长包括办公厅副主任巩学瑞等蠢蠢欲动,大有瞬间取代他的架势。于川庆本来跟他关系不错,两人一向配合得好,可在那段时间,于川庆的态度变得令他不可捉摸,于川庆一变,省长路波的态度也马上变了。他在秘书处赋了一段时间的闲,主动去找路波,想问问对他的安排。路波只给了一句话:“先好好把过去工作总结一下吧,下一步怎么安排,我说了不算,如果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可以向组织提出来。”这话明显告诉他,他是没有下一步的。万般无奈之下,他主动去找普天成,想让普天成通融通融,看能不能在下面哪个市替他找个位置。那段时间普天成正在运作自己的事,可能已有几分把握,笑道:“你急什么呢,不会有人把你从秘书处赶出来吧?”就这一句话,立刻让他吃了定心丸。某种程度上,普天成的话比路波的话管用,普天成说不会赶出来,可能真就没人敢把他赶出来。于是他调整心态,精神抖擞地工作起来。不久之后,普天成就荣升为常务副省长,接替国平同志工作。普天成到政府这边后,在秘书的选配上还犯了一阵犹豫,对专职副秘书长,却一点没含糊,直接就道:“还是小安同志吧,他跟了国平同志那么多年,应该有经验。”如果说曹小安以前对普天成有的只是尊敬,现在就又多了一份感激,这份感激沉甸甸的,用语言根本无法形容,只能以加倍工作竭诚服务鞠躬尽瘁来报答。

曹小安很快草拟了一份工作报告,呈给普天成,普天成看完,冲曹小安说:“你拿去给川庆,让他请示一下省长,如果省长那边再没其他重要安排,我们就抓紧下去一趟,蹲在办公室里心不踏实啊。”曹小安当然知道拿给于川庆是什么意思,于是他捧着报告,先找到于川庆这里,如实将普天成的话重复一遍。于川庆起先有些为难,感觉自己直接找路波不太合适,毕竟常务副省长下基层督察,不是一件小事,也不是路波一句话就能决定了的。思虑了一会,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路波办公室,将普天成的意思还有工作报告一同呈给路波。没想路波看完,只道了一句:“天成同志确实在开创新风啊,刚督察完又要下去,这种精神实在可贵。”说完,拿出笔,在报告上画了一个圈,签了一个“路”字。

这个圈便牢牢地装进了普天成心里。

第一章 普天成升任常务副省长 第四节

普天成一行先是来到广怀,这次下来的队伍有点庞大,不庞大没办法,除副秘书长曹小安外,他还带了交通厅、国土厅、财政厅几位领导,省高速集团董事长兼党委书记程铁石也算是陪同人员。他们先在广怀看了三段路,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带着四大班子领导,热情而又谨慎地陪在后面。在广怀a3标段,普天成亲切慰问了奋战在施工一线的公路建设者,实地视察了高速公路建设进展和质量情况,详细听取了公路建设单位、管理单位和施工企业的汇报。针对公路建设中存在的问题,他强调了三点,一是抓住关键工程,倒排工期,加快建设,确保按期完成。同时要加强工程质量管理。越是任务重、工期紧,越不能放松质量问题。二是要注重文明施工,保护环境,努力减少对环境的影响,要做好边施工边建设,特别是绿化环保工作,一定要当成工程建设中的硬指标加以考核。三是进一步加强组织领导。普天成说,省委、省政府对高速公路建设十分重视,海东社会经济发展对高速公路需求很大,交通部门要加强领导,做好各方面组织协调工作,找出建设过程中的薄弱环节,果断决策,尽快解决。

在另一个标段,普天成得知一周前当地村民到工地上闹过事,差点跟建设方打起群架,立刻转身质问程铁石是不是补偿款没有足额发放?程铁石慌张地说:“按合同都已发放了,他们上路闹事是说我们的车辆要经过村里道路,要收过路费。”

“是这样吗?”普天成将目光对住市长马效林,马效林诚惶诚恐说了声是,紧着又解释,风波已经平息,群众的工作已经做通。普天成黑下脸说:“出了问题再做工作,是不是晚了点,你们的后勤保障工作是怎么做的?”一语批的,李源和马效林脸上没了生色。当天召开的建设单位和过境市座谈会上,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进一步强化前期工作。特别是征地动迁、土地审批等重要环节,要早上手,早预防。市政府要加强征地动迁稳定工作,凡是征地动迁补偿已经到位的,绝不允许再出现上路阻挠施工的现象。同时要求交通厅、国土厅要对各市的征地动迁工作回头看,回头查,把矛盾消灭在萌芽中。

这天晚上,普天成回到房间不久,马效林跟王静育一前一后进来了。这两人也是在楼下转了很久,确信李源去了别处,才像猫一样溜上来,可惜他们互相之间没避开,撞车了。普天成暗自一笑。晚饭吃得很简单,普天成声明不让广怀方面摆接风宴,也不能铺张浪费,饭后,李源像贴身警卫一样跟着普天成,不停地向普天成介绍广怀一名老中医,说老中医对治疗风湿性疼痛病还有腿部神经痛非常有经验,治愈了不少人。普天成几乎要心动了,他的腿痛越来越厉害,也找过省里一些名医,但效果都不明显,上次在吉东就痛了一晚上,折磨得他一宿未合眼。已经跟李源走出了门厅,普天成忽然记起一件事,有次跟瀚林书记闲聊,聊到李源时瀚林书记说过这样一句话:“这个李源我们是不是看走眼了,心思好像不在工作上嘛,神神秘秘到底在玩什么迷藏?”当时普天成没多说,李源到广怀后他也听到一些议论,说这人华而不实,比吉东杨馥嘉还爱玩花架子,还有就是李源跟路波的关系,颇值得寻味。但毕竟当初李源是他推荐的,所以普天成不好这么快就扇自己嘴巴,只能含糊其辞地笑笑,露出一副不知情的表情。好在瀚林书记也只是那么一说,并没往深里追究。之后,普天成就在心里对李源打了一个重重的问号。任何人都没有绝对的把握,这是普天成用人方面的经验,也算是教训,况且李源刚到广怀时,对他还有意冷过一阵呢,后来虽说是用热情弥补了,可缝隙一旦产生,再想完全愈合就有些难。普天成瞅瞅天空,转身跟李源说:“谢谢你的好意,医生我就不去看了,你陪几位厅长喝茶聊天,我先回楼上,还要跟省长电话汇报呢。”普天成这样一说,李源就不好再献殷勤,也不敢跟到楼上,他总不能跟上去听普天成向路波省长汇报什么吧。被热度燃烧着的脸骤然冷却,表情僵硬地嗯了一声,脚步下意识地又随普天成往前移几步,然后停下,很怅然地站在那儿了。

担任副省长后,普天成有意冷了一些同志,这也是工作需要,不能对任何人都热,更不能所有地方都露笑脸,该拿出威严的时候,就得用威严来震慑别人。对李源,普天成采取的态度是不冷不热,但距离显然比以前明显。

有距离才有审视,有审视才有辨别,有些人一次认不清没关系,多碰打几次,心里有几道小九九,就都清楚。

马效林和王静育进来后,一个站在电视机边上,一个站在沙发边,都不坐,普天成也没让他们坐,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对这两个人,普天成的想法跟对李源是不一样的。原来他对马效林有些担忧,总感觉这人急功近利,还有就是欠修炼,政治抱负有,但政治经验极不成熟。他还担忧人大会上马效林能不能如愿将市长前面那个“代”字取掉,没想到的是,挨过几次批评后,马效林进步很快,像是在短时间内突然成熟起来,广怀工作也是有声有色,比他预想的要好出许多。看来人是需要压担子的,不同的岗位会逼着人发挥出不同的水平来。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常务副市长,不久前一次调整中,他击败两个竞争对手,占据了这重要位置,算是他们这一批干部中进步最快的。王静育进步之快,不能不说没有乔若瑄的影响,普天成现在才明白,乔若瑄在广怀这几年,是培养了一批干部的,尽管她自己现在没位子,但她在广怀的这批力量,却一个个成长起来,成了中坚。

“坐吧,二位市长不会只当站客吧。”觉得站立的时间差不多了,普天成才说,脸上是染了笑的。王静育看看马效林,等马效林坐下,他才在马效林左侧的位置上挂了屁股。这个细小的动作让普天成捕捉到了,普天成心里默默赞许一下。

“怎么样,各项工作还顺利吧?”普天成问。

“其他方面还可以,就是高速公路我们没有配合好,让省长失望了。”马效林带着检讨的语气说。

“行啊,效林有进步,知道错在哪儿就好,高速公路建设受益的还是广怀,绝不能只盯着那些补偿,目光要长远,要往深远处着想。”普天成顺着这话题,又循循善诱一番,完了又对“321”工程作了一番要求,上次督察,普天成没来广怀,这次正好把这一课也补上。普天成谈的时候,王静育下意识地拿出了笔记本,刚要记,一看马效林坐在那儿只听,没有准备笔记本,忙把笔记本收了回去。普天成就用批评的口吻冲王静育说:“不要老是做表面文章,要拿出实干精神来。”马效林正难堪呢,也暗暗怪王静育出了他洋相,听普天成这么一说,马上恢复了自信,道:“请省长放心,我们会按省长要求,竭尽全力把工作做好。”

这时候秘书闻捷进来了,秘书闻捷饭后一直在陪几位厅长,国土厅长以前也在广怀工作过,对广怀有感情,加上闻捷老家又在广怀,闻捷妻子之前还在广怀一中任过教,后来调进省城的,于是拉住闻捷不让走,说要好好聊聊。其实国土厅长是用这种方式讨好普天成,这两年国土厅的工作干得不是太好,特别是省城海州黄金段几宗大额土地的处置引来不少非议,前段时间网上还爆出土地交易中一些黑幕,让国土厅不大不小震动了一下,国土厅长就有些危机,几次想找普天成当面汇报工作,都被普天成婉拒,这次下来当然是个机会,他会竭尽全力地抓住。

闻捷进门后忙着给两位市领导沏茶,两位市领导对闻捷也很客气,马效林甚至在接杯子时站起了身。省长身边的每个人,对下面同志来说都是大领导,都得小心翼翼对待,生怕哪个细节处不注意,让人家存了想法,日后在省长面前给你多添上那么一两句,付出的代价怕就大了。

普天成没让闻捷走,让他也参与进来,四个人畅所欲言聊了一个多小时,时间差不多了,马效林跟王静育起身告辞,普天成让闻捷送送二位,到了楼道里,王静育借故上洗手间,给马效林腾出了点时间,马效林果然有准备,快速将一信封塞闻捷怀里,说一点小意思,多了也不敢,在首长身边累,拿去买点补品吧。闻捷推了几下,没推开,也就借势装进了口袋。谁知这一幕恰好让楼道深处的副秘书长曹小安看见了,曹小安听见这边门响,正探出身子朝普天成房间张望呢,没想竟给看见了这么一幕。

往吉东去时,普天成让曹小安通知吉东方面,让吉东相关领导在邓家山五号隧道施工现场会合。

每次踏上吉东,普天成内心的感受都是不同的,这片土地留给他太多记忆,在他内心深处,“吉东”两个字已打上深深的烙印。他的人生从这里起步,仕途也从这里开始,他在这里栽过跟头,差点跌倒爬不起来。他在这里犯过错误,有些还是致命的,他在这里也干出过不错的政绩。收获过婚姻之外的爱情,也被这份爱情弄得焦头烂额过。如今虽然一切都过去了,可每每想起来,他都难以抑制内心的悲怆与喜悦,爱与恨,痛与乐,悲观与希望,激情与梦想交织着,让这片土地变得更加斑驳陆离,难以将感情清晰地勾勒出来。尽管离上次督察完还不到半月时间,普天成却觉得,离开这片土地又有很长一段日子了。车子在路上颠簸着,普天成内心也波澜起伏,无法平静。望着车外的山色、田野,还有一掠而过的厂区、形状各异的楼房,仿佛感觉又回到十多年前,回到他意气风发的那个时候。奇怪,怎么会想到这些呢,难道现在斗志不足了,或是真的老了?普天成摇摇头,再次警告自己,决不能松懈,更不能产生老的消极思想。很多人就是让“老”这个字打垮的,越接近退的年龄,心里就越恐慌,进而心也乱了步子也乱了,他不能,决不能!励精图治,谨慎前行,他送给自己八个字。

又是一个多小时后,车子在邓家山下停下,曹小安从前面的车上跑过来,告诉普天成,通山的公路前晚被一场暴雨冲断,还没抢修好。正说着话,杨馥嘉和廖昌平匆匆忙忙走过来,杨馥嘉神色不安地说:“对不住啊省长,公路前晚就断了,抢修了一天一夜,还没好,要不——”杨馥嘉没敢把“要不”后面的话说出来,那意思显然是要普天成取消此行。

“有没有便道?”普天成问。

“通往山上的公路就这一条,本来计划今年要重修的,可是……”杨馥嘉仍然说了半句,怕后面的说出来要当面挨批。事实上邓家山公路他们还没列入计划,因为经济效益不大,有限的资金都安排到别处去了。

普天成抬头朝山上看,邓家山茫茫苍苍,巍峨高耸连绵不绝,像一个庞然大物横在眼前。吉东工作的时候,普天成每年都要上山一次。山上曾经开过矿,后来为保护植被,停了。再后来又开发旅游,辟出几片景点来,供游人观望。看着看着,普天成忽然看到几个人影,从山上晃晃悠悠走下来。

“那些人是干什么的?”普天成问。

杨馥嘉循着目光望了望,不解,廖昌平及时作答:“是上山采药的药农。”

“就顺着那路上去,翻过那个小山包就到了。”普天成忽然露出一脸兴奋,他的话把杨馥嘉吓了一跳:“怎么,省长是想步行上去?”

“步行有什么不可,馥嘉你不会现在连路都不能走吧?”

杨馥嘉赶忙道:“我当然没问题,我是怕省长您。”说着话,马上张罗前面的人开道,一行人便声势壮观地朝山道上走去。这时候正是太阳最艳的时候,没走几步,普天成头上就有了汗。杨馥嘉赶忙张罗着找伞,还真就有细心的,车上带了伞,杨馥嘉情急地接过,替普天成撑起了伞。又有司机从车里拿来伞,分头给厅长还有曹小安打上,杨馥嘉后面,秘书肖丽虹踮着脚吃力地给她撑起一把伞。肖丽虹本来就比杨馥嘉矮,加上又是山路,杨馥嘉跟普天成走在前面,所以她打伞的样子就像伸出手摘太阳,既吃力又滑稽。这时你再看,这一路人马就有点搞笑,彼此拥挤着,争先恐后排除万难献着殷勤。普天成走着走着,忽然就感觉不大对味,他记起不久前网络上曝光的下级为上级打伞的负面新闻,身子打出一冷战,马上正色道:“有这么热吗,把伞拿掉!”就这一句话,所有的伞瞬间就不见了,普天成怕伤到大家,笑道,“太阳多好,我还是希望大家能多晒晒太阳。”然后冲肖丽虹说,“肖秘书你到前面来,我们聊几句。”

肖丽虹乖巧地往前蹿出几步,没忘朝杨馥嘉脸上看一眼,见杨馥嘉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步子兴奋地跨了上去。这时前面正好有一座寺庙隐隐显出来,普天成忽然来了雅兴,想考考肖丽虹,就道:“丽虹啊,我出句诗,看你能不能背出完整的,还要讲出出处,有这兴趣没?”

肖丽虹本就是中文系毕业,是大才女呢,当下兴奋道:“省长只要能说出,我肯定答得上来。”她的话让周围人一阵恐慌,恐怕在场所有人都不敢这么跟普天成说话。杨馥嘉并不知道肖丽虹跟普天成有什么关系,她是因为爱才,在吉东三位才女中选中了肖丽虹。怕秘书失语,进而殃及她,暗暗拽了下肖丽虹衣角。肖丽虹觉察到了,但话已说出,不可能再收回,暗怪自己太过兴奋,忘了是什么场合。

普天成已经开口了,他说:“听好了啊,前两句是‘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这题目不难吧?”

肖丽虹锁住了眉,步子也不动了,佯装着想半天,用失望的声音说:“省长出的题目太难了,我回答不上。”一直紧着心的杨馥嘉这才松下眉头,真怕肖丽虹不知天高地厚在普天成面前卖弄。

“真考住你了?”普天成也停下步子,端详着这位美丽端庄的女孩子,一张脸又模模糊糊闪出来,差点把他带到大学时光。肖丽虹咬住嘴唇嗯了一声,这个动作更让普天成想起林雪,他没想到,一个已经在他记忆中消失了的人物会因她女儿的出现再次在他脑子里活跃。普天成有时候还傻傻地想,要是当初父亲不那么专断,他跟林雪会不会走到一起,那么他的人生,又会是怎样一个版本?蓦然意识到林雪已经不在,普天成脸色陡然一暗,抬头眺望住了远处,远处山色朦胧,天阔地远。

等了半天不见周围有声音,普天成笑了。他说出这句古诗,无非就是调节一下气氛,让大家走得轻松点。没想自己给自己设了局,是啊,谁敢在他面前卖弄学问。他苦笑一声,转身冲大家说:“都别演戏了,我知道你们都能答上来,但这机会不给你们,今天就是当场考考肖秘书。”

有了这个台阶,肖丽虹再扭捏,就不是她性格了,也会让普天成尴尬。于是她冲普天成甜甜地笑笑,装作忽然想起似的说:“我记起来了,是不是宋之问的《灵隐寺》?”接着又道,“当年宋之问因事屡次遭贬,后在贬谪途中经过江南,到著名的灵隐寺游览。一天夜里,皓月当空,他在长廊上漫步吟诗,冥思苦想地想出了第一联。‘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反复吟诵,又总觉不满意,没法写下去。寺里有个老和尚,点着长明灯,坐在大禅床上,问他夜深了还不睡觉,有什么事啊?宋之问回答说,我刚才想对此寺题诗一首,却思路不顺,出不了佳句。老僧要宋之问把他的诗诵一遍,听完后他自己又反复吟诵了几遍,最后说道,为何不用‘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这两句呢?宋之问一听大为震惊,对这两句诗的遒劲和壮丽感到十分惊讶。那老僧又接下去把诗一直续完。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

幽静的山坡上,响起肖丽虹吟诗的声音,这声音一下把大家拉到幽远处。中间确也有人不知此诗和此典故的,心里就对年轻的肖丽虹生出一层敬意。杨馥嘉倒是知道这诗,但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典故。一听是诗人遭贬时写的,心头又莫名地紧起来。普天成在这个时候诵出这么一首诗,是何用意呢?

其实没有人知道,普天成是骆宾王诗词顽固的崇拜者,几乎骆宾王所有的诗词,他都能吟诵出来。刚才肖丽虹讲的这个典故,那位藏在寺中的老僧正是骆宾王。“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两句,对仗工整、景色壮观,读之令人心胸开阔、豪情满怀,多少年来一直被人们争相传诵。跟此二句相似的句子,普天成还能诵出一些,比如“薄宦三河道,自负十余年”,“魂归沧海上,望断白云前”,“钓名劳拾紫,隐迹自谈玄”,“长揖谢时事,独往访林泉”,等等。

有时候诗人跟政治家是相通的,诗人有的情怀,政治家也可能有。这是普天成的认识。

更多的时候,政治家心里是没有诗意的,不能有,政治家必须将诗意变成政治豪情,才能有大作为。这也是普天成的认识!

这天普天成没能在工地看到大河集团董事长赵高岩。普天成所以把督察路线先放到广怀,内心里是有某种期待的。事关大河的问题上他必须讲求策略,不能一味采取高压,不管大河的后台是谁,都有可能是他开罪不起的人物,所以他想给对方留点余地,希望赵高岩听到消息,能火速赶回工地,这样彼此脸上都好看些。

谁知他带着大队人马气喘吁吁来到二号隧道施工现场时,工地上除一个项目经理和负责工程技术的工程师外,相关领导一个也不在现场。姓马的项目经理一听是副省长来了,立刻慌了手脚,跑前跑后吆喝着工人们列队欢迎,跌跌撞撞中居然连摔三跤。看着他滑稽样,普天成都不知说什么好。交通厅长郭茂中更是乱了神,陪普天成出发时他就派厅里两位处长先行一步,再三叮嘱要做好现场整治工作,要制造出气氛,可现在倒好,满山找不到一幅欢迎标语,别的工地是红旗招展,彩旗飞扬,欢迎省长的标语四处都是,看着都让人亲切。这里倒好,红旗有,但都是开工时挂的,现在已经被吹得像丝带了。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现场会这样,曹小安不安地一次次把目光投过来,这样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见。

普天成站在石坡上,静静地看着眼前,脑子里飞过一大串疑问。尽管姓马的项目经理后来说了句实话,道出了其中内幕,可普天成觉得,事情并不像姓马的说的这样。他感觉这里面有阴谋。

姓马的张皇失措地说:“没想到省长来这么快,两位处长说明天才能来呢,我们原计划下午布置现场的……”说完脸上露出六神无主的傻笑,一个劲地冲领导们赔不是。

普天成破例没在现场作指示,只是在姓马的引领下,下到工地看了一圈,一言不发离开了。

新闻记者们好不失望,扛着摄像机爬了两小时的山路,却连一个镜头也没拍,是郭茂中不让拍,曹小安后来索性不让记者跟后面,语气暴怒地骂了一声交通台摄影记者:“拍什么拍,把相机收起来!”然后快步走在前面,替普天成开道去了。

原定两小时的现场活动,只逗留了四十分钟,就在一片沉默中踏上了返回的路。这个时候再看众人的脸,就都跟山上暴露的石头一个颜色了。

下到半山又出了事,当时杨馥嘉硬着头皮跟普天成说一些别的事,想把普天成的火消一消,郭茂中跟曹小安走在后面,两个人的手机几乎同时叫响,留在山下的工作人员报告,来自龟山的老百姓把普省长的车子包围了,他们要上访!

第二章 省长谋位省委书记 第一节

那天在邓家山,普天成并没跟来自龟山的上访者接触。曹小安神神秘秘告诉他山下有上访者时,他装作不经意地往山下瞥了一眼,是的,他看到了上访者,密密麻麻一群人围在车前,形成一个景观。他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装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山包那面是烈士陵园吧,我们去看看。”

山那面的确是烈士陵园,当年还是他主张建成的。在想起烈士陵园前,普天成脑子里一直在想路波,这个海东省的二号人物,那天占据了他所有思想,他已经肯定,大河集团的后台就是路波,这点再也不用怀疑。换作别人,不敢对他普天成来这一套。可是路波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普天成想不明白。后来在烈士陵园,普天成再次想起骆宾王那首诗,就是上山时肖丽虹熟练背出的那首。骆宾王一生仕途艰难,宦海浮沉,历经波折,自小就怀治国安邦之志,可惜长期沉沦下僚,壮志难酬。他奇怪自己为什么对这样一个终生不得志的文人着迷,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有些东西是跟骆宾王相通的,那就是不屈。

人可以顺从某些力量,但绝不可以屈服于某些力量。普天成决定暂且先把锋芒藏起来,事关大河和高速公路的问题上,他想先收起拳头,静观其变。

瀚林书记不知从哪里听说普天成在邓家山五号隧道碰钉子的事,这天把他叫去,微笑着说:“怎么,也有人敢把你这个常务副省长不当回事?”普天成没敢重墨描述,轻描淡写道:“一段小插曲吧,他们把时间弄错了,准备不足。”瀚林书记呵呵笑着:“都说你能包容,看来还真成佛了,是不是那尊陶真的很神奇,让你修炼成精了?”一听瀚林书记提那尊陶,普天成有点慌张,最近一段时间,瀚林书记老是在他面前提及那尊陶,有次还开玩笑说,能不能借他摆几天,沾点仙气?不仅瀚林书记,就连北京一些部委领导,也在暗中传着那尊陶。上次跟秋燕妮去感谢岳南部长,岳南部长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我听部里有人说,普副省长身边有件宝物,价值连城,啥时有机会,让我开开眼哟。”

岳南部长就是曾经到海州有意要见普天成却没见到的那一位,普天成担任常务副省长时一度受阻,几条路都被堵死,秋燕妮急了,冒着胆就去找岳南部长,求他为普天成说句话。岳南部长当时说过这么一句话:“知道有人为什么反对他吗,是他太有城府了,道行太深让人畏惧,大家便容不了他。”见秋燕妮愕然,岳南部长又说,“不过我从侧面了解,天成同志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一个人才,作风扎实,工作严谨,特别是……”岳南部长说一半,忽然收起了话,转而笑对住秋燕妮,“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话我可以帮他说,但请你告诉普天成,我是看中他的才干,还有他的忠诚。假如有一天他真的能实现愿望,希望他能保持住本色,不要让官位改变了自己。”

这些话普天成牢牢记下了,虽然他不十分清楚,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位重量级的部长称赞,但有一点他要求自己必须做到,那就是受了不管来自何方的委屈或挤压,都不在瀚林书记面前告状。

告状不但会使人变得猥琐,而且容易使事物改变方向。改变了别人的方向不要紧,要是干扰了瀚林书记的判断,让他获得一种错误的信息进而影响到方向性决策或取舍,那整个海东这盘棋就有可能下成臭棋、死棋。

这样的后果是没人能承担得起的。

见他低头不语,瀚林书记笑着又把话题从那尊陶回到了高速公路上。瀚林书记问:“你突然下去,是不是觉得要出问题了?”普天成悚然一惊,瀚林书记这话,听似随意,实则含着丰富的信息量。“没,没。”他赶忙摇头,生怕稍一犹豫,就会让瀚林书记把心底徘徊着的话掏去。

瀚林书记没掏。这是他们两人多年养成的默契,从不打对方嘴里掏话,话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对方会主动说出。不到这种火候的话,掏出来也是夹生的。夹生话会误事,误的往往都是大事。

“不出事就好。”瀚林书记道。说着递给他一封材料,普天成接过,坐沙发上认真看起来。

是封检举信,信中检举的是前交通厅长骆谷城。骆谷城在交通厅长位子上坐了长达六年,算是海东正厅级干部中一个位子上坐的时间比较长的。当时普天成执意要换骆谷城,并不是发现他有什么问题,而是不习惯骆谷城的工作方式。骆厅长的架子实在是太大,除了能把宋瀚林和路波放眼里,省里其他领导,想尊重时尊重一下,不想尊重时,别人还得看他眼色。这是其一。其二,普天成也觉得交通厅长这位子一个人坐久了不太好,容易出事,有人说交通厅长是“高危人群”,这话一点不假,不是先后已经曝出不少交通厅长出事的消息吗,有个省甚至三任交通厅长接连出事,网上酷评说是“前腐后继”。瀚林书记当时支持了他,坚决同意把骆谷城动一动,谁知常委会上,路波突然发表不同意见,拒不同意调整骆谷城。这在宋瀚林主政海东后,还是头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当时弄得常委们很尴尬,宋瀚林更尴尬。宋瀚林没有硬来,只说既然路波同志有不同意见,就先放放吧。接着便讨论其他部门人选。可是过了一周,路波主动找宋瀚林检讨,说那天太过冲动,没管好自己的嘴,不该在常委会上出难题。宋瀚林说这哪是出难题,这是正常的民主,我还希望省长以后能多帮我纠正一下,免得我犯专制错误,把海东搞成一言堂。

宋瀚林刚说出“专制”两个字,路波脸色就变了,马上用检讨的语气说:“我虚心接受书记的批评,以后一定要当好助手,要时时刻刻检点自己,再也不制造其他声音。”对路波这番听似莫名其妙的检讨,宋瀚林听着并不过瘾,但也绝不至于听不懂。他笑笑,用非常友好的语气说:“路省长今天这是怎么了,你可别搞得我紧张啊,来,请坐,我这里正好有人送了一罐乌龙茶,想请省长品品。”

宋瀚林真就给路波沏了一壶乌龙茶,袅袅的香气中,路波让“乌龙”两个字折磨得又痛又痒,心里是道不出的苦。他一边品着茶,一边品着宋瀚林,心道,宋瀚林啊宋瀚林,你这招太狠了吧,乌龙,亏你能想出这个词!

普天成后来才知道,那天常委会后,宋瀚林叫来新上任的纪委书记黄小霓,从柜子里拿出两封锁了很久的信说,这个你们研究一下,拿出一个方案来,提交会议研究。

当天晚上,就有人赶到路波那里,说宋瀚林指示纪委,要对交通厅长骆谷城采取措施。路波听了,脸色大变,直后悔常委会上不该跟宋瀚林叫板,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骆谷城最终还是离开了交通厅,宋瀚林本来铁了心要将骆谷城安排到人大去,无奈情急中路波向北京方面求救,有人出面向宋瀚林说情,宋瀚林才改变主意,在接下来召开的常委会上,路波主动发言,提出对交通厅人事进行改革,他还给骆谷城找了一个位子,科技厅厅长兼党组书记。

也是在那段时间,只要召开常委会,宋瀚林就让办公厅给常委们上乌龙茶。普天成很纳闷,悄悄问接替自己担任省委秘书长的谭晓林到底怎么回事,谭晓林笑而不答。普天成再追问下去,谭晓林给了普天成一句话:“普省长应该懂足球吧?”

一杯乌龙茶,喝得海东常委们个个出汗,常委会上再也听不到不同声音。

普天成虽然不知道路波为什么要力保骆谷城,但路波另一个用意他还是明显感觉到了。路波是在借骆谷城试探宋瀚林!

去年一段时间,宋瀚林曾借“嫖幼门”事件和整顿党风党纪,在班子里着力开展了一场统一思想的运动,统一思想当然是一种说法,真正目的,是消除杂音,宋瀚林执意要在海东树立绝对权威。普天成配合宋瀚林,借助整顿党风党纪和“321”工程,接连打出一套组合拳,果然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消除了。特别是省委副书记马超然,明显比以前“规矩”了许多,按民间的说法,就是再也不敢“造次”,不敢跟宋瀚林叫板了。瀚林书记甚至当面警告过马超然,好好配合就继续搭班子,把海东的事办好,如果心里太有想法,就请马超然走人。瀚林书记说这话的时候,普天成的任命文件已经下达,海东大局已定,马超然再也没了还击的力量,他那些烂胳膊烂腿,都让宋瀚林借助“嫖幼门”砍了,只能俯首称臣。

一个班子不能总是一种声音,一种声音容易让人沉闷,也容易让人生出一些别的想法或冲动。路波省长显然是耐不住了,以前有马超然,时不时地要在宋瀚林碗里撒点胡椒面,虽然起不了太大作用,但至少会让宋瀚林呛一下,他自己乐得在一旁敲敲太平鼓,看看热闹。可现在不一样,马超然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整天对着宋瀚林点头哈腰,甚至对普天成,都有点毕恭毕敬了。局面成了一边倒。特别是年前宋瀚林抓住有利局面,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向中央建言,将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推荐提拔到了外省,将海州市长扶到了书记位子上,一直被宋瀚林和普天成看好的常委副市长顺势挪到了代市长的位子,宋瀚林差点还将乔若瑄任命为海州市委副书记。这一变故等于是彻底夺走了他对海州的控制权,将他苦心经营了长达十余年的海州一把掠走。海州是路波的大本营啊,海州一失,路波就等于空攥着两只拳头,想发力也发不出了。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孤立,自己的力量一天天分崩离析,投诚的投诚,叛离的叛离,路波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心想如果再继续沉默下去,自己这个省长,真就成光杆司令了。宋瀚林哪天不高兴,将他逼出海东也不是不可能的!

官场斗争无外乎就是人和地盘的斗争,权力说到底就是反映在对人和事的控制上,贵为一省之长,却连自己的后院都看不好,路波不能不说窝囊。当然,路波不是马超然,他不会心甘情愿地臣服,他在寻找机会,伺机而动。骆谷城这个小插曲,等于是路波试探着打向宋瀚林的第一张牌。虽然让宋瀚林轻轻松松挡了回去,但并不证明,路波会就此认输。

有谁会轻轻松松认输呢?

普天成终于将检举信看完,这封信让他脊背发冷,心里毛森森的。交通厅长骆谷城身上,竟然有这么多事,太出乎他意料了!原来只以为,这是一个占着位子不干事的人,不想……

普天成强忍住内心波澜,缓缓抬起头,征询的目光搁在瀚林书记脸上。

“看完了?”宋瀚林问。

“看完了。”普天成重重点头。

“有什么想法?”

“这……”

屋子里的空气有些压抑,普天成不知道该怎么说,瀚林书记似乎也不急着让他说,两人就那么沉默着,目光碰在一起,分开,然后又碰,又分开。后来瀚林书记说话了:“天成啊,很多事比我们想象的严重,我怀疑写这封信的人,只掌握个一星半点,真要顺藤摸瓜查下去,怕是海东又要出大新闻。”

普天成脸上全然没了血色,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有点恐怖地望住宋瀚林:“书记的意思,真要查?”

“不!”没想宋瀚林果断地挥了挥手,声音洪亮地说,“这事能查吗?不能!”

普天成松下一口气,他真怕宋瀚林一激动,说出过激话来。还好,宋瀚林还算理智。不管骆谷城做了什么,也不管他背后站着谁,如果现在就兴师动众大动干戈,势必会造成其他方面的混乱,至少会对刚刚稳定下来的干部队伍造成新一轮恐慌。要知道,现在腐败已不是点上的事,更不是个案!随便抓一个查,都能查出一大串问题,况且还是交通厅长!还有就是对上面怎么说,不能让上面认为海东这也腐败那也黑暗吧?

“天成啊,这个人我们先不要去管他,不过交通这个摊子,你得动动脑子了,再这么下去,我怕这个行业会让他们烂掉,到那时,我跟你都交不了差,交不了差啊……”

宋瀚林的话突然软下来,里面破天荒地多了层无奈,这是多少年来很少有的。

第二章 省长谋位省委书记 第二节

普天成接连召开三次会,一次是在省政府会议室,重点针对交通管理部门,一次是在交通厅,算是给厅里开了一次现场会。还有一次是在高速公路现场,不过他没选择吉广高速,怕敏感,也怕引来其他人的猜疑,他选择了另一条通往南怀的高速。三次会议主题都一样,就是强调高速公路建设的重要性,强调交通建设在海东经济崛起中的战略地位。在南安高速现场会上,普天成强调,加快建设高速公路,是省委、省政府为全面落实科学发展观、促进经济社会又好又快发展作出的重大战略决策。对进一步优化海东投资环境,推动区域经济协调发展,增强发展后劲,提高综合竞争力,造福全省人民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各级政府、各部门以及各有关单位一定要从全局和战略的高度,充分认识加快高速公路建设的重大意义,切实把思想认识统一到省委、省政府的决策部署和这次会议精神上来,进一步增强工作的紧迫感和责任感,以更加奋发有为的良好精神状态,扎扎实实地推进海东高速公路建设。

这天的会上,大河集团董事长赵高岩到了,普天成第一次见到了这个被民间誉为“路神”的传奇人物。此人其貌不扬,个子矮,光头,粗看像个矮冬瓜,细一瞧,眉宇间还有股阴气。普天成不大喜欢这种长相或气质的人,总觉他们脸上藏着阴谋,况且他的光头也太扎眼了,站在这么多人中间,非常刺眼。是高速集团董事长程铁石把他带过来的,程铁石介绍说,这位就是大河董事长赵高岩。普天成哦了一声,仔细地盯住赵高岩,目光像是要把赵高岩穿透。赵高岩当然认得普天成,脸上马上堆满笑说:“省长好,刚才省长的话讲得很精辟,下去之后我们一定要在集团上下掀起学习高潮,把省长的精神贯彻落实好。”

“是吗,那我要谢谢赵董事长了。”普天成不咸不淡说了句,目光扭过去,冲身边的交通厅长郭茂中说起了什么。

普天成已经知道,赵高岩原是海州市交通局副局长,路波还在海州担任书记时,赵高岩因为经济问题被人揭发,海州市纪委还有反贪局一度成立专案组,对其立案侦查。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不了了之,不过赵高岩很快离开交通局,到了交通局下属的桥梁公司当书记。再后来,海州市交通局对旗下的三大工程公司进行重组改制,设立海州路桥建设集团公司,由国有独资变为国有控股。赵高岩摇身一变,成为这家公司的董事长。前年三月,海州再对路桥建设集团进行二次改制,国有股彻底退出,完全转成民营股份公司,公司名也由海州路桥建设集团变为大河工程建设集团,主营业务仍然是路桥建设。普天成让郭茂中查过最近五年大河集团承建或招揽工程的情况,得到的数字着实吓他一跳,这家公司每年拿到的工程量都高得惊人。

不止如此,普天成还从一些渠道得知,海州路桥当年改制,其实是海州方面玩洗牌术,巧妙地利用改制,将数额庞大的国有资产洗劫一空,而现在的大河集团,内幕更为复杂。据说包括前交通厅长骆谷城在内的诸多官员,都在大河集团持有股份,海州交通局领导班子更是人人有股,每年从大河拿的红利就能在海州中心地段买一幢楼房。这中间普天成意外地获知,路波省长的小姨子、原海州路桥集团总工程师秦素贞在大河公司持有最大股份,事实上秦素贞才是这家公司的大老板。

这些消息一一被郭茂中证实,郭茂中说,大河是省市两级交通部门确立的典型,去年一度,厅长骆谷城要求省厅全力支持大河上市,但后来又莫名其妙把上市计划取消了。

“你当副厅长这么多年,难道对这么一家公司就一点也不知情?”普天成心怀不满地问郭茂中。郭茂中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说:“在交通厅内部,大河是禁忌,谁也不敢多谈。一开始我们每个领导都是有股份的,后来在几个重大项目上,我们发出不同声音,大河就将我们的股份取消了。”

“说取消就取消,这也太简单了点吧?”普天成还是想不通,一家如此上规模的企业,不至于在管理上如此没有章法吧。

郭茂中苦笑道:“什么股份,其实就是人家造了一张花名表,让你签个字,年底分红的时候会送来红包,其他事都不用去管,也管不了。想拿红利就得为这家公司说话,红利多少按你的表现论。没有表现,名单上也就没你了。”

普天成长长哦了一声,他相信郭茂中说的是实话,交通厅的情况他还是了解,骆谷城当厅长时,郭茂中颇受排挤,虽然排名二把手,在厅里说话却连末把手都不如,有时一个处长都能左右他,这就是跟一把手闹别扭的悲剧。大官场如此,小官场更是如此,没谁能逃开这悲剧。大河既然是如此情况,更多内幕郭茂中是不可能掌握的。

为了将情况进一步搞清楚,现场会开完,普天成特意约了老朋友郑斌源。秦素贞老公在轻工研究所,算是郑斌源下属,普天成想,郑斌源应该知道点什么。谁知他刚把话头说出来,郑斌源就笑道:“你是说老焦啊,那根木头知道什么,他让学问搞傻了。”

“真傻了?”普天成笑盯住郑斌源。

“不傻还能咋办,摊上那样一位老婆,我都得傻,甭说这书呆子。”

“他老婆怎么了?”普天成一下来了兴致。

“还能怎么,贪呗,贪钱,贪色,贪权,这女人啊,十足的可恶!”郑斌源摇起头来。

郑斌源接着告诉普天成,老焦两口子关系并不好,他到轻工研究所后,老焦已经跟老婆分居,就住在轻工所单身楼上,关于他妻子秦素贞很多事,都是轻工所职工说的。郑斌源用几个词形容了秦素贞:贪婪,虚伪,霸道,不近人情。

郑斌源的描述里,普天成基本上算是掌握了秦素贞的情况。由于秦素贞涉及省长路波,普天成也不敢问太多,但他心里已经有了数。

可是紧跟着发生的一件事,就让普天成彻底无言。

大约一周后吧,普天成那些日子有应酬,国家发改委来了领导,普天成陪着考察,天天接待,搞得他有些累。那天他陪着吃过晚饭,跟于川庆交代一番,自己先回了家。刚到楼门口,黑暗里突然钻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人神神秘秘喊了他一声普书记。普天成一愕,仔细张望半天,见来人面孔很熟悉,但一时又记不起在哪见过。那人忙又道:“普书记不记得我了,我姓马,龟山五矿的,您在市里的时候,我还找过您呢,我那个矿就是普书记您做主批的,我叫马得彪,记得不?”

“马得彪?”普天成拼命搜索,可惜时间太长,他真是记不清这个人了。普天成又将目光扫另外两人脸上,这次他认出了其中一位,白云观住持三真师父。

“是三真师父啊,怎么?”普天成脸上露出不解,想不明白这么晚了这三位怎么能找来。

“谢谢省长,还能记得贫道。贫道是陪马矿长找省长反映点问题,上次贫道去过邓家山,可惜省长绕道走了。”

原来是这样。普天成看看表,已经晚上十点二十分,想必三位等了很久,忙问他们吃饭没?马得彪说饭吃过了,怕见不到省长,三人轮流吃的。按说普天成应该把他们请上楼,一想乔若瑄在,加上三位来定是有重要情况反映,于是灵机一动,跟秘书闻捷打了电话,让他跟司机过来一趟。然后又给家里打了电话,告诉乔若瑄,晚上陪领导打牌,不回家睡了。乔若瑄嘀咕了句什么,普天成没听清,但也没多问。合上电话冲马得彪说:“走吧,到宾馆去谈。”

到了光明大厦,闻捷给三位沏了茶,给普天成杯子加满水,拿出笔记本,想做记录。普天成说记录就不做了,你去落实一下宾馆,开三间房。马得彪忙说不必了,汇报完情况他们自己去登。普天成没多话,用目光示意闻捷赶快去,闻捷知趣地走了,普天成说:“三位辛苦了,是不是为龟山开矿来的?”

马得彪赶忙说:“还是普书记眼睛亮,一下就猜中了,我们就是来反映开矿问题。”

另一位是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马得彪介绍说是龟山县岳县长的秘书小高,又说是岳县长让他们来的。小高第一次见这么大领导,浑身哆嗦着,紧张的样子让人看着别扭,普天成倒是理解地冲小高笑笑,道:“小高你先喝水,谢谢你能带他们来。”小高红赤着脸说:“我们一路担心见不到省长呢,今天真是荣幸。”手颤颤地捧起杯子,没敢喝,端着。刚见普天成喝了一口水,马上起身,为普天成加水。

“说吧,具体什么事?”普天成把杯子交给小高,专注地听起来。

“普书记。”马得彪习惯了这个称谓,可能他觉得称书记亲切些,叫完又觉不妥,改口唤了一声省长,可接下来再说时,就又成普书记了。“普书记,龟山马上要毁掉了,当年您提出的规划还有构想,现在全变了样。您那时主张‘合理开采,有序安排,一边开采,一边保护,服务现在,造福未来’的方针全让篡改了。以前我们采了矿,统一交给矿业公司,由矿业公司负责销售。每年的开采计划也由县里统一安排,矿山维护还有安全生产都是在安监局领导下开展的,自从秦老大收购县办矿后,所有规矩都变了,现在整个矿山都由秦老大说了算,他的矿强占了百分之九十的资源,我们只能采点边边角角,就这,采下的矿石还得全交给他,他把矿业公司也收购了,现在他是龟山的矿大王,就连岳县长他们,也得听他的。”

普天成的脸慢慢变黑,变青。龟山采矿一直是他想碰又不敢碰的雷区,马得彪说的秦老大不是别人,就是省长路波的大舅子秦大冲,秦素贞的娘家大哥。

“前段时间,秦老大为了跟我们争矿山,指使手下对我们几家小矿设路障,结果跟小矿发生冲突,差点打死人。您去邓家山前一周,秦老大的二号矿野蛮开采,井下发生事故,把十多个矿工兄弟埋了,秦老大瞒着不往上报,县里也不敢追问。普书记,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真有此事?”普天成猛地就坐不住了。

“无量寿佛,贫道可以作证,马矿长绝无虚言。”三真道长接话道。

马得彪又说:“这次事故一共死了十二人,秦老大对上面宣称只伤了两个人,私下却赔给每人二十万,钱还要我们出,谁不出就封谁的矿。”

普天成握紧拳头,半天又慢慢松开,感觉口有点干,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茶有点苦。

“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些年每年都要死人,但一次也没往上报。还有,前段日子,秦老大忽然要撤掉道观,就是白云观,当年你当县长时带领龟山全县抗洪救灾的那个道观,道长这次来,就是为了观的存亡。”

“他撤道观干什么?!”

“贫道住持白云观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观下有金矿,可突然有一天,他们派人来说,观下有矿藏,要开采,让我们把道观搬到对面山上去,重修道观的钱由他们出。”三真道长说。

“居然连道教圣地也不放过!”普天成怒气冲冲说了一句,但他知道,这句话说得很苍白。

送走三位客人,已是凌晨一点多,普天成了无睡意。

龟山采矿,一直是个敏感问题,不只是县里市里,就算省里,这两年也一直在回避,极力回避,谁也不敢过问,谁也不好过问。去年国平副省长去龟山,也是因为下面反映太强烈,告状信满天飞,不得不去安抚一下。谁知却酿成惨案。国平副省长出事后,龟山原书记升任吉东副市长,原县长接任书记,这样的安排是路波省长提出的,宋瀚林当时没反对。后来谈起龟山时,宋瀚林忧心忡忡地对普天成说:“天成啊,龟山可是你起步的地方,现在搞成这样,你心安吗?”普天成什么也没回答。

“心安”是个相对的词,有些事搁在那里,根本就没有“公平”两个字可言,你也绝不能以公不公平这么简单的标准去评判。当权力和财富积聚到一定程度,践踏的就不只是公平,它会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无所顾忌地狂踩正义、法律、道德甚至人伦。包青天只是一个神话,让我们在万般无奈中回味一下,找点精神平衡。而现实却是,权力和财富被太多的人供拜,它成了两尊新的神,它冲你微笑一下,你就能成佛,它如果不冲你微笑,你连供香的机会都没,更别说沾仙气了。权力场中浸泡多年,普天成太知道其中滋味了。就算有些东西硌得你心疼,刺得你心出血,你也得忍着,宁可让心烂掉,也不能不顾某种规则而向“神威”发难。

事实上这种“神威”也在他心里,更在宋瀚林心里,不同的是,别人的神威破坏规则时,自己会动怒,自己的神威横扫一切时,感到的只是痛快!

这个晚上,普天成却绕过规则想到了另一层,龟山开矿还有大河洗钱,这两枚恶果加起来,能不能构成制约路波的一件利器?如果能,自己又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第二章 省长谋位省委书记 第三节

年底快要到了,路波主持召开一次省长办公会,就当前几项工作作了新的部署。谈及“321”工程时,路波说,前阶段天成同志代表省委、省政府下去促了一下,总体看效果很明显,迟动或慢动的几个市先后都加快了脚步,这很好嘛。“321”工程是瀚林书记提出的一项新构想,也是冲破我省经济困局和发展瓶颈的一项战略性举措,我们一定要按省委、省政府制定的战略目标,切实将此项关乎到海东经济和社会发展的重大工程抓好,抓出成效。说到这,路波转向普天成,用一种非常信任的目光望住他道:“天成啊,这项工作你还得加把劲,切不可刚有好转就松下来,要咬住,咬出成效来。”普天成颔首道:“请省长放心,我会不遗余力的。”

“那就好。”路波收回目光,冲会场扫了一圈,然后才转入下一个话题。

“近期还有一项重要工作,就是高速公路建设。前段时间天成同志下去督察了一次,接着又召开几次会议,就督察中发现的问题还有下一步交通大发展作了很明确的指示,最近下面反响很不错嘛,前两天我还看到一个报告,是交通行业认真学习贯彻天成同志重要讲话和指示精神的,证明下面已经高度重视了。鉴于此,我想这项工作暂时作个调整,天成同志太累了,肩上担子太重,加之马上到年底,还有很多重要工作离不开天成,交通这一块,就先让正英副省长管一段时间。”

普天成当下就给愣了,在座的除路波和姜正英外,似乎都有些吃惊,转不过弯来。不过普天成很快调整好自己,微微一笑道:“谢谢省长的理解,也谢谢正英同志,其实这项工作我本来就是代管的,这段时间虽然做了一些工作,但真是很不够。一个人不可能把什么也做好,况且我对交通本来就是外行,交通是个大摊子,应该回到它的本位上去。我赞成省长的意见,希望正英同志能放开手脚,大胆工作。”

接下来就听到姜正英表态。姜正英表态的时候,普天成忽然想到一个词:密谋。

他觉得有些东西很好玩。

省长办公会重新调整分工的消息传到宋瀚林耳朵里后,宋瀚林并没惊讶,他冲普天成淡淡笑了笑,说:“是不是想不通,你天成不至于也贪权吧?”普天成摇头,说这不是贪权的事,路波搞突然袭击,让他受不了。宋瀚林继续笑着说:“什么突然袭击,他征求过我的意见,是我点头同意了的。”见普天成愕然,宋瀚林又道,“天成啊,你现在这个位子很敏感,敏感位子上不应该做敏感事,清楚不?最近你表现有些活跃,我想还是稳一稳吧。”

活跃?普天成蓦然像是明白过什么。

这天是他们三个人喝茶,宋瀚林、普天成,还有秋燕妮。他们三个是很少坐在一起的,要么是宋瀚林跟秋燕妮,要么是普天成跟秋燕妮,要么就是他们两位官员,闭起门来谈事。当着他的面把秋燕妮叫来,普天成多少有些意外,也显得很不自然,好像他跟秋燕妮那些秘密,让宋瀚林发现了似的。秋燕妮也是,局促极了,一双眼睛忽而扑闪在宋瀚林脸上,忽而又滑落到普天成这边,本来挺大方一个人,今天居然又窘又放不开。宋瀚林当然察觉到了,事实上他早就听到一些普天成跟秋燕妮的传闻,但他没信。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普天成几斤几两,能做出什么,宋瀚林掂量得清。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干吗都沉甸甸的?”见二人不说话,宋瀚林笑问道,普天成跟秋燕妮互相望望,普天成说:“没有的事,我们在听书记您的教导。”秋燕妮赶忙起身,她发现宋瀚林额头上有了汗珠儿,走过去将空调稍稍调了调,用手试了一下风,然后缓缓转过身子。宋瀚林感激地望住秋燕妮好看的身子,心里暗暗发出一片叹,多好的女人啊,可惜……

秋燕妮面前,宋瀚林真是有遗憾的。这个女人曾点燃过他的激情,也确实让他尝到过人生奢侈的东西。叫不叫爱他说不清,但是,秋燕妮给他的,是别的女人永远不可能给的。宋瀚林爱用“尤物”两个字来形容女人,但他没敢把这两个字用在秋燕妮身上,怎么说呢,他觉得这两个字有些俗,对不住秋燕妮给他的那些感动还有疯狂。不过这样的日子并没持续多久,一来海东这边很快有了风声,有人甚至想拿这个造谣生事。二来,这事让乔若瑄知道了,乔若瑄这个人啊,常常会弄出一些意外之举,让宋瀚林尴尬。记得有次去北京,宋瀚林特意去看望老首长,老首长别的都没说,专门给他讲了一堆高官让女人放倒的事例,听得宋瀚林浑身冒汗,屁股底下针扎一样。后来老首长说:“瀚林啊,我讲这么多就是要告诉你,别在女人身上犯错误,太低级,你们谁敢在这上面犯错误,我会亲手在你们额头上写上‘耻辱’两个字,信不?”那天宋瀚林吓得脸色都变了,忙起身作检讨,并且保证以后绝不染此恶习。

在老首长面前,你是什么也不敢瞒的,当他跟你谈这番话时,你做过什么,打算还要做什么,他已一清二楚。你认真检讨还行,倘若想蒙混过关,你是出不了那个门的。惹怒了他当面就会把电话打到办公厅或者中组部,他要是不让你当这个省委书记,就算天王老子说情,你也当不了。

当然,老首长的信息肯定来自乔若瑄,是她告了状!

宋瀚林跟秋燕妮的故事,就停留在那一刻,当然,宋瀚林之所以能果决地掐灭那股火焰,也是他从秋燕妮目光里发现了别的东西。后来他才明白,那东西叫屈辱。

宋瀚林是不容许女人对他生出这样一种可怕东西的,在他怀里怎么能屈辱呢,那他成了什么?这个意义上,他倒是更喜欢乔若瑄一点,乔若瑄到现在都拿他当神。

神啊。

宋瀚林闭上眼睛,脸上微微泛出一层陶醉。

但他并没有就此对秋燕妮撒手不管,撒不开手的,如果能撒手,早就撒了,干吗要等现在?不但撒不开手,最近一段时间,关于大华,常常闹得他睡不着觉,他的失眠症又犯了,很痛苦。有谁能想到,堂堂省委书记,会让一家外资企业折腾得睡不着觉呢。宋瀚林还真就让大华折腾上了,所以畅快地同意路波的意见,让普天成不再过问高速公路的事,除去一些不便明说的目的外,就是想让普天成腾出点精力,盯一段时间的大华。

得盯啊,这条庞然大物如果搁浅或者翻船,后果不敢设想。

想到这,宋瀚林发话了,声音听上去有几分沉重,也带着几分苍凉。他说:“燕妮啊,今天叫你来,就一件事,眼下天成这边稍稍能挤出点时间,有关大华,我希望你不要瞒他,有什么说什么,哪怕多大困难,也告诉天成副省长,要跟他交底,这点你能做到吗?”

秒燕妮起先有些不明白,眼神一惊一乍,好像还在奇怪宋瀚林为什么要讲这些话,之前不是很多东西都是他让瞒着普天成的吗?等明白过来时,马上就表态道:“请书记放心,我会按书记您的指示,认真向普省长汇报的,燕妮谢谢书记,也谢谢普省长。”说完,目光莹莹地搁到了普天成脸上。

普天成害怕这目光,尤其当瀚林书记面。他故意咳嗽一声,以掩饰自己的慌乱,然后说了句让宋瀚林和秋燕妮面子上都能过得去的话。

“大华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这点我相信,企业发展中遇到困难很正常,哪家企业都有。”又怕宋瀚林怪他不把事当事,接着补充道,“请书记放心吧,天成会竭尽全力,跟秋董一起,把大华做好。”

如果换了平日,宋瀚林会朗声发笑,还会夸张地拍拍大腿,说些气定神闲的话。这天没,这天宋瀚林显得十分严肃,也分外深沉。等普天成说完,他思忖一会,仍旧用低沉而灰暗的声音说:“天成啊,你还是把困难想在前面,我不是批评燕妮,但是大华真的不尽人意,不尽人意啊。”

随着这一声啊,秋燕妮的头垂了下去,刚刚泛起兴奋之色的脸,也在瞬间暗了,灰了,普天成看到了危险。

普天成万没想到,秋燕妮会让他看到一个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大华!

自那天瀚林书记说过之后,普天成便挤出时间,连着去了大华两次。第一次他查看了大华海东已经开工的两个厂子,总体感觉还可以,没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对。第二次他视察了大华新建项目,这是一家生物制品公司,立项报告称,该公司是大华进一步实施多元化战略,进军生物领域,以高科技为战略平台成立的食品科技公司。公司与英、法、美等世界一流的科研机构密切协作,致力于多糖化学为主导产业的生物制品研发和生产。一期工程有发酵车间、提取车间、分析实验室等,普天成看到一半,眉头忽然皱在了一起。他感觉这个项目的建设与立项报告所标榜的内容不符,有挂羊头卖狗肉之嫌。或者说,海东方面被大华耍了,这项目一看就是低端项目,实际投资额怕是不到项目投资的百分之四十。碍着身边还跟着厅局领导,普天成没多说,只是用怀疑的目光狠狠瞅了秋燕妮几眼。当天晚上,秋燕妮就找来了,普天成没客气,秋燕妮还未落座,他就道:“到底怎么回事,投资两亿的项目就那样?”秋燕妮结巴了几下,嘴唇嚅动着,脸上也是一阵青一阵白。普天成啪地将手里报纸放下:“我说秋董事长,你不至于跟我和瀚林书记玩猫腻吧?”

“燕妮不敢。”秋燕妮怯怯道。

“那好,我问你,生物制品公司到底是不是一个假项目,你们目的又何在?”

一听普天成揭了底,秋燕妮不敢闪烁了,结结巴巴道:“这个项目是有一些出入,设计投资二点二亿,大华投入一亿两千万,海东出资一亿。只是……”

“只是什么?”普天成一点也不客气,声音紧逼着秋燕妮。

“从去年到现在,大华资金链出现问题,落实到海东这边的投资大幅削减,所以就……”

“偷梁换柱,拿着海东的钱建一些低端项目,能应付过去就应付,应付不过去就走人,是不是?!”普天成的声音更猛了。依他的判断,大华在生物制品项目上一分钱没投,海东方面早就把一亿的资金打入了账上,就目前建的这个厂,总投资不会超过六千万,而且普天成敢保证,这个生物制品公司根本不可能投产,大华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掩人耳目,是为了稳住海东,把海东方面后续资金骗到手。

可怕啊!

秋燕妮脸红得不知往哪放了,普天成如此不留情面地道破天机,让她无地自容。一方面她暗自感叹普天成的锐利,啥也瞒不过他,宋瀚林去了工地多少次,都没发现其中猫腻,普天成一眼就能戳穿,可见他的洞察力有多强。另一方面她担心普天成因此会激怒,甚至会撒手不管。大华的困局远不止这些,项目好赖是建了,投不投产是另一回事,眼下秋燕妮着急的,是整个资金链的断裂。

大华没钱了,空了!

“普省长。”秋燕妮怯怯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得十分别扭,就在前些天,跟普天成在一起时,秋燕妮声音里还是藏着娇的,含着情的,忍不住。在这个男人面前,秋燕妮总是克制不了自己的情感。可今天,秋燕妮一点也不敢把“情”这个字含在里面。她毕恭毕敬站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等着挨批。

“这些情况瀚林书记知道不?”缓和了一会,普天成突然又问到另一个敏感问题。

秋燕妮不能不答,她道:“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

“啥叫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普天成一听又来了气,他感觉大华已经到了一个很危险的境地,这尊宋瀚林和海东省委请来的佛,一直被省里捧着、供着,生怕哪处不小心磕着碰着了,伤及其他神经,尤其一些敏感神经。没想这尊佛现在露出魔相来。

说不定它原本就是一魔!

秋燕妮无法回答了,是啊,啥叫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忽然间连她自己也困惑。宋瀚林每次到大华,都在过问别的事,很少了解大华的建设还有生产,大华方面怎么汇报,他就怎么点头,以至于让秋燕妮生出错觉,好像大华生产与否并不重要,建不建厂也不重要。普天成一发火,秋燕妮才醒过神,大华到海东是来投资建厂的,而不是玩别的。

但大华确确实实是在玩别的!

“你有事瞒着我?”到了这时候,普天成才明白那天宋瀚林说过的话来,当时他还纳闷,宋瀚林为什么要用那样的语气还有那样的内容,特别是有什么说什么那句,着实让他想了许多,现在他明白,大华有很多东西瞒着他!

秋燕妮重重点头,紧跟着又道:“普省长,我不是故意的。”

普天成重重跌坐在沙发上。秋燕妮这句话,算是把什么都回答了。

第二章 省长谋位省委书记 第四节

普天成再次站在了那尊陶前。

从省委那边搬办公室时,他曾犹豫过要不要把陶也搬来。当时他的秘书曹小安不知天高地厚地拿起一块黑布想把陶包了,差点让他扇顿耳光。后来他也想把陶搬回家,但一想妻子乔若瑄对陶的不屑还有冷讽,他又放弃。思虑再三,普天成还是把陶搬到了现在的办公室。

搬陶那天,他是举行过隆重仪式的,他把身边人全打发开,关起门来,一个人对着陶很隆重地鞠了三个躬。如果不是在省委楼上,如果仍是在龟山白云观,他会虔诚地跪下去,信徒那样庄重地磕三个头,然后燃香,然后……

那天他对着陶,说了一番话:陶啊,你就跟着我吧,见证我普天成的一举一动,我普天成不会再有闪失,绝不会,更不会再做违背良心的事,我的双脚要坦坦荡荡地走,我要在海东走出一条大道来!

这尊陶现在就在他眼前,摆在书架最显眼的地方,也是整个办公室最显眼的地方,不论任何人对它流露出惊讶,普天成都不在乎。

但是他估计,他要违背自己的诺言了。

宋瀚林把他带进了一个黑洞。

是的,黑洞!这两个字刚刚冒出时,他的神经差点崩溃。他被黑洞里触目惊心的事实吓坏了,更被那一大串名字还有一大串数字惊住。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他接连发出一大串质问,他不知道是在问谁,更不知道谁能替他回答这些问题!

但是事实摆在眼前,他逃避不了,秋燕妮也逃避不了。

秋燕妮果然按宋瀚林说的那样,将大华一些极其隐秘的东西拿给了他。那是一堆账,是大华到海东后融资、投资的明细表,是大华海东巨额资金的流入与流出。但这根本不是传统意义上企业财务应该做的那种账,而是一笔“黑”账!

普天成花了一周时间,在光明大厦那间相对隐蔽的办公室里将这些账目翻完,他看得心惊肉跳,看得毛骨悚然。秋燕妮倒是细心,太细心了,所有进入大华海东的资金,包括大华总部投入的,包括海东方面按协议如期做的投资,甚至去年国平副省长通过方方面面协调进来的资金,还有从海州药业拆借的资金,一笔笔记录得都很清楚。从账面看,大华倒不是空手套白狼,确也投入不少,大概有一点三个亿吧,但这一点三亿很快又从另一个渠道流出,也就是说,大华总部只是把大华海东当成了资金的吸储库,先是按协议打进一笔钱,然后坐等海东方面的投入,海东方面的资金刚一到账,大华便迅速撤走自己的资金,秋燕妮这边,就只剩了海东方面的资金。这倒也罢了,追查起来,顶多是大华不够诚意,暗箱诈骗,倒也不十分可怕,至少不会把相关领导牵扯进去。问题出在海东巨额资金的去向。普天成粗略算了一下,海东方面先后按协议投入两亿三千六百万,加上外协资金六千多万,差不多就是三亿。大华海东又拿已经合法转入其手中的一毛、三毛土地及厂房,从海东各大银行抵押贷款近三亿。这三亿其中有一点六亿是国平副省长跟银行协调的,八千万是宋瀚林当省长时协调的,另有几千万是秋燕妮动用自己能耐从几家银行以小额方式贷的。银行和海东两方面的资金加起来,数额大约在六亿。数额如此庞大,实在出人意料。这六亿,被大华部门拆借走两点二亿,剩下的有一亿多安置了一毛、三毛职工,用于大华海东建设性投资的,实际只有一亿,另外一亿多,居然……

居然是以分红的方式让方方面面的人拿走了!

大华海东尚未建成,一切都还在前期建设中,竟然就有人拿起了红利!普天成心里十分清楚,这根本不是红利,是腐败,是贿赂,是大华下的一个套!

秋燕妮并没把分红名单给普天成,只提供了一张表,表上的人名全部用的是代号。兴许,表格背后的名单,就是大华海东最大的机密了,也是秋燕妮及其大华总部的撒手锏,是大华海东能用土地或厂房重复抵押在银行贷款的法宝,是……

普天成不敢想下去,他差点脱口问出,瀚林书记拿过分红吗?话都要出口了,又狠狠咽下去。犀利而又愤怒的目光恶瞪住秋燕妮,问出了另外一句话:“是你自己做的,还是总部的意思?”

秋燕妮面色早已苍白,那张在普天成面前一向娇美的脸现在透出死人的气息,面部肌肉除了抽搐外,再就是绝望。似乎她拿出这些东西,也是万不得已的抉择。

“我是大华在海东的全权代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秋燕妮说。

普天成苦笑一声道:“你倒是挺能扛啊,不错,大华没用错你。”说过之后又后悔,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冷嘲热讽起不了作用。

面对如此巨大的黑洞,究竟该怎么办?一连几天,普天成都想不出对策,但他必须想出来。在跟秋燕妮共同看账的那几天,他差点就逼着秋燕妮交出那份名单了,他应该先知道那份名单,然后再考虑怎么救火。是的,瀚林书记轻描淡写中,就又把他拉进了火海,而且这火跟前面任何一场都不能比,前面那些火就算灭不了,烧到的也是局部,大华海东这火要是燃烧起来,就有可能从海东高层烧上去,一直烧到顶楼。普天成坚信,名单上的人物,绝不会只限于海东,大华敢明目张胆掠夺,敢下这样大的赌注,拿到的底牌,就绝不只是一张红桃k!但他最终还是没逼秋燕妮,怎么也得给她留条后路啊,秋燕妮与其说是握住了一大串人的命门,不如说是为自己握住了一张生死牌。他要是逼她把这张牌交出来,那他还算一个男人吗?就算做不了一个好官,做不了一个副省长,至少也得做个对得住那双眼睛的男人啊——

是的,眼睛,这些天普天成无时无刻不被秋燕妮那双眼睛折磨着。乞求、痛苦、忏悔、恐惧、绝望、不甘心……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有!

陶啊,你能告诉我,这次我该怎么灭火,这火真能灭得了吗?

陶无语。陶它永远无语。

秘书闻捷进来了,见普天成面对着陶,没敢打扰,悄无声息站了会,出去了。普天成听到门被带上的声音。其实带上有什么用呢,秘密不是藏在他这里,钥匙也不在他手上,他现在需要一把钥匙,神奇的钥匙。怎么才能打开这把危机四伏的锁呢?

普天成一直站到了中午。省长路波去了北京,路波最近往北京飞得勤,几乎一个月就要去一次。眼下又是年底,去的理由更多,年底总是很忙的,年底也总是要发生一些事情。尤其高层对人事的调整还有安排。路波省长已经在为下一步奔波了,这是普天成的感觉。想到这一层,他就更加后怕,同样他也相信,秋燕妮握住命门的那些人中,不可能有路波。路波对大华不闻不问,甚至在会上从来不提,本身就是一盘棋啊,这盘棋哪天只要一动,宋瀚林这边……

普天成不敢再想下去,他必须尽快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如果让大华把海东放倒,那可真成天下第一笑谈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怕是最好的注解!

中午饭普天成没吃,吃不下,秘书闻捷进来了两次,没敢说话,站一会出去了。后来来的是曹小安,怯怯唤了声省长,见他不做声,叹一声也出去了。普天成继续盯住那陶,仿佛所有的机关都在那尊陶里,也仿佛所有的解药都在陶里。

快到两点钟的时候,普天成终于拿起了电话。他要搬救兵了,或者说,要动用秘密武器。大华这个局他解不了,必须搬救兵来。

电话响了几声,通了,电话里传来大洋彼岸屈妙琪的声音。

“妙琪吗,我普天成。”普天成冲着话筒说了一声。

屈妙琪马上说:“是省长啊,我听出您声音来了。这阵您那边是中午啊,省长没休息?”

“睡不着。”普天成道,声音极度干燥,嗓子真的在冒烟,火辣辣的。他咽口唾沫,才道:“妙琪你最近忙不?”

“托省长的福,最近还行,刚接了一家上市公司的财务决算,要在月底把它弄完。”

“哦——”普天成心一暗,旋即又说,“妙琪我想请你回来一趟。”

“什么时候?”

“就现在,今天或是明天,要快。”

“不行啊省长,刚刚接了项目,走不开。”

“你必须回来!”普天成来不及客套了,口气里已有了省长的威严,仿佛电话那边不是屈妙琪,而是某个下属。

“怎么,省长有事?”

“是,十万火急,你必须回来,今天安排一下,明天就动身。”

“这……”屈妙琪吞吐起来,显然她真是走不开,可打电话的是普天成,普天成如果没有十万火急的事,绝不会用这种口气命令她,这让她犯难。

“就这么定了,我等你,机票订好后给我短信。”

“到底什么事啊,省长,能透露不,我这边真是挪不开身。”

“挪不开也得挪,妙琪,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必须按我说的做。”

屈妙琪结巴了会,怯怯地问:“是老郑出事了?”

“笑话,他能出什么事,你别多想,马上去订票。”

“不行,您得告诉我到底什么事,不然我下不了决心,是不是省长您?”

“乱说什么,跟谁都没关系,你来了就知道。”

屈妙琪结巴了一会,似乎已猜出是什么事,但没再问,非常听话地嗯了一声。自从嫁给郑斌源后,屈妙琪就知道,郑斌源这几个同学还有小时候的玩伴,说话最不能抗拒的,不是宋瀚林书记,也不是她曾经的老公郑斌源,而是普天成。普天成在这个小圈子里有绝对的威信,甭看他官没宋瀚林大。

听见屈妙琪答应,普天成悬起的心才放下,快要挂断电话时,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叮嘱道:“记住,这次回来的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你家老郑。”

屈妙琪年前回来后,跟郑斌源的关系基本算是缓和下来,两人复婚的可能性增大,但不知为什么,到现在还是没能把婚复了。

“这么严重啊?”屈妙琪在那边叹出声来。

“下机后我会安排专人去接,你要做好多待一阵的准备。”

“好吧,我听省长的。”

跟屈妙琪通完电话,普天成略微镇定一会,屈妙琪能来,真是再好不过,但这事也不是屈妙琪一人能解决的。想了会,他抓起电话,打给了广怀市长马效林。

普天成让马效林从广怀找两名财务人员,一要政治牢靠,二要业务相当熟练,尤其精通大企业的财务运营,对国家财务法规要吃透。马效林以为是普天成要往省里调人,马上兴奋地介绍起一位来。普天成厉声打断他:“你先听我把话说完!”马效林不敢言声了,普天成才道,“不是调人,是工作,一定要保密,不能让下面任何人知道,李源那边更不能露出半点信息。还有,这两人互相不能认识,刚才你介绍那位,你自己留着,少往我这里送。”

马效林吓得不敢接话了,半天才嗯出一声。普天成合上电话,忍不住又生起马效林的气来,别的没学会倒学会做顺水人情了。生完气,又将电话打给吉东秘书长胡兵,跟胡兵交代同样的事,普天成口气和蔼不少,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之处,胡兵这边说什么事他都放心。

按说给屈妙琪找几个助手,不用这么复杂,海州审计事务所、会计事务所多的是,随便找几个就能解决问题,但普天成不放心啊,毕竟自己没在海州工作过,总感觉海州不是自己的。省里部门更不敢找,一想将要安排给屈妙琪的任务,他自己的心先跳起来,这事要是出一星半点差错,那他这个常务副省长就有可能当到头了。

他要灭的不只是瀚林书记一个人的火,是海东整个高层甚至北京若干官员的火,任何一个细小的问题处理不当,都可能招致大患。这些灭火队员能否靠得住,就成了这次灭火行动的关键!

三天后屈妙琪回来了,普天成原打算让秘书闻捷去接,可是昨天下午路过闻捷办公室时,无意听到闻捷在电话里唤了一声乔市长,步子下意识地停下,海东好像除自己老婆外没第二个乔市长。普天成居然鬼使神差偷听起来,电话听得不太真,但“乔市长”三个字还是让他连着听到。进了自己办公室他就想,闻捷怎么会跟乔若瑄通电话呢,这事好蹊跷。

接机这天,普天成临时改变注意,叫来曹小安,轻描淡写说:“有个朋友从国外来,麻烦你接一下机。”曹小安说好的,普天成又叮嘱道,“你去接就行了,不要闹得满城风雨,接到后直接送往白云宾馆,房间已经订好,让她自己到总台拿钥匙。”

曹小安也装作随意地嗯了一声,好像他跟普天成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等出了门,曹小安脑子里立刻拉起警戒线,脸色也变得凝重,这就是高层身边工作人员必备的素质,也是官场多年苦修的结果。曹小安再次咀嚼了一遍普天成刚才说的话,越咀嚼越觉有文章,他都已经到了司机办公室门前,又果断地打消了用车的念头。不要闹得满城风雨,普天成这话已经明确警告过他了,差点就犯了原则性错误。他下楼,匆匆离开省政府大院,脚步走到离大院很远,才打电话叫了一家科研单位的车,奔机场而去。两小时后,屈妙琪被接到白云宾馆,曹小安控制住自己的脚步,没跑前跑后服务,只道:“钥匙在总台上,我还有事,不能陪你上去了,其他事情你跟省长联系。”说完,一狠心扭过身,快步钻进了车子。屈妙琪很不开心,心道这人咋这样,起码的礼貌都没。

第三章 化解政绩标杆工程的危机 第一节

屈妙琪万万没想到,普天成让她风风火火赶回国内,竟是要她做假账。

“不可能!”当普天成明确无误把要做的事情告诉她时,屈妙琪愤怒了,她的声音有些失控。

屈妙琪曾是海州最早也最著名的信达会计师事务所创办人,她最早在国家审计署干过,后来为了郑斌源,来到海州担任海州市审计局第一副局长,工作中她不顾人情与世情,连续查处了多家企事业单位违规问题,差点还将海州某局长送上法庭。她的所作所为和不合群引来众怒,也被海州官方树为另类。路波担任海州市委书记时,就因为她乱惹事,动不动查人家的账,将她调离出审计局,安排在一群众团体,这激怒了屈妙琪,她愤而辞职,随后创办自己的会计师事务所。后来因为感情问题,跟郑斌源离婚,再后来,儿子到美国读书,在大学同学的帮助下,她在美国新泽西州开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并取得美国绿卡。

“什么不可能?”普天成冷静地看住屈妙琪,他知道跟屈妙琪之间会有一场艰难的谈判。这两口子都是驴脾气,又臭又硬那种,虽然离婚了,脾气仍然很像。但除了屈妙琪,他谁也不敢相信,也不能信。

“想让我做假账,根本没这个可能。”屈妙琪一激动,就不拿普天成当省长看了,反正在普天成面前,她一向表现洒脱,敢说敢嚷,普天成也惯着她。当初她跟郑斌源闹离婚,普天成还扇过郑斌源一耳光呢,都是为了她。

“什么叫假账,你别乱说,我请你来,只是帮这家企业重新建账,明白不?”

“你这就是作假!”屈妙琪针锋相对,一点不给普天成面子。普天成又耐着性子说半天,屈妙琪还是不答应,吵着要走人,普天成忽地来气了,厉声道:“长本事了是不,得我求着你了是不,屈妙琪你给我听好,不是我普天成求你,如果我普天成做了什么,我宁可去坐牢,而绝不玷污你!”

屈妙琪被普天成的声音吓着了,愣半天,喃喃问:“真的不关你的事?”

“关,但不是为我擦屁股!”

“那……难道是他?”屈妙琪把自己吓坏了,刚才还咄咄逼人的她,一下没了底气。普天成自然明白屈妙琪说的这个“他”是指谁,他没否认,但也没肯定,只是含糊其辞道:“有些事你不该问,问了也不会有答案。”

“我明白,如果这样,我得想想,你给我一天时间好吗?”屈妙琪忽然就散了架,脸色苍白得不成样子。

普天成嗯了一声,转身走了,他怕待太久,自己先会变主意,毕竟这是毁屈妙琪的清白啊,太不人道!

第二天,屈妙琪打来电话,让普天成过去。普天成以为她想通了,谁知屈妙琪说:“这事我得征求我们家老郑的意见。”普天成气得,当下扔出一句话:“你问那个疯子做什么,这事如果郑疯子参与进来,还不知添出什么乱子来,不行,坚决不行!”

“可……”屈妙琪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有点不大痛快地背过了脸。

普天成不敢再耽搁,正色道:“妙琪你听好了,这事你必须做,而且一定要做好,要做到能经受住任何一家部门查,把所有死角都消灭干净,不留半点隐患,知道不?”

屈妙琪咬住牙,不表态。普天成也不跟她客套,命令式地就把任务交代了。到了这种时候,屈妙琪就知道,她被普天成绑架了,不做由不得她。她在心里恨恨诅咒一句,普天成,我恨你,我屈妙琪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帮人做假账!

广怀和吉东抽上来的四位财务人员也安排在白云宾馆,普天成反复看了他们的材料,确信不会出问题。为做到万无一失,普天成没让他们互通姓名,也不能道出工作单位,只是简单地互称某会计,而且会计前面那个姓也是假的,搞得就跟特工一样。

秋燕妮最后一个出场,普天成把她叫到宾馆,强调道,大华除她外,其他任何人不得参与,更不能向外泄露机密。该提供的报表还有账册及相关资料,必须由秋燕妮亲自提供,就连端茶供水这些事,也由秋燕妮去做。秋燕妮哪还敢说半个不字,普天成把气氛搞得如此神秘,几乎就让她感到末路的到来,以前虽说也怕,但那个“怕”字从没像现在这么强烈。秋燕妮几乎要哭了,到现在她才明白,这些年她在海东扮演了什么角色。说好听点是敛财者,说不好听,她是大华派来的一个托,一个诱饵,一个该千刀万剐的罪人!

她现在只能老老实实按普天成说的去做,普天成把话说得很透彻,这次要是再出意外,监牢的大门第一个为她打开!

“想套住别人,我说秋燕妮你太傻了,几个亿不明去向,到时你还没张嘴就有人把你黑了!”

一切交代完毕,普天成还是不放心,他不可能天天去宾馆,目标太大,时间也根本不许,但这边必须有一个人盯着,得随时向他通报情况。让谁来合适呢,普天成难住了,兵到用时方恨少,想不到他普天成也有缺兵少将的时候。思来想去,普天成最后想到一个人:秦怀舟。

此后,秦怀舟就不断将屈妙琪这边的消息传给他,一开始屈妙琪骂娘,骂的话好难听,秦怀舟不敢在电话里重复。普天成说,没事,你就照本宣科,反正是她骂的,不是你怀舟骂的。秦怀舟还是不敢,普天成不想让秦怀舟也跟着紧张,道:“我知道了,她在骂我是不是?”秦怀舟犹豫了一下,说:“不只是您,她还骂……”

“骂宋瀚林是吧,我想得到,她这张嘴,毒辣着呢,你就让她骂,骂几天她就不骂了。”

秦怀舟规规矩矩嗯了一声,合上电话就忍不住偷笑起来。屈妙琪这女人真好玩,她一边翻账本一边骂人,骂他们是一群贪官、赃官,一群王八蛋。有时甚至暴跳如雷,他亲眼见屈妙琪将账本摔在地上,失声大叫,不干了,谁逼我干我杀人。骂着骂着,突然瞪住抽来的工作人员:“你们愣着干什么,难道抽你们来就是看热闹,按我说的,把那些科目重新调整一遍!”

瀚林书记像是把这件事忘了,自那天说过,就一次也没再问起。普天成当然不可能找他去汇报,这种事你能汇报?官场上很多事都是反着来的,越是小事,你越要汇报,最好能做到早请示晚汇报,让领导获得一种权威,这样你在领导心里就不一样了,领导会认为你对他尊重,会认为你这人办事有章法。但是大事你就要考虑,有些事必须先做后报,有些事只能做而绝不能汇报,有些事做了还要装没做,不能在领导面前有稍稍的暗示,一暗示,领导就会有错误的想法,认为你要往他身上推。一旦让领导产生这样的错觉,你的前途就彻底暗了。下属要敢于担当,要勇于或乐于把领导的不是扛起来,领导怎么会有错误呢,这不笑话嘛,错误只能出在下属身上。有了成绩你千万不敢贪功,一定要心怀领导。普天成曾经教育过胡兵他们,你正确对待“成绩”两个字,你的成绩是在领导的正确指引下才有的,不是你干得对,而是领导指挥得对,决策得对,领导功劳最大,领导上面还有国家,还有组织,这些都要摆在前头,不能一激动就说这工作是我干的。不是有个运动员拿了金牌,没感谢国家,也没感谢领导,结果挨了批吗?这就是规则,你必须遵守。领导心怀天下,心怀大众,对下属而言,你心里就只能装着领导,时时刻刻装着。当然这都是小儿科,不值一提。需要提及的,就是在这种危局面前,一定不能牵连到领导。这种时候你只能冲锋陷阵,无所畏惧!

月末时候,路波省长从京城凯旋,普天成去机场迎接,人大政协也有领导去了,其中就有前省委秘书长现人大副主任郭顺安。在机场等待的时候,郭顺安走过来,主动跟普天成打招呼,普天成也客气地跟他说了几句。郭顺安顺口问起了秦怀舟,说怀舟最近怎么不见人,我让他给孙涛书记准备的字不知准备好了没?普天成一惊,郭顺安怎么问这个?脸上却装作平静地说:“郭主任如果想怀舟,可以去永定区视察,怀舟一定会好好陪你的。”郭顺安打了两声哈哈,道:“视察轮不到我的,我也是随口问问,普省长对下属好,这点值得我们学习。”正说着,人群一阵骚动,路波省长出来了,普天成几步抢过去,从曹小安怀里接过鲜花,笑吟吟地送上。路波没亲自接,而是示意随行人员接过鲜花。这个意外让普天成的双手不自禁地抖了一下,路波什么意思?曹小安也感觉不对味,几个记者抢着拍照,曹小安想阻止,又没敢,只能用身体故意挡住记者,但这个镜头还是让记者抓拍到了。曹小安扫了一眼,默默记下这些记者的单位。

人群很快朝车队走去,郭顺安贴着路波,路波兴致很高,跟郭顺安又说又笑,反把主要角色普天成丢在了一边。

这个小插曲刺激了普天成,普天成回来就想,难道路波此行,有别的收获,或者高层对海州班子又有什么动作?正闷着神,曹小安进来了,汇报说跟几家媒体打过了招呼,今天照片刊发时最好能把把关。普天成说你做这些干什么,没必要嘛。曹小安还想解释,普天成挥挥手,扔给曹小安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小安啊,最近我腿疼,是不是气候又要变了?”

气候可能真要变。路波回来没一周,瀚林书记又要去北京,临行前一天,他将普天成叫去,给了普天成一张名单,道:“这几个人你了解了解,必要时可以见见面。”普天成将名单装好,用目光询问瀚林书记。宋瀚林感觉到了,朗笑一声道:“怎么,有担忧了是不,你这目光就是毒,啥也瞒不过你。”

“莫非?”普天成想问又不敢明问,只能试探。

“没那么严重,安心干你的工作,对了,抽空你去一趟龟山,白云观的事中央民委过问了,到时候让统战部的同志陪着你。”

“尺度呢?”普天成顺势问过去一句。上次龟山三个人来上访,普天成连夜将龟山县长叫来,第二天就让他把人带走,至于问题怎么解决,他一句答复也没给。

他给不了答复。

宋瀚林突然让他去龟山,或许就是答复。

“尺度你掌握,依情而定,明白吧。”

普天成点了下头,“依情而定”四个字说得已经很直白,这四个字让他忽然感觉沉重,似乎已隐隐听到来自远处的雷声。

令普天成气恼的是,宋瀚林走后第二天,乔若瑄也去了北京,只给他留下一张字条,“我去见老首长”,连电话都没打。拿着字条,普天成气不打一处来。好啊乔若瑄,他前脚走你后脚跟去,干吗不一起去!气过,普天成又冷静下来。妻子赋闲在家的这半年,他心情也不好过。乔若瑄难受,他跟着难受。乔若瑄怨声载道,他心里也怨声载道,只不过怨的对象不同。他知道妻子是不甘心的,换上任何一个人也不会甘心。但他真是不想让妻子蹚这水,乔若瑄性格太过张扬,有时甚至无所顾忌,还有就是野心太大,太过暴露,的确不适合在官场干。前段时间他还婉转地跟瀚林书记提起,要不让乔若瑄去高校或科研部门算了?瀚林书记笑笑,反过来问他:“你觉得可能吗?”见他回答不了,瀚林书记又笑说:“你这老婆,恨不得我让开她来干呢,你还想让她去科研单位,你这丈夫怎么当的?”那次之后,关于乔若瑄的任职,他再没跟任何人提起,组织部长何平有次想从他嘴里问个究竟,他调侃说:“你们组织部还是搞个硬性规定,像她这样的,一刀切下来做家庭妇女,免得她老是给领导添麻烦。”何平以为这话是在挖苦他,忙把话头收了回去。

去就去吧,有些事是奈何不了的,但愿老首长这次能将她说服,让她安安稳稳去北京当个闲官,那样他更省心。

星期三上午,交通厅长郭茂中找上门来,哭丧着脸。普天成一看,就知道郭茂中挨批了。最近他老是听到,姜正英冲郭茂中发难。

“干吗垂头丧气,是不是又让姜省长不高兴了?”

“现在这工作我是越来越不会干了,东也不行,西也不行,怎么干都是毛病。”郭茂中带着牢骚说。

普天成尽管坚信,问题绝不是出在郭茂中这边,但郭茂中如此不分场合地发牢骚,还是让他心里不乐。他开玩笑是一码事,目的是想让郭茂中松弛下来,不要老绷着神经,郭茂中在他面前对姜正英说三道四,就不是一回事了。

他收起脸上的笑,正襟危坐道:“茂中啊,牢骚话不能随便说,你是厅长,别忘了自己身份。”

郭茂中很快意识到了,脸一红,声色立马变了:“对不起,省长,我……”

“好了,意识到就行,坐吧,有啥事坐下谈。”

郭茂中规规矩矩地坐下,一肚子话也给吓了回去,眼巴巴地看着普天成,等普天成问。普天成倒是没难为他,开口道:“又是什么难题,不会是高速公路吧?”

郭茂中摇头,迟疑半天才道:“之前我们讨论的那个方案,省长很不高兴,昨天部里来了电话,说在北京的时候,省长跟部长碰头,坚决否定了这个方案,刚才姜省长也是为此事发火,说我背着她向部里打报告。”

普天成的眉头皱了起来,眉毛拧出个八字。他绝没想到会是这事,一下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郭茂中也变了脸,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结舌在那儿,六神无主的样子。

关于高速集团的改制还有交通厅职能变革,是普天成分管交通后针对海东交通投资管理存在的弊端还有制度缺陷提出的。特别是高速公路建设,目前采取的是政府投资、省级交通主管部门授权临时机构组织项目建设、交通厅领导兼任工程项目建设长这样一种政府直接投资的管理模式,立项、投资、建设、管理“四位一体”。行政领导具体从事微观的市场经济活动,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市场不规范,监督缺失,如果自律不够,很可能出现建设项目和资金人格化。公路建设立项、投资、建设、管理“四位一体”的管理体制,极容易导致政府权力部门化,部门权力个人化的行为发生。针对这一弊端,普天成提出一个构思,要限制交通厅大权独揽,实行由省发改委负责全省公路建设的规划,省财政厅负责管理、审批建设经费,省交通厅负责申请、使用建设经费的“三足鼎立”式管理体制。普天成让郭茂中组织力量先拿了一个初步方案,因为方案太过敏感,怕引起路波猜疑,好像他针对某个人似的,所以没向路波汇报,而是让郭茂中以探讨性文件呈到了部里,请部里专家先拿意见,谁知……

怪不得路波要急着把交通这一块交给姜正英,还有,普天成怀疑,那天在机场,路波的态度也一定跟这有关!

他脑子里蓦然想起瀚林书记说过的一句话,是针对前交通厅长骆谷城说的:“骆谷城是该查,但该查的仅仅是骆谷城一个人吗?我担心一查骆谷城,会让别的同志不安,一石惊起二鸟,甚至一群鸟,局面会不会不好收拾?”

第三章 化解政绩标杆工程的危机 第二节

普天成的判断没有错,路波的确是在生他的气。

路波去北京,一半是为自己的仕途奔波,没有哪个人会安于现状,在官场,安于现状就是退步,就是主动放弃机会。官场最大的特色就是不停地跑,不停地动,动才有机会,动才有可能。眼下海东班子虽然极其稳定,路波跟宋瀚林也没闹出不和谐的声音,马超然表现也相当安静,但这并不表明,海东班子就牢固可靠,不具备变的可能。可能是创造的,未来是筹划的,要在不变中寻找变的动因,要在不变中为将来的变打好基础。当然,就算海东变不了,路波也要寻找别的机会,从海东跳出去,跳到别的省担任事实上的一把手,也不是没有可能。总体说来,路波的努力是有效果的,他在这一半上给自己打满分。另一半是为了海东几个大项目,其中就有明年开工建设的两条高速公路。作为一省之长,心里必须装着项目,有人说,这长那长,说穿了就是项目之长。这话有一定道理。如果说党委的主要工作是管好思想管好人,政府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增长”两个字上下工夫,要让gdp上去,要让政绩上去。眼下增长最有效的方式还在项目,在投资,在不断地扩大内需,拉动各项建设,尤其基础设施建设。路波怀着满腔热情到交通部,原想跟部里再告点艰难,把几个该敲定还未彻底敲定的过境项目敲定下来,哪知反让部领导上了一课。

这课就是普天成提出的那个方案,部领导表现出很大兴趣。

他到底要干什么啊。在北京的时候,路波就发出这样的感叹。已经把骆谷城排挤了,厅长换成了普的人,普天成怎么还不甘心,怎么还要折腾?宋瀚林可以挤兑他,难道普天成也要挤兑他?

路波不能对此毫无反应,该给普天成脸色的时候,不妨也适当给一下。但路波绝不想跟普天成对立起来,那样不明智。省长跟常务副省长说穿了是战略合作伙伴关系,这里面肯定有斗争,但更多的却是合作,是让步或者妥协,就跟他和宋瀚林之间一样。一切事物行进的过程都是在让步或妥协中迂回前行的过程,针锋相对只能导致分崩离析。政治讲究艺术,打个嘴巴喂块糖是最最实用的艺术,用脚暗踢用手明拉是官场上最常见的合作方式。于是这一天,路波将普天成叫去,先是围绕目前海东经济建设若干问题讨论了一阵,讨论的目的并不是真想拿出什么方案来,方案倒是其次,关键是缓和气氛,将气氛拉到他需要的那个温度。普天成表现得很配合,没费多大力,气氛就融洽了,十分融洽,看上去政府一、二把手一点裂隙也没,都在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为海东劳神劳心。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路波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阵,像在思考一个重大问题,又像是在运筹什么。走着走着,路波忽然停下,好像突然记起一件事,道:“对了天成,有件事差点忘了。最近我怎么听说吉东那边有点乱,特别是龟山,相信你也听到了吧?”

普天成不能回避,一回避反而显得自己不真诚。他点头道:“听说了一些,还是老问题,下面的人不得力,有矛盾不及时解决,非要等激化了。”

“是啊,遇事推诿扯皮,矛盾上缴,不以身作则,这些顽症到现在也解决不了。”路波顺着普天成的话又发了一阵牢骚。忽然像是来了兴趣:“要不你辛苦一趟,龟山虽然小,但矛盾搁那里不解决也不行,再者弄出上访的事来咱们脸上都不好看。龟山是你的根据地,群众基础深厚,那里的老百姓对你有感情,你去了,对下面同志也是个促进。”

“我……”普天成非常意外地站起身,路波这话显然超过了他的想象,宋瀚林让他去龟山,路波也让他去龟山,他们两人怎么会想到一块?

路波倒是不惊不怪,他把目光避开,没跟普天成对视,也没在这事上多说,而是话头一转,突然问:“若瑄最近情绪怎么样,前阵子她找过我,谈过些想法,真是不好意思,让她虚度了这么长日子。”

普天成又是一怔,知道这是路波的策略,但仍然抵挡不住地说:“让省长费心了,她这人就是死要面子,老是给你们添麻烦。”

“怎么能说麻烦呢,她本来就是无辜的,应该尽快回到岗位上,上次我还跟书记谈过一个想法,等书记回来,我再替她喊喊冤。”

路波这样一说,普天成就一点退路也没了,官场上最怕的就是交换,人家把绣球抛过来,你不能不接。接了,就得有所回报。

路波抓起电话,打给于川庆,不大工夫,于川庆进来了。路波说:“川庆你准备一下,陪天成省长下去一趟,具体时间我想就明天吧,拖久了影响其他工作。”然后转向普天成,“这么安排不急吧?”

普天成连考虑的机会都没了,更别说拒绝,只能道:“按省长说的办。”

往龟山去的路上,普天成就想,是什么让路波低下姿态来让他去龟山?还有,路波为什么要让于川庆陪着他,副省长下基层,陪同的应该是自己的专职副秘书长,路波刻意点名让于川庆陪着,有文章啊。

车子驶在奔往龟山的路上,普天成的心,却让很多细微的东西搅乱了。

刚进吉东地界,普天成就看见密密麻麻的车子停在界碑那边,心想定是吉东四大班子恭迎了,心里不由得就动了怒。这个杨馥嘉,玩形式玩上了瘾!坐在前排的秘书闻捷回身轻问:“省长,要停车吗?”普天成戗道:“往前开,停下做什么?!”闻捷讨了没趣,跟司机对望一眼,车子稍一减速,紧跟着就像箭一般冲了出去。透过车窗,普天成看见走在前面的于川庆已经下车,在跟杨馥嘉亲切握手。普天成的车子不留情面地掠过,让后面一片惊慌。普天成能想象出杨馥嘉此刻脸色变成了什么,但在心里还是对这个女人摇了摇头。忽然间,他又想起宋瀚林给他的那张名单。那是一张即将调整的干部列表,普天成虽不明白宋瀚林为什么又要调整干部,但对名单上几个人,还是颇有想法。奇怪的是名单上居然没有杨馥嘉,也就是说,宋瀚林还想让她继续在吉东干下去。普天成却忍不住有了一个想法,要设法建言,让杨馥嘉离开吉东!

不能让她再这么夸张下去,这人的浮夸远在乔若瑄之上,乔若瑄至少还有一种精神,敢碰硬的精神,杨馥嘉没,杨馥嘉太知道怎么讨好上级了。想到这,普天成忽然对妻子乔若瑄仕途上的不如意生出同情,甚至多了一份内疚。

是啊,他从没在仕途上为她说过话,乔若瑄政治上所有成就,都是她自己打拼的结果。

在后面车子战战兢兢的追赶中,普天成率先进入龟山县,没想到的是,龟山界碑前也排了长队,县里领导正翘首相望呢。普天成哭笑不得,上行下效,很多风气就是这么形成的。他冲司机叹了一声,说停下吧。

等下了车,龟山县委新上任的书记杨明高和县长岳正基带众人迎过来,普天成看到了上次去海东向他反映情况的县长秘书小高,小伙子正拿着相机,抓拍镜头呢。普天成跟县里四大班子领导一一握过手,书记杨明高将一大个子男人介绍给他,说是矿业集团老总秦大冲。秦大冲的大名普天成早已不陌生,两人见面这还是第一次。秦大冲显得很低调,谦卑地躬着身子,连着问了几声首长好。普天成不露声色地看着路波这个大舅子,末了淡淡说了声,是大冲啊。

这时候杨馥嘉他们赶来了,车子还未停稳,杨馥嘉就跳下来,气喘吁吁奔到普天成面前,红着脸道:“我来晚了,请省长批评。”普天成没给杨馥嘉好脸色,也没接她的话,目光徐徐扫过众人,看杨馥嘉到底带了哪些人。发现吉东政法委书记林国锋也在人群中,脸上表情多少缓和了些。林国锋是龟山前任县委书记,周国平一事,林国锋功不可没,他帮普天成圆了一个常人无法圆得了的场。不久后林国锋升为吉东常委、市政法委书记,原来的县长杨明高接任县委书记,常务副县长岳正基升任县长。要说这一拨人的升官,都是得益于国平副省长,就连当时的公安局马局长,现在也是吉东市公安局副局长了。

廖昌平也凑过来,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看也没看他,冲林国锋道:“国锋坐我的车,现在就去龟山。”

一辆警车呼啸着走在前面,杨馥嘉的车子排第二,接下来是普天成,其他依次而排,车队蔚为壮观。有人说在中国做官,获得的快感是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不能比的,普天成今天的阵势,怕是美国总统也不能比,大小二十六辆车,七八十号人,这样的场面,心里没有自豪感才怪。普天成瞥一眼窗外,严冬已将绿色一扫而尽,枯败的大地呈现出一种苍凉的壮美。林国锋不安地望住普天成,想主动说话,心里又很没底气,那份尴尬劲能把人难受死。

普天成也不说话,他叫了林国锋,却突然又不知说什么。是啊,说什么好呢。问题还是在林国锋担任县委书记时积攒下来的,当然这也怪不了林国锋,换上谁,这问题都棘手,都不好解决,谁让采矿者是省里二号人物的大舅哥呢。但是真的就没有办法把这根骨头啃掉吗?

怔半天,普天成忽然问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记得三真师父当住持时,徐书记还送过一块匾吧,是你亲手题写的?”

林国锋的脸痉挛了下,马上又换作笑脸:“省长记忆力真好,好些年的事,我都忘了。”

“我还记得通往白云观那条路,也是你当县长时主张修的。”

“是,六年前修的。”

“时间过得真快。”普天成发完这感慨,又不说话了。其实他提及白云观,就是在旁敲侧击林国锋。他认为林国锋把自己做过的事忘了,这不好,人不能太健忘,尤其官场中人,尤其官场中还有政治前景的人,更应该记住自己的过去。过去做好做完美的事,要把它当样板一样树心间,时时供自己参照。过去做得不完美甚或存有欠缺的事,要当成遗憾,人心里有了遗憾,往后做事就会谨慎,就会渐渐形成追求完美的风格。至于过去做糟甚至做下隐患的事,就更不能忘。隐患是炸弹,埋得越深,炸得越猛。一个敢把隐患抛在脑后的人,是绝对没有政治前景的!

果然,普天成暗暗发现,林国锋的脸没刚才那么激动了。刚才他一定在想,把他叫上车,是有好消息跟他透露呢,上车那一瞬,普天成明显看到林国锋脸上的那种得意劲儿。

人啊,普天成有点伤感地闭上了双眼。

现场会是在山下召开的,普天成原打算上了山再展开调查,但人太多,这么多人上山,会引起矿工们误解,更会让矿工们空抱希望。这么一大队人马开上山,到头来啥问题也解决不了,遭耻笑的就不只是他普天成一人,怕是整个政府形象,都要大打折扣。

普天成简单讲了这次下来的目的,以及当前龟山开矿中存在的问题,但他没提上访的事,也没提群众反映很尖锐的几个问题,只是说安全开采、合理开采是下一步龟山开矿的方向,市县两级应该拿出一个科学方案来,解决目前争议,让矿山秩序尽快平稳下来。他的话讲得很委婉,几乎听不出什么尖锐处,更没带批评,所以杨馥嘉他们脸上全染着笑,好像听到表扬一样开心。普天成讲完,杨馥嘉接过话头,先是代表吉东四大班子对普副省长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说吉东在省委省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在省里各位领导特别是普副省长的亲切关怀下,各项工作取得长足进展,这次普副省长带队下来,又对龟山采矿做专项调研,就是想促进和推动龟山采矿业的发展,进而推动龟山各项事业的大发展大崛起。我们一定要抢抓这一机遇,迅速掀起一场高潮,将龟山采矿业发展为县里的支柱产业,市里的重点产业,将龟山这个品牌打响。

杨馥嘉还在激情澎湃地说着,普天成的眉头已经皱在了一起,怪不得龟山能陷入如此混乱的局面,原来市里根本就没把它当回事。听了一会,普天成打断道:“行了馥嘉,你少说两句,我想听听矿主们的意见。”

今天来的除大矿老板秦大冲外,周边几个民营矿老板也来了,遗憾的是现场普天成没看到马得彪的影子。杨馥嘉正讲到兴头上,被普天成这么一说,顿时不自在,不过她还是很机智地把话头转给了秦大冲:“那就请秦总汇报吧,龟山采矿秦总最有发言权。”

秦大冲咳嗽了一声,开始汇报。普天成的目光专注地望着这个龟山传奇人物。据他掌握的资料,秦大冲最早是龟山矿业公司一名技术员,龟山采矿权还没彻底放开时,秦大冲离开矿业公司,在县石油公司干了一段时间的副经理,后来一度说要当石油公司经理了,却又突然回到矿业公司,以承包形式拿到了矿业公司往外发矿石的权力,几年下来,秦大冲的腰包就鼓了起来。这时国家允许私人办矿,秦大冲第一个投资开起了矿,不出两年,他的矿就让原来的国有老矿感到了危机。有段时间,路波还有秦素贞都不想让他在龟山继续干,想把他调到省里,在安监局或劳动检察大队安排个职务,哪知秦大冲开矿开上了瘾,谁劝也不听,愣是咬着牙将龟山县唯一的国有老矿承包到了手中,紧跟着又改制,以股份制形式拿到了控制权。

现在秦大冲大小掌握着十二个矿,矿业公司也在他名下,事实上他已成了龟山矿业和矿产资源的实际掌控者,小矿主叫他山大王,也有叫秦霸山的。更有矿上的职工将龟山称为秦家矿、路家山……

普天成一边听一边琢磨,是什么力量,可以让一座养育了几十万山民的矿山成为一个人或几个人的,又是什么力量,让所有的监督或管理沦为摆设。似乎是权力,似乎又不是,普天成认为,是惯性。

我们太屈服于某些东西了,当权力的大旗高高竖起时,我们似乎只懂得低头臣服,或抬头仰望,然后顺着惯性,一步步沦为权力之奴。我们失去了声音,只知道赔着笑脸跟在权力后面。权力几乎不用张口不用暗示,我们已经替它把一切心都操到了,该扫的障碍扫清,该排除的异己排除,该开通的方便之门一律开通。

看看这些脸吧,今天在座的有八十多位,当秦大冲开口说话时,八十多张脸上露出的表情近乎一样,恭敬、奉承、讨好、献媚,甚至比这还可恶,有些脸在望住秦大冲时,比望住他普天成还不自信。有些脸本来就够媚了,可还嫌不够,还要拼命挤出一种下贱的媚态。

普天成看得是心潮起伏,感慨万千,胸口已在鼓荡着一些东西了。等他收回目光时,冷不丁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难道你普天成能脱俗,能在权力面前昂起自己的头?

不能,真还不能!

普天成心情沉重地往山上去。秦大冲一点不觉得自己过分,相反,他在汇报会上还反复跟县里市里要政策,要进一步优化投资环境,要对民营企业松绑,要进一步细化龟山的矿权、产权、营销权,还有开采权,他毫不客气地提出一个方案,要将龟山现有二十六个矿点进行整合,达不到条件的一律关闭。整改合格的,要按股份制方向逐步改造,最终形成大矿领导下的作业点制,要将若干个小拳头握成一个大拳头,这样才有冲击力,这样才能有效地保障科学、有序、安全、合理开采。

这些话说得多动听啊,又多么符合当下潮流,可这些话背后,却赤裸裸地暴露出两个字:独吞!

往山上去的时候,秦大冲的车子就跟在普天成后面,龟山早已挂满各种标语,各矿井都挂了彩旗,什么安全生产、环境保护,全都写在纸上挂在山上,看来他们对普天成的到来,做足了工夫。普天成知道,这一趟是看不到什么的,所有不该让他看到的,都已掩藏起来。他收回目光,有点无聊地给胡兵发了条短信,问那个叫马得彪的矿长怎么不见?胡兵很快回了短信,说马得彪前天出事了,下山时失足坠入悬崖,差点把命丧掉,目前在医院抢救。

失足?普天成本能地就想到另一层,一个在龟山开了将近十五年矿的老矿长,龟山一草一木他都熟悉,山山沟沟更不用说,难道会失足摔下山崖?

第三章 化解政绩标杆工程的危机 第三节

到龟山第二天,出了件意外的事。

这天照例是实地考察,在市县领导的陪同下,普天成沿着崎岖的山路,一家挨一家地查看。看到中间他就心里明白,他是看不出什么的,当下级成心让你看成绩时,你就是火眼金睛,也很难发现问题。因为一切都装扮好了,没有什么人玩这个能玩得比各级政府熟练,他们作假或是掩盖的水平真是太高明。曾经被破坏的植被,在普天成眼里一一“被恢复”。杨馥嘉饶有兴致地指着前面一座山说,为了恢复几年前破坏的植被,市里拨出专项资金五百万元,县里从矿石收入中提取百分之二十,加上企业自筹,一共投入一千多万。杨馥嘉说的时候,县委书记杨明高和县长岳正基频频点头,秦大冲紧紧跟在杨馥嘉后面,不时要补充一些。他特别强调,山上植被都是按原来样子恢复的。“我恢复不好,杨书记就不让我开工。没办法,谁让我碰上一位植被书记呢。”

植被书记?普天成感觉好玩似的将目光扫在杨馥嘉脸上,杨馥嘉妩媚地笑了下,又向普天成汇报对小矿的治理,说小矿滥采乱挖现象十分严重,安全隐患也多,一度事故频发,市委市政府下了很大决心,在关停并转上采取了一系列强硬措施,总算将矿山混乱无序的局面遏止住了。

是遏止住了,就普天成看到的景象,龟山采矿的确没有外界传说得那么混乱,更不存在强行霸矿恶意垄断等现象。整个龟山看上去井井有条,已经封了的小矿正在政府有关部门的指导下搞恢复性建设,一些尚未关闭的小矿虽然还挂着矿井的牌子,但生产已经停止。县长岳正基说,这些矿井正在跟县关停并转领导小组谈合同,一旦合同签订,立刻就会关闭。

“是无偿关闭还是有偿?”普天成突然问了岳正基一句。岳正基没敢直接回答,目光投向杨明高,似在征求杨明高意见。杨明高又看了一眼杨馥嘉,见杨馥嘉点头,才道:“关闭工作分两步走,一是相关手续到期的,由业主主动申请,县里组织专门人员实地查看,提出评估意见,这类矿井关停不再补偿,县上征收一定数额的植被恢复费。另一类是开采证没到期,但明显存在强挖滥采现象,必须予以关停的,县里执法大队强行关停,采取先关停后补偿的原则。省长您看,前面那矿就属于这种情况。”杨明高指着不远处一座矿井,脸上呈现出激动的样子。普天成顺着手势望过去,见那座矿前面竖着一个牌子,上面大大写个“关”字,矿井四周无人,显得很安静。他哦了一声,并没多说什么,步子继续朝前走去。

一路走一路看,普天成渐渐明白,有人想让他看到一派和谐景象,看到矿山的有序治理。至于马得彪找他反映的强关强停,没有人会承认,更不会有人坦白在关停并转中存在欺行霸市以强凌弱以暴施压以权强占的现象。至此他总算搞懂,路波主动让他来龟山的真实用意。不是大家都说龟山采矿问题很多吗,那你自己去看,到底有没有问题。

当有人不需要或不想看到问题时,你还能看到问题吗,或者说你还敢逆流而上硬找问题吗?这又是一个深刻的命题!

普天成刚才问补偿,是在为自己的某个想法作铺垫。龟山采矿问题必须解决,混乱无序局面必须遏止,不能再这么扯皮下去。但到底怎么解决,他心里没有好主意。一方要霸,更多的矿主不让,纠纷因此而起,县里市里压力很大,原因就在于想霸的人是秦大冲。普天成也绝不会站在马得彪他们那边,对秦大冲采取什么措施。什么措施都不管用,瞧瞧秦大冲那副嘴脸就知道。思来想去,唯一能解决的办法,怕就是给马得彪他们足够的补偿,让他们离开龟山。就目前情况看,能做到这一步他已经很安慰了。但补偿标准怎么定,县里拿得出拿不出这笔补偿费,普天成没底,他相信,县里这几年在矿山上并没收到多少钱,不赔钱已经算不错。

但这些话他不能明说,甚至连方向性建议都不能提。

那就先不提,再等。普天成目光又扫了一遍众人,他在想,这么多的人,有谁会替他想到这办法呢?他的目光在林国锋脸上多停留了会儿,感觉林国锋这两天有点变化。后来他望住胡兵,这两天胡兵一直沉默着,跟他拉得很开,他很欣赏这点。但又怕刚才那想法由胡兵提出来,还不是时候啊,胡兵这个年龄,还有现在的身份,重要的是学会守规矩,而不是表现!<strike>rike>

继续往前走。

快到白云观时,普天成忽然停下,奇怪,这次来怎么没见着三真师父。按说三真师父应该也在欢迎他的队列中啊,怎么?这么想着,他抬起头,朝莽莽苍苍的山峰望去。白云观藏在几座山峰间,被密密的灌木还有叠起的山峦遮蔽着,一条曲曲弯弯的简易公路通向它的所在。普天成闭上眼,都能看到那扇掩映在青山绿树间的门,还有错落有致的瓦舍。他已经闻到观里那独有的气味了,仿佛这一刻,他又回到很多年前,回到当县长的那个状态,那时的顾虑远没这么多,就知道干,不停地干。遇到问题从来不怕,也考虑不了那么多,反倒轻松。哪像现在,脚步还没迈,就已经在想退路。

老了?

他摇摇头,睁开眼,又对着白云观的方向行注目礼。这时林国锋悄悄凑了过来,趁别人说话的空儿,低声对他说:“山上就不上去了吧,路不好,再者观里也没人。”

“没人?”

杨馥嘉在边上咳嗽一声,林国锋知趣地退了下去,杨馥嘉走过来说:“省长想不想到观里去,睹物思情了吧?”

普天成正犹豫着,手机蜂鸣了一声,打开一看是条短信,三真师父发的。看完,眉头就皱得更紧。

三真师父不在山上,他告诉普天成,三天前他就下了山,目前正云游呢。他还赠了普天成一首诗:

山峰依旧在

无缘见斯人

莫问山间事

只观天上云

普天成心一动,本能地抬头看了眼云。而后,默默合上手机,跟杨馥嘉说:“下山吧,我有点累。”

杨馥嘉似乎松了口气,她真怕普天成一时兴起,要去观里。相比矿山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杨馥嘉更头痛的是白云观,因为白云观涉及宗教,敏感,稍微处理得不慎,就会翻船。好在秦大冲一周前向她透露,白云观的问题快解决了。秦大冲用什么方式解决,杨馥嘉不会问,问了人家也不会向她道出内幕。官场就是这样,更多时候讲的是心照不宣,讲的是彼此关照,彼此给对方留后路,为对方腾仓。不能自己做事的同时,将别人的路堵死,那是大忌。相信秦大冲不会傻到那种程度。不过杨馥嘉相信,解决白云观争端,两样东西不会少,一是钱,二是暴。

秦大冲喜欢玩这两样。

普天成等于是替杨馥嘉解了围,杨馥嘉的步子因此变得兴奋,也分外利落。五分钟前她还愁苦着脸,这阵儿已经眉开眼笑,说笑连连了。

刚到山下,普天成就被一队人围住。这队人马约有一百号,普天成搞不清他们来自哪里,还以为是上访对象,本能地往后缩了下。这瞬间,就听到有锣鼓声响起,紧跟着,普天成就看到几面锦旗,还有一鲜红的横幅,沿村街展开,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三个大字:普青天!

什么时候自己变青天了?普天成正纳闷,杨馥嘉几步蹿上来说:“省长,是山下村民自发组织的,他们听老县长来到龟山,分外高兴,说正是在你的关心和一再过问下,龟山采矿矛盾才得以解决。这些村民世世代代都是靠采矿过日子,矿山纠纷一日不解决,他们的心就一日不得安。”跟在后面的市长廖昌平也说:“省长对龟山有感情,龟山人民当然忘不了省长。老百姓主动为省长送锦旗,感人啊!”杨馥嘉和廖昌平争着献殷勤的时候,县里领导全都列队站边上,好腾出位置让村民们把锦旗送到普天成手里,随行的记者已经在抢镜头。林国锋似乎有些不安,目光没像其他人那样燃烧,而是紧张地看着普天成。跟他一道紧张的还有胡兵几个。普天成只一眼,就把众人的表情看清楚了,当然他的目光在于川庆脸上多停了会儿。锣鼓喧天的时候,于川庆站在众人外,像在欣赏一幅作品,面部表情有几分可怕。

就在普天成考虑要不要接过锦旗时,不幸的一幕出现了,谁也没想到,人群外忽然扑进来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约莫七十岁,满头白发,少的是一中年妇女,她扑通一声就给普天成跪下了。

“求求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啊,矿霸秦大冲为强占龟山,让手下将我家男人打伤,丢下山峦……”

老者随后也跪下,头磕在地上:“普县长啊,我当年跟着您上过山,还当过炮手呢,是您带着我们建起龟山第一座矿。可现在矿没了,我儿子就因为带头向上面反映情况,就被这些黑了良心的扔下了山。普县长啊……”

一声普县长,让普天成蓦然回到二十年前,这老人他记得,是龟山第一代爆破手,当年人称马大炮,听老人说儿子,普天成恍然明白,他就是马得彪的爹。

龟山调研因为马大炮的出现,突然中断,普天成当天就回到了省里。

路上于川庆给他打过电话,也发过短信,一再解释山下那一幕太过意外,请省长息怒。普天成没有接,也没有回复短信,他在心里恨恨地说,不是一幕,是两幕,不,幕后还有幕!可是等到了省城,进了省府大院,他就没机会再恨了。

还在路上的时候,路波就打电话给他,让他回来后去他办公室。那阵儿普天成还在生气,也没多想什么,等进了省府大院,才又想起于川庆不该这么快就把消息汇报给路波。这个于川庆,越来越离谱!

普天成径直来到路波办公室,路波刚刚送走一拨客人,好像是银行的,看见他,路波笑说:“这么快就回来了,一路辛苦吧。”普天成应酬式地笑了笑,说不辛苦。心里多少有些犯难,要是路波问起龟山,该怎么回答?路波倒是没急着问,笑呵呵地看住普天成。

“天成啊,好事,大好事。”

普天成表情动了下:“什么喜事让省长这么开心?”

“大喜事,怎么,若瑄没跟你说?”

“省长的喜事,她怎么能告诉我,我那老婆,老是缺心眼,一个月打不了我一次电话。”

“你啊,跟夫人摆架子了是不,还说人家缺心眼,我看是你缺心眼。”

两人调侃着,普天成显得并不着急,似乎路波说的好事跟他无关。路波憋不住了,道:“不是我有什么好事,是若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是她?”普天成有些惊。

“是啊,不是她难道是你?上午我跟书记通过电话,碰了碰意见,当然,这想法早就有了,只是书记有太多顾虑,不让我跟你说。我呢,也在考虑,能不能给若瑄找一个更合适的地方。难啊天成,就这么些位子,多少双眼睛盯着。加上你现在身份特殊,都得考虑影响是不?”

路波说到这,顿下,目光里蠕动出一些东西。普天成这下才紧张起来,原来喜事是说乔若瑄,他的心忍不住怦怦跳起来,盯着路波的眼神像刀子,恨不能把后面的话硬掏出来。

路波关子卖得差不多了,才道:“让她去电投,虽是企业,但适合她性子。”又道,“电投一把手空缺将近半年,找到一个合适人选难啊,这下好,若瑄去了,凭借她的魄力还有能力,一定能打开新局面,你我身上的压力也就能小点。”

普天成愣在了那里。

海东电力投资集团是海东省目前实力较强规模超大的一家国资公司。总资产大约在六百亿,净资产也在三百亿之上,是海东十强。电投是三年前组建的,发展势头非常强劲,短短三年,已形成电力、煤炭、铁路、钢铁、房地产等为支撑产业的业务发展模式,并在新能源、生物化工、高科技、医药器械等领域取得了不错的发展业绩。电投集团原老总半年前不幸遭遇车祸,一同罹难的还有集团副总经理及财务总监。这场灾难让电投集团经历了一场考验,也让海东掀起一场“跑官”运动。很多事就是这么荒诞,一些人的不幸马上会变为一大批人的机会,人们在转瞬之间会把罹难者忘掉,而只盯住他腾出来的位子。这也是中国官场一大特色吧,不过这特色总是让人心生悲凉,但你无法阻止那些奋勇而至的脚步。记得前段时间,普天成这边还有不少人在跑呢,就连马效林,都动过这脑子,被普天成狠狠教训一通,臭回去了。没想时隔半年,这位子居然轮到了老婆乔若瑄屁股下。其实他哪里知道,宋瀚林早就想把乔若瑄安排到这位子上,原来提出的海州市委副书记不过是虚晃一枪,转移别人的注意力罢了。宋瀚林有宋瀚林的想法,在下面当党政大员固然是好,风光,也体面,但风险太大。乔若瑄这性格,给了市长她委屈,放不开手脚,给了书记呢,又怕她魄力太大,成了脱缰野马,不好控制,万一惹出什么事来,不好收场。广怀事件就是例子,虽说杜汉武这帮人现在是倒了,但很难保证以后不会出现第二第三个杜汉武,不能让她老是处在风波中。尤其普天成现在是省府二把手,对乔若瑄的安排就得更为慎重。思来想去,宋瀚林还是决定给乔若瑄换个方向,电投总经理兼党委书记是他长久思考的结果,电投家大业大,有充分的施展空间,干好了,一年就能出政绩,而且很可能成为风云人物,这样铺垫几年,将来担任政协副主席或是在省人大给她找个落脚点,便是顺理成章的事。另一方面,宋瀚林也不想把电投这块特大型蛋糕交到别人手中,一是不放心,二来呢,也真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私心。毕竟什么事,都是自己人做着放心。电投少则一年经营几百亿,多则上千亿,想进入哪个行业就进入哪个行业,舞台大得让人无法想象。大舞台当然要交给大手笔,宋瀚林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这位子只有乔若瑄合适,无奈路波一直不表态,路波也在力挺他的人,两人为此还闹过一阵不愉快,要不这位子哪能空这么久?上次宋瀚林同意路波让姜正英接管交通,事实上就是为乔若瑄做了一笔交易,只是瞒着普天成而已。路波这次又抢先一步,将喜讯报告给普天成,目的就是封堵住普天成的嘴,不让普天成在龟山采矿上乱说话。谁说高层之间不做交易,高层之间的交易才能称得上交易!

普天成果然就不对龟山采矿说什么了,回来第二天,他走进于川庆办公室,轻描淡写扔给于川庆一句话:“你把这次下去的情况整理一下,以书面形式呈报给省长。”未等于川庆再请示什么,他已出了门。

第三章 化解政绩标杆工程的危机 第四节

周四下午,乔若瑄从北京回来了,宋瀚林还在北京,说是又让什么事拖住了。乔若瑄在机场打电话时,普天成问要不要派车去接,乔若瑄说谁让你派车啊,难道没有大巴?普天成敷衍着笑了笑,心想乔若瑄早已不知钻进了哪辆车,海东这么大,难道还缺一辆接她的车子,就是去一个车队也不过分。晚上本来要早点回,心想不管怎么,乔若瑄是自己老婆,老婆现在有了喜事,当然他得第一个去祝贺,尽管这喜事还未成真,但煮在锅里的鸭子还能飞掉?不可能的。谁知快要下班时于川庆进来说,国家工商总局来几位领导,想请普天成出面接待一下。普天成随口问了句:“省长去不?”于川庆道:“省长下午陪国家发改委领导,这边有劳普省长您了。”普天成哦了一声,最近国家各部委的领导和专家频频往海东来,调研工作渗透到各个层面,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下个月全国人大和全国政协又要下来调研组,调研督察中央重大决策部署落实情况。普天成一边应着声一边收拾桌上东西,见于川庆目光痴迷地盯住那尊陶,笑道:“怎么,川庆秘书长现在也对神秘文化有兴趣了?”

“哪啊,省长取笑我呢。”于川庆呵呵笑出了声,目光并没离开那尊陶,嘴里又道,“都说这陶凝聚了龟山几千年的精华,我也觉得它越来越成宝了。”

“是吗?”普天成笑问一句,目光玩味似的盯住于川庆。于川庆这才把目光从陶上移开,低声道:“龟山督察报告呈了上去,本来想请您把把关的,看您忙,我就自作主张交了上去。”

“应该的,你川庆把关我放心,对了,省长看没,有批评吗?”

“批评倒是没有,不过省长说了一句话,我捉摸不透,想请普省长帮我揣摩揣摩。”

“什么话?”

“省长说,任何发展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给了我一个课题,是发展重要还是牺牲重要。”

“二者都重要。”普天成没怎么考虑就回答了,他的回答让于川庆愣神。两人往外走时,普天成又道:“省长不是在考你一人,是在考我们全体呢,走吧,当然发展重要,没有发展哪来牺牲。”

于川庆脸上倏地又有了笑。

陪工商总局领导吃完饭,已是晚上九点半,省工商局安排了晚间活动,普天成推说身体不舒服,没去,只是叮嘱曹小安和省工商局局长,一定要把巡视员和两位司长招待好,不能让他们在海东留下遗憾。省局局长还有一位省长助理恭恭敬敬向他说了是。普天成告别出来,执意不让大家送,说这么好的夜色,他想走两步。曹小安快步跟出来说,天太冷,省长穿得单,还是上车吧。普天成抬头望望天空,感觉好久没看过海州的天空了,有点陌生,再一看街景,就更觉陌生。

也不知为什么,自从升任常务副省长后,“陌生”两个字开始在普天成心里活跃。以前没这种感觉的,以前是看什么都熟悉,都能看明白,甚至能看到底。可现在明显不一样了,老是觉得很多东西陌生,有了距离。比如他看于川庆陌生,看路波陌生,就连宋瀚林也有了陌生感,妻子乔若瑄就更不用说。人如此,事更如此。以前遇到问题,他总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想到解决方法,并毫不犹豫地去实施,现在完全变了,变得优柔寡断,变得……

他现在对自己也陌生。

回到家,乔若瑄不在,家里大包小包放了一地,可见乔若瑄这次去京城,收获蛮大。虽是女人,乔若瑄却很少有逛街购物的习惯,更不会往家里搬东西。他们夫妻这些天一起出去的机会虽然不多,但也有,到哪里乔若瑄都是忙两件事,一是打电话约见人,不停地约,不停地见,不停地拉关系寒暄,所以她的朋友远远多于普天成。但凡跟普天成熟络的,乔若瑄都能交为好朋友,有些甚至能发展为密友,这功夫普天成绝对比不了。另一件事就是睡觉。乔若瑄对上街购物观光旅游欣赏民俗风情观看祖国大好河山都缺少兴趣,对女人们最爱最贪的美食、美容也了无兴趣,她活得简直就不像个女人,但她说她是女人,还把女人的养生秘诀归结为两个字:睡觉。

充足的睡眠比什么都重要,这是乔若瑄的话。尤其对一个从政且有远大政治抱负的女人,睡觉当然是第一要务。这也是她的话,说得相当气壮。普天成稍有质疑,她马上反驳,没有充足的睡眠哪有旺盛的精力,没有旺盛的精力就不能百分之百投入工作中。

普天成认为,老婆除了是一个工作狂外,更是一个完全丧失了女性特征的病人。

这次太阳却从西边出来了,乔若瑄居然拎来这么多包。普天成顺手打开,一看就笑出了声。哪啊,真是把她美化了,除几包换洗衣服外,再就是一大堆礼品。看来有人抢在他前面,给妻子接风去了,礼品为证。

乔若瑄变了,这种感觉很明显地闪在她脸上,也刺激在普天成心上。将近一周时间,乔若瑄都周旋在各种应酬中,忙得不亦乐乎。偶尔还会带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回到家中。任职一事虽然仅仅在酝酿中,但外界已经风传开了。这年头你甭想保密,尤其人事方面的调整,那可牵动着不少人的心呢。普天成暗暗观察一番,发现请她的不是电投集团的领导,就是跟电投有业务往来的单位。按说这个时候乔若瑄应该低调,应该极力回避,谁知这次她一反常态,变得比别人还积极。

看来,她不但稳操胜券,而且急不可耐,难道半年时间真把她的精神困出了问题,怎么连规矩都不懂了呢?

这天普天成回到家,见家里热气腾腾坐着一屋子人,见他进门,那些热情地恭维着乔若瑄的人立马起身,近乎异口同声问省长好。普天成礼貌地点点头,换鞋的工夫目光朝客厅扫了扫,这些脸都陌生,其中一两张好似见过,却也叫不出名。里面有张漂亮而又十分个性的脸蛋,普天成感觉熟悉,却真是记不起在哪个场合见过,不经意地就多望几眼。那张脸也冲他笑,明显有几分拘谨,却掩不住里面的妩媚。普天成想到“青山绿水”这个词,你还别说,这女人真还有些特别,坐在一群人中,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见大家惊慌失措,个别人甚至腿都在发软,乔若瑄满不在乎地笑道:“甭理他,我们聊我们的,快坐。”话虽这么说,那些人还是不敢坐,全都可怜楚楚地望着普天成。是啊,平日哪有这机会,能面对面见到副省长,若不是今天乔若瑄兴头高,非要拉大伙到家里来,怕是一生都没这机会。心里除了激动,再就是莫名的紧张,好紧张哎,直到普天成说:“都别客气,我去书房,你们接着聊。”这些人才稍稍从容了些。

普天成没忘再看一眼那女人,那女人也用深情而缠绵的目光,一直送他进了书房。

是谁呢?进了书房很久,普天成还像猜谜似的,被那女人困着。后来留神听了外面一阵,听乔若瑄叫了声小谢,才蓦然想起,这女人他真是见过的,张华华老公的妹妹,叫谢蔷薇。有次张华华带着这女人去他办公室,好像是为融资的事。对了,她也是电投的,是哪个部门的负责人。

一想到电投,普天成的心马上阴了,可以肯定,外面这些人全是电投的,乔若瑄怎么能这样啊,简直是疯了,天下哪有这种低智商者,怕是县里干部也不会愚蠢到这程度,让员工到家里来,而且成群结队!

普天成哪里能想到,乔若瑄这些天正发高烧呢,以前她根本不知道宋瀚林要把她安排到哪,甚至一度心灰意懒,感觉宋瀚林要弃下她不管了,为此跑到北京找老首长闹。老首长言辞犀利地批评了她,让她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她哭哭啼啼闹了一下午,错误认了一大堆,但条件一点不松口,闹得老首长缴械投降,说:“好,好,我闹不过你,谁让我对你们有责任呢,你们这些孩子,一个个让我放不下心。”完了又说,“你先回去,等下次瀚林来,我批评他,自家人不用,他想用谁?!”

一句自家人,让乔若瑄破渧为笑,更让她的心里升腾起无限向往。这次去北京,她索性住在老首长家,老首长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对他们的爱,就越发深了,这爱里不止渗透着期望,还有对某种东西的眷恋。老首长现在是越来越不想让他们离开权力舞台了,恨不能用自己一双手,变魔术似的将他们安排在最最重要的岗位上。一听宋瀚林还没落实她的岗位,老首长怒了,一个电话将宋瀚林叫去,劈头就问:“你是不是觉得一个人飞高飞远很有意思?”这话问得宋瀚林结舌,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甭看他是省委书记,在老首长面前,乔若瑄比他娇,有优势。宋瀚林结巴半天,用眼角余光恶恶地瞪着她,知道她又告了状。不巧又让老首长看到了,老首长厉声训斥:“怎么,你还有理了是不,我告诉你小宋子,一个人是飞不远的,想当年我们爬雪山过草地,是手拉手肩并肩一个背着一个过来的,要抱成团,我说这些就是让你明白,你不是一个人,不是!”

看着老首长激动,乔若瑄甭提有多开心,像是出足了恶气般,恶作剧地欣赏着宋瀚林挨批,脸上露出少见的顽皮,气得宋瀚林直想揍她一顿。

那天宋瀚林表了态,不表态由不得他,不表态老首长不让他坐。老首长让乔若瑄给他捏着肩膀捶着背,却一口水都不赏给宋瀚林。保姆请示了两次,要给宋瀚林上茶,都被老首长恶恶的目光吓回了。后来秘书走过来,不安的目光提醒他,来的是海东省委书记,中央候补委员,老首长理也没理,只摆了一下手,秘书就白着脸退了回去。宋瀚林只能表态,一五一十就将怎么计划怎么运作的告诉了老首长。等汇报完,老首长说:“就这些?”

宋瀚林老老实实答:“目前只能做到这一步。”

“那你还瞒什么,直接跟小瑄谈不就是了?”老首长还是批评的语气。宋瀚林看一眼乔若瑄,乔若瑄脸上已变了色彩,甚至尝试着要走过来,帮宋瀚林接过外衣。宋瀚林恨恨瞪她一眼,乔若瑄扮个鬼脸,冲宋瀚林幸福而又俏皮地笑了一下。

两个人挤眉弄眼,让老首长看到了,老首长轻轻摇摇头,脸上却是非常享受的表情。“坐吧。”老首长终于说。

当然,乔若瑄如此不顾及自己身份,也不顾及普天成身份,急不可耐跟电投的人接触,并不能证明她是一个没有城府或敢破规矩的人。乔若瑄急啊。普天成哪能懂得乔若瑄的心,这半年时间,乔若瑄简直如履薄冰,自杀的心都有。有次她跟宋瀚林吵,宋瀚林刚说了句:“现在考虑的不只是你一个人,我要替天成着想,不能因为你的安排,给天成造成负面影响,不值啊。”乔若瑄马上道:“那您说什么值,我是我,他是他,我俩没关系。”见宋瀚林瞪眼,她马上又道,“要是因为他断送我的前程,我立刻跟他离婚。”这话吓了宋瀚林一跳,再怎么着,宋瀚林也不能看着这两个人离婚,那样,他就说不清了,永远说不清。乔若瑄说的尽管是气话,却也足以表明,对前程,她看得是多么重。都说人可以把名利看淡一些,把手中权力看淡一些,那是你没得到过权力,当你握过重权时,就再也不这么想。说身外之物的人,是因没有真实地得到过那些物,得不到你当然放得开,而对乔若瑄来说,权力早就成了生命的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一旦权力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乔若瑄有点急,当宋瀚林当着老首长面把她的未来粗略地描绘出来时,她心里立刻翻腾起一股浪,电投集团,之前她想都没敢想,多少年来,她早已习惯把自己交给政府或党委,觉得那才是她的归宿,也是她奋斗所在,更是她的正业,而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去企业,还是海东前十的大投资集团,掌控几百个甚至上千亿的巨无霸单位。她心里既喜又怕,喜的是权力又回到了手中,她并没被权力抛开,仍然处在这个旋涡中心,处在核心层,甚至比以前,分量更重。怕的是她对投资一无所知,对未来将要掌控的这一切,心中一点底都没有。所以当电投集团中高层闻风而动,对她提前送来热情时,她就再也安静不了,恨不能立刻投身进去,抢在任职文件下发前先为自己凿开一条通道。乔若瑄知道这很冒险,也太不符合游戏规则,但为了给宋瀚林露脸,也为了给自己争气,她真是顾不上那么多了,乔若瑄决计冒这个险!

当然,乔若瑄把这些人带到家中,还有一个直接的原因,即她没地方可去。这个时候去外面,等于是自己为自己制造不利传闻,这点清醒她还是有。家是安全的,尤其副省长的家,这种反常规的想法也只有她乔若瑄有。

其实不管她怎么想,她的一举一动都已到了路波眼睛里,路波看着,听着,享受着,也等待着。

大幕已开,又一场戏很快要上演。

第四章 全国人大调查组提前来海东 第一节

全国人大调研组提前来到海东。

宋瀚林在北京得知消息后,提前一周赶了回来。他北京的事还没办呢,要见的人还有两位没见着,要说的话还有一大堆没来得及说。这次北京之行,宋瀚林也是为下一步作铺垫的。人一旦到达某一高峰,很有可能就滑坡了,宋瀚林虽然未达到权力顶峰,但在海东他却攀上了塔顶。他知道,这个位子是不可能长久让你坐的,江山轮流坐,这是硬道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也是硬道理。当你再上不去的时候,山下就有人冲你招手了。每每想起这些,宋瀚林就会悲哀。但人必须有防患意识,居安思危嘛,绝不能一劳永逸是不?何况目前中央对省部级班子调整力度大,变动频繁。随着中央大战略的调整,他们这些人的命运,也时时刻刻处在变化之中。这次到北京,宋瀚林就听到很多不利消息。有人说下一步中央着力将省级班子年轻化,要让六零后挑大梁。也有消息说,中央要加大部委与省区领导的交流力度,实现高层干部间的互动。宋瀚林已经不年轻了,年龄优势早已荡然无存,学历还有受教育程度跟年轻多才的六零后相比,只能是劣势。他把自己归纳为吃老本的干部,是一步步苦出来干出来的,但人生总有谢幕的时候,宋瀚林有宋瀚林的想法,他不是一个恋着位子不挪的人,不顶用,时代要求你挪开时,你多留恋也是闲的,必须无条件挪开,这就是原则。与其被动挪开,还不如早作打算,以积极的姿态迎接有可能出现的变局。这次他跟老首长也交了底,如果有可能,他愿意提前离开海东省委书记的位子,到北京来,在人大或政协再发挥一下余热。这话说得很婉转,但言下之意老首长却听得明白。老首长当然不希望他这么快就离开,才干了多久嘛,至少要干满一届,要干出点名堂来嘛。可一想宋瀚林后面的话,老首长又觉不无道理,要是用这种积极的姿态还有良好心态,赢得高层的信任还有尊重,在人大或政协谋得一个新位置,那也是蛮不错的一件事嘛,毕竟又上了一个新台阶。这个台阶可不是谁都能上的哟,这台阶一上,那可就……

老首长最后说:“你再四处走走吧,这想法可以考虑,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把省里的工作搞好,那才是根本。”

宋瀚林点头道:“这我知道,请老首长放心,我会站好最后一班岗的。”

“什么最后一班,别说那么悲观,你们要有斗志,要对未来充满信心,明白不?!”

让老首长这么一教导,宋瀚林果真有了信心,底气很足地道:“瀚林明白,瀚林不会让首长失望!”

就在他紧锣密鼓运作第二步、第三步的时候,有人给他反馈消息,全国人大调研组要提前下去,随后将会有中央巡视组、政协调研组跟着下去,让他还是多把心思放在下面。

宋瀚林回到省里,连着召开几次会,就当前几项中心工作做了缜密部署,借此机会再次严明纪律,统一了思想,对即将到来的调研组、巡视组,也作了细致安排,要求大家分工协作,密切配合,一切从大局出发,从海东各项事业的发展和社会进步出发。这个大局他是有所指的,这次在北京,宋瀚林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或者叫小道消息,当然都是针对路波的。路波最近一段时期太过活跃,宋瀚林觉得有必要给路波提个醒,不要太明显,也不要太急。

会议之后,宋瀚林把普天成留下,先跟他简单聊了聊当前工作,然后问他去没去龟山?普天成说去了,没敢急着往下汇报,等宋瀚林问。脑子里却有许多事在纠结,真怕不好撒这个谎。撒谎这门功课,做了半辈子,还是做不好。宋瀚林却避开龟山,话锋一转问:“最近大华怎么样,这个秋燕妮,汇报工作越来越不积极。”

普天成这才知道,宋瀚林留下他,是想在大华上吃颗定心丸,想了想说:“大华我去过几次,是有些问题,但都处理干净了。”

“真干净了?”

“书记只管放心,本来也没多棘手,就是些毛毛糙糙的事,打扫一下就行。”

“这个秋燕妮,做事总让人不放心,那么毛躁干什么,天成你以后多盯着点她,尤其角角落落的事,该打扫干净的,随时打扫干净,不要老是让人记着擦屁股。”

“知道的,这点心我会操到。”

一句话触动了宋瀚林,宋瀚林忽然不知说什么了,只是一个劲望着普天成,望得普天成紧张,也难受。望半天,宋瀚林长叹一声道:“天成啊,老让你擦屁股,我这心里……”

“书记快别这么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普天成心里也起了浪,有些感情其实是很脆弱的,甭看平日他们坚强,百摧不倒百压不弯,但是有时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们的感情变成一片汪洋。眼看着普天成也动了情,宋瀚林呵呵一笑:“好,接下来我们全力以赴,迎接几个调研组!”

调研组一行十三人,由全国人大一位首长带队,因为是调研中央重大决策部署贯彻落实情况,中央几个部委都抽调了人。普天成没想到,发改委司长戴小艺也在其中。看到戴小艺的一瞬,普天成心里猛地一震,跟着脸也热了,心里更是莫名地激动。当省委秘书长时,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跟戴小艺在北京萍水相逢,当时虽有好感却未能深谈,只是留下一些对未来的祝福与愿望。原以为这样的相遇不过一美丽童话,经不起时间考验就会碎掉。没想在他仕途最最关键也最最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戴小艺再次出现,而且以力挽狂澜的态势将局面扭转,为他出任常务副省长添上重重的一笔。

戴小艺出身在军人之家,这点普天成在第一次遇见戴小艺时就感觉到了,军人子女身上特有的那种气息是他们之所以能走到一起的致命因素。还是老首长说得对,他们这些人,天生就能聚一起,那份亲近是生长在骨子里的,渗透在血液中。老首长曾说:“我看见你们,感觉都是自己的孩子,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是炮火,是血,是牺牲!当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时,你就知道,活着意味着什么,是传递,传递圣火也传递生命。你们这一代人啊,走到哪都不能丢掉自己的血统,我说的血统你们明白吗?你们的父辈曾经是一堵墙,站在一起抵挡子弹,你们也要站成一堵墙。嚯嚯,一堵墙,坚不可摧!”

是的,他们站成了一堵墙,他,宋瀚林,还有乔若瑄,包括郑斌源。现在又多了戴小艺,以后相信还会更多!

戴小艺的父母现在还在军中,大约普天成的父亲统领千军金戈铁马纵横驰骋时,戴小艺的父母都还是小兵,顶多也就营级干部吧。不过这延误不了什么,当他们长大后,自然而然就到了这个阵营,是的,阵营,普天成现在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阵营是多么重要。阵营可以让一个人一生下来就拥有众多资源,拥有广泛的人脉关系。戴小艺就是如此,她的朋友无处不在,关系更是纵横交错,连普天成都为之惊叹。从军界到政界,再到商界,然后文化界甚至演艺界,戴小艺就像一株仙人掌,四处都伸满触角。她说她只是个小人物,但她这个小人物跳将起来,能量也蛮大的。借他们的光呗,哈哈。戴小艺看似说得轻松,其实她是向普天成证明着一个道理,关系就是生产力,关系才是硬道理。阵营更可以让两个陌生人不问来历,很轻松很自然地走到一起,并且绝不设防。尤其对普天成和戴小艺来说,这点是其他任何一个阵营都不能比的!去年那个时期,普天成并没想到要找戴小艺,后来情况发生变化,不只是路波拦着不让他过去,高层似乎也有不同的声音,认为他到省委秘书长位子上才一年,远不够资格,任凭老首长怎么努力,阻碍还是消除不掉。甚至已经传出高层确定的常务副省长人选了,普天成有点灰心,也有点气馁。那个夜晚,他尝试着给戴小艺拨过去一个电话,不为别的,就是想找她聊聊,也算是给自己减减压吧。戴小艺接到电话很快赶来,两人聊了两个多小时,很投机,中间普天成就把自己的遭遇讲了,以及面对的几方压力,戴小艺当时没说啥,只道:“谢谢秘书长能给我讲这些,高层的事我不大懂,也不敢乱发表意见,不过我相信那句话,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过了一阵又说,“既然已经努力到这份上了,秘书长还是咬咬牙,再坚持一段时间,说不定奇迹真会出现呢。”

普天成只当是安慰,并没往心里去。可是很快他就听说,又有人在为他努力了,而且这次的力量似乎很大,大得超出了他想象。再后来,普天成就知道,为他奔走的是戴小艺的父母,他们说动了一些老同志……

普天成后来问过戴小艺,为什么要帮他?戴小艺毫不掩饰地说,不为别的,只为欣赏,还有敬仰。

原来还有人敬仰他!

调研组这次下来,主要是围绕经济中心任务和民生问题展开调研,尤其是海东如何贯彻落实中央重大决策部署,对中央政府公共投资计划中的保障性住房建设和基础设施投资等题目开展。调研组长在第一天召开的座谈会上强调:“我们是来调研的,不是来检查的,愿意听实话。”这话让人感到耳目一新,仿佛一股新风吹了进来。宋瀚林就海东这两年如何转变发展方式、落实党中央政治指导精神向调研组作了简短汇报。路波省长就中央政府扩内需促增长的四万亿元投资计划下达后,海东如何加强对资金的监管使用,尤其是今年安排的一百二十亿到位后,海东如何用好这笔资金,管好这笔资金向调研组作了详细汇报。听完汇报,首长说:“这些问题,中央关心,百姓关注,我希望接下来我们看到的,跟两位领导汇报的能一样。”

本来省里是准备了盛大欢迎宴会的,首长坚决不许,再三强调这次下来一切从简,绝不能铺张浪费,更不能搞乌七八糟那一套。宋瀚林跟路波临时碰了碰头,就把计划取消了。招待宴会上,普天成并没跟戴小艺坐一起,之前座位都定好了,什么人坐什么位置,全是按规矩来,不能乱也不会乱,一大堆人在那盯呢。但普天成的目光会不时扫过去,戴小艺也暗暗把目光投过来,四目相对时,两人露出会心的笑。这笑别人看不见,也感觉不到,只有他们两人懂。

普天成筹划着,一定要找个机会,跟戴小艺痛痛快快聊一次,还没感谢过人家呢。

可是接下来的安排就让他瞪了眼,副秘书长曹小安将调研组的行程表还有陪同人员名单送他手上时,他才发现,这次调研基本没有他参加的活动,政府这边除路波外,更多时候是副省长姜正英陪同。曹小安告诉普天成,接待组这样安排,是姜副省长以前就跟首长有联系,首长在南方某省任职时,姜正英在那个省的妇联工作。

普天成哦了一声,他倒不是在意谁陪得多,他是在想,如此安排便没了理由单独接触戴小艺,人家到了自己门口,总不能一次茶也不请吧?

更让普天成意外的是,调研组要去的几家企业,居然没有大华海东。这怎么可能呢,大华海东不看,还看什么?

他困惑地盯住曹小安,似是在追问。曹小安早就意识到这问题,这阵说:“我侧面了解过,一开始是有大华海东,后来路波省长说,今年海州药业是重点,就把大华换成了海州。”

“海州药业是重点?”普天成更加困惑,似乎这提法今天第一次听到。后来仔细一想,不,路波好几次会上都强调过,只是当时没现在这么敏感。

海州药业今年确实拿到不少投资,政策倾斜力度甚至比大华都要大。普天成进而想起,汇报会上,路波的确把海州药业当成了重点,几次提到这家企业。他又回味起当时宋瀚林的表情来,想从中揣摩出点内容。遗憾的是,当时注意力过于集中在戴小艺身上,居然没留心到这些。

这是不好的兆头,怎么就能分神呢,很糟糕,不管什么理由。

“要不要再请示一下省委那边?”曹小安问。

“请示什么,跟谁请示?”

一听普天成话头不对,曹小安没敢再多说,站了一会出去了。普天成想半天,拿起电话,打给了秋燕妮。

秋燕妮也是刚刚知道消息,之前她还忙忙碌碌,让公司上下作准备,迎接调研组呢。突然有电话打过去,说调研组不到大华了,弄得她一下慌了神。正考虑要不要打电话跟普天成请示一下,普天成的电话却先到了。

两人很快见面。秋燕妮慌里慌张说:“怎么又变卦了,省长?”

普天成没回答她,略一沉吟道:“公司都准备好了?”

秋燕妮点头,很快又道:“现在不去了,白忙活一场。”

“怎么说话呢,什么叫白忙活一场?”普天成不满地批评一句,眼神里明显有责备。大华的账彻底做好后,普天成再没跟秋燕妮联系过,有什么事,都是通过副秘书长曹小安往下交代。送屈妙琪回美国那天,普天成跟秋燕妮办了交代,也算是一次正告吧,他说:“这一波我是替你扫平了,以后再敢弄出这种没名堂的事,你自己看着办。”话虽说得软,秋燕妮听了,却接连打出寒战。也不知为什么,自账务事件后,他跟秋燕妮间,似乎少了以前那种暧昧,再也朦胧不起来,就算两人单独在一起,普天成心里也起不了浪。真是奇怪的感觉,原来他还怕,过不了秋燕妮这一关呢,没想有些东西碎起来这么容易。

秋燕妮面带畏惧地看着他,账务事件既让她重新认识了普天成,更让她掂清了自己的分量。秋燕妮悲哀地发现,自己原本跟普天成这样的男人是有距离的,不在一个平台上,那么,以前种种幻觉就成了妄想。妄想对女人来说是可怕的,对秋燕妮这样心高气傲的女人,岂止是可怕,简直能把她毁掉。秋燕妮感觉自己真是死过一回了,天下男人永远懂不了女人,当女人打算把心灵向你启开,打算开启一扇窗,让你走进时,就已经把生命跟你连在一起了。可男人们轻轻一挥手,就能将那扇窗关闭,或者潇洒一转身,就能全身而退,女人哪能这么从容啊。女人要想忘掉一个男人,是要扒掉一层皮,泣出一大摊血的。秋燕妮扎扎实实哭了一场,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大华现在这个样,随时随刻都可能有风暴,离开普天成的关照或者庇护,大华怕是……

秋燕妮甩甩头发,强作镇定地抬起头。到了这时候,她只有义无反顾往前走,后退意味着全军覆没,是的,覆没,这个词最近老在秋燕妮脑子里活跃,每跳出一次,黑暗就压她一次,喘不过气来。她清楚那黑暗来自何处,其实就来自她自己,还有大华,她太知道大华这些年在海东做了什么,里面任何一件事翻腾出来,就是浪,恶浪,就能淹没掉很多人,更能让海东政坛发生一场超级大震荡。

秋燕妮怕。

没有人不怕。不怕是因为你做得没过,还在尺度范围内,也就是说没突破底线。当你做得过了,大大地超过了那个度,怕就跟定了你。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听普天成安排,普天成说什么,她都要服从,这也是大华总部给她的最新指示。

“你回去吧,当什么也没发生,公司该怎么运转还怎么运转,调研组的事,你自己心里要有底,他们随时会去大华,该做的准备工作要不打折扣做好,听明白了没?”

秋燕妮赶忙回答:“听明白了,省长。”回答完,心里就又冒出一些怨,干吗这么凶啊,就不能温柔点?

普天成真是对秋燕妮温柔不了,没法温柔,他心里急得上火,恨不能冲谁狠狠发泄一次呢。

让调研组去哪家企业,不去哪家企业,看似不是问题,其实是大问题,既敏感又藏着深意。一般来说,中央来了调研组督察组,要看的,要观摩的,还有要听汇报的,都是省里标杆式的企业,既是省里重点扶持也是省里最最耀眼的,经济效益当然不在话下,效益都在嘴上,让它高它自然会高。科技含量还有管理模式也都是最超前的,因为这两样东西是肉眼看不到的,只能听。想让你听到好的还不容易,省里养了多少笔杆子,要是这点事都做不好,他们怎么对得起手中那支笔?笔杆子不都是余诗伦那种人,那种人是融不进这个圈子的。对了,余诗伦现在已经不在省委政研室工作,瀚林书记终是忍无可忍,将他打发回党校了。现在这帮笔杆子,精着哪。以上这些都是明着的,谁也清楚,不清楚的,是藏在企业后面的东西!

普天成生的正是这气!

路波公然将大华从名单上拿掉,而排上海州药业,不只是给海州药业造势,更重要的,是要传出一个信号,海东将会以谁为中心。不行,绝不能把大华扔到一边,这次如果调研组不去,大华的绝对地位马上就会动摇。指不定调研组一走,就有人对大华说三道四,流言一旦传播开,你将很难控制。更可怕的是,所有的投资者还有新闻媒体,马上会嗅到另一股气息,这股气息不但会毁掉大华,还会毁……

普天成不敢想下去了,虽然不明白宋瀚林为什么能容忍路波如此挑衅,作为宋瀚林第一心腹,他必须抢在一切发生前,将火苗掐灭。

要想办法让首长去大华,不但去,还要热热闹闹在大华活动一下,最好能给大华题词,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可是想什么办法呢,普天成心急如焚,后来他终于想到一个人,对,只有依靠戴小艺!

第四章 全国人大调查组提前来海东 第二节

路波前两天没陪同首长,只安排副省长姜正英和秘书长于川庆一路陪同。这也是听从了首长的意见,首长不想让他们把自己围起来。“会遮住我眼睛的,我还是想多看点实情。”首长说。但是有关调研组的情况,一点不漏地到了路波耳朵里,从各方反馈上来的信息看,首长还有调研组对海东的工作基本算是满意,虽然也有质疑声,总体来说,还是肯定大于批评,不,远不止大于,应该说肯定或赞扬的声音还是很高的。路波有种欣慰,不论你在哪个位子上,都希望听到表扬或肯定的声音。况且现在是关键时期,能得到首长的肯定,他当然激动。这天路波早早来到宾馆,今天是到工业园视察,听几家企业汇报,督察项目资金落实情况,路波不能不来。昨天晚上海州药业集团老总曲利敏还有夫人一块去了他家,除谈些家务事外,还就今天的接待工作作了详尽汇报。路波没多要求,只强调了一点,要曲利敏无论如何,让首长对新研制的养生保健药感兴趣。曲利敏满口答应,说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只要首长去生产一线查看,一准会对这药产生浓厚兴趣。

海州药业遇到了麻烦,研制了一年的几个新品种保健药一直拿不到批号,曲利敏动用了很多关系,还是没能把药监局的关攻下来,攻不下关就不能全线生产,就不能大面积上柜销售,这对投资巨大的新生产线,就是压力。这是从生产考虑。其他方面,路波总觉海州药业没能挺起来,离他的要求还有很大距离,跟省里面先后对这家企业的投入就差得更远。不能只投入不产出啊,海州药业下一步的目标是上市,前期工作做得都差不多了,现在就缺东风,要是新药能尽快拿到批文,上市工作就会驶上快车道,所有困扰他和曲利敏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下午四点,车队朝海州药业总部的方向驶去,路波让秘书给曲利敏打了电话,告诉曲利敏,车队马上就到。秘书刚合上电话,他的手机响了,传来于川庆情急的声音:“省长,首长要到大华去,怎么办?”

“什么?”路波吃了一惊,大华已经被他排除在名单外,首长怎么?“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点!”路波不满地追问过去一句。

“我也搞不大清楚,本来车队要去海州药业,可是首长突然提出要去看大华。”

“搞不清楚你是干什么的!”路波猛就发了火。那边的于川庆结了下舌,很快又道:“省长,我得往前赶了,首长已经进去了。”

电话挂了,路波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不能发作。透过车窗一看,前面车辆缓缓驶进大华,因为接待组已经取消了大华这个点,大华门口什么也没有,既不见标语也不见彩旗,给人一种冷清的感觉。

路波马上给普天成打电话,不管怎么说,冷落了调研组首长,责任谁也担不起,遗憾的是,普天成电话不通,被告知不在服务区。他让秘书跟曹小安联系,过了一会,秘书说,普副省长和曹秘书长在永定区视察工作,这阵正在棚户区开现场会。

“开什么现场会,让他们马上往大华赶。”

“知道了,省长。”秘书急着又打电话去了,车子已进入大华总部,未等车子停稳,路波就急着跳下来,匆匆往首长身边去。

大华一干人闻讯赶出来,路波见首长跟大华头脑们一一握手,热情寒暄,心里松下一口气。秋燕妮冲他热情地走来,亲切问了声省长好。路波点点头,没发现秋燕妮脸上有什么异常,便问:“都在生产吗?”

“是的省长,十二条生产线都开着。”秋燕妮汇报道。

这时候听见调研组首长叫他,路波赶忙走过去,越过一直陪同调研的省人大两位副主任,站在了首长面前。首长道:“看见‘大华’两个字,我忽然想,应该进来看看,我可不是搞突然袭击哟。”

“首长是在批评我呢,我们没把衔接工作做好,实在抱歉。”

“哪里的话,我是不想给你们添太多麻烦,‘大华’两个字,还是蛮有吸引力的,不看遗憾啊。去年来时,厂区还没这么漂亮嘛,那边的厂房都还没建好呢。”说着,首长步子已朝生产区那边走去。一行人前呼后拥,脚步有些乱。路波无意间朝陪在首长身边的戴小艺扫一眼,戴小艺干干净净一张脸,眉宇间飞扬着一股灵气。

到车间里面,路波就不能三心二意了,必须正正规规陪在身边,耐心听秋燕妮还有香港两个专家给首长作介绍。首长听得很仔细,看得也很仔细。听着听着,路波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很怪的念头,莫非首长听到了什么,有意来这里?这念头一出,路波就不能控制自己了,心里哗哗涌出很多杂念,甚至已经在期望首长真能看出些什么。

可是没有!

首长很有耐心地查看了三条生产线,在今年新上马的一条生产线上,首长一气问了许多,秋燕妮一一作答,既不紧张也不矫情,让人看到一张训练有素的脸,还有一个外资企业家的卓越风采。路波似乎也融入里面去了,因为秋燕妮的介绍既专业又精练,绝无拖泥带水。特别是她的肢体语言,能让人产生丰富而又奇妙的联想。

大华到海东这么些年,路波还是第一次专注地欣赏秋燕妮,以前听到“秋燕妮”三个字,总是不经多想就将她驱逐出了脑外,从没将她跟真正的企业家或投资家联系在一起。即或脑子里留她那么一下,也是跟宋瀚林等人连在一起的,他把她叫做宋瀚林的银行,不,公共银行。今天他改变了这看法,觉得以前轻视了这女人,至少关注不够。试想一下,有谁在突然而至的情况下,能把首长礼貌而又热情地挽留住两个多小时呢?没有!首长在海东的时间,是按分钟计算的,一个地方留多久,看多久,听多长时间汇报,接见什么人,接见多长时间,都是很精确的。没想进了大华,把原定计划全给打乱。海州药业那边已经不止一次在询问了,路波能想象出曲利敏有多着急。他也在不停地看表,可是没用,首长兴致很高,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

车间看完,首长说:“不错啊,一年一个样,大华果然名不虚传。”接着就外资企业如何积极应对当前经济态势,如何利用资金、管理和技术上的优势,在经济建设中发挥作用,为振兴海东经济作贡献,讲了几点意见。

秋燕妮听得很专注,脸上始终露着谦和、恭顺的笑,暗暗还染了一层羞涩,让她在这冬日明媚的阳光下,又多出一分生动。路波甚至看到了妩媚,是的,这女人绝对够得上妩媚,瞧她那双眼,莹莹流盼中就把要表达的东西全表达了,传递给不同的男人还能获得不同的信息。这时陪在首长身边的省人大副主任说:“请首长到会议厅喝口茶吧,顺便听听汇报。”

“好!”首长爽朗地说了一声,情绪高涨地回头跟戴小艺说,“怎么样,戴司长,颇有感触吧?”

戴小艺用柔软得不能再柔软的声音说:“真是开眼了,大华不愧是海东第一,这样的企业当然应该支持。”

“那就要看你们发改委的姿态了,不能只说空话不作努力。”首长一边说笑,一边在秋燕妮等人的引领下往富丽堂皇的办公大楼去。路波像是从迷雾中醒过神似的,特意多看了省人大副主任一眼,然后又将目光落到一直像秘书一样紧陪在首长边上的戴小艺脸上。

他忽然明白,自己被人耍了。怪不得将大华从名单中拿掉后,宋瀚林什么也没说,原来人家根本不用说!

名单真就那么管用吗,让你不管用时,它就废纸一张!

调研组不但在大华听完了汇报,下午的招待宴也改成由大华来设。原定计划被彻底打乱,海州药业那边空等了一下午,曲利敏一连给路波打了几通电话,气得路波想在电话里骂娘。不止如此,汇报听完后,首长在戴小艺等人的鼓动下,一时兴起,竟泼墨挥毫,欣然为大华题了字。而后又跟秋燕妮握手、合影,对着新闻记者,大谈了一通感受。当摄像机纷纷对准首长和秋燕妮时,路波猛然发现,今天来的新闻记者格外多,后来果然从于川庆那里证实,三家中央媒体的记者都是今天才赶到的。

这天的晚宴宋瀚林和普天成都参加了,气氛相当热烈,秋燕妮是当然的主角,这女人在宋瀚林和普天成的暗暗鼓励下,表现尤为出众,真是出尽了风头。

事后,宋瀚林跟普天成谈起这事,话里藏着玄机说:“天成啊,还是你心细,我疏忽的地方你总是能补上。”

普天成谦虚道:“哪里,我还正要向书记检讨呢,这次工作我们的确想得不周到。”

宋瀚林有点激动,调研组结束海东的调研,离开海东时,他跟首长有过一小时的长谈,内容涉及方方面面,首长几次提到大华,说瀚林啊,大华这面旗帜你树得好,我在北京也听人们提到这家公司,溢美之词多啊,不过百闻不如一见,这次看了,心里就更为踏实。宋瀚林连连点头,真怕首长对大华说出什么。现在好,真好。兴奋中,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张报纸上,是中央一家大报,醒目位置报道了调研组在大华海东视察的情景,秋燕妮跟首长的合影赫然就在上面。比之那些文字,这张照片意义更大,更大啊。如果多有这么几张照片,谁还敢对大华说三道四?

半天,宋瀚林抬起目光,见普天成仍然中规中矩站着,有点过意不去地连道:“天成你坐,坐吧。”

普天成就坐了,不过只是将屁股跨在沙发沿上,跨了小半部分,身子依然挺得很直。

“天成啊,最近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味儿。”宋瀚林呵呵笑着,脸上并不见紧张。

“应该不会有问题吧。”普天成含糊其辞道。

“最好不要有问题,谁也不要有问题。”宋瀚林突然说,说话语气还有脸上表情跟刚才完全不一样,像是被什么刺激了,又像是在冲谁发泄什么。普天成正在紧急思忖,该怎么应答,才不至于火上浇油,还能把宋瀚林怀疑的事实明显说出来,宋瀚林又开口了。

“对了,忘了跟你说一件事,若瑄没告诉你吧?”

普天成轻轻摇头,做出一副不解的样子。宋瀚林接着道:“若瑄的问题,我想了很久,原来打算让她到海州去,可我又担心别人说话,给你和我带来不利影响。思来想去,决定派她到电投去,你有什么意见?”

“电投?”普天成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脸上露出惊讶,思忖半天,本来要说不大合适吧,话出口却成了,“我没啥意见,听书记的。”

“好!”宋瀚林像是迫不及待,很快就把底亮了出来。又道:“这个问题上,我犯过犹豫,久决不下,难为了若瑄,也让你分心了,现在看来,犹豫完全是错误,这次去北京,老首长批评了我,批评得很有道理啊,我当着若瑄面虚心接受了。”

“谢谢书记。”普天成适时插了一句。

“我们之间不说谢,天成啊,我们搭班子搭了这么长时间,现在也到该跟你交底的时候了。”

普天成猛地一震,屁股差点从沙发边上滑落下来,不过他还是保持了良好的坐姿。

“中央怕是对省级班子又有动作,我呢,估计在海东也不能干太久,当然,这也是合乎常理的事,你我都是党的高级干部,自应带头服从组织安排。”

“不会吧,老书记?”普天成惊得耳朵都竖了起来,身上莫名地有了股冷意。宋瀚林看出他的紧张,故作镇定地笑了笑,道:“天成你别担心,这只是正常变动,将来调整也不可能只是海东。”

“可我不能接受。”普天成的声音很灰暗。宋瀚林理解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心思让普天成弄湿了。过了一会,他道:“天成啊,这事今天就说到这,你心里有数就行,估计也不会马上调整,每次都这样,吵嚷很久才有动作,不过从今天起,海东你要多留个心眼。”

“……”普天成有点捉摸不透宋瀚林这句话,很费力地将充满疑惑的眼神望过去。

“上次给你的名单认真看了吧,把意见拿出来,过两天上会。”说到这,宋瀚林顿住了,抓起水杯喝一口,放下,似是咀嚼着茶水般,咀嚼了好长一会才道:“你还有物色好的人,一并提出来,队伍建设和力量培养上,我们不能把机会失去,该主动还是要主动,天成啊,我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希望将来在海东,你有建树。”

“书记……”普天成眼睛湿润了,嗓子也在发涩,一时,心里竟有些茫茫苍苍。

“还有一句话,今天我要郑重说给你,在我即将离开或离开后,可能会有不同的声音,也会有人制造麻烦,所以天成啊,你要早作准备,到时候,可都全靠你了。”

“书记……”

第四章 全国人大调查组提前来海东 第三节

廖昌平从吉东赶到了省城海州,他是普天成紧急召来的。本来,普天成是不想谈这次话的,跟廖昌平之间,普天成自信有默契,不管他有什么意图,相信廖昌平都能准确领会。但瀚林书记如此郑重其事跟他谈下一步队伍的培养与建设,让他心里有了一份沉重,觉得有必要把廖昌平叫来,简单谈上几句。

两人是在光明大厦见的面,按普天成的吩咐,廖昌平的车子到了省城,哪也没敢去,直接开进了光明大厦。此时是晚上九点,更多的人已经从饭桌上离开,到各种场合过丰富的夜生活去了。普天成沏了一壶普洱,笑吟吟地冲廖昌平说:“没吓着你吧,昌平?”廖昌平正正衣衫,端端正正坐普天成面前。

“吓倒是没有,不过一路上还是想了许多。”

“都想了什么?说说。”普天成一边冲茶一边笑问。

廖昌平也不绕弯子,如实道:“不会是省里又有变动吧,省长的语气从来没这么急,这次有点例外。”

“是吗?”普天成笑看住廖昌平,脸上是高深莫测的表情,其实廖昌平这句话点醒了他,不停地暗问自己,我真的急了吗,怎么能如此沉不住气。

“我来之前,馥嘉书记也到了省里,比我早走三小时。”廖昌平说。

“哦——”普天成有些意外,转而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还不能断定,杨馥嘉这趟来,是找瀚林书记,还是找路波省长。

“看来你们消息都不闭塞嘛。”普天成道。

廖昌平动了下身子,进一步道:“前几天都还很平静,最近突然活跃起来了。”

“活跃是应该的,不活跃才不正常,具体说说,都有什么新动向?”

廖昌平就%绿色小说网%了,普天成听得很仔细,杨馥嘉这边有多大动作他都理解,本来杨馥嘉就是于川庆推荐给他的,当年也是为了化解吉东危机,迫不得已才让她主政吉东。实践证明,这步棋下得不好。下得不好就要重下,这方面普天成从不犹豫,之前之所以下不了狠心,关键还在瀚林书记,怕瀚林书记舍不得断腕,现在不用担忧了,既然让他为将来着想,他就必须拿出点气概。

廖昌平又谈到两个人,看法跟普天成差不多,一个是去年路波推举马效林后顺手补上去的,现在是常委、副市长,另一个是市委常委兼纪委书记,这个位置很重要。普天成吃不准的,也就这人。现在听廖昌平这么一说,调整的决心就更大了。

等廖昌平说完,普天成突然说:“昌平啊,今天来只想问你,有没有信心,信心有多大?”

廖昌平显出一点不自然,语气也没那么流畅了:“省长是指?”

“别跟我装,现在不是装的时候,我就不信你昌平一点想法都没?说吧,吉东这块盘子,你拿得起拿不起。”

廖昌平没急,但也没太犹豫,思虑了一会,起身道:“我想我不会辜负书记和省长厚望的。”

“好,今天要的就是这句话。”普天成也有几分冲动,他就怕廖昌平跟他吞吞吐吐,故意装谦虚。谦虚是美德,这话不错,但关键时候,是不能谦虚的,谦虚证明你信心不足,谦虚更证明你没有把自己放在冲锋陷阵的位置上。

廖昌平很快回去了,普天成没有多留,这个时候多留是没有意义的,话就那么几句,说透就行,重要的是行动。

接下来是胡兵,再后来是上次考察时意外发现的团市委书记李晓田,对这位不到四十岁的干部,普天成真是情有独钟。当然,绝不是因为李晓田是位女人,这个时候普天成眼里是没有性别角色的,一切以能力和忠诚度来定。他感觉李晓田身上真是有一股跟他相似的东西,敏锐、犀利,做事沉稳,富于进取,有这几点作支撑,一个好干部的基本素质就具备了,如果再加以点拨,这样的干部日后就能挑大梁。

吉东普天成费的心血最大,几乎到了一个位置一个位置照头敲的地步。吉东不只是他的大本营,也不只是他起步或腾飞的地方,更关键的是,吉东有龟山,龟山有秦大冲。采矿事件虽然被他轻描淡写放过去了,但所有的问题都存在,而且相信在未来的日子里矛盾还会激化,还会上演一幕幕好戏。有戏总比没戏好,对普天成来说,龟山就是一张牌,将来要不要打,什么时候打,打到何种程度,就要看路波省长怎么对他了。如果秋后大家都不算账,龟山这张牌他是不会往外打的,要是有人跟他和宋瀚林算账,那么……

吉东最后叫来的是杨馥嘉秘书肖丽虹,按说跟肖丽虹是没必要谈话的,因为她只能安排在低一级的岗位上,这些工作由廖昌平去做就足够,但,这是吉东而不是广怀也不是南怀,普天成必须做到滴水不漏,他要以此给廖昌平他们一个暗示,吉东必须寸土必争!

广怀或南怀相对简单一些,孟杰伦是第一个主动找他的人,当年孟杰伦也是经过他的手推上去的,担任南怀市长后,孟杰伦小心谨慎,做事很有分寸。普天成知道,孟杰伦当年依赖的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化向明去了外省,孟杰伦很清醒地选择了低调,正是这低调,让普天成看到了孟杰伦身上的亮光。他主动请孟杰伦吃了顿饭,还硬性将乔若瑄也拉去了,孟杰伦受宠若惊地打电话让夫人过来,这顿饭就成了纯粹的家庭聚会,吃得孟杰伦两口子心花怒放,不知该怎么表示谢意了。普天成没跟孟杰伦多叮嘱什么,将要说的话说给了孟杰伦夫人。

“杰伦在下面,下一步工作有可能更忙,主政一方嘛,不全力以赴怎么行,你这当妻子的,可不能拖杰伦后腿,要鼎力支持啊,我代表省里谢谢你。”一语惊得孟杰伦夫人从椅子上弹起来,嘴里不停地喊着省长,双手捧着酒杯,却说不了后面的话。直到大家都笑开了,孟杰伦夫人才说:“我敬省长和夫人一杯,我嘴笨,场面上很少来过,杰伦不带我来,怕我给他出丑。今天我大着胆说几句话,以后乔市长,不,乔总,就是我亲姐姐,我一定向姐姐学习,绝不拖他后腿。今天我也把杰伦交给省长您,杰伦有不对的地方,省长您只管批,姐姐您也批,没有你们的教育,他成不了才的。”

夫人笨嘴说巧话的时候,孟杰伦却在揣摩普天成刚才那番话,那话很有暗示的,孟杰伦越咀嚼越有味道。这天他居然喝多了酒,好在没失态。他放开喝酒的姿态又让普天成多了几分把握,不要以为在领导面前拘谨总是对的,当你情不自禁放开手脚时,你的率真还有你的态度就都出来了。

会议直到一月后才召开,这时候春节已经很近了,省里各方都在焦躁不安中,因为每逢春节,都是大家奋力往京城冲的时候,至于冲上去做什么,各有各的目的,各有各的动机。普天成认为不能拖了,宋瀚林也认为不能拖了,于是选择一个周六,召开了省委常委会。

会议整整开了十四小时,从早上九点开到中午十二点,简单吃了顿工作餐,又接着开,原想下午六点前应该能开完,哪知到六点议程还没过掉一半,只好又吃工作餐,七点接着开,等讨论完,已是第二天凌晨。

如此持久的常委会,宋瀚林担任书记后还是第一次,不是议题有多复杂,关键是这次调整的人选太多,而且,争论的程度还有激烈度也超出了宋瀚林想象,好几次,会议呈现出胶着状。可见,宋瀚林一直想要的一统思想的那个局面并没出现,这半年的努力可以说是毫无建树。也正是因为这点,反倒让宋瀚林变得更强硬,在会场上几次采用高压气势,愣是将局面控制住了。

路波争到了一杯羹,总体讲他还是败了,甚至有点得不偿失,因为他有点太急,反把自己的心迹提前暴露了。

应该说较量下来,普天成赢得了百分之九十的胜利。吉东近乎不打折扣地按他的设想通过了方案,杨馥嘉离开吉东,下一步将担任省人大常委会办公厅主任,想必这样的安排,会让杨馥嘉哭鼻子。这怪不了普天成,本来他提的方案是杨馥嘉到省工商总局担任局长兼党委书记,可惜那天杨馥嘉到省城后,直接去找路波而不是宋瀚林,这就逼迫着普天成作出更心痛的选择。任何一个细小的细节都可能改变你的命运,这就是政治场,用“残酷”两个字远不能涵盖。廖昌平毫无争议地到了书记位子上,原常务副市长黄勇接替廖昌平,担任市委副书记、代市长。胡兵由市政府秘书长升为市委常委、副市长,团市委书记李晓田被提拔为市长助理。黄勇跟普天成的关系,一直被深藏着,直到组织部长提出这个人选时,别的常委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连宋瀚林,这次也让普天成蒙在了鼓里,之前很少听到普天成提及这个黄勇,会场争论时,宋瀚林突然想起一件事,普天成去中央党校学习时,黄勇正好也在中央党校,不过参加的是市级干部培训班。宋瀚林不得不叹服,培养人方面,他远不及普天成,这人不能叫“官场教父”,应该当之无愧地被称做“官场教皇”。

路波在吉东班子上是用了劲的,他的目的并不是要推自己的人,而是要把已经推在位置上的人保住,没想普天成发了狠,竟然采用赶尽杀绝的方式,一开始路波还采用温和政策,反复强调要保持班子的稳定与连续,目的就是不要动他的人。谁知普天成用了另外一种手段,将他苦心安排在吉东班子中的市委常委、副市长娄钢大力表扬一番,说娄钢理论方面非常突出,是海东不可多得的经济理论专家,应该安排到更适合他的位置上。组织部长何平早有预谋地就将娄钢提名为海东省政府政策研究室第一副主任,并且说让娄钢担任《海东发展与研究》杂志的主编。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出,路波就不好再回击,人家再怎么也是把娄钢从副厅提到了正厅,你总不能说提拔不对吧。至于纪委书记,路波的意见是动可以,但要提到省纪委来,谁知普天成跟宋瀚林都没说话,出面反驳他的是省委常委、纪委书记黄小霓,黄小霓说省纪委暂时不需要变动,如果要动,他会向省委提方案,一句话就封了路波的嘴,最后这位书记被挪到了南怀,继续担任常委,不过具体职务换成了政法委书记。

除此之外,普天成在吉东还有新收获,一直悬在他心里的沈晓莹被提名为市人大副主任,之前组织部长何平根本没向他透露,在宋瀚林办公室,三人互换意见时,何平也没说,到了会上却突然提出。因为是提名到人大,普天成没发表任何意见,但脑子里立马又想到另一层,接下来应该跟廖昌平说,让刚刚升为市长助理的李晓田去工业园,给她一个更宽更广也更具挑战性的平台。

吉东算是让普天成彻底清了盘。接下来的广怀,争论也相当激烈。让李源离开广怀,路波没反对,因为在他的盘子里,李源是他争取对象,可进一步听说李源要取代刚刚做了省委秘书长不到一年的谭晓林接任新的省委秘书长时,路波头里嗡一声,紧跟着就乱了方寸。这一招实在太狠也太突然,打得路波找不到方向,难道李源?等他反过来坚持不让李源动时,局面就朝不利于他的方向发展了。不只是他出尔反尔,而是日后李源听到这些内幕会怎么想,还会继续往他这条线上靠吗?坚决不会!他在瞬间就失去了李源这么一个重要角色,一年多来在李源身上作出的种种细微努力居然没挡住普天成的轻轻一击,路波懊恼连连,几乎失态到用愤怒的目光看着普天成了。但是没用,接下来广怀的人事变动,更出乎他意料,死心塌地为普天成效力的马效林屁股一挪接替了李源,被省里传为乔若瑄死搭档的王静育终于跃居到市长位子上,广怀也让普天成清了盘。

南怀普天成没争,宋瀚林也没争,他们只盯住一个人,那就是孟杰伦。孟杰伦顺利到了市委这边,其他人怎么安排,就是小事,这时候才轮到路波跟其他常委争,宋瀚林默默看着,普天成也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姿态。这时候再争就显得太霸道太没水平,不如静坐着看戏痛快。

如果仅仅是下面各市的调整,会议拖不了那么长时间,问题还出在厅级班子调整。这次调整,很有可能是宋瀚林在海东做的最后一次手术,不管别人怎么想,宋瀚林自己是很有感慨。在海东工作这么多年,关系千丝万缕,有些关系当时就照顾了,该安排的安排,该调整的调整,有些关系总觉时机不成熟,一直拖着未照顾。到了这时候,就不能再拖了,再拖就会失去机会,就会给自己也给别人留下遗憾甚至伤害,宋瀚林不想成为这样的人,该作交代的,他必须作出交代,哪怕适当违犯一下原则。原则这东西,说它是方,它就是方,说它是圆,它当然会是圆。如此显赫的位子上干这么多年,宋瀚林对原则的理解和把握,不会输给别人,对原则的运用自然也比别人熟练。他不想等到最后一刻,离开岗位的最后一刻突然调整下面班子,不是错误也是错误,必须要有超前意识。当然,这次列入调整名单的也不仅是他自己的关系,相当一部分,是上面打了招呼。上面不是具体指哪一个人,是一大批人,是一种力量,这力量你是不敢开罪的,开罪了,你就会成孤家寡人。官场为官,不论到哪一级,都不能被孤立,不能让人家觉得你不好说话,更不能让别人觉得你刀枪不入,那样,你的地位就很危险了。官场有时候像交易,更多时候,却是在彼此维系,维系自己也维系别人,维系某个团体或者利益联盟,维系某种力量。要时刻记住这样一句话,圈子的力量有多大,你的力量就有多大。你在官场绝不是一个人,而是力量伸出来的一根触角,庞大之树上吐出来的一根须。民间将它说成派系,宋瀚林们决不能称它为派系,更不能将它庸俗化,至于到底是什么,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

省里各部门班子调整争论得异常激烈,路波已经棋输一着,当然不可能接连输下去,就算是争,也要为自己争回一点面子,不然,接下来的工作将会很被动。宋瀚林果然给了他面子,普天成更是给他面子。路波最看重的交通厅,普天成主动提出让郭茂中离开,郭茂中被调到发改委担任主任,跟郭茂中关系紧密的两个副职也离开了交通厅,安排在别的厅。交通厅彻底腾空了,路波算是出了口气。可是在讨论交通厅长人选时,何平又给路波出了难题,路波本来想让早已物色好的一个人选接手这位子,何平偏不答应,会议出现了冷场,最后还是普天成出来打圆场,居然提了一让人啼笑皆非的方案,让前厅长骆谷城重新回到交通厅,执掌交通大印。路波有那么一小空儿的犹豫,这不是闹着玩吗,哪有这样安排的。再怎么着这也是省委常委会,不能儿戏啊。后来宋瀚林表了态,说实践证明,交通厅上次的调整是败笔,谷城同志对交通这一块熟,海东交通建设还真是离不开谷城同志。宋瀚林这样一说,等于是表了态,路波欣喜之余,又做了一番谦虚,谁都知道他的谦虚是演给宋瀚林和普天成看的,谁也知道宋瀚林和普天成是给他台阶下,于是大家纷纷表态,充分肯定了一番骆谷城,等于是替骆谷城平了反,骆谷城扭扭捏捏就又回到了交通厅。

来而不往非礼也,尽管有争论,也有质疑,但面子上的工夫必须做足,所以在讨论电投集团人选时,路波放弃前嫌,主动提出乔若瑄,让其他常委刮目相看。普天成没发表任何意见,只当是回避,宋瀚林也没发表意见,等其他常委说。其他常委还能说什么呢,只能顺着路波的话,又将乔若瑄充分肯定一番,这样,乔若瑄这道难题,就顺利破解了。

还有一个变动,就是作为宋瀚林普天成之铁三角的郑斌源,这次也郑重其事提到了会上,被任命为海东省工业和信息化委员会副主任,一个曾经的刺儿头,典型的另类,如今也堂堂正正成了海东副厅级干部,多少让人有些意外。

意外的远不止这些,谁也没想到,这天的会上,普天成和路波各为对方以礼物的方式送了一枚地雷。他们演戏的功力实在是高,早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旁人很难看出破绽,等到地雷相继爆炸时,已是半年以后,宋瀚林已经离开海东,半年以后常委们再回味这次会议,就都惊出一身汗来,原来政治斗争还有这么玩的!

第四章 全国人大调查组提前来海东 第四节

李源来了。

会议开完刚一天,文件还未来得及下发,很多厅级干部包括杨馥嘉这个省人大办公厅主任,还要等人大这边过会后才算正式通过,李源就抢先一步赶来了。

消息是组织部长何平的秘书透露给李源的,这里面究竟有没有故意,说不清,反正李源跟何平的秘书平常走得近,秘书第一时间告知常委会内幕,李源除了感谢,还是感谢。可是刚刚感谢完,李源就震惊了。

李源的震惊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决然没想到,普天成这个时候会拉他一把,而且一步到位将他提携到省委秘书长如此显赫的岗位上,要知道,下一步,他就能升为省委常委,这是道铁门槛,太多的人想都不敢想,甭说跨上去。一般人在市里干几年,顶多也就谋个省人大或省政协,哪还敢想到省级班子中去,更何况还是常委。李源恍若做梦,电话合上很久,都不敢相信天上会掉下如此大的馅饼。另一个震惊,是万没想到阻挡他步伐的会是省长路波。何平秘书将会上争论的细节还有火药味毫不保留地告诉了他,听得李源忽而血脉喷张忽而义愤填膺,是的,真是义愤填膺。如果将普天成和路波打个颠倒,李源还能接受,毕竟一度时间他动摇过,干过对不住普天成的事。可路波怎么能这样!

怎么能这样啊!

李源想不通,一万个想不通。这个夜晚他完全失眠了,脑子里一次次闪出这些年跟路波的接触,尤其到广怀担任市委书记后,路波如何对他语重心长,循循善诱。假,太假了!李源最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所以一等消息确证,他便无所顾忌更是急不可耐地就往省城奔,他要见普天成,必须见普天成。

李源当然不会冒失到直接来普天成办公室,车子还没进省城,他先礼貌地给普天成发了条短信,说自己已到省里,想跟普省长汇报一下工作。然后就抱着手机等回音。李源等了一个多小时,原以为手机铃声马上会响,普天成马上会指示他到哪见面。后来发现不是那么回事,手机抱手里愣是不响一声。李源担忧死了,既怕发短信冒失,惹得普天成不高兴,又怕普天成避嫌,这个时候不会见他。后来他让司机将车停加油站边上,自己下车抽烟。半包烟抽完了,普天成还不回短信,李源就知道自己这趟白来了,既然普天成不回消息,就证明不想见他,李源也就不能进省城。他跳上车,跟司机说了声回去。司机纳闷地盯住他望,气得李源差点冲司机吼起来。后来他还是平定了情绪,马上要当省委秘书长了,怎么还是这脾气,看看人家普省长,什么时候有过情绪有过脾气?他在车里检讨着自己,并暗暗发誓以后决不能再有这坏毛病,榜样树在那里,要学啊。你可以不学宋瀚林不学路波,但普天成身上每一个点,你都要细细品味细细咀嚼,要当经典著作来读。车子往回走了一小时,都快要回到广怀地界了,手机突然蜂鸣一声,李源情急地打开,果然是普天成发来的,上面简短几个字:刚看到,这阵没空,晚上等我电话。

“掉头!”手机还没合上,李源的声音就飞了出来,过了一会猛地意识到自己又犯了错误,恨恨掐了把大腿,咒道:“我看你是这辈子都学不会了,就这样子还想去省委!”

“开慢点吧,别着急。”他把身子放倒在车座上,闭上眼睛,很有水平地说了一句。这一句让李源找到一些感觉,就该这么沉稳,他再次提醒自己。

普天成正式通知李源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其实从下午开始他就一直闲着,难得的清闲。每次常委会后,下面总要乱上一阵,对高层来说,却可以闭上眼睛睡大觉,因为一切都成定局,无论下面悲也好喜也好,都跟他们无关,他们要做的,是尽快调整好自己,投入新一轮的博弈中。有时间却不急着召见李源,这就是官场艺术。让下属永远揣摩不透你的心理,永远觉得你是一个谜,这更是艺术。当然,普天成推着不见李源,并不只是卖关子,更不是摆谱,如果低级到如此程度,就不是他普天成了。他是想趁这工夫,把李源这人想透,想明白。

得想明白啊。这步棋要是下错,他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说实话,普天成这步棋下得有些冒险,也有点仓促,几乎是在赌博。李源怎么样一个人,他比谁都了解,两人在省委那边共事一年多,加上以前的交往,彼此几斤几两,早已掂得清。李源说穿了是一个立场不十分坚定的人,这人没坏心眼,也少所谓的官谋官术,这么说吧,在暗机玄机无处不在的官场,李源显得有点傻气,缺心眼也缺大智慧。是个不错的干将,却不是一个谋将。这种人只可小用,却不可大用。普天成之所以破戒,冒巨大风险将李源调回省里,推荐到宋瀚林身边担任省委秘书长,也是无奈之举。于川庆近期的表现让他担忧,这个人的变化已经超出了他想象,而且随着海东局势进一步变化,于川庆到底能变到啥程度,他实在掌握不了,前景暗淡啊。而省委这边的秘书长谭晓林是老好人性格,无法在工作中做到相互掣肘,谭晓林甚至都搞不懂于川庆整天在做什么,谋什么。对秘书长这个位子,普天成是有深刻体会的,省委、省政府之间的平衡与掣肘,并不是靠两边一把手来完成,更多时候,两边一把手在和稀泥,在找平衡点,在礼让,因为他们是一把手,姿态必须要比别人高。而真正的谋略却要靠两边秘书长完成。如果说两边一把手在唱红脸,白脸角色无疑就会落在两边秘书长身上。宋瀚林这段时间的被动,不是输在自己,而是输在谭晓林这里。谭晓林根本不是于川庆的对手,他既破不了局也造不了局,让于川庆游刃有余地走在权力的刀锋上。看得普天成心急,也出冷汗。书记输了是一人输,秘书长输了却是满盘皆输,这道理没几个人能明白。在对李源作出这一调整时,普天成心里是打了很多问号的,怀疑、不放心以及能力方面的担忧,总之,李源是难住他了。不过最后还是狠心一咬牙,赌博一样将李源的名字放到了秘书长后面。他抱定一个想法,这样以来,李源就一点退路都没了,这就是官场大智慧,是站在极高的层面上看问题。有些左右摇摆飘忽不定的人,你要用额外的力拉他,你这边一用力,别人自然就有了反力,在反力面前,他跟别人不远也得远。

这是其一。其二,李源跟于川庆资历差不多,年龄也相仿,唯一不同的是于川庆机缘好一点,早李源那么一段时间上去了。李源未见得心里就服气,不服气好,不服气就有竞争,就有博弈。将两个能博弈的人放在同一平台上,戏才热闹,不像谭晓林,此人有种日落西山坐等收工的没落气息,已经不在乎斗不斗争不争了,只想安安稳稳打发余生,这很可怕。将李源强拉一把,放在于川庆对面,于川庆的危机立马就有。人有了危机,表现就会大不一样,指不定哪天就会犯低级错误。李源这边更不用说,大好前程摆在他面前时,难道他还不会全力以赴去争?

斗,钳制,说穿了,普天成就需要这样的效果!

普天成认为冒这样的险值,至于冒险能不能成功,就看下一步李源的表现了。

李源一进门,就开始给普天成检讨。从原来一块共事,一直检讨到广怀担任书记,顺带着,还将许多不该说的秘密说了出来。其中就涉及路波,涉及于川庆。当然,李源并没把责任推到路波和于川庆身上,他还是很有水平的,不该犯的错误这次没犯。

普天成冷冷地坐着,既不打断李源也不做出任何表情,一张脸冷漠到可怕。

李源终于说完,一路想好的话全道了出来,顿觉轻松。然后满是期望地望住普天成,等他发话。

普天成仍然没开口,目光死盯住李源,锥子一样锥问在李源脸上。李源被盯得全身发毛,但他没把目光挪开,他知道这时候一旦挪开目光,自己就输了。

普天成终于盯够,脸上乌云破开般露出一丝欣慰,这丝欣慰让李源看到了希望。

普天成觉得该说些什么了,不能让人家太难堪,说些什么呢,到这时候,他忽然又犹豫,感觉提前准备的话都没用,大家都在一条路上挤着,这条路的沟沟坎坎谁都清楚,这条路的艰难谁也心里有数,不用多说,但他又必须说些什么。

想半天,他开了口,带着语重心长的味道:“该做的瀚林书记都为你做了,下一步你还有常委这个关要过,我希望你能拿出一个正确的态度来,不要总让人担忧。”

就这么一句,就把该交代的全含在了里面。李源又等了一会,确信普天成不会再冲他说第二句,起身,非常庄重地说:“我先回去了,市里这个时候不能没有我,今晚我得连夜赶回去,省长您休息,省长的话,我会牢记在心里。”

普天成起身送客,李源出门的一瞬,普天成突然用力在李源肩上拍了一把:“好好干吧,路还长着呢。”

这句话还有那一巴掌让李源一路带到了广怀,虽是冬天,李源还是感觉被普天成拍过的那地方很温暖,心也很温暖。

宋瀚林跟路波之间那块遮羞布,算是彻底撕开了。不管谁胜谁负,这都是暂时,只是一段落,接下来,怕是就不再顾忌什么地要出手了。

春节很快来到。节前照样要忙一阵子,各种慰问还有检查还有走访让每个人的脚步都变得匆忙,普天成赶场子一样,连续奔波在工矿企业、高等院校还有科研单位,完了又要深入基层市县,一方面安排部署春节安全生产,另一方面也要给方方面面各个阶层送去省委、省政府的温暖。

这天普天成带队慰问完一家企业,简单吃过午饭,想抽空在办公室眯一会,太累了,加上腿痛病不停地复发,让他觉得每一天的奔走都那么辛苦,感觉坚持不下来似的。

刚躺床上,办公室门被轻轻叩响,普天成以为是秘书闻捷,没理,继续睡他的觉。外面似乎静了一会,跟着又响起叩门声,很轻,叩得很有节制,但分明又带着某种顽固,似乎断定他在办公室睡觉。普天成心道是谁呢,啥人会斗胆在午休时间打扰他?

正纳闷着,手机蜂鸣一声,普天成拿过手机,见是张华华发来的短信,告诉普天成敲门的是她,礼貌地问能不能打扰一下?

普天成笑笑,都已经打扰了,还要问能不能,女人总是觉得自己有优势。张华华也在他这个组里,这些天跟着他四处慰问,想必是有什么事吧。普天成穿衣下床,合上里间的门,替张华华开了门。

张华华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女的,普天成一看,傻了眼,一同来的是去过他家的谢蔷薇。

“打扰省长,实在不好意思啊。”张华华嘻嘻笑着,感觉她跟普天成很亲热,一边的谢蔷薇却露出几分矜持,还带着那么一点怕。

“是你们俩,进来吧。”普天成一边端详谢蔷薇一边说,见后面没跟着秘书闻捷,心道,这家伙又跑哪去了。最近闻捷好像老是心不在焉,普天成记得要提醒他一次,可一忙,就又把这事忘了。

进了屋,坐下,普天成问:“有事?”

张华华冲普天成甜甜一笑,转向谢蔷薇:“蔷薇你说。”

谢蔷薇不自在地扭动下身子,腼腆道:“还是处长你跟省长汇报吧。”

张华华捂嘴咳嗽了一声,又朝普天成暖暖一笑,这笑让普天成感觉不舒服。女人莫名其妙跟你套近乎时,你就要警惕。记得调整班子前,张华华也找过他,是在晚上,未经预约直接找到了光明大厦,穿得还很那个,性感的双峰若隐若现,几乎不敢让人正眼瞧。普天成也确实没正眼瞧她,进去不到三分钟,就打电话让闻捷来,说自己马上要接待一位贵宾,请张华华先到闻捷那边坐坐。今天这方法看来不能用,因为有谢蔷薇。

“省长是这样的,蔷薇在电投担任融资部经理,最近她们跟另一家机构联合搞了一个融资方案,想亲自跟省长汇报。”

普天成眉头蹙起,这是哪跟哪,电投的事怎么跑来跟他汇报了?

谢蔷薇这时开口了,道:“融资方案去年就曾提出过,当时是跟大华一起搞的,据我们调查,海东目前游资多,特别是民间游资,与其让这些钱在地下黑市流通,不如我们把它吸收进来,用到经济建设中。”

“这问题太专业,我不好回答。”普天成一听谢蔷薇说的是敏感话题,马上警觉道。谢蔷薇犹豫了会,又道:“我们的方案是请专家论证过的,也让银行审查了多次,银行也有备案,而且项目赢利空间大,可操作性很强。”

普天成打断谢蔷薇的话,一本正经道:“这工作不属于我管,如果是电投单方面的行为,你直接找电投公司,跟你们领导汇报。如果是多家联合,需要往哪报的,层层上报,逐级审批,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谢谢省长。”谢蔷薇倒是自觉,没有说个没完,张华华似乎还有些不甘心,眼巴巴望住普天成,希望普天成能给个更明确的答复。普天成这天是真累,有点坚持不住,道:“就这样吧,下午我还有活动,就不多留二位了。”

两个女人有点不情愿地站起来,跟普天成告辞。张华华抓住时机,紧着跟普天成献殷勤,说知道省长腿不好,一到冬天就发病,她让蔷薇专程去了西藏,通过关系搞到一种藏传贴药,很有效果的。说着使个眼色,谢蔷薇就去了门外,不大工夫又走进来,手里多了一个手提袋,上面果然是藏文。普天成也没多想,只道:“放下吧,有空我试试。”张华华嗯了一声,将手提袋放茶几边,又特意提醒道:“省长一定要试啊,如果效果好,以后就用这药,正宗藏传秘方,绝无副作用的。”

说完两人走了,普天成都已躺在了床上,忽然觉得张华华刚才那话可疑,马上起身,打开手提袋,翻腾半天,见果真只有藏药,没有别的,既没有找到卡也没看到现金,这才心安。

晚上回家,本打算要跟乔若瑄提醒一下,别让下面人搞什么乱七八糟的事,电投难道还缺钱?哪知王静育来了,这次又带来一位保姆,比之前的卢小卉要小一点,发育却一点不输给卢小卉。王静育介绍说,小姑娘姓谷,叫谷若若,之前在广怀一位老领导家做家政,上月老领导离世了,才把她带来。

“若若干家务很在行,烧菜功夫也是一流,市里好几位领导都争着让她当保姆呢,她在我们广怀算是金牌保姆,身价很高的。对吧,若若?”王静育眉开眼笑,刚才他跟乔若瑄谈得十分开心,乔若瑄对他担任市长显得不大满意,说一步到位应该挪到书记位子上去。王静育当然知道不可能,不过乔若瑄能这样说,他心里甚是感动。

普天成瞥一眼谷若若,冲王静育道:“我这里是你家啊,想带谁就带谁来?”王静育脸上一下没了颜色,谷若若也显得极尴尬,小脸窘得通红,站在那里一双手不知往哪放,两只脚别扭地踩在一起。在广怀时王静育多次跟她讲,省长一家很亲和,尤其对下人,好得不能再好。这阵谷若若心里就嘀咕了,这还叫好,厉害得要吃人。

保姆是乔若瑄让王静育找的,她要忙了,顾不上照顾普天成,见普天成不领情,抱怨一眼道:“怎么说话呢,是我让静育带来的,是不是找个保姆也要向你这省长打报告?坐,若若,别听他的,有阿姨在呢。”一听妻子发火,普天成不吭声了,再说也不能把人家小姑娘弄得太尴尬。但他又实在反感王静育这样做,借故身体不舒服,进书房休息去了。刚进书房不久,家里又来了客,一听是郑斌源的声音,不得不出来,心里纳闷,今天这是咋了,怎么都往一齐凑。等到了客厅,才发现来的不是郑斌源一人,郑斌源竟把邓雅兰给带来了。

邪门,真是邪门,这两人啥时又走到一起的?

第五章 中央派来新省长 第一节

瀚林书记本来说年前不去北京了,年年跑,没啥意思,就那些关系,拜来拜去也拜不出新意。还要普天成做好思想准备,今天春节别指望休息,要开足马力抓生产。普天成坦然,哪个春节不这样啊,就算不开足马力抓生产,也没有一天能闲下。各种各样的活动,应酬,还有随时随刻不期而至的意外,过春节时他们的神经绷得比任何时候都紧。谁知到了农历腊月二十四日这天,宋瀚林突然把他叫去,出乎寻常地说:“情况有些不好,看来我还得去一趟,这么着吧,今年你就甭动别的心思了,安心留守,方方面面心都操细点。”

普天成暗自吃了一惊,瀚林书记说的情况不好,是指哪方面?心里疑惑,却又不敢问,只能郑重地点头。他知道“留守”二字的含义,更知道瀚林书记说的不让他动别的心思是什么意思。本来他还想,要是瀚林书记不去北京,等走访和慰问告一段落,他挤出时间去趟北京,别人可以不去拜访,岳南部长那里是一定要去的。上次戴小艺在海东时还怪他,怎么不去看望部长?普天成推辞说忙,戴小艺不满道,比你忙的人有一大堆,也没见谁忙得连拜见首长的工夫都没。“我可是把线牵给你了,岳南部长对你也很欣赏,不要以为现在功成名就,还远呢。”戴小艺又说了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话,话头一转,略带沉重地道,“要多动,多走,海东离北京太远了,你这样子迟早会被甩开的。”普天成刚开了句玩笑,表示不大在乎,戴小艺就说:“最好在我面前不要说这种话,我虽然没有你老到,但常识性的东西我还是知道的,这么说吧,岳南部长马上要到一个更重要的位子上去,你慢半步,别人就快三步,链子一旦断掉,就不好再接,你还是想一想吧。”

那天他们谈了许多,普天成从戴小艺的话中捕捉到很多信息,尤其下一步各省区人事变动的信息,一方面惊叹戴小艺的能耐,另一方面也对自己缩手缩脚的坏毛病生出懊恼。后来竟然又咀嚼出一个字,从那天开始戴小艺改变了对他的称呼,将“您”改称为“你”了。

见他不说话,瀚林书记又说:“当然,也没啥可怕的,就是有一些不利言论,有必要当面跟上面解释一下,闹出误会来不好。对了,天成,吉东的慰问我还是想你亲自去,这次吉东调整幅度大,一定要让他们尽快稳定下来,把工作衔接上。吉东不能乱,也不能掉队,要发展,要拿出成绩来。”

“知道了,书记,请书记放心,我一定叮嘱他们。”

“还有一件事,抽空你找找郑斌源,前段时间不是说,他要跟妙琪复婚吗,怎么最近又跟那个叫邓什么的打得火热,那女人到底可靠不可靠,你得把把关,这书呆子,老是让人不放心。”

普天成心头一震,同样的想法他心里也有,只是太忙,实在抽不出空跟郑斌源谈。书记过问,又不能不回答,道:“叫邓雅兰,中学时跟我和斌源一个班,书记不记得了,她读书时性格就有点疯,现在是服装公司老板。”

“啥老板也不如妙琪,告诉他,要复婚就快点,现在他不是企业领导,也不是科研机构的知识分子,是政府关键部门的领导,要注意影响。”宋瀚林似乎已经生了气。

“书记批评得对,我一定跟斌源讲清楚。”普天成代郑斌源挨了批,心里气郑斌源的同时,对邓雅兰又多了一层疑惑。上次郑斌源带邓雅兰到他家,就给他出了一道难题,邓雅兰不想做服装这一行了,野心勃勃要搞生物能源,还说这是阳光产业,前景无限,而且符合国家产业政策,更符合国家未来发展战略。还拿出节能减排说事,上升到全球新能源战略高度,把哥本哈根会议也扯了出来。最后将话题落到实处,邓雅兰在海州永定区看中一座山,计划大面积种植油桐树,将桐油转化为生物柴油,以此替代地下开采的石油和煤,为工业和交通提供能源。那天普天成什么态也没表,只是不动声色地听了听。感觉这个命题太大,不像是邓雅兰这种人能搞得了的。但就不明白,郑斌源怎么给邓雅兰当说客,难道他突然从邓雅兰身上发现了闪光点,或是……

瀚林书记当天下午就飞往北京,足见他说的问题不大是句假话,看来问题一定很大。普天成没去送,已经上任的秘书长李源陪同瀚林书记去了北京。李源此行,也是为自己的常委去作努力,常委的任命权并不在海东。普天成开始考虑下一步工作安排,尤其是吉东该怎么去,带谁去。

按原定名单,下面各市的慰问还有节前生产暨安全督察工作都没分工到常委头上,由几个副省长和人大政协领导分担了。吉东原来安排的是省人大副主任郭顺安,但郭顺安最近闹情绪,他马上要下来了,年龄虽然没到,但他要给已经离任的省委秘书长谭晓林挪位子,这个变动也有些意外,一开始大家都不信,但最终却成事实。原因不必明说,谁都看得清,郭顺安近段时间跟路波省长走得很近,感情不断升温,宋瀚林当然看得更清。让郭顺安提前让位等于是宋瀚林给路波及省里各位敲边鼓,别把山药不当菜,更别乱想着盘根错节,他宋瀚林还没到受人排挤的程度。至于郭顺安下来后往哪去,宋瀚林不去考虑,问题很好解决,要么郭顺安自己去跑,要么就在省人大挂个虚职。郭顺安当然不甘心,一张字条递上来,说要请假,然后就飞往北京了。

宋瀚林走后第三天,普天成带队来到吉东。吉东果然有了新变化,至少廖昌平和黄勇没学以前那样恭候在市界上,这让普天成多少有了些欣慰。干部作风越来越华而不实,形式主义的东西泛滥,这些都令人头痛,却又没好的办法根治。老百姓怨声载道,干群关系越来越恶化,这些问题常常跳出来,折磨着普天成,也困扰着普天成。

在宾馆见了面,普天成先向廖昌平和黄勇送上祝贺,省里开完会后,廖昌平想到省里,被普天成制止住了,告诉他干好工作就是对省委最好的感谢,别老想着往领导跟前跑。他用了省委,而不是瀚林书记和他,廖昌平只能作罢,规规矩矩地说,一定不辜负省委、省政府的期望。黄勇倒没急着去言谢,只跟普天成通了一次电话,普天成在电话里也没多说,跟他交代了几点注意事项,又鼓励一番,就客客气气挂了。

黄勇这边他有底,还不是一般的底。这个人之所以一直藏着,就是太有底了,等于是他一张底牌,不到关键时候,不会打出来。

普天成他们是上午十一点到的,简单见了面,就吃饭。中午普天成正在休息,廖昌平突然敲响门,黄勇也在身后,两人脸上惊乱一片,慌张得很。普天成让他们吓着了,忙问出了什么事,怎么全都这副表情?两人相视着苦笑一下,廖昌平开了口。

“刚才接到通知,正英副省长带队慰问邓家山隧道施工人员,要我们马上赶过去。”

普天成一愣,姜正英到了吉东?继而放声笑道:“就这事,那你们干吗哭丧着脸?”

廖昌平惊魂不定地说:“省长您刚到,这边都还没安排好呢,您看这……”

普天成自然理解二位的难处,没怎么想就说:“我这边你们可以不管,正英副省长慰问的是施工一线的同志,你们必须去,而且一定要配合把慰问工作做好。”

“这不行,省长,这怎么能行?”廖昌平急得要哭。

普天成故意笑道:“那你说怎么办,不去邓家山,放正英副省长鸽子?”

“这怕也不妥。”一旁的黄勇接话道。

“这不就对了嘛,你们又不会分身术,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会处理?”

廖昌平心里略微轻松一些,可还是不敢唐突,试探着道:“要不,我跟黄市长留下一位,那边就说已经陪您在现场了。”

“不行!”普天成果断地打断廖昌平,“施工一线的同志比谁都辛苦,你们书记市长不去,成什么样子?不但你们要去,人大政协一把手也要去,我们不能老是把‘关怀’二字挂嘴上,要拿出实际行动来。”

“这……”廖昌平望着普天成,不知说啥了。

“担心我有意见是不,你们两位境界高一点行不行,至少我在吉东工作过那么长时间,情况应该还算熟悉,该去哪里不该去哪里我比你们都清楚。”说完又觉得这话深奥了些,转而用玩笑的口吻道,“放心,丢不掉的,把胡兵留下,人大政协也不要都走光,两边匀一匀,不就解决了?”

“这……”廖昌平跟黄勇大眼瞪小眼,既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这道难题实在太大了,姜正英那边不去绝对不行,去了,普天成怎么办?

普天成不乐了,脸色一正道:“还犹豫什么,是不是要我一同陪你们去?”

廖昌平吓得再也不敢犹豫,忙道:“我们听省长您的安排,力争早点赶回来。不妥之处,还望省长能……”

“说什么废话,快去,山上冷,别让正英同志等。”

两位走了后,普天成一点睡意都没了。跟姜正英撞上车,这不为怪,姜正英这段时间也没闲着,今年慰问她的工作量最大,点也最多,各条高速都要跑,重点施工现场必须要走到,不留一处空白,这是省长办公会定下的。春节期间,高速公路建设不能停,因此安全生产就格外重要,想必姜正英脚都肿了,她是不敢松一口气的。不过姜正英到吉东,不给他打电话,就让普天成不大舒服。汇报倒是没那个必要,可互通一下情况总行吧。她不可能不知道他到吉东了吧,难道她信息闭塞到了这程度?

下午两点二十分,吉东市委副书记带着胡兵和李晓田准时来到普天成这里,肖丽虹也来了,她现在是吉东市团委书记,接替李晓田的位置。普天成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跟大家说说笑笑到了楼下。人大、政协的领导都候在宾馆大厅,其中就有刚刚当选为副主任的沈晓莹。普天成远远看了沈晓莹一眼,感觉沈晓莹打扮得有点怪,好像一下老了好多,细一想,笑了,她现在是市级领导,自然不能穿得太艳,而一向在穿着打扮上很有个性的沈晓莹,一随了大流,风采立刻没了一半。

车队很快出发。普天成刻意让肖丽虹坐在了自己车上。跟肖丽虹接触,普天成开心,也不会想到别人怎么看,心里亮堂得很,也别有一种温暖。好像自己又回到大学时代,回到意气风发激扬文字的那个年代。其实他知道,他是在怀恋过去,甚至怀恋错过的那一个人。世事如烟,一晃就走过了人生大半历程,其中感慨,哪是能用语言表达了的。不过上帝没薄待他,在他错过林雪多少年后,上帝又让他认识了林雪的宝贝女儿。

肖丽虹更是开心,她本来就是乐天派,以前干记者这行,养成了无拘无束甚至略带狂野的性格,给杨馥嘉当秘书后,性格多少收敛了些,不过天性中的东西怎么也抹杀不了,只能掩盖,只能虚饰,可在普天成面前又用不着掩饰,所以就理直气壮地开心了,还透着一份得宠的甜蜜。

“怎么样,现在当官了,感觉是不是很不一样?”普天成开起了玩笑。

“这也叫官啊。”肖丽虹夸张地回答了一声,甜甜地望住普天成。

“怎么不叫官,你现在也是肖书记啊,我在你这个年龄,级别还没你高呢。”

“不会吧,普叔叔?”一到车里,肖丽虹就不喊普天成省长,改口喊普叔叔了。这声普叔叔让普天成想起儿子普乔来,普乔今年才读博,一直嚷着读完后不回来,要在国外干,为此普天成跟他发生过不少矛盾,普乔根本听不进去,在他眼里,国外什么都好,国内一塌糊涂。有次被普天成问急了,普乔竟说:“你问我国外有什么好,我说别的你不清楚,有一点你一定清楚,就是国外没贪官。”气得普天成当时就想把电话砸掉。现在看到肖丽虹,忽然让他想到一个问题,当有一天,国家的命运全部担负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时,又会是什么样?

意识到自己把问题想大想复杂了,普天成收回心思,语重心长地跟肖丽虹交谈起来,肖丽虹的善谈是早就出了名的,普天成问什么都难不住她。后来她竟挑战似的说:“普叔叔,假如有一天我想当市长,您会支持吗?”

“这要看你自己的能力。”普天成说。

“不,能力是一方面,如果没有您的支持,我是做不了市长的。”

“为什么?”

“因为权力向来不是以能力大小来分的,而是……”

“而是什么?”

“权力必须交给应该交给的人!”

“……”

廖昌平和黄勇陪了姜正英两天,才将吉东境内的六个点慰问完,晚上他们俩倒是跑来陪普天成的,是在招待完姜正英一行后。姜正英并没有住在吉东市区,从邓家山下来,她带着一干人去了龟山,龟山那边有两条省际公路在修,年后还有两条公路要开通。普天成想,姜正英这样安排一则是要避开他,免得见面难堪,另外,她去龟山肯定还有别的目的,也好,只要有省里领导把步子迈到龟山,普天成就不用再去替龟山分忧了。

等姜正英他们的慰问活动结束,普天成这边也差不多了,这次下来他重点慰问了一批老干部,走了几个社区,查看了吉东廉租房和经济适用房的建设与分配,跟困难职工谈了心,过问了他们春节准备情况。在新岸小区,普天成得悉两位老人家境困难,其中一位还是原国有企业的老技工,全省劳动模范。普天成就把市里有关领导召来,问他们这样的老人该不该照顾,怎么照顾?市里领导一时沉默,普天成就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当年吉东重型设备厂如何靠一帮泥腿子创业,玩命似的拼搏,最后才在一片废墟上建起了这家全国有名的特大型企业,长达二十年时间,吉东重型设备厂一直是吉东纳税大户,为吉东贡献了将近二百个亿。“你们现在坐的大楼,屁股下面的车子,还有这宽畅的马路,都有重设人的汗。”说完,他先上车走了,将吉东几十号领导留在小区。晚上胡兵回来,说两位老职工的生活安排好了,市里当场表态,每人解决经济适用房一套,市里再补贴五万块,让他们过一个好年。

“简单,粗暴。”普天成当下发了火,质问胡兵,“你有多少套房,要是我连续过问下去呢,是不是把你的楼房也腾出来?”

胡兵垂下了头,他虽然没跑来领功,但挨这样的批,心里还是不服气。普天成叹一声道:“我并不是让你们马上给他解决住房,只是让你们引起重视,类似问题,该如何纳入政府议事日程,建立长效机制。胡兵啊,你们这是投机,是在绑架我,也在绑架这些特困户,好让他们领政府的情,感政府的恩。想过没有,这样一做,老百姓又会怎么想?我普天成看到的问到的,你们马上高姿态,那些没看到没问到的呢?”

胡兵出了一身汗,他的确没想这么深。普天成还在语重心长地说着,胡兵却匆匆出了门,反常举动让普天成好不惊讶。原来胡兵是急着给电视台打电话,今晚电视台有档特别节目,就是围绕普天成和市政府这一“义举”做的,胡兵要求电视台立刻把片子撤下来。电视台那边说,节目马上要播出,换片已经来不及。胡兵用强硬的口气说:“这片子要是播出,你们全部下岗!”吓得电视台那边再也没了声音。

胡兵再次进来,普天成语气就婉转许多。这些天他在思考一个问题,眼下吉东是清了盘,胡兵他们个个斗志高昂,干劲冲天,按外人的说法就是春风得意,可春风能有几时,有一天如果瀚林书记离开海东,这些人的命运会不会马上被改写?

官场的宿命就在于你不站队不行,一旦站队,你身上就会鲜明地打上烙印,或者叫标记。

普天成不是为规则鸣不平,是为胡兵他们忧虑,不能因为自己害了他们啊,这些人的路还长,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走得顺畅些平坦些而不要总是一波三折,人为地栽出几个大跟头?好像没有。

第五章 中央派来新省长 第二节

春节很快过去,转眼春天也过去,夏天也即将过去,时间一晃就到了八月。人们原以为海东班子就这么平稳下去了,不会有大变化,突然这天,宋瀚林就被叫到了北京。

紧跟着,海东就起了潮,似乎风起云涌,瞬间就不正常起来。

先是省委副书记马超然紧随着去了北京,普天成担任常务副省长后,马超然像是彻底变了,以前的他总是气势逼人,时刻准备着跟宋瀚林挑起些什么。但是这一年他完全改变了策略,尤其春节到现在,马超然忽然变得温文尔雅,遇到什么事都请示宋瀚林,但凡宋瀚林跟路波意见不一致,毫不犹豫就站在宋瀚林这边。几次常委会上,路波有意将宋瀚林军,宋瀚林回避,马超然却主动接招。你还甭说,马超然这样一变,还真为宋瀚林挡了不少尴尬。普天成一开始不明白,感觉没理由,后来终于悟出,马超然在为自己作准备。

正常情况下,宋瀚林一走,路波会顺势挪过去,路波腾出的位子,第一个就该考虑马超然。马超然能不能梦想成真,取决于多方面,但宋瀚林的意见分外重要。高层离任组织上都要征求下一步人选的意见,马超然熟谙这个,他是在变着法子争取宋瀚林这一票。

他也在权衡利弊,而且形势分析得很透彻!如果路波不公开跟宋瀚林撕破脸,能捺着性子将宋瀚林“恭送”走,马超然是永远没机会的。现在双方撕破了脸,难保宋瀚林离开时不给路波制造一点麻烦,这就是马超然的希望所在。

然而万万没想到,宋瀚林一点机会都没给马超然,高层征求意见时,宋瀚林坚决地给马超然投了反对票,他下了这样一个定论,一个党的高级干部,整天只知道投机钻营,对革命事业不忠诚,对同志不光明磊落,这样的人,恐怕难当重任啊。

高层这次既果决又快速,调整速度快得惊人。其实有关省部级班子大变动的消息早就传出,这跟中央新的战略部署是一致的。在反复酝酿和广泛调研的基础上,中央决定对省部级班子采取大换岗,力争将一批年轻化、专业化的干部推上去。宋瀚林到北京第二天,中组部领导就跟他谈了话,一同跟他谈话的还有岳南同志。中央原打算让宋瀚林到全国人大去工作,正好党中央在全党深入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活动动员大会上的重要指示发表,全党深入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活动正式启动,这是全党一项重大而紧迫的政治任务,岳南同志离开原部委,指导党员干部学习活动。在岳南同志的建议下,宋瀚林暂时协助岳南同志开展工作。

宋瀚林对路波作了中肯评价,并期望中央能让路波同志主持海东工作,以保证海东工作的连续性。很快,中央作出决定,路波同志接任中共海东省委书记。

路波如愿完成了华丽转身,但在省长的任命上,却拖了将近一个月。其间戴小艺给普天成打电话,用玩笑的口吻让普天成猜,中央到底会派谁来?普天成一脸严肃地道:“小艺你乱说什么,这种事开不得玩笑。”一听普天成将平日称呼的戴司长改口为小艺,戴小艺越发笑个不停:“你就猜猜嘛,反正在电话里,也没人能听到。”普天成还是不敢乱猜,位子上坐久了,政治那根神经始终绷着,想破一次戒都难。戴小艺等半天,不见普天成有回应,失落道:“你啊,真没情趣。”

普天成纠正道:“这不是情趣不情趣的事,这是原则。”

“好吧好吧,原则,全党上下,就你最讲原则。”

“小艺!”普天成猛地呵斥一声,下意识地就挂了电话。半天后,电话再次响起,普天成想了想,还是接了,这次戴小艺没开玩笑,非常郑重的口吻道:“我向省长检讨,以后再也不犯这种错误了。”

“你呀……”普天成哭笑不得。

戴小艺又说:“我大师兄要到你们省里来,他对你颇为敬重。”说完,快速将电话挂了,生怕普天成会问过去什么。

大师兄?普天成心头猛一震,会是他?!

良久,普天成来到窗前,目光失神地望着窗外。关于省长一职,近来传说纷纭,有人说马超然不甘心,仍在四处活动,也有人说化向明要回来,担任省长。哪一条消息都不能让他精神振作。普天成并不是对省长一职抱什么企图,根本不可能的事,他不会虚妄到如此浅薄的程度。尽管路波到省委后,省政府这边的工作暂时由他主持,但也仅仅是主持,普天成从不敢有一星半点的贪婪,更不敢妄想。他知道,属于他的时代随着宋瀚林的调离,将一去不复返,接下来的海东,再也不可能用那么大的胸怀包容他,娇惯他。是的,这些年海东在包容他的同时也在娇惯着他,让他将自己放大了几十倍,别人更将他放大到不能再放大的地步。自路波上任那一天,他便警告自己,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一个人了,一定要谨小慎微,要如履薄冰地过段日子。

八月的海东仍然是一片炽热,天地看上去很辽阔。普天成的心却晴不起来,也不是阴着,感觉像烟囱,毛茸茸的,塞满了东西。究竟塞着什么呢,一时半会还理不清。大院里那几株高大的香樟树泛着油绿,花坛里各色的花正在盛开。院里有匆忙的脚步,有来来去去的车子。普天成盯住最大的那香樟树发了会呆,几天前他还在香樟树下跟政研室几位干部聊过天,是在等车的工夫,那天好像没有张华华。奇怪,怎么能突然想到张华华呢?

最近他会无端地想到一些人,怪得很,想着想着就会让自己迷惑,失去判断力。也会想到一些事,很可怕的事。他知道,他对省长人选的期待,其实跟这些事有关,也跟里面一些人有关。宋瀚林是安全地离开海东了,欢送仪式很热烈,规格很高,普天成一直担心那一天会发生什么,好在安安全全过去了,并没出现令人尴尬的场面。宋瀚林走时也很开心,并没跟他多说什么,只有有力地握了他的手,临上机前重重拍了下他的肩,送给他两个字:稳住。

他能稳得住吗?这两个字让他生畏,进而怯步。稳住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幢庞大的房子把大梁抽走了,让他这根柱子来稳,想想也是一件很吃力的事,关键还在于,这房屋会不会遭遇什么风暴,会不会坚若磐石,会不会……

更让他揪心的是,中央调整宋瀚林,除服从于大战略外,有没有其他因素?宋瀚林尽管兴高采烈,在告别仪式上谈笑风生,但内心里,是不是跟他一样有怕?普天成捉摸不透,越是这个时候,很多事就越难捉摸。稍稍让他欣慰的是,宋瀚林并没马上就任实职,也没有悄无声息地退下去,而是在中央某学习领导小组担任了职务。应该说高层对他还是肯定的,至少他还在前沿活跃着。

要解开海东这个谜,从路波身上拿不到钥匙,普天成这点政治成熟度还是有,或者说,路波到省委,传递不出多少信号,关键要看高层会让谁来接任省长,会把谁当做新鲜血液补充到海东来,这才是关键,所有谜底应该在这里!

方南川!普天成终于吐出了这个名字,随后,他一直紧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院里好像起了一股风,旋着几片早败的落叶,普天成甚至听到了哗哗的声响。他抓起电话,想打给妻子乔若瑄,这个消息应该透露给她。想了想,又放下,摁了下内部电话。不多会,秘书闻捷进来了,普天成说:“准备一下,下午我要会见新加坡投资团。”

方南川是半个月后上任的,这速度应该说是很快,可见戴小艺跟普天成透露时,这事基本已定了。

方南川赴任那天,省里领导都到机场去迎接,之前于川庆就将确定好的名单还有具体事项报告给普天成。迎接仪式由普天成主持,路波在机场有个欢迎词。可是到了机场,却忽然告知欢迎仪式取消了,方南川不让搞,前来宣读任命决定的中组部某领导也不主张搞这种形式。大家只是热情地向方南川一行送了鲜花,普天成没想到,岳南也在队列中,他居然亲自送方南川上任,灵机一动,将手里鲜花送给了岳南。岳南面带微笑,温情脉脉看着他。普天成脸有些红,高层作出决定前,他去过北京,拜见了岳南,岳南以为他也是跑去活动的,狠狠批评了他,普天成没解释,等岳南批评完,他才说此行是为海州地铁项目而来,因为有点空闲,就贸然登门了。岳南笑笑,并没对刚才一通猛批说什么,只道:“早就该有这思路了,别的城市都在争着上,只有你们行动缓慢。慢就意味着被动,明白不?”普天成点头,是的,慢就意味着被动,什么事都这样。告别时岳南送他一幅字画,是岳南的手迹,上书四个字:天道酬勤。普天成回来就将它悬挂在办公室正中央。此时见了,岳南目光里就多了层意味,碍着人多,岳南没说话,只用眼神鼓励了一下他,普天成也用目光表示了敬意。等路波他们跟方南川表达完祝贺,普天成才走过去。真年轻啊,看着方南川那张有棱有角年轻帅气的脸,普天成禁不住发出感叹。如果没记错,方南川还不满五十,比他小四岁,这个年龄就升任一省之长,实在令人钦佩。如果不是之前已有一位四十五岁的六零后担任了某省省长,方南川仅凭年龄一项,就会成为本年度新闻人物。四目一对,方南川眼里也滑过很多东西,方南川同样没记错,他跟普天成最近的一次见面,是在普天成担任常务副省长之前,那段日子对普天成来说很关键,对方南川也很关键。普天成去他家,跟他父亲方震谈过两小时。方南川记忆里,父亲很少跟人谈这么长时间,尤其年老以后,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足见普天成在父亲心中的地位。方南川之前就很关注普天成,他们这些人,目光总是逃不开这个圈子。

两人望了三分多钟,方南川先醒过神,主动伸过手来,跟普天成有力地握住。普天成依旧用眼神表达祝福,方南川忍不住开了口,轻声道:“我们又见面了。”普天成赶忙道:“欢迎省长。”方南川笑笑,似乎不习惯普天成这样称呼,更不习惯普天成此时的态度。

“都还好吧?”方南川又说。

“好,都好,谢谢省长。”普天成说。

“您跟我客气,我可会不好意思。走吧,甭让他们等。”方南川说着,做出一个礼让的姿势,要请普天成先走。如果在之前,哪怕是昨天,普天成也会当仁不让先迈出步子。可是今天不能,今天起,年轻的方南川就是领导,是他上级,普天成熟练地侧过身,为方南川让出半个身位来。方南川仍旧不习惯,感觉迈不出那一步。这时走在前面的岳南部长说话了:“走啊,你们两个嘀咕什么呢?”路波也回过首来,笑眯眯地看着方南川,方南川这才一狠心跨出了步。普天成很自然地跟步上去,动作衔接得又老到又沉稳,一点看不出有什么别扭。这一切被跟在后面的副秘书长曹小安观察到了,曹小安当时就猜测,这两人,怕是之前有故事呢。

当天下午三点,省里召开大会,会议在省委礼堂举行,各市党政军领导都来了,省里各部门,四大班子领导、军区领导也都到会。会议由路波同志亲自主持,中组部领导宣读了中央关于方南川同志的任命决定,岳南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岳南在讲话中充分肯定了前一任省委、省政府领导班子的工作,说海东班子是一个团结的班子、务实的班子、开拓进取的班子。中央这次决定派方南川同志到海东工作,就是想让海东承前继后,迎接未来。岳南讲话的时候,普天成几次都将目光移过去,似是有意观察着方南川,方南川倒是没把目光投向他这面,显得镇定、沉着,带着肃然之气。

一阵热烈的掌声后,轮到方南川表态发言了。方南川起身,先向主席台两侧各躹一躬,又冲台下躹了躬,这才轻轻挪了挪话筒,声音洪亮地讲起来。

方南川的声音充满激情,音质饱满,铿锵有力,他先是感谢了中央高层对他的充分信任,感谢了岳南等老领导对他长期的关爱与帮助,接着话题一转,开始作履职承诺。

方南川发言时,普天成屏住呼吸,字字句句地听着。刚才岳南讲话里他听到一些信息,但仍然不太确定,岳南讲得比较笼统,原则性的话多,针对性的话分外少,这是岳南特殊的身份决定的。接下来他要从方南川的话里多听一些东西,留心捕捉每一个关键词。方南川先是发表了“忠实履职,忠心为民,竭尽全力,踏实奉献”的主题讲演,接着又谈到了工作的连续性,普天成听到,方南川用了“沿着既定的战略目标和方向,踏着前任领导的足迹”等字眼,这些话让普天成心里一亮。什么是信号,这就是!普天成将目光投向岳南,果然见岳南微微露笑,很会心的样子。这下,他的心终于轻松,算是长舒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会,普天成开得分外动情。

岳南他们在海州只住了一晚,第二天就乘机回去了,因为时间紧,岳南并没单独约见普天成,也不方便约见。不过在去机场的路上,岳南出乎预料地让普天成上了他的车,上车一瞬,普天成看到路波脸上闪出异样,似乎有点不太自在,普天成也没犹豫,很谦恭地钻进了岳南的车子。车子往高速路上奔着,岳南并不急着讲话,普天成也不好讲,两人先都沉默。这时候的时间是金子,每流走一秒都让人痛惜。沉默了五分钟,岳南不沉默了,轻咳一声道:“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压力很大?”普天成恭恭敬敬点了下头,道:“压力是不小,不过我会转为动力的。”

“好。”岳南爽朗地笑了一声,普天成跟岳南接触时间并不长,从戴小艺第一次带他拜见岳南,到现在也不过三次,单独只谈过两次话,但岳南给他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这位老首长从不爱听别人说软蛋话,特别是没有志气的话。这也与岳南的胆略有关,岳南是一个敢说敢做敢怒敢较真的人,在中央高层特别是老首长当中,岳南这一个性十分明显。高层中甚至把他叫做南山虎。

“有压力是好事,证明你是把心思用到工作上的。”岳南表扬起了普天成,普天成极不自在,他是怕听表扬的,首长表扬你有两种时候,一是你真干得好的时候,情不自禁就表扬了。二是对你泄气的时候,也用表扬来打发你。普天成不相信岳南会对他失望,但……

“对南川怎么看?”岳南忽然话头一转,问了个尖锐问题。

普天成没有马上回答,要是回答太快,容易让岳南产生应付或者讨好之嫌,思忖一会,字斟句酌道:“现在海东工作正进入一个关键期,一切刚刚有了雏形,坚冰尚未破开,南川省长这个时候来,担子不轻啊。”

“当然,中央就是要给他压担子,也包括你,不能怯步,更不能张望,要一如既往,明白不?”

普天成暗自振奋,要等的话岳南部长终于说了,当下就带着兴奋道:“我一定牢记首长教诲,绝不辜负首长期望,精神振作义无反顾。”

岳南似乎对他的反应显得平淡,继续道:“当然,南川刚来,一切都不熟悉,你们要多交流,毕竟你对海东熟悉嘛。”

这话透着温馨,也透着一种期望,甚至还有……普天成敛起脸上表情,郑重道:“我会的,请首长放心。”

车子快到机场时,岳南又说:“对了,天成,马上要展开学习大讨论,记得你早先写过一篇文章,我已将那篇文章呈到高层,如果有可能,我想在更大范围内推荐一下。文章的前瞻性还是有嘛,你自己也不能知足,一定要加强理论修养,多写几篇文章,写好后可以直接呈给我。”

普天成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原来的老首长关心他、爱他,那是有深刻历史缘由的,岳南如此爱护他,让他受宠若惊!

第五章 中央派来新省长 第三节

马超然垂头丧气极了,一次次的机会错失,让他自信心严重受挫,心理上的暗影越来越重。这天跟普天成在会场遇着,普天成照例客气地伸过手,问马书记好。马超然居然手也没握,阴阳怪气说了两声:“好,好,怎么不好呢?”就往主席台上去。

按中央要求,海东成立了政治学习小组,路波担任组长,副组长由方南川、马超然和组织部长何平三人担任。方南川和马超然显然是挂名的,组织部长何平才是真正的副组长。这天的会议由何平主持,路波因为临时有事,未能参加。方南川来得稍晚一些,他在半道上接到一个重要电话,车里不方便说,只好回办公室。等接完电话再赶过来,这边会议已经开了。普天成摊开笔记本,认真做记录,方南川往主席台上坐时,他只是微微笑了下,并没像马超然那样站起来,给方南川让座。

马超然在大家的印象中,是一个脾气比较古怪的人,很多该客气的地方,他偏偏不客气,还故意将气氛弄得紧张,一些不该客气的地方,却要表现出十分的客气。普天成发现,马超然对新上任的代省长方南川态度非常谦恭,谦恭到让人好奇的地步。他可从来不这样啊,对宋瀚林,对路波,都没表现出必要的尊重或谦恭来,老是感觉他咬着牙在较劲儿,却把这份迟到的礼物送给了方南川。这里面有没有故事,普天成不去猜,他只是在观察,对马超然这份特殊的热情,方南川会是什么态度?可惜方南川让他观察不到,方南川像个新媳妇,到任两周,还蒙着盖头,不但把脸遮住,把整个人都裹住了。

何平的讲话告一段落,他代表省委宣读了《中共海东省委关于在全省开展深入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活动的实施意见》,意见是一周前常委会讨论通过的,那天的会是方南川到任后参加的第一次常委会,路波跟方南川两人都很客气,尤其方南川,知道大家都在盯着他,因此分寸拿捏得十分到位,尤其脸上表情,该温和时温和,该浅笑时浅笑,该淡定时立马就能淡定,几乎让人挑不出一点刺,这就让他的传奇来历更富传奇。方南川最早在某建设兵团工作,是父亲刻意将他放到艰苦的环境里去磨炼。真正从政是在三十岁以后,说起来他也是地道的团派干部,不过先是在地方从事团的工作,后来才调到团中央,团中央工作一段时间后,又到西藏挂职锻炼,然后又到甘肃、青海等边远省区。方南川的经历在现任省部级领导中是独一无二的,虽然年轻,但基层工作经验异常丰富。号称中国官场最关键的三个职位他都干过了,县委书记,团省委书记,省委组织部长。有人说在中国没有当过县委书记,你就永远缺乏基层工作经验,没进过团委,你就很难知道青年工作该怎么做,青年是未来,能跟未来融成一片,你的政治前景才会明亮。至于省委组织部长,自然不用多说,在这位子上你才知道怎么用人,怎么管人。方南川在各个位子上时间都不长,最长的也只有两年不到,其他都是一年甚至几个月,这就让他比别人多出一半的经历来。干完组织部长,方南川又被调回中央,在某重要部委担任第一副部长,半年后又突然升任海东省委副书记,代省长。

马超然讲话的时候,普天成多少有些分神,他的注意力再次转移到方南川身上。两周来,普天成的眉头就没舒展过,心思一直被方南川牵着。必须把他想明白,这是普天成交给自己的一项重任。想明白才能知道怎么跟方南川配合,怎么支持他工作。还有,如何帮方南川过了那个关?

是的,普天成发现,方南川在他面前是有道关的,这关可能跟他们的父辈有关,也可能没,但是方南川在他面前显然表现得不大从容,自信是有,但自信是敛着的,是用客气取代了的。省长跟副省长客气,不好。一周两周行,时间久了,会让别人有想法,会影响到大局。

大局绝不能受影响,这是原则。

方南川这天也讲了话,代替路波作最后总结,他的讲话言简意赅,听上去干练有力,赢得大片掌声。

轰轰烈烈的学习运动在海东大地开始了。

方南川并没有像人们期待的那样,一来就烧出三把火。他表现得太为沉静,甚至有些低调。这似乎跟他的传奇色彩有点不相符,跟他以前在别的省份表现也不一致。一时间,人们充满了猜测,说各种话的都有。包括普天成,也感觉方南川在下一着非常陌生的棋。

不是方南川不想烧三把火,事实上他比谁都想烧。但情况不容许。方南川到海州,是经过一系列思想斗争的。中央最初有这想法,找他谈话时,他兴奋过。海东是个大省,作为一个在政治上有所追求的有梦想的人,谁不渴望到海东这样的大省来主政,谁又不渴望到这样一个大舞台来施展自己?但方南川第一次没敢答应,他怕。依他对海东的了解,包括对宋瀚林和路波的了解,他认为自己的能力还有胆略以及政治经验还远不能帮他去实现这一梦想。海东情况太过复杂,这点不只是高层领导跟他强调过,他自己也能感受得到。尤其宋瀚林对海东的影响实在是太大,短期内要想消除这些影响,让海东吹满新风,难。但是没想到中央最终还是选了他,而且一再强调,要他肩负起新的使命,勇担重任,将海东带到一个新的高度。这个高度在方南川心里是有的,他自己能描绘出来,也被那个新的海东鼓舞着、激励着。可脚步真的到了这块土地上,方南川才发现,幻想终归是幻想,激情也只能是激情。一个政治家如果只靠幻想和激情去做事,那是要犯大错误的。盲目出招,急于求成,让自己被动不说,弄不好会让整个工作被动,会陷入到僵局,这是他不想看到的。他必须讲求策略,是的,策略。方南川从没感受过,策略二字有如此重要。现在他是在逼迫着自己,放慢脚步,不温不火地进入到角色中去。他要把一切先看清,先判断出大的方向,然后再在细小处着手。

必须要一步一步来,而且一定要注意动作的隐蔽性,隐蔽二字同样重要!他不能急于打乱别人的步伐,他要在别人的步伐中找到改变局面的可能性,然后等时机成熟,再把自己的态度亮出。也就是说,他要先跟着路波和普天成走,而不是一来就强调自己该怎么走。

但是对海东未来的改变,方南川充满信心。他相信海东不会长期这样下去,海东必须变。

周五上午,普天成正在埋头批阅文件,于川庆进来了。路波挪到省委后,有意将于川庆也带过去。可惜李源上任不久,常委待遇也赶在宋瀚林离开时落实了,路波再想变动,几乎是不可能。不过在工作上,路波还是更多地依赖于川庆,很多事仍是习惯性地交给于川庆去做,这点跟当初宋瀚林挪到省委那边时很像。

“有事?”普天成抬起头问。

“省长想到下面走走,让我跟你拿个计划。”于川庆说,边说边冲普天成案头的文件扫一眼。

“计划啥时下去?”普%绿色小说网%件,是纪委转过来的一封密件,牵扯到几名厅局级干部的腐败。

“省长说就最近吧,越快越好,让我们把计划拿细点。”

“你们秘书处先拿个方案,然后呈给我。”普天成说。

“知道了省长。”于川庆说完,并没马上离去,站在那里像是还有事要说。普天成就等,没急着问。自从海东班子调整后,普天成对于川庆的态度,就大不像以前,不仅保持着必要的警惕和距离,更是端上了常务副省长的架子。架子这东西,普天成很烦,总觉得那种虚张声势的做法是他这个级别的领导不应该有的,但现实恰恰相反,有时候你不端着还真不行。

“省长下午没啥安排吧?”站了一会,于川庆终于开了口,脸上挂着笑。普天成用目光询问着于川庆,于川庆又道:“办公厅几位同事想请您吃顿饭,是张处长张罗的,不知您腾得出空不?”

张处长就是张华华,尽管于川庆特意用了“您”字,以示他近期对普天成态度上的变化,普天成心里还是涌上一层反感,这反感是张华华带来的。这女人,又在搞什么名堂!

他信手翻了翻台历,道:“不好意思,下午活动已经安排了。”

“哦,那就改天吧。省长您忙,我尽快把方案拿出来。”

于川庆走后,普天成怔了一会,集中想了想张华华,感觉这段日子,张华华有点神秘,也有些活跃。似是有意表现出跟他的关系,他们原本没啥关系啊。张华华为什么这样呢,普天成想不出眉目,不过一个声音提醒他,任何细微的异常都要引起足够重视。这么想着,他抓起电话,拨通郑斌源的手机。

“斌源吗,我普天成。”

“是大省长啊,失敬失敬。”电话里传来郑斌源做作的声音。

“有件事我忽然想起来,上次让你了解的事,怎么一点反馈都没有?”

“什么事,省长什么时候交代给草民任务了?”郑斌源虽然成了厅级领导,跟普天成说话,仍然是玩世不恭的态度。

“你正经点,就是你原来下属的老婆,那个叫谢蔷薇的!”

“是她啊。”郑斌源哈哈大笑起来,“报告省长,那呆子跟他老婆离了,跟我一样成自由人啦。所以有关谢蔷薇,我真是帮省长打听不到什么。”跟着又道,“不过我听说谢蔷薇很有杀伤力的,男人几乎过不了她那一关,省长不会是?”

“郑斌源你扯什么淡,给我严肃点!”普天成突然火了。他让郑斌源多跟谢蔷薇老公聊聊,看能不能替他弄到点有价值的信息,哪知会开如此玩笑。

“好,好,好,我严肃,我严肃还不成吗。对了,省长,上次邓雅兰说的事,省长能不能尽快给个答复?”

“我警告你,郑斌源,以后少扯这种淡,老老实实给我把妙琪叫来,抓紧复婚。”

“复婚这事省长也管啊?”郑斌源照样油腔滑调,并不把普天成的警告当真,普天成气得挂了电话。

邓雅兰,张华华,还有谢蔷薇,这些人都跟集资有关,她们为什么热衷这个?想半天,普天成在台历上重重写下“集资”二字,后面还加了感叹号!

普天成并不是成心拒绝于川庆,晚上他真有事。约莫六点二十分,普天成来到白云宾馆,老板娘白玉双恭候着他。车子刚停下,白玉双就步态轻盈地笑迎过来,亲切地问声省长好。普天成问:“客人到了吗?”

“到了,在318包房,我带省长去。”

“不用,你忙你的,我自己上去。”

尽管普天成这么说,白玉双还是快步走在前面,将普天成一路引到318包房。这个来自龟山的女企业家,现在是越来越有风采,上月她跟普天成说,想把白云宾馆拆掉重建,普天成吓一跳,问她哪来那么多钱,这些年应该没挣到那么多啊。白玉双笑着回答,是她姑姑的意思。普天成才想起白玉双有个姑姑,是海外一家著名企业的掌门人,这家酒店当初就是她姑姑投资建设的,只是他把这事给忘了。于是笑道:“有这样的大财神,当然可以考虑了,不过我提醒你,拆建不划算,如果想投资,可以另行选址,再建一座。”白玉双已将选址报告还有五星级白云大饭店的方案报了上去,目前在发改委郭茂中手里。

原龟山县委书记、现在的吉东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林国锋候在包房里,看见普天成,赶忙起身,不安地问了声省长好。普天成点头,同时跟白玉双说,饭菜你张罗,就我们俩。白玉双知趣地去了,普天成坐下,不露声色地看住林国锋。

龟山采矿事件,最后的处理结果令普天成极为震惊,县里并没按普天成设想的那样给其他矿主什么补偿,几乎是硬性平息了,矿山开采权还有销售权全部到了秦大冲手里。普天成坚信,平息的背后一定有很多见不得人的内幕,之前找普天成上访过的马得彪,出院不久又失踪一段时间,再出来时人就疯了,成真正的精神病人了。市、县都没给普天成汇报,大家对此事均采取缄口不谈的态度,讳莫如深。

林国锋也没多说话,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摞材料,双手呈给普天成。普天成翻了翻,放下。

“全都在里面?”他问。

“是,能收集到的全收集到了,费了不少周折。”林国锋说。

普天成眉头一暗,他对林国锋前半句话满意,后半句,听着不大舒服,林国锋没必要强调这些。要是不费周折,干吗他要这么神秘。不过一想林国锋做这些事时的心情,又理解了他。

“辛苦你了,林书记。”

“省长千万别这么说,应该的,他们的做法令人发指,可惜我也是中途才清醒过来,政治觉悟很不够,我向省长检讨。”

这话并不是自谦,去年普天成考察完龟山,尽管对龟山采矿纠纷没作任何指示,甚至没往深里问,心里却是存了期望的。当时渴望着有人能站出来,按他设想的那样把矛盾化解掉,将马得彪这些老矿主的损失减少到最低,也算是能求得一丝安慰。可是后面听到的消息越来越糟,秦大冲根本就没把他去龟山当回事,仍然一意孤行,明里暗里给市、县施加压力。后来普天成放弃了原来想法,思路开始往别的方向转了,也就在这时候,林国锋突然找到他,向他坦诚吐了真言,就龟山种种黑幕表示了担忧和震惊。普天成第一次没表态,只听林国锋说。等林国锋第二次拿着一些证据和老百姓的告状信来找他时,心里对这人,就有了某种期望,那次他只说了一句暗示性的话:“你是主管政法委工作的,应该知道证据的重要性。以后不要跟我谈别人怎么说,要让事实说话。”林国锋算是脑子极其好使的人,要不然,当年常务副省长周国平遇难一事,他不会处理得那么天衣无缝。也许正因为这事,林国锋本能就站在普天成这边。不得不站。

林国锋今天拿来的,就是证据,是事实。当然是瞒着所有人做的。

“材料就这一份还是?”沉默一会,普天成又问。

林国锋起身很庄重地回答:“就这一份,其他人手里连一个字也没留下,包括我。”

普天成定定地盯了一会林国锋,确信他没说谎,才道:“好吧,这事到此为止,你我都把它忘掉吧。”

“忘掉?”林国锋瞪大了眼睛。

“是,忘掉,等会吃过饭,从这扇门里走出去,就什么也不存在了,明白不?”

林国锋稍稍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重重道:“我现在就把它忘掉了。”

“好,吃饭!”

正好白玉双进来了,对这个女人,普天成是绝对信任的,虽然这些年并没实质性地帮过白玉双什么,但就冲这些年来他一直能把重要的客人安排到白云宾馆,也足见他对白玉双的信任度高过任何人。普天成灵机一动,拿起那摞厚厚的材料说:“玉双,有样东西交给你,你可要给我放好了。”

“什么贵重东西,我可不敢乱放哟。”白玉双一边说话一边拿眼扫林国锋,普天成会意道:“是比你这家酒店还要重要的东西,你看见了,当然就要由你来保管。”

“那我就放下了,丢了可别怪我啊。”白玉双郑重接过材料,往外走时,突然又回过身道,“我出了门可不会承认的,以后你们谁也别跟我提这事。”

“不提,不提,来,吃菜。”普天成呵呵笑出了声。

生意场上能打拼成功的人,政治经验绝不比任何人差,白玉双就是例证。

简单吃完饭,林国锋走了,真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走时笑容满面,显得很轻松。普天成却没马上回去,等林国锋的影子彻底消失掉,他突然折身上楼。

十二楼客房中,来自白云道观的三真师父还在等他!

白云道观最终是被搬迁了,据可靠消息说,秦大冲从三个地方请来勘测队,最后得出一致结论,整个龟山,就白云观所在的那座峰下矿藏量最大,而且很可能有一种稀有金属。秦大冲在对面已经被掏空的南峰上仿造原来道观的样子重修了一座新道观,请示三真他们搬过去。三真他们当然不搬,一度闹到了省民族宗教事务委员会,民族宗教事务委员会责成市、县妥善解决。解决的结果,是在某个黑夜里,白云观突然起火,大火持续了一天一夜,最后才被扑灭,可白云观已成一片废墟。

公安和消防部门并未查出是人为纵火,是观里的油灯打翻,点着了易燃物,然后……

所幸,没有人员伤亡。

第五章 中央派来新省长 第四节

方南川带队下了基层,于川庆亲自陪同,同去的还有发改委主任郭茂中,交通厅长骆谷城,以及财政厅、住建厅的领导。在考虑带谁去的问题上,方南川一度有些犯难,普天成笑说:“您第一次下去,队伍当然要庞大些,这不是图形式,也不是做给谁看,完全是工作需要嘛。下去之后总要过问,了解社情民意,了解各市发展状况,带的人多一点,对省长您有帮助。”方南川也报以微笑,道:“海东太大了,比我过去蹲过的地方都大,我心里急啊,想尽快进入角色,把工作抓到手上。”

“我能理解,不过省长也不能太急,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您到海东来还没休息一天呢,我很不安啊。”普天成说。

“哪顾得了休息,我是怕胜任不了啊,幸亏有您,我都不敢想,要是没有您,我这省长该咋当。”

方南川到现在还坚持用“您”来称呼普天成,让普天成感动之外又多出几分不安,听方南川如此客气,越发不安道:“省长太过客气了,我们当以您为榜样才是。”

方南川呵呵笑笑,道:“我们都别谦虚了,也别互相客气,如果我有什么不周的地方,还望您能提出来,千万不可让我一来就犯错误。”

“哪有这么严重。”普天成也笑出了声。这是方南川担任代省长后他们之间比较轻松的一次谈话,尽管之前也没太多的别扭,但总觉心里有障碍,不敢放太开,客气和谦虚把他们之间从容坦荡的气氛给遮蔽了。

“您也考虑一下,等我回来,我想就省长分工重新讨论一次,看能不能适当调整一下,感觉目前分工有点不太平稳。”方南川又说。

“这个问题我也在考虑,目前好像还没这必要,等您再熟悉一段时间,或许会判断得更准确一些。”怕方南川多想,又道,“我现在是思想有了定式,老化得很,一下两下突破不了,可能也是在海东太久的缘故吧。”

“好吧,那就再稳定一段时间。有关省直机关工作作风,我已向省委那边谈了一点想法,眼下有点四平八稳,紧迫感不足,精神状态欠佳,我想结合第一批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活动,重点整顿一下省直机关工作作风,这方面您有什么好的建议,随时要跟我沟通,等这次回来,力争商讨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来。”

“行,这项工作我先拿个方案,到时您再过目。”

两人商谈完,回到办公室,普天成静静想了一会儿,抓起电话,分别打给吉东廖昌平和广怀马效林,就方南川这次下去,作了几点要求。第一,不能在市界上迎接,不要搞这种虚张声势的愚蠢行动,接待工作要规范,坚持一切从俭原则。第二,要做好群众工作,特别是一些上访户的工作,省长第一次下基层,无论如何不能发生围堵、拦车等恶性事件。第三,方省长睡眠不好,晚上尽量不要安排活动,更不要让下面的同志不讲原则地去找。强调完这三点,普天成就细节问题又叮嘱一番,直到廖昌平和马效林表了态,才放心地搁下电话。

方南川下去第一天,下面相安无事,一切正常,普天成没收到不好的消息,心里算是轻松下来。晚上回到家,李源登门拜访。普天成笑眯眯地看住李源,说:“怎么跑家里来了,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啊。”李源笑说:“到您办公室,谈不上两分钟就被打断,再说白天我也走不开,一大堆事呢。”

“那你不会请我去喝咖啡,你这个秘书长,当的是不是有点吝啬?”普天成开起了玩笑。

“还说呢,自从南川省长到海东,晚上都不敢出去了,听说那些夜店的收入减了一半。”

“乱弹琴,出不出去活动跟南川有什么关系,方省长啥时说不让活动了?”

李源被问得脸红,方南川的确没在任何会议上说过此类话,更没把领导干部晚上进各种场所娱乐当成一个问题提出来过,但海东最近此风锐减,就像明令禁止了般,特别是省委、省政府两个大院的干部,正常的应酬当然不会少,可应酬完就一个个乖乖溜回了家,再也不敢学以前那样三三两两去潇洒。普天成也察觉到了,起先他并不明白,干部们为啥会突然“安静”“本分”下来,后来忽地记起一件事,一年前方南川在西部某省担任组织部长时,曾针对这个省干部队伍夜夜歌舞升平的现象下过一次狠,出重拳整治过,据说三个月下来,当地有一半以上的豪华夜店关了门。有三名厅级干部,十多名县级干部撞在枪口上,丢了官背了处分,这也让他有了一个别名:夜店杀手。当时在网络上还掀起一股高级会所到底为谁开,是谁在支撑豪华消费等大争论,当然,网民们声讨的对象大都集中在官员身上。看来,海东的干部是怕方南川旧戏再演,提前循规蹈矩起来。

政治说穿了是在玩一种信号,聪明者往往在信号发出前,就已选择好对策。每个干部,当你在舞台上活跃一段时间后,你身上就会贴上一种标签,不论走到哪,你都是带着某种符号的,这符号就是信息,就是你的风格,也是别人认识你判断你的一个基本尺度。方南川到海东后表现得的确温和,到现在并没烧起什么三把火,一切看似都很平静,但下面却一点不敢平静,都在猜测或预防着,生怕突然一招,将自己卷进去。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听着像是在闲扯,其实句句都有内容,也有所指。普天成明显感到,李源是来诉苦的,心里有委屈,或者叫别扭。但他又没法安慰,路波将重要事务交给于川庆,或许只是习惯使然,并不存在对谁信任不信任。对李源来说,工作难度肯定会加大,心里适当堵一下也无妨,但专门跑来跟他诉苦,就夸张了点。

“别泄气嘛,看看你现在这样子,哪像个秘书长,以后不许发牢骚,更不许乱议论。”普天成旁敲侧击,希望李源能把话收住。

李源也算明智,心里那点汤汤水水,吐了就痛快。话头一转,谈起高兴事来。他儿子刚刚考上研究生,人大哲学系,虽然没有出国,但比起那些不争气的官二代来,还算让人骄傲。一家人正乐呢,就想把这好消息让普天成分享。普天成听了果然高兴,两人又围绕着孩子说话,李源免不了要将普乔夸赞一番,还问普天成普乔将来回不回国。普天成笑道,他生在这个国家,不回来干什么,咱可不能让他丢祖忘典。李源笑说,还是省长觉悟高,现在都变着法子往国外送呢,送出去就没打算让回来。普天成觉得这问题敏感,况且普乔将来能不能回来,也不是他说了算。有天他听乔若瑄跟儿子在电话里嘀嘀咕咕,似乎已经在谈绿卡的事了,乔若瑄以路波的儿子儿媳为榜样,要普乔早作准备。普天成听着不舒服,但也没多说什么,儿子有儿子的想法,这一代人的世界观早已超越了国界,不是他们用老办法能教育了的。

两人聊了好长一阵,时间不早了,李源告辞。临走才想起问乔若瑄,说好长时间没见着乔总了,有点想念她。普天成笑说,她现在是大忙人,我都见不到她,你还想见她呢。李源也笑说,是啊,我们现在是家不像家,舍不像舍,这日子过的,就剩一个“忙”字。

到第三天,普天成正在组织几家部门讨论工业企业治理污染问题,节能减排提出好几年了,但效果一直不大,最近中央又在进一步加大减排力度,并将其任务目标纳入责任书里,普天成不得不重视。省里已经连续召开几次专项会议,减排指标和目标责任书都签了下去,可就是光打雷不下雨,一牵扯具体问题,大家就都绕着道走,尽量不跟节能减排沾上边。其实部门也好,各市也好,都在为自己利益打着算盘,真正从节能减排角度考虑的,少。普天成刚讲完话,手机响了,一看是条短信,方南川发来的。问他,要不要到龟山去?普天成才想到,今天方南川的脚步送到了广怀。几天前于川庆把行程表送到他手里时,他在龟山上犯过难,最后还是一狠心,将龟山从名单上拿掉了。没想这阵方南川又刻意问起。普天成犹豫一会,还是回短信说,我想龟山就不必去了吧。想想又补充一句,如果有人建议,省长可以婉拒,龟山以后可做专门调研。仔细揣摩一番,确信意思都表达到了,才摁了发送键。短信是发出去了,方南川那边没再回复,估计是按他的建议办了,可普天成的心思却乱了。

为什么不让方南川的脚步往龟山迈呢,自己到底藏了什么目的?还有,是谁在急着让方南川去龟山,去的目的又何在?绝不会是让方南川去发现问题,而是让新来的省长在毫不知情中去表态,进而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方南川引到某个套子里。

普天成打了一个冷战。按捺不住地给郭茂中发条短信,问他们下一步计划去哪。很快,郭茂中回了短信,告诉普天成,他们已离开吉东,正往广怀去。后面又赘了一句,省长对吉东工作很满意,几次表扬了廖昌平。

普天成松下一口气。

到广怀第二天,出事了。

谁也没想到,方南川会去看响水寨,更没想到,响水寨的群众会在响水桥上玩长跪。

响水寨是广怀保存相对完整的一处古寨子,类似于云南、广西那边遗留下来的古镇古街。寨子占地面积不大,也就现在一个小区十几幢楼那么大,东面依山,北面靠着响水河,西边原来是一片荒野,现在早已开发成商业住宅区,往南而去,就是广怀有名的风景区怀山四景。寨子始建于明末,当时有位姓汤的大臣,告老还乡后受皇帝恩赐,在此修筑园林式宅院,颐养天年。后,慢慢有人围拢过去,就形成了一处古寨子。寨子依山傍水,修得要说也十分讲究,既有明代村落的特征,又吸收了江南水上人家的风格,曾经也确是广怀一景,就算在海东,也难得看见这么一处寨子。可惜年久失修,寨子早已破落得不成样子。巷道里坑坑洼洼,终年积满污水,穿寨而过的一条小河早已干涸,早不见小桥流水,倒成了垃圾聚积地。寨子里百分之九十的房屋大多是民国时期广怀遭遇地震后重新修建的,不过仿得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惜到了现在,都已变成危房。唯一有点价值的,就是汤家花园,还有清代不知啥年月修的一座古塔,塔高十八米,寨子里称它镇寨宝塔。这两处建筑在民国那场大地震中都没毁,也算是坚固。原有的住户早不在寨子里住,也实在没法住。普天成曾经去过寨子,是陪宋瀚林一道去的,当时乔若瑄有个设想,从北京上海请了不少专家,还把几名文物保护专家也请来了,想将古寨复原,在原来基础上再建一座仿古的寨子,以丰富广怀的旅游资源。宋瀚林就去看,结果刚过响水桥,就被一股恶臭熏袭。那时正值伏夏,从古寨散发出来的霉臭和腐朽令人难以忍受,乔若瑄给每人发了一个口罩,这才勉强将寨子看完,但寨子的脏乱差还有随时要倒的危房给普天成留下深刻记忆。后来相关论证会上,他发表过跟乔若瑄完全不同的意见,认为这样的寨子毫无保存意义,更不值得花巨资翻修,因为它根本不属于文物,以它作为旅游招牌,纯属妄想。可当时广怀方面积极性很高,大家都在谈旅游兴市,能有这么一处古寨子,广怀方面就视为宝了。有人说,广怀那几年的形势是杜汉武忙着抓钱,扶持黑势力,发展色情产业,为自己疯狂掠钱。乔若瑄忙着干政绩,政绩工程一项接着一项,玩上了瘾,仗着有瀚林书记做后盾,谁的反对意见都听不进。于是仓促论证后相关项目就上马了。普天成记得很清楚,此项工程公开招标后,由广怀最大的地产商齐星海拿下了开发权。为减少投资,齐星海的星海地产也参与了股份,将来新的响水寨建成,产权一大半在星海公司手中,这叫谁投资谁受益。拆迁安置自然也由星海地产负责,星海地产不但在寨子西面开发了五个时尚住宅小区,还担负着广怀廉租房、经济适用房的建设任务,跟政府的关系颇为密切。谁知工程刚一开工,就遭到响水寨居民的抗议和反对,汤氏后人中有一位画家,是广怀政协委员、广怀群艺馆副馆长,名叫汤显武,此人率先向乔若瑄发难。在他的鼓动下,寨子里八十多户居民联名上书,强烈要求保护古寨,坚决反对非法拆迁。市里先是采取说服动员,诺以高出正常安置价两倍的价格对寨子里的居民进行安置。汤显武顽固得很,以先辈留下的遗产和保护文物古迹为借口,拒不接受市里的安置意见。还洋洋洒洒向乔若瑄写了封万言书,痛斥乔若瑄为了政绩,居然敢把一座价值连城的古寨子毁掉。一次会上,乔若瑄发了怒,提议撤销了汤显武的群艺馆长职务,再后来汤显武的政协委员资格也被取消,市里没给任何说法。汤显武当然不服,闹得越发凶。乔若瑄和齐星海却摆出一副一撤到底的架势,双方矛盾很快升级。后来拆迁中出过一档子事,寨子里有位三十多岁的妇女在汤显武的指挥下扑向铲车,企图给拆迁队伍制造麻烦,谁知铲车司机毫不畏惧,眼睛眨都没眨就将妇女铲起,垃圾一样铲进边上的翻斗车。等人们醒过神扑向翻斗车时,妇女已经奄奄一息,头部受了重伤,一半头发找不到了,后来死在送往医院的路上。

这事镇住了寨子里的居民,此后再也没有人敢跟拆迁队作对。普天成后来才听说一个理论,被施工方誉为“命价理论”。意思是说弄死一条人命大不了赔三四十万,但工程延误一天,损失绝不止这个数,而且还能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死去的妇女最终定性为自己失足滑进了铲车,由施工方赔了二十六万,但祸根自此埋下。几年过去,响水寨历经曲折,拆了却不到三分之二,那座塔还有汤家花园附近的民宅,怎么也拆不了。新寨子修修停停,极不正常,等乔若瑄调离广怀后,此项工程就彻底瘫痪。有说是齐星海见油水不大,不想干了。也有说是齐星海已将工程款项的百分之六十拿到了手,拆不拆对他来说已没有意义,他的目的就是赚钱,轻轻松松拿到两亿多,他还犯得着跟这些百姓伤脑筋吗?

响水寨却彻底变了样子,寨子里再也不见人影,就连非常顽固的汤显武,也在寨子里生活不下去。因为水断了,路也断了,寨子四周,让齐星海推成了三米深四米宽的深沟,里面又灌了水,宛若一条护寨河……

据广怀方面汇报,方南川是第二天去企业视察的路上,临时提出去响水寨看看。广怀书记马效林和市长王静育支支吾吾,不敢让去。一旁的于川庆说:“二位不会是有难处吧,省长对这座古寨有兴趣,这可是海东保护得最久的一座古寨子啊。”于川庆这么一说,马效林他们就不好再支吾了,只能硬着头皮带路。谁知车队刚到响水桥,就见二百多名居民齐刷刷跪在响水桥上,摆出长蛇阵。马效林和王静育吓坏了,因为是临时改道,这边没有安排警力,再说也根本没想到居民会提前得到消息。再想掉头,就已来不及,方南川已走下车来,汤显武双手举着一块牌子,一步步朝方南川走来。

如果不是后面发生的事,兴许方南川不会动怒,可惜的是,意想不到的事太多了。

就在方南川跟汤显武对话时,车队后面突然又拥来一干人,而且还抬着一口棺材,这队人马到了车队前,二话不说,就将棺材放下,然后跪在棺材四周,齐声冲方南川喊青天大老爷。

一句青天大老爷,让普天成蓦地想起去年龟山那一幕,脑子里本能地跳出于川庆的影子来。

上次在白云宾馆,三真师父讲,那次龟山脚下给普天成送锦旗还有喊普天成普青天的那些群众,其实不是村里的,而是秦大冲花钱雇的。三真师父还说,那事是于川庆精心安排的。

于川庆!

第六章 新省长遭遇群体上访 第一节

方南川被这突发的一幕惊住,一开始他还很有耐心,想听汤显武把前因后果说完,后来他的脸色就铁青了,等抬着棺材的居民们满腔悲愤地向他诉说响水寨拆迁与安置中种种不平事荒唐事时,这位新来的省长几乎就要愤怒了。后来他冲于川庆说:“你留下,务必将一切查清!”然后在发改委主任郭茂中等人的保护下离开了现场。

方南川中止了对广怀的考察,提前离开广怀往另一个市去了。当天晚上,广怀市委书记马效林和市长王静育就赶到了省城海州。还是在白云宾馆,还是当年王化忠他们兴风作浪时马效林和胡兵挨过训的那间豪华包房,老板娘白玉双给他们沏的仍然是普洱茶。普天成这次没拖延时间,马效林他们到了不久,普天成就赶到了。

马效林和王静育垂着头,两人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特别是马效林,他觉得没法跟普天成交代。方南川下去之前普天成不打那个电话倒也罢了,可普天成是在电话里反复强调过的,要他把准备工作往细里做,心往细处想,他竟……

“把头抬起来!”普天成喝了一声。

两人身子猛地一抖,胆战心惊地抬起了头。

“装什么装,现在装是不是晚了点?”

“省长……”马效林怯怯说。

普天成摇摇头,脸上半是失望半是焦灼。到现在他还没搞清那口棺材到底怎么回事,省政府里早已炸开了锅,新任省长遭遇恶性群访,人们都当第一要闻传播,他这个常务副省长哪里还能坐得住。

“棺材哪来的,具体怎么回事?”普天成问。

“是上访者抬来的,提前藏在一家商铺,省长刚到,上访者就把棺材抬了出来。”马效林白着脸说。

“没问你这个!”普天成没好气地打断,他本来想问的是除了那个被铲死的妇女外,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命,要不然怎么会抬出棺材来。心一急,就把话问得含混了。等他纠正后,马效林才把这口棺材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果真又死了人!

按市里最初制定的拆迁政策,响水寨重新开发后,原来八十六户居民由开发商也就是星海地产统一安置,政府再给适当补偿。一开始是八十二户居民统一口径不搬,后来齐星海采取了些措施,瓦解了这个阵营,一半住户愿意接受安置,这也是寨子能拆掉一大半的原因。这一半住户先是被安置在一幢废弃的楼上,那楼的产权也在齐星海手里,本来早就要拆,就是考虑到还要安置这些居民,所以才没拆。星海公司说是让居民们先过渡一下,为了安抚人们的情绪,齐星海还极为大方地给每户每月发了三千元过渡费,还答应等居民全部同意搬迁,会把他们一次性安置在星海花园五号楼。随着后来谈判工作的搁浅,另一半居民拒不退出寨子,前期签了合同的居民就在废楼上过了两年。乔若瑄调离广怀后,齐星海单方面撕毁合同,将安置工作推到政府头上。不但取消了每户每月三千元的过渡费,还对废楼停水停电。今年四月,星海公司贴出通知,限期让废楼的居民搬走,说公司要拆这幢楼。居民们这才知道上当了,原来的寨子被拆,所谓的星海花园五号楼又是个谎言,唯一能栖身的旧楼又要拆,居民们无处容身,不得不再次上访。但上访的路有多难啊,就在某个黑夜,居民们正睡得酣,楼下突然有人用喇叭喊,地震了,快逃。居民们果然听到轰轰隆隆的声音,感觉楼也在摇晃,于是在半睡半醒中,慌慌张张就往楼下逃。到了楼下,见有几辆大篷车,说是政府派来接居民的,要往安全地带转移,居民们顾不上多想,扶老携幼就往车上挤,有挤不上去的,央求着政府工作人员帮帮忙。还好,折腾了二十来分钟,几辆大篷车开走了。然后,就有人开始挨家挨户查。也有聪明者识破这是个圈套,就守在旧楼里没走,结果被十几个彪形大汉连打带拖,强行轰出了旧楼。其中有位叫汪水英的妇女,在跟彪形大汉扭打过程中拿出了刀子,扬言要自杀,领头的大汉笑笑,说:“你捅啊,捅我也行,捅你自己也行,你要是不捅,我把你扔下楼去!”汪水英当然没捅自己,刚把刀子捅到一大汉身上,那大汉反手一拧,就将她制伏,然后果真将她从窗户往外扔了下去。

那几辆大篷车将居民们拉出了五十多公里,抛在一个山坳里,等居民们赶回来时,旧楼已不复存在,眼前成了一片废墟。而那个叫汪水英的妇女尸体也已被火化。大汉们居然早早向公安局报了案,报案材料上写的是该妇女有梦游症,夜半自己从楼上跳下摔死。报案材料上还有她丈夫的签名,而她丈夫当时是还在大篷车里,回来时已是第三天了。

普天成听得目瞪口呆,按说这样大的事,他这个常务副省长怎么也能听到点消息,没有,的确没有。他就十分奇怪了,难道他们能把八十二户居民的口都封了?

果然封了!不过封口的不是齐星海,正是眼前坐着的马效林和王静育。

为了将事态迅速平息,马效林和王静育不得不咬牙从政府建的经济适用房里拿出五十套,给了废楼上那些居民,前提条件就是,必须把过去的事全忘掉,哪个敢乱说,立马取消住房资格。已经漂泊了几年的居民们哪还敢乱说,乖乖地在相关协议上签了字,摁了手印!

汪水英的丈夫除了得到一套房,还拿了四十万的命钱,这命钱是由星海公司暗地里给的。至于现在为什么又把棺材抬出来,马效林和王静育的回答让普天成着实惊讶。

抬着棺材上访的并不是汪水英的丈夫,而是目前还留在寨子里的那些住户。寨子拆成那样,明显是没啥希望了,他们就想也从政府手里讨得一套房,偏生政府又没有这么多房,汤显武才指使人将汪水英的棺材重新抬出来给政府施压。

普天成本来想问,真是他们给政府施压吗?又一想这样的质问毫无意义,便收回话,表情沉重地望住马效林和王静育。望了半天,突然问了句:“这个齐星海,到底是什么背景?”

问完普天成很快就后悔了,怎么能问出这样没水平的话呢,难道自己也乱了手脚?果然,王静育和马效林面面相觑,不敢回答。普天成立刻清楚了,这背景不在别处,就在自己家里。

乔若瑄!

乔若瑄两天前去了荷兰,跟荷兰一家公司谈风力发电设备引进和技术援建等项目合作,这边发生的一切,她还不知道呢。

怎么办?

到这时他才明白,这出戏是演给他跟乔若瑄看的,或者,是演给北京的宋瀚林。果然,刚打发走马效林和王静育,普天成还没回到家,宋瀚林的电话就来了。

宋瀚林声音很轻地问:“天成,听说那边出了点事,具体怎么回事?”

普天成没敢正面回答,只说自己这阵在路上,不方便说,过一会再给他打过去。宋瀚林叹一声,说:“不用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相信你都有办法的,是吧天成?”

普天成还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嗯一声。

回到家,新保姆谷若若哼哼唧唧一边唱歌一边给他沏茶,普天成也不知哪来那么大气,脸一黑就冲谷若若吼:“唱什么唱,唱得很好是吗?”吓得谷若若放下水杯就躲进屋子,再也不敢出来。

普天成一直坐到天亮。

天明时分,他似乎想出了一个平息事态的办法,可他没急着给马效林他们作指示,他必须等方南川回来,看方南川如何反应再作决定。

一转眼,方南川回来已一周了,普天成天天如坐针毡,既怕电话响起,又盼电话响起。奇怪的是,方南川显得很平静,就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回来的第二天,方南川主持召开了一次会议,普天成本以为方南川会在会上发力,至少要在会上过问此事。然而没有,方南川只是简单通报了一下到各市视察的情况,然后就把话题归结到政治学习上。要求新成立的学习小组严格按中央和省委的决定,尽快在省政府机关掀起学习高潮。在座的副省长们都有些意外,普天成刻意多扫了姜正英几眼,发现姜正英表现得格外强烈,几乎要急不可耐地问及此事了。也有人把目光投向他,注意他在会上什么反应。好在他表现镇定,第一关算是闯了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就有些难熬了,既然会上不说,那就肯定要单独说,可连续等了一周,方南川这边都没动静,单独说事的机会倒是多,谈的却都是别的工作,尤其对学习实践活动,方南川强调得紧,在普天成面前提得也多。还刻意提到普天成以前那篇文章,说最近听到一些反响,高层对这篇文章反映不错,估计马上就会在《求是》杂志上发出来。普天成不敢有丝毫的喜悦,他在不停地揣摩,方南川一再跟他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天方南川又把他叫去,两人就目前海东的投资环境还有投资中的若干问题交换了意见,然后闲聊起来,聊着聊着,方南川忽然问:“乔大姐最近怎么不见,我到海东还没跟她见过面呢,失敬啊。”普天成心里咚一声,方南川终于问起乔若瑄了。

“她去了荷兰,应该快回来了。”过了片刻,普天成说,脸上表情起伏,目光不敢正视方南川。

“去了荷兰啊,怪不得呢。”方南川冲普天成温和地笑笑,将目光避开,盯住墙角一盆君子兰。

君子兰长得正旺,肥绿的叶子像是使足了劲往上蹿,叶子中央已有花骨朵在娇滴滴地诱人了,用不了几天,那花就会怒放。方南川看了一会,走过去,提起喷壶,往叶面上喷水。他的脸上依旧染着笑,像是陶醉在某件事里。普天成的心怦怦直跳,这种拿语言玩迷藏的游戏他并不陌生,应该说是他的强项,可对方是方南川,一个政治经验和成熟度绝对在他之上的人。普天成感觉很吃力,目光追随了方南川一会,也下意识地走到花前,意外发现花盆中有株小草,其实不是草,是株嫩嫩的豆苗,伸手就去拔。方南川却突然离开花盆,回到了桌前。

普天成伸进花盆的手僵住,表情更是僵得可怕。

又顿了一会,方南川忽然岔开话题道:“最近老领导来电话没,也不知他身体怎么样?”

老领导显然是指宋瀚林。普天成精神一振,赶忙回答:“前些日子通过一次电话,身体还行,只是听上去心情不大好。”

“应该不会吧,老领导一向很乐观的,凡事都能看得开。”方南川笑道。普天成也笑笑,舒展了下表情。心情不好那句话是他临时发挥的,是想探探方南川。

“是,他乐观了一辈子,应该不是工作上的事吧,估计是老两口闹矛盾,我没敢具体问。”普天成又说。

“老夫老妻还闹矛盾?”方南川像是来了兴趣,顺手拿起桌子上的笔,把玩了一会又放下,目光冲普天成望了几望,又挪开。

“老领导一直不希望夫人跟演艺圈的人来往,认为太乱了,在海东时,还冲夫人发过脾气,可惜夫人演艺圈朋友多,自己也很活跃,那年为一位歌星复出,闹得老首长都出面了,还批评了她。”

一听普天成提起老首长,方南川本能地收住话头,恰好这时桌上电话响了,方南川并没马上接,看了眼号码,就把目光挪普天成脸上。普天成马上会意道:“省长先忙,我先下去了,有事随时叫我。”方南川笑笑,没说话,手已放在电话上。

他怎么不爱听我提老首长呢?下楼的空儿,普天成脑子里跳过这一问题。还有,他提宋瀚林,是有意,还是客套?

方南川闭口不谈广怀群访事件,令普天成号不准脉,心里又实在放不下这事。这天,他又把郭茂中叫到光明大厦,再次追问起详细经过来。

有关方南川视察基层的细节,郭茂中已经汇报了不止一次,陪同方南川视察完回来第一天,郭茂中就赶到光明大厦向普天成作了详细汇报,普天成要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郭茂中的确也没放过。包括方南川在各市视察时说话的表情,跟谁主动握手,表扬了谁,对谁露出不满,眉头皱到啥程度,都一一汇报了。后来普天成又打电话问群访事件发生后,方南川在现场说过些什么,反应有多强烈,郭茂中也如实做了复述。这次,郭茂中等同于一台复印机,一点不漏地将整个视察过程复录下来,然后回放给普天成。原以为这差他是交了,没想普天成还要追问,郭茂中内心就充满了惧怕,不是怕自己,怕什么呢,郭茂中自己好像也说不明白。

“你再想想,看到底有没有遗漏掉的?”

郭茂中又使劲想了一会,确信没有,非常肯定地道:“过程就这些,那天省长是发了火的,当时我们都很紧张,我还想着给您打电话呢,可现场情况不允许。”

“这我知道。”普天成说。

“上访者从后面把棺材抬过来时,省长表情就变了。”

“怎么变?”

“开始省长听了汤显武的话,脸上的怒气是明显的,效林书记刚要插话解释,被省长一眼瞪了回去。等回头看到棺材,省长脸上就不是怒了,而是……”

“而是什么?”

“是惊讶,省长当时真的很惊讶。”

“川庆秘书长呢,他当时什么反应?”

“对了,您不问我差点给忘了,当时川庆秘书长跟省长说过一句话,我正好在身边,听得很清楚。”

“什么话?”

“川庆秘书长说,太不像话了,他们工作是怎么做的。川庆秘书长说完,就厉声让静育市长前去制止。”

“后来呢?”

“后来省长什么也没说,掉头离开现场,我和财政厅长还有政研室的几位护着省长,抄近道离开了现场。”

“上访者没跟过来?”

“没有,他们跪在省长车前,估计群众还不知道走掉的是省长。”

“川庆秘书长呢,他没护着省长?”

“没,川庆秘书长留在现场,我们走出很远,听见他跟上访者说什么。”

于川庆没有护着省长离开,而是留在了现场,这不大正常啊。按说方南川下去,左右不离身边的应该是于川庆,他是秘书长嘛。他留在现场做什么?还有,上访者难道真不知道离开的是方南川?不可能!可是明知省长离开,上访群众却不围过来,这解释不通啊。普天成以前陪宋瀚林下基层也遇到过类似情况,那种情况下,最高首长根本是走不开的,除非你当场表态,答应上访者一应要求,或者动用警力将上访者强行驱散开。蹊跷,越听越蹊跷。想着想着,普天成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想法,莫非上访者是在看某个人的眼色行使,或者,上访者的一举一动,都必须服从于某个人的指挥?如果真是这样,这人必是于川庆,这一点不用再怀疑。

于川庆这样做目的究竟何在,还有,方南川突然离开现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如果真是有人提前安排好,或者说,这是一起被人操纵了的群体上访事件,凭方南川的经验,一眼就会看出破绽。方南川回来不提这事,会不会跟这些有关?

不好捉摸啊,这个哑谜真不好猜!

第六章 新省长遭遇群体上访 第二节

乔若瑄回来了。

乔若瑄喜形于色,情绪高涨,可见此次荷兰之行她收获颇丰。本来普天成第一天就想跟她谈的,可当天晚上,南怀一大厦失火,普天成接到电话时方南川的车子已驶出省城海州,普天成没有多想,直接驱车就往南怀赶。等把南怀大火灭掉,安排好善后事宜,回到海州已是第三天晚上九点多。乔若瑄正惬意地躺在沙发上听音乐,脸上很恐怖地贴着一张面膜。普天成简单洗了洗,接过保姆递上来的水就坐沙发上。保姆谷若若见他一副疲惫无力的样子,体贴地问了句:“叔叔要不要吃夜宵,我给您做。”普天成说“不用,路上吃过了。”保姆又端来水果,普天成说你去休息吧,我跟你阿姨有事要谈。保姆看了一眼沙发上躺着的乔若瑄,没敢多言声,悄声进了自己卧室,还将门轻轻合上。

“火灭了吗,损失严重不?”乔若瑄忽然问,顺手揭掉脸上面膜,一骨碌翻身坐起来。

“灭了,死了三人,十二人重伤,其他损失正在统计中。”

“怎么搞的,不是去年才建起的商厦吗,这么快就出事。”乔若瑄说着往卫生间去了,不知是分开久了,还是乔若瑄那身黑色内衣太过性感,普天成看着她的背影,竟生出一股冲动。他暗暗骂了声没出息,闭上眼,想把南怀此行的不愉快忘掉。

南怀火灾的直接原因是从上到下消防意识淡薄,工程违章建筑,防火通道堵死,消防车进不去。商厦为了利益,置商户与顾客生命安全于不顾。现场救火时,普天成发了火,方南川也发了火,后来在第一次事故通报会上,方南川一激动,停了常务副市长季维良的职。普天成在会上婉转地劝了一句,方南川竟莫名其妙冲普天成发了火:“庇护什么,都是你们,平常松松垮垮,出了事就知道互相遮拦,包庇纵容,姑息迁就!”普天成哪有包庇的意思,他是婉转提醒方南川,季维良是路波一手提携起来的,对他的处置应该慎重。果然,据南怀书记孟杰伦说,季维良当天就来了省里,除了找路波告状还能干什么?

怕是南怀这场大火,会意外烧起些什么。

乔若瑄收拾干净出来了,脸上的“垃圾”已经打扫干净,看了眼普天成的杯子,还满着,于是去厨房的步子又折回,犹豫一下,还是坐在了普天成身边。

“老公。”她叫了一声。

普天成动动屁股,模棱两可望着乔若瑄。

“累了就上床吧,我帮你敲敲背。”

“不累。”普天成说完,又觉语气生硬了些,乔若瑄如此柔情还是鲜有的,普天成有点稀罕,多看了她几眼。乔若瑄的脸蛋红扑扑的,裹在黑色内衣里的胸一起一伏。

兴许今天什么也不该谈。

意识到这一层,普天成伸出手轻轻揽住妻子。乔若瑄像一条渴着的鱼,哧溜就钻进普天成怀里。两人在沙发上搞了些小动作,然后心照不宣地进了卧室。

夫妻间再怎么着,到了床上,还是很能热乎的。普天成扎扎实实交了一次作业,交得乔若瑄异常满意。完事后仍然不舍地搂着他睡了一夜。

可是第二天两人就翻了脸。

到了第二天晚上,普天成就觉得不能不谈了,再不谈,乔若瑄怕就失去主动的机会。于是,借前一天晚上的热乎劲跟乔若瑄道:“到书房去吧,有些事想跟你说说。”乔若瑄疑惑了一下,还是跟着普天成进了书房。

普天成开门见山,问乔若瑄听没听说广怀群访的事。乔若瑄挤出一个满不在乎的表情,一点不当回事地道:“还以为说什么呢,搞得这么神秘。”又道,“听说了又咋样,群访哪里都有。”

“广怀不一样。”普天成强调了一句。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群众找领导吗?”

“你有点正形好不,这事很严重。”

“有多严重,我怎么不觉得?”

乔若瑄的口气还有态度让普天成心一凉,原以为,她一回来马上就会急,就会想办法善后,至少会跟他讨主意。可她却四平八稳,听见了当听不见。

“你真没有意识到后果?”普天成不甘心地又问。

“有什么后果,这年头上访的还少?一上访就出后果,还让人活不活了?”乔若瑄依旧油腔滑调,还是看不出她急。

普天成近乎泄气,可又不能泄气,只好硬着头皮又说:“我想你还是最近见见省长,跟他把事情经过解释清楚。”

“有什么好解释的,他不都看到了?”

“若瑄你什么态度,这事不能儿戏!”

“那你要我什么态度,这事我怎么儿戏了?!”普天成声音刚一高,乔若瑄立马也高出几度,两人听上去像是吵开了。

“那个齐星海到底怎么回事,这事难道不需要讲清楚吗?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有多少人为你提着心?乔若瑄,现在不是瀚林书记在的时候,你最好头脑清醒点!”

“宋瀚林在时怎么了,方南川来又怎么样?普天成,你们怕,我乔若瑄不怕,我乔若瑄堂堂正正,走得端行得正,没必要跟谁解释!”

“乔若瑄!”普天成不能控制自己了,想想这段时间心里承受的压力,还有担忧,一股无名之火噌就冒了出来。

乔若瑄也差点失态,不是她对广怀群访事件一无所知,还在荷兰的时候,消息就到了她耳朵里,后来王静育又跟她打过长达三小时的电话,乔若瑄认定是有人在搞鬼,想借响水寨事件搞臭搞倒她。没那么容易,她心里冷笑着,要求王静育别在这事上替她作任何遮拦,她倒要看看,这些从暗处伸出的手究竟能将她怎样。响水寨的拆迁与开发是在市委常委会上反复论证过的,不是她乔若瑄一个人的主意。工程也是严格按招标程序招标的,不存在黑幕交易。至于有人想借保护古寨子给她找麻烦,那就让他们来找吧,一座脏乱差占全了的破寨子,早就该拆掉。至于那个姓汤的,哼,乔若瑄一想就来气,当初真是太过心软,没将这个披着人皮的狼送上法庭。怕是普天成他们根本想不到,汤显武丢官的真实原因,根本不是在古寨子上惹怒了乔若瑄,而是他在群艺馆副馆长的位子上连续糟蹋了几个文艺女青年。若不是保护这些文艺女青年的个人声誉,乔若瑄早让公安收拾他了。王八蛋,居然也敢跳出来告状!

不过在普天成面前,乔若瑄还是忍住了,没学以前那样发作。她知道这事非同儿戏,但她要看看方南川的态度。方南川如果真要做这文章,就证明他是别有用心的。方南川到海东之前,乔若瑄见过老首长,老首长似乎对方南川有点意见,他说:“让瀚林离开,也是大势所趋,挡不住的,不过让方南川去,我很担心,毕竟年轻嘛,对海东又不熟。”说到这儿,老首长顿住了,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老首长又说:“他老子当年就跟我干过仗,差点在整风运动中把我整下去。若不是另一位老同志发现得早,制止了那场内乱,怕是那场整风运动中,我就倒下了,活不到今天。”老首长说着,陷入到对往事的回忆中去,良久,才又喃喃道,“这个方南川,成长环境跟你们不一样,再说受他老子影响很少到我这里来,对他,我还是缺少了解。要是跟了他老子,也是一根筋!”

他会是一根筋吗?乔若瑄拭目以待。

见乔若瑄不说话,普天成以为她动摇了,或者知错了,就又耐心地道:“若瑄,现在情况复杂,跟以前不同,你我要克制,要在夹缝中求生存,明白不?”

“夹着尾巴做人?”乔若瑄冷笑着问。

“可以这么说吧。”普天成也不回避,这些日子他就是在夹着尾巴做人,低调到了极致。这在他的从政生涯中很少有过。以前虽说也有逆境,可从来没心虚过,这次不知咋的,心竟虚了。

“没骨气。”乔若瑄埋怨了一句,鼻腔里哼了一声说,“别让我恶心,好歹你也是常务副省长,还不至于那么犯贱。”普天成愣了神,这种话也只有乔若瑄说的出来,她还是有优越感啊。惶惑间,乔若瑄又道:“没事的话我先洗去了,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

“若瑄!”

乔若瑄像是没听到似的,果决地离开书房朝卫生间去了。普天成陡然泄了气,怎么就跟妻子交流不了了呢?以前他们谈不拢那是因为宋瀚林,现在呢?

普天成恼恨地将一封材料摔到书桌上!他这是何苦啊,难道这些天的处心积虑是为了他自己?可是……

普天成现在怀疑,那天方南川突然往响水寨去并不是受了于川庆蛊惑,没这个道理,秘书长能蛊惑了省长?他越来越相信,方南川提前听到了什么,甚至已经掌握到了什么,他是有意而为之,是在用委婉的方式提醒他跟乔若瑄,给他们敲个警钟。

不管普天成怎么想,乔若瑄依旧我行我素,整天忙她的,一点不拿普天成的话当回事。方南川估计是有了想法,这天开完会,方南川把普天成留下,问:“乔大姐回来了吧,考察得怎么样?”

普天成敷衍道:“回来有段日子了,具体情况我没问,也不方便问,电投不归我管。”

“官僚了吧,再怎么说也是夫妻,哪有夫妻间不能过问的。”方南川笑着,脸上布满亲和,眼里却分明含着某种期待。普天成不敢正视,低头搪塞道:“电投摊子大,她刚去,很多情况不熟,现在四处都在争着上项目,她不能不凑这个热闹。”

“这我理解,大姐是一个不甘落后更不可能服输的人,心气儿高着呢。”方南川说。

“省长抬举她了,我一直希望她能安静,都这把岁数了还折腾个啥。”

“这什么话,有这思想我可要批评你哟,她不拖你后腿,你倒拖起她后腿了。”方南川说得十分随意,就跟老朋友之间开玩笑一般。普天成终于听到方南川将那个别扭的“您”字改成“你”了。他心里一松,说话也稍稍流畅了点。

“我跟她提过,让她找省长汇报工作,她有些怯阵,说越级汇报是大忌。”普天成趁势撒了个谎。

方南川倒没听出是谎,谦虚道:“汇报什么,我是觉得来海东这么久了,也没跟她见面,怕她怪我呢。”

“哪会,省长这么说,让我不安啊。”

“不安的应该是我,前几天老爷子打电话,问我去过你府上没,我说没有,老爷子将我狠狠教训了一顿。”

普天成一下就不安了,方南川将话说这份上,让他有点无地自容。赶忙回问道:“老爷子身体还硬朗吧?”

方南川说硬朗,就是有点犯痴,越来越爱追忆过去。

“唠唠叨叨的,讲起来就没完啊。”方南川叹道。

也不知为什么,普天成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记得父亲临去世前,也是天天唠叨过去的事,过去的人,不停地让他拿照片,反复指给他看。当时父亲说起的人中,就有方南川的父亲方震。父亲称他红小鬼,还称他一根筋。说这一根筋啊,认准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父亲也曾提到过整风运动中方震跟老首长较劲的事,不过父亲说得很轻松,他们站在两条线上,谁也说服不了谁,后来还是他出面,将两人狠骂一顿,才将那场小范围的混乱制止住。不过在别处,在当时其他部队里,整风运动闹得很厉害,伤害了不少人,后来都说是父亲立了大功,保住了一批革命力量。

南怀出事了。

听到消息时,普天成大吃了一惊,之前他心里嘀咕过,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事情还是火灾引起的,或者说,是方南川的不成熟引起的。方南川在现场停了常务副市长季维良的职,实践证明是败笔。季维良几次找路波诉冤,苦水倒了一地,路波一点没给面子,痛批季维良玩忽职守,置安全于不顾,置老百姓的生命财产于不顾。“你还冤,那些无辜者的生命冤不冤,说轻了你这是渎职,说重了是在草菅人命!”路波书记的话很快传出,普天成当时还纳闷,难道路波真要忍痛割爱,要牺牲掉季维良,用这种高姿态来支持方南川的工作?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普天成哭笑不得,路波先是召开会议,对南怀火灾提出几条非常强硬的措施:一是责成省政府立即成立事故调查组,深入南怀,查清火灾原因,给社会一个交代。对相关责任人路波要求一查到底,绝不放过,该追究刑事责任的,要移交司法部门依法追究其刑事责任。对失职、渎职的领导干部,由纪委和组织部门予以问责,该处分的处分,该撤职的撤职,绝不手软;二是妥善安排生产自救工作,迅速开展自救,动员社会力量,为受灾者献爱心,帮他们渡过难关;三是对火灾中不幸遇难的死难者家属,要做好抚恤工作,给他们最大的安慰。商业交通工作政府这边由副省长姜正英负责,当天下午,姜正英便带队去了南怀。意外的是,临时成立的调查组中,有人大办公厅主任杨馥嘉的名字。看到名单的一瞬,普天成脑子里闪出一个大大的问号,当天他还借汇报工作之际,去过方南川办公室,婉转地跟方南川说,个人感觉调查组名单有些不大合适,是不是应该重新斟酌一下。方南川当时有些不悦地说:“还斟酌什么,九条人命,两名消防战士重伤,损失高达八千多万,口口声声强调安全生产,结果呢?”普天成被问得张口结舌,年初安全生产大督察,南怀是他去的,方南川此话,显然有指责他的意思,只好阴沉着脸道:“安全重于泰山啊。”

“都是嘴上功夫!”方南川话说一半,可能意识到了什么,改口道,“算了,说这些有什么用,灾难已经发生,只希望我们能从中吸取血的教训。”普天成那天没再多说什么,但内心深处却又多了一份不安。没出一周,他猜测中的一幕出现了,南怀主要领导相继被停职检查,首当其冲的就是市委书记孟杰伦,接着市长赵松被停职,调查组初步查明,赵松在商厦征地批地中涉嫌有不法行为,商厦老板交代,曾经给赵松送过两百万礼金,赵松儿子出国留学的事也是他办的。

孟杰伦当天就找到省里来,哭丧着脸跟普天成说:“这哪是调查事故,明明是冲班子去的,醉翁之意根本不在酒。”

“你有完没完,商厦起火你是不是觉得很光荣?”普天成没有客气,这个时候再客气,怕就不只是感情问题,而是原则性错误了。他让孟杰伦马上回南怀。“就算是最后一班岗,你也要站好,这个时候你还想换取同情?”孟杰伦明知保官无望,他跟普天成也不是太有交情,以前他靠化向明,普天成替他说话,不过也是送给化向明人情。现在化向明在外省,远水解不了近渴,他想抓普天成这根稻草,看来想法还是幼稚。赵松倒没找来,当初提拔赵松上去,是宋瀚林跟高层某位领导卖的人情,现在宋瀚林走了,高层那位领导也刚刚退了下来,赵松这一关能不能闯过去就看他的造化了。要是有人真抓住查商厦里面的腐败不放,赵松怕真是躲不过这一劫。不过赵松心里多少还有点底,商厦项目是常务副市长季维良一手负责的,他是收了好处,但谁没收好处呢,没收好处那么好的地段会给一家外资企业?就算自己保不住,赵松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又是一周后,路波主持召开常委会,直截了当地提出,南怀不能成空城,新的领导班子必须尽快补充上去,不能因为一场大火把什么都烧掉了。然后他望望组织部长何平。普天成暗暗想,真是动作迅速啊,短短几天,新的班子就考察好了。何平面无表情地向会议提交了人选,不出普天成所料,原省政府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巩学瑞临危受命,赴南怀担任书记,宋瀚林时代被挤来排去的娄钢终于心想事成,被任命为副书记、代市长。会上自然不会有反对声,大家都感觉这次调整是及时雨,也是重大火灾后省委必须作出的一个调整。普天成几次将目光投向方南川,方南川神情肃穆,两道眉紧紧锁在一起,跟当天火灾现场看到的表情几乎没有两样。

第六章 新省长遭遇群体上访 第三节

后来普天成想,是不是自己过于关注某些事,心思已从工作上挪开,转到别的方向了?

或者说,自己心理越来越不健康,太工于心计?

南怀班子调整后,普天成一直没从方南川脸上看到应该有的表情。方南川表现得异常大度,丝毫看不出被人钻了空子的愤慨,更看不出失策后的懊恼和沮丧。普天成开始还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思维出了问题?后来一想方南川来海东后自己的表现,才发现问题出在自己身上。这几个月,他完全乱了方寸,不但没有定力,连重心也失去了,一切都在飘摇中,像失去根的浮萍。再细想下去,就更清晰地看到,他把自己的本色丢了,把工作的热忱和尽职尽责这个坚持了多年的原则也丢了,整天都在分神,陷在假想的派系斗争中拔不出来……

或许人家方南川根本就没有想到搞这些。

普天成有几分悲哀,人是不能丢失自己的,较量还没开始,他就因多虑还有多惧,已经输了一半。估计再这样下去会输得更惨。

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呢?

普天成连着打了几个冷战,算是把自己从混沌中打醒了。

等再跟方南川见面时,普天成就淡定许多,心里果真少了杂念。方南川跟他了解高速公路建设相关事宜,普天成尽自己所知的跟方南川作了汇报,剩下不知道的,他摊摊手,说只能找正英副省长了解了。

没想方南川说:“之前我跟正英同志了解过几次,可她说的跟你说的不完全一样。”

“我掌握得没有正英同志全面。”普天成谦虚了一把。

“不。”方南川打断普天成,“你们谈的不是一个概念,也不在同一层次上,不论思路还是工作态度,差别很大。”

“不会吧?”普天成讪讪地笑笑,心里同时在想,姜正英会怎么跟方南川谈海东的高速公路建设呢?

方南川沉吟了一会,道:“高速公路建设是目前我省项目建设的重头戏,加上地铁建设,以后我们还要上高铁,交通这块蛋糕肯定会越做越大。不过我担忧啊,照现在这模式,不但高速建设不好,以后这些项目上来更会出问题。”

“没那么严重吧?”普天成搪塞了一句。

“应该比这更严重。”方南川进一步说,“我担忧的不是资金,也不是技术,而是我们主要领导的态度。态度决定一切,现在我们不是在上项目,而是在起哄,把高速公路建设演成了闹剧!”

方南川忽然发了火。

普天成脸色阴住。方南川这样说,是他没想到的。他怔了一会,抬起头,目光郑重地搁在方南川脸上。

“必须引起高度重视啊,这样下去,一定会出问题,而且是大问题,你也不想看到这结果吧?更重要的是,我们损失不起。时间赔不起,错误也犯不起,机会更是浪费不起。”方南川一气讲了许多,讲得普天成心里阵阵发紧。看来,这段日子,方南川的眼睛和思想都没闲着,他触到了根本!

但是接下来方南川跟普天成商量对策时,普天成却意外地回绝了方南川的提议。方南川提出让他重新分管交通,打算将姜正英手上一大半工作切他这边,而且毫不含糊地说要对高速建设这一块进行改革,具体思路就按普天成曾经提出的方案来。也就是将投资主体、建设主体、受益单位几家彻底分开,相关职能分别转到发改委、财政厅还有国资委几家,打破交通厅一家管一家说了算的格局。

“不行,这绝不行!”普天成没想到,自己会回绝得这么快,这么坚定,但是他清楚地听到一个声音,这样做是大忌,眼下条件根本不成熟。至于什么条件,他没必要跟方南川提醒,方南川兴许有能耐将格局扭转,毕竟年轻气盛,也毕竟他的资历还有背景不同于别人。但普天成不能不考虑另一点,也许方南川根本没考虑到海东局势的复杂性,也许高估了自己的实力,所以,方南川激进时,他必须冷静!

方南川也怔住。本来他作这个决定就已经够矛盾够犹豫了,这想法他还没跟任何人透露,他要从普天成这里获得支持,获得信心。普天成不假思索地回绝,让他马上想到另一层,难道高速公路建设,真的存有不可告人的黑幕……

“以前我分管过一阵的,工作也没啥起色,后来还是……”普天成婉转道,刚才拒绝太快,怕方南川脸上挂不住。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方南川倒没有太多想法,更不会计较普天成的态度,所以敢把想法开诚布公道出来,是他从内心深处信任普天成,也更想依赖普天成。他这个省长能不能尽快进入角色,能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为海东号准脉,进而开创出新局面,一方面取决于他观察问题判断问题的能力;另一方面,也要看普天成怎么“引导”他扶助他。

方南川想到了“引导”这个词,是的,从高层决定派他到海东来时,就有不少人跟他提普天成,尤其父亲,几乎是在神化着普天成了。父亲明确告诉他,第一要依赖普天成,第二要保护好普天成,第三要最大限度地让普天成发挥出来。

“甭看你现在是省长,他是你的助手,他的智慧还有统领全局的能力,以及处理棘手问题时的沉着、冷静和果决,远在你之上,你要好好跟他学啊。”父亲前几天在电话里还这么说。方南川牢记着父亲的话,也确确实实想跟普天成形成合力,可是到海东已经有段时间了,怎么感觉普天成在不断退缩,始终以防御的姿态出现,传闻中那个老辣善谋敢于出手的普天成呢?方南川不能不急,尤其是发现诸多问题后,更迫切地希望普天成能挺身而出,帮他冲开一道口子。拿高速公路先开刀,方南川就是想挑最最敏感的问题入手,进而对全局工作起到一两拨千斤的作用。

“还是让正英同志分管吧,这样稳妥点。”

“是不是怕路波同志有想法,如果这样,我可以提前跟他沟通。”方南川不能不往这方面想了。

“别。”普天成再次犯了急,真怕方南川会去找路波,那样,他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方南川倒也理解他,既然普天成拒绝,就一定有拒绝的道理,暂时他还不想深问,不过他也不允许普天成继续缩手缩脚。思谋了一会,声音低沉地道:“我来海东的时候,有人跟我说,海东只要有你普副省长,一切工作都简单,多大的阻障都能绕过去。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啊。”

“省长失望了?”

“有点吧。”方南川并不掩饰,言语里明显有怪罪普天成的意思,不过他又跟着道,“当然,也可能是我把海东想得太简单,困难和阻力估计得不足。”

“省长没必要自责,凡事应该讲求水到渠成。”

“是吗?”方南川颇有意味地反问了一句。

调整分工的事不了了之,方南川没再提起,普天成也只当这事没发生过。这天跟李源吃饭,李源说:“干吗又要去碰交通,不值得啊。”

“听谁说的,消息倒是蛮灵通嘛。”普天成笑道。

“还能听谁说,正英同志到书记这边诉苦,说她在前面干,还要提防别人后面放冷箭。”

“真告上去了啊?”普天成呵呵笑笑,又问,“书记什么态度?”

“还能什么态度,当然是给她撑腰呗。要正英同志放开手脚,还说……”

“还说什么?”

“说出来领导可别动怒啊。”李源不像是卖关子,压在舌头下的话似乎有点分量。

“说吧,好歹也是重量级拳手,还怕一两拳头?”

“唉。”李源长叹一声道,“还是不说了吧,领导心里有数就行,我这已经是在违犯原则了。”

“知道就好!”普天成忽然大笑,“我说李秘书长,怎么也变得拧巴起来了,是,不该违犯原则。”

李源惊大双眼,普天成的态度让他愕然。震惊中又听普天成说:“咱都阳光点,眼睛不要老盯在别人身上,累不说,也容易犯错误。”

李源结了几下舌,吃不准普天成是真不在乎呢还是有意跟他装傻,沉默半天,灰着脸道:“省长的教诲我记下了,谢谢。”

普天成收起脸上的笑,神色有点庄重地道:“别说谢,这字有毒,把心藏起来,太露了不好。”说完,他先告辞,留下李源在那发呆。

一出酒店,普天成脸上就失去了快意,其实快意根本就没产生过,刚才那样跟李源说话,是不想让李源太有包袱,李源包袱已经够重,这个秘书长当得有点窝囊。他这点事,就不用劳烦别人累心了。姜正英告状,是早就料到的事,路波那样安慰姜正英,也在情理之中。普天成忽又想起两个大院里人们私底下对路波和姜正英的传闻,很艳,也很隐秘。据说最初这个秘密是姜正英秘书泄露的,女人之间总是容易嫉妒,一嫉妒就失态,结果祸从口出,被调离出政府机关。

普天成倒要看看,路波会让姜正英怎样放开手脚。

秋燕妮找上门来了。

自上次调研组首长来过海东后,大华像是交了好运。不但上海两家投资公司找上门来,主动提出投资,国家几个部委,也都以实际行动给予了支持,银行更是大开方便之门,一时之间,大华风生水起,再度成了热点。可令人奇怪的是,方南川到海东这么久,一次也没提起大华。似乎大华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倒是对海州药业,主动问起过几次,还单独召见过海州药业董事长曲利敏。秋燕妮问过普天成几次,也明确表示想请省长到大华指导工作,说大华上下天天盼着呢。普天成一开始还应付着说,等有机会吧,时机合适时他在省长面前吹吹风。日子一久,就觉方南川不提大华是有意的,他并不是不知道这家企业的重要性,或许是太知道了才故意不提。普天成便打消了当说客的想法,自己的步子也变得慎重起来,轻易不往大华那边迈了。

今天秋燕妮来,就有点上门讨旨的嫌疑。坐下没多久,秋燕妮就说:“省长还是那么忙啊,看来他对大华……”

“少想那么多,省长有省长的工作。”普天成说。

“关心企业不是工作吗,我可是天天盼呢,盼得星星都快没了。”

普天成岔话道:“省长去不去不影响大华的生产,还是把你本职工作做好。我再强调一遍,新上项目今年必须投产,而且一定要见效益,再拖下去,‘大华’二字可就让人怀疑了。”

秋燕妮脸色忽地变了,咬住嘴唇不再说话。普天成心一暗,知道今年开工见效益又是虚话。这样的企业还能让方南川去吗,他摇摇头,目光下意识地又落在了那尊陶上。

大华这个包袱到底怎么办?这是长期以来困扰普天成的另一桩心事,而且是大心事。有那么一段时间,他都想不再过问大华了,这个包袱他实在背不动了,太压人,也太折磨人。反正自己是清白的,就算将来大华惹出什么风波,也不会殃及自己。可这想法一出,“宋瀚林”三个字立马就跳出来,让他对这自私而且不负责任的态度脸红,甚至羞耻。其实他是放不下大华的,谁也放不下,只能死扛到底。

普天成只能硬着头皮,就大华下一步工作作了几点要求,过于原则的话他现在已经不想说,说了也无用,只能提个醒,希望秋燕妮能好自为之。

政治学习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省里已连续召开几次会议,督促落实此项活动。海东的学习实践活动分三个批次进行,每批时间半年左右。第一批到明年二月完成,参加范围为省级党政机关、省人大、政协机关,省法院、省检察院和省级人民团体以及省直属事业单位。同时,在第二批次的市、县党政机关及省属企业中选了两个试点单位,跟第一批次的单位同步进行。这两个试点单位一是南怀市,另一个是省属企业海州药业。整个活动又分三个阶段,眼下第一阶段学习调研已基本接近尾声,马上要进入第二阶段分析检查。周一,马超然和组织部长何平分别率队,到两个试点单位督促指导,抓落实。普天成也要带队下去,多渠道多层次征求有关方面特别是基层党员和群众的意见,找准影响和制约海东发展的突出问题,以及影响社会和谐稳定和党性党风党纪方面群众反映强烈的突出问题,然后对症下药。分析形成问题的主客观原因,理清科学发展思路,形成领导班子贯彻落实发展情况的分析检查报告,组织党员、群众进行评议。之前,普天成已按岳南部长的要求交上去两篇心得体会,一篇经岳南之手转到中央一重要杂志上很快刊发了出来,反响极为不错。老首长看到文章后还专门打来电话,狠狠将他表扬了一番,说他紧跟形势,这就好,什么时候都要有高度的政治敏感性。老首长同时问了海东情况,特别是方南川的表现。普天成尽挑好的说了,惹得老首长不大满意,说他现在怎么有股滑头气,知道拍马屁了。吓得普天成不敢再多说,老首长后来道:“他去海东我是投过反对票的,但这并不代表我不关心他,我个人觉得他太年轻,政治上还欠成熟,远没到挑大梁的时候,当时我的意见是让你挑大梁。既然中央选了他,他就要把海东治理好,这是他的责任所在,敢玩虚的假的,看我怎么收拾他!”

这话让普天成既欣慰又紧张,什么时候想起来,心里都热热的。老首长用这种口气说惯了话,听着像是批评,其实是怀有无限关爱和殷切期望的。老首长并不是真心反对方南川,而是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方南川的关爱。

十几个单位检查完,半月时间过去了,何平和马超然从基层回来也有一段时日,分头准备后,省委召开了专题民主生活会。

没想到,路波在这次生活会上冲普天成发了难。

民主生活会由路波主持,主题是谈认识,找问题,剖析自我,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进一步统一思想。路波先是强调了召开民主生活会的重要性,说召开这样的生活会有利于加强领导班子建设和作风建设,有利于省委一班人更好地开展工作。路波要求大家一定要统一认识,把会开好。接着进行了个人剖析发言。随后,方南川和马超然也作了个人剖析,谈得都很生动,也触及了一些问题。轮到普天成,他按事先准备好的发言提纲,先对自己展开剖析与批评,接着又围绕工作谈了十二条认识,这十二条认识并不是泛泛之谈,普天成认为自己分析得中肯,检讨得也到位。可是路波听完,接过话道:“我怎么听着天成同志像是在作报告,这是民主生活会,不是演讲,也不是写文章,天成同志文章写得好,我们都要学习,但仅有理论是不够的,要落实到行动上。这次生活会,是加强我们省委一班人之间的沟通与交流,对照检查自身有无不良作风,正确分析思想根源,梳理汇总亟待解决和需要进一步改进的问题,认真制定并落实整改措施,确保学习实践活动的阶段性成果落到实处。不知我这样说,大家听得明白听不明白?”

大家都有些吃惊,没想到路波会突然向普天成发难,会场一时有些哑。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但谁也不敢把目光投向普天成和路波。过了一会,马超然出来打圆场:“书记强调得对,我们剖析得不够深刻,证明思想认识上还有差距。”

“不只是思想!”路波重重说了一句,打断马超然,又将话题对准普天成,“天成同志是对自己分管的工作找了一些问题,且不说这些问题找得准不准,单就这态度,怕也过不了关吧。这是生活会,我多说几句,希望天成同志能虚心接受,当然,不对的地方天成同志可以提出来,我们商榷。光有问题没措施,这是关键。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就是要让科学发展观引领我们的思想,指导我们的行动,端正我们的工作态度,改进我们的工作方法,切切实实为人民服务,为海东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服务。而不是把它停留在表面,停留在书本上。”

听着这些话,普天成头皮有些发麻,不过还是很诚恳地道:“书记批评得对,我虚心接受。”

方南川大约是觉得路波批评得有点过,插话道:“民主生活会嘛,也不是谁批评谁,这些问题大家不同程度都存在,书记提出来,也不是针对天成一人,希望我们都能听进去,务必务真求实,既转变思想观念也转变工作作风,海东的工作还需大家共同努力共同奋斗。”

方南川替普天成解围,路波心里很不舒服,他就怕这两人联起手来,可目前看,这两人已经联起了手。

普天成却在想,路波在生活会上如此发难,真实原因恐怕还在那几篇文章。他连续推出几篇学习文章,且篇篇有反响,这让路波感到了危机。省级领导能不能及时在中央级媒体或杂志上发表署名文章,看似无关紧要,实则敏感度很强。在一个省里工作,谁也不希望对方出风头,风头太劲会遮盖住别人的光芒。普天成听说,路波正在悄悄组织笔杆子,也想补上这一课。

这种关键时刻,谁的声音强,谁就有可能赢得先机。方南川不也连着发了两篇吗?

第六章 新省长遭遇群体上访 第四节

好久没有接到宋瀚林电话了,有关宋瀚林的信息越来越少,少到此人几乎快要消失掉一般。这不是好兆头啊,普天成惴惴不安,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想主动打个电话,问问宋瀚林最近怎么样,可每次号拨了一半,又都停下了。

他到底是怕什么呢,是怕宋瀚林怪罪,沉不住气,还是怕……后来他明白,还是怕听到不好的消息,哪怕宋瀚林叹一声他都会睡不着觉。乔若瑄也不安起来,事关一家人的前途,乔若瑄这点上并没伪装,而是如实把心里的担忧说出来。她道:“最近我怎么老做噩梦啊,是不是……”普天成未容许乔若瑄把话说完,就借机示爱堵住了乔若瑄的嘴。可他们哪里还有兴趣真的示爱呢,两人身体尽管抱在一起,但那股火怎么也烧不起来,后来乔若瑄别扭地推开他道:“要不,我去趟北京?”

“你去又能解决什么问题?”普天成说。

“我也不知道,我就想见见他。”

奇怪的是,这次普天成居然没醋意,差点就说去吧。后来一想不妥,宋瀚林的夫人有一次在电话里婉转地告诫过他,让他管好自己的老婆,这话再也明白不过,宋夫人有意见了,如果这时候再支持妻子去北京,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宋夫人要是耍起脾气来,可是什么也不顾的。

于是他安慰道:“算了吧,我们是在杞人忧天。”

乔若瑄道:“但愿如此。”

普天成想走出那个纠缠,但又实在做不到。因为类似的例子实在太多,一个人一旦离开某重要岗位,各种变数就都有了,往积极的方向发展当然是好事,但万一被什么东西绊住,结局便不敢想下去。离开位子马上翻船者大有人在,这也让干部的变动成了某种风向标。因此过渡期就显得特别重要,普天成几乎是在掰着指头算宋瀚林离开海东的日子。虽然到目前为止,海东这边并没有起什么风浪,但宋瀚林一日任不了实职,这种不安就无法排除。现在他才后悔,知道别人的秘密并不是一件好事,不知者无后怕,就是这个道理。

月底,中央检查团分赴各省,检查指导第一阶段学习实践活动。来海东的是第三小组,带队者是中纪委的一位领导,普天成没想到,戴小艺也在其中。

检查小组由马超然负责接待和陪同,第一天下午,省里主要领导陪检查团成员吃饭,也算是接风宴吧。路波兴致很高,他跟组长早就认识,当年两人还在中央党校做过三个月同学,因此这次第三小组到海东,路波自我感觉极好。方南川倒没表现出什么,中规中矩地跟在路波后面,路波当花,他当绿叶陪衬。普天成跟戴小艺见面时彼此浅浅一笑,只用眼神交流了一下,没露出久别重逢后的激动,不过普天成还是明显能感到戴小艺眼里流露出的渴盼。

饭吃得相对拘谨,尽管路波极力调节气氛,想让场面热闹点,轻松点,甚至还跟团里另一名女领导开着玩笑。女领导年龄比路波小,职务也比路波低,平时开开玩笑也无妨,都是人嘛,况且饭桌上离不开男女话题,大家早就习以为常,就算玩笑开得过分点,也无伤什么大雅。但这个检查团跟别的不一样,自从学习实践活动开始,政治空气就莫名的紧张,谁的弦都绷着,松不了。女领导果然没有接招,路波有几分不自在,坐在主位的组长感觉到了,笑说:“路书记还是那么幽默。”路波自嘲了句:“我这哪是幽默,快成三俗了。”目光又下意识地扫到女领导脸上,女领导也在有意躲避他,借服务员倒水的空,起身往外走,说要去趟洗手间。包房里本来就有洗手间,女领导这样做,越发让路波坐不住。戴小艺也起身道:“我陪领导去。”路波目光扫到了普天成脸上,普天成没说什么,起身跟戴小艺出去了。刚到楼道,戴小艺就说:“怎么憔悴了,省长是不是太用功?”普天成笑说:“啥都瞒不过你这双眼,添多少白发你都可以看出来。”戴小艺道:“白发倒是没有,不过省长精神状态没有以前好啊。”普天成一语双关地说:“今非昔比,哪里还有什么状态。”戴小艺嬉笑两声,给了普天成一句富有意味的话:“看来我的担忧没错哎,前天陪瀚林书记吃饭,我还说您应该到海东去,海东人民可念着您呢。”

“老书记怎么说?”普天成情急地问过去。

“老书记说,你们早把他忘了,一个电话也不打,连声问候都收不到。”

“不会吧?”普天成心里一喜,戴小艺这话对他太有用了,跟着又问,“老书记身体还好吧?”

“好,一切都好,他让你们都放下心来,把精力用到工作上。”

“哦……”普天成顿觉一股凉意从心田里滑过去,无比的舒畅。

两人还要说什么,女领导从洗手间出来了,戴小艺故意高声道:“我哪能喝酒啊,一杯就醉,等会省长还是跟我们王组长喝吧,王组长才是海量。”

“说我什么坏话呢小艺?”王副组长笑吟吟地望住戴小艺,目光还有神情在告诉普天成,她非常喜欢戴小艺。

“我哪敢说组长坏话,普省长想摆鸿门宴,用心不良,组长你可要小心,普省长酒量可了不得。”

“普省长没你说的那么危险,人家懂得怜香惜玉。我说得对吧,普省长。”王副组长笑着看住普天成。

“组长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我哪敢怜香惜玉,那是要犯错误的。”

“别的错误犯了不值,这错误犯了值,我支持省长犯错。”

“好啊,组长公开支持下面同志犯错,我可要向上级反映噢。”

“敢!”王副组长嗔怒了普天成一眼,旋而笑道,“我是小艺的保护神,你想犯也犯不了。”一语说得,戴小艺蓦就红了脸。可见,戴小艺跟王副组长是啥话都说的,普天成蓦然明白,为什么刚才饭桌上王副组长不接路波书记的招,定是戴小艺提前做了功课,在王副组长心里竖了道墙。

普天成感激地谢了戴小艺一眼,热情邀二位女士进了包房。

接下来的几天是汇报检查,大家都在忙碌中,普天成中间又接待了来自马来西亚的一个投资团,跟戴小艺几乎没有时间说话。等检查告一段落,普天成向戴小艺发出邀请,在桃园西餐厅边上的茶坊喝茶。

晚饭时简单喝了点红酒,所以两人坐到茶坊里时,戴小艺脸上还染着微红,衬托得她既娇媚又可爱,普天成多少有些分神,似乎被戴小艺身上的某种特质所迷惑。戴小艺倒显得落落大方,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问:“怎么样,跟方大公子合作得还愉快吧?”

“方大公子?”普天成张大了嘴,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无礼的称呼。戴小艺率真一笑:“小时候我们常在一起,他充当我的保护神,叫习惯了,改不了,再说省长你也不是外人,这样称呼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普天成虽然知道戴小艺跟方南川关系不同一般,但亲切到如此程度,还是让他有点震惊。他有点回不过神地笑笑,道:“你这么称呼他,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没事,反正他听不到。让我叫他省长,还真别扭得喊不出口呢。”戴小艺扮个鬼脸,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是假话吧,这几天不是一直在叫?”普天成打趣道。

“那是在场面上,现在是私下,你不会告密吧,不过告密也不怕。反正叫了又不是一年两年,对了,昨天他请我喝咖啡,我没给他面子。”

“不会吧?”

“真的,组里有纪律,不能单独活动的。”

“那今天……”普天成问了一半,将话收住,他应该能想到这一条。

“今天是例外,你请客我当然要来,来之前跟王组说过的,她表示赞成。”戴小艺解释道。

“你跟她关系不错嘛。”

“也不,我们只是谈得来,女人跟女人,要么很臭,要么很亲密,王组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人,脾气跟我相投。”

又说一阵,戴小艺忽然惊讶一声:“怎么乱扯了,刚才问你的问题还没回答呢,是不是觉得方大公子很难接近?”

普天成摇头,又点头,略显吃力地道:“跟谁都有磨合期,我们现在算是在磨合吧。”

戴小艺就“磨合”二字,细细揣摩一番,肯定地点了下头,才道:“其实他对你很尊重的,省长你不应该对他有防范。”

“我有防范?”普天成觉得这话很离谱。

戴小艺爽笑道:“不承认是吧,你对谁都有防范,其实我们都一样,哪能真正敞开心扉啊。你我都是装在套子里的人,一副面具还不够,要好几副,有时候假得让自己都恶心。”说完,她的脸阴了,表情呈现出痛苦状。

“经典。”普天成赞同了一句,脸色也阴住。他在想,自己跟方南川,真的能敞开心扉吗?

坏消息是在戴小艺他们回去半个月后找上门来的,这半个月,普天成心情不错,想来也与戴小艺的海东之行有关,这个漂亮的女司长不但给他带来宋瀚林平安无事的消息,还在那个夜晚给他留下一些特别的东西。半月前那个夜晚,桃园西餐厅边上的茶坊里,起先空气很正常,普天成跟戴小艺说着该说的话,回避着该回避的问题,两人谈得既敞开又有节制。敞开的是关于方南川,戴小艺谈起他来真是无所顾忌,什么都敢说,包括方南川的妻子,北京某高等学府副校长兼政治学院院长、国际问题研究专家。戴小艺如数家珍,说了方南川的妻子田晴不少趣事,包括她在任何场合从不提自己父亲,更不提自己丈夫还有公公,有一次接受国外记者采访,记者问她能当上中国著名大学副校长是否与家庭背景有关,田晴笑眯眯反问记者,你能到伟大的中国来采访,是不是也是因为家族背景?一句话问得西方记者结舌。

“这两口子,典型的布尔什维克。”戴小艺这样肯定道。普天成听得出,戴小艺对方南川夫妇是充满尊敬的,不过她用亲热的方式表达出来,但又绝无卖弄或显摆之嫌。这点跟她谈起宋瀚林妻子刘建英来绝然不同,他们也曾聊到瀚林书记的夫人刘建英,戴小艺马上就采取了节制,只道:“她在雾里,咱看不透啊,对看不透的人和事,我们还是敬而远之吧。”

距离感大约就是这么产生的。距离又代表好多东西,其中就有对某个人的好恶。

那晚如果这么谈下去,是不会留下悬念的,可是,可是戴小艺后来突然问了一个问题:“那个大华,我怎么听着很传奇啊,传奇到了离谱的程度,难道省长您不觉得?”

戴小艺忽然又将称谓回到“您”上,普天成心里咯噔一声,尊称有时候也是距离,而人与人之间最怕的就是距离。戴小艺作为发改委司长,是不会毫无缘由地提及大华的,而且这次提起,一定是在海东听到了什么。联想到宋瀚林离开海东后,大华忽然从过去最耀眼的光芒中掉落下来,就越来越没有人敢去关注,就连方南川也在有意回避,普天成的心就重了。

很重。

半月后的一天,普天成忽然接到北京某位官员的电话,这位官员是他在担任常务副省长前在中央党校学习班上认识的,姓高,普天成称他老高。两人资历差不多,经历也有点像,老高之前在西南某省担任副省长,学习班之后,普天成心遂所愿,到了常务副省长位子上,老高却没再回西南,做了京城大员。

两人先是在电话里寒暄一阵,彼此说了说现状,又围绕着当前工作大局简单说了说,老高压低声音,忽然问普天成:“最近还跟你老领导联系不?”

普天成会意道:“老领导现在很低调,深居简出,不让我们打扰。”

“怕不只是这样吧?”老高话里多了层意味。

“怎么讲?”普天成声音猛地吃紧。

那边顿了顿,过一会又传来老高压制着的声音:“最近听说他处境不太妙,有人秋后算账,跟高层反映不少问题,据我所知,高层已经有了反应。”

“不会吧?”普天成的声音都吓住了。

那边却说:“这事不能多谈,跟你透个信,还望省长能早有准备,免得将来……”

普天成也没敢再多问,对方能透露到这一步,已经很出格很违规了,也冒着风险,他感激地说了声谢谢,主动挂了电话。

这个电话像一股寒流,猛就将普天成的好心情卷走。几天来,普天成一直在关注新闻,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期望,期望能在媒体或电视画面上看到宋瀚林。可是没有,宋瀚林所在的那个组去了南方某省,有关该省学习实践活动的新闻都上了央视一套,但里面没有宋瀚林的只言片语。

这天晚上,秋燕妮忽然慌慌张张找到家来,进门就说,审计署要来大华,审计相关项目资金。

“什么时候的事?”普天成也不管乔若瑄在场,紧着就问。

“刚刚得到的消息,是总部通知的。”

“总部?”不听“总部”二字还好,一听,普天成差点发起火来。乔若瑄大概也意识到什么,破例没给普天成难堪,大度地招呼秋燕妮坐。

“有什么事,请坐下谈,那么慌干什么?”乔若瑄是在含蓄地批评秋燕妮不够沉着。秋燕妮乖乖坐下,可怜巴巴地望着这对夫妇。

普天成还在思考,乔若瑄先道:“你们总部就这点能耐,谁想查就让查?”

秋燕妮早已没了往日的女强人风范,尽管也想努力镇定,可就是镇定不下来。吭哧半天,结结巴巴地回答乔若瑄的话:“总部说让他们查好了,看他们能查出什么来。”

“胡扯!”乔若瑄暴躁地喊了一声,抓起电话就像是要往外打。普天成摁住她打电话的手,轻声问:“你想打给谁?”

“还能打给谁,这个时候派人来审计什么意思不是明摆着吗?”

普天成轻轻拿开乔若瑄的手,将电话搁回原处,然后笑着冲秋燕妮道:“你先回去吧,情况就算是我们知道了,至于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做,还是由你们总部来拿主意。”

乔若瑄和秋燕妮同时将不解的目光搁普天成脸上,见秋燕妮还坐在那里不动,普天成加重声音道:“听到没,这是你们大华自己的事!”

秋燕妮有点伤感地收回目光,起身黯然离开。

这天晚上,普天成第一次用副省长的身份,冲自己的妻子说:“你准备一下,明天去北京。”乔若瑄刚要问什么,普天成又道,“有两条你必须注意,第一,你去北京不能让他知道,也不能惊动老首长。具体找什么人,想必你应该知道;第二,目前必须保证,任何方面都不能介入大华,大华的火要让大华自己来灭,同时你要摸清大华高层的真实意图,对这家公司我越来越不放心。”

“难道他们会放水?”乔若瑄讶然失色。

“一切皆有可能!”普天成重重道。

第八章 突发恶性工程事故,新省长终于出手 第一节

刘建英走了,但她的话却像石块一样压在了普天成心里,重腾腾地搬不掉。

宋瀚林的危机远没有过去,不是说马上要出事,而是该出的事至今不出来,也灭不掉,让人心里十分恐慌。

“他一日没有着落,我这心就一日不安啊。”刘建英那天几乎是哽着嗓子,呜呜咽咽。到这时候,普天成才知道,作为一名高官夫人,内心要承受何等的压力。丈夫在位时,她们体面、风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到之处,鲜花和笑脸,恭维和谄媚,能给她们的全给她们了。一旦有风吹草动,屁股下立马就拿火烧。

“高层对他评价不一,有人说他呕心沥血,鞠躬尽瘁,能把海东打造到目前这程度,不容易啊。但也有个别人,抓住他在海东的一些过失不放,非要把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刘建英说。

“一个人哪能没过失呢,不是一再讲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吗,怎么轮到我家瀚林头上,就抓住一些枝枝叶叶不放了?”刘建英又说。

刘建英每说一句,普天成的心就重一下,刘建英把肚子里的委屈还有担忧道得差不多了,普天成的心也就灌满了铅,重得不能再重了。

后来他说:“大姐多虑了,这些现象都很正常,没有人会把老书记怎么样,大姐还是放宽心吧。”

“问题现在海东不在你手里啊,如果天成你接了班,大姐还担这个心?”刘建英长长叹气道,话语里有深重的失望,却也有一种不甘心,不罢休。话题因此扯到路波身上。“他狠啊,表面上中规中矩,不显山,不露水,背后却不择手段,明枪暗箭一起放。”

“大姐,扯远了。”普天成忙制止。

“扯什么远,他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他干的那些事以为别人不知道?随便捅出去一件,他这个位子也坐不稳!”刘建英抓起酒杯,猛灌几口,接着就狠狠地攻击路波,说出的话既刻薄又恐怖,有几件事普天成都未曾听说。比如路波除跟副省长姜正英有染外,还在省电视台包养了一个美丽女主播,叫潘什么来着。女主播的母亲正好跟刘建英认识,常在刘建英面前显摆呢,仿佛女儿被人包养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普天成眉头锁在一起,想听,又怕听,后来听刘建英越说越没了遮拦,不得不再次打断:“大姐,不谈别人好不好,吃点菜吧。”

“你怕了?”刘建英猛地瞪住普天成,质问,“天成,你为什么怕,你是老功勋老革命家的儿子,他们谁敢把你怎么样!”

“大姐!”普天成猛地站了起来,瞪着一双骇人的眼睛。

刘建英这才收住话,普天成的反应太过强烈,她不得不把话收起来,刚才差点就说出江山也有你普家一分子。意识到自己犯了禁忌,刘建英低头喝水。

普天成的心就彻底乱了。

沉默一会后,刘建英又絮絮叨叨起来。她是收不住自己嘴巴的,如果收住,她跟宋瀚林之间就不会老发生矛盾。宋瀚林曾哀叹,这辈子很多事,就坏在老婆身上,刘建英太自以为是,老以为嫁到红墙内就把自己装进了保险柜,于是到哪都扮出一副真理在握的样子,这种优越感曾遭到老首长的猛烈批评,警告她不要觉得披上一件红色外套就把自己装扮成了布尔什维克。也提醒过宋瀚林,管好你太太,不要让她把你宋家那些家底子全抖光。宋瀚林语重心长地跟她谈过,可听不进去,这辈子她是吃定老本了,现在她在京城搞了一个圈子,身边尽是沾红染绿的人,你还别说,他们就是有特权,什么事都玩得转。帮人拿地搞批文,什么紧俏帮人弄什么,名声大得很。

刘建英此时的对手又变成路波夫人秦素贞,女人喜欢攻击女人,这是本性。

“她干了多少恶事,哪个行业都插手,插进去就独霸,贪婪无度,骄横跋扈。她一年卷的钱有多少,还有她妹妹,她儿子,娘家哥,海东快成她秦家作坊了。天成你不能装聋作哑,这些事你要管,现在管不了,将来要管,我就不信……”正说得起劲,猛见普天成脸上又有了凶意,她马上将话收住,主动替普天成杯子里续了水。

“天成你喝水,大姐现在就信任你一个。”

普天成脸上那份凶不是为刘建英生的,刘建英让他想起了秦素贞,想起了龟山,想起了许多事。

后来话题落到方南川身上,刘建英照样一肚子怨气,她怎么对谁都有怨恨啊,这心态真是令人可怕。刘建英道:“真是把他看错了,看走眼了,都说他来了,海东会沿着瀚林确定的方向往下走。谁知他连屁也不放一个,由着姓路的折腾,你看现在把海东折腾成啥样了。”

“没那本事,就别来抢人家饭碗,本来天成你很有希望,高层那么多人替你说话,怎么着你也根正苗红,能力又不在别人之下。他一来,你又得迂回,又得白白熬几年,熬熬也无妨,可他这样子,让人担心。”

“大姐……”普天成这次居然没有阻止,可惜刘建英说几句不说了,看来一涉及方南川,她还是有顾虑的。

这些都没有什么,充其量也就是牢骚话,嘴上功夫,而且说得极没水平,可见刘建英是乱了方寸的,发泄怨气的方式更接近长舌妇,普天成听听也就罢了,不会太往心里去。所涉及的事也非什么新闻,不过是替他把心里话翻腾出来晾晒一遍。问题是刘建英最后说了一句很关键的话,还拿出了一样东西!

“天成啊,大姐是想问你,假如真有什么不测,你能不能一个人扛起来,我的意思你明白不?”

普天成猛然骇住,大睁着两眼,几近恐怖地看住刘建英。

刘建英避开普天成目光,这时候的她已有些平静,脸色也没刚才愤怒,甚至红扑扑地显露出几分妩媚来。

“我是说万一有什么变故,大姐还是希望你能一人扛起来,这种事牵扯面太大不好,掉进水的人越多,岸上打捞的人就越少,只要瀚林不出事,一切就都好解决,顶多,你也就是委屈几天。”

见普天成不表态,刘建英咬咬牙又说:“当然,这也是瀚林的意见。”

说到这儿,刘建英不说了,她到海东来,不就是为这一句话吗,这句话说了,她的任务就算彻底完成了。

她起身,舒展了下腰,活动了几下胳膊。普天成蓦地发现,那个呜呜咽咽哽着嗓子没有主意张皇失措的刘建英不见了,眼前的刘建英马上又变回高官太太,居高临下的气势,不可侵犯的威严,还有她特有的高贵、美丽,都显得神圣而不可侵犯,更不能违背!仿佛每一根眉毛上,都飞扬着至高无上四个字。

原来她一直在演戏!

刘建英站了那么一两分钟,从容地走到衣架那儿,那儿放着一纸箱,刘建英打开它,拿出一样东西,细细地把玩一会,脸上流露出陶醉而又不舍的神情。普天成对那种神态很熟悉,如同官员捧着自己的任职文件,如同情人捧着相爱者的照片,还如同吸毒者手捧毒品。未等刘建英说出是什么,他已猜到,刘建英将要打开的是一件珍藏品。

“天成啊,早就听说你有一件稀世之宝,只是无缘得见。不过据大姐多年研究,你那宝物不是一件,是一对,年代嘛,比你知道的还要早五百年。那宝也不是龟山出土的,出土地在河南二里头,当时是一对,你手里那尊估计是从民间渠道流传到龟山白云观的,大姐手里这件,可一直在皇亲贵族手里。大姐费了不少心血啊,就为了能将它配成对。现在好了,大姐成全了你,我把它放下了,要是喜欢,你留着,让它们也互相有个伴。要是不喜欢或者有什么顾虑,你把它砸了。”

说完,刘建英果决地转身,毅然离开包房,腾腾腾走了!

普天成怔在那里,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白玉双走进来,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普天成眼前是两尊陶。刘建英说得没错,这宝物果真不是一件,是一对,普天成一直供奉着的,民间应该算是公陶,象征着阳,或者天,他终于发现陶下底座处有个“乾”字,只是年代久远,早已看不清,用手能隐隐摸到一点儿轮廓。这阵他是凭借放大镜还有多年积累的专业知识来判断的,而刘建英这尊,“坤”字却保留得相对完整,足见刘建英没说谎,她这件的确在皇室流传。

“乾”和“坤”都有了,合起来是什么呢?

凝神端详半天,普天成还是收起“坤”,一言不发地将它放进柜子。他有一尊就够了,多了,受之不起。

普天成再次投入工业企业督察中。

南怀新任书记巩学瑞和市长娄钢对普天成的态度让普天成暗暗惊讶,两人毕恭毕敬,礼貌而周全,一切做得都很到位。巩学瑞如此,普天成尚能接受,再怎么说他也受过巩学瑞直接领导,人家不可能这点素质也没。娄钢对他这样,普天成就有些不自然,受之不舒服。偏是娄钢的态度比巩学瑞还要扎实,几乎每一个细节都注意到了,特别是陪普天成视察时,步子始终紧随其后,而且一直在右边,将左边留给巩学瑞,一次也没乱。身位从来不跟普天成平齐,永远保持半身位的距离。中间休息或是听报告,为普天成续水的永远是娄钢。在南阳工业园区,南翔电子老总介绍生产线时无意中站在了普天成正对面,将记者的视线遮挡住,娄钢走过去,轻轻撞了一下南翔老总,就将记者的视线撞开了。这个动作正好被普天成注意到,当时没多想,只顾着给工业园区鼓劲。回来途中,普天成就觉娄钢有点意思,能在任何时候都把细节拿捏在手里,不简单!

南怀情况比广怀好,南怀之前是比不上广怀的,工业经济综合指标全省排第六,但从这个季度各项数字看,南怀提升很快,目前仅次于海州。当然,海州跟南怀无法比,人家实力摆在那里。但南怀的许多做法还是引起了普天成注意,特别是两位新领导到任后,针对工业园区提出的战略举措以及对工业企业的扶持手法,令普天成耳目一新。特别是他们提出的把园区建设作为重要突破口,率先做大做强园区经济,将五大园区作为南怀五张名片,用齐了力往外打的战略构想,不只是有气魄,更是对新的发展形势下如何快速高效发展工业经济的全新解读。普天成认真看了南怀市委、市政府重新制定的《关于工业园区发展建设的若干意见》以及配套细则,除传统的领导包片、部门包点等措施外,对南怀提出的市直机关“两集中”“两到位”改革大加赞赏,这项改革就是充分授权或在园区设立机构,为园区项目提供一条龙服务,审批不出园,服务不出园,一切围着园区转。还有南怀提出的力争通过三年左右的时间,培育千亿元产值项目区两个,百亿元产值项目区三个,园区工业增加值增长百分之四十五以上,实现税收同比增长百分之三十以上的目标感到由衷高兴。

针对南怀发展模式,普天成强调,加速推进新型工业化,不是要另起炉灶,而是要转型升级。必须按照科学发展观的要求,以“等不起”的紧迫感,“慢不得”的危机感,“坐不住”的责任感,切实抓好增长方式的转变,着力在发展中促转变,在转变中谋发展。要立足现有基础,依托园区优势,加大科技投入,着力改造提升传统优势产业,积极引导和扶持新兴产业,加大技术改造和产品研发力度,不断提高产品科技含量和企业竞争力。要结合南怀产业基础和已具备的技术优势,选择电子信息、新型材料、新型能源、食品医药、现代物流、节能环保等领域作为主攻方向,进一步加大财政投入,强化政策支持,培育和发展一批战略性新兴产业,从突破核心技术和推进产业化方面下工夫,使之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和产业升级的排头兵。

晚上,娄钢夫妇来了。夫妻二人登门,含义就不一样,官场上的夫人外交,用好了还是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你自己来是公事,再殷勤周到,那也是应该的。有了妻子陪伴,从外延到内涵都有了变化,很多关系就是一次次的夫人外交中拉近的。可见娄钢不傻,而且颇动了一番脑子。娄钢的妻子在海州市人民医院工作,这几天休假,专程过来看娄钢。普天成热情迎接,娄钢妻子抱着一束鲜花,笑吟吟地送给普天成。普天成笑说:“美女送的花我当然得接受,快坐。”娄钢提着一篮水果。客房里本来就摆了水果,普天成没胃口,一看又提了这么多,说是浪费。娄钢说,她非要买,我也没办法。娄钢妻子冲普天成笑笑,转身收拾房间去了。巩学瑞和人大两位领导刚走,房间有些乱。普天成和娄钢坐下说话,娄钢妻子手脚麻利地将房间收拾整齐,远远地坐在了对面,也不过来,目光专注地看着他们。

两人谈了一些面子上的事,普天成问:“感觉吃力吗?”

娄钢点了下头,道:“是有些吃力。”

“压力大是好事,多逼逼自己,方法和干劲都是逼出来的。”普天成说。

“谢谢省长教诲,到南怀后的确有太多触动,以前总觉得自己还行,可真到了担重负的时候,就觉得方方面面都不成熟。”

“太谦虚了吧,娄钢,我看你干得蛮不错嘛。如果都要像南怀这样,我这趟任务可就轻松多了。”普天成说了句大实话,也让娄钢脸上表情松弛下来。

“都是跟着省长您在学习,您是我们的楷模。”

“我?”普天成哈哈笑出了声,继而将目光转向娄钢妻子,“怎么样,是不是心疼老公?该心疼啊,一个人跑这么远,丢开家不说,工作千头万绪,这市长实在不好当啊。”

娄钢妻子浅浅一笑,想起,又没起,并拢起双腿,轻声道:“哪有省长您辛苦,跟省长比起来,他这是享福呢。”见普天成并不对她反感,又多了一句,“以前我觉得当官好,现在不这么想了。”

“哦,那你怎么想?”

“我说不好,怕省长批评。”

“我哪敢批评你,还指望你多多支持娄市长工作呢。”普天成笑得越发轻松,轻而易举就把房间里的气氛调节到最好的程度。

娄钢妻子果然就大方地说了:“现在我有点心疼你们,一个个累的,哪有外界想象的那么好。”

“知音啊,大知音,娄市长你好福气,能娶这么好的老婆,就冲这点,你也得把工作干好。”

一句话说得,娄钢跟妻子脸上都有了欣慰,感觉就这么一会儿,跟普天成的关系就近了许多。之前在他们心里,普天成简直就是尊神,遥不可及。

“快表态呀,难道还要省长求你不成?”见娄钢犯结巴,娄钢妻子起身说话,听上去是在逼丈夫,其实是替丈夫在普天成面前买好。

普天成朗声一笑:“态就不表了,我相信娄市长。来,吃水果。”

坐了半个多小时,娄钢夫妇喜笑颜开地回去了,临走时娄钢妻子说,她才知道省长腿不好,她们医院有个专家,对这病有研究,在国际上还是权威呢,这次回去她就让老专家上上心,专门为省长拿一个治疗方案来。普天成笑着道了谢,怕她真操这些心,说:“老毛病了,无大碍,你就不必费心了,好好照顾娄市长就行。”娄钢妻子说:“照顾他是我的责任,可省长您也不能总忍着痛不治啊,再有毅力也不行的,有病还是要找我们大夫。要不我跟老专家学按摩,学会了天天给省长您按。”

“这我可受不起。”普天成边夸张地说着话,边往外送他们。楼道里有冷风袭来,卷起一股暗香,吹进他鼻子,后来他才明白,暗香是娄钢妻子的体味。这女人,有点意思啊,不过让人感觉不到假。

冲完澡,普天成脑子里又冒出娄钢夫妇,索性站在灯光下,细细回想一遍,将自己跟娄钢的一些往事瞎琢磨了一番,感觉之前有点误会这个人,不过一切还来得及,就冲娄钢在南怀干出的这些成绩,也应该肯定人家。

第二天的行程仍然是看企业,跟企业家座谈。吃过早餐,普天成刚想打电话给方南川汇报南怀这边的情况,好让方南川松口气,毕竟下面情况并不都是一团糟。手机突然叫响,一看是方南川秘书打来的,赶忙接起喂了一声。

“普省长吗,我是小杜。”方南川的秘书叫杜新源,原秘书二处副处长。

“知道了,你说吧。”

“省长让你接电话,请稍等。”

电话那边传来一阵窸窣声,不大工夫,方南川说话了:“普省长吗,我是方南川,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在南怀。”

“邓家山隧道出了事故,我暂时腾不开身,请你马上赶往现场指挥抢险,动作要迅速、果断,到现场后随时跟我保持联系。”

“什么?!”普天成脑子里轰的一声,怀疑自己听错了,声音发紧地追问一句。

“邓家山隧道,估计死了人,具体情况还没向我汇报,你马上赶过去。对了,正英同志在现场,你们要携起手来,全力以赴进行营救,另外,要控制好局面,动静能不大就尽量不要大。”

“明白了。”普天成握电话的手有些发软,嗓子里瞬间就拉起了烟。

第八章 突发恶性工程事故,新省长终于出手 第二节

邓家山茫茫苍苍,满山的红叶扑面而来,秋天在这里别有一番生色。

吉东市委书记廖昌平和市长黄勇早已赶往现场,此时正在营救被困民工呢。接到电话,廖昌平指示副市长胡兵前去迎接普天成,胡兵又叫了市长助理李晓田。到吉东往山上去时,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林国锋也赶来了,说要同去。普天成没反对,这个时候,去多少领导都不嫌多,关键要顶用。

“事故是前天下午四点二十分发生的,被困农民工三十六人,在三个不同的作业面上,技术人员三人,还有一名项目部经理。”胡兵一坐到车上,就赶紧向普天成汇报。

“前天下午就发生?”普天成大为惊骇,特大安全事故有明确规定,事故发生后,事故发生单位必须立即向当地政府、安全监管部门报告,然后再由当地政府按规定逐级上报,积极施救,并在二十四小时内写出书面报告。这都多少小时过去了,为什么方南川那边还没有接到正式报告?

“他们隐瞒了事故,是被困者家属听到消息,跑到市政府求援,我们才得到的消息。”胡兵说。

“哦——”普天成重重地哦了一声,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多年前那起安全事故,想起了自己弟弟朱天彪。那起事故一开始也是瞒着未报,后来实在瞒不过去,才……

“市里得知消息赶过去救援,正英副省长还冲廖书记发火呢,好像我们不该知道似的。”胡兵又说。

普天成闭上了眼睛,将车外那一片火红关在了视线之外。

施工现场一片乱。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救援工作正在紧张进行,隧道四周尘土飞扬,参与抢险的车辆、人员往来穿梭,隧道附近道路旁停着不少抢险车辆。闻讯赶来的家属齐聚在离隧道五百米左右的地方,那里拉起一道红线,十几名警察守在那边。再往东看,临时搭建的指挥部坐落在半山腰处,副省长姜正英坐镇指挥。闻讯赶来的市长黄勇汇报说:“隧道塌方的区间长度为二十五到三十米,被困人员所处的作业面距离塌方处可能有四五十米,另外一支作业队困得更深。”

“他们的生命体征怎么样?”普天成紧着问。

“消防部门的同志一直在探测,下面有生命迹象。”

“那就好!”普天成一边说,一边往指挥部方向去。黄勇在后面继续汇报,困在最里面的是邓家山下面牛头镇的农民外包工队,队长叫徐有福,一年四季都在工路上找活干,隧道里面最难的地方,都由外包工来干。

这个不用汇报都能想得到,外包工挣的就是这份危险钱。

往上走几步,远远望见,副省长姜正英正冲高速集团董事长程铁石发火,程铁石旁边,立着大河集团老总赵高岩。姜正英率先看见了普天成,几步走下山坡,来到普天成面前,颤着声音叫了声普省长。

普天成扫一眼姜正英,道:“把最新情况告诉大家。”

姜正英暗下脸,几乎是哭着嗓子说:“情况很不好,坍塌面太大,落下的石块完全堵住了救援通道,里面空气越来越稀薄,真怕农民兄弟坚持不住了……”

不知为什么,听到“农民兄弟”四个字,普天成心里狠狠疼了一下,目光又转到紧着步子下来的赵高岩脸上,但没发火,他一再提醒自己,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现在要合力营救。

紧急救援会再次召开,二十分钟后,普天成调整了救援方案,要求不止在二号隧道施救,立刻从一号隧道打通道,设法将高压风送入里面。同时派专家上去,看能不能从顶部想办法。各路人马领命而去,普天成急着往二号隧道去,刚走没二十步,突然蹿出来一位记者,大声喊:“普省长,我们要报道,不能限制新闻自由!”

普天成扭过目光,姜正英脸色紧张,赵高岩更是黑了脸。有人想驱开记者,没成功,记者冲破人墙扑过来,大声质问为什么不让记者到现场?

“把他拉一边去,添什么乱!”普天成恨恨甩下一句,往前走了,身后传来记者的疯狂声。他记起方南川叮嘱他的话,动静能不大就尽量不要大。

这种事,吵大了对谁都不利啊。

进入隧道,尘土飞扬得让人看不清里面,有人递上防尘面罩还有安全帽,普天成抓过帽子,急着就进去了。身后紧跟着黄勇,终于来到救援现场,普天成看到总工程师叶德新,叶工除眼球和牙齿外,其余都让尘土染得看不清颜色。另一边指挥抢险的是市委书记廖昌平,也被尘土染得活脱脱像个盗墓贼。叶德新大声跟他汇报最新进展时,普天成惊讶地看见,叶工十个指甲在流血,那是情急之下用手扒石块扒烂的。

现场救援队伍有两拨,一拨是交通厅紧急调来的专业抢险队,正在用潜孔钻由外往里打,目的是尽快穿越坍塌体,力争能往隧道内通风,并能探清隧道内部被困人员的情况。另一拨是消防队员,正在塌方碎石上挖小导洞,导洞是将来被困人员的逃生通道。

廖昌平看到普天成,奔过来,简单汇报了施救过程,说还是速度太慢,这样下去估计两天两夜才能打通,里面困着的人怕是……

普天成也发现了这问题,塌落下来的石块还有碎沙太多,完全堵住了隧道,而且一边打,一边还在落,照目前这速度,怕是两天两夜都打不通。

怎么办?

思考良久,他问叶德新:“还有没有更快的办法?”

叶德新摇头,说目前只能这样,别无他法了。普天成转身找交通厅长,骆谷城竟然不在现场。市长黄勇看出他的意思,走过来悄声道:“骆厅长一直在外面通电话,没跟进来。”

“就他一个怕死啊!”普天成莫名地就发了火。

大约二十分钟后,骆谷城进来了,穿着皮鞋,打扮得干净体面,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也是奇怪,同样是进洞,骆谷城身上居然没多少灰尘。

“骆厅长,你们的应急预案中还有没有更奏效的办法?”姜正英见状,抢先一步问。

“这个嘛,这个叶工最清楚,他是专家。”

普天成恨恨扭过目光,继续看住叶德新。叶德新焦急地思考一会,说:“还有一个方案,再找一个救援平台,从横向、纵向和垂直向三个方向进行施救,这样可以加快速度,不过需要更多的人员和设备。”

“需要多少,马上说。”普天成脸上闪出一线亮光。

叶德新在一张纸上算了一阵,给普天成报了数字,还有必需的设备,普天成掏出电话,发现洞内没信号,疾步出来,向方南川报告,请求更多支援。

第二天上午七点,方南川赶到了,跟他一同来的还有交通部一位副部长,以及交通部派来的专家。糟糕的是,就在普天成向方南川和交通部长汇报救援情况时,一直担心的次生灾害发生了,离救援面十米处洞顶二次坍塌,救援线上的叶德新还有市委书记廖昌平等全被堵在里面!

二次坍塌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坍塌事故除山体松动原因外,更关键的原因来自施工质量,因为这一次坍塌的几乎全是加固上去的洞顶!

情况万分危机,方南川完全疯了,不顾一切地冲进隧道,遗憾的是,隧道被严严实实地堵住,这次的坍塌体是原来的两倍还多!

救援持续了两天三夜,尽管先后又从省里和市里调动了不少力量,然而,惨剧还是发生:叶德新和廖昌平遇难了。

叶德新抬出来的时候,整个人是弯曲着的,脊背和两条腿都被砸断,一条胳膊到最后也没找到,估计是压成肉浆了。廖昌平是为了保护一名消防战士,头部被一块重石击中,救他出来时,人还有呼吸,但在送往医院的路上,他的呼吸却停止了。

这场巨大的灾难共夺走六条人命,廖昌平,叶德新,一名消防战士,还有三名被重石压在下面的农民工。五人受重伤,其他轻伤,值得庆幸的是,困在作业面上的徐有福他们凭借多年施工经验,灾难发生后不惊不乱,凭借石缝里漏进去的空气活了下来。

灾难过后很多天,普天成都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这天他再次来到叶德新家,之前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堂堂交通厅的总工,生活会是这么艰苦。叶德新一家住在八十年代修的一幢旧楼里,面积不过六十平方米。妻子一直患有风湿性关节病,严重时全身蜷曲,痛得下不了床。女儿虽然嫁了出去,但三年前又离了婚,带着孩子住在娘家。叶德新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还活着,耳朵聋了,什么也听不见,眼睛虽然动着,但目光痴呆,看什么都麻木。事故已经处理完毕,死者也已火化,老母亲到现在还不知道。倒是叶德新的妻子很坚强,虽然病魔缠身,但自始至终没向组织提什么要求。她说这是命,如果不是她,老叶就不会二次去上班,一切也就不会发生。听着此话,普天成心如刀绞。叶德新是他二次请出山的,为的就是高速公路,没想……

普天成放下一笔钱,这笔钱是他自己的,最近他正在忙着为叶德新一家解决住房,人死不能复生,但他应该让活着的人过得安心一些。

从叶德新家出来,时间还早,普天成不想回办公室。自从事故发生后,办公室就成了新闻中心,不断有人给他来送信息,可是这些信息还有什么用呢?事故结论是交通部会同省里一起做出的,做结论前几天,路波很活跃,专程去了一趟北京,向中央检讨了错误,又请来几位专家,帮着分析原因,结果后面请来的专家推翻了前面专家的意见,弄得负责处理事故的交通部副部长着实被动。事故最后定性为自然灾害,主要原因是山体结构复杂,之前探测不明,施工中因外力造成山体塌陷,引发恶性事故。施工质量或违规雇用外包工等问题被掩盖起来,事故发生后,普天成他们还忙着善后,就有人主动将徐有福的外包工队合法收入转到大河集团名下,变为大河集团第十一项目部,徐有福成了项目部经理。迟报瞒报的问题也没人追究,副省长姜正英向事故调查组证明,她是第一时间接到事故报告的,报告时间并没有超过规定期限。至于为什么没有层层往上报,姜正英的解释是,她跟交通厅交代过,现场太乱,交通厅长骆谷城又在现场,此事是主持工作的副厅长处理不当,被耽搁了。

姜正英受到批评,路波在会上严厉批评了她,差点就说她是玩忽职守了。骆谷城倒是相安无事,批评都没挨几句,替他担责任的是常务副厅长,他是事故发生后第一个被问责的人,路波抢在第一时间,免去了该同志交通厅副厅长和厅党组成员的职务,赵高岩等人分别受到纪律处分,但也仅仅是纪律处分。

大河集团被勒令整顿。

没有谁为死去的六个人负责,尽管廖昌平和叶德新的追悼会开得很隆重,叶德新还被追认为优秀共产党员,但这又能弥补什么呢?

令普天成想不通的是,方南川继续保持了沉默,几次事故分析会上,他都黑着脸,但就是不说话,后来终于在一次通报会上说了一句有分量的话:“我们要吸取血的教训,同时要一查到底,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责任人。”但当真的结论出来时,方南川却选择了沉默。

难道他必须沉默?

这场灾难让普天成身心受到重挫,刚刚燃起的激情还有斗志似乎被那厚厚的坍塌体击碎了,血,好长时间他都梦到血,还有眼泪。廖昌平妻子的,叶德新妻女的,还有那些遇难者家属的,这些泪堆积在心上,让他走到哪儿都觉冰凉。倒是妻子乔若瑄想得比他通:“你就宽恕自己一次吧,也宽恕别人一次,这种事难道见得还少?”见他还是无精打采,乔若瑄刺激道:“装什么装,这种事自己又不是没干过。”

是啊,自己又不是没干过,怎么就?

吉东市长黄勇来了,同一天来的还有吉东市团委书记肖丽虹。不知是太过劳累,还是事故真的扰乱了他的思维,普天成居然将两人安排在一起,说:“有什么事就说吧,现在也用不着互相瞒。”

黄勇是怀着满腹意见来的,他对这起恶性事故的处理意见最大,以至于后来的分析会上,副省长姜正英都不让他参加,将他留在吉东,说吉东现在需要稳定。组织部长何平也找黄勇谈话,让他保持高度警觉,要识大体顾大局,目前是非常时期,谁也不能为海东抹黑。

是啊,不能抹黑。

“我想不通。”黄勇说。

“想不通什么?”普天成冷笑着问。

“将一起重大责任事故演变成一场感人泪下的救援行动,难道这就是在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

这问题问得好,多少天来,普天成也在反思这个问题。每次事故后,我们的口径总是统一在如何以高度负责的态度和迅速果断的行动开展救援,包括媒体在内的所有喉舌,都将聚光灯盯在救助行动上,领导如何以身作则,干部如何齐心协力,消防官兵还有人民子弟兵如何奋不顾身,总之,都是好词,感动人心的词。再配以施救的画面,还有被救者感激涕零的话,于是一场灾难很快演变成一个充满传奇,充满温暖的童话,人们似乎再也不去追问灾难是怎么发生的,灾难背后又隐藏着什么,而只知道一味地歌颂,一味地褒扬。

“这样不公平,廖书记不能白死。”黄勇冲动地说。

“他没有白死。”普天成近乎机械地回答了一句。

“可这样一个结论让人心里堵啊,玩忽职守者逍遥法外,弄虚作假者反倒出尽了风头。”

“不要说了!”普天成猛地打断黄勇,过了一会又道,“吃菜吧。”

但是谁也不动筷子。

肖丽虹来是有别的事,上次化向明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说,他在海东留了条尾巴,想请普天成把这条尾巴割掉,不要再闹得他忐忑不安。这条尾巴不是别的,是女人。

女人姓杨,有一个很俗气但也很动听的名字:杨柳。吉东电视台播音员。普天成之前并不知道化向明在海东还惹下这么一档风流韵事,化向明跟他说过之后,他才通过一些特殊渠道去了解,结果把他吓了一大跳,原来化向明跟杨柳已经保持了长达五年的关系,最初的牵线人就是孟杰伦。杨柳是孟杰伦大学同学的表妹,当初往电视台分配,还是孟杰伦出的力。后来孟杰伦到省城,多次带着杨柳,结果就在某个夜晚……

故事并不精彩,五年时间化向明在杨柳身上据说也花了不少代价。如今养一个情人,代价绝不会小,况且人家还是女主播,代价更大。但杨柳并不满足,这女人胃口大得惊人,房有了,车有了,银行存折上的数字过了七位数,但还不甘心,非要嚷着化向明将她调进省电视台,而且声明要做某名牌栏目主持人。这事化向明未能满足,主要是怕招人眼。杨柳不满了,闹,结果把化向明闹烦了,两人关系一度紧张,后来化向明提出分手,他真是力不从心,很疲惫。哪知杨柳张口提出赔偿三百万青春损失费,让化向明瞠目结舌。矛盾激化后,化向明让孟杰伦协调过,解铃还须系铃人嘛,孟杰伦信誓旦旦,说包在他身上。后来杨柳果真不闹了,化向明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他离开海东到了别的省,杨柳突然追过去,再次提及赔偿的事,不赔偿也行,离婚娶她,否则,她就抱着孩子去北京上访,看他这个副书记还当得了当不了!

杨柳为化向明生过一个孩子,但化向明一直没见过这个孩子,只说是寄养在杨柳外婆家。普天成让肖丽虹打听,这孩子到底存不存在,是不是化向明跟杨柳的,不能让化书记代人受过。第二,杨柳跟肖丽虹同为女人,年龄也差不多,有些话应该能敞开了谈,普天成让她问清,杨柳究竟想做什么,要钱,还是想调动工作?如果仅仅是想到省台来,他可以办,但前提必须是把跟化向明的一切事忘掉!

肖丽虹费了不少努力,总算完成任务。

“孩子有,但不是化书记的,是杨柳跟电视台一位男播音员的。杨柳跟化书记好时,还跟这位男播音员保持着不正当关系。”肖丽虹说。

“什么?!”

“这事我从几个渠道打听过,一开始杨柳不认账,后来我说服那男的,他承认事实后,杨柳才不乱说了。”

“无赖!”普天成恨恨骂了一句。

“也不能全怪她,一开始杨柳也不知道,错以为是化书记的,后来跟化书记闹僵,又回到男播音员身边,他们做过亲子鉴定,现在已确定无疑。”

“男的有老婆没?”普天成问。

“有,前些日子离了,他老婆不生育,他又是独苗,孩子对他很重要,再说杨柳长得又漂亮,男人嘛,都这样。”说到这儿,猛意识到漏了嘴,忙收住话头,不好意思地盯住普天成,脸上的表情窘极了。

普天成瞪了肖丽虹一眼,肖丽虹这话是有点不合胃口,弄得他脸色难看。好在肖丽虹很快改了口,道:“杨柳的真实目的并不是要钱,她跟化书记的事在吉东传得沸沸扬扬,杨柳没法在吉东待下去,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化书记把他们俩都调到省台。”

“他俩?不可能!”普天成猛地擂了下桌子,很愤怒的样子。见肖丽虹吃惊,又道:“让她死了这条心,拿别人的孩子讹人,这种事亏她做得出来!”

“她是女人,怎么说也是受害者。”肖丽虹嘟囔了一声,似是替杨柳鸣不平。

“她差点惹出一场大风波来,知道不?!”普天成的声音更凶。肖丽虹低头不说话了,杨柳惹出的麻烦有多大,她比谁都清楚。如果事情不到最后一步,化向明怎么可能向普天成求助?这种事无论对男人还是对女人,都不是一件光彩事,何况是省级领导。

“你告诉她,收起她的野心,安安稳稳跟那男的过日子,再敢乱说乱动,怕是连市台都不能留她。”普天成再次警告道。

“不会吧?”肖丽虹吓得口都干了,可怜巴巴地望着普天成,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一旁的黄勇见状,插话道:“这事我回去找她谈,省长就不用操心了。”

“不管你们谁跟她谈,都要跟她点明,她这种做法太无耻,也太荒唐!”普天成还在发火。

黄勇跟肖丽虹相视一眼,两人脸上都是既惊又骇的表情。

两人走后,普天成又生了一会儿气,不知是生杨柳的,还是在生孟杰伦的。到现在他才明白,化向明为什么不替孟杰伦说话,原来真是不值得说!

当下属的,如果这点事都替领导处理不好,还怎么让领导替他说话?还有,普天成突然怀疑,杨柳指不定就是孟杰伦下给化向明的一个套,当初是作为“礼物”献上去,后来又当做“砝码”,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怀疑,杨柳那个孩子指不定都是……

算了,不想了,这种事想起来就恼火。那个叫杨柳的女人是被他驱逐出脑子了,可是,普天成突然又想起了金嫚。

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想起金嫚了。

第八章 突发恶性工程事故,新省长终于出手 第三节

普天成决计请几天假。

心太乱,做什么也不专心。与其这样坐立不安地煎熬着,不如请假去趟东北。他想金嫚啊——

忍了这么长时间,终于忍不住了。

就在他决定去找方南川请假的时候,弟弟朱天彪突然来了。进门就说:“哥,不好了,金嫚她……”

“金嫚怎么了?”普天成被朱天彪的脸色吓坏了,失声问道。

朱天彪吞吞吐吐,脸上表情起伏,一副惊恐不安的样子。普天成被他弄得越发着急:“说啊,你不是在那边吗,突然跑来干什么?”

“哥……”朱天彪的声音听上去是在哭,眼里果真就有泪。

“到底什么事,快说!”

“哥,金嫚没了。”朱天彪放声恸哭起来。

“什么……”普天成顿觉天旋地转,几乎不能控制地软倒在坐椅上。朱天彪见状,抹了把泪扑过来,连着叫了几声“哥”。普天成挣扎着睁开眼,喃喃问:“你刚才说什么,金嫚她……”

“哥,天彪不好,天彪没能耐,没能保护好她,天彪有罪。”

“她到底怎么了?!”普天成猛地起身,一把撕住弟弟的衣领,眼睛露出吃人的凶光。

“她……她……”朱天彪再次失声痛哭,他的脸比以前瘦削了许多,胡须如乱草般,坚硬而又粗糙,整个人像是遭受了灭顶之灾。

“快说啊!”普天成又吼。

朱天彪这才一字一顿,将实情道了出来。

金嫚死了!

金嫚真的死了!

朱天彪说,金嫚本来过得很开心,到东北后,金嫚先是想开一家超市,想自己挣自己花,不给任何人添负担。朱天彪嫌超市累人,让她再想想。后来两人合计,在城中心地带开了一家茶坊,投资不算太大,生意倒挺红火。金嫚非常用心,加上有朱天彪一帮哥们的照顾,这家叫“陶然居”的茶坊很快在东北小城有了名气,天天晚上客满为患呢。有了自己的生意,金嫚的心也不那么堵了,对普天成的思念,似乎在一天天减弱,至少不用天天跟普天成打电话,诉说委屈了。有那么一段时间,金嫚还想把自己嫁出去,说随便找个男人打发完事,这样就不用他们兄弟为她操心了。朱天彪说这事他不敢乱点头,得问他哥才行。金嫚笑说:“我又没卖给他,干吗非要你们兄弟点头啊。”嘴上说着,并没见她跟哪个男人来往,不过脸上的欢乐却明显比以前多。一切似乎都朝有利于普天成的方向发展,只要金嫚开心,不给他添乱,就有时间把一切处理得妥当点。哪知十天前突然去了两个人,说是找金嫚了解点事。金嫚一开始并没当回事,也没告诉朱天彪,后来见那两人行踪诡秘,问的话也很离谱,就急着找朱天彪商量对策,偏巧朱天彪有事,离开了小城,等他回来后,就听别人说,金嫚出事了。

金嫚是出车祸死的,死得很惨。出事那天,金嫚的茶坊没开张,下午三点多,有人在金嫚住的小区看见过她,金嫚匆匆忙忙走出来,像是急着去见什么人。出了小区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往东去。朱天彪后来找到那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说,那天他是拉过金嫚,但金嫚到狮子桥头就下来了,至于怎么在离狮子桥五百米远处的假日酒店门口被车撞飞,司机就说不清了。

撞飞金嫚的是一私家车,车主那天喝了酒,属酒后驾车。据车主讲,金嫚当时从假日酒店飞跑出来,招手拦的没拦到,惊慌中朝后看了一眼,又疯了似的横穿马路,结果就撞在了他车上。

司机还说,有两个衣冠楚楚的人当时从酒店追了出来,车祸发生后,那两人消失了。

普天成大病一场,这个噩耗几乎摧垮了他。

直到第四天,普天成才从巨大的悲痛中醒过神来,而这个时候,朱天彪的助手也赶到海州,陪助手一道来的,还有东北那边的两位警察,是朱天彪的铁杆子兄弟。

那两人已打听清楚,一个姓姚,一个姓唐,是两位警察从酒店登记表上查到的。

“姓唐?”普天成眉头皱在了一起。

“叫唐天仪。”其中一位警察说。

“真是他?”普天成再次拧紧眉头,脑筋有点转不过弯来。

“就是他,省纪委第三监察室主任。”助手边说边将查到的相关材料递到朱天彪手上,朱天彪看了一眼,又呈给普天成。事故发生后,朱天彪顾不上善后,将金嫚的尸体安放在太平间,就急着来向普天成报告了,其他事宜都交给了助手。

普天成扫了一眼,上面果然有唐天仪和姓姚的照片,唐天仪他真是再熟悉不过了,当初从政法委挪到纪检委后来担任第三监察室主任,都是他找相关领导说的话。此人最早也在龟山,算是普天成的嫡系,怎么现在反过来又在背后查他?

晚上,普天成叫来化向明原秘书许涛,这个时候朱天彪他们已经回了东北。不能让他们在海东久留,这是普天成从悲痛中醒过神后的第一反应,当然,金嫚也不能老放在太平间,不管背后藏着什么,普天成都想早点将她安葬,这事只能让朱天彪去做。临走他送给朱天彪三个字:稳住神。

“你工作怎么做的?”许涛进来,普天成不满地质问道。上次他将许涛和秦怀舟叫来,除安排给他们一些具体事务,还特意叮嘱许涛,让他多留神,听到什么,最好第一时间向他汇报。

许涛挠挠头,不大自然地说:“我也是刚刚听到,第三监察室最近负责两起涉外案件,行动极为诡秘,我不知道他们是去东北。”

“那你知道什么?!”普天成发了火,他这辈子操心操惯了,对拿话不当话的人格外来气。

许涛避开目光,进而又垂下头,不敢正视普天成的脸。普天成越发来气:“把头抬起来!”他喝了一声,又道,“唐天仪和姓姚的去东北,查谁?”

“这个……”许涛犹豫着,一时有些回答不了。

“到现在还想瞒,是不是要我把向明书记叫来?”

“省长您别发火,这事……”许涛一脸不安,嗓子不断地打颤。

“这事怎么了?”普天成紧追不放。

“这事是黄书记一手抓的,我们真是无从知晓。不过据三处一位同志讲,最近三处四处在秘密查办两起大案,说是省委路书记亲自交代的。”

“路波?”普天成失神地盯住许涛,盯了好长一会儿,突然笑出了声。

“路波。”他又自言自语一句,然后说,“你回吧,回去好好工作。”

许涛结了几下舌,慢慢站起身,不安地瞅了普天成几眼,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敢再说,黯然离开了。

普天成有些懊恼,他是不该冲许涛发火的,纪检委的工作性质他知道,如果上面真不想透出风声,就算你藏在心脏里也无济于事。很多案件之所以能透出风声,那是人家有意想让当事人知道,给当事人一个活动的机会。

可这次明显不是。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是,有人冲他下手了。之前普天成一直认为,所有的暗招、阴招、损招,还有狠招都是冲宋瀚林来的,他自己这边则稳若泰山,现在看来,他错了。

可他们怎么知道金嫚在东北呢,让金嫚去东北,普天成做得极为隐秘,除他们兄弟二人,没有第三人知道他把金嫚藏在了什么地方。这一年他有意不跟金嫚联系,就是想让人们觉得他早把那个小服务员扔到了脑后。

但还是被他们找到了。

困惑来困惑去,普天成蓦地想到一个人:于川庆!对,只有他!记得刚把金嫚送走的时候,有次他跟于川庆喝酒,那时候两人关系还极为密切,谈起身边的女人,也是口无遮拦。普天成要于川庆谨慎点,别老把江海玲拿出来晾晒。“该雪藏的还是要雪藏起来,免得别人看了眼馋心妒。”当时普天成说。于川庆笑眯眯地回敬他:“我是不打算雪藏了,就让她在风中晒着,领导可要雪藏好啊,对了,最近怎么不见小美人?”

小美人就是指金嫚,于川庆一直这么称呼。

普天成笑说:“走啦,到东北过她的日子去,再也不烦我了。”

“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是让她一箭穿了心,领导抵抗力强,哪能轻易中毒,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好,这才是领导风范!”于川庆哈哈笑道。

当时也没觉得跟于川庆说了有什么不妥,关系放在那里,谁也不用防范谁,现在想起来,普天成就恨得要死。

于川庆!普天成几乎要咬碎这三个字了。这个世界上最不该反咬他的就应该是于川庆,但最有能力反咬他的也应该是于川庆。因为关于“隐秘”二字,普天成一向是慎而又慎,独独大意的地方,就是在于川庆面前。

他们找金嫚是了解什么呢?普天成马上又将思路转到另一个方向,只恨别人是无济于事的,如果对方真是冲他下手,必须马上想到应对之策!

躺在光明大厦那张寂寞的大床上,普天成将自己跟金嫚的前前后后又想了好几遍,实在想不起金嫚这边有他什么秘密。以前送走金嫚,是怕马超然他们揪出他的生活作风问题不放,给宋瀚林出难题,难道现在他们还想打作风这张牌?不可能,绝不可能,没有人会这么弱智。那么……

普天成快把脑袋想烂了,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疑问一个个跳出,又被他一个个排除。金嫚身上他是花了不少心血,也犯过一些错误,但这些都不能成为第三方的把柄,更不会成为置他于死地的某种罪证。第三天,朱天彪从东北那边打来电话,告诉普天成,他们从金嫚怀里找到一支录音笔,估计当时金嫚发疯一般跑出假日酒店,就是有人想抢走这支录音笔。

“她都录了些什么,快说!”普天成的心近乎要跳出来。

“他们跟金嫚打听一个叫鲁中基的人,还问金嫚是否从鲁中基手里拿过两百万,同时问到的还有一个叫陶喆的女人。”

“什么?!”普天成面色大骇,握着电话的手使劲在抖。他们居然连这些都打听到了!

“哥,鲁中基是什么人啊,为啥咱们小嫚要豁上命去保护他?”朱天彪又问。

普天成已经听不清朱天彪问什么了,脑子里轰轰作响,心里连着滚过几道黑云。鲁中基,两百万,这些事他们怎么知道?!

半晌,普天成摇摇头,恨恨地想要将这些怕人的事轰出去。然后,叮嘱朱天彪把录音笔藏好,又交代了一些金嫚的后事。朱天彪那边说,肇事司机的赔偿款已经谈妥,一共三十二万。普天成说人都没了,要这些钱干吗。朱天彪说,是交警处理的,再说撞金嫚的车是国土局的,国土局多有钱啊,不要白不要。普天成没心情听这些,他现在有说不出的苦衷,“金嫚”二字煎熬着他,活着时不能大大方方给她爱,不能光明正大带她四处走动,现在人没了,竟然还是不能公开去为她送行!

朱天彪总算猜到了哥哥的心思,哽着嗓子说:“哥,你就放心吧,小嫚也是我的亲人,我会……”

“别说了,天彪。”

一股眼泪冲下来,普天成再也忍不住,竟扑在桌上痛哭起来。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叫上车就往南怀去,他要去见鲁中基!

路上他突然问副秘书长曹小安:“当别人不择手段时,你该怎么做?”

曹小安一时没听明白,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普天成又说:“我们不翻别人的账,别人总在翻我们的老账。”

曹小安这次听懂了,其实最近省里一些绝密级的传闻,他还是听到了,不过普天成不说,他不敢确证。现在普天成说了,曹小安心里就有了底,他道:“省长不必手软,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该还击时还是要还击一下,免得别人太过嚣张。”

普天成回过目光,颇有意味地望了曹小安一眼,脑子里忽然想起曾经交付给曹小安的特殊任务,他相信,关于银河路桥工程集团跟大河集团的纠纷,曹小安已拿到了确凿证据,津安新路里面的内幕,也一定被曹小安装在了电脑里。这些,都有可能成为将来他送给路波夫妇的厚礼。不过是将来,而不是现在。想到这层,他略带欣慰地道:“还击倒还用不着,先让他们闹吧,看能闹出啥来。”

“省长还是太仁慈,我就怕仁慈下去,别人会得寸进尺。”曹小安说。曹小安的话里其实是暗藏着杀机的,他的确拿到了有关路波妻子秦素贞通过大河集团疯狂捞钱的诸多证据,津安新路不过是诸多掠钱案中的一例,可气的是,秦素贞到现在都不放过他老同学杨雪梅。他找到杨雪梅时,杨雪梅藏在丈夫王银河的妹妹家,门都不敢出,自从王银河进了监狱,杨雪梅先后遭遇了三次离奇车祸,只要一出门,就有车跟着,杨雪梅怕极了。曹小安生怕这个关键证人被灭了口,暗中已将她转移到绝对安全处。杨雪梅跟王银河夫妇的遭遇告诉曹小安,当权力想迫害某个人时,这个人是躲不过的,除非再遇到权力的保护。曹小安已让王银河夫妇逼到了另一条路上,路波夫妇只要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他这个副秘书长也做不成了,普天成根本就保不了他,除非……

普天成没再多说什么,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毫无意义,关键要看做什么。

车子很快到了南怀,普天成没惊动任何人,南怀这边也想不到他会不声不响地到来。普天成没在南怀停步,让司机直接将车开到南怀下面的一个县,住进县里一家宾馆后,他才告诉曹小安,这次下来是见一个人,海东中科公路桥梁建设集团公司董事长鲁中基。

第八章 突发恶性工程事故,新省长终于出手 第四节

中科公路桥梁建设集团最早是部队企业,八十年代中期,该部官兵整体转业,先是移交到海东省交接办,后来又划归大型企业工委管理,再后来,企业进行了两次股份制改造,彻底转制,成为军转工后发展最快的一家企业。公司董事长鲁中基最早在该支工程兵中任团长,后来交到地方,任总经理,两次改制后,鲁中基成为该公司最大股东,五年前,公司打出了中科集团的牌子。经过长达四十年的发展,公司已成为具有公路、桥梁、隧道工程、交通工程、土石方机械化工程及机械设备制造、运输等综合实力的公路施工总承包一级企业,年综合施工能力达十五亿元以上。在海东省几家特大型公路施工企业中,中科不是名头最响,但实力绝不输给任何一方。

普天成跟这家企业打的交道不是太多,虽然早就听说过鲁中基这个人,但因没有业务关系,也就没有机会去认识。初次认识鲁中基,还是在宋瀚林当省长的时候,大约是宋瀚林担任省长第二年吧,中科正在筹划第一次改制,完成由国有向民营的转轨。有一天,宋瀚林叫普天成一块去陪客人吃饭,说是北京来了几位贵客。去了才知道,来的是部队几位首长,两位普天成认识,其他都是陌生面孔。不过他们对普天成并不陌生,因为他是普克群的儿子,那些首长便对他客客气气,让宋瀚林很有面子。那天请客的自然是鲁中基,两人第一次见面,鲁中基中规中矩,在宋瀚林的介绍下恭恭敬敬向他敬了三大杯酒,自己也喝了三大杯。普天成的印象里,那时的鲁中基还保持着军人气派,利落、干脆、说一不二,就连敬酒也是一股子豪爽气。那天饭桌上谈的自然是中科改制一事,相关方案早已呈到省里,只因牵扯到很多敏感问题,省里一直不好表态。尤其是股权转让和员工身份置换,当时在省里也很敏感,一些企业搞改制失败,引发不少社会问题,宋瀚林变得小心翼翼,轻易不碰这个雷区。不过那天酒宴上,宋瀚林倒是态度坚决,表示坚决支持中科改制。普天成想,这可能跟几位首长的态度有关,首长们也不藏着掖着,态度鲜明地支持鲁中基,期望通过改制,能给他松绑,让他轻装上阵,将这家军工企业打造得更好。陶喆是那天餐桌上唯一的女宾,当时她还穿着军装,身份是某政治部歌舞团舞蹈演员,当时好像有个独舞刚刚在部队调演中获了一等奖,那天饭桌上好几次都谈及此话题,陶喆显得很兴奋。普天成隐隐感觉着,陶喆似乎跟其中一位首长关系不一般,尽管陶喆一直称那位首长叔叔,可女人的眼睛往往会泄密,越是那种密不告人的关系,女人藏起来就越难,这点上她们可能永远也比不了男人。但这种瞎猜很危险,也极不道德,一旦弄错,那就不只是自己心灵猥琐。普天成也仅仅是脑子里那么一闪,就将那个浑蛋念头驱逐了出去。不过那天陶喆给他留下的影响还是很深刻。再次见鲁中基时,宋瀚林已到了省委,普天成也成了省委常委。鲁中基因为高速公路施工跟地方发生冲突,迟迟协调不下来,才找到宋瀚林这里。宋瀚林把普天成叫去,因为纠纷地段在吉东,宋瀚林让普天成给吉东方面做工作,说能让步就让点步,都是为了发展,再说过境高速修通,最大的受益者还是吉东。普天成陪鲁中基去了现场,经过两天协商,中科跟吉东方面达成协议,吉东方面作了大的让步,被农民切断的三条施工通道重新开通,中科也作了妥协,除提高对当地农民的占地补偿外,施工所有原材料,沙浆水泥石子等,能用当地的尽量从当地采购,这样也算给农民增了收。但普天成心里清楚,真正的受益者还是中科,中科在此次调解中至少获利两千万以上,还不包括排除干扰加快工期带来的收益。

也是在那次之后,鲁中基给普天成出了道难题。普天成回到省里不久,金嫚突然打来电话说,有人给她送去一大笔钱,还有一套房。那个时候金嫚还在吉东,送她去东北是后来的事。普天成一听吓坏了,忙问送礼者是什么人,金嫚说是一男一女,女的叫陶喆,自称是瀚林书记的老朋友。一听陶喆,普天成越发紧张,当天夜里就赶到吉东,见了金嫚,金嫚居然说不出那男的叫什么,普天成描述了几遍鲁中基的样子,金嫚都说不是,只道那男人长得笔挺,非常帅气,个子也奇高,看上去像是保镖。肯定不是鲁中基,鲁中基还没普天成高,但会是谁呢?再问送来的钱数,普天成真是慌得不能再慌,陶喆居然一次性送给金嫚两百万,一共四张卡,每张卡上各五十万!

那笔钱难坏了普天成,按说他是绝对不能收的,必须退回去。不只是数额太大,关键是普天成怕鲁中基这个人。但凡根基太深的人,打交道时就一定要多留几个心眼,这是普天成多年总结出的经验,而且越是有深厚背景的人,就越不能有金钱上的往来,你可以为他办事,办任何事都行,但绝不能拿任何回报。拿了,你这双手就永远不再是你自己的手,而成了别人搂钱的耙子!

不拿又怎么办,退,退给谁呢?陶喆很神秘,送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甭说金嫚不知她去了哪,就连普天成,也很难知道她的行踪。明知这钱跟鲁中基有关,但人家压根没出面,普天成能退给鲁中基吗?后来再一想,这钱就越发不能退了,鲁中基为什么让陶喆去送,陶喆为什么又要明着告诉金嫚,她是瀚林书记的朋友?况且,陶喆怎么知道他跟金嫚的关系,这里面不都藏着一个宋瀚林吗?

普天成最终还是收了那笔钱!

这笔钱一直压在他心里,好在那次之后,鲁中基再也没找过他。至于陶喆,普天成先是听到一些她跟宋瀚林的秘闻,后来又听到来自部队的一些说法,似乎有人在暗暗指责宋瀚林,意思是瀚林书记手伸得老长,总在动不该动的奶酪。陶喆目前已不在部队了,原来对她很有帮助的那位首长两年前患癌症去世,陶喆觉得在部队再待下去,没多大出息,就毅然经商去了。她跟宋瀚林的传闻,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传播的。有次去北京,刘建英还婉转地问起过,吓得普天成出了一身冷汗。不过刘建英问过也就问过了,并没深究,其实这种事是深究不得的,有结果比没结果更可怕,想必刘建英也知道这个理。陶喆目前也不在鲁中基手下,自己成立了一家进出口公司,听说干得很滋润。

对这些传闻,普天成以前的态度是宁可信其无,绝不信其有。现在不同,现在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因为有人已经盯上了陶喆。

晚上八点,鲁中基来到宾馆,中规中矩跟普天成问了好,坐下。普天成让曹小安给客人倒水,鲁中基的助理抢先为他们服务起来。助理三十来岁,一看就是那种很有素养的职业经理人。等把茶水倒好,助理看了眼曹小安,曹小安心领神会地起身,跟助理到他的房间去了,这边就剩了普天成跟鲁中基。

“省长突然来,是有什么急事吧?”鲁中基也不躲躲闪闪,他了解普天成,更懂得怎样跟普天成说话。在他心目中,普天成是最最好打交道的人,但也是最最难打交道的人

“是有急事,金嫚死了。”普天成更直截了当。说完,目光变暗。

鲁中基似是怔了一下,脸上也滑过一道冰凉,沉默半天,他道:“原来是真的啊,我还以为错听了呢。”又骂一句,“王八蛋!”拳头狠狠地砸在沙发上。

“有人找他了解那两百万,还有陶喆。”普天成紧跟着说,说完,目光定格在鲁中基脸上。

“什么两百万?”鲁中基像是很吃惊。

普天成也不回避:“当年陶喆给金嫚送过一笔钱,还有一套房。”

“省长肯定搞错了吧,这事我从没听说,一定是金嫚开玩笑,陶喆怎么会送钱给她呢,那不是害她吗?送几件好衣服倒有可能。”

“真的搞错了?”

“省长别信这种话,没影子的事。陶喆自己都缺钱花呢,哪有闲钱送别人,前段时间还从我这里借了几百万,说是周转。”

“哦。”普天成动动身子,这段哑谜让他定了心,那两百万自此再也不存在了,会像风一样飘得无影无踪。这就是规矩,懂得这些规矩,你才能把事业做大。鲁中基能将中科做到现在,每年几乎不用投标,不声不响就能拿到那么多工程,他心里的规矩绝不止这一条。

但这并不是他来的目的,他来南怀,绝不是洗清自己,不是!那两百万,就算将来查出来,也不能将他怎样,这点把握普天成还是有的。况且现在金嫚死了,谁还会跟一个死人过不去呢?想到这一层,普天成心里很疼,但也很坚硬,有时候,人就是靠这种坚硬来渡过难关的。官场教会普天成很多东西,其中最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该发狠时,你必须狠。狠到连自己都觉得残忍,才能把许多事摆平。

普天成是来找谜底的,尽管金嫚走了,但他仍然不相信,有人找金嫚,只是想拿到他和宋瀚林的把柄,这太简单了,不像是对方玩的游戏,这里面一定还有其他猫腻。

“他们也找过我。”鲁中基突然说。

“什么?”普天成被鲁中基这句话惊住,对方找鲁中基,这事让人不可思议。难道他们以为鲁中基会倒戈?

“邓家山隧道恶性事故让个别人坐立不安,省长您偏巧又去了现场。”

“邓家山隧道?”普天成再次吃惊,他怎么没把二者联系起来?

鲁中基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几步,转身面对住普天成:“省长还是放心吧,我这边啥事也没,现在没,将来也不会有。倒是邓家山隧道,希望省长还是多留个心,既然有人怕,就证明里面名堂一定很多,可惜中基力量有限,不能帮省长查出内幕来。不过需要中基做什么,省长只管指示,中基定会全力以赴。中科发展到现在,我最感谢的还是省长您和瀚林老书记,没有你们,中科走不到今天。我鲁中基绝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更不会背信弃义。”

普天成失神地盯住鲁中基,盯了好久,突然大笑着说:“中基啊,我这趟没白来,谢谢你!”

“省长太客气了,应该是中基谢谢您,放心吧,中基还有中科,只会给省长您脸上贴金,绝不会成为省长您的负担。”说着,将一张卡递过来,“这次中基不能招待省长,请省长谅解,下次吧,下次中基给省长您摆开心宴。”

“好,等着你的开心宴。”普天成说着,坚决地将卡推向鲁中基。

鲁中基道:“省长又多心了,这张卡跟我一样,不会乱讲话的。拿出来的东西,再让中基收回去,中基以后就别想再做事了。”见普天成迟疑,又沉下声音道,“没别的意思,小嫚的事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我不能向她表示什么,这点心意,麻烦省长转给小嫚家人吧,怎么说她也是为了我……”鲁中基哽着嗓子,说不下去了,眼里流出真实的泪。

再推,普天成就有些于心不忍。很多时候礼就是这么收的,其实收礼有时候也是加深感情的一种方式,比如现在,这张意外中的卡,就一下拉近了他跟鲁中基的感情。

离开南怀,普天成心里有了一个清楚的答案,有人找金嫚,目的并不只是对付他和宋瀚林,更关键的,是在调查鲁中基的中科集团。而调查中科集团的目的,就是想为大河集团找到“盟友”。中科集团在高速公路施工中,也发生过重大责任事故,死过人,事故性质跟邓家山隧道差不多。对方这样做,就是想利用中科集团封住他的嘴!

对方怕了,怕他拿邓家山隧道做文章,更怕他借邓家山隧道重大事故翻腾出别的事。

普天成脸上露出笑。既然对方如此害怕,那就证明,邓家山隧道死的人,绝不是事故报告中的六位,隐瞒掉的事实,也绝不是他掌握的那些。这么想着,他掏出电话,直接打给吉东市长黄勇,让黄勇即刻驱车到省城,有要事见他。

跟黄勇见面已是当天晚上十点多。回到省城后,普天成先是去见方南川,方南川在路上就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哪,怎么办公室不见人。普天成撒了谎,说身体不大舒服,在医院打吊针。方南川紧张了,忙问他要紧不。普天成说没有大碍,老毛病,打个吊针就没事了。方南川犹豫一下,道:“有件事想跟你商量,要不改天吧,你好好检查一下。”忽然又记起什么似的道,“小安秘书长陪着你吧,要不要再派人过去?”普天成礼貌地说:“曹秘书在身边呢,谢谢省长。”接完电话,普天成真担心方南川再派人过去,去南怀本来就是瞒着所有人,包括方南川,要是让办公厅这帮人闹出破绽来,有人可就更坐不稳了。他让司机加快速度,紧着赶回省政府。

方南川跟他商量的是电网建设的事,之前电投公司跟发改委合着给省里打过一个报告,提出在电网建设上坚持“上大压小”的方针,除继续推进火电基地建设,以现有省内吉东南、海州北、广怀西三大火电集群为中心,加快建设一批六十万千瓦、一百万千瓦大容量、高参数火电机组外,还要大幅度提高三十万千瓦以上机组占火电装机的比重,倾全省之力发展省辖市热电联产集中供热,加快发展风能、生物质能、太阳能等可再生能源,提高清洁高效电力比重,积极推进核电项目建设,争取纳入国家建设规划。这项战略措施是之前就提出的,不过一直是喊得多落实得少,乔若瑄到电投后,多番研讨,在原来基础上又细化了方案,并且先后跟发改委讨论过多次。前几次方案呈到方南川手里,方南川都没表态,乔若瑄为此还在普天成面前发牢骚呢,没想这一天方南川兴致勃勃,说这个方案很振奋精神,要求普天成马上主持召开专家会进行论证,论证通过就分头跑,这次一定要纳入国家建设规划。

普天成不大自然地说:“我主持不大好吧,要不换个领导?”

“为什么?”方南川问。

“方案是电投提出的,老婆提出来让老公审批,别人会有意见。”

“这什么话,家里你们是夫妻,到了工作上就各司其职,这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就由你主持。”方南川毫不犹豫地说。

普天成犹豫一会,道:“那行吧,到时最好省长也能参加。”

工作谈完,普天成看看表,已是下午六点二十分。方南川问他回家不,普天成说,回家也是一人,不如我请省长吃便饭。

“好啊,难得你能这么主动。”方南川一边说一边抓起电话,连着通知了几个人,说普省长拿了稿费,要请大家客。等到了地方,普天成才发现,方南川叫来的,都是平日跟他走得近的,当然,这些人现在也都是方南川身边的骨干。冲这点,普天成心里就很感动。不过方南川把省委秘书长李源叫来,还是让普天成一阵多想。

李源也有些意外,一开始不大自在,但这天方南川表现得格外热情,一点没有省长的威严,他一随和,气氛就起来了,方南川主动张罗着喝酒,说到海东后还没跟大家热热闹闹喝过酒,今天破个戒,他带头喝。结果喝下来,李源醉了,还有一名副省长也差不多了。普天成心里惦着黄勇,不敢贪酒,方南川主动替他解围,说普省长刚打过吊针,不能多喝,跟每人意思两杯就行。

说这话时,方南川语气怪怪的,目光也有些特别,似乎是在取笑他。普天成心怦怦跳了几下,难道?

还好,方南川并没多说,话题又回到了酒上。普天成的心渐渐安下来,他想,方南川应该没有理由怀疑他。不过方南川这天的表现还是让他意外,似乎突然间就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但仔细一想,就觉这变化还是有原因的。

方南川可能要有所作为了,或者说,方南川要在海东发出自己的声音了。

但愿如此!

晚上十点,普天成赶到光明大厦,黄勇已经在大厦候了三个多小时。

普天成叫黄勇来,当然是邓家山隧道的事。黄勇在这事上一直耿耿于怀,一段时间还想顽固地将此事捅出去,普天成严厉制止了他,批评他政治上不成熟,意气用事,都到这个位子上了还冲动。黄勇只好作罢,再也不提邓家山隧道这件事了。

没想这天普天成又提了出来,他要求黄勇,尽最大努力,将邓家山二号隧道事故真相查清。

“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找那个叫徐有福的外包工队长,内幕他应该最清楚。”

“这个我明白,请省长放心,一定完成任务。”黄勇像是突然来了劲。

“不要说那么轻松,凡事要先考虑到难度,这事如果能轻易查清,就不会被别人掩盖了。”普天成带着警告训诫了一句。

黄勇信誓旦旦说:“只要是真相,就不会被掩盖。”

“要谨慎,明白不?另外,有需要帮助的,可以找政法委林国锋同志。”

“他?”黄勇皱起了眉头。

普天成重重道:“你要相信国锋同志,要跟他搞好关系。”

黄勇愣了半天神,终于道:“好吧,省长不提醒,我还一直不敢跟他谈呢。”

黄勇并不知道,有关邓家山二号隧道事故真相,一周前林国锋已经拿来一份调查报告,其中涉及很多机密,有些让普天成都很震惊。普天成现在怀疑,对方突然采取措施,可能跟林国锋的调查有关。既然对方想摊牌,普天成也不想再玩迷藏,索性大家都挑明了。

但是普天成万万没想到,就在他运筹帷幄试图遏制对方时,另一件可怕的事发生了,广怀市长王静育出事了,突然被省纪委双规。

第九章 节外生枝,普天成夫人成了靶子 第一节

都怪普天成,人家早就冲王静育采取动作了,他居然还被封锁在消息之外。当然更怪王静育和乔若瑄,瞒着不告诉普天成,还不让许涛向普天成透露半点风声。

海东高层间,很多关系都是极其微妙的,纪委书记黄小霓看似跟普天成关系不错,两人平时也有走动,牵扯到一些干部的违规违纪,黄小霓也能主动过来征求一下普天成意见,普天成也会如实谈出自己看法。但这种关系毕竟比不得他跟宋瀚林,也比不得他跟方南川,是没有根的。这点普天成心里很清楚,高层之间说穿了是面子上的尊重,温文尔雅的一种斗争。如果缺少某个纽带把双方紧密联系起来,这种关系就称不上牢靠,更不会结成同盟。因此,黄小霓彻底封锁消息,秘密对王静育展开调查,普天成并不觉得奇怪。从工作角度讲,黄小霓到海东,在反腐败上并没做出什么大手笔,中央对海东反腐工作已经提出了批评,认为开展不力,甚至有抵制情绪,黄小霓压力很大。她跟普天成曾经透露过这方面的意思,说她这个纪委书记不好当啊,哪个人都有背景,哪个人也动不得。黄小霓的话里对海东密织的关系网表示出深深的无奈,对自己的处境有种灾难般的忧虑。

当然,这些都不是关键,问题还是出在王静育身上。不,确切地说应该出在乔若瑄身上。王静育太不检点,胆子大到了极致,这是普天成后来才知道的。一个小小的市长,利用手中权力巧取豪夺,从副市长到市长,短短几年时间,竟然能贪到八位数,厉害呀。可恨的居然是乔若瑄一直在护短,纪委都已经开始查了,乔若瑄还在给王静育撑腰,还在不停地怂恿。普天成感叹道,女人就是女人,目光短浅,在用人上,乔若瑄还差得远哪。

消息是纪检委一位副书记跟普天成透露的,当时双规决定还没作出,这位副书记大约也是觉得气味有点不太正常,借故到普天成这里汇报工作,婉转地说了。普天成一开始不相信,认为没这么邪乎。对王静育虽然吃得不是太透,但拿王静育做靶子,他还是认为夸张了点。于是笑着跟副书记说:“没这么严重吧,静育这同志,一向口碑不错啊。”副书记略显吃力地道:“我对静育同志不太了解,但据三处四处的同志讲,静育同志瞒着乔董,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

“这跟若瑄有什么关系?”普天成猛地黑了脸。

那位副书记越发不安,声音打着哆嗦道:“嗯,是跟乔董事长没关系,我在会上也多次这么说。”

“会上?”普天成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了,正起脸色问,“现在进展到什么程度?!”副书记不敢再打马虎眼,如实道:“马上要采取措施,已经跟省委路书记汇报过了,路书记点了头。”

“这么快?”普天成的声音弱下去,脸色也一下灰暗。“没有补救措施了?”过一会儿,他又问。

副书记慢慢摇了摇头。

副书记走后,普天成打电话叫来了许涛,劈头就问:“工作怎么做的,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向我汇报?”许涛惊出一身汗,脸色瞬间惨白,愣半天,嗫嚅道:“是乔董不让我告诉您。”

“你是归她领导还是归我?!”骂完,又觉这话极没水平,转而叹息道,“好吧,你们都有能耐,都敢背着我普天成,好,我看这场戏你们咋收场。”

“要不,省长您直接跟我们黄书记谈谈,或许还能补救。”许涛可怜巴巴地说。其实他比普天成更急,他曾经几次想跟普天成汇报,都被乔若瑄制止了。乔若瑄警告他,胆敢在普天成面前透露半个字,立刻让他离开纪检委。他知道对不住普天成,尤其普天成再三叮嘱过,让他时刻留意纪委这边动静,一旦有风吹草动,第一时间给他消息。他没做到,他做得实在是太差了。

“谈什么,让我替王静育求情?有本事做,就要敢担当!”

“省长您别太生气,喝口水吧。”许涛双手捧着水杯,普天成看也没看,自顾自地在那发火。发一会儿,猛觉无趣,这个时候发火管什么用呢?

“说,纪委打算怎么做?”

许涛依旧嗫嚅着,吞吐一会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着实意外的话。

“我怀疑查王静育是假,矛头怕是对着乔董事长。”

乔若瑄晚上很迟才回来,一身酒气。普天成真是服了她,到这时候她还有心情喝酒。看她难受的样子,普天成削一苹果递过去,乔若瑄没接,似是怨怼地看他一眼,倒在了沙发上。

普天成怔怔望住妻子,心里斗争着要不要跟她谈这件事。想半天,叹息一声,起身进了书房。书房里闷了一会,感觉这事不说还真不行,又走出来,见乔若瑄在摆弄手机,像是在查号。

“有件事想跟你谈谈,能到书房去吗?”

“不能。”乔若瑄拒绝得很痛快。

“若瑄!”

“干吗这样瞪着我,不认识是不?”乔若瑄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继续翻找号码。

“到书房去!”普天成猛地发了火。他一发火,乔若瑄还是有点害怕,虽不情愿,但还是跟着进了书房。

“说吧,省长又有啥指示?”乔若瑄斜倚在门框上,脸上故意装出不屑的神情。

“难道非要我逼你才说?”

“说什么?”乔若瑄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明显不想跟普天成吐露实情。

“乔若瑄,问题很严重你知道不?!”普天成真是急了,白天他想了很多,越想越觉得妻子现在是个危险人物。必须在别人冲乔若瑄下手之前,从她嘴里掏出一些实话来。

是的,别人要冲乔若瑄下手了,尽管他还不能判定对方这样做目的何在,是想扳倒乔若瑄,还是借乔若瑄给宋瀚林施加压力,进而达到扳倒宋瀚林的目的?但有一点他十分清楚,海东要地震了!可怕的是,到现在他对妻子的情况并不了解,王静育不出事他还想不起问这些,王静育一出事,忽然让他对乔若瑄心生后怕。

这些年来,普天成跟乔若瑄的经济都是分开的,夫妇二人都不知道对方的财产状况。不是因为感情,而是他们这个家很少遇到自己花钱的事,一应事儿都有别人操心,很多时候都是还不知情的情况下,别人就把什么也办好了,所以钱这个话题就被他们省略了。猛然跳出来时,普天成才发现这事真严重,如果乔若瑄真有什么事被查出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期望乔若瑄能把自己收拾干净,这点政治经验她应该有吧?

“跟我说实话,王静育被查跟你有没有关系?”

站在门口的乔若瑄脸一横道:“我不知道!”

“若瑄!”

“你到底要问什么,普天成,你今天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应该把你做过的事如实告诉我!”

“我什么也没做!”乔若瑄像是被逼急了,借着酒兴大吵起来,“我告诉你普天成,别在我面前耍你省长的威风,有本事你让纪委的来查,去呀,他们不是已撒开网了吗,你让他们来查,我倒要看看,谁能让海东翻了天!”

“乔若瑄,你这是在玩火,知道不?!”

“我什么也不知道,普天成你少管我,我的事我自己了结!”说完,用力一摔门,离开了书房。吵闹声惊动了保姆,谷若若从自己屋里跑出来,正好撞上乔若瑄,乔若瑄将气撒在了保姆身上。

“看什么看,还嫌不热闹啊?”

谷若若吓得钻回卧室,普天成从书房出来,乔若瑄气还没撒够,指桑骂槐地在客厅叫嚣,普天成刚说了句话,乔若瑄拿起水杯就摔在了地上。

“想打我乔若瑄的主意,门都没有!他干净还是他老婆干净,逼急了我把他们一家干的事全抖出来!”

听到这句话,普天成就明白,妻子是拉不回了,愚蠢的女人,这种时候还在充英雄!

乔若瑄果然将形势估计得太过乐观,或者说根本就没搞清形势。路波这次是下了狠,就在普天成试图通过高层关系给王静育一个缓冲的机会时,省纪委突然宣布对王静育“双规”。

这不能怪路波,路波主政海东后,一直想清盘,想瓦解掉宋瀚林在海东扶持起来的势力,就算瓦解不成功,也要尽最大可能地将这股力量削弱。可是太难,路波无不悲哀地想,海东是一辆他拉不动的马车,这辆车上每一个零件,都带着宋瀚林和普天成的气息。更可气的是,一段时间,他近乎指挥不动,政令下去不是推就是拖,或者看普天成脸色行事。等来了方南川,路波就感受到更大压力。更可怕的是,路波时时刻刻觉得,无论他做什么,总有眼睛在盯着。有些在明处,有些在暗处。邓家山隧道事故给路波敲响警钟,知道这样下去很危险,弄不好他会被自己的优柔寡断绊翻,甚至栽出大跟头。副省长姜正英不止一次说,该采取措施了,再不采取措施,一旦普天成跟方南川结成同盟,局面就更不好控制。路波也深深忧虑,认为这是灾难。有一天他突然听说黄勇在查邓家山隧道事故真相,惊出一身汗来。当晚就将姜正英叫来,两人合计了一夜,第二天到办公室,还是觉得脊背后面凉嗖嗖的在冒冷气。也就是那天,路波终于作出决定,必须给普天成示以颜色了。路波清楚,要想拿到普天成一点把柄,比登天还难。之前王化成还有徐兆虎他们的教训,足够深刻。他不会再犯这种愚蠢错误。扳不倒普天成,可以在乔若瑄身上做文章,指不定还能拔出萝卜带出泥,顺手给宋瀚林致命一击。

对王静育展开调查,就是这么一步步“策划”出来的。偏巧王静育自己不检点,在广怀不仅霸道,而且大肆培植亲信,公开卖官,恣意敛财,惹得下面不满,告状信检举信不断递上来,这给了路波一个好借口。

王静育刚一被双规,宋瀚林电话就打来了。

“怎么回事天成,动静也太大了吧,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老书记先别担心,这事有点麻烦,一下两下怕还搞不清。”普天成撒谎道。

“我不担心,我是担心若瑄,他可是你妻子,查王静育就是在查若瑄,这事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可她不明白。”普天成带着情绪道。听宋瀚林的口气,乔若瑄一定是跟他告状了,就凭这点,普天成就不能不来气,这个时候找宋瀚林管什么用,再说怎么能找宋瀚林!

“天成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对若瑄关心不够,这些年若瑄过得并不容易,现在遇到这种事,你不能撒手不管,怎么着你们也是夫妻啊。”

“谢谢书记,我没有不管,只是……”普天成一时不知该怎么往下说,结巴住了。宋瀚林咳嗽了一声,道:“这事你找南川说说,我想他不会坐视不管吧。”

普天成道:“让人家怎么管,王静育满身是问题,我怕到时说不清啊。”

“有那么严重?”宋瀚林也像是吃了一惊。

“不瞒老领导,问题比你我想象得都严重。”

宋瀚林那边不做声了,半晌,才慢吞吞道:“一个市长,能有多大问题?再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话从宋瀚林嘴里说出来,普天成听着格外别扭,不过还是服服帖帖地说:“惊动老领导,实在不好意思,天成无能,没把局面掌握好。”

“不说这个,现在不是互相抱怨的时候,你要主动点,不能任他们为所欲为,必要时可以采取一些措施嘛,你天成难道还缺这个?”

如果是以前,普天成听了这话,心里定会激动,会当场表态,但是这天,普天成实在没这个心情,勉强又应付几句,宋瀚林那边挂了电话。普天成长出一口气,但是紧跟着,心就阴沉了下来。

晚上九点,马效林来到光明大厦。一看脸色,就知道情况很糟。双规第一时间,马效林跟普天成通过电话,当时没多说,只道之前他提醒过王静育,可王静育没当回事。普天成也没责备马效林,这些天他已听到不少有关王静育的事,事实上在他上次去广怀时,纪委就已开始动作,王静育那次之所以没露面,就是跑省里摆事儿,但都让乔若瑄一手遮天给遮住了。恨也只能恨乔若瑄,自以为是的女人。

“坐下慢慢说,不急。”普天成给马效林倒了杯水,什么时候他都见不得慌张的人,可总有人在他面前慌张。

“情况糟透了,在他家搜到现金五百多万,银行卡十二张,还有名烟名酒,十几幅名字画,两件古董。”马效林说。

“真有此事?”普天成瞠目结舌。

“不会有错,是纪委内部的人跟我说的,他们也很吃惊,搞不清他把钱放家里做什么。其实他们只是例行公事搜一下,没想……”马效林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普天成拳头暗暗握紧,终于没忍住,在自己膝盖上狠狠捶了一下。天下哪有这样的人,将钱放在家里等人来搜。这种事,要是找不到证据,还有迂回的可能。你现在把证据直接送到人家手里,人家就是想替你说句话,也不敢张口了。

“他在广怀还有四处房产,都是以他老婆名义办的,这人做事咋就这么不小心呢。哪怕你办在小姨子户头下,也比老婆强啊。这下好,一点办法都没了。”马效林叹道。

“他这叫贪吗?”普天成脸都成绛紫色了,真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了,“他这是明目张胆地抢夺,目空一切到了极致。这样的人,难道还不该双规吗?”

马效林吓得噤了声。王静育出事,马效林很被动,不帮着打听消息吧,似乎说不过去;帮吧,他目前的身份又很特殊,毕竟他现在是广怀市委书记,反贪也是他的中心工作。

静了一会,见普天成脸色好转,马效林又道:“来势凶猛啊,省长,他们把星海地产也倒腾出来了,下午控制了齐星海。”

“齐星海?”普天成脑子几乎要缺氧了,他最最担心的就是这,没想对方这么快就把齐星海也控制了。看来,有人真是不想放过他跟乔若瑄,齐星海是跟响水寨连在一起的,响水寨又绑架着乔若瑄。冲齐星海采取动作,事实上已经在逼近乔若瑄了。

他深深叹口气,再次想到方南川考察响水寨时那场风波,那次之后,他婉转地提醒过乔若瑄,问她理不理解方省长一片苦心,乔若瑄装得一本正经,压根就不认为自己在广怀还留下什么尾巴,她说:“省长一来就去响水寨,证明他对这个项目还是很重视。”后来他想通过自己努力,能让响水寨和齐星海离他家远点,更让他家离是非远点,但所有的努力到了乔若瑄这里,都告失败。

他怎么跟方南川交代啊?假如真从齐星海身上打开缺口,挖出什么不利的事,他在方南川面前,怕是连嘴都张不开。

很久,普天成才从自责中逃出来,现在真不是自责的时候,也不是怪罪乔若瑄的时候,他必须想办法,必须遏制事态朝更加不利的方向发展。他冲马效林说:“你先回去,最近少跑动,有事打电话就行,广怀不能乱,你这个市委书记还有很多要做的事。另外……”普天成犹豫一会儿,最终还是说,“王静育算是给大家敲响了警钟,我不希望类似的事再发生在你们任何一个人身上,自己的屁股自己擦干净。”

马效林白着脸道:“我会牢记省长教诲的,请省长放心,我不会成为第二个王静育。”

“那就好!”

第九章 节外生枝,普天成夫人成了靶子 第二节

王静育案在海东引起极大反响,继王静育本人后,他的妻子、大舅子也相继被控制。王静育的妻子原是一名中学教师,王静育担任副市长后,他妻子调到了广怀市教委,根本不懂财务管理的她居然很快升任为教委财务科长,后来又兼任项目办主任。这些年国家对教育投资大,教育建设项目一年多过一年,王静育的妻子也就成了香饽饽,整天被建筑商还有中学校长围着。夫妻俩在腐败这一块,算是比翼双飞。他大舅子原是税务局干部,后来提拔为广怀地税局副局长。有了这样一个姐夫,他想清白怕都很难。

案件尚在调查,已有媒体在使劲吹风报道了,据媒体报道出来的数字,仅在王静育家和他妻子办公室搜到的,就高达两千多万。这些数字经媒体一炒作,王静育马上就成为海东第一贪。

让新闻媒体提前参与进来,显然是有人有意而为之,普天成明知对方在借力,却又不能说什么。省委连着召开了两次通报会,一次由纪委书记黄小霓主持,一次由组织部长何平主持,除通报此案外,对全省下一步反腐败工作又作了新的部署。路波在两次会上都作了重要讲话,态度很坚决,要求对王静育案彻查到底,绝不姑息,无论牵扯到什么人,什么背景,都要顶住压力,绝不动摇。路波同时告诫与会各位,要保持高度的政治警惕性,杜绝一切形式的说情,不但要管好自己的人,还要管好自己的嘴。谁要是违犯原则说情,干扰正常调查,或者给省委施加压力,制造困难,省委这次将坚决不客气。这是路波担任省委书记后,态度最为强硬的一次。路波讲话的时候,普天成的脊背是烫的,感觉所有眼睛都盯在他后背上。路波讲完,方南川也讲了话,除坚决支持路波书记意见,跟省委保持高度一致外,又补充两点,一是借此起案件,在全省干部队伍尤其县处级以上领导干部队伍中开展廉政教育,一手抓铲除腐败,一手抓廉政建设,让清新之风在海东大地吹起来。另一点,应该连续出重拳,最好是组合拳,查出一批大案要案来,将反腐斗争推向新高潮。方南川同时强调,对重点行业进行重点整治,尤其一些老百姓意见比较大,矛盾积攒比较多的行业和巨头单位,要列为反腐防腐重点。方南川这番话说得似乎有点意味,普天成似是听到了一种弦外之音。

会议之后,路波去了北京,说是要向中纪委汇报。而在之前,乔若瑄已经到了北京。老首长在电话里狠狠骂了普天成,说他怎么教育老婆的。“连自己老婆都管不好,还能管得了一个省?任人唯亲,用人失察,出了问题就哭哭啼啼找来,成何体统!”老首长火气很大,不大才怪。

普天成很清楚,王静育是万万不能再保了,这样的人,保了也没用,他不能跟自己找不自在。但齐星海这边,必须想出办法,万一他乱咬乱说,怎么办?

怎么才能管住齐星海这张嘴呢?普天成难住了。以前的办法显然不行,这次是异地办案,齐星海一被控制,马上转移到了外面,如果能转移到化向明那边,倒还好说,问题不是,估计路波一定是考虑到了这点,所以将齐星海转到一个几乎跟海东不沾边的省里,这就加大了运作难度。

路波离开海东第二天,普天成想到方南川那里去一趟。没有具体事,就是想去坐坐。自从王静育被双规,他的脚步再也没迈进方南川办公室,方南川也没主动叫过他,两人似乎又进入一个微妙期,都在极力回避着这件尴尬事,或者说回避着这一尴尬时期。不过从方南川那天在会上的一番话中,普天成还是感觉到,方南川是备着另一手的,这一手或许就是他能解套的唯一途径。

在办公室犹豫很长一会,普天成还是硬着头皮来到楼上,方南川的办公室门敞着,普天成看到于川庆在里面,似乎有些不想进去。最近于川庆是越来越活跃,有次政府这边有接待任务,方南川身体不舒服,说让普天成代他出席一下,于川庆居然自己没到办公室请他,支派了秘书处副处长来传达这层意思,当时普天成就觉有些受不了,这事怎么着也是于川庆这个秘书长亲自做的,普天成忍了,没计较。宴会上,对方客人非缠着普天成喝酒,不喝实在说不过去,而普天成最近又确实不在状态,怕酒多了失态,于是拿着酒杯朝自己这边人脸上看,看谁能将这些酒替他消化掉。按理,普天成这边稍一犹豫,于川庆就该紧着站起来抢酒杯,这是秘书长的职责。可惜没有,于川庆仍旧屁股稳稳地坐着。曹小安不敢犹豫了,他也在等于川庆,只要于川庆接过酒杯,他就会极为热情地将酒倒进自己嘴里。这是秘书长和副秘书长之间的传递游戏,秘书长不动,他这个副秘书长也不敢动,后来实在看场面已经把普天成尴尬住,才大胆走过来接酒杯。普天成没给曹小安,当着客人的面,微笑着走过去,冲于川庆说:“劳驾川庆秘书长给我代一下,再喝客人就要笑话我了。”于川庆人倒是起来了,不过没接杯子,他说:“让曹秘书长代吧,我胃有毛病,实在不敢贪杯。”说着将目光转向曹小安,而此时酒杯仍在普天成手中端着,对方领导深感诧异,不能理解似的摇起了头。客人中有人主动走过来,要替普天成喝了酒。普天成再也忍不住了,声音重重地说:“如果川庆秘书长身体真有问题,那就先去医院吧,这边由小安张罗就行。”说完,一仰脖子,灌酒下去。对方见状,知道不能再喝下去,就道:“看来今天我们不该贪杯,实在对不住普省长,剩下这些酒我们共同干了,今天到此为止,好不?”说完,很仗义地喝干杯中酒,提前结束了酒宴。于川庆这个时候才知道犯了错误,想弥补,将客人送上车,抢先跑过来,替普天成打开车门。普天成恨恨瞪他一眼:“这车门也是你开的,于大秘书长没喝醉吧,你的车在那边!”

于川庆讨了个满面红。

打那天起,于川庆在他面前老实了许多,可普天成总觉得,过去那种不分你我的友好关系再也回不去了,于川庆客气也好虚伪也罢,这个人已经是面目皆非。

方南川抢先一步看见普天成,热情道:“普省长来了,快请进。”普天成走进去,于川庆尴尬地冲他笑笑,未等普天成落座,于川庆说:“二位省长谈,我忙别的去了。”于川庆都已走出了办公室,方南川突然叫:“川庆你等等,有份文件我昨天转到体改委了,麻烦你亲自跑一趟,正好普省长来了,我想听听普省长意见。”于川庆嗯了一声,往体改委去了。方南川给普天成沏茶,说好茶还是自己泡出来的香。体改委在另一幢楼上,相信于川庆不敢让别人代他跑腿,等他拿来文件,方南川跟普天成已经在品茶。方南川说:“就放那儿吧。”说完就跟普天成聊起了小时军区大院的事。于川庆看了一眼文件,又偷窥了两位省长热气腾腾的脸,这才知道方南川让他跑这一趟的真实用意。

方南川自然不是要跟普天成谈那份文件,关于那天接待客人中间发生的事,是秘书告诉他的,当时他笑了笑,说:“川庆秘书长是越来越有个性了。”也就是从那天起,方南川不再将重要工作交付给于川庆,轮到鸡毛蒜皮的事,倒能记起这个秘书长来,反倒将自己的秘书忘了。

于川庆走后,方南川主动收住话头,冷不丁地叹了一句:“不能坐等啊,坐等会失去机会的。”

普天成愣神,紧着揣摩这话,方南川有意停顿那么一会儿,似是给普天成一点时间,然后道:“工作也是如此,我看我们得鼓足干劲了。省委抓反腐,我们抓经济建设,两手同时硬,互相促进,最好让它形成合力。”

普天成说:“省长说得对,经济建设什么时候都不能放松,我们的发展速度还很慢,再不敦促,今年任务怕是完不成了。”

“我急啊,最近我让几个部门拿方案,看怎么敦促。还有,现在是重点项目不出效益,或者效益太差。得采取点特别措施,不能让它们只花钱不吐效益。我算了一笔账,这几年大型项目还有省属重点企业扶持进去的资金,所占比重不比别的省份差,给的优惠政策,也不比别的省份少。但它们的产出或贡献,却远远赶不上人家,这是个怪圈,我们一定要打破。”

一谈到工作,普天成就把心里那些事搁下了,顺着方南川的话,两人谈了许多,意见基本一致,只是对未来的期望值,普天成没方南川高。方南川说他保守,普天成说我是把困难考虑在前面,要不然将来完不成指标,要挨省长您的批。这话把方南川逗笑了:“我哪敢批评你,我现在是全心全意依靠你啊,你要是将我一军,我可就一点办法都没了。”

普天成也爽笑起来:“我敢将省长军,借我十个胆也不敢哟。”

“不是胆不胆的问题,是你不忍心把我晾着。怎么说呢,你我现在是一条藤上的两个苦瓜,一个痛了,一个也得痒。”方南川哈哈笑着说,笑完,给普天成又换一杯茶,“这茶不错吧?”

“省长的茶,喝起来就是不一样。对了,我那也有些好茶,改天请省长品品?”

“当然要品,还想欣赏一下你那宝贝呢,舍得不?”

“我哪有什么宝贝,省长又取笑我呢。”普天成知道方南川是在说陶,方南川已不止一次流露过对那尊陶的好奇,但自从宋瀚林妻子送给他另一尊陶后,普天成对自己那件宝贝,就有了另外一种情结,似乎越发舍不得与人分享。

“好了,不说这些了,谈点别的吧。”方南川倒没为难普天成,其实他也是这么一说,方南川绝不会相信一尊陶能保佑得了谁,这点上他还是比较布尔什维克。

普天成询问起人代会的事,方南川到现在头上还多个代字,省人大即将召开会议,讨论取掉他头上那个“代”。这事要说也没任何悬念,但普天成还是表现出关切。方南川笑说:“那是人大的事,应该不用我操心。”不过接着又说,“真要有什么问题,我就打道回府,海东不留我嘛。”普天成赶忙说:“省长言重了,海东还是盼着您留下。”见方南川如此淡定,普天成就知道一切皆在把握之中,再说什么就显得多余。他可能是这种心操惯了,总是想把可能的变数提前消灭掉。

又谈了一阵,时间差不多了,方南川起身道:“哎呀,一气谈了这么多,行,交换一下意见有好处,不能两人打铁,劲用不到一处。现在摩擦太大了,感觉总下不成一盘棋,这种局面啥时才能改观啊。”说到这,方南川顿下,似乎有种感伤,其实是故意留一段空白,让普天成去揣摩。普天成细细咂摸着,方南川说话很讲究,他必须用心领会每一个字。到现在为止,方南川并没公开表示对路波有意见,对他和乔若瑄目前的处境,也避而不谈,似乎这件事跟他没一点关系。但又明明传递出一种信息,似乎很关注事态进展。普天成已经感受到来自方南川这边的支持和力量,这让他振奋。

就在普天成心里起波澜时,方南川忽然说:“对了,忽然想起一件事,下周国家药监局王副局长和李司长他们要来,重点督察我省医药企业,下一步可能要全力整治医药市场,遏止假药泛滥,现在假药很猛啊,堂而皇之就敢流入医院。”

“王局要来?”普天成颇感意外。王副局长是两个月前上任的,国家药监局连着曝出窝案,原局长副局长先后被双规,王副局长上任,标志着国家药监局重新洗牌。但上任两个月就来海东,普天成还是觉得突然。

“你准备一下,这次就由你陪同,具体去哪几家企业也由你定,但海州药业必须要去,这是王局点了名的。”

听到“海州药业”四个字,普天成蓦然明白,王副局这个时候来海东,用意深远啊。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细细想了一会,拉出一张名单。名单上的人都是下周要陪同王副局一行的,中心工作应该交给曹小安和药监局党组书记、局长贾邦定。但又想到贾邦定和路波的关系,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果断地将贾邦定调整到了前面。这项工作应该由药监局牵头,曹小安负责协调。发改委主任郭茂中必须参加,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表现出敢用自己人的气魄。又把名单看了一遍,打电话让曹小安过来,说你拿这名单去省长那里,让省长把把关。

本来这事应该自己去,让曹小安去是对方南川的不尊重,但普天成还是选择了后者。他去了,方南川未必看名单,一句让他定就完事。可他想让方南川看名单!

等了十几分钟,曹小安回来了,普天成装作不在意地问:“省长看没?”

曹小安说:“认真看过了,作了些调整。”

普天成接过名单,神情马上变了。方南川将此次接待和陪同工作调整为由发改委牵头,郭茂中理所当然排在了最前,而且又在名单中多加了一个人:海东药监局安检处处长孙洪磊。

普天成无言地笑了。孙洪磊这人他想到过,故意没放上去,看来……

第九章 节外生枝,普天成夫人成了靶子 第三节

药监局督察组到海东前一天晚上,普天成以前的保姆卢小卉突然找上门来,进门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普叔叔,救救他吧,普叔叔,您要救他啊。”卢小卉声泪俱下,把普天成惊住了。

“小卉你做什么,快起来。”普天成搀几下,没搀起来,急着叫保姆谷若若。谷若若跑去搀卢小卉,卢小卉竟然打开了谷若若的手:“普叔叔,救救他吧,您要是不答应,小卉就不起来。”

“你让我答应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普天成忽然就恼了,正欲转身离开,猛发现卢小卉身体有点变形,似乎……

“小卉你怎么了?”普天成把自己吓了一跳。

“普叔叔,我……”卢小卉越发猛地哭起来,边哭边用手抚着肚子。

“说!”普天成心里一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

卢小卉抽抽搭搭道:“普叔叔,我怀了他的孩子,我不能没有他,他说过要娶我的。普叔叔,你救救他吧。”

普天成险些栽倒!

王静育啊王静育,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普天成站在那里,目光不敢触及卢小卉隆起的腹部,更不敢看那张变形的脸,内心那股火简直要把他燃着。过了好长一会儿,他才说:“小卉你起来吧,这事我帮不了他,也帮不了你。”

卢小卉顽固地跪着,愣是不起。

“起来!”普天成忍无可忍地喝了一声,抓起电话,打给曹小安。不多时,曹小安来了,一见卢小卉,曹小安就清楚了,跟普天成说:“省长您休息吧,我把她带宾馆去。”

卢小卉哭哭啼啼走了,普天成的心再也无法平静。这晚他在窗前站了许久,乔若瑄还没回来,估计北京之行也不是多顺利。怎么会顺利呢,碰到这种事,人家不落井下石就算很不错了,还指望谁来拯救你?有些时候,别人是拯救不了你的,必须靠自己。

可怎么才能化解掉这场危机呢?

第二天一大早,曹小安打来电话说,卢小卉已经回去了,他派车送的。普天成嗯了一声,曹小安压低声音又说:“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六个月,王静育说要娶她,她信了。还有她弟弟,也让工商部门除名了。”

“咎由自取!”

骂完,普天成才知道,卢小卉弟弟让王静育安排到了工商局,王静育一出事,他自然待不下去,灰溜溜地离开了工商局,回以前单位了。普天成不知道是该骂王静育还是该骂卢小卉,或者谁也不该骂,该骂他自己。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浑蛋。

药监局督察组一行五人来到海东,普天成没去机场接,郭茂中和省药监局长贾邦定他们去接,同去的还有副秘书长曹小安。在宾馆,普天成跟王副局长一行见了面,王副局长看到他,显得非常振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王副局长说:“好久没见到普省长了,省长精神还是这么饱满,令人钦佩。”王副局长跟普天成曾在中央党校一起学习过,就是普天成升任常务副省长之前的那次,当时风传,王副局长要到铁道部担任副部长,普天成还开玩笑说,以后坐车就不用掏票了,拿出我俩的合影就行。王副局长也开心地笑说:“你普大首长要是能屈驾坐火车,我给你开一辆专列。”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他们已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工作了一年多,当时的传言虽然没成真,不过王副局长目前的位子也很显要,以后更是前程无量。

一阵寒暄,普天成陪王副局长往楼上去,有人快步走过来,问了一声省长好。普天成扭头一看,是安检处长孙洪磊。

“小孙啊,状态不错嘛,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说着就向王副局长介绍,用了不少夸赞之词。王副局长笑说:“不用省长介绍了,孙处长可是我们系统的标兵。”转而又说,“洪磊啊,能在普省长手下工作,可是你们的福气哟,要好好努力。”那口气,完全不像上级跟下级说话,跟老朋友似的。普天成心里越发有底,看来孙洪磊跟王副局的关系,也绝非一般。

孙洪磊见缝插针道:“谢谢二位首长,我会努力的。”

王副局长又说:“洪磊,上次你写的那个报告,我看过了,不错嘛,切中要害,我让局党组转发了,以后有好的建议,一定要及时向上反映,当然,要先过了普省长这一关。”

“是吗,小孙提了什么好建议,我怎么不知道?”普天成故作惊讶,见孙洪磊紧张,又道,“是我官僚,对下面关注不够。”

“所以我要向省长郑重推荐嘛,洪磊是棵好苗子,省长可要重用哟,不然我可要挖墙脚。”王副局长打趣道。

普天成正要说话,药监局长贾邦定过来了,后面跟着花枝招展的女副局长,两人到了跟前,不说话,只顾跟着走。孙洪磊不好再凑热闹,悄然退到了身后。普天成和王副局也都闭了嘴,各自揣着心事往客房去。

督察组先是召开了一次例行会议,向省里通报了此次下来的目的,以及当前医药行业重点存在的问题。药监局李司长传达了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近日发出的关于《贯彻落实国务院办公厅关于进一步加强药品安全监管工作的通知的意见》,意见说,国务院办公厅下发的这个通知,对推动药品监管工作的改革和发展,保障人民群众用药安全具有重要意义。食品药品监管部门要深刻领会通知精神,准确把握今后一个时期我国药品安全监管工作重点,切实把思想和行动统一到通知精神上来。要正确处理政府与企业、监管与服务、公众利益与商业利益的关系,解决好“为谁监管、怎样监管”的问题。王副局借着话题,直陈当前医药行业存在的不良之风,尤其对药品虚假宣传,倒卖批文,生产和销售伪劣药品,以及医药行业公开行贿操纵市场等问题作了尖锐批评。指出这次的督察,就是围绕以上问题,进一步加大药品安全专项整治力度。要扎实开展注册申报资料核查工作,认真清理药品批准文号,开展再注册工作,坚决淘汰安全性、有效性得不到保证的品种;在生产环节,要采取分类监管,试行驻厂监督员制度,把注射剂等高风险产品作为监管重点,严格检查药品生产条件,加强药品生产的动态监管,凡是在企业成品库待出厂的药品,经抽查检验达不到国家药品标准,并经复检后仍不合格的,加大处罚和曝光力度;在流通环节,要加大监督抽验力度,下大力气规范企业经营行为活动,严厉打击制售假劣药品违法犯罪行为。

王副局长一席话,让在场的几位药业老总深感不安,普天成注意到海州药业老板曲利敏的表情。曲利敏昨天去了哈尔滨,在哈尔滨还没待上一小时,接到电话马上赶了回来。

督察组第一站没去海州药业,这是普天成的建议,先是到海州第一人民医院,了解一番情况后,李司长让几位专家去药房,检查几类新特效药,其中就有海州药业刚刚上市的两种药品和三种医疗机械,并要求具体搞清这些新特药在处方上出现的频率。一听这话,医院院长紧张了,马上请示普天成,说这样不行吧?普天成反问,有什么不行?医院院长结巴道:“有些药我们是开得多一些,是想通过临床再验证一下。”

“拿病人的身体验证?”一句问得院长结了舌。

下午五点,普天成正在医院听几位专家汇报,曹小安进来说,省委李秘书长来了。普天成起身朝外走去,在楼道看见李源。李源说,首长让我来问问,督察组这边还有什么需要的?普天成说首长倒是挺会关心啊,需要得很多,不过你得问督察组去。李源听着话头不对,压低声音说:“哪是首长的意思,北京打来的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道:“你向书记汇报,一切正常。”李源说:“那我汇报去了?”普天成拍了一下李源肩膀:“去吧,这份心我替书记操了。”李源走了,普天成一直看着他下楼,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督察组真查出什么,路波会不会着急从北京赶回来?

看了几家医院,又到医疗器械市场查看一番,督察组才到海州药业,海州市长也来了,态度非常诚恳,跟在普天成后面不停地向王副局他们介绍海州药业发展情况。王副局听得很仔细,轮到个别关心的问题,顺势多问几句,曲利敏就抢着回答。这个时候还看不出王副局此行真实目的到底何在,所有人脸上都写着疑问,普天成也是。可是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情势急转直下,督察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着从海州药业查出三类违禁药品,还有两种违规医疗器械,其中一种就是在市医院大量做广告,并被几个专家极力推荐给患者的所谓包治二十多种顽固性疾病的“神床”。按药监局规定,这种保健器械是不能进入正规医院的,但海州全从正规医院先行推广。再查下去,督察组就查到一种已经被责令停用的仿制药品。

这药一度时期曾是海州药业的看家宝,曾给海州药业带来了巨额利润。

据李司长说,目前医药市场的药品分两种:新药和仿制药品。新药上市时间虽然没有限制,但至少要经过十年以上不断实验和改进,如果实验量上不去,时间耗到十年以上也不被有关部门批准。仿制药品的上市时间会缩短,因为新药上市时基础实验已经做过,仿制出来后会直接进入三期临床,从医院小范围的实验开始,选取五六家医院,这个时间至少三年。正常完成需要四五年,再加上审查两年共得七年时间。

不过这只是规定,对企业来说,一切都可以变通。部分医药企业会找相关领导,将实验量、实验情况做假账通过。六七年时间会缩短为两年。在初期临床没有大的问题的情况下,会被省略掉其他环节。等查出问题,也是在使用环节。药品副作用大,或者出现医疗事故,迫于压力,会被医院方面或是药监部门责令停止使用。但在责令停用的过程中,腐败现象会再度出现。通过关系和权力的疏通,该药品就可以被继续使用。

这次查到的药品,就属于这种情况。两年前国内几家大医院同时曝出几起医疗事故,后来确定是由该药引起,一番调查后,药监局查禁了此药,并在媒体曝了光。没想,督察组到生产线查看时,海州药业正在开足马力生产这种药。

督察组当场下了停产令,并查封了库房。紧跟着,王副局就向局里汇报,要求局党组增派人员,并尽快向国务院纠风办和卫生部汇报。

海东一干人面面相觑,都在看普天成。普天成没急着表态,脸色沉重地离开了现场。

曲利敏立刻慌了手脚,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还是没能阻止住王副局长,之前他真是低估了王副局长的魄力。

当天晚上九点,普天成接到卫生部一位领导电话,过问海州药业的情况。普天成一五一十汇报了,电话那头沉吟片刻,问普天成:“省长的意思是?”普天成没犹豫就说:“不是我的意思,我只能配合上面,上面要求查我也无能为力,有些原则违背不得啊,医药这一行,事关老百姓性命。”

电话那边说:“好吧,那就按原则办。”

接完电话没多久,门被敲响,普天成知道是谁,没怎么犹豫,过去打开了门。进来的果然是海州药业老总曲利敏,还有他漂亮的女助手。

“省长,我是来向您检讨的。”曲利敏进门就说。

“检讨?”普天成目光慢慢扫过二人的脸,眉头蹙在了一起。

“我们没把工作做好,给海东抹了黑,给省长脸上也抹了黑。”

“就这些?”

“眼下情况紧急,请省长务必想想办法,帮我们通融一下。”曲利敏腰弯到了九十度。普天成的记忆中,曲利敏的腰似乎总是直的,很少见他这么弯过。不过他一点没有得意之色,冷眼审视着曲利敏,问:“怎么通融?”

曲利敏马上就道起了苦,说海州药业走到今天多不容易,眼下最关键的一个批文还没拿到,上市工作也在节骨眼上,如果这时候爆出不利新闻,海州药业就……

“你们还知道这些?”普天成黑下脸批评道,“督察组到海东多少天了,之所以一开始不让去你们企业,就是想让你们引起重视,可你们怎么做的?明明被禁止的药品,还敢公开生产?厂区一塌糊涂,根本就看不出你们是怎么管理的。你们是省属重点企业,支柱产业,不是三流小工厂,也不是小作坊!”

“省长批评得对,回头我们一定加强管理,不过……”

“国务院刚刚下发了通知,药监局正在抓重点,撞枪口上谁也没办法。先停产整顿,拿出一个好的姿态来。”

“我们听省长的,还望省长能尽快通融一下,千万别让药监局曝光。”

普天成没说通融也没说不通融,曲利敏和助手站了一会,不见普天成说什么,告辞走了。不走也不行,两人电话一直在响,又不敢当普天成面接。

第二天,北京几家报纸率先披露了药监局督察结果,有家报纸用了大标题:药监局出重拳,制药业李鬼被打。另一家报纸的标题更直白:违规药品屡禁不止,海州药业被抓现行。曹小安拿来报纸,普天成没看,说放下吧。曹小安问:“今天工作怎么安排?”普天成说:“让郭茂中他们继续陪同督察,你跟我去几家企业打前站。”

普天成怕别的企业也会查出问题,一家企业出问题,责任在企业,多家企业出问题,责任就在政府。还好,转了几家企业,都没发现大问题,普天成算是松下一口气。他跟方南川汇报说,除海州药业外,其他企业相对规范,应该不会查出什么。方南川说,我们一不护短,二不遮拦,督察组该怎么查就怎么查,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这对我省医药业也是个敦促。普天成说我会按省长要求做好这项工作,不过海州药业这边可能会找人说情,到时压力怕顶不住。方南川笑说,难道你我还怕说情,没关系,都推到王局他们身上。

普天成心里就有了底。

晚上,普天成照样没去陪王副局他们,这个时候他应该避嫌。听郭茂中说,马超然和省委另外两位常委去了,饭桌上公开说情,让王副局长笑吟吟挡了回去。晚饭后,他照样去了光明大厦,想着会有更重要的电话打进来,可是没有,一切很平静。方南川这边也没再找他了解情况,普天成关了手机,想早点睡觉。正要洗澡,门突然被叩响。开门一看,曲利敏鬼鬼祟祟站在外面。

“省长……”曲利敏想说什么,普天成却转身进了房间。曲利敏跟进来,又是一阵诉苦,说企业贷款负担太重,停产一天,损失担不起。又说到媒体,越发叫苦不迭。普天成捺着性子听他把话说完,然后道:“新闻自由,我们谁也没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工作做好。”

“我向省长检讨,请省长想想办法,让海州药业渡过眼下这道难关。媒体如果再跟风,海州药业上市计划就会泡汤,会影响省里大局的,还有,督察组也不能只盯着我们一家企业啊,现在哪家企业没有违规生产?”

“你的意思是说,督察组是专门针对你来的?”普天成正起脸来。

“不,不,省长误会了,我只是说,督察组如此严格,我们生产企业真是无力应付啊。造成医药行业如此无序,他们药监局也有责任嘛,不能把啥都推企业身上。”曲利敏有些语无伦次。

“这些话曲总还是留着跟督察组说吧,还有事没,没事曲总请回,我还有工作。”

“省长……”曲利敏一下结巴了,脸涨得通红,半天,掏出一张卡,手哆嗦着放到桌子上。

普天成心头一震,脸上却装作没看见,曲利敏以为普天成接受了,心里笑了一下,脸上依旧做痛苦状。等曲利敏走后,普天成拿起卡,仔细把玩了一会,相信这卡分量一定不轻。抬起手腕看看表,时间的确不早了,活动几下筋骨,洗澡睡觉。

第二天早上,还不到上班时间,普天成就将电话打到纪委一位副书记那里,说:“麻烦你们过来一趟。”副书记想问什么,普天成已挂了电话。等了半小时,纪委来人了,一位副书记,一位是副书记兼预防腐败局局长。两人赔着笑脸问:“省长有什么指示?”

普天成拿起那张卡说:“这个请你们拿走,昨晚海州药业送来的。”

“不会吧?”站在前面的副书记脸色一下变了,声音也有些颤。

“会不会你们去调查,请二位拿回去,并向黄书记汇报,完了有什么进展,及时向我反馈。”

“按省长指示办。”后面站着的预防腐败局局长抢先应一声,接过了卡,两人目光一碰,没再多留,赶紧回去了。

这一天省纪委共收到三张卡,另外两张是王副局和李司长直接交纪委的,王副局长还让纪委打了收条。当着纪委领导的面,通过电话向局党组作了汇报。三张卡数额均是一百万,看来,曲利敏是想高价封口。

黄小霓再也坐不住了,下午还不到上班时间,黄小霓就赶到普天成办公室,进门就作检讨。普天成先是很严肃地听,等黄小霓检讨得差不多了,才说:“也没什么,省委这样规定,我不交就是我在违纪。”

“普省长一向是我们的表率,这点值得我们学习。”黄小霓说。

“学习就不必了吧,希望这种事不要再发生。”又道,“我能理解他们的难处,搞企业确实不容易,但这么做,会败坏风气,也会助长他们的歪风,希望黄书记能跟他们好好谈谈。海东有一个王静育就足够痛心,我不希望第二个第三个王静育出现。”

黄小霓的脸色很难看了,他没想到普天成这么快就将王静育提出来,一时有些无法应答,过了一会,硬着头皮道:“我们一定查,保证给普省长一个交代。”

“不是给我一个交代,是给省委一个交代。”

黄小霓脸色僵住,有些事她是左右不了局面的,都说纪委书记权大,但能大得过省里一把手?上午她紧着跟路波汇报,路波听了很生气,在电话里痛骂曲利敏。完了又叮嘱她,这事先放放,不要过分声张,等他回来再研究。黄小霓清楚“研究”二字的意思,更清楚海州药业和路波的关系。海东两大企业大华和海州药业,表面看它们只是一家企业,实则不是,是两大阵营两大派系,更直白地说,是两大利益集团,也是两大斗争焦点。这一次双方的斗争已经到了明火明枪的地步,一方刚揪住王静育,企图借王静育撕开一条大口子,晒出里面一条条大鱼,一方立马就拿曲利敏开刀了。这就难坏了他们这些夹在中间的人,到底该向着哪一方呢?原则向来是有立场的,没有立场的原则不叫原则,而立场有时候确定起来很难。

黄小霓垂下了目光。

普天成也没太难为黄小霓,话点到为止,至于怎么做,就看黄小霓了,现在他反倒不急。看着黄小霓举棋不定的样子,普天成爽笑一声道:“劳驾黄书记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改天我请客,不能让黄书记白辛苦,怎么样,这不算违规吧。”

黄小霓听了这话,面部表情略微松动,普天成到底还是跟路波不一样,就算逼人,也不会把人逼向绝境,好歹给你一个喘息的机会。心存感激道:“哪能让省长破费,我请,我一定请。”

第九章 节外生枝,普天成夫人成了靶子 第四节

普天成断定,路波在北京是待不住的。因为王副局长他们不只是查海州药业违规生产,已经在着手调查其他方面了。如果只是生产伪劣药品或违禁药品,顶多曝曝光,最终罚款了事,企业生产会受影响,上市也会受阻,但不会伤及要害。要是查出行贿、倒卖批文或用非法手段操纵市场等,海州药业就不只是停产那么简单。如果再深查下去,紧张的就绝不是曲利敏一人了。某种程度上,海州药业跟大华差不多,都是那种一点即燃的爆炸品。

乔若瑄回来的第二天,路波果然匆匆忙忙回来了。一回来便让李源请普天成过去。

普天成坦坦然然去了,路波分外热情:“天成啊,快请坐,最近辛苦你了。”

“哪有书记辛苦,怎么样,书记这次还顺利吧?”普天成问了句模棱两可的话。

“哪能谈顺利,现在钱不好要啊,项目更不好跑,天成,我真是服了你,你去就不一样。这次好几位部长都说,海东就你有办法,下次要钱,一定要带着你。”

“书记笑我呢,我去比你更困难。”

“不会的,我哪敢笑你。来,喝水。”

普天成捧过杯子,若有所思地等路波切入正题。路波倒也不拐弯子,直接道:“天成啊,真没想到,曲利敏会闹出这种丑闻,黄书记跟我汇报了,对这种行为,我们必须严厉制止,坚决打击。”

“他们也是急了,药监局搞突然袭击,撞枪口上了。”

“什么突然袭击,你给他们留足了空间嘛,这个曲利敏,太自以为是。再说那药明文禁止了的,怎么能再生产呢,看来我们对企业还是疏于监管啊。今天请你来,两件事,一是紧急对大中型企业特别是医药行业进行一次大检查,亡羊补牢嘛,这项工作还是由你来负责,具体哪些部门参加,你定。另外呢,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曲利敏这件事影响太坏,高层已经知道了,不查怕说不过去。”

“这个我也不好表态,最好是让黄书记他们定吧,我的意见还是以教育为主,不要一棍子打死,毕竟也是为企业嘛。”

“天成你能这么想,我得替他们谢谢你,不过这事还是要引起高度重视,企业反腐败力度一定要加强,我想近期召开一次会议,专门研究部署此项工作,警钟还是要长鸣啊。”

“书记想得周到,这些企业家,需要不时提醒,他们是我们的财富,保护好他们也是我们的责任。”

普天成这些话,说得很妥帖,一点没有针锋相对的意思,更没有咄咄逼人。路波脸上有了暖色,好似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两人又说几句,路波话题突然转到了王静育上。

“要说呢,现在谈这事不是时候,会让别人产生误解,不过这次去北京,有不少领导问起我,看来静育同志在上面还是有一定影响力啊。我考虑再三,还是我们内部消化吧,不要让领导们说我们不爱惜同志,有错误,批评教育为主,你说呢天成?”

“这个……怕不妥吧?”

普天成没想到,路波弯转得会这么快,他还估计要费一番周折呢,没想这么快就逼对方缴械。

“妥不妥咱俩都不管了,交给纪委吧,让他们去处理,咱们只要结果。”

“听书记的。”

此后仅仅两天,媒体关于王静育腐败案的报道就少了许多,口径也开始转向,有报道称,王静育案在调查中发现诸多疑点,纪委怀疑检举者有报复行为,很多举报内容无从查实。一家媒体甚至说,当初从王静育妻子办公室搜查到的钱,大部分是公款,这些钱已经得到教育部门确证,是项目办设的小金库,钱由王静育妻子保管。总之,势头比前些天弱了许多。第三天,纪委许涛过来说,齐星海从外省带回到海东,该案已经移交给他们第一监察室,目前由他负责了。

“齐星海什么也没说,嘴巴相当紧,下一步就考虑让他回去。”

“回去?”普天成紧起眉头。

“只能回去,从他身上打不开缺口的,黄书记也是这意思。”

“这事我不便表态,按黄书记的指示办。”普天成说。

“还有一件事,想跟省长汇报。纪委在调查王静育一案时,王静育坦白,齐星海曾向他和乔董事长送过三套房,房子在上海开发区,两套别墅,一套观景房,价值两千多万,手续是他代办的。”

“给乔若瑄送房?”普天成刚刚舒开的心马上又紧住,声音也变了调。

许涛点头,脸色很难看。

“是王静育自己说的?”普天成又追问一句。

许涛再次点头,遗憾而又无奈地道:“真没想到,王静育会把矛盾往乔董事长身上转移,纪委的同事讲,只要一问话,王静育就急着把话题往乔董事长身上引。”

“无耻!”普天成愤愤骂了一句,又道,“接下来呢,黄书记有什么指示,我是指对王静育。”

“现在案子到了我们手里,按说应该好办点,但很多证据都到了手,尤其那些现金还有财物,房子纪委肯定也要落实,黄书记说下周派人去上海,如果有可能,还望乔董事长这边能有点对策,只要不是以她名义办的房产证,将来都好说,就怕……”

“这个乔若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省长也别动怒,有可能是王静育信口乱说。”许涛小心翼翼道。

“行吧,回头我问问她。”普天成只能这般遮掩,他从内心里感谢黄小霓,给了他和乔若瑄一周时间。

“不过王静育夫妇,难度比较大,一下两下怕是……”许涛垂下了头。

“该怎么查就怎么查吧,原则你掌握,尺度要把握好。”普天成说。

“知道,我会谨慎的。”一听普天成并没有额外要求,许涛说话才自然起来。事实上他已知道,就算外界力量有多大,王静育一案已无回天之力,开始动作太猛,而且一大堆证据很烫手。纪委不是不能帮着压事,但前提是不能让纪委被动,王静育自己把回旋余地堵死了。况且他死命地想扯出乔若瑄,也是大忌,办案人员包括黄小霓对此都很气愤。

晚上回到家,乔若瑄坐沙发上看报,嘴里哼着歌,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保姆谷若若已做好饭,在等普天成回来。普天成看了妻子一眼,径直进了书房。谷若若跟进来说:“叔,饭好了,洗手吃饭吧。”普天成说:“把你阿姨叫来,饭等会吃。”

等半天没有动静,普天成喊了一声若若,谷若若慌慌张张进来说,阿姨已经吃饭了,叔您也快来吃吧。普天成真想发火,乔若瑄并不知道药监局督察组到了海东,普天成没跟她说,什么消息也没透露。更不知道她去北京这段时间普天成为她做了什么,还以为眼下出现的局势是她在北京争取来的,暗暗得意呢。普天成来到餐厅,匆匆扒了几口饭,扔下碗说:“到书房来,有话问你。”

乔若瑄抬了下目光,问:“什么事,饭都不让人消停吃?”

“你还消停呢,火烧眉毛了你知道不?”说着,“啪”地掼了一下碗,先进了书房。

乔若瑄不敢不理,毕竟风波还没平息,王静育还在双规呢。进了书房,乔若瑄说:“说吧,省长有何指示?”

“你正经点好不,现在还有心情开玩笑?”

“怎么没,我心情好着呢,有人不是想让我下地狱吗,我乔若瑄现在还好好的,我倒要看看,将来到底谁要下地狱。”

“乔若瑄,你太张狂了,别以为别人扳不倒你,那是没到时候!你有多大能量,你看看四周,哪一只手不是冲你来的?我劝你还是清醒点!”

乔若瑄呵呵一笑:“好啊,你现在就把他们叫来,双规我。”

“你——”普天成无语了,摊上这样的妻子,他还能咋样。过了好长一会,不死心地问:“上海两套别墅怎么回事?”

“别墅?”乔若瑄瞪大双眼,继而露着笑脸说,“上海到处是别墅,怎么,普省长是不是要送我一套?”

普天成没有心思跟她斗嘴,正色警告道:“乔若瑄,你给我听好了,尽快把你屁股擦干净,如果将来因为你给这个家带来灾难,一切后果由你负。”

“怎么,跟老婆撒野还是想离婚,请明说,那个秋燕妮不是还在等你吗,要不要我现在就给她挪位子?还是普大省长又有新欢了,这次我去北京,听说你跟年轻漂亮的女司长很密切嘛,人家可是未来的生力军,各方面都比你老婆强,不是你们还筹划着让她来当省长助理吗,是不是床上之事也要她助理?”

“你无耻!”普天成吼了一声。

“我还无赖呢,告诉你普天成,少对你老婆耍横,有本事,冲路波去耍。知道人家老婆有多少房吗,说出来吓死你。上海算个鸟,人家美国、英国、香港都有。人家都不慌,你慌哪门子,就你普天成马列?”乔若瑄近乎在嘲笑了,普天成只能收兵。

乔若瑄这里显然要不到答案,普天成不敢等下去,紧着叫来秦怀舟。上次交付给秦怀舟的任务,秦怀舟完成得很好,足以证明他在上海还是有点关系。闸北区明园森林都市的确有三套别墅在路波妻子名下,用的是路波儿媳妇的名,现在全部资料都在普天成手中。普天成让秦怀舟马上去趟上海,按许涛提供的线索,查清王静育代收的两套别墅还有一套房的具体位置还有户主名,这事要快,秦怀舟当天就去了上海。普天成还不放心,又给上海一朋友打电话,如果房子真在乔若瑄名下,让他无论如何想办法,将这件事善后,不能留下任何隐患。这位朋友也是副部级官员,办这点事还是没任何问题的。

几天后普天成得到回音,许涛说的那个楼盘里,的确有一套别墅和一套一百八十平方米的房是乔若瑄的,不过用的不是乔若瑄的名,是普乔。奇怪的是,二十天前这两套房都转手了,目前房主是上海一古玩商。

二十天前?普天成纳闷,那段日子乔若瑄不是在北京吗?忽然间,普天成就明白,乔若瑄那些日子并不只是在北京借力,她还做了很多事。而且绝不只是去了上海,出国一趟的可能都有。心里忽然涌上一层歉疚,看来还是不了解妻子啊。

不过王静育那套别墅还没转手,户主是王静育十九岁的儿子,这块心病不除,还是不能让人踏实。

又是一周后,地产商齐星海放了出来,官方给出的结论是查无实据。齐星海在接受调查期间嘴巴的确很紧,一字未吐,问什么都说不知道,再后来就装病,忽然是心脏,忽然又是大脑,还玩过几天失忆,玩得特像,看上去就跟真的傻子没两样,当着调查人员的面,将一张纸撕碎了吃下去,说面条真香。后来又要吃用来写交代材料的那支笔,还问调查人员这香肠是进口的吧?吓得调查人员一把抢走了笔。这也让普天成聊以自慰。齐星海放出来第二天,乔若瑄神秘消失,普天成知道她去忙什么了,等再见到妻子时,见她脸色红扑扑的,像是刚做完美容。联想到上海两套房,普天成不由得多看妻子几眼,感觉妻子还是有可爱的一面。

这边既然缓和了下来,王副局他们也心照不宣地撤出了海州药业,李司长和安监处长孙洪磊专程来向普天成汇报,说调查已告一段落,给海州药业开了两百万的罚单,容许企业经过整顿后重新生产。

“两百万,不多嘛。”普天成笑说。

李司长道:“查出的几个虚假药品,我们发了通报。”说着将通报文件递上,普天成扫了一眼,文件上不只是海州药业,一并通报的企业有二十余家,查禁药品三十多种,海州药业两种医疗机械也在名单上。

“辛苦你们了。”普天成放好文件说。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李司长显得很客气。普天成拿出两幅字画说:“一点小礼物,你和王局各一幅,不是大家之作,权当欣赏吧。”

李司长没敢当面打开,但坚信手中礼物不轻。旁边的孙洪磊讪讪笑笑,多了句嘴:“相关证据都在我们手里,随时都可以再进去。”

换了以前,听了这话普天成脸上一定会动怒,指不定还要教训几句。很多想法是不能说出来的,就跟很多做法不能让别人看出真实意图一样。这天没有,他非常和蔼地说:“也不能让洪磊空手回去,字画没了,柜子里有几样摆设,洪磊随便挑一件吧。”

孙洪磊盯着那尊陶出神地望了好长一会,咽口唾沫,回身说:“省长这里件件是宝,我哪敢碰。”

“洪磊甭客气,都是些摆设,摆谁柜子里都一样的。”

“多谢省长,以后吧,以后到了省长这里,洪磊就胆大了。”说完诡秘地笑了笑。趁李司长不注意,快速将一张卡放那尊陶前。这才是他今天来的重要目的。

普天成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有时候你不能拒绝别人,更不能揭穿别人,要给每个人留有机会,留有希望。尽管他极不在意那张卡,但那不是卡,是态度,也是一种勇气。

第十章 省委书记路波组织巧妙反击 第一节

时间一晃过去半年,一切显得很平静。王静育夫妇依然在“里面”,但是关心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媒体早已没了声音,社会舆论也淡而又淡,仿佛海东未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不过他们恢复自由的日子仍然遥遥无期。隔离审查没有时间规定,纪委调查也没法定期限。拖,很多事就是这么拖过去的,拖可以熬掉公众的兴趣,拖更可以漂白事件的颜色。最终结果到底会怎样,谁心里也没底。王静育的家人找过几次普天成,普天成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原则性地讲几句,打发人家回去。另一头,海州药业也成了悬案,企业生产虽然已经恢复,但药监局查出的诸多问题却迟迟不给结论,就像挖了一口深井,里面黑糊糊的,有什么你看不清,但能看到深和黑,再故意不把盖子盖上,不免就让很多人担心,这口井里会不会掉进去人,能掉进去多少?

原本烽烟四起的海东,长时间地陷入胶着状态。

一根绳子两头扯着,都不放手,但也不再发力,看似平静,其实里面还是含了不少劲儿的。

这中间,宋瀚林来过海东一次,是来检查政治学习活动的。路波不能不陪,已经取了前面那个“代”字的方南川跟在路波后面,看不出热情但也绝不显冷淡,言谈举止中规中矩,一切把握得极有分寸。宋瀚林这次来倒是没多说什么,跟路波也是客客气气,不过普天成还是感到人在无可奈何下的那种苍凉。特别是酒桌上宋瀚林主动拿起杯子,给路波和方南川敬酒,让他内心生出一种尖锐的痛。他知道,内心期待宋瀚林复出的愿望永远落空了,只要能平平安安软着陆,不再被他人惦记着,也许就是万幸。那天普天成没喝酒,桃园最大的接待厅里热气喧天的时候,他黯然离开,独自到了西餐厅后面的花园。想想自己在桃园里付出的那些心血,想想为宋瀚林赴汤蹈火忍辱负重的一幕幕,突然间竟控制不住,潸然泪下。抹掉泪后他感叹道,老了,人一旦追忆往事,为往事掉眼泪,就证明你不可阻挡地老了。站在那棵粗大的桃树下,普天成想到了金嫚。很是奇怪,每当他心情极为暗淡极为复杂时,脑子里总要冒出金嫚来。这个出身卑微身份低贱的女子,活着时带给他许多温馨许多浪漫,走了后留给他的却全是痛,是追悔。一个手握重权的人,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给不了她一个安定的居所,给不了她一份从容的生活,难道这就是他们这种人的爱?可是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赴汤蹈火前仆后继追逐这种爱呢?那个叫卢小卉的女孩死了,难产死的。王静育都那样了,她还顽固地想把孩子生下来,说生下来王静育就永远属于她了。没想老天不开恩,愣是让她在大出血后蹬腿走了。孩子自然也没生成,一对母女为一份看不见的爱做了殉葬品。听到这消息时,普天成也流了泪,是为金嫚流的。

宋瀚林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普天成都在做噩梦,夜里睡着睡着,会突然吓醒,不是自己被双规就是宋瀚林翻船了,起来后他胸闷气短,得马上站到窗前,打开窗户,深深地呼吸才能平静。后来到医院,查出心脏有了问题,医生建议他住院治疗。他跟乔若瑄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糟糕,夫妻间那点事几乎没了,他不想,乔若瑄也不想。有天半夜惊醒,见床空着,脑子里好像记得,上床时乔若瑄是在床上的,怎么半夜会没有呢?再细听,卫生间似乎有声音,很奇怪的那种。卫生间离卧房远,普天成没开灯,鬼使神差地轻步过去,居然就听到……

说不出口。她可是堂堂的正厅级干部啊,电投董事长,常务副省长的妻子,居然用那种方式解决!

那晚普天成彻底失眠了,乔若瑄完事后倒是倒头就睡,旁若无人的样子像是他这个丈夫根本不存在。躺在床上,普天成忽然有股透心的冰凉,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人生竟然如此失败。一事无成啊,什么显赫,什么位高权重,都是假的,能证明什么呢?

不管怎么,时间还在继续,谁也不能停下脚步,普天成更是不敢,生怕稍一慢,自己就再也追不上别人的步伐了,会被远远地甩开,甚至甩到很可怕地方去。

取了“代”字的方南川却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样子。方南川的发力是从某一天开始的,之前似乎没有前兆。那天召开省长办公会,会议由方南川主持。其他人都准时到了,只有副省长姜正英晚到了两分钟。姜正英还像以前那样毫不在乎地要坐到自己座位上去,方南川突然出了声:“正英同志你先等等。”姜正英一愣,进而冲方南川莞尔一笑。

“现在几点了?”方南川问。

姜正英抬起手腕看看:“八点三十五分。”

“于秘书长,会议通知是几点?”方南川将目光对准于川庆,于川庆马上说八点半。

“请你出去!”方南川毫不留情地冲姜正英发了火。姜正英傻住,脸上妩媚的笑退去一半,另一半僵住。“省长,我……”她吞吞吐吐,似乎还没把方南川的话当真。

“你不用解释,既然不能按时参加会议,这会你就不用开了。”说完,方南川冲于川庆点点头,示意会议开始。

姜正英尴尬在那儿,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正难为情着,方南川又重重说了声:“出去!”姜正英忽然间绝望了,没想到方南川会这么不留情面,女人气十足地跺了一下脚,走出会议室。

会议开到中午十二点,方南川最后说:“我对同志们没别的要求,最起码一条,请守纪律,如果这点都做不到,我想这个领导也没必要当了。”说完散会,与会者心里全扑通扑通的,感觉这天的方南川太离奇了。

接下来离奇事就更多,方南川接连朝姜正英发难,每次会上都挑姜正英的刺。那段日子姜正英也格外倒霉,分管工作总出事,一出事就有人捅到方南川这,方南川在会上借题发挥,整得姜正英头皮发麻。李源说,姜正英老是找路波告状,或者诉苦,期望路波能出面调节她跟方南川的关系。但方南川只拿工作说事,每次批评又都有理有据,路波也不好多说。时间一久,高层间就传出话来,说方南川是拿姜正英开刀,故意给路波难堪。

普天成却不敢这么想,凭他对方南川的了解,认为方南川没这么浅薄,更不会如此低级。有次跟方南川闲聊,其中谈到交通这一块,普天成试探着说:“这一块实在是不好管,棘手问题太多,体制性顽症一下两下消除不了。”

“都是借口,她管了吗,哪怕把一半精力用到工作上也行啊。”

“女同志嘛,其他事多一点。”普天成搪塞道。

“干别的事怎么那么兴奋,班子风气就是让这些人搞坏的!”

见方南川又要发火,普天成赶忙岔开话头,谈起了别的事。不过那次之后,他确信了一件事,方南川打算从班子内部入手了。

原以为方南川会调整分工,没想等了一月,不见动静,不过方南川对交通这一块,盯得格外紧。先后两次下去视察高速公路建设,两次都发了火,回来又召开专门会议,制定对策。但在领导分工上,却自始至终不提“调整”二字,普天成就有些看不清方南川的路数。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省政府在方南川的主导下调整了年初确定的工作目标,将地区生产总值增长幅度由年初确定的百分之十一提高到百分之十二,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提高两个百分点,外贸出口总额调高一个百分点。并将年初确立的加快推进一批重大基础设施项目建设,完成铁路投资三百五十亿,公路投资二百六十亿调整为铁路投资三百八十亿,公路投资二百二十亿。公路投资削减部分补充到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上,将中小城市改造和新农村建设的战略位置予以凸现。这一调整再次传出一个信号,方南川要适度修订路波的目标,强调自己的从政主张了。他要在中小城市改造上做文章,提出城乡联片,以农村补充城市,城市辐射农村,推进“四项转移”,实施“五大战略”,削减地区间的发展不平稳,从根本上提高整个海东的竞争力。

政策层面上任何细小的变化都能传递出丰富的信息量,路波主政海东后,虽然在宋瀚林的主政方略上变了不少,但总体还是沿袭了宋瀚林时代的发展格局,特别是经济发展布局,仍然坚持走强者更强,弱者更弱的两极分化路线。方南川这一细小变动,立马让经济发展薄弱地区看到了希望。普天成注意观察到,省政府这边的调整作出后,省里经济相对落后地区的领导明显往方南川这边来得勤了,娄钢他们来得更勤,南怀的底子相对还是薄弱,这两年的投入还不及吉东一半。

一个不可争议的事实是,半年过后,政府这边的人气比原先旺了不少。以前观望或举棋不定的,就因方南川一连串并不太大的动作,马上便捕捉到什么,开始调整策略。千万别小看基层官员的洞察力,如何捕捉政治气候,判断政治风向上,他们都是人精。方南川久不出手,给下面一种错觉,认为他压根没想在海东干下去,镀镀金陪陪场子就回去。如今这种溜冰式干部很多,有些玩速滑,来得快去得猛,有些时间相对长一些,不过也是玩花样滑冰,表演几个动作博得一些喝彩,然后就又到别的跑道上了。下面的人便形成惯性,但凡来了新领导,都不急着亮明态度,一停二看三通过,经验老到得很。

当然,能扭转海东压抑的局面,更得益于方南川的人格魅力,这点普天成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十分讲究工作艺术的人,也是一个善于跟别人沟通的人,尤其跟下面,尤其对年轻一代的领导干部。普天成就不止一次听胡兵他们说起方南川,在敬佩和尊重之外,又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种号召力,一种鼓舞或感染,他身上相对缺少的力量。而方南川把这些力量传递给了胡兵他们。方南川已经单独约见了胡兵两次,一次是在下面,一次是专程让胡兵过来,到省城。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但方南川做到了。而且做得很自然很热情也很主动,普天成也发现,两次召见之后,胡兵的工作积极性和工作方法完全不一样了。这些,都是需要他深思的。

就在海东局势渐渐朝有利于普天成这方发展时,海东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发生特大事故,而且这一次,性质更为恶劣。

当时普天成正按方南川的要求在广怀视察新农村建设,方南川想在广怀搞城乡一体化建设试点,因为广怀基础设施建设超前,前几年投资幅度大,这也得益于乔若瑄,宋瀚林时代省里给广怀的钱多,广怀又跟省城海州离得近,推进城乡一体化当然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方南川的思路是,先将广怀跟海州打通,着力打造两个特色经济带,发展两大产业,一是高新电子,一是汽车工业。这两项海东已经有了优势,只是还没把势造大,方南川想一鼓作气。当然,这个时候让普天成到广怀,也有其他用意,毕竟王静育还在里面,王静育带给广怀的冲击还有负面影响尚未彻底消除,广怀需要鼓舞,需要从阴影里走出来。

王静育出事后,广怀市长由原南怀常务副市长季维良出任,季维良本已安排到了省国有资产投资管理公司,无奈他对国企老板兴趣不大,志向一直是做地方大员。这次正好王静育给他腾出位子,季维良便遂了愿。普天成到广怀第二个晚上,书记马效林便跑来诉苦,说季维良如何如何,听得普天成心烦,几次示意马效林甭说了,谈别的。马效林仍然管不住自己那张嘴,气得普天成质问道:“除了搞内耗,你们还会不会别的?”马效林叫苦道:“不是我搞,是他季维良搞。市委、市政府定的大盘子,他一来就推翻。”普天成脸一黑,不吭气了。马效林怎么能糊涂成这样呢,现在这种时候,还能讲这种话?马效林后来又说:“他在南怀的问题还没查清,就跑来广怀兴风作浪,真是越有问题越提拔。”这话真把普天成气坏了,愤怒地道:“难道你没问题,是不是想做第二个王静育?!”这才将马效林那股怨气消掉。

开发商齐星海也来了,先后通过多人跟普天成联系,想见见普天成,普天成都没表态,最后齐星海找了吉东那边的林国锋给普天成打电话,普天成才答应见他。普天成真还没想到,齐星海跟林国锋关系不错,林国锋在龟山当县委书记时,龟山不少工程就是齐星海干的。怪不得齐星海被羁押到外省时,林国锋找过普天成,主动问要不要他做点什么。当时只当是林国锋向他示好,没多想,现在他明白了,很多关系是千丝万缕的,很难把谁固定在哪一个人的棋盘上,尤其齐星海们。普天成再次相信,这个世界上谁水深也没地产商深,他们看着是盖楼,其实是挖坑。盖起的楼越多,挖下去的坑就越多,坑里埋进去的秘密也越多。想到这层,普天成居然笑了笑,既然齐星海跟林国锋能扯上关系,他就会跟更多人扯上关系,如此看来,乔若瑄这边倒用不着太在意。

这是普天成第二次见齐星海,个子不高,头发不多,看上去跟街头小摊贩没啥两样的齐星海并没带给普天成堵,他进门就检讨,态度非常之诚恳,话语间并不提刚刚平息的那件事,更不提乔若瑄,只谈响水寨。说自己以前认识上有问题,没把响水寨的建设搞好,现在他懂了,响水寨还是广怀一张名片。省里这次提出建设海州广怀经济带,是对广怀战略位置的突显,也是给广怀一次新的腾飞机会,他一定要抓住这一有利时机,尽快将响水寨遗留问题解决掉。他还表态,等下次普省长再来视察,一定要让省长看到一个全新的响水寨。

“真有信心?”普天成半是怀疑半是欣赏地问了一句,一个开发商,能准确地解读出省政府新政的意图,普天成不能不有所动心。再说齐星海被纪委关了那么长时间,一字未吐,装聋卖傻,也让他对这个人有了新的看法。

齐星海呵呵笑笑:“我不太会说话,但有一点我能做到,只要自己说过的,绝不会成空话。”

“那就好。”普天成这次的笑舒展了些。齐星海说完就走了,没多留,来时只提了一篮水果,普天成让他提回去,齐星海说:“就几个水果,宾馆门口买的,省长不要太严厉。”又道,“我现在这样,哪还敢乱提东西,省长胃不好,水果有利于消化。”普天成看他说得认真,也没再坚持。等走后,还是习惯性地打开果篮,认真检查一遍。没发现钱啊卡的,放了心。顺手将果篮往门口放时,忽看见里面有个小物件,像是u盘。忙拿起来,果真是u盘。他送这个做什么呢?普天成拿着u盘,愣了一会神。后来打开宾馆电脑,将其插入,这一读,普天成对齐星海就越发有了新感觉。

这人脑子真好使啊,居然将纪委工作人员问过他的每一句话都记下了。谁问什么,他怎么回答,一一记录在u盘中。他不是一字未吐,别人问时他都回答了,但全是疯言疯语。普天成佩服他的才气,这人要是说相声,怕能逗笑全国人民。不过普天成还是注意到一个特别的细节,省纪委第三监察室主任唐天仪每次问话前,总要向齐星海交代一句:“只谈你的问题,我们不希望你把自己的责任往别人身上推。”这句话在齐星海的追述里一共出现过六次,而且有意思的是,齐星海将唐天仪的名字变换成红色,特别醒目。

什么意思呢?

连着几起事件发生后,普天成对唐天仪,的确有了想法。虽说唐天仪的成长跟他没直接关系,但在几次关键处,他还是起了很大作用的。普天成向来憎恨那些过河拆桥的人,对见风使舵缺少立场的墙头草更是嗤之以鼻。难道?

可金嫚之死怎么解释,金嫚可是因为唐天仪他们的调查而失去生命的啊,而且事后唐天仪一直未向他解释,一句话也没。但齐星海怎么又用红色标注唐天仪的名字呢,会不会有暗示在里面?

第二天再视察时,普天成就听说,齐星海动真格的了,响水寨那边热火朝天,齐星海这次动作很大。说得普天成真想到响水寨看看。冷静一想还是不能去,他这次来的每一句话,对广怀都是信号,都在竖着耳朵听呢。而且他相信,他每天的行踪都有人汇报到路波那里,如果去响水寨,证明他普天成心虚。看来,齐星海也是聪明了,知道不把响水寨这个烂疮彻底治掉,一辈子都不能消停。

不只是官员会玩政治,有时候企业家玩出的政治比官员精彩百倍。有位企业家曾经这样形象地跟普天成形容过,说他们看着像人,其实只是官员身后的一个影子。普天成刚说了句没那么悲观,企业家又说,当影子还是光荣的,至少主人对你不离不弃,怕的是你变成一把扇子,需要时拿起来扇几下,不需要时随手就扔了,弄不好一屁股还能把你压掉。普天成当时也笑说一句,扇子好啊,我就见过领导把扇子挂墙上,很好的装饰品嘛。

太经典了!企业家当时高声叫道,而后反复念着“装饰品”三个字。普天成本是无意说出的,没想到了人家嘴里,又给咀嚼成另外一层意思。

就在普天成视察广怀新农村样板工程时,省里突然打来电话,说吉广高速公路出事故了!

第十章 省委书记路波组织巧妙反击 第二节

出事地点位于吉东和广怀交界点,董家岭隧道,工程承包方仍然是大河集团。不过上次是第四项目部,这次是第二项目部。要说董家岭地质条件远没邓家山复杂,隧道施工难度也比邓家山隧道小得多,但还是出事了。

接到电话后,普天成中断对广怀的视察,紧着往省城赶。路上他接到安监局长电话,说事故原因很可能是瓦斯爆炸。一听“瓦斯”二字,普天成头里重重一声响,下意识地就问:“死人没?”安监局长说他正往现场赶,具体情况还不知道,等到了现场,再向省长汇报。挂了电话,普天成心情分外沉重,脑子里不断闪出血肉混飞的画面。他在吉东当书记时,就遇到过这样一起事故,好在那次作业面人不多,但那惨景让他终生忘不了。后来在别的事上他可以放松要求,独独安全,在他那里根本没有条件可讲,为此也重重处罚过不少人,还将两个人送进了监牢。

回到省里,普天成紧着去见方南川,办公厅的同志告诉他,方南川接到报告后就赶赴现场了。普天成问省长走时交代过什么,办公厅的同志摇头。普天成不知道自己是该赶往现场还是在省政府留守,等到晚上九点,李源从事故现场打来电话,说路波也到了,他是从机场直接赶往董家岭的。普天成这才记起,他视察广怀前一天,路波去了北京,汇报海东政治学习第三阶段学习情况。既然两边一把手都去了,分管副省长姜正英也赶了去,他就该留下来。这个时候的普天成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紧急通知办公厅,让在家领导全天候留守办公室,外出必须向他请假。他自己也没到光明大厦,就留在办公室值班。

消息不断从董家岭传来,先是说死了二十一人,后来又说不止这个数,至少三十人以上。救援工作在紧急展开,消防官兵还有武警部队也赶去了,吉东方面更是出动不少力量,周围的老百姓自发赶到山上,抢救困在里面的农民工。相关报道开始见报,网络上更是炒成一片。短短十小时,董家岭就成了热词,普天成在网络上关注了一下,有关董家岭隧道瓦斯爆炸的新闻,占据了各大网站的头条。几乎同时,已经被人们遗忘的邓家山二号隧道事故也再次被网民们翻腾出来,质疑声谩骂声质问声响成一片。这天下午四点,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来到普天成办公室,忧心忡忡说:“抵挡不住啊,网络真是洪水猛兽。”普天成说:“这么大的事,怎么抵挡?”叶部长跟普天成关系还算不错,以前宋瀚林在位时,普天成帮着叶部长平息过几起网络风波,也暗暗制造过几起风波,尤其放翻徐兆虎几个的嫖幼门事件,几乎就是他一手操纵,这点叶部长再清楚不过。叶部长来,明显有向普天成讨办法的意思。

“省长还是替我出出主意吧,再这样围攻下去,我这个部长,怕就得背起行李回家。”

叶部长是京派干部,宋瀚林时代,省委常委中他排名在普天成之前,普天成对他也很尊重,只是这几年叶部长机遇不顺,先是患了一场大病,差点就要因病卸任。后来病好了,一度中央想把他调回北京,到新闻出版总署主持工作,就在节骨眼上,他老婆出事了。叶部长的老婆在海关工作,海关发生窝案,他老婆卷了进去,前后调查将近一年,最后人没进去,但公职被开除,官衔也没了。这事对叶部长影响很大,有段日子都风传,海东宣传部长他都不能做了,那段时间叶部长心情很低落,不能喝酒的他经常一个人喝闷酒,普天成听到后,主动请叶部长吃过几次饭,婉转地开导过他,并再三劝叶部长把酒戒了。普天成当时说,就算啥也没了,我们还有自己是不是,如果不珍惜自己的身体,那才叫什么也抓不住呢。叶部长后来果然把酒戒了。

“不好办啊,老叶,几十条人命,你说我们怎么能封住,怕是这次……”

叶部长叹口气,无言地望住普天成,目光里不只是求救,似乎还有别的内容。

“书记有什么指示?”过了一会,普天成问。

“还能有什么指示,要我们不惜一切代价,将网络上不利的声音消除掉,要坚持正面报道,把握正确的舆论导向。刚刚我召集新闻部门,给他们强调了一下精神,但是……”叶部长也不往下说了,后面的话不用说普天成也清楚,现在这种时候,媒体恨不得把所有内幕都挖出来,你还怎么正面?!

“事故一次接一次,死的人越来越多,怎么总也不吸取教训呢?”叶部长又说。这种发牢骚的话也只能当着普天成的面说说。

“怕是从来就没吸取过吧。”普天成摇头说了一声,要给叶部长沏茶,叶部长说不麻烦省长了,哪还有心思,我还得赶过去,省报等着签稿呢。

每到这种关键时候,省报发的主要稿件,必须由宣传部长亲自审签。这也算是不成文的规定之一吧。都想让省报起到力挽狂澜的作用,但网络草民们有几个去看省报?他们爬在网上,十指飞动,跟帖像雪片似的,大有一夜间灭掉海东的气势啊。

叶部长走后,普天成定定地盯住那尊陶。叶部长其实不是跟他讨办法来的,是来传递某种信息。这信息只有他和叶部长明白,叶部长心里怎么想,也只有他懂。站了好长一会,普天成抓起电话,打到吉东。先是问胡兵做什么,胡兵说刚刚开完会,马上下去检查安全。普天成笑了笑,笑得有点苦涩。马后炮是惯用炮,但炮的威力实在是太小了。好吧,他似乎有点失望地冲胡兵说了一声,又补充道:“工作要往细处做,不能只停留在口号上,该动真格的必须动真格,安全重于泰山啊。”胡兵说:“省长的教诲我一定牢记,这次事故教训太惨重了,四十二条人命哪。”

“你说多少?”普天成大吃一惊,这数字跟报到他这里的有很大出入。

“刚刚得到的数字,死亡四十二人,重伤十八人,轻伤二十三人,还有六人下落不明,估计生还的希望很小。”顿了一会,胡兵又说,“这些数字都未被证实,眼下数字成了最神秘的,我也是从别的渠道得来的。”

普天成啪地挂了电话,不管真与假,这个数字让他承受不了!

又过了好长一会,感觉自我调节得轻松了点,思路又试探着往叶部长暗示的那个方向去。可这次太难,怎么也转不过去,甚至一想全身就震颤,心跟着发抖。普天成还是生平第一次这么矛盾,这么下不了决心。

怎么会这样呢?不是一直在苦等机会吗,难道现在不是机会?

这天他终是没将电话打给李晓田和肖丽虹,更没打给黄勇,相信吉东早已乱成一锅粥,还是让他们全力以赴救援吧。

到了晚上十点,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肖丽虹打来的。普天成犹豫一下,接起。电话那头传来肖丽虹气愤的声音:“省长,这样做不人道吧,也太昧良心了。”一听话头不对,普天成笑问:“又发什么感慨,这时候你不在现场乱跑什么?”肖丽虹忘了是在跟常务副省长通电话,居然耍起了性子:“现场有什么热闹可凑,想想都寒心,我们又欠下一笔血债。”

“小肖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普天成不敢再掉以轻心了,肖丽虹的话怪怪的,分明有种情绪在里面。

肖丽虹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沙哑地说:“刚才紧急开会,他们把口径统一死了,死亡人数六人,谁多说谁负责,重伤十二人,其余都成功获救。”

“什么?!”这次轮到普天成震惊了,不是一直说死亡人数超过四十人了吗,怎么?

“没想到吧,我们都傻眼了,作假作到这份上,悲哀啊,让下面人怎么想?”肖丽虹一点也没有顾忌,看来是被强压政策气昏了头。

“谁主持的会议?”普天成尽量用平和的声音问,怕自己一激动,肖丽虹那边更激动。而经验告诉他,这个时候谁也不能激动,个别人就是在这关键时刻把持不好,管不住自己的嘴,压制不住情绪,乱说话乱发议论将自己前程断送掉的。

“还能是谁,省委第一书记。接下来要求我们全力对付网络,将正面声音传播出去。”肖丽虹带着嘲讽的口吻道。

“正面声音?”

“书记要求记者把镜头对准在抢险救援上,要忠实报道抢险救援的感人场面,要向全社会传递出海东省委、省政府在突发性重大事故面前如何积极果断地启动救险应急预案,将困在隧道内的六十多名农民兄弟成功救出的感人场面。”

“是这样啊。”普天成感觉后脊梁被人抽掉了一根骨头,身子有些撑不住,屁股缓缓搁在沙发上,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教诲”肖丽虹,任肖丽虹在电话那头发牢骚。肖丽虹终于发完,她问普天成:“省长您说,我们现在该咋办?”

普天成沉吟许久,又问:“会上南川省长怎么说?”

“方省长还在现场,现场一伙人在奋力救援,一伙在抬着高压水枪灭火,三十多具尸体不知去向,死难者家属被强行带走。媒体记者的摄像机录音机全被没收……”

“不要说了!”普天成再也控制不住,猛就发了火,肖丽虹那边知趣地挂了电话,办公室里一时静得能窒息死人。

方南川没参加会议,这就是说,肖丽虹说的这些都是路波单方面作出的决定。现在只能等,必须等方南川作出回应后再决定怎么应对。正乱想着,门被轻轻叩响,听出是曹小安的声音,普天成说了声请进。

曹小安进来后默默站在了书柜前,目光也下意识地望住那尊陶,好像那尊陶也能给他带来灵感。

“有什么变化?”普天成问。

“网上帖子被删,有关事故报道在朝另一个方向发展。”

“这么快?”

“我刚听说,叶莉莉昨天就已到了北京,估计网络封锁消息跟她有关。”

叶莉莉是于川庆老婆,之前在下面一个市担任宣传部长,两个月前被提拔为省委宣传部副部长,负责新闻宣传这一块。普天成一急,倒把这人给忘了,曹小安这么一说,他才猛然想到宣传部还有另一个叶部长。

曹小安走过去,打开电脑,将相关页面一一打开,普天成一看,果然之前有关董家岭隧道的很多消息都不见了,显示的全是指定主题不存在或者页面错误。在海东信息网和海东政府网上,一条权威的消息发布出来,说刚刚召开的事故通报会上,海东省委向社会各界通报了事故伤亡人数,之前有个别记者道听途说,胡乱猜测,极不负责任地将死亡人数夸大,也有一些居心不良者将不实报道发布在网上,造谣惑众。下面便是一大段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如何组织救援,如何将困在里面的农民工成功救出的歌颂性文字。普天成没看,看了觉得良心受不住。倒是盯着路波在现场指挥的照片望了很长时间,最后默默关了电脑。

第二天上午九点,两名新华社记者很不友好地来到普天成办公室,跟普天成了解事故情况。一看记者将摄像机和话筒对准他,普天成说:“我不在现场,相关救援情况并不掌握,请记者们到现场采访。”记者马上问:“现场被封锁,记者进不去,之前进去的记者所有资料被毁,两名记者被打伤,海东省委这样做,用意到底何在?”普天成冷静地说:“我说过了,我没去现场,事故发生后,省委、省政府展开了一系列救援工作,省委书记路波、省长方南川都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到现在还坚守在救援第一线。具体救援情况还有伤亡情况,省委已向社会做了通报,有新动态随时会向社会各界公布,我们欢迎媒体参与进来,但一定要实事求是。”

记者马上反驳:“到底是谁不坚持实事求是,死亡人数为什么前后差别那么大?还有,昨天晚上三十多名遇难者家属突然不知去向,有人看见政府用两辆大巴强行拉走他们,请问他们现在在何处,能不能让我们见见这些家属?”

面对记者咄咄逼人的问话,普天成没发火,非常冷静地说:“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请原谅,我们现在正在全力救援,有疑问你们可以去找宣传部,相关情况他们掌握得比较多。”说完,打电话叫来曹小安,让他负责将记者送到省委那边。那个主任记者很不高兴地说:“是不是也想把我们关起来?”

普天成猛地放下脸,质问道:“有这个必要吗?是不是二位今天来就这意图?”

一句问住了两个记者。自称是主任记者的那位无言地笑笑,说:“普省长您忙吧,不打扰了。”说完冲同伴使个眼色,两人知趣地离开。

曹小安解释说,刚才他不在,新华社的记者,来头不小,秘书们不敢拦挡。又说记者是宣传部那边支过来的,叶部长避而不见,其他人都不敢接待。普天成说,不管记者的事。又问,省长一直没来电话?

曹小安摇头。普天成真就纳闷,从事故发生到现在,将近五十小时过去了,方南川居然一次也不跟他联系。不通气倒也罢了,至少让他对下面情况有个底啊。

普天成又等了一天,第二天上午九点,吉东那边突然传来消息,方南川跟路波拍了桌子,两人在会上交了锋!

黄勇说,会议是在国家安监局一位副局长建议下召开的。事故发生后,国家安监局第一时间派来了五人调查小组,带队的是一名副司长。但这名副司长显然工作不力,在路波面前更是不敢“犯上”。路波说啥,他就往上汇报啥,路波说事故原因是什么,他就点头承认是什么。结果几天来,安监总局那边一直听不到真实的声音,事故调查也处于停顿状态。直到国务院领导作出重要批示后,安监总局才派来第二支调查组,随行的还有五人专家队伍。

会上路波继续着他的腔调,多次申明这次事故属于自然灾害,还引用了一大堆地质学术语,强调董家岭地质结构的复杂性,想借此将施工方责任推卸掉。安监局副局长一直皱着眉,后来他插了一句:“把原因全推到地质条件上,不太客观吧?”路波很专断地说:“地质条件差是事实,不存在推不推,也没必要推,一切要尊重事实嘛。”副局长说:“事实只有调查后才能说得清。”路波马上反问:“不是一直在调查吗?”然后转向副司长:“你们没向局领导汇报?”副司长绿了脸,结结巴巴道:“只是简单汇报了一下,详细情况还有待进一步调查。”

“那就调查啊,是会上调查还是去现场调查?两个调查组调查不清,还可以请第三、第四个调查组来嘛。”路波这话显然不友好,而且有发威的成分在里面。总局副局长资历没路波深,职位也在路波之下,面对路波如此专横的口气,一时不知怎么应答。正僵持着,方南川插话了:“事故原因肯定要调查,是谁的责任就该由谁来承担,当然,我作为省长,第一个该承担责任,我向会议检讨。”说着,方南川起身,朝大家深深鞠了一躬。方南川这个动作刺激了路波,之前因为统一口径的事,两人就闹了不愉快。当有人把路波会上强调的死亡六人报告给现场指挥抢险的方南川时,方南川瞪大眼睛说:“什么,六个人,扯什么淡,光我抱出来的尸体就八个!”

结果这次会上,方南川就死伤人数跟路波真较起了劲。路波讲完话,交通厅长骆谷城向安监总局领导汇报死伤情况,刚说到死亡六人,方南川就发火了:“等等,重说一遍,死亡人数到底多少?”

骆谷城困惑地望了方南川一眼,又偷偷往路波脸上瞄了瞄,路波没好气地说:“如实汇报,不需要隐瞒。”

“六人。”骆谷城重重道。

“哪个部门统计的?”方南川猛地站了起来。然后怒瞪住大河集团董事长赵高岩,“赵总你说,数字你应该最清楚!”

赵高岩头也没抬,异常镇定地道:“就六人啊,这不汇报过多次了吗,会前我们又核实过的,请省长相信我们。”

“撒谎!”方南川猛就拍了桌子,当着一会议室人的面,说出了令各方都感震惊的话,“如果我们连承认事实的勇气都没有,还坐在这里开什么会,难道我们真的要庆功?”

“南川同志,你什么意思?”路波大怒,数字是他确定的,对媒体的口径也是他强调了的,方南川就算有意见,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倒戈。

“我感到脸红!”方南川一点不在乎路波的态度,就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向会议亮明了自己态度。他说:“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次特大事故,死亡人数绝不少于四十人,重伤至少二十人,至于轻伤,就不用统计了,里面救出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伤。”

“南川同志!”路波惊得目瞪口呆。从政这么多年,这种情况他还是第一次遇到。私底下的斗争他天天遇到,如此公开叫板,着实新鲜。方南川难道是受了刺激?

“对不起诸位,这个会我不参加了,如果我们到现在还想着隐瞒,就太对不住那些死难者了。大家不妨再去现场看看,那些跟石块混在一起的残手断臂,头盖骨,还不知道是谁的……”方南川说着起身,在他将要离座的一瞬,路波的声音到了:“南川同志,你是不是应该向大家汇报一下,你的统计数字是怎么来的?死亡四十多人,尸体呢,你在现场,难道我们不在现场,没有尸体怎么能确认是死亡了?”

“尸体?”方南川一时哑巴了,现场救援时,他在最里面,跟邓家山隧道救援时吉东市委书记廖昌平一样,处在最危险地段。里面抬出的人一大半经过他的手,有几位他还亲自合上了眼睛,那些民工死不瞑目啊。可尸体一抬出来,就由不得他了,这阵听路波这样一说,立马惊讶:“你们不会连尸体都处理掉吧?”

这话让所有人瞪大了眼,尤其安监总局几位领导和专家,他们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以前到任何地方,人家早已统一好口径,给你摆出铁桶阵,密不透风,想查真相,比登天还难!

路波愤怒至极,方南川不只是公然挑衅他的权威,简直是当众出他丑。路波一向认为,对方南川他是客气的,尊重的,甚至是爱护的。方南川到海东后,对他也表现得相当尊重,处处服从,从没跟他不和谐。哪知……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意识到这点,路波突然摆出省委书记的威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南川同志,讲话要有根据,我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

方南川居然毫不示弱,当场回敬道:“根据我会找到的,请书记放心。不过我也提请书记注意,这种时候,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尤其您和我。我再补充一句,事故真相是瞒不过任何人的,真相不大白于天下,我方南川主动向中央辞职!”说完,怒气冲冲离开会场。

身后传来路波因惊愕而极度失真的声音:“南川你——”

第十章 省委书记路波组织巧妙反击 第三节

方南川当天就回到省里,普天成虽然惊讶,却不十分意外。他料定,方南川这次不会沉默,更不会同流合污,该是他出来说话的时候了。

普天成有种按捺不住的激动,但又同时提醒自己,千万要冷静,不能火上浇油,现在要紧的是替方南川掌握住火候,不要让他烧得太过。

方南川一回来,马上召开安全会议。路波还在下面,方南川放冷炮,一下将路波逼进死角,他得把下面安顿稳妥才能返回。方南川说到做到,在会上先是猛批相关部门安全意识淡薄,对安全生产置若罔闻,接着就将矛头对准交通厅还有省高速公路建设集团,痛批他们在高速公路建设中玩忽职守,草菅人命。方南川在会上没提伤亡人数,但他强调了一句,这次事故,无论死亡人数还是造成的经济损失以及负面影响,在海东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

发过火之后,方南川开始部署下一步安全生产工作,要求黄副省长立即带队下去,对全省安全生产进行大检查,同时要求省政府安全生产委员会紧急下发通知,要求全省各企业、各生产单位特别是道路、水路建设单位认真吸取吉广高速董家岭隧道特大瓦斯爆炸事故教训,迅速掀起安全大检查活动。各级政府和部门领导要高度重视安全生产工作,以此为戒,把防止重特大事故作为搞好本地区、本部门安全生产工作的一项重要内容抓紧抓好。要进一步落实并强化安全生产责任制,落实各方监管职责,加大监管力度,层层抓安全责任制落实,逐级抓监督,按照省政府“百安活动”的要求,采取切实有效措施,坚决遏制重特大事故的发生,千方百计确保今冬明春全省安全生产形势稳定。方南川同时要求,各级安监、交通、建设部门要紧急动员起来,对隧道施工进行一次全面安全大检查,发现事故隐患,要立即停工整顿。省安监、交通、建设主管部门近期组织力量对全省在建隧道施工工地进行一次专项督察,重点检查隧道通风设施的设置是否符合安全要求,所有施工装备是否达到防爆技术要求,是否严格执行检身制度,施工人员是否按要求佩带劳动保护用品,是否建立了瓦斯管理制度,按要求配备专职瓦斯检查员,严格执行“一炮三检”和“三人联锁”放炮制度。凡是隧道施工存在以上安全隐患的,必须立即停工整顿,整治后逐项达到安全生产条件,经审查批准后才能恢复施工。

方南川说这些的时候,几乎就跟读文件一样,但他确实是随口说出的,足见,安全问题已经在他脑海里转了许久。

会议之后,方南川将普天成叫去,仍旧火气很大地说:“经济上不去,事故倒是一起接一起,这工作还怎么干?!”

普天成劝道:“省长先别生气,工作得一步一步来,安全生产一直是薄弱环节,出事故是意料之中的。”

“说着容易啊老普,可我这心里……”方南川第一次用了老普这称呼,以前两人基本都是白搭话,实在绕不过去就互称省长。普天成心里一动,感觉“老普”两个字是从方南川心里呼出来的。

“省长……”他也有点动情,嗓子里像是拉了烟雾。

“不说这事了,你马上准备一下,我要召开记者招待会,这事不能停留在这里,我们必须得有一个态度。”方南川说。

普天成没响应,而是困惑地望住方南川,意思是现在召开怕不妥吧。方南川态度很坚决,再次强调:“除省里媒体外,凡是愿意来参加的,都请,我们要让大家知道真相。”

“那……伤亡人数怎么说,媒体最关注的就是这个。”普天成还是委婉地把担心表了出来。

“实事求是,还能怎么样,我们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那不是我方南川的工作作风。”

“要不再跟省委那边碰碰头,别到时候……”

“你怎么也婆婆妈妈起来了,难道我们向外界公布真相有错?”方南川不耐烦地批评了一句,普天成收起话头,知趣地告辞出来。

就在普天成按照指示紧着安排新闻发布会时,曹小安慌慌张张进来说:“省长正冲大秘书长发火呢,口气好骇。”普天成问:“又发什么火,不是已经发了好多次吗?”曹小安悄声说:“于大秘书长把召开记者会的消息告诉了路波书记,跳波书记让叶部长阻止。叶部长请示省长能不能先停下来,等书记回来再召开。省长说,难道政府这边开会,得请示宣传部?叶部长没话了,省长又问是谁向书记报告的,叶部长说是川庆秘书长,省长这才把于大秘书长叫去。”

“这个老叶。”普天成笑笑,又道,“别看热闹,你现在就到会场去,看工作做得怎么样,会议要准时开。”

“好的。”曹小安应了一声,快步走了。普天成又怔想一会,无言地笑出声,感觉老叶这人很好玩,两头挨批,但两头都得好。

来的记者很多,上次在普天成办公室示过威的两名新华社记者也来了,没想到他们跟方南川很熟悉。普天成猛然意识到,两位找他,指不定就是方南川的意思,可惜自己没反应过来。两位记者看到他,也显得尴尬,那位主任记者主动上来跟他打招呼,普天成淡淡地点了下头,非常镇定地坐在了主席台上,今天他要把配角当好。

记者会开得异常火暴,记者们早就憋足了劲,一等提问时间,话头便都冲着伤亡数字来。方南川回答说:“死亡人数正在进一步核实,最后会给大家一个确定的数据,不过可以肯定地说,死亡人数绝不会是六人,应该比这多。”

马上有记者问:“到底是多少,怎么到现在还不能确定,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又有记者追问:“网上爆料说,死亡四十二人,请问这数字真实吗?”方南川回答:“具体数字现在我无法告诉你,相关部门正在核实,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将其公布出来,我们的心情跟大家一样悲痛,事故夺走这么多人的生命,是我方南川的失职,我向全社会检讨。”

北京某报一位女记者见缝插针问:“省委路书记在吉东召开的通报会上,很肯定地说死亡人数是六人,现在省长又说具体数字不清楚,请问这怎么解释,是不是省委跟省政府对待这起重大事故有分歧?”

“没。”方南川很肯定地回答,瞅一眼女记者,接着道,“路书记公布这数字时,救险还在继续,当时只发现六具尸体,路书记说得没错。”

一旁的普天成松下一口气,同时惊叹方南川的滴水不漏。他等于是给路波一个转弯的机会,没有公开把矛盾暴露出来,这倒出乎普天成意料。

接下来记者们就质问新闻封锁,有记者气愤地问:“为什么海东方面只让报道救险场面而不让报道别的,特别是遇难者的惨状,那些感人的画面是不是刻意制造出来的?”普天成正起脸说:“救险是事实,大家都看到了,如果不是救险得当,措施得力,困在里面的人一个也出不来。但我们绝对不是拿这些去掩盖责任,该承担什么责任,我们一定会承担。我在这里郑重其事说一句,救人是应该的,死人是不应该的。”

救人是应该的,死人是不应该的。这句话很快出现在网上,一时被网民们转来转去。关于董家岭隧道瓦斯爆炸事故,再次成为舆论焦点。而这次舆论的中心全对在了方南川身上,有媒体说方南川此话是针对路波而来,是对路波新闻打压和封锁事实的有力回击。

路波急着回到了省城,第二天便召开常委会,试图再次统一思想。但这次他没成功。方南川觉得已经把回旋余地留给了路波,路波执意要将事实雪藏起来,而且厉声斥责方南川严重违犯纪律,擅自向媒体发布不实消息,蓄意破坏海东安定团结的局面,跟省委不保持一致。方南川慢悠悠地问:“我怎么不保持一致了?”一语戗住路波,结果两人又在会上吵起来,方南川这次没给路波面子,当着全体常委面,直言隐藏事实就是犯罪!

“我们做不了别的,但我们连事实真相都不敢告诉公众吗?一味地护短,包庇纵容,为了个别人利益,置老百姓的生命安全于不顾,这样我们还怎么取信于民?”方南川连续发问,过激情绪引得与会常委个个不安。大家还是第一次见方南川如此激动,谁都在心里疑惑,这是那个温文尔雅不显山不露水的省长吗,长时间不出招,怎么一出就是狠招?

路波被逼急了,今天要是输了,以后工作就甭想顺头,他的权威将会遭到颠覆,这是他断断不容许的。但硬碰硬显然不行,调整一下思维,路波改变了策略,放缓语气问:“南川同志,什么叫真相,你到底想要什么真相?”

方南川也敛起怒气,转而用温和的语调说:“我只求能如实地把事故原因还有死伤情况告诉公众,严惩责任人,不论牵扯到谁,都不放过。让死者瞑目,让活着的人吸取教训,这是我们的责任。否则,我这个省长当得不安啊。”

方南川一席话,说得众常委垂下了头。灾难面前,不论多坚硬的心,都会露出一丝柔软。可惜有时候,这丝柔软又被别的东西逼迫了回去。

路波意识到会场气氛对他不利,再吵下去,怕会失尽面子,更会中了方南川圈套,把自己逼到非常危险的一面。遂摆出息事宁人的态度道:“那好吧,既然南川同志一再怀疑有人在这次事故中做了手脚,那我提议,重新调整事故调查小组,由南川同志任组长,负责将事故真相查清,并拿出处理意见,大家有意见没?”

方南川愣了一下,没想到路波变得这么快。事故发生后,路波在董家岭现场紧急宣布了事故调查小组名单,当时宣布的组长是副省长姜正英。姜正英现在也是常委,没等方南川多想,她第一个带头响应:“我同意,就由省长亲自挂帅。我这个组长,实在不称职啊。”说着鼓起了掌。路波恶狠狠瞪她一眼,姜正英忙将双手分开,藏了起来。

叶部长也凑热闹地说:“同意书记意见,省长直接挂帅,本身就证明我们对此起事故很重视嘛。”

普天成盯着叶部长,越发觉得这人有水平。叶部长表态跟姜正英表态绝不是一个意思,但听起来却是一种口吻。他把玩着手中的笔,知道这种态不用他表,其实也用不着别人表,书记说了就是定论。

会议不欢而散,除了让常委们看到一种新动向外,一点成果也没。路波第一个离开会场,看得出,他情绪败坏。普天成最后一个离开,他想在今天的会场里多坐一会。

方南川和普天成都把后续工作想简单了,或者说,没有充分估计到阻力。事故调查正式启动后,方南川才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别人早已挖好了坑,就等他自己跳进去。

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尸体不知去向,问谁都说不知道。大河集团赵高岩还有高速集团董事长程铁石更是一口咬定,现场就抬出六具尸体,全保存在吉东市殡仪馆。负责现场调查的省委常委、省安委会主任黄副省长在电话里汇报说:“他们的口径非常统一,显然是作了充分准备,想查清真相,难度极大。”

“难度不大派你去做什么?!”方南川有点不满,当着普天成面就在电话里训黄副省长,训几句,又觉得态度有些蛮横,道,“卫国你也别急,既然人家玩迷藏,你就得有耐心。分头对参与了事故抢险的单位展开调查,我就不信有人能将尸体蒸发掉。”

“是,省长,我们会全力以赴展开调查。”副省长黄卫国在那边说。黄副省长虽然兼着海东省安全委员会主任一职,但对安全这一块,过问得并不是太多,这里面有几个因素,一是安全工作往往是出事后才被提起,平日只是例行公事地开开会,强调一下,或者发个文件,真抓的不多。二来安全工作主要是面对生产口,而省内几大生产口比如交通还有工业,都有其他副省长分管,他这个安委会主任插手人家工作也不太合适。更重要的一点是,黄副省长这几年闹情绪,总觉自己不被重用,要说他资历比普天成还要老,他做市委书记的时候,普天成还是市长。但人家普天成几年时间,就飞得很高了,他虽是常委,却总是管一些边边落落的事,重要口从来轮不着他。以前路波曾答应,等做了书记,给他肩上压担子。路波如今屁股已经在书记位子上坐得很稳了,说过的话却再也不提。有次他去汇报工作,拐弯抹角提起以前一些事,以前有些事是很暧昧的,包括龟山采矿包括海州药业,相对难办的事路波总是交给他去办,他也办得的确让路波满意,很多事办完了不留痕迹,让别人以为那事根本就不是刻意办的。黄卫国并不是强调自己在这些事里面的作用,只是想让路波重视一下,没想路波却说:“卫国啊,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不要老是对自己的处境不满意,不论分管什么,都是为人民服务嘛,思想要端正,我们共产党人从来都是把奉献讲在前面,怎么我发现你老是计较个人得失,很不好嘛。”一听路波拉起了标准的官腔,黄卫国就知道,他的弯白拐了,心思也白费了,心里那个屈哟,恨不得当时就找个地缝钻进去。再后来,黄卫国才知道,路波之所以对他改变态度,原因还在副省长姜正英这边。姜正英一直怀疑,她跟路波的绯闻,是他说出去的,因为之前姜正英跟他走得很近,很多话都跟他说,包括一些不该让别人知道的。有次他跟姜正英陪北京来的客人,姜正英多贪了几杯酒,结果醉了,他扶姜正英到宾馆休息,醉醺醺中姜正英就抱住了他,头在他怀里拱,手在他身上乱抓,一边抓一边说出一些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后来又宽衣解带,醉眼蒙眬地喊,来啊大路,我的大路,快来折磨你的英子,虐我,揍我,我要你调教……等意识过来姜正英把他错当成路波时,他吓坏了,紧着打电话让姜正英的秘书过来陪她。第二天,姜正英那张粉脸就变青,再也不冲他灿烂。再后来,他的处境就一天比一天微妙,有段时间他还听说,路波让纪委查他以前一些事……

黄卫国不敢沉浸在往事里,更不敢在方南川交付给他如此重要的工作之后,没一点作为。方南川也是掐中了他的命门,这次彻底将他置到了路波和姜正英的对立面。换以前,黄卫国可能会犹豫,会矛盾,或许会找各种借口推开此项重任。这次黄卫国没,而是愉快而坚定地接受了任务。因为一系列迹象表明,方南川跟路波摊牌了,两人再也不是客客气气,不是礼让三先,黄卫国已经闻见了火药味。在方南川和路波两人中间,黄卫国当然要选择方南川。如果这点政治预见都没有,他是干不到副省长位子上的,何况目前方南川已经跟普天成坚定地站在了一起。

这两人一旦形成合力,怕是……

不管黄卫国想得有多美妙,也不管他有多高的积极性,董家岭却是不认识他,包括工程建设方、监理方还有主管方,都已牢牢地攥在了路波和姜正英手中,他在这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排挤。

几乎同时,方南川和普天成也意识到,他们犯了一个大错误。他们以为路波第一时间从北京赶到董家岭,也是去指挥抢险救援的。不是,现在他们才明白,方南川全力以赴指挥救援时,路波在做着另一件事。转移!转移所有证据,转移所有矛盾,甚至偷梁换柱,再次将现场施工的农民外包工纳入大河集团旗下,让他在短短的几小时内合法地变成大河集团旗下一支施工力量。

可以肯定地说,那些尸体正是在路波的授意下趁着混乱紧急转移出去的,包括到现场闹事的遇难者家属,也是被临时成立的事故抢险救援指挥部以合法名义转移到了某个地方。

必须找到尸体!

情况紧急,根本容不得方南川多思考,为防止有人狗急跳墙,再做出丧心病狂的事,方南川迫不得已,再次踏上去董家岭的征程。走之前他跟普天成交付了一项神圣使命,他说:“老普啊,你得想个法子,现在关键还在程铁石和赵高岩两人身上,这两个人要说嘴巴灌了铅,后面的工作可就被动了。”尽管方南川说得并不太严重,普天成心里却连打几个冷战。

“该怎么做,省长就指示吧,现在是给谁也留不得面子了。既然撕破了脸,就不能再有顾虑。”

“你的想法没错,现在难的是,怎么才能让这两人说真话呢,他们的嘴巴不由自己啊,怕是每说一句话,都得看别人脸色。”

普天成想了想道:“这个还是交给我吧,请省长放心,我会让他们说实话的。”

“真的有把握?”

“办法都是逼出来的。”

“好,那就拜托你了,不过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要防止别人倒打一耙。”

“这个我懂。”普天成一边说,一边已经在脑子里想对策了。

方南川走后,普天成紧着叫来公安厅常务副厅长汪明阳,这个时候动作慢半拍,都会陷入被动。一旦被动,就有可能万劫不复。现在早已不是真与假、善与恶的斗争,而是……

他命令汪明阳,不管找什么理由,都要控制住程铁石和赵高岩,没有他和方省长的命令,任何人不准接触此二人,更不能以任何理由放人。汪明阳听后笑说,就这么点小事啊,我还以为省长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呢?普天成不满地批评道:“给我正经点,这事要是办砸了,你就等着别人审你吧。”

汪明阳一点不慌,十拿九稳地说:“放心吧,不出一小时,我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说什么话,注意你的用词。还有,抓人一定要有理有据,不能给人口实!”

“明白,出了这门,我说话就不一样了。”说完,汪明阳留下一个古怪的笑,走了。公检法的人向来有他们公检法的思维方式,很多外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到他们那里往往能简单,而且堂而皇之。普天成相信汪明阳不是在吹牛,很多大老板大人物的私生活,都在他们手里,给人找点麻烦还真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天晚上,普天成冷静地思考一番后,将电话打到北京,这个时候,他应该向北京那些关心他的首长们汇报一些事情了。

第十章 省委书记路波组织巧妙反击 第四节

路波稳若磐石。尽管网络还有各大媒体泼出的口水和质疑铺天盖地,高层也不断发出责问,但他仍旧一口咬定,死亡人数就是六人,事故原因尚在进一步调查,如果有疑问,中央可以再派调查组来。这口气硬的,已经不把高层放在眼里了。安监总局派来的调查组就更不在他眼里,他现在连安监总局副局长都不见,让调查组有问题直接找方南川。

路波真是在玩火?普天成不敢相信,依路波的政治经验,不会这么傻,更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不值啊,人命关天,路波不会不清楚冒险带来的后果。或者就是他已跟高层通好气了,高层也不愿将事态扩大,想尽快平息风波。处于某种需要硬性平息某些风波,这也是政治场一种常态,普天成不是不懂这个。“政治”这两个字,况味很复杂,里面的变数也很多。小事可以做大,大事往往能做小。鸡毛蒜皮的事能绊倒你,惊天动地的事却会不了了之。但普天成还是不愿意相信,如果真是这样,那晚电话里,首长就不会跟他说那样的话。

首长说:“事情我已经听到了,很不好嘛,这不是草菅人命吗!路波怎么这样糊涂,是不是觉得海东水泼不进针扎不进,或者他还有别的目的?”

说这话的不是老首长,老首长听完,什么也没说,沉默了一会就将电话挂了,留给普天成一个大悬念。说这话的是岳南,他现在到一个十分敏感的大部委担任第一副书记,现在的岳南咳嗽一声,下面高官的屁股都会从椅子上弹起来。依黄小霓他们的话说,岳南一支笔,不知能涂掉多少高官的前程。

岳南这话,是有意味的啊。想来思去,普天成还是坚信,大河集团还有高速集团跟路波关系非同一般,这两家公司稍有闪失,路波这把交椅,怕就再难坐住。路波是在走钢丝啊,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了。

一个人如果豁出命来保某一样东西,这东西对他就是致命的。而别人只要掐住这样东西,等于掐住了此人命门!

必须要掐!

普天成也别无退路。如果说方南川是出于党性出于正气,他则不,这次较量中,他打的是另一张牌!

这天快下班时,汪明阳快快活活打来电话,向普天成报告:“省长,事儿办完了,人在我手里,都还老实着呢。”

“这么快?”普天成有点不大相信。

“这点小事不用费太大力,比抓小偷容易多了。”汪明阳带着卖弄道。普天成本不想问怎么抓的,以什么理由。这天心情好,下午刚上班就接到北京另一位首长电话,跟他聊了半天,最后说,天成啊,前段时间有些舆论对你不利,我还一度担忧呢,现在看来都是恶语中伤嘛,好好干,你要以实际行动证明给中央看。此时回味着首长这番话,普天成心潮澎湃,忽然就来了兴趣,多问了汪明阳几句。结果汪明阳说的话把他逗得大笑,带着赞许的口吻道:“明阳真有你的,既然收笼了,就来点实的,还是那句话,注意分寸,别惹事。”

汪明阳愉快地说:“请省长放心,我不会出格的,我得遵纪守法是不是?”

普天成笑得越发凶,不是笑汪明阳,是笑赵高岩和程铁石。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付什么人还真得用什么办法。

赵高岩私藏枪支,这事汪明阳早就知道,指不定枪支还是通过他们警察之手弄到的,不过汪明阳一直装不知道,现在有这玩意的绝不止赵高岩一人,但凡有点钱有点名堂的老板,都想在抽屉里放一把,嘴上说是为了安全,其实还是为了显摆。钱多了就想玩点别的,啥刺激玩啥,这是人之常理。汪明阳派几个警察,径直到赵高岩办公室,说是想跟赵总聊聊,赵高岩还笑呵呵跟他们说话呢,手快的警察就从赵高岩板桌抽屉里拿出了那把枪。

“这不好吧赵总,你这不是让我们难堪吗?”带队的警察说。

赵高岩完全没当回事,拍了下警察肩膀道:“兄弟,这支太过时了,改天帮个忙弄支新的玩玩?”说着拿出几条烟,挨个给警察丢。领头的警察忽然掏出手铐,神色怪诞地说:“这个怎么样,赵总要不要玩玩?”赵高岩仍旧没当回事似的说:“那个是你们玩的,我就喜欢枪。”“枪”字还没落地,手铐已套在他手腕上。赵高岩再惊,就已迟了,他以私藏枪支罪被带走。不过几个警察给他留足了面子,没惊动公司任何人,出门时还亲亲热热搂着脖子。公关小姐还有秘书都以为他跟警察去喝酒,远远冲他笑呢,这事也就没在第一时间惊动高层。

带走程铁石的过程就更搞笑,董家岭隧道事故对程铁石来说是一场噩梦,现在噩梦告一段落,程铁石就想松口气,洗洗身上的晦气。于是到自己经常去的繁花似锦洗浴广场,要了两个头牌小姐,正舒舒服服双飞呢,警察一脚踹开门,不容分说就将他带走了,走前还赤条条给他拍了几张纪念照。这晚汪明阳让下面搞了个突然袭击,小范围扫黄,不慎就把程铁石给扫了进去。别人扫进去不要紧,罚款走人,程铁石这种身份,扫进去就有点不好办,要是警方一不小心跟媒体泄露了机密,报上那么一捅,前程怕就毁在两个小姐身上了。所以对官员来说,有些事再小,也是大事。有些事非常之大,你却要看成小事。

普天成马上将消息报告给方南川,方南川说:“好啊,一个私藏枪支,一个玩小姐,都长本事了。先让公安查清枪支来源,必要时候可以曝光出来,这就是我们的干部队伍!”

“曝光怕不妥吧,还是先查清再说。”普天成道。

“怕曝光就不要干,这种干部不曝光,难道还要我们庇护?”方南川斥责完,挂了电话,他那边也有新动向,省安监局安监处长孙洪磊不负厚望,查到了当天拉走遇难者家属的两辆大巴,眼下两名司机已被控制。

汪明阳马上指派专人前往吉东,这事必须公安插手才算合法。两名司机先是吞吞吐吐不肯讲实话,后来再问,竟扑通一声跪下了,求警察放过他们,他们只是挣份辛苦钱,养家糊口而已。其他事他们不知道,知道也不敢说。办案人员将情况报告上来,普天成指示道:“耐心说服他们,帮他们打消思想顾虑。同时要告诉他们,知情不报或故意隐瞒同属犯罪,讲清利害,相信他们也是明白事理的人。”办案人员按此指示,颇费了一番苦心,最后还是撬开了两名司机的嘴巴。

据两名司机说,雇车的是一姓康的中年男子,自称是救护大队副大队长。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夜里八点多,两名司机开着空车回家,被人拦住。说山上出了事故,要往下转移伤员,要他们立即开车去董家岭。一名司机不耐烦地说:“事故跟我有屁关系,我要回家吃饭。”另一名说:“送人可以,一趟给多少钱?”还在问着,突然有几个男青年跳上车,用刀顶住他们:“钱不会少你们的,快往山上开,把你们的嘴巴管好,敢多说多问小心一刀子捅了你!”两人哆哆嗦嗦将车开到离董家岭一公里远处,拿刀的男子命令停下,不多时,就有人带着三十多号人走过来,他们听出领头的姓康,都叫他康大队。康大队将这些人送上车,又冲几个小青年叮嘱一番,车子掉头又往回开。最后停在离苟家台不远的一处砖窑前,几个青年将车上人吆喝下去,扔给他们每人两千元钱,让他们把今天的事忘了,敢说出去,见车砸车见人捅人。这两位吓得一周都没敢再跑车,最近听说风声不那么紧了,才又开车上路。他们是跑运输的,车停着不跑反而容易让人怀疑。

他们说得没错,孙洪磊正是寻着这一线索才找到他们的。要是他们第二天就堂堂正正上路,还真不容易查到。

办案人员马上去砖窑,这是一处废砖窑,除了一地烟头还有乱糟糟的脚印外,什么也没。最后又到苟家台,将近一周明察暗访,最终才把事件真相摸清。

给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充当外包工的正是苟家台的农民包工队,这个村有个能人叫苟新尧,此人之前开过小煤窑,后来煤窑出事,砸死三个人,不干了,又招兵买马,办起了建筑包工队。吸取开煤窑时的经验,他这个包工队开的工资高,但干的活风险也大,凡是别的包工队不敢干或干不了的,苟新尧都接,接了活再四处找人,好在这世界总也不差人,只要给钱,就是鬼门关也有人愿意去闯。但苟新尧有个条件,凡是加入新尧包工队的民工,必须要跟他签生死约,就是跟他干活只负责发工钱,不负责安全。按乡下话说,生死由命,不能怪别人。死了白死,顶多额外付口棺材钱。按说这样的条件是没人签的,可苟家台实在是太穷了,加上新尧包工队发的工资高,干一天活拿别处两天的工钱,还是天天发,从不拖欠,自然就有人愿意把命赌上。

这次事故,死者中有二十六人是苟家台的,其余是甘肃和江西那边的。事发后,村民们跑去看,死的到底是谁家儿子,现场太乱,根本打听不到,后来他们见到苟新尧,苟新尧让他们马上坐车离开,说有专人负责此事,要是胆敢赖在现场不走,不但拿不到一分钱,连尸体也休想见到。村民们知道苟新尧是个啥人,这人横起来天王老子都没治,村里没人不怕他,但又都喜欢他的钱。于是那个夜晚,村民们顺从地坐车离开,到了砖窑,先是说死者一家一口棺材,外加一万元,没死人的发五百元跑路费,也算是封口费。有人不依,讨价还价,还嚷着要去告。告字还没落地,说话者已让几个青年一顿乱棍,打得嗷嗷叫。领头的青年扬言,他们是政府的人,这事是奉上级之命来处理的,念在苟家台是个穷村,这么多青壮年一次没了,政府愿意给补偿,但前提是必须在赔偿合同上签字画押,拿钱走人,第一不能见尸体,第二不能往外说,谁说出去就抓谁去坐牢。

经过近半夜的讨价还价,最后死了人的一家赔四十万,没死人的每人给五千,要是消息走漏出去,这钱如数没收,谁泄露消息,保证让谁一家遭遇车祸,一个也甭想活下。恐吓和利诱面前,村民们全都低了头。人死了,还能咋,不给钱不给说法的多的是,谁让他们是农民呢。

问及尸体,村民们皆摇头,其中一位胆大的说,现场确实有六具尸体,他一一看过的,死者都是村里人,其中三人是苟新尧的亲戚,另外三人虽跟苟新尧不沾亲,但亲戚中有给公家干事的,估计苟新尧也怕惹麻烦,没把他们藏起来。

听完汇报,普天成就明白,这是一起有预谋有分工的藏匿尸体隐瞒真相案,在尸体转移前,已经有人把招呼打到了方方面面,故意留下那六具尸体,一是对方也觉得,这么大的事故不死人绝对说不过去,不敢把假造得太大。二是有了这六具尸体,对方就可堂堂正正说,死的就是六人,其他都是谣言。

重大事故死亡六人,还不至于问责到省委书记头上,怕是连赵高岩程铁石这一级,也能搪塞过去。但再多,赵高岩和程铁石就保不住了。

算得真精准啊。可见当时在现场,有人是多么冷静和镇定!

方南川拍了桌子,尤其是听到自事故发生后,远在两百里之外的苟家台村天天有陌生人守在村外,镇村两级干部也分头给村民们做工作,要求村民死守机密时,方南川更是指住市长黄勇的鼻子吼道:“这就是你领导下的吉东,居然派人监视起村民来了!”

黄勇满头冒汗,这些情况他真是不知道,事故发生后,他一直在配合调查组调查事故原因,最近几天又跟在副省长黄卫国后面。镇村两级干部给村民做工作的事,他也是刚刚才听说。

廖昌平遇难后,吉东市委书记一职空缺了很久,黄勇自认为很有希望,可真的任命时,却大大出乎他意料,省委任命的新一届书记居然是从未在地方工作过的原交通厅副厅长、人称骆谷城死党的贺建勇。贺建勇一到吉东,就立即将他架空,现在他在吉东也是处境艰难啊。

训完黄勇,方南川命令汪明阳,继续往下追查,一定要把幕后主使查出来,并顺藤摸瓜,尽快把尸体找到。

第十一章 普天成以退为进,提出辞呈 第一节

往下追查根本不是那么容易,尸体更成了迷案。方南川和普天成再次错估了形势,他们以为一鼓作气,就能将对方堡垒攻下来。笑话。路波连着去了两趟北京,一次是向安监总局作汇报,顺带着又告了总局副局长一状,说调查组到海东,跟地方党委搞脱离,也不尊重第一调查组的意见,非要给海东找出事来。路波说:“地方可能说谎,保护主义嘛,不过说自己人撒谎,就有些过了。都是总局派去的,互相怀疑,互相扯皮,影响总局形象啊。”一席话说得总局领导也犯了难。最后路波说:“发生这样的安全事故,我们也很痛心,省委、省政府正在全力整治安全工作,这个时候,还望总局能多支持。”说完,马上又表态,今年总局的安全现场会就在海东开,费用啥的全由海东方面承担,这也是推动海东安全生产再上新台阶嘛。总局每年都要在下面省市召开一次现场会,去年想在海东召开,路波推了,今年主动提出来,总局当然高兴。第二次去是向高层汇报班子建设问题,班子建设可以有多种汇报,汇报内容也视情况而定,有时全是成绩,班子建设如何卓有成效,干部队伍思想如何保持一致。有时嘛,也得谈谈问题,路波这次主要汇报问题,班子不同心同德,对海东工作影响很大,他向中央告艰难,说自己工作压力很大,尤其跟南川同志和天成同志的配合一直出问题。当然,路波将责任全部归到自己身上,说他这个班长当得不好,没起到标兵带头作用,请求中央把他这个班长调了,让南川同志和天成同志放手干。

这话就等于是在将军了,高层不能不重视。于是,路波回来不久,方南川和普天成就接到各种各样的电话,有婉转批评的,有警告的,也有提请注意工作方法的,要他们跟省委保持一致,不要搞小动作,更不要搞内耗。要团结,一心一意谋发展,齐心协力搞建设。方南川这边还好说,毕竟批评者也得考虑他的感受,不能把话说得太直白。普天成可就难受了,跟他谈话者都是说他的不是,个别领导还提到宋瀚林,说他不能只认宋瀚林一人,现在是路波主政,应该主动跟路波搞好关系。更有甚者,竟批评他利用在海东的威望,故意在路波和方南川间制造矛盾,让省委、省政府各唱各的戏,各打各的牌,言下之意是说他操纵了方南川。

当然,这些电话都是冲着工作来的,不管批评得对否,都是从海东大局出发,是为了一个省的和谐与繁荣,方南川得听,普天成更得听。接下来的电话就不是这样了,有些是说情,有些是抱怨,还有些,就带着某种威胁了,意思是他们在董家岭隧道事故中有点过,小题大做,不明白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方南川感觉到了压力,普天成更是被方方面面的舆论压得喘不过气。突然这天,公安部来了一道急电,要汪明阳去北京参加一个学习班。汪明阳跑来请示普天成,普天成说,还能怎么办,但愿真是让你去学习。汪明阳走后第二天,安监总局那位副局长也回去了,说是前段时间他主持调查的内蒙古一起煤矿安全事故又有了新发现,让他回去复查。方南川叹道:“看来谁都害怕查啊,都在要求动真,你真的动真时,就没一个高兴了。”

普天成苦笑一声道:“真这个字,得用辩证法讲啊。”

“你把哲学用到这上面了?”方南川调侃一句,拿起汪明阳送来的一大卷调查材料,眉头再次蹙在一起,像在思考一个重大问题。

“那……接下来该咋办?”普天成试探着问。

“还能咋办?”方南川苦笑一声又道,“这事到此为止,不查了。”

“不查了?”普天成大惊,脸上表情显得非常可怕。

“是,不查了,我倒要看看,这出戏他们怎么收场。”方南川仰起头,望住窗外,冬天已经来了,窗外天空灰蒙蒙的,感觉要下雪,可雪在海东是个稀罕。

“你准备一下,我们不能被一件事困住,安全固然重要,但生产总是第一位的,今年指标能否按期完成,对你我都是考验。年底要是欠产欠收,别人可会做文章的。”

“好吧。”沉默半天,普天成慢吞吞应了一声。看得出,他心里一个结没打开,方南川这番话,让他既意外又失望。离开方南川办公室后,普天成并没回自己办公室,他到光明大厦独自坐了两小时,有些思路他必须理清。后来黄勇来了,是来向他请示工作的,普天成说把工作先放下,陪我出去走走。于是冬日的这个下午,普天成带着黄勇去了一个狩猎场,狩猎场是香港人开的,当年招商引资建这个项目时,他还反对过,认为海东经济尚在起步阶段,弄这么一个项目,会不会引来非议?那位香港老板跟他说过一席非常经典的话,他说,在内陆干事,你就得超前,你们官员讲究开先河,我们商人讲究做别人还没做的生意,什么时候都要领先别人半步。香港老板没说是一步,只说半步。后来普天成就揣摩,感觉这半步真是官场真谛。

但方南川为什么要退一大步呢,退半步难道不行?前功尽弃倒也罢了,关键是这一放弃,以后就再也别想掌握主动。在官场,主动跟被动也就半步之差,就看谁先抢占在有利的一方。难道路波真到了稳若磐石不可撼动的地步?

穿上猎装准备出发时,普天成意外地看见了秋燕妮。冬日灰白的太阳下,秋燕妮一袭猎装,十分出彩,显得她既修长又充满野性,还带点古典的味道。她正陪着一风度翩翩的男人聊天,身后有个漂亮的男孩牵着马,看来她是刚骑马回来,远处似乎还能看得见马蹄踏起的尘埃。男人五十多岁,六十多也说不定,一看就不是内地的,定是大华总部官员。

秋燕妮看见他时,也是一脸惊讶,真想不到能在今天看到普天成。普天成第一次来这里,还是秋燕妮带的他。普天成既不会骑马也不会狩猎,猎枪拿手里不住地发抖,跟他善战骁勇指挥过千军万马建过赫赫战功的父亲比起来,简直让人笑话。但是现在的普天成却远不同了,他能纵马驰骋,还敢在马背上玩动作,猎枪玩得更是熟练,枪法比秋燕妮都准。这些都是秋燕妮教会的,秋燕妮为此很感自豪,当然,那段岁月也给了她别的东西,不过这些东西现在已经远逝,想想,她都两个多月没跟普天成见面了,多么不可思议。

双方一阵寒暄,普天成向秋燕妮和客人介绍了黄勇,秋燕妮也客客气气介绍了身边的男人,果然是大华总部的,大名如雷贯耳,在国际投资界相当有威望。客人一听他就是普省长,马上发出邀请,请他喝咖啡。普天成笑笑,说:“我还没活动筋骨呢,你们先喝,我去打只狼。”

“狼?”客人瞪大了眼,普天成哈哈大笑,说:“在我眼里所有的兽都是狼。”说完提上猎枪,跟黄勇走了。

秋燕妮目光迷离,但随之就暗淡得一塌糊涂。裹在猎装里的两只兔子突突乱跳,那是女人遭受冷落遇到不公后身体本能的反应。

普天成这天错失了一个机会,如果他不要被心中无名之火燃烧,不要去狩猎场发疯般地追杀,能跟这位来自大华总部的庄尼先生喝杯咖啡,简单聊几句,或许后面的灾难就不会有了,至少他能得到预感。

但人生无常,政治场更是无常,谁能想得到呢?

方南川并没停止对事故真相的调查,之所以对普天成那样说,是他发现普天成太过心急,他能理解普天成,更懂得普天成此时的心思,但这事绝不能急,欲速则不达。既然路波已在外围展开了密集攻势,通过各方关系给他施加压力,他就必须改变策略,否则,一败涂地的只能是他自己。类似经验太多了,还是那句老话,什么叫真相,真相有时候是个很模糊的东西,它依需要而定。政治场上的真相跟百姓眼里的真相是完全不同的,有时甚至截然相背。不能因为自己坚持求真而让太多的人不自在或者不舒服,要顾全大局。

但是这事如果就这么放过去,绝不是他方南川的性格。不会的,他一次次跟自己这么说。方南川并不是想把路波怎么样,他跟路波绝无个人恩怨,内心讲,他很尊重路波,也很感激中央能让他跟路波搭班子。但这起事故性质极为恶劣,暴露出的不只是腐败问题,是省委、省政府在大是大非面前的原则,说轻了是包庇袒护,逃脱责任,说重了是纵容,让权力替罪恶开道,让权力公开为罪恶服务,为罪恶保驾护航。方南川不敢想下去,来海东之前,他就从方方面面听说不少海东的怪事,包括宋瀚林、路波甚至普天成等做的那些事,他都有耳闻,但他没想到会这么黑,这么荒唐,这么明目张胆这么恣意妄为。他耳边一次次响起临上任时中央某位首长跟他说的话:“南川啊,海东是个大省,也是改革开放的前沿,但这些年,海东工作一直上不去,许多工作都拖后腿,中央急啊。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海东近年来传闻不少,怪事层出不穷,很多同志对海东班子都有意见,中央希望你到海东,能吹股新风,能把风气彻底扭转……”

把风气彻底扭转。说实话,方南川就是憋着这股劲儿来的,他知道反腐败的难度,有些事不查不行,一查,千头万绪,收不了尾。毫不夸张地说,腐败已成当前最大的社会问题,已经危及执政党的地位。可是腐败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也不是一剂良药就能根除的,它是个系统工程,更是……

算了,这问题太复杂,也太深刻,方南川不想被它困住。再说他对腐败的认识跟别人不同,铲除腐败要从体制上入手,治标要治本,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更不是抓几个贪官查几起大案要案那么简单。如果那样,真就简单多了。他在中纪委召开的一次座谈会上曾大胆发言,说我们可以容忍腐败,但绝不能把腐败当常态,把腐败当成我们从政的目的。当时惊得主持会议的中纪委某首长直冲他翻白眼,怎么能讲出“容忍”两个字呢?后来在私底下,他作这样的解释,说有些病既然一时半会治不了,你不容忍它也存在,不妨就用容忍的态度。但容忍不是承认,不是纵容,更不是让步或妥协,而是时时刻刻提醒我们,腐败不除,国之不稳,民之不稳,党之不稳!

对以前的事,方南川不打算插手,这也是他到海东后给自己制定的一个原则。宋瀚林也好,别人也好,如果他们真的已经将自己推到人民的对立面,上面高悬的利剑迟早会落到他们头上。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侥幸者毕竟是少数。但他不容许接下来再发生类似的事,更不容许在他主政后腐败愈演愈烈!

现在,真到了考验他的时候,能不能顶住压力,排开重重迷雾,借董家岭隧道安全事故掀起一场反腐倡廉的飓风,就看他方南川下一步的表现了。

他不会怕,真的不会,当他决计到海东上任时,就已做好种种准备。但他必须讲策略。

方南川让秘书通知汪明阳,让公安厅先把赵高岩和程铁石放了,关久了不好,按什么事抓的就按什么事处理,不要扩大。秘书打完电话说,汪副厅长不大高兴,说正顺藤摸瓜呢,现在一放等于什么也没了。

“哪来那么多废话,关了这么多天不是什么也没查出来吗?”方南川不满地说了一句,又将电话打给普天成,问他工业企业督察什么时候开始,普天成说:“正在准备,估计下周下去。”方南川带着责备的口吻道:“怎么老是拖,动作就不能快点?”

方南川逼普天成下去,也是出于两方面考虑。眼下已经传出他被普天成操纵或左右的话了,北京几个首长也都这么说,虽是玩笑口吻,但他不能不重视。再者他真是不想给普天成添加压力,更不希望普天成卷入事故调查风波。路波能在北京高层活动,给他施加压力,难保不会采取其他过激手段,方南川必须警惕。普天成曾经用过的转移视线转移目标的手段,不新鲜,别人也会用。尤其政治场,这种手段百用百灵,他的担心正在此处。另外,下去督察工业企业,再促一促,也是情势所需,目标任务要是完不成,年底考核,保不准会给人口实。方南川不想让人倒打一耙。

一切安排妥当,方南川开始等,他相信,彻底放开手后,对方一定会得意扬扬,进而变本加厉,指不定到那时,就离真相近了。

第十一章 普天成以退为进,提出辞呈 第二节

方南川的策略果然奏效。

赵高岩和程铁石出来后,马上变得活跃。在他们看来,这场无声的较量,他们大获全胜。有路波在,谁敢把他们怎样?这是赵高岩说的,面对警察的罚款还有批评教育,赵高岩说:“缺钱是不是,缺钱早说啊,干吗搞这么复杂?”说着撕下一张支票,非常潇洒地扔给办案人员:“缺多少你们自己填,可别犯错误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然后扬长而去。走出去又回来,问负责案件的副总队长:“枪呢,是你们保管还是我拿回去?”副总队长正想发火,忽然看见厅长秘书来了,后面跟着一大帮大河的人,再往外看,大门外长龙似的摆着十几辆黑色小车,阵势吓人啊。

厅长秘书冲副总队长笑笑,接赵高岩走了,副总队长傻傻地望着车队,这才知道传言并不都是假的。

时间过去一个多月,再也没有人提起那次事故,生活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大河集团经过省交通厅和安监局联合整顿,重新开工,其他几家被责令停产的企业也都整改完毕,高速公路建设再次变得火热。突然有一天,方南川命令有关方面,秘密收审包工队长苟新尧和救护大队副大队长康辉。

之前已经查明,康辉有涉黑嫌疑。康辉最早是吉东市矿山安全大队副大队长,一次矿山事故中,康辉玩忽职守,未在规定时间内赶到现场,延误了救援,被撤职。此后,康辉破罐子破摔,跟吉东黑社会纠结一起,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再后来,康辉就以矿山安全大队名义强收矿山保护费。他姐姐康燕是吉东医院护士,赵高岩有次住院,两人相识,不久康燕便做了赵高岩情妇。赵高岩将康辉调进大河集团,负责安全工作,具体担任大河集团事故抢险大队副大队长,其实就是赵高岩的保镖兼打手,凡是大河集团摆不平的事,均交给康辉,大河集团跟别的公司的经济纠纷,也由康辉出面。日子一久,就传出这样一句话,欠谁钱也别欠大河的,被谁欠也甭让大河欠。仅讨要工资被康辉打断腿的农民工,就有五位。有位水泥厂老板不服气,雇了黑社会成员跟大河索要拖欠的水泥款,结果被康辉手下打得抱头鼠窜,康辉亲自到水泥厂,愣是带着老板摆了十桌酒宴,给他的弟兄们压惊。这次收审康辉的理由,就是那家水泥厂老板向公安报案,康辉几天前又带人砸了他的车,理由是该厂提供的水泥不合格,害得大河返工,赔了几百万。还把该厂会计,一位二十几岁的漂亮女子给强行带走了。扬言不把这些损失赔了,就甭想走人。

消息很快到了路波这里,路波大为震惊。不是已经消停了吗,怎么又?路波马上叫来公安厅长,问到底怎么回事。公安厅长结舌道:“是吉东方面干的,没向省厅汇报。”

“吉东难道不是省里领导的?”路波气不打一处来地训道。短短一小时,他就接到来自几个方面的告急电话,有人甚至冒险跑到他办公室,说方南川和普天成要端老窝了,如果康辉顶不住,一旦交代出尸体,可就全完了。他老婆更是破口大骂,说怎么连一个康辉也保护不了,要是姓赵的放水,谁也没好日子过。不巧的是,这些电话偏偏又让秘书长李源听到,该死的李源,早不进来迟不进来,偏在他跟老婆通话时进来!

公安厅长抹着汗,支支吾吾不敢正面回答。他这个厅长当得不容易啊,夹在路波和方南川中间,两头的话都要听,两头都不敢开罪。尤其路波这边,训起人来简直像是棒喝。

“你马上派人下去,这个案子你要亲自过问,不能出偏差!”

公安厅长硬撑着说了声是,惶惶不安地走了。路波强迫自己静下心,开始想一些问题。这个时候谁也不能乱,谁乱谁出错招。

到了晚上,公安厅长汇报说,已经问过吉东了,康辉涉嫌一起绑架案,吉东方面抓人有理由。又说,这事吉东政法委林书记亲自过问的,不好交涉。一听是林国锋,路波气更大了,心想普天成啊普天成,我都放你一马了,你居然……

路波叫来方南川,问康辉和苟新尧怎么回事。方南川故意道:“书记问的是哪个康辉,是不是档案局的?”路波哼了一声,他知道方南川会装,但他不装了,这事装下去毫无意思,于是直截了当说:“南川同志,我希望能跟你开诚布公谈一次,董家岭这件事,大家都不要再提,错误谁都会犯,给他们一个教训,我们的精力还是用到工作上吧。拿一个董家岭,搞不倒谁,至多就是给海东多制造点负面影响。”

“书记说得对。”

“当然,如果你南川省长执意要查,我支持,不过我把话说前面,影响了全省的大局工作,这个责任由你南川同志来负。”

“该我负的,我一定会负,这点请书记放心,我方南川从不推卸责任。”方南川并不示弱。

“看来我这话是白说了?”路波疑惑地盯住方南川。方南川释然一笑:“书记言重了,您是书记,您怎么指示我们怎么来,不是一再强调要保持一致吗?”

“这话我不会说第二遍,你们可以去查,如果查出什么问题,请直接向中央反映,不过海东有问题的企业绝不只是大河,南川省长不妨多查几家,这样才服众嘛。”

“查企业是工商或执法部门的事,这事还是由书记您来定稳妥点。”

“南川你在开玩笑?”路波脸色不大正常了,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方南川怎么还不开窍,难道真想撕破脸?

“不敢,跟谁开也不敢跟书记您开。”方南川呵呵道,听着客气,其实很有股冲劲儿。

“好吧。”路波非常沮丧地叹了一声,他知道,再说下去已经无益,既然达不成一致,那就不达,他倒要看看,在海东,谁敢把他奈何!

海东两位最高首长,这次算是彻底谈崩了。或者不叫谈崩,是双方再一次试了底。接下来,就该分别出牌,再也不会顾忌什么。

方南川这次下了最大赌注,因为他知道自己玩的不是一般的赌博,说轻了,是在赌一起事故的真相,说重了,是在跟路波赌政治前程。谁说高层间都是含而不露温情脉脉的,真到发狠那一天,他们的狠劲比谁都足。

方南川要求黄卫国亲自督办此起案件,说如果不能从康辉身上打开缺口,不能还事实以真相,还法律以尊严,他将向中央引咎辞职。黄卫国被他的狠话震住,连夜召集相关人员,精心部署起来。

这起本该早就查清的安全事故直到三个月后才有突破,中间历经干扰,方南川自知再也没了退路,不论来自哪方压力,他都得顶着。康辉一开始根本就没当回事,三个月后,他终于垮了,再也撑不住。

董家岭隧道事故死亡人数果然是四十二人,除现场迫不得已留下六具外,其余三十六具由康辉带人秘密埋在了离隧道五百米远处的一个坑里!这三十六具中一半是外地人,其中六人居然是康辉带人从火车站抓来的,死了都不知道他们的家在何地!康辉用如此手法控制着将近四十号民工,他们被称为“黑民工”。

当专案组跟着康辉到现场挖出三十六具已经腐烂的尸体时,海东高层震惊了。

这事竟然就发生在省委书记路波眼皮下!

不止如此,康辉还交代,邓家山隧道事故死亡人数也有假,他们将六具尸体提前掩埋了,每人暗中赔付三十六万元,其中有位死难者家属拒不在赔偿协议上签字,扬言要到北京告状,被康辉打断了三根肋骨,还威胁要灭掉他全家。

案件惊动中央,中央很快派来专案组,介入此事。不久又查出,董家岭隧道事故发生后,用来支付给苟家台村民的那些赔偿款都是从交通厅账号上直接划拨的,也就是说,这起安全事故由国家埋单。

所有的目光都对住了路波,有人甚至暗想,路波要倒霉了,这次他是难逃其责。可是谁也没想到,路波居然玩了一个漂亮的金蝉脱壳之计。

路波主持召开常委会议,会上他先是自我批评一番,说自己犯了官僚主义错误,偏听偏信,没深入调查,并且主观臆断,给董家岭隧道安全事故的调查造成了一系列困难,对此他深感内疚,并诚恳向各位检讨。接着,他话锋一转,厉声批评起交通部门来,说正是因为交通部门的失职和失察,才导致这次误判,让海东差点蒙了羞。路波严厉批评了姜正英,说她辜负了省委、省政府的一片期望,也辜负了大家对她的信任。姜正英马上检讨,几乎要声泪俱下了……

方南川结了舌,普天成更是结了舌。路波这个弯转得实在是太快。等路波部署下一步如何严查,绝不放过任何责任人时,方南川起身离开会场。

不是他对路波失望,是对自己失望。他还是没路波老辣。

第二天,路波就去了北京,说是要向中央诚恳检讨,请求中央对他所犯的错误作严肃处理。走前他还语重心长地跟方南川说:“谢谢南川,幸亏有你啊,要不然,这次我就把错误犯大了。”

方南川只能苦笑。

董家岭事故原因最终被彻底查清,由于掌子面处塌方,瓦斯异常涌出,致使模板台车附近瓦斯浓度达到爆炸界限,模板台车配电箱附近悬挂的三芯插头短路产生火花引起瓦斯爆炸。调查组同时查明,大河集团违规将劳务分包给无资质的作业队。施工中安全管理混乱,通风管理不善,右洞掌子面拱顶瓦斯浓度经常超限,部分瓦检员无证上岗,检查质量、次数不符合规定等。监理单位未正确履行职责,关键岗位人员无证上岗。

事故原因是查清了,但对相关责任人的处理,却一直拖到了次年四月。经过讨价还价,让步与妥协,海东方面最后作出决定,大河集团第一项目部经理、副经理、技术负责人及外包方施工队长苟新尧等四人对事故负有直接责任,事故发生后又故意隐瞒,内外串通,胆大妄为地偷埋尸体,干扰调查,情节极为严重,已经触犯刑法,移交司法机关处理。康辉因涉黑,由司法机关另案处理。大河集团副董事长、总经理对事故负有重大领导责任,给予行政撤职,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大河集团董事长赵高岩对事故负有领导责任,党内给予记大过处分,行政降一级。程铁石被行政记大过,调离出高速集团。主管安全工作的交通厅副厅长在事故发生后不积极施救,跟大河集团相关责任人通风报信,欺上瞒下,隐瞒真相,给事故调查制造障碍,给予行政撤职处分。交通厅长骆谷城党内严重警告,并给予行政记过处分。

对这样的处理,方南川虽然不满,但也只能接受。能追查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场旷日持久的调查,还有对事故责任者的争论,让他身心疲累。表面看他是赢了,但他深知,自己打了败仗。真正该担责任的,一个也没担,不止路波,就连姜正英,也没作任何处理。路波只是建议,不再让她分管交通。可他能听路波的吗?

风波彻底平息后,方南川再次感受到来自路波的压力。路波表面上对他越来越尊重,但在具体工作当中,却越来越不拿他当回事,很多事都是在他不知情的前提下省委就作出了决定,他这个省长只管执行就是。局面闹到这一步,方南川非常尴尬,也非常被动,毕竟他是省长,是实质意义上的二把手啊。

就在他苦想着如何尽快摆脱这种不利局面时,高层突然传来一个消息:乔若瑄被双规了!

方南川极度震惊。

电投集团董事长、党委书记乔若瑄出事是迟早的事,这一点方南川看得非常清,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我是给过他们机会的,还不止一次。方南川心里想。这个“他们”包括两个人,乔若瑄和普天成,不,甚至包括宋瀚林。只是他们不知珍惜。

方南川脑子里再次闪现出到海东不久视察广怀的情景,有关响水寨还有那个地产商齐星海,他是给过他们信号的,可他们毫不在乎。还有大华,他为什么坚持不去大华呢,不是闹情绪啊。如果那个时候他们就能引起足够重视,戒掉身上许多毛病,今天这结局怕就不会出现。想着想着,方南川脑子里冷不丁跳出一个疑问,难道他们误解了自己,故意跟他较劲?

应该不会吧,就算乔若瑄不理解他的苦心,普天成难道也不理解?

不可能的,凭他对普天成的了解,还有到海东后普天成的表现,普天成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他每下一步棋,普天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还在酝酿中的步骤,就已在普天成的判断之中。这个人对政治,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父亲说得对,普天成对政治的把握是胜过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宋瀚林更是不能比,他也要逊一筹。这人一旦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其爆发力还有控制力将会惊人。指望着普天成犯错误,简直就是笑话!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方南川一时迷惑。

思来想去,方南川还是想到四个字:刚愎自用。

这四个字送给乔若瑄,是再合适不过。但是乔若瑄被双规,还是重重地伤着了他的心。不该的,真不该,没这个必要啊,她要那么多钱干吗?别人可以倒在钱上,她乔若瑄不能,普天成不能,他方南川更不能。当然,他是不会的,这点他很自信。说出来怕是别人不信,他方南川是一个对钱毫无感觉的人。

怎么办?这个问题突然摆在方南川面前,令他一时无法应对。不闻不问,还是?他的手几次触到了电话上,想打给普天成,可又困惑得摁不了键。最后他还是决定,先等等吧,看看情况再说。

情况的确很糟,糟得超出方南川想象好几倍。

原以为,高层双规乔若瑄,是因为大华。大华是宋瀚林主政海东多年留下的最大一个败笔,宋瀚林一心想把大华这棵梧桐培植成参天大树,结下累累果实,甚至开出耀眼的花来。没想耗费巨大心血,穷尽其力,最后竟种下了一棵腐朽之树。这棵树上结满了失败的果子,多得已经变霉变烂甚至变质,病毒一样四下传播。关于大华的传闻,方南川真是听到得太多,就在他到海东担任省长后,仍然有不少人用怀疑或是关切的口吻跟他谈起这家外资企业,这棵让人看不清面目的政绩树。方南川一概用沉默来回答。对自己吃不透摸不清的事与人,绝不轻言半个字,这是父亲教他的,也是他在政治场摸打滚爬多年得到的一条经验。对大家都盯着的那一块,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眼睛闭上,这也是多年从政他从失败和教训中提炼出的一条。对大华,方南川的策略基本如此。

并不是他怕,更不是他想护着谁。护不住的。大华牵扯进去的人和事太多太烂,他就想不明白,同样有着丰富政治经验的宋瀚林怎么会为自己挖下这么大一个坑,拿什么都填不满,只有拿政治家的前程去填。多可怕啊。不久前北京一位首长还婉转地问过他,打算怎么收拾大华这个烂摊子。那位首长用了“烂”这个字,方南川无力地笑了笑,碍着是首长,跟父亲一个级别,不能不回答,姿态很低地说:“我是无力了,只能等中央吧。”首长望着他,咀嚼着这句话,似是咀嚼出他的另一番苦心。沉吟良久道:“怕是中央也难啊,瀚林同志种的不是树,他是开了一片园子,让大家都去摘桃,桃不好吃啊——”首长的脸色比谈话前更暗。

树也罢园子也好,大华终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必须得有人把这个坎铲掉!否则,压在谁心上也不是个事。而且,它不能让太多人付出代价。

方南川错以为,乔若瑄就是出来承担责任的“那一个”,但听到真正双规她的原因时,方南川哑巴了。乔若瑄居然涉嫌非法集资!

几乎同时,另一条消息也不胫而走。大华海东负责人秋燕妮失踪了。

第十一章 普天成以退为进,提出辞呈 三第三节

普天成一点都没有乱,天天坚持上班,该批阅文件照常批阅文件,该接待贵宾照样接待贵宾,该开会时,照样在会议室稳坐泰山。似乎乔若瑄双规,跟他没一点关系。省委秘书长李源耐不住了,跑来问他:“您还能沉得住气啊?”普天成呵呵一笑道:“我为什么沉不住气?”李源情急地说:“这分明是报复,是借刀杀人嘛。”普天成再次一笑,说:“别说得那么阴暗,该谁承担的责任迟早会由谁承担。你也甭只顾着替我操心,你那边呢,工作还顺头吧?”李源本来想说不顺头,他也的确不顺头,最近海东形势变化很大,于川庆几乎要越过他这个省委秘书长,代理行使他的职权了。越俎代疱的事在政界绝不是新闻,尤其秘书长这个角色,就跟手机打火机一样,谁用惯哪个就觉得哪个顺手可靠,不顺手不可靠的只能扔一边。可一看到普天成的表现,有些话李源就说不出口,只能点头道:“顺头,都顺头啊。”出门又恨恨道:“顺个乌龟王八蛋!”

李源走后,普天成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此刻他内心的焦虑还有恐慌怕是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也不能让别人了解,不论结局怎样,他都要一个人扛起来,死扛到底。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他拿起电话,打给大华北京办事处一位朋友,他现在必须搞清秋燕妮去了哪,什么原因突然离开大华。电话响半天,对方不接,再打,居然关了机!

关机?普天成整个人都愣住了,傻住了。昨晚对方还主动打电话,说一定要帮他打听清秋燕妮的下落,还有大华总部此刻的态度。怎么会突然关机呢?看来利益场上真是无朋友啊。普天成叹气一声,握着电话的手狠狠抖了几下,最后竟心平气和将电话放下了。

生气管什么用呢,什么用也不管。他点上一支烟,腾云驾雾地抽起来,烟在这时候成了最贴心的伙伴。看着从自己嘴里吐出的串串青烟,普天成忽然想到自己的人生还有爱情,不正如这烟圈,荡荡悠悠中看不清最真实的一面,也永远落不到地上。他起身,死死地盯住那尊陶,心里止不住地喊:陶啊,请告诉我,这迷宫一般的局,我该怎样去破?

电话猛地叫响,普天成被惊着了,最近神经越来越弱,一声电话铃能让他打出好几个哆嗦。拿起桌上手机一看,电话是北京那边的,还以为是刚才那位朋友,心里不想接。见手机顽固地叫着,慢腾腾抓起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宋瀚林老婆刘建英的声音:“是天成吗,我是你大姐。”

普天成嗯了一声,心里纳闷,刘建英干吗不用手机给他打?

“天成你跟我说,那个姓秋的究竟怎么回事?”刘建英的声音又急又恼。

“哪个姓秋的?”普天成略有不快地问过去一句。

“秋燕妮啊,大华那个妖精。天成你跟我说实话,老宋在那边的时候,是不是跟她明铺暗盖?”

“大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咋还有兴趣问这些?”

“我不管,天成你必须告诉我实话,如果宋瀚林真跟姓秋的有乱七八糟的事,我饶不了他俩。”

“大姐……”普天成忽然有些悲哀,感觉心的某个地方被人狠狠抓了一下。刘建英又在电话里说了一大堆,都是关于宋瀚林跟外面女人的,说她以前睁一眼闭一眼,现在绝不受这个气。末了才说:“对了,天成,若瑄的事我刚刚听到,怎么这样啊,要是我家瀚林还在海东,他们谁敢?”

普天成挂了电话。这样做很不礼貌,但他必须挂。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听这些。

晚上,普天成独自来到位于城西的一家宾馆,自从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晚上几乎不回家,也不去光明大厦,就连白玉双那儿,也很少去了。这么说吧,他现在完全像个脱离了以前的人,不能说是行踪诡秘,至少,让很多人看不清他的行迹。

秦怀舟等在那里,这家宾馆是秦怀舟替普天成找的,房间还有房间里的一应设施也是秦怀舟精心准备的。乔若瑄被双规,普天成身边一系列人暗中都忙活起来,包括吉东市长黄勇,包括广怀市委书记马效林。副秘书长曹小安已经有些日子没上班了,于川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只见办公桌上留着一张请假条。白日里方南川试探着问了一句:“怎么这几天不见小安秘书长的面?”普天成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你看我这脑子,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小安秘书长去北京了,他老父亲突然中风,老人家精神了一辈子,忽然瘫了,孩子们都受不了。”方南川看了会儿他,平静道:“是这样啊,那就该抓紧治疗。”

曹小安老父亲有病不假,也确实是中风,但不是最近。不过这些话,普天成不会跟别人往清楚里解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时候不靠他们,还待何时?他看了眼满脸不安的秦怀舟,说:“坐吧,别慌,现在我们是死马当活马医,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哪一步,实在做不了,也只能听其自然。”

“省长……”秦怀舟那张脸又往忧愁里去了一些,双手颤颤地为普天成递上水杯。

普天成接过水杯,喝了一口,道:“搞清楚没,集资案到底怎么回事?”

让高层双规乔若瑄的导火索是永定区乌柚山油桐树项目非法集资案。这个项目最早听到耳朵里,还是邓雅兰和张华华妹妹谢蔷薇到他家说的,普天成以为是笑谈,并没当回事,后来也没再过问,心想乔若瑄再傻,也不会糊涂到这地步。没想乔若瑄真还受了蛊惑,跟邓雅兰几个联手导演了这场闹剧。据目前报道出的情况看,项目是以电投集团名义申报的,项目负责人是乔若瑄,真正的实施者却是谢蔷薇,至于邓雅兰从中扮演什么角色,普天成还没来得及问,也没这个心情。现在他急于要知道的,这起集资案一共集了多少资,钱去了哪。乔若瑄被双规后,所有的消息都对他这个常务副省长封锁起来,碍于组织纪律,普天成又不好四处过问,目前只能依靠秦怀舟他们。

当然,这件事找秦怀舟也是有原因的。秦怀舟目前是永定区委副书记、区长。按他的说法,当初邓雅兰和谢蔷薇是找过他的,因为适宜种油桐树的乌柚山在永定区,要想立项,必须得有永定区关于山地承包或转让的批文。当时一听是集资,秦怀舟没敢答应,后来谢蔷薇又找到区委书记那里,土地承包书就拿到了,一次性签了五十年。之后,该项目便以新能源工程的幌子在四下传播开来。谢蔷薇们这次是剑走偏锋,没在正规媒体上做一次广告,同时也没通过任何部门发布权威消息,完全走民间路线,走得既神秘又“科学”。她们用传销的方式,先在朋友圈悄悄传播该项目的巨额回报,目标多盯着一些女老板或官太太,这样的女人邓雅兰手中有一大把,谢蔷薇手里也不缺。各位一听项目负责人是常务副省长普天成的老婆、电投集团老总,自然深信无疑,而且第一笔钱交到谢蔷薇手里,不出两个月,就拿到百分之十的分红,诱惑力越来越大,参与者更是争破了头,有人因为集不了资,还四处托人向谢蔷薇她们求情呢。短短几个月,她们像滚雪球一样成功地打了一场疯狂敛财战,目前透露出来的集资款高达二十三亿!

其中有一大半,是省直机关财务人员挪用的公款!

集资案之所以引起如此大震动,以至于高层不得不对乔若瑄紧急采取措施,真实原因怕在这里。而且据可靠消息说,大华秋燕妮分两次拿出一千八百多万,向油桐树项目集了资。

这个秋燕妮,她居然也掺和进来凑热闹!普天成虽然搞不清秋燕妮集资的真实动因,但他有种预感,秋燕妮此举,怕是跟大华海东的巨额亏损有关。没准秋燕妮是想借这个机会,为大华弥补一点损失。但他决然不会想到,秋燕妮集出去的这一千八百多万,跟刘建英有关。或者说,是宋瀚林夫妇企图从大华掠的最后一笔!

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必须搞清集资款的去向!

“省长,集资案是张华华捅出去的,这个可以确定了。”秦怀舟说。

“什么?!”

天色再次透亮时,普天成从沙发上醒来了。昨夜没睡,秦怀舟走后,他就把自己交给了沙发,一支接一支抽烟,抽得胃内翻江倒海,跑卫生间吐了几次,出来还抽。

张华华向上级举报,这事听起来很荒诞,几乎就跟笑谈一样,细细琢磨,却能琢磨出很多东西。按秦怀舟的说法,是张华华鼓动老公妹妹谢蔷薇去集资,自己也出不少力,目的是想赚钱,谁知巨额资金到手后,邓雅兰跟谢蔷薇甩了她,两人拿着钱不知去向。张华华这才意识到被耍,一怒之下就向有关部门检举了。

普天成却感觉这里面有很大文章,他用一夜时间,细细地将张华华这个女人想了一遍,不,绝不止一遍。个别地方他想了好几遍,其中就有那次集中到宾馆弄材料,以及后来张华华婉转地表达出其他一些意思。再后来他想到了于川庆,张华华一开始还是川庆秘书长带到他身边的。想到这,普天成就清清楚楚看到一个陷阱,一个利用张华华向他和乔若瑄挖出的陷阱。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紧跟着他又想到秘书闻捷。秘书闻捷是张华华推荐到他身边的,当然,于川庆也充分肯定过闻捷的才能,他是秘书长嘛,管这一块。虽然用着不舒服,却一直坚持没换。没换的理由是怕人说他太挑剔。乔若瑄被双规后,秘书闻捷表现出另一番样子,似乎充满沮丧,还有几分惊恐不定。这些都被他忽略了,这晚想起来,就觉身边原来早就布满阴谋。

能把局做到他普天成身上,对方真不简单啊!普天成抖抖身子,洗脸刷牙,精神振作地去上班。这天他打算干几件事,其中一项就是跟闻捷好好谈一次。谁知事不凑巧,进办公室没多久,李源来了,还带着几个陌生人。李源怕他难为情,想让同来的陌生人先回避一下,自己先跟普副省长谈几句。那几个人显然不想离开,他们互相张望着,都不说话。这时候于川庆进来了,极其难为情地说:“省长,实在对不住,他们是想……”

这时陌生人中有人说话了:“我们是专案组的,经过报批,想去普省长家里看一看,刚才已经请示过书记省长,请副省长给予配合。”

普天成哦了一声,怪不得一大早两位秘书长都到了,原来是奉命而来。

“看我的家,什么意思?”普天成明知故问。

“不好意思,刚才我可能没表达清楚,我们是想看看乔董事长的家。”

他们终于要搜查了,可以肯定,乔若瑄的办公室已被搜查过,所以迟迟不到家里去,是他们有所顾忌。

“好吧,是给你们钥匙还是我亲自陪同去?”

“如果省长不忙,还是请省长陪我们去吧。”那人又说。普天成冲李源道:“你前面走,我马上下楼。”

这中间有几分钟的工夫,普天成脑子里迅速跳出一连串问题,假如真在家里搜到什么,该怎么办?他对乔若瑄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家里钱放什么地方也一概不知。这几天从没想过这些,心想不会走到这一步,哪会料想到呢?过一会他平静下来,提醒自己,这节骨眼上,一定要注意纪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镇定,都要按原则来,不能给任何人以口实,更不能干扰他们调查。定了心后走出来,见李源表情惶惶的,安慰似的笑笑:“走吧,他们也是照章办事,要理解。”

这个上午普天成和乔若瑄的家被认真检查了一遍,海东纪委也派出了人,检察院这边也来了人,许涛就在其中,他显得很不安,不敢正视普天成那张脸。保姆谷若若吓得双腿发颤,身子一个劲地抖。后来李源把她带了出去。谷若若苍白着脸说:“叔叔不会也被带走吧?”李源斥了一声:“乱说什么!”谷若若就哇一声哭开了。她是王静育介绍来的,王静育出事就把她吓得睡不着觉,现在又是乔若瑄,怎么这大的官也有人敢抓啊,谷若若真是想不明白。

搜查结束,专案组什么也没搜到,就连乔若瑄的工资折也没找到,家里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两张字画倒是值点钱,但上面写明是题给普天成的,普天成也把字画来历讲清楚了。专案组成员例行公事地让普天成在一张表上签了字,客客气气离开了。出门的一瞬,普天成无意中朝于川庆脸上扫了眼,发现于川庆有点沮丧。

这结果倒让普天成疑惑,难道乔若瑄早有预感,还是她一向就保持这干干净净的习惯?

搜查完第二天晚上,许涛来了,不是在家里,也是在城西那家宾馆,这家宾馆目前成了普天成一秘密联络地。当然,能知道这地方的,已经跟他没了秘密。或者说,都是为他严守秘密的人。政坛驰骋这么多年,普天成最大的安慰就是身边从不缺这种人。别人兴许会树倒猢狲散,他不会,就算遇到多大的不幸,身边总还有亲切的问候以及无声的关怀。

许涛带来一条消息,这消息跟闻捷有关。专案组查明,在非法集资案期间,普天成秘书闻捷很活跃,充当了开路先锋。据受害人讲,他们之所以敢把公款拿出来集资,都是听信了闻捷的话。特别是几家挪用公款数额比较大的单位,更是直言不讳地说,之前闻捷就以普副省长名义给他们打了招呼,说支持一下油桐树项目,具体集资时,闻捷还亲自去催,并信誓旦旦告诉他们,这项目由副省长亲自操作,哪能有闪失,不出半年,连本带利悉数到账。正是因为闻捷出面,各单位才反响积极,都争着表功嘛,红利不红利的他们倒真不在乎。如今听说是骗局,全瞪大眼睛问,怎么会呢,普副省长怎么会设局骗大家呢?

普天成听完并没动怒,这种可能那晚他已想到,闻捷扮演的角色他也琢磨到了。他是恨自己,被人喂了蛆居然不知道,这哪是他普天成丢得起的丑。暗暗平息掉心头的火,很冷静地问:“接下来呢,他们打算怎么处理闻捷?”

“目前还没明确,情况只掌握在专案组手里,还没往上汇报,包括纪委这面,也还没汇报,我是从专案组内部得到的消息。”许涛说。

“好吧,我明白了,你回去,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普天成用了通知,而不是“报告”或“汇报”等常用的字眼,可见,这时候他对身边这些人,态度跟平日是极为不同的。

许涛点了下头,没敢多留,告辞出来了,出门时没忘先四下看一眼,身影在楼道里的消失速度就跟耗子一样迅疾。普天成又一次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真是无法入睡啊。要供自己想清楚的事太多太多,要供自己考虑到的结果也太多太多,他甚至害怕在睡梦中就被人带走,所以他得坚持醒着。偏偏就在第二天,他还没到办公室,就接到马效林从广怀打来的电话,说王静育的事被重新提起,开发商齐星海二次被带走。马效林同时又说,省纪委去了一个专案组,开始调查他了。

快,真快。普天成没有安慰马效林,半句指示也没,马效林还没讲完,他就将电话挂了。这个时候谁都不用安慰,也不用别人去教该怎么做,这个时候考验的才是你在政治场打拼的真功夫。如果不幸倒下,那就证明你根本不配在这个场混。

进了办公室还没两分钟,门砰地被推开,秘书闻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近乎声泪俱下地说:“省长,救救我吧,我是让人操纵的,省长您救救我吧,现在只有省长您能救我。”

普天成一时有些愕然,脱口问道:“怎么回事,你这是做什么?”问完就有些后悔,难道不清楚闻捷要做什么吗?

闻捷用双膝走路,艰难地奔向普天成,边移动身子边忏悔:“省长我不该的,我真是鬼迷心窍,我把钱全拿出来,一分也不要,五百万我全存着,一分也没敢花,省长您救救我吧。”

“你拿了五百万?”普天成问。

“是分红,她们给的,我全放在银行,一分也没动。还有,我跟他们的谈话全录了音,这就是证据。”说着掏出一张卡,交到普天成手里。普天成把玩着那张卡,他没问他们是谁,也没问五百万是谁给的。然后他收起那张卡,说了声好。闻捷正要起身,脸上已经闪出希望的光了,却见普天成拿起电话。

“是纪委吗,我这里有新情况,请你们派人过来一趟。”

“省长?”闻捷瞪大了双眼。

“这事你应该去跟他们讲。”

“不,省长,求求您,这事千万不能交纪委手里,我输不起,我有老婆孩子啊,省长。”

普天成差点要说,输不起就别玩,玩就要输得起。一看闻捷那副嘴脸,还有哭爹喊娘的样子,没说,这话说给闻捷这样的人糟蹋了。闻捷一看无望,也不知哪来勇气,突然就奔向窗前,也许他考虑好了,也许是想借这个危险动作来威胁普天成。普天成冷冷一笑,说:“这窗子跳不下去的,要不你去自己办公室跳。”

闻捷软了。

办公室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纪委的同志,是郑斌源。刚要冲普天成说什么,一看闻捷也在,不由分说就扑过去撕住了闻捷:“吃里爬外的东西,信不信我把你两个眼珠挖出来?!”

闻捷吓得浑身筛糠。普天成厉声喝住郑斌源。郑斌源手是松开了,但话却没省下:“别人不把你送进监狱,我郑斌源亲自送!”

“说你自个儿的事,不管他。”普天成知道郑斌源急匆匆赶来,一定是有要事。果然郑斌源说,邓雅兰外逃了,她起先躲在广州,昨晚他突然接到广州那边朋友打来的电话,说两天前邓雅兰已离开广州,远走高飞了。

“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亲自把她带回来,这是我的请假条,劳驾省长你就批一下。”说完,郑斌源不听劝阻,毅然决然走开了。

纪委的人这才到,普天成简单说了几句,闻捷就被带走了。普天成并没将那张卡交给纪委的人,将它放进自己抽屉。然后他掩上门,开始思考。

这个时候思考比什么都重要。

连续几天,不断有坏消息传来。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乔若瑄涉案太深,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帮她把败局挽回。而且这时候,普天成考虑的已经不是帮乔若瑄去做什么了,他想到了很多人,想到了很多事,这些人和事串在一起,就让他迷茫得不知该怎么突围。

终于有一天,普天成问自己,这个时候你还想突围吗?他看着许涛从专案组内部弄来的一份密件,看得自己都触目惊心。乔若瑄把什么都说了。

她把什么都说了。

天真的女人,糊涂的女人,难道你以为,说出宋瀚林等人就能挽救你自己?

随后,普天成就听到秋燕妮畏罪自杀的消息。秋燕妮的尸体在北京一家宾馆的楼顶,警方发现时,尸体已经腐烂,身边留有一份遗书。普天成发出一声狂笑,自杀,她会跑到北京自杀,哄鬼去吧!

往事涌来,瞬间就将普天成击垮。这个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男人,终于在确证秋燕妮死了的那一瞬,倒下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普天成感到天旋地转,其实他懂,旋的不是天,转的也不是地,是他的内心。爱,还有恨。

普天成忽然想到一个复杂的问题,他这辈子,到底在图什么,到底在追求什么?有人说他追求权力,权力带给他无尽的快乐,至高的荣誉,还有做成功男人的快感。可他知道不是,他是贪权,也渴望手中握有更大的权力,但他图的绝不是快感,更不是世俗眼里的成功。到底是什么呢,普天成一时竟有些想不明白了。记得刚当领导时,心里是有正义的,是有为人民服务这个根本的。这个根本来自父亲的教诲,来自上一辈人对他的影响,当然也来自他对权力的认识。那个时候他真是玩命干的,心里决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私情杂念,成天想的是怎么把工作做好,怎么做出成绩。那些成绩不掺水的,也绝无欺骗造假之嫌。那些日子多让人留恋啊,普天成真想回到那个“干净”的年代。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以前他认为是宋瀚林改变了一切,现在想想不是,自己走到这一步,还是怪自己。他丢了很多东西,其中就有正义,就有理想,就有父亲要求过他叮嘱过他无数遍的“正气”两个字。他是被邪气被魔气缠身了,摆脱不了。摆脱不了啊。

他沉沉地闭上眼,感觉自己是那么的累,那么的苍凉,那么的无助。后来他想到一个词:罪有应得。是的,一切结果都是罪有应得。他亲手毁掉了自己,毁掉了手中权力,毁掉了权力应该有的光明和力量,毁掉了正气、正义。更可怕的,他把这种罪恶瘟疫一样传染给别人,传染给马效林、胡兵、肖丽虹他们。原来以为是提携,是培养,现在看来却是毒害,是毁灭。

普天成怕了,他不是怕自己,自己这一生,毁灭了不足可惜,他本就不是一个光明磊落大公无私的人,毁灭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但他不能让胡兵这一代人毁掉,不能啊。

蓦地,他就想到了方南川。普天成原以为,生活在官场的人,都跟他一样,都有半强迫半顺从的心理,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甚至想,官场也就这样子了,大家争来争去,表面看热火朝天,是为这为那,其实都是使足了劲在为着自己头上的乌纱。但是方南川让他震醒。这个人,不一样啊,他身上闪着的似乎是很早以前普天成向往并努力保持的,那是一种久远的光芒,一种令人心血激昂浑身充满干劲的理想之光。这种光一度消失了,普天成看不到,别人也好像看不到,他以为这种光芒再也不可能复显,至少不会在他眼前或他的圈子里复显。但是他错了。方南川不正是以这种光亮照射着他,也照射着海东么?

普天成想,如果有机会,他定会洗心革面,认真而踏实地跟方南川这样的人合作一把。他相信那些丢失了的东西还能找回来,一定能!

可是,会有人给他这个机会么?

他苦笑一声,沉沉地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将结束,等待他的,将是非常可怕的结果。

他不甘心呐!

这天晚上,普天成给于川庆打了一个电话,现在他只把电话打给于川庆,有什么都跟于川庆说。普天成说,他记起一样东西,放在了光明大厦,希望川庆秘书长派辆车来,他想回一趟光明大厦。

于川庆怕普天成自杀,马上向路波汇报,路波说:“就按他说的做。”于川庆又问:“要不要派人照顾他?”路波说:“不用了,派司机过去就行。上面并没对他采取措施,我们也不能那样做。”

普天成离开医院,回到了多日未来过的光明大厦。司机犹豫了好长一会,最终还是在他的厉声斥责下走了。普天成拉上窗帘,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板桌前,摊开几页稿纸,却不动笔,坐在那里犯傻。

这时候他的心是极其平静的,连他自己都惊讶,还能保持这份平静。后来他拿起笔,先是给方南川写了一些话,不算信,只能算是话。

普天成深深感到对不住方南川。在方南川最需要他给力,需要他帮助的时候,他们夫妇却为方南川带来一场灾难,让方南川已经迈开的步子不得不收回。他还不知道事态会朝哪个方向发展,自己什么时候也被“双规”,但,方南川已经打开的局面却被无情地破坏了。海东局势因为他和乔若瑄,一下变得复杂,甚至会连累到太多太多的人。这是他不能原谅的,他诚恳地向方南川检讨,自己这个助手,当得太不称职。

接着,他拿出一张照片,那照片是他跟秋燕妮唯一一张合影。看着照片上秋燕妮风姿绰约的样子,不知怎么,他就控制不住地流下了一大串泪。后来他把泪擦干,小心翼翼将那张照片藏好,又摊开几页稿纸,忽然就觉得笔落不到纸上。

这支笔太沉重了。从来没感到手中笔会有这么沉重。以至于不得不放下,点上一支烟,平静自己。

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普天成没有恨过路波一句,类似的念头闪都没闪一下。兴许这就是政治吧,恨和怨都毫无意义的。在他最后作出这个决定时,心里甚至感激了一声路波。是的,他应该感谢路波。

啥都想清楚了,再也不能犹豫,也没必要犹豫。生命会有尽头,仕途也会有尽头,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不应该后悔,曾经没做好的,也不必太谴责。还没来得及做的,就留给后面人去做吧。走到今天,普天成对自己还算满意。至于乔若瑄带给他的这一切,他乐意承受,谁让她是他的妻子呢?

他这一生好像没为妻子做过什么,那就痛痛快快做一次吧。

于是他提起笔,在这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夜晚,普天成用那支重抵千斤的笔,非常诚恳地向中央和省委写下了请辞报告。

他愿意接受组织调查,并主动承担该他承担的一切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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