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破晓 - xp1024.com
《盛唐破晓》


关于权策的出身和部分历史人物关系

权策的外祖母萧淑妃,因与武则天争宠,为武则天以酷刑杀死,萧淑妃生有二女一子,长女义阳公主,也就是权策母亲,次女为高安公主,儿子是许王李素节,作为高宗的庶出子女,尤其是宫斗敌人的子嗣,武则天对他们极为忌讳,权策的出身就是原罪,进退不能,进不可能成为武则天心腹,那是要与母族反目的,退不可能与武则天为敌,那是条赤裸裸的死路。历史上萧淑妃的两个女婿、三个外孙,一个儿子、十二个孙子,全都被杀害,这也是权策刚一穿越,就要挣扎求生的原因。

太平公主有两个丈夫,第一个是驸马薛绍,因他的兄长薛顗参与琅琊王李冲谋反案件,自己也暗中提供方便,而被武则天逮捕,历史上是杖刑一百,受尽屈辱,饿死在监狱中,小说中因太平公主不愿见不忍之事,权策设法引雷,令其雷殛而死,不受辱也不受刑。

第二个丈夫是武攸暨,正史野史都说武攸暨与太平的结合,是太平看上了武攸暨,武则天又有意促使李家武家联姻,派人杀了武攸暨的原配夫人,小说里的芮莱夫人,是杜撰的,历史上,武攸暨没有太大劣迹,得了善终,与太平共同生活了二十二年,只是后来李隆基因为太平意图将他废掉,出手诛杀太平公主,同时迁怒武攸暨,毁其陵墓。

第一章 薛绍之死

垂拱四年九月十一,秋色渐深,雷电轰鸣,暴雨如注。

大明宫前,青砖红木的丹凤楼依稀可见,雨幕充塞天地,纵横数百丈的广场,闻声不见人。

门楼上,一排乌黑的唐字旌旗向下垂落,皱巴巴一团,裹在朱红色的旗杆上。

五个门洞都开着,门洞一丈高十丈深,每个门洞外面,站着两排十名甲士,穿戴着斗笠蓑衣,风卷着大颗大颗的雨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身体,啪啪作响。

“贼他妈,这鬼天气”

蓑衣用处有限,雨水很快浸透了全身衣裤,风一吹,透心凉,甲士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壮小伙子,打着哆嗦,骂骂咧咧。

“你,瓜怂,前面去”最右侧门洞有个甲士,长得最是高壮,被一脚踢到前头扛风。

甲士打个趔趄,老实站在最前头。

他不敢骂人,也不敢骂天,眼睛迷茫四顾,像一条没有知觉的木桩子。

他不属于这里,他已经死了,死法很特别,赶时髦用身体画画的时候,淹死在颜料池里。

画了二十多年画,头发都熬白了,一无所成,窝囊了一辈子,四十大几了,还是光棍一条,临了临了,把老命豁将出去,当一回网红,好歹凑上年轻人的热闹。

他使劲儿闭上眼睛,又睁开,将流进眼眶的雨水挤出去,努力保持视野。

一死就是千年,这里是盛唐,他成了皇亲国戚,叫权策,他的母亲是义阳公主李下玉,唐高宗的长女。

义阳公主知名度不高,他还有个著名的外婆。

萧淑妃。

权策遍体生寒,牝鸡司晨,开天辟地,一代女皇惊艳历史,宝座下堆着不知多少白骨,很不幸,他,他全家,他舅舅全家,他姨妈全家,都是白骨的一部分。

权策视线垂下,落在握着仪刀的手上,十指修长白皙,皮肤紧致光润,年方十五,正青春。

蝼蚁尚且贪生,他真的不想再死。

母亲三十岁才得出嫁,堂堂公主之子,没有恩封,只捞着个左卫亲府的正六品校尉,年龄小,不得势,饱受欺压,因他不能靠近御前,给分派了看守丹凤门的差使,却是够远了。

啪嗒,啪嗒。

一行黑衣人踩着没过脚背的积水冲将过来,怀里抱着铜制的方形箱子,长驱直入,甲士们泥胎木塑,一动不动。

大明宫乃是帝国政治中枢,密谋阴私多不胜数,权策目不斜视,脑子里盘算着怎么保下这条小命,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满身原罪,没有一分钱的本钱,进不得,退不能,只能在进退之间踩钢丝。

“一切,都看运道了”权策沉声自语。

日晷偏移,宫墙上号角声呜呜响起。

申时已过,该换班了。

接班的甲士站定,权策跟着队伍退往御道边的仗院值房。

“大郎”旁边有人推了他一把,大雨中看不真切长相,急匆匆错身而过,只看到个方面大耳的轮廓,王晖,他的表哥,亲姨母高安公主的儿子,是个七品的勋府队正,比他还惨。

权策醒过神来,丹凤门守卫,历来是勋府和翊府的职司,自己是亲府的,不能跟着他们走,急转弯向左,奔回亲府值房。

值房里陈设极简单,几排长条凳,几个火炉,炉子上座着铁皮水壶,壶嘴里噗噗的冒热气,里面人不多,二十来个,显得空旷,没人说话,静悄悄的,权策一脚踏进去,引来众人的视线,很快又转开。

权策去掉斗笠蓑衣,找了个靠边儿的位置坐下,衣甲里的雨水顺着裤管儿流淌,很快积成一滩水洼。

“嘿,权大郎出息了,淋这么大雨,这回没哭鼻子”门口又进来一批下值的亲卫,打头的二十郎当岁,趾高气扬,他是亲府中郎将,这一府亲卫的最高长官。

不少人仰着脖子哈哈笑,有些人眉头紧皱,转过脸不看这边,还有几个面无表情。

权策四下打量,直到聚集在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才意识到说的是自己,稳稳心神,小心地站起,半弓着身子,“将军见笑了”

中郎将挑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既是出息了,那就再历练历练,明日到左武侯卫巡街去”坐在上首的花梨木胡凳上,大马金刀。

“是”权策老实领命。

中郎将死死盯着他,脸色渐渐涨红,噌地站起,“权策放肆,以下犯上,左右,拿下他,重责二十军棍”

权策大惊失色,登时就有两个同袍上前扭住他,架到门外,按倒在地上,七手八脚扒掉裤子,露出臀部,有个黑脸大汉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抡起漆黑的军棍就要行凶。

“呵呵”

娇笑声穿透雨幕,一行宫娥沿着回廊袅娜而来,鹅黄色的裙裾飘摇,束胸襦裙开口很低,袒露着大半个胸脯,为首女官,穿着深紫宫裙,挽着粉色披帛,梳着高耸的随云髻,碧玉步摇,眉心点着火焰花钿,杏眼流转,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下权策的臀部,言笑晏晏,“如此粉臀,受杖责实在可惜,二郎可否饶他一遭?”

“上官待诏有命,延义敢不遵从”中郎将,武承嗣的二子武延义,收起倨傲,摆摆手。

权策得了自由,第一时间提上裤子,心中血泪斑斑,四十几年的童子身,冰清玉洁,就这么被人围观了去,晚节不保。

上官待诏站在对面不远,牡丹花香浓郁扑鼻,搅得他老鹿乱撞,心乱手乱,繁复的丝绦腰带迟迟打理不好,冷汗热汗一起出了。

上官待诏嗤笑一声,腰肢一拧,环佩叮当作响,声音骤冷,“天后旨意,侍御史鱼保家、驸马薛绍勾连反叛,速派人马,捕拿入制狱勘问”

“臣遵旨”武延义扯着嗓子响亮应命,嚯地转身,“本将军亲自擒拿鱼保家,另一路捕拿薛绍,诸位自选”

哗啦啦,一众亲卫恶狗扑食,全都围到他身边。

听到薛绍这个名字,权策心肝儿剧颤,快速奔了过去,低头混在人群中。

武延义冷笑一声,并指如刀,厉声斥责,“权策,待诏开金口为你求情,你不思报效,反倒推脱塞责,还有没有心肝?”

一指一骂,权策身旁迅速清空,光秃秃立在那,武延义嘴角冷笑,上官待诏浓眉微挑,都盯着他,是福是祸,只有认命,低声应道,“全凭待诏、将军吩咐”

武延义不喜反怒,气喘如牛,脸和眼睛同时变成赤红,“你,放肆……”

权策垂头做恭顺状,脑子急转,渐渐捋清楚状况,武延义年纪轻轻,跃居高位,在亲府威望不著,平时都是拿他当道具,玩弄他刷声望,今日他一反常态,稳稳当当没有出丑,武中郎脸上挂不住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权策无奈,尾指轻轻一勾腰带,裤子唰地掉到脚踝,两条大白腿暴露无遗,他惊叫一声,双手捂住胯间,扭捏遮掩,狼狈不堪。

“哈哈哈”武延义仰天大笑,众亲卫随声附和,笑声震天。

上官待诏掩嘴娇笑,鹅蛋脸笑容一放即收,“武中郎,给他配二十个亲卫,立即起行”

武延义分派完毕,天色已晚,雨势稍停,权策骑马带队,出丹凤门右行,过光宅、翊善两个坊,到了太平公主府所在的长乐坊,太平公主府占了这个坊的四分之一还多。

到了下马石前,权策勒住马,扬声对公主府的门房道,“有劳通报公主殿下,亲府校尉权策,奉天后之命,请驸马移驾”

说完,也不下马,阖上双目,静待疾风。

一炷香后,公主府中门大开,一个文弱书生缓步走出,满身锦绣,白面无须,眼睛乌亮,极有神采,手里撑着把油纸伞,白色轻靴踩过积水,波纹荡漾。

权策下马相迎。

随从的缁衣管事上前一步,“权校尉,公主有话吩咐,在外,本宫为尊,权策为臣,在内,大郎是本宫外甥,我今身怀六甲,不愿见不忍之事”

薛绍抿嘴一笑,温柔优雅,收起雨伞,宽袖拂动,踩着管事的脊背上了四驾马车。

权策神色变幻,在原地愣怔半晌。

咔喇,咔喇。

天边有惊雷响起,闪电像一条条雪亮的长剑划破夜空。

暴雨又至。

权策将背上的斗笠戴在头顶,跨上马,看了看马车蓬顶高高立起的七层螺旋铜钉,仰头望了望忽明忽暗的老天。

“为避雨势,回程走延政门,沿东内苑树林行走”

第二章 义阳公主

“雷殛而死?”

义阳公主府书房,权策挺直腰背,默然坐在黑檀胡凳上,他今日休沐,一早就被叫到书房来。

书房的主人,是他的父亲,陇西天水权氏的族长权毅,天水权氏名望不盛,最出名的族人,是太宗时期的权万纪,因犯言直谏齐王李祐,遭到谋杀。

权毅长脸清瘦,三缕长须乌黑发亮,轻袍缓带,昏黄的双眼直勾勾盯着他,“薛家妹婿真是雷殛而死?”

“是,雷击马车,燃起烈火,驸马当场身故,随扈亲卫,死六人,伤十四人”权策说得很顺畅,这些话向上官待诏交差的时候,说过一遍了,她当时的表情和眼前父亲的一样微妙。

“只有你一人毫发无伤?”权毅问出了上官婉儿没问的问题,眉心皱得紧紧地。

权策坦然交代,“是,儿子初次担当重任,心中胆怯,东内苑林木葱茏,为保万全,儿子远远坠在后方大路上,幸免于难”

权毅盯着他看了很久,揉了揉额角,显出些疲惫,“罢了,为父多心了,你一黄口孺子,如何能有预知雷电之能,此事于你无碍,退下吧”

权策心下一松,规规矩矩退出,走过窗前,书房里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犹豫了一下,穿过大堂垂花门,往后院走去。

在前任权策的记忆中,他这个嫡长子平庸懦弱,不得父亲看重,他下有幼弟幼妹,母亲更多心思放在府中庶务和两个小的身上,他这个西贝货,更不期待得什么宠爱,只是身为人子,母亲在堂,出了事,还须拜见一下,尽到礼数。

前堂到后院隔着一个庭院,院内有假山活水,廊桥小径,花团锦簇,气象万千,是个缩小版的园林。

后院正居有三正两副两耳七间房,朱漆直棱,土黄色的琉璃瓦,屋脊两侧转角斗拱,各有一对鸱吻,琳琳广厦,规规整整,房前清净,只有两畦凤尾竹,两株三人合抱的梧桐树。

“思画姐姐,母亲可在?”权策向门口侍立的大丫鬟拱拱手,她是府中内管事,四个大丫鬟思琴、思棋、思书、思画,是义阳公主的左膀右臂。

“见过大郎,大郎莫要多礼,奴奴可受不起,公主在内,刚才还念叨您呢”思画赶忙避开,蹲身行了个万福,挑起门帘,侧着身引导他入内。

权策进入内堂,穿过层层帷幕,看到案几前盘膝而坐的义阳公主,躬身行礼,“孩儿拜见母亲”

义阳公主抬起头,缓步走到他跟前,拉住他双手,上下打量一番,“大郎在外受苦了”

“母亲勿忧,孩儿无事”权策不大自在,眼前的义阳公主面如银盘,丰腴白皙,身量不高,梳着三环髻,穿着大红诃子,深蓝紫边上襦,素色腰封,浅蓝蔽膝,红色腰绳缀着金黄流苏,浑然不像年过四旬的人。

“无事就好,亲府校尉在宫里,无数双眼睛盯着,算计的人也多,你小小年纪,应付不来的,还是辞了吧”义阳公主拉着他坐回案前,眼睛里泪水星星点点,“说到底,都是母亲无能,连累我儿受屈”

权策心中暖流涌动,“母亲言过了,生恩大过天,孩儿落地就锦衣玉食,15岁行走宫禁,都托母亲福泽,孩儿只有感恩,没有委屈”

义阳公主眼神闪烁了下,转脸抹了下眼泪,将权策搂在怀里轻轻拍打,“好,我儿大了,懂事了,辞官之事,我安排府中执事操持,你安心休养些日子”

权策连连称是。

这时,另一个大丫鬟思琴带着一排青衣小帽的下人进来,看他们都捧着算盘账册,应当是账房之流,权策被义阳公主抱着,正难受得不行,趁机告辞出来。

刚出内院,看到个粉嫩童子,在一圈男女仆人簇拥之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

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看到他,先就咯咯一笑,使劲儿挣脱乳母的手,朝他奔来,看架势,稳不了几步就要摔跤。

权策赶忙快步迎上前,一把捞在怀里。

“兄长”嫩嫩的嗓门,带着甜甜笑意,手抓着他衣领摆弄,这是他的同母幼弟,名权竺,年方四岁。

“二郎又重了许多,早膳可用了?”看他乖巧可爱,权策慈心大盛,温言软语。

权竺人小,说话倒还伶俐,“用了,给母亲问安”

“嗯,二郎孝心可嘉,去吧,只是不可吵闹,扰了母亲”权策叮嘱两句,把他交给乳母,权竺却不肯让乳母抱他,挣扎下地,迈着短腿自己走,权策目送他进门,才转身回了自己院子。

他的院子在公主府内院西路正中,正面有一正两副两耳五间房,两面还有两排厢房,以回廊相连,院里空间疏朗,地上铺着青石板,有两个倒梯形花坛,种着菊花和石榴花,石榴花花期已过,只余下扭曲的灰褐色枝干和密密的绿叶,菊花正值盛放,昨夜风雨打过,花瓣凋零。

权策背着手站在拱门前,打量着这方小天地,比起半辈子积蓄换来的四十平米小公寓,这里算得上奢侈了。

“大郎回来了,怎么不进门?您回的巧,雏菊姐姐才炖了安神汤,差不离该好了”来人青衣小帽,胡子拉碴,一笑就成眯眯眼,憨态可掬,他的长随权忠,权家世仆。

他的院儿里拢共6个下人,还有个长随叫权立,两个丫鬟雏菊和榴锦,书童尺素,护卫沙吒符,是个百济人。

权策迈步进门,指指路边的开阔地,“弄块石头来,刻两个大字”

“哎哟,大郎英明,咱们院儿早该有个名号了,您可是公主府嫡长子,金贵得很,有个名号,小的出门行走也硬气些,尺素,尺素,笔墨伺候,大郎要写字”权忠猫着腰连连跺脚,扯着嗓子招呼人。

尺素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做道士打扮,脸颊肉呼呼,头顶丸子头,稚气未退,闻声捧着托盘奔出来,奉上笔墨纸砚。

权策信手拿起毛笔,这会儿功夫,院儿里上下都凑了过来,眼巴巴看着他的手。

“未名?大郎,我们院子的名字是不曾取名字?”尺素眨眨眼,有点迷糊。

“尺素莫胡说,大郎说叫什么就叫什么,这名字多好,文雅得很”雏菊温声细语,掩着襦裙前襟,俯下身细细吹干墨迹。

铁塔一样粗壮的沙吒符抠抠后脑勺,“好是好,就是有些拗口,不爽利”

“那当然了,什么也没你的横刀爽利,天天舞枪弄棒,还惦记当将军不成”榴锦白了他一眼,一通奚落,沙吒符嘿嘿笑,握着腰间横刀不松手。

“大郎,我这就去买大理石刻字”旁边默不作声的权立,动如脱兔,抢过字纸,一趟子跑出老远,抢了权忠的活计,他也不恼,嘴里碎碎地嘟囔,“这厮就仗着老子在账房,支钱方便,不然我才不让他”

权策挑挑眉,举步去了书房,雏菊端来安神汤,服侍他喝了。

权忠在旁嘀咕不停。

“大郎,咱们这院子的名号可马虎不得,主人过两日要给二郎院子赐名,咱是嫡长,怎么也不能让人压过去”

“主人重阳节拜客回来,心气不顺,据说是去拜访东莞郡公,门房不晓事,竟然闭门不纳”

“有家东都富商,上门疏通求官,开口就是钱万贯,主母派人张罗许久,并无结果”

权策双目微阖,静静听着,听权忠声音越来越小,侧头看他一眼,“没了?”

“没了大郎,小的知错”权忠跟小媳妇一样跪在地上。

权策轻笑,“哪里错了?”

“大郎不喜听这些琐事,小的屡教不改”权忠耷拉着脑袋,十分丧气。

“起来吧,我喜欢听,得空也打听一下外头的”权策摆摆手。

“哎哎,小的一定尽力”权忠的褶子脸笑成菊花,欢天喜地跑出门去。

权策深吸口气,仰头靠在椅背上。

东莞郡公李融闭门不纳,父亲没有进入李家皇族抵抗势力阵营,还能抢救一二。

万贯钱,母亲让他辞校尉之职,是慈心一片,还是为了敛财?

“大郎”尺素鬼头鬼脑进书房来,满头大汗,道袍里鼓鼓囊囊,掏出来,厚厚一摞,全都是书,“这是您要的书”犹豫了下,仰着脸弱弱劝说,“您有空,也翻翻这些书”

权策无动于衷,尺素也只是例行公事,他不听就不再劝,径自出门去把门带上,守在门外。

《墨经》、《九章算术》、《抱朴子》、《论衡》。

权策哭笑不得,摇头感叹,“娇气羸弱,宅男属性,技术发烧友,你生不逢时啊”

把这些书丢开,看了眼尺素建议的书,《大学》、《道德经》、《摩诃般若经》,都是儒释道的正统书籍。

他犹豫一下,把《摩诃般若经》抽了出来。

第三章 御前侍卫

东都,丽景门,制狱。

自制狱设置以来,入此门者,生还之人百中无一,文武百官称之为例竟门,意思是按照常例,只要进来,就结束了。

作为天后手中一柄利刃,丽景门的主事个个高升,周兴、索元礼、来俊臣,现在,这里是侯思止的地盘。

此刻,他叉腿坐在制狱大堂上,使劲儿嗅着香囊,嗅到的却都是血腥气,在这里待久了,鼻子只能闻到这个气味儿,他早就赐穿紫金鱼袋,但除了上朝,都穿白色袍子,越白越好,一丝杂色不带,官场人称白无常。

一行黑衣官差抬着一排担架上堂来,“侯御史,押解薛绍的十四名亲卫,都已带到,您看?”

侯思止淡淡扫了一眼,“伤情如何?”

吏目前去查看,“雷劈的,伤重点儿,火烧的略轻,都是皮开肉绽,伤及筋脉骨骼”

侯思止闭着眼睛又吸了一口香囊,沉声呵斥,“闭嘴,我问的是他们能不能行刑?能不能说话?”

吏目吞了口口水,“能”

侯思止摆摆手,黑衣官差两人一组,粗暴地将亲卫拎起来,下了地牢,惨嚎声不断响起。

“侯御史,您要什么口供?还请示下”吏目躬身请示。

侯思止扯扯嘴角,“再说,先审着,下去提醒他们,不要全弄死”

“是”吏目慌忙往地牢跑,晚上一刻怕来不及了,青石板太过潮湿,布满青苔,脚下打滑,直接翻滚下去,头破血流。

侯思止哈哈大笑,笑声越来越小,从签筒里拎出一根火签,放在自己面前,转头西望,“要什么口供?我得看了你的下场才知道”

白色袍袖猛地一拂,签筒被打飞,火签纷纷扬扬散落满地。

长安,雨过天晴,艳阳高照,各家朝臣权贵府邸却仍是阴云密布。

备受宠信的侍御史鱼保家捕拿进宫,随即以通敌谋反罪名枭首,太平公主驸马薛绍遭雷殛而死,随扈的亲卫非死即伤,伤的抓进了丽景门。

一连串的动静让人胆战心惊。

平康坊,妓馆后厨隔墙,有个装饰考究的密室,几个穿着华丽的老头儿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鱼保家罪有应得,想当初不走科举正道,以奇技淫巧邀宠,制造铜匦,害死多少皇族忠良,现如今,自己也因铜匦告密而死,可谓老天有眼,报应不爽”

“怕就怕这句老天有眼呐,鱼保家作法自毙,是老天有眼,薛驸马遭雷殛呢,也是老天有眼?”

室内静了一阵。

“郡公所虑极是,琅琊王举义旗,薛驸马助力甚多,如今,竟遭雷殛,这,只怕会助长朝中妖孽气焰,大肆宣扬之下,人心道统,岌岌可危”

有个老头子皱起了白眉,指了指房顶,“送上门的好事,为何迟迟没有动静?”

“她在等,等丘神绩的好消息”

“为今之计,当如何?”

“能如何?雷殛事件活口都抓去了丽景门,我等即便想翻案,也无处下手”

被称为郡公的老者腮帮抽了抽,“不,还有人在外头”

“那,我去拜访权驸马”

郡公挥手拦住,“不可妄动,此时义阳公主府必然布满了耳目,私下交结,只会授人以柄,权策是亲府校尉,总要入宫轮值,可令子侄规劝”

“郡公,我听小儿说,义阳公主府已经安排给权策辞官了”

郡公大惊,“可知内情?”

“传闻义阳公主府将此职售卖于东都富商,得钱万贯”

郡公眼睛瞪得溜圆,喘了半晌粗气,“财帛害人,义阳公主,生计艰难,至于此乎?”

万贯钱,堵上了翻案的快捷通道,朝中登时风云激荡。

众大臣各自纠结党羽,纷纷上书,有人主张雷殛案是无中生有,权策妖言惑众,必须捉拿由三法司严查幕后主使,有人一口咬定雷殛案确有其事,弹劾侯思止,说亲卫履行公务遭遇雷殛负伤,理应善加抚恤,他却倒行逆施,残害忠良。

奏疏上呈,天后和睿宗没有只言片语回应,冷处理。

朝臣紧迫感大增,争斗之心越发强盛,相互攻讦,官司越打越大,脱离了雷殛案范畴,明枪暗箭对人不对事,缠斗成一团,权策和侯思止两人,在漩涡中心,每篇奏疏都要捎带上,弹得千疮百孔。

事态迅速激化,嘴皮子战斗不过瘾,御史台的年轻御史成群结队,与中书门下的舍人给事中,分成两帮,在光范门约架,拳来脚往,打斗正激烈的时候,三个红衣戎装军士狂奔而过,高举一份织锦奏疏,口中大呼,“博州捷报”“博州捷报”。

两方不约而同停止揪扯,收兵回官署,事后统计,此役头破者五人,流血者二十余人,余皆负伤。

大明宫,紫微殿,天后召来睿宗,一同用午膳。

听闻斗殴事件,两位至尊一笑了之,大唐中书门下众多官署设在宫禁内,文官脾气暴躁,天后临朝以来,前有北门学士,后有薛怀义,只要涉足宣政门,无不遭遇暴打,因政见相左互殴,习以为常。

“旦,雷殛一事,你有何看法?”武后年过六旬,保养极好,头发乌黑,面无皱纹,看上去约莫四十许人,慢条斯理用膳,胃口甚好,桌上的玛瑙鱼,羊臂臑都吃了不少,武后喜吃甜食,餐后还用了一块豆沙透花糍,一碗米锦花糕。

睿宗李旦没怎么动筷子,也不敢直视武后,垂头默坐而已,听到提问,挺直腰杆,讷讷作答,“儿臣以为,薛绍为太平夫婿,她又有孕在身,身后事应咨问太平”

“哼哼,滑头”武后怡然而笑,声音淡而清冽,“我称制以来,屡有叛逆,涉足其中者,必难逃国法纲纪,薛绍敢于附逆,想来已置生死于度外,又岂会在意身后事?”

“旦,李氏为我夫族,与武氏唇齿相依,本无分彼此,偏有人离间骨肉,兴风作浪”武后站起身,来到睿宗桌案前,蹲身用长调羹为他盛汤,眉眼专注,轻声细语。

睿宗避席,跪伏在地。

“我已经杀了太多姓李的了,再这么杀下去,我怕,高宗皇帝,他会怨我”

睿宗全身觳觫,不能言语。

上官待诏入内,亢声祝捷,“天后,陛下,大喜,左武卫将军丘神绩军报,琅琊王李冲叛乱,七日荡平,李冲畏罪,阖府自焚”

“恭贺天后,恭贺陛下”宽阔宫殿,侍立的宫女太监齐声祝贺。

“又是一个姓李的”武后面无笑意,低声喃喃,不知想到什么,噗嗤一笑,花开富贵,美艳动人,“好在有个懂事的小家伙,我可以给高宗皇帝交代”

武后站起身,长长的裙裾拖曳在后,径自离去,众多女官宫女紧随其后。

睿宗跪在地上,不敢稍动,得身边太监提醒,武后已走远,才直起身,把武后盛的莲子雪蛤汤大口大口喝尽,吞下一大口唾沫,闭上眼睛,眼前闪过母后袒领下的丰腴,放荡狂乱的笑声在耳边此起彼伏。

睿宗将长调羹和汤碗,一起捧回自己的寝宫,宫禁内外盛赞诚孝。

春官尚书,同凤阁鸾台平章事范履冰上奏疏,天借忠良降恩威,惩戒叛贼,雷殛薛绍在前,火焚李冲在后,有罪之人,各有应得,有功之人,还应褒奖。

范履冰北门学士出身,身居相位,他的奏疏分量不同,几乎就是盖棺论定,朝臣争执瞬间平息,无数双眼睛锁定义阳公主府。

上官婉儿亲自出宫,到义阳公主府传达武后制令,她制止了权毅的盛情招待,直入权策的未名小院,看到了温情一幕。

“兄长,我累”小亭子里,众多女仆下人簇拥,热闹非凡,权竺胖乎乎的身子在金色的美人靠上扭来扭去,快要坐不住了。

“二郎再待一会儿,就好了”权策埋头在一个简易的画架后,用一根自制的炭条,涂涂抹抹,权竺喜庆的模样跃然纸上。

他加快动作,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吵闹声停了下来,完成收尾工作,如释重负,“二郎,画好了,你来看看”

权竺扳着手指,乖巧地坐在那里,没有过来,一股馥郁的香气飘进鼻子,权策抬起头,慌忙作揖行礼,“见过待诏”

上官婉儿歪着头欣赏他的画作,眼神流盼,丰润的嘴角微微一翘,“大郎,接旨吧”

“神灵有主,天道不容情,圣明在位,天意不藏奸,苍天有眼,敢作乱者,难逃法网,雷火无情,敢逆反者,必招天诛,天行赏罚,犯科者授首,雷殛罪人,忠良者无恙,亲府校尉权策,明德茂亲,弱冠效力于朝廷,诚心果敢,以身示警于万民,特赐金万两,钱二十万贯,帛万匹,仆役百人,赐勋上骑都尉,升左千牛卫羽林郎将,正五品上,随侍驾前”

权策领了旨意,躬身谢过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掩唇而笑,“大郎无须多礼,给你道喜了,这里还有份礼单,太平殿下托我带来的,说是给你这个外甥子压惊”

“谢公主隆恩,有劳待诏”权策恭谨致谢,礼单上是一堆金银钱帛,比武后赐的减少一等,东西多少并无所谓,只要太平公主不记仇,这趟就功德圆满了。

上官婉儿走后,权毅把权策叫到书房,良久才说了一句话,“明日去太平公主府吊祭,李家,是皇族,也是你的母族,你须谨记”

权策无言,躬身领命。

翌日,东都快马入京,侯思止上奏,丽景门收拢雷殛事件随扈亲卫,百般延医问药治疗,赖天后洪福,伤势痊愈,未料不久,十四人全数无疾而终,想是天谴所致。

长安权贵深呸之。

第四章 一日千牛

薛绍的身后事在太平公主府操办,有没有罪过另说,他的驸马头衔没有剥夺,殿中内省和礼部的太监官员出面操持丧葬事宜,有条不紊。

来客众多,门庭若市,终究有一层避讳在,大多即来即走。

权策来时,吊唁队伍已经形成模式,流水一般左进右出,人声鼎沸,却难掩冷清。

李氏皇族虽多,太平公主的同胞兄弟只有庐陵王李显、睿宗李旦,生子都晚,李显长子李重润年方5岁,李旦长子李成器大一点,也只有9岁,大名鼎鼎的唐明皇,是李旦第三子,这会儿只有3岁,比权竺还小一岁,其他异母兄弟都远离京师,权策是第一个上门的近支晚辈。

公主府执事引导权策到灵堂,来宾吊客有人认出这便是雷殛事件的幸运儿,议论纷纷,权策依礼致祭,薛绍长子薛崇胤年方七岁,次子薛崇简只有两岁,两人披麻戴孝,行礼答谢。

薛崇胤性子安静,对权策这个表哥冷冷清清,薛崇简粉团一般,童真烂漫,在乳娘怀抱里张着小嘴雀跃,权策伸手过去,接过他抱了抱,他也不吵闹,权策捏了捏他的脸蛋,他竟脆声笑了出来,权策赶忙把他交还出去,小孩天性,哭笑无忌,在灵堂上这般笑却是不好。

在灵前哀思了约莫半个时辰,时间差不多,权策借了个静室,换上绣着斗牛的绿袍,忍着不适,在额头上贴了枚楔形花钿,这是官方的着装要求,摆明是冲着中看不中用去的。

飞马到千牛卫衙署,办理官凭印信一路顺遂,经办书吏一路小跑,连声恭维,“将军这官职,可是咱们千牛卫衙门独一份儿”

“有劳诸位”权策笑着一一拱手,他这左千牛卫羽林郎将的任命有些吊诡,按制,南衙十六卫只有左右卫亲勋翊府设有羽林郎将,他从左卫亲府调出,进了千牛卫,偏又当了羽林郎将,不清不楚的,很摸不着头脑。

他的上司是左千牛卫中郎将赵鎏,不苟言笑的中年帅哥,拿出典册,给他分派了职司,“天后既命你为羽林郎将,驾前宿卫之事就由你承当,册子上千牛备身6人、备身左右6人,备身50人,为你所属”

62个兵?权策微微愕然,低头领命。

赵鎏嘴角微翘,给他解释了一番,“千牛卫不领府兵,宿卫侍从满员124人,你领一部,我领一部,轮班值守,其余銮驾仪仗尚有五百余人,虽也属千牛卫,与你我不相干”

权策顿悟,千牛卫只是个壳子,挂千牛卫牌子的,什么将军大将军,跟虚职差不多,用来提升品级而已。

赵鎏又道,“你且记下,千牛卫备身,皆是朝中高官显达子弟,切莫逞少年意气,给自己招来祸患”

权策躬身受教,“多谢将军提点”点齐所属侍卫,入宫当值。

大明宫的设计格外注重防御,丹凤门为南门,入宫北行,第一道宫墙横向隔断,通向外朝含元殿,设有钟楼鼓楼,东西朝堂,含元殿两翼展开,为第二道宫墙,通向中朝宣政殿,两个大殿之间,中书门下弘文馆等官署林立,宣政殿两翼为第三道宫墙,后开紫宸门,通往内朝紫宸殿,进了第三道宫墙,才是宫城内院,殿堂楼阁花园寺庙马球场,林林总总,是皇帝起居理政娱乐之地。北门有两道宫墙,两重门户是重玄门和玄武门,之间隔着十丈宽的夹城,四面高墙耸立,壁垒森严。

进了紫宸门,权策手下人马开始分散,内侍省、左藏库、内武库,都归千牛卫防卫,到金銮殿,只剩下他,千牛备身、备身左右共计十三人。

大明宫的金銮殿跟明清时期的金銮殿不同,它不是正殿,是武后的寝殿之一,也是他召见翰林学士,处理日常政务、谈论文学、诗词唱和的地方。

他们在殿门口排班就位,等候召见的学士、文人早早到位候传,武后从承欢殿起居,乘坐步辇驾临金銮殿,众人单膝跪地,恭迎接驾。

脚步纷沓,权策明显感觉到有一缕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腰弯得更低,头深深埋下。

“抬起头来”这是上官婉儿的声音。

权策领命抬头,触目是个雍容挺拔的身影,身量比周围侍从高出一大截,头顶日头,遮盖了光线,面目看不分明,紫衣黄冠,金光满身,胸前一片白的耀眼,视线清冷,直射入眼睛,惊得他一抖,赶忙把眼帘垂下,武后没有走,也没有说话。

“倒有几分好颜色”看了好一会儿,武后丢下一句评语,广袖飞舞,拾阶而上,绣着银凤的裙摆绵延四五米远,随从女官女侍款款如云,姹紫嫣红。

殿门轰然关闭,权策长出一口气,嘴唇发干,手心里出了一层白毛汗,不是他怂,实在是这个女人凶名太盛,自己的子女都杀了不少了。

金銮殿隔音效果不大好,时不时有欢声笑语传出,虽无关朝政,权策也不想多听,走下九层阶梯,从门前移动到阶下,总算得了耳朵清净。

一行贵族从右银台门进来,手里马球杆,身着紧身骑装,显然刚在含光殿马球场打了马球,个个眼高于顶,行事张扬,使唤宫廷太监如同家奴,一定脱不开一个武字,好在看他们的路线,应当是要从光顺门离开宫禁,不会朝这边来,权策目不斜视,自己这根木桩子是武后的贴身侍从,量来没人胆敢冲撞。

“噔噔噔”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一股巨力从侧面撞了上来,权策脚下无力,撑不上劲,横飞出去,重重摔倒在地,又在地面上打了数个翻滚,才稳当下来,全身各处生疼,尤其是膝盖,针扎一样。

“嗤,这就是姑祖母称赞的雷部正神?”撞他的少年,跟他差不多大,穿着玄色骑装,大咧咧俯视着他,充满不屑。

“三郎休得无礼,他是千牛卫”有个中年出面劝说,拉扯他离开。

“千牛?像他这样的牛,真来一千头,我也不怕”少年兀自不服,抬起脚踩下来,鹿皮靴正中面门。

“天后有令,宣左千牛卫羽林郎将权策入侍”金銮殿门开,小太监传旨,权策脸上已经被踩了好几脚,口鼻处鲜血横流。

“三郎”中年人用力把少年拉开,权策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脸,转身领旨。

“权将军,三郎嗜好角抵,刚才只是听闻将军大名,一时技痒,并无恶意,请莫要多言”中年人叫住他,神色阴晦。

“不敢,是末将武艺不精”权策领教了武家子弟的跋扈骄横,嘴巴上只有服软,掏出锦帕,把脸上拾掇干净,才进殿门。

上官婉儿罔顾礼仪,径自迎了上来,拉着他到武后面前,“大郎快来,天后要欣赏你的画技,前日你给二郎画的那种,给我画一幅”

权策微微吃惊,环顾左右,失礼的不只是上官婉儿,不管是白身的文人还是翰林学士,各自饮酒唱和,高声喧哗,挥毫泼墨,出了精品就上前请天后鉴赏,并不拘泥。

权策往上首看了一眼,武后侧卧,右手撑着额角,左手拿着一卷纸张品评,一腿支起,一腿平伸,写意而又霸气,眼光一转,又对上武后的凌厉视线,赶紧低头避开,“臣领旨,不敢劳烦待诏,臣可凭印象作画”

这里没有炭条,也没有画架,让上官婉儿当模特不现实,让武后等大半个时辰更不现实,将就毛笔墨汁,画一幅国画交差就是。

权策埋头在自己的小案后,快速勾画,正中一朵睡莲,根系绵延,牵扯下方芸芸众生,一团烈火包裹成呈莲台形状,纸张边际,一个佛陀侧脸,横眉立目,整张画写意连贯,一气呵成。

半柱香的功夫,就涂抹完成,捧过头顶,“小臣涂鸦之作,请天后垂鉴”

手中一轻,一抹紫色映入眼帘,权策垂头更低。

“此画何名?”清越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佛怒火莲”权策回答,年轻人们喜欢的某个游戏中的技能,后来发展成纹身,他赶时髦,画过一段时间。

“敢问小将军,佛为何怒?”翰林学士中走出一个老者,抽冷子插嘴问,气势汹汹。

“因为世间有妖魔”

“你可知有何妖魔?”

“不知”

“不学无术,胆敢手绘浮屠,这不是亵渎么?下次雷殛,小将军能幸免否?”老者满面怒气,咄咄逼人。

权策讷讷无言,冷汗湿透中衣,刚才翻滚受创的地方被汗水一浇,痛痒难忍,酸爽至极。

“浮屠乃天下大道,朕允你自圆其说,若不能,自有刀斧为你而设”武后自称一改,殿中为之一肃,所有人正襟危坐,恭谨有加。

权策咽了口唾沫,额头青筋暴跳,他对古文学涉猎不多,经书也才翻了没几页,知道些口口相传的偈语,也不知道是不是以讹传讹,再让人抓到把柄,小命交待矣。

空气沉凝良久,权策鼓足勇气仰起脸望着武后,口中念叨,“金刚怒目,所以降服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武后也在看着他,视线很复杂,说不清道不明,看到伤痕印,凌厉的浓长眉皱了皱,有一点怜惜之意。

权策汗毛炸起,心中恶寒。

“还算有些见识,不过一知半解”武后拂袖转身,教训的口吻稍稍转柔,“给假一日,赐御马一匹,退下”

“谢天后”权策快步倒退出殿门,连伤痛都忘了。

第五章 是非之地

御马圈养在重玄门外的飞龙厩,马厩东侧用来养马,马厩西侧是连片营房,驻扎着北衙旗下的骑兵精锐千骑,加上飞龙厩自身的防守力量,兵马总数近两千人,护卫比大明宫里还要森严,堪称固若金汤,也算是个有趣的皇家幽默。

主事飞龙使乃是内廷太监,姓栾,同一般的太监不一样,长得高大魁梧,昂首挺胸,从马厩里走出来,行走间虎虎生风,身上有些水渍污渍,想来是在亲手照料御马,挑剔地打量了权策一眼,不甚满意,草草拱手,“恭喜贵人了,这边请”

马厩里光线幽暗,马匹嘶鸣声不时响起,有的野性未去,不停冲撞马栏,轰然作响,难得的是并无异味,权策不懂马,四下里胡乱看,想着等会儿让他挑的时候,该怎么搪塞过去。

岂料栾太监一路快行,并没有停留,也没有让他选的意思,他也就闷头跟着走,到了马厩最深处,栾太监停了下来,这里只有一匹马,碧眼青鬃,毛卷红纹,油光发亮,高有六尺。

“此马名为纨骕骦,乃是高宗皇帝生前最钟爱的御马,曾亲手为它刷洗,此马温良,还请贵人善加珍惜”栾太监抚摸着御马的鬃毛,脸上浮现追忆之色。

权策怔了下,赶忙摇头拒绝,“多谢栾使者关照,此马身份高贵,小将恐无福消受,有劳另择一普通马匹,小将感激不尽”

栾太监回头看他一眼,嘴角抽搐几下,“贵人多心了,天后赐马,非同小事,自有专人传令,老奴也是奉命行事,不敢擅专”

权策脸上尴尬之色一闪即逝,换上感恩戴德,“天后厚恩,小将愧领了”心中苦涩,才搞了个雷殛事件,再出这种风头,实无益处。

栾太监送一人一马走出飞龙厩老远,踌躇片刻,还是开了口,“老奴多嘴一句,纨骕骦虽不高傲,却也通灵,贵人看着高壮,实则内里虚浮,并不能令它诚心敬服,效力之时,难免有所不足,还请贵人明察”想来是忧心权策不明就里,胡乱迁怒鞭打。

权策心生敬意,郑重点头,“栾使者勿忧,小将自会量力而行”

离开飞龙厩,权策没有原路返回,他决定走远路,向左转弯,沿着大明宫外墙的官道行走,这样走相当于绕了大明宫半圈,好处是人烟稀少,不惹眼。

“权策,站住”一声厉吼,后面追上来两骑快马,马上两人,金銮殿前见过面的。

“权策,你这匹马,我要了,你要多少钱帛女人,尽可开价”殴打他的三郎,怒气未平,眼睛绕着纨骕骦打个转,又盯上了权策,神情凶狠。

“此乃天后御赐之物,请恕权策不敢转赠”权策淡然以对,纵然内心老态龙钟,他从人人平等的后世而来,这三郎无缘无故一而再的找他麻烦,实在可恨。

“你……哼,也罢,暂且让你照料两日,休得怠慢,出半点差池,我绝不与你干休”三郎优越感非常强大,“过几日我得了空,自会向姑祖母求取,它终究是我的,记住了,我叫武延秀,我父亲是武承嗣”

权策眼底闪过一丝丝笑意,千百年的纨绔子弟,都是这个口吻,三郎武延秀,亲府中郎将是二郎武延义,他跟武承嗣这一家子倒是有缘,“只要有天后旨意,权策不敢不从”

武延秀冷哼一声,暴力拉扯马缰,胯下漆黑骏马嘶吼一声,前蹄离地,硬生生转了个大弯,原路返回。

“三郎何往?”中年人在后面连声呼唤。

“侄儿心气不顺,再回去找那姓栾的耍耍拳头”武延秀去势汹汹,纵马挥鞭很快跑远。

中年人闻言,摇头无语,冲权策抱抱拳头,“权将军,三郎自幼受宠,行事无状,多赖将军气度恢弘,本官武攸暨,有礼了”

听到这个名号,权策立刻下马站定,抚胸昂首,行了个军礼,“见过武中郎”武攸暨此时是右卫中郎将。

“不敢不敢,将军见笑了”武攸暨连连摆手,面色竟有些羞红,“我自家事自家知,不过一轻浮子,无功无德,如何当得将军,只是天后隆恩,勉力而为罢了,此间非闲话之所,改日再邀将军共谋一醉,还请万勿推辞”

“蒙长者抬爱,权策万不敢辞”权策改口称长者,爽利答应,蛇蝎一窝的武家人中,武攸暨是难得的一股清流,于时无忤,专自奉养,是个难得的洒脱人,也因此得以善终。

武攸暨怡然而笑,面容卓然清爽,“如此就好,我去看着三郎,免得再生是非,权家大郎且自便”

两厢告别,权策担忧的往北方张望,以武延秀的蛮狠,栾使者少不得要大吃苦头。

御马带回去,放到公主府马厩供起来,权策打定主意让这匹据说有灵性的马再也不见天日,高宗皇帝骑过的马,说起来是莫大的荣耀,但在他看来,是不大吉利的。

在宫中当值一段时日,见识了不少宫廷秘事,权策感觉越发难堪,他甚至有些羡慕到清朝的同行,清朝帝王格外呵护自己的帽子,不允许侍卫进后宫,这里就没那么多禁忌了,宫廷内院不仅侍卫大臣可以在履行职务时出入,有些受宠的王公子弟也可以任意穿梭,男女两相不避。

胡思乱想的当口,一个满面桃花的大和尚骑马自玄武门进入,一路骄横肆意。

来到九仙门,权策不得不拦住他,“大师留步,天后在料理政务,命你改日再来”

“政务?哼”大和尚六根不净,七情上脸,怒气冲冲,攥紧了鞭子。

权策眼皮一跳,赶忙上前一步,“大师,请听末将一言,您与他人不同,有重任在身,听闻大师督管之下,明堂修筑进境一日千里,待到大功告成,再来面见天后,岂不更有颜面?”

大和尚手背上的青筋暴跳几轮,终究是忍了下来,用鞭梢敲了敲权策的兜鍪,“你很好,晓得事理,老子记得你了”勒转马匹,一阵狂奔。

权策长出一口气,总算免了皮开肉绽之苦,赵鎏可还在床上躺着呢,天后屡次不见大和尚薛怀义,出面挡驾的却是千牛卫,大和尚撒起泼来,赵鎏脸上被抽了好几道疤痕,英俊的老帅哥容颜不保,已经在写奏疏,准备辞去千牛卫的职司,他这个动静,强烈暗示了千牛卫的绣花枕头属性。

权策回到岗位上,放荡的欢笑声不绝于耳,他微不可察的撇撇嘴,叫那么大声,那事儿就那么有意思?实在不是他想听,承欢殿殿门前场地逼仄,走不了几步就是九仙门,出了这道门,那就是擅离职守,千牛卫们脸贴着墙壁,里面的声音还是隐约听得到。

里面的是个御医,叫沈南缪,年逾不惑,也不像薛怀义五大三粗,宫禁里盛传,他能讨得天后欢心,靠的是精研医理,有一手无孔不入的房中功夫。

挨到下值,日头已经落山,跟渐渐混熟的同僚下属作别,权策快马回府,他要给弟妹带宫饼回去,这宫饼又叫蟹黄毕罗,极为精巧,面皮很薄,能看到里面的馅料,软糯微咸,很适合幼儿食用,不久前带回来一次,权竺非常喜欢,未满周岁的小妹权箩也可以少少吃一点,每逢宫中赐食中有蟹黄毕罗,他都要细细收起,给弟妹带回来,他的下属中有人得知,也悄悄转送一些给他。

皇亲国戚,做到这个份儿上,也是令人叹息。

他回来的时候,府门前刚好有一架华丽马车迤逦而去,跟他错身而过,他叫过等在门前的长随权忠,“那人是谁?”

“回大郎,是东莞郡公的车驾”权忠很有种扬眉吐气的模样,咱家主人去拜访你,你还闭门不纳,这回还不是要上门拜访?

权策毫无喜色,拎着装有蟹黄毕罗的小包袱,一路疾行,心里冰凉,要是因为自己露了脸,让李家这群蠢蠢欲动的勋贵接纳了父亲权毅,那才真叫个作茧自缚。

晚霞满天,远处大明宫轮廓若隐若现,长安,是非之地啊。

第六章 父亲母亲

义阳公主府正堂书房,父子两人一站一立,相对沉默。

权毅看着眼前的儿子,有几分恍惚,他有几年没亲近过长子了,眼前他英气勃勃,沉稳内敛,跟记忆中畏缩怯懦,外形如虎内里如兔的糟心模样对不上号了,想到东莞郡公李融的恭维,嘴角微微上扬,“坐”

权策撩衣落座,心事重重,没有注意权毅的视线。

“昔日为父以门阀,入太极宫为侍卫,彼时宫闱肃静,并无这许多枝节,身边同僚三不五时仍有人被逐被逮,所犯之事,无非口舌手脚”权毅捋捋胡须,语重心长,“在宫里行走,尽心履职即可,切勿多言多行”

权策听他一席话,才反应过来,这是误会了,但一片教子之心,还是要承情,“谢过父亲提点,孩儿有一事不明,苦思无果”

“你且说来”权毅坐直身体,脸孔严肃起来。

“为人臣者,所求者何?”权策正经八百提问。

“匡扶社稷,讽谏君王,安抚黎庶,保全家族”权毅似是对此早有心得,答得飞快而且工整,显然已经在心中千锤百炼。

权策气息一滞,这么大年纪,保留一颗中二的心,真的不容易,小心地下了一剂猛药,“父亲以为,琅琊王、东莞郡公等人做到了哪一点?”

权毅目光陡然锐利,望了望窗外,沉声呵斥,“竖子妄言,人心道统,大势所趋,为李氏神器请命,岂容你诋毁?”

“若真有人心道统,又何须心怀鬼蜮?”权策不想再纠缠大道理了,“孩儿只看到无谓牺牲,挥刀杀人,举起屠刀的固然可耻,取下刀鞘的,又何尝不是罪人?”

权毅眼中深深失望,叹口气,“你还有什么话,一并说了”

“父亲,孩儿有三问,不吐不快”权策起身离座,双膝跪地。

“朝中衮衮诸公,有受遗老臣,倔强难制过裴炎者乎?”

“有将门贵种,能纠合亡命过徐敬业者乎?”

“有握兵宿将,攻战必胜过程务挺者乎?”

权毅被连珠炮问得瞠目结舌,眉心跳动不停。

“父亲,天后掌权已有二十余年,谁可与争锋?武家何以猖狂,不过迎合天后所需,与其逆潮流妄动,自毁长城,何如因势利导?”权策豁出去,将讳莫如深的夺权之事,摊到桌面上,他不信权毅会迂腐到大义灭亲,“社稷安危,宗社小利,孰轻孰重?只说当朝陛下,他可敢夺权弑母?他都不敢,东莞郡公等人又能有何作为?”

权毅脸颊从涨红,到苍白,再到涨红,闭着眼,胸膛急剧起伏。

半柱香后,他情绪平复,睁开眼,给了权策一个字的评价,“蠢”

“父亲息怒”权策赶紧认怂,捧着茶杯送上,他说这么多是为了保全家人,要是反而将权毅气出个好歹,他就无地自容了。

权毅接过茶喝了一口,脸上的怒气散掉,声调和缓下来,“小儿之见,神器大事,岂能轻忽,你当是商贾借贷,字据画押,有借有还?你看谁家神器不是流血漂橹而得?”

权策哑口无言,他知道历史轨迹,武后终究会还政李唐,但权毅不知道,那些前赴后继斗争的李氏人马不知道,换句话说,没有他们的流血牺牲,武后是否还会还政李唐还不一定,相比之下,只求活命的他,羞煞愧煞,“父亲说的是,孩儿无知”

“非也,你小小年纪,能看透朝局这许多事情,已经难得可贵,吾家大郎成人矣”见他低头受教,权毅神色更加温和,思量了片刻,“不过,你既蒙天后青眼,暂时,不必掺和这些”

权策的羞愧只有一瞬,还是不改初衷,道友可以死,贫道一定要救,让权毅改变立场不行,就想法子让他暂离风暴中心,“父亲,长安天子脚下,是非之地,我们府又为人所忌,行事艰难,不如外迁,避其锋芒”

权毅苦笑摇头,“既是为人所忌,又怎会容我等轻离,朝中甚至有人动议,要将你舅父调回京师”

权策的舅父很多,宫里做龙椅的睿宗都是他的舅父,权毅所指的,是他的嫡亲舅父,母亲义阳公主的同母弟,许王李素节,作为萧淑妃唯一的儿子,他在舒州刺史任上,过的也是水深火热,比长安的姐姐义阳公主,妹妹高安公主还难受,除了因为他是男丁,还因为他的繁殖能力太强大,不到40岁的年纪,愣是有了13个儿子。

出身错,什么都是错,权策抑郁摇头,转而专心劝说父亲,“别的地方或许不行,有个地方一定可以”

“你是说……”权毅陷入思索,眼睛失神的望着东方,指节无意识在书桌上敲打,“莫要急躁,从长计议”

权策回了自己的未名小院,门口挺热闹,聚了不少的下人仆役,看到他来,纷纷蹲身行礼,各自散去,府中大管家权福已经年迈,走路颤颤巍巍,甚少露面,“老奴恭喜大郎,天后封赏可是顶大的荣耀,钱帛都已入库,为难的是这些赐仆,该怎么处置,还请大郎示下”

权策扫了眼站成一排排,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奴仆,“不用多事,大管家安排就是,挑几个年纪小,伶俐有才的,送到二弟和小妹院里,我院儿里不……”话在喉咙里打个转,又绕了回来,随意看了几眼,指了个十岁左右长相秀气的丫头,“留下她,伺候书房”

不管这些人有没有有心人的安排,姿态总要做一个,一个不要,少不得被人质疑心怀怨望,攀扯出什么腌臜脏水往身上泼。

“是,大郎安排得妥当”权福笑出满脸褶子,继续絮叨,“您看,您身边丫头小子都有,也没个人掌总,老奴家里的二小子权祥,没有大出息,还算老实,从小就是吃用府里的,也该给大郎卖卖力气,老奴年岁大了,给主人主母行走效力,多有力不从心,想着从田庄里补上几个人当助手,老奴觉得权土这孩子就不错”

权土,是权忠的父亲,在郊外田庄当庄头。

“大管家有心了,就按你的意思办,我就不送你老人家了”权策点头应承,甩甩袖子快步走进院儿里,政治啊,在外头谨小慎微,在家里也得玩儿袖里乾坤,没得让人憋气。

权忠等人跟着进门,齐刷刷看着他,他稳着不开口,两方僵持,末了还是雏菊出面,柔柔的问,“大郎,咱们院儿里得了这么多钱帛,是不是也,归拢一些到府里账上?”

权策挨个看了看自己的下人,权立面带兴奋,眼珠子不停转,权忠兴趣缺缺,伸爪子挠了挠毛脸,尺素懵懂,面上带着欢欣之色,榴锦眼睛一直在他身上,似是有些紧张,沙吒符神情庄重,握紧了横刀,这么多钱帛在院儿里,他的守卫之责更重了。

还好还好,没人心生贪念,扫了一眼,权策心里有数,榴锦却是着急了,“大郎,这是天后御赐给你的,要是都给了府里,怕会有人说嘴呢”

权立跟着连连点头。

权策呵呵而笑,“榴锦说的有理,我便留下两万贯钱,该如何分派,你们可有章程?”

众人齐齐看向权立,有个当账房的爹,经营之术颇得信赖。

权策看了他一眼,见他喜上眉梢,摩拳擦掌,摇了摇头,“这两万贯交给权忠,权立可做参谋……雏菊,带上赐物清单,连同上次太平殿下的馈赠,随我去见母亲”

“是,大郎”雏菊眉眼弯弯。

“我儿诚孝,懂事了”义阳公主看到他来,把怀里最疼爱的小女儿都放下了,接过清单,极为满意。

权策把妹妹权箩抱在怀里,漫不经心闲话家常,“母亲,孩儿听说,东都是个经商宝地,遍地黄金……”

第七章 不可久留(上)

十月望日,宣政殿,武后常朝。

凤驾占据御座长榻正中,煌煌大气,睿宗在侧后跪坐,龙座仅有凤驾三分之一,默不吭声,斜向面对武后,毕恭毕敬,孺慕之色溢于言表,诚孝可为天下表率,只是这种诚孝,怕也不是他老李家的忠臣们乐意看到的。

按制,凡受朝之日,千牛卫将领率备身左右升殿,侍列于御座之左右,今天的千牛卫将领,是羽林郎将权策,中郎将赵鎏因毁容的缘故请辞,前日获准,他的下一个职位是左武卫将军,升了一级固然是好事,可悲的是,上司左武卫大将军正是大和尚薛怀义,其中是否别有内情,怕只有天知道。

权策的位置在御座左侧首位,麾下二十四名备身左右穿着刺绣斗牛绿袍,外罩麂皮轻甲,雁翅排列,奢华绮丽,成为皇家气派的一部分。

“臣等拜见天后,拜见陛下”宰相领班,众文武大臣齐声唱和,俯伏行拜礼。

睿宗没有受礼,起身肃立,向武后行揖礼,武后也没有行女性福礼,双手交叠,举到齐眉处,凤首微微下垂,竟是君王专属的空首礼。

“众卿家请起,就座吧”武后宽袖一拂,放松身体,往榻上跪坐,群臣听令起身,退往两边整齐的矮榻上,各自就位跪坐,双手捧着笏板,重臣气象宛然。

上朝前的礼仪结束了,权策看得心潮起伏,服章之美谓之华,礼仪之大谓之夏,唐朝人衣装方面,敢穿敢露敢想,想来引领全球时尚,礼仪简洁而又大气庄重,君臣之间有来有往,比之于动不动就三跪九叩,无论是气势还是气度,都更显磅礴肃穆。

望朔常朝,政事都有一定之规,差池不多,中书门下几位宰相,尚书省左右仆射按部就班,援引诏旨制令,禀报州县军府下情,请命处置政务,滔滔不绝,六部尚书侍郎、十六卫大将军,听起来都是不小的官儿,此刻不过是应询答话,领命执行,更像是蓝领工人。

权策听了半晌,文言文不太灵光,只听懂了七七八八,无非是北边儿的后突厥又有坐大之势,东北的契丹也不稳,内政并无大事,只有一件事引起他的注意,冬官侍郎、江南道巡抚使狄仁杰,下令摧毁江南淫祠四千余座,这位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

“诸卿,可还有要事奏报以闻?”武后放下案牍,换了个轻松些的姿势,朝议不止议政,政事处置完毕,该当群臣进言。

“侄臣春官尚书武承嗣有奏,雍州人唐同泰奉表上呈一白石宝图,此石自洛水出,上有谶纬图文,其文曰,圣母临人,永昌帝业”武承嗣其人面孔方正,一部美髯,语调铿锵,魄力十足,甚能服人,春官尚书就是礼部尚书,武承嗣做这个职位,可谓呕心沥血,抓住一切机会给武后称帝制造法理,没有机会,就制造机会。

“宣其奉宝图进宫,有司议定封赏,朕不日前往洛水,祭祀洛神”武后大喜,两边的广袖不停拂动,似乎急不可耐。

尚书省各部尚书出列行揖礼领旨。

“侄臣秋官尚书武三思有奏,上天赐下祥瑞,天后德行昭彰,朝廷亦当顺天应人,为天后再加尊号,以示天下”武三思长脸髭须,面貌油滑,眼睛流动,极其擅长察言观色,见武后喜动颜色,立马跟风冲上,更进一步。

武后神情愉悦,朝中骚动,群臣敢怒不敢言,二武一唱一和,显然早有预谋,背后定是天后授意,若是妄动,怕会有酷吏虎狼扑上来撕咬。

预谋与否,武承嗣自己心里有数,一口银牙咬碎,和血吞下,“侄臣附议”

“臣等附议,恭请天后顺天应人,再加尊号”群臣俯伏,行拜礼。

武后侧脸看了看睿宗李旦,看到的却是一张痴迷崇拜的脸孔,心下大悦,“准奏,翰林诸学士,钦天监诸官议定奏闻”

“诸卿若无他议,今日朝会……”武后心满意足,玉手一招,扶着上官婉儿和另一名女官的手臂,就要起身退朝。

“臣右补阙陈子昂有奏,臣弹劾春官尚书武承嗣,执掌礼仪科举大事,玩忽职守,荒废政务,致使李氏皇家玉牒延迟大半年未曾谱出,按律当罢官夺职”陈子昂此时不到而立之年,任官京师,还念不出念天地之悠悠,任侠本色已然初现端倪。

“承嗣,你可有话要说?”武后面如平湖,看都没看陈子昂一眼,此人是她殿试取中的,也是她一手提拔的。

“侄臣有罪,玉牒乃下属祠部郎中权属,侄臣疏于督导”武承嗣心中笃定,随手甩黑锅。

武后浅笑颔首,“如此大事,怎敢失察,令祠部郎中致仕,罚你钱帛万贯,分赠朕驾前千牛”

“侄臣领罚”武承嗣深深揖礼,从容而退,眼角往后排瞟了一眼。

“臣左台侍御史来俊臣有奏,臣弹劾右补阙陈子昂咆哮朝堂,另,臣奉旨穷究郝象贤谋逆一案,陈子昂与郝象贤有书函往来,请拿入制狱鞫问”来俊臣,不负自己的名字,身材匀称,面貌俊朗,他深知武承嗣报仇不隔夜的性子,得了暗示,立马跳将出来,罪名信口拈来。

郝象贤是前任宰相郝处俊的孙子,时任通事舍人,因反对高宗逊位于武后,为武后嫉恨,武后临朝称制,反攻倒算,周兴、来俊臣合力,将其满门抄斩。

“臣……”陈子昂大惊,他是言官之末,在大殿最后靠门的位置,上奏的时候自然要大声,才能让武后听到,谁料竟成罪名?

“拿下吧”武后开了金口,声音幽幽,权策呆愣原地,深深警觉,武后鼎革之际,这朝堂,除了匍匐在她裙下的草芥,任何生命,都不能生长,定要谨言慎行,万万不能高估了自己。

“朕的羽林将军,你可是有话要奏?”武后的声音飘来,饶有趣味。

权策打了个激灵,猛然反应过来,殿里唯一的暴力就是自己和麾下的千牛备身,轰然单膝跪地,“臣遵旨”

带着四名下属,小步快跑,从朝臣中穿过,踩着地面上湛蓝的地毯,将陈子昂拎出大殿,交给黑衣官差,陈子昂面上有怒却无惧,反倒是权策,额头背心,冷汗涔涔。

回到殿中,他把自己伪装成木桩子,看着眼前你方唱罢我登场,右台御史冯思勖弹劾大和尚薛怀义胡作非为,强掳道士剃度为僧人,武后命再议。

侍御史、丽景门主事侯思止上奏,安南王李颖在制狱暴毙,前太子李贤的两个儿子,被捕时冥顽不灵,妄图抢夺兵刃,差役无奈挥鞭殴之,致死。

安南王李颖且不说,前太子李贤的儿子,武后的亲孙子,睿宗李旦的嫡亲侄儿,两位大唐至尊,只默然一瞬,武后令以庶人礼下葬。

权策浑身冰凉。

武三思又跳出来了,他为御医沈南缪请封,要的是个侯爵还是公爵,没有得逞,但武后的神情显然非常满意,他的目的达到了。

朝会散去,千牛卫下值,权策率众出左掖,偶遇赵鎏,他带着一行左武卫军士,似乎在等人。

权策拱拱手,赵鎏没有回礼,他要等的人出来了,是冯思勖,刚刚弹劾了薛怀义的冯思勖。

左武卫军士五大三粗,一介文官如何是对手,很快淹没在拳打脚踢之中,惨叫呻吟声越来越小,赵鎏也在打人,抽空给权策使了个眼色,顺着眼神看去,薛怀义大和尚高踞马上,冷冰冰地看着这里,给他牵马的,赫然是武三思。

武承嗣在大殿门前高高台阶上,负手不语。

冯思勖气息奄奄,权策郁闷难言,除了行凶的左武卫,这里唯一的暴力,还是他和他的属下。

他回身看了看,伸手解下轻甲,下属有样学样,纷纷解甲,作壁上观。

千牛卫已下值。

第八章 不可久留(中)

冯思勖没有死,口歪眼斜,行走不便,言行如三岁孩童,当众追着伺候的女仆要奶吃,医者称之为失智,打傻了。

武后问罪,夺去薛怀义左武卫大将军职,令其专务督造明堂,无故不得擅入长安,千牛卫解甲,坐视左武卫行凶,权策也吃了弹劾,他挨了一通褒贬难明的训斥,麾下备身俱杖责二十。

同时获罪的,还有上官婉儿,武后以其行事不检,秽乱宫闱,下制申饬,连降三品,五品待诏,变成了八品待诏,大部分职司由另一名武后青睐的女官谢瑶环代理。

宫中流言四起,污言秽语,直指上官婉儿,宫中行走的公侯子弟,仿佛都是她入幕之宾,才女眼看就要变成艳女,朝野公认的武后面首,尽数算在她头上,有话本小说描摹上官婉儿的风流秘事,自东都洛阳流传开来,数日内弥漫长安。

上官婉儿浑若无事,行走宫禁,真有些纵情恣意的模样,上至睿宗李旦,下至千牛卫备身左右,无不领略到她的多情风韵,幸运一些的,还能碰到纤纤玉手。

权策作为千牛卫羽林郎将,同在武后驾前,又年少俊彦,自然也是上官婉儿卖弄风情的对象,他谨慎接着,恭敬如故,并不造次,后世有传闻,上官婉儿是典型的大唐豪放女,但不至于糜烂到这个地步,而且,武后问罪前后,她的转变也太大了些。

细想之下,若其中有人操纵,上官婉儿非但不敢抗拒,反而不惜自污配合,那……答案呼之欲出。

权策为之胆寒,脑子里不停转悠着,王熙凤的判词是什么,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他像只热锅蚂蚁,恨不能立刻非礼一下上官婉儿,抹平过往痕迹。

浴汤殿值守,上官婉儿侍从沐浴,一袭素淡白衣,长发如云未曾挽起,娇弱不胜,脚下一软,啊呀一声娇吟,往他身上靠过来,权策前跨一步,一手扶腰,一手揽背,抱了个结结实实,馨香满怀,发梢的湿气犹在。

“呀,大郎放手”上官婉儿一半造作,一半真心,权策抱得太紧,两人的身体紧密相接,她身娇肉嫩,能清晰感觉到他皮革腰带上的铜制带扣,硌人得很。

权策无动于衷,抱了好一会儿,待不少宫人宦官都看见了,他才撒手,“在下失礼了,待诏无恙乎?”

上官婉儿并未挣扎,顺从地趴在他肩头,又顺从地退开,眼光流转,含嗔带怒,“奴奴无恙,大郎如此孟浪,实在可恼,若不赠奴一幅肖像画,奴可不依”

权策心知这是宫廷丽人的小小演技,但也有片刻失神,尴尬笑道,“待诏有命,末将本当遵从,奈何涂鸦费时,待诏光阴似金,难得闲暇”

上官婉儿脸上笑靥如花,眼底古井无波,“奴奴可不管那许多,今日就赖上大郎了,肖像画不可得,总要有些物事落于纸面,不然,奴奴岂不吃亏得紧”

权策默然。

上官婉儿挥挥手,一个女官捧上笔墨,“大郎动笔吧,你上次的佛偈说得工整,或是对联也使得”声音渺远,甚是百无聊赖。

权策心里有个地方轻轻悸动,既入江湖中,便是薄命人,这深宫就是吃人的江湖,眼前韶华正茂的才女,也是可怜人,看似权势赫赫,到底不过是权势的奴隶。

拿起笔杆,轻轻勾画,职业病发作,简单四个字,每个字都写得像一幅画,从纤弱仕女蓦然回首开始,流连市井,浪荡江湖,到归隐田园,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表达些什么。

“卿本佳人”

上官婉儿念出声来,咯咯娇笑,“大郎倒是敷衍得紧,奴奴自然是好人,看在这画还算精巧,且饶你一遭”

权策见她有意曲解,也不强辩,拱拱手,“末将粗鄙,不通翰墨,待诏见笑了”

上官婉儿草草还礼,脚下匆忙,垂首快行离去,刚才捧着笔墨的女官侧头打量权策,若有所思,跟他视线一碰,微微受惊,掩面转身,回了浴汤殿。

权策蹙眉,心中盘算推演,百思不得解,这位女官是武后身边颇得信用的谢瑶环,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应不至于如此失态,或是另有隐情?

下值已是傍晚,权策和两个走得近的千牛备身一道出宫,两人名唤来冲,韩斋,都是累世豪门,关陇贵族出身,可惜,这个名号如今并不光鲜,高宗在位三十余年,自废王立武事件,灭绝舅父长孙无忌开始,打压关陇集团不遗余力,到如今,关陇集团虽死而不僵,勋爵世袭,却权柄旁落,几乎无人在朝。

两人一路都在拿上官婉儿打趣,权策脸皮羞臊得通红,占女人便宜于他是头一遭,为了求生助纣为虐损害女人名节,更是令他自惭形秽。

出得丹凤门,沙吒符牵马迎上前来,权策跟来冲、韩斋二人握手道别。

“大郎”两声呼唤,重合在一起。

一方是姑表哥王晖,黑着张脸,神色不渝,旁边还有个青年人,约莫二十余岁,看服色应是勋府郎将,笑嘻嘻的。

另一方是武攸暨,单人独马,穿着便装,脸上也很是戏谑。

“表兄,武中郎”权策见礼。

武攸暨摆手,“莫要叫那劳什子中郎,算起来你我也拐弯有亲,唤我一声世叔便可,听闻大郎今日走了桃花运,我特来为你贺上一贺,王家大郎想来与我有志一同?”

王晖表情纠结,张口结舌,旁边的郎将却是哈哈大笑,“武中郎有礼,末将左卫勋府郎将刘桐,王大郎刻板,听闻此消息,不喜反怒,若非我等在,权将军怕是要先吃上两记拳头”

“刘郎将有礼,请代问常乐公主安好”武攸暨彬彬有礼,挑明了刘桐的身份,他是老牌公主常乐公主的孙子,是李家人,转而打起了圆场,“大郎应是无心,王家大郎不必深责,我知大郎明日休沐,今夜有暇,平康坊一游否?”

这是武攸暨第二次邀约,权策不好再拒绝,“世叔有约,敢不从命,表兄,刘郎将,来兄,韩兄,不如一起?”

诸人神情怪异,却都未拒绝,一行六人,带着随从,浩浩荡荡去平康坊寻乐子。

这副阵容颇为猎奇,有武家边缘人,有李家外姓亲戚,还有陇西子弟,当下朝中不得志的种类,凑了个全乎。

第九章 不可久留(下)

平康坊位于东市以西,距离原皇城太极宫不远,长安街道横平竖直,坊市方方正正,武侯和不良人往来穿梭,治安良好,奈何行人太多,行将入夜,大街上仍是熙熙攘攘,男男女女,中间夹杂着高鼻深目的波斯人,黑皮肤的昆仑奴,野性难掩的突厥契丹,还有强行模仿唐人作派的倭人,扭扭捏捏的新罗人,不一而足。

若非都穿着长袍大袖的古装,权策几乎要以为自己身在后世帝都。

武攸暨勾栏常客,老马识途,绕过东市走了点远路,权策很理解,隔着几条街,东市的吆喝叫卖声声震四方,敢进去,夜晚停市之前怕是挤不出来,见权策张望东市,有些兴趣的样子,武攸暨含笑开口,“东市有商户七万余间,西市更有过之,仅此两地,长安物资商贸,丰饶至极,长安赋税甲于关中,关中甲于天下,两地居功至伟”

“世叔说的极是,东都与长安相比,相差太多”权策微微垂首,顺着话茬往下说,“天后看重东都,营建明堂,若是在两地各建一货栈,再组建一车马行,专营两地运输,怕会大有收益”

武攸暨瞪大眼睛,猛地勒停马匹,盯着权策看,看得他浑身不自在,王晖一直默默在后,见状策马上前来,居于权策侧翼。

“大郎,真,妙计也”武攸暨喜形于色,“此事可为,此事可为,若做成,当赠两成干股予大郎”

“小子信口胡诌,若对世叔有用,善莫大焉,干股之类的,万不敢当”权策嘴角微翘,连连摆手做心虚状,转头看王晖,“天后赐下的银钱都交予母亲了,表兄有钱否?”

“大郎休要说笑,武中郎家私千万,他的生意,岂是为兄这点钱帛能掺和的?异日武中郎日进斗金,只须讨一杯水酒恭贺便可”王晖嗔了他一眼,迅速跟武攸暨掰扯干净。

“哈哈哈,好,今日武某做东,诸君只管尽兴”武攸暨浑不在意,仰头大笑。

说笑间,平康坊已然在望。

实话说,这里的生意应不比东西两市稍差,但是街道上并不拥挤,原因有二,一者没有无事闲逛的,没得惹一身骚,二者大多客人都是熟客,进了坊门,直奔目的地,并不在外流连。

他们一行人也是如此,武攸暨带路,径直进了北里一间名为客愁散的三层楼宇。

鸨母笑语盈盈,带他们上了三楼一间大包房,房间空间宽阔,门是推拉的,桌案坐榻,每一席都有方圆一丈多的空间,桌案靠着墙,留下中间空旷场地,权策小腹微热,这个画面在某些视频里经常见,却原来也是抄袭自大唐。

侍从如水,酒菜片刻间摆满桌案,女侍奉上一个圆形雕花漆盘,内里摆着数十个竹筹,武攸暨大手一挥,取下两个,“我为东道,且选胡旋舞与惊鸿舞,一刚一柔,诸位自便”

女侍捧着漆盘轮流让人选,刘桐选了个曲子杨柳枝,来冲选了个雨霖铃。

“诸位,相聚有缘,满饮”武攸暨举起金扣玉碗,一碗酒,大概有二两,一饮而尽,众人相互致意,随之饮尽,权策一开始皱眉,喝下去眉开眼笑,只是米酒,还是低度数的米酒,驾驭得住。

彼此之间不甚熟识,武攸暨只好又拿权策作筏子,“大郎,听闻你与上官待诏,还有定情文字,还不道来,与我等鉴赏一二?”

权策苦笑,“世叔明鉴,并非定情文字,小子只写了四个字,卿本佳人”

“佳人?上官待诏容貌锦绣,才华倾世,倒是当得,只是此句,似乎意犹未尽?大郎可莫要藏私”刘桐插言,武攸暨等人也颇感兴趣。

一介武夫都能解读出味道,上官婉儿果然是刻意曲解,也罢,就随了她,“非也,刘郎将误会了,在下此句,乃字面本意,赞颂上官待诏,是个好人,仅此而已”

语毕,满座爆笑。

“大郎大煞风景,忒也唐突”武攸暨前仰后合。

片刻后,歌舞齐备,“咚咚咚咚”鼓点急促,十二名美艳女子上穿箭袖窄衣,下着紧身裤,布料轻薄,若隐若现,长列纵队,双臂平伸,几个妖娆抖臂,脚下走位飘忽,猝然间凌空跃起,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单腿落地,屈膝下蹲,一腿伸直,继续旋转,数十个回环后,岔开双腿,单手撑地,以手臂为圆规,画起了圆圈,动作间劲力十足,身体纤毫毕现。

其后鼓点继续,舞娘各自散开,两人一组,拉扯着客人的手臂,在身上游走,环绕着客人,卖力扭摆舞动身体,前后丰盈部位抖动不止,诱人狂躁。

权策心里没底,偷眼四顾,武攸暨等人各自沉迷入戏,跟着舞娘一同动作,时不时出手掏摸几把,与舞娘互动得不亦乐乎,连王晖也不例外,索性入乡随俗,正好也实践一番视频里得来的理论知识。

上下其手几番,权策颇得其乐,诸多关窍得以解开,身上一重,两个舞娘相继软瘫在他身上,脸颊潮红。

恰在此时,鼓点停止,节目结束,两个舞娘温软似水,拖着身子起来,慵懒之态,暴露人前。

几人的目光颇为戏谑,来冲在他身边,侧着头竖起大拇指,“权兄好本事,可是有秘技傍身,若有暇定要请教一二”

权策置若罔闻。

惊鸿舞的舞娘只有四人,衣衫轻盈,一身淡粉,舞动起来,如同彩云追月,翩翩然如同仙鹤,与胡旋舞一样,四名舞娘在场中舞蹈一轮,便穿花蝴蝶,与客人同欢。

武攸暨离座起舞,舞姿很是优雅,刘桐也不是安分的,跟着跳跃起来,他的舞蹈更适合胡旋舞。

权策略感抑郁,大概每一个真正的盛世都是相通的,而他略显拘谨的性情,不适应后世,也不适应现在。

好在舞蹈环节很快过去,杨柳枝和雨霖铃都是曲子,静静品味即可,倒是不必再露怯。

他却是高兴得太早了,不片刻,酒酣耳热的武攸暨命鸨母请上来数十名神女,让他们自选,付给鸨母重金,令神女为仲裁,两厢不尽兴,不得归,年齿排序,最幼者最先,正是权策。

众人轰然而笑,王晖忧心,借故推脱,武攸暨只是不听。

权策无奈,晃晃脑袋,起身问道,“可有卖艺不卖身的清官人?”

鸨母为难,清官人自然是有的,但既然卖艺不卖身,就不会侍寝,权策不以为然,“世叔说只需择一女,两厢尽兴,便可归去,我选一清官人,不为侍寝,只为令她尽兴”

武攸暨哈哈大笑,“妙极妙极,且让我等开眼”

片刻后,鸨母请来一歌姬,名芙蕖,并非客愁散的人,乃是演出嘉宾,平康坊内正当红,追捧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气派雍容,身边还有丫鬟小厮,与闺秀一般无二。

权策上前,“芙蕖娘子有礼了,我擅画,可为你肖像一幅,惟妙惟肖,可令你尽兴否?”

“奴奴乃是歌姬,郎君画画只是取悦于奴,非奴所愿,若能谱曲制词,令奴奴唱予众多贵人,各得其乐,则奴奴尽兴矣”芙蕖在众目睽睽之下,语声如珠落玉盘,应答从容豪气,拒绝了权策,博得一片叫好。

权策为之心折,拊掌而笑,“既如此,权策献丑了”

芙蕖也不拿乔,亲自捧来笔墨纸砚,垂首磨墨,丝毫不简慢。

“方才听了一曲杨柳枝,微有所感,且胡诌一首相赠”权策嘴上谦虚,手上却不然,笔走游龙,四行字跃然纸上。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违期。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芙蕖凝望纸上词句良久,尤其是后两句,恋恋呢喃,动情处泪如雨下,蓦地展开歌喉,清声咏唱,满座寂寂然,深情伤感如穿堂风扑面而来,涤荡红尘男女躁动。

一曲咏罢,喝彩声雷动。

“郎君,奴奴已尽兴,若郎君未曾尽兴,奴奴愿自荐枕席”芙蕖盈盈下拜。

权策面无喜色,慌忙摆手,扶她起来,“芙蕖娘子着相了,你我都已尽兴,又何必拘泥床榻之欢”

转身向武攸暨拱手,“既得芙蕖娘子首肯,世叔,小子告辞”

“也罢也罢,待我送送大郎”武攸暨不为己甚,与王晖一同,送他下楼。

楼下,除了沙吒符,权忠和权立也来了,赶来一架马车,想来是打算明早将他捡回去。

武攸暨仍在打趣,“平康神女无福,不得侍奉大郎,大郎乃妙人,我愿多多亲近,两京运输之事,我随后即着手,只叹东都繁华不如长安,若不然,其利更加可观”

权策身子晃荡,风一吹,陷入沉醉,口中大言炎炎,“是极是极,若能移天下富商以实东都,两京商道,必能为世叔家财锦上添花”

武攸暨眼睛一亮,笑得意味深长,拍拍权策肩头,“这也未尝不可能,我且去与神女一晤,盼能心想事成”

不忘叮嘱王晖一句,“王家大郎切莫逃席”悠哉上楼。

王晖应了一声,叹口气,搀扶着权策上马车,陪他坐了半晌,口中絮叨,“今日都给这厮搅和了,刘郎将本欲与你私下一会,看来只能另找时间……多日不见,大郎也出息了,还会作词了,呵呵,只是这守身如玉还是没变,不过,看你词中之意,似乎对那上官婉儿动情,听为兄一句劝,宫中女官个个毒似蛇蝎,还是早日忘情为好”

权策面上懵懂,醉态可鞠,“都听表兄吩咐”

王晖跳下马车,又去叮嘱权家下人。

车马辚辚,权策双眼恢复清明,冷汗满身,多亏了武攸暨啊。

李家勋贵不止想要拉拢权毅,连他这个小的也不放过。

长安是非之地,不能再待了。

第十章 万象神宫

东都洛阳,紫微城,原乾元殿旧址,明堂拔地而起。

武后对这个建筑物寄托了复杂期待,其规制设计早在前隋文帝时期就已有雏形,历炀帝、高祖、太宗、高宗数朝,反对意见纷纷,迟迟未能付诸行动,武后宸衷独断,才得以破土动工。

明堂底层为正方形,端庄如印,中层为十二边形,覆有圆盖,上有九龙,顶层为二十四边形,覆有圆顶攒尖,其上立饰金宝凤,室内为多层复合空间,中有巨型通心柱,需十人才能合抱,远看如同圆筒建筑。

建筑外观内饰均已完成,将作大匠和冬官众人逐一检查,确认竣工无误,相对无言片刻,眼睛不约而同看向了门外巡弋的将军。

奉命前往的将军,脸上有两条醒目疤痕,正是赵鎏,他的身上配了几张护身符,腰间悬着风水玉璧,手腕上一边戴着楠木佛珠,一边挂着转运红绳,看不见的地方,胸前还有一片铜制照妖镜,这一切都是为了换换风水,度过眼前的水逆。

自调入左武卫以来,他不出预料备受刁难,薛怀义市井出身,睚眦必报,无所不用其极,不在眼前便罢,只要在眼前,羞辱殴打绝不间断,因打傻御史冯思勖,武后夺去薛怀义左武卫大将军职务,令他只管督造明堂,赵鎏仍未解脱,左武卫调派到东都洛阳,职责之一便是协助修筑明堂。

白马寺找不到薛怀义,赵鎏分散军士,到洛阳各条街道寻找,他自己选了条花街柳巷,薛怀义最不可能去的地方,偏偏,还就让他找到了。

薛怀义带着一群光头沙弥,拉扯勾栏女子,亲自下手,忙活得满头大汗,看到赵鎏,立刻下令,“快来,把这些烟花女子带回白马寺,剃度皈依,做比丘尼,我佛要为她们洗净凡俗气”

赵鎏无奈,挥手令军士上前,薛怀义不满,跳起来就是一个大耳光,“本大师都要亲力亲为,你个贼厮鸟还嫌弃腌臜不成,再不动手,把你关茅坑里几日,看谁腌臜”

赵鎏浓眉深皱,铁青着脸出手揪人,他这副冷硬模样,让薛怀义怒火狂烧,一挥手让手下光头全都撒手,指鹿为马,“大胆赵鎏,胆敢强抢民女,左右,与我按倒,重打三十军棍”

洛阳街头出现了一出奇观,两个壮硕沙弥,扒了一名军将裤子,当街棒打,军将手下官兵噤若寒蝉。

薛怀义泄了胸中邪火,纵马冲入紫微城,拎着马鞭在明堂里四处走动,抽抽打打,吹毛求疵,不认可工程结束,反倒要上书弹劾冬官衙门和将作大匠怠慢天后制令,敷衍了事,几名官员对他的脾性有所了解,提议再请长安地官衙门划拨金千两,钱五万贯,用于装饰修补。

薛怀义满意点头,“唔,这就成了,十日后,朔日朝会,我亲自进京报喜”

众官大松一口气,送瘟神一样把名义上的督造官送走,凑在一起嘀咕,想个什么名目把许诺的钱帛申请下来,填满这大和尚的无底洞。

薛怀义不做停留,回白马寺戏耍去了,沙弥们都是泼皮混子,没口子逢迎拍马,言道天后不来东都,修好了明堂就是住持大师坐,美中不足就是左武卫的怂包府兵不够威风。

薛怀义觉得很是有理,左武卫那帮人看腻了,尤其是赵鎏那厮,要气派,还得是千牛卫,上次拦路的小将,似乎很是不赖,本大师办事儿的时候,还知道解甲掠阵,是个有心肝的,得空要了来才好。

长安,权毅从黄国公李撰府邸出来,踩着脚踏,上了马车,面上阴云未散,车帘落下,隔断他有些愤懑的视线。

“主人,往何处去?”侍从等候良久,不见权毅开口,小心询问。

“回府,罢了,去香积寺”权毅声音满是疲惫,这几日他拜访了许多李氏勋贵,试图让他们设法协助自己迁居洛阳,在东都声援他们行动,不料却不为他们认可,在他们的棋盘里,权毅的用处在于他崭露头角的儿子,近在御前,消息通达,行走富贵之乡,能交结权贵,为我所用。

“博悦公,你我富贵,尽在李氏,万勿行差踏错,一失足成千古恨,小心”黄国公质疑他去洛阳的意图,直截了当发出威胁。

“博悦,听闻府中大郎善作诗词,画技也别具一格,堪称俊才,少年交游广阔,可以理解,然而,当此之时,敌我分际,尤为重要,还须时时提点”东莞郡公隐晦一些,看似在说权策,其实在警告权毅。

权毅心中烦乱,李氏勋贵的唯利是图让他心寒,长子的面目在他眼中变得模糊不清,“停车,不去香积寺了,回府”

义阳公主府,权策苦笑不迭,武攸暨动作飞快,投入巨资,短短几天,便在洛阳长安两地的水路陆路通道上,买下大片商铺,打通成货栈,又购入数百辆马车,数十艘船,车夫船头护卫齐备,只欠东风。

更重要的是,他说到做到,送了两成股子的文书过来,只是那签字画押,权策看不懂,字迹娟秀,丽质芊芊的两个字,芮莱,莫不是武攸暨的白手套?还是他找了个女掌柜?

权忠可以给他答案,“大郎,长安商贾传闻,武攸暨爱妻成痴,家中产业尽数在妻子名下,这是武夫人的字号”

“拿去收好,做些当做的”权策把文书交给权忠,没有上交母亲,倒不是有什么私心,只是这种带有馈赠性质的东西,不怕当真,也最怕当真,要是母亲心血来潮去指手画脚,只会伤了彼此情分。

“哎,小的心里有数”得到权策信用,权忠焕发了青春,脸上身上都精心打理过,不复以往邋遢样,小声说起打听到的消息,“太平公主昨日午夜,产下一女,丽景门侯思止释放了前右补阙陈子昂,流放到西羌军前效力,主人这几日接连外出访客,心情不佳,主母在洛阳上林坊买下一座园林大宅,又在洛水河畔的南市买了几间商铺”

“没了?”权策皱眉不悦。

“有,呃,市井传闻,大郎思慕宫中上官待诏,写下一阙杨柳枝,赠予芙蕖大家,芙蕖大家凭此红透长安,贵胄子弟有去纠缠的,芙蕖大家声称大郎一日不取走她初夜红丸,她一日不做红官人”

“闭嘴”权策恼羞成怒。

权忠鹌鹑一样缩成一团。

“大郎,思画姐姐来了”榴锦翘着嘴巴,掀开门帘,怨怼地瞪了权策一眼。

母亲义阳公主的大丫鬟思画,带着两个女郎进门来,眉眼妩媚,身段婀娜,“恭喜大郎了,主母命奴奴送她们两个伺候大郎起居”

权策结舌,苦笑一声,“思画姐姐莫急着走,我正要拜见母亲,把这二人一并带上,我院儿里人手足够,不需添置”

第十一章 朔日朝会

宣政殿,十一月朔日朝会,武后临朝,睿宗偶感风寒,未至。

翰林院学士上奏,请加尊号圣母神皇,武后谦辞,群臣恭请,武后只得顺从众意,接受尊号。

朝政无大事,西塞吐蕃蠢蠢欲动,朝廷驱使西羌为前驱,在峪谷口筑城以待。

宰相张光辅弹劾秋官侍郎、江南道巡抚使狄仁杰擅作威福,矫枉过正,武后令左迁为豫州刺史。

依照武承嗣之请,武后加恩封赏武氏子弟,有官的升官,无官的晋爵,他家二子武延义高升左卫中郎将,三子武延秀获封益阳侯,满门显贵,恩封还包括太平公主二子,权策抱过的小萝卜头薛崇简,赫然已经是郡公爵位。

武后开金口,提及身边女官事宜,谢瑶环奏事不称旨意,令交还职司,仍由上官婉儿负责,官复原品。

冬官尚书上奏,紫微城明堂督造官僧怀义,有要事禀奏,请旨宣见。

薛怀义僧衣袈裟,宝相庄严入宫,伏地行拜礼,涕泣上奏,“小僧无状,获罪在先,今见天颜,感恩莫名,小僧奉旨督造明堂,赖天后垂爱,有司协力,大功告成,谨此献上表图,以酬皇恩,祈愿天后享祚长久,大唐国运亿万年”

一席话不文不白,极不讨巧,尤其是祈愿两句,没有碰到武后的爽点,却刺到了朝中李氏忠臣的痛点。

“起来吧,呈上来看看,是何光景?”武后没有理会薛怀义乱七八糟的措辞,神情雀跃,颇有些期待。

谢瑶环莲步姗姗,上前接过表图册,捧给武后观瞻,武后大皱其眉,“唔,这表图忒也敷衍,将作大匠和冬官诸人拿着规矩绳墨,就只知标注长短方圆,不知绘影图形,才能令人身临其境乎?”

“此物与设计图纸有何分别?”武后越说越怒,将表图册掷落在地。

冬官尚书慌忙出列,跟薛怀义一起俯伏请罪。

“罢了罢了,终究是喜事一桩,早知如此,该派朕的羽林将军走一遭”武后情绪转坏,封赏的心情都没了,“尔等加紧整饬,春官,朕将于正旦日亲享明堂,与万民万国同乐,务必周全准备,切勿再出差池,如若不然,二罪并罚”

“臣等领旨”武承嗣也出班领旨,薛怀义哭丧着脸,好大一个彩头,没得到赏赐,反倒变成了罪过,听天后提及权策,顺杆儿就爬,“天后,臣有奏,明堂乃朝廷大典,天子正衙,不可无皇家体面,请派权将军率若干千牛卫移防,正可一举两得”

“此事,再议”武后正在不悦的当口儿,即便对这个建议颇为意动,也没有立刻同意,摆手挥退薛怀义,“你退下吧”

等大和尚怏怏退出,朝中气氛为之一清,群臣纷纷起身俯伏,“恭贺天后”

“侄臣右卫中郎将武攸暨有奏,东都四方通衢,中原锁钥,又是明堂在地,万国使节来往,必应展示上国繁华,请旨移天下富商,以实东都”机不可失,武攸暨立刻跳出来请旨。

“哦?此言甚善,攸暨能思及此,大有长进,诸卿,以为如何?”武后丰腴的脸颊露出一丝笑意,眉眼流盼间风情万种,先定了方向,再问朝臣要意见。

“天后英明,臣深以为然,长安人口过巨,粮食百物转运耗资巨万,东都漕运便给,正可为疏散之地”凤阁侍郎范履冰支持。

“臣附议,富商大贾云集都市,正可丰饶都城,还可令其在京畿置业,避免田连阡陌,伤及小农”张光辅也表示同意。

“天后,此事虽可行,可虑之事在于迁移商贾不可贪图一日之功,亦不可用力过暴,还须从长计议”纳言骞味道委婉反对。

“攸暨,纳言所言,你须谨记,朕命你检校地官侍郎,升右卫将军,移天下富商以实东都,切记不可操之过急”武后不理弦外之音,借题发挥,生米煮成熟饭。

“侄臣领命,必谨慎行事,时时向诸位宰辅前辈请教”武攸暨大喜,心中对权策感激不已,他虽无意朝堂权斗,但也有些眼色,这个举措,不止是能赚钱,也能捞到不菲的政治资本,投桃报李,想着提携一下权策,“侄臣初次承当重任,心中惕惕,请天后割爱,赐下千牛卫羽林将军权策,为侄臣臂助”

“呵呵”武后心情转好,听了他的请求,笑出声来,“今日倒好,都打起朕的羽林将军的主意,再议”

群臣无事上奏,武后话锋一转,讨论起十六卫番上事宜,现任左威卫大将军卢照垌,因番上府兵缺额过多,且尽是老弱,被罢免。

散朝后,武后起驾,幸浴汤殿,命谢瑶环前往义阳公主府,召见权策。

权策在浴汤殿外堂,弯腰躬身,站了一个多时辰,才听到脚步声,花瓣温香满室,一角白衣,一双白嫩赤足,映入眼帘。

“权策,你可知你外祖母如何死的?”武后转身,凫臀摇曳,柳腰款摆,韵致万千。

一问西来,如刀如剑,权策脊背生寒,“小臣知道,因忤逆天后,触怒高宗皇帝获罪”

“你可怨我?”武后坐在上座榻上,细细打理如云青丝,素面朝天,脸型丰润,竟无皱纹。

权策犹豫良久,吸了吸鼻子,“回天后,臣更怨高宗皇帝”

武后手微微停顿,嘴角微翘,凝视着他,又问,“今日我恩封薛家外孙,你意如何?”

“臣抱过崇简,烂漫可爱,粉团一般,与臣二弟相似,臣为他欢喜”权策真心实意,或许灵魂苍老的缘故,他对孩童颇有爱心。

脚步声响起,赤足又出现在权策视野里。

“抬起头来”武后声音清越依旧,权策听令抬头,眼睛往下,看着地面。

武后盯着他的脸,字字清晰,“你,忠我,还是忠李氏?”

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权策努力稳住情绪,他曾经无数次想过自己的艰难处境,幻想着自己小虾米一只,可以划水而过,无人在意,然而如今,这个要命的问题出现了,出现得如此赤裸裸。

权策口干舌燥,“臣以为,忠天后,即是忠李氏,忠李氏,则须忠天后”

武后嘴角掀起讥诮的笑容,伸手抚着他的下巴,“如今,李氏诸王都将我看做仇人,当如何?”

权策努力维持的从容破了功,沉稳保持不下去了,眼睛不自在地四下逡巡,脸颊通红,“天后忧天下,可谓至矣,彼辈自外于天后,则是自绝于天下,一一拔除即可”

“呵呵”武后轻笑不语。

转身拂袖,回到坐榻,继续打理头发,“今日朝会,僧怀义与攸暨,皆有意调用你,你作何选择?”

“臣愿从怀义大师,戍守明堂”权策直截了当,好不容易从长安跳出,就不要再搅进李武两家的风波中。

“听闻下玉在东都置宅,可是有意举家迁居?”武后慢条斯理,闲话家常,权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下玉指的是自己的母亲义阳公主,脸色微微赧然,“臣母听闻东都经商易于获利,方才……”

武后高举双手,自顾挽起发髻,“退下吧,我赐你的御马,不要总让它闲着”

第十二章 难开心颜

十一月十日,武后发布制令,僧怀义督造明堂有功,升左威卫大将军,封梁国公,号明堂为万象神宫,转千牛卫羽林郎将权策为千牛卫中郎将,赴东都,守万象神宫,自行遴选千牛备身、备身左右、备身等职,如长安例。

同一天,天官衙门下书,任驸马都尉权毅为洛阳丞,协助办理万象神宫大典、迁移商户等事,许义阳公主同赴任所。

义阳公主府,领了旨意,权毅如在梦中,他尚主近二十年,顶着驸马都尉的头衔尸位素餐,偶尔被任命担任州府,也都是遥领,不许赴任,他谋求迁居洛阳,争取李氏勋贵支持,并非没有借机出仕,一展胸中丘壑的私心,李氏诸人严词拒绝,正苦于走投无路,却突然间柳暗花明,心愿得偿。

这番际遇,怕都要归功于长子权策。

权毅回首望去,长子正搀扶着母亲温言抚慰,妻子情绪激荡,泪落满襟,她冷宫长大,自幼凄苦,无依无靠,自己待她只是平平,还曾因她出身不好拖累自己而心生不满,不怪她汲汲于钱帛财货。

此番跳出长安牢笼,不说要做出什么事业,对家人,终究是件喜事。

权毅心情一松,不再板着脸,“大郎,安顿好你母亲,到书房见我”

“是,父亲”权策应命,权毅到现在才找他,也够能憋的了。

“大兄,东都远么?比到香积寺还远?要坐车去么?”权竺抱着他大腿,仰着脸蛋儿连珠炮一样追问,雀跃不已。

“东都很远,要坐三五日马车”权策摸摸他的脑瓜,细细叮嘱,“二弟,母亲身体不适,你是当兄长的,要帮着母亲照看小妹,莫要顽皮”

权竺似懂非懂,咚咚咚跑到乳母旁边,要看妹妹,乳母蹲下身,他专心看着襁褓里的权箩,权箩美梦正酣,自不搭理。

权策失笑,想起一事,“母亲,小妹当有个乳名才好”他和权竺也没有小名,男人家无所谓,姑娘家却是不好称呼。

义阳公主情绪渐渐平复,握着儿子的手臂往内院行去,面容微苦,“你父亲无暇……”

“母亲勿忧,还有儿子”权策不小心又碰到母亲伤心处,后悔不迭,赶紧带过这一段,“小妹是我家幼女,来得太晚,累母亲久等,不如就唤她迟迟”

义阳公主掩唇微笑,“就依我儿,我家小娘子,乳名就唤作迟迟”

送义阳公主回到后院正居休息安神,权策要回转正堂书房,义阳公主突地拉住他的手,“我儿,为娘胆怯无用,帮不了你什么,宫中,宫中怕人得紧,你可莫要走错了路”脸上泪痕未干,泪珠又滚滚落下,宫禁里二十几年的阴影,让这金枝玉叶,畏之如虎。

权策心中酸涩难言,跪坐在床榻边,“母亲安心,孩儿定会小心谨慎,远离纷争,不贪图富贵,长长久久,在母亲膝下尽孝”

“为娘福薄,累了我儿”义阳公主听得感怀,一把将权策搂在怀里,痛哭出声。

权策没有再劝,也没有挣扎,由她抱着,宣泄出来就好了。

待义阳公主睡熟,权策轻手轻脚从卧房出来,外间琴棋书画四个大丫鬟都在,“母亲近日可是听了什么消息?”

思琴蹲身福礼,“回大郎,主母前日午间听闻太平公主府上有恩封,便郁郁不乐”

原来如此,虽早已认命,到底意难平,权策深吸口气,“有劳各位姐姐多加开解,吩咐下去,让二弟和小妹多到母亲跟前来”

四人齐齐应命,目送他稳步走远,思琴看了眼里间,低声喃喃,“主母,却是好福气”

书房,权毅听了权策复述的召对全过程。

“自外于天后,自绝于天下”权毅细细咀嚼这句话,他知道,这不是长子逢场作戏的违心之言,自己并没有说服他,他仍旧坚信天后会还政,这是一条跟自己截然不同的路,长子说动自己离开长安,恐怕不是为了让自己便于动作,而是忧心自己陷身险境。

“也罢,也罢”权毅颇感心灰无力,看着棱角分明愈发英挺的长子,始终高兴不起来,“李家是你的母族,若非情非得已,手上不要沾血”

“是,父亲,天后令孩儿自行遴选僚属,缺额百二十四人,父亲有何指教?”保命至上,权策无法顾及权毅的情绪。

权毅瞄他一眼,“你当有算计?”

“孩儿意欲……”

“且住,不必告知为父,自行其是便可,若需家中名义,可令权福安排”权毅打断他,不愿听下去。

权策愣了一愣,默默躬身一揖,退出书房。

权毅闭着眼睛,枯坐良久,父子不同谋,知道的越多,隔阂越深,不如由他去,他也盼着,长子能经风见雨,独当一面,至于谁对谁错,就交给上苍吧。

权毅雷厉风行,最快的速度处理好家务,带着家人老小,车马辚辚,率先离京赴任,丢下偌大个公主府,就剩下权策和他院儿里的下人。

他倒是不寂寞,千牛卫是体面又轻省的进身之阶,上门疏通关节的各路人马络绎不绝,王晖和刘桐联袂前来,送上一张名单,“此番要请大郎多多关照了,这些子弟不得机缘,闲在家中无事,不如随大郎去东都历练一二”

权策面露为难之色,“表兄,刘郎将,非我不通人情,实在是有难言之隐,还请宽宥”

刘桐面色不豫,王晖在旁为他开脱,两人空手而归。

武攸暨来了,武家支系子弟也不少,却同样空手而归。

来冲和韩斋也来了,他们力荐的是陇西集团子弟,包括天水权家的人在内,权策收录其中精明强干之人十二人,把来冲和韩斋也拉了进来,其后主动出击,令他们各自探问,姻亲故旧,有耕读传家地主出身的良家子,均可自荐。

消息传开,一时间门庭若市,好在公主府校场够大,权策以笔试加面试,从中选取百人,却不是成绩最好的,而是中游,不上不下之人,若是有心人在意,会发现,这些人在家中均是非嫡非长,庶子幼子,不得志之辈。

七日后,夏官衙门送来了腰牌告身衣甲,东都千牛卫架子搭了起来,权策进宫面见武后辞行。

武后问及,“千牛卫尚有十二人缺额,如何补齐?”

权策回答,“臣部千牛卫驻防东都,不可无当地子弟”

武后神情微妙,摆手挥退。

太平公主府,太平公主怀抱幼女,思念亡夫,想起得她的暗示,送亡夫上奈何桥的外甥,牙齿有些痒痒,“权策何在?”

“禀公主,已在三日前赴东都,守万象神宫”

太平公主冷哼一声。

第十三章 五姓七望

东都洛阳,洛水为腰,地分南北,宫城紫微城位于西北,占据洛阳面积的四分之一,坊市规整,一应制度完备,并不逊于长安。

洛阳令在地方州郡当中数一数二,地位仅次于长安京兆尹,担任此职的,乃是宋州人魏元忠,此人年过五旬,履历陡峭,最低谷曾在岭南边陲治理刑狱,最高峰曾短暂入朝拜相,为官生涯的最显赫时刻,莫过于同宗室李孝逸联手,平定徐敬业扬州之乱,荣宠满身,然而时过境迁,短短四年,两个功臣境遇天差地远,李孝逸为武家权贵忌讳,一贬再贬,一直贬到天涯海角的琼州,含恨而死,魏元忠大起大落,屹立不倒。

正因此,李氏忠臣,颇有一拨人对魏元忠不满,这其中就包括权毅。

权毅抵达洛阳后,衙署有人出面迎接,安顿好家小,稍事休整,穿戴好官服,前往府衙官署参拜上官。

魏元忠以礼相待,在正堂与他会面,寒暄几句,问及家人,“听闻府中大郎,权策将军,颇有文才慧根,未曾同来?”

“犬子身负皇命,另有行程,他不过黄口小儿,侥幸而已,令尹过誉了”权毅微微蹙眉,本就对这老儿无甚好感,初次见面,就在家人身上呶呶不休,颇为无礼。

魏元忠连连摆手,“哎,驸马过谦了才是,世人浅薄,只知传颂杨柳枝靡靡之音,却不知,在老夫看来,那两句佛偈,才是智慧精华,老夫与道学宗师司马承祯熟识,他也甚是盼望,能与贵府大郎一晤”

权毅神色不自然,此地是洛阳府衙,他是洛阳丞,此老偏生称他驸马,是有意还是无意?强扯出笑脸,三言两语带过,“既如此,待他抵达东都,下官便命他前来拜见令尹,只怕犬子只知玩弄文字游戏,不通民情政务,让令尹失望,下官初来乍到,对府中事务不甚熟悉,还请令尹多加提点”

魏元忠闻听此言,笑意敛去,眼皮下垂,“不急不急,驸马衔命而来,虽为府衙属官,却要担当全局重事,待朝中主事之人下降,再从长计议不迟”

“谨遵命”话不投机,权毅礼数已到,告辞而去,上了马车,回望一眼黑漆大门,冷哼一声,“此老不务正业,立场暧昧不清,权柄倒是攥得紧”

出师不利,权毅回府径自去了书房,他初次外出任官,带了不少幕僚,其中有个中年人,长于刑名,叫萧嵩,以兰陵萧氏族人的身份入幕,其实是黄国公李撰府中的下人,放到权毅身边,既是谋个出身,也是居中联络。

萧嵩直入书房,“驸马……”

权毅怫然不悦,“唤我少尹”

“是,少尹,京中传来一封书信”萧嵩顺当改口,送上一叠软黄笺,纸质极差,一页纸只写一个字,写得斗大,纸张吸墨,文字变形,笔迹无可查验。

“你去门外守着”权毅推开案牍书籍,拿着纸张在桌案上做起了造句游戏,拼出来的句子摆放在桌面上,浓眉紧皱,清瘦脸颊上出现深深的法令纹,叹口气,一张一张烧毁。

咚咚咚,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主人,府中出了怪事,厨房里刚采买的家禽,会鸣叫的,全都死了”

权毅手上一抖,被火燎了个泡,拍案怒斥,“休得惊惶,置办些猛犬护院,此地长久无人居住,有些兽类出没,不过是寻常事,滚出去”

荥阳,为郑氏郡望,有天下郑氏出荥阳的说法,荥阳郑氏是五姓七望之一,源头追溯到周朝,以封国为姓氏,是最确凿无疑的姬姓子孙。

传承千年,累世簪缨,诗礼传家,为士族马首,子孙繁衍,堂分南北,以北堂为尊,北堂七房,以五房六房最为显赫。

长安到洛阳,不经过荥阳,权策绕路到此,是为了他的十二个千牛缺额,他对武后禀奏,要任用当地子弟,这个当地,不是指东都洛阳,而是东都辐射的山-东之地,子弟也不是一般人,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五姓七望。

“请通报贵主人,我家主人,义阳公主府大郎,千牛卫中郎将权策,求见荥阳公”老管家权福的儿子,权策身边的管事权祥,上前跟门房通名,他院儿里的下人,都先一步去了洛阳安顿,身边只留下权祥,观察了几日,是个有分寸拎得清的聪明人。

荥阳郑氏高门大户,灰墙黛瓦,高墙大院,门户森森,门房站着七八个人,和善有礼,有一人快步进门通禀,另一人上前行礼,“将军有礼,请入内奉茶”

权策下马,回身望了望自己的一百多属下,摆头拒绝,“不必了”

不片刻,门房回转,手里捧着个长条漆盘,上面笔墨纸砚齐备,“将军,我家主人不在,大郎吩咐,未曾接获将军拜帖,准备不周,贸然接待,恐怕会陷将军于非礼,特备下笔墨,请将军赐下墨宝大作,也好从容预备周全,为将军接风洗尘”

话说的委婉,姿态却奇高,权策身后千牛,无不横眉立目,来冲大怒,“放肆,我家将军是来拜访的,不是干谒求人的”

权策扬起手臂制止,脸上笑意盈盈,他早有心理准备,这高傲士族的大门,没那么容易进,太宗皇帝的账不买,皇家公主不娶,区区一中郎将,实在算不上什么,能给个表现机会,已经是客气了。

“不知荥阳公可曾命题?”他才不信有那么巧,他是大郎,他家就只有大郎出面接待,托词罢了。

“呃,家主人言,荥阳附近,有黄冠远走,伽蓝群聚,请将军试论此事”门子噎了一下,还是老实回答。

居心险恶?无意为之?

权策身上肌肉立刻绷紧,眼神幽微,佛道之争,是李家武家之争的延伸,根子在大明宫里,让他议论,是想给他挖坟?

脑子急转,嘴角露出笑意,信手拿起紫毫毛笔,在洒金纸面上秉笔直书。

门子认得字,边看边念,声音略大,显然是要给门里的人听,“佛道之争何为大,圣贤从来无二心”

门子毕恭毕敬,腰深深弯下,“请教将军,此心为何心?”

“导人向善之心”权策含笑作答。

话音落,“吱呀”一声,宽达丈许的大门轰然洞开,门里影影绰绰肃立着许多人,为首老者,儒冠大氅,仙风道骨。

权策疾步趋前,行礼拜见,“见过荥阳公”

心中不免失笑,这么多人,刚才都躲在门后偷听?

千年世家,童趣尚在。

第十四章 豪门逆子(上)

五姓七望,站在士族顶端,世代联络有亲,李唐皇室眼热,曾经明令禁止五姓通婚,他们宁愿破除礼仪,不办婚礼,互相送女上门,绝不肯折节。

权策进了荥阳郑氏大门,除了郑氏子弟,还见到了不少崔氏、卢氏、李氏子弟,这个李氏说的是陇西李氏和赵郡李氏,与胡风严重的李唐皇室不太相干,严格说起来,他们的陇西李氏身份,是伪造的。

宴席之上,荥阳公郑怀仁热情温煦,极有大家风范,有曲乐佐餐,歌舞中正平和,舞姿优雅翩跹,不闹腾,比较符合权策的胃口。

郑怀仁为他引见族中近支子弟,权策暗自心惊,这个家族,实在是太大了,饭桌大,房子大,田地大,规模也大,当打之年的中青年子弟,接近千人,少年一辈人丁更旺,更可怕的是,个个家学渊源,读书识字,这个人数,放到岭南、西南甚至是关中,他一个家族完全抵得过十余个州郡,再有联姻、亲友、师生,说是一网打尽天下读书人,绝不为过。

五姓七望敢于自成体系,抗拒皇权,底气就在这里,李唐皇室百般压迫,还是挡不住他们的子弟出将入相,冠盖如云。

“权将军,出身兰陵萧氏,说起来,与我家也有亲”郑怀仁性情阔朗,不喜阴私,当着众人的面,问起来意,“老朽托大直言,敢问此来,意欲何为?”

骄傲,打不死的骄傲,不提他母亲的皇家血统,反倒给他外祖母萧淑妃面子,权策拱手,“晚辈失礼,做了不速之客,此行,为招募千牛而来”

郑怀仁白眉挑了挑,脸上不可遏制的浮现一丝嘲弄,摇了摇头,“我老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不管,你能带走多少人,都算数”

他脸往后一侧,长孙郑镜思当即弯腰趋前,向权策发出邀请,“听闻将军博学多才,画技独具一格,明日古柏渡,霜冷长河,美不胜收,荥阳才俊齐聚,以画笔留美景,将军可有意前往品评?”

权策微笑点头,心中舒坦,“承蒙郑小郎君盛情,品评不敢当,愿以画会友,与诸君同乐”

“权将军,领军当在马上,画笔不过是消遣”宴席末座,有个冷面青年愤愤出声,“可敢与我一较武技高下否?”

权策赧然,坦诚以待,“我武艺并不精湛,常引为憾事,昔日身在京师,不得闲暇练武,正想在东都锤炼一番……”

“休要如此多托词”青年冷声打断,“你若看不起我,指派手下人跟我比也可”

“兄台误会了,我绝无轻视之意”权策起身,快步穿过大厅,来到青年面前,握住他的手,“我年十五,家世虽不显赫,也是娇生惯养,除了骑马代步,武技一窍不通,不过,若是兄台执意要比,我愿舍命陪君子”

青年用手随意一握,权策的手指关节嘎吱作响,剧痛来袭,权策面容扭曲,强忍着,保持微笑,青年嘴角冷笑,满脸桀骜之色,声音放轻,“贵人惜命,收起你收买人心的嘴脸,你可称我行刺,我正可一展身手,掂量掂量千牛卫的成色”

权策摇头,既然要收买人心,又岂能半途而废。

青年微愕,松开手,提高音量,撩起袍袖,摆出架势,眼睛紧紧盯着他,“将军可是真心愿比?”

“但从君命”能不比当然最好,权策心里发苦,挨打一顿是小事,丢了脸面,可就不好带兵了,后退几步,扎了个马步,这是他仅知的跟武术有关的姿势。

权祥在门外守候,见此情景,急得跟热锅蚂蚁似的,团团转,却牢记本分,没有大郎召唤,不敢轻举妄动,大厅里入座的来冲、韩斋等人,纷纷站起身,权策亲自招募的庶族子弟,反应更为激烈,横冲直撞,将权策和那青年团团包围起来。

青年夷然不惧,嘴角冷笑,“将军的部下,却是忠心”

权策紧抿双唇,他挨打经验不多,只想着快些结束眼前狼狈,草草回应,“兄台不必担忧,不得我令,他们不会为难于你”

双方剑拔弩张,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郑怀仁全程作壁上观,没有出声制止。

青年突地收起架势,“你打不过我”

权策松了口气,摆手让千牛退下,“的确,既然是比试,须得有彩头,我输了,兄台可随意,只要我有,绝无二话”

“阿堵物要来作甚,既然都说你画技好,便赠我一幅画吧”青年行事干净利落,“我名郑重,年十九,你的千牛,可愿收我?”

“这是自然,我求之不得”权策大喜,没忘了此地主人,“不知荥阳公可同意?”

郑怀仁不语,旁边族老回应,“郑重乃七房支系庶子,不遵祖训,屡遭家法,文理不通,专爱舞枪弄棒,惹是生非不少,将军慎重”

郑重听着族老评论自己,面上讥诮之色浓重,也不辩解,转头问,“将军,可敢收我?”

权策仰头哈哈大笑,“郑重文武双全,在族中名声不显,足可为我千牛备身,郑氏人才济济,荥阳公,可喜可贺”

郑怀仁微微笑,挥手示意,歌舞继续,却是铿锵有力,将军令。

郑重急性子,事不过夜,宴会过后已近午夜,他还是跟着权策到客舍,要拿走自己的彩头。

权策捧出自己无聊时的一摞画作,任他自己选。

出手之后,心中才开始后悔,里面有家人相处情状,比较私密,这还算了,还有一张比这更要命的,权策紧张地望着郑重挑拣,大手飞舞,从头翻到尾,只在权箩的肖像画停顿了一会儿,夸了句这娃儿可爱,一直翻到最后一张,停顿良久,声音沙哑,“此画,何意?”

这一张画的是权策跪在义阳公主床前,母子相对而泣。

权策微微犹豫,还是如实说,“我母亲虽是金枝玉叶,因出身之故,很吃了些苦头,前日姨母家两个表弟得天后封赏,我和二弟没得,母亲因此伤怀”

郑重闻声,双肩微微耸动,泪水大颗大颗滑落,声音哽咽,“贤弟且珍惜,我为郑氏远枝庶子,父亲软弱,嫡母不容,饱受磋磨,母亲含辛茹苦二十年,抚育我成人,却……子欲养而亲不待”

“兄台节哀”权策蹲身,轻抚郑重背部,眼圈微红,郑重出身士族,偏偏弃文从武,这是孝道大过天的时代,他能做的唯一抵抗。

郑重两袖在脸上抹了两下,“贤弟见笑了”

“非也,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权策搀扶他起身,“同是世间苦男儿,你哭,我又如何笑得出”

一句话,说得郑重再度泪落满襟,“贤弟此画,送我可好”

权策自无不允。

郑重转身迈步,临出门,又快步折返,轰然双膝跪地,权策慌忙搀扶,却扶不动。

“你我兄弟之情,自今夜始,也自今夜终,今后,你是将军,我是备身,终生不渝”

郑重说完,深深叩首,飞快离去。

权策阴沉着脸,在房间里长久沉默,不只是因为郑重勾起了他的伤感,还因为那些画。

这些画是离开长安后,路途之上画的,一直在他身边。

少了一张。

第十五章 豪门逆子(下)

古柏渡,距离荥阳五十里,是黄河渡口,西接虎牢关,东联桃花峪,渡口南面田野平坦开阔,衰草离离,北面黄河,千里冰封,黄土古道,蜿蜒而至,两侧遍植古柏,终年苍翠,为这里染上一点生机。

郑镜思与权策共乘一车,一路都在观察他,面嫩年轻,长相清俊,气质沉稳,奇怪的是,周身都缠着一股忧郁悲壮之气,这人皇亲国戚,年纪轻轻就当将军,还有什么值得忧郁,让他悲壮的?

权策沉沉望着车窗外,任眼前风景一掠而过,眼睛没有焦距,丢失的一张画,让他逃脱长安牢笼的欢喜碎裂一片,他自己倒没什么,那幅画,可以是大不敬重罪,也可以一笑置之,不涉及原则问题,以大唐的开放氛围,当不至于要命,他担心的是父亲,他费力经营这许久,仍逃不过重重监视,父亲那边呢?会暴露马脚么?

郑镜思比权策年长两岁,已经成亲,自幼受到悉心栽培,定力远超同龄人,此刻也忍耐不住,开口问道,“权将军,恕我冒昧,您为何接纳族叔入千牛卫?”

“为何不可?”权策收回视线,淡淡反问。

他的这股宁静气息,反倒让郑镜思心浮气躁,亢声道,“族叔支脉甚远,血胤不厚,七房又孱弱,将军能得到的助力极少,且您接纳了族叔,郑氏族人必心生鄙薄,如何还肯为您效力?”

权策声音幽幽,“郑郎君,你以为我的千牛要的是什么人?是家世雄厚的浪荡子,还是以同族为壑的薄情之辈?”

郑镜思脸颊瞬间涨红,权策批判的薄情之辈,自然也包括他,“那,您要的,就是违背家族,不懂礼数的逆子?”

权策望着他,不语,屁股决定脑袋,角度不同,看法不同,克己复礼,是封建社会永恒的主题,为什么呢,因为真正的礼从来不曾存在,千百年来,进步的,只是礼的形式和躯壳,如果春秋时期讲究礼制家族,那么郑镜思的老祖先郑庄公就不该以下犯上,迫使周天子与他互换人质,同样的,如果郑庄公的儿子们顾全礼制,不争权内战,郑国也不会迅速衰落,成为第一个被灭的诸侯。

春秋,为何需要微言大义,因为事情摊开了说,大家都在疯狂的自扇耳光。

这些话,可以想,不能说。

他莫测高深,郑镜思心生恚怒,平息了情绪,闭目养神,不再搭理他。

抵达古柏渡,众人集结在一处,郑镜思改了主意,“素闻权将军以画技驰名,昨日一见,大谬不然,一句圣贤从来无二心,道尽释儒道三教主旨,今日我等反其道而行之,不劳将军动画笔,请将军专务为我等画作命名如何?”

同行众人多是荥阳大家子弟,并不屈从,嘈杂起来,有人反对,有人支持,反对者都对权策的画技感兴趣,两厢争执不下。

权策哈哈大笑,“诸君不必争论,命名一事可集思广益,我抛砖引玉罢了,初见此地山河壮丽,不动画笔却是不行,忍不住了矣”

众人哄笑,不少人聚到权策身边,看看所谓独具一格的画技,是何等手段。

权策准备充分,画板和炭条随身携带,把画架支在渡口右侧,不见丈量分寸,也不见苦思构图,下手就舞动如飞,不过半个时辰,一幅素描山水画跃然纸上。

“神乎其技,太也惊人”身旁观众失声喝彩,更多人聚集,不少人指点着画中景物,与眼前实景对照,毫无差错,在写意为主,追求神似的画风中,卓尔不群。

“果然别具一格”有个中年大叔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左看右看,移不开眼,“将军,此画精致,当如何命名?”

权策团团拱手致谢,心中不无得意,半生心血,在后世无人问津,在唐朝得个追捧,也算值了,提笔在卷首写下六个大字,“江山如此多娇”

“好名,将军书……画技独步,文采斐然,诚可为我等楷模”中年人又带头赞叹,本想说书画双绝,顾及节操,未曾将权策只能见人水平的书法一起吹捧,话锋一转,“将军此画,可能转让?不如我拜将军为师?”

权策愕然,连忙阻止他下拜。

“舅父,你……何以至此?妄言拜师,置卢氏家族于何地?”权策与中年人纠缠,郑镜思受不了了,顾不得上下尊卑,跳出来喝止。

卢照印不以为然,朝权策深深拜下,“我自拜师学艺,与家族何干?权师,范阳人卢照印,愿执弟子礼”

“不敢当,不敢当”权策连忙阻拦,范阳卢氏,是士族中的另类,儒道释三家通吃,六祖慧能法师,就是卢家人,现在岭南弘化,“卢氏我所崇敬,拜师之事莫要再提,我近在洛阳,足下若不嫌路远,尽可随时寻我切磋画技”

“不远不远,我可随权师同往洛阳”卢照印喜出望外,不再坚持行拜师礼,口头上的称呼却没有改,思量片刻,“听闻权师招募千牛,我年岁已大,不堪驱驰,长子卢炯年已十七,该当历练,还请权师收下”

权策微笑点头,并不松口,他得看了人再说。

“恭喜将军,恭喜卢兄”众人纷纷道喜,郑镜思恼怒,拂袖而去,众人兴头不减,权策画画题名,乐在其中,盗用后世的名句名言,对一幅雄壮画作,命名“铁马冰河入梦来”,博得满堂彩,对答真诚坦荡,与年龄不相称的宽和包容,颇为令人心折。

返回郑氏客舍不久,上门访客络绎不绝。

“将军,我有族人,性格任侠,颇有勇力,愿引见给将军”

“呵呵呵,我虽未曾练武,体格尚好,厚颜毛遂自荐”

权策心中大乐。

长安,仙居殿。

武后在翻看一叠文牍,面前站着一女子,白纱罩面,额头印着一枚梅花形状的花钿。

“哼,好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武后扔下一沓卷宗,凤目含煞,“且由着他,朕要看看,他有几分能耐,在朕的东都放肆”

信手拈起面前另一沓卷宗,上面记录详细,都是关于权策的,时间地点人物,清清楚楚,不片刻,咯咯而笑,“把五姓七望子弟弄来给朕当千牛,这当儿子的,比他爹有良心”

说完,眉眼一厉,“他身边,可有谋士出没?”

“回天后,绝对没有”女子声音沙哑,斩钉截铁。

没有?武后盘算起权策搭建的东都千牛卫,心中惊异,庶族地主子弟,山-东士马,都是她在朝中倚重的力量。

“此子,有心了”良久,武后幽幽而叹。

信手翻到最后一页,“这是何物?”

“权策画作,此画涉及天后,奴婢命人取了来”

“你退下吧”武后观摩这幅画,画中女子面目是她无疑,只是衣装,身材,却都不是,嗤笑一声,“召见时装得老实,胆子却也不小”

伸手在腰肢胸前比划一番,口中嘟囔,“这金色凤袍,倒也亮眼大气,就是太紧身了些……我这腰间赘肉却是越发多了,胸前也不复以往坚挺,不可,要调理一二……来人,传御医”

第十六章 胆敢背主

权策浑然不知自己移花接木的一幅画,让武后起了调理身材的心思,那副画里的颈部以上,是武后的,颈部以下,是后世某个饰演了武后的冰冰的。

“加速,加速”郑重粗豪的吆喝声在远处响起,这个豪门逆子,加入千牛后,起到了鲶鱼效应,来冲和韩斋等陇西子弟再无身份优越感,权策安排郑重担任千牛备身,同时负责操练百名备身,赶赴东都的大路上,每日闻鸡起舞,操练得人仰马翻。

千牛备身和备身左右,陇西子弟和山-东士族各有12人,追根溯源,双方的恩怨要追溯到隋末年间,陇西子弟自然不想输给酸丁,山-东士族也不愿屈居匹夫之下,关系微妙,彼此不服,跟着躁动起来,虽然比不上庶族地主出身的备身们用功,也算得紧锣密鼓。

权策乐见其成,他挑选这些人,固然是因为武后的政治基础需要,也有不为人知的私心,庶族地主庶出子弟,陇西子弟,山-东士族另类,都是郁郁不得志,逆境中,他们不起眼,没人在意,也就不会生出别的心思,顺风的时候,拐弯抹角,都能带起一片势力。

权策没有野心,至少现在没有,他只是想着能在小小的自由权限里,给自己和家人多一丝保障。

权策的马车上,卢照印捧着临摹出的画作,满面羞愧,“权师,在下笔力不足,画虎不成反类犬,请权师指正”

这幅画,是长卷,主人公是卢照印的长子卢炯,梳着道士发髻,穿着紧身裤劲装,脚踩短靴,腰间系着武功带,英挺利落,一会儿匍匐在地起落,一会儿摆手抬脚踏步,还有背负重物奔跑,仰躺在地抱头起身的,在岩石上攀爬的,不一而足,原画活灵活现,临摹出来荒腔走板,卢照印亲眼目睹权策画,只用了一个时辰,他从日出时分,临摹到日落,一整天,画出来的东西,不堪入目。

“无妨,你只是初学,笔法已有可取之处”权策安慰了几句,探头出去,“权祥,去把郑重唤来”

权祥闻令即动,策马去了路旁山坡,不片刻,郑重从山坡上冲了下来,顶盔掼甲,额头上汗津津的,头顶冒着白色热气,“将军,有何吩咐?”

权策把卢照印临摹的画作交给他,“我看你操练,偶然有所得,你拿去看看,能用就用”

郑重躬身接过,只看了眼装束,就连连点头,扭了扭脖颈,“属下这几日操练,觉得刺绣绿袍华而不实,盔甲又太过沉重,画中这几样东西,都是常见,搭配到一起还是头一回,看起来轻便利落,却是适合操练穿着”

“到东都我便设法向夏官衙门申请,装束一到位,我与你们一同训练”权策想着这副身体才十几岁,锻炼一下,搞不好能长高一点,跟部下一起训练,也是树立威望的好办法,只是为免丢脸,得提前打些基础,“到东都,你到我府中住,总不好太丢人”

“是,将军”郑重把画卷揣到怀里,拱拱手,双腿一夹马腹,飞快远去。

卢照印脸上喜不自禁,“承蒙权师看得起,只是在下以为,您的画作更为传神,用在下的拙作给官军参考,怕会出纰漏”

“呵呵”权策微笑,“用我的画,他们岂不是都能认出,画中人是卢炯?”

卢照印登时面红耳赤。

队伍抵达洛阳,天色擦黑,卢照印拉住前往营房的儿子,“权师如何安排的休沐?可是跟长安一样,半日轮值?”

卢炯望着走远的队伍,有点心急,“父亲,天后不在洛阳,值守从宽,人数精简,每人值守一日,操练两日,休沐一日”

“这样一来,岂不是比长安千牛还要劳累?”卢照印诧异,摆手吩咐,“记得,到了休沐日,按时到家,为父要画你,去吧”

卢炯没怎么听明白,见父亲放行,拔腿就跑,回到队列里,齐齐整整,开进东都。

洛阳府衙和紫微宫都派了人前来迎候,千牛卫安顿在紫微城东城宣仁门,一应饮食住宿准备得齐全。

权策带着郑重回到上林坊新家,得知父亲不在,径直去内院正居拜见母亲,这个宅子比长安的义阳公主府可是大得多了,房屋间隔开阔,感觉亮堂,而且没有四四方方的规制讲究,亭台楼阁,流水潺潺,整个像是个大花园。

“小妹,迟迟,我是二哥,叫二哥”老远听到暖房里欢声笑语,权竺稚嫩的声气传出老远,不大点儿的小东西,心急得很,惦记着让权箩叫哥哥。

权策没让侍女通报,扬声道,“母亲,孩儿携友人前来拜见”

“大郎回来了?”脚步声纷沓,义阳公主快步出门,把他拉了进去,招呼郑重,“这位小郎君,进屋来,外间冷”

郑重正准备撩衣下拜,动作停止在半空,跟着进门,行了叩拜礼,“臣千牛备身郑重,拜见公主殿下”

“既是我儿好友,便不用如此多礼”义阳公主温煦叫起,问候他家中长辈,得知郑重已经父母双亡,恻隐之心大动,“却是可怜,平日有暇,多随我儿到府中来,你们赶了一天的路,想来疲乏了,先回院去沐浴休息,我稍后安排厨房把饭菜送过去,可以喝点温酒驱寒,每人两盅,不可多饮”

“是,母亲”权策躬身告退,郑重跟着,一直垂着脸,不曾说话。

回到院儿里,却意外发现气氛紧张,权忠跪在正房门外,沙吒符扭住了满脸杀气,脸色铁青的权立,地上躺着一柄短刀。

雏菊把尺素和新来的小丫鬟双鲤挡在背后,惊慌失措,榴锦瞪圆了杏眼,指着权立,“你敢在府里舞刀弄枪,是要欺主吗?”

“啊,我不欺主,权忠,权忠他背主”权立微微挣扎,沙吒符的力道立刻加大,疼得他怪叫连声。

权策从阴影中踱步进来,脸色阴沉,头一回带郑重回家,却是把脸丢尽了。

“权祥,安排家法,两人各打二十大板,打完弄到书房,我要问话”

第十七章 初到贵地

权策抵达东都,不像离开长安时默默无闻,关注的人不少,官阶虽不高,兵马也不多,却是自成体系,在东都,他没有直属上官,是本衙门的主官。

初到贵地,照例要拜码头,权策还未动身,洛阳府衙的主簿上门来了,洛阳令魏元忠迫不及待,要跟有大慧根的权策将军纵论佛法。

权策突击翻了一遍摩诃般若经,麻着头皮登门。

“哈哈哈,权家小郎君,来何迟也”

魏元忠长笑三声,迎出大门,不待他施礼拜见,伸手拽住,把着他的胳膊同进正堂,里面已经坐了好些人,看得他恨不能闪身就逃,魏元忠是要玩儿现场直播。

“你自洛阳来,有范阳卢氏子弟跟随,恰好我近日听闻在岭南弘法的慧能法师,途经法性寺,见二僧争辩,风吹幡动,动者何物,法师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似与无我相无众生相相悖,何解?”魏元忠直奔主题,好在并未探讨佛经奥义,而是佛家哲学。

权策松了口气,这个他能招架一二,“佛心空空,而包罗万象,顾念众生,忘我而存人,是为仁者,心外无物,风动幡动不过梦幻泡影,心不动,万相不动,风不动,幡不动”

魏元忠凝眉苦思半晌,若有所得,“佛家断七情六欲,红尘之事难解,何为?”

权策苦笑,“断绝七情六欲,非有大毅力不可,于我辈凡夫俗子,只须莫求无缘之爱,莫生无解之恨,宽恕别人,即是饶恕自己”

“小郎君念头通达,佛理精深,可有心效仿先贤,遁世修行,得大自在,与世间众生往事一一和解,岂非彻底饶恕了自己?”魏元忠这厮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似乎对自己挖的坑极为满意。

权策微笑摇头,他对这个坑也很满意,立刻拿出佛爷们最喜欢的口头禅,“令尹着相了,修行何必拘泥遁世,人生如逆旅,我,自是红尘惆怅客,亦是浮屠修行人”

魏元忠被打脸,也不尴尬,哈哈大笑,“说得好,说得好,听闻小郎君在荥阳郑氏论说佛道,圣贤从来无二心,愿闻其详”

这个问题,听着有点像是最后一道题的样子,权策打起精神,“道家无为自然,无我忘机,成仙成魔,全在一念,佛家无我相,灵山自在心头,善果恶果,全凭一心,只须许下宏愿,以大无私、大善念加持,则佛道圣贤,毕至矣”

“听起来,似乎与孔圣我欲仁,斯仁至矣,异曲同工”座中有人插言,继而众人议论纷纷。

权策舒一口气,宝相庄严,“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本是一家”

魏元忠率先起立,躬身为礼,众人跟从,权策还礼不迭。

交谈片刻,魏元忠邀他到书房,一屁股坐在胡凳上,眼神冷冽,“权将军,你真认为,佛道圣贤无二心?”

权策神色一凛,这个老头儿,现在指的,必然不是宗教问题,两人初次见面,就提及这么危险的话题,是否太过草率?权策闭口不言。

“呵呵呵,小郎君还是太年轻,适才侃侃而谈,现在却成了鹌鹑”魏元忠春回大地,乐呵呵的像个慈眉善目的弥勒佛,“世间学理,尽是理想,诵经的也好,传道的也罢,终归还是人,而人心,是最易变的”

“谢令尹大人提点”权策面色不变,行礼如仪。

魏元忠打量他许久,微微叹气,“听你辩论佛理,诗意盎然,填的词也尚可,我这书房,差一副字,你为我写来”

“愿为令尹效劳”权策心中苦涩,他对没进入中学历史课本的历史人物都不甚熟悉,魏元忠也是闻所未闻,但他能在此时稳坐洛阳令位置,必然是武后信任的人,不得不再做文抄公,讨好一二。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

魏元忠看他写完,沉吟良久,品评道,“此诗壮烈沉毅,遍布雄浑慷慨之气,足可掩盖手书之恶”

权策面上谦恭,心中腹诽,既然掩盖了,又何必提起。

“这幅字我收下了,悬挂在这个位置”魏元忠比划着书架旁的开阔白墙,郑重其事,“用以自警,也与你共勉”

权策心神咯噔一跳,既然是武后的人,哪里还会有东南西北风?如果不是,那他咬定的青山,又是谁?与我共勉,他又怎么知道我咬定的青山是谁?

骑在马上,权策颇费思量,只觉眼前迷雾重重,甩甩脑袋,把杂念剔除,白马寺近在眼前,里面的大和尚,也不是易与之辈。

“下官权策,拜见薛大将军”薛怀义在,端端正正坐着,苦着张大脸,没有跟他的小沙弥胡混。

“魏元忠老儿,忒也无礼,你是天后委派来守万象神宫的,怎么能说劫走就劫走,当我堂堂梁国公、左威卫大将军是纸糊的不成?”薛怀义声音阴沉,混不吝依旧,但权策还是敏感发现了不同,要是以往,有人给他气受,他早就扑上去撕打了,怎么可能那么消停?

权策小心地带了带节奏,也苦着脸,“正是,下官本打算拜见国公,怎料,魏令尹不由分说,实在无奈”

薛怀义脸上厉色闪过,不愿多提,“老匹夫休要得意,我已经命人今晚去他家扔大粪,找回场面,听说你那什么佛什么道的,很灵光,要不,就在我白马寺剃度皈依如何?”

权策如遭雷击,“下官,那个,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适宜,国公明鉴”

薛怀义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也罢,洒家近日有些难事,须得设法挣些脸面,你脑子灵光,帮我想想,若是不能,哼,管你什么老小,到白马寺来给洒家吃斋念佛,滚”

“自当为国公效力”权策眼珠一转,试探着问道,“国公,我部千牛卫,想要定制些轻便装束,您看,可否……”

“可,自然可”薛怀义眼睛一亮,“我这就安排人上奏天后”竟是三步并作两步,大步离去。

权策心中恍然,这大和尚,定是又获罪于武后,变着法儿的想挣表现争宠,这一点,似乎可以利用一下。

离开白马寺,又去左武卫大将军麹崇裕府上拜访,门房传话,大将军昨日已经见过权驸马,请权将军不必多礼。

权策一懵,脑子轰轰作响,对啊,他们父子不同谋,外人却不这样认为,麹崇裕见了父亲,就不再见他,魏元忠认定他父亲咬的青山就是他的青山,一再提到人心易变,又是何意?

权策心乱如麻。

回到家中,天色已晚,权忠和权立拖着伤到书房来,等候权策给他们的判决。

他们的问题,昨晚都说清楚了,权忠从账上支用了大笔银钱,与麹崇裕府上的家仆饮酒应酬,这尤罢了,顶多是行为不检,严重的是,他买通麹崇裕府上的门子,编造谎言,给了主人权毅几次闭门羹,权立辗转得知,一怒之下,意欲砍下背主贼子的项上人头。

权忠打探消息是权策授意的,破坏权毅的行程,却是自作主张,他知道大郎费尽心机才离开长安到东都,主人初来东都,就跟统兵大将来往过密,势必对大郎不利,才出了下策。

“权立,母亲那边正缺人手,你善于理财,去府中账房报道吧”

“权忠,你降为杂役,回长安去,把院儿里刻着未名的大理石,运回东都来”

“此事到此为止,任何人不得再提”

“是,大郎”权忠乐呵呵,用袖子抹抹脸。

“大郎……”权立瘫倒在地,嚎哭出声。

咔嚓,权策仰头看了看天,冬雷震震,要下雪了。

第十八章 打草惊蛇

“去他娘的贼秃,裤裆里的腌臜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丽景门,侯思止仍旧是白衣白袍,却维持不住淡定气派,破口大骂,在公事房走来走去拉磨转圈,丽景门制狱上下人等噤若寒蝉。

自从用鞭子殴杀前太子李贤的两个儿子,丽景门承受了巨大压力,侯思止背上的弹劾罪状,罄竹难书,他为天后效力,不怕弹劾,但架不住对方耐心好得出奇,日复一日弹劾,花样翻新,连绵不绝,让他一日三惊,不得安宁,午夜梦回,往往饱受酷刑折磨,生不如死。

生存重压下,他神经紧绷,发动全部力量,追查李氏谋逆线索,疯狗一样撕咬李家人,是他的保命符。

新来东都的驸马权毅,进入了他的视线。

跟踪了一段时间,权毅不负众望,居然多次拜访左武卫大将军麴崇裕,正要兴致勃勃办个铁案,向天后邀功,却不料横生枝节,白马寺的大和尚,不好生胡作非为,居然抢了他的活计,派人到处盯梢,手艺奇差无比,麴崇裕立刻就发现了,每日军营府邸两点一线,规规矩矩,不见任何人,权毅倒是没发现,但他一个巴掌也拍不响。

“哼,你们,说,有无具体证据,能佐证权毅勾连麴崇裕谋反?”丽景门类似锦衣卫,除了奉诏捕拿人犯,也可以自行调查,先抓后奏,侯思止按捺不住,打算先下手为强。

“回御史,跟踪时日尚短,权毅跟麴崇裕见过三次面,暂时没有确切证据,不过,咱们丽景门办案,证据什么的,抓了人,就有了”手下吏目阴测测建议。

侯思止绽开一个大大笑容,“不错,你这狗东西,也长了见识,嘿嘿嘿,来人呐”侯思止笑容缓缓消失,两个黑衣官差幽灵一般出现,“把他带下去”

“打死,打死”侯思止的尖锐吼叫声声嘶力竭,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他敢乱来,是找死,这厮思虑不到,是蠢,思虑到了故意带他往沟里走,是毒,都该死。

行刑的地方离公事房不远,吏目的惨叫呻吟声,从高亢到低沉,渐渐没了声息,侯思止的躁动也平息下来,薛怀义他惹不起,抓权毅不行,他只有做缩头乌龟,等待时机,颓然靠坐在榻上,“这世道,找条活路,难呐”

权毅的马车在洛阳大街上,方向是景福门,那里是左武卫驻地,隔壁就是宣仁门驻扎的千牛卫,他儿子的地盘。

他对长安那边的信息和安排越来越费解,麴崇裕明明暧昧不清,他们却言之凿凿判定麴崇裕已经可以争取,频频传令让他跟麴崇裕接触,今日去府上拜访,没见到人,说是在军营,他就巴巴的赶到军营来。

“主人,有人跟踪咱们,人还很多”身边护卫战战兢兢提醒,权毅撩起窗帘,一看之下,大惊失色,这不叫跟踪,大摇大摆,十来个泼皮,就尾随在他们一行人身后,遮掩动作都懒得做。

“主人,左武卫就在前面,咱们快行几步,可以避险”护卫两股战战,心虚得不行。

权毅嘴唇哆嗦,眼睛连转,挥舞着双手下令,“快行,去宣仁门”

护卫闻声大喜,吆喝车夫随从,“快,快些,去千牛卫找大郎”

权毅在车内听得眉头大皱,心里盘算着换个护卫,当爹的找儿子求救,非得这么大张旗鼓么?

一行人狼狈来到宣仁门,值守备身拒绝放行,因为他们没有千牛卫腰牌,也没有入宫腰牌。

护卫这个时候腰杆硬扎,“放肆,睁大狗眼看看,这是驸马都尉、洛阳丞,你们中郎将的父亲,我们就要进去,看你敢怎样?”

护卫挺胸腆肚往前走了几步,值守备身也是个愣脾气,呛啷一声拔出了刀,“你再往前两步,看我敢怎样?”

护卫不信邪,真就走了两步,踏过了脚底下一条朱砂线。

“唰”,一道寒光闪过,备身挥刀便砍。

护卫惊骇莫名,脚下一软,瘫倒在地,这一怂,反倒救了他一命,身子矮下来,砍向脖子的横刀砍到了高处,贴着头皮,削掉了头顶发髻。

头皮一凉,刚才嚣张的护卫吓破了胆,“唔啊啊啊”嚎叫声响彻四方,屁股下一摊黄褐色的液体蜿蜒流淌。

“何事喧哗?”冷冷的一声询问,值守的备身齐刷刷一抖,站直了身体,大声回应,“回禀上官,有人冲击禁区”

“郑重见过世叔”出来的是郑重,他在义阳公主府见过权毅,躬身行礼,“世叔稍候,我去请将军前来迎接”

“不必了,我自进去便可”权毅挥手让人把护卫拖走,懒得再摆架子。

郑重弯腰伸手,“世叔请”

一入宣仁门,冷风尽去,热浪来袭,若非亲眼看到,权毅不会相信自己的长子会是那个打着赤膊,在砂砾地面上,匍匐前驱的糙汉子,看爬行的速度,他不是第一名,周围的部属,给他空出大片空地,自觉环绕着他。

闻报之后,权策停止训练,起身冲了个凉水澡,换上便装,拜见父亲,部属操演如故。

听说了父亲的遭遇,权策勃然作色,表示要向天后告状,他自己也是受害者,每日出门都有人尾随。

他这么一说,权毅反倒松了口气,端起了高姿态,“你这里门槛越发高了”

权策询问后得知情由,下令把值守备身带过来,开口就让权毅皱眉。

“你没有错,是我未曾考虑周全,对父亲失礼,累部属为难,过错在我,罚二十军棍,由你执行”

权毅震惊起身,欲言又止。

“将军,属下愿代将军受过……”值守备身扔掉军棍,双膝跪地。

“军中自有规矩法令,岂是你想代就能代的,执行命令”权策趴在长凳上,没有脱裤子。

“是”值守备身扯着嗓子领命,挥起军棍行刑,啪啪作响,每一棍都扎扎实实,权策面红耳赤,死咬着嘴唇,闷哼连连,脸上汗水落下,跟备身洒落的泪水混在一起,倒映出权毅有些关切,又有些骄傲的脸颊。

权策笑了,挨了这顿打,心里舒畅多了。

上林坊,义阳公主府新宅,幕僚萧嵩在住处的砖墙里抠出一张纸,看完后,脸色煞白,立刻打点行囊,要了匹马,匆匆离去。

萧嵩连夜赶路,出了洛阳,才放慢速度,到达偃师县地界,寻了个村落投宿,夜间,房间里一阵黑烟弥漫,数个黑衣人潜入房间,将他装进麻袋。

次日,洛阳城门,一辆车辙极深的马车引起守门士卒注意,“这里面是何物?”

“回军爷,是块石头,刻了字的,给主家运回来”为首的汉子笑得憨实。

士卒不信,打开麻袋口,往下撸了一尺,果然是块巨石,挥手放行。

第十九章 越王事起

宣仁门是紫微城东大门,耳目众多,发生在那里的事情没几日就传遍东都。

坊间口口相传,以讹传讹,越传越稀奇,转了一圈传回上林坊义阳公主府,变成了这个鬼样子,东都千牛卫中郎将权策效仿周亚夫细柳营,值守备身将老父亲权毅拒于营门之外,两厢冲突,备身将权毅的贴身护卫枭首,又对权毅动粗擒拿,权毅身受重伤,权策向父亲请罪,自罚二百军棍,令值守备身行刑,军棍打完,奄奄一息,父子险些双亡。

东都士绅官署纷纷派人上门,送来大量补品药材慰问。

听到消息,义阳公主收礼的高兴劲儿消散无踪,吓得魂飞魄散,抱着权箩一溜跑,冲进未名小院儿,看到权策软骨虫一般趴在床上,雏菊手里捧着几件带血的衣服,呜哇一声哭了出来,腿一软,扑将上来,“我儿,这是怎的了,我的儿”

双手不稳,抱不住权箩,眼看就要扔地上,权策眼疾手快,从榻上虎扑下来,双手举过头顶,把权箩稳稳接住,胖丫头浑然不知危险,含着大拇指咯咯笑,穿着虎头鞋的脚丫,在他脸上踩啊踩。

权策笑了,仰起脸由着她踩,“迟迟乖,胆子比母亲大”

义阳公主被突然的变故惊呆了,收住了哭声,看儿子还能乱蹦乱跳,破涕为笑,忙不迭询问,“我儿伤情怎样?可还疼?”

“母亲莫要担忧,孩儿无事,榴锦,你笑什么笑,还不把小娘子接过去”权策安抚了母亲,翻个白眼儿,榴锦这丫头太过分了,看热闹就算了,还笑得那么嚣张,牙龈都露出来了。

榴锦掩着嘴,快步上前来,把权箩抱起,雏菊紧着帮义阳公主把他扶回榻上。

“我儿,可请了医生问诊?”义阳公主不由分说,掀开衣裤查看,看到皮开肉绽的怕人景象,泪珠又从睫毛上滑落,“这可怎么好,伤成这样,真的是你属下下的手,这人毫无忠义之心,真真可恶”

“未曾请医生,只是皮肉伤,用点金疮药,歇几日就好,我那属下,是听我令行事,行刑之后,在我公事房长跪了一夜,人都晕倒过去了”权策唏嘘不已,那人乃是来冲的远房姻亲,姓扈,单名一个昌字,因这个名字,没少被同袍调侃,扈昌,怕是深受平康坊的鸨母们欢迎。

“我儿忠孝,实不当受这些苦”义阳公主抚着他的脸,见他时不时因疼痛蹙眉,心疼不已,将他搂住,抽噎不止,人心肉长,何况母子天伦,长子渐渐懂事贴心,她也越发疼惜,哭了一阵,忽的停住,“不行,为娘不放心,还是请医生来看看稳妥,来人,来人”

“主母,小的权忠在”门外传来杂役权忠的声音。

“去,请医生来,多请几个,快着些”义阳公主吩咐。

“是,小的就去”

“等等”权策叫住他,顿了顿,朗声吩咐,“把你从长安带来的赤脚医生也叫来,万一有什么偏方,也可以用用”

权忠应命,脚步声轻快远去。

义阳公主本想照料儿子,被权策劝住,让她回去休息,权箩也凑趣,尖声哭闹,义阳公主无奈,抱着幼女离去。

没过多久,医生请了回来,诊断自然无碍,赤脚医生却是架子大,在未名小院儿的一间耳房里待着,不见外人。

沙吒符将权策背到耳房,所谓的赤脚医生,五花大绑,蒙面塞嘴,权忠和一个方脸的劲装汉子在房中等候。

权策撺掇薛怀义大张旗鼓监视东都重要人物,打草惊蛇,不只是为了破坏权毅勾连麹崇裕的心思,还为了搅浑水,逼出权毅身边隐藏的毒蛇。

去长安运石头的,另有其人,权忠离开洛阳后,很快又潜回,盯着府邸里的动静,把萧嵩逮了个正着。

权策摆摆手,权忠取下蒙眼布,萧嵩看到他,跟见了鬼一样,眼睛瞪得死鱼一样,嘴巴里呵呵连声,发不出声音。

“你不用说,先听我说”权策一瘸一拐走近,“你不是死士,但这回你没有活路”

权策说了大实话,他是儿子,抓了父亲的幕僚,即便挨了顿打,不孝的帽子也是稳稳的,要掩盖这件事,萧嵩就必须死。

权策观察着萧嵩的表情,一句一句慢慢说,“我在你房间里发现了很多软黄笺,这种纸,不应该出现在府里”

“我的亲戚们,喜欢用软黄笺传递消息,父亲到了洛阳,长安来信都是你传递的,用的同样是软黄笺”

“你只是中转,你本不需要软黄笺,但你偏偏有,父亲依照你传递的消息行事,薛怀义开始监视我父亲,你又在此时出逃,为何?”

见萧嵩脸色灰败,权策心中笃定,他已经接近了真相,“你是叛徒”

萧嵩抬了抬下巴,权策挥挥手,权忠取下了他口中木塞。

“没想到,呵,权毅这种蠢货,能生出你这么狡诈的儿子”萧嵩急促长出几口气,生死看淡,反倒无所畏惧,“你猜出来又怎样,天后耳目无处不在,有异心,就一定活不长”

权策讥讽地翘着嘴角,“你怕是疯了,私下见几面又怎样,你们没有证据”

“不,我们有”萧嵩嘴角阴笑,“要不然我怎么会说他蠢,长安给权毅下令,让他书信规劝麹崇裕……”

权策身子一个踉跄,面上肌肉抽搐。

萧嵩很满意他的反应,阴阴的笑容越来越大,“他写了,字数不多,为前途计,请君三思,助我一臂之力,他一介洛阳丞,要干什么,需要左武卫大将军助他?嘿嘿嘿,嘿嘿嘿嘿”

“信在哪里?”那个方脸汉子重重一拳锤在萧嵩下阴,掐住他脖子逼问。

萧嵩的怪笑立刻憋在嘴里,脸涨得通红,得意的摇头,“你们拿不到的,最晚明日,这封信就会送到麹崇裕案头”

费力的扭着脖子,咔嚓咔嚓作响,盯着权策,“你猜,他会怎么做?嘿嘿”

权策闭上了眼睛。

方脸汉子伸过胳膊肘,用力一拧,拧断了萧嵩的脖颈。

“你是谁?”权策问方脸汉子。

“回大郎,他叫沙吒术,我的族人,跟着权忠做事”沙吒符代为介绍,初次认主,沙吒术行了跪拜大礼,“主人,我等,当如何?”

权策仰起头,只觉屋顶下坠,四面围墙挤压过来,逼仄得喘不得气。

汴州,浚仪县,刺史狄仁杰星夜兼程,回到官署。

一个月之内,他已经三度微服前往隔壁蔡州的汝阳县,拜访越王、蔡州刺史李贞,他是兵变被杀的琅琊王李冲的父亲,近来蠢蠢欲动,周边州郡都有所察觉,但只有狄仁杰前去苦口婆心。

至于效果,狄仁杰苦笑,每次去,他说的,还没有李贞说得多,骂的他狗血淋头,每次归来,都有些心灰,但隔不了几日,他还是会去,无论如何,他须得尽到本分,才能安心。

次日清晨,州衙属官旋风般推门入内,“刺史,越王,反了”

狄仁杰惊坐而起,口中大呼,“火速上报天后,越王李贞谋反,速派重兵剿灭”

第二十章 生路死路

“为前途计,请君三思,助我一臂之力”

十四个字,十四座大山,权策写在一张纸条上,越看越无力,权毅不是一般人,他是李家女婿,萧淑妃的女婿,即便站直了一动不动,浑身都是错处,说了这句话,还是对领兵大将说的,不死何为。

雏菊进来,轻手轻脚给他换药,看他只是趴着,让动一下就动一下,不由心酸,伤处在臀部,大郎面嫩,平日里总要跟她争执一番,不肯轻易就范的,眼前却失了鲜活,“大郎若有为难事,何不请教主人?”

权策嘴角溢出苦笑,幽幽叹道,“父亲啊……”

雏菊听出他不以为然,把药膏收拾好,帮他翻了下身,认真道,“主人面上冷清,其实很关爱大郎,昨日把我和榴锦叫去,问了好些事情,生怕大郎落下什么病根”

权策揉了揉脸,强打精神,“父亲疼爱,我自然知道……扶我起来,唤权忠来见我”

“大郎,有何吩咐?”权忠很快飘进门来,脚下细碎无声。

“你手下可有擅长夜间传讯之人?”权策侧身靠着桌案,视线飘得很远。

“回大郎,小的手下有24人,平素与城狐社鼠为伍,做些偷鸡摸狗欺凌弱小之事,掩盖行迹,手底下都有几分本事,由沙吒术管带,大郎欲如何传信,小的这就安排”权忠多说了几句,将自己经营的班底交代清楚。

权策有些意外,侧过头,“收拢这许多高手,代价必然不小?”

权忠点头,有点愧疚,“大郎给的两万贯钱,权立经营下,即便我花用不菲,还是连本带利翻了两倍,交到我手里,眼下又只能支撑运转,小的实没有经济之能,大郎,要不,还是把权立叫回来吧”

权策苦笑了下,摇摇头,“时机未到”

“今夜子时,你派人去一趟麴崇裕府上”无法阻止信件送到麴崇裕手里,唯一的办法,就是想办法让麴崇裕保持沉默,能稳住一时算一时。

权策沉吟片刻,左手执笔,写了一行字,“妖后已知情,速湮灭证据”

看了看,又改,“妖后已知情,速上呈证据断尾求生”

提笔不动,凝神思考片刻,把妖后改成了天后,尊称武后,跟反对武后的行动安排,是一对矛盾,更像是天后的爪牙在钓鱼执法,只要麴崇裕心中有狐疑,就不至于草率行事。

“拿去吧”权策把信函交给权忠,叫上榴锦和雏菊出了院子,接了二弟权竺、小妹权箩,一道去了母亲院里。

兄妹三人挺有特色,权策有伤,走路一瘸一拐,权竺走路还不太利索,穿的又臃肿,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摆摆像只肥企鹅,最小的权箩不能下地,不能见风,裹在毛茸茸的小被褥里,由雏菊抱着,睡得正香,脸蛋红扑扑的,憨态可掬。

“大兄,东都哪里有结冰的河啊?”权竺拉着权策的手,一边走,一边嘟囔着问。

“出了上林坊门,往北就是洛河,你问这个作甚?”权策随口作答,反问了一句。

“大兄,乳娘说,有孝心的孩子,要到冰上,为母亲求鲤鱼”权竺说的磕磕绊绊,“大兄,要怎么求你知道么?要摆香炉吗?”

“二弟,乖”权策停下脚步,摸了摸他的头顶,心里说不出是悲是喜,“日后,多多孝敬母亲,会有福报的”

权竺似懂非懂,用力点了点头,“嗯,孝敬母亲,也孝敬父亲和大兄”

刹那间,权策酸意满怀,眼眶发热,泪水划过脸庞,笑着点了点头,想到日后义阳公主府的担子,就要落在眼前小小人儿肩头,心里恨意滔天,却找不到地方宣泄。

“呜哇哇……”权箩醒了,响亮的啼哭起来。

权策醒过神,身边侍从下人都默默看着他,权竺仰着脸蛋,满眼迷茫。

“迟迟不高兴了,走吧,去给母亲请安”权策接过妹妹抱着,牵着弟弟,拖着双腿,慢慢走向母亲房里。

兄妹三人一直赖到入夜时分,用了晚膳,权策起身离开,弟妹还小,就在母亲房里安睡。

“大郎,有客人,等了好久了”小丫鬟双鲤在门外伸头伸脑,看到他出来,赶忙迎上来,抱着他的胳膊报信,这丫头性子纯真烂漫,进了深宅大院当丫鬟,本性不改,一点也不怕生。

“是何人?”跟家人待了一天,权策心情敞亮多了,微笑着问。

双鲤眨巴着眼睛,红了脸蛋,回头看道士头的尺素,尺素翻个白眼儿,“回大郎,是学画的卢郎君”

花厅暖房,卢照印双手笼在袖口,来回踱步。

“权师,您可还好?我回范阳搬迁家人,不意竟出了这等事,说到底都是东都治安恶劣所致,光天化日之下,堂堂朝官,竟然会被匪类威胁,真是咄咄怪事”卢照印搀扶住他嘘寒问暖,义愤填膺,规劝了两句,“您执掌一军,练兵有术,我本不当多言,但为人子者,骨血父母所赐,岂可任意毁损?”

权策连连点头,抱了抱拳,“多谢提点,是我思虑不周,今日天色已晚,我身上有伤,不便待客,卢郎君若无他事,还请自便”

卢照印微微错愕,他赶回洛阳,第一时间前来探望,竟吃了逐客令?他没有掩饰,权策自然发现了,歉意地笑笑,这个时候,他的家里可不是善地,待得久了,对他不好。

“说来,还真有一桩事,要请权师俯允”卢照印接受了他的歉意,脸上泛起一些羞红,“听闻权师手下千牛,演训之精,以备身为最,我意将我儿卢炯转为备身,不知可否?”

权策大讶,“备身为正八品,千牛备身与备身左右俱为正六品,卢郎君何故要使令郎连降两品官阶?”

“卢炯既已从容,功名便应马上取,此时不严加整训,来日战阵之上,怕是无人能保他性命”卢照印虽逆反家族,行事浪荡,终究一片慈父之心,“为他身家性命与将来前途计,眼前区区两品,又算得什么?”

为前途计?权策眼睛里精光闪动,“也好,便从卢郎君之意,也愿卢炯能体谅”

“他体不体谅不当事,此子叛逆,颇类其父,我令他回府,助我磨练画技,竟是抵死不从”卢照印说着儿子不孝顺,脸上偏偏满是喜色,儿子跟自己一个脾气,即便不爽,也是骄傲的。

送走卢照印,权策在暖房跪坐良久,转头后望,正堂书房灯火通明,父亲的剪影伶仃,越发消瘦了。

哐当,房门被撞开,一个黑色人影滚了进来。

权策几乎以为是丽景门来抓他了,定睛看去,却是权忠。

“大郎,大事不好,越王李贞,反了”

权策闻声,呆愣良久,脸上绽开大大的笑意,“哈哈哈,哈哈哈,不好么,甚好,大大好事”

笑得太过,笑出了眼泪花。

李贞的死路,却是他的生路,只是这条路,或许会很孤独。

第二十一章 为前途计

“蔡州有事,国公其有意乎?”

“无意”

白马寺,权策与薛怀义的对话,开头就不顺利,薛怀义是武后面首,无法无天胡作非为不假,但他不傻,他从没有对李家人出过手,李家人也不会不识相得罪他,相安无事。

“本国公凭本事当上大将军,带兵打仗……我所愿也,然而对内挥戈,本国公不屑为之,北有突厥……东有契丹,西有吐蕃诸羌,国家不靖……六合未平,披甲上阵的机会,总不会少,何苦令华夏儿郎,鲜血白流”薛怀义背对权策坐在蒲团上,语声慷慨激昂,就是时断时续,大大降低了感染效果,时不时还低头看上一两眼。

权策笑了,他不知道是谁给他写的演讲稿,英雄侠气倒是充足,只可惜不懂政治,“国公,此话出得你口,入得我耳,莫对他人提起”

薛怀义噌地转身,“为何?洒家不打自己人,只打胡人蛮族,正是男儿本色,也有错不成?”

权策眼皮垂下,低声反问,“国公,你跟越王,什么时候成了自己人?”

“你不屑对内挥戈,置天后于何地?”

薛怀义庞大身躯哐当一声坐在地上,面色狠厉,痛悔不及,嘴皮子翻动,念叨不停,“洒家要杀了他,杀了他”

权策心里有数,这大和尚难得有一次刷格调的机会,哪有不四处散布的道理,这一席话,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了,这对他,却是个有利条件,迅速装出个急切的模样,“国公,您这是?莫非已经对人提起过?此人品性如何?有良心否?”

薛怀义神情惊惶,“权郎君,你知我效忠天后用尽全力,不小心为奸人所乘,非我本意,你可要救我一救”

“国公,事已至此,越王谋逆一事,你无意也不行了”权策深深叹息。

薛怀义脸色沉下,扫把一样粗且凌乱的眉毛上下扫动,艰难开口,“只能如此?洒家便披挂上阵罢了,人死卵朝天,洒家怕的谁来”

“国公错了,你不必亲自出马”权策阴险一笑,活像个奸诈师爷,“蔡州,在河南道,与东都相距不过数百里,平叛自东都出兵,名正言顺,您只须向天后保举东都将领,表明忠心,又可以经营势力,岂非一箭三雕?”

“你想去?不对,你的分量还不够,你想跟着去?”薛怀义狐疑地看着他,不耐地嚷嚷,“你是聪明的,这里面有什么彩头说法,不摊开说清楚,洒家不会让你如意”

权策长长叹息,伤感良久,无奈解说,“父命难违,我无长才,父亲寄望颇高,为我前途操心,他对千牛卫有偏见,屡屡拜访麹崇裕大将军,意欲令我转入左武卫,一直未能如愿,引为憾事,如今盼着借国公之力,追随麹崇裕大将军出征,入得左武卫,了了我父心愿”

“哈哈哈,哈哈哈”薛怀义响亮大笑,“妙极妙极”脸色陡然转阴,盯着权策,蒲扇大小的巴掌重重打将下来,怒斥一声,“混账,真当佛爷是蠢材不成”

权策吃了个耳光,口鼻处鲜血直流,深深躬身,“国公英明,烛照千古,小子无礼了,请国公三思”心里七上八下,薛怀义乃是关键一环,若是不能说动,求生之门就断送了。

薛怀义眼神闪烁,自也不好受,权策所说的计谋,虽然包藏私心,却也是两相得利的办法,权毅与麹崇裕往来存疑,却无谋反行迹,权家父子失陷,他也难以脱身,思虑至此,对那写演讲稿的死道士,更是恨得牙根痒痒,非我光头,其心必异,必须给他剃度才好。

剃度?薛怀义灵光一闪,缓缓绽开笑脸,搀扶权策起来,“罢了,你一片孝心,摆弄些聪明,大和尚不与你计较,但我替你父解围,须得有好处才行”

“但教权策所有,国公任取”权策心下微松,慨然应承。

“好”薛怀义满意点头,“我不缺你那点阿堵物,我要你,拜我为师”

权策不禁愕然,初到洛阳时,就盘算让他皈依,眼下旧事重提,这大和尚却是执着,只是他,却没了拒绝的本钱,咬咬牙,不过是换个发型,“全凭国公心意,只是剃度,须平叛归来再说”

“呵呵呵”薛怀义不怀好意欣赏他天人交战,“我要你拜的师傅,是我,不是它”伸手指着大殿金佛,毫无敬意。

“权策拜见薛师”行了跪拜大礼,师徒名分算是定下。

薛怀义乐呵呵扶他起来,总算收服这个人精,他充满了成就感,“如今多事,拜师仪式就免了,我会在两京遍发名刺,将你我师徒之情公之于众,日后,祸福与共”

“走,随我去见麹崇裕”

薛怀义雷厉风行,当即预备全套国公仪仗,在洛阳大街招摇过市,到了麹崇裕府上,却见护兵整齐,鞍马齐备,麹崇裕顶盔掼甲,清水脸毫无表情,要出门办大事的样子。

“拜见国公”麹崇裕躬身行礼,看了眼跟薛怀义同乘而来的权策,神情阴晦。

权策心中大呼侥幸,看麹崇裕这样子,不像是要去揭发权毅,更像是要亲手捕拿,权策布下的迷魂阵,激起了这老行伍的凶性,索性人证物证都握在手里,真到了危难时刻,凶狠起来,怕要直接斩杀权毅,保全自家。

薛怀义不知道权策和麹崇裕的交锋,拉住权策的手,“大将军,权策乃我爱徒,日后,还请多多关照”

麹崇裕脸色复杂,“权将军金枝玉叶,千牛亲卫,自有天后和国公照料,末将实不敢当”

“当得当得,很快就当得了”薛怀义仰面哈哈大笑,径自侵门踏户,进了麹崇裕府门。

薛怀义行事简单粗暴,三言两语表明来意,保举麹崇裕出兵平叛,权策调入左武卫随军。

麹崇裕心思百转,不得其解,只不过,能出征自然是好事,剿灭李家人,自然撇清了干系。

临行,权策意味深长,“大将军,家父为我前途,多番叨扰,实在有愧,为避嫌疑,书信往来,还是向天后开诚布公为好”

为我前途?为前途计?

犬父偏有虎子,权毅这儿子,却是用心良苦。

大明宫,承欢殿。

武后身子不爽,慵懒起身,沐浴之后,也不更衣,披散满头青丝,处理朝政。

薛怀义的奏疏和麹崇裕的奏疏她都看到了,这几日东都扑朔迷离,报上来的消息反反复复,一会儿说权毅勾结麹崇裕,一会儿说权家父子反目,一会儿说有人暗杀麹崇裕,侯思止还说薛怀义有反意。

“哼,好一个为前途计”武后对面前的消息也信也不信,想就此了结,却没有那么容易。

“天后,凤阁鸾台尚书省几位相爷求见”上官婉儿也是轻纱裹身,款款行来,跪在武后身侧,两团甜腻温热凑在一起,殿内馨香馥郁。

“让他们进来,传翰林、舍人殿外候旨”武后没有换衣服的意思,调理了近一个月,身段更显妖娆,虽比不上权策画中人,也只相差仿佛,不让人看,留着作甚?

第二十二章 无人送行

紫微城,万象神宫前。

东都文武群聚接旨,大唐礼法宽松,面见帝后都只需俯伏,但接旨却是要跪拜的,一般而言,旨意给谁,就谁跪拜,此刻黑压压跪了一片,这份旨意,是群发的。

宣旨官是夏官郎中,背北朝南,站在万象神宫正门前,魏元忠、武攸暨和薛怀义等人领衔,跪在广场,双方相隔八十一级阶梯,宣旨官居高临下,天地一人,端的威风凛凛,只是这份威风也不好消受,寒冬腊月,冷风灌口,他必须扯着最大的嗓门,才能把长安的煌煌天音传达清楚。

“……蔡州逆王作乱,东都上下,麻痹大意,昏聩无能,怠惰混沌,诸多要务进展寥寥,自身不正,何以教化万民,居心不忠,何以酬酢皇朝?着东都官员,俱停禄三月,奏疏自辩,魏元忠降职二等,武攸暨降职二等,左武卫大将军麹崇裕降职为左武卫将军……”

“令凤阁侍郎张光辅总督后军,汴州刺史狄仁杰为副,左武卫将军麹崇裕为行军总管,即日发兵,荡平贼寇,以彰天威……

“洛阳丞权毅就任以来,公务一无所成,专务私心,革去职务,闭门思过,千牛卫中郎将权策升千牛卫将军,随军出征,既是朕之亲卫,沙场亦当勠力,勿负朕望……”

“晓谕尔等,再不革面洗心,竭忠尽智,官位富贵,朕可予,亦可夺”

一道圣旨,东都上下狗血淋头,降职停禄,大和尚薛怀义成了全洛阳唯一一个三品官,麹崇裕尴尬不已,他要领兵出征,却降职跟部下赵鎏共享一个职位,冲权策拱拱手,“权将军,稍后请移步景福门,商议调遣之事”甩开大步,飞快离开。

权策回了礼,尚未回神,后脊梁骨发凉,旨意中未曾明言勾连之事,赏罚褒贬却清晰明了,大家都受罚,有轻有重,权家在其中最为亮眼,权毅是唯一一个被罢官禁足的人,权策是唯一升官的人,两相对比,似有深意。

权策仰头望天,云层荡开,冬日暖阳露出一角,光芒普照,像极了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这便是帝王诛心之术?

侧头看父亲,空荡荡站着,衣袂随风翻飞。

薛怀义穿过人群走了过来,唏嘘不已,“大郎,转入左武卫,怕是不行,长安有消息,天后亲口言道,千牛既是军卫,在内可为仪仗,在外亦可征伐,何须调转?你若愿意,出征归来,我想想办法,调你入我左威卫”

“有劳薛师”权策躬身道谢。

东都文武袖手旁观这一出师徒互动,面色各异,不少人恍然大悟,怪不得权毅罢官,权策却能升官,却是找了个硬扎后台。

权策看在眼中,轻视,嘲讽,厌恶,鄙夷,戏谑,不一而足,曾经的同僚左武卫将军赵鎏,看他的眼神,隐约带了愤怒。

神色正常的,只有魏元忠和武攸暨,两人恭贺一番,安慰了下权毅,方才离去,两人是东都头面,这番做作,下属只能有样学样,拱着手,连声道贺,大声起哄,约定要权策立功回转,升官庆功,两场宴席一起请,场面热闹无比。

“多谢诸位,一言为定”权策回应得真诚坦荡。

“哼”权毅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瞬间冷场,薛怀义拍拍他肩膀,似模似样的教导,“权驸马失了官位,心中不爽利,你还须好生开解开解”

权策微笑点头,心中绞痛,父亲不只有丢官之痛,还有儿子拜贼为师之耻,父子失和,被一纸圣旨揭开,事情一步步走到如今,万般无奈,他只能一口吞下。

上林坊,义阳公主府,正堂书房,父子相对,沉默许久。

“问你何所求?”权毅双手胳膊肘撑着桌案,微微颤抖,衣袖滑落,瘦骨嶙峋。

权策没有迟疑,垂首作答,“活着”

权毅默然,两片薄唇努着,紧抿在一起,眼角闪过一点亮光,“可是因为父之故……”

麹崇裕降职领兵,饱含羞辱之意,他再迟钝,也能察觉到一些。

权策低声,“萧嵩,是叛徒”

权毅胳膊抖得更厉害,支撑不住身体,前胸贴到桌案上,费力地挥挥手,“你,去吧”

“父亲,孩儿明日出征,您,能否送送我?”权策抬起头,期待地看着他,非他儿女情长,送行是个姿态,表明一下权毅对平叛的态度。

权毅低头沉吟,没再抬头,声音疲惫,“去吧”

权策起身,施礼后退,退到门槛,出声道,“父亲,大势所趋,实非人力所能及,风波诡谲,请以家中妇孺为念,万万小心”

权毅猛然抬头,脊背挺直,眼神锋利,“我自有分寸,你此行,若能少杀几个人,我便感激在心了”

权策默然,脚步轻移,隐入夜幕中,他没有失望,劝说也只是试试看,虽然未能转变父亲的立场,他相信,吃了这次大亏,父亲会警觉起来的。

上东门,官道,接官亭,左武卫洛阳屯驻的一万两千人和千牛卫百人一同开拔,自河南道、河东道抽调三十折冲府四万兵马,向蔡州合围。

千牛卫出征,权策令自愿前往,千牛备身中,只有来冲和郑重愿去,备身左右也只有四人,好在备身百人全员出马,无人退场,免了权策光杆将军出征的尴尬。

随行的,还有他的护卫沙吒符,沙吒术已经先行一步,到蔡州去了。

赤红唐字大旗下,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左武卫中军簇拥着麹崇裕,其他部属迤逦行军,千牛卫兵马少,全都是中军,站在原地,不动如山。

薛怀义来了,魏元忠来了,武攸暨也来了,东都官员齐聚,权策一一拱手作别。

时辰已经到了,跨上纨骕骦,扭头回望洛阳城楼,看到远处烟尘大作,脸色狂喜,等到人影靠近,喜色全无,白衣白马,白色披风,身后人马都是黑衣,他并不认识。

此人一到,寒暄道别的众人鸦雀无声。

麹崇裕是认识的,拱拱手,“有劳侯御史前来,愧不敢……”

侯思止没有理会他,径直朝权策行来,“权将军,在下祝将军杀敌立功,马到功成”

权策下马还礼,脸上懵懂,赵鎏看他受窘,终究不忍,轻声说了句,权策脸色耸动,白无常侯思止,制狱丽景门主事,他被迫出征,拜薛怀义为师,少不得有他的功劳,“多谢侯御史”

“将军勇力不足,可多在中军,智谋可用,如将军大名”侯思止含笑打机锋。

权策轻笑,心中自嘲,他的所谓智谋,都是七伤拳,“御史谬赞,您的名字,也很好”

侯思止微愕,脸上笑意褪去,思止?

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了,权策满心凄冷,打马而去。

带着备身演训,是有好处的,纨骕骦奔腾起来,欢实多了。

上东门内,一行人停在原地,待将军们起行,才转过墙角出门,正好迎住回返众官。

“驸马来迟了,令郎已经去远”魏元忠神色微妙。

“咳咳咳”权毅佝偻着腰背下了轿子,“多谢诸位送行犬子,在下偶感风寒,耽误了行程,未能得见大军威严,实在遗憾”

“呵呵呵,遗憾遗憾”魏元忠打着哈哈,笑意忍也忍不住,这权毅,却也学的小聪明。

第二十三章 狠辣相爷

大军奔行三日,中军直抵汴州,入驻浚仪县,宰相张光辅、夏官尚书岑长倩相继抵达,催动河南道、河东道各路军马,总计十万余人,合围蔡州,各地府库大开,粮草车马络绎于道,李贞部属兵马不过万人,刚起事时攻势很猛,占领了上蔡等地,但随着各地折冲府府兵进军,很快陷入守势,分兵扼守要道,加固城防,发出檄文,激励各地壮士共襄义举,遍邀李氏诸王起事。

张光辅到后,传达武后制令,削除李贞爵位名籍,剥夺皇家姓氏,改姓虺,从贼附逆者从严处置。

“诸位,反贼已成困兽,势必无所不用其极,为从速剿灭贼子,我等不可拘泥小节”张光辅身材胖大,圆圆脸煞气十足,“水攻火攻,能建功就是好计策,若能攻克一地城防,杀人盈野在所不惜”

汴州刺史狄仁杰起身拱手,“张相爷,下官以为,小民蒙昧无知,多是被反贼裹挟威逼,若是晓以大义利害,未尝不能成为天兵前驱,行仁恕之道,必能一呼百应,根基一动,反贼一鼓可擒,若多造杀孽,贼众反抗之心愈坚,恐欲速则不达”

“哼,小民无行,反复忘恩,不行霹雳手段,振之以威怒,一击打垮奢想妄念,难保不会有人群起效仿,铤而走险”张光辅声色俱厉,小眼睛在众人脸上扫过,在权策身上停顿了一下,“权将军曾有句佛偈,本相深以为然,佛有菩萨低眉,也有金刚怒目,此时行大恶之事,便是对后来者大善之举,受苦者少,而蒙恩者众,何乐不为?”

麹崇裕等军方将领纷纷赞同,“相爷所言极是”军事行动顾忌越少越好,而且斩杀人数越多,大家的功劳也就越大。

狄仁杰脸色铁青,看了眼面如敷粉,三缕长髯的美男尚书岑长倩,却见其人闭目养神,不知神游何方去了。

张光辅微微点头,“甚好,诸位将军,本相于军事并不擅长,但可保证,军需粮草,一粒米不差,攻城拔寨,半分功不占,何人率先攻入汝阳,何人便是首功,如何进军破敌,还请各抒己见,本相择善者从之”

张光辅的风格,备受欢迎,麹崇裕为首的将军们立刻兴奋起来,有人提议利用寒冬腊月黄河结冰,沿冰道进逼,绕过关卡,兵临汝阳城下,有人提议三面分兵,互为犄角,有人提议合兵一处,攻其不备。

“权将军,何故闭口不言?”张光辅听着,眼睛在众人脸上观察,又看到权策这里,眸光一凝,“此国家大事,休要有所保留”

“相爷误会了,末将所领千牛卫,满额百二十四人,从征人数百零六人,兵力单薄,无力长驱,愿留守中军,为相爷羽翼”权策恭敬开口,众将纷纷哂笑,他脸色不变,走这一遭已经是勉强,杀敌立功还是罢了。

“哈哈哈,也好”张光辅宏声大笑,“麹大将军,本相以为,可以以偏师走冰道进军,另外主力集结,合兵强攻,趁敌军兵力分散,一举突进,你意下如何?”

麹崇裕起身,甲胄铿锵,“末将遵令”

其余众将也不再争执,跟着领命,张光辅看着狄仁杰和河南道诸多刺史,“诸位亲民官,偏师主要用于牵制,为保证主力兵力,我意,以尔等集结的团练兵为主,如何?”

狄仁杰等刺史面面相觑,所谓团练兵,有三千人,不过是农夫发了兵器,协助戍守还可,让他们冲锋陷阵,根本就是送死,纷纷表示反对,狄仁杰也反对,“冰道行人虽无碍,大军人多,恐怕承担不住”

张光辅不听,“冰道行军,古有记载,不必争议,戍守自有权将军千牛卫在,本相自长安出征,天后也赐下千名羽林卫精兵护卫,何需尔等戍守?再说,我等代表朝廷天威,区区一隅叛乱,如临大敌,岂非让人笑掉大牙,尔等不必多言,团练兵亦是本相部属,本相自会爱护,若有差池,援兵旦夕即至”

众人颓然,狄仁杰眼前一阵阵发黑,张光辅嘴巴一张一合,数千儿郎,生死堪忧。

张光辅分派完毕,下令麹崇裕率全军,立刻拔寨起行,军报一日一报,不得迁延。

权策留在后方大营,每日操练不休,大军之中,军械云集,战马陌刀弓弩铠甲多不胜数,权策的千牛卫近水楼台,人数又少,齐齐装备了大宛驹,长柄陌刀,三发连弩,武装到了牙齿,在日常的体力、队列训练和横刀训练之外,加上了陌刀和骑射训练,郑重对这两样物事都熟悉,教练起来,新鲜感十足,重新鼓噪起了备身们因为不能上阵厮杀而低落的士气,卢炯如今混成了备身的两个队正之一,世家子弟,抡起陌刀,连连怪叫,粗豪无比。

训练了十余日,每日里鼓噪,沸反盈天,中军上下无人关注,只当是这帮少爷兵在胡乱嬉闹,无人当一回事。

主力大军顺当行进,军报都是挺近到某地,杀多少人,数字惊心动魄,短短旬日,杀伤已过数万。

未几,前方传来噩耗,团练兵为主的冰路军,与敌军遭遇,越王李贞之子李规和将军傅延庆,在河道遍洒火油油脂,待大军行至,两岸火箭如雨下,冰面顿时被火舌笼罩,火势熊熊,冰面回暖破裂,三千人马或烧死,或溺死,全军覆没,张光辅未有任何调兵援救动作。

李规士气大振,沿河回溯,杀奔浚仪县,进军神速,兵锋已经抵达隔壁杞县。

众人劝说张光辅中军后撤暂避,张光辅勃然大怒,“本相奉旨出征,代表天后,代表朝廷,岂能轻言后退,我有两千羽林千牛在侧,李规小儿两千乌合之众,又是远道而来,强弩之末,有何惧哉?”

张光辅自顾淡定,中军上下紧张起来,信使一日三至,通报李规兵马动向,两千人马一路奔驰,竟然丝毫不休息,兵分两路一南一北,一路主力走涡河沿岸,一路偏师数百人走汴河广济渠,分兵路数令人迷惑,看了地图,众人大惊失色,这厮竟然有一路是奔着大运河漕运粮仓去的。

漕运粮仓,攸关东都物资供给,事关重大,绝不容有失,张光辅微慌,看了眼权策,又看了看羽林郎将,咬牙跺脚,下令让羽林郎将去抢救粮仓,千牛卫前往郭厂镇,封堵李规来路。

张光辅握着权策双手,郑重承诺,“权将军,本相知道为难你了,只须阻拦一日,援军必至”

权策领命,心中哂然。

第二十四章 第一滴血

河南道地处平原,地形开阔平坦,千牛卫全军一百零七骑,全副武装,风驰电掣,两个时辰就到了郭厂镇。

冬日天短,黄昏时分,天色已暗,权策牵着马从镇上穿梭而过,汉子女人打量着他们,敌意浓重,乡野里坞堡寨子遍地,都是聚众自守,寨门紧闭,不与官军打交道。

郭厂镇是涡河发源地,湖泊溪流纵横,官道从镇北绕过,通往浚仪县,北面与宽阔河道平行,南面是一处密林,无论南北,绕远路都要多行上百里,李规大军已经疾行数个昼夜,士气摇摇欲坠,不会做如此选择。

权策思量着该如何布防,几个宿老颤颤巍巍喘着粗气来了,后面跟着几个壮年汉子,手里没有箪食壶浆,只有拐棍。

“敢问将军,来此,所为何事?”老头子白发苍苍,只剩下两颗门牙,气息并不平和,充满攻击性。

“老者有礼了,叛军即将攻打本地,本将奉命驻防”权策在马上拱拱手,客气回应。

“驻防?我们这里不用谁来驻防,你们都是扫把星,赶快离开这里,走,走”老头子厉声呵斥,拐棍挥舞的呜呜作响。

“我们是大唐官军,此地大唐国土,本将守土有责,恕难从命”权策有些恼,兵凶战危,他们在官道上,距离镇子有好几里地,没有丝毫惊扰,也太霸道了些。

“官军,狗屁的官军,你们比山匪还残暴……”几个老头异口同声,破口大骂。

啪嗒啪嗒,前方有马蹄声传来,听起来大约两骑,应当是哨探。

权策挥挥手,卢炯滚鞍下马,带着两个备身扑进密林,往前猛冲,哨探快马冲过,看到前面有大批骑兵,正严阵以待,吓破了胆子,勒马掉头。

“嗖嗖……”卢炯单膝跪地,标准的跪姿射击。

“唏律律”准确射中了马匹前额,两匹马长长嘶鸣一声,哐当倒地,两名哨探被抛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两名备身将他们反绑,拎了回来。

“说,李规在哪儿,兵马多少?”卢炯踩着他们的膝盖骨,那里刚摔得血肉模糊,痛的哀嚎捶地,铁骨铮铮,就是不说。

卢炯大怒,脚底用力,骨头咔咔作响,两个哨探痛不欲生,只是不肯开口。

郑重在旁开口,“依次问这二人,先问到的,不说则死,说则另一人死,只留一个活口,没得麻烦”

卢炯赞同,手指头在两人之间戳戳点点,口中念念有词,锁定了其中一个,“你,说不说?”问完就抽出横刀,在他脖颈上比划。

没有谁想死,有了差别待遇,就不是一条心了,被选中的人竹筒倒豆子,“我,我说,只有小队兵马大张旗鼓佯动,郡公大队人马一千人,在杞县河谷安营,养精蓄锐”

卢炯满意点头,挥手一刀削去另一名哨探的头颅,鲜血乱飞,没有一滴落在身上,解除了他身上的捆绑,一脚把他踹回密林,是死是活,看他造化了。

“呵”权策轻笑,瞒天过海,李规倒是有几分本事,河谷低洼,遍布卵石,骑兵不能横冲直撞,既然知道了消息,该如何制敌?

权策几番思虑,心意已定,回头冲那暴脾气老者劝慰,“这位老者,我们乃是大唐官军,王者之师,断不会无故伤及平民,”

双腿一夹马腹,大喝一声,率军呼啸而去。

天色渐黑,四野静寂,杞县河谷里,黑压压的人马绵延两里地,尽管天寒地冻,他们又没有帐篷,长途奔波数个昼夜的将士们困乏至极,一团团依偎在一起取暖,睡梦正酣,河谷中央地带士兵密集,有十几匹马拴在斜坡的歪脖树上,一个年轻将军微阖双目,没有睡着,他是李规,李贞第五子,琅琊王李冲的弟弟。

权策把大队和马匹留在官道上,亲领二十人步行来到河谷岸坡上,俯瞰下方影影绰绰一千余个黑影。

“将军,草垛准备好了”郑重带人收集了数十个潮湿草垛,两头束紧,往里面塞了些带火星的滚烫火石。

“分散,放下去”权策挥手下令,转身回了官道。

备身摸黑行进,每隔二十步,扔下一个冒烟的草垛,顺着岸坡滚到河谷里,烟雾越来越浓,气味越来越刺鼻。

跨上纨骕骦,权策撤出横刀,“点起火把”身后备身齐齐点燃松枝火把,一队站在官道边的林地里,一队骑马横在官道正中,两条火龙蜿蜒,百多人的队伍,阵势惊人,他就在通往浚仪县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只要他们不往这里来,彼此可以两全。

“呃,咳咳咳”

“着火了,着火了”

“有敌军,岸上有敌军”

“啊……杀啊”

“郡公,敌军大队骑兵追上来了”

河谷里乱成一团,士卒呛醒过来,四周都是浓烟,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惊慌失措,没头苍蝇一般乱窜,有那性子急的,挥舞着刀剑乱劈乱砍,砍翻同袍,又被围攻,自相残杀,打成一片。

“郡公,速退,速退”李规的亲卫护着他沿着岸坡出了河谷,又扶他上马,十几骑仓皇远走。

“将军,追击吗?”来冲舔舔嘴唇,很兴奋,这个时候敌军惊魂未定,又是疲惫之师,打杀起来易如反掌。

“不追,待敌”权策稳稳坐在马上,淡定如恒,来冲讪讪退下。

“休要惊惶,河谷里都是自己人,随我杀敌,往有火的地方杀”马蹄声哒哒响起,一声厉吼响彻夜空。

“杀,往有火的地方杀”护卫们紧跟着呼喝。

果然,又回来了。

权策眼睛一眯,扬声大喝,“戒备,弓弩准备”

敌军骑兵冲锋在前,后头跟着从河谷里艰难爬出的士卒,,权策已经能看清来人的脸,“侧翼放箭,正面前出”

“嗖嗖嗖”三发连弩,箭如雨下,人喊马嘶,来路上堆满了尸体,紧随其后的士卒压倒一片。

“正面放箭,侧翼上马”权策有条不紊,跟部属一起训练,他了解他们的欲望,这个时候,他们不想远远射人了,他们想冲锋。

侧面、正面,两轮弩箭放完,千牛卫的对面,已经没有骑兵了。

“冲啊,杀”为首小将悍不畏死。

“冲锋”权策从马腹下取出陌刀,单手擎着,狠踢纨骕骦,骏马两蹄离地,发足狂奔,一跃十步,陌刀刀锋犀利,刀刃向前,微微下垂,借着马奔之力,在敌军喉咙间抹过,冲在最前面的小将,被他利落枭首。

只是一轮冲锋,权策陌刀横扫,杀伤十几个人,腿上挨了一刀。

身先士卒的戏码唱过,郑重果断接过指挥权,率军在敌军丛中一遍一遍犁过。

“说,李规死没死?他跑哪儿去了?”来冲兽性未散,挥着横刀在俘虏身上左一刀右一刀地割。

“郡公,死了,死了,在那”俘虏呜呜大哭。

权策看了眼地上死不瞑目的小将头颅,眼前阵阵发黑。

第二十五章 人算天算(上)

蔡州,汝阳县城,刺史府邸,也是越王府邸。

半夜时分,李贞亲自打着灯笼,带着他的心腹,汝阳县令也是女婿裴守德来到书房后的一间密室。

里面光秃秃的,四面墙壁,相对四个坐榻,一个黑衣人坐在其中一个坐榻上,背对房门。

听到有人进来,黑衣人起身行礼,“见过王爷”他眼上蒙着黑布,双手被捆绑住,却没有挣扎的意思。

“你还是不说,你是谁派来的?”李贞年过花甲,须发星星点点只剩下一点黑色,老脸沟壑纵横,掩不住天潢贵胄的傲气和自信。

“小的不能说”黑衣人语气平静。

李贞叹口气,到对面的坐榻盘腿坐下,“世道何以艰难至此?同是李氏宗亲,还如此防备,难道我还会恩将仇报不成?”

裴守德恭谨站在李贞身旁,“这位义士,你赤手空拳上门,自愿就缚,诚心感人,然而此时此地兵凶战危,我等也须倍加小心,此间并无外人,告知贵主人身份,我等也好安心”

黑衣人摇头,“此地之凶,不及朝堂万一,我家主人出于善意,愿伸出援手,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信与不信,全由王爷做主”

李贞眉头蹙起,怒气难掩,“你家主人既然有几分良心,何不呼应于我,共谋大事?一干毫无血性廉耻之辈,只会龟缩在长安安乐窝,每日跪拜仇人,偷偷摸摸派个人为本王收尸,还要藏头露尾,本王深以为耻,深以为耻”

李贞暴跳如雷,厉声怒斥,裴守德连忙安抚,“岳父息怒,岳父息怒,京中贵人也有难处,妖后把持朝政军权,爪牙众多,他们怕也难以动弹,如今能有心拉扯一把,已是难得,况且,如今局势不利……”一番话入情入理,说到局势,顿了一顿,“岳父忠勇诚孝,英明天纵,实不当有绝嗣之厄”

李贞面目讥诮,“本王有家财万贯,良田千顷,贵主人其有意乎?”

“王爷说笑,小的来做事,不是敛财”黑衣人苦笑,这王爷刻薄起来,倒也别具一格。

“哼”李贞冷哼一声,扭头不再说话,裴守德知道他的心意,“义士,岳父有一幼子,年方两岁,还请将他带出王府,为他寻一条生路”

“小的遵命”黑衣人没有二话。

李贞亲自上前,为他松绑,“我身边有八名忠勇,都是些死心眼,与我情比手足,一并托付贵主人,他们自会护佑我儿”

“岳父,这……”裴守德微微惊异,那八人他听说过,却一直在暗中,从未得见,“可须唤他们出来交代一二?”

“不必了”李贞看了眼空空四壁,嘴角上翘。

“王爷,主人提醒您,妥善处置文牍书信,以免牵连,若有不便,我等也可代为处置”黑衣人得了自由,抱拳道。

“哼哼,说到底,还是惜命啊,太宗皇帝的子孙,不该如此”李贞并不理会,喃喃自语几句,大步流星,走入黑暗中。

黑衣人在后,深深躬身为礼,旋即几个纵跃,消失无踪。

裴守德快步跟上,“岳父,此人可信否?八骏乃您贴身护卫,留在身边,多一分安全,岂不是更好?”

“可信,也不可全信”李贞脚步不停,冷风扑脸,豪气渐生,“八骏本是江湖快活人,何必拘在我身边陪葬,能走的,都走,都走,哈哈哈”

笑声狂放,惊动的,却是寒枝上几只乌鸦,呱呱乱叫。

汴州浚仪县,中军大营。

张光辅小眼睛充满不可置信,抖着粗手指,“你,贻误军机,作战无能,闯下弥天大祸,左右,与我推出,斩首”

“相爷饶命,相爷饶命”羽林卫郎将磕头如捣蒜,他率领一千余兵马抵挡李规数百偏师,轻率大意,立功心切,遭敌军诱骗,轻骑追逐,敌军分散成小队,潜入漕运粮仓纵火,慌乱中回师营救,又被敌人趁机掩杀,死伤惨重,漕运粮仓经扑救抢运,救出来不足五成。

“推出去,斩”张光辅不留情面,滚圆的身躯原地跳起,扔下火签,帐中护卫架起羽林郎将拖到外面,只听得一声惨叫,首级传入中军各部。

张光辅坐立不安,他豁出去自身安危,对北衙羽林卫寄予厚望,让他们去立功,让千牛卫去送死,不料结果反转,千牛卫百人把敌军主力歼灭,敌酋授首,羽林卫大败亏输,闹得个里面不是人。

铺开案卷,开始写请罪奏疏,写不了几句,心浮气躁,唤来幕僚代笔,心中戾气大盛,要消弭这次失误,平叛须得再轰轰烈烈一些才行。

“报,禀报相爷,麹大将军军报,左武卫诸军已完成汝阳合围,恭请相爷移驾前往,坐镇指挥”

“甚好,传令中军,立刻拔营,请权将军与我同乘”张光辅喜形于色,这是惯例,最后一击请主帅指挥,坐享大功。

“将军的腿伤好些了否?”

“已经不碍了,多谢相爷关怀”

“军中伤亡如何?”

“死伤十八人,多谢相爷关怀”

张光辅的马车上,他一路嘘寒问暖,权策虚与委蛇,两人倒是亲近了许多。

“哎,都是忠勇壮士,你休要这许多客套,说起来,将军于我有救命大恩,麾下千牛卫以一当十,令人刮目相看”张光辅这话出自真心,长安千牛卫是公认的绣花枕头,东都千牛卫应当比绣花枕头还不如才是,岂料战阵之上如此凶猛,一夜覆灭李规全军。

“都是天后洪福,相爷指挥得当,末将侥幸”权策心境不乐,还要在这里逢迎拍马,郁闷难言,张光辅以为是初识战阵之故,宽慰有加。

到得城下,张光辅视察各军,见汝阳城围困如铁桶,甚是满意,大大夸赞了麹崇裕。

权策目见耳闻,尽是凄凉,汝阳周遭已经一片狼藉,残垣断壁,血流成河,走不了几步,就是一堆堆的尸首,普通百姓打扮的,比军士打扮的,要多出数倍不止。

他亲眼看见一个折冲都尉,策马长枪,将一个幸存幼儿刺穿,挥舞取乐,幼儿没有立刻死去,稚嫩的惨叫声持续了半柱香,血流尽而死。

权策怒从心头起,手中弓弩失手,一只羽箭直飞过去,自左边太阳穴入,右边太阳穴出,那都尉当场气绝。

部属大惊,数百人渐渐围拢,“你们是何人?胆敢袭杀我们都尉”

“东都千牛卫”千牛卫众骑夷然不惧,策马压上,陌刀上血迹斑斑,逼得对方连连后退。

突然闻报,汝阳城西门有小股兵马出来抢粮,张光辅下令诸军并力绞杀。

军将们趁机转向,吆喝连连,绕开千牛卫,往西门杀奔过去,有那么一瞬间,权策甚至想下令从后方掩杀这帮畜生。

“将军,我们怎么办?”卢炯手臂上缠着绷带。

“道不同,他们向西,我们向东”权策懒懒挥手,率领众人向相反方向游荡。

第二十六章 人算天算(下)

声东击西是个好计策,利用对手急切心理,往往能够得手,可如果遇上一个不急切的对手,此计多半难以奏效。

权策率众遛马,竟然跟一众推着粮车扛着粮包的队伍,撞了个正着,这伙儿人看上去多是苦力,只有不到百十个披甲持刀的军士。

权策等人还未曾做出反应,对方已经哗然,一哄而散,粮草也不要了,飞快往城门奔去。

“将军……洪福齐天,我们当如何?”众人眼神热烈地盯着他,来冲又跃跃欲试,不去抢功就罢了,撞到手里的功劳,怕是不能不领。

“呵呵”权策仰面而笑,人算不如天算啊,“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全军下马,轻装急行军”

令出即行,他自己带头,跳下马,半弓着腰发足狂奔,双手不停,解下鲜亮的兜鍪铠甲,随手扔在地上,他的棉袍是绯色的,有些打眼,索性一股脑脱掉,只穿着中衣狂奔。

后面千牛众人并不懂他的意图,有样学样,丢盔弃甲,只穿内衣冲锋,很快追上了抢粮的民夫,不挥刀杀人,也不插队,就在后面闷着头紧跟着。

民夫魂飞魄散,铆足了劲四散乱跑,活像是一堆被狼追捕的兔子,危急关头,发挥超常,甚至超过了训练有素的军士,还不到城下,远远扯着嗓门大呼,“开门,开门,快快开门,敌军来袭”

城门守将伸长了脖子,观察了一下,没看见有敌军的踪迹,也没看到粮草,挥挥手,有气无力下令,“开城门”

口中乱骂,“这帮没用的东西,毛都没带回来一根,老子已经大半个月没沾点儿荤腥了”

城门一开,权策陡然加速,混杂到人群前半段,第一时间冲了进去。

“有贼人,贼人进城了”抢粮的军士上气不接下气说清楚情况。

守门将军大惊,“人在何处?”

军士民夫茫然四顾,连个人影都找不见了,守门将军不肯放松,召来部下,把他们全部缴械看管,让他们互相辨认,排查奸细。

“将军,不是奸细,是军队,很多人”军士们见他如此处置,急得不行,大声嚷嚷。

“住嘴,谁再敢多言,一并按照奸细论处”守门将军不买账,安排部下严刑拷打,自己离了城门,进了间成衣铺,再出来时,已经是个富贵闲人,没什么将军。

权策引军入城后,继续疾跑,毫不停歇,指挥部属散入各条街道,四处纵火,制造混乱,口中大呼,“贼军入城了,汝阳失陷了”

“东门有贼军,快往西门跑”

“往西门跑”

从东门一路散布到西门,裹挟众多百姓,冲击城门,郑重趁乱袭杀守门士卒,打开城门,百姓成群结队蜂拥而出,宽阔城门洞,拥挤不堪。

权策率军冲上城墙,斩杀城墙上的敌军,振臂高呼,“东都千牛在此,天兵速速进城”

“东都千牛在此,天兵速速进城”千牛卫官兵同声大呼,声震四野。

来冲和卢炯二人脱下身上白色单衣,蘸上伤口鲜血,写下东都千牛四个鲜红大字,高高悬挂在旗杆上。

郑重冲出城门,抢了一匹马,策马冲向战场,一路狂奔,一路大呼,“东都千牛破城,天兵速速进城”

西门叛军闻声回头,城头大旗已经变幻,登时斗志全无,心胆俱裂,相反平叛大军士气高涨,麹崇裕听闻消息,不再稳坐中军大帐,亲自上阵跃马挥戈,催动全军猛攻,叛军四处逃窜,防御阵线告破。

赵鎏率军冲进西城门的时候,东都千牛的白色红字旗帜仍在飘摇,千牛卫几十人人人浴血,堵在城墙通道口,居高临下,拼死抵挡着城墙石梯上密密麻麻的叛军,双方胶着成一团。

“千牛兄弟,左武卫来了”赵鎏暴喝一声,“放箭,射死这些叛贼”

“嗖嗖嗖”箭如雨下,叛军被飞快清空。

赵鎏快步爬上城墙,听到脚步声,被血糊了眼的千牛卫备身嚎叫起来,挥刀劈砍,如疯似颠。

“兄弟,是我们,天兵进城了”赵鎏连忙招架住,连声大呼,伸出手,为备身抹去眼前血肉,“兄弟,你看,我是左武卫”

备身醒过神,手一松,扔掉横刀,哐当一声利落倒地,脱力了。

叮叮当当,千牛卫众人此刻才感觉到全身酸痛,尤其是手臂,举起来都不成。

赵鎏来到城墙上,看到权策盘膝坐在地上,身上脸上血迹成片,甲胄铿锵,单膝跪倒,双手高举,“将军威武,千牛卫威武”

城墙内外,无数将士高呼,“将军威武,千牛卫威武”

权策仰头靠墙,听着欢呼声,疲惫地闭上眼睛,此时,他浑身乏力,却热血沸腾,他无比认同于自己的军人身份,他是大唐的军人。

“烟,浓烟,着火了”城中央的地方,燃起烈火,火舌腾空而起,风助火势,吞没了整个越王府。

张光辅入城,看到的,是一片烧焦的瓦砾,命军士四处翻检,一无所获。

无奈下,退出城池,打道回返浚仪县。

“相爷,相爷,卑职愿降,卑职手中有李贞勾连朝堂宗族的书信罪证”李贞的女婿裴守德穿着白衣,在城外等候,跪在道路中间,向张光辅请降,身边跟着几个仆役,捧着两个匣子。

“你既已出城,为何去而复返?”张光辅眯着小眼睛打量他。

“李贞命卑职收敛财货人马,联络李氏宗亲,徐图再起,卑职沐浴天后恩化,不想螳臂当车,助纣为虐,特此请降”裴守德言辞恳切,和盘托出。

权策在张光辅身边,牙关紧咬,出列拱手,“相爷,末将有几句话要问他”

张光辅面带微笑,连连点头,“权将军请问”

“裴守德,你是朝廷命官,从李贞造反,忠乎?”

“你是李贞半子,在其生前不能共患难,在其过世之后,毫无悲戚之色,反倒出卖于他,孝乎?”

“你为此地亲民官,战乱起时,自顾外逃,仁乎?”

“你有献降之意,不早做动作,致使我军伤亡惨重,百姓涂炭,义乎?”

裴守德面无惭色,侃侃而谈,“将军指教的极是,然而,佛祖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孔圣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守德留有用之身,为天后效力,有何不可?”

“呵呵呵”权策冷笑,“佛祖与孔圣微言大义,我等后学难窥堂奥,你我意见相左,便请二位圣贤裁断”

裴守德得意洋洋,“敢问权将军,如何裁断?”

“此事简单”权策挥挥手,部下千牛卫涌上,“我送你去见二位圣贤,得了他们的口信,再劳烦你告知于我”

“此话何意?”裴守德茫然不解,然而卢炯是了解的,挥起横刀手起刀落,裴守德人头落地,众千牛刀剑挥舞,将其乱刃分尸。

眼前凶残一幕,触目惊心,张光辅眼皮不停跳,强笑一声,“权将军处置得极好,这等无德之人人人得而诛之,左右,将那两口匣子收下,这几个仆役,一并处死”

第二十七章 王者之师

浚仪县,中军大营,张光辅没有在汝阳久待,很快重返此地。

大帐中集议,开始之前,张光辅带着全体文武,向西方叩拜,恭贺天后和陛下万胜。

“诸位,平叛大获全胜,在座都是有功之臣,军中各部录事参军,记录了此役全程,本相与岑尚书,据此草定了功勋是非”张光辅不自在地挪挪屁股,摆摆手,岑长倩宣读功勋表。

“头功为东都千牛卫将军权策,功勋有二,一为剿灭李规偏师,二为先登攻破汝阳城”

“次功为左武卫将军麹崇裕,功勋有三……”

“此役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大者有二,一者漕运粮仓有失,损失半数粮草,二者冰路行军,致使团练军三千人覆没,小者有六,一者攻打平舆县城,后军调度不力,未能支援……”

岑长倩念得慢悠悠,气度安闲,待他念完,张光辅屁股在榻上磨蹭了数十遭,迅疾开口接上,“诸位,可有异议?”

权策拱手团团致意,开口推辞,“末将年轻资历浅,两次建功,均属侥幸,全仗各位将军襄助,实不敢当头功”他是诚心诚意的,参与平叛可以说无奈,要是平叛还得了头功,那就很大可能被李氏当成眼中钉。

“权将军过谦了,本将以为,头功实至名归,剿灭李规偏师,本将不知,先登夺城,本将亲眼所见,千牛卫铁骨铮铮,孤军奋战,力保城门不失,即便权将军不在意个人得失,也要顾念东都千牛的名誉,再者说了,此战东都千牛名扬天下,若是不据实以报,不管谁人当了这个头功,恐怕也只会遭人耻笑”赵鎏率先反对,批评了权策,顺便给蠢蠢欲动的同僚泼了一盆冷水。

这话出口,众多将领都无言以对,有个中郎将嘀咕了一句,“权将军射杀同袍,这又怎么算?”

权策立刻抓住关键,“正是,正是,前日随相爷查探军务,弩箭未曾打理好,不慎失手,致使同袍丧命,应当担责”

“罢了罢了,细枝末节休要纠缠”张光辅手指敲了敲桌案,不耐烦了“既然诸位将军没有异议,就此定案,班师之后,上奏朝堂,本相另有要紧军务安排”

“请相爷吩咐”众将齐齐起身。

张光辅伸手往下压,让他们落座,转向各州刺史,“诸位亲民官,本相缴获叛逆四处交通罪证,本着除恶务尽、斩草除根之要旨,趁大军尚在,行雷霆手段,剪除叛贼余孽”

“愿听相爷吩咐”刺史们自无二话。

张光辅露出笑意,“依本相之意,余孽要害在三方,首要乃是叛军文武家属,务必逐一彻查,株连九族,其次乃是勾连反贼的官员士绅,全数捕拿,严加拷问,其三是反民叛民,但凡与叛贼叛军有干系,一个不留”

“相爷三思,河南道各州方经历战乱,正是调理安抚,休养生息的时候,实在不宜再大动干戈”狄仁杰立刻反对,这次他不是孤军奋战,各州刺史纷纷支持他,人丁和税收,这关系到政绩。

“休要多言,本相职责所在,必须整治叛乱,杀一儆百,让天下人有所敬畏,绝不容忍叛乱死灰复燃,即便糜烂河南道一地,在所不惜”张光辅决心已定,要把这场平叛弄到最大,保住自己的功劳,岂容他人反驳,“诸位亲民官,无须忧虑,屠夫也好,魔头也罢,本相一身当之,尔等勿复多言”

众军将不管这么许多,捋着袖子兴奋,叛军没了,剩下的都是些小虾米,没有风险,还能立功,何乐不为,也有例外,权策就是,“相爷,我部千牛卫,阵亡近半,实无法再效力,请相爷体谅”

“唔,那是自然,千牛都是有功将士,好生休养”张光辅不勉强,“众将听我分派……”

议事完毕,众人散去,权策找上了狄仁杰,此君不胖,身高也不高,矮瘦,皮肤白皙,颌下短须,此刻脸上布满忧虑,隐隐还有些怒气,“狄太守,小将有事相求”

“权将军莫要客套,有话直说便可,老夫公务有些繁忙”狄仁杰停下脚步,拱了拱手。

权策三言两语把话说清,“小将部下两战,阵亡42人,小将有意为他们收殓火化,将骨灰带回东都,还请太守指派些民夫,协助于我”

狄仁杰微微诧异,上下打量他,“将军有心了,不怪千牛卫战力超群,老夫稍后就安排”

“多谢太守”权策躬身谢过。

当晚,沙吒符和沙吒术来到权策军帐,沙吒符手中拎着个食盒,说是给大郎送饭。

听沙吒术说了进入越王府的前后因果,权策无力叹息,李贞不肯交出那些要命的书信,归根到底还是没有死心,念着女婿能利用这些东西联络李氏宗亲起事,谁知所托非人,他这份不死心,不知道会害死多少人。

“那厮真真该死”沙吒术亲眼见到李贞如何信任裴守德,裴守德又是如何岳父前岳父后的,转过脸就做了叛徒,实在可恨。

“大郎,除了幼子,越王还安排了八骏护卫随同出来,您看,该如何安顿?”沙吒符打开食盒,里面是安睡的李贞幼子。

权策沉吟片刻,“这孩子不宜带回东都,你们到东都郊外,找一家良善人家寄养,至于那些护卫,愿意暗中保护孩子也好,自行散去也罢,听其自便”

“是”沙吒符两人领命,沙吒术轻轻说了句,“大郎仁义,若他们有福,也当为大郎效力”

权策摆手而笑,揉了揉眉心,颇有些心累。

翌日清早,狄仁杰安排的民夫已经到了,权策请示了张光辅,率军脱离中军,前往千牛卫首战的战场郭厂镇,收殓在此安息的16位千牛卫备身。

还没到郭厂镇市集,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权策惊异,夹了夹马腹,快速进了镇子。

“这,这是何故?”权策满身寒气笼罩,说话都不利落了,上次来时,此地虽不说熙熙攘攘,也是颇为热闹,这时却是血流成河,尸横遍地,他看到了上次挥舞拐棍驱逐自己的宿老,白发苍苍的头颅滚落在地上,尸身何在,已经无法辨认,实在是没头的尸首和没身体的头颅太多太多了。

“来冲,你带这些民夫找寻弟兄们的遗体”

“卢炯,速去官道找寻官军踪迹,问清楚,何故,何故要屠了这个镇子?”

权策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

卢炯很快去而复返,带回了一个校尉,“回禀将军,我们是河东府兵,来此地盘问,此地百姓桀骜不驯,不仅不配合,还大放厥词,诋毁朝廷,聚众闹事,反意昭彰,故而屠了镇子”

桀骜不驯?诋毁朝廷?

权策眼前浮现一幕幕画面。

宿老挥舞拐棍,厉声喝骂,“你们狗屁官军,比山匪还残暴”

他义正词严,“我们是大唐官军,王者之师”

一瞬间,羞臊难耐。

第二十八章 吊古战场

权策一行人,又去了汝阳县城,收殓了千牛卫阵亡备身遗体,从蔡州返回汴州。

途中经过鹿邑,此地是宁平之役古战场,三百年前,在此地,匈奴的石勒追击西晋太傅司马越棺椁,大批轻装骑兵发起攻击,西晋大败,十万兵马被围困,自相踩踏,死伤殆尽,这一战不仅断绝了西晋最后一口元气,也掀开了五胡乱华的悲伤一页。

权策挥手叫停,环顾左右,“就在这里,把阵亡兄弟,火化了吧”

“这里倒是合适,将军莫急,我去召集鹿邑及周边官府士绅”郑重没有异议,要把场面弄大一些,“总不好让弟兄们走得太过冷清”

权策点头允许,郑重和几骑快马四散。

民夫忙碌起来,搭起木架,四周松枝艾草环绕,里面堆起干枯草叶,火把点燃,烈火熊熊,权策和剩下的58名将士,衣冠整齐,下马肃立,在木架旁边整齐列队。

东都千牛的名号早已妇孺皆知,听闻他们要举行祭礼,火化阵亡将士,前来观礼致哀者众多,有人捧着酒坛,有人拿着野菊,在附近料理民事的狄仁杰亲自前来,周边三家县令和乡绅们带了不少差役下人,布置起了灵堂香炉,经幡白幛。

权策和众头面人物无声拱手见过,接过火把,依次点燃,烈焰飞腾,英灵渐远。

黑压压众人鸦雀无声,偶尔能听到几声抽泣,从千牛卫队列里传出。

“久闻将军文采不凡,若能暂歇哀伤,还请措辞几句,以彰逝者英名”狄仁杰上前来,握着权策的手安慰,请他说几句。

权策回想出征这几日,冷兵器战争的残酷,历历在目,刀兵一起,人心慌乱,无论是百姓,还是士兵,命不由己,各有艰辛。

扯开沙哑的嗓门,大声疾呼,“千牛卫兄弟,各位父老乡亲,凡我千牛兄弟,有志一同,报效国家,慷慨赴难,实为求仁得仁,本将军心怀哀戚,却更感振奋。逝者英灵在天,必能佑我千牛无不虞之难,武运昌隆,我等苟活在世,亦愿护他家小无冻馁之患,衣食无忧。入我千牛卫,胜似骨肉亲,相互敬爱,勿以才德骄矜,相互扶持,勿以名利倾轧,此为我立军之魂,今日如此,日日如此,我在如此,我不在,望尔等亦能如此”

“是,是,是”千牛卫众将士高举横刀响应,声嘶力竭,响遏行云。

权策伸手压了压,继续道,“我等脚踏之地,为古战场,数百年云烟过眼,十余万英灵不灭,我愿吊此古战场,为我千牛兄弟壮行”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无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

吟诵已毕,权策拈起三柱清香,向灵堂三鞠躬,身后人马迤逦,依次上香祭奠。

狄仁杰再度上前,握住他手,“闻将军大名已久,总觉一鳞半爪,面目模糊,更不信将军舞象之年能有何才具,今眼见将军立下大功,收殓袍泽,耳闻将军树千牛军魂,吊祭古战场,方知有志不在年高,将军,诚可谓仁人志士也”

权策谦逊摇头,反握住狄仁杰,“太守过誉,小将只不过嘴上功夫,太守守护万民,才是国家栋梁”

说起此事,狄仁杰面色发青,连连絮叨,“有伤天和,有伤天和”

张光辅迟迟不肯班师回京,下了狠心,平叛牵连范围越来越大,下属将士杀红了眼,杀降杀俘杀良,冒功冒名,无所不用其极,河南道各州,陷入一片红色恐怖。

权策无能为力,与眼前的杀孽相比,他更忧心张光辅手中的书信,一旦回到长安,这些书信,又会掀起腥风血雨。

权策心中烦闷,只能借酒消愁,千牛卫中的来冲、郑重都是酒中仙人,陪他喝得天昏地暗,卢炯本来不喜欢饮酒,也被带的成了酒鬼。

外面的赵鎏、麹崇裕、狄仁杰,但凡熟悉一些的,无论交情如何,他都拉上酒席,还有不少人慕名而来,他来者不拒,跟文官吟诗作对,跟武官舞枪弄棒,军帐里热闹非凡。

无人应约来访的时候,他就跟沙吒符还有八骏的头目绝地一起喝,八骏的名字是李贞取的,引用周穆王游昆仑时的八匹骏马名,分别为绝地,翻羽,奔霄,越影,逾晖,超光,腾雾,挟翼,他们在权策吊古战场,祭拜阵亡将士之后,主动现身,到权策身边效力,这八人最擅长隐匿行迹和暗器,是搞情报的好手,做护卫太浪费了,权策只留下老大绝地,其余七人交给沙吒术。

中军饮酒之风大盛,羽林卫残部有个校尉酒品不佳,酒后时常癫狂,有次权策亲眼见他醉酒后殴打有口角的上官,十几个人都拉他不住,引得众人纷纷讥笑嘲讽。

权策跟着附和几句,眼睛里闪过几道光,嘴角邪笑,总是压抑着自己,对身体不好,头功也太扎眼,何不趁机爽快一番。

次日,权策聚众饮酒,特意约了那个酒品差的校尉,猛灌几坛子酒,有意无意撩拨,“你们那郎将,实在可惜,本来就是来护卫的,不是上战场的,相爷也忒狠心”

“就是,郎将……待,待我等,恩深似海,相爷害人不浅,砍人倒是利索,须得有个说法”都尉大着舌头来劲了,摇摇晃晃起来,“要有个说法”

“哎,兄弟,莫要着急,莫要着急啊”权策看似劝说,手上把他扶起来,顺着他的劲头儿,一路往外送,直送到中军大帐。

张光辅正盘坐在桌案后,清点自己的丰功伟绩,肥脸上笑容满面,甚为满意,蓦地眼前一黑,一个浑身酒气的彪形大汉,把他压在了地上。

“须得有个说法,要有个说法,相爷,你给个说法”都尉一边叫唤,一边拳打脚踢。

张光辅浑身剧痛,“嗷嗷”直叫,挤出个公鸭嗓,“来人,来人呐”

护卫冲进大帐,权策摇摇晃晃,挡住护卫前进的路,口中连声叫唤,“休要伤人,要讲道理,他是相爷,让你们郎将死,他就得死”

撩拨得都尉更是暴怒,抡起张光辅,奋力一掷,砸到桌案上,张光辅何等分量,黑漆桌案立刻四分五裂。

“相爷安好否?”权策摇晃着过去,一个不慎,摔倒了,胳膊肘重重砸在张光辅面门上。

“咔嚓”骨头碎裂的声音。

“嗷”张光辅公鸡打鸣一样惨嚎一声,面上鲜血横流。

第二十九章 舅舅要死

军医诊断,平叛主帅张光辅全身多处挫伤,腰间椎骨突出,面部鼻梁粉碎,已经毁容,人处在昏迷状态,无法发号施令。

变故突然,美男尚书岑长倩暂代主帅职务,召集中军文武集议,讨论该如何交代此事。

中军大帐护卫作为目击者作证,罪魁祸首是醉酒的校尉,权策将军试图阻拦未果,胳膊肘打出的最后一击应是无意识行为。

岑长倩在坐榻上盘坐着,神情极其不耐,“既如此,便将肇事校尉捕拿,具名上奏,请天后圣裁”

“岑尚书,本将不以为然,权将军虽是无意,却也是闹事者之一,军中聚众饮酒,也是一桩罪过,恐怕不能含糊其事,将罪责全部推给区区校尉,难平悠悠众口,也无法取信于朝堂,请诸位三思”麹崇裕面色古井无波,眼底掠过一道精光。

转过身,向他下手坐着的权策拱手,“权将军,功是功,过是过,本将心直口快,还望莫怪”

权策拱手回礼,心中冷笑,你若是心直口快,就没有心机叵测之人,“麹将军说的是,末将放荡,行事荒唐,伤及主帅,惭愧无地,无颜居功首位,郭厂镇截杀李规偏师,斩将夺旗者,乃是范阳卢炯,先登汝阳,首破城门者,乃是荥阳郑重,末将尸位素餐,实无颜冒领功劳”

范阳卢?荥阳郑?麹崇裕脸色阴晦,粗眉横起,“权将军部将果然都是英豪,均应在功勋册中提上一笔,首功一事,确应重新计较”想用两个世家子占了首功,他们还不够格,提上一笔足够打发了。

“不必这许多麻烦”岑长倩的脸色比麹崇裕更阴沉,快刀斩乱麻,“权将军引咎辞让,首功便归于东都千牛卫全体,内中次序,郑重为首,卢炯居次,权将军退居三席”

狭长的眸子在麹崇裕脸上划过,“诸位将军也不须心急,日后,有的是你们领军作战的时候”

权策心中咯噔一下,这话似有深意,哪里又起战事了?

麹崇裕不便再说,眼神一瞟,左武卫有个中郎将反对,“岑尚书,功劳排序,从未有以人多取胜的道理,我等以为,既然权将军不称首功,则应由次功麹将军递补”

“正该如此,平叛之后,相爷指挥斩草除根,麹将军功绩卓著,斩首数万,理应首功”

岑长倩冷笑不语。

文官那边,有了反应,狄仁杰愤然,“岑尚书,下官汴州刺史狄仁杰及四州刺史有意联合弹劾凤阁侍郎张光辅以主帅之便,聚敛无度,滥施淫威,杀戮无辜,用兵失当,徒令我军损失惨重,其祸不下于李贞,不知尚书意下?”

一席话把大帐里数个火盆的热度压下,众将各自盘算,正堂换了主事人,风向似乎要变?

“张相行事,有过失之处,然当此之时,不便弹劾”岑长倩犹豫了下,还是否了,他也跟张光辅不对付,但人家刚受伤卧床,紧跟着就弹劾,人情所不能容。

岑长倩挥挥袍袖起身,边大声说话,边往大帐外头走,“诸位将军,平叛事毕,至于醉殴主帅和功劳次序,相争不下,本尚书原本上呈,恭请天后圣裁,传我军令,大军二日内集结完毕,待天后允准,即刻班师回朝”

话说完,人也已经不见。

“权将军,还敢再来醉卧三万场乎?”狄仁杰朗声打趣,拿掉悬在州郡百姓头上的屠刀,他心情舒畅,不管权策殴打张光辅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都万分领情,这个小将军,不只是仁人志士,更是个大大妙人。

“太守休要取笑,小将头功旁落,又成待罪之身,心中郁郁不乐,若果然想不开,再醉打你这汴州刺史,怕要大事不妙”权策出了口腌臜气,心情也不错。

“哈哈哈”狄仁杰大笑,把着权策胳膊一道出帐。

麹崇裕算计未能得手,脸色不好看,大手一挥,招呼手下众将,却见赵鎏等人,自顾自阔步走开,并未响应。

回到自己的军帐,权策的笑容挂不住了,权忠来信,武后下制令,正旦日,大飨万象神宫,受万国使节朝贡,文武群臣五品以上者朝贺,命各地宗室王公,全数入长安赞礼。

制令是腊月初十明发天下的,今日已是腊月十三,还有十七天,他的舅舅,要死了。

东都洛阳,白马寺。

薛怀义喝得酩酊大醉,宽阔的佛前广场上,积雪深厚,白茫茫一片,他仰头灌酒,喝一口,打个滚儿,从这头,滚到那头,再滚回来。

今日去长安拜见武后,恩准召见,浴汤殿侍寝,不过半柱香,他就泄了身子,武后勃然大怒,当着他的面,召来沈南缪,两人在温泉花瓣的浴池中,颠鸾倒凤大半个时辰,武后的欢声浪语,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大半个时辰,以往,他也能做到,那时候,他只是伺候人,偷偷带着点兴奋刺激地发泄,现在不同了,那个永葆青春,高傲挺拔的身影,烙印到了他的心坎上。

情爱之事,是男女之间一场搏斗,动了情的人,感觉总是来得很快,来得越快,对方就对你越绝情。

“天后,越发妖娆,越发紧致了,呵呵,呵呵呵”薛怀义仰躺着傻笑几声,将酒坛子扣在脸上,咕嘟咕嘟的声音传出来,酒水四处喷涌,在雪地上画出一道道奇怪的印记。

“咳咳,不愧是我徒儿,这些文人,都不是好东西,打死才好”浑然忘记,他的徒儿,也是能舞文弄墨的。

大明宫,承欢殿。

数名宫女服侍武后梳妆,睿宗李旦跪坐陪侍,脸上孺慕之色更重,视线时时忍不住四下漂移。

武后翻看案上卷宗,轻声一笑,“旦,权策,你怎么看?”

“此儿有些才华,行事有些任性”睿宗恭谨垂头,说着人尽皆知的废话。

武后飘了他一眼,掩卷扶额,温声道,“以百破千,先登汝阳,树立军魂,吊古战场,放浪中军,醉殴宰相,你说,我最喜者何?最怒者何?”

“儿臣不敢妄自揣测圣心,儿臣最喜吊古战场,最怒醉殴宰相”睿宗喜动颜色,他的母亲,很久没这么温柔了。

武后但笑不语,令睿宗退下,收拾了卷宗,醉殴宰相的奏疏和吊古战场文一道,被弃置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好一个今日如此,日日如此,朕的军魂啊”

手中一紧,一叠卷宗被揉成一团,那是权策率军浴血,先登汝阳的奏报。

“匹夫之勇,终当不得大事”

第三十章 班师回朝

垂拱四年腊月十七日,夏官尚书岑文倩率领东征大军班师回朝。

鸾台侍郎路元辅、天官尚书武承嗣出郭郊迎,献俘于龙首原皇家禁苑。

武后下制封赏功臣,张光辅伤重,赐爵退政,荣养天年,岑文倩升任鸾台内史,同平章事,晋身宰相行列,麹崇裕官升一级,为右监门卫大将军,赵鎏接任左武卫大将军。

东都千牛卫首功,赏赐尤其丰厚,千牛备身郑重,晋升千牛卫将军,总管东都千牛卫,自行补齐缺额,千牛备身卢炯,升转右卫翊府郎将,备身左右来冲,升转左豹韬卫郎将,东都千牛阵亡将士俱封为降魔神官,奉祀不绝,其余备身左右,备身,俱官升两级,由夏官衙门择优定职。

有因功封赏的,也有因过被罚的,杀良冒功暴露行迹的将领,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除一人被罢官夺职,其余都只是功过相抵,申饬了事,殴打张光辅的羽林卫校尉,着令枭首示众,以儆效尤,不在此地的汴州刺史狄仁杰,因不遵军令,诋毁平叛要事,左迁复州刺史。

一长串功过赏罚,宣旨官念了一炷香时间才念完,众人跪拜行礼,领了旨意,略有骚动,制令中,对有大功也有大过的争议人物权策,只字未提。

“将军,此事不公……”郑重等人围拢过来,愤愤不平,还有些羞愧之色,说穿了,他们的功劳都是从权策身上一勺一勺挖下来的。

“住口,尔等太令我失望”权策眉头大皱,瞪着他们几个很是不满,“东都千牛乃是保境安民的国家军士,不是蝇营狗苟的地痞流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等只需奉命唯谨而已,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是”郑重等人捶胸领命,面上乖顺,眼中仍是不服,来冲没有那么畏惧权策,顶嘴道,“文武都是天后臣子,武官也有匡正劝谏之责,此事不公,末将不服”

东都千牛内部争执不下,同去平叛的其他将领也都不走,虽没有宣之于口,也觉得不公,权策有功不叙,自身职位由部将顶替,连个说法都不给,身上盔甲未解,刀上血迹未干,就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心寒。

“此地皇家内苑,尔等在此群聚逗留,欲反乎?”一员小将率众冲来,正是久违了的武延义,左卫中郎将,一边叫嚣,一边指挥人把他们轰出去。

麹崇裕大怒,“我乃左监门卫大将军,尔等放肆”

武延义抱着胸嘿嘿冷笑,“不过是个把门儿的,好意思炫耀,看在你平叛有功的份儿上,小爷提点你一二,若想换个光鲜职位,劝你今晚到我父天官尚书府上拜一拜,若不然,哼哼……将他们全都倒攒四蹄绑了,与我丢出去……这位权将军,是我旧相识,如今有出息了,多捆他两圈”

一众军士蜂拥而上,按倒就绑,平叛众将反应不及,全都中招,捆成禽兽一般,抬出宫禁,扔在丹凤门大街上。

外面等候的各家护卫赶忙上前解救,众将得了自由,破口大骂,权策面不改色,挥手制止,自嘲道,“诸位,我等坐镇指挥惯了,久疏战阵,髀肉复生,还须勤练武艺才是,下次再有如此情形,最不济都要推搡三五个回合,才让他们得了手去”

“哈哈哈,此言极是,老夫明日请权将军打马球”

“马球无趣,不如打猎,权将军定要前来,还有谁愿同往?”

众将借机解围,哼哼哈哈有意无意约权策散心,倒是一番好意。

“多谢诸位,此间事了,权策不日返回洛阳……”话音未落,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上官婉儿带着两个宫女出现了,身上穿着官服,戴乌纱,披着件石青色披风,英气勃勃,“大郎回来,也不寻奴奴打个招呼,这就要走,忒也狠心”

“见过待诏”众将齐齐施礼,告罪退去,郑重几人立在一旁,不愿走,上官婉儿不以为意,嬉笑打量权策,“大郎此去累月,越发英雄气概了,听闻你受了伤,在何处?”

语声亲昵,权策尴尬,郑重等人更尴尬,胡乱行礼,声称要去来冲家中拜访卢炯的亲眷,狼狈而去。

“呵呵呵”上官婉儿笑得更欢。

权策正色拱手,“敢问待诏有何吩咐?”

“大郎忒没心肝,哼,随我来”上官婉儿嗔怪地瞪他一眼,转身带路,周身笼罩着怨气,“奴奴才气虽不敢于大郎相比,却也颇有些薄名,与文人雅士多有往来,每逢出塞远游,佳作异彩纷呈,奴奴颇为神往,此次大郎亲赴战阵,却无只言片语相赠,可是瞧不上奴奴?”

权策微微落后半步,低垂着头,恭顺无比,他不是个自恋的人,也不相信宫廷中人会有多少真心实意,心念电转,琢磨她的深意,口中谦逊,“不敢,待诏过誉了,我不过一介莽夫,每日不是忙于杀人,就是忙于葬人,实在比不得待诏,绣口一吐,便是华美词章”

“大郎,你那吊古战场文,奴奴读过了,此文放旷雄浑,陡峭秀拔,精致至极,实令奴奴大开眼界,吟诵三五日,齿颊留香”上官婉儿停下脚步,拧过身,明眸善睐,看得权策心中发虚,垂首回避。

上官婉儿脸色数变,甩甩衣袖,当先而走,不再说话。

金銮殿,权策见到了踞坐案前的武后,旁边有两名重臣,宰相苏味道,天官尚书武承嗣。

“臣权策,拜见天后”权策跪拜行礼。

良久,没听到叫起,脚步声轻轻,一步步走到他额头前,雪白的云头高缦鞋轻便写意,显然,此时的武后是便装状态。

“你做得好大事情”武后声调不高,权策感觉得到两道视线盯着自己,如芒在背,闻言身躯趴得更低,头部不敢动,一动就碰到武后的鞋子了。

“小小年纪,大言不惭,告诉朕,军中最重之物为何?”武后的脚没有动,权策万分憋屈,“回天后,是纪律”

“你是说军法?不是军魂”武后微微意外。

权策心知还是古战场那番话的后遗症,“天后,军魂可遇不可求,须用心经营,难以骤得,军法为刀斧,惩戒将士何事不当为,纪律为规矩,约束将士何事必须为,若无纪律,军法之效,必与日俱减,直至废弛”

“呵呵”武后笑了两声,脚步移开,踱着步子,“你天资虽好,却性子顽劣,这次平叛,你有功,也有过,朕与你两个选择,自己选”

女官谢瑶环捧着一个托盘过来,上有两张锦书,一边写着东都千牛卫大将军,正三品上,另一边写着凤阁起居郎,从六品上。

权策犹豫了,他急着回东都,是想设法向薛怀义求助,救下舅舅一命,但回去就是大将军,这也太扎眼,做起居郎,官位虽低,却在武后眼前,通通关系,里应外合,似乎能更方便行事,他瞄了一眼春风化雨,面色平和的上官婉儿,心中有些后悔。

他伸手双手,取下了起居郎的锦书。

“呵呵呵”武后又笑了,“苏相,承嗣,如何?”

“天后英明”苏味道抚须而笑。

“侄臣输了,心服口服”武承嗣却有些不解,“权将军,何以舍弃显位而选末官?忘了经营军魂的初心了乎?”

“不敢,军魂一事,下官不过是纸上谈兵,且在天后驾前效力,下官也可在外炫耀一番”权策恰当好处露出羞红,小心地讨好卖乖,心中波涛汹涌,这个赌,要是武后输了,自己会如何?

“小儿荒唐”武后嗤笑。

第三十一章 风再起时

起居郎,御殿则侍立,行幸则从,大朝会则与起居舍人对立于殿下螭首之侧。凡朝廷命令赦宥、礼乐法度、损益因革、赏罚劝惩、群臣进对、文武臣除授及祭祀宴享、临幸引见之事,四时气候、四方符瑞、户口增减、州县废置,皆书以授著作官。

这是一个技术型的职位,有庞大的书写量,还要才思敏捷,迅速成文成句,才不致贻笑大方。

“念你出征归来,给假7日,好好练练你那笔字,退下吧,婉儿……”武后挥挥袍袖要撵人,上官婉儿在她开口前俯身收拾案上卷宗,忙碌得颇为专注,武后遂改口,“瑶环,你去送他一送”

谢瑶环领命,送权策出宫,她不似上官婉儿八面玲珑,侧身引路,并不开口,只是偶尔偷眼瞧他。

日后将要成为同事,权策有意拉近关系,主动卖弄,“谢女官,在下有一桩奇遇,愿与女官分享,我吊祭宁平之役古战场后,自鹿邑离开,途中见到一个捕雁老者,手持网兜,内有一死雁,老者头仰天,似有所待,不片刻,另有一雁从天而降,以头触山壁而死……”

谢瑶环脚步不停,清水脸庞上闪过讶异,矜持了片刻,还是忍耐不住,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眼睫毛毛茸茸的,煞是可爱,“这是何故?守株待兔之外,还能守山待雁?”

权策看着她,神思缥缈,“在下也有同样的疑问,老者告诉我,那对雁,是一对夫妻,死者为妻,其夫不愿苟活,从之而死”

谢瑶环脸上的好奇掩去,平添伤感,沉默片刻,又提起一事,“那个,权郎君,大家都说,那首入骨相思知不知,是你写给婉儿姐姐的,是不是真的呀?”

权策摇头不答,怎么说都不合适,承认是轻浮冒犯,否认又会让上官婉儿下不来台,硬生生切换了话题,“诗词能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就像那对殉情的大雁,耳闻目睹,总会有佳句问世”

谢瑶环也不追问,随口顺着说道,“嗯,权郎君说得是呢,那对雁儿也是苦命,你有没有佳句慰藉它们呢?”

说话间,两人出了内廷紫宸门,谢瑶环只须送他到此,没有立刻就走,向左转弯,带他看了看凤阁所在,凤阁也就是中书省,以后他除了在武后身边履职,日常公务,都在此门内。

“多谢谢女官,写给雁儿的句子是有的,是否佳句,请女官品评”权策拱手致谢。

谢瑶环歪歪头,示意洗耳恭听。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谢瑶环喃喃跟着念了一遍,神为之夺,忘记了矜持,拉着权策的衣袖,蹦跳了两下,“这是摸鱼儿的词牌,下文呢?”

权策笑了,这两个反应,大姑娘的样子,才算鲜活起来,不像成熟世故的宫廷脸。

耸耸肩膀,“暂无”

“啊?”谢瑶环皱起了眉头,眼神非常谴责,连珠炮一样批判他,“又是如此,权郎君,你这是偷懒,每次都是一两句就没了下文,这样对雁儿不恭敬,对我们这些读者不恭敬,对你自己的才华,也是不负责任的”

权策淡淡摇头,“我没有什么才华,这两句词,能让你我结识,已经足矣,告辞了,谢女官”

谢瑶环愣住了,看着他稳步远去的挺拔身影,一时间心思纷乱,跺了跺脚,拧身回宫,脚步轻盈,裙角飞扬。

权策走出丹凤门,绝地和沙吒符牵马迎上,主仆三人三匹马在丹凤门大街缓步慢行。

“驾……驾……”吆喝声四起,大批快马从宫门冲出,马上有文官有武官,快马过后,是黑压压的大片黑衣官差,跟随着快马奔跑,杀气腾腾,在四四方方的坊市路口,马上官员各带一队官差,朝各个方向分散。

权策安安静静坐在马上,纨骕骦不满地喷了几个响鼻,让一群驽马劣马杂种马超越,它自觉颜面大失。

“大郎”见他神思不属,沙吒符轻轻叫了声,“可要回府休息片刻?”

权策摇头,“不必了,尽快赶回洛阳”

午后出城,到灵宝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伸手不见五指,无法继续赶路,在官道边的驿馆休息,权策的官职告身还没有交卸,正四品的将军,可以住上个不大的单间,他简单用了饭食,泡了个热水澡,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心中始终无法安定,眼前飘着两个匣子,装着李贞往来书信的匣子。

裴守德,真真该死,乱刃分尸都便宜了他。

权策握着拳头重重锤了一下床榻,心浮气躁,起身打开窗子透气。

两都要道,官员来往频繁,行人车马络绎不绝,窗外楼下,人喊马嘶,各色人等各说各话,热闹非凡,闹得权策头昏脑涨,正欲关窗,看到官道上缓缓驶来一乘官轿,前后两侧重重护卫,都是黑衣打扮。

轿子越走越近,嘈杂声渐渐小下去,直至悄然无声,权策心生好奇,什么人能有这么大威势。

轿帘掀开,走出一个人,一身白,在黑夜里甚至有些耀眼,权策疑虑尽去,丽景门主事侯思止,白无常到了。

侯思止四处打量,眼皮一抬,看到了窗边的权策。

权策拱拱手,就要关窗离去,岂料侯思止突然开口,“权将军凯旋,还未道贺,侯某失礼了”

“多谢侯御史”权策挤出笑脸,“在下出征之前,曾许下诺言,升官立功一并庆贺,如今结果虽不甚圆满,也不好食言,此行回东都,就要操办此事,还请御史赏脸”

侯思止微愕,继而大笑,“哈哈哈,却是不巧,本官要赴长安公干,又要失礼了,抱歉”

“国事为重,御史不必客套”权策言笑晏晏,心中苦涩,他担忧的应验了,武后似乎生怕酷吏不够多,从东都调回侯思止,长安,怕又要血流成河。

“权将军,缉拿逆王李贞家眷,有一幼子无故失踪,不知你可曾听说?”侯思止仰着头,突然出声询问。

权策脸色不变,蹙着眉头,“竟有此事?斩草除根是张相亲自部署,在下并不知情”

“嗯,怕也是那帮草包军将有人见利忘义,铤而走险……”侯思止一句话横扫一群人,有恃无恐,冷着脸盯着权策,良久才露出笑脸,“权将军有才,当然不在草包之列”转身上轿,竟是要星夜兼程。

权策回到洛阳,遍发请帖,包下洛阳知名的酒楼醉霄楼,设宴三十席,东都高官多是派遣管事子弟前来奉礼,亲至者寥寥无几,用餐时分,三桌都未坐满。

身边管事权祥怕太伤颜面,要撤去空桌。

权策不许,自顾自应酬来宾,指点郑重等人如何招募考校备身,陪着年长官员谈古论今,与世家风流子交换勾女心得,在空荡荡的宴会大厅中往来穿梭,谈笑风生。

第三十二章 烈日灼心(上)

一场宴席难堪到极点,成为东都口口相传的笑谈。

权策东征好容易赢得的文采武功名望,顿时打回原形,所谓名望,不过是泡影,看上去五彩斑斓,其实百无一用,区区黄口孺子,侥幸做成些事,远没有扯大旗的资本,不值当关注。

郑重走马上任千牛卫将军,开始在东西两都招募庶族地主子弟,去信五姓七望,明言有旁逸斜出子弟,来者不拒,东都官场盛传,权策不晓得犯了什么忌讳,已不得天后宠信,怕是再无风光之日,避之唯恐不及。

假期不长,权策正好无意外出招风,礼节性地拜访了魏元忠、武攸暨和薛怀义等大佬,借故腿伤复发,闭门在家,除了日常勤练武艺,陪陪母亲弟妹,便是练习书法,坦率来讲,他的书法不能称之为书法,因为是练习国画时候的伴生物,顺便学的,写出来轻佻随意,没有筋骨,他也无意做个书法家,一般水平就可以,令书房里的尺素和双鲤各自写几行字,谁写得好,他就向谁学习。

“唔?双鲤的写的好些,师承何人?”权策不经意地将自己写的字纸折叠起来遮掩住,跟两个小萝卜头写的字放在一起,他的字更显丑陋,尺素写的规规整整,一个个字跟打印机打印的似的,双鲤写的灵动有骨,俊秀不失大气,正适合他。

简单一问,双鲤却脸色煞白,砰的一声跪倒在地,张口要说话,权策摆手制止,面带薄怒,“休要偷懒,日后你来教我书法”

“奴奴,愿为大郎侍书”双鲤笑中带泪,一骨碌站起来,又恢复活泼俏皮模样,也是没心没肺得紧。

权策颔首微笑,有些事难得糊涂,这批下人都是武后赐下的,即便有什么幕后阴私,都不是他的罪过,若是阴私涉及武后本人,那他就更没兴趣知道了。

尺素鼓着嘴巴不服气,对上双鲤圆溜溜地杏眼,很快败退,垂头丧气磨墨去了。

双鲤教导得尽心,权策学得也卖力,主仆三人其乐融融。

门外响起通报声,“大郎,主人请你去书房”

声音有些熟悉,权策揉揉手腕,“知道了”走出书房,看到传话的下人,原来是被他驱走的权立,“你不在账房了?”

“小的在账房,主人特意命小人来请大郎”权立身量魁梧,比权策高大,腰身躬得很低,两腿发抖。

特意?权策皱了皱眉头,当先迈步,回身看权立,竟是一瘸一拐的,受了不轻的伤。

这里变化颇大,外间多了些下人值守,堂前牌匾,写着两个鎏金大字,知命,桌案背后的屏风上,写着草书的归园田居,墙上的两幅横额,一幅写着忠孝传家,另一幅写着宁静致远,书架上摆着佛经,内室有小火炉,品茗的器具齐全。

权策微微哂笑,躬身为礼,“孩儿见过父亲”

权毅坐在胡凳上,盯着眼前两份东西出神,看上去白胖了些,“起来吧,坐”递过一张官报,权策接过,认真阅读,其实不用看他都知晓,里面肯定有自己的任免消息,将军没了,要去做起居郎。

权毅蹙眉打量着他,问道,“你为何不能等两日再设宴,非要自取其辱?”

权策神色轻松,“取辱,取祸,两害相权取其轻”

“取祸?”权毅点点头,“你是聪明的,不须为父多言,此事虽做得不要面皮,总算有利无害”顿了顿,又道,“难得我儿血气方刚,能如此看淡世情”

权策洒然而笑,抬眼看了看宁静致远的横额,“有其父必有其子”

权毅清咳一声,眼中有些怜惜,又递了一沓纸张过来,“这是武侍郎送来的,你自行处置”

权策接过一看,武攸暨的分红到了,没有给账目,都是飞钱,两京柜坊通兑,他没有心思细看,直接收了起来。

“权立父子同在账房,行事不检,有所差池,为父杖责了他”权毅面无表情,“你也渐大了,该有些私财,让他跟你回去”

权策心中微动,暗叹一声,“是,谢父亲”

权毅嘴巴蠕动,没有说什么,不耐地摆摆手,令他退下。

呆坐片刻,起身在书架后翻出几张信笺,双眼森冷,妖后越发气焰嚣张,东莞郡公李融、黄国公李撰、韩王李元嘉、常乐公主、驸马都尉赵瑰……长安大索,长长的名单,这些李氏宗亲和他们的亲族,尽入丽景门。

想着即将到来的正旦大飨,包括小舅子在内的李家王公将入京,这个春节,实无法善过。

他不忍开口命长子设法,他一出洛阳,便生龙活虎,一回长安,便自甘堕落,我儿求生,着实不易。

该当如何呢?权毅苦苦思索。

洛阳东南郊,有个叫舜帝庙的村落,相传此地是舜帝陵寝所在,有三户人家守灵,都姓祝,乃火神族裔,男耕女织,民风淳朴,世代繁衍下来,人丁已有数百。

一队黑衣官差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他手中拿着一枚蟠龙玉佩,令村民辨认,是否自家的,或者在谁家看到过,村民们一一上前,全都没看到过,也不认识此物,黑衣官差一无所获,气恼万分,纵马挥鞭施虐,村中十数名男女受伤,黑衣官差犹自不足,扬言此地有窝藏钦犯嫌疑,要把他们全部捕拿拷打。

村老组织大家凑了二十贯钱,才令黑衣官差满足,去往隔壁的龙王庙寨。

入夜,舜帝庙村重获安宁。

“三叔,三婶,这条鱼给你们补身子”一个憨实后生给双双受伤的中年夫妇送了条黑鱼,没多久,村老也来了,背着手在家里转了一圈,看了看摇篮里的小孩儿,叹口气,“你们两口子好容易有个孩子,得好好照料,咱们村儿穷山恶水,没什么好的,养好伤,搬走吧”

中年夫妇愁苦地看了看孩子,又看看村老,女人满脸自责,要不是她心生贪念,把玉佩拿去换钱,也不至于招来祸患,男人沉声做了决定,“听老叔的,我们明儿就搬”

“你们搬走得有个说辞,就说是去城里寻亲去了,自求多福吧”村老无奈地出门,仰着白发苍苍的头颅,看着黑漆漆的天,脖颈间一痛,感觉自己飞了起来,离地越来越远,又猛地下坠,栽倒在地上。

有起夜的村民迷迷糊糊解着裤带,不经意间抬头,看到满天火光。

“走水了,走水了”

村民失声嚎叫,敲锅打盆,村里人惊醒,纷纷出门救火,火势太大,没有救下来,房屋变成残垣瓦砾,一片焦黑,村民们挖出两大一小三具干枯的骸骨。

“三叔这家子命苦,才有个孩子,又遭了火灾”

“不都说咱们是火神的后裔么,以前从没遭过火,这也真是邪性了”

“可不是嘛”

“出事儿了,又出事儿了,村老不见了”

舜帝庙村的村民陷入恐慌中,商讨来商讨去,只有村里进了邪祟能解释,三叔家的小孩儿,怕是有些不吉利,匆忙把那小尸首找个镇邪的地方埋了下去。

第三十三章 烈日灼心(中)

权策的假期结束,自洛阳回返长安,他这次要在长安常住,将院儿里的下人仆役都带了回来,权忠先行一步回府,做些入住准备。

途中偶遇一对中年夫妇,男子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女子怀抱一嗷嗷待哺的幼儿,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家子被贼子丢弃,横卧在官道中间,挡住了车马去路。

管事权祥去查看,见状心生恻隐,探问一番,得知是东都近郊的村民,遭贼人掳掠,烧了家中房屋,又为村老所不容,已是走投无路。

权祥据实回禀,请权策决断,权策专心致志锻炼握笔的手腕姿势,无心搭理,随口问旁边的双鲤,“双鲤说,该怎么办?”

双鲤小腿晃荡着,伸出脑袋看了一下,抿抿嘴唇,歪着头小声道,“大郎,咱们院儿里还少个园丁和粗使婆子,要不就收留了他们吧”

“听双鲤的”权策漫不经心地同意,“记得要他们按手印,签卖身契”

双鲤闻言,咬着下唇,欢喜地点头,在她看来,签卖身契不是羞辱,是保障,能做大郎的奴仆,是他们的福气。

“是,大郎”权祥领命去办事儿。

“呀,大郎,你都抓到笔头上去了”双鲤嚷嚷了起来,权策温温一笑,将手后移,修正了姿势。

权策一行在渭南稍停了半日,请了医生为那男人诊治,他身上伤口看着吓人,却都是皮肉伤,未伤及骨头内腑,简单包扎调理,喝了碗参汤,已经恢复大半。

权策亲自去探看,那中年妇人感恩戴德,跪在地上不停磕头,权策扶起,“不必多礼,你们夫妇如何称呼?”

“奴家夫家姓祝,行三,不曾有名字”中年妇人穿着粗布衣服,慈眉善目。

权策看向床榻边躺着,伸胳膊蹬腿儿的幼儿,“祝三嫂,这孩子,是你们的?”

祝三嫂低垂着头,手脚没处放,“是奴家的孩子”

权策笑了,伸手碰了碰小孩儿胖乎乎的小脸,被他抓住了手指头,劲儿不小,“倒是壮实,可有名字?”

“贫贱人家,只有个贱名,叫虎娃子”祝三嫂看向孩子,满脸慈爱。

“这个名字不好,我给他取个名字,叫平安吧,祝平安”小孩儿张着没牙的小嘴儿,要把权策的手指头往嘴里送,权策抽回手指,负手离去,平平安安,比什么都重要。

“奴家谢主人赐名”祝三嫂双膝跪地叩头,贵人赐名,多少也能沾上点儿福气。

从金光门进入长安,一行人回了义阳公主府,权祥指挥下人安顿家私,权策去了书房。

权忠已经在门外候着。

“……盗掘坟墓,扔了三个差不多的尸首到房子里,一把火烧了……灭了村老的口……”

权策右手撑着额头,看不清表情,“长安情形如何?”

“……已经抓捕了数十家李氏勋贵,前日御史中丞来俊臣因为争抢犯人,和侍御史侯思止起了冲突……黄国公李撰聚众反抗,阖府被杀……常乐公主的孙子左卫勋府郎将刘桐畏罪潜逃,至今未曾抓捕归案……”

权策沉默不语,权忠顿了顿,又说道,“主人近日修身养性,甚少外出”

“权立回来了,我已吩咐过他,银钱上的事情,你自去找他便可”权策沉声叮嘱,“你只须记得一点,宁可一无所获,不可铤而走险,一切以安全为上”

“这段时日非常时期,看管祝家夫妇,不许出府门,父亲那边,多加派人手,适当时候,可以做些动作,惊他一惊”

权忠领命告退。

午后时分,权策前往天官衙门换领官凭,摇身一变,连降四级八阶,成了从六品上的文官,耳听得衙门里议论纷纷,都在说武后新一轮的大清洗,言谈之间都说不好越王李贞到底是哪头的,扯个大旗造反,身死族灭不说,还把一大批李氏宗亲送上了断头台。

“听说这几日御史台和丽景门都在找刘桐的线索,要在这个案子上见个高低”

“见高低?呸,还不就是两条疯狗抢功劳”

“啧啧,这两家可都是大有本事,抓一个牵连一串,罗织起罪名来密不透风”

“听闻有人要弹劾义阳公主府的权家父子,武天官给压下了……”

“慎言”

众人噤声,目光有意无意在权策身上掠过,他团团拱手,加快脚步,出了天官衙门,嘴角流出笑意,被排挤了,这样很好,李家人不会想用他,武家人也不会忌讳他,武承嗣知晓武后对权策的态度,自不会让人添堵。

不过听这些下层官吏言论,都是心向李氏,武后的根基,始终不足。

他换了六品青衫官服,入宫报道,上官乃是凤阁舍人王教,此人不苟言笑,举止沉稳有度,博闻强识,政治礼仪无所不达,口授草诏,文思泉涌,跟他见了面,只提了两个问题。

“书写手速如何?”

“尚可”

王教竟然还要测试,口中草拟了一份授张说起居郎制,将张说履历才华,制科考试的表现一一表述,片刻间已是五百言,权策勉力跟上,念完写完,字迹虽潦草,殆无差错。

王教浏览他书写的制文,颔首通过,“既你无差,此制无用矣”引烛火烧之。

又问,“身体可经得住熬夜?”

权策谨慎对答,“一两夜无妨”

“甚好,你可入职,我遣人知会上官待诏,天后身边值守日程,她自会安排于你”王教一招手,叫来个小宦官,命他入内廷通报。

“权左史,请随我来”上官婉儿没有露面,是个小宫女,左史是起居郎的雅称,相对于起居舍人的右史,起居郎记载君王行止和国家大政,起居舍人记录君王制命诰敕,左右史的称呼因朝会时两人立于丹陛之下,左右相对而来。

入得紫宸门,上官婉儿在高台之上负手而立,面上含笑,眼中冷意闪烁,“权左史,果然非常人,变色龙也似,在我面前,就是不解风情的一介莽夫,换了个人,就成了柔情款款的翩翩雅士”目光喷火,牢牢锁定他,权策心知,若是没有个合理的解释,他怕是要糟。

心思急转间,权策故作平淡地反问,“待诏,您听说过近乡情更怯吗?”

“此人之常情,与你反复作态有何关联?”上官婉儿接了他的话,仍是冷漠。

“因思乡日久,近乡犹情怯,近人,更甚”权策抬起头,跟她对视了片刻,复又把头垂下。

上官婉儿的视线在他身上游走良久,靠近了两步,两人衣袂相接,“才说你多了英雄气概,却也胆小的紧,奴奴可不敢轻信,除非,你能把这阙摸鱼儿,全词赠给奴奴”

权策低垂着头,微微侧转身,拉开些距离,“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

上官婉儿听得心驰神往,荡气回肠,看他恭敬谨慎,微微愁苦的样子,突然有些怀念那次浴汤殿的唐突,他赠送的卿本佳人,一直挂在桌案边。

权策的确愁苦,在这风云诡谲中打滚,蜕化得厉害,心,渐黑了,这面皮,也是要不得了。

第三十四章 烈日灼心(下一)

起居郎的工作枯燥无比,跟随天后,记录言行,有时半日只需寥寥数字,有时片刻就要下笔千言,权策很快就掌握了这个工作的核心要义,是个类似录音机和摄影机合体的工具,无任何鲜活职能,重在弱化存在,寂静无声,寻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入座,有事则动笔,无事则闭目养神,不多看多动分毫。

“……腊月二十六日,后御蓬莱殿,秋官侍郎周兴入见,言及诸王入朝事,各家王公群集至龙门驿,无诏旨不敢入京,弹劾高宗二庶子泽王李上金、许王李素节有串联谋反情事,请令有司捕拿处置,后顾左右,令起居郎答对……”

权策心中惕惕,针对舅舅李素节的暗箭,说来这就来了,沉默着下笔记录,喉结微动,脸上毫无表情。

“朕的起居郎,只会写字,不会说话了乎?”武后戏谑的声音传来,权策在她身边待久了,对这个尊贵的妇人有了更多认识,博学聪敏,颇有情趣,当然,前提是,不要触怒她。

权策这才醒悟过来,起居郎叫的是自己,离席俯伏,“回禀天后,臣职责所在,不敢妄言朝政”

“朕要你说”武后声音轻淡,却不容置疑。

“臣尝闻,郑伯隐忍,克段于鄢,方得从容收拾人心”权策含含糊糊说了一句,不肯多说。

武后嗤笑,“字写得不怎样,文人的酸气倒是沾染了不少”轻轻侧头,瞟了眼身后,上官婉儿屈膝福礼,“奴婢以为,天后名望,重于泰山,此时尤甚,恩威并施为上策,结恩良善,惩戒叛逆,庶几可震慑宵小,又不伤忠孝之心”

武后微微沉吟,手伸了出来,捏住权策的下巴,强迫跟她对视,“素节是你舅父,若他有反迹,当如何?”

“臣愿亲手诛之”权策努力低垂眼皮,保持恭顺。

“好”武后甩手拂袖,命春官衙门冷落诸王,不加接待,周兴会同侯思止严密监视龙门驿及周边,不可妄动,定要人赃俱获,“素节生死,非尔等可插手,若其有几分天良,权策代朕亲迎,若其全无心肝,自行取死,亦由权策行刑”

周兴对此并不满意,作为一个酷吏,颠倒黑白刑讯逼供他擅长,盯梢监控就弱得多了,只会便宜了侯思止,伏在地上犹豫半晌,想着找补一些回来,“天后,前左卫勋府郎将刘桐潜逃,臣愿效力缉拿”

“不必了,来卿正在细查他亲朋故交,料来很快就有结果,退下吧”

周兴张了张嘴,没胆子再多说,“臣告退”迈着细碎的步子倒退出殿。

日落时分,权策下值,上官婉儿送他出宫,两人一路无言,临别,上官婉儿问了一句,“你怕吗?”

权策强撑微笑,“我怕或不怕,它就在那里,今日多亏待诏援手,若权策有来日,定当厚报”

他又打了一记七伤拳,缓兵之计,固然让李素节暂时安全,却也让自己卷入风波,倘若李素节真有把柄被抓到,他真的会去杀亲舅父?即便他去杀了,武后还会信他?失了武后信任,周兴等人又会饶他?

这是生死局。

上官婉儿眼中烟波渺渺,侧身而立,“我只是顺势而为,并非有意帮你,也帮不了你,你本可以不管这许多的”

权策微笑的脸绷不住了,只觉悲苦难言,勉力扯开嘴角,抱拳躬身,“待诏,权策生来便是此命,该当背负的,终是逃不掉”

上官婉儿长叹一声,她见惯生离死别,并无多少悲戚之色。

权策心境已平,生死看淡,笑意上脸,轻声吟道,“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上官婉儿怅怅地望着他悠然远去的背影,算起年庚,她比权策大了足有7岁,却总觉他身上气息沧桑醇厚,随口戏弄文字,都是大彻大悟,飘逸味道,像是本怪异的传奇话本,越是想看清,越是看不懂。

权策跨上纨骕骦,信马由缰,还没有回到府中,迎面撞上权忠,神色惶急,“大郎,王家郎君坠马,伤情不好,您快去看看吧”

王家郎君,王晖?权策大惊,调转马头,小跑起来,冲向高安公主府。

姨母高安公主,与义阳公主一母同胞,同在宫中受苦,关系甚好,见到权策来到,慌不迭迎出来,搂着权策一把鼻涕一把泪数落,无非是权策没良心,好长时间不来府中探望,还远远搬去洛阳,又打仗,刀剑无眼的,甚是可恼。

高安公主比义阳公主小三岁,年近四旬,看上去比义阳公主年轻得多,更像个花信少妇,权策整个被搂在怀里,满心不自在,听她这般絮叨,却放下心来,姨母还有心情骂人,显然表兄王晖的伤势,并不严重,“姨母,孩儿听闻表兄受伤,想去探看探看”

“哼,若是你表兄不受伤,我儿怕还不会登门”高安公主嗔怪地戳了他一指头,牵着他的手径自进了内宅,“你表兄也是个不省心的,扭伤了腿脚,御医都说无甚大事,偏要去东都求医,你姨父也念叨着要同去,大过年的,府里竟是住不得人了,我儿孤身一人在京,明日便搬来姨母这里,也省得你母亲操心,可记下了?”

权策赶忙从命,姨母的性子跟母亲两极分化,母亲是长姐,有事藏在心里,颇为冷清,姨母却外放得紧,像个话痨,两姐妹倒也互补。

“表兄,伤势如何?因何坠马?”王晖躺在床榻上,腿上缠着纱布,权策探问缘由。

“大郎来了,无妨,一时失察,未能坐稳而已”王晖坐直身子,做了几个屈腿动作,“大郎此去汴州受委屈了,若是有人在你面前幸灾乐祸,来找表兄,表兄为你出气”

权策摇头,但笑不语,王晖还把他当原来那个懦弱小兄弟呢。

王晖继续说,“你当这个劳什子起居郎,怕也没滋味,早些脱身为好,前日里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谣言,什么面首的,听着恶心,刘桐他们还说你投敌了……咳咳,早前说的”王晖情绪激动之下,说漏了嘴,赶忙补救,小心看权策的神色,他自然什么也看不到。

“表兄,听姨母说,你要去东都”权策扯开话题,“你这伤势,能受得起路途颠簸?”

“伤势无碍的”王晖满不在乎地摆手。

权策笑着点头,“那便好”

来了姨母家,不用晚膳是走不了的,高安公主与权策同坐一案,一手搂着他的后背,一手为他布菜添饭,倒水擦嘴,忙得不亦乐乎,活像是在照料婴儿。

姨父王勖、表兄王晖,见惯不怪,各自用膳,也无人嘲笑他。

夜深,权策拎着大包小包,告辞回府。

“姨父,表兄,岁末天寒,东都路远,万万小心”

“哈哈,大郎休要作儿女态,不过是去东都看看病,哪会出什么事,待我伤好归来,教你打马球”

权策深深作揖。

第三十五章 烈日灼心(下二)

东都洛阳,仁和坊,位在洛阳城东南角,旁侧有伊水两条支流环抱,风景秀丽,虽离宫城甚远,房价却仍旧高企不下,东都权贵富商,乐于在此置业,以作休沐日娱乐,修养身心之用。

或者,还有其他用处。

傍晚时分,一行车马从仁和坊一处宅邸出来,男主人在门口盘桓片刻,阔步上了马车,贵妇装扮的女主人牵着个粉雕玉琢的童子,久久挥手,目送马车远去。

马车走后不久,宅邸后门,一个青衣小帽的仆役推着独轮车出来,轻车熟路,自最近的长夏门出城,出城约莫四里地,有人在路边接应,仆役扔掉独轮车,换乘快马,沿着官道向西疾驰。

“唏律律”胯下马匹发癫一样乱跳乱蹦,前蹄晃荡几下,一头栽倒在地上。

仆役被抛飞出去老远,重重砸在路面上,全身骨头剧痛,路面上几颗铁钉扎进了体内,疼痛至极,惨嚎出声,好容易缓过劲来,来不及揉伤处,脖颈间就多了两把寒光闪闪的开山刀。

两都之间的官道,今夜的不太平不止于此。

潼关的一处驿站,出了食物中毒事故,贼子奸猾,在餐具上涂毒,驿站中的住客全部遭了毒手,驿站的吏员护卫,因忙碌公务,得以幸免,好在毒物的功效只是软骨,并不致命,随后冲入几个黑衣蒙面歹徒,驿站上下以命相搏,歹徒凶悍,杀害数人,众人皆以为必死,忽听一声唿哨,歹徒虚晃一枪,分散遁走,却原来他们另有同谋,从后门潜入,掠走高安公主府一辆马车。

驿站连夜派人请了医生,按照官位高低诊治,医生们对这些江湖路数并不擅长,费了半天功夫,也不过让人恢复行动,身体上的麻痹和疲软无力没有去根,驸马都尉王勖能动弹后,下令速速起行,一行人扶着楼梯艰难行走,尚未下得楼来,驿站突然燃起大火,又有歹徒来袭,不知是上一波去而复返,还是有新的一伙对此地起了兴趣,此番不仅人数更多,下手也更凶残,石灰粉,飞镖暗器,叮叮当当撒下来。

驿站主事欲哭无泪,“天杀的,快些顶住,莫要伤了驸马”

驿站的护卫胆气已经杀没了,躲在廊柱门墙后面,口中咋呼,不肯出来,歹徒却也不理睬他们,径直冲向驸马王勖一行,有那忠心的仆役护卫强撑着软绵绵的身体阻挡,无不被乱刀砍杀,丝毫不容情,王勖惊惧交加,瘫倒在地,王晖双手把着楼梯,死死挡着身后一个仆役装扮的人,这般作态,却让歹徒喜出望外,跃起一记连环脚,将王晖踢开,数把雪亮砍刀,密密劈在那仆役身上,将其剁为肉泥。

一声唿哨,贼人乱糟糟四散。

“噗……”王晖被踹在正胸前,呕出大口鲜血,腿上鲜血殷殷,看着碎成一地肉渣的仆役,又是一阵恶心反胃,心中痛悔不及,实不该不听大郎劝说,这东都之路,竟似龙潭虎穴。

王勖全身覆盖着一层层冷汗,动了动身体,喃喃下令,“起行,往东都”

“父亲,事已至此,还去东都何为?”王晖不解。

王勖怒瞪他一眼,“为你治病”

王晖瑟缩,不敢再多说。

大明宫,承欢殿,李家武家诸多子侄觐见,提前向武后拜贺春节,并非所有人都有这个露脸的机缘,武三思、武承嗣、太平公主、睿宗都是举家前来,武攸暨和武攸宁兄弟独自前来,其他旁支,只有寥寥几个代表,敬陪末座。

殿内畅叙亲情,其乐融融。

权策躲在帷幕后,写下简略一行字,“上与太平殿下、武氏宗亲入承欢殿拜贺新春”,便停了笔,眼睛飘向武攸暨,此公温厚性子不改,即便是小辈祝酒,也是笑脸相迎,又悄悄看了眼太平公主,她与武后同坐一案,权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侧面,脖颈修长,面如银盘,身段稍显丰腴,比身旁的母亲还要粗壮些许。

关于这两位的姻缘,有很多传言版本,却不知实情如何?

权策神思翩飞,冷不防有人将矛头对准了他。

武承嗣家的三郎武延秀,看到他,又想起了当初御马的争执,“姑祖母,孙儿想要纨骕骦,还请您赐下”

“纨骕骦?”武后饮了几杯酒,脸颊带着几丝酡红,想了想,才想起来,“高宗皇帝那匹马,我已经赐给权策,延秀可另择一匹”

“孙儿不要别的,只要纨骕骦”武延秀撒娇耍赖。

“放肆”武后扔掉酒杯,厉声怒斥,殿中气氛随之紧张,武承嗣抽了武延秀一个大嘴巴子,与他一同跪地请罪。

权策离席,主动退让,“天后,纨骕骦高傲,臣驾驭起来颇为吃力,若得天后恩准,臣愿另择御马”

武后盯着他看,气息颇不平静,“何以至此?”

权策不明所以,不敢胡乱作答,保持沉默。

“朕闻,你搬去高安府上住了?”武后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是,臣独在长安,姨母挂心,故而令臣搬去府上照料”权策搞不懂路数,据实回答,在高安公主府里,他过的跟个二世祖似的,被宠上了天,越是如此,他越是感觉自己肩上责任重大。

“你可识得太平?”

问题一个比一个诡异,饶是权策两世为人,此刻也六神无主,跪倒在地,“臣惶恐,臣认得公主殿下”

武后突然意兴阑珊,“罢了罢了,纨骕骦是朕赐给你的,你就好生收着,散了吧”

睿宗随同武后先行离开,太平公主特意绕了一圈,在权策面前停住,冷冰冰地在他脸上扫了扫,拂袖而去。

权策最后出殿,有人在等他,武延秀一如初见,像头豹子一样冲撞了上来,只可惜,效果不如人意,权策训练备身又上阵打仗,身体早已非吴下阿蒙,只摇晃两下,没有摔倒,反倒是武延秀自己,用力过猛,连续后退几步,脚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权策迈步上前,伸出手,被他一把打开,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愤怒涨红的脸慢慢得意起来,食指点着他的鼻子,“权策,你等着,你不是要救你那倒霉舅舅嘛,你非但救不成,大爷要你也死进去,放心,我会让那匹该死的贱马给你陪葬,哼”转身跨着大步,扬长而去。

权策望着他的背影,无悲无喜。

第三十六章 烈日灼心(终)

深夜,高安公主府外,游动着很多双眼睛,一道黑影在坊间掠过,几条彪形大汉迅速追踪过去,在附近街道巡弋数圈,分头再碰头,没有任何发现,骂骂咧咧回转,高安公主府探出墙外的茂密枫叶,随着风不停抖动。

权策暂住的小院儿里,雏菊和榴锦排排站在边儿上,雏菊还好,带着点温柔的笑意,榴锦不然,噘着嘴儿很不服气,无他,尊贵的高安公主把她们下人的活计都给抢了。

“我儿幼时便秀气,一直漂漂亮亮的,性子也像个姑娘家,最是可人心疼”高安公主蹲在地上,给权策洗脚,仰天看他,满眼欣慰,“眼看着长大了,出去当差又打仗,倒是多了男子汉气概,不知哪家娘子有福气,能嫁与我儿为妻?”

权策对姨母溺爱的功力已经领教了,推拒了几番,惹得她伤心流泪,只好就范,说实在的,这种骨肉天伦的温馨,他心底也极是渴望,乐意跟她亲近,“姨母看自家孩儿,自然全是好处,外人眼里,孩儿罪大恶极,面目可憎也说不定”

高安公主拿来棉帕,细细擦拭干净水珠,“那是他们眼瞎,没有福分,我儿夜间睡眠可好,可要姨母搬来陪你?”

权策已经摸索出对付姨母的办法,不慌不乱,“孩儿不要,姨母丰腴,比我大一圈,孩儿的床榻该睡不下了”

高安公主嗔怒,掐着他的脸蛋拧了一记,“到底是大了,还会嫌弃姨母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小猴儿,幼时最爱往姨母怀里挤”

安顿权策躺下,见他入睡,轻声交代雏菊和榴锦,“你们两个,好生侍奉大郎,夜里警醒些”

她走了没多久,权策睁开了眼睛,对着床前的一团漆黑,冷声吩咐,“去书房”

书房里,一灯如豆,权策面前站着两条汉子,李贞留下的八骏护卫,前两名都在这里了,权忠身手不行,无法来去自如,一直在外,不敢回来见他。

“主人,府上驸马去了仁和坊一处宅邸,没有挂牌匾,不久,有个仆役往长安方向来,途中有人接应换马,沙吒术的人将他拿下了”绝地轻声说道,“该如何处置?”

“处死,尸体扔回那处宅邸,警告他一下”权策咬咬腮帮子,怒气隐隐。

“是”绝地领了命,嘴巴动了动,欲言又止,老二翻羽性子爽利,“主人,权忠传信,仁和坊那处宅邸,是驸马的外室,还有一个8岁的儿子……”

“老二”绝地喝止,动动嘴巴,没有说出什么来。

权策脑子嗡的一声,身子晃了晃,伸手撑住额头,他不得不信,这种消息,权忠没有万分把握,是不敢报给他的。

“主人莫要悲伤,一把火的事儿,把那贱女人结果了……”翻羽阴测测出主意。

绝地反手就是一记耳光,抽得他嘴角鲜血狂涌。

权策定了定神,“表兄那边如何?”

“刘桐已死,他的管事冒充他,给沙吒术添了不少麻烦,抓了个活口”

权策没吱声,绝地继续说,“主人表兄死保刘桐,受伤不轻,还死了几个下人”

权策眼睛微亮,“刘桐的管事,还活着?”

“是的,还在权忠手里,是个硬点子”绝地郑重点头,又说起权策安排的任务,“我们去龙门驿踩了踩点,许王殿下下榻的驿馆,眼线众多,来路复杂,要潜入不难,要避人耳目,不可能,送封信进去,还得送掉一条命”

“送信?送命?”权策念叨这两个词汇,脸上泛起冷意,“这几日可有人进出舅父驿馆?”

“绝对没有,剩下的弟兄都在驿馆周边,人碰到了不少,没人进去,都是监视的”翻羽揩干净嘴角血迹,赌咒发誓,皮实得紧。

“那便好”权策深深吸气,呆呆地看着桌案上的油灯,瞳孔里,火焰的光轮渐渐放大,光芒刺眼入心,就像灼热的油水爆开,溅得四壁都是,烫得胸腔生疼。

龙门驿,是长安以西最大的驿站,由数十座独立驿馆组成,原是接待西域各国使节之用,如今,住满了李家宗亲王公。

驿馆中的吏员行走坐卧,一板一眼,目不斜视,爬楼梯不会连跨两级,供奉饮食果蔬,不会用丝巾盖着,不会给任何超出范围的优待,也不会怠慢半分,他们都知道,这些王公贵不可言,又贱如草芥,驿馆外的眼睛多如牛毛,稍有行差踏错,就是灭顶之灾。

昏黄笼罩大地,又是一天过去,距离正旦大飨只有三日了,驿馆里的王公仍旧没能等来长安只字片语,坐困小楼,形同幽禁,不知命运,不知前路,不知为何起,也不知何时终,忍受无间地狱般的折磨。

驿馆外的密林里,人影幢幢,你来我往,白日的监视结束,该是换班的时辰,各自去找熟悉的监视位置,却发现,有人抢先了,不得不另寻坑位,夜间来的这一波人,明显比白日多了好几十人。

“贼他妈,御史台这帮疯狗,手艺不行,人多顶个屁用,收拾好家伙,防着他们乱来”

“去他奶奶的,丽景门这帮杂碎弄这么多人要作甚?弟兄们不要乱动,只管盯紧许王驿馆前后门,管出不管进,一有人出来,立马拘捕”

巨大的监视包围圈,气氛陡然紧张。

“哒哒哒”官道上,马蹄声传来,马上骑士穿着夜行衣,蒙着面罩,戴着斗笠,是做阴私之事的标准打扮,只是作派,太嚣张了些,大摇大摆下马,提纵跳墙,几个翻滚间就不见了踪影。

“嘿嘿,这是艺高人胆大啊,速速通报主事,全体往许王驿馆警戒”丽景门的人第一时间迅速行动起来,却没能抢占有利地形,御史台的人从一开始就蹲在那里。

“老大,主人说有人进去,咱们就行动,是这个吗?”一个黑衣大汉坐在树杈上,话里充满了崇拜和敬服,主人看上去蔫不拉几,还真是能掐会算。

“行动”老大没那么多废话,直接下令,密林里一阵扰动,有个捆绑着的彪形大汉黑衣人被推出来,老大给他松了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黑衣人嗜血的眼睛怒视老大,不一会儿,疯了一样冲出密林,翻墙进了许王的驿馆,身手跟刚才那人不相上下。

“主事有令,向许王驿馆集中,盯紧,盯住,盯死”丽景门的人手口口相传着上头的命令,“一旦有人出来,兵分两路,左哨捕拿,右哨搜查驿馆”

御史台的人马微微骚动,很快被压了下来,上头说了,管出不管进。

“老大,我们行动么?”树杈上的彪形大汉,沉声询问,他手里攥着一个黄皮信封。

老大闭着眼睛,没有作答,一圈儿7个手下,眼神各自闪烁,开始三心二意,想着是不是跟着老大一起背叛主人,只是这三姓家奴的名号怕是不好听,有几个动了动身子,换了个角度,方便把叛徒老大拿下。

“时间到了,立刻行动”老大猛地睁开眼,径直下令,8条黑影飞速窜出,老大破例多说了几句,“兄弟们,活着的,替死了的尽忠尽孝”

没人应答他,他的手下矫健如猎豹,一个比一个勇猛,两人一组分散,奔向4家王公驿馆。

腊月冷风在耳边呼呼吹过,心里热乎乎的。

“贼子有异动,速速分散监视,咱们中了调虎离山,快些散开”丽景门的人大惊失色,迅速分了大批人马去另4家王公驿馆。

御史台的人非常长情,坚守不动。

“啊……”

一声惨叫,从许王驿馆里传出。

“回去,回去,别让人跑了”丽景门凌乱不堪,索性不再顾及隐蔽,兵分五路,明火执仗冲入各家王公驿馆。

混乱之时,有个黑影从许王李素节的驿馆后门墙出现,作派仍是大摇大摆,御史台的人动如脱兔,蜂拥上去捕拿。

“嗖嗖……”数十支羽箭破空而至,那黑影变成了刺猬,射完箭,贼人立刻遁走。

“我入你老娘”唾手可得的大功不翼而飞,御史台头目看着地上死得不能再死的黑衣人,目眦欲裂,拔出一只羽箭,上面丽景门的标志无比清晰,“去他娘的杂碎,丽景门给老子们下绊子,弄死这帮狗娘养的”

许王驿馆乱糟糟的,地上躺着几具尸首,一具是蒙面黑衣人,其余的都是许王护卫,许王胳膊受伤,鲜血喷涌。

“王爷,请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白无常侯思止,这时候也穿着黑衣,面色铁青,却带着微笑。

“这人行……”李素节脸色惨白,话没说完,驿馆外大乱,叮叮当当的兵器交锋声和惨嚎声不停响起。

一个黑衣官差狼狈冲进门,“主事,大事不好,御史台杀进来了”

“哼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我倒要看看谁给他们的胆子”侯思止留了两人看守,率众杀气腾腾迎出去。

这阵混乱,许王定下了神,面上惊骇之色一闪而过,眼睛转了几圈,胳膊疼痛难忍,打了个趔趄,倒在黑衣人的身上,起身之后,黑衣人的衣衫里,多了封信。

第三十七章 顺昌逆亡

垂拱四年腊月二十七夜,有贼持书潜入龙门驿,交通诸王,密谋造反,泽王李上金、鲁王李灵夔、霍王李元轨、虢王李元凤四人隐匿通谋,为有司所擒,许王李素节忠勇义愤,当场斩杀信使,上交书信,天后称许,令起居郎权策率亲王仪仗迎迓,与高安公主等同赴东都,大飨万象神宫。

史书上寥寥几笔,按下无数波涛汹涌,权策经历了就任起居郎以来,第一次夜间加班。

宰相苏味道、岑长倩,天官尚书武承嗣、夏官尚书武三思,御史台中丞周兴、来俊臣,丽景门主事侯思止等人夤夜奉诏入宫。

周兴先声夺人,弹劾侯思止杀害人犯,掩盖许王罪行,“天后明鉴,入许王驿馆者,非一人,乃二人,一人是逃犯刘桐的管事,另一人乃是东都千牛卫备身扈昌,此人为权策心腹,扈昌落网之际,丽景门中人将其乱箭射死,致使功败垂成,臣以为侯思止与权策定有勾连”

侯思止坚决否认,反弹御史台心怀不轨,大肆屠杀丽景门官差,“天后,臣另有疑问,当晚监视龙门驿,御史台不理其他,专守许王驿馆,即便另有四家王公驿馆异常,也纹丝不动,似乎料定许王驿馆必须出事,而所谓人犯扈昌遇害之后,御史台上下如疯似颠,彼等到底是天后耳目,还是他人爪牙,实在令人费解”

天官尚书武承嗣出言,“天后,侄臣以为,监视何人,如何监视,各衙门自有主张,无可指摘,射杀扈昌的羽箭,出自丽景门,铁证如山”

“侄臣不以为然”武三思少见地神色严肃,“各衙门无论如何行事,都须以天后为宗旨,御史台玩忽职守在先,屠杀同僚在后,无论哪一桩,都满是一己私利,何尝有半分忠君之心?”

武三思是揣摩心思的高手,见武后面露赞许,心中大快,御史台两条老狗,都为武承嗣奔走,是他心腹之患,“侄臣请将周、来二人捕拿鞫问”

武后并未点头,转身看权策,“左史,你以为如何?”

“臣反对”权策这回很痛快,武后微阖双目,“为何?”

权策脸色端正,像个局外人一般,“臣闻,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行,万恶淫为首,论行不论心,两位中丞有忠心,不必追究些许行事偏颇,即便对臣有恶意,可惜未曾得逞,当属无功亦无过”

“哈哈哈,你们呐,尚不及一黄口孺子”武后仰头大笑,笑声清越豁达,春回大地,含笑问道,“权策,此事关乎你生死,你似乎很是淡定?”

“臣淡定,是因为臣知道,臣没有写过信,也没有派过信使”权策沉稳如恒,这话用了话术,他没写过信,是因为他知道武延秀要害他,一定会替他写,他派的人,也不是信使,而是刺客,是去行刺的,许王想活,就一定要杀他,还要把收到的书信,栽赃在他头上,彻底脱身。

这个计划,既考验许王身边的护卫,也考验许王本人的心智,好在,他都通过了。

“好”天后拂袖起身,“扈昌擅闯王公驿馆,夷灭九族,逃犯刘桐阴魂不散,御史台海捕,泽王等四王背义忘恩,丽景门严加讯问,追查同党,许王忠心可嘉,权策,你替朕走一遭龙门驿”

“臣领旨”权策双膝跪地叩首,心头大石放下,反倒不复淡定,四肢发软,抖动不休,站了好几次,没能站起身。

这个情状,武后尽收眼底。

一只晶莹玉手伸到面前,是上官婉儿。

“下官献丑了”权策赧然,扶着她的手站起来,上官婉儿对他笑了笑,带领众多宫女迤逦而去。

宰相和尚书们先走,周兴、来俊臣两人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多谢权左史了”

权策面色不动,还了一礼,要不是为了避免横生枝节,他才不会多言这几句,他不是诚意帮忙,他们也没有诚意感谢,彼此敷衍罢了。

“多谢权左史了”侯思止也拱手道谢,武后没有明言谁对谁错,下旨分派的职司却暗含褒贬,御史台海捕刘桐,大海捞针,吃力不讨好,丽景门负责讯问四王,这是个立功的好差事。

侯思止的感谢却也没有几分诚意,脸上还带着点怒气,“不知本官何德何能,让左史如此看重?”

权策知道他说的是那些嫁祸给丽景门的羽箭,这本是一着闲棋,武延秀的信使必须死,怎么死倒是随意,只是没想到御史台的人如此火爆,竟然为此跟丽景门火拼,当即佯装听不懂,“侯御史最令人心折之处,在于统御有方,部属精干,御史台如此掣肘,尚能将逆反者一网成擒”

“哼,权左史的部属就不尽如人意了”侯思止冷哼一声,揭他的伤疤。

权策苦笑无言,扈昌,就是在东都宣仁门阻拦权毅的备身,因行刑二十军棍的典故,为人所知,但说是他的心腹,就太过了,他能用刘桐管事的家小威胁他去送死,武延秀胁迫扈昌出卖他,自也不是难事,同一个世道,谁都活得不容易。

侯思止也不再多言,匆匆出宫。

龙门驿,春官衙门总算带来了武后制令,许王公自行前往洛阳,暂安置上阳宫,正旦大飨后,另有加封改封旨意,事了各自归藩。

众王公领旨,各自松了口大气,守得云开见月明,这个结果比他们打算的要好得太多了,跪谢天后隆恩,真情实感,丝毫没有掺假。

不片刻,长安又来了一支庞大的队伍,半边是杀气腾腾的黑衣官差,半边是金碧辉煌的亲王仪仗,众王公在官道边翘首而望。

黑衣官差一拥而入,将泽王李上金等人的家眷上下,包括奴仆,全数披枷带锁拿下,塞进狭窄的槛车里,槛车不够,几个人堆在一起,奴仆和主人混杂,皮肉相接,挤得身体扭曲。

官差粗暴,稍有不从,动辄挥鞭怒打,妇孺家眷,哭声震天。

权策在哭声中停顿良久,心中抽搐不已,他们四家的信,是他的人送的,为的是分散酷吏们的注意力,也为了凸显李素节的忠心。

他们有机会处理那封信,或者烧掉,或者上交,但他们没有,他们藏匿了起来,或许可以说他们是咎由自取?

即便没有他插手,他们终会为酷吏所害,他至少救了许王,有功无过?

权策全身灼痛,努力剖白自己,不是我,不是我害得他们。

“左史?”銮仪使轻轻提醒,权策打了个哆嗦,揉了揉脸颊,来到许王李素节跟前,躬身下拜,“孩儿权策,拜见舅父”

“大郎长大了,此来……”许王看到了他身后的仪仗。

“孩儿奉天后制令,迎舅父阖家前往东都”权策伸手延请。

许王二话没有,只说了一个字,“好”径直登上车辇,连自己的众多妻妾子女都不管了。

权策安排銮仪护卫前去一一敦请。

仪仗起行,槛车也起行,相生相伴。

武后把顺她者昌,逆她者亡八个大字,写满了两都之间的官道。

第三十八章 团圆不圆

深夜,上林坊,义阳公主府邸,一人穿紫衣蟒袍,一手持油灯,一手持刀,行走在回廊间,脚下轻便无声,夜有凉风,油灯火苗不动不摇,刀光似霜,寒气四溢。

回廊两侧的绿植阴影,遮挡了他的面庞,分辨不清楚容颜,径直走进未名小院儿,推开正堂卧室,来到权策床前,挥刀便砍。

“绝地,沙吒符,救我”权策心胆欲裂,惊惧大呼。

“大郎,梦魇了,大郎醒醒”睡在外间的雏菊披着外衣冲进来,点燃灯烛,把他摇晃醒。

“主人”绝地很快从阴影里现出身形,没多久,院儿里其他仆役纷纷赶来。

权策惊魂甫定,冷汗湿透中衣,脸上如同被水洗过一样,连喘几口粗气,方才定住神,嗓音喑哑,“无事,你们退下吧”

仆役们散去,绝地没有走远,席地而坐,守在门前。

权策看着他的背影,豪气渐生,乱世求存,他没有多余的时间畏惧徘徊,只能一往无前,罪恶感是多余的,他更该顾念那些为他死伤的人,龙门驿一场行动,八骏护卫重伤三人,沙吒术那边死伤近十人。

“绝地,我要去看望三位受伤的兄弟,你设法安排”

绝地犹豫了下,应命,“是,主人”轻轻摇头,自己这主人,有时狠辣无情,有时又妇人之仁,真是,可爱啊。

东都正旦大飨,排场盛大,整个东都洛阳花团锦绣,各路富贵人络绎于道,各个坊市路口有瑞兽香炉,点燃名贵檀香,冲天香气弥漫全城,经久不散,每隔百米,有一绣衣披甲的武士,有一敲打木鱼诵经的僧侣,梵音袅袅,俨然地上佛国,洛水之中数万尾锦鲤往来穿梭,春寒料峭,杨柳尚未回春,各家商户将自家字号制成铜牌,束上红缎,挂满枝头。

于权策而言,各项礼仪与他有干系的不多,只须伴驾随从,站班侍立。

正旦日,武后服衮冕朝服,执镇圭为初献,睿宗为亚献,九岁的太子李成器为终献,先后拜祭昊天上帝,李唐高祖、太宗、高宗三代,之后是魏国三代先王,魏国指的是武后父亲武士彟的封国,再后是五方帝座。拜祭完毕,武后到则天门宣布大赦天下,改元永昌。

初二,在明堂接受群臣使节拜礼朝贺。

初三,在明堂颁布九条训令,要求臣子恪守臣轨,随后大宴群臣。

“……天后以明堂为祭祖之地、布政之居,自我立法,用适于事……正旦大飨以儒家礼法,辅以佛家、道家典礼仪制,庄严神圣,无以复加,旷古莫闻,于今始见,群臣无不服膺赞叹”

权策的记录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讳饰,武后花样翻新的政治秀,吸收了儒释道三家对她自己有利的成分,用无比浩大庄严的仪式强化宣扬,令文武百官眼花缭乱,或恐慌于自己的无知,或迷惑于先贤的本意,无力做出抵制和批驳。

武后佛经与刀并举,大肆移风易俗,惩戒不臣,权威日盛,通往皇帝宝座的金光大道,越发平坦。

初四,武后召见北衙羽林卫、千骑、千牛卫及翰林学士、通事舍人、凤阁舍人、左右史等御前文武官吏,另行赐宴,随即颁布了大规模的改封加封制令,李家诸王公总体上继续维持一年不如一年的分封趋势,离京都越来越远,地段越来越荒僻,所领职务大多改为遥领,不再担任亲民官,唯一的例外是许王李素节,他获封豫王,领豫州刺史,近在东都卧榻之侧。

除此之外,还有个意外,义阳公主府长女权箩,获封汝阳县主,按唐制,太子之女为郡主,亲王之女为县主,汝阳,是蔡州州治所在地,也是越王李贞叛乱的大本营,权策先登破城的地方,这个恩封,意味深长。

李素节和义阳公主立即上表辞让,武后两皆不许,命起居郎分赴两府传口谕慰勉。

这个不甚严肃的命令,武后下得一本正经,权策只能执行,他倒也不用跑两家,几个同母兄姐妹难得聚齐,约定在义阳公主府上聚宴。

先公后私,权策在上首站稳,“晓谕义阳公主、豫王、汝阳郡主,国家公器,自有定例,凡诸爵赏,有功德者得之,朕虽有天下,不曾因私废公,尔等秉承忠孝,各安其位,勠力效劳,以期名实相副,勿负朕意”

口谕传达完毕,权策赶紧将一众长辈搀扶起来,小不点儿权箩趴在地上小小的一团,懵懵懂懂,手脚并用乱爬,权策伸手捞她起来,抱在怀里荡悠,“我家迟迟,现如今可是郡主了,比大兄大了四品呢”

权箩张着没牙的小嘴儿,咯咯咯笑得甜美。

“迟迟好福气呢,有个好兄长,要不是我儿战场上立功,哪会有这么好的事情”这话却不是义阳公主说的,而是高安公主,她从不在意别的,只要身边人过得美满,其他都无所谓,就着权策的怀抱,逗弄着权箩咿呀说话,欢声笑语。

众人依次落座,权策扫视一圈,喜意渐渐消失,舅父李素节吊着胳膊,缠着白色纱布,父亲权毅愁眉不展,面带惊惶之色,表兄王晖面如金纸,时不时咳嗽,走路也不利索,三家人各有一个男丁有所不适,全都是拜他所赐。

顶梁柱们状态不佳,聚宴的气氛也就不温不火,只有权箩、权竺还有李素节的几个年纪小点儿的子女围着姨母高安公主闹腾得欢。

“大郎以武转文,又在天后驾前,可还能适应?”李素节是个容长脸,下颌中间有一条明显的凹陷,气度沉稳,没有天潢贵胄的骄矜气派,待人接物温润和气。

“孩儿舞文弄墨也还好,并无不适”权策回避了天后驾前的问题。

“那个叫扈昌的,是东都千牛的备身?”李素节还是提起这个,他不是疑心什么,就是想知道,那天晚上诡异的事情里,有没有外甥的首尾。

“正是,原本是我麾下,并无私交,后孩儿转职,京师重地,忌讳颇多,不好再过问其中事务”权策滴水不漏。

李素节点点头,不再多问,转而关切王晖,“伤势如何?”

“腿伤已经见好,只是伤了内腑,还须调理数月,才能痊愈”王晖喘息说话似乎都有些难受,伤的不轻,“对了,大郎,前日偶遇武侍郎,邀你过府一聚”

权策应下,李素节凝眉不解,权毅开口解释,“武侍郎乃是地官侍郎武攸暨,此君醇厚,不爱权位,乐于经商置业”

“虽然如此,他终是武家人,也要注意分寸”王勖提点了两句,“商贾贱业,大郎莫要沉迷”

权策连连称是。

李素节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感慨万分,“昔日在外藩,繁华热闹之处总觉不足,如今在京,又觉得远方虽平淡凋敝,胜在清净闲适,人性贪心不足,真不知是福是祸”

“素节,春节佳期,休要如此扫兴”义阳公主为长姐,出声斥责,“回来了当然是福,豫州很近,走动起来方便,若是高安也搬到东都来,就更好了”

“好呀好呀,我也时常想念姐姐……”高安公主抱着已经睡着的权箩,喜滋滋地表示赞同。

“嗯哼”王勖清咳一声,打断了她,“迁居不是件小事,再说,外甥儿在长安当差,咱们都走了,剩他一人,岂不孤苦?”

高安竖起的柳眉无力塌下,嘟嘴点头,“倒也是,还要照料大郎呢,好在两京不远,日后大郎到东都当官了,我再来”

权策浅笑,王勖对付高安公主挺有一套,他不愿离开长安,怕不只是为了自己。

第三十九章 争风吃醋(上)

正旦大飨之后,诸王公陛辞就藩,同日,越王李贞牵连出来的东莞郡公李融、韩王李元嘉等人,连同泽王李上金等人,一并斩首于洛阳城郊,血溅数里,芦苇荻花为之染红,血腥气混杂着檀香气,缠绕东都数旬不休。

也在此日,权策休沐,为舅父李素节送行,特意避开人群,与他交流了一番避孕之术,这位种马舅父太能生儿子,小半年的功夫又多了俩,已经15个了,再这么生下去,迟早还会成为眼中钉。

李素节没有尴尬,真情流露,红了眼圈,递上一个绯色布包,“大郎我儿,生在我家,实非幸事,小小年纪便饱经风雨,舅父心疼,这些钱帛,拿去开销,无须以我为念”

权策双手接过,埋下头,深深一揖,再起身,车马已然远去。

归来途中,几经辗转,见到了为自己死伤的属下,安抚一番,布置好抚恤之事,允许权忠、绝地和沙吒术三人继续补充扩充人手,“一切以安全稳妥为上,休要躁进,宁要可靠的庸碌之人,不要飘摇的精明之辈”

权策下令将王勖、王晖父子两人列入监控名单,紧急事态下可以先行动手再报,唯一目的就是让他们有敬畏,不能成事,不敢做事。此事他已经思量了许久,舅父李素节那边反倒可以放心,他求生欲旺盛,又懂得进退,现如今被武后树立成典型,应当无事。

“大郎,如今我等部曹人多,事务繁杂,多有不可明言之事,无字号难以统御,还请大郎赐下名号,我等也好凝聚人心,尽忠效力”权忠打头,三人一起叩拜求名。

权策思索片刻,发现自己和手下人已经做,或者即将做的事情,一如武后,是非对错,难以定论,“无字碑”

得了字号,权忠雀跃,恨不能广而告之,沙吒术念叨两次,觉得颇为顺口,绝地闭眼轻笑,未名院,无字碑,主人生在富贵家可惜了,要是行走江湖,只凭这股子肝胆意气,足可为一方枭雄。

权策销假入职,随侍武后,正月无甚大事,武后将紫微城改名为太初宫,连续数日在宫禁内巡游,并无起驾回长安的意思,好在太初宫内官署齐备,各路官员不至于流离失所,政务框架很快搭建起来,有条不紊,只不过此番一折腾,对东都洛阳抱有成见,不情不愿的官员们,也就自然淘汰,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鸾台侍郎路元辅,托疾未来洛阳参加正旦大飨,职司由岑长倩暂代,实质上靠边站了。

今日武后亲民,领翰林学士供奉,携洛阳花甲以上官绅耆老数百人行幸九洲池,其池弯曲突兀,像东海之九洲,居地十顷,水深丈余,鸟鱼翔泳,花卉罗植,池中有岛屿,岛上有瑶光殿,殿前有琉璃亭。

游览后在陶光园设宴,众人称颂朝廷恩德,齐贺武后千秋,权策列座侧后,如坐针毡,无他,御医沈南缪伴驾,坐在他旁边。

此人拍马逢迎之术已经大成,全程未曾开口说话,但却无处不在,为武后擎伞盖,换茶水,移坐榻,送礼仪物件儿,动作精准,分毫不差,堪称润物无声。

只不过他无微不至邀宠献媚,也颇遭人嫉妒,抢了内侍省、春官衙门甚至上官婉儿的风头。

“天后,梁国公殿外求见”

武后放下酒杯,停顿了下,“权策,出外告知他,朕此地宴请耆老,不处置国事”

权策领命而出,见到了翘着脚尖往里面张望的大和尚薛怀义,“薛师,天后今日宴请耆老,若是国事,可改日再来”

“来来来”薛怀义拖着权策到墙根处,“大郎啊,为师当然没有什么国事,姓沈的舔沟子的在里面,洒家定要进去,给耆老祝酒啊,打躬作揖当龟孙子,什么都好,你可要助为师一臂之力”

权策微微点头,笑了一笑。

“回禀天后,梁国公不报国事,听闻天后在此聚宴耆老,实乃东都盛事,特地前来,为宴会献上诗词增色”

武后微微不悦,“且宣他进来,诸位学士供奉在,莫要献丑才好”

武后身边的女官宫人宦官,脸上都闪过笑意,显然这一招薛怀义用过多次了,效果不佳。

同桌沈南缪更是毫不掩饰的冷笑不屑。

薛怀义登场了,拜见了天后,向众多白发苍苍的老者行礼,“怀义不才,居洛阳已久,与父老恩义淡薄,引以为憾,今日天后隆恩,怀义躬逢盛事,特献词一阙,为诸位耆老助兴”

薛怀义落落大方,信心满满,迥异于以往猥琐,武后扫了眼权策,以手支颐,起了点兴趣。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一阙临江仙,霎时四座俱静,最先有反应的是个翰林老学士,从坐榻一跃而起,动作过猛,触发脑梗,哐当摔落在地,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同僚顾不得理会他,拎起纸笔,纷纷冲到武后驾前,把薛怀义团团围住,“国公,此作堂皇豁达,勘破世间扰攘,堪称经典,还请再慢诵一遍,以便我等记录”

薛怀义从未与文人如此亲密接触,受到惊吓,慌乱中词句已然忘光,“呵呵,诸位慢来,此作已有手书稿,我赠予诸位便是”

当即从胸前掏出一张纸,却见白纸黑字上,不只有这阙临江仙,连他的开场白都有。

众位学士顾不得这些细节,举着纸张反复品评,赞叹观摩,“此作妙不可言,与曲牌相映生辉,可怜教坊司名曲临江仙,当无后作矣”

激动过后,渐渐有人发觉不对,不只是开场白的缘故,这手书也是熟悉得紧,年老成精的晓得避讳,年轻些的,就不管这许多,“咦?这手书英朗中有灵秀气,不正是权左史笔迹?”

话已说破,众人再度静了下来,上官婉儿斜昵了权策一眼,见他面色不动,只是悄悄咬了咬嘴角,不由莞尔一笑,轻移莲步,把那张字纸取来呈给武后。

“天后,权左史或许只是无心之失……”

“天后,权左史也是一片孝心,不足为怪”

武后还未开口,翰林众学士纷纷为他缓颊求情,以薛怀义名声之恶,写出佳作,仍能众星捧月,何况翩翩少年起居郎,佳作出于他手,才不违和。

武后浏览字纸,似笑非笑,“权策,你可有说辞?”

“臣有,天后掌国,国泰民安,名望威严日盛,国公常欲近前聆听圣训,又怀诚惶诚恐之心,为免出言无状,才口授要旨,由臣润色成文,国公丹心一片,伏请天后明察”权策一席话朴实无华,面面俱到。

“呵呵呵,好个锦心绣口的权左史”武后失笑,摆摆手,“来人,为国公设座”

薛怀义擦拭额上冷汗,草草落座,形态有些狼狈,正坐实权策所说诚惶诚恐,武后眼中,不免流出些怜惜之意。

上官婉儿何等精乖,当即以翰林老学士突发疾病为由,将沈南缪支开。

第四十章 争风吃醋(中)

太初宫,宣仁门,东都千牛卫校场,将军郑重高踞台上,左右各有巨幅竹简,上分别刻字,一方有两个斗大的字,军魂,复有一行小字,“入我千牛卫,便是骨肉亲,相互敬爱,勿以才德骄矜,相互扶持,勿以名利倾轧,与民如鱼如水,与敌不死不休,恪守军纪,勠力服从,今日如此,日日如此”,另一方也有两个斗大的字,军纪,小字密密麻麻,从演训到队列,从就餐到就寝,从营中到街上到战场到家中,无不涉及。

“蒙天后恩准,东都千牛人数翻倍,计有二百四十八人,祝贺你们通过考校,成为东都千牛骄傲的一员,本将的欢迎礼别具一格”郑重拄着刀扬声大喝,“原备身第五队十人,现有六人,全员开革,自此以后,东都千牛不保留第五队番号”

台下骚然,被点到的第五队备身脊背挺直,泪流满面。

“本将提醒你们,东都千牛的荣誉和军纪,乃是鲜血钢铁铸就,不容有污,不容有违,休要与本将提及你家中何人做何官,你又有何功,一步失足,便是千古遗恨,殃及同袍,本将绝不姑息宽贷”

第五队,是扈昌所在的小队。

“诸位,此时有意退出者,可出列示意”无人应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门,赳赳热血男儿,刀山火海尚且不惧,谁怕你军规军纪不成。

郑重笑了,大大松了口气,他追随权策亦步亦趋,人员结构也如出一辙,开门第一仗打好了,郑重信心倍增。

宣仁门内,演训如火如荼,洛阳城里,也起了波澜。

滚滚长江东逝水一出,临江仙唱遍勾栏妓院,每每唱到末尾,有泪如雨下者,有太息掩涕者,更有击节赞叹者,举杯相会有缘人,为佳作浮一大白。

此词的作者在宫廷中不了了之,武后不追究根底,在外间,无论是歌唱者还是听众,众口一词,言之凿凿,定是权左史佳作无疑。

薛怀义借光扳回一局,入内侍奉的频率明显高了起来,床上功夫比不得舔沟子的,就另辟蹊径,主打灵肉交融,颇得其中三味,他也光棍儿,不占徒弟这个便宜,过了风紧的时候,借得个机会,公开宣示,此作是权策的,倒是博得不少好感,坊间称赞他是磊落汉子。

不久,武后令权策以起居郎,兼翰林学士,职衔仍为从六品上,只不过,起居郎虽在御前当值,却是凤阁下属,仍为部曹官,翰林学士却不然,是内廷供奉的侍从官,为天家家臣,自太宗朝翰林院始置以来,亲近为人臣第一,宰相亦多出身于此。

对权策来说,此事并非好事,担了翰林学士的头衔,他多了大量的工作,都不是正经事,都是些诗词歌赋,请他品评鉴赏的,他自然不会真的给别人修改作文,但是为免失礼,他都须认真详阅,记住些佳句或出彩之处,方便见人打招呼,吹捧一二,文人之事,大抵如此。

翰林学士之间彼此应酬频繁,唱和宴饮蔚然成风,权策偶尔参与一两回,轻易不出手剽窃,专心做绿叶捧哏,人缘颇佳。

翰林学士中有一人名崔融,乃是齐州人,年近四旬,为文华美,深得武后器重,奈何诗词天赋不佳,缺少捷才,宴席之间备受讥诮,偏偏他又喜欢参加宴饮,屡屡尴尬,权策心生恻隐,多次为他缓颊,牵强附会,赠予诗作,崔融颇为感激,引为至交。

“贤弟,贤弟,宋学士今日东道,据说家中已备下十几条胡椒羊腿,先到先得,可是耽搁不得”权策才下值出宫,崔融已在宫门游荡许久,见他出来,拖上就走。

“崔兄且慢,崔兄,容我一言”权策哭笑不得,“今日怕是不能赴会,我与武侍郎有约”

“哦?约在何处?为兄可同去否?”崔融问得直白。

“呃,约在永丰里”权策有点不好意思,在长安就去平康坊,来了洛阳,就去永丰里,这不是武攸暨一个人的毛病,盛唐狎妓风流,是士大夫统治地位的象征。

崔融就很有兴趣,捋着颌下短须不要脸,“别的地方便罢,既是在永丰里,为兄这不速之客就做定了”

“正该邀崔兄一道”权策无奈,两人一个上马一个上车,穿着青色官袍,大摇大摆往永丰里去了。

武攸暨选的勾栏,格调品质都不低,长安的客愁散,至今仍有回味,这家踏歌欢,布局走的江南田园风,处处精巧,与客愁散的纯封闭路线不同,踏歌欢有个观看表演的大堂子,空间轩敞,还有名号,叫众乐乐,桌子错落布置,散的很开,不会遮挡,客人一人一座,围桌欣赏歌舞,有些后世戏园子的感觉。

迎宾将权策二人带到大堂正中的座位上,武攸暨已经在那里,旁边有个眉眼如画的瘦弱男子。

两厢见过,武攸暨请客入座,“崔学士,大郎,今日有耳福,芙蕖大家要唱临江仙”

“芙蕖大家?”权策错愕,那瘦弱男子为他解释,“芙蕖大家昨日才到的东都,要在永丰里献艺一旬”

听了她的声音,黄莺出谷,分明是女扮男装,权策盯着她看,目瞪口呆。

“大郎莫要失礼,这是内子,你应唤声婶婶”武攸暨不满。

权策手忙脚乱,施礼见过,原来这便是让武攸暨爱妻成痴,小字芮莱的武夫人,再看崔融,坐得稳稳当当,浑然没当回事儿,带着老婆逛窑子,大概也是盛唐士大夫的潮流,浓浓的土鳖感袭来,权策挫败不已。

“滚滚长江东逝水……”芙蕖的演出开始,她的声音甜美柔弱,并不适合这种豪放词,然而一开口,满腔沉郁悲痛破空而至,摄人心魄,曲声末尾,台下喝彩声如雷,各色礼品打赏纷至沓来,堂子里十数名小厮往来奔走,唱礼不及。

台上,一人独立,芙蕖已是去了悲伤,满面春意,“诸位,有女长成,终要出阁嫁人,奴奴父母缘薄,孤身一人,女人如花,韶华易逝,今日便要将自己送了出去……”

此话一出,台下轰然,便是旁边的东家鸨母、侍女下人,个个色变,显然是她自己临场加的戏,有个山羊胡男子上台,跟她交涉许久,芙蕖连连摇头不从,“奴奴自由之身,薄有家资,唯钟情于文字,限时一个时辰,有情郎君尽可各展才华,动奴奴心者,奴奴今生此身,便归郎君”

挥手间,下人搬上桌案胡凳,竟似主考官的架势。

武夫人眼波流转,戏谑道,“大郎,可是脖颈有不适?为何不看台上?”她可是看到了,芙蕖从悲悲切切到春意勃发,只是因为在人群中看了权策一眼。

权策但笑而已。

“噫吁戏,悲夫,如此佳人,恨无诗词之力”崔融捶胸顿足。

一炷香的功夫,已有不少人将得意作品呈上,芙蕖只是收起,并不阅看。

“此间甚是热闹,本侯爷也插上一脚”声音朗朗,贵人派头,不是武延秀是谁,他却没那么安分,直接迈步上台,宣读自己手上的作品,“传道仙星媛,年年会水隅。停梭借蟋蟀,留巧付蜘蛛。去昼从云请,归轮伫日输。莫言相见阔,天上日应殊”

“芙蕖娘子,如何?众位,如何?”武延秀在台上猖狂,径自逼问芙蕖,台下颇有些从人起哄助威,其余寂寂然,其人势大,其诗精巧,不可与敌。

崔融扫了那边一眼,摇头,“宋之问,呵呵”

权策也发现了,宋之问也是翰林学士,诗文俱佳,只不过行事节操,广为人诟病,恃才傲物,对崔融等人极力打压,又谄媚圆滑,对比他有才的,如权策等人,巧言令色。

芙蕖强笑,“这位郎君,奴奴约定了一个时辰,如今还有一刻,烦请稍等如何?”

“大半个时辰写不出来,一刻又能如何?”武延秀随手把纸卷扔到地上,席地而坐,冰冷的眼镖直戳权策,“本侯爷就在此地坐等”

芙蕖脸色惶急,暗暗后悔,再看沙漏,只剩不到三十息了,台下的狠心郎犹自端坐,毫无动作,她死心了,胡乱翻检着桌案上的诗词,想着能找一首不太差的,从了也罢,只是不能便宜台上这无赖,恶意挑衅权郎君,让人恨煞,手上翻找,泪珠滚滚滑落。

沙漏流走,时间只剩十息,武延秀脸上满是复仇的戾气和快意。

权策叹息,站起身来,一步一顿走到芙蕖面前,朗声吟诵,“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奴奴不恨,奴奴爱”芙蕖一扑入怀。

台上台下欢声雷动,客人们放荡起来,纷纷涌到台前欢呼,彩绸礼品不要钱一样往台上抛洒,武攸暨将妻子拥在怀中,端着个大笸箩,扔得极是欢乐。

武延秀坐在地上,活像个小丑,勃然大怒,他无法判断诗词优劣,往台下去找宋之问,却见他斗败公鸡一样,失了神,缩成一团,被人流左右推挤,无所适从。

第四十一章 争风吃醋(下)

洛阳永丰里,踏歌欢,最精致的太湖石包厢里,聚宴照常进行,多了几个客人,武延秀和宋之问受武攸暨之邀而来,芙蕖则侍坐在权策身边,精心伺候,无微不至。

场中歌姬舞姬卖力表演,辗转腾挪,热力四射,诸位客人的互动却可称冷淡,任武攸暨夫妇二人如何调动气氛,谈笑风生,奈何武延秀与权策旧账未消,又添新仇,崔融与宋之问积怨已久,互不搭理。

酒过三巡,武攸暨夫妇放弃了居中调和的努力,好在这种场面倒是不少见,两人各顾一方,宴会看上去也是其乐融融。

席间武夫人问及权策的打算,意欲如何安置芙蕖,大家对此颇为好奇,纷纷停杯投箸,芙蕖自己更是紧张得捏住了衣角。

权策思索了片刻,回答得极是认真,“世间情爱之事,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究其缘故,或因相处日久,怨恨横生,或因有所不足,意气难平,化解之道,在于取长补短,各得心中自在”一席话说得众人愕然,芙蕖脸色煞白。

话锋一转,“世叔与婶婶伉俪情深,羡煞旁人,小侄不才,愿尝试效仿,不欲使芙蕖成笼中金丝雀,愿她有所恃,有所为,更愿终有一日,我能以她为傲”

话音落地,芙蕖猛地扑到他背上,双手在他腹部扣紧,搂得他几乎难以喘气,武攸暨拊掌大笑,举杯邀饮,“大郎深得我心,真正伟男子,自当为心头所爱谋得一方天地,来来来,诸位,满饮,满饮”

武延秀撇嘴不服,碍于堂婶在座,不好说什么,闷头喝酒。

武夫人离开桌案,坐到权策旁边,轻抚芙蕖后背,“你是个有福的,大郎与他世叔相类,看似为女人家着想,实则惫赖卸责,你还要自有主张才好”

“奴奴别无所长,只会歌舞,见识也只限于勾栏画舫,怕会折损郎君颜面”芙蕖羞臊,松开双手,有些烦恼。

权策不以为然,厚着脸皮拉赞助,“只须合乎法度,有何不可?婶婶,侄儿囊中羞涩,还要您鼎力支持才好”

武夫人用手拨拉他,“走开走开,我自与芙蕖商量”

权策端着酒杯离席,跑去跟崔融挤一挤,宋之问举杯邀他共饮,故意无视崔融,权策无奈,先跟他饮了一杯,再回头敬崔融,夹在中间也是难受。

武延秀极不适应此间氛围,忍耐到了极限,端起酒杯连饮三杯,“叔父,侄儿另有要事,今夜就不奉陪了,诸位,告辞”走到权策面前,居高临下,“权策,你又赢了一局,你不会一直赢下去的,我不允许”

气息阴狠,连武攸暨的面子都不顾了,大踏步离开,踩得木质地板吱呀作响。

武攸暨眼神幽微,搓了搓手指,复又挂上面团团的笑容,“夫人,你们商量得如何了,若是合适,让我参详参详如何?久病成良医,这勾栏中事,我总比你们熟悉一些”

“我也有些想法”权策觉得后世的大保健可以适当借鉴。

于是,众人转而七嘴八舌讨论起开办勾栏之事,崔融和宋之问也暂时忘了芥蒂,共襄盛举,宋之问累世官宦,崔融世家子弟,都是家资丰饶之人,见者有份,慷慨解囊,还未面世的“忘情谷”,起步投资已经达到十数万贯。

月满中天,宴席散场,权策当先出门,一点寒星迎面射来,却是一柄飞刀,正中权策腹部,鲜血四溅,登时倒在血泊中。

“郎君”芙蕖凄厉的叫声在深夜传出老远。

权左史抱得美人归的佳话尚未传出,红颜祸水,又成口口相传的热词。

权策遇刺重伤,虽不致命,也须卧床修养半月,无法在御前供职,父亲驸马都尉权毅代为上奏,请辞起居郎,消息迅速在洛阳传开。

本已启程返回长安的高安公主,听闻消息,折返洛阳探望,梁国公薛怀义、洛阳令魏元忠、千牛卫将军郑重等人纷至沓来。

翰林学士崔融上书弹劾武延秀,言辞激烈,声称其人阴险,睚眦必报,在帝都妄动刀兵,有失人臣之体。

崔融好友修文馆直学士杜审言、给事中李峤附和之,武承嗣父子树大招风,借此由头,暗中使劲儿之人不少,在朝中掀起不小波澜。

权策家中,芙蕖处境堪怜,义阳公主迁怒于她,不准她近身服侍,未名院的管事权祥为她安置了住处,一应用度均按权策标准减等供应,并不曾怠慢,然而院儿里仆役上下,都跟她疏远,芙蕖自怨自艾,幽闭不出。

还是武攸暨夫妇来探望,武夫人不见芙蕖,问起她,才知内情,主动前去寻她说话,却见芙蕖如同鲜花枯萎,神情怔忡,面黄肌瘦,身上白衣素淡,武夫人赶紧上前握住她手,“这是何故?”

芙蕖连忙把手拿开,嗓音喑哑,泪如雨下,“奴奴不祥,克父克母,如今,又克郎君”

“休得胡言,你观大郎,可是这等样人?可会不分青红皂白,责怪于你?他将养好了,见你如此,又如何能安心?你入权家,为的是谁人?大郎虽言语不多,为你得罪权贵,筹划产业,何等用心?但教你与大郎琴瑟相谐,又何必在乎流言蜚语?你如此做作,置大郎于何地?人都说男子是负心汉,未曾想,我却见得个负心女”武夫人连珠炮一般,怒声呵斥,连连拍打床榻,气愤已极。

芙蕖挨了当头棒喝,慌忙服软,求武夫人带路,要去照料郎君,武夫人叹息,“你这幅模样,还是先顾好自己,再说其他”

芙蕖知道自己行事不妥,怕是早已落在权家上下眼里,心中悔恨不已。

丽景门,侯思止拿着手中案卷,面带微笑,“你倒是长了本事,既没有跟踪到刺客行迹,如何就敢断言此人与武延秀无关?”

黑衣吏目慌乱,“回主事,小的推断,若是武延秀所派,必急于知晓结果,监视那边府邸数日,毫无动静,故而,故而,小的草率,小的这就改”

“不必改了,门庭改来改去,你不累,本官还替你累呢”侯思止笑容越发明显,“吃里扒外的东西,来人,拖出去,打死”

太初宫,长生殿,武后案上,摆着两份密卷。

梅花内卫上奏,“……查刺客行迹未得,测其意图,非欲害命,而欲伤人……武延秀行止无反常之处,故而,刺客应非武延秀所派……”

丽景门上奏,“……刺客骤然发难,深夜失手,仍可命中权策要害,显然是高手所为……丽景门密探追踪无果……武延秀连日行止雷同,似有刻意,故而,此事应与其人相关……”

不久,上官婉儿夤夜到义阳公主府传旨,准权策辞起居郎,专任翰林学士,赐其钱十万贯,帛千匹,人参雪莲等名贵药材一车。

武承嗣应召入宫,回来后,脸色铁青,二话不说,令数个壮汉将武延秀按倒扒裤子,施以家法,亲手打了四十棍。

武延秀龇牙咧嘴,痛不欲生,嘴巴紧闭,誓不出声,心中骂翻了天,“狗娘养的,哪家贱奴敢栽赃老子,别让老子查出来,查出来弄死你祖宗八代”

权策病房门外,绝地如往常一样,席地而坐守护,突然鼻子痒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第四十二章 不觉沉醉

二月初,权策身体渐好,入宫拜见武后谢恩,却见起居郎位置上坐着的,是谢瑶环。

武后咨问权策,“可还有意再作冯妇?”

权策连道不敢,“官职乃是公器,已经辞去,不敢贪恋,倘若引起效仿,轻率以对,罪莫大焉”

武后微笑,再问,“何人可继任起居郎?”

权策迟疑,不敢对答。

“朕问你,你回答便是”武后不悦。

“臣愿为天后举荐二人,天后可择优录用”权策仍旧谨慎,“一者为监察御史张说,二者为麟台正字陈子昂”权策说的两个人,张说是制科魁首,陈子昂也是制科入仕,简在后心,张说更得到上司凤阁舍人王教的称许,一度是他担任起居郎的备用人选,举荐这两人,毫无私心。

武后笑意更显,离了坐榻,来到他面前,自然问道,“听闻你新得了个爱妾,伤势已好,可曾有床笫之欢?”

权策脸颊腾地通红,连连摆头不迭,“臣,臣尚且年少,不应早识风月”做了两辈子处男,权策非常习惯,再说他这具身体年方十六,正是高中阶段,不宜早恋。

“呵呵呵”武后爽朗大笑,“才子是真才子,却是个无情的,你怕要恨煞不少闺阁娇客”

“天后怪罪的是,臣轻浮冒失,有失沉稳”权策认真检讨,“臣素来有意勤练武艺,叱咤疆场,唯横刀使用起来不尽如人意,听闻宫中有波斯长刀,斗胆请天后赐下”

武后神色骤冷,“权策,心思太重,可是会折损寿元的”

权策赶紧跪下,脸上无辜,“臣不敢,臣确有私心,只是翰林诸学士抬爱,盛世士林,文风鼎盛,臣年轻,不敢轻狂,不得不埋首苦读,实在是,应接不暇”

“噗嗤”敢这么大胆的,只有上官婉儿了,掩口而笑,她与权策面对同样的情况,但她乐在其中,称量天下才子,这是男尊女卑时代,一个女子最大的快感。

武后颜色稍霁,转为嗔怪,“原来是要偷懒,你说的波斯刀,自去武库选取便可,舞枪弄棒的翰林学士,你却也想得出来”

“多谢天后成全”权策大喜,他不想看别人诗文是真,刻意掩藏锋芒也是真,打定主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开剽窃之门。

权策捧着御赐波斯长刀回府,与家中护卫每日挥汗如雨演武,效果立竿见影,上门行卷投文的文人士子,逐渐绝迹。

二月中旬,武后命监察御史张说为起居郎,即日自东都回返长安,文武百官随行,权策以伤病,给假三日缓行。

权毅洛阳丞被罢免,武后没提让他回长安,朝廷上下也就含糊着默认,义阳公主府在洛阳安家的现实,春官衙门安排随行事宜,没有提及义阳公主府。

仁和坊,权策在一座茶楼的二楼廊台上坐着,捧着茶杯啜饮,此地视野开阔,俯瞰一整条街道。

身后站着权立,他是这座茶楼的东家,但他不知道为何要买下这桩生意,是权忠的指令,他领命做事而已,再次回到权策身边,他摆正了自己的位子。

“大郎,此间茶楼地段极佳,却盈利不丰,小的有意引几个说话本的进来,再请几个岭南的茶点师傅,让客人在店里的时间多些嚼头,不知大郎意下如何?”经营方面,权立头脑非常灵光,他和权忠差别就在一个忠字,这个忠不是对权家,而是对权策个人,终究可用而不可信。

“你做主即可”权策没有谈兴,眼睛不时在楼下一处宅邸的大门处扫过。

权立见状,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吱呀一声,黑漆大门打开,先驶出一辆马车,后面跟着个中年男子,再走出一个贵妇,牵着个童子,仆役放好脚踏,贵妇亲手搀扶男子上车,马车起行,她还跟着走了几步,情状极其依恋,马车走远,贵妇俯身为童子擦了擦嘴,说了几句什么,母子两人牵手回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权策将杯中茶水一口饮尽,缓缓举步下楼,不少茶客空出双手,目露精光,门外街道上,或蹲或站,聚起了不少地痞流氓,只要他动一动手指,这个宅邸可以在顷刻间失火,随即遭到哄抢,那对母子则会神秘失踪。

权策出门上马,绝地和沙吒符紧跟着上了马,哒哒的马蹄声远去,不片刻,沙吒符折返回来,传达了四个字的指令,“保护他们”

权策没有回府,而是去了附近的伊水边,这条河宽阔水深,河岸两侧有六个渡头,旁边的仁和、宣和两个坊市居住的多是官员商贾,芙蕖要在这条河上弄一条画舫。

“郎君,奴奴想好了,随你回长安”芙蕖依偎在权策身边,显得轻松多了,权策伤好之后,带她拜见了父母,权毅未曾多言,只是训斥了权策几句,义阳公主却十分冷淡,对她出身勾栏,牵连权策受伤不满,“奴奴出身卑贱,不为翁姑所喜,日后也将别府另居,侍奉好郎君,心愿已足”

“芙蕖,我家虽名为皇亲国戚,实则处境尴尬,难言之事也多”权策没有细说,“父母那边,不必烦恼,日久见人心,他们终会接纳你的”

“奴奴也知道”芙蕖脸颊红润,“最好的办法就是能给郎君生儿育女,可是,郎君……”权策跟她说过,幼时有一半佛半道、头戴儒冠之人为他算命,18周岁之前,不能失掉童子身,他的生辰是三月十五,才满16岁,还有两年要等。

“咳咳”权策起身,顾左右而言他,“这画舫布置得极好,若是在船身周遭挂些红灯笼,想必更能引人注目……”

芙蕖翻白眼娇嗔,双手拢着他的手臂,侧头枕着他的肩头,听任他指手画脚,只是不答。

黄昏时分,权策回府,却见二弟权竺在未名院,双手牵着祝家两岁孩童祝平安的双手,一步一退,教他走路,奶声奶气训话,“平安郎,你要勇敢些,步子迈大一点”话音未落,自己一个腚墩儿摔在地上,祝平安也栽歪倒地,两旁仆役蜂拥而上。

小妹权箩乖乖坐在锦墩上,身旁婆子侍女环绕,黑漆漆的大眼睛转来转去,流出些嫌弃之意,双手挥舞两下,口中咿呀有声,似是在对两个笨蛋大加嘲讽。

权策负手观望,不觉沉醉。

第四十三章 内忧外患

永昌元年五月,后突厥默啜可汗驱兵入寇定襄郡,武后令左威卫大将军、梁国公薛怀义为清平道行军大总管,统领八万大军前往抵御,翰林学士权策为记室参军,大军行军二十余日,至北漠紫河,未见突厥军队踪迹,采纳权策建议,纵兵大掠突厥民众,抢得马匹牛羊数万头,屠杀普通牧民上万人,烧毁帐篷、草垛、勒勒车等物不可计数。

权策身体力行,穿着文官袍服,跨骏马,挥舞波斯长刀,一路上杀人放火,在河流下毒,将瘟病牲畜驱赶到草场,人死死一片,牲畜瘟疫蔓延成灾,凶狠处比武夫丘八有过之而无不及,突厥人称之为“修罗参军”。

全军一路扫荡,抵达单于台,勒石记功而还。

薛怀义班师回朝,遭到御史言官弹劾,认为清平道行军无功有过,屠戮边民,杀良冒功,出主意的权策也未能幸免,以国子监祭酒张嗣宗为首的大臣攻击他表里不一,伪装文质彬彬,道德文章,其心凶狠险恶,杀人如麻,毫无仁恕之心。

武后令薛怀义率领众将及文职辅佐官上朝自辩。

“启奏天后,后突厥凶顽,入寇我国境,杀我百姓,掠夺民脂民膏,臣等所诛者,乃突厥敌人,未伤及大唐子民一分一毫,夫子曰,以直报怨,道家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佛家曰因果循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臣等未曾以突厥百姓人头报功,只求大军出塞,行雷霆手段,令后突厥再有异动之时,能顾及大军一怒的后果”薛怀义引经据典,照本宣科。

“一派胡言”张嗣宗怒斥,薛怀义脸色立刻阴沉,他可不是有那唾面自干涵养的,“我大唐天兵乃王者之师,吊民伐罪,岂能与突厥虎狼混为一谈”

权策反驳,“以下官愚见,大唐军队对大唐百姓,自应是王者之师,对敌国军民,则应是威武之师,这两者才是真正的不可混为一谈”

“荒唐”又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跳脚呵斥,“仁义乃天下大道,放之四海而皆准,大唐天朝上国,包容宇内,守牧万民,理应心怀慈悲,教化为上,如此计较,动辄付诸刀兵,岂不让藩属下邦笑掉大牙”

“诚如老先生所言,大唐为天下万方嫡长”权策横眉怒怼,“家中有逆子逞凶犯上,自然要家法伺候,若一再姑息,任由忤逆,岂不是不孝之子?龙生九子尚且不同,孔圣也有朽木不可雕,敌我分际,不可逾越,对敌仁恕,便是对百姓凶残,对敌凶残,则是对百姓仁慈,权策持此见解,至死不渝”

语调铿锵,大义凛然,朝堂文武骚然,赞叹者有之,鄙薄者也有之。

“你,你,枉读圣贤书,真当辣手修罗是美誉不成,朽木不可雕也”张嗣宗戟指大骂,却不小心用了权策提到的典故,气势大沮。

“呵呵”武后轻笑,“善哉,朕之千牛虎子气魄犹存,朕闻,东都千牛有军魂,与民如鱼如水,与敌不死不休,便是此意了”

武后回避功过之争,以长驱北漠,劳苦过甚为由,改封薛怀义为鄂国公,转任右卫大将军,其余将佐多有财帛赏赐,权策赐紫金鱼袋,这是个类似双眼花翎的服饰荣誉,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穿紫袍,配金鱼袋,但到了他手里,只能束之高阁。

与此同时,大唐边疆的另一场战争也到了尾声,文昌右相韦待价、安西大都护阎温古统领三十六路大军,出征吐蕃,大军行至寅识迦河与吐蕃战,初胜后败,韦待价无将领之才,不善抚众,时天寒地冻,粮草匮乏,兵士多冻馁死,西北诸羌转而臣服吐蕃,大唐西域商道危如累卵。

武后大怒,将韦待价流放于岭南绣州,阎温古因迟疑不前,贻误军机,斩首。

两场边境之战,加上去年腊月的平叛之战,权策见识了大唐的气魄,朝堂上下,敢于言战,往往一言不合即大举动兵,这是大唐立国初期悍勇之气的惯性,但这仅限于上层,实质上南衙府兵的战斗力和纪律,已经大不如前,府兵的基础是自耕农,土地兼并了,自耕农阶层缩水,官绅勋贵又不承担兵役,府兵制度的瓦解,只是时间问题,府兵制瓦解,募兵制替代,变革之际,中央政府没有迅速调整,掌握主动,便埋下了藩镇割据的祸根。

权策用力搓了搓脸,罢了罢了,他根本无力干预这些。

门扉叩响,道士发髻的尺素向里面张望,“大郎,门房送来一封信,说是洛阳令的家人送来的”

权策接过,信封上写着“道友权策亲启”,倒是新鲜。

拆开信封,才知信不是魏元忠写的,作者是道教宗师司马承祯。

信的内容极其含糊,“欣闻道友北征归来,战阵之上,难免损伤身体,些许陋见,伏乞采纳,人体之调和,重在气血关节各安其位,譬如丹田有气,即便暗弱,不失为正,悉心培育即可,若另引元神,势必扰攘,不谐于人体”

权策百思不得其解,召来权忠,询问近期父亲和王勖父子的动向,却是并无异常,权策数次拿起笔,要写回信,却不知如何措辞,他不相信堂堂道学宗师会无缘无故写一封信关心他的身体。

权策将信放在一边,打起了十二分小心,倍加留意朝中动向,诸多翰林学士的聚会宴饮,来者不拒,只盼能听到些蛛丝马迹的风声,与同僚的关系倒是热络了许多,终是一无所获。

六月底,凤阁舍人宋璟突然上奏,弹劾汝南王李炜交接非法,图谋不轨,武后旋即下令御史台彻查,牵出鄱阳公等十二名李唐宗室,这一场谋逆的罪名极其特殊,他们意图迎回前任中宗皇帝,现在的庐陵王李显。

权策悚然而惊,翻出司马承祯的书信,一切昭然,李家并不是铁板一块,抱团应对武家的同时,自己也在缠斗不休,李旦和李显兄弟之间如何尚不知,但各自的支持力量斗争激烈,不然也不至于撕破脸皮,掀开了台面。

权策喟叹,一个傀儡的皇帝位子,值得么?

司马承祯显然是支持睿宗李旦的,转达信件的魏元忠反对迎回庐陵王,又不亲自出面,态度暧昧,但在此事上,他是不支持迎回庐陵王的。

司马承祯写信给他又是作甚?要他表态站队?

权策心中厌恶至极,却又万般无奈,他不能既要在武家的淫威下求生存,还要防备李家的明枪暗箭,只得胡乱动作一下,“权忠,你查一下,与李炜有关联的人物当中,谁的官职最高”

“天官侍郎邓玄挺”权忠脱口而出。

权策懒得细问,径直写了奏疏弹劾邓玄挺,罪名莫须有,只说是有知情不报之嫌。

谁知,一封奏疏上去,利落地取走了邓玄挺的性命,丽景门先抓人,不过夜,即有邓玄挺书吏供认他知晓迎回庐陵王事件详情,翌日破晓时分,丽景门上奏,邓玄挺已然认罪伏诛。

一时间,群臣侧目。

第四十四章 佛道妖魔(上)

长乐坊,太平公主府。

幼女是太平公主心头的一个刺,每每看到她,就会想到与自己琴瑟和鸣的驸马薛绍,想到驸马薛绍,就会想起让薛绍雷殛而死的权策。

无人相信权策有神鬼之能,引来雷电处死薛绍,她相信。

往事历历在目,权策来到府外那天,下着暴雨,自从得知薛绍的兄长薛顗参与了琅琊王李冲的谋反,太平公主便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有个人来到府外,要带走她的驸马。

她传话给权策,不要让薛绍受辱,也不要让他受刑,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这也是她最后能为驸马做的事情,能不能完成,她不管。

权策做到了,薛绍雷殛而死,她的驸马芝兰玉树,老天将他召回,这是最好的安排。

自那时起,她开始关注这个外甥,屡次涉险,屡次全身而退,梅花内卫设给他父亲的局,都被他破解了。

李素节成为母后竖起来的旗子,权毅、王勖步履维艰,蛰伏下来,不敢稍动,他在乎的人都得以保全,又去了趟突厥,换了个人一样大开杀戒,以突厥之蛮狠,也要唤他修罗,原来,这个外甥儿并非没有血气,却只朝着外边儿发。

如今,她那两个不争气的哥哥不怕丢人,家务事闹到朝堂,权策轻轻一弹,三品大员天官侍郎轰然倒地。

他为何出手?为何能一剑封喉?

“公主,权学士会不会是天后的人?”太平公主身后,一个绮年玉貌的女子,作劲装打扮,一条发髻高高竖起,马尾自然垂下,沉思着提出个可能,又很快否定,“不会不会,权学士的出身……再说,权学士才兼文武,若是天后的人,该早已飞黄腾达”

太平公主眉心深皱,以往,权策行止都有迹可循,不外乎自保,如今他主动出击,是为了她哪个哥哥?还是母后?扑朔迷离,一团乱麻。

“玉奴,权策近日在做甚?”

“权学士的爱妾在平康坊张罗了个勾栏,叫忘情谷,权学士这几日常在那里宴饮,范阳卢氏有个叫卢照印的,时常去他府上学画,这人有趣的紧,跟着权学士先是搬到东都,再搬来长安,浑然不要脸皮”

太平公主嗤笑。

“咿呀”幼女醒来,咿呀学语,在乳娘怀里不安分,伸着胖乎乎的胳膊向母亲打招呼。

太平公主将女儿接过,微微一顿,“权策给幼妹取乳名叫迟迟?”

“正是,公主,权毅不尽人父之责,权学士做兄长的,便代劳了”

太平公主不经意瞥了玉奴一眼,让她下去,不片刻,又唤了个叫香奴的劲装女子进来,冷声吩咐,“日后由你负责监视权策,现在,安排下去,下个帖子……”

平康坊,忘情谷,后宅。

芙蕖素色轻纱覆体,内着粉色诃子,香肩微露,酥胸起伏,以手支颐,侧卧在床榻上,眼波流转,风情万种。

权策在三米远处,支开了画架,手持炭条,细细涂抹。

“狠心郎君,好了没?奴奴受不住了”芙蕖目露嗔意,已经过了两刻钟,她叫了好几回累了,权策只是不理,埋头勾画,忙得煞有介事。

“再有一会儿便好,切莫乱动”权策赶紧安抚,盯着她看的眼神有些不正常。

芙蕖嘴上叫得欢,身体很是老实,强撑着不动弹,本来很舒服的姿势,做久了,感觉有些刺痛。

“好了,芙蕖来看”权策结束了人体素描作业,气息有些不稳,“你且看着,我去洗把脸”

芙蕖不疑有他,欢快地上前看画架,只是一看,脸颊煮熟了一般,飞快把画纸取下,卷成卷轴,抱在怀里,左顾右盼,像做贼似的,倒不是画的不好,画作惟妙惟肖,神态风韵跃然纸上,只不过,她身上穿的衣服不见了。

不片刻,权策回返,背着手,笑吟吟,不怀好意。

“登徒子”芙蕖红唇轻启,娇叱一声,噔噔噔冲过来,把他撞开,羽衣飞扬,翩然远去。

权策目送她远去,转身去了书房,这里的书房是芙蕖布置的,清新淡雅,小物件上面用了不少心思,镇纸上面的简笔佛陀,颇有神韵,他拿着把玩,没多久,侧面墙壁打开,权忠和沙吒术一起出现。

“大郎”“主人”

“权忠,你先说”权策脸色阴郁,他问及李炜交好的高官,权忠不假思索推荐邓玄挺,这其中必有缘故。

权忠跪在地上没有起来,“大郎,邓玄挺是蓝田县人,长安本地土著,家族树大根深,在京城广有耳目,城狐社鼠多有他家门下,无字碑掩盖行迹也是仰仗这些地痞无赖,两厢冲突极多,而且,他确实与李炜有所往来,因此,小的……”

“他那个书吏是怎么回事?他供认的是真是假?”权策开始觉得有可能是歪打正着,但谨慎的习惯让他不敢轻易下定论。

“那个书吏从丽景门出来,就剃发出家了”沙吒术回答,“主人,我跟踪了那书吏几日,他不像是才出家的僧人,在寺庙里也是独居一处,与普通的沙弥不同”

“和尚?”权策神经又绷紧,视线从镇纸上滑过,问起邓玄挺的家人,他们未曾受到牵连,又有邓氏族人在,应当不会有什么苦处。

“说起这个,颇有些离奇”权忠露出迷惘之色,“邓玄挺伏诛,法门寺义净大师带数百弟子上门渡厄,又称邓家小郎君是佛子转世,委派了僧人沙弥悉心侍奉,坊间传闻都以为此事怪诞,却也是一桩善缘”

“善缘?”权策面露冷笑,他倒是忘了,在此群魔乱舞之际,却还有两个大玩家,道家司马承祯将他纳入己方阵营,不忘逼他站队,佛家也不安分,一着顺水推舟,为他塑了金身,让他影影绰绰成了武后的人,若说道家还有个商量,佛家的操作,却是简单粗暴至极。

究其根源,还是他那句“佛道之争何为大,圣贤从来无二心”惹的祸,道家看上他的机缘,佛家说他有慧根,但有风吹草动,搂草打兔子,定要捎带上他。

只不过,他们两方作法,李氏宗亲死了数十页玉牒,邓玄挺无辜亡命,圣贤固然无二心,他们的徒子徒孙,心思可太多了。

“郎君,郎君”芙蕖在门外远远站定,轻声呼唤,权策摆手,权忠和沙吒术迅速离去。

权策调整表情,快步走出,“何事?可还要我为你作画?”

“呸呸”芙蕖啐了两口,来到他跟前偎着,“外间来了个壮汉,自称是太平公主府上的人,留下这张帖子,就走了”

太平公主?权策微微皱眉,就在芙蕖手上打开了帖子。

“鬼神之事,历来莫测,然其典故轶事,经久不衰,其传奇之处,颇能动人心魄,素闻卿等博学,必有佳作以闻,七月十五,盂兰盆节,午夜时分,特请入府,切勿藏私”

第四十五章 佛道妖魔(中)

七月十五,是一年最中央的一天,传闻此日地府鬼门大开,百鬼夜行,道教在此日祭祀中元地官,称之为中元节,佛家在此日设坛超度孤魂野鬼,称之为盂兰盆节。

鬼节讲鬼故事,太平公主的口味也是重。

这是太平公主因怀孕产女、驸马亡故等原因沉寂了一年之后,第一次公开的大型活动,不光是收到帖子的文人士子纷纷前来,长安各家高门大户也都有子弟前来捧场,宫中称量天下的上官婉儿,特意请了出宫旨意,今夜就宿在太平公主府,天后唯一的爱女,任是谁人,都要给些颜面。

权策到达的时候,来宾已经很多,管事将他引到与后院一墙之隔的私家林苑,只见苑内林木葱茏,怪石嶙峋,一步一景,中央有一偌大的人工池塘,中有汉白玉石桥堤,延伸至池塘中心,桥堤尽头是八角凉亭,凉亭上有两顷有余的露台,两侧有拱形回音壁,形似花瓣,露台四周遍放莲花灯,正中有两排锦绣坐榻,坐榻对面,席次以弧形弯曲,一层比一层半径大,绵延出去三层,席位多达数百,每一席都有一奴一婢伺候,案几上奉有时令瓜果。

台上蔼光幽幽,人影翩翩,台下烟波浩渺,箜篌声声,置身其中,如梦似幻。

权策见崔融、宋之问等翰林学士坐在弧形坐席中,便加入其中,崔融为他引见自己的两位好友,修文馆直学士杜审言,给事中李峤,权策遇刺之后,这两位也曾仗义执言,他们三人加上已经位列相位的苏味道,都是诗文高手,合称文章四友。

权策一一见过称谢,对杜审言拘礼尤甚,众人皆以为是杜审言年齿最长的缘故,其实不然,杜审言有个没出世的孙子,叫杜甫。

杜审言对权策印象颇佳,主动提及文章四友缺席的一位,语带讥诮,“苏模棱如今位列仙班,自不肯与我等词臣同流,想来主座便是为彼等所设”

文章四友文坛地位相同,仕途天差地远,苏模棱乃是苏味道的外号,他虽为宰相,其实在各方权势压迫之下,实权寥寥,说话只敢模棱两可,得了个苏模棱的讽刺称号,听杜审言话音,对他颇有不满。

权策不以为意,彼此相交,当时舒适便可,日后各有际遇,不必强求,当即转了话题,“诸位都是小子尊长,阅历之丰厚非小子所能及,盼能听得奇闻,以开眼界”

李峤抚须长笑,“神鬼之事,岂是阅历可得,观权学士诗词,性情中人也,性情中人易做梦,梦中神仙鬼怪,定然无所不有”

众人哄笑,权策连连拱手逊谢。

箜篌平缓的迎宾声骤停,筚篥浑厚喑哑的声音吹响,满座为之一静,环佩叮当,香气弥漫,太平公主协同一众主宾迤逦而来,在主位站定,高举双手,接受拜见。

“请坐,诸位都是饱学之士,太平且先考上一考,识得此舞者,太平与君共饮三觞”

她声音本就饱满,加上两侧回音壁作用,落在众人耳中,字字清晰。

啪啪,两声巴掌。

一群赤裸上身的大汉,错落上台,身着画着火焰花纹的阔腿裤,腰带上扣着牛头骨,手持火把,头戴各种野兽鬼怪面具,曲着腿一步一跃,伴随着羯鼓声旋转腾跃,口中模仿野兽嘶吼,呼喝有声。

权策眼前一亮,他画过这个舞蹈,去九寨沟写生的时候,当地白马藏族的十二相舞,寓意万物有灵,这个舞蹈有一个忧伤的故事,所谓白马藏族是吐蕃一支部队,与唐王朝激战获胜,却被逻些城遗忘,一直未接到召回高原的命令,散落在当地,白马是古藏语,意为吐蕃的兵。

十二相舞现在就传入了长安,那场战争应当发生在更早的隋唐之交。

隔壁的崔融发现了他的异常,附耳过来,低声道,“贤弟可是有所得?”

权策低声回应,“兄台,此时,非你我之时也”

“贤弟练达,倒是为兄多事了”崔融含笑,他是打算阻止权策出风头的。

权策拱拱手,领下这份情。

一支舞直跳了两刻钟,大汉身上汗流浃背,油光发亮,颇有些兴趣异常之辈垂涎三尺,太平公主扬声问道,“诸位,可有以教我?”

有两个贵族青年做了尝试,答案都是错的,太平公主引上一名宝相庄严的僧侣,名曰惠范,此人身材魁伟,面目洁净,只是看在权策眼里,总觉得这个僧人有些邪气。

“此舞名十二相舞……”

太平公主拊掌大笑,与惠范共饮三觞,令其坐在自己案边,两人一落座,权策就移开了眼睛,交臂叠股,皮肉相接,算算日子,薛绍的周年祭却是已经过了。

远古的山海经,干宝的搜神记,在此时传播甚广,烂漫的唐人不缺乏想象力,道听途说,或者干脆杜撰的神鬼志异,说出来也是颇有趣味,宋之问非常积极,说了个女婴重生,揭穿母亲通奸,谋害父亲的故事,不为人所喜,险些导致宴会冷场。

主宾数人,包括上官婉儿和苏味道,全场调动气氛,邀请座中人等畅所欲言,顺便点评几句,嬉笑怒骂,佳句频出。

“权郎君,今夜闭口不言,可是得了佳人,休养不足?”上官婉儿眼波流转,似嗔似怨。

反正要说,权策无意多做言语纠缠,“既是待诏有令,小子就姑妄言之,有一兰若寺……小倩终与宁采臣喜结良缘”

他说的是倩女幽魂的故事,做了些改动,原本的剑客燕赤霞被他改成了道士。

“这鬼蜮与人间何其相似,恶人凶恶似鬼,善鬼良善过人,那道士,除魔卫道,侠骨丹心,真真荡气回肠”最先感怀的,竟是模棱两可苏味道。

“苏相伟男子,婉儿留意的,却是其中情愫纠葛,宁采臣良善动人,小倩又何尝不是天良未泯,两人渡尽劫波,倒是个大圆满”上官婉儿瞟了权策一眼,意味莫名。

崔融习惯性拉起权策的手,“小倩与采臣能成结发,燕赤霞得道成仙,各得其所,依我之见,采臣之福,甚于燕赤霞多矣”

权策是个好捧哏,“崔兄所说,可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正是,正是,贤弟深得我心,为此一句,当浮一大白,哈哈哈”崔融又得佳句,癫狂起来,倒酒倒的四处淋漓,仰天大笑,极是快活。

座中众人一番觥筹交错,开口闭口除魔卫道,惠范脸色不好,起立,微笑问道,“权居士有大慧根,与浮屠有缘,小僧愿助你修行”

权策脸色一正,款款起身,来到他面前。

“我问佛,佛陀勘破红尘,不受世间枷锁,何以缠绵酒色财气?”

惠范放下酒杯,脸色难看。

“我问佛,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世间人皆是大我,何以锱铢必较,强争短长?”

惠范六神无主,注目太平公主,却见公主凝视权策,并无意干涉。

“我再问佛,欲度众生,有佛无我,心有旁骛,鸢飞戾天,佛陀何去,何留?”

惠范大怒,“尔一轻浮子,胆敢大言炎炎,玷辱我佛?”

“我不辱佛”权策淡定从容,脸色转为自嘲,“我也曾欲皈依我佛,却也放不下心中佳人,是故一再问佛,有诗为证”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满座哗然,惠范面色涨红如血,以袖遮面,仓皇退去,脚下不慎踩中袈裟一角,遗落在露台上。

权策缓步向前,将袈裟拾起,轻轻拍打干净,埋头折叠起来,交给旁边侍女。

且给尔等一个大嘴巴子,日后无事,莫要来招惹于我。

第四十六章 佛道妖魔(下)

夜宴散席,太平公主独留下权策,凝视良久,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两只手指捏住了他下巴,“听闻母后几次三番这样爱抚于你,何故?”

“臣不知”权策神色微变,旋即恢复从容,他虽无意高攀,然而太平公主却实实在在是他的隔房姨母,经历了高安公主掏心掏肺的溺爱,他对这些肢体接触,并不如何排斥。

“你只知惠范是六根不净的僧人,可曾想过你的薛师?”太平公主慢悠悠问道,她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这一遭,他又会如何脱身?

“臣一时轻狂,出言无状,改日便赴东都请罪”权策始终淡定,毕恭毕敬。

太平公主收回手指,神情冷却,“还当你成精了,却不过一顽劣孺子,今夜本宫不与你计较,你且下去吧”

“臣告退”权策行礼如仪,倒退几步,站直腰身,阔步而去。

“公主,惠范大师求见”门外传来通传声。

“让他滚”太平公主咆哮,暴怒起来,将房间里的琉璃灯罩重重摔在地上,伴随着脆响,灯罩四分五裂,她心中蓦地剧烈抽搐,那是薛绍亲手设计制作的,绿叶红蕊。

“你是绿叶,我是红蕊,要包容我,保护我”新婚燕尔,两人缠绵锦榻,喁喁私语。

“非也,适才的情形,明明你是绿叶,我是红蕊,你包裹着我”她的驸马,坏笑着说羞死人的话,仍是优雅雍容。

权策方走出正堂,就见林苑灌木丛边,立着一身潮湿气息的上官婉儿,她似乎很喜欢沐浴,沐浴之后,还要在外逛悠,她的脸色很凝重,轻声斥责,“大郎,你何以如此冲动?你不只是写了首诗而已,也不只是间接招惹了薛怀义,你让佛家威信扫地,你,你会触怒天后的”

权策当然知道佛家在武后心目中的地位,不仅是用来对抗道教,更是用来搅乱世人思想,儒家男尊女卑,道家阴阳对立,只有佛家,一句无我相无众生相,连同性别一并模糊,最是好用,然而,他敢于踹那些秃驴一脚,就已经准备好了后手,眼看上官婉儿为他急切,他不好再跟没事儿人似的,“是我鲁莽了,多谢,多谢……”

此情此景,再叫待诏官职,未免欺心,婉儿又叫不出口,重复几遭,声音渐小,还是没找到合适的称谓。

上官婉儿却没有心情与他纠缠这些细枝末节,颇有些怒其不争,“大郎,混沌求生,已是不易,何苦逞一时意气?此间事料必很快传入宫中,我且回宫,尽力转圜一二,你,自求多福吧”风风火火拧身就走。

“婉儿”权策脱口叫住她,上官婉儿顿步回首,眉头轻蹙。

“今夜你我同在公主宴席上,你去天后驾前为我分说,行迹太明,于你不利”

上官婉儿眼神微柔,“莫要忧心,我有分寸,不要忘了,我与你一样,落地就是戴罪之身,我不会为了你,让自己置身险地”

权策释然,拱手而笑。

上官婉儿拎起裙裾,蹲身还以福礼。

次日,天刚蒙蒙亮,义阳公主府门前人喊马嘶,武延秀率众将此地团团围住,面目狰狞,他特意起了个大早,从宫中抢得这个差事,就是要狠踩权策一脚,一泄心头之恨。

大门洞开,仪门洞开,二门洞开,一切房屋门都洞开,除了个罗锅的门房老苍头,空无一人。

“潜逃?权策竟敢潜逃?”武延秀暴怒,原地策马转圈,挥舞马鞭四处抽打。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梵音四起,法门寺义敬大师率众多僧众缓步而来,义敬长须微卷,袈裟僧衣,宝相庄严,值此薄雾蒙蒙之际,颇有一番仙风道骨。

武延秀高踞马上,傲然俯视,“和尚来此为何?”

义敬不卑不亢,“贫僧受托而来,权居士穷究佛理,陷于识障,误堕魔道,呕血三升,神志不清,如今已由沙门护法护卫,送往东都白马寺渡厄”

“呵呵,大和尚倒是说的轻巧,我奉天后制令,擒拿权策,他去了白马寺,我便去白马寺把他抓来”武延秀不为所动。

义敬从身后沙弥手中拿过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权居士因苦读此经书入魔,请将军转交天后,一切自有分晓”

武延秀还待猖狂,却被身边众人合力劝下,涉及到这些秃驴的神神叨叨的事情,委实不好招惹,跑去白马寺的权策就是一个鲜活例子,活蹦乱跳,文采武功,不过写诗骂了个花和尚,便招来无妄之灾。

“我们走”武延秀比划了好几下,到底没敢用马鞭抽光头,恨恨一抽马屁股,返回大明宫复命。

义敬双手合十,向老苍头一礼,率众缓步返回,众僧都是神秀大师徒众,所念都是北派禅宗楞伽经。

“师尊,权策黄口小儿,我们为何要听任摆布?”

义敬不答,他的袖子里,有一串金丝砗磲佛珠,寺里才剃度不久的僧人失踪了,那人十分重要,攸关佛门在世间行走的众多耳目。

“师尊,您可曾验视过包袱中是何物?会否对我佛不利?”

义敬眼中精光电闪,仍未言语,心中默祷,神秀师尊,您一力阻隔沙门涉足权斗,奈何权策果真有大慧根大福缘,是他发现了这本经书,我等助他一臂之力,于沙门有大造化,我等只是顺势而为,未曾违背师尊法旨。

大明宫,蓬莱殿,武后踞坐桌案之后,面沉似水。

武延秀述说此行见闻,将权策逃窜的责任一股脑扔在秃驴头上。

“你去吧”武后挥手斥退,“你们也下去”

上官婉儿等人行礼告退,眼睛扫过桌案上的包袱。

武后没有打开包袱,双目微阖,等了半晌,额头有梅花花钿的黑衣冷艳女子突兀出现。

“权策这般妄动是何故?他玷辱佛陀,义敬又何以甘心为他驱驰?”武后连发两问。

女子沉声回答,“奴婢未曾探知详情,但查清了一桩事,洛阳令魏元忠,曾转送了一封信给权策,写信人乃是司马承祯”

武后面色不动,“日后,朕要知道权策一举一动”

“是”黑衣女子领命,倏忽消失。

武后打开了包袱,看到了那本经书,名叫《大云经》,她未曾看过,蹙眉翻看其中内容,只看了几页,豁然站起身,脸泛红潮,双手抖动不休,很久才平复下来。

“权策”武后轻轻念着这个名字。

眼前飘着一张年轻的脸庞,似乎在哪里见过,那是在感业寺,高宗皇帝偷偷来宠幸她,转眼已是几十年了。

你跟外祖父神似,是朕的福星,还是魔星?

第四十七章 所参何经

大明宫,群臣自建福门进入,至百官待漏院,等候天后和皇帝临朝,一众穿紫袍的高官,入房门休息,低品阶的朝官就在门廊处围坐,宫中的小宦官提着茶壶奔走在各个门第,倒茶的功夫,低声向交好的朝官透露消息,不片刻,在宫中有些根脚的文武大臣,就大致得知了发生在昨夜今晨的事情。

待漏院的氛围微妙了起来,低声谈笑戛然而止,得知内情的大佬默然思索心事,知道消息并非重点,重点在于如何运用这个消息,又如何决定行止。

大多数不明所以的,只能悄悄察言观色,等候各自的上官和靠山示意,地位低又无依无靠的,只能强自按捺心中惶然,左顾右盼,时刻预备着随大流。

珍珠帘卷,黄金殿上现金舆,凤羽扇开,白玉阶前停宝辇,隐隐净鞭三下响,层层文武两班齐。

“天后升朝”宦官尖细的声音响遏行云,众臣踏上宣政殿大红地毯,疾趋而入。

“臣等拜见天后”群臣轰然下拜,睿宗皇帝不知又是哪里不适,未曾出现在朝堂,算起来,这位皇帝身体健康的时候,委实不多。

武后同样以空首礼相应,待君臣各安其位,未如常例令宰相问政,径自开口,语气颇不平和,“朕观天下大道,儒道释三家,并行不悖,偏有恁多俗物庸人自扰,定要分个上下高低,自去争抢便罢,何故殃及池鱼?翰林学士权策,年少才高,本事外之人,不过持正守中,说了些不偏不倚的话,骤然迭遭煎迫,尔等是何居心?”

众臣离开坐榻,俯伏在地,颇有些迟疑,“臣等有罪,天后息怒”佛道之争,问他们儒臣是何居心,明晃晃的黑锅,背得心神不宁,听天后话音,权策参悟佛经呕血,似乎别有内情?

“且再观望观望风色”众人不约而同,放弃了既定方针。

“权策也是无用,迂腐偏执,有人逼迫,就定要分辨个子丑寅卯,参悟道法佛经,连性命都不要了,此等妄为竖子,可对得起父母双亲,可对得起朕?”武后继续宣泄怒气,“传旨,罢权策翰林学士,令北衙千骑即日开赴东都,由其统带,文官做不得,便还去做他的武官罢了,自即日起,权策不得近佛寺道观,不得阅道法佛经,违令立斩”

一番话落地,武后凤颜大怒,电闪雷鸣依旧,老油条的群臣已然淡定下来,这是明贬暗褒,千骑将军,正四品上,权策触怒天后,却得以升官两品,此事必不寻常。

“臣同平章事苏味道有奏,向日权将军曾在聚宴之时,对佛陀出言不敬,恐也是遭遇迫害,心境不稳所致,臣有幸身在现场,听闻将军只羡鸳鸯不羡仙佳句,可惜那时将军已然心思枯竭,未得全诗,引为憾事”苏味道出人意料当了先锋,看似揭发,实则颠倒黑白,堵住悠悠众口,既顺应天后保全之意,又能为心仪后辈援手一二,苏味道从未如此理直气壮。

“哼,心志不坚,到底不过顽童作派”武后一拂袍袖,给此事定了性,不待臣僚有所反应,迅速切换了频道,“岑相,安西都护唐休奏闻,吐蕃有一藩属有意回归王化,其事详略如何?当如何处置?”

岑长倩尚在消化有些庞大的信息量,听令愣了一会儿,迅速起身来到大殿中央,“启奏天后,吐蕃西南,有乌蛮白蛮若干,占地广大,山岭纵横,素来臣服吐蕃,今剑川之地,有一部落,名曰浪穹诏,其酋长傍时昔多次投书献粮,愿为大唐藩属……”

宣政殿进入议政正轨,军国重事桩桩件件,高官侃侃而谈,言官纠察弹劾,各司其责,然而,每个人心中,都窝藏了偌大疑窦,权策事件到底是为何翻转?

未时散朝,众官三三两两离开宫禁,各回衙署,却听闻长安又发生了大事。

僧人惠范剃度落名的寺院西明寺,由住持和戒律院首座、十院掌院高僧一同出面,以犯下嗔、色、贪三戒,不修佛法,不敬方外为由,公开宣布除去惠范僧籍,收回赐予三宝,传示四方佛家宝刹,不予接纳驻留。

佛家率先动作,为武后的说辞背书,道家紧随其后,道观内遍植桃花的玄都观,宣布逐出经堂执事司马锽,勒令下山除籍,不得复以道家自居,司马锽乃是道教宗师司马承祯族子,地位不可谓不高,拿来当替罪羊,诚意比佛家更足。

事件由此发酵,与权策辩论佛法的洛阳令魏元忠,在高墙内出佛道题目为难权策的荥阳公郑怀仁,纷纷上奏疏请罪。

擅长拍马逢迎的武三思,竟然上奏恳请天后为权策敕封神号,以安抚魂魄,助其康复。

至此,佛道逼迫,权策同时参悟道法佛经,呕血濒死,竟成铁板钉钉的事实,不容置疑。

天官尚书武承嗣府邸,武承嗣双手挥舞家法棍棒,重重打在武延秀的臀部上,武延秀这次没有硬挺,挨一下就惨呼一声。

又是四十棍下去,武延秀中衣红透,气息奄奄,两个健仆将他抬回正堂书房,退了出去,将门窗一一掩上。

书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武延秀一跃而起,“父亲,姑祖母是得了失心疯不成……”

“啪”一记重重耳光抽在武延秀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满心委屈,权策触怒姑祖母,要被捕拿的消息,还是父亲给他的,他去抓人也是奉了姑祖母的旨意,现如今反倒是他要假装挨一通家法,平息姑祖母怒气,给权策一个交代,这是何等狗屎的逻辑,真真憋闷死人。

“将那日义阳公主府前的经过说一遍,一字不要错漏”武承嗣端坐胡凳上,闭上了双目。

武延秀不敢再扎刺,原本复述一遍,武承嗣听罢,再结合掌握的太平公主府聚宴详情,他逐步推演,权策不知何故抵触惠范,写诗打压,自知惹祸,逃往东都寻求薛怀义庇护,义敬不知何故出面转圜,献上权策所参经书。

“经书?”武承嗣眼神微亮,是了,要害定在经书上,到底是什么经书,会让姑母不仅不责怪他,还百般庇护?

太平公主府,打扮得一模一样,如同双生子一样的玉奴和香奴,跪在地上,太平公主怒不可遏,“这也不知,那也不知,本宫养你们何用?”

“殿下,权学士,权将军兴许,兴许真是呕血濒死呢?”玉奴期期艾艾,忧形于色。

“殿下,权策或许早有布局,又有得力人手,一切按部就班行事,毫无破绽”香奴蹙眉,冷静查找因由。

太平公主看两人迥异情状,心生慵懒,“罢了罢了,母后英明天纵,如此行事,自有她的因由,再过得几日,终会真相大白”

“传令下去,即日起,未得本宫命令,所有僧人,不得入府”

第四十八章 大云经疏(上)

大云经,来自天竺,260年前的东晋时期,由北凉昙无谶法师翻译成汉文,成为浩如烟海的佛学典籍的一部分,此经地位不高,亦非佛家本经,流传有限。

它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净光天女曾在同性灯佛那里听过《大般涅槃经》,后来在释迦佛在世的时候她以凡胎降生到了人间,并且再次听闻了佛法深义,成就佛果,虽然她身为女人,但后来成为国王,得到了转轮王所统领的四分之一的疆土,并且教化所属的城乡男女老少排除各种邪见、异见,广大佛门事业。

东都洛阳,白马寺。

薛怀义盘膝而坐,双膝之间放着摊开的大云经,鹰隼一样盯着每字每句,良久,喟叹一声,“渡厄?你这小贼厮倒是度了劫难,却给洒家好大一个为难”

他是武后面首,作恶多端不假,却也有所不为,从不触及李家武家之争,接下膝上经书,他能更得天后宠信,荣华富贵不须多说,但他刻意给自己留的后路,不复存在了,可他又不能不接,失宠的后果他同样承担不起。

权策面露迷茫之色,“薛师适才说的甚?徒儿未曾听到”

薛怀义咂摸咂摸嘴,站起身,飞腿踹他一个跟头,昂昂然负手走出宝殿,“为师说你欠揍,嗯,我佛果然通天彻地,天后必是净光天女转世无疑了,执掌天下,乃是天意,可恨经书艰深,愚夫俗子不得其中真意,我将遍邀佛家大能高僧,一同疏解此经,造福苍生”

“薛师以天下为己任,真可谓铁肩担道义”权策从地上爬起来,随他在广场漫步,拍着文雅的马屁。

“哼哼,你以为你能逃得掉,既然笔头上很是来得,少不得要给为师做个刀笔吏,在这大云经疏上,留下个字号”薛怀义嘴角翘起,不怀好意。

权策笑而不语,这本经书是偶然面世好,还是刻意发现好?经书疏解是佛家来做好,还是朝官来做好?武后自有取舍。

一个小沙弥迈着碎步匆匆近前来,附耳对薛怀义说了些什么,大和尚眼睛连眨,似是极不能相信,闷气半晌,甩动袈裟,连连踢了权策几脚,“你还赖在此地作甚,莫非要洒家管饭不成,滚远”

权策动如脱兔,立刻发足狂奔,片刻间离开了他的视线。

薛怀义心生悔意,天后都说了他是呕血濒死,该狠狠殴打一番,让他名副其实才对,免得再对我等专度女菩萨的高僧出言不逊,“不得近寺庙道观,不得阅道法佛经,天后对这大云经,很是看重啊,天后……”喃喃自语片刻,神思飘远,脸色荡漾,半晌,回归正常,逮住身旁看他发春的小沙弥一顿暴揍,“入你娘,看甚,看甚,还不速速发出佛帖,遍邀两都高僧,洒家要做大事”

权策在白马寺门楼前止步,从袖中掏出胭脂水粉,水粉抹在脸颊上,胭脂抹在嘴唇上,佝偻着腰,以袖掩嘴,扶着黄色墙壁,一步步挪出门,早有随侍小厮抬着滑竿迎上前来,沙吒符半扶半抱,将他安顿在滑竿的竹椅上,他舒展身躯仰躺着,双手拢在小腹前,全身如同无骨,脸颊赤裸裸朝天。

“起行”沙吒符吆喝一声,当先带路,白马寺在洛阳东南郊外,回城的路线百折千回,定要让权策要死的样子传遍大街小巷。

这一行人,不过一护卫,两小厮,两个轿夫,所到之处,格外抓人眼球,权策的底子甚好,轮廓柔和,眉眼清秀,此番装扮下来,虽则憔悴万分,却也映衬得唇红齿白,俊俏可爱,日光之下,颜色耀眼夺目。

“啪……”一串紫红色的葡萄从天而降,正中权策脸颊,他眯缝着眼望去,却见阁楼之上,几个大方闺秀,跳着脚冲他招手,巧笑嫣然,心中好笑,看起来,病态美在大唐也挺吃香?

“啪啪啪”

有人带头,街上的女人们也起了兴致,纷纷从篮子里掏出东西,劈头盖脸砸将上来,水果居多,也有五谷杂粮,甚至菜蔬鸡子。

“让开,让开,休得放肆”沙吒符惊惶大呼,却毫无用处,人流越聚越多,男人们也开始上手,他们就不像女人那么温柔小意,扔东西的疯狂模样,与当日踏歌欢堂子里,狎妓的士大夫们狂扔彩绸的模样一般无二,大唐的人来疯气质,倒是上下一致。

权策狼狈不堪,这是一场关乎性命的戏,上半场武后、佛家、道家已经完美谢幕,下半场也不能出现丝毫差池,咬着牙根,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任由眼眶、嘴角被砸得片片乌青。

沙吒符大急,命令轿夫将滑竿儿放下,五人站成一圈,将权策护在当中,叮叮咚咚,一个个被砸的龇牙咧嘴,眼冒金星。

此地不远,有很多双眼睛,看着这场猝然而起的闹剧。

“供奉,我们当如何?”这人全身漆黑,只有一双眼在外,有些不忍之色。

供奉瞟了他一眼,冷眼旁观,毫无表示。

“东都千牛在此,统统让开”一声响亮大喝,声震长街,郑重率领一彪千牛卫备身以血肉之身开路,费了半个时辰,才看到人群中央,不成人形的主仆六人。

“将军”郑重虎扑而上,看到权策鼻青脸肿,面无血色的惨淡模样,双膝一软,轰然跪地。

他听到传闻,权策呕血濒死,将信将疑,权策又以渡厄为名,闭关白马寺,见不到面,如今一见,恍若隔世,悲从中来,竟伏于权策膝盖之上,呜咽不止。

权策心生暖意,扯了扯嘴角,伸手拍了拍他的额头,干干地挤出两个字,“回府”

郑重返过身,将他背在背上,迈开大步,穿过人海,稳稳前行。

“供奉,东都千牛威名赫赫,他们为何不拔刀?”黑衣人不解。

供奉未曾搭理,懒懒摆手,“跟上去”

他已然没了兴致,无论真假,权策做到这个份儿上,假的也是真的,其人行事水泼不进,跟也是白跟,口中喃喃自语,“若真,你是大忠,若假,你是大伪”

供奉嘴角蓦地扬了扬,东都千牛,却是名不虚传。

第四十九章 大云经疏(下)

上林坊,义阳公主府,权策深感自己不孝。

父母双亲都不是热乎人,情感素不外露,毕竟是自家骨肉,又是嫡长,见他凄惨模样,权毅方寸大乱,将家中老小仆役全部遣出去,延医问药,因为跑得不够快,发作打死了几个下人。

义阳公主从见到他就开始摇晃,坐立都不稳当,眼圈通红,用力掩着口鼻,未曾啼哭出声,在他卧榻前,握着他的手,嘴唇抖动,却说不出话。

权策也不能说话,父子、母子相对,总是父母亲的眼神游离开来,他们不敢看,不忍看,还是觉得歉疚,权策不得而知。

第一批医生来了,走在最前头的年岁不大,两撇山羊胡很打眼,气息凌厉,先给他把脉,又翻来覆去摸骨,按摩推拿了一阵,再把脉,叹口气,摇头走了,他才出门槛,权策身上,被他摸到的地方,针扎一样生疼,腹腔内翻山倒海,五脏似乎在移位,权策反倒松了口气,总算不用再装了,全身疼得抽搐,冷汗连床榻都湿透了。

后面几个医生见状加了小心,同行是冤家,谁也不愿自认水平低,依次上前把脉,看舌苔,忙碌一阵,心惊对视,从脉象症状来看,血脉逆行,内腑有枯竭之兆,摇头告辞,不收诊金。

第二批医生来了,这次几人合作精神稍好,商议了良久,仍是不得其解,只有一个八字胡的医生不合群,最后上手,独自检查,推拿,忙活了好半晌,权策身上痛感尽去,神色复杂地看了这医生一眼。

那医生保持着队形,摇头叹息,离去。

次日,姨母高安公主自长安遣来数名医生,其中有两名御医,在他们到来之前,权忠引着个络腮胡医生先进门,这几日,他这未名小院儿,只要是医生,统统来者不拒,多个络腮胡并不引人注目,他伸着手要把脉,要推拿,权策老实服从,神经绷得很紧,不出意料,熟悉的剧痛卷土重来。

然后,御医和长安名医争执讨论半晌,同样无力回天,头发花白的御医人老多情,摸着权策的脸颊怜惜不已,“老夫行医一生,未见如此病症,也未见意志强悍如你者,即便此时孱弱,将军之名,你当之无愧”

“是极,将军诚孝,意念感天动地,本以为五内俱焚只是个形容词,却未料到,先祖用词之精准,于此地应验”

义阳公主听出长子没救,且忍受剧痛折磨,顿时大放悲声,抱着权策哭得背过气去,权竺、权箩呜哇大哭,雏菊竟欲撞柱追随,榴锦将她死死拉住,卧房内哀声一片。

权毅在庭院,眼前闪过一幕幕画面,懦弱的长子,英气的长子,叛逆的长子,莫测的长子,还有眼前,奄奄一息的长子,跪倒在地上,仰头望天,干裂的嘴唇微抖。

郑重也跟着跪在旁边,哐哐哐哐,连叩数十个响头。

此情此景,知晓内情的权忠和沙吒符,也不能无动于衷,默默垂首,跪在后面。

“平安郎?”祝三嫂惊叫一声,却见刚会蹒跚走路的小平安叉着小腿儿,一摇一摆,来到沙吒符身边,挨着他跪下,他平素与沙吒符最是亲近。

“呜呜……”祝三嫂没有再拉他,捂着嘴抽噎,老天开开眼,大郎那么好的人,实在不应遭这份儿罪。

入夜时分,权立慌慌张张冲回来,他去洛阳郊外寻访名医,带回来一个乡间郎中,当地十里八乡都说医术了得。

却见那人穿着邋遢,髭须脏污,但此非常之时,死马当活马医,权毅等人也顾不得许多,毕恭毕敬请医生入座,凡事有求必应。

把脉,推拿,将权策翻来覆去折腾,良久才结束动作,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日后多写些传奇话本儿来看”,拔腿就走。

医生们的程序如此雷同,众人已然习惯,愁云惨雾还未凝结,权策已然睁开了眼睛,费力地唤了声,“母亲,父亲”

“我儿,我儿醒来了”义阳公主情绪骤起骤落,好悬没有把持住,脚下松软,权策起身上前要搀扶,岂料折腾了几日,身体虚弱,母子二人滚落一团。

权策病症一除,却还要将养些时日,恢复元气,宜静不宜动,呆在自己小院儿,北衙千骑入洛阳,他无法再不露面,强撑着病体将他们安顿在武后指定的宣武门,令一切作息操演如旧,回程身体不适,在一家客舍休息,见到了让他那个疼得上天入地的医生。

“属下占星叩见主人”去掉伪装,年纪不到三十,干净利落。

“原来你没有胡子”权策失笑,他每次现身胡子都不同,也是有趣,“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手段,可是家学渊源?”

“属下自小随师傅游方,学不会治病的功夫,学阴损害人招数进展飞速,独到之处甚至能青出于蓝,师傅不喜,逐我出师门”占星讪讪然。

“哈哈哈,也算是异数”权策大笑,拍着占星的肩头劝慰,“你要记得,有时候,害人招数也能救人,有时候,救的人,比治病救的人,要多得多”

“嗯”占星重重点头,满脸都是获得认同的喜悦。

风回长安,权策竟然是真的濒死,连御医都束手无策,疑心作伪的声音消失无踪,长安权贵被更重要的事情转移了视线,薛怀义召集两都高僧近百人,疏解大云经,声势浩大。

大云经何物?长安一时间纸贵,大云经卖得屡屡断货,明眼人翻看不片刻,真相便已大白,却又齐刷刷鸦雀无声。

太平公主率先打破了沉静,登门拜访高安公主,以两位姨母的名义,赐下大量药材补品,给外甥儿补身子。

其后,武承嗣派长子武延基前往东都,拜见千骑将军,馈赠义阳公主金千两,钱二十万贯。

权策笑了,他的苦肉计瞒过了李家,他们不会因为大云经报复他,反倒会因他的呕血有所触动,武家得了好处,暂时会忙于安抚他,佛道更是会远远避开他,武后很满意,皆大欢喜。

他的目的达到了,虽然很多事情不光彩,更是利用了父母、挚友和长辈的关爱之心,但他不后悔,他必须要展示一些手腕,不能任由各方势力挤压逼迫,若不然,迟早被推入深渊,万劫不复。

好好活着,是最大的正义。

他抹了一把脸,手心一片潮湿。

泪水,最是世间无用之物。

第五十章 浪穹归化(上)

永昌元年九月,朝廷发出公文,接纳浪穹诏归化内附,浪穹诏王傍时昔闻令雀跃,亲自率领庞大使团进京朝贡,武后令春官衙门会同鸿胪寺沿途部署,善加礼遇,将使团迎至长安,同往东都洛阳,于万象神宫举行朝拜之礼。

为彰显天朝威仪,令驻守洛阳的北衙千骑和东都千牛卫,整军出洛阳城,于新安县函关古道迎候。

权策与郑重领命,联名复函鸿胪寺,询问銮驾抵达的准确时间,大鸿胪李三省嗤之以鼻,嘲讽权策惯会故弄玄虚,命下属估算个大概时间,草草回函,将此事抛之脑后。

九月既望,两京官道上,天后銮驾和天子法驾卤簿穆穆皇皇,身着吉服的仪仗护卫绵延数里之远,浪穹诏王傍时昔位居睿宗皇帝侧后,乘坐亲王仪制的金辂紫缰四驾马车,百官随扈,武官全部乘马,文官中乘马之人也不在少数,少数年岁大的,乘坐绿昵小轿,极是轻便。

依照十六卫轮值惯例,随行安全由左监门卫大将军麴崇裕负责,他矬子里头拔高个,点起五千余精锐士兵,一路战战兢兢,唯恐除了纰漏,好在一路风平浪静,前方新安县界遥遥在望,麴崇裕大大松了口气,进了洛阳地界,护驾重任就不是他麴崇裕一个人的了。

驾到函关古道,却不见北衙千骑和东都千牛卫踪迹,先导的执事官大惊失色,慌忙返回报送,春官尚书武三思闻报,冷汗飞流直下,抓过大鸿胪李三省衣领,语无伦次怒喷,“千牛,千骑,哪里?”

大鸿胪没料到权策和郑重如此生性,如此重大的事件也敢掐表到位,当场也麻了爪子,艰难地往后转头,“定的时辰是何时?”

“禀报大鸿胪,定的是未时初刻,尚有两刻钟”属官艰难回话,应当说这个估算已经相当精准了,若是平日,这是要得彩头的,可放在此时,却是要命,莫非你敢让天后和陛下在大路边干等两刻钟?

武三思咬牙冷静下来,眼中厉色连闪,拨转马头,换上温煦面庞,径自往天后銮驾而去,“侄臣三思有事禀奏”

“武尚书且近前来”陪同乘车的上官婉儿低声询问了武后,扬声传令。

武三思快步小跑,来到銮驾前,先冲上官婉儿点头微笑,继而俯伏在地,“天后,侄臣受命安顿此行行止,栗栗危惧,为保万全,到兴善寺求得灵签,经高僧解读,此行将有如意之象,未时初刻阳气最旺,若此时入东都,于天后大利,臣无状,将此消息传与权策将军,权将军赤胆忠心,决意在未时初刻准时抵达,故而……”

武后眼皮子下垂,瞟了他一眼,微不可察的轻哼一声,“春官衙门与鸿胪寺立即传旨,朕欲请浪穹诏王观兵,即刻做好一切准备,未时初刻,准时开始,若有差池,数罪并罚”

武三思背上肥肉一抖,唯唯诺诺,“侄臣领命,侄臣领命”

銮驾在函关古道边戛然停驻,金碧辉煌的车驾卸去骏马金辂,便成高台,孔雀羽扇,黄罗伞盖撑起,武后居中,睿宗居左,浪穹诏王居右,先导仪仗,如同风行草偃,收归两侧,众文武大臣雁行有序,侍立两旁,整条古道为三人敞开了视野。

睿宗皇帝只顾恭敬侍奉他的母后,一切行止听从安排,无只言片语,也无一丝情绪波动,然而有迎回庐陵王事件在先,这副假面的效用,并不那么好了,武家恶犬防备他的力度大了许多,傍时昔矮胖黝黑,身上金光闪闪,透着暴发户气息,他对天朝的礼仪规矩没有研究,凭直觉,礼仪越繁琐,就越是隆重,正儿八经向武后跪拜道谢。

“朕富有四海,不足夸,唯海内人心,寸寸难得,卿虽偏居一隅,却为一地主宰,亦须常怀敬畏,善抚黎民”武后居高临下说教,金石之音压迫感铺天盖地,“华夏有礼,亦有刑,切莫惊我王师,自取其祸”

“臣不敢”傍时昔再度跪拜,头颅压低,不敢稍抬。

“卿平身吧”武后轻摆宽袖,看了一眼旁边的铜壳滴漏,面无表情。

她不再开口,气氛瞬间凝重,未时初刻的事情已然传开,文武大臣神色各异。

上官婉儿手心里湿汗殷殷,心跳剧烈,有些担忧,更多是刺激,自她认识权策以来,他常在险象环生中,步步惊心,令人忧惧,也令人向往。

“咚咚”“咚咚咚”

不是鼓声,是脚步声。

远处烟尘弥漫,影影绰绰行来数百人,服色动作相同,左手下垂,倒执长柄陌刀,刀光雪亮,右手夸腰间横刀,背上露出一角弓弦,脚步起落,百人如一,地面为之震动。

走得近些,才能看清,身披绿色内衬官服,臂膀处上绣着白色斗牛,外罩麂皮轻甲。

无旗号,无号炮,亦无人擂鼓助威,径自走来,双眼平视前方,毫不理睬脚下是山是海,看似并不出奇,气势却如排山倒海。

銮驾一方的马匹不安躁动,唏律律的嘶鸣声不停起伏,有不少马匹失控,将背上府兵摔落在地,向后方发蹄狂奔,浪穹诏失控的马匹更多,后方仪仗遭了冲撞,错乱一团。

睿宗惊愕地看着这支陌生又熟悉的队伍,相距两百步,一百步,还没有停下,台下文武百官骚动,麴崇裕紧急调派了兵马到两翼。

五十步,二十步……

高高在上如武后,都能看到千牛卫备身漠然前行的脸。

“止”一声大喝,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止的队伍,脚下一顿,戛然而止,肃立原地,横竖整整齐齐,似乎从来都未曾动过。

“天兵威武,小王……”傍时昔舔了舔嘴唇,打算说些场面话,没说完,远处又有动静。

“轰轰轰”这次是真正千军万马的动静,辽阔的平原大地,烟尘大作,马蹄践踏处,如平地惊雷,千骑顶盔掼甲,如巨浪倒卷,须臾而至,苍凉的鼓角一吹,勒马立停。

热风吹过,睿宗皇帝身边的宦官,奉上棉帕,请他擦去脸上汗珠,此事无人嘲笑,台下众官,扯着衣袖擦脸的人不少,身躯胖大的傍时昔瘫坐在椅子上,脸色青白。

武后松开握紧辇车的手,看着远处策马奔来的两名少年将军,红唇微动。

权策和郑重一前一后狂奔,纨骕骦腾跃起来,青鬃红纹如同一幅流动的彩画,来到千骑驻留处,权策勒马,纨骕骦前蹄腾空,亢奋嘶鸣。

海碗大的马蹄踏落,再看滴漏,正是未时初刻,分毫不差。

“臣权策,郑重,拜见天后,拜见陛下”权策两人步行到銮驾前,叩拜如仪。

武后看了眼傍时昔的丑态,嘴角闪过一抹笑意,沉声吩咐,“近前来”

她没有指明是谁,但大家都知道,权策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甲胄哗啦啦作响。

“撤去滴漏,你登辇参乘”武后开口下令,转头看向銮驾旁的武三思,“三思,权策的纨骕骦,由你牵回东都”

权策局促地坐在御辇侧边,挨着半边屁股,闻令尴尬,看向武三思有点不好意思。

武三思却大度,笑容如沐春风,“侄臣领命,权将军且放心”

銮驾重新起行,大鸿胪李三省忙前忙后照料傍时昔,“王爷受惊了,速去弄一碗安神汤来”

忽的脖颈发凉,回头一望,看到了武三思灿若云霞的笑脸。

第五十一章 浪琼归化(中)

东都洛阳,四方馆,这是鸿胪寺设在东都招待外国使臣的地方,唐朝对外交往频繁,鸿胪寺在全国各个重镇要道都设有会馆招待使臣,设有商馆接待外商,四方馆因位在东都,规制恢弘,位于洛水以南的尚善坊,与大内太初宫隔河相望。

浪穹诏王傍时昔居住在四方馆的西跨院里,鸿胪寺安排了上百名训练过的丫鬟仆役入内伺候,使团其他人安置在相邻的三个小院儿,官位高些的,独居一间房,官位低的,几个人挤挤。

实不怪鸿胪寺吝啬,听闻天朝将在万象神宫接纳浪穹诏为藩属,有不少藩属国使臣强烈不满,当初他们称臣奉表的时候,仪式都是在大明宫承天门举行,区区一介新附的西南土王,竟然得到超越他们的待遇,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藩属之中,东北的新罗和孤悬海外的倭国反应最激烈,新罗使臣甚至数次试图在鸿胪寺大堂悬梁自尽。

天后怜其心意,下旨允许部分藩属国使臣参赞浪穹诏朝拜之礼,因此,四方馆里住满了东西南北的藩属国使臣,浪穹诏上下得知此事,很是沾沾自喜,虽然住的地方挤了点儿,心中是快活的。

成为大唐帝国的藩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浪穹诏需要履行各种各样的程序,在春官衙门,傍时昔祖宗八代生辰八字,坟墓陵寝,妻妾儿女子孙全数都要交代清楚,方便朝廷适时加恩或者惩戒,在地官衙门,要勘合浪穹诏土地人丁,赋税国库,存粮育种,使团中为数不多识文断字的人,忙得脚不沾地。

繁杂事并不需要傍时昔亲自动手,此次北上,除了在函关古道出了点丑,他的体验一直都很愉悦,吃喝玩乐,包括床笫之欢,都令他满意。

“王爷,天朝派人来问候”门外,傍时昔的长史引领着一个唐朝文官进门来。

傍时昔脸色瞬间阴沉,他对颜色非常敏感,这段时日,来请安的一直是个穿紫色官服的高官,这个人穿绯色官服,颜色浅一点,官位一定比他低,板脸作态,绕了个幼稚的弯,“想必又有使节到了东都,大鸿胪去迎接去了?”

“回禀殿下,并无使者抵达”来者是春官衙门主客司郎中,“大鸿胪行事不谨,玷辱天朝威仪,已然流放岭南”

“哦?”傍时昔挪了挪屁股,端起茶杯,“小王失礼了,此间乐,不思浪穹诏,小王一切都满意,贵官若无他事,尽可自便”

“既如此,下官告退”主客司郎中本就是走个过场,含笑告退。

待他走远,傍时昔立刻询问,“那李三省因何故被发遣,你可知端的?”

长史这几天不光是忙着填表格,也打听到些消息,“臣听闻,大鸿胪收受了林邑国使臣贿赂,为监察御史所劾,大鸿胪否认,却在家中起获赃物,百口莫辩,朝议放逐”

傍时昔抚膺长叹,“天朝文官律令森严,稍有错处,绝不法外容情,真真可敬”

“殿下所言极是,同时遭到放逐的,还有左监门卫大将军麹崇裕”长史补充道,“贵为天朝三品大将,只因在护送途中出了纰漏,惊马冲撞了仪仗,便解甲归田,流放三千里”

傍时昔情绪激动难平,“天威赫赫,天威赫赫,如此天朝,若不鼎盛,必无天理,尔等这几日广交朋友,多多学习,归去后,本王有重用”

太初宫,九洲池,瑶光殿。

琴箫合奏,箜篌之声清越袅袅,三者合璧,仙乐飘飘,池中金鳞往来游泳,权策坐立不安。

吹箫者乃是武三思,奏箜篌的,是谢瑶环,抚琴的,却是武后,武后一身白衣,头发松松地束成一股,专注地拨弄琴弦。

一曲终了,三位演奏者齐齐看向唯一的听众,权策干巴巴称赞,“好听,好听,绕梁三日,余音不绝”

“呵”武后嗤笑,若有所指地道,“三思技艺却是退步了,平日少忙碌一些,多抽些闲暇吹箫,也可修身养性”

“天后说的是,侄臣定痛改前非,勤学苦练”武三思满面羞惭,“侄臣与天后同奏,本就吃力,如此荒废下去,怕不敢在天后驾前动箫了”

武后转向权策,“朕观你带兵,屡屡与众不同,何故?”

“回禀天后,臣早先羸弱,蒙天后信赖,勉力带兵,自认笨鸟,只能先飞,无论千牛还是千骑,只记得八个字,身先士卒,令行禁止”权策据实说话,脸色不动,并不觉得这种事值得骄傲。

武后轻轻点头,“此事说来极易,能做到的,万中无一”

权策躬身逊谢。

武后迈步到他身前,权策要起身,被她摆手阻止,伸手捏着他下巴,“你可会乐器?”

“臣不会”权策脸色泛红,他会弹吉他,但这里不可能有。

“诗词书画你都会,乐器亦是君子六艺,岂能不会?”武后微微诧异,神情渺远,似在追忆,“高宗皇帝生前,最喜横抱琵琶,弹奏得极是动听,太平幼时哭闹,一听他弹奏琵琶,便乖巧了,本以为她有音乐天赋,到头来,却只喜欣赏,不喜弹奏”

出神片刻,径直摆手下令,“你且去学来”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到时可与瑶环合奏,也让朕欣赏一番”

权策与谢瑶环对视一眼,很快错开,“臣定然努力,只恐连累谢女官”

谢瑶环抿嘴不语。

武后轻哼一声,回到琴凳上坐下,转开话题,“外藩归化乃是大事,必须确保万全,自今日起,东都安危便都由你负责,退下吧”

权策领命告退,身后,琴声再起。

从重光门出太初宫,沿洛水河堤回府,沙吒符和绝地护卫在侧。

权策勒着马缰,刻意放慢速度,吩咐沙吒符,“明日代我下帖子给左武卫大将军赵鎏,千牛卫将军郑重,洛阳司马弓嗣业,请他们到宣武门千骑衙署议事”

大内高墙远远抛到身后,进入东都坊市,门脸阁楼连绵起伏,人流熙熙攘攘,都城气象越发鼎盛,武攸暨这个挂名的户部侍郎没有闲着,迁移各地富商充实东都,带来的财富、物资和生意将东都塞得鼓鼓囊囊。

“啪”一只深红色的橘子从街边的二楼回廊上掉了下来,权策接在手中。

“嘤嘤嘤”回廊上响起稚气的哭泣声,一个三岁女童瘪着嘴哭泣,这橘子应当是她的,她母亲在边上抚慰,脸上笑容尴尬。

权策笑了,正要给她扔回去,又反悔了,令沙吒符在街边买了包点心,给那对母女抛了上去,笑呵呵拱手告辞,手里拿着那个橘子,随手一抛一抛的,颇得其乐。

回到府中,权策将橘子剥开,里面没有瓤,是一堆麦壳,一张字纸,它们的分量比真的橘子轻得多。

纸上写的,全是大写数字,权策翻出一套《战国策》,一一对照,脸色逐渐阴郁。

“驸马异动,暗地联络安喜门守正”

第五十二章 浪穹归化(下一)

宣武门,千骑衙署,郑重大清早就来到,他来此熟门熟路,千骑参军是个老成文官,陪坐招待,在花厅饮茶聊天,很是自在。

随后来的是左武卫大将军赵鎏,“郑将军早来了,本将还以为能拿个头筹”

“见过大将军,末将也才到不久,前后脚”郑重站起身,抚胸顿脚,行了个标准军礼,嘴上就没有那么规整,他跟赵鎏同为东都军头,抬头不见低头见,很是熟络。

辰时整,权策准时到岗,团团见礼,参军退下,安排书吏去敦请迟到的洛阳司马弓嗣业。

因人未到齐,权策三人闲谈,说起东征越王李贞、在长安千牛卫时候的故事,赵鎏对权、郑二人观感极佳,谈兴浓厚,抚今追昔,感慨不已,“这人生真真是祸福无常,本将自遇到权将军,曲折不断,虽遭了些磋磨,官职却是步步高升,也是托了你的福气”

“不敢不敢,大将军有勇有谋,统御有方,有今日,乃是理所应当”权策摆手不敢当。

赵鎏露出笑意,豪爽英俊,不负一张老帅哥脸,只是脸上两道疤痕随着表情扭曲,大煞风景,“哈哈哈,哪有什么理所应当,以我的家世能耐,能坐上四品将军的官位,都是烧高香了,如今屁股底下坐着大将军位子,每日总有几次心神恍惚,如坠梦中”

“大将军说得贴切,遥想当日与我家将军初次相逢,恍如昨日,如今坐镇一方节堂,心里却远不如当初跟着将军演训踏实”郑重毫不避讳他与权策的亲密关系,话里情真意切,他也常做梦,梦中多是他们的一夜兄弟情。

权策含笑以对,“那你便到千骑来,我如今骑术颇有进境,正可比试比试”

闲谈间,参军去而复返,迟疑了下,凑到权策身边,弯腰附耳,意图说几句悄悄话,权策摆摆手,“此间并无外人,有话直说无妨”

“是,将军”参军站得笔直,“属下命人去洛阳府衙通告弓司马,签押房执事回话,弓司马本打算提前半个多时辰前来听令,赶巧浪穹诏长史派人约见,弓司马只好先去了那头”

权策脸色微变,摆摆手,参军轻手轻脚退下。

“弓嗣业,却是越发了不得了,区区土王幕僚,竟能大得过天后制令不成?”郑重脸黑一片。

赵鎏神情也很阴沉,“朝廷远在长安,东都地头蛇做久了,忘了上下尊卑,不足为怪”

权策轻笑,“罢了,既然弓司马另有要事,公务急迫,我等便不再等候,先做些分派,我有些陋见,姑妄言之,若有不当之处,再行商议”

未等他开口,赵鎏当先揽责,“权将军休要客套,既然弓嗣业不来,洛阳城内的治安,左武卫责无旁贷”

郑重也拍了胸脯,“太初宫大内,东都千牛负责,站桩子的事情,让那些绣花枕头去做”

权策大喜,“那便如此定下,洛水、伊水各处水门,洛阳各处城门,以及洛阳城外百里的官道,便由千骑巡弋防护”

话音落下,三人面面相觑,干系洛阳城防的大事,竟然只须三言两语,彼此肝胆相照,有会于心,做事何其爽哉。

“哈哈哈”三人洪声大笑,声振屋瓦。

“大将军,两位将军,下官来迟,有罪有罪”千呼万唤不出来的弓嗣业,还是打了个照面,其人圆脸小眼,身材矮小瘦弱,跟身上的官服不太搭配,有点弱不胜衣的意思,动作却是麻利,一骨碌跪倒在地,请罪之意甚是诚恳。

赵鎏与郑重冷笑不语,权策弯腰扶起,“弓司马请起,都是朝廷公务,非你错处,你只须恪守本职,巡防缉盗,并无他事”

弓嗣业原本顺着权策的力道起身,闻听此言,立刻下坠身体,复又跪倒,连连叩首,话里带着哭音,“将军此言,下官万万担当不起,下官手头握有河南府团练兵两千余,洛阳城内衙役捕快计有九百余,虽比不得南衙府兵勇武,也能为天后,为朝廷献绵薄之力”

赵鎏蹙起眉头,文武不相统属,他这番作态,传扬出去,权策少不得要挨上个擅作威福的弹劾,手上发力,将他拎起来立好,“贵官还是请起,若你有心,可配合左武卫布控洛阳城内,以免冲撞外藩使节”

弓嗣业这次站稳了,弯腰垂首,又黏上了赵鎏,“下官不敢,下官天资不足,威望不立,做些文案后勤尚可,领队行军,万万无法担当,误了天后和朝廷大事,罪莫大焉,非常之时,愿令下属人马听从大将军指令,配合行动”

“也好,委屈贵官了”赵鎏同意了,洛阳城内百万人口,左武卫番上八千人,手里多一些力量,总是好事。

权策微笑安抚弓嗣业,把着他的肩臂示以亲近,请他入花厅奉茶,不经意地问了句,“敢问贵官何时起任现职?”

“回将军的话,下官嗣圣年间就任”弓嗣业起身垂手,恭敬作答。

权策笑而不语,盘桓片刻,各自散去。

嗣圣年间,到现在,弓嗣业在洛阳司马位子上,待了整整6年之久,不说打造铁桶江山,培植起大批心腹绰绰有余,如此示弱交权,所为何来?一介地方佐贰官,热衷交接外藩使节,不惜违背上官命令,又是何故?这个油滑难测的司马,跟父亲,有关系吗?

权策再度跌入重重迷雾之中,苦思不解,坐而论道,不如立而起行,“来人,备马,调派本部本队集合,随本将军巡防城门”

权策接手之后,深感千骑凌乱,将其分为五部,左右二掖,左右二哨,各有百五十骑,本部有四百骑,本部又分三队,本队是亲卫队,有百六十骑。

权策无心兜圈子,从宣武门出来,率百骑跃马狂奔,沿着大内宫墙北上,过曜仪城、圆璧城,折转向东,经龙光门、绥猷门,来到安喜门。

“卑职等拜见将军”安喜门守正年逾四旬,魁伟高大,国字脸,名叫杜关山,他认识权策,千骑演武,动辄负重环绕洛阳城,各个城门的守正,都记住了这个外貌像小白脸儿,心却硬如铁石的千骑将军。

权策仰起头,看着这个城门,雄浑坚固,易守难攻,但只此一门,凭一守正,能有何作为?

拨转马头,望着远方,洛阳北门,去往更北处,晋阳?还是更北方的大草原?

“父亲”权策喃喃了声,声音拔高凌厉,冲身后千骑下令,“尔等原路返回”

风声在耳边呼啸,纨骕骦风驰电掣,他的心冷热交替,若是他行事隐秘,又无关家人,就让他如愿一次,也好。

第五十三章 浪穹归化(下二)

十月初一,太初宫宫门大开,浪穹诏朝拜大礼正式举行。

武后御则天门,文武群臣及公卿勋贵盛装吉服,行礼叩拜。

依礼,先问天,“天象如何?晴雨如何?”

钦天监监正出列,“星宿在位,风调雨顺”

再问民,“民生如何?风俗如何?”

众宰相出列,“民生安乐,醇厚向善”

再问群臣,“执政如何?”

天官尚书武承嗣出列,“官箴严明,海晏河清”

武后颔首嘉许,移驾万象神宫,群臣立于朝堂左侧,传召外藩使节。

欢快祥和的迎宾乐曲响起,春官侍郎与鸿胪寺少卿引导,一众使节自永泰门入,至万象神宫阶下停住。

礼乐声骤停,使节俯伏下拜,新罗使臣动作尤为标准,南腔北调,赞拜之声四起,唯独他用的是字正腔圆的大唐切韵,嗓门也大,“新罗使臣,外臣金澈叩见天朝大天后”

权策总责安全,身在丹陛之上,侍立在御座侧后,居高临下,见数百使臣衣着各异,肤色各异,每一个人代表一个国家,以最虔敬的姿势拜服在帝国脚下,心中波澜起伏,倘若未曾经历百年失落,这才是泱泱华夏原本的样子。

情绪动荡难抑,口中喃喃出声,“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声音虽小,但此时静谧,上官婉儿明眸善睐,扫了他一眼,阶下起居郎张说抬头瞩目,满眼都是激赏,埋下头笔走不停,似乎将此句记在了起居录上。

权策心中暗骂,此事公开,一个御前失仪的罪过是跑不掉了。

“宣”武后轻启红唇,吐出一个字,众使臣撩起袍袖,弯腰躬身,疾趋进殿站班,动作间行云流水,脚下是厚厚的天蓝色地毯,落地无声,一行人竟似飘了进来一般。

春官尚书武三思出列启奏,“臣启天后,西南剑川,有浪穹诏,心慕王化,伏请内附为藩,有表在此,请天后圣裁”

武后轻轻颔首,武三思展开表章,开始朗诵,骈四俪六,文采斐然,定然是翰林学士们的手笔,权策无心细听,露出一丝嫌弃之色,武三思声调朗朗,神色肃穆,奈何容貌稍逊,心宽体胖,有损天朝威仪,远不如武承嗣能服人。

武三思念了约莫两刻钟,武后诏准,“宣其上殿”

礼乐复又大作,浪穹诏王傍时昔自则天门起步,两侧旌旗猎猎,翎顶辉煌,皇家威仪赫赫,看得他直炫目,努力控制双脚沿着御道地缝走直线,却不能如愿,歪歪斜斜,没走几步,已经大汗淋漓,走到万象神宫阶下,看到没几步了,心神放松,要上阶梯。

“咄”赞礼官嘬唇呵斥,傍时昔顿时惊醒,热汗之外,冷汗又出了一层,慌忙下跪行礼,“外臣浪穹诏王傍时昔拜见天朝大天后”

得到允准之后,傍时昔看了赞礼官一眼,见他无异议,才敢迈步上阶,经历一路漫长,入殿的礼仪却是又忘了,脚步纷乱,看到御座前的丹陛,眼前一亮,似乎遇到这个东西,就要过去下跪,兴冲冲快步往前。

好在他机警,边走边往丹陛上看了一眼,只是一眼,吓得魂飞魄散,函关古道接驾的少年将军,此刻正怒目圆睁瞪着他,丹陛后方的护卫,已然手握刀柄,似乎再迈一步,便有断头之厄。

“哐当”傍时昔左脚绊右脚,利落地趴伏在地,倒是一个精彩的五体投地大礼。

大唐文武投来怜悯的目光,其他使节却是幸灾乐祸得紧,新罗使臣金澈,脸都快笑烂了,这副模样,还敢与我新罗争夺帝国宠爱,真真不自量力。

别人轻松,武三思不敢,连连招呼礼官,协助傍时昔完成礼仪,看傍时昔拙劣模样,心生后悔,调教礼仪本是鸿胪寺的工作,但鸿胪寺卿李三省被他踢到琼州去了,无人掌总,只好由春官衙门暂代。

傍时昔与武后君臣对答,问了几句国计民生,回答得磕磕巴巴,武后不以为忤,“浪穹诏虽为朕藩属,然风俗不同,为百姓计,仍由卿为浪穹刺史,代朕抚民,然祭祀、兵戎,乃国之大事,休得专擅”

傍时昔领命退下,到耳房更衣,片刻后,傍时昔身着大唐亲王服色,献上国书、贡品礼单,另行君臣常礼,定下君臣名分,大唐文武群臣及各外藩使节,与傍时昔见礼。

礼制完成,武后令春官、地官衙门拟定回赐物品,许傍时昔五日后归国。

是日夜,武后于陶光园赐宴,宴请傍时昔,众文武大臣及外藩使节作陪,席间歌舞翩飞,醇酒佳肴,偏有人要寻不自在,新罗使臣金澈对主宾席位上的傍时昔,横竖看不顺眼,忍不住离席,“启奏天朝大天后,臣以为,诸藩属既归化天朝,必有车同轨书同文之心,举国上下勠力效仿,以大唐之物华天宝、诗书礼乐为荣,珍爱一如自家所有,臣以为,天朝文华之大成,最盛者,诗词也,实流传千年不朽之瑰宝,今日列坐者,有天朝旧臣,亦有新附之臣,洋洋大观,何不各展才华,以诗词铭记天朝恩典,记述今日盛事”

倭国、百济使臣带头响应,突厥、契丹等游牧民族谨慎欢迎,他们的上层人士,吟诗作对也是风潮,诌上两句不是难事,西域诸国使臣欢呼雀跃,他们并非因为要写诗而兴奋,而是因为能见证唐诗诞生而兴奋。

傍时昔面红耳赤,环顾左右,使团成员个个鹌鹑,识文断字跟识文断字是不一样的,再看唐人,无论文武,个个安之若素,似是胸有成竹,傍时昔心中喟叹,对帝国的敬畏无以复加,掸掸衣袖,且先认个怂。

未及动身,武后突然开口了,“卿等既有此雅兴,朕自当鼎力支持,然则主宾有序,便先由大唐文武吟诗,如何?”

金澈连连摇手反对,“臣等不敢,天朝文学鼎盛,藏龙卧虎,俱是诗词圣手,珠玉在前,我等恐无颜开口”

“也好,傍时昔新附,恐不通晓诗词格律,朕赐下一人指导,可还有异议?”武后无奈,退而求其次。

金澈等人保留意见,“若是劳动凤阁鸾台、文昌左右、六部御史台、翰林学士诸位,恐难免有所误会”

他们七嘴八舌一排除,满朝文官全数不在其列,武后仰头哈哈大笑,“朕不请文士,朕安排一位武将,可好?”

金澈等人勉强同意,“谢天后体恤,谨从命”

武后素手轻摆,权策起身离席,来到武后驾前听命。

金澈等人惊呼出声,“竟是千骑将军?”

武后含笑,“诸卿可还有话说?”

此时再有话说,未免过甚,使臣众人兴味索然,颇有偃旗息鼓之意。

权策来到浪穹诏使团席前,受到热烈欢迎,傍时昔拱手,“向日见过将军武勇,今日有幸,再见将军文华,有劳有劳”

权策懒得废话,铺下素白纸笺,援笔立就,“浪阔波澄秋气凉,沈沈水殿夜初长。自怜休退五湖客,何幸追陪百谷王。香袅碧云飘几席,觥飞白玉艳椒浆。酒酣独泛扁舟去,笑入琴高不死乡”

诗一出,奔放的西域使节,不顾体面,上前誊抄传唱,继而手舞足蹈,在宴席中翩翩起舞,教坊司乖觉,迅速奏起清乐,歌舞一改,耳目一新,场面激荡,热烈万分,新罗、倭国使臣比较矜持,跟着大唐文武,拍掌踏足相和。

武后怡然大笑,面向外藩使节,“诸卿,可还有佳作以闻?”

金澈等人俯伏跪拜,连道不敢动笔,“天朝人才鼎盛,一至于斯,上苍独爱中土,莫此为甚”

“卿言谬矣,天下一家,何分彼此?”武后雍容大度。

众臣及使节再拜叹服,称颂讴歌之声不绝于耳。

第五十四章 浪穹归化(下三)

上林坊,义阳公主府,权策陪着母亲清点宫中赐物,这次赏赐说得笼统,金银若干,钱帛若干,珍宝若干,还都装在箱子匣子里,密不示人。

朝贡大礼,大唐天朝威加海内,权策功劳不小,武后下制赏赐,令春官尚书武三思送货上门,权策对此啼笑皆非,这已经是第二遭了,每每武三思公务有差池,都是他的高光时刻,上次替他牵马回东都,今日又来送赏赐,武三思言笑晏晏如故,权策却尴尬不已,总有用别人鲜血染红顶子的愧疚感。

义阳公主对黄白之物颇有耐心,金锭元宝,一一拿起把玩,清洁干净,再清点记账入库,忙碌得喜滋滋,权策浅笑看着,心中熨帖,接下来是堆积如山的钱帛,权策赶忙搀扶住她,“母亲,钱帛笨重,还是让账房处置吧,莫要累着身子”

“也好,我再看看这些珍宝”义阳公主乐呵呵移步,仆役打开珍宝箱,珠光宝气映入眼帘,珍珠翠玉,金银首饰,不仅材质金贵,设计也都有独到之处,取意吉祥。

义阳公主惊喜了一瞬,神色大变,颤抖着手取出一个簪子,泪水横流。

权策低头看了看清单,叫金累丝镶宝石翠玉镂空香瓜簪,微微矮下身子,让她看到自己,“母亲,这件东西,可是旧物?”

义阳公主咬着唇强忍悲声,压抑哭泣,“我儿,此物乃你外祖母所有,这宝石,乃是石榴石,我记得,那时她才产下高安,连有两个女儿,求子心切,出了产房,便开始佩戴这个簪子,一直到你舅父素节落地”

权策懵住,武后赐下外祖母遗物,这是何意?

他一愣住,义阳公主有些慌神,“我儿,可是有什么干碍不成?若是不成,我们不要便是”

“这倒不必”权策思量着,这应当是个积极的姿态,他背负的出身原罪,松动了,“母亲,这些首饰若果真是外祖母所有,怕是要入宫谢恩才好”

义阳公主脸色微变,“定要我亲去吗?”

权策赶紧抚慰,“孩儿代去也使得……母亲再看看,这里面十多口箱子,是否都是外祖母留下的?”

义阳公主大为轻松,转而去翻检珍宝,拿出一件,就思索半晌,与记忆印证,脸上哀戚思念之色愈发浓重,这些东西,竟真的都是萧淑妃生前的私房,权策转开她的注意力,“母亲,说起来,外祖母的遗物,姨母和舅父也当有份儿,该如何处置?”

义阳公主回过身,双手捧住他的脸,笑中带泪,“为娘虽见识短浅,也知为官不易,我儿屡屡能得赏赐,必是历尽艰险,功在国家,你外祖母泉下有知,也当为我儿高兴……我这便去给你姨母、舅父写书信,且看他们想法”

义阳公主没有让权策送她,让他打理好这里的珍宝,妥善入库保管。

权策怔怔望着义阳公主的背影,仰头望天,口中喃喃自语,“外祖母,会为我高兴么?”

没有答案。

收拾赐物到了尾声,门房前来通传,“大郎,浪穹诏王长史登门求见”

“请他到未名院正堂稍坐,我随后就来”权策收拾情怀,先去了正堂,外藩使节这种客人,无论如何,都要通报一下父亲权毅。

听闻浪穹诏王长史拜访权策,权毅有一刹那失神,旋即摆手,“既是你的客人,好生招待便是,莫失天朝国体”

权策停顿了下,见权毅没有跟他说什么的意思,微有些失望,起身告退。

浪穹诏王长史的诚意,权策在未名小院儿门口,就感觉到了,院子里地上铺了一大片,有的用箩筐装着,有的用口袋装着,各种名贵山珍药材,茶叶,蜡染布料,他还看到了酸角,最值钱的东西,是玉石,质地青翠,似有水波流动,一看就不是凡品,只可惜打磨粗糙,堆在一起装了好几筐。

“外官叩谢权将军”长史见面就下拜,不让权策避开,“权将军为浪穹诏挽回颜面,我王交代,定要重礼拜谢”

“贵官客气了,请起来叙话”权策生受了一礼,单刀直入,“听闻贵官交游广阔,想必收获不小?”

长史面色惊疑,“权将军言重了,我王钦慕天朝制度,故而令我等多在外走动学习,以造福国中百姓,并无他意”

权策脸色大转弯,春回大地,“呵呵呵,原来如此,是本将多心了,此乃大大好事,合则两利嘛”微微犹豫了下,似有为难,“贵国力所能及的方便,也请不要吝啬”

长史眼睛一亮,“将军但说无妨,”

“啊哈哈,这便失礼了”权策面上带笑,眼中却起了阴霾,“家母名下,有一商队,意欲入吐蕃贸易,如贵官所知,唐蕃之间,有些不便……”

长史明显松了口气,脸上泛起喜意,利落接下,“将军不必忧心,外官愿为公主分忧,不知商队多少人?”

权策被他的豪气镇住了,谨慎措辞,“不多,也就六七人”

长史拍拍胸脯,压低声音,“将军放心,外官知晓天朝法令森严,回去驿馆便秘密准备,将军可安排亲信,午夜到驿馆外的阆苑取走服饰物品,待我等离去之时汇入即可”

“如此,就多谢长史了”权策拱手致谢。

长史大概是觉得还上了人情,颇为开怀,言谈间放松了很多,“大唐风物久繁华,令人心向往之,恨不能把个东都搬回剑川……”

“贵官即便力能拔山,搬得动这许多,也怕定阜门太过狭窄,无法通行”权策看似无意,实则探起了他们的路线。

长史赔笑,“将军有所不知,我王与武尚书定了行程,不出定阜门,走安喜门”

“贵官莫非觉得,安喜门要宽阔一些?”权策脸色不变,谈笑风生。

长史哈哈大笑,又停留了大半个时辰,才兴尽而归。

权策送他出府,去了书房,脸色阴郁。

不出所料,弓嗣业联络浪穹诏使团,父亲联络安喜门守正,是在做同一件事。

浪穹诏王长史,对带人出城的业务,如此熟稔,那多半弓嗣业和父亲,也是要带人出城,能说服浪穹诏使团上下,舍近求远,不走南门走北门,弓嗣业必有所倚仗。

弓嗣业处心积虑,将洛阳捕快、团练兵全部交出,定是担心事情不谐,方便推卸罪责。

权毅和弓嗣业分工合作,配合无间,无字碑密切监视权毅,却只发现他联络安喜门守正杜关山,对他与弓嗣业的联络一无所知,是背后有强人安排,瞒天过海?

权策心神不宁,总觉得这件事,或者说这个要偷渡出城的人,充满了危险。

不管这人是谁,且放一枚闲棋在他身边,可攻可守。

第五十五章 浪穹归化(下四)

午夜,尚善坊,洛水临河阆苑,有一角门与四方馆相通,阆苑本为开放之所,但此角门有府兵看守,看守的对象,当然是四方馆中的外藩使团,此刻,看守之人获邀欣赏浪穹诏歌姬的歌喉舞姿,此时洞开无人。

两条黑影从角门闪过,溜进阆苑靠墙一侧的密林中,两人对视一眼,分头行事,没跑出多远,听到角门处传来人声,显然他们的同伴没能留住守卫多久。

慌乱之中,两人用尽全力,将背上包袱向反方向扔出,快速奔回四方馆。

不多时,有个黑影蹑手蹑脚自阆苑东面而来,在漆黑里四处逡巡,此人明显不够专业,虽然穿着黑衣,却不知隐蔽自身行迹,大咧咧弯着腰四处查探,顾头不顾腚,一直没能找到,许是心中急切之下,竟然从怀中掏出火镰,点燃了一小节珍贵的蜡烛。

烛光微微,映出他的脸颊,竟是权立,脸上汗水流淌,却是急得不得了,因背主事件被大郎放逐,几经波折才得以回归,面上他为大郎打理产业,大权在握,实质上自家事自家知,大郎的隐秘事,他从未得机会参与,这可是头一遭,万万不能出差错。

有烛光帮忙,权立的视野开阔了许多,从这头走到那头,搜寻完了,再往前挪几步,从那头找回这头,权立弯着腰,干得非常认真。

“找到啦”一个黑乎乎的大包裹,带着些呛人的酸腥味,卧在一株降香黄檀树下,权立如获至宝地抱在怀里,第一时间吹灭蜡烛,倒不是他突然懂得警惕了,而是这东西金贵得很,在长安西市,胡商专营,他们也是辗转从吐蕃商贩手中买到的。

权立站起身,猛地一侧身,躲在树后,对面有人来,对方比他更嚣张,擎着个气死风灯大摇大摆,轻松觅得另一个包裹,片刻不停留,转身离去。

“这人,竟是……他为何来此?”权立身上泛起凉意,心中困惑不已,对面来人他认识,还打过交道。

他回到旗下一间客栈,洗沐一番,换了衣服,心中纠结万分,他家是权家赐姓世仆,从天水一路跟着到长安,根就在权家,忠于权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但,在权家的主人里,挑一个来忠心,让他迷茫了。

一夜未眠,东方既白,桌案上的包袱清晰起来,他伸手攥住,下定了决心。

太初宫,飞香殿,权策跪谢天后恩典,三跪九叩,咚咚有声。

武后伏案批阅奏章,面无表情受了大礼,良久,才掷笔起身,负手凭栏,“世人皆以为,朕冷血无情,高宗皇帝入朕梦中,怨我恨我,你外祖母咬牙切齿,至于极矣,然,偏有人屡屡发难,欲行亲痛仇快之事,朕何有选择?”

权策垂首闭口不语。

武后快步走来,硬扳起他的下巴,“若是你,当如何?”

“天后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非臣所能揣度”权策自然不敢得意忘形,字斟句酌,“天生天后,自有定数,惟愿天后善加珍重,勿以琐杂事为念,劳心伤神,损及万民福祉”

“莫要学三思,惯会口甜舌滑”武后露出一丝笑意,松开手,拇指指肚抚了抚他的脸颊,拂袖转身,“高安之子如何?”

这是要加恩,权策却高兴不起来,“表兄为人醇厚,古道热肠,颇有勇力,然,意志不坚”

“呵呵”武后轻笑,“退下吧”

权策后退几步,转身出殿,武后注目他的背影,唯有叹息。

方出重光门,便见大和尚薛怀义与武攸暨联袂而来,赶忙上前见过。

“去休去休,洒家最近淡出鸟来,看你这副模样就不爽利”薛怀义袈裟一甩,径自离去,权策愕然,疏解大云经,怎的越疏解越暴躁?

武攸暨大笑,“哈哈哈,薛师日夜操心,又在数百高僧监视下,行止不得自由,看你满面春风,神完气足,难免心生怨尤”

权策哭笑不得,气色好,竟也是一桩罪过。

“大郎,我近日要回长安一趟,若得空,一道去伊水画舫一游,且看看芙蕖经营手段如何?”武攸暨甚是热衷约花酒,找的借口冠冕堂皇。

权策自无异议,满口答应。

回到府中,直奔书房,书房中有些逼仄,人多,权忠、沙吒术和占星都来了,加上一直在权策身边护卫的绝地,无字碑各方头目到齐。

自打有了占星,极为擅长易容之术,行动方便多了,权忠回府的频率高了些。

沙吒符坐在书房前的台阶上,状若无意,眼观八方。

“弓嗣业,贞观二十二年生人,祖籍晋阳,以门荫入仕,祖父曾为忻州刺史,嗣圣元年底,任洛阳司马至今,其人油滑黏腻,为官无风骨,屡有栽赃诬陷下属之事,颇令人不齿……天后移驾东都后,与浪穹诏长史过从甚密……府中多了一个从兄弟,名叫弓嗣明,据传是个茶叶商人……”

“杜关山其人有些离奇,来历消息一概查不到,消息都是道听途说,据说他得罪了上官,在安喜门当守正,当了十余年了,纹丝不动,又有人说,三年前,他曾无声无息调离,半年后,才又重新回来,门官儿里面他的资历最深,有个外号,叫城门太守”

消失了半年?

权策脑子一懵,握紧了拳头,没有理会弓嗣业的事情,那个弓嗣明再明显不过,是他放出的烟雾弹,这人惜命,每一步都在盘算后路,不值一提。

重点在杜关山。

他曾以为父亲这回行事隐秘,不会为人察觉,他暗中放水,应当能够成事,可惜,若是父亲联络的人,本身就是个特务,那就真真可笑了,抱着一丝侥幸,“杜关山,家小何在?”

“他父母早逝,小的没打听到他的妻子儿女,他在东都的住宅是租赁的,孤身一人居住”权忠也觉得匪夷所思,“小的唯恐消息有误,请了翻羽兄弟去查探,确实无误”

权策身躯晃了晃,握住桌案一角,掌心生疼,他几乎能确定,权毅找门路,找到了鬼门关上。

“权立,你有何事,大郎书房,不得擅闯”沙吒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沙吒兄弟,你让我进去,我有要事通报大郎,十万火急”权立焦躁万分。

权策揉了揉眉心,扬声道,“让他进来”

“大郎”权立进门就跪倒,没看书房里的几人,“小的奉命去阆苑,取回了物品,却发现,发现盘山掌柜也去那里,拿了个包袱”

“盘山?是谁?”权策蹙眉追问。

“盘山,盘山是主母手下的管事,在外跑商道,小的在账房时常见到他,他,他时常单独,单独向主人问安”权立声音渐小,瑟缩成一团,他看到了权策血红的双眼,如同要吃人,亡魂大冒,磕头如捣蒜,砰砰作响,“小的所说,句句属实,万万不敢欺瞒大郎”

权策面孔扭曲,脸上泛起古怪的笑意,声音如夜枭一般,难听到极致,“呵呵呵,好个忠臣,好个大大忠臣”

怪不得,权毅跟弓嗣业的联络无人察觉,原来利用了母亲,谁都知道母亲醉心财货,万事不理,却是个绝好的护身符,只是,这般陷妻子于绝境,却不知,二十年结发情义安在?

他眼前,闪过仁和坊的贵妇和童子,马车前挥手长依依,送别他们旬日不得见一回的依靠。

又闪过武后冷厉的面容,“有人欲亲痛仇快,你当如何?”

是啊,我当如何?

“噗……”权策心中剧痛,呕出一大口心头血。

第五十六章 浪穹归化(终)

永昌元年十月十五日,浪穹诏使团起行,声势浩大,四方馆黄旗插遍,清平大乐穆穆皇皇。

行至安喜门,城门守正杜关山高举右手,勒令止步,大唐自有法度,即便是使团,也须抽检一二,验明正身,杜关山从使团队伍头,走到队伍尾,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看到个面皮白皙,躲躲藏藏的,停住脚步,顿了顿,快步走开,随便抽检了几个人,扬声下令放行。

使团顺利出城,沿着官道北上,一路上,每隔半个时辰,便能见到一队兵马,或是东都千牛,或是千骑,或是左武卫,甚至是洛阳巡防捕快。

“多加小心,保持原状,不得妄动”傍时昔眉眼眯缝着,传达了命令。

上林坊,义阳公主府,权策未去送行,而是陪着母亲用早膳,权箩一岁多了,有些顽皮模样,眉眼间的骄傲不屑,越发明显,很是惹人稀罕。

用完早膳,权策起身,来到义阳公主身边,端详着她给权箩喂食,眼圈见红,义阳公主看他一眼,很快转开,只做未见,“我儿今日无公务?”

权策也转开脸,揉了揉眼睛,“母亲,孩儿听说,吐蕃那边特制的蜡烛,售价腾贵,只要买到,便能赚到”

“此事倒是属实,可惜采买不易,我儿何时关心起这些商贾之事?可是要用钱帛?”义阳公主平静回应,将权箩交给乳娘伺候。

“孩儿不用钱帛,采买之事,孩儿设法试试,母亲不用寄望太多,多半不成的”权策笑得很难看,强撑从容,“此事,母亲记得转告父亲,看他能否帮上忙”

“为娘记下了,我儿放心”义阳公主温声答应下来。

权策向母亲跪拜告辞,走到门口,背对义阳公主,又道,“母亲,孩儿今夜与武侍郎有约,不回府用晚膳了”

“好,切莫饮酒过甚”义阳公主叮嘱了句,一如平常。

“孩儿遵命”权策哀伤难抑,大步流星离去,他不敢让义阳公主看到自己脸上的泪水,其实,如果他回头,就能发现,义阳公主脸上,同样是泪流满面。

母子连心,权策此番作态,她早能察觉有异,只是强忍着不问,作为母亲,不能为子女遮风挡雨的母亲,问什么,都只是多余。

日暮时分,安喜门,杜关山下值,他去值房换了便装,军服随手抛在地上,恨恨地跺了两脚,破了这个大案,他不会再来这里了,丽景门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打了一壶酒,买了半斤红卤羊杂,回到住处,自斟自饮,干巴巴低声下气的生活他过够了,等到天亮,好日子就来了。

许是心情好的缘故,今日的酒水中都带着丝丝甜意,却是上头,几碗下肚,眼前开始朦胧模糊,定是那狗日的酒家,酒曲未曾酿好便兑水拿来售卖,待明日,爷们儿带人砸了他家摊子。

摇晃几下,砰的扑倒在地上,溅起大片尘土,口鼻处,与羊杂一样色泽鲜亮的血液,汩汩流出。

丽景门,侯思止白衣白袍,跨上白马,面上满是不爽,待身边黑衣官差到位,懒洋洋下令,“走吧,去捡死鸡”

偷渡事件,是丽景门线人发现的,奈何梅花内卫插手进来,拿走了抓捕逃犯的主菜,他们丽景门,只能打下手喝汤,也是憋气得紧。

“侯御史,先去拿谁?”身旁校尉询问。

“先去……”侯思止想了想,扯着一边嘴角冷笑,“先去拿弓嗣业,右哨,你们去捉拿盘山”

话音落,便有数骑官差当先冲出,先去查探情况,封锁各处通道。

权策啊权策,待我这张罗网织的密不透风,看你还能否逃出生天?一个人,总没有三头六臂,何况祸起萧墙。侯思止没来由叹息一阵,觉得没意思,催马疾行。

“御史,火,弓嗣业家里起火了”一骑快马折返,黑衣官差滚鞍下马,凄厉惨叫划破长夜。

“加速”侯思止狂抽马屁股,白马四蹄腾空,从报信的官差身上踩了过去,冷声下令,“用最快的速度,通报老供奉,事态有变,立即行动”

弓嗣业的家里不只是着火那么简单,火已经烧透了,除了断壁残垣和焦黑的尸体,什么都没有留下。

侯思止吸了吸鼻子,空气中猛火油的味道很浓郁。

“报,报御史,盘山,盘山失踪了”右哨一行慌乱回返,惶急不已。

失踪?侯思止看了眼弓嗣业家的火堆,怕是一起埋里头了吧,怒火从心头猛蹿,挥着马鞭居高临下,将右哨众官差一阵狂抽,口中连连咆哮。

“御史,还,还要去拿权毅吗?”带队校尉等他气消得差不多,才敢靠近过来。

“哼,等”侯思止冷声道,他的罗网纲目俱无,能不能动作,且看梅花内卫的手段。

洛阳以北,官道百里远的驿馆,挂起了浪穹诏王的王旗。

百里官道,穿云箭五里为界,接力冲天而起,传到驿馆,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供奉,丽景门传来警讯,要我们立即行动”驿馆外,干枯桥洞中,盘膝坐着十几个黑衣人,驿馆周边屯驻着数百官兵,都是北衙羽林卫的,将驿馆团团围住。

供奉皱了皱眉头,叛贼已经是瓮中之鳖,按照原本的设想,是要勾出接应之人,连根拔起,现如今,是等不及了,“传令羽林卫,行动”

驿馆大门洞开,驿官早得了吩咐,将一行官兵迎了进去。

为首小将扬声对浪穹诏长史道,“羽林卫奉命搜检,请贵使通融”

长史神色不渝,“使团中人也要检查?”

“请通融”小将分毫不让。

“将军稍待,本官要去请我王示下”长史拂袖而去。

“啊呀……”一声惨叫突然响起,小将立时发飙,带队循声冲去,只看到个面庞白皙,做浪穹诏打扮的汉子,倒在血泊中,身首异处,几个黑影在窗外急速掠过,“速速封锁驿馆,拿下凶徒”

“呛啷”

“叮叮当当”

“嗖嗖嗖”

外围的包围圈与凶徒短兵相接,又有数十道黑影掠过夜空,加入战团。

小将撕下和善面目,拔出横刀,“本将怀疑,使团有恶徒潜入,速速集结全部使团中人,本将要一一排查”

傍时昔没有露面,长史态度大变,顺从安排,“将军,借一步说话”两人嘀嘀咕咕良久。

“全都站好,本将要查验你们的身份”小将嘴角冷笑,要玩儿一下猫戏老鼠的游戏。

不料,老鼠并不配合,他话音未落,已经主动站出来六个人,“我们不是浪穹诏使团中人,我们是义阳公主府的商队,奉我家大郎之命,前往吐蕃贸易”

这六人,老的老,弱的弱,身上坠着的荷包里,算筹账本一应俱全,房间中还有几箱钱帛,笨重不堪。

小将眉头大皱,返身望向长史,长史飞快点了点头,背心脊梁骨,凉意幽幽。

“那,你说的还有一人呢?弓嗣业塞进来的那个”小将毫无顾忌追问,将长史出卖个干净。

长史心中大骂,口中泛苦,“便是房中遇害的那个”

耽搁这许久,外厢恶斗声渐停,一行黑衣蒙面人径直走进驿馆,小将连忙上前,将眼前情况一一交代清楚。

“哼”供奉犀利的眼神在权家六人身上划过,冷哼一声,阔步去了客房,拎起大汉血淋淋的头颅,仰天大笑,“哈哈哈,果真是你,徐敬真,你可让老夫好找,哈哈哈”

第五十七章 伊水伊人

权策在伊水画舫,倚靠在画舫窗前,边上的红灯笼,让他的脸颊蒙上一层粉红,朦胧俊雅。

欢饮达旦,此刻场中歌舞飞扬,却没有歌姬舞姬。

弹奏古筝的,是武攸暨,高唱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是芙蕖,在场中翩翩起舞的,是武攸暨的夫人,小字芮莱。

武攸暨忘情弹奏,全身都随着十指扭动,古筝悠扬,发髻飘散,遮住了半边脸颊,投入专注,颇有魅力。

芮莱夫人环绕着他跳舞,舞姿灵动翩跹,面庞如画,烟波动人,少了些烟花红尘味儿,多的是绵绵情意。

芙蕖引吭高歌,红唇开合,轻柔咬出每一个字,似是珍惜不已,这毕竟是她心爱郎君的作品。

权策双手抱胸,侧头靠在窗棱上,静静欣赏眼前盛景,直到眼前朦胧。

“大郎忒是无礼,我等费力尽心,你却神游去了,若是不好生讨好一番,便是看在芙蕖面上,也须轻饶你不得”不知不觉间,歌舞已毕,芮莱夫人大发娇嗔。

权策连连赔笑,转了话题,“世叔,古筝技艺超凡脱俗,令人物我两忘,浑似在仙境之中”

武攸暨得意大笑,摆摆手,“大郎赞誉,我就愧领了,只是休要妄想拖我下水,你家婶婶要罚你,世叔是帮不上忙的”

权策笑容渐淡,举杯邀饮,“世叔,你此行去长安,有何公务?若是涉及隐秘,莫要为难”

“并非公务,说来无妨”武攸暨洒然饮尽杯中酒,“天后想念女儿了,让我走一趟,将太平公主殿下接到东都……想来,天后要在东都住些日子”话到后半段,声音压低。

权策脸色丝毫未见放松,反倒布满悲凉。

武后登临大位在即,紧锣密鼓,弥合李家武家,是减少杀戮的唯一办法,她一旦登基,武家权势必然大炽,反扑李家亦是意料之中,武后要先给唯一爱女挂上百毒不侵符,择武家儿郎结亲,最是惠而不费之举,太平公主喜好欣赏乐器演奏,武攸暨恰巧擅长此道,想来就是这趟迎接之旅,令太平公主对武攸暨心生好感。

大势与私情缠结,促成一段姻缘。

然而,芮莱夫人,当如何?

唐朝正史野史写得沸沸扬扬,“杀其原配以嫁之”,区区七个字,在他眼中,血腥四溢,残酷已极,武攸暨夫妇鹣鲽情深,此刻竟成催命之事,转眼就要了断一缕芳魂。

“吁……”权策轻声长叹,满怀萧索,知道又如何,他什么也做不了。

“大郎,你今夜颇为怪异,可是发生什么事?”芮莱夫人上前来,轻抚他手臂,满眼关切。

“哒哒哒”

伊水边的道路上,马蹄声碎,当先一人,白衣白袍白马,在此破晓时分,格外扎眼。

“并无他事,小侄偶得佳句,婶婶再为小侄起舞,可否?”权策拉住她手,哀哀恳求。

芮莱夫人娇美的脸颊微红,轻拍他一巴掌,“罢了罢了,你且先道来,诗词不美,婶婶可不跳”

权策浅浅而笑。

古筝再起,芙蕖以假声吟唱,豪情四溢,双眼中的柔情,将倚窗独立的权策层层包裹,须臾不离。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芮莱夫人的舞姿大开大合,动作凌厉,兔起鹘落,满是动荡激越。

“吱呀”包厢门开,门外站着的,正是白衣侯思止。

歌舞三人,已经渐入佳境,未曾停歇,权策身形不动,伸手延请。

侯思止洒然进门,盘膝坐在案几前,听得几句,便已入神。

一曲歌舞罢,武攸暨神色阴沉,早觉得今夜权策不对劲儿,却原来是在等不速之客,“侯御史,此来为何?”

侯思止耸肩不语,看向权策,这里形同家宴,以他的性格,怕会做些讳饰。

“世叔,我与侯御史有些公务要去处理”权策感激地看了侯思止一眼,冲武攸暨拱手,临行,看了芙蕖一眼,“芙蕖,就拜托世叔多多看顾”

武攸暨面色铁青不语,芮莱夫人来到他身前,声调抖动,“大郎且安心,婶婶自会照料芙蕖……快去快回”

权策点头,举步之际,却被拉紧了衣袖,芙蕖粉面惊惶,眼中含泪,摇头不迭。

权策笑得灿烂,抚了抚她鬓角青丝,握住她的手,缓缓将她从衣袖上拿开,动动嘴唇,想说点什么,却难置一词,转身便走,任身后嚎哭阵阵。

岸上黑衣官差黑压压漫山遍野,肃然而立,他轻袍缓带置身其中。

侯思止亲手给他牵来一匹马,问,“适才诗词,何名?”

“侠客行”

“侠客?却是担当不起”侯思止自嘲,拿出一套枷锁,权策配合伸手,上枷上铐,“其实你这样的人,不必上铐,只不过,铐上了,可能,还要好一些”

两个黑衣官差将他搀扶上马,与侯思止并辔而行,前后左右,尽是黑衣,如在鬼蜮。

“你可知道,你杀的是何人?”侯思止特别想聊天。

“呵呵”权策笑了,“我彻夜在画舫,未曾杀人”

侯思止失笑摇头,也不纠缠,“那人是徐敬真,扬州徐敬业之弟,你知道他要去哪儿吗?”

权策震惊色变,身躯不稳,险些坠马,哪里还能思考。

侯思止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他要去突厥,找默啜可汗,借兵讨伐中原……接应他的人太心急,久等不至,竟然直闯浪穹诏使团,一网成擒”

权策脸色青白,突地觉得,李家诸人,包括父亲权毅在内,面目较之武后,更加可憎。

“其实细细想来,你的证据消灭得不错,你父亲的事情,死无对证,你也只是派了人想做生意,想来刑罚不会太重”侯思止摇头晃脑,话说得又白又透,牵马的校尉,偷偷瞧他,这不像是那个冷酷无情的白无常。

“呵呵”权策笑得很无力,“消灭证据只是尽人事,你我之辈,生死何曾操之在手”

侯思止面容收紧,无言以对。

聊天戛然而止。

晨曦初露,洛阳城内,数以百计的黑衣官差,押解着一个骑马的少年囚犯,身披枷锁,招摇过市。

“咦,那犯人,不是千骑将军吗?”

顷刻间,消息风传洛阳。

第五十八章 愚忠愚孝

太初宫,长生殿,武后面沉如水,一页页翻看着梅花内卫和丽景门的奏报,两方说得是同一件事,调子一如既往地不同。

梅花内卫奏报,“……臣等虽查无实据,然而,以权策心性智谋,极可能是得知权毅暗助钦犯外逃之事后,为掩盖行迹,暴起发难,屠杀各关节知情人,连同钦犯一并料理,浪穹诏使团发现的所谓通商六人,以及权毅父子所称赴吐蕃采买蜡烛之事,应当只是障眼法,不足为信……权毅意图谋反,虽无罪证,推断无误,权策知情不报,遮掩罪证,论罪连坐……经刑讯徐敬真接应活口,另有长安4家勋贵与此事关联,奏请一并捕拿……”

丽景门奏报,“……臣查知,权毅与安喜门守正勾连,意图偷渡数人,然具体偷渡谁人,并无证据……权策于浪穹诏王长史登门致谢之时,当面托付商队之事,权毅要得知此事不难,因此,权家父子事先对口供之说,不能成立……事发当晚,权策与地官侍郎武攸暨通宵宴饮,仿若无事,臣率众抵达,其人竟有闲心为臣作诗……据此推断,商队之事应当属实,权毅或有异动之心,权策应不知情……东都数起命案,全数死无对证,应另有贼人趁乱作祟,请旨彻查”

“哼”武后冷哼一声,梅花内卫戾气太重,恨不能将李家人全部杀光杀绝,丽景门挟带私心,口口声声拿证据说事,尽是开脱之词,两份奏报,她都不会尽信。

上官婉儿轻声进来,“天后,丽景门又有禀奏”

“还有?侯思止是觉得替他说话还不够多吗?”武后冷哼,随手接过。

“臣侯思止禀奏,逮捕权策归案至今,行刑如左:杖刑一百,笞刑三百,枷刑三个时辰,呕血五碗有余,前后晕厥七次,只闻惨叫,不得口供,气息如缕,臣另附权策为臣所作律诗如左:赵客缦胡缨……”

武后看得心浮气躁,愤而将奏章掷在地上,怒气勃发,“侯思止找死”

“天后息怒”上官婉儿跪倒,“侯御史绝不敢忤逆天后,权策乃天后得用之人,必是行刑到此,不敢擅专,才出此下策,请示天后旨意”

武后俯视着上官婉儿,“婉儿,你似乎也要话说”

上官婉儿趴伏在地,以中立身份论事,“天后,奴婢无知,难以分辨真伪,以最坏情形论,各方参奏俱属实,权策也当只是出于保护父亲家人,同时消弭权毅造成的祸患,在忠孝之间周旋,行事或有失妥当,然,观其前后,似乎并无逆反天后之意”

武后沉凝良久,眼皮下垂,“婉儿,跟朕说实话,你是不是思慕于他”

上官婉儿大惊失色,连连顿首,“奴婢不敢,奴婢身在宫闱,此身非一己所有,绝不敢轻许”

“哼,也就是说,若不是身不由己,你就许了他了?”武后冷哼一声,继续逼问。

上官婉儿瑟瑟发抖,不敢再说话。

“年少慕艾,人之常情,朕自也不会拘束于你”武后神情冷峻严肃,“但是,不能是权策,倾心不可,许身更不可”

“奴婢遵旨”上官婉儿连忙领命,她听出话音,权策的性命应当无忧,心下稍松。

“嗯,起来吧”武后颜色稍霁,“你将他那日为浪穹诏王捉刀写的七律念诵一遍”

上官婉儿朗声吟诵。

武后神情复又转怒,又是事了拂衣去,又是笑入琴高不死乡,若非生在皇家,只怕此子早已浪迹天涯去了,“迂腐懦弱,愚孝之辈”

“天后,鄂国公薛怀义,地官侍郎武攸暨,翰林学士崔融,东都千牛将军郑重殿外求见”

“不见,令薛怀义好生疏解大云经,令武攸暨即刻起行迎接太平”武后自然知道他们的来意,“崔融、郑重懈怠公事,罚俸一年”

小太监灰溜溜退去,殿外四人听得武后口谕,各自心惊不已。

义阳公主府,义阳公主神情憔悴,靠在床榻上,翻看弟妹的回信。

高安公主还像个小女儿家,雀跃不已,要这样要那样,浑然不知愁,十多页信纸,五页拿来列举想要的东西,另外五页全都是关心大外甥权策的,高安公主得子比姐姐更早,心智未成熟,对自己的儿子只是平平,照料之事多是假手仆妇,待到母爱泛滥,儿子渐大,与她不甚亲近,恰巧大外甥此时落地,一腔母爱尽数给他,掏心挖肺,唯恐不足。

豫王李素节老成得多,唏嘘感叹他们姐弟三人境遇,声称母亲遗物,只做两位姐姐嫁妆,他什么都不要,他也多次提及权策,担忧外甥儿年少思虑过重,叮嘱姐姐好生照料。

义阳公主看完,信纸已经被泪水浸湿,她以为她的泪水已经流干,丈夫、长子一夜之间锒铛入狱,丈夫音讯全无,长子竟然入了丽景门,那可是例竟门啊,非她心狠,二者相权,她宁愿入丽景门的,是丈夫,而不是长子。

哭了一场,她起身来,命身边四大丫鬟拿出尘封已久的公主装扮,她要去对她来说噩梦般的皇宫,求见杀母仇人,但能为长子求得一线生机,便是要了她的命去,也罢。

还没装扮好,门外传来丫鬟通传声,“主母,大卢郎君、韩郎君来了”所谓大卢郎君,指的是卢照印,小卢郎君就是他儿子卢炯了,韩郎君是韩斋,他未随权策东征李贞,没有立下功劳,还在东都千牛当千牛备身。

“请他们稍待,令权福代为陪客”

没多久,脚步声又起,“主母,芙蕖娘子回府来了,武夫人也到了”

“请她们进来,快”义阳公主一叠声吩咐,不管怎么说,芙蕖是儿子的房里人,又是最后跟他见面的人,若曾留下三言两语的交代,她当娘的,也多少能安下心。

丽景门,制狱。

权策披头散发,脸上血迹斑斑,浑身恶臭,身上衣衫褴褛,露出来的皮肉处,棍伤鞭伤纵横,没有一块好的地方。

侯思止亲手将他从刑架上放下,扶到长条凳上坐好,从食盒里端出一盘盘热菜热汤,还有一碗河南府特色烩面,油汪汪的,筷子递过来,“吃吧”

权策费力地冲他笑了笑,接过筷子大快朵颐。

侯思止看了他一会儿,叹气道,“你父亲被梅花内卫带走了……”

权策筷子停下,满面忧戚。

“不用担心,他们擅长砍人头,刑具花活儿,没有我这里多”侯思止的安慰别具一格,“其实啊,早知今日,你当初就不该插手,保全自身,也好过父子俩一同失陷”

权策大口咽下一块肉,摇头不语。

“呵呵呵”侯思止轻笑,“你倒是严防死守,一句口风都不露,不管你信不信,刚才那句话,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说的,没想套你话”

权策奋力吃东西,低声道,“我信,明天打我的时候,轻点儿就好”

眼睛黑白分明,纯净真诚,语调轻松,似乎在邀约喝花酒。

侯思止心狠狠抖了一抖,立刻拔身而起,转身走出牢房,到了门前,回过头,点了点他,“你,多吃点儿吧”

第五十九章 豺狼横行

东都十月,山雨欲来,因徐敬真投奔突厥事件,长安又有4家李氏宗亲勋贵遭到严厉处置,朝廷之中狂风骤起,各路奏疏在凤阁鸾台堆得高耸入云。

武承嗣率先动作,弹劾凤阁侍郎、同平章事元万顷,与徐敬真有信函来往,其中文字有资助之事,心怀两端,意图不轨。

武三思不落人后,他找不出块头比当朝宰相的更大的,以量取胜,一连弹劾秋官尚书张楚金、陕州刺史郭正一与夏官侍郎崔詧三人,皆有大量证据上呈,这几人或与徐敬真有来往,或牵涉到接应事件中,证据确凿。

武后下旨令大理寺、御史台彻查,周兴、来俊臣再度出马,罗织罪名,刑讯逼供,遭到弹劾的几人无人幸免,郭正一斩首,元万顷等三人流配岭南,利用他们的口供,案件滚雪球一般闹大,牵涉进来的人数十上百。

最高峰之时,一天之内,武后处置三名文武大员,赐宰相魏玄同死于家中,籍没已经致仕离京的前任宰相张光辅全家,令军中元老、左领军卫大将军黑齿常之自缢。

朝廷上下噤若寒蝉,群臣惊怖,视官服为蛇蝎,每每上朝,即与家人诀别,徐敬真更是成了官场禁忌,触之必死。

李家并不甘心被动挨打,迅速反扑,他们无心营救身陷囹圄的权毅、权策父子,反倒集中火力,以权策和薛怀义的师徒名分,大肆攀诬薛怀义参与谋逆,又有不少人举证薛怀义在寺庙荒淫,夜御十女,细节令人发指,诸如铺经书以为床,盖少女以为被,欢声荡语,数里之外清晰可闻,极尽抹黑之能事。

太初宫,长生殿。

武后翻阅奏疏,面带冷笑,不知看到了什么,一怒将奏疏全数抛落在地上,“鬼蜮伎俩,真真下作无耻至极”

“天后息怒”上官婉儿赶紧劝说,“来人,速去白马寺,召鄂国公见驾”

“不必了”武后摆手制止,斜昵了上官婉儿一眼,“朕可不是每日泡在醋坛的庸俗女子”

“奴婢造次”上官婉儿伏地请罪。

“起来吧,这些人明面上攻击的是鄂国公,实质上,哼哼”武后冷哼,这些养不熟的白眼狼,打的主意,无非是用权家父子的性命,扳倒薛怀义,扳倒了薛怀义,就没有了大云经疏,这才是要害所在,倒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只可惜了权策,这般才具,竟被当成了药引子。

“天后,义阳公主求见”殿外小太监小心地通报。

“这时候才来,也是个狠心的,朕不见她”武后心境不佳,摆手挥退,思量片刻,又改了主意,“等等,让她将权毅带回去”

“天后?”上官婉儿愕然。

武后笑容诡秘冷酷,“朕,自有办法惩戒于他”

上官婉儿垂首不语,她关心的不是权毅受到什么惩戒,而是为何反迹明显的权毅都能放过,被动保护父亲的权策,却还要在丽景门受苦。

殿外台阶下,义阳公主跪听口谕,得知丈夫可以回家,悲喜交集,她到现在才来求见武后,并不是狠心,是卢照印和芮莱夫人劝说的结果,朝廷风大雨急,贸然卷进去得不偿失,待到相对平稳后再来,收效更好。

“这位公公,敢问,我家孩儿,天后可有旨意?”义阳公主鼓起勇气,拉住小太监的衣袖,怯怯追问。

小太监连连摆手,打躬作揖,求莫问,这段时日,宫中的日子也不好过,因为犯口舌,被打死的太监宫女,不下十数个。

义阳公主无奈,随一个黑衣官差,领回权毅,他倒是没有受什么刑罚,但饮食粗陋,精神紧张,熬得狠了,眼窝深陷,面黄肌瘦,瘦了一大圈儿。

十月底,武后加鄂国公薛怀义食邑五百户,以言辞不谨,毁谤重臣为由,令右御史中丞韦思逊致仕,李家一方攻势顿挫,武家气焰高涨,稳稳占据上风。

当此风波诡谲之时,群臣要么参与缠斗,要么明哲保身,最先想起权策,上书为他求情的,竟是仅有一面之缘的修文馆直学士杜审言。

此老刚直峭拔,不信流言,奏疏中将权策为人处事秉性剖白一番,最后竟说了一句,“……所谓有才能者可用,知孝悌者能制,权策兼而有之……臣闻,丽景门捕拿权策,兴师动众,洋洋数百人,窃以为大可不必,似权策此等样人,不须枷锁官差,只须义阳公主府有血亲在,只须忘情谷有佳人在,其人必束手就缚……臣又闻,有司参奏权策为父掩盖罪证,屠杀叛逆,窃以为,此事非罪,乃功也,以其孝义之身,本有亲亲相隐之责,为忠天后,乃敢忤逆亲父,如此观之,权策乃大忠大孝也,又有何罪?伏乞天后明察”

武后令杜审言在武成殿常朝议事之时,当众宣读此奏疏。

杜审言夷然不惧,语调铿锵,读自己的文字,读得横眉立目,正气浩然。

“众卿有何高见,奏来听听”武后凤目横扫,群臣反应尽收眼底。

苏味道再次当先,“臣附议,权策之罪,毫无实证,观其行事文章,乃忠孝之人无疑,正如他所说,百善论心不论行,万恶论行不论心,权策有善心而无恶行,不当再受羁押之苦,请天后明察”

武承嗣也出面说了几句,不痛不痒,表示个姿态,毕竟天后连权毅都已经释放,眼下宽宥权策的意思明确,还是顺应为好。

魏元忠和郑重也都为权策求情。

武后芳容解冻,笑吟吟道,“群臣所请,朕知道了,稍后自有处置,杜学士文采出众,正直敢言,宜迁科道官,升给事中李峤为麟台少监,升杜审言为给事中,望卿不改初衷,察纳雅言,匡扶于朕”

杜审言和李峤一同出列谢恩,文章四友之二一同升官,也是件稀奇事。

朝臣见杜审言得此际遇,各怀心思。

武三思眼睛滴溜溜打转,突然出列,“侄臣有奏,侄臣弹劾鸿胪少卿,接待后突厥使臣,百般委屈,有辱国体……”

武后看了他一眼,笑意更盛,“立即革职查办,天官衙门总责铨政,督管不严,于吏治大事浑浑噩噩,茫然无知,着天官尚书武承嗣罚俸三年,降品级一等”

“侄臣领罪”武承嗣突遭无妄之灾,俯伏认罪,侧头看得意洋洋的武三思,一口银牙咬碎,这厮百无一用,惯会讨好卖乖,真真可厌。

第六十章 有愧无愧

上阳宫乃是太初宫的离宫,位于太初宫西南处,地势较高,两侧有山峦环抱,另两面为洛水支流,与九洲池相通,依山傍水,可俯瞰大半个洛阳城。

武后正旦大飨万象神宫,曾驾临上阳宫,所见破败,遍地狼藉,大怒,因此事处置将作大匠、冬官侍郎、上阳宫监数人,命司农少卿韦机重修整饬。

如今十个月过去,一切齐备,上阳宫恢复了其宏伟富丽本色,规制虽不如太初宫浩大,却风格独特,杂糅江南园林、北方庭院建筑特色,广用岭南等地绿植花卉,内有大量精巧机关,处处与星宿天象相合,颇得武后欢心。

可惜负责营建的司农少卿韦机未曾等到武后赏赐,先等到了众臣弹劾,因上阳宫太过华丽奢侈,遭到免职。

太平公主来东都后,就一直居住在上阳宫甘露殿,武后也会时不时驾幸上阳宫,在正殿观风殿起居。

今日,一对至尊母女,携手同游芬芳殿,此殿东临谷水,有一条一里长的水廊,深秋时节,肃杀萧条,冷风迎面,实在没什么好看,侍从的宫女女官纷纷撇嘴,但武后和太平却偏偏乐在其中,相依在一起,指点前后嶙峋雄健情态,赞不绝口,母女二人不时撒下咯咯笑声。

水廊尽头,跪着两个白衣男子。

“臣侯思止,拜见天后,拜见公主殿下”

“罪臣权策,拜见天后,拜见公主殿下”

侯思止中气十足,权策气息虚弱,神情涣散,身躯不自觉发抖,屈膝跪拜之际,白色的外袍微微敞开,露出里面血迹斑斑的里衣,因为要面见天后,头面打理了一番,让脸上伤痕不那么骇人,侯思止借了件外衣给他,遮掩身上伤处。

武后愣了好半天,才醒过神,眼前跪着的,确乎是权策。

太平公主却不管那许多,哒哒几步迈上前,用力把权策拽起,应当碰到伤处,疼得他眼睛瞪大,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脸颊几番扭曲,定格为温顺恭敬,“谢殿下”

“无用之辈,何曾有半点皇家贵气”太平公主突地怒气横生,叱骂一声,一耳光重重挥过来,将本就站立不稳的权策打翻在地,一时间全身剧痛,不知几处皮肉绽开,鲜血殷殷,又将这件白色外袍浸透。

见此情形,太平公主更是惊怒,转而一脚,将侯思止踢翻,拳打脚踢,“你这狗才,母后尚未定罪,竟敢滥用私刑”

侯思止在地上缩成一团,身上不痛,只是心凉,看了眼同样倒在地上的权策,想起当日,给他戴起枷锁,在洛阳城内招摇的时候,他说,你我之辈,生死何曾操之在手,却是透彻极了。

走神了一小会儿,权策脸色转青,嘴唇发白,侧卧在冰凉的地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抽搐,大惊失色,往后膝行几步,连连叩首,“殿下容禀,权策日日承受酷刑,性命垂危,请召御医医治”

太平公主这才住手,回身一看,却见母后轻轻摆手,早已到位的御医,脚步纷沓,将权策抬回就近的上清观医治。

“天后,权将军内腑元神无恙,根本未失,只是外伤过多,血气损耗过巨,善加调养几日,温补一番,便可复原”御医最喜的病患便是这种,看起来吓人,实则医治起来不费事,还可显出手段高明。

“退下吧”武后挥退御医,在上清观正堂的案几前端坐,“婉儿,令内侍省将奏疏搬到此地,朕在这里处置政务”

“是”上官婉儿领命,袅娜而去,面上忧思难解。

“侯思止,权策之事,并无实证,就此结案吧”武后又对旁边侍立的侯思止吩咐道,“去一趟义阳公主府,传讯给他们,权策伤重,暂居上阳宫”

“是,臣告退”侯思止心下大松,缓缓倒退出门外,秋日暖阳照在身上,浑身舒坦。

上官婉儿带人捧着数十个漆盘的奏折回来,伺候武后批阅奏折,太平公主坐听了一会儿,就失去了耐性,起身去了内室,宫女在御医指导下,已经为权策全身擦洗,清洁包扎了伤口,从里到外换了衣服,身如润玉,锦绣满身,恢复了贵公子本来面目。

太平公主让宫女退下,歪着头上下打量他,嘀咕了声,“这才像个样子”

权策的手微微抖了抖,太平公主迟疑着伸手去握住,权策顺势用力一拉,将她拉着歪倒在床榻上,埋头在她胸前,口中不停呼唤,“姨母,姨母”

太平公主微微一愕,旋即侧身坐稳,抱着他的头,幽幽一叹,皇家近支,小一辈子孙渐多,权策年齿仅次于王晖,是第二大的,也是最有出息的,可惜,摊上个不省心的父亲,遭到的磋磨也最多,细细算来,这外甥儿不过才16岁。

念及他与自己的缘分,太平公主倒有几分真心疼爱。

过了好一会儿,太平公主将他放回榻上,走了出去。

日落时分,权策清醒过来,宫女伺候着用了一碗参汤,一盅鹿血羹,恢复了些许精神,出内室拜见武后。

“罪臣……”

“罢了,不用跪了,去那边坐着”武后运笔如飞,堆积如山的奏疏,已然没剩多少了,随意翻看了几份,都是琐碎杂事,索性交给上官婉儿处置。

“世人只知道你文采了得,练兵也有独到之处,怕是甚少有人知晓,你竟还有几分谋算天分”武后声音平和,就像在闲话家常,“朕很好奇,你的人手,从何处得来?”

“回天后,世叔,武攸暨侍郎与臣投契,见臣手头紧张,便赠了些生意干股,臣便用这些钱招揽了些城狐社鼠”权策真假参半。

“哼,朕问你,因你之故,死伤这许多人,心中可有愧疚?”武后眼睛紧盯着他。

权策嘴唇哆嗦了下,叩首道,“臣有愧于人,无愧于心”

武后面上神采大放,仰天哈哈大笑,“便是如此了,但教问心无愧,便是杀尽世间人,又如何?”

权策垂首咽口唾沫,天知道,他并不是这个意思,他的刀下亡魂,各有取死之道。

武后似是得了大解脱,笑吟吟走上前来,和颜悦色,“既是要做蜡烛生意,朕可令市舶司安排,助你另开商路,此路朕赐予你,非你家人”

“谢天后”权策拜谢。

“唔,千骑朕交给武延义统带,你还是做回文官吧,鸿胪寺少卿如何?”武后继续加恩,鸿胪寺主管对外事务,恰巧可以看顾他的蜡烛商路。

权策口中称谢,心神不定,凡人礼下于人,尚有所求,何况武后一国主宰。

“朕有一桩事,交给你去办妥”

第六十一章 不杀而杀

转任鸿胪寺少卿的制令很快明发,身体也有了起色,权策本打算返回府邸,武后不许,令其在上阳宫休养数日。

太平公主偶尔会来探望,见他情绪低落,便邀他一同欣赏曲艺表演,她偏好特别,不喜歌声,嫌弃媚俗,不喜舞蹈,嫌弃闹腾,甚至不喜多种乐器一同演奏,觉得嘈杂,因而她请权策欣赏的曲艺,多是一种乐器演奏的纯音乐。

“大郎,怎的还是无精打采,可是这曲子太素淡,不对你胃口?”太平公主斜昵他一眼,不待他回答,轻笑两声,“呵呵,我倒忘了,大郎现下虽乖巧,却也是风月常客,喜好些浮艳曲调,也是自然”

即便如此,太平公主并无意改弦更张,继续听着一支横笛,吹奏渺远之声。

权策无言,呆呆地看着她,一时间百感交集。

武后交代他的一桩事,就是要让芮莱夫人自武攸暨身边消失,且要让武攸暨死心,这个安排,虽未明言要杀掉芮莱夫人,却也是不杀而杀,至少要让武攸暨确信,芮莱夫人已死。

他早知此事无可避免,早先曾为自己只能坐视无法援手而自责,却未料到,转眼间,这个任务,就落在了自己头上,令他焦灼万分。

丽景门刑具花样百出,不过是短时间折磨肉体,武后轻轻一句话,却将他的心神一并吊起来鞭打,一打,就是一生。

“大郎?”太平公主嗔怪地唤他一声,被他直勾勾盯着看,感觉颇为怪异,“若是实在不喜,便自去园中游玩,只是你身体尚未康复,不可骑马”

权策回过神,想了想才说道,“公主,此曲淡雅,臣并非不喜,只是偶然有段音律在脑中回环,只恨对音律之事一窍不通,难以谱写,是以烦恼”

“哦?你且说来听听,我也颇识音律,若果真可取,我代你谱出,也未尝不可”太平公主来了兴趣,屏退几名乐师,坐到权策对面,听他哼哼唧唧,一开始觉得可笑,细听之下,颇有一些章法,便耐下心思,琢磨着宫商角徵羽。

吉他的音调谱写成古代的曲谱,并不能一蹴而就,忙了大半个时辰,还只是粗陋的半成品,太平公主并不急躁,颇有成就感,“待来日请些大家来打磨一番,对了,武侍郎对音律颇有心得,也请他来参详”

权策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名字,心里猛地一揪。

太平公主并未察觉有异,继续品评,“此曲前半段平和欢快,有些缠绵之意,转折后悲切伤感已极,沉沉浓郁,感人肺腑”

“公主……”权策开口就被打断,太平公主有些嗔怒地瞪他一眼,“你我并非外人,唤我一声姨母便可”

“是,姨母”权策顺当改口,“不知你可曾听说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传奇故事?”

“自然听过,化蝶嘛,你是说……”太平公主瞪大了眼睛,返过身去细细品味自己写下的曲谱,“果然如此,倒不用再请人打磨了”拎起笔,在纸上勾勾画画,全神贯注。

权策失笑,等到她停顿的间隙,连忙凑上前问道,“姨母,不知,您对故事里的马文才,作何评价?”

太平公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戏谑道,“生在贵胄家,自是人上人,你若是有心仪女子,求而不得,姨母可为你作主取来,嗯?”

“没有,没有”权策摇手否认,心中一点星火熄灭,再无一丝侥幸。

上阳宫待了七日,太平公主忙于曲谱,没再搭理他,他则苦心思索,当如何行事,才能最大限度不伤人心,朦胧间有了些打算。

回到义阳公主府,先去拜见母亲,义阳公主少不得搂着他,又是一番哭天抹泪,权竺还好,五岁孩童胖了一圈儿,壮实得紧,见到权策归来,黏上来扭皮糖,一口一个大兄,憨实可爱。

权箩却不然,旬月有余不得见,她已经不认得这个自称大兄的人了,一冲她伸手,还未碰到,便咧开嘴尖声大哭,待手缩回去,立刻云开雾散,自顾自把玩手中珊瑚珠,这东西还是权策送予她的,臭丫头却是认东西不认人,惹得权策生了好一番闷气。

义阳公主命人将芙蕖也叫了来,一道用了午膳,看席间互动,这段时日共渡难关,芙蕖已然得到义阳公主的认可,许多府中琐事,也交由她操持,权箩用午膳也是芙蕖抱着喂食,小丫头用膳的时候,乖巧得很,只管张着红润小嘴儿,喂啥吃啥。

权策陪着家人热闹了一阵,心中疑团始终未解,他回府来,父亲权毅不见踪影,见母亲没有提及的意思,他也不敢问。

“大郎,郑郎君、大卢郎君、韩郎君、崔学士、杜给事中、李少监等人过府拜望”门房通传声从门外传来。

“你先去忙,莫要累着”义阳公主放行,芙蕖起身给他理了理衣襟,翘着脚目送他远去,义阳公主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

来拜访的宾客都是知交好友,并不拘泥,见他全须全尾,也就放了心,都没有逗留,中途翰林院的宋之问,起居郎张说这些往日同僚也前来探望,新任鸿胪寺卿豆卢钦望也派了人上门,慰问一二,敦促他尽早履职。

一直忙活到黄昏时分,才得清净,回转未名小院儿,便拉着芙蕖去了书房。

“郎君”岂料,芙蕖比他更急,乳燕投林,将他抱得紧紧地,脸颊厮磨着他的脖颈,泪滴冰凉,口中呢喃,“你吓死奴奴了,吓死奴奴了”

权策将她拦腰抱起,放在自己大腿上,交颈相拥,“芙蕖,今日未见到父亲,他不在府里?”

“说来很奇怪的”芙蕖立刻抬起头,“驸马才休养好一点,就外出了一趟,没有带人,回来就又病倒了,病得很严重,神识都不清醒了,好一些后,就不肯在府里住,去了两百里外的嵩山中岳观静养”

权策蹙眉思索,猛然间想到了什么,脑子一懵,缓缓转过头来,哑声吩咐,“芙蕖,你安排下去,自今日起,未名院中不得见鲜亮颜色,给我换套素淡的衣服,对外就说我死里逃生,要还愿,不事奢侈”

芙蕖乖巧点头,什么都没问,出去张罗去了。

权策胳膊肘撑在桌案上,双手蒙住了脸,帝王要杀人,更要诛心,父亲的外室,和那个已经八岁的庶出兄弟,怕是没了。

权策有一些悲伤,更多是恐惧。

大唐,是个气吞山河,雍容磅礴的朝代,但荣光只属于极少数人,大多数人仍旧是苟且着,难堪着。

谁又知道他还能活多久呢?

第六十二章 怨我恨我(上)

新任鸿胪卿豆卢钦望,是长安土著,万年县人,祖先为鲜卑族慕容姓一支,南北朝时期与华夏融合,祖父豆卢宽是隋文帝外甥,唐高祖李渊起事的时候,率领关中豪族重金资助,为立国元老,以门荫入仕,官场履历起伏不定,年满六旬,仍在三品官位上打转。

此老身板硬朗,须发仍有青色,身材不高,官肚宽大能撑船,声如洪钟。

“下官权策,拜见大鸿胪”权策执礼甚恭。

“少卿请起,老夫也是刚来,咱们一对新丁,哈哈哈”豆卢钦望哈哈大笑,双手扶着腰带,示意入座,“你虽年轻,也经历过多番历练,老夫对你是放心的,朝会、藩属还有通商之事,你就一肩挑了,老夫年纪大了,知道些典故,吉凶礼仪之类,就由老夫负责,如何?”

“这个,大鸿胪,下官此来,是告假的”权策哭笑不得,鸿胪寺四大职司,最轻省的就是吉凶礼仪,一年到头不一定用得上一次,这老头儿倒是会偷懒。

“告假?”豆卢钦望眉头大皱,没了好声气,这个招数谁都能用,就他这个主官用不上,“小子切莫偷奸耍滑,老夫这双招子,可是千锤百炼的”

“下官不敢,天后吩咐了要事,需要花费些时日,请大鸿胪明察”权策据实禀告。

豆卢钦望大失所望,“给老夫个准信儿,约莫告假多少日”

“十日,十日就够了”权策脸上带笑,笑容中却透出些伤感。

豆卢钦望人老成精,自然能看出一二,收起了不满,起身按按他的肩头,摇晃着胖大的腰杆出门,“老夫先去处置些俗务,少卿自便”

权策又去拜访了两度为他仗义执言的宰相苏味道,聊了些诗文雅事,便告辞。

出了大内宫城,宫外等候的,除了沙吒符和绝地,又多了个占星,还有两个丫鬟,后头一辆双架马车,他跟武攸暨约好了,要去他家做客,带上芙蕖一起。

门房早得了交代,权策两人一到,即登堂入室,引入内院正堂。

“大郎,快来,两个小子,见过兄长”芮莱夫人见到他们极为欢喜,招呼自己的两个儿子,“这是崇敏,八岁,这是崇行,六岁”

权策与他们见礼认识,崇敏还好,小大人一般,规规矩矩,六岁的小萝卜头崇行要活泼一些,跑来跑去,也不认生,逮到谁都能云里雾里聊上两句,煞是可爱。

“世叔,小侄此次虽说遭了大罪,却也换回来一桩生意”权策有些得意,“天后制令市舶司,与我专营蜡烛,此物获利丰厚,成本也浩大,世叔其有意乎?”

“我已听闻此事,昨夜还跟你婶婶商量来着,便是你藏着掖着要吃独食,怕也是不成的”武攸暨翘着脚,悠哉饮茶,跟个土匪似的,要入霸王股。

“你们两个做父亲,做兄长的,都正经些”芮莱夫人很重视孩子的教育,跺脚嗔怒,“蜡烛生意是座金矿,可以传之子孙的,大郎,你真有意与我家共享?”

“那是自然”权策答应得很干脆,眼神凝视芮莱夫人,传递着一些浓烈的信息。

芮莱夫人转开头,心下有些不自然,自那晚伊水画舫告别之后,这是她与权策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在义阳公主府,权策才从上阳宫搬回来,每每目光相接,她总觉得不对,这个唤自己婶婶的男子,好似,起了些别样的心思。

“呸呸呸”芮莱夫人在心中暗啐,不过是毛头小子,有了思慕之心罢了,自己二十五六的年纪,比他大了七八岁,看起来得找个机会教导一下芙蕖,不知想到了什么,芮莱夫人脸颊蓦地红润起来。

几人说笑间,到了午时,芮莱夫人吩咐安排膳食。

武攸暨这里吃饭的排场很大,一道道菜都由众多女侍列队捧上来,用完即收走,桌案上不堆砌碗碟,侍女们的顺序也有一定之规,先主后客,先男后女。

享用了丰盛的午宴后,女仆们排列着队伍,捧着餐后甜点,鱼贯走来,排在第二位的女仆,在回廊行走的时候,不小心跟廊下侍立的占星碰撞了一下,打了个趔趄,好在占星眼疾手快,将瓷盘接住了,侍女细声道谢,绕过廊柱,迈步进门,将瓷盘放在芮莱夫人桌案上。

占星从胸前掏出一块丝巾,擦了擦手,挪了挪脚下位子,到阶梯边,那里才是他本来的位子。

“来来来,芙蕖,多用一些,你太瘦了,这是玉露团,这是灵沙臛,最是女人滋补佳品”芮莱夫人劝着芙蕖,自己也用得香甜。

权策试着咬了一口,顿时败退,大唐的甜食,太甜腻了,齁得慌。

酒足饭饱,几人又商量了些蜡烛生意的细节,权策带着芙蕖告辞。

岂料,第二日一早,武攸暨就急吼吼找上门,揪住权策一叠声询问,“大郎,你上次呕血濒死,治疗你的神医是何人?可还能找到?”

“世叔慢来,出了何事?”权策跟着紧张起来,“那位神医只是惊鸿一现,只说了句让我多写些传奇话本儿就走了,音讯全无,小侄可安排下人去查探查探”

武攸暨颓然撒手,“这便有劳大郎了”

权策奉上茶杯,“世叔,可是家中长辈有不妥?”

“非也”武攸暨仰着头,砰的一声靠在靠背上,“是你婶婶,昨夜突然染上怪病,身上抽搐,各处筋骨劈啪作响,痛不欲生啊”

“可曾请了御医?”

“请了,内医局上下,我都叫来了,连沈御医都求了来,无奈,都是束手无策啊”武攸暨从椅子上窜起,“大郎,务必要上心此事,我再去别家探探”

“世叔且慢,我随你去探望婶婶”权策招呼人准备车马。

“不必了,她如今,怕是不愿见外客”武攸暨丢下一句话,身影已经冲出大门外。

即便他如此说,权策没有听,安排了权立去上次找到神医的地方走访,没有带芙蕖,单独去了武攸暨府上。

府里上下都知道他是主人主母疼爱的后辈,未曾设防,让他直接来到芮莱夫人床前。

“婶婶,你这是,这是何故?”听武攸暨说,和亲眼看,感觉大不相同,昨日还言笑晏晏,如今却在床榻上躺着,形容枯槁。

“大郎……啊……”说话间,病情发作起来,全身痉挛,疼得惨叫阵阵。

权策痛心不已,跪在床榻前,埋头在她身上,痛哭出声。

芮莱夫人脸颊飘起几丝红润,勉力伸着手,轻轻抚着他的发髻,吃力地安慰道,“大郎莫要悲伤,婶婶无事……啊……”

第六十三章 怨我恨我(中)

芮莱夫人的病一直没有起色,武攸暨延医问药,未能治好不说,病痛反而变本加厉,渐渐放弃了,时刻陪伴在侧,嘘寒问暖,芮莱夫人却不欢喜,她被病痛折磨,形销骨立,面貌今非昔比,极度排斥与武攸暨见面,每每看到他,都要嚎哭闹腾,寻死觅活,武攸暨无奈顺从,每日只是隔门而望,听到她痛苦呻吟,心如刀绞。

如今能见到芮莱夫人的,只有权策和芙蕖,因芙蕖感性,每次探望,都是哭哭啼啼,勾得芮莱夫人跟着悲伤难抑,为免情绪动荡伤身,权策便劝住她,不让她再入内探望。

病榻独处,芮莱夫人感觉权策异样的眼神更加肆无忌惮,虽不曾多说话,只是默默做些简单的照料之事,身上缠绕着浓重悲伤,动作间用心款款,对自己充满怜惜,她很多次想要拒绝他探望,却始终狠不下心开口。

权策出门来,武攸暨翘首以望,张了张嘴,什么也没问,他也知道,不会有奇迹,却总是放不下妄想。

“世叔,如今医卜之术无力回天,只好求诸鬼神”权策将他搀扶到亭子里坐下,“小侄明日要赴嵩山中岳观,探看父亲,若您方便,便带着婶婶一道去,山野风光绮丽,又有中天崇圣大帝庇佑,兴许能有转机”

武攸暨木木地沉默着,半晌才回答,“只好如此了,我去怕是不成,芮莱见我如同见鬼,陪她去了,反让她不快活,我多安排些家人仆役陪着,就有劳大郎了”

权策无言。

两人默然相对,亭子里布满了不祥的气息。

翌日清早,权策来武攸暨府上接人,安排得极是妥当,侍女丫鬟十余人,护卫二十余人,还有仆妇杂役小厮,将芮莱夫人的车驾团团围着,保护到了极致,携带的滋补药品食材足足装了三大车。

一行人车马迤逦,武攸暨远远骑马跟着,送他们出五十余里,才勒马止步,仰头看苍天,他不明白,他不争不抢,从未做过亏心之事,只求好生奉养自身,与挚爱妻子终生相守,为何还是为苍天所不容?

“你果真是善妒的吗?”武攸暨惨然问天,却得不到回应。

权策回身,看着后方武攸暨已经变成黑点,心中愧疚一瞬,更多却是无奈,天命可违,人祸,却是无解。

出城向南,到龙门地界向东转,一路快行,许是出城之后心境爽朗,芮莱夫人的病体真有好转迹象,途中过北魏水泉石窟,偃师黄金草原等地的时候,权策搀扶着,她还能下车赏赏景,去寺庙里拜拜佛。

三日后,抵达嵩阳县,权策安置了一乘软轿,带芮莱夫人上山,行至太室山玉女峰山腰,有一峭壁,石壁上碑刻嶙峋。

权策停下脚步,特意到她轿前,为她介绍,“这里相传是大禹治水功成后,留下的大禹神篆,如今只看得清七个字形,无法辨认,旁边还有启母冢,相传大禹发妻涂山氏在此产下了开辟夏朝家天下的夏启,世人都称涂山氏为始祖神,当地人都说这里灵验,专能护佑嫡支子孙”

芮莱夫人闻言,眼睛大亮,她的病情反反复复,最为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两个儿子,挣扎着起身,要下轿步行,前去参谒,周围仆役跪了一地,都说那地方陡峭危险,不宜前去。

芮莱夫人大怒,这几日她深受限制,行走坐卧不得自主,早就对这些人心存不满,大喘着气,怒斥道,“你们,你们放肆,都滚开,滚开,大郎,你要为婶婶作主”

“婶婶息怒,他们也是为了您好,这样吧,就由几个丫鬟扶着您过去,小侄在侧护着,确保万无一失”权策略感为难,折中了一下,让芮莱夫人如愿。

芮莱夫人听从了,两手拉着丫鬟的手,丫鬟又拉着仆役的手,往启母冢走去。

权策负手,慢慢踱着步子跟着,脸色变幻莫测。

“始祖神娘娘,后人命薄,本不该来您道场滋扰”芮莱夫人踩在峭壁边上,抚着若隐若现的篆书,声如杜鹃啼血,“只是后人身为人母,有二子尚在稚龄,祈求娘娘保佑,让他们无灾无难长大成人,后人即便折尽福寿,也心甘情愿,求娘娘开恩,开恩呐……”

芮莱夫人往后退了一步,跪地叩头,身子骨虚弱,三跪九叩,歇了好几次气,才完成。

“呼呼……”启母冢边,突地飘起一大片乳白色的浓烟。

“娘娘显灵了,显灵了”众人一阵慌乱,纷纷跪拜,感觉这烟雾里香气氤氲,如兰似麝,尊贵无比。

芮莱夫人激动得站起身,“娘娘保佑,娘娘保佑”

她也闻到了阵阵甜香气,却觉得头脑晕沉,腹中犯恶心,眼前阵阵发黑,站立不稳,一头栽了下去,发出唰的一声,似是鱼儿撞进了渔网。

等到烟雾散去,众人起身抬头,才发现芮莱夫人不见了,一张帛书从山顶飘飘摇摇落下,只有六个朱砂篆书大字。

“人间苦,不如归”

“夫人,夫人被始祖神娘娘带走了?”

众仆役一片哗然,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口中乱七八糟念念有词。

权策脸色铁青,并不相信,“休得胡言乱语,把此地看护起来,莫要乱动一草一木……来人,速去嵩阳县衙门传讯,令他们动员人手,到山下搜索……沙吒符,带护卫下山,携带号角,驱赶山中禽兽,方便联络……尔等,回东都,向武侍郎报信”

“是”众人有了主心骨,轰然应诺,分头行动。

权策在原地愣怔了半晌,绝地凑到身前,“主人,都安排好了,您真要这么做?属下多嘴,若是就此将她圈了,您不用露面,其实也是可以的”

“但是这样,她一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若她生了求死之心,又该如何?”权策苦笑。

“属下只是觉得,主人煞费苦心,还要承受怨恨,实在不值”绝地愤愤然。

“你错了,她怨恨我,才是理所应当”权策拍拍他肩头,不以为然,他做的事情,拆散良缘,本就是缺德冒水,他从未想过得到谁的感激。

“主人是顶好的人”绝地正色,“虽然她失了夫君,却得了一条性命,孰轻孰重,是个人都掂量得出来”

权策抿嘴而笑,没有再多说。

对有些人来说,爱情真的比命更重。

第六十四章 怨我恨我(下)

嵩山深处,有一处庭院,白墙黛瓦,装饰都是用山中竹木花草,净雅清新,前院轩敞,占地广阔,青砖铺地,侧面还有铺了沙土的练武场,后院装饰精巧,颇有意趣,后院西侧有一大花园,林木葱茏,小桥流水,花园中有亭台回廊,还有一处阁楼,可登高望远。

后院一间厢房卧室里,床上躺着一男一女,男人头上裹着纱布。

女人先醒过来,随即“啊”的一声尖声大叫,将被子裹在身上,面色惊恐至极。

男人被惊醒了,也是大惊失色,抱着胸起身,找了一圈,却没能找到衣服,将乳白色的床单扯下,裹在身上。

“呀……你站住,走开,别过来”女人被吓到了,瑟瑟发抖,看男人如同看仇人。

“婶婶,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为何会这样?”男人尴尬止步。

门外传来脚步声,来人极懂礼仪,在门外扣了扣门扉,“贵客可曾醒来?”

声音苍老,年岁应当不小。

男人女人面面相觑,男人清了清嗓子,“请进”

一个乡下老员外,带着两个丫鬟进门来,拱着手笑容可掬,“贤伉俪脱险,真是可喜可贺”

女人缩在床榻一角,不出声,男人拱手相应,“这位老丈,想必是您救了我们,敢问,您是如何知晓,我们是,是夫妻?”

“呵呵,老夫虚度六十余载,眼力见是有的”老员外乐呵呵的,“那日我在山脚饮茶赏景,这位女客从山腰坠下,男客紧随其后,落地之时,男客挺身相救,做了肉垫,除了挚爱夫妻,谁会如此?呵呵呵,好在你们有大福缘,落在山脚捕鸟的网上,若是不然,怕是凶多吉少……”

闻言,女人眼中闪过不可置信的光芒,看了男人头上的纱布一眼,颇有些担忧。

老员外摆摆手,丫鬟们将衣服捧了上来,“啊,对了,看诊的时候,医生说女客的身子有些不爽,就顺手做了些调理,贵客眼下感觉如何?”

女人闻言一愕,动了动身子,晃了晃头,以往的刺痛昏沉和虚弱,全然消失了,身体轻便饱满得紧,大喜过望,一把拉住男人的手,连连摇晃,“大郎,我好了,我病好了,全都好了”

“哈哈哈”男人陪着她高兴大笑。

老员外慈眉善目,捋了捋胡须,“贤伉俪且洗漱一番,老朽不搅扰了,对了,还请告知二位府上从人在何处,老朽这便安排人手联络,免得家人担心”

女人闻言,非但面无喜色,反倒惶恐不安,男人拍了拍她的手背,“多谢老丈了,劳烦去中岳观通报一声,就说权策在此,自会有人来”

老员外连声应好,退了出去。

男人避到屏风后,穿好衣服,女人也在锦被下,将衣物胡乱套上,室内归于沉寂。

男人自然是权策,女人正是芮莱夫人。

半晌之后,芮莱夫人叹了口气,先出声,“大郎,今日之事,都忘了吧”

权策没立刻回应,迈步到窗边,负手而立,“芮莱,你不觉得,有此一番遭遇,冥冥中,似有天意?”

芮莱心惊不已,强撑着长辈作派,“你唤我什么?恁的没大没小,我是你婶婶,不得无礼……”

“最无礼的事情都已经做过了,你可曾见过谁家婶婶与侄儿同塌而眠?”权策冷声打断她,毫不留情揭开伤疤,状若疯魔,“这是天意,天意补偿我相思之苦”

“你,休得胡说”芮莱全身发抖,眼前的权策她几乎认不得了,想要努力唤起他的良知,“你的心意,我知道一些,但是,我与你世叔海誓山盟,如果你此心不死,来世,来世再随缘,可好?”

“世叔?呵呵”权策冷笑,“别忘了,你从启母冢坠崖,若我将你衣物捡上一两件带回去,只说你尸首已被山间走兽分食,他会怎么做?他只会为你立上一座衣冠冢”

“你……你要禁锢我?”芮莱怒气散去,眼带死灰,“你要一具行尸走肉,又有何用?”

“我不要行尸走肉”权策深情的面孔又出现了,带着无尽的悲情,“我要你的心,他能给你的,我都能”

芮莱不忍细看,别过头,“大郎,不可能的,你若逼迫我,只会得到一具尸体”

“你威胁我?”权策脸孔扭曲,眸光冷厉,“那你香消玉殒之时,便会有一本话本问世,关于婶婶和侄子的香艳话本,实名实姓,且看崇敏、崇行,如何行走于人世?”

“你?”芮莱惊骇之余,心中微动,“我那时已经不在,你呢,你又如何见人?”

“芮莱,你错了”权策席地坐倒,脸上悲戚莫可名状,“你若去了,我定不会独活,若话本最后一折,写的是殉情,想必,销量更好”

芮莱蹭的站起,咬唇俯视着他,“你便铁了心,不放过我?我绝不可能从你的”

权策仰着脸跟她对视,良久,微微闭眼,泪水滚落,“你便是心如铁石,也可化为绕指柔,便是不可能,不试过,我不甘心”

芮莱不语,只是死死盯着他。

权策脸色惨然,“也罢,你我可约定期限,两年,两年之内,若你能聚财百万贯,若我不能打动你芳心,我便还你自由”

“此话当真?”芮莱眼眸一亮,旋即戒备道,“你可不得暗地阻挠”

权策苦笑,“自然不会,我会令权立来此听差,蜡烛你是做不得了,其余行当一切随你”

芮莱灵动的眸子转了几转,脸颊泛起嫣红,“这两年,你,你不得轻薄”

“自然”权策答应得爽快。

芮莱心下一松,却又莫名郁结,“最好,这两年,你都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呵呵呵”权策轻笑,“那不可能,每隔旬日,我会来此一趟,欣赏你的舞姿”

芮莱闷哼一声,不再言语。

“主人,小的沙吒符、绝地候命”门外传来一连串脚步声,权策的护卫们到了。

权策站起身,回头望了芮莱一眼,轻言细语,“我待会儿会将此地买下,换上一批仆役,你安心住着”

“快滚”芮莱却没有什么好声气,脸上怨恨之色浓重。

权策笑笑,开门而出。

门缝翕张,一缕阳光一闪即逝,房间复又陷入阴暗中。

权策做了个扩胸运动,看着浩浩荡荡的护卫,关切地问道,“你们找到武夫人了吗?”

“没有”

“咚”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到了门上。

权策迎着朝阳,粲然而笑,心里有恨,有不甘,还有希望,大概足够支撑她活下去了。

怨我恨我,只是寻常。

第六十五章 情之一字

太室山,玉女峰,启母冢。

武攸暨站在悬崖边,捧着那卷帛书,时而望着雾气蒸腾的深涧,时而望着晦暗难明的苍天,久久无语。

权策上前搀住他的胳膊,用上了几分力道,往后拉了拉。

武攸暨回头看他,眼睛里闪着些希冀的光彩。

权策侧开脸,摇了摇头,“世叔,莫要悲伤,我这就具折上奏天后,请朝廷兵马前来协助搜索,总要找到婶婶”

“不必了”武攸暨开口了,“这太室山上上下下,都已掘地三尺,少室山我也一寸寸踩过,要是真能找到,早该找到了”

“可如今……”权策愁眉不展。

“或许,真是始祖神不忍她再受病痛之苦”武攸暨将帛书展开,细细端详,“罢了,了却这一段尘缘,我再去少室山少林寺求个三生缘法,来生,再来生,必与她纠缠到底,定要让她补偿个清楚明白”

“世叔,小侄未能照料好婶婶,都是小侄害的,实在惭愧无地”权策单膝跪地,束手请罪。

武攸暨将他扶起,“休得胡言乱语,你之为人,世叔清楚,再说此事众目睽睽,与你有何干系?妄自揽过上身,仔细流言蜚语传出,伤及声名”

权策顺势站起,脸上仍有自责之意。

武攸暨已无心力再劝,拍拍他肩头,“你父在此,先去请安吧,我这便返回东都,料理一番身后事,代我,向你父告罪”

权策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轻松了一些,又沉重了一些。

中岳观,权策与父亲权毅见了面,父子二人都穿着素服,一时间沉默无言。

“你该早知道了吧”权毅清癯的脸颊凹陷更深,手臂像是树枝,干枯瘦弱,衣服空空荡荡。

权策点了点头,“去年底,舅父回京的时候,我知道了”

“可去看过?”权毅眼里带光。

“远远看过,未及端详”权策轻声回应。

“为父失德,不足为法,个中情由,更不细说”权毅攒了一肚子的话,见了长子,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妻子金枝玉叶,虽遭际堪怜,终究傲骨嶙峋,两人本就是你不情我不愿,生育了长子权策,便觉大事已了,分房而居,妻子汲汲于财货,他就养了外室,待得外室子出生,他心怀愧疚,才又有了权竺和权箩,然而,归根结底,两人始终未曾真心亲近。

“只盼你念及血缘,能为他绘影图形,也当为父念想”

权策点头答应,心中惆怅,武攸暨夫妻情深如此,偏不得厮守,父母恩情浅薄,却不得不长久牵绊,造化弄人,情之一字,害人颇深。

权毅极是激动,亲自布置了画纸炭条,期待殷殷,权策心中竟然冒出些许酸意,旋即自嘲打消,跟个往生稚子争宠,实在没有滋味。

权策回想当时情景,动笔作画,印象模糊处,咨问权毅几句,花了一个多时辰,将异母庶弟的容貌描绘出来。

权毅视若珍宝,抱在怀里,再三打量,口中喃喃絮语,老泪纵横。

权策在旁站了会儿,轻手轻脚走了出去,令父亲身边管事转达辞别,立刻启程,离开了嵩山。

此行虽说另有算计,但见了父亲,只不过短短辰光,他已经待不下去,爱子之心可以理解,然而他的儿子,却不只有死去的那个,行事不谨,闹出偌大风波,还险些葬送了长子性命,只言片语都没,说不失望,不心凉,那是假的。

“绝地,传令无字碑,铲除与父亲有交集的一切危险分子,家中奴仆,由权祥处置,概不容情”

“是,主人”绝地欣然领命。

三日后,权策立在东都长夏门前,打量着越发有都市气象的大城。

洛阳令魏元忠却在面对一片狼藉,三个夜晚,死了三十余人,有商贾,有胥吏,有低品官员,有豪门管事,还有方外之人,城狐社鼠,三教九流应有尽有,死因千奇百怪,像是意外,又像是谋杀,毫无头绪。

面对漫山遍野的弹劾,魏元忠心力交瘁,当朝请罪,意外的是,武后并没有降罪,只是轻描淡写斥责了几句,就含糊了过去。

魏元忠直觉此事另有内情,揣着心思回了衙署。

“令尹,义阳公主府管事通报,府中有仆役暴毙……”

“且住,些许小事休要烦我,这些豪门大宅,哪家不曾有仆役暴毙”魏元忠恼怒。

“令尹,义阳公主府暴毙了十七人”

魏元忠愣了愣,神情复杂,义阳公主府两个顶梁柱都不在的时候,府中发生这种事,是谁在出手?目的何在?

权策没有回府,先去了鸿胪寺销假。

大鸿胪豆卢钦望仰天长笑,热烈欢迎,对他自觉将假期缩短两日的行径表示高度赞扬。

说话间,直入主题,竟真按照原先分工,将鸿胪寺朝议、通商以及宾客相关的一应事务交割给他,甚至连狮钮银印的掌堂官印也想一并交割,为权策坚决拒绝,悻悻作罢。

“老夫人老体衰,不良于行,日后常朝,便由少卿代理”豆卢钦望把出倚老卖老嘴脸,健步如飞,飞快走出了签押房。

权策抱着一大堆案牍,懵在当场,吸了吸鼻子,官场上人物形形色色,不管怎么看,此老都是个人间极品。

“哟,权少卿,这是在,锻炼臂力?”不阴不阳的声音,颐指气使,正是武延义。

“武将军有礼了,不知有何吩咐?”权策将案牍分门别类放好,拱了拱手,面前这人也不可以常理揣度,刚捡了他练出来的千骑,居然一点都不见嘴软手短之类的症状。

武延义背着手绕着他走了一圈儿,哼了一声,“天后召见,赶紧跟上”

两人一同入瑶光殿,殿中只有武后和上官婉儿两人。

不待武延义奏报,武后先开口,“延义退下”

武延义叩首领命,转过身,大是不忿,瞠目瞪权策,神情阴鸷。

“大杀四方,感觉如何?”武后走到他面前,轻声问道。

“一载有余,臣备受缠结,旦夕不乐,至今,始知人间滋味”权策说出了真实感受,父亲权毅实在是他脖颈上斩不断的枷锁,他不信武后能掌握无字碑的动向,但他相信武后能推知是他下的手。

武后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怜惜之色一闪即逝,转为凌厉,“事情办妥了?”

“如天后吩咐,武侍郎已在办理后事,武夫人失落江湖”权策抠了字眼。

武后摇头,心太软,终究做不得大事,“朕有意,将太平许与攸暨,你意下如何?”

“臣不敢”权策赶忙躬身垂首,“公主与武侍郎皆是权策长辈,臣不敢妄言”

武后不以为然,踱步逼近,两腿之间的蔽膝已经触到了他鼻尖,异香扑鼻,“朕让你言”

权策方寸大乱,“臣,臣尝闻,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此言一出,上官婉儿双眼神光大放,牢牢缠住他,呼吸都已不平稳。

武后品咋片刻,呵呵而笑,转身向侧室,“太平,你意如何?”

太平公主款款走出,自信满满,“母后曾驯服烈马,太平又如何驯服不得一凡夫”

伸手将权策拉起,笑意温柔,“大郎,姨母要感谢你为我续上一段良缘”

权策身上发凉,垂首无言。

第六十六章 鸿胪少卿

永昌元年十一月中旬,武后自东都返回长安,百官随扈,随即下达制令,令左卫将军,检校地官侍郎武攸暨,尚太平公主,年内完婚。

武攸暨在亡妇灵堂接了旨意,神情呆滞,如同行尸走肉。

权策去灵前致祭,宽慰了良久,待他情绪稳定了,才离开去鸿胪寺,一路心神不宁,太平公主信心满满要驯服,武攸暨心丧若死,毫无生气,冰火联姻,怕难有好结果。

到得鸿胪寺,权策抛开心事,开始履行鸿胪少卿的职责,鸿胪寺摊子铺得太开,事务繁杂,各地会馆、商馆众多,藩属国驻在使节交织错杂,矛盾重重,藩国内部有些事务需要上报帝国,都是经由鸿胪寺,更恼火的是各国商人贸易纠纷,也由鸿胪寺调解,真可谓浩如烟海。

权策翻了几篇奏报,头痛欲裂。

大唐诗词风气之盛,空前绝后,朝堂之上更甚,人人恨不能出口成诗,权策好友,翰林学士崔融,家世学识都是冠盖同僚,却迟迟难以升迁,根源就在于此,他不擅长作诗。诗词唱和风雅之事,无可指摘,但这股风气出现在公务之中,就是十足祸害,手中的奏报骈四俪六,对仗押韵,极尽华丽辞藻之能事,东拉西扯,引经据典,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令人读起来半天不得要领。

权策忍了一上午,午膳之后与豆卢钦望商量了一番,召集属官会议,明令整顿衙门中的公文风格,凡事以讲清事实为要旨,字数超出八百的,考评降等,又选拔了两名文笔扎实老练的书吏,至鸿胪寺本堂就职,专司为主官撰写节略,释放出强烈信号,属官文字自此不入主官耳目,写得再花里胡哨,也无人赏识提拔。

此令一出,反弹相当大,不止鸿胪寺,各中枢衙门都有人上疏弹劾,有的指责权策闭塞言路,有辱斯文,有的痛陈权策隔绝上下,处事不公,有的甚至拿他上午做出的批复说事,通篇一二三,发号施令,颐指气使,文笔干瘪,尸位素餐。

朝会之时,武后令权策自辩,他当然不服,“臣为事务官,要务乃是处置庶务,但求知悉所掌事务前因后果,督导提点行事要害,自认并无缺失”

“非也”北门学士出身的老宰相范履冰出班反驳,“言为心声,书可见骨,为官不可只交接庶务,亦是识人用人,少卿终归太年轻”

权策立刻出声,“下官不敢苟同,才德并非一体,有才无德,有史以来并不鲜见,仅以文笔书法论英雄,形同以貌取人,必有失之子羽之憾”

“敢问少卿,除书法文章,尚有何物,可称英雄?”出声的是苏味道,他虽屡屡回护权策,但在这个议题上,是不赞同的。

权策麻着胆子,索性一竿子捅翻,“下官以为,为官者,首重德行,其次乃是格局胸襟,再次是策略丘壑,最后才是诗词文章,书法不过一载体,不足以论人”

这下子炸了锅,朝中以书法驰名的高官不少,纷纷出列怒斥,火气越发重了,拿他年纪轻说事,脾气火爆的,直接破口大骂,权策相信,要不是自己剽窃了些诗文在先,定会有人将嫉贤妒能之类的帽子扣在头上。

“罢了”武后看了出舌战群儒,终于出声,“权策所言,虽不无道理,然兹事体大,行事操切,有失官体,着罚俸两年”

朝中勉强静了下去,只不过范履冰等人仍旧愤愤不平,天后罚了权策小贼不假,却没有否定鸿胪寺的行径,明显是避重就轻,拉偏架了。

这股不服气的氛围还未凝聚起来,武后话锋一转,说起了正事,“众卿,西突厥斛瑟罗部意欲内附,当如何处置?”

外藩内附归化是鸿胪寺的职司,但这等大政,按例只有宰相们可以置喙,鸿胪寺只能听令执行,说起这西突厥斛瑟罗,本是突厥中势力较大的一支,只是斛瑟罗登上可汗之位后,滥施严刑,暴虐无度,部众畏惧,散亡殆尽,地盘草场越加缩小,外有后突厥默啜可汗蚕食鲸吞,内部突骑施部落又势大难制,无奈之下,才想起大唐,内附形同避难。

因这个缘故,朝中不少大臣有异议,但争论来去,还是接纳占了上风,毕竟,怀柔远夷,万邦来朝,乃是帝王心中最痒处。

武后制令斛瑟罗率部于来年正旦日入京朝贡,鸿胪寺打点行程及朝贡礼节。

散了朝,苏味道邀权策同行出宫,很是苦口婆心劝了几句,“世风如此,非一己之力所能摇动,少卿新任要职,还是以稳妥为好,和光同尘,切勿与世俗相违”

权策并未回应,岔开话题聊起风月之事,他心中自有主意,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在大唐为官,无论文武,要么是衙门主官,要么是自行其是的翰林学士、起居郎,已然颇有上位者自觉,不会轻易受人影响。

两人话不投机,苏味道在宣政门停步,回凤阁理事,权策则须出宫门,苏味道望着他的背影,并无不悦,反倒有些激赏,他年轻时,也有过勇猛精进,可惜,久历宦海沉浮,他已经模棱两可了。

回了衙署坐定,公事房外有人求见,“少卿,下官通商司郎中邓怀玉,有要事禀报”

“进吧”

来人头发花白,满面风霜,官服虽整洁,却已褪色,绯色变成了灰白色,长安居大不易,没有家世背景的京官,普遍过的寒酸,但寒酸到这等地步的,却也少见。

“少卿,蜡烛商道经由吐蕃出,由浪穹诏、吐谷浑等地中转,沿西域商道入长安,一应关节关防和文牒均已筹备完毕,只须组织商队前往便可”邓怀玉开口说的,是公事也是私事,面上古井无波,眼里却不时闪过些不屑之色。

“有劳郎中了,明日即会有人领取关防文牒”权策点了点头,才兴起的一点点带他发财的心思,已经消散无踪。

“不敢当,下官告退”邓怀玉一句多余的闲话都无,告辞便走。

权策愣在那里,旋即失笑,此人作派与自己提倡的风气,倒是贴合得紧。

第六十七章 修道与君

过了几日,鸿胪少卿权策的案头工作,已经只剩下薄薄的几页,所报何事,诉求为何,一目了然,权策在旁批示回复,或者直接下发执行,或者存档,或者留给豆卢钦望做最终决定,不过一个时辰功夫,就完成了,一不做二不休,权策又弄了个勾销制度,保证各项事务不会遗漏。

省下来的时间,权策做了规划,分为两段,前一段与下属谈心,寻求经验,后一段外出公干,去出事频率过高的藩属使节那里拜访一二,去市舶司那里沟通一下业务衔接,去西域商会拜访一番,上下人头都结识了,一应事务也渐渐捋得顺溜。

大鸿胪豆卢钦望是有担当的,虽然鸿胪寺内部工作流程变动,都是权策的主意,他还是揽在身上,挺着大肚子谁来顶谁,强力为权策背书,以他的出身资历,倒也无人敢于过分,权策的安排顺顺当当执行了下去。

“所谓长而不宰,无为而无不为,少卿尽管放手去做,万事有老夫在”这句护犊子的话,暖人肺腑,代价是他唯一分管的吉凶礼仪,也交给了权策,他自己拿出黄老之道,彻底做起了甩手大掌柜。

权策无力推辞,只能苦笑而已,每日在宫廷、衙署之间连轴转,行色匆匆,忙得四脚朝天。

“大郎,大忙人,许久未见了”上官婉儿从廊柱后闪身出来,拦在他身前,背着手儿,脸色很是不好,她特意选了这个地方截住他,龙尾道栖凤阁,用来储存前朝档案,平素甚少有人到此。

“呵呵”权策傻笑了声,两人上次见面是四个多月前的中元节之夜,那时情景危如累卵,上官婉儿连夜回宫为他求情,权策情急之下,叫了声婉儿,至今记忆犹新,现下却是有些叫不出口。

看他呆愣的模样,上官婉儿脸色更难看,“未曾想,大郎倒是凉薄得紧,奴奴却是看错了人”说完,转身就走。

权策放下怀中卷宗,连忙跑上前打躬作揖,“婉儿勿怪,权策只是担心唐突佳人……”

“那夜怎不担心唐突,说穿了只是没良心罢了……”上官婉儿冷声怼回,只是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妥,那夜那夜的,不知情的,还以为两人有什么了不得的勾当,脸颊羞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呵呵”权策陪着笑,心里松了口气。

上官婉儿笑了片刻,脸上又泛起忧愁,她想起武后声色俱厉的严令,倾心不可以,许身更不行。

权策见她脸色有异,不好多问详情,只好含混着安慰,“婉儿,不管眼下天空如何黑暗,总有破晓来临,光芒普照的一天”

上官婉儿听了,报以微笑,天象终究会变,她不知等待自己的,是光明,还是更多的黑暗,歪着头,微微翘着嘴道,“那日在瑶光殿,你又只吟了半首诗,你这人最是这点讨厌,吊人胃口,还不快些将全诗道来”

权策微懵,脑子急转,才记起来,当初武后瑶光殿召见,他试图阻止武攸暨和太平公主婚事,情急之下借用了两句,如今骑虎难下,只好借用到底,面带羞惭之色,“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半缘修道半缘君”上官婉儿红唇微动,将最后这句念了一遍又一遍,看权策羞窘之状,脸颊也通红一片,突地想起了什么,强抑羞涩,提醒道,“大郎,你近日要小心一些,武延义在宫中多番打探你的消息,飞龙厩的栾大使,遭他私刑殴打,怕会于你不利”

“武延义?”权策脑筋立即紧绷,脸上真挚,“多谢婉儿,多次蒙你关照襄助,权策才能保全自身,大恩铭记在心”

“休要多说这些,平平安安便好”上官婉儿轻轻摇头,神情干练,“武延义不过二世祖,不足为虑,但他父亲乃是武承嗣,身边趋炎附势之人不少,尤其是大理寺的周兴和御史台的来俊臣之流,对你颇有敌意,万万不可大意”

“我省得了”权策肃容以对,眼里闪过精光。

两人又聊了几句闲话,到底是宫廷禁地,不好久留,两人互道别过,却又都停在原地,未曾举步。

“噗嗤”上官婉儿又笑出声,垂下头,低声道,“大郎,奴奴思慕大郎文字,久矣”

说完,在他身前横过,快步而走。

权策嗅到一股浓郁的牡丹花香,甩甩头,将杂念抛之脑后,抿了抿嘴,他回长安有些时日,该去拜见一下姨母了。

“大郎我儿,想煞姨母了”高安公主在门前迎他,见面就搂到怀里不撒手,“我儿身体如何,伤势可痊愈了?”

“姨母,孩儿大好了”权策顺着力道跟姨母紧紧相拥,伸胳膊抖腿作证。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高安公主牵着他的手进门,念叨不停,“朝廷忒是不讲理,我儿最是乖巧,还要抓去牢狱磋磨,真真没有王法,大郎,听姨母的,干脆辞了官,在家里好生奉养,但教我儿欢喜健壮,姨母吃斋念佛都愿意”

权策傻笑以对,行礼拜见姨父王勖和表兄王晖,萧淑妃一支没有根基没有依靠,这官职是不能没有的,总要对武后有用处,才能换来庇护,若非他坚挺在朝,他们三家人,怕早已被人生吞活剥。

“大郎,走,表兄教你打马球”王晖惦记着上次的许诺,打发小厮去几家勋贵府邸寻找伙伴。

“去便去吧,可要仔细,莫要伤着,去马厩给大郎挑匹温顺点儿的马”高安公主没好气地瞪了儿子一眼,见外甥儿跃跃欲试,也就松口同意,口中叮嘱再三,自去厨房准备餐点,外甥儿的口味变化颇大,不喜太腻,太过清淡也不肯用,总要花些心思。

打马球是骑在马上的高尔夫球,要骑术好,动作灵便,还要团队配合,有一定的危险性,并非一朝一夕可得,权策跟着折腾了半个下午,却还是只能骑着马折返跑,跟在后头吆喝助威,碰到马球的机会寥寥可数,碰到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刻传将出去。

用了晚膳,姨母再三挽留,权策以公务推辞,许诺过两日来小住,姨母才肯放人。

次日清早,高安公主府的马夫去马厩照料马匹,却见里面三十几匹马全部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请了兽医来看诊,却是中了一种名为蟾酥的剧毒。

公主府上下震惊,驸马王勖脸色青白,双手直哆嗦。

义阳公主府,权策拈着一张密函,放在烛火上焚烧,双眼阴森可怖。

李氏众勋贵下了狠心,要毒杀白马寺沙弥,嫁祸薛怀义,无论如何,都要破坏疏解大云经,王勖参与其中。

姨父啊,你们怎么就不明白,你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破坏,武后又何尝不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这些看似悲壮的努力,实则毫无用处,只会引来武家疯狂的反扑,平添伤亡而已。

还是不要毒杀沙弥了,我先用同样的毒,毒杀了你的马匹,若你们知机,就别再轻举妄动,如果不然,那些动手的人终究要死,就死在我手里好了。

愚不可及。

第六十八章 我为傧相(上)

永昌元年腊月初二,黄道吉日,诸事皆宜,太平公主下嫁武攸暨。

因二人都是丧偶再婚,婚娶不宜大肆铺张,即便如此,举办婚礼的万年县馆,布置的场面仍旧非常豪华,因冬日天短,黄昏时分天色已暗,沿途遍布照明的火把,火势熊熊,甚至烤焦了路边的树木,灯火照耀下,万年县馆里金玉灼灼,反射到半空的光芒,甚至在数里外都能看到。

来客蜂拥而至,车马辚辚,络绎不绝,几架马车齐驱,堵塞了道路,以致周边数个坊市无法通行,不得不拆除了县馆的围墙,以疏散车流。

李氏公卿勋贵,武家权势人物,文武百官,几乎全数到齐。

权策是武攸暨的傧相,跟随男方亲朋故旧,先行到县馆布置,在门前迎宾。

武家年轻一辈人数众多,未婚者也大有人在,不说权势最盛的武承嗣、武三思,便是武攸暨的亲兄长武攸宁,也有成年子弟,他都没有请,而是请了权策做傧相,来客都是朝廷显达,多知晓他们二人相交莫逆,更是商业伙伴,不以为意,心思复杂点儿的,或许想到今日联姻上头来,李家武家联姻,两家合为一家,武攸暨请李家外姓小辈当傧相,既应了景,又显得从容,再合适不过。

只有站在武攸暨身边的权策知道,这是无声的反抗,武后一道制令,迫使武攸暨在亡妇尸骨未寒之际再娶,将他伤得痛苦不堪,让他代表武家,他偏要找交好的李家子弟为傧相,除此之外,他还专程央求比他更恬淡寡欲的隔房兄弟武攸绪做赞礼,决不让野心勃勃的武承嗣之流在婚礼上露面。

反抗的烈度很低,他也做不了更多。

新郎和傧相情绪都不佳,勉强挤出干巴巴的难看笑意,迎来送往,权策还想起一桩插曲,借着妹妹太平公主再嫁,远在泸州的庐陵王李显,上书请求回京祝贺,却遭武后严词驳回,李显因此大病一场。

李家来的王爷公爷,与权策都不甚亲近,实在他的所作所为,敌友难辨,彼此维持着面上文章,虚应故事罢了,倒是公主郡主们,不理外面争斗的,对他颇有好感,调戏几句,拉扯几把,辈分高些的,还要捏捏脸蛋夸奖几句长得俊秀,倒像是个玩具了。

高安公主来到的时候,正好见着权策被几个长辈公主逗弄得窘迫不堪,忙不迭上前解围,将权策护在怀里,活像是护崽的老母鸡,对着旁边的姐妹姑姑,好一通埋怨。

“哟,高安呐,瞧你这疼到骨子里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权家大郎是你家孩儿呢”公主们牙尖嘴利的不少。

“哼,我家嫡亲的外甥儿,与我孩儿有何差别”高安也是个爽利性子,当即顶回,“我自小将他看大,却不许你们欺负了去”

“嘁,你倒是不见外,隔房隔姓的,说不准什么时候,门槛儿就断了,恁的自作多情”风凉话紧跟着就来了。

高安公主柳眉倒竖,正待开口,却听到一声威严的呵斥,“隔房隔姓?隔房隔姓便不是血亲了?你与朕隔房隔姓,朕便褫夺你的公主名分如何?”

“侄臣攸暨,拜见天后,拜见陛下”武攸暨打头,众人乱糟糟唱名,跪落一地,却是武后和睿宗皇帝的銮驾一同到了,因场地逼仄,仪仗从简,未曾弄出偌大动静,致使里外都没有预备,门前的争执,就暴露在武后眼前。

“今夜太平大喜,朕不与你计较,滚出去”武后神情冷峻,直接下了逐客令。

那公主浑身发抖,听到这个处置如蒙大赦,叩了两个响头,逃命一般狼狈跑远。

武后冷哼一声,转过身,看向高安公主,她跪在地上,仍旧牵着权策的手,如同牵着个垂髫幼童,脸上露出笑意,“你是高安?”

“正是儿臣,儿臣叩见母后”高安叩了个头。

“呵呵,起来吧,你们都起来”武后轻笑,“高安,莫要再霸着你那外甥儿,他今儿个可是半个主角,义阳不在,你是太平唯一的姐姐,莫要因权策做了傧相,就偏帮他,轻饶了攸暨”

“儿臣不敢”高安轻松了些,趁机给权策争取余地,“大郎年岁还小,蒙武侍郎错爱,担当傧相,怕不懂得这些,误了事”

“你呀,再这么护着,他何时才能长得大?”武后斜了一眼在高安公主身边,乖宝宝一样的权策,不由嗔怪,心中掠过一丝柔情,这般全心全意的疼爱,在帝王家却是极少见的,“高安随朕进去”

睿宗在武后身侧,闻言礼让高安公主在前,高安公主自然不敢,睿宗苦笑道,“姐姐莫要为难我”算起来,睿宗是太平公主以外,高宗皇帝所有子女中,最幼的一个。

高安公主不得已,连连告罪,跟上了武后的脚步。

县馆外的事情,以极快的速度传遍四方来客,众人议论纷纷,权策与武攸暨对视了一眼,各自思量不同。

权策知道,武后这是要营造各种大和解的气氛,消除杂音,为登基扫平障碍,不只是李家武家,连萧淑妃的女儿外孙,都和颜悦色了。

时辰差不多,武攸暨一行人进入太平公主所在的跨院,迎新人外出行礼,高安公主和李家的皇亲国戚们,并没有太过为难,打新郎的招数甚至没有使出来,吟诗作赋的题目,也不过是常规的套路,武攸暨照着准备好的诗词念诵,一关关顺当通过,应付裕如。

来到太平公主门前,闺阁房门紧闭,门外站着的,却是上官婉儿和谢瑶环,武后的两大女官把守,这一关怕没那么好过,不少文官学士豪门公子,都簇拥过来闹闹喜,见识一下上官待诏如何称量今天的新郎官。

“公主有三问,驸马须以诗词佳句相应,每问限时一炷香”上官婉儿脆声宣布,谢瑶环捧出兽首香炉。

“第一问,驸马以为,男女之情,何为最佳?”上官婉儿宣布了题目,含笑等待。

武攸暨面上现出神往之色,继而心痛难抑,立刻低头,避开众人视线,哑声摆手,“攸暨不才,有傧相代为回答”

权策微愕,会意挺身而出,挡在他前面,还未开口,上官婉儿又来了,“公主吩咐,傧相作答可以,却不可以旧作敷衍”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为了救场,权策将面皮置之度外,立刻回复了一句。

上官婉儿眸光大亮,围观众一时大哗,崔融跳脚追问,“敢问傧相,可有全诗?”

权策万恶地耸耸肩,“公主说了,佳句也可”

众人扼腕叹息。

上官婉儿倒是心情不错,她终能从权策那里拿到的,返身回了闺阁,不片刻重又出来,满面春风,“恭喜驸马,第一问通过了,第二问,驸马结发妻子乘风归去,驸马可有所感?”

此问一出,武攸暨脸色铁青。

第六十九章 我为傧相(下)

武攸暨怒火中烧,丧妻之痛未久,伤疤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太平公主太过残忍。

然而,他尽自愤怒,并无什么用处,形势比人强,他也承认,自己并无鱼死网破的勇气,意欲求得苟活,须得苟且,武攸暨想到这些,锐气全无,身躯佝偻下来,脸色灰败之外,又多了卑微,“攸暨无福,发妻早逝,虽常怀忧戚,然前路漫漫,终不可郁郁消沉,逝者有灵,也会宽怀”

权策大讶,看着武攸暨双唇开合,只觉陌生无比,收拾好心怀表情,隐身在人群之中,默默不语,他没有丝毫鄙夷之意,事实上,他比武攸暨还不如,人在乱局,身不由己,只能与各路强梁载歌载舞。

“驸马情深义重,人尽皆知”上官婉儿说了几句场面话,掩着嘴唇道,“只不过,这几句,怕是入不得公主之耳,还请再措辞一二”

武攸暨目视权策,旁观闹喜的众人也安静下来,有那好事者令仆役抬了桌案上来,狼毫饱蘸墨汁,手悬半空,蓄势待发。

“此情可待成追忆”权策开口了,轻飘飘吐出七个字,便又住口。

众人还在静悄悄等待,他却半晌没有动静,崔融又急了,跳脚道,“大郎,便是一句,也还差着半拉,还不速速吟来”

权策却是摇头,“言及世叔心声,一句便已足够”

这下连杜审言这等老成一些的,也是忍不住,“权少卿忒也吝啬,便是多念七个字,又能如何?”他一开头,众人纷纷出言责怪,很是千夫所指。

多念是不可能多念的,一个字都是不成的,下半句念出来,意境就变了。

权策故作高深,矜持不动,上官婉儿在上头,粉面含嗔,“大郎尽自得意,待我去禀报公主,若是公主不满,看你如何交代?”

权策心中不免惴惴。

“吱呀”一声,上官婉儿出来了,翻了个白眼儿给他,“第二问也算驸马过了,第三问,方失前妻,将迎新人,驸马又有何话说?”

再度扎了心窝,武攸暨已然无动于衷,拍拍权策的肩头,“偏劳大郎了”

权策暗叹一声,信口吟诵,“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此句一出,武攸暨以袖掩面,众人倒是熟悉了权策的风格,也没人再逼着他说全乎,吟哦之声四起,各自陶醉不已。

上官婉儿迈步下了台阶,双膝微曲,福了一福,低声道,“大郎文字,最动人心,奴奴,何其有幸”

权策侧身避开,拱手一礼,“待诏折煞权策了,待诏才名满天下,士林瞩目,正是良师益友”

他这是出自真心,抄来的东西,算不得真本事。

上官婉儿神色更柔,返身进门去了。

不片刻,闺阁朱漆门户大开,新娘子太平公主莲步姗姗走了出来,盛装打扮,一席红色锦衣,面笼轻纱,香肩酥胸半露在外头,肤色白皙,体态玲珑,妩媚多姿,诱人得紧。

径直走向权策,素手轻摆,在他脸上轻轻一拍,“你这坏心小贼,倒帮着外人欺负起姨母来了”

权策笑容灿烂,搀扶住她,“姨母,此间,可没有外人”

太平公主看了眼武攸暨,两厢正好对上眼,武攸暨心怀款曲,到底失了从容,移开视线,躬了躬身子,太平公主面无表情,扯扯嘴角,转身拉着权策的手走出了跨院。

武攸暨连忙跟上,众多闹喜的来客簇拥在两侧,所到之处,歌舞把戏杂技闹腾,锣鼓声喧天,热闹是热闹了,有心人却觉得古怪,倒是从没见过新娘子牵着傧相大摇大摆在先,新郎官在后边儿跟着伺候的。

好在大唐礼制宽松,皇室尤甚,傧相又是新娘的外甥,倒是无人挑理。

司仪武攸绪身材五短,面色清淡,穿着吉服也看不出喜庆,双手笼在袖子里,缩着脖子,似乎很是畏寒,招呼各项礼仪,导引新人祭拜天地高堂,也是有气无力,真真是个高手,只亮了几嗓子,顷刻间便让县馆里的喜气冲淡不少。

礼仪完毕,送入洞房,武后和睿宗皇帝回宫。

县馆更加热闹,喜客各自饮宴,权策也松了口气,一转身,却发现武攸绪就在后面,差点儿撞上,“武舍人,权策有礼了”

武攸绪此时担任太子通事舍人,只不过睿宗皇帝都不参与朝政,何况才只十岁的太子李成器,根本不需要通什么事,也就是个闲职挂着,“权少卿有礼,我听闻令尊在嵩山中岳观休养,你又去过那里,不知那里山水如何?民风如何?佛道如何?”

武攸绪连发几问,似乎对嵩山方外之地非常上心。

“嵩山风水绝佳,民风淳朴,少室山禅意浓浓,太室山有嵩阳书院,书声琅琅,又有中岳观,道法森森”权策略带夸张地描述了一番,听得武攸绪悠然神往,两人攀谈了半天,才散开。

饮宴到半夜,众人各自散去。

婚宴第二日,权策找了个由头,去了趟嵩山,没去中岳观,去了别院。

他到的时候,权立刚好出来,请礼问安后,说了芮莱安排的商路,竟然是要收储东都洛阳的二手房,还有洛阳城郊的田宅,“大郎,这生意,小的没做过,不太懂行,武夫人安排的,想必没错,就是太压钱了,成本不小”

“无妨,按她的吩咐做”权策心中暗笑,东都眼看就要升级,这会儿囤房囤地,稳赚不赔,芮莱有可能是最早的炒房人,“权立,以后,不准再称她武夫人,改叫芮莱娘子”

“是,大郎”权立领命退下。

权策来到芮莱窗外,见她呆坐床榻上,迟疑了下,推门进去。

“他成婚了?”芮莱面无表情,权策只是限制了她的人身自由,没有隔绝消息,她什么都知道。

“是的”

“你给他当傧相?”

“是的”

“你还胡诌了不少酸诗?”

“是的”

“倒是哪里都少不了你,去死吧”芮莱像头暴怒的狮子,抡起枕头扑上来劈头盖脸一通乱砸,权策一开始还硬挺着不动,砸疼了就抱头鼠窜,芮莱不依不饶,跟在他身后追杀,权策无奈下,觑得一个空子,将她囫囵个抱住,才免了灭顶之灾。

芮莱使劲儿挣扎,挣扎得筋疲力尽,良久才安分下来,气咻咻的问,“你就不担心,我知晓此事,会寻短见?”

“你不会”权策试探着将她放开,后撤两步,拉开了距离,“你还有崇敏、崇行,他成亲之后,你只会更渴望自由”

芮莱看他规规矩矩的动作,眼皮微垂,哀哀恳求,“大郎,你就开开恩,放过我好不好?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儿”

权策见她痛哭,心下一软,想了想她的炒房生意,怕也要武后称帝迁都之后,才能获得暴利,那时木已成舟,她现身,也无伤大雅了,“也罢,只须你聚财百万贯,我便放了你”

芮莱哭声顿止,细看脸上全无泪痕,神色复杂,却无喜意,应了声好,“你歇一会,我去更衣,稍后便为你起舞”

第七十章 家中藏祸(上)

权策去临近的汝州、嵩阳会馆巡视了一番,亲切慰问了当地外商,做完这些动作,天色已暮,在嵩山别院住了一宿,翌日清晨离开嵩山。

一路疾行到洛阳,权策回上林坊义阳公主府拜见了母亲,应约与卢照印、郑重、韩斋等人饮宴,因为都是男客,特意选了家南市制作肉食很有特色的店家。

席间,权策掏出一纸任官文书,递给卢照印,“卢郎君,你德行高洁,行事有章法,博闻强识,通晓古今,久遗山野,实在不妥,前日我央求了大鸿胪豆卢钦望,荐举你入鸿胪寺为官,虽只是仪制司六品主事,终究是学以致用,造福苍生之正途”

卢照印双手接过,面带惊喜,“往日我懒散惯了,本无意出仕,近日与小儿通信,见他言语间尽是精忠报国,为国为民之词,颇有触动,正琢磨设法,从小吏做起,不意权师已为我打点妥当,我便愧领了”

连连拱手道谢。

“不必多礼,我也是用人之际,鸿胪寺人虽不少,多是迂阔清谈之辈,务实之人不多,日后少不得偏劳”权策将他搀扶起来,坦言自己的窘境。

卢照印当即拍了胸脯,“为权师效力,分所应当,但教权师吩咐,必当全力以赴”

“卢郎君,恭喜恭喜,满饮此杯”郑重举起酒杯邀饮,招呼店家再上两盘熏驴肉,“卢炯在右卫当郎将,你也入长安为官,正当父子团圆”

“哈哈哈,我儿自当他的郎将”卢照印大笑,豪情四溢,“我却是要与权师同进退,这素描技法,一日未能青出于蓝,我便一日不罢休”

权策连连摆手,“卢郎君为学专注,进境一日千里,技法早已掌握,所差者唯有时日历练,我心有旁骛,要不了多久,我便难望你项背”

卢照印面带得色,双手捧杯,敬了权策一杯,口中连道不敢当。

韩斋陪着饮了一杯,有些酒意,拎着条扒鸡鸡腿撕着吃,“当日未曾与大郎出征,想来颇是后悔,来冲、卢炯这些兄弟,都在长安为将,我却在东都窝着,还当个千牛备身,实在是,无颜见人呐”

“韩兄不必心急”权策笑吟吟吃了一大块晶莹透亮的鹿蹄筋,咯吱咯吱嚼着,“长安居大不易,东都洛阳通衢之地,四通八达,日后如何,还不一定呢?”

韩斋歪斜着坐着,拎着酒壶对嘴灌下,“大郎惯会说笑,长安居不易,那是对平民寒家,长安住的都是贵族富商,哪儿会担心这些”

权策笑而不答,郑重在思量,他最是信任权策,原也有过挪挪窝的想法,现在却是打消了,老实在东都待着,说不准什么时候,洛阳就骑在长安头上了。

卢照印细嚼慢咽,摇头晃脑,他不通经济,也不在这上头费心,权师行走富贵乡,定是听到了什么动议风声。

权策神思翩飞,从高宗皇帝起,每逢春秋时分,就率满朝堂的文武到东都洛阳,动辄十余万人随行,武后,玄宗一年之中也都有过半时间在东都,自有缘由,长安居对他们来说,也是不容易的,长安是座消费性的城市,人人有钱不假,奈何人口规模愈发庞大,物资供应不上,有钱也买不到,安史之乱后,关中地区生灵涂炭,死伤惨重,皇帝才得以在长安安居乐业。

几人都不是爱好声色之人,酒足饭饱就散场了,天色还早,权策吃得很饱,没有骑马,在南市步行消食。

经过一家首饰品店,念起自己从未给芙蕖买过什么礼物,便信步走了进去,他对材质做工什么的没有认识,只是对造型搭配之类的审美尚可,想着芙蕖的相貌发髻,还有平素的穿着习惯,翻翻捡捡,选了些东西归拢在一边。

那掌柜见得是个豪客,大力推销,什么金银玉宝石珊瑚,天花乱坠,可惜,权策行事自有一定之规,笑着点头,手上却不受影响,从头到脚配了一整套头面首饰,十几件都是上好的玉饰,便收手结账。

“承惠三贯钱又五百二十文”掌柜眼睛笑眯缝了,这可是笔大生意,“贵客若不着急赶路,请楼上奉茶”

付钱自有沙吒符来,权策随意溜达上去,感慨万千,盛唐之所以是盛唐,物价极低,铜钱购买力很强,一斗米只需要五文钱,一贯钱一千文钱,就是二百斗米,也就是两千五百斤米,够一个四口之家吃两年的,武后赏赐权策,动不动就是几十万贯,这些财富虽不能倾国,倾城是没问题了。

二楼布置得很是雅致,像是个精舍,檀香袅袅,很能令人静心,权策在胡凳上坐下,端起茶盏啜饮。

“嗖”

利刃破空声响起,权策瞪大眼睛,呆愣住了,身边风动,绝地已经腾空而起,腰间抽出一截软鞭,迎着那点寒星挥舞上去,当啷一声,将暗器打落在地。

沙吒符扑到窗前四处打望,只见四下里都是店铺货栈,门窗大开,人来人往,吆喝声鼎沸,全然看不出异常。

权策侧身躲在廊柱后,等了半晌,才闪身出来,将那暗器从地上捡起。

“主人小心”绝地赶忙抢过,验看了一番,是一枚柳叶飞刀,上面并无淬毒痕迹,在飞刀尾部的缎带上捻了捻,发现有异物。

“主人,不对”绝地将缎带抽掉,发现一张卷成圆筒的小纸条,拿到远处展开,上面只有几个小字,并无其他。

权策拿过小纸条,几个小字清晰可见,“兰台藏奸,家中藏祸”

“客官,您的物件已经包好”掌柜在门外躬身,并不踏步入门,“可需要小店寻急脚铺送到府上?”

权策将纸条攥在手心里,含笑摇头,“不用了,告辞”

出了首饰铺子,权策回府向母亲辞行,只说是有紧急公务要处理,必须立刻离开洛阳,连夜返回长安。

快马在两京官道上疾行,行至中途,权策勒马停驻,看了眼官道远处的山谷,几点灯火,那里是舜帝庙村,在这里,他收留了祝家夫妇,还有祝平安。

兰台,说的是御史台,他们藏奸,大概是在搜集证据,迫害权策,与上官婉儿说的,完全一致,家中藏祸?父亲的羽翼他已经悉数铲除,姨父刚遭了警告,应不会妄动。

家中藏祸,这个家中,只能是他的未名小院儿了。

第七十一章 家中藏祸(中)

长安,平康坊,忘情谷。

铜镜里映出一张宜喜宜嗔的俏脸,纤纤玉指在脖颈里的心形项链上轻轻抹过,又抚了抚耳垂上的小水滴玉坠儿,又是甜蜜又是欢喜,站起身来,张开双手,转了几个芳香四溢的圈儿,环佩叮当,珠光宝气,“郎君,奴奴美么?”

权策歪靠在坐榻边,以手支颐,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眼中布满欣赏喜爱。

芙蕖已然得到了想要的答复,雀跃着冲过来,偎依进他怀中,将他拥紧,精致的脸颊靠着他火热的胸膛,被炙烤得殷红一片,笑意总是散不去。

权策在她额角轻轻一吻,“芙蕖,我还未曾问过你,你家乡在何处?”

芙蕖闭上眼睛,抱得更紧,喁喁私语,“奴奴生于江南东道湖州乌程县,本是和乐农家,因父亲嗜赌,被卖入教坊司,辗转来了长安,鸨母对奴奴还算宽容,安排奴奴学些歌舞乐器,出道后赚得不少钱帛,自赎身家,还算过得安稳,后在客愁散遇见郎君……此刻想来,奴奴,真是太有福气,太过幸运了”

权策轻抚她的青丝,笑呵呵问道,“在长安、东都许多年,可曾遇到过熟识的同乡?”

“遇见过两遭”芙蕖呵呵有声,只觉处处如意,浑身暖洋洋,“有个同村的男子,经商来长安,听到奴奴演唱,还曾,有过非分之想,奴奴才不肯从呢”娇笑两声,湿润的双唇在权策脖颈处印了一记。

痒痒的,权策挠了两把,口中叹息,“从江南到长安,千里之遥,还能碰到两次啊”

“咯咯,奴奴的好郎君”芙蕖听了这话,喜翻了心,“可莫要泛酸呢,奴奴虽沦落风尘,却晓得自爱自重,等着将自己交予郎君的那天”

权策露出笑意,转而问起这段时日忘情谷和伊水画舫生意如何的闲话,大唐娱乐业本就繁盛,而且这里头又有好几家达官贵人的股子,自然是兴旺得紧。

缠绵片刻,芙蕖理好衣襟,去换了衣服,要亲自下厨,给郎君洗手作羹汤。

权策目送她出门,笑容缓缓消失,转身去了书房,无字碑的头目们等在那里,面色都是冷峻。

“主人,东都那边传讯的人,未曾找到蛛丝马迹”绝地先开口,面上无光,“不过就最坏的情形论,传递讯息的人,要么是想让我们与御史台摩擦,坐收渔利,要么是要打乱我们的阵脚,引蛇出洞,无论哪一种,只要无字碑隐秘行事,便无干碍”

“有无可能这消息只是个幌子,他们并未发现什么?”占星倾向于最乐观的可能性。

“事关重大,宁可信其有,大意轻敌,是我的过错”权策先承担了责任,收下祝氏夫妇和祝平安后,为了避免引起猜疑,没有约束他们的行止,除了在府中承担劳役,一家人偶尔还可外出,“假若他们一家行迹已经暴露,尔等,可有破解之道?”

权忠皱眉,“大郎,事情过去已经一年有余,知晓内情的村老也已毙命,即便有人认出他们,也当不会有太大岔子?”

“只怕有心人呐”权策叹息,因越王李贞遗孤事件,曾有官差顺着典当的玉佩,追查到舜帝庙村,本来被烈火烧死的一家三口,又出现在权策府中,稍加联想,不难察知其中关窍。

“主人,为今之计,动作不宜太大”绝地眼泛厉色,“舜帝庙村人多,定有人看护,不能轻动,便只好刀口向内,割了身上的毒瘤,另安排人给平安郎做养父母”

“不妥,杀人灭口,更会授人以柄”权忠直接开口否定这个建议,“而且平安郎已经三岁,也识得人了,闹腾起来,也难以控制,总不能,总不能……”

书房内一片沉寂,祝平安是越王李贞仅存的血脉,权策费尽周折保全下来,自然不能半途而废,此事进退两难。

“主人,小的有个法子”占星犹犹豫豫,不太敢说,说出来的,果然也不是什么高招,“小的可以将祝家夫妻两人毁容,不是火烧刀割的毁容,以银针令其口歪眼斜,容貌大变,却看不到外伤,至于平安郎,只有,毒哑了他”

权策大皱其眉,不假思索地拒绝,“罢了罢了,此事再议,御史台暂时没有立刻行动,想必得知消息不久,并无切实证据,你们设法做些动作,放一些烟幕弹,分散他们的注意,我再考虑考虑”

“那祝家夫妇,安排人圈了起来?”权忠请示。

“不,让他们如常活动”权策摇头,神情晦涩,“只是活动的方式,要多加留意”

上林坊,义阳公主府外,临街的茶馆里,坐着几个心不在焉的茶客,这几人搭配也是奇怪,有人穿着洁净的羊皮袄子,有人却是裹着灰扑扑的破棉衣。

“三哥出去啊”义阳公主府的门房打着招呼,一个矮瘦的仆役,穿着羊皮坎肩,挺胸抬头出门来,“是啊,眼看要开春,我去寻摸些花草种子,院儿里生气却是不大够”

“哎哎,您走好”门房连声应答,很是恭敬,自从未名院管事权祥越俎代庖,处死17名公主府下人,未名院的仆役,在公主府的仆役圈子里,是响当当的字号,地位仅次于账房。

裹着破棉衣的汉子看了一眼就转开视线,傻愣愣狂灌茶水,桌下挨了一脚,“看清楚了,这人是不是你们村儿的?”

“嗯?咳咳,各位爷,怕不是,俺们村穷山恶水,都是苦哈哈,没这么白净体面的人”汉子一口茶水呛入气管,连声咳嗽。

“去你大爷,就是个乞丐,到了高门大户,也能体面起来”羊皮袄汉子骂骂咧咧,心绪大坏,他们盯义阳公主府太久了,收获寥寥,这个祝三最是可疑,借助东都丽景门那边的眼线,追查到舜帝庙村,刚好那里一年前死了个人,也叫祝三,这才领人来辨认。

“走,跟上去”几人不远不近吊着,却见那祝三确实买了些花草种子,之后行迹诡异了起来,在上林坊绕起了圈子,在一处府邸前停顿了片刻,又绕路离这里远远地,返回义阳公主府。

羊皮袄汉子摸了摸冻得通红的鼻子,侧头看了看这处府邸的门匾。

武府,长安如今遍地都是武府。

这处府邸,是太子通事舍人武攸绪的。

第七十二章 家中藏祸(下一)

武后临朝称制,武家人鸡犬升天,但武家人与武家人也有不同,武后的父亲武士彟一系,留下的子孙,都是近支,最近的就是武承嗣和武三思,武士彟的兄弟士让、士梭、士棱等人的子孙,就要靠后一些。

武攸暨是武士让的孙子,而武攸绪,则是武士棱的孙子,两人都是远支。

豪门大家,侯门深似海,高墙之内,秘辛不可胜数,武家的秘辛并未传扬,历史上只有一句“士彟诸子及从子对杨氏失礼不敬”,杨氏是武后的母亲,因这句失礼不敬,武后的兄长,武承嗣和武三思的父亲武元庆、武元爽,在武后成为皇后的时候,惊吓而死,武后的堂兄弟武惟良、武怀运先被流放,后中途被杀,改为蝮姓,另一个堂兄武怀亮见机得早,饮鸩自杀,但其妻子儿女,仍未逃脱厄运,遭到拷掠酷刑而死。

报复如此酷烈,失礼不敬所指为何,不言而喻。

如此情形,武家近支不一定亲近,远支,也不一定没有机会,彼此之间,防备之心不小。

翊善坊,周国公府,武承嗣此时已经守纳言,距宰相大位一步之遥,威权赫赫,正在书房与亲信的朝官密商要事。

武延义有急事来报,奈何守门护卫是府中老供奉,任他说得十万火急,只是板着脸拒绝通传,拒绝入内,丝毫不假辞色,他也只能跺着脚在门外团团乱转。

“几条老帮菜,老不死的,狗仗人势,定要觑得空子弄死几个,好让尔等下贱奴仆晓得上下尊卑”

武延义等得久了,书房仍旧紧闭不开,不耐烦了,恨恨跺脚,吩咐个长随盯着这边,自己回院里饮酒作乐,对这几个不阴不阳的老东西,已然忍无可忍。

武承嗣议事,一直议到月满中天,得到通传,武延义提起裤子,整理好衣服,抬脚将趴在桌案上白花花的侍女踹开,拿起已经冰凉的酒壶,灌了几大口,瞪着惺忪的双眼去了书房。

“父亲,孩儿查知,权策府上一个园丁,在武攸绪府邸附近盘桓良久,似有勾连之事”武延义身体内外皆虚,强打精神,吐字含糊。

武承嗣先是一惊,继而眉头大皱,他平素自律颇严,偏生下几个儿子,个个都是飞扬跋扈,贪图酒色,子不类父,令人着恼,“混账东西,休得胡言乱语,与我滚下去,日后无事,不得再来书房”

武延义的酒意清醒了不少,急赤白脸争辩,“父亲,孩儿所言,句句属实,御史台那边的人手监视义阳公主府,跟踪得来的,并无虚言”

“调动御史台,监视义阳公主府,你倒是好大威风”武承嗣脸色更黑,从桌案后起身,兜头一脚将武延义踢翻,冷着脸怒斥,“小畜生,谁与你的胆子?你怕是未曾见过你三弟挨家法?”

武延义委顿在地,不敢再多说,却也不肯服软。

武承嗣气撒得差不多,平静了下来,捻了捻手指,“此事你不必再插手,我自会安排人查探,武攸绪平日温良恭俭让,不事交际,若他们真有暗地里的联络,必不简单”

复又弯腰下来,眉眼森森,“监视权策,可以,但不得妄动,若是惹了祸患,为父第一个宰了你”

武延义不服,梗着脖子硬顶,“父亲,孩儿已是千骑将军,知晓该如何行事,权策算是个什么东西?”

“好,好个混账”武承嗣大怒,“若不是你的姓氏,你能当得这个千骑将军?权策如臂使指的兵马,可有一人服你?”

武延义被骂得又羞又恼,酒壮怂人胆,索性顶破天,“父亲有今日,何尝不是因为姓氏?”

武承嗣火冒三丈,好悬没背过气去,好容易稳住情绪,扬起声音,冲着门外连声大喝,“来人,来人,行家法”

几个老供奉命人抬来长凳,拿来家法棍,按倒武延义,见武承嗣无意下手,径直抡起棍子抽打。

打到约莫二十几棍,武承嗣走上前,供奉收手。

“今日小惩大戒,回你院中,抄写孝经二十遍”吩咐完,拂袖而走。

未见身后,武延义双眼如兽,猩红嗜血。

长乐坊,太平公主府,故地重游,权策在下马石前勒马,望着公主府红漆大门,此起彼伏,他上次来,收走了此间驸马薛绍的性命,这次来,却是应新任驸马之邀,来做客的。

门房管事没换,见到他,愣了愣神儿,很快明白过来,他是公主府迎来送往的,八面玲珑,消息灵通,脸上堆笑迎上前,“权少卿,您是来见公主的?小的这就去给您通传”

权策略微意外,武攸暨的邀请,门房居然不知情?面上不显,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有劳执事,请通报驸马,权策来访”

“啊?哦哦,您稍待”门房管事也意外,一叠声吩咐小厮去通报。

不片刻,武攸暨亲自迎了出来,将他带进公主府,这个宅邸规制浩大,武攸暨所在的地方,却只是一个普通跨院儿,并未住在正堂,身边伺候的人,权策也都见过,都是他原本的下人。

权策心情不由沉重,算来,两人才成亲不过五日,何以至此?

“大郎且安坐,早就有意与你晤面,却越发不得自由”武攸暨神色苦闷,原本的洒脱自在,分毫不存,“我另约了族兄攸绪,你莫要见怪”

“哪里会,我与武舍人攀谈过,甚是相得”权策笑着表示不介意,将话题转开,“未见崇敏、崇行二人,去了何处?”

“既入了公主府,自然由公主管教,我这父亲,等闲也见不到他们”武攸暨脸色更加阴晦,强做笑脸,“这样也好,我落得清净,待过了这个春节,自在些了,再与大郎冶游”

权策含笑应是,忍不住旁敲侧击提点,“世叔,男女相处之道,不外乎交流妥协,磨合共生,有些事情,还须拿定主意,多多沟通才好”

武攸暨看了他一眼,笑容真挚,却是并无兴致,“大郎逆耳忠言,我心领了,然而,公主终究是公主,有些事情,非三言两语所能尽述,我如今别无他求,只愿平淡安稳,有三五知己,往来交游,便足矣,如你诗中所言,笑入琴高不死乡,呵呵呵”

权策闭口不再言语,心中叹息,他旁观者清,太平公主性情虽强势,行事如猛虎,然而胸有柔情,心思细腻,若是懂得了,回应了,两厢便安好,若是错过一星半点,便再难寻回。

两人聊了几句,武攸绪也来了,当着这两人,权策便只谈些天文地理,工农杂学。

“……烧瓷成本贵重,制成佳品不多,我听闻有一方法,名曰化妆土,将最为细致的陶土瓷土,调和成泥浆,涂在陶瓷胎膜之上,使之光滑明亮,所出皆精品……”

这是学美术的时候学来的,本是随口一说,武攸绪却颇为上心,拉着权策寻根究底,武攸暨也起了兴趣,扬言若此工艺可行,必可赢天下之利。

权策搜肠刮肚,将所知道的东西一点点挤出来,听得武攸绪很是激动,亲手搬来桌案纸笔,一一记录,回去便专开一窑,用此方法一试。

武攸暨说着就要谈及商业投资分股,武攸绪摆手不喜,“你自与大郎议论,我只管工艺,不管钱帛”

武攸暨拱手笑道,“兄长洒脱逍遥,羡煞旁人”

“只不过强作欢颜罢了”武攸绪摇头苦笑,手下记录不停,“你们不知,我那寒舍竟然也值得高手一探,昨夜可是闹得鸡犬不宁,富贵已到如此地步,还是不肯放松,真是,何苦来哉?”

听闻此言,武攸暨义愤填膺,权策眼前光芒一闪即逝。

第七十三章 家中藏祸(下二)

腊月长安,银装素裹,大街上的武侯和不良人挨家挨户敲门,督促各家民丁清扫积雪,却总是清扫不干净,往往前面刚扫出条小径,后脚老天变脸,又是一场扑簌簌落下的鹅毛大雪,因为风雪,长安市区内脆弱的民房遭了灾祸,不少平民在睡梦之中被掩埋。

上林坊的豪门富户不少,奴仆杂役倾巢出动,却不是清扫街道,而是收拾内苑,整理屋顶,加固各处窗棱,街道上的积雪本有京兆尹衙门安排的民夫打扫,却被几名管家打发了,府上的公子小姐,喜好雪景,家里收拾干净了,街上的就留着玩耍。

武攸绪的府邸与义阳公主府同在上林坊,只是个三进三出的普通豪宅,占地不及义阳公主府一半大,因家中人口简单,没有长辈奉养,当家人武攸绪又是个清净寡淡的性子,刚到入夜,便熄了灯火。

“嗖嗖”几个黑影像灵巧的狸猫一样攀着外墙窜入院内,打了几个空翻落地,在地面上蹲伏片刻,确认未曾惊动人畜,便猫着腰快步奔跑,分散开来,各有目标,有两人去正堂书房,预备翻检书信,一人攀爬到院中一棵银杏树上,居高临下,关注四下动静,另有两人径直跑向库房,他们事先做过侦查,并没有弄错方向,今日午后时分,有两辆板车进了这里,看那车辙印,分量绝对不轻,面上虽盖着厚厚的泥巴,但这些监视精英是不信的,无缘无故,弄这么些泥巴进府中,当谁是傻子不成?

银杏树上望风的黑衣人心明眼亮,俯视着树下各条回廊小路,警惕地环视四周,口中叼着一片芦苇叶,只须轻轻一吹,便能传出响亮的声音,用以示警,顺利的进书房,顺利的进库房,两路人都是无惊无险,黑衣人松了口气,心里暗暗奇怪。

“嗖”

“噗嗤”

黑衣人伸长了脖子张望,听得破空声,神经一紧,不待反应过来,利器入肉声清晰可闻,脖颈间巨疼,艰难地回了回身,茫然无解,为何杀机会从后方来?

“砰”的一声,黑衣人四肢大张,重重拍在湿滑的地面上。

人声犬吠渐渐响起,几处厢房亮起了灯光,另外四个黑衣人迅速撤出,见到同伴尸体,大惊之下,分散着从各个方向跳出高墙,从坊市小街逃窜,一路倒是顺遂,并未遭到袭击,眼看就要出小街上大路,迎面蓦地射来一簇寒光,却是数十把柳叶飞刀,四人胡乱躲闪,避开了要害,手脚胸腹处,却都挂了彩,几人迅速贴着墙根,躲在阴影中。

“滴答滴答”血滴不停落在地面,外头再无动静。

头目模样的黑衣人丢出一团黑色物事试探,确认下黑手的人已经退去,咬咬牙,眼珠子滴溜溜打转,“跟着我来”

几人按着伤处,猫腰飞奔,一路洒下串串血迹,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格外刺眼。

泥人尚有三分火性,武攸绪忍无可忍了,夜探就好生夜探,府中无事无物不可给人见,敞开大门给你看便是,来便来了,还死在我府中,又是何意?

看着院墙周遭的淋漓血迹,武攸绪怒气难掩,万年如一的清水脸一片赤红,咆哮道,“报官,速去wn县,京兆尹府衙,报官”

这种级数的案件,wn县是不敢接招的,京兆尹衙门很是重视,司法参军带领wn县令、县尉等官,点派数十名捕快衙役仵作,追查此案,围着死亡的黑衣人分析探究良久,只见一记飞刀从后穿喉,无毒无害,亦无蹊跷之处,找不出任何有价值线索,随后清空几条大街小巷,追踪雪地里的血迹,这次倒是有了重大发现。

“参军,血迹经过的这几个坊市都是达官贵人聚居,街道都未清扫积雪,血迹的方位走向准确无误,定是到了此处”捕快中的刑侦高手,信心满满,指着一处府邸的后门,很是期待地看着司法参军,等待褒奖。

却不料,他等到的是巴掌,司法参军高居上位,自然不会随意动手,下手打人的,是wn县尉,“混账,失心疯了你,定是哪里出了岔子,快些走”

“且慢”后门中一行人缓步走出,人人都是金银锦绣,炫目得紧,为首一人年逾五旬,眼睛总是习惯性四下转悠,即便此刻神情阴沉,却也无多少威严。

众人一通俯首躬身行礼,“下官等拜见武尚书”正是春官尚书武三思。

“呵,起来吧”武三思轻飘一眼,以袖掩鼻,“诸位辛苦,本官正自诧异,何故有贼子擅闯我门第?你们来了正好,速速与本官查明,贼子何人,是何居心?”

司法参军嘴巴发苦,卑躬屈膝,“是,下官遵命”

“哼”武三思袍袖一拂,径自进门,身后豪奴吆五喝六,指使破案的衙役如同奴仆,让他们打扫卫生,将血迹清理干净。

“参军,此事,当如何?”大冷天,wn县令出了一头汗珠子。

“且回府衙,上报令尹,请他定夺”司法参军反倒淡定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来来去去都是武家的贵人斗法,该头疼的是令尹,不是他们这些僚属。

司法参军回到府衙,将事情原样陈述,京兆尹杨守愚头痛欲裂,在公堂转悠几圈,回到案前,挥笔作书,口中念叨,“本衙人手不足,公务不精,还须请大理寺、御史台派能员协理此案才是”

“令尹所言极是”司法参军有会于心,陪着笑。

杨守愚笔走龙蛇,尚未完工,却见衙署主簿翻滚着进门来,大着舌头叫唤,“令尹,快,快些,快些出去”

“放肆,舌头捋直再说话”杨守愚冷哼一声,停下笔阴着脸瞪向主簿,正有一股邪火没处宣泄,你自己撞上门来,若不能自圆其说,本令尹的大板就要着落在你头上了。

“周,周国公,纳言,武,在门外,亲自,亲自报官来了”主簿说话仍是颠三倒四,杨守愚却已经不敢再撒威风,几大步风风火火走下公堂,“你说甚,可是纳言?”

“正是,正是”主簿点头不迭。

话音未落,杨守愚已经旋风般冲出门去,抱着拳,满脸堆笑,“纳言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请宽恕则个”

“闲话休提”武承嗣拱手还礼,沉声道,“本官府中,出了条人命,特来向父母官报案”

“府中,人命?”杨守愚只觉得天旋地转,三阳能开泰,三武压顶,又会如何?本官怕是大事不好了矣。

第七十四章 家中藏祸(终)

翌日,武家远支武攸宜、武攸宁、武攸止等人,联袂来到武攸绪府上,自从尚了太平公主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武攸暨也特意约了权策,一道到武攸绪府上表示关心慰问。

事件牵连到武承嗣、武三思两人,武攸绪的分量远远不足,原本在此查案的司法参军,转而去了武三思府上,同去的,还有大理寺和御史台的官差,武承嗣府上更是煊赫,京兆尹杨守愚亲自带了大理寺少卿和御史中丞伺候着查探案情。

武攸暨和权策来到此地,只看到wn县尉带着队伍,在此巡弋,查案是不会查了,查个线索查到武三思头上,再查不一定查出什么东西呢,还是安静养生为妙。

武攸暨看到一群官差无所事事的鬼样子,眉头大皱,冷哼一声,“小人”

“世叔切莫动怒,世风人情如此,跟他们计较,有失身份”权策劝了几句,搀扶着他进了大门。

武攸暨也是无奈,进门见得几位同姓兄弟,团团拱手,彼此问好,不咸不淡聊了几句,也不久坐,起身告辞,众人心照不宣,来这一遭,只是表示个同气连枝的声援之意,也是提醒近支等人,切莫欺人太甚。

众人踏步出门,异变陡生。

门口走过一家三口,看服色打扮,不是富贵人家,幼儿年岁还小,被父亲抱在怀中,他们也看见此地官差衙役很多,特意绕路,贴着墙根行走,差役却不依不饶,走出六个人,挥舞着双手,驱赶他们,将他们赶到一条小巷子里。

“呜哇……”

“救命啊,抢人了,啊……”

巷子里突然响起孩子的啼哭声和大人的呼救惨叫声,没叫几声,又戛然而止。

“快,快去看看”武攸绪下令,差役和下人挤在一起,麻着胆子磨蹭到巷子口,地上只有几套衙役的衣服,人影全无。

众多护卫围着武家众人和权策,一起看了现场,雪地上脚印错杂,明显有两人是被拖着走的。

“好,做得好”怒气最旺的,不是武攸绪,而是武攸宁,作为远支之中最年长的,今天这出集体探望,就是他策动的,想着争口气,没料到,却出了这种事,感觉脸上被人扇了巴掌,“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当着我们的面儿劫人,这等胆识,堪称空前绝后”

武攸绪也是逆血上冲,满面紫红,混入衙役群中,在他门前作案,哪一样都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他现在担心的是,被掳走的人会不会有干碍,“来人,速去查探,被掳走的,是何人?”

仆役护卫轰然领命,四散奔走。

众人立在原地,各自揣着心思,良久没有作声。

武攸绪抱拳,冲权策歉意道,“家门不靖,却是让大郎看了笑话”

不待权策回应,武攸暨先就摆摆手,“兄长不必客套,大郎不是外人”

没过多久,有仆役奔了回来,身边却还跟着权祥,扑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主人,被掳走的是义阳公主府上的园丁”

权祥也跪下,“大郎,平安郎昨夜咳嗽不止,祝三哥、祝三嫂带他出门看医生,府上有个小厮亲眼见他们从这边走,未及制止,便在前面路口等候,久等不至,想来已经……”

权策愕然,他原本老神在在,置身事外,转眼间,事情就找到头上了,神情几经变幻,呵斥道,“休要在此乱喊,到周遭查看查看,保不齐只是错过了”

权祥领命退下。

见武家几人好奇,权策出言解释,“祝家夫妇是我院中的园丁仆妇,平安郎的名字,还是我取的,他们身份低微,一向老实,又鲜少出门,应不至于遭人毒手”

武家几人打着哈哈表示赞同,私下交换眼色,却都带上了谨慎,今日这一出戏,太针对了,当是演给武攸绪和权策看的,这般咄咄逼人,打人打脸,也不知是多大的过节。

武攸宁当先拱手,“攸绪,我等这便回府,你放心,咱们都有同一个祖父,你的事,我等断然不会坐视不理”

场面话说完,还是他带头,后面的武家兄弟依次拱手散场。

武攸暨脸上泛起怒意,对亲哥哥的敷衍很是不满,但很快,脸色又苍白下来,与神色怔忡的武攸绪对视一眼,一声叹息,形势比人强,只能认了。

权策在旁,也做出一副苦闷模样,心中却轻松了许多。

翊善坊,周国公府。

武延义翘着腿,眯着眼,半躺在坐榻上,倚着个侍女,侍女半抱着他,手中执壶,不时喂他喝口酒,边上还有个侍女跪着伺候,一边为他捶腿,一边哼唱着小曲。

堂下站着他院中的管事,“二郎,外头传了消息进来,义阳公主府的监视对象被人掳走了”

武延义猛地坐起身,一脚将唱曲的侍女踢开,“掳走?在哪儿掳走的?谁干的?”

“在武舍人府门前,当着权少卿的面掳走的,具体是谁人干的,并不知情,恐怕与武舍人家中死去的黑衣人有所牵连”管事道出自己的猜测。

“去去去”武延义不耐烦地挥手,他知道夜探武攸绪府上的黑衣人,是父亲派去的,肯定与此事无关,那起子人也有点本事,遭了黑手,还晓得祸水东引,将黑锅扣在武三思头上,下黑手的是谁?掳人的又是谁?两波人马有没有关联?

武延义挠着脸想了几遭,一波一波的,云里雾里,头疼得紧,“罢了罢了,权策那里有疑点的又不只有园丁一个,不是还有个小丫头嘛,查她,查个底儿掉,这回小心着点儿,再跑了死了,爷们儿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是,小的这便吩咐下去”管事神色一紧,应声领命,“二郎,还有个事……”眼睛在两个侍女身上瞟过。

“有话就说”武延义将头埋在侍女胸前,来回磨蹭,瓮声瓮气,这俩不只是他屋里人,也是他的助手。

“是,主人还在追查老供奉的死因,前日绑了院儿里的小厮讯问,小的担心……”管事有些恐惧,武承嗣引来的人,大理寺的,御史台的,都是查案高手,万一查到他身上,他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呸,不过是个奴才秧子,算个什么阿物儿,倒是上心了”武延义听到供奉两个字,脸色一沉,推开侍女,摆摆手,满嘴应承,“你放心,有爷们儿在,不会有事儿的”

管事神色一松,谢天谢地的退了出去。

身后,武延义死死盯着他的背影,抖了抖嘴角。

第七十五章 一地鸡毛(上)

腊月初十,光化门,旌旗猎猎,人如流水马如龙,场面盛大。

鸿胪寺少卿权策率领鸿胪寺各级官佐,自他以下,绯色官袍、深绿官袍数十人,浩浩荡荡出城,通商司郎中邓怀玉也在其中,他是最忙碌的,因为此行是为了给涉外商队送行的,正是他的该管职司。

他指挥下属前前后后核实情况,与城门守正接洽出城人员,虽然很忙,但却不乱,一条条指令发布下去,下属奔走前后,各方商队的队伍慢慢整齐,连骆驼、马车还有牲口,都排起了队列。

见一应事务进入正轨,邓怀玉稍稍放松,瞄了一眼骑跨着骏马,众星捧月,威仪万千的鸿胪少卿,心中不无腹诽,少年显贵,毛病都雷同,好大喜功,通商司忙碌了许久,才攒起这么庞大的通商商队,就是为了让他风光一把。

“邓郎中,可曾就绪?”权策催马过来,居高临下。

邓怀玉回身看了看,“回禀少卿,目前只余下几支官派商路的商队未曾核验”

“本官稍后有要事商议,时间耽搁不得,官派商队就不必核验了”权策摆手下令,目光灼灼。

邓怀玉微微抬头,正被他的眼神刺痛,赶忙垂首,“下官领命,只是城门守正那里……”

“就说本官说的,若有异议,自来寻本官说话”权策不悦。

邓怀玉领命前去安排,城门守正闻令,立刻招呼手下兵丁停止核验身份,协助维持治安,小跑过来拜见请安,却原来光化门守正是左卫校尉,卢炯的部属,平素常常听他提及权策,早就敬慕不已。

分属不同系统,权策下了马,跟这校尉交谈几句,看着他身上的军服,很有亲切感,他刚穿过来的时候,是左卫的亲府校尉,也是这个式样的军服。

万事俱备,邓怀玉依照官场的套路,迈步上前邀请,“少卿,商队准备就绪,请您交代几句”

权策负手上前,扬声道,“诸位,尔等乃是商人,所求者,利也,然而,尔等又非普通商人,风行天下,奔走异域,求利之余,仍须常怀报国之念,凝合藩国之力……戴天履地,莫失华夏簪缨,谨言慎行,莫忘天朝衣冠……我曾闻,狐死必首丘,愿诸位鉴之,睦邻敦谊,广结善缘,扬我大唐风雅,护我上国威严,此行天南地北,此心必向中华”

邓怀玉准备听的官话套话,一个字都没有,全都实实在在,公开要求涉外商人协助打理藩国事务,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他早有这个想法,奈何每每提出,全数遭到驳回,天下四民,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从来没高过,涉外商贾跟蛮族打交道,动辄远行数月,地位更低,历任鸿胪寺卿都拒绝打交道,他的通商司,一向是冷衙门中的冷衙门。

看这位少卿作派,似有转机?邓怀玉心中热了起来。

商贾们也是愣了许久,才有个文化程度比较高的老商人出面,“大官人请放心,我等虽操持贱业,未敢忘根忘祖,今日有大官人当面提点吩咐,更是看得起我等,那个,荣于华衮,今后必誓死效劳,走到哪里,生意做到哪里,就将大唐天朝的荣耀播种到哪里”

“大官人放心”众商贾七嘴八舌。

“哈哈哈”权策仰天大笑,“如此正好,不过,也别只去播种,也要多多带钱帛物资回来,尔等都是在外藩见了大世面的,当地的所见所闻,风土人情,王侯将相,本官都大有兴趣,可多多书信与我,也当本官与尔等一路同行”

商贾队伍哄然热烈,兴奋不已,将权策团团围住,满眼热切。

权策不以为忤,在商贾中如鱼得水,拱手寒暄,打着哈哈,好半天才将队伍送走,与计划的出行时间,延误了整整两个时辰。

邓怀玉满怀激荡,对自家少卿感佩不已,浑然忘了刚才少卿说的时间耽搁不得的鬼话。

这个商队方向东南西北都有,北至突厥,西去西域,东往倭国新罗,南,去的是吐蕃和浪穹诏,权策的蜡烛商队也在其中,领队的是权立精挑细选出来的管事,队伍里多了一对夫妇和一个幼儿,他们会去剑南道的汉州,在那里定居下来,寻找制作烧春的技法。

送走商队,回到衙署,权策请了仪制司、藩属司的郎中主事集体议事,商讨西突厥斛瑟罗内附的行程安排,正旦日武后照例要去万象神宫大飨,春官衙门的安排已经相当密集,而且藩属使节本就要参加大飨,再加入一个西突厥内附典礼,实在艰难,必须另做安排,还不能让斛瑟罗感到怠慢。

“少卿,宫中传令下来,天后召见,命您趋蓬莱殿议事”本堂吏目在议事厅外禀报。

权策揉了揉额角,站起身吩咐,“诸位再议一下,拿出个初定方案,卢主事做个节略,本官回来要看”

卢照印拱手领命,众人起身相送,执礼甚恭,鸿胪寺如今几乎是权策执掌,他的行事风格与众不同,雷厉风行,果于决断,并不甚讲究表面工夫,但对实务流程、事务成效却极其严苛,有勾销制度在,奖惩处置言之有物,论责不分贵贱,不徇私情,短短时日,鸿胪寺上下重立了规矩,风气大变,他个人,已然超脱年龄,威望卓著。

权策匆匆来到宣政门外,谢瑶环在此等候,赶忙上前施礼,“有劳谢女官”

谢瑶环笑笑摇头,伸手延请,一边走,一边打趣,“权少卿醉心公务,奏折文书四平八稳,老成持重,虽句句精到,有利于国事,却灵气全无,颇是令人担忧,日后吟不出诗词,该如何是好?”

见她轻松,权策心思放稳,此番召对,应当不是恶事,即便是,也与自己不相干,遂笑着回应,“谢女官谬矣,权策埋首案牍,往来的,尽是粗陋男子,灵气挑剔,自然不予理睬,若多些机会,与谢女官这等灵秀女子晤面,灵气自然滔滔不绝”

“咯咯”谢瑶环捂嘴娇笑,“少卿倒是嘴甜,向日婚宴上,诗词都是一句半句往外挤,不晓得多少文人骚客为之夙夜难眠,宫中凤阁鸾台传言,说你的诗词,叫穿魂诗,续不上,又放不下”

权策闻言,不以为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得意洋洋,摇头晃脑,讨人嫌得紧。

谢瑶环暗啐一口,不再睬他,引着他进了蓬莱殿。

“臣权策,拜见天后”

看殿中诸人,他心中约莫有数,武承嗣,武三思,武攸绪,京兆尹杨守愚,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等法司的头面人物都在。

树欲静风不止,武攸绪想要缩头做乌龟,怕是另外两家不肯轻轻放过。

不知为何,三位当事人中,最恼怒的,竟然是权势最盛的武承嗣。

第七十六章 一地鸡毛(下)

“权策,你可知罪?”

一问西来,武后冰棱一样的声音当空砸落,碎成细粉,在宫殿里回荡。

权策利落地改拜为跪,叩首道,“臣知罪”

听到这个回应,殿内诸人受惊不小,神情各异,有喜有忧,唯有武后似不意外,嗤笑一声,理了理外裳,好整以暇,“说说看,你认的什么罪?”

“臣办事不力,有亏职守,西突厥朝贡之事迄今未能定案,请天后降罪”权策满面羞惭,请罪极为严肃认真。

听到这个,武三思偷眼看了看武后的神色,见她并无嗔怒之意,扯着嘴角陪了个笑脸,上官婉儿翻了个白眼,武承嗣的脸色却难看起来,板着脸义正词严,“权少卿,天后驾前,国政大事,休得轻浮”

权策还跪着向武后请罪,听他斥责,只是将脑袋往下耷拉了一点,没有回应。

“行了”武后摆摆手,让权策起身,“攸绪说,你发明了什么工艺,此事可属实?”

“臣汗颜,只是一点小技法,登不得大雅之堂,不敢当发明之说”权策又把化妆土烧制瓷器的工艺讲了一遍,出于谨慎,又补了一句,“此法乃是纸上谈兵,可行与否,臣并无把握”

武后唔了一声,不咸不淡地道,“你在鸿胪寺折腾不少,还有余力摆弄这些,看起来担子还是太轻了,你家失踪的下人,可找到踪迹线索?”

“臣不务正业,天后恕罪,府中下人,仍旧杳无踪迹”权策完成规定动作,主动交代了他们的来历,“祝家夫妇是一年前入府的,彼时,二人为贼人掳掠负伤,又有一稚子嗷嗷待哺,在两京官道横卧,境况凄惨,臣出于恻隐予以收留,岂料,到我府上,仍旧难逃厄运,臣心中常自怀愧”

“权少卿心善,只是他们命不好”武承嗣出声解了围,话锋一转,“不过,此事蹊跷颇多,如此大费周章,掳掠你府上家丁,目的何在?为何又要在攸绪府门前作案?”

“下官不知”权策自然不会帮他解答疑难,皱着眉头,满脸无辜。

武承嗣眉头深皱,鹰一样的眼眸死死盯着他,冷哼一声,“本官听闻,你府上这位家丁,曾鬼祟出没于攸绪府邸,此事,权少卿也不知晓吗?”

“下官与武舍人结识于太平殿下婚宴之上,历次交游都在青天白日之下”权策不卑不亢。

“哼,只怕没那么简单吧……”武承嗣不依不饶。

“天后啊”武攸绪伏地大哭,“臣本无用之人,却屡遭煎迫,府上一夜三惊,臣心惊胆寒,不堪驱驰,请辞去官爵,避居山林……唯臣心性恬淡,不事经营,交结淡如水,权势金钱,不值一提,权策晚辈,与臣往来,全凭意趣,又能有何图谋?伏请天后明察”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武后勃然大怒,“左右,将他拖出去”

几个绿袍千牛一拥而上,将武攸绪倒拖出门。

“天后息怒,仔细伤了凤体”武三思赶忙出来劝慰,“攸绪情绪到底是偏激,府上被人窥视,友人府上被掳走几个家丁,等闲事耳,侄臣府上无故遭人洒血,也无伤大雅,只管责令有司查探,查得出便好,查不出,也就罢了,左右都是一家人,没得伤了宗族情分”

武三思言语温和,有情有义,但话里话外坐实了武攸绪遭到迫害的事实,更顺手带出自家委屈,口中不伤宗族情分,矛头却直指武承嗣。

“混账”武承嗣勃然大怒,“就尔等委屈不成,我府上前日死了一供奉,昨日又死了一管事,我又该去找谁要说法”

武三思笑容不改,眼中精芒一掠而过,“兄长说得极是,您府上死伤的确不少,攸绪府上死的那个,应当也是您府上的吧,还请节哀,少些走动,便多些安全,大家安安生生的为天后效力,才是正经”

一番话连消带打,皮里阳秋,虚实相生,权策听得诧异又迷茫,他胆子不算小,但也从未想过去武承嗣府上杀人,还接连死两个,是什么情况?

武承嗣脸上闪过怒意,横着眉头朝边上京兆尹和三法司看了一眼,这几人当中必然有人暗地里为武三思效力,查出了他派人夜探武攸绪府邸的事情,强自按捺,“休要惺惺作态,尔等的腌臜行径,还须本官一一道来不成”

这话一扫一大片,武三思等人如芒在背,御史台左御史中丞来俊臣率先稳不住,“天后,纳言,诸位,臣以为论事当寻根究底,此事之发端在武舍人府上,又有诸多疑点缠杂其中,不明辨厘清,武舍人终究难以洗脱污名,臣请旨搜检武舍人府邸,正本清源”

“臣等附议”杨守愚等人赶紧赞同,大理寺卿还补了一句,“义阳公主府中也不甚清净,若能一并搜检,也可还权少卿清白”

权策垂着头,面无表情,这些豺狼实在可耻,得罪不起强梁,便罔顾事实,拿软柿子垫背,武攸绪和自己,是再合适不过的筏子,不过,排除了平安郎这个地雷,他无所畏惧,“若众位上官以为必要,搜检之事,臣无异议,武舍人坦荡,想必也无异议”

武后高踞丹陛上,坐视他们勾心斗角,轻声一笑,“也罢,杨守愚,京兆尹立即派员搜检,尔等既有兴趣,便统统亲往监督”

“是,臣等领命”武承嗣打头,众人齐齐叩拜。

杨守愚一道火签扔下,上百差役浩浩荡荡,先去了武攸绪府上,一寸寸搜检,库房里的泥土成了重点,用笸箩筛过,又用烈火烧烤,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泥土仍旧是泥土。

又去义阳公主府,里外里翻了个底朝天,权策的书房一张张纸全翻过,诗词歌赋画卷见了不少,所谓的阴私罪证半点都无,带队的京兆长史抱着一堆纸细细揣摩,咂摸半晌,叹息不已,将书房里摔摔打打的部属全部赶出,“此地天生文脉所钟,岂容尔等玷污”

两个府邸都搜检完毕,除了权策府上的钱帛多了点儿,并无丝毫异常。

武承嗣怫然不悦,扭头就走,入宫面见武后复命,详述搜检见闻。

“荒唐”武后冷声呵斥。

“武承嗣降品级两等,罚钱帛二十万贯,武三思降品级一等,罚钱帛十万贯”武后埋首批阅奏章,随口定下赏罚,“杨守愚、来俊臣等人履职无状,停禄半年,罚没钱帛充入官帑,赈济雪灾受难百姓”

顿了顿,又道,“权策办差尽心,多有建树,赐宫中骑马佩剑”

“武攸绪,升转春官侍郎”

几家欢喜几家愁,众人跪地领旨。

权策跪在最后,对此结果颇为满意,虽然府里形同被抄家,但能平安度过一劫,已然足够,宫中骑马佩剑什么的,跟紫金鱼袋一样,束之高阁可矣。

他渡劫成功,全靠武攸绪做了过墙梯,但他也得了好处,通事舍人正五品,春官侍郎是正三品,连升两品,这个回报,想来足够。

第七十七章 延义攻略(一)

腊月十五,望日,紫宸殿大朝。

辰时的朝会,过了巳时,还没有开始。

“权少卿,有劳有劳”殿内侍御史第三次来到权策面前。

权策微笑表示了解,离开自己的席位,后退一排,另找了个坐榻待着,再看两边,几乎所有四五品的中层干部,都在挪动席位,活像是一堆拱来拱去的蚕蛹。

“咳咳”“咳咳”

咳嗽声连连,数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者颤巍巍走进大殿,人人都是紫袍加身,腰间坠着金鱼袋,其中有只朝朔望的宰执重臣,也有致仕已久的元老,李家大批不领实职,游离于朝堂之外的公卿勋贵,也都相继现身,姨父王勖也在其中,只不过以他五品驸马都尉的头衔,并不能让权策动身,六品七品的清流词臣、科道言官,已然排到大殿阶下广场里去了。

权策身边坐着麟台少监李峤,麟台分属中枢,鸿胪寺是下属部门,两人品级相同,李峤位在他之上,“贤弟,你消息灵通,今日这般大张旗鼓,可有什么说头?”

“兄台慢来,小弟我如今一头栽在鸿胪寺,耳目闭塞,比不得你们在宫中行走的”权策苦笑摇头,毫不知情,自打他在鸿胪寺强推文风改良,恶了朝中不少高官,却也得了不少志同道合之人,文章四友与他交往更密,苏味道身为宰相,多少矜持身份,偶尔只是提点,李峤、杜审言两位却是倾心之交,与崔融一般。

“在秘书监,咳咳,麟台,未曾听闻动静,怕是来自宫外”李峤说溜了嘴,武后称制以来,以刷新改良为名,大肆移风易俗,朝中官署名号,各军军号,流水般改来改去,时常会出现驴头不对马嘴的情形,惹得不少朝官腹诽。

权策蹙起眉头,看了一眼大殿前头正襟危坐的武承嗣,历史上,此人深得群众运动精髓,屡屡发动成千上万百姓到宫门请愿,武后登基称帝,争夺储君之位,没少用这些伎俩,这是不是意味着,有一场表演要在今日登台?这与他的记忆不相符,武后登基要在来年九月,争储君更是还早,定是有某处关节他忽略了,权策绷紧了神经。

“嗥……”“哞……”

清亮雄浑的狮吼声、大象叫声响起,大殿内外朝臣一齐肃静,动用狮虎先导,是大驾卤簿的专用仪礼,五辂先行,骑兵步甲九横九纵,伴驾清游,大驾为正四方形车,金顶金辂,后部鼓吹吉服辉煌,演奏中正平和清乐,全套仪仗凡千余人,先导已经出了紫宸门,后部还在武后起居的金銮殿。

一炷香后,武后大驾车辇抵达紫宸殿前,群臣俯伏恭迎,武后从容下辇,缓步升殿,步步生莲,仪从煊赫,站在紫宸殿最高处,长身玉立,空首还礼,命各自落座。

之后,目视大明宫重重门户,一言不发。

她不开口,众臣无人敢发声,大殿之中翎顶辉煌,却形同大片枯木。

“唵嘛呢叭咪吽”

九重深宫,宫门次第打开,檀香氤氲,梵唱之声大作,一大片紫红袈裟映入眼帘,锃光瓦亮的光头在冬日暖阳下熠熠生辉。

前排居中的高僧大德,手捧黑檀漆盘,上覆黄绫,黄绫上躺着一本经书,其人面孔瘦削,悲天悯人,宝相庄严,正是鄂国公薛怀义。

薛怀义出关?

权策蓦然醒悟,眼睛死死盯着漆盘里的经书,大云经疏,武后期待已久的大云经疏,要在今日面世了。

众高僧踏步入殿,武后自宝座起身,双手合十。

群臣立刻枯木逢春,随之起身,双手合十,虔诚些的,便阖上双目,随着高僧们念诵这篇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咒。

众僧一直念诵,待到菩萨咒念完,才双手合十,垂下光头行礼,高宣佛号,“阿弥陀佛”

“臣,鄂国公,右卫大将军,白马寺住持薛怀义,奉大云经疏上殿,伏请天后垂鉴”薛怀义单膝跪地,将黑檀漆盘举过头顶。

武后降阶走下丹陛,双手捧起大云经疏,翻阅了几页,面露笑意,高举经书,“此乃佛音,亦是天命,朕以女子之身,总统亿兆之民,今始得知,冥冥之中,自有佛意天佑,朕既为净光天女化身,亦当以菩萨德行律己,化育万民,造福苍生,再塑地上佛国,众卿为朕肱骨,亦应勉之”

“天后英明,臣等谨遵圣命”众臣齐齐跪地称颂。

“诸位高僧为朕带来佛旨,朕当广修佛寺,报此一场佛缘”武后亲手扶起排在前头的几位高僧,温言褒奖,“敕令各州,各建大云寺一座,藏大云经疏一部,有劳诸位高僧行走各道各州,宣扬佛法,普渡众生”

众高僧又是高宣佛号,俯首领命,络绎退出大殿。

后方的高僧修行尚不到家,喜形于色,宣扬佛法,大云经自然是重点,其他的也可以顺带宣扬一番,普度众生,这是给了个自主招生权限,行走一圈下来,佛门弟子又将成千累万,香火必将遍布四方。

高僧退去,众臣微有些恍惚。

“侄臣春官尚书武三思有奏”武三思率先出列,打破沉寂,“天后天命所在,佛陀所钟,今得法旨,受命临人,理应再加尊号,以应天道”

“臣等附议”这个问题上,容不得谁恍惚,众臣利落地离开坐榻,俯伏在地。

武后斜眼俯视,泱泱大殿,站着的,唯此一人,“众卿之意,尊号以何为佳?”

权策听到武后金石之音,微微瞠目,武后是铁了心打破常规了,加尊号不辞让,还要立等可取。

“臣以为轮转圣后……”

“臣以为慈氏金轮神皇……”

……

众臣七嘴八舌,他们都是研究过大云经的,净光天女统领的土地,只是轮转王四分之一的领地,天后的尊号,自然围绕着轮转王来,而不是净光天女。

顷刻间,数十个尊号诞生,武后不置可否。

仍是武三思,出列禀奏,“侄臣以为,当加尊号越古金轮神皇”

这个尊号一出,众人寂寂然,不少臣子神情悲痛,有的俯首向地面,有的盯着武三思发呆,权策看见,他的姨父王勖也垂下了头,眼里闪着泪花。

权策袖中手攥紧,心里咚咚直跳,此时跳出的任何人,都会被大殿里的罡风撕碎。

这个尊号,不同凡响,它没有慈氏,没有后,没有母,一切标明女性身份的,全都被抹去,只有皇。

“众卿,以为如何?”武后自宝座上站起,目光如电,扫过一排排朝臣勋贵,目光到处,群臣俯首,无人敢撄其锋。

武后冷冷一笑,眸光流转,扫在了宰相队列中。

宰相岑长倩出列了,他不得不出列,武后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臣等,恭请天后,加尊号越古金轮神皇”

众臣纷纷离开坐榻,这次的动作,要沉重缓慢许多,仿佛看得见时间和血气,在恢弘的大殿里慢慢流逝,“臣等,恭请天后,加尊号越古金轮神皇”

“准奏,议事吧”武后爽利接受,袍袖一拂,安然坐定。

……

议事已毕,朝会散去,群臣都是缄默,昏昏然往宫外走,哪怕是心向武后的朝臣,受到的震动也是不小,心心念念的奋斗目标,骤然出现在眼前,有点恐惧,有点不真实。

丹凤门前广场,车驾聚集,按照官衔爵位排着队,各家护卫长随,安安静静等着家中主人。

“大郎,大郎”沙吒符凄厉的叫喊声格外突兀。

只见他扑上前来,跪在权策脚下,伏地大哭。

出宫的文武朝官,纷纷止步旁观。

“休得造次,何事惊慌?”权策呵斥。

“大郎,千骑将军武延义,派兵马包围了公主府,抓走了双鲤”沙吒符声音洪亮,方圆数百米,清晰可闻。

权策愣了一愣,脸上神色变幻,归于一声轻笑,摆摆手,“尔等速回公主府,听任千骑将军吩咐”

转身走了几步,向人群中的王勖弯腰拱手,“姨父,孩儿许久未见姨母,甚是想念,去府中小住几日,可好?”

王勖脸颊酸楚成一团,眼中泪光又闪烁,仰头看了看天,点头道,“你来”

权策只身一人,随王勖避往高安公主府。

丹凤门前,异样的空气,缓缓凝聚。

第七十八章 延义攻略(二)

武延义抓捕的人不只是双鲤,还抓了权立,千骑中的都尉、校尉等中层军官,三人一并遭到锁拿,十余人遭到杖责。

抓捕双鲤本不用耽搁那么久,也无须闹出封锁义阳公主府的偌大动静,只是抓人行动,极度不顺利,千骑军官心念前任将主,抵触命令,怠慢行事,武延义大为光火,当众行军法。

抓人之后,又有身边奴仆偷摸对他说起前日搜检义阳公主府,发现极多钱帛的消息,武延义笃定此番拿到致命把柄,权策定然难以翻身,遂动了贪念,放纵行事,勒令管钱帛生意的权立交出账簿锁钥,权立不从,被武延义的奴仆结结实实痛殴一顿,嘴巴倒紧,始终不曾吐露一星半点。

武延义恼羞成怒,下令抄家,掘地三尺,遍搜府中内外,仍旧不得,索性将权立一同拘捕,封锁义阳公主府,不许进不许出。

抓了这许多人,却并无由头,也无公案驾帖,各处法司都是闭门,不肯接纳,武延义径直将人带回大明宫重玄门外的飞龙厩,千骑在长安的驻地,此地飞龙使倒是没变,还是权策领取纨骕骦时候的内监栾大使,他也是时乖运蹇,因纨骕骦屡屡遭到武延秀折磨,紧接着武延义上任千骑将军,同样性情暴虐,为抓权策把柄,动辄私刑拷打。

“贵人且慢,飞龙厩职权仅为养育御马,打点千骑庶务,并不包括囚禁讯问,这几位人犯,请贵人另寻他处安置”栾大使高大的身材堵在飞龙厩入口,衣衫上布满草屑水迹,比起以前,要瘦弱了许多,左腿有些不利落,走起来一崴一崴的。

武延义鼻孔喷出一个哼字,挥鞭猛烈抽马,胯下骏马吃痛,扬起前蹄狂奔,风驰电掣,一人一马巨大的冲力将栾大使撞飞到半空中。

身后千骑将士惊呆了,全都勒着马,没有动作,权策教导的规矩秩序与法理人情,在脑海中坚实犹如老树盘根,只觉是行伍至理,遇到武延义,却悉数败坏殆尽。

武延义的作为,当得上无情无理,无法无天。

“尔等,欲逆我乎?”

一声暴怒的呵斥,武延义进了门,发现自己竟是光杆一条,恼羞成怒,举着鞭子指点着发呆的部属,双眼赤红。

众将士无奈,轻夹双腿,催动马匹,缓缓进入飞龙厩,有人往远处瞟了瞟,栾大使挣动四肢,在努力蠕动,一只手举起来挥舞着,似乎要驱赶什么。

高安公主府,事先得了通报,高安公主和王晖都在门口翘首等待,高安公主心急,扭着手中锦帕来回走动,王晖在旁不停劝慰,效果寥寥,还挨了几声训斥,只能苦笑作罢。

不片刻,大街口转过来一行人,当先骑马两人,可不正是王勖与权策。

高安公主大喜,拎着裙裾跑上前,略过丈夫不理,径直到权策马前,拉着他的手将他从马上扯下,急切道,“我儿,可是又受委屈了?莫要怕,快些给姨母道来,天后许了姨母,遇到难事,可进宫求见,姨母为你作主”

权策脸上爬满笑意,眼圈微微泛红,“姨母,孩儿无事,好好的,只是想念姨母,到府上小住几日”

高安公主听闻,自是不信,回身看王勖,却见向来冷清的丈夫,背着手,看着外甥儿,尽是疼惜怜悯之色,心中不自觉咯噔一跳,一把将权策拉进怀中,热泪滚滚而落,哽咽着道,“我儿,莫要瞒着姨母,可是有甚大事不妥当?还是得罪了哪家贵人?现下辞了官去可使得?姨母带你去登门赔罪可好?”

一叠声的询问,到后头语不成声,想起外甥儿前次参经呕血,掉了半条命去,又入丽景门,落得个遍体鳞伤,不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权策比高安公主高了许多,弓着腰被她抱着头,听着她的哭声,心中酸涩难言,缓缓跪倒在她身前,扶着她的腰身,口中不停劝慰,奈何高安公主只是不听。

王晖一头雾水,神情凝重,抬眼看向父亲,却见王勖抹了抹眼眶,挥了挥袖子,呵斥道,“看甚?还不将你母亲扶进府去,还要让人看了笑话不成?”

这话却是说得晚了,王晖和权策将高安公主扶回公主府,消息已然在长安城中风传,千骑将军武延义率军包围义阳公主府,抓人抄家,权策无家可归,避居高安公主府,高安公主心疼外甥儿,在府门前痛哭晕厥。

在大云经疏初成,天后尊号新改的时刻,这一连串事件耐人寻味,有些不好听的词汇口口相传,诸如狡兔死走狗烹,再如杀鸡儆猴,更有甚者,猜测这或许是新一轮杀戮的前兆,不管如何想,武延义在此时刻恣意妄为,撩动了不少人的敏感神经。

朝中文武大臣,公卿勋贵,各有思量,权策忙碌着彩衣娱亲,哄好了高安公主,又央求她派人去将芙蕖请来,惹得高安公主直骂他娶了媳妇忘了姨母,开口安排管家亲自去迎接,又忧心忡忡地问,“那边府中,便不用管了么?”

权策含笑摇头,一动不如一静,他将芙蕖接来,也是担心她有什么过激的举动。

“大郎,武驸马、武侍郎过府,说要见见你”王晖一阵风冲进来,说的含含糊糊。

“多谢表兄,我这便去待客”权策从容起身,又拉住高安公主的手,在她耳边细语,“姨母,莫要太过忧心,他们想要击垮孩儿,真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高安公主咬唇轻嗔浅笑,旋即隐去,换上忧戚之色。

武攸绪、武攸暨两人在花厅负手踱步,脸色都不好看。

权策上前一一见礼,武攸绪扶起,连连致歉,“都是因我之故,连累大郎至此,惭愧无地”

“侍郎言重了,权策时运不济,怪不得谁,说不准是权策连累了侍郎呢”权策并无迁怒之意,温润如故,说笑一般将此事带过,殊不知,他也亏着心在,没有他的操作,武攸绪不会卷入这些乱纷纷的危险漩涡中。

“莫要再称呼侍郎,你唤攸暨为世叔,老夫厚颜,也照此自居,大郎厚道之人,必有福缘,老夫也沾沾光”武攸绪感动不已,拉着权策的手期待殷殷。

“是,世叔”权策顺当改口。

武攸暨在旁点了点头,插言道,“闲情待会儿再叙,大郎,此间无外人,你与我说实话,府中可有甚不妥当?或可早作预备,做些遮掩?”

“世叔,小侄府上只是居家度日之所,别无其他”权策说的斩钉截铁。

“被捕的两人,底细可识得?”武攸绪也问。

“权立乃是天水权家世仆,为我打理钱帛商务,行事向来无差,双鲤,呵呵,乃是天后赐下,其身世,小侄不便深究”权策未曾隐瞒,双鲤的身份有嫌疑,他早在随她学书法的时候便有所察觉,却未曾理会,不管如何,此女来历之罪过,归不到他身上。

“哼哼,哈哈哈,我晓得了”武攸暨仰脖大笑,“大郎果然是个妥当人”

武攸绪面露微笑,神色阴沉,嘴角用力扯了扯。

两人未曾多留,又去王勖那边打了个照面,告辞离去。

第七十九章 延义攻略(三)

大明宫,承欢殿。

春宵苦短,武后慵懒起身,薛怀义跪在地上伺候穿鞋,动作轻柔至极,盯着裙下秀足,满眼火热。

“出去传膳”武后轻轻抬脚,踢在薛怀义额头上,他身子空虚,底盘不稳,滚落在地,成了滚地葫芦。

武后嘲弄地嗤笑一声,转身出了寝殿,风姿飘摇。

薛怀义扶着腰揉弄许久,黯然神伤,岁月催人,天后乃天上人,韶华常在,他却是身心俱老,力不从心了。

殿外,上官婉儿和谢瑶环两位女官,领着众多女侍恭候已久,待武后现身,立刻上前服侍,更衣洗漱,挽发髻,整理妆容,行云流水,看起来七手八脚,实则互不干扰,不多会儿,武后已然霞光满身,光彩照人。

这会儿功夫,薛怀义也传来了早膳,武后脾胃康健,饮食无碍,用量很是不小,主食红虫脯用了满满一碟,甜点吃了两块透花糍,又喝了一碗抱芋羹,才停箸漱口。

“婉儿,将奏疏转来,尔等退下吧”武后摆摆手,令薛怀义等人退下。

众女侍如同浮云,袅袅后退,薛怀义却未走,俯首躬身,“天后,臣另有事要奏,鸿胪少卿权策……”

武后冷声打断了他,“退下”

薛怀义赶紧住口,咽了口唾沫,老老实实退出承欢殿。

武后如此作态,上官婉儿立刻熄了为权策说项的心思,呈上分好类别的奏折,将与权策相关的,都留到了后头。

岂料,武后却先问起了,“权策的事情,奏疏在哪里,取来给朕过目”

上官婉儿心中诧异,手上麻利,将一沓奏疏送到了她手边上。

“哼哼”武后看得饶有兴味,眉飞色舞,奏疏当中有弹劾权策故作冤屈,图谋不轨的,有要求彻查事件,理清真相的,还有弹劾武延义胡作非为,越权行事的,个个引经据典,说得天花乱坠,然而,都未曾跳出不明真相这个圈子,捕风捉影,拿着一鳞半爪大做文章,很是可笑。

看着看着,武后笑容隐去,弹劾武延义的,太多了,连篇累牍,其中竟然还有千骑参军的奏疏,武延义的直属部下弹劾他废弛军纪,折辱同僚,暴虐成性。

阴着脸往下翻,后面的奏疏来自武家人,新升官的春官侍郎武攸绪,弹劾武延义目无法纪尊卑,玷辱门楣,地官侍郎武攸暨弹劾武延义滥发淫威,枉顾朝廷体统,宗族体面。

这两人倒像是知晓些内幕,想必是与权策商议过。

“哼哼”同样的哼声,此时却是冷冰冰的,武后信手翻阅几本奏疏,见并无要事,令上官婉儿和谢瑶环先行处置,她稍后再阅看。

起身走到窗边,远眺紫宸殿后的太液池,冷风拂面,吹起淡紫披帛,修长的手指不停捻动,眼底阴霾阵阵。

武延义选在此时胡闹,招来朝堂物议沸腾,固然极其可恨,可权策以退为进,坑陷武延义,致使朝中逆反势力沉渣泛起,还搭上两个武家子弟遮掩,步步机心,同样可恼,较之武延义,犹有过之。

武后蹙眉思考,没过多大会儿,嘴角掀起一抹冷嘲。

“传朕制令,召政事堂诸位宰相,纳言武承嗣,秋官衙门、大理寺、御史台诸法司,权策、武延义等人见驾”

一长串蓝衫小太监听令疾走,分赴各处官衙宅邸传令。

“都到齐了”武后站在栏杆前,群臣到位后,都未敢进殿,躬身在龙尾道两侧站班,她未曾回头,冰冷的声音夹杂着冷风扑面而来,“武延义,你跪下”

武延义老实出列,跪在地上,身上打着哆嗦。

“北衙千骑,乃朕之亲军,谁与你权力擅自调动?”

“臣有罪,姑祖母……”武延义恐惧不已,叫出了亲戚称呼。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武后亲自下手,打得武延义栽歪一下,脸上留了个鲜红的巴掌印。

“义阳公主府,乃皇家贵亲勋戚,未得朕旨意,谁与你权力随意冲击?”

“啪”又是一记耳光,打在另一边。

“望你长长记性,再有下次,朕不会再动手,刀斧加身,绝不宽贷”

“谢天后隆恩”武延义磕头如捣蒜,头磕在雕龙镂凤的地面上,砰砰作响。

武后淡淡扫了他一眼,“好了,起来吧,现在,当着朝中众位大臣的面,你告诉朕,抓捕权策家的奴仆,出于何因?有何罪证?”

武延义满脸血丝,亢奋答道,“臣有证据,权策家的丫鬟双鲤,乃是罪臣褚遂良的后裔,权策收留罪人之后,图谋不轨”

接着,他就出示了一系列关于双鲤出身的证据,从褚遂良获罪被流放,到发卖家眷到教坊司,再到双鲤被神秘人保下,辗转混入义阳公主府,全套流程一清二楚,人证物证俱全,只是前后消息,并未包括武后赐入义阳公主府的经过。

权策神经一紧,武延义既然要彻查,自不会遗漏这等要害关节,除非……

“权策,你可知罪?”武后忙于检视上官婉儿批阅过的奏疏,时不时圈点勾画几下,甚是漫不经心,武延义一说完,就直接问罪。

“臣知罪”权策认罪干净利落,其余只字不言。

武延义兴奋莫名,配上血肉模糊的脸颊,狰狞可怖,其他重臣也面露诧异之色。

武后嘴角翘了翘,“双鲤在你府中,做的何事?”

“双鲤年幼力小,在书房伺候”权策面露惭色,有些不好意思,“天后责臣手书丑陋,双鲤书法甚好,臣随她学习来着”

“噗嗤”上官婉儿和谢瑶环齐齐笑出声,冲淡了此间凝重气氛。

重臣们见武后不以为忤,面色轻松,便都跟着笑,苏味道出言调侃,“难怪少卿刷新文风,以书法只是载体,不足以论人,却原来是现身说法,若以书法取人,怕会失之少卿矣”

众人哄笑,武延义面露不满之色,他告发了权策重罪,岂能大家笑两下,就轻飘飘过去,转脸望向武承嗣,武承嗣咳嗽两声,“权策窝藏罪人之后,居心叵测,侄臣以为,当穷究其罪,彻查是否另有同党参与”

武后瞟了他一眼,笑意勉强,微微摇头,承嗣做官做事尚可,做人,就差三思太远了。

“罢了,那双鲤在权策处也是为奴,与在教坊司并无差别”武后拂袖转身,下了判词,“权策用人不察,武延义行事不谨,各打五十大板”

武延义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一样大,这与他预想的结果差太远了,脱口大叫,“父亲?”

“住口,拖下去”武承嗣一脚将他踹翻,喝令旁边的侍卫拖他下去行刑,没眼色的小畜生,再敢多嘴多舌,权策的五十板子搞不好也会落到你头上。

可惜,他的作态,已经晚了一步,武后脚步一顿,“武延义,朕命你,将义阳公主府恢复原状,可记下了?”

“臣,臣遵命”武延义趴在地上领命,感觉这世道,太黑暗了。

第八十章 延义攻略(四)

五十大板下来,权策和武延义两人不良于行,趴在担架上给抬出宫。

“哎,我说,你们几个腌臜货,当爷们儿不认路啊,绕什么绕,再绕爷们儿收拾你”

武延义趴在担架上,臀背剧痛,看着跟自己并驾齐驱的权策,心中火苗蹭蹭乱窜,又发现抬着他们的小太监,竟然在绕路,每出一道门,都要从东到西,再从南到北,让沿途所有的衙署官员,都来观摩他们俩的惨样。

“武将军,你还是省省力气吧,他们没有胆子擅作主张,打都挨了,让人看看没什么大不了”

权策心放得很宽,路过凤阁的时候,还跟张说、王教等熟识的同僚摆手打招呼,武后到底是帝王,格局宏大,权策演了一出高安公主府前姨甥抱头痛哭的戏码,她这里便要还上一出杖责示众,算是个不轻不重的警告,警告他,也警告蠢蠢欲动的逆反势力,武延义跟着巡游,则算是安抚。

干系重大的朝中政局,在武后指尖拨弄,轻轻一戳,刚刚聚拢起来的躁动气息,顷刻间烟消云散,武家的,李家的,明着挑事的,暗中搞事的,各打五十大板。

这个处置,没有私情,论私情权策该当吃大亏,也没有法理,论法理,武延义的罪过绝不只是杖责所能带过,只有政治,用两个担架,两个晚辈的臀部,彰显武后包容各方,允执厥中的气魄胸襟。

“权少卿,后会有期”

“武将军,后会有期”

担架巡游了足有大半个时辰,终于出了丹凤门,两人各怀心事,拱手作别,武延义脸上血迹未干,表情也是狰狞,权策风轻云淡,嘴角还流露出丝丝笑意。

高安公主府的仆役将他接回府中,抬下马车,送回他的院儿里,虽伤势不重,但背上和臀上一片红彤彤血迹,有些骇人,芙蕖见到了都吓得了不得。

权策特意叮嘱下人,不得乱传消息,惊扰姨母,却又如何瞒得过,高安公主闻讯,快步赶来探望,芙蕖赶忙给他盖上锦被,试图遮掩一二。

“大郎,莫要忧心姨母,姨母不哭”高安公主却不是好糊弄的,直接掀开锦被,见到一片血红,脸色顿失血色,抖着手将锦被盖好,切切追问,“这一劫,可是已然过了?”

权策连连点头不迭。

“那便好,姨母为你延请名医,莫要落下伤患”高安公主起身,交代了芙蕖几句,匆匆出了门去,转角的一瞥,却是捂着嘴,硬生生憋着不出悲声。

权策被这听不见的哭声扎得心头生疼生疼,再看旁边,芙蕖跑前跑后,脸上也是挂满哀戚忧虑之色。

他趴着,将头埋在金丝玉枕里,扪心自责,日后再不能仗着点心机谋算自鸣得意,今日就是个血淋淋的教训,生杀大权在别人手中,即便有千般道理,万般清白,架不住人家不按套路出牌。

而且,总是被动防守,太过难堪,总有周顾不到的地方,要拿出些手段,护得自己周全,自己受些苦楚也就罢了,最不忍看见身边亲人摧心伤肝。

“郎君,奴奴为你脱衣清洗,怕会有些痛楚,忍着些”芙蕖做好了准备,俯身下来,试图搬动权策抬起身体,权策拒不配合,使出吃奶的力气,使劲儿趴着,芙蕖累得满头大汗,未能移动他分毫,他却撇着嘴无良坏笑。

“郎君”芙蕖跺脚娇嗔,皱着眉头很是着恼。

“你为我笑一下,我便让你如愿”权策摇头晃脑,调戏自己的女人。

芙蕖眼圈渐渐红了,正当权策打算道个歉的时候,她突地扑上来,用力抱住他,“郎君,奴奴为你笑一辈子都好,只求你有出有归,平平安安”

“好,好,我很是感动,然而,眼下这个笑,却是少不得的,快些笑来”权策轻轻拍她后背,仍旧不肯放过。

芙蕖撒娇的扭了扭身子,玉手下滑,就要扭他一把,却到底未能下得了手,杏目对上他点漆双眸,心中柔软,扯开嘴角,露出个笑脸,搡了他一把,“快些,再耽搁,伤口怕要伤风”

权策腰腹用力,挺起身子,配合着将里衣中裤脱下,久在行伍中行走,年纪又轻,身体打熬得不错,臀背上肌肉嶙峋,筋线隐隐,只是有一道一道的血檩子在上头,触目惊心。

芙蕖端来清水棉帕,细细擦拭。

伤口处理完毕,换上干净衣服,门外有人前来通报,“权郎君,太平公主府上大郎君过府来拜访”

“嗯?”权策愣了,以他现在的状态,不方便待客,扬声道,“去请表兄,代我致歉,身体不适,无法作陪,失礼了”

“是”脚步声细碎远去。

没过多久,王晖陪着太平公主长子薛崇胤到了床榻前,“大郎,薛家表弟是奉太平殿下之命,来迎你去那边府上休养的,你伤势如何?可方便移动?”

“权家表兄,母亲交代,务必请你过府,若是无甚大碍,便随我起行”薛崇胤年仅九岁,行事落落大方,温文尔雅,颇有乃父遗风。

出动了长子,还务必,权策并无余地,道了失礼,便说不碍,可以前去叨扰太平殿下。

第三次登门太平公主府,却是横着进门,这边已经安排好了院落,与武攸暨的跨院比邻,规制相同,一应仆从下人丫鬟都已齐备,就等着他躺进去。

“大郎,伤势怎样?你此番可是遭了无妄之灾”武攸暨怀着歉意,前来探问一番,关切了几句照应安排,又谈及化妆土制瓷器,武攸绪试了几窑,效果很是不错。

两人聊得正入巷,听到外间通传,太平公主来了,他的反应却是奇怪,抱抱拳,匆忙起身,折转向旁侧角门,回了自己院子,一对夫妻,跟犯冲似的,互不碰面。

太平公主坐在床榻边,上下打量了权策几眼,声音中带着怒意,“数数看,你这副身子骨,还能经得起几次磋磨?”

权策讷讷不敢答。

“说起来,也怪不得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若不秀,怕早就粉身碎骨了”太平公主见他鹌鹑样,声音放柔,招手唤了个女侍进门来,“这是玉奴,我府上外管事,便送予你,她手头有些人手,你能用便用,不能用遣散了也可”

玉奴袅娜迈步上前,下跪叩头,认了新主,偷眼瞧权策形容憔悴的模样,忧形于色。

“多谢姨母,累姨母操心,权策百死莫赎”权策赶忙道谢,连带卖乖。

“年纪轻轻,休说些丧气话”太平公主横眉立目,冷声呵斥,“堂堂皇家子,缩手缩脚,恁的小家子气,可恼至极”

“姨母息怒,权策无能,今后必勉力上进,不负姨母苦心”权策勉力支起上身,毕恭毕敬,身上剧痛,额头冷汗涔涔,情状凄然。

玉奴快步上前搀扶住。

太平公主容颜解冻,亲手将他安置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罢了罢了,先将身子将养好,再说其他”

亲自过问分派了仆役下人职司,令玉奴监管,方才举步出门。

侧头看了眼旁边的角门,脸上闪过一丝黯然。

第八十一章 延义攻略(五)

权策到太平公主府上暂居,义阳公主府那边已经解了围,双鲤和权立都放了回来,抄家时损坏的东西一一更换好,价值材质比原有的还要贵重,千骑衙署那边还安排人做了大扫除,里外里的地砖墙面打磨得锃光瓦亮。

管事权祥到太平公主府上请示,府上一切皆已恢复,就缺个主人,看自家大郎能否回府奉养。

权策倒是很愿意,毕竟自己地盘行事方便,太平公主却是不允,赐了些东西给双鲤,三言两语打发了权祥,发话权策伤好之前,不准他归去。

权祥怏怏回府,大郎不在府中,上下人等少了主心骨,做什么都没劲道。

是日中午,来了个重量级人物探病,是权策的上司,鸿胪寺卿豆卢钦望,只不过这位官场极品怎么看都不像是探病的,兴风带雨,带了鸿胪寺中各司的郎中主事一大群,后头跟着一长串书吏,每人手中捧着厚厚的案牍。

豆卢钦望在床榻边嘘寒问暖,拉着他的手,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少卿,你遭逢此难,老夫能做的不多,只是你年轻尚轻,缠绵病榻,怕会寂寥无趣,你脑子素来灵光,最是金贵,若是病久了,犯了轴,可就大事不好,这不,老夫特地命这些下属,挑了公务当中比较愉悦的内容,念给你听,你来做些处置,一边历练脑筋,一边也是消遣娱乐,岂不快哉?”

权策听闻此言,眼中常含泪水。

豆卢钦望仰天哈哈大笑,“莫要作儿女态,都是老夫当做的,老夫去拜见太平殿下,尔等这就开始吧,好生伺候少卿,休得怠慢”

他带来的部属,修炼不到家,脸皮臊红,俯首领命,不开口搭茬。

权策看这老妖精挺着大肚皮扬长而去,苦笑摇头,眉尖一挑,“诸位,本官失礼了,杂务庶务,各该管郎中自行处置,报我签押即可,当务之急,乃是西突厥斛瑟罗内附大礼,本官思量过了,在行程中增加一些宗教行程便可,突厥也信浮屠,有黄教红教,正巧大云经疏已成,请神秀法师亲自讲经,想来正得其时,东都离嵩山不远,再去中岳观参拜,请司马承祯道长说说道法,两位都是佛道宗师,不算怠慢,诸位以为如何?”

“下官附议,以佛道精义化育外藩,正是天朝分所当为”

“下官也附议……”

权策微笑点头,“如此,此事就此定案,具体行程尔等再行规划,只是,有一点须谨慎,浪穹诏内附,天后在函关古道安排了观兵仪式,此次斛瑟罗内附,可要照此例办理?”

这话一出,室内静了下来,众下属各自沉思,观兵,上次观的是千骑千牛,这次要是观,怕也是这两家,如今的千骑将军,可是武延义,由不得他们不谨慎。

通商司郎中邓怀玉率先表态,“下官以为,应当照例,西突厥虽然式微,斛瑟罗也非雄主,却不可厚此薄彼,徒惹外藩非议”

“邓郎中所言极是”卢照印立刻跟上表态。

权策摆手,将其他人的话堵在嘴里,“尔等便照此将细节完善,上呈大鸿胪……唔,此事与正旦大飨同时进行,为明确事权,本官分派如下,仪制司郎中专责外藩参与正旦大飨事宜,不预其他,斛瑟罗内附之事,由卢主事负责,本堂郎中空缺已久,以往本官在衙署,可亲力亲为,如今却是不行,就请邓郎中兼管”

“下官遵命”众人纷纷躬身,面上神色更加恭敬。

趴在床上的少卿,不只能刷新,能做事,更能御人,云淡风轻之间,鸿胪寺内格局波澜大动,邓怀玉从清水衙门兼管实权本堂,卢照印操办斛瑟罗内附事宜,只要事态顺利,势必高升一步,到那时,仪制司郎中是谁,便不一定了,唯一失落的,是现任的仪制司郎中,一步表态没跟上,屁股底下的位子,危险了。

豆卢钦望来这一趟,权策住的太平公主府西跨院儿,变成了鸿胪寺的分舵,每日来禀奏事务,汇报思想的官员络绎不绝。

权策一开始还坚挺着,脑筋灵活,智计百出,很快就精力不济,半天才能做出反应,之后就没了灵感,只能嗯嗯啊啊敷衍,待到几日后,仪制司郎中一日之内三顾西跨院,在他滔滔不绝汇报思想的时候,脖子一歪,酣然入睡。

玉奴在旁伺候,早就看这糟老头子不顺眼,赶野鸭子一样将人哄走,轻手轻脚回房,为他盖好锦被,柔柔看着他,权策或许与她只是初识,她却了解权策许久了,在太平公主身边负责阴私之事,其中之一便是监视权策的行止,越是监视,越是敬慕,此番公主将自己送与权郎君,大抵也是有所察觉。

“他离去了……”权策的眼睛突然睁开,神光湛湛,还有些狡黠,哪里有丝毫倦怠之意。

玉奴吓了一跳,旋即明白了什么,嗔笑道,“已经走了,奴婢吩咐了门房,三五日之内,不许那人再来打扰”

“嗯,做得好”权策点头赞许,勾了勾手指,“我有一桩事,请你去做”

玉奴忍俊不禁,迈步到他榻边,侧头附耳。

入夜,太平公主府正院,太平公主独坐桌案前,微阖凤目,听着一个伶人吹箫,吹奏的是谱曲完成的《梁祝》。

三道黑影如同狸猫纵跃进来,伶人不避,他本也是他们的一员。

“公主,近几日,每到夜晚子时,权郎君便会起身出恭,在茅房停留时间长达两刻钟之久……”

“小的安排人手在权郎君出恭的路途设伏监视,死了几个人,他们应当会提前在权郎君的行动路线上排查……”

“小的手下人曾发现一个黑衣人踪迹,跟踪下去,对方去了周国公府上”

太平公主轻笑,“罢了,香奴,这几日武延义那边,可有异常?”

“鸿胪寺安排千骑观兵的消息传出,武延义怒气冲冲,去了飞龙厩,折腾得兵荒马乱,最近却又停了下来,听说是千骑中有人递了个练兵册子,武延义奉为至宝”

“武延义自平康坊召了歌姬入府,留下了其中一对色艺俱佳的双生子,奴婢查了一番,教坊司并无两人乐籍,应当是有心人所为”

太平公主嘴唇微动,未作任何表示,眼中很是欣慰,不吃人,如何算得皇家子,权策醒悟得不算太晚。

又问,“玉奴那边,他一直没动?”

“动了”香奴撇撇嘴,“他今日午后轰走了鸿胪寺的官员,交代玉奴做事”

“什么事?”太平公主蹙眉,这香奴皮子紧了,说一半留一半,没得让人动心火。

香奴很是不齿,“让玉奴搜集市面上适合单乐器演奏的曲谱,还让找几个谱曲师傅,他要作曲,只作单乐器的,说是要结集成册”

太平公主脸上轻轻一笑,“这小贼,不务正业,让他学乐器左右推脱,做这些没用的事情,倒是上心得紧”

香奴在她身边待久了,知晓她的性情,嘴上叱骂,心里是受用的,只可怜驸马,若是有权郎君一半献媚的功力,也不至于闹成现下相敬如冰的惨淡光景。

第八十二章 延义攻略(六)

翊善坊,周国公府,武延义的院落。

“桀桀,这回爷们儿总要让那些下贱人开开眼,谁才是真正的练兵强将,权策算个屁,还想着为难爷们儿,爷们儿让你赔了夫人又折兵”武延义翻着手头的册子,笑声如同夜枭。

“主人,这册子来历不明,还应慎重行事”他身边的侍女一边为他捶腿,一边劝说,“奴奴只看了几页,只觉得这重骑兵行动缓慢,也只在阵地战上有些用处,草原上轻骑来去如风,以此向西突厥示威,怕不会有效果呢”

“哈哈哈,妇道人家,你懂个屁”武延义得意大笑,伸手在侍女胸前狠狠掏摸了两把,“爷们儿又不是傻子,会用重骑兵跟轻骑兵赛跑不成,重骑兵乃是撒手锏,专在两军接战后使用,冲散敌军阵型,冲击敌军中军,轻重相济,天下谁是敌手?”

“主人英明”侍女胸口一疼,皱了皱眉,捧着他的手夸赞,“只是这重骑兵,造价也太高昂了些,如今朝中下令要在各州修建大云寺,钱帛怕是支撑不起”

“呸,爷们儿这是正经事,裤裆里的腌臜贼秃,神神叨叨,有个鸟用”武延义勃然大怒,狂躁起来,一脚将桌案踢翻,东西滚落一地,犹自不解气,连踢好几脚。

侍女深知他的脾性,赶忙顺毛捋,“主人说的是,主人说的是,不过,这册子的来历,还应查探一番,奴奴这便去安排”

“哼”武延义哼了一声,返身盯了她一眼,“不必了,这是千骑郎将令狐伦献上的,他是爷们儿从大头兵一手提拔起来的,不用你多心”

侍女被他盯得一抖,做出妖艳模样,“是,都听主人吩咐,奴奴女人家,总是犯疑心病……”

话未说完,身形似闪电,猛然向书房门方向冲去,一掌推开房门,揪住一人的发髻,袖中寒光吐出,架在那人脖颈间。

“呀……”来人却是个娇滴滴的女子,被突然的变故吓得不轻,凄厉大叫,手中漆盘里的热羹脱手,掉落地上,火烫的汤水全数溅到了侍女腿上,发出嗤嗤声。

侍女只是闷哼了一声,手上并不放松,扼住她的咽喉,“说,你为何鬼鬼祟祟在门外?”

“郎君,奴奴没有”娇滴滴的女子声音也是娇滴滴的,如同绵羊,梨花带雨,软得一塌糊涂。

武延义看得心烦,胡乱摆摆手,“放开她,纯子,你来这里作甚,听到了什么?”

侍女一松手,叫纯子的女子竟一屁股跌落在地,委屈巴巴,“昨日郎君说骑马久了,腰背疼,奴奴给郎君熬了血藤牛筋汤,滋补一番,奴奴听到郎君说狐狸大头兵,听到这个姐姐说犯了疑心病,郎君,狐狸也可以当兵么?”

纯子有啥说啥,毫无机心,一脸的娇憨可爱。

“哈哈哈”武延义心怀大畅,上前将她抱了起来,“你家郎君啊,不收狐狸当兵,但是,要收狐狸精”

双手动作间,将纯子身上的衣衫剥去,解下裤带,便开始行云布雨。

侍女见惯不怪,忍着腿上的剧痛转身关门出去,未见到,身后正娇弱呻吟的纯子,眼神陡然凌厉如刀。

整个下午,武延义都在房中享受鱼水之欢,纯子的孪生妹妹怜子也加入进来,悉心侍奉,只将武延义弄得五迷三道,腿软腰酸才作罢。

躺在榻上,翻着重骑兵演训册子,武延义犯了愁,虽嘴上说得硬,他终究不敢触碰武后的红线,薛怀义和大云寺他是惹不起的,脑海中捋了捋可用的人脉,“当在何处找到钱帛呢?”

纯子的小脑袋从他肩头探出,瞟了一眼,谄媚道,“郎君,这么厚的甲胄,怕只有郎君这等盖世英雄才能披挂得起呢”

闻听此言,武延义思索了下,神色更显疲惫,他发现他想得太简单了,不只是钱帛的问题,适合打造重骑兵的兵和马,都要耗费心力,重新搭建,好在找人找马,比起找钱,要容易一点,拖着父亲武承嗣的牌子,想来应该无碍。

他想错了。

夏官衙门,武延义求见娄师德,此人文韬武略,才具不凡,年近六旬,须发青黑,身材高大,有昂然锐气,才从吐蕃前线调回朝中,收拾了韦待价西征惨败的烂摊子,在大峪口三战三捷,稳定了西疆局势,是腰板硬朗的有功之臣,“要人?去十六卫,他们统领府兵,有的是人给你选”

“要马?去太仆寺,他们总掌牧场”

“找老夫作甚?”

娄师德三言两语全部驳回,拂袖而去。

武延义怏怏而出,武攸暨挂着左卫将军的职司,又是同宗堂叔,正该求上门去,奈何他如今是太平殿下的驸马,而权策,又在太平公主府养伤。

右卫大将军是薛怀义,那秃驴却不是好相与的,又是权策的师傅,求他,怕是会自取其辱。

思量半晌,调头回府,三弟延秀是左豹韬卫中郎将,手下如此多军府,总能找到些猛士。

“猛士?兄长,你怕不是在说笑,如今军卫废弛,小弟手下府兵都是拿着兵器的农夫,会骑马的都找不出几人,你要能披重甲的猛士,实在为难小弟了”武延秀两手一摊,帮不上忙,“不过兄长若是要马,不妨去寻懿宗叔父,他虽在仓部,太仆寺实在他夹袋之内”

“咄,这等小事,我岂会不知”武延义轻叱一声,拂袖而去,心中却颇不是滋味,三弟官位比他低,年纪比他轻,却长得比他好看,各方机关消息比他灵通,攥紧手中马鞭,暗地发狠,此次内附观兵,定要一展胸中丘壑,让你们识得,我武延义是何等人物。

武延义紧锣密鼓张罗重骑兵,权策伤势早好,养的白白胖胖,向太平公主辞行。

“既是养好了,我也不强留你”太平公主牵着他手出门,轻声漫语,“回府要好生自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再敢轻身冒险,仔细本宫让你求仁得仁”

权策讪讪然,连道不敢。

眼看权策要上马离去,太平公主又将他叫到了身前,蹙眉道,“你对双鲤之事,竟然无好奇心不成?”

权策愣了下,据实答道,“有,只是藏在心中,怕再犯了忌讳,每每有好奇,孩儿臀部便会隐隐作痛,也当是个警示”

太平公主放声大笑,使劲儿捏着他的脸,摇晃了几下,“莫要忧虑,双鲤的母亲,乃是感业寺一比丘尼,曾对母后有扶助之恩,后与褚遂良次子结缘,产下了她,故而母后有意保全”

权策恍然大悟,挤了挤眉眼,“褚遂良的次子,胃口颇佳”

“休得对姨母轻薄”太平公主恚怒,戳他一指,“速滚”

权策连声应诺,上马加鞭,落荒而逃,逗得太平公主咯咯欢笑,转身想起了什么,吩咐管事送些温补山珍去义阳公主府。

她便是如此性子,外冷内热,只对懂她的人好,不懂她的人,她不稀罕。

第八十三章 延义攻略(七)

“世道艰险行路难,壮志难伸可奈何”

武延义回到周国公府,天已经擦黑,仰望周国公红漆大门,在心中遣词造句良久,凑成一句七言,喟然长叹,在外周旋整日,一事无成,那族叔武懿宗,又是矮子又是罗锅,形貌丑陋,架子却大,让他坐了大半个时辰的冷板凳,见到面东拉西扯,好不容易回到主题,一句让你父亲来找我,便将他打发了。

“父亲可在?”武延义没有回自己院落,直奔正堂书房。

“主人在,请二郎稍候通传”门前的老供奉无喜无悲,眼睛淡淡扫了他一眼。

武延义脖颈一凉,很是心虚地转过身。

候了片刻,武延义获准进门。

“小畜生,跪下”进门就是一道霹雳,武承嗣阴沉着脸坐在桌案后,低头翻阅手中卷宗,戟指指着地面。

武延义二话不说跪倒,不待武承嗣再开口,自觉叩头,砰砰作响,结痂不久的伤口迸裂开来,血迹一片。

“哼,你倒是乖觉”武承嗣双眸阴冷,“说,杀老供奉,又杀身边管事,所为何来?”

“老供奉跋扈,孩儿受辱,心意难平,故而杀之泄愤”武延义跪直身体,坦然招认,“管事操作此事,杀他以灭口”

面对如此光棍儿的回复,武承嗣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看他倔强模样,心就软了,到底是自家骨肉,撒撒脾气,处死几个奴仆,并不足挂齿,冷声训斥,“日后再敢胆大妄为,为父就圈了你”

“孩儿不敢”武延义又叩了三个响头,掏出怀中宝书,“父亲,孩儿此来,有要事相求,西突厥内附,鸿胪寺依照前例,令千骑观兵,孩儿有意编练重骑兵……”

“荒唐,满打满算,不过二十日光景,你练得什么兵?”武承嗣刚刚解冻的脸又被冰封。

“父亲,重骑兵要害不在于演练,在于装备马匹,但教钱帛到位,孩儿自信万无一失”武延义连忙辩解,呈上演练册子,“这是编练纲领,请父亲过目”

武承嗣拿来细细翻阅,眯着眼思索片刻,“此事做得,人马都披重甲,持斧枪,如同金身,可命名为铁浮屠……”

浮屠?武延义暗地里撇嘴,这铁疙瘩是杀人用的,与浮屠何曾有半个铜板的关系,光头寺庙之类的,最是惹人厌恶。

武承嗣不理会他的心思,面带嘉许之色,“难得你想要做正经事,为父书信几封与你,你自行走动张罗,总要让你晓得成事之艰难”

“谢父亲”武延义躬身道谢,艰难什么的,他已然领教过了。

“你退下吧,为父稍后会命人将信函送到你那里”武承嗣伏案动笔,摆手挥退。

武延义退出书房,迈步下阶,走出几步,停了下来,冲着门前阶下的几位老供奉,一一拱手作揖。

老供奉们默默看着他,未有任何回应,即便主人抬举,仍旧只是奴仆,既为奴仆,不过任由主人予取予求,一条性命,几个揖礼,何者轻何者重,他们已然不知晓。

武延义回到自己院里,屁股尚未坐热,身边的助手侍女惊惶冲进来,“主人,姐姐,姐姐遇害了”

武延义大惊,噌地一声站起,“遇害?死了?”

侍女含泪点头。

武延义后退一步,面孔扭曲,袖中一瓶烫伤药膏滚落出来,掉在地上,粉末飞扬。

“可有蛛丝马迹,是谁干的?”

他身边两个侍女,从识得人事以来,就陪着他,是他的左右手,最信任的人,怎能如此轻易地让人谋算了去。

“奴奴盘问了姐姐身边的暗人,事发后他们跟踪过去,贼子行迹隐藏得不算好,去了上林坊,义阳公主府”侍女的悲戚只留了一瞬,眼底弥漫着仇恨。

武延义连连冷笑,“哼,哼哼,现如今,长安竟是龙潭虎穴一般,是条阿猫阿狗,都想拿爷们儿当棋子摆弄,我去他娘的”双脚乱踢,房间里桌椅板凳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主人,您的意思是……”侍女眼睛一转,“有人栽赃嫁祸?”

“权策虽然不是个东西,但也没蠢到这个地步”武延义看了侍女一眼,喉结艰难地动了动,转过身,“你去张罗下她的后事,去账房多支银钱,不要太寒酸”

“是,奴奴代姐姐谢过主人”侍女感恩戴德,快步离去。

武延义目送她的身影远去,召来个仆役,吩咐了几句,很快,武承嗣身边的老供奉来了一个,“见过二郎,请吩咐”

“你去跟踪我的侍女,应当有人会害她,我要知道,是谁?”武延义声音干瘪而坚定。

老供奉眉头抖了抖,沉声应是。

大明宫,蓬莱殿,权策向武后禀报鸿胪寺关于西突厥内附典礼的事宜,“……观兵之事,臣等以为当参照浪穹诏内附仪制,于函关古道校阅东都千牛与北衙千骑,此事可为永例,一者可激励尚武风气,提升军伍战力,再者可耀兵异域,警示不臣……斛瑟罗内附典礼之后,参与正旦大飨,之后赴白马寺听取大云经疏,赴中岳观聆听道法……”

“嗯,差强人意,也算妥当”武后侧着身子,手扶着额头,话锋一转,“听闻你编了一本乐谱?”

“呃,正是,臣养伤期间,闲来无事,随意为之,多是拾人牙慧,待最终成书,再向天后敬献一本”权策不好意思地陪着笑。

武后摆手不领情,“敬献给朕就算了,单乐器的谱子,朕不耐烦听,还是拿去讨好太平吧,朕令你学乐器,进展如何?”

“臣公务繁忙,尚无进展”权策赧然脸红。

“倒是好厚的脸皮”武后嗤笑,“有时间编乐谱,偏没时间学乐器,如此敷衍,不怕朕治你罪过?”

“臣不敢”权策俯伏请罪,“臣长于胡思乱想,屡屡有些神来之思,动手却是迟钝得紧,总也学不会,天后恕罪”

“哦?呵呵”武后漫不经心一笑,“也罢,朕不勉强你,只要你在半柱香之内,能用你那神来之思谱上一曲,此事便可揭过,若是不然,朕要连降你五品十级,罚你去做城门监”

“不瞒天后,臣其实已有所得”权策不惧反喜,忙不迭献宝,“只是臣只晓得大致曲调声韵,不懂谱曲,形同哑巴,有话说不出”

“瑶环,你便去帮他一帮”武后起了点兴趣,眼神在上官婉儿身上扫过,越过她,点了谢瑶环,埋头阅判奏疏,并未如何上心。

天色擦黑,教坊司一伶人捧着古筝入侍,弹奏粗粗制成的乐谱,大殿中弥漫着将军升帐,沙场点兵的浩浩威严。

“倒果真有几分神来之思,此曲何名?”武后正襟危坐听完,转头问道。

“将军令”权策朗声回答。

“竟真的毫无依凭不成?”武后饶有兴致追问。

“臣暌违天后驾前已久,今日入见,见谢女官,灵光一闪”权策冲谢瑶环点了点头。

“瑶环,不过一女子,竟让你谱出如此雄壮威武的乐曲?莫不是故意讨好瑶环?”武后哂然不信。

权策坚定摇头,“臣不敢,臣字字句句发自肺腑,天后乃天上人,身边人又岂是凡俗物,鸳鸯袖里握兵符,何必将军是丈夫?”

武后眉尖一挑,眸光大亮,哈哈大笑,“正是如此,正该如此,瑶环,日后,你便是朕的女将军了”

谢瑶环连连逊谢,上官婉儿眉尖闪过阴郁,权策的操作她看不懂,知他必有深意,顺着话音说下去道,“瑶环平素便有英气,宫中女侍也多有要强的,令她们整顿一番,戎装演武,必能重现女子威武豪情”

武后甚是欢喜,点头应允。

权策拱手向谢瑶环道贺,脸上满是诚挚。

第八十四章 延义攻略(八)

“老奴查实,刺杀二郎侍女的凶徒,兵分两路,一路兜兜转转,却行迹明显,去了上林坊义阳公主府,另一路百般隐匿,时伏时出,最终去了一处外宅,经盘查,那里是春官尚书武三思府上管事的宅子”

借用了府上老供奉,武延义就失去了行动主导权,老供奉在武承嗣书房里,向他们父子二人禀报查探结果。

事到临头,武延义反倒麻了爪子,口中念念叨叨,“堂叔,应当,当不至于,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堂叔何必为难我?何以对晚辈的侍女痛下辣手?应当不是,你们可查探仔细,有无第三路?”

“二郎交办的差事,不算复杂,老奴带人做些守株待兔,尾随跟踪的小事,要是这都会有所差池,老奴自刎谢罪”老供奉鸡皮一样褶皱纵横的脸颊阴沉冷峻。

“怎么会?难道真是权策这厮作祟?”武延义站起身,在书房走来走去,恨恨一跺脚,迈开大步就要出门。

“站住”武承嗣沉声喝止,搓了搓眉心,“此事你撂开手,自有为父处置,你不是一直苦思重骑兵保持队形事宜,至今无解么?明日你去义阳公主府,向权策请教一下”

“向他请教?”武延义尖叫起来,双脚离地,几乎跳了起来。

“哐当”武承嗣拿起手边砚台,奋力砸向武延义,正中他肩头,漆黑的墨汁淋了他满头满脸,“混账东西,你再跳几下给为父看看,莫不是要跳到为父头上不成?”

武延义心绪不平,不敢再扎刺,嘴上仍是不服,“请教权策,还不如去请教几位军中宿将呢?”

武承嗣揉了揉太阳***子的愚蠢超出他想象,不得不掰开了揉碎了喂给他,“请教只是顺带,你尽管去,看他反应有无异常”

武延义恍然,满脸喜色,“孩儿明白了,若他装作不知道孩儿演训重骑兵,或者直接帮我,就一定是心中有鬼”

武承嗣向外挥手,将他赶出去,缓缓吐出一口气。

“主人,您,欠考虑了”老供奉突然出身。

武承嗣皱着眉头向他看去。

“将夜之时,周身涂黑,阴阳难辨,不吉啊”老供奉望着缓缓沉下的夜幕,幽幽说道。

武承嗣抽抽嘴角,没当回事儿,仰着脸,嘴角向下耷拉着,“武三思,逼我太甚……”

翌日朝堂上,有殿中侍御史弹劾弹劾春官侍郎营私舞弊,虚列名目,侵吞筵飨公帑,巧取豪夺,掠夺民脂民膏,敛财数十万贯,弹章有理有据,还有账本,钱帛进出,清晰明了。

武后怒,令春官衙门对质,铁证如山,侍郎伏地请罪,将一应罪责全都揽在自己身上,愿将赃款回吐,以减轻罪过。

朝议罢官夺职,流放三千里。

又有夏官衙门负责兵事的郎中上奏,千骑演练,正是钱帛紧张之时,可将这笔钱帛拨付千骑,以支持内附典礼大事。

武后制令准许。

武三思全程不发一言,面上团团和煦,不见喜怒,见提及千骑演练缺钱款,主动表示春官衙门主客司有专款用于外藩内附,可挤出些钱帛支应,很是呕心沥血,一心为公。

武后只是淡淡瞟了他一眼,未曾出言嘉许。

待散朝回府,又闻报,家中有个得用的外管事死于非命,横尸在蓝田县郊野。

“啪”

武三思的春风脸到底坚持不下去,将手中象牙笏板重重摔落在地,七零八碎。

上林坊,义阳公主府。

权策乐谱初步编成,遍邀文人墨客,风雅同僚宴饮,请各路高手为他把关斧正,自平康坊、教坊司请来大批乐伎,将乐曲一一演奏,每个曲谱虽都是单一乐器,但却规模庞大,人数众多,演奏起来,气势逼人,声震四野,乐声洒遍角角落落,响遏行云,整个上林坊,都笼罩在磅礴大气的清乐之中。

“大郎乐谱,改编部分以单乐器净化,清亮素雅,但都是旧调,听来虽有些新鲜,并不足以令我有感”崔融摇头晃脑点评,脸上泛着荡漾之色,“但新曲却煞是撩人心扉,最得我心者,乃是梅花三弄也,缠绵悱恻,幽愁暗恨,情真情痴,真真挠中我痒处矣,来来来,诸君,梅花有三弄,当浮三大白”

众人轰然响应,觥筹交错。

“崔学士格局到底不够,囿于男女之情”宋之问摇着头表示不屑,“我最喜者,乃是这曲出水莲,高洁清迈,旷世逸群,真乃我辈真君子写照”

“宋学士所言,深得我心……”卢照印立刻跳出来支持,但也颇有些人喜欢男女情爱的调调,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座中年纪最大的豆卢钦望以手捶桌,咚咚作响,制止了喧闹嘈杂,“诸君,权郎君不通乐理,不会乐器,竟能作曲,真所谓生而知之者,老夫心中甚是嫉妒,当令他自饮三杯,以解我心头之不悦”

众人起哄,权策乐得凑趣,把起酒盏,连饮三杯,“诸位,曲中有意,有情,亦有人,我最得意者,乃是将军令,此曲因天后驾前之谢女官而生……”

权策讲起了故事,声情并茂,将谢瑶环吹捧得成了武曲星下凡。

此间众人,多是风雅之士,于政治并不十分敏感,听了故事,口中啧啧赞叹,崔融又起了花花心思,“大郎所言,我有所感,平康坊有一勾栏,名曰女儿郎,其间红官清官,俱是男儿打扮,颇有意趣,异日可一同前往,以此曲将军令佐酒,想必别有一番滋味”

“有如此美妙去处,自不可缺席,同去同去”好这口儿的文人雅士不少,纷纷邀约。

“哈哈哈”院中笑声朗朗,充满快活空气,权策置身其中,缓缓醉矣。

“大郎,武将军求见”权祥的通报声,让众人顿时一静。

权策醉态可鞠,扬手请客人进来,见了武延义,星眸朦胧,“武将军,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来何事?”

“权少卿,可还能商议正经事?”武延义看了眼周边一片狼藉,以袖掩鼻,退开两三步。

“此时正是最灵光之时,速速道来,待我酒醒,怕懒得搭理你”权策摇晃两下,有些放浪形骸的意思。

“重骑当如何维持队列?”武延义眯着眼问道。

“此事易尔,只须……且慢,我为何要助你?”权策张口就答,说了半句,捶捶脑壳,又收了回去。

“条件尽管提”武延义神色稍松,有些许期待。

权策哈哈大笑,“诸君,且为我作证,我为武将军出一策,武将军应我一诺,我要旬日之内,满城尽奏将军令”

“妙极妙极,此乃大大盛事雅事也”众人随声附和,奔走呼号,你跌我撞,浪荡不已。

第八十五章 延义攻略(九)

大明宫,飞香殿,休沐日,武后聚集亲信勋臣,翰林学士,凤台鸾阁舍人等,畅叙诗词文章,饮宴作乐。

忽闻城内古筝声大作,其声铿锵炽烈,气势威武雄壮,听起来还有些熟悉,正是将军令。

“倒是能折腾,权策是要强迫长安所有人听他的新曲不成?”武后戏谑道,玉手一引,招来身边侍立的谢瑶环,“诸卿也都听听权少卿的大作,此曲因朕身边的女将军而生,诸卿能听曲,亦可见人,却是难得”

谢瑶环的衣着,自将军令诞生之日起,便易钗而弁,不着宫装,亦不穿文官袍服,转而着武官常服,看其服色,是定远将军,正五品上,与上官婉儿的翰林待诏品级持平,除她之外,武后驾前还环绕着十余名戎装女侍,着千牛卫绿袍,不着甲胄,看着威武,却无肃杀气,与千牛卫的绣花枕头,异曲同工。

“京兆尹杨守愚求见”小太监朗声通报,长安城内出了这么大的事,杨守愚迅速查清事由,几乎连滚带爬入宫。

“启奏天后,经臣查实,此事乃平康坊商家自发而为,为增京都风色,尽遣乐伎歌姬上街,于城内演奏将军令乐曲,每隔一炷香弹奏一遍,每日弹奏五次,自巳时起,至午后初刻终,计划持续一旬十日,臣以为此事无伤大雅,特来禀明,请天后圣裁”

武后颔首,离席起身,“诸卿且随朕来,看看是怎生光景”

殿内众人,见武后兴致颇高,纷纷应和,随她涌出大殿,登上大明宫制高点承天门楼,俯瞰脚下长安城。

只见长安方方正正的坊市街道,大街小巷纵横交错,每条大街的十字交叉路口,坐着一名素衣乐伎,端坐琴凳之上,面前案几,瑞兽香炉,青烟袅袅,正中摆放着一台古筝,乐伎十指急骤大动,拨弄琴弦如同狂风暴雨,衣袂翻飞,发丝凌乱,四周围观者甚众,皆束手静听,不敢轻狂。

“长安如坪,百姓为棋,将军令出,万民恭肃”武后将此情此景尽收眼底,出口轻声吟哦,帝王格局宏大,出口便是皇朝霸气。

群臣如云,俯伏叩拜,善祷善祝,恭贺武后治国有方,民生安乐。

“哈哈哈”武后豪气大笑,“此事朕倒不便居功,长安臣民得闻干戈之声,都是托了朕的女将军之福”

“奴婢不敢,奴婢之福,乃天后赐予,不足天后恩泽之万一”谢瑶环单膝跪地,抱拳拱手,竟真有几分将军做派。

此时,坊市之中有差役出没,聆听乐曲的百姓,发现了承天门楼上紫袍金冠的天后,一齐发足狂奔,汇聚在城门楼下,乌央乌央一片,门前广场人头攒动,高举着右手,口中杂七杂八地呐喊。

武后迈步上阶,双臂大张,一手牵着谢瑶环,仰面朝天大笑,豪情万丈。

众目睽睽下,谢瑶环的风光一时无两。

宫墙上的变故,却让城内漫步的一行人遭了池鱼之殃,被人群冲来冲去,队伍冲得七零八落,人也给弄得晕头转向,狼狈不堪,觑得一个空子,赶忙跑到街边,贴着墙根站好,方才稳住阵脚。

这一行四人,都做男装打扮,却只有一人是男子,权策老母鸡似的,伸长了双臂,护住身后三人,却见百姓都疯魔一般冲向宫门,忙着争睹天后英姿,古筝乐伎身旁,连个鬼影子都没了,很是郁闷地抱怨,“天后坏我大事”

“休得胡说”太平公主娇叱一声,面露嗔怪之色,把住他的肩膊,信步漫走,“你这份大礼,惊动了整座城,也惊动了母后,算得轰轰烈烈,还贪心不足不成?”

权策并不是完美主义者,但刚出门看效果,就遇上满地狼藉,实在很伤面子,干笑几声转了话题,“姨母,且去书市看看,若是买乐谱的人少了,我便自己买上几百本,好歹充充门面”

“坏心小贼,不是说乐谱是赠予姨母的?如何拿去贩卖?”太平公主纤手一绕,用力拧了他一把,“我还当你有了孝心,却原来还是挣钱帛要紧”

权策笑了笑,也不解释,待到了书市,却见一条小巷数十家书店,门可罗雀。

寻了个店家打问,“掌柜,不知这本《太平乐谱》销售如何?”

店家花白的头颅连连摇摆,脸色难看,“进店三日,一本都未曾售出,怕要折了本钱进去,这太平观主,很是不灵光,日后再有作品问世,说什么也不搭理了”

随侍在后的玉奴、香奴柳眉倒竖,正待呵斥,却听脚步声纷沓,几个白衫士子冒着酸气进门,“老者有礼了,圣人云君子六艺,乐不可不习也,今闻将军令,出自太平乐谱,老者若有,愿求取一部”

“有,有”店家一把推开权策,这人只问不买,浑没有读书相公豪爽,这几个士子如愿离去,又有几人来,半个时辰功夫,店家竟卖断了货,连声招呼店里伙计,“二狗,你个狗日的瓜怂,快去刻印房,再去进太平乐谱回来,误了我财路,仔细你的皮”

心情好一切好说,转过脸来,春风拂面,“诸位贵人,可要选些杂书回去消遣,我店中有足本的出墙记,俏冤家,图文并茂,几位可有意鉴赏鉴赏”

权策老大不悦,“掌柜去休,眼力不好,莫要学人家做生意,我可是正经人”带着身后笑得花枝乱颤的三女,拂袖而去。

“你自己作的曲子,竟连个姓名都不留?”太平公主翻了翻乐谱,见通篇除了封面上的太平观主之外,再无任何名籍标注,很是讶异。

权策连连摆手,“不留不留,若是留了,有人上门来讨教,我不通乐理,一问三不知,岂不是贻笑大方,不干不干”

太平公主淡淡看了他一眼,悠然一笑,当先前行,“走吧,不是说今夜在女儿郎有宴会?莫要迟到”

迟到是不好,可这不速之客,怕也不怎生光彩,权策跟在后头腹诽,今夜是崔融的东道,且看他和他邀请的客人,可能招架得住。

长安城里纸醉金迷,函关古道附近的新安县,武延义身先士卒,穿着全套铁罐头一般的盔甲,操练队形,马匹的鞍鞯是特制的,以铁索相连,只须设法保持前后匀速,队形便整整齐齐。

“铁索连舟,铁索连马,权策这厮,倒是有些小伎俩”武延义费力将头盔取下,扔在地上,长发湿透,面上肌肤被汗水浸泡得泛白。

“唏律律”

战马嘶鸣声响起,接着一声钝响,大地震动。

“晦气”武延义眉头大皱,这几日练兵强度巨大,这是有战马不堪重负,直接练死了。

大步流星离去,他在新安县购置了外宅,带了纯子怜子姐妹来侍奉。

想到两个美人儿,武延义下腹一阵火热。

第八十六章 延义攻略(十)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永兴坊,鸾台内史、同平章事岑长倩府邸,美男子宰相尚未就寝,府中上下各处灯火通明,仆役下人成群结队,往来穿梭,岑家自岑长倩的叔父岑文本开始,叔侄两代为相,历仕太宗、高宗两朝,权势烜赫数十年,田宅童仆不可计数,这处府邸跨街连巷,规制不逊于王侯,亦只是岑家在长安的数座产业之一。

岑长倩面前摆着的,没有多少卷宗,只有一页大字纸,与公务无关,纸上圈点线条齐全,像是一张结构图,记载着今日长安城各家权贵重臣的往来记录和行事梗概,当初他弱冠之年,岑文本有意栽培,就命人绘制这种图纸给他看,命他分析朝中动向,如今岑文本仙逝已久,这个习惯坚持了下来,数十年如一日。

有人认为暗中阴私才是朝臣结交的实质,表面功夫只是虚妄,他不这样想,无往来,再实质,也上不得台面,有交集,再虚妄,也是一份香火,岑家门风明人不做暗事,只要捋顺牌面上的机理关系,仍旧可以屹立不倒。

岑长倩注目图纸一角,深邃的眼睛凝重起来,他又从桌案里抽出前几日的图纸,在同样的角落,看到同一个人这几日的行事轨迹。

“鸿胪少卿权策赴蓬莱殿面见天后”

“鸿胪少卿权策大聚同僚,品评新乐谱,着力推介将军令,备述此曲源自天后女官谢瑶环”

“鸿胪少卿权策携太平公主于坊市散步,欣赏满城尽奏将军令盛景,后赴平康坊勾栏女儿郎饮宴,座中数十人,权少卿倡议赋诗歌咏女中豪杰,众人附和,宴至凌晨乃罢,权少卿醉,公主亲自将其带回看顾”

岑文本俯身下去,看图纸边上的小字,“是夜权少卿所赋七绝为:凭将箕帚扫仇虏,一派欢声动地呼。试看他年麟阁上,丹青先画美人图”

“这诗却是失了水准”岑长倩哂笑摇头,笑容只维持了片刻,就缓缓消失。

“将军令?女将?女中豪杰?”岑长倩念叨这几个词语,双眼缓缓瞪大,英俊的脸颊不自觉抖动,他恍然摸到了一个惊天谋划的边角。

“来人,加个火炉”岑长倩扬声吩咐,书房里已经有两个火炉,他还是觉得冷。

枯坐良久,平复了心绪,他捋着腮边美髯,沉沉思索,此事,当如何应对?只做不知,还是顺势而为?

“嗖”破风声响起。

岑长倩左手放下,引以为傲的美髯,被齐根切断,静静躺在他手心里。

他没有叫喊,来人若想取他性命,他此刻应已到了森罗殿,愣了会儿,径自起身,走到桌案边的佛龛前,一柄飞刀插在佛像额头处,刀身全部没入,可见劲道之强。

岑长倩试了试,未能拔出,在刀柄的流苏里,摸出一小卷纸,他闭上了眼睛,缓缓展开。

“女将女相女皇”

六个蝌蚪大小的黑字,印证了他先前的猜想,字体越来越大,在他眼前飞来飞去,让他神思恍惚,眼前一片迷茫。

同一时刻,朝中有十余位重臣都接到了这张纸条,大多隐而不言,平静以对,也有例外,春官尚书武三思,近几日在朝中颇受排挤打压,亲信羽翼被剪除不少,府中沉凝如死水,当晚却大笑三声,大排筵席,欢饮达旦。

这张纸条,武承嗣和与他过从甚密的朝官,都没有收到。

次日天明,长安金光门,鸿胪寺车马辚辚出城,仪制司主事卢照印前往东都,预备西突厥斛瑟罗的一应事宜,他抵达东都洛阳,先去四方馆查探了下榻之处,又去郊外白马寺拜访了大和尚薛怀义,回到洛阳,又赴了东都千牛将军郑重的宴请,两人是知己故交,卢照印当晚就留宿在郑重府中。

也不知道这个晚上发生了什么,郑重的治军风格大变,以往都是亲身上阵指挥,只认人不认其他,现在却变了花样,随手拎个人出来,将令箭交给他,就让他指挥全军近三百人行止,如同儿戏。

千牛备身、备身左右乃至普通备身,都是官身,备身都是正八品上,出身又都不简单,傲骨傲气一样不缺,如何是任谁都能摆布的,果断反抗。

郑重见此情形,不怒反喜,痛下辣手,杖责关禁闭,处置了好几个军官,连韩斋都未能逃脱,关禁闭关得头晕耳鸣,眼睛发绿,再也不敢扎刺。

从备身,到仆役,再到宦官,任谁上台,只要令箭在手,如臂使指,郑重变本加厉,换了个侍女上去指挥,军中有人偷摸骂骂咧咧,手脚却是利落,让干啥干啥。

郑重抱胸靠墙,冷眼看着手下部属演练,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脑袋越昂越高,望着天,“将军,却是尽出些难题,好在我东都千牛百炼成钢,罢了,只要那女将不怯场,我东都千牛,便无所不能”

长安北郊,龙门驿。

春官尚书武三思,鸿胪寺卿豆卢钦望,以及春官衙门、鸿胪寺一众属官,在此迎候西突厥可汗阿史那斛瑟罗。

众人在雪地里站着,冷风干硬,极是难受,武三思回头看了权策一眼,“权少卿,听闻你近几日很是写了几首巾帼将军的诗词?”

“不敢不敢,都是勉力应酬,全无水准,武尚书见笑了”权策脸色微红,有些惭愧之色,古往今来,有故事的女中豪杰不少,在诗词当中歌颂留名的,却是凤毛麟角,这方面比较露脸的,却是明朝末代崇祯皇帝,写的几首诗,全都是写给巾帼英雄秦良玉的,水准相较于盛唐诗文,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呵呵呵,酒后戏弄文字,权少卿出口成章,已是难得”武三思顺当地递了台阶过来,“本官常自失落文采不济,比之于上官待诏,远远不如,如今又得知,武略方面,竟也比不得谢女官,所谓人臣巅峰,出将入相,纯以才具论,女子未尝不可啊”

权策眼中精光一闪,似是而非回应道,“尚书过谦了,自古巾帼不让须眉,何况天后当空,身边女子,岂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仰望”

“少卿说得极是”武三思面露了然之色,不再开口搭腔。

说话间,一骑奔来,说是西突厥内附使团已然抵达三里外。

“好了好了,总算来了,我等也迎迎,动弹着总比干冻着强”豆卢钦望吆喝着,众人上马的上马,上轿的上轿,起行往前。

西突厥贵族尚白色,仪仗用白色的地方很多,混杂在白茫茫天地中,忽隐忽现。

第八十七章 延义攻略(十一)

“臣东都千牛卫将军郑重谨奏,臣以为,天朝高居上国,非为国土之大,兵戈之强,乃因宽容广大,博采众长,此诚领先列国,协和万邦之根基也……世有男女,同为父母骨血,天地造化,所为所宗,不宜异同,但使才德配位,理当效家国以犬马……今欣闻天后之侧,有应命之巾帼,奋天地之壮烈,滔滔上国,拥神器之正统,以藩属为骨肉,当此内附大典,当不吝尽展风华……臣无经纬疆域之能,素有礼让贤者之心,愿执辔听令于鞍前,开女将总戎之先声,伏乞天后割爱成全,则臣幸甚,帝国幸甚”

上官婉儿眼皮微抬,又垂了下去,她知晓天后的习惯,甚是不喜搁置或者含糊,一些干系重大又拿捏不定的奏疏,时常会影响整个批阅节奏,那份奏疏会被一遍遍翻阅,而不会轻易丢开。

现在,武后手上的奏疏,她已经翻阅了数十遍了,却迟迟未曾放下,忽而面露决绝之色,忽而又欣欣然,晴雨变幻无常。

上官婉儿跪坐在侧后方,收敛自己的身躯,竭力缩小存在感,天后都要犯难的奏疏,若是开口问起,一个答对不当,怕就会引火烧身。

武后没有问她,按下奏疏,闭目良久,袍袖一拂起身,这个动作,代表今日批阅奏折的工作,到此结束。

“天后,春官尚书、鸿胪寺卿等官,偕同西突厥可汗阿史那斛瑟罗求见”

武后凭窗而立,吹着凛冬凉风,丝毫不见喜意,口中挤出几个字,“摆驾紫宸殿”

阿史那斛瑟罗,其人容貌英伟,身材魁梧壮硕,风尘仆仆入长安,身着西突厥服饰,翘尖皮靴,虎皮斗篷,很有一番异域风情。

“草原上的阿史那斛瑟罗,拜见天朝大天后”一开口,形象上得来的分数便丢失殆尽,不仅声音难听,而且粗鲁无礼,叩拜下去,脖子梗着,直视坐在御座上的武后,眼中毫不掩饰垂涎之色。

“卿家远来辛苦,春官衙门、鸿胪寺好生安排,在东都举行大典后,朕会设宴款待”武后强忍不悦,毫无谈话兴致,只言片语便打发了他,随即下令传宰相和大小九卿议事。

“向日听闻斛瑟罗以凶残暴虐丧尽祖产,朕还不尽信,今日一见,果然狂悖无礼,有司应善加调教,勿使野蛮,若朝廷大典出现丝毫疏漏差池,朕必取尔等项上人头”待重臣来齐,武后盛怒。

“臣等遵命”武三思硬着头皮出列领命,心中惴惴不安,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藩属,很好调教,像这种混不吝的化外野人,真真令人无处下手。

“天后,侄臣有奏,斛瑟罗乃突厥可汗,昔日突厥颉利可汗入朝,高祖曾令其当众献舞,传为一时佳话,正旦内附大礼,若能令斛瑟罗献舞或献曲,必能重现天朝荣光”武承嗣延续了近期的政治风格,对武三思穷追猛打,势要令其知晓利害,莫要再有小动作,出列一席话,如同一盆盐巴,精准地撒在伤口上。

武三思脸色顿时青白,让斛瑟罗规行矩步已是千难万难,还让他跳舞助兴,这根本就是在为难本尚书,咬了咬后槽牙,“天后,侄臣以为,斛瑟罗轻慢放肆,必要令其畏威怀德,方能遏制其嚣张气焰,故而观兵之事尤为重要,侄臣建议,以谢女官为统帅,临阵指挥东都千牛卫与北衙千骑,壮天朝威武,必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此言一出,包括武后在内,殿中众人神色大变,却都未曾出声。

良久,武后眉眼立起,沉声喝问,“诸卿,意下如何?”

“臣附议”岑长倩和苏味道,两个最善于明哲保身的宰相,竟然一同出列赞同。

见此情形,又有几位相爷尚书异口同声表态支持,出奇地默契,豆卢钦望和权策等人,立刻撵上节奏随了大流。

转瞬之间,保持沉默的,就剩下武承嗣和他的几个党羽,武后的视线缓缓扫了过来。

极其险恶的陷阱突如其来,武承嗣方寸大乱,立刻跪倒在地,冷汗涔涔而下,“侄臣万分支持此议,天后洪福,幸有谢女官在侧,有谢女官点兵,必将为天后神威增色,令斛瑟罗俯首称臣”

“如此便好,时日无多,尔等各自安排去吧”武后颜色稍霁,径自离席,竟未作任何具体指示吩咐,剩下殿中众人面面相觑。

武承嗣扶着膝盖站起身,只觉周遭一切都陌生无比,脊梁骨发凉,他搞不懂了,除了他那高高在上主宰一切的姑母,没有谁能摆弄这许多高官重臣于股掌之中,然而,为何唯独他一无所知?他不怕一时吃瘪,也不担心次子一番苦心经营付诸流水,他担忧的是,自己什么时候失掉了姑母的信任?

眼前闪过一个油滑可厌的脸孔,武三思。

“武尚书,观兵、献舞、内附大典、正旦大飨,新春佳节,您怕要好生忙碌一番了”

“全赖相爷提携,下官铭感五内”武三思强行微笑,一句话从牙缝里挤出来。

见他失态冷脸,武承嗣反倒放下些心思,恢复了从容自信,冷哼一声,丢下一句“能者多劳”,迈着四方官步出殿而去,这许多事情,件件桩桩都是鬼门关,有的是机会拾掇你。

其他重臣也相继离开,唯有武三思和两个春官侍郎,豆卢钦望,权策几人落在后头。

武三思神色冷峻,冲豆卢钦望和权策拱手,“大鸿胪,少卿,当此之时,我等定要同心同德,同舟共济”

“尚书所言极是”豆卢钦望皱着浓眉,大肚子起伏不定,这任务也忒坑人了些,“内附大典、正旦大飨,都有一定之规,重点在于观兵与献舞两项,我等要先做个分派,分头行动方可”

武三思撩了撩眼皮,“大鸿胪所言极是,权少卿知兵事,又曾统带东都千牛卫,武延义乃是我堂侄,便由我二人,陪同谢女官前往新安县,布置观兵之事,大鸿胪与两位侍郎,都是资深礼仪官,调理外藩,多有心得,便负责献舞之事,如何?”

豆卢钦望闻言,大为后悔,早知武三思是笑面虎,就不该搭这个茬,眼下轻省差事被抢了去,还有理有据的,气煞人也,黑着脸道,“时日紧张,斛瑟罗又顽固,怕要奇正结合,才能奏效,武尚书广有人脉,可莫要藏私”

“无妨,我书信一封与你,御史台、大理寺的人都要买本官的面子,阴私勾当,尽管吩咐他们”武三思笑容满面,豪气干云。

“如此甚好”豆卢钦望心中有了底,洪声大笑。

权策恭敬站在外围,亦是含笑以对。

第八十八章 延义攻略(终)

鸡鸣五更,又是一日破晓。

红罗帐中,玉臂横陈,香气袭人,武延义将整个身体揉进如水般的温香软玉中,惬意地拱了拱,眼睛突地睁开,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九,距离观兵仪式仅剩最后两日。

“郎君”怜子娇慵地一声呼唤,一身粉腻将他包裹起来,瞬间消解了起身的欲望,一双蒲扇大手上下摸索,无所不至。

几声甜腻腻的娇呼声响起,纯子和怜子像两条美人蛇,随着他的双手起舞,挨的紧紧的,锦被下的温度迅速升高。

武延义起了兴,撑起上半身,就待剑及履及,眼睛不经意扫过床头,眼睛一突,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欲望的火苗儿青烟袅袅,软掉了,以莫大的毅力推开纯子怜子姐妹,光溜溜下床,“发什么傻,还不快些服侍我更衣,爷们儿是要做大事的人,才不会做沉湎床笫之欢的荒唐事”

两个女人裹着轻纱,起身为他穿戴戎装盔甲,这一身甲胄都是纯铜打造,极为沉重,乍穿戴上身,武延义未曾撑住,腿弯弯了一下,使劲儿绷直身体,肌肉阵阵酸痛,他强忍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床头上的稻草小人,身上扎满了银针,头上贴着白纸,上面写着权策两个字。

浑然未曾察觉,他的头盔是纯子单手取来,盔甲拎在怜子手中,轻若无物。

“哼,等着瞧”武延义冲着稻草人冷哼一声,大步流星出门去了。

纯子和怜子对视一眼,齐齐轻蔑一笑,抢上前将那张写着权策名字的纸条取下,放在灯火上烧毁,余下的灰烬细细敛起。

赫然,下面还有一张纸条,写的名字,是武延义。

两女不急着穿衣,先去沐浴熏香,花了足足两个多时辰,才从浴室出来,满身芳香四溢,穿上锦衣华服,枯坐对望,气息沉凝如山,清冷如冰,非但丝毫不见往日妖娆气息,竟似连生气都欠奉。

“啪嗒”

一块小石头,从窗外丢了进来,落在古朴的桌案上,骨碌碌滚动不停,滚到桌案尽头,落在纯子的手心里。

纯子握指成拳,攥着小石头,沉默了许久,怜子呆呆地望着她的手,也未曾说话。

待得手指发麻,纯子才将小石头捏碎,取出一小卷纸,上面写着几个小字。

“凤凰于归,玉为之碎,安息”

无论怎么看,这一行字的意头都不怎么吉利,纯子和怜子对视一眼,绽开灿烂的笑容,眼睛里渐渐冒出泪花,沉默着进了房间,她们要再换身衣服。

傍晚时分,东都下起了鹅毛大雪,饶是武延义有意拼命,老天不配合,他也没甚办法,提早打道回府休息。

前脚进门,后脚就有门房来通报,长安来人。

来的还是他必须大开中门,恭敬迎接的人,他指的是春官尚书武三思,女官谢瑶环算半个,至于面目可憎的权策,不给他吃闭门羹都是爷们儿修养好。

正堂大厅,众人叙礼完毕,侍女袅娜而至,奉上香茗。

饶是有重任在肩,武三思也忍不住偷眼多瞧了几眼,武延义身边伺候的,是对双生子,颜色绝佳,媚骨天成,正是床上恩物。

“叔父,远道而来,可是来监督侄儿练兵的?”武延义心中老大不爽利,开口提及正事,“这些时日,侄儿可未曾闲着,重骑兵已入正轨,队形阵列无不熟稔,今日下午,侄儿从头到尾演练了一遭,除却少少瑕疵,已能上阵”

说起重骑兵,武延义眉飞色舞,这当中虽有外人助力,到底是他一手一脚打磨出来的,亲眼见千余骑兵在他挥斥间进退行止,其中快活,与床榻上左拥右抱绝色佳人不相上下。

“咳咳”武三思瞄了一眼门外站着的六十余名护卫,有他的,有权策的,更多是谢瑶环的,因为要统兵,不可能只身一人进军营,武后从羽林卫里拨了三十人给她,充当亲兵,但这些绣花枕头是不值得信任的,武三思更相信自己和权策的护卫,站起身,背着手走到门口,“贤侄这几日演兵功劳卓著,天后和朝廷必有褒奖……”

“哈哈,多谢叔父,只要能镇住斛瑟罗那狼崽子,侄儿也算没有白忙活一场”武延义插言打断,颇为得意,畅想未来,豪情万丈,“日后这重骑兵要扩编,要移镇,到北庭都护府、安西都护府,到剑南道,哪里不服,就去哪里”

“咳咳”武三思看了眼权策,又看了眼谢瑶环,两人都是面带微笑,没有开口的打算,只得出头到底,“贤侄所说极是,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扬名立万……”

武延义听话听音,勃然作色,“叔父这是什么意思?叔父已然高居庙堂,紫袍加身,还要觊觎侄儿这点心血不成?”

“休得放肆”武三思声色俱厉,戟指武延义,“你的心血?马匹府兵甲胄,哪样不是朝廷的?莫非你还想拥兵自重,占山为王?”

“你,你……”武延义气怒攻心,脸涨成猪肝色。

权策这时候起身打圆场,满口都是大道理,“武将军莫要动怒,都是为了朝堂大局,进退得失,不能局限一时一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未可知啊”

武延义见到他,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浓郁的怒气和被压迫感难以自制,颤巍巍的手指头轮番指着两人,“苍天无眼,畜生,你们都是畜生,畜生啊……”

“休得放肆,谢女官奉天后之令总管观兵大礼,岂容你亵渎?”武三思见不得有人逍遥事外,立马将谢瑶环拖了进来。

谢瑶环站起身,面如冷霜,一言不发。

“她?她?哈哈哈,哈哈哈哈”武延义气极反笑,声嘶力竭,“区区一女流之辈,她懂个甚?怎配调度我重骑精兵?她不配”

此话一出,众人一静,武三思眼睛转悠一圈,咳嗽一声,就要开口转圜,此事闹大,于他并无好处。

可惜,他忘了,他身边,更有早行人。

“混账武延义,胆敢出言不逊,对天后大不敬”权策口中呵斥,面上欣喜若狂,笑容刺眼到极致,张臂大呼,“来人,给我拿下”

下令的同时,他将谢瑶环推出门外。

护卫沙吒符和绝地听令,率众往里冲,个个凶悍无匹,如同厉鬼索命。

“权策,我弄你祖宗……”武延义屡遭打击,泰山压顶,只觉前路漆黑,世间竟无公道可言,暴怒之下,拔出腰间横刀,却被身边管事拦着,武延义凶性大发,挥刀劈砍这些忠仆,血液残肢铺满一地。

武三思脸色青白,一边后退,一边吆喝,“保护谢女官,保护我,二郎,你且冷静,休要造次,仔细遗祸家族”

武延义杀了几个下人,双眼猩红,横刀深深穿透管事的身躯,动作停了下来,气喘如牛。

武三思见事态有平复迹象,又往前走了两步。

陡然间,变生肘腋。

娇滴滴盛装的双生子侍女,轻叱一声,“纳命来”手中飞出几点寒光。

“嗤嗤嗤”

利器入肉声连连响起,权策在最前头,首当其冲,胸膛中了一记飞刀,立马仆倒在地。

武三思见势不妙,狼狈逃窜,却也未能幸免,后臀中间部位,被直直射中,剧痛入体,武三思一声惨嚎,惊慌失措,“反了反了,阻止她们,快,杀了她们”

想起了什么,又叫了一声,“当心二郎……”

这话却是说的晚了,数十名护卫袖镖飞刀,还有羽林卫的羽箭,如同蝗虫漫天。

武延义和他的两个侍女人人身中数十箭,鲜血汩汩流出。

“砰”武延义倒在地上。

“嗬嗬”他口中血大口大口涌出,气息抽动,哆嗦着伸出手,奋力举起刀,舞动了一下,竟似要砍身边的纯子,他知道那是纯子,她的耳垂下方有一颗红痣,他特意请人算过痣相,说这是忠诚痣,有这颗痣的男女,忠诚至死不渝。

他曾为此更疼爱她,现在,他不相信了。

“刺啦”横刀入肉,砍到的却是权策的大腿。

“叮当”

武延义强弩之末,未砍进去多深,就已握不住横刀,仰着头,瞪大着眼睛,死死盯着他,仇恨刻骨。

片刻后,眼睛翻白,目不瞑,气已绝。

怜子已死,纯子气若游丝,满是鲜血的双手,拽着权策的下裳,如同一个哀哀婴儿。

权策心中一抖,蹲下身,拔出胸前飞刀,垂下眼皮一看,却见飞刀的尖头已被磨平大半。

“情形如何?两个贱人死了没?”武三思在团团护卫中踏步进门来。

权策深深看了纯子一眼,银光一闪,纯子含笑而去,以我血融你血,日后,我姓即是你名。

“封锁此处宅院,速调东都千牛卫来此”

第八十九章 暴躁少卿(上)

郑重率领东都千牛卫风尘仆仆抵达的时候,武延义引以为豪的重骑兵已然被梳理清爽。

重骑兵的底子是千骑,权策派人去传令,却并不如何好使,尽管下属兵马有些骚动,但武延义提拔起来的郎将令狐伦,强力压制,紧闭营寨大门,不肯束手听令,要见到他们将主才肯搭话。

权策铩羽而归,武三思上前试了试,吆喝了几句本官乃春官尚书,奉天后制令什么的,未料到,令狐伦听到一个武字,立马开门迎接。

听到武延义妄图忤逆造反,已被正法的消息,令狐伦面带悲痛之色,叹了口气,并无其他表示,躬身垂首,表示听从朝廷发落。

武三思面团团的笑容如沐春风,“令狐将军颇识大体,乃是一员干将,眼下观兵之礼迫在眉睫,正是用人之际,还望将军奋勇争先,天后赐下身边心腹女官从戎,统领指挥千骑和东都千牛,莫失朝廷之望”

令狐伦看了眼面如清水一言不发的谢瑶环,狐疑之色深重,打了一招太极推手,“这,若是东都千牛能为,千骑必不落人后”

“且慢”权策冷脸道,“为保万全,千骑当中,与武延义牵连过深者,必须清理一番”

“权少卿,与武将军牵连最深的,便是区区在下令狐伦,你待如何清理?”令狐伦强硬顶回来,与权策针尖对麦芒。

“哼哼”权策冷哼一声,从容拍了拍巴掌。

千骑参军和四名千骑军官跨步入门,“众位上官,经我等梳理,与武延义交通勾结的,有如下二十余人,左哨哨长,第七队队副……其行迹罪证如下……”

“两位,意下如何?我意,非常之时,当用重典,以武延义同党论罪,悉数处斩,免生枝节”权策先声夺人,看向武三思和谢瑶环。

武三思沉凝不语,谢瑶环终于开口,“不知忠孝节义,私相授受,令人不齿,我从戎日短,尚未见过鲜血,这二十余人,便由我麾下处置,我亲自监斩”

二对一,所言又都在理,武三思无从开脱,“便依女官所言”

令狐伦愤愤然出帐,击鼓聚兵,搭起断头台,二十颗人头,在千骑将士面前,瞬间落地,血喷如注,原木断头台,为之染红。

忽而烟尘大起,东都千牛全员策马,由步兵转为骑兵,狂奔而来,疾如星火,直冲到营内,分散成松散的圆形,包围了台下千骑。

二百四十八人,对上近千人,以少围多,倒是稀奇得紧,偏东都千牛上下,人人理所当然,丝毫不怵。

令狐伦大惊,手按刀柄,转头瞪着代表朝廷的三人,“这是何意?”

不待三人回答,东都千牛将军郑重先回答了,“并无他意,既为军人,当懂得听号令行事,谢将军,东都千牛卫将军郑重,特奉上典军令箭,东都千牛上下,纲纪如铁,闻令即行”

一柄紫红令箭,纯铜,四边鎏金,入手微沉,谢瑶环接过,高高举起,喝令道,“东都千牛,解围,整队”

“唰唰唰”

“哒哒哒”

果真闻令即行,数百人齐刷刷拨转马头,各寻基准,迅速猬集,马匹上列队还不甚习惯,队伍不免歪七扭八,躁动不停。

“哼”令狐伦不服气,交出令箭,亲自下场去列队,在马上,他们的队列要比东都千牛整齐安静得多。

此间事已入正轨,武三思急于返回长安,武延义之死须得有个清楚交代,便先行离去,权策在此协助谢瑶环,组织观兵大礼。

只剩下一日功夫,东都千牛和千骑必须适应新任指挥官谢瑶环的风格,谢瑶环也需要了解这两支部队的性情,权策在边上,往往三言两语,能令她茅塞顿开,下属军将,郑重不必说,令狐伦也去了桀骜,争分夺秒操练,两家你追我赶,誓要一争高低。

一日功夫转眼即逝,磨合得尚算成功,当夜,谢瑶环将权策邀请到自己的中军帐用晚膳。

“我帐中无酒,你可能习惯?”两人相对而坐,军中餐食简单,各自取用,用得差不多了,谢瑶环眼睛闪了闪,开口问道。

“我不喜饮酒,如此正好”权策笑答。

“这几日发生太多事,令人如堕梦中,一切遭际,起于一曲将军令,少卿害我不浅”谢瑶环微微垂首,神情如以往般恬淡自如,与点将台上的冰美人将军,截然不同。

“世事变幻如棋局,风动云起,谁能预料得到,好在,一切的结果,都还不太糟”权策淡淡说道。

谢瑶环转头看着他,“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少卿,若没有你,我绝没有机会独当一面”

权策摇头,不居功。

“谢是要谢的,即便不谢这个,也要谢你的救命之恩”谢瑶环眼神幽微,脸色莫测高深。

权策疑惑了一下,旋即明白她指的是昨夜事变,他将她提早推出门外,得以幸免,毫发无伤,想到武三思受伤的部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武尚书,日后穿衣,怕要比常人繁琐一些”

谢瑶环先是忍不住失笑,继而收敛神情,瞪了他一眼,“休要轻薄”

又意味深长道,“你不让谢便罢了,你我之间,谁帮了谁,倒还说不一定”

权策一笑回应,“日后总掌两军,人数虽不多,但于你而言,并不轻松,毕竟侍奉天后驾前,才是你的本职,郑重,可以完全信任,令狐伦,也可以信任”

这话一出,谢瑶环脸色大变,那令狐伦是武延义心腹,据传练重骑兵就是出自他的手笔,如果他可以得到权策信任,那说明……

谢瑶环遍体生寒,她隐约的猜测,竟然成真,在天后眼皮底下谋算武家人,权策也算得上是胆大包天了,转念一想,他虽利用了自己,却并无恶意,实质上对她的助力更多,半晌,挤出个笑脸,“你今日大杀千骑中的武延义同党,不怕外人说你是酷吏么?”

“酷吏不敢当,那些人谁不是手下千万缕冤魂”权策悠然淡定,摇头晃脑找合适的词汇形容自己,“我只不过,只不过,有些,暴躁,对,是暴躁”

谢瑶环嫌弃摇头,嗔笑不语。

武三思快马加鞭抵达长安,方进城门,却见一行黑衣官差押解数十辆槛车出城,里头的囚犯,人人都是眼熟。

“停下,尔等是何人?所押者何人?”武三思的管事拦住去路,大声吆喝。

“东都丽景门,休得多问,仔细引火烧身”黑衣官差自报家门,挥舞着鞭子将管事抽开,一行人狂奔而去。

丽景门?武三思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他改变行程,未曾入大明宫禀奏,而是回府,听取近日长安消息。

一听之下,武三思摇摇欲坠,权策将武延义造反的消息罪证移送丽景门,侯思止以此抓人,严刑拷问,查出了对天后污言秽语,诋毁佛陀,大不敬,妄议散布宫闱秘事,僭用仪仗,辱骂薛怀义等一连串罪状,他进城门见到的人,已经是丽景门抓捕的第二波了,其中牵连的远支近支武家亲戚子弟多达数十人。

“好,好个权少卿”武三思咬牙切齿,权策将事情闹大,他与武承嗣的梁子,算是结到了明面上,再无转圜余地。

“主人,此事莫非有误?若如此,还须早些入宫禀明,不然,怕不可收拾”府中幕僚连连劝说。

武三思怒瞪他们一眼,蠢得伤心,丽景门卷入进来,早就不可收拾了。

他是局中人,与权策站在一起还好说,维护天后制令威严,无人不可杀,与他相抵触,便是与天后抵触,嫌命太长?

“休得胡言,谁说此事有误?此事确凿无误,武延义罪有应得,本官只是,只是觉得,权少卿的处置,太过,太过暴躁,太暴躁了些”

第九十章 暴躁少卿(中)

腊月三十,新安县,函关古道。

武后銮驾仍旧在未时前抵达,所不同的,在于气氛,宾主双方不甚和谐。

大鸿胪豆卢钦望调教成效并不明显,阿史那斛瑟罗虽说遵从了队列安排,落后武后銮驾一丈远,在她右侧随从,但却不像傍时昔那样乘坐车辇,也拒不接受天朝的亲王仪仗,自顾自骑着高头骏马,打着自家白茫茫的羊皮旗幡,大纛上挂着个毛茸茸的狼头,甚是不吉利。

抵达之后,鸿胪寺和春官衙门依样葫芦,将观兵台预备停当。

“可汗,朕之千骑、东都千牛稍后将会到此演武,请可汗一观”武后微微侧头,淡淡说道。

斛瑟罗落座在武后下首,直视对面平和雍容的睿宗皇帝,颇为不屑,漫不经心回应道,“天朝兵马,在边塞已有所领略,战力是有,稍显呆板,不够灵活,顺风仗尚可,稍有挫折,一乱即溃,想是天朝规矩礼法森严所致”

话里有不少火气,豆卢钦望驯服他,着实花了不少功夫,礼官从进馆驿大门开始,每一步都是阴谋诡计下三滥招数的大集合,人马下巴豆蹿稀,蛇虫钻被窝,馆驿四周开堂会,无所不用其极,最令人气愤的是,他的使团中还有不少人感染了杨梅毒,断送了终生幸福。

“可汗但请静观”武后心中恼怒,面上不显,勉强回了一句,不再搭话。

依然是东都千牛先登场,气吞山河的队列,仍旧直抵人心,其后是重骑兵,一个个连人带马的铁疙瘩,在索子马链接之下,威武雄壮,千骑如一人。

两骑绝尘,前方一个红马红袍红披风,未戴兜鍪,梳着道士发髻,素面朝天,正是谢瑶环,后方一个,英挺豪迈,却穿着文官袍服,正是权策。

两人到武后驾前跪地复命,饶是谢瑶环在前方,又是武将打扮,奈何身躯稍短,容貌绮丽,一眼就能看出是女儿身。

武后召二人近前,颇多嘉许,礼仪性问及斛瑟罗,“可汗,朕之马步二军如何?”

“草原上的汉子,说话直爽,大天后休要怪罪”斛瑟罗自己给自己挂上了免罪金牌,粗声粗气地品头论足,“这些兵马卖相绝佳,看上去威势赫赫,像草原上的狼群,但却太过冷静平和,没有军人嗜血张扬之气,表演尚可,战斗起来嘛,怕是一冲即散,难以制胜,何况以女子统兵,大大不吉”

武后脸色唰地阴沉下来,眉眼间怒气隐隐。

夏官尚书娄师德雄赳赳出列,“可汗,本官久在边陲,与突厥、吐蕃都交过手,你们所谓的狼群,也不过尔尔”

“哼,自然是天朝人多势众,兵甲犀利”斛瑟罗死性不改,嘴硬到底。

娄师德不逞口舌之利,只是留下一句狠话,“但愿有朝一日,能与可汗沙场相逢”

“娄尚书,何必等待来日”权策轻拂袍袖上前来,“可汗所说,也有道理,不只是谢将军,千牛千骑上阵见血的机会也是不多,正巧可汗有意,何不即刻对阵一场,也好辨别个上下高低,免得可汗以称臣之身,口服心不服,别扭得紧”

这话一说,两厢都安静了,不少朝臣偷眼瞧武后神色,只看到阴沉如水,众人不得要领,无人敢擅自出声拿主意。

斛瑟罗在台上无人给台阶,只好强做硬朗,“本汗此行,随身所带武士二百名,想必天朝不会以多欺少?”

权策后退到谢瑶环身后,不再说话。

谢瑶环得他暗示,已经成竹在胸,“一百千牛,一百千骑,本将不占你便宜”说完,大步流星回到军阵,后撤一里路,腾出厮杀空间。

“哥舒雀,代本汗出阵”斛瑟罗凶性上脸,“赢不了,就不要活着回来”

转过脸,仰着下巴对着武后,“大天后,本汗意欲近前观战,不知……”

一旦将其视作敌人,武后便不再有甚气怒之处,笑意盎然,“呵呵,可汗有此雅兴,朕自当奉陪,传旨,移驾”

睿宗心惊劝阻,“母后,战阵慌乱,刀剑无眼……”

武后回眸瞟了他一眼,径自动身,睿宗犹豫良久,还是稳坐原地。

朝中文武全数随武后移驾到不远的高地上,随同而来的太平公主甚至跑到了武后身边,近距离俯视下方厮杀场,兴致勃勃了没多久,柳眉倒竖,“权策在作甚?”

权策在换衣服,千骑郎将令狐伦几人围着他,给他披上重骑兵铠甲,他要亲自上阵,口中对着令狐伦吩咐,“解掉锁子马,布阵,车悬”

“是,将军”令狐伦等人哄然领命,兴奋得跃跃欲试。

重骑兵编练,名为出自令狐伦之手,幕后其实是权策试图提升唐军战斗力的尝试,不只有装备,也有阵法,有的来自后世,有的来自历史,汉人骑兵纵横大漠的时代,东西两汉是个巅峰,卫青霍去病窦固窦宪,将星闪耀,车悬阵就是霍去病发明的,用以冲散割裂敌军,凿穿之后,整军回环,首尾相接,增加骑兵冲击力,同时令敌军陷入磨盘般的陷阱,不管有多少人,都是单骑孤军。

千骑演练过这个阵法,时日很短暂,突然拿出来使用,是有风险的,但此阵并不复杂,敌我两军兵马又少,凿穿回环,肉眼可辨,正是个小试牛刀的好机会。

“天后”谢瑶环帅旗就在武后身前,回身拱手请示,待她点头,立刻挥动令箭。

“唏律律”

百名千骑精锐勒紧马缰,前蹄同时腾空,落地即奋蹄,像离弦之箭,卷起一阵阵寒风,暴烈冲向突厥骑兵。

哥舒雀粗豪大吼一声,催动马匹也是狂冲而来,一里路,快马冲锋,转瞬就要接战,哥舒雀惊诧地发现自己对面竟然是个空隙,空隙中两柄长杆斧枪想交错,直冲马头而来。

“汉人狡诈”哥舒雀怒骂一声,挺枪而上,奋力将斧枪拨开,还未来得及欢喜,又是两柄斧枪劈砍过来,赶忙又去格挡,一路格挡不迭,马匹惨叫声不绝于耳,想来是有勇士遭了汉人的道儿。

眼看前方没有了敌军,哥舒雀大为兴奋,勒紧马缰就要掉头杀个回马枪,追击砍马头的下作敌军,还没来得及高兴,前方烟尘大起,斧枪熠熠生寒。

敌军竟然先玩儿了回马枪?

哥舒雀大惊,扭头左右四顾,却见尽是周而复始转圈圈的汉家兵马,不见匈奴皮袍勇士,心胆为之一寒,挺起长枪,抱住马头,灵活调整方向,向着敌人的马匹猛烈冲去。

“轰”两人两马惨烈对撞,胯下马撞上了铁面具,惨烈嘶鸣,连连后退,哥舒雀夹紧双腿,稳住马匹,挺枪刺人,先听到金石之声,再是入肉,正待奋力往里送,刺死个狡诈汉狗。

“噗呲”他持枪的胳膊先被一柄斧枪剁掉了半拉,鲜血喷上天半尺高,却不全是他的,还有他的马匹,头颅被砍掉,轰然倒地。

“嗷嗷”哥舒雀捂着伤处,在地上打着滚儿惨叫。

第九十一章 暴躁少卿(下)

高台之上,情景又不相同,俯视下去,只见百名千骑奔腾成数个圆环,突厥骑兵在中间左冲右突,相继被斧枪砍杀,残肢断臂横飞。

武后露出了矜持的笑意,身边的朝臣称颂声不绝于耳,唯有太平公主恼怒,她的视线一直盯着权策,见他被突厥骑兵刺中,硬挺着往前冲,挥动斧枪砍掉一颗脑袋,不顾伤处,兴奋地继续策马画圈,太平公主却叱骂,“权策不晓得贵贱,不知自爱,定要好生责罚”

武后嗔她一眼,笑意更浓,斛瑟罗脸色漆黑一片,眼底深处是恐惧,“天朝兵甲果真犀利,也有能人异士,这新创的战阵,非同凡响”

“可汗错了”谢瑶环淡淡否定,十足轻蔑,“此乃汉家古有之物,并非新创,太宗皇帝有言,以史为镜,可知兴替,汉朝以此车悬阵封狼居胥,若可汗不引以为戒,怕我大唐铁骑纵横北漠之时,不远矣”

斛瑟罗服输可以,服战阵可以,但不可以服女人,梗着脖子道,“本汗观你此战,仅动了一下令箭,甚至连外厢一百步兵都不曾调动,怕指挥此战者,另有其人”

“步兵乃是东都千牛”谢瑶环不为所动,瞟了他一眼,“东都千牛,是一支比千骑还要骄傲的军队,令他们此时上阵抢功,无异于取了他们的性命,为将者所不为”

疑惑地眨着大眼睛,忽闪忽闪问了一句,“可汗,果真知兵?”

斛瑟罗脸颊酱紫,又怒又气,却再不敢放肆。

斗嘴的功夫,下方战场,胜负已分,来时斛瑟罗带了两百护卫,待到去时,怕要孤身一人了。

哥舒雀没有死,他也不想死,趁着千骑整队的功夫,从尸首中爬起来,向着山坡冲来,口中惨呼,“大汗,救我,大汗,救我”

“哒哒哒”

一骑绝尘而来,在山坡下将他截住,扔掉手中斧枪,抡圆了马鞭,恶狠狠抽在他脸上,将他半边脸蛋抽烂,连翻几个跟头。

“大汗……”哥舒雀叫了最后一声大汗,又是一鞭子直抽在他嘴上,满口鲜血碎牙,再难出声。

马上骑士在武后和斛瑟罗面前,骑着马转着圈子,用鞭子将哥舒雀活生生抽死。

目睹他断气,谢瑶环确认战斗结束,策马下了山坡,查看伤亡,整兵回营。

斛瑟罗看着嚣张的骑士,怒气冲天,眼珠子转悠着,想着该怎样用自己藩属臣子的特殊身份,让这个该死的东西喝上一壶。

却有人代劳了,太平公主早就按捺不住,娇叱一声,“权策,你给本宫上来”

骑士费力地取下全包围的头盔,滚鞍下马,快步蹿上山坡,脸上颇是得意,太平公主快步迎上,却没有好果子给他吃,素手一伸,揪住他的耳朵,拎着就往銮驾方向走,“待御医给你诊治,若伤势不重,看本宫可会轻饶于你”

“哎哟哎哟,疼,姨母”权策连连叫疼,适才威风凛凛的杀神,瞬间变得如同绵羊。

这戏法唱得有些离奇,斛瑟罗目瞪口呆,对天朝的女性顿生高山仰止之心。

斛瑟罗良久才想起要给自己的爱将讨回公道,利落地一跪到底,“大天后,臣不远万里而来,只愿求得天朝庇护,战阵交锋,生死各安天命,臣无怨言,然而战局已定,臣属下却遭如此虐杀,实在与天朝仁爱之名相悖,请天后,为臣作主”

武后玩味的看着跪在自己裙下的壮大汉子,微有些感慨,不同的人,便要不同手腕,对突厥这等野人,唯有铁血有用,刀剑出真章,任你桀骜,又能如何?轻笑一声,摆手示意旁边的豆卢钦望,“大鸿胪,扶可汗起来,权策行事暴躁,朕会处置他的”

斛瑟罗站起身,对武后含糊其辞不甚满意,他都跪了,还办不了一个黄口小儿?径直开口问道,“臣适才见公主待他犹如家人,可是身份贵重?同为天后臣子,天后可莫要偏私才好”

武后哈哈大笑,豪情四溢,声传四野,“权策乃朕之外孙,皇家血胤,朕不偏私,怕是不行,可汗,可还有话要说?”

斛瑟罗自然是无话可说,武后的回应令他有种亲切感,恃强凌弱,才是本真,举手投足间,对她反倒更显恭敬。

武后等人回到銮驾旁,权将军和权少卿都不见了,只看到个锦衣华服丰神如玉的纨绔子弟,太平公主最是喜欢如此打扮他,胸膛处衣服有两处略鼓出,显然是包扎了伤口,一处是刚才的新伤,一处是前日弄死武延义时候的旧伤,都不严重。

权策站在太平公主身后,太平公主偏着一条腿,坐在睿宗的辇舆边,兄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睿宗皇帝极为宠溺幼妹,被妹子奚落没胆子看战阵厮杀,竟也不气不恼,含笑讨饶。

武后瞟了他们一眼,登辇起驾,权策这副打扮,自然不能履行公务,钻进太平公主的四驾马车里蹭车。

“你今日如此做事,不是你稳当脾性,可是有所诉求?”太平公主板起脸,正色问道。

权策吸吸鼻子,垂下头,“因统兵之事,武延义作乱伏诛,孩儿忧心惹祸,便想着……”

“便想着拼命挣些功劳,保住性命?荒唐”太平公主横眉立目,怒声接上,“武延义诽谤母后,自有取死之道,你怕什么?就因为他姓武?姓武的杀我姓李的,姓李的便杀不得姓武的?”

权策离开坐垫跪下,未作辩解,其实,他这场放肆闹腾,立功的想法比较淡,更多是想获咎,因忠心做事而获咎,鸿胪寺建制上归属尚书省,武承嗣是纳言,行文昌右丞,乃是尚书省四位主官之一,取了武延义性命,再留在他手底下做事,犹如羊入虎口,还是尽早脱身为妙。

太平公主伸手将他拉起来,脸上寒霜未散,“我告诫你多次,生在皇家,金枝玉叶,要自重身份,善加奉养,不可轻身犯险,你却屡屡妄为,这次因你有苦心,便饶过你,日后再遇此等情形,先与我商议,若我护不得你,你再去做那出卖身体的勾当”

出卖身体?便是用出卖性命,也比这个好听多了。

权策愕然抬头,见太平公主也为失言而恼羞,脸颊粉粉的,见他看来,强作凶悍,回头一瞪。

不由得脱口而出,“回眸一瞪百媚生”

太平公主薄怒,“小贼,胆敢轻薄姨母”双手用力一推,将他推下车驾。

权策狼狈滚下车,踉踉跄跄站定,后边一众銮仪护卫车马辚辚,但这个都有定数,不好僭越,灰头土脸站在路边,等了良久,等到殿后的府兵队伍到达,才借得马匹代步,免了走回东都的厄运。

第九十二章 端衡朝野

正旦日,东都洛阳,万象神宫。

西突厥内附大典隆重举行,斛瑟罗作为主角,未曾再出幺蛾子,函关古道一场厮杀,比豆卢钦望用尽手段的效果都要好,让跪就跪,让叩头就叩头。

各藩属国使节观礼,其他使节还好,习惯了任是哪家帝王,来到万象神宫,都要俯首低头,殆无例外。西域各国使节却是感触极深,西突厥可汗阿史那斛瑟罗,昔日在西域数十个小国家,堪称是魔王杀神一般的人物,即汗位以来,肆虐二十余年,名号可止小儿夜啼,他白茫茫的行军旗幡是任何一个城池和部落的噩梦。

“臣,西突厥可汗,阿史那斛瑟罗,拜见天朝大天后”斛瑟罗依照礼官提点,规行矩步。

西域诸国使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队列有些喧哗。

“咄,肃静”殿中侍御史嘬唇大喝,朝中文武使节,一同整肃衣冠,寂然无声。

斛瑟罗神色也为之一振,行礼如仪,依照剧本与武后对答西突厥风土人情天灾收成,出万象神宫更衣,片刻后,着大唐郡王服饰入觐,与武后重新见礼,定下君臣名分,奉上各色贡品,斛瑟罗虽已成丧家犬,家底丰厚无比,贡品就有牛千头,马五百匹,羊万只,极其丰饶。

武后赐宴陶光园,命斛瑟罗五日之后归国。

宴席之间,曲乐和鸣,不待武后吩咐,被豆卢钦望和武三思轮番纠缠的斛瑟罗主动离席,“大天后,蒙天朝接纳庇佑,臣得以安享富贵,此间其乐融融,愿献舞以增色”

“可汗有此意,甚好”武后笑意吟吟,气派雍然,神思遐飞,去年,今年,年年都有藩属国内附,她的正旦大飨,不只与朝臣、万民同乐,还能令藩属国共襄盛举,如此功德,谁人能与比肩?武后顾盼自雄,飘飘欲仙,心情一好,也不愿令斛瑟罗太过难堪,“西域诸国素来能歌善舞,诸位使节,可有雅兴,与可汗一同起舞?”

“臣等遵命”西域各国使节自然没有二话,于他们而言,跳舞本就是日常,何况是跟斛瑟罗一起,堪称与狼共舞,也是生平难得记忆。

斛瑟罗看了眼稀里哗啦出来的数十名伴舞,并不觉得缓解了尴尬,反倒更觉得羞耻,这些被征服的羊羔,不配与长生天眷顾的独狼一同起舞,再次下跪,“大天后,有道是歌舞不分家,诸位使节可一展歌喉,久闻天朝诗礼弦歌鼎盛,请天后赐下乐手,为我等伴奏”

“哦?也罢”武后稍加思量就明白了斛瑟罗的心思,这人虽则粗鲁不文,贵族大家的傲气却是不少,“众卿,谁人愿弹奏一曲?”

众人纷纷矜持而笑,大家都有一手,也都想露一手,这就比较尴尬了。

这个众人不包括权策,他没有这一手,不用尴尬,位子在第三排,不引人注目,自自在在,抱着一条羊臂臑啃得有滋有味,这道餐食有点像是孜然烤羊腿,不过却更为细嫩软糯,香料十分入味,却又不腻人,是他难得喜欢的唐朝美食。

“侄臣承嗣愿为可汗演奏”出乎意料,最先出来争露脸机会的,是武承嗣,一般而言,这种机会都是中层官员或者皇室的亲近晚辈出来竞争,紫袍大臣出来献艺,有损朝廷的威仪。

“呵呵,既是承嗣有此心,便由你来吧”武后诧异了一瞬,摆手同意了。

武承嗣命人抬来古筝,端坐在琴凳上,“可汗颇有勇武之风,恰好我朝大才权策少卿新近谱就一曲将军令,乐曲所歌咏的,正是谢瑶环将军,几位都是有缘人,本官便演奏这曲,为可汗助兴”

“铮……”

不待斛瑟罗反应,武承嗣拨动琴弦,激越高亢的曲调响起,斛瑟罗倒也不怯场,做了几个小点儿的动作热身,继而动作大起来,腾跃、胡旋、四肢舞一一展示,动作间力道十足,很是带起一股热力,西域诸国使节慢了一拍,很快开始用五花八门的语言吟唱,为了配合上曲调,嗓门扯得很高,很是难听。

权策的食欲被他们打扰了,丢开象牙箸,看着弹古筝的武承嗣,平心而论,这人的外表极佳,身材匀称,相貌凛然有威仪,弹古筝的水准听不出来,但他选将军令,怕不只是要让斛瑟罗吃瘪,更多是想要借机表态,割断次子武延义事件对自己的影响,向武后表达忠心。

他这里神游天外,曲调已毕,斛瑟罗大动作跳完全场,面色微微红润,气息平稳,谢幕时一手抚胸,以突厥礼节,向武后施礼。

武后拊掌大笑,赞誉有加,“可汗舞姿雄烈,不愧北疆贵种,塞外人杰”

一场夜宴其乐融融结束。

大年初二,正旦大飨,在万象神宫祭拜后,武后御则天门,接受群臣恭贺,再度改元,690年为天授元年。

礼仪性活动结束,权策陪同斛瑟罗,开始游方之旅,陪同他前去白马寺,听取佛门北宗魁首神秀法师讲解大云经。

权策对神秀法师颇为感兴趣,试图攀谈几句,奈何神秀佛性坚忍,对官家人敬而远之,满口阿弥陀佛,并无热络之意,让他好大没趣。

斛瑟罗对佛陀颇有敬畏之心,参禅恭恭敬敬,听经也静得下心思,稳坐蒲团上,全无平日暴烈桀骜的模样。

权策并无兴趣,径自迈步出门,身边护卫沙吒符快步迎上来,附耳说了几句话。

翘了翘嘴角,权策没有放在心上,武承嗣在天授改元的第二天,将亲朋故旧当中,与武延义结交密切的人等共一百二十余人,上至四品尚宝丞,下至不争气的浪荡子,全数移交给丽景门审讯。

断尾求生,武承嗣做到这个份儿上,就算侯思止有心穷追猛打,武后也不能容。

本是意料之中,权策也未曾想过凭借此事将武承嗣拉下马,这是不可能的,武周革命在即,武承嗣的用处还大着呢。

许是神秀法师道行高深的缘故,斛瑟罗在白马寺受到了佛家洗礼,更改了行程,不去嵩山了,要在白马寺参禅,权策乐得清闲,拜见了日渐消瘦的薛怀义,返回东都。

在东都长夏门口,迎上了宣旨钦差,接到了武后制令。

“……鸿胪少卿权策,自赴任以来,殚精竭虑,屡有建树,理应嘉赏,然其少年,行事躁进,骤居显贵,非所谓明吏治酬功臣之道也,特予开去本兼各职,为侍御史,从六品上,行走公府,涵养谦冲,庶几端衡朝野,匡正风纪……”

侍御史啊,倒是避开了武承嗣,但顶头上司却是大名鼎鼎的来俊臣。

“这尾巴,还有的夹”权策苦苦一笑。

第九十三章春天伦

与权策的贬官一起,还有一连串的封赏。

谢瑶环授予从三品云麾将军的散官,仍旧在宫中御前行走,掌管东都千牛卫、北衙千骑军务,成了最大赢家。

郑重加护军勋衔,赐紫金鱼袋,令狐伦升任千骑将军。

文官这头,春光尚书武三思升任天官尚书,鸿胪寺卿豆卢钦望升任麟台监,老头儿是很厚道的,权策为他分担了不少压力,临走前,解决了权策的后顾之忧,将通商司郎中邓怀玉升调为本堂郎中,将仪制司主事卢照印,升为仪制司郎中,原仪制司郎中病退。

东都洛阳春意浓浓,喜气洋洋,上林坊的义阳公主府,迎来了个特殊的客人,太平公主。

与高安公主温婉和善,了无机心不同,义阳公主作为萧淑妃长女,亲眼见证了母亲的遭遇,也承受了从天堂落到地狱的磋磨,心中郁郁不平,加之性情外圆内方,为人处事清冷,自从离开宫禁,便与太平公主素无往来。

见到太平公主的第一眼,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长子那边有什么不妥当,参与正旦大飨和内附典礼的官员,上上下下都有封赏,唯独权策遭到贬官,权策回府后,她未曾多问,着实是担了不少心思的。

两厢见礼完毕,东西对面而坐,拉了一会儿家常话,事关长子,义阳公主到底沉不住气,小心翼翼地问,“殿下,可是我儿,又惹了甚祸端?”

太平公主早对她的拘谨疏离不满,此刻见她卑微情状,恼火更甚,不怪权策凡事只晓得埋头苦干,亲力亲为,动辄以性命相拼,全无半点皇家贵人气派,却原来是给自家母亲带歪的,正要出言讥讽,念及她一片慈爱之心,到底忍住,放柔了声音,“权策大了,做事又是妥当的,姐姐不必太过费心,他的院子在那里,带我去看看,莫要通传,直接去便可”

平素见惯了权策老成稳当礼数不缺,太平公主倒是很想见见他私下里是何等模样。

义阳公主虽不情愿,却顾忌太平公主身份,不好违拗,心下暗地里盼望着,长子可要老老实实的才好。

不管是太平公主的兴致勃勃,还是义阳公主的提心吊胆,走进未名小院儿,见到里头的欢快闹腾,都很是意外。

权策正在当孩子王。

胖丫头权箩已然两岁多,趔趔趄趄能走能跑了,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此时拽着大兄的衣裳歪歪斜斜地躲闪奔跑,二兄权竺就是个坏蛋,绕着圈儿跟条泥鳅似的总要来逮她,权策弯着腰张开双臂拦着他,动作尽可能小巧轻柔,妹子不能跑太快,弟弟也不能用力硬扛,这极简版的老鹰捉小鸡,累得他满头大汗。

“咯咯咯,呀……”权箩惊叫一声,险些被抓了去,躲开后,脆声大笑,得意非常。

“迟迟,我要抓到你了”权竺人矮腿短,虽连妹妹的裙角都未曾摸到,却也不气馁,他踅摸出点儿技巧,声东击西,突然改变方向什么的,颇有一些小聪明,这次险些得手,更是越战越勇,抹了一把汗水,大声叫嚣。

“小娘子,慢些,莫要去那边,二郎要来了”边儿上还有啦啦队,榴锦和双鲤是支持权箩的,跳着脚侦察敌情,脸蛋紧绷着,十分紧张。

相比之下,权竺的啦啦队要少一些,只有尺素一个,小道士一边加油,还得承受双鲤的奚落,面红耳赤,沙吒符和绝地靠着廊柱,抱胸看着,并不出声,年纪大了,拉不下脸皮参与这等小儿游戏。

闹腾了没多久,权箩到底是小,有大兄这么个强援,还是险象环生,权竺使出绝招,抱着权策的大腿大转弯,结结实实将妹妹抱在怀里,嘿嘿直笑,“迟迟,抓到了”

他这里得意,抱得太紧,权箩不乐意了,呜哇一声哭出声来,权策赶忙蹲下身,将弟妹揽在身前,温言抚慰,却良久不见奏效。

“小娘子莫哭,杏仁羊酪来了哦”雏菊捧着个漆盘,自小厨房里出来,笑盈盈地眯着大眼睛,转眸看到了竹木丛掩映中的两位公主,赶忙蹲身福礼,“奴婢见过太平公主殿下,见过主母”

权策闻言起身,抱着抽搭不停的权箩,快步迎上来,笑嘻嘻的,“孩儿拜见母亲,拜见姨母,迟迟,来,给姨母拜年”

权箩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太平公主,一时有些害羞,脑袋一摆钻进权策怀里,权策用肩膀抵她,“迟迟乖,给姨母拜年,姨母给你好吃的”

听到有吃的,打动了权箩的芳心,扎巴扎巴眼,两只白嫩嫩的小手,交叠在一起,做了两个拱手的动作,嘴里清脆地说道,“新春大吉”

说完就摊着小手,等着太平公主给好吃的。

“咯咯咯”太平公主笑出声来,戳了权策一手指头,嗔怒道,“你这做大兄的,便是如此带弟妹?”好在她很是带了些东西过府,其中有江南厨子新作的粔籹蜜饵,拿出一块儿,放在权箩胖乎乎的小手里,得了吃食,权箩甜滋滋的笑了,小脸上两个小酒窝甜美醉人。

“这丫头,着实可人疼,来,到姨母这里来”太平公主喜翻了心,伸出手要抱权箩,权箩许是吃人手软,也就顺从了,搁在平常,陌生人要抱她,那可是千难万难。

义阳公主愣在旁边,看着眼前其乐融融,在权策叫太平公主姨母的时候,她就愣住了,还怕太平公主恼怒,却未料到,太平公主与长子的关系竟是如此融洽,心情一时间有些复杂。

“母亲,用杏仁羊酪啦”权竺仰着脸,咧着嘴,露着细密的小白牙,唤醒了她,笑着点点头,进了正堂。

太平公主放权箩下地,这丫头是个淘气包,老实了没一会儿,东西吃完,就在她怀里拧起了麻花。

义阳公主命侍女将她带出去,张罗了茶水,陪着义阳公主坐下。

“褚家那丫头你倒开解得好,看她活泛的样子,不晓得的,还以为在家当小娘子呢,无忧无虑的”太平公主半是打趣,半是探究。

权策侍立在一旁,闻言连连摇头,“姨母谬赞了,双鲤脾性好,心思单纯,当初受了点儿惊吓,缓过劲儿来就活蹦乱跳了,完全不用孩儿开解”

太平公主点点头,又问,“没看到玉奴,去哪儿了?”

权策倒是不隐瞒,“孩儿节后便要去御史台任职,两眼一抹黑,只好辛苦玉奴,先行回长安收集些消息,免得冲撞了谁家”

“你倒是谨慎”太平公主转开话题,对义阳公主问道,“怎的未见权家姐夫?大过节的,还不从嵩山回来?”

义阳公主神色一暗,勉强笑道,“说是许了宏愿,中断不祥”

太平公主闻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很是难看,深吸一口气,沉声大骂,“世间男子,多是如此混账”

权策听得如坐针毡。

第九十四章 其惟春秋

上林坊,义阳公主府。

母子二人相对沉默。

义阳公主只觉有千言万语要说,却都说不出口,长子背负出身原罪,行走诡谲朝堂,已是艰险重重,怪责他认贼作姨母的话,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但若要鼓励他与太平公主多多亲近,这等事,她仍是做不出来。

“我儿,便是血脉相通,君臣大节多少也须顾忌一些,莫要轻佻”义阳公主叹口气,还是慈母心肠占了上风,总担心孩儿行事有差池,让人拿了把柄去。

“是,母亲”权策俯首听训,主动提及与太平公主的交集,从雷殛薛绍说起,到中元节说鬼,再到上清观养伤,又到挨打五十大板和将军令,“孩儿无攀附之心,一直谨守君臣分际,自上清观养伤时受命改口,礼节周全,只是改了称呼,无关其他,更不敢僭越,请母亲放心”

“我儿行事稳妥,为娘是放心的”听他这么说,义阳公主反倒心生不服,本就是隔房姨母,哪里又扯得上僭越?话赶话到此,索性问起她最担心的事情,“这遭贬官,连降两品,于我儿可有干碍?”

“并无多大干碍”权策回答的洒脱,他的保命大业按部就班,官职升降早就不在度中,“孩儿无上进之心,母亲辛劳半生,孩儿想着,待到适宜时机,早早致仕辞官,奉母亲四处游历,以尽孝心”

“小小年纪,休得胡言”义阳公主嘴上轻叱,面上欢喜,“你有这份心,为娘就高兴了”

娘俩絮叨半晌,义阳公主才起身,忽的想起一事,“府中庶务纷杂,二郎和迟迟也渐大了,该管教着些,若是可行,就将芙蕖接回府上,替为娘分担一二”

权策含笑称是,送了母亲回房,脸上的笑意散去,母亲觉得疲乏,最好的分担,却不是芙蕖。

收拾好心情,权策入宫求见,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谢恩之礼却是少不得。

“权策,你倒是还敢来”权策刚俯下身,就被一份厚厚奏本砸中肩头,赶忙俯伏在地。

来的不巧,武后心境大糟,以至于失态,破口一连串大骂,“结交的都是狐朋狗友,武攸暨平素装得像是良人,未料到却连族兄受用过的侍女都要勾搭,真真是色欲熏心,人面兽行……不说话?你倒是洁身自好,人以类聚,又好得到哪里去,不过是伪装得好罢了,毫无担当,言行举止尽是虚伪,遇事只知猥琐避让,何曾有一丝一毫忠孝之心?”

狗血淋头,权策低垂着头,听任武后发泄,武后一边痛骂,一边扔奏折砸人,持续了好长时间,武攸暨竟然做出这等荒唐事,难怪太平公主骂男人混账,这对至尊母女的怒火,他倒是经历了个遍,却是无妄之灾。

“你去传话给武攸暨,再敢胡作非为,做出悖逆人伦的丑事来,玷辱了太平,朕有的是法子令他追悔莫及”武后怒火渐消,并指如刀,指着权策,亢声下令,寒意渗人。

权策叩首无言,一个是武后的女儿,一个是堂侄,都比他亲近,又是长辈,实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你此来何事?”武后平静了气息,回到坐榻上,方才的一片狼藉,已经被手脚麻利的侍女太监收拾好,如同刚才的狂风暴雨未曾发生过一般。

“臣领受制令,前来拜谢天后恩典”权策一脸淡然,深深叩首。

“嗤”武后冷笑,“朕贬了你官,你真要谢朕?”

“臣谢恩发自肺腑,臣年少,久在宦海沉浮,多任事务官,颇多忙碌,疏忽家中久矣,常自怀愧”权策神情不动,言辞恳切,“如今转任言官,可两厢兼顾,全赖天后隆恩”

“哼,到底没有大出息”武后仍旧没给好脸色,声调却柔和了许多,话锋一转,问了个问题,却是一阵冷风刺骨。

“朕以后位掌国,可是名不正言不顺?”

权策大腿肌肉转筋,险些支撑不住趴下,嘴唇动了好几次,才磕磕巴巴出声,“臣以为,但教大唐政通人和,国强民富,天后便功在社稷,名分并不值得深究”

武后微微一顿,这个问题,她问过不少人,权策的回答,却是新鲜,咄咄逼问,“若是朕要深究呢?”

这会儿功夫,权策已经安定了心神,思路流畅许多,“向日臣在家中,居所未有名号,亲友皆不以为然,屡屡劝说,臣不得已,乃为居所命名为未名,臣之所思如此,人之一世,草木一秋,所作所为,德行功业,非此时此地,自我标榜所能得也,须盖棺方能论定,天后乃天上人,无须拘泥凡俗事,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千秋功过,且由后人评说”

说到这里,意犹未尽,嘴巴张了张,未曾出声。

武后起身下阶,伸出手,捏住他的下巴,声音清亮,“说下去,朕要听”

权策仰着脸,神色几番变幻,露出些哀婉之色,“臣万死妄言,天后工于谋国,还须,还须善加谋身”

武后凝视着他,拇指肚在他脸颊上划过,又突然松手,拂袖转身,冷声呵斥道,“还是多操心你自己,退下”

权策费力咽口唾沫,起身倒退出殿,转过身,春寒料峭,一阵凉风吹来,前胸后背的冷汗透心凉。

出了宫,在重光门外顿足良久,后怕不已,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敢对武后说起谋身。

沙吒符和绝地近前问安服侍,权策胡乱应答,迷迷糊糊跨上纨骕骦,它似是对主人心不在焉不满,打了个响亮的响鼻,权策闻声回神,心中警醒,近段时日行事太顺,有些得意忘形,却是兵家大忌。

“主人,回府么?”绝地声音低沉,他已察觉到权策有些不对。

“不,去太平公主府”权策到底还想着武后交代的传话任务,掺和这等床帏之事,很是尴尬,却推拖不得。

“权郎君”权策抵达公主府,门房众人疾步跑来为他牵马坠蹬,公主府的下人,只认太平公主的亲疏好恶,他是太平公主钟爱的晚辈,在此地的地位也就贵不可言。

沙吒符散了些赏钱,众人簇拥权策进门,刚拐过影壁,却见几人抬着一个蒙着白布的担架匆忙避往一边。

权策目露好奇之色,门房管事伶俐,悄声给他解惑,“那是春官侍郎武攸绪的侍女,不知怎的,到驸马院儿里撒起泼来,公主恼怒,令人杖毙了抬回武府去”

权策脚步一顿,叹了口气,继续往前,又见内院仆役下人往来匆忙,似乎在布置什么。

“千金公主过府,与公主商议了,要遍召长安勋贵子弟、文学士子美姿容者会文饮宴,名为画眉宴,权郎君人品才学俱是上乘,未曾收到帖子?”

权策停住了脚步,千金公主,史上最无耻的公主,自降两辈给武后当女儿,首开给武后贡献面首的风气,不知一手带坏了多少大唐公主,这种帖子,他自然收不到,他收到了才有鬼。

“我忽然记起还有要事,今日便不拜访姨母了”权策终于决定不再进门,“为我准备笔墨,我写几个字,代我转交给驸马”

写了两行大字,权策片刻不停留,快步离去。

一个性情强势,一个心有块垒,两人的结合,终究开出了恶之花。

念及自己也在其中周旋不少,权策心情沉郁难言。

第九十五章 嵩山风雨

权策写给武攸暨的字,最先仍是到了太平公主案上。

“他从何处来?何时到?何时离开?为何离开?”太平公主面沉如水,问了一连串问题。

香奴已然讯问了门房众人,对前后情形了如指掌,“权郎君自太初宫出来,就来了府上,在角门处撞见武府贱婢的尸身,才进二门,听说了画眉宴之事,便托词另有要事,留书离去”

太平公主眼中厉色闪动,“将多嘴多舌的贱人给本宫打死”

香奴垂首领命,退了出去。

太平公主枯坐一会儿,神情低落变幻,缓缓被傲气取代,打量那幅字,哼了一声,“这小贼,操心的倒不少,说教起来活像个老夫子……噗嗤,字却还是那么丑”

“来人”太平公主扬声召唤,“这是权郎君写给驸马的,拿去西跨院给他,他若问起,就说本宫看过了”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十六个字,武攸暨品咂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嘴角掀起一抹自嘲,“也罢也罢,忘情谷多去几遭就是了,各自得了自由,还松快一些,饮食男女,除此之外,复有何事?”

“来人,将这幅字与我装裱起来,挂我书房,当个中堂”

嵩山,嵩阳书院。

权策在门外立了有一会儿,迈步进门,转了几个弯,到了一处院落前,看着里头虽不华丽却不同凡品的陈设,权策肠胃中不可遏制地阵阵翻滚。

倘若权毅有始有终,对故去的私生子和外室有几分真心怜惜,为他们守孝祈福,即便心中会有不快,终究当得起他的敬重,但是眼下,权毅只当得起当日的自评,为父失德。

许下宏愿,中断不祥,这是给母亲的回复,她哪里知道,权毅早已没有在中岳观,而是移居到了嵩阳书院,至于原因,中岳观方外之地,虽不禁女客,但男女在道观同居,终究不妥当。

无字碑已经查探得很清楚,这女子乃是嵩阳县一大户人家的庶出女儿,生母已经早逝,某日到山上游玩,被权毅看上,辗转表达纳妾之意,那家主母早巴不得将她打发出去,私自做主应下,草草送上山,聘礼钱帛倒是收了不少,其余一切从简,休说媒妁之言,便是一顶小轿都未曾有。

如今,在嵩阳书院别辟住所,竟似要居家过日子了,呵呵,权毅可曾想过,他这里的分文抛费,俱是他苦守在家的妻子所经营?

权策此时,心乱如麻,有太平公主的殷鉴在前,他只觉得庆幸,母亲和姨母因出身之故,未曾养成骄纵狂傲的性子,晓得自爱自守,若是不然,他真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大郎”一声呼唤,唤回了权策的神思,却是权毅身边的老人,老管家权福,年纪已大,挣扎着要俯身拜见,权策伸手拦住,“大管家不必拘礼,我要求见父亲,劳烦代我通传一声”

“主人未曾在府中,去了山中游玩,要过了晌午才回”权福摇着花白头颅,转身招呼了几个下人丫鬟过来,“这是府中大郎,还不快些服侍”

“不必麻烦,带我去书房”净是些生面孔,人却不少,权策不耐,径自去了书房等着。

书房清雅,有股淡淡菊花香,墙壁上挂着一幅美人图,却不知是不是权毅的新宠,找了一圈,自己画的那副庶出弟弟的肖像画,却是不见。

看桌案上的书籍,尽是些诗抄、雅集、小说之类的闲书,这倒是还好。

没过多久,门前熙攘,权毅回来了。

“孩儿拜见父亲”权策躬身行礼。

权毅淡淡扫了他一眼,唔了一声,点点头,“你且等着,我换了衣服再来说话”

换衣服足足换了大半个时辰,进了书房,沉着脸开口就问,“你来何事?”

“无事,孩儿前来嵩阳公干,拜见父亲问安”权策已经改了主意,如此夫君,接回府中,非但不能分担母亲的压力,反倒徒惹一些是是非非,更加熬人,撇开了,两下里远远的,不失为一件好事。

权毅大为诧异,不自在的捋了捋胡须,“哦?可是你母亲吩咐的”

“母亲未曾吩咐,孩儿自作主张”权策含笑摇头,他很难理解父亲的心思,唐朝的驸马并没多少吸引力是真,可像他这般的却是少见,十几年如一日,摆着受害者的嘴脸,百般归咎于妻子,却不想一想,以自身的才具,能不能爬到驸马都尉的五品官衔还两说。

说到底,不过是人心不足。

“嗯”权毅神色微变,看了权策一眼,“听闻你又挨了杖责,伤势如何?”

“已经全好了,劳父亲挂怀,孩儿不孝”权策回答得中规中矩。

权毅动动嘴皮,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来,摆摆手,“嗯,时日已晚,府中做了些准备,便留下用晚膳吧”

“父亲恕罪,孩儿今晚还有行程安排,这就告辞了”权策无心久留。

权毅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会儿,点点头,令权福送他出门,终是未曾让新纳的妾室露面,权策也松了口气,真让他对这位莫名其妙的姨娘屈膝行礼,才是真窘迫。

离开嵩阳书院,权策去了嵩山别院,算起来,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未曾来了,与芮莱约定的旬日一见,却是失约不少。

“哟,这不是权郎君嘛,您可是稀客,大驾光临,奴家可是有失远迎了”芮莱坐在阁楼的窗边,手里拿着一把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挥舞几下,脸上怨气深重。

权策理亏,只是笑笑,厚着脸皮坐在她对过,“芮莱最近可好,瞧着气色不错,要是眉心展开一点儿,定能更漂亮”

“呸,登徒子”芮莱啐了一口,翻他一个白眼,自顾自侧坐着,扶着栏杆,远眺绿水青山,眼中布满了渴望。

权策被冷落一旁,心有不忍,“要是你实在闷得慌,出去走走也是可以的,就是得戴个帷帽,或者面纱什么的,不要让人认出来”

芮莱腾地转过身,大眼睛瞪着他,怨恨之色倒是没了,却显得惊惶,脸上失了血色,“你,你不管我?”

“管,要管”权策心一扎,赶忙接茬,“当然要管,只能在嵩山周边的山村镇子里,不能去嵩阳县城,也不准去道观寺庙里头人多的地方”

芮莱鼻子哼一声,身躯软下来,趴在栏杆上,“你那蜡烛商道怎样了?”

权策露出喜意,“第一批已经回来,在西市盘了个铺面,我就觉得都是白蜡烛有点单调,让他们试着熔了,掺点儿朱砂赭石进去,看能不能弄出点别的颜色来,他们在张罗着”

“你倒是花样多,也不怕糟践了东西”芮莱嘴上硬,眼中的赞赏之色藏不住,站起身来,“走吧,你那曲将军令我学了好些日子,编了个舞,跳给你看”

权策随着起身,想起一事,“芮莱,我着家人在剑南道的乡野之间,寻到个烧春的技法,酿出的酒芳洌甘醇,风味独特,你可有意经营?”

“怎的?你还盼着让我早些攒够百万贯?”芮莱笑容凄然。

权策心里咯噔一下,到底是钟灵毓秀见过世面的女子,发生这许多事,怕早已看出端倪,连连摇头,强做轻佻,“自然不想,我还未赢得你芳心,哪能轻易放你走”

“呸”

第九十六章 御史台院

返回东都洛阳,春假休沐已然过去,武后仍旧没有起驾返回长安的动向,似是要在洛阳常驻。

御史台在东都的衙署,位于太初宫中朝,丽景门内,独立于凤阁鸾台,与秘书省比邻,位于秘书省东北方向,规制不小,出公事房外,另设有左右春坊,供朝官临时居住。

御史台分为台院、殿院、察院三部,台院权责复杂,有四名侍御史,殿院主要负责礼仪纠察,有六名殿中侍御史,察院专责监察六部及地方风纪,有十名监察御史,御史台长官为御史大夫,然而此职并不常设,长官一般为御史中丞,正五品上,人员不定,也是位卑而权重。

因东都只是陪都,帝后不在时,便只有侍御史一名加御史中丞衔,总掌东都监察事务,这名侍御史同时负责丽景门制狱事宜,现在担任此官的,便是侯思止。

权策前来报道时,御史台众人济济一堂,三位御史中丞都在,来俊臣、徐有功和加御史中丞衔的侯思止,倒有两位是熟人,唯一初见的徐有功,年纪也最大,面相谦和,颇有长者之风。

除去他们三位,各院御史倒是有近十人在岗,权策一一拱手见过,初来乍到,彼此只是客套,唯有一人待他很是热络,同为侍御史的傅游艺,张口闭口久仰盛名,邀约他改日赴忘情谷饮宴,还扯到了翰林学士宋之问身上,倒是个有心人。

“诸位既已见过,便请台院诸位暂留,其余散去”即便有三位御史中丞,居中而立的来俊臣,仍旧说一不二,话音落,众御史便团团行礼告退。

“诸位请坐”来俊臣摆摆手,当先居中跪坐,徐有功居左,侯思止居右,四名侍御史分别跪坐两侧,御史台的最高层级便聚齐了。

侍御史除了高配的侯思止、权策和傅游艺,还有个闫百里,其人年过不惑,不苟言笑,身材矮小精瘦,眼神看谁都像是看奸佞一样,充满怀疑,可惜他这副样子瞒不过共事多年的同僚,也瞒不过新来的权策,玉奴将他查了个底儿掉,此人是个面正心歪,故作清廉,实则贪财好利的虚妄之人。

“权御史新来,本官当为你譬解,台院侍御史,总掌风闻奏事、纠举百官、入阖承诏、推鞫刑狱等事,权责重大,而人员稀少,故在座诸位,都须独当一面”来俊臣声调平缓,不见好恶,“眼下侯中丞负责推鞫刑狱,傅御史负责入阖承诏,闫御史负责纠举百官,在任已久,不好轻动,剩下的风闻奏事一项,便由权御史负责,待他日熟悉了各项业务关节,再行调整,权御史意下如何?”

“谢过中丞体恤,权策求之不得”权策立马接下了这个差事,风闻奏事,没有风闻便不奏事,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既有威慑,又方便偷懒,很是美妙的差事。

来俊臣见他如此反应,咂摸了下嘴唇,两撇山羊胡微微抖动,显然失算了,本以为对方年轻,又极善于折腾,给他个类似闲差的职司,晾他一晾,打磨一下他的锋芒,可收下马威之效,却未料到,正中下怀,这立威不成,却是送了他个称心如意,心情微恶,摆摆手,“既如此,便就此定下,本院五日一晤,权御史莫误了时辰,诸位请便”

拂袖起身,当先出门去,闫百里团团拱了拱手,一言不发,也径自离去。

徐有功很是热心肠,上前来道了欢迎,“本官多言几句,权当倚老卖老,还望御史莫怪”

“不敢不敢,权策恭聆长者教诲”权策礼数周到,十分恭敬,玉奴的消息显示,徐有功家境殷实,执法平恕,并无劣迹,唯一的缺陷便是好为人师。

果不其然,见权策诚恳,徐有功笑意更浓,为权策讲解了一番御史台行事规程,再三提点他执法当以平和为首,切莫过于严苛,有伤天和,大大不吉。

权策笑着听,时不时点头,心中却是叹息,这一套虽是正道,但在武后朝,注定不讨喜。

徐有功絮叨了良久才走,剩下傅游艺与侯思止,傅游艺本有意私下邀约权策,偏侯思止也不走,似笑非笑看着他,令他心神不宁,便不再多事,“权御史初来,若有疑难,尽可来找我,院中庶务杂事也是我在署理,有何需求,尽管开口”

“多谢傅御史,少不得叨扰”权策道了谢,目送他远走,才看向侯思止,玩笑道,“侯御史盘桓不去,可是要请我吃酒?”

侯思止眉目一立,“咄,本官才帮了你大忙,你不请我吃酒,却要打我主意,还要脸不要?”

这说的就是武延义的事情了。

“好好好,是我失礼了”权策连连告罪,“这便补上,侯御史若有三五至交好友,也一起约来,省得说我小气”

侯思止脸上却没了笑模样,怅然道,“很是不必,找个安静地方,你我二人小酌便可”

两人漫步走出御史台,却见上下人等见了侯思止,畏惧有余,尊敬不足,对他则都是淡淡疏离,权策纳罕,询问因由。

侯思止哂然解说,“我虽挂名在御史台,实际却专掌丽景门制狱,直达天后,与御史台并无干系,御史台台狱,由来俊臣亲掌,彼此之间,虽然同源,却多有龃龉,若非今日你来报道,我还不耐烦来听来俊臣聒噪”

权策听了,看他一眼,轻声道,“侯兄,有道是,过刚易折”

“贤弟有心了,我又何尝不知”侯思止叹口气,“这几日,特别有感”

见他有心事,此地不是说话之所,权策便不再多言,随他去了一家清净菜馆,点了些肉菜茶饮,却未曾要酒。

侯思止不满,“贤弟何其吝啬,有肉无酒,如何成席?”

“侯兄,借酒消愁愁更愁,改日喝多少都可以,今日这酒,还是免了”权策坚持拒绝提供酒水。

侯思止咂咂舌,“也罢,我若有贤弟半分文才,也不会如此不顺,贤弟有所不知,愚兄出身不好,为贩夫走卒之属,偏家中老母心比天高,死活要我娶回高门女子为妻,世人讲究高门嫁女,岂有此等好事,蹉跎至今,竟变本加厉……”

权策静静听着,唯有苦笑而已,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侯思止年近三十,光杆一条,都是他母亲祸害的,非高门女不认,眼看要到而立,威逼他若是娶不得高门女,便要在他三十岁生辰时一头撞死给他看。

权策同情之心大起,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大口吃肉,但愿能带起他的胃口,多吃点儿东西总是好的。

“其实,愚兄也未曾闲着”侯思止脸红红的,“年前去赵郡平棘县执行公务,与赵郡李氏之女邂逅,互诉倾慕,只是赵郡李氏高门大阀,她家父亲以我不通文墨六艺为由峻拒,故而……”

原来如此,权策松了口气,随即又皱眉,此事却难为,应付老丈杆子,自古以来便是难题。

第九十七章 灵光初现

太初宫,仙居殿,武后常朝,侍御史站班侍立。

朝议在内史岑长倩处卡住了,他依照往年成例,拟定的制科春闱规程,遭到武后严厉批判。

“诸卿,大唐虽四海升平,民生安乐,但朝廷纶才,乃国之大事,攸关国计民生,长治久安,岂能草率因循?”武后长身而起,脸上虽严肃,怒意却不多,显然只是借此发挥,“显庆四年,高宗皇帝曾在宣政殿考校九百余名贡生,尽得天下英才,朕为高宗皇帝继承者,自当以高宗皇帝为楷模,岂能将此德政束之高阁?朕将亲自策问天下士子,以兴盛士林修文之风,砥砺诸生效忠之心”

“天后英明”众朝臣齐齐俯身叩首,与她载歌载舞,改元一个月来,武后改弦更张之事做了不少,更时常以明君先皇自况,无论私底下立场如何,面对武后的强势,朝臣已然麻木,也渐渐默认了现实。

“天后所言极是,一国之君亲自策问士子,实乃大德之政,能一睹天颜,必可令士林上下雀跃,应试举子,必当多如过江之鲫”美男宰相岑长倩,平素用词极为考究,然而武后一通搅和下来,很多专用词汇不得不用在她身上,将普通的太后用词用在武后身上,有可能犯了忌讳,遭遇灾祸,将皇帝用词用在她身上,却是万无一失,朝臣也是人,为了自保,便只能在将她奉为皇帝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武后微微颔首,严词下令,“此事春官衙门须得做好万全准备,晓谕天下士子,不得遗漏,预备会试殿试事宜,不得怠慢,不得迁延”

接替武三思担任春官尚书的,是李若初,出列领命,脸色苦的如同吃了黄连,前期做好的一切工作,全然推倒重来不说,以武后的脾性,首次殿试,须得广大其事,隆重其事,无功即是有过。

武后仍嫌不足,转身问道,“制科纶才之事,御史台可有风闻”

风闻奏事,有主动,有被动,主动的就是主动上书言事,被动的,便如眼下,备询顾问,权策大踏步出列,“臣尝闻,有士子私下议论,提及科场前辈,多有钦羡之意,钦羡之处有二,一者以天子为主考,殿试之公允殆无疑问,二者得为天子门生,亦能光耀门楣,传之子孙,天后重启此德政,恰逢此时,正如天降雨露,润泽士林”

一席话有鼻子有眼,其实全都是胡诌,难得他面不改色,振振有词。

“哈哈哈”武后仰头大笑,声音在大殿之中回荡良久,“不错,天子门生,朕策问遴选的进士,自是天子门生”

武后满意了,看权策越发顺眼,“权策履职勤勉,尽心尽责,赐食双俸”

“臣叩谢天后隆恩”权策行礼如仪,不娇不狂,憋着一肚子笑,他上任月余,一件奏疏都没上,专责风闻奏事的侍御史,浑似成了聋子一般,任事听不到,现下扯了扯顺风旗,却被武后褒奖尽责,也是有意思得紧。

朝会又议了些事项,多与人事相关,武后的人事布局不动声色展开,有两个人权策留心了下,狄仁杰运道不佳,再次被贬,成了复州司马,连正印官都当不上了,豫王、豫州刺史李素节,为官醇厚,不事侵扰,安民有方,着免去现职,遥领安东都护府大都护,移驻渑池。

舅父的实权亲民官位丢了,明升暗降,驻在地转移到两京之间,应当是武后的防范之举,但权策却为之庆幸,心怀利器,杀心自起,世上最不缺心怀叵测之人,当此风云激荡之时,没有实权比有实权更好,也省的他为人蛊惑,生出些别的想法,面团团当个亲贵,甚好。

朝议散去,权策随众出门,却在宫门前被人拦住,却是地官侍郎武攸绪。

权策略有些促狭地看了看他地乌纱官帽,还是黑色,可喜可贺。

武攸绪在他眼前挥了挥手,面不改色心不跳,显然并不如何将帽子变色之事放在心上,“大郎休得无礼,我今日寻你,是有正经事要谈”

权策神色一敛,“愿闻其详”

武攸绪一边前行,一边道,“向日你交代的那个化妆土烧瓷工艺,我试了这两个月,颇有小成,以此法烧瓷,成功率、精品率都是极高,便是普通成品,色泽质地,也要比普通瓷窑好上五成还多,大郎奇思妙想,功德无量啊”

原来这就是正经事,权策大大松了口气,看他眉飞色舞,得意非凡的模样,浑然不像个侍郎级别的高官,倒像是个见猎心喜的手艺人,嘴上应着,“那可要去看看,说起来,小侄只是纸上谈兵,都是世叔的功劳”

“哈哈哈,功不功劳的无须多提,做成此事,皆大欢喜,左右无事,你这便随我回府,我将昨日烧的一窑瓷器与你看”武攸绪牵着权策的手,迫不及待要献宝。

权策信步跟上。

“武侍郎,权御史,请留步”后头传来一声招呼,上官婉儿莲步匆匆,赶了上来。

“见过待诏”武攸绪与权策一同行礼,面色却是不好,他性子孤拐,对这个招蜂引蝶,整日混在男人堆里的女子,绝无好感。

“侍郎恕罪,奴奴有事转告权御史”上官婉儿不以为意,她也不是找武攸绪的。

“那我便不搅扰了,告辞”武攸绪洒然拱手,交代了两句,“大郎了结了公事,快些到我府上来”

上官婉儿撵走了武攸绪,却并没有什么公事,背着手笑意嫣然,“权御史,这几日政事堂议政,多有宰相褒奖于你,称你稳重有节,行止进退极是妥当”

权策呵呵而笑,随意道,“他们倒是对我颇有戒心”只能如此解释,他行事屡屡出人意表,特别能折腾,又有几分圣眷在身,朝堂重臣早已将他当成刺儿头,此番调任言官,不少人担忧他开炮无度,殃及自身,也因此,他无所事事,没人说他渎职,都夸他稳重。

“咯咯”上官婉儿莞尔一笑,东都不比长安,门禁森严,耳目众多,这里稍微清净一些,常朝召见之余,她多能与权策见见面,聊上几句,俨然熟络老友了,“权御史,过几日,二月二,我要办个文会,此次参加会试的士子,多有出类拔萃者前来,你可定要来捧场”

权策自然应下,两人又聊了些闲篇,作别离去。

到得武攸绪府上,却见武攸暨也在座,两人对坐品茗,言笑晏晏,看起来他二人都是真的不介意共享侍女之事。

“来来来,大郎”武攸绪见他到了,立时放下茶盏,拖着他们二人去了专门辟出的小院儿,里头热气袭人,想来是瓷窑所在。

进门有几条搁板,上面陈列着一排瓷器,有三彩的,单色的,权策不懂这个,只觉得亮度很高,光滑可人,武攸暨却是懂行一些,扑上去就赞叹,“胎质圆润,釉色层次分明,器型倒是变化不大……兄长,你这个小瓷窑,价值连城”

武攸绪咧着嘴极为得意,负手仰头,顾盼自雄,武攸暨却是急性子,将他们两人拉到一起,张了张嘴,又丢开两人的手,“都是甩手的掌柜,罢了,我来操持,你们二人,一个首创,一个操作,每人便占两成股子,要是有闲钱,再投些进来也使得”

权策和武攸绪只是看着他笑,不搭茬,武攸暨一阵气闷,嘟囔道,“回头挣了钱帛,你们二人莫要后悔便是”

权策环顾四周,看地上随意摆着些半成品,有一牛角形状的制品,上头有不少的孔洞,上方还有个柄,伸出来挺长,看着看着发起了呆。

“大郎看甚?那是个残次品,本打算烧个别致些的瓷茶壶,却是未曾弄成”武攸绪惋惜。

权策摇了摇头,神秘地笑了,“非也非也,此物有大用处”

第九十八章 杏花二月

时至二月,仲春节气,红杏盛放,二月又称为杏月,最是草长莺飞,风景宜人。

权策闲来无事,便带着家人出游,因太初宫位于城北,又有皇家禁苑,权贵豪族多喜到北门游玩,权策不然,北门景致虽多,奈何人工刀砍斧凿的痕迹太重,人来人往之下,全无自然野趣,他要去的,是洛城西南郊伊水边,这里有农家田园,也有小桥渡头,矮山草地青葱,河水翠绿,芦苇湿地,野禽翻飞,颇有韵致。

下人们展开厚厚的波斯毯,布置好坐榻案几,巧手侍女摆上餐点水果,像辛勤的蜜蜂一般,就地取材,采来花花绿绿的花朵,点缀在四周,厨下人忙碌着搭炉灶,逮野鸡,钓活鱼,准备野炊餐食,忙碌得快活。

义阳公主和芙蕖带着贴身侍女,哄着权竺和权箩小兄妹俩,一道去放纸鸢,颜色鲜亮的纸鸢吸引了权箩的视线,叉着小手就要去拿,芙蕖早有准备,单拿了个大红色的,恶形恶状的纸鸢给她。

“咯咯咯”权箩满意了,拿在手里,没稀罕多大会儿,小嘴儿一嘟,觉得此物很丑,需要修理,小手这里揪一把,那里扯一把,撕巴得很是起劲儿。

芙蕖抿嘴一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看了眼被小姑子撕得衣衫褴褛的纸鸢,眼波流动,看向远处的小桥,桥栏边靠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她的郎君,正在画架后涂涂抹抹。

权竺咧了咧嘴,冲妹子笑了一个,小心翼翼捧着自己的燕子纸鸢,“母亲,嫂嫂,我的纸鸢能飞起来么,要是掉下来,摔疼了怎么办?”

“你用心放它飞,它便会飞得很高”义阳公主淡淡微笑。

却不料,权竺闻言更担心了,将纸鸢抱在怀里,“飞得更高,可是会摔得更重?”

义阳公主一愕,芙蕖咯咯娇笑,从怀里掏出棉帕,给权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渍,宽慰道,“二郎可是心善呢,讨人喜欢得紧……莫要担心,上天有好生之德,怜惜世间万物,纸鸢飞上去飘飘摇摇,下降的时候,也是轻轻扬扬的,你将它放飞得越高,它便飘出去越远,越能为旁人见着,像二郎一般,疼惜它呢”

权竺听得似懂非懂,却觉得很有道理,用力点了点脑袋瓜,下定了决心,定要将纸鸢放飞得高高的。

“飞飞”权箩却是不管那许多,在乳娘怀抱里,小身子使劲儿扭着,要下地,伸手就要去抢二兄的纸鸢,权竺却是知晓妹妹的脾性,早早将纸鸢举得高高的,“迟迟,你在这里莫动,二兄放高了,再给你飞飞”

说完,便举着纸鸢小跑,旁边小厮护卫着,和风习习,吹着纸鸢越飞越高,待到拉扯得有些吃力,权竺信守诺言,在小厮帮助下回到权箩身边,“迟迟,可以飞飞了”

边儿上早有侍女递来小巧的银剪子,拿着权箩的手,凑到线绳旁,侍女手一拿开,权箩咔嚓一声,果断下刀子,天边只剩一点的燕子纸鸢,飘忽西东,不片刻,就找不见了。

“咯咯咯,二兄,要飞飞,还要飞飞”权箩可是开心,攀在权竺身上,一通痴缠。

权竺眼巴巴看着自己的纸鸢飞跑了,被妹妹一闹,也欢笑起来,“迟迟等着,二兄这就给你放”

“迟迟,到嫂嫂这里来,嫂嫂这里飞高高了哦”芙蕖笑盈盈地招呼小姑子,权箩眼睛大亮,咭儿的一声笑,兴冲冲地倒腾着小短腿儿向嫂嫂那里跑去。

权策抱着胸,看着他们,笑意缓缓散去,母亲义阳公主披着件薄薄的紫色斗篷,信步在草地上漫游,走到一株杏树下,抬头仰望,杏树上鲜红的杏花灼灼盛放,枝干却是暗黄,呈干枯灰败之状,对比鲜明得刺眼。

义阳公主抚着斑驳刺手的枝干,黯然神伤。

“母亲”权策轻轻唤了一声,采下一朵怒放的杏花,缓缓插在她的鬓发边,“这样,也很是好看”

义阳公主勉强笑了笑,嗔怪道,“惯会作怪,看你忙活那许久,画了些甚?”

权策扯开大大笑脸,忙奔回小桥边,取来画纸,献宝一般递过来,“母亲,看”

饶是义阳公主心有千万种心结,见了长子的画作,忍不住捂着嘴咯咯娇笑,伸出手指使劲儿戳了他一下,“你可是作大兄的,这般笑话妹妹,仔细她大了不饶你”

“呵呵,谁叫她小,等她长大,怎的也还要三五年光景,到时候不饶我了再说”权策摇头晃脑,很是得意洋洋。

画上画的赫然是权箩,只不过并非写实,而是想象之作,头顶着郡主金冠,手里挥着权杖,神气活现,胖乎乎的脸颊满是坏坏地狡黠,身下骑着的,却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羊羔。

旁边还有些文字,只看开头一句,此山是我开,便知道,这位大才子兄长,浑然没安好心。

二月初二,傍晚,上官婉儿的文会如期而至,地点却是雅致,选在了西苑的一处牡丹园。

称量天下的上官待诏办文会,一呼百应,文人士子往来如云,偌大牡丹园熙熙攘攘,竟有些透不过气,没有席位招待,要么席地而坐,要么就干脆站在路边,翘首张望,便是当个围观客,也不肯离去。

权策自不须担忧席位,他一到,就有小厮带他去了主会场的观风亭,这亭子颇大,足能容下百余人,权策落座之后,四下一看,却见多数都是朝中同僚,只有少数是白衣士子,上官婉儿说是前来赶考会试的士子聚会,到底是变了些味道。

上官婉儿是文会的绝对主角,众人吟诗作对,谈天说地,说笑取乐,全都围着上官婉儿打转,座中有个年轻士子,唤作崔湜的,是博陵崔氏四房子弟,颇有才学,多有取悦献媚之举,上官婉儿对他亦很是欣赏,说了不少赞扬的话,这些话,想必对于他的制科之路,大有裨益。

权策开了两次口,表现平平,其后便三缄其口,不去喧宾夺主,无聊之下,观察起了四周人等,倒是颇得其趣。

身边坐着的,是个年过而立的白衣士子,看衣着打扮,当是普通富家子,性情极为恬淡,脸上挂着温文笑意,并不出风头,崔湜献媚扬名,座中士子,不忿者有之,嫉恨者也有之,他的神色却始终淡定如恒。

“这位仁兄,有礼了”权策忍不住主动打了招呼。

“权御史,在下有礼了”对方却是认得他的,权策的兴趣更增,交谈一番,得知此人名叫葛绘,嵩阳书院的士子,曾远远见过他,东都本地人,出身商人世家,颇有家资,幼时因守祖母之丧,在寺院里清修了五年,养成了与世无争的性子,却也有后遗症,他对女色也无多大兴趣,父母多番张罗,他却总是无心,好在他非嫡非长,兄弟众多,父母也就由他去。

“不瞒葛兄,我对商贾之事,也有所了解,不知葛兄家中经营操持何产业?”权策对他很是欣赏,问得多了些。

“不怕权御史见笑,家中是经营勾栏的”葛绘面色不变,从容说出。

权策噎了一下,对他高山仰止,家中开妓院,竟然能不近女色,真真是个传奇,“想来葛兄对风雅之事,颇有心得?”

“尚好,在下无才华,曲乐诗词一无所通,只是对乐器有些兴趣,各式各样的胡琴,亲手拆了不少,家父总嗔在下败家子”葛绘一口气说了不少,显然并非不善言辞,沉凝气质,乃是修养所致。

权策闻言,更是生出亲近之心,“乐器?呵呵,我正有一桩事,与乐器相关,待葛兄会试之后,再叨扰葛兄”

“不必不必,在下对权御史才学仰慕已久,有事但说无妨,参与制科,也只是闲来无事,随意为之,若有事做,当然更好”葛绘自有一番学霸风范。

权策闻言,哈哈大笑。

第九十九章 三生石上(上)

御史台台院五日一晤,来俊臣终于忍耐不住,向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权御史发难了。

“权御史,风闻奏事不仅为朝堂耳目,也是万民喉舌,还须自重身份,善加履职”当着众位同僚的面,来俊臣直接点名批评。

权策慢条斯理,并不怯场,“天后治下,海清河晏,礼乐诗书大行于世,下官上了两道奏疏,恳请朝廷褒扬世风,嘉奖笃行孝义之人,怎能说下官履职不力?”

“哼,哼哼”来俊臣浓眉一掀,并指如刀,“天后关切抡才大典,制科乃是朝廷重中之重,若有舞弊营私之事,岂不给天后抹黑?你为侍御史,岂能闭目塞听?”

“制科舞弊?下官却是未曾风闻,还请中丞指教”权策面露诧异之色。

“嗯,你年纪尚轻,偶尔疏忽也是有的”来俊臣捋捋长须,“制科会试,能参与者来源有三,各地举子,国子监生,朝官举荐之俊才,而今本官听闻春官衙门行事有所不妥,夏官衙门或许也参与其中,权御史职责所在,还是早早厘清上奏为妙”

听到他说的是这个,权策初还只是哂笑,渐渐的,心里咯噔一下,李若初为壮大会试声势,表明天下士子心向天后,遂大开方便之门,大肆鼓动朝官举荐,甚至允许各道观察使各州刺史举荐贤才,不做审核筛选,一股脑认领,夏官衙门发现了良机,果断凑了凑热闹,私下动员各地方都督府和十六卫,从军中选拔品学兼优之人报往春官衙门。

来俊臣不会不明白其中关窍,还在此时特意提起,分明不安好心。

“中丞耳聪目明,见识高远,下官远远不如”权策咬着牙花子,你自去做那人厌鬼憎的酷吏,想让本官去趟地雷,却是不行,“中丞指教了,下官本当闻令即行,奈何近几日旧伤复发,伤及心脑,四肢不稳,怕难以效力,要向中丞请上旬月病假,待病情好转,立刻彻查其中情弊,但有作奸犯科者,全数绳之以法”

权策慷慨激昂,说着说着,两手十指胡乱抖动起来,显然病的不轻。

来俊臣嘴角抽了一抽,却并不失望,权策精奸似鬼,本也不是这种小手段能拿下的,他的目标另有其人,“无妨无妨,权御史且安心养病,诸位同僚都有重任要案在身,徐中丞,此事,你看该如何是好?”

“便由本官接下”徐有功爽快接招,他平素被来俊臣压制,并无事权,如今有案子到手,颇为欣欣然,先发了一番宏论,“制科会试虽是大事,也不可因怒滥刑,中正平和,仁恕之道,才是执法首选”

“全由徐中丞作主,本官无二话”来俊臣耐着性子听了,摆手脱身。

权策皱了皱眉头,看了眼旁边的闫百里,沉着张脸,毫无表示,傅游艺倒是有反应,朝着徐有功拱了拱手,脸上带着真挚的笑容,不晓得是恭喜他获得业务,还是佩服他的执法理念,无论是哪一种,居心都不良。

洪洞县里无好人,包括权策自己,徐有功这等人,就不该来御史台。

权策离了衙署,在丽景门邀约了侯思止,一道去了武攸绪府上,他那里可是热闹,武攸暨常来常往不说,权策新结识的友人葛绘更是常驻在此。

他们到达的时候,武攸绪和葛绘正拿着新出窑的一件瓷器打量,武攸绪解说了几句,葛绘却仍是摇头,“不可不可”之后,便是一通入气、换气,音调转和之类的专业术语。

武攸绪却也不恼,认真听着,并不插嘴,待他说完停下,便继续商议当如何改良。

“世叔,葛兄,有劳你们两位了”权策满面羞惭,本以为制作个乐器不太复杂,却未曾料到,葛绘和武攸绪花了大半个月,连个成型的物件都未曾见着,好在这两位一个醉心工艺,一个喜欢摆弄乐器,耐心恒心都是不缺的。

“说得哪里话,大郎奇思妙想,老夫求之不得……侯御史,不知此来何事?”权策不是外人,武攸绪头都没抬,嘴上叨咕着,一晃眼,看到了侯思止,受惊不小。

“侍郎勿惊,思止此来为私不为公”侯思止苦笑一声,“真正该道声劳烦的,当是我才对,此物乃是权家贤弟为我所制……”说话间,便将自己婚姻坎坷之事和盘托出。

“原来如此,成就一桩姻缘,也是大善”武攸绪微微颔首,看在权策面上,他并不介意侯思止的赫赫凶名,却要对葛绘说个明白,“此人乃是朝中侍御史,与大郎同僚,主掌丽景门制狱,所制乐器,乃是为他求取婚姻之用,葛郎君且请斟酌”

葛绘起身行了个礼,淡然道,“所制者乃乐器,所为者姻缘,善之善者也,与侯御史身份又有何干系?”

侯思止脸红耳赤,连连打躬作揖,“多谢二位,多谢二位”

见他们说开,权策松了口气,厚着脸皮凑上前,“世叔,葛兄,此事我也有不是,莫怪莫怪”

“大郎去休,休得在此碍手碍脚”武攸绪不搭理他的话茬,其实乐器制成,侯思止拿去用,不令他们知晓,也是可以的,权策已经算得上是坦荡。

葛绘温文一笑,拍了拍权策肩头,颇有长者之风,相处久了,他也晓得权策并非拘泥身份之人,两人倾心相交,甚为投契,“大郎,此地腌臜,你还是去书房,且将乐谱谱好,武侍郎技法巧夺天工,再有两日便能成,乐谱耽搁不得,莫要误了侯御史佳期”

权策摸了摸鼻子,尔等怕是忘了谁才是创始人,真真不讲究,腹诽两句,老实去了武攸绪的外院书房,那里已有几个乐曲大家等着,都是武攸暨找来的,风月场子,他最是熟悉。

“诸位久等了,我于乐理并不通晓,只晓得些旋律,请诸位代为谱写”权策拱手,做这种事的次数多了,并不觉得如何丢人。

“贵人言重了,驸马已然交代过,请贵人哼唱出来,我等尽力领会,成谱之后,我等便会忘却一切”打头的皓首老者,代为发言回应。

权策点点头,“此曲名为三生石上,立意倾诉衷情,有铭心刻骨,生生世世之音,曲调缠绵隽永……”

侯思止立在门外,见权策闭目哼唱,颇为用心,想到方才向武攸绪和葛绘解释此事的彷徨,深感狼狈,若是那二人厌恶于他,今日之事便再无后续,人生宦海,沉浮至此,可谓一败涂地。

好在,遇到了权策,更好在,与他结为友人。

蓦地,他想起一年多前的冬日,权策破坏他与梅花内卫设下的局,为救下父亲,东征越王李贞,他前去送行,夸奖了他的名字,策,名副其实,智计百出。

他是怎么回的来着。

眼前浮现出一个跨着骏马,神采飞扬的身影,“您的名字,也很好”

思止,好么?

第一百章 三生石上(中)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信然。

徐有功到底未能将他的执法理念发扬光大,他甚至没有得到执法的机会,弹劾春官尚书李若初的奏疏一入鸾台,宰相岑长倩便与纳言武承嗣商议,联名会题,以徐有功善能抚民,能宣扬朝廷仁德,请平调至安西都护府为民曹参军,以怀柔西突厥新附之民。

武后下制准许,免了徐有功陛辞之礼,令其即刻起行,不得迁延,却是连见都不想见。

权策也上了奏疏,他的奏疏仍旧保留了就任侍御史以来的独特风格,只夸人不骂人,载歌载舞,歌颂世道民风,只不过这次不要脸了一些,表彰的人是自己的密友,洛阳士子葛绘,称其古道热肠,为人醇厚正直,解人之困,不求回报,视钱财如粪土,骈四俪六,好听的话不要钱一般倾泻,重点是最后一句,“洛阳士子黎民,似绘者实多,不胜枚举,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诚不我欺,洛阳郁郁佳城,其民皆有都民气度,堪为天下表,与往日相差云泥,颇令人称奇”。

奏疏不像是奏疏,通篇不涉政务,如同人物小传,武后读得津津有味,凤颜大悦,洛阳从人到城,都夸到了,洛阳此等变化,当然是天后驻跸,泽被苍生的原因,马屁拍得润物无声,武后浑身通透舒坦,下制升权策为御史中丞,补了徐有功的遗缺。

御史台,台院、殿院、察院共计二十三位御史全数到齐,拜见新任上官。

这到岗不过两个月的小年轻,避重就轻,从不掺和案件,在御史台白骨森森之地游走,浑身上下愣是半点儿罪业没沾到身上,就凭着胡诌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悠忽两下,竟跳到了大家的头顶上,便是皇亲国戚,也忒扎眼了点。

再看其人,偏还一副出乎意料不怎么情愿的模样,实在令人火大得紧。

即便是长袖善舞,逢人笑三分的傅游艺,脸上也有些绷不住,强行挤出笑脸,率先恭贺,“恭喜权中丞,贺喜权中丞,异日还请多多关照”

“恭喜权中丞,贺喜权中丞”形势比人强,众御史只能弯腰躬身,对新任上官行参拜之礼,便是惯于装腔作势的闫百里,也不得不低头。

座中失意谁最多,自然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的来俊臣,拱了拱手,与权策平礼相见,眼神微微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简单礼毕,实在忍不住心中恶气,含糊着应付几句,便拂袖而去。

“诸位同僚,请容我一言,中丞新官上任,当得庆贺庆贺”傅游艺热心张罗,站在权策身边眉飞色舞,隐隐然成了他的代言人,“在场诸位,有一个算一个,却是不能少,今晚伊水画舫一聚,中丞少不得抛费一番”

权策含笑站着,不言不语,心里苦水难倒,天可怜见,他是真心没想在此时升官,尤其是在御史台升官,虽然提防来俊臣的明枪暗箭很是憋闷,但活生生升成他的眼中钉,那更不是好玩的,眼睛一扫,扫到在边儿上忙活的傅游艺,意味莫名地眯了眯眼,旋即朗声大笑,“承蒙诸位同僚赏脸,今晚我就做了这个东道,正巧,听闻永丰里有些新花样,像是新曲子新乐器,诸位皆有高才,也去鉴赏一番,若着实是好,便一挥如椽巨笔,广而告之,若观感不佳,便当场砸场子罢了”

众人响亮大笑,随声附和,傅游艺领会了权策的意图,做出踌躇的样子,定下基调,“既是中丞推荐,定是极好的,下官素无捷才,为免丢丑,且琢磨琢磨腹稿”

又是一场哄堂大笑,血泪斑斑的御史台,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伊水画舫,御史老爷们倾巢而至,别的来客便都谢绝,偌大游船,红灯笼掩映下,粉粉的红光摇曳,席间案上,美酒佳肴,场中歌舞翩飞,气氛暖意融融。

到得一处渡头,歌舞皱歇,画舫停驻,陪酒的侍女们袅娜离去,走到墙边,点燃了四面十二根蜡烛,挑起烛芯,灯光明亮了许多,暧昧气氛随之尽去,惨白昏黄的光芒笼罩四周,充满了不吉利的气息。

众御史不明端的,很是不解,气氛有些尴尬。

“咦,这蜡烛竟是红色?”傅游艺游目四顾,另寻话题,“却是少见”

众人随着这个话茬纷纷称奇,有个御史家中显然富贵,见识过此物,“此烛有个雅称,叫做吉庆烛,取义吉祥喜庆,富贵满屋,最是适宜在大喜之日使用”

“确是佳品,怕很是昂贵吧?”有御史颇为心动。

“此一室之光,请诸君珍惜,二百余贯钱帛,在此明月清风里”这御史大雅大俗混在一起,弄了个大杂烩。

不少御史哗然失声,未来得及追问,烛影阑珊,有暗香袭来,十二个玲珑娇俏的伶人手中捧着个瓷质物事,进入场中,全身上下,只着白色轻纱,曼妙身姿若隐若现,每人守着一根红烛,垂着头,将瓷质物事放在嘴边,呜呜之声大起。

其声低沉醇厚,古雅深沉,初时曲调哀婉,幽幽然如泣如诉,伶人吹奏之余,身影绕着红烛缓缓游走,烛光忽明忽暗,烛光映透白纱,白嫩娇躯纤毫毕现,不少御史分心旁骛,大饱眼福,不堪一些的,瞪大眼珠子,垂涎三尺,丑态百出。

不片刻,曲声渐渐高亢回环,听在耳中,虽无撕心裂肺之感,却有黯然伤神之痛,座中众人沉浸在莫名的情天恨海之中,无人再看那肉光致致,全都细细品味,有些多情的,闭目而听,清泪蜿蜒而下。

曲声收束之处,声调渐低,直至余音消散,百折千回,却是言有尽而意无穷,似有不尽哀戚,又似有无限期待。

曲声停了许久,十二个伶人悄然退下,场内仍旧寂寂然,唯有烛光摇曳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个年老的御史捶胸叹息,“孔老夫子曾言,绕梁三日,余音不绝,今日得闻此曲,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呐”

“此乐器实非善物,催人心肝,赚人眼泪,其声动听,却不忍再听”这人一边撩起衣袖擦拭眼泪,一边感喟。

“诸位,且听我一言,制此乐器者,谱此曲者,乃丽景门侯思止也”权策半躺在坐榻上,声音幽幽。

“果真如此?怕是以讹传讹吧”

“却未听说过侯御史有此才情”

众人大为惊讶,纷纷质疑,侯思止的名声委实不好。

“自古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此曲名为三生石上,侯御史求爱而不得,故有此伤情之声”权策慢条斯理解释,嘴角流出一丝笑意,他私下要侯思止节食,一边肥头大耳胡吃海塞,一边情深义重,茶饭不思,太过反差,容易落人话柄。

“原来如此,情之一字,却是魔力无边”傅游艺眼珠子转了转,立刻唱起了捧哏,“诸位,莫要忘了来时之约,乐器与曲子,倾倒人心,何不以诗文唱和,为此扬名,也好令此佳作哄传天下,造福世人”

老御史连连点头,吩咐侍女笔墨伺候,“善哉善哉,闻此曲不下泪者,禽兽也,今夜不动笔,老夫灵魂不安”

众人群起响应,文思泉涌,吟哦不止,通宵达旦,诗词佳句洋洋大观。

第一百零一章 三生石上(下)

诗词如风,不胫而走。

伊水,红烛,陶笛,三生石上,飘飘摇摇,洒满洛阳。

恰逢制科会试,李若初大肆开后门成效显著,本次会试举子多达四万余人,创下了历史纪录,文人士子多如过江之鲫,掉书袋拽文之声遍布大街小巷,有那顽皮的洛阳居民闲来无事戏谑,都说吃饺子不用米醋了矣。

士子们最是放浪,会试自是事关前途命运,东都风月也不可不领略,便是落了第,也不枉跋山涉水来此一遭,有新曲新乐器出炉,岂能放过,呼朋引伴,群聚而往,将伊水画舫追捧成了风月圣地。

伊水画舫却在门庭若市之时,反其道而行,每夜只接待六拨客人,每拨客人限时半个时辰,限人数二十人,暂停其余歌舞表演,只有陶笛演奏三生石上,经典版无修正,与御史老爷所见所闻完全相同,价位不增不减,更不接受喊价,曾有粟特商人一掷千金,喊出万贯钱帛的高价,要包场一夜,遭到伊水画舫严词拒绝。

他们不涨价,却无人领情,东都上下憋着浓郁的怨气,有那暴脾气的,扔刀子扔死鸡到画舫上,闹得一日三惊,伊水画舫放出话来,有意学陶笛演奏三生石上,可于白日到画舫上求学,以满足东都父老的盛情期待。

消息一出,永丰里整个坊市都沸腾了起来,伊水画舫前,白天排满了前来请教的歌女伶人,夜里排满了前来光顾的士子骚客,队伍七拐八绕,几乎贯穿洛阳城。

伊水画舫传授技艺是免费的,接待客人也不坐地起价,仁德仗义之名有口皆碑,就是永丰里和伊水上的同行,都说不出半点不是,相比之下,贩卖陶笛和红烛的商家委实操蛋,价格一日一跳,贵得令人欲仙欲死,趁着这股子风潮赚来的钱帛,大半交代给了这些个奸商,烟花行当的掌柜们每每从店里出来,无不嘬着牙花子如丧考妣。

旬日之后,洛阳满城风雨,流传着一个酷吏追求门阀女子而不得的凄清故事,来往洛阳的人流量骤增,大街小巷摩肩擦踵,拥挤了三倍不止。

权策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心情并不好,事情闹得如此之大,赵郡李氏却仍旧毫无反应,侯思止试探着书信一封过去,虽未曾如往常一般,挨一通不带脏字的雅骂讥讽,却是石沉大海,只言片语不得。

“中丞,且请宽心,区区小民,不识时务,不值当的计较,待对景合适的时候,下官一纸弹章,保管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随他逛街的,是侍御史傅游艺,这人最近紧密向他靠拢,到了亦步亦趋的地步。

权策皱了皱眉,竖起耳朵一听。

“直娘贼,这卖红烛的上辈子定是穷死的”

“入他娘,卖陶笛的真是斯文败类,此等雅物拿来牟利,真他娘的不当人子”

“非也非也,尔等嫌贵不买就是,骂人却是显得没有他奶奶的教养,陶笛买不起,旁边的瓷器也是净雅无比,珊珊可爱,买上几只,定能讨得老不死的欢心”

……

叽叽喳喳乱七八糟,骂的狗血淋头,权策倒是不放在心上,只是看这些人个个头带儒冠,做士子打扮,心中忧虑,小中见大,这一届的士子数量是多了,质量怕是要不得,且看李若初如何收场。

瞟了傅游艺一眼,这厮倒是狗腿得紧,连自己家的买卖都打听到了,漫步而走,权策心念急转,火候尚且不够,还得再找个机会加把柴火。

走了不晓得多久,天幕昏昏低垂,权策停下脚步,游目四顾,头一抬,却看见了熟人,洛阳士子葛绘,正与一众同年士子,正在二楼,凭栏而立,激扬文字。

葛绘见他身着便装,身边跟着陌生人,只是微笑点头,并未出声招呼。

权策却大喜,快步上楼,扬声道,“葛兄,久违了”

葛绘有些诧异,迎上前来,“大郎有闲暇乎?可同游乎?”见权策点头,便给两厢做引见,“这位是权策权中丞,这几位乃是我的同年举人”

举人们听闻权策身份,纷纷围拢过来,拱手拜见,楼下熙熙攘攘往来的士子闻讯驻足,抬头仰望,整条街犹如被人按了休止符,凝固下来。

“权中丞,在下久仰大名,中丞斑斑大才,却惜墨如金,自临江仙后,再无全作面世,自无可奈何花落去后,连只言片语也不肯吐露,我等期待殷殷,如久旱只盼甘霖”楼下众多士子,推举了个年轻士子出来搭话,其人声如金石,“今日有缘在此晤面,还请赐下墨宝,以快慰平生”

“正是,正是,听闻三生石上,乃是在权中丞席上面世,何不歌以咏之”

众人纷纷响应。

权策微微笑,很是伟人地挥了挥手,“承蒙诸君盛情,本官却之不恭,三生石上,已有众多诗词佳作在先,我不敢动笔,然而三生石上的作者侯御史,却也是值得歌咏一番的,诸君以为如何?”

“正是,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我与那痴情侯御史,神交久矣,只恨缘悭一面”年轻士子郎朗回应。

权策对他微微颔首,真是个好捧哏,只见他身形一侧,凭栏而立,矫首仰望,宽袍大袖负于身后,范儿就起了,文人心神相通,只是轻轻一动,效果便如乌木惊堂,满楼满街,注目凝视,鸦雀无声。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权策吐字开声,一字一顿,慢悠悠吟来。

下方士子中,混入了一些走了捷径来会试的士子,听得摇头晃脑,嘴巴上也碎碎的念叨,“这姓权的真是厉害,一口气念这么多拗口的词儿”

“就是这个话”他的同伴深有同感,“你看他,写一首新词儿,跟咱爷们儿背一首词,差球不多”

“咄”这几人的小圈子很快被如刀如剑的眼神锁定,吓得齐齐一个哆嗦,“此文华大事,休得亵渎”

再看旁边,可不是,有的静静听着,默默记诵,有的坚信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伏地抄录,虔诚得一塌糊涂。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诗词落地良久,寂寂无声,还是年轻士子先回过神,“曾听闻,有御史前辈言,听三生石上,不下泪者,禽兽也,今日听闻此词,不动心者,无乃铁石心肠乎?”

“情深难酬,人心何等荒凉,侯御史,真世间奇男子也”

第一百零二章 膝盖中箭

二月十五,望日大朝,武后御武成殿。

权策领众御史站班侍立,他的身后是形销骨立,瘦得脱相的侯思止,再后面,是跃跃欲试,满脸兴奋的傅游艺,此君越过侯思止,望着权策的背影,视线热切灼人,他只顾往前看,没留意背后,闫百里木木地盯着他,神情阴晦。

权策当先站稳,与侯思止交换了个视线,侯思止面如死灰,很是生无可恋,而权策却斗志熊熊,狠狠扯了扯嘴角,有道是先礼后兵,上兵伐谋,隔空交手,不痛不痒,你大可不理不睬,待我出招短兵相接,但愿你还能置若罔闻。

朝议的重点事项,仍旧是制科会试,李若初报了家底,今科参与会试的人数为四万两千七百人,与以往主要来自于关陇、山东之地不同,此次士子来源,遍布大江南北,连孤悬海外的琼州都有举子参考。

武后淡淡颔首,对李若初的工作,不甚满意,“诸卿,可还有国计民情,奏报以闻?”说话的时候,视线下澈,在站班御史们身上扫过,在侯思止身上停留了一下。

“臣,侍御史傅游艺,有本禀奏”傅游艺横跨一大步,立在大殿中间,“近日东都洛阳,诗歌礼乐大盛,太史公有云,《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今侯御史受挫而作三生石上,亦不遑多让,然而臣之所言,非止于此,自天后移驾以来,东都百业昌明……神龙移居,簪缨东望……东都陶笛声起,赵郡门阀障破……侯御史一偿夙愿,美人如玉剑如虹,天后展布恩威,士民同乐心同声……皎皎东都,神灵护佑,天命所归,人心所向,何须多言……臣无德无能,躬逢盛世,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为天后贺”

武后听得一笑,嘴角扯了扯,俯视群臣,悠然道,“朕之东都,竟然能成就如此姻缘,也是一桩美事,诸卿以为呢?”

“东都凝聚八方天意,四海人望,全赖天后英名所致,侄臣为天后贺”武承嗣当先出头,众多大臣如同听到了冲锋号,前仆后继,大肆逢迎。

侯思止也懵头懵脑出列谢恩。

方才奏报制科口干舌燥的春官尚书李若初,此刻脸色漆黑,阴沉得能拧出水,他不是赵郡李氏出身,东拐西绕,好容易攀上了赵郡李氏的亲戚,有门阀助力,才能官运亨通,眼下赵郡李氏遭到傅游艺如此算计,他岂能坐视?认真琢磨了傅游艺的奏疏,却只能颓然叹气,傅游艺将侯思止小贼求亲一事,与武后的天命人心相连,委实无法置喙反驳。

李若初联想到前期制作陶笛,谱曲三生石上,闹得满城风雨,只当侯思止小贼不过是痴心妄想的跳梁小丑,却不料此刻竟成层层铺垫,环环相扣,李若初看向御史班首,八风不动的权策,视线阴沉,侯思止小贼能成势至此,都是此子明里暗里张目,到底居心何在?

凝眉沉思之际,突地感觉身上被什么东西扎着了,仰头一望,天后的视线一放即收,李若初脑子一阵空白,一把拽住身边同僚,疾步冲出坐榻,“臣以为,侯御史因天后福泽,得以成就姻缘,不如由天后下制赐婚,成就一段佳话”

武后勉强笑了笑,摆手不同意,“罢了,婚姻乃两姓之好,两家各自情愿,才是正理,朕,不便插手,免得世人以为朕强压胁迫,反倒不美”

“臣谏言无状,天后恕罪”李若初赶忙伏地请罪,武后叫起,李若初听令起身,特意冲着侯思止露出个慈祥的笑容,按辈分,侯思止要娶的李家贵女,乃是他的侄孙女,地地道道的晚辈。

“哼”一声冷哼传来,却是隔壁的夏官尚书娄师德,方才急切之下,李若初拽住的人,却是这个硬骨头,李若初心中叫苦,连连拱手致歉,娄师德扭开脸,置之不理,端坐坐榻上,岿然不动,被拽住了也好,姿态已经做出,无须再说那违心的腌臜话。

朝议在一片恭喜声散去,侯思止得了实惠,又出了绝大的风头,权策上前戏谑道,“恭喜侯御史,你那衣带,总算可以不必再宽了”

众朝臣听闻,只有傅游艺随声而笑,旁人大多干巴巴咧着嘴,少有人敢出声。

侯思止也不尴尬,团团拱手,浅笑道,“人生一世,值得一往无悔之事不多,但能遇到,休说衣带渐宽,便是抛将十万头颅血,也是值得的”

短短一句话,让这个白无常多了些人间气味儿,众朝臣道喜的声音真诚了几分,稀稀拉拉的笑声渐渐汇成一片。

赵郡李氏在朝子弟颇多,东都的消息朝发夕至,次日,由李氏老族长亲笔写的同意婚约信,飞马送到了侯思止府上,约定春末夏初,结两姓秦晋之好,侯家老太喜出望外,逢人便要说道一番,令下人拖着两车钱帛,满大街搜罗好物事,要拿来做聘礼,影影绰绰听到消息,说是什么伊水画舫帮了儿子大忙,在伊水边摆起香案,张罗了三牲六畜,令人天天焚香拜祭,倒是可爱得紧。

侯思止好事得成,制科会试也登场,应试之人太多,任何一个贡院都装不下,只得分散到好几个地方,春官衙门人手不足,翰林院的学士待诏倾巢而出,担当考官,此次会试的组织可算是凌乱,洛阳府衙的衙役捕快倾巢而出,仍是不成,这些人与长安的不同,承担大型任务的经验不足,出了不少状况,还曾闹出有考生的仆役直接穿堂入户,为其送食盒,却全程无人监管的大笑话。

会试结果公布,录取贡试三千余人,几家欢喜几家愁,东都再度沸腾,熙攘了一番,落第士子们最后疯狂了一波,各回各家,东都也清净了下来。

只是,东都清净了,权策却膝盖中箭了。

他的下属,侍御史闫百里上奏,弹劾权策利用权势,制科舞弊,奏疏中列举了与他诗文唱和,往来交好的士子四十五名,人人榜上有名,“其人行事之张狂,心性之贪婪,野心之浩大,可见一斑”。

武后令他上奏疏自辩。

权策枯坐书房,无声苦笑,与我交好的士子,有四十五名?我怎么不知道。

士子当中,他只是与葛绘相熟,唤来葛绘一问,更是心惊,四十五名士子,都是与葛绘熟识的,也就是那日他作词之时,站在二楼栏杆旁为他助威的,全数通过了会试。

花这么大功夫,保送这许多人通关会试,只是为了陷害他一把?

权策凛然心惊,这么大动作,非一般人所能为,这又是哪路神仙?

第一百零二章 膝盖中箭

二月十五,望日大朝,武后御武成殿。

权策领众御史站班侍立,他的身后是形销骨立,瘦得脱相的侯思止,再后面,是跃跃欲试,满脸兴奋的傅游艺,此君越过侯思止,望着权策的背影,视线热切灼人,他只顾往前看,没留意背后,闫百里木木地盯着他,神情阴晦。

权策当先站稳,与侯思止交换了个视线,侯思止面如死灰,很是生无可恋,而权策却斗志熊熊,狠狠扯了扯嘴角,有道是先礼后兵,上兵伐谋,隔空交手,不痛不痒,你大可不理不睬,待我出招短兵相接,但愿你还能置若罔闻。

朝议的重点事项,仍旧是制科会试,李若初报了家底,今科参与会试的人数为四万两千七百人,与以往主要来自于关陇、山东之地不同,此次士子来源,遍布大江南北,连孤悬海外的琼州都有举子参考。

武后淡淡颔首,对李若初的工作,不甚满意,“诸卿,可还有国计民情,奏报以闻?”说话的时候,视线下澈,在站班御史们身上扫过,在侯思止身上停留了一下。

“臣,侍御史傅游艺,有本禀奏”傅游艺横跨一大步,立在大殿中间,“近日东都洛阳,诗歌礼乐大盛,太史公有云,《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今侯御史受挫而作三生石上,亦不遑多让,然而臣之所言,非止于此,自天后移驾以来,东都百业昌明……神龙移居,簪缨东望……东都陶笛声起,赵郡门阀障破……侯御史一偿夙愿,美人如玉剑如虹,天后展布恩威,士民同乐心同声……皎皎东都,神灵护佑,天命所归,人心所向,何须多言……臣无德无能,躬逢盛世,不胜犬马孺慕之情,谨为天后贺”

武后听得一笑,嘴角扯了扯,俯视群臣,悠然道,“朕之东都,竟然能成就如此姻缘,也是一桩美事,诸卿以为呢?”

“东都凝聚八方天意,四海人望,全赖天后英名所致,侄臣为天后贺”武承嗣当先出头,众多大臣如同听到了冲锋号,前仆后继,大肆逢迎。

侯思止也懵头懵脑出列谢恩。

方才奏报制科口干舌燥的春官尚书李若初,此刻脸色漆黑,阴沉得能拧出水,他不是赵郡李氏出身,东拐西绕,好容易攀上了赵郡李氏的亲戚,有门阀助力,才能官运亨通,眼下赵郡李氏遭到傅游艺如此算计,他岂能坐视?认真琢磨了傅游艺的奏疏,却只能颓然叹气,傅游艺将侯思止小贼求亲一事,与武后的天命人心相连,委实无法置喙反驳。

李若初联想到前期制作陶笛,谱曲三生石上,闹得满城风雨,只当侯思止小贼不过是痴心妄想的跳梁小丑,却不料此刻竟成层层铺垫,环环相扣,李若初看向御史班首,八风不动的权策,视线阴沉,侯思止小贼能成势至此,都是此子明里暗里张目,到底居心何在?

凝眉沉思之际,突地感觉身上被什么东西扎着了,仰头一望,天后的视线一放即收,李若初脑子一阵空白,一把拽住身边同僚,疾步冲出坐榻,“臣以为,侯御史因天后福泽,得以成就姻缘,不如由天后下制赐婚,成就一段佳话”

武后勉强笑了笑,摆手不同意,“罢了,婚姻乃两姓之好,两家各自情愿,才是正理,朕,不便插手,免得世人以为朕强压胁迫,反倒不美”

“臣谏言无状,天后恕罪”李若初赶忙伏地请罪,武后叫起,李若初听令起身,特意冲着侯思止露出个慈祥的笑容,按辈分,侯思止要娶的李家贵女,乃是他的侄孙女,地地道道的晚辈。

“哼”一声冷哼传来,却是隔壁的夏官尚书娄师德,方才急切之下,李若初拽住的人,却是这个硬骨头,李若初心中叫苦,连连拱手致歉,娄师德扭开脸,置之不理,端坐坐榻上,岿然不动,被拽住了也好,姿态已经做出,无须再说那违心的腌臜话。

朝议在一片恭喜声散去,侯思止得了实惠,又出了绝大的风头,权策上前戏谑道,“恭喜侯御史,你那衣带,总算可以不必再宽了”

众朝臣听闻,只有傅游艺随声而笑,旁人大多干巴巴咧着嘴,少有人敢出声。

侯思止也不尴尬,团团拱手,浅笑道,“人生一世,值得一往无悔之事不多,但能遇到,休说衣带渐宽,便是抛将十万头颅血,也是值得的”

短短一句话,让这个白无常多了些人间气味儿,众朝臣道喜的声音真诚了几分,稀稀拉拉的笑声渐渐汇成一片。

赵郡李氏在朝子弟颇多,东都的消息朝发夕至,次日,由李氏老族长亲笔写的同意婚约信,飞马送到了侯思止府上,约定春末夏初,结两姓秦晋之好,侯家老太喜出望外,逢人便要说道一番,令下人拖着两车钱帛,满大街搜罗好物事,要拿来做聘礼,影影绰绰听到消息,说是什么伊水画舫帮了儿子大忙,在伊水边摆起香案,张罗了三牲六畜,令人天天焚香拜祭,倒是可爱得紧。

侯思止好事得成,制科会试也登场,应试之人太多,任何一个贡院都装不下,只得分散到好几个地方,春官衙门人手不足,翰林院的学士待诏倾巢而出,担当考官,此次会试的组织可算是凌乱,洛阳府衙的衙役捕快倾巢而出,仍是不成,这些人与长安的不同,承担大型任务的经验不足,出了不少状况,还曾闹出有考生的仆役直接穿堂入户,为其送食盒,却全程无人监管的大笑话。

会试结果公布,录取贡试三千余人,几家欢喜几家愁,东都又沸腾一阵子,熙攘了一番,那是落第士子们最后的疯狂,待他们各回各家,东都也清净了下来。

只是,东都清净了,权策却膝盖中箭了。

他的下属,侍御史闫百里上奏,弹劾权策利用权势,制科舞弊,奏疏中列举了与他诗文唱和,往来交好的士子四十五名,人人榜上有名,“其人行事之张狂,心性之贪婪,野心之浩大,可见一斑”。

弹章上达鸾台,宰相未置一词,原件转呈殿内省,武后批阅,令权策上奏疏自辩。

权策枯坐书房,无声苦笑,与我交好的士子,有四十五名?我怎么不知道。

士子当中,他只是与葛绘相熟,唤来葛绘一问,未能解惑,却更心惊,四十五名士子,都是与葛绘熟识的,也就是那日他作词之时,站在二楼栏杆旁为他助威的,他们全数通过了会试,排名还都非常理想。

花这么大功夫,保送这许多人通关会试,只是为了陷害他一把?

权策凛然心惊,这么大动作,非一般人所能为,这又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第一百零三章 平凡之路

月落日升,又是一天破晓。

寅时末,义阳公主府府门前,沙吒符和绝地领着几个从人护卫,牵着纨骕骦,收拾好鞍鞯辔头,早早候在门口,往常这个时辰,这条路上是人迹杳然的,今日却不同,不时有挑担子的,骑马的,相互厮打吵闹的人,从这里经过,在绝地面前打个来回。

沙吒符冲绝地挑了挑眉,似有所疑问,绝地未曾与他视线相交,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满面阴郁。

没过多久,府里响起人声,大门洞开,权策穿着官袍,施施然迈步出来,面沉如水。

跨上纨骕骦,沉默片刻,苦笑一声,挥了挥马鞭,“走吧”

差不离的时间,东都的朝臣们,依着距离太初宫的远近顺序,或早或晚地动身上朝,闫百里在太初宫附近的坊市,有一所昂贵豪华的宅邸,但他不敢去住,而是在洛阳的东城根儿,赁了个两进两出的宅子,与他的官位俸禄相匹配。

他动身出门,门外已经有绿昵的单驾马车等着,他抬眼扫了扫,本就时刻锁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踩着脚踏上车,回身嘱咐了句,“尔等看紧门户,传话给主母,无事莫要出门”

家里的大管家晓得他性情,从不无的放矢,待马车走后,立刻招呼门房仆役关门闭户,“都管好自己个儿,要有那下贱货敢乱动乱说,仔细你们身上的人皮”

“嗷……”一声凄厉叫声,从二门传出来,管家赶忙带上几个青壮冲将过去,二门里是内院,锁在里头,进不去,抡着拳头,咣咣敲门,“谁在里头,出什么事儿了?”

里头看门儿的使唤婆子应声,“大管家,没出什么事儿,奴婢迷迷糊糊踢翻个花盆儿,脚下吃痛,才叫了声,却是惊扰了大管家,奴婢这就给您开门”

大管家眯着眼细细听着,钥匙声叮叮当当,松了口气,训斥着道,“当差仔细些,主母和小娘子都未起身,开得什么门,没规矩”

“哎哎,奴婢晓得了”使唤婆子应诺连声,静了下去,待得大管家的脚步声走远,双腿一软,跪在了青石板地面上,全身哆里哆嗦,死咬着嘴唇,不敢作声分毫。

却见一个黑衣蒙面的强人,站在她面前,手中短匕须臾不离开她脖颈处,远处的走廊上,还有个黑衣人,拿着一把精巧的手弩,弩箭寒光闪闪。

“嗖嗖嗖”破风声接连响起,不知有多少强人窜了进来,使唤婆子腿间一热,尿骚味散了出来,黑衣人眉头大皱,手掌一挥,劈晕了她。

内院,正堂卧房,两个只穿着里衣的女子,五花大绑,口中塞着棉布,背对背捆在一起,两人看起来年纪都不大,一个正值花信妙龄,一个豆蔻年华。

“久闻闫百里御史夫妇鹣鲽情深,娇妻驻容有术,年逾不惑,仍旧美艳不可方物,今日一见,名不虚传”门外缓缓踱步进来两人,都是黑衣蒙面,开口的是那个头矮小的,却是女声,“然而,此事男人乐见,女儿家,却不一定喜欢”

“啪”一个没来由的耳光,打得那年纪大些的女人眼冒金星。

个头高些的黑衣人眉头跳了跳,“两位无须惊惶,只要说出闫御史这几日都见了哪些人,可免受皮肉之苦”

闫夫人冷笑一声,仰着脸冷然不理,豆蔻年华的闫家小娘子,满眼彷徨,连连摇头,显然一无所知。

黑衣人脸泛怒意,挥手召来个满身血腥气的壮汉,拎着各式各样的刀子钩子,就要上前伺候。

“不必不必”矮个子的女黑衣人拦住了他,“难得闫夫人对夫君一片真心,若是她成了千人骑万人跨的破烂货,想必闫御史定然会怜惜如故,如此,正可证明人间真情在,我等行走黑暗,亦要侍奉光明”

转过身,眼中寒光大放,有如实质,盯得闫夫人遍体生寒,“来呀,扒了她的衣服,好生招待她这一身细皮嫩肉,呵呵呵”

沉声而笑,声不刺耳,却极是阴险,甚于癫狂。

“唔唔唔”闫夫人摇头蹬腿,剧烈挣扎,几个黑衣人却是不理,嗤啦嗤啦几声,单薄的里衣被撕得巾巾片片,上下其手,身上软香处,被拧掐得片片青紫。

折腾了足有一炷香,女黑衣人一脚踢开几个属下,不紧不慢地问道,“你说,还是不说?”

两行清泪滑过脸颊,闫夫人连连点头。

故作从容的女黑衣人深深吸了口气。

晨光熹微,权策沿河而行,微黄的日光映在脸上,面如金纸,将近太初宫长夏门,朝臣渐渐密集起来,众目睽睽之下,不管交情如何,大多只是点头拱手,唯有地官侍郎武攸绪,毫不在意风评观感,径直来到权策面前,问他自辩奏疏准备得如何。

权策心下感动,却不能多说,开起了玩笑,“与小侄写诗,相差仿佛”

武攸绪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权策写诗,向来只得一两句,不见全貌,不由哑然失笑,拍拍肩膀,“身正不怕影子斜,大郎素来与人为善,似那等阴险小人,毕竟只是少数,多行不义,必遭天殛”

权策含笑拱手道谢,汗毛猝然竖起,与人为善?

闫百里的府邸,闫夫人和闫家小娘子,衣衫整齐,茫然相望,闫夫人抱了抱手臂,过去的半个时辰,如同一场噩梦。

东城根大街上,一骑快马向西北太初宫方向飞奔。

“唰”路边张起一张大网,将马上骑士结结实实罩住,拽下马来。

不远处的小楼上,一个苍老的声音得意冷哼,“任你行事再密,终要露出马脚,去将人拿了,老夫亲自讯问”

脚步声纷沓,不少人去了又回,“老供奉,人已经自尽了”

“死了?无妨,死人也有死人的用处”老供奉并不意外,“老夫做暗地里的勾当这许多年,还没人能在我眼皮底下动弹那么久”

“老供奉,属下识得此人,是太平公主门下的暗人”

“嗯?混账,速去盯住伊水画舫”老供奉猛然惊醒,却是中了声东击西之计。

待手下人走光,老供奉拧了拧脖子,愤愤然拂袖走人,丝毫没有等回话的意思,这个时候去,大概只能盯住他奶奶的脚。

洛水河边,一乘小巧的暖轿飞奔而来,到得长夏门口,却只见到朱红宫门缓缓关闭,沙吒符和绝地阴沉着脸迎上来,拱手拜见,口呼芙蕖娘子。

见礼后,两厢无言,犹如冰封。

晨风飞卷,暖轿帘帷凄凄荡起。

里头坐着的,不是玉奴,又是哪个。

第一百零四章 不明不白

众朝臣进宫,在武成殿候旨,不片刻,内侍传令,武后身体不爽,不耐烦移驾,朝会在寝殿长生殿举行。

众臣脸色各有不同,却无人发出声息,按照朝班,雁行有序,从武成殿向北,煌煌然如大片彩云,颇为壮观。

“臣等拜见天后,恭请天后圣安”

“众卿平身,入坐”

待得君臣行礼还礼完毕,权策偷眼往上,看了一眼高踞御座的武后,只见她面如银盘,气色圆融,颜色美妙,中气十足,丝毫不见衰老,也无病痛之色,视线一游,碰上上官婉儿,却见她神情复杂,忽而忧形于色,忽而哀伤难明,如此多情绪,一股脑儿朝权策倾泻下来,令他心情愈发沉重。

“朕体不豫,岑相,由你主持议政”武后金口一开,朝臣受惊不小,权策心神微动,暗地里揣摩,莫不是患了内疾,表面不显,内里病痛难言?

岑长倩起身离开坐榻,拜伏领命,紫袍一抖,抖掉或艳羡,或鄙夷的眼神,“众位同僚,天后追思圣贤,乃有追封先圣孔孟之议,我等为臣,仰体天后慈怀,当善加斟酌,以全天后诚心,孔孟儒学,绵延至今,为士林显学,所倡礼乐仁义之道,为华夏根本,不容轻忽,李尚书,此事春官衙门该管,可有建言?”

李若初被点了名,人犹在恍惚之中,侧后方的地官侍郎武攸绪好心,伸手捅了他一把,他才如梦初醒,跌跌撞撞来到大殿中央,伏地请罪,“臣失仪,请天后降罪”

武后眼皮子夹了他一眼,双目平视远方,不予搭理。

“李尚书,天后宽宏,议政重地,还请牢记为臣之道”岑长倩不轻不重刺了他一下,“孔圣追封,贵官可有高见?”

“下官以为……”李若初久在庙堂,即便神思不属,东拉西扯的功力也是不浅,车轱辘话转着圈儿说,一张口,等闲人找不出岔子,也收他不住。

御史排班,在御座之侧打横,朝臣相对竖列,只能看到侧面,离席奏事,却是恰好正对脸,权策打量着李若初的神情,嘴上靠着惯性说话答对,表情沉凝,隐隐然有颓败之色,若说最近得罪了谁人,那么就是赵郡李氏,借武后的神威,逼着他们嫁女儿给酷吏鹰犬,当得是深仇大恨。

但是,以制科舞弊报复于他,势必将李若初牵连进来,为了出一口气,将苦心栽培的紫袍大员坑陷进来兑子,智者所不为,但如果不是,李若初今日低迷状态,又是所为何来?

还有与人为善,近段时日,没了生死关考验,谋算屡屡得手,得意忘形,麻痹轻狂了许多,与侯思止为善,与武攸暨武攸绪为善,与傅游艺为善,交接之人有凶悍酷吏,有武家子弟,也有无耻摇旗呐喊的蝇营狗苟,不只是外人,便是权策自己,回头看,也觉得自己俨然竟是武家同党,会不是是李氏皇族有人不能容,出手发难?

权策咬了咬腮帮,心中忧惧交缠,若是李氏出手,此事绝难善了。

权策心思纷乱,朝议也在纷乱,爵位没有争议,都同意给孔老夫子一个公爵,在封号上却是争议颇大,武承嗣一力坚持,要将禅让的禅字,加入孔圣的封号,原因也很有力道,孔圣是圣人,他的衣钵继承者,却是曾参颜回,俱是外姓人,而且禅字与参禅之意相合,正是天意令佛家儒家并行不悖。

事关儒家道统,即便晓得禅字肯定合乎武后胃口,也顾不得了,朝臣们的骨头一瞬间邦邦硬,将武承嗣批驳得体无完肤,便是北门学士出身的宰相范赐履,也板着老脸撸袖子,指斥武承嗣是儒门奸佞,名教罪人。

权策听他骂的极为痛快,朝臣群情激奋,武承嗣明知事不可为,却死咬着不肯松口,脸上带着冷笑,却是盯着主持议政的岑长倩,定要让他裁断此事。

权策恍然,武承嗣此举,固然有讨好他姑母的用心,受挫不能得逞,并不打紧,这一颗包藏祸心的毒丸,已然送到岑长倩面前,却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岑长倩夷然不惧,声音朗朗,“纳言若曾读书,当只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孔圣追封,兹事体大,成则尽收天下士人之心,败则尽得天下士人之咎,纳言欲得心,或是得咎?”

大殿里静寂无声,权策却隐然听到无数喝彩击掌之声,岑长倩一语双关,直抵人心,格局浩大,不可匹敌,又无丝毫烟火气,真真将宰相持心如水,调理阴阳的功力发挥到了极致。

武承嗣碰壁头破血流,狼狈退下,却看御座之上,武后面露赞许之色,竟是对岑长倩的表现甚为满意,心中翻江倒海,险些怄气而死。

岑长倩继续主持朝议,很快定下了孔圣封号,道隆公。

余下议题和风细雨,逐个解决,岑长倩回身俯伏缴旨,武后温言嘉勉,以手支颐,摆出个松快地姿势,“春官尚书李若初,御史中丞权策,侍御史闫百里,你们几人,各自陈奏”

闫百里是原告,抢先发言,“臣前日奏疏,句句属实,权策横行不法,制科舞弊,请天后彻查”

老调重弹,权策不动声色,瞟了眼李若初,看他有何话说,等了半晌,却寂然无声,李若初似乎也在等他。

权策神情桀骜了一瞬,很快归为苦涩,不外乎赵郡李氏,皇族李氏,我认下这遭,全都不得罪,且看能脱得身否。

“罪臣权策启奏……”权策伏地开口,却未见到,他一吐出罪臣两个字,武后的神情便冷厉如刀,上官婉儿笼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抖动起来。

“臣素无异志,皇天后土实所共鉴,然而行事不谨,结交士子,有朋比为党之心,亦有暗助会试之意,制科会试组织严密,臣未能得计,事虽未成,心却已污”权策艰难地认下了自己做梦都没梦到过的罪行,顺便给李若初说了好话。

“好一个心却已污,还有什么话,一并说来”武后腾地站起身,亢声怒道。

“臣,臣弹劾侍御史傅游艺,其人行止卑污,贪财好色,不足以跻身法司”权策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弹劾一个与人为善的,表明一下切割立场,只盼李氏不再有后手。

“哈哈哈,哈哈哈哈”武后仰天大笑,声震大殿,良久才收住,“李若初,你呢,有何话说?”

“罪臣心怀贪念,贪渎钱财,协助权策会试舞弊,请天后责罚”李若初一脸沉痛,俯首认罪的当口,看了权策一眼,面无表情。

权策闻言,浑身精气顿时全无,只觉天旋地转,狠狠一眼瞪了回去,我认罪,为你脱罪,你还认个狗屁的罪?

贪渎钱财?我的钱帛却是不少,何曾予你分毫?

不对,不对,他一认罪,我舞弊坐实不说,还罪犯欺君,这可是要命的勾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郡李氏真要鱼死网破?

“可有人为权策求情?”武后负手在后,声音似从天边来。

等了好一会儿,仍是无人。

“来人,将权策拿下,丽景门严加鞫问”

殿中东都千牛,却是韩斋领衔,他微叹口气,架起权策的胳膊,拖出长生殿。

权策神识已然昏乱,仅剩的念头无意识地转动,“为何不捕拿李若初?”

第一百零五章 世上千年(上)

嵩山,深山别院里,几只小巧的拂林犬在花园中嬉闹蹦跳,都是纯色,有黑的,有白的,快速穿梭,留下一道道或黑或白的残影,不时呜汪叫唤,弄出些动静来,奶声奶气,都还只是幼犬,颇是可爱。

一个红衣女郎沿着花园小径款款行来,任拂林犬在她脚边绕着圈奔跑撒娇,却不似以往将它们抱到怀中宠爱,自顾自走着,恍若未闻。

她是芮莱,从身边伺候的下人那里,隐约听说了权策锒铛入狱的消息,但消息不确切,也不知道前因后果所以然,令她百般悬心,彷徨不定,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一颗心空荡荡的,没个安排处,日升月落数着日子,总算挨到了今天,权立该来她这里听差了。

心思细转,却是脸皮臊得通红,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他的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没过问太平公主府的消息了呢?

“呸呸”芮莱暗自啐了几口,定不是如此,假假的,权策对她也有救命之恩,她只是为了报恩而已。

抹平了心中复杂的想法,脸上闪过一丝凝重,抬头看了看日头,迈步去了前院,总要弄清楚确切消息,犯了什么罪,能不能找到法子破解,他年岁虽小,却是家中顶梁柱,若是在狱中待久了,家里怕也是不稳当。

权立精准地踩着时间点来到别院,他每次来,都会给芮莱带些稀罕东西,那几只西域来的拂林犬,就是他带来的,这次,他也没有空手,给她带来一匹枣红色的小马,体型矮小,四蹄厚重,爬坡上山,如履平地,“此马名为果下马,来自新罗,最是温顺耐劳,可供娘子使唤”

权立温声介绍,一如平常,但他的脸色骗不了人,脸颊黑瘦了一大圈,他行走商场,应酬多多,本来有几分福相,如今,尖下巴却是都出来了。

“这等时候,你还惦记着给我送玩物,我倒是该好生谢谢你”芮莱声音中情绪复杂。

“娘子无须谢小的,都是大郎吩咐的事情,小的该当尽心尽力”权立平和以对,听着声音,并无波动。

芮莱却是糊涂了,懒得打机锋,脱口问道,“大郎入狱,是因何故?审判定刑,可有说法?家中百业,有无差池?”

权立默然,他奉命照料芮莱,给她单支起一摊子商事,却并不涉及其他,他不晓得详情,只知道此女来历曲折,全赖大郎心地仁善活命,但这世间,最不缺的,便是恩将仇报之人。

芮莱轻轻一笑,“你是个忠心的,我却也不是坏人,这样吧,大郎身边的贴身护卫,唤作绝地的,你去请他来,我有话说”

权立踟蹰片刻,“娘子吩咐,小的本该照办,只是要晚些时日,绝地不慎冲撞贵人,遭了杖责,卧榻休养”

“冲撞了谁?”芮莱敏感地觉得不对,立刻追问。

权立迟疑了下,答道,“纳言府上三郎君,武延秀”

“哼”芮莱冷哼一声,径直发号施令,“除了绝地,大郎身边,谁人管事,速速与我叫来”

同在嵩山,寄居嵩山书院的权毅收到书信,也得了权策入狱的消息。

他的神情很复杂,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摇着头,嘴皮子抖了抖,喃喃自语,“这世道,到底是,容不得人……”

脸上掠过一丝亢奋,疾步走到案前,运笔如飞,写了封信,安排权福送到山上一个樵夫家里。

当天晚上,樵夫的尸首便在山脚下被发现,虽未曾殃及家人,然而他丢下的老父老母,病妻幼女,苦哈哈地守着间茅草房,无依无靠,却是不晓得前路在何方。

权毅听闻消息,亲自前往吊唁,恻隐之心大动,慷慨赠予他们一家钱帛百贯,吩咐嵩阳县令好生调查,莫要让凶手逍遥法外,唏嘘良久才离去,当夜,权毅疯了一般,足足折腾了新欢大半个晚上,以至于翌日清早不能起身,请来医生诊治,说是体虚外感风邪,交代须蛰居静摄,不可出门见风。

丽景门,权策的监牢在地下三层,最是难捱的地方,脚下有黄黄的泥汤水,四周墙壁湿气深重,长满了绿色的苔藓,触碰上去,滑腻腻的,毛骨悚然,头顶暗无天日,见不到任何光线,整个地下三层,唯一有些亮堂的地方,是行刑室,里头火焰四时不灭,热浪袭人。

丽景门能得到例竟门的称号,不是泛泛得来,任是谁家人,进了此门,无论心有冤屈或是罪有应得,哪怕是午后就要无罪开释,午时也仍要在刑具上走一走,他们行刑不是为了逼供,竟只是为了行刑而行刑。

权策是丽景门第一个例外。

东都千牛卫将他从朝会上拘捕,移交后,丽景门官差按照传统,将他炮制了两个多时辰,全身肉皮,顷刻间摧残殆尽,散朝后,侯思止不敢回丽景门,去了权策的签押房,待上官婉儿传来武后口谕,言权策意志坚定,非刑讯可得,令专攻其心,毋得操切。

侯思止闻令即行,风驰电掣,将权策从刑架上救下。

攻心的差事,侯思止老实不客气的揽在了身上,大鱼大肉,锦衣玉食伺候,腐蚀其意志,监禁在地下三层,恐吓其精神,每日与其聊些攸关利害,击溃其心防,听起来,很是有道理,丽景门的铁血官差们咂摸着嘴巴认了自家主事的账。

“我今日听得个消息,长安的高安公主上了奏疏,请求移居东都,天后准了”

“豫王在渑池住所处闭门谢客,除生活所需,阖府上下不出府门,形同自我圈禁,还有,豫王府上很久没有听到婴啼,最近一个有身孕的姬妾,昨夜不慎坠楼而亡”

权策端坐听着,心中五味杂陈,他一直自视甚高,以为是自己护着萧淑妃一支好几家人,到头来,变成他连累亲人了。

更难堪的是,他到现在,都不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算计了自己。

权策双手捂住脸,用力搓了两把,似喃喃自语,又似在问话,“李若初呢?他怎么样了?”

“他活着,还不如死了”侯思止拿起茶壶为他倒了杯茶,“天后仁慈,将他免官发落,但赵郡李氏,却以他玷辱门楣,将他逐出门墙”顿了顿,用了个春秋笔法,“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闻听此言,权策眼底精光一闪而过。

“死了的人,是范赐履”侯思止接着说,叹息道,“你在狱中短短旬日,世上已然流转千年”

权策木然,无动于衷。

侯思止陪他坐了会儿,起身离去,大门布满铁锈,轻轻一拉,手上就是一层焦黄,他躁动起来,抡起长条凳,将看守的狱卒劈头盖脸一顿暴打。

“你,莫要多心,听说,天后开恩,是太平殿下求来的,保不准会有转机”

侯思止哑着嗓子,等他抬头,看他一眼,却未能如愿。

第一百零六章 世上千年(下)

侯思止说得没错,权策狱中才半月,世上已千年。

翻江倒海的主角,却是权策一手调教出来的侍御史傅游艺,此人虽然对权策在朝会上突然弹劾自己惊诧莫名,心怀怨怼,但却将他教的东西,牢牢记下了,“以天后之心为心,以天后之念为念,剑走偏锋,独树一帜,言天后不便之言,行天后不便之行”,只觉是升官宝典,朝堂至理。

傅游艺在此基础上,更上层楼,悟出了一个快字,一旦捕捉到了信息,便迅速行动,无须瞻前顾后,即便事有不谐,终是损小节,而无大错,天后圣明烛照,定能察知一片忠敬孝顺之心。

于是,孔圣册封之后,傅游艺一纸奏疏上呈,弹劾宰相范赐履,罗列大罪小罪凡三十余条,最要命的一条未曾列举出来,只在奏疏末尾淡淡提了一笔,“其人大奸似忠,忘恩背德,屡以国臣之身,行国贼之事,罪不容诛”

鸾台几位宰相,以岑长倩为首,他的处置意味深长,将此奏疏搁置,转而梳理起章程来,以政事堂诸事繁杂,舍人官位过低为由,令鸾台不曾位列相位的主官参与枢机,协理要务,每日奏疏阅判,分卷而行,各行其是,直达御前,无须集议。

纳言武承嗣由此无宰相之名,而有宰相之实,首次坐堂阅判奏疏,心情大好,翻开第一份奏疏,脸色一沉,如同吃了苍蝇,这是傅游艺的弹劾奏疏,岑长倩老匹夫分明将他当枪使。

然而,这杆枪,他还不能不做,脸上病态的潮红一闪一闪的,气怒攻心,他入朝已久,越是居显位,得失心越重,身体大不如前。

强撑着沉重的胳膊,勉力提起狼毫,“范赐履阴行险奸,作恶多端,无忠义心,臣附议”

朝会上,武后垂问群臣,可有异议。

无人。

范赐履被赐死于家中。

就在这场朝会上,有人为权策求情,仅有几面之缘的洛阳令魏元忠,老当益壮,“久拘权策,招致士林物议沸腾,谣言纷扰,对殿试大事颇为不利,请以行事不谨论罪,从轻发落,以观后效”

武后冷笑,“权策之罪,与制科无碍,士林胆敢摇唇鼓舌,妄议朝政者,自有严刑峻法为彼等而设”

魏元忠讷讷而退,同样有意为权策求情的春官侍郎武攸绪,见状改了主意,出列请求调职,“侄臣无经事之能,不通庶务,履职全赖下属,着实尸位素餐,请辞春官侍郎,愿为将作,为天后效力”

武后允准,贬官为将作丞,加朝议大夫,赐紫金鱼袋。

御座边,横坐的侍御史傅游艺,露出莫名地笑意。

次日,傅游艺连上两本奏疏,一本弹劾魏元忠枉法徇私,交接罪臣,挟持众意,逼迫朝廷,居心不轨,另一本弹劾的,却是闫百里,称他捕风捉影,诬陷朝臣,败坏制科,侵扰国政。

两本奏疏上达鸾台,仍是分派到武承嗣这边,武承嗣拈断数茎胡须,思量良久,却仍是摸不清其人路数,更不晓得这两个敏感人物当如何区处,看了眼高台之上,岑长倩的签押房,苦笑两声,只阅不判,空白题本转呈殿内省,恭请天后宸衷独断,以前他很是瞧不起苏味道,位居宰辅,大权在握,却模棱两可,阅判奏疏,甚少着墨,基本都是空白转呈,而今事到临头,才晓得这当中掣肘无奈之处,实在太多。

事不过夜,当晚即传出制令,魏元忠贬官江南,任赣州刺史,闫百里罢官流放,至三千里外安西都护府为西州法曹参军。

这个处置出来,武承嗣心中大叫好险,要是他没有耐住性子,批阅的应当是将魏元忠下狱,将闫百里周全下来的。

武承嗣仰头望天,春雷阵阵,老天就像是在开玩笑一样,转瞬间从春光明媚,变成了阴沉沉。

宫中当差的郑重、卢照印等人听了这个消息,大喜过望,一股脑儿冲去了义阳公主府上报喜,既是诬告的罪魁祸首已经处置了,大郎应当很快就脱罪出狱才是。

他们到了之后没多久,杜审言、李峤、崔融还有张说几人都到了,大家拜见了义阳公主,都未曾离开,谈天说地,一顿中午张罗的酒宴,延续到夜半时分。

夜色阑珊,酒宴阑珊,人也阑珊,到底没有等来权策的好消息,众人心情都更加沉重,原告诬告的罪名都成立了,被告还是关在监狱里,那说明什么,说明所谓的诬告,只是拿办权策的借口,如此看来,权策这一难,怕是凶险了。

内院,高安公主忙前忙后,好容易才将大喜之后又大悲的义阳公主哄着入睡,坐在床榻边,想着生死未卜的外甥儿,眼圈通红,带着丫鬟婆子去了权竺和权箩院儿里,见两个小的睡得安生,才回了自己院儿里,卧房的油灯彻夜未熄。

正堂,权策的书房里,权忠、沙吒符、沙吒术束手而立,绝地吊着胳膊,由八骏当中的老二翻羽扶着,加上抱着胸靠在墙壁上的占星,无字碑的里外人物,到齐了。

这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芙蕖,一个是权立,他们俩对这当中几个气息凌厉的人物,并不熟悉。

嘎吱,书房门开了,走进来个女子,全身笼着黑纱,只有眼睛露在外头,后头跟着玉奴。

女子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正位上,径自开口,“武延秀身份特殊,不能轻易施加刀斧,但他的爪牙,却没有免死金牌,我知道他家在北市有处外宅,养了不少暗人在里头,想个办法,用他们的命,为绝地的伤势赔罪,留下几个活口尾巴,给武延秀找点儿事情做”

话音落,书房里沉默了会儿,占星应声,“这事儿我办了”

女子淡淡点头,问道,“芙蕖,忘情谷和伊水画舫也有不稳?”

芙蕖侧头打量了下女子,女子转了转头,不与她对视。

芙蕖按捺下自己荒唐的猜测,回答道,“忘情谷和伊水画舫的生意,是几家合伙的,有崔学士,宋学士,还有武驸马,这几日宋学士说是手头钱帛紧张,要转手股子,接手的是太仆寺卿武懿宗的管事,说是要多投些钱帛进来,多开几个堂子”

“哼,说得好听”女子冷哼一声,这等手段见的多了,投钱投钱,多投几次,主家就换了人当,“武懿宗酷烈,不好招惹,但他偏好虚名,你明日放出风去,就说要卖了忘情谷和画舫,安排几个歌姬伶人,伺候那管事,之后投河寻死,一定要闹大”

“真要,要死人?”芙蕖张口结舌,脸带恐惧之色。

“不会不会,娘子且放心”玉奴接话安抚,“这事儿,我来办”与那女子四目相对,心里却是有数,不死人,如何闹得大?

第一百零七章 祸起谋身

丽景门,侯思止不在的时候,便由门中主簿负责向权策通传外间消息,主簿并无侯思止那么精细的心思,管不得哪些消息与权策攸关厉害,只管将朝中官报动静,一股脑儿念了来。

权策盘膝坐在松软的锦绣床榻上,身上衣衫甚是华丽,双目微阖,脸色无喜无悲,远远看去,恍然是个得道神仙,在烟霞缭绕中,聆听祷告一般。

主簿念着念着,自己也是迷糊,声调渐渐放轻,念诵得越发认真,间或看到权策皱眉头,心神还会紧张好一阵子。

“范赐履赐死于家中”

“魏元忠贬官出京”

“闫百里流放三千里”

……

权策眉头动了动,出声截住“等等,闫百里因何流放?”

主簿愣了愣,鬼使神差地做了解释,“因侍御史傅游艺弹劾,诬告罪成,兼有扰乱制科之事,故而朝议流放”

权策听到了,如同没有听到一样,面如清水,波澜不兴。

主簿已然回过神来,颇是不忿地轻哼了一声,“天后御洛城殿策试三千贡生,擢定州士子崔湜为今科魁首,制令会试之后殿试,着为永例”

权策长长叹息,口中笃定,“想来,受我牵连的四十五名贡生,当尽数黜落了才对”

“哼,休要当自己能掐会算,也莫要自视甚高”主簿可算是找到茬子扳回一局,阴阳怪气地反驳,“四十五名贡生,除葛绘殿试弃考之外,其余诸人尽在二甲,得了进士出身”

权策却并不动肝火,挑了挑嘴角,又沉寂下去。

主簿虽是个文官,但却久在丽景门虎狼之地厮混,脾气端的不好,尤其见不得阶下囚在眼皮底下张狂,愤愤然起身,一扬手,将手头一摞纸张零碎儿抛撒得满天都是,扔下一句“自个儿看”,便拂袖而去。

权策站了起来,呆呆看着牢门,没有俯身去捡地面上的纸张,愣了会儿,仰起头,脸颊缓缓扯开,“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大,笑出了眼泪花儿,笑得险些背过气去。

噔噔噔,脚步声渐行渐近,到了近前,显然是听到了他的笑声,脚步声愈发急促,一角白衣先飘进来,正是侯思止,“贤弟,这是怎的了?”

权策抱着肚子蹲伏在地上,笑声只剩尾音,一顿一顿的,笑得很是艰辛。

侯思止大怒,一脚踹翻身后随员,“混账行子,尔等都做了什么,取我鞭子来”

“别,侯兄,无事”权策费力地止了笑声,扶着腰杆起身,“与他们无干,是我想到些好笑之人,好笑之事,一时忍耐不住”

侯思止闻言,大是不解,摆手挥退下属,撩衣落座,“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还能有什么人什么事,让你笑成这样?”

权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侯兄,你看此人好笑否?”

“休要说笑”侯思止牙根有些痒痒的,这人受到打击的时候,直眉楞眼,不搭理人,让人担足了心思,眼下稍好了些,得意便猖狂,“我却有一桩闲事,说与你听”

却不是一般的闲事,北市有处私宅走水,本只是寻常事,却未料,里头的尸首尽是青壮,多达四十余人,更有两人死里逃生,却不知为何,这两人拖着烧焦的半拉身体,自行前往洛阳府衙自首,交代了自家出身来历,指认了行凶歹人。

洛阳令魏元忠已然离任,暂代职务的是洛阳丞,话听到一半,已然吓得魂飞魄散,他甚至不敢听完两人的话,安排人严加看管,另一边上了奏疏,请大理寺、御史台还有秋官衙门会审。

侯思止对洛阳丞颇为同情,“说起来,倒也不怪此人胆小如鼠,你却不知,那两人招认,他们的主家是武延秀,行凶的,却是武懿宗府上外管事”

“想来法司也不会轻易接手此事”权策轻声道,一举招惹两个武家实权派,谁也没有如此魄力。

“你却莫要着急,此事还有下文”侯思止故意吊他胃口,“武懿宗的外管事,在打忘情谷和伊水画舫的主意……”刻意顿了顿,却只见到权策表情淡淡,并不如何急切,他却是忘了,要是真有什么不妥,他自己要么对权策隐瞒,要么早对权策说出,商量对策,似眼前这般拿来打哑谜的,又能是怎生大事?

侯思止颇为无趣,只好揭盅,“忘情谷那边还好,伊水画舫这边,有个歌女,四个舞女,还有两名神女,服侍了那外管事,趁他酒醉,将他缢死,继而一同投河自尽,伊水画舫宣布永久停业,风月场上,事情闹得极大,有说是武延秀下手复仇,也有人说是武懿宗杀人灭口,还有人说是那外管事趁火打劫,遭了报应,因为这摊子烂事,武承嗣将武延秀禁足在家,武懿宗府中撵了几房下人,休了一房小妾,听说是那外管事的妹子”

如此连环毒计,权策听了也颇感心惊,“那洛阳丞怕是又要上奏疏求援了……”

“自然”侯思止自顾自啜饮茶水,“而且,有人接手了”

“这等案子,还有人敢接手?”权策惊诧。

“新任大理寺卿,狄仁杰”侯思止说了个熟悉的名字,这位命运多舛的大人物,总算做京官了。

权策一时间失语,心下感慨,这位老先生却是好魄力,选了根硬骨头开当头炮。

“贤弟,为兄坚信此事与义阳公主府无关,怕是有心人不以为然”侯思止见他无动于衷,赶忙点醒,“你素来多智,若有只言片语提点,为兄可为你转达”

权策愣了愣,“侯兄心意,我领受了,切莫妄为,若你也成了阶下囚,我这日子,怕不知该怎生过”

侯思止连连摇头,“非也,并非为兄自作主张,而是天后制令,非但可为你传话,你若是有差遣,为兄也是要听命的”

权策心念电转,心中蓦地一痛,脸上喜意盎然,“如此,就有劳侯兄了,我正有几句话,要请侯兄转达”

权策稍加思量,挥笔写下一张字条递给他。

侯思止苦笑,“若是简单,可不落于纸面”

权策摆手,示意无妨。

“我当如何取信于人?”

“无须取信,只管交予我院中管事权祥,他晓得如何处理”

侯思止点点头,拿着纸条去了。

权策沉下心,细细梳理了来龙去脉,他几乎笃定,这一场干戈,本就没有谁人在算计他,他对话的人,一直是武后本人,若他那天在朝会上表明立场,坚决不认罪,李若初也不会认罪,闫百里便会因诬告而死,可惜他认了,他不做任何抵抗,向假想中的李氏皇族缴械投诚。

武后之暴怒可想而知,只是不晓得,太平公主是如何说服她的,让自己得以毫发无损,缓缓觉悟,免受皮肉之苦。

他真是太可笑了,竟然以为对武后提及谋身,还能够全身而退,报应如影随形,武后开始谋身了,第一个,就谋到了他的身上。

武后越是信赖他,越不可能容忍他踩着脚下的钢丝若即若离,她要令权策明白,这世间,只有她能定他生死,定他富贵,定他前程。

罢了,生来便是棋子,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也是无谓之事。

棋子做好了,有时候,也可以做做棋手。

第一百零八章 无字碑歌(上)

北市是东都洛阳最大的商圈,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与长安各式各样的西域胡商不同,这里的商人相对单一,以粟特商人为主,走水的那处外宅,在寸土寸金的北市,算是大的,四周住的都是高鼻深目白皮肤的粟特人。

狄仁杰堂堂大理寺卿,当朝廷尉,却是实干派,不讲究排场,安步当车,亲自前来勘察现场,大理寺大批官员仵作捕快随行,秋官衙门来了个检校侍郎,御史台来俊臣固然跋扈,还是派了几个监察御史充场面,反倒是洛阳府衙的上下官员不当人子,愣是没有一个有官身的出面,派了个捕头,领着满衙门的捕快衙役随行,满街满巷,大概是想要用数量代替质量。

到了地头,狄仁杰摆摆手,将人手散开,令他们各自寻找异常线索,自己也蹲在地上翻检了几根残垣,几块瓦当,被火烧得漆黑,又查看了尸首形态布局,只见门户无破坏之状,不少尸首死在卧榻之上,排列齐整。

“走水是在何时?”仵作现场验尸,血腥气令人作呕,狄仁杰丝毫不避,捕快们带来的十几个粟特商人被冷落了良久,很是惴惴不安,他未曾转身,背对着他们,出言讯问。

有个上了年纪的粟特商人,伸手捋了捋垂到腮边的卷发,“大约是在丑时,我起夜如厕,顺路去家里看看银库,见到这里起了火光”

“火势如何?”

“火光一闪,立刻就冲天,火苗比房梁都高”

“尔等可曾听到动静?”狄仁杰霍然转身,转而问其他人。

却不料,他们动作一致的望向那粟特老者,并不轻易开口,老者仍旧代言回答,“听到几声惨叫,还有兵器打斗的声音”

“惨叫发生在火起之前,还是火起之后,打斗在宅子内还是宅子外?”狄仁杰犀利追问。

“小的年老眼花,未曾觑得真切”粟特老者摇头,其他粟特商人也都跟着表示不清楚。

狄仁杰眉头大皱,走近了他们,厉声道,“既有火光,又有惨叫,官府却未曾收到报案,你们在做什么?”

粟特老者回答得甚是从容,“大官人恕罪,我等外乡人胆怯,不敢多言多行,事发之后,召集同族人,合力保护家宅家产,不受火灾殃及”

狄仁杰神情复杂,扫视他们一眼,“尔等受朝廷庇护,百姓包容,在大唐兴业,应当有所担当,有所回报才是,如此只顾自家,坐视旁人受难,殊无道义”

一众粟特商人纷纷表态,愿意捐献钱帛,协助官府安抚死难者家眷,七嘴八舌,很快就凑起了五万贯钱,四百匹绢,奉上之后,便似万事已了,并不受教,想来错开今日,再遇到凶险,他们仍是抱成一团,只顾自家族人,不管其他。

狄仁杰眼底涌起怒意,很快又消散,化外之人,与他们计较,没得损了天朝威仪体统,摆摆手,令他们退去。

狄仁杰在这片废墟上四处查看了半个多时辰,仵作前来回话,验明死者确系青壮,尸骨上有不明剧毒,狄仁杰听了,并不意外,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泥污,前去查看验毒情形。

“哒哒哒”一骑快马奔来,马上骑士滚鞍下马,疾步冲来,躬身禀奏,“狄廷尉,寺中有奸人作乱,谋害两名自首伤者,伤者身受重伤,眼看不治了,刺客负伤遁逃,属下等已经安排了全城大索”

狄仁杰扯了扯嘴角,不动声色,“走吧,随本官去伊水看看”

伊水在洛阳城南边,路途甚是遥远,狄仁杰上了马车,在轻微的颠簸中闭目思索,那两名伤者他早已调换,即便是死了,也不过是假他人之手,处死两个朝廷死囚,无关痛痒,他甚至对刺客的来历没有多大兴趣,他接手此案,将伤者安顿在大理寺,重重护卫,明知不可能得手,却仍是有人来杀他们灭口,本身就是疑点。

刺客不一定是来杀人的。

到了伊水,画舫就停靠在岸边,昔日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短短几日,已经残破不堪,蛛网飞虫,到处都是,船上的几个包厢里,一片狼藉,残羹剩饭到处是,碧玉酒杯里,还有点滴残酒,招了些蚊虫乱爬。

狄仁杰里外里走了一圈儿,并未发现特殊痕迹,鼻子抽了抽,里头的香气不太对,只闻到些许,身上就有些燥热,“左右,可有人长于分辨香气的?”

“回禀廷尉,寺中有嗅觉特异的高人,却未曾随驾来东都,属下这就安排人去长安召来”身边的寺正,已然摸清楚新上司的路数,也跟着雷厉风行起来。

狄仁杰点了点头,“今日就到这里,诸位辛劳,散了吧”

差役们听令,络绎离去,狄仁杰晃着身子踏步上车,悠然戏谑,“回寺中看看,且看是何人要下辣手灭口,又想要带我等去往何处”

“是”大理寺众属官轰然领命。

狄仁杰点头示意,放下车帘,又猛地掀开,大吼一声,“来人,看住那菜农”

却是晚了一步,那穿着破烂灰衣,打着赤脚,挑着菜蔬的农民,发足狂奔,绕开差役围追堵截,在渡头边纵身一跃,扑到了画舫上头,手中火镰一动,一点火星跳到他身上,全身上下猛地燃起熊熊烈火,不大会儿功夫,橘黄火焰中,只剩下一具黢黑的骨架,画舫也随之爆燃,化为一个偌大的火团,飘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画面诡异到了极致。

狄仁杰脸色铁青,浓眉一扬,愤怒地全身哆嗦,“好贼子,好贼子”

上林坊,有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宅院前有两棵大槐树,须三人牵手才能合抱。

在义阳公主府出没过的黑纱女子,暂居在此,手中拿着一张纸反复端详,自从这张纸昨夜传到她手里,就没有离开过她的手头,眼睛一瞬不瞬,口中清冷出声,问道,“芙蕖还好?”

“不好,吓坏了”玉奴有些愧疚,安排不妥,没有拦住芙蕖的行程,导致七个女人在她眼皮底下投河自尽。

黑纱女子叹了口气,不再出声。

不片刻,门外走来一个陌生人,身影很熟悉,长相却是生疏,他是易容后的绝地,“娘子,一切顺遂,菜农已玉碎,三个杀手也快了”

黑纱女子默然,伸出白玉般的手指,在那张字纸上一寸寸轻柔抚过,如同抚摸着一件稀世珍宝,上面字迹宛然。

“独爱嵩山,堂上有惊鸿舞,尝闻鸥鹭而坐忘,庭下有李子树,每遇白露而坠落,稍逾天时,霜其降矣”

黑纱女子喃喃自语,旁若无人,“小贼,这许多条人命,一条条铺到丽景门,你可要好好地回来”

滴答,滴答,泪滴落到纸面上,将惊鸿舞三个字的墨迹晕开,变形。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琼鼻微皱,“呸”

第一百零九章 无字碑歌(下)

狄仁杰动摇了。

他本不相信有人会平白无故送死,在他眼里,此时来杀人灭口的,不过是想要搅混水,惑乱他的视听,只须以不变应万变,探查证据,深挖根底,任贼子精奸似鬼,也休想逃出生天。

但眼前三个杀手,被捕获之后,扛过了严刑拷打,硬是不开口,一个字儿不说。

狄仁杰没有洁癖,只要目的是光明的,不介意用些黑暗的手段,亲自上阵,从口音入手,七拐八绕,用这几人的家小亲眷威逼,岂料,这几人性情刚烈,冷笑一声,齐齐在他眼皮底下,嚼舌自尽,临死喷出的血水,喷得他满头满脸。

狄仁杰接过下属递来的棉帕,缓缓擦去脸上的血迹,吩咐道,“将他们厚葬”

这个可敬的死法,让他相信了他们杀人灭口的诚意。

“廷尉,三番五次有奸贼破坏证据,又杀人又烧船,是否能说明,那两个火灾中逃出来的伤者,所言都是真的?”身边的寺正眼神闪烁,小心翼翼地问道。

“非也”狄仁杰摇头,背着手走出刑房,直言无忌,“武延秀和武懿宗,固然恨这两人不死,设局陷害他们的,却更盼着这两人死,也好死无对证,将这盘脏水泼得瓷实”

“如此,我等只须守株待兔?”寺正似是松了口气。

“哼哼,没那么简单”狄仁杰含笑摇头,“左右,即日起,大理寺兵分三路,一路监视武延秀和武懿宗及其府邸,一路保护这两名伤者,另一路,随本官探查这些杀手的来历”

“廷尉,怕不妥当吧”寺正有些犹豫,“武延秀尚未婚配,他的府邸,就是武纳言的府邸,这个……”

“呵呵呵,贵官想得周到”狄仁杰悠然而笑,笑容收起之时,横眉怒目,“本官口衔天宪,手持钧令,无人不可查,贵官若是不敢,就请避位让贤”

“属下不敢,谨遵命”寺正心肝儿一阵晃悠,赶忙俯首领命。

大理寺精锐尽出,跟在狄仁杰身边的,只剩下一个壮年的佝偻吏目,十几个缁衣差人,“廷尉,这几人已死,可是需要仵作?”

“罢了,让他们地下安息去吧,不必折腾他们,雁过留影,是人皆有来处”狄仁杰高深莫测地摆摆手,带着一行人晃晃悠悠,先去三个杀手落网的西郊野地里转了一圈儿,找了个参与追捕的差役问话,一边听着,一边信手取了一截枯枝,在地上画出了杀手自大理寺出来,辗转来到此地的逃窜路线,却是诡异,先朝东边跑,未过洛河东线,又大转弯,疯狂往西边逃窜。

“这三个小贼,端的混账,拿咱们大理寺的二郎当猴子遛着玩儿”吏目吐了口口水,愤愤然。

“哼哼哼”狄仁杰笑了两声,“你在逃命的时候,可还有遛猴子的心思”

吏目琢磨了下,“廷尉的意思是?”

狄仁杰却不再回答,用树枝在地上划拉,将洛河东线的几个坊市圈了起来,上林坊赫然在列。

“走吧,故地重游,再去伊水画舫看看”狄仁杰带着轻松的笑意,到了地方,却一改作风,不再独自埋头研究,而是将身边官差悉数散了出去,要做的事情,也无厘头的很,“尔等查探一番,昨日谁家丢了菜蔬篮子,若有人能说出子丑寅卯证明,本官愿照价赔偿,仅此一日,逾期不候”

消息散出去,半天一无所得,毕竟伊水风景绝佳,附近的坊市,乃是高尚社区深宅大院,来往尽是富商大贾朝中权贵,并非靠小摊小贩谋生所能负担的。

狄仁杰也不着急,就在伊水河边安营扎寨,就着一小碟咸黄豆,细细品着一壶剑南烧春酒,这东西产自剑南道的一个小地方,为京中某家权贵发掘,带到京中,在外地可受用不到,只是在东都和长安才有,数量不多,价格腾贵,狄仁杰欲求不多,自奉俭省,只是好这一口儿烈酒,无论如何抛弃不得,大肚腩眼看着越发大了,却并不当回事儿。

“大官人,俺家里丢了菜篮子……”等到日头过午,总算有人上门了,却是洛阳南郊的农人。

狄仁杰笑脸相迎,好言好语,只听了几句,就晓得非是正主,却仍旧给了五贯钱帛。

那吏目也有些眼力见儿,知道这农人与那日自焚而死的菜农没有干系,对狄仁杰的作法颇为不解,“廷尉,寺中钱帛不算宽裕,专用于办案,如此靡费,怕是不妥当吧”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有何不妥?”狄仁杰咭儿抿了一口小酒儿,辛辣甘醇,实在爽利。

“廷尉说得是”吏目唯唯受教,面带羞惭之色。

没过多久,又来了几家人,狄仁杰一一补偿,以他们的衣着打扮为标准,穿的越好,给的越少。

“小的昨日午间被人抢走了菜篮子”来人穿着青衣小帽,不是菜农打扮。

“你来自何处?操持何业?何时被抢?抢人的作何打扮?”狄仁杰细细盘问。

“小的是上林坊的,是个仆役,不是贩菜的,昨日买了菜回去,被个汉子抢了,好在主人宽厚,没有责罚,那人穿着灰衣服,脸色黝黑,打着赤脚……”青衣小帽挠着后脑勺一边思索,一边念叨出来。

“好好,多谢小哥,来来来,这十贯钱拿去”狄仁杰笑容一如既往,不见异色,给了他最丰厚的补偿。

“诸位,上林坊百姓的衣食生计,竟有人打主意,实在令人忧心,传令下去,打探上林坊及周边市肆,有那经常外带熟食盒子菜等食物的生人男客,统统报与本官知道”

丽景门,狄仁杰的动静,侯思止一五一十告知权策,评价不高,“这人行事凌乱毫无章法,做事琐碎拿不住重点,非成事之相”

权策笑了笑,笑出了浓浓苦意,“侯兄,建功立业,就在眼前,你便盯着大理寺,盯着狄仁杰,当他要拿人的时候,抢先出手,定能捕到大鱼”

侯思止闻言,眉毛一掀,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的婚姻大事,要不了几日了,我等着你做傧相”

“呵呵”权策笑了,“侯兄,可曾听说,傧相做多了,怕是不利婚姻呐”

侯思止哈哈大笑,“你这等才貌,便是女子都瞎了眼,要嫁你的男子,都少不了”许是觉得自己的话很是风趣,一路笑着出门而去。

权策枯坐良久,心中惨然,各种思绪交相煎迫。

为了自己,终是又死了这许多人,坐忘惊鸿舞,撂开手不与武家诸人纠缠,遇白露而坠落,不晓得,这次要坠落多少棵李子树?

深夜时分,上林坊那处不起眼的宅院外,四周缓缓聚起一群群的缁衣官差。

狄仁杰坐在街口的马车里,双目微阖,这几日,既是暗锁门户,追踪行迹,又是旁敲侧击,打探四周邻里,总算确认,这处宅院是贼窝子。

“廷尉,四面合围,请示下?”寺正请命。

“与我强攻进去,务必拿到活口……”狄仁杰话音未落,四周墙壁屋脊上,突然人影跃动,阴森森的声音在四周响起,“丽景门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乒乒乓乓”兵器相交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双方已经短兵相接。

狄仁杰一挥手,大理寺官差踹开院门,迎面却是十几把雪亮的横刀拦路,丽景门已然分了人在门口堵着,打定主意不让大理寺染指。

狄仁杰怒气横生,胡子不停翘动,“好贼子,好贼子”

第一百一十章 几家欢喜(上)

天授元年三月初,东都洛阳一连串迷雾重重,牵连甚广的案件,总算尘埃落定。

丽景门于上林坊捕获越王李贞的贴身护卫,随身信件查知,案件牵连淮阳公李勋等十二家李氏宗亲,丽景门快马官差四出洛阳,大索天下。

前段时间夹着尾巴的武延秀和武懿宗,顺势叫起了撞天屈,添油加醋攀扯瓜蔓,腥风血雨遍布洛阳,不过几天功夫,李氏皇族玉牒又少了几页,好在高祖李渊和太宗李世民都是龙马精神,子孙繁茂,经得住风雨摧残,要不然,杀到现在,老李家怕早已绝户。

这次事件还有余波,新任大理寺卿狄仁杰,窝着一肚子火,上了奏疏,严词弹劾丽景门侯思止,扰乱司法,侵占法权,肆意妄为。

武后下制令,申饬侯思止,又赐下钱帛宅邸,以作新婚贺仪,一里一外,立场昭然。

一个月了,权策总算从地下三层的监牢里出来,苍白着一张脸,仰头望着天上的太阳,阳光尽自刺眼,也是如此可亲可爱。

太初宫,仙居殿,武后穿着金色凤袍,上襦单薄透明,胸前深红色的诃子高高隆起,两团粉腻之间,诱人的沟壑深不见底,在大殿中踱着步,手里拿着一幅画打量,看看画,再看看自己身上,间或伸手比量两下,脸色甚是不豫,上官婉儿陪侍在侧,神情悲喜交杂。

“罪臣权策,拜见天后”权策俯伏下跪,身上没有官袍,还是在坐牢期间,丽景门提供的锦衣华服,与他往常穿衣风格大为迥异,颜色鲜亮,刺绣纹理遍布,浮夸得紧。

“起来,这幅画,你可还记得?”武后的声音和缓平稳,不像是在召见罪臣,也未曾提及罪名罪过,拉家常一般询问。

权策恍惚了一瞬,微微抬头,只看到下面一角,就认出那副盛世丰臀,是他画的那副脖子以上是武后,脖子以下是冰冰的全身素描,心中微微惊愕,当初这幅画失踪,让他很是担心了一段时间,却未想到,到了武后手里,“罪臣记得,罪臣并无亵渎之意……”

“休要多说,如此身段,你可曾当真见过?”武后不耐,一口道破。

权策噎了口气,果断昧良心说话,“罪臣未曾见过,只是胡乱臆想,信手涂抹而已”

“哼”武后冷哼一声,将那幅画撇到一边,施施然坐到坐榻上,瞟了他一眼,“你这幅模样,太平看了,怕是会欢喜,也不枉她对你一番拉扯……倒是不笨,若是再晚上一时三刻开窍,朕就懒得再给你留体面了”

“罪臣叩谢天后天恩”权策叩了个头。

武后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好一会儿,离开坐榻,走到他面前,“朕有两个去处给你,去麟台修书,还是去北衙领兵,选”

“罪臣愿修书”权策嗝都不打一个,立马就选了肃静一点儿的,他需要沉寂一阵子,总在众朝臣眼前搞风搞雨,不停地出现,实在不是件幸事,此次制科舞弊事件,虽最终证实只是他的假想,李氏皇族对他的耐心尚在,但若是再这么擦边折腾下去,与武后载歌载舞,保不齐假想成真,那就真真是腹背受敌了。

武后冷冷一笑,抬脚踹在他肩头上,力道不小,踹得他翻了个跟头,“不上进的东西,没有担当,难成大器,朕偏不让你如愿,滚下去”

权策爬起身,缓缓后退出门,武后埋头案牍,向左边斜了一眼,上官婉儿陪侍武后已有13年,早已熟悉她的一切,旋即起身,随权策一同出了殿门。

权策放缓脚步,与上官婉儿并肩而行,察觉到她周身缠绕着说不出的凄婉情绪,她不开口,权策也没有说话。

两人沉默着走完太初宫,来到重光门口,权策顿步,侧身望着她,“婉儿,求存世间,万事万物皆是等闲,我们对彼此最大的安慰,便是今时今日,我们都还活着,愿你随我一道感恩,一道欢喜”

他不知晓她为何低沉,但他知道,他们这样挣扎求生的人,没有资格低沉太久,对景时候,一句心怀怨望,便能索了命去。

两行清泪自上官婉儿饱满的脸颊上滑落,她痴痴凝望着他,抿着不停抖动的红唇,艰难露出一丝笑意,“大郎,天后赐了婉儿一处外宅,在思恭坊,与上林坊比邻,大郎记得来做客”

权策心中猛地一抖,聪慧如他,岂会不懂弦外之音,他与上官婉儿背负出身孽债,唯一的不同,便是一个是男,一个是女,无论怎样的时代,女子总有一处,比男子多一道伤痕,武后赐给她宅院,大概也交代她,放纵身心取乐,这等奉旨糜烂之事,看似荒唐,却不经意间断绝了上官婉儿嫁得良人的可能,她在朝野士林的拥趸,今后大抵只会抱着亵玩之心,而再无推崇之意。

如此,武后可以放心用她,这与将权策投入狱中磋磨熬鹰,如出一辙。

权策伸出手,拉了拉她的手,又轻轻放开,他说不出话,说什么,都只是多余。

权策拱手作揖,上官婉儿敛衽福礼,两人神色祥和,一丝不苟,相视一笑,各自转身,反向而行。

宫门外广场上,义阳公主、高安公主、芙蕖还有王晖,郑重、卢照印还有崔融,亲人友人得知消息,都来迎他,高安公主将他拥在怀里大声嚎啕,这几日强撑着照料义阳公主府上下,心力交瘁,权策平安归来,总算可以放开心怀,大哭一场。

权策悉心抚慰,视线游移,跟众人一一打招呼,见到绝地和沙吒符,轻轻点了点头,无字碑为他作出的牺牲,他只能用好好活着来报答。

一行人回到府中,跨过炭火盆儿,高安公主一通张罗,换了衣服沐浴熏香。

当晚安排了盛宴,亲朋好友齐聚一堂,为权策接风洗尘,来客如云,太平公主与武攸暨一同前来,带来了武后的制令,令权策为麟台少监,检校左羽林卫将军,宿卫宫禁。

众人神情各异,麟台是原本的秘书监,职责是掌管经籍图书,校订文字,以备查稽顾问,是个冷清衙门,麟台少监从四品上,不高不低,看似将权策打入了冷宫,但却又有个武官衔头,左羽林卫将军乃是宫中亲将,与千骑并列,总掌御前侍卫排班增补,类似于领侍卫内大臣,又好像对权策委以腹心,其中奥妙,颇费思量。

权策镇定接下制令,恭请太平公主夫妇上座,宴席热闹气氛如故。

深夜,书房里。

权策细听绝地等人讲明无字碑前后行动。

“损伤几何?”权策轻声问。

“死十六人,伤数十人,八骏再去其二,只剩下三人了”绝地声带哽咽。

权策静默无声良久,又问,“她去了哪里?”

权忠知道他问的是谁,“回嵩山去了”

“也好”权策点点头,转身看着玉奴,“日后,你就在她身边听令”

第一百一十一章 几家欢喜(下)

天授元年春,在洛城殿举行的史上最大规模的殿试,最出风头的有两个贡生,一个自然是今科魁首崔湜,出身显赫,长相出众,才华横溢,颇受永丰里勾栏欢迎,除此之外,影影绰绰,坊间有传闻,他曾多次出入巾帼女相上官婉儿的外宅,成了称量天下的女才子第一个入幕之宾,着实羡煞不少人。

另一个则是中道弃考的葛绘,过了会试,进士功名几乎已经到手,像他这样任性,敢放帝王鸽子的,古往今来只此一个,有好事者询问原因,葛绘含笑,以流行的佛偈作答,称自己夜阑梦回,有佛陀自天外来,点化我可为童子师,不可为州县牧,修行不够,无缘为苍生请命,故而不敢强求,以免误国误民。以其坦荡淡泊,朝野士林众口交赞。

如今,这个坦荡淡泊的风云儿,就坐在权策面前。

“葛兄,制科千难万险,都一一趟过,最后一击,却临阵放弃,实在可惜”权策无奈叹息,木已成舟,他也只能叹息。

葛绘却不以为意,摇头晃脑,“大郎无须在意,制科本是随意之事,我在江湖悠悠,比你在庙堂磋磨,要逍遥自在得多……况且,朝政无道,令大郎这等忠义之士折翼,我能不出恶言诋毁,已是竭尽毕生修养,若是让我置身其中逐臭,怕会窒息而死”

权策微微错愕,来大唐许久,听惯了处处吹捧丰亨豫大,还是头一遭听到有人说朝政无道,苦笑着摆手劝诫,“葛兄洒脱人,就不必计较,更不必宣之于口”

“大郎放心,我性子虽淡,却也惜命得紧,并无舍身取义的勇气,就是在你这里发发牢骚罢了”葛绘显然拎得清楚轻重。

权策不再多说,转而问道,“葛兄日后作何打算?”

葛绘双眼顿时放光,“大郎,我近几日随武驸马办理瓷窑,多有收获,行商之道,妙用无穷,尤其是外商,一到武驸马门前,身形先就矮了三分,与他多少,一言而决,要价多少,任凭宰割,实在痛快”

权策思量了一番,“既如此,葛兄便到我府中助我可好?”

“大郎意欲另起炉灶?”葛绘不解。

“非也,与瓷窑之事无关,葛兄可曾听闻剑南烧春,那是我府上管事自剑南道淘换来的工艺,如今少量上市,反响颇好,正是大展拳脚之时,奈何府中人手匮乏,难以运作,正须葛兄相助”权策说的是实情,他旗下产业,大头在蜡烛和东都房地产上,其他零星产业也是浩繁,权立一个人上下打点,分身乏术。

葛绘微笑答应,“剑南烧春我品过,太过辛辣,不合胃口,但喜欢之人当不少,我便接手这桩营生,与大郎做个大掌柜”

权策抚掌大笑。

葛绘陪他笑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袍袖,和声道,“既是心愿得偿,还是快些将本意告知,免得我时时挂心,不得安稳,休要搪塞,你对商道钱帛,何曾上过心?”

权策闻言苦笑,“家中幼弟年满六岁,也到了开蒙之时,若葛兄有暇,就一并偏劳了”

葛绘听了,忽而摇头,忽而点头,“罢了,我便圆了这个谎也好,二郎玲珑可爱,能为他蒙师,也是件乐事”

权策大喜,“葛兄斑斑大才,人品风度不凡,为我二弟蒙师,束脩却不能少,剑南烧春的干股,我便赠两成予葛兄,还望莫要嫌弃”

“去休去休,休要在此饶舌”葛绘大不乐意,连连摆手,饮下面前香茶,拂袖而去。

权竺的蒙师有了着落,正式告别快乐童年,踏上了求学的不归路,权策自己却在家中待不住了,姨母高安公主上天入地找食材药材给他滋补,芙蕖此番受惊不小,又没了伊水画舫的事业操持,对他越发痴缠,照料得无微不至,整个人肉眼可见的速度圆润起来,再过下去,怕要生活不能自理。

然而,他并不能销假入职,侯思止的婚礼将到了。

好日子是在三月十六,地点在洛阳西郊的伊川县馆,侯思止交游不多,名声不佳,赵郡李氏对这门婚事怨念浓重,并不如何经心,所以场面不大,宴席开了三十余桌,尚有不少空座。

送嫁的是新娘的亲叔父李自采,她父亲李自挹来了洛阳,却称病不参加仪式。

权策心里有数,赵郡李氏世家大阀,自有尊严骨气在,这番做作,不过是在方寸间周旋,既尊重了武后,又亮明了态度。

只是可惜了新娘子,人生大事,成了家族上下拳来脚往宣示政治立场的舞台,权策为傧相,前往促请新娘,见了庐山真面目,颜色算不得出众,但却清爽白净,更难得从容端庄,有大家风范而无傲气,尤其是私下里对着侯思止的时候,温柔弱质,女人味款款,很是动人。

赵郡李氏诗礼传家,讲究礼法,婚礼各个环节,虽都有所减弱,但样样齐备,催妆诗之类的,却是不能免,权策少不得做起文抄公,“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待盛装新娘出阁,与侯思止相依相携,特意向权策蹲身行礼,“有劳权少监”

权策躬身还礼,心里思量,也不晓得这新娘子谢的是他凌逼赵郡李氏同意婚约,还是谢他夸她是出水芙蓉,想来后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胡思乱想的当口儿,婚礼仪式已毕,婚宴已至尾声,新郎侯思止心愿得偿,欢喜得了不得,四处游走敬酒,宴席上的酒,全都是权策友情赞助,地道的剑南烧春,入口绵柔,后劲却足,敬了一小圈儿,他便歪歪斜斜,脸红耳赤,口中含糊,词不达意,很是不堪。

李自采脸色黑成一片,权策赶忙将他连扶带抱,送回新房。

有两个小婢在门口迎接姑爷,侯思止却不曾松开权策,口中嘟嘟囔囔,“大郎,思止,思止矣,百思不得,何以止?”

“侯兄,你醉了,快些回去歇着”权策恍若未闻,将他塞进了新房。

婚宴临近尾声,贺客相继散去,只剩下几个好酒的酒徒,抱着酒杯不肯撒手,此酒乃绝世佳酿,不喝个够本儿,如何能走?

如何能走?

第一百一十二章 而今乐事(上)

太初宫,重玄门内,曜仪城,北衙羽林卫驻地。

权策踩着时间点儿前来点卯,虽只是挂职的检校官,但既沾上了军人二字,便要肃穆以待,将他“令行禁止、身先士卒”的座右铭贯穿始终。

左羽林卫大将军是李多祚,靺鞨人,年不及四旬,方脸阔颐,胡须浓密,眼珠子时刻都瞪得圆溜溜的,外貌威武雄壮,有慷慨之气,此人少年得志,以军功累迁,高宗喜其勇武忠义,赐姓李,自调入羽林卫至今,宿卫北门已有二十年,也许是心知以蛮夷出身,在大唐官拜大将军几乎已是尽头,治军清净,并不多事。

“末将权策,拜见大将军”权策打听了,这李多祚虽是夷人,规矩颇大,特意换了全套甲胄,单膝跪地,右手抚胸,全礼相见。

李多祚站起身走上前,伸手虚扶,“将军请起,久闻将军典兵有方,日后同在一军,一口锅里搅马勺,还望协同一心,担当起宫禁守护重任”

李多祚意犹未尽,却并未再多说,统领北衙多年,他自是晓得羽林卫的特殊,别的兵都可以放手操练,千牛千骑离开宫禁,也练得,唯有羽林卫,常年在宫闱腹心之地,那是绝对不能委托谁人重新操练的。

“谨遵命,愿为大将军效力”权策顺毛驴的性子,人敬一尺,还人一丈,见他无居高临下之意,自也乐意亲近一二。

“唔”李多祚抚须点头,“天后有令,你的活计都在御驾前,每逢望朔大朝,出巡典礼,则须全副披挂御前警跸,最是轻省,御前侍卫拢共十哨三十队,六百余人,俱是我军中精英,全都交了给你统带,你初来乍到,须有军中宿将协助,如此,我便令郎将野呼利为你副手,他是我女婿,在我军中待老了的,若有不决之事,可以跟他商量”

权策久在官场打滚,习惯了皮里阳秋,说一半露一半,却未料到碰上个言语爽利的奇葩人物,还有些不适应,稍作迟疑,才拱手应诺。

野呼利闻令即踏出两步,向权策见礼,见他一板一眼,颇是干练,既无兵痞放荡之态,也无将二代骄矜之气,当下很是满意,顺水做个人情,“我虽受命为将,另有职司在麟台,军中之事,偏劳郎将了”

“但凭将军吩咐”野呼利挺了挺腰杆,微微昂起头,这个状态,权策很是熟悉,若是脚后跟再磕一下,打个敬礼,就更好了,权策含笑点头,心思乱飞。

在羽林卫点了卯,权策告退去了宫中麟台,此处说是官署,更像是个图书馆,此中官员,除了主事官麟台监,麟台少监,还有秘书郎,校书郎,正字等官,满员也不过二十余人,虽都有参与议政上奏疏论事的权利,却无实权无事权,本职的工作,是一边保存校对宫中古籍藏书,一边编纂刊印新书,算是超级版的图书管理员。

麟台监是熟人,文章四友的李峤,权策出狱那日,他登门喝了接风酒,亲耳听到了太平公主带去的制令,在案前抬起头,却未放下笔,打趣道,“大郎来何迟也,老夫令仆役洒扫少监签押房早早候着,却生生等到蛛网再结,方才姗姗来迟,委实不够厚道也”

权策松松垮垮行了个礼,自顾自找了凳子坐下,毫无诚意地认错,“上官批评的极是,下官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李峤嗤之以鼻,“大郎文名虽大,也有乐谱传世,却少有完整佳作流出”说道完整二字,李峤咬了咬牙,眼前这厮真真是浪费才华的极品,时不时蹦出一句两句惊为天人,偏不肯吟诵全作,气煞人也,“麟台治学清净地,还望大郎沉下心来,莫要负了上天父母赐予的才华”

“监令着相了,写诗写文,不可刻意,只能随缘,妙手偶得,有若天成,才是上上佳品,但有人力夹杂其中,便染上凡俗气,俗不可耐也”权策摇头晃脑,见李峤神色不善,半路拐了个弯,“监令放心,下官勉力为之”

“罢了罢了”李峤摆摆手,“监中眼下只有舆图重绘之事稍显棘手,你出征过突厥,应有所见解,做个参赞也是可以的”

权策领命,他无意再出风头,凭着记忆,将内外蒙古地图草绘了出来,交给下属,就算完工。

其后的日子,逢望朔大朝当木桩子站岗,其他时候当文官,写书是不可能写书的,拿着双鲤写的字帖临摹,练字磨时间,待到与麟台上下都混熟了,迟到早退翘班,都是等闲事,反正麟台是个清水衙门,没人盯着。

这新的官职,横跨文武,却比当侍御史时候的空余时间还多,权策有些宅男属性,陪家人的时间就多了。

溜达去正堂小书房,观摩二弟权竺的开蒙大事,建议实行每隔两炷香,休息一炷香的授课制度,葛绘连连点头,直道善哉,然后下了逐客令。

“母亲,孩儿陪您算账吧”权策穿堂过屋,凑到义阳公主身边献媚。

“休要再拿你那鬼画符来胡闹,别在家中窝着,你姨母的新宅张罗得了,你去看看能不能帮些忙”义阳公主伸长了手臂撑着他的额头,老远就拒绝了他,当初信了他的稳妥,让他算账,结果全都是弯弯曲曲奇形怪状的符号,听他解说,满嘴都是歪理,虽说用算筹重算了一遍,所得与那怪异符号相同,定然只是巧合意外而已。

权策讪讪而退,出门上马,去了高安公主的新宅,在景行坊,离上林坊隔着两条街,刚刚安顿好,千头万绪,到处乱糟糟的,可惜,权策一到,刚说了来意,就没了自由,被欢喜的高安公主搂在怀里,“我儿有孝心,姨母知晓了,这些腌臜活计就让仆役们去做,掌总呢,有你姨父和表兄,我儿快些进门,日头有些大了,来呀,快些炖碗雪蛤羹来”

喝了雪蛤羹,还有燕窝粥,还有鹿血汤,权策出门的时候,肚子胀得跟怀胎九月似的,动一下直晃荡,上马都要绝地搀扶,一下午手都没动几下,光动嘴了。

为了身材考虑,高安公主府暂时不能去了,权策索性不出未名院儿,在书房里试着自己吟诗作赋,没过几天就放弃了,起点太高,自己的作品不堪入目,勉强算是打油诗,尺素还好,抓着道士发髻,笑呵呵的,没什么表示,双鲤就没那么善良了,嘟着嘴直翻白眼。

四月初一,清晨,雏菊和榴锦伺候权策起居,“大郎,今日是朔日,要不要去宫里当差啊?”

“天后下制,今日免了大朝,不用当差”权策迷糊着眼,心里倒是清楚。

“又不当差啊?”榴锦为他戴上金冠,话里竟很是嫌弃。

权策拧着脖子看雏菊,试图找些温暖,只见她温婉笑着,用棉帕为他净面,轻声漫语,“大郎,芙蕖娘子念叨着要重新开业,要不,您去看看?”

第一百一十三章 而今乐事(下)

没了伊水画舫,芙蕖将忘情谷也脱手了,这两桩生意,每每令他想起跳河而死的七条人命,睡觉都不稳当,在那上头赚来的钱,拿着都不踏实。

再加上,与权策相处这么久,往来都是达官显贵,虽无人在意她的出身,她自己却是颇为介怀,经营勾栏,好说不好听,早有改行之心。

新开的店面,在南市最热闹的大街上,却是家打尖住店为一体的客栈,最是古老的一门生意,店名也比较亲民,如归客栈,取宾至如归之意。

权策流离失所到此,背着手儿里外看了一圈,连连摇头,摇得芙蕖心中七上八下的没底,将他拉到二楼一间装修精致的房间里,晃着他的胳膊,大发娇嗔,“郎君,奴奴费了好多心思的,有甚不妥,你就直说嘛”

权策一进门,闻着里头的馨香,便知道这是芙蕖自用之所,身子一歪,靠在床榻上,“你这客栈,叫如归客栈,与街口上的那家鸿运客栈,有何不同?”

芙蕖闻言,大是不服,那家客栈她可是侦察过的,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我店里的帷幔桌椅,都是深褐色的,端庄大气,一点儿都不妖艳,大师傅是长安请来的,会的菜式可多了……”

说着说着,见权策嘴角露出笑意,底气到底不足,声音渐低,毛茸茸的眼睛一转,又神气起来,“哼,我这里的雅间,夜间有红蜡烛照明,每日还有三坛剑南烧春供应”

权策见她可爱,伸手拉了一把,将她拥在怀里,“后两者还好,但只算内秀,无法张扬在外,依我看呢,首先这客栈的名字就要改,如归客栈,忒俗气,换一条街,都能碰到好几家,辨识度不够,要改,就改成,改成悦来客栈吧”

“还有,店里的装潢没有特点,不如尝试一下武林风格,营造一下人在江湖,快意恩仇,闲云野鹤的氛围,让来客超脱尘世,得片刻自在”

“除了餐饮住宿,还可增设戏院……”

“戏院?”芙蕖满眼的崇拜消散无踪,捏了粉拳,轻轻捶他一把,“奴奴便是不想再涉足勾栏之事,才开客栈的”

权策刮了刮她如玉的琼鼻,“此戏院非彼戏院,不设歌舞,专设百戏,尤其是角抵相扑之戏,可分成两种,一种是表演戏,另一种便是挑战戏,若有客人技痒,也可提供场地设施,让他们一展身手,但有一点,店内谢绝赌博”

芙蕖捧着他的脸,“奴奴的郎君可见是又当了将军,满口都是尚武之风,这主意倒是别出心裁,只是来客之中,也未见得都像郎君,有一颗豪迈之心,有那文质彬彬的客人,岂不是会绕道而走?”

“再别设一处说书院,请个口齿伶俐的,最好会些口技的,讲些传奇话本儿,鬼怪故事,权当是就餐的消遣”

“吧唧”芙蕖在权策脸上印了个粉红的嘴唇儿,挣扎起身,蹲身福礼,“郎君英明,奴奴全听您的”

权策也跟着站起身,搓了搓手,“我最近练字,颇有进益,给你写副楹联好了”

“那敢情好,奴奴谢过了”芙蕖笑靥如花,捧了笔墨纸砚,红袖添香。

权策下笔挥毫,一笔褚体楷书跃然纸上,“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芙蕖轻声吟诵,见权策脸上有一丝淡淡的伤感之色,不晓得其中缘故,赶忙缠住他,“郎君,这里头都说了,要笑书神侠,你有空可要给奴奴写些话本儿,打着你的旗号,定能招来不少客人,你以前讲的那个倩女幽魂的故事,可是动人呢”

权策含笑点头,拥住她,房间里一时静谧。

芙蕖的悦来客栈紧锣密鼓地装修,权策接受王晖的邀请,参加了一场庆祝搬家之喜的马球赛,两边分野,一边是王晖组织的队伍,有十二人,以李氏族亲居多,权策也牵头组织了队伍,他并未刻意,但邀请的人,多半出自东都千牛和北衙千骑的武人,郑重、韩斋、令狐伦等人全都在列,还有正值壮年的文官崔融,卢照印,以及豆卢钦望的儿子豆卢从昶等人,大多都是立场偏李却不得罪武的温和人士,王晖一方皆着蓝色窄袖袍,权策一方皆着银色窄袖袍,二十四人跨上高头大马,足登黑靴,头戴幞头,手执偃月形球杖,颇是英武。

马球场铺垫黄沙,马匹急速奔腾,场中诸人呼喝呐喊,很是有些沙场冲杀的气势,这些时日下来,权策的技艺大有提高,击球传球,飞马掩护,全都有模有样,马球赛统分六巡,一场赛事要约莫两个时辰才能打完,每隔两节便须休息一段时间,马可以喂些草料,人却不能吃东西,甚至不能饮水,以免损伤肠胃,体格不好的,还真驾驭不了这项运动。

鏖战下来,权策一方大比分获胜,王晖倒是无所谓,正经夸了他一场,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有此进境,他只会欢喜。

然而他队伍中却有不少输不起的,愤愤然丢下球杖,扬长而去。

权策与王晖相视一笑,并不计较,“来人,快些跟去伺候,要离去的,赠一坛剑南烧春,要留下的,便请后院奉茶”

权策见他里外分派清楚,待人接物与以往不同,不再是人云亦云的软乎性情,很是为他高兴,说起来,这位表兄因上次掩藏刘桐行迹受伤以来,赋闲有些日子了,“表兄,可有意重新入仕?”

王晖将球杆球套收起,拍打身上沙土,拖着权策,招呼众人去沐浴房,“为兄早有此心,母亲倒是未曾多说,父亲多番阻拦,说是我性情不定,出仕无益”

王勖?这时候倒是察觉出气温不对来了,可惜想法终究太局限,只要不在要害之地,不做出格之事,出仕总比闲居牢骚要好得多。

“我去与姨父说,表兄出仕,就是为历练性情能力,岂能说是毫无益处?”权策大包大揽,姨父王勖一向心思深重,对他一直是琢磨探究,看不穿摸不透,对他的一言一行,似乎都在观察分析,只须稍加暗示,善于想太多的他,肯定不会驳了他。

“那为兄就先谢过大郎了,改日请你下馆子”王晖洒然而笑。

“王郎君若是不嫌弃,可到东都千牛卫来,我虚位以待”不待旁人接口,郑重抢先,他与权策贴心,非其他人可比,以东都千牛卫治军风气,王晖入了他那里,只会忙于应付军规军纪操演,再无暇接触不三不四之人,生出些其他想法。

王晖拱手道谢,权策怡然而笑。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发六道使(上)

郑重雷厉风行,散了场就上奏疏,保举王晖为东都千牛卫千牛备身,夏官尚书娄师德未曾副署签押,径直转呈尚书省,尚书省诸位同平章事也未曾批阅,空白题本送交殿内省。

次日,武后下制,准其所奏,同时令郑重将东都千牛卫员额再度扩张一倍,增至四百九十六人,千牛备身及备身左右,员额不加损益,新晋备身品级不与现有备身相同,降为正九品上,同诸折冲府队正,加仁勇校尉衔,以示尊崇,一应事宜,着东都千牛卫将军会同有司列明上奏。

权策与王晖一道入宫,王晖全副披挂,前往宣仁门报道,权策去宫里麟台练大字。

刚坐定没多久,有小太监前来传唤,睿宗皇帝召见。

权策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用眼神确认再三,他说的真是睿宗召见,不是武后召见。

他走出签押房,外头有不少同僚围观,见他出来,赶忙转身的转身,低头的低头,掩饰得颇为尴尬。

睿宗皇帝不是没有召见过臣僚,但公事召见,大多都是宰相重臣,或者六部九卿,商议武后交代下来的国事公务,私下召见,多以李氏宗亲姻亲居多,自去年迎回庐陵王事件后,罡风凄紧,他的动静便越来越少。

同明殿,睿宗皇帝寝殿,权策见到了许久未曾上朝的睿宗皇帝,端坐坐榻之上,身着宽松的团龙黄袍,颌下三缕短须,脸型微圆,肤色白皙,面容祥和,身旁还有一丰腴美貌的贵妇陪侍,姿态亲昵,只是不知何许人也。

“臣麟台少监权策,拜见陛下”权策深深躬身为礼,这个礼节是朝臣在非严肃场合觐见所用,通常情况下,君臣久不相见,或者有辈分因素在内的,还是应当行跪拜大礼,但权策不敢,睿宗皇帝的寝殿,不晓得有多少明里暗里的眼线,多行一步,不如少行一步。

“起身吧,坐”睿宗皇帝言语温煦,若有若无地感慨了一句,“卿年幼,已久历宦海,能独当一面,盛名远布瓯越,殊为不易”

权策被夸得心惊肉跳,心念急转,赶忙俯首道,“臣无长才,躬逢盛世,侥幸戏弄文字成名,不过因人成事,陛下赞誉,愧不敢当”

睿宗皇帝微微苦笑,想来见多了在他面前栗栗危惧的朝臣,更可笑这些朝臣的恐惧却非是因为他,面容微微敛起,声调平和依旧,“听表嫂提及,卿家中有佳酿,名为剑南烧春,此事属实否?”

“回禀陛下,此事属实”权策松了口气,旋即低下眼眉,目不斜视,原本以为是宫中妃嫔,竟然是表嫂?在大庭广众下宣之于口,是不以为意,还是有意自污?权策不得其解,却收起了轻视之心,肃容道,“臣家中有管事赴浪穹诏经营商道,偶然于乡野之中发现此酿酒良方,便带回东都,陛下若喜此物,臣愿奉上”

“呵呵呵,倒是不必”睿宗皇帝笑意宛然,颇有兴致地追问,“听闻此物产量稀少,可是用料稀奇,造价腾贵?”

“陛下所言正是”权策心中古怪,君臣奏对,说起方物还算正常,聊到工艺细节价格,就有些怪异了,尽量言简意赅,“剑南道汉州,有绵竹县,县西十里,有鹿堂山,山上有泉,名为玉妃泉,烧春用泉水酿造,风味绝佳,然路途遥远,转运颇是不易”

“唔,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上品自然难得,易得之物亦不会为人珍惜”睿宗幽幽感慨了一句,转而说起正事,“朕有意将此物列为贡品,月供千斤酒入宫,自下月始,卿可设法,妥当平衡供给,莫要伤及小民”

权策嘴角抽搐了下,俯首领命,千斤酒,一百坛,约莫占去了市面上流通的三分之一,只能加大产能,别无他法。

睿宗皇帝未在说起他事,问了几句麟台事务,令他退下。

离了同明殿,权策一路慢行,一路思索。

回到麟台,权策破天荒问起了舆图制作进展如何,负责此事的秘书郎很有些惊奇,口齿倒是伶俐,一一禀报,州县郡治,山川形胜,与以往舆图的对比,都介绍得清楚。

权策瞪大了眼睛,在洛阳东南附近逡巡,“咳咳,这嵩山大小形制,似乎已有二十年未变?沧海桑田,岂能如此轻忽?本官不日亲往嵩山,实地勘察”

那秘书郎有些紧张,脸颊涨红,“少监说的是,如少监所言,是我等疏忽了,此中山川河流都是几十年分毫未变,思虑未及,汗颜无地”说到冲动处,径直点燃灯火,将手中半成品的舆图付之一炬。

权策微微惊愕,下意识地伸了伸手,终是没有阻拦。

下了值,权策回到义阳公主府,将剑南烧春入贡之事说与葛绘,请他跟殿中省尚食局接洽,价位尽可定得高一些,反正是皇帝发话要的,义阳公主府又不是普通商贾人家,若是不趁机牟利,反倒是不正常。

“如此,我还须另做安排,商誉至重,有许多家客商的预定须得满足,加上入贡的定量,怕是市面上流通的,就所剩无几了”葛绘皱起了眉头,颇是烦心。

权策眼睛一亮,“葛兄,便是如此,日后剑南春只接受预定,不走市面,外包装上再花些心思,就用世叔那边的瓷器当容器,走高端路线,待日后产量上来了,再分类定档,兼顾普通商户”

葛绘听他嘚吧,一开始漫不经心,很快眼珠子瞪圆了,“妙极妙极,大郎,真,无商不奸也”

权策瘪着嘴不悦,好端端的,扮你的清心寡欲就是了,偏学得牙尖嘴利,也不晓得跟谁学的。

将入贡之事一股脑儿丢给葛绘,权策给李峤打了个招呼,抽身离京,去嵩山勘察重绘。

依着规矩,先拜见了权毅,却是猝不及防得了个喜讯,权毅的外室,有孕了,想必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添个弟弟或者妹妹,强带着笑意,问了月份,却得知,怀孕将满两月,受孕之时,正是他被拘禁丽景门,罪状不明的时节。

权策心中抽疼,渐至麻痹,从腰间取出一沓契约,“恭贺父亲,您在嵩山结庐而居,超脱尘世,如今姨娘又有孕在身,用度怕会紧张,孩儿在嵩阳县置办了个二十顷地的庄子,还有些铺面宅邸,便交予父亲”

权毅面沉如水,腮帮跳了跳,未曾再说话,捧起了茶盏。

权策告辞离去,一身缠着莫名的阴郁,自己暗中阻遏父亲,哪怕身在狱中,手下无字碑仍旧死盯着父亲动静,一有异常,便痛下辣手,这嵩山上的樵夫菜农,正经杀了不少了,他自己失了孝道,此际却奢望父亲慈爱,何其虚妄。

进了嵩山别院,玉奴将他迎入正堂。

芮莱安坐在榻上,静静地打理着一沓案牍,见他进门,会说话的眼睛,忽闪忽闪,有些疑惑,有些担忧,更多是怜惜。

权策抿了抿嘴,眼圈突地通红,疾步走到她身前,将头埋进她胸腹间,双肩耸动不停。

芮莱吓了一跳,红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开口,双手轻轻落在他肩背上,视线下垂,意蕴悠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发六道使(中)

玉奴倚着门框,头歪靠着门,头上束发的丝巾幽幽飘着,望着眼前一幕,她晓得自己该离去,却就是舍不得,里面的淡淡伤感,淡淡温馨,深深攫住了她。

与无字碑诸人共事,她领略到他们无所畏惧的牺牲,为了这个男人,大好男儿,抛头颅洒热血,眼皮都未曾眨,扪心自问,玉奴知道自己也可以做到,早在太平殿下身边时,她便为权策的人品才华所倾倒,然而,当他们真的如计划一般,精准无比地喋血在她眼前,着实让她颤栗不已。

如今,这个男人伏在一个美妇人怀中压抑低泣,孱弱得一塌糊涂,她却丝毫不觉得鄙弃,反倒羡慕起那个妇人来,能得他全心信任,真真是莫大的福分。

念转及此,玉奴脸颊微红,却并不逃避,翻了翻眼皮,转身晃着步子离去,心里头胡乱估算了一番,定是生来便欠下他许多债,生生世世都要还的,约莫要侍奉他三辈子,才能还个大概齐吧。

“大郎,我请玉奴安排了人手盯着傅游艺,发现其人行踪诡异”权策趴了良久,情绪纾解得差不多了,才抬头起身,脸上带了不自在,芮莱却像没事儿人一般,拿起帕子给他擦拭净面,口中径直说起了正经事,“时常独自出城,前往西郊白马寺”

“你怎么想起监视傅游艺?”说话功夫,权策也恢复了从容,“他不过是利欲熏心之辈,善能揣摩上意,去白马寺,说不定也是为了迎合天后,假装皈依佛教,讨巧卖乖罢了”

“休要插嘴”芮莱轻拍了他一巴掌,“他先是依附于你,你又弹劾他,与他结怨,你入狱前后,他风头极盛,我岂能不关注?我原本也以为他要礼佛,到底不放心,便使了打草惊蛇之计,令人故意露出跟踪行迹,傅游艺却立时绕路改道,避开白马寺回城”

“唔?”权策皱起了眉头,白马寺是薛怀义的地盘儿,他的这位师傅,最近忙于养生调理身体,固本培元,强身健体,憋着股子邪气,要与技术流的沈南缪一争高低,作为右卫大将军,对右卫中的事宜都甚少操心过问,当不会跟傅游艺勾连,退一万步讲,他本人便是武后枕边人,要做什么事,大张旗鼓便是,完全无须藏头露尾。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与傅游艺接头的,不是寺中人,白马寺只是个接头地点而已。

“他若是行阴私之事,多半会对你不利,大郎可要当心”芮莱仰着脸,忧心忡忡。

四目相交,权策竟是心中一虚,转开头,轻声道,“你放心,我会留心提防他”

芮莱伸出手,将他脑袋拨转过来,挑着柳眉泼辣道,“怎的?大郎,你当初说要得了我的心去,可是霸气得紧,活生生一个人,说圈就圈了,眼下我都千肯万肯了,你总不能食言而肥吧?”

权策窘迫不已,环顾左右,抠着后脑勺,不能置一词。

芮莱抿嘴偷笑,神情瞬间黯淡无光,声音了无生趣,“大郎在奴奴心目中,历来是敢作敢当,带风惊雷的男子汉,可莫要让奴奴失望才好”

权策听闻此言,更是进退失据,慌忙转头,却将芮莱满眼的狡黠戏谑逮了个正着,心知遭了戏弄,顿时心火大冒,手臂一绕,将她箍在怀中,芮莱轻轻啊了一声,并未反抗,柔柔靠在他肩头,发香四散。

“你当初生病,是占星所为,引你到嵩山,设计令你坠崖,都是刻意为之”事已至此,再隐瞒真相,未免欺人,权策将往事和盘托出,“天后有意弥合李家武家,太平殿下又颇为欣赏武世叔……”

“不要再说了”芮莱打断他,“不用再提他,身为男儿,三妻四妾再寻常不过,我并不强求他为我枯守,即便是孝中续弦,但凡能振起夫纲,我还会认他,如今过得窝窝囊囊,上不得公主的床榻,却是半分不闲着,胡乱找些女子使力气,真真令人瞧不起”

芮莱手中玉奴的人马,便是脱胎自太平公主府,要探听内事,再容易不过。

“世叔为武家子,也有难言之隐……”权策悄声为武攸暨说了好话。

芮莱只是摇头不听,“你且等着,我去更衣,这几日我与玉奴合练了一曲舞,跳给你看”

说完,便款款离去,权策立在原地,只觉头痛欲裂。

片刻后,芮莱和玉奴回返来,却是身着轻薄的劲装,英姿飒爽之余,身躯曼妙若隐若现,边舞边唱,唱的却是侠客行。

权策端坐欣赏,报以掌声,“歌舞双绝,只恨我不通乐器,但凡会一样,也不至于干看着”

芮莱只是翻了个白眼,便下去沐浴更衣,玉奴却不着急,笑嘻嘻的,带着浑身热力上前来安慰,“天行有缺,主人文武全才,总要有点缺憾才好,若不然,可要别人怎么活?”

权策被哄得颇是快意,哈哈大笑,玉奴在侧,歪着头笑眯了眼睛。

回到东都洛阳,权策没有安排无字碑中人去监视傅游艺,径直去白马寺拜访薛怀义,毕竟是师徒,平日里一向多有走动,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拜见长辈,自然没有空着手儿的道理,大包小包的,有新罗那边带来的干海参牡蛎,有吐蕃来的冬虫夏草,有西域来的核桃,都是壮阳得用的物事。

一段时日不见,薛怀义满脸红润,头上热气蒸腾,显然是补大发了,一张嘴就是浓浓的腥臊味,显然各种鞭状物没少吃,“嗯,最近正觉得饮食不调,有这些清淡些的滋补品,最好不过,大郎有心了”

“薛师,徒儿此来,有一事相求”与薛怀义打交道,权策已有心得,开门见山,“上回徒儿被拘丽景门,事后查知,是傅游艺暗中作祟,听闻此人近段时日来白马寺颇为勤快,担忧他又要作耗,徒儿不得不防,还请薛师助我”

薛怀义眉头一耸,眼神中厉光一闪而过,“洒家听说过这人,最近投了天后的缘法,净做些逢迎之事,赏赐捞得很是不少,比沈南缪那舔沟子的拿得还多,你且放心,为师自有安排,回去听信儿”

权策响亮应是,爽利告退。

只过了两日,权策就收到了一个郊外菜商递来的密信,他没有开信封,静静消化心中惊异,无论是传递消息的隐蔽,还是探听私密的迅捷,都说明,薛怀义并非只知壮阳,私下也颇有些经营,不能小觑。

拆开信封,映着烛光,白纸之上,只有三个黑字,“六道使”

权策恍然大惊,手一抖,火点燃了纸张,火苗扑簌,燎到了眉毛。

火烧眉毛,真真是火烧眉毛。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发六道使(下一)

垂拱四年九月十一,秋色渐深,雷电轰鸣,暴雨如注。

大明宫前,青砖红木的丹凤楼依稀可见,雨幕充塞天地,纵横数百丈的广场,闻声不见人。

门楼上,一排乌黑的唐字旌旗向下垂落,皱巴巴一团,裹在朱红色的旗杆上。

五个门洞都开着,门洞一丈高十丈深,每个门洞外面,站着两排十名甲士,穿戴着斗笠蓑衣,风卷着大颗大颗的雨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身体,啪啪作响。

“贼他妈,这鬼天气”

蓑衣用处有限,雨水很快浸透了全身衣裤,风一吹,透心凉,甲士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壮小伙子,打着哆嗦,骂骂咧咧。

“你,瓜怂,前面去”最右侧门洞有个甲士,长得最是高壮,被一脚踢到前头扛风。

甲士打个趔趄,老实站在最前头。

他不敢骂人,也不敢骂天,眼睛迷茫四顾,像一条没有知觉的木桩子。

他不属于这里,他已经死了,死法很特别,赶时髦用身体画画的时候,淹死在颜料池里。

画了二十多年画,头发都熬白了,一无所成,窝囊了一辈子,四十大几了,还是光棍一条,临了临了,把老命豁将出去,当一回网红,好歹凑上年轻人的热闹。

他使劲儿闭上眼睛,又睁开,将流进眼眶的雨水挤出去,努力保持视野。

一死就是千年,这里是盛唐,他成了皇亲国戚,叫权策,他的母亲是义阳公主李下玉,唐高宗的长女。

义阳公主知名度不高,他还有个著名的外婆。

萧淑妃。

权策遍体生寒,牝鸡司晨,开天辟地,一代女皇惊艳历史,宝座下堆着不知多少白骨,很不幸,他,他全家,他舅舅全家,他姨妈全家,都是白骨的一部分。

权策视线垂下,落在握着仪刀的手上,十指修长白皙,皮肤紧致光润,年方十五,正青春。

蝼蚁尚且贪生,他真的不想再死。

母亲三十岁才得出嫁,堂堂公主之子,没有恩封,只捞着个左卫亲府的正六品校尉,年龄小,不得势,饱受欺压,因他不能靠近御前,给分派了看守丹凤门的差使,却是够远了。

啪嗒,啪嗒。

一行黑衣人踩着没过脚背的积水冲将过来,怀里抱着铜制的方形箱子,长驱直入,甲士们泥胎木塑,一动不动。

大明宫乃是帝国政治中枢,密谋阴私多不胜数,权策目不斜视,脑子里盘算着怎么保下这条小命,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满身原罪,没有一分钱的本钱,进不得,退不能,只能在进退之间踩钢丝。

“一切,都看运道了”权策沉声自语。

日晷偏移,宫墙上号角声呜呜响起。

申时已过,该换班了。

接班的甲士站定,权策跟着队伍退往御道边的仗院值房。

“大郎”旁边有人推了他一把,大雨中看不真切长相,急匆匆错身而过,只看到个方面大耳的轮廓,王晖,他的表哥,亲姨母高安公主的儿子,是个七品的勋府队正,比他还惨。

权策醒过神来,丹凤门守卫,历来是勋府和翊府的职司,自己是亲府的,不能跟着他们走,急转弯向左,奔回亲府值房。

值房里陈设极简单,几排长条凳,几个火炉,炉子上座着铁皮水壶,壶嘴里噗噗的冒热气,里面人不多,二十来个,显得空旷,没人说话,静悄悄的,权策一脚踏进去,引来众人的视线,很快又转开。

权策去掉斗笠蓑衣,找了个靠边儿的位置坐下,衣甲里的雨水顺着裤管儿流淌,很快积成一滩水洼。

“嘿,权大郎出息了,淋这么大雨,这回没哭鼻子”门口又进来一批下值的亲卫,打头的二十郎当岁,趾高气扬,他是亲府中郎将,这一府亲卫的最高长官。

不少人仰着脖子哈哈笑,有些人眉头紧皱,转过脸不看这边,还有几个面无表情。

权策四下打量,直到聚集在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才意识到说的是自己,稳稳心神,小心地站起,半弓着身子,“将军见笑了”

中郎将挑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既是出息了,那就再历练历练,明日到左武侯卫巡街去”坐在上首的花梨木胡凳上,大马金刀。

“是”权策老实领命。

中郎将死死盯着他,脸色渐渐涨红,噌地站起,“权策放肆,以下犯上,左右,拿下他,重责二十军棍”

权策大惊失色,登时就有两个同袍上前扭住他,架到门外,按倒在地上,七手八脚扒掉裤子,露出臀部,有个黑脸大汉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抡起漆黑的军棍就要行凶。

“呵呵”

娇笑声穿透雨幕,一行宫娥沿着回廊袅娜而来,鹅黄色的裙裾飘摇,束胸襦裙开口很低,袒露着大半个胸脯,为首女官,穿着深紫宫裙,挽着粉色披帛,梳着高耸的随云髻,碧玉步摇,眉心点着火焰花钿,杏眼流转,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下权策的臀部,言笑晏晏,“如此粉臀,受杖责实在可惜,二郎可否饶他一遭?”

“上官待诏有命,延义敢不遵从”中郎将,武承嗣的二子武延义,收起倨傲,摆摆手。

权策得了自由,第一时间提上裤子,心中血泪斑斑,四十几年的童子身,冰清玉洁,就这么被人围观了去,晚节不保。

上官待诏站在对面不远,牡丹花香浓郁扑鼻,搅得他老鹿乱撞,心乱手乱,繁复的丝绦腰带迟迟打理不好,冷汗热汗一起出了。

上官待诏嗤笑一声,腰肢一拧,环佩叮当作响,声音骤冷,“天后旨意,侍御史鱼保家、驸马薛绍勾连反叛,速派人马,捕拿入制狱勘问”

“臣遵旨”武延义扯着嗓子响亮应命,嚯地转身,“本将军亲自擒拿鱼保家,另一路捕拿薛绍,诸位自选”

哗啦啦,一众亲卫恶狗扑食,全都围到他身边。

听到薛绍这个名字,权策心肝儿剧颤,快速奔了过去,低头混在人群中。

武延义冷笑一声,并指如刀,厉声斥责,“权策,待诏开金口为你求情,你不思报效,反倒推脱塞责,还有没有心肝?”

一指一骂,权策身旁迅速清空,光秃秃立在那,武延义嘴角冷笑,上官待诏浓眉微挑,都盯着他,是福是祸,只有认命,低声应道,“全凭待诏、将军吩咐”

武延义不喜反怒,气喘如牛,脸和眼睛同时变成赤红,“你,放肆……”

权策垂头做恭顺状,脑子急转,渐渐捋清楚状况,武延义年纪轻轻,跃居高位,在亲府威望不著,平时都是拿他当道具,玩弄他刷声望,今日他一反常态,稳稳当当没有出丑,武中郎脸上挂不住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权策无奈,尾指轻轻一勾腰带,裤子唰地掉到脚踝,两条大白腿暴露无遗,他惊叫一声,双手捂住胯间,扭捏遮掩,狼狈不堪。

“哈哈哈”武延义仰天大笑,众亲卫随声附和,笑声震天。

上官待诏掩嘴娇笑,鹅蛋脸笑容一放即收,“武中郎,给他配二十个亲卫,立即起行”

武延义分派完毕,天色已晚,雨势稍停,权策骑马带队,出丹凤门右行,过光宅、翊善两个坊,到了太平公主府所在的长乐坊,太平公主府占了这个坊的四分之一还多。

到了下马石前,权策勒住马,扬声对公主府的门房道,“有劳通报公主殿下,亲府校尉权策,奉天后之命,请驸马移驾”

说完,也不下马,阖上双目,静待疾风。

一炷香后,公主府中门大开,一个文弱书生缓步走出,满身锦绣,白面无须,眼睛乌亮,极有神采,手里撑着把油纸伞,白色轻靴踩过积水,波纹荡漾。

权策下马相迎。

随从的缁衣管事上前一步,“权校尉,公主有话吩咐,在外,本宫为尊,权策为臣,在内,大郎是本宫外甥,我今身怀六甲,不愿见不忍之事”

薛绍抿嘴一笑,温柔优雅,收起雨伞,宽袖拂动,踩着管事的脊背上了四驾马车。

权策神色变幻,在原地愣怔半晌。

咔喇,咔喇。

天边有惊雷响起,闪电像一条条雪亮的长剑划破夜空。

暴雨又至。

权策将背上的斗笠戴在头顶,跨上马,看了看马车蓬顶高高立起的七层螺旋铜钉,仰头望了望忽明忽暗的老天。

“为避雨势,回程走延政门,沿东内苑树林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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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发六道使(下二)

垂拱四年九月十一,秋色渐深,雷电轰鸣,暴雨如注。

大明宫前,青砖红木的丹凤楼依稀可见,雨幕充塞天地,纵横数百丈的广场,闻声不见人。

门楼上,一排乌黑的唐字旌旗向下垂落,皱巴巴一团,裹在朱红色的旗杆上。

五个门洞都开着,门洞一丈高十丈深,每个门洞外面,站着两排十名甲士,穿戴着斗笠蓑衣,风卷着大颗大颗的雨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身体,啪啪作响。

“贼他妈,这鬼天气”

蓑衣用处有限,雨水很快浸透了全身衣裤,风一吹,透心凉,甲士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壮小伙子,打着哆嗦,骂骂咧咧。

“你,瓜怂,前面去”最右侧门洞有个甲士,长得最是高壮,被一脚踢到前头扛风。

甲士打个趔趄,老实站在最前头。

他不敢骂人,也不敢骂天,眼睛迷茫四顾,像一条没有知觉的木桩子。

他不属于这里,他已经死了,死法很特别,赶时髦用身体画画的时候,淹死在颜料池里。

画了二十多年画,头发都熬白了,一无所成,窝囊了一辈子,四十大几了,还是光棍一条,临了临了,把老命豁将出去,当一回网红,好歹凑上年轻人的热闹。

他使劲儿闭上眼睛,又睁开,将流进眼眶的雨水挤出去,努力保持视野。

一死就是千年,这里是盛唐,他成了皇亲国戚,叫权策,他的母亲是义阳公主李下玉,唐高宗的长女。

义阳公主知名度不高,他还有个著名的外婆。

萧淑妃。

权策遍体生寒,牝鸡司晨,开天辟地,一代女皇惊艳历史,宝座下堆着不知多少白骨,很不幸,他,他全家,他舅舅全家,他姨妈全家,都是白骨的一部分。

权策视线垂下,落在握着仪刀的手上,十指修长白皙,皮肤紧致光润,年方十五,正青春。

蝼蚁尚且贪生,他真的不想再死。

母亲三十岁才得出嫁,堂堂公主之子,没有恩封,只捞着个左卫亲府的正六品校尉,年龄小,不得势,饱受欺压,因他不能靠近御前,给分派了看守丹凤门的差使,却是够远了。

啪嗒,啪嗒。

一行黑衣人踩着没过脚背的积水冲将过来,怀里抱着铜制的方形箱子,长驱直入,甲士们泥胎木塑,一动不动。

大明宫乃是帝国政治中枢,密谋阴私多不胜数,权策目不斜视,脑子里盘算着怎么保下这条小命,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满身原罪,没有一分钱的本钱,进不得,退不能,只能在进退之间踩钢丝。

“一切,都看运道了”权策沉声自语。

日晷偏移,宫墙上号角声呜呜响起。

申时已过,该换班了。

接班的甲士站定,权策跟着队伍退往御道边的仗院值房。

“大郎”旁边有人推了他一把,大雨中看不真切长相,急匆匆错身而过,只看到个方面大耳的轮廓,王晖,他的表哥,亲姨母高安公主的儿子,是个七品的勋府队正,比他还惨。

权策醒过神来,丹凤门守卫,历来是勋府和翊府的职司,自己是亲府的,不能跟着他们走,急转弯向左,奔回亲府值房。

值房里陈设极简单,几排长条凳,几个火炉,炉子上座着铁皮水壶,壶嘴里噗噗的冒热气,里面人不多,二十来个,显得空旷,没人说话,静悄悄的,权策一脚踏进去,引来众人的视线,很快又转开。

权策去掉斗笠蓑衣,找了个靠边儿的位置坐下,衣甲里的雨水顺着裤管儿流淌,很快积成一滩水洼。

“嘿,权大郎出息了,淋这么大雨,这回没哭鼻子”门口又进来一批下值的亲卫,打头的二十郎当岁,趾高气扬,他是亲府中郎将,这一府亲卫的最高长官。

不少人仰着脖子哈哈笑,有些人眉头紧皱,转过脸不看这边,还有几个面无表情。

权策四下打量,直到聚集在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才意识到说的是自己,稳稳心神,小心地站起,半弓着身子,“将军见笑了”

中郎将挑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既是出息了,那就再历练历练,明日到左武侯卫巡街去”坐在上首的花梨木胡凳上,大马金刀。

“是”权策老实领命。

中郎将死死盯着他,脸色渐渐涨红,噌地站起,“权策放肆,以下犯上,左右,拿下他,重责二十军棍”

权策大惊失色,登时就有两个同袍上前扭住他,架到门外,按倒在地上,七手八脚扒掉裤子,露出臀部,有个黑脸大汉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抡起漆黑的军棍就要行凶。

“呵呵”

娇笑声穿透雨幕,一行宫娥沿着回廊袅娜而来,鹅黄色的裙裾飘摇,束胸襦裙开口很低,袒露着大半个胸脯,为首女官,穿着深紫宫裙,挽着粉色披帛,梳着高耸的随云髻,碧玉步摇,眉心点着火焰花钿,杏眼流转,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下权策的臀部,言笑晏晏,“如此粉臀,受杖责实在可惜,二郎可否饶他一遭?”

“上官待诏有命,延义敢不遵从”中郎将,武承嗣的二子武延义,收起倨傲,摆摆手。

权策得了自由,第一时间提上裤子,心中血泪斑斑,四十几年的童子身,冰清玉洁,就这么被人围观了去,晚节不保。

上官待诏站在对面不远,牡丹花香浓郁扑鼻,搅得他老鹿乱撞,心乱手乱,繁复的丝绦腰带迟迟打理不好,冷汗热汗一起出了。

上官待诏嗤笑一声,腰肢一拧,环佩叮当作响,声音骤冷,“天后旨意,侍御史鱼保家、驸马薛绍勾连反叛,速派人马,捕拿入制狱勘问”

“臣遵旨”武延义扯着嗓子响亮应命,嚯地转身,“本将军亲自擒拿鱼保家,另一路捕拿薛绍,诸位自选”

哗啦啦,一众亲卫恶狗扑食,全都围到他身边。

听到薛绍这个名字,权策心肝儿剧颤,快速奔了过去,低头混在人群中。

武延义冷笑一声,并指如刀,厉声斥责,“权策,待诏开金口为你求情,你不思报效,反倒推脱塞责,还有没有心肝?”

一指一骂,权策身旁迅速清空,光秃秃立在那,武延义嘴角冷笑,上官待诏浓眉微挑,都盯着他,是福是祸,只有认命,低声应道,“全凭待诏、将军吩咐”

武延义不喜反怒,气喘如牛,脸和眼睛同时变成赤红,“你,放肆……”

权策垂头做恭顺状,脑子急转,渐渐捋清楚状况,武延义年纪轻轻,跃居高位,在亲府威望不著,平时都是拿他当道具,玩弄他刷声望,今日他一反常态,稳稳当当没有出丑,武中郎脸上挂不住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权策无奈,尾指轻轻一勾腰带,裤子唰地掉到脚踝,两条大白腿暴露无遗,他惊叫一声,双手捂住胯间,扭捏遮掩,狼狈不堪。

“哈哈哈”武延义仰天大笑,众亲卫随声附和,笑声震天。

上官待诏掩嘴娇笑,鹅蛋脸笑容一放即收,“武中郎,给他配二十个亲卫,立即起行”

武延义分派完毕,天色已晚,雨势稍停,权策骑马带队,出丹凤门右行,过光宅、翊善两个坊,到了太平公主府所在的长乐坊,太平公主府占了这个坊的四分之一还多。

到了下马石前,权策勒住马,扬声对公主府的门房道,“有劳通报公主殿下,亲府校尉权策,奉天后之命,请驸马移驾”

说完,也不下马,阖上双目,静待疾风。

一炷香后,公主府中门大开,一个文弱书生缓步走出,满身锦绣,白面无须,眼睛乌亮,极有神采,手里撑着把油纸伞,白色轻靴踩过积水,波纹荡漾。

权策下马相迎。

随从的缁衣管事上前一步,“权校尉,公主有话吩咐,在外,本宫为尊,权策为臣,在内,大郎是本宫外甥,我今身怀六甲,不愿见不忍之事”

薛绍抿嘴一笑,温柔优雅,收起雨伞,宽袖拂动,踩着管事的脊背上了四驾马车。

权策神色变幻,在原地愣怔半晌。

咔喇,咔喇。

天边有惊雷响起,闪电像一条条雪亮的长剑划破夜空。

暴雨又至。

权策将背上的斗笠戴在头顶,跨上马,看了看马车蓬顶高高立起的七层螺旋铜钉,仰头望了望忽明忽暗的老天。

“为避雨势,回程走延政门,沿东内苑树林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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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发六道使(终)

垂拱四年九月十一,秋色渐深,雷电轰鸣,暴雨如注。

大明宫前,青砖红木的丹凤楼依稀可见,雨幕充塞天地,纵横数百丈的广场,闻声不见人。

门楼上,一排乌黑的唐字旌旗向下垂落,皱巴巴一团,裹在朱红色的旗杆上。

五个门洞都开着,门洞一丈高十丈深,每个门洞外面,站着两排十名甲士,穿戴着斗笠蓑衣,风卷着大颗大颗的雨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身体,啪啪作响。

“贼他妈,这鬼天气”

蓑衣用处有限,雨水很快浸透了全身衣裤,风一吹,透心凉,甲士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壮小伙子,打着哆嗦,骂骂咧咧。

“你,瓜怂,前面去”最右侧门洞有个甲士,长得最是高壮,被一脚踢到前头扛风。

甲士打个趔趄,老实站在最前头。

他不敢骂人,也不敢骂天,眼睛迷茫四顾,像一条没有知觉的木桩子。

他不属于这里,他已经死了,死法很特别,赶时髦用身体画画的时候,淹死在颜料池里。

画了二十多年画,头发都熬白了,一无所成,窝囊了一辈子,四十大几了,还是光棍一条,临了临了,把老命豁将出去,当一回网红,好歹凑上年轻人的热闹。

他使劲儿闭上眼睛,又睁开,将流进眼眶的雨水挤出去,努力保持视野。

一死就是千年,这里是盛唐,他成了皇亲国戚,叫权策,他的母亲是义阳公主李下玉,唐高宗的长女。

义阳公主知名度不高,他还有个著名的外婆。

萧淑妃。

权策遍体生寒,牝鸡司晨,开天辟地,一代女皇惊艳历史,宝座下堆着不知多少白骨,很不幸,他,他全家,他舅舅全家,他姨妈全家,都是白骨的一部分。

权策视线垂下,落在握着仪刀的手上,十指修长白皙,皮肤紧致光润,年方十五,正青春。

蝼蚁尚且贪生,他真的不想再死。

母亲三十岁才得出嫁,堂堂公主之子,没有恩封,只捞着个左卫亲府的正六品校尉,年龄小,不得势,饱受欺压,因他不能靠近御前,给分派了看守丹凤门的差使,却是够远了。

啪嗒,啪嗒。

一行黑衣人踩着没过脚背的积水冲将过来,怀里抱着铜制的方形箱子,长驱直入,甲士们泥胎木塑,一动不动。

大明宫乃是帝国政治中枢,密谋阴私多不胜数,权策目不斜视,脑子里盘算着怎么保下这条小命,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满身原罪,没有一分钱的本钱,进不得,退不能,只能在进退之间踩钢丝。

“一切,都看运道了”权策沉声自语。

日晷偏移,宫墙上号角声呜呜响起。

申时已过,该换班了。

接班的甲士站定,权策跟着队伍退往御道边的仗院值房。

“大郎”旁边有人推了他一把,大雨中看不真切长相,急匆匆错身而过,只看到个方面大耳的轮廓,王晖,他的表哥,亲姨母高安公主的儿子,是个七品的勋府队正,比他还惨。

权策醒过神来,丹凤门守卫,历来是勋府和翊府的职司,自己是亲府的,不能跟着他们走,急转弯向左,奔回亲府值房。

值房里陈设极简单,几排长条凳,几个火炉,炉子上座着铁皮水壶,壶嘴里噗噗的冒热气,里面人不多,二十来个,显得空旷,没人说话,静悄悄的,权策一脚踏进去,引来众人的视线,很快又转开。

权策去掉斗笠蓑衣,找了个靠边儿的位置坐下,衣甲里的雨水顺着裤管儿流淌,很快积成一滩水洼。

“嘿,权大郎出息了,淋这么大雨,这回没哭鼻子”门口又进来一批下值的亲卫,打头的二十郎当岁,趾高气扬,他是亲府中郎将,这一府亲卫的最高长官。

不少人仰着脖子哈哈笑,有些人眉头紧皱,转过脸不看这边,还有几个面无表情。

权策四下打量,直到聚集在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才意识到说的是自己,稳稳心神,小心地站起,半弓着身子,“将军见笑了”

中郎将挑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既是出息了,那就再历练历练,明日到左武侯卫巡街去”坐在上首的花梨木胡凳上,大马金刀。

“是”权策老实领命。

中郎将死死盯着他,脸色渐渐涨红,噌地站起,“权策放肆,以下犯上,左右,拿下他,重责二十军棍”

权策大惊失色,登时就有两个同袍上前扭住他,架到门外,按倒在地上,七手八脚扒掉裤子,露出臀部,有个黑脸大汉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抡起漆黑的军棍就要行凶。

“呵呵”

娇笑声穿透雨幕,一行宫娥沿着回廊袅娜而来,鹅黄色的裙裾飘摇,束胸襦裙开口很低,袒露着大半个胸脯,为首女官,穿着深紫宫裙,挽着粉色披帛,梳着高耸的随云髻,碧玉步摇,眉心点着火焰花钿,杏眼流转,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下权策的臀部,言笑晏晏,“如此粉臀,受杖责实在可惜,二郎可否饶他一遭?”

“上官待诏有命,延义敢不遵从”中郎将,武承嗣的二子武延义,收起倨傲,摆摆手。

权策得了自由,第一时间提上裤子,心中血泪斑斑,四十几年的童子身,冰清玉洁,就这么被人围观了去,晚节不保。

上官待诏站在对面不远,牡丹花香浓郁扑鼻,搅得他老鹿乱撞,心乱手乱,繁复的丝绦腰带迟迟打理不好,冷汗热汗一起出了。

上官待诏嗤笑一声,腰肢一拧,环佩叮当作响,声音骤冷,“天后旨意,侍御史鱼保家、驸马薛绍勾连反叛,速派人马,捕拿入制狱勘问”

“臣遵旨”武延义扯着嗓子响亮应命,嚯地转身,“本将军亲自擒拿鱼保家,另一路捕拿薛绍,诸位自选”

哗啦啦,一众亲卫恶狗扑食,全都围到他身边。

听到薛绍这个名字,权策心肝儿剧颤,快速奔了过去,低头混在人群中。

武延义冷笑一声,并指如刀,厉声斥责,“权策,待诏开金口为你求情,你不思报效,反倒推脱塞责,还有没有心肝?”

一指一骂,权策身旁迅速清空,光秃秃立在那,武延义嘴角冷笑,上官待诏浓眉微挑,都盯着他,是福是祸,只有认命,低声应道,“全凭待诏、将军吩咐”

武延义不喜反怒,气喘如牛,脸和眼睛同时变成赤红,“你,放肆……”

权策垂头做恭顺状,脑子急转,渐渐捋清楚状况,武延义年纪轻轻,跃居高位,在亲府威望不著,平时都是拿他当道具,玩弄他刷声望,今日他一反常态,稳稳当当没有出丑,武中郎脸上挂不住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权策无奈,尾指轻轻一勾腰带,裤子唰地掉到脚踝,两条大白腿暴露无遗,他惊叫一声,双手捂住胯间,扭捏遮掩,狼狈不堪。

“哈哈哈”武延义仰天大笑,众亲卫随声附和,笑声震天。

上官待诏掩嘴娇笑,鹅蛋脸笑容一放即收,“武中郎,给他配二十个亲卫,立即起行”

武延义分派完毕,天色已晚,雨势稍停,权策骑马带队,出丹凤门右行,过光宅、翊善两个坊,到了太平公主府所在的长乐坊,太平公主府占了这个坊的四分之一还多。

到了下马石前,权策勒住马,扬声对公主府的门房道,“有劳通报公主殿下,亲府校尉权策,奉天后之命,请驸马移驾”

说完,也不下马,阖上双目,静待疾风。

一炷香后,公主府中门大开,一个文弱书生缓步走出,满身锦绣,白面无须,眼睛乌亮,极有神采,手里撑着把油纸伞,白色轻靴踩过积水,波纹荡漾。

权策下马相迎。

随从的缁衣管事上前一步,“权校尉,公主有话吩咐,在外,本宫为尊,权策为臣,在内,大郎是本宫外甥,我今身怀六甲,不愿见不忍之事”

薛绍抿嘴一笑,温柔优雅,收起雨伞,宽袖拂动,踩着管事的脊背上了四驾马车。

权策神色变幻,在原地愣怔半晌。

咔喇,咔喇。

天边有惊雷响起,闪电像一条条雪亮的长剑划破夜空。

暴雨又至。

权策将背上的斗笠戴在头顶,跨上马,看了看马车蓬顶高高立起的七层螺旋铜钉,仰头望了望忽明忽暗的老天。

“为避雨势,回程走延政门,沿东内苑树林行走”

手机站:

第一百一十九章 归于尘土

垂拱四年九月十一,秋色渐深,雷电轰鸣,暴雨如注。

大明宫前,青砖红木的丹凤楼依稀可见,雨幕充塞天地,纵横数百丈的广场,闻声不见人。

门楼上,一排乌黑的唐字旌旗向下垂落,皱巴巴一团,裹在朱红色的旗杆上。

五个门洞都开着,门洞一丈高十丈深,每个门洞外面,站着两排十名甲士,穿戴着斗笠蓑衣,风卷着大颗大颗的雨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身体,啪啪作响。

“贼他妈,这鬼天气”

蓑衣用处有限,雨水很快浸透了全身衣裤,风一吹,透心凉,甲士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壮小伙子,打着哆嗦,骂骂咧咧。

“你,瓜怂,前面去”最右侧门洞有个甲士,长得最是高壮,被一脚踢到前头扛风。

甲士打个趔趄,老实站在最前头。

他不敢骂人,也不敢骂天,眼睛迷茫四顾,像一条没有知觉的木桩子。

他不属于这里,他已经死了,死法很特别,赶时髦用身体画画的时候,淹死在颜料池里。

画了二十多年画,头发都熬白了,一无所成,窝囊了一辈子,四十大几了,还是光棍一条,临了临了,把老命豁将出去,当一回网红,好歹凑上年轻人的热闹。

他使劲儿闭上眼睛,又睁开,将流进眼眶的雨水挤出去,努力保持视野。

一死就是千年,这里是盛唐,他成了皇亲国戚,叫权策,他的母亲是义阳公主李下玉,唐高宗的长女。

义阳公主知名度不高,他还有个著名的外婆。

萧淑妃。

权策遍体生寒,牝鸡司晨,开天辟地,一代女皇惊艳历史,宝座下堆着不知多少白骨,很不幸,他,他全家,他舅舅全家,他姨妈全家,都是白骨的一部分。

权策视线垂下,落在握着仪刀的手上,十指修长白皙,皮肤紧致光润,年方十五,正青春。

蝼蚁尚且贪生,他真的不想再死。

母亲三十岁才得出嫁,堂堂公主之子,没有恩封,只捞着个左卫亲府的正六品校尉,年龄小,不得势,饱受欺压,因他不能靠近御前,给分派了看守丹凤门的差使,却是够远了。

啪嗒,啪嗒。

一行黑衣人踩着没过脚背的积水冲将过来,怀里抱着铜制的方形箱子,长驱直入,甲士们泥胎木塑,一动不动。

大明宫乃是帝国政治中枢,密谋阴私多不胜数,权策目不斜视,脑子里盘算着怎么保下这条小命,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满身原罪,没有一分钱的本钱,进不得,退不能,只能在进退之间踩钢丝。

“一切,都看运道了”权策沉声自语。

日晷偏移,宫墙上号角声呜呜响起。

申时已过,该换班了。

接班的甲士站定,权策跟着队伍退往御道边的仗院值房。

“大郎”旁边有人推了他一把,大雨中看不真切长相,急匆匆错身而过,只看到个方面大耳的轮廓,王晖,他的表哥,亲姨母高安公主的儿子,是个七品的勋府队正,比他还惨。

权策醒过神来,丹凤门守卫,历来是勋府和翊府的职司,自己是亲府的,不能跟着他们走,急转弯向左,奔回亲府值房。

值房里陈设极简单,几排长条凳,几个火炉,炉子上座着铁皮水壶,壶嘴里噗噗的冒热气,里面人不多,二十来个,显得空旷,没人说话,静悄悄的,权策一脚踏进去,引来众人的视线,很快又转开。

权策去掉斗笠蓑衣,找了个靠边儿的位置坐下,衣甲里的雨水顺着裤管儿流淌,很快积成一滩水洼。

“嘿,权大郎出息了,淋这么大雨,这回没哭鼻子”门口又进来一批下值的亲卫,打头的二十郎当岁,趾高气扬,他是亲府中郎将,这一府亲卫的最高长官。

不少人仰着脖子哈哈笑,有些人眉头紧皱,转过脸不看这边,还有几个面无表情。

权策四下打量,直到聚集在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才意识到说的是自己,稳稳心神,小心地站起,半弓着身子,“将军见笑了”

中郎将挑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既是出息了,那就再历练历练,明日到左武侯卫巡街去”坐在上首的花梨木胡凳上,大马金刀。

“是”权策老实领命。

中郎将死死盯着他,脸色渐渐涨红,噌地站起,“权策放肆,以下犯上,左右,拿下他,重责二十军棍”

权策大惊失色,登时就有两个同袍上前扭住他,架到门外,按倒在地上,七手八脚扒掉裤子,露出臀部,有个黑脸大汉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抡起漆黑的军棍就要行凶。

“呵呵”

娇笑声穿透雨幕,一行宫娥沿着回廊袅娜而来,鹅黄色的裙裾飘摇,束胸襦裙开口很低,袒露着大半个胸脯,为首女官,穿着深紫宫裙,挽着粉色披帛,梳着高耸的随云髻,碧玉步摇,眉心点着火焰花钿,杏眼流转,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下权策的臀部,言笑晏晏,“如此粉臀,受杖责实在可惜,二郎可否饶他一遭?”

“上官待诏有命,延义敢不遵从”中郎将,武承嗣的二子武延义,收起倨傲,摆摆手。

权策得了自由,第一时间提上裤子,心中血泪斑斑,四十几年的童子身,冰清玉洁,就这么被人围观了去,晚节不保。

上官待诏站在对面不远,牡丹花香浓郁扑鼻,搅得他老鹿乱撞,心乱手乱,繁复的丝绦腰带迟迟打理不好,冷汗热汗一起出了。

上官待诏嗤笑一声,腰肢一拧,环佩叮当作响,声音骤冷,“天后旨意,侍御史鱼保家、驸马薛绍勾连反叛,速派人马,捕拿入制狱勘问”

“臣遵旨”武延义扯着嗓子响亮应命,嚯地转身,“本将军亲自擒拿鱼保家,另一路捕拿薛绍,诸位自选”

哗啦啦,一众亲卫恶狗扑食,全都围到他身边。

听到薛绍这个名字,权策心肝儿剧颤,快速奔了过去,低头混在人群中。

武延义冷笑一声,并指如刀,厉声斥责,“权策,待诏开金口为你求情,你不思报效,反倒推脱塞责,还有没有心肝?”

一指一骂,权策身旁迅速清空,光秃秃立在那,武延义嘴角冷笑,上官待诏浓眉微挑,都盯着他,是福是祸,只有认命,低声应道,“全凭待诏、将军吩咐”

武延义不喜反怒,气喘如牛,脸和眼睛同时变成赤红,“你,放肆……”

权策垂头做恭顺状,脑子急转,渐渐捋清楚状况,武延义年纪轻轻,跃居高位,在亲府威望不著,平时都是拿他当道具,玩弄他刷声望,今日他一反常态,稳稳当当没有出丑,武中郎脸上挂不住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权策无奈,尾指轻轻一勾腰带,裤子唰地掉到脚踝,两条大白腿暴露无遗,他惊叫一声,双手捂住胯间,扭捏遮掩,狼狈不堪。

“哈哈哈”武延义仰天大笑,众亲卫随声附和,笑声震天。

上官待诏掩嘴娇笑,鹅蛋脸笑容一放即收,“武中郎,给他配二十个亲卫,立即起行”

武延义分派完毕,天色已晚,雨势稍停,权策骑马带队,出丹凤门右行,过光宅、翊善两个坊,到了太平公主府所在的长乐坊,太平公主府占了这个坊的四分之一还多。

到了下马石前,权策勒住马,扬声对公主府的门房道,“有劳通报公主殿下,亲府校尉权策,奉天后之命,请驸马移驾”

说完,也不下马,阖上双目,静待疾风。

一炷香后,公主府中门大开,一个文弱书生缓步走出,满身锦绣,白面无须,眼睛乌亮,极有神采,手里撑着把油纸伞,白色轻靴踩过积水,波纹荡漾。

权策下马相迎。

随从的缁衣管事上前一步,“权校尉,公主有话吩咐,在外,本宫为尊,权策为臣,在内,大郎是本宫外甥,我今身怀六甲,不愿见不忍之事”

薛绍抿嘴一笑,温柔优雅,收起雨伞,宽袖拂动,踩着管事的脊背上了四驾马车。

权策神色变幻,在原地愣怔半晌。

咔喇,咔喇。

天边有惊雷响起,闪电像一条条雪亮的长剑划破夜空。

暴雨又至。

权策将背上的斗笠戴在头顶,跨上马,看了看马车蓬顶高高立起的七层螺旋铜钉,仰头望了望忽明忽暗的老天。

“为避雨势,回程走延政门,沿东内苑树林行走”

手机站:

第一百二十章 红杏枝头

垂拱四年九月十一,秋色渐深,雷电轰鸣,暴雨如注。

大明宫前,青砖红木的丹凤楼依稀可见,雨幕充塞天地,纵横数百丈的广场,闻声不见人。

门楼上,一排乌黑的唐字旌旗向下垂落,皱巴巴一团,裹在朱红色的旗杆上。

五个门洞都开着,门洞一丈高十丈深,每个门洞外面,站着两排十名甲士,穿戴着斗笠蓑衣,风卷着大颗大颗的雨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身体,啪啪作响。

“贼他妈,这鬼天气”

蓑衣用处有限,雨水很快浸透了全身衣裤,风一吹,透心凉,甲士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壮小伙子,打着哆嗦,骂骂咧咧。

“你,瓜怂,前面去”最右侧门洞有个甲士,长得最是高壮,被一脚踢到前头扛风。

甲士打个趔趄,老实站在最前头。

他不敢骂人,也不敢骂天,眼睛迷茫四顾,像一条没有知觉的木桩子。

他不属于这里,他已经死了,死法很特别,赶时髦用身体画画的时候,淹死在颜料池里。

画了二十多年画,头发都熬白了,一无所成,窝囊了一辈子,四十大几了,还是光棍一条,临了临了,把老命豁将出去,当一回网红,好歹凑上年轻人的热闹。

他使劲儿闭上眼睛,又睁开,将流进眼眶的雨水挤出去,努力保持视野。

一死就是千年,这里是盛唐,他成了皇亲国戚,叫权策,他的母亲是义阳公主李下玉,唐高宗的长女。

义阳公主知名度不高,他还有个著名的外婆。

萧淑妃。

权策遍体生寒,牝鸡司晨,开天辟地,一代女皇惊艳历史,宝座下堆着不知多少白骨,很不幸,他,他全家,他舅舅全家,他姨妈全家,都是白骨的一部分。

权策视线垂下,落在握着仪刀的手上,十指修长白皙,皮肤紧致光润,年方十五,正青春。

蝼蚁尚且贪生,他真的不想再死。

母亲三十岁才得出嫁,堂堂公主之子,没有恩封,只捞着个左卫亲府的正六品校尉,年龄小,不得势,饱受欺压,因他不能靠近御前,给分派了看守丹凤门的差使,却是够远了。

啪嗒,啪嗒。

一行黑衣人踩着没过脚背的积水冲将过来,怀里抱着铜制的方形箱子,长驱直入,甲士们泥胎木塑,一动不动。

大明宫乃是帝国政治中枢,密谋阴私多不胜数,权策目不斜视,脑子里盘算着怎么保下这条小命,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满身原罪,没有一分钱的本钱,进不得,退不能,只能在进退之间踩钢丝。

“一切,都看运道了”权策沉声自语。

日晷偏移,宫墙上号角声呜呜响起。

申时已过,该换班了。

接班的甲士站定,权策跟着队伍退往御道边的仗院值房。

“大郎”旁边有人推了他一把,大雨中看不真切长相,急匆匆错身而过,只看到个方面大耳的轮廓,王晖,他的表哥,亲姨母高安公主的儿子,是个七品的勋府队正,比他还惨。

权策醒过神来,丹凤门守卫,历来是勋府和翊府的职司,自己是亲府的,不能跟着他们走,急转弯向左,奔回亲府值房。

值房里陈设极简单,几排长条凳,几个火炉,炉子上座着铁皮水壶,壶嘴里噗噗的冒热气,里面人不多,二十来个,显得空旷,没人说话,静悄悄的,权策一脚踏进去,引来众人的视线,很快又转开。

权策去掉斗笠蓑衣,找了个靠边儿的位置坐下,衣甲里的雨水顺着裤管儿流淌,很快积成一滩水洼。

“嘿,权大郎出息了,淋这么大雨,这回没哭鼻子”门口又进来一批下值的亲卫,打头的二十郎当岁,趾高气扬,他是亲府中郎将,这一府亲卫的最高长官。

不少人仰着脖子哈哈笑,有些人眉头紧皱,转过脸不看这边,还有几个面无表情。

权策四下打量,直到聚集在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才意识到说的是自己,稳稳心神,小心地站起,半弓着身子,“将军见笑了”

中郎将挑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既是出息了,那就再历练历练,明日到左武侯卫巡街去”坐在上首的花梨木胡凳上,大马金刀。

“是”权策老实领命。

中郎将死死盯着他,脸色渐渐涨红,噌地站起,“权策放肆,以下犯上,左右,拿下他,重责二十军棍”

权策大惊失色,登时就有两个同袍上前扭住他,架到门外,按倒在地上,七手八脚扒掉裤子,露出臀部,有个黑脸大汉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抡起漆黑的军棍就要行凶。

“呵呵”

娇笑声穿透雨幕,一行宫娥沿着回廊袅娜而来,鹅黄色的裙裾飘摇,束胸襦裙开口很低,袒露着大半个胸脯,为首女官,穿着深紫宫裙,挽着粉色披帛,梳着高耸的随云髻,碧玉步摇,眉心点着火焰花钿,杏眼流转,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下权策的臀部,言笑晏晏,“如此粉臀,受杖责实在可惜,二郎可否饶他一遭?”

“上官待诏有命,延义敢不遵从”中郎将,武承嗣的二子武延义,收起倨傲,摆摆手。

权策得了自由,第一时间提上裤子,心中血泪斑斑,四十几年的童子身,冰清玉洁,就这么被人围观了去,晚节不保。

上官待诏站在对面不远,牡丹花香浓郁扑鼻,搅得他老鹿乱撞,心乱手乱,繁复的丝绦腰带迟迟打理不好,冷汗热汗一起出了。

上官待诏嗤笑一声,腰肢一拧,环佩叮当作响,声音骤冷,“天后旨意,侍御史鱼保家、驸马薛绍勾连反叛,速派人马,捕拿入制狱勘问”

“臣遵旨”武延义扯着嗓子响亮应命,嚯地转身,“本将军亲自擒拿鱼保家,另一路捕拿薛绍,诸位自选”

哗啦啦,一众亲卫恶狗扑食,全都围到他身边。

听到薛绍这个名字,权策心肝儿剧颤,快速奔了过去,低头混在人群中。

武延义冷笑一声,并指如刀,厉声斥责,“权策,待诏开金口为你求情,你不思报效,反倒推脱塞责,还有没有心肝?”

一指一骂,权策身旁迅速清空,光秃秃立在那,武延义嘴角冷笑,上官待诏浓眉微挑,都盯着他,是福是祸,只有认命,低声应道,“全凭待诏、将军吩咐”

武延义不喜反怒,气喘如牛,脸和眼睛同时变成赤红,“你,放肆……”

权策垂头做恭顺状,脑子急转,渐渐捋清楚状况,武延义年纪轻轻,跃居高位,在亲府威望不著,平时都是拿他当道具,玩弄他刷声望,今日他一反常态,稳稳当当没有出丑,武中郎脸上挂不住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权策无奈,尾指轻轻一勾腰带,裤子唰地掉到脚踝,两条大白腿暴露无遗,他惊叫一声,双手捂住胯间,扭捏遮掩,狼狈不堪。

“哈哈哈”武延义仰天大笑,众亲卫随声附和,笑声震天。

上官待诏掩嘴娇笑,鹅蛋脸笑容一放即收,“武中郎,给他配二十个亲卫,立即起行”

武延义分派完毕,天色已晚,雨势稍停,权策骑马带队,出丹凤门右行,过光宅、翊善两个坊,到了太平公主府所在的长乐坊,太平公主府占了这个坊的四分之一还多。

到了下马石前,权策勒住马,扬声对公主府的门房道,“有劳通报公主殿下,亲府校尉权策,奉天后之命,请驸马移驾”

说完,也不下马,阖上双目,静待疾风。

一炷香后,公主府中门大开,一个文弱书生缓步走出,满身锦绣,白面无须,眼睛乌亮,极有神采,手里撑着把油纸伞,白色轻靴踩过积水,波纹荡漾。

权策下马相迎。

随从的缁衣管事上前一步,“权校尉,公主有话吩咐,在外,本宫为尊,权策为臣,在内,大郎是本宫外甥,我今身怀六甲,不愿见不忍之事”

薛绍抿嘴一笑,温柔优雅,收起雨伞,宽袖拂动,踩着管事的脊背上了四驾马车。

权策神色变幻,在原地愣怔半晌。

咔喇,咔喇。

天边有惊雷响起,闪电像一条条雪亮的长剑划破夜空。

暴雨又至。

权策将背上的斗笠戴在头顶,跨上马,看了看马车蓬顶高高立起的七层螺旋铜钉,仰头望了望忽明忽暗的老天。

“为避雨势,回程走延政门,沿东内苑树林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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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内卫之殇(上)

垂拱四年九月十一,秋色渐深,雷电轰鸣,暴雨如注。

大明宫前,青砖红木的丹凤楼依稀可见,雨幕充塞天地,纵横数百丈的广场,闻声不见人。

门楼上,一排乌黑的唐字旌旗向下垂落,皱巴巴一团,裹在朱红色的旗杆上。

五个门洞都开着,门洞一丈高十丈深,每个门洞外面,站着两排十名甲士,穿戴着斗笠蓑衣,风卷着大颗大颗的雨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身体,啪啪作响。

“贼他妈,这鬼天气”

蓑衣用处有限,雨水很快浸透了全身衣裤,风一吹,透心凉,甲士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壮小伙子,打着哆嗦,骂骂咧咧。

“你,瓜怂,前面去”最右侧门洞有个甲士,长得最是高壮,被一脚踢到前头扛风。

甲士打个趔趄,老实站在最前头。

他不敢骂人,也不敢骂天,眼睛迷茫四顾,像一条没有知觉的木桩子。

他不属于这里,他已经死了,死法很特别,赶时髦用身体画画的时候,淹死在颜料池里。

画了二十多年画,头发都熬白了,一无所成,窝囊了一辈子,四十大几了,还是光棍一条,临了临了,把老命豁将出去,当一回网红,好歹凑上年轻人的热闹。

他使劲儿闭上眼睛,又睁开,将流进眼眶的雨水挤出去,努力保持视野。

一死就是千年,这里是盛唐,他成了皇亲国戚,叫权策,他的母亲是义阳公主李下玉,唐高宗的长女。

义阳公主知名度不高,他还有个著名的外婆。

萧淑妃。

权策遍体生寒,牝鸡司晨,开天辟地,一代女皇惊艳历史,宝座下堆着不知多少白骨,很不幸,他,他全家,他舅舅全家,他姨妈全家,都是白骨的一部分。

权策视线垂下,落在握着仪刀的手上,十指修长白皙,皮肤紧致光润,年方十五,正青春。

蝼蚁尚且贪生,他真的不想再死。

母亲三十岁才得出嫁,堂堂公主之子,没有恩封,只捞着个左卫亲府的正六品校尉,年龄小,不得势,饱受欺压,因他不能靠近御前,给分派了看守丹凤门的差使,却是够远了。

啪嗒,啪嗒。

一行黑衣人踩着没过脚背的积水冲将过来,怀里抱着铜制的方形箱子,长驱直入,甲士们泥胎木塑,一动不动。

大明宫乃是帝国政治中枢,密谋阴私多不胜数,权策目不斜视,脑子里盘算着怎么保下这条小命,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满身原罪,没有一分钱的本钱,进不得,退不能,只能在进退之间踩钢丝。

“一切,都看运道了”权策沉声自语。

日晷偏移,宫墙上号角声呜呜响起。

申时已过,该换班了。

接班的甲士站定,权策跟着队伍退往御道边的仗院值房。

“大郎”旁边有人推了他一把,大雨中看不真切长相,急匆匆错身而过,只看到个方面大耳的轮廓,王晖,他的表哥,亲姨母高安公主的儿子,是个七品的勋府队正,比他还惨。

权策醒过神来,丹凤门守卫,历来是勋府和翊府的职司,自己是亲府的,不能跟着他们走,急转弯向左,奔回亲府值房。

值房里陈设极简单,几排长条凳,几个火炉,炉子上座着铁皮水壶,壶嘴里噗噗的冒热气,里面人不多,二十来个,显得空旷,没人说话,静悄悄的,权策一脚踏进去,引来众人的视线,很快又转开。

权策去掉斗笠蓑衣,找了个靠边儿的位置坐下,衣甲里的雨水顺着裤管儿流淌,很快积成一滩水洼。

“嘿,权大郎出息了,淋这么大雨,这回没哭鼻子”门口又进来一批下值的亲卫,打头的二十郎当岁,趾高气扬,他是亲府中郎将,这一府亲卫的最高长官。

不少人仰着脖子哈哈笑,有些人眉头紧皱,转过脸不看这边,还有几个面无表情。

权策四下打量,直到聚集在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才意识到说的是自己,稳稳心神,小心地站起,半弓着身子,“将军见笑了”

中郎将挑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既是出息了,那就再历练历练,明日到左武侯卫巡街去”坐在上首的花梨木胡凳上,大马金刀。

“是”权策老实领命。

中郎将死死盯着他,脸色渐渐涨红,噌地站起,“权策放肆,以下犯上,左右,拿下他,重责二十军棍”

权策大惊失色,登时就有两个同袍上前扭住他,架到门外,按倒在地上,七手八脚扒掉裤子,露出臀部,有个黑脸大汉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抡起漆黑的军棍就要行凶。

“呵呵”

娇笑声穿透雨幕,一行宫娥沿着回廊袅娜而来,鹅黄色的裙裾飘摇,束胸襦裙开口很低,袒露着大半个胸脯,为首女官,穿着深紫宫裙,挽着粉色披帛,梳着高耸的随云髻,碧玉步摇,眉心点着火焰花钿,杏眼流转,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下权策的臀部,言笑晏晏,“如此粉臀,受杖责实在可惜,二郎可否饶他一遭?”

“上官待诏有命,延义敢不遵从”中郎将,武承嗣的二子武延义,收起倨傲,摆摆手。

权策得了自由,第一时间提上裤子,心中血泪斑斑,四十几年的童子身,冰清玉洁,就这么被人围观了去,晚节不保。

上官待诏站在对面不远,牡丹花香浓郁扑鼻,搅得他老鹿乱撞,心乱手乱,繁复的丝绦腰带迟迟打理不好,冷汗热汗一起出了。

上官待诏嗤笑一声,腰肢一拧,环佩叮当作响,声音骤冷,“天后旨意,侍御史鱼保家、驸马薛绍勾连反叛,速派人马,捕拿入制狱勘问”

“臣遵旨”武延义扯着嗓子响亮应命,嚯地转身,“本将军亲自擒拿鱼保家,另一路捕拿薛绍,诸位自选”

哗啦啦,一众亲卫恶狗扑食,全都围到他身边。

听到薛绍这个名字,权策心肝儿剧颤,快速奔了过去,低头混在人群中。

武延义冷笑一声,并指如刀,厉声斥责,“权策,待诏开金口为你求情,你不思报效,反倒推脱塞责,还有没有心肝?”

一指一骂,权策身旁迅速清空,光秃秃立在那,武延义嘴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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