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 xp1024.com
《盛唐风华》


楔子

大隋开皇二十年,长安城中。

一名不足四十岁,厚重有威的中年人,正在庭院中走来走去。

这只是内书房前一个供主人散步的庭院而已,已经阔大有数十丈方圆。从已经灭亡数年的陈朝运来的江南石木,在这关中之地,却装点出一座颇有江左风流意味的小苑。

大隋虽然立国已久,且一统天下。但江南在晋后之世,富庶繁华已经压倒了久经丧乱的中原。现下每年堆积在洛口黎阳等仓的粮食绢段,基本都是从江南输送而来,供应着大隋的腹心关中关东之地。

而承自晋时的风流况味,也让北方口中不说,心下也倾慕不已。

能在寸土寸金的长安都城,经营处这么大一个宅邸,并将内书房前庭院装点出完全江南味道。主人权势富贵,可见一斑。

但这位看起来厚重有威的庭院主人,现下却是一脸焦躁之色。

门外传来脚步响动之声,一名带着兜鍪,披着明光铠的军将,正大步而入。来到主人面前,禀手一礼。

中年人早就迎了上来:“情势如何?”

那军将压低声音:“越国公亲自坐镇,十二卫宿卫精锐尽数选调而出,就在今夜,大洗东宫。废太子已然移出东宫。”

中年人浑身一震:“东宫宿卫呢?”

军将声音更低:“末将身在其中,已然奉越国公命尽数将宿卫诛杀。”

中年人似乎松了一口气,又颤声问道:“徐卫一家…………”

军将语调毫无起伏,平平道:“左屯卫宿卫东宫郎将徐卫一家,闭门**,绝无孑遗。”

中年人神色终于平静了下来,摇头道:“可惜了徐卫,一表人才,临阵无敌。但却跟错了人,这份忠心,当真用错了地方。”

军将语声仍然平平淡淡:“但徐卫此前,已经将出生未久的孩子交给了旧左卫府司马,他的父亲徐敢。徐敢今夜,已然出长安去了…………不知可要追么?”

中年人下意识的举起手来,最后颓然一叹:“徐敢旧从先祖,所向有功。我不能保他儿子一门,现下就让他去罢…………可知道他的去向?”

军将神情终于有了点变化:“徐敢当年是老柱国麾下虎将,单人独骑曾渡河深入北齐军中哨探,携北齐军中七将首级而返。他真要走,末将如何追得上他?”

中年人沉吟半晌,最后摇头:“罢了,以徐敢本事,当能无恙。随他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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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之中,一名五十许的老人,正策马持槊疾疾而驰。

长安雄伟城墙,在他身后,已经只是一条淡淡的黑线。

在他身前,系着一个襁褓。老人一边催马疾走,一边不时低头看去。

襁褓之中,是一个雪白粉嫩的**个月大婴儿,正吃着自己手指头。战马颠簸,这婴儿却没有半天要哭闹的样子,老人低头,这婴儿还回一个大大的笑容。

泪水从老人眼眶中滑落下来,又被他一把擦去。

“又是徐家的一个将种!将来比你爹爹还强!”

接着老人又浩叹一声,悲愤之气,在这一叹之中充塞茫茫四野!

“可是就算如你爹爹一般的本事,又能有何用?在世家眼中,我们的性命,再轻贱不过!爷爷只要你好好活着,爷爷也会一直保护着你好好活着!”

夜色之中,老人婴儿,单马独槊。却茫然不知去路。

小婴儿在老人怀中手舞足蹈,突然指向北方,呀呀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老人向北望去,长叹一声:“那就向北而去罢!”

第一章 神武县中

隋朝大业十二年秋。

神武县东门之外,几名鹰扬兵正站在城门口左近,懒洋洋的闲谈。

神武县是桑干河流域的一个小县城,战国时候属赵,汉朝元狩年间才设立县治,几近废县重设之后,在本朝成为马邑郡治下。

哪怕在已经被认为偏僻所在的马邑郡,神武县都不是什么起眼的所在。郡治在西南面善阳,而冲要更不如北面的天下名镇云内。唯一所长,大概就是在马邑郡中,神武县位于桑干河流域,算是郡中较为富庶的所在了。

自从大业初年边事败坏以来,神武县城防也得到了修葺,城墙上到处可以看到新鲜夯土的颜色,经历几个冬天如刀寒风吹过之后,城墙夯土不论新旧已经坚如铁石。

城墙之外,壕沟,羊马墙,一应俱全。还有遮护城门的小型堡垒。而在城墙上的防御设施也是一应俱全。

门口几名鹰扬兵虽然懒洋洋的在谈笑,身上军袍也敝旧不堪,这军容比之内地鹰扬府的郡兵差远了,可自有一种强悍之气。

隋承北周精兵,设有十二卫。数十万精锐皆是百战之师,开皇天子靠着这十二卫精兵压服了整个天下,北面突厥更是不敢南下弯弓。

而十二卫精兵来源,就是各郡设立的鹰扬府,府兵平时务农,农闲时候操练或者服官府各种役务,临战征召起来作为大隋精锐以讨不臣。

全大隋一百二十七个鹰扬府,属于马邑郡的马邑鹰扬府和恒安鹰扬府正是天下闻名的云中精兵。

此间临近草原,几百年来都是和胡族打生打死,十几岁的少年就骑得烈马,开得硬弓。乡间侠少在各村争水的时候都是骑马对冲。

两府的鹰扬兵,大业五年的时候雁门郡勤王天子,后来又加入了数次征高丽的血战中,这几年突厥势大,马邑的鹰扬兵更是在马邑太守王仁恭的带领下屡次上阵,战功累累。

比起内地破败不堪的军府,马邑鹰扬兵还保有大隋精兵的一些旧日模样。

几个鹰扬兵不知道聊着什么,正说得口沫横飞,指手画脚,不时发出一阵哄笑声。引得城墙上巡卒都在探头探脑。

热闹声中,就听见蹄声响动,几名巡卒朝城门内望去。忙不迭的就跳了开去:“那世家子来了!”

蹄声杂沓声中,城门口烟尘斗乱。一队又一队的马军开了出来,足有一二百人的规模。

这些骑士人人赤色军袍鲜明,一人双马,,马鞍后还放着甲包,一副精锐模样,经过城门时,对那些军袍敝旧的门兵看都不看一眼,下巴快昂到了天上去。

而队伍当中,正正拱卫着一名三十许的将领,穿着大袖襦衣,大口侉裤,但却带着璞头而不是武将惯着介帻,有些不伦不类。手中持着一柄铁如意,唇上短髯被上了油抹得上翘,这又是晋阳城中世家子的模样。

烟尘之中,这一二百骑穿过城门,向东而去。

隋朝鹰扬府制度,一团数营不等,营分越骑射声长水中垒之名,每营下辖二旅至三旅不等,每旅二队,每队五火,每火十人。

这一二百骑正是一个以越骑为名的骑兵营建制。

马邑郡有左屯卫马邑鹰扬府和右屯卫恒安鹰扬府两支鹰扬兵建制。鹰扬兵平时务农,战时成军。马邑郡为边塞之地,直面突厥,纵然是平时保留的鹰扬兵比内地郡府为多,但这一营装备完全,人人双马的越骑鹰扬兵也是郡中主力之一了。

二百骑卷起的烟尘未散,门兵们都直起腰来,人人脸上都是不以为然之色。

一名门兵摇头:“太守将压箱底的队伍都一支支拿出来了,这是非要压得刘鹰击低头啊。”

另一名门兵也摇头:“这些时日过了多少人马了?马邑鹰扬兵至少有一半去了云中,这下刘鹰击怎么也要去善阳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鹰扬兵许是在军中日久,听得的内幕消息比较多,摸着胡子若有所思:“本来咱们马邑郡就是王太守的天下,天子派刘鹰击回来分权做什么?王太守是琅琊王家出身,几百年的大族,怎么瞧得上刘鹰击这么个厮杀汉?这马邑郡中,只能有一个人说了算,王太守自然是当仁不让。”

管着城门口的火长听得烦恼,怒道:“现在突厥人都压到云中北面了,还在闹个不休!到时候突厥人打进来大家都干净!入娘的,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几个鹰扬兵也跟着叹气,同声附和。

“可不是怎的?开皇天子之后,这日子一天就不如一天,原来突厥人吓得王庭都要迁漠北。结果大业天子即位,先是几次征高丽打得尸山血海,咱们马邑鹰扬兵跟着从征,回来的也没几个。兵打没了,大业天子还要巡边,突厥人还有不来的道理?去年就把大业天子围在雁门城,雁门郡四十一座城被突厥人打开了三十九座!”

“大业天子自己跑江都去了,这副烂摊子还不是咱们本乡本土的人来收拾!”

“还好大业天子派来了个晋阳留守,当年六位柱国的后人,唐公李渊!这是个有本事的,拉着咱们太守,马邑兵和河东兵,去年好歹让突厥人吃了场败仗,才消停了这么些时日。这唐国公在晋阳留得久一些也罢!”

“我瞧着唐国公留不久,谁让大业天子弃国跑江都去了!听咱表舅说——他是二次征高丽时候好容易活着回来的。二征高丽本来要打赢了,还不是杨玄感作乱断了粮食,大军才败了。那时都防不住杨玄感,现下处处生烟到处冒火,想当杨玄感的人只怕更多,唐国公有兵有将,在太原能呆多久?说不得现在就盘算怎么进长安了!”

“天下才太平几年啊…………别说唐国公了,我们王太守还不是别有心思?要不然怎么拼命搜刮,马邑这个穷地方,租庸都翻了倍!咱们说是鹰扬兵,一年就应调四十五天,现下一年多下去了,也没放咱们回家的意思。现下又在拼命压服刘鹰击,你说咱们王太守是什么心思?”

这些鹰扬兵都是常值鹰扬兵,常年服役,跟着各种官人行郡中各种没完没了的差役,内幕秘闻从那些官人口中听了一耳朵,监门无聊,现在扯起来就是无边无际了。

那火长也没有拘管的意思,现下天下将乱的局势,又有谁看不出来?大家不是世家子,将来不是因为那些世家子的野心去厮杀,就是直面突厥人的铁蹄,今天不知道明天事,现下就由得大家图个嘴上快活吧。

门兵们说得越来越是大胆,这火长终于有气无力的开口阻止:“差不多就得了,嘴上好歹得有个把门的,现下郡中不太平,大家别嘴上给自己招祸。有气力吃点喝点,还有火到私门子里找个小娘,快活一天算是一天!”

接着他又诧异:“怎么许久不见乐郎君到县上来了?”

门兵们哄笑:“火长,你是念着乐郎君大方罢!每次进县城或者交税,或者看自家店铺生意,总少不得招呼咱们弟兄吃喝。”

火长着恼道:“你们就是不想?多少弟兄遇到危难的时候,求到乐郎君那儿,总能把事情了结。我许久不见乐郎君了,念上几句就是只挂念吃喝了?”

还是那名岁数最大的门兵笑着为自家火长答疑:“王太守有令,租庸翻倍,乐郎君爷爷是一闾之长,这税赋都着落在他头上。连着三四年租庸都是翻倍,田里产金子也是不够,只能靠着回易,现下秋后云中北各族的马也肥了,乐郎君应该是回易去了。”

火长疑惑:“乐郎君就这么一根独苗,徐太公能放他去回易?”

老门兵神色沉了几分:“徐太公中风了。”

火长顿足:“我奉命走了善阳一趟传递文书,却不知道还有这种事!当得上门去看看!”

接着他又叹息:“当年就劝太公让乐郎君应了鹰扬兵的役,租庸都减,更少了买调钱。太公怎生都不愿意,真是可惜了乐郎君被太公打磨出来的一身好本事!文的来得,武的也来得。要不就投效到哪个世家门下,以乐郎君的人才,谁家不看重重用?”

一众门兵,全都摇头叹息。

众人所说徐太公,是十几年前来马邑郡神武县边落户,据说是从军中退下来,带着几名从人,襁褓中抱着一个孩子,是自家儿子的遗腹子,大名叫做徐乐的。

老爷子带着几家从人在桑干河谷地中开荒,马邑郡从来不是个太平的地方。老爷子就一弓一马打跑了好几股马贼盗匪,据说连零散的突厥狼骑都杀过几个。老爷子开辟的聚落就成了硬地,百姓流民渐渐依附,最后形成徐家闾这个村子,开科纳粮,成了神武县的编户齐民。

转眼十几年过去,襁褓中孩子长成人,被老爷子教养出一身的本事。却被老爷子拘管得不能从军,危险的地方不让去。但有本事的年轻人总耐不住寂寞,徐乐与轻侠少年结交,性子豪爽,为人大方,性格强毅——都是边地云中健儿看重的好品质。在神武县内外闯下了乐郎君这个名号。

十几年前,徐太公来神武县落户的时候据传还有上面的人照拂,当年传闻县令还去拜会过徐太公。现下十几年过去,皇帝换了,时势变易,原来徐太公的来路早就无人知晓,就是闾中一乡老而已,乐郎君未曾从军未曾入官,在徐太公老后自然就撑不起门户,赋税日渐加重,一文都少不得。

这些年徐太公靠着做回易支撑家计,但是几年来兵连祸结,回易都做不得了。家底一天天消耗,又因为岁数高大,突然中风倒下。这家计说不得就要靠乐郎君接下来了。

边地回易,在突厥人势大的时候就是风险极大的一条路,一向被太公保护得不出神武县的乐郎君如何撑得起来?有个万一,真是可惜了乐郎君这出众的人才!

那火长发呆半晌,终于狠狠一跺脚:“这狗日的老天爷,简直就不给人一个活路,才太平了几年?这天下怎么又乱成这个样子!”

门兵们也都面面相觑,说八卦他们都有一肚子,但这么高深的问题实在就回答不上了。

开皇天子终结乱世,开太平之世,大业天子即位,怎么就短短十几年,天下就又要大乱的模样?

第二章 乐郎君

深秋天气,掠过桑干河河谷的寒风已经有了些凛冽气息。

还远不到枯水季节,桑干河河水比往年看起来都小了许多,露出大片的河床。孩童们正嘻嘻哈哈的在岸边翻拣着鱼虾。

两岸田地已经收割完了,麦穗都被捡拾得干干净净,黑色的田土上只有东一捆西一捆的麦秆。

河南岸高处,是一个不大的小村落,围有寨栅,设有碉楼——作为直面突厥的边地郡县,这种设施是乡间村落的标准配备。

徐乐就站在寨墙上,望着收割过后的田地做沉思状。

徐乐岁数,才从少年踏入青年不久,十足年龄十九。放在后世大概一七八一七九的身高,肩平腰窄,身形矫捷。

十九岁的他剑眉星目,线条柔和,笑起来嘴角上翘,竟然有边地少年难得的风流蕴藉的味道。这等人才放在长安洛阳,再有个世家子的身份,不知道会是多少仕女的深闺梦里人。

就是在神武县中,县城女孩子提起乐郎君,也总是嘴角含春眼波如醉。要是徐太公当年能让徐乐入鹰扬兵,或者破点钱买个吏职身份,只怕县中有官身的也愿意招这个上门女婿。而乡间女子提亲,徐太公又怕委屈了这个孙子,就这么一直耽搁了下来。

脚步声响动,一名身形健壮的青年正走上寨墙,对徐乐摇摇头。

徐乐皱皱眉毛:“韩约,怎样?”

韩约是徐太公当年带回来的从人之子,和徐乐一起长大,也跟着徐乐一起躲过徐太公的拘管在神武县中厮混,徐乐闯下乐郎君这个名号,也有韩约这个死党不少功劳。

韩约闻言之后摇摇头:“不妙,就算口粮减半,这租调也是交不起。”

韩约看着徐乐:“太公就还没点家底了?”

徐乐摇头:“几年都是突厥入寇,爷爷都停了回易,又不肯和官府交接,该交的租庸一文都少不了,这几年天时又不好,哪里还有家底?”

韩约握拳:“那就不交!遭灾了皇帝还开仓放粮呢,这王太守怎么还有脸搜刮?”

徐乐一笑:“你去和王太守说?这是出名的刚愎性子,在这马邑郡就是言出法随。你要上太守府闹去,我给你站脚助威。”

韩约愣头愣脑的挥拳:“咱们河东侠少怕谁来着?”

徐乐叹息一声,剑眉微蹙:“侠少也得有家有口啊,我倒是好办,躺在病床上的爷爷呢?这个岁数让他遭遇破家?徐家闾这么多乡亲呢?”

徐乐拍拍犹自不服气的韩约肩膀:“我也该把这责任扛起来了。”

韩约迟疑的看向徐乐,欲言又止。

徐乐笑道:“别做这个扭捏样,你这块头,看着让人发毛…………我知道你意思,朋友这些天陆续上门来劝,让我入鹰扬兵,或者拜个门从个吏职。到时候什么都好说了。可你说我爷爷肯不肯?”

韩约摇头,躺在病床上的徐太公性子之硬,只怕不让这位灾年还拼命搜刮的王太守少许。徐乐不许入鹰扬兵,不许拜任何大小世家之门供其驱策。让这位乐郎君只能在乡里厮混。他都为徐乐感到可惜。

可那些朋友也只敢劝徐乐,没人敢对徐太公说的。徐太公可是当年一弓一马横扫桑干河河谷盗匪的人物!

这一代老一辈的人物还记得徐太公当年的模样——遗传给徐乐的好相貌,年岁不小还风度翩翩,骑在马背上身姿不输少年。落落寡合脾气古怪,但对身边人又绝对护短。动怒之际眉毛高剔,让人看着就心中生寒!

可现在徐太公也只是中风之后行动艰难的一个老人了。

韩约还是眼巴巴的看着徐乐,目光中似有祈求之意。

徐乐淡淡一笑,嘴角上翘,自有一种洒脱意味:“也只有继续走回易那条路了,不然就是破家,这王太守真能出兵剿灭。爷爷守护徐家闾那么久,现下也该我来了。”

韩约点头:“反正我随乐郎君去。”

徐乐点头:“也该服侍爷爷吃药了,你去操持上路物件人马,明早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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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闾这小小村落之中,安安静静,看不到什么人影。正是收货季节,村中精壮多半都在田里场中忙碌。村中只有妇女,正在准备饭食,炊烟在村中各处袅袅升起,一副平静景象。

文人骚客,看到这山这水这小村,免不了要有稻花香里说丰年的诗性。但只有身在其中,看到零星村民脸上阴郁神情,才能明白在这乱世将至,直面突厥的边地,生活该有多么艰难!

去年春始毕可汗带领突厥军大举南下,围大业天子与雁门郡。与雁门郡接壤的马邑郡也被牵动。兵马往来不休,征发急如星火。

去年秋晋阳镇守唐国公李渊与马邑郡太守王仁恭合兵以战南下突厥军,虽然取胜,但地方积储消耗大半。

从大业九年开始,马邑郡就是连年干旱。但突厥人势大,王仁恭为备战,租庸翻倍,精壮不应调为鹰扬兵则免行钱更是十倍。税吏奔走隳突,为了税赋事,行事刚强强硬得近乎偏执的王仁恭,已经摧灭了不少村子。所谓抗税暴民的脑袋在各处城门挂了一排又是一排。

现下除了突厥外患,除了天灾,马邑郡内部也都乱了起来。大业天子南下江都之前,对各地人事都进行了一番新的布置。

马邑郡坐拥强兵,王仁恭更久在任所,性格跋扈。大业天子就提拔了一位当年从征高丽立功的刘武周,任他为右屯卫恒安鹰扬府鹰击郎将,以分王仁恭权势。

王仁恭现在就在大肆搜刮扩军,壮大他手中马邑鹰扬府的兵力,并不断派遣人马北上,以备突厥之名压迫身在云中的刘武周,逼迫他就范。

说不得等不到突厥人南下,马邑郡内部自己就先打了起来!

这个时候,王仁恭更是以严刑峻法统治治下,对钱粮更是看得越发的紧。要是犯到他手里,王仁恭破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徐乐走在村中,不时的和问候村民点头回礼,一遍遍的扫视着这个已经显得有些衰败的小村。

十九年来,自己就在这个村子被爷爷抚养长大,孩童时候漫山遍野的玩耍,稍稍长成习文练武。再大一些叛逆起来无数次的夜里偷偷翻越寨栅,带着韩约出去和河东侠少们厮混。

村中哪一家都有看着自己长大的人在,村中哪个角落都有自己调皮捣蛋时候留下的痕迹。

也许自己曾经痛恨过爷爷为什么要将自己拘管在这个小小的天地里,教养出自己一身本事,不是就要终老此间,过平常乡民生活!

但当一向坚强如松的爷爷突然中风倒下之后,徐乐却自然而然的觉得,这份责任就是自己的了。

爷爷啊爷爷,就瞧我做出个样子来罢!

徐家闾很小,转眼之间徐乐就已经来到村中自家宅邸。门口守着韩约的母亲——韩家是当年跟着老太公一起在此间落户的从人之一,韩约父亲早逝,就老娘还在徐家做点杂活——现下正趁着阳光好在门口用匾翻晒着准备过冬的干菜。

看见徐乐回来,韩氏赶紧迎了上来。徐乐低声询问:“爷爷怎样了?”

韩氏四十出头,粗手大脚,从小也算是照料着徐乐长大的。看着徐乐也如自家孩子一般,徐乐叛逆时候惹祸回来被爷爷臭揍,都是韩氏居中在说好话。也没少为了迟迟不为徐乐定亲给徐太公发牢骚。

韩氏也压低了声音:“正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盖了毛毡,药在廊下炉子里热着,小六守着火候…………今日气性没那么大了。”

徐乐点点头,韩氏望向徐乐,欲言又止。

现下对村中人看自己这种神情徐乐已经再熟悉不过。自从爷爷倒下,自己决定向北走回易之路,大家都是这幅神态。

犹豫一下,韩氏还是决定开口:“乐郎君,能不去还是不去的好。现下兵荒马乱的,有个万一…………该交多少税赋,咱们咬牙交就是了,了不得吃糠咽菜也能过活。”

徐乐笑着摇头:“大娘,这不是租庸那些粮和丝麻的事情,是免行钱啊!”

隋时赋税,租庸调三字。租则是粮,庸则为各地方物,以丝麻为主。涵盖了最重要的吃穿二字。调则是劳役,主要就是一年要免费为官府服劳役多少天。隋朝所行府兵制度也算在调中,不愿意服役,交钱则可以代替,此谓免行钱。

但是现下王仁恭,横征暴敛租庸不说,最凶狠的一手,却是将免行钱增加了十倍。交不起钱,则就要去服役。

原来百姓服些劳役也就罢了,但是现下王仁恭却将劳役都变成了兵役。竭力的在扩张他麾下马邑鹰扬府的兵力!多少百姓或者河东侠少,或者因为交不起免行钱,或者就是怀着在乱世中出头的心思,主动被动加入急剧扩张的马邑鹰扬府中。

养这么多兵,就要加倍的横征暴敛。而扩张后鱼龙混杂的马邑鹰扬府又让王仁恭有了充足的人手在治下征发。大半个马邑郡就生活在这样的高压之下。

或者被捆绑上王仁恭的战车,在将来为了王仁恭可能会有的某些野心拼杀。或者就是竭力支应,一旦应对不及,就有破家的危险。

“…………免行钱原来一丁一百二十文,现下就是一千二百文,别说租庸加倍口粮都不甚够,就算扎紧嘴巴不吃不喝,卖了口粮也变不出那么多钱来。现下只有朝北走,用粮食换马,郡中马价现在足够高。走一趟今年就能应付了。”

韩氏怔了一会儿,突然眼眶发红,擦擦眼角:“怎么天底下突然就乱成这样?乐郎君你这么人材,也得一文一文的算账,论起乐郎君你的身份,本不该吃这个苦头…………”

韩氏一哭,天不怕地不怕的徐乐也有些头皮发麻,忙不迭的招呼一声:“我进去先看爷爷!”顿时就从韩氏身边抹过去,跨入宅院之内。

徐家宅邸也就是普通乡间民居的模样,就两进的格局。只是屋舍偏小而院子阔大,前院是兼做练武场,后院则是马厩。屋前院内,给韩氏收拾得点尘不染。

现在前进屋舍廊下,正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正守着药罐,药汤已经滚了,散发出浓重的药味。

而在廊前,正半躺半靠在胡床之上,披着一层毛毡晒着太阳的老人,听见徐乐进屋的响动,睁眼看来。

老人已经六十多岁的年纪,满头白发,眉目轮廓可以看出年轻时候的英挺,虽然一脸病容,望向徐乐的目光仍然有如冷电。

正是徐乐爷爷,当年带着一两家从人,打跑了神武县东桑干河谷中的马匪盗贼,一手建立起徐家闾,并曾经孤身向北回易,亲手斩杀过不下十名突厥狼骑,剽悍轻捷的马邑侠少都要尊称一声徐家闾老太公徐敢!

第三章 太公徐敢

看见徐乐进来,老爷子又闭上了眼睛。

那守着药炉的小孩子起身招呼:“乐郎君!”

这小孩子是韩约弟弟,韩氏也是丈夫早逝,拉扯着两个孩子长大。徐乐摆摆手:“小六,找你哥去,这儿有我。”

韩小六就差欢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就朝门外冲去,在门口才回头问了一句:“乐郎君这次带我不带?”

徐乐哼了一声:“你再长几岁罢!”

韩小六老大不乐意:“我也不差似哥哥什么,马上能开八斗弓,步下能开一石五!不管是刀盾还是长兵,乐郎君你尽管来考较我本事!”

老太公闭着眼睛冷冷开口:“你还差得远!”

韩小六敢跟徐乐耍赖,老太公开口却像老鼠见了猫,半点不敢则声,朝徐乐伸伸舌头就掉头出门。

老太公仍然闭着眼睛:“就不该教你们本事,一个个在闾中就是呆不住。要不是老头子卒中倒下来,你是不是还不肯回来?”

徐敢说话,已经有些含含糊糊,漏音缺字,正是中风之后的后遗症。但语气仍然威势不减。尤其睁开眼睛的时候,仍然威光棱棱,哪里像是一个寻常乡里的老人?

去年开始,马邑郡中接连起兵大战,或者救援雁门,或者与河东军合兵抵抗突厥南下。徐敢为他这个一手建立的徐家闾苦心孤诣操持一切,毕竟年岁高大了,突然中风倒下。

想及那时看着自家爷爷突然倒下的模样,徐乐都心有余悸。

对于徐乐而言,爷爷就是自己身后的撑天巨木。从小教养自己,从文到武。更不愿意让自己和一切危险的事情沾边。

自己想帮手什么,爷爷总是说自己还小,成家以后,等他两眼一闭了,再操持家事不迟。

就算自己叛逆年月,在和河东侠少厮混,最后闯出乐郎君这个名头。还不是靠着爷爷赚来的家当让自己结交朋友,爷爷教出来的一身本事折服众人?

徐乐不能说是太乖的孩子,也许是徐家血脉传下来的,性子锋锐乃是天生。什么事情打十几岁起就很有自己的主张,对爷爷将自己拘管在神武县这个小小天地里也感到百般无奈。对爷爷无微不至的关照也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可当爷爷倒下的时候,徐乐才感觉出来,爷爷这十八年来,已经尽力为自己撑持出一片还算安全的天地。

外面的天地,等闲事耳。要见识有的是时候,现在最要紧的是该自己照顾爷爷了,撑持着这个家熬过这个乱世岁月!

去年这个时候,徐乐还和一群侠少盘算着怎么绕开爷爷管束,寻个地方投军,然后在这世道上闯出一番功业出来。刘武周不也是乡间侠少出身,投于征高丽军中,最后回来做了恒安鹰扬府的鹰击郎将,开府建节,起居八座?

但是当爷爷倒下之后,这将近大半年来,徐乐在徐家闾绝足不出。只是帮忙操持家计。侠少飞扬跋扈,争雄斗狠之气近乎全消,多少朋友也断了往来。

老爷子数落自己,徐乐就当没听见,走到廊下取下药罐,倒到碗里,放在一边等稍稍凉些,这才对徐敢笑道:“这大半年我还不老实?为这个家可是操碎了心。”

徐敢哼了一声:“知道家计艰难了?以前手脚那么大,还不是老头子在后面撑持!”

发了一句火之后,徐敢又放低了声音:“真过不下去了?”

徐乐摇摇头:“过不下去了,家底干净,县里给闾中定的多是中户,咱们徐家更是上户。找人在主簿那里递了话,主簿说现在谁也违不了太守的令。闾中今年免行钱总计三十贯文上下,结束了县中的铺户,也不过就收回十二三贯文,村中还能凑起五六贯文。交不上就得应役,县中主簿还传了句话,说听闻过我的名字,这个时候早日投军才是正理,说不得就在王太守手下混个出身出来。”

徐敢默然,突然又开口道:“大业天子南走,一个个都起了别样心思。王仁恭还不是想在这乱局中分一杯羹!这些世家子,没一个好东西!”

徐乐摊手:“现在也只有回易这条路了,买北面达旦部族的马,结束店铺的钱全都换了粮食和解池的盐,到时候运马到善阳交割。”

徐敢不语,放在承平年月,这条回易道路都是千辛万苦,徐家闾初立的时候,老爷子就走过这条商路,获利虽然甚厚,但几次生死都系于一线。更不用说现在突厥大军已经迫于马邑之北,屡次南下骚扰,攻破雁门,和马邑兵河东兵连场大战!

徐乐笑道:“那我去投马邑鹰扬兵了?爷爷你教的本事不过拿出几分,我就闯下了乐郎君这个名号,再多拿几分出来,说不得王仁恭都要高看我一眼,不知道王仁恭家有没有女儿,招了我当女婿,爷爷你也不用愁我的婚事了。”

徐敢瞪眼:“你敢!我教养你出来,不是让你去当世家门下走狗!”

徐乐取过放凉了一些的药,端过去喂徐敢喝下,笑着宽慰:“好好好,从小到大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宁愿在乡里为民,也不要去当世家门下走狗。”

徐敢小口小口的喝着药,打量着自己这个孙子。

十九岁的英锐少年,眉眼正是徐家人特有的英挺。当年他父亲也是这般,在长安城中,多少人侧目!

比之他的父亲,徐乐更多了常年带着的阳光般的笑容,多少侠少之间结仇,徐乐一笑间都能化解。

自己老了,再也不能保护他,不能为这个心爱的孙子挡风遮雨了…………

今后的路,只能让徐乐自己走下去了,在这又乱起来的世道之中…………

喝完了药,徐敢掀开毛毡,就要坐起来。徐乐忙不迭的上前扶持,看着当年名震桑干河谷的爷爷半边身子僵硬,还在努力坐直身子,徐乐心下就是一酸,却克制住了。还开着玩笑:“我知道爷爷你是老马识途,还和达旦部有交情,但我真没法带爷爷你上路啊。这实在照顾不过来…………”

徐敢瞪眼:“老头子要你照顾!”

勉强坐定之后,徐敢定定的看着徐乐,沉默半晌终于开口:“明日就出发?”

徐乐点头:“选了八个人,我和韩约带队,二十头牲口也准备好了。十六驮粮食,四驮子盐。明日再不上路,草料钱都贴不出了。”

对自家这个孙子万事都潇洒自若的态度徐敢也是没法子,自己一生都是刚硬严肃性子,老而弥坚。早逝儿子也从来都是行事一板一眼。也不知道这个孙子怎么教养成这样的。

不过徐敢还是知道,在徐乐随和潇洒的笑意举止背后,是锋锐得近乎逼人的本质。真到紧要关头,徐乐能把天都捅个窟窿!

却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日,能约束住这个如剑一般锐利,迫不及待想投入这个乱世当中的唯一血脉?

徐敢慢慢开口:“我老了,没法再关顾你一辈子了。天下将乱,你也总要面对这个世道…………明日出发,便明日出发罢。但有两件事,你当牢记。”

徐乐也收敛了笑意,垂手道:“爷爷,我听着。”

徐敢语声如铁:“徐家先祖,随祖逖祖车骑北上,南返不成,移籍北地,最后辗转马邑。数百年来,胡族祸乱中原,徐家子弟,自保乡里,从不助胡族为虐。西魏立八柱国,汉人渐掌大权,先祖这才出而从军,为恢复汉家江山出力。虽然现在又僻居乡里,但这祖训,从来未曾忘过!与异族勾连,就不是我们徐家子孙!”

徐乐肃容躬身应是,对爷爷这份祖训,徐乐其实微微有点不以为然。随祖车骑北上,不知道是哪年的事情,所谓不能南返,也就是在北地做了顺民。西魏八柱国掌兵,虽然多是汉人,但宇文家还是异族,难道先祖就知道开皇天子能最后立下大隋这汉家江山?

不过对于异族,徐乐也从来没有好感。突厥压于马邑之北,年年南下骚扰,甚而打破雁门围大业天子于雁门城,边地之中,被突厥杀戮的痛史比比皆是。徐乐从来不是被人欺负了还要凑上去的性子。

突厥人杀掠汉家,如此血仇,岂能不报?可是爷爷总要放自己离开神武,才有将来驱逐突厥,立下一番功业的可能啊!

十九岁的少年,又有一身本事,遭逢这个将乱之世,如何能没有一颗为冠军侯封狼居胥的心思?

且留待将来!先将家事安顿好,让老爷子安心养老,再无顾虑。这世道总要有英雄来澄清,如何就不能是我徐乐?

徐敢语声又沉郁了下来:“第二件事,就是我对你的嘱咐,而今而后,一辈子都不要为世家高门当门下走狗!”

第四章 远出

徐敢话语当中,似有无限酸楚。

徐乐抬头,看着自己爷爷,默然不语。

徐敢当年抱着襁褓中的徐乐,在神武县边桑干河谷开荒落户。传言中十几年前的贵人照拂。再加上当年徐敢一弓一马扫平此间的本事。当年县中关于徐敢爷孙两人的传言还少了?

只是随着时日推移,对徐家祖孙的来历猜测,才渐渐断绝。

徐乐只是一个有点本事,长得英俊,爱结交朋友的侠少而已。而徐敢,也日渐变成了众人心目中最普通不过的一个闾正乡老。郡县之中,催逼税赋也从来没有给减了一文。

只有徐乐知道,自己爷爷有的时候,会在夜中悄悄哭泣。会从自己懂事起,虽然教了自己一身绝不同凡俗的文武本事,却一不准自己投军,二不准自己奔走于大族门下。

徐乐当年也追问过许多次,但徐敢的回复,都是等他快死之前会告诉他的。

徐乐有的时候也猜测,会不会自己父母当年死于哪个世家大族之手,爷爷才会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生怕自己热血上涌就去复仇?

徐乐也一直想过,自己父母会是什么模样。年少时候也曾经梦中隐约见到,面目并看不清的一男一女,只是久久的注视着自己。眼神中的温柔慈爱,在梦中也能清楚的感觉到。

年幼的徐乐,那时还会哭醒,等着自己的,却是油灯之下,神情苦涩,苍老面容的沟壑之中,似乎隐藏了多少恨事的爷爷。

正是这样的秘密,才让爷爷从一开始,就不许自己在世家门下奔走,宁愿为一个税赋一文都少不得的平民百姓罢…………

祖孙两人对视良久,徐乐终于一笑:“男儿汉大丈夫,当然全凭自己。靠着别人出头,我可没这么没骨气。”

徐敢慢慢闭上眼睛,靠在胡床上,仿佛精气神全随着这两句嘱咐用完了。又恢复了病中老人的模样:“去罢,收拾准备,明天出发。”

终于得到老爷子认可,徐乐差点就地翻一个空心跟头表示庆祝。

十九年来,给拘管在神武县内,虽然闯下了一个乐郎君的名号。但徐乐从来都觉得一身本事,没用出三分来。现下虽然因为家计不得不北上回易,可总算是能离开这一片小小天地!

当下徐乐就大声回了一句:“爷爷,你就放心罢!”

徐乐语气中的跃跃欲试,徐敢听得明白。忍不住就是心下叹气,当年要自己孙儿一生平安,就该让他老老实实为一乡民,教他这一身本事做什么?

也许,就是那一点点的不甘心吧…………

徐敢猛然睁眼,威光四射,在这一瞬间不似病中老人,而如威风八面,披坚执锐的将军:“路上遇见什么麻烦事,安全第一,但真到紧要关头,一旦出手,就要做到绝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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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劲吹,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时分。

徐家闾寨门之外,已经有一支二十匹骡马组成的队伍,七八名健壮汉子,正等在门外。

这七八人当中,有韩约和闾中选出的健壮汉子,也有和徐乐有交情的河东侠少。几日前大家都准备好了,准备用来回易的粮食和解池盐也早就打包完毕。二十匹牲口或自家备或者从邻近乡闾租用,也都在徐家闾中吃了几天的精料了,现在全都精神抖擞,喷鼻扬蹄,仿佛一口气走个百十里山路都是等闲事的模样。

韩约正绕着队伍检查,看驮包捆扎结实没有,看弓刀兵刃准备齐全没有。

在韩约自己的乘马之上,就插着一步一骑两张弓,六袋羽箭。鞍侧插着一杆长矛,身上还佩着一柄直刀,一根足有七八斤重的铁锏。丫丫叉叉如一尊活动的武器库。

其他几名汉子,也和他差不多模样。边地男儿家中,可能钱没有几文,粮食寻不出几斗。但总会备下弓刀,自家没吃的了也会养匹马,饿着肚子也要供上草料。

一边耕种一边持弓刀与胡族战,从来都是边地男儿的宿命。选自这些男儿的云中精兵,自汉时始,也从来都是天下之雄!

韩小六背着一口弓眼泪汪汪的围着自家兄长打转,软磨硬泡的就想跟着出门走这一遭。

“哥,我绝不会拖累你们。路我也走得,遇见突厥狗我也开得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和乐郎君说说,带上我罢…………”

韩约是个话不多的性子,打小就如徐乐身边沉默的影子一般。自家兄弟厮缠,韩约只是一声不吭,埋头整理行装。

一名穿着窄袖短衣,坐骑缰绳装饰得花里胡哨,一副侠少做派的人物笑着拿眼泪汪汪的韩小六打趣:“毛长齐全没有?这就要跟我们走?这次是过云中,翻山越岭到草原上的达旦部去,达旦是塞种鞑靼,女人都骚,喜欢的就是你这种童子鸡,到时候把你吃干抹净当了鞑靼人女婿,你哥怎么和大娘交代?”

韩小六岁数小嘴上可从不吃亏,当即就骂了回去:“老子看上的是你娘,要当也是当你的便宜爹!”

那侠少哈哈大笑,看看日头:“乐郎君人呢?不要误了时辰,到时候冲撞了行道神!”

韩约终于开口,瓮声瓮气的道:“乐郎君不要拜别老太公么?你急个什么?”

那侠少也就是二十六七的年纪,模样本来还算端正,但是嘴角下一道伤痕,却平添了一分狠厉之气,其他几名侠少,看模样也是以他为首。

他哼了一声,指指自己:“我宋宝对乐郎君倒没什么,乐郎君是个好交之人,为人也大方,我瞧得上他。这次他出本钱走这么一遭,许了三成的利给我们几个兄弟,着实不少了。可乐郎君被老太公照看得太周全,这一趟可不是走着玩!真遇到什么事,到时候我就信得过你韩约,小门神的名号可是实打实的,那是打出来的!都说乐郎君有身手,老太公教出来的,真有本事,怎么不敢去投鹰扬兵?还得为恁多免行钱头疼?”

这时候就听见徐乐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反正路上遇到什么事情,我也用不着你宋宝照应就是。你宋宝一身本事,怎么又不去投鹰扬兵?”

韩约回头,就见徐乐大步走了过来,牵着一匹浑身赤红的坐骑,肩高足有五尺左右,浑身火炭也似。马鞍后挂着一个大包裹,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装着的是什么。

徐乐身边,只有韩氏相送。此时晨曦微露,初升阳光从后洒来。正印亮了徐乐身形。

徐乐也是窄袖短衣,革带将腰身杀得紧紧的,越发显得丰神如玉。在场诸人看见,都是眼前一亮!

跟在徐乐身后的韩氏一眼瞧见了韩小六,劈手就揪着他耳朵。扯得韩小六直叫唤:“娘,我不去了还不成么?”

哄笑声中,宋宝回了徐乐一句:“王仁恭手底下拘管太严,去年连场大战,行军法就砍了上百颗脑袋!老子那是受得了那个气的?刘武周又只认随他征高丽的老弟兄,去投他哪有出头的日子?这趟走下来,老子有了本钱,去河东投唐国公去!谁鸟耐烦在马邑再和你们厮混。”

徐乐一笑:“那就先祝你公侯万代了。”

韩约凑近徐乐:“怎生这么快就出来了?”

徐乐摊摊手:“老爷子好容易松口,万一变了主意怎么办?赶紧就溜出来了,昨日都已经拜别过了,犯不着再来一遭。”

韩约点点头,朝自己老娘端端正正拜下去:“娘,孩儿这便去了。你在家里一切当心。”

韩氏一手揪着韩小六,一手将韩约扶起:“你别担心我,路上照应好乐哥儿。”

韩约起身点头,摸摸自家兄弟脑袋。徐乐在旁笑着看,最后也向韩氏一礼,扣镫上马:“这便走罢!”

众人纷纷上马,招呼着牲口,初升的阳光之中,徐乐呼哨一声。众人策马而行,向北而去。

韩氏牵着韩小六,红着眼眶看着众人背影。

走出百余步开外,徐乐这才回头。就见寨墙之上,不知何时影影绰绰的全是闾民的身影,自己爷爷也被扶上了寨墙,寒风中如一颗劲拙的古松,久久凝视着自己的身影。

徐乐心头一热,大声招呼:“等我回来!”

再转头处,面前已经莽莽群山,无尽广阔的天地。

第五章 六识

二十余骑驮马,在曲折蜿蜒的山路上艰难行进。

寒风虽劲,但阳光明媚,极目四顾,但见群山莽莽,直让人心胸俱阔。

神武和云中,同处于群山环抱的一片盆地当中,从神武到云中,从汉时就开辟驰道可通,足可通行车马。再过云中向北出群山,就是茫茫草原。

汉武帝时,常常在云中之地集结数万甚至十万大军,北攻匈奴,深入漠南。就是道路可以撑持大军的物资转运。

但徐乐他们一行,并没有走群山环抱之间的那条驰道。反而深入群山之间,沿着商队开辟出来的羊肠小道,鱼贯而行。

原因并没有什么复杂的,现下大业天子南去,各地郡守称得上是割据为雄。在马邑郡内,还有郡守王仁恭和坐镇云中的鹰击郎将刘武周之间的明争暗斗。

这些道路上,都已经遍布税卡,都想在过往商队中狠狠吸上几口血。这些资财,就变成了各地守臣扩充部下实力的助力。

徐乐这么一支小小商队,要是真的沿着官道过云中而入草原,估计二十驮子的货物,一路这样抽税,到了地头连小半都未必剩得下来。

所谓乱世将至,表现形式之一就是原来维系一个大帝国运转的法度渐渐崩坏。

但在山道中穿行,比之走在官道上就不知道辛苦到哪里去了。餐风露宿,路上没有亭堡,狂风暴雨,风刀霜剑,都得自己扛着。

山中野兽,也都得防范。而且世道渐渐崩坏,盗匪马贼再度兴起。突厥游骑,不时深入云中左近的群山之间。遇上这些家伙,就得拼命!

此时行商,真是拿命在拼搏。若是跟随还健硕的徐老太公一路向北,从庄客到侠少,心中还有些底气。但是此刻却跟着初出茅庐的乐郎君,不论是侠少还是闾中庄客,人人兢兢业业,提心吊胆。

一路行来,已经十余日的功夫,早已深入群山之中。

众人只觉得精力体力在这十余日中,消耗得飞快,人人都是一副疲乏的模样。就是驮马乘马这些牲口,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们紧张的气氛,在这山道之中连嘶鸣声都变得少了。

只有徐乐,还是那副神采奕奕,风流蕴藉的模样的。同样一副短衣窄袖的行路人打扮,硬是给他穿出世家子弟的味道。仿佛是出来踏青的五陵少年,这一趟大家赌上命的行商之路就是来找乐子的。

马蹄声声中,队伍上到一个山头高处,这个时候红日已经擦着西面山檐,将这小小商队的人马影子在山头上拉得老长。

徐乐当先攀上高处,四下张望一眼,手划了个圈笑道:“就在这里歇息吧!地方干爽,视线开阔。除了风大一点没别的毛病!”

一众庄客侠少陆续跟上,听到徐乐下令休息。众人沉默就将货物搬下驮子,给坐骑松马肚带,还有人去劈柴找水,几名侠少也没闲着,忙忙碌碌的开始设起晚上过夜的营地。

一名四十出头的老庄客也爬到高处看了一眼:“没走错,再有两天,就能绕过云中。继续再在山里走七程的路,就出山进了草原。乐郎君你第一次出门,居然方向辨识得这么清楚,当真不容易!”

徐乐一笑不以为意,自己也犯不着告诉庄客,爷爷从小就聚米为山,堆叠出他走过的冲要所在的山川地势,教自己如何分辨借用地势,教导自己如何在野外记清方向。一路行来,就是将爷爷的教导一条条在心底验证,结果发现自己在这方面还颇有天赋,学得不错。

爷爷教导这一身本事,怎么也不会是让自己终老在神武县做准备的,偏生就不愿意告诉自己身世,平日里也生怕自己踏出照拂范围内一步,这矛盾的心思,真是为难爷爷了。

正在准备要也去帮手准备营地之际,徐乐突然耳朵一动。

周遭尽是山林,虽然寒风已然劲厉,但枝叶尚未凋残完毕,仍然莽莽榛榛,一路行来,能听见狐兔响动的声音,却在这茫茫山林之中却看不见踪迹。

就山顶之处,有一片平地,虽然无遮无挡,风势迫人,晚上寒气估计能浸到人骨头里,可徐乐选在此间扎营,就是为了视野开阔,保证安全。

这个选择,庄客和侠少们都没有半点意见。行走在外,就是要吃得这份苦头。

就在刚才,徐乐听闻到脚下不远处,山林中似乎隐隐有枯枝踏断之声。而包括韩约在内,庄客侠少们却没一个感觉到有动静的。

这也是爷爷从小教导,并用绝不外传的手段,培养出来的六识敏锐!

但凡为将,披坚执锐,冲撞敌阵。那时刀枪如丛,就靠着六识敏锐,闪避开最有威胁的伤害,而寻找薄弱之处收割敌人性命,一切都靠着下意识的反应。直到为统兵大帅,为自己的主君破开敌阵,最后收获一场胜利!

这不是寻常民间侠少手段,打下经历过非人磨练的徐乐早就明白了这一点。长成之后,也一直在猜测自己的身世来历。为此还不惜叛逆过,结果爷爷比自己还犟,打死都不肯说。而被爷爷一直磨练出来的本事,也被告诫着不许展露,结果到现在徐乐这个乐郎君名号还是靠着手面豪阔,还有老爷子当年的名声才得到的。还不比韩约实打实的拼杀过几场,小门神这个名声在神武县侠少中是人人敬畏。

摊着这么个爷爷,徐乐觉得自己十九年的人生当中,大多时候都是无奈…………

徐乐凝视响动传来处少顷,那里再度变得安安静静。徐乐最后只是一笑,走到还在忙忙碌碌的韩约身边,低声嘱咐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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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燃动,山风将篝火火焰拉扯得长长短短,将围坐在篝火边上诸人的面孔映得明暗不定。

小小商队,晚上围坐在篝火边上的阵容也泾渭分明,侠少们一拨,庄客们一拨。十几日来都是如此。

几名侠少正裹紧身上皮袄,瞅着他们老大宋宝被韩约招呼过去,低低的在说些什么。

说是侠少,但这几名跟错了人,老大宋宝恶了马邑鹰扬府的一名旅帅,现在当神武侠少被鹰扬府搜罗一空之际,他们却不得其门而入。而云中刘武周出名的只认朝鲜归来的老弟兄,例外极少,在他那儿送死有份,出头不易。

而王仁恭对不肯归入鹰扬府的马邑轻侠,打击不遗余力。这几人跟着宋宝这些时日颇有走投无路之感。不然韩约相邀,在神武向来以勇武闻名的宋宝怎么可能随着几名庄客,一个被徐太公保护过度的乐郎君走这么一遭?

委实是囊中金尽,又要避开那位刚硬的王太守锋芒,想拼死走一趟商路,换点盘缠,然后到河东去投军去。据说那位唐国公也正在招兵买马。

十几日下来,这几名侠少也都委顿了不少。论起打杀,侠少们自然强过庄客,吃苦耐劳的本事,却差得许多。只觉得这一趟实在是有些不值。

转眼间宋宝和韩约交谈完毕,隐约还听见宋宝冷哼一声。侠少们抬头,就见宋宝回转而来,一屁股坐在篝火边上。

一名侠少询问:“大郎,韩二说的什么?”

宋宝冷哼一声:“说咱们那位乐郎君,似乎听见周围有甚动静,觉得今晚未必太平。让咱们小心些。”

那名侠少缩了一下脖子,环顾左右,疑惑道:“安安静静的,谁在这死冷的天气伏在这荒山野岭,等着对付咱们?”

宋宝也冷笑:“原来这条路上,有些马贼盗匪,但是现下什么光景?王太守在善阳神武招兵买马,刘鹰击在云中也恨不得将能用的精壮搜**净!这些马贼盗匪都成了恒安鹰扬府的兵了,谁还耐烦在这里吃风!”

他一指正坐在篝火边上,和庄客们低声说笑着什么的徐乐。

“…………这位乐郎君,是个运道好的,落草就有名震神武的徐太公呵护。徐太公倒下了,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来走这条路,偏偏撞上王太守和刘鹰击帮他把道路收拾干净了!瞧着我们一路太清闲,什么活儿都是他的庄客干,现下想给咱们兄弟找点事情呢。”

几名侠少一起望去,篝火将徐乐英挺的面孔映得轮廓加倍分明,纵然身在荒野,但这名乐郎君仍然一副风流蕴藉,宛然五陵少年出来踏春郊游的模样。让几名这些日子过得颇为惨淡的侠少忍不住就觉得眼角直跳。

一名侠少愤愤的道:“那大哥如何说?”

宋宝冷哼一声:“该睡觉睡觉,谁耐烦搭理他!韩约是小门神不假,我也是神武铁飞燕!这一趟走完,到时候在算账,三成是酬劳,还得有谢礼!”

另一名侠少凑趣:“我瞧着乐郎君那匹马不错,大哥得了,异日河东投军。唐国公识得英雄,论不定河东鹰扬府越骑营里,就得给大哥留个位置!”

鹰扬府中,越骑营毫无疑问待遇最高,王仁恭的马邑鹰扬府越骑营骑士,每月人能拿两贯开皇足文,走在哪里都是高人一等。

被兄弟们一句话撺掇得心热,宋宝狠狠剜了正拴在一旁吃草的那匹红驹一眼,招呼诸人:“那是将来的事情,现下睡觉!”

第六章 值夜

篝火燃动,徐乐坐在一块石头上,笑吟吟的看着庄客们在谈笑。

这些庄客都是徐家闾带出来的,爷爷也教传过一些武艺,就为了保家护村。

但庄客毕竟是庄客,学了点本事也就是老实种地。才上路的时候,比之意气风发,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宋宝那群侠少,庄客们有些畏缩。

但是十几天下来,于途除了辛苦更没碰上其他事情之后。这些侠少们耐不得餐风饮露有些委顿下来,庄客们不仅耐得辛劳,还给磨砺出一点胆气来了。现下围坐篝火,啃着干粮也是笑声不断。

也不知道真遇到敌人会不会给打回原形。

说实在的徐乐自己也是第一次走远门,徐乐从来没有感到一丝惶恐畏惧。胸中所有的,全是跃跃欲试。天地越是广阔,前路越是莫测,徐乐只觉得自己越是有兴味。

这般少年勇气,只能说是天生。

宋宝几名侠少,坐在不远处,对着这里指指点点说笑。有人目光只是在自己座骑上流连。然后几个人也不布置夜中轮班警戒,扯过毛毡,寻一个避风处倒头就睡。

这还真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啊,爷爷庇护下才有的那么一个乐郎君名头,真的是镇不住人!

看庄客们一个个面上都露出了不忿的模样,徐乐笑着摆手:“都去歇息吧,一路上大家都辛苦了,上半夜韩约,下半夜就是我值夜。大家养足精神,明日多走一点,早点出这见鬼的山!”

庄客们笑着摇头:“上半夜是韩约这犟牛,下半夜咱们上就是,哪里用得着乐郎君辛苦?”

庄户汉子,没那么多弯弯绕的肠子,几句话就算说定。再加上一路下来,实在行得乏了。就着火堆喝了热汤吃过干粮,倦意简直是已经慎到了骨头里。

庄客们互相道了乏,再瞅瞅宋宝那几名侠少转瞬间就有人已经鼾声大作,一个个扯过毡子,也纷纷寻了避风处,倒头就睡。

篝火噼啪响动,而在火堆旁还清醒着的人,就是一坐一立的韩约徐乐两人而已。

寒风呼啸,松涛阵阵,头顶银河经天。

徐乐站起身来,扫视了黑沉沉的周遭一眼,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对韩约轻声道:“宋宝铁飞燕名气好大,却瞧不上我,不听招呼。今夜他是指望不上了,万一有事,我们俩并肩上罢。”

韩约绷紧了脸:“真的有事?”

徐乐摊手:“我哪里知道?只是听见了枯枝被踩断的声音,感觉有些不对罢了。爷爷教的这些本事,我又没验过,谁知道这感觉准还是不准?”

韩约只是摇头,压低了声音:“乐郎君,宋宝不知道你的本事,我从小一样和你一起在老太公手里磨出来的,知道乐郎君你厉害…………但是今夜遇事,你护着乡亲们,我一个人上。”

徐乐一笑:“你也瞧不起我?”

韩约认真的看着徐乐:“我娘交代了,一路上不能让乐郎君你冒险。我们韩家当年都是在老爷子手里救下来的。乐郎君你伤了根汗毛,就是我们韩家对不起老太公。”

韩约咧嘴一笑:“……你知道我听老娘的话,乐郎君你就别让我为难了。”

徐乐回望韩约,比起徐乐僻处乡里,却天生一副世家子弟气度。韩约就是最朴实的边地男儿模样,粗眉大眼,结实诚朴。虽然才二十一二岁的年纪,却已经厚重得如一座山也似。

自己打小和韩约一起长大,这韩约就如自己的影子一般,这么些年来,从来未曾离开左右。自己叛逆时候和侠少厮混,但有不开眼的家伙挑衅,韩约就能如疯虎一般冲上。自家这乐郎君的名声,小半靠自己豪爽开朗,对了那些侠少的脾气。小半是仗着当年爷爷的威名,剩下小半,就是靠着这韩约打出来的!

现在爷爷倒下,遮天巨树不在。可总有这韩约站在自己身后。

迎着韩约诚恳的目光,徐乐终于拍拍他肩膀:“我去睡觉,下半夜我来换你。”

韩约咧嘴一笑:“乐郎君,太公从来说我牛一般的精神气力,一夜我都包了。累不坏我。”

徐乐摇摇头,心下有点无语。十几年来,韩约说是自己跟班,其实就是爷爷的耳目,到哪儿都盯着自己,现下好容易出来一趟,韩约还是一副要把什么都包了的模样。

不过也懒得和这头犟牛争执,自己到时候爬起来,这韩约还能逼自己睡回去不成?

回转到篝火边,庄客们早就给徐乐留了一个最好的位置,离火堆不远不近,一块大石在后遮住了风,地面也给平整过了。一层毛毡垫一层毛毡盖,都还用火烘过了,躺上去整个身子都暖和了起来。

徐乐放平躺下,一名老庄客支起身子来,一直没睡就在等着自己躺下,老庄客低声嘱咐:“乐郎君,晚上盖严实了,冒了风路上病倒,不是玩的。韩约这犟牛守上半夜,到时候咱们自然会去接,你踏实睡个好觉。”

徐乐笑着朝老庄客点点头,躺倒下来。老庄客还仔细看着徐乐将自己盖严实了,这才放心躺下,不过一瞬功夫,老庄客的鼾声就响了起来。

徐乐却睁着眼睛,悄然坐起身来,左右四顾。

庄客们正沉沉睡去,这些土里刨食的朴实汉子们,聚于徐家闾,开垦种植,不少人还是打小看着自己长大的。爷爷倒下,他们冒着风险和自己一起上路。他们可没有自己打小磨练出来的一身本事,还有满心想要让整个大隋知道自己名声的雄心壮志!

于途之中,就算再是辛苦,也将自己照顾得妥妥帖帖。

而韩约山一般的身影,就端坐在不远处一块大石之上。脚下放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布包。寒风之中,纹丝不动。

是啊,自己还要代替爷爷,守护他们啊…………

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将他们平安的带回去!

徐乐静下心来侧耳倾听,但除了松涛阵阵,并无半点其他异动入耳。但那种莫名警惕的感觉,却越来越浓。

如此黑夜,如此深山之中,自己不可能丢下诸人,去查探一番。

如果爷爷将自己六识磨练得真有那么出色,那今夜就等着恶客到来也罢。

只要他们敢来!

徐乐冷淡一笑,继续躺下,闭上眼睛,呼吸微微,似乎就这样沉沉睡去。

第七章 恒安鹰扬

夜色之中,黑暗的树林当中。

云中之地,是一个被群山包裹的大盆地,而这群山,都是石山。树林中尽是嶙峋乱石,还有倒伏下来的枯木残根,星光从树林缝隙中洒下来,仿佛就如一片尸骸满地的修罗场一般。

**条个身影,慢慢就从这枯木残根中站起身来。

这些身影,都是披着轻便简单的皮甲,头上未曾戴兜鍪,就是将头发简单束起。背上负弓,和弓囊交叉斜着一个撒袋,装满羽箭。这一撒袋羽箭用绳系紧,就是防止行动之中碰撞出声。

而每人腰间,还插着一柄直刀。另一边则是一个革囊,革囊中有火石,有盐,有醋布,还有三天分量的干粮。

这正是大隋军中装扮配备,看这每人携带的军资器物,应是一火的编制,撒出来为山间伏路的。

夜色中看不清这**人面目,但是看他们举动,都是矫健轻捷,身上也直散发出淡淡的血腥味道,不是经历过战场,从死人堆中摸爬滚打过一遭,难得给人这种感觉。

**人不则声的悄悄聚集一处,带队火长压低声音询问:“山顶如何?”

一名军士低声回报:“都睡着了,只留一人守夜。”

又一名军士道:“这商队还算肥,二十驮子货,加上骡马,出手就能换五六十贯。不亏我们在山里伏了几天!”

带队火长似乎有些迟疑,一名军士急切的道:“火长,还想甚么!苑校尉的号令,过往军中商队不走官道,反而穿行山间,不抽他们的税,让军中喝风不成!苑校尉就是要杀一儆百,收拾一下这些南面来的商队!”

周遭军士纷纷附和。

“可不是怎的!王仁恭拼命招兵买马,一文钱也不朝云中漏,马邑兵一个个富得流油,咱们恒安兵就是精穷!眼看得刘鹰击要和王太守决裂,两人谁胜谁败不好说,这个时候趁机往腰里装点钱要紧!”

“火长你是跟着刘鹰击去过高丽的老弟兄,有点什么过错,就算知道,刘鹰击也包容了。抢干净这个商队,又算得甚事?”

“陈大瘤子,他们那一队奉苑校尉号令伏路一遭,一队弟兄,人人都落了几贯开皇通宝下腰,现下新靴子也穿起来,酒肉不停,窑子里的塞种鞑靼娘们儿见着他们就眉花眼笑!好容易争得这么一个伏路的勾当,咱们本事还差过陈大瘤子他们不成?”

这一火人马,正是云中恒安鹰扬府的兵。

现下马邑两大鹰扬府,马邑鹰扬在王仁恭治下,王仁恭不断招兵买马,竭力搜刮供应军需,实力不断膨胀。

而云中的恒安鹰扬府,是鹰击郎将刘武周统领。

王仁恭是琅琊王家后裔,正经世家子弟,朝中多有奥援,坐镇马邑日久。中原局势日非,大业天子南下江都,说是巡幸也好,说是逃避也好。临走之前还是尽到了大隋天子的责任,尽力对各地做了一番布置,对于这些久在其任,有兵有将有背景的地方郡守进行了牵制。

刘武周就是从从征高丽的军队中为大业天子亲手提拔起来的人物,回到马邑郡就接掌了恒安鹰扬府,就是为分王仁恭的权力。

心高气傲,刚愎自用,年前才击败了突厥南下兵马一次,自诩为天下之雄,对于现在中原纷乱局势别有想法的王仁恭,如何能承受得了?

现下中原处处起火冒烟,河北窦建德起兵,瓦岗军攻城略地,萧铣截断运河,洛阳王世充据洛口黎阳两仓别有盘算。

王仁恭就欲一统郡中兵马,未尝没有携天下闻名的云中精兵南下分一杯羹的意思!

攘外必先安内,王仁恭一边招兵买马,一边就是用各种手段逼迫着身在云中的刘武周。

马邑鹰扬兵不断北调,压迫刘武周。另外郡中已经不拨一文钱一粒粮至云中。

刘武周苦苦支撑着云中局面,维持着以他从高丽带回来的老弟兄班底组成的恒安鹰扬府。一边睁大了眼睛到处寻觅哪里能有财源。

经云中通往草原的商路,就成了刘武周打主意的目标。商队过得多,抽的税就多,就能养得起兵马!只要有兵在手,乱世中就有自家一份地位!

但是马邑郡叠经和突厥人的战事,现下王仁恭和刘武周两雄在郡中对立,哪里还有多少商队还能安心继续做生意?就算是还有胆子大的,也如徐乐这支队伍一般,穿行在群山之间,绕过官道前往草原。不然这点商货,都不够王仁恭和刘武周两家抽税来着。

局面窘迫如此,刘武周麾下心腹,恒安鹰扬府校尉苑君章就向刘武周建言,发恒安鹰扬兵搜拣群山,伏查这些穿行山间的商队,找上门去照章抽税,以济军需。

在徐乐出发之前,刘武周默许之下,这样的伏路恒安鹰扬兵,已经遍布云中周围群山之间。已经有几支商队着了道了。

纵然苑君章建议的本意还是抽税为主,可真到了被恒安鹰扬兵在山间堵住,荒僻之所,全部货物骡马都被夺走已经算是好的了,还很是杀伤了几条人命。只是这种噩耗一般的消息传递还需要时间,徐乐上路之时,根本还不知道。

不过对于徐乐而言,只怕就算是知道了,也照样要走这么一遭罢?

此刻山间树林之中,每名恒安鹰扬兵的眼睛都是通红,辛苦几日,总算堵着一支不开眼的商队,却不知道火长还犹疑个什么劲儿!

可就算是现在聚拢商议,这些恒安鹰扬兵语声仍然放得很低,警惕性不减。纵然就在林中,还小心的尽量放低身形。外围还有两名鹰扬兵警戒,已经摘弓在手,只是注意着周遭一切的动静。

这几年马邑郡连场大战,恒安鹰扬兵就是后娘养的,吃的饷少,打的仗苦。但也当真磨练出来一支精兵,在刘武周远征高丽的班底加入之后,战力更上层楼。

不然自负如王仁恭,也不会用竭泽而渔的手段,竭力扩充麾下兵马!

在几名弟兄的急切目光中,那火长狞笑一声:“你们当我心慈手软不成?我是在想,是不是将这一队都入娘的屠干净了!不然夺了商货,还得交八成入公。全落在咱们腰里不是更好?从高丽走一遭我算是明白了,功劳全是世家子的,咱们命不值钱,这世道,还是钱更实在!”

几名鹰扬兵一下噤声,看着火长比起他们更凶狠了十倍的眼神,个个咬牙点头:“就听火长的,咱们干这一遭了!”

第八章 夜袭

徐乐猛然睁开眼睛。

这已经不是虚无缥缈的感觉了,真切的轻微响动之声,就从不远处的林中传来!

虽然轻微之极,但是徐乐还是可以清楚的分辨出脚步落下时候,踩断枯枝之声。还能分辨出从树林中向上摸来之人,是怎样走两步停一下,仔细观察周遭局势。

年少时候,爷爷带自己入深山,将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丢在那里,然后不定什么时候,不定什么方位,突然摸出来,只要防备不及,就是一顿臭揍。

防备及时了,还是一顿臭揍。自家那时才十岁出头,还打得过老而弥坚的爷爷不成?

就是在这样一个个寂静的夜里,在山林里的狼嚎虎啸声中,自己这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拖着眼泪鼻涕仔细分辨着周遭每一点响动,熬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六识敏锐,对危险的直觉。每一点长进,都是自家少年生涯满满的血泪痛史啊…………

徐乐静悄悄的翻身而起,而这个时候,坐在石上的韩约,似乎也听见了响动,第一时间回头过来,压低声音对徐乐道:“乐郎君,你别上前!”

徐乐站定脚步,韩约应付不了,自己再出手不迟。自己转过头去,将庄客们一一拍醒。

说实在的,对于自家爷爷也花了相当大精神调教出来的韩约,徐乐也有绝对的信心。

山间遇伏,不是盗贼,就是马匪。这动静也不是有多少人朝这里悄悄摸来的样子,韩约一人,足以拾掇得下!

韩约一把拾起脚下的长方形包袱,慢慢掀开了包袱皮,露出一面生铁打造的盾牌。

盾牌长约三尺,宽约一尺有半。沉甸甸的足有十三四斤的分量。盾牌正面,蚀刻出一个神荼的形象,手持铁鞭,煞气腾腾。金属打造的盾牌,在星光下反射着幽幽的光芒。

韩约提着盾牌,走到宋宝他们身边,一脚将宋宝踢醒,宋宝一惊睁眼,张口就要骂人。看着韩约绷紧的面孔,宋宝毕竟当了这么多年侠少,厮斗经验颇有一些,顿时就收住了声。

韩约朝山下树林指指,自己提着铁牌蹑着步子,迎上前去。

宋宝忙不迭的将兄弟们全都推醒,这些侠少都睡得懵懵懂懂,有人张口要说话,却被宋宝按住了嘴巴。

星光下宋宝面容扭曲,压着嗓门:“真有敌人!”

在另一边,几名庄客也都爬了起来,徐乐一个个都嘱咐了不得高声,这些庄客们抖索着去取出随身兵刃。

不管是庄客还是侠少,边地男儿的随身兵刃都差不多,都是一张弓,再是一两撒袋的羽箭。随身再是一把直刀。只是民间所用军器,赶不上军中的精利。所用角弓,弓力超过一石的都少,直刀也最多不过三炼的熟铁,真要厮杀一场都得报废大半。

侠少和庄客们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互相之间瞧不上了,肩并肩站在了一处,纵然都放轻了动作,但仍不时传出各种碰撞的轻响之声,在这安静的深山夜中,这点响动似乎就大得如同响雷一般。

宋宝手中兵刃,却是一支单钺戟,能使动这等重心不平衡的长兵刃,不是真有两分本事,就是装逼。

宋宝算是前者,他的一个本家叔叔,当年也是北周军中一个小武官,贺拔岳老柱国的部下。伤了筋骨返回乡里,自家子弟没教养出来,早逝之后家门沦落。当初父母早逝托庇门下的宋宝却学出了他叔叔的本事,因为受不得白眼愤而流落江湖。

一杆单钺戟,马术又精熟。参加过马邑郡内好几场动用了马匹军器的厮斗,快马长戟,就闯出了铁飞燕这么个名号!

山中陡然遇袭,宋宝倒没什么好惧怕的,他是个狠厉的性子,不把别人性命当回事,也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可环顾一下左右,自家侠少在夜色当中都紧张得直咽唾沫,那几名庄客从撒袋中取出羽箭,插在地上都因为手抖插得歪歪斜斜。

再看被庄客们护在身后的徐乐,还空着两只手,脸上居然还带着潇洒的笑意。虽然乐郎君一笑就是丰神如玉,可马上可能就要有一场厮杀!

宋宝摇头,握紧铁戟,目光只是追着韩约一步步向前的身影,现下能指望上的,只有小门神韩约了。

入娘的,但愿夜中而来的,不是什么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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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恒安鹰扬兵的火长,带着部下,一步步的朝山上摸去。

一火部下,都是经历过战阵的。当初十一个人,死了两个,还剩九个。火中未曾补人,但都是厮杀中配合精熟,可以贴心换命的弟兄!

九人都负弓在身,撒袋捆紧,只是提着一柄直刀。直刀都被火熏过,不会反射光亮。

火长的盘算,就是这样悄悄摸上去,收拾掉那个值夜的,其余商队中人,睡梦中给他们一个了结,就算是慈悲做善事了。

可在距离山顶商队营地还有二十余步距离之际,火长站定脚步。

入耳传来微微的响动之声,兵刃碰撞之声,还有压制不住的紧张喘息之声。透过已经变得有些稀疏的树影。可以看见还未熄灭的篝火映照下,七八条身影肩并肩站定,七八张弓已经拉开。在这些人身影之前,歪歪斜斜插着一排羽箭。

更有一个高大厚重的身影,提着一面旁牌模样的物事,一步步向他们这些鹰扬兵摸来的方向走过来!

这些商队中人,居然听到了自家摸上来的动静!

火长跨前一步,抬起一只手。**名鹰扬兵全都将直刀叼在口中,摘下背后角弓,这尽是大隋军器监监制的一石二斗步弓,接着手一抹一支羽箭就搭上了弓弦,转眼弓开如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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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山峰的山头颇为宽平,树林一直延伸到了山顶。之石越到上面,越是林木稀疏。

韩约一步步的向响动声传来处走去,徐乐貌似轻松,却一直紧紧盯着韩约的背影。

林木尽头,距离营地所在的地方不过二三十步距离,要是让来人摸到林木边缘发箭,则未曾披甲的庄客侠少,只怕自己和韩约两人都无法遮护完全。只有让韩约进抵林木边缘处,引对手弓矢先发。摸清对手虚实,再决定怎么将他们收拾干净。

徐乐坚信凭借可能是马贼盗匪手中那些软弱的角弓猎弓,怎么样也伤不到一牌在手的韩约。

徐乐锐利的目光,一直越过步步向前的韩约,望向林中深处。

星光终于映照出**条鬼魅一般悄悄摸上来的身影,叼刀在口,人人张弓,微弱星月光芒之下,拉满的角弓上搭着的箭矢,箭簇处正反射着慑人的寒光!

一半弓矢,正对韩约,一半弓矢,却指向了正紧张结阵的庄客和侠少。

饶是以徐乐被老爷子十几年来非人手段磨砺出来的艺高人胆大,当看清了这些人的时候,忍不住都是心神一震。

这**条身影,都穿着大隋军中制式皮甲。皮甲正中,还有一面铁制护心镜。

这不是什么马贼盗匪,是马邑郡中,曾经与突厥死战不落下风,被视为天下精兵之最的马邑郡两府鹰扬兵中人!

徐乐猛然一声暴喊:“韩约!”

吼声当中,徐乐已经一脚踢起身前火堆——之前不扑灭篝火也是为了这个。

燃动的柴草枯枝被徐乐一脚掀起漫天火星,在空中蓬的炸开,洒落下来。从暗处望向这突然亮起的火光,在这一瞬间,就算是李广再世,也要一瞬间被炫了眼目!

韩约跟着怒吼一声,整个身形一下就小了下去,铁牌护身,直朝树林中撞了过去!

而树林中就听见一阵蹦蹦蹦箭矢离弦之声,**支羽箭激射而出!

第九章 小门神

徐乐和韩约两声大吼,加上漫天飞扬的火雨,将这**名暗处摸上来的鹰扬兵映得眼目发花,下意识的松手放弦,除了指向韩约的羽箭还有些准头之外。其余发出箭矢,鬼知道是不是还瞄准的先前目标。

三四支羽箭带着尖利呼啸声从庄客侠少头顶身侧掠过,除了徐乐和嘴角伤疤绷得扭曲的宋宝之外,所有人都吓得一缩脖子。

这呼啸之声劲厉,至少是一石朝上的弓力,哪怕是骨箭射中身体,都得开个透明的窟窿出来!

二十多匹驮马都被惊动,这一瞬间都咴咴嘶鸣,要不是栓得结实,只怕在这山顶就炸了群,非得摔下去几匹不可。

寒冷山风,荒无人烟的野外,树林中突然出现的敌人,空中突然炸开的火雨,羽箭掠过,马群嘶鸣。几名庄客侠少都吓昏了头,松手放箭,羽箭也没了方向,嗖嗖没入树林之中,天知道射中来的什么。

宋宝绷紧了面孔放声大吼:“别放箭,别伤了韩约!”

在宋宝震耳欲聋的吼声当中,庄客侠少们才回过神来,垂下弓矢拔出直刀,颤抖着盯紧韩约扑向树林中的身影。

宋宝看看韩约背影,再飞快回头看了一眼徐乐。

韩约虽然有小门神的名号,也参与过神武县侠少间好几场厮斗。但在宋宝看来也不过如此,他是手里面实打实有几条人命的。

至于那个仰仗爷爷名声的乐郎君,对于宋宝而言就是个笑话。自家庄客和拿钱结好的一些朋友夸赞一声乐郎君一身好本事,就当得真了?

但此次夜中突然遇袭,徐乐敏锐的感觉,还有突然扬起火堆耀来敌眼目的举动,都让宋宝刮目相看。

但是这还不能让宋宝决心为商队死拼到底,他这可是看清了来敌穿着大隋军中皮甲,用的是军中弓矢,悄没声摸上来的身手,只能是鹰扬兵,而且还是马邑郡中仗打得最多的恒安府鹰扬兵!

现下宋宝心中转着的念头,就是是不是现在带着兄弟们掉头就跑?

所谓不让人放箭,与其说是怕伤了韩约,倒不如说是怕伤了这些鹰扬兵,到时候掉头就跑之际,这些鹰扬兵会不死不休的追下来!

“入娘的,是不是现在就跑?弟兄们都能带出来吗?这荒山野岭的,丢了马匹,还能不能走出去!”

将手里单钺戟都攥出汗来的边地出名侠少,所谓神武铁飞燕宋宝,内心激烈争斗,只是深恨自己怎么就应了韩约,来走这一趟倒霉的行商之路!

就在宋宝身侧的徐乐,却半点不在意宋宝心中的挣扎,只是定定的看着韩约直冲而前的身影。

阿约,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这可是我踏出家门的第一步,将来还有太多男儿功业要去建立,你可是我的得力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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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当几响,正是几支羽箭撞在铁牌之上声响,火星飞溅之中,几支羽箭被铁牌撞飞,歪歪斜斜的飞了出去。

韩约厚重身形没受半点阻碍,如一座移动的山岳一般,十余步距离转瞬即过,一头就撞进鹰扬兵的队伍当中!

几名鹰扬兵丢弓弃刀,怒吼着拔刀砍来。

韩约宽大身形似乎就如鳔胶粘在了铁牌之后,随着铁牌舞动腾挪。直刀砍来,都被铁牌推开。树林中满是金属碰撞摩擦令人牙酸之声响动。火星乱溅之中,韩约在推开一把把直刀之后,就毫不停步的合身直进!

他身形始终藏在铁牌后面,进步之后也只是铁牌一挤,一推,一撞!

十三四斤的铁牌,重重砸在一名名挡路的鹰扬兵身上,一名名鹰扬兵或者高高飞起,或者重重坐地,只要给撞中,就是口吐鲜血,摔倒在地,半晌起身不得。

徐老太公调教出来的韩约,所用铁牌技艺,不折不扣是军中手段。

将军披甲冲阵,身边总有这种起着遮护作用的亲卫。临敌之际,或者用盾牌,或者用自己血肉,始终保护着自家主将破阵斩将,夺旗而还!

铁牌之上,神荼形象在这一个似乎就如活过来一般。而在铁牌之后,就是神武县中侠少称之为小门神而不名的韩约!

若说徐乐根本没展现过自己什么本事,那么韩约在此前神武县的侠少生涯中,也最多就拿出了自家一半不到的本事!

转瞬之间,持牌韩约就已经破阵而入,直撞到那火长面前。火长骂了一声,直刀在手,矮身直进砍来。

韩约沉重铁牌朝下一沉,喀喇一声,这火长手中十炼直刀就已经被铁牌一沉之势砸成了两截!

火长这才发现,韩约手中铁牌,下缘磨得锋利,还凸起三个尖锐狼牙。这正是临阵之际,为了将铁牌砸入地下结成坚阵而打造的。

加上铁牌沉重的分量,韩约持牌断刀如催腐木。

接着韩约又是一进步,合身贴着铁牌就是一撞。这火长竭力就朝旁边一跳,心下亡魂大冒。

不是商队吗,怎么就撞上这种硬点子?

鹰扬兵已经被韩约撞到了四五名,这个时候哪里还爬得起来,剩下几人倒是袍泽情深,红着眼睛拔刀从后面扑来。

韩约眼里却只有那名火长的存在,在他跳开一步之后,韩约身形终于离开紧紧贴着的铁牌,长臂朝前一送一翻,铁牌平平直递了出去。

这火长又是竭力一跳,却还是被铁牌擦到。只是一擦,就觉得被山撞到一般,肋下痛得让人直喘不过气来,按着胸口单膝跪下。

韩约手腕又是一翻,铁牌高高举起,铁牌底部三只狼牙闪烁着寒光,就要朝这火长砸下去。一旦着实,这火长身上就得开三个碗口大的窟窿,华佗扁鹊齐至,也救不回来!

火长在这一瞬间已经痛得动弹不得,只能抬着眼睛看铁牌朝下落。

生死关头,火长反应也出奇的快,只是撕心裂肺的大吼一声:“我是恒安鹰扬兵!”

韩约一怔,铁牌落式稍斜,从这火长身边掠过,扑的一声闷响,铁牌重重没入地上,碎石飞溅。而那铁牌之上神荼之像,正正对着死里逃生的火长,似乎就在对他张牙舞爪的怒吼!

第十章 火长常舒欣

山顶之上,树林之中,这时候一片寂静。

被徐乐一脚踢散的火堆,正在山顶各处零星燃动,火光映照进来,映得树林中或躺或站的大隋右屯卫恒安府鹰扬兵们脸色一片煞白。

韩约厚重结实的身形肃立场中,这些与突厥人都见过阵的鹰扬兵们竟无一人敢于上前。

谁也没想到,打劫一个商队居然踢到铁板!

河东边地,是民风强悍,出了颇多侠少。可是比之军中手段,却还有差距。更不用说恒安鹰扬府是出名的精锐,和突厥人见阵也不落下风。

更不用说他们一火中人以有心算无心,行事也算谨慎,等着这商队入睡之后才悄悄摸上来。

就是突厥狼骑一个小队,易地而处,说不得都要在他们手里吃亏。

可偏偏这支商队,不仅早早的发现了他们的动静,而且还有这么一个可怕的人物。岁数不大,铁牌舞动纯然是军中手段,还高明得出奇。就是入恒安鹰扬府中,刘鹰击说不得都要重用,中垒营中少不了一个队正的位置。

这种人物,来行什么商!

这火长胸中转着念头,按着剧痛的胸口,再度开口:“你们不是突厥哨探?咱们是奉刘鹰击和苑校尉号令,伏路山中,截杀突厥哨探…………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火长,心思之活,在恒安鹰扬府中也是出名的。人的心思一活,临阵之际偷奸耍滑保命求生,什么样的念头都来了。再加上私心颇重,对军纪也就那么回事。所以虽然是跟着刘武周的老班底,却始终也没升上去,现下还只是一个火长。

刚才一声喊侥幸保住了性命,看来是鹰扬兵的身份镇住了人。这火长随口就给他们突袭安了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背上一边淌着冷汗,一边用言辞吓住眼前这个持铁牌的杀神。

他麾下弟兄,也是和他一般气味相投的,私下里也不知道一起做了多少干犯军纪的事情。火长口风一转,当下人人都明白过来,一起附和。

“你这汉子,不是突厥哨探,说一声就是,还冲进来打个什么?”

“要不是咱们手下有准,发现不对,发箭的时候抬了抬手,你们那里的人就得伤几个!”

“咱们一番好心,你倒是下手毫不容情!现下伤了几个,你说说这帐到底如何算法?”

韩约立在场中,拿着铁牌,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

厮杀之际韩约猛如疯虎,现在被这些兵痞一挤兑,当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适才这些人发箭,准准的都中铁牌,要不是自家遮护得宜,现在就该躺在这里了,怎么也不像有留手的样子啊。

可这些人毕竟是恒安府的鹰扬兵!

这个时候就听见徐乐的声音响起,似乎还带着笑意:“你们真是恒安府的鹰扬兵?伏路查探突厥人哨探,怎么到了云中南面来了?突厥人不是在北面吗?”

韩约回头,就见徐乐缓缓走了进来,在徐乐身侧,跟着手持单钺戟的宋宝。

隐隐火光之中,徐乐身姿挺拔,剑眉微微剔起。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

火长一怔,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不是哪个世家的子弟罢!不是世家子弟,怎么身边会有身手这般高明的护卫?

第二个念头接着就立刻翻腾而上,这世家子弟,如何带着货物,走这么一条凶险的商路?

难道是王仁恭王太守家族中的子弟?王仁恭久欲吞并恒安府鹰扬兵,麾下马邑兵也在不断北调,威慑云中。王仁恭家中子弟出而效力,化妆商队,出而查探云中府周遭虚实,也是论不定的事情!

火长脸上神色青白不定,一时间连胸口痛楚都给忘了。念头转动不定,想着是不是纳头便拜,从此换一条粗腿抱抱,省得在刘武周麾下受穷。

转瞬间狠毒之意又翻了上来,世家子弟,如何是自己得罪得起!刘鹰击是大业天子钦点回返马邑,还是被世家子王仁恭逼迫得不能立足。

这些世家子眼中,没有出身的人就如草芥一般。自己今夜偷袭,就算一时容忍,回过头来,杀自己这一队兄弟如屠鸡犬一般!就算不亲自动手,告到刘鹰击那里,现下刘鹰击也必然将他推出来,给王仁恭一个交代!

如果不是世家子弟,只是行商之人,到口的肥肉如何能吐出来?自家几个兄弟白受伤了不成?

火长偷眼打量徐乐,徐乐只是站在那儿,等着他的回答。

星月光芒之下,徐乐一副英挺斯文兼具的模样,略微偏瘦的身形虽然挺拔,却怎么也没有韩约厚重身形那种威慑力。两手更是空空,浑身上下就看不到半件兵刃。

只要拿下了这世家子,那持牌凶神当不敢轻举妄动。有质在手,这持牌汉子也只能束手就擒!

火长悄然对身边几名弟兄使了个眼色,自己卑躬屈膝的哈腰行礼,摸出怀中腰牌,双手递上:“贵人请看,我们正是恒安府鹰扬兵,上官派遣到这里伏路,我们也只有听令行事。突厥狼骑深入马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去年一场大战,突厥狼骑哨探不是直抵神武么?”

徐乐一笑接过腰牌,宋宝也在旁边探着脖子来看,可惜不识字,看不出个究竟。

徐乐打量一下,腰牌一个巴掌大小,木纹颇旧,看来是用了不少时日了。上面烙出字样。

右屯卫恒安鹰扬府 中垒营乙旅庚队三火 火长常舒欣一员 面黑短须验明正身

徐乐一笑:“倒是真的。”

那火长常舒欣一拍大腿:“可不是真的!”

听见徐乐认明了腰牌真假,宋宝忙不迭的在旁边插口:“是真的就好,是真的就好,想是一场误会!这位军爷说得也没错,去年突厥入寇,狼骑据说到了桑干河北面。县中戒烟,我们都被召集起来分铺守城墙。在此间伏路伏到咱们,没什么死伤就好!”

宋宝背上冷汗,到现在就没停过。韩约本事,实在是让他开了眼。这小门神在神武县中,不知道收敛了多少身手!

而能使唤得动韩约的徐乐,宋宝也跟着高看一眼,列入了不能得罪的名单。

而眼前这些恒安府鹰扬兵,宋宝更不想招惹。只想今晚揭过之后,等到天明,自己带着几个兄弟转头便走。什么酬劳,什么徐乐所乘那匹好马,再都不想了。

明知道王太守和刘鹰击现下在云中左近争斗,自家还来凑什么热闹!

宋宝帮着分说,常舒欣忙不迭的打蛇随棍上,一个眼神过去,几名兄弟就和他一起堆起满脸笑意,朝徐乐身边凑来。

常舒欣满脸笑意堆得都快溢出来了:“既然都是误会,贵人那里有什么损伤,都是我的。这就陪贵人去查点一下,咱们虽然过得苦,倾家也要包赔贵人的损伤…………”

在徐乐身后,庄客和侠少们也慢慢跟了过来。

莫名其妙打了这么一场,结果发现是恒安府鹰扬兵,大家心下都是忐忑。看着徐乐和常舒欣谈笑甚欢,人人心下都是松了一口气,垂下手中兵刃。

今夜徐乐和韩约保住了大家性命,现下乐郎君三言两语似乎就降住了这些鹰扬兵,今夜之事,大概就这样过去了罢?

第十一章 直道

徐家闾中,徐老太公宅邸当中,仍然一灯独明。

上了岁数之后,睡眠本来就少。但是自从中风之后,放徐乐出门行商,徐敢自己屋中,夜中油灯,似乎就没有熄灭的时候。

一夜夜的,徐敢就靠在胡床之上,望着北面。虽然北面并没有开窗,但徐敢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墙壁,远及云中关山,直跟随在自己从长安城中抱出来的孩子身边。

自己已经是风烛残年了,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在心头滑过,盛年之际的金戈铁马,十几年前开始的乡里生活,都是过眼云烟,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孙子而已。

儿子儿媳,正在地下等着自己呢。到了那儿,自己会告诉他们,这孩子,被老头子养得很出色…………

外间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响动之声,徐敢耳朵一动,分辨来人。

不是韩小六,徐乐出行没有带他,韩小六这些时日一直郁郁寡欢。嘴上都可以挂油瓶了。他应该是守在外间值夜的,小孩子瞌睡多,现在估计正睡得昏天黑地。

只会是韩氏。

这个自己当年北上之际,在河东救下的一家人。一直忠心耿耿的跟随自己,开荒,落户。丈夫逝去以一个女子操持徐家的内外家务,就连儿子韩约,现下也都在徐乐身边,一起冒险北上。

厚重的门帘掀开,进来的果然是韩氏,她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麦粥,还有一碟腌菜,一碟熏鱼肉。满脸担心的看着徐敢。

“太公,今天一天都没吃下什么,觉也不睡,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是不是稍微吃点才好?”

徐敢勉强一笑:“一天下来,药都喝饱了,哪里还吃得下。一会儿我自然去睡,韩氏你就不用挂心了。”

韩氏放下托盘,看着徐敢:“太公是挂心乐郎君罢…………”

徐敢闭上眼睛。

韩氏眼圈有点泛红,用袖子擦了一下:“我也是看着乐郎君长大的,落得一表人才。现下世道这么乱,当年太公不许乐郎君出神武一步,现下怎么为了点免行钱就让乐郎君去吃这个辛苦?实在不成,房子地都卖了,还怕这一关过不去?”

徐敢闭着眼睛轻声开口:“老头子保护不了他太久了…………”

韩氏停住语声,听着老人一句句的说下去,语声当中,竟然是说不出的萧索:“天下要乱了…………而我,也老了。我曾经想过,就让阿乐平凡的过完这一生也罢。但那是太平世道的事情。现下,却又是一个即将尸山血海,群雄竞逐的岁月要开始了…………在这个年月,阿乐的一身本事,是藏不住的,藏不住的啊…………”

老人语声喃喃,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这种大乱之世,老天爷自会召唤无数豪杰之士出来,用他们的血肉献祭,直到让最后一人站在至高之处。躲不过的,躲不过的……若是十年前,就是我去拼了这把老骨头,但是现在,我去之后,只有靠阿乐自己了。我只能让他上路,尽早见识这个世道的腥风血雨…………”

有些话语,韩氏并没有听懂。却明白了大概意思,颤抖着声音发问:“那乐郎君,会没事吧…………”

一直委顿的徐敢突然睁眼,老眼中威光四射,凌厉如电!

“我徐敢一手教出的孙子,如何会有事?阿乐天姿过于其父,锋锐之气更是天生,只要始终秉胸中直道而行,天要压下,他都能将天捅一个窟窿!”

韩氏重复着她不懂的两字:“直道?”

徐敢厉声道:“不要屈身辱志,为世家走狗。纵然杀人盈野,也只为还世间一个太平!”

在这一瞬间,徐敢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一个青年。比徐乐稍长一些,不足三十的年纪。眉眼酷肖徐乐,只是比徐乐看起来神情更加稳重一些。身姿挺拔,对着自己大声开口。

“…………孩儿不是去贪图将来富贵,而是越国公与晋王谗杀高熲,祸乱朝纲,并谋夺储君之位。大隋终南北分立,五胡乱华之世。不能让这太平之世败坏在越国公与晋王手里!儿子奉国公之命,决意扈卫太子,只为守护胸中直道!”

人影幻灭而去,徐敢紧闭双眼,一滴老泪滑落:“…………可孩儿你还是被世家抛弃了啊…………老头子这十几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无时无刻,无时无刻…………”

韩氏不敢再打扰徐敢,轻轻回转,掀起门帘之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老人仍然闭着眼睛,喃喃自语,有若梦呓。

有些创痛,永远都不会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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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之中,常舒欣和几名鹰扬兵状似热络的朝着徐乐考过去,一副想讨好这个看起来貌似世家子弟的少年郎君一般。

徐乐笑吟吟的看着他们,也摆出一副准备接受他们奉承的样子。

在常舒欣他们就要靠近的时候,徐乐笑道:“既然如此,这件事情就算揭过了。今夜过去,我们就此分途。这点误会,我们自不会和任何人说,也就预祝常官人你将来封妻荫子,战阵而得公侯了。”

常舒欣一怔,然后又堆出满脸笑意,走近几步,弯腰似乎是要对徐乐行礼一般,就势去摸出靴筒中暗藏的匕首,一跨步就绕到徐乐身后,雪亮匕首,抵上了徐乐颈项!

而常舒欣身边那些鹰扬兵,横刀在手,一下将常舒欣围住。

常舒欣狞声笑道:“什么公侯万代,爷爷只有眼前的好处!”

他嗔目朝着韩约大吼一声:“还不放下手中铁牌?不要自家主子性命了?”

常舒欣动作突然,韩约本来已经松了一口气,反应不及。在常舒欣挟持住徐乐的时候,这才操铁牌在手,怒吼一声:“你敢!”

红着眼睛正要冲撞过来,常舒欣大吼过来,韩约一下怔住,看着那柄雪亮的匕首,再也动弹不得!

地上躺着趴着的鹰扬兵,这个时候都挣扎爬起,不顾创痛,张弓搭箭,对准周围一时间反应不及的庄客和侠少们:“不要命的尽管试试!”

宋宝就被一支羽箭指着鼻梁,浑身是汗,被这突然变故激起了凶悍之气,正准备开口鼓动大家拼命。就听见常舒欣又在大声怒吼:“爷爷只求财不要命!丢下兵刃,爷爷拿了财物就走!从此你东我西,大家两不相干!”

韩约看了一眼徐乐,缓缓就将手中铁牌垂下。庄客们的主心骨就是徐乐与韩约两人,看见两人一被制住,一放弃了抵抗,群龙无首之下,也都下意识的垂下了手中兵刃。

宋宝大声嘶吼:“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韩二,这个时候还顾什么乐郎君,自家性命要紧!”

看宋宝仍然凶顽,常舒欣对他冷笑道:“我们是恒安鹰扬兵!周遭不止我们一火人马,这是云中地界,你要敢动手伤了我的弟兄,看能不能走出这座山去!”

一名鹰扬兵顿时从撒袋中换了一支响箭,搭在弦上,指向夜空。如果周遭山中真的还有恒安鹰扬兵,这一支响箭发出,就会闻声而来!

侠少们本来给宋宝鼓动得要拼命,这一句话出来,人人都望向宋宝。

这些人可是刘武周麾下的鹰扬兵!他们只是乡间轻侠之士而已,不要说世家或者拥兵重将了,就是县中小吏也不敢得罪。难道真的和他们拼命?

宋宝手中单钺戟一颤,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就听见徐乐的声音响起,仍然是那副似乎带着笑意的语调:“常军侯,我可是给过你们机会了…………”

常舒欣一怔:“什么机会?”

徐乐不答,又淡淡道:“爷爷临行前就嘱咐了我一句话,有人要对付你的话,这般紧要关头,一旦出手,就要做到绝处!”

处字才吐出口,徐乐已经反手向后,闪电一般圈住常舒欣这个老兵痞的颈项,随手一扭,喀喇一声,常舒欣颈项折断,瞪大眼睛,滑落在地。似乎临死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温文少年,竟然有这般身手!

…………我给了机会了,说今夜过后就此分途,两不相干。我也不计较你们意欲偷袭行劫杀人之事了…………可你还要杀我。

这等凶徒,多死几个,这世上就多几分太平!

秉胸中直道而行,第一次杀人,似乎也没什么呢…………

随手除掉常舒欣后,徐乐只是这么淡淡的想着。

第十二章 全灭

徐乐出手,有如电光火石一般,谁也没想到,这看起来文质彬彬,风流蕴藉,笑起来还颇为温文阳光的少年,下手竟然如此干脆利落!

几乎所有人都呆在当场,树林中,似乎还回荡着常舒欣颈骨折断的喀喇脆响之声。

韩约最先反应过来,一脚踢起被自己放在地上的铁牌,就手抄起,飞掷而出。铁牌带着厉啸声正中那名搭响箭在弦,随时准备发信号出去的鹰扬兵腰腹之间,血光飞溅之中,这名鹰扬兵披甲丝毫没有阻挡住盾牌下缘三支狼牙,顿时就是血光飞溅,这名鹰扬兵差点被这一击生生分成两截!

弓矢从这鹰扬兵手中坠落,没入草中。

徐乐拍拍手笑道:“还等什么?”

任谁在这个时候,都不觉得徐乐的笑容还是那么阳光和善!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徐家闾的庄客。

边地村庄,向来有聚族自保的风起,民风强悍至极。马匪盗贼,甚或突厥人游骑扫过来,村中男子都要上寨墙防守,争水之际,各村各闾之间也往往聚族而战,打得头破血流。

在这么一个生存艰难的地方,同是一乡一闾中人,天然就生死相托,互相倚靠。外人欺负到自家乡闾头上,只要招呼一声,那就是大家一起上!

官府力量稍微弱势一点,都拿边地乡民没办法。亏得马邑郡王仁恭是一个强势太守,手中更握有颇为精锐的马邑鹰扬兵,近来这样近乎于残暴的搜刮手段,才让治下只是敢怒不敢言而已。

更不必说徐家闾中人,当年都是在老太公庇护下才在桑干河谷生存下来,然后发展成现在这个村闾,可以说得上是受恩深重。不然也不会跟着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乐郎君冒死走这一趟商路!

徐乐一声招呼,庄客们咬牙就开弓搭箭,嗖嗖几箭就冲着那些吓傻了的鹰扬兵射去。

这么近的距离,就算庄客弓软,也足以破甲伤人。当下就有一两名鹰扬兵惨叫中箭。其余鹰扬兵也终于反应过来,一人直刀一摆,当的一声隔开羽箭,大声怒吼:“发信号,和他们拼了!”

剩下几名鹰扬兵纷纷怒吼,有人就去抢弓矢响箭,准备发出信号去。庄客们射出一轮羽箭之后就已经拔刀向前,和鹰扬兵们撞在一起。几柄直刀在夜色中相撞,火星四溅中,马邑郡口音的骂声混成一团!

那头韩约大步抢上前去,要捡起自己刚才飞掷出去的铁盾。鹰扬兵们知道韩约的厉害,分出两人大吼着挥刀直劈过来。

没有兵刃在手,饶是武勇如韩约也只能稍避其锋芒,撤步闪身,就觑着机会想夺兵刃。这两名鹰扬兵也红了眼睛了,两柄直刀疯狂挥砍,就是要将韩约稍稍阻挡一下!

最后一名鹰扬兵在韩约被迫退一步之际,一个虎扑就去抢那落地角弓与响箭,背后一名庄客冲撞不开鹰扬兵的阻挡,抽空发了一箭。这鹰扬兵已然扑倒在地,就势一滚,庄客所发羽箭落空,噗的一声插入地上,尾羽一阵乱颤。

而那鹰扬兵已然借着这一滚之势捡起落地角弓羽箭,翻身朝上,就躺在地上斜斜拉弓指天,眼见就要将响箭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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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约和庄客们全都扑上,在树林中和鹰扬兵们打得火星乱溅。兵刃碰撞声和咒骂声混杂在一团。而宋宝和几名侠少煞白着一张脸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徐乐出手之干脆之狠厉,着实吓住了宋宝。

庄客们毫不犹豫的上前和鹰扬兵们拼杀,,宋宝和侠少们却是满头满脸的热汗。

徐乐和徐家闾庄客自然就是一体,徐乐出手杀了常舒欣,徐家闾也都躲不过去。自然是跟随到底。

而他们这些不过是临时雇用,参与护送徐家闾商队的侠少们,到底是不是要卷进去?

身周就是直刀相撞,耳畔羽箭横飞。宋宝和几名侠少一时间僵在那儿,不知道如何是好。

宋宝有一万次想拔腿就跑,但一个最简单的理由就能按住他身形不动。

徐乐韩约还有庄客都是神武县土著,要是自家跑了,在神武县中还怎么做人?自己铁飞燕的招牌,就可以摘下来劈成柴火烧了干净!

可真的要和鹰扬兵动手,分个生死?

庄客们和韩约出手拼杀,拗断了常舒欣颈项的徐乐反而只是站定掠阵,目光关顾全场,哪里不济就准备到哪里应援。

这也是爷爷教的,当你手下有人冲杀在前之际,你必须要关顾全局,而不是让自己一个人杀个痛快。

看到鹰扬兵抢到角弓响箭,看到宋宝在一边咬牙切齿。徐乐冷喝一声:“宋宝,你躲得过吗!”

一声冷喝,顿时就让宋宝反应过来。

入娘的,自己哪里还躲得过去!现下迟疑个什么!鹰扬兵已有死伤,不将他们收拾干净,就是天大的麻烦!

宋宝猛然一声大吼,右臂一振,一直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的单钺戟脱手飞出,正正没入那名持弓欲射的鹰扬兵前胸!

精铁锋刃的单钺戟破胸而入,血光迸溅。那名鹰扬兵被这一戟牢牢钉在地上,痛得丢下手中弓箭去拔单钺戟,手才搭上去就没了气力,软软垂下,只剩下微微的抽搐。

一旦开了杀戒,宋宝再无顾虑,吼声都变了调:“杀光他们!”

呼喊声中,宋宝和侠少们一涌而上,各色兵刃高举,几个人都红着眼睛乱砍乱剁!

常舒欣被杀,鹰扬兵本来就已经夺气,韩约就算没兵刃也缠住了好几个鹰扬兵,剩下鹰扬兵和庄客们也只算打了个难分上下,宋宝和侠少们加入,剩下几名鹰扬兵转眼间就被各色兵刃砍刺得血肉横飞,惨叫声中,陆续倒下。直到最后,韩约终于抄起了自己的铁盾,再脱手掷出,将拔腿便跑的一名鹰扬兵生生拍倒!

宋宝直追上去,动作快如闪电,真不负他铁飞燕之名,不等那名倒地鹰扬兵挣扎爬起,手中随手拾起的直刀,就狠狠戳入了他的胸口!

树林之中,拼杀声和惨叫声渐渐消去,只留下浑身是血的商队中人粗重的喘息着,面面相觑,不少人这个时候才剧烈的颤抖起来。

徐乐负手,站在场中,在浓烈的血腥气中,微不可见的吐了一口气,接着低声急道:“收拾干净,马上上路!”

一名庄客抖着手问了一句:“回徐家闾么?”

徐乐斩钉截铁的只回了一句:“继续向北!”

第十三章 苑君玮

只有继续向北,区区这点事情,难道自己还要掉转头回去继续托付爷爷的庇护?

徐乐决断一出,韩约就抄起铁盾,毫不犹豫的站到徐乐身边。目光中威棱四射,扫视诸人。

河东侠少们面面相觑,宋宝却是反应最快,走到鹰扬兵尸身旁边,一抽单钺戟,随手就在鹰扬兵身上擦擦戟锋上的血迹,对着自己几名手下人道低声开口。

“…………荒山野岭的,杀干净了这些行货,朝地里一埋,神仙也发现不了!都已经动手了,还有回头的余地不成?这个世道,身在边地,杀几个人算得了什么?这个时候谁要回头,老子铁飞燕认不得人!”

恶狠狠的话语声中,宋宝一振手中单钺戟,枣木槊杆嗡嗡乱颤,戟锋绽出一团寒芒。嘴角伤疤扭曲着,谁也不怀疑这凶名素著的铁飞燕真的下手杀得人!

徐乐瞥了宋宝一眼。

这神武铁飞燕一路以来给徐乐的感觉也就这么回事,但真遇到事情,至少头脑明白。而且本事也颇有有点,刚才手杀两名鹰扬兵,干净利落,只比韩约稍差一线,更有一种光棍狠劲儿。用得对了,也是不大不小的助力。

几名宋宝带来侠少,毫不犹豫,大步就走到宋宝身后,随着他在徐乐身边站定。

只有几名庄客,虽然刚才拼杀的时候都舍死忘生。但是这个时候也是后怕得最为厉害。现在抖着手站在当地,其中岁数最小的扁着一张嘴,似乎下一刻就会哇的一声哭出来喊着我要回家。

徐乐走到那岁数最小的庄客身边——所谓最小,也是二十五六,比徐乐还是大了不少。

徐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卫五哥,想回去了?”

卫五要哭不哭的看着徐乐,颤声道:“乐郎君,这是鹰扬兵啊!”

徐乐一直挂在脸上的潇洒笑意一收,语声如铁:“这是想杀我们的一群盗匪!我们好好的行商,辛苦挣钱去交赋税,有人欺负到头上,自然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当年爷爷立村闾于桑干河中,神武县边,这样的厮杀还少了?我爷爷当年保护了大家,现在爷爷老去,自然就是我来保护大家!”

徐乐看着卫五,轻喝一声:“卫五哥,你信不信我!”

卫五沉默,突然狠狠擦了一把脸:“乐郎君,我信你!”

身在直面突厥的边地,日日睁眼就要面对随时而来的突厥南下侵掠。开皇年间不论,大业天子即位以来,突厥几乎年年南下,火赤部,契必部,执必部,去年前年还看见了阿史那部王帐金狼旗深入马邑雁门。

由于与突厥连绵战事而带来的马贼,盗匪,溃兵。边地百姓,每一天都是在生死线上挣扎。

徐老太公以一人之力,保了徐家闾十余年平安。

当徐太公倒下的时候,徐家闾中庄客未尝没有惶恐不安之情。追随徐乐来走这一条商路也不过是听从老太公号令十余年的惯性使然。

但是今夜之中,徐乐只出手一次,就毫不迟疑的拗断了意欲杀光大家行劫的鹰扬兵火长常舒欣颈项。

虽然只是一击,韩约这小门神还更卖力一些。但是徐乐明显才是整支商队中定海神针一般的人物!

徐老太公,没白白教养出来这个孙子!

卫五也站到徐乐身后,几名庄客对望一眼,还弓入囊,对着徐乐行礼:“乐郎君,你吩咐吧,走到天边我们也跟着!”

徐乐一笑,在满是血腥味道的树林当中,仍然让所有人眼前一亮。

“收拾干净,我们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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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远处的一个山头之上。

一火鹰扬兵正在山路露营,两名鹰扬兵懒洋洋的巡视值守,等着天明。

脚步声响动从山下传来,两名鹰扬兵对望一眼,都紧张起来。一人摘弓在手,隐藏在一块大石之后,不出声的将一支羽箭搭上了弦。

另一名鹰扬兵则去将其余睡着的人一个个拍醒。这些鹰扬兵一旦被拍醒,马上就抓着兵刃,或蹲或站,藏在火光映照不到的暗处,张弓以待。

恒安鹰扬兵与突厥连年厮杀,精锐之态,实在为大隋之冠!

底下响起了低沉的声音,打消了这些鹰扬兵的戒备:“是我!”

带队火长送了一口气,对周遭人笑道:“是小苑校尉!”

脚步声中,一名最多二十三四的青年汉子大步走了上来。这汉子一副边地男儿的模样,肩宽腰乍,身高七尺有余,浓眉大眼,满脸精悍之色。只穿着寻常军士的皮甲。身后也只跟着两名从人而已。

一火鹰扬兵全都出来行礼,躬身抱拳:“小苑校尉!”

刘武周麾下几名心腹大将,如史万岁,如勇武闻名郡中的尉迟恭,但是最为心腹的,就是和他一起从征高丽的苑君章。刘武周大小事情都要与他商议。

来人小苑校尉,正是苑君章的幼弟苑君玮。苑家四兄弟中,苑君章以智计闻名。而苑君玮就号称恒安府中武力第二!从来被苑君章疼爱有加,这次查缉私行商队这个大有油水的任务,就交给了他的这个弟弟。

而苑君玮也不负所托,这些时日餐风露宿,到处巡视撒出来的伏路军马。已经拦截了六七支商队,至少给刘武周截留了六七百贯的财货。

其中有一支商队是河东武家的队伍,苑君玮还是毫不留情的罚没了所有财物。将商队中人全部赶了回去。只要不出人命,查缉走私商队,哪里都说得过去。至于得罪了何等样人物,现下刘武周被王仁恭逼迫得如此之紧,也实在是顾不上了。

不过对于苑君玮而言,他全心全意的新人自己哥哥,无论什么样的局势,他的哥哥总能拿出一个办法,辅佐刘武周击破现在的困局!

苑君玮漏夜巡查,爬到山顶,看见这一火鹰扬兵反应迅速,夜中听见响动一副全神戒备的样子,满意的点点头:“像是我带出来的兵,这些日子也吃了辛苦了!等回到云中,少不得你们的酒肉!”

火长算是老卒,嬉皮笑脸的凑近答话:“酒肉什么倒也罢了,拦着商队三成的赏能发下来,属下们就感小苑校尉的情了…………咱们恒安兵吃苦惯了,怕个什么。只是都出来几日了,一支商队没有撞见,弟兄们着实有些心急。”

苑君玮也有点焦躁:“眼看就是秋末了,草原正是马肥,鞑靼那里正等着卖马。就算道路不靖,每日也总该撞上一支啊!”

他沉吟一下:“常舒欣那里有消息吗?”

那火长不屑的哼了一声:“那厮惯会偷奸耍滑,不知道到哪里钻沙子偷懒去了,哪里能有他的消息?今晚按时联络都没个动静,这厮就不怕军法了?”

苑君玮皱眉沉思一下,摇头道:“这厮不仅会偷奸耍滑,还一向胆大心黑!不要拦着商队想自家全干没了,这可是咱们恒安兵的身上衣口中食!你们跟着我,去寻这厮去!”

一名鹰扬兵凑了过来:“小苑校尉,小人昨日看见常火长他们向着印悬峰去了……”

苑君玮更不打话:“印悬峰那里也有条绕过云中城的山路,跟我来!”

苑君玮转头便走,夜色中那一火鹰扬兵不及扑灭篝火,紧紧跟上,直指印悬峰而去。

夜色中印悬峰就在不远处,哪怕摸黑赶路,一个多时辰就能到达。

那正是徐乐他们杀光了常舒欣他们这一火鹰扬兵的所在!

第十四章 发现

徐乐站在山峰高处,看着四下黑暗无声的莽莽群山。

此刻已经是下半夜时分,再过一个时辰,阳光就该从东面山巅上投射过来第一道光芒。

这漫长的一夜,似乎就要过去了。

身后是正在紧张行进的手下和驮马队伍,夜色中攀藤附葛,拼力前行。

白天一路辛苦,晚上又经历一场厮杀,最后再匆匆忙忙收拾了那些鹰扬兵的尸身,然后再急忙上路。不管是庄客还是侠少,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但是每个人仍然在咬牙坚持,不作一声,尽力催赶着驮马坐骑,沿着山路摸黑行进。

大家只有一个念头,离开刚才厮杀所在越远越好!

韩约身上背着大包小包,尽力帮大家分担着负担,一路前后照应。这个高大健壮的青年,任何时候都显得那么可靠。但侠少们看向韩约的目光已经截然不同,这小门神此前在神武县,不知道藏了多少本事在身。昨夜铁牌在手,将一火鹰扬兵打得跌跌爬爬,无人能与抗手!

队伍中也帮着韩约照应一切的宋宝,都收敛了原来颇为骄横的气焰。老老实实的尽自家本来早该尽的责任。

不过宋宝的目光不时更望向走在队伍前面的徐乐。

徐乐昨夜出手,虽然只是一击,但干脆利落决绝之处,让宋宝这等拼杀惯了的侠少都觉得胆寒。

韩约是徐乐跟班一样的人物,韩约都有如此本事了,徐乐真正本事,又该是什么样的?

神武县多有关于当年徐家闾老太公的传言,那是一人一马一弓打平了整个桑干河谷的人物。但是毕竟隔的时候久远了,他们这些新生的侠少就当是笑话在听。

可是现在,出自徐太公手调教出来的韩约,已经震慑所有人。那么身为徐太公亲孙的徐乐,又该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

常舒欣颈项折断那一声清脆的响动,此刻犹自在各人耳边回响。

而经历了这一场夜中惊变之后,徐乐仍然言笑不减,更坚持继续向北。这看起来温和好脾气的乐郎君,竟然还是这般铁打的性子!

夜色当中,宋宝扫过徐乐挺拔的身影,又擦了一把额头的热汗,暗自下定决心这一路绝不招惹徐乐。等此间事了就赶紧到河东投军去,再不和徐乐有什么相干。

“…………快点快点!磨磨蹭蹭的天都快亮了!谁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恒安府的兵!”

宋宝低声喝骂不断响起,忙前忙后,竟然比韩约显得还要尽职尽责!

而走在前面的徐乐,自然不知道宋宝的这点小心思。

他只是打量着手中的几面腰牌,全都是从死去鹰扬兵身上扯下来的。

虽然决定继续向北,并不代表徐乐真的骄狂得以为自己就真的不担心于途还有什么变故了。

如果真的有变故发生………………

徐乐目光向着东北面的云中城所在方向望去。

夜色沉黯,站在群山之间,并不能看到云中城的半点痕迹。

徐乐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笑意,颇有点洒脱不羁的意味,隐隐约约间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三分少年意气的期待。

那到时候就不要怪我将事情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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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悬峰顶,血腥气息犹自未曾消散。

十几只火把在树林中闪耀,将周遭一切映照得通明。

几名鹰扬兵将土色新鲜的痕迹处刨开,从里面拖出一具具鹰扬兵的尸身。常舒欣正在其中,颈项折断,头颅软软垂着,嘴大张开,脸上还凝固着惊愕的神情。

这一火鹰扬兵个个眼睛血红,这已经是恒安鹰扬府的地盘了,是谁在夜中痛下杀手,干掉了整整一火鹰扬兵?

就算常舒欣再不招人待见,可也是他们恒安府的人,这仇一定要报!

所有人目光都望向苑君玮,只等他发一句话,大家就召集弟兄,满山大索,怎么也要将凶手找出来碎尸万段!

苑君玮却紧紧捏着拳头,不发一语。

论起本心,二十几岁的小苑校尉,哪里是忍得下这个气的?恒安鹰扬府更是被他当成家一般,谁触动半点,只有不死不休的结局。

可临行之前,他最崇拜的兄长反复交代过了。领伏路军在外,要紧的就是为恒安鹰扬府多些收入。不管是王仁恭那里的马邑兵,还是随时会南下的突厥游骑,都不要轻易起冲突。

现下恒安鹰扬府局势微妙已极,刘武周正在竭力寻找破局的方法,千万不要生出什么无法应对的事端。事事都要站得住脚!

伏路查缉商队,都不算是什么,谁让他们避开税卡潜行山里?真正有势力的世家,还是在官道上大摇大摆而行,向来是一路免税,王仁恭和刘武周只会一路给行个方便。穿行山间的都是没背景的小商贩而已。苑君玮自问对属下约束还算是严,只要在场,都吩咐不伤性命赶走也就罢了。背后看不见的地方苑君玮也只能眼睁眼闭,毕竟弟兄们的军心士气要紧。

这些小商贩还能闹到天上去?当道诸公,可从来没有把这些小民当成一回事。刘武周如此被王仁恭视作眼中钉,还不是因为出身。换刘武周也是世家出身试试?

但如果是王仁恭派来的硬探,或者是突厥人的游骑呢?

是否报复,这都不是苑君玮能做出决断的事情。必须要上报给兄长和刘鹰击!

在弟兄们期盼的目光注视之中,苑君玮却沉沉离开树林,在峰顶那一片平地上,细细查探。

他的两名亲卫,忙不迭的赶过去举起火把。

苑君玮看看篝火痕迹,再看看留下的脚印蹄印,最后在地上,发现了不少洒落的细白粉末。

苑君玮伸手探探,放在嘴里尝尝。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狞笑。

这是河东解池的盐,商贩最喜欢携带的货物,送到草原上,这些盐是草原部族最喜欢的货物。有个半袋子解池盐,就能换一匹上好的骏马!

是商队,商队中人,杀了老子的一火兵!

苑君玮猛然站定,大声下令:“传信!将伏路的弟兄们都调出来,看看是谁敢动我们恒安鹰扬兵!老子要亲手剐了他们!”

两名亲卫顿时从撒袋中抽出响箭,对天空发出,两支响箭拖着凄厉响声撕裂夜空,传讯四下。

不多时候,周遭大山之中,一支支响箭应和声响起。接着就是星星点点的火把光芒,燃动起来。

恒安鹰扬府撒在这片大山之中的伏路精锐,全都调动了起来!

第十五章 向东

天色渐渐的亮了起来,阳光跃过山巅,映照得云中左近大山之间一片通透。

晚上劲厉呼啸的寒风已经平息下来,蓝得近乎透明的天际之下,莽莽群山一片金黄。

这是一个边地当中难得的秋日好天气。

但是在这群山之间,笼罩在一支小小商队之上,却尽是肃杀惊惶的气氛!

一支支响箭在山间呼啸升起,或在左或在右。每一支响箭升起,就代表着有一小队鹰扬兵卡住了某个山口或者某条道路。

一开始这些响箭呼啸之声还在颇为遥远的后方,但是不多时候,这响箭之声就越追越近!

这原因也没什么复杂的,徐乐这支商队连他九个人照应二十几匹重载的驮马走马。商队行商,货物为上,每一匹驮马甚至自己的乘马都尽量负重到能走长路的上限。如此速度,怎么能快得起来?

响箭一声声的响起,忽左忽右的紧紧跟在后面,越来越近。

一开始商队还跟着徐乐加速向前,大体上还保持着镇静。大家还不是太过害怕。这群山莽莽,哪里是说找得到就找得到的?

谁能想到,伏路在这群山中的鹰扬兵着实不少,且动作快捷,地形熟悉,紧紧的就缀了上来。一路穷追下来,从晨至午,再到太阳移过天中,后面追兵从来就没偏移过方向。照这样下去,最多撑到入夜时分,就要被后面的追兵追上!

商队中人终于开始慌乱了起来,人人都呼吸粗重,满头大汗,赶着的驮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理,焦躁起来,在队伍中不时嘶鸣,有的还奋蹄杨首,想从队伍中脱离开去,然后被庄客们死死拉住。

每个人都望着镇定走在队伍前面的徐乐,这个时候谁都只能指望徐乐拿出个应对手段出来!

但徐乐一直在前,带头赶路,甚至都没如何回顾。

又一支响箭冲天而起,已经距离商队最多还有一二里的距离,翻过一个山头,就能看见商队的踪迹。而商队中驮马嘶鸣的声音,说不定都能被后面追兵听见!

商队中人又是一阵慌乱,庄客们还好,老实听号令,徐乐没发话不会自作主张。但一名侠少终于爆发,在队伍中大声发作起来。

“入娘的,就是想跟着赚点嚼裹,谁成想冒这么大风险!昨夜杀鹰扬兵,我可没有动手!给后面追上,无非就是什么都倒出来。没得为这点嚼裹赔上自家性命!”

一直跟在徐乐身后的韩约猛然回头,眼神凶狠。那些庄客们看向侠少的眼神也变得不善。那侠少也不肯示弱,用力的瞪了回去,身边几名侠少自然和他同一立场。顿时就向他靠拢,甚而有人握住了兵刃,一副一言不合就准备拔刀开干的模样!

从昨夜到现在,每个人神经都绷得太紧,追兵死死咬住不放,这个时候终于撑持不下去了。在追兵到来之前,论不定都得自己先斗一场!

宋宝已经拖后一步,握住了手中的单钺戟,韩约目光就锁住了他,伸手扶住背后背负着铁牌。两人目光对撞,韩约是说不出的凶狠,宋宝却是一副极力克制的模样。

宋宝苦笑一声,垂下手中单钺戟,冲着徐乐背影喊道:“乐郎君,咱们可不敢和你动手。但是乐郎君在不拿出手段来,我们兄弟几个也只能不奉陪了,只能丢下大队分道扬镳,说不得还能逃出一条生天去!”

商队停止了向前,每个人目光都望向徐乐。徐乐终于回过头来,英挺面容仍然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走了这么久不过额头微微见汗,仿佛世家子弟秋游兴致正高。哪里看得出是昨夜杀了一火鹰扬兵,现在后面被追兵死死追赶的模样!

徐乐目光扫视诸人一眼,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笑意,左右顾盼。最后一指东面:“朝云中城走!”

宋宝一怔,立即叫了出来:“乐郎君,你说朝哪里走?”

一帮人才杀了一火恒安府鹰扬兵,现在被发现了。更多的恒安府鹰扬兵死死的追在后面。徐乐似乎还嫌不热闹,转头要去往恒安府鹰扬兵的大本营云中城!

对于宋宝的厉声逼问,徐乐只是笑着答话:“朝云中城走啊。”

宋宝将单钺戟还于腋下,抱拳一礼:“乐郎君,以前弟兄们有眼无珠,看错了你,你胆气之豪,马邑郡中无双无对,但我们兄弟肩膀窄,担不起事情,这便告辞也罢。”

韩约轻轻摘下背上背着的神荼铁盾,庄客们也握着了弓袋里面的角弓,随时可以抽出。侠少们全都紧紧握住了直刀刀柄。

背后追兵急追,现下商队中又是一副随时都要火并起来的肃杀气氛!

紧绷的气氛中,徐乐一笑拍拍韩约肩膀:“昨夜同生共死的经历,一副要打要杀的架势做什么。”

被徐乐一拍,韩约毫不迟疑的还盾在背,退后一步,只是拱卫在徐乐身边。而宋宝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天知道他心里一直在打着小鼓,生怕韩约脱手就将铁盾飞出!在这儿跟小门神分出个胜负,是宋宝绝不愿意去做的事情,更不必说还有一个他现在还完全看不出深浅的徐乐在!

徐乐仍然带着淡淡的笑意,对宋宝缓缓开口:“不朝云中走,又朝哪里走?后面退路尽数被封死,不用说还有鹰扬兵超越而前,封住我们前行穿过群山去往草原的道路。只有弃了货物,转向云中,顺着官道掉头回南。现在王太守的马邑兵正一队队的北调压迫云中,难道恒安兵还敢一直向南追下去,和我们不死不休?”

一句话顿时就让宋宝反应了过来,徐乐的决断就是唯一的出路!一直在大山里面钻,被恒安鹰扬兵追上就是死路一条。只有向东而去,来到从神武到云中城的官道之上。掉头向南,只要能到马邑兵控制的范围之内,恒安鹰扬兵就绝不敢再追过来!

虽然不知道徐乐怎么在追兵迫近,如此紧张的气氛当中还能有这么清醒的决断。但是作为一个在江湖上混老了的侠少,宋宝头脑清醒得很,谁说得多就听谁的,谁力量大也就听谁的。徐乐此人,绝不是池中物,和他结下一份交情,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宋宝重重一拍大腿:“乐郎君,就当我刚才说的都是放屁,你去哪里咱们就跟去哪里,绝不回头!”

徐乐一笑朝宋宝点点头,回头朝着众人下令:“将驮马朝北面赶,我们向东!”

第十六章 脱身

太阳已经就要擦了山根,而在群山之间,好几支鹰扬兵小队正在山间奔走,每名鹰扬兵都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这些恒安府鹰扬兵仍然毫不停歇的穿过一条条谷道,翻越一座座山脊,追寻着形迹直追下来。

布置在这片群山之中的恒安府鹰扬兵足有二三百之多,不然也难以周密的封锁这片群山各条山路。又能获得收入,又能训练士卒,刘武周以降的恒安鹰扬府军将对于派出兵力并没有什么吝惜。

现在这二三百人,都跟疯了一样在追逐着逃走的徐乐他们一行人!

恒安府鹰扬兵历来顶在马邑郡的最北面,分设军府的时候,对恒安鹰扬府设定的作用就是屏障消耗南下突厥人的冲击力,拖住突厥人的攻势,然后集结马邑鹰扬府的主力,甚至将雁门郡各鹰扬府,河东郡各鹰扬府的兵力调上来集结反击。

在后方将帅眼中,实在编制不过二千七百人的恒安鹰扬府,从来是一个可以牺牲消耗的对象。世家子弟要捞取军功也不会到这个鬼地方来。

这一切就早就了恒安鹰扬府这个团体特有的性格,凶悍,坚韧,团结,暴烈。一旦得到他们认同,那么就是誓死追随。

在刘武周以平民身份执掌恒安鹰扬府,然后又遭到王仁恭大力排挤压迫之际,恒安鹰扬府仍然少有叛离自家这个团体的,就是这个原因!

这一群处于群山之间,直面突厥压力的云中精兵。只认同强者,为生存奋斗而道德意识淡薄,因为生存压力又分外的抱团,见惯了生死心肠又刚硬万分。

而徐乐就是得罪了这么一个抱团的团体!

这些轻捷善走的恒安鹰扬兵用响箭互相联络,通传着各自发现的踪迹。封住一路过来各个山口,如猎犬一般死死追击,最终前锋几个小队,越追越近。

最后一丝夕阳的余光之下,一个鹰扬兵小队气喘吁吁的出现在一个丁字形的山口处。

此间一条山道在这山口处分成三个方向,一处蜿蜒向北,深入群山之间,一直往北,就可以出群山而到草原之上。而一处就是鹰扬兵追过来的方向,另外一处则是转而向东,从这里出去,要不了一天的行程,就可以来到从神武到云中的官道之上。

丁字形的路口之处,蹄印错杂,拧成一团。还有牲口拉得屎,洒落的货物分散得到处都是。可以想见当那支杀人逃走的商队被追到此间之际,已然慌乱成什么样子。

几名鹰扬兵顿时就借着最后微光趴在地上查看这些留下的踪迹。顿时就有人兴高采烈耳朵回报:“马粪里面还有热气,这些家伙离得不远了!”

另一名鹰扬兵翻检着地上洒落的那些盐和粮食的痕迹:“解池的盐,还有粮食!至少十几匹驮马的痕迹,入娘的朝北面去了,杀了咱们的人还想把这趟生意做完?”

又一名鹰扬兵叫了起来:“还有向东去的形迹!”

带队的鹰扬兵火长本来正摘下水囊稍稍喘口气,听见这声呼叫忙不迭的走了过去。最后的阳光中果然看见向东的道路上,有浅浅几道马蹄印的痕迹,似乎真有数骑向东去了。

几名鹰扬兵都在等着这名火长的决断,这火长喘着粗气思忖了一下,一巴掌拍在那鹰扬兵后脑勺上。

“这些行商为了货物都能动手杀人,还能舍了驮子向东去?天知道是前面那支队伍留下来的印记。通知小苑校尉,我们继续向北追!夜里大牲口走得慢,咱们今夜一定会追上这支队伍,给老常报仇!”

鹰扬兵们都是一脸兴奋,如此狂追下来,除了复仇之外。还不是就为了这么多货?火长说得正是正理,行商以命博财,哪有丢下全部货物自己向东走的道理?定是此前不知道什么人经过才留下的向东痕迹!

一名鹰扬兵顿时抽出响箭,扣弦对天发出。凄厉的尖啸声响动,不多时候后面两翼纷纷响起了应答的响箭信号。

后面缀上来的鹰扬兵小队同样咬得如此之紧,顿时让带队火长焦躁了起来,踢着抓紧时间喘息的手下们:“入娘的全给我滚起来,死死追上去,这个头彩不要让别人得了去!能不能在小苑校尉面前露脸,就看这一遭了!”

一群鹰扬兵挣扎起身,稍稍扎束一下,又健步如飞的直追下去。

而此刻夕阳也终于没入山巅之下,夜色四合。驮马嘶鸣之声,就在前面隐隐传来。

火长大声厉呼:“追上去!”

一火鹰扬兵发足狂追当中,只有那名发现向东去浅浅马蹄痕迹的鹰扬兵还在不住回头。

这向东留下的痕迹也是新鲜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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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之中,几十只火把闪耀。将一段山道映照得通明。

山道之中,满是灰头土脸的鹰扬兵们。一天半夜翻山越岭的狂追下来。就算这些吃苦耐劳,坚韧敢战的恒安府鹰扬兵都是一脸疲惫,满头满脸的汗迹尘灰。

山道之中,是十七八匹或卧或站的驮马,马背上都是货物。这些驮马马臀流血,到了此间已经耗尽了气力,不少已经是口吐白沫奄奄一息。

马背上的那些货物,或者是今秋才收下的新粮,或者是农家自纺的绢段丝麻,或者是从解池转运来的精盐。都是草原上抢手的货物。不拘在哪个鞑靼部族中都能换到十几好马,几十上百张上好的皮子,就算在云中城出手,至少也是六七十贯开皇通宝,走一趟就是一倍的利。

这么大的收获,但是这几十名鹰扬兵却一个个都脸色难看。几名带队火长紧握刀柄,互相阴沉的对视,都恨不得拔刀对着夜色狠狠挥砍几下。

入娘的,这商队中人竟然这般决绝,说舍了几十贯的货物就舍了,自家轻身向东跑了。骗得大家像狗一样狂追这么久,舌头都快拖到了肚脐眼。现下这商队中人还不知道得意成什么模样。

杀了我们恒安鹰扬府的人,就这样脱身。三千恒安鹰扬健儿,这脸皮给扒得血淋淋的!

后面又是几只火把闪动,亲卫们簇拥着苑君玮大步走来。

苑君玮同样也是一身尘灰,这名小苑校尉,在追逐中没有比麾下少走一步。只是看了一眼场中形迹就明白了。苑君玮狠狠扫视了这些部下一眼,掉头就走。

“向东追!不信他们能逃到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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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之中,徐乐带着庄客和侠少,**骑组成的小小队伍没有举火,正摸黑向东行进。

后面一直没有响起响箭呼啸的声音,鹰扬兵们似乎真的被徐乐舍下的所有货物所诱,向东追去了。

越向东走,一众人脸上紧张的神色就越淡,几名侠少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就是庄客神情有些沉重。

这几十贯的货都没有了,就算侥幸得了一条性命回来,回到闾中,今年秋税免行钱又该怎么办?

韩约在夜色中凑到徐乐身边,就是这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徐乐扫了韩约一眼,咧嘴一笑,仍然是那副轻松写意的模样:“担心什么?怕回去日子过不了了?放心,这笔钱讨得回来。”

韩约一怔,愣愣发问:“问谁讨?”

徐乐将握在手中的鹰扬兵腰牌一抛一接,语声如铁:“还能问谁?当然是刘武周!”

第十七章 北闯

天色将明,马蹄踏过残雪。

山道当中,**骑在第一缕晨光中走了出来。

一夜奔波,徐乐仍然是那副轻松写意的模样,英挺的面容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让人实在忍不住就要去想,到底何种样的情境下神武乐郎君的笑容才会消失。

这一点来徐乐爷爷徐敢都很是无奈,徐乐稍稍长成之后就是这一副看人总是似笑非笑的模样,骨子里的桀骜乃是天生。要不是真正笑起来亲和力强,估计出去闯荡江湖天天要和人火拼。

这种性子在乱世之中,要不就是早早夭折,要不就是注定要将天捅破一个窟窿。实在是非池中物的存在。能将徐乐圈在神武县中整整十八年,已经是竭尽当年北周出名悍将徐敢的所能了。

徐乐坐在自己赤红色座骑之上仍然腰背笔直,韩约策马紧紧跟随在他身后,而后面诸人,人人累得灰头土脸,一副疲惫憔悴模样。连各人座骑都垂着头,鬃毛被汗水尘灰弄得一绺一绺,比起人类疲惫更甚。

夜间走山路本来就是一个极其消耗精力体力的事情,更不必说还担心夜色中鹰扬兵摸上来!

一夜之中,人马都丝毫不敢停步,甚至不敢举火,只是借着星月光芒摸黑向前穿行。群山之中松风阵阵,鸟兽鸣叫,都让人情不自禁的情绪紧张,生怕是追兵的脚步声就在身后响起。

一夜奔忙,终于走出群山之间。眼前就是云中盆地的平坦地势,一条几百年来人走马踏,变成灰白色的官道蜿蜒其间,让徐乐身后那些累得直不起腰的侠少庄客忍不住就发出了低低的欢呼之声!

马邑郡山势纵横,群山之间从云中到神武再到善阳,就是一系列群山环抱的盆地地形。据此盆地,卡住各个山口,就能堵住草原民族南下道路。而盆地之中,土地肥沃,河流交错,出产丰富,更有石炭铁器之利。虽然气候苦寒,但仍然被先民辛辛苦苦的开垦了出来。

群山穿行十余日,经历一场夜中厮杀,最后仓皇逃奔而出,看到人间景象,几名岁数小点的侠少和庄客,低低的欢呼声中,此刻忍不住眼泪都快下来了。

宋宝也长长喘了一口大气,策马来到徐乐身边:“乐郎君,这次我们护卫不利,丢了货物,不过多亏乐郎君果决,我们总算是逃出来了。这便向南回乡,也不敢说要讨要什么酬劳。将来如果乐郎君有用到我们兄弟处,尽管开口就是。”

这一趟护卫之旅,宋宝是跟得心惊胆战,最终要不是徐乐舍得货物,关键时刻头脑清醒,大家说不定都要赔在里面。现下总算是逃出群山,虽然嘴上说着漂亮话,可内心里面宋宝巴不得马上就南下,再也不和徐乐打交道了。

徐乐回头,扫了宋宝一眼,却没有策马转向南面的意思。

宋宝心中一动,冷汗刷的一声又下来了。入娘的,这位乐郎君,莫不是还要向北而去吧?

其实现在徐乐也在为难。

自己毫无疑问,是要向北而去的。刘武周的鹰扬兵让自己丢干净了货,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刘武周虽然有兵有将,是云中一霸。在荒无人烟的所在,恒安鹰扬兵是可以为所欲为。但是在云中城中,只要刘武周还是马邑郡的属官,只要他对王仁恭还有所忌惮。自己就敢向他要债去!

只是现下好容易逃出来,再说向北而去直奔云中,这些庄客还有宋宝之类的侠少就得闹翻天了。

如果只是自己和韩约北上找刘武周找场子去,其他人南下归乡。宋宝他们几个侠少可以不论,要是庄客们有了损伤,自己怎么有脸回去见闾中父老?

一时间徐乐在那儿沉吟着,没有出声。宋宝却感觉莫名焦躁起来,终于不顾对徐乐那种隐隐的忌惮,大声道:“乐郎君,你要再想什么,就恕兄弟我们不奉陪了!现下就是赶紧掉头往南就是,总不能为了财货将自家性命都赔了进去!”

宋宝这一声声音甚大,颈项上青筋都爆了出来,嘴角伤疤扭曲,狰狞可怖。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乐郎君笑起来和气儒雅,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其实是个胆大包天的存在!他是真的怕被徐乐再拖下水去!

徐乐挠挠头,还没来得及说话。这时就听见南面传来一声隐约的呼啸之声,直上天际。

虽然这声音微弱,但是大家在昨天都听得熟了,正是响箭直上天空传信之声!

这一声响箭在南响动之后,在众人身后群山之间,不远处的所在,又是几支响箭腾空而起。这几支响箭发出离得近了许多,尖利呼啸声清晰可闻!

徐乐淡淡一笑。

这些鹰扬兵还真是追得不死不休,连夜调转方向,向东循迹追来。还有人抄截在南面,隔断自家这队人南下的道路。

恒安府鹰扬兵之暴戾凶悍,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刘武周可以据此和王仁恭相抗!

这一趟出来,可真是开了不少眼界啊…………

徐乐不理宋宝,转向自家庄客:“…………看来大家只能随我向北而去了,大家只要信得过我徐乐,我总会保得你们平平安安!”

徐乐语声清亮,语气中满满都是锐气和自信。加上他任何时候都神采飞扬的英挺面孔,就是有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一夜当中,数百鹰扬兵辗转狂追,就是在徐乐的带领下,大家闪转腾挪,到现在这些以凶悍闻名的恒安鹰扬兵还是连大家的影子都没抓着!

庄客们对望一眼,纷纷开口:“乐郎君,咱们都是父一辈子一辈受老太公照拂了,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咱们豁出去跟着了!”

徐乐哈哈一笑,一夹马腹,胯下赤红战马希律律一声长鸣,奋前蹄而起。徐乐左脚一点镫,不用缰绳操控坐骑就转了个半圈,落地正正指向北面云中城方向!

“那就随我去云中城闯一闯!给大家瞧场热闹!”

徐乐率先策马向北,韩约和庄客们也抖动缰绳跟随。侠少们眼巴巴的看着宋宝,宋宝迟疑少顷,最终大喊一声:“乐郎君,你害死咱们了!”

呼喊声中,宋宝也抖动缰绳,追随徐乐他们而北。几名侠少神情复杂,咬牙紧紧跟了上去。

入娘的,就跟着这乐郎君硬着头皮撞下去罢!

第十八章 云中

云中城。

这座雄踞在塞北群山之中的雄城,春秋时候并入赵地,楼烦林胡等北狄之族仍游猎其间。赵国名将李牧于此和北狄诸族连场血战,最终练就了让秦人都胆寒的赵国铁骑。

汉时此间故地,又是汉朝与匈奴叠场大战的所在。匈奴强盛则由此南下侵掠,而汉将军反攻则以此为出发基地。

大汉衰落覆亡之后,这里又沦为异族游猎所在,先是鲜卑乌桓,接着柔然,一族过后一族再来。拓跋鲜卑崛起之后,北魏曾以此为都城,那时云中还叫做平城。北魏从治下二十二州迁徙三千家豪杰吏民以充实此间,那时平城,为一时北中国之有数雄城。

北魏分裂为东魏西魏,东魏西魏又分别为北齐北周所篡。平城也一直是双方争夺焦点,几次易手,占据此间,就可收草原良马,募边地精兵,据形胜之势。最后平城落入北周手中,改平城为恒安镇。

最终北周击灭北齐,又改恒安镇为云中县,隶属于马邑郡。隋代北周,这名字就一直沿袭到现在。

云中之地,基本就是中原王朝强盛之际向北扩张的防线顶点所在。在中原王朝鼎盛之际,此间控扼草原,遮护内长城一线,保住中原腹地平安。而此间的边地健儿,组成了一支又一支的精锐边军,在此战斗,在此牺牲。

而在中原王朝衰微之际,这里就是北方胡族的牧场,而此间边地健儿,或者抵抗到底,或者沦为胡族爪牙,南下祸乱中原。

秦汉之后数百年过去,云中之地,各族混杂,民风强悍。此间归属,已然是可以观察出中原王朝气象如何的风向标。

而在大业十二年的秋天,云中城还属于大隋的治下。恒安鹰扬府坐镇此间,维系着大隋对此间的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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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秋日阳光洒下,又没有起风,天地间一片暖洋洋的况味。

城门口的恒安鹰扬府巡兵穿着破旧的皮甲,或坐或站,只是和袍泽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有的巡兵将军袍拿出来洗晒,在城门口附近挂得到处都是。仿佛一片旗幡飞舞的景象。

纵然突厥壮大,边地连年兵火。而王仁恭和刘武周郡中对峙,双方都围绕着这条交通要道在做文章。但云中城毕竟是连接中原腹地和塞外草原的要地,还是有几分繁茂的景象。

有世家招牌护身,可以不惧沿途税卡的商队,一支支的向北而来,进入云中城内。这些商队装载着河东的粮食,河东的解池盐,各种绢段布帛,甚或有些胆子大门路硬的还装着禁对草原出售的铁器,一车车一驮驮的拉到云中城来。

而草原部族,同样一队队的赶着马群,带着毛皮,带着沙金东珠等等草原出产,甚或在中原劫掠所得。在云中城内等着开集交易。就算和突厥交战其间,突厥各族中人冒充治下九姓鞑靼等部而来,知道的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这些交易都是被河东马邑雁门等郡大姓世家把持,突厥部族也不是恒安鹰扬府所能轻易得罪得起的。每年秋后云中城内外帐幕遍设,商队云集,城中庙宇客栈爆满,城外马群羊群嘶鸣,直到秋日已深才散。

只有那些没门路的小商贩,才要翻越群山,偷当漏空,去往草原寻找那些小部族交易。而恒安鹰扬府动不了每年在这里交易的大姓和突厥部族,也只能在这些小商贩身上打着主意。

无论郡中如何暗流涌动,无论突厥什么时候翻脸再度南下。至少在此时此刻,云中城内外,还是一片和平的景象。

眼见时间已经近午,云中城南门之外官道上,车队马队渐渐多了起来。

车队马队都是按程出发,天明赶路,午后正好进入云中城,安顿下来还可以消散一下。

整个上午门兵们都是懒洋洋的,到了午后不得不振作起来。至少每支车队来了都得站直身子做戒备状。

南门口虽然有个税卡,但是派来值守的税吏哪怕看到路上车队马队多了,都只是缩在草棚子里面打盹。

这条官道南面被王仁恭王太守把持,北面又是刘武周控制。能在官道上面走的都是世家大族商队,不少主持人物说不得还姓王。要不然商税就能交得把本钱都赔干净。

大家惹得起的小商队全都钻了山沟,和撒出去的恒安鹰扬兵在捉迷藏。自家在这儿除了打盹,也实在没事情可做。

突然之间这税吏就听到一个门兵招呼:“书手,那边来了一队人马,瞧着不像是商队,你看看什么来路?”

税吏四十多岁,一副乡措大模样,他也是恒安鹰扬府中人,因为和某位校尉有亲在军中混碗饭吃,识得几个字就派来了这个闲差。

这税吏军中混得久了,倒是没什么读书人的臭脾气,门兵一招呼就懒洋洋的站起身来,向着南面官道处打量。

官道中本来走着一支商队,这可是规模甚大。足足有六七十匹牲口驮着货物,还有十余辆重载大车,拉车的马都走得毛皮上满是汗水。护卫商队的侠少般的人物足有二三十名,人人一副轻捷剽悍模样,负弓持刀,队伍前后奔走,照应着驮马大车。

在队伍当中还有两三辆车子,车厢帘幕低垂,看不出车中是何等景象。只是拱卫车子的十几人,虽然就穿着短袍侉裤,挽着发髻不曾戴冠,但一看举止就知道是军中健儿模样。不知道是哪家大人物的商队,居然出动了军中人前来护卫。

虽然排场如此,但门兵和税吏都看得惯了。这个年月,还能走这条通往草原商路的,哪家不是在大隋根深蒂固,说不得背后都站着那些从鲜卑六镇一脉传下来的老柱国世家。

门兵招呼税吏看个新鲜的,倒是另外一支队伍。

这队伍就**个人的规模,商队在官道上走,这支队伍就在官道下走,两不相干。

这**人一副风尘仆仆模样,胯下坐骑看来也都经过长途跋涉,马蹄都快抬不起来了,有的坐骑喘息一次就喷吐着星星点点的白沫,似乎随时下一刻都会倒毙。

这**人都负弓持刀,一副边地轻侠装扮。但当先一人,却不过十**的年纪,远远望去,坐在马背上都肩平腰窄,英锐如剑。此刻似乎正在好奇的打量着身边这支商队。

税吏心下直是嘀咕,这是什么来路?

轻侠少年,不是给王仁恭尽数招进了马邑鹰扬府,就是给驱赶得逃去了河东。而恒安鹰扬府,也不是轻侠少年敢于轻易来去招惹的所在。

而要说是商队,这**人又没有货物随身。而且这么小规模的商队,怎么敢大摇大摆的走在这条官道之上?早就钻山沟去了。

税吏琢磨一阵,干脆不费那个心思,对着门兵交代:“也没个货物随身,叫起我做什么,怎么给他们抽税?我瞧着要不就是哪家商队打前站的人物,到时候盘问一下就是,有根底放进去,没根底鹰扬府里还少做苦工的,填进去他们**个也不算多。”

他又远远扫了那走在前面的英锐少年一眼,啧了啧嘴:“不过我瞧着,这也不是啥寻常人物,不过这年月,哪个世家子还敢来这个地方?”

税吏摇着头回望城门:“这可是云中!只有咱们刘鹰击这等没出身的人才敢坐镇的云中,送死有份,好处没有。王太守还一直惦记着要对付的云中!入娘的,总有一日要给南面那些人一个好看!”

第十九章 刘文静

云中城外官道之上,被一众护卫紧紧簇拥着的马车当中。

一名四十余岁的清雅中年,正斜倚在车厢内的胡床之上。虽然外间一副塞外景象,但这清雅中年宽袍大袖,却仍是一副长安洛阳世家子之态。

他也的确算是世家出身,从先祖起就追随尔朱氏独孤信征战,然后又随宇文泰在关西起事,归于柱国杨忠麾下,杨忠之子,就是建立了大隋的开皇天子杨坚!

他的父亲刘韶,在开皇天子麾下战死,追授开府仪同三司。而他也因父祖之德,现在正任晋阳令之职。

在大隋,晋阳令的位置,已经是官场上的中高层位置。以家世论,世代顶级门阀鹰犬,在群氓眼中,也是衣冠风流的世家中人了。

可在这个中年人看来,还远远不够。他的目标是让家族成为真正的顶级门阀!

东汉末年以来,虽然顶级门阀不断更迭,但是这个天下,还是牢牢掌握在门阀手中的。只不过从那些汉末世家,变成现在的关陇军功门阀世家而已。开皇天子纵然开科举,大业天子纵然一意孤行的在寒素之辈当中提拔人才,但是在门阀的巨大实力面前,还是化作了无用功。那位大业天子,不就灰溜溜的去往江都了吗?

大隋天下,已经如一枚熟透的果实,就等着天下门阀豪族伸手去摘取。而在这过程中,他的家族也经过了上百年的积累,为何就不能更进一步,成为有数的玩家之一?

所以以晋阳令之尊,他还要化妆为商人,潜藏在这商队之中,忍受着风餐露宿之苦,前往这塞外荒僻之地,去见那些浑身散发着臭气的家伙。

只为了那胸中的野心而已。

这个中年人,正是大隋晋阳令刘文静。大业天子特意安排,用来监视唐国公李渊的人物。

一路风尘,让刘文静已经相当疲倦了,塞外景象,也看得都让人反感了。想及办完诸事之后,回程还要经历这么一趟辛苦,刘文静就觉得胸中只是一阵烦闷。在湖床上怎么倚靠都觉得不够舒适,干脆起身,掀开车帘。

车帘外风尘仆仆浑身是汗的护卫们看到刘文静的脸露出来,护卫头领顿时凑了上去,紧张的道:“刘公!”

这些护卫都是以晋阳为治所的左御卫六军鹰扬府中精心选出的护卫,保护着刘文静这一趟秘密之行。河东三大鹰扬府,右屯卫石门鹰扬府,左御卫六军鹰扬府,右诩卫永安鹰扬府。精锐以六军府为最,从六军府中再优中选优,虽然人数不多,但真遇上突厥狼骑都能打上一气。

踏足云中这个直面突厥的边塞之地,这些精锐军士一个个都绷紧了精神,看着刘文静露面忙不迭的就发声提醒。

刘文静却厌恶的摆了摆手,让这个忠心耿耿的手下退开。

一个军中赤佬而已,什么时候能对我发号施令了?

从车窗向外望去,正看见**骑从身边经过。乍一看尽是负弓佩刀,浑身尘灰汗水的边地汉子。

这些天来,边地汉子刘文静已经看得够够的了。都是略显瘦削,皮肤粗粝,沉默坚忍的模样。看着只是让人心中嫌恶。

但正是这些粗鄙之辈,组成了名闻天下的边地精兵,连唐国公都不得不忌惮。去年河东与马邑联手与突厥一战,刘文静随军可是亲眼看见了这些边地精兵的拼死敢战!

那王仁恭正有一统马邑郡两大鹰扬府之势,到时候河东郡北面放着这样一支精兵。放着刚愎桀骜不甘于人下的王仁恭在,到时候河东郡如果有所动作,怎么能放心得下?

幸好还有个刘武周…………

幸好还有突厥…………

想到王仁恭这又臭又硬的家伙,刘文静顿时就没了兴致,更不想多看这些边地汉子一眼,就想放下车帘。

结果目光随意一扫当中,就看见队伍前面,骑着赤红良驹的一名青年。十**岁的年纪,眉目英挺,坐在马背上肩平腰窄,顾盼之间,神采湛然。身边人都风尘仆仆,他也不是点尘不染,但锋锐气度,仍然不能被稍稍掩盖。

这青年目光一转过来,正好和刘文静碰上。锐利的眼神,似乎稍稍一接触就让刘文静觉得眼睛有点刺痛,整个人就如一柄出鞘宝剑,只是散发着迫人的光芒!

但这锋锐之气只是一闪即收,那名青年随即就朝着刘文静一笑,露出八颗白牙。然后遥遥一拱手为礼,马上姿势潇洒随意,在这边地古道之上,风流蕴藉之意也不稍减。

高傲如刘文静,下意识的也在车中一拱手为礼,心下忍不住喝彩。

这到底是谁家子弟?怎么会出现在云中城前?这样子弟,应该护卫簇拥,怎么就带着**个边鄙之地汉子风尘仆仆的赶路?

稍一愣神之际,这**骑已经从刘文静身边越过,疾疾的直朝云中城而去了。刘文静坐回胡床,心下还在转着这个念头。

这到底是谁家子弟?怎生就觉得有点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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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名青年,自然就是胆大包天,一路向着云中城而来的徐乐了。

苑君玮带着的鹰扬兵如跗骨之蛆在后面狂追,将恒安鹰扬兵的坚韧发挥得淋漓尽致。徐乐带着的这**骑也是摆脱了一切负担的轻骑,沿着官道向北窜得飞快。

一前一后,就这么一路来到了云中城之前。

经过一个大商队,和车中人遥遥致礼之后。徐乐就眯眼打量着就在眼前的云中城。

北魏时候建立的雄伟平城叠经战火早已湮没,现在在北周天保年间建立起来的城墙低矮卑下。

现在城墙外面尽是帐幕营地,还能看到马群羊群走动,这都是准备来做生意的草原民族,营地位置都快逼近了羊马墙。

这一切让云中城看起来就如一个普通边地小城一般,与徐乐当初想象中北面的军事要塞,无敌雄城差距很远。

可云中城在突厥强盛之后,仍然伫立在这儿,靠的就是二千七百恒安鹰扬兵!

被这些恒安鹰扬兵不死不休的衔尾狂追,这支边军的成色徐乐算是认得很清楚了。比起在神武看惯的马邑鹰扬兵,真的是要强出不少。

怪不得刘武周可以仗着这支恒安鹰扬兵以抗王仁恭。王仁恭这么刚愎的脾气,也没有直接翻脸动手。

自己可是要到这龙潭虎穴当中找恒安鹰扬兵之首刘武周讨个公道呢…………

城门口门兵们已经站直身子,准备迎接自家这一队人和后面庞大商队的到来。而沿着城墙布列的营地帐幕中那些服色发型各异的草原部族中人不少也涌向这里,看是哪个大商队到来了,自家带来的牲口马匹毛皮特产是不是更能卖个好价钱。

城外专做这些草原部族小生意的商贩看着人潮多了起来,本来有气无力的吆喝声也响亮了不少。

一切都是一副最平和的景象。

徐乐回顾一眼跟随自己一路而来的诸人,韩约神色沉静,他跟着自己闯龙潭虎穴估计也不会色变,一直都是这幅沉稳如山的表情。其余几人都是满脸疲惫,累得已经顾不上担心进入云中城之后的遭遇,那宋宝更是一副盼着早死早超生的表情…………

徐乐突然心中一动,淡淡一笑:“也终于追上来了啊…………”

就在这个时候,一支响箭,扶摇而上天际,尖利的呼啸声一直传到城门口处。

本来懒洋洋的门兵,一下都惊动起来!

第二十章 徐乐的打算

响箭扶摇而上天际,带出一抹凄厉的啸声。

这啸声之中,仿佛还带着后面追兵的气急败坏。

精锐如恒安府鹰扬兵,群山之间是连突厥狼骑都不惧怕的存在。但是一支小小商队,却杀了他们一火兵之后,辗转腾挪而去。他们向东追出山,巴巴的在南面拦截,以为这支小商队一定要南下,结果没想到这支小商队却转而向北。

苑君玮带着部下南面截不到人只有转头向北狂追,一路人流鼻涕马喷唾沫,却还是差点就让这支小小商队进了云中城!

此刻不论道中还是城头,或者城外散处的居民百姓,赶来做生意的草原部族,全都向南而望。

就见道中烟尘大起,数十骑恒安府鹰扬兵一脸尘灰,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的直冲着徐乐他们而来。高大的苑君玮就冲在最前面,倒持着一杆长矛,长矛顶端赤色三角火牙镶边认旗几乎在风中抖得笔直,这位恒安鹰扬府中人人瞩目的明日之星,这个时候就是纯然的气急败坏!

苑君玮身边亲卫扯开嗓门大呼:“让路,让路!”

道上刘文静托身的那支商队,护卫带队也是老资历的军将出身,是跟随从征过高丽,参加过击败杨玄感作乱战事的。经验既老,反应就快。当下一声呼哨,麾下侠少军健忙不迭的就将车马驮子朝官道下面赶。

刘文静才对徐乐这风采卓然的少年郎君赞叹过,接着又坐回车里,又开始盘算此行要做的事情。突然就听闻外间烟尘斗乱,人喊马嘶。接着自家乘坐的车子就被带得大幅度歪斜,向道下避去,刘文静一个不备撞着了脑袋。当下冲冲大怒掀开了车帘,斥道:“怎生回事!”

那军将带着几名护卫紧紧的簇拥在刘文静的车边,军将脸上都是汗水,一边指挥着驭手动作加快,一边急匆匆的道:“刘公,这些恒安兵是追前面那一队人的!我们暂避为上!”

刘文静一怔,目光转向前面夹在城门和追兵之间的那支小小队伍,还有在队伍前面镇静回头的青年,那青年似乎感应到了刘文静的目光,又朝着他所在方向露出八颗白牙一笑。

在急速转向的车中被颠得头昏脑涨的刘文静,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不管此子是什么来历,将来绝非池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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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箭呼啸之声响起之后,城门口守卫都是神色大变,带队火长一个机灵就跳了起来。大声怒吼:“是小苑校尉他们!护住城门!”

城门口懒洋洋的门兵这个时候全都动作剽悍迅捷,迅速捡拾起倚靠在一旁的兵刃器械。一火门兵转眼结阵,虽然没有旁牌之类的临阵步军结阵器械,但是近十杆长矛平伸,还是将狭小的城门洞堵得似乎水泄不通!

而在城墙之上,各处值守仿佛在打瞌睡的巡兵,同样动作起来,发足朝着这里狂奔。每人身上都负着弓矢,奔走之中已经扯下角弓在调整着弓弦,不少人已经将撒袋中羽箭取出,叼在口中随时就能应弦发箭!

这些恒安鹰扬兵衣衫敝旧,甲胄不全,面上也尽是塞外艰苦生活带来的风霜沧桑之色。在秋日阳光下每个人似乎都显得纪律不整,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来。但是一旦遇警,整支军队似乎都活了过来,显出真正百战精锐之态!

云中精兵,果然名不虚传。当年北魏曾经定都在此,以云中精兵南慑中原,北服草原诸部。

虽然百余年过去,大隋统治重心南迁,随着国势衰弱投注在边地的资源越来越少。但是这些世代戍守在此的边地锐卒,仍然是不可忽视的存在!

带队火长目光紧紧的锁住面前这一支小小队伍中最为显眼的徐乐,百思不得其解。

就是这样一支**人的队伍,怎么就让小苑校尉追得跟条疯狗一样,二三百名伏路鹰扬兵,连**个人都拾掇不下,还让他们来到云中城之前。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得罪了小苑校尉,怎么还敢直撞来云中城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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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那些错落布列的帐幕当中,同样有人被官道上突然发生的变故惊动。

一个并不起眼,还有几个缝补破洞的牛皮帐幕之中,帘幕一掀,走出两人。

这两人都是皮毛皮袄,窄袖皮靴。脑后编发垂下,一副九姓鞑靼中人的模样。

塞外草原上虽然此刻是突厥人的天下,阿史那家金狼旗震慑四方。但草原上种族繁多,现在居于云中之北的主要是九姓鞑靼。而突厥始毕可汗治下另一个突厥大族执必部则是这些九姓鞑靼名义上的统治者。

虽然突厥和大隋可以说处于战争状态中,官方往来早已停止。但九姓鞑靼和马邑雁门等地的贸易从来未曾停止过,九姓鞑靼需要中原的粮食盐铁器,而中原也需要草原的马匹毛皮和各种特产。

而突厥人通过九姓鞑靼的贸易获利,甚或装作九姓鞑靼混入大隋,也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战事起时,大家操起兵刃拼个你死我活。九姓鞑靼诸部也在大隋和突厥之间摇摆不定选边站。战事结束大家就坐下来谈生意,已经成了边地一种再正常不过的生态。

这两人一个年轻些,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长胸阔,结实得有如铁铸一般。加上那双久在马背上必然会有的罗圈腿,就是一副典型草原青年的模样。但却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然穿着敝旧皮袄,但洗刷得点尘不染,腰带上还佩着一个汉人常用的玉佩,玉色青碧澄澈,放在长安洛阳也值得大价钱。

另一个三十出头的年纪,草原上生活辛苦,三十出头的年纪人已经像一块饱经风吹雨打老树根,凹下去的眼睛精光四射,与之对视,少有人能不心中生寒。更有一种久在上位操人生死的杀伐之气自然流露。

这两人放在杂乱的九姓鞑靼聚居的营地当中,显得颇有点格格不入。

见两人步出帐幕,周遭同样是九姓鞑靼装扮的护卫顿时跟上,将两人簇拥在当中。

两人目光第一时间被后追前堵的恒安鹰扬兵动作吸引,忍不住都露出赞叹之色。那岁数大一些的人叹道:“这些恒安兵就像石头,又臭又硬!雁门兵和河东兵都不如他们!要打开南下中原之路,啃这些恒安兵不合算!”

年轻人笑道:“可咱们有王仁恭这个好帮手啊…………他看不上这些恒安兵,我们执必部却看得重,甚至大汗那里都看得重!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迟早要为我们突厥所用!”

年长的人点点头:“愿这趟不要白来…………顺便也整治一下这些九姓鞑靼,生意做得这么开心,每年的贡赋却少得可怜。更有些部族站在汉人一边,这次都得一一收拾了,让他们知道,执必部的青狼旗,不是这么好得罪的!”

年轻人却没将九姓鞑靼之事放在心上,目光却落在了驻足官道,似乎随时会被后面追来的鹰扬兵所淹没的徐乐一行人身上,随意摆手道:“九姓鞑靼的事情,就阿贤设你去料理就是…………这队人倒是有意思,你瞧着他们能活下来不成?”

那年长的人只是瞟了一眼:“看这些人做什么?在云中地界得罪了恒安鹰扬兵,还不是死定了?”

年轻人一笑:“在这里呆得无聊,没想到今日还能有点热闹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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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之上,宋宝已经满是绝望之色。

一路辗转腾挪,从山中逃出又转而向北,鹰扬兵始终给甩在身后。宋宝在心中忍不住都夸赞徐乐这看似荒唐的举动其实却是明智,最危险的去向反而是最安全的所在。混进云中城中,哪里还藏不下他们**个人?等风头过了好整以暇的溜走就是。

却没想到,这些恒安鹰扬兵不仅如狼一般坚忍,更如狗一般转眼嗅着味道就跟上来了。终于在离进云中城一步的地方,就被追上!

宋宝回顾自家面无人色的弟兄们一眼,抽出单钺戟,就准备仍在地上。这时候再做挣扎,已经没有意义了,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命大不大罢。

正准备松手之际,手腕却被攥住,宋宝抬头,就见徐乐正策马在旁,伸手过来。

宋宝怒道:“乐郎君,我们已经被你害死了,你还想怎的!”

徐乐轻巧巧就将单钺戟从宋宝手中摘了过去:“当然是撞出一条活路来啊。”

宋宝苦笑:“哪里还有活路?”

徐乐淡淡一笑,眼神闪亮,望向云中城内。

“王仁恭压迫之下,刘武周仍能苦苦维持,靠的就是人和。他出征高丽之前,就以豪侠之名闻名郡中,回来执掌恒安府还能与王仁恭相抗,恒安鹰扬府军心不散,就是靠的处事公平,名声远播。现下我就要闹到刘武周面前,让他评说一下,他麾下想劫杀我们,是个什么道理!看刘武周还要不要这个人和!”

宋宝目瞪口呆。

他一直以为徐乐转而向北是打得突出奇兵的主意,本意还是想摆脱追兵,却没想到,这位乐郎君从头到尾,就是不肯善罢甘休,是准备将被劫杀之事,一直闹到恒安鹰扬府的统帅,那位刘武周面前!

就算徐乐说得有道理,但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又怎样去往刘武周面前?

徐乐却没再搭理发呆的宋宝,只是突然轻喝一声:“韩约!撞进去!我来断后!”

一直等候徐乐号令的韩约,抽出神荼铁盾护身,背后还背着一个更小一些的包裹。从马上跃下,合身藏在铁盾之后,如山一般向着城门口列阵的鹰扬兵枪阵撞去!

徐乐也扬声大呼:“我乃马邑土著,行商至此,遇恒安鹰扬兵劫杀,刘鹰击护卫乡里,声名素著,我们信得过刘鹰击,特来向刘鹰击讨教个道理,问问刘鹰击,还要不要我们这些马邑百姓!”

城墙之上,一名正朝这里赶来的军将,面色黑如锅底,身长八尺有余,长得如铁塔一般。本来是准备赶来收拾局面的,突然听到徐乐这一声呼喊,停住脚步骂了一声。

“入娘的,这个苑四,又没管住手下的兵!”

接着这军将又大声下令:“先将他们拿下再说!闹开了刘鹰击面上不好看!别伤了性命就是!”

第二十一章 冲门

这个时代,以乡土为贵。就是贼寇掳掠,都要远离本乡本贯。

所谓郡望之人,不管你在暗地里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在明面上也必须照应本乡本土之人。

在外地为官为宦,提拔重用乡人,更是理所应当之事。

而刘武周这等人,不是世家出身。当初就以在乡里仗义疏财闻名,后来入鹰扬出而从征高丽,再被大业天子重用提拔,回归乡里。

因为不是世家出身,刘武周一直被王仁恭敌视排挤,甚至在大业天子远走江都之后一直打着动手吞并刘武周这支实力的主意。恒安府鹰扬兵缺钱缺粮,刘武周还能维持住军心,勉强和王仁恭抗衡,就是因为刘武周出身于马邑,是本乡本土之人。

而刘武周的好名声,也来自于能照应本乡本土之人。当初仗义疏财排忧解难,执掌恒安鹰扬府之后领军与突厥连场血战,更是护卫马邑乡里的恩德。是以不仅恒安鹰扬兵还紧紧维系在刘武周身边,就连王仁恭统帅的马邑鹰扬兵也有不少人不愿意和刘武周厮并。

各方优势都在王仁恭处,刘武周所得,就是这人和而已矣。

虽然刘武周默许鹰扬兵于山路之中截查商队,但是一则是商队的确是偷越税卡,算是名正言顺。二则是就算将商队罚没得血本无归,只要没闹到刘武周面前,刘武周就能装作不知道这件事情。而密布伏路的恒安兵,也绝不会给这些小商贩前往云中城的机会。而小商贩也多半自认倒霉,保住一条性命就算是好事,从来无人如徐乐一般,胆大包天,能直冲到云中城找刘武周讨个公道!

在众目睽睽之下,徐乐将这番话喊出,叫出了自己马邑土著的身份,是要来找刘武周诉冤讨个公道,这个时候要是将徐乐他们这一行人杀死当场,刘武周在马邑的名声就别想要了,说不得王仁恭还会借着这个机会,找刘武周兴师问罪!

这一声呼喊在城下回荡,围观云中百姓皆是一声大哗。在车中远远看着这边景象的刘文静也是眯了一下眼睛,心下都忍不住称赞。

危急时分,如此应对,无可挑剔!

这样人物,又怎么只是个马邑百姓呢?真是可惜了…………

要不是身份不能暴露,如果此事发生在晋阳,刘文静说不得都要出来喝住门兵,然后招揽这么个人才。如此佳子弟,族中近支女儿配他自然不可能,舍一个远方族亲女儿招其为刘家门下鹰犬,还是值得的。

此时此刻,刘文静也只能看着事态如何发展,看徐乐能不能真的冲撞到刘武周面前!

而城上巡兵,这个时候都停住了弓矢,回头等军将号令。

在后面猛追的苑君玮,脸色一下铁青。没想到这小小商队居然有这么大胆子,居然敢捅破天!这下就算事情能收尾,少不得也得闹到刘武周面前,灰头土脸一场那是一定的。

苑君玮这一刻恨不得咬碎了牙齿,狠狠又踢了一记马腹,大声下令:“拿下他们!”

纵然不能当场打杀,只要能够拿下,说是带到刘鹰击面前,到时候想他们死,还不容易?

只要不让他们真个冲撞到刘鹰击面前!

而就在这所有人都被徐乐一句话震动之际,韩约已经不管不顾的合身飞扑,连人带盾,撞入城门口枪阵之中!

喀喇喇一阵爆响,铁盾与枪阵相撞,长矛矛锋在铁盾盾面上划出了无数火星。硬木枪杆承不住这么大气力,顿时就有半数折断,木屑横飞。

而韩约已经落地,顺势矮身而进,神荼铁盾翻而向上,抢下盘直入。抢进一步之后铁盾猛然一掀,剩下几根长矛尽数就被荡开!

而韩约又藏身铁盾之后,再度进步,对着空门大露的门兵还是老招数。

一推,一挤,一撞!

在这简单的动作下,这一火鹰扬兵组成的阵列顿时就被冲散,几个鹰扬兵被铁盾撞开,踉跄而退,更有被撞倒在地的。就是这短短一瞬间,城门口通道就被打开!

此刻城上城下,城内城外,无数双眼睛关注着此间所发生的一切,识货之人更多。见到韩约这一冲撞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步军列阵而战,最难练的就是刀盾兵。因为长矛结阵而进,受地形限制太大。而刀盾兵则是任何地形都可以为破阵先驱。但是练成一个合格的刀盾兵,非数年不为功。

而韩约这一次冲撞,遮护自己无懈可击,抢步进击时机恰到好处,冲撞破阵毫不迟疑。若是他手中再配一把直刀,这就是一火鹰扬兵血溅当场的结局!

这已经不仅仅是精锐刀盾兵的本事了,而是足可为破阵先锋的步战斗将!

在韩约撞入门兵阵列当中的同时,徐乐就已经大喊一声:“走!”

宋宝一咬牙齿,当先打马而进,几名侠少反应过来紧紧跟上,再后面就是庄客。七八骑马直冲城门而入。徐乐一摆单钺戟,牵着韩约的空马断后而入。经过城门之际俯身伸手一捞,韩约已然一搭徐乐的手,就势翻身而上,落在自己马背上,朝着徐乐重重一点头。

徐乐一笑,单钺戟一荡,无锋一面正正砸在还努力站起的鹰扬兵火长身上,顿时就将他又砸得趴在地上。这火长嘴里犹自不肯认输:“有本事打死你爷爷!”

徐乐哈哈一笑,一荡长戟,和韩约并肩就直冲过城门,终于踏入云中城内!

而在城墙之上,那黑脸军将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敢置信的抓抓自己头发,然后跳脚对麾下下令:“还不拦住他们!真要冲到刘鹰击面前,咱们全都没脸!”

麾下大声领命,心急的就翻下城墙,心思细密一些的就吹动号角,挥舞旗号,调动城内值守兵马,无论如何也要拦住冲门而入的徐乐一行人!

黑脸军将再回头看了一眼卷起烟尘直冲过来的苑君玮等人,又抓抓脑袋:“我得跟上去,可不能让苑四坏了他们性命,鹰击脸面要紧…………这些家伙也真是本事难得!”

而在城外看着眼前所发生一切的诸人,云中百姓是不敢置信,刘文静一行人是目瞪口呆,这边地民风强悍到这种程度,实在是让人说不出话来。

而那两名九姓鞑靼装扮的贵人,看到眼前这一切,年长的也露出惊讶之情,而那年少一些的只是哈哈大笑,狠狠拍着身边亲卫的肩膀:“看能不能从哪里进城,这场热闹一定要看个从头到尾!”

第二十二章 震云中(一)

此刻云中城,是天保年间再度修建起来的,同时也为云中县的县治。只是在马邑郡百姓口中,还是称呼为云中城。

比之北魏年间被荒废的平城雄都,此刻云中城方圆不过五六里的范围。规制比之以前少了许多。

但是边地军事要塞,并不是越大越好。城池越大,需要兵力越多,防守死角也是越多。云中城现下这种规模,正符合恒安鹰扬府二三千骨干兵力的编制。而这种小而坚固,兵力足够的城池,也是攻击方最为讨厌的存在。突厥人几次南下,都是绕开恒安鹰扬府而不攻。

在去年那场河东马邑两郡联军以抗突厥的战事当中,在联军主力截住了突厥大军洪流之后,恒安鹰扬府也以云中城为基地不断出击,打得突厥大军后方起火生烟,在突厥大军不支败退之际,更是夺回来大量被突厥人掳掠的马邑百姓。

这一仗打得突厥人这一年来都颇为安静,而云中城这座小城也成了突厥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既然是小城,那么城中自然到处都有鹰扬兵布列。

恒安府鹰扬兵自从大业十年以来,一直都是常值,已然是以云中城为家。一处处里巷,等于就是一个兵营。每当战时军府发出号令,里巷当中一名名撑门立户的汉子就持矛披甲而出,汇聚成军队。

平日里可能看到城墙上巡兵就三三两两,门兵也就是一火两火的建制。一旦烽烟升起,或者城中有变,转瞬之间,就会有一支精锐大军出现!

在这草原鞑靼尽数赶来交易之际,城中戒备更是森严。

当徐乐一行人撞入城门之后,入眼之处,就是一排栅栏,栅栏尽数是碗口粗细的木头钉入地下,栅栏前是一排拒马,拒马前又是一道壕沟,壕沟里面尽是蒺藜。

而在栅栏后面,则是一个个木制的拨推哨卡,这些哨卡顶部伸出栅栏约一人高,上面平台足可容纳四五名弓弩手。

入城之后,直面的就是这样一道城内防线,通行就是靠着平日架设在壕沟上的宽大木板。

云中城城壁防御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要是有敌趁着秋日交易化妆潜入,冲入城门。就会被这道城内木栅防线挡住,被夹在城墙与木栅防线之间,城墙上和拨堆哨卡上弓弩如雨泼下,无处躲藏,无处回旋,要不了一刻功夫,只有死伤殆尽一个结果!

要塞防御,从来不是将敌人挡在要塞城壁之外就算功德圆满,这是外行人的做法。真正得法的要塞防御,则是有时候要利用各种设施,将敌人放进来打,给予最为惨重的杀伤。进去多少就死多少,才是对攻方士气最为惨重的打击!

此刻城头警号响起,就见徐乐这一行人当面,拨堆哨卡顶部已经站满了弓箭手,一张张弓已经开如满月,还有鹰扬兵涌出栅栏,正在喊着号子将架在壕沟上的木板扯回去。

而在栅栏之内,就是民居,屋顶上已经站着了百姓,瞪大眼睛看着此间发生的事情。

这下宋宝他们都学乖了,几名侠少一看到这般场景都是扬声大喊:“咱们是马邑土著!被恒安鹰扬兵道上劫杀!特来寻刘鹰击诉冤!问问刘鹰击,还要不要咱们马邑百姓!”

宋宝更举起了一只手,大声呼喊:“我是神武铁飞燕宋宝!不知云中父老有谁听过俺的名号!俺只保这些话句句属实,若是由一句虚言,永世沦入畜生道,不得超脱!”

拨堆哨卡之声,顿时就有人讶声道:“正是是宋宝宋大郎!”

马邑郡民风剽悍,轻侠众多,一旦有敌入侵,多少轻侠少年负弓持刀就加入鹰扬府中为军。刘武周当年就是出名的地方豪侠头子,马邑郡中朱家郭解一流的人物。现在恒安鹰扬府中,就有不少轻侠中人慕刘武周当年名号投入恒安鹰扬府中。

而宋宝这铁飞燕之名,在整个马邑郡中也算是薄薄有一点名声,快马长戟,轻捷勇悍。恒安鹰扬府中居然有人识得。

面前拨堆哨卡之上不少人就将手中角弓放了下来,更有人扯着嗓子喊:“宋大郎,你下马走过来就是,什么话见着咱们将主再说!”

宋宝眼睛都红了,回头一指正从城墙上涌下来的鹰扬兵,还有越来越近的烟尘:“落在他们手里爷爷就死了!”

就在这短短一阵双方都扯着嗓门对话的时间,城墙上鹰扬兵已经涌了下来,当先一名队正般的人物满脸大汗,怒吼一声:“奉将主号令,先将他们拿下再说!别伤了他们性命!”

又一个声音响起:“这是我苑四的手尾!”

徐乐本来已经倒持单钺戟,悠闲的端坐马上,看着宋宝青筋毕露的和众多鹰扬兵对话。心中还在感叹这铁飞燕一路叽叽歪歪,麻烦不断,现在终于派上一点用场。听到这一声呼喊回头,就见烟尘之中,后面追兵,已经气急败坏的撞入云中城内!

冲在最前面的,自然就是恒安鹰扬府中明日之星苑君玮,这名年轻将领满面尘灰,被汗水冲出一道道乌黑的痕迹,两眼中几乎都要喷溅出火星来。

簇拥在他身边,是一群追赶得气急败坏的部下。苑君玮部下,能派出去为伏路军的,自然都是他兄长苑君章直领的部下,因为苑君章得刘武周信任,这些直领部下在恒安鹰扬府中也隐隐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不少人还是追随刘武周去过高丽的。现下却被眼前这群商人耍得团团转,丢脸丢到云中城内来,现下一个个恨不得一口水吞了眼前诸人!

苑君玮目光一下就落在徐乐身上,徐乐朝他露出八颗白牙点头一笑。这种风度让苑君玮火头腾的一下更窜到了天上去,冲着城墙下来的队正怒吼一声:“给老子滚开!”

接着苑君玮头就是一摆,身边十几名亲卫顿时就如狼似虎的窜了出去,刀枪并举,直扑而来,一副要将眼前诸人格杀当场的模样!

在栅栏防线后攀到各个高处看热闹的云中城内百姓发出一声大哗,还有呼喊之声:“都是乡人,别伤了他们性命!”

而徐乐就是一笑,对着身边韩约道:“拦住他们,别伤人,闹得越大越好!”

韩约调转马头就迎了上去,前面宋宝咬牙,狠狠一扯缰绳,掉头也就迎上:“韩约,我来助你!”

到了这个份上,真的是闹得越大越好,其余侠少,也全都跟了上去!

第二十三章 震云中(二)

云中城内,恒安鹰扬府郎将衙署。

虽然占据了云中城内最中心的位置,但这个郎将衙署并不阔大,也没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戒备森严。

在衙署正门,门子也只是数名身带残疾的老军,正靠着墙根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倒有些像是寻常农家大院,只有衙署门口布列的仪戟斧钺,才显示出这是一个典兵征伐的肃杀之所。

原来所谓鹰扬府,就是训练府兵的机构,府兵平时为农,每年有四十五天应役,应役是为鹰扬府郎将所领。出战之际则是将这些各府鹰扬兵分置于十二卫中,由十二卫名号重将统帅,以讨不臣。

这个制度从北周起就开始运转,一直持续到开皇年间。大业天子即位之后,旧日征伐的鹰扬府精锐在几次征高丽战事中损折殆尽,大业天子另设骁果将旧日仅存的百战精锐集中统帅。

在大业天子带着骁果南去江都之后,各地鹰扬府另选精锐,已经形同独立,且这些鹰扬府中旧日农兵已经变成了常值鹰扬兵。原来鹰扬兵平时为农,减免税收,训练出征之际都要自备兵刃甲胄,并且不领军饷,只有出战时候才领行粮。现下几乎都是完全脱产,成了常备军队。

原来在官制中只是个训练机构的鹰扬郎将,现下就变成了这个分崩离析的大隋帝国中的重要位置。乱世当中,还是兵最实在!所以刘武周在以建武校尉回返家乡领恒安鹰扬府,才被王仁恭如此敌视,意欲吞并而后快。

原来鹰扬郎将衙署并非常设,现下却在云中城中占据了最为中心的位置。原来云中县令是王仁恭亲信,早就避走善阳不归治所,现下整个云中地界,更是只知道恒安鹰扬府鹰击郎将署而不知道县署。

几个老兵靠着墙根晒太阳,懒洋洋的有一句没一句闲聊。

“这一趟秋日大集下来,但愿能收到点税,几月没见什么饷钱,手里一文也无,想去喝完酒也难…………”

“有你的黄米饭吃就不错了,能在这个时日还和草原做生意的,谁没有世家背景?刘鹰击能从他们头上抽到税?每日维持秩序,戒备这些鞑靼,还得倒贴本。”

“黄米饭也快吃不上了,没听说王太守已经停了向北运军粮么?凭着云中这个地方那点租调,恒安鹰扬府吃不到明年夏天!”

“入娘的,王太守是把咱们朝死里面逼啊…………还好咱们有刘鹰击,总能想出法子来!”

“这些时日不是小苑校尉带着兵去山里抓小商贩了吗?这也是急了眼了,坏名声的事情。大苑校尉担了这个坏名,我瞧着刘鹰击也是眼睁眼闭,咱们这两三千人也总得活!”

“就盼着小苑校尉出手不要太狠,都是本乡本土的人,给留条活路也罢。要不是王太守太凶狠,也实在做不出这么没脸的事情…………”

“谁能知道,反正我总觉得要出事。刘鹰击就靠着好名声在这马邑郡站着,王太守再狠也不能拿着刘鹰击如何,要是败了名声,那就难说!”

几名老军说到后来都是有点牢骚的样子,相顾觉得无趣,一个个缩着脖子准备继续晒太阳。

这个时候突然就听见马蹄之声疾响,就见一骑急匆匆的从外而来。

几名老军一下就站了起来,对着来人大喊:“老涂,出啥事了,这么急急忙忙的!”

来人套着皮甲,未曾戴盔,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离着郎将衙署十几步外翻身下马。环顾左右一眼,压低声音对老军道:“苑四闹出事情来了!要截杀商队,商队中人逃了出来,直往云中,要向刘鹰击诉冤!现在苑四追上来了,想拿下这些商队中人,满城百姓看着,成个什么样子!”

老军跺脚:“这苑四当真不老成!可不要坏了这些人性命!”

来人哼了一声:“咱们尉迟将主在,总不会让苑四肆无忌惮。现在就是得赶紧禀报刘鹰击,请鹰击决断怎么为这事收场!”

这老涂说完之后,就匆匆直奔入郎将衙署当中,门口值守老军对望一眼,其中一名老军终于忍不住赞叹一声:“这商队当真了不得,居然能一路冲撞到云中城来!”

另一名老军叹息:“也不知道刘鹰击肯不肯出,这些人能不能等到刘鹰击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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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之内,韩约领头,神荼铁盾已经抄在手中,和扑上来的鹰扬兵撞在一起!

几杆长矛正正撞在铁盾之上,韩约铁盾左右一摆,长矛在铁盾上擦出火星从两边掠过,而韩约已经打马直撞进去。铁盾向左一扬,错身之际,一名鹰扬兵已经被打下马来,跌落尘埃。

而另几名鹰扬兵错鞍而过之际,长兵刃不及圈回来了,已经纷纷抽出直刀铁鞭,就朝着韩约砸下。

宋宝从后跟上,单钺戟在徐乐手里,他已经抢过手下人一杆长矛,一下挑开了两柄直刀,出手既稳且准。说实在的宋宝也使不好单钺戟这种重心不平衡的兵刃,拿在手上无非是显示威风罢了,长矛在手,反而是得心应手,一矛后发先至,疾若闪电,一下就挑开两杆直刀,真不负他闯出的铁飞燕名号!

但还有一名鹰扬兵火长,明显就是久经战阵的模样,稍稍一点镫就让开了宋宝长矛笼罩范围,手中铁鞭仍然下落,直击韩约侧肋,这一下挨得着实,只怕以韩约这么结实,都要被打得筋断骨折!

韩约神荼铁盾不及圈回,在马上突然侧伏下来,这一鞭正正集中韩约背上背着的那个小包裹。就听见金铁之声巨响,韩约背上包袱的包袱皮被打得碎裂,又露出一面小了一圈的铁盾!

这一鞭打得韩约身子一沉,胯下坐骑都是一阵希律律的嘶鸣。但韩约已经反手就将背后铁盾摘了下来,吃了这么沉重的一记,韩约仍然是一副行若无事的模样,小盾在手,平过来向前一递,反击那名火长肋下,那名火长竭力点镫闪开,还是被在肋下擦了一记,当即就在马上痛弯了腰,脸色一下煞白!

韩约直起身形,双盾一扬:“都上来!”

那张小盾,只有神荼铁盾一半大小,上面雕出另一名狰狞门神郁垒的形象,郁垒口中,更吐出两颗铁铸獠牙,长约一尺,寒光森森。

所谓小门神,正是双盾,神荼护身,郁垒伤敌。这才是韩约全部本事!

越来越多的围观百姓,这个时候忍不住同时爆发了一声喝彩!

边地民风雄健,看得起的就是能厮杀的好汉。虽然恒安鹰扬府算是自家人,但是韩约如此表现,神威凛凛,这些云中城内百姓,也绝不吝惜他们的喝彩之声!

在韩约身周,庄客侠少也和鹰扬兵们打成一团,大家都不用弓矢,只是长短兵刃互相招呼,一时间居然僵持,加上韩约宋宝这两身手更佳之人,这十几名鹰扬兵说不定真吃不下他们!

苑君玮面色铁青,随手丢下手中硬木长矛,向后一招,一名亲卫递上了一杆马槊。苑君玮一振手中马槊,槊锋颤动,嗡嗡有声。

苑君玮回顾身边越聚越多的部下,咬着牙齿道:“再不拿下他们,咱们在这恒安鹰扬府中,也不用做人了!”

追兵之中,七八骑越众而出,都是队正一级人物,在编制不大的恒安鹰扬府中,这些领四五十人的队正已经是中坚军将一级的人物,刚才自持身份没有率先出手。现下也顾不得了,就想以最快速度,将眼前这个太过难缠的商队拿下!

在七八骑之后,苑君玮也倒提马槊,跟随上前。

那黑脸军将已经从城上赶下来,这个时候喊了一声:“苑四!”

苑君玮头也没回。

而在另一头,一直在观战的徐乐,终于叹口气,也倒提着单钺戟,轻轻一提缰绳,迎上前去。

第二十四章 震云中(三)

自从北魏都城迁离平城之后,这里就又恢复了边地荒僻小城的本来面目。

冬日苦寒,突厥在侧,生存在此,每一日似乎都是在挣命。

不要说比之中原的通都大邑了,就算是更南面一些的善阳神武等地的热闹,云中都比之不过。只是这种秋日与草原部族的交易,城中才算是有些人气。

谁也没想到,今日居然在城中闹出了这般事情,有这么大的场面。恒安鹰扬兵大战来诉冤的商队,居然一时间还拾掇不下来!

看着七八名队正齐上,百姓们就是又一阵大哗:“这是做甚?这般好汉子,就不能让他们直见刘鹰击么?”

恒安鹰扬府的队正一级,都是有名有号的人物。是临阵披坚执锐,冲杀在前的中坚。要知道恒安鹰扬府编制二千七百人,能上阵的队正也就是六七十之数。而恒安鹰扬府是能抗突厥万骑的存在!

更不用说后面还有苑君玮跟进,这位恒安鹰扬府的后起之秀,虽然未曾跟随刘武周出征过高丽,但是在去年和突厥的大战中一战成名,一次冲阵连挑五名突厥狼骑百夫长,杀到了执必部阿贤设执必落落的大旗之前。

连苑四都出马了,这些商队汉子虽然直冲到云中城内,怕是也就到头了。苑四是恒安鹰扬府中出名的心狠手辣,落到他手里,能不能见到刘武周,真是不好说的事情!苑四真要一意孤行下去,什么事情还有他兄长苑君章在刘武周面前承担!

而在这些商队厮杀汉子后面,只有一个十**岁的英俊少年,看不出一点厮杀汉的模样,虽然也迎了上去,又派得上什么用场?

那黑脸军将呼喊苑君玮未得回应,咬着牙齿握住了腰间悬着的一杆铁鞭握柄,这铁鞭算是出了号了,正常军中铁鞭,六七斤的分量顶天。这铁鞭却足足十斤朝上,如门闩仿佛。最后这黑脸军将还是未曾将铁鞭抽出来。

难道真的为了这个商队和苑君玮翻脸?他背后还有苑君章站着!这可是刘鹰击最信任的心腹大将!入娘的,刘鹰击怎生还不来?

呐喊声中,那七八名队正踩动缰绳,扬起兵刃齐上!

七八骑健马卷起的烟尘当中,就这样一头撞了上去。一名队正长矛一点就撞开了一名侠少手中直刀,欺身进去轻巧巧就将那侠少揪了过来,随手掷于马下。

又一名队正挥舞两把直刀,只一掀两名庄客手中兵刃就飞上了天,接着马上双手一分,翻腕刀柄撞在庄客肋下,痛得他们跌落尘埃。

就这般只是一照面,刚才还在咬牙抵抗的庄客侠少,就被打得七零八落!

只有宋宝和韩约还在大呼酣战,长矛铁盾飞舞,三四名鹰扬兵队正近身不得,兵刃几下碰撞轰然作响,火星四溅。

苑君玮从后抢至,马槊一颤,啪的一下就抽在韩约向前挥出的神荼铁盾之上,这一下就抽得韩约浑身巨震,身子往前一倾倚住神荼铁盾,这才稳住门户。而苑君玮早就借这一弹之势槊杆横扫向宋宝,宋宝反应极快,斜矛格挡。啪的一声巨响,宋宝全身一颤差点滑落下马,而苑君玮向前一探身,马槊似乎平空又伸出几尺去,槊锋扎向宋宝肋下!

韩约已经不及迎过去帮手,只能脱手将郁垒铁盾掷出,砸向苑君玮手中槊杆。但一名队正抢上,手中蒜头铁锤当的一声砸中郁垒铁盾,火星飞溅之中,郁垒铁盾落地,那队正也被震得虎口流血!

宋宝只能镫里藏身躲向座骑另一面,但另一面也有一名鹰扬兵队正抢过来。手中直刀刀背向下狠狠挥砍,这些宋宝没了回旋余地,只能闭眼等着被砸落马下!

一柄单钺戟突然伸了过来,月牙状的单钺向上,一下格住直刀,接着一翻一扭。这柄军中直刀顿时脱手飞出,接着戟杆横扫,啪的迎向了苑君玮扫来的马槊。

兵刃相交,苑君玮又向前探身送出槊锋,但是单钺戟向前一滑,就势用单钺别住槊杆,在槊杆尾端向下一沉,苑君玮整个身子都带得向下伏去,马槊槊锋噗的一声扎到了土里去!

韩约大吼一声:“乐郎君,用不着你出手!”

持单钺戟之人,剑眉飞扬,似笑非笑的看着略显狼狈的苑君玮,不是徐乐又能是谁?

一戟出手,就救了宋宝顺便让苑君玮扎土去的徐乐,好整以暇的对着杀红了眼睛的韩约一笑:“我不出手,大家都得躺下,怎么去找刘鹰击诉冤?”

苑君玮猛然抽槊抬头,正迎着徐乐的目光。

这位恒安鹰扬府的年轻将领,再没想到,这个一直藏在阵后的小白脸,居然如此能打!

韩约本事,苑君玮看在眼中。虽然路数不同,但苑君玮心下也不得不认同韩约身手,这是真正军中手段,见得了大场面的。有这般人物在商队中,怪不得这支小小商队能收拾了常舒欣这一火人,更有胆色直冲云中城来。

但是却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英俊得都有些让人妒忌的家伙,却才是深藏不露的第一好手,只是一击,就让自己吃了闷亏!

一下就让自己槊锋扎土,等于就把门户都让出来了,真正战阵之中,只怕自家都死了几个来回!

旁观的那黑脸军将在后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种马战长兵刃,在这英挺少年手中,简直是使得出神入化!这到底是谁家子弟,这到底是个什么商队?

场中被徐乐这一击,震得一时都停顿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

徐乐一笑,对苑君玮道:“杀那火长常舒欣的人是我,决意来云中城寻刘鹰击的也是我。倒是辛苦你一路追赶了…………有什么事,都冲着我来罢。”

接着徐乐又对着韩约一摆手:“你们都退开去。”

韩约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停住,一踩马镫,退向后面。宋宝滚鞍再坐回马上,惊疑不定的四下看看,被徐乐目光一扫,顿时一扯缰绳也退了开去。

徐乐一摆单钺戟,淡淡一笑:“你们一起上罢。”

这一句话,顿时就让周遭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英挺少年,竟然要单人独戟,迎战苑君玮以下恒安鹰扬府这些精锐战将!

苑君玮红了眼睛,他从来都被目为恒安府后起之秀,兄长爱护,刘武周看重,突厥大军阵中来去自如,何尝受过这种轻视?

而徐乐并没有在意苑君玮几乎要将自己撕碎的目光,只是好整以暇的立马于此,静静等待眼前恒安鹰扬府精锐战将齐上。

被爷爷保护了十八年,胸中那点男儿意气,那点少年锐气,在一向笑嘻嘻的英挺面孔之后,越来越难压制得住。

突厥在侧,郡中离乱,王仁恭刘武周内斗不休,英杰男儿,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在神武县中,在爷爷的羽翼之下,已经呆得太久太久。

爷爷啊爷爷,我是真的想闯一番男儿事业出来啊!想查清楚你一直不肯说的父母死去的原因,想把你受的委屈全都弥补回来,我知道你心中其实也是对我有这样一番期望,不然你为何教我这一身本事?

男儿事业,先自云中城开始吧。有多大就闹多大,却看这刘武周,还出不出来!

徐乐长戟一摆,风中自有杀伐之声!

苑君玮马槊前指,厉声大吼:“杀了他!”

第二十五章 震云中(四)

云中城内,徐乐策马横戟,阳光洒下,虽然短袍粗衣,万众眼中,英挺少年仿佛白衣如雪!

苑君玮的怒吼声中,已经率先催马直上!

而鹰扬兵中那些队正,一军之中精锐战将,同样怒吼着上前!

这些厮杀汉都是识得货的人,徐乐只一出手,不仅轻巧的就援护了宋宝,更一击就将苑君玮打得门户尽失。

马上战将,手中兵刃几乎就跟铸在手里一般,什么时候都能将自己遮护得门户森严,徐乐只是寻隙抵空一进一压,往常在苑君玮手里就如一条活龙也似的马槊就变成了死鱼,直奔地上的土而去,如此本事,是他们小苑校尉一人无论如何也对付不了的!

二三十个马蹄翻腾,卷起满地尘土,丝缰乱抖,马嘶声声。七八骑一涌而上,然后又迅速拉开,两翼向前,一眨眼间就将徐乐包了起来!

老厮杀汉都有经验,大家都迎面扑上去,徐乐打一个正面就足够了,大家还互相干扰。大家拉开将这小子包起来打,不信他还能遮护完全。

一旦围定,马槊长矛直刀,寒光闪闪,只是朝着徐乐身上招呼,一副要将徐乐碎尸万断之势!

徐乐只是单钺戟一记横扫,呼啸声中,这一扫就荡出一个寒光森森的圈子!叮叮当当不知道一时间多少下兵刃相交,徐乐的单钺戟在这一扫之间和朝自己刺砍而来的兵刃一沾就走,但这些马槊长矛直刀或者上扬或者下沉,都被荡了开去!

一戟扫开圈子,徐乐长戟就跟着钻了进来,左右一摆就正中两名队正肋下,迅捷有若闪电,只是在快要着身体之际将单钺转向空处。闷响声中就见那两名队正头上脚下就直坠落马,滚落地上就痛得蜷成一团。

苑君玮马槊被荡开又一抖圈回,怒吼着又狠狠一槊扎来,徐乐侧对着他就如身侧长了眼睛一般,马上一拧腰就让开槊锋。苑君玮急挫手腕想横槊顺势扫向徐乐腰肋,而徐乐已经一把将马槊夹在肋下,一收手中单钺戟,戟纂撞向苑君玮面门,就听见徐乐轻喝一声:“撒手!”

戟纂在苑君玮面前迅速变大,苑君玮一扯马槊没有扯动,只能听话撒手,借着强劲腰腹力量躺在马背上,这才算是闪过。

而徐乐又收回单钺戟,再荡出一个寒森森的圈子,逼开几件兵刃,腋下一松,左手已经握住苑君玮的马槊,一槊横扫,就敲在一名鹰扬兵队正的坐骑鼻子上,那坐骑惨声嘶鸣,人立而起,那鹰扬兵队正双腿死死夹住马腹,哪里还顾得上再度攻击徐乐?

一戟一槊在手,徐乐长戟荡开护身,马槊寻隙抵空而进,一盘旋间,又是两名鹰扬兵队正落马,当苑君玮弹身坐起之际,一涌而上的七八骑已经落马一半,还有人坐在惊马上手舞足蹈,自家两手空空拍了巴掌。不过两三个照面,连他在内的七八名恒安鹰扬府精锐战将围攻徐乐一人,就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徐乐右戟左槊回收,左右一摆,气定神闲,朝着苑君玮露出八颗白牙一笑。

围观的不管是鹰扬兵,还是云中城百姓,都是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苑君玮和这些队正,都是恒安府中悍将,临阵披甲,策马而战,是对着敌人大阵都能一头撞上去的凶悍力量,凿开几层敌军队列不在话下。但是现在,却不是徐乐一人之敌!

若说此前大家对这个商队中人都是同情,觉得苑君玮他们穷追着不放,从城外打到城里,实在是太不顾本乡本土的人情,欺负人都过了份。现下看着徐乐展露本事,却觉得是苑君玮他们莫不是在这商队手里吃了大亏,这才红着眼睛一路追下来想找回场子。

看样子倒似自家如狼似虎的恒安府鹰扬兵更可怜一些!

这眉清目秀,英挺锋锐的少年郎,到底是何家子弟,怎生会有这样的本事?

所谓一骑当千,今日算是亲见!

旁观的黑脸军将面沉如水,紧紧握住长鞭,浑身肌肉已经绷紧,整个人如一张拉满的弓,仿佛随时都会激射而出,加入这场厮斗当中。

这是看见另外一个好手之后自然而然的反应,和这等人物交手,才是人生快事!

苑君玮只是红着眼睛死死看着徐乐,徐乐朝他一笑:“不够,再多来些!”

秋日阳光之下,徐乐微笑露出的白牙微微反光,说不出的潇洒好看,但此时此刻,苑君玮只想将这一口漂亮白牙全部打掉!

在苑君玮身后,一众鹰扬兵中怒吼声响起,又是十几骑涌出,而步下同样有七八人跟进。这个时候,这些鹰扬兵只想将徐乐刺翻砍倒,就算是将来被刘武周重重责罚,也再顾不上了!

这么多人涌上,顿时卷起满场烟尘,马蹄乱翻,兵刃寒光闪烁,呼喝怒吼之声响彻。

就在这一团烟尘之中,徐乐右手单钺戟,左手马槊,夭矫飞舞,前后盘旋,仍然是单钺戟荡开舞动护身,马槊抵隙而进攻敌。

一杆杆兵刃被荡开,上下翻腾,不时有兵刃脱手飞出,直冲上天。而马上鹰扬兵不时就在闷哼声中被击落尘埃,重重落在地上。而步下扑过来的鹰扬兵,更是寸进不得,就算硬抢进去,马槊就如毒蛇一般出现在面前,头顶肋下就得挨上重重一记,立扑当场。

徐乐就这样不时轻轻点镫,胯下坐骑不紧不慢的走着圈子,一戟一槊飞舞,打得鹰扬兵不断噼里啪啦落马,不断在呼痛之声中倒地!

而苑君玮部下,仍然在不断涌入,苑君玮更拼命抢进去好几次,或者丢了兵刃,或者差点挨上一记,几进几退,还是半点奈何不得徐乐,到了最后,两眼只是血丝密布,什么都再顾不得,只想杀死徐乐,或者就让自己死在徐乐手里!

而在周围,已经有数千人在围观此间厮斗场景,看着这一团烟尘中的兵刃飞舞。这数千人却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这座民风强悍,叠经战火的边地重镇,突厥大军兵临城下也视若等闲,今日却被徐乐一人,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看到恒安鹰扬兵被一人打得跌跌爬爬,如此丢人模样,云中城百姓只是看得目瞪口呆,则声不得。那黑脸军将深深吸口气,摘下腰间悬着的铁鞭,招手又接过部下递过来的一杆马槊,翻身上马,暴喝一声:“苑四,让开!让俺尉迟恭来!”

第二十六章 震云中(五)

云中城外,距城不远处还有矮山错落,这些矮山,也是整个云中城的防御体系一部分。

在这些矮山之上,都设有小而坚固的堡寨,用来牵制攻方不能直薄城下。而这些堡寨和城墙之上弓弩射程相连,攻方要是先要扫平这些堡寨,就先要遭受城墙火力杀伤,不时还有鹰扬兵出城反击。

要对付这种整然的防御体系,除非就是拥有绝对优势的兵力,一边攻击堡寨,一边牵制城墙,同时还要忍受沉重的伤亡。但云中城小,周遭贫瘠,展开大军野无所掠,如突厥大军这种没什么辎重后勤的军队在城下呆上十天半个月就得挨饿。

这样的防御体系下的云中城,加上一支精锐的恒安府鹰扬兵,的确是挡在突厥大军面前的一道铁门闩。突厥南下,要不就是只能弃而不顾,还得忍受后路被云中城军马骚扰,要不就是走雁门郡那条路,实在是头疼已极。

但是在今日,这些矮山上聚拢的全是人。

城外百姓,还有赶来交易的胡汉两边商队,因为入城不得,全都涌到山上,挤挤挨挨的朝城内观望。

而这些矮山上堡寨的守军,只要不靠近过甚,也不去管这些人,守军同样在寨墙上垫着脚只是朝城内观望。

刘文静车子,也到了矮山上,在护卫的簇拥下站在车辕上,看着城中那一场厮斗。

那些河东六军府精选出来的护卫,全都看得满脸震惊,实在没想到今日在云中城看到了这样的好手!

徐乐这等人物,应该是将门世家才能精心培养出来的人才,临阵之际,可以一骑当千,破阵摧锋,在此乱世,会是最耀眼的存在之一!

这等人物,怎么就会变成小小一个行商,还被恒安府鹰扬兵刁难截杀,来找刘武周诉冤?

而对刘文静而言,那些六军府赤佬们不时倒吸凉气之声,惊呼赞叹之声,半点没往心里去。他只是在心里反复琢磨一件事情。

这岁数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出色郎君,自己应是在哪里见过,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

想到深处,刘文静只是狠狠一跺脚:“这郎君到底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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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处矮山之上,那两名九姓鞑靼装扮的贵人之间,也发生了这样的问话。

护卫们紧紧簇拥着这两名贵人,尽力为他们遮挡,生怕堡寨上鹰扬兵看到他们的形迹。

这两名贵人,却只是紧紧盯着一箭之地的城内,尽力想看得更清楚些。那年长贵人面沉如水,终于忍不住发问:“这郎君到底是何人?”

当然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话,徐乐所谓乐郎君之名,只是在神武县中有点名气,不像宋宝,还曾经到马邑郡中别的地方闯荡过,在云中城中还有几个识得他的人。

对于云中城的马邑土著而言,徐乐都是横空出世,一战而震云中。这些草原上的异族之人,又怎么能说出徐乐的底细来历?

那年少一些的贵人却看得眉飞色舞:“汉人之中,当真是人才济济!一个马邑郡就有如此人物,更不知道在晋阳,在长安,在洛阳,还有何等样出色的人物!”

年长一些的贵人扫了年少贵人一眼,微微沉默。自家这个小主人什么都好,但是就是太过于心慕中原,将来接过青狼旗执掌部族,可千万不要这般才好…………

但这都是将来的事情了,现下这场恶斗只看得年长贵人心里沉甸甸的,一个马邑郡,就有如此多出色人物。幸得汉人自家四分五裂,才有突厥崛起的机会,而这样机会,决不能错过!此次之行,一定要为部族打开南下之路,让这马邑郡,成为突厥人来去自如的牧场!

云中城内,厮杀场中,突然又响起一阵惊呼大哗之声。头顶堡寨寨墙之上,鹰扬兵只是指着城内,一个个扯着嗓子大喊:“尉迟将主出马了,尉迟将主出马了!”

两名贵人对望一眼,都是神色凝重。居然是恒安鹰扬府中第一斗将,连突厥人对之都觉得胆寒的尉迟恭,亲自下场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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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城中,也是一片大哗之声,这黑脸军将翻身上马,双持槊鞭,策马步入斗场之中,震动了所有围观之人!

苑君玮成就所谓斗将之名,除了自己的确有不少本事之外,更多还是靠他兄长苑君章扶植出来的。冲撞突厥大阵,连挑五名百夫长,直杀到能看见执必部阿贤设大旗的战绩,也是身边有众多恒安鹰扬府精兵悍将护持,那一次冲击,为了援护苑君玮,折损了好几名队正。

而这名黑脸军将,就是真真正正的恒安府第一斗将,尉迟恭尉迟敬德!

尉迟恭出身善阳,年少时候就流落到云中以打铁为业,以勇力闻名乡里。后来加入恒安鹰扬府中,顿时就脱颖而出。刘武周自高丽回归执掌恒安鹰扬府,倾心接纳尉迟恭。而尉迟恭也向来慕刘武周豪侠公平名声,甘心为之效力。

而也正是因为尉迟恭归心,刘武周才能将恒安鹰扬府完全掌握。

去年与突厥一场大战,最终在突厥退军之际,刘武周率恒安鹰扬府主力出而截击之际,至始至终,始终为先锋的,就是这位尉迟恭!

尉迟恭领精锐咬着突厥人大军,反复攻击,打散了突厥人好几支大队,夺还了数千被掳掠的百姓。最终突厥人设下陷阱想吞了尉迟恭这支军马,还是被尉迟恭硬生生杀透重围,与接应的援兵汇合!

临阵之际,尉迟恭一槊一鞭,浑身衣甲如血浸一般,万军之中来去自如身姿,到现在都深深印在突厥狼骑心中。

如果说刘武周威望素著,是恒安鹰扬府的根本,那这位雄武天生的尉迟恭,就是恒安鹰扬府最为锋利的獠牙!

在无数人的惊呼声中,尉迟恭策马而入斗场,又对着苑君玮大吼一声:“苑四,你让开!”

苑君玮又一次被迫退,回过头来凶狠的看着尉迟恭:“爷爷不让!杀了这小子再说!”

尉迟恭怒道:“你还嫌咱们恒安鹰扬府的脸丢得不够?”

苑君玮平日里对尉迟恭也算是面上保持几分敬意,但是今日实在是被羞恼冲昏了头脑,对着尉迟恭就吼了回去:“和我兄长说这话去!你要是不退开,爷爷连你一起打!”

尉迟恭哈的笑了一声,一磕马腹,坐骑腾跃而前,顺手将马槊夹在腋下,空出一只手来,,揪住苑君玮的绊甲丝绦,一把就将他扯下马来!

扑的一声闷响,苑君玮坠马在地,这一下摔得好重,一时间竟然爬不起来。

而围着徐乐狠斗的鹰扬兵们,被尉迟恭这一下震住,纷纷束手,策马退了几步。只留下一地还在呻吟的鹰扬兵。

烟尘渐散,被围着狠斗了一气的徐乐显了出来。抬眼望去,正和尉迟恭沉沉的目光碰上。

尉迟恭抬起铁鞭,一点徐乐:“我保你能见到刘鹰击,只是今日不将你打下马来,恒安鹰扬府脸就算丢干净了。”

徐乐打量了尉迟恭一眼,嘴角一扬:“我听过你的名号,不过这马,我是准定不下的。”

尉迟恭也哈哈一笑,突然暴喝一声,马槊在手,催马直撞了上来!

第二十七章 震云中(六)

徐乐脸上终于显出了几分郑重的神色。

尉迟恭冲撞而来的气势,虽然单人独骑,但是比之鹰扬兵斗将一涌而上,凶险处却迥然不同!

自小从爷爷手中磨练出来,此前鹰扬兵虽然一涌而上,各色兵刃齐举,又快又狠,还有一定配合章法。但在徐乐眼中看来,还全是破绽。

包括苑君玮在内,人是人,兵刃是兵刃,之间毫不相干。明显上手学的就是打法,其他都是在厮斗中磨练出来的。

而且身体底子也有缺陷,都不够活,该变的时候变不快,该爆发的时候虽然看起来炫目,但是爆发力也远远不够,方寸之间进退在徐乐眼里慢得比乌龟也强不了太多。

而徐乐自六岁开始学艺,每一处关节,每一分用得上的肌肉,都在徐敢手里精心打磨过,再配合上药浴。几乎就是金子堆出来的,要不然以徐卫独力开辟了徐家闾这个聚落,单纯过一个乡村豪户生活,那是绰绰有余,哪里会穷得这样厉害,现下连免行钱都交不起了?

而学艺之初,上手就是练法,站桩,功架,这都是磨练在最绝处时候气息流动顺畅与否,六识敏锐与否,肌肉关节变化迅速与否。然后才是各色拳脚兵刃的打法习练。

这样的底子,这样严格而循序渐进的学艺过程。整个人才像是装了机关消息一般,一触即有变化,一旦变化则迅捷与爆发力兼备。兵刃与人就是一体,随心所欲!

所谓现下当道的军功贵族世家,每家都有这样的家传心法,才一代代的磨练出可以撑门立户,披坚执锐的子弟,在汉末以来的大乱中生存下来,壮大起来。而平民百姓出身,与之区别就在这里!

一人之力独战恒安鹰扬兵众将,只要有长兵刃扫开圈子,守住门户,打得对手跌跌爬爬,真不是什么太为难的事情。

而尉迟恭冲撞而来,双手持槊,左手前探领着槊杆,右手虚握在后,同时倒持着铁鞭,与槊杆平行藏住。一槊来得势大力沉,而槊锋又在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因应徐乐的应对而生变化。而藏着的铁鞭在欺近之后随时也会飞出,只是这个架势,就让徐乐感受到了足够大的压力!

这世上总是有些天才,不然也不会有一代代的寒门子弟崛起为无敌猛将。或者身体底子好,或者在学艺甚至直接厮斗的过程中触类旁通,远远超出侪辈。按照尉迟恭的出身来看,他就是这万中无一的习武天才!

不过自己几十个人都打了,对着尉迟恭再认怂,这不是一路辛苦都白费了么…………

更何况,这尉迟恭我又不是打不了!

在尉迟恭策马直撞过来之际,徐乐却在众人的注视当中,撒手将单钺戟丢掉,同样双持从苑君玮手中夺来的马槊。

单钺戟这种兵刃,实在就是装逼用的,重心不平衡,徐乐从宋宝手里抢过来用着,也只为让开单钺那一面不容易出人命。现下对着移动铁塔一般撞来的尉迟恭,再这么托大,真被打下马来,那脸可就丢大了!

无数人屏息凝神的注视当中,徐乐和尉迟恭两杆马槊,终于撞在一起。

啪的一声闷响,这声闷响不是很脆,却直震到每个人心里去。离圈子稍微近些,就在这一瞬间,只会觉得胸闷喘不过气来,震得似乎五脏六腑都在剧烈晃动!

徐乐尉迟恭两杆马槊同时翻绞,想将对方槊锋压在底下。一瞬间就翻了好几个身,接着两人就已经近身,同时盘槊对抽,又是啪的一声闷响。几名离得近的鹰扬兵皱眉掩耳,似乎下一刻就会吐出来也似!

一旦近身,尉迟恭一声大喝,藏在槊杆处的铁鞭一分,跟着扫出,而徐乐马槊一打尉迟恭马槊,接着斜立,护住身侧,鞭槊相交,这一鞭打得马槊几乎弯到了极限,但跟着就弹了起来,直刺尉迟恭胸口!

尉迟恭单手持马槊被打沉下去,铁鞭也被弹开,门户稍一松动徐乐就钻了进来。尉迟恭吐气扬声,在马鞍上错腰几乎挪了个九十度,险险将这一槊让开,接着撒手弃鞭,同样双持马槊,回防遮护。

烟尘斗乱,两人坐骑盘旋,两杆马槊如两条黑龙夭矫飞舞,见缝就钻,槊锋,槊杆,槊纂,每一处都可以伤人。每次碰撞就发出震人的闷响之声,转瞬间就打了四五个盘旋,两槊不知道对撞了多少次!

原来城内城外数千人围观,不时还发出惊呼声喝彩声,现下云中城内外却是一片寂然,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场好斗。

每个人生怕发出半点声响,惊扰到铁塔一般的尉迟恭,惊扰到那锐气飞扬的少年!

斗到间深里,尉迟恭哈哈大笑,声震四下:“痛快!痛快!”

徐乐嘴角笑意更是明显,尉迟恭杀得痛快,自己又何尝不是?

困居神武十八年,在爷爷羽翼下成长。有的时候真的怕稍微伸展手足,就将天捅破一个窟窿。

徐乐从来都不是一个笨人,甚而称得上聪明。虽然志在鹰扬天下,但深深明白爷爷矛盾的心理,只想他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不要追问自己来历,不要管自己父亲母亲为什么而死,不要问仇人是谁。徐乐从十岁起,就绝口未曾提过,也从来只是笑嘻嘻的好脾气对人。

神武侠少厮斗,徐乐也只是在后站脚助威,凑个热闹。

但徐乐知道,自己心底潜藏着的那条蛟龙,终有一日,会张牙舞爪,雄飞而去!直到将这天都撕裂!

爷爷倒下了,放自己出神武了。徐乐在爷爷眼神中读出了他的心意。

天下要乱了,我再也保护不了你了,乐儿乐儿,震动这个天下吧…………爷爷老了,无能为力了,你却有可能,掀翻这让爷爷忍气吞声,郁郁于边地十八年,日日思念自己逝去儿子,所有这不公道的一切!

杀常舒欣,一路而向云中,斗苑君玮以降恒安鹰扬府诸将。徐乐还收敛了不少锋芒,而对着尉迟恭这恒安鹰扬府第一斗将,终于能放手施为自己十八年来磨练出的身手。

这如何又不是一件快意之事?

在尉迟恭的呼声之中,徐乐展颜也笑:“这就痛快了?”

一句话说完,徐乐已经双手持槊,高高举起,就这样劈头盖脸的砸下来,一记接着一记。尉迟恭连挡两记,震得双臂都在颤抖。而再一记下来,尉迟恭向上举槊迎起,徐乐挫臂回收,中途硬生生变向,接着又扎尉迟恭胸口。迫得尉迟恭只能深吸气大拧腰闪避,而徐乐一槊扎出去势头还没用老又回收,再高高举起砸下!

这下两人不再打马盘旋,就这样硬桥硬马的猛打猛撞,但徐乐在猛砸的同时,不断变招,正面侧面间或就是一槊横空变化飞来,又快又狠,一沾就收,然后又是硬砸!

斗场当中,只听见两槊碰撞之声不断响起,这节奏的变化直是让尉迟恭难受得要吐血,力气不知道朝哪里使合适。以尉迟恭山一般的身形,两膀九牛二虎一般的气力,就因为这节奏的变化,居然被徐乐砸得在坐骑上身形摇晃不定,不断拧身闪腰,落在了下风!

所有围观的恒安鹰扬府军将士卒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连尉迟恭都落在了下风,这商队少年,难道要打遍恒安鹰扬府不成?

而在另外一侧,被尉迟恭扔出去的苑君玮,翻身而起之后,一直咬牙看着场中厮斗。在所有人目光都被斗场吸引住的时候,苑君玮却悄悄的扯弓在手,搭上一支狼牙破甲锥。弓开如满月,死死咬住徐乐身形,在徐乐又一槊狠狠挥下之际,苑君玮吐气开声,撒手放弦,一箭就射向徐乐胸前!

而在苑君玮身后,十余名灰头土脸的亲卫,这个时候也持弓在手,纷纷搭上羽箭!

第二十八章 震云中(七)

弓弦颤动之中,一箭割裂空气,直奔徐乐胸口而来。

弓箭向来号称百步之内有虎狼之威,更何况苑君玮距离徐乐不过二三十步。

狼牙破甲锥箭头成三棱状,入肉就是通气放血,箭镞点钢,二三十步距离,用一石以上硬弓,就算披甲也给你钻进去。何况徐乐就布袍在身!

和尉迟恭厮杀得正痛快的徐乐,六识敏锐却丝毫未减,在这一瞬间中,弓弦颤动之声,箭簇破空之声,声声入耳!

正一槊砸下之际,徐乐陡然撒开左手,右手还是持槊下砸,逼住尉迟恭。这个时候徐乐同样不能去赌尉迟恭风光霁月,不趁势攻上。

而身子略略后仰,让开要害,左手顺势向下一抹,已经捞住羽箭,还顺着羽箭来势一斜身子,化解羽箭冲势,稳稳的就抓住了这支破甲狼牙锥!

这个时候韩约怒吼声响起:“贼子敢尔!”

呼号声中,一直在旁稳稳观阵,全心全意相信徐乐本事的韩约,顿时就变成一只红了眼睛的疯虎,方才捡拾起来的郁垒铁盾再度脱手,呼啸着就砸向二十步开外的苑君玮。

而韩约自己手持神荼铁盾,打马就怒吼着向苑君玮方向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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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徐乐对战的尉迟恭正全身心的享受着这场厮杀的乐趣当中。

他的确是雄武天生,以铁匠出身的寒素身份,就是因为这份天分而出头,最后在恒安鹰扬府中做到了朝散大夫官位,营裨将实职差遣的位置。实在是天生好斗,一生中最为看得起的就是硬汉有本事的人。

王仁恭屡次拉拢,他却瞧不上王仁恭打仗总是靠着恒安兵硬拼,自己带着马邑鹰扬府的主力捡便宜,更兼感念刘武周提拔重用他的恩德,打死不肯挪窝。

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在恒安鹰扬府,在云中城此间,直面突厥压力,一旦打起来,就是硬仗。这是在是让尉迟恭乐在其中。

每当有警,突厥入寇,尉迟恭是闻战则喜。嚼冰卧雪,七八日都在马背上度日,百里长途奔袭,面临突厥狼骑大阵,越是这种场面,尉迟恭越是热血沸腾,浑身有使不完的精力。

去年和突厥一场大战,尉迟恭领着轻骑和突厥大军死缠烂打,突厥狼骑对着尉迟恭这等战争狂人都觉得头疼,看着他一槊一鞭策马出现的身影,突厥狼骑士气先沮丧三分。这厮天生就是为战斗而生!

去年突厥入寇大败一场之后,这将近一年的时间,突厥压在云中北面的几个大部都老老实实,也未曾阻挠这场云中秋日大集。,仿佛又回到了始毕可汗迎娶大隋处罗公主的和平年月。

正是因为北面平靖,所以王仁恭才有心思去招兵买马壮大实力,意图吞并刘武周的恒安鹰扬府。边地百姓也享受到了难得的和平年月。

但是对于尉迟恭来说,没仗可打的岁月是无聊加闲得蛋疼,每日巡巡城,打熬一下筋骨,偶尔带人去打打猎,都只让人觉得骨头都要酥了。寻袍泽较量一下,一身本事气力使不出三成,汗都没怎么出别人就要认输,如此难熬日子,却叫人怎生消磨?

天幸今日碰到了一个商队少年,一场厮杀,虽然尉迟恭破天荒的落在下风,却让尉迟恭打从脚底板都要笑出声来,入娘的厮杀得太痛快了!

正打得酣畅淋漓之际,突然就听见破空声响,一箭而来,尉迟恭正想帮手,徐乐还是一槊砸下。

激斗当中,尉迟恭一眼就看见徐乐双手持槊变成了单手持槊,空出一只手来准备夺箭。

单手砸下一槊,再怎么样力度都弱了很多,尉迟恭没有趁势往上掀,生怕牵动徐乐身形平衡,只是平平接下,还稍稍下沉让徐乐力道使得最舒服,身形保持稳定。

尉迟恭在这一瞬间已经打定主意,就算撕破脸,也得找刘鹰击责罚苑君玮。刘鹰击正在招揽人心以抗王太守的时候,哪里架得住苑君玮这般不断破坏刘鹰击的名声?

最要紧的是,这般好对手到哪里找去?

苑君章再强势,我尉迟恭也不怕甚么!

一箭飞来,徐乐干净利落的空手摘箭,在韩约怒吼声响起之际,尉迟恭却是一身暴喝:“好!”

激斗当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保持迫敌之态同时空手夺下二十步范围内射来箭矢,这份本事,生平仅见!

两人的呼喊声中,郁垒铁盾已经呼啸飞出,打着旋砸向苑君玮。

这一记韩约含愤掷出,力道奇大。只持弓在手的苑君玮不敢硬接,后退一步。两名亲卫从后抢出,厚背直刀狠狠劈下。

金铁交鸣之声巨响,两刀和郁垒铁盾碰撞,溅出漫天火星。两名亲卫厚背直刀脱手飞起,直上天空,这两名亲卫也是虎口流血,浑身巨震!

但郁垒铁盾终被击落,噗的一声闷响,斜斜插入地上,两颗伸出的点钢獠牙,还在狰狞的对着苑君玮!

电光火石般发生这么多事情,围观的云中城军民吼声这才山呼海啸一般响起。

“是好汉就不要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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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山呼海啸之声当中,徐乐绰箭,朝着尉迟恭微微点头一笑。

尉迟恭刚才人情,徐乐自然明白。虽然就是尉迟恭趁势来攻,自家也应付得了,无非就是狼狈一些,但这份心意还是要认。

徐乐高高将羽箭举起,斜睨二十步开外恨恨看着自己的苑君玮:“这就是恒安鹰扬府的手段?”

一名在寨栅后的恒安鹰扬兵火长沉默一下,突然大吼:“苑四,这不是咱们恒安鹰扬府的手段!”

百姓们的呼喊应和声响起:“咱们云中之人,不曾这般!”

呼喊声如浪卷来,十几名持弓亲卫脸色煞白的望向苑君玮。

苑君玮深深吸口气,再度抽箭搭上角弓,拉开如满月,对正徐乐,目光凶狠扫过手下。

苑君玮从来都是云中城的宠儿,恒安鹰扬府的未来之星,但是今日因为徐乐,名声全毁。这个时候苑君玮胸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徐乐,杀了徐乐!

在苑君玮仿佛要吃人的目光逼视下,十几名亲卫咽下唾沫,持弓再度对准徐乐。十几支狼牙破甲锥箭簇寒光闪动!

韩约策马疾驰而上,神荼铁盾一展,护住徐乐,狠狠与苑君玮对视。

尉迟恭怒吼:“苑四,你想做甚!”

苑君玮嘶声怒吼回去:“爷爷不用你管!”

徐乐耸耸肩膀,终于摘下坐骑鞍侧弓囊中一张角弓,将才夺下的狼牙破甲锥搭在弦上,双臂一叫力,食中二指夹箭钩弦,弓开如满月,对着苑君玮。

闹到这步,就干到底罢,倒要瞧瞧,是我先死,还是你先死!

第二十九章 震云中(八)

两柄厚背直刀高高飞起,然后坠落在地。

万千人的注视当中,少年徐乐马槊戳在地上,在马上腰背笔挺,弓开如满月。

而在他身侧,高大健壮的韩约持盾遮护徐乐身形,目光凶狠若虎,扫视四下。

在他身前,苑君玮以降十余名亲卫张弓欲射,箭簇寒光闪烁。在苑君玮身后,数十名灰头土脸的鹰扬兵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木栅之后,寨墙上鹰扬兵人头涌动,这个时候都雅雀无声,只是寂然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对于他们而言,苑君玮等人是同府袍泽,战阵之上同生共死之辈。恒安鹰扬府从来都是守望相助,虽然吃的饷少,打得仗苦,但从来都以同府的团结而自豪。有人以弓矢相向自家兄弟,这个时候就应该加入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对方射成刺猬了事。

可今日大家却尴尬的发现,苑四这事情做得实在太过没脸。人家光明正大来找刘武周诉冤,苑君玮带队拼死拼活的追上,几十人围攻一人被打得跌跌爬爬,尉迟恭上前与之公平一战,最后还要发箭偷袭,一箭不成干脆箭阵以对。非要将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快,这还在全云中百姓的众目睽睽之下,更不用说城外矮山上还拥着那么多来赶秋日云中大集的鞑靼人。

恒安鹰扬府丢人到这种程度,却让天下人怎么看自家?

恒安鹰扬府上下能有这种心思,也实在是因为徐乐打服了云中城军民之心。

边塞之地,民风悍狠,认你是条好汉子,掏心肝赔性命给你也是等闲。若是无用懦弱之辈,死在面前也懒得多看一眼。

今日徐乐红马长槊,独战数十恒安鹰扬府中斗将,最后再与尉迟恭一场火星四溅的对战。锐气飞扬,人马如龙,当真是打得云中城军民人人心折!

这下大家再并肩子齐上帮苑君玮,在心下怎么也过不去。大家只是犯愁,这事情到底如何收场?

在徐乐身边勒着马缰,倒提马槊的尉迟恭,也同样紧皱眉头,脸色黑如锅底,看看苑君玮,在看看身边的徐乐,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徐乐已经将马槊戳在地上,持弓以对苑君玮,对尉迟恭完全不加防范。这个时候趁势攻上去,别说打下马了,重创徐乐也是指顾间的事情。可这事情,打死尉迟恭他也做不出来!

难道现下打马冲过去,一把将苑君玮揪住,让他老实点别生事?

尉迟恭摸着下巴,认真的考虑着这样行事的可能性。

最后发现这样行事,恒安鹰扬府上下又怎么看他?苑四今日表现得再不堪,也毕竟是自家人!

而在徐乐身后,宋宝和几名侠少一直在目瞪口呆看着徐乐大展神威。

徐乐从一人独战数十鹰扬兵到和尉迟恭打得星火四溅,徐乐和几名侠少一直全程保持着下巴快砸倒脚面的姿态。

在神武县中,这位乐郎君只是好脾气善交游而已,什么时候都是笑嘻嘻的不惹人生厌。再加上手底下还有韩约这个得力打手,在神武县侠少圈子内也算是吃得开。

但是在内心当中,宋宝这等硬弓快马,就准备凭借身手本事在这将乱世道中取功名出身之辈,如何看得上徐乐这等人?

一路行来,宋宝除了给韩约三分面子,其他时候对同行之人爱答不理,商队日常该做的活儿也能推就推,只等跟着混过这一遭拿了酬劳走人,去河东投唐国公李渊去。

徐乐也算是识趣,一路笑嘻嘻的也没对宋宝表示什么不满。宋宝更是盛气凌人,甚而都打起了徐乐那匹好马的主意。

但是一夜山中露宿,风云突变。徐乐杀常舒欣,带着大家辗转腾挪逃避苑君玮一路追杀,最后一头撞入云中城。在万人瞩目之下,大展神威,显露出惊人艺业。

这时候宋宝才知道,这个一向笑嘻嘻举止潇洒的少年,竟然是在神武县中一条蜷伏着爪牙的蛟龙!

事情发展到现在,苑君玮打红了眼睛,双方持弓相对,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而此刻自家几人,该当如何是好?

不等宋宝理出个头绪,身边那几名庄客已经纷纷怒吼:“别想动俺们乐郎君!”

边地天气苦寒,草原各族在侧,民风悍狠,若不抱团,难以生存下来,更何况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徐乐!

庄户人家,没那么多复杂心思,关键时候没宋宝他们这些走南闯北的侠少想得多。见到苑君玮等人意欲对徐乐下杀手。几名庄客吼一声出口,打马而上,人人摘弓,对准苑君玮等鹰扬兵!

宋宝心念电转,这个时候在临阵脱逃,自家真是不用做人了。而且和徐乐已经捆绑得如此之紧,此前还和鹰扬兵已经斗了一场,现下怎么撇清也是来不及了。只有硬着头皮撑到底罢!

入娘的这刘武周怎生还不来!

宋宝紧张的回顾一眼,却发现自家几名弟兄都是一副跃跃欲试准备冲上去的样子,终于在心底长叹一声,抽出角弓大吼一声:“谁敢动俺们的乐郎君!”

呼喊声中,宋宝和一众侠少也打马而上,张弓搭箭,对准苑君玮等鹰扬兵!

本来除了苑君玮的十几名铁杆心腹亲卫,他身后其余鹰扬兵还在犹疑不定。现下看到商队中人齐上,**张弓一起张开。这下也都反应过来,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商队中人伤了苑君玮等人!

几十名鹰扬兵一起大吼发声。

“谁敢动俺们恒安鹰扬兵!”

“放下弓箭!入娘的不要命了!”

“敢在咱们云中城撒野!”

呼喝声中,几十张弓也顿时拉开,几十只羽箭搭上弓弦,形成箭阵。双方对峙之状,更上一层楼,凶险之处,也更过于前。只要谁手指一动,就是一场双方不死不休之局!

尉迟恭从摸下巴变成捂脸。

入娘的这是什么事啊,到底该如何收场?

徐乐仍然稳稳持弓,目光锐利如剑,死死盯着脸上已经渗出汗珠的苑君玮。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是已经闹到绝处。不过也没啥好后悔的,难道一开始就对着意欲杀人越货的恒安鹰扬兵束手待死?

在这一瞬间,徐乐心中已经闪过了多少盘算,如何一举击杀苑君玮,如何拔槊迫退尉迟恭,如何带着诸人杀出一条血路,冲出这云中城!

想让自家低头,只怕这世上除了老爷子徐敢,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做到!

场面在这一瞬间已经紧绷到了极处,连一直在呼喊的云中城百姓们都变得鸦雀无声,只是紧张的注视这眼前一切。

刘武周还是不肯出现吗?

徐乐嘴角浮现出一丝讥诮的笑意。

不过如此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见一个沉稳的声音在寨栅上响起:“苑四,入娘的还不把手里弓放下!”

紧接着就是云中城百姓的声浪卷动。

“刘鹰击!”

第三十章 刘武周(一)

这一声呼喊响起,大家目光都转向城内那一道寨栅之上。

在这关键时刻,大隋建武校尉,恒安鹰扬府鹰击郎将刘武周,终于出现!

年少时就以豪侠闻名,结交边地豪杰。大业天子征高丽之际,主动投军远赴海东。随大隋名将来护儿突近平壤城下,来护儿轻敌兵败,刘武周奉命断后九死一生才脱出生天,最终得大业天子赏识,亲自加以建武校尉名号,常年随侍御驾。

在大业天子决定远走江都,对北方人事进行布置,又以刘武周回返家乡领恒安鹰扬府,以牵制在马邑郡日久权重的王仁恭。汉时实行三互法以来,官员多不能在本地为官,刘武周却能回返家乡领精锐军府,也可见大业天子对他的宠信看重。

在世家大族垄断仕途之际,刘武周以寒素出身,最终能坐到如今位置。正是多少边地家乡轻侠少年的偶像。且执掌恒安鹰扬府后,在边境抵挡突厥入寇,血战经年,云中之地仍屹立不摇,突厥压在云中当面的几个大部都拿刘武周无可奈何,这份对家乡的恩德,也算是深重了。

所以王仁恭凭借世家出身,凭借着马邑郡太守高位,凭借着掌握全郡财赋的有利地位。想对付刘武周,仍然是颇为不顺。多少有真本事的边地轻侠,在王仁恭招揽之际,仍然投身于恒安鹰扬府之中,就是冲着刘武周本人的名声和魅力!

这位名动马邑,经历传奇的鹰击郎将,此刻正站在寨墙之上,双手叉腰,脸色铁青,只是狠狠的看着苑君玮等一众鹰扬兵。

刘武周三十五六的年纪,中等身材,方脸长眼,满面俱是风霜之色,朴实就如一边地老农。这个时候就穿着一身敝旧布袍,束腰也就是简单的革带,毫无装饰。也未曾戴冠,头发胡乱挽着,就插着一根荆钗。布袍前襟还敞着,头上渗着点点汗珠,一副急匆匆赶来的模样。

单看外表,谁也想不到这就是名动马邑,让王仁恭深自忌惮,让突厥人无可奈何,北地各世家都闻其名声的边地重将大豪!

刘武周终于现身,在徐乐身边捂着脸犯愁的尉迟恭顿时就放下了手,望着刘武周简直眼睛简直都快冒出了星星,这黑脸汉子顿时就转头冲着犹自红着眼睛的苑君玮大吼。

“苑四,闹够了没有!放下手里的弓!什么事情听刘鹰击发落!”

接着又对着徐乐笑道:“这位哥儿,放下弓矢也罢,刘鹰击爱的就是好汉子,总会对你有个交代,都是本乡本土之人,有什么话不好说?”

刘武周终于现身,吼了一声。在苑君玮身后那几十名鹰扬兵互相对视,垂头丧气的将手中弓矢放下。在外伏路的差事,最终闹得如此没脸,少不得要被重重责罚一场,更兼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徐乐一人打得跌跌爬爬,所有人都是灰溜溜的。

只有苑君玮,仍然紧紧咬着牙齿,不肯放下手中弓矢,对刘武周和尉迟恭两人的喝问之声也充耳不闻,充血的眼睛里似乎只有徐乐的存在。

苑君玮不肯罢手,徐乐摇摇头,也没放下手中弓矢,仍然坐在马背上弓开如满月,只是侧头对着尉迟恭一笑:“这可不怪我!”

徐乐身后的庄客和宋宝几名侠少已经将弓放下,看着苑君玮和徐乐还斗气也似的互相以弓矢瞄准,宋宝急得差点就在马上跳脚了。

乐郎君啊乐郎君,这个时候软软腰骨,能要你命不成?韩约在你旁边守着,再加上你空手夺箭的本事,苑君玮一人一弓还能伤了你不成?

在寨墙之上,一声号令之后见苑君玮还不肯放手,面容朴实憨厚的刘武周是真的跳脚了。

没有世家子弟任何时候都要维持的风度,刘武周气得一扯衣襟,转头对着寨墙底下大吼:“苑大,拿下你弟弟!”

围观云中百姓这个时候悬着的一颗心都放下了,看见刘武周这急得毫无形象的样子都是一阵哄笑。

对于云中城百姓,对于恒安鹰扬府子弟而言,刘武周就是这种身边寻常友朋的模样。但是关键时候,一城军民,是真的能为他卖命!

寨栅上一道寨门咯吱咯吱打开,然后几名鹰扬兵冲出,在壕沟上飞快搭好桥板。几名顿时越过壕沟,奔向场中。

当先一人,身形高大,一身锦袍,点尘不染,眉目间和苑君玮有些相似,只是多了三绺长髯。这一部长髯保养得极好,根根透风,光可鉴人。如此美髯,放在长安洛阳,都足以让人羡叹。一双细长眼睛威光四射,只是看向人的时候总让人感觉到一丝阴狠气味。

这当先一骑,正是跟随刘武周东征高丽,身边最为信重的心腹,恒安鹰扬府团主苑君章!

苑君章策马而过,看都不看尉迟恭等人一眼,只是经过之际略略扫了一下徐乐。接着就直冲到苑君玮面前,翻身下马。

看见自家最为崇敬的兄长到来,苑君玮终于冷静了一些。苑君章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冷冷的看着自家这个四弟。

苑君玮强撑着和兄长对视少顷,终于支撑不住,双手一松,弓矢落地,自家也颓然垂下头来。

看到苑君玮这般,徐乐也终于收起架势,还弓入囊。稳稳坐于马上,等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苑君章终于开口,声音极有磁性,比之刘武周刚才气急败坏时候都变了调的破锣嗓门儿不知道强上多少。

“几十人围攻一人,还打不赢。最后还要用弓矢偷袭…………我们苑家人好有出息!”

苑君玮红着眼睛抬头,戟指徐乐:“这厮杀了我麾下常舒欣一火人!”

苑君章冷冷一摆手:“这事情自有鹰击发落!”

苑君玮抗声道:“大哥!”

苑君章冷淡发令:“拿下他!折损我恒安府名声,也等着鹰击发落!”

苑君章身边几名亲卫齐上,不与苑君玮交一言,上来就抓苑君玮肩膀。苑君玮在自家兄长面前,就如老鼠见了猫,再没有半点骄横之气,乖乖的让几名兄长亲卫摩肩拢臂,按在一旁。

这个时候,刘武周也从寨栅后走出,身边一名亲卫也无,也未曾骑马,就这样走向正策马而立的徐乐。

尉迟恭早早翻身下马,叉手行礼。宋宝等人也赶紧跟着滚鞍落下,腰弯的更深:“见过刘鹰击!”

徐乐看了刘武周一眼,淡淡一笑。终于翻身落下马来,稳稳站定。而身侧韩约轰隆一声也跳了下来,还保持着用铁盾遮护徐乐之态。

徐乐笑着一推韩约肩膀:“刘鹰击在此,还怕有人伤得了我?”

推开忠心耿耿的韩约之后,徐乐正容敛色,终于行礼下去:“神武徐乐,见过刘鹰击。”

刘武周敞着衣襟,打量着行礼下去的徐乐,大笑一声:“就算我不在此,也没人伤得了,真正是吾邑少年英俊!”

第三十一章 刘武周(二)

这一声夸赞,极是响亮,周遭所有人都听在耳中。周遭沉寂一下,接着应和之声响起:“刘鹰击说得没错,真是吾邑英俊少年!”

除了恒安鹰扬府的还要顾及苑家兄弟的情面,忍住不做声之外。那些云中百姓可不管那么多,因刘武周一句话,当真是人人喝彩称赞!

就是那些恒安鹰扬兵,也未尝没有微微点头,打心底认同这句话的。

隋唐之世,汉时大其心进取之风未曾完全消亡,而晋时清谈高坐之风也在数百年的血火中几乎被一扫而空。雄烈男儿,纵然是世家贵门也要高看一眼,毕竟现在当道世家都是以军功贵族起家!

而在生存环境艰难恶劣的边地,徐乐这等一骑当千的人物,更是走到哪里都是人们重视瞩目的中心!

且刘武周这句夸赞的话语,还有吾邑两个字。哪怕后世,都重乡谊。更不必说在交通信息传递都不方便的中古之世了,一郡一县一乡那种抱团的感觉,近乎偏执。那些在数百年南北朝乱世当中横行天下的军阀,身边打不散的就是同姓或者同乡的子弟兵。而出头之人,照顾本乡本土之人,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徐乐把此时人们最看重的两点都占全了,刘武周亲口夸赞,云中城百姓一场热闹看得开心,这时自然就是彩声一片!

徐乐抱拳拱手,双脚站定,腰背笔直,对着云中百姓遥遥一揖。如此潇洒做派,让喝彩之声更是高昂三分!

苑君玮等几十名一路追下来累得灰头土脸,又被徐乐打得狼狈不堪的鹰扬兵,这个时候更是头都抬不起来。在云中城中,他们一向都是趾高气昂之辈,今日就全成了徐乐成名的背景板!

苑君章负手站在自己兄弟身边,轻抚长髯,眯着眼睛不动声色。

刘武周让彩声响了一阵,最后一扬手,示意云中城百姓安静下来。数千百姓彩声在这一刻就戛然而止,仅仅这一动作,就可见刘武周在云中城百姓心目中的分量地位!

徐乐忍不住也稍稍收缩了一下瞳孔,心里面嘀咕。爷爷说得倒是真的,天底下英雄实在太多,这刘武周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模样,但骨子里那种英雄气,真的是藏也藏不住啊…………

刘武周笑意已经收敛,脸孔板了起来,沉声道:“吾邑英俊那是没错,一身本事也是没得说。但你既然喊着要找我老刘来诉冤,这事情还得好好论论。”

他猛然回头怒喝一声:“苑四,给老子滚过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粗手大脚,衣襟敞开,朴实有若乡农的边地大豪重将一声喝,跋扈骄悍若苑君玮,这时候涌上头的热血全消,乖乖在几名亲卫押解下走了过来,恨恨看了徐乐一眼,对着刘武周低声回禀。

“属下领府中一旅兵奉命在西面山间伏路,拦截潜越商队,按章抽税,以济府中军需…………”

这几句说得中规中矩,就是将苑君玮收到的号令背一遍而已,说到此间,满肚子恨意的苑君玮就已然按捺不住了,抬起头来戟指徐乐大声道:“…………结果这厮商队被属下火长常舒欣发现,这厮仗着本事,就杀光了属下的一火兵!属下发现不对,追上去只能看到尸首了,于是召集部下追杀。给这厮带队逃了出来,还撞进了云中城!属下没本事,截不住他打不赢他,将主该如何责罚就如何责罚,砍了脑袋属下也没怨言,但这厮杀了我们恒安鹰扬府的兄弟,就看将主如何发落!”

后面苑君玮抬高了声音,每句话都让围观数千人听得清清楚楚,人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徐乐竟然杀了一火恒安鹰扬兵,还一路撞进了云中城!

这就不是等闲斗殴起纷争的事情了,徐乐再是本邑英俊,一火本府鹰扬兵的性命也得拿整个商队的性命来还!

苑君玮话音未落,徐乐身后庄客侠少已经急得面红耳赤,脖子上青筋乱跳。宋宝大声吼了回去:“是那火鹰扬兵先偷袭我们!我们挡住了,本来准备就此了事,他们还不肯罢休,要将咱们就此杀光!那时候让咱们乖乖等死吗?”

刘武周扫了吼声最大的宋宝一眼,冷冷道:“本将问你了吗?”

这一句话就压得宋宝不敢则声,愤愤住口,但对苑君玮的愤恨之外,更多还是惶恐。这毕竟是近十条恒安鹰扬府的人命,刘武周总要对部下有所交代,这事情如何揭得过去?

宋宝更恨自家傻,不知道吃了什么药迷了心,就跟着徐乐一头撞进死地来!

刘武周目光转向神色不变的徐乐,淡淡问道:“本将属下如此说,这位郎君,你有什么话说?这可是本将属下一火弟兄的性命!”

周遭彩声全消,云中军民,尽屏气凝神的看着徐乐。

尉迟恭握紧了手中马槊,全神戒备。虽然对徐乐再是欣赏,这个时候也不能让徐乐突然暴起伤了刘武周!

似乎感受到了尉迟恭的戒备,徐乐转头先看了这黑脸军将一眼,露齿微微一笑,示意尉迟恭别紧张。

接着徐乐就对逼视自己的刘武周摊了摊手:“这可叫我怎么说?当夜又没见证,鹰扬兵要杀我们,还手也没法留余地,苑四将军如此说,叫我拿什么证据来辩驳他?”

这句话一出口,宋宝心更沉到了谷底,忍不住就闭上了眼睛。

还说什么,等着被抓进恒安鹰扬府的大牢中吧,若能不死,那是祖上十八辈子不知道积下多少恩德!

徐乐却毫不退让的迎着刘武周越加冰冷的目光,嘴角带着一丝讥诮的笑意,声音也放大了。

“…………我这商队,出于神武徐家闾,爷爷徐敢,立聚落于桑干河谷,扫平河谷中马贼盗匪,才成就一闾家业。但王太守征县中青壮入马邑鹰扬府,不入府中,则纳十倍于前免行钱。王太守如此扩充实力,到底是何心思,刘鹰击能不知晓?”

徐乐扫视场中一眼,嘴角讥诮笑意更浓:“我这身本事,都是爷爷手里调教出来。若是入马邑鹰扬府中,你说王太守会不会看重?为什么我们要千辛万苦行商草原,去将那免行钱挣出来?还不是因为刘鹰击你是本邑前辈,恒安鹰扬府是卫护我们马邑郡的长城!”

徐乐语声清亮,一句句都送入云中城军民耳中心底。

“…………就是我们这些不肯入马邑鹰扬府的本乡子弟,穿越山间,风餐露宿,宁愿吃辛苦冒性命危险也不愿意以刀兵向恒安鹰扬府,结果在山间倒寻着恒安府的鹰扬兵厮杀,这天底下有这个道理没有?这一火鹰扬兵,自是我杀的,更不顾苑四将军一路截杀,硬要撞进这云中城来,就是要向刘鹰击你讨个公道,还要我们这些本乡子弟不要,还要马邑郡的民心不要!”

徐乐伸手,握住插在地上的马槊,剑眉剔起,锋锐之气毕露,仿佛泰山压顶,也不能让他稍稍弯腰低头。

“若是刘鹰击你想拿下我们,为那一火鹰扬兵报仇,我也不会束手就擒。这云中城,我一头撞进来了,且看我还能不能杀出去!”

第三十二章 刘武周(三)

若说徐乐此前武勇,震惊全云中之城。那么这一番言辞之犀利周密,在更有见识的一群人当中,引的内心震动更大!

苑君章本来只是冷着脸负手站在一旁,一副高傲模样,都懒得为自家兄弟分说两句的架势。听到徐乐这一番话之后,才瞳孔微微一缩。

论法的话,徐乐杀常舒欣一火鹰扬兵,是论不清的,因为实在没有见证,苑君玮大可以纠缠在这一点不放。这么多鹰扬兵在这里,刘武周总要给部下一个交代!

但徐乐这番话,将夜中山地杀常舒欣这件事干脆就略过不论,就扣在人情二字上面。

以徐乐本事,投马邑鹰扬府,只要表露三分,王仁恭能不重用?

只因念刘武周为乡邑豪杰,恒安府为马邑郡百姓长城,宁愿交十倍免行钱也不愿与恒安府,与刘武周为敌!

如此行事,岂能主动去杀常舒欣他们?

杀人之后,不想着逃遁,反而来云中城讨个说法。也就是相信刘武周会给本乡本土之人一个公道说法。

现在徐乐自己就等在这里,若没有公道说法,哪怕刘武周在云中城可以一手遮天,作为边地男儿,也绝不会束手就死!

乡邑人情,对恒安鹰扬府的感情,边地男儿宁折不弯的英雄之态,在这一番话里占得完全,面面俱到。

苑君章此刻心中就是一种莫名卧槽的想法。

自家兄弟怎么招惹了这样一个少年怪物,这样的少年,又是何等样人物教导出来的!

尉迟恭本来还在替徐乐揪心,徐乐这番话说出来,尉迟恭没苑君章想得那么深,但只觉得这番话完全能说服他。

常舒欣那人尉迟恭又不是不知道,小气贪婪,行事狠毒,虽然有跟随刘武周出征高丽的情分,却因为这般为人行事一直未曾升上去。说常舒欣在荒山野岭起意截杀行商,尉迟恭完全信得过。

就算中间有点什么小小出入,但徐乐这般乡谊深重的英杰少年,这般理直气壮的行事,尉迟恭也觉得信徐乐为多。恒安鹰扬府立足于马邑,本来就靠着人心才能站稳以抗王仁恭,这件事情还追查个鸟啊!

尉迟恭眨巴着眼睛只是看着刘武周,迫切的期待着刘武周说一句就此揭过。

而围观云中城军民和尉迟恭姿态差不太多,目光全都集中在刘武周的身形之上,屏气凝神,只待刘武周的决断。

刘武周却皱着眉头,迟迟未曾开口。

徐乐持槊而立,目光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刘武周。

秉直道而行,问心无愧,又有什么好怕的?

就在大家一口气憋得都要消耗干净的时候,刘武周终于缓缓开口。

他眉毛紧紧皱着,每一个字似乎都说得艰难:“将苑四放了。”

场中鹰扬兵都是一震,这是要回护苑君玮,还是以自家老部下的性命为重?

但将主号令,大家奉命唯谨,立刻将苑君玮放了。

苑君玮活动手脚,只是挑衅的看着徐乐。也在暗暗蓄力,一旦徐乐准备行险,别看他现在赤手空拳,照样敢冲上去找徐乐拼命!

那边韩约又提盾平胸,目光也凶狠起来。乐郎君说了要杀出这云中城,那么他就护着乐郎君杀出这云中城,再没有别的什么想法!

尉迟恭也愁眉苦脸的提起马槊,全神贯注在徐乐身上,徐乐只要有半点想挟制刘武周的意思,他就毫不犹豫的出手!

不过徐乐要只是想冲出云中城…………

尉迟恭决定自己只装模作样比划两下就得了,胯下那匹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大黑马,到时候保证跑得比乌龟还慢。

刘武周身边亲卫,凑近他的身边,注视着徐乐,戒备着徐乐每一丝可能的动作。而围观数千军民,也都将心提得老高!

徐乐却纹丝不动,仍然只是静静的看着刘武周。

刘武周对身边之人这些动作,恍若不觉。眉间已经蹙成了一个川字。

“…………王太守不给云中粮饷,二千七百子弟要吃要喝,要兵刃甲胄,老刘我是穷急了,这才遣人去抽点商税…………是老刘我的错!常舒欣那一火弟兄出事,不管当夜到底怎生回事,也都是老刘我的错!”

这一番话一字一顿,刘武周说得艰难无比。

“…………还追究什么?一边是我的兵,一边是本乡子弟,手心手背都是肉。因为我老刘一时糊涂,出了人命,要论起来,也该是砍我的脑袋以谢诸位弟兄!”

刘武周声音骤然高昂起来,突然抬手,狠狠的拍着自己颈项!

苑君玮一直桀骜,哪怕被人制住待罪,也都是一副不服不忿的样子,刘武周突然如此,苑君玮再也撑持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喊一声:“鹰击!”

周遭恒安鹰扬府子弟也再都站不住,纷纷拜倒在地:“鹰击!”

就连一直不说话的苑君章,这个时候也同样拜伏在地。

刘武周声音却越来越大:“秋日大集终了,我便去寻王太守,要杀要剐我刘武周也好。却不能再连累了二千七百恒安鹰扬府子弟,不能连累了云中城百姓!这入娘的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这时连云中城百姓都站立不定,纷纷拜伏下来:“这如何能怪鹰击!”

刘武周神色狰狞,继续愤愤开口:“如何能不怪我!就因为我掌了恒安鹰扬府,现在马邑郡中,可有一日安宁?云中城缺吃少穿,二千七百弟兄忍饥耐寒度日,还要随时准备打仗!郡中其他地方,青壮得入马邑常值鹰扬,不入便是十倍免行钱!去年兵火劫难,今年收成又差,王太守还在一粒也不少的收粮!还不都是我刘武周一人的罪过?为马邑百姓,我刘武周也要寻王太守去诉冤!”

刘武周话语之声,只是在数千人头顶盘旋。这看起来朴实憨厚的鹰击郎将,面红耳赤青筋毕露,看来是真的动了感情!

刘武周又转向徐乐,猛然一挥手:“常舒欣之死,入娘的不论了!你商队货物,老刘让苑四还给你!你安心在这里做生意!谁敢动你一下,老刘给你撑腰!”

第三十三章 刘武周(四)

刘武周这句话,算是给今日徐乐闯云中之事盖棺定论。

如果说徐乐一番话是扣在乡邑人情上面,刘武周这番应答更是情理俱全。既没责罚苑君玮等人,也轻松将徐乐等人放过而不引起麾下反感。最后恶人,只是归结到了现在在善阳治所的太守王仁恭身上。

一天云彩,就是消散。松了一口气的云中军民,都忍不住发出了欢呼之声!

“刘鹰击英明!”

“这正是咱们的刘鹰击!”

“这位神武乐郎君也是本邑少年俊杰,什么事情揭过去也就罢了!”

至于刘武周话语中隐含的深意,那最重要的一句去找王仁恭诉冤,却似乎没有多少人放在心上。

想来也是正常,现在王仁恭拼命招兵买马,憋着劲儿准备对付刘武周。现在刘武周哪里敢轻离自己地盘,到善阳城去送死?

要真是刘武周去了善阳城,行事向来刚愎强硬的王仁恭,当不会有半点顾忌,只会将刘武周当场拿下,随便安个什么罪名除掉,然后再吞并恒安鹰扬府!

这句话刘武周一说,大家一听也就完了。要紧的是不管这位刘鹰击找了个什么理由,这件事情总算是揭过去了!

在云中军民的欢呼声中,一直昂然而立的徐乐,终于肃手行礼下去。这个时候再强项表现自己锐气,徐乐可没那么傻。

刘武周上前一步,搀着徐乐不让他拜下去:“还多礼做什么?当年桑干河谷老刘也走过,听闻过一弓一马扫平河谷的徐老太公名声,只是一直未曾去拜会过。郎君既然是本邑子弟,就是老刘的子侄,过去事不必提了,有暇时候,来我的郎将衙署做客!”

刘武周满脸欣赏之意,上下只是打量徐乐,就若本乡一个和善长辈。最后又是摇头叹息一声:“真是吾邑少年英俊!我们这些人,可都老啦!”

徐乐只是微笑,八颗白牙闪闪发亮,略略垂首,极是谦恭的少年晚辈模样。

周遭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收起刀兵,尉迟恭脸上也咧出大大笑容,心下盘算在这位乐郎君逗留云中其间,是不是多找他切磋几场。

宋宝提在嗓子眼的心放下去,只觉得满背湿凉,全是冷汗。两条腿也只是发软,嘴角那条伤疤克制不住的直抽搐。

这趟行商走下来,人真的要折寿二十年…………不过这位乐郎君,神武县中人都看走眼了,真的是人中之龙!

这种人,真的就甘心一直窝在神武县这池浅水之中么?将来又会到何等地步?

是不是凭借这趟行商的积攒下来的情分,追随在这位乐郎君身边,将来在他一飞冲天之际,也可以借力?

而那边苑君玮也缓缓从地上爬起,每一声对刘武周和徐乐的赞叹,都直刺入他的心底。苑君玮紧紧捏着拳头,死死盯着徐乐身影,浑身肌肉渐渐绷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盘旋,是不是就这么冲上去,和徐乐拼个你死我活?就算是死了,也好过忍受这种屈辱!

就在苑君玮浑身肌肉绷到最紧之际,突然一只手就按着了他的肩膀。苑君玮红着眼睛猛然回首,就见苑君章冷冷的看着他。

说实在的,苑君玮有时候二杆子性子上来了,连刘武周都敢顶撞。但是自家兄长目光只是一扫,苑君玮就乖乖停了下来,再也不敢有所动作。

刘武周似是丝毫没有注意到这点异动,最后夸赞了徐乐一句,笑着对四下摆手:“还看什么热闹,都散了都散了!养足精神,等三日后的云中秋日大集!辛苦一年,就等着那时候好好乐呵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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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山之上,多少在城外围观之人,看着城内所发生的一切,反应也是一般,或者叹息,或者紧张,或者屏气凝神,或者最后欢呼起来。

当刘武周最终化解了这场冲突,矮山之上,也尽是一片欢呼之声。人人口中称颂着恒安刘鹰击。尤其以云中出身之人最甚,在他们口中,仿佛只要刘武周坐镇在此,云中城就能在突厥和王仁恭两方敌对之下,始终屹立不摇!

刘文静一直看完了徐乐那一场火星四溅的战斗,这番耐心,让他身边六军府护卫都觉得讶异。对于军汉赤佬操练比试,这位晋阳令从来都是无视。

当刘武周出现之后,刘文静更是死死的盯着这位边地大豪重将,直到刘武周化解了局面,这才回到马车之中,嘴角只浮现出一丝讥诮笑意。

六军府护卫看到了刘文静的神情,心下只是微微不平,刘武周这等传奇人物,边地长城,居然还不在这位晋阳令眼中,他们这些军汉,只怕在晋阳令眼中,不过尘埃吧?

别人命好,有个好老子,纵然不平又能如何!

而那两名伪装成九姓鞑靼的贵人,在另一处矮山上,也静静的看完了这一场争斗。

年轻贵人满脸俱是激赏之意,徐乐一人独战数十鹰扬兵,刘武周深得军心民心,都让他看得目眩神驰,只是低声自语:“汉家才有如此人物,汉家才有如此人物!”

身边护卫都忍不住摇头,这位贵人大度英武,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向慕汉家。还完全不顾及其他族中贵人感受,听得他们这些护卫都是尴尬无比。

而另一位年长一些的贵人,看到徐乐英武之资,只是脸色阴沉。徐乐和尉迟恭两雄相竞,如蛟龙互博,这年长贵人神情都阴郁得似乎要滴出水来!

只是当刘武周出场,化解局面,满城军民俱都欢呼之际,,年长贵人也浮现出和刘文静一般的讥诮笑意,轻轻摆手:“没什么好看的了,回转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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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武周转身离去,宋宝等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这位朴实的汉子。要不是恒安府的日子实在太苦,有一瞬间宋宝真的是想干脆投效恒安府了,这等将主,但凡有志军中,谁不愿意追随?

只是想到已经在恒安府结下苑君玮这个仇敌,宋宝又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

而徐乐目光,同样追着刘武周背影,刘武周似乎感应到了,回头目光一扫,有那么一瞬间,徐乐只觉得刘武周的目光利若刀锋!

但这点锋芒转瞬即逝,有若自己的错觉一般。刘武周对着徐乐再度和气的点头一笑,就在亲卫的簇拥下回返而去。

徐乐耳边,在这一刻只想起了爷爷曾经说过的话语。

“…………刘武周此人,鹰视狼顾,是死人堆中滚出来的枭雄,谁小瞧于他,谁就是傻子!”

第三十四章 困住

云中城并不甚大,城中十字交叉两条主街而已。南北向一条主街上有恒安府郎将衙署,有县衙,有仓场,有城隍祠庙,有一座军城的一应功能建筑。

不过现下云中县令已经称病回到善阳郡治所去了,现在云中城内军民二政,都是刘武周一言而决。

而另一条东西向主街两侧,则是民居,酒楼,车马店,甚或还有几家土娼馆的民间场所了。

平日里云中城内市面绝称不上繁华,到处尽是一片灰头土脸的景象,所谓酒楼都是一些自家村酿,连肉都是三五日才卖上一遭。军汉们寻常放假买醉,就是就着一点腌菜鸡子之类的,喝这些要吹开渣滓才能入口的薄酒。

车马店中,也就是招待一些冒险深入草原的商队,走草原的行商,每一文都要算到骨子里,睡得是大通铺,干粮自己带,最多给店家住宿钱和一点柴火钱。且这些车马店里到处都是臭烘烘的味道。

至于土娼馆做的都是恒安鹰扬府军汉的生意,随着突厥压力增大,而马邑郡又断了恒安府粮饷,军汉们都来得少了很多,土娼馆也是门前冷落,几个月来,唯有几个大茶壶在门口懒洋洋的晒太阳捉虱子。

这座军城,随着王仁恭施加的压力增大,就是这一副日渐破败萧条的模样——虽然原来也是不怎么样。云中城军民只是因为相信刘武周总有办法应对,才陪着在这云中城中一直苦熬。

而秋日大集到来,云中城才骤然又热闹起来。外面巡守驻屯的恒安鹰扬兵抽调回来,加强戒备到处巡视,而在东西向的主街上,酒楼满满当当都是人,酒楼主人早早就杀好了几十腔子羊,这个时候全都派上了用场,每张桌子都是挤得满满当当,桌上还是村酒薄酿,但是菜肴比之此前丰盛了何止十倍。外路来的客商,一边嫌弃着一边还是吃喝个不休,

车马店中更是挤满了人。

商队主人自然会赁干净民居入住,而商队那些护卫车夫马夫,都挤在店中,因为去年突厥入寇那场大战,云中秋日大集中断了一年,今年大集重开,可以预见生意只好不坏,商队主人给这些护卫车夫马夫的工钱都比往年涨了不少。

工钱涨了,这些加入商队的边地汉子手面自然也阔了不少,天下将乱,这钱攒下来也没啥用,都将出来让车马店主人买些酒肉回来,自家就在大通铺上凑成一个圈子,推杯换盏起来,闹哄哄的直到深夜方休。而车马店主人数着一文文铜钱也都乐得见牙不见眼。

至于那些土娼馆中,不仅原来流散的土娼都回来了,还增加了不少来做大集生意的边地神女。云中城,竟然有一股难得的脂香浮动。

这些土娼馆都不是什么深门大户,就是寻常临街民居而已,站在门口,就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可疑声响。在门外猬集的那些边地汉子一个个听得热血贲张。

而等候人群当中还有些明显是被带出来开荤的少年,一个个神情紧张,每当里面声音高昂了一些,这些少年都是被嘲笑的对象,有的少年,已经是一副随时拔腿想溜的架势。

这座叠经兵火,屹立北地,经历了太多风霜厮杀磨难的云中城,难得的到处都能听闻到笑声。

就是恒安府中人,对这场秋日大集也寄予了厚望。

去年战事以来,恒安府饷粮两缺。现在王仁恭和刘武周敌对,虽然粮秣供应王仁恭处仍然在维持,但是军饷却是一文不曾接济。

现下鹰扬府中,全都是常值鹰扬兵,身为常值,没饷是万万不行,而打造军资器械,淘换战马,抚恤伤亡,在在需钱。现在恒安府鹰扬兵因为刘武周的领导魅力还能维持,但是这穷日子再延续下去,到底会发生什么情况,那是真不好说。

就是现在勉力还在维持的粮秣供应,都是悬在恒安鹰扬府头顶的一块摇摇欲坠巨石。

云中府本来就是缺粮之地,去年大战突厥过境,百姓可以走避云中城内,但乡间几乎被掳掠一空。云中百姓,必须要靠着善阳调拨粮草来度过今年这个荒年,只要王仁恭还担着大隋马邑郡太守这个名义。

刘武周就在其中加了点虚头,云中军民在勒紧一点裤腰带,这日子就能勉强维持。

可是一旦王仁恭掐断这粮秣供应呢?没钱还能苦熬苦挨一些时日,没粮军民的肚皮可不会和你说道理!

所以暂时度过难关的期望都放在这次秋日大集之上,这七日大集当中,那些挂着世家招牌的商队征不到什么税,但是草原上九姓鞑靼部族处却可以大有收入。不管征来的是什么样的货物,转身就地就能变成钱粮。

只要有钱粮在手,这一个冬天,说不定就熬得过去了。至于明年,天知道这个大隋天下,会有什么变化!

徐乐他们一场热闹,除了给云中城增添一些谈资,让云中百姓知道了徐乐这么一个少年人物之外,又全身心的开始准备迎接这场云中秋日大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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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攘攘的东西大街上,一行牵马之人正在东张西望。

这行人都是风尘仆仆,裹着破旧斗篷,负弓持兵,兜帽遮头。

这样行装在云中城中并不罕见,边地走长路的多是这个打扮。虽然这行人没有带着货物有点扎眼,但谁知道这行人腰里是不是揣着一袋子沙金之类的硬货,大集过后也许就是赶着成百的马匹,驮着多少毛皮向南而去了。

而且城中现在满是恒安鹰扬兵,七八个人的队伍,就是居心叵测,转眼就能收拾了。且城中就算不用恒安鹰扬兵,边地汉子,谁骑不得马,开不得弓?没有几万突厥狼骑,谁也别想正眼觑云中城一眼。

这七八个藏着面容的人,就是徐乐一行了。

在城门口闹这么一场,直接入城动静太大,尉迟恭护送着他们出城转了一圈,等人散得差不多,就让他们从另外一个城门进了城内。

徐乐以降每个人也都不想大摇大摆的风光入城,杀了鹰扬兵一火人,最后还能平安无事,已经是再难重来的好运气。再高调入城,引起满城百姓欢呼夸赞,那真就只是一个字蠢。

尉迟恭将他们送到街口,拱拱手就告辞了,只撂下一句来日再寻乐郎君。

尉迟恭大大咧咧的就当安顿好徐乐他们一行了,浑没去想将来到哪儿去寻徐乐。可能对于这位云中猛将而言,天下无处不相逢罢。

徐乐几人却碰上一个大问题。

大家伙儿身上一文钱也没有,货物还在苑君玮部下手里,吃饭还有点干粮,这住处却该怎么处?

大家绕着东西大街走了一圈,宋宝几人东张西望,就想看能不能撞到一个相熟之人。结果大概是这次能从苑君玮手里死里逃生败光了运气,一个熟人也未曾撞见。

一路兼程逃命,城门口又大斗一场,从侠少到庄客个个累得骨软筋酥,几个人目光就不自觉的望向徐乐。

就连宋宝这个时候也拿徐乐当主心骨了,只等徐乐拿出个主意来。

现下该如何是好?是不是干脆就掉头回去,随身干粮再加打点猎,也许够大家撑着回神武县了,就当大家白跑一趟吧。难道真的等着刘武周将货物发还?而且天知道刘武周什么时候能发还货物,说不定那时候大家都在云中城讨几天饭了!

现在就去刘武周郎将署堵门讨货物,那就是真的自己找死了。

几个人目光投过来,一直低着头藏着身形的徐乐心里其实也在有点嘀咕。一天不死要吃,晚上要有地方睡觉,做生意得要本钱。这是自家再勇武聪敏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难道就这样灰溜溜的回去?将徐家闾好容易辛苦凑出来的家当就这么陪个干净?这叫自己怎么有脸见爷爷,怎么有脸见徐家闾的村民?

英武如龙的乐郎君也难得有点发愁,这才建立起来的名声偏生此刻又变不了现。几个人殷切的目光都看着自家,让一向很有主意的徐乐忍不住的下意识的目光在街上扫动起来,似乎在盼着天降救星一般。

这个时候徐乐都忍不住有点埋怨尉迟恭,这位云中猛将长点心可好,你就不是想切磋吗,这段时间管我的饭,我陪你切磋个够!

突然之间,徐乐目光就是一动。自己似乎真的是找到了救星!

第三十五章 梁亥特(一)

云中城的东西向大街之上,有一处酒楼,此刻临近晚上,正是最为热闹的时候。人流熙熙攘攘,直朝店中而入。

所谓什么人都能进,打开大门做生意的酒楼,在长安洛阳等世家高门扎堆的地方是少见的,直到后世宋时才大行其道。因为世家高门坐拥猎场田地果园,甚至河道都能被垄断。什么食材都能自家出产,要宴客自家养着一帮厨子就能把什么都办齐了,世家中人,怎么耐烦和寒素之辈同在一处饮宴?

长安洛阳等处,所谓酒楼,更像是私人会所的性质。往往也是某个世家的产业,给同样出身的人物一个可以交流的所在。

而在云中边地,这所谓酒楼,则是面向大众,无分彼此了。也就是个两进的院子,各个屋舍当中设了火塘,火塘上烤着上好肥羊,再加上一些腌制的菜蔬,一坛坛的村酿送上来热着。

大家围着火塘盘腿坐下,或者自取刀割肉,或者在酒坛中舀着热好的村酿。闹哄哄的吃上一气。

吃喝足了,再用粗黑的茶砖熬出一桶桶粗劣浓茶,大家喝着消食。

云中城外一下猬集了这么多人来,动火煮热食麻烦,给这么多人提供热食柴草都没地方打去————为了守御方便,云中城几乎将城外的树木都砍光了,就是防止敌人就地取材,打造攻城器具。

大多数人都是还靠着干粮度日,恒安鹰扬兵也不可能一次性放那么多人入城。还有部分腰里趁钱或者干粮吃得倒胃口的,就川流不息的来到这些所谓酒楼,美美吃上一顿。

此次云中秋日大集是隔了一年再举行,来交易之人,南北两面,怕不有万人以上。每日就是少部分入城,也是人头涌动,繁盛无比。而这些倾了身家备好各色食材的酒楼东主,每日里就是看着这些或草原或内地而来的客人,只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眼前这个酒楼,看起来算是街面上最大的一家了,热闹不堪。酒肉香气混合着汗臭味弥散出来,形成一种至为古怪的味道。

徐乐几人戴着兜帽潜藏身形在东西大街来来回回走了几遭,每次经过,宋宝等侠少庄客,都在拼命的咽唾沫。就连最为沉默安静的韩约,虽然一直紧紧跟在徐乐身边,从不东张西望,但是口水却比谁都咽得大声。

被苑君玮一路追赶到了云中城内,就没吃过一餐热的,干粮贴身放着,被汗浸透,更是散发出一股馊臭的味道,谁不盼着进去好生吃喝一遭?

放在神武县宋宝几人说不定就得进去和店家谈谈,看看以什么样的方式去吃个霸王餐了。

但是今日才得罪了恒安鹰扬兵中人,侥幸靠着徐乐才算平安过关。哪里还敢自家将把柄送到恒安府中人手里?

徐乐抬头打量,这些人也跟着徐乐眼巴巴的望过去。就见一行十余个草原汉子,正牵着四头肥羊直向店中而去。

这些草原汉子,都是一身皮袍,腰间插着一柄弯刀。但每人都戴着一顶狐帽,就是几乎以一张完整狐狸皮做的帽子,狐尾垂下,遮住垂下来的一圈辫子。

这些草原汉子都是高鼻深目,有的眼睛发蓝,混有西域那边血统。

当先一个老者,胡须已然花白,满脸沧桑之色,头顶狐帽蓝莹莹的,正是上好雪狐狐皮。矮壮敦实,一双腿罗圈得厉害,正是几十年都在马背上生活的明证。

宋宝等几人在马邑日久,交游不少,一下就看出来这是九姓鞑靼中的梁亥特部!

梁亥特部在阴山之西,已经生活了两百余年,阴山中盛产雪狐,梁亥特部中流出的狐皮向来是抢手货物,与汉民交往,梁亥特部也颇为友善。

不过乐郎君盯着人家不放是个什么道理?梁亥特部在九姓鞑靼中算是富庶,难道乐郎君也饿急眼了想抢上一把?

那梁亥特部老者走到店门口,店家已经迎了上来,拱手招呼:“老族长也来了,云中城内可是蓬荜生辉!去年一场大战,小人还担心老族长部族不要受了什么伤损,现在看老族长气色,定是平安度过,小人却是白担心一场!”

那老者哈哈一笑,挥手让手下将四头肥羊交到店家手里,老者认真交代:“放香料别小气,也别用那些黑盐,上好解池盐抹上,放血别放干净了,留上一成方好,快点料理!还有你家的酒,别给我上只筛过一次的,至少要筛过三次!”

店家笑着让伙计上来将羊接走,殷勤引老者入内:“谁不知道老族长吃得比咱们汉民都精细,前面老族长遣人通知要来,香料解池盐早已准备停当,酒可是筛过五遍!还准备了一个安静院落,晚上睡在这里都是不怕!”

这番对话都被徐乐一行人听了进去,却没想到这老者竟然是梁亥特部的族长!梁亥特不算大部,但也有一千余帐的规模,比之最大的盖达千余越王子族一万数千帐的规模,那是远远不及,但梁亥特部生长阴山山间,敏捷善走,帐落都设在山间险处,易守难攻。也不是可以轻视的对象。

却没想到梁亥特部族长亲自来到了这里!

云中城秋日大集,向来是受到草原马邑两方共同保证的,谁也不会在秋日大集上生事,有什么仇怨都是等到秋日大集之后大家再算。所以秋日大集上,常能见到九姓鞑靼部族中贵人,突厥人托个九姓鞑靼的名义,也是来去自如。

但一族族长亲至,还是罕见罕闻的事情!

难道乐郎君早就发现了这是梁亥特部族长,又在盘算什么?

入娘的,要动手就动手也罢,逃命之前,最好能把那四头肥羊吃到嘴!

徐乐在云中城一战,硬桥硬马打得刘武周露面,在宋宝心中,已经有了徐乐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成见了…………

他们却不知道,徐乐此刻是真的发现救星了!

此次行商目的地,就是梁亥特部!

老太公徐敢,在桑干河中开辟徐家闾聚落,在一开始生地还没什么收成的时候,徐家闾能支撑下来,就是靠走与梁亥特部交易的商路。徐敢和梁亥特部现任族长,还有不浅的交情!

按照徐敢对徐乐的爱护,没一个靠谱的交易对象,如何舍得让徐乐出门?

这老者形象,徐敢早已向徐乐详详细细的描述过了,徐乐一眼就认了出来!

真没想到,梁亥特部族长亲自来到了云中城内!

徐乐不发一声,大步就走向前去。门口一众梁亥特部汉子,注意到这戴着兜帽家伙突然而来,全都按住腰间弯刀刀柄,露出警惕之意。

那老者目光也转了过来。

徐乐在几步外站定,摘下兜帽,露出少年英挺的面容,微笑拱手:“可是罗敦族长?神武徐乐,见过族长。”

老者定定的看着徐乐,一拍大腿:“你是老徐敢的孙子!”

第三十六章 梁亥特(二)

神武徐乐,这个名号在短短半天内,就已经响彻云中城内外。

这些梁亥特部的汉子,有些人远远的看着了热闹,有些人就算是在帐中,也灌了满耳朵。

一人独战恒安鹰扬兵,从苑君玮打到尉迟恭,最后打得刘武周亲自露面安抚。纵然不认得人,徐乐一报出神武徐乐四个字,还能反应不过来?

而对于梁亥特部族长梁亥特罗敦而言,这神武徐乐四个字,再加上突然亲自前来拜见,顿时就让他明白过来,这是自己汉家老友,那个又臭又硬的神武老徐敢的孙子!

一拍大腿之后,罗敦老脸顿时笑得皱纹都挤在了一处,左右扫视一眼,拉着徐乐就进了酒楼门口,示意一下部下,遮护左右。

只这一个动作,徐乐顿时就明白过来,难怪这位老族长能和自己爷爷成为朋友,都是外表看起来憨厚,内里都是一只老狐狸。当年和自己爷爷结交,中间互相斗智斗勇,不知道该发生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

老头子一下就明白自己现下处境,虽然城门口一战震动全城,但是也算是将恒安鹰扬府重将苑君章得罪到了底,所以才藏头露尾不想显露形迹。老头子一下就把徐乐身形给藏了起来,恨不得将徐乐遮在自己背后,扯着徐乐就朝店里面走。

徐乐急道:“族长,晚辈还有从人呢!”

罗敦掉头,就看见韩约宋宝他们张大嘴看着这里。宋宝是再没想到,眼前这老者明显是梁亥特部族的贵人,徐乐上去就是行个礼,居然就是亲如家人的模样。这徐乐到底背后还藏着多少底牌?

罗敦朝着几个人发怒喝道:“快点过来!徐家人怎么用你们这几个混人,连点眼力劲都没有!”

老族长汉语口音,不留意的话根本听不出他是九姓鞑靼之人。也真的是把徐乐当做自家子侄,毫不客气的呵斥徐乐带来的从人。

韩约带头,宋宝跟上,七八个人忙不迭的冲了过来。十余名族长亲卫将他们一遮,拥着几人就朝店里面灌。连他店主都被夹在人堆里面,罗敦目视店主,店主先是仔细看了徐乐一眼,接着就朝徐乐一竖大拇指,最后再狠狠一拍胸脯:“郎君本事了得!云中男儿,最爱的就是这样好汉子!郎君无非就是不想让苑四找由头生事,小人嘴就是铜浇铁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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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候,罗敦就扯着徐乐在内院一间屋内坐下,连徐乐从人都沾光,跟着坐在火塘四下。而梁亥特部族长亲卫,则按着弯刀在门口警戒。

店主也是巴结,不知道是冲着罗敦身份,还是仰慕徐乐这个少年英杰。先送上了十好几大盘冷羊肉,围着火塘席地摆了一圈。解池盐和香料不要钱也似的朝上面加。几坛酒也开了泥封热热的送过来。

店主更亲自不时来门口走一遭,生怕什么闲杂人等过来生事。

徐乐到了他店里来,就是少年英杰看得起他,让苑四得知了来生事,自家在云中城就没脸做人了。更不必说罗敦也算是他的金主,不是秋日大集的时候,这店主也往着梁亥特部做点生意,得罪了老族长罗敦,这条财路就不大保得住。所以真是打叠起精神照应。

屋舍之内,罗敦盘腿雄踞上首,扯着徐乐坐在他的身边,其他人围坐火塘,一脸疲惫饥渴之色,目光落在送上来的酒肉上

徐乐坐下还要和罗敦说些什么,罗敦就大气的一摆手:“知道你们一路辛苦了,先吃再说话!”

一群人看着酒肉送上,都是喉咙里差点就要伸一只手出来,罗敦发话,全都望向徐乐,徐乐一笑点头,顿时七八双手就伸了出来,扯着羊肉就朝嘴里塞。

谁也没抢过韩约,平日里韩约安静沉稳,就如徐乐身后厚重的影子一般,低调得几乎没有存在感。今日却是两只大手一捞,粗陶盘子里羊肉就空了,两把就捺在嘴里,咀嚼之声,山摇地动!

屋子里面一片狼吞虎咽之声,徐乐吃了几块羊肉,就转向罗敦。罗敦本来看着徐乐笑眯眯的只是摸着胡须,这个时候终于脸色一板:“说罢,怎么回事?恒安鹰扬府我都不敢招惹,你就在城门口和他们打成一团?”

徐乐心底里面嘀咕,老爷子怪不得说见了罗敦不必客气,这二十驮子的货物可以当四十驮子用。这罗敦果然没拿自家当外人,就是一副准备教训自己的样子。

自家爷爷的好友,徐乐只能摆出一副乖乖晚辈的模样,城门口独斗鹰扬兵的英风锐气半点不见,挠挠脑袋开口:“…………老族长…………”

罗敦又是一摆手:“老徐敢死了儿子,我也死了儿子。以前喝了酒,老徐敢就夸耀他那个孙子,还说了他孙子就是我的孙子,长成人了带来草原给我瞧瞧,混点见面礼回去,你说该叫我啥?”

徐乐苦笑,真没想到自家爷爷和梁亥特部的族长居然有这份交情!老爷子说起草原上有这么条门路口风只是轻描淡写,却没想到居然和梁亥特部族长是这般过命通家也似的情分!

当下徐乐只能拱手一礼:“罗敦阿爷。”

罗敦哼了一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稳,懒洋洋摆手,示意徐乐现下可以说了。

徐乐老老实实将为什么出来行商,途中遭遇常舒欣劫杀,自己闹事就闹到最大,最后撞进云中城大斗一场,原原本本的和罗敦一一道来。

罗敦只是听得神色不住变幻,听到徐敢中风偏瘫,神色黯然。听到徐乐一路行险,威震云中城,又忍不住眉飞色舞。听徐乐说完,罗敦收起了对徐乐欣赏的表情,挂下脸来,狠狠瞪了他一眼,开口就是呵斥。

“老徐敢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亲手把你调教出来,有本事自然敢闹大,这又是恒安府理亏,现下刘武周和王仁恭敌对,需要固结人心,所以你这事做得没错,正是死里求生的法子,还打响了名声,过几日这马邑郡谁不知道你神武徐乐?乱世当中,这个名声就是自保的本钱,老徐敢养了个好孙子…………可你小子闹完事为什么不回去!”

罗敦抬起手对着徐乐指指点点,恨不得直戳在他脑门上,口沫四溅,徐乐只能低头受着,躲都不敢躲。

“…………还真等着把货物要回来?苑四哥哥是苑君章,这人出名阴狠,心眼又小,天知道他会找什么由头来替他弟弟出气!得了便宜赶紧溜掉要紧,还想做什么?老徐敢孙子多死不完?”

徐乐苦笑,不敢置辩一声。

罗敦重重哼了一声:“还不是少年人意气,觉得就这样折了货物回去,见你家爷爷面子难看…………这脾气比你爷爷还要犟!现下我做主了,吃完就到我部族城外帐幕里住一夜,明天给你百十张皮子二十匹马,老老实实给我夹着尾巴滚蛋!”

宋宝等人吃到半饱,这个时候听见罗敦将事情大包大揽下来,互相对望,都是欣喜。

梁亥特部的狐皮是出名的俏货,百十张就是好大一笔收入。这样回去,当真是意外之喜。跟着徐乐闹云中有了面子,得了财货有了里子,这徐乐真说不好是大家的灾星还是福星!

只有韩约,仍然在闷头吃喝,反正徐乐开口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他听命行事就好。

徐乐微微一笑:“谢过阿爷了…………幸得在这云中城碰见阿爷,不然我们去往阴山之西找个空,那才是冤枉…………只是晚辈动问一句,为何阿爷亲自前来云中城?”

罗敦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看着徐乐,并不说话。

徐乐淡淡一笑,剑眉微扬:“阿爷亲来云中城,想必这云中城内,有一番风云变幻。我爷爷中风,放晚辈出门,就是想让晚辈好好历练一番,晚辈也有心思,为爷爷了却他生平憾事,如此场面,若不经历,晚辈以后也别出门就是,老老实实在神武县过一辈子…………可就怕这将乱天下,不会让晚辈在家中安居!”

徐乐说完,静静看着罗敦,接着又是一笑:“再说现在不是有罗敦阿爷在么?有阿爷庇护,晚辈还担心什么?就让晚辈在云中城看看热闹也罢。缓急之际,阿爷身边,晚辈也派得上用场不是?”

屋内除了韩约还在闷头吃喝,其他人都停了下来。大家没想到,在找到饭辙和回家盘缠之后,徐乐还想留在这云中城内!

门口传来响动之声,却是店主亲自将几支洗剥好的肥羊送来,准备挂在火塘上来烤。

罗敦只是摇摇头:“吃完再说话!你小子,比你爷爷还要不省心!”

第三十七章 打发走

到了晚间,郎将衙署的热闹劲儿终于过去了不少。

今日白天徐乐闯云中城那场热闹,让郎将衙署中那些值守的老军议论了好一阵子。他们都是资格老,有战功,为恒安鹰扬府负过伤的人物。刘武周又是个随和性子不大拘管他们,越发让这些老军们在郎将衙署中和在自己家一般。

除了苑君章经过之际,这些老军才稍稍收敛一些。等苑君章走远一点,一帮老家伙又在口沫横飞手舞足蹈的比划着当时徐乐与鹰扬兵相斗时候的功架本事。推论着真上了战阵,徐乐这种人物,能率领铁骑凿穿几层敌军大阵。

热闹到现在,劲头也终于过去。郎将衙署终于安静下来,苑君章又巡城一遍之后,回返衙署,踏足后院之中,一片安安静静的气氛。两名亲卫提着灯笼在前,不发一言。而苑君章也始终是那副冷淡的神色,仿佛今日兄弟丢脸之事,对这位恒安鹰扬府第二号人物毫无影响。

两名亲卫到了刘武周居所内院门口,按刀分立两侧。苑君章自己上前,轻轻敲门,一名老军起身开门,灯火下见到是苑君章本人,也不发一语的就将苑君章领了进去。

苑君章虽然自己有家,但是自从随刘武周来领恒安鹰扬府之后,几乎就完全住在这郎将衙署当中了。每日里进进出出怕不有几十次,困了累了不拘在哪个哪个郎将衙署里的空房子内就睡过去。这份勤谨辅佐之功,谁也比不上。

老军门背后都议论,要不是苑君章几乎是十二个时辰睁着眼睛打理恒安府上下一切,按照自家将主刘武周那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恐怕恒安鹰扬府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所以虽然苑君章性子阴冷高傲,但是大家都还是很服气他,且很多军将士卒不怕刘武周,就怕苑君章。所以才能让苑君玮在恒安府中骄纵得无法无天。

老军开门之后,苑君章也不需要领路,自己走到了还亮着灯的刘武周居所,也不通传,推门直入。

刘武周居所是内外两间,陈设萧然。以郎将之尊,室内布置只怕连乡间殷实之户都不如。

内间是睡觉的地方,外间就是刘武周平日处理公事之所。就是一张漆色斑驳的几案,地上坐团也陈旧不堪,几案上堆着不少公文,另有一个粗陶大碗,碗里饮子也不是什么名贵汤药食材熬出来的,放在那儿早就凉了。

刘武周借着油灯光芒,正按着公文一字字的朝下读。

刘武周出身寒素,识字不多,虽然被大业皇帝提拔之后认真向学,毕竟岁数大了,也就那么回事,一份公文往往要老长时间才能看得完。

听见苑君章进来,刘武周抬头,用手掌揉揉眼睛,示意苑君章在几案前盘腿坐下,这才问道:“今夜情形如何?”

苑君章沉声回报:“一切如常,城外九姓鞑靼都很老实,来的各部贵人多半少有出自家营帐的。城墙和城内寨栅,守备谨严,城外军寨回报火光信号也都是平安无事。”

刘武周捏捏眉峰:“北面突厥几部,去年一仗也打穷了,九姓鞑靼被盘剥得厉害,这次秋日大集,九姓鞑靼都指望在这次秋日大集上多挣点回去,他们也要越冬。这些九姓鞑靼贵人们既然来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且不去管他们。”

苑君章点头,冷淡一笑:“突厥人还是再会九姓鞑靼身上盘剥一笔的。”

刘武周摆摆手:“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应付王太守都来不及,难道还去为九姓鞑靼出头?”

苑君章沉默一下,又道:“梁亥特部罗敦入城寻吃食来了。”

刘武周笑笑:“老罗敦嘛,从不生事,梁亥特部在汉家在九姓鞑靼中人缘都好,难道在云中城内还能有人想招惹他?须放着我们恒安府不死!”

苑君章摇头:“尉迟恭护送徐乐他们再度入城,尉迟恭就不管了。徐乐他们在城内徘徊,正逢罗敦,徐乐罗敦竟然认识也似,现在已经并作一处了。”

刘武周终于皱起眉头,牙疼也似的嘶嘶吸了口凉气:“这位乐郎君,真是个胆大的,我都放了他一马了,还不早早离开云中城!现在又和罗敦搅在一处,万一生出事来…………”

去年一场大战,突厥狼骑大败亏输回返,未曾有什么得利,算下来大大赔本。这损失只能在治下九姓鞑靼中找回来。去年冬天九姓鞑靼的积储几乎被突厥人一扫而空。今年重开大集,九姓鞑靼就想多挣一些好熬过这艰难时候。而且九姓鞑靼也隐隐有抱团之意,以抗突厥人越来越厉害的盘剥搜刮。

是以这次九姓鞑靼贵人几乎都来了云中大集,就想借着恒安府庇护,有商议如何应对突厥人之意。

但突厥人如何肯放着九姓鞑靼离心?必然也有人潜入云中大集来破坏九姓鞑靼联合之意。

苑君章每日巡城,倒有大半精力放在监视城外那些草原部族聚居之处上面。

却没想到,徐乐和梁亥特部居然走到了一处,这位乐郎君已经将恒安府大闹了一场,搅到这草原部族的争斗当中,天知道这位乐郎君还能生出什么事端来!

刘武周沉默少顷,断然下令:“你让苑四快点将徐乐的货物还回来!寻个商人,厚给其价买了,打发徐乐回去!这个时候,老刘实在没时间结交这样本邑少年俊杰!”

直接给钱给徐乐,这肯定不行。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徐乐狠打一场,放过徐乐也就罢了。要是再送钱上门,恒安鹰扬府坐镇云中的威信就没有了。只能绕着圈子,尽快打发这个麻烦精走人!

苑君章沉稳点头,记下这件事,却没动身马上去办。

刘武周讶异:“还有何事?”

苑君章凑近了一些,油灯光芒将苑君章身影拉长,别有一种诡异气氛。

“河东来人,要联络郎将。”

刘武周神情木然,半晌后才低低道:“唐国公想起兵了,想让老刘为他牵制王太守……这为唐国公火中取栗的事情,我老刘会去做么?”

苑君章点头:“那就遵郎将意思,先晾着他们就是。”

刘武周莫名有些烦躁:“先将秋日大集平安办下来!这徐乐,早点打发他离开!”

外间响起更鼓之声,声声传入室内。却是已经到了宵禁时间,城中外人,也该出城去了。

第三十八章 盖达千余越

在云中城十字交叉大街中心,设有鼓楼,高约四丈。每临战时守城,主将就可以在鼓楼上瞭望敌情,白天用旗号,晚上用灯火,指挥调动全城兵马。

而不是战时,就在这鼓楼上设有一个更鼓,用来报时。

也不仅仅是云中而已,此刻大隋城池,基本都有这样一个鼓楼存在,若是大城,鼓楼甚或有十余个之多。

此刻鼓声两响为节,正是报两更时刻,也是云中城开始宵禁了。

放在平日,云中城这种直面突厥威胁的边地要塞,不要说二更了,天一擦黑就要封闭城门,巡街宵禁,值守军士上城墙。城外设伏路暗哨,城内各处街口栅栏拉上,城中处处都是刁斗森严。

但是此次秋日大集,穷急了的恒安鹰扬府只能抛开往日惯例,到了二更,才开始净街宵禁,不然城中商户就能到刘武周郎将衙署请愿示威去。而城中商户生意好了,恒安鹰扬府也能多抽点税,只能咬着牙齿多承担点风险也罢。

更鼓声响起,酒楼土娼馆中,就涌出不少人流。

罗敦也大步走了出来,今夜怕不是有半头羊加一坛酒下肚,这老头子还是面不改色,走路依然虎虎生风。

而徐乐跟在罗敦身后,韩约等人也都被梁亥特部汉子遮挡起来。一出店门,徐乐就戴上了兜帽,将面容掩藏了起来。

街面之上,两边都有恒安兵小队站立,持盾遮护身前。兵刃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徐乐随意一扫,就能看见屋顶上箭簇反射着微微星月光芒。

屋顶之上,也有恒安鹰扬兵弓弩手潜藏。

这样的警戒之下,就连有了酒的人也走得飞快,不敢乱说乱动。

环城内寨栅已经封闭,寨栅处恒安兵也是戒备森严,在出入口的地方弓弩手已经站在了明处,只要有人想夺门控制寨栅口,顿时就是变成刺猬的下场。

出了寨栅,就是城门,戒备还更森严一些,城上城下都有恒安兵值守。徐乐甚而看到了苑君玮的身影,就在城墙之上来回走动,警惕的注视打量着周围一切。

徐乐赶紧将目光转开,头脸藏得更深一些。这个时候要是苑君玮再热血上头,不管不顾的找自己麻烦,随便安个自己争夺城门的罪名,自己就得绝命夺路逃亡了。

眼看云中城内外这秋日大集中会有那么多热闹事情发生,不亲身侧身其中,岂不是白来了一趟?

虽然罗敦说得吞吞吐吐,语焉不详,但徐乐也听出来事情的究竟。

简单得很,九姓鞑靼给突厥人盘剥得受不了了,此次借着秋日大集前来,看是不是能联合起来,再依托大隋力量,以抗突厥——就算抗争不了,让突厥人能多点顾忌,少盘剥一点九姓鞑靼各部,也是好的。

去年马邑兵与河东兵联手将突厥人击败,看来的确是给了九姓鞑靼很大的勇气。大隋虽然衰弱下去,但是还有相当力量!

罗敦就是此次密会的发起人之一,虽然话语中似乎对此次密会信心满满,但徐乐却听出罗敦老爷子背后的担心,怕突厥人也跟着潜入进来,破坏这次密会!

有突厥人牵扯其中之事,徐乐怎么能够错过?身在马邑,如何能不对屡次入寇的突厥人有一份敌视之心!汉唐以降,男儿最盛功业,就在边塞马上,就在胡虏血中取得!

云中城独战几十名恒安鹰扬兵的名声,与之相比,简直就是萤火与皓月的区别!

刘武周正是因为以云中城独抗突厥大军,在突厥大举南下之际云中城始终屹立不摇。最后迫使突厥大军在后路不断受到骚扰的情况下继续冒险南下,王仁恭和李渊的联军才取得了优势。在突厥大军不支后退之际,刘武周部又果断出击,取得了这场胜利的最大战果。

正因为此,刘武周才坐稳了恒安鹰扬府鹰击郎将的位置,马邑郡豪杰归心,刘武周才能和王仁恭相抗。才成为这个已经乱起来的世道中真正的玩家。成为徐乐爷爷口中也要赞许高看的人物。

这般经历,才能让自己更加强大。才能了结爷爷的未了心愿!

所以徐乐才懒得继续和苑君玮较劲呢。

出了城门,就看见不远处矮山绵延,遮护着处于盆地中央的云中城。矮山上都设立军寨,军寨中灯火点点,不时晃动向着城墙传信。这都是监视着城外聚居的草原部族军士,在向云中城内回报一切平安的信号。

在矮山军寨和城墙之间,一大片树林都被砍光的平地上,就是赶来参加秋日大集的草原部族聚居之所。十余个望楼高高竖起,更是贴到最近处看着这些草原部族的一举一动。

一旦有变,城墙上上矮山军寨上,就能从两面向草原部族聚居区倾泻箭雨,而城中铁骑随时就能突出,横扫这片聚落。

聚落之外,不时还有小队铁骑巡视而过,甲胄之上,满是战痕。每名甲骑,铁面覆脸,夜中有若鬼魅一般。

夜间风凉,铁面上稍稍凝霜,铁面开口处呼吸间喷吐长长白气,远远望去,有如修罗场中走出的军队一般。

虽然因为云中大集放宽了宵禁,但是恒安鹰扬兵仍然将云中城的安全维护到了极致,日日在秋日夜风中毫不懈怠的巡视戒备,这是真正在血火中磨练出来的强兵素质。以徐乐一身千锤百炼出来的本事,在这支强军面前,也不过如此。

在云中城一场厮斗,徐乐虽然独斗数十鹰扬兵而不落下风,但鹰扬兵最终几十张弓弩也没朝徐乐泼洒箭雨,只是苑君玮偷袭了一箭而已。这也是徐乐为什么拼死也要冲到云中城中,在云中百姓注视之下,在向刘武周诉冤的理由之下,恒安鹰扬兵才不敢拿出军队征战的手段来对付徐乐,只是冲上来肉搏拼斗而已,且都还是留了手的,只是想将徐乐打下马来抓起来,徐乐才能一战成名!

不然铁盾遮护,箭阵泼洒箭雨,无甲在身的徐乐,又能支撑多久?

坐拥如此强军的刘武周,不起眼的外表之后,却是这个乱世当中有资格的玩家之一!

一直默然行路的罗敦,在出城之后,默然注视了这支强军良久,突然对徐乐低声道:“有这样一支强军在,突厥人不敢乱来的。我们九姓各族,尽可应付得了。老徐敢现下躺在家里,你这个唯一的孙子,可不能出什么意外…………你仗着有点本事,胆子大想多玩几日,也就随你。但我们九姓族中之事,你却千万不要参与,有了汉家人,什么事就说不清了!”

徐乐默默听着,罗敦这番话算是说得再实在不过了。有如此恒安府强军坐镇,突厥人真的敢催动大军前来镇压?来的人少了,九姓鞑靼自己就收拾了。借着秋日大集深入云中九姓鞑靼密会,似乎真是万无一失的举措。自己这个汉人要是被罗敦带着参与其中,真是说不明白的事情。

可是真的一切就如罗敦所说,尽在掌握之中么?

微微摇头,似乎要摆脱对老罗敦这位亲近长辈那点莫名的担心。徐乐笑笑:“晚辈敢不从命,就在这耽搁几日,看能不能讨回咱们自家的货物吧。”

罗敦怀疑的打量了徐乐一眼,却再没说什么。

而在草原各族的聚落之中,两名突厥贵人,也久久的打量着夜中四下恒安鹰扬兵严密的戒备情状。

如此严整肃然的强军素质,让两名突厥贵人脸色都好看不到哪里去。

十几名亲卫分布左右,紧张专注的注视着一切异动。

而在他们身后的帐幕之上,高高竖起的木杆上飘动着红色马鬃装饰的旗号。

这正是九姓鞑靼中最大一部,盖达千余越部的记认!

第三十九章 刺杀

刘文静在帐中,烦躁的走来走去。

大隋功臣勋贵出身如他,是不屑于住城中那些粗陋车马店中。就是租赁下民居收拾布置一番,没有一两个月功夫的整治,刘文静也觉得住进去是折了自己身份。

此间帐幕,是从晋阳千里迢迢带过来的。

四层牛皮为底,外层可以做旧。置于野外,狂风暴雨俱都不惧。而帐幕本身只是比寻常的稍大一下,精巧的隔为内外两进,外间读书会客,内里则是起居坐卧。

帐幕之内,先铺上一层松木板隔泥防潮,松木板上再是一层厚厚的麻布,再是一层丝绸铺盖,丝绸细密,防止小虫之类钻爬上来。然后再铺上一层柚木板,柚木板上再是一层茵毯,踩下去直能没到脚踝。

帐幕之内,点尘不染,陈设无不华贵精洁。而器具酒水饮子,都是从晋阳带来的。云中的那些粗陋食物,刘文静是半点不想沾唇。

刘文静此次北来,光是他所用各种器物,就装了十几辆车子。让那些车夫马夫们,一路吃尽了辛苦。

虽然不是顶级世家出身,但刘文静服用之豪阔,已经不差似那些顶级世家多少了。

晋阳是北方重镇,当初开皇天子对北方防御,就是以晋阳为根基。大隋两代皇帝二三十年不断的向着晋阳积储粮食财货兵刃甲胄。

在唐国公到来之前,这些财货全都是晋阳宫监裴寂和身为晋阳令的他掌握着。刘文静这般豪奢的举止,对晋阳资财的消耗,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帐幕搭建起来,刘文静寻人烧水沐浴一番,换上干净衣服入住进来,这才是松了一口大气,觉得自己算是活了过来。对此行云中的厌恶之情,消退了不少。

但是此刻,帐幕中内再是舒服,也难以再平复刘文静加倍愤怒起来的心情。

云中寒素子而已,征高丽死不绝的赤佬,天天和骚臭哄哄鞑子打交道的一钱汉,居然敢不见我这晋阳令!刘家可是能追溯到鲜卑六镇时期,和北周八柱国扯上关系的高门,就连大隋两代天子,都要亲眼有加,居然被云中刘武周拒之门外!

诚然刘文静未曾报自家晋阳令的身份,只等见了刘武周再吐露,到时候再享受刘武周纳头便拜的快感。可就算不曾自报家门,他也代表唐国公李渊而来,甚至还纡尊降贵,给刘武周带来了礼物!

这一钱汉手下的那个苑君章,居然回一句,刘鹰击忙于秋日大集,一切等到这场集市过后再说。虽然言辞客气,但就是要他刘文静在这个苦寒边鄙的小城就这么等着!

虽然那番拒绝已经过了两三个时辰,刘文静胸中愤怒之火还是在熊熊燃烧,突然就拿起几案上放着的一个秦时龙身鸟首香炉,狠狠的砸了出去。

香炉砸在帐幕上,又滚落在地,只发出轻微声响。鸟嘴里龙涎香倒了出来,顿时就将茵毯烤得焦黑了一片。

虽然响动轻微,但帐幕外警惕的亲卫顿时就掀开帘子,向内张望。

值守在帐外的,自然就是挑选出来的那些六军府的精锐,在外围又是从河东,从马邑,从雁门各郡雇募的行商老手,或是出名的侠少。刘文静自觉身在险地,不远处就是成千上万的九姓鞑靼甚而还有突厥人在内。虽然汉家行商和草原各族分处两处营地,但刘文静还是将自家安全看得紧张无比,每日帐幕外值守都没断过人。

看到茵毯在冒烟,这几名六军府的鹰扬兵顿时冲进来,几脚将烟火踩熄,又轻手轻脚的将香炉拾起在几案上放好,这才恭恭敬敬的垂手退了出去。

全部过程中,这些鹰扬兵不敢说半个字。谁都知道这位刘公气性不好,将军汉们看得低。现下不知道为什么更是在帐幕内怒火冲天,大家都是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再得罪他半点。

这几个鹰扬兵一番动作打岔,倒是让刘文静平静了下来。对这几个鹰扬兵的乖巧恭谨很是满意。甚或一瞬间都在考虑,是不是将这几个鹰扬兵从六军府中退值,收为自家的门客。

虽然现下每一个兵对唐国公而言都很要紧,但是自家和裴寂是对唐国公是有大恩的人,现在更不辞辛劳的为他奔走,区区几个六军府鹰扬兵算得什么?

火气一去,心思顿时就清明起来。

刘武周现下是个什么局面?是北有突厥,南有王仁恭,两相交迫的局势。河东来人,愿意对刘文静伸一把手,对于窘迫至极的刘武周,应该是求之不得之事,还不得像溺水的人遇到浮木,赶紧抱着不撒手?

要知道,河东所在,可是唐国公李渊!八柱国世家出身,旧部遍天下,血统高贵。在这乱世当中,只要真的有心于天下,那么来投勇猛豪杰之士,将密如骤雨。

关中关东,不知道多少人都在等着,看唐国公什么时候举起大旗,有意于天下!

在刘文静想来,刘武周得知唐国公招揽,马上就改旗易帜,为唐国公马前鹰犬,才是正理。

而刘武周偏生对这事情冷淡得很,这事情只有一个原因。刘武周另外找到了什么靠山,所以才对唐国公伸出来的手,不置可否!

这靠山到底是谁?难道刘武周暗中和王仁恭和解了?还是另有其人?

刘文静虽然性子高傲,行事也颇有惹人厌处。但却一路向上在走,从来都是得上官甚或皇帝重用。就是靠着心思灵敏。这一冷静下来,马上就给他看到了刘武周态度背后隐藏的关键。

可就算以刘文静的聪敏,因为情报太少,也无法判断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内幕。

这云中城,被看似憨厚老实的刘文静经营得铁桶也似,恒安鹰扬兵个个都想着他,忍饥挨饿也要为他卖命。实在是无从打探处。除非有一块大石掷入恒安府这潭静水当中,看能搅起水底下藏着什么样的污泥!

可这大石头,又到哪里觅去?

一时间刘文静当真束手无策,突然之间,刘文静心中就闪过一个剑眉如剔,腰背笔直,似乎任何时候嘴角都挂着一抹笑意的少年。

就在今天,这个少年让刘文静看了一幕大戏,在云中城踩着恒安鹰扬府的骄兵悍将一战成名。

那个少年叫什么?

神武徐乐…………

倒是要不要替唐国公招揽于他?这少年,在这乱世当中,就是高门世家,也不会嫌弃他的出身,说不定都舍得拿自家一个女儿出来许配!

且再看看也罢,看云中城这几日,能看出什么背后隐藏的内幕来!要是那神武徐乐还在,看他还能不能闹出什么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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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乐跟着梁亥特罗敦,总算步入了梁亥特部聚居的帐幕群落处。

夜中无聊,鹰扬兵四下巡视,梁亥特部也不敢有什么举动,一众草原汉子,早早就钻了帐篷呼呼大睡。

只有在罗敦居停的主帐之前,还有几名梁亥特部的汉子在来回巡视。

见到罗敦到来,几名汉子都迎上前来,突然发现罗敦身后多了七八个脸孔藏在兜帽里的陌生人身影,几名草原汉子都是一怔。

还没等罗敦发话,主帐帐幕一掀,一道身影冲出,手中寒光闪烁,竟是一把锋锐的匕首,直刺向徐乐的咽喉!

第四十章 步离

一道寒光如电射一般直指徐乐胸口。在徐乐身后的韩约已经大喝一声,准备抢上用自己身体遮护徐乐。

一向六识敏锐的徐乐,这次却是丝毫未曾有遭到攻击的警兆。但是当寒光乍现之际,徐乐已经做出了反应,自然垫步后撤,斜转半身让开要害。左手伸出就去叼对方腕子,而右手就跟着左手而进,去打对方鼻梁方向。

来袭身影猛然后仰扬首,避开徐乐这一击。

星月光芒洒落下来,映照出突然袭击徐乐之人的面孔。

竟然是一个少女。

这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微弱星光之下,虽然一开始就如此凶狠的袭击徐乐,但这张小脸,只带给人楚楚可怜的感觉。

少女穿着草原部族的皮袄,似乎也不知道打理,脏兮兮的。一头长发应是直垂到腰下,也未曾结辫子,一扬首间,长发飞扬,似乎就洒落漫天星光。

这一瞬间,对徐乐而言,真的有点惊艳的感觉。这少女,似乎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可在下一刻,这仿佛画中人的少女,又进不欺身,另一手竟然还倒持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又掠向徐乐的咽喉!

韩约已经从旁边抢上,徐乐不等他抢到自己身边遮护,底下就是一脚踢出,正中少女膝盖,这一脚快若闪电,正正就中少女膝盖!

踢得她就是一个踉跄,两把匕首自然落空。而徐乐后撤半步,已经退出了她的攻击范围。

这突然之间,徐乐和这少女已经进退两次。罗敦才来得及呼喝一声:“步离,住手!这是我的客人!”

少女被徐乐这一脚踹中,踉跄一下又站定,握紧匕首身形半蹲,又准备扑上来。这时众人才看清了少女形貌。

边地女孩子,以壮健为美,能干活,好生养。徐乐长大,曾经有人向老爷子徐敢提亲。徐乐好奇和韩约一起去瞅了一眼,结果发现,真是壮健如山的一位姑娘啊。

韩约倒是有点心动,徐乐却是扯着他掉头就跑。生怕那姑娘追上来。幸得最后老爷子也没答应这门亲事,让徐乐松了一口大气。

但是眼前这位少女,却是苗条纤细得出奇,虽然穿着鼓鼓囊囊的皮袄,但是腰带扎束处,却让人担心一阵风就能把她的腰吹折!

巴掌大的小脸上,眼睛大得似乎占了脸一半,睫毛极长,竟然是个出色的小美人。

本来这被罗敦叫做步离的少女准备再度翻身扑上,但是罗敦一声喝,顿时就站住了,将两把匕首还插在腰带上。

徐乐韩约宋宝的目光就转向罗敦,尤其以徐乐的目光最为古怪。

老爷子说了,罗敦和他一样,也是条老光棍,谁知道帐中还藏着这样一个小女孩子,还瘦成这样,罗敦连饭都不给这少女符离吃饱!

少女刚才两把匕首招招凶狠,不离徐乐咽喉左右。但是罗敦一声号令,就再不多看徐乐半眼。自顾自的盘腿坐下,将敞脚裤腿挽起。

星光下小腿晶莹如玉,膝盖处却是淤肿了起来,正是被徐乐那一脚踹的。少女呼呼对着膝盖处吹气,好像这样就能缓解疼痛也似。

几个人的目光又投向徐乐,乐郎君也太不知道怜香惜玉,瞧这一脚踹得!

徐乐大感无辜,自己这一脚要是不踹去去,咽喉上可就多了条透气漏风的口子!

罗敦尴尬的解释:“这是我收养的…………算是孙女吧,叫做步离。只要我身边有陌生人,她就会扑上来。还好没出什么意外…………”

宋宝凑趣笑道:“以咱们乐郎君本事,也不会出什么意外不是?”

几名侠少都笑了起来,徐乐嘴角也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似乎浑不在意的样子。

可徐乐自己心里有数,以自己六识之敏锐,事先都没发现这个少女步离的偷袭,而她的攻击,可谓迅捷狠辣,疾若电闪。

要不是自家给爷爷精心调教成这般身手,甚至换了韩约,骤然遇袭之下,都要吃亏!

至于那个现在笑得开心的宋宝,现在只怕已经躺在地上了吧…………

徐乐深深看了这少女步离一眼,最后却是轻微摇头。这少女的举止实在是奇怪了些………不拼命的时候,神态举止就像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步离坐在地上对着膝盖呼呼吹了一阵,发现这样不管用,站起身来,四周打量一下,抽动几下鼻子,然后一瘸一拐的就开始迈步,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

罗敦捂住脸,大感无奈的叹了口气,吼了过去:“不用你自己去寻草药,咱们自己带得有!”

步离站定脚步,罗敦声音更大:“进账去!”

步离一声不吭,掉头哧溜一声就钻回帐幕之中。众人看着帐篷帘幕颤动,然后都转头看向罗敦。

罗敦苦笑:“这是四五年前…………就是老徐敢最后来那一次的下一年,我在阴山中捡到的这个孩子,当时和一群狼生活在一起,捡回来的时候,那是见人就咬,不知道多少人带伤…………”

帐幕外巡视的梁亥特部几条汉子都不自觉的摇头,一副不堪回首的样子。

罗敦又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好容易调教得老实一些,但为人行事,就像是未长大的孩子。也就守在我身边,只要有陌生人靠近,就扑上来拼命。这孩子,也不知道我还能照看她几年………………”

说到后来,罗敦已经是满脸慈祥,一如徐敢平日望着徐乐的目光一般。

想及自己爷爷,徐乐心中一动,突然之间,就有点想那个倔老头子了。

爷爷啊爷爷,我现在不肯回来,就是想更强大一些。将来不用你再保护我了,而是我来保护你了…………

正在几人对谈时候,就见几骑马急匆匆而来。都是梁亥特部的汉子。外间巡视之人放他们入内,带头之人翻身下马就直奔向罗敦。

“族长,我们去迎你却没迎着,盖达千余越部的人来了…………”

罗敦慈祥的神情顿时一收,狠狠扫视了来人一眼。

“在外间说什么,进帐说话!”

第四十一章 商议(一)

一入帐幕之中,徐乐就是倒吸一口凉气。

梁亥特部算是鞑靼九姓当中有钱的部落,罗敦居停的帐幕也颇为广大,占地面积简直是个小庭院,外间还装饰了梁亥特部最为出名的狐皮狐尾。

巡夜的那些梁亥特部的汉子,身上佩戴的是上好河东直刀,徐乐甚至在他们皮袍下看到了贴身甲胄。所用弓矢也无一不是良品。虽然只是勉强千帐的部族,但在九姓鞑靼中地位却是相当重要。连徐乐都奇怪自家爷爷怎么和罗敦拉上关系,还宛若生平至交的。

但是帐幕之内,却是一团乱七八糟,各种毛皮胡乱堆裹在一起,几案上歪七扭八,陈设被随手丢得到处都是,还能看到哪里都有吃了一半的各色食物。

而那少女步离,就坐在帐幕一角,黑色长发垂下,油灯下光可鉴人,再加上她瘦小的身形,简直是楚楚可怜到了极致。

可少女动作却完全破坏了这个外表,少女正牙手并用的和一只半生不熟的羊腿叫劲,吃得满脸油光,头都不抬一下。不时还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罗敦说身边徐乐等人可信,这少女步离就完全接受。现在看都不多看徐乐几人一眼。

灯火之下,对这个奇特少女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她的长发竟然微微带着点金黄之色,肌肤也比常人更白了许多,一看就知道有塞种鞑靼的血统。

对帐幕内乱成这个样子,罗敦也觉得尴尬,摸着胡子叹气:“这孩子不知道多么惹人烦神,从不收拾东西,饭量一人顶两条大汉,吃了还不长肉,别人还老以为我以族长之尊饿着她…………白天呼呼大睡,晚上蹲在你榻前,有时一睁眼老命能吓掉半条…………”

罗敦唠唠叨叨的抱怨几句,又冲着步离大喝一声:“还不去上药!”

步离听闻,二话不说丢下羊腿,哧溜一声就钻到后帐去了。若说刚才扑向徐乐的时候,凶狠如一只小狼,现下简直就是跟一只小老鼠差不多。

步离那一脚是徐乐踢的,徐乐此刻也只能对着罗敦拱拱手:“这是晚辈出手太重了,还请阿爷恕罪。”

罗敦摆手一笑:“我一路都在想着事情,忘了步离这件事情,怪老头子我才是。要不是你这身手,万一伤在步离手里,我怎么和老徐敢交代?再说了,以我和老徐敢的交情,你对步离,就如哥哥对妹妹一般,玩闹中磕着碰着一点,还道什么歉?”

徐乐也只能点头受教,只是心里忍不住有些腹诽。

这是叫玩闹么?两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就只是朝着自家咽喉招呼啊…………稍一不慎,只能让韩约抬着自己回家了…………

在罗敦絮絮叨叨数落步离,还有说徐乐就是和步离在他心中就如兄妹一样之际,那前来报信的梁亥特部汉子就一直目光灼灼的打量着徐乐。

感应到他的目光,徐乐也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汉子也友好的对徐乐一笑,露出八颗牙齿耀眼程度不比徐乐的差多少。徐乐也是一笑回礼。十六颗白牙交相辉映,让后面韩约宋宝等人直觉得晃眼睛。

这汉子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比徐乐高出半个头,浓眉大眼一脸憨厚模样,瞧这体形也应该是临阵之际一把好手,身上皮袍干净整洁,敞开的衣领中可以看见内藏的甲胄,也是上好的大隋军中制式札甲,也不知道怎样交易到手的。

罗敦介绍道:“这是我族中年轻一代出色子弟梁亥特烈烈,是我们梁亥特部的阿贤设。”

又一指徐乐:“这是我的老友徐敢之孙徐乐,白天城中大战苑君玮和尉迟恭的就是他了。老徐敢的孙子,就是我的孙子,你们该当多亲近亲近。”

所谓阿贤设,就是一族中负责领军的名号。梁亥特一部,也能拉出五六百丁壮为军。烈烈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能为阿贤设,出色之处,不必多说了。

至于徐乐,今日云中城一战,就是成名的登天之梯。至少在云中这里,徐乐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人物。说不得这名声还能传到王仁恭,甚至河东关中等处去。

烈烈却没想到,这徐乐在闹出这么大事情之后,不仅没走,还来到了罗敦这里,而他的爷爷,还是自家族长的好友!

罗敦介绍完,徐乐烈烈又抱拳向对方施了一礼,未曾等两人说几句客气话,罗敦就不耐烦的道:“盖达千余越部来找我,到底何事?”

烈烈看了徐乐几人一眼,徐乐反应极快,不等烈烈开口,就对罗敦笑道:“阿爷,今天也实在是累了,还请阿爷给我们安排个住处,我们这便休息也罢。”

罗敦哼了一声:“年纪轻轻,才辛苦了一天,就急着喊什么累?又不是没管你饭吃!烈烈和阿乐你俩留下,其他人到外面警戒去,我们三人说话!”

老爷子真的当徐乐是自己人,使唤号令起来毫不客气。徐乐这一行人早就累得骨软筋酥,听到老爷子这番话,人人心里腹诽,这叫辛苦了一天么?咱们是风餐露宿了十余天,又逃命好几天,和鹰扬兵又大战了一场,真的是不想掺和你们梁亥特部的事情,找个地方给咱们睡觉要紧!

只有徐乐,还是腰背笔直,笑道:“敢不从阿爷之命。”

烈烈目光闪动,只是躬身领命,并不多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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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帐中只剩下三人之后,罗敦踢开一地杂物,总算清理出一块地方,盘腿坐下。

徐乐和烈烈只好有样学样,在罗敦下手盘腿也坐了下来。罗敦目光炯炯的看着烈烈:“说吧,千余越部找来到底有什么事情?”

烈烈沉声道:“千余越部族长传令,明日就九姓会盟,决定将来突厥与隋之间行止。”

徐乐心中一动。

今日从罗敦口中听闻,九姓会盟,是等秋日大集之后再举行。一则是九姓不想以会盟之事干扰秋日大集的生意,今年能不能顺利越冬,除了梁亥特这种素称富庶的部族之外,其余好些部族,可都指望这这场大集!

而且决定在大隋和突厥之间选哪边站,这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非得仔细观察两方实力对比情形如何。九姓匆匆赶来,马上就改变原来商议的议程,现在就要会盟,这到底是何道理?

难道千余越部那里有变?

盖达千余越部,在突厥与大隋之间,足有七八千帐的规模,能拉出四五千丁壮为军。实力冠绝九姓鞑靼,要是盖达千余越部有什么变故,这九姓鞑靼就别想脱离突厥了,大家老老实实的忍受突厥人盘剥便罢。

罗敦明显也想到了这一点,沉声发问:“是不是千余越部那里有什么变故了?”

第四十二章 商议(二)

听到罗敦发问,烈烈沉稳摇头。

“千余越部能有什么变故?此来千余越部老王与小王子齐出,随身护卫加上运货之人,足有六百骑,有恒安鹰扬府坐镇云中,突厥人大队不敢前来,谁能动得了千余越部?”

千余越部不称族长,而称王。因为千余越部据说是从西域迁来,是各族之和,所以在九姓鞑靼中堪称最为强大。当然对比起突厥治下成千大小部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千余越部此来六百骑,老王小王子一起到来,这绝对是相当大的规模,常理而言,突厥也绝不可能越过恒安鹰扬府的戒备来影响到千余越部的决断。

而这次九姓会盟,若千余越部不肯参加,那是不可能成行的。

只要千余越部不变,那么九姓会盟之事大局就不会变。烈烈这番回答,已经足够让人安心了。

罗敦却皱着眉毛向烈烈继续发问:“都罗罗部呢?茅女呙子部呢?开道部呢?屋地目部呢?”

罗敦所问,都是九姓鞑靼中颇有实力的部族。而烈烈也早有准备,仍然一副沉稳模样。

“得知千余越部传信明日就开九姓会盟,我就遣人去其余几部联络打探了。其余几部都接了号令,说准时赴会就是了。有几部略有疑虑,我们一起再去千余越部帐落看了一遭,老王王旗依旧,帐落丝毫不乱。小王子还有空出去行猎了,倒是没见着他的旗号。”

罗敦发问,烈烈一切都有准备,而且都有布置,听得罗敦紧皱眉毛渐渐松开。略微有些放心的模样。

别人部族之事,当然身为族长更是心中有数,烈烈又是一副精明强干,将所有一切都安排得妥帖的模样。

照理说罗敦能够放心,徐乐也就该跟着放心。只管安心当好食客就是。

不过徐乐心里面就是觉得不对。

爷爷说过,众人之心最为难齐,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盘算,以什么样的名义,能集众人之心,这个人就有成大事的本事了。

集一村之心,可以安一村。集一县之心,可以为良臣。集一国豪杰之心,则可以更易天下!

但是这是无比艰难的过程,不知道要经历多少阴谋,冲突,背叛。每当什么事议于众人,期待众人合力,就必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有什么变故。(总而言之一句话,外间太危险了,你乐郎君还是老老实实的呆在神武县听你爷爷的话,当个村闾衙内…………)

这会盟之事早就商议好等待秋日大集之后再行举办,怎么突然就挪到了秋日大集之前?如此大事,突然生变,怎么也该多担心一下罢?

想想自己老爷子和罗敦的交情,徐乐吸了口气,轻声开口:“阿爷,是不是再确认一下?为什么要提前到明天就举行九姓会盟?”

烈烈扫了徐乐一眼:“千余越老王说了,秋日大集之后,各族换了财货粮食,说不定就起了别样心思,回部族过自己日子去了,反倒忘记迫在眉睫之危。就是在秋日大集之前,大家对将来没有底气,才是最好的联合时机。而且九姓一致,秋日大集上,省得汉家商人在各姓之间互相压价,多给部民还能争得点度冬的东西,这也是好事。”

徐乐一笑,对烈烈道:“九姓部族,难道不得大隋支持,就想在突厥与隋之间自立了么?这么快就做了决断?”

烈烈愤然起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九姓部族就该和大隋捆在一起?突厥人要打的是大隋,我们九姓结为一体,突厥人只会来重视我们!倒是九姓投靠了大隋,只怕突厥人第一个就来打我们!你们大隋,现在自家都争斗不休,到时候谁指望得上你们!”

这番话烈烈说得义正辞严,倒是堵得徐乐不好开口。再说什么,恐怕就变成意气之争了。自己毕竟不是梁亥特族中之人,说太多太深,反而不美。

徐乐转向一直在摸着胡子沉思的罗敦道:“阿爷,这会盟事情,我是后生晚辈,你就当我瞎说…………不过阿爷是我爷爷至交,阿爷安危,我要顾着,明日会盟,阿爷就带着我一起去罢。”

罗敦皱眉还没开口,烈烈又抢在了前面:“这成何道理?九姓会盟,万一发现了你这个汉人在,别人对咱们梁亥特部怎么想?没有你这位今日名震云中的汉人大英雄,这些年来,我们梁亥特部汉子,也将族长保护得好好的!”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况徐乐英锐更过于常人?

罗敦有什么意外,自己回家对着老爷子双手一摊。

爷爷,你精心教我一身本事,我出门一趟,连你老朋友都保不住。以后我还是老实在神武县呆着吧…………

徐乐双眉一扬,就准备和烈烈杠上了。

罗敦却在这个时候开口:“阿乐,烈烈说得有道理,就这般罢!明日如约去参加九姓会盟,烈烈自会护得我周全!”

烈烈得意一笑,徐乐看着罗敦,沉声问道:“阿爷,你信不过我?”

罗敦嘿了一声:“老徐敢的孙子,梁亥特部谁信不过?”

徐乐下意识的就瞟了烈烈一眼,这烈烈就是信不过我…………

罗敦继续道:“只是明日九姓混杂,又是关系九姓部族未来的会盟大事,出现外人,到时候老头子浑身是嘴也分说不清,明日之事,阿乐你的确不能去。”

不等徐乐发话,罗敦就又安抚于他:“…………你阿爷这几十年族长也不是白当的,明日之会,没看见千余越部老王在,你阿爷掉头便走。有烈烈和步离护卫,没人拦得住你阿爷。这几日你就安心在梁亥特部吃住,看看云中风物,不管能不能讨回货物,你阿爷总有预备,不会让你在老徐敢面前没法交代,将来再来阴山玩耍,你阿爷带你去猎雪狐可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徐乐实在无法再争什么了。只能挤出一脸微笑,朝着罗敦点点头表示领命。

这罗敦和自家爷爷真是一样,还真的拿自己当小孩子哄啊…………算了,只要这两位老爷子开心就好。

不过明日谁要是动了梁亥特罗敦,别说九姓鞑靼了,就是突厥始毕可汗王帐,我也给你们闹个天翻地覆!

我爷爷这十几年,真的很孤单啊…………大概也只有罗敦阿爷这么一个好友了罢………

罗敦接受了烈烈意见,又自觉安抚了徐乐这孩子。对明天行止也有了个布置,自觉得一切没毛病。中气十足的喝了一声:“都回去睡觉!赖在老头子这里做什么?”

罗敦一声号令,原来在内帐里不知道做什么的少女步离已经悄没声的闪了出来,按着腰间插着的两把匕首,一双大眼,只是看着徐乐和烈烈。

烈烈知道和步离这个狼女没道理可讲,起身朝罗敦行礼,就告退而出。徐乐也总不好一直赖着做恶客,而且步离目光只是在自家咽喉上打转,也着实让人有点发毛,只是朝着罗敦一笑:“明日就祝阿爷一切顺利了。”

罗敦点点头,舒展双臂,朝着后帐走去。徐乐也掀帘而出。

临出帐门之际,徐乐回头看了一眼,就见步离已经蜷在了内账外面一块毛皮之上,如云长发委地,几乎将她瘦小的身子遮盖了大半。

但步离小脸上的那双大眼,还在炯炯有神的扫视着周遭一切。

这个被罗敦收养的孤女,就是尽全力的在守护着自己爷爷。

就如自己一般…………

可自己要做的,不仅仅是保护爷爷,还要成为让他自豪的存在!

第四十三章 商议(三)

刘武周的鹰击郎将衙署当中,一灯如豆。

更鼓响过之后,整个云中城已经完全寂静下来,就连辛苦了一天的恒安鹰扬府将士都轮番回去休息了。

但作为恒安鹰扬府的两位真正掌重权,做决策之人,还远远未曾到能休息的时候。

事情实在是堆积如山,恒安鹰扬府说是二千七百常值鹰扬兵,但是在这乱世已起的日子里,二千七百人就算全是精锐,还是嫌着单薄。要知道恒安鹰扬府可是夹在云中和王仁恭之间!

王仁恭已经将马邑鹰扬府拼命扩充到了万人规模,而恒安鹰扬府自然也不能死守二千七百兵额。再尽力收拢了愿意投效的侠少,在云中一带征募强壮之后,恒安鹰扬兵的规模也勉强扩充到了四千之数。

四千兵就算日常驻扎,吃喝拉撒都是大事情。更不必说恒安府穷得厉害,连军粮都要辗转腾挪而来,还有将这些兵装备起来,调补升迁黜落军将,还要怎样分拨这些兵马南北两面布防,做好打仗准备。

再加上近在眼前的云中大集警戒防范,单单是这些军务上事情。哪怕刘武周和苑君章只是拿主意的,每天都要忙得四脚朝天。

已经开始打三更的更鼓,两人才算是将眼前的事情商量出个眉目。刘武周随手去拿放在几案上陶碗里的饮子,触手已经冰凉,刘武周递给苑君章,苑君章只是嫌弃的摇摇头。刘武周嘿嘿一笑,自己小口的喝着。

苑君章沉默一下,缓缓开口:“……秋日大集,就算是如数征收,也尽数到了我们手里,也不过是添了些财货,这粮食终究是一件大事。万一王太守那里用钱都换不到……”

刘武周脸色顿时就阴沉了下来。

云中城临近塞外,气候苦寒,产粮不多,就算征收到民不聊生的地步,也不够全军吃的。更不必说云中城要直面突厥,军中骑兵少了不行。整个鹰扬府战马驮马,足足有接近三千之数。

马不是光吃草就行,吃草只能活着,长不上膘骨子里也没气力,得用上粮食精料。一匹战马,就顶得上七八个鹰扬兵的胃口。

而整个马邑郡的粮食,都控制在王仁恭手中。现在还因为要恒安鹰扬府顶着突厥,王仁恭没断了军中粮秣供应,恒安府也能凑点钱出来从商人手中买点,勉强还敷衍得过去。

可真到撕破脸的时候,又将如何?王仁恭掐断粮秣供应,恒安鹰扬府再是精锐,军中无粮也得立马散伙。

粮秣一事,就是刘武周最大的心病,平日里也不敢去想那最坏的后果。现在苑君章又点了出来,刘武周一时间却不知道做何回答才好。

看刘武周沉着一张脸,苑君章叹息一声:“这事是躲不过去的,还是要早做预备为好。”

刘武周脸色难看的哼了一声:“预备,怎样预备?现在就挥兵打善阳去?还是抱着王仁恭大腿求放过?”

苑君章静静道:“你我都是寒门出身,毫无倚靠,单凭恒安鹰扬兵,不足为凭,还是要找个靠山为上。”

远在河东的唐国公李渊不必说了,八柱国出身,故旧门生满天下。在大业天子远走江都之后,一旦有心举旗争夺天下,那么不知道有多少人来投,到时候西去争夺长安,只怕关中军将不少人就会来投。

马邑太守王仁恭,也可联络地方守臣,自成一方势力。雄心勃勃的扩充实力准备和李渊一争高下。

原因无他,就是他们有这个出身,地方有势力之人,也都认这个出身。

而刘武周和苑君章,寒门素户出身,靠去高丽搏命,大业天子提拔,才得了这个位置。想更进一步,这些世家出身之人,就得掐死他们!

别看李渊派人前来联络,也不过是利用他们牵制王仁恭。真到恒安鹰扬府窘迫之际,只怕这位唐国公也是乐于见到他们和王仁恭打生打死,自己安安心心去夺长安。

除非自己击败王仁恭,又愿意彻底卖身投靠,从此为唐国公座前忠实飞鹰走狗。才能生存下去,但以后自家生死,还是捏在这些高门世家手中,永远没有和他们平起平坐的那一日!

天下将乱,我刘武周为什么就甘于这些世家之下!

听到苑君章的话,刘武周一向憨厚朴实的面孔,只是露出了一股桀骜之气,反问之辞,锋利如刀,哪里还有在徐乐和云中城百姓面前那个和蔼不拘小节的邻家大叔模样!

苑君章淡淡道:“自然不是朝王太守投降。王太守也绝不会放心用我们,一旦认输,就是死路一条。”

王仁恭心心念念就是吞并精锐能战的恒安鹰扬府,到时候挟此强军,未尝不能和唐国公李渊一争高下。深得恒安鹰扬府军心的刘武周就算服软,抱紧王仁恭大腿,事事听从他的号令,王仁恭又怎么可能放过刘武周?

刘武周冷笑一声:“那就赶紧接见河东来人,指望唐国公李渊帮我们一把?”

苑君章摇头:“唐国公名声太高,麾下世家高门子弟如云,我们就算投效,唐国公也再不会重视我们,说不得也要打我们这支精锐恒安鹰扬兵的主意,到时候我们下场,不见得比投效王仁恭好到哪里,唐国公仁厚,剥夺我们兵权,给个宅子养起来,我们后辈,还是泯然众人,还是要给世家高门踩在头上。”

刘武周冷笑依旧:“左也不能,右也不能,那还寻什么靠山?”

苑君章脸色凝重已极:“就近不就远。”

五个字一出口,刘武周顿时站起,一下带到了面前几案!

陶碗滚落在地,破碎之声,在这安静夜中震人心魄!

苑君章这竟然是建议要投效突厥!

门外军士听见屋内响动,脚步声疾疾响起,就要赶来查看。刘武周暴喝一声:“我这里没事,都别进来!”

屋外脚步声戛然而止。

刘武周脸色铁青,看着苑君章一言不发。

苑君章静静看着刘武周:“近日九姓鞑靼贵人齐集云中城左近,想会盟为一体,自立于大隋与突厥之间。但突厥岂能看着九姓鞑靼脱离治下?必然要有所动作,我们恒安府且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罢,和突厥去年厮杀如此之凶狠,今日先结一份善缘,总不会是件坏事。”

刘武周冷冷看着苑君章,而苑君章神色平静,眼神丝毫未有退让。

刘武周最终摆手:“这些九姓鞑靼,也是外族,我老刘也懒得管!”

第四十四章 商议(四)

夜色之中,哪怕遥隔数百里开完,仍然有人如云中城这里各方一般,到了此刻仍然未曾入眠。

比之顶在一线的云中城,善阳县就是马邑郡防御体系的枢纽核心。

善阳县坐镇于马邑郡物产最为丰富的桑干河流域,进则可以源源不断支撑云中城一线,退则可以与河东诸郡连接,背后还倚靠着内长城一线,在大隋边塞防御体系中地位之重,其实是过于云中城的。

可以这么说,云中城若是不保,则大隋还只是边疆有警,而善阳若失,突厥人就直接压迫在内长城前面,打开内长城,就是中原腹心之地!

在大隋前身北周,善阳县就是朔州总管府治所,而现在就是大隋马邑郡治所所在。在云中城因为北魏废都而败落之后,善阳仍然维持着一郡中心地位,繁华富庶程度,远过于云中城。

云中城方圆不过三四里,而善阳县方圆七里有余,各色商家均有,城中居民七八千户。晋阳城那里正时尚的东西,要不了两个月就能传到此间。

因为桑干河一带是马邑郡最为富庶的所在,善阳县中积储也极其丰富,虽然经过去年大战,但王仁恭在今年加倍搜刮之后,城中粮秣已经有近两年之积。

大肆征发马邑郡丁壮入马邑鹰扬府之后,王仁恭麾下兵力已经膨胀到了万余人。虽然不及直面突厥的恒安鹰扬府那么精锐,但毕竟也是边地要郡。也和突厥人打过仗见过血的,比起内地军府战力,还是可以傲视。

云中城前方,善阳县后方,两地一表一里,有重将精兵,足可将马邑郡打造得固若金汤,突厥人不敢正眼窥之。可是现在,这马邑郡最重要的两处支柱,却在互相对峙,天知道什么时候会撕破脸交相攻伐,而那个时候,只怕就是马邑郡的灭顶之灾,突厥狼骑的洪流,会铺天盖地而来!

青史斑斑,这样的事情还少见么?遥想开皇天子时的大隋气吞海内之势,只能让人浩然长叹而已矣。

一切不过短短数十年的功夫,这到底是谁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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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善阳城中,一片死寂。比之云中城还热闹到二更时分,善阳作为郡治,一入夜便是死气沉沉。

原因无他,将马邑郡兵扩充到万人规模,对治下的盘剥,已然到了空前地步。哪怕是素称富庶的桑干河一带,都已然疲敝不堪,民间萧条。作为马邑郡治所,哪里还热闹得起来?

时年已经六十岁的太守王仁恭,站在太守府邸花园的小楼之上,望着周围黑沉沉的一片,越发厌恶此地。

花甲之年,难道就要终老这边鄙之地么?天下大乱,正是各大世家洗牌争斗的关键时候,还辛辛苦苦在此间为大隋戍边,若家门错过这大好时机,从门阀队列中跌落下来,才是真正的大事!

王仁恭摸着已然花白的长髯,无限感慨。

出身太原王氏,为当世太原王氏十七支之一,虽然长于天水郡,但郡望还在太原郡。祖父都曾为刺史。二十岁就以世家门阀子出仕,为州主簿。然后一路升迁,直到起居八座,开府建节。

这就是一个典型的门阀世家子弟的成长轨迹,也是这些门阀世家,撑起了这几百年来来去去的王朝,撑起了曾经气吞海内的大隋。

但是从开皇天子始,到大业天子即位以来。两代君王,却想提拔寒素子弟,压制这些门阀世家,最终在开皇天子东征高丽之际,激起了杨玄感之乱。

王仁恭虽然还在开皇天子旗下效力,但有子侄也加入了杨玄感的乱军。这正是门阀世家两头下注的惯技。

杨玄感最后兵败,王仁恭也受到牵连,丢官罢职。但是这一场世家门阀掀起的杨玄感变乱,也耗尽了大隋的元气。

大业天子再不是即位之初那个雄心勃勃的天子了,变得疲惫而怪诞,最终走避江都,失却了对帝国的掌控能力,门阀世家全面复辟。

一直被提防戒备的唐国公李渊,为晋阳留守,执掌河东诸郡。而王仁恭,也被复起为马邑郡太守。

大隋已失其鹿,天下高门,当共逐之。

如此之世,王家如何就不能更进一步?

马邑精兵,雄于天下。若能南下河东,掌此高屋建瓴的天下形胜之地,收诸郡之兵,西向长安,联河东关中于一体,这鼎之轻重,似乎也可以叩问一下了!

可偏偏这个寒门素户出身的刘武周,执掌着恒安鹰扬府,让王仁恭迟迟不能与那位得天下之望的唐国公争雄于河东。

这一钱汉,怎么就不去死?世家争雄,寒门之人,乖乖为鹰犬走马便罢,总会有些好处给你。偏生要搅合进来做什么?

正为这个刘武周,王仁恭在拼命扩充兵力,在拼命的积蓄粮秣,就在等待合适时机,断然吞并刘武周所部。然后再转身南下,争取在这乱世中更进一步。

至于这场内争,马邑郡会变得怎样,突厥人会不会趁势南下。这些都不在曾经为当世名将之一的王仁恭考虑中了,这些事情,比之世家门阀的存续,不值一提。

可李渊如何能让自己安心去对付完刘武周,再转而南下拖他后腿?

李渊迟早也要插手到马邑郡中来,说不定已然插手了!他毕竟是晋阳留守,执掌河东诸郡兵事,有这个名义!

王仁恭断然决定,不能再等待了!

他扶栏站在小楼之上,轻轻拍手。

听见这个号令,楼下一直在等候之人,快步就走了上来。

来人三十许岁的年纪,轻袍缓带,曲崌方领,眉眼间与王仁恭极是相似。正是为郡主簿的王仁恭二子王仲曾,再加上为马邑鹰扬府鹰击郎将执掌兵权的长子王仲义。就是与王仁恭一起决断郡中事的最为心腹之人。

在此天下法度崩坏之际,将自己子侄放在身边执掌重权,已经成了最为普遍的事情。原来大隋朝廷对这些门阀的约束,已经荡然无存。

王仲曾在父亲身边恭谨侍立,王仁恭没有回头,低声问道:“云中之人,传回消息没有?”

王仲曾摇头:“怎么也要云中秋日大集之后。”

王仁恭语声放得更低:“执必部靠得住么?”

王仲曾自信的一笑:“以云中许之,执必部为什么不干?上次那一仗,执必部可是失利,对父亲威名,早已胆寒,岂有不听命行事的道理?”

王仁恭沉默少顷,冷冷道:“执必部总是外人,关键还是靠我们自己!云中城秋日大集之后,遣人前往,大集税入,全部要归于郡府!如若不听,就断他们粮食!另外告诉你大哥,大军北移,监视那些刘武周,不要轻易开战,等恒安兵饿垮了,再去收拾他们!”

王仲曾恭敬领命,转身就下楼而去。父亲终于决断了,要参与这场天下之争了!作为世家子弟,在这边地郡府,他也实在是呆得够够的了,属于他的舞台,永远是长安洛阳这样的帝国腹心之地!

只有王仁恭还站在小楼栏杆之旁,轻声自语:“突厥人…………等老夫底定大事,回头就扫平了他们!”

第四十五章 商议(五)

太原郡郡治晋阳城。

夜色中,这座北方雄城如一头巨兽,雄踞在晋水北岸,悬瓮山东侧。

春秋时候晋国大夫赵简子家臣董狐建城在此,此地从此就为河东之地腹心所在,辐射掌控太原盆地,坐镇表里山河。西可渡河威胁关中,南下则是虎视中原盆地,北则越过太行八陉扼河北之地侧翼,正在北中国取居高临下,高屋建瓴之势。

千年以降,晋阳城始终是北中国的中心之一,历朝历代,为争夺这要害之地,不知道多少支强军在此拼死厮杀,不知道多少英雄豪杰在此或成就一生功业,或就此折戟沉沙。

而晋阳城也历代增建,终成雄都大邑景象。特别在大隋立国以来,两代天子都在晋阳城大兴土木,先是开皇天子扩建北魏权臣高欢所建的晋阳宫,然后到了大业天子,又在晋阳宫外增建城墙,再将晋阳宫城墙和晋阳城城墙连成一气,所费人力物力,不可胜机,在杨玄感叛乱之际,将扩建晋阳城列位大业天子罪状之一,与东征高丽,开凿大运河并列。

而大业天子本意,就是除了国都长安之外,还将洛阳,江都,晋阳,作为将来不时巡幸的行宫,以此四都为根本,统御整个大隋帝国。

晋阳宫扩建完毕之后,粮秣资财兵刃甲胄源源不断的输送过来,并在晋阳新设六军鹰扬府以为拱卫。

但雄城虽就,国势日非,大业天子黯然奔走江都。临行之前只能向世家大族屈服。以唐国公李渊为太原郡留守,晋阳宫监,执掌着足以震慑北中国,两代大隋天子积攒下来的家底。

大业天子实在指望,这位开国八柱国之一,在赋予如此权势地位之后,能与杨氏同休戚。如果不能,最好也是这是门阀世家,自己在北中国捉对死掐,而其领骁果军在还忠心的臣子辅佐之下,静观中原风云,等待将来机会。

且大业天子也尽可能的做了人事布置,牵制这些执掌大权的门阀世家,如在马邑郡,牵制王仁恭的,就是刘武周。而在太原郡,牵制唐国公李渊的,就是大业天子一手提拔起来的晋阳宫副监裴寂,还有晋阳令刘文静要知道刘文静父亲是当年开皇天子心腹,为开皇天子战死之后,杨家两代,一直对刘文静青眼有加,几乎就是心腹家臣子弟的身份,年纪轻轻,就提拔到晋阳令这等要紧的位置!

但唐国公李渊实在是家世太厚,名望太高,故旧太多。在被压制了这些年后,一旦有实际名位,执掌一方大权,在大业天子去往江都之后,就如龙归大海,再也无法复制!

裴寂刘文静这等起牵制作用的大臣,纷纷投效,刘文静甚而为唐国公大业,不辞辛劳的亲身奔走云中边塞之地。这座雄城,这座花费大隋无数民脂民膏建立起来的晋阳宫,此时此刻,已经姓李了。

晋阳宫承露台上,月明星稀,清光铺地,青石铺就的地面,月光有若水光一般,在轻轻波动。

一名身形挺拔的青年,正按剑站在承露台上,抬望着头顶如冰盘一般的月亮。

承露台是晋阳宫最高的所在,拔于平地有十丈之高,在这青年脚下,就是晋阳城的十万居民,是太原郡的三大鹰扬府两万精锐战士,是河东之地的表里河山,是整个分崩离析,等待新主人的大隋天下。

可这未来一切,都是父亲的,都是自己兄长的。

这青年和徐乐差不多年纪,只是略大一两岁的模样,浓眉方面,正是陇西李家的典型面貌,唇下颌下,已经微微留了一点短髯。和徐乐那清俊英秀的模样大异其趣。

这青年叫做李世民,正是唐国公李渊的二儿子,被世人许为英武之表,过于侪辈。

当别的世家子弟,还在长安洛阳飞鹰走狗,坐享父祖之辈余荫之际,才十六岁的他,就曾追随大将云定兴,从军去救援被困雁门的大业天子。不知道多少人夸赞,李家这千里驹雄姿奋,将来必定光大门楣。

但现在李世民却站在承露台上,郁郁寡欢。

原因无他,李渊的长子,终究是他的兄长李建成。

大隋天下分崩离析,群雄奋起,十余年前还雄吞海内的帝国,变成了这般衰弱模样。纵然李世民自小抱有澄清天下之志,也从来不惮于冒险犯难,轻临锋镝。可当父亲举兵在即的时候,父亲还是将最大的信任,交给了兄长。

太原郡三大鹰扬府,李渊亲领其二。而另一鹰扬府,则交给了兄长李建成。这就是说,一旦举兵,自己只能跟随父亲,最多起着拾遗补缺的作用,而真正定鼎诩赞的功绩,只是自己兄长建成的!

虽然军力还是单薄,父亲也许他们这些子弟招募壮士,自成一军。可兵源呢,可资财呢?兄长建成有一鹰扬府为根本,有父亲的支持,自己就算招募几个壮士,除了看家护院还能派上点用场,拿什么在沙场上和兄长争竞?

只是迟生了些许时日,难道就一辈子屈于人下么?

李世民只觉得胸口一团热火越烧越旺,就算迎面而来的冰冷秋风,也不能让他清凉半点。

背后突然响起脚步声,李世民回头一看,就见一名青年,正缓步而来。

这青年比李世民大上几岁,轻袍缓带,比之劲装窄袖的李世民,一副儒雅模样。正是李世民妻子长孙氏的亲兄长孙无忌,也是李世民最可以托以心腹之人。

李世民回头之际,眼神凶狠,夜色之中,吓得长孙无忌都停住了脚步。

李世民收敛了无意流露出的凶狠目光,放平情绪:“商议得如何了?”

今日在晋阳宫中,李渊主持,一众心腹都在商议如何应对马邑郡王仁恭威胁之事。李渊有些犹疑,想解决了马邑郡王仁恭的威胁,再举旗起兵,指向长安。

但李渊属下,已经等不及这开国之功了。都认为有刘文静前往联络,刘武周势单力薄,必然投靠。以刘武周牵制王仁恭,已经是绰绰有余。足够李渊起兵,拿下长安,再回头解决纠缠不休的马邑郡两方势力。

李世民据理力争,李家想早点踏足这天下之争当中,王仁恭等有心人又如何不想?马邑郡的纠缠,绝不会持久,不管是王仁恭还是刘武周赢得这场争斗的胜利,都是眼前之事!绝不会如众人所奢望一般,会让李渊起兵拿下长安之后,再回头来对付他们!

在李世民看来,这些人包括自己兄长在内,并不是想不到这一点,只是开国之功,已经烧得他们不愿面对这个现实!

争执当中,李世民被兄长李建成讽刺了几句,干脆愤然离席,到承露台上透透气。

对于李世民问话,长孙无忌只是黯然摇摇头,表示李世民的意见,最终还是被忽略了。

李世民咬咬牙齿:“不都是不愿意去北向应对王仁恭和刘武周么?他们不去,我去!”

长孙无忌大惊摇,李渊举兵在即,大家都眼睛通红的盯着拿下长安开国之功。现下李世民却要北向应对王仁恭和刘武周,这难道是准备放弃将来竞争了么?

长孙家女儿嫁给了李世民,长孙家和李世民就再也不可能分割。虽然李世民是次子,天然处于不利地位,但是对于李世民的雄姿英,长孙无忌心中还是有些奢想。但是这位小爷可不能自己松劲啊!

不等长孙无忌解劝,李世民咬着牙齿冷笑:“马邑两鹰扬府精兵,甲于天下,既然认定王仁恭和刘武周很快就能分出胜负,我北向坐镇,为什么不能收纳一些马邑精兵,以为自己的根本?”

长孙无忌恍然大悟,原来李世民的主意打在这儿!

他迟疑一下反问:“就算二郎你收马邑精兵一部,唐公就干脆留二郎坐镇太原,以对北方,那又该如何是好?”

李世民一笑,仿佛刚才郁闷全都给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去:“我那兄长,就放心我领马邑精兵,坐镇太原郡么?到时候还不是得先解决了后路威胁,然后再带着我西向长安!”

长孙无忌轻轻一击掌,真不愧是长孙家看好之人!

李世民举向天:“但愿马邑郡那两人早些分出胜负来,不过依我来看,也不必再等多久了!”

感慨已毕,李世民一扯长孙无忌:“走,去求我父亲去,让我去太原郡北镇抚,以对马邑郡将来之变,我都离开太原中枢了,不和兄长争竞了,父亲总得给我点东西!”

第四十六章 商议(六)

月朗星稀,云中之地,清光洒遍。

一大片九姓鞑靼的帐幕,就这样安静的蹲伏在夜色中,只能听见马匹喷吐着响鼻,还有帐幕上旗幡被吹动的猎猎之声。

一众跟随徐乐而来的人,在罗敦帐篷外面等得哈欠连天,几名侠少还有庄客,站在那儿摇摇晃晃,眼睛都快合上了。

这一路过来,大家精力体力已经完全透支,现在又是一肚子羊肉烧酒,更是困倦欲眠,现在能支撑着等徐乐这么久,已经是对徐乐心服口服的表现了。

韩约背负着神荼铁盾,右手臂上套着郁垒铁盾,夜色中如山一般矗立,只有他没显出半点疲累的样子,除了徐乐之外,他就是这一队人中最为可靠的保护神一般人物。

哪怕在罗敦的大本营里,韩约仍然全神戒备的模样,让梁亥特部那些在帐外值守的草原汉子们脸色很不好看,但也没人敢上前说些什么。

持双盾的韩约,白天一战,也算是闯出名头来了。大盾护身,枪阵而不能伤,小盾击敌,凶悍霸烈,这简直是每位军中主帅梦想中的护身亲将。就算是作为步战斗将去撞大阵,也是一等一的人选。

几个草原汉子心里面也都掂量了,要是上前去找韩约麻烦,被铁盾拍在脸上,回家媳妇儿都认不出来了,罗敦也未必会撑腰,大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罢。

韩约如此,其实也乏透了的宋宝,也努力将腰背挺得笔直。不自觉中,宋宝也对韩约起了争竞之心,不过这一点只怕宋宝都没意识到。

帐幕是几层牛皮打造,帘幕也厚厚的,帐幕内罗敦徐乐烈烈几人说话声音怎么也听不见。宋宝撑了一阵,身边侠少哈欠声带得他只想闭眼睛,最后狠狠给了自家兄弟脑袋上一巴掌:“没出息样子!这都熬不了,还怎么出人头地?”

宋宝小兄弟闭着眼睛,这一巴掌都没把他瞌睡打醒,含含糊糊回答:“乐郎君朝哪儿冲,咱们跟着就是了,闹云中一场,刘武周也没能把我们咋的。没吃的了梁亥特部族长请客……关键时候眼一闭硬上就是,这时候睡一会儿又怎么了?”

宋宝嘿了一声,直想给自家兄弟再来一记,再想想这话说得没毛病,终于忍住没动手,干脆凑到了韩约身边:“老韩,你说乐郎君还要在这里耽搁多久?”

韩约扫了宋宝一眼,瓮声瓮气道:“耽误你去太原投军了?你爱走就走,没人拦着你。”

宋宝咬咬牙齿:“当初说去太原投军,也不过是找条出路而已,谁都看出来这天下又要改朝换代了,总得找条出路不是?咱们跟着乐郎君出生入死也算是走了一遭了,乐郎君的本事都看在眼里,咱们就算给乐郎君卖命,也不觉得委屈…………可总得让兄弟们知道乐郎君的盘算是什么啊!到底乐郎君想做到哪一步!”

韩约沉稳表情终于动了,他眨眨眼睛,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毕竟韩家一家性命,都是在徐敢老爷子手里保全下来,打小和徐乐一起成长,一起被老爷子磨练,跟随徐乐不问缘由行事已经成了天经地义一般的本能。

宋宝这等外来之人,却要一个追随徐乐行事的理由。韩约也知道徐乐是想做点大事情的,多一分助力就是一分助力。宋宝一路过来,表现也算不上是怂,马上步下本事也很有一点。可这个留下宋宝的理由,韩约真是不知道从何说起。难道说我要是和乐郎君闹生分了,老娘就会打死我?

正在韩约难得尴尬的时候,就听见帘幕掀起之声,众人回头,就见徐乐已经大步走了出来。

星月光芒映照之下,同样一路疲累,叠经险境的徐乐,却没有半点困倦之意,双眉斜飞,仍然是那般的神采飞扬,就是嘴角那一点笑意,也未曾见到消减半分。

潇洒之态,仿佛天生。

徐乐一眼就见到韩约宋宝两人站在那儿,宋宝不知道在向韩约追问什么,韩约竟然露出一脸为难的样子。

徐乐一笑迎了过去,韩约见到徐乐出来,如蒙大赦,一指徐乐:“有什么事情,你问乐郎君去!”

侠少庄客们都围了上来,徐乐笑问宋宝:“宋大郎,又有什么事了?”

宋宝咽口唾沫,终于发问:“乐郎君,你如此本事,到底要做到哪一步?要只是贪玩,我们兄弟就没法奉陪了,还有自己前程要奔。要是乐郎君你心里有什么雄心壮志,那么我们兄弟,也就豁出一条性命追随于你!你就是要在这里,再将云中城翻过来,我们也咬牙跟随!”

几名侠少庄客,都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徐乐。庄客们也还罢了,心态和韩约差不太多,都是在徐敢手里受恩深重的,追随徐乐行事,近乎本能。但每名侠少,都想在徐乐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而烈烈也从帐幕当中出来,远远看了徐乐他们几人一眼,却并不理会,带着自己从人快步去了。只留下值夜的梁亥特部的几名汉子,隔着老远打量这些人,丝毫不关心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盼着这漫长的值夜早点过去。

徐乐仰头看了一眼头顶星空,银河浩瀚,在头顶壮丽的展开。

银河之下,徐乐轻声发问:“大郎,你有父母吗?”

宋宝一怔,还是回答:“爹娘贫病早死,叔叔养大的我,别人家里,过得不如条狗,幸得学了点本事,后来耐不住出来闯荡江湖,才有了铁飞燕这个名号。”

徐乐嘴角笑意淡淡的,轻声道:“我连自己爹娘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以我爷爷的本事,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打遍桑干河谷,开辟徐家闾基业,行商能和梁亥特部族长结成至交好友,却从来不敢告诉我爹娘的死因…………这牵扯到的,不知道是何等样人物,下手的,也不知道是何等样的人物,这应该是我爷爷的生平憾事吧,我想弄清楚这一切…………”

徐乐声音越来越轻:“这么强大,连我爷爷都不敢招惹的人,既然我要去招惹,那就要让自己加倍强大起来。越是危险的地方,我越是要去历练,越是要积累自己的声名,越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乐郎君…………哪里有比对付突厥人更好的法子了?我们的刘鹰击,不正是因为对突厥人一场大胜,才能让王太守要对付他都瞻前顾后,让恒安鹰扬府对他归心效力么?”

徐乐自顾自的轻声说着,宋宝几人都听呆了。徐乐转向宋宝,定定的看着他:“九姓会盟,突厥必然不会坐视,罗敦阿爷又有和我爷爷的情谊在,我当然要留下来,助罗敦阿爷一臂之力!突厥人敢露头,我就不会放过他们。就算以马邑百姓的身份,除掉突厥人,保一方平安,也是我该当做的事情!”

夜风当中,徐乐语声如铁。

“将来还会碰到更多艰难险阻,但爷爷既然放我出来,我就再没有退回去的道理了,除非死掉,只有一路向上,至于将来能做到何等地步,我也不知道。可我仔细想想,这天下,也没有什么让我畏惧害怕的事物在罢…………就是这样,大郎你可满意?”

最后一句话说完,徐乐嘴角上扬,仍然是平素那副潇洒可喜的模样,只是看着宋宝。

其实这一句话就够了,宋宝如何不知道,自己就算到太原投军,以他寒素的出身,也不过是军中最底层而已。而追随徐乐,则不一般,不说来历成谜的徐老太公,就是以徐乐现在,也当是世家竞相招揽的对象,自己跟随徐乐,自然水涨船高。

至于这位乐郎君胆大包天,惹出事来都是大事。但是如此乱世,寒素百姓命不如草,到哪里博不是一搏?乐郎君还想在这云中之地建立声名,自己咬牙跟着赌下去便是!

宋宝郑重行礼:“那宋大郎就追随乐郎君鞍前马后奔走了!什么样的对手,乐郎君你歪歪嘴巴,咱们就冲上去了!”

徐乐沉默少顷,点点头。伸了个懒腰:“回去睡觉!明日就九姓会盟了,罗敦阿爷不许我跟着去,我偏要去凑凑热闹,无事便罢,有事的话,大家少不得还要出一分气力!”

第四十七章 会盟(一)

天色渐明,云中城周遭一切,渐渐显现了出来。

今日云中城外九姓各族聚居之地,却有一种别样气氛。

各个营地当中,一支支九姓部族当中,那些贵人们并不个个都像罗敦,在汉地也有那么好的人缘,云中城随意进进出出,毫无什么顾忌。他们来到云中城都是在自家帐幕中深居简出,并不与恒安鹰扬府中人打照面。

对于九姓鞑靼各族而言,不满突厥人对他们的压榨那是大家一同的方面,但也并不是每个部族,都对汉人,对大隋有什么好感。

来到云中城参与这秋日大集,还有准备会盟,那是不得不来。但是要和恒安鹰扬府打什么交道,那还是免谈。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罗敦才不愿意带徐乐参与这次九姓会盟,免得生出什么事端来。

今日一到天明,这些平日里深居简出的贵人们,全都出来了,每人尽是做盛装打扮。洗漱用饭之后,尽可能的将自己收拾得干净整齐,然后牵出洗刷一新的健马,在各自亲卫拱卫之下,翻身上马,也不打各自部族旗号,就这么绝尘而去。

九姓部族当中,只有千余越部族的帐落不设在云中城墙和矮山防线之间,而是依山而建。作为九姓鞑靼中最大一部,这样对恒安鹰扬府有所防范,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而恒安鹰扬府也日夜都派有巡骑在千余越部帐落旁边巡视,千余越部也不驱赶,就算是双方为秋日大集能顺利进行所达成的默契吧。

不过当千余越部几百人的帐落还在不断壮大的话,恒安鹰扬府说不得就要动手了。

一队队各族贵人的队伍,越过云中城外矮山防线,向远处千余越部帐落疾驰而去,一道道尘烟飘扬空中,秋日干燥的气候中,久久不散。

矮山上的军寨都被惊动,鹰扬兵全都上了寨墙,持起弓矢,注视着眼前一切。但各族贵人看都没有多看这些鹰扬兵一眼,自顾自的只是不断越过他们的视线。

鹰扬兵们不住望向云中城方向,等着云中城那里打出旗号,他们好知道如何应对眼下这个局面。

云中城城墙之上,今日负责巡守的正是尉迟恭。昨天和徐乐一场厮斗打得太爽,尉迟恭将徐乐送进城后,又寻了个相熟的店家,热热的喝了半瓮村酒,浑身上下没摸出半个大钱,手一挥说了声记账,就回到城墙旁边窝铺当中,靴子也不脱倒头就睡,鼾声扯得震天响。

一到天明,轮到他结果值守巡视城墙的时间,尉迟恭睁眼就起,精神抖擞的上了城楼。

城楼之中,鹰扬兵正对着外间帐落所发生的事情指指点点,小声议论。见到尉迟恭出现,几名队正顿时就上前抱拳行礼:“将主,你瞧瞧,今日这事情可稀奇,还没到秋日大集,九姓鞑靼一个个都出窝了,全往千余越部的帐落去了!”

尉迟恭打量了一眼,哼了一声:“慌个什么?九姓鞑靼又不是突厥,来的队伍哪怕是千余越部,都仔细搜见过了,只许有兵刃不许有甲胄,加起来青壮不过二三千人,其余全是赶车喂马做生意的老弱,大家都给突厥**害得不轻,憋着劲儿来做生意的,敢闹事,一翻手就灭了他们!”

看诸将还一副疑疑惑惑的样子,尉迟恭又不耐烦的道:“………亏你们还是恒安府的兵!在千余越部那儿,咱们就放着整整一营巡骑!两三百条能厮杀快马硬弓披甲汉子,千余越部那儿有啥不对,马上就传信过来了,就算是始毕可汗的狼骑亲至,也不能一下子就吞了咱们恒安府一营骑军!”

这句话刚一说出来,就见一名军将指着前方:“将主,你看!”

尉迟恭放眼看去,就见一直在千余越部左近轮番巡视的一营轻骑,现下正卷起烟尘,向着云中城回返。

这数百巡骑,俱都是恒安鹰扬府的精锐之士,和九姓鞑靼贵人擦肩而过,双方对视一眼,然后各赶各路。

尉迟恭一怔,转身就要下城:“入娘的,这是怎生回事?俺亲自去看看,别真闹出什么乱子来,笑话可就大了!”

这个时候就听见一声轻喝:“敬德,不要动!令大家各安其位,巡骑撤回来,是本将布置的!”

数名亲卫簇拥之下,苑君章正大步走上城墙,还有他的亲卫正赶赴城墙各处,传递号令。

尉迟恭走到苑君章身边,老大不乐意的问道:“长史,这是怎生回事?”

苑君章心下也是正紧绷着,昨夜才和刘武周议定,准备放手不管九姓鞑靼会盟之事,哪怕突厥人生事,也只是当没看见,然后连夜传令将千余越部附近巡骑调了回来,却没想到今日九姓鞑靼就开始会盟!

原本听到的消息,都是秋日大集之后九姓鞑靼才行会盟,现在突然提前,不问可知就有变故。

风云将起,不知道恒安鹰扬府能不能承受得起,不知道刘武周能不能完全听自己的献策!现在哪里还有犹豫迟疑的道理,必须要选边而站,生存下来,才能谈得上壮大发展。什么名声,又算得什么?

幸好这位刘鹰击,也是雄心勃勃之人,绝不甘心就这样被王仁恭吞并!

尉迟恭冲过来问话,苑君章皱起了眉头,对尉迟恭语气甚是不满。

这家伙仗着自己本事冠盖恒安鹰扬府,上下之分模糊,行事大大咧咧,要不是刘武周着意回护着他,苑君章早就想寻这家伙的错处了。

这个时候心里有事的苑君章也懒得和尉迟恭多说,只是回了一句:“此事非你所能问的,仔细巡城便是,谨守着云中城不要出事!”

尉迟恭哼了一声,掉头就往城下:“长史你来管这摊子罢!调动军马,不经过我这今日当值的巡城大将,我还杵在这儿做甚?赶紧回去挺尸要紧!”

尉迟恭登登登下城而去,几个人都拉不住,苑君章气得脸色铁青。

等度过这段时间危局,等我辅佐着刘武周一飞冲天,雄霸整个马邑郡,到时候再要你们好看!

第四十八章 会盟(二)

梁亥特部族营地之中,在其他九姓部族贵人纷纷出发上路之际。罗敦这才起身,早有人送进了上好食材汤药泡出的饮子,然后又是一大碗放了香料的热汤,发酵过的面饼烘热了撕成小块,泡在汤里。这样的食物一托盘端进来,顿时满帐幕当中飘动的都是香气。

这样的食物,放在世家高门眼中那是连眼角都不会看一眼,觉得不是人吃的玩意儿。可是放在云中边地,梁亥特部羁旅途中,那就是不折不扣的豪奢享受。

要知道恒安鹰扬府上下,包括刘武周在内,都是一日两餐,粟米中还要加多少杂粮。啃的饼子也都是死面,吃完一顿腮帮子都累得慌。而经历去年兵灾的百姓,吃食上还不如恒安鹰扬府中人。

罗敦为人宽宏,草原上汉地这边都有上佳人缘,但是就是服用享受上相当讲究,不过梁亥特部富庶,也支撑得起他这份超于边地水准的享受。

此次梁亥特部热心推动九姓会盟之事,很大原因就是梁亥特部不愿意捆在突厥战车上,不仅要竭尽资财以供突厥狼骑所用,族中青壮还得自己裹粮从军,出生入死。

开皇天子在位,大隋强盛的那段时日里,突厥求和亲而不敢犯边,九姓部族着实过了不少年的好日子。罗敦只想九姓合盟,让突厥也有所忌惮,将这好日子继续保持下去。

食物送上,罗敦坐下,旁边窜过一条人影劈手拿起面饼就朝嘴里塞。这人影正是步离,小姑娘坐在罗敦身边就是最为放松的时候,吃得是眉花眼笑,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奇怪的是,步离胃口如此不小,但还是那么瘦小,也不知道这些吃食消化到哪里去了。

看着步离如此,罗敦脸上尽是慈祥的微笑。

岁数大了,就以子孙为计,看到子孙开心,自己就是舒心畅意。

只是自己已经这个岁数了,还能在这世道中活上多久?当自己不在了之后,步离又该怎么办?烈烈能如自己一般照应步离么?

突然之间想到这个问题,眼前飘着香气的食物,却没办法引动罗敦半点食欲。

自己那个汉地老友徐敢,疼爱子孙的心应该也是如自己一样吧…………可他还是想自己这个孙子放出来了,在环境如此险恶复杂的云中之地,挣扎历练!

自己这个老友,应该也是预感到天下将进入更乱的局面罢,所以才忍痛让孙子离开身边,希望他在将来能够更好的活着…………

自己那位老友,虽然沉默寡言,但是见事无一不明,判断无一不准。他都将孙子放出身边,为将来更乱局面预备。自己还想着推动九姓会盟,保大隋和突厥之间一片不受牵连的和平之土,是不是太过于想当然了一些?

越是想着这些问题,罗敦心情越是沉重,两道花白的眉毛,几乎绞在了一起。身边只传来步离狼吞虎咽的声音。

这个时候就听见脚步声响,帘幕掀起,却是徐乐走了进来。

罗敦早就下令,徐乐进出往来,不需要通传,所以也没有守卫通报。

徐乐本来就少年英俊,经过一夜休息,更是神清气爽,英气迫人,整个人在这清晨当中,似乎都会发光也似,任谁看到,都是眼前一亮,只是在心里夸赞,好个少年郎君!

只有小姑娘步离,看见徐乐到来,没有半点欣赏之意,而是皱起鼻头,抱住面前汤碗,一副护食的样子。

罗敦笑着招呼:“这就起了,坐下吃!”

徐乐笑嘻嘻的也不客气,就在堆着食物的几案前面盘腿坐下。

几案的托盘之上,放着一大陶盆的滚热肉汤,几口陶碗随时方便人添汤,托盘里更高高堆叠着十几张发酵好的面饼,专门给罗敦一人享用的还有汤药饮子。

这分量,足够四五个人一起用餐了,徐乐伸手就去拿面饼,坐在他对面的步离整个背几乎都弓了起来,眼神更是凶狠,只差发出咆哮之声了。

徐乐手微微一顿,突然出手如电,步离眼睛一花,徐乐已经捞了两张面饼在手,似笑非笑的只是看着她。

步离顿时大怒,就想去摸从不离身的匕首。罗敦忙不迭的呵斥一声:“别这么护食!够你吃的!”

步离委委屈屈的住手,埋头在汤碗里,再也不看徐乐。徐乐好整以暇的拿碗添汤,撕碎面饼,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看着自己在罗敦身边的地盘被一个陌生人就这样大模大样的分享,埋首在汤碗里的步离,情不自禁的就低低的呜呜一声,半点凶悍之意不见,倒是想让人摸摸她的脑袋。

徐乐一边吃一边瞟着步离,这小妹子实在太好玩了…………

徐乐沉住气不说来意,罗敦却是心下雪亮。一边喝着饮子一边笑问:“你那些从人呢?”

徐乐笑道:“多谢阿爷遣人,已经给他们送了吃食了,全都早早起来吃喝上了,热汤热饼,再没半点挑剔处,我却想着陪阿爷用早饭,就赶过来了。”

罗敦一笑:“是你早早就把他们赶起来的罢。”

徐乐报以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就是不肯承认。

罗敦也懒得和这位老友孙子继续费唇舌,直截了当的道:“你今日无论如何,不能随我去会盟现场!”

徐乐露出委屈表情,发现罗敦还是板着脸看自己,顿时明白这位老爷子和自己爷爷一样,都不吃这一套,当下只能叹口气:“那我送阿爷一程,在外间几里处等候可好?”

罗敦沉吟一下,缓缓点头。徐乐顿时就将汤碗一推:“我这就去准备一下!”

帐子帘幕又在这个时候掀开,却是烈烈走了进来,正准备迎候用完早饭的罗敦前往会盟现场。

今日烈烈扎束整齐,皮袍被暗藏甲胄,一脸严肃精悍的模样。见到徐乐大摇大摆的就坐在罗敦身边,就是一怔。

徐乐扬着脸对烈烈一笑:“烈烈兄,等会儿我们一起出发!”

梁亥特烈烈一怔,望向罗敦,罗敦没好气的摆手:“阿乐就送上一程,不入会盟现场!”

烈烈冥想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向着罗敦行礼:“族长,儿郎们都在外等候,只等族长出发。”

罗敦回头对着步离招呼一声:“步离,走了!”

步离瘦小身形一下跳起,顺手就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巴,顿时就从贪吃少女变成了那个警惕凶狠的罗敦身边护卫,望向每个人的目光,都变得凶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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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离梁亥特部聚落不远处的一个略高的平地上,正是刘文静一行人的居所。

九姓鞑靼的突然异动,同样引起了刘文静这里的注意。

刘文静虽然自奉甚厚,为人高傲,但却不折不扣是世家子中出类拔萃的聪明人。九姓鞑靼突然活动,而恒安府鹰扬兵对九姓鞑靼如此举动的纵容,刘文静如何能不感觉出其中的蹊跷?

本来以为此次赶来云中,除了途中辛苦一些,说服刘武周投效唐国公李渊之事是再轻松不过,但是一来到此间,刘武周拒绝相见,九姓鞑靼汇聚,却让刘文静感到了此间的暗流汹涌。

中原风暴将其,鼎革在即,群雄血战,就在眼前。而在这边地当中,在这直面突厥的第一线,同样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这场天下乱局,没有一处是可以安静避秦的所在!

刘文静就站在自己坐车的车厢顶上,身边六军府护卫拱卫,静静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看着一支又一支的部落中贵人队伍,离营而去。

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支打着狐尾旗号的队伍,离营而去。

刘文静身边在马邑本地招募的侠少指着那旗号道:“梁亥特部也动了,梁亥特部族长罗敦,和千余越部老王关系甚好…………现在九姓鞑靼,族中贵人齐集了!”

刘文静缓缓点头,只是在脑海中琢磨一件事情。

刘武周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第四十九章 会盟(三)

千余越部帐落,依山而建,正是一个六七百人规模的聚落,七八十顶新旧不一的帐幕,将打着千余越部旗号的王帐拱卫其中。

对于千余越部而言,绝不敢就这样深入到突厥几个大部的地盘当中,更不必说始毕可汗的大帐了。

但是深入到云中城附近设下王帐,倒是并没有多大风险的事情。

原因很简单,现在云中城的恒安鹰扬府,是夹在王仁恭和突厥人之间最为弱势的一方,本身就处于风雨飘摇的境地,靠着一般远征高丽百战归来的将领和一群精锐士卒在勉强苦撑,哪里还架得住再把九姓部族也变成自己的敌人?

而且九姓部族前来云中,一方面是为了云中秋日大集,一方面是为了会盟对抗突厥,无论哪方面都是对刘武周所部极为有利的事情,而且去年大战,死在恒安鹰扬兵手中的突厥执必部狼骑,怕不有两千上下,双方已经是血海深仇。这个时候,刘武周再不可能对九姓部族下手。

千余越部抵达依山建立聚落营寨之后,刘武周还遣人送来羊酒犒劳,对千余越部不肯入居矮山军寨防线和云中城城墙之间的安全地带,也没有多话半句。甚至都未曾入营对千余越部进行任何搜检。

但千余越部也不能深沟高垒,建立起一个坚固的营盘,只能挖一道壕沟,设一道薄薄的木栅,并不能有任何鹿砦等防御设施。而且恒安府始终有一营铁骑,在左近巡逻监视,也算是双方心照不宣的一种默契吧。

但是现在,刘武周连那一营监视的兵马都撤走了,等于表示对会盟一事,任九姓部族自便。

在恒安鹰扬兵撤走的同时,千余越部的逻骑就撒了出来,上百草原汉子,三五一队,骑着草原骏马,披着皮袍,皮袍下不少人还暗藏甲胄,推出营寨足有两三里的范围,一边警戒,一边等候各部贵人的到来。

而在帐落之中,也密布千余越部的战士,到处都是影影绰绰的骑士身影。特别是将王帐一带,守得水泄不通。

各部贵人队伍,一队队的到来,都由千余越部中熟识的贵人们接引进去。除了几名贴身心腹之外,其余随行人等都在王帐之外等候,让这营地聚落显得越发热闹了。

罗敦一行,逶迤在途,直向千余越部帐幕聚落而去。

罗敦身边,就是步离紧紧跟随,少女骑在高头大马上,越发显得瘦弱娇小,未曾捆扎的长发随着马匹行进不停晃动,就如一匹黑色的锦缎一般。

少女竖着耳朵,浑身紧绷,似乎对任何一切都抱有戒心,任何人想伤到罗敦,必须要先过她这一关。

而烈烈带着二三十骑,跟随左右,将罗敦紧紧的卫护住。一众护卫,都是在梁亥特部中精选出来的战士,每个看起来都是饱经风霜,久经战阵的模样,看起来很靠得住的样子。

而作为梁亥特部阿贤设的烈烈,骑在马背上,不时奔前拖后,瞻顾左右一切,一双眼睛如鹰隼一般,似乎也在随时关注着任何有可能威胁到族长罗敦的动向。配合他高大的身形,肩阔腰圆的强悍模样,简直就差把忠心可靠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徐乐带着韩约宋宝等从人,就藏在这队伍当中,徐乐不时看看烈烈,不知为什么,心下不安总是越来越浓烈。

一切都是看起来正常,但一切给人的感觉,都是不对!

千余越部距离梁亥特部不过二十余里开外,一群人骑着的都是善走快马,这段路途,很快就到了快终结的时候。远远已经可以看见千余越部骑士举起的旗号。他们也看见了梁亥特部旗号,回头向王帐鸣号示意。

号声呜呜响动,一路沉默的罗敦回头招呼徐乐上前,笑道:“阿乐,就送到这里罢,等老头子回来!”

徐乐沉默一下,迎着罗敦目光:“阿爷,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吧,九姓会盟这么大场面,不去瞧瞧着实亏得慌。”

罗敦哼了一声:“这是胡闹的?你要去了,只是添乱。别人还以为我罗敦带着这么一个名震云中的人物,想夺九姓会盟大权来着!谁让你在云中一战成名,太多人认识你了?”

徐乐只想摊手耸肩,这人太出名了也是不好…………

烈烈也凑了过来,他可没有罗敦对徐乐那样的好脾气,冷笑道:“九姓会盟,自然就是九姓之事,你一个汉人掺和进来,是什么道理?别在这里缠夹不清,耽误了我们九姓大事!”

徐乐这次没惯烈烈脾气,剑眉一挑就顶了回去:“我称族长一声阿爷,这就是我的长辈,于情于理,我都要照顾好自家长辈!”

烈烈眉目间掠过一丝烦躁,神情也阴狠了下来,下意识的就摸腰间兵刃。徐乐还没怎么,韩约已经盯紧了他的手,伸手就抄住悬在马鞍边上的郁垒小盾。

只要烈烈敢动手,他就敢用郁垒小盾吐出的两根精钢獠牙,在烈烈身上开两个透明窟窿!

宋宝这次反应极快,叉着腰也吼了起来:“你想做甚?乐郎君叫了族长一声阿爷,就是半个少族长身份,你还想动手怎的?”

烈烈身边的亲信,也都朝着罗敦身边汇聚过来,人人都是神色不善,只是恶狠狠的盯着徐乐他们几人,一副马上就要翻脸动手的架势。

只有步离,只是紧紧跟随在罗敦身边,别人杀得血流成河,只要不伤到罗敦,步离是绝不关心。

烈烈恨恨看了徐乐一眼,转头对罗敦道:“族长,不能耽误了九姓会盟大事!”

罗敦点点头,朝着徐乐道:“阿乐,这毕竟是我族中事,你就不必跟随了。我也不去争会盟大权,更和千余越老王有不浅的交情,不会有什么变故,你尽管放心,就在这里等我就是。”

徐乐垂首沉吟一下,抬头对着罗敦灿然一笑:“我就在这里等阿爷就是。”

徐乐看看步离,觉得对这小女孩没什么说的,说了她也听不懂。只好转头对着烈烈同样灿然一笑:“烈烈兄,就麻烦你保护我阿爷了,要是阿爷有点什么意外,我自然会寻你。”

烈烈冷哼一声,似乎不屑于徐乐再多说什么,只是看着罗敦。

罗敦再也不看徐乐他们,招呼一声,烈烈大声下令,数十骑一起抖动缰绳,向着千余越部聚落疾驰而去!

徐乐久久看着罗敦他们扬起的烟尘,摆手下令:“就在左近寻个地方,等阿爷他们回来!”

前面千余越部骑士接住了罗敦他们一行,一路直引向千余越部营地聚落。

聚落之前,早有数十骑不耐烦的等候着梁亥特部的到来,看见烟尘起处,顿时就迎了上来,当先带队之人,也是千余越部中一名贵人,还是小王子心腹,远远就大声招呼:“罗敦族长,等你许久了!”

罗敦扫视对面一眼,勒住坐骑,扬声道:“怎么不见老王?这么多年朋友了,这次赶过来为他站脚助威,会盟九部,怎生就不来接我一下?”

罗敦此话一出,在他身边的步离,一双猫也似眯着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双手已经按住了腰间匕首!

第五十章 会盟(四)

云中城,鹰击郎将衙署当中。

刘武周没有枯坐在室内,而是披了一件外衫,只是在庭院中打转。

本来云中城就是地方边塞出鄙,气候苦寒,郎将衙署的庭院也没什么出色陈设。自从刘武周入主之后,更是把庭院只是变成了打熬筋骨,习练武艺的校场。光秃秃的简直可以说得上难看。

而刘武周就在这难看的庭院中,一圈接着一圈的打转。

突然间刘武周就抬起头来,原来正是苑君章急匆匆的赶了回来。

苑君章走到脸色难看的刘武周面前,拱手抱拳行礼:“鹰击,已经安排妥当,所有人都撤了回来,谨守城池和矮山各处军寨,就是千余越部那里闹翻天了,也不去管他们。”

刘武周哼了一声:“尉迟恭已经到了我这里一趟了,抱怨了老大一阵,说他是今日巡城大将,什么事情都绕过他去安排布置,还要他何用,这些日子都不要他当值也罢。”

苑君章也是冷哼:“这个匹夫,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只知道逞勇厮杀,到日子领饷,每天吃喝也少不了他的。怎生知道鹰击维系这支恒安兵的艰难?怎生知道我们要做出多少两难的抉择?”

刘武周无言拍拍苑君章肩膀:“维系这支恒安兵,也少不了你一份功劳,我都记着。”

苑君章神色不动,微微垂首,这对向来高傲的他而言,这已经是表示感激刘武周话语的举动了。

刘武周神色迟疑一下,终于问出口:“今日千余越部那里,九姓会盟,真的会出事么?”

苑君章淡淡一笑,正要凑近刘武周耳边,想说些什么。刘武周却又骤然摆手,退开好几步:“不必和我说,不必和我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说完这句话,刘武周就快步离开,似乎生怕从苑君章这里听到什么无法让他接受的事情。

苑君章站在校场当中,回顾左右,府中老卒们都离得远远的,并没有向这里张望打量。

刘武周驭下以恩,平易近人,但是治军仍然森严,他和刘武周在这里商谈要事,没人敢凑过来偷听。

看着刘武周的背影,苑君章嘴角带着一丝冷笑。

这位鹰击,如此危局之下,还想着他力抗突厥,国之龙城飞将的名声!如此乱世,只有活下来,才有壮大实力,将来问鼎逐鹿的机会!就算是一时投靠突厥,又能怎样了?将来龙飞在天之际,再寻突厥人一战就是了!

大家出身寒素,好容易才挣扎到如此地位,在世家巨大的阴影之下竭力向上,艰难辛苦处,已经难以言表。这大隋,就是世家高高在上,而寒门子弟,难得寸进。也就是这些世家,将大隋天下败坏成这般模样,不过如此乱世,给了他们这些寒门子弟,一个难得的机会!只要能取代他们,苑君章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突厥人潜入,破坏九姓会盟之事,苑君章不知道废了多大周折,才和这些突厥贵人取得了联系。这个时候很多事情,刘武周怕脏了手,就他苑君章来做也罢!

总之要保住刘武周辛苦开创的这份基业,保着他一路扶摇直上,就为了当年远征高丽之际,自己对刘武周欠下的这些恩情!

苑君章一挥衣袖,决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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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敦一句话出来,来迎的数十骑顿时放缓了马匹脚步,互相对视,不知所措。

而步离两只匕首已经拔了出来,烈烈也上前挡住罗敦身形,身边数十骑梁亥特部精锐战士,全都按住了腰间所配大隋军中所用直刀。

烈烈大声道:“不见老王,我们就护卫族长,掉头便走!”

那迎出来的贵人脸色难看,只留下一句:“请族长稍待!”带着几骑便匆匆回转而去。

烈烈凑近罗敦,低声道:“那乐郎君看来担忧得不错,此间有点古怪,我们这便护卫族长离开。”

步离见烈烈靠得近了,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过平日里总算见得熟了,没有挥刀就奔咽喉而去。

这个长发纤细少女,现下也是满脸不安的表情,紧紧握着手中匕首,左顾右盼,一脸焦躁。

罗敦扫视左右,正是云中盆地一马平川的地形,回头不远处就是恒安鹰扬府的矮山军寨防线,身边几十精悍儿郎,着重甲而配利刃,自己身上同样套着一层来自大隋军中的精良札甲。

胯下坐骑,马力充足,真正发现不对,掉头便走,难道这可能的敌人还能追到云中城下去?

莫不是徐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带得烈烈都疑神疑鬼了起来。

罗敦一笑,挥手安抚部下儿郎:“这时候走成什么样子?且在这里等一阵就是,不见老王,我们再走不迟。”

短短等候时间,似乎在步离的焦躁不安中变得加倍的漫长,在众人胯下坐骑都开始有点骚动起来之际。就见烟尘卷动,十余骑朝着这边迎了过来。

当先一骑,是一个看起来比罗敦还要苍老的老人,须发皆都雪白,裹着名贵皮袍的身形瘦弱不堪,策马而来,还需要有人牵着缰绳在旁边扶持。

这老人就是罗敦另一个多年好友,千余越部老王盖达乌头。当年也算是雄姿英发,领千余越部在阴山南北,打下好大一片牧场,吞并了不少弱小部族,在柔然崩溃,突厥尚未崛起之前,还有称雄草原之志。

罗敦当年追随于他,很是经历过一番腥风血雨。

只是数十年过去,乌头已经满头白发,罗敦也闭门自守,只是在饮食服用上下功夫。九姓部族,已经在突厥人巨大的阴影之下苟延残喘,抱团取暖。而那个南面的庞大帝国大隋,也走到了穷途末路。

时势变易,岁月如电。

许久未见的两名老人遥遥对望,盖达乌头勉强提气笑道:“罗敦,我偷个懒等你不成么?还非要把我逼出来?就一句话,这九姓会盟你来还是不来?要是不来,以后我们两个老头子,也就别见面了!”

罗敦大笑:“如何能够不来?今晚没有好酒羊羔,我还就不走了!”

第五十一章 会盟(五)

两个老头一见,相谈甚欢。

罗敦不必说了,这些年来好就好肉将养着,大隋那里来的补品汤药也没少服用,加上运动也不缺乏,虽然须发花白,但是红光满面,说话声音中气十足,徐乐坐在他旁边,有时候都觉得震耳朵。

这个时候见着老友亲自来迎,罗敦一时顾虑尽去,嗓门儿更大了三分,身周几十骑发出的响动都被他一个人压过去了。

盖达乌头虽然一副被草原艰苦岁月,庞大部族面临的压力所熬干了心血的模样,但现在也是尽力打叠起精神,罗敦嗓门儿大,盖达乌头也尽力提起声音和罗敦谈笑风生。

他们所带来的从人,方才罗敦不肯前行,双方有点剑拔弩张的模样。现下也隔阂尽去,双方都松开了按着兵刃的手,互相微笑示意,有的人还低声攀谈起来。

只有步离还紧紧的护卫在罗敦身边,双手仍然按着腰间匕首,警惕的只是看着盖达乌头,仍然是那副凶狠的模样。

两个老头并辔走向千余越部聚落营地,一路上就见千余越部骑士越来越多,从三两成群到十余人一队,在营地之外几乎洒出二三百骑出来。要知道其他八部,每部带来战士也就数十,其余全是用作运送货物,赶车喂马的部民。千余越部这次为了会盟,真是拿出好大阵仗。

看到千余越部骑士越来越多,步离紧张凶狠的神色越来越甚,看来几乎身上汗毛都要炸起来了,浑身也是越绷越紧,一双微微泛着蓝色的眸子左右转动,全神贯注戒备,似乎随时下一刻就会动手!

盖达乌头瞧瞧步离那个样子,笑道:“老家伙,这就是你捡到的那个狼女吧,没想到你倒是这么疼爱她,到哪儿都将她带在身边。”

罗敦摇头:“以前你可见我带过?就这几年还好一些,放在此前我带她出来,这个时候早窜上来咬你了,你这老胳膊老腿的,我是怕你扛不住。”

要是放在此前,罗敦嘲笑盖达乌头,盖达乌头就该大声笑骂回来,并且逞强表示自己还骑得劣马,开得硬弓,喝两坛酒照样拉着几个小王妃开无遮大会。

现下却是低沉一笑,轻声道:“是啊,老徐敢不来了之后,我们已经四五年未曾见了,你困守在山里当你的土豪,做你的狐皮生意。我带着千余越部苦苦支撑…………老徐敢说得有道理,但是我们却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看着老友弯腰曲背,衰颓之像尽显的模样,罗敦也是心下黯然,苦笑道:“老徐敢也不成了,据说中了风,在家里躺着。不过这次把他孙子派来了,现在正在我部族当中,要不是这次是九姓中人会盟,外人来了麻烦,我就把他带来给你瞧瞧了。”

盖达乌头一震:“老徐敢也不成了?他孙子来了?”

接着又是颓然一叹:“你做得对,还是不要带来。十年前老徐敢陪着我们闹了一场,千余越部折损了近千青壮,你赔了儿子。老徐敢也受了重创,现在千余越部都还记得这事情。九姓会盟就为自保,老徐敢孙子要是来了,说不得还是以为我们又要和突厥开战呢,以为还要将九姓部族再赔进去,那时这次会盟也不必开了。”

这次九姓会盟,是千余越部提议,罗敦的梁亥特部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就是竭力支撑老朋友,自己也亲身前来。本来以为老朋友还有点雄心壮志,今日一见,却是这般消沉模样。

九姓会盟,就是准备九姓连成一体,也是二三万帐的大聚落了。随时可以拉出两万青壮为军。又是位于大隋和突厥的交界地带,若是倒向大隋,连突厥也不得不忌惮。这样突厥自然就要改变原来极尽压迫九姓部族的做法,九姓部族也可以利用突厥与隋之间的矛盾喘息一阵。

至于将来,那是儿孙辈的事情了,罗敦和盖达乌头已经尽到了自己这一代的责任。

罗敦自以为对九姓会盟之事想得很清楚,就是这么一个折衷的目标。十年前他和盖达乌头意气风发,准备趁着突厥衰弱内乱而自立的雄心壮志,现在早就不去想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折衷的目标,如何又能避免和突厥的冲突?突厥必然要以胁迫甚至兵锋加之,以恐吓九姓部族。那时还是需要强硬以对,让突厥觉得对九姓部族开战,迫得九姓部族整体倒向大隋是得不偿失。

可盖达乌头现在这个衰颓模样,却是连这个这种目标都撑不起的模样。这样还何必召开这次九姓会盟?

眼见得离千余越部聚落营寨越来越近,罗敦沉声对盖达乌头道:“乌头,你忘了老徐敢对我们说的那些话吗?汉家分久必合,几百年战乱,一统之势已成。虽有波折,难逆此势。突厥虽然一时兴盛,但本族族属不如匈奴,各部杂乱不如匈奴,到时候命运,只怕还不如被汉武击灭的匈奴!只要我们九姓团结一致,撑过这些时日,也许就能看到突厥的末日!再不用自己部族的牛马被突厥人掳掠,再不用自己部族的青壮跟着突厥去送命,再不用匍匐在突厥脚下任其鱼肉,只要我们九姓团结一致!”

罗敦语声低沉,但语意坚决之处,毫无半点摇动。

盖达乌头恍惚一下,终于振作起来,苦笑点头:“你还是信老徐敢的话啊…………成,我们将这九姓会盟办好,一起撑过这些时日!”

两人就要在从人的簇拥下进入千余越部聚落营寨,营寨处早已将大门打开,放下桥板。迎候两名族长入内。

聚落营寨之内,围绕王帐,尽是各部来人,与千余越部战士混杂在一处。九姓战士菁华尽皆在此,人人剽悍,人人精壮。王帐之上,除了千余越部王旗飘扬,其余各部族中认旗也都升了上去,迎风飘扬。

如此气象,真有九姓团结一心,在这险恶世道中顽强坚持下来的模样!

罗敦吸口气,压下心中那点不详的预感,就要策马入内。旁边一只白玉也似的小手伸了过来,一把扯住罗敦坐骑的缰绳。

罗敦转头望去,就见正是步离扯住罗敦坐骑缰绳,不让罗敦继续入内。一双大眼,带着不安和紧张,只是望着罗敦。

罗敦斥道:“步离,你在做什么?”

步离咬着嘴唇,倔强的就是不肯松手。

一边盖达乌头神色变化,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压住,任罗敦自己去处理此事。

罗敦温言道:“步离,你随我一起进去就是,我是不会将你丢在外面的。”

步离只是摇头,小手将罗敦坐骑缰绳扯得死紧。一头长发随着步离动作晃动,乌亮若梦。

看着罗敦和盖达乌头停在营地门口,里面等候人众,开始略微有点骚动。烈烈从后赶紧上来,板着脸对步离呵斥:“你这是想做什么?这不是部族内可以由得你胡闹!”

步离理也不理烈烈,一双大眼只是看着罗敦,满脸祈求之色。

罗敦环顾左右,终于沉下脸来,对着步离认真的道:“放手!”

看着罗敦沉下脸来,步离一副惊惶不安的模样,不仅仅是因为小狼女天生对危险的敏感,还有罗敦从来没有这么严厉的对待过她!

在罗敦严厉的目光之下,步离垂下头来,一根根手指松开,罗敦抢过缰绳,转头对着盖达乌头一笑:“这便进去罢,不要让大家等得太久了!”

盖达乌头在一旁也是微微垂首,听到罗敦这句话,像是被惊醒一下猛然抬头起来,哈哈一笑:“那咱们就进去罢!”

第五十二章 会盟(六)

千余越部王帐,比之梁亥特部罗敦自己居停的帐落,自然是大了许多。毕竟是一个坐拥数万部民的大部落,若不是突厥强势,千余越部在阴山南北,足可以称霸一方了。

这王帐由十几个大牛皮帐篷组成,互相连通,多用支撑,最大的一块空间足可容纳百余人在王帐之中。

王帐中心大柱伸出帐顶,上面飘扬着盖达乌头的王旗,青底白缨,猎猎舞动。

远远而看,这座王帐依山伫立,颇有气象。虽然比之始毕可汗的金狼王帐简直如城池一般规模还大是不如,但在阴山南北,已经是让人仰望的存在了。

但是这座颇有气象的大帐,凑近了看却漏出了老底。帐幕就是一层牛皮,还多有补丁。寒酸之气挡也挡不住。

原因无他,千余越部部民数万,一直是突厥重点关注对象,压榨逼迫无一不为。去年大战,千余越部就被迫贡献了上万羊马,数千石粮食草料,甚至连度冬准备的牧草都动用了相当大一部分,一冬下来,牲畜因而损失近半。

千余越部更有数千部民被强征,随突厥军南下,作为辅兵,突厥人一旦撤退之际,最先丢下的也是这些各部强征而来的部民辅兵,一场大战下来,也折损了上千人。

如此境遇之下,盖达乌头要是先翻修他的王帐,那估计这族王位置就坐不稳了。

罗敦和盖达乌头并辔而入,穿过营地,靠近王帐时候看到盖达乌头居所这么个寒酸景象,罗敦都替老朋友赶到心酸。

梁亥特部居于阴山之内,部民又少,雪狐毛皮生意做得火热,算的是关上小楼成一统,除了要担心突厥人压迫加紧,会将梁亥特部从阴山内赶出来之外,日子过得甚是滋润。罗敦更是有些懒惰,族中多少事物都让烈烈去料理,和各部往还也都是烈烈的首尾,已经几年未曾出阴山一步了。

只见这个王帐,就知道盖达乌头现在承担着多大的压力。罗敦忍不住就对老友有些愧疚,转头对盖达乌头道:“这几年也真是难为你了…………此次会盟成事,千余越部缺什么,尽管说话,掏空家底,也得让千余越部强盛起来,你这一部,可是我们的主心骨!”

盖达乌头勉强一笑,并没答话。

这时王帐帘幕被卫士从内掀开,就见一名高壮的中年人大步从内走出。

这高壮中年人眉目之间和盖达乌头甚是相似,鹰鼻深目,显出了盖达家有着部分西域塞种的血统,若不是发福了几号,应当是颇为英俊。

这高壮中年人一身锦缎华袍,衣袖领口都有毛皮装饰,结辫垂发,走出来就是满脸堆笑:“罗敦老伯终于到了,快点入内,大家都在等候老伯到来!”

罗敦大笑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丢给烈烈:“也是几年不见…………黑果,你爹老成这样,你怎么倒是发福了?不是什么事情都丢给你爹操心吧,九姓会盟之后,这些事情,可得都要你担起来,让你爹清闲几天!”

高壮中年人正是盖达乌头的长子,盖达黑果。随着盖达乌头老去,现在千余越部大小事务,倒有一大半是掌握在他手中。盖达黑果为人颇为随和,在九姓部族当中人缘不坏。

不过在罗敦看来,盖达黑果性子软了一些,并不是带领九姓部族能撑过这段难熬时日的理想继任人选,不过这是盖达家的家事,他与乌头关系再好,也不能在这上头多说什么,也只有盼着老朋友乌头能够命长一些了。

不过瞧着乌头这苍老憔悴的样子,只怕是难。

说起来十余年前,在阴山南北掀起大战的三个老家伙,他绝了后,乌头后代不过如此。倒是那老徐敢的孙子,着实让人艳羡啊…………也不知道老徐敢怎么教导出来的!

想及这里,罗敦忍不住就回头看了烈烈一眼,自己选的这个继承人,虽然和自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能耐繁钜,不贪享受,行事果敢,倒是让人满意…………只要他将来能将步离也照料好!

听见老伯调笑,黑果只是满脸堆笑,脸上肥肉将眼睛都快挤得没有了。

“罗敦老伯这是说什么话,小王能有什么本事,九姓会盟之后,一切大事还不是诸位长辈操持拿主意…………时候已经不早了,这就请老伯入内罢?”

老王亲自出迎,小王语气又谦恭到了这等地步,千余越部对罗敦的面子给得十足。罗敦心下也自满意,原来的一点点顾虑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回头示意烈烈等候在外,举步就想入内,结果衣袖一紧,被人拽着不让上前。

罗敦回头一看,就见步离浑身绷紧,一双小手死死拽着自家衣袖,不肯撒手。

罗敦无奈,看了黑果一眼,黑果大度一笑:“这就是罗敦老伯在阴山中收养的那个小孤女吧?随老伯一起入内,也自无妨。”

罗敦对步离轻喝一声:“要么随我入内,要么就在外面等候,你再闹事,三天不给你吃饭!”

步离紧咬嘴唇,手上气力放松,但仍不肯松手,摆明了就是罗敦去往哪里,她就跟往哪里。

黑果弯腰伸手肃客,盖达乌头下马在旁陪伴,场面已经给到十足的罗敦,身边拖着个尾巴步离,就这样大步走进了千余越部的王帐之中。

王帐的大厅之内,比之外间,光线顿时幽暗了下来,几十盏油灯燃动,散发着难闻的烟气,千余越部也没那个财力在油灯之中添加香料。

享用惯了的罗敦,一进来就觉得憋气,更闭上了眼睛适应一下帐内幽暗的光线。

身边一直吊着的步离,这个时候喉间突然爆发出一阵呜呜之声,宛若一只遭遇了绝大威胁的幼狼,虽然闭眼,可罗敦也能听见步离两把匕首都抽出来的响动之声!

沉重帐幕,在罗敦身后不远处放下。

罗敦缓缓睁开眼睛,扫视一眼大帐之内。

这大帐有十几根柱子支撑,将能容纳百余人的空间割裂得支离破碎。烟气在帐内缓缓浮动。帐内两侧,正是脸色难看的九姓部族所来贵人。在他们身后,都站着千余越部战士,直刀出鞘,反射着灯火光芒。

而在上首,两张胡床并列,原来就是盖达乌头和盖达黑果并肩而坐理事的所在。

但是现下,这两张胡床之上,坐着两名贵人。一人皮衣皮帽,三十余岁的年纪,脸颊瘦长,编发为辫从两侧垂下,眼神漠然凶戾,不知道亲眼见过多少血腥杀戮才能磨练出这种神情来。

而另一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却穿着汉人锦袍华服,束发戴冠,形貌颇为英俊,只是一只鹰钩鼻子有点煞风景。

这人正在把玩着腰间悬着的一块汉人玉佩,碧绿可爱,青翠欲滴,一见就知道不是凡品。

见到罗敦进来,这年轻人还抬头嘻嘻一笑,算是给罗敦打了一个招呼。

这两名坐踞在胡床山的贵人,身后高高低低的站着十几名亲卫,内有镔铁鳞甲,外套皮袍,俱佩长刀。皮帽后都悬着用草汁染成青色的狼尾。

突厥人,执必部,青狼骑。

那个汉人打扮的年轻人,罗敦并不识得。但是那个三十出头的窄脸贵人,罗敦却认得。

正是掌握执必部统兵之权,执必部的阿贤设,执必落落!

第五十三章 会盟(七)

执必落落,青狼獠牙。

这名执必部的统兵大将,十七岁的时候,便领青狼骑,举着执必家大旗,在阿史那家的内战当中崭露头角,纵横于金山东西。在其时几位阿史那家可汗中不时改换阵营,经历了无数场血战。

最终当始毕可汗父亲启民可汗从一介依附隋朝的降臣而崛起于金山以东之际,执必落落又随着执必家投效于启民可汗。执必落落更率领青狼骑为启民可汗东征西讨,让执必部从都斤山下一个小部落展成为族长可以称汗的突厥大部!

启民可汗故去之后,始毕可汗继位,同时也继承了当初嫁给启民可汗的隋朝义成公主。执必部就成为始毕可汗帐下用来入侵大隋马邑雁门等边地要郡的急先锋。

执必落落就是这急先锋中最为锋利的獠牙。

大业五年,突厥人围困大业天子于雁门郡,雁门四十一城,被击破三十九城。大业七年,突厥攻击河套,大掠而归。去年突厥人大举入寇马邑郡。这些战役当中,执必落落率领执必家青狼骑,无役不与,杀戮盈野。

不要说梁亥特部这种小部落了,就算是大隋沿边排开的这一溜名臣猛将,如李渊,如王仁恭,如刘武周,又有谁没听说过执必落落的名声,又有谁不想斩杀他而后快?

没想到这位统领执必家数万青狼骑的大将,执必部现任可汗执必蓝干的亲弟弟,居然冒险潜入云中城左近,出现在九姓会盟现场的大帐之中!

一股寒气,从罗敦的脚底开始,一瞬间就窜到了头顶心。执必落落高踞上,只是这么淡漠的看了过来。就是这一瞥之间,罗敦都觉得一瞬间自己似乎都要瘫软下来。不过这种软弱,也只是一瞬间而已,罗敦一咬牙齿,当年草原大豪风范,再度回归!

这执必落落,实在是掀起了太多战事,造成了太多杀戮,就是坐在那里,身上的血腥味道,也宛若凝成了实质一般,带给人太大的威压!

帐中所有九姓贵人,都垂低眉,有人还微微战栗,不敢出上一声。

只有步离,仍然以娇小的身子死死遮挡在罗敦面前,双持匕,微微弓背,大眼睛凶狠的眯了起来,出低低的呜呜之声。

在她单纯的心思里,只有保护好罗敦这一个念头,面前是谁,也别想让这小狼女稍惧!

罗敦微微回顾左右,看到黑果神情微微有些得色,而老友乌头却是满面苦涩,终于一瞬间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这个曾经和自己,加上那个老徐敢。雄心勃勃想趁着突厥分裂内乱,率领九姓部族自立的盖达乌头,已经投效了突厥人。这次九姓会盟,就是要将九姓贵人一网打尽,将本来颇为分散的九姓部族,以这个会盟的名义,全都捆上突厥人的战车!

罗敦哑着声音对盖达乌头道:“乌头,你做得好啊,大家都是冲着你的旗号来,你却把我们都卖给了突厥人!”

盖达乌头苦笑一声,并不回答。

执必落落身边的青年人却长身站起,笑道:“这是千余越老王明智之举啊!大家都是草原部族,何必打打杀杀的让汉人看笑话?这次会盟,大家和和气气的联为一体,归于执必部青狼旗之下,执必家也一视同仁相待,岂不是天大的美事?”

这青年贵人站起身之际,步离娇小身形在一瞬间绷得更紧!

帐中不论是千余越战士还是突厥执必部亲卫,都在此刻感受到了步离的威胁,人人握紧长刀,不少人还将长刀下意识的抽出半截,帐中杀气,一下弥漫而出!

罗敦却丝毫不惧,朗声问道:“你又是谁?”

这青年贵人似乎还带点羞涩的一笑,微微躬身向罗敦示意:“当不得老族长动问,在下执必部少汗,执必思力。”

一向养尊处优,这些年看起来只是耽于享受的罗敦,在满帐皆敌,青狼执必部来了阿贤设和少汗就在当面之际,却没有半点畏缩之意,腰背挺直,卓立帐中。

罗敦扫视全帐,对着满面愧色的乌头,对着那些低头不敢出一言的九姓贵人,冷笑一声:“这就蜷伏在突厥人的靴子下面了?以后突厥人南下,提供牲口粮草的是我们,提供青壮的是我们,面对汉人城池冲在前面送死的还是我们!单单是去年那场大战,我们被强征而去的青壮,就死了多少。因为粮食给突厥人抢去,冬天枉死的老弱,又有多少!难道就想我们九姓之人,就此灭种不成?”

旁边一直脸上带着笑意的盖达黑果,终于开口:“罗敦老伯,话不是这么说的。突厥强盛,大隋却是衰落,四分五裂就在眼前。金狼南下,吞噬中原,已是难以阻挡之事。我们九姓部族,正在突厥与大隋之间,除非是九姓举族迁徙,走上几千上万里地,另外找一个水草肥美的地方安居下来,才能避开这场注定要到来的大乱。这样迁徙,又要死多少人?

…………什么九姓会盟,自立当前,是靠不住的。突厥和大隋之间,总要选一边站罢!罗敦老伯你自己说,现在大隋这样,还靠得住么?单是马邑郡中,刘武周和王仁恭就闹得不可开交了,更不用说中原腹地,还有多少这样的汉人,红着眼睛等着自相厮杀成一团,只为夺取大隋崩塌之后留下来的那个宝座!

…………与其这样咬牙苦撑,还不如早早投效突厥,跟着狼旗南下,这样九姓不仅才能真正生存下来,还能继续展壮大。这才是九姓部族能够长远的真正机会!”

罗敦完全明白了过来。

千余越部想的不再是怎样生存下来,而是另有一番野心。这野心,当年他和乌头也有。不过想的是怎样摆脱突厥人的压榨统治。而黑果的野心,却是跟随突厥人为其爪牙,追随突厥人南侵,从他们手里分得一些残羹冷炙,展壮大自己的部族。

罗敦望向一脸苦涩的盖达乌头,沉声道:“乌头,你忘了老徐敢的话了么?”

盖达乌头抬头,迎着罗敦目光,在这一瞬间,当年三人草原夜话,虽然年老,但仍然雄健,眼神锐利如剑的徐敢,所说的那番话一句句从心中掠过。

“…………晋末之世,因世家而乱。汉家之地,陷入数百年的血腥屠杀之中。汉祚衰弱,五胡次第而起。但什么事情都是物极必反,天下分久将合,而天下百姓受够丧乱之苦,也再不愿意因为世家野心而再经受一次丧乱之苦。大隋自开皇,自大业两代天子,都是以削弱世家为根本,虽然一时遭受世家反击,但已经是大势所向。只要去除世家这个毒瘤,汉家兴盛,将过于开皇立国时候的大隋!

…………所谓突厥,本无当年匈奴之雄。族姓纷繁,就是阿史那家也是各自争斗。可汗分立,达头可汗,都蓝可汗,旋起旋灭。就是现在势大的启民可汗,离了开皇天子当初的扶植,也什么都不算。只是趁着大隋自己内争,才趁势崛起罢了。当年匈奴,哪里有突厥这般不成器?一旦汉地内争结束,腾出手来,阿史那家族只有迅覆亡一途。结好汉家,反抗阿史那家族,这才是九姓部族的唯一出路!”

可当年的反抗,也失败了。汉家内争已经开始,大隋果然如老徐敢所料一般开始四分五裂,世家之间交相争斗。自己和千余越部族,是等不到汉人之间内争的结束了…………

黑果选择投效突厥人,就…………随他去罢。

盖达乌头再度低下头来,对罗敦的逼问,沉默不置一词。

一直冷漠旁观的执必落落,终于不耐烦了起来,冷声道:“将这老家伙拿下也就完了,还和他废话恁多作甚?”

罗敦冷笑:“拿下老头子不难,可梁亥特部健儿,只会和突厥死战到底,九姓男儿,也总有不甘心跪倒在你们突厥人面前之人。执必家在南下之前,就等着先和九姓部族血战一场吧!”

执必思力叹了一口气,微微摇头。执必落落却放声大笑:“梁亥特部健儿?九姓男儿?却在哪里?”

黑果也是面带微笑,放声招呼:“烈烈,进来给老族长看看!”

大帐帘幕再度掀开,高壮强悍,一脸诚朴刚严模样的梁亥特烈烈,大步走了进来。

第五十四章 会盟(八)

在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突然现身在千余越部帐幕当中,在自己多年老友盖达乌头携着自己儿子一起背叛了九姓部族,投效于突厥人狼骑之下。

罗敦还未曾感受到如此的绝望。但是随着盖达黑果一声召唤,梁亥特烈烈就应声而入,罗敦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揪在了一起,从头顶到脚底心,感受到的就是一种彻骨的冰寒。

十年前,罗敦爱子早亡。烈烈不过是给自己爱子喂马背负兵刃辎重的一个小马夫,在族中无依无靠。罗敦将自己的爱子之心,几乎全部转移到了烈烈身上。不遗余力的扶植他,打磨他,最后畀以梁亥特部阿贤设的位置,并且准备在自己百年之后,将族长位置转交给他。

这些年来,烈烈执掌梁亥特部大小事务,罗敦就将精力花在吃上面。而烈烈也将梁亥特部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也很得部众中人之心。

虽然对着老友孙子的出类拔萃,罗敦不吝大加赞赏,但是心中未尝不是以烈烈而自豪。认为自己在培养下一代上,也不逊于老友徐敢什么。

烈烈在罗敦心中,真的不比自己的儿子差多少了。

可现在,就是这个烈烈,背叛了自己。

罗敦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眼前阵阵黑,几乎站立不定。而步离敏感的觉到了罗敦的不对,赶紧后退一步,扶住了罗敦,恨恨的看着烈烈。

小狼女虽然心思单纯,也明显现,这位一直瞧不上她的烈烈,现在不是和养着自己的阿爷站在一处的!

虽然满帐皆敌,小狼女也没觉得有什么害怕的,只是转着自己不多那点心思,想着怎样将自己阿爷带出这千余越部大帐。

要是徐乐在这帐中,满帐皆敌,徐乐也不会在心里生出一个怕字。和这小狼女不同就在于,徐乐是艺高人胆大,而小狼女是真的想不过来…………

罗敦在帐中摇摇欲坠,烈烈却是肩开背张的站在帐中,一副强悍坚韧的草原男儿模样,让见惯了大场面的执必落落,都忍不住觉得这个人不错,将来可以在执必部青狼旗之下,好好提拔重用一下。

罗敦深吸口气,总算平稳下来,这个时候,他也懒得多问烈烈什么。哪怕是开口要个答案,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罗敦不说,烈烈却主动开口,他朝着罗敦肃然一礼:“族长,莫怪我今日如此行事。梁亥特部僻处阴山之中,难道真的指望狩猎雪狐,就能保部族平安?就是千余越部,也觉得朝不保夕,为何弱小得多的梁亥特部就能例外?天下变动在即,突厥狼骑就要南下,逐鹿中原,汉人四五分裂,已经再难阻挡于我们草原部族了,几百年来,草原部族纵横中原的一幕又将重现!这个时候,何去何从,不是已经很分明了么?”

烈烈一一指着那些垂坐在帐中的各部贵人。

“……都罗罗部,来此云中秋日大集之前,早已见过乌头老王,茅女呙子部,老族长才故,少族长和黑果小王交情莫逆。屋地目部,开道部,部中阿贤设也早已事先投效黑果小王,其余各部,此刻从贵人到随行之人,都已经被控制…………老族长,大势已去,九姓部族,当归于执必部青狼旗之下,老族长就束手听命,当能将养天年…………若是烈烈异日对老族长有半点不敬之处,当被草原群狼吞噬,永世不得生!”

烈烈这番话说得落落大方,辞理俱全。连执必部那位看起来颇为有点心不在焉的少汗执必思力,都是眼前一亮,微微点头,觉得九姓当中还是有人才的,将来会是执必部的助力。

罗敦静静看着烈烈,哈哈一笑:“就是要我老头子认老服输,以后就被你烈烈供起来当个摆设,梁亥特部几千部民,就跟着你为突厥人卖命,用梁亥特部部民的尸骨,造就你在突厥狼骑之下飞黄腾达的道路?”

帐中气氛顿时就紧绷起来,谁也没想到,罗敦竟然是如此的老而弥辣,到了这等地步,还是不肯低头!

徐家闾中,徐敢从睡梦中醒来。

韩小六正在廊下熬药,听见徐敢醒来的声音,赶紧起来看看情形。

徐敢正挣扎从榻上坐起,白凌乱,老态毕现。

在徐乐出之际,徐敢虽然中风行动不便,但是仍然显得颇为硬朗。但是当徐乐离去有些时日之后,徐敢却以肉眼可见的度迅衰老下来。

当放飞徐乐离开他的羽翼之下以后,似乎徐敢心中的支柱也被抽掉了,还活在这个世上的意义,并没有剩下什么了。

韩小六满脸给柴草烟雾熏得漆黑,露出白牙朝老爷子一笑:“阿爷,你醒了啊,药很快就好,俺娘叮嘱了,你醒来就要看着你吃药。”

徐敢却有些恍惚。

适才昼寝,光怪6离的景象,尽皆入梦而来。

曾经在北周大旗之下的风光无限,初得爱子时候的兴奋激动,十八年前宫变之夜自己抱着徐乐斩关落锁,突出长安。

就算在十年前,自己还有雄心壮志,和草原上结识的朋友,试图做出一番事业来,积攒力量,在未来必然要到来的天下变动中,为自己的爱子讨回公道。

可这些,终究变成了老去之后,画面失真模糊褪色的一场场梦境而已。

我们都老了啊,当年的铁徐敢,现在已经起不了床的病人。乌头,罗敦,你们又变成了什么模样?

这已经是年轻一代的天下了啊…………

阿乐阿乐,爷爷已经不成了,以后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下去了…………

不过阿乐,爷爷总相信你,是年轻一代中最出色的那一个。任何境遇,都拦不住你。就一直带给这些所谓天下豪杰震惊吧。

让他们知道,我这个过时的老徐敢,到底养出了怎样一个出色的孙子!

话语声中,罗敦只是轻蔑的扫了烈烈一眼,对着步离道:“不要管我,突出去找徐乐!让他来救我!”

而这个时候执必落落也一下起身,咆哮一声:“还废话什么?拿下罗敦!”

第五十五章 会盟(九)

在距离千余越部四五里外的一处矮山之上。

徐乐站在一块巨石之上,眯眼看着不远处的千余越部帐落。而韩约宋宝等人,就高高低低的站在石缝当中,悠闲的等待着罗敦他们的返回。

秋风掠过,将徐乐身上布袍吹得衣袂飘飞,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去,徐乐身形都是挺拔如剑,英锐迫人。

韩约就站在徐乐下,背着神荼铁盾,郁垒小盾套在右臂,身形如山,紧紧扈卫。

宋宝斜倚在石壁之上,报臂微微抬,看着徐乐身形。再没有了那么多胡思乱想的念头,只是想着今晚是不是还能肥羊好酒,这些天累得元气都有些伤损,得好好补补。

几名庄客在矮山之下照料马匹,几匹都有些掉了膘的健马正在专心吃草,不时出几声低低的嘶鸣。

虽然今天是九姓会盟的大日子,但是一切都是再安静平和不过的样子。

只有徐乐,心里总觉得隐隐约约有些不对。这种感觉不知道从何而来,但徐乐就是选择相信。

今天说不定真的有什么事情生!

虽然这危险的感觉总是盘旋不去,可眼前的景象,却仿佛在告诉徐乐,自己可能有些过度紧张,今日什么也不会生。九姓会盟会成功举行,罗敦会安然回返,今晚说不得罗敦又得带着大家到云中城大吃一顿。

眼前不算太远处,千余越部骑士正在懒洋洋的巡视,不少骑士手不控缰,双手抄在袖子里,就这样慢腾腾的晃悠。

在他们身后的千余越部聚落营寨之中,各部随行之人在帐落之间随意走动,看不出半点剑拔弩张的气氛。

而作为九姓贵人会盟所在的王帐,更是无人进出,一切都是安安静静。似乎在下一刻,这些贵人们包括罗敦在内,就会笑谈着从帐落中走出,互相友好道别,然后各自回归部族,等待着热闹的云中秋日大集。

也许自己真的多想了罢…………

徐乐耸耸肩膀,决定不这样神经兮兮的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徐乐就看见王帐帐幕突然掀起,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帐幕中窜了出来,帐幕外守候的千余越部骑士,也是一阵骚动!

虽然从这个距离看过去,人影小如蚂蚁,但徐乐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娇小的身影,正是罗敦身边的小狼女步离!

徐乐猛然厉喝一声:“上马!去救罗敦族长!”

罗敦和执必落落的两声呼喝,震动王帐之内,那些垂惴惴不安的各部贵人,都被这两声喊震得下意识抬起头来!

步离早已浑身绷紧,罗敦一声号令,步离一把扯住罗敦的手,就要带着他杀出王帐之中!

帐中乌头黑果身边的千余越部战士,全都拔刀直涌过来。而执必落落执必思力身后突厥青狼骑,也是一片拔刀之声响亮,几名青狼骑越过两人,一声不吭的也直扑而上!

步离浑然没有半点惧色,一双微微泛着蓝色的大眼睛里满是凶狠神色,喉间呜呜之声滚动,紧紧握着匕就准备拼命!

罗敦却在这个时候狠狠甩开了步离的手,步离愕然回头,罗敦又是一声大吼:“快走!去寻徐乐!”

步离还想再拉住罗敦,罗敦早已举起双手,向后退去,只是仍然用严厉的眼神,死死盯着步离!

千余越部卫士和突厥青狼骑一涌而上,将罗敦淹没。盖达乌头和几名九姓贵人都是大声呼喝:“不要伤了罗敦!”

执必落落也是一身叱呵,涌上来的突厥青狼骑就用刀柄狠狠敲打在罗敦肩背之上,闷响声中,罗敦痛得屈膝弯腰,几把直刀顿时就架在他颈项之上。

步离呆呆看着眼前所生的一切,突然一声尖叫,震得帐中所有人耳朵有如针刺搅动一般。

尖叫声中,步离身形已经如闪电一般窜了出去,烈烈正挡在帐幕出口处,这一瞬间已经长刀在手,狠狠向着步离身形劈下。而千余越部战士也都涌来挡住出口,十几把直刀刀光闪耀,步离要是向着这里冲过来,只有被乱刀分尸的份儿!

突厥青狼骑更是从后涌上,也是毫不客气,挥刀就要劈下。

千钧一的关头,步离已经一脚蹬在帐中一根立柱之上,身形转折,间不容的从几名千余越部战士身边掠过。

烈烈一刀挥空,大声怒吼:“拦住她!”

步离早已电射而出,在她身形前面,还拦着一名千余越部卫士,步离左手匕顿时就脱手掷出。

那千余越部卫士反应也快,横刀一档,匕当的一声撞在直刀之上,溅出几点火星,斜斜飞出。

而步离也只求这一瞬间的空隙,转瞬之间就如风一般从他身边掠过,右手匕挥动,嗤拉一声就在牛皮帐幕上开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烈烈是帐中最熟悉步离的人,知道这个小狼女进退如电,身形灵活,大吼声中已经快步赶上,一刀又狠狠劈下。

罗敦被突厥青狼骑的直刀架住颈项,这个时候陡然又是一声厉吼:“烈烈!”

在罗敦如炸雷一般的吼声当中,烈烈手腕情不自禁的就是微微一颤,长刀掠过步离身形,一缕黑迎刃而断,在刀风中飞扬飘舞。

而步离身形灵活得仿佛没有骨头一般,在烈烈一刀劈空之后,就这样从那条缝隙中钻出了帐幕之外!

一名千余越卫士从烈烈身边抢过,也想从这道缝隙中钻出去,结果却被卡住,进退不得。

烈烈已经转身扑向大帐开口处,吼声如雷:“将她抓回来!”

执必思力看着步离逃脱,看着千余越卫士卡在那帐幕缝隙中,拍手哈哈大笑,差点把眼泪都笑出来了:“这丫头有意思,我要活的!”

执必落落狠狠扫视了执必思力一眼,大声下令:“把她拿下,死活不论!”

大队千余越卫士和突厥青狼骑跟着而出,黑果也匆匆而出主持局面。

此来九姓贵人,有的是自己就已经和千余越部谈好,有的是部中骨干如烈烈之类早就被黑果拉拢,但是还有些部族还给蒙在鼓里。就指望在这大帐中将所有部族贵人拿下,在风不生水不起的将他们从人也全部收拾控制了。现在步离逃了出去,千余越部聚落营地必然会骚乱起来,必须马上控制住局面!

帐外此刻已经传来骚动惊呼之声,人喊马嘶响成一片,更有无数兵刃出鞘之声。千余越部战士的叱喝之声响彻聚落营地,此间果然一下就乱了起来。

罗敦踞坐地上,颈项上架着寒森森的直刀,罗敦却恍若不见,朝着一脸憔悴的盖达乌头呵呵大笑:“我算是落在你们手里了,乌头,你得管饭,你知道我爱吃些啥!”

第五十六章 会盟(十)

大帐之外,步离骤然冲出,长飘飞,惊惶左右观望。

本来在帐外警戒守候的千余越部卫士,目光全都投了过来。

九部贵人前来,带来了不少从人。足有一百数十人的规模,但多被有意无意的领到了离大帐还有些距离的地方。

其中有些人是早就和千余越部有所默契,自然从命。还有些部族中人虽然不明究竟,但被带离大帐一些距离,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九姓中人,分布在阴山南北,除了这些年关上门当老宅男的罗敦,其余各部多有往来,各部当中多有熟人,大家一动,不知内情的人跟着也就动了。都在离着大帐数十步外的地方扎堆闲聊。

千余越部中人也会凑趣,送来了自带的马奶酒和汉人的浊酒。草原汉子,哪有不好一个酒字的,大家越的兴致高昂,只是凑在一起一边畅饮一边闲谈,不时还出笑声。

而千余越部卫士,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布列在大帐之外,只是等候里面底定大局。

罗敦不肯屈服,让步离先走,帐中人奔走动手的声音,帐外卫士都听得分明,还没等得及他们进账帮忙,步离已经割裂帐幕,就这样冲了出来!

无数双目光汇聚过来,只是落在这长飘飞,身形纤细,小脸上满是惊惶无助的少女身上,谁都认了出来,这就是梁亥特部族长罗敦来时身边的那个少女!

帐内呼喊声响起,正是烈烈,随着呼喊之声,烈烈已经带头从帐中冲出,手中直刀寒光闪耀。

“拿下她!死活不论!”

烈烈冲出,步离已经嗖的一声就窜了出去,风一般的从在外警戒的千余越部卫士身边掠过!

在烈烈身后,更多千余越部战士涌出,在外警戒的千余越部战士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全都拔出长刀,朝着步离的身影追去!

这边的突变,也引动了各部之人的注意,顿时就是一番大呼小叫。

“这是怎生回事?”

“帐中生了什么变故?”

“族长那儿有变!”

呼喊声中,不少各部中人就丢下手中酒囊,拔出长刀,就要一头撞进王帐当中,将自家族长抢出来!

在烈烈身后,盖达黑果也一脸焦急之色的冲了出来,声嘶力竭的大喊:“还不动手!”

盖达黑果的呼喊声中,各部中人,不少就挥刀指向刚才身边还喝酒谈笑的弟兄,而千余越战士们也大吼着向前,千余越部聚落营地当中只响起一片叫声:“丢下兵刃!”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不少蒙在鼓里的各部中人停住动作,面对着明晃晃的兵刃,有人就茫然的丢下手中各色兵刃。但还有人是烈性的草原汉子,怒吼着就挥刀砍了过去。

“千余越部想吞了咱们!去将族长抢出来!”

刀光闪动,就有惨叫声响起,血光飞溅。一旦见血,厮杀顿时就变得激烈了起来。数百草原汉子喝骂着怒吼着对撞在一起,挥刀互相对斫。兵刃碰撞在一起溅出满天火星,不时有人惨叫着倒下。

有人想突围冲向王帐,千余越战士也涌上来拼命阻挡。适才还亲密无间的九部中人,一下就翻脸相向,混战成一团!

黑果脸色煞白。

本来就想着风不生水不起的将九部贵人拿下,然后再以这些贵人为质,收拾了他们带来的从人。大事底定之后,九部联为一体。盖达乌头已经不管事了,他凭借九部联合在一起的力量,在突厥人面前也自有地位在。说不定还能得始毕可汗赏识,盖达部将来也未尝不能成为执必部一般,为突厥治下可以称汗的大部!

却没想到,在最后拿下罗敦的时候,被他身边带着的一个小丫头搅乱了大局,居然让她从密布着千余越部战士,甚或还有突厥青狼骑的王帐当中,就这样脱身而出!

真不知道罗敦从哪里捡来的这么个小狼女,简直就是他黑果的克星!

步离从王帐中逃出,烈烈等人持刀追赶。就算九姓部族之间关系再近,毕竟也是分处各部当中。自家贵人在王帐中不见出来,却看到这么一副场面。这些还没私下投效千余越部的九姓各部之人,岂有不反抗的道理?一场预料之外的厮杀,就这样爆起来!

自己对着执必部贵人拍着胸脯担保,也自以为十拿九稳的会盟之事,最后变成这样一个结果,让他如何向执必部的两位贵人交代?

黑果一时间乱了方寸,捏着拳头浑身肥肉颤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在他身边,乌头缓缓自王帐中而出,沉声怒吼:“看住他们座骑,封锁寨门,不让一人得脱!烈烈,这是你们千余越部的尾,将这小狼女拿下了!”

比之黑果,掌千余越部垂三十年的盖达乌头,威望素深,就是那些拼命厮杀的九部中人,看到乌头出来,手中兵刃都慢了下来。

而千余越部战士则大声呼喊着向前,一部分人去控制各部带来坐骑,一部分人去封锁寨墙寨门,还有人加入战团之中,要以最快时间拿下这些反抗的九部中人。

而烈烈就咬紧牙关盯着步离娇小的身影狂追。

可刚才在王帐中狭小之地,这么多人都没拦住步离一个人,现下外间地方广大,又是众人混战,乱成一团,烈烈就算把牙齿咬碎了,哪里又追得上步离?

就见步离娇小的身影,只是在人群中乱窜,长飞扬,每每却是间不容的躲开到处乱挥的兵刃,直朝着寨墙疾驰而去。

烈烈和几名心腹手下拼命在后狂追,还要格挡闪避身边飞舞的兵刃,急得烈烈两眼都是血红。

今日这场乱事,尾全是他的,现下都没法交代了,要是让步离逃出去,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要知道他现在背后盯着的,可不是好说话的罗敦,而是盖达乌头,盖达黑果父子。甚而还有突厥执必部的两位贵人!

转瞬之间,步离已经直冲到寨墙旁边,手足并用,转瞬间就已经上了低矮的寨墙。

而烈烈好容易从人堆中冲杀出来,见步离翻身欲下,随手抄起身边插着的一杆长矛,照着步离的背影就狠狠掷出。

破风声中,长矛擦着步离的背影直飞出寨墙,而步离身形,已经消失在寨墙的那一头。

烈烈嘶声怒吼:“带马!她逃不远!”

第五十七章 会盟(十一)

矮山之下,徐乐一行人飞也似的冲下山来,到了最后几步,徐乐已经是一纵而下!

几名在山下看着马桩子的庄客,也看见了不远处的动静,一时间不知所措。徐乐几人疾奔而下,这才反应过来,牵着马迎了上来。

徐乐那匹大红马,也不知道哪里的血统,腿长腰窄,肩高及人,虽然也同样掉膘不少,但仍然精神健旺,步伐有力。这战马也是徐敢精心挑选来留给徐乐的,至于从哪个门路而来,徐乐早就放弃揣测自家爷爷当年那些神通广大的本事了。

主人疾驰而下,这匹大红马顿时就开始兴奋起来,迎上前的时候就咴咴嘶鸣,奋扬蹄,一副比徐乐还急着上战场的样子。

徐乐疾奔而来,不等庄客将缰绳递到自己手里,一拍鞍鞯就已经腾身直上。

韩约紧紧跟在徐乐身后,虽然身形长大,但度丝毫不慢,仿佛徐乐的影子也似。徐乐翻身上马的当口,韩约也已经牵过自己坐骑缰绳。

韩约原来的坐骑不过是乡间寻常坐骑,和苑君玮纠缠一场,掉膘严重,跑脱了马蹄铁蹄壳磨损已经废了,现下这匹坐骑却是罗敦给的,膘肥体壮,肌肉结实,肩高只比徐乐的差上一线,且不仅仅是他,宋宝以降的坐骑,全是从罗敦部族中选出来的,二话不说就赠送给徐乐一行人。

韩约坐骑鞍侧除了自己的家当之外,还斜插着一根马槊,鞍后还有一个大包裹,一路携来,始终未丢,扎束得严严实实的。韩约拔出马槊,丢给徐乐,自己接着翻身上马!

徐乐随手接过马槊,看着韩约已经上马跟在自己身后,宋宝也跑得飞快,第三个抢过了缰绳。徐乐马槊一摆:“阿约,大郎,你们跟着我迎上去,其他人就在这里等候!”

前面千余越部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那是一个有着数百彪悍草原战士的大聚落营地,必须马快人捷,三人去查探一番是正好,来去自如,探明了情形再做打算!

领军而战,哨探为先。虽然就带着七八个人的队伍,徐乐处断,仍然是有模有样。

韩约不用说,徐乐就算到九幽黄泉去战翻十殿阎罗也只是跟着。宋宝稍稍迟疑一下,翻身上马,就回了一个字:“走!”

徐乐冷着脸,倒提着马槊,一扯缰绳。大红马人立而起,空中转过半个圈子,嘶鸣声中,放开四蹄,就朝着千余越部聚落营地疾驰而去!

其他事情我是不管,你们九部之间互相打出狗脑子也只是看着。但我爷爷朋友没几个,要是伤了罗敦阿爷,我就将你们九姓部族搅个天翻地覆!

步离也在疾驰回奔。

旷野之上,恒安鹰扬兵军寨所在的矮山防线在前,正厮杀成一团的千余越部聚落营地在后。

步离小小的身影黑飞扬,小脸上满是泪水,却还在咬牙狂奔。

这十几年来,步离从来未曾这么害怕过。以前在狼群中的日子小姑娘已经忘记了,那时得她浑浑噩噩,只是靠着本能生存。

直到罗敦将她捡到,她才第一次吃上了热的东西,第一次被人手把手的教洗漱,教穿衣,教各种东西,第一次在某个人身边觉得安心,第一次开始慢慢关心周围的事物,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人。

这一切都是因为罗敦,在被自己咬伤挠伤的时候会笑笑不以为意,会在晚上自己睡着之后慈祥的看着自己为自己盖上毛毡,会无可奈何的看着自己又在破坏东西。

每当看到老人花白的头胡子,步离就会觉得安心。有的时候还会顽皮的拔下几根,罗敦也只是呵呵而笑。

罗敦说自己是她的爷爷,只要他还命大老天爷不收,就会一直保护着她。

步离也誓要保护自己爷爷一辈子,什么老天爷要来收他,步离也会挥动匕给老天爷喉咙也开几个透明的窟窿!

但是今日,爷爷在有很多人的地方被抓了,然后爷爷让她跑,去找那个笑起来会露出六颗白牙,看起来很和气,但步离看着他总觉得暗自会炸毛的小伙子。

步离对危险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其实也很怕人。不过一切都藏在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外表后面。

她很听爷爷的话,她跑了。她也同样很害怕,这么多手里持着兵刃,互相砍杀的人,只让她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当年狼群中生活,留给她的唯一记忆,就是看见这些拿兵刃的人多了,就得快跑!

但是现在,步离只想返身回去,冲入那些危险的人群当中,将爷爷救出来!

可步离知道,她救不出爷爷来…………步离知道自己身手灵活,行动之间悄无声息,有人靠近爷爷的时候,她能在那人还没察觉的时候,就能了结了他————除了那个笑起来露出六颗白牙的家伙,他的反应比自己还要快!

但是那是那么多人啊…………自己就算是拼死了,也救不出爷爷来。所以当爷爷让她去找那个家伙的时候,步离毫不犹豫转身便逃!

那个一笑就露出六颗白牙的家伙,虽然总是笑嘻嘻的,可步离看着他就觉得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这是在狼群中生活留给她的独特直觉。

就如她所在的狼群,在遇到真正的山中之王虎啸而过的时候,那种最为危险的感觉!

只有他,才能救出爷爷来!

只要能找到他!

步离跑得只觉得自己肺都要燃烧起来,眼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下来,没时间去擦,风迎面吹来,脸上冰凉。

一支羽箭嗖的从身边掠过,风声劲厉,明显就是强弓射出。

步离不敢回头,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也许后面追兵,在一箭出之后,又是十几张弓已然拉满,接下来就是箭如雨下!

就在这个时候,步离被泪水充满的大眼,就看到一骑疾驰而来。

红马长槊,衣袂飘飞,马上正是徐乐。

只是他一向笑嘻嘻的面孔,这个时候冷峻如铁,剑眉高挑,满是杀气,就这样如电一般疾驰而至!

背后又是一阵破空之声响起,正是追兵箭。

步离终于喊出声来,少女的声音有些稚嫩,更因为难得说话而口音生硬。

可步离真的会说话。

“坏人抓了爷爷!”

第五十八章 会盟(十二)

在步离略带凄厉的喊声中,她的身后,就是一片蹦蹦蹦的弓弦震动之声。笔 趣阁

跃马追在步离身后的,正是十余名骑士,除了梁亥特部之外,还有千余越部骑士在内。

梁亥特部骑士弓箭在手,却都停弓未。只有千余越部骑士毫不犹豫,七八张弓拉开,接着就是羽箭激射而出,都指向步离的背影!

这些乌头黑果身边的骑士,都是一部之中精锐。七八支羽箭飞射,笼罩了步离身左身右老大一片范围,不管步离朝着哪里闪避,都难逃箭矢,七八个人就射出了箭阵的配合。

马上骑射,这是草原部族的看家本事,汉人军队是领教得多了。与之相抗也没什么难的,骑弓力软,难以破甲,而且射程有限。只要坚甲强弓,就能压倒对方。

可是步离娇小身影,却未曾披有半点甲胄,只要挨了一箭,就是重创或者送命的结果!

千余越部对一个小姑娘也下了狠手。在云中地界吞并其余九姓,出不得半点差错。让这小姑娘逃出去,天知道招惹什么事情出来!

箭矢激射之际,徐乐一声暴喝:“趴下!”

在徐乐的呼喊声中,一直跟在徐乐身侧的韩约,套在右臂的郁垒铁盾也骤然飞出,后先至,打着旋掠过步离,将她的长激得高高飞扬。

几支羽箭正被郁垒铁盾撞上,几点火星冒起,这些羽箭就不知道被撞飞到了哪里去。

而步离也就在郁垒铁盾掠过之际,向前扑倒,就地一滚。几支羽箭或者从头顶掠过,或者扎在身边地上,险险未曾伤到步离!

烈烈正在追兵队伍当中,本来也是持弓未,见到千余越部骑士羽箭激射落空,就毫不犹豫的恭开如满月,一支得自大隋军中的三棱透甲狼牙锥就电闪一般的射出!

本来烈烈还想在手下面前做得不要太过难看,毕竟步离是罗敦收养的孙女,有这么一份香火情在,千余越战士已经开弓箭自己就不必脏了手。

却没想到,在这紧要关头,徐乐突然疾驰而来,千余越战士箭雨激射,全然落空!

这个时候,烈烈再不犹豫,赶紧杀了这小丫头要紧,接着再将徐乐他们几人一网打尽!

烈烈从来都是一个聪明人,既然选择了投效突厥人这一边,那就没必要鼠两端犹豫不决,要做就做到尽处。这样行事,才会被突厥人看重使用!

这三棱透甲狼牙锥,顾名思义,箭头就是三棱的,在步离身上开了个口子,伤口缝都缝不起来,流血就能让步离流死!

这一箭直指已经趴在地上的步离,步离滚动之势已尽,这一箭眼看再也躲不过去!

但这个时候,徐乐已经疾驰而至,摘单镫半滚俯身探手,再起身之际,那支三棱狼牙锥已经被徐乐稳稳抄在手里!

“拿下一个再说!”

徐乐的轻喝声中,宋宝已经大吼一声猛夹马腹从旁边越过。真正临战,宋宝是不敢使单钺戟这种用来装逼的长兵刃的,就是一杆长矛而已。

他几乎是站在镫上,身体虚悬,将坐骑催动得如一道旋风也似,转眼就扑入千余越战士阵中,一矛伴随着怒吼之声捅出,一名千余越骑士顿时就被头上脚下的捅下马来!

真正放开了心思决定踏实跟随徐乐一路朝上搏命之后,宋宝也终于展露真正本事,的确不负铁飞燕之名!

宋宝都动了,韩约怎么可能会不听徐乐号令?背上背着的神荼大盾已经移到手中,遮护着自己身形没头没脑的就撞了上去。几名千余越骑士匆匆换了长兵刃,才递出去就被冲来的韩约一把掀开,几杆长矛都荡起半天高,接着韩约铁盾递出,正中一名千余越骑士面上,这一记怕不要把脸都打平了,惨叫声都不出来就这样落马!

宋宝韩约双出,徐乐冷冷将三棱狼牙锥丢在地上,趴着的步离翻身过来,就见徐乐又弯腰俯身,朝她伸出一只手。

“上来。”

步离怔怔的伸出小手,才被徐乐握住,步离就觉得自己腾云驾雾一般飞身而起,被徐乐一把扯得腾身而起,落在徐乐身后。

徐乐朝她回头一笑:“要拿下哪个?”

步离呆呆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徐乐微微扬起嘴唇,一夹马腹,大红马长嘶一声,也撞向这十余名追兵而去!

大红马跳跃奔驰,步离下意识的就环紧了徐乐的腰。这一刻步离不自觉的就放松了下来。

这种感觉,竟然是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全…………

红马如赤电一般,撞入追兵当中。徐乐手腕挫动,弹性十足的马槊在这一瞬间,似乎就抖动出漫天槊影!

要自己单人独骑去撞披甲而严整的大阵,徐乐心里还有点含糊,这十余名不成队形,不曾披甲的草原汉子,徐乐还真没放在眼里。

马槊展动之中,顿时就响起三四声惨叫,几乎是同时,三四名千余越梁亥特部的骑士就翻身落马!

徐乐一旦出手,宋宝更是如打了鸡血也似,大吼声中,又一矛捅下一名骑士!

三人杀入这十余人的追兵当中,就如虎入羊群。徐乐的强悍实在过他们想象,马上对战,真的难逢一合之敌!

地上伤者辗转惨叫,剩下几名千余越骑士只能转向两翼,胆寒不敢迎上。徐乐一夹马腹,就冲着烈烈而去,拿下这小子,什么虚实情形也都问出来了!

烈烈看着徐乐疾撞而来,反应也是极快,狠狠一抽身边一名亲卫的马股:“你挡一下!”

亲卫坐骑嘶鸣上前,那亲卫兵刃都握不稳了,只是在马背上手舞足蹈。

对这种家伙,徐乐都懒得动手,错马之际伸手就捞住他腰带,一力就拽下马背,就势重重摔在地上:“阿约,先接着!”

烈烈已经打马转头就走,转头之际,狠狠也在自己坐骑马股上扎了一记,战马惨嘶扬蹄狂奔,直指千余越部帐落大营。

这徐乐,比传言中还要厉害,自家还有大好前景,将来还要在突厥帐中成为大部汗王,可不能和这杀神在这里拼命!

徐乐丝毫不肯放松,载着步离一夹马腹,死死追着烈烈不放。

一见到烈烈在追兵队伍当中,徐乐就明白了过来。这厮背叛了罗敦,拿下他,对罗敦阿爷,也是一个交代!

身后蹄声急骤,烈烈脸色惨白,就在绝望之际,眼前烟尘大起,这一刻烈烈眼泪都要下来了。

大队千余越骑士,正迎了上来,卷起漫天烟尘。

黑果那里终于镇住了营中内乱,来接应于他了!

烈烈嚎叫出声,这一刻都叫破音了。

“挡住他!这是罗敦义孙,昨日闹云中城那人!”

第五十九章 会盟(十三)

烈烈从来未曾想到,自己会这么狼狈!

自小为罗敦爱子马夫,烈烈自诩为什么苦都曾经吃过。后来就算得罗敦看重,烈烈也从来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天色未明,即起来打熬筋骨,从来不贪图享受,与下属一直同甘共苦,处事公平,但有功赏,先人后己。梁亥特部也不是生长在什么和平地界,小规模的厮杀也少不了。烈烈从来也是冲杀在前,遇大敌则领精锐断后。

正是因为这样,在罗敦已然不大管事的时候,烈烈已经成了梁亥特部人人佩服的新领袖。如此乱世,罗敦年老,已经是不能让部民安心的对象。而烈烈这样年轻有为,又有担当之人,已然取代了罗敦原来在梁亥特部中的地位。

烈烈从来以为自己是能应付任何场面的人,哪怕决定投效突厥,烈烈也是毫不犹豫就做了决断。

别部害怕突厥凶残,烈烈却以为自己一定是突厥用得着的人,一定会在突厥治下出人头地,将梁亥特部扬壮大。对自己这种坚信,从来未曾动摇!

可当徐乐单骑独槊直冲过来之际,烈烈也立刻就明白了,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初见徐乐,笑嘻嘻的甚是和气。虽然有云中城独斗恒安鹰扬兵的事迹传开,但烈烈也未曾亲见,徐乐平日的外表太过于没有威胁性。就像个养尊处优的汉人英俊少年而已矣,倒是他身边的韩约高大强壮,宋宝强悍阴狠。其时烈烈真的以为,和鹰扬兵那一场混战,主要就是韩约和宋宝这两个得力手下打的,徐乐不过坐享其名而已。

但是真当临阵,徐乐快马长槊,马前无一合之敌,不管是千余越部骑士,还是烈烈自己带着的亲卫,能到云中地界来,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但是徐乐收拾他们如大人对上婴儿。

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他对手!

烈烈还有无比的雄心壮志,还有太多梦想要去实现。烈烈毫不犹豫的掉头便走。他将来要成为草原大部的汗王,可不能死在这里!

千余越部冲在前面的骑士足有二三十骑,烈烈头都不敢回,只想着冲入千余越部大队之中,自己就算是安全了。而今而后,自己绝不会就带着这么一点人,去面对这个徐乐。

真不知道罗敦从哪里寻来的这么个义孙!

烈烈坐骑,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良驹,膘肥体壮,肌肉强健,腿长善奔。烈烈马术又是精熟。徐乐在后面追逐,就是差了十几二十步就是跟不上!

徐乐自己的大红马的确是伤损了点元气,加上背后多了一个步离,这十几二十步距离就是无法缩短。

眼看几十骑千余越战士卷起烟尘直冲而来,烈烈趴在马背上就要和他们会合在一处,徐乐掂量一下手中马槊,琢磨着是不是要一槊飞出,将烈烈捅下马来。

最后徐乐还是决定作罢。

干掉一个烈烈,又派得上什么用场?自己想要的是弄明白这九姓会盟当中到底生了什么事情,罗敦阿爷是落在谁的手里。然后再想法子将罗敦阿爷救出来。

一槊飞出,倒是痛快了,自己也两手空空拍了巴掌。

徐乐虽然一副马上无敌的姿态,但是可没自大得以为赤手空拳就能战翻几十名骑士。要是做这种傻事,自家爷爷第一时间就得了结了自己。

徐乐回头看了一眼,就见韩约已经夹着一个烈烈手下,更将郁垒铁盾拣了回来,正准备和宋宝一起冲过来。

虽然看着千余越部大队来援,宋宝脸色有些白,但仍然夹着长矛,屈身向前,摆出一副跟随韩约冲阵的姿态。

徐乐朝他们压压手,示意不必跟上来。

既然已经捞着一个活口,赶紧弄明白生了什么事情要紧!

不过此前,先要让这些人知道自己的厉害,让他们不敢动罗敦阿爷一根毫毛!

徐乐陡然大喝一声,狠狠又是一夹马腹,胯下大红马在这一刻四蹄腾空而起,就这样不管不顾的直朝着数十名千余越骑士的队伍中直撞过去!

蹄声如雷,几十名千余越战士终于迎了上来,在这些骑士擦身而过之际,烈烈只觉得浑身一下就要瘫软下来。

这个时候,就听见徐乐的大喝之声!

烈烈毫不犹豫,滚鞍下马,最危急的时刻身形灵活也挥到了极处,接连避开迎面而来的千余越部骑士,窜到了这几十骑的阵列之后。

背后响起一阵兵刃破空之声,呼喝斥骂之声,怒吼惨叫之声,还有人体不断落马之声。战马也在不断嘶鸣,乱成一团。

烈烈喘着粗气回头一看,就见槊影飞舞盘旋,徐乐已经撞进了这几十骑队列当中。在这短短一瞬,已经有四五名千余越骑士落马,剩下的人也被徐乐马槊扫出的圈子逼得歪歪倒倒,近身不得。这几十骑千余越战士,仍然阻拦不了徐乐单骑独槊!

自己刚才要是在马背上,说不定就一槊被捅了下来!

再下一刻,徐乐长槊又荡了一个圈子,两名狠欺进来的千余越骑士咽喉中槊,哼也不哼一声的落马。

这下子乱成一团的千余越骑士顿时纷纷落胆,各自扯着缰绳向旁边避开,再不敢围上去和徐乐硬碰硬。

烈烈亡魂大冒,都来不及上马,拔腿就向后狂奔。

真不知道到底还有谁,能来阻止一下这个徐乐!

而徐乐却勒住了缰绳,倒提长槊,似笑非笑的看向前方。

身左身右,那些千余越骑士,再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反倒是向外退避了一些。

徐乐前面,烈烈拔腿踉跄而逃,而又是百余骑千余越部战士迎了上来,黑果正在其中,脸色铁青的看着眼前所生的一切。

这百余千余越部骑士,全都摘弓在手,百余支羽箭搭在弦上,箭镞森寒,指向徐乐。

徐乐连续撞破两队敌人,都是马上对冲搏战。不管是哪一队,都不成阵列。任何时候同时能和徐乐接战的,不过三两人而已。这样徐乐有什么对付不了的?

但是此来百余骑,却已经结成一排又一排的阵列。

前排骑弓平举,后排骑弓斜斜向天,做抛射状。只要领军之人一声号令,就是箭如雨下!

冲不得了…………

徐乐回顾左右,已经是一地的千余越部伤者死者,两队敌人,短短一瞬间就被自己打了个稀里哗啦。

徐乐冲着这如临大敌的百余骑一笑,八颗白牙闪闪光。

“我总是盯着你们!有本事连去茅房都结成这样的大阵!要敢动我罗敦阿爷一根汗毛,到时候我们慢慢算账!”

荒原之上,箭阵之前,少年单骑独槊,却震得这百余骑只敢小心翼翼上前。

徐乐长槊一摆,扯动缰绳,坐骑打了个响鼻,慢悠悠的转身而去。

可不管是正面的百余骑组成的箭阵,还是身周被打算的千余越部骑士,没有一人,敢于上前!

第六十章 会盟(十四)

大队千余越部骑士,越过终于喘着粗气站定的烈烈。

这个时候,烈烈才觉得一颗心落在了腔子里面。这个时候才觉得手足酸软无力。

千余越骑士组成的马上箭阵在身边缓缓而过,黑果沉着一张脸就在队伍后面,十几名亲卫紧紧的拱卫着,哪怕这种阵势,都是如临大敌。

原因无他,适才徐乐三人的冲击,远远的都被他们看在眼里,数十骑就这样给撞得七零八落,打得稀里哗啦,马上骑士噼里啪啦的接连落马,一地死伤之人。

幸得徐乐三人都未曾披甲,要是甲胄完全,只怕面对这上百人的箭阵都敢一头撞进来!

黑果自小养尊处优惯了,千余越部现在万余帐的基业都是乌头当年打下来的。厮杀战阵,其实经历得甚少。骤然遭逢这样一骑当千之士,哪怕身在重重卫护之中,都觉得全然没有安全之感!

徐乐站定扬槊,黑果以降上百骑千余越战士也就不自觉的站定,都不敢向前一步。

百余张绷紧的骑弓弓弦微微颤动,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些千余越骑士手心都已经出汗,食中钩弦夹箭二指却丝毫不敢放松,生怕手一松这羽箭就了出去,招得徐乐这三人恼怒冲撞进来!

此刻已经不是晋末之世,当年八王混战,将汉家最后一点精兵强将消耗干净,更兼时风柔弱,五胡横扫北中国几如摧枯拉朽。

现下是大隋之世,虽然天下人都知道要改朝换代了,但是经过数百年的血战屠戮,汉家军将士卒,都已经是强悍坚韧之选,不逊于草原部族。隋朝开国之际,多少名将,横行边地,震慑得当年突厥都不敢正眼以觑中原!

纵然趁着大隋正在分崩离析,突厥势大,带动治下各部有再度入主中原之心。但大隋开国之际那些汉家猛将锐卒对草原各部的阴影,仍然未曾完全散去。

而眼前这个红马长槊的汉人青年,就让草原部族回忆起十几年前大隋最为鼎盛时期,那种被完全支配的恐惧!

徐乐摆槊转身而去,黑果还沉着一张脸,在众人拱卫之下不言不动。

倒是烈烈,喘匀了气息之后跳脚喊叫:“小王,须得拿下他们!”

黑果一下反应过来,让三个汉人就将九姓部族压得不敢动弹,帐中还坐着两位突厥贵人!就这样让徐乐三人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突厥人还会拿九姓部族当回事么?

黑果大声下令:“拿下他们!”

上百骑千余越战士稍稍迟疑,也都反应过来,大声呐喊,百余骑撒开缰绳,卷动烟尘,就这么直追下去!

马蹄声在身后如雷般响起,徐乐三人疾驰而向云中城方向。

宋宝和韩约一样,紧紧贴在徐乐身边,大声呼喊:“乐郎君,入娘的追上来了!”

徐乐回头瞥了一眼,步离正不声不响的老实坐在徐乐背后,紧紧环住自己的腰,长被风吹动,拂在徐乐脸上,徐乐顿时就是一个老大的喷嚏。

徐乐带着步离撞入千余越骑士阵中,步离没有半点惊惧的样子,徐乐这一喷嚏,倒是把步离吓得浑身一哆嗦。

徐乐揉揉鼻子讪讪一笑:“步离,你到我前面去。”

步离眨巴一下大眼睛,就在马上轻盈腾身,不知道怎么一腾挪变幻,就坐在徐乐鞍前,揪着座骑鬃毛,还是乖乖的不言不动。

徐乐又招呼一声:“阿约,我的弓呢?”

韩约坐骑两边都是鞍袋,马屁股上还系着一个大包,满满的都是家当。徐乐一声招呼,韩约低头翻动,从一侧鞍袋中取出一张骑弓,又摘下一撒袋羽箭,递了过去。

徐乐随手将长槊在鞍侧一插,试了试弓弦,又抽出几根羽箭,检查一下尾羽是否完整,箭杆有没有变形。

战马疾驰,身前步离长飞舞,身后烟尘卷动,百余骑蹄声如雷,徐乐仍然这般好整以暇,似乎往常神乐乡间纵马一般。

宋宝跟随在侧,急得脸上都是大汗,厉声招呼:“乐郎君!”

徐乐仍然头也不回,随口马上问:“阿约,还有多少步?”

不等韩约回答,宋宝就已经抢先喊了出来:“四十步!”

徐乐一笑:“够了!”

这一声够了才出口,韩约已经将郁垒铁盾抛给宋宝,宋宝接过,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见两字出口后的徐乐已然马上拧身,右手持着弓臂,左手食中二指钩弦,另外三个指缝各夹一支羽箭,瞬间就是弓开如满月,一箭之后又是一箭,转瞬之间三箭就已经连珠射出!

追来的千余越大队之中,两名骑士咽喉中箭,头上脚下就重重摔落,转眼给战马践踏而过,连惨叫声都不及出!而另一箭稍稍射歪一些,正中皮袍下藏着的铁甲。铮的一声大响,那千余越骑士就像给人在胸口打了一拳也似,顿时就仰躺在马鞍上,手中握着的弓矢撒手飞出半天高!

徐乐这三箭顿时如捅了马蜂窝一般,后面追骑全都张弓搭箭,箭雨泼洒而出。

但骑弓马上而用,尺寸怎么也大步起来,也就六斗的力道,马上而射要取准的话,三十步张弓而射已经算是优秀骑射手。徐乐骑弓是爷爷给他精心打造的,尺寸与寻常骑弓相同,但是材质无一不是选的最好,驯弓就足足花了两年多的功夫,这张骑弓足有八斗朝上的弓力!

徐乐弓术在所会本事中不算最好,但已经能压过寻常优秀的骑射手。四十步外张弓而射,两死一伤。千余越骑士给徐乐勾得箭,距离却还差了些,一阵箭雨泼洒,虽然看起来声势吓人,但准头却差得远,只是到处嗖嗖乱飞掠过。

而韩约早已抢到徐乐身侧,神荼大盾展开,遮护住徐乐和自己。而宋宝也持着郁垒铁盾,护住要害。更将这千余越骑士泼洒的箭雨,威胁降到了最低!

神荼铁盾遮护之下,徐乐面对泼洒而来的箭雨眼神都没动摇一下,继续摘箭上弦,弓弦响动声中,不时就有千余越骑士应声落马,仆倒尘埃!

但打到现在,千余越战士也都红了眼睛,不顾生死拼命打马向前,哪怕射出去全无准头也拼命开弓放箭,眼看得又拉紧了几步距离。飞来箭矢离三人越来越近,不少撞在铁盾之上,火星四溅。

徐乐终于停了扭身还箭,还弓入袋,只是招呼一声:“快走!”

宋宝手忙脚乱的遮挡着到处乱飞的羽箭,气急败坏的吼了一声:“朝哪里走?”

徐乐弯腰俯身,尽力减小自家目标。而步离就在徐乐宽厚脊背的遮护之下,徐乐未曾倒下,步离就不会受到半点威胁。

听到宋宝气急败坏的吼声,徐乐仍然带着轻松笑意,在漫天箭雨中悠然回答:“恒安鹰扬兵,就能看着九姓中人,一直冲到他们面前?”

眼前就是云中城外矮山防线,这个时候,矮山防线军寨之上,凄厉的号角之声响起。几处军寨之上,已经站满了军士,架起弓弩。而剩下几处军寨,则是寨门大开,一小队一小队的甲骑已经在旗号带领下鱼贯而出,随时准备起冲击!

徐乐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毕竟还是云中城,大隋的地盘!”

第六十一章 会盟(十五)

今日一切,对云中城外矮山防线甲二军寨的火长王东而言,都显得莫名古怪。

本来上头交代的命令,是严防死守扎在七八里开外的千余越部营地。除了各处营寨当中值守瞭望之人,一个时辰就要向城中用旗语汇报。差错半点功夫,就能一级一级的压下来,将所有人都骂得狗血淋头。

更有一营甲骑一直在千余越部左近巡视,分成数班,轮流值守。这些轮班完毕的甲骑也不回城中,就是退到矮山上各寨当中休息。

要知道整个恒安鹰扬府,虽然近乎人人有马,但是甲骑也就两营而已,还是靠着去年大败突厥的缴获武装起来的,是刘武周心尖子宝贝疙瘩。

这一营甲骑轮番到各处军寨中歇息,王东他们军寨守军还得烧水烧饭,铡草运料,伺候好这群眼睛高到天上去的大爷们。

连日这样下来,军寨中守军只觉得比平日行军打仗还都要累。

种种一切,让王东还颇有烦言。不就是一个千余越部吗?来了不过五六百部族战士,就算那些七零八落的九姓鞑靼各部都加上去,也不过就是千把名部族战士的规模。想要闹事,凭着恒安鹰扬府数千精锐,反手就能灭了他们!

何必这么如临大敌,日夜戒备的模样,没得倒让人小瞧了恒安鹰扬府!

可在今日,天还没亮事情就不大对。先是守寨的队正吩咐下来,今日向城中通报日常情形的旗语暂停,不用时时回报千余越部动向了。然后又是一营甲骑全都撤了下来,留了一部分在军寨中歇息,剩下的干脆就一直撤回云中城去了。

然后就是一队又一队的九姓鞑靼各部贵人,大摇大摆的直奔千余越部王帐而去。各寨中守将就当没看见,而云中城那里更是安安静静,半个号令都没过来。

一下子从戒备森严跳到不闻不问,这些将主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简直就没个准定主意!

一定又是苑君章那厮瞒过了刘鹰击,不知道又在谋划什么事情!

半个白天,王东就在面向千余越部的寨墙上走来走去,一直嘟嘟囔囔,只是泄自家的不满。

原来值守寨墙的差事,到了轮班时间,王东向来跑得飞快。今日难得寨中将主放大家休息,王东却偏生在寨墙上走来走去,瞪着眼睛朝千余越部大帐那里看去。今日风向偏偏又是迎着脸吹来的,半天下来,王东给风吹得眼睛都红了。

他带着的那一火兵,火长癫,兵卒们也只能跟着。这是恒安鹰扬府的规矩,一火动则同动,止则同止。就是讲究这般交心换命的军中袍泽之情。

但大家伙儿就寻着一个避风的地方小声说笑,谁都知道王东是个总喜欢和上官犟着来的脾气,不然以他七年的恒安鹰扬兵兵籍,怎么会才是个小小火长?

他在那儿癫,大家也只是由着他,要是跟着他喝风值守,那才叫是傻。

几个大头兵正袖着手蹲在寨墙垛口之后,聊到秋日大集之后能多少文饷钱,够大家能去哪儿快活一下之际,就听见王东变了调的喊声:“打杀起来了!”

一众军汉只是不理他,当自家火长风喝多了痰气上涌。

但王东的声音再度响起,都快扯破了嗓子:“入娘的真的打杀起来了!”

一名手下不耐烦的回了一句:“火长,在这个破地方,吃杂粮打苦仗,一日不得闲,难得休息一下,你还闹腾咱们作甚?”

王东破锣嗓子完全放开:“想歇着等死了有的是空闲!千余越部那儿打起来了!九部自家混战!”

几名手下终于被惊动,没精打采的站起身来,向着远处千余越部方向望去。

几个人的下巴顿时就快要砸到脚面。

千余越部聚落营地当中,人影小如蚂蚁,但是真的是混战做一团。而更有一个小小人影从营地中逃出,不多时候,十几骑也开了营门,追了出来!

九姓中人在刘武周默许之下聚会,大家不明白也懒得去问究竟。不过天知道他们自家怎么打出狗脑子来了!

还是王东反应最快,寨墙上常备一只牛角号,以为示警。王东举起号角,呜呜吹动。

一旦号角响动,便是警示。转瞬间把守本寨的队正,还有在寨中歇宿的那一营甲骑的队正都冲了上来。

本寨军将知道王东那倔驴脾气,上了寨墙就破口大骂:“入娘的贼王东,你就见不得你家阿爷消闲半刻?”

王东一指眼前远处。

这时已经是徐乐疾驰来援,接连冲撞千余越部骑阵之际!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徐乐红马长槊,所向无敌,千余越部骑士难有一合之敌,接连落马,死伤连连。

而那甲骑队正陡然一声大喝:“好本事!真正好本事!”

王东颤抖着问:“是不是那神武徐乐?”

那日徐乐直撞入云中城,从苑君玮打到尉迟恭,最后逼得刘武周出现,那幕场景,对见过之人实在太过深刻。虽然身影微小,但纵横之中,如此英姿,除了那位少年英俊的神武徐乐,还有谁人?

众人一直看着徐乐接连撞破两阵,然后遇到千余越部绝对优势的箭阵,这才停步,转身而走。而千余越部骑士又急追上来,徐乐一边疾奔,一边还箭。大队人马,卷动烟尘,直向此间而来!

两名队正对望一眼,那甲骑队正断然道:“我召集弟兄,准备出寨,你向城中值守将主请命!”

尉迟恭这个时候也站在城墙垛口之上,死死看着远处矮山之上军寨的动静。

军寨中号角声响动,惊动了尉迟恭——尉迟恭撂挑子走人之后,被刘武周叫过去骂了一顿,灰溜溜的赶了回来继续巡城值守之任。

但现下军寨之中还没传来旗号,告知生了什么事情,尉迟恭也不能轻动。

一众值守军将都赶了过来,围在尉迟恭身边,眼巴巴的等着尉迟恭号令。

陡然之间,一名军将跳了起来,指着远处军寨:“旗号来了!”

远处军寨之上,先是一处军寨之中赤旗翻飞,接着就是两面三面,最后所有军寨都是赤旗飘飞舞动。

这是早就约定的信号。

千余越部作乱!

尉迟恭一跳八丈高,笑得脸都快烂了:“传令下去,各寨骑军出击,俺领大队接应!要是千余越部真不老实,打他个狗娘养的!”

云中城头,几十只号角一起呜呜响动,而在各寨当中等候出击命令的各队甲骑,只是看着咯吱咯吱打开的寨门。

一名甲骑军将举起手中长矛,大声下令:“去救俺们的马邑好男儿!”

第六十二章 会盟(十六)

箭矢如雨,越来越是密集准确。

这上百千余越部骑士,追击的队形已经拉开变成一道弧形,卷动而起的烟尘仿佛一道高移动的烟墙一般,不断向前滚动。

而徐乐四人三马,就被这滚动的烟墙拼命追赶着。

千余越部骑士也红了眼睛,只想将眼前这四人,全都射落尘埃,然后再纵马狠狠践踏过去!

徐乐今日举动,实在是太打脸了。对着千余越部,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冲阵时候就杀伤了十余名族中战士,大队千余越战士在小王盖达黑果带领下到来,不仅没有留下他,还在追击过程中,又被徐乐射落了近十骑。

作为九姓当中第一大部,千余越战士也自有其尊严和骄傲。被如此搅动最后还拿徐乐无可奈何,让千余越部如何再能在九姓当中称雄,在突厥人面前得到重视?

虽然已经听见矮山上军寨号角声响动,看见寨门大开,一队队甲骑鱼贯而出。这些千余越部战士还想最后努力一把,无论如何也要收拾了徐乐这几人!

云中边地,不分汉族异族,多数男儿,都是这般剽悍轻烈!

百余张骑弓弓弦不断开合,将一支支羽箭泼洒而出,持盾遮护的韩约神荼大盾之上火星点点,羽箭不断撞击铁盾又被弹飞。徐乐也再度扭身,这次不是箭还射了,而是挥舞马槊遮护两匹拼命疾奔的坐骑。

而那边宋宝就是恨不得将自己身子在马背上蜷缩成一团,郁垒小盾就背在背后,要害能够不中箭就算是命大,自家坐骑实在是顾不得了。

突然之间,宋宝坐骑惨嘶一声,坐骑臀上后腿同时中了三支羽箭,疼痛没有让坐骑力狂奔,反而是嘶鸣着人立而起,接着重重仆倒。

宋宝就地一滚这才没被压到,翻身而起,摘下铁盾挥舞,磕飞几支羽箭,红着眼睛的冲着徐乐大吼:“入娘的,铁飞燕就死在这儿了,你们快走!”

徐乐对着韩约一声喊:“接过步离!”

韩约伸手就去拉步离,一直乖乖的伏在徐乐身前,不言不动的步离被韩约拉住胳膊,轻巧巧的就马上腾身,挪到韩约坐骑之上,躲在铁盾之后,睁着一双大眼睛只是看着徐乐。

徐乐已经拨动马槊,斜刺冲出,一脱离韩约铁盾遮护,漫天箭雨就冲着徐乐身形来了。

徐乐手腕连挫,槊杆抖动,噼里啪啦的一瞬间不知道搅飞了多少支羽箭!

徐乐胯下红马,真的是被好生调教出来的临阵良驹,箭雨当中仍然服从主人每一个动作的指令,点单镫就转向,夹马腹就前冲。载着徐乐斜刺里冲向宋宝。

徐乐对着宋宝大喊:“自己上马!”

红马从宋宝身边掠过,宋宝抓住鞍鞯后部翻身而上,肩膀处突然中了一箭,痛得撒手就要跌下。徐乐已经空出一手,一把就捞住了他!

宋宝在这生死一线中也激了边地侠少轻生死的血性,大喊一声:“撒手!”

徐乐一边单手拨动马槊,只是回了一句:“闭嘴!”

一旁韩约也跟了过来,这个时候,韩约哪有丢下徐乐独自逃生的道理?神荼铁盾伸出,自家身形都让出大半,只是尽力遮护徐乐宋宝两人,转瞬间几只羽箭擦着韩约身形掠过,顿时衣衫绽裂鲜血流出,可韩约高大如山的身形没有丝毫晃动,仍然只是坚定的遮护着徐乐宋宝两人!

宋宝突然大笑:“乐郎君,咱们就死在这儿也罢,多捞几个人垫背就成!”

如此危局,徐乐仍然神色如常,只是一笑:“想死在这儿,哪有这么容易?”

原因无他,只是徐乐听见了从另一边,一片羽箭脱弦之声!

几十张弓弦崩崩崩的弹动之声密如金鼓,几十支大隋军中制式破甲狼牙锥撕裂空气之声凄厉如狼啸。

正是赶过来的恒安鹰扬甲骑马上张弓而射!

这几十名恒安鹰扬甲骑随着将主号令,都是抛射,羽箭越过徐乐几人头顶,直落入越迫越近的千余越部骑阵当中。

恒安鹰扬甲骑用的也是六斗骑弓,就算是用上破甲狼牙锥,如此距离也难得撕破这些千余越骑士身上藏着的甲胄。

但是那些坐骑就扛不住了,一瞬间就是七八匹战马扑倒尘埃,将马上骑士重重甩了下来。本来高急追而来的千余越密集骑阵,顿时就是一片大乱,人喊马嘶之声响成一团。

一路狂追而来,终于功亏一篑,最后还是让恒安鹰扬兵赶了过来!

徐乐脸上笑意冰冷,再度放槊摘弓,连环而射,羽箭自徐乐手中激射而出,支支不离这些千余越骑士的咽喉面门,弓弦响动声中,又是几骑翻身落马,哼也不哼一声就已然毙命。让千余越部骑阵更加乱做一团!

这下徐乐是真的动了意气,今日自己所作所为,的确有缺乏经验的地方。太过凭仗自己本事,不披甲就去撞千余越部大营,结果在对上大队结成阵列的骑士,退得又稍稍迟了一些,要不是恒安鹰扬兵出来得果断干脆,自己说不定就得吃点亏。

但宋宝韩约已经带伤,再加上生死不知的罗敦阿爷,徐乐也再不留手,转瞬间就是十余支羽箭泼洒而出,将一个撒袋都射空了,每一箭射出,就带走一条性命,真正算得上是大开杀戒!

千余越部的人喊马嘶声中,再也维持不了密集向前之势,纷纷打马回转。而恒安鹰扬兵也越过徐乐几人,继续向前压迫。

几名队正押着队伍,恒安鹰扬兵甲骑排着比刚才千余越部更为密集的阵列,骑士之间,几乎是腿碰着腿,随着队正的一声声号令,一排排羽箭抛射而出,落入对面纷乱的骑阵当中。

羽箭撞击甲胄溅出火星,射中战马传来惨嘶,不断有骑士被抛落尘埃,翻滚挣扎躲避着马蹄践踏。

恒安鹰扬兵结阵而战的凶狠终于显现了出来,千余越部几乎没有抗手之力。这支边地强军,真不愧其声名,正是凭借这等战力,才能在四周皆是强敌当中,还能屹立不倒!

对面千余越部阵列当中响起了喊声,却是被重重护卫着的黑果声嘶力竭之声。

“刘鹰击真的要与我们九姓部族开战不成!”

第六十三章 会盟(十七)

恒安鹰扬甲骑赶到,一轮又一轮的羽箭抛射,打得千余越部追兵狼狈不堪。

这些恒安兵,在天下鹰扬俱赴辽东的时候,因为直面突厥威胁而抽调最少。其中多有从役五年以上的老卒。在刘武周带领当年血战海东百战余生的精锐回返加入恒安鹰扬府之后,恒安鹰扬兵之精锐,已经是整个大隋第一!

不用坚甲利兵,不用步下强弓硬弩结阵,不用重骑冲击。草原民族号称最擅长骑射,恒安鹰扬兵就是骑射以对骑射,就当千余越部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这真正结阵而战,和斗殴比试,这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情。

徐乐硬闯云中,一人独战十几二十名鹰扬兵。那是因为恒安鹰扬兵不肯用箭阵以对,想的只是将徐乐打下马来。而徐乐也的的确确本事高明,才一战而震云中,直到将刘武周都逼了出来的光辉事迹。

但是对上千余越部,当黑果毫不客气的用密集弓矢以对的时候,稍稍有些大意的徐乐,差点就吃了亏,给追得颇为有点狼狈。

临大敌而对箭阵,披甲而战,这才是至理。所谓千人敌万人敌,单骑就敢撞阵的勇将,谁不是人披重甲,马配铁胄?

这也算是初出茅庐的少年徐乐,在成长过程当中免不了要经历的挫折,和要学到的经验吧。

当恒安鹰扬甲骑越过徐乐几人,将他们保护起来,迫得千余越部骑士一片纷乱之际。一向英锐飞扬的徐乐,神色终于沉了下来,如带寒霜。看看宋宝韩约身上的伤势,心下都是对自己的不满。

纵然是算到了恒安兵必然会出,作为最后倚靠。可自己还是太大意了些,此前名震云中那一战,也让自己有点小觑了天下英雄!

有些亏,吃过一次,就不会再吃第二次了!

在徐敢手中磨练了这么多年的徐乐,对自己要求奇高。却没想到,他今日所作所为,给这些恒安鹰扬兵的震动,比之云中城内和苑君玮尉迟恭一战,还要剧烈。

千余越部也是万帐大部,族中选出来的精锐战士,就是恒安府上下,也不能轻视。

徐乐以三人之力就单挑千余越部数百精锐战士,接连撞破两阵,马前无一合之敌。最后在绝对优势的骑阵追击之下,漫天箭矢飞舞之中,还能全身而退。这已经是前所未有之事。

大家互相之间斗殴比试,对久经生死的老卒来说,也就是瞧个热闹。多少边地侠少,平日里乡间无敌,上阵就尿了裤子的多了去了。徐乐虽然显露的本事高明得多,但不经战阵,还是不能得到这些老卒的真正认同。

数人而当百骑,还能纠缠缠战这么久,硬打,冲得开对方阵列。逃走,知道向着什么方向。自家弟兄负创落马,不管不顾的就去救援。这仿佛就是一场淬火试炼,一下就验出了徐乐的真正成色。

这是几十年一出的大将胚子!这是咱们马邑郡又冒出来的一个大好男儿!

所以当徐乐示警,而云中城那里又传来了出击的消息。从来以恒安鹰扬府精锐自居,等闲人都懒得多搭理的恒安鹰扬甲骑,就火出击,从各处军寨当中汇聚成为一队,直扑向战场而来,生怕来迟一步,就折损了徐乐这个马邑好男儿!

身侧恒安鹰扬甲骑,还在一排排的抛射羽箭当中。徐乐已经停弓不射,微微活动右臂。刚才一轮连珠箭,接连将近十骑千余越骑士射落尘埃。

韩约默默放下铁盾,却看也不看自家胳膊上的血痕。步离从韩约身后探出头来,眨动眼睛,却不说话。

只有宋宝,捂着肩背处流血创口,痛得龇牙咧嘴,却兴奋得颈项处青筋乱跳,面红耳赤的大声呼喝:“杀光这些鞑子!入娘的,敢伤俺铁飞燕!须放着恒安兵没死绝!”

这时黑果声嘶力竭的大喊声传来,几名押着各自部下,控制箭阵节奏的队正,举着手一下顿住,迟迟没有挥下。

原来一波接着一波的箭雨骤然停顿,马上恒安甲骑都保持着弓开如满月的姿态,目光全都集中在几名队正举起的右手之上。

这时战场上战马嘶鸣之声,千余越负创落马骑士的哀嚎呻吟之声,才传入耳中。

战场之上,已经是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死人死马,血涂荒野,秋日衰草之上,尽是赤红颜色。

几名队正都在琢磨,刚才是杀得痛快了,可难道真的要和千余越部打到底不成?

这可怎么处?

宋宝急得恨不得从马背上蹦起来:“怎生就停下了?他们可伤了宋爷爷我!”

尉迟恭的声音突然响起:“入娘的,怎生就停下来了?咱们恒安鹰扬,打仗哪有打一半的?”

徐乐几人回,就见又是一队鹰扬兵涌来,正簇拥着尉迟恭。

这黑脸军将不知道用了多快度赶来,胯下黑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但脸上却是一副闻战则喜的模样,只带着狰狞的笑意。

若说初见之时,尉迟恭给徐乐的印象就是一个心眼很直,心思也不坏的粗汉。那闻到战场上的血腥气之后,尉迟恭赫然就变成修罗场中夜叉,只有更多的血腥,更多的杀戮,才能满足于他!

有尉迟恭下令,这黑锅有人扛了,几名队正再不迟疑,几只悬在半空的手就要重重劈下!

被七零八落的千余越卫士簇拥着的黑果,脸色煞白。

千余越部此来,是为了收服九姓部族而来。因为只有在隋人的地盘上,这些各怀心思的九部贵人才戒心最低。

可不是为了和恒安鹰扬兵起冲突的!

而且这恒安鹰扬兵的强悍,只是在传闻之上。而恒安府的第一杀神尉迟恭此刻也赶来了,这家伙是属疯狗的,咬住就不松口。盖达黑果是一点都不想和他打什么交道!

盖达黑果下意识恨恨望向在恒安鹰扬甲骑阵中的徐乐,恨不得一口水吞了这个莫名冒出的家伙。

徐乐感应到盖达黑果的目光,只是耸耸肩膀。

就在双方要不死不休之际,阵后又传来一阵金声响亮。

军中号令,闻鼓则进,闻金则退。

几名队正下意识的就收起了手,恒安鹰扬甲骑更是纷纷放下手中弓矢。尉迟恭勃然大怒,回头怒骂:“入娘的谁乱鸣金!”

身后烟尘当中,又是一队人马疾疾赶来,当先之人,长须飘拂,正是苑君章!

第六十四章 会盟(十八)

苑君章同样是拿出了吃奶的气力,才在这个时候赶到!

今日之事,他掌总坐镇云中城,只等能将今日平安度过。既然心照不宣的对北面那一方行了方便,事后自然苑君章会求回报。

且苑君章自信恒安府才是北面那一方,所真正需要的!原因无他,恒安兵强耳!

苑君章如意算盘正在今日拨得噼里啪啦作响,今后好几步的打算都已经在心里反复筹划当中,却没想到,警讯号角之声突然响动,一下惊扰云中全城!

对于就经兵火的云中城和恒安鹰扬府而言,单纯战事,并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警讯一响,居民闭户自守,军士各就其位,将领各处坐镇,刘武周也自郎将衙署而出,坐镇自己的指挥位置。

对云中城外的草原聚落也自有兵力出而监视,谁敢动作,就是大开杀戒一条路。

但苑君章担心的是,那场九姓会盟出什么变故!

苑君章立即带领亲卫,在禀报了刘武周让他坐镇等待消息之后,就疾疾出云中城而来。其时刘武周脸色也阴沉得可怕,却并没多说什么。

恒安鹰扬府流畅的情报传递体系,将前面情形不断的传过来。苑君章一路赶来,满耳朵听见的都是坏消息。

又是那徐乐,去撞千余越部大营,引得千余越部大队追赶,惊动云中城内外守军。而在城上值守的尉迟恭,贸然令出击援救,已经和千余越部厮并起来!

就知道这个徐乐,是天大的麻烦!

当苑君章赶到之际,双方已经弓箭对射,千余越部死伤累累,恒安甲骑再一轮箭就要起冲击。以恒安甲骑的战斗力,这一轮冲击下来,只怕和九姓之间的仇恨就要化解不开了!更不必说现在站在九姓鞑靼后面的突厥人!

匆忙之中,苑君章疾疾下令鸣金!

金声响亮之中,正杀得过瘾的恒安甲骑纷纷停住动作,收弓还刃,只等苑君章下一步号令。尉迟恭气得脖子上青筋乱跳,只等着向苑君章讨一个说法。

而在千余越部中,黑果也终于回过魂来,他也没有想到,一件筹划良久,自以为把握十足的九姓会盟之事,最后闹到这个结果,连他都差点从鬼门关口走了一遭!

苑君章这队人马终于赶到,尉迟恭憋了一肚子火,策马迎上去,大声质问:“长史,这是怎生回事?别人冲咱们军寨,要杀咱们马邑子弟,还能不打了?恒安甲骑,只要上阵,向来有进无退,这样鸣金,下次冲阵还谁上?”

苑君章扫了尉迟恭一眼,懒得多搭理他。这黑厮闻战则喜,难听约束,不过好在其他人等还奉军令唯谨,没他的号令,尉迟恭只能自己一个人撞阵去。

苑君章策马越过尉迟恭,缓缓向前,目光转动,也扫到了徐乐几人身上。在这一瞬间,苑君章眼神冰冷得几乎要将徐乐冻结哪里就冒出来这么一个能惹事的家伙!真不如当时就自掏腰包,弥补了这家伙的损失,将他打回神武干净!

终有一日落在我手里,有的是手段慢慢炮制你!

苑君章眼中的恨意,徐乐清楚的感受到了。就连徐乐身边宋宝,负创之后恨不得恒安甲骑将这些千余越部骑士杀个干净,听闻金声之后一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样子,被苑君章的目光带过,都安静下来,再也不敢则声。

徐乐忍不住又要摸自己下巴了,自己闹这么一出,激得苑君章如此气急败坏,似乎有点蹊跷啊…………

苑君章目光终于落在对面狼狈不堪,七零八落的千余越部骑士身上,扬声问:“却是谁人带队?苑某在此,还请出来说话。”

一众千余越骑士的目光都落在了盖达黑果身上。

这些都是千余越部精选出来的敢战之士,但是今天被徐乐这一冲一逃,再被恒安鹰扬甲骑箭阵糊了一脸,这点傲气全部被打掉,见恒安鹰扬兵军将出来说话,都盼着盖达黑果能出来化干戈为玉帛。

毕竟此间是恒安府的地盘,就算是将来要和恒安府死战,也不能在这个地方啊!

盖达黑果比麾下战士怕得还要厉害一些,自来千余越部风风雨雨都是盖达乌头遮挡,他什么时候见过这等凶险的场面?

麾下目光集中在自家身上,盖达黑果避无可避,不敢策马上前,只是在部下簇拥中扬声道:“某来千余越部小王盖达黑果,恒安府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与九姓部族绝好不成?要知道咱们九姓部族也不惧恒安府什么!”

苑君章曾经与盖达乌头打过交道,这位千余越部老王哪怕心高气傲如他,都要高看一眼。只是听说现在岁数高大,身体不佳,族中事物多由儿子盖达黑果打理。今日才算是见到黑果本人。

只是这一对答间,苑君章就掂量出黑果的成色。也懒得和他多叙说什么,只是略微一摆手。

“今日之事,都是误会,两家就此收兵也罢。秋日大集之上,刘鹰击还当邀宴小王,到时还请赏光。”

回顾前后,自家带出来的这百余骑战士,落马死伤近半,其中又有近半是折损在徐乐一人手里,苑君章一句轻飘飘的误会就此了结?

盖达黑果也是一部小王,千余越部横跨阴山南北,连突厥人都要给几分面子。这口气怎生忍得下来?

但看着对面恒安鹰扬甲骑个个目露凶光,一副还未曾厮杀过瘾的样子。尉迟恭那个出名的凶神更是死死盯着自家颈项不放。盖达黑果终于还是吞下了这口气,大声回了一句:“这次算是领教了,就如此罢,告辞!”

一众千余越部战士掉头便走,死伤自行收拾,荒原之上只留下没了主人的炸缰之马在踟蹰而行,还有洒满衰草上的血痕。

边塞之地,就是这么现实,谁的刀剑更利,谁就占据上风。打不过别人,就没有讨还公道的资格!

秋风之中,恒安鹰扬甲骑看着千余越部狼狈的退走,尉迟恭嘴里嘟囔,不知道在骂骂咧咧什么,想必没什么对苑君章恭敬的词句。

苑君章目光终于落在徐乐几人身上。

苑君章容色冰冷,徐乐却洒然一笑,还朝苑君章拱了拱手。

苑君章冷声下令:“将他们拿下!”

第六十五章 会盟(十九)

苑君章从来都是恒安鹰扬府第二号人物。

在他追随着刘武周,两人带着一帮老弟兄回返马邑,执掌恒安鹰扬府之际,那是恒安鹰扬府中虽然有过千打老了仗的精锐老卒,但是装备匮乏,粮饷不继,王仁恭只是偏向着自己的马邑鹰扬府。

若不是故土难离,这群老卒说不定早就散伙。

但刘武周和苑君章到来,想尽一切办法补充军资,招募士卒,与部下同甘共苦,但凡临阵每每当先。恒安鹰扬府虽然日子过得还是苦,但仍然顽强的展壮大起来。到了现在连王仁恭都忌惮万分,连突厥都望而皱眉的地步。

苑君章在其中的付出,恒安鹰扬府上下都看在眼里。所以虽然苑君章性子高傲,行事偏激,斥责手下错处时从来不留情面,还有一个老是给他添麻烦的弟弟苑君玮。

但苑君章一旦有所号令,恒安鹰扬府上下都是奉命唯谨。且刘武周也是永远支持于他。

可今日苑君章这一声号令出之后,周遭所有人都没有动作,只是讶异的看着苑君章。

什么时候,与鞑子厮杀也成了罪过了?

虽然和九姓部族关系还算不错,可比邻而居,份属两族,恒安鹰扬府和九姓鞑靼之间的摩擦如何能少得了?突厥南侵,也有不少九姓部族之人跟随。不过双方高层并不互相为敌,什么事情都不朝大处闹就是了。

边地男儿与异族厮杀,向来只问赢没赢,还分什么对错!

徐乐数骑就冲撞千余越部大营,还全身而退。最后恒安甲骑来援之后,连珠箭,千余越骑士纷纷应弦落马,如此本事,人人心折。且也算是同经一场战事了,但凡男儿并肩厮杀一场,情分自然就是不同。不少人都准备此间事了寻徐乐几人喝一场酒,好生结交一番。

却没想到,苑君章翻脸就要拿下徐乐几人!

徐乐抬,认真的看着苑君章,撇撇嘴角,淡淡一笑。

宋宝一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样子,捂着伤口左看看右看看,还以为苑君章在开玩笑来着。

而韩约则绷紧了浑身肌肉,握紧神荼铁盾。只要有人敢向徐乐伸爪子,他就能把铁盾拍他脸上去。步离正在韩约的马上,小狼女天生敏感,韩约全神戒备,准备厮杀,小狼女也不则声的摸着了匕。

一路狂奔而逃,小狼女感受到徐乐对她的照顾护持,步离心思非常简单,罗敦让她去寻徐乐,就代表徐乐是可以信任的对象。她只有双匕在手,对长弓大箭的厮杀派不上用场,也就老老实实不给徐乐添乱。

可是现在,一旦有人再要动徐乐,大家距离近得呼吸可闻,小狼女步离也准备好生厮杀一场!

场中一时雅雀无声,只听见战马的喘息和响鼻之声。

苑君章眼神一下凶狠起来,扫视左右:“怎么?连我的号令都不肯听了?”

在苑君章冰寒彻骨的逼问声中,他身边亲卫最先开始动作,抬起手中长矛,逼向徐乐。还有人将弓矢摘下在手,将箭扣在弦上,箭簇指向地面,只要徐乐稍有反抗之意,就是一箭射过去。

徐乐身周那些恒安甲骑,都垂下头来,沉默的扯动缰绳,离开徐乐几人远些。

韩约肌肉骤然一鼓,铁盾一展,遮护徐乐身边,同时怒吼一声:“谁敢上前!”

小狼女步离也将两把匕一起拔出,身子一纵就已经站在了马背上,双膝稍稍弯曲,似乎浑身汗毛在这一刻都炸开了,随时下一刻就会从马背上扑出去,用双匕撕开对手的咽喉!

尉迟恭的吼声如同炸雷一般响起:“这是要做什么?”

这一声吼,震得徐乐耳朵都嗡嗡作响,一群战马也被惊动,咴咴嘶鸣!

这恒安府第一战将黑脸涨得通红,策马横在苑君章亲卫与徐乐之间,瞪着苑君章,大声道:“要行此事,丢脸的只是恒安府!什么时候九姓中人能在云中城追杀我们马邑男儿了?最后还要把我们马邑男儿拿下来,怎么对云中百姓交代?”

苑君章身边几名亲卫吃尉迟恭这一喝,一时止步不前,只是回看向苑君章。

徐乐却是有些感动,这尉迟恭,就是自己和他打了一场的交情,没想到这个时候却是这般维护自己!不论此次事情如何了结,这个朋友自己是交定了!

尉迟恭如铁塔一般策马立于场中,煞气凛凛,环眼威光四射,震得苑君章亲卫不敢上前。

这个时候,苑君章一提马缰,自己迎上前来。他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冷冷逼视着尉迟恭,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

“尉迟恭,你知道什么是军令么?”

军令二字一出口,尉迟恭知道自己再也阻拦不得。身为军中战将,任何时候,都只能是军令为先!

苑君章又冷冷扫视退开的那些恒安甲骑,语声冰寒:“你们又知道什么是军令么?”

这下数十名恒安甲骑,再也不能躲开一旁,默然挺起手中长矛。

数十杆长矛围成圆形,锋刃闪烁着寒光,只是指向圆心中间的徐乐几人!

徐乐对着已经准备一战的韩约微微摇头,韩约迎着徐乐目光,迟疑了一下,缓缓将手中铁盾放下。而小狼女步离,疑惑的回头看了看徐乐,也还双匕入鞘。

徐乐策马迎向苑君章,路过尉迟恭身边之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尉迟恭此刻黑脸已经变成了铁青颜色,将头扭了过去,觉得愧对徐乐也似。

徐乐微笑摊手:“不就是让苑四下不了台么,何必来这一出,苑长史你一句话,徐某还敢不听从?苑长史说罢,要把徐某拿下送到哪儿去?不劳几位动手,我自己有脚。”

苑君章冷冷一笑,他拿下徐乐,岂是为了自家那个四弟?虽然身周恒安甲骑一个个脸上都有不平之色,高傲如苑君章也懒得解释。只是将手一摆,掉头领先便走。

徐乐也是一笑,策马跟随在后。身后宋宝一直呆呆愣愣,捂着伤口半句话都没出来。宋大郎实在想不明白,今天从清早出门,怎么最后变成了这般场面?

徐乐既动,韩约自然跟上,小狼女步离也不声不响。十余名苑君章身边亲卫倒没有让徐乐下马,只是始终长矛在手,平举对准徐乐几人身形,就这样押着他们跟随苑君章而去。

蹄声去远,几十名恒安甲骑相顾无语,一直扭着脸的尉迟恭突然一抖缰绳:“某去找刘鹰击去!恒安鹰扬府啥时候也没这么窝囊过!”

而在远处,那些去远的千余越部骑士,也不住回观望,似乎也在讶异,为什么徐乐他们,就被苑君章这般拿下。

盖达黑果在队伍当中,满脸快意神色:“隋人真的不比以前了!这大隋天下气数,真的已尽!”

第六十六章 会盟(二十)

千余越部王帐之中,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高居上,神色各自不同。

而盖达乌头坐在他们旁边,一脸苦涩模样。

在他们下,就是一帮被挟制住的各部贵人,各个神色古怪。每人身后都站着两名千余越部战士,警惕的注视着他们一举一动。

罗敦也在这群贵人当中,他的待遇最为特殊,身前身后,除了千余越部战士之外,还有突厥青狼骑,将他看得再严密不过。

王帐之中,光线从步离割裂的帐幕缝隙中投射进来,在帐中地上形成一道斑驳扭曲的光影,罗敦目光,只是落在那道光影之上,看也不看身边如狼似虎的看守一眼。

帐中气氛古怪,大家都在等待着盖达黑果回返而来。

千余越部聚落营地之内那场厮杀,早早平息,只剩下一阵阵的血腥味不时飘来。但是出去追击步离的烈烈,一直未曾回返。而指挥早有预备的部下平定了营地内乱的黑果,也未曾回来!

大家都听见了大队千余越骑士离营而去的声音,却不敢多问一句。

不时有一名名神情紧张的千余越部骑士匆匆入帐而来,在乌头身边低声回禀些什么。虽然乌头一直坐着不动,神情也一直是那副苍老苦涩的模样,可眉宇间的忧色,却越来越浓。

每当千余越部骑士离开,乌头都会低声的对执必思力和执必落落两人说些什么。

执必落落也是城府极深,见惯了大场面。但执必思力却总是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虽然一直坐在原位,但眼神总是朝外飘去,似乎盼着想去看什么热闹一般。

又一名千余越骑士匆匆而入帐中,走到盖达乌头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盖达乌头眉头略松,挥手让那名千余越骑士退开。

沉吟一下,慢慢开口:“罗敦,你说的那徐乐,是老徐敢的孙子罢。”

罗敦终于抬,冷冷看了老友一眼:“那又如何?老徐敢有福气,养了个好孙子。不像我绝后,还错认了白眼狼。至于黑果,我瞧着也不像是有大出息的!”

盖达乌头不以为意,轻声道:“前日闹云中的就是他罢…………你说得没错,我们都没老徐敢有福气,与他也是好些年未曾见了…………”

罗敦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老徐敢看到现今的你,一槊就捅个对穿!”

盖达乌头摇摇头,并不对罗敦的话动怒,只是叹道:“那徐乐,是真有本事的…………三人撞几十人阵列,烈烈不能抗,救走了你养的小狼女。黑果带百余名族中勇士迎了上去,用箭阵才将他迫退,那徐乐又把黑果引到了恒安鹰扬府的军寨之前,恒安甲骑出来救援,还杀伤了我不少族中勇士…………”

帐中一阵骚动,那些本来垂的各族贵人都抬起头来。执必思力脸色终于难看下来,几名青狼骑按住兵刃,就有护卫两名贵人赶紧离开这险地的意思。

倒是执必落落,却仍然端坐不动,脸上阴沉神情,丝毫不变。

盖达乌头一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可苑君章前来,喝住了恒安甲骑,放黑果回来了,倒是拿下了老徐敢的孙子,将他押回云中城了…………罗敦,刘武周是不敢得罪突厥的,已经在示好了,我们九姓部族,何苦再与突厥相抗呢?大隋分崩离析在即,老徐敢当年的说法,也都是错的,你已经赔了儿子进去,何苦再将自己也赔进去呢?”

帐中一片死寂,执必思力又安稳了下来。一众九姓贵人,鸦雀无声。

有的九姓贵人,未尝不指望今日之事,刘武周带着恒安鹰扬兵突然插手进来,将大家救出。因为突厥人实在不是好伺候的主子!对大隋余威,他们还有幻想,指望大隋还能相抗突厥,而在两强相持之际,还有大家生存的余地。

可是这个幻想,随着盖达乌头苍老疲惫的语声,烟消云散。

脚步声杂沓响动,盖达黑果带着烈烈一行人,匆匆而入。盖达黑果脸色苍白,一副惊魂未定模样,而烈烈浑身又是泥又是血,狼狈不堪。

这些人回来,坐实了盖达乌头的一番话,除了罗敦之外,所有九姓贵人都垂下头来。只有老罗敦,仍然昂着色花白的头颅,丝毫不肯示弱。

盖达黑果和烈烈朝着上三人行礼,盖达乌头疲惫的又摆摆手。

黑果转向众人,大声道:“小小乱事,已经扫平,现下就移步帐外…………”

执必落落突然起身,打断了黑果话语。这阴沉森冷的突厥执必部阿贤设,一旦开口,声若枭啼,直迫人心。

“还去什么帐外?就在这儿歃血为盟,以后奉执必部为主。只要老实听话,少不得你们的好处!将来这云中城,说不定就是你们九姓的牧场!”

黑果早就在帐外准备了祭天会盟的会场,青牛白马也早齐备,想让这九姓会盟排场正式一些,场面热闹一点,也好在执必部心目中地位更重一些。但是现下闹这么一出,灰头土脸的自外归来,本身又是个软弱好投机的性子,哪里敢反驳凶名素著的执必落落半句?

当下黑果躬身应是:“谨遵贵人号令,就在此间歃血为盟也罢!”

黑果一声号令,千余越卫士端上一个巨大酒碗,送到黑果面前,黑果凝视酒碗中浊酒一眼,咬咬牙拔出佩刀,在手上一割,沥血入碗,转眼漾开,就是一片血红。

更多酒碗送到九姓贵人面前,一柄柄直刀顿时伸到这些贵人面前,那些贵人们失魂落魄的站起,伸出手来在刀上一抹,沥血入碗。

直刀也伸到了罗敦面前,罗敦哼了一声,歪头拍拍自己颈项:“朝这儿砍!”

一身狼狈的烈烈铁青着脸走过来,自己割破手掌滴血而下,接过酒碗,站到了黑果身边。

黑果看了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一眼,咬牙举起酒碗,大声道:“今日盟后,九姓部族,永为一体!为突厥狼旗前驱!”

言罢,黑果和烈烈将手中酒一饮而尽,九姓贵人也只能层次不齐的举碗,皱着眉头喝下。

寒光闪闪的直刀环伺景象,一派凄凉混乱的气氛里,帐外不断传来的血腥味中,多少人寄予期望的九姓会盟,就此落下帷幕。

罗敦望向盖达乌头,却见乌头在这个时候,闭上了眼睛。

而执必思力,却轻轻打了个哈欠,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第六十七章 角力(一)

这次云中秋日大集,许多人都寄予了很大期望。

恒安鹰扬府要靠着这秋日大集税入以瞻军用,恒安百姓要指着这场秋日大集带来的内外人流有点生,马邑雁门甚至太原等郡的商家要靠着这秋日大集将年余来积压的货物卖出去…………更不必说这秋日大集背后的暗流涌动,多少方势力在暗自谋划,想一举而确定大隋北疆的局面。

恒安鹰扬府想生存下来,突厥人想打开南下大隋腹心之地的通道,王仁恭想一统马邑郡,好南下争霸。河东的唐国公李渊想稳定北翼,西向长安。夹在突厥和大隋之间的九姓部族,罗敦想自立求存,而千余越部想投效突厥,跟着分润突厥强大之后南侵的利益………

这一切筹划的最终了局,开幕就是这场九姓会盟。

恒安鹰扬府身为地主,低调的不做任何动作,只让九姓部族和藏在背后的突厥自行了结此事。

可是有徐乐的加入,却让这场低调的九姓会盟,闹得不可开交。

当徐乐几骑冲撞千余越部阵列,引得千余越部小王盖达黑果带队追击,而恒安甲骑大举出动,援救徐乐。而整个恒安鹰扬府都被带动,苑君章匆匆而出化解双方之战,而云中城外九姓聚落营地被恒安鹰扬兵紧急出动监视。

突然之间,看似平和的云中城内外局势,一下就变得兵荒马乱,似乎随时都要开打一般。

在恒安甲骑与千余越部骑士互相抛洒箭雨之际,云中城内外,也是大军调动,城头号角呜呜响动,多少人一时以为,突厥人又大举南下了!

刘文静也同样被惊动了。

本来虽然此行被刘武周晾在了这儿,刘文静的生活还算闲适。没了在太原城中日日皆有的商议谋划,没有了晋阳令本任上的诸多事物。加上一路过来的确辛劳,刘文静干脆横下心来休息一下,准备和刘武周耗上了。

身为有追求的世家子弟,闻鸡起舞那是正常的。或者早起攻读家传经术,或者打熬筋骨锻炼战技。晋时世家子颓废柔脆的生活方式,经历数百年血火之后早就荡然无存。此时世家子恢复了相当部分的先秦贵族子弟的风范,出则而能为将,入则而能为相。

刘文静从小就受的是这般教育,更加上晋阳令本人繁琐的公务,整天忙忙碌碌的有如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陀螺。

这几日横下心来决定就在云中城耗着,每日帐外日迟,才洗漱起身。策马而行,看看云中城内外的边塞风物,看看前来交易的草原部族不同形貌。临晚用些精心烹制的餐食,然后再练剑读书,最后坦然高卧,过得倒也颇为滋润。

而来参加秋日大集的草原部族中,颇有些塞种鞑靼的女子,大有异域风情,刘文静还琢磨着是不是寻几个带回晋阳,金屋藏娇起来…………

但是今日,当云中城头号角响动,大队鹰扬兵开出来监视草原部族聚居营地,而那些草原部族也纷纷持刀引弓,对恒安鹰扬兵加以防范,双方紧绷对峙之际,刘文静就被护卫匆匆喊醒。一众六军鹰扬府老卒将车马围成一个圈子,雇佣的边地轻侠游骑在外,六军鹰扬府护卫持弓在车内,全神戒备。而刘文静也匆匆披甲在身,配弓持刀,准备一战!

虽然服用奢华,看轻寒门,可刘文静也从来不是一个胆怯之人,为自己家族能踏入高门举族的圈子,刘文静也是舍得拼上自家一条性命!

不过这紧张对峙,也不过就大半个时辰而已。云中城头,又是一派金声响亮,大队恒安鹰扬兵卷旗而退入城内,上千恒安鹰扬兵来得快去得也快,而那些刚才还张弓持刀的草原汉子,也都收起兵刃,继续该干啥干啥,一副刚才就要打起来的紧绷气氛就不存在的样子。

刘文静握着自家那张名师打造的步弓,挎着两撒袋羽箭,在四五名六军府老卒的拱卫之下,只是看得目瞪口呆。

这下次刘文静才明白边地风格为何,就是张弓拔刀互相对砍一场,对于这些边地男儿来说就是家常便饭一般,打完之后,大家还是要过日子,还得互相交易往来,甚或把酒言欢。

这正是最严酷的生存环境,所磨砺出来的边地男儿风格!

恒安鹰扬兵退回云中城卷动的烟尘还未曾消散,刘文静只是望着他们的背影,对身边带队的六军府一名队正喃喃道:“六军府能打赢恒安府么?”

那六军府队正紧张神色还未曾消退,听到刘文静的这番话语,沉思一下,缓缓摇头。

六军府是大府,是坐镇晋阳,北抗突厥,西进可援长安,南下可救洛阳的第一等大镇。编制兵力近万,河东更有若干铁官,全军装备精良。现在就是唐国公李渊的根本。但是拉出来和恒安鹰扬府的三四千兵马公平对战,这队正纵然很以六军府自傲,也不敢说就能打赢!

到得后来,这队正只能默不作声。

刘文静眼中显出狂热之色,若是能让这支恒安鹰扬兵,归于唐国公麾下,对唐国公大业,该是多么巨大的助力!更进一步,若是这支恒安鹰扬兵,能成为他刘文静所能掌握的基干之军,那对于他将来地位,他家族将来地位,又是多么巨大的助力!

若说原来刘文静此来只是想让恒安鹰扬府牵制王仁恭,便于李渊举事,那么经过短短几天,刘文静已经改变了主意,想真正将这支恒安鹰扬兵,掌握在他这一方势力手中!

可是到底该如何措手?

只恨这局势还不够乱,只恨王仁恭对刘武周的压迫还不够厉害!

刘文静一时陷入沉思,苦苦琢磨着破局方法。今日之事,实在是大有蹊跷,可是作为一个外人,实在是难明白内情到底如何。

这个时候,一直沉默不敢打扰刘文静的那名六军府队正突然一指远处:“刘公,你看!”

刘文静举目望去。就见一队恒安鹰扬兵,正押送着几人回返。这几人中一人,刘文静恰好认得。

就是那道左相逢,大闹云中,还总让刘文静觉得莫名熟悉的少年徐乐!

难道今日这突然而生的变故,与这徐乐有关系?

那有是不是能从徐乐这里下手,来理清云中城到底是怎样的暗流涌动,进而将刘武周拉拢至麾下?

刘文静目光闪动,只是死死的落在徐乐身上!

第六十八章 角力(二)

刘文静目光落在徐乐身上,徐乐却半点没有注意到。

因为此刻注视徐乐的目光,实在太多了!

一路经行,矮山军寨防线之上,那些军寨上都挤着守寨将士,只是神情复杂的看着徐乐。

九姓部族聚落营地当中,那些各族汉子,同样神情复杂的看着徐乐。

至于那些赶来行商的大隋各地中人,这个时候也多少听到点今日之事的零碎,九姓会盟之事他们难知内情,但却知道徐乐几人狠狠撞了千余越部军阵,以数人敌数百,打得对方鸡飞狗跳,却被苑君章苑长史因为还记着四弟丢脸之仇,替九姓部族出头,叫住了徐乐,这才算是收场。

永远不要怀疑这些小道消息的传播度,当徐乐被苑君章亲卫押着回返之际,在大隋行商当中,这个消息都已经快传遍所有人了。

行商队伍,多半都雇有本地的轻侠少年,或为向导,或为护卫。这个时候都纷纷策马而来,虽然不敢冲撞恒安鹰扬府军马阵列,但都催马在旁跟随,仿佛夹道迎接徐乐一般。

先是两三骑,然后是数十骑,最后越聚越多,竟然有二三百骑马邑郡本地轻侠少年在两侧奔驰,卷起两道长龙也似的烟尘!

这些轻侠少年都是脸上放光,只是看着为恒安鹰扬兵簇拥着的徐乐,每人胸脯都挺得老高。

所谓轻侠少年,就是有些本事,有些抱负,不甘心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但这个世上当道都被大小世家垄断,不能出头,就只能凭自己性命本事去博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重义气,轻生死,要脸面,是这些轻侠少年的共性。边地轻侠少年,比之中原腹地同辈,更加剽悍暴烈一些,做梦都想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出来,一朝腾云为龙。至于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而突然出现的这位徐乐,就是满足了他们对自己的一切期许,一入云中,就闹得天翻地覆,从打恒安鹰扬兵到打九姓部族,哪次不是满城皆是震惊?

不知道是谁,率先扯着嗓子喊了一句:“乐郎君!”

一人声,众人应和,几百条嗓子一起放开:“乐郎君!”

呼喊声惊天动地响起,几百匹坐骑也被带得咴咴嘶鸣。云中城下,数百边地侠少,只为徐乐热血沸腾!

徐乐在恒安鹰扬兵中,坐在马背上,拱手向四下一礼,这欢呼之声,更是高上云霄!

宋宝此刻紧紧跟随在徐乐身后,本来被苑君章拿下,宋宝正是提心吊胆,现下却是什么都不惧了。连伤口也不捂着,故意向人展示自家战斗的痕迹,坐在马背上,胸脯都快挺翻了过去。

若不是身周还有恒安鹰扬兵盯着,只怕宋宝一声大吼就要出口。

“何止是神武乐郎君,做出这番事业的,还有我神武铁飞燕宋宝!”

数百轻侠少年围绕,马蹄卷动烟尘,欢呼声震耳欲聋。如此激荡人心的场面,苑君章却是脸色铁青。

不用环视左右,也知道就连自己带的亲卫,脸色也好看不了,这要是整治徐乐,只怕连自家亲卫都要人心摇动。

苑君章其实对整治徐乐,半点兴趣也无。现在想的就是怎样将这个麻烦精赶出云中城!可万一处断不当,恒安鹰扬府在马邑郡的好名声只怕就要动摇了。

偏生恒安鹰扬府生存至今,与突厥,与王仁恭相抗的凭籍,就是马邑郡的人心!

真是头痛啊…………

看来也只能让刘鹰击来处断此事了…………比之军政庶政,苑君章自信不知道比刘武周高出多少来,就是马上步下厮杀,刘武周也从来都是平庸得很。

但有一点刘武周却是禀赋天生,就是他总能抓住人心!也正是这点禀赋,才让苑君章如此心高气傲之人,一直死心塌地追随效力于刘武周!

两次都要动用到刘武周来收拾局面,这对在恒安鹰扬府中一手遮天的苑君章而言,实在是破天荒未有之事,想到此间,苑君章再也按捺不住,回头狠狠的就瞪视了徐乐一眼。

终有一日,要让你知道苑老子的厉害!

千余越部王帐之中,会盟之事已了。

各部贵人包括罗敦在内,都还留在千余越部之内,以为人质。只待云中大集终了之后,就带他们北返,然后真正将九姓部族整合在一处。

至于此刻如何安抚各部部众,收揽人心,免得生出事端,就是盖达乌头盖达黑果甚而烈烈一流事先已经投效突厥之人的尾了。

对于此次而来的执必部两名贵人而言,他们目的,绝不止收复九姓部族而已。

九姓部族,从来只是个小麻烦,而真正的大麻烦,就是横亘在突厥执必部南下道路上的恒安鹰扬府,那个刘武周!

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对坐在自家帐中,执必落落沉思着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而执必思力则捧着一碗汉人的汤药饮子,小口喝着。

十几名突厥青狼骑亲卫,分布在帐内帐外,按刀肃立,不一声。

一名青狼骑快步而入,走到执必落落身边,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执必落落听完,将手一挥,帐中侍立的青狼骑全都躬身行礼,默不作声的就退了出去。

执必思力懒洋洋的一笑:“终于等来南面来人了?”

执必落落冷哼一声:“看着咱们收服了九姓,终于坐不住了。传来了消息,今夜会面。”

执必思力拍拍身下胡床:“我也懒得动,就在这千余越部王帐里罢。反正恒安鹰扬兵也不管此间,见了他们,也就了事。到时候就等着看云中秋日大集的热闹。”

执必落落沉吟一下:“就在此间也罢,我们也还要替千余越部镇住场面,省得九姓部族又生什么心思…………今日盖达黑果就差点搞砸了事情!一个汉人少年都对付不了!”

提到今日这场热闹,执必思力却马上眉飞色舞起来:“那汉人少年,是叫徐乐不是?当真是个人物!却不知道,还能不能与他一会,结识这么个朋友,才不算白来这云中城一场!”

第六十九章 角力(三)

城墙之上,已经遍布恒安鹰扬兵。

虽然压制城外草原部族聚落营地的军马已经收兵回城,但是经过这么一场惊扰。城墙上的守军却还未曾撤走,谁知道今日还会闹出什么事来?

这些恒安鹰扬兵按照各自编制,站定守备位置,各种守备器械也早就到位。本应严密警戒值守,可现下人人都伸长颈项,只是看着被押送回来的徐乐。

就连在城墙上带队的各级恒安府军将,也都各个神色复杂,偶尔眼神对视,各自都暗暗摇头。

本乡本土子弟,去和胡族厮杀一场,还占了便宜,这倒成了罪过了?既然这样,大家也都别打仗了。

要说胡汉之分,对于边地中人而言,感受不是那么强烈。常年胡汉杂处,交往甚多,大家都是一般挣扎求存,只是想活下来。

但是这乡土抱团情分,却是更烈。在这严酷边地,若是本乡本土之人再不互相照顾,那真的就是活不了几年!

所以王仁恭以外郡之人,带领一群异乡为官的世家子弟,欺压本土出身的刘武周,马邑郡中才有这么多支持刘武周,让他可以撑持下去。

而徐乐闹云中的时候,刘武周不得不出来收拾局面。原因无他,就是着落在马邑郡本乡本土人这几个字而已矣!

而今日听说徐乐又闹了千余越部,本地轻侠少年云从左右接应,而这些恒安鹰扬兵同样也觉得不平,怎么就拿下了徐乐?

不过大家也都看着,因为每个人都相信,刘武周总会照应好本乡本邑之人!

城门开启,苑君章带头而入,十几名苑君章亲卫垂头丧气的押着徐乐几人鱼贯跟随。

几百满脸通红的轻侠少年,止步不前,聚于城墙之下,似乎闹出这一番场面还不够泄他们过于旺盛的精力也似。人人干脆仰着脖子和城墙上的恒安鹰扬兵交流起来。

“乐郎君可是给咱们马邑男儿争了大脸,恒安府这般对他,也不怕寒了马邑好男儿的心?”

“都知道恒安府吃的饷少,打的仗苦,还有个贼娘的王太守老要寻恒安府的错处。可咱们马邑男儿,还是前仆后继的入恒安府,图的不就是本乡本土有个照应?谁欺负咱们都不成!咱们是信得过刘鹰击,要是乐郎君有什么好歹,咱们可是不干!”

“说得是,本来想保着走这一趟大集,腰里揣几个钱,就手入了恒安府,不图什么富贵,就图男儿快意,做番英雄事业,现下却是要再想想了。”

“说得正是,王太守那里咱们自不会去,河东唐国公那里却大可以走一遭!要是刘鹰击没胆气了,不想再护住咱们乡里人了,咱们就自去各奔前程!”

几百轻侠少年七嘴八舌的嚷嚷,城上军将士卒只有苦笑。

和这些轻侠少年计较,他们打杀不怕,还坏了恒安府的名声。这一趟秋日大集,来了如许多轻侠少年,真的有不少人是准备就手加入恒安府的。

马邑轻侠少年不比中原腹地那些轻侠,是真的吃得苦,耐得寒,性子剽悍,能冲能杀的。而且边地抱团生存,也守得军中纪律,补入军中就是上好兵源。云中良家子,从汉代开始就是全天下都眼热的好兵。

要是失了他们的人心,对此刻岌岌可危的恒安府来说,还真算是件不小的事情!

但愿刘鹰击能处断好此事,这事情苑长史当真做得差了!

军将不管,士卒们说不定还有些赞同这些轻侠少年的话语。这几百号轻侠少年,聚集在城墙下,越的热闹起来。有人还吹起口哨唱起俚曲,言辞中开始渐渐的对苑君章都有些不客气起来。

军将们脸色终于有点难看起来,想去驱赶,却又不大拿得定主意,万一闹个没脸,恒安府丢人更大。

正在没奈何的时候,就听见一声炸雷一般的呼喊:“你们这些短命的贼,在这里闹什么闹?都给尉迟老子散了!”

吼声当中,一骑震天动地而来,正是尉迟恭。

这黑脸军将脸拉得比马都长,直朝城门处撞过来,虽然只是一骑,却有千军万马的架势!

尉迟恭一直跟随在苑君章一行人不远处,他知道自己和苑君章不对付,自己去寻刘武周说话,去保徐乐,说不得反而要得罪苑君章,自家不利倒也罢了,恒安府反正离不得他这第一战将,要是徐乐多吃了苦头,倒是自家罪过了。

但看到轻侠少年围着云中城下鼓噪,尉迟恭终于下定决心,还是要去赶紧将徐乐保出来!

不然恒安府的名声可就得败坏不少啦!

尉迟恭疾驰而来,这些轻侠少年安静一下,紧接着又爆出来,七嘴八舌的只是冲着尉迟恭嚷嚷:“尉迟,你可得把乐郎君保出来!不然咱们和你没完!”

若说恒安鹰扬府中,当年刘武周是以结交轻侠起家,现在已经位高权重,等闲不在市井中与这些马邑轻侠厮混了。现下恒安府好交第一人,正是尉迟恭。

但凡轻侠拜访,尉迟恭总是竭尽所能招待,别人有难处求告,尉迟恭厚着脸皮去问刘武周借钱,也得周济这些兄弟。而下值之后,在市井中和轻侠纵酒,出城奔驰射猎,更是时常都有之事。这些日子投入恒安府的轻侠,怕是有一半都是冲着尉迟恭而来!

临阵之际,这些出身轻侠的鹰扬兵,也誓死追随尉迟恭旗号,只要尉迟恭歪歪嘴,面前是阿史那家的金狼旗,也毫不犹豫的说冲就冲。

现下尉迟恭终于出头,这些轻侠少年就像是找到了救星,不管和尉迟恭有没有交情,都在朝他嚷嚷!

尉迟恭示意城上开门,一边不耐烦的挥手赶人:“一个个张着鸟嘴喊个屁!尉迟老子能不知道怎么做?都聚在这里,让那些草原鞑子看笑话?都给尉迟老子滚蛋!”

尉迟恭话,轻侠少年们都给面子,互相看看,各自拱手,一笑作别。几百骑顿时散开,各归本队。

而城门也吱呀打开,尉迟恭招呼也不打一个就一溜烟的直撞进去,穿过内栅就直奔鹰击郎将衙署而去。

尉迟恭心下只是盘算,无论如何也将徐乐保出来,自己亲自送他离开云中城,到处再借点儿,让徐乐赶紧回神武县去。至于苑君章有什么不乐意的,只管冲着尉迟老子来!

满满装着心思的尉迟恭到了鹰击郎家衙署翻身下马,都没管上来招呼牵马的看门老卒,叮叮咚咚就直撞入后院刘武周处理公务的书房反正刘武周家眷没在此间,尉迟恭向来进出无忌。

到了刘武周书房门外,尉迟恭就放开了嗓门:“刘鹰击,不能拿下徐乐!恒安府的名声要紧!马邑郡的人心要紧!”

吼声当中,尉迟恭直入书房之内,一下就瞪大了眼睛。

刘武周正一身家常打扮,和徐乐对坐,侧面苑君章相陪。徐乐正端着一碗热热的饮子,正小口喝着,就连苑君章,都挤出了点笑容。这哪里有半点拿下徐乐的样子?

徐乐回,朝着尉迟恭一笑,八颗白牙闪耀:“敬德兄,又见面了。”

第七十章 角力(四)

时间朝前推上一些。

苑君章一行踏入鹰击郎将衙署门口的时候,往常那些守门老军再是仗着老资格惫懒,都得起身行礼,然后再接过坐骑缰绳,迎苑君章入内。

但是今日,这些老卒起身倒是起身了,但一个个不知道是旧伤发作还是天气引动了老寒腿,一个动作慢似一个。苑君章沉着脸在马背上等了几个呼吸时间,这短短距离,这些看门老军还没磨蹭出一半来。

看到苑君章冰寒的目光扫过,居然还有人弯腰剧烈咳嗽起来,看那模样,下一刻把肺咳出来都有人相信。

苑君章这一刻倒是气笑了起来,终于开口,对着徐乐笑道:“乐郎君,没想到你一来倒是得了我们恒安府的军心民心,真是了不得!”

徐乐笑眯眯的拱拱手:“神武小儿,当不得苑长史夸奖,这点声名,还不都是刘鹰击和苑长史成全。”

苑君章哼了一声:“我哪能成全你!我一个四弟,都在你手里灰头土脸,你这都是打出来的名声!咱们马邑,不都看重这一点?”

不等徐乐又笑嘻嘻的回话,苑君章狠狠一摆手:“乐郎君,我对你算是客气了,没有收缴你们几人兵刃,现下要去见刘鹰击了,是不是请你们几位自重一些?”

这一点苑君章说得没错,虽然刚开始的时候苑君章护卫用兵刃环逼押送,但是到得后来也是随行而已,徐乐几人的兵刃都未曾收缴,那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的小狼女步离,两只手都始终按在自家匕首之上,这些护卫也就当没看见。

虽然其间有这些恒安鹰扬兵的自傲,觉得哪怕徐乐几人本事再大,在这云中城内也飞不到天上去。但是这面子,却是留了出来的。

徐乐一笑朝苑君章拱拱手:“多谢苑长史看顾。”

话语声中,徐乐微微示意,韩约不作一声,将手中背上两面盾牌都摘了下来,重重丢在地上,溅起烟尘。宋宝也满不在乎的丢下了手中长矛,这个时候宋宝也看明白了,最多就是给赶出云中城,性命是绝对无碍的,这个时候表现得越是强项剽悍一些,就越是将来的大好名声!

小狼女步离左右看看,按着匕首就是不肯放手。

徐乐策马凑近一些,温言道:“步……步离,放下兵刃好不好?咱们去见刘鹰击,请他来救罗敦阿爷,这刘鹰击管着几千鹰扬兵,千余越部也怕他。既然要见刘鹰击,带着兵刃就不大合适,要不你就在门外守候?”

步离眨着大眼睛想想,又看看徐乐英挺的面容,摇摇头,长发波动,有若黑色波浪。小狼女默默解下腰间两把匕首,轻巧翻身下马,将两把匕首珍而重之的放在地上,徐乐眼快,看见步离随手又摸了一块石子藏在手里。徐乐咳嗽一声,决定就装作没看到。

步离带头,大家纷纷下马,而老军们也终于磨蹭到了苑君章面前。无精打采的接过缰绳。

苑君章怒瞪这些老军一眼,这些老军也浑不在意。和这些为恒安府立过功的老卒实在没法计较。苑君章只能冷着脸翻身下马,一众护卫都翻身重重落地。

苑君章朝徐乐伸手肃客:“请!”

这一动作,表明以恒安府长史之尊的苑君章,几乎是拿徐乐平等对待!

宋宝看着这一幕都忍不住有些激动了起来,他浪迹江湖,东奔西走,磨练技艺,赌命搏杀,不就是为了能有所上进?不就是为了能跻身官人行列,将来让自己家名也能传诸子孙?

跟着徐乐,真的说不定有这份可能!

如此乱世,徐乐这种本事,只要不死,终究埋没不了,在哪里都能出头。高傲如苑君章,也不得不看重这神武县出来,此前还籍籍无闻的一名乡间少年!

徐乐朝苑君章拱手回礼:“不敢。”

终于到得云中城的统治中心面前,和一方重镇要开始打交道了。徐乐一扫临阵之际的英风锐气,却是变得温文儒雅,行礼进退,一丝不苟,却似多年世家子弟出身风范。

苑君章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心下已经认定。这名出身神武的少年,一定不是寻常乡间长成,只是有卓越习武天赋的普通少年!徐乐身后,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苑君章再不多说什么,当先引路,一行人鱼贯而入。

一入前院,那曾经照过一次面的刘武周,已经难得的穿戴整齐了,胡须都搭理得整整齐齐,正降阶迎候。

和韩约并肩跟在徐乐身后的宋宝,顿时腿就一软。旁边那个闷葫芦韩约不知道怎么回事,闯荡江湖多年的宋宝却知道这是罕见罕闻的殊荣!

晋末以来,不仅世家与寒门之间,就是官民之间,也判若泥途。两个阶层,等于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官身迎候平民,罕见罕闻得只有王猛等寥寥几个例子。

刘武周再是亲民,再是出身低微,现在也是大隋的建武校尉,是恒安鹰扬府的掌兵大将,是云中城一地之主!对于一个平民百姓,还只是初出茅庐的少年,如此礼遇,已经无以复加!

在这一刻,宋宝只觉得自己眼前都是星星,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连肩膀伤口,都不觉得有什么疼痛了。

徐乐却丝毫没有不知所措的样子,从平时步伐变成碎步,趋前几步,端正拱手弯腰行礼:“神武小儿,如何当得鹰击降阶相迎?此刻正是来向鹰击领罪,还请鹰击发落。”

刘武周和苑君章对望一眼,苑君章微微摇头。这个晚辈进见长辈的礼节,徐乐做得无比流畅,挑剔不出一丝毛病来,刘武周在大隋官场历练这么久,还随侍过大业天子,都不及徐乐这一疾趋,一行礼之间的潇洒气度!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家世?

心中转着和苑君章一样的念头,刘武周亲热的扶起徐乐:“某镇守马邑,又是本乡前辈,接一下本乡出色后辈又怎么了?今天的事情,有些苦衷,有些误会,先不必说了。也当是辛苦了一天,先休息喝点饮子再说话,在我这儿,什么话都说得开,什么事我都帮你担着了!”

一边扶徐乐起身,刘武周目光又扫过徐乐身后三人,皱起眉头:“这两位壮士都带伤啊……来人,带他们下去包扎,什么伤药好用什么,别替我省钱!刘某人虽然穷,这点家当还是有!”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几个人刘武周都照应到了。宋宝肩膀箭伤着实不浅,凭着一股狠劲儿强撑着。刘武周一说裹伤,都快站不住了,朝着刘武周行礼下去:“多谢刘鹰击!”

韩约迟疑,徐乐朝他微微示意,表示无碍。韩约也这才行礼下去,瓮声瓮气道:“谢过刘鹰击。”

几名亲卫将韩约宋宝引走,步离却躲在了徐乐身后。徐乐只觉得衣襟一紧,却是被步离拽住,死不撒手。

有亲卫想将步离引走,却无从措手。刘武周温和的看着步离,摇头笑到:“这是塞种鞑靼小丫头罢,不妨事,跟着便是…………是梁亥特部出来的?”

一边说话,刘武周就引着徐乐两人朝内院走去,自然而然,这场中气氛就全为刘武周所掌控。而徐乐只是面带微笑,背后挂着一个小尾巴步离,跟随而进。

到得内院书房,刘武周和苑君章在主位,徐乐在侧,步离就站在徐乐身后寸步不离,亲卫送上饮子之后就告退出去警戒。

刘武周也不说话,只是招呼徐乐用饮子。徐乐也沉得住气,只是笑吟吟的小口啜饮,这城府看起来比刘武周还深的样子。

其实徐乐再有天分,这些城府也是学不来的。不过是严格按照爷爷教导行事。

和人打交道,这个世道,别让人挑礼,世家臭规矩太多。还有什么话让别人先说,自己后开口,这样总能让别人高看你一眼!

好学生徐乐奉行爷爷教诲唯谨,让刘武周和苑君章又交换了一下眼神,还是那个意思。

这家伙到底是谁教出来的!

要是徐乐先诉冤委屈,请求援手,那么刘武周大可摆出长辈架子,先数落徐乐做得有点差了,然后再以长辈身份拍胸脯说一定保住他。徐乐到时候还能不就范?这些天就老实被拘管着,再生出什么事情来,就是他没了道理,怎么收拾都容易。

可现在徐乐不开口,难道自家先来数落他的罪过?这小子要是不服,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情来。他刘武周以本乡前辈身份以大欺小也就坐实了。

可怎生让他先开口?

一碗饮子都快喝完,室内还是鸦雀无声,气氛难免有点尴尬。就在这个时候,门外脚步声冬冬作响,尉迟恭一头撞了进来。

徐乐终于开口:“敬德兄,又见面了。”

刘武周和苑君章也是眼前一亮,这尉迟恭向来是惹是生非之人,有时候看着他都烦。但是这下子,却是来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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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城外,一处矮山之上。几骑策马而立,看着远处就要落下的太阳,还有已经安静下来的千余越部聚落营地。

当先一骑,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走罢,总得走这么一遭!”

这一骑三十多岁样子,饱经风霜的模样,头上戴着兜帽,将面目深藏。若是刘武周在场,虽然掩藏形迹,还是能认出他来。

正是王仁恭身边心腹之人,出身自雁门郡的大将张万岁!

第七十一章 角力(五)

张万岁是雁门郡人,经历与刘武周相差并不太多。都是乡间以勇力闻名,而被募为鹰扬,然后被征而去攻打高丽。

但张万岁并没有如刘武周一般在异国他乡出生入死,而是被留在运河一带,作为护卫转运粮秣的守河之军。

作为负责转运粮秣之军,地位在军中可算是最底层的,谁都能踩上一脚。而远征高丽,以大业天子好大喜功的架势,从来都是动员最多最精锐的兵力。最盛时期,前锋已经接近平壤,而后卫才出洛阳!

为这样大军转运军资粮秣,任务繁重到难以想象。这些守河运粮之军,大量累死逃亡。而完不成转运重任,领军那些世家子出身的将领,就疯狂责罚甚而屠戮这些已经被压榨到极限的军士。

张万岁怀立功之心而入军中,谁知道遭逢的是这般暗无天日的军中生涯!几十名追随着他一起加入军中的雁门子弟,就这样几乎死伤殆尽,不少还是他亲族中人!

厮时厮境,这些守河转运之军,恨不得与这大隋偕亡!

后来便是杨玄感截断运河,扯起叛乱大旗。

这位越国公之后,也是顶级门阀世家中人。但是对于张万岁而言,都无所谓了,只要能复这些时日被摧残的仇恨!只要能让那些被折磨而死的亲族乡友瞑目!

大业天子回师平叛,双方大战。这是一场很奇怪的战事,世家中人,多有父子在大业天子麾下,子侄在杨玄感麾下。围绕洛阳一带,舍死忘生战斗在一起。

这无非是世家中人——不管是传自鲜卑六镇的关陇军功贵族集团,还是已经传承数百年已久的关东世家集团。为了动摇大业天子的统治而起的这场叛乱。但是秉承着世家在乱世中几面下注的传统,归于各自不同旗下,相向而战。

张万岁揣测不了这么深的道理,只是知道为了复仇,为了破坏而战!

杨玄感乱事,最为繁华富庶的中原腹心之地,多出了不知道多少断壁残垣,多出了不知道多少孤儿寡母。张万岁的勇猛,在这场乱事之中也是出名的。手刃世家子弟军将,颇有几名。

最终杨玄感败亡,而大业天子的威望也彻底动摇,原来大隋立国以来的余威,荡然无存。最后才有大业天子走避江都,而天下群雄跃跃欲试!

张万岁仓皇逃离,不敢回返雁门故地。一路来到马邑,甚至想投奔突厥而去。

而此刻王仁恭上任为马邑太守,当初他被坐免官职,就是因为侄儿从杨玄感之乱。而张万岁,正是王仁恭侄儿最得力的部将之一!

当得知王仁恭上任之后,张万岁试探着前往投效,准备一旦现不对,就立刻远走高飞。

那时王仁恭才入马邑,正缺心腹之人,张万岁曾经在他侄儿麾下听命作战,在王仁恭看来,也就是王家的家将一流了。以王仁恭的高傲,虽然未曾倒履相迎,但也立刻就赋予张万岁典太守府宿卫之责。

如此信重,让张万岁感激涕零。

投军,叛乱,逃亡,这些经历让张万岁明白,这个世道,就是世家高门的天下。以大业天子承父祖之余烈,掌握着一个强盛的帝国,仍然对世家高门无可奈何。想要出头,只能依附于世家高门,难得和王家结下了这个情分,王仁恭又对他信任重用,岂能不好生卖命效力?

这些年来,张万岁忠心耿耿为王仁恭出力。或者领马邑鹰扬兵冲杀在前,或者勤谨宿卫王仁恭在后。王家子弟,但有所命,张万岁也奉命唯谨。就是想追随王仁恭乘云而起,将来也立下属于自己的家门。

这也是出身贫寒的子弟,想要出头的唯一出路!

可是这次,王仁恭却遣他来与突厥秘密联络!

作为王仁恭心腹,机密之事,张万岁也多少能够知闻。作为驯养熟了的门下家将,什么事情王仁恭也不会刻意避着他。

刘武周如此难驯,手中又握着恒安鹰扬强兵,硬打吧,没把握。放着不管吧,王仁恭南下逐鹿,刘武周背后来一刀子怎么办?有人提议过收服刘武周,王仁恭却断然拒绝,只道刘武周是鹰视狼顾之辈,断断不肯据于人下。唯一可行之策,就是除掉刘武周!

欲除刘武周,必须有所助力。死拼硬打,则就算是取胜,王仁恭实力大损,如何还能遂南下逐鹿,问鼎中原,和天下群雄掰一掰腕子的心愿?要知道,河东之地,李渊可不是一个好惹的家伙!

如何以最小代价,以吞并刘武周,就成为了王仁恭的心头之事。

李渊恨不得马邑郡自相攻斗,免除其背后威胁。而雁门郡残破,闭关自守而已矣,也不可引为援助。

可是在云中之北,还有突厥。

幸得还有突厥!

张万岁被遣来,所承担的就是这样一个任务,联络突厥。南北夹攻,击灭刘武周!

王仁恭开出的价码,是以云中之地归于突厥。而恒安精兵,则归于王仁恭。双方以云中盆地南面为界。

在王仁恭看来,吞并恒安精兵之后,就足可南下雁门,收雁门马邑两郡精锐,以攻河东。击灭李渊之后,则西进长安,吞并关中,然后坐观关东成败,时机成熟,则可席卷天下,让王家化家为国,成为中原大地的主人!

可这差事,实在有些丢人啊…………

虽然心中有着这样那样的想法,甚或在就要见面之前,张万岁还犹豫踟蹰了良久。最后还是牙齿一咬,对亲卫微微颔示意。

既然为王家门下鹰犬,则刀山火海也要闯了。追随世家行事,就得有这样的觉悟!

天色渐渐沉黯下来,秋风凛凛,将张万岁面孔吹得冰凉。他将面孔在兜帽中藏得更深了一些,策马就向着千余越营地走去。

早些办完这丢人的差事,就早些回返也罢。中原自有花花世界等着,这边塞苦寒之地,真的是一刻也不想多耽搁了!

而在千余越王帐之中,执必思力和执必落落,在青狼骑拱卫下相向而坐,好整以暇的等待着南面使节到来。

灯火晦暗,执必思力打破沉寂,却又是一个哈欠打了出来,眼角也沁出了泪花,一副等得不耐烦的模样。

“王仁恭使节,到底什么时候到来?早些办完这些事情,还可以早些看汉人的云中秋日大集,我这次随叔叔来,不就是冲着这个嘛!”

执必落落阴冷的面孔露出一点笑意:“区区云中的秋日大集就能满足你了?大隋已经完了,汉人高门,争先恐后的向我们示好,将来就算是长安洛阳,也只会变成我们突厥人的牧场!”

执必思力一惊双手连摇:“可别变成牧场啊!”

执必落落收敛笑意,脸色又阴沉下来,微微摇头。

这少族长,什么时候能收敛一点对汉人事物的喜爱?没了野性,还能是突厥男儿么?这倒真是让人头疼!

第七十二章 角力(六)

尉迟恭直闯鹰击郎将衙署,本来设想了种种情况,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幕。

几个人在室中对坐,徐乐风仪不用说了,简直是世家子弟礼仪教科书的具象化。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刘武周,也学着苑君章端端正正跪坐上,捧着饮子用袖子遮挡,小口小口的喝着。

室内鸦雀无声,只有徐乐身后站着的那个娇小长少女歪着头,一双湛蓝的大眼睛疑惑的看着自家。

徐乐笑着一声招呼,尉迟恭真不知道怎样答话。

跑得满脸又是灰又是汗,憋足了劲儿准备和刘武周大吵一场,就算是苑君章跳出来指责阻拦,尉迟恭都准备抗争到底。

现下看到这般情境,提足了的劲儿一下就莫名泄得干净,尉迟恭只是呆呆的站在门口,擦着脸上豆大的汗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啪的一声,却是刘武周狠狠一拍几案。

“尉迟恭,你这憨货,正想找你,你却自己送上门来,你可知罪?”

低沉的话语声中,刘武周面沉如水,只是狠狠的盯着尉迟恭!

尉迟恭下意识的就抗声而辩:“尉迟老……末将有什么罪?”

刘武周仍然绷着一张脸:“你还没罪?让你今日值守巡城,擅离职守,还到我这里撒泼。最后乐郎君与九姓部族起了冲突,虽然你亡羊补牢,但是大祸已经酿成!若乐郎君有个三长两短,某如何以对马邑父老?而九姓部族若是怨恨,搅扰了这次云中秋日大集,恒安府无税可收,军需不济,四千恒安子弟吃喝拉撒问你要么?”

徐乐仍然维持着脸上无懈可击的笑意,在心里可是给刘武周竖起了大拇指。

不知道怎样处断自己,就拿尉迟恭做伐。什么罪过虽然归咎到尉迟恭头上,其实句句都是指责自己破坏了恒安府此次精心准备的秋日大集,四千恒安子弟没吃没喝,可都是自己的罪过了。

可自己却无一词可以争辩,毕竟刘武周骂的可是尉迟恭!

尉迟恭眨巴着眼睛,看看刘武周,看看徐乐,再看看苑君章。

刘武周紧紧绷着一张脸,徐乐一言不,苑君章只是闲适的低着头,看也不看尉迟恭一眼。

沉默少顷之后,尉迟恭终于反应过来,垂头丧气的走到屋内,朝着刘武周行礼:“末将知罪,还请鹰击责罚。”

尉迟恭只是性子直,可并不傻。反应慢点,也明白了刘武周的意思。既然郎将要找个台阶下,自家倒霉撞上来,也只有躺倒挨锤。难道还继续闹下去?今天事情可够多了!

罢罢罢,息事宁人也罢!

尉迟恭低头,刘武周也不为己甚,大度的一摆手:“既然错了,就要受罚。乐郎君与九姓部族起了冲突,这是我马邑本乡本土子弟,如何能不维护?这些时日,你就看好乐郎君,乐郎君掉了一根毫毛,我都唯你是问!到时候临战之际,你也别上阵了,就在云中城守家。还你一个清闲!”

不让尉迟恭上阵,那就比杀了他还要难受。要是尉迟恭有尾巴的话,这个时候说不得都要夹起来了。

这黑脸大将头垂得更低,答应的语声简直无力到了极点:“末将领命…………”

刘武周转向徐乐,脸上笑意又堆了起来:“乐郎君,因为这次秋日大集,实在是事关恒安府生死存亡,四千捍卫马邑父老的子弟,要吃要喝啊!大家都眼巴巴的盯着,所以实在不能再生出什么事端了。要是秋日大集的时候,九姓部族看见乐郎君,生出事来,维护本乡子弟那是没说的,这些鞑靼,该抓抓,该杀杀。可秋日大集也就被搅了,看在某这个前辈的份上,就请乐郎君安顿几日,等秋日大集结束,某再为乐郎君出气!”

徐乐握着杯盏,淡淡一笑:“敢不从鹰击号令。鹰击对晚辈回护,晚辈实感念无地。”

本来徐乐想争辩些什么,想告诉刘武周千余越部已经将九姓贵人一网打尽。但是刘武周这番话语一出,徐乐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事情,恒安鹰扬府不想管了。而谁要是坏了恒安鹰扬府秋日大集的事情,就是与四千子弟作对!对于千余越部那里生了什么事情,才引起徐乐和他们的冲突,刘武周一个字都没有多问!

而刘武周姿态已经放到极低,对一白身少年还这般温和客气以待。要是自己再提出什么非分要求,刘武周若是翻脸,也全是自己的错处!

现在的自己,还承担不起刘武周的当场翻脸。因为自己还要将罗敦阿爷救出来!

刘武周响亮的一击掌:“乐郎君深明大义!来人!”

一名亲卫匆匆而入,刘武周一摆手:“去找人告诉那些侠少,乐郎君为鹰击郎将府座上客,本将如何会责罚于他?为了九姓部族那些鞑靼,反倒去罪我马邑本乡本土子弟,刘武周虽然没什么本事,也做不出这种事情来!九姓部族要再敢找乐郎君麻烦,就是与我恒安鹰扬府作对!”

亲卫大声领命而去。徐乐也站起身来,微笑拱手:“搅扰鹰击已久,晚辈这就告退。不知道鹰击将晚辈安顿在何处?”

刘武周大声下令:“敬德,在城中找个安静地方安顿好乐郎君一行,乐郎君要是遇到半点麻烦,本将都唯你是问!”

一场又惊动全城的变故,似乎就这样轻描淡写的落幕。徐乐再不多说什么,引着裹好伤的韩约宋宝,还有步离,离鹰击郎将衙署而去。尉迟恭紧紧陪同在侧。

而几名散处城外的侠少庄客,听了徐乐的话后,尉迟恭也派亲卫前去寻找,召入城来。

一向活蹦乱跳的尉迟恭,在去往住处的路上一言不,脸黑得似乎都要滴出水来。骑在马上,只是不时回头看着徐乐,似乎是生怕徐乐跑了。

现下尉迟恭是半点和徐乐再较量一番身手的心思都没有了,现下尉迟恭也有刘武周和苑君章一般的感受。

这位乐郎君,实在是太能生事了!

而徐乐只是偶尔转头看向城外已经渐渐黑下来的天色。

今夜就再度前往千余越部大营,将罗敦阿爷救出来如何?既然恒安鹰扬府指望不上,那就只靠着自己也罢!

万一迟了,罗敦阿爷有什么变故,自己如何向爷爷交代?

第七十三章 角力(七)

为徐乐他们安排的住处,是云中城内的一间庙宇。

五胡入主中原,带来了更多的自然神崇拜,反应在民间,就是雨后春笋一般设立的各种庙宇。几百年入主之族换来换去,剩下的就是这些说不清来路的荒废庙宇了。

这庙宇空间甚大,甚至还可以看出建筑用料都颇为讲究,当年应当也是香火繁盛的所在。但是现在神坛之上,已经是空空荡荡,原来供奉的神明,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等荒废屋舍,就是上好的驻兵所在。从古至今,军队用来驻兵的最多用的还是庙宇,祠堂,仓库这些建筑。地方大,隔断少,防水火方便,且与居民隔离,能少出多少是非。

原来这庙宇中驻的是整整一队常值鹰扬兵,因为刘武周一声安顿徐乐一行人的号令,就全给赶到了城墙附近,挤进了城下巡铺之中。只留下队中几个火兵用来照应伺候徐乐一行人。

恒安鹰扬兵虽然窘迫,但纪律森严。军中纪律森严,不单单是反应在听从号令,闻鼓则进,闻金则退这种临战约束之上。平日军中生活中,也必然要做到住处整齐,打扫干净,一切有序。未尝有日常散漫而临阵而为强军的道理,且军中整洁也是为了防止疾疫,保持军队战斗力。

所以虽然是一处破庙,但也修补得整整齐齐,并用灰粉粉刷过,新鲜稻草铺成铺位,散出好闻味道。马厩中马卧草也全都新换,料槽之中,马草切得统一就寸许长,还淋了盐水拌了黑豆。

在徐乐他们到来之前,军中司马又运来了新鲜肉菜,黍米都是今年才入库的。几名火兵早就在熬着大锅肉汤,闷着黍米饭,庙宇内外,都散着饭菜诱人的香气。

如此安顿,刘武周已经客气殷勤得至矣尽矣,蔑已加矣。就是想用这种殷勤手段,拘束住徐乐,让他不要再生事了,等熬过秋日云中大集,给徐乐损失补偿之后,再赶紧将他打走。

如果说此前刘武周还有爱才之心,想招揽徐乐以为己用,那现在就是拿徐乐当了瘟神,只要不惹事,什么都好!

这般安排,让徐乐从人都满意至极,跟着徐乐自从撞进了云中城,日子一下就好过起来。虽然总是有各种要拼命的事情,但走到哪里都有招待,从梁亥特部一直到此间。这日子的多彩多姿,不要说跟着徐乐出来的这些庄客了,就是那些神武侠少,也真觉得是这辈子从来未曾有过。

一行人安顿下来,夜色已经降临,火兵将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还一人打了一碗浊酒。围着在庙宇中院子里升起的篝火,大家兴高采烈的吃喝,就连伤了肩膀的宋宝,也毫不忌口,用手只是捞着肉汤里面汁水淋漓的骨头,吃得那叫一个酣畅。

徐乐先是陪着他们吃喝了一阵,笑吟吟的谈笑几句。转过头去,就见尉迟恭一人坐在庙宇门口的门槛处,面前一个瓦罐装酒,一个瓦罐里面是堆尖的黍米饭。

黍米一口未动,只是直着脖子大口灌酒。他也不鸟耐烦吹开酒水表面的渣滓,每一口都喝得咕咚作响,山摇地动。

徐乐悄然起身,走到尉迟恭身侧,还未曾等徐乐开口,尉迟恭就头也不回瓮声瓮气的道:“不用说啥了,这口锅,尉迟老子背了。和千余越部这场厮杀,甚是痛快,你乐郎君也不欠某什么。”

徐乐走到尉迟恭身边,也坐在门槛上,看着庙宇外一片民居炊烟浮动。

“梁亥特部罗敦族长是我爷爷朋友,现下被千余越部抓去了,我得救他出来。”

尉迟恭斜斜看了徐乐一眼,又咕咚灌下去一大口酒,吐了口酒气。

“不成!喝酒打架行猎,我都能陪着。你有什么其他难处,我倾身家也得帮你。谁让尉迟老子瞧得起你?可现下我领的军令,就是牢牢看着你。一府之中,军令为大,你要带人出去,我就翻脸。”

徐乐淡淡一笑:“九姓会盟,突然变成这个模样,其余各部,都被千余越一网打尽。这对恒安府就是好事么?救出罗敦族长,更能摸清事情虚实,对恒安府也是大有帮助。”

尉迟恭沉默少顷,又是摇摇头:“不成!”

尉迟恭作为朋友,是可以掏心肝给你那种,只要你入得了他的法眼!徐乐本事,尉迟恭很是佩服,当徐乐遇到危难之际,尉迟恭毫不犹豫的带领部下就迎了上去。

可尉迟恭毕竟还是恒安府的军将!且他对刘武周,受恩深重。对恒安府的归属感极其深厚。今日九姓会盟之事如此蹊跷,刘武周他们罢手只是看着,徐乐生出事来,刘武周竭力合稀泥,半点不追问到底生了什么事,只管客客气气的将徐乐拘束住就算罢休。

尉迟恭再是心大,如何不知道刘武周他们对这九姓会盟之事自有打算?其中到底有多少深意,尉迟恭无意去追问打听。对于他而言,只要刘武周在,恒安鹰扬府在,就已经足够。

一句不成说出口,尉迟恭转过头来,一双牛眼死死的盯着徐乐。半晌之后才再度开口。

“乐郎君,我很佩服你的本事胆色,孤身在这云中城,谁也不怕,谁也压不服你。我尉迟恭只是打铁的出身,靠着一身牛气力混口饭吃,恒安府的老军看我底子好,教我战阵厮杀的本事,练就了今天这身武艺。结果本事大了就惹出事来,帮朋友争水打出几条人命,还是刘鹰击救了我,全下这条性命来,居于乡里,剿匪建功,朝廷给了个朝散大夫的虚衔,还遭小人嫉恨,给我罗织罪名,王太守问也不问,就要将我下狱。还是刘鹰击自高丽回来,又保下我来…………什么时候,我都只听刘鹰击的号令,刘鹰击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保全恒安鹰扬府,这就是我尉迟恭的家!所以再有什么念头,还是请你乐郎君打消了,不然咱们就再打过一场!”

一番话说完,尉迟恭举起瓦罐,摇晃一下,已然空空如也。他随手抓起装黍米饭的瓦罐,也不用箸,赤手就朝嘴里扒,直如风卷残云一般!转瞬之间,一大瓦罐热腾腾的黍米饭就下去大半。

随即尉迟恭就站起身来,伸个懒腰:“饱了!”

再也不多看徐乐一眼,尉迟恭大步就走出庙宇之外。在庙宇之外,已经设了巡铺,尉迟恭的一队直领亲卫,就守着巡铺,如此戒备,徐乐这一行人想要出去,那是难比登天!

徐乐看着尉迟恭背影,摇了摇头。

在这云中城内外,九姓会盟已经联为一体,全在千余越部的掌握之下。而恒安鹰扬府外则客气,内里戒备,更是一个强悍的庞然大物。而自己却是孤身一人,最多算上连步离在内不足十人…………

可那又怎样?

自己不关心九姓会盟当中有多少龌龊,也不管恒安鹰扬府放任九姓会盟到底是何等样居心。更不管还有什么样的大敌潜藏在更深处。

自己只是要将罗敦阿爷救出来而已!

就在今夜!

第七十四章 角力(八)

千余越部王帐大营。

入夜之后,戒备仿佛比白日九姓会盟之际还要森严。

千余越部此行带来的战士,几乎全部撒了出来。营地当中,层层叠叠布列了几层的警戒。而在营地之外,巡骑也都撒了出去。只是因为白天被徐乐和尉迟恭打了个落花流水,这些巡骑再没有白天时候撒得那么远了,只是在营地之外一两里范围内活动,再没了白天时候那种趾高气昂,仿佛随时能一统草原的架势。

夜风掠过,隐隐还带有一丝未散的血腥气味,仿佛提醒人们这场九姓会盟就是以不祥的杀戮而开场,而最终结局如何,谁也不知道。

马上骑士,寂然无声,只是在黑暗中忽隐忽现。而这些骑士胯下坐骑,也都无精打采,偶尔一声嘶鸣,反而为这夜色平添几分凄凉。

张万岁一行人悄然出现在离千余越部营地不远处,一行十余人,全神贯注戒备。

张万岁自己就是战场上一名出色悍将,而身边亲卫无不是精选出来的马邑鹰扬府锐士。这些时日都远远的躲在恒安鹰扬府的警戒范围之外,每隔几日,才遣人至突厥人约定的地点联络一下,今日才得到了突厥贵人约见的答复,告知了时间和地点。

现在全队而来,人人提心吊胆。身在马邑,才更知道同郡恒安鹰扬府的厉害。这数千锐卒坐镇边地,如一根钉子一般顽强的扎在这里,剽悍坚忍,是王仁恭心腹大患。要是给现自家人秘密过来和突厥联络以对付他们,自己这十几人,无声无息的就消失了,谁也拯救不得!

但在约定的地方,在恒安鹰扬府的矮山军寨防线之南的大片旷野中,平日里都有不少恒安鹰扬府的巡骑出没,但今日却看不到半点踪影。仿佛恒安鹰扬府将此间已经完全放弃了一般。

一名随行的队正凑到张万岁马前,压低了声音:“将主,却是有些古怪!往常也有秋日大集,也有九姓部族前来交易,恒安兵总是警戒巡视不停,哪有这般放着不管的?”

张万岁绷紧了精神,只是凝视着眼前黑暗,当下只是不耐烦的说了一句:“想那么多做什么?我们自有自家的差使!”

夜色中突然传来马蹄杂沓之声,在夜色中显得分外的惊心动魄。还能听见弓弦张满之声,兵刃碰撞之声。

张万岁这十几人顿时动作,全都抽出弓来,搭箭上弦,指向响动声传来之处!

一点火光突然亮起,映出黑暗中一队千余越骑士,也是十几张弓张开,指向张万岁等人。

张万岁忙不迭的开声:“是河东武东主,遣咱们来与贵人相谈生意的!”

千余越骑士带队之人停顿一下,示意部下将弓矢放下,自己策马过来,操着带口音的汉话只是一句:“跟我来!”

张万岁也示意众人收起手中弓矢,又摸了一下皮袍下披着的札甲,跟随而去。

两队人一前一后在夜色中向着千余越部营地聚落而去,虽然都收起了弓矢,但人人还都摸着随身兵刃。沿途两队人都一言不,气氛紧绷得仿佛要爆炸。

黑暗中,一队又一队的千余越巡骑出现,那带队之人低低解说两声,又消失在黑暗中。

这些巡骑都全副武装,不少人干脆披甲都露在外面,神情中满是紧张戒备,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张万岁越来越觉得不对。

以前也不是没有突厥人冒充九姓部族前往参加秋日大集,多半都是为了窥探马邑郡内虚实而来。而九姓部族来云中大集,也从来不敢这样大摇大摆。

现下就在云中城外,千余越部像是将整个部族精锐都拉过来了,还如此全副武装。但周遭不见一名恒安兵巡视警戒,这如何能说得上正常?

难道这九姓部族,这突厥人,和恒安鹰扬府已经达成了什么协议不成?

自己此次前来,岂不就是自投罗网?

可已经到了这里,这件差使又是王仁恭亲自交代下来了。自己若转身就走,回马邑府如何向王仁恭交代?

到得最后,张万岁只是将心一横,无非就是一个死字而已。还能如何!

这漫长得似乎看不到头的道路,终于走到尽头。这队人马直入千余越部聚落营地。值守之人默默打开门户放他们入内。

一入聚落营地之后,张万岁就能闻到血腥味道。仿佛今日才在此间经历了一场厮杀一般。

身左身右,亲卫们脸色都变得煞白。张万岁反倒放开了些,当年杨玄感之乱,死人如尸山血海一般都逃出来了,眼前这点场面,又算得了什么?

入营之后,又换了一队人接引,将他们一直引到聚落深处的王帐之前。盖达乌头的和盖达黑果的王旗还在王帐之上猎猎舞动,但站在王帐之前作为最后一道警戒线的卫士,却已经变成了头戴青色狼尾皮帽的突厥战士!

突厥人,执必部。

九姓部族当中最大的千余越部,果然投效了突厥人!

突厥青狼骑示意张万岁下马,张万岁这个时候也分外光棍,下马交出随身兵刃,让亲卫们都留在帐幕之外,自己毫不犹豫的就掀开帐幕,大步入内。

帐中灯火通明,烟气略微有点刺鼻。上踞坐的,正是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两人。

执必落落还是那副阴沉悍狠的模样,张万岁一进来,目光就冷冷的落在她身上。这位执必部的阿贤设,始终是那副血腥气浓重得有若实质一般的模样。

而执必思力却看似已经困倦了,歪在胡床之上不时打着哈欠,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张万岁进来只是懒洋洋的扫了一眼,然后又百无聊赖的转过头去。

张万岁不知道上两人是谁,但为千余越部在外重重护卫,内里又是正牌执必部青狼骑警戒,这两人如何能不是正主?

当下张万岁上前躬身行礼:“在下奉武东主之命前来,与贵人商谈此次云中大集交易之事,来得迟了,还请贵人恕罪。”

执必落落开口,声如两块锈铁摩擦,直刺入人心底。

“…………什么武东主,直说王仁恭之名又何妨?你一路过来,也看到了恒安府刘武周对我们在此间不闻不问,还怕刘武周来抓你不成?我们此来,就是听听王仁恭能开出什么条件来,如果条件不够,转头就找刘武周去,反正就是几步路的功夫!”

张万岁脸色终于白了下来。

虽然眼前这位突厥贵人说的话不能尽信,但刘武周对此间异常不闻不问,却是自家亲眼见证的事情!

难道刘武周也勾连突厥人执必部了?却不知道王太守准备的条件,够不够打动这些突厥贵人的!

张万岁迟疑,执必落落却得意的一笑,他这张阴沉惯了的脸,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今夜漫长,时间有的是,大可好好商谈一番。王仁恭急着南下争夺大隋江山,区区一个马邑郡,又算得了什么?”

第七十五章 角力(九)

夜色渐渐深沉下来,这座破庙,原来安顿了整整一队鹰扬兵,足有四十多人。现下就只是徐乐这人而已。

破庙外面的廊下,是几名火兵打着草铺也在酣眠,不知道是不是还起着监视的作用。

庙宇院子围墙之外,是临时搭设的巡铺。尉迟恭所领那一队亲卫就歇宿在外,轮番值夜,不是还有巡兵围绕着庙宇外墙巡视。

这庙宇也并不甚大,虽然未曾登堂入室,一个挨着一个的监视,这样的戒备也足可算得森严,雀鸟难渡。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就是一种软禁监视,但这般安排,也算是刘武周给足面子了。包括徐乐在内,用过晚饭,都回到草铺睡去,连小狼女步离,也乖乖的蜷缩在庙宇角落,一声不吭。

跟着徐乐虽然风光了,但是凶险遭际,也是接二连三的生。包括宋宝在内,都以为这样的布置之下,徐乐再生不出什么事情来了。大家只是放心安睡,转眼间就鼾声大作。

此起彼落的鼾声当中,徐乐睁开了眼睛。

火光从外面投射进来,庙宇内一切都是依稀可辨。徐乐悄悄起身,看看屋外。

选铺位的时候,徐乐特意选了一个屋外廊下火兵们视线不及的所在。徐乐静悄悄的左右打量,目光落在了庙宇后面被钉起来的窗子上。

庙宇内突然又传来一点响动之声,徐乐转头,就见韩约也翻身而起,静静的看着自己。

徐乐用手朝下一压,示意韩约。韩约虽然话不甚多,但是和徐乐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默契无比,哪里还能不知道徐乐的意思,当下又躺下身来。本来韩约睡觉也是静悄悄的,这下却是鼾声大作,声震屋瓦。听得徐乐都要捂脸,这戏给得太过了一些吧…………

在韩约的鼾声掩护当中,徐乐悄无声息而起,随手抄起一名庄客脱在一边的外袍,走到窗前,遮住窗户。然后隔着外袍拆被钉在窗户上的木条。

这件外袍,一则为减小响动,二则为防止光线变化,惊动诸人。

这些木条都是被铁钉草草钉就,轻轻一拽,就脱离了已经有些糟烂的窗框。取下来的铁钉,正好将外袍又钉在窗框之上。

徐乐动作飞快,转眼间就已经拆下了好几根木条,估摸着自己已经足可以钻出去了。

这个时候,韩约一边打着鼾一边又坐起身来。徐乐转头向他,坚定的又用手朝下一压。

这次再去,不是硬桥硬马长枪大戟硬撞千余越部大阵了,而是偷当漏空,混入对方大营之中,看能不能将罗敦救出来。韩约身形长大,从来不是隐秘行事的好材料,要是带着他,说不定还没出这庙宇就给人现了!

韩约的好处,就是徐乐不管做什么样的安排,都是奉命唯谨。对于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乐郎君,韩约从来都是莫名的信任。徐乐这么一比划,韩约迟疑一下,老老实实的又躺倒回去。

徐乐左右在扫视一眼,看到小步离的铺上,她还蜷成一团,出低微的吐息之声,正睡得香甜。徐乐点点头,悄没声的掀起外袍,灵猫一般从拆下的缝隙中钻了出来,落地之际,悄然无声。

爷爷徐敢十几年来一手打磨出来的本事,从来不止是长槊快马硬弓,这样小巧本事,也都精心教诲过。从爷爷透露出来的口风,似乎自家这个爷爷年轻时候,在中原还是一片混乱血腥之际,也曾经做过什么没本钱的生意。爷爷有次还很遗憾的表示,这本事,当初徐乐父亲没有学到…………

落地院中,左右观望,徐乐一掩身就直趋后墙,蹲在墙角,看着墙外巡兵火光闪动,细数他们经过的时间。在巡兵经过两次,心下有数之后,徐乐糅身而上,伸手就捞住了墙头,再一叫劲,已经骑在墙上俯身,先左右观望,看巡兵位置,看外间情形。

身后风声突然响动,在徐乐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一个小小身影也直窜上来,也骑在了墙头!

墙头之上,徐乐和小狼女步离大眼瞪着小眼。

这小狼女从来就没有入睡,一直在关注着自己动作,看自己要悄悄溜出去,这小狼女就悄没声的跟了上来!

步离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气鼓鼓的表情,一副坚决的模样。

巡兵脚步声响动,不要多久,就会再度转过来。这个时候哪里还能和步离扯个清楚明白,徐乐一扯步离胳膊,两人轻巧巧的就翻下了墙头,趁着黑暗猫腰直窜出去。

步离胳膊细细的,只是任徐乐牵着。徐乐也只是讶异,这小狼女这么能吃,晚上刘武周他们送来的黍米饭和肉汤,步离一口气吃了两个人的分量,这些食物,到底消化到哪里去了?

胡思乱想当中,徐乐牵着步离已经潜入万籁俱寂的街巷当中,两人都脚底无声,借着屋宇投射下来的阴影藏身,曲曲折折直向城墙方向而去。

秋月月色寒凉如水,撒在安静的云中城内,步离长长的黑微微起伏,反射着幽幽的光芒。

从阴影处抬头望去,就能看见云中城中心那座高大的望楼,望楼之上火炬燃动,映出一圈晕黄的光芒。

徐乐终于开口:“跟紧了,我们去把罗敦阿爷救出来。”

一直闷着头前行的步离抬头,正看见徐乐回头对她微微而笑,八颗白牙微露,笑意暖暖的。

步离没有开口,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尉迟恭一下惊醒。

在巡铺中,这一夜他就没有睡好。光是带队巡视,他就走了好几遭。终于回来躺下,翻来覆去都是心事。

刘武周他们在筹划着什么,尉迟恭当然能看得出来。这样的筹划到底是什么,对不对,尉迟恭不想去问,但今日这不安的情绪,就是一直朝上翻卷。

他终于起身,低骂一句:“入娘的不睡了!”

走出巡铺,左右想想,又无处可去。问火兵要酒,这个时候也不想麻烦人。干脆就举步而入破庙之内,轻手轻脚的走到庙宇门口,探头朝内观望。

徐乐的稻草铺上,空空荡荡。

尉迟恭脸色铁青,攥紧双拳,似乎下一刻就要怒吼出声,下令全城大索。

可到得最后,尉迟恭还是转身便走。直到走回巡铺,将自己扔在稻草铺上,尉迟恭才恨恨的又骂了一句。

“入娘的徐乐!”

第七十六章 角力(十)

夜色当中,城墙之外,两人人影轻轻巧巧的溜了下来,在略带坡度的夯土城墙之上,带出了一道烟尘。

响动声虽然轻微,但在这寂静的夜色中也传了开来。城墙上脚步声响起,却是有巡兵赶过来查看。

两条人影飞的窜到城墙下羊马墙的阴影当中,屏住气息。

云中城的夯土城墙,已经在塞外的寒风中磨砺得坚实无比,带起的烟尘不过是些微而已,转眼间就已经平复消散。等巡兵过来疑惑的探头观望,什么都没有现。

巡兵在城头低声嘟囔几句,又慢悠悠的走开,脚步声越去越远。

夜中风寒,这一夜还漫长得很呢。

羊马墙阴影当中,藏着的正是徐乐和步离两人。听到巡兵脚步声去远,这才探出头来。

离开庙宇之后,两人在夜色中越过内寨栅,再爬上城墙,再溜下来。也不过就耗费了小半个时辰时间。

云中城戒备森严是不假,巡守军士也没有躲懒的。但总不可能将寨栅和城墙上都堆满了人,徐乐和步离两人动作都是轻盈迅捷,捡着巡逻的空隙之间就轻松潜越了过去。

战时真正两军围城攻防,夜间也基本上保持两三个垛口就有一兵值守的密度。所以小城难攻,大城反而易拔,原因无他,就是兵力很难匹配上大城的城墙长度而已。

但是平时,谁吃饱了撑的才在城墙上保持这么大的警戒密度。夜间值守烧柴取暖,还得管一顿宵食,随时还要有热水供应,在在都需要花费,军士们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再加上徐乐和步离都是动作轻盈敏捷之人,潜越过云中城墙,其间历程,最多算是个有惊无险罢了。

徐乐和步离两人脑袋探出羊马墙,回头看看,再向前看着那一派茫无涯际的黑暗。

面前四五里处,就是遮护云中城的矮山防线。矮山之上军寨几点火光,隐隐约约闪动。

矮山和云中城之间,大片草原各族和汉商组成的各处营地,都已经完全沉浸在黑暗当中。

越过这道矮山军寨防线,又是十几里地,才到千余越部聚落营地。

这一夜有得奔忙了…………

徐乐从衣衫上扯下布条,扎紧裤脚和袖口,活动活动筋骨,准备来一场夜间长跑。

步离不解的看着徐乐。

徐乐转头迎着步离亮闪闪的目光,笑着轻声解释:“没时间去找马了,万一惊动了人,反而坏了事情。月白风清,气候怡人,跑一跑正是活动筋骨,要是跟不上,我背你。”

步离默不作声的看看徐乐,再转头看看远处,突然就按住羊马墙翻身而过,拔腿先行。

小狼女长在夜中飞扬,跑得那叫一个快!

徐乐嘟囔一声:“跟我说句话就这么难?”

话语声中,也腾身而过羊马墙,紧紧的跟在小狼女步离身后。夜色当中,两人脚下溅起点点烟尘,越去越远。

天地广袤,背后云中城如线,前面是千余越部聚落营地。徐乐和步离两人就是微不足道的两个小黑点而已,但两人脚步,没有一点迟疑!

千余越部王帐之中。

张万岁满脸都是汗珠,不时抬手擦着额头。

倒不是帐中闷热,这千余越部王帐的确是破旧得很了。寒风从缝隙中不断吹入,反倒是冷得像冰窖一般。

也不是张万岁害怕站在帐中各处,按着刀柄,一脸凶悍模样的执必部青狼骑。

张万岁也是尸山血海当中滚出来的人物,心肠早就硬了,不把别人的性命当回事,也从来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青狼骑虽然强悍,可张万岁也随王仁恭和他们真刀真枪的见过阵!

满头热汗,只是因为执必落落开出来的条件,太过于匪夷所思!

执必部可以帮助王仁恭两路夹攻云中刘武周。但王仁恭必须贡上四万石粮食,一千副甲胄,一百具马铠,大隋军中制式马槊一百杆,长矛二千支,十炼直刀二千柄,箭矢十万支。其他军资器械甚多。

这些粮秣军资虽然数字不小,但咬咬牙齿,还能挤出来。开皇年间,大隋国力到达顶峰,为了防御边患,运送到边地各鹰扬府的军资器械堆积如山。单单是马邑鹰扬府,满足执必部的胃口也在能力范围之内。

可执必部另外的条件,却是要命!

云中城王仁恭本来准备舍给突厥人了,恒安鹰扬兵自然要全部归于他的麾下。而云中盆地的百姓,也是能迁走多少便迁走多少。

在王仁恭看来,去年突厥人才在马邑大败亏输,对云中城这根钉子毫无办法。现下能得此地,已经是给他们莫大的恩惠,突厥人应该跪下来感恩戴德,任他驱使才是。

可执必落落开口,云中盆地及云中城要隘,自然都是他们执必部的。恒安鹰扬兵残部,到时候可以交给王仁恭,但云中盆地百姓,却一个都别想迁走!

除此之外,执必落落还开口要了神武县,同样是连地盘带百姓!

云中盆地之所以为盆地,就是四面被群山环抱之意。云中城堵住的是北面山口,而神武县堵住的是南面山口。神武县若是落入突厥人手中,马邑郡的根基桑干河谷一带富庶所在,就全部在突厥人马蹄之下,再无什么可以阻挡!

当王仁恭真要南下争胜中原之际,那马邑郡等于就全部落入突厥人掌中。而雁门郡本来就已经残破。这两郡沦陷,则中原北翼门户大开,突厥大军,已然取虎视中原之势!

这却如何使得?这不就是开门揖盗,眼睁睁的看着再来一次五胡乱华之事么?

冷冷说出了执必部与王仁恭携手对付刘武周的交换条件之后,执必落落就只是阴沉不一语,等着张万岁的回答。

张万岁擦了半天汗,终于颤抖着声音开口:“要神武休想!就算是太守独自兵北攻云中,也就是打得稍稍辛苦一点罢了。要是连神武都让给你们了,太守如何面对马邑父老?”

执必落落冷淡一笑:“那执必部就联手刘武周,整个马邑,也都不在话下。”

张万岁直着颈项抗声以对:“刘武周如何做得这种事?”

执必落落笑意仍然阴冷:“王仁恭做得,刘武周如何又做不得?也多谢你们这些人将这个强盛大隋弄得分崩离析,才给了我们突厥人机会!若是二十年前,就是草原也任由你们隋人来去,现下已经不一样了!我就只等你一刻时间,若是不应,就从某的面前滚出去,记着,是滚出去!”

张万岁茫然住口,他也算是个剽悍的厮杀汉,王仁恭虽然高傲,对他也勉强还算得上客气,今日却被突厥人如此下最后通牒,已经是多年未曾遭遇的奇耻大辱。

大隋立国以来,威风横绝于海内。十二卫精兵纵横草原,打得突厥自相分裂,东西两部汗王纷纷入见大隋天子,争相讨好,以得大隋青眼而幸。经历五胡乱华数百年血腥之后,汉家如此扬眉吐气,一洗数百年的颓风,就是乡间野老,也为之而豪。

他出身雁门,年少时候也曾纵横草原,见过大隋百余鹰扬兵出巡,就能让各部贵人纷纷匍匐于马前的盛景。

此时此刻,张万岁耳旁嗡嗡的只是响动着一个声音。

这个强盛大隋,怎么转眼间就到了如此分崩离析的地步。他们这些人,都要到突厥人面前忍受这般折辱。要知道,在二十年前,还是大隋铁骑纵横草原,不要说执必家了,就是举着金狼旗的阿史那家,也只是在开皇天子面前摇尾乞怜!

这是为什么?

第七十七章 角力(十一)

这个问题,张万岁回答不上来。

他只是一个出身雁门的地方豪强而已,有勇力,有野心,有胆子。不是关东的经术世家,不是传自鲜卑六镇的军功贵族集团。不曾深刻的参与近百年来世家争斗,国运沉浮。只不过是个寒门出身,迫切想要通过拼搏跻身豪族世家的有点本事的人物而已。

大隋为何骤然而盛,而骤然又形崩塌。这个问题实在太过深奥,非身在局中,又对汉末以来数百年局势变化有深刻体察,难明关窍。让张万岁能弄明白,实在是太过为难他了。

他只知道,现在他代表着王仁恭,在乞求这些突厥蛮子的帮助,而他讨价还价的手段实在有限。因为他真的不敢赌刘武周不会和突厥人合流,来对付王仁恭!

若是自己代表王仁恭出使,最后结果反而是突厥人和刘武周联为一气,在性子刚愎暴烈,老而弥辣的王仁恭面前,自己是个什么下场,不问可知!

无论如何,也要和突厥人达成一致,将突厥人拉到王仁恭的战车上来。至于云中神武汉家百姓,只能怪他们命苦了。比之王仁恭要去争夺的天下,比之他张万岁的前程,不值一提!

夜深漏寒,帐幕内灯火摇动,将帐中或坐或站诸人的人影,拉得长长短短,摇曳不定。

张万岁在这一刻,身形都佝偻了起来。

颤着声音问:“若是王太守允了贵人们的所请,贵人所部,将如何协助王太守以拔云中城,以摧恒安府?”

执必落落哈哈一笑,阴沉的脸难得放出光来:“执必部奉大汗之命经营阴山南北,并隋人马邑雁门两郡,大汗已并两万帐入执必部,又收服了九姓部族两万帐。此次若与王太守订约,则执必部南下大军,当是十万骑大军!”

张万岁悚然一惊。

执必部本来就是突厥大部,阿史那家之下七大部族之一,领可以称汗,执突厥狼旗,色尚青。本来就有四五万帐的规模,当年远征金山之北,打得西突厥诸部惨败。始毕可汗为了酬功,许执必部王帐立于马邑之北,为先锋经营大隋马邑雁门两郡,为突厥打开南下中原通途。

执必部本来一次就可以动用三四万骑规模的大军,如果再加上阿史那家支援的两万帐,九姓部族的两万帐,夸张一些说十万骑大军,真是一个拿得出来的数字!

草原民族,向来是举族为军。所谓十万骑,自然不是如隋军一样,装备齐全,训练有素,建制完整的单纯战斗集团。其中可以称为狼骑的精锐,最多也就是一两万上下。但并不表示那些装备不整,有老有少的草原男丁们组成的军队,并没有战斗力!

当十万骑滚滚南下而来,哪怕率领的是一支装备精良,战力不俗的隋军迎敌。前后左右,皆是敌踪,一旦临阵,黑压压的草原部族大军布满眼前,还有多少军队,仍能在这重压下保持战斗力?

执必部此次,是真的准备趁着大隋进一步内乱,彻底打开南下中原腹地的通路了!

不过这都是当道诸公要担心的事情,张万岁此行,所要达成的使命,就是与突厥执必部达成协议,除掉王仁恭的眼中钉肉中刺刘武周!

只要做到这个,管这天入娘的是不是会塌下来!

张万岁横下一条心,朝着执必落落拱手行礼:“虽然末将还要回禀太守,但也可替太守先答应下来贵人所请。至于贵人所部,何时出兵…………”

执必落落看了执必思力一眼,执必思力呆着一张脸不说话,不知道又神游物外到哪里去了。

执必落落很是无奈,带着这个侄儿,就是想让他来历练一番。将来好接掌执必部成为合格的汗王。可这位侄儿对事关执必部前途的收复九姓部族,联络王仁恭以攻云中城,都显得兴趣缺缺,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难道这侄儿整日所想,真的就如在草原上他经常说的那句话,恨不托生在汉家么?若真是如此,那可得要好好考虑,他能不能接掌执必部汗王之位了!

执必落落丢下呆的执必思力不管,转脸对着张万岁,冷冷道:“冬日出兵!先绕过云中城,直下神武。那时候,王太守必须将神武交到我们手中,所允粮秣军资器械,也全集于神武。若是不应约行事,那么执必部掉头回去就联络刘武周,这马邑郡,我们自己来取!”

张万岁浑身冷汗一下就冒了出来。

本来他还在想,先答应了执必部所请。到时候执必部配合王仁恭拔下云中城,神武给还是不给,还不是全凭王仁恭的心意?闹到最后,连云中城也不给了,也是论不定的事情。反正欺骗这些突厥蛮子,从王仁恭到他张万岁,都是毫无心理负担的事情。

但现下却是先给神武,突厥大军再配合王仁恭掉头去打云中。而且是冬日出兵,不得收获,则一冬下来,突厥大军马匹牲畜不知道要死多少。这真的是一群饿狼孤注一掷南下,王仁恭敢于背约,下一刻就是突厥大军和刘武周合流,席卷整个马邑郡的局面!

这个时候,张万岁再无什么说得。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就是回去请王仁恭做决断而已。

帐幕之中,张万岁沉沉抱拳拱手,行礼下去,就要告辞。

执必落落却开口叫住了他:“何必这么匆忙?既然两家订约,如何能没有礼物以还给王太守?”

张万岁站定,陪笑道:“阿贤设所赠,末将一定亲手带到太守面前。”

执必落落随意一摆手,对身侧青狼骑亲卫吩咐道:“去,告诉黑果,让他遣人将那些不肯降顺的九姓贵人杀了。这些人的头颅,就请带回给王太守为贺。历年扰乱马邑边地,不从号令的九姓部族,从此为执必部治下,当为王太守鞍前马后助力!”

张万岁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执必落落没有虚言以对,九姓部族,真的已经被执必部所收服了!

第七十八章 角力(十二)

夜色之中,徐乐终于停下脚步,抬头看看夜空,明月西斜,正照在云中盆地之上,数百年来,此间都是曾经伏尸百万的古战场,就连月色洒下,都满是清冷肃杀意味。

千余越部巡骑,仍然在夜色中往来游荡,但因为今夜月色甚好,影影绰绰的都能看见身形。

到了下半夜了,这些巡骑喝了大半晚上的冷风,都有些无精打采起来,在马背上缩着脖子袖着手,不时还停下马来休息一会儿,让马也省省气力。

云中盆地说是盆地,但也是地形破碎。此间土壤不大能留住水,到处都是冲刷出来的浅浅沟壑。数百人的队伍掩藏不住身形,但就一两人,想在夜色中不被惊动的摸到千余越部聚落营地之前,却不是多么为难的事情。

一路疾奔而来,在临近千余越营地之际,徐乐拉着步离就钻了这种小沟壑。动作也都放得轻慢下来,弯着腰借着衰草掩护,向着千余越部营地挪动。

一路疾奔将近二十里路,徐乐和步离就花了一个时辰左右。在巡骑空隙中曲折而进,一两里距离,直挪到千余越部营地寨栅之前,可就又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

明月之下,千余越部营地寨栅就在眼前。寨栅前挖出了一道壕沟,土色新鲜,深不过四五尺而已。是防攻城器械直推到寨墙之前,而不是防步军越壕攻击的。在懂军事的人眼中,就是糊弄而已。不过在这个地方,再是严密戒备,防御设施完全,恒安鹰扬府要是翻脸,也是一举就被推平。

寨栅则几乎是贴着壕沟而建,寨栅内一人高处钉了木板,供守军在上巡视,人站在上面,能露出半个身子来。如此寨栅,步离逃出来的时候,轻轻巧巧就一翻而过。

徐乐白天向此间冲击得甚深,就是为了看清楚这营地模样。从一开始就打的是晚间前来摸营营救罗敦的主意!只是冲击得太深了一些,差点被黑果所部咬住,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而阴差阳错间最后还是尉迟恭相救,苑君章又将自己带到了刘武周面前,最后还被刘武周很是殷勤客气的扣住,逼得自己不得不一个人来摸这千余越部营地!

可我乐郎君还是到这儿了!

徐乐自得的想着,回头看看,步离正默默的蹲在自己身后,小脸满是严肃,只是盯着眼前寨栅。徐乐又在心里加上一句。

还有这个自己跟上来的小狼女…………

小狼女步离见徐乐回头,悄没声的取下一把匕,递给徐乐。徐乐接过,在手里打量一下。

匕上有铭文,却是晋阳铁监打造的兵刃。晋阳铁监打造的军中器物,都是长枪大戟直刀,专供大隋北方各处军镇鹰扬府。这匕就是监中匠人打造的玩物罢了,下的心思也是甚多,至少有二三十炼。也不知道小狼女闲暇时候是不是全都在磨匕了,锋刃寒光闪闪,锐利非常。

徐乐随手就将匕还了回去,低声道:“我用不着,你拿好了,跟紧我!”

步离又老老实实接过匕,一声不吭。

对这个长得娇小可人,却整天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小狼女步离,徐乐其实满意得很。从不多问多说,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绝不添麻烦。而且动作快声音轻,一路过来紧紧跟随,绝不掉队,点尘不惊。要是带着韩约,按照他那个山摇地动,走起来恨不得钉进地上的动静,只怕离着千余越营地还有几里地就给现了…………

至于兵刃,自己真用不着。一路过来要跑上快二十里,少一点分量是一点分量。每一点精气神,都宝贵异常,要放在入营之后的搏杀上!

而兵刃何来,营中那么多千余越战士,他们手上不是有现成的么!

交代了步离一声,徐乐就将身体趴在地上,以手肘挪动,悄没声的翻下壕沟,又爬了上来,紧接着起身一个垫步就贴到了寨栅之前。

步离小小身影,也紧随其后抢到了寨栅阴影之中。以徐乐耳目敏锐,都没怎么听见步离跟着爬过来的动静!

寨栅所用木料,都是千余越部入山砍伐的,草草竖立,并不算牢靠。真要攻寨,绳子一套一火兵用力一拉说不定就能扯掉一排寨栅。木料也未曾修整光滑,还突出不少可以抓手的枝杈。徐乐贴近寨栅后并无多久停顿,伸手捞住枝杈就已经翻身而上!

寨栅之内钉着窄窄的木板,供人站立巡视。徐乐一落下来就伏在木板上,身前身后不远处都有千余越部巡兵站立,不过都面向于外,没精打采的守夜。

而营地之内,火堆都已经灭掉了。那些营帐之间,也有巡兵穿行。不过外间既无动静又无示警。这些巡兵的警惕性也说不上有多高,穿行之际都懒洋洋的,也少有人东张西望草木皆兵。

千余越营地之内,一片安静气氛。白日那场九姓内部相争的厮杀,除了还残留着一点血腥气味之外,已经没了半点形迹。

徐乐的目光,落在了王帐之上。

不知道罗敦在哪里,没有关系,王帐之中,有的就是最为重要的人物。抓到他们,就能知道罗敦何在!

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全是千余越部战士。自己还赤手空拳。云中城内,那坐拥重兵的刘武周,笑容虽然亲切和善,但也不会提供半点助力。

就自己一人而已,可少年心中,并无半点畏惧!

身侧木板轻轻一沉,小狼女步离也翻过寨栅,落在身边,伏在阴影当中。

哦,自己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一个小狼女…………

黑暗之中,徐乐转头朝着步离微微一笑,神色镇静一如平常。溜下寨栅,借着营中巡兵往来穿梭的缝隙,朝着千余越部王帐曲折而进。

而步离紧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的紧紧跟随在徐乐身后。

清冷月光洒落,而千余越部王帐已然在望。占地广大的王帐之前,一圈守卫正面向外间警戒,守卫之严密,近乎无懈可击!

第七十九章 角力(十三)

王帐占地本广,本来远远看着,徐乐觉得总有机会偷当漏空,摸入王帐之中。寻着一个人问出罗敦下落,然后救出罗敦,寻着三匹马,踏营而出,直奔云中城,只要过了矮山军寨防线,不信这些千余越部中人,还能直追过来!

对于自己能踏营而出的本事,徐乐自信得很。白天要不是自己没经验,去硬撞盖达黑果所率领的大阵,早就占了便宜之后不知道远走高飞到哪里去了。

至于救出罗敦之后,是帮着罗敦收回梁亥特部的控制权,还是怎样,徐乐并没有多想。只是严格遵从爷爷的教诲,秉胸中直道而行,一定要救出爷爷的老友,初次见面就对自己关爱有加的罗敦阿爷!

可是现下,这个美好设想就完全破灭了。徐乐差点都想爆粗口,王帐之前,已经夜深。外间还有巡骑,寨墙之上也有守卫,营地内还有巡兵穿梭。犯得着还在王帐外派着这么多守卫么?

此刻王帐之外,排列着至少七八十名千余越部战士,将王帐一圈都围了起来。虽然这些千余越战士并不是多么戒备森严的样子,或坐或站,有人还凑在一块儿不知道低声谈笑着什么。

作为一支军队,这样的值夜纪律,可称不入流,但是这多人堆在这里,对于徐乐和步离两人而言绝无可能瞒过这么多人眼睛,潜入王帐之中!

天知道今夜这王帐之中,又有什么事情在生!

徐乐蹲伏在一处营帐的黑暗中,听着营帐内千余越族人鼾声,微微摇了摇头。侧耳再仔细分辨周围动静,寻觅战马吃夜草的声音。

不让我悄悄的救出罗敦阿爷,那只有往大处闹了,本来想今夜不要弄得太难看,毕竟白天才伤了那么多千余越部战士。但是现在,也只有这么一条路了。

这可是你们逼我的!

千余越部聚落营地,足有六百余族中精锐战士,还有一些用作辅助的族人,更兼还运来货物,准备做秋日云中大集的生意,备马在千匹以上。就算有巡骑在外,还有些马匹分散在设了马桩子牧养,但是那些最为壮健,可以上阵的战马,必须要放在营中马厩内。

保持这些战马的体力耐力,晚上精料夜草必须上足,还得有遮盖的地方让它们休息。这千余越部聚落营地之内,就有一个容纳四五百匹马的马厩。

马到了这个数字,动静就小不了。偶尔的嘶鸣声,吃夜草的咀嚼声,在安静的夜里能传出老远。

徐乐在黑暗中听分明了,回头朝着步离眨眨眼睛。步离睁着大眼看着徐乐,傻傻的点点头。

小狼女实在不知道徐乐想做什么,但是心中就一个单纯的念头,徐乐做什么,她就紧紧跟随就是。是爷爷叫她来找徐乐的,她就赖定了,直到将爷爷救出来!

黑暗之中,徐乐静悄悄的又开始了挪动,而那七八十名辛苦守夜的千余越部战士,仍然恍若未觉,有的人笑声还略微大了一些,在夜空中直传了出去。

盖达黑果就被外间的笑声惊醒了。

他睡得很不踏实,一夜辗转,都是些离奇古怪的幻梦。

对于黑果而言,长成以来,都在盖达乌头的庇护之下。黑果绝不是那种纨绔子弟,但也未曾经历多少厮杀血腥。什么事都是盖达乌头顶在前面,也将所有艰难险阻都挡在了外面。

可乌头总是一天天的在老去,浑身旧伤疼痛,精力远不如前,容易忘事。就连骑马,半个时辰下来就腰酸背痛,下马之后好半天才能缓过来。

族中事物,不得不由盖达黑果前来接手。一旦接手,盖达黑果就觉了千余越部族处在什么样的险恶境地当中!

突厥势大,咄咄逼人。而以前可以作为后盾的大隋,已经近乎分崩离析,再也无法对九姓部族提供助力。

生活在突厥和大隋之间,一向以左右逢源为生的九姓部族,必须到了要选边站的时候。

黑果从来没有那种野心和毅力率领千余越部族一飞冲天,成为草原的主人。他只是选择一条比较轻松的路而已。

既然大隋已然不行了,那么选择突厥,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么?

在黑果想来,在突厥的庇护之下,自己安心做一个小部族长,突厥有所请尽力支应,凡事不要冲在前面,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也就罢了。

可没想到,才投效突厥,摆平了九姓会盟之事以后,自己就亲自上阵,经历了一场厮杀!

徐乐单骑突阵,马前无一合之敌的英姿,已经让盖达黑果下意识的就缩在大军保护之中。后面还撞上了前来救援的恒安甲骑,这些披甲的大隋骑军,马上结阵而射,居然打得以骑射闻名的草原部族几无抗手之力!

看着眼前身边同族战士不断的惨叫落马,看着眼前如墙而进的大隋甲骑。盖达黑果已经尽了最大的毅力,才让自己没有拨马便走!

幸得最后苑君章赶来,约束住了部下甲骑。恒安鹰扬府这种隐忍做派,到底是为了什么,和站在他背后的突厥人有什么默契,盖达黑果并不愿意去想。

早点结束这些麻烦事也罢!

盖达黑果连云中秋日大集都不想参加了,只想带着那些被收押的九姓贵人赶紧回返阴山以北,在突厥人的支持下慢慢整合各族为一体。

可那两个突厥贵人就是不让,确切的说,是执必落落不让。他就守在千余越部族当中不走,还要接见不知道什么人。他在一日,千余越部族就要留在这里掩盖他身份一日。在此险地,多耽搁一天,就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

今夜不知道有多少次,盖达黑果都泛起了后悔投效突厥的念头,只是这点情绪,才一冒出,就被他强压了下去。

这人世中,从来没有后悔药可吃啊…………

盖达黑果从榻上醒来,再也无法入睡,只是定定的等着头顶破旧的帐幕。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占据了王帐的中心部分,他和乌头都迁到偏帐入睡,乌头就在他隔壁帐幕,这个时候,老头子似乎也被扰醒了,咳嗽声也传了出来。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一名亲卫走了进来,在帐幕入口处停顿一下,犹豫是不是立刻叫醒黑果。

黑果躺在榻上,不耐烦的道:“又有什么事情?”

那亲卫疾趋到塌前,俯身凑到黑果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黑果一下霍然坐起,脸色煞白。

他真的不想杀人啊…………这九姓贵人,都是叔伯一辈。拿下好吃好喝养着也就罢了。现下千余越部本来就势大,还有突厥支持,这些小部贵人还能闹出多大浪花来?

可突厥贵人下令,自己有什么胆子违逆?

黑果白着一张胖脸左思右想,最终低声下令:“烈烈回来了么?”

那亲卫低声回答:“烈烈回去收复了梁亥特部人心,带着心腹赶来夜间宿卫王帐了。”

黑果冷哼一声:“他倒是殷勤,也不知道是讨好我们,还是讨好那些突厥贵人……既然这么有心,就让他去行事罢!”

亲卫领命,转身便走。黑果坐在榻上,无力苦笑。

至少没有脏了自己的手,这样良心应该稍微过得去一点了吧?

隔壁帐幕之中,不知道乌头是不是听见了这里的语声,咳嗽声骤然剧烈起来,直至撕心裂肺一般。

生在乱世,身不由己…………

第八十章 角力(十四)

罗敦静静的坐在王帐一角的单独帐幕当中。

这些九姓贵人,不管是突厥贵人,还是乌头黑果父子俩,都没有将他们放回去的意思。不过执必家贵人,是打着斩草除根的主意。乌头黑果父子,是怕放虎归山,坏了统合九姓部族的大计。

至于转移到其他地方关押,也是不现实的事情。此间是云中之地,不是自家草场,关押在王帐营地之内,是最为安全的所在。云中恒安鹰扬府坐视不理,数百千余越精锐战士重重守卫,怎么也不会出问题。

对于罗敦这位老友,乌头还是给了足够优待。独居一顶帐幕之内,设了胡床软垫,知道罗敦好口福之欲,送来的都是上好吃食,要酒也是管够,现在帐幕内就放着一坛汉家酒和两皮袋马奶酒。

可待遇再好,仍然是阶下之囚。

帐幕中这些吃食都放得冰凉,罗敦却碰也碰一下。

这些年来,罗敦性子渐渐柔软,贪图享受。可在关键时刻,仍然是十余年前,敢以小部之力,帮助乌头,与强大突厥开战的那个强悍族长!

当你是朋友的话,什么都可以,什么都能不计较。自己儿子,送上战场,战死就烧成灰自己带回族中埋了。你要九姓会盟,我就全情相助。就是要拿性命去,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可现下你背叛了我,就是仇敌,仇家的东西,哪怕饿死,也不会沾一下唇!

坐在此间,罗敦想得最多的,还是十余年前的那场战事。

仁寿三年,西突厥达头可汗,已经侵吞了东突厥之地,有一统突厥故地之势。而现在突厥始毕可汗的父亲启民可汗,正依附隋朝,在河套之地苟延残喘。

而在这个时候,达头可汗的暴虐统治引了治下东突厥各部族的大反乱。而那时九姓部族也趁势而起,掀起了反抗达头可汗统治的战事!

而那个时候,老徐敢也加入了这场战事当中。原来只不过把他当成一个身手不错的汉家行商,却没想到,指挥大军,临敌冲阵,这老徐敢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当时在老徐敢的帮助下,九姓部族接连击败达头可汗的大军,威震阴山南北,眼看就要自立成为一大强族。

可那个时候,得到隋朝支持的启民可汗开始反攻了。隋朝马邑郡守臣居中联络,让九姓部族支持启民可汗,当时老徐敢竭力反对,可作为一个汉人,他却势单力孤,这反对声音被压了下去。

结果就是启民可汗在击败了达头可汗之后,反手又是一击,曾经声势煊赫的九姓部族联军,大败亏输,而罗敦的爱子,也战死阵中,盖达乌头的雄心壮志,烟消云散。

老徐敢黯然离去,退居神武,专心培养爱孙。罗敦以享用自娱,盖达乌头雄心丧尽,在阴山背靠大隋勉强维持了十来年之后,随着大隋衰弱,终于选择举族投效了突厥人。

而那位背信弃义的启民可汗,势力不断膨胀,当病死传位给儿子始毕可汗之后,留下的已经是一个庞大强悍的突厥帝国。

曾经竭力支持启民可汗的大隋,却在内斗当中衰弱下去,直到现在接近分崩离析的地步。而始毕可汗已经在遣部下大族谋夺马邑郡雁门郡,准备打开南下中原的道路!

成王败寇,不过如此而已。

罗敦嘴角浮现出一丝冰冷笑意,随即又无所谓的摇摇头。

还能怎样?当带着儿子骨灰回返族中,在哀歌中将他葬下的时候,自己早就已经死了。这些年来,活着的只是躯壳而已。

唯一牵挂的,就是晚年收养的那个小狼女步离,但是步离已经去投奔了徐乐,老徐敢教养出来的孙子,应该能保护好她吧?

月光从破旧的帐幕中洒下来,将老罗敦身形映照得如一块苍老的岩石。

外间脚步声响起,接着帐幕掀开。高大的烈烈,正按着腰间直刀,沉默的走了进来。

罗敦连眼皮都没抬起,浑然将烈烈视作无物。

烈烈站在那里,看着罗敦,脸色阴沉。在他身上,散着浓烈的血腥味道,眼神之中,更有一种豁出去一切的疯狂。

烈烈从来都将自己看得甚高,在梁亥特部族当中,也的确没有比他更出色的人物了。

在罗敦心灰意冷,以美食自娱之际。烈烈却不甘心在阴山之中,以一个捕狐为生的小部族族长身份终老。

始毕可汗父亲启民可汗,以河套之地不过数千帐残兵败将起家,到现在他儿子已经坐拥万里,控弦之士四十万有奇,威逼大隋,随时有入主中原建立一代霸业之势。

烈烈以为,就算是他做不到启民可汗始毕可汗父子两代的功业,至少也可以为一个可以称汗挂着狼旗的大部族长!

所以他选择了追随黑果,投效突厥。

可白天一战,烈烈才现,自己引以为豪的本事,在徐乐面前,什么都算不上。自以为铁打一般的神经,在徐乐单骑冲撞过来之际,一下烟消云散,心中只剩下逃命这一个念头!

虽然侥幸苟全了一条性命,但已经大大出丑。千余越部战士们看过来的眼神,再没有了以前的尊敬。作为梁亥特部新任族长身份,两名突厥贵人甚至懒得单独召见抚慰一下。

如此巨大的落差,让烈烈心态在一天内,就近乎崩溃。

他风也似的赶回了梁亥特部,将几名最为亲近罗敦的族人全部拿下,甚至都没有用其他任何收服手段,也没和他们说一句话,就下令全数将他们斩杀!

这个时候,唯有疯狂,才能掩盖他心底的惶恐。

在以血腥手段压服了梁亥特部族人之后,烈烈又疾疾赶来,以梁亥特部族长之尊上宿值守王帐。

此时此刻,已然没了退路,唯有让千余越部还有站在他们背后的突厥人,觉得他是条好狗,还有利用价值,才能继续生存下去。自己这点实力,才不会被吞并,才能在这乱世当中活下来!

至于执狼旗而称汗的梦想,在烈烈心中,一天之内,就烟消云散。

黑果让他来杀罗敦,烈烈二话不说就听命行事,没有半分犹豫。

罗敦一言不的那种轻蔑意味,让走进帐幕,本来还准备说几句假惺惺不得已话语的烈烈眼皮就是剧烈跳动,再也没心情充什么场面,只是缓缓的将腰间直刀拔了出来。

刀锋寒凉入水,上有血痕,正是今日烈烈亲手斩杀了一名梁亥特部族人留下的痕迹。

烈烈举步,慢慢迫向危然端坐的罗敦。

罗敦终于抬了一下眼皮,却半点没有乞怜之意。只是冷笑一声:“是老头子我瞎了眼!”

第八十一章 角力(十五)

千余越部的马厩,在夜色中静静伫立。这是在营地中划出的一片颇大的范围,占地几乎有整个营地的一半左右。

马厩全是用新砍伐的木料搭就,而铺设的稻草都是从云中城直接买来,三两天就是一换。马厩全部都有顶盖,上面覆盖的也是新鲜稻草,防止马匹淋雨。

每日还有族人收拾打扫,看起来比已经破旧的王帐还要整洁干净一些。

草原民族,以马为本。特别是骑着上阵的战马,花多大功夫照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马匹尤其是战马,是非常娇贵的动物。休息的地方要干净,饮水也要干净,要想战马有气力的话必须得喂精料。战马还尽量不要栓在一个槽头,不然这些能上阵,脾气悍烈的战马,互相之间就能撕咬踢打起来。

这些原因加在一起,就造成了一个占地如此广大的巨大马厩。有限人手在外围巡视,寨墙警戒,守护王帐之外,根本无法将此间也照应严密。

正常而言,这么多战马,要建立一系列营地,分散喂养。而这一系列营地,又起着互相支撑,互相掩护的作用,等于就是建立一个严密的可以屯兵的防御体系。

但是千余越部此刻在云中之地,就算是恒安鹰扬府因为种种原因对千余越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绝不可能纵容他们建立起完善的防御屯兵体系!

所以千余越部只能建立起一个守卫单薄的大营,将几百匹战马都塞在营地里。真从防御角度而言,处处都是漏洞。而恒安鹰扬府反正不可能和千余越部翻脸动手,这些漏洞也就无所谓了。

而徐乐白天冲击极深,一眼就看清楚了千余越部营地大而薄弱。所以才下定决心趁夜再来摸营营救罗敦!

占地广大的马厩之中,只有几名马夫在懒洋洋的巡视,不时给槽里添水添料。还有十几名马夫在草料堆上正呼呼大睡。

几百匹毛光水滑的战马,拴在槽头,或者在站着睡觉,或者在槽头吃着夜草。夜草内加了豆子,就听见一片细碎的嘎嘣嘎嘣的咀嚼之声。

时值秋末,战马上膘已经接近尾声,这几百匹战马都被千余越部将养得极好,要是舍得拿出去售卖,就是好大一笔财货。可草原部族,卖给中原的向来是二三流的马匹,留着自用上阵的,从来都是最顶尖的。

西斜月色映照之下,徐乐和步离两人的身影,悄没声息的混入了马厩之中。有些战马抬头看看,打了几个响鼻,又继续埋头槽中。

一名马夫在前面懒洋洋的走动着,不时还打一个哈欠。虽说是轮班值守,可谁都知道下半夜比上半夜辛苦,人在这个时候,都是最为困倦。更不必说白天还精神紧张的厮杀了一场,现在更是乏得厉害。

这名马夫挎着直刀,刀鞘和带钩轻轻碰撞有声。手里提着一个料袋,不时从里面捧出一把豆子,加到槽头。

这马夫浑然没有现徐乐和步离跟在他的身后,拖着步子一直走到马厩深处。

在最中心的位置,有一间单独的马厩,一匹神骏白马正拴在槽头。这白马肩高足有五尺,腰窄腿长,肌肉线条明显,鬃毛修剪得整整齐齐。顾盼之间,竟然有一种马中王者气息。

这正是黑果的坐骑,才三岁口,出生之际,就被牧民认为是十几年来未见之神驹。精心喂养长大,也找了最好的马师调教。腿长善奔,耐力又够,上阵之际什么也不畏惧。哪怕是在草原之上,也足可当得龙驹之名!

可黑果人胖腿短,除了族中大典勉强骑这白驹之外,其他时候都骑着一匹颇为温顺的母马。这白驹也颇有傲气,对驾驭不了自己的黑果也不亲近,让黑果越的不欣赏这匹精心挑选出来的龙驹。

此间事了之后,黑果已经打算将这匹龙驹送给突厥贵人了事,不管是执必落落还是执必思力,都对这匹龙驹表示了好感。

马夫走近,这龙驹就警惕的抬起头来。那马夫从料袋底下,翻出了几枚熟鸡子,都是从云中城买来的,犹豫一下,扣下一枚,其他的就撒进料槽之内。白马顿了一下,这才低头吃了起来。

马夫低笑一声:“你是祖宗!这次一口气买了几百枚鸡子,够你吃到去突厥人那儿的了!我也算跟着你沾点光!”

一边说着,一边就把扣下那枚鸡子塞进嘴里,没嚼几口就咽下肚去。下半夜值守辛苦,这点宵夜就算小小弥补一点。还得找水漱漱口,省得被其他人现自己监守自盗。

马夫正东张西望的准备找水之际,身后突然窜过一个人影,举掌就在他咽喉部位一击。这马夫按着喉结,荷荷喘息,却不出半点声音,满脸涨得通红的慢慢软倒。

而更有一个娇小身影接着抢了过来,月色下已经亮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在他咽喉部位就是一抹!

鲜血喷溅而出,洒在周围草料堆上。这名马夫软倒在地,再也挣扎不起。

击打马夫咽喉的正是徐乐,而抢出来给予致命一击的正是步离!

月色下徐乐看了一眼步离,这小狼女还是那副娇小柔弱的模样,但是杀人之际,干脆利落!

临阵冲杀,徐乐出手也果断狠辣,此刻就想打晕了事,反正马上营中也要大乱起来,误不了什么事。没想到步离比自己干脆了许多!

不过人死了,也就算了,徐乐反正也不是那种假慈悲之人,这次离开神武,手上已经有了好些条人命,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还会有更多的血腥。

乱世当中,想要挣扎而前,这都是免不了的命运。

马夫倒下,血腥气散出,马厩中的战马都开始骚动起来,徐乐摘下马夫身上直刀,朝着步离微微示意一下。

步离点点头,摸出身上带着的火刀火石,一转身就潜入黑暗当中,准备开始纵火。这小狼女,杀人放火之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天赋,做得再麻利不过。

徐乐抽出直刀,翻身而入白驹所在马槽之中。那白驹已经抬起头来,看着徐乐,喷着鼻息,蹄子刨动地面,一副戒备模样。

徐敢给徐乐的那匹红驹,已经算得神骏了。但是比之这匹白驹,还是差得不少。但为边地男儿,哪有不爱马的道理。徐乐看着这匹白驹,简直两眼放光。但一时还未动作,只是和这匹白驹对视着。

马厩中马群骚动之声越来越大,有的还嘶鸣起来。马夫们被惊动,巡视的马夫在马厩中乱窜安抚,睡在草料上的马夫翻身而起,揉着眼睛咒骂。就在这个时候,一点火光升起,接着又是一点,转眼间就是五六簇。

战马的惨嘶声响动,接着这五六点火光就动了起来,在马厩中到处乱窜!

步离点燃的不是草料堆,而是点燃了这些战马的尾巴,更松开缰绳,让它们到处乱撞!

战马惨嘶之声,撕破夜空,终于将整个千余越大营都惊动起来。

徐乐突然一个腾身,白驹未曾反应过来就翻身而上,一刀斩断了缰绳,白马扬奋蹄,想将徐乐掀下来。徐乐一巴掌就打在白驹两耳之间,打得白驹马一沉,接着一扯缰绳,指向王帐方向,直刀平过来一敲马股。

“跟着我去闹一场罢!”

白驹嘶鸣之声如龙,腾跃而起,翻出马厩,就撞向王帐所在方向!

第八十二章 角力(十六)

战马嘶鸣惨叫之声,撕裂夜空,尾巴着火的战马挣断缰绳,到处乱冲乱撞。马厩之中铺草讲究的就是要一个干燥,潮湿过分则是会让战马害病,过得几天沾了水汽就得更换。现在这些着火战马惨叫着四处奔跑,点起了一个又一个火头!

而步离还在黑暗之中穿梭,燃起了一匹又一匹战马的尾巴,斩断缰绳转身便走。这小狼女做事情真的是一根筋,徐乐示意她点火造成混乱,步离就一副要将此间化成火焰地狱的样子!

如此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了所有人。整个千余越大营都顿时如炸开一般扰动起来,无数人的呼喝之声响起,更有抑制不住的惊叫之声。夜色中原来蹲伏在黑暗中的千余越部大营,一下就照亮了周围夜空,成为最显眼的存在!

不知道多少人影,疯也似的朝着马厩这里疾奔而来。而离马厩最近的这些马夫,更是慌乱成一团,不少人只是呆呆的看着这突然窜起,疯狂吞噬一切的火焰!

一名马夫终于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快去灭火!”

这些呆住的马夫也反应过来,一个个出无意识的嚎叫之声,就冲向储水之所。

军营当中,除了外围防御体系,内里则是以防营啸,防火为先。

防营啸靠的是不间断的巡逻,夜内营地中宵禁,不许串联营房,不许互相私语。而防火靠的就是事先有储水所在,备足防火器具,营地内还要做防火分隔。

马厩这里,就在四角和中央处备好的储水的大陶缸,带湿布的棍子,舀水的桶勺,勾开火堆的叉棒。

现下火头才起,只要能控制住火势,约束住战马,也许就能让这里情势不至于太过恶化。等到营中其余战士赶来,还有可能收拾局势,也还有那么些微的可能保住自己这帮人的性命!

至于战马突然着火乱窜,是不是有人破坏,已经是顾不得了。火头蔓延,营地中死伤不知道会有多少,区区几个破坏的敌人,又能杀多少人?

现下还有可能挽回局面!

七八名马夫冲到一处储水所在,乱纷纷的就拿起水桶,有的人则执叉棒准备扑火。但火光中,突然一个小小人影窜出,双手寒光闪烁,掠过两名马夫之间,两手左右一分。

两名马夫已经按着咽喉倒下,指缝中鲜血狂喷。

这小小人影正是小狼女步离,点火之后还怕烧得不够厉害,又赶来狙杀准备救火之人!

罗敦阿爷让她听徐乐号令,那么徐乐命令她做什么,她就要做到极处!

背后火光熊熊而起,战马嘶鸣惨叫之声响彻夜空,火星如雨,飘洒而下。

步离长已经被热浪烤得有点蜷曲,原来泛着蓝色的眸子,这个时候倒映的都是血色也似的火光,两把匕,尤带血痕。

一旦投入厮杀,步离就再不是平日那个看起来有些呆萌的小丫头,而是化身修罗!

马夫们呆呆的看着突然杀出来的步离,终于反应过来。就是这个小丫头点燃了马厩,现在还想将他们狙杀干净!

怒吼声响起,这些马夫都红了眼睛,有刀的拔刀,没刀的操着扑火叉棒就都涌了上来。各色兵刃器具,劈头盖脸的朝着步离打了下来。

这些草原汉子也都疯狂了,就算是被烧死,也要先杀掉步离!

步离从来都是突然袭击的好手,小范围空间内进退趋避有如灵猫。但天生的个子小气力弱,长大兵刃使不来。马夫们这么硬桥硬马的拼杀过来,换在平时的步离,自然是抽身就走。

大火熊熊,惊马嘶鸣,火星飞溅,到处乱做一团,以步离的本事,这些马夫难道还能抓住她不成?

可这个时候,步离却不退反进,只是用两把匕和这些马夫展开搏杀!

徐乐让她放火制造混乱,拖住这些马夫多一刻,就能让这大火燃烧得更厉害一些!

过去狼群中长大的日子已经模糊,步离现在记得最牢的,就是在罗敦身边的温暖。在小狼女单纯的认知当中,这就是她全部的世界。罗敦让她去找徐乐,她听话而去。而徐乐也果然没有辜负罗敦对他的信任,单骑撞千余越族大阵,被扣在云中城内,还孤身而出,要将罗敦救出来。

只是这些举动,就已经让步离将徐乐也划到她简单的世界当中。

徐乐既然要这样,她就做到。至于性命安危,那是什么?

转瞬之间,步离身上就已经带伤,鲜血飞溅。但步离仍然紧紧咬着牙齿,死拼到底。马夫们直刀长棒围成圈子,将步离紧紧困住,再没有进退趋避的空间,再下一刻,也许就是小狼女步离被乱刀分尸的结果!

就在这个时候,惊马惨嘶之声,骤然更加响亮起来,而马蹄声,也轰鸣如雷,朝此间而来,这声浪之巨大,夹在着火焰噼啪卷动爆裂之声,有如天塌地陷一般!

马夫们惶然抬头看去,就见已经有马厩被烧穿塌下,火星蓬然卷动,直上夜空。而十几匹战马,后半身全是火焰,惨叫着如火墙一般朝着这里冲撞而来!

如此恐怖景象,让马夫们失却了拼杀下去的气力,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一切。

一匹白马,从火墙当中冲出。扬奋蹄,长声嘶鸣。在火焰卷动中,在这些已经被惊呆的马夫眼中,这匹神骏白马,似乎就是从火墙之上,一跃而过。在这瞬间,就像是遇火而化为龙!

白马正是黑果坐骑,而马上男儿,神采飞扬,正是徐乐!

徐乐疾疾冲撞而来,俯身探手,直刀掠过。借着坐骑巨大的冲力,一下就割开了两名马夫的上半身,血雨蓬飞,撞开马夫围成的圈子。

徐乐伸出手来,步离抿着嘴唇伸手搭上,借力一起,已经落在徐乐身后,然后就紧紧揽住徐乐的腰。

残余马夫,这个时候终于出崩溃的惨叫之声,再也不管大火,足狂奔而去。

徐乐坐在马背上,环顾四下,马厩大火已经燃动有半天高,浑身火焰的战马冲出马厩,在营地四下冲撞,点燃了一处又一处的营帐,无数人影朝着这里狂乱的涌来,却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这座千余越聚落营地,已经陷入火焰肆虐当中,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徐乐猛扯缰绳,直冲向王帐而去,这就是救出罗敦的最好机会。若是罗敦已然不幸,也有整个千余越营地,为自己的罗敦阿爷陪葬!

第八十三章 角力(十七)

张万岁盘腿坐在王帐之中,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两位突厥贵人,对他这位王仁恭的使者还算是客气。在这里等候之际,也有执必部青狼骑送来乳酪饮子。执必思力还和他说些闲话,询问些善阳风物。

张万岁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唯一期望,就是早点离开此间。

乳酪饮子自然是此间主人千余越部所供,以千余越部现在窘迫紧张的情形,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只是散出一阵难闻的酸臭味。

张万岁虽然在为守河军的时候吃了一些苦,但是投效到王仁恭麾下之后,王仁恭对手下向来颇为大方,竭一郡财力以支应。张万岁作为王仁恭麾下有数大将,过着的也是锦衣玉食的日子。

自从大隋混一南北以来,原来南朝的乌衣王谢式的精致生活方式也传入了北地。被胡风蛮俗浸染几百年的北地军功贵族,世家高门,几乎是以最大的热情拥抱了南朝的世家享用。

流传了几百年的酪饮,已经迅成为过时的东西,只让人觉得酸臭村俗。取而代之的是加了各种香料的团茶饮子。更不必说千余越部提供的这些酪饮还不好!

看着那佩戴了不少汉家饰物的执必部少汗执必思力,学着汉家风仪津津有味的品鉴着手中酪饮。张万岁虽然满脸赔笑,但心里只是在狠狠嘲骂。

“胡蛮就是胡蛮,再怎么学也只是鞑虏!”

手中酪饮,张万岁几乎只是沾沾唇就放下,和执必思力的对话,也只是随口应付。心中只是在紧张的盘算着今日和突厥人商定的协议。

和突厥人的联盟,对双方而言都是权宜之计。这协议执行到何等样的程度,完全是看双方的实力对比。

对付了刘武周之后,若是能顺利吞并恒安鹰扬府的精兵锐卒,是不是就能对突厥人翻脸,该给他们的好处一样都不给?

现下执必部做的,也是在展现实力。始毕可汗支援执必部的两万帐到底有没有暂且不论,但是马上就能看到九姓贵人的头颅,执必部吞并了九姓部族,这却是实实在在的事情!

将半个马邑郡交给突厥执必部,对于张万岁而言,实在是心有不甘的事情。他们这一代人,出生于南北朝末世,那时还是胡人骑在汉人头上。长成于大隋混一南北,威加海内之际,那时数百年之后,汉人终于绝地反击,重燃祖上荣光的岁月!

难道这荣光岁月,只有短短数十年?汉人还是一辈又一辈的,始终为胡族当牛做马?

可到了最后,张万岁只能在心底无奈苦笑。这事情岂是他能说了算的?最终该当如何,还不是王仁恭来做决断!而王仁恭的决断,已经是很分明了,不然哪会遣他冒险前来?而对于王仁恭而言,最重要的,始终是南下争夺这天下最为重要的权柄!

就如此罢,见到九姓贵人头颅之后,掉头便走。追随王仁恭收拾了刘武周,就南下而入中原,成败先不说,这边塞之地,自己实在是呆得足够了!

外间突然传来了响动之声,先是轻微,然后剧烈。帐幕之外,天空也一下亮了起来。

执必落落霍然站起,执必思力也疑惑的看着帐外。张万岁一怔之下,伸手就去摸腰间佩刀,却一把摸了空,才想起进帐之前,早已解刀。作为宿将的他,立时眼光在帐内乱扫,寻找有万一时,可以用来作为兵刃的器物。

执必落落大声下令:“快去查看出了何事!”

帐内守卫的执必部青狼骑闻声而动,纷纷拔刀就要向帐外冲去。但已经有千余越部守卫掀开帐幕直冲而入,满脸惶急的禀报:“有敌潜入,在营中纵火!”

张万岁悚然而惊,第一反应就是刘武周该不会知道了他到来此间,为了防止王仁恭和突厥人联手,干脆就挥大军而入,将他们一举铲除!

执必落落冰冷的目光扫向张万岁,微微摆手,几名突厥青狼骑顿时拔刀,指向张万岁。

张万岁看着执必落落,眼神凶狠:“阿贤设,这是什么意思?”

执必落落冷冷道:“身在险地,不得不防。”

在执必落落身边的执必思力,一改懒洋洋之态,拔出腰间直刀,一声号令:“随我去看看!”

几名突厥青狼骑顿时跟随这位执必部少汗大步向帐外而去。

张万岁也反应过来,他担心刘武周铲除自己。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冒险潜入,同样也害怕王仁恭或者刘武周趁势收拾了他们。身在如此地位,如何多疑都不为过!

执必落落对剩下青狼骑下令:“带着张将军一起出去,若是事情不对,立刻便走。一定要保护好少汗!”

话语声中,执必落落已经接过青狼骑递过来的一杆大隋军中马槊,率先举步而出。青狼骑紧紧跟随,而围在张万岁身边的几名青狼骑执刀一逼,张万岁也只能举步跟上。

以张万岁勇力,并不惧这几名青狼骑手中直刀。可这个时候变起突然,张万岁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若真是刘武周带领恒安兵杀来,倒是跟着执必部的人,看起来更安全一些!

执必思力一头撞出帐外,扑面而来就是蒸腾的热浪。外间呼喊惊叫之声已经如潮一般卷动,每个人似乎都在奔走,每个人似乎都在喊叫,每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火光从马厩处而起,现在已经燃得有半天高,火星漫天飞舞,飘飘扬扬洒落,在营地当中燃起新的火头,不少人围着在拼命拍打。

更可怕的不是这个,而是被火点燃的战马,现下正在营中四处乱撞,撞入帐幕之中,就是新的火势升腾而起。这一团团奔动的火头,无从阻拦,无从处置,让营地中的混乱,一下子就到了最高程度!

守在王帐外的千余越部战士已经乱成一团,再也约束不住。而突厥青狼骑这个时候也只有紧紧拱卫住执必思力,对营中大火无能为力。

执必落落紧跟而出,跟在身边的,就是被直刀逼住的张万岁。几名张万岁带来的手下,正惶急间看到自家将主被制住,下意识的就涌了过来。突厥青狼骑纷纷拔刀持矛,准备厮杀。

张万岁忙不迭的大声下令:“不要动手!”

而执必落落扫了一眼营地中的火势,冷哼一声:“盖达家真是无用!我们走!”

青狼骑顿时领命,执必家坐骑都没放在马厩中,而是拴在王帐左近。听到执必落落号令,准备牵马就赶紧离开。

执必落落决断干脆利落,夜间营中大火,身在险地,这个时候做什么都是多余,先走为上。千余越部的死活,关执必家屁事。要是盖达乌头黑果死了,反而更方便执必家控制九姓部族。

只要能顺利从这里走脱!

执必思力犹自对着火势冲天处不住观望,还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想带领手下镇住营中局势,扑灭大火,挽狂澜于既倒。

这次随执必落落而出,什么事情都是这位执必部阿贤设做主,执必思力早就觉得气闷了。现下突然营中惊变,执必思力反倒觉得是大显身手的好机会。

执必落落一声大喝立刻就浇灭了执必思力的那点小心思:“还不快走?等回去被老汗责打么?”

执必思力不甘心的翻了翻眼睛,怏怏的准备转身随执必落落离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在人影到处惊呼乱喊没头苍蝇四下乱窜之际,就见两骑向着王帐直直冲来!

当先一骑,骑着盖达黑果的那匹神骏白马,马上少年,肩平腰窄,腋下夹着一杆长矛。执必思力眼快,一下就认出了那正是那日闹云中的汉家少年,那个与恒安府第一战将打得不分上下,将刘武周也逼了出来的乐郎君!

怎么会是他?

马上少年,正是徐乐。混乱之中,他又帮步离找到一匹坐骑,两人分乘。更随手夺来了一杆长矛,在马上兵刃长一分,就能多十分的威风。

徐乐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直冲王帐而来,找到罗敦阿爷!

营地中已经彻底混乱,自己两骑疾冲,竟然没人阻拦,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漫天大火上,还要提防营地之外是不是有埋伏的大军趁势冲杀扑营。

转眼之间,王帐就在眼前。

王帐之前,一群人正定定站在那儿,不少人头戴皮帽,后拖狼尾。身在边地,这些人形貌代表什么,就算未曾亲眼见过,徐乐也听得熟了。

突厥狼骑!

突厥狼骑明显拱卫着三个人,其中两人,徐乐并不识得。而另一名被突厥狼骑用直刀逼着的,徐乐却认了出来。

正是马邑郡中大将,王仁恭的部下张万岁!

第八十四章 角力(十八)

徐乐就是直冲着王帐最中心处而来的。

自己实在没有时间,去一处处寻找罗敦下落。如此混乱的局面,一时间让自己如鱼得水,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整个千余越营地都变成了一个混乱的大蜂巢,没人想得到来阻止自己。

可真实情形,还是自己在这个满目皆敌的所在到处乱撞,一旦千余越部营地中所有人反应过来,就是凭借自己这一身本事,深陷其中,也还是危险异常!

冲到王帐核心,不管是抓住乌头还是黑果,还怕千余越部不将罗敦交还给自己?

在无声无息潜入王帐的计划被打破之后,徐乐第一时间就做出了这样的决断,也就在点燃了整个千余越部营地之后,毫不犹豫的加以执行!

爷爷说过的,想到一件什么事情,最好就去做。平常时日,可以由得你胡思乱想,权衡比较。乱世之中,军阵之前,却容不得这样的耽搁,以快打慢,就是最好的选择!

火雨漫天飞舞,燃烧的战马到处冲撞,纷乱的人群到处惊呼乱叫奔走之间。徐乐和步离两骑,如快刀破水一般,顺利而至。

却没想到,在这王帐最中心部位,看到的却是突厥执必部的青狼骑!青狼骑中,还站在王仁恭麾下大将张万岁!

执必部向来是突厥南下入侵马邑郡的急先锋,皮帽后悬的青狼尾,已经成了多少马邑百姓心中的噩梦。

而张万岁作为王仁恭麾下大将,经常领军巡视乡里。神武是王仁恭治下,张万岁自然没少来。

但凡这种王仁恭麾下大将巡视而来,乡间轻侠少年都是要去凑凑热闹的。或者展现本事,或者显露剽悍。

寻常被征入鹰扬府中,就是作为一卒而已。但若是被将主看重,入鹰扬府内起点就比寻常人高,将来出人头地的机会更大。

徐乐也跟着神武侠少凑过几次热闹,去观望过张万岁的仪仗。感受过身边轻侠伙伴大丈夫当如是也的感慨。

现下王仁恭的心腹大将,却出现在了这里!

在这一瞬间徐乐似乎就明白了过来,九姓会盟最后变成这样,就是突厥人在背后主导。盖达与黑果早早的就已经投效了突厥执必部。

而张万岁的到来,当是王仁恭要与突厥执必部勾结,对付现在钉在云中之地的刘武周!

罗敦阿爷身为梁亥特部族长,被卷入其中。自己第一次行商之途,就撞上了此等大事!

今夜再度大闹千余越部,在刘武周的地界上杀人放火。刘武周再顾念形象,再对马邑同乡关照,估计也是容忍不了。徐乐本来打算就是救出罗敦之后,自己去刘武周那里领罪,先让韩约宋宝等人还乡,自己再走一步看一步也罢。反正对付的异族中人,估计刘武周杀自己的可能性不大。

但是现下,现突厥人和王仁恭勾连的阴谋,却是对刘武周最好的一个交代。这证据捅到刘武周那里,说不得他还会派恒安鹰扬兵,帮着罗敦阿爷拿回对梁亥特部族的掌控!

找到罗敦阿爷,赶紧就走!既然找不到盖达乌头或者盖达黑果,先拿下他们背后站着的某位突厥贵人再说!

徐乐狠狠一夹马腹,长矛摆动,就直朝被突厥青狼骑拱卫,离着自己最近的执必思力而来!

执必思力呆呆的看着徐乐白驹如电,直撞而来。

一开始还有点懵懂,接着就反应了过来。这位震动云中的乐郎君,白天冲撞了一次千余越部大阵还不罢休,晚上又摸了过来。这乐郎君,真是铁打的胆子!

执必思力怒吼一声,拔出直刀,准备迎击徐乐的冲势。执必家少汗,没有面对敌人退避的道理。

拱卫在他身边的突厥青狼骑也都反应了过来,纷纷拔刀,挡在执必思力身前。说什么也不能让少汗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

执必落落厉声怒吼:“上!快上!拦住他!”

执必落落身边突厥青狼骑,也如疯一般拔刀涌上,拼死也要拦住徐乐。少汗出事,他们这些青狼骑亲卫,一个也活不下来!

张万岁一时间也被震住,目瞪口呆的看着漫营大火当中,一骑白马直撞而来,马上少年,长矛夹在腋下,在马背上俯身前倾,摆出了标准了重骑撞阵的姿势!

神骏白马,在长嘶声中,一头撞入了突厥青狼骑的阵列当中。闷响之声,骨骼碎裂之声,青狼骑惨叫之声同时响起。三四名青狼骑直直倒飞出去,不知道身上骨头断了多少。

这匹黑果驯服不了的白驹遇到这种厮杀场面,兴奋异常,狠狠一记冲撞之后,居然未倒。踉跄横排几步就又站定,怒声长嘶,马乱摆,奔腾跳跃,甚而咬住一名青狼骑肩膀,一下将其甩了出去!

虽然只是战马而已,但是在战阵之中,这匹白驹真有吞龙之势。这样神驹,黑果怎么降服得了?

徐乐本来都做好了战马冲撞之后仆倒的准备,马镫都只是虚虚点着的,一旦坐骑倒地,就腾身而起,步战也要突入,直到拿下执必思力为止。

但是这胯下神驹表现,真的是大大乎自己意料,居然神骏强悍到了这等地步!

如此气概,直可吞龙。

徐乐打定主意,这匹坐骑自己打死也不会还回去了,而它的新名字,就是吞龙!

心里转着这样强讨恶化的念头,徐乐手上半点都没有耽搁。原来稍稍收缩的长矛,在一弹手间,就探了出来。长矛都是硬木木杆,不比马槊弹性十足,要是伸在前面撞阵,如此巨大的冲量,长矛一下便会折断。现下探出来,徐乐单手持着矛尾,就扫了一圈。

噼啪一声爆响,一名青狼骑颈项就被这一扫抽断。本来当在执必思力面前的青狼骑就没有几人,连撞带打,徐乐眼前,就已经是持刀而立的执必思力!

徐乐一夹马腹,原来扬奋蹄跳跃不止的白驹吞龙顿时迈步,向着执必思力撞去。

执必思力也是随父亲上过战阵的,在族中也有青年俊杰的名声。本不是胆小怯弱之人。但是现下徐乐撞入,扫开护卫,执必思力一下就弄明白了局势。

步下对马上,短兵对长兵,入娘的弄不过这乐郎君啊!

执必思力忙不迭的抽身后退,徐乐哪里容得他退走,白驹吞龙已经疾掠而近。执必思力怒吼挥刀,劈斩徐乐一侧大腿。徐乐早已单手持矛朝下一盖,闪电般打在执必思力手中直刀之上。

啪的一声脆响,执必思力如遭雷亟,直刀顿时脱手。而徐乐已经交手换矛,俯身下探,一拳就捣在执必思力面门。

这几下动作快如闪电,执必思力硬生生的用面门吃了这一拳,耳朵旁边就如开了水6道场,铙钹齐响,眼前金星乱冒!

鼻血长流的执必思力未及倒下,徐乐已经一把捞住他,用力一扯,已经将执必部少汗面朝下的横担在马鞍上,长矛回收,矛纂压着执必思力后脑,大吼一声:“这人够不够分量?不够分量的话,尽管动手,我杀了他,再抓一个就是!”

第八十五章 角力(十九)

白驹吞龙,长声嘶鸣,前蹄刨动,一副冲撞得未曾过瘾的模样。

归于黑果之手,困顿于槽头,龙驹气魄,不得稍稍施展。被徐乐抢走之后,短短时间,白驹吞龙,若是能说话的话,这个时候只怕要喊出畅快二字!

执必思力晕晕沉沉的趴在马背上,只觉得鼻腔里面有热热的液体淌动。眼前晃动的东西,除了大大小小的星星之外,就是地面。

一时间执必思力只转着一个念头,我是谁,我到了哪里?

而执必落落身周那些突厥青狼骑,一个个都红了眼睛,不少人嘶吼着就要上前。哪怕以命换命,也要将少汗救下来!

而执必落落一声大吼:“都停手!”

呼喝声中,一直藏在青狼骑身后的执必部阿贤设,推开亲卫,大步走了出来,冷冷的看着徐乐:“你想要什么?”

徐乐坐在马背上,长矛矛纂压着执必思力后脑,轻松一笑,还未曾开口。身边步离已经策马而上,靠近徐乐身边,先拔出匕首抵住执必思力腰眼,抢先开口:“我要我爷爷!”

小狼女语声稚嫩,吐字生涩,满脸还黑一道白一道的有如花猫。但是蓝色眸子中的杀气,谁也无法怀疑,只要执必落落说出一个不字,这匕首就立刻会捅进去!

执必落落毫不犹豫,大声怒吼:“黑果何在!”

这边变故,也终于惊动了到处慌乱奔走的千余越部战士,多少人目光转向了这边。杂沓脚步响动之声传来,几十名一身狼狈的千余越部战士,簇拥着乌头黑果父子两人匆匆而来。

黑果满脸黑灰,浑身颤抖,不知道是怒是怕。

而盖达乌头脚步蹒跚,只是神情复杂的看着坐在马背上,英姿勃发的徐乐。

这就是老徐敢的孙子啊…………

今夜变起突然,大火起时,黑果就被惊动。他第一时间将自己父亲乌头保护住,不断有部下来慌乱请示该当如何是好,黑果却是不知所措。最后还是乌头指挥若定,一边分派人马去救火,一边分派人马去寨墙上警戒,防止有敌人里应外合,趁势将千余越部在此一举荡平。

千余越部自己忙乱做一团,人人都在惊惶奔走,还真没注意到徐乐和步离两人趁乱撞向大营,最后还擒下了执必思力!

营地中着火和未着火的战马到处乱窜,徐乐和步离两人,实在是太过不起眼了。

人手分派完毕,乌头就想及了王帐核心处的突厥贵人,带着已经六神无主的黑果匆匆赶来。

今夜营中不知为何生变,首要之事,就是得向突厥贵人们请罪。既然已经投效,那就得有这种自觉!

可当黑果和乌头赶来之际,就远远见着徐乐步离两人,撞入突厥青狼骑阵中,一举擒下了执必思力!

人群当中的黑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乐郎君到底是什么样的胆子,什么样的念头,区区几骑,就一次次的和千余越部作对。再强大的对手,也不放在眼里。难道他就不知道一个怕字么?难道他就不知道什么是放弃么?难道他拿自己性命完全不当一回事么?

到底怎样,他才肯放弃!到底怎样,他才肯放过千余越部!

盖达乌头远远向执必落落行礼:“乌头援护来迟,还请贵人恕罪。”

执必落落只是死死看着徐乐,像是要将这个人牢牢记在心里。头也不回的怒吼道:“将罗敦交给他!”

执必思力在马背上昏昏沉沉的开口:“叔叔,别丢了我们执必部的名声,我死不打紧,拉着这位乐郎君一起陪葬便是。”

徐乐在马背上一笑,没想到自己捉住的家伙还挺有种。

执必落落沉着脸吼了回去:“执必部的脸面今天已经给你丢干净了!我要把你活着带回去给兄长发落!”

他吼声如雷,接连不断:“把罗敦赶紧带来!”

乌头转向身边千余越战士,忙不迭的下令:“去将罗敦寻来!”

黑果在父亲身边,突然想到什么,顿时就是浑身冷汗。他已经派烈烈去杀罗敦,要是罗敦已然不幸,到哪里还交得出人来?这位乐郎君肯定要杀了执必思力泄愤,那执必部的怒火,千余越部如何承担得住?

好好一场背靠突厥,统合九姓部族的美事,怎生就变成了这般模样?怎生就撞上了这么个乐郎君?要是早知道如此,八姓会盟也罢,就让梁亥特部自己逍遥快活去!

转念黑果又想到,自己父亲就住在旁边帐中,听见自己让烈烈去杀罗敦,怎么就会不担心这个后果?

黑果转头偷眼望向父亲,就见乌头神色严峻,苍老枯干的双手捏成拳头,悄没声的对身边亲卫示意一下。这些亲卫,都开始偷偷摸上随身携带的兵刃。

黑果一下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乌头已经准备万一罗敦不幸,就将在场突厥人全部灭口。封锁消息争取时间,说不定就要带着千余越部举族迁徙。

这些当年和突厥人血战过的老辈人,虽然已经被岁月摧磨得不像样子,但是这种狠辣犹在。自己虽然执掌了千余越部大权,但是比起他们来,还是不知道差了多远!

在这一刻,黑果恨不得自己就是族中一个普通牧民而已,这劳什子的族长小王有什么当头!

火光熊熊,火星飞舞,半边夜空被映得血色浮动。这样动静,想必云中城也早已被惊动。

战马还是在营中乱撞,千余越部族人还在拼命的扑打火势,收拢马匹。王帐左近,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几名被乌头派出去的千余越战士,扶着一个人影缓缓而至。

黑果看到那个人影,紧绷的身子一下就松了下来,眼眶一下都湿了,眼泪在这一刻差点都流下来!

这个人影,正是罗敦!

黑果身边乌头浑身一颤,明显也松了口气,居然还能笑着招呼:“老罗敦,看看谁来救你了?”

罗敦被千余越战士架着,看了一眼场中。徐乐在马背上笑着向罗敦点头行礼:“罗敦阿爷,我来得迟了,不会怪我吧?”

罗敦扫视左右,哼了一声:“我这个老头子本来就离死不远了,闹这么大阵仗,是想将自己也赔进去么?”

徐乐嘻嘻一笑:“要是突厥王帐,我就不敢冲了,这千余越部王帐,倒还可以试试。侥幸让我成功,回家之后,对爷爷也能交代了。”

罗敦和徐乐旁若无人的对话,黑果终于按捺不住发问:“烈烈呢?”

罗敦嘿了一声,没好气的道:“营中突然火起大乱,这厮什么也不顾了,夹着尾巴就逃,生怕是刘武周打过来将这里一网打尽!老头子当初怎么就没看出这是个无胆的家伙?”

乌头摇摇头:“这些小辈,哪里经历过血火厮杀,平时像模像样,紧要关头就都不成了。老徐敢孙子这样的人物,全天下又能有几个?”

执必落落冷眼看着他们几人寒暄,终于阴冷开口:“老罗敦已经带来了,我侄儿可以交还了吧?”

徐乐看着执必落落阴冷的面孔,耸耸肩膀:“这可是我的护身符……给罗敦阿爷寻匹好马,送我们出营,到时候自然将这位少汗交还给你。”

执必落落闭上眼睛,又再度睁开,大声下令:“打开营门!”

第八十六章 角力(二十)

火光将千余越部营地,照得一片通明透亮。

不知道多少人影,在围着火头拼命扑打,终于将火势渐渐控制住。而营中乱跑的战马,也被一一收拢。

但这座大营,已经被摧毁大半,黑灰从空中纷纷扬扬的落下,洒在每个人身上。营中千余越部战士,如同做了一场噩梦一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除了救火之人,其他千余越部战士都集中在王帐左近,无数张弓展开,一支支羽箭对准了马背上的徐乐罗敦步离三人。围着他们,缓缓移动向营门。

执必思力还趴在徐乐马背上,一声不吭,仿佛知道自己今日算是将执必部脸面全都丢光了。

寨墙上,已经再无一人值守,谁也顾不得刘武周这个时候会不会带着恒安鹰扬兵杀过来了。一个徐乐已经搅得千余越部营地大乱,再加上恒安鹰扬兵,又能有多大区别?

不知道多少人现在的念头就是快点了结此事,然后离开云中,再不回来!

执必落落在人群之外,冷冷的注视着这一切,突然之间,他目光就转向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张万岁。

张万岁也觉得今日变故,如同做梦一般。执必部收复了九姓部族,正在云中地界趾高气昂的和自己谈判,占尽上风。突然间就杀出了一个汉家少年,将千余越部大营搅得天翻地覆,擒下了执必部的少汗,现在还一副准备安然离去的架势!

这个乐郎君,到底是谁家子弟?多少年未曾见过这样的少年俊杰了!

执必部一下变成这般狼狈境地,原来几乎在执必部面前快低到尘埃里的张万岁,心绪不自觉的就变得不同,对执必部是不是就这般退让到底,也变成了一件值得再做考虑的事情。

不过这一切得等着快点脱身再说!

毕竟此间还是刘武周的地界,闹出这么大动静来,恒安鹰扬兵必定会前来,要是认出了他张万岁,那就真的大事不妙了!

执必落落的目光转过来,张万岁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朝着执必落落行礼。

“阿贤设,既然出了这种事情,末将也不便在此久做停留,若是被恒安府现,反而误了贵我两家大事,就此告辞了。”

执必落落看着张万岁,突然怪笑一声:“知道这人是谁么?”

张万岁一怔。

执必落落阴沉的面孔显露出莫名的恶意:“这是出自你们神武的少年俊杰,是刘武周的座上宾,他救出的是九姓部族中梁亥特部的族长,你说他离开此地之后会去哪里?刘武周得知我们执必部在此,你说他会有什么反应?我和少汗身在刘武周之地,走脱不得,你说我们又会做什么?”

张万岁浑身冷汗都下来了。

执必落落阴森的语声还在响动:“你们汉家豪杰之间争斗,我们突厥人帮那边都是一般的。你说我会不会为了脱身,将你拿下交给刘武周,作为见面礼?”

张万岁深深吸口气,一字字的问道:“阿贤设想要末将如何?”

执必落落冷冷道:“没人折辱了我们执必部还能离开,我要杀了这什么乐郎君!听闻张将军你夺槊手段高明?”

张万岁默不作声的点点头。马上对战夺槊,他的确是一把好手,马邑郡中,据说只有尉迟恭在他之上,张万岁还对此不甚服气。当年在洛阳与大业皇帝平叛大军夹河而战,临阵之际,他张万岁空手夺槊三条,斩旗一面,对着的还是大业皇帝亲自挑选出来的骁果军!尉迟恭这种乡间人物,如何能与他张万岁相提并论?

执必落落指点一下:“你先绕到营外等候,那乐郎君出营,你就斜刺冲出,夺下长矛,保住少汗性命。到时候有的是强弓硬弩等着这乐郎君!”

张万岁此刻还能有什么选择?当下点点头,冷淡道:“不必强弓硬弩了,末将杀了这甚乐郎君,将少汗夺回来交给阿贤设便是。”

执必落落看着张万岁,缓缓点头:“若是你能做到,执必部必然与王太守歃血为盟,除掉刘武周,什么条件,都可以再商量!”

张万岁重重点了一下头,身边一名突厥青狼骑已经送上一匹骏马。张万岁用目光示意自己几名手下不要乱动,翻身上马,穿出千余越部战士阵列,从另外一个方向绕出营门。

执必落落看着张万岁背影,又轻轻一摆手,几名胳膊粗壮的突厥青狼骑越众而出,潜入千余越部战士阵列之中。这几名青狼骑,都背负着上好步弓,撒袋中都是精选出来尾羽整齐,箭簇锋锐的羽箭。

这几名青狼骑,都是执必部中驰射好手。只等张万岁抢下执必思力,就将徐乐射于马下!

执必落落负手而立,牙关紧咬。

王仁恭和刘武周这两方,执必部与哪家合作都无所谓。汉家自相争斗,执必部只要趁机取利就可以了。目前倾向于王仁恭,也不过是这位王太守能给出更多东西而已。刘武周以抗突厥而声名鹊起,虽然现下有松动迹象,但谁知道这位刘鹰击会不会死硬到底。

刚才对张万岁所说的,也都是真话。现下最要紧的,就是先杀了这位乐郎君。张万岁不从,执必落落真会将他拿下交给刘武周。

执必部替阿史那家震慑阴山南北,经营大隋马邑雁门二郡,威名重过一切。少汗被擒,还让对手安然离开,九姓部族如何看待执必部?

为了杀死这位乐郎君,执必落落不惜一切代价!

在千余越部战士围成的大圈之中,徐乐三人,缓缓向着营门外移动。

步离小脸绷得紧紧的,只是卫护着罗敦。而徐乐矛纂始终放在执必思力的头顶,仍然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移动虽然缓慢,但终于走到了营门之前。

几名千余越战士推开营门,沉默的退到了一旁。

人群当中,乌头颤巍巍的向着罗敦拱手一礼:“老家伙,今日作别,将来再会无期了,你努力活得长点。”

罗敦绷着一张老脸,哼了一声:“等活着进云中城再说罢!”

两个须如霜的老家伙,再不对视,过去几十年的交情,在这最后一句话中,已然烟消云散。

徐乐卫护着罗敦步离,策马缓缓步出营门。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面朝下趴着的执必思力开口:“乐郎君,放了我罢。我尽力保你一条活命,你这身本事,我也爱惜得很。”

徐乐一笑:“可多谢少汗你了,不过走一步看一步吧,现下我还没打算下马投降。”

执必思力长叹一声:“我叔叔绝不容忍执必部威名动摇,他一定会杀了你!”

徐乐不答,三骑步出营门。

身侧险恶风声突然响动,徐乐侧头,就见马邑大将张万岁,正埋伏营侧,他紧握着一杆马槊,正直捅向自己面门!

雪亮槊锋,就在徐乐眼前迅变大!

第八十七章 角力(二十一)

张万岁这一槊击出,拿出了全部本事。

槊杆微颤,去势凌厉,后手还寸着气力,随时因应徐乐的变化而做变化。大将出手,岂同凡俗!

本来张万岁寒微时,就是雁门郡内出名的好手。追随杨玄感反乱,军中脱颖而出之后,杨玄感又亲自指点过他的马槊用法,经过这么些年的战阵考验,临敌磨练,自觉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尉迟恭一鞭一槊,打出了恒安府乃至马邑郡第一斗将的声名。张万岁却总是嗤之以鼻。他从来没觉得自己会输给尉迟恭什么,在他名震雁门郡的时候,尉迟恭还在边地铁匠铺里面抡大锤打铁呢。

只不过到了这种地步,自家已经是坐镇中军旗下,一声号令,自有将领军士上前卖命。用到的是这等指挥若定的万人敌本事,岂能还如一勇之夫般冲杀在前?

就只让尉迟恭这等竖子成名也罢!

每当在校场内习练武艺,不管运用什么兵刃都打得十几名陪练军将士卒跌跌爬爬,束手拜伏之际,张万岁都有微微的寂寞感觉。

真是追忆当年呐喊冲阵,马前无敌的日子啊…………

千余越部战士围着徐乐三人,拖延时间,将他们慢慢送出营门,为张万岁争取时间。而张万岁早早绕出营外,拒绝了手下的助力,在营门口阴暗处暗暗蓄积气力,准备只等徐乐出来,就一槊将他捅下马来,给执必部留一个大大的人情!

做完此事,转身就走,赶紧离开这处险地!

抱着这个念头,张万岁这一击拿出了全部本事,毫无保留。自觉近几年来,都没打出这样完美一击,人马配合,精气神之完足,都臻于巅峰!

火光之下,这电光火石之间,张万岁一槊击出,就见徐乐早已转头看着自己,脸上似笑非笑,白牙倒映着满营仍在飞舞的火光,闪闪发亮。

徐乐单手持矛,就是朝下一盖。

这一盖是甩出来的,后发先至,快若闪电。啪的一声,正正打在槊杆中央!

徐乐单手是握在矛杆底部,这样一甩之下,如此长的力臂,如此长的甩动距离,就让这一矛之力,大得无以复加。

不管张万岁手中寸着多少劲,持槊两手阴阳把握得多么紧。这一击打得张万岁虎口巨震,再也握不紧马槊。而槊杆剧烈震荡,中央弯下,两头弹起。张万岁只能松手虚握槊杆,竭力控制,免得脱手。

这一矛就让张万岁见识到面前这个少年的本事,哪里还敢托大,马槊脱手,在这少年面前空手拍了巴掌,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这一矛力道太大,硬木矛杆再也承受不了,矛杆啪的一声断裂,木屑木刺到处乱飞。

原来徐乐用矛纂压着执必思力后脑,而执必思力也是一副被打得脑震荡的模样,乖乖的趴在马背上不动。这个时候,麻袋一样被横担在马背上的执必思力,徐乐长矛一旦脱开,整个身子朝下一坐,哧溜一声就溜到了马肚子底下。执必思力同时竭尽全力大呼:“还在等什么!”

寨墙之上,早已准备完毕的几名突厥青狼骑神射手弓开如满月,几支狼牙破甲锥,弓弦震荡之间,已经激射而向徐乐!

徐乐出营之际,早已做好了预备。以他六识之敏锐,营门之外有人守候,怎能猜不到。但中不能一直在营中耗下去,三人而当大敌,变故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徐乐可没把握能保得住罗敦和步离的平安。

对营外之人偷袭,徐乐是早有预备,但是一直老老实实的执必思力反应如此迅速,倒是真的有些出乎徐乐意料。

现下也顾不得突然咸鱼翻身的执必思力了,突厥青狼骑羽箭激发之际,徐乐早已松开丢开矛杆,一把抓住了张万岁手中马槊槊锋之下槊杆,顺势一抖一转。

马槊本来就在剧烈震荡之中,徐乐这一抖一转,张万岁再也控制不住,轻巧巧的就被徐乐将马槊夺了过去。张万岁呆呆看着徐乐,此前执必落落要张万岁夺徐乐的兵刃,最后却是自己拍了巴掌!

徐乐握着槊锋之下,倒提马槊就是一荡。羽箭激射而来,被马槊一荡顿时噼啪乱响,不知道飞向了何处。而徐乐这一荡犹自未曾结束,就势圈了回来,啪的一声正中张万岁脊背。

这一记吃下,张万岁顿时就趴在了马背上,口中腥热,一口血再也忍不住,哇的喷出,马背上顿时就是一片血痕!

徐乐一直空着的另一只手抢出,一把抓住张万岁腰带,单脚摘镫而出,踹着张万岁坐骑借力,就硬生生将张万岁扯了过来,横担在执必思力刚才呆过的地方!

而执必思力已经手脚并用的从徐乐马腹之下滚了开去,寨墙之上,更多弓弦张开之声。徐乐猛夹吞龙马腹,朝着罗敦和步离厉喝:“快走!”

罗敦步离坐骑长嘶声中,疾疾向前窜出。徐乐按着张万岁,再也不管执必思力,也腾跃而起,向前直冲。数十箭矢紧紧追着刚才徐乐身形所在之处,吞龙才疾窜出去,刚才立足所在,顿时就长出了几十支箭矢,一支正落在滚出去还躺在地上的执必思力眼睛旁边。这位执必部少汗,除了一脸鼻血,顿时又是一身冷汗!

执必落落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一切,再没想到,一场仓促布置的伏杀,最后却变成这种结局。执必思力倒是阴差阳错的逃了出来,但是张万岁却又被徐乐在马上生擒!

这个结果,还真不如执必思力落在徐乐手中。就算徐乐将执必思力交给刘武周,刘武周也得以礼相待。可张万岁落在徐乐手里,执必部准备与王仁恭合作,就全部漏了底了!

执必部在两家当中待价而沽,自然是地位最为优越的时候,若是坐实了执必部已经准备与王仁恭合作,那刘武周疯狂起来,执必落落也不敢保证自己和少汗能够生离此地!

执必落落大声怒吼:“追!快追!”

下一句话藏在了执必落落心底。

若是追不上,那就只有逃,快逃!

而徐乐坐在马背上,露出八颗白牙而笑。心中转着的念头和执必落落一样。张万岁入手,可是比执必思力更好的献给刘武周的礼物,什么都揭得过去了。

看着昏昏沉沉担在身前的张万岁,徐乐摇摇头:“张将军,你真的不如尉迟将军。”

想了一想,徐乐又补上一句:“…………差得远。”

而在徐乐身后,无数千余越战士和突厥青狼骑涌出,疯狂的直追上来!

第八十八章 角力(二十二)

云中城内,巡铺之中。

尉迟恭躺在草铺之上,摆成一个大字,鼾声扯得震天价响。

尉迟恭当然不是那种完全没脑子的一勇之夫,可也绝对算不上是心思深沉之辈。

徐乐突然不见,尉迟恭迟疑犹豫了一阵,转着要不要将这事情报上去的念头。最后还是心一横干脆倒头就睡。

徐乐本事,尉迟恭深知,人不见了,那是再也追不回来。除非等这乐郎君做出事来,大家才知道这位神武乐郎君又把天捅了多大的窟窿。

这个时候赶紧禀报上去,罪责还是躲不过。不如躺倒挨锤,反正这么乱一个世道,凭着自己这一身本事,只要不背叛刘武周,就是有了丹书铁券免死符,担心那么多干鸟!

想明白这个道理,尉迟恭不多时候就呼声震天而响,真的将这件事情完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但为大将,披甲转战百里,饥不得食,累不能眠。而在安全所在,又必须能吃能睡。不然怎么承受得起这个时代的战争?云中城内,就是这般让尉迟恭放心的安全所在,一觉睡下来,雷打都醒不过来。

正在好眠之际,突然尉迟恭就觉得身体剧烈晃动,尉迟恭还没睁开眼睛就骂了一句:“玩自己的鸟去!吵爷爷睡觉,将你脑袋拧下来!”

接下来就是狠狠一脚,踢在尉迟恭身上。尉迟恭睁开眼睛翻身就起,醋钵大的拳头已经提了起来,再下一刻,一拳就要砸在来人脸上!

尉迟恭拳头生生收住,站在自己面前之人,正是一脸铁青的刘武周。

刘武周衣衫不整,一脸怒气,髻都歪了,想必也是夜里披衣而起,匆匆而来。身后站着七八名亲卫,将这间巡铺塞得满满的,人人都是神情紧张,外间火把燃动,光亮直照进来。越显得刘武周神情狰狞。

见尉迟恭醒来,刘武周劈面就问:“徐乐呢?”

这个时候,外间响动尉迟恭终于听清楚了,脚步响动声一阵一阵传来,望楼上调动兵马上城墙值守的号角声呜呜响动,整个云中城在这一刻似乎都动员了起来!

这乐郎君又干出了多大的事情?真把老天捅了一个窟窿出来?

心下转着念头,尉迟恭面上却是一片无辜:“不在庙里?”

刘武周恨恨摆手转身而出,尉迟恭赶紧跟了上来。

就见一队鹰击郎将衙署亲卫已经站在庙门,而徐乐一众手下正鱼贯被押了出来。韩约一脸镇定,紧紧抿着嘴唇,摆明了就是一句话也不想说。至于宋宝,一脸懵懂,几名侠少和庄客也是睡眼惺忪。

刘武周大声问:“你们乐郎君呢?”

韩约如山站立,一声不吭。宋宝今夜伤后失血过多,睡得极死,真不知道徐乐半夜带着步离悄悄溜掉,但是现下却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虽然客气躬身低头,但回答语气却有一丝桀骜。

“云中城是郎将的地盘,数千鹰扬兵布列,都不知道乐郎君去了哪儿,小人受伤了伤,入夜就睡得跟死人一样,如何能够知道?”

几名侠少和庄客虽然不敢开口,但一个个都跟着点头,附和宋宝的说法。

宋宝这些天跟着徐乐出生入死,胆气又上了一层。徐乐太能闹事,惹的还都是大人物。最后大家也还是好吃好喝的被到处招待,现在宋宝等几人都有些麻木了。

再加上宋宝现在已经自认为为徐乐家将一流人物,此时之世,但凡分了上下,家主惹出什么后果来,门下之人只能担着,除非背门而出。

宋宝此刻还不想背门而出。

所以这位原来见了贵人就忍不住紧张慌乱乡间侠少,现下居然能在刘武周面前侃侃而谈!

刘武周再不废话,将手一摆:“全都拿下!”

七八名亲卫一涌而上,扭住韩约宋宝等几人,军中粗汉,动作岂能轻了,顿时扭得几名庄客侠少痛呼出声。

韩约始终神色不动,但也不反抗。宋宝却直着颈项扯着嗓门乱喊:“好个刘鹰击,偏袒外族,只对付我们马邑男儿!”

刘武周脸色难看,不停挥手,示意将他们赶紧带将下去。

宋宝犹自在扯着嗓子嚎叫,还是被拖了下去。而尉迟恭就呆呆的看着城外方向。

城外火光,映照得半个夜空通明。整个云中城,都因为这个变故而骚动起来。这位乐郎君,自从入云中以来,真的是越闹越大,闹到现在,似乎是将千余越部营地整个都点燃了!

这等人物,将来会到何等程度?

见惯了大场面,屡次出入尸山血海之中的恒安府第一斗将尉迟恭,此时忍不住都有悚然而惊的感觉。

刘武周回头望向尉迟恭,冷冷道:“快上城头,苑长史已经在那里守着,你带甲骑,听苑长史号令!”

尉迟恭讷讷的问了一句:“看见乐郎君呢?”

刘武周脸色冰冷:“这是某的云中城!再是本乡英俊少年,也由不得他三番五次搅扰!若是遇见,就地杀了!”

云中城头,灯火号令飞舞。城墙守军还有外间矮山军寨防线,全都动员起来。

甲士如林,全神戒备。

北面夜空,已经被火光照亮,火星点点飞舞,哪怕站在城头,都能闻到淡淡的烟气味道。

整个千余越部大营都燃了起来!

苑君章站在城头,深深看着眼前景象。

这个徐乐,留不得了,一入云中城,就惹出这么多事,最后还闹出了这般场面!这样的人,早点铲除早点好!一点骂名,就算他替刘武周背了又如何?

苑君章转头对着身边侍立的兄弟苑君玮低声吩咐:“你带一队甲骑,向前巡哨,看见徐乐,就地斩杀!”

苑君玮一脸兴奋,大声领命:“必不负兄长所托!”

旷野之中,徐乐纵马疾奔。

身前是云中城池,身后是数百狂呼追来的千余越部战士和突厥青狼骑。

马上还担着一个马邑鹰扬府的大将张万岁。

火星飘飘洒洒而落,天地间被染成了一片血色也似的赤红。

徐乐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回不到神武县中,徐家闾内,那安闲无趣的日子当中。

这是隋末之世,是一个大幕即将拉开的动荡之世。

是一个侠气与醉狂俱有之世!

第八十九章 角力(二十三)

黑暗之中,云中城门咯吱咯吱打开。

云中城城壕之上,并没有吊桥设立,而是一道窄窄的土堤。战时攻方要是图省事想用这道土堤发起冲击,几面箭雨集中过来,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死亡陷阱。

苑君玮匹马当先,倒提一杆马槊,直冲出土堤之外。在他身后,一队甲骑鱼贯而出,马蹄声激昂,一如苑君玮此时兴奋的心情。

刘鹰击和兄长终于不去保那徐乐了,而是想找到他,除去他!

这短短几天,苑君玮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一般的变化。

原来他是恒安鹰扬府的明日之星,有兄长照拂,有刘武周爱重,有同僚吹捧,有下属跟随,武力战功也拿得出手,走到哪里都是人人侧目。只觉得人生一帆风顺,他也必然会随着恒安鹰扬府一路而上巅峰。

可徐乐一来,他的形象就急转直下。几十名鹰扬兵拾掇不下一个徐乐,自己被打得跟狗一样,最后还输不起准备结箭阵伤人。

恒安鹰扬府做的横霸事情多了,只要能打赢,一切都没问题。这里毕竟是风刀霜剑的边塞之地,处处是敌靠着武力立足的恒安府!一战之下就被打回原形,还那么一副输不起的架势。哪里会被恒安府的这些强兵悍卒瞧得起?

走到哪里,背后都能感受到异样的目光,听到低低的议论之声。而此前一些旧账都被翻了出来。如冲阵斩将,都是靠着弟兄们卖命牺牲。年少轻浮,约束不住麾下如常舒欣这样的兵痞。没有苑君章这个兄长,只怕在恒安府内连一个火长都混不上…………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苑君玮这几日就躲在了家中,绝足不出门外。暗地里徐乐的小草人都不知道扎坏了多少个。

直到今夜,突然火光映红了城外半边夜空,直到兄长急匆匆将他召来,让他领军,去找到徐乐,将他头颅斩下来,以报他和刘武周两人!

苑君玮这一刻,热血几乎都要冲破头顶而出!

今日就算是要拿命去换,也要杀了徐乐,挽回此前所受到的屈辱!

出城而来的这一队甲骑,自苑君玮以降,人人都武装到了牙齿。马是好马,甲是好甲,除了手中长兵之外,还有各色短兵随身,一个个浑身丫丫叉叉如同活动的武器库。

这一队人马随着苑君章越过壕沟,直出羊马墙外。

羊马墙外,也有好几队鹰扬兵赶来会合。这些鹰扬兵身披半甲,只带短兵,人人带着两张骑弓,好几撒袋的羽箭,正是马上弓骑。

这是边塞之地才养得出来的兵种,在和胡族连年血战之后,汉家男儿也能马上驰射,快捷如风。

几队骑军会合,苑君玮也不打话,长槊一招,率先疾驰而去。一众鹰扬兵也抖开缰绳,紧紧跟随。

这么多骑军同时纵马奔驰,蹄声如雷!

为了这个徐乐,刘武周和苑君章是拿出血本了,至少三四百骑漏夜而出。也只为杀了徐乐一个人而已!

这三四百骑,在苑君玮的带领下,不再顾惜马力,都在猛力踢着马腹。数百战马嘶鸣如雷,涌动而前。火光映照之下,一片甲胄反光跳动,云中城下,有如波光粼粼闪动的海洋!

云中城外也被惊动,多少来赶云中大集的人们,不论胡汉,都夜中惊醒,披衣而起,默默的看着漫天的火光,还有在云中城下涌动的这甲骑海洋。

已经有人打定主意,明日天明就走,货物丢下也顾不得了。这次云中大集,实在是太过凶险,总不能为了钱连命都不要!

但也有人默默看着这一切,心中却是窃喜。马邑郡这王仁恭和刘武周默默对峙的平衡,眼看终于维系不下去了。总要分出一个胜负来,格局变动,就是将来进身的机会,天下不乱,哪里会有出头的机会?

还有人在心中不住的揣摩盘算,这些人背后都是站着各方势力。马邑就要动乱,到底最后谁能笑到最后?对于他们身后家主,又有何利弊?怎样才能让各自家主,在这动乱中,不管谁胜谁负,都能捞取到最大的好处?

刘文静就是其中一人,他站在马上车厢顶上,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忍不住就是手舞足蹈。

恒安府接连动乱如此,虽然明面上是千余越部那里所发生的事情,但背后岂能没有突厥插手?而突厥插手,导致局势变化,王仁恭又怎能不趁势而作,好收拾了作为他眼中钉肉中刺的刘武周?

若是王仁恭和刘武周一直保持这种斗而不破,默默对峙的局面。李渊还真没有办法,就算是强行起兵以向长安,总是要担心后院起火,老家根本晋阳不保。

而现在,这两人终于要撕破脸皮分出个胜负了,李渊一方,就有了可以下手的余地!

这场逐鹿之争的大幕,终于就要拉开,天下角力,就从马邑而始!

想到此间,刘文静忍不住就在马车厢顶上,发出低低的笑声,越笑越是欢畅,最后干脆仰天长笑出声。

几名六军府的护卫按刀守在马车底下,不约而同抬头看看刘文静,又各自低下头来。

这些大人物的心思,实在是很难明白啊…………大家都紧张得跟什么似的,这位刘公倒是开心得手舞足蹈…………

刘文静的笑声终于停歇了下来,若有所思的又捻动着颌下短髯。

白天徐乐大闹千余越部营地,最后被尉迟恭迎回,多少马邑侠少跟着兴奋一场。紧接着今夜千余越部营地又起大火,惹得恒安鹰扬府以更大规模出动。这件事情用膝盖想也知道和这位神武乐郎君脱不了干系。

没想到这天下角力序幕之始,却是由这么一个少年拉开!

这样人物,要是死了,真是可惜啊…………真是值得招揽在麾下。

只是总觉得这个少年像谁,可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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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队涌动的恒安甲骑,越过了矮山军寨防线。

军寨之上,一众军将士卒,全都猬集在寨墙之上,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北面是漫天火光,可以看着几点人影纵马亡命而奔,背后是大队追骑。而在南面,又是大队甲骑迎了上去。这几点人影就夹在中间。

白天一场热闹,军寨中人都看在眼里,不少人还跟着尉迟恭出去和千余越部打了一场。今夜千余越部再乱,不用说那几点奔逃的人影,其中就有那位乐郎君了。

惹出这么大的事情,这位乐郎君真的是个惹事的天才。只怕刘鹰击也再容不得他了。

不见甲骑之前,带队的就是和他结下深仇的苑四?

不知道多少人在心底叹息。

真是可惜了这位乐郎君!

第九十章 角力(二十四)

大队追兵在后,和发了疯一样狂追。

这些千余越部战士,还有突厥青狼骑,一个个都红了眼睛。

千余越部战士是恼羞成怒,他们也是阴山北面草原各部中的大部,就连刘武周也要对他们存几分客气,现下却给一个汉家少年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说撞阵就撞阵,说烧营就烧营,随便得有如自家后花园一般。

而且一天还来两次!

若是再让他生离此地,千余越部还有什么脸面立足在草原之上?

才统合了九姓部族,只怕下一刻这些部族都要反乱而出,突厥人更是看低千余越部,说不得要趁火打劫,到时候只怕千余越部生存都要为难。

就算恒安鹰扬兵再出而接应,大家都死绝了,也要拼掉这汉家少年的性命!

要是知道这些千余越部战士的心声,徐乐也只能说声抱歉。自己就是单纯的想救出罗敦而已…………带给千余越部这么大的伤害,纯属偶然…………

而突厥青狼骑则是为了另外一个目的。

徐乐抓了张万岁!

绝不能让张万岁落在刘武周手中,绝不能暴露执必部已经准备和王仁恭连成一气的秘密!不然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只怕走不出这云中地界!

执必思力满脸鼻血,提着长矛,也冲在最前面。再没了原来那种随和开朗的风范,也是红了眼睛,不时怒吼喝骂着让所有人加快速度,无论如何也要追上徐乐!

而在前面,徐乐几人头也不回,只是催马狂奔。千余越部营地本来离着云中城外矮山军寨防线就不甚远,只怕追到云中城下,也不见得能追到徐乐马后,将他斩杀,将张万岁抢回来!

执必思力怒吼一声:“放箭!射死他们!”

既然到了这般田地,就连着张万岁一起灭口也罢!

执必思力一声号令,千余越部战士和青狼骑,都纷纷张开弓来,一阵弓弦剧烈颤动之声,箭簇如林,在空中划出弧线,追向徐乐几人背影。

徐乐也听到了背后弓弦颤动之声,却仍不回头,只是狠狠又夹了一下马腹。这个时候,也只有赌射不中了!

吞龙一声长嘶,速度又加快了几分。

而罗敦步离两人,也不回头,只是伏下身子,用力催马。

羽箭撕破空气,雨点一般落下,却就差了那么一线,追上徐乐几人背影。有些弓力强一点的,也只是在三人身边掠过,远远没到能命中目标的地步。

马上骑射,避不开的就是弓力太软,还有准头不佳。

一阵箭雨漫射,毫无效果,执必思力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来了。不远处就是云中城外矮山军寨防线,追到此处,都可以看见寨墙上那些小小人影。而轰鸣如雷的马蹄声也从前方传来。

恒安鹰扬府的甲骑又再度出迎!

千余越部战士们稍稍清醒了一些,想起白天他们被尉迟恭射得人仰马翻的情形,不少人下意识的就勒住了缰绳,跑得发了性子的战马纷纷人立而起,前蹄乱蹬。后面人涌来,撞在一起,顿时就有不少千余越部战士落马。

而突厥青狼骑也纷纷向着执必思力靠拢,准备拉住少汗,掉头便走。

执必落落也追了出来,但是是跟在大队后面,这位心思颇为深沉的执必部阿贤设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追不回张万岁,就弃了千余越部,赶紧就走,离开这云中城险地!

如雷马蹄之声传入耳中,执必落落就大声对自己亲卫下令:“将少汗追回来,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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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乐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排跃动的光点,正是无数甲胄反射着火光形成的。

大队恒安甲骑,出现在夜色中,向着自己狂涌而来。

一直咬着不吭声,伏在马背上逃命的罗敦终于直起腰来,欢喜大呼一声:“真给我们逃出来了!”

罗敦早就做好了身死在千余越部营地之中的准备,却没想到,徐乐晚上就带着步离杀了进来,奇迹般将自己救出,然后逃出营来,最终等来了恒安甲骑的接应!

直到此刻,罗敦还觉得自己如在梦中。

徐乐在马背上,却没有罗敦这般兴奋,甚至在心里面还苦笑了一下。

这大群恒安甲骑,真不是来接应我的啊…………

徐乐低头看了一眼担在马背上,被颠得七荤八素的张万岁。

幸得我还抓了这么一个护身符…………

兴奋的罗敦脸色突变,原因无他,当面狂涌而来的恒安甲骑,轻骑在前,纷纷拉开了手中骑弓,一排箭簇闪亮,再下一刻,已经松手放弦,一排羽箭,劈面就向着自己这几人射来!

罗敦对着身边步离狂吼一声:“当心!”

这位老族长一瞬间仿佛又恢复了少年时候的伸手,滑下马鞍,同时用力扯缰。战马长嘶着横排过来,而罗敦就将自己身形藏在了马后。

而罗敦身边步离更是利落,小小身形几乎滑到了马腹之下,将自己更是遮得严严实实。

箭簇迎面而来,罗敦和步离两人坐骑同时中箭,鲜血飞溅,战马长嘶,仆倒在地。步离疾疾跳开倒下坐骑,而另一边,罗敦这个镫里藏身已经使出全部气力,再来不及跳马而出,跟着被坐骑带倒在地,就地翻了一个跟头,挣扎不起。

步离惊呼一声:“爷爷!”

小小身形,手脚并用,向着罗敦狂奔而去,就要以自己身形,为罗敦遮蔽下一轮而来的箭雨!

这边徐乐,猛然拨动槊杆,马槊震荡,羽箭打在槊杆上噼啪乱响,到处乱飞。一支羽箭擦过徐乐肩膀,顿时见血。

入云中以来,几次出生入死,这是徐乐第一次带伤!

打开羽箭之后,徐乐一手就拉起了张万岁,将他面目暴露在被火光照亮的夜色当中。

“王仁恭与执必部勾结,张万岁已经为我生擒!我这是奉刘鹰击号令行事!”

在这一刻,徐乐已经认出了迎面而来的恒安甲骑当中苑君玮的身影。徐乐也没料到,这些恒安甲骑当面甚至不问话,不试图生擒自己问罪,劈面而来就是一排羽箭!

自己还是太过年轻而没经验,低估了这些大人物的狠辣!

第九十一章 角力(二十五)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边开始乌云堆积。

千余越营地,矮山军寨防线,云中城城头,到处燃动的火光,将夜空中的乌云都映照了出来,隐隐间还能看见乌云中有电光闪动。

风也大了起来,吹得荒原之上,各族战士,恒安甲骑,还有徐乐几人,衣角飘飞。

在徐乐吼出奉刘武周号令,并将张万岁的脸亮出来之后,整个战场,在这一刻就陡然静止了下来。

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了张万岁脸上,而张万岁头被徐乐抓着,紧紧闭着眼睛,满脸羞惭。

马邑大将,什么时候沦落到了这种地步!

一旦有机会翻身,自己一定要将这个少年碎尸万段,不管他有什么背景!

而恒安甲骑,一大半人都认了出来,这就是张万岁!

大家同在一郡之中,去年还并肩作战,张万岁统马邑鹰扬兵与恒安府会师,部下衣甲鲜明,张万岁在恒安诸将面前耀武扬威之态,现在多少恒安鹰扬兵都还记得。

现在这名马邑大将,却是嘴角挂着血迹,被横担在马背上,为徐乐抓着头扯起脸来,虽然闭着眼睛,却满脸扭曲狰狞神色,状若厉鬼!

张万岁出现在马邑,为徐乐所擒,在背后追赶的,却是千余越部战士。

难道张万岁代表王仁恭来勾结九姓部族,南北夹攻恒安鹰扬府?

多少恒安甲骑的目光越过徐乐和张万岁,望向他们身后情不自禁勒马停步,一时间乱成一团的千余越部阵营。

除了那些服色杂乱,装备杂乱的千余越部战士之外。这些恒安甲骑,又看见了头戴皮帽,皮帽后垂着青狼尾的执必部青狼骑!

这些青狼骑混杂在千余越部战士当中,这个时候正簇拥着一个什么人物,正在拼命越过纷乱的千余越部阵列,向着后面逃去。

而在后方阵列当中,也有青狼骑模样的小队,也在脱离大阵,转头离开!

千余越部中,有执必部人存在。而张万岁勾结的不仅仅是九姓部族,而是代表王仁恭勾结的突厥执必部!

苑君玮在恒安甲骑当中,举着长槊,目瞪口呆。

虽然他恨不得就马上杀死徐乐,再将他斩成肉酱那更是上佳之选。可是现在徐乐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他该怎么办?

苑君玮苑四,在恒安鹰扬府不少人拍他马屁的时候,从来都是夸他年少英武,斩将夺旗马前无敌,可没一个人能昧着良心夸他遇事有智,能运筹与帷幄之中!

没等迎面大撞的两路人马反应过来,徐乐提着张万岁的髻,又是一声厉吼:“我奉刘鹰击号令,探明了王仁恭与突厥人秘密勾结,冒万死拿下张万岁,你们还要将执必部的人放走么?”

徐乐马上半转身影,长槊一指乱成一团的千余越部和执必部阵列,怒吼一声:“杀!”

如此情境,已经由不得恒安甲骑多想了,去年恒安鹰扬府和执必部双方都打红了眼睛,现在突然在自己地盘上看到他们,更看到王仁恭麾下大将出现,徐乐说的话顿时就让他们信了九成!

在苑君玮呆,徐乐一声怒吼,马槊直指之际。数百恒安鹰扬府甲骑,情不自禁的就跟着同声怒吼:“杀!”

呼喊声中,一排羽箭就已经抛射而出,接着轻骑向两翼散开,札甲骑士,长矛如林,催动战马,向着千余越部混乱的阵列直撞而去!

恒安甲骑战技之佳,实在是这个时代各军府当中排在前面的。骤然而动,轻骑射得快而散得也快,札甲甲骑毫不停歇的就涌动而前,还能保持着一列列的完整阵势,如惊涛巨浪一般,拍向人喊马嘶之声骤然大作,慌乱得不知所措的千余越部阵列!

徐乐也赶紧打马闪开,这个时候,徐乐一点也不想跟着冲杀过去了。自己拿下张万岁,已经是给恒安鹰扬府天大的人情,现下就是恒安鹰扬府自己的事情了。

而且今夜从云中城混城而出,夜中直奔二十多里路潜入千余越部营地当中,拿下执必思力又拿下张万岁,加上白天撞阵厮杀。就算徐乐是铁打的,这个时候已经疲惫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个时候一口气松下来,只觉得浑身都是软软的,肩膀伤口处也是一阵阵的抽痛。

回顾左右,罗敦和步离也都避了开去。那小步离,也累得趴在了马背上。

滚滚甲骑,正从自己身边掠过。几名弓骑上前,卫护住了自己三人,看看张万岁,又看看自己,满脸崇敬之色。

空中闪电终于劈了下来,惊雷继之以后,轰隆雷鸣声中,恒安甲骑,一头撞进了千余越部阵列当中!

这不比白天时候只是双方对射而已,今夜之战,就是冷兵器时代的真面目交手战,还是最为激动人心的甲骑撞阵之战!

电光映照之下,雷声轰鸣之中,双方骑士狠狠撞在一起,断裂的长矛四下乱飞,人马惨叫长嘶之声震耳欲聋,鲜血四下飞溅。

在恒安甲骑撞击的正面,千余越部前排战士,几乎被一扫而空!

而恒安甲骑毫不停歇的越过他们,继续向前,长矛断裂就全都丢下,一柄柄直刀拔了出来,左右砍杀,每一挥动都是血光飞溅,千余越部战士,在此刻已经不是在迎敌对战了,而是在被屠杀!

这就是大隋精锐的战力,北中国几百年混战下来,大隋一统。大隋之军,尽是血战之后留下的菁华,既有汉家的坚甲利兵,也不乏原来胡族的悍狠凶蛮之气。一时间威加海内,可称中世纪人类武力的巅峰存在。

虽然因为大隋自己内部原因,这个强盛的帝国轰然崩塌,原来开国精锐,十不存一。可今日恒安鹰扬府面对千余越部,还是展现了原来大隋精锐的风采!

在这一面倒的屠杀之中,罗敦看向徐乐,老头子微微摇头:“你小子,老徐敢怎么教出来的?”

徐乐一笑耸肩:“当不得阿爷夸奖。”

电光之中,苑君玮策马而来,脸色铁青,望向徐乐。

这个时候,他无论如何再不能向徐乐出手,他也弄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徐乐露出白牙朝苑君玮一笑:“还不带我去见刘鹰击?”

第九十二章 角力(二十六)

站在云中城头,远望天边,尽是奇形怪状的闪电劈下,雷声隆隆,在头顶滚过,如战鼓之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底。

大雨瓢泼而下,将原来冲天而起的火光渐渐压了下去,但不断闪动的电光,仍然将城头景象不时照亮。

云中城头,已经尽是恒安府鹰扬兵,人人披甲站在自己的阵位之上,肃然等候各级军将的号令。

秋日雨点打在他们都有不同修补痕迹的各式甲胄之上,激起寒气如冰。

刘武周和苑君章并肩站在城头,如麾下军将士卒一般淋着透心凉的寒雨,注视着眼前景象。

在两人身后,还站着一个垂头丧气的尉迟恭。

虽然暗中纵容千余越部吞并其他草原部族,也对藏在千余越部背后的突厥人装着看不见。但却并不代表,刘武周和苑君章会让云中城周围局势失控!

因为一个徐乐,搅起这么大事情出来,谁也不知道云中城外会不会乱起来。这场秋日大集,已经被徐乐搅得命运多舛。

所以云中城内外一日夜间两次动员,几千恒安鹰扬兵又或者出城或者上城头,披甲待旦!

这段时间刘武周和苑君章都想让所部好好休养生息一下,却没想到比起平日更是紧张!

雨水顺着苑君章脸上淌下,此刻苑君章恨不得就将徐乐拌着雨水一口吞了。

自己四弟带着几百恒安甲骑而动,要是还拿不下一个徐乐,将他斩杀当场。这个四弟,自己也犯不着在费尽心思培养了。反正自己岁数还不大,足可以撑得起苑家家门!

一名站在身边的亲卫突然一指南面:“灯号动了!”

刘武周和苑君章都疾疾望去,就连背后垂着头的尉迟恭都赶紧抬起头来。

南面矮山军寨防线之上,各处军寨之中,灯号都在疯狂舞动,在雨中漾出一圈又一圈的光晕。

看明白了灯号传递的信息,苑君章陡然破口大骂:“入娘的怎么和千余越部打起来了?苑四怎么办的事!”

刘武周也是脸色铁青,九姓部族就在恒安鹰扬府身边,向来自己对九姓部族都是拉拢安抚为先,苑君玮带队出去,怎么就和九姓部族打起来了?要是让王仁恭知道,恐怕会笑得牙都要掉下来!

苑君章在破口大骂,刘武周外表豪爽内里却是极有城府,只是铁青着脸不吭声。

尉迟恭却是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两眼放光。最近实在是闷得久了,厮杀就在眼前生,虽然就是九姓部族而已,打起来没有对突厥人过瘾,可尉迟恭还是恨不得一下就飞到战场之上!

苑君章回头,冷眼看了一眼眉飞色舞的尉迟恭:“你得意个什么?赶紧领本部甲骑出城,去弹压城外九姓部族营地,防止生变!”

军令一下,尉迟恭顿时老实,拱手抱拳:“得令!”转身就匆匆下了城楼。

苑君章一叠连声的点将令:“张无前,刘敢当,将守城器械补运城头!陈横山,巢有威,领本部增援外围军寨,掩护云中城!第五良,谢虎奴,领本部巡视城内,全城宵禁!”

被苑君章点到的将领,纷纷抱拳领命,飞也似的离开。

苑君章又朝着刘武周一抱拳:“我去将苑四抓回来!行事不利,当得责罚,也去看看到底生了什么事!”

刘武周默默的点点头,苑君章一撩被雨水打湿的战裙,就要离开。

一名亲卫又指着城下大喊:“有人回来了!”

电光闪耀之中,就见十余骑匆匆回返,依稀可以分辨出苑君玮的身影。而在队列当中,也能看到徐乐身形。

几百最精锐的恒安甲骑出而追杀他一个人,到得最后,徐乐仍然是活蹦乱跳的回返云中城而来!

这家伙就是杀不死的吗?

徐乐马上,还横担着一人,随着马匹奔驰微微起伏,谁也不知道,徐乐怎么又抓了一个人过来。

苑君章愤愤挥手:“来人,城下拦住他们,捆了苑四,等候责罚。将那徐乐斩杀当场!”

亲卫们拱手就要领命而去,刘武周却沉沉开口:“放他们进来,到了云中城,这徐乐还能飞到天上去?某倒要看看,到底生了什么事情,恒安府军将士卒,连我的号令都不听了!”

苑君章一怔之下,愤愤闭口,死死盯着徐乐他们这一行人,其实他也好奇,苑君玮出城遇到徐乐之后,到底生了什么事情!

徐乐一行人,越过羊马墙和壕沟,直入云中城内。

城内城墙之下,巡铺中,马道上,全都挤挤挨挨着恒安鹰扬兵,雨水浇在他们的兜鍪之上,激起一层层的白色雾气。

就在他们的注视当中,徐乐昂然直上,苑君玮铁青着脸跟在后面。罗敦步离次之,还专门有两名鹰扬兵扶着罗敦。

其余鹰扬兵,一边架着张万岁,一边遮挡着其他鹰扬兵的视线,随着徐乐直上城头。

雨水如注,到得此刻,徐乐也已经又冷又累又饿了。可今日这场大戏,终于到了收尾的时候,此时此地,徐乐反而将脊背挺得越的直,在雨中就如一把锐气迫人的长剑一般。

眼见就要走到城头,徐乐抬起头来,正正和在城头等候的刘武周目光对上。

刘武周脸色深沉,面无表情。徐乐微微一笑。

而在城上,看到雨中徐乐那仍然迫人的剑眉,刘武周竟然微微有一种刺痛的感觉。

众人护卫着徐乐上来,苑君玮迎着兄长似乎要喷出火的目光,垂不敢吭声。

徐乐却举步上前,朝着刘武周一礼:“千余越部凌迫其余八姓部族,囚其族长贵人,收其部众,准备投靠突厥。小子家中与梁亥特部族长罗敦有旧,故奋不顾身,深入千余越部中,将罗敦族长救出。”

刘武周目光越过徐乐,看见了被鹰扬兵扶着的罗敦,点头朝着罗敦一礼:“老族长辛苦了,这九姓部族之事既然生在云中城左近,本将一定查问明白,该当如何,容后再议。”

罗敦笑笑,抚胸朝刘武周一礼,并不多说什么。

自己的确是老了,梁亥特部的事情,也实在管不动了。老徐敢的孙子这么出息,是不是能将这个担子交给他挑着?实在不行,自己跑到神武县找老徐敢哭闹去!

徐乐又回头示意一下,几名鹰扬兵就将一个垂闭目之人推了出来。

徐乐清朗的语声响起:“小子更在千余越部营中,现了突厥执必部贵人,还有这位王太守部下大将张万岁,正在商议什么,小子突围之际,将张将军擒下,以报刘鹰击。如何处断,还请刘鹰击落。小子屡次在云中生事,自知罪大,还请刘鹰击责罚。”

看到被鹰扬兵推出的一人,刘武周不理徐乐说了什么,大步走到那垂闭目的张万岁面前,一把掀起了他的脸,仔细打量了一下。突然之间就一巴掌打在张万岁脸上。

“老张啊老张,你怎么能和突厥人勾结!马邑多少子弟死在突厥人手中,你行此事,良心就过得去么!”

张万岁脸颊顿时红肿起来,却仍然死死的闭着眼睛。

刘武周转向徐乐,沉默一下,斩钉截铁开口:“乐郎君,你有功无过,恒安府记下你这次的大恩了!”

第九十三章 角力(二十七)

刘武周卓立城头,目光深沉,望向徐乐,开口道:“乐郎君,想要什么,你尽管说便是,只要恒安府有,我便拿给你!如果你瞧得上恒安鹰扬府,我保你一个大隋官身!”

这一句承诺,当真是非同小可。刘武周虽然被王仁恭压迫,但恒安鹰扬府也是边塞雄镇,势力之大,比之徐乐这个才从乡间出来的白身少年,有如天壤之隔。

只要徐乐开口要个恒安鹰扬府出身,顿时就是官身。在乡间之人看来,不啻遇云而化为龙!

就算不要官身,问恒安鹰扬府要点财货,这一趟辛苦,也都值得了,徐乐千辛万苦行商而来,还遭遇这么多事情,不就是为了财货二字么?

一众人等目光都落在徐乐脸上,只等徐乐答话。不少恒安鹰扬兵脸上都露出兴奋之色,徐乐本事,大家都看在眼里,若是徐乐能加入恒安鹰扬府,云中城内又添一名无敌斗将!

大雨滂沱而下,雨水顺着徐乐脸上不住滑落。

徐乐擦了一把脸上雨水,笑得有点尴尬:“刘鹰击,我那几个弟兄何在?”

刘武周扫了一眼身边亲卫,那亲卫悄没声的就退后而去,从另一边绕下城楼,赶紧去通知放人,说不得还要好好招待一番,请吃个宵夜什么的压压惊。

刘武周转向徐乐,语气诚恳:“适才有些误会,暂时扣住了贵属,现在自然是作为上宾招待…………说吧,乐郎君你还要什么?”

这问话就是步步紧逼了,招揽之意,再热切不过。就连对徐乐最看不顺眼的苑君章也都闭口不言。

徐乐擒获张万岁,实实在在的是帮了恒安府大忙。且此前他和突厥执必部的眉来眼去都成了笑话,这一巴掌打得着实响亮。刘武周突然招揽徐乐,苑君章也只能不表意见。

徐乐笑意更是尴尬了,生平第一次面对大人物的招揽,总要有个适应过程。不过从始至终,徐乐就没想过加入恒安鹰扬府。

除了爷爷说的刘武周是鹰视狼顾之辈,不可追随之外。

正在边地骤然崛起,风光无限的少年徐乐,心向的却是长安洛阳。

也许在那里,才能找到自己父亲为什么死去的原因,才能找到仇人,才能给自己爷爷一个交代。

云中之事了后,就该返乡了,经此历练之后的自己,会带着爷爷,去往长安洛阳,让整个中原,都知道自己的声名!

徐乐肃然朝着刘武周深深一礼下去:“多谢刘鹰击垂顾,只是小子家中还有祖父尚在,年老体衰,当先尽孝道,再言其他。”

刘武周神色瞬间一沉,接着又大笑出声:“我刘武周岂是有功不赏之人!这样的话,某如何统带恒安府四千子弟?”

徐乐一笑,直起身来:“那小子冒昧请刘鹰击派军马助罗敦族长,夺回梁亥特部,擒下篡权贼子烈烈。”

罗敦在旁一怔,想说什么,最后又收住了口。立于雨中,满脸俱是郁郁之色。

屹立草原数十年,临老还要一个少年郎来拯救,还要借他之手恢复对部族的统治。却叫自己情何以堪?

老徐敢真是教养出一个好孙子来!

雷声隆隆炸响,刘武周端然屹立,雨中用力摆手,带起一片水珠。

“苑长史,你点起兵马,分一部助罗敦族长夺回梁亥特部,只听罗敦族长号令便是。剩下人马,都去追千余越部与突厥人,不拿下千余越部乌头黑果父子,还有突厥潜入云中主使之人,不要回来见某!”

苑君章肃然拱手:“谨遵鹰击号令!”

大雨之中,一队人马匆匆在城门口集合,带队军将,一身甲胄,手提长矛,在雨中一动不动的牵马等待着什么。

这一队军马正是奉苑君章指派,听罗敦号令去夺回梁亥特部的。

雨幕之中,三骑而来,正是罗敦徐乐步离三人。

罗敦在马上对徐乐道:“这么一队人马跟着我,还怕夺不回梁亥特部?烈烈那小子我看出来了,就是个没种的家伙,说不定早就跑得没影子了,阿乐,你先去歇歇就是。”

徐乐笑道:“九十九拜都了结了,不差这最后一哆嗦,要是罗敦阿爷再有个什么意外,爷爷非得打死我不可。”

罗敦苦笑:“我们是老了,将来就是你们的天下了,尤其是你,阿乐!”

罗敦夸奖,徐乐只是低头谦虚一笑。步离眨巴着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对两人对话有些不明白。

那带队军将匆匆而前,朝着罗敦微微点头示意,就朝着徐乐抚胸一个军礼:“恒安鹰扬府横山营队正莫六,听奉乐郎君号令!”

不等徐乐回礼,莫六脸上绽开大大的笑脸:“听说乐郎君生擒了和突厥人勾结的王仁恭大将张万岁,恒安府上下深感大德!俺莫六是个粗人,没什么回报乐郎君的,这次听乐郎君号令,乐郎君说往东,咱们绝不往西!”

徐乐一笑手指向远处:“那就随我去将梁亥特部夺回来!”

大雨之中,执必思力与执必落落,在青狼骑护卫之下,向着群山之间疾疾逃窜。

千余越部战士,只是在一交锋间,就被恒安鹰扬府打散。现在正在狂风暴雨中四下奔窜,实在逃不掉的,就下马投降。

闪电明灭之间,映出荒原上那一名名马上恒安甲骑,面具狰狞,有若杀神。

作为突厥执必部阿贤设,执必落落从来不怕恒安鹰扬府,战场上遭逢,往往杀得尸山血海。

但是今日,在与王仁恭勾结暴露之后,纵然此前和苑君章有使节往还,谁知道被逼到墙角的恒安鹰扬府会不会下杀手!

落到如此境地,其实全是一个骄字,千余越部卖身,王仁恭和刘武周竞相拉拢。让执必落落行事肆无忌惮,竟然在收服九姓部族的同时,接见王仁恭派来使节。

结果徐乐出现,一下将原来大好局面彻底踏碎,让他们不得不在雨夜里夺路狂奔!

只要进山,就能安全了。只要能回到草原,必报今日之仇,必要将那徐乐满门良贱,尽数斩杀干净!

第九十四章 角力(二十八)

梁亥特部营地当中。

这正是黎明前黑暗时刻,大雨仍然如注。闪电已经停歇,周遭纯然都是一片黑暗。

原来罗敦所居之帐,几名烈烈手下正窝在帐内。愁眉苦脸的听着外面的雨声。

本来这一场大雨突如其来,这些被烈烈留在部族中的心腹应该赶紧去抢救狐皮,这次运来的狐皮,秋日大集上足可为梁亥特部换来一年的嚼裹。

可现在这几名心腹,哪里有这个心思?

烈烈才镇压完梁亥特族中形势,就带着其余心腹赶去千余越王帐献殷勤。这倒是没什么,烈烈在新的九姓联盟中地位高了,他们这些心腹自然也就是水涨船高。

谁知道天杀的千余越营地,突然间夜间火光冲天!

众人正惶恐间,不知道要不要去千余越营地看看去。恒安甲骑又大队出城,然后在荒原之中就传来喊杀之声。紧接着就是恒安鹰扬府的巡骑大队而来,将这边草原各族前来行商而扎下的营地看得死死的,让大家都难以动弹。

现下谁也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每个人都是惊慌失措。

这个时候,已经有人后悔,跟着烈烈闹什么闹,罗敦在位的时候,虽然没那么风光,梁亥特部闭关自守,大家过得安静滋润得很。非要什么鬼迷心窍,去追随烈烈要在草原称汗的雄心壮志!

帐外雨声,丝毫没有转小的意思,一名烈烈心腹突然站起,一脚踢翻了帐中几案。

“在这里还傻等什么!恒安府对千余越部都下手了,烈烈回不来了!你们如何想我不管,这就先走了!”

剩下几人抬头,呆呆的看着那名烈烈心腹大步走向帐篷出口,才掀开帘幕,就见刀光一闪,那烈烈心腹已经气管食管全都被割开,鲜血喷溅而出,捂着咽喉荷荷连声,最终轰然倒地。

所有人都一下跳了起来,手忙脚乱的就要去拔刀,接着都停了下来。

从帐外走进来的,正是烈烈。

这个与徐乐初见之际,高大稳重,一脸爽朗笑意的草原汉子,已经两眼通红,浑身泥水,满眼俱是疯狂之色。

看着溅在帐幕之上的血痕,看着烈烈血红的眸子,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浑身生寒。

在徐乐燃起千余越部马厩,千余越部营地混乱初起之际,烈烈转身就逃。

原因无他,白天一战,实在是让烈烈胆破了。他虽然自视甚高,但其实就是一个小部中未曾见过大世面的草原汉子。何曾见过这样十荡十决的大场面?

他以为自己为了成就事业,并不怕死。其实真正经历一次之后,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他从骨子里就畏惧死亡!

烈烈逃出千余越营地之后,一路向着梁亥特部聚居之所而来。

逃亡途中,他看见了千余越部大火熊熊燃动,经历了荒原雷雨突降,在闪电中远远看清了恒安甲骑狠狠撞入千余越部阵中。

九姓之盟保不住了,千余越部此次也怕是保不住了。现在就要趁乱聚集裹挟起梁亥特部此来之人,赶紧回返阴山部族所在之地,彻底将梁亥特部完全掌握住!

此次来赶云中大集,罗敦带来的自然都是族中精壮。本来烈烈并不着急,掌握住这些梁亥特部最能打能杀的族中精壮,回去再慢慢接受梁亥特全族也不迟。

但是现在,却得赶紧行事了,先将部族彻底掌握住要紧!

在恒安鹰扬府加强对草原各族营地巡视之前,烈烈终于冒雨摸进了梁亥特部营地之中,走到帐外,就听见一名此前心腹提议卷堂大散,烈烈就默不作声的埋伏在帐外,等那此前心腹走近,迎面就是一刀!

他已经失却了雄心壮志,不能再失却对梁亥特部的掌握!

烈烈步入帐中,狠狠扫视吓呆的诸人,终于开口:“还有此刻要走的没有?”

几名脸色苍白的心腹全都垂下去,终有一人颤声道:“我们还不全等着烈烈你的号令。”

烈烈狠狠抹了一把脸,哑声吩咐:“此间呆不得了,趁着恒安兵还没大集,快点走。除了马匹兵刃,路上干粮,其他什么都不要带了。”

众人呆呆的听着,烈烈又一声大喝:“还等什么!”

几名心腹被吓得浑身一震,忙不迭的都跳起身来,就准备出帐冒雨张罗。精壮马匹干粮兵刃全要集中起来,也不知道赶不赶得及,就盼这场大雨,恒安鹰扬兵来得慢点也罢!

就在这个时候,帐外雨声之中,又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声响。

帐中诸人全部停住,侧耳倾听。烈烈也是一般模样,突然之间,就神色大变!

那是马蹄践踏泥水之声,是甲胄兵刃轻微碰撞之声,恒安鹰扬兵已然来了!

雨中一个嗓门响起,撕裂绵密雨幕:“奉刘鹰击号令,擒拿梁亥特部乱贼!”

数十上百声音一声虎吼:“诺!”

无数挠钩骤然破帐幕而入,构筑支撑帐幕的柱子,同时力外扯。裂帛声中,原来罗敦居所帐幕四分五裂,大雨无遮无挡的就这样泼洒下来!

天边已经亮出一丝微明,帐中之人,就看见围着帐幕正是一圈披甲恒安鹰扬兵,一手持挠钩,一手持盾,如铁环一般将他们紧紧围在当中。

而在梁亥特部聚落之中,其余帐幕,也都有恒安鹰扬兵包围,一名名部族青壮都被押送出来。

罗敦此来,就带了三四十名族中青壮,毕竟梁亥特部是九姓当中小部。现在来的恒安鹰扬兵有百人之多,借着大雨掩护,无声无息的就控制住了整个聚落!

烈烈茫然的向外望去,就见披甲持盾的恒安鹰扬兵身后,三骑并辔而立。头花白的罗敦浑身湿透,一脸悲悯的看着曾经被他视作子侄的烈烈。步离紧紧卫护在他的身边。

而在罗敦另一侧,则是那位徐乐。

那天杀的徐乐!

一人而挑上整个千余越部,还最终让千余越部败事的徐乐!

烈烈想大喊拼命,但是一见徐乐云淡风轻的勒马站在雨中,看着他横担在马鞍前的马槊槊锋闪动着的寒光,终于控制不住的剧烈颤抖起来。

大雨之中,烈烈软倒在地,匍匐顿:“族长饶命!”

罗敦定定的看着烈烈的模样,听着他哀嚎求饶之声,缓缓摇头,转头对打定主意只是旁观的徐乐道:“这就是我选的新族长,这就是我的梁亥特部!阿乐,这梁亥特部,不如就交给你吧?”

一直以来少有事情能让自己动容的徐乐终于瞪大了眼睛,挖挖自己的耳朵:“啊?”

第九十五章 角力(二十九)

徐乐再没想到,自己大闹一场,最后结局是这个!

扬名马邑,那是为自己将来着想。这马邑郡的名声,也总会传出去的。自己想要去中原,名声就是助力。

而救罗敦,则全然是为了爷爷,还有初见之际,罗敦就对自己的倾心照应。

自己可从来没有想接手梁亥特部!

就在徐乐目瞪口呆之际,罗敦已经转过头去,大声道:“烈烈,你站起来!没得丢了我们梁亥特部的名声!你也是条草原汉子!”

烈烈呜咽着爬起身来,垂俯手,整个人身体都显得小了一号,还在不住的颤抖。

多少从帐中而出的梁亥特部汉子,看着眼前这一幕,都不敢置信。这还是原来意气风的那个烈烈么?

就连烈烈身边的那几名心腹,都退了开去,人人垂,解下刀来丢在泥水之中。如此烈烈,他们也耻于跟随,就算死在罗敦手里,也就认了。

步离不住望向罗敦,两把匕已经在手,只要罗敦微微点头示意,步离就会毫不犹豫的上前割了烈烈的咽喉!

雨水顺着罗敦千沟万壑的面颊滑落下去,苍白胡须尽数被打湿。

在千余越王帐之中,对着乌头黑果,对着执必家两名贵人都腰板笔直,从不示弱的他,在这一刻,老态尽显。

“烈烈,你是我养大的,也是我把你扶到这个位置的。你做出这种事情来,是我瞎了眼睛,我认!念着以前的一点情分,我放你走,不要再回来,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罗敦语声平静,更有一丝萧索。

冷雨中梁亥特部中人静静听着,无人出一声。

指挥着这横山营骑马步军的队正莫六,默不作声的一抬手。麾下军士顿时收了兵刃盾牌,铁甲铿锵,让开一角。

烈烈茫然的左右看看,看看罗敦,看看那让他美梦破灭的徐乐,看看退开的心腹,看看那些本来已经是他子民的梁亥特部部众。

他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一言不,迈开脚步,就在大雨中踉跄而去。

无人有所动作,看着烈烈越去越远。走出恒安鹰扬兵的包围之中,烈烈才仓皇一回。这一回顾,望向徐乐,满是怨毒之意!

不过徐乐此刻,也完全没有在意烈烈这丧家之犬心中到底有多少怨毒之情了。

徐乐只是怔怔的盘算,罗敦阿爷是开玩笑吧,是开玩笑吧…………我怎么可能去执掌梁亥特部,这梁亥特部我要了还不麻烦死!

一定是开玩笑!

罗敦目送烈烈远去,直到他的身形,变成一个小点。罗敦才摇摇头,策马走到徐乐身边。

徐乐对着老爷子赔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低声道:“阿爷,这玩笑就别开了,我怎么能接梁亥特部…………”

罗敦哼了一声:“我孤家寡人,老徐敢有孙子,我问他借用一下又怎的了!老徐敢要是不干,让他寻我说话!”

不等徐乐再找什么理由,罗敦将手举起,示意正在场中的梁亥特部族人。

“…………我老罗敦无能,让梁亥特部这几日遭遇如此险境!这族长,我也再没兴味当下去了,当得越久,越是害人!这世道眼看就要乱起来了,北面是突厥,南面是大隋。没一个英雄人物带着我们部族,梁亥特部就要有灭顶之灾!而今而后,这部族大权,就交给我的义孙徐乐!”

罗敦一把抓住徐乐的手,徐乐想挣扎一下,却现老爷子将自己腕子捏得死紧。看着罗敦花白胡须,徐乐终究只是在心里叹口气,任罗敦将自己手高高举起。

“阴山之上,再不是我们梁亥特部的乐土,就让我这义孙,带着我们部族,走出一条新路!过几日我们便北去,带领部族,举而南迁!”

梁亥特部族人定定看着罗敦,一时沉默。

族中突然换了一个汉家子作为族长,这的确是令人震惊的变故。不过梁亥特部等九姓部族从西域迁徙过来,血统早就混杂得不像样子了,对这方面也不甚看重。

且徐乐也着实是一等一的英武少年,名震云中,现在连恒安鹰扬兵都听他调遣了。周遭这些铁甲之士站着,此刻谁敢说一个不字?

再转念一想,遭逢此变,小部如梁亥特,的确无法再在突厥威胁下生存了,唯一延续下来的可能,就是托庇汉地。就当举族为了生存再迁徙一次也罢,只要能活下来,到哪里不是一样?梁亥特部与汉人又向来交好,与汉人生活在一起,也没什么心理压力。

既然如此,就认了这个徐乐为新族长也罢!

一众梁亥特部的草原汉子,族中精壮,在雨中抚胸,向徐乐深深行礼下去。

罗敦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哭笑不得的徐乐手放了下来,低声对徐乐道:“别一副吃了多大亏的样子,你是不知道我们梁亥特部的家底!等北上收拾了家当,有你小子乐的时候!”

徐乐只能挤出微笑,不住点头。

罗敦长叹一声:“我也该去看看老徐敢了,从此就我们老兄弟俩作伴罢!”

而恒安鹰扬兵队正莫六也含笑走来,朝着徐乐平胸行了个大隋军中之礼:“真是恭贺乐郎君了!”

徐乐微笑拱手,心里是无语问苍天。

拖着梁亥特部这么个大包袱,自己还怎么去中原啊!

刘武周仍然坐镇在城楼之上。

只不过他已经没有让自己继续在雨中淋着,而是回到了敌楼之中,随便拣一处坐了,等待着不断回报而来的消息。

“盖达乌头,盖达黑果父子,已然束手请降,求见鹰击!”

“城外局势,俱都安稳,无一部族,一家商队敢于轻动!”

“尉迟将军已经奉命去援苑长史,追摄突厥人踪迹,尉迟将军说,不拿下那两个执必家的贵人,绝不回来见鹰击!”

这些回报,刘武周都一一处断,部下军将又领命而去,敌楼中人来人往,却井井有条。恒安鹰扬府一旦动作起来,就是这么一副肃杀有序的气派!

又一名军士匆匆到来,大声回禀:“梁亥特部乱事已平,罗敦族长放烈烈离开,更将族长之位,传于乐郎君!”

当啷一声,却是刘武周将手边茶碗碰到在地,他霍然站起身来,追问一句:“什么?”

第九十六章 角力(三十)

对于徐乐此子,刘武周是又爱又恨。

身为乱世坐镇一方豪杰,更有隐藏极深的飞扬直上,雄吞天下之志。对于徐乐这等英锐无前,什么样对手都毫不畏惧,总有办法应对的少年英杰,如何能不喜爱?

这样人物能招揽到手下,对自己未来成就大业,该是多么巨大的帮助?

恨则是徐乐这小子,实在是太不受控,太有自己的主意。自己礼贤下士,招揽豪杰的手段,在马邑郡向来是无往而不利。可是对徐乐就轻巧巧落了空,这小子今夜还是闹出这么大事情来,这样人物若是真的在自己麾下,那就是有的头疼了。且还怕这把锋利的利剑,最终割伤了自己的手!

虽然徐乐一时间拒绝了自己的招揽,但刘武周还想慢慢示好,多用些水磨功夫,到最后让徐乐如尉迟恭一般,心甘情愿的投效到自己的麾下。

所以刘武周才遣麾下一队人马,去帮罗敦和徐乐夺回梁亥特部的控制权,也想着后面再用着什么示好手段,一步步的将徐乐握于自家掌中。

却没想到,徐乐走了这么一遭,最后却是变成了梁亥特部的新族长!

这徐乐孤身一人带着几名侠少庄客,就能在云中城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要是为梁亥特部族长,天知道会不会将这马邑郡翻转过来!

是以刘武周才会一时失措,将桌上陶碗都失手打落。

敌楼中的军将士卒都安静了下来,呆呆的看着刘武周。刘鹰击如此失态,可是罕见罕闻的事情!

转瞬间刘武周就已经平静了下来。

既然要招揽一个人,那就要什么事情都做到底,切忌半途而废。徐乐有此机缘,那就干脆继续示好!

在云中城外,只有梁亥特部中带来的部分青壮而已,要真正接掌梁亥特部,徐乐必然还要去往阴山,接手整个部族。到时派兵护送一程,也是大见人情。

且徐乐为汉家子,口口声声还说有个爷爷在神武。而梁亥特部得罪了千余越部后面站着的突厥,如何还能再在阴山一带落脚?徐乐带着梁亥特部南迁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带着一个部族,不比徐乐自己孤身一人行事,可以百无禁忌,在马邑郡必然要寻一个依托。他擒下张万岁,已经将王仁恭得罪死了。不投效他刘武周,还能投效于谁?到时候所得,就不止一个徐乐而已了,而是再加一个梁亥特部!

而且现在自己在马邑郡还有太多事情要做,这场马邑角力的序幕已然拉开,放徐乐在这云中,实在是太过危险,就早点帮助他去掌握梁亥特部也罢!

向来在恒安鹰扬府中,都是苑君章盘算一切,出谋划策,刘武周最后就是点点头而已。大家都以为刘武周最大的本事,就是得人心。但是外表粗豪随和之下,刘武周真正心思,却是百转千回!

打落陶碗不过短短一瞬间的功夫,刘武周对徐乐当了梁亥特部新族长的事情在心中已经盘算了几个来回,最后哈哈一笑道:“汉家子为异族长,岂不是美事?某观乐郎君,正是当一飞冲天之人!异族来归,如此大功,某当向大业天子,为乐郎君请官号!”

敌楼之中,军将士卒都露出笑意。这位突然出现的乐郎君,短短几日,实在带给人太多震撼。刘鹰击表露如此善意,就是想竭力招揽乐郎君为恒安鹰扬府效力。纵然乐郎君现在还在推脱,可刘鹰击决定招揽哪个人,还没有不得手过!看来恒安鹰扬府又要增添一位大将了!

在张万岁被擒证明了王仁恭已经在和突厥人勾结,恒安府多一分助力,都是好事!

众人笑意才起,刘武周就已然板起脸来,大声下令:“乌头黑果已然束手就擒,那执必部贵人怎么还没带到?传令苑长史和尉迟恭那家伙,今日入黑之前,我要看到执必家的贵人,在某面前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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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完全亮了起来,昨夜雷雨,现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裹着秋日寒气,直渗入人的骨髓之中。

十余名青狼骑护卫着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两人,在山间道路上疾疾而驰。

虽然拼尽全力避开恒安鹰扬府在原野上的围捕,逃入了山中,可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发现,恒安兵仍然没有被他们甩开!

云中群山之中,在他们逃亡的道路上,两边山谷沟壑中,不断有响箭冲天而起,指出他们逃亡方向。不多时候,也许前面,也许后面,就出现了影影绰绰的骑兵身影,不紧不慢的围捕上来,这些骑军身影,往往都是一人两马,保持着马力,只是取跟踪他们之态,并不上来搏杀,一副等着他们将马力耗尽的模样。

每当这个时候,突厥人就拼命的催策坐骑,甩开这些咬上来的恒安鹰扬兵。

几次下来,纵然诸人骑的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良驹,马力强健,也再支撑不住。

正在一个山沟穿行之际,一匹战马突然哀鸣一声,仆倒在地,口吐白沫,再也挣扎不起。马上突厥青狼骑被甩了下来,就躺在地上大口喘息,一时间都不想挣扎爬起。

执必落落勒住座骑,咬着牙齿扫视一圈。

包括执必思力在内,所有人都面无人色,马匹都在冷雨中剧烈喘息着,有些座骑四蹄颤抖,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执必落落抬手,点了七八名部下:“下马!”

这七八名部下都是座骑还有一点马力的,比其他同僚更多一点机会逃生,这个时候却都毫不犹豫的翻身下马。

执必落落自己也下得马来,茫然失措的执必思力似乎明白了什么,仓皇喊道:“叔叔!”

执必落落扯动嘴角,算是笑了:“执必家少汗,不能落在汉人手里。”

执必思力身边几名亲卫,默不作声的将那些空出来的马匹牵上,连执必落落的坐骑都牵了过去。

执必思力反应了过来,带着哭腔开口:“叔叔!”

执必落落随手一摆,示意青狼骑挟着执必思力离开。

“少汗,你要明白,汉人永远是我们的敌人!”

青狼骑狠狠在执必思力坐骑臀后抽了一记,战马长嘶扬蹄,带着执必思力疾驰而去。几名青狼骑紧紧扈卫在侧,并不回头。

而执必落落拔出兵刃,与留下青狼骑站成一线,就在雨中等候。

山道那头,终于出现了恒安鹰扬兵的身影。

执必落落冷笑一声:“来罢!”

第九十七章 角力(三十一)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终究到了渐渐停歇的时候,雨丝已经变得淅淅沥沥,细若牛毛,泛起寒气,直欲钻入人骨子里。似乎在提醒边地的人们,秋日就要快要过去,苦寒凛冽的冬日,就要到来。

云中城内外,已经变得是一地泥泞,昨夜全城紧急动员,几千鹰扬兵连人带马调动来去,已经将地面踏得稀烂,牛马粪尿混合在泥水中,只发出一种难闻的味道。

徐乐初至时云中城内外的阳光明媚,土地干爽,蓝天通透景物,似乎都是一场假象。这个时候,才显出了这座顶在直面草原异族第一线的边地小城的酷烈真实面目。

徐乐几人,在恒安鹰扬兵护卫之下一路而来,雨水当中,老罗敦和步离两人都已经困顿不堪,在马背上垂着头几乎要睡了过去,这俩人老的老小的小,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着实是支撑不住了。

徐乐虽然还腰背笔直的坐在马背之上,但眼睛里也布着血丝,脸颊似乎也更消瘦了一些。徐乐虽然这身本事已经出类拔萃,毕竟也不是铁打的,仔细想想这一日夜间做了多少事情,这个时候还能撑持,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在郎将衙署这条街上,旁边还有些院子。都是恒安鹰扬府军将一级的宅子,尉迟恭名义上家也安在这儿。只是恒安鹰扬府守卫地域甚大,军将南来北往调遣派驻甚多,这些宅子不少都是空着。名义上尉迟恭也在这里有个住所,但他喜欢在营中和军士厮混,要不是就是和轻侠在市井中醉酒,住的和刘武周近又嫌有些束手束脚,基本上难得落脚此间。

本来韩约宋宝等人已经下了狱,徐乐将张万岁擒来之后,刘武周一声号令,几个人顿时就给挪到此间安顿,换了干爽衣服,奉上热热的饮子,还有人陪着说闲话,语气内外尽是赔罪的意思。这种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的日子,自从跟着徐乐走这么一遭,几个人都习以为常了。

徐乐了结了梁亥特部的事情之后,就向着此间而来。现下徐乐也没什么想头,就想倒头就睡,什么事情,等自己醒来之后再搭理。

这个时候,徐乐才明白了,为什么自家爷爷说自己虽然本事已经算是不错了,但还缺练。

但为大将,披甲持锐,与敌而战。紧要时候,三两日不合眼也是等闲,还要长途行军,领兵冲阵。将来真要做出一番事业来,自己这才是开始而已!

眼见就要靠近安顿自己这一行人的所在,就见门口突然涌出几个人,正是韩约宋宝他们,也不顾头顶雨丝,脚下泥水,就朝着自己马前涌来。

韩约也还罢了,一步步走得沉稳。宋宝简直要把脸都笑烂了,越过韩约跑得飞快。一直窜到徐乐马前,一把将徐乐坐骑缰绳就抢了过来,迎候徐乐下马。

这幅做派,纯然就是家将自居了。

一行人被迎到此间,自然明白徐乐已经不知道怎的就翻盘了。接着消息不断传来,先是得知徐乐力擒张万岁,破获了王仁恭和突厥勾结的阴谋,卖给了恒安鹰扬府一个天大的人情。

这个倒也罢了,徐乐破阵闯营,按照他的本事和胆大包天的性子,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结果接下来的消息就是千余越部已经被一网打尽,梁亥特部内乱平息,而罗敦又将族长之位让给了徐乐,现下这个神武县的乐郎君,居然就成为了九姓部族一族之长!

如果说此前徐乐虽有本事,但无出身,无势力。前途还颇为难测。现在一族在手,刘武周和王仁恭都得高看一眼,哪怕是带着部族迁徙到河东,那位意在争天下的唐国公,说不得都要重重笼络,给徐乐一个出身!

他们这些追随徐乐之人,岂不是也跟着水涨船高?

此时此刻,宋宝只觉得自己的选择英明无比,还只恨自家被恒安鹰扬兵下狱的时候没多吃一点苦头,在徐乐面前更可表表忠心。

宋宝这个做派,徐乐也只是摇头苦笑而已。翻身下马,对宋宝招呼一声:“接罗敦阿爷和步离,准备热食,干净床铺,都辛苦得很了,什么事情休息之后再说。”

宋宝大声应是:“恒安府送来了吃食和干柴薪,床铺也早就准备好了,肉汤热热的,床铺暖暖的,乐郎君放心便是!”

徐乐一笑,亲自接着罗敦下马,也不说什么,和罗敦就并肩朝着屋舍内走去,步离紧紧跟在后面。在院落外面值守的恒安鹰扬兵,见徐乐走入,平胸就行了一个军中礼节。

宋宝紧紧跟在后面,想问什么,最终还是忍住。倒是韩约,仍然如常一般跟在徐乐身边,低声问道:“乐郎君,听说你接了梁亥特部?”

徐乐点点头。

韩约皱眉又问:“难道不回神武了?”

徐乐低声回答:“哪里能不回去?王仁恭那里,说不得就要知道我插手了这件事情当中,爷爷可还在徐家闾!”

韩约顿时紧张起来,低声发问:“这该当如何是好?”

徐乐摇摇头:“先睡一觉再说,什么事情,等我起来再料理。”

韩约点头,默不作声的跟着徐乐直入院落,终究还是忍不住:“阿乐,将来什么事情,还是不要抛下我。这一夜担心,实在难熬。”

徐乐笑着拍了拍韩约肩膀,而旁边罗敦斜眼看着徐乐与韩约对谈,不发一言。什么事情他都交卸了出去,将来梁亥特部和徐家闾命运,都交给徐乐去操心了。他们这些老头子,也早就该退出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了。

不管前途多艰,罗敦就是莫名相信,徐乐能够应付这一切!

到了院落中,也无多话,徐乐罗敦几人实在乏得透了,连饭食也顾不得用,被分别引入几个房间,衣衫不解,倒头就睡。

韩约宋宝连同轻侠少年们还有庄客,佩刀背弓,冒着细雨,就在院落中守候。

如此气象,已经有一个新生势力家主的模样了。

而廊下脚步声轻轻响起,却是小步离夹着一床毯子,从安顿给她的房间出来,在徐乐和罗敦门口左右看看,最后将毯子放在两人房间中间,蜷下来按着匕首,就这样沉沉睡去。

就算在梦中,小步离耳朵也是一动一动,似乎在随时保持着警惕。

宋宝看着步离动作,心下嘀咕:“这个小狼女,将来长成人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给乐郎君收在身边?不过怎生也不会是大妇了,乐郎君的前景,怎生也要一个世家庶女,才配得上乐郎君将来的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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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之中,山道之内,前面被山弯遮挡处突然传来了巨大的欢呼之声,撕破了这绵密的雨幕。

“擒了执必落落!”

这欢呼声中,还夹杂了尉迟恭的大笑之声。

作为执必部有典兵之权的阿贤设,族长亲弟执必落落。就是去年突厥入侵的主帅。引动雁门马邑河东三郡出兵,最后还给他安然退去。

如此人物,竟然在云中城下,被恒安鹰扬府生擒!

催马而行的苑君章不顾身边将士同声欢呼,脸色却阴沉得如头顶天气一般。

擒下执必落落容易,但是突厥必然报复。而王仁恭也会北上。恒安府如何应对?

真不知道刘鹰击为何要下达此将令,难道真要为大隋的忠臣,为大隋抵御突厥,不惜自己兵败身死么?

恒安军中,军令第一,虽然自己执行了这个命令。但刘鹰击必然要给自己一个解释!

转瞬之间,脸色阴沉的苑君章又叹了一口气。

今日之事,只是马邑三方真面目角力的开始,甚而可以说,是整个天下角力,决定最终鹿之归属的序幕!

第九十八章 角力(三十二)

云中城中,自从县令去后,刘武周执掌此间军民之事,以军法治云中之地。就没有牢狱这么一说。军中犯过,自然有军将处置,军法也从来都是干净利落,有什么过错,干净利落按下来一顿臭揍,再严重就是到了砍头这个地步。少有把人关起来这么一说。

对民间过犯也是这个路数,简单粗暴,公平明快。云中之地民风悍狠,很是吃这一套。刘武周治下,端的是政简刑轻,民风大化。

但是今日,却有一大堆人要寻找囚所。

千余越部投降的草原汉子足有数百人,不少人还是带伤。这些人都要寻一个宽敞安全的地方关着,还得给他们准备热水食物,伤了的还得照应一下。仗是打得痛快了,但是后续麻烦的事情就是一大堆,一众忙碌了一夜的恒安鹰扬兵,又被驱使得忙得团团转。

不过这其间道理大家都明白,和九姓部族打归打了,但是也犯不着往死里得罪。没看见盖达乌头盖达黑果父子俩投降之后,都被刘鹰击如上宾一般迎了回去么?

说不定刘鹰击还打着以乌头黑果父子两人为质,趁机收编千余越部的主意,反正和突厥人已经破脸,再没什么顾忌,多一分力量,就可以更好应对来日的王仁恭和突厥的南北夹击!

最后找到的囚所是城内一片空地,原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建筑,早已荒颓了几十年,稍稍清理一下,也不用帐幕,搭起棚子上面盖点稻草,就将这些千余越部俘虏塞了进去。

这些草原汉子被驱赶至此,赶进棚子里,周遭放上一两队恒安鹰扬兵监视。火兵就开始忙忙碌碌的烧起热汤,再将一筐筐杂面饼抬过来,更有两个大筐,里面放着一大摞陶碗。热汤烧开了这些火兵就敲着锅沿,中气十足的开始吆喝。

“都是边地汉子,遇上事了打上一场还不是常事?输了就得认,别这么一副死了娘老子的模样。都赶紧过来吃喝!刘鹰击不会要你们性命,这事情揭过了大家还不是得做邻居?肉汤热饼子,还是咱们汉人厚道罢!以后别跟着突厥人喝风了,跟咱们恒安府联手,有的是好日子让你们过!”

不知道是被这些火兵的话说服了,还是肉汤热饼子的香气太诱人。一堆堆滚得像泥猴,狼狈不堪的草原汉子从棚子里慢慢挪了出来,一个个拿着碗接了肉汤拿了饼子就开始吃喝。转瞬间这片空地里就是一片香甜的咀嚼之声。

空地周围恒安兵监看着,外圈又是云中城的百姓看着热闹,人山人海的,一片嗡嗡的议论欢笑之声。无非就是一些夸称恒安府骁勇,嘲笑这些草原部族不堪一击,甚或是传言那位乐郎君单骑烧营的传骑事迹。说得精彩了,就爆发出一阵大笑之声。

这些草原汉子听若不闻,只是埋头吃喝。昨夜大火暴雨,甲骑摧阵,已经将他们精气神都打得干净了。生在边地,弱肉强食就是习惯,打输了保住性命就算好事,还怕什么嘲笑!

百姓们在欢笑议论,夸称恒安府武功。但是此间带队军将,却各个神色凝重,只是凑在一起低低议论。

这一仗打得是爽快了,破千余越部,顺势将九姓部族贵人都掌握在手中。擒了张万岁,执必部突厥贵人估计也难以逃出去。

可这下也就是和王仁恭还有突厥人撕破脸了!紧接下来,就不知道是怎样的狂风巨浪,恒安府在这样的情形下,是不是还能生存下去?

几名将领低低商谈一阵,都是心中无底。到得最后,一名营官狠狠一挥手:“入娘的,就这样罢!刘鹰击总能带着咱们熬过去!就算要打,咱们恒安府也不怕什么,和突厥人还有王仁恭拼光拉倒!”

这一刻,多少恒安府军将士卒就怀着一个简单的念头,刘鹰击总能带着他们熬过这道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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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为众人所全心信任的刘武周,此刻正枯坐在鹰击郎将衙署书房当中,盘腿蹙眉,弓腰曲背,双手袖着。一副乡间老农模样,不知道在苦苦思索着什么。哪里还有半点在城头指挥若定的大将模样。

徐乐惹出的事情,最终虽然是恒安府大获全胜的局面,人前刘武周也是一副欢畅模样,但退居自己独处的所在,却是像要被这沉重的压力压得直不起腰来!

外间脚步声响起,却是苑君章走了进来。

这位向来高傲的刘武周助手,现在也是眼圈乌黑,脸色发青,同样是压力重重的模样。

刘武周头也不抬的发问:“执必落落安顿了么?”

虽然擒下了执必部的阿贤设,是去年三郡合兵都未达成的奇功。但苑君章却没有半点欢喜的意思,只剩下满脸的苦涩。

“已然安顿在秘密所在,也尽量封锁消息,让那些军将士卒,一个都不要说出口去。”

刘武周低声道:“看住尉迟恭,这是出名的大嘴巴,让他鸟嘴夹紧一些!”

苑君章苦笑:“尉迟恭不是傻子,自己也晓得厉害。进城之后夹着尾巴就找地方躲着去了,倒是没有去夸功。”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发问:“鹰击,该当如何是好?”

现在多智如苑君章,也没了主意。因为徐乐,阴差阳错的将突厥和王仁恭全都彻底得罪,撕破了一切脸皮,紧接下来必定是两方疯狂的报复,恒安鹰扬府纵然有四千精锐,却还是承担不起!

这个时候,也只有指望刘武周,能拿出主意来!

刘武周却问起另外一个话题:“徐乐呢?”

苑君章哼了一声,满脸恨意:“已经和罗敦去歇息了,谁知道这家伙醒来,又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刘武周摆摆手:“他接了梁亥特部,等他醒来,给他兵,护送他去接掌梁亥特部!这个时候,不能让他留在云中城内!”

苑君章深以为然。这徐乐已经成了恒安鹰扬府的瘟神,天知道怎么就这么能惹事!刘武周可能还有招揽他的心思,可苑君章却恨不得将徐乐立刻就剁成肉泥!

现在既然他成了梁亥特部新族长,就赶紧打发走要紧!

接着刘武周就按着膝盖,缓缓起身。

“叫人给我换身衣服,周正一点。”

苑君章讶异问道:“鹰击意欲何为?”

刘武周神色深沉到了极点:“还能去什么地方?自然去见那执必落落!”

第九十九章 角力(三十三)

不管是什么朝代,在边地的日子,都是一样难熬。

中原腹心的高门华室,江左的诗酒风流。洛阳城中少女又流行什么样的发式,文坛上又兴起了什么样的风格…………全都与此间无缘。

有的只是粗劣的食物,恶劣的天气,冷到骨子里面的雨。还有一群凶狠强悍,以厮杀为业的汉子。

尽管就是这些汉子,承担了整个中原王朝的边防重任,一代代的在这里出生死去。而当中原王朝内乱的时候,只要有心争夺最后胜利之人,都在竭力的想招揽他们为自己卖命。

可身为世家统治体系中层,并盼望着向高层继续攀爬而上的刘文静,还是极其讨厌他们,也讨厌这个地方。

雨已经停歇了下来,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空气如洗,头顶星光灿烂无比,一条银河,正在天顶,无比壮阔的展开。

刘文静站在马车车厢顶上,静静的看着头顶壮阔的景象,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对这个地方有半点好感。

他叹息一声,终于摆摆手吩咐:“收拾行李,准备走罢。”

身边六军府出身的亲卫队长先是答应一声,接着就是满脸讶异的抬头。

怎么就要走了?护卫这位贵人前来,就是要面见刘武周,为河东争取这个强援以牵制王仁恭,可以让唐国公放心起兵。

可刘文静来到此间,刘武周一直避而不见,甚至都放在城外扎营而居,表面给出的解释是怕走漏了风声,其实内里的冷淡相待,已经再明显不过。

现在什么结果都没有,就在城外住了几日,看了几天云中城此起彼伏的热闹事情,现下就要走了?

这些贵人们的心思,身为六军府的一名赤佬中层军将,是永远揣摩不透的。这些时日一路伺候性子高傲冷淡的刘文静,已经让这军将苦不堪言了。既然贵人说要走,那就赶紧回去也罢。

见那军将一时迟疑,刘文静不满的哼了一声:“怎么?舍不得这里?我出具书信,让你转隶恒安鹰扬府可好?”

军将忙不迭的躬身行礼,不敢多发一言,赶紧转身就走,指挥属下去收拾行李。

恒安鹰扬兵是很能打,战阵中有这样的袍泽很让人心安,要是在晋阳遇见恒安鹰扬兵,这军将也很愿意请他们喝酒。但是留在恒安鹰扬府,开什么玩笑。这是日日都在惊涛骇浪,风刀霜剑之中过活。他还想追随唐国公,换一个将来出身来着!

一众手下开始奔走忙碌起来,一边飞速的收拾东西,一边尽可能的不要发出什么响动,惊扰到刘文静这位贵人。

刘文静仍然站在马车车厢顶上,脸色越来越沉。

刘武周冷淡不与谋面,这情由刘文静也能理解。唐国公拉拢刘武周,可不是为了他戍守云中,劳苦功高,想提拔抬举刘武周。而是彻底想利用于他,让他牵制住王仁恭。

唐国公虽然为八柱国后人,出身比刘武周不知道高了多少。但是大隋崩坏,兵强马壮者无不想着隋失其鹿,天下当共逐之。大家身份都是群雄之一,刘武周凭什么要为唐国公火中取栗?唐国公想的是西去长安,而不是帮助刘武周南北夹击王仁恭!到时候独自面对王仁恭的,就只是他刘武周而已!

对于刘武周而言,最优选择,就是三方在这边互相忌惮,僵持下来。如此局面,谁先动手,就是谁吃亏。至于拖得唐国公不能及时起兵,西向长安,又关刘武周什么事了?

道理虽然懂,可刘武周如此卑贱出身,居然敢这般对待自己,对于刘文静而言,仍然是不可原谅!

可身在云中边地,这蛮荒强悍的所在,一向以世家清华公子自诩的刘文静,还真拿坐拥四千天下精锐的刘武周没啥办法…………

天幸横空出世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徐乐!没想到在马邑这种地方,还能出现这般人物!

这几日变故,刘文静全都看在眼里。虽然高傲,可刘文静见事极快,谋断奇准。如何能看不出千余越部背后能有突厥人在撑腰?不然千余越部如何敢在刘武周的地盘上谋算其余八部?也不可能是千余越部投靠刘武周,因为草原民族对力量的感觉极好,刘武周哪怕在马邑郡都是势弱一方,夹缝中求生存的千余越部如何会在这个时候投靠刘武周?

在千余越部背后站着的,一定是突厥人!而刘武周也因为忌惮突厥人,甚至有拉拢突厥人之心,才对千余越部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惜这一切都被徐乐给搅了,刘武周已经将突厥人得罪死了。而王仁恭怎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会谋求与刘武周决战,一举解决马邑之事!

两家终于要先动手了,而唐国公岂不是就可以放心西进,一举底定关中局势,虎视乱成一团的中原,以成就将来大业了么!

刘文静沉郁的面孔,终于露出了点笑意。下意识的转动着手指上的一枚翡翠扳指,低声自语:“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至于恒安鹰扬兵,将来自然有的是机会去招揽……”

如此想来,怎能不多谢这位徐乐!

这样人才,怎么能不收入囊中,以为自己的爪牙虎贲!

屈居在这马邑郡中,就算得刘武周赏识,又能有多大前程可言。这等人才,就得放到争天下的战场当中,为他刘文静,或者可以说是为他刘文静的主人,效犬马之力!

将来说不得也能博一个不坏的官身,到他的下一代,也可以在这世家织成的权力巨网中,向上挪动一层了…………

自己这可是在帮他!

刘文静思虑已定,抬手招了一招。一名穿着皮袄的汉子立刻上了马车,垂手侍立,等待吩咐。

这汉子马邑出身,混迹在晋阳讨生活。此次北上,被刘文静用来当向导。正是马邑郡内地理鬼一般的人物。

汉子虽然尽力将自己洗刷干净了,但离得刘文静近一些,刘文静忍不住就皱起了眉。稍稍挪开一点,语调冷淡的询问:“你可熟悉善阳?”

那汉子就是一副走南闯北的精明模样,在刘文静面前却是老老实实的有一说一:“善阳是马邑郡治,小人当年讨生活的所在,人熟地熟。”

刘文静将手一摆:“快马前去善阳,找相熟的人传递消息出去,刘武周于神武收大将徐乐,徐乐与执必部联手大破九姓部族,突厥已与刘武周连成一气,当以徐乐为先锋,南下攻取神武!”

那汉子点头领命,转身而下,就要去寻快马,备好干粮,执行这个任务。

行走江湖多年,好容易才沾上了世家子的一点门路,这就是将来富贵。不过是传点流言而已,就算是刘文静现在要他伺候,他也就赶紧撅起屁股来了!

刘文静微微冷笑,喃喃自语:“乐郎君啊乐郎君,我这可是在帮你!虽破千余越,其实是坏了刘武周的好事,现下神武也呆不得了,这马邑你早离开一天,对你就好上一分,望你早日为唐国公披坚执锐,效犬马之劳罢!”

抬头望去,银河经天,塞外景象,随是夜间,仍然雄奇壮阔。

可刘文静仍然不喜欢。

总算是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就让你们这些边地蛮鄙之辈,早些自相残杀也罢!

第一百章 角力(三十四)

一座高大巍峨的城门之前,数千黑甲战士,包围着孤独的三两个人。

血色烟尘自城门后升起,那三两个人在竭力的呐喊嘶吼着,似乎在呼喊着某个人的名字。

而数千黑甲战士,人马俱都披甲,铁面狰狞,将一排排马槊放平,马槊锋刃,组成巨大的钢铁花环,一步步的向着这三两个孤独的身影逼迫而去。

徐乐只觉得自己就在整个战场的上空,俯视着这一切,所有景物,都显得是那样的真实。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要下去,与那几个孤独的身影站在一起,但总有一种力量,让自己就悬浮在虚空之中,动弹不得。

这是一种发自于内心最深处,痛苦不堪的感觉!

骤然之间,徐乐就听见了,这几个孤独身影,呼喊出来的声音。似乎是从肺里挤出来,似乎是从血里迸溅出来,似乎是从生命中压榨出来。

就三个字而已。

“乐郎君!”

徐乐骤然从梦中醒来。眼睛一睁,就看到一双蓝蓝的眼睛正打量着自己,看到自己醒来,眼睛主人哧溜一声就窜出去老远,到墙角坐了下来。

眼睛主人还有一头乌黑及腰的长发,一张楚楚可爱的小脸。正是小狼女步离。

其实这小狼女挺好看的,不像在徐家闾时候,别人给自己提亲的对象,说是持家好手。自己带着韩约偷偷去看,的确是持家好手,腰围足有四五尺,屁股像是磨盘,什么粗活儿都干得动!

转着这样的念头,徐乐挣扎起身,只觉得自己脑子像是浆糊一般,浑身也隐隐酸痛。周遭人影晃动,似乎自己手下人还有罗敦都过来了,在这空荡荡的室内等着自己醒来。

徐乐讶异开口,一向清朗的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嗓音竟然粗哑低沉无比:“我睡了多久?”

宋宝最先凑了过来,满脸堆笑:“乐郎君你这一觉,从回来就睡到午夜,足足六七个时辰还多,这一两天,真是累着乐郎君了。”

宋宝身后,几名轻侠少年赶紧也跟了上来,有的捧着热水盂,有人捧着漱口的解池白盐,一副殷勤的模样。倒是把韩约和几名庄客挤到了后面。

徐乐晃动脑袋,心中渐渐清明了一些。知道自己是累着了。

自己实岁十九未足,筋骨还未曾完全长成定型,虽然爷爷手把手教出了一身本事,但未经漫长而艰苦的真实大战磨练。昨天两次闯营,两次死里逃生,实在是累着了。

但这样一场磨练,比在徐家闾练上十年还要强。更重要的是,遭遇这样的险境,不仅自己身边带来的人,连罗敦和步离都未曾伤损。这就比什么都强!

虽然自己在这云中城,一步就踏入了波诡云谲的马邑三方相争当中。而自己也接掌了梁亥特部的新任部族首领,再退不回原来平淡的生活了。但经历此事,徐乐相信自己,不管将来再遇到什么危局,都会闯过来的!

只要遵从爷爷的话,秉胸中直道而行!

徐乐挥手让宋宝几人退下,笑骂一句:“都是马邑男儿,雄猛刚健,我手脚也没坏,学那些派头做什么?”

宋宝讪讪一笑,不以为意。

云中一行,徐乐本事大家都看在眼中,对身边人又照顾。现下更得了梁亥特部为根基,在这乱世当中说不定要建立起自己家门的,身为家将,不就是战时拼命,平时伺候家主,也好换来自己将来出身,雄猛刚健又怎么了?在家主面前还不是得放低身段做人?

看着徐乐终于清醒过来,一直在旁边等候的罗敦这才走了过来:“怎样?”

徐乐谦虚一笑:“要是爷爷在身边,还得说我缺练,不过就是厮杀了一天,就累成这般模样。”

罗敦嘿了一声:“这一天你做了多少大事!把云中城,把千余越部都翻了过来。身为大将,就是要能打能吃能睡能熬,要是还缓不过来,再歇几日无妨。刘武周已经遣人来照应了,并说如果回去接手梁亥特部的话,会派兵帮助。若是想南迁云中,也会给咱们安排地方。我瞧着现下马邑也不会很快打起来,阿乐你多休息一两天没事。”

徐乐沉静下来,环顾左右。韩约会意,起身而出,站在门口,警惕的望向外面。

这一处宅子明显就是用来安置宾客的,每间房舍都甚宽大。但是恒安鹰扬府实在是穷,房舍内空荡荡的没什么摆设,徐乐的卧榻也就是一个草铺而已,只不过用的新鲜稻草,上面再垫一层在云中价格甚贱的皮毛。

一众人就跪坐在地上,围着徐乐,准备听他说话。

虽然条件简陋,但这个模样,已经是一个新生势力团体的雏形了。

对于罗敦的提议,徐乐只是缓缓摇头:“天明就起行,不要恒安鹰扬府派兵相助。现在恒安马邑两家角力即将开始,这个时候,不能再卷入他们之间的争斗当中!”

不仅仅是爷爷提醒过徐乐,刘武周是鹰视狼顾之辈。这短短时日的打交道,徐乐也看出一些端倪。刘武周对千余越部吞并九姓不闻不问,背后隐藏着什么盘算让人不得而知。自己虽然武力甚是惊人,但是比之恒安马邑两家,还是弱小得如同蚂蚁一般。卷入得更深一些,到时候会被人吞得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

自己孤身一人的话,倒没什么好怕的,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但是自己还有一个位居在神武的爷爷,还有一个接手的梁亥特部!

自己在云中做出这大事情来,擒了张万岁,那是把王仁恭得罪狠了。这风声迟早会传出去,自己要赶紧让爷爷也脱离险地!

既然选了徐乐为梁亥特部新任部族之首,虽然比徐乐高了两辈,罗敦还是奉命唯谨,当下点头:“我这就去安排,明日一早就起行,刘武周那里,我自然会婉拒。这个时候,刘武周就要和王仁恭开战,不会将我这里得罪狠的。”

徐乐又看了一眼韩约宋宝等几人,一点宋宝:“你随罗敦阿爷去往梁亥特部,助罗敦阿爷掌握部族,准备南迁。”

宋宝讶然道:“乐郎君你呢?”

徐乐沉沉道:“我和韩约,去神武将爷爷他们接出来,到时候会派人传信,约定会合的所在。”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时日,马邑郡中会有什么样的变化,什么地方才是安全的所在。只能一切见步行步。但徐乐这个安排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自己绝不想卷入刘武周和王仁恭之间的纷争当中!

罗敦点头:“是该将老徐敢赶紧接出来,你擒了张万岁,要是给王仁恭知道,那是个下手狠的人物!”

徐乐站起身来,所有人跟着起身。

“赶紧去准备行李,明日一早,即刻出发!马邑虽然将乱,但我一定会保得大家平安!”

众人全都领命,包括老罗敦在内,都赶紧去布置收拾了。只有小狼女步离,还跪坐在墙角,不时打量徐乐一眼。

现下小狼女所信任,觉得自己该保护的对象。除了罗敦,又得加上一个徐乐了。

徐乐朝着步离展颜一笑,小狼女却有些承受不起也似,慌乱的转过头去。徐乐也不在意,望向门外的夜空。

隐隐可见城墙上的灯火,摇动闪烁。

可以说是自己,一手掀起了这将要席卷马邑郡的风暴,自己会带着这些自己所关心的人,能够躲开这场巨大的风暴吗?

第一百零一章 角力(三十五)

执必落落,就囚禁在鹰击郎将衙署当中。

如此大人物,放在其他地方,哪里能让刘武周等人放心?

这可是执必部族长的儿子,掌执必部统兵大权的阿贤设,去年此刻,还是执掌数万执必部铁骑,蜂拥而入马邑,和马邑雁门河东三郡联合而成的大军,血战疆场的统帅!

但因为自己志满意得,因为徐乐的横空出世。这等了不得的大人物,现在就囚在刘武周的郎将衙署当中。

这份功绩,要是放在大隋还能有效统治治下庞大帝国的时候,足以为刘武周换来让世人都艳羡瞩目的飞速提拔,说不得都能成为挂大隋十二卫将军号的国之重将!

执必落落被擒,更让恒安鹰扬府上下如临大敌。一路押送而来,直到送进刘武周郎将衙署中,全程保密。而将张万岁放在明处吸引所有人目光。现在云中城内,除了恒安府的高层之外,大家只知道拿了张万岁,却不知道马邑郡军民大敌执必落落,也已经在刘武周的掌中!

此刻执必落落,就在一个精洁的雅舍之内。一切应用全都不缺,已经是云中城内尽可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替换的衣物也送了过来,居然是洛阳有名几家织造制备的袍服。

在雅舍之外,直到外院之中,站着的全是刘武周直领的亲卫,人人披甲,持矛佩刃,将这院落围得水泄不通。屋顶上还有持弓的神射手警戒,只怕一只苍蝇飞过来都要被射下。

这如临大敌之态,过于当年被上万突厥狼骑围城之际!

而执必落落盘腿坐在雅舍之中榻上,仍然穿着他那一身血泥的袍服,阴沉着一张脸,只是摩挲着手上虎口处,拉弓手指上厚厚的茧子。

太过大意,深入云中来收复九姓部族,这个过错,执必落落已经反省了。现下早就丢开不想,一味纠缠在过去错处,那是庸人所为。

而被抓住时候的,羞辱愤懑的情绪,对于执必落落而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执必落落也是以小部起家,当年也是顶在金山一线和西突厥反复厮杀,他和兄长多少次命悬一线,也曾落入西突厥之手,冒死才逃脱而出。这样慢慢的让执必部壮大起来,直到兄长称汗,执必部治下扩充到五六万帐的规模,更被始毕可汗遣来经营大隋马邑雁门二郡,威压大隋北面疆域!

这些经历,早就让执必落落心志如铁。

刘武周这般谨慎周密甚至有点鬼鬼祟祟应对自己被擒的事情,让执必落落明白了很多。

中原烽烟将其在即,汉家群雄,要为那个至高地位互相之间打得头破血流。这个时候,突厥就是处于绝对优势的地位!刘武周说什么也不敢得罪落在他手中的自己,而也一定会来见自己,会和执必部商谈一些交易!

虽然不知道刘武周到底在盘算什么,但是执必落落并不在意。和王仁恭谈,和刘武周谈。其实都是一般的,只要执必部站在胜利一方就成,并且在其中谋取到最大的好处!

门外突然响起了值守鹰扬兵行礼之声,甲胄碰撞,铿锵作响。接着就是囊囊脚步声响动。

执必落落仍然盘腿坐在榻上不动,依然也在摩挲着手上老茧。嘴角却终于浮现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刘武周,连一天都没等下去,这便来了…………

雅舍之门被吱呀推开,刘武周一身大隋建武校尉官服,曲裾方领,纱帽短翅璞头,收拾得干干净净,迈步而入,对着踞坐在上首的执必落落拱手行礼:“阿贤设,去年阵前一见,到现在已经是久违了,阿贤设风采不减,当真是可喜可贺啊。”

执必落落轻声而笑,终于起身,但却并不对刘武周还礼,只是问了一句:“你想要什么?”

刘武周淡淡道:“只想以阿贤设和张万岁两人,向王太守讨个公道!王太守勾连贵部,却不知道马邑郡军民能不能容他!”

执必落落终于色变。

这刘武周,真的是这般倔强死硬,要做大隋的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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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万岁的待遇,却比执必落落差了许多。

虽然也是关押在郎将衙署当中,却只是找了一个废弃房舍安顿。这房舍漏水,一场大雨过后,地面潮湿不堪。就在墙角有一堆铺草,还散发着难闻气味。

张万岁就垂头丧气的坐在这堆铺草之上,满心沮丧之意。

虽然当年在守河军中吃过辛苦,但是在王仁恭麾下,也一直是锦衣玉食。连当年辛苦打熬出来的战阵技艺,都退化了许多,只是在校场上摆点花架子,手下竭力奉承一阵,让他以为还是无敌斗将,结果面对锐气方张的徐乐,一个回合就被擒拿。

现下这般待遇,更让张万岁如堕地狱。

而王仁恭待下,向来严厉。有功的时候,自然有你享用。但是一旦办砸了差事,那惩罚也如雷霆般即至,再不会有你翻身的机会!

张万岁也再不是当年的精悍汉子,就算能从刘武周这里安然脱身。他在王仁恭那里也是前程尽毁,而张万岁也实在没有勇气另投家主,再重新搏命拼杀一次前程了。

只恨那天杀的乐郎君!

外间传来脚步响动之声,却是苑君章缓缓走了进来。

都在马邑郡中,算是熟人。当年张万岁还可以在苑君章面前做趾高气昂之态。现在却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苑君章,就又垂头丧气的低下头来。

苑君章冷冷而笑:“张公张公,没想到今日在此间相见!”

张万岁无精打采的道:“苑大,你到底想做什么?”

苑君章微微一笑:“也没什么,就是准备传出消息去,正因为张公暗中通传消息,恒安府才破获了突厥与王太守勾结之事,张公实在是我恒安府的大恩人!”

张万岁霍然起身,颤抖着指向苑君章:“你这是想我死!”

苑君章冷笑:“张公奉命来与执必部订约,又何尝不是想我恒安府诸人死?苑某只是礼尚往来而已,公平得很。”

张万岁浑身颤抖,马邑府大将的风范,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去。最后只是颓然反问:“恒安府到底想我做什么?”

苑君章冷冷而道:“恒安府立足边陲,与突厥苦战,保马邑一方平安。却被太守如此待遇,恒安府只想讨个公道而已!”

第一百零二章 角力(三十六)

距离千余越部被暴雨闪电之夜摧灭之事,已经又过去了一天。

云中城内百姓,仍然在骚动之中。一大早的时候,就有闲人在城门口聚集,俱都是愁眉苦脸的在谈论些什么。

一大早也有恒安鹰扬兵在不住调动来去,有些还是从各处戍地调过来的,疾疾赶来云中城应变,道路遥远,催调得又紧急。这些远戍各处的恒安鹰扬兵都是零零散散而来。十几人十几人一队的开入云中城内。

入城之际,这些鹰扬兵的坐骑满是泥水痕迹,疲惫得不住喘着粗气。城门处给往来人马踏成泥潭也似,这一队队的兵经过,溅起无数泥点。围在城门左近的云中百姓这个时候就让开一些,但却不肯离开这里。

而在城外,那些赶来参与交易的腹地商人,草原部族中人,都在纷纷拔营离开。大家冒险而来,求的是财。现下眼看着这财不大靠得住了,云中之地又要风暴卷动。这个时候不干净离开,难道在这里留着等开春?

云中城百姓们一个个脸上乌云密布,到了最后,连闲谈的心思都没有,只是相对摇头叹气。

打仗,云中城百姓不怕。

生在边地,就注定了一手扶犁,一手持刀。外敌打过来,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几百上千年来,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恒安鹰扬兵却是需要财货将养着的,云中大集举行不得,没了收入。这恒安鹰扬兵要是支撑不下去,就此散了。没了主心骨,这些云中百姓,就算大家都拼死了,又怎样抵御外敌?难道让大家都去做突厥人的牧奴么?

五胡十六国的乱世去而不远,大隋总算安定天下,怎生好日子不过短短十余二十年,就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大家只是想安稳生活而已啊!

云中城不大,张万岁被擒的消息,恒安鹰扬府上下也并没有刻意隐瞒。大家都知道了,张万岁勾结九姓部族,意欲在云中大集作乱,王仁恭大军趁而加之,一举荡平此间。

云中百姓的仇恨,都加于那位在善阳的王太守身上。只是想不明白,大家都是汉人,为什么要勾结外敌,以对自家人?难道恒安鹰扬府拼着血肉性命,捍卫马邑郡边陲,倒是做错了?

作为百姓,在马邑郡苦挨,竭资财以供恒安鹰扬府,战时还以血肉性命投入。这也是做错了?马邑郡的太守,恨不得他们这些治下百姓死而后快?

整个云中城内,一片这等压抑气氛。虽然才经历一场击灭千余越部的大捷,抓了千余越部的大王小王,更擒下王仁恭大将张万岁,可整个城中不论军民,看不到半点欢欣鼓舞之态。

来此间的商队,雇佣了不少马邑轻侠少年。商队今天都次第拔营离去,这些轻侠少年走的却少。不少人和商队结算了工钱,牵着马挎着弓,就朝云中城内而来。

看到这些轻侠少年三三两两而来,城门口聚集的百姓终于发声询问。

“大家都走,你们又来做什么?这大集眼看是举行不得了!咱们是土生土长之人,只有在这里苦挨,等着王太守打上门来,说不定还有突厥人。你们又不是云中人,这个时候不走作甚?”

轻侠少年往往就朗声回复:“咱们可也是马邑人!王仁恭这般举动,谁还鸟耐烦搭理他,自然是和刘鹰击同生共死!投恒安鹰扬府也不图什么,管咱们一日两餐就成!”

悲愤压抑的气氛之中,还有一丝男儿血性激荡。边地男儿,多少有一些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在!

徐乐虽然看起来温文阳光,可也是成长于马邑,同样也是这样一个性子。所以才会单骑闯营,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出来!

云中百姓,纷纷将这些轻侠男儿接住,正式投入马邑鹰扬府之前,就在他们家中吃喝,分文不取。这些轻侠男儿或者慨然接受,或者客气推辞,在城门口闹得不可开交。

在城门口处值守的恒安鹰扬兵,对这个乱劲儿就当没看见。胸中还有自豪涌动。

你王太守名门世家出身,有兵有财,还能联络草原部族。却奈何不得马邑人心向着咱们刘鹰击!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就是,我们都陪刘鹰击接着!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轻侠少年突然道:“乐郎君!”

所有人都望向城门内。

就见一队人马,踏着泥泞向城外而去。庄客与轻侠汉子,还有梁亥特部的族人混杂在一处。簇拥着一名英挺男儿,这英挺男儿岁数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略微有点瘦削,眉目英秀,举止潇洒,不像边地粗鲁男儿倒像是都门世家子弟,却不是徐乐又是谁?

就是徐乐,在初入云中之际,就独战鹰扬兵,击败苑四,一直打到尉迟恭下场。然后又在前夜雷雨闪电之中,单骑闯营,拿下张万岁,破获了王仁恭和草原部族勾结的阴谋。

乐郎君之名,已经威震云中之地,如彗星一般崛起,闪耀整个边地。而这声名,迟早也会传到中原,让天下都知道马邑郡出了这么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在徐乐身边,还有一个头发胡须花白,穿着皮袍,皮帽后垂着狐尾的老者。

徐乐所作之事这两日已经传遍了云中城,这老者就是梁亥特部族长罗敦,与徐乐家中是世交。千余越部要吞并梁亥特部,扣下了罗敦。徐乐就是为的他单骑闯营,而罗敦也投桃报李,将梁亥特部交给了徐乐。

这位乐郎君,已然领草原一族之长!

如此本事,加上如此传奇遭遇,怎能不让徐乐变成边地轻侠的偶像?

多少轻侠少年从人群中涌出,飞奔而前,立于道旁向着徐乐行礼:“乐郎君,此去接梁亥特部么?只恨我们还要投入恒安府,助刘鹰击以抗王太守,不能追随马前,还请恕罪!”

而云中百姓,也默然高高拱手,行礼下去。

这位乐郎君破获了王太守的阴谋,让恒安府早有预备,这就是对云中百姓莫大的恩德!

徐乐坐于马上,环顾左右,也郑重回礼。

自己不过是为了生存,为了救出罗敦,才冒险行事。最终却收获一城百姓感念。

自己这件事,看来是做得对的。

恒安鹰扬府立足边陲,在突厥人的狂潮前保一地百姓平安。自己作为,帮了恒安鹰扬府一把,也是帮了这些百姓一把吧?

自己乡里百姓,怎生能任他们被突厥人蹂躏?不枉自己冒险拼杀了这一场!

可恒安鹰扬府的领军之人,在这狂潮中,还能坚持本心,继续保护治下百姓平安么?

若是刘武周还能坚持本心,自己了却了爷爷和梁亥特部的事情之后,再去帮他,又能如何?自己可从不俱王仁恭和突厥人!

徐乐回望城中恒安鹰扬府郎将衙署,爷爷曾经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刘武周此人鹰视狼顾之辈,不可深信!

但愿爷爷,说的是错的啊………………

第一百零三章 角力(三十七)

鹰击郎将衙署之中,一众恒安鹰扬府将佐,济济一堂。

这些边地将领,俱都是介胄在身,甲叶碰撞,铿锵响亮。分成两排立于节堂之下两侧,自有一种剽悍之气油然而生。

原来各地鹰扬府,将领只行召集训育鹰扬兵的职责。出征之际,则是大隋中央十二卫命将率领出征。在大隋都城,集中了一只完整的军官团,分隶在十二卫当中。

这是大隋惩五胡十六国藩镇林立之弊,所推行的内重外轻之制。

但世家权势未减,这样的制度自然从一开始就遭到破坏。世家在各地安插私人,直接掌握鹰扬兵,不仅召集训育,更开始直接领兵。而原来闲时为农,战时为军的鹰扬兵们,也变成了常值鹰扬兵,变成各处地方上举足轻重的力量,各地鹰击郎将也渐渐成为名正言顺的实力派。一支支鹰扬兵从归属十二卫统领,而变成藩镇一般的力量,并和各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杨玄感作乱,就动用了当初守河的十一支鹰扬府,一场叛乱,糜烂千里。

而大隋精锐的十二卫军官团,在几次征高丽战役中,也凋零殆尽,再也没有掌控地方鹰扬府的力量。

成立之初,气象一新,压制强大世家,声威制压海内,似乎要开启一代盛世的大隋。就这样突然烟消云散,只剩下一具垂死的躯壳。

而各地强镇,正是如日中天,正雄心勃勃,或者准备辟地自守,或者准备争雄于天下。

恒安鹰扬府也不例外,这些军将,都是边地健儿。在数年时间内慢慢纠合而来。或者是本地土著,积功而升。或者是追随刘武周从海东回返,经历过地狱般的高丽战场。或者是轻侠来投,武力超人。普遍岁数,都是二十六七到三十四五之间,正是一个男人精力体力阅历都臻于巅峰之际。更经历了与突厥此起彼伏的大小战事,互相之间磨合也臻于完美。

虽然恒安鹰扬府辟处边地,财力不济。但有这一群虎狼之士在,再加上他们麾下四千精锐。恒安鹰扬府,从来都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众将俱挺立于堂下,哪怕是最散漫的尉迟恭,这个时候都紧紧的闭着嘴。互相之间,目不斜视。只是等待着刘武周的到来。

一场变故,突然就揭开了刘武周和王仁恭最后相争的序幕,更有突厥卷入其中。谁都知道即将到来的风暴该是多么狂烈。

可这些剽悍的将领,却没有多少畏惧。

时当乱世,功名富贵都从厮杀中来。不敢冒险,不如寻一处深山,男耕女织,苟延残喘去也罢。大家既然身为军将,干的就是刀头舔血的勾当。

和王仁恭就算是撕破了脸皮,但谁胜谁负,并未可知。与其一直在这里苦苦支撑,接受王仁恭一轮又一轮的压迫。还不如豁出去与他干一场,说不定这马邑郡中,从此就换了主人!

不见云中城内外,民心沸腾,多少轻侠少年,又纷纷来投。谁都不直于王仁恭所为。凭借这军心民气,以快打快,直下善阳,还是有不小成功的机会。

就算是败了,又能如何?如此乱世,谁还真能指望死于榻上不成?

边地男儿,但有些本事的,就从来没指望自己能活过三十岁。这就是云中之地男儿的宿命!

靴声囊囊之中,刘武周和苑君章终于从堂后出现,直上节堂上首。

一众将领,满身披挂,个个都是满心黑血沸腾。只等刘武周披甲而出,一声号令,大家就准备领兵南下,一头撞死在善阳城墙之下也在所不惜。

可刘武周出现,却浇了大家一盆凉水。

这位恒安鹰扬府的主心骨,满脸憔悴模样,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脸上皮肉也松弛垂挂下来。披着一件袄子,腰也有点佝偻。似乎是被这沉重的压力压得直不起腰来。

这哪里是像要和王仁恭决裂,拼一生死的模样?

本来如雕塑一般的众将微微骚动起来,互相对视,满脸疑惑。

苑君章跟在刘武周身后,也略有疲惫之态,但一张脸仍然紧紧绷着,在他面目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刘武周站在节堂上首,环视左右,突然叹息一声:“这几日的事情,都知道了吧?老刘我不知道怎么得罪了王太守,要这样来对付我!现在张万岁就在这衙署里面关着,大家说说,该怎么办是好?”

诸将或者在云中城内,或者从外面驻地匆匆赶来,被刘武周召集于会。这几日也没少了私下议论。十个有八个觉得逼迫到这等份上,只有开打了。现下虽然觉得刘武周态度略微有些微妙,但是几名性子急躁的将领还是抢着开口。

“打他娘的!”

“马邑兵那本事我们知道,从来就没在眼里发着。只等鹰击一声令下!”

“这些日子我们的气受够了,都到了这个份上,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还有什么说的?鹰击,你下令罢!末将请为先锋!”

而一向最好战的尉迟恭虽然没开口,但是也眨巴着眼睛看着刘武周。有人请为先锋他就瞪过去。

虽然尉迟恭身在云中城内,知道此次事情水很深。可万一真要开战,这先锋除了他还能有谁?谁这么不知死敢跟他尉迟爷爷争抢?

诸将激愤如此,刘武周却微微苦笑,冷冷道:“好,与王太守开战,恒安府精锐扫数南下,争夺善阳。要是这个时候,突厥南下呢?云中百姓当如何?”

一名军将贸贸然插口:“突厥去年被咱们痛打,眼看又要入冬,只要咱们以快打快,突厥人未必敢来罢?”

尉迟恭却沉下了脸,他是知道内情不多几人。

执必落落现在就在鹰击郎将衙署之中!虽然他也觉得以快打快,未必没有机会。但是刘武周特意当着众将提起突厥之事,摆明了就是不想开战!

刘武周果然摇摇头,轻声道:“除了张万岁,鹰击郎将衙署中还有一个囚徒,就是执必部阿贤设执必落落,张万岁此来,就是与他联络。”

堂下顿时一阵大哗。

没想到王仁恭勾结的不只是九姓部族,而是突厥执必部!

这些年来,执必部不断入寇。马邑郡中,不知道多少人破家。王仁恭为一郡守护,居然和执必部勾结,来对付为马邑郡戍边的刘武周!

一名将领昂然道:“请鹰击斩了执必落落,对王贼兴师问罪!咱们就算全都战死沙场,也必不向王贼屈服!”

刘武周缓缓摇头,神情苦涩:“我知道你们的心思,可我不能这么做啊…………我镇守云中,就是要挡在突厥人面前,守护一方平安。我南下去和王太守争了,云中百姓怎么办?召集大家来,也就是告诉大家一个事。我向王太守请罪!张万岁和执必落落,都可以给王太守送去,我刘武周也随时可以去位。但请王太守就立下一个誓言,无论如何,不能放突厥人踏足马邑郡中!为了马邑百姓,我刘武周一人权位,何足挂齿?”

众将大哗:“鹰击!”

刘武周强硬摆手:“就这么决定了!召你们而来,也就是怕你等生事。既然王太守看我不顺眼,不惜将马邑百姓都送入突厥人手里,我刘武周走好了,只要王太守给马邑上下一个承诺!”

话音落下,刘武周佝偻的背也挺直起来,再也不顾众将,大步就向堂后走去。

苑君章扫视诸将一眼,一言不发,也追随而去。

只留下一众边地健儿在堂上悲愤莫名。

“鹰击!”

第一百零四章 风起(一)

善阳城中,在秋末之日,一片安逸闲适的气氛。

去年从夏至秋,经历了一场兵火大劫。但突厥执必部兵锋,只到桑干河谷北缘为止。虽然善阳城也饱受征发和战场转运之苦,但是毕竟没有被突厥狼骑蹂躏,元气尚存。

而今年虽然王太守加大征发力度,将乡间逼迫得民不聊生,几乎将马邑郡自己控制范围内的粮秣都快要搜刮一空。但善阳有马邑鹰扬兵坐镇,就算是地方闹事,这变乱也蔓延不到善阳城中来。

刚愎的王太守和治下恒安鹰扬府对峙,与南面唐国公的关系也紧张。但是眼看就要入冬,不是用兵的季节。今年应该是能平安度过。

身在大隋即将崩塌的乱世之中,安稳度过一年就算是赚了一年,民间百姓,谁也懒得多想下一年到底会怎样。

而且身为马邑郡治,在乡间普遍凋零破产。徐敢这种一闾之长都得把孙子派出去挣免行钱。善阳城中,百姓多半都和郡府之吏,马邑鹰扬府军将士卒能扯上点千丝万缕的关系。能多少分润点郡治集中的全郡财富,秋日之后,一年接近尾声,又无兵火之虞,善阳城中,竟然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气氛。

比之粗粝单调的边地云中城,作为马邑郡治,还是有些繁盛的气度。

南北朝乱世以来,民族极大融合。世间民俗也丰富了许多,而长江以南也经历几百年,终于开发出来,南方的财富源源不绝的输入中原。

大隋帝国统治范围,真正从黄沙漠漠的边塞,到往水绿天蓝的江南。经历几百年血战磨练出无敌强军,而财富又比当年汉晋之时极大增加。加上民族碰撞融合带来的文化多样化。本来就应该是一个新一代强盛帝国的开端,将在中世纪历史上绽放出最为绚烂的花火。

虽然这个帝国,莫名其妙的飞快崩殂,即将迎来新一轮的乱世。但帝国余泽,还未曾消散。

哪怕是在边郡的郡治之中,也可以见到当胪的胡女,打扮各异的各族商人,各种各样的吃食。公门之吏,世家门客,在酒楼上佩剑欢宴,议论着从长安洛阳传来的最新诗体。雄健男儿,牵马从街市上经过,准备凭借一身本事不拘在哪个家主门下讨得一个出身。

不比晋末之世,那时面临乱世,从公卿到百姓,是绝望的,是晦暗的,是从上到下陷入灭亡前那种放弃一切希望的疯狂中。

大隋即将崩塌之世,从上到下,仍然是心态雄健的,奋力向上竞逐的,期待浴火重生的。

除非这场乱世,因为某些原因,漫长残酷得将这些希望全部毁灭!

例如东晋之世,有着无数次的机会可以规复中原,恢复汉家衣冠。但是因为门阀世家之间的内斗,将一切希望都完全葬送,直到整个民心士气都沉沦下来,差点让整个汉家文明,完全堕入黑暗。

善阳城中官吏百姓,并没有这么多玄想,而是在这难得的和平时日里,尽情的放松自己。让整个马邑郡治所在之地,别有一番热闹的气度。

就在这个时候,数名骑士,匆匆而入善阳北门,被值守的马邑鹰扬兵验了过所之后,就随意挥手放行。

这几名骑士,风尘仆仆,浑身泥水灰尘,坐骑皮毛上全是汗水,一看就是昼夜兼程赶来善阳的。

领头之人,四十不足的年纪,满脸精明强干之色,正是刘文静那夜遣来之人。

一路上大家辛苦得很了,入善阳城中,看到这般热闹景象,几个人竟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哪怕大家都在晋阳城里呆过不短时日,见过大世面的,现下都像是一个个乡巴佬一般,看着繁盛的市面挪不开眼睛,闻着里巷传来的酒肉香气,每人喉结滚动,恨不得就去大吃一顿。

云中城那个鬼地方,风刀霜剑如割,草原胡族在侧,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幸得大家早早离开了那里!

那领头之人,看着左右那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哼了一声:“都别想着玩乐,咱们还有要事要办!各自去寻城中人头广,交游多的旧识,将消息放出去!”

几名手下纷纷点头,看起来兴致不怎么高昂的样子。一路辛苦而来,现在就要大家干活儿,实在觉得这位带头老大有点不体恤大家。

领头人脸上浮现了一点怒色,低声呵斥:“我们兄弟苦熬这些时日,才算找着靠山。这个时候不卖力,等到什么时候?看到刘武周没有,就是没有世家高门为靠山,哪怕坐拥恒安鹰扬府强兵,还是过得这般窘迫模样!我们跟着的这位刘公,背后站着的可是唐国公!谁要是敢耽误事情,我先一刀捅了他!”

老大发火,几名弟兄纷纷低头。领头人沉着脸从怀中取出几个钱囊,丢给手下。

手下们接过,在手里一掂量,里面至少是上百枚通宝钱在晃荡。顿时人人笑逐颜开。

老大计划就在善阳耽搁三四个三四天,放出消息就走。三四天里,这百余枚通宝钱,足够大家花天酒地,每天晚上都能找个塞种鞑靼的小胡姬!

一名手下忍不住问了一句:“刘公要挑起恒安府和马邑府争斗,这些咱们都能明白。为何又放出是乐郎君为恒安府先锋的消息?这是难得英雄少年,要是因而被王太守破家,也实在可惜。”

老大冷着脸:“这些事情要你多问?刘公吩咐,只管去做就是。想那么多作甚!”

手下垂首不语,那老大又沉着脸扫视诸人一圈:“什么英雄少年,当年我在马邑出道之时,这位乐郎君还不知道在哪里撒尿合泥!老子去了晋阳讨生活,什么尉迟恭,什么乐郎君,一个个都冒了出来,哪一日遭逢,才让他们知道老子的厉害!”

手下们再不敢多说,对望一眼,纷纷散去,各自去将消息放出去。而那领头人物,则是掸掸身上灰尘,就策马向着善阳城中最热闹的地方走去。

以他当年在善阳的人脉,不要一天功夫,就能将消息放出。这位在云中大出风头的乐郎君,就等着后院起火也罢!

凭什么都是马邑乡间豪杰,他一出道,就名动马邑,轻侠少年为之欢呼鼓舞。而他就要在江湖沉浮多年,这个时候才算是找到一个家主投靠?

这家主,还如此看重这位乐郎君!

凭什么?

第一百零五章 风起(二)

这些时日,王仁恭睡得并不如何安稳。

每当闭眼,金戈铁马就入梦而来。

年少时候的记忆,模糊得连梦中都不大会记起。无非就是世家子弟的典型生活。锦衣玉食,打熬筋骨,磨练武艺,名师传授经艺。章台走马,武陵纵酒。知道不管坐在宝座上的是哪家哪姓,是哪族之人,总有自己这些人专有的出仕之途,然后带着家族的荣光,踏上这个时代的舞台。

等真正走上仕途,才明白身为世家子的压力。

为了家族的传承,为了门第的保持。其他所有一切,都不重要。

在乱世之际,家族子弟必须分投各方势力当中,确保总有一支,会站在最后胜利一方。而这些分投各方的子弟,战阵相见,也只能无情厮杀。

而在承平之时,坐在宝座之上的那位,必然会提拔寒素出身子弟,限制世家出身之人的权势地位。尤其是那位开皇天子,居然开始了科举制度,想变化几百上千年来的制度,然世家从此离开舞台的中心。

然后就遭致了军功贵族集团,关东经术世家,还有南朝传承的那些大家的集体反抗。

大家支持太子,结果就是十八年前的那场洛阳血火。

大家在大业天子出征高丽之际,纵容了杨玄感的变乱。结果就是大隋无可阻挡的衰弱了下去,直到现在这个分崩离析的局面。

身为边臣,王仁恭自然有龙城飞将之志。

可是世家的责任,沉重的压在他的身上。那么多王家子弟,为了家族,已经倒在杨玄感变乱之中,倒在一场场大隋朝明里暗里的风暴之中,倒在过去几百年的中原血火之中。才换来了家门的屹立不摇。

现在这么多世家的共同努力,才换来了杨家即将黯然退出历史舞台。换来了几十万支撑杨家的十二卫铁军或者葬身高丽,或者葬身雁门郡,或者葬身在当年杨玄感变乱之中。

身为王家现在掌握着最大军事力量之人,他有什么理由,不参与这场即将到来的群雄逐鹿当中,不为家门争取未来百年的地位?

所以自己联络突厥,所以自己想早日吞并恒安鹰扬府,所以自己放弃了一名汉家边帅的责任。

一切都已经想得很分明了,自己已经做出了决断。

但是为什么还要在一次次的梦境当中,看到突厥狼骑大举南下,整个马邑郡陷入血火之中,整个中原,都陷入血火之中?

王仁恭在梦中突然惊醒,只觉得浑身都是冷汗,又湿又凉,身上关节都在发痛,似乎在提醒着自己的岁数。

而帷幕低垂的床榻之外,能听见值夜的美婢低低的鼻息之声。香炉里上好的洛阳沉香焚烧时的香气,在鼻端缭绕,只是让人烦闷不堪。

这一觉,看来是睡不下去了。

王仁恭轻轻翻身而起,这一点响动,立刻惊醒了训练有素的值夜婢女。

两女婢女掀开帘幕探视,王仁恭微微摆手,示意自己要起身。一名婢女立刻送来了在炉上暖着的袍子,而另一名婢女则跪着捧上鞋履。

两名婢女服侍王仁恭换好衣衫,就被王仁恭示意退下,自己披衣而起,步出卧房之外。

太守府邸中,一片寂静,夜色正浓,应该已经是三更朝后的时分了。

王仁恭的卧房外面就是一个小花园,纯然的南朝风格。在马邑这个地方经营出来,真的是花了大价钱。

花园内是书房卧室,自然都是家生的下人才能服侍。这个时候有人在看着热饮子,有人在外间廊下上夜,人影憧憧,足有十几人在服侍着王仁恭这一枕黑甜。这已经是身在马邑,又临战事,不能享用太过。不然以世家一支家主,一郡太守的身份。这内院当中,就是近百人伺候也只是等闲事耳!

王仁恭突然醒来,披衣而起,走到廊下。这些下人只当自己没伺候好家主入睡,廊下几名下人,纷纷伏在地板上,头也不敢抬。

王仁恭向来有功则赏,有过重罚。治家如治军。往常睡眠不好,气性一大,少不得就有下人被拖出去打军棍。

今日心情却不知道为什么,柔软了起来。随意摆摆手道:“都起来吧,是我岁数大了,好梦难得。你们都是跟随我起起落落,一直到这马邑郡来,突厥人打过来,也都是跟着担惊受怕的…………不必如此,以后在我面前,随意些就好。”

下人们抬头,疑惑的互相看看,不敢多说什么。只当是大家逃过了一劫。

王仁恭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似乎还想和这些下人屈尊攀谈几句也似。就在这个时候,内院外面门口突然传来了响动的声音,还能听见自己大儿子的嗓音:“我要去见大人!这是大事,耽搁不得!”

内院门口值守的下人低声解释着些什么,不敢让身为郡主簿的王仲曾打扰王仁恭的睡眠。

王仁恭叹了口气。

马邑这个边地郡治,哪怕治所官衙,也是这么浅陋。换成自己在洛河边的庄苑,内院门口就算是开兵打仗,响动声也传不到自己卧房廊下来!

这个地方,自己实在是呆得够了…………

王仁恭扬声道:“让他进来罢!大概就是觉得这个孽障要来,我这一觉,才睡得这般不踏实!”

脚步声响起,就见下人提着灯笼,引王仲曾入内。

人还离得有段距离,就能闻到王仲曾身上一股酒气。

王仁恭皱眉,怒道:“喝醉了酒,就到我这里来闹么?真以为自己是我长子,我对你就行不得军法?”

王仲曾忙不迭的站定,深深向王仁恭行礼。

这位王仁恭的大公子,挂着主簿的差遣,但更多还是在这善阳城中寻欢作乐。今夜也是在酒楼中与一帮狐朋狗友高会,听到了惊人的消息。这才赶忙漏夜而来报信。王仁恭喝骂于他,王仲曾真的有点委屈。

他颤抖着声音道:“大人,大事不妙了!善阳城中都传遍了。张万岁在云中被擒。刘武周点齐军马,南下而来!先锋就是出自神武的乐郎君,也就是这位什么乐郎君,擒了张万岁!”

王仁恭冷然站在那里,心中却是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张万岁此去,隐秘至极。自家这个不成器的长子,是根本不知道张万岁出发一事的。

但是现在却从他的口中,得知了张万岁被擒的消息!

适才一点柔软,还有与突厥人联络的内疚惭愧,全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剩下的就全部都是冷硬。

如果自己与突厥人联络的消息真的走漏了,那么就撕破脸干一场就是!

只是有一个问题,这个乐郎君,到底是谁?

第一百零六章 风起(三)

虽然是一郡之治所,但是毕竟是在边地郡县,善阳城也并不大。

但凡是设在边地的城池,从来都不是大城。这也是为了防御方便,城小而坚,是最难攻克的所在。

短短一日之内,从云中带来的惊人消息,就已经传遍了善阳城中。

刘文静遣来之人,当年在善阳也是出名的轻侠人物。就算是在晋阳城讨生活,主要做的也是通往草原的贸易生意,不管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都能掺上一脚,人脉可以称得上是精熟。

卖力传播之下,一日过来,善阳城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

王太守遣大将张万岁,去往云中地界谋什么对付刘武周的计谋,结果被刘武周撞破,张万岁被出自神武的以为什么乐郎君给生擒活捉。

刘武周终于对王太守破脸,就以这位乐郎君为大将先锋,准备南出桑干河谷,直扑善阳而来,要和王太守分出个胜负,从今而后,这马邑郡内,只有一人可以做主!

虽然张万岁去往云中地界,要行什么样的计策,明眼人都心里有数。少不得和草原部族有什么勾结,说不得还是突厥执必部也参与其中。

但是善阳中人,和王仁恭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说那些依附于王仁恭的官吏将士,就是善阳城中百姓在这乱世当中,作为郡治中人,比之其他地方的百姓都要多一些优越感。

对于张万岁秉承王仁恭意志到底图谋如何,大家只能略过不提。

现下要紧的是,怎样应对这个局面!

对于如狼似虎的恒安鹰扬兵,纵然综合来看,王仁恭尚有优势。但真正撕破脸开打的话,谁也不能等闲视之!

从昨夜下半夜开始,官吏军将,就在夜间被叫起,匆匆赶往太守衙署之中。到了白天,马邑鹰扬府也上了城墙,城中里巷栅口处都有鹰扬兵看守,城中到处都是纷纷扰扰的景象。

不够资格参与太守衙署会议,却又了解一点时局之人,就成了每处街谈巷议间的中心焦点人物。对恒安马邑两鹰扬府的强弱,对王仁恭和刘武周两人的行事风格,对云中和善阳之间的山川地势,都有好大一番议论生发。

说者口沫横飞,听者如痴如醉。

这些话题都说尽了之后,纠缠着的就是一个问题了。这入娘的乐郎君到底是谁?出身于神武,却成了刘武周的大将,还生擒活捉了张万岁。此前却没停过半点风声,到底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

徐乐在神武县虽然有个乐郎君的花名,但这名声却是传不到善阳来。作为眼界甚高的郡治百姓,自然不会去关注神武县的一个小小侠少。这个时候只能由着性子胡乱猜测,一时间不知道给徐乐编出了多少个离奇故事出来。传到后来,简直就是朱家郭解之流的人物,藏身在边地郡县,就为一遭做出点大事来!

市井之中,对徐乐议论纷纷,而在太守衙署节堂之上,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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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堂上首,王仁恭一身紫袍,端然跪坐。花白眉毛之下,冷厉眼神如电。

昨夜那显得有些柔软的老人景象,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

在这样冷电一般的目光逼视下,下首文吏将佐,个个都姿态端正,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昨夜得到从王仲曾处传来的消息,王仁恭就立即开始布置一切。

能说出张万岁在云中被擒,这消息的真实性王仁恭已经信了七八成。就算是刘武周不至于到点兵立刻南下与他争胜负的程度,但是自己图谋,被刘武周破坏是一定的。张万岁那个不成器的家伙,现下也一定在刘武周的掌握之中!

这是狠狠打在自己脸上的一记,刘武周这贱种,难道还想用这张万岁来要挟自己不成?

这个时候,只有以硬对硬!刘武周若是真的想撕破脸,那就干脆不顾忌任何事情,将刘武周彻底收拾了而后快!

自己本来还想给恒安鹰扬兵保留一点元气,不管是留这支兵马戍边,还是用来增加自己将来南下大军的实力,恒安鹰扬兵都是派得上用场的。自己也还想在这马邑之地留下一点好口碑,将马邑郡经营成自己可靠的后方。

真要到那一步的话,自己只能用那决然手段了。不管自己在马邑郡的口碑坏到了何等地步!

不过在此之前,先给那投效刘武周之人一个教训,让这些马邑郡内不安分之辈,再也不敢去壮大刘武周的实力!

如此乱世降临之际,软弱就是自取灭亡,还要牵累整个家门。想一路向上的道路,想家族长胜之途,只能用鲜血和尸骸来铺就!

王仁恭冷厉的目光一遍又一遍的扫过麾下将吏,让每个人身上都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只有坐在文吏前段的长子王仲曾,神色如常,甚而略有骄矜之态,跟着自己父亲一块儿冷眼看着这些将吏。

寒门素种,就算是平日里勤谨又有什么用?关键时候,也只有血统高贵之辈如他,才能真正派得上用场!

原因很简单,王仲曾虽然自诩血统高贵,但却愿意和善阳城中轻侠厮混。有这些轻侠为爪牙,不管是征歌逐色,还是带队行猎,甚或横行乡里,都方便太多。

而也就是从这些轻侠口中,王仲曾打听到了徐乐的来历——善阳城中,也有来自神武的轻侠。

王仁恭终于沉沉开口。

“一个个不必这般模样,现在还没到和刘武周开战的时候。我谅他也不敢领兵来迫我善阳!无非是想和老夫讨价还价罢了,想老夫投鼠忌器,暂时不会去对付他…………这些留到以后再说,老夫只要有心,有一万种办法,让刘武周这点势力烟消云散!”

众人抬头,正准备附和赞叹一番王仁恭的话。

王仁恭已经一举手制止了他们,眼神越发的凌厉起来。

“但刘武周这厮,善于蛊惑人心。引得马邑乡间那些顽劣之辈,纷纷投效。刘武周就越发割地自雄,不从郡府号令。这还是大隋天下么?老夫还是马邑郡太守么?这些乡间顽劣之辈,必须给他们一个震慑!让他们知道,这马邑郡中,到底是谁人在做主!”

众人屏息凝神,只等王仁恭最后号令。

“…………神武县中,徐家闾内,乡蠹如徐乐。作奸犯科,素来不法。更以下凌上,图谋不轨。着遣郡兵,收治其家,为郡中不法者戒!”

第一百零八章 风起(五)

刘武周和苑君章站在城头,目送一队骑士,匆匆而出,卷起烟尘,向着南面而去。

这一队骑士,就是刘武周遣出,向名义上他的上官王仁恭上表而去的。

像这样的队伍,刘武周还向晋阳唐国公,向雁门郡太守,甚或向长安监国的代王杨侑都派出去了。

这表章就一个意思,王太守遣大将张万岁勾连突厥,倾陷边臣,到底是什么意思?若诸公以为云中之地非汉家所有,则刘武周请解职而去,不为大隋再做这苦守边疆的孤臣。

若诸公认为刘某人所行之事不错,则请王太守悬崖勒马,请边地帅臣诸公,请监国代王,助我刘某人一臂之力!

眼看着队伍卷起的烟尘越去越远,苑君章长长叹息一声:“这是要捅了马蜂窝啊。”

刘武周沉着一张脸追问:“你觉得各处反应如何?”

苑君章摇摇头:“雁门郡残破,无心卷入这一滩混水当中,表章过去,不过泥牛入海而已。唐国公则必然会声援我们…………”

他嘴角浮现出一丝讥诮的笑意:“……这位国公爷,是巴不得我们和王太守早点打起来,谁死谁活,都不在他心上,只要他要行大事之际,我们这些边地健儿不要给他添乱就好。鹰击你强硬以对王太守,唐国公岂能不欢呼鼓舞,为鹰击你摇旗呐喊?”

刘武周嘴角也浮现出一丝苦笑,喃喃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都是各怀私意啊……”

苑君章继续道:“长安那位监国,懵懂小儿而已,大隋对这个天下,还有什么约束力?也只是让人白走这么一遭而已…………至于王太守处…………”

说到王仁恭了,苑君章语声沉了下来,嘴角讥诮笑意越来越浓。

“…………我们这位王太守,从来性子刚严,瞧不上我辈寒门素户出身。居然不乖乖等死,还将王太守图谋昭告天下,王太守焉能不怒发如狂?如果说原本王太守还有什么顾忌的话,现下到了这等地步,王太守是再不肯将马邑郡之事拖延下去了,只想早点解决我辈而后快!”

刘武周嘴角也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这些使者遣出,就是去捅马蜂窝的。王仁恭必然会雷霆震怒,使出最后决绝手段。

这也是他所期待的,僻处云中之地,天地实在太小,他也呆够了…………

苑君章和刘武周并肩站立一会儿,突然又说起另外一个话题:“为何那么轻易放徐乐一行离开?”

苑君章目光炯炯,望向刘武周。

徐乐当日不愿意在城中耽搁,就要带着罗敦以接收梁亥特部的名义离开。消息传递上去,依着苑君章的心思,这个时候一定要将最能惹事的徐乐控制住,让他再也不能生出什么事端出来。

但是刘武周沉吟一阵,还是决定放行。

迎着苑君章的目光,刘武周摇摇头:“这个时候,将这徐乐放在云中城内,才是最不省心的做法。让他离开,任他去搅风搅雨罢。这一次祸害的,可就不是我们恒安鹰扬府了。”

接着刘武周就拍拍苑君章肩膀:“你是不是将这徐乐看得太重了?此子虽然有本事,更阴差阳错的将张万岁送到我手里来,搅动这一局风暴。可他还是太过弱小了,哪怕马邑郡内争斗,他也无法改变影响什么。老苑啊老苑,我们的大敌,始终是王仁恭,将来还会有其他的高门大族,徐乐此子,还远没到让我们这般关注的时候!”

苑君章不语,他知道刘武周说的都是正论。但是在云中城和徐乐短短打交道的时间,总让苑君章有一种隐隐的预感,什么事情,只要有这徐乐掺和进来,总会脱离原来的想象发展。

但愿此次风暴,不要将这徐乐再卷进来。让他安安稳稳接掌梁亥特部,过他的富足日子去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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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干河谷边上的徐家闾聚落,此时一片萧索景象。

秋藏的活计已然干完,但到手的粮食有一大半去了神武县的库藏当中,然后又会被转运到善阳成为王仁恭掌握的财富。

老太公病重,而乐郎君的商队没有半点消息回来。让这座大概有三十余户人家的聚落,看不出多少生气来。

作为边地村闾聚落,都有寨墙,每天都有村中汉子在寨墙上值守。

今日轮值之人叫做杜充,一家是从雁门郡遭遇突厥兵祸之后逃过来的,已经在徐家闾定居了快十年,这一代兄弟两人,弟弟跟着徐乐去行商,兄长留着看家。

虽然入徐家闾时日比较晚些,但是杜家都是老实本分之人,村中大小事务也相当卖力,在闾中口碑不坏。不然徐乐怎么放心能带着杜家二弟去走这趟行商?

秋日阳光尚在,但晒到身上,已经没了多少暖意。杜充早早就换上了皮袄,缩在寨墙一角,实在冷了,就起身走一圈。顺便瞭望一下村落周围荒凉的秋日收割过后田野景象。

寨墙上值守之人,就他一人而已。随身兵刃就是一张弓力不强的猎弓,一撒袋羽箭,还有一杆长矛而已。

自从刘武周重整起恒安鹰扬府之后,马邑郡腹地内的村闾,就再没了以前夜间精壮俱上寨墙,日日提心吊胆害怕突厥南下侵袭的景象了。

杜充虽然在寨墙上值守,可半点也没想到会遇见什么警讯。心里面琢磨的却是这次太守征发的租庸调实在太狠,家中屯下的那点粮食,眼看是吃不到开春的。就指望乐郎君这趟行商回来,看能不能贴补一些。

自家兄弟,出这趟远门,可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话说自己也都二十五六了,还是没个媳妇儿,倒该怎样设法,去寻一门亲事才好?

转着这样乱七八糟的念头,杜充只是在寨墙之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就在这个时候,一骑从远处疾驰而来,马上骑士,一副轻侠少年的装扮。远远的就听见那轻侠少年大喊:“小门神可在?大事不好了!”

杜充一震之下终于从自己胡思乱想中挣脱出来,望着那大喊着疾驰而来的轻侠少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什么事情大事不好了?还能有什么大事,找到徐家闾这种寻常村落头上?

第一百零九章 风起(六)

时间推回去一些。

陈凤坡是马邑鹰扬府中一名寻常队正而已。

马邑鹰扬府规模颇大,警戒驻守地方广泛。除了归于王仁恭直领的五营精锐之外,各处汛地都有值守兵马。

这一两年来,王仁恭不断的从汛地当中抽调精锐,归于他直领的兵力当中。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王太守就是在不断强化可以拉出来野战的兵马,所图甚大。

不过这些事情和陈凤坡没什么干系,他是神武的老土著,本事不大,野心更小。在大业初年就吃上了鹰扬兵的饷,还是个在农闲时候负责召集鹰扬兵们校阅训练的团头。

后来抽调全国鹰扬兵赴高丽征战,鹰扬兵全部转为常值,拣选精锐建立太守直领五营。这些事情,全都被陈凤坡所完美避过。

他现在就是汛地在神武县,看着城防仓场驿站,维持城内治安,名义是鹰扬府队正,其实这辈子谁也不会抽调他去上战场的一个寻常小武官而已。

陈凤坡也很满意这样的生活。

居于乡里,听号令行事,不出去冒死拼杀博取功名,回家就能老婆孩子热炕头。平日照应乡里但讲三分良心,战时自然有更厉害的人物顶上去。

若是能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倒也算是不错。

秋收之后,眼看就要入冬。突厥人不会在冰天雪地的季节南下,这一年眼看就要熬过去。陈凤坡就越发的懒怠了,自己坐镇的军营也就三两天去一次,对手下拘管得也不甚严,整日里就在自己私宅中享清闲。

谁能想到,正在宅子里准备了几个下酒菜,准备有滋有味喝上两盏,然后倒头睡他娘之际。突然就被手下寻上门来,说是马邑鹰扬府越骑营营将石朝志突然来到神武县中,有召于他!

陈凤坡缓过神来,赶紧换了衣衫,胡乱将锃带扎束完毕,又挎上佩刀,一路就狂奔而向自家军营所在之处。

神武县中军营,甚为阔大,真到战时,此间可以塞下十倍以上的兵力。但平日里就是陈凤坡这一队人在维护。按照陈凤坡的这个疏懒性子,底下人会卖力才是有鬼。

这片位于城中不小的军营之内,颇有几分荒凉破败的景象。而陈凤坡那一队人马平日里占据的那一角,现下一派灯火通明,几名陈凤坡的手下,正垂头丧气的跪在辕门之外。

一名浑身甲胄未解的中军官见到陈凤坡到来,板着脸迎了上来:“将主正在等你!”

陈凤坡这个岁数了,什么脾气都给磨没了,陪着笑脸道:“这位将军,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还请示下,卑职也好有个准备不是?”

王仁恭接掌马邑鹰扬府也不过才几年时间,花了大气力建立直属自家直领的五营鹰扬兵以慑恒安鹰扬府,对于陈凤坡这般的老兵油子,真的是没时间精力去清理。

马邑府精锐五营之一营将石朝志突然而至,先拿下了几名守在营中聚赌纵酒的陈凤坡手下,又将陈凤坡疾疾召来。就是准备给这些人熟地熟的老兵油子一个下马威。没想到陈凤坡还是这么个嬉皮笑脸的模样,半点没有被震慑住的模样。

这中军官也是无奈,板着脸挥手:“快进去罢,将军正在等着你,一切到时候自知!”

陈凤坡笑嘻嘻的快步而去,在辕门口经过那几个手下的时候还喝骂了一句:“又在躲懒,被石将军收拾得好!等我出来,还得找你们算账!”

在一片狼藉的节堂之上,马邑鹰扬府越骑营营将石朝志正一身风尘,介胄未解,在节堂之上走来走去,左手马鞭不住的轻轻敲击着右手。

他是跟随王仁恭多年的家将,随王仁恭起起落落,直到为这马邑郡太守,王仁恭就将他放了出来,领马邑鹰扬府越骑营。

虽然在大隋没有官号,也没经过铨叙,但是现下这个世道,谁还在意这个?

此次奉命而来神武行事,石朝志直入神武驻军汛地,看到军营破败,留守军汉聚众赌博,就想顺势给这里驻军一个下马威。

陈凤坡进来,口中报名,深深行礼下去。石朝志转过身来只是狞笑一声:“你带的好兵!管的好汛地!”

陈凤坡慢慢直起腰来,淡淡一笑:“回将主的话,管好汛地,操练鹰扬兵,需要的就是钱粮二字,现下全郡钱粮,都集中在善阳一地,神武县库之中,空空如也,能将此地维持成这般模样,已经是竭尽卑职之所能。若是将主还因而见怪,卑职愿求去让贤。”

这一番话竟然将石朝志顶的噎住了。

王仁恭虽然为马邑太守,但从来没想到要扎根此间。所行之策,都是竭马邑郡财力以养出一支精兵,坐待天下之变。所以将地方搜刮得极狠,力保他直领五营精兵兵强马壮。地方上就靠这些老人维持,只要不出大乱子,也就这般过去了。

陈凤坡这种在地方上任职多年,协和各方,还能维持住局面的老兵油子,还真的不能将他说赶走便赶走,不然地方上闹出乱子怎么办?

下马威被这般不软不硬的顶了回来,石朝志也只能罢休,反正他此来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这个。

石朝志忍气站定:“今夜收拾好营垒,我的兵马漏夜将陆续赶到。明日你精选出若干向导,领我们去桑干河谷,徐家闾处!”

陈凤坡弯腰躬身领命:“这都是卑职分内的事情,一定办得妥帖。”

石朝志挥手:“去安排罢,今夜有进无出,明日便出发!”

陈凤坡领命之后,恭恭谨谨退了出去。

此刻营地之中,火光燃动,自己麾下兵士不断给召来,但营门口要害处,都被石朝志部下看住。今夜之中,这个营地有进无出,就是防走漏消息。

石朝志领本营亲卫直入神武县中,不经过县署就控制军营要害,并弄出这么大动作来。县中文臣,一句话没有多问。世家子掌地方,又有鹰扬府为爪牙,这个世道,真惹上他了,脑袋掉了都没地方说理去!

那几名被罚跪的军士,也被放过,这个时候都凑到陈凤坡身边来:“陈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陈凤坡却一扫面对石朝志之际镇定的笑意,满脸忧色:“不知道徐家闾怎生惹到了咱们这位王太守!”

一名兵士反应过来:“徐家闾,徐老太公?”

陈凤坡点头:“岂不正是!快遣人去通传老太公去,咱们能做的,也就是这点事了。”

兵士皱眉环顾左右:“可善阳来的这些家伙…………”

陈凤坡拍了那兵士脑袋一记:“这是神武!还怕找不到人带信?这么大的营地,难道能处处看紧不成?快点遣人去给老太公捎个口信!”

兵士捂着脑袋,匆匆而去,三下五除二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陈凤坡却看着四下戒备的石朝志部下,神色郁郁:“老太公,你怎么就惹上了王太守呢?同是乡里,我就这点本事,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第一百一十章 风起(七)

从县中漏夜疾驰而来的侠少,一脸灰尘,仰脸看着寨墙上的杜充。

杜充一时间都傻了,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才好。最后竟然讷讷的回了一句:“韩家阿约并不在闾中,你找他作甚?”

徐老太公徐敢,当年白手起家开辟出这么一个徐家闾来,一弓一马镇服桑干河谷,在神武县中也有交游如陈凤坡这等老兵油子,北上做生意更和罗敦乌头等人都有了交情。但毕竟都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了。

这些年来,徐敢困居于徐家闾中,少有出来走动。当年名声,渐渐随风散去。而徐乐又被徐敢看得太死,这一代中,徐家闾还有点名声的,就是小门神韩约而已。

一两年前,神武县中侠少与外来强龙放对,小门神韩约出手,操着一面铁盾一人就干翻了对面七八条汉子,当真是在侠少中打出了威名!

而且韩约性子敦厚朴实,谁有麻烦都愿意伸把手帮忙,在神武县中人缘也相当不错。

陈凤坡手下找到这名县中侠少,听闻是徐家闾有事,这名和韩约有一面之缘的侠少,二话不说就连夜策马赶了过来。偏生还遇到一个懵懵懂懂的杜充,这名又倦又累又紧张的侠少急得真是要跳脚。

到了冬日,闾中住户不用下地去干活,闾门平时就封着。杜充给吓懵了,也不知道去打开。

那侠少仰着脸看着杜充,看他只是挤出来一句韩约不在家。也不开闾门放他进去。

这侠少摇头长叹一声,指着杜充道:“走这一遭,我对得起和小门神的交情了!告诉闾中主事之人,说是乐郎君得罪了王太守,王太守遣麾下越骑营来洗徐家闾了!天明就应该上路,早点收拾家当,朝山里跑罢!”

这番话吼完,侠少一扯缰绳,掉头便走。胯下坐骑长嘶一声,奋蹄而去。

杜充神情僵硬,转身下了寨墙。靠近寨墙的住户也有被惊动的,推门而出,探头探脑的动问:“杜家大郎,出了什么事情了?”

杜充并不回答,沿着闾中一直通往徐老太公宅邸的土路直走过去,越走越快,到后来干脆一路小跑。

徐老太公宅邸,大门常年开启。

这徐家闾都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闾中居民,多是难民前来依附。十来年聚居在一处,关着门又防备谁?

杜充推门而入。

乡间宅邸,没什么内外进之分,除了后院有马厩和一个小的演武场之外,整个宅邸就是正屋和东西厢房,徐敢所居就在东厢房内,韩小六正乌眉皂眼的在廊下熬药,看见杜充进来,都懒得抬头。

韩大娘则是在堂屋里面收拾,听见推门声音就迈步出来,呵斥杜充:“杜家阿大,不知道老太公病着么?还这么一头撞进来,中了什么邪了?”

杜充看着韩大娘,嘴角抽动一下,终于爆发出来一声大喊:“乐郎君不知道怎的得罪了王太守,王太守派人来洗咱们徐家闾了!”

咣当一声,却是韩小六跳起来踢倒了药炉。跺脚就要冲出去取兵刃。韩大娘也楞在堂屋门口。

东厢房内,传来徐敢苍老的声音:“杜家阿大是吧?什么事情,进来说话,天塌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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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的亮了起来,神武县的城门吱呀吱呀打开。两名门兵穿着破旧征袄,缩头缩脑的站在门口。

一夜没怎么好睡的陈凤坡,骑着一匹老马,带着四五名手下,率先而出。

在陈凤坡这些人身后,就是大队的越骑营将士。

这些直属于王仁恭的精锐战力,风尘仆仆而来,在神武县中稍稍休整了一阵,即刻又再度出发,仍然是队伍整肃,剽悍强健的模样。

神武县中守吏,这个时候一个出来的都没有。

王仁恭执掌马邑郡,全部心力都用在拼命搜刮全郡财富,打造属于他的精锐战力。对地方政务极其不上心,而他麾下那些文臣班底,也没人想留在这边地打理地方,都是一门心思想着和王仁恭南下中原富庶之地,为将来地位争夺。

加之大隋的统治体系已然崩溃,作为地方文吏已经没有正常的升迁调转流程。地方文吏这个时候不是择世家高门而投效,或者就是混一天算是一天,看自己有没有命将这个乱世熬过去。

王太守遣军马来,找着这老兵油子陈凤坡办事,没找上地方文吏,就是大家的福分,这个时候还冒头多什么事?

陈凤坡黑着一张脸头前引路,后面石朝志领着至少二百越骑营军士跟随。

陈凤坡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去,石朝志亲自点了他为向导,领着这一队军马前往徐家闾去。

对付一个徐家闾,这二百余越骑营鹰扬兵可谓武装到了牙齿,人人都是一马一骡。马载骑士,骡驮甲包兵刃。虽然越骑营只是轻骑,人披札甲马无具装。但这二百骑就是沙场争胜负也是一只足够有力的力量了,现下却被王仁恭用来洗一个神武治下的小小村落!

看来那位乐郎君,真的是把王太守得罪得够狠啊。

作为神武县中地里鬼加老兵油子,陈凤坡自然识得徐敢。当年徐敢开辟徐家闾聚落,孤身而讨盗匪,还对陈凤坡有些恩惠。

当年徐敢精神健旺之际,入城内走走,陈凤坡撞见总要奉请。

徐敢孙子徐乐陈凤坡也见过,很是英俊的一个少年,笑起来温和儒雅,八颗白牙闪闪发光。老太公拘管得很严,虽然徐乐得空也会和神武县中侠少打混一下,还弄出了个乐郎君的名声来,可是在陈凤坡看来,这位乐郎君实在不是像什么强悍有本事的轻侠人物。

怎么这位乐郎君突然就受了刘武周的征辟,还杀伤了王太守麾下人马,以为投靠刘武周的投名状,惹得王太守派人来收治其家?

昨夜一夜,陈凤坡转弯抹角的打听出这些消息之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开始后悔怎生遣人去传信了。

单纯是王太守的怒火的话,地方之族与外来守臣明争暗斗之事尽多,私传信息留个人情等闲事耳。

但是这次却是王太守和刘鹰击之间的两雄争斗!做到这个地步眼看就要撕破脸的架势了,作为一个地方老兵油子,夹在中间,很容易被碾得粉碎!

但是现下,追回传信之人也是来不及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

想到此间,陈凤坡又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当年怎么就没看出来,这位文质彬彬的乐郎君,就这么能惹事!

第一百一十一章 风起(八)

徐乐韩约二人,一身泥尘,遥望向南。

山势在此间已经渐渐平缓,立马山巅,已经可以看见脚下蜿蜒的桑干河谷,还有莽莽榛榛的大片河谷林地。

徐家闾就在不远处,几十里路程范围之内。

就是徐乐,这样昼夜兼程的赶路下来,也没了天生的那种潇洒气度。神色既是疲惫又是略带一点焦躁。等赶到此间,这焦躁神色尤甚。

倒是韩约,赶到出山的地方,明显松了一口大气,这一路过来,两人都是拿出了吃奶的气力赶路。亏得徐乐坐骑吞龙神骏,韩约坐骑也是在梁亥特部精选出来的,才支撑得下来。

眼见徐家闾就在一天的路程之内,眼前一片安静祥和景象,韩约被徐乐带得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现在午时,入夜之后,就可以进徐家闾,拜见老太公,见到自家母亲和小弟,踏踏实实睡一觉,再商量下一步行止如何了。

但徐乐的神色,仍然紧紧绷着。胯下神驹吞龙,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紧张不安,轻声嘶鸣。

韩约望向徐乐:“乐郎君,怎么了?”

一种莫名的感觉,只是萦绕在徐乐心间,将自己情绪紧紧的揪着。让自己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种不安和紧张,哪怕是徐乐带着步离潜入千余越大营之中,也从来未曾有过的。

面对韩约质问,徐乐也只是摇摇头,勉强说了一句:“快些赶路吧,早一刻回到徐家闾,也是好事!”

话音方落,徐乐就已经抖动缰绳,吞龙长嘶一声,顺着山道向着南面快步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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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榻之上,已经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徐敢,静静的听完杜充语无伦次的回报。

老人一直闭着的眼睛睁开。

阿乐在云中,真是做出了好大事业啊,竟然让王仁恭遣军而来!

自己这个孙子,终究不是池中之物,一旦放出去,就如龙入大海,再不可复制。总会造就出一番英雄事业出来!

对于自己被徐乐牵连,徐敢半点没有放在心上。对于徐乐为什么突然投效了刘武周,徐敢相信也自有他的理由。只要孙子做了决断,他这个当爷爷的,就是无条件支持。

阿乐应该也想到王仁恭睚眦必报的性子,正在兼程向这里赶来吧?自己可要撑到阿乐赶来的那一刻,自己还有太多话要对他交代!

遥想自家孙子在云中之地不知道怎样雄姿英发,逼得一郡太守恼羞成怒,徐敢在这一刻,嘴角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

徐敢淡淡吩咐一句:“杜家阿大,去敲钟。”

杜充愣愣点头,转身而出,奔到徐敢宅邸之前的一株古树之下,正有一口生锈的铁钟悬吊在此,杜充抄起一根棍子,当当当的就拼命敲击。

钟声响动之声传进卧房来,徐敢微笑着看着已经进来探视的韩家母子,对着韩小六道:“小六,怕不怕?”

韩小六早就兴奋得鼻翼扇动,冬冬的拍着自己胸脯:“有啥好怕的!咱也要跟着乐郎君,去做一番好大事业出来!”

徐敢笑着吩咐:“那抬我出去罢。”

钟声响动,惊起徐家闾闾民。

这闾中就三十余家的规模,多半都是历年依附而来的流民。

流民之中,素来青壮多,老弱少,这十余年中,成家的也不算多。身在边地,日子艰难,又屡经兵火,能活下去都不容易,想开枝散叶,更是难上加难。

这些青壮,在冬闲之际,都受过徐敢的教传。在盗匪尚多,或者突厥入寇风声传来之际,这一旦钟响,就要闾民携兵刃齐出,准备保卫全闾了。

这也是几百年乱世当中,中原大地处处坞壁堡寨在边地所留下的遗风。每一个村闾,几乎都算得上是一个有战斗力的单位!

数十名闾中青壮,本来冬闲在家无事,听闻钟声,脚步声杂沓的就疾疾而来。人人都背负着弓矢,有的娶妻了的,家中婆娘都跟来了,一群人就看见杜充傻站在古树之下,七嘴八舌的纷纷询问。

“杜家阿大,到底什么事情?”

“老太公呢?”

“刚才听见有人喊闾门,是你在寨墙上值守,外间出了什么事情了?”

杜充本来就不是一个能言善道之人,现下更被突如其来的噩耗震得还没反应过来。众人七嘴八舌的逼问,让杜充涨得满脸通红,却半个字也挣不出来。

突然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老太公出来了!”

一众背弓持刀的汉子立刻放过了杜充,纷纷行礼下去:“太公!”

徐敢宅邸门口,韩小六背着一口硬弓,双挎两撒袋羽箭,腰间还插着一把直刀。正背着消瘦的徐敢出来。

韩大娘从马厩中牵出一匹马来,两人一起将徐敢扶在马上。

虽然双腿无力,肌肉萎缩,但是一旦到了马背上,白发如霜,满脸老人斑,已经有若风中残烛一般的徐敢,腰背自然挺直,双眼也有了神采,宛然还是当年那杀气迫人的北周大将!

徐敢扫视一圈在他面前行礼的闾民,看着这徐家闾熟悉的一草一木,微微有些感慨,但这点波动,也转瞬间就被压了下去。

在这里蛰伏十几年,还养育出徐乐这么一个孙子,已经足够了。自己的路就要走完,下面的路,就该阿乐自己走了。

但愿老头子还能来得及见上阿乐一面!

徐敢终于开口:“阿乐出而行商,在云中不知道怎样恶了王太守,王太守遣军而来,收治徐家闾。”

人群原来还有点轻微的声响,这个时候全都沉寂了下去,每个人都是目瞪口呆。

徐敢淡淡一笑:“老夫我还想见阿乐一面,不会在这里等死,马上就要离开,跟随与否,你等自便,不过也快点收拾,暂离闾中,兵过如洗,可不是闹着玩的。”

众人还是鸦雀无声。

这个时候,韩小六已经回转马厩,将最后两匹马也牵了出来,服侍自己老娘上了一匹。韩大娘这个时候也扎束整齐,也背着一张弓,挎着两撒袋羽箭。边地女子,在紧要关头,也是要持弓上寨墙朝下放箭的!

徐敢对着众人一笑:“这十几年来,老夫尽力维持这个村闾,最后却无法克终,也算是大家缘分尽了罢…………”

一句话未曾说完,徐敢就朝着韩小六点点头。早已收拾停当的韩小六,上来牵着徐敢缰绳就要离开。

但为大将,决断就要果决明快,且一旦决断了就要马上执行。虽然舍不得这徐家闾,舍不得这十几年心血,但是这个时候婆婆妈妈的做小女儿状,又有何用?

徐敢虽然年老,但是临事之际,仍有当年风采!

树下呆呆站着的杜充,突然大喊一声:“太公,我随你走!”

接着杜充掉头便跑,去取自家的马匹。

被惊呆的人群也骚动起来,每个人都面面相觑。

虽然日子艰难,但是中还算得上平和的徐家闾,就这样散了不成?这到底是怎生回事?

第一百一十二章 风起(九)

徐家闾内,一片骚乱。

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安静祥和的深秋之日,突然出现这样的事情。本郡似乎远在天边,天人一般的郡太守要遣军前来洗村,而照拂了大家十余年,被大家视若家长的徐老太公,就这么果断干脆的要离开!

徐家闾立村闾已经有十七八年时间,编户齐民田地升科也有十三四年时间。从一片荒凉发展到现在三十余户,一百多口。

其间开辟荒地,与盗匪战斗,突厥南下骚扰夜夜担惊受怕,随徐敢行商北地冲风冒雪,步步惊心。

在这个铁人也似的徐老太公的照拂之下,什么坎都熬过来了。

虽然日子仍然艰难,突厥人的边患日甚一日,官府的租庸调越来越重。但大家都还是很珍惜这村闾内的日子。

对于目光并不长远的百姓而言,甚至会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是永远。他们会在这里开枝散叶,一代代的传下去。

谁也未曾想到,一夕之间,这安稳日子就化为泡影!

在杜充突然喊了一嗓子,回头就要收拾兵刃干粮追随徐敢而去之后。闾中这些青壮也终于反应了过来,不少人都喊出了声:“老太公,咱们随你去!”

人群之中,不少人就冬冬的跑回家,回去牵坐骑,收拾干粮,带上兵器。不管徐敢去往哪里,大家都只是跟随!

晋末以来数百年乱世,才结束未久。当初遍布全国的坞壁堡寨遗风未曾消退,徐敢这等人物,就是一个坞壁堡寨之主。大家抱团而居,生则同生,死则共死。只有这样,才可能在一个乱世当中生存得更久一些。

而一个个世家,就是更大的坞壁堡寨而已。

追随家主,已经成为这个时代多数人心中的本能。

徐老太公立徐家闾在此,安抚流民,开辟荒田,驱逐盗匪,教导闾民武艺,给他们安家立业,应付官府,努力生聚。不是家主又是什么?

家主要离开,不追随而去还能去哪里?

而且徐家闾内村民,或来自于马邑,或来自于雁门。都是突厥兴盛之后屡次犯边而成的流民,在桑干河谷徐家闾中安顿下来。

他们知道兵祸之可怕,知道洗村这个词背后血淋淋的含义是什么。

留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不如追随老太公在另外一个地方安家去!

数十青壮的呼喊声,让徐敢的坐骑终于停了下来。

徐敢回头而望,就见几十青壮纷纷返家,牵出坐骑,胡乱包上一点干粮,背弓持刀,就汇聚而来,等候着徐敢的号令。

而还有一些人,也许是因为成家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不想再追随徐敢去流浪,也许是因为徐敢老病对他再没了信心。这些人扶老携幼,向着徐敢身影遥遥下拜,以为告别。

在徐敢去后,他们也会暂时离开,等待兵祸过后,再回返而来,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够重建家园。

徐敢白须飘拂,呆呆的看着眼前场景。最终狠狠一闭眼又睁开:“愿意跟随的,那就随老夫去罢!其余人等,也善自珍摄,努力求活!离开之际,将这徐家闾点燃了,我们辛苦建起来的东西,什么都不留给王仁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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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凤坡并没有在路上磨蹭,而是选了一条最近最便于大军行动的道路,带领石朝志的越骑营精锐,向着徐家闾而去。

昨夜遣人通传消息给老太公,已经是还了足够的人情,现在再故意拖延磨蹭的话,如何在石朝志面前交代得过去?

陈凤坡是从大隋之前的乱世活过来的,知道这些领精锐做野战,为主上争权势的领兵大将,到底是有多心狠手辣!

现下大家好歹还算是大隋治下,什么事情勉强还有个法度。真到大隋崩裂,天下混战之际,石朝志杀他如屠一鸡犬而已!

任何一方都不得罪,任何一方都留点交情,这就是陈凤坡的生存哲学,也让他安安稳稳的就混到了现在。

十余名神武本地鹰扬兵在前面引路,二百余骑越骑营精锐在后跟随,卷动一路烟尘,沿着桑干河向徐家闾席卷而去。

如此阵势,让沿途村闾家家闭户,处处死寂,生怕招惹了这么一群虎狼之师。

在恒安鹰扬府吸引马邑郡人心,引得各处轻侠往投之际。王仁恭的马邑鹰扬府扩大到万余人的规模,就是搜刮马邑全郡以养兵,什么样的野心贪暴之人,只要敢上阵搏杀都敢收录。对部下军纪上约束得也不甚严,以此来得兵心。

因为交不上王仁恭所征赋税粮秣,而被马邑鹰扬兵所洗之村闾,已经不是一家两家了!

几名队正簇拥在石朝志身边,环视着桑干河谷的景象,有人就策马凑到石朝志身边,涎笑道:“将主,这里倒还是算得上富庶,不如让弟兄们乐乐?”

石朝志板着脸道:“主公是让我们收治徐乐一家!”

那队正笑道:“嗐,这附近村闾,谁还不和这徐乐一家有个什么沾亲带故的?顺手收拾了他们,也是完成主公所托。”

石朝志沉着的一张脸露出一点笑意:“就知道你们这些狗崽子没安什么好心,也罢,我准了,不过等把主公交托的正事办完再说!”

那队正马上一拍大腿:“谁敢怠慢主公正事?弟兄们一定加倍卖力!这次在北面和恒安鹰扬兵面对面顶了这么久,天天大眼瞪小眼的喝风,现下又匆匆调来神武,弟兄们都苦得够了,多谢将主体恤!”

石朝志一干人在后面打着主意,陈凤坡他们一干头前引路的本地鹰扬兵也在低声相谈。

“…………这乐郎君我也见过,文质彬彬的一副好皮囊,县里行走都要小门神韩约护着,怎么就突然成了刘鹰击的大将?”

“…………没听说过徐老太公当年的威名么?十**年前来到神武,前往桑干河谷中落脚安家,一人一骑打平了河谷中的马贼盗匪,才有了今日气象。说不定乐郎君就是家学渊源?”

“…………都是屁话,老太公我又不是没见过,老成那般模样了。和人打交道也少。要是真有本事,历任太守岂有不征辟的道理?就是一乡老而已,我瞧着乐郎君什么的,都是托词,不知道是得罪了太守哪位手下,随便拣选个罪名,就来洗村了。这年头,还是托庇高门豪族,才能保个平安!”

陈凤坡在前面一边擦汗,一边只是不住向东面打量。

底下人议论,他懒得掺和进去,只是想早点了了此事,回转神武,照顾好自己一家是正经。

日头已经渐渐西斜,而徐家闾就在不远处,再朝前赶一两里路,就能看见村闾的影子了。

若是还不走的话,只能怪你们自家命不好,照应乡亲这件事情上,自己已经是问心无愧了。

陡然之间,一股黑烟就映入陈凤坡的眼中。

黑烟翻卷而上,正是甚大火势才能形成的。所处方向,正是徐家闾所在!

陈凤坡狠狠擦了一把汗,故作惊惶的回头大喊:“将主,徐家闾起火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风起(十)

黑烟冲天而起,在午后澄澈的天空背景下,显得分外的醒目。

桑干河谷周遭的村闾,都看见了这股烟柱,也都认出了是徐家闾所在地方,想及道路中如狼似虎般经过的马邑府鹰扬兵,各个村闾中人,都是心中惶惶。

徐老太公大家都认得,刚严深沉的一个老头子,十几年前为桑干河谷一带打平了多少盗匪马贼,白手起家建起这个个徐家闾聚落。就靠着种田和行商支撑着这个村闾的生计。

徐老太公虽然少与其他村闾有什么往来,十几年前的威名也渐渐消散。但周遭村闾对他还是尊敬得很,每逢社火春酒之类的,还往往要去邀请一下。但多半都是被徐老太公客气拒绝而已。

徐老太公的孙子,不少人也见过。真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笑起来更是让人感觉如春风拂面。谁见了都得夸赞一声。将来又是要承接徐家闾家当的。不少家中有女儿的村社之长都将主意打到了这位小郎君头上,但是说亲之事,全都被徐老太公峻拒,大家也都淡了这个心思。

这几年来,徐老太公身体越发不成,与周遭村闾往来更少。大家也都忙于应付越来越坏的世道,担忧害怕于突厥越来越凶狠的南侵,对徐家闾的关注也就越来越少。

但是今日,这个一向与世无争的村闾,燃起熊熊大火,冒起滚滚黑烟!

放在平日,一向守望相助的桑干河谷各处村闾,早就有人前去救火救人了。

可眼前才一队马邑鹰扬兵凶狠的直扑徐家闾而去,谁人敢于轻举妄动?王太守及其部下之心狠手辣,全郡闻名,谁人敢将自己也搭进去?

真不知道徐老太公怎么得罪了王太守麾下这些鹰犬,真是可惜了老太公膝下那个眉清目秀的乐郎君!

眼见火起,石朝志也变了脸色,马鞭一挥。本来还保持着马力的大队越骑营鹰扬兵纷纷驱动坐骑,每一火留下一兵在后带着驮骡跟上,其余人等放开马速,直朝烟火升腾处疾进!

而陈凤坡等十几名本地鹰扬兵也被石朝志驱赶,拼命催马在前引路。

徐家闾就在前方三四里的距离,放开马速之后,转瞬即到。

入眼之处,蹲踞在河岸不远处的徐家闾,现在已经完全被烟火包裹,寨墙,房舍,角楼,全都腾起了火头,黑烟翻腾卷动,直入云霄。秋收才结束没多久,各家都有足够的晒干的黍杆,一旦举火,火势转眼就无法收拾!

十几年在此间白手起家,苦苦生聚出来的家当,就这样化成了飞灰。

徐家闾村落之外的大片空旷田地之上,到处都是蹄印车辙印人的脚印。村中百余人口,数十牲口,都已经逃散得一干二净。

石朝志脸色难看至极,王仁恭对于他们这些直领五营的军将士卒,极是厚待,很多地方也是放纵。但是一旦交托的任务不完成,那么责罚也是极重!作为一个王家世代家将出身之人,他是再明白不过!

他在马上狠狠一挥手:“查,他们去了哪里!”

素来就为营中尖兵的几骑越众而出,前去查探形迹。

而石朝志就狠狠的盯着陈凤坡,狞笑一声:“我马邑越骑,隐秘而来,毫不停歇,直趋此间。却走漏了消息,你说说看,到底是谁的错?”

陈凤坡一行人被越骑营裹挟疾进,他们坐骑比不得越骑营坐骑,都是寻常走马,这个时候累得浑身是汗喷着白沫,一旦停下来,都纷纷先下马照顾坐骑。

边地中人,家家有马。大业六年天子领四十万大军出雁门马邑二郡巡边,在两郡征发民间马驴等牲口就达数万之多。可这些马匹也是各家最宝贵的财产,累坏了可会心疼到骨子里去。

正照料马匹之间,听到石朝志质问,下了马的陈凤坡抬起头来,沉吟一下,不卑不亢的躬身行礼。

“卑职昨夜忽然应点,就一直陪着将军。今日又奉命引路,自问没有半点差池处。但这一路行来,声势浩大。徐家闾干犯太守,怎能不闻风而逃?若是昨夜将军下令,让卑职领部下悄然而来,进了村闾绑了徐氏一家,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面见将军复命了。”

一番话之间,陈凤坡就将责任推在了石朝志头上。谁让你带着越骑营精锐二百余骑,声势烜赫的直奔徐家闾而来。

许你这么大动静,还不许人望风而逃了?

这一番话顿时就将石朝志噎住,死死盯着陈凤坡,恨不得一口水吞了这厮。可这次前来,是临时差遣,王仁恭并没有给他处断地方守吏的权力。陈凤坡这种在神武多年的老油子,动了的话牵扯极多,在王仁恭那里交代不过去。

正在恨恨之间,几名越骑尖兵已然过来回报。

“将主,闾中人四下逃散,大部向北,越过桑干河,逃亡北面山林中去了。还有闾民四下逃散,但是蹄印都尚新鲜,去得不甚远!”

石朝志点头,咬牙道:“丁队散开,搜捕那些四下逃散闾民,其余三队,随我向北,去追大队去!太守有令,收治其家,一个不留!”

本来石朝志就打算擒了徐家一家,洗了村落便罢。徐家闾民,有能逃散的就算他们命大,也懒得多管。但是现下,徐家闾居然敢望风而逃,还烧了家当,不将这一闾之人都斩尽杀绝,难解自家心头之恨!

二百余越骑营将士,正是分作四队,闻命之下,一队越骑鹰扬兵顿时呼啸四散而去。

石朝志手一挥,一群越骑鹰扬兵涌上,逼住陈凤坡一行人。

陈凤坡只是苦笑:“我带路还不成么?这就向北,这就向北!”

陈凤坡等人翻身上马,三队越骑鹰扬兵紧紧跟上,呼啸向北滚动而去。

陈凤坡向北望去,蹄印车印向北直奔桑干河而去。秋末之日,河水已已经收窄变小,到处都露出浅滩,随处可以徒涉而过。

桑干河北,则是起伏的丘陵,树木莽莽榛榛。经过几百年的战乱,北方人口曾经大幅度减少,生态也得到了相当大的恢复,到处都是密密的林木。

头顶太阳已经西垂,将这些错落而生的林木映照出长长的阴影,望之就让人生寒。

陈凤坡只是在心里苦笑。自己只想安稳活过这个乱世也就罢了,做事也都凭着良心。怎生突然就落到了这般田地?

乐郎君啊乐郎君,不管你做了什么,我这可是被你害惨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风起(十一)

过桑干河向北而去,就是起伏的丘陵,丘陵之间,丛林处处,这一带还是半土半石的地貌。

过了此间起伏的丘陵再向北去,就是莽莽群山,以峭拔石山居多,将云中盆地包裹其间。云中城驻守的恒安鹰扬府,就控扼着这个盆地。

云中盆地再向北穿山而过,就是浩浩草原,突厥正兴盛盘踞其间,随时会南下突入中原。恒安鹰扬府就堵在这突厥南下重要入口之一,地位重要,可见一斑。

徐敢一行人,就穿行在这过了桑干河,还不到云中群山的丘陵之间。

追随徐敢北去的,有四五十人,都是徐家闾青壮。或者骑马,或者乘驴,都有代步的牲口。这些青壮人人背弓负刀,神色紧张,只是追随着前面徐敢的身影,在丘陵中穿行。

徐敢策马在前,韩小六担心他腿脚无力,坐不稳鞍鞯,只是在旁边扶着。韩大娘在前面照应着路途,防止徐敢马失前蹄。

被这般对待,只是让徐敢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回头望去,几十名闾中青壮忠心耿耿的跟随,这都是被徐敢从死亡线上拉拔出来的流民,关键时刻,选择了和徐敢同生共死。

恍然之间,徐敢似乎又回到了数十年前,自己黑盔黑甲,愤怒金刚像覆面,回首望去,铁骑如云。一张张狰狞铁面,只是热切的望着自己。

向前而望,北齐大军军阵如山,刀枪如林,数千柔然铁骑,两翼往来如风,压着阵脚。

自己只是微微一示意,一名面貌酷肖徐乐的小将已经单骑而出,马槊一招,这些黑甲骑士,已经呼啸而上,直扑向对面北齐大阵!

这是我的儿子,我的卫儿。

在自己身后,八柱国旗幡招展,都看着自己率先为北周大军击破敌阵!

曾经金戈铁马,荡气回肠,气吞万里如虎。

怎么就到了如此地步?就算自己到这边鄙之地安家,还是被逼得破家出走?

自己已经是无力击败这个命运,击碎这个世道了。乐儿,只有看你的了!

只有看你的了…………

却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见到你?

徐敢低声吩咐:“向西北走,去停兵山那儿!”

韩小六应了一声:“是太公经常带着乐郎君去的那停兵山?我知道啦!”

背后黑烟滚滚卷动,不详的在空中招展。

徐敢坐在马背上,不住回头而望。

乐儿乐儿,看到这黑烟,你应该知道徐家闾已经破家了吧?你应该知道爷爷会在哪里等你罢?

我就在那儿,等着你到来,爷爷真的支撑不了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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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骑骏马,出了山道,沿着起伏丘陵,向着南面疾驰。马上正是徐乐韩约二人。

徐乐英俊的面孔绷得紧紧的,再没有一点平日里惯有的潇洒之态,只是不住的催动着坐骑。

吞龙已经跑得浑身是汗,映得毛皮和缎子一样光滑,肌肉绷得紧紧的,四蹄几乎要腾空而起。

韩约牵着两匹驮马,也拼命催赶着坐骑,紧随在后,已经给徐乐拉开了一箭还要多的距离。

徐乐却根本没有回顾韩约有没有跟上,只是恨不得一步就迈到徐家闾中。

心中那点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直至压得徐乐都快喘不过气来。

突然之间,徐乐浑身一震,猛然勒住坐骑缰绳。正跑发了性子的吞龙骤然止步,前蹄高高扬起,长声嘶鸣。

这匹得自千余越部大营的神驹果然不负徐乐给它起的吞龙之名,越是长途奔驰,越是厮杀激烈,越是精神十足!

桑干河就在不远处,河对岸徐家闾所在方向,黑烟卷动升起,滚滚而上云霄。

徐乐呆呆的策马走上一个丘陵高处,正是夕阳西下,映照在桑干河面上,河水闪动如血。

远远望去,原来自己生长了十几年的家园,已经陷入了一片火光之中,黑烟翻滚,将所有一切笼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已经兼程回返,云中城那里的消息不可能这么快传过来,徐家闾怎么可能出事?

徐乐再没有料到,勉强算是世家中人的刘文静,为了他所属的那个世家团体的利益,为了一点逼他出马邑而投效河东的心思。能派人昼夜兼程,散步自己擒获张万岁的消息。而王仁恭也雷厉风行的立即就派遣部下精锐,来收治自己一家!

而徐乐还是走山路回返,路程上就差这几天的功夫,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幕景象!

马蹄声响,韩约急匆匆的赶来,看着这一幕,颤声道:“娘,小六!”

韩约反复重复着这三个字,到最后已经带了一丝哭腔。往常沉稳如山的身形也没了气力,软软的就要滑落马下。

就在此刻,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韩约的身形。

韩约望去,正撞上徐乐锐利如剑的目光!

打小就和徐乐一起长大,哪怕是在云中冒险之际,韩约也从来没见过徐乐这一身的杀气!

“我爷爷一定带着大娘和小六走了,我爷爷绝不会在徐家闾束手待毙!”

韩约晃晃脑袋,竭力让自己清醒一些:“那他们去了哪里?”

徐乐向西北方向望去,只是吐出三个字:“停兵山!”

那里就是爷爷自小在野外教导自己的地方,自己在那里不知道度过了多少人担惊受怕之夜,自己在那里不知道受了多少爷爷的摧残折磨。那里山势复杂,地形熟悉,还有不少军械藏在那里,算是爷爷苦心经营的另外一个藏身之所。爷爷只会在那里等自己!

韩约也反应了过来,大声应和:“停兵山!”

两人四骑,转向西北而去,背后就是徐家闾滚滚升腾而起的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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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队马邑越骑鹰扬兵,哗啦啦的涉过桑干河浅滩。十几名越骑尖兵放了出去,已经消失在对面丘陵的棱线处。

再在后面,就是跟着的大队驮马,马上都背负着甲胄军械。

石朝志作为王仁恭家将出身,最后能被提拔到执掌马邑鹰扬府越骑营精锐,靠的就是执行王仁恭之命不打半点折扣,行军打仗之际谨慎小心。

二百越骑精锐来洗一个徐家闾,石朝志仍然带上了甲胄。狮子博兔,亦用全力。

丘陵那头传来了悠长的呼哨之声,代表着越骑尖兵咬住了逃走徐家闾大队的形迹。

石朝志脸上露出了一点得意的笑容,回顾就在身边的石朝志:“咬住了,正向西北而去。西北那里是什么地方?”

陈凤坡皱眉道:“一路都是矮山,二十里开外就是停兵山。虽然不高,但地势复杂。过了停兵山就是一片平地,再过几十里才入云中群山去。”

石朝志一笑:“这不是自己朝死路去了么?一处孤山,地势再复杂又能怎样?今夜咬住他们,等到天明,再一个个的把他们掏出来,想在马邑越骑手里脱身,没那么容易!”

第一百一十五章 风起(十二)

桑干河岸北面的停兵山,在一片丘陵当中,凸显高处,巍然耸立。

据传高欢自此南下河东,在此突发心疾,狂态大作,停兵此间。麾下十余万北齐大军设坛设黑獭以解,由此得名。

但这不过是以讹传讹而已,北周北齐在河东,在关中重兵以对,互相厮杀。打出了南北朝末世之中最为残酷精彩的一系列战役,和马邑郡之地没什么关系。

停兵山虽然在这一带缓坡丘陵当中峻拔而立,但也不过是矮子里面拔将军,并且只是一座孤山,周遭并没有山势可以连接。

停兵山之外的地形只不过是缓缓起伏,而且林木虽多,但却不是密布。足够骑军活动。以一百余武装到牙齿的马邑越骑的机动力和战斗力,足可以将停兵山四下封锁得密不透风。

但停兵山本身,却是颇为陡峭,地形破碎复杂,到处都是足可藏匿的死角,洞穴也颇有不少。林木也颇为茂密,足可掩藏身形。

以骑军上山搜索,并不是上策。

夕阳已经没入了西面地平线下,天地间骤然黑了下来。夜风刮起,林木摇动,一片涛声。

秋夜寒凉,加上这突起山风,让人冷入骨髓。

徐家闾逃出了几十人,在停兵山一个山凹处下马歇息,人人俱是喘息未定,满面惊惶之色。

逃过桑干河北岸之后,马邑鹰扬兵就咬了上来。这些马邑鹰扬兵剽悍快捷,胯下坐骑也都是骏马,用的弓矢兵刃俱都精利。一看就不是寻常地方的鹰扬兵,而是宿卫善阳,王仁恭直领的马邑越骑!

幸得天色已晚,大家地形熟悉,才逃上了停兵山。看着停兵山地形复杂,天色又暗了下来。这些马邑越骑尖兵才悻悻而退,接应后来大队包围了停兵山。

但已经有两名庄客中了流矢,好容易带着上来,现下放在避风处,这两名庄客发出声声惨叫,几名庄客按住他们想将入肉箭矢打出来。

惨叫声中,几十名庄客俱都面无人色,只是望向被韩小六和韩大娘扶下马来的徐敢。盼望着老太公能拿出一个什么手段来,解救大家于危难之中。

但哪怕是这么危急之中,这些庄客仍然人心未散,没人想着自己逃走。这个时代对于主家的依附,实在是太过于深入人心。

这几十名庄客,其实都骑得劣马,开得硬弓。徐敢手里教导出来的,虽然只是皮毛,但岂有差的。可毕竟是土里刨食的庄稼汉,遇上这些职业杀人,接受过完整战阵训练,并有相当作战经验的马邑鹰扬越骑精锐,半点抵抗的意志都兴不起来!

徐敢倚靠在山石上坐着,冷眼看着山下景象。

一团团篝火在停兵山四下的丘陵上升起,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马邑越骑的小小人影。这一百余越骑散开,严密的将停兵山四下封锁住。只要敢于突围,这些马邑越骑就会从四面汇聚而来,将徐家闾的所有人全部绞杀干净。

什么马邑越骑,不过是土鸡瓦犬而已。比起当年自己手下玄甲突骑,简直是天差地远,一次对冲,就能将他们彻底粉碎!整个马邑郡,能让自己稍稍看得过眼的,不过是恒安鹰扬兵而已!

可玄甲突骑,早已烟消云散。

当年玄甲突骑中那个雄姿英发的小将,那个自己半生心血所系的儿子。也早已在大隋太子东宫之内,闭门**。

韩小六抱着一床毛毡过来,韩大娘则提着一包干粮,凑到徐敢身边。

韩大娘低声道:“太公,吃点东西吧。”

韩小六则将毛毡披在徐敢身上,大声道:“太公,等到下半夜,咱护送着你杀出去!咱这一口弓,足够杀开一条血路!”

徐敢冷冷看了韩小六稚气的面庞一眼:“你还差得远!”

韩小六大声道:“咱就不信,这些马邑兵是天兵天将!”

徐敢嗤笑一声:“谁说他们是天兵天将,就算是你们,听我号令,再有一名斗将带队压阵,也能击败了他们!”

韩小六兴奋得一蹦半天高:“咱听太公号令,咱们去干掉这些马邑兵!”

徐敢黯然,微微摇头:“阿乐不在……我的卫儿不在,我的七位太保不在……烟消云散,烟消云散…………全都不在了…………”

老人靠着山石,白须飘拂,眼神似乎越过的遥远的时空,看到了一张张在自己心中永远鲜活的面容。

我老了,我累了,我的家人朋友部下,损折殆尽。我也就死在这里吧,只要阿乐能平平安安,就已经足够了。

旁边惨叫声骤然激烈了起来,却是几名庄客想将箭矢拔出,箭簇倒钩带动肌肉,让伤员如杀猪一般惨叫。

徐敢蓦然大喝一声:“男儿大丈夫,死则死矣,掉了脑袋也不哼一声,叫个什么!”

这一声吼,震得所有人都呆住,连伤者惨叫都低沉了下去。

徐敢坐着直起腰背,大声道:“将箭打穿出来,一折两半,再拔出来!以后上阵,贴身穿一层绸子,中箭之后,将绸子一扯,箭就出来了!”

徐敢这一声吼,反而稳住了庄客们的情绪,大家镇定了一些,拔箭的拔箭,吃干粮的吃干粮。只是大家都不时望向山下那一团团篝火,眼神之中,仍然是绝望。

而在山下,一处篝火之侧。

石朝志甲胄不解,蹲在篝火旁。手下送来热好的干粮,他也不吃,只是盯着眼前黑黝黝的停兵山观望。

陈凤坡凑了过来,讨好的道:“将军包围了此间,徐家闾的人插翅难逃。这座孤山没食没水,饿也饿垮了他们。过几日上山一个个捆起来就是…………既然将军要在这里耽搁几日,卑职就回神武催运一些粮秣帐幕过来,总不能让大家在这里喝风。”

陈凤坡是个很识趣的人,既然徐家闾中人无药可救。这个时候就全力讨好石朝志也罢,踏实把这差遣办完。他说回去催运粮秣帐幕,是真心实意。到时候说不定在王太守面前,还能落个不大不小的功劳。

石朝志回头,看着满脸堆笑的陈凤坡,冷笑一声:“谁说咱们要在这里耽搁了?”

陈凤坡瞪大眼睛。

石朝志仍然冷笑:“一些庄汉,以为这停兵山就能拦住马邑越骑?等他们喝半夜凉风,我们就摸上去。早点杀干净早点回去复命,谁耐烦在这里耽搁!”

石朝志冷冷的话语声中,山风越来越大,摇动林海,发出凄厉的呼啸之声。让陈凤坡浑身一颤。他望向停兵山,心里苦笑一下。

老太公,只能怪你命不好…………

而在山凹之中,徐敢靠在岩石之上,如一尊雕塑一般。只有满头白发,在劲厉的山风之中摇动。

卫儿死了,我也死了大半。今夜这剩下小半,也走到了终点。

阿乐,爷爷等不了你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风起(十三)

杜充站在停兵山一处峰顶,心惊胆战的望着停兵山四周团团篝火。

每一团篝火,都代表着一火马邑越骑。

火这各编制,在此刻就展现了其最本来的意义。就是行军宿营之间,燃起一团篝火用来炊饭取暖照明的最小建制单位。

但此时此刻,每一点篝火,就代表着十名坚甲利刃快马的杀神!

杜充饿得肚子咕咕叫,胃里面一阵一阵的泛着酸水。身上也有着干粮,但却一点吃东西的欲望也没有。

在他下面山凹里,散乱着到处休息的徐家闾庄客们,也都和杜充一样。

胆战心惊,等待着那未知的命运。

杜充壮健高大,体形结实在徐家闾中只是在韩约一人之下而已。徐家闾的庄客,整体而言都是营养充足,发育良好,筋骨强健。

徐敢对待徐家闾庄客,向来宽厚。徐家闾田地,升科之际,全都是在徐敢的名下。庄客名义上都是徐敢的佃户。但比之有些家主除了要佃户负责租庸调之外,还要剩下收成的一半。徐敢不仅负责大部分租庸调的缴纳,还只要剩下收成的二成。

杜充不知道,这其实已经是世家家主对世代家将所拥有田地的待遇了。

正因为这个原因,杜充吃得饱穿得暖,又有徐敢历年教导打熬筋骨,习练武艺。现下的杜充肩宽背阔,腰腹有力,下盘扎实,已经是一个合格的能披重甲站在大阵排头的重步兵胚子了。

技艺上面,杜充能持得重盾站得定,能用长兵刃,也能用直刀,开弓能开一石六斗以上,五十步距离十发能中六发以上。也能骑马,只是因为关节天生僵硬了些,不会马上厮杀的技艺罢了。

就算放在当年大隋精兵当中,也能被挑为选锋了。

可杜充却还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练了一身本事,却从来未曾和人动手过,胆色更是谈不上。

整个徐家闾中,徐敢虽然教导了所有庄客们的本事,但却从来未曾有带他们上阵的心思。就如虽然磨出了徐乐这个天才,但却只将徐乐困在神武县中,不想让徐乐去往外间天地一般。

徐家闾中,大部分庄客,都是如杜充一般,是再老实不过的庄稼汉。几个性子野一点的,都已经追随徐乐去北地行商去了。

现下在停兵山中,一群算得上武勇的庄客,在没有斗将带头,在没有鼓起胆色之前,就是一群待宰羔羊。

虽然手中握着直刀,背后背着木盾。可杜充还是浑身一阵阵的颤抖,这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对于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而言,唯一欣慰的,大概就是弟弟随乐郎君北去了,逃离了这个死地。杜家香火,还能传承得下去。

不过虽然莫名其妙给卷入这场被马邑越骑的追杀当中,哪怕已经害怕到了极处,可杜充这个庄户汉子,却半点丢下徐敢逃走的心思都没有。

当年逃离雁门兵火,几乎要在桑干河边成为饿殍,是老太公徐敢将他们收留下来,才养成现在这个七尺汉子。

现下在停兵山的这些庄户,谁又不是老太公从死亡线上拉拔出来的?

今时今日,这条命还了老太公也罢!

黑暗之中,风声如怒,松涛呼啸,杜充死死站定了山头位置,虽然颤抖不休,却并没有挪步到安全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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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山风,掩盖了树林中轻微的脚步声响。

二十余名马邑越骑,在石朝志的带领下,轻手轻脚的向着山凹所在摸去。

背后篝火火光传来,让他们能依稀辨别方向道路,就这样的沉默而前。

这二十余名马邑越骑,不是尖兵硬哨,就是队正火长一类的骨干,全是战技精熟,胆色过人的厮杀汉。

这二十余人,全着半甲,背后负盾,配着双刀。正是夜间步战摸营的轻捷装扮。

在王仁恭这个刚愎严厉的家主手下,石朝志一直很有危机感。这实在不是一个宽容的主上,一旦有错,就会被打入另册,再难翻身。

但石朝志已经连续四五代都为王家家将,没有背主另投的道理。只有在这位主上手下,努力向上。

领二百越骑洗一个小小村闾,如果还要迁延时日,包围个七八天,等村闾中人饿垮了再上去一个个捆了。自己还有什么脸面领家主麾下精锐的越骑营?想着他现在这个位置的,可是大有人在!

而石朝志也很有信心,不过是数十名村闾庄客罢了,蝼蚁一般的存在。自己精选出这些人手夜间摸上去,已经算是高看他们了!

狂风厉啸之中,石朝志已经率先出了树林。二十余条鬼魅一般的身影也悄然跟了上来。

这树林出口之上,就是杜充所在的山头。从这山头向下,就对山凹处的这些徐家闾中人取居高临下之势,一个冲击,就能杀入其中,将他们一网打尽。

石朝志对后面打了一个手势,趋前几步,整个身形几乎都贴在了上升的山势之上,缓缓的向上摸去。

这些马邑越骑,包括石朝志在内,脚上都绑了铁马,这山峰虽然颇为陡峭,但仍然很顺利的就攀援了上去。而夜间刮起的大风,又把所有声音都掩盖住。

不多时候,石朝志已经攀到峰顶,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

峰顶之上,微弱的星光,映照出一个长大的身影。正背盾持刀挎弓,小心翼翼的戒备。

正是一名徐家闾的庄客。

单看这个身影,连石朝志忍不住都要夸一声好。实在是一个上好当兵的胚子。行军途中遇见,说不定就要让手下捆了强迫加入军中。

可这长大汉子,虽然也是全副武装,但身子一直在剧烈的颤抖着。明显已经怕到了极处。

石朝志在心底狞笑一声,缓缓抽刀,探身而出,准备摸过去一刀结果了他。

星光之下,这汉子似乎终于听见脚下传来的悉索声响,转过身来。正正看见石朝志冒出来的半个身子。

有着一张朴实面孔的汉子脸上神情僵住,握住了刀柄,脸上神情扭曲。似乎想喊,却害怕得声音都冻结在喉间,想拔刀抵抗,却颤抖得连刀都拔不出来!

石朝志用力一撑,已经飞身而上。直刀前探,刀刃向上,刀背在下,左手压着右手腕子,一刀就捅向这汉子的胸腹之间!

血光迸溅,这一刀毫无阻拦的就刺了进去,石朝志甚而清楚的感觉到刀锋撕裂血肉,割断肋骨的阻力!

不过如此而已,庄户就是庄户,家主让咱们这些马邑越骑出手剿洗,真是抬举了他们!

血腥气一下冒出,转眼就被呼啸山风吹散。

而在山凹之中,如雕塑一般靠着岩石闭目坐着的徐敢,猛然睁开了眼睛!

第一百一十七章 风起(十四)

杜充胸腹之间,被石朝志一刀捅了进去。

这个其实一身本事,单论技艺只怕在马邑鹰扬府中能为一名火长的朴实庄户。因为太过老实,太过怯弱,也实在没有厮杀的经验。就这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在最后一刻,杜充终于爆发出了气力,大声怒吼:“快跑!”

呼喊声中,杜充已经一拳砸向石朝志面门。

放在战阵厮杀,对付强手。石朝志本应该硬生生吃下这一拳,将手中长刀在杜充胸腹之间再狠狠搅动一下,彻底杀死对手。

可也许是对杜充轻视太甚,也许是杜充这临死一拳力道颇为惊人。石朝志撤开卫着腕子的左手,接下这一拳。

接住这拳之后,石朝志才发现,杜充这垂死一击,力道大得惊人!石朝志浑身都是一震,幸得脚下有根,这才没有被打得退开去!

而杜充另一只手已经猛击石朝志持刀手腕,石朝志无奈,只能将直刀又朝前送了一下,抽身退开一步。

杜充高大的身形剧烈颤抖着,嘴角溢出污血。趁着石朝志撒手退开一步,握住直刀刀柄,硬生生的就将这柄直刀,从自己胸腹之间抽了出来!

如此景象,让石朝志都一时间怔住。

杜充又是一声凄厉大吼:“快跑!”

呼喊声中,杜充脱手将染满自己鲜血的直刀,就掷向石朝志!

风声呼啸而来,石朝志亡魂大冒,用力偏头闪避。他再没想到,这个轻松就被他摸上来一刀捅进去的庄客,临死之际,居然如此烈性!

直刀擦着石朝志面庞而过,厉风刮得石朝志面庞生痛。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却是另一名才摸上来的火长,还没反应过来,就给这掷出一刀劈中面门,惨叫声中就向山下跌落!

杜充高大身形软倒,跪在地上,垂下头来,再没了气息。

而更多马邑鹰扬兵涌了上来。居高临下,俯视山凹。

石朝志定了定神,大声下令:“举火!”

每名鹰扬兵都从身上取下一个火把,将篾筒中闷着的火媒子拿出晃燃。火把前段绑着浸了油的布,一点就着。

一支支火把亮起,石朝志摘下弓来,大声下令:“掷!”

十几只火把顿时向下掷出,一名名喘息未定的马邑鹰扬兵或跪或立,张开手中弓矢,搭箭上弦,死死盯着脚下山凹。

火光映照出山凹中的景象,几十条人影都被惊动,发出惊呼狂喊之声,到处乱窜。

刚才被杜充震惊了一下的石朝志满心又都是不屑,一群乌合之众!太守遣马邑越骑而来,真是高看了他们!

火光之中,石朝志一下就找到了靠着山石的那名老人。

老人白发在狂风中飘拂舞动,这个时候,仍然腰背笔直的坐着,抬起头来,虽然隔着数十步的距离,石朝志仍然感觉到两道锐利的目光,死死落在自己的身上!

在这一瞬间,石朝志恍惚之间,就觉得如对一头老去之虎。虽然这头老去病虎已然毛残牙断,但凛凛之威,丝毫未减!

在这老人身边,一名粗壮的中年女子,操着一口直刀,护持着他。

而另有一名少年,张弓搭箭,正正对准自己!

石朝志清楚看见,这少年撒手放弦,一支箭矢,箭簇反射着火光,向自己电射而来!

石朝志猛然跌坐在地,这是身经百战之余,才练出的反应。

这支羽箭跨过几十步的距离,正正擦着他的发髻而过。发绳顿时被带断,几茎乱发,飘散飞舞,转眼被狂风吹得不知去向。

这次夜袭,短短时间之内,在王仁恭麾下也是排得进前十的将领石朝志,居然在一群他怎么也看不起的庄汉手里,两次从生死一线中逃出来!

坐在地方,头发披散下来,狼狈万分的石朝志大声怒吼:“射死他们!”

二十余名越骑精锐这个时候都已经赶至峰顶,在石朝志的吼声中,撒手放弦,羽箭呼啸,向着山凹中乱成一团的人群飞射而去!

徐敢靠在山石之上,冷冷的看着山顶浮现的人影,看着他们掷落火把,照亮山凹。看着韩小六差点一箭射杀其中一人,看着他们张弓搭箭,泼洒出箭雨。

徐敢已经尽力布置了夜间警戒,在高处放了人手值守。当杜充那里传来动静,徐敢也第一时间就被惊动。

但他已经无能为力,衰老,中风,已经完全摧垮了这名当年在北周大军中也是出类拔萃人物的猛将。哪怕现在靠着山石坐着,也已经让徐敢竭尽全力。

现在他只能看着自己教了不少技艺的庄汉们如炸了窝的蚂蚁一般在山凹里惊呼乱撞。看着这些自己从来瞧不上眼的马邑鹰扬兵,就要展开一场屠杀!

当年铁甲,俱都凋零。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徐敢对韩小六大吼:“带着你娘走!”

韩大娘却对韩小六大喊:“别管我,保护太公!”

韩小六回首,在这狂风大作的寒冷秋夜里,满头满脸的大汗。

他就一人一弓而已,怎样才能保护太公和自己阿娘?

大哥,你这个小门神在哪里啊!

韩大娘又是一声尖利大喊:“还不来保护太公!”

这一声呼喊,终于喊醒了满山凹乱窜,不知所措的徐家闾庄客们。

这些朴实壮健的庄客终于反应了过来,都向徐敢直扑过来,要将他挡在身后。

大家都是在老太公手里活命下来,老太公从来不忍心收他们租子,宁愿自己北走草原,行商以为大家缴纳赋税。

现在太公老了,病了,被突如其来的鹰扬兵追杀。这个世道,到哪里都是活路艰难,百姓的性命,从来不在大人物的眼中。在徐家闾得老太公庇护,过了十几年安生日子,已然足够幸运,这个时候,就将性命还给了老太公也罢!

峰顶一阵弓弦绷绷响动之声,羽箭呼啸着撕破空气,疾射而来。

扑过来的壮汉,顿时就有几人中箭倒下,但剩下的人已经挡在了徐敢身前。这些庄汉,就用血肉性命遮护着徐敢!

又是一阵弓弦响动,又一轮羽箭破空而来。

庄客们挥舞着兵刃尽力拨打,但仍有几人惨叫倒下。

徐敢被这些庄客遮护在后,按着胸口。

一支羽箭,赫然在上。

第一轮羽箭激射,徐敢就已然中箭。

但这个时候,徐敢却半点没有在意自己的伤势,只是看着这些挡在自己身前的庄客。

为什么要陪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一起死啊…………

阿乐,爷爷见不到你了…………见不到你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风起(十五)

十余支火把落在山凹之中,这些火把都抱着油布,虽然火苗被山风扯得不住摇晃,却始终不息。

深秋草木已然干枯,这些火把更点燃了山凹之中草丛灌木,狂风撕扯之下,火光蔓延开来,将山凹之中映照得通明一片!

火光中,就见几十名庄客死死的围着徐敢,迎着从峰顶倾泻而下的箭雨!

这些庄客或者持盾,或者挥舞兵刃拨打箭矢,死死站定不退。

虽然这些并没有厮杀经验的庄客,这个时候都忘记了其实可以反击,可以还射,只知道用血肉遮护住徐敢,但这份忠勇,也足够让人觉得,徐敢没有白保护他们十余年,没有白教养他们一场!

秦汉以来,男儿雄烈之风,至于隋末之世,仍然未曾完全消散!

拴在山凹避风处的马群,这个时候都被惊动,长声嘶鸣,奋首扬蹄,声震四野。

如此景象,惨烈残酷到了极处。

而在峰顶,石朝志披头散发,大声怒吼:“射死他们!射死他们!”

接连吃亏的石朝志已然有些疯狂,只想看到这些庄客连同徐敢都倒在血泊之中,一个都不剩下!

马邑越骑精锐或跪或站,拼命发箭,每人身上撒袋中羽箭飞速减少。但因山风太大,而庄客们拼命在遮护拨打,每一轮羽箭过去,只能杀伤几人而已。这个时候石朝志只觉得后悔,为什么不多带点人摸上来,只用弓矢,就能将这几十人全部杀伤干净!

庄客们的表现,已经足够震惊这些马邑越骑精锐,本来想一轮羽箭之后,大家就冲下去一阵砍杀。

现下大家都只是在拼命发箭,将携带羽箭射干净之后再冲杀下去。这些庄客强悍若此,虽然没什么战阵经验,但真如此前打算一般射一轮就贴身近战,哪怕他们是越骑精锐,也少不得有些伤亡,现在尽可能的多消耗他们一点,就是一点。

怪不得王太守拣选他们这些精锐马邑越骑前来剿洗这样一个小小村落,这些庄客,真不知道怎么练出来的,拉到战阵上走一两遭,剩下的就是一队精锐,绝不在他们这些马邑越骑之下!

在停兵山下的留守马邑越骑,一个个都呆呆的看着山凹中燃动的火光,听着被狂风送来的呼喊怒号之声,人人变色。

一场夜袭,变成这么大的场面,也不知道上去二十余精锐骨干,还能回来多少。这个差遣,看来真是碰上了硬茬子!

饶是徐家闾庄客顽强若此,马邑越骑上下还是没有一个人怀疑,他们会最终将这几十名庄客剿洗干净,只是看最后要付出多少代价罢了。

一名马邑越骑望着山顶火光,喃喃自语:“早点收拾干净也罢,这个庄子里的人,就透着邪门,千万不要再有什么变故了…………”

而陈凤坡和手下之人也呆呆的看着眼前景象,人人色变。

陈凤坡轻声自语:“使我们神武豪杰啊…………可惜了,可惜了…………”

山顶之上,一轮又一轮的羽箭从马邑越骑手中泼洒而出,稳定的杀伤着山凹中那些顽强的庄客。

有些越骑已经射空了撒袋中的羽箭,纷纷拔刀,只等石朝志一声号令,就要冲杀下去。

石朝志已经扎束好散乱的头发,也冷着脸拔出了直刀。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将徐家闾剿洗干净。他总有一种莫名的预感,留着这些庄客,会在将来,给马邑鹰扬府,给自己,给家主王仁恭带来莫大的危险!

这种感觉莫名而来,说不出来由,让石朝志分外的难受。

不过只要杀光他们,就解决问题了!

最后一轮羽箭射完,山顶上一片拔刀之声,石朝志举起手来,准备大吼下令。

就在杀字要狂吼而出之际,石朝志心中突然升起巨大的危险感觉,他猛然回头!

山凹处火光映照之下,就见一面小盾,打着旋直奔自己腰肋处而来。盾牌上凸起两根尖刺,闪着寒光,风声猛恶之极,只要撞上,就是筋断骨折,再也挣扎不起!

这小盾是从何而来?

紧要关头,石朝志再度猛然趴了下去!

作为马邑府有数悍将,带着最为精锐的马邑越骑,对付一个民间村落,一夜之间,石朝志竟然三次经历生死一线的遭际!

铁盾从石朝志头顶掠过,正撞在他身后一名马邑越骑的背上。喀喇一声脊椎骨断裂之声响亮,这马邑越骑顿时就惨叫着软倒在地。

身着半甲,仍然不能当铁盾之一击,这铁盾出手之际,如何狂猛暴烈,可以想见!

韩约身影出现在峰顶,这位一向沉稳木讷的高大青年,两眼血红,持神荼铁盾,怒吼一声,就撞向纷纷回头的马邑越骑之中!

而在韩约身后,就是徐乐的身影。

哪怕在千余越营地,举止仍然潇洒自若的乐郎君,这个时候,浑身散发的,就是慑人的杀气。

徐乐终于赶到。

一路狂奔疾驰,入夜之际,终于赶到停兵山前。在石朝志带领马邑越骑偷偷摸上来之际,徐乐和韩约两人,同样也偷偷越过了马邑越骑的封锁线,朝山上摸来。

但就是迟了这么一步,马邑越骑已然暴起,占据峰顶,朝着山凹中泼洒箭雨!

徐乐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揪着,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心中所有,只是巨大的惶恐。这种惶恐,在摸到马邑越骑身后,现身冲杀之际,只有靠着无情杀戮,才能发泄出来!

韩约率先狠狠撞进了马邑越骑人堆之中,铁盾与甲胄的碰撞之声,马邑越骑的惨叫之声,骤然爆发而出。

接着徐乐已然跟上,踩着韩约的脊背跳起,落入人堆之中,手中直刀展动,顿时血光四溅。两名马邑越骑颈项中刀,大动脉被砍断,鲜血飚射而出,冲起半天高!

十九年的人生当中,徐乐这是第一次,想杀光眼前敌人,想将他们撕得粉碎!

在山凹之中,靠在大石之上,按着胸口创处的徐敢,淡淡一笑,轻声自语。

“阿乐,是阿乐。”

庄客们呆呆的看着山顶处爆发的厮杀,满脸汗泪的韩小六,突然振臂高呼。

“是乐郎君来了!我们杀上去呀!”

第一百一十九章 风起(十六)

山凹之中,就韩小六从始至终,始终保持灵醒。从一开始,就张弓反射。他从来没有闷着头挨打的意思,就算是死,也要将敌人咬下一块肉来!

但庄客们涌来,死死挡在徐敢身前,将韩小六身形也遮住了。

韩小六身形又瘦又小,但双臂奇长,肉全长在骨头缝里,一石数斗的弓能轻松拉开。天生是个好射手的坯子。

但个子就是长不上去。庄客们过来遮护徐敢,这些高壮的北地汉子,将他视线堵得严严实实。

当马邑越骑泼洒箭雨之际,韩小六只是急得在人群当中乱窜,却怎么也找不到发箭的空间。

直到徐乐韩约两人突然出现,箭雨停顿,韩小六这才在人缝中看到山顶景象。

这个时候,韩小六最先反应过来,振臂高呼!

这呼喊声,终于将庄客们喊醒。

这些庄客,都有厮杀的本事,都有徐敢教传出来的武艺。但是第一次临阵之际,全都蒙住,只能想到用自己的血肉来保护老太公。

当徐乐和韩约出现,当韩小六喊着杀上去。庄客们才反应过来。

他们手中有刀,知道如何厮杀,为什么杀上去,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

山凹之中,已经倒下了十余具尸体,全是这十几年来,在一个庄子里面共同劳作,谈笑打闹的弟兄,现在就这样躺倒在山凹当中,再没了气息。

徐乐韩约的出现,鼓起了他们的勇气。这些朴实的庄汉们一个个都红了眼睛。

呐喊声骤然响起,几十名庄客,扯开喉咙,吼声撕心裂肺一般的响动,压过了凌厉的山风之声,在停兵山上隆隆回响。

这些朴实庄客,红着眼睛,杀向山顶!

韩小六已经超越而前,手中持弓,嘴里叼着短刀,如一只猿猴一般,三两下就要攀到峰顶之上!

山凹之中,只留下韩大娘守着徐敢。

也只有韩大娘看到了徐敢胸口那支羽箭,看到血迹在徐敢胸口晕开。

但徐敢却浑然不在乎自己胸前致命的伤势,只是看着山顶,看着自家孙子厮杀的身影。嘴角绽开笑意,贪婪的想多看徐乐一眼。

韩大娘扑倒在徐敢面前,泪如泉涌,手忙脚乱的帮着徐敢按着他的创口。

血却从韩大娘指缝中不住涌出,怎么样也按不住。

韩大娘跪在地上,转向山顶:“阿约,杀光这帮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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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之上,徐乐和韩约两人,拼死而斗!

短暂的慌乱之后,马邑越骑已经反应了过来。围着徐乐韩约两人狠杀!

云中城内,徐乐曾经独斗数十恒安鹰扬兵,打得星火四溅。

但那是马上而斗,凭借坐骑还有长兵刃,可以扫出足够大的圈子。而且在数千云中百姓的围观之中,这些恒安鹰扬兵也不能下死手,才让徐乐一战成名。

所谓千人敌万人敌的大将,往往马上冲突无前,所向无敌,但最怕的就是落马卷入步下混战当中!

现下步下而斗,徐乐手中又没有长兵刃,双方搅在一起。这场厮杀,比云中城内那一场拼斗,要凶险惨烈十倍!

转瞬间双方已经碰撞了好几下,韩约持盾竭力遮护徐乐,但徐乐身上仍然多出了一两处血痕。

但马邑越骑,在这一瞬间又倒下四人,创口极深,每一击徐乐都使出了全部气力!

混战成一团每个人身上,都溅上了斑斑点点的血痕。双方都不作一声,只是咬牙死斗。这样的夜间步下混战,以徐乐的本事身手,哪怕有韩约遮护,也随时可能负创倒地。

可徐乐已经不去想这些了。

莫名的恐惧,只是盘旋在自己心头。一向看起来温和的少年徐乐,此刻有如凶神降世。不住的进步,出刀。狠狠的撕开对手的要害,往往自己身上也同时飞溅起血花。只是在紧要关头,下意识的避开要害而已。

韩约在侧,挥舞神荼铁盾,死死遮护徐乐。不知道多少把兵刃狠狠撞击着铁盾,火光不住飞溅。

转瞬之间,徐乐已经有若血人。但徐乐手中直刀,仍然凶厉,仍然在不住的砍到面前的马邑越骑!

石朝志已经退到人群之外,张弓搭箭,不住转换角度,死死盯着徐乐身形。只等露出空档,他就会一箭发出,射倒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

今夜之战,变成这个样子,已经超乎了石朝志的想象。精选出来的马邑越骑骨干精锐,已经倒下了快一半。

这全都是队正火长级别的军官,如此惨重的折损,已经在王仁恭面前交代不过去了。

但石朝志此刻也顾不得将来的事情了,只想赶紧杀死突然冒出来的两人!

这两人实在是太过凶悍,尤其是那个英俊少年。身形如风,刀刀如电。每一进步,就是一名马邑越骑倒下。这样的强手,石朝志从来未曾遇见过。

步下混战,一瞬间就能干掉这么多精锐甲士,简直可怖可畏!

这应该就是那什么乐郎君!据说是投效了刘武周之人!至于他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石朝志根本不去想了,再不将这乐郎君干掉,他们这一队人马,说不定都得交代在这山顶!

一名马邑越骑矮身而前,狠狠一刀抹在徐乐大腿上。

中刀之际,徐乐已经撤步,让开大部分力道。但腿上还是开出了长长一条血痕。身子就是一歪。

徐乐斜着身子一刀递出,得手的那名马邑越骑,还没来得及追杀,咽喉就被一刀割断,鲜血喷溅而出。

但徐乐终于半跪在地上,韩约从后抢上,平盾横扫。让几名马邑越骑都跳了开去。

虽然一时间解救了徐乐,但徐乐和韩约身边,在这瞬间终于空了出来。

石朝志猛然屏住呼吸,就要松手放弦。

这个时候,石朝志突然感觉到脑后风声响动,猛然又是扭身斜退。羽箭虽然撒手放出,但正正撞在韩约铁盾之上,一点星火冒出,这支羽箭不知道被弹向哪里去了。

石朝志才闪开身形,耳边就是一箭掠过,擦着脸颊飞走,又带出一道血痕。

石朝志扭头转身,就见一名瘦小少年,丢下手中空弓,持着短刀,红着眼睛就扑了上来!

而在这少年身后,更多庄客涌现出来,呼号怒吼着直扑过来!

今夜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洗一个小小的村闾么!

这不只是随手可得的一个小小功绩而已么?

为什么反而很有可能将这些马邑越骑精锐葬送在这儿?

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朝志猛然大吼出声:“快走!”

第一百二十章 风起(十七)

石朝志惊惶失措的呼声,在山顶回荡。

所有残余的马邑越骑精锐,都听见了。可这些残余的马邑越骑精锐,已经只剩下不足一半!

这些石朝志精选出来参与夜袭的人手,全是中低层军官一级的人物。这是一支军队战斗力的骨干和脊梁,是需要带头披坚执锐,冲杀在前的精锐!

在云中几场恶斗当中,徐乐也未曾遭逢过这样豪华的对手!

集中这些战力骨干于一起投入厮杀之中,是再奢侈不过的使用方法。一旦有所损失,是一支军队无法承受之痛。石朝志选出这些人手投入夜袭,就是出于对徐家闾中人的轻视,想快点了结这差遣。

谁能成想,突然间就冒出了徐乐与韩约两人,尤其是徐乐,在夜间步下混战中,居然杀伤了近半马邑越骑一营精锐的军官团!

厮杀当中,这些军官早就胆寒。听到石朝志的呼喊声,所有人都转身想走。

可是现在,哪里能让他们轻易走脱?

数十名眼睛都红了的庄客猛扑上来,和这些马邑越骑精锐扭打成一团。各色兵刃挥舞碰撞,不时有人体沉重的倒地声,有兵刃入肉之声,有人垂死惨叫之声。

这场山顶夜间混战,瞬间变得就更加的惨烈血腥!

庄客涌上,徐乐就再没了厮杀的心思。强自支撑起来,不管不顾的就冲下山顶。

韩约紧紧跟在后面,想扶住一瘸一拐的徐乐,却被徐乐狠狠甩开。现在徐乐就一个心思,见到自己的爷爷!确认他安然无恙!

火光之中,徐乐一眼就看见自己爷爷背靠在岩石之上,白发飘拂,望向自己。而韩大娘蹲跪在侧,守在爷爷身边。

徐乐再也顾不上背后传来的厮杀之声,身形快得都要拉出了残影,飞也似的扑至自己爷爷身边。

一支羽箭,插在爷爷胸口,鲜血已然将衣衫完全映红。

徐乐呆在那里,浑身颤抖。

徐敢却看着自己孙子,同样浑身浴血,站在自己面前。

徐敢下意识的板起了脸,怒道:“夜里不对敌人游斗,一头扎进去步战做什么?嫌命长?”

每吐出一个字,徐敢嘴角就溢出一股鲜血,将他的白须染红。

徐乐猛然跪了下来,嗤拉一声将徐敢创口处衣衫扯破。看着那支羽箭,然后手忙脚乱的想按住徐敢创口。

徐敢苦笑摇头:“傻小子,爷爷是不成啦。我瞧着,最多撑到天明,还能陪你说会儿话。”

徐乐猛然一声低吼:“你不会不成!”

创口鲜血,现在已经凝结,不大朝外流出了。但徐敢每一呼吸,都朝外喷溅着血沫。这是内脏受创的表现。

羽箭深深没入心口附近,如此位置,根本没法打箭。一旦拔出,只会加快徐敢的死亡。

多年宿将,对自己伤势判断,再准确不过。

徐乐呆呆跪在徐敢身边,只觉得浑身冰冷,什么念头都转不动了。

什么雄心壮志,在这一刻都已经烟消云散。为什么自己不留在神武?为什么自己非要去外面的天地?

这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十几年来,教养自己长大,给了自己最大的关怀和爱护。

可爷爷就要死了。

徐乐想吼,却吼不出来。想哭,泪水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

韩大娘掩住面孔,泪水从指缝中溢出来。这位忠心耿耿一直服侍照顾徐敢的中年女人,终于发出了撕心裂肺一般的哭嚎之声。

背后山顶,响起了欢呼之声。

几十名庄客在韩小六带领下直扑上去,红着眼睛厮杀。马邑越骑残存人马终于抵挡不住,只有寥寥几人滚下山去逃命,其他人都在山顶,变成了一堆尸首!

徐敢尽力挤出一丝微笑,轻轻道:“你父亲的死…………”

徐乐摇头:“我不想知道,我只要爷爷好好的。”

徐敢苦笑着摇摇头。

既然徐乐不想知道,那也就不说了吧。卫儿之死,牵扯了太多惊天动地的大人物。若是阿乐想去复仇,他的敌人太多,也太过强大了…………

如果自己还在,还能帮忙出谋划策,让阿乐避开更多的危险。但是自己就要不在了,就让卫儿之死,永远藏在十几年前的那个夜里罢…………

徐敢看着徐乐,一字字的艰难问道:“我给你的甲呢?”

徐乐狠狠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呼哨一声。

这声呼哨在夜空中远远传了出去,远处响起一声马嘶,有若龙吼。夜色之中,放在停兵山外的吞龙背负着徐乐带了一路的那个大包裹,奋首扬蹄,越过树林,直向山上而来。

摸上山来的时候,徐乐将吞龙放在了停兵山外围。这一声呼哨,就将吞龙召来。这匹战马神骏得已经有了灵性。本来徐乐想在爷爷面前好好炫耀一下的。

可是现在,就算是自己得到了天下间所有宝贵的东西,又有什么意思?

徐敢侧耳听着吞龙遥遥嘶鸣之声,露出一点笑容:“居然得了匹神驹…………”

徐乐赶紧阻止徐敢:“爷爷,别说话了。”

徐敢一笑:“哪那么快就会死,来,坐我身边,我还有不少东西要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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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在停兵山下,一众马邑越骑,呆呆的看着山顶的混战厮杀。

谁也没有想到,以军官组成的夜袭队伍,去对付一些庄稼汉,竟然爆发了这么激烈残酷的厮杀!

因为这一营人马中的军官都被石朝志抽调走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剩下马邑越骑反应混乱。好一会儿才组织起来,准备上前接应。

可这个时候,山顶厮杀已经结束,夜空中回响着的,就是徐家闾庄客的欢呼之声!

这些马邑越骑也红了眼睛,举着火把就向山上涌去。

这么多军将死伤在山上,若是他们回返,王仁恭会碎剐了他们!只有将徐家闾中人,全部碎尸万段,才能在王仁恭面前交代得过去!

夜色中突然几条人影踉跄而出,涌上去的马邑越骑定睛分辨,惊呼出声:“将主!”

退下来的正是石朝志。

他浑身血迹,甲叶残破。身边几名马邑越骑军将,也和他一般狼狈。

石朝志红着眼睛,对涌上来的大队马邑越骑怒吼:“围死他们!召大军前来,将他们砍成肉泥!”

第一百二十一章 风起(十八)

过去十九年的人生,对于徐乐而言,是无忧无虑的。

徐敢打理好一切,将他安全的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这位老人,哪怕已经过了他最巅峰的岁月。仍然是是一个不可轻侮的人物。

老人扫平了桑干河谷的马匪盗贼,开辟了徐家闾。在草原上建立了人脉,还曾经试图聚合九姓联盟反抗突厥人,建立起一支强大的势力。

徐敢将自己剩下生命,全部投入保护自己的孙子成长,尽可能的为自己孙子留下一些什么当中。

可是命运始终在刁难这位老人。

聚合九姓联盟,最终还是失败了。当初在草原上举起反抗突厥大旗的几位老友。罗敦颓废,乌头最终还是选择了投降突厥。而徐乐黯然回返徐家闾,这一场失败的战事,将徐敢最后的精气神都消耗了干净。

他只能用最后一点气力,继续保护徐乐,直到中风倒下。

而就在徐敢燃烧自己最后的生命力的岁月当中,徐乐长大成人了。

自己少年英俊,自己实力过人,甚至还称得上聪慧。

徐乐有着太多雄心壮志,徐乐以为这个天下都会被自己震动。虽然徐乐温和的接受爷爷的安排,老老实实的呆在神武县中。但徐乐未尝没有腹诽,爷爷也太过小心,未免有些耽误了自己成为这个天下最为耀眼的英雄人物的进程。

虽然徐乐从来不说,但是在心里,已经以为是自己来保护爷爷了,该自己来完成爷爷那些未了的心愿了。

所以一旦出神武,徐乐战苑君玮,斗恒安鹰扬兵,几次冲千余越部大营。锐气十足,张扬万分。就是想回来对爷爷证明,自己已经不需要他的保护,自己已经可以做到任何事情。

可当今夜,呼啸的山风之中,看着爷爷靠在山石之上,那支羽箭还插在爷爷的胸口。

徐乐宁愿回到从前,回到爷爷的羽翼之下,再不踏出神武县一步,再不去做危险的事情,再不想证明自己。

只要能回到从前。

庄客们次第回返,终于看到了这一幕。所有人都呆在当场,击败马邑越骑精锐的喜悦,在一瞬间就全然烟消云散。

韩小六惊呼一声,已经冲到徐敢面前,双膝跪地,泪如泉涌。

“太公,是咱没护住你!”

而徐乐就呆呆的站着,已经不知道做什么才好了。

徐敢却神色宁定,摸了摸韩小六的头发:“这不怪你,战场之上,谁生谁死看命。你还得好好打熬筋骨,光靠一点射术,可成不了英雄人物。”

不知道是回光返照还是什么,徐敢嘴里污血也不大溢出了,说话也不再断断续续。稍稍安抚了韩小六一下,就对着自己呆呆站在那里的孙子喝道:“还愣着做什么?马邑越骑不会离开,还要和他们斗一场,才能脱身!不过死个人而已,就这么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我没你这个孙子!”

徐乐终于身体一动,静静转头,看着山下火光。

一种几乎要渗入每个人骨髓中的杀气冲天而起,让在场每个人汗毛都竖了起来!

徐乐轻轻开口:“我就怕他们走了。”

徐敢拍拍身边:“那坐下来,一百余骑马邑越骑,不是那么容易收拾的,我们徐家的骑军战法,也该教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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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兵山下,篝火之侧。

上百马邑越骑已经集结过来,除了在各个路口留下一点监视人马,其余人等,全都来到这里,等候石朝志的下一步号令。

连陈凤坡几人都在其中。

陈凤坡偷眼看着石朝志几人,内心全是震惊。

二十余名马邑越骑军官摸上去,只剩下四五人回来,还浑身是血。

徐家闾什么时候拥有这么强横的实力了?恍惚之间,陈凤坡这才想起,十几年前徐敢扫平桑干河谷马匪盗贼的威名。

陈凤坡身边那些本地鹰扬兵,互相面面相觑。跟着这些善阳来的家伙,去对付本乡本土的英雄人物,实在让人心里极度不不是滋味。

可现在还能怎么样?只怕稍稍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样子,那明显已经愤怒到了极处的石朝志,就会毫不犹豫的将他们所有人都干掉!

石朝志浑身颤抖,双眼血红。

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不仅仅是愤怒,还有害怕。

暗夜之中,火光映照之下,徐乐一人扫掉一半马邑越骑军官的身影,似乎现在还清晰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如此人物,怪不得刘武周要竭力招揽,怪不得王太守调了他们整整一营越骑前来剿洗他所在的村闾!

将近二十名队正火长葬送也是实实在在的,如果没有说得过去的功绩,自己绝不可能脱罪!

只有在这里将那位不知道怎么突然杀回来的乐郎君擒获,交到王仁恭面前,这件事情才交代得过去!

可一旦想及徐乐,石朝志就控制不住自己浑身上下微微的颤抖!

直到他扫视聚集在身边的马邑越骑,这才稍稍平复了一些心情。

近两百骑甲士,装备完全,战技精熟,更有战阵经验。纵然那位什么乐郎君武力过人,但真正军阵之中,拉开来打,他无论如何不会是这些精锐甲骑的对手!

石朝志咬牙,对陈凤坡道:“我调一火兵给你,去神武县调拨粮秣辎重前来,我们就在这里扎下,围死徐家闾的人!”

陈凤坡毫不犹豫大声应是,只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早就和你说围在这里也罢,山上没水没食,徐家闾人能撑住多久?饿垮了上去功劳就捡到手了。非要摸上山去夜袭,死伤一大半退下来,这不是自家作死吗?

一名马邑越骑忍不住发问:“将主,要请援兵么?”

石朝志咬牙狠狠道:“我们还有脸求援么?我们是马邑越骑!”

石朝志红着眼睛扫视身边越骑甲士,冷冷道:“大家都知道太守治军如何,现在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那乐郎君现在就在山上,只有擒获了他,才能对太守有所交代!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徐家闾的人不死光,我们就在这里耗下去!”

一众马邑越骑沉默一下,拱手领命:“诺!”

石朝志又大声道:“我也不会亏待诸位弟兄,办好这件差使,这桑干河谷中所有村闾,随你们去剿洗,闹到善阳,我全都担着!”

几名本地鹰扬兵猛然抬头,就看见身边马邑越骑握住了腰间佩刀刀柄,冷冷的看着他们。这些本地鹰扬兵都低下头来,再不敢多说什么。

而陈凤坡始终就未曾抬头,满脸都是苦笑。

夜袭一仗,把这些马邑越骑都逼疯了。若是真让他们剿洗了桑干河谷的村闾,自己还怎么在神武县中做人?

陈凤坡悄然向停兵山上望去,忍不住就在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

徐家闾的这些人,但愿本事再大一些,干脆将这些马邑越骑消灭干净了也罢!

随即陈凤坡苦笑得更厉害了。

近两百骑甲骑,真正拉开阵势打,徐家闾这些庄客如何能是对手?所谓甲骑,就是这个时代最强的武力!

第一百二十二章 风起(十九)

火光燃动,照亮了停兵山。

数十名庄客,持刀负弓,警戒四下。

这些老实巴交的徐家闾庄客,经历了一场莫名其妙的逃亡,经历了一场夜间突如其来的厮杀,经历了一场被逼到绝境的爆发。

虽然有十余人死伤,剩下人身上也都有血迹创痕,但仿佛已然脱胎换骨一般,在夜色中一个个身形站得笔直,只是注视着山下燃动的火光。

只是眼神当中,再没了畏惧。

有些庄客还在不住回头,看着山凹里的景象。

徐乐正坐在徐乐身边,神情专注,听着负重创的老人,在一直说一直说。

时间如水一般流过,眼看就快要到了天明。

但徐敢却觉得自己还没有说够,他还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告诉自己孙子!

他要告诉徐乐,徐家先祖当年在坞壁自守,曾经直面过鲜卑人建立的无敌铁骑,学会了慕容家绝代双骄所创立的骑兵作战技艺。

他要告诉徐乐,一旦上了战场,除了寻常兵法之外,有哪些需要注意,有哪些需要警惕,有哪些小手段可以动用。

他要告诉徐乐,虽然眼见就是乱世到来,武力将会是未来数十年的凭籍,但是单凭武力,是绝对走不到最后。

他要告诉徐乐,世家虽然是一个个恐怖的庞然大物,这些世家,主导了过去几百年的乱世,又将强大的大隋彻底拖入了分裂动荡之中,马上这些世家就要趴在大隋留下的尸体上贪婪的吮吸血肉。

但这个世家掌握着这个世界一切的制度,终究是已经走到了末路。

因为全天下都再不想回到那几百年的血腥战乱当中,新的时代就在眼前。

虽然其间会经历太多血腥,太多艰难,但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要去做世家的鹰犬。

徐敢靠在石上,一直一直的说。夜风中他白发飘拂,脸颊上却泛起了红晕。仿佛不再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胸口处也没有那支致命的箭矢。只是想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将自己一身的经验和智慧,都传授给徐乐。

夜再长,也有尽头。更何况对于徐敢而言,这夜实在是太过短暂…………

天边已经透出了蒙蒙的亮色,徐敢终于停下了述说,满是慈祥的看着跪坐在自己身边的徐乐。

自己孙子,实在是个很英俊的少年。

目若朗星,鼻若悬胆,双眉斜飞,跪坐在那里,腰背笔直如剑。

可阿乐也实在太过年轻了,性格也太锋锐了,而他将要面对的,是即将到来的乱世,是越加疯狂的那些世家!

可自己再也不能保护他了。

想到这里,徐敢忍不住就是自失的一笑。自己一生,又保护住谁了,又做成什么事了?只有满身伤痕,只有家破人亡。今后的路,就让阿乐自己走去吧。

在最后时候,徐敢再一次的想告诉徐乐,他父亲徐卫的死因,在那个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谁是真正杀害他父亲的凶手。

但到了最后,徐敢还是将这番话收住了。

这敌人,实在是太过强大了…………现在的徐乐,还远远不是他的对手,等阿乐再成长一些,自己去发掘吧,然后再决定怎么做!

徐乐同样静静的看着自己爷爷。

一夜下来,自己将爷爷的每句话都牢牢记在了心底。直到最后爷爷的欲言又止,徐乐也明白自己爷爷想说什么,为什么最后却又停住了。

徐乐也不想追问,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爷爷已经背负了这责任这么久,下面该轮到自己扛起来了。

只是自己身后,再没有爷爷站着了。

下意识中,徐乐紧紧的咬着牙齿,直到嘴里传来浓重的血腥味道,不知不觉中,徐乐已经咬破了自己的牙床!

微露的晨光当中,徐敢只是久久的看着徐乐,吃力的伸出手来,摸了摸徐乐的头发。

过去十九年,徐敢从来都是一个严厉的家长,不住的打磨磨砺自己唯一的孙子,从来没有过这样温情的举动。

徐乐垂下头来。

徐敢的语声,变得低了下来,断断续续,低若蚊鸣。

“人总有一死,没什么好伤心的。我已经活得足够久了,阿乐,今后这条路就要你自己走下去了。保护好自己,照顾好身边人。”

污血再一次的从徐敢口中溢出,山风陡然更剧烈起来。

一幅幅画面,突然浮现在徐敢眼前。

北周北齐沿着黄河的血战,十余万各族战士拼死苦斗,黑甲黑骑冲撞敌阵。初得儿子的喜悦,儿子婚礼时候的大醉。儿子又有了儿子,直到那个夜里冲天而起的火光。

最后的画面,是那夜在长安城外,孤身单骑的老人,看着怀里的婴儿。婴儿咿呀而笑,手舞足蹈。

大业十二年秋,北周大将,号称八柱国之外军中影响力第一的徐敢,亡于停兵山。

摸着自己头发的那只手突然滑落,徐乐抬起头来,看着爷爷垂首端坐,却再没了气息。

徐乐深深拜倒,浑身剧烈颤动,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不管是谁,让爷爷离开长安,让爷爷遭逢颠沛流离的命运,让爷爷最终死于这停兵山,自己都会将他们一一揪出来!谁也不能阻止自己!

韩小六的声音响起:“老太公!”

呼喊声中,韩家兄弟拜倒在地,而数十庄客,也全都拜倒,送徐敢最后一程。韩大娘站在远处,捂着面孔,浑身剧烈颤抖。

徐乐站起身来,抱起爷爷尸身。以前在徐乐心目中无比高大健壮的老人,此刻仿佛轻的没有分量。

徐乐转头望着山下,晨光中那一团团篝火烟气上升,仍然死死将停兵山围定。不管谁突围而出,都会被马邑越骑发现,然后咬上来。

韩约已经起身,来到徐乐身后。听见徐乐头也不回的低声道:“取我的甲来。”

韩约默默点头,转身而去。

徐乐望着那些在晨光中显现出来的马邑越骑小小的身影,轻声道:“爷爷,看着我打垮他们吧,在天上看着我!”

大风骤然更加凌厉起来,这大风自停兵山而起,就要吹动整个时代!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战(一)

徐乐和韩约赶来,都是一匹战马,一匹驮马。

但到得此刻,一人只剩下一匹战马而已,而徐乐自从出行之时,就一直由韩约带着的大包裹,现在就放在吞龙的马鞍之后。

听到徐乐一声号令,一直默然如山站立的韩约立即动了,走到吞龙身边,取下那个大包裹。

直到此刻,韩约才狠狠揉了一把自己的眼睛。将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硬逼回去。

乐郎君没有掉一滴眼泪,自己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哭出来!

韩约当然明白,徐乐没有掉一滴眼泪,不是因为冷血。而是因为已经悲痛到了极处,单单流泪,并不能让徐乐发泄出胸中的哀痛!

包裹入手,沉甸甸的。韩约将之提到徐乐身边,放了下来。

徐乐仍然抱着徐敢尸身,看着山下,又低沉吩咐:“召集乡民们。”

韩约点头,含着手指,用力呼哨一声。

往常在村闾之中,村中青壮,向来是由韩约统带。日常村中巡视,承担劳役,组织村民兴村中一些水利之事,从来都是韩约带着村中青壮所为。别看宋宝带着几名侠少就在韩约面前咋咋呼呼,摆出一副他可以辅佐徐乐坐镇指挥,而韩约就是冲锋陷阵斗将的意思,那只是韩约向来话语不多,懒得和宋宝计较。

韩约一声呼哨,这些正处在悲痛中的村闾青壮们,下意识的就汇聚了过来。

这一刻每个人心中除了悲痛,就是茫然。原来支撑着整个徐家闾的,就是老太公一人而已。大家在老太公的管理下,种田,劳作,操练,巡视,行商,应付着沉重的赋税,一天天就这样过下来。

哪怕老太公中风倒下,只要还能看到他的身影,大家就觉得这日子还过得下去,大家所熟悉的一切都没有变化,日子无论多么艰难,都撑持得下去。

徐老太公带着他们逃亡,他们就逃亡。马邑越骑扑上山顶,箭如雨下,他们就以血肉性命遮护住老太公。一切都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只因为老太公就是大家心中的依靠和脊梁。

可现在老太公不在了。

乐郎君突然出现,展现了他的本事。大家都知道乐郎君一直被老太公磨练着,绝不是外表看起来那么温和无害的模样。但是今夜乐郎君的表现还是超乎了大家的想象。

可是乐郎君,就能代替老太公,始终为大家的依靠,大家的支撑么?

如此乱世!

徐乐抱着徐敢,迎着庄客们的目光,腰背笔直如剑。

沉默少顷,徐乐终于开口,语声平静,但谁也听得出来,徐乐是用尽了全身气力,才让自己没有爆发出来!

“过去十几年,爷爷保护着大家,带领着大家开辟出徐家闾,在这里生存下来。直到这些马邑鹰扬兵找上门来,直到我爷爷死在他们手中!”

庄客们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的看着徐乐。

“这些马邑鹰扬兵,还围在这里,还想将我们一网打尽,还想杀死这里每个人!这个世道,当有人想杀了你,唯一生存的机会,就是迎上去,干掉他!”

庄客们仍然无言,眼神当中的茫然,不曾稍减。

徐乐锋锐如剑的目光,死死的看着他们。

“…………大家都是在这个世道中艰难求生,在桑干河谷,一个个,一家家为我爷爷所收留。他就把这上百人的命运背负在身上。我知道你们现在伤心我爷爷之死,也担心我能不能继续带领大家,继续在这个世道挣扎求生!所有一切,等打垮了这些马邑鹰扬兵,我们逃出这停兵山再说!到时候,你们愿意跟随我,我会如爷爷在时一样,继续带领着大家,继续保护着大家。如果大家想离去,我也会给大家选一个安全的所在安顿下来。此时此刻,我只要你们相信我,听我号令,粉碎这些马邑鹰扬兵,为我爷爷,讨回一点血债!”

迎接徐乐的,是一片长久的沉默。

一直在旁边掩面哭泣的韩大娘放下双手,走了过来,以女子之身,从地上捡起一把兵刃,对徐乐道:“不管别人怎样,乐郎君你说怎么做吧,厮杀我不行,骑马也不行。但咬也要咬这些马邑兵两口!”

韩小六瘦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一步就跨到韩大娘身边:“乐郎君你说罢,我们韩家人总是和你站在一起!”

接着韩小六又鄙夷的看了这些庄客一眼,少年尖利的声音响起:“一个个都是老太公救出来,现在想散就随他们散去!”

一名憨厚朴实的庄客终于讷讷开口:“咱们都是老太公救下来的,这条命还了老太公,又直得什么?只是怕打不过这些马邑兵啊!”

其他庄客,也终于纷纷开口。

“小六,别以为就你知道报恩,昨夜我们谁又怂了?”

“不跟着乐郎君,我们还能跟着谁?当年饿倒,老太公那口热汤灌进来,我就是徐家闾的人了,从来没想过离开!”

“不就是个死么?我们安安稳稳在徐家闾种地,每年赋税没少一文。老太公和乐郎君冒死行商贴补咱们,谁心里不知道?结果这些马邑兵还要来洗了咱们!不就是拼了这条命么?死也拖一个垫背的,给老太公报仇!”

徐乐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得并不是太好,年少英俊,本领高强,要说徐乐温和外表之后没有自傲,那是假话,也并不将庄客看得太重。认为什么事情自己都能搞定。

但是此刻,庄客们还是选择追随徐乐,去碰撞那些仍然围着停兵山不走的马邑越骑。

徐乐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本事,这些还是爷爷留给自己的遗泽!

这些庄客,仍然选择了信任自己。

自己所能做的,就是不辜负他们的信任!

徐乐朝着这些庄客点点头,深深吸口气,对韩约道:“帮我披甲!”

韩约重重点头,一把将包裹扯开,包裹之内,就是一个形貌古朴的甲盒。甲盒外雕刻花纹,隐隐有血色浸润其间。

韩约轻轻打开了甲盒,在甲盒之内,黑沉沉的一副铁甲,正端端正正的放着。

这正是徐敢当年所用一副甲胄,在无数个夜里,徐敢一次次的保养擦拭着这幅甲胄。似乎就是除了徐乐之外,他所剩下的最宝贵的东西。在徐乐终于离开神武,走上自己道路之时,徐敢将这幅甲胄,交给了徐乐。

在遭遇苑君玮,独斗恒安兵,冲击千余越大营之际,徐乐都未曾披甲。而在此时此刻,徐乐终于决定披甲。

一旦披甲,就是死战。

不死不休!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战(二)

甲胄是纯黑色的,是札甲的形制,精钢被打制成一片片甲叶,再用牛皮索连接在一起。

所有部件,全都完整。护胸,护膊,护腿,铁靴,掩心镜,护颈,兜鍪,铁面。

这就是马战冲阵之用,遮护完全的重甲!

比之现在大隋军中所有的甲胄,这幅札甲,形制略微有些古老,有些地方的纹饰,还带着北魏那个拓跋鲜卑帝国的特点。掩心镜也没有现在的甲胄那么大,只占据前胸不足三分之一的部分。

但是每一片甲叶都被保养得极好,不见一点锈迹,这是需要每年都上油擦拭,再用柳条木炭吸附掉多余的油渍。

保养之余,还需要层层包裹,隔绝空气,细密收藏。每年花在这副甲胄上的心思,绝不在少处。

另外一个与现今常用军中甲胄不同之处在于,每一片甲叶上,都凸起了一个小点,密布甲胄之上,如一根根尖刺一般,森然可怖!

这代表每一片甲叶,都是冷锻而出,用锤子硬生生打得薄下去,那些凸起小点,就代表原来这些甲叶的厚度!

这些甲叶冷锻而成,坚固程度远超寻常甲胄,而且甲叶薄上一半,虽然分量不减,但披甲之士活动起来却方便了许多,这在战阵之中,就是无与伦比的优势!

当年北魏,以柔然为锻奴,国都之侧,制甲兵之所连绵数里,出现了这种冷锻制甲技术。为一时甲胄制备技术巅峰,每一副冷锻瘊子甲,都足可以作为世家大族的传承之物!

这种冷锻瘊子甲的花费,也是惊人,敲打出一片甲叶出来,往往就是十余天的功夫。而一副甲胄,甲叶何止上千片!

徐乐端坐大石之上,韩约和韩小六两人,先为徐乐穿上一套丝绸所制战裙内衬,再为徐乐一一披上甲胄各个部分,细心调整甲胄各个部分位置之后,再用牛皮索栓紧。

甲胄披完,外面再罩上一层露臂毡布战袄,拦腰狠狠杀上一道鸾带。

披挂完整,站起身来,森然肃杀之气,就扑面而来。

数十名庄客,呆呆的看着披甲完全的徐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小看到大的乐郎君,此时此刻,就是完全的大将形貌,每一动作,似乎都有无穷血腥气弥漫而出。

这就是介胄之士,这就是这个时代完整形态的武力巅峰之士!

韩约双手奉上铁面,徐乐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一下,轻轻合在自己脸上。

兜鍪内沿都有卡槽,铁面合上,发出轻微的咔哒之声。

这张铁面,色做纯黑,铁面无嘴,只在眼睛处开孔。在铁面之上,赫然用朱漆绘着一副愤怒金刚像!

在铁面合上的一瞬间,这血色的愤怒金刚像似乎活过来也似,在每个人心中,发出无声的咆哮!

每名庄客,汗毛都竖了起来,而血也涌上头顶。如此徐乐,但为男儿,只想追随在他身后,冲杀向前,面前就算是一座山,也只一头撞上去而已矣!

韩约默不作声的将吞龙牵了过来,韩小六赶紧给吞龙铺上一条挡箭的毛毡。

徐乐踩镫准备上马,看着韩小六激动的一张脸,突然问道:“小六,我对你们交代的,都记住了吗?”

韩小六蓬蓬的捶着胸口,喘着粗气道:“都记住了!到时候咱不会退后一步!和这些马邑兵拼了!”

徐乐在面具后微微一笑,淡淡道:“只要听我的,一定能干掉这些马邑兵。”

韩小六瞪大眼睛:“乐郎君教咱们的,都是…………”

徐乐点点头:“对,都是我爷爷传授的。”

韩小六一蹦老高:“那就错不了!”

徐乐笑笑,翻身上马。而韩约扶起徐敢尸身,抱了过来。徐乐俯身接过,将爷爷尸身放在自己身后,用皮索紧紧捆在自己身上。

就让爷爷看着,我是怎样撕碎这些马邑越骑的!

我不会让爷爷遗骸,有半点损伤,因为我只会向前!

爷爷啊爷爷,你看着我!这只是向幕后那些播弄我们徐家命运之人,所讨的第一份利息!

所有庄客,都看着徐乐的动作,每个人的脸都紧紧绷着。

这个时候不用再说什么,也不需要再说什么。到了如此地步,无非就是一死而已,还能怎样?

数十匹马被牵了出来,庄客们翻身上马。拔出了一柄柄的直刀。

徐乐猛然一扯缰绳,吞龙猛然人立而起,长声嘶鸣!

在吞龙背上,徐乐举手前指,直指山下马邑越骑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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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兵山下,一丛丛的篝火,渐次熄灭。只有缕缕青烟,升上空中,被山风一卷,撕扯得支离破碎。

马邑越骑分守各处道路,或者准备补眠,或者嚼着干粮。

石朝志下定决心准备围困停兵山,这些颇有作战经验的马邑越骑,就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这个时候,保存精力体力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了,还需要从神武县运来帐幕粮秣,说不得还要征发一些民夫,在各处道路上设下鹿砦,挖掘出壕沟,建立起更完整的封锁体系。

无论如何,野外长围,都是一件苦差事。光是巡哨警戒的任务就繁重得要死。虽然石朝志许下了战后可以在桑干河谷各处村闾放手抢掠的赏格,但是这些马邑越骑还是不大打得起精神来。

而陈凤坡几人,这个时候在石朝志所在之处,一一记下石朝志交代的要转运来的军资粮秣。十余名马邑越骑不耐烦的等在旁边,准备陪着他们去往神武,要是陈凤坡他们办事不利,说不得还要展示一下武力。

陈凤坡一边听一边脸色越来越苦。这石朝志真的是狮子大开口了。民夫粮食马料帐幕无一不要,数目还颇为巨大。马邑鹰扬府储存在神武县的那些军资粮秣,至少得出去一大半去。一旦突厥南下,石朝志他们可以缩到善阳去,神武县到时候怎么办?

可现在石朝志才遭逢一场败仗,死了那么多军将,正是最为疯狂的时候,要是自己稍稍抗辩几句,石朝志真的敢动手杀人!

这帮中原佬,太原王家的人,直将咱们马邑人看得这般轻贱!

可人在矮檐下,谁能不低头。除了刘武周治下,这马邑郡,还敢有谁硬抗这些如狼似虎的王太守直领五营不成?

自己真的是造了孽了,当这些太守鹰犬时候洗劫桑干河各处村闾之后,自己还怎么有脸在神武县呆得下去?

却不知道,有谁能阻止他们!

就在这个时候,遥遥一声战马嘶鸣传来。这战马嘶鸣之声,竟然有若虎吼!

而周遭马邑越骑,不少人已经从篝火旁站了起来,看着停兵山方向,面露骇然之色!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战(三)

薄薄雾气,自停兵山脚下升起。山风虽然没有昨夜之烈,但仍将一层层雾气卷动掀开。让视线并不受太大阻碍。

但这层薄薄雾气,还是让停兵山下景物变得有些朦胧。

在这片朦胧之中,数十骑正缓缓下山而来。

一直走到山脚之下,这数十骑队形密集了起来,然后毫不停顿的向着石朝志所在之处,推进而来。

马邑越骑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这些徐家闾庄户,居然敢摆出骑阵,迎击马邑越骑!他们是疯了不成!

昨夜夜袭虽然失败,但是在这个时代,本来夜袭就是风险极大的举动。夜间步下混战,战场不可控,队形不可控,死伤不可控。

石朝志在停兵山上折了大半军将,狼狈而归。马邑越骑军士虽然承认徐家闾这些庄户百姓可能很能打,但主要致败之因还是石朝志太过骄狂。毕竟这里是边塞之地,日日面对马匪盗贼,突厥南侵,民风彪悍,人人都习得一点厮杀技艺,十岁孩子都能开弓。夜间步下混战,有个闪失也是难免的事情。

但是真要拉开来,马上对战,马邑越骑却有坚定信心。他们一营人,足可击败上千边地民壮!

他们马更好,甲胄完全,兵刃精利,骑军战阵操练精熟。这些民壮,就算有点勇力,又算得什么?

在他们看来,徐家闾民壮,哪怕突然多了个什么被刘武周看重的乐郎君,也只有死守停兵山的份儿。他们只需加紧封锁,将这些徐家闾中人饿垮了,到时候上山一刀一个砍脑袋就是。

结果一夜厮杀方过,天色才明,这些徐家闾庄客,居然就杀下山来,直面大队马邑越骑!

当目瞪口呆不敢置信之后,马邑越骑上下,胸中升腾而起的就是怒火。

一定要一个冲击,将这些徐家闾中人斩杀干净,才能让马邑治下,知道太守麾下越骑之威!

麾下如此,石朝志更是怒火几乎烧穿了头顶。

这些人怎么敢小看他,怎么敢!

他自幼追随王仁恭,经历的战阵也不知道有多少了,从中原打到了马邑边地。结果昨夜几乎丢光了手下军官,今晨更被人欺上门来!若是稍稍退让软弱,让王仁恭得知,一定会砍了他的脑袋!

唯有杀光他们,将那乐郎君头颅挑在枪尖,才能稍稍洗刷这份耻辱!

石朝志两眼血红,大声下令:“吹角!结阵!”

几名亲卫,取下随身携带的牛角号,呜咽吹动。各个路口扎下的马邑越骑,全都鸣号应和。停兵山下,一百数十起马邑越骑,翻身上马,向着石朝志所在之处汇聚而来!

而石朝志狠狠的将兜鍪扣在头上,扎紧束带,翻身上马。在他身边二三十马邑越骑早已集结完毕,等石朝志上马,用力一挥手。这二三十骑大声呼哨,追随着石朝志,卷动烟尘,就迎上前去。

陈凤坡这十几名本地马邑鹰扬兵被丢在原地,面面相觑。

一名手下摸着脑袋,讷讷的问陈凤坡:“陈大,咱们是不是干脆跑了得了?”

陈凤坡给了这家伙脑袋一巴掌:“跑什么跑?等石朝志收拾完了徐家闾,还不是得到神武找咱们?有家有口的,咱们能跑到哪里去?”

另一名手下望着远处,叹息一声:“徐家闾真逃不过去了?”

陈凤坡狠狠道:“他们自己笨!要是守在停兵山上,说不得还能多熬几日,现下下山来拉开阵势,这不是自己找死?一个个都是死心眼,这般结果,只是活该!”

虽然嘴里骂着徐家闾中人蠢,可是陈凤坡却紧紧攥着坐骑缰绳,都快捏出水来了。

又一名满脸皱纹,怕不有四十余岁的老卒叹息一声:“都是咱们神武本乡本土的人啊……当年老太公,也在这条河谷颇有遗泽……咱们还是跟上去罢。到时候和石将主讨个情,将他们尸身都埋了就是,也算是入土为安。”

陈凤坡狠狠的啐了一口:“这情分却是难讨!”

语声方落,他就翻身上马。老卒问道:“陈大,去哪儿?”

陈凤坡一抖缰绳,没好气的道:“当然是跟上去,豁出这张老脸,再塞点家当,总换个让徐家闾这些蠢货入土为安就是!”

神武鹰扬兵纷纷翻身上马,跟着陈凤坡就追了上去。

这个时候,号角声在停兵山下此起彼伏的响动,一队队的马邑越骑向着这里汇聚而来。

这些马邑越骑身着半甲,长短兵刃混杂。虽然并不是完整的战斗形态,但是每个人都坚信,徐家闾中人下山找死,要不了一刻功夫,就能将他们斩杀干净!

一队队马邑越骑在行进中汇聚入石朝志的队伍当中,失却基层军将约束,队形有些混杂。石朝志身边亲卫呼喝着整理队形,将百余骑的队伍拉开。每一骑之间相隔七八步距离,却是便于各自行动战斗,不至于互相干扰。一百余骑排成四排,每一排都拉出二三百步的正面,第一排全部用长兵刃,持短兵刃的退到后面,跟随石朝志,一直迎上前去。

石朝志左顾右盼,看着麾下列成阵势。在折损了大半军将之后,麾下列阵虽然比之以前慢了许多,队形也混乱了不少。但石朝志仍然坚信,只要一个对冲,就能将这些庄户粉碎!

大队马邑越骑,蹄声连成一片,战马嘶鸣声声,一直来到山下林木之外,石朝志才举拳,让所有人停下脚步。

再向前去,林木之中,这大正面的骑阵就有些施展不开了。

每名马邑越骑都握紧了兵刃,死死盯着面前滚动的薄雾。

薄雾之中,传来了整齐的蹄声,如轰隆隆的闷雷响动。

马邑越骑心下有些讶异,这马蹄之声,怎生如此整齐?他们拉开二三百步的正面,已经不大好控制行进秩序了,对面只是一些庄客而已,怎么就能将蹄声控制得如此整齐?

不少人手心忍不住就沁出了汗水来,紧紧握着手中兵刃。

薄雾卷动,似乎里面藏着的是一只狰狞怪兽,转眼间就要冲出,展露爪牙!

一骑终于从雾气当中走出,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这一骑胯下骏马,披着毛毡,神骏异常。一身黑色甲胄,有如地狱中魔神现世。更戴着一张铁面,铁面之上,就是朱红色的愤怒金刚像!

在这一瞬间,每名马邑越骑,都觉得这愤怒金刚,在朝着自己怒吼!

石朝志胸口如被大锤狠狠击打了一下,一时间都喘不过气来。

这副甲胄,我知道,我知道!

可是这副甲胄,怎么就出现在这里?

徐家闾,徐家闾…………这庄闾姓徐!

而原来北周军中,那名无敌猛将,那个最终销声匿迹的家族,同样姓徐!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战(四)

黑色甲胄身影破雾而出,倒提马槊,缓缓而前。

铁面之上,愤怒金刚,有若活物,威灵可怖。

在这黑色甲胄身影之后,又是几十条身影显现。

但是石朝志目光,全落在那铁面愤怒金刚像之上。

久远的记忆,一下浮现上心头。

那时候王仁恭在朝中为朝散郎,在长安城中不过是一个可能有些前途的世家子而已。石朝志也还没到能为主家服役的岁数,跟着父母在长安城旁边的庄子里懵懵懂懂的度日。

这庄子就在入长安的要道之旁,这些庄客子弟,最大乐趣就是看这道上去往长安城的各色人物。

那时大业天子在位,收各地藩镇重将聚于都城,将世家出色子弟集中在身边为郎。就算是同为八柱国中的顶尖世家,也只能前往长安,一时间匍匐在大业天子脚下。

当陇西李家前往长安之际,家兵队伍如长龙一般穿行在道中,领兵将领,俱为一时之虎贲。而在李家私兵之前,领着这支属于李家强军的身影,就是这玄色重甲,倒提马槊,铁面之上,愤怒金刚有若活物!

大将之威,震慑得道路两边看热闹的人群,只是鸦雀无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玄甲大将身上!

后来石朝志才知道了,这是大将徐敢!

徐家自鲜卑六镇起,就追随陇西李家。当北周建国,八柱国横行天下,中原血腥死战,为天下决出最后一个胜者之际。徐敢光芒,压倒了不知道多少英雄人物。

黑甲长槊,在黄河两岸血战,在关中之地血战,在河东之地血战,直捣北齐国都,无不留下了徐敢身姿。他所带领的玄甲重骑,让敌人闻风丧胆。就算是他的儿子,也少年成名,天下仰望!

谁都以为,徐家为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家号,也会成为一时郡王。这凭一身本事,在乱世中扶摇直上的事迹,简直是每个为世家卖命最为羡慕的对象!

当那夜宫中惊变,太子杨勇被废的动荡之后。徐敢却突然销声匿迹,世家中人,也再不提起这个名字,仿佛他就未曾存在过一般。

那时石朝志已经长大成人,被选为了王仁恭身边家将,随他出任在外。隐隐约约听到这个事情,也不过只是感慨了一下,少年时候偶像,竟然是如此下场。

可石朝志再也没有想到,在这荒僻的马邑郡中,在这停兵山下,在清晨的雾气中,又见到这身黑甲,这铁面之上的愤怒金刚像,又出现在眼前!

入娘的,这哪是什么寻常村闾的老太公。这徐家闾中主事之人,就是突然销声匿迹的大隋重将,这曾经打得天下英雄都束手的人物。

玄甲徐敢!

石朝志在这清晨的雾气当中,只觉得自己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在这一刻,甚至只想掉头就走!

雾气之中,几十名庄客组成的队伍,终于全部出现。

几十名未曾披甲的布衣庄客,手持直刀,组成了一个密集的阵列,默然站定。

石朝志还在震惊恍惚之中,身边亲卫却发出了嗤笑之声。

骑军阵列,向来是以疏散为上。这才便于马上骑士动作,不至于互相干扰。对步军大阵,这疏散的骑军阵型,就可以控制尽可能大的正面,将数量远超过过自己的步军阵列牢牢压制住。

而对方也是骑阵,摆出对冲架势的话,那就对冲也罢。两骑之间相隔七八步的距离,足够对冲双方一骑骑的捉对厮杀了,双方碰撞之际,生死就全看自己的本事。

可这几十名庄客组成的骑阵,两马相隔只有一步不到的距离,几乎可以说是膝盖挨着膝盖,也只有单薄的两列而已。马邑越骑延伸出去足有二三百步的骑阵正面,足可以将这小小骑阵三面都包围住狠打!

这么小的间隔,这些马上骑士,还怎样动作?这不是聚成一团等死么!

更不必说这些庄客,都未曾披甲,手中兵刃也是直刀居多,和这样的对手列阵而战,简直有点侮辱马邑越骑的声名。

嗤笑声次第响起,最后连成一片,有的马邑越骑在马上笑得只是东倒西歪,老成一些的,也微微摇头。

几名亲卫冲着石朝志大声请命:“将主,下令罢,一个回合,就把他们都打下马来!”

麾下儿郎的高昂士气,终于将石朝志从恍惚中唤醒。他死死看了一眼静静立马在那儿的玄甲骑士,咬咬牙齿。

玄甲徐敢,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是他们这些人的天下!

就算是玄甲之下当真是那位徐敢,自己也要取下头颅,向王仁恭请功。更不必说徐敢应该老得不成样子了,这玄甲之下,应该就是那什么乐郎君!

徐敢宿将,哪里会摆出这样一个可笑的骑阵出来?

石朝志终于下定决心,举起手来,准备一个冲击,堂堂正正的打垮眼前的骑军阵列。将这玄甲所系着的传奇,彻底粉碎!

这已经不是你的时代了!

而徐乐静静的看着对面有些凌乱的马邑越骑骑阵,看着对面领军将领稍稍迟疑之后,还是将手举了起来。

徐乐缓缓竖起长矛,再稍稍前倾。

身后几十名庄客紧紧绷着脸,紧张得喉结不住上下滚动,但仍然同时点镫。

几十匹战马迈动步伐,整齐向前涌动。几十把直刀向前平举,指向对面那似乎不可战胜的马邑越骑骑阵!

对面石朝志手也狠狠挥下,马邑越骑大阵顿时也迎上前来。两翼加快速度,中央却稍稍压住坐骑步伐,整个阵型成凹字形,摆出了一副准备三面攻击的架势。

徐乐冷冷的看着对面马邑越骑动作,手中马槊,渐渐放平。

几十名庄客,在看着马槊放平的那一刻,陡然爆发出一声大喝,同时猛踹马腹。几十匹坐骑,长声嘶鸣,放开脚步,加速向前!

而马邑越骑,这个时候也同样提速,狠狠的迎了上来!

数百匹战马蹄声如雷,溅起大团大团尘土,就要在停兵山下互相碰撞,决出胜负!

石朝志大声怒吼,冲在队伍前面。

他只坚信,这场骑战,胜利者毫无疑问将会是他。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徐家藏在马邑郡苟延残喘,就在此处,他会将这曾经耀眼的徐家,彻底铲除!

玄甲徐敢,你的时代过去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一战(五)

两支骑阵,狠狠碰撞在一起。

在碰撞的一瞬间,天地中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而在徐乐眼中,伸向自己的那杆马槊,似乎也是静止的。

持马槊那员将领,长脸细眼,短髯如钢针一般,面目的每个细节徐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身子前倾,马槊尽力前伸,想借着马速,提前将徐乐捅下马来。

徐乐陡然一声大吼,声若霹雳!

自雾气中出现之际,一路上徐乐就沉默冷硬得如同一块冰一般。但心中,只有一团热血在翻滚,在怒号。只想将这天捅破一个窟窿,也许才能稍稍抒发一点心中的怒气!

爷爷已经认输了啊,爷爷已经退避到这小村闾当中,已经成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直到临死,也不告诉自己父亲死在谁的手里。

可这老天,怎么还不肯放过他?

若说此前,徐乐少年意气风发,但还只是想展现自己的本事,在这个时代成就一番功业。对谁都没有太深的仇恨,打过了之后一笑化解也罢。

斗云中,闯千余越大营,更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所钟爱的一场刺激的冒险而已。

那么现在,徐乐只想将害爷爷死去,害自己父亲死去,这台前幕后的一切对手都揪出来。若这个势力就是整个时代,那么徐乐不惜将这个时代都掀翻!

徐乐并未伸出长槊,只是在石朝志长槊就要及身之际,随手一摆,已经打偏槊锋,将手一压,就将那只长槊握在手里!

这个时候徐乐马槊才出,闪电一般直刺而出,同时夺槊左手后引,拉得石朝志在马上动弹不得。

石朝志下意识的还想挫腕夺槊回来,这一耽搁,徐乐马槊刺来,他想撒手闪避已经来不及了。这一记马槊直刺,就破甲而入,直戳入石朝志小腹之中!

一旦马上骑战,徐乐就如龙归大海,所向无前。

徐乐总会遇到能够旗鼓相当的对手,但不是在这停兵山下,对手也不是王仁恭麾下家将石朝志!

石朝志只觉得小腹处一凉,浑身气力,就从这发凉之处飞快流泻而出,一时间石朝志还懵懵懂懂的分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

自己不是正率领绝对优势的麾下健儿,对一群村闾之中庄客发起冲击,打一场必胜的战斗,怎么突然就没了气力,胳膊都无法抬起来,整个人只想软软的倒在马上?

而面前那个愤怒金刚像,似乎真的活了过来,在怒吼,在咆哮,自己只是这愤怒金刚脚下,最为微不足道的存在?

徐乐猛然双手交力,裆劲下压,吞龙长声嘶鸣,强健腰背完全支撑住了主人的发力。

两杆长槊在手,徐乐整个将石朝志从马上挑了起来,横飞而过,直向下坠落!

而徐乐已经越过石朝志坐骑,如一柄最为锋锐的长矛,直指向对方骑阵深处!

石朝志昏昏沉沉的从空中落下,看到了这名玄甲战士背后绑着的一位老人。

老人白发如雪,紧紧的贴着这名玄甲之士,已经没了半点动静。

石朝志这才恍然明白过来。

这个老人,就是当年名震天下的玄甲徐敢,而和自己正面对冲的那玄甲之士,就是那位乐郎君。

而自己已经被这乐郎君挑飞在空中,自己也要死了!

血雨从石朝志创口撒落,马邑鹰扬府越骑营营将石朝志跌落尘埃,接着万马践踏而过,就此战亡。

密集的徐家闾庄客骑阵,紧紧跟着徐乐,直撞而入。

在徐乐挑飞石朝志之后,双方骑阵终于真面目碰撞!

马邑越骑只以为这是一场最为轻松的交手战,自己占据兵力优势装备优势,正面大到可以三面包着对手打,这样怎么可能输?

可一交手,石朝志就已经冲天飞起,不及惊骇,就已然和徐家闾庄客骑阵撞上。这个时候,马邑越骑才发现,对方的密集阵列,几乎是无可撼动!

直刀如林指出,每一名马邑越骑觉得自己至少面对着四五柄直刀。交手之际,一刀劈开长兵刃,另外至少还有三四把直刀指向自己!

就算是自己能顺利的捅翻一名对手,另外三四把直刀劈来,也只有中刀落马,被践踏成肉泥的下场!

寻常对阵,就算是马上本事不如对手,足够的空间还有回旋的余地。但是现下面对着如墙而来的徐家闾庄客骑阵,完全无从躲避,无从展现自己精湛的马术,身前身侧全是森寒的兵刃,这叫人怎生打!

人喊马嘶之声,骤然爆发而出,压倒了如雷的蹄声。

在徐家闾庄客选择冲撞的正面,马邑越骑阵列骤然就空出一个缺口,在这个冲击正面上,所有马邑越骑被一扫而空!而徐家闾庄客就这样越过了第一道马邑越骑阵列,踏过满地尸身,每个人脸上都是不敢置信的表情,不敢相信,就这样轻易摧垮了对方的阵列,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所有徐家闾庄客,都是报着必死之心追随徐乐冲击,排除这样一个所有人都认为找死的密集阵列,没想到居然就这样摧垮了第一排的敌人!

韩约也放倒了自己面前对手,指着徐乐冲击在前的身影,吼声如雷:“跟着乐郎君,杀透他们!”

徐家闾庄客狠狠踹着马腹,继续挺起染血的直刀,追随徐乐的玄甲身影,追随着徐乐背后已经故去的老太公徐敢,向着面前一层又一层的马邑越骑阵列,继续冲击而前!

只是这一次,他们下意识的让自己队形更加密集,更像是一堵墙,冲击得更加坚决!

这一次,他们相信自己能打赢!

不知道谁率先怒吼,接着几十名庄客全都扯开了嗓门:“杀!”

徐乐仍然冲击在前,毫不停顿,双槊展动,迎面马邑越骑被捅得人仰马翻。

身后响起的,是数十上百骑狠狠碰撞之声,是兵刃入肉之声,是人马垂死惨叫之声,是马蹄踏过骨肉血泊之声。是几十名庄客一起怒吼之声!

这就是爷爷昨夜教传的徐家骑战之术,是传自大燕绝代双骄慕容恪和慕容垂的骑兵战术,是那个慕容鲜卑一时间压服中原的重骑冲阵战术。

密集阵列,如墙而进。单纯的拼性命,拼消耗,直到压倒对手。

这在后世,在拿破仑的法国,在贵族化骑兵因为大革命没落之后。马术并不精良,战技并不精熟的平民子弟组成的新骑兵所选择的战术,也就是这个。

骑兵墙式冲锋!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战(六)

任何时代,选择什么样的战术都有其历史背景。

在古典军国主义没落之后,骑兵在东西方都变成了贵族化的兵种。

疏散阵列,控制尽可能大的战场,用以压制尽可能多的对手步兵。掩护自己的步兵阵列以有利态势对对方发起攻击。

而骑兵对战,同样是拉开阵型,以双方个人武勇决出胜负。

汉末以后,门阀制度走向顶峰,私兵化制度走上顶峰,骑兵更是各自世家直属家将家兵的精锐力量,再配合以征发抓捕而来的大量可以消耗的步兵,就构成了汉末以来数百年乱世的战争形态。

异族政权的少量本族精锐,基本上都是这种贵族化的骑兵。留存的汉人世家,也有样学样,哪怕江南东晋宋齐梁陈,也不能免俗。

慕容家以辽东小族崛起,四面皆敌,崛起之初,装备匮乏,想建立起大规模的步兵军团都没地方找人去,一开始只能拼本族子弟的性命。

慕容恪和慕容垂这绝代双骄,就发展了骑军战术,建立起这种密集墙式阵列。连番大战,所向皆捷,直到建立燕国。

但在门阀化的时代,这些本族子弟精锐和对手拼性命拼消耗的战术,并不能持久,在建立燕国之后,这样的战术很快又被抛弃。只留下一点遗泽,为后世拓跋家的鲜卑六镇学去,为徐敢所继承,最后教传给了徐乐。

究其本质,就是将骑兵同样拉到了可消耗的层次,硬碰硬的解决战斗。只有在贵族统治崩塌,能有效动员全国力量之后,才能恢复这种古典军国主义式的战术和制度。

在西方,到了拿破仑时代,旧贵族几乎一扫而空,踊跃参军的平民子弟组成了大军团,这些平民子弟组成了新的骑兵部队,采用了这种战术,一时间也在欧陆无敌,打出了赫赫威名。

今时今日,在停兵山下,这骑兵墙式冲锋阵列,在这个时代再度展露了他锋利的獠牙。

若是有人能从空中向下俯瞰,就能看见松散的马邑越骑阵列,虽然已经将几十名庄客组成的阵列几乎完全包裹起来。但是这几十名徐家闾庄客,仍然一层层的凿穿对手,双方碰撞之处,人仰马翻,但是倒下的,几乎都是独自而战的马邑越骑!

以徐乐为锋刃,徐家闾庄客,如一道不可阻挡的洪流,在身后留下的都是满地尸首血肉,是到处炸缰乱跑的空马,是在地上还没死去,挣扎呻吟的马邑越骑!

徐乐冲杀在前,已经杀红了眼睛。

徐敢一手教传出来的徐家闾庄客有勇力,有技艺,足够支撑他们完成密集墙式冲锋。但是毕竟没有战阵经验,必须要有一个箭头也似的人物,冲杀在前,带动他们的冲击,鼓起他们的勇气,直到这冲击变得无可遏制!

此前徐乐未至,徐敢无法用出这样的战术击破马邑越骑。但当徐家闾庄客有了徐乐这样一名马前无敌的领军人物,被带动着发起如此密集冲击的徐家闾庄客,就变成了战阵之上恐怖的大杀器!

面前一名名马邑越骑的面孔出现,而徐乐双槊盘旋飞舞,以最干脆利落的招式,将他们一一捅下马来。血雨飞舞,落在玄甲之上,落在铁面的愤怒金刚像上,让这身玄甲,越发的狰狞可怖。

面前又是两名马邑越骑出现,但这两名马邑越骑再没了此前对手迎上来那般坚决,一人放慢了马速,一人猛扯缰绳,一副准备掉头就跑的架势。

不等徐乐催策,吞龙一声长嘶,后蹄用力,腾跃而出,一名马邑越骑惊骇的张口欲呼,徐乐一槊就从他嘴里捅了进去,槊锋从后脑冒了出来!再一扯出,带出满槊鲜血碎牙。

另一名马邑越骑已经调转马头想走,杀红了眼睛的徐乐,脱手就将马槊掷出。

马槊经天而过,从他背后没入,顿时破甲透体而出,直扎入他坐骑颈项之中。战马惨嘶带着主人倒地,那马邑越骑尸身就这样连在坐骑之上倒地,还在竭力挣扎,想脱身而出,但胸口给开了这么大一个窟窿,哪里还能生还?

徐乐环视左右,面前已经没有敌人。

四排马邑越骑阵列,就这样被一举杀透!

身后马蹄声响起,徐乐回首,杀气四溢。从后赶来的,却是韩约,这长大汉子两面铁盾在手,神荼大盾下缘,郁垒小盾突出的狼牙,俱是血迹,透阵而出,也不知道有几名马邑越骑倒在他的盾下。

接着就是同样浑身浴血的徐家闾庄客,一次冲击,这些老实巴交的庄客们身上也多了无穷杀气,策马而至,不等徐乐号令,就齐齐掉头,转向身后马邑越骑,自然形成密集阵列。

几十名庄客,倒下快有二十骑,剩下的已经不足四十骑。但这如墙密集阵列,再度集结,仍然没有半点松动迹象!

而马邑越骑,在他们冲锋途中,落马死伤的,倍于徐家闾庄客损折,剩下的人马虽然还占据绝对优势,但已经乱成了一团,乱纷纷的扭在一起,不成队列,惊惶的望向再度集结的徐家闾庄客。

每名马邑越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太守精心打造出来的这支军马,居然在硬碰硬的交手战中,对着一群庄客,败得这么干脆利落?

这营越骑,军官几乎一扫而空,连将主石朝志都战死当场,虽然还有人数优势,但是这些往日鼻孔朝天,也并不畏惧厮杀的马邑越骑,真的没有半点的战斗意志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样和这群徐家闾庄客打,也再没有军将能够站出来,重整阵容,迎击徐家闾庄客的掉头再度冲击!

徐乐背着徐敢,缓缓上前,染血马槊高高竖起,接着再度向下倾斜。

身后几十名庄客,粗重的喘息着,却毫不犹豫的催动坐骑,几十名同样染满鲜血的战马,迈动脚步,滚滚而前。

徐乐马槊倾斜度加大,身后几十骑速度也慢慢加快,转眼间就要再度形成冲击态势,撞入混乱的马邑越骑之中!

一名马邑越骑撕心裂肺的大喊一声,扯动缰绳,掉头便走!

这一声惨嚎,似乎就是信号。剩下那还占据人数优势,装备完全,向来以马邑郡中精锐自居的越骑,全都扯动缰绳,掉头便走。

不管向哪个方向而去,只要逃离这玄甲杀神越远越好!

停兵山下,马邑越骑军溃!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战(七)

马邑直领五大营,越骑三营从来自诩为马邑鹰扬府第一精锐,眼高于顶。

自从王仁恭执掌马邑郡,拼力扩充马邑鹰扬府以来,就将马邑最为悍勇的轻侠少年,将军中最为勇力之士,塞到越骑营中,越骑营中军将,也都选用自己的家兵家将充当,以确保马邑越骑对他的绝对忠诚。

人事如此,装备军资供应,自然也是最好。这般堆砌下来,马邑越骑也就眼高于顶。除了同在一郡的恒安鹰扬府让他们有些忌惮之外,天下军马,都不放在他们眼中。自以为是边地出身之精骑,一旦大举南下,任何对手都会被他们横扫,将辅佐王仁恭成就一代霸业。

去年河东雁门马邑三家联军,与突厥人一场血战。战场见到了那些吃薄饷装备杂乱的恒安鹰扬府战场上血战之姿之后。马邑越骑对恒安兵倒是有了几分忌惮,虽然双方僵持,也不敢轻易启衅,只等王仁恭将一切安排停当再启战端。

但是比之元气大伤的雁门兵和唐国公麾下的河东兵,马邑越骑还是以为要强过他们。一旦王仁恭率领他们南下,就会让中原腹地之人,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边地铁骑!

但这份一直以来支撑着马邑越骑骄横之气的虚火,在停兵山下,就彻底被粉碎。

一帮被他们赶上山的村闾庄客,拉出一个密集阵列,就这样不管不顾的撞了上来。马邑越骑声势更为惊人的骑军阵列,就这样被一举击穿!

而从两翼包抄上来的马邑越骑,根本无法加入到战团当中,向着中央汇拢,反而更加加剧了战场的混乱。

当徐乐挑飞石朝志,率领庄客杀透重围,再度掉头过来之际。马邑越骑已经自己乱成了一个大疙瘩,一片人喊马嘶之声,落马甲士在地上哀嚎挣扎,战马踩在血肉上不住打滑,炸缰空马在停兵山下到处乱窜,又加剧了这一团已然不可收拾的混乱。

每个人都是懵懵懂懂的,这一仗怎么就败下来了?

他们没有轻敌,阵列完整,节奏得当,纵然是没有军官少了些秩序,但怎么就这一下就给打得崩溃?

当徐乐转身而来,铁面上愤怒金刚森然的注视着他们,那一柄满是血肉的马槊再度缓缓前倾之际,所有马邑越骑,在这一刻都丧失了抵抗的意志。

如果说徐家闾庄客的密集骑阵是他们看不懂的东西,一身玄甲徐乐的武勇,却是每个人都看得明白的!

他们的将主,在马邑军中也算是有勇力有胆色的石朝志,一个照面就被挑飞。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挑飞,多少马邑越骑,都看见了从石朝志身上洒落而下的血雨!

而徐乐永为锋矢,马前无一合之敌,一路上两支马槊飞舞,不知道多少马邑越骑被徐乐捅下马来,生生为部下凿穿一个口子出来。

当徐乐再度转身过来,看着那一身狰狞可怖的玄甲,马邑越骑赫然就产生了弱小动物碰见天敌的那种感觉!

而徐乐背后,背负的老人尸身,更加剧了他们的恐惧。

边地之中,血亲复仇为上。负尸血战,不死不休。

自己这些马邑越骑,怎么就惹上了这个凶神?

当徐家闾庄客如墙阵列,再度向前移动之际。剩下还有大半的马邑越骑,在撕心裂肺的喊声当中,彻底崩溃!

这些马邑越骑,扔下兵刃,摘下身上甲胄,丢掉一切负重的东西,只剩下一人一马,不辨方向,伏在马上埋头奔逃,有的马邑越骑在逃命之际昏头转向的撞在一起,马上骑士滚落下马,还挣扎起来,一瘸一拐的想用两条腿逃出一条生天!

而这边徐乐,马槊已然完全放平,再也不管身后徐家闾庄客跟不跟得上,吞龙速度提到最高,仿佛就要这样一直追杀马邑越骑直到世界的尽头!

吞龙闪电一般掠过战场,几名落马马邑越骑抬起手来,不知道是想抵抗还是想求饶,但是徐乐没给他们发声的机会,马槊如龙一般闪动,每一槊都是捅入胸腹之间,冲力让这些马邑越骑都被挑离地面,徐乐再随手一甩,再去寻找下一个对手。

转瞬之间,吞龙在战场上盘旋,惨叫声中,又是七八名来不及逃脱的马邑越骑,就这样被徐乐干掉!

当徐乐抬起头来之际,这一片满是血肉尸首的战场之上,已经再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而徐乐犹自不肯罢休,寻着那些马快的越骑逃走方向,又要狠狠踢动马腹,继续追下去!

猛然间旁边伸过一只手来,重重按住徐乐肩膀:“乐郎君,杀得够了!”

徐乐回首,铁面后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狠狠盯着来人,马槊抬起就要扎下去。

那人却毫不闪避的迎着徐乐,满脸恳切。

正是韩约。

这长大汉子也是满身血痕,身上带了几处创口,现在还在汩汩朝外淌着鲜血。一头一脸的大汗,却是再认真不过的看着徐乐。

“阿乐,老太公也不想你这样,杀得够了,停手吧…………”

几十名庄客,已经停下了坐骑脚步,在十几步外,胸膛剧烈起伏,只是这样静静的看着徐乐。

韩小六也在队列当中,这小子却奇迹般的一点伤都没带,苍白着一张脸左右看看,突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一边吐一边擦着满脸鼻涕眼泪,尤带少年稚气的声音还有点哭腔。

“乐郎君,杀得够了,咱们埋了老太公罢…………”

徐乐茫然的松手,满是血污的长槊,沉重落地,溅起几点血泥。

徐乐伸手摘下铁面,铁面后仍然是那张英挺俊朗的面孔,但眉宇中却多了一些什么东西,让徐乐原来有点稚嫩的气质,在这一战之后,彻底消失不见。

玄色重甲,一身血肉。玄色重甲之后,却是这样一个英俊得几乎点尘不沾的少年。这种反差,强烈得到了极处。

入眼之处,都是血色,是到处散布的马邑越骑尸身,是战场上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背后爷爷的身体,已经冰冷。

在这一刻,徐乐终于真正感受到,自己爷爷死了。

再也活不过来了。

这个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去面对了。

在马背上,徐乐一身玄甲的身形摇晃几下,仰头便倒了下去。

韩约忙不迭的伸手将徐乐扶住,惶急大喊:“乐郎君!”

几十名庄客也都忙不迭的打马围了上来:“乐郎君!”

这一战之后,年轻的徐乐,已经真正成为徐家闾残存之士的主心骨!这几十名徐敢也花了不少心思调教出来,经历一战血腥战事洗磨之后,初步展露爪牙的数十虎狼之士的主心骨!

第一百三十章 一战(八)

无穷无尽的梦魇,铺天盖地而来。

前后左右皆是敌人,而环顾左右,俱是自己战友的尸首。韩约抱着半面残盾,闭目垂首,再无声息。

敌人身形高大,有若金刚魔神。行动当中喷烟吐雾,带动雷霆。手中挥舞兵刃,都如殿宇巨柱,落在地上,石崩土飞。

这样的敌人,源源不绝,布满整个视线。

而自己就是孤身一人,剑甲俱残。自己终于感到了惶恐,想回头寻找那白发飘拂的高大身影,但却什么也找不到。

徐乐这才恍然明白,爷爷已经死了。

就在这一刻,徐乐睁开了眼睛。

入眼之处,是韩约一张大脸,满脸是汗,只是凑到自己面前。看到自己睁开眼睛,这个朴实汉子总算露出安心的笑容,猛一拍掌:“乐郎君醒了!”

旁边顿时响起了韩大娘的叱喝声:“嚷嚷什么?乐郎君带着你们打这一仗,累得脱力了,正是要静养,你嗓门太大,闪一边去!”

就见韩大娘提着一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兜鍪,不知道从哪里接的水,还烧热了,挤过来递到徐乐身边:“乐郎君,先喝口热的,身子怎么样?”

徐乐自己心里有数,他远没到厮杀脱力的地步,只是伤心过甚而已。没接韩大娘递过来的水,徐乐第一时间就问道:“我爷爷呢?”

一堆庄客挤在徐乐身边,都是一副关切的模样,听到徐乐问话,各自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生怕又惹得徐乐伤心,再晕过去。

韩大娘轻声道:“已经把老太公从乐郎君身上解下来了,我亲手给老太公洗了一下,就等乐郎君醒来发话,怎样措置老太公的遗骸。”

几名庄客让开,就见几具马鞍拼在一起,徐敢双手放在胸前,静静的躺在马鞍之上。

徐乐挣扎起身,踉跄走到爷爷身边,单膝跪地,垂首默然不语。

庄客们肃然而立,鸦雀无声。经历一场血战之后,这些庄客肃然而立,已经有些杀伐之气。

韩大娘走到徐乐身边,轻声道:“乐郎君,你也别太自苦了。老太公祖籍何处,我们就是再辛苦,也要帮着乐郎君抬老太公遗骸还乡安葬…………”

徐乐轻轻摇摇头,站起身来,久久注视着自己的爷爷:“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还乡?徐家闾就是我的故乡,现在也没有了,就把爷爷火化了罢…………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徐乐转向韩大娘,俊朗而苍白的面孔上,甚而还带着一点薄薄的笑意。

“爷爷死了,我可没死。害爷爷走到这一步的,爷爷未了的心愿,就是我来完成!”

韩大娘默然点头,招手道:“阿约,小六!”

韩约和韩小六都越众而出,来到韩大娘身边。

韩大娘对着他们道:“我们一家性命都是老太公救的,现下乐郎君要为老太公报仇。你们就算是舍了这条性命,也要追随乐郎君到底,不然就不是我的儿子!”

这个胖壮中年妇女,粗手大脚,面目粗粝,但在这一刻,凛然有威。

韩约默不作声,跪倒徐敢遗骸面前,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又默然起身,站在徐乐身侧。韩小六也有样学样,给徐敢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嘟囔道:“这还用得着娘你说?”

徐乐目光转向庄客们,不等徐乐发话,庄客们就乱纷纷的开口。

“咱们跟着乐郎君,杀了这么多马邑兵,现在还能去哪里?”

“韩家性命是老太公救下来的,我们就不是老太公救下来的?”

“这世道,不给咱们活路。咱们就跟着乐郎君杀出一个活路来也罢!”

“咱们这条命,以前交给了老太公,现在就交给了乐郎君。只要乐郎君不负了我们!”

一众庄客,纷纷经过徐敢身边,跪下重重叩首,再自然成列,静候徐乐号令。

徐乐深深吸口气:“准备火葬我爷爷,收拾战场,计点缴获,然后我们向北走,去寻刘武周去!我就帮刘武周和王仁恭干上这一场了!”

几十名庄客大声应诺:“谨遵乐郎君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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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凤坡几人,同样落荒而逃,直离开停兵山二三十里,这才惊魂稍定。

胯下战马已经跑得脱力,一旦陈凤坡几人停下,这才嘶鸣一声,轰然倒地。亏得几名手下跳得快,才没给压在马下。

陈凤坡的坐骑虽然没有倒毙,但也累得够呛,直喷白沫,看来是走不动了。

几名手下一边手忙脚乱的料理死马,一边游目四顾,看看自己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停兵山下一战,最后徐乐单骑而出,一副斩尽杀绝的架势。实在是吓到了陈凤坡几人,这个时候就只顾得逃命了,哪里还能分辨什么方向?

几名手下现在惊惶未定,都分不出这是哪里。还是陈凤坡老成一些,一拍大腿。

“入娘的咱们怎么朝北跑了?这一下就二三十里下来,今日哪里还能回神武县?”

几名手下这才认出了地形,纷纷摇头,就有人劝解陈凤坡:“陈大,马累死了不少,其他的也走不得了,这里也有咱们相熟的村闾,就先歇息一下也罢。这些马邑越骑打败了,回神武县也不会消停,总要寻人晦气,咱们就在这里躲一阵也罢。等风声过去了再回去也就是。”

陈凤坡一琢磨,似乎也是这个道理。自己虽然在神武县有家有口,但妻族也颇有力量,足以自保。这个时候,自家先省了直面马邑越骑的恼羞成怒也罢!

他一拍手下肩膀,夸赞一句:“你小子倒是晓事,咱们倒霉,摊上这么个差事。这个时候避避风头要紧,附近哪家村闾你熟悉,咱们就去那里!等这事情过了,回神武少不了你小子的好处!”

手下眉花眼笑:“这附近牛门闾,小人妻舅就在这里,陈大要在这里安顿,全是小人妻舅招待!至于好处什么的,也不敢想,以后少碰上这等吓人场面,就算是祖上积德了!”

众人正要放松心情,去往牛门闾。就听见道左马蹄声响,气急败坏的声音同时响起:“这不是神武的那些家伙?老爷们打生打死,你们倒是逃得飞快!”

陈凤坡几人惶然回首,就见一队马邑越骑败兵,也不择路径,逃到这里来。人人盔歪甲斜,却满身满眼的戾气。败残之军,纪律最坏,最是凶狠。看到和这些马邑越骑道左相遇,陈凤坡一颗心直朝下沉。

这可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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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堆之上,火光升腾而起,将徐敢身形渐渐吞没。

徐乐摘了甲胄,牵着吞龙,出神的看着这跳动的火焰。

过去十几年的经历,就在这停兵山下干脆利落的被斩断,再也无法回头。自己只有努力向前,完成自己的使命,照顾好这些继续追随自己的子弟。

还有,为爷爷报仇。

不管是王仁恭,还是那些在中原腹地,名都大邑,将爷爷逼迫到这边地安身的仇人,自己都不会放过。

火势越来越大,将自己爷爷在这世上的所有痕迹抹去,就算是有些骨灰,山风一起,也将被吹散。就落在爷爷呆了十几年,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徐家闾左近山川大地上。

这也就算是将爷爷好好安葬了罢…………

陪伴自己的,只有爷爷留下来的一副甲胄而已。

徐乐用力的揉揉眼睛,翻身上了吞龙,不多发一言,将手一招,率先而去。

韩约以降,数十名庄客,包括韩大娘在内,都默然策马而去,再不回首。

当所有人背影都远去之际,就见火光中烟气如缕,如马腾跃,似乎驮载着徐敢精魂,跃马而去。

半空之中,烟气如聚,似乎幻成一名与徐乐面目相似的青年,携着娇美妻子,正在含笑等待着徐敢精魂到来。

三人重逢,目光只是落在越去越远的徐乐笔直如剑的背影上。

山风再起,这点烟气,转眼消散。

第一百三十一章 急雨(一)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马邑郡中的一天,又这样过去了。

一行队伍,在夜色中迤逦向北而去,正是徐家闾中人。

徐乐已经卸了甲胄,策马走在前面。一路过来,都是沉默。

这条路,已经是徐乐第二次走了。

短短半月之前,当徐乐离开神武第一次踏出家门,正是对外界有着无比幻想,对自己充满信心,跃跃欲试,想对这个世界展露自己的锋芒。整个天地对自己而言都是新鲜的,是充满无限可能的。

可是第二次踏上这条道路,心情已经迥然不同。

血淋淋沉甸甸的责任,已经背负在身。外面的世界,再不是那般充满阳光,而是已然对徐乐展露了獠牙,前路茫茫,正未可知。

夜色之中,原来温和儒雅的少年面庞,已经多了些冷峻深沉,再不是当初的模样。

一众徐家闾庄客,也沉默而行。并没有人发出什么声音响动。

这些徐家闾庄客,短短一日,也变了模样。不少人披上了从马邑越骑身上扒下来的甲胄,换了马邑鹰扬府的制式军中兵刃,骑着军中的高头大马,沉默而行,每个人身上都有了淡淡的血腥气息。

突然之间,队伍微微有些骚动起来,前方不远处,隐隐有火光闪动,照亮夜空。

走在前面的徐乐停下马来,微微皱眉。

不等徐乐回头招呼,韩约兄弟两人已经从后追上。

徐乐轻声发问:“起火的地方是哪里?”

不等兄长开口,韩小六已经抢在前面答话:“是牛门闾!咱去那儿转过,通云中大路旁的一个闾寨,比咱们徐家闾热闹!”

徐乐默然点头,韩约看着徐乐表情,也没多说什么。

哪怕是心思简单的朴实汉子,韩约也能知道这火起代表了什么。

马邑越骑给打得崩溃,四散奔逃。从来败兵都是最为凶恶的存在,会将地方糟蹋得如同一片白地一般,好长时间,才能将这些败兵收拢起来重新恢复建制和秩序。有些败兵干脆就一直转为了流寇盗匪。

深夜村闾处火光升腾,毫无疑问就是就是这些马邑越骑败兵所造的孽!

放在平日,韩约说不得就要劝徐乐伸手去管一下了。收拾掉这些手下败将,还本乡本土一个平安。

可是现在这话却说不出口,谁知道王仁恭的报复会什么时候到来?在这里耽搁,说不得就要把他们这支队伍全都给葬送了!

就连性子比自家大哥冲动十倍的韩小六都明白这个道理,眼睛翻着,想说什么,却强自按捺住。烦躁得只是扯自己坐骑缰绳,让胯下战马不住的低声嘶鸣。

几十名庄客也都看到了远处火光,全都停了下来,队伍当中,发出了低低的议论之声。

徐乐沉默一下,露出一点冰冷的笑意,一指火光升起处:“走,我们先将这些家伙料理了。”

韩约一怔,低声道:“乐郎君,可北上之事……”

徐乐一笑:“刘武周总在那儿,云中城也搬不走。早一天迟一天,有什么打紧?这是神武本乡本土之地,我能眼睁睁的看着乡亲被王仁恭的人马糟蹋?”

韩约仍然迟疑:“可王仁恭要是暴怒……”

徐乐笑意更冷:“我就怕他暴怒得不够厉害!最好马上就对云中城动手!最好能从善阳城那个乌龟壳出来,站到我的面前!”

韩约默然不语,隐隐约约感到,以前那个和蔼可亲的乐郎君,似乎有些变了。

徐乐掉头,对麾下子弟呼哨一声,举手前指,正对着火光亮起方向,一扯缰绳,吞龙欢快的长嘶一声,迈步便行。

韩约还在旁边迟疑,韩小六已经兴奋的振臂高呼:“乐郎君带着咱们去收拾那些兔崽子,大伙儿走啊!”

庄客们大声欢呼,纷纷纵马,在夜色中跟随而上!

经历一场血战,还取得出乎意料的大捷之后。这些徐敢教导出来的庄客,正是胆勇血性才被激发出来,甚而对自己有着超乎正常的自信的时候。马邑越骑手下败将耳,将他们收拾干净,卫护本乡本土平安,这是大家北去之前,对乡梓之地最好的交代!

夜色中数十骑卷动,直向前去。韩约摇摇头,也赶紧催马跟上,紧紧的卫护在徐乐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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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门闾内,已经是一片地狱景象。

下午时候,二十余骑马邑越骑裹挟着陈凤坡等人,直入牛门闾中。

一开始只是索要酒食,对闾民动辄打骂而已。

入夜之后,酒意上涌,这些败兵的暴虐终于全部都激发了出来。开始掳掠闾中女子。闾民稍有反抗,这些马邑越骑就已然拔刀。

混乱撕扯中,有闾民见血。一旦有了血光,事态就再也控制不住。马邑越骑开始动手在村闾中大杀大砍,纵火焚烧房屋。

转瞬之间,一个还算平静的村闾,就变成了地狱一般景象,村民哀嚎哭喊,四下走避。而马邑越骑醉醺醺的四下奔走,见人就是兜头一刀砍过去,见女子就扯着头发拽过来。

一圈房舍都被点燃,火光熊熊升腾,不少马邑越骑更将那些负创村民,生生的丢入火中!

有些闾民越过寨墙要逃入夜色当中,这些马邑越骑就站在寨墙之上,张弓搭箭,将闾民一一射倒,不时爆发出狼嚎一般的笑声。

过去数百年,中原一直是这般暴虐的乱世景象。大隋一统,平安日子才数十年而已,现下乱世却要又再度开启。马邑越骑这般举动,只不过是个预演而已!

陈凤坡几人,则是守着手下妻舅房屋,持着各色兵刃,堵住门口。他们虽然在乱起之时竭力抵抗,但这些本地鹰扬兵,都是十余年未经战阵,本事胆色只怕还不如乡间侠少,哪里是这些如狼似虎的马邑越骑的对手?

转眼间陈凤坡手下就折损了几人,剩下的退到此间,谁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而这些败兵领头之人,就带着七八名手下,堵住门口,戏谑一般的张弓搭箭,不时将一支支羽箭射入屋舍之中。

这场游戏太有意思,他们舍不得这样早点结束。

陈凤坡持刀守在门后,满头满脸的大汗,破旧屋门被几块石头抵着。不时一支羽箭落在门上,就震得门扇乱抖。

陈凤坡人情精熟,做事周至,什么庶务落在他手上都能料理得停当,方方面面都会满意。但是遇上这些兵痞,却没了半点主意!

外间响起那败兵领头之人的笑声:“陈大,不如入伙了就是!附近哪里富庶,你都清楚,带着咱们打开了村闾,有你的一份!到时候不管是去善阳,还是咱们弟兄自己落个自在,总有你个位置!”

几名手下,还有那手下妻舅都忐忑的看着陈凤坡。陈凤坡苦笑一声:“我要是这般对本乡之人下手,死后还进得了祖坟么?”

外间那领头之人喊了两声,不耐烦起来:“陈大,再不出来,爷爷可就放火了!”

陈凤坡咬牙扯开嗓门骂了回去:“你纵兵作乱,王太守不会放过你!”

败兵头领大笑:“王仁恭还指着咱们为他打天下,只要咱们肯给他卖命,洗个村子,算得什么事情?”

外间哭嚎声一阵阵的传来,陈凤坡红着眼睛咬牙大吼:“神武总有人给咱们报仇!停兵山下,只恨徐家闾没将你们杀绝!”

边地汉子,就算困顿风尘久矣,圆滑世故,在最后关头,还是有血性迸发!

败军头领沉默一下,暴跳如雷,破口大骂:“死不绝的狗贱种!放火,放火!”

一捆捆柴草,被丢了过来,不少就是被抓着的乡民哭哭啼啼的送到屋舍之前。紧接着就是一支支火箭,雨点般的落下。烟火升腾而起,陈凤坡痛苦的闭上眼睛。

他知道,自己还有牛门闾的遭遇,真半点不会放在王仁恭心上。在这些世家眼中,他们性命真的轻贱得如草芥一般。

这个时候,只有闭目待死而已,哪里会有人伸出援手?

第一百三十二章 急雨(二)

败军头领,抓着一个酒瓶,冷淡的看着火光升起,将陈凤坡几人所在的屋舍包裹住。烟气升腾而起,四下弥漫。

不要多时,屋舍之中的人,就算没被烧死,也要被熏死。

他抓起酒瓶,狠狠的灌了一口。村中土酿,又酸又劣,还满是酒渣。但对这败军头领而言,有酒有火有女人有杀戮血腥,就什么都够了。

这败军头领只觉得还不够,还要更多的血腥,才能将败战的恐惧,彻底化解掉!

石朝志被长槊挑起,尸身飞在半空之中,洒落下漫天血雨的景象,现在还不时在他眼前闪现。

幸得乱世将起,幸得这些世家大人们要用他们的性命去争天下,他可以用更多的杀戮,去忘掉这生死一线的恐怖,忘掉那个无可匹敌的玄甲身影!

身边那些马邑越骑,兴奋得嗷嗷喊叫,有若狼嚎。这败军头领却还在心里盘算,桑干河一带,还可以耽搁几天,可以洗掉几个村落。

带着弟兄们好好发财,建立起自己的威信和人望,到时候回归王仁恭麾下,怕自己捞不到一个队正地位?就是营将,也未尝没有指望。

亏得石朝志那个死鬼傻子,居然带着军将去夜袭,结果全部死光。这就是自己上位之机!

今日杀得也够了,火也放得够了,却是要留几间屋舍,再挑几个美貌小娘,好好歇息一宿才是正经。虽然仗是打败了,自己这辈子也再不想碰到那个玄甲身影,但是败后的日子,倒是过得爽快!

正想得得意之际,这头领只听见耳边似乎掠过一道风声,接着脸上就落下几点水滴。

头领疑惑的摸摸脸庞,放在眼前借着火光一看。满手鲜红,正是血色。

身边一名马邑越骑突然发出荷荷之声,转头看去,就见这马邑越骑颈项被一支羽箭射了个对穿,鲜血带着泡沫狂涌而出,这马邑越骑不敢置信的摸着犹自在颤动的羽箭,身子一软,轰然倒地。

其余马邑越骑也被惊动,大声呼喊:“敌袭!”

败军头领也猛然转身,就见火光之中,一些身影缓缓而至。

一名身形瘦小的少年,身上穿着马邑越骑的半甲,还显得空荡荡的,正又将一支羽箭搭上弦。其他身影,也同样穿着马邑越骑的半甲,形貌憨厚朴实,腰间却悬着头颅,这头颅赫然正是和他一起逃入牛门闾中的马邑越骑,眼闭嘴张,犹自凝固着惊骇之情。

一名长大汉子,持铁盾卫护着一人。这人十**岁年纪,眉清目秀,双眉斜飞如剑。火光映亮了他的眸子,却森冷得如冰一般。

这十**的青年未曾披甲,形貌更如一个世家公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和停兵山下那玄甲铁面上有愤怒金刚的身影重合!

而他的部下,就是停兵山下,那做如墙冲击的徐家闾庄客!

牛门闾残存百姓,跟在他们身侧身后,手中持着胡乱抓取的兵刃器物,红着眼睛看着他们这些马邑越骑。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徐家闾中人来到这里,又收拾掉这些零散马邑越骑,一直欺到了他们身后!

徐乐冷冷的看着这名败军头领,入眼之处,都是血腥火光。

乱世将起…………

可这乱世,为何总以百姓为代价,以徐家闾一样的村闾为代价!

徐乐冷冷一挥手,身后庄客,直涌上前。这些庄客都红了眼睛,徐家闾已经毁灭,而这些手下败将,仍然不肯停手!

败军头领惨叫一声:“我们走!我们走!放过我们也罢!”

马邑越骑,实在被停兵山下那一仗打破胆了,面对徐家闾中人,实在提不起半点抵抗意志。

败军头领身后的那些马邑越骑,已经丢刀奔走。败残之军,纵然加倍暴虐,但已经没了约束,再不能当做一支军队看待,再重整起来,恢复节制约束之后,再谈不上有什么战力。面对红了眼睛的徐家闾庄客,一个个只想逃命!

马邑越骑败兵,转眼间就被徐家闾庄客淹没,厮杀短暂,长长短短的惨叫声之后,包括那名败军头领,全都了账。

牛门闾百姓呆呆的看着眼前一切,看着满眼大火,看着乡闾亲族倒在血泊中的尸身,一个个放声大哭。

面前被大火包围的屋舍,突然门被撞开,裹着毛毡的几条身影跌跌撞撞的冲了出来,仆倒在地。

庄客们忙不迭的上前扯下毛毡,将被熏得半死的几个人扶了起来,又赶紧将水葫芦递给他们。

这几个人捧着水葫芦大口大口的喝着,满脸俱是劫后余生的侥幸之色。

韩约突然讶异的道:“陈大?”

作为神武县中也算得上一号的轻侠人物,韩约如何认不出本地鹰扬兵的队正陈凤坡?陈凤坡也好与人结交,人缘极好,和韩约这种小辈也算是有点交情。

一旁韩小六眉毛就立了起来,咬牙道:“是不是你带着马邑越骑来的徐家闾!”

马邑越骑是外来户,必然要有本地向导引路。陈凤坡出现在这里,到底为何,已经是很明白的事情,韩小六脑子转得快,一下就想明白端的,当即就大声吼了起来!

十几名救护陈凤坡几人的庄客,顿时就就拔刀出来,雪亮直刀,环逼陈凤坡几人!

满脸黑灰的陈凤坡神色却还算镇定,放下水葫芦,看着徐乐:“你就是乐郎君罢?”

徐乐站在那儿,微微点头。

陈凤坡叹息一声:“玄甲领头冲阵之人,也是你罢…………我陈大眼拙,竟然没看出神武县中还藏着这样的英雄人物,不然早就好好结交一番了。也没想到,徐家闾中,也藏着一群虎狼!”

他换了端正跪坐的姿势:“怪不得刘武周识人,招揽乐郎君为将。王太守这才发马邑越骑剿洗徐家闾,对着马邑越骑,我又没有乐郎君的武勇本事,如何能不从命?”

这一刻,徐乐却是心下巨震。自己紧赶慢赶,就是要赶在自己擒下张万岁的消息传出之前将爷爷接走,结果还是迟来一步,不知道哪个有心人,却先将消息传到了王仁恭那里,还夸大为自己已经被刘武周招揽为将!

但这点震骇,还是被徐乐藏在心底。事情已然至此,一个个将幕后黑手揪出来就是了。

陈凤坡指着周遭满地马邑越骑尸身,苦笑道:“可我们纵然效力,还是差点被这些家伙烧死。幸得被乐郎君救了一命,过错已经犯下,再没什么多说的。乐郎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罢。可乐郎君若是能放过我陈大一条性命,今后之事,但凭乐郎君吩咐!”

徐乐终于开口:“那我就让你做一件事情,以赎性命罢…………”

陈凤坡拜倒在地,一字字道:“但凭乐郎君吩咐!”

第一百三十三章 急雨(三)

大雨滂沱而下,浇在神武县的夯土城体上,激起一层层白色的水雾。

此刻神武县内,城门紧锁,虽是和平时日,却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景象。

原因无他,前天夜匆匆赶来神武县,又在昨天白昼匆匆而去的一营马邑越骑,居然就这样溃败回来了。

马邑越骑是王仁恭手里的心尖子,待遇装备向来最强,马邑越骑也从来不把除了王仁恭之外的郡中其他人等放在眼里。移防善阳的时候,还老实一些,若是放在郡治之外,则是向来搅扰得地方鸡飞狗跳。

在大隋承平之世,一切法度尚是谨严有序,哪怕世家大族也得稍稍收敛一些爪牙的时候,自然不会有这等景象。可是在大业天子南去,大隋统治体系已然瓦解,群雄就要开始逐鹿之际,作为地方藩镇一般王仁恭麾下最为心腹的军马,地方官吏,哪里敢于管一下?

马邑越骑突然而至,又突然开拔。神武县中都是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这些马邑越骑又要祸害谁去,但是只要不闹到自己头上,就算是幸运了。

没成想,一天的功夫,眼高于顶的马邑越骑就给打得丢盔卸甲而回。这些失了军将约束的马邑越骑败兵,就在神武县中肆意发泄他们的暴虐,宛然就是牛门闾中景象!

但神武县中,毕竟还有些地方豪强,这些马邑越骑也精乖的不去招惹,也不去抢仓场官产,只是在平民百姓聚居之所糟蹋。

从昨日深夜入城开始,直到现在,城中不时响起渗人的哭嚎之声。而在街道上,也是空无之人,只有这些马邑越骑败兵在泥泞雨水中醉醺醺的走动,或者扛着大包小包的财物,或者肩上扛着一个不住挣扎的女子。路边倒伏着几具尸体,给雨水浸泡得发白,却也无人敢于来收拾。

不少城中土棍地痞,也跟着这些溃兵闹事,为他们鹰犬奔走,期望从中分润点好处。

整个神武县城之中,除了这些率兽食人之辈弄出的响动,安静得有如鬼蜮一般。城中官吏早就不见了踪影,只要马邑越骑不闹到他们头上,决计不会站出来。只盼着这些人闹够了,早点走也就罢休。

一处民居当中,几名侠少模样的人物,裹着雨毡重重敲击门户,门扇打开,几个人赶紧将他们迎了进去。

穿过满是泥泞的院子,在屋舍之内,早就聚集了二十几号侠少,人人俱是脸色铁青,满脸愤愤之色。

这几名侠少进来,顿时就有人发问:“仲铁臂,外间情形怎样?”

被称作仲铁臂的是个二十五六的粗豪汉子,双臂结实粗壮异常,不知道怎生练出来的。

当下只是摇头:“那些马邑越骑,还在外间可着劲头糟蹋!城西孙驴他们那一伙人,也加进去,带着他们就往东面里坊走了,现下咱们这城西,倒是安静一些。”

神武县城小,东头到西头,不过三里须的距离。从东面糟蹋到西面,能要多少工夫?大家虽然是侠少,却也是有家有口的,要是给这些家伙糟蹋到门上来,又当如何是好?更不必说作为城西侠少,和城东孙驴一伙结下了不少梁子。若是孙驴在借机寻仇,大家该当如何是好?

一名侠少猛然站了起来:“我去寻孙大去,这个情形,他不站出来,咱们平日对他孝敬还少?”

仲铁臂仍然脸色难看的摇头:“孙大被马邑越骑裹着出城,这些人败回来,孙大和几名弟兄都没回来,谁知道是不是没了。”

那侠少讷讷无语,又蹲会了墙角。

又一名侠少站起身来:“入娘的王仁恭,这般重的租庸调也就罢了,咱们拿出吃奶的气力交上,只指望他能在突厥人面前卫护一下郡民。结果不等突厥人来,他的兵就要将咱们糟蹋干净了!入娘的和这些家伙拼了干净!”

这名侠少吼完就要拔刀,却被身边弟兄按住:“马邑鹰扬府近万军马,如狼似虎,不怕被灭门么?”

那侠少一怔,左思右想,恨恨的坐了下来:“就让他们糟践上门不成?”

旁边有人幽幽的道:“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

屋中突然传来兵刃重重落地之声,轰然作响。一众侠少一惊,就见仲铁臂涨红了脸,怒道:“马邑郡中,除了王仁恭,还有刘武周!”

一众侠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仲铁臂看来平素也是这些神武城西侠少的领头人物,这个时候发怒,无人敢于反驳。

“咱们是边地侠少!这是出天下强兵的马邑郡!什么时候一个个都没了卵子?给人糟践上门,还只等着人砍杀过来不成?北去云中城,南下河东唐国公处,哪里就是王仁恭一手遮天了?真要欺上门来,咱们火并了这些马邑越骑,死便死了,若是不死,家人一托付,痛痛快快走他娘,在刘鹰击和唐国公那里,说不定就博一个出身出来!”

这些侠少静静的听着。

往日在神武这个地面,他们不是侠少中最为彪悍轻捷的那一群,多半都有些家累。不然在这乱世初起,各处藩镇强豪都在招兵买马之际,已经纷纷投军去了。

在神武县中,忍受着王仁恭越来越重的盘剥,只求守着一家过好日子便罢。但现在马邑越骑在神武县中肆虐,就已经迫到了这些侠少底线。

这里毕竟是马邑郡,是自汉以来,一直出精兵悍卒的所在,是民间即能走马开弓,妇人孺子都能和人拼斗的所在!

几百年乱世当中,马邑边地,人们举族自保,或追随各处豪强征战天下。大隋承平数十年,这份记忆还未曾完全遗忘。真被王仁恭压迫若此,边地特有的强戾血气,也就再度苏醒。

屋中侠少纷纷握紧了身上直刀,全都望着仲铁臂。

“仲大,你说怎生做是好?咱们都听你的!”

仲铁臂咬牙:“要是马邑越骑敢到咱们城西来糟蹋,来一个杀一个。就算死绝了,也不许他们糟践到咱们家人头上!要让王仁恭瞧瞧,咱们马邑男儿的血气!就算咱们死绝,这神武的人心都转向刘鹰击,也让王仁恭好过不得!”

一众侠少看着仲铁臂,起身拱手:“诺!咱们就和马邑越骑拼死也罢!”

第一百三十四章 急雨(四)

雨幕低垂,已经整整一日下来,雨势丝毫还未曾有减小的时候。

王仁恭太守衙署后院小楼之上,雨滴顺着瓦檐落下,有若珠帘。滴在阶前承露之上,只发出一片清脆悦耳的叮咚之声。

一张几案,正设在小楼之上,两名明眸皓齿的婢女,一身盛装,胸前露出晶莹细腻的肌肤,正以最一丝不苟的姿态,在烹煮自蜀地运来的团茶。

而在几案两侧,王仁恭正和刘文静对坐。刘文静还是一身拜客的行装,各样配饰纹丝不乱。而王仁恭却是一身道袍,箕然而坐,随手摆动着一柄玉如意,大有魏晋放诞之态。

刘文静此次赶来善阳城,递上名帖,终于没遭到像是云中城的冷遇。王仁恭很快接见了他。并在自己最爱的小楼上设茶以待。

纵然王仁恭比之刘武周客气了许多,但一直维持着无可挑剔礼仪的刘文静,眼角仍然在微微跳动。

刘武周粗鄙,出身寒微,不识得世家礼仪,自然是冒犯和侮辱。可王仁恭这般姿态,却是摆明了自己家世高于刘文静,自可放浪形骸。

对于一心想往上爬,对于家世不如人深以为耻的刘文静而言,这只怕是更重的侮辱!

茶汤冲下,茶水咬盏,变化出无数花样。

刘文静拍掌而笑:“明公侍女,当真灵慧,真没想到在马邑郡中,还有此等人物!”

王仁恭哈哈一笑:“家生的粗鄙使女,哪里当得肇仁相赞?晋阳宫中,才藏着不知道多少百媚千娇的人间尤物,这上头,某怎么比得过唐国公?”

世间传言,唐国公坐镇晋阳之后,纳了不少晋阳宫中份属大业天子的宫娥。正因为如此,唐国公才在河东秣兵厉马,有作反之心。

不过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笑话,首先唐国公此时在女色上甚为谨慎,和窦皇后伉俪情深。而且就算是纳了晋阳宫中的宫娥,难道还要因为忌惮远去江都的大业天子,逼得最终反乱不成?

若是唐国公能安守晋阳,为大隋忠臣,大业天子恨不得把晋阳宫中宫娥侍女全赐给他。

现下群雄将要崛起,无非就是大隋气数已尽,各处顶尖世家,都想逐鹿这个天下罢了。唐国公家世之贵,大隋之中不过寥寥数家而已,岂能没有这个雄心壮志?

王仁恭当着刘文静的面,说出这番话来,无非就是另一种羞辱罢了。

看刘文静只笑不语,王仁恭摆摆手:“这两名侍女,便赠给肇仁了,辛苦来这边鄙郡县一次,某岂能不以礼相赠?省得中原诸公说我王某人在马邑呆得久了,世家礼数都不讲究。”

刘文静一笑,肃然行礼:“如此就多谢明公了。”

两名侍女静静听着王仁恭一言就将他们送了出去,脸上仍然维持着明丽的笑颜,没有半点变化。

世家门下之人,对于家主而言,从来都是个器物罢了。

王仁恭一笑端起茶盏,仔细看着茶盏中变化,并不多说什么了。

刘文静却又拱了拱手:“此次刘某前来,是唐国公愿援明公,以破云中刘武周。代国公长安监国,年幼少威。大业天子畀以唐国公方面,如此情势,唐国公世受国恩,只能不顾毁誉,入长安以安关中。关中定则关东定,中原腹心之地,可高枕无忧矣…………”

一边静静说着,刘文静一边打量着王仁恭神色。但一点笑意,似乎刻在王仁恭脸上一般,浑没有半点变化。

刘文静也只是在心里一笑。

本来他是想去往云中说服刘武周为李渊奔走,牵制王仁恭的。谁知道身处突厥和王仁恭之间,穷困窘迫的刘武周,也丝毫没有为李渊火中取栗的意思,干脆不见他。

王仁恭心高气傲,又自以为坐拥强兵,哪里又会听李渊号令?

刘文静早就改了计策,就是尽量挑拨离间,让王仁恭和刘武周早点打起来也罢。同样起到了牵制两家势力的作用。天幸在云中冒出了个徐乐,擒下了张万岁。这等机会,不利用还等到什么时候?

心中转着念头,刘文静的语声仍然平静如水。

“…………刘武周兵强马壮,恒安鹰扬,名震天下,突厥都为之丧胆。然则嚣张跋扈,不从调遣。对郡治号令,置若罔闻。若是马邑内乱,突厥趁势南下,又当如何?唐国公身负北疆之寄,心系马邑非止一日。刘武周出身寒微,小人也,而明公出身望族,正是大隋砥柱,唐国公还是寄望于明公收拾马邑局势,要兵要械要粮,只等明公一言而决,纵然要河东兵北上,助明公扫平云中,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刘文静一口气说完,低下头喝茶,面色平和,气度俨然。

王仁恭在手中转动着杯盏,淡淡一笑:“马邑之事,不劳唐国公费心。某为大隋郡守,唐国公还是多多操心河东之事罢。至于刘武周…………掌中之物而已。若是唐国公忧心此人,某擒下刘武周之后,送于晋阳便是。”

刘文静也是一笑,抬起头来,迎着王仁恭的目光。

“那怎么善阳传言,明公大将张万岁,在云中被擒?据说还是被刘武周麾下一个名不经传的叫徐乐的人物?张万岁可是明公臂膀,刘武周麾下,可还有苑君章,尉迟恭等虎狼!”

砰的一声脆响,却是王仁恭将茶盏掷在地上。他面上再没了云淡风轻的模样,而是双眉剔起,恢复了边地藩镇,杀人如麻的本色!

“告诉李渊,他想去长安,只管去就是了。马邑郡这里,他不要想伸爪子!到时候我说不得还要去长安城走一遭,看看李渊麾下河东兵的威风!”

两名婢女,拜伏在地,瑟瑟发抖。王仁恭起身挥袖:“送客!”

刘文静端正起身,深深一礼,转身而去。

王仁恭立于栏前,胸膛剧烈起伏,猛然击掌。一名侍从立即登楼而上,躬身等候命令。

王仁恭沉声问道:“石朝志那里怎么还没有消息传来?”

侍从忙不迭的应声:“小人这就去查问!”

王仁恭自语道:“剿了徐家闾,稍稍塞一下善阳城的议论,也就罢了。李渊想现在我和刘武周厮杀,我偏不如他的意!”

他又转身一指那侍从:“给云中的秋粮,照常发出!”

第一百三十六章 急雨(六)

云中城内外,同样大雨如注。

本来整个马邑郡,都是降雨稀少,苦寒干燥的所在。少有在秋末之日这样连绵不绝的大雨。

在城墙上朝下看,云中城外,莽莽荒原,尽成泽国。千万道水流,汇成小溪,在云中城外荒原冲刷出一道道的雨裂沟。

今秋暴雨如此,明年的天候当是更加不堪。本来就微薄的田地收成就更指望不上了。

站在城墙上,披着蓑衣,宛若老农的刘武周,看着雨幕中那些已经半是荒废的附郭田地,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上天不眷,王朝末世。饥荒,兵火,屠杀,掳掠,将接踵而来。昔日强盛的大隋已经就要四分五裂,各位世家出身之人,就要掀起血海,决出胜负。哪怕这片土地在战乱中陷入更为深沉的黑暗。

只是为什么只能是世家出身之人才有资格?我一个乡间土豪出身,历经万死,还是被瞧不起,被排挤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参与这场角逐当中,为什么不能站到这些高傲的世家中人头顶上去?

就让这场风暴快些到来吧,也来得更猛烈一些,将旧有的一切全部摧垮,哪怕站在最后的,不是自己!

身边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刘武周侧过头去,就见苑君章来到他身边。苑君章也披着一身蓑衣,长髯并没有戴须套,雨水顺着他的胡须,不住滑落。

苑君章目光也望向城外,看似不在意的说了一声:“城中储粮不足了。”

刘武周一笑:“这场云中大集被徐乐这小子搅掉,不管是从南面来的商旅,还是北面来的各族,都被千余越部覆灭吓破胆了。一旦开禁,一个个兔子是他们孙子,跑得那叫一个飞快…………本来指望的收入没了,瞧着我们库房也不大支撑得住的样子…………还有多少?”

苑君章轻轻道:“单论军食,不足四月支用。”

这已经是个很危险的数字,只让恒安鹰扬府四千鹰扬兵人吃马嚼,也只够四个月支用。更不必说还有依附于恒安鹰扬府的那么多军眷,还有云中城内外的数万百姓。纵然百姓家有点存粮,也决计支撑不到明年开春。

兵以粮聚,没了粮食再精强的兵马都得散去。

但听到这个消息,刘武周却是眉毛一耸,故作惊讶状:“那岂不是逼得我马上就要起兵了?趁着还有点家底,赶紧和王太守分出个胜负来?”

苑君章摇摇头:“王太守对我们一定严加戒备,冬日出兵,一个坚壁清野就困绝了我们。到时候只有在善阳城下兵溃一途。”

刘武周呵呵一笑:“这么便宜就能对付了我们恒安府!那王太守今年指定不会运秋粮过来了。”

苑君章仍然摇头:“王太守还会想运粮过来的,因为唐国公要起兵西向长安。王太守绝不愿意看到唐国公抢了这个先手。若是将我们逼迫得紧了,今年起兵,牵制住王太守手脚,唐国公再遣一支军马趁火打劫,那王太守就困在马邑一年内哪儿也去不得了。为了拖住唐国公,他也得给我们粮草。”

苑君章看着做深沉状的刘武周,无奈道:“鹰击,这些事情,我们不是反复商量过多少次了。你还这般作态,现下你不是乡间大豪了,可以随意戏谑耍笑。你是恒安府的鹰击郎将!是大隋的建武校尉!当得自重官体!”

刘武周哈哈大笑:“我这个官儿,在世家大族眼中,什么都不是。我就不该拼力向上,不该在高丽拼死厮杀,不该在马邑血战突厥御边,不该去争抢他们的位置!这个天下,何尝又我们的份,就是他们数十高门大族手中的玩物!”

语声当中,似有无数愤懑。刘武周再也不想呆在城头,转身便去。

“王仁恭想给粮,我老刘却不想要!不把我逼到绝处,下一步怎么好行?”

脚步声沉重响动,刘武周已经大步去远。

苑君章独立城头,沉沉思索。

几队传骑分向各处行文,宣示王仁恭与突厥勾结罪过,更有一份文书直抵王仁恭面前。这样的手段,能不能让性子刚愎的王仁恭,彻底疯狂起来?

如若王仁恭还能保持理智的话,双方继续僵持,到了明年,谁知道又是什么样的局面。

因为刘武周,也想早点参与这场天下之争,也想早点将马邑郡彻底掌握在手中!

还有什么手段,可以让王仁恭更疯狂一些?

苑君章苦苦思索,但仍然没有头绪。最终也只能无奈叹息。

身在云中僻地,不用说中原腹心所在了,对善阳郡治,能施加的影响力,能动用的手段都有限。

哪里再冒出一个徐乐来,突然撞破王仁恭和突厥之间的密谋,还擒了张万岁。

话又说回来,那徐乐现在又在做什么?是不是已经执掌了梁亥特部,开始享一族族长的威福?

这小子,真的是个人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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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武县内,在更多城中游手无赖加入马邑越骑参与劫掠之后,已经是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

暴雨当中,劫掠形迹已经开始升级,再难控制得下来。

溃兵和地方游手无赖结合在一起,就是一种破坏力最为剧烈的存在。

王仁恭集结重兵于善阳,还以重兵布置在与云中交界的道路隘口关卡处。这些马邑郡内腹地郡县,本地乡兵已经有限得很了。而地方轻侠,纷纷投军,或者去善阳,或者去云中,县中敢战男儿为之一空。就算是马邑本地民风彪悍,这个时候也无法抵抗这样的兵乱。

本地守吏,这个时候都退居官衙,家奴持弓挟刀,紧张戒备。但也只能自全而已,哪里敢去约束这些抢红了眼睛的溃军?

兵乱最先从城东开始,然后蔓延开来。

大队游手这个时候涌上街道,推开木栅,眼神中满满的都是暴戾。不少人已经高呼了起来。

“抢城西去!抢城西去!”

城西所在,就是神武县中行商聚居之区。这些行商多是轻侠出身,以仲铁臂为首。向来也是城中有力的一方,等闲时候没人敢将主意打到他们头上。

但是现下事情做出来了,还有马邑越骑这些装备精良的厮杀汉撑腰,这个时候神武县中游手无赖,贪欲再也遏制不住!

第一百三十七章 急雨(七)

神武县城中,也如此刻大多数城市格局一般,划分为各个里坊,每个里坊之间有木栅隔绝。

只是边地县治规模太小,神武县中只有东南西北各一个里坊而已。城南里坊为县中官吏豪族所居,马邑越骑败兵掀起的这场劫掠还算是有节制,没有去骚扰。而东面和北面里坊,已经燃起浓烟,哪怕大雨如注,仍然将这烟火压不下来。

大队游手无赖走在泥泞窄小的街道上,虽然被大雨淋得透湿,但一个个眼中贪欲的火焰,简直能将这潮湿的天气点燃!

纵然是民风淳朴,重义轻生的边地。依然有游手无赖的存在。这些人尽靠着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为生,如里巷设赌,村中盗牛,勒索讹诈,甚而还有些更为不堪的活计。和重义尚气的轻侠一流大为不同。

就是王仁恭拼命扩军,大开投军的方便之门,这些游手无赖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神武县中,游手们便以城东孙驴为首,这孙驴当年因为乡间盗驴,被罚站笼十日不死,一下成名。可虽然有股子不要命的劲头,但是手上本事不济,为人阴狠,被神武轻侠少年瞧不上,只能带着一堆同样的游手勉强度日。

王朝末日,诸业凋残。游手们的日子也不甚好过,去投军又吃不得这个辛苦。这些游手日子也过得窘迫得很。

马邑越骑败军入城,在县治当中,本来还有些忌惮,只想勒索一番之后再定行止,到底是去往善阳领王仁恭处置还是干脆投往河东去,都要有些盘缠傍身。

可暴雨之中,这些游手如逐臭之蝇一般汇聚而来,或者帮忙抢掠,或者指认殷实之家。让这场劫掠越来越不可收拾,当杀人见血之后,就彻底无法控制。大半个神武县城,就变成这些暴徒的狂欢之所!

城东城北作践了一番之后,孙驴带着上百游手无赖打头,后面还跟着三四十名马邑越骑,乱哄哄的又向城西而去。

城西向来富庶,是行商居所,往常有轻侠护卫,孙驴他们就只能看着吞馋涎而已,现下如此天赐的良机,怎生能不趁火打劫一番,一则发财,二则出这么多年被侠少们压在头顶之气!

大雨之中,乱纷纷的人潮直向城西里巷而去,踏得泥泞四溅。身后留下一片哭喊之声。

不多时候,大队人潮就来到城西里巷木栅之前。

三人高的木栅栏早就合上,用铁链锁死。木栅后面堆上各色杂物,严严实实的封堵住。

栅后还有人探头,看见这大队人潮,只是惊呼一声,就将脑袋缩下去。

锣声顿时响动起来,寨栅上探出一个人来,正是城西轻侠头领那位仲铁臂。他背着一张角弓,满脸都是雨水,浑身透湿,大声喊道:“你们进不得!神武鹰扬兵,就要赶来平乱!”

孙驴站了出来,仰头哈哈大笑。他是个三十许的汉子,瘦小枯干,满脸戾气。

“仲三,神武鹰扬兵还有多少人咱们都知晓,孙大几人已经回不来了。剩下的都被县治长带到城南守着,咱不去找他,他也不来找咱。现下城中就是越骑军爷的天下,你还是乖乖打开栅门要紧!”

仲铁臂咬牙,吼了回去:“作乱神武,王太守也不会放过你们!善阳大军,就要前来剿杀!”

不等孙驴说话,数名马邑越骑已经挤上前去。这些马邑越骑,盔歪甲斜,一副放纵过后的模样,衣甲缝隙中还染着血迹,人人俱是凶相毕露,明显被劫掠杀戮激起兽性,现在还未曾发泄得干净。

几名马邑越骑指着木栅上面仲铁臂,大声笑骂。

“咱们追随王太守,转战数年,这几年在边地苦挨,今日就算是王太守犒赏我们!”

“王太守要咱们为他争天下,区区神武,算得了什么?”

“凭着咱们兄弟本事,就算不在王太守麾下,哪里行不得?南下晋阳,就能去投唐国公。到时候再到长安走一遭!”

一名老成些的马邑越骑看着仲铁臂孔武有力的模样,按住众人话头,解劝了几句:“这位兄弟,瞧着你也是个有本事的人,天下就要乱了,还埋没在这里做什么?跟着咱们,好生发一笔财,天下哪里去不得?不要在这里枉送了性命。”

有马邑越骑撑腰,孙驴胆色越发大了起来,又抢到前面,大声招呼:“弟兄们,和仲三废话什么,先替贵人们打开这栅子!”

上百游手大声应和,呐喊着就要上前。仲铁臂猛然摘下背上角弓,搭箭上弦。箭簇在雨水中冒着森森寒气,只是指着孙驴面孔:“你再上前一步试试?”

随着仲铁臂动作,十余名侠少都在栅上现身,角弓张开,对着下面的游手无赖,人人大喝:“再上前一步就放箭!”

游手们顿时在雨中僵住,孙驴却是一块滚刀肉,拍着自己精瘦的胸膛:“朝这里射!”

马邑越骑轰然散开一些,全都摘下背着的弩机,绞弦上弩。边地郡县,哪家里面不备着几张弓,劫掠时候也总有人拼命。大雨天气,弓力至少减了一半。这些马邑越骑却在神武县武库中翻检到这些步弩,全都带上。有人抵抗,一阵驽矢过去,就没有能站着的人了。

几十根驽矢对着栅上侠少,气氛一下绷紧。那老成一些的马邑越骑仍然试图说服仲铁臂。

他拍拍身上厚实的札甲:“这个,你射不透。”

又指指身边马邑越骑持着的弩机:“这个,你挡不住。”

这名马邑越骑猛然怒吼:“既然如此,你还挡在面前做什么?非要惹恼我们,将你这里巷洗干净么?”

这名马邑越骑明显在溃兵当中建立了一点威信,回头对着身后之人大喝:“要是这些家伙敢放箭,打开之后,见人就杀!要是这里巷还留有一个活口,就算是我们没种!”

寨栅上侠少望向仲铁臂,这位在神武县中也算是有名望的侠少领头人物,一向是大家的主心骨。

但是此时此刻,仲铁臂也是满嘴里都是苦涩味道。

难道今日,真的没有人来救神武了么?若是有人前来化解此劫,神武侠少,都给他卖命又能怎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急雨(八)

仲铁臂出身低微,和尉迟恭一样最初是打铁为业。在边地,但凡操持这个行当的就少不了打造兵刃的活计,自然就和轻侠一流扯上了关系,只要自己在习武上有点底子,为人大气敢勇,很自然的也就成为轻侠中人。

为轻侠后,仲铁臂一直在神武县中,主要就是护卫去往草原的商队,七八年下来,在神武县中也算是数得着的一号人物了。

一帮弟兄,在神武县中都安了家。此时马邑郡王仁恭和刘武周两家拼命扩军,仲铁臂未曾带着兄弟们择一家投军,一则是家里牵绊,二则是他们经常护卫的那些商家,人躲到了善阳去,货物还在神武,全托付给了仲铁臂。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只得在这里守着。

至于将来如何,如此乱世当中,仲铁臂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谁知道在前路茫茫之中,等来了马邑越骑乱兵的突然洗城!

几十把步下用的强弩指着,所有人都等着他的决断。

仲铁臂原来稳若磐石的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这不足三十的汉子比韩约矮上一个头,却比韩约还要壮,淋湿的布衫之下肌肉虬结。临敌一根铁棍,硬桥硬马冲杀,力大无穷。原来叫做仲铁棍,因为不好听就改成现在这个花名。

一直以来,仲铁臂大方重义,遇事宁愿屈己从人,也不如寻常轻侠一般好勇斗狠,一直想着安心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可是乱世当中,却连这点小小的期盼都守不住!

仲铁臂双手颤抖,似乎随时要将手上角弓丢下。看到这幅景象,木栅前孙驴一伙人都大笑起来,就等着冲进去好生劫掠一番。

城西里巷是商区,虽然商人们都躲到了善阳甚至河东去,但货物却是带不走,还有许多下人同样留下。往常只是在贫民里巷打混的游手们只是看着眼热,今日总算是扬眉吐气,当得跟着马邑越骑尽情的作践一番!

仲铁臂双手终于稳住,侧着头看着身边脸色又青又白的弟兄。

“咱们丢了兵刃,放了他们进来。这些人会收手么?能不祸及咱们家眷么?”

一个岁数恐怕比韩小六大得有些的轻侠少年浑身颤抖,牙齿碰撞:“怎么会?丢了兵刃,还不就是随他们作为了?”

仲铁臂点点头,双臂猛然一叫力,弓弦又拉满了几分,箭簇指向孙驴。

“边地侠少,命还是握在自己手里要紧!今日就算是死,也多拖几个垫背的!”

十几名轻侠也呼号一声,持弓指向那些游手无赖。

马邑越骑披甲,雨水中弓力又减弱。啃不开这些铁王八,射死些游手无赖也算是解恨!

弓矢用完则用刀矛,只要不死就在这木栅前打到底。边地侠少,就算是死,胸口这一口气也不能堕下!

这就是直面异族的汉家边地的民风,这些侠少如此。徐乐自小生长此间,同样被深深感染。温和俊雅的外表下,是从不低头服输的强韧性子。

所以徐乐才能斗云中,闯千余越大营,在停兵山下,和马邑越骑对冲!

孙驴再没了此前那彪悍模样,游手无赖,没有轻侠这份骨气,刚才不过是仗着马邑越骑狐假虎威而已。现下真的是感到了性命威胁,孙驴一声不吭的就朝后退。那些游手也反应过来,乱哄哄的就朝后面退去。

马邑越骑那个领头老卒脸色也沉了下来,呸的一声吐出口中雨水。

“这马邑地方,真是邪了门来,一个个都是不要命的,今日就成全了你们也罢!”

一名马邑越骑扬声高呼:“射死他们!”

几十只弩机牙发扳动,而栅上轻侠也撒手放弦,雨幕中顿时就是一片箭簇驽矢飞舞的撕裂空气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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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当中,一队人马,向着神武疾疾而来。

这一队人马,正是徐乐一行人。

徐家闾庄客,几乎都换上了马邑越骑的装备,骑着马邑越骑的骏马。甲胄兵刃,在雨水冲刷中散发出森森的寒气。

除了这些庄客,队伍中还多了不少其他庄闾中的青壮,还有陈凤坡等几名神武本地鹰扬兵。这几人跟着徐乐直趋神武,都是神情复杂万分。

大雨当中,徐乐一行人突然从向北的方向转向,解救了一两个同样遭到零星马邑越骑败兵劫掠的村闾,拣选青壮,直指神武!

而陈凤坡的任务,就是带领徐乐他们,直入神武县城之中。

陈凤坡真不知道徐乐有什么盘算,难道还想带着这么一点人马,割据神武以自立?

纵然是徐乐以墙式骑兵冲击,打垮了整整一营马邑越骑。但是割据神武,还是太过于天方夜谈了一些,这定然会激怒王仁恭,大军到来,就是徐乐再是强悍,也支撑不下去!

可是又能如何?自家的命是徐乐救出来的,生死更是在徐乐手里攥着。现下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原来在乱世当中,陈凤坡还相信以自己的人脉和交情,灵活的处事手腕,还能维持个平安。

现下看来,乱世一起,像自己这等小人物,就根本别想主宰自己的命运!

神武越来越近,陈凤坡的心思也越来越乱,到最后干脆什么都不想,只是在冷雨中麻木的跟随着。

突然之间,队伍一下停了下来,前面传来了号令:“陈凤坡上前!”

陈凤坡终于打起精神,策马而前。

冷雨中,就见吞龙背上,徐乐身姿,仍然挺拔如剑。眉毛被雨水打湿,更显得锋锐绝伦。

陈凤坡心里面打了个顿,小心行礼:“乐郎君传唤在下有何吩咐?”

徐乐一指前面雨幕中隐约可见的神武县灰黑色城墙,淡淡道:“看见烟气了吗?”

陈凤坡转头,尽力伸长脖子去看。

大雨之中,隐约可见几道烟柱而起。如此雨势,还能望见烟气,可想而知火头该有多么剧烈!

陈凤坡是聪明人,顿时心就沉到了谷底。

马邑越骑败兵进了神武县,在城中也开始大肆劫掠杀戮了!自己家眷,可还都在城中来着!

陈凤坡猛然翻身下马,拜倒在泥泞当中:“还求乐郎君救救神武城中百姓!”

第一百三十九章 急雨(九)

陈凤坡拜倒泥泞之中,满脸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不等徐乐回答,陈凤坡又重重叩首下去:“若乐郎君能救神武,则陈某任乐郎君驱策,这条贱命,就卖给乐郎君了!”

这些年来,陈凤坡一直以圆滑精明的形象为神武中人所熟知。任何时候,第一时间考虑的就是自己的利益,在这越来越坏的世道上尽可能安全的生存下去。

可对乡梓之地,陈凤坡是实实在在的看得极重。也曾经天真的以为,凭借自己的手腕本事,多少能卫护一地的平安。

可是当乱世真正来临,陈凤坡才知道自己这点小聪明小手腕,对着披甲持刃的强悍武力,对着四处崛起的野心勃勃的人物,是多么的软弱无力!

既然如此,在这乱世当中,不如早做决断,跟随一位强有力的人物!

虽然本事不济,骑马都能累得慌。但陈凤坡毕竟也是一个边地男儿,马邑越骑劫掠神武县,还差点将他杀死在牛门闾。边地男儿,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说什么也不能继续为王仁恭效命了。这中原来的大人物,哪里将他们边地之人的性命放在眼里!

徐乐在停兵山下,一举击溃一营马邑越骑的强悍之姿,现在还震慑着陈凤坡。再加上徐乐据说已经被刘武周招揽为将,至少在马邑郡,刘武周也是一个不错的靠山。这个时候不如就投效了也罢!

只要先将神武县的家人救出来!

虽然现在陈凤坡还搞不明白徐乐为什么会突然转向神武县来,但是却万分感谢徐乐这突然的决断。

除了陈凤坡之外,其余几名本地鹰扬兵也都滚鞍下马,拜倒在泥泞当中,不住叩首,祈求徐乐伸出援手。

几十名庄客的目光都望向徐乐。

徐乐坐在马上,露齿一笑,满是杀气。

“我冒雨赶来,不就是为了杀干净这些家伙么?”

数十庄客,发出一声低低欢呼。而徐乐目光已经望向城头。

神武县四门紧闭,自然是为了方便马邑越骑和城中游手闭城大掠。城墙之上,几乎看不见人影。如此大雨,留守之人全都下了城墙,在城门洞处巡铺中避雨,说不定也按捺不住加入了劫掠之中。整座城墙,称得上是漫无戒备。

城墙之内,烟气升腾,雨水都压不下去,隐隐约约能听见哭嚎之声,直传到这里来。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徐乐的命令。而徐乐胸中,自停兵山后,那郁结的杀气,也未曾消散!

徐乐猛然一扯缰绳,已经率先向着神武县城墙而去!

身后部众,全都打马跟上,溅起满地泥泞!

不多时候,徐乐率先已经越过空无一人的羊马墙,越过积了半人高水的壕沟。直到城墙之下。

韩小六不等徐乐下令,已经飞马而来,翻身下马。

夯土的城墙未曾包砖,大概有一丈余高。历年风雨冲刷,已经有凸起凹陷处。如果城墙上有守军的话,就算是有着力的地方,也别想就这样攀爬上城墙。就算是攻城器械齐全,强攻硬打城池要塞,从来都是要付出惨重伤亡。

但是现下,城墙上却空无一人!

身形瘦小轻捷的韩小六背着一盘绳索,蹂身之上,几下就顺着缝隙和可以着力的地方窜上了城头,左右观望一下,将绳索拴在垛口,就垂了下来。

韩约想抢在徐乐前面,却被徐乐挥开,拽着绳索几下也就攀上了城头。跟着更多人攀援而上,垂下更多绳索来,转瞬之间,雨水中的神武城墙上,就挂满了人!

徐乐已经站在垛口处,凝神打量神武县城内景象。

除了城南尚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之外,城北城东里巷,已经被糟蹋得不像样子,泥泞街道上倒伏着不少尸首,还有游手无赖身影窜来窜去,偶尔夹杂着几个披甲的马邑越骑身影。

不少房舍被点燃,在雨中火势不旺,但黑烟却是加倍浓密翻滚。凄厉的哭号声不时撕破雨幕传来,直刺入每个人心底。

徐乐身边每个人,都是一脸怒色。这是神武,这是大家的乡梓之地!

而在城西里巷处,却是一片喊杀之声翻滚,那里却是还有人在抵抗!

陈凤坡气喘吁吁的凑到徐乐身边,望向城西处:“一定是仲铁臂!那是条好汉子,和这帮畜生在厮杀!”

徐乐问道:“你家在哪里?”

陈凤坡一指城南,脸上犹有庆幸之色:“在城南,哪里有官衙,这帮畜生看来还不敢骚扰!”

其余几名本地鹰扬兵却是面如死灰,他们家可都安在城东城北!

徐乐再不多说什么,分派指令:“小六,你带人先去将城门处巡铺清干净了!”

韩小六一锤胸脯:“诺!”

徐乐一指城西喊杀声传来处:“其余人等,随我去城西,助那些好汉子,杀干净这些畜生!”

一众庄客,全都拔出直刀,刀身泛着寒气,只等厮杀!

陈凤坡问道:“乐郎君,那咱们呢?”

徐乐扫了他们一眼,只是一摆手:“各自归家,照应自己家人。到时候还跟不跟上来,只是由得你们。”

这句话说完,徐乐锋锐的眉眼骤然一扬,接过韩约递来马槊,斜斜前指,已经率先而下城墙而去。

一众庄客,默不作声跟随而下,雨幕当中,宛若天兵突降!

城墙之上,只留下陈凤坡等几名本地鹰扬兵面面相觑。陈凤坡迟疑一下,一咬牙关,拔出直刀,狠狠一跺脚,对着手下吩咐:“你们赶紧回家看看!”

话语声中,陈凤坡已经紧紧追着徐乐身形而去。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就不要犹豫了。自己城北家中看来还暂时无恙,现在就追随着乐郎君厮杀一场也罢。

边地男儿,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就将自己这条性命,卖给了乐郎君又能如何?反正这个入娘的世道,也不让人好好活着!

城墙之下,徐乐这一行人撕破雨幕,急急而进。身后城门洞巡铺处,传来一声声沉闷的惨叫,却是韩小六带着庄客在大开杀戒。

更多的血迹混入雨水当中,徐乐眉眼间的杀气,已经再也掩盖不住。

一郡之首又能如何?王仁恭啊王仁恭,这只是开始而已!

第一百四十章 急雨(十)

城西里巷的木栅上,插满了无羽驽矢。几名侠少尸身倒在木栅之上,血流下来,转眼就被雨水冲刷干净。

而在木栅之前,游手无赖的尸身至少有七八具,还有数名游手无赖中箭负创,只是在泥泞中翻滚挣扎哀嚎。

木栅上下双方一阵对射,结果自然是注定的。

除了游手无赖有所伤亡之外,披甲的马邑越骑连负轻创的都无一人。而在木栅上据守的侠少,也倒下不少,在上站立不定,全都退了下去。

见了血折上几条人命,本来一向欺软怕硬的游手无赖们眼睛也红了,呼喊着找来巨木,在马邑越骑的指挥下,就用巨木开始撞击木栅!

木栅被撞得剧烈震动,眼看几下就要倒塌。

城下里巷的民居之内,听到撞击之声,终于响起了尖利的哭嚎!

孙驴脸上带着一条血痕,却是一支羽箭擦着脸颊而过留下的。这个时候站在撞击木栅的队伍后面,脖子上青筋跳得老高,声嘶力竭的呼喊:“没吃饱饭么?入娘的撞开这个栅子!打下此间,人人都发财!立下功劳,咱们也去投王太守去!”

在孙驴的破锣嗓子的助威声中,木栅终于颤抖着崩裂倒塌。后面堆着的杂物坍塌下来,形成一个乱糟糟的斜坡,雨水溅起,浇得每个人满头满脸都是。但人人都已经疯狂了。一个打着赤膊只穿着一条犊鼻裤的汉子,扯着嗓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举着直刀就顺着斜坡攀爬上去,一支羽箭飞来,正中这汉子哽嗓,在雨水当中,就看见创口处血水飚出去一尺多远!

这汉子滚落下来,一群游手无赖终于清醒了些,乱纷纷的又要超后退。

一直站在缺口处不上前的孙驴挥舞着直刀,破口大骂:“富贵险中求,入娘的再退,我一个个砍了你们!”

就在孙驴卖力表现之际,马邑越骑上前,那领头老卒轻松笑道:“这帮神武侠少,还有点难弄嘞…………”

他身边一名越骑拔刀指向孙驴:“你!带队攻上去!要是再退,我第一个砍了你!”

孙驴一震,谄笑着望向这些马邑越骑。看到的却是一双双冷漠的眼睛。

兵败失去军纪约束,劫掠激发了他么的兽性,精良的装备让他们在空虚的神武县城之中拥有碾压性的武力。这所有一切,让这些马邑越骑彻底变成了野兽!

孙驴一瞬间就明白了,此刻他在对方眼中,也是蝼蚁一般的存在。对方要杀他,真的就如杀一鸡耳!

孙驴转身,拾起一块破木板,扯开嗓子嚎叫:“入娘的,和仲铁臂拼了罢!”

呼喊声中,孙驴已经带头上前,一众游手无赖知道后退无路,也都红着眼睛涌向了缺口!

而在缺口之内,一众神武侠少,握着已经变软的角弓,嘴里叼着箭矢,浑身透湿,只是盯着缺口处。

若说马邑越骑和游手无赖们被激发出兽性,则这些侠少,则是被这境地激发出血性!

汉家轻侠尚义遗风,虽经晋末以降数百年乱世摧残。但在这日日风刀霜剑相逼的边地郡县,犹有遗存。

孙驴身形第一个显现出来,接着就是黑压压的游手无赖们。挥舞着各色各样的兵刃,服色杂乱,嗷嗷呐喊。互相壮胆,眼看就要一涌而出。

仲铁臂撒手放箭,身边十余名残存侠少,同样也都放弦。

雨幕被箭矢撕裂,十几只箭矢都没入人群之中。虽然雨中角弓力度减半,但这么近的距离对着未曾披甲的游手无赖们,仍然一扎一个透。

惨叫声响起,七八名游手仆倒当场,但这冲势已经遏制不住了。大群游手,越过木栅缺口,互相推挤着,直涌进来!

仲铁臂丢掉手中弓矢,执起身边的蒜头铁棒,呼喊一声:“拼了罢!”

呼喊声中,仲铁臂已经踏着泥泞,挥舞铁棒,撞入这群游手无赖当中。铁棒展动,当先几名游手无赖被敲得骨断筋折,惨叫倒地。剩下的侠少,也只比仲铁臂慢上一步撞入人群当中,各色兵刃飞舞,顿时就砍杀出漫天血雨!

在缺口处,双方混战成一团。游手无赖们虽然人多,但是猬集在一起,自相推挤冲撞,反而不利厮杀。给十几名侠少死死堵住,眼见得缺口处就倒下一地死伤。

而空中乱飞的兵刃太多,转瞬间这十几名侠少也死伤了小半。剩下的人也身负创口,流血之多连雨水都来不及冲刷了。但是侠少们仍然呼喝力战,说什么也不肯退开一步!

仲铁臂手中蒜头铁棒翻飞,已经不知道敲断了多少对手的骨头。身上已经多了好几处创口,有的还深可见骨,一时间流了不知道多少血,手中铁棒已经变得沉重万分。但仲铁臂仍然在勉力挥动铁棒,上气不接下气的大笑。

“就这点本事?爷爷能和你们战上一天!”

在驱赶游手无赖们用性命血肉先行开路之后,缺口处终于出现了披甲马邑越骑的身影。

这些马邑越骑也不拔刀加入搏杀,只是好整以暇的端着步下强弩,稍稍瞄准,就扳动牙发。

如此近的距离,只要命中,就是在身上开一个透明的窟窿。而人潮如此密集,也再没有落空的时候。只不过命中侠少还是游手无赖们,全凭运气罢了,这些马邑越骑也不大在乎。

牙发每一声响动,就有人重重仆倒在地。缺口处的泥水,终于变成了红色。到得最后,游手无赖们也都尽力向两边退了开去,再不敢呆在缺口左近之处。剩下这些游手无赖,身上多半有伤,持着兵刃大口喘息,恐惧的看着站在缺口处那些披甲的死神。

而仲铁臂和剩下四五名侠少,浑身是伤,猬集在一起,绝望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马邑越骑甲士,犹自在轻松谈笑。举着强弩,一支支驽矢射在仲铁臂几人脚下,就想看他们终于撑持不住,哀嚎讨饶的模样。

那领头马邑越骑老卒终于不耐烦了起来,呵斥道:“玩闹够了没有?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城西富庶,屠干净了拉倒!王太守那里咱们也难得交代过去了,不如就去投唐国公去!临行之前,大家好生乐呵一下!”

马邑越骑们笑着答应,望着城西层层叠叠的民宅,听着传来的哭号之声。人人眼中,浮动的都是血色,一把把直刀拔了出来。看着这一切的仲铁臂闭上眼睛,所有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破空之声尖利响起,这声音,却比箭矢之声大了十倍!

领头的马邑越骑老卒惶然回首,就看见一支马槊,在空中剧烈震动,搅动雨幕,如龙一般飞来!

在下一刻,这马槊正中这名马邑越骑老卒,破甲而出,带动他的身体飞起落下,槊锋穿透身体,正正扎入地下,这名带头的越骑老卒,就瞪大眼睛,口中污血溢出,只是在槊杆上垂死挣扎!

雨幕那头,徐乐身形,显现出来,空着两只手,不紧不慢的上前。

在他身后,是一排排的披甲持刃的庄客。

所有马邑越骑都认出了对手。

这支队伍,就是在停兵山下带给他们毁灭的徐家闾庄客,现在又追到了神武县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急雨(十一)

如果说才踏出家门,去往云中的时候,徐乐还有些心高气傲,等闲不轻易披甲,以为凭借自己本事,什么样的地方都能杀个七进七出外加毫发无伤。

爷爷临行交给自己的甲胄,一路上徐乐没少嫌累赘沉重。

但是经历了好几场苦战之后,经历了爷爷死去的打击,面对马邑越骑这样的敌人,徐乐再不会托大了。在城墙上就已经披甲完全。

现在缓缓走来,雨水打在玄色甲胄上,升腾起点点白气。

徐乐看着站在缺口内外的马邑越骑,神武县中游手无赖。缓缓将手里的面甲合在了脸上。

愤怒金刚,飞腾跳跃,无声怒吼。似乎将神武县中一切景象,都染上了一层血色!

停兵山下,玄甲徐乐持槊突阵,一层层的将马邑越骑阵列杀透,无人能够阻挡在这杀神马前的恐惧,在这一刻又在马邑越骑败兵心中复活!

他们以为经历了这一场劫掠杀戮,已经将这恐惧抛在了脑后,再也不会想起。

但是这杀神又追来了,而他们才推出的领头人物,现在就被钉在地上,大口吐着污血,咽下最后一口气!

徐乐空着手缓缓而进。似乎就想这样走过去将马槊捡回来再做厮杀一般。

而马邑越骑手中持着强弩,一时间却无人敢发一矢。甚或有些马邑越骑两条腿都开始颤抖了起来!

一旦失却了军纪约束,纵然这些败残之军可以变得更加残忍。但是面对强敌,也只会加倍的怯懦!

历史上大军一旦被打散,并且沦为流寇,鲜有能支撑长久的,就是这个道理。

庄客们跟随在徐乐身后,成列而进。脚步溅起泥泞,整个地面似乎都在震动。

这些停兵山下装备还甚是简陋的庄客,现在都是一身札甲,长矛直刀齐备。全是得自马邑越骑身上。这一排排的压过来,让这些败兵的恐惧更是加剧十倍!

因为每名庄客眼中,都是仇恨的怒火。

徐家闾和神武,都是乡梓之地。一个已经化成灰烬,一个被这些马邑越骑糟蹋得如同人间地狱一般。这些马邑越骑骨干,都是多年追随王仁恭转战的锐士,眼见得又要随王仁恭南下争霸,作践起马邑本地来,毫无半点手软处。这个时候,庄客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绝了他们!

陈凤坡也在庄客队尾,挺着一柄直刀,加快脚步,就想站到排头去。他三十余年人生,都在神武县中长大,此刻看到如此惨景,胸中悲愤,已经无法言表。

追随了徐乐也罢,将来被王仁恭的报复千刀万剐也罢,只要能在今日这场大雨之中,将这些畜生杀干净!

一个不留!

蓦然陈凤坡自胸口挤出一声怒吼:“乐郎君,替咱们报仇!”

陈凤坡这声怒吼,震动当场。一名双腿颤抖,端着强弩的马邑越骑下意识的就扳动了牙发,弩机指向,正对徐乐!

一直紧紧跟在徐乐身边的韩约,早抢前一步,展开神荼大盾,遮挡在徐乐身前。无尾驽矢撞在铁盾之上,当的一声溅起一点火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韩约一声大吼,另一手上郁垒小盾甩出,风声剧烈响动,郁垒铁盾已经撞在这名马邑越骑腰肋之间,喀喇爆响声中,这马邑越骑胸前肋骨不知道断了几根!当下就从斜坡上翻滚而下,撞倒好几名游手无赖,原来近乎呆滞的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绝望的惊呼!

徐乐扬手向前一指,身后庄客齐齐呐喊一声,已经越过徐乐,如墙而进。也许是占了停兵山下那场大战的便宜,现在步下而战,这些庄客的阵列都严整而不可动摇!

刀光一排排亮起,先扬后落。刀锋入肉之声响成一片,还有各种各样的惊呼乱叫。

不论是游手无赖还是马邑越骑,在这样一排排的刀光下,被砍得血肉横飞。

所有人掉头就想逃跑,却在缺口处拥挤成一团,自相践踏。不知道多少人被踏进泥水里,竟然还有活生生被呛死的。

鲜血疯狂的向四下喷涌而出,将这一带地面完全染成了红色,还在向四下扩张出去。就算大雨再烈十倍,也来不及冲刷这骤然增多的血水!

惨叫声震动全城,但是这惨叫再不是神武百姓的了,而是这些作践了半个神武城的野兽!

木栅缺口处,一片尸山血海景象!

仲铁臂等几名侠少,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当庄客们涌上大肆砍杀之际,仲铁臂这才反应过来,这汉子累得连喊一声都喊不出来了,咬着牙齿,拖着铁棍也迎上去。对着潮水一般涌来的马邑越骑还有那些游手无赖猛敲!

刚才还趾高气昂的马邑越骑,这个时候也只知道逃命,蒜头铁棍一击就翻倒在地,接着就是无数双脚踏过!

但涌来的人实在太多,仲铁臂才敲翻两人,差点就要被人潮践踏而过。幸得几名弟兄拼死过来,将他扯到一旁,才算是捡回一条性命。

木栅缺口两边,全是跪倒在地的游手无赖,拜伏乞命。这些算是灵醒的,那些还反应不过来的,只是拼命向前逃去。

仲铁臂拄着铁棍喘着粗气犹自在跪倒人群中寻找,想将孙驴找出来,无论如何也要敲碎了他脑袋。

整齐的脚步声在缺口处响起,正是一排排披甲庄客拥着徐乐追击而前。刀光仍然毫不停留的咬着逃命的马邑越骑和游手无赖,正是一副要斩尽杀绝的架势!

徐乐在队伍当中,转过面庞,正看到仲铁臂几人。说起来也和这神武县城中出名轻侠人物也有一面之缘。

仲铁臂目光也迎了过来,但哪里认得出眼前披甲之人,却是徐家闾那个温文的乐郎君?

但徐乐身边韩约,仲铁臂却是识得的。他擦擦自己眼睛,惊呼一声:“小门神?”

接着经过的,仲铁臂又认出了陈凤坡。往日这个在神武县中养尊处优的鹰扬兵队正,正提着一把刀,大声呐喊,在队伍当中,也在拼命向前!

徐乐对着仲铁臂微微颔首示意,早有一名庄客离开队列,从死去马邑越骑败兵首领身上拔下马槊,递还给他。

徐乐马槊前指,毫不动摇。

而今而后,自己就真的要离开这十几年来生长的地方。今日杀干净这些贼子,就算是给神武之地一点遗念罢!

庄客们从仲铁臂身边滚滚而过,毫不留情的追杀到底。

仲铁臂心头一热,提起蒜头铁棍踉跄着就追了上去。几名侠少对望一眼,也紧紧跟上。

不管是什么样的队伍,带领这队伍的是什么样人物。他们救了神武一城,就值得大家将命交给他。

边地男儿,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第一百四十二章 急雨(十二)

惨叫声在城西不断的响起,神武县县丞郭雍终于走出了藏身的内室,望着墙头上的几名汉子,搓着手急急询问:“外间情形如何了?”

这位神武县的县丞,身形肥胖,未曾穿着官府,只是一身便袍,便袍外还胡乱裹着一领不合身的甲胄,怎么也看不出一县之丞的气度。

神武县县令本来是一贵戚子弟,自从去年突厥入寇之后,就已经挂冠去职。现在局势混乱成这般模样,这位置也一直未曾补阙,县中政务都是由县丞主持。

隋朝州县佐吏废除了汉时的自辟僚属制度,都是中央任免。但仍然被世家高门推举的人选占据。郭雍出身陇右,原来是关中韦家门客,费尽心思才谋得了荐举,获得边郡这么个职位。

如此人物,韦家自然不可能倾注资源在他身上,郭雍就一直在这边地郡县耗了下去,看着大隋局势日非,看着王仁恭来到马邑,飞扬跋扈。

郭雍也无处可去,在神武七八年,估计韦家都忘了曾经有他这样一个门客存在。回返中原,又去投效谁去?而且中原马上也要打成一锅粥也似,也不见得是什么安全地方。

王仁恭入主马邑以来,竭力搜刮地方,调走各地驻防鹰扬兵精锐,集于善阳。每年税赋资财,也全都输送入善阳库中。其余各地,地方治安如何,库藏够不够支用,王仁恭是一概不理。他的全部打算就是竭马邑之力,供养出一支边地精兵强将,然后带着南下争雄中原,走后马邑沦落成什么模样,完全不放在王仁恭心上。

神武久矣没有县令,王仁恭也是不理,就让郭雍在这里撑着。

如此情形,郭雍也只能图一个自在,只要输送了当年税赋,其余可以百事不问。在这县丞位置耗上一天便是一天,至于将来如何,到时候再说罢。

马邑越骑突然而至神武,又出发去做什么。郭雍得知此事,连面也未曾露一下,就由得这些马邑越骑自己闹去。而且就算出面,这些王仁恭麾下直领的骄兵悍将,也不会搭理他这个县丞。只能盼着这些瘟神早些离开,还自己一个清净。

结果一日夜内,这些马邑越骑就乱哄哄的败了回来,人数少了一大半。但是这些凶悍败兵,就在神武县城中劫掠了起来,还勾结起城中的游手无赖,半个县城,都陷入兵乱之中!

神武县城之中,因为王仁恭的竭力搜刮,选走精锐。本地鹰扬兵只有寥寥数十名。地方有力大族,多半都迁往善阳依附王仁恭,图一个安全。甚或还有举家迁往河东晋阳的。对于地方的掌控能力,已经薄弱到了极点。而神武县轻侠,除了仲铁臂一伙有家室的,其余也纷纷被各地招兵买马给拉走。

郭雍哪里敢去带领这点人手,出而平乱?只能将这剩下十数名鹰扬兵再加十余名家奴,都集中起来,保住县衙。只等这些乱兵闹够了自行离开,指望能逃过这一劫。

如果此次能平安度过,郭雍已经下定了决心。

王仁恭此人刚愎凉薄,决计指望不上。刘武周又太过于势单力薄。马邑是再待不下去,干脆丢了官位,举家去往河东晋阳也罢!哪里有唐国公镇抚,在乱世当中就为一名黎庶,只求能保住全家老小的性命!

外间的劫掠越来越烈,大雨之中,声声哭嚎不断传来。郭雍就守在内室,聚拢全家老小,不住的瑟瑟发抖。妻子则在佛堂面前不住念佛。几个儿女都在低声抽泣。而郭雍就按着腰间佩刀,想着乱兵要是红了眼睛杀进来,是不是自己先动手了结了家人性命,免得他们遭遇荼毒。

乱世当中,除了那些顶尖世家,人人性命贱如蝼蚁!

就在郭雍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的时候,外间情形又是一变。外间又传来了厮杀之声!

这不是乱兵对百姓的屠戮劫掠响动,而是真正有兵马过来,对乱兵开战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惨叫声和乞命之声冲天响起。

神武城小,城西响动能清楚的传到城南县衙之中,每个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郭雍终于壮起胆子出了内宅,但勇气也到此为止,再不敢带人出去查探一番。只是将聚在县衙的鹰扬兵和家奴们都赶上了高处,让他们尽力向外张望,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大雨隔绝了视线,这些鹰扬兵和家奴尽力张望,还是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遭宅邸当中,也还有三两县中大族未走,这个时候家奴也都纷纷爬上了墙头,跟着竭力观望。

郭雍在院内急得跳脚,大声下令:“去几个人,到栅前看看!到底是哪里来的人马!”

知道哪里来的人马,才好决断马上要做什么。

若是王仁恭遣来的平乱兵马,自己就要竭力打点,让带队之人在王仁恭面前说几句好话,省得王仁恭追究责任到自己头上,自己毕竟还是一县之守。

若是刘武周带着恒安鹰扬兵打过来了,自己就得赶紧改换门庭,摆出一副早就心向刘武周的姿态。

若是乱兵又来了增援,准备彻底血洗神武县,那什么也不用说了,一家人赶紧齐齐整整的上吊要紧!

墙头诸人面面相觑,终究还是几个本地鹰扬兵有点胆色,就要从墙头跳下来,壮着胆子去城南里巷木栅处看看去。

突然一名家奴尖声喊了起来:“有人马来了!”

站在墙头,可以看见城南里巷入口的木栅。就见木栅之前,一排排整齐的介胄之士,正踏着泥泞而来。

这一排排甲胄,被雨水激打出一层层的白气,自有一番肃杀气度。

在木栅之上,本来已经有几人在那里观望局势,现下飞也似的跳下木栅,拔腿就跑。

一名本地鹰扬兵喊出了声:“是马邑越骑的甲胄!”

在这一瞬间,郭雍手脚冰凉。

还是这些马邑越骑乱兵,他们终于要对城南下手了。已经开了杀戒见了血的乱兵,就是最为可怕的存在。

神武县城,注定要全部沦入血腥当中!

郭雍茫然的就要走回内宅,了结自己一家性命。

这个时候,突然几十条喉咙扯开嗓门大喊。

“刘鹰击麾下大将乐郎君,讨平马邑越骑乱兵!打开木栅!官民人等,来迎乐郎君!”

第一百四十三章 急雨(十三)

呼喊声震耳欲聋响起,震动小小的神武县城。

徐乐在队列当中,乘着一匹临时寻来的马邑越骑遗下战马。铁面后嘴角终于浮现了一丝笑意。

没错,这就是徐乐刻意为之,就是要挑动王仁恭和刘武周彻底决裂的举动!

从陈凤坡口中,自己终于知道为什么有马邑越骑剿洗徐家闾的举动。不知道是什么人,以如此快的速度,将自己擒获张万岁的消息传到了善阳城中,王仁恭才做出了调动马邑越骑来执行这个任务的决断。

而且自己还变成了刘武周麾下大将!

徐乐也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个有心人传递这个讯息的。不过其间含义却是很明显,无非就是挑动刘武周和王仁恭尽快决裂,说不定还有一些针对自己的意思。

既然如此,还不如顺水推舟,让这件事情变得更为着实一些!

在牛门闾扫平了马邑越骑零星乱兵,救出陈凤坡,从陈凤坡口中得出真相以后。徐乐立刻就率领自己的队伍,转向神武县。本来计划是以陈凤坡为幌子,偏开城门,打破神武县,竖起刘武周旗号,不怕这个消息,不触怒王仁恭这位刚愎自用的人物!

要对付王仁恭,替爷爷报仇。徐乐自己力量,太过弱小。徐乐也从来没以为凭借自己本事,就能杀入重兵坐镇的善阳城,再杀入太守府中,将王仁恭揪出来。

这个时候,就要借用刘武周的力量,既然有心人已经在推波助澜,自己何妨又加一分力量?让刘武周和王仁恭,真正拼杀起来!

在云中城的时候,自己竭力推拒刘武周或明或暗的招揽。现下却要主动打起刘武周旗号,将来也少不得要为刘武周效力,想起来还真有点讽刺。

不过只要能为爷爷报仇,能揪出幕后黑手,为刘武周效力,又有什么关系?

这刘武周执掌马邑郡,总会比王仁恭在位,能好一些罢?

不过没想到,来到神武县,却撞见了马邑越骑败兵裹挟城中游手无赖,大举作乱。到得最后,自己反倒成了神武县的救世主。

庄客队列,迫近城南木栅入口。纷纷止步,大家目光都望向了徐乐,只等他的号令。是不是要将木栅撞开,将神武县的官吏都揪出来。

木栅之前,空无一人,大雨哗啦啦的浇在街道建筑上,一派死寂气氛。如此情形,一时间哪里还有人敢露面?

徐乐抬手竖起手掌,示意大家止步。

庄客们纷纷站定,就立在大雨之中。这些年来,农闲时候徐敢总对闾中庄客进行操练,自然也少不了军中队列之法。经历了几场厮杀之后,这些本来就有底子的徐家闾庄客们,俨然就有了一些军队的自觉,徐乐一旦下令,自然有一分令行禁止的肃杀气派。

数十庄客,站在木栅之前,队形严整,雨水打在甲胄和兜鍪之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却没有一人动弹一下。只能看见人马吐出的白气弥漫升腾。

木栅内各个宅邸院墙之上,升起了一个又一个的脑袋,到得最后,神武县县丞郭雍的也冒头出来,胆战心惊的看着木栅外的队伍。

木栅之外,披甲之士严整肃杀,人马都不发一声。

而在队伍之中,一名将领端坐马上,玄甲如墨,震慑人心,而铁面上的愤怒金刚,更是让人看一眼就低下头来,都没有直视的勇气!

如此队列,自然不是盗匪游寇,只能是经制之军。

刘武周真的派遣大军骤然南下,来到这神武县。堵在南下道路上的那些马邑鹰扬兵呢?王太守又在做些什么?怎么一日夜间,马邑郡内就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郭雍心里面乱成一团,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自己躲是躲不过的,总得出去照个面才好。

不过比之那些杀红了眼睛的乱兵,眼前这支经制之军郭雍倒是不甚害怕。刘武周这等人物,要成大事,要夺取马邑郡为自己争雄天下的本钱,不会胡来,说不定还得以优厚条件招降纳叛。

拿定了主意,郭雍缩身就下了墙头,对着身边家奴吩咐:“拿我官服来,去见这位乐郎君!”

几名家奴都以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郭雍,这位县丞,怎么胆子又大了起来了?

徐乐队伍,在木栅前并没有等候太久,木栅内各处宅邸院墙上冒出的人影越来越多。如此整肃的军容,也的确打消了城南宅院中许多的人顾虑。

而郭雍几人,也踏着泥泞,匆匆来到木栅之前。

郭雍穿着方领曲裾的官服,却没敢打着仪仗,只是在几名家奴护卫下冒雨来到木栅之前。

郭雍究竟还不敢开栅出而直面这位玄甲将军,就在木栅那头深深行礼下去。

“神武县丞郭雍,拜见将军。”

徐乐策马越众而前,也不揭开面甲,冷声道:“本将奉刘鹰击号令,来取神武县。为何还不开栅,请本将入内?”

面甲后传来的声音,带着一点金属颤音。郭雍也不知道自己脸上流着的是汗水还是雨水,腰忍不住更弯低了几分。壮着胆子道:“刘鹰击坐镇云中,不论是朝廷还是郡府处,都无号令请刘鹰击并领神武诸事,此间情形,还要回报郡治太守处,下官不敢贸然以迎将军入内,还请恕罪。”

拔刀声响起,听到郭雍这句话,一众庄客,纷纷按住佩刀刀鞘,雪亮直刀,就这样全都拔了出来!

郭雍吓得差点软到在地,已经准备立刻下令打开木栅,反正自家责任尽到了,场面话也说到了。这个时候,闭着眼睛投了刘武周也罢。这个世道,保全下性命来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徐乐在面甲后却是一笑,摆手示意。

庄客们整齐换刀入鞘,这响动又吓了郭雍一跳!

徐乐笑道:“本将出身神武之地,自然对乡梓之人有一分关照。既然县尊为难,本将便不领军入栅就是。”

郭雍眨巴眨巴眼睛,难以置信这位玄甲将军竟然如此好说话。

但下一刻,徐乐声音又变得凌厉起来:“但既奉刘鹰击号令,我军自然驻扎在神武县中,县尊还请支应粮秣,若生别样心思,王太守的精锐马邑越骑下场,就是警示!”

后排响起车子推动的声音,却是被队伍遮住了几辆小车推了出来。小车之上,满满的装着的都是马邑越骑还戴着兜鍪的头颅,血水不断流下。

如此景象,院墙上看热闹的人都是一声惊呼,不少人都被吓得跌落当场。

郭雍更是腿一软坐倒在泥泞当中,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乐郎君想要什么便给什么吧,至于其他事情,让王太守去操心罢!至少现在这神武县,就是这位乐郎君的天下!

第一百四十四章 急雨(十四)

雨势已经由大雨转成连绵的细雨,裹挟着深秋寒气,似乎直要钻入人骨子里去。

神武县城,在雨中仿佛一片灰黑的颜色。城中百姓,闭门不出,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一两声哭嚎,不时响起,正是一场兵乱之后,留下给这座边地小城的创痕。

城中百姓谁也未曾料到,在这个深秋之日,突然就遭逢一场自家马邑越骑卷起的兵乱,接着又是刘鹰击麾下大将入城,平息了这场兵乱。现在这座小城,已经成为刘鹰击的地盘。

城中百姓,很平静的就接受了这一切。反正都是上面的人物争斗,他们归于哪家不过一样纳粮服役,又有什么区别?而且刘武周还是本乡本土之人,说起来总比王仁恭这个中原世家子更亲近些。

这场兵乱,就是王仁恭直领的马邑越骑卷起,而平乱的,正是刘鹰击所领的本乡子弟兵!

就算城中一些官吏,心向王仁恭的大族,这个时候也只能俯首帖耳,不敢造次。马邑越骑和城中游手无赖的人头,可还在城南木栅前堆着!现下刘鹰击麾下那位大将乐郎君,还算是对大家客气,留了几分情面,要是自家不识趣,那就是自己把人头双手奉上,没有谁嫌自家命太长。

但是这位乐郎君所带来的兵马太少,王仁恭亲自坐镇的善阳又在不远处,也不见刘武周所领恒安鹰扬府的主力到来,现在不管是城中官吏还是百姓,还不敢太过依附投靠。整个神武县中,就陷入诡异的安静气氛当中。

但徐乐这支人马,却不管不顾的在神武县中行事,仿佛此间真的成为了自家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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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一处庙宇,给改成了徐乐这支人马的临时驻扎之所。仲铁臂几人,带着临时征来的匠人忙忙碌碌的收拾了一番,钉上漏雨的地方,铺上新鲜铺草。一帮不当值的庄客就赶紧歇息了下来,雨中奔袭而来,又厮杀了一场,真是累得骨软筋酥,这个时候躺下来,每个人都是腹若雷鸣。

庙宇之外突然响起了大车碾动泥水之声,却是陈凤坡,仲铁臂带着一群本地鹰扬兵,城东侠少和城中征来的民夫,押车而来。

队伍当中,有十几辆双**车,骡马拉着,车上载着的俱是才收入库的新麦,装车之前又细细的脱了壳,再一刻不停的转运过来。仲铁臂以降,这些侠少民夫都累得满头是汗。还有一辆车上,则载着一扇扇的羊肉,一看就是新鲜屠宰出来的。

陈凤坡这些本地鹰扬兵,仲铁臂这帮城东侠少,也杀伤了马邑越骑,这个时候别无选择,只有投效于徐乐麾下。他们在神武城中,人熟地熟,就承担了这些军中杂役供应之事,当真是人人卖力。

见到仲铁臂等人到来,留守在庙宇内的韩小六第一个跳了出来:“仲大哥,大家真是饿得够呛。幸得你们将吃食送过来了,咱这就招呼人生火!”

陈凤坡和仲铁臂两名新鲜投效之人,陈凤坡算是俘虏过来的,还带着马邑越骑来了徐家闾。虽然徐乐留用,但是韩小六就是不愿意搭理他。

仲铁臂却是颇有英雄气概,在城东抗马邑越骑到底。而且以前也是神武县出名的侠少领袖,最是韩小六这等不安分的乡间少年崇拜的对象。当下对仲铁臂当真是热情无比。

仲铁臂尴尬的看了陈凤坡一眼,陈凤坡却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对着韩小六这么一个少年也是满脸堆笑:“怎生还要六郎招呼人动手?只管歇着就是!我们这帮人,厮杀上不大来得,但是安排这些琐碎事宜,却是一把好手!”

几名本地鹰扬兵不等陈凤坡招呼,都带着民夫一涌而上,就在庙宇院内支起棚子,垒起灶台,寻来净水,开始做饭熬汤。几名鹰扬兵还在大声鼓动:“就是乐郎君的人马,救了神武阖城上下!都尽心一些!饭里有一颗沙子,肉汤差一分火候,都是咱们丢人!”

院子里面响动,惊起了休息的这些庄客,纷纷走出来,只是看着民夫们为大家忙碌。这帮庄客哪里见过这等场景,往常给陈凤坡这等人物执役都要被嫌弃粗手笨脚,现下这位陈大却是满脸堆笑的在围着韩小六打转!

乐郎君真是带着大家,走上了一条了不得的路啊…………

香气弥漫而出,每名庄客都是笑容满脸,等着大快朵颐。这个时候韩小六眼快,尖声道:“乐郎君回来啦!”

众人转头,就见一行人踏泥水而来,当先之人,正是徐乐。

徐乐卸下了甲胄,只是一身寻常短衫,雨中看起来略微有点消瘦,一路厮杀辛苦,仍难掩俊逸倜傥模样。

但就是这位少年公子一般的人物,砍下了上百头颅,堆在城南木栅之前!

一众神武民夫,不等人招呼,全都拜倒在泥水当中。

正是这位乐郎君,救了神武全城!

陈凤坡和仲铁臂对望一眼,都大步上前,深深行礼下去。

徐乐站在当场,看着陈凤坡和仲铁臂两人,微微一笑。

剿杀干净了神武全城乱兵和游手无赖之后,徐乐选好驻扎所在,就带领韩约等人巡城去了。对仲铁臂和陈凤坡两人也未曾拘管。

本心意思,就是让他们自由来去。自家扯着虎皮当大旗,阴差阳错的拿下了神武全城。自己背后,可没有刘武周的大军站着!到时候少不得还得要从神武掉头便走。这个时候招兵买马,反而是害人。

不过看来这两位也已经无处可去,只有硬着头皮投靠了。既然如此,接纳下来也罢,对付王仁恭,多一分力量也是好事!

徐乐只是微微向陈凤坡和仲铁臂点头示意,就站在当场,扬手道:“我也是神武本乡子弟,哪里经得起父老们如此大礼?还请快快起身!”

拜倒在泥水当中的百姓,慢慢爬起身来,沉默的看着徐乐。

这位乐郎君虽然救了神武全城,但却是与王太守为敌。王太守坐拥上万精锐,一旦杀过来,乐郎君可以带着他的人马转身就走。大家这个时候若是对乐郎君太过亲近了,甚而投效麾下,可就是破家的命运!

徐乐淡淡一笑,对神武百姓这般态度也不以为意。转头对韩约低声吩咐:“遣人出去,将人头送往通善阳的大道之上。传出消息,神武已下,刘鹰击大军将至,要与王仁恭会猎于善阳城下!”

第一百四十五章 急雨(十五)

这一声号令传出,韩约毫不犹豫的点头领命,就要拣选人马前去行事。而已经决心投效的仲铁臂和陈凤坡两人却吓了一跳。

陈凤坡最先跳了起来,双手乱挥:“乐郎君不可!”

徐乐笑吟吟的转向陈凤坡,问道:“为何不可?”

卫护着徐乐的几名庄客,看向陈凤坡的眼神都颇为不善,慢慢的也按着了刀柄。这位替马邑越骑引路毁灭了徐家闾的陈大,要是有一句话说得不对,就替郎君砍了他!

不得不说经历了几场厮杀之后的徐家闾庄客,越来越彪悍了,已经有了一点乱世当中精锐部曲的模样,边地男儿,只要战阵上打磨一下,命大不死,人人都是精锐的坯子!

陈凤坡如何不知道他在徐乐这个团体当中,形象着实不佳。但给马邑越骑领路的是他,马邑越骑全军覆没,王仁恭岂能会放过他?如果现在要提出举家迁往河东,只怕这些杀神一般的徐家闾庄客,也会追上来了结了自家。再加上被徐乐救命,感念恩德之下,只有死心塌地的效命,准备跟着徐乐在云中城好生发展了。

既然决定效力,那么和徐乐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运。现在才摆出投效的姿态,就要反对徐乐的决定,陈凤坡忍不住都冒出了一头热汗,雨水一浇,尽是白气。

“乐郎君虽然骁勇,部下也尽是精锐,马邑越骑一营人马被乐郎君反手覆灭。但王太守还是坐拥万军,势大难敌啊!这神武不是久居之地,不如将神武军资粮秣尽量收拢,募集愿意随军的神武健儿,早早北去与刘鹰击会师为上。”

陈凤坡硬着头皮说完,仲铁臂又接过了话头。

这位神武侠少中的领头人物,心底就比陈凤坡坦荡多了。有什么便说什么:“两三日内,要是刘鹰击大军不至,乐郎君就得走!打是打不过的,困在神武就是等死。这个时候,能多拖一些时日就是一些时日,这个时候没得去招惹王太守做什么?倒是得赶紧封锁消息,隔绝内外,不让神武陷落的情形传到王太守耳朵里,能瞒一日就是一日!”

韩小六最先跳了起来,攘臂高呼:“怕他们个鸟!马邑越骑怎么样?一冲就垮了。王仁恭要是敢来,来一千杀一千,来一万杀一万!捆了这姓王的,让他到太公坟前磕头!”

从徐家闾逃亡,转眼就投身到血腥厮杀当中,最为意兴高昂的,倒是这瘦小的韩小六。一身马邑越骑的甲胄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挥一下胳膊就得把胸甲朝上提提,这番豪言壮语没引动几个人热血沸腾,倒是几个庄客噗嗤笑出声来。

韩约抬手就给自己兄弟脑袋一下:“去陪着老娘!冒雨走这么远,娘身子骨遭不住,先端点热汤过去!”

韩小六硬着颈项抗争:“别打我脑袋!城门口咱也射翻了好几人,一个都没逃出去。咱现下也是乐郎君麾下大将!”

韩约又给了他脑袋一记:“要我把娘喊出来么?”

这句威胁直击韩小六心底。当下就灰溜溜的垂下头,嘟嘟囔囔的掉头就走,不知道是不是去找韩大娘哭诉去了。走一步提一下胸甲,只是引得庄客们一阵又一阵的哄笑。

徐乐也笑着看着韩约教训自家兄弟,等韩小六垂头丧气的走远,徐乐笑容渐渐收敛,转向陈凤坡和仲铁臂两人。

“你们是决定投效于我了?”

陈凤坡和仲铁臂对望一眼,两人再度深深行礼下去:“参见主公!”

徐乐一摆手:“不必多礼…………我又是什么主公了?”

雨水当中,徐乐剑眉如漆,锋锐得似乎能直刺入心底。

“我也是神武本乡本土之人,爷爷开辟徐家闾,完粮纳税,从没短少过一丝一文。可太守一声令下,徐家闾就此破家,被烧成一片白地。”

徐乐目光扫向陈凤坡仲铁臂:“而你们呢?一个辛苦二十年,总算成了马邑鹰扬兵一个队正,驻守神武。一个冒死北地行商,拼上多少性命,总算在神武也被称为轻侠中的大豪,有了点家业。可也就是太守一声号令,放出马邑越骑,同样也是差点破家毁业!”

陈凤坡和仲铁臂一声不吭,垂下头来。

徐乐举手猛然指向北面:“刘鹰击,马邑大豪,征高丽冒万死,总算得了官身。但在王太守眼中,又算是什么?威胁之,凌迫之,折辱之,意欲讨平之而后快。出身寒素,就如刘鹰击,在如王太守这等人眼中,也是草芥蝼蚁一般,我起于神武乡间,年少且向来默默无闻,又怎么当得起主公二字?”

连那些运送粮秣来的百姓,都全神贯注的听着徐乐这番话。这个世道,就是世家子的天下,出身就是一道巨大的鸿沟,决定了你的命运,寒素子弟,再怎么拼争搏斗,也不能取得和世家子弟相提并论的地位,更不用说黎庶百姓,世家子随意践踏而过,还嫌弃脏了自己的鞋履!

徐乐英秀的面庞,这个时候竟然是说不出的冷峻。

“我自然不是什么主公,只是大家的领头人而已,大家出身一般,抱团在一起。对抗这个世道!我们不是任人欺凌之辈,我不是草芥蝼蚁,我们和那些世家子一般,同样是人!我就不信,他们能一辈子骑在我们头上。就算他们势力庞大无比,掌握着这个世道,逼迫到我们的头上,就算是咬,也咬掉他们几块肉!”

爷爷,你一辈子都毁于世家。最后孤单单的亡故于停兵山上。我知道你一直不希望我走上这条道路,可我终究是辜负了你的期望,我不会再让这世家子弟,欺压到我的头上。而且还要将那些害你一步步最后走向人生终点的人物,全都付出代价!

自王仁恭始!

乌云低垂,徐乐身形,却仍然挺拔绝伦。仿佛这整个天空倒塌下来,也不能让徐乐稍稍弯腰!

雨骤于神武,而风起于整个时代!

徐乐狠狠一摆手:“阿约,照我号令行事!我就是要让王仁恭早点知道,他动我一下,我还十倍!”

第一百四十六章 急雨(十六)

神武城中,县衙之内o

那位倒霉催的县丞的郭雍,现下就改坐在房顶,只是看着徐乐他们一行人的动向o

雨丝仍然在不断扯落,几名家奴举着油纸伞替他挡雨,但是风向一变,仍然有不少雨点打在身上o在屋顶上坐得久了,浑身已经变得透湿,但郭雍浑然不觉o

县城之中,一下又热闹了起来o

本来经历一场兵乱,颇有死伤o百姓们忙着舔创口o但是现在,半个城的百姓几乎都动员起来了,在帮着转运库中粮秣,在搜集囤积在本地的军资器械,一车车的朝着徐乐一行人驻扎的庙宇送去o

整个神武县的库存家当,几乎都被搬空o虽然王仁恭汇聚全郡资财粮秣于善阳城,但徐乐这队人马毕竟人少,现在扫干净神武县中不多的家底,现在运往庙宇的这些粮秣器械资财,仍然够徐乐这一行人两三年使的!

现下郭雍也弄明白了徐乐手底下有多少实力,这位乐郎君麾下嫡系,那些披着马邑越骑衣甲的精壮,不过五十骑左右o仲铁臂和陈凤坡投效,各自又带了一二十人,神武城中破家而零星投效的,也不过一二十人,加起来也就是个百人队的实力o

而徐乐口中的刘鹰击所领大军,现在还不见踪影o

正常而言,这支力量,对着王仁恭坐拥的强大兵力,实在太过微不足道o作为神武县丞,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暗中聚拢力量,一旦王仁恭反击,就在城中起事配合,以洗刷失陷神武的罪名,要是能留下这位乐郎君,说不定还有些不大不小的功劳o

但郭雍现在却半点也不想做这种准备o

他的家奴,混在民夫队伍当中,去运送了一次粮草o徐乐那番话语,家奴听得清清楚楚,回来和郭雍学舌一遍,让这位困顿边地多年的县丞,大是感慨o

郭雍当年也是乡里出名聪慧人物,闻一知十,还习得一点剑术马术,也曾经心怀壮志,力争上游o

可自家一直都是依附于关中韦家门下,父亲是韦家百十个庄园中一个庄子的庄头o虽然托了人情和韦家子弟一起学经习艺,但这身份的鸿沟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弥补的o

那些不成器的韦家子弟,恣睢骄横,百无一用,却纷纷荐了出去,或者留在关中,或者去往要郡,出身都是清要官位,甚或还有在天子身边为郎,将来注定要入中枢的o

郭雍不想再继续父亲的命运,继续为韦家管着一个庄子,就这样了此一生o不知道费了多大心思,巴结韦家之人,好容易被荐出来,也只能在边地郡县,为县丞一流的浊官o

十余年来,风里雨里去催科征税的是他,押送民夫去往运河处应役的是他,转运粮饷风餐露宿的是他o突厥人入寇消息传来,提刀上城墙提心吊胆指挥值守的还是他!

而头顶县令,因有家世,出身清贵,但在县衙中吟风啸月而已矣o

郭雍清楚记得,一次他押送民夫去应役,在外辛苦半年,好容易带着大半民夫回来o灰头土脸的向当时县令回禀之际o县令看着他那个模样,只是不屑的挥挥手,只迸出两个字来o

“混浊!”

就这两个字,将郭雍就打发出门o应役死伤民夫的抚恤,一应手续的办结,各色文书,还是由已经累病的郭雍一手操持o

而那个已经记不得是那个世家出身的县令,则就在此间呆了不足一年,升转到洛阳中枢去,还得了一个边材难得的考语o

而郭雍辛苦十年,毫无寸进o家世之别,就代表你有再大本事,头顶也有一重巨岩在,你怎么也冲撞不开!

郭雍这种还算是有点出身,也得了官位的人都是如此,更不用说那些黎庶百姓,在世家眼中,只是丁口簿上的一个数字而已,从来不会被当做活生生的人看待!

晋末数百年的丧乱,最终宇文黑獭崛起关中,建立北周o比之继承了北魏大部分菁华膏腴之地的高家北齐,宇文黑獭处于弱势,一时间不得不重用寒门子弟,这种新鲜气象,让北周摧垮北齐,一统北方o最终开皇天子篡夺宇文家天下,成就大隋霸业o

自开皇天子始,开科举提拔人才,军中也重用行伍出身之士o

天下寒门子弟,以为这世家统治的天下松动了,谁能想到,在大业天子即位之后,迎来的世家更为疯狂的反扑o

大业天子将自己最大的依靠,十二卫精兵强将,尽数葬送在朝鲜o最终不得不在世家掀起的此起彼伏的叛乱中远走江都o

这个大隋天下,再度变成世家宰割的肥鹿,只是等着决出最后一个胜者罢了o在这过程当中,天下寒门子弟,黎庶百姓,又要付出多大的牺牲?

所有这一切,都是晋末故事的重演o中原几百年的混战丧乱,似乎就要再度拉开帷幕o

而这位乐郎君,在这黑暗将要来临之际,在这神武县中,居然喊出了这么一番话!

我们和那些世家子一样,同样是人!

他们要是欺到我们头上,就算是用牙,也要咬掉他们几块肉!

郭雍呆呆坐在屋顶上,突然呵呵笑了起来o

自己是不能去投效于他的,这位乐郎君,说不定转眼就覆灭了o那点英雄气,终将成为世家子弟茶余饭后的一句笑话o

可自己也不会给这位乐郎君添乱,就看他能走到哪一步罢…………

身边几名家奴,也在低低议论,一句句话都传入郭雍耳中o

“这乐郎君,就是咱们神武本地人!”

“陈大手下说了,乐郎君在云中被刘鹰击招揽o张万岁进犯,被乐郎君一举擒了o太守恼怒,不敢北上云中,就对乐郎君家人下手o马邑越骑一营,就是干这差使的,结果乐郎君单骑回援,一举击败了马邑越骑,更拿下了神武!”

“这等出色人物,当年怎么未曾听说?”

“乐郎君的伴当,你应该识得,神武侠少中也有点名气,就是小门神韩约!伴当如此,乐郎君还能差得了?”

“王太守真不把我们马邑豪杰看在眼里,毕竟是中原世家,只想着搜刮o现下人头都要送过去了,王太守的脸色,想想当是精彩得很!”

这些家奴,多半都是在神武本地招募,说起出自本乡的乐郎君,人人都是挺胸凸肚,大为自豪o浑然忘了王仁恭要是被激怒杀过来,说不定连郭雍在内都得一锅烩了o

郭雍轻笑出声,几名家奴这才住口,弯腰动问:“阿郎,不知有何吩咐?”隋唐之交奴仆对主人称郎君或者阿郎——奥斯卡按

郭雍支撑着慢慢起身,随口吩咐:“收拾家当,悬起官印,咱们举家往河东走……这王仁恭的官儿,这大隋的微末小吏,我是当得够了!”

他一指其中一名灵醒点的家奴:“还有些库房,是陈大也不知道的,都指给乐郎君去,让乐郎君拣能用的搬走!对这世道,我是无能为力了,愿这乐郎君,能撑持得久点!”

第一百四十七章 急雨(十七)

善阳通往神武的道路,是汉时为了攻匈奴而修的驰道o坚硬的夯土,历经百年之后犹自成型o在大隋立国之后,又对此间加以了整修,以转运军资粮饷,以备崛起的突厥o

沿着这条道路,布置了许多烽燧巡铺,一直有小股的马邑鹰扬兵驻守o除了起预警作用,就是帮忙维护道路,为往来驿马传骑车队提供个可以休整的所在o

既要防范突厥南下,现在又和云中城似乎随时要大打出手的模样,沿途这些烽燧巡铺,马邑鹰扬兵都警惕性甚高,日夜巡视,不得喘息o

难得一场大雨,将地面变成泥潭也似的模样o除了小股队伍可以艰难穿行,大军再没可能这个时候行动o这些驻守的本地鹰扬兵们总算是喘了一口气,也没什么人去当值了,或者钻被窝睡个昏天黑地,或者聚在一起赌钱,总之就是享受这难得闲暇时光o

只有一处临近神武县的烽燧之处,带队的火长责任心强些,还带着几个兄弟在烽燧外搭起的棚子里看着道路上的动静o不过这火长也遣人寻了些村酒来,在棚子里生火热了,然后招呼几名弟兄一起,打开瓮来,也用不上酒碗了,一人一个椰瓢,只是在瓮里舀着喝o

一边喝一边还有人发着牢骚o

“现下村中一翁酒都涨了七个钱,入娘的这不是村酿,喝进嘴的简直就是金子!”

“还不是粮食收得太狠?往日租不过十一,现下郡公收到十四,加上胥吏上下其手,郡公身边人也没有吃素的,一年收成,倒有六成进了善阳库中o酒是粮食酿的,现下都没粮食了,这村酿的价钱怎能不涨上去?”

有人忧心忡忡:“这下民间无粮,说不得到了冬日就得断炊o郡中人心大乱,要是突厥趁势南下,那可怎么办?”

当下就有人嘲笑于他:“不要说民间了,就是云中这个要点,粮食不还在郡公手里捏着!连云中的粮现在还没发出,一郡百姓饿不饿肚子,郡公哪里会在意?可别忘了郡公出身是什么,眼角哪里会朝下瞟一眼?”

“太原王家嘛,现下就一心想带着马邑精兵资财,南下打回老家,和唐国公争胜o咱们马邑死活,郡公哪里放在心上?不过依我瞧着,云中那儿郡公吃不下,就一日别想向南!”

眼看弟兄们说得越来越不堪,那火长抬手阻止了他们o

“咱们也都选入善阳直领,云中还有民间再缺粮食,也少不了咱们的一日两餐,饷钱也是足额o说这些酸话作甚?既然随了郡公,就踏实办差要紧,再胡言乱语,今日也别喝酒了,都给我滚出去巡视去!”

这一瓮酒是火长请的客,素来威望也有点o他一发话,大家都不再则声了,只是闷头喝酒o

而火长却站起身来,皱着眉毛:“道上怎生有响动?”

这时候众人都听见马蹄践踏泥泞之声,纷纷站起身来,随火长张望而去o

就见阴沉沉的天空下,绵绵细雨之中o两骑在道中艰难行进而来o

这两骑都穿着敝旧的军袍,背着一模一样的皮筒,背后插着青色认旗,被雨水浇透了,旗面贴着旗杆,一动不动o

两骑狼狈如此,胯下坐骑倒是神骏,一看就是得自草原的好马o马邑鹰扬府中,这般好马都不算多,但是在云中之地,这样的骏马却是成百上千o

不用说这就是来自云中恒安鹰扬府,来传递文书之人o

两骑也看见了草棚之中的马邑鹰扬兵,其中一骑扬手打个招呼o火长大声发问:“可要进来歇息一下?给坐骑喂点草料,自己也喝口热酒?”

马邑鹰扬府上位之人,视恒安鹰扬府如寇仇o但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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