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娇宠之名门闺香 - xp1024.com
《盛世娇宠之名门闺香》


403胎记

耿海恭敬地抱拳领命,走出了厢房所在的院子,院子口一个着赤铜色盔甲的中年男子早就候在了那里,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着,还有两个禁军士兵立在一边。

“国公爷……”中年男子见耿海出来了,急切地走向他。

耿海简单地吩咐道:“邬兴东,你去把‘人’带来。”

“是,国公爷。”邬兴东铿锵有力地抱拳应道,他一手搭在腰侧的剑鞘声匆匆朝前面去,他带来的两个禁军士兵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奔跑时,盔甲的甲片彼此撞击着,发出噼啪的声响。

耿海看着邬兴东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转身回了厢房。

邬兴东绕过西厢,很快就来到了大雄宝殿附近,在几棵枝叶繁茂成荫的梧桐树下找到了岑隐。

岑隐正坐在一把红漆木大师椅上,悠然品茗,身旁只有两个小內侍在旁边服侍着,一个给他看炉火,一个给他泡茶。

邬兴东的嘴角翻出一丝不屑的冷笑,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岑隐的跟前,也没有行礼,就直接蛮横的说道:“岑督主,皇上宣督主过去一见。”

他身后的两个禁军士兵一左一右地一站,也没什么额外的动作,就释放出一种“你不走也得走”的气息。

岑隐又浅呷了一口热茶,才慢悠悠地放下了茶盅,他儒雅的气度与对方的蛮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周围的不少人当然也看到了邬兴东,更有不少人心知邬兴东是卫国公的亲信,脸上露出或是揣测或是审视或是惊疑或是深思的表情。

岑隐淡淡地一笑,抚了抚衣袖,从容惬意地说道:“带路。”

邬兴东心中松了半口气,伸手做请状。

二人就朝邬兴东来时的方向原路返回,只留下后方一道道神情各异的目光在二人的背影上来回扫视着。

岑隐和邬兴东才刚从左侧绕过大雄宝殿,就看到一道着水绿色衣裙的娇小身影正四下张望着,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少女的目光很快就看向岑隐和邬兴东,步履轻快地朝他们两人走了过来。

“岑公子,”端木绯对着岑隐福了福,很可爱地看着他问道,“你见过我姐姐吗?”

岑隐摇了摇头,还没说话,一旁的邬兴东已经不耐烦地催促道:“岑督主,皇上还在等您呢!这要是让皇上久等了,皇上怪罪下来,你我可担待不起!”邬兴东高傲地仰起下巴,气势嚣张。

“皇上怪罪与否,还不劳邬指挥使费心。”岑隐阴柔的声音不疾不徐,令人听着如沐春风,说话间,他眉眼微微一挑,那狭长幽深的眸子里就释放出一股锐利的冷意,看得邬兴东心里咯噔一下。

邬兴东咽了咽口水,心道:且忍他一时,岑隐这阉人也嚣张不了几时了。

“端木四姑娘,这皇觉寺就这么大,你姐姐想来走不远。”岑隐含笑道,“你可知她之前去过哪儿?”

“我大哥说姐姐去寺中散步了,但我找了一炷香了,也没找到姐姐。”端木绯一脸苦恼地皱了皱小脸。

她上午从抵达皇觉寺起,就一直陪在安平的身边,早上的法事结束了,她就和安平一起去了內侍安排的厢房里小憩,又用封炎给的药酒揉了揉发麻的膝盖,总算又舒畅了。

看着快到午膳的时候了,安平就提议把端木纭也叫过来一起用膳,端木绯自是答应了,兴冲冲地跑出来找姐姐,没想到找了半圈都没找到人。

“别急,我让人帮你找。”岑隐微微一笑,带着几分安抚,那和气的样子看得邬兴东的神情有些微妙,心道:听闻岑隐这阉人和端木家关系匪浅,还真是如此。

岑隐随意地做了一个手势,跟在他身后的其中一个小內侍连忙上前,对着端木绯那是点头哈腰,谄媚地连说“四姑娘放心”、“小的这就派人去找”云云的话。

那小內侍哄着端木绯走开了,岑隐与邬兴东一起继续往前走去。

正午的阳光还是那般灿烂,映得那碧蓝的天空通透得仿佛无暇的蓝宝石一般。

岑隐负手在阳光下往前走着,他走得也不慢,却给人一种闲庭信步的感觉,与他身旁五大三粗的邬指挥使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

一盏茶后,二人就来到皇帝所在的厢房中。

耿海和阿史那还在里头,垂手站在一旁,屋子里静悄悄的,地上还是一片狼藉,耿海和阿史那的脚边那摔碎的茶盅还没有收拾,茶水肆意地在地上横流。

岑隐给皇帝作揖行礼,道:“皇上,这屋里乱得很,皇上可要移驾别处?”

耿海眉头一跳,即便是岑隐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这里乱得很”,听在他耳里,就觉得岑隐是在指桑骂槐。

耿海冷笑了一声,先发制人地说道:“岑督主还有心思关心这些细枝末节,还是先想想怎么跟皇上交代一下你篡改诏书的事吧!”

岑隐动了动眉梢,还是一派泰然自若,问道:“国公爷此话怎讲?”

耿海抬手指着岑隐的鼻子,冷哼道:“本公已经查到是你篡改的诏书,诏书所用的卷轴还有玉玺也唯有你司礼监可以随意动用!”

面对这诛心之言,岑隐还是平静得很,如惯常般云淡风轻,不卑不亢,让人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惊慌。

“卫国公可知何为怀璧其罪?”岑隐淡淡地反问了耿海一句,又转向皇帝,直截了当地对皇帝说道,“皇上,那道诏书从拟诏开始,臣都不曾沾手,后来诏书送至太庙后,守卫太庙的禁军都是卫国公亲自指派的。莫非是禁军护卫不当,方才给了歹人可趁之机?”

“既然如此,恕臣直言,卫国公就该反思了,皇上,这禁军乃是我大盛的精锐,连一纸诏书都护不了,如何保家卫国?!”

岑隐有条不紊地说道。

皇帝的神色半分未变,眼神严厉而深沉,在岑隐和耿海之间来回扫视着,看不出他对于岑隐的这番话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耿海两道浓眉跳了跳,面色登时就变了,岑隐这阉人还真是巧舌如簧,硬把黑的说成了白的。

自诏书送入太庙后到三月十六日这三天间,确实是由禁军在太庙把守,自己若是承认真正的诏书被盗了,那就是禁军办事不力,才会让皇帝丢了这么大的脸,自己当然难辞其咎!

他也知道皇帝最近意图削自己的兵权,这难免是个把柄。

可若是不承认,也就是说,岑隐完全没有篡改诏书的机会!

岑隐真是狡诈。

幸而自己早有准备。

耿海按耐住心头的怒火,他本来也没指望岑隐会轻易认罪伏法。

他咬了咬牙,绕开这个话题,使出杀招:“皇上,臣确信岑隐是为了替镇北王薛祁渊报仇,才会篡改诏书,故意陷皇上于不义,意图颠覆我大盛江山,其心可诛!”

耿海说着朝岑隐逼近了一步,两人之间相距不过三尺,近得可以看到对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薛昭,你就别装了!”

“本公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事实俱在,铁证如山,你再托辞狡辩,也欺瞒不了皇上!”

耿海用一种仿佛野兽般的目光盯着岑隐。

“呵,国公爷还真是恶人先告状啊!”岑隐毫不退缩地与耿海四目对视,“大年初一朝贺宫宴时的招数,国公爷莫非还想故技重施地再玩一次?!空口无凭,本座也可以说是国公爷篡改了诏书!”

“岑督主。”耿海瞳孔微微一缩,眸中散发着幽幽的寒气,“你以为你这般东拉西扯,颠倒黑白,就能混淆圣听?!真的假不了……你要证据,那本公就给你证据!”

耿海的声音铿锵有力,慷慨激昂。

“岑督主,你的肩头有一块胎记吧!你可敢解开衣襟,让皇上看看你的左肩?!”耿海指着岑隐的左肩冷笑道。

耿海再也掩盖不住心底的激越与杀气,这一次,他一定要一举拿下岑隐。

屋子里的气氛也随着这句话绷紧至了顶点,一触即发,连皇帝的脸上都微微一动,目光落在了岑隐的左肩上,锐利得仿佛要刺破那薄薄的衣袍。

耿海给阿史那使了一个眼色,阿史那就接口道:“薛昭,你可还记得你三岁的时候,我曾经去北境看过你,你的眉眼我记得真切,像极了我那妹妹。”

“还有你身上的胎记,我也是亲眼见过的,那是如一个如新月般的胎记。”

“你母亲也有一个同样的,只是长在右肩,而你的那个长在左肩。”

“只要你解开衣襟一看便知……”

阿史那侃侃而谈地说着,步步紧逼。

对他而言,不是岑隐死,就是他自己死,他不能让皇帝迁怒到他身上,就唯有让岑隐来背这个锅,岑隐到底是不是薛昭其实也不重要,只要他肩上真的有那个胎记就好!

岑隐目光淡淡地瞥了阿史那一眼,对耿海道:“国公爷,內宦进宫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本座身上有没有胎记,一查便知。”

无论是妃嫔、宫女还是內侍,进宫的规矩都极为繁琐,这些事阿史那不懂,皇帝和耿海却是知道的。

如同秀女进宫要经过层层筛选,仔细验身般,內侍进宫也一样要经过严格的检验,相貌须得端正,四肢俱全,身体也须得康健,免得把病气过给主子,等等等等。

这要是內侍的身上有什么胎痣,也会记录在册,这也是防止人被别人顶替的一种方式。

“岑督主,何必这么麻烦,只要您一解衣襟便知!”耿海老神在在地说道。

以岑隐今时今日的地位,想要修改当年的记录轻而易举!

岑隐越是推拒,耿海就越确定自己查到的信息不假,岑隐的肩上定是有块胎记。

阿史那在一旁给耿海助威:“是啊。岑督主,这件事再简单不过,只要你稍微露出左肩一看便知。”

皇帝还是没有说话,眯了眯眼,似是若有所思。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仿佛连呼吸声都停止了。

耿海如狼般盯着岑隐,那身子似乎蓄势待发,随时都要朝他飞扑过去。

见岑隐不动,耿海有些不耐烦,正想再催促,就听皇帝开口道:“阿隐,你就让卫国公看看,也省得他天天到朕这里‘胡搅蛮缠’。”

皇帝这“胡搅蛮缠”四个字表面上是在斥耿海,却同时也让他自己立于进退两可的地步。

耿海心知,皇帝心中果然是起疑了。

一动不动地静立了好一会儿的岑隐终于动了,对着皇帝作揖道:“皇上,那就请恕臣御前失仪。”

岑隐慢慢地解开了腰间的玉带,然后随手交给了身后的小內侍,那小內侍高抬双手接过。

岑隐的动作极缓慢,也极为优雅,赏心悦目。

岑隐这是想拖延时间?!耿海心里冷笑,心道:今日即便是安平赶来,岑隐的这衣襟也得解!

倘若安平真的来了也好,这也就证明了安平确实和岑隐勾结在了一起,而自己这一回可就是一箭双雕,不,是一箭三雕了!

想着,耿海的眸子更亮了,眼角的余光瞟向院子口,真希望下一瞬那道骄傲的倩影会出现在那里。

只可惜,院子口始终空荡荡的。

岑隐又缓缓地解开了腋下的细绳,那交领的领口松弛了些许……

耿海也顾不上院子口了,目光灼灼地盯着岑隐的领口,他白皙如羊脂玉般的肌肤与那大红色的锦袍透着一抹极致的美感,就像是一幅精心描绘、色彩绚丽的工笔画。

岑隐敞开了麒麟袍的领口,再将里头霜白色的竖领中衣也解开了些许,露出他优美的锁骨以及一块绯色的“胎记”……

耿海双目瞠大,心中是尘埃落定的喜悦:果然!那个老太监说得不错,岑隐的肩头果然有一块胎记!

他下意识地朝门外又看了一眼,门口除了守在那里的禁军和邬兴东等人,空荡荡的一片。

无论是安平还是封炎都没有出现,看来岑隐已经是安平的弃子了。

哼,只可惜安平怕是别想如愿了,自己是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让她撇清关系的!耿海心里暗暗地发誓。

“岑隐,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耿海指着岑隐肩头的胎记阴测测地说道,这一刻,对耿海而言,岑隐已经是个阶下之囚,自然也当不得什么“督主”的称号。

“皇上……”耿海抱拳看向皇帝,想让皇帝做主将岑隐治罪。

“够了!”皇帝冷声打断了耿海,原本紧蹙的眉心渐渐地舒展了开来,心头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渐渐地弥漫开去。

耿海拧了拧眉,总觉得皇帝的语气有些不对。

不过罪证在前,岑隐根本没有再辩驳的余地,耿海的神情仍是很稳定,并不惊慌。

皇帝怔怔地看着岑隐锁骨下方的那个“胎记”,在方才看到这个的那一瞬间,皇帝就想起了一件往事,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岑隐左肩的这个印记乍一看像胎记,其实是一道疤。

而且这道疤还是因自己而起。

八年前的秋猎,他带人进山狩猎,在追逐鹿群时,场面一度混乱,一道流矢忽然朝他射来,快得他猝不及防……

彼时,是岑隐救驾有功,在危机时刻替他挡了一箭。

他还清晰地记得当时那一箭射穿了岑隐的肩胛骨,当时太医还说需要养上三五个月,而且以后逢刮风下雨,这伤口恐怕是会隐隐作痛。

也是因为那一次,皇帝觉得这个叫阿隐的少年是可用之人,让他认了岑振兴为义父,自此就改名叫了岑隐。

那一年,耿海没有随驾去秋猎,他只知岑隐救驾有功得了皇帝的青眼,却不知道其中的细节。

原本已经有些模糊的往事此刻清晰地在皇帝眼前闪过,皇帝的心口有几分柔软,叹息道:“要不是为了救朕,你身上也不至于留下这道疤。”

说话间,皇帝看着岑隐的眼神也更柔和了,其中又多了一点感动。

疤?!耿海和阿史那都愣了愣,然后定睛朝岑隐的那个“胎记”看去,这一看,才发现那个绯色的印记微微凸起,根本就不是胎记,而是一道疤。

岑隐似是不经意地整了整领口,让那疤痕完整地映入二人眼中,这个疤痕也不是月牙形的,而是“乂”形的。

岑隐三两下就整好了衣襟,然后接过小內侍递来的玉带再束回了腰上,又变回一派衣冠楚楚的样子。

屋子里好一会儿就只剩下了岑隐整衣的窸窣声。

耿海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之前爬得有多高,此刻摔得就有多痛。

岑隐整好衣裳后,就恭恭敬敬地对皇帝作揖道:“护皇上周全,乃是臣的本分,纵然刀山火海,也万死不辞,何况不过是留下一道小小的疤痕。”

岑隐这番效忠之语皇帝也不知道听多少人说过多少遍了,大部分说来听着只是漂亮的场面话,可是此刻由岑隐说来,皇帝感觉受用得很,不禁想起了千雅园宫变的事,彼时,若非是岑隐冒险替他去搬救兵,恐怕已经让肃王和孙明鹰得逞了。

岑隐接着说道:“臣这疤痕乍一看也确实有几分像是胎记……”

说着,岑隐看向了几步外的阿史那,随意地拱了拱手,“敢问王爷当年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看到镇北王世子的身上有一个胎记的?!”

岑隐的神态和语气似乎是简单的询问,但是只要稍稍一想就知道,其言下之意是在暗示阿史那和耿海分明就是在暗地里偷偷调查了自己,却不想把疤痕看作是胎记,并且自曝其短地将之作为证据跑到皇帝跟前来指证自己!

皇帝不是蠢人,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岑隐的意思,眯眼看向了耿海和阿史那,抿紧了嘴角,心中自是不快。

耿海为了栽赃嫁祸岑隐,真是昏招频出了,耿海这是借着自己对镇北王府的忌惮,所以才敢用如此的手段!

好你个耿海!

“耿海,你还有什么话说?!”皇帝面如寒铁如地质问道,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岑隐是他这几年最信任的人,朝堂中的事,桩桩件件都是由岑隐经的手,若他真是镇北王世子,皇帝简直不敢想象他在其中可以动多少手脚,可以提拔安插多少镇北王府的余孽……

倘若真是如此,那自己这个皇帝真是要寝食难安了。

皇帝眸光微凝,恐怕这也正是耿海的意图。

一旦岑隐被定为镇北王世子,那么自己就势必要仰仗耿海来稳定朝局。

原来如此。

耿海就是为此才三番两次陷害岑隐,说破了,不过是为了争权夺利。

而阿史那……

皇帝的目光又从耿海转移到了阿史那身上,阿史那被耿海笼络意图欺骗自己,耿海到底许了阿史那什么好处?!

再联想到“天命凤女”的事,皇帝瞬间就把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全想通了。

皇帝心里一方面更厌耿海了,另一方面也庆幸不已,还好自己英明,没信了耿海,这要是没了阿隐,耿海无人制衡,更要为所欲为了!

耿海感觉到皇帝的目光如利箭般刺人,知道今天又让岑隐逃过了一劫,心下不甘,心头似有一头野兽在咆哮。

可是事到如今,无论他说什么也没用了,只会让皇帝以为自己不到黄河心不死。

耿海的心思转得飞快,眼眸半垂,挡住瞳孔中的异芒。留给他的选择不多了。

皇帝见耿海没说话,反而更怒。

“啪!”

他一掌重重地拍在身前的圆桌上,拍得那圆桌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

“耿海,你先指朕的皇姐,现在又指阿隐篡改诏书……你这是查不出来呢?!还是故意想把罪名推给他人,自己贼喊捉贼呢?!”

皇帝的声音越来越冷,阴冷得仿佛自无底地狱而来。

耿海心底发寒,还是没说话,阿史那急了,连忙认错道:“皇上,是臣误会了岑督主,不过,臣那外甥镇北王世子薛昭的肩头确实有胎记,臣是亲耳听父王提起的,这件事便是在我华藜族也是有不少人听说过的……”

方才还说是自己亲眼所见,现在又说是听他父王说的……这是仗着死无对证吗?!

皇帝越听越烦,冷声打断了阿史那:“够了。”

“耿海,距离一月之期,还有十天,你可是在朕跟前立了军令状的,要是到时候你交不出犯人,别怪朕不念君臣之情。”皇帝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近乎一字一顿。

耿海瞳孔微微一缩,与皇帝四目对视,既没有谢罪也没有下跪。

君臣对视之时,空气冷得彷如腊月寒冬,快要结冰似的。

阿史那更慌了,手足无措,心里暗暗后悔不该和耿海搅和在一起。

岑隐没有再说话,神情淡淡地站在一旁,仿佛事不关己般。

这时,又是一阵微风拂来,窗扇吱嘎吱嘎地又摇晃了起来。

岑隐随意地往窗外望了一眼,却是目光微滞,不远处,几缕青烟袅袅地升腾而起,看这样子显然不是炊烟……似是寺中的一处院落走水了。

不仅是岑隐,皇帝也发现了。

这时,院子外一个內侍气喘吁吁地跑进了院子,不一会儿,就听他尖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咱家有事要禀报……”那內侍被门外的禁军拦下了。

皇帝皱了皱眉,心情正不好,岑隐见状,就体贴地说道:“皇上,臣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他去吧。

岑隐看也没再看耿海和阿史那,转身离开了厢房,也把这一室的寂然抛在身后。

屋外的空气清新,阳光璀璨,与那略显昏暗的厢房仿佛是两个世界一般。

那个內侍形容焦急,连忙禀道:“督主,药师殿走水了。”

走水就走水呗,岑隐神色淡淡,并不在意。

那內侍继续禀道:“督主,端木大姑娘许是在那里。”

听到这里,岑隐的脸色霎时变了,那优美的唇线绷紧了几分。

內侍还在接着说:“小的刚刚已经告诉四姑娘了,四姑娘慌了,自己跑去了药师殿,小的没拉住。”

他的话没说完,岑隐就像是一道风似的跑了,一头乌发被风吹起,几缕发丝凌乱地散在他那绝美的脸庞上与那抿紧的嘴角上,眸色变得异常幽深。

------题外话------

据说现在题外不能同步了?我试试看。

404疯了

殿内,一簇簇火焰熊熊燃烧着,空气中弥漫着滚滚烟雾,幔布、香案、香烛架、窗棱……全都烧了起来。

“咳咳咳……”

端木纭不断地咳嗽着,小脸憋得通红,脑袋里还昏昏沉沉的。

这几年她不知道来过皇觉寺多少遍,哪怕这里都烧了起来,她都能认出这里是药师殿。

而她之所以会在这里……

端木纭咬了咬舌尖,让自己更清醒一点,神色复杂地看向了就站在几步外的耿听莲,“耿听莲,你疯了吗?!”

早上的法事结束后,她去了趟净房,出来后,就遇上了耿听莲。

端木纭并不想理会耿听莲,可是对方却不过放过她,纠缠之间,耿听莲用一方帕子捂住了她的口鼻,端木纭只觉得浑身一软,一下子就被黑暗吞没,失去了意识……

等她醒来时,就已经在这个药师殿了。还是着火释放的灼热感唤醒了她,而放火的人不用说,显然就是——

耿听莲。

耿听莲的脸上还是戴着那方半月白色的面纱,朦胧的面纱遮住了她大半的脸庞,只露出一对眸色冰寒的眸子,阴冷得仿佛淬了毒一般。

“我早就疯了!”耿听莲的嘴角在面纱下微微笑着,语气冰冷地说道,“我早就被‘你们’逼疯了!”

说到“你们”时,她的眉心剧烈地跳了跳,眼底翻动着异常强烈复杂的情绪。

“反正我已经不想活了……”耿听莲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缓缓地说着,“但是我不能一个人去死,你得陪着我才行。你活着,哥哥就不会清醒,只会被你迷惑……你必须去死!”

说着,她抬手指向了端木纭,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带着一种赴死的决绝,形容中隐约透出一种歇斯底里的癫狂。

相比下,端木纭还是那般平静,如常般挺直了腰杆,直言道:“耿听莲,我已经拒了耿家的提亲,耿家非良配。”

端木纭越是平静,耿听莲就觉得越难受,仿佛在她心头浇下一桶热油般,灼烧得她煎熬难耐。

“耿家不是良配?!那谁是你的良配?!”耿听莲冷冷地一笑,咬着后槽牙道,脸都发青了。

干卿何事!端木纭皱了皱眉,不想理会这个疯子。

“滋吧滋吧……”

四周的火焰烧得越来越猛,前方的大门已经烧了起来,一个燃烧的香烛架被人蓄意挡在了门后,如一堵火墙般熊熊燃烧着,也挡住了这里的出路。

端木纭的无视与沉默让耿听莲更怒。

她朝端木纭的方向逼近了一步,故意一字一顿地说道:“岑家吗?!你想嫁给岑隐吗?!”

端木纭皱了皱眉,本来不想再理会耿听莲,但涉及岑隐,又不得不说:“耿听莲,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装模作样!”耿听莲冷哼了一声,觉得端木纭不过是在装傻而已,像她这种女人就是到处勾三搭四,勾得男子为她失魂落魄,为她付出一切,“你难道还想假装你不知道岑隐喜欢你吗!!”

耿听莲咬牙切齿,这句话出口的同时,眸子迸射出一道冷芒,眼神中有不甘,有嫉妒,有怨恨。

为什么岑隐偏偏要喜欢这个女人!她有什么地方值得他那样的男子为她掏心掏肺!

想到了大哥的执迷不悟,想到了自己的脸,想到了岑隐……耿听莲的瞳孔中似有一股龙卷风在肆虐着,且越来越狂暴。

既然她已经毁了,那么她就要毁掉端木纭。

既然她要下地狱,那么她就要拖端木纭一起下地狱!

端木纭觉得耿听莲果然是疯了。

岑公子喜欢自己,这怎么可能呢?!

岑公子待人一向和善又温柔,对自己和妹妹一向亲厚,但那也只是因为他们投缘吧……

耿听莲怎么会这么想?!

端木纭看着对方癫狂中掩不住妒意的眼神,忽然灵光一闪,有如神助般想通了。

砰砰!她的心跳快了两拍。

原来如此。

是耿听莲自己喜欢岑公子,以致走火入魔了,看不得岑公子对别人友善!

端木纭感觉心口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胸口空空的,又像是有什么梗在心口,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周围的火势变得更猛了,赤红的烈火好似发了疯似的四处乱窜。

不行,自己得快点离开这里才行!端木纭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可不想陪耿听莲这个疯子去死。

正门是出不去了,端木纭又四下看了一圈,烈火肆无忌惮地吞噬着它能所能接触的一切,连空气都热烫得仿佛要灼烧起来。

滚滚浓烟随着火焰升腾而起,烟雾缭绕,连带耿听莲的身形都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咳咳咳……”

越来越浓重的烟雾钻入咽喉,呛得端木纭剧烈地咳嗽个不停,眼睛都被烟呛红了。她连忙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帕子捂住了口鼻。

小时候,父亲跟她说过,走水时很多人都是被浓烟熏死呛死的,烟和热气会往上走,俯下身子才可以不被热气给灼伤。

端木纭微微俯低身子,打算去佛像后看看有没有其他的小门或者偏门,一栋屋子不可能只有一扇门的,尤其是皇觉寺这种皇家寺庙。

耿听莲一看端木纭想要找别的出路,狞笑着朝她追去,伸手想要抓住她,嘶吼着:

“端木纭,你别想走!”

“我做鬼也要拉你一起!”

几乎同时,“啪嗒”一声,上面一大片燃烧的幔布掉了下来,明黄色的幔布早就被烈火所吞噬,火焰猛地往上蹿着,张牙舞爪地挡在了端木纭的前方。

端木纭急忙收住了步子,也因此,她的右臂正好被后面追来的耿听莲猛地抓住了,一阵疼痛感自手腕传来。

耿听莲露出更为狰狞的阴笑,曾经秀丽的五官此刻扭曲如恶鬼,便是面纱也挡不住那深深的恶意与丑态,这一刻,她已经不是人了,更像是一头咬住了猎物的野兽般。

“端木纭,你、别、想、跑。”耿听莲得意而疯狂地笑了。

她的脸已经被端木纭毁了,她这一生也毁了!

如今岑隐和耿家已经到了水火不容、你死我亡的地步了,岑隐更不会再看自己一眼,自己既然得不得岑隐,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端木纭得偿所愿!

她让端木纭给她陪葬!

耿听莲狠狠地瞪着端木纭,她的双眸中仿佛也燃烧了起来,瞳孔中似有火苗飞蹿着。

端木纭根本懒得与耿听莲这个疯子废话,和这种被嫉妒冲昏头脑的疯子也根本就讲不清道理。

她眸底掠过一道利芒,猛地出腿,一脚狠狠地踢在了耿听莲的右小腿胫骨上。

这一脚,端木纭踢得不留一点情面。

耿听莲吃痛地低呼了一声,端木纭趁着她分心的那会儿,抓起一旁的一个空烛台就往耿听莲手背上一扎……

“啊!”

这一次,耿听莲的惨叫声几乎掀破屋顶。

“啪嗒,啪嗒……”

上方烧焦的残木还在一块块地掉下来,落在地面上,那一簇簇的火焰一片片地连在一起,形成了一片火网,无数火星在半空中跳跃着,发出“滋滋”的声响,也难免飞溅在端木纭的衣裙上,烧出了几个黑点。

她们俩人的周围几乎被火所包围,没有什么下脚的地方了,浓烟更是几乎把整个药师殿吞噬……

端木纭环视四周,发现她已经没有路可以逃了。

“哈哈哈哈……”耿听莲自然也注意到了周围的情况,疯狂地大笑了起来,“你是逃不掉的,上天也不让你逃走!”

她捂着受伤的右手,殷红的鲜血自五指之间溢出,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还没落地就被火焰吞噬。

周围那如群魔乱舞般的火焰在她脸上投下诡异的光影。

她看着端木纭疯狂地大笑不已。

“轰!”

一大段烧焦的横梁从上方又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横梁上飞溅起无数焦黑的碎片与火星,一股灼人的热浪像海啸般扑面而来……

“咳咳咳……”

端木纭连退了好几步,又是一阵疯狂的咳嗽,眼睛也被呛出了泪水来。

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冷静地说着:这一回,她怕是真逃不出去了。

幸好,妹妹定亲了,封公子一定会好好照顾好妹妹的……

看着端木纭这狼狈不堪的样子,耿听莲只觉得对方就像是一只垂死挣扎的小虫子一般,脸上的笑容更为扭曲,声音却变得异常的柔和,柔和得阴森诡异,念念有词地说着:“我们会死在一起的,你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砰!”

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打断了耿听莲的话。

药师殿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了,一道着大红色锦袍的修长身影出现在门口,殿内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那么熟悉。

岑隐!

端木纭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出现在前方的青年,脱口而出:“岑公子。”

端木纭不禁笑了,沾了不少黑灰的脸庞本来狼狈不堪,那灿烂的笑容瞬间点亮了她的面庞。

“督主,小的这就……”一个披着棉被的內侍本想冲进火海去救人,可是他才跨出一步,就觉得身上一轻,他身上的被子已经被人夺走了。

內侍彷如石化般僵立原地,傻眼了,眼睁睁地看着披着那床薄被的岑隐飞身跃入火海中。

“督主!”內侍失声惊叫出声。

岑隐将身上的那床薄被一扫一挥,带着一阵阵强劲的劲风,就把四周的火苗压下了些许,他身姿轻盈地从火焰上跃过,很快就来到端木纭的身旁。

“跟着我。”

岑隐也不多说,一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并用那床被子也覆盖住端木纭的背,将四周的热焰与热浪隔绝在薄被外。

这一幕看在耿听莲的眼里,是那么刺眼,就像是一箭狠狠地刺在了她的心口。

大火终于蔓延到了她的脑海中,让她无法思考,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端木纭逃走!

“不许走。”

“端木纭,你不许走!”

耿听莲好像一头野兽般朝端木纭飞扑过去……

岑隐的嘴角泛出一丝冷笑,眼神冰冷。

刚才在赶来药师殿的路上,岑隐已经听那个来禀报的內侍说了,他之所以能发现端木纭的下落是因为他看到卫国公府的丫鬟形容鬼祟地从药师殿的方向跑来,就把人给拦下了,从那丫鬟口中逼问出了端木纭的下落,这才知道是耿听莲把端木纭带来了药师殿……

岑隐手中抓着薄被用力地一甩,卷起一旁燃烧的香烛架将之甩飞了出去,朝着耿听莲撞去。

耿听莲惊呼了一声,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香烛架朝自己越来越近,那上面赤红的火焰张牙舞爪,似乎要把她吞噬般。

这一瞬,耿听莲也不知道她是伤心多一点,还是惊恐多一点。

她双目瞠大,想要逃,可是身体似乎不听她使唤了,那燃烧的香烛架重重地撞在她的身上,那灼热刺痛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也跟着要燃烧起来。

耿听莲怕了,她的喉间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惨叫声。

岑隐完全没理会耿听莲,更懒得看她一眼,此时此刻,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带端木纭离开这里。

“走。”他一边说,一边揽着端木纭朝殿外跑去,用那薄被扫开从房顶上掉下的焦木与火星……

“砰砰砰!”

两人的距离太近了,近得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砰砰砰!”

眼前的世界又突地一亮,端木纭才骤然意识到他们已经从火海里冲出来了,当岑隐甩开他们背上的薄被时,她的视野一下子就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端木姑娘,你没事吧?”岑隐关心地问道,斜飞入鬓的剑眉微微拧起。

端木纭的眼神恍惚了一下,耳边响起了方才耿听莲癫狂的声音:“你难道还想假装你不知道岑隐喜欢你吗!!”

端木纭转过身,下意识地朝殿内看去。

耿听莲狼狈地倒在了地上,痛苦地打着滚,她的右袖燃烧了起来,烧得她面目扭曲,烧得她撕心裂肺……

“姐姐!”

一个清脆熟悉的女音一下子吸引了端木纭的注意力,端木绯带着哭腔朝端木纭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右胳膊,她的小脸上泪眼朦胧,眼眶中盈满的泪水在碰到端木纭的那一刻,泪水自眼角汩汩地流下……

方才是她第一个赶到了着火的药师殿,就想撞门冲进去救端木纭,却被随后赶到的岑隐拉住了。

岑隐一脚踢开了大门,快她一步地冲进了火海。

端木绯知道自己不能再进去给岑隐添乱,就立刻稳定心神,开始组织人手救火,又让人把院子里易着火的东西移除,以免火势向其他地方蔓延。

“姐姐,姐姐……”端木绯盯着端木纭的脸庞反复地叫着,近乎呢喃,她的小手攥紧了端木纭的袖子,紧紧地,死死地。

这一瞬,她的脑海中又闪过许多年的事,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弟弟……她在一夕之间失去了三个最亲的亲人。

她那双漂亮的大眼中盛着不安、恐惧、后怕等等的情感。

端木纭看得心疼极了,拉住了妹妹柔软的小手,温声道:

“蓁蓁,我没事的。”

“蓁蓁,姐姐在这里。”

她会永远陪着她的妹妹!

这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自后方传来,一个个拎着水桶的僧人、內侍、禁军赶来了,后面还有人驱着水车,周围的各种声音交杂在了一起。

“哗!哗!哗!”

清水一桶桶地往药师殿内倒去……

“蓁蓁。”封炎奔跑着过来了,形容焦急,快得像一道风,停在了石阶下,目光灼灼地看着抱在一起的姐妹俩。

端木纭的头发有些凌乱,还烧焦了些,一些被烧得卷曲的发丝凌乱地覆在面上,脸上布满了炭灰,身上的衣裙更是被烧得残破不堪。

“四姑娘……”一个小內侍捧着一件斗篷气喘吁吁地赶来了,端木绯这才放开了端木纭,亲自替她围上了斗篷,系上斗篷的系带。

随着这一个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端木绯的情绪渐渐地稳定了下来,嘴角又有了笑意。

见状,封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凤眸中涌动着极为复杂的浪潮。

只要端木纭安然无恙就好。

别人也许不知道,可是封炎知道他的阿辞、他的蓁蓁不能再失去了。

端木纭是她如今最重要的人,封炎简直不敢相信如果端木纭有个三长两短,蓁蓁会是怎样的伤心欲绝。

往事如走马灯般在封炎的眸中一闪而过……

哪怕此刻再回想记忆中那个悲痛欲绝的少女,封炎还是觉得心痛难当,他简直不敢想象荏弱的阿辞是怎么度过那番艰难的岁月。

来救火的人越来越多,四周也越来越嘈杂,有人看到殿内还有人,高呼了一声,就有人叫嚷着得赶紧救人才行……

周围泼水声、奔跑声、燃烧声、呼喊声交错在一起。

岑隐眼看周围越来越乱,上前一步,提议道:“端木姑娘,这里乱,姑娘不如去后寺的厢房休息一下……”

岑隐说得含蓄,端木纭也得换个地方去整整衣装。

端木绯迫不及待地替端木纭应了。

岑隐又吩咐了一个小內侍宣太医,小內侍就步履匆匆地去了。

药师殿里外,人来人往,这里升腾而起的浓烟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救火的,看热闹的,打探消息的……乱成了一团。

皇帝在此做法事,药师殿却突然走了水。

这么大的事不仅是今日到场的众人很快就得知了,连皇帝很快也闻讯,大惊失色地赶来了现场。

原本围在药师殿外的院子里,探头探脑的人齐齐地俯首给皇帝行了礼。

皇帝面沉如水,步履带风,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大步走进了药师殿所在的院子,看着前方被烧得焦黑的殿宇,脸上是青了白,白了红,红了黑,色彩激烈地变化着。

他的思绪随着面色变化千回百转,一会儿想着这场大火是不祥之兆,一会儿怀疑是不是皇兄在天有灵在作祟,一会儿又疑心有人浑水摸鱼在这里搅风搅雨……

随皇帝一起来的还有耿海和耿安晧父子俩。

耿海对这场大火还所知不多,只是方才有人来向皇帝禀报说这里走水了,所以一起过来看看。

经过在场数以百计的僧人、內侍和禁军的协力扑火,药师殿的火总算是扑灭了大半,还剩下一些零星的火苗,还在扑哧扑哧地燃烧着,炭灰如秋风中的残叶般零零落落地掉落下来……

皇帝面色紧绷,眸子深邃。

负责扑火的一个禁军将士过来禀着大致的情况,比如这药师殿是一炷香前烧起来的,还没查明失火的原因,比如之前端木家的大姑娘方才也在药师殿里,被岑隐救出去了,受了点惊吓,人没什么大碍……

皇帝听端木纭安然无事,心里松了口气。

这端木家的大孙女若是今日在此出了事,怕是端木宪爱孙心切,难免也受些影响,如今内阁的政务都赖着端木宪,他可不能倒下。

哎,还是阿隐牢靠,万事以大局为重,以身涉险把端木家的大姑娘救出了火海。

耿安晧也松了口气,很想问岑隐把端木纭带去了哪里,可是这里的场合又不太合适。

耿海听着却是有些失望,暗道:着岑隐真是命大,冲进火场竟然也没烧死他!

“来了!来了……”

前面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跟着药师殿外救火的人群就骚动了起来,两个禁军士兵从殿内抬出了一个人,远远地,隐约可以看出对方是一个女子,衣裙被烧得焦黑一片,比乞儿还要破烂。

耿海和耿安晧只以为是一个宫女,并没有在意。

这时,又一个禁军将士从人群中快步走了过来,对着皇帝抱拳禀道:“皇上,卫国公府的五姑娘也在里面,刚刚救出来了……”

“你说什么?!”耿海失态地打断了对方,也顾不上皇帝了,大步地朝前冲了过去,没注意到后方的皇帝不悦地皱了皱眉。

“莲姐儿!”耿海担忧地喊着。

前方的那些禁军、內侍见耿海来了,自动朝两边让开,给他让开了一条道,耿安晧紧跟在耿海的身后,也是一脸的担忧焦急。

耿听莲被人放在了青石板地上,她两眼紧闭,脸上的面纱也被烧掉了一半,露出右颊边缘那条肉色的疤痕,她的脸上、身上都布满了烧伤,被烧成了焦炭的衣裳与那烧红的烫伤交融在一起,看来触目惊心,人不人,鬼不鬼。

“莲姐儿,莲姐儿!”耿海蹲在女儿身旁,连着叫了两声,手指微颤地伸到了女儿的口鼻间……

耿听莲的气息十分微弱,脸色惨白,显然是晕厥了过去。

耿海和耿安晧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他们都想到了。刚刚那个禁军将士明明说岑隐曾冲进过火海救出了端木家的姑娘,也就是说,岑隐肯定也见到耿听莲了,却见死不救。

岑隐他……他好狠的心!

他分明是因为与他们耿家有怨,就伺机报复到了耿听莲的身上!

这一瞬,耿安晧的心里真是想拿刀一刀捅死岑隐的心也有了。

“督主……”院子口的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请安声。

耿安晧和耿海都下意识地循声望了过去。

此时不过是未时,正是下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候,灿烂的阳光洒在岑隐的身上,给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肌肤如同透明般,然而,不见暖意,反而透出一种清冷锐利的气息。

岑隐已经又换了一身簇新的麒麟袍,身上纤尘不染,闲庭信步地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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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心火

“皇上。”

岑隐给皇帝行了礼,他的话音还未落下,耿海已经气势汹汹地冲了回来,指着岑隐怒斥道:“岑隐,你我是有不和,但是一码归一码,你对一个弱女子见死不救,还是不是君子之风!”

岑隐淡淡地一笑,道:“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

耿海被岑隐的无耻惊到了,还要与他争论,就听耿安晧低声提醒道:“父亲,还是先给妹妹请个太医才是当务之急。”

耿海想想也是,先忍下了,对着皇帝抱拳道:“还请皇上宣太医为小女医治。”

皇帝虽然看耿海不顺眼,却也有几分怜香惜玉之心,正要开口,岑隐抢在了他前面:“国公爷,不急。”

岑隐还是那般云淡风轻,双手负于身后,看着耿海说道:“本座还有一事想请教国公爷呢,就是关于这药师殿走水的事。”

“今日的法事皇觉寺里里外外的守卫都是由禁军负责的,而禁军是由五军都督府调配,如今,圣驾还在皇觉寺,法事还未完成,寺中却突然走了水,这分明就是禁军守卫不严导致!”岑隐义正言辞地斥道。

皇帝一听,眯了眯眼,觉得岑隐所言甚得他心。

耿海强忍着心头怒火,唇角抿出刀锋般的线条,面色紧绷,道:“岑督主,还未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就想把罪名往五军都督府上推,未免也太过武断了吧。”

“国公爷,这‘纵火’的罪魁祸首自然是要查的,”岑隐淡淡道,“但是一码归一码,总是因为禁军布防不严,才给了有心之人可趁之机,且走水后,禁军姗姗来迟……今日这事要是指望禁军,这药师殿怕是早就烧光了!”

耿海皱了皱眉,听岑隐的口气,莫非是确定这药师殿走水并非是偶然,是有人蓄意纵火?……亦或是他为了陷害自己故意将此事闹大?偏偏女儿现在昏迷不醒,自己不能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耿海心里有些没底,但是他也不能向岑隐示弱,冷声道:“岑督主,可曾听过一句话,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撞,火花四射。

四周的那些禁军、內侍以及跑来看热闹的好事者全都寂静无声,静观事态的发展。

不少人都隐约意识到卫国公恐怕再次落于下风了。

岑隐的嘴角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转头看向了皇帝,对着皇帝作揖道:“皇上,短短一月不到,禁军连连失责,上次护不住诏书,这次连皇上的安全都顾不到。”

“臣以为这卫国公之失职。”

“卫国公即然统领不好禁军,那不如把禁军的调兵权交给兵部!”

岑隐一字字一句句铿锵有力,话落之后,周围霎时陷入一片死寂,众人心思各异,不少人皆在心中叹息着:岑隐还真是敢说!把禁军的调兵权从耿海手中抢走,那无异于从耿海的身上割掉一大块肉,对于卫国公府和五军都督府而言,这可就是伤筋动骨了。

金色的阳光透过梧桐叶的间隙在岑隐身上落下光斑,但枝叶随风摇曳时,那光斑就在他身上晃晃悠悠地跳跃着,晃得耿海一阵头晕眼花。

这个岑隐好大的口气!耿海只觉一股心火直冲脑门,两道剑眉皱在了一起,厉声道:“岑隐,你不过是司礼监的太监,你们司礼监的职责是什么,不用本公教你吧!你管得未免太多了!”

耿海一字比一字洪亮,一字比一字冰冷,他手下不知道见过多少血,当雷霆震怒时,那种嗜血的杀气就在无形间迸射了出来,不少人都移开了目光。

面对杀气腾腾的耿海,岑隐还是气定神闲。

“我们司礼监管什么自有皇上做主,还由不得国公爷置喙。”岑隐淡淡道,四两拨千斤,“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

皇帝心里听得受用极了,觉得无论是刚才岑隐的那个提议,还是他现在地这番话,都是以自己这个皇帝为优先。

哎,阿隐果然是没有一点私心,不像耿海,不像朝中那些勋贵老臣……

这是一个大好机会。

皇帝心中一动,心潮翻涌,面上却不动声色,摇头看着耿海道:“耿海,亏朕如此信任你,你真是让朕太失望了!”

皇帝做出一副被耿海辜负的做派。

耿海双目微瞠,看向了皇帝,而其他人大概也看出了皇帝的选择,一个个暗暗地交换着眼神,没人注意到岑隐正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耿海,那之中透着一丝狠戾,一闪而逝,当他移开目光看向皇帝时,又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

皇帝还在继续说着:“皇觉寺走水,禁军难辞其咎,若是不给朝臣、天下百姓一个交代,朕也说不过去,你也难免为天下人所诟病。”

皇帝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神情间透着几分唏嘘,那做派仿佛在说,他也是为了大局着想,总要有个表示。

“……”耿海看着皇帝的眼睛瞠到了极致,一眨不眨地盯着皇帝,皇帝的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耿海犹如置身冰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维持冷静。

往事如走马灯一般飞快地在他的眼前闪过,让他的眼神有些恍惚,眼眸深处似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翻动着。

这段时日,十七年前的往事经常浮现在他的心头。

当年是他先向慕建铭投诚的。

那个时候……

他和崇明帝虽然很好,在外人看来,他是崇明帝的伴读,他们之间的交情自然不是寻常人可比,君臣相宜,但是他心里清楚得很,比起他,崇明帝明显更器重薛祁渊。

薛祁渊毕竟常年镇守北境,比不上他常年待在京城,他本来以为岁月漫长,总有一天,崇明帝会明白自己比薛祁渊更得用,然而崇明二年底,薛祁渊来京朝贺。

一日,他去御书房拜见崇明帝,却偶然听到崇明帝正和薛祁渊提及要改制五军都督府……

彼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谓的“改制”向来意味着分权……

那一日,他没有惊动崇明帝,回去后他几日几夜地辗转反侧,最后去试探了崇明帝。

如同他所猜测的,崇明帝想要削五军都督府的兵权,想要从他卫国公府割肉放血……

是可忍孰不可忍。

经过深思熟虑后,他才决定投效今上慕建铭,彼时慕建铭还只是仁王。

他只是略略地发出试探,慕建铭就回应了他,如他所料,慕建铭野心勃勃……

也是,慕建铭差点因为先帝的一道“口谕”而登上皇座,他曾经距离那个位置不过一步之遥,野心已经被唤醒,又岂是那么容易再放下的,这就如同被圈养的老虎,一旦让它尝了人肉的滋味,开了荤戒,就再也不可能成为家畜!

那个时候,慕建铭向自己许诺,若他能够顺利登基,这朝堂之上,就无人能越过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慕建铭许诺与他共享这片大盛江山,文功武治,这武治就交给他了……

当初的承诺还历历在目,然而,物是人非。

耿海看着与他不过相距三尺的皇帝,徐徐地问道:“皇上,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您与臣亲口说过:‘大盛兵权,永远是耿家的。’”

一句话就像是一巴掌重重地甩在了皇帝的脸上。

皇帝的脸色难看极了。

这句话确实是他亲口所说,皇帝当然也记得,更记得他当日是在什么样的场合下许下这个承诺。

耿海是什么意思?!

他是在指责自己兔死狗烹吗?!

他选择在这个时机当众说这番话,群臣听了又会做出什么样的揣测?!

皇帝的心不断地往下坠落,咬紧了牙,对耿海失望到了极点。

这时,岑隐阴柔的嗓音再次在皇帝的耳边响起:“国公爷错了。”

春风徐徐而来,阳光灿烂依旧,可是四周的众人却感觉寒秋提前来临般,凉飕飕的。

本来也猜到了今日皇觉寺的法事,皇帝的心情怕是好不起来,众人只求今日能平平顺顺地过去,事情发展到此刻这个地步,不少人都心生了一种“猜到了开头,却猜不到结局”的慨叹。

皇觉寺之行最终竟变成了皇帝、岑隐和耿海的又一场权利之争,甚至于这一天恐怕会在史书上留下浓重的一笔了。

岑隐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四周那种诡异的气氛,气定神闲地接着道:“我大盛的兵权当然是皇上一人的,怎么能说是耿家的呢!”

“国公爷,你把皇家置于何地?!”

“岑隐,分明就是你……”这阉人,“在搬弄是非!”耿海用一种阴毒而憎恨的眼神一霎不霎地盯着岑隐。

是啊,若不是岑隐搬弄是非,便是自己和皇帝有些龃龉,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岑隐看着耿海,微微笑着,没有回避他的视线,“国公爷,本座是有一说一而已。是非对错,皇上自有评断。”

是的,一切还是要看皇帝。耿海再次看向了皇帝。与岑隐这阉人费再多口舌也不过是意气之争,说到底还是要看皇帝到底怎么想。

皇帝被耿海的目光看得有点心虚,拳头松了握,握了松,衡量着利弊。

他好不容易才抓到了耿海的错处,错过这次机会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皇帝的眼神变了好几变,终于还是义正言辞地说道:“走水的事是禁军失职,朕要给百官、给皇觉寺、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耿海,你自己领罚吧!”

耿海的心彻底凉了,也彻底死心了。

是啊。他早该认清了现实,认清了皇帝。

耿海笑了,双目中带着空洞与冷漠,对着皇帝咬牙抱拳道:“臣领旨!”

三个字落下后,气氛更为诡异,周遭的声音与温度似乎都被吸走了般,静得出奇,也冷得出奇。

耿海从怀中掏出了一道赤金令牌,手一甩,“啪”的一声丢在了青石板地面上。

赤金雕花令牌在地上微微地弹跳了一下,静静地躺在了那里,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吸引了周围不少复杂的目光。

耿海看也没看那道令牌一眼,仿佛他丢掉的就是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

耿海随意地对着皇帝拱了拱手,丢下了一句话:“皇上,那臣就告退了。”

说完后,耿海让人抬上耿听莲的担架,又招呼了耿安晧,头也不回地走了。

皇帝也没看耿海他们,他半垂眼帘,目光正盯着那块被耿海扔在地上的令牌,脸色阴鸷,越发后悔自己这些年太过纵容耿海了,以致他竟然敢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

两人背道而驰,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耿海出了院子,彼此都没有再看对方一眼。

耿海拐过弯后,停下了脚步。他还是没有回头,抬眼看着蓝天,看向前方皇宫的方向。

十六年前的九月初九发生的事,此刻回想起来,还记忆犹新,兵器交接,尸横遍野,血腥的一幕幕彷如昨日般。

政权的交迭难免伴有鲜血,过去如此,现在也还是如此……

皇帝既然不仁不义,就别怪他了!

如今的大盛王朝已经不值得他效忠了……就像是岑隐说的那样,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父亲……”耿安晧见耿海停下了,低低地唤了一声。

耿海没说什么,只是继续往前走去,这一次,再也没停留,他的背影是那么决绝。

一墙之内,皇帝还伫立原地,一动不动。

岑隐使了个手势,他身后的内侍立刻就把地上的那块赤金令牌捡了起来,仔细地擦拭后,才呈给了岑隐。

岑隐捏着那道令牌走到皇帝身旁,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附耳道:“皇上,可要派人盯着?”

“……”皇帝被岑隐这一提醒,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脑子里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耿海当年背叛了皇兄的事,目光落在岑隐手上的令牌上。

虽说现在耿海交出了调动禁军的权力,但是五军都督府还有统领天下兵马的大权,而且耿家掌兵权由来已久,从禁军到各卫所中的将领多是耿家一手扶持起来的人,盘根错节,根深蒂固。

要是耿海打算谋反,振臂一呼,皇帝心里还真是没把握有多少人会响应耿家……那就麻烦了。

皇帝下意识地转起了拇指上的玉扳指,牙根紧咬,脸上掠过一抹恨恨之色。

偏偏自己又不能先下手为强,以免得落个鸟尽弓藏的恶名……皇帝只要想想,就觉得如芒在背,仿佛自己的头上已经驾着一把铡刀,不知道何时会落下。

幸而,阿隐提醒了自己。

皇帝对着岑隐微微点头,以眼色示意他去办吧。

岑隐恭敬地对着皇帝作揖,俯首的同时,那浓密长翘的眼睫微颤,眸子里寒芒四溢。

等他直起身子时,嘴角又噙上了一抹和熙的浅笑,柔声劝道:“皇上,这都未时了,下午的法事应该马上要开始了,皇上您是不是先去用点斋饭,免得待会儿乏力。”

岑隐一提,皇帝才惊觉饥肠辘辘,想着今日发生的事,他其实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决定随便用一些吃食。

“阿隐,你去去忙吧。”皇帝含笑道,带着一个內侍与几个禁军离开了。

周围其他人在恭送圣驾后,也纷纷离去,赶紧都跑去用膳。

没一会儿功夫,药师殿四周就变得空荡荡的。

岑隐匆匆地去往后寺,想去看看端木纭的情况,可是走到一半,他忽然收住了脚。

他的右手边是一片金镶玉竹,脚下是一条青石板小径,周围什么人都没有人,只有他一人。

春风习习,吹得那片青葱的金镶玉竹发出“沙沙”的声响,竹叶与竹竿随风摇曳着。

“沙沙沙……”

岑隐狭长的眸子随之荡漾了一下,跟着又平静无波,眸色变得异常深邃,薄唇抿紧……渐渐地,薄唇抿出了一抹淡淡的笑,然而,这抹笑令人不觉欢愉,反而使他整个人透出一种深深的压抑与悲凉。

他像是石化般僵立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抬手把几缕凌乱地覆在面颊上的发丝拂到了颈后,将他光洁的额头与脸庞整个露了出来,这一刻,他又是那个百毒不侵、刀枪不入的东厂厂督,没有人可以动摇他的意志。

岑隐转过了身,神情坚定地朝大雄宝殿的方向走去。

灿烂的阳光愈发炽热了,未时过半,下午的法事准时开始了。

端木纭在火海里死里逃生,皇帝特意恩准她不必参加下午的法事。

端木绯安顿好了端木纭后,还是如上午般陪在了安平的身旁。

她一看到岑隐,就特意上前去道谢。

“岑公子,今日真是多亏你救了我姐姐。”端木绯正色道,精致的小脸上是罕见的郑重其事,大眼清亮澄澈,不染一丝尘埃,“太医已经给我姐姐看过了,她没什么大碍。”

“没事就好。”岑隐微微一笑,态度温和。

岑隐早就跟太医打听过了,端木纭确实没什么大碍,她胆子大,在北境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敌军攻城的危机,根本没受惊,只是剪掉了一些烧焦的头发,手上有几处小小的烫伤,咽喉因为被浓烟呛了而有些烫伤,太医给她开了方子,让她服几日治疗咽喉的药茶。

端木绯道了谢后,想着岑隐正忙,就打算先回安平那里,转身时,目光正好与不远处的耿安晧四目对视。

耿安晧的嘴唇动了动,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端木绯,嘴角绷紧了几分。

他很想问端木绯端木纭怎么样了,却终究没有上前。

没请到太医,方才他和父亲就把妹妹送去了最近的医馆,妹妹苏醒后,形容癫狂,疯言疯语,他这才知道原来药师殿的火是妹妹放的。

父亲暴跳如雷,把妹妹痛斥了一番,妹妹又晕厥了过去。

看着满身烧伤的妹妹,耿安晧是又恨又心痛。

事已至此,端木纭怕是恨上他们耿家了……

端木绯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耿安晧般,立刻就回到了安平和封炎的身旁,下午的法事即将开始,他们又都跨进了大雄宝殿。

群臣以及家眷也在殿外各就各位。

庄严的念佛声、木鱼声此起彼伏地回荡在大雄宝殿中,一切似乎与上午没什么差别,又似乎已经全然不同了,就像是那表面上平静无波的海面,其下早已暗潮汹涌,一股风暴在暗处一点点地酝酿着。

空气更凝重了。

大雄宝殿的众人在住持的指示下,跪拜、磕头、上香……

排队上香时,端木绯忍不住打量着前方的皇帝,他的背影看着还是那般挺拔,可是挺拔中却多了一抹憔悴,他那俊朗的脸庞从这个角度看去,似乎一下子就苍老了好几岁。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法事井然有序地进行着,直到申时过半,法事就顺利结束了。

殿内殿外的几百号人都松了一口气,感觉这一天是那么漫长煎熬,所幸总算是结束了。

此刻再想到发生在药师殿的一幕幕,众人的心头更复杂了,今日过后,皇帝和卫国公闹翻的事定会在京中传开,这又会在朝堂上掀起怎样的风浪呢。

对于这些,端木绯满不在乎,法事结束后,她就与安平、封炎告别,和端木家的人一起返回端木府。

“姐姐,你的头发……”

姐妹俩坐在同一辆马车里,端木绯看着姐姐头上被剪得七零八落的头发,心疼极了,她的姐姐原本拥有一头那么乌黑那么浓密的秀发,如鸦羽般柔顺光泽……

“等回府后,姐姐你得多吃些黑芝麻、何首乌补补头发才行。”端木绯认真地叮咛道。

端木纭正有些恍惚的看着马车外,闻言才回过神来。

她放下了车帘,随意地撩起几缕还有些卷曲毛糙的头发,不以为意地笑道:“没事的,回去再把头发修修就好,过些日子就全长回来了。”

在北境的那些年月,时常就会有兵临阵下之忧,端木纭常常能见到伤亡的士兵和平民百姓,相比起来,只是损了一些头发,端木纭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端木绯深以为然,只要姐姐没受伤就行了!

端木绯的态度还算平和,等姐妹俩回了湛清院后,把张嬷嬷和丫鬟们都给吓了一跳。

听说端木纭今日死里逃生,张嬷嬷连声念着阿弥陀佛,把耿听莲痛骂了好几遍,又说幸好没和耿家结亲,这种小姑子可受不起,跟着又嘀咕着得念几天地藏经谢菩萨保佑才行……

连小八哥和小狐狸都围过来看热闹,看到端木纭好像被狗啃过的头发,两个小家伙罕见地露出了相同的表情,同情地看着了端木纭一会儿,一个回头舔了舔自己的白毛,一个用尖喙啄了啄自己的乌羽。

真是可怜啊!

小八哥想了想,贴心地去庭院里叼了几朵花送给端木纭,小狐狸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几个枇杷送来慰问端木纭,可把她给感动坏了。

湛清院正热闹着,又有小丫鬟气喘吁吁地来禀说,太医院的黄院判带着五个太医过来给大姑娘请脉。

六个太医加上他们带的药童看着声势赫赫,一下子就把左次间挤得满满当当,又是诊脉,又是会诊,郑重其事。

诊断的结果其实和皇觉寺里的差不多——

“大姑娘口鼻吸进了些浓烟,导致咽喉有些灼伤,可能要咳上一阵子。”

“最近这几日,姑娘最好吃些温和的流食,之前张太医开的药茶每天都喝着。”

“姑娘吸进的迷药不算重,多喝些水,睡一觉,残余的药性也就彻底化解了。”

“过两天,我们再来给姑娘看看……”

黄院判细细地把会诊的结果说了一遍,心里忐忑,他是被东厂的人遣来的,听说是岑督主义妹的长姐受了伤,不敢轻慢,特意带上了五名太医过来会诊。

幸而这位端木大姑娘确实没什么大碍,他们回去对岑督主那边也算有个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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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疼阿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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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6活该

太医们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端木绯还有几分惊魂未定,拉着端木纭给她沐浴洗漱,又亲自给她绞干头发。

这时,药茶也好了,紫藤送来了热腾腾的药茶,端木绯端过来吹啊吹,确定药茶温润适口了,这才送到了端木纭的手里。

端木纭显然也察觉到了端木绯的不安,万事不管地由着妹妹,一个口令一个动作。

喝完药茶,又漱了口后,她就在端木绯的催促下,在榻上歇下了。

端木绯亲自给端木纭掖了掖被角,又跑去拉下了窗户边的湘妃帘,內室里暗了下来,静谧而安详。

端木纭过上了几天清闲日子,府里要是有什么事,小事端木绯就让那些管事嬷嬷自己解决,大事就由她来拿主意,反正大原则就是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得骚扰端木纭。

谁不知道如今四姑娘最得老太爷的宠爱,在府里说一不二,没人敢和她顶。

在端木绯的操持下,府中的内务井井有条。

端木纭舒舒服服地养了三天,每天各种补品如燕窝、何首乌、乳鸽、老参、花胶等等似流水般入腹,养得她的肌肤如玉似瓷,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纭表姐,你的气色真好!肌肤细腻……”

涵星一来,就把端木纭好生地夸了一通,又找张嬷嬷讨了药膳方子,说要回去给端木贵妃试试。

说完了养颜的事,涵星才想起了她和舞阳此行是来探望端木纭的,清清嗓子,拿出了一个小瓷罐,笑眯眯地说道:“纭表姐,母妃说,这个喉糖好,含着可以润喉养肺,你试试。”

舞阳也带了东西来,“阿纭,你试试这养发膏,是本宫在京中的点绛斋买的,洗头发时抹一抹,可以养护头发。”

“纭表姐,你这发髻是谁梳的,是弯月髻,但又有些不一样,做了些变化……呦,这手可真巧,完全看不出碎头发。”涵星说着,眸子熠熠生辉。

皇觉寺做法事的那日,涵星和舞阳听说端木纭被人从药师殿救出的事后,就立刻去探望过她,但是那日下午还有法事,因此两位公主也没有久留。涵星是亲眼看过那日端木纭的头发被烧成了什么样子。

“是蓁蓁给我梳的。”端木纭抚了抚头上的发髻,笑得温柔和熙,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在涵星惊讶的眼神中,端木绯得意洋洋地扬了扬精致的下巴。

涵星和舞阳好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绯妹妹啊,就是懒,她自己总是梳个鬏鬏头和双螺髻就应付了事,比如现在头上除了朵绢花,啥也没戴。

涵星心念一动,笑眯眯地提议道:“绯表妹,下次你进宫陪本宫小住的时候,你也给本宫梳这个头。”

一听到进宫,端木绯的小脸差点没垮掉,立刻表示她现在也可以的。

四个姑娘坐在花园的花厅里说说笑笑,那愉悦清澈如山涧清泉的笑声随风而去。

花厅四边的窗扇都打开着,旭日的光辉照得屋子里一片透亮,春风拂动池塘的水面,荡起阵阵水波,连带吹进花厅里的风似乎都带着些微的水汽,令人神清气爽。

小八哥就停在池塘边的一株桃树上,好奇地打量着花厅里的四个姑娘,“呱”地叫了一声,试图吸引她们的注意力。

然而,端木纭和端木绯谁也没理会它。

涵星有些奇怪地问道:“小八怎么了?”

端木纭和端木绯好笑地摇了摇头,碧蝉兴冲冲地告诉涵星:“四公主殿下,小八它可坏了,自己敲碎了花瓶,却把碎片都叼到了团子的窝里,叼了一半被团子发现了,它们就打起了,这才把人给惊动了。四姑娘现在罚谁也不许理它……”

涵星听着笑得不能自抑,前俯后仰,“小八它真是太好玩了。”

舞阳捧着茶盅浅呷了一口热茶,却是若有所思,似乎联想到了什么。

舞阳放下茶盅,话锋一转道:“阿纭,绯妹妹,耿家把纵火的罪名‘推’给了卫国公府的一个小丫鬟,你们可听说了?”

端木纭点了点头,慢慢地饮着她的药茶。

温温的药茶沾唇入喉,一股醇香中透着清凉的感觉自舌尖散开,她干涩的喉头就觉得舒畅了不少。

这件事姐妹俩已经听端木宪提了,耿海对皇帝的交代是,那小丫鬟不小心碰倒了药师殿的烛火,因为害怕,就独自跑了。他一气之下已经把人杖毙了,还丢了具尸体给大理寺。

耿家做得嚣张之极,连掩饰也不屑掩饰。

但是皇帝却认了这个说法,让大理寺不要再查了。

舞阳拧了拧英挺的眉头,愤愤不平地说道:“也不知道父皇是怎么想的,耿海也太无法无天了。”端木纭虽然不曾直言是耿听莲纵火,但是有些事,即便不说,也不代表别人猜不到。

端木绯抿了抿樱唇,唇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

耿海和皇帝已经公然撕破脸了,所以,相对于别的来说,在皇帝看来,这只是件小事。

倘若这一次端木纭真有个三长两短,皇帝也许会给端木家一个交代,可是端木纭只是虚惊一场,反倒是耿听莲伤得惨不忍睹。

耿海既然在禁军调兵权这件“大事”退了一步,皇帝就不会再咄咄逼人。

“耿听莲这次是自作自受。”涵星皱了皱小脸,娇声道,“昨天张太医来钟粹宫给母妃请平安脉,本宫特意找他打听了几句,张太医说,耿听莲这次肯定是毁容了,她脸上的疤本来用头发和脂粉遮掩一下,多少也能挡住,现在可好了,脸上、身上、四肢……至少被烧伤了五六成,怕是等烧伤愈合了,身上也会留不少疤,便是有华佗再世,也不可能完好无损。”

端木绯并不同情耿听莲,目光看向了身旁的端木纭,心里只觉庆幸,以及几分后怕。

要不是岑公子及时出现,以她一人之力,恐怕不能把姐姐完好无损地带出火场,幸好姐姐没事……

想着,端木绯的大眼中就露出几分好像小鹿似的不安。

她这样的眼神,端木纭这三天来已经看了许多遍了,立刻就知道妹妹在想什么。

端木纭飞快地拈起一颗酸梅塞进了端木绯的小嘴里,那动作快速流畅得如行云流水,下一瞬,端木绯的右颊就鼓了起来,就像是一只腮帮子鼓鼓的小兔子似的。

端木绯还傻乎乎的,完全没反应过来,看得舞阳和涵星姐妹俩忍俊不禁地笑了。

端木绯含着酸梅又抿了抿唇,嘴里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刺激得她的大眼眯成了一条缝儿,暗道:对于耿家。封炎他们筹谋已久,也关系重大,她不能因一时激愤而乱了他们的布置。

这笔账,暂时留着就是。端木绯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呱呱!”

小八哥在树上又叫了两声,涵星忍不住又去看窗外的小八哥。小八哥在树枝上歪了歪脑袋,那可爱的样子看得涵星的心都快化了。

涵星随手从碟子上捻了块金黄的小米糕,朝窗外的小八哥丢了过去,嘴里清脆地喊了一声:“小八。”

涵星的臂力不错,投壶、射箭什么的也都玩得好,这龙眼大小的小米糕被她准确地抛向了小八哥所在的桃枝,小八哥只要伸长脖子张嘴一咬……

在小米糕飞过的那一瞬,小八哥动了,却是回首去啄自己的乌羽,任由那块小米糕在它身前飞过,然后掉了下去,“扑通”一声掉入池塘里,飞溅起无数的水花,也惊动了池塘里的鱼儿,那些红黄白相间的鲤鱼欢快地游了过去。

花厅里,陷入一片古怪的沉寂,四个姑娘彼此互相看了看,然后噗嗤地一起笑出了声,涵星更是笑得眼泪都沁出了眼角。

她摸出一方丝帕擦了擦眼角,“纭表姐,绯表妹,你们家小八还是这么有‘原则’。”

小向傲娇得很,除了端木纭和端木绯给的吃食,它一概不吃别人给的食物,但是自己会偷,从厨房偷,从花园摘果子,机灵得很。

端木绯与涵星笑作一团,她的眼角也笑出了泪花,靠着涵星的肩膀道:“涵星表姐,你别理它。这个小八啊,谁理它,它就来劲。”

“坏坏!”小八哥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拍着翅膀在树枝上跳脚,似乎是在抗议着什么。

姑娘们看着小家伙笑得更欢快了,端木纭终究还是不忍心了,抬手给它丢了一块米糕,这一次,小八哥反应极快,米糕才飞出窗口,就被它一口咬住,欢欢乐乐地在半空中绕了个圈,带着明显的炫耀。

涵星感慨地说道:“小八太聪明了。绯表妹你的运气真好。”涵星一脸艳羡地看着端木绯,小八、团子还有飞翩都这么乖。

“我的运气一向好。”端木绯得意洋洋地说道,完全忘了小八哥是怎么来的。

她们正说笑着,一个青衣小丫鬟步履匆匆地进了花厅,禀道:“大姑娘,四姑娘,卫国公府那边送了些伤药和补药过来看,是耿世子亲自送来的。”

话落之后,花厅里静了一静。

舞阳和涵星面面相觑,气氛隐隐有些怪异。

端木纭一听到耿安晧来了,明艳的脸庞上神色微妙,脑海闪过了三日前药师殿的一幕幕,耿听莲那一句句歇斯底里的疯话还犹在耳边:“……你活着,哥哥就不会清醒,只会被你迷惑……你必须去死!”

听耿听莲的意思,显然耿安晧还没对自己死心……

端木纭长翘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直接拒了:“让耿世子把东西都带回去吧。”端木纭不想让耿安晧误会,也不想给对方任何不切实际的遐想。

“是,大姑娘。”青衣丫鬟福身领命,就退下了。

花厅里的姑娘们都看不上耿家的那点做派,谁也没在意这一点点小小的涟漪,继续逗逗鸟,赏赏鱼,说说话。

四月的春光正好,繁华的芳香随风弥漫在府中,青衣丫鬟迎着风一路来到了东角门,转告了门房后,门房就出了角门,对着正跨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的耿安晧抱拳道:“耿世子,我们姑娘说了,东西请世子带回去吧。”

她不肯收。耿安晧闻言瞳孔微缩,抓着马绳的右手下意识地更为用力,唇角的线条绷紧如铁,目光忍不住越过门房朝角门里望了一眼,虽然他明明知道看不到端木纭……

自药师殿走水后,他就不曾见过端木纭,也不知道她伤成了什么样。

想起妹妹浑身上下那惨不忍睹的烫伤,想起妹妹至今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想起太医和大夫皆是含蓄地说妹妹的烫伤十有八九是会留疤,耿安晧心里越来越担心端木纭。

他本就没指望能见到端木纭,只希望她能收下他送来的药……现在看来她果然是生气了。

是了,端木纭本就是一个爱憎分明的姑娘,妹妹对她下了如此狠手,她又怎么可能不生气呢!

耿安晧怔怔地看着角门内,幽深的眸子慢慢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伤。

他们两家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水火不容的地步?!

即便是他们耿家真的再上一层楼,他和端木纭还有可能吗?

只是这么想想,耿安晧就觉得心口仿佛被什么重物碾轧般,疼痛如绞。

耿安晧眼神恍惚,浑浑噩噩,连他自己是怎么离开权舆街,又是怎么回的卫国公府都不记得了。

耿安晧一回府,就被叫去了耿海的外书房。

“你是不是去了端木家?”

耿海正在窗户边修剪一盆兰草,见儿子进来了,他转头朝他看了一眼,随口问道,神色复杂。

“咔擦。”耿海一剪子剪掉了长长的叶片上的枯尖。

耿安晧抿着薄唇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给耿海行了礼,然后在他身旁坐下了。

耿海吩咐丫鬟上了茶后,就把丫鬟给打发了,书房里只余下他们父子两人。

“咔擦,咔擦。”

耿海果断地剪去兰草中的老叶、黄叶、弱叶,那些被剪落的残叶在方几上凌乱地散落着。

明明外面阳光璀璨,可是屋子里却透着一种阴冷萧索的感觉。

耿海心里叹气,也没再提端木家,停下了手头的动作,沉声道:“安晧,今天为父又找了几个京中的名医来看过你五妹妹。”

“你五妹妹高烧了三天,才刚退了烧。”

“大夫说她能退烧,已经是捡回一条命,身上的那些烫伤十分严重,怕是要养上好几个月,伤好了也会结疤……”

“哎,你五妹妹可是姑娘家!”

耿海抬手揉了揉眉心,心里烦躁得很,实在想不明白他的女儿明明是天命凤女,本该鸿运当头才是,怎么会变成这般不人不鬼的样子!

耿安晧才刚凑到唇畔的茶盅又突地放下了,双手下意识地用力捏着茶盅,几乎将他捏碎。

他的眼眸里翻动着极为复杂的情绪,涌动了好几下,渐渐地,眸色冷冽了起来,徐徐道:“爹,五妹妹她这是自作自受。”他的声音中也染上了一丝寒气。

耿海皱了皱眉,眉心隆起,一双锐利的眼眸变得异常深邃。

他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

屋子里,父子俩四目对视,明明再也没有人说话,却似有一声悠长的叹息声回荡在空气中。

窗外,微风吹得枝叶摇曳,斑驳的树影映在父子俩的脸上,形成一片诡异的阴影,让父子俩的神色看着深沉复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耿海忽然放下了剪子,“咯噔”一声,剪子与桌面的碰撞声在这寂静无声的书房里很是响亮。

阳光自窗口照进来,照得那剪子的两片刀锋闪烁着刺眼的寒芒。

“安晧,”耿海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间挤出般,一字一顿,“为父已经决定了。”

这短短的一句话之间,耿海眼眸中迸射出令人几乎难以直视的利芒,整个人就像是一把封存许久的长刀终于出鞘了,凌厉中带着几分阴鸷,空气骤然间变冷。

他的话说得意味不明,可是耿安晧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精神一振。

三月二十九,他在云庭酒楼里偶然遇到岑隐、端木纭和端木绯后,回府他就和父亲提出立刻逼宫,他们耿家已经没有退路了,而且距离皇帝给的一月之期也过了近半,与其等皇帝下手,坐以待毙,还不如他们自己给自己挣一条活路,从此也不必再仰人鼻息。

彼时,耿海没有答应,让儿子稍安勿躁。

时间太赶了,仓促“行事”,对耿家而言,风险太大了。

这可不仅仅是攸关耿家满门,更是一次关乎整个大盛的博弈,耿家不能输,也输不起!

这才短短不到十天,耿海却不得不改变主意。

他叹了口气,正色道:“现在闹成这样,皇上肯定也有所防备了,我们行事也要更加小心谨慎才行。”耿海眯了眯眼,眸子里深不见底。

耿安晧急切地应了一声,一双与耿海十分相似的眼眸中同样凌厉如刀锋,又道:“父亲,时间紧急,我想过了,我们能调动的恐怕也只有离京最近的冀州卫和辽州卫了。”

耿海点了点头,右手成拳在方几上随意地敲了几下,“加上你袁叔叔手上的神枢营……我们至少也能有七八成胜算。”

禁军三大营除了神枢营,还有五军营和神机营,其统领个个与耿海相熟,可是谋反不是小事,不容一点差错,除了他的心腹神枢营统领袁惟刚以外,耿海实在不敢轻信任何人,此时此刻,他也没有时间去一一试探、收买人心。

“簌簌簌……”

窗外的风似乎变得更猛烈了,他们的声音还没飘出窗户就被风吹散了,庭院里的树木疯狂地摇摆,像撩拨在耿海的心头似的,泛起阵阵涟漪。

他没想走到这一步,这都是皇帝逼他的!

屋子里又静了半晌。

耿安晧亲自给耿海添茶,沉声道:“父亲,我们成事后,必要扶持一个皇子,您的意思是……”

无论是耿海,还是耿安晧,都没想过这个天下能立刻改姓耿,这其中的变数与风险太大了,弄不好就是大盛四分五裂,还不如徐徐图之。

十六年前,耿海既然可以扫平朝堂障碍,扶持今上登基,那么如今他也可以!!

“是扶持一个年幼的皇子当傀儡,还是扶持三皇子……”耿安晧接着道,眸子里明明暗暗。

若是扶持小皇子登基的话,待到日后,只要让小皇子禅位,耿海即可“名正言顺”地登基;而扶持三皇子的话,就要等耿听莲生下儿子,让那个拥有耿家血脉的孩子登上那至尊之位。

两者各有利弊。

父子俩彼此对视着,皆是思绪飞转。

“虽然让三皇子里应外合更能成事,但是……”耿海既然说了“但是”,其实就等于是否定了三皇子慕祐景。

耿安晧心如明镜,一口饮尽了杯中残余的温茶水。

现在耿家仓促起事,以三皇子慕祐景的心性,恐怕是不敢冒险,即便是要试探,也该是一步步谨慎地试探彼此进退的余地,贸然拿出自己的底牌,很有可能会弄得满盘皆输。

这一局,他们耿家输不起。

答案已经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父子俩的心中,对他们而言,一个不经事的皇子显然更容易摆布,也同时可以给耿家挣得几年的时间为“禅位”做好准备。

“安晧,今天是四月初八了吧?”耿海忽然问了一句,面无表情。

耿安晧应道:“是啊,父亲,已经是四月初八了。”

距离皇帝给的期限还有八天,这件事关系到耿家的存亡。

不知何时,天空中变得阴沉了下来,浓密的云层挡住了太阳,让四周一下子暗了下来,风更大了,枝叶“哗啦哗啦”地作响。

树欲静而风不止。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直到外面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

亲随匆匆地进来禀道:“国公爷,世子爷,华藜族的阿史那亲王在外求见。”

耿海动了动眉梢,他这个时候哪有心情见阿史那,本想打发了,话到嘴边,又改口道:“把人带来吧。”

阿史那是哭着来的,一个大男人哭得泪流满面,双肩抖动,连声音都有些哽咽。

“国公爷!”

他一来就二话不说地跪下了,祈求地仰首望着耿海,“国公爷您这次可以一定要帮帮我啊!我可全指望国公爷您了!”

耿海与耿安晧面面相觑,耿安晧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王爷,您有什么话好好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史那怔了怔,这才从耿安晧那一声“王爷”听出了言下之意,急急地又道:“国公爷,耿世子,你们还不知道啊。皇上说要削了我的王位,收回我的封地,打发我即刻回北境。”

“国公爷,北境的封地数百年来代代都是属于我们华黎族的,这让我回北境后何以面对族人,面对列祖列宗啊!”

阿史那哭得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个大老爷们可怜兮兮的。

皇觉寺的法事结束后,皇帝就开始秋后算账。

昨日一早,皇帝就把阿史那宣进了宫,说阿史那既然敢以封地做保指证岑隐,现在也是他履行承诺的时候了,不仅要夺他封地,还要连世袭的亲王头衔也一并夺了。

阿史那苦苦哀求了皇帝,又给在场的岑隐也郑重其事地赔不是。

然而,皇帝毫不动容,直接下令把他赶出了宫,还限他和一双子女在本月内离开京城。

阿史那一日一夜都没睡。

他后悔了,早知如此,他实在不该掺和到卫国公和岑隐之间的争权夺利之中,卫国公也不过是失了禁军的调兵权,而自己却是血本无归,一无所有了!

他在京中无亲无故,也只能来求耿海帮忙。

------题外话------

嫡女难求:殿下你有毒/卓夫人

一朝穿越,身中奇药。

栎阳如故还没来得及爬上房梁躲藏,就进来一个貌美如花的——太子殿下?

大半个身子挂在空中,栎阳如故简直欲哭无泪。说好的逆袭打脸呢,本姑娘不要面子的啊!

还有下面那个笑若春花的男人,不放本姑娘下去就算了,搬个椅子带笑观摩什么的,真的大丈夫吗?

笑得那么骚,怎么不去卖啊!

◆——

本以为分分钟可以上演一场宅斗大戏,然而:

“上次一个倾心于本宫的女子,已经死了。”

“为师送你一条白绫,自行了断吧。”

“你都讨不了他的欢心,本王留你又有什么用处?本王不为难你,你既喜欢我,就为我去死,好不好?”

“我不会让你死的。看到那个屋子了吗?专门为你打造的。进去了,你就是我的狗。”

“你是想痛痛快快地死,还是凌虐致死?好的,我知道了,你选二。”

……

本文又名《全天下美男都想杀我》

408岑隐(两更合一)

温无宸看着封炎离去的背影和那发红的耳尖,温润的嘴角抿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端木绯一向耳聪目明,一不小心就注意到了,心中隐约浮现某个想法:封炎他该不会是要……

别多想。别多想。端木绯赶紧放空脑袋,没注意到温无宸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两眼。

温无宸抬手做了一个手势,他身后的随从就推动轮椅,往着下一张画案去了。

轮椅滚动的声音登时就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也把几道目送封炎的视线引了过去。

封炎出了惠兰苑的大门后,吹了声口哨,原本在巷子里玩耍的奔霄就自己叼着马绳跑了过来。

封炎利索地一跃而上,道了声“去五城兵马司”,奔霄就嘶鸣了一声,如离弦之箭般飞驰而出。

五城兵马司距离惠兰苑和国子监所在的鸣贤街不过是两三条街的距离,以奔霄的脚力,一盏茶功夫很久抵达了目的地。

封炎进去没一会儿,就带上数十个弟兄们浩浩荡荡地一路往东,去了五军都督府。

这五城兵马司的人在京城的街道上如此兴师动众地招摇过市,自然也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等一些路人百姓看到这帮子纨绔子弟冲到了五军都督府的大门口,都傻眼了。

大盛朝百余年的历史上,内阁是文相,五军都督府那堪称武相,手掌天下兵马大权,而且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一向是由卫国公兼任,又有谁敢找五军都督府的麻烦!

“封指挥使,你这是想要干什么?!”

不仅是路人傻眼,连守在五军都督府门口的守卫也傻眼了,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封炎在马上随意地拉了拉马绳,奔霄打了个激烈的响鼻,威风凛凛。

“本指挥使发现这附近有盗贼横行,特来搜查缉拿!”封炎冠冕堂皇说道,脸上似笑非笑的,他还装模作样地转头看向某个公子哥,“方才你们几个是看到那盗贼潜入了五军都督府是吧?”

“是啊是啊。”

“我和老厉、老樊几个亲眼看到的。”

“如今这些盗贼真是无法无天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擅闯五军都督府!”

“我们五城兵马司专管这些鸡鸣狗盗之辈,可不能让他给跑了!”

几个纨绔公子哥你一言我一语,一唱一搭,说得是煞有其事。

“给本指挥使搜!不能让那小贼给跑了!”

封炎翻身下马,带着人就朝里头横冲直撞进去,里头的其他守卫听到动静也闻讯而来,十几人堵在了门口。

有个班头模样的男子外强中干地喊道:“此乃军机重地,又岂是尔等可以擅闯的!”

“你说的这就不对了。”封炎一副你真是顽固不化的无奈状,“就是因为五军都督府是军机重地,才不可让一些来路不明的小贼有了可趁之机,谁知道那小贼会不会是南怀北燕派来的探子。这要是泄露了军机,谁担待得起啊。搜,赶紧给我搜!”

封炎再不跟对方废话,直接就里头去,那班头还想拦,可是跟在封炎身旁的一个公子哥儿已经出脚直接把人给踹了。

其他的公子哥儿们也没客气,这要论打架生事,谁能跟他们五城兵马司比啊!

随行的二十来人直接就把那些个守卫都给干倒了一地,摔得他们歪七扭团,这些守卫根本就连封炎的衣袖都没沾到一星半点。

封炎一边往前走,一边笑眯眯地说道:“兄弟们,都给本指挥使好好搜,决不能让那小贼给逃了!”

“这里的每个人都要仔细地核实身份,一只苍蝇也不能让它飞出去了!”

“是,指挥使。”

那些公子哥笑嘻嘻地应着,一个个兴致勃勃。

他们事先都得了封炎的提点,手下全都没客气,之前邬兴东带着金吾卫是怎么在惠兰苑“搜查”的,他们就依样画葫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该摔的摔,该踢的踢,该查的查,该搜的搜……

上至都督同知,下至打杂的小厮,全都被封炎带来的人提押到大堂,一个个地审问,一个个地核实身份。

大堂里挤得是满满当当,便是一开始有人质疑,也被这些公子哥打得不敢吭声了。

“来来来,都排好队,一个个来,别乱了!”

“会写字的,就自己把姓名、籍贯、履历等等的写明白了。”

“我们是来捉拿盗贼的,只要查明了身份,是不会为难大家的。”

“……”

这边,封炎等人还没搜查几人,耿安晧就急匆匆地闻讯而来,他稍微一走快,步履之间就露出几分瘸态,显得有些狼狈,以及气急败坏。

“封炎,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真是欺人太甚!”

耿安晧根本就懒得与封炎寒暄,一进厅,就对着坐在上首的封炎怒声斥道。

封炎姿态惬意地坐在了上首的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一手托着右侧脸颊,笑眯眯地说道:“耿世子,你这话就言重了。”

“我这也是奉旨办事,我们五城兵马司负责的就是‘京畿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等事’,这些条文那可是写在大盛律例里的。”

封炎理直气壮地拿律例当挡箭牌挡了回去,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耿安晧看着封炎只觉得厌烦极了,在一旁忍耐着,由着封炎折腾,心道:反正他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且再忍他几天。

封炎和五城兵马司的巡卫们在五军都督府折腾了半个时辰,这才消停,走的时候,封炎还丢下一句:

“这贼人真是狡猾,还是让他给跑了,不过,没准他还会再来,明天我再来看看。”

封炎带着他的小弟们大摇大摆地走了。

时值正午,太阳金灿灿的,照得封炎身上的织金锦袍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耿安晧眯了眯眼,目光阴沉地看着封炎的背影,嘴里近乎无声地说了四个字:“一群纨绔!”

一旁的都督同知有些担心地上前了一步,对着耿安晧道:“世子爷,这要是……”明天他们还来捣乱那可怎么办?

“任他也折腾不出什么玩意!”耿安晧冷声道,声音阴恻恻的,“本世子就怕他不敢再来。”

耿安晧大步流星地离去了,只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心里复杂极了。

什么时候竟也轮得到别人欺负到他们五军都督府的头上了。莫非真的是盛极必衰,风水轮流转?!

耿安晧也没心思再留在五军都督府,直接返回了卫国公府。

一回府,耿安晧就去给耿海请安,耿海正坐在窗边翻看《六韬》的第三卷《龙韬》,只是有些心不在焉,久久才翻动一页。

“参见世子爷。”

听到外头传来亲随的行礼声,耿海从兵书中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出儿子的神情有些不对,便问道:“怎么了,安晧?”耿海随手放下了手里的书册。

耿安晧给耿海行礼后,淡淡道:“没什么。只是封炎带着一群纨绔子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跑去五军都督府捣乱。”

耿安晧说着皱了皱眉,心中想着:难道是因为自己上次带人去公主府的事,封炎记恨在心,现在看国公府势弱,才伺机报复?

耿海已经见过了邬兴东,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大致说了女学的事,然后道:“安晧,这点小事你不必在意。现在这样,正和了我们的心意。”

这段时日,京城越乱越好,他们才能浑水摸鱼,他们暗地里的动作才不会发现,那么他们的胜算才会更大!封炎行事这般肆意鲁莽,倒是对他们更有利。

封炎年轻气盛,只要再稍加挑拨,接下来肯定还会持续找五军都督府的麻烦。五城兵马司又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一旦闹起来,京城只会更乱。

这个时机正好!

耿海眯了眯眼,整个人就像是一张拉满的弓弦,随时就会放箭而出。

“哗哗……”

一阵风自窗外拂来,吹得庭院里枝叶摇曳,吹得方几上的那本《龙韬》一页页地翻起,发出细微的翻页声,彷如那扑火的飞蛾在灯罩上不住地拍翅。

耿海的目光落在了那本不住翻动的《龙韬》上,静了片刻后,才道:“安晧,为父今晚就出京,接下来,京中的事就靠你了。”他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一副家里就托付给他的样子。

随着这句话的响起,屋子里的空气一凝。

耿安晧俊朗的脸庞上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那双乌黑的眼眸变得更亮,透着一种急切的灼热。

他当然知道父亲此行是为了什么,心跳砰砰加快了两拍。

耿安晧饮了两口茶水,定了定神后,才道:“父亲,要不要把娘和仪哥儿送走……以防万一。”他的意思是为耿家保下一条血脉,万一他们事败的话。

“不用了。”耿海摇了摇头。

风停止了,被翻开的书册也停止翻动,摊开在其中的某一页。

耿海眼帘半垂,盯着那一页上的某一行字:“……兵出逾境,期不十日,不有亡国,必有破军杀将。”

十日。

是啊,一切的成败就在短短十日。

不是敌亡,便是己方被敌军彻底击溃,将死兵亡。

耿海的眼神愈发深邃了,接着道:“我要离开京城已经很招眼了,东厂跟个癞皮狗似的一直紧盯着我们国公府,要是再把你娘和仪哥儿送走,只怕是瞒不过东厂的耳目,要是岑隐借机跑去皇上那儿嚼舌根,只怕会露陷。”

耿安晧也明白了这个道理,他的表情在听到“岑隐”这两个字时,又阴冷了几分。若非岑隐,他们耿家又何至于被逼到这一步;若非岑隐,他和端木纭之间又怎么会艰难至此!

只是想想,耿安晧就觉得心痛难当,瞳孔中风起潮涌,翻动着极其强烈复杂的情绪。

他们耿家也好,他也好,都没有退路了。

不是皇帝死,就是他们亡。

耿安晧再抬眼时,眼神已经平静了不少,像是蒙上了一层冰似的,问道:“父亲,袁叔叔那边可是已经准备好了?”

耿海点了点头,“你袁叔叔已经在暗中整兵了……”说着,耿海站起身来,做了个手势,示意耿安晧跟他来。

耿海带着耿安晧进了书房的内室,内室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偌大的羊皮舆图,图纸上所绘地形繁复如蛛网般。

这是京畿一带的舆图,也是最详尽的一幅,恐怕连皇帝宫里的那一幅都没有他这幅更细。

耿海看着前方的这幅舆图,自信地勾了勾唇,抬手将食指点在了舆图上的某个位置上,“我也已经派孟大同把冀北的私兵调来京城了。”

“还有辽州卫、豫州卫也奉调而来,我会去安定县与两位总兵会和,商议大计。”

“届时,由我和你袁叔叔先带我们耿家的私兵和神枢营攻城,随后辽州卫、豫州卫的军队会分别从南北两边合力攻打京城……”

耿海一边说,一边手指在舆图上的各个位置点动着,成竹在胸,仿佛这一些他都已经考虑过了许许多多遍,深思熟虑。

耿安晧聚精会神地听着,眸子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凌厉。

“父亲,你放心,我会留在京城策应的。”耿安晧沉声道,“届时我会与邬兴东带金吾卫里应外合,一切求快。”

他们的兵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他们想要成事,行事就必须快如疾风闪电,在皇帝反应过来以前,就破城逼宫,决不能给皇帝调兵的时间,否则只这五军营的二十万大军调集起来,他们恐怕就没什么胜算了。

这一点,无论是耿海,还是耿安晧都是心如明镜,所以他们这一次起事务必不能出一点差错,否则就是满盘皆输。

耿海反复地与儿子推敲起了计划中的种种变数,与攻城时的各种作战计划,事无巨细。

父子俩关在书房里足足一个多时辰,耿海才离开了卫国公府,带着三四个亲兵乔装悄悄出了京,策马一路朝西南方向疾驰而去。

耿海一行人快马加鞭,一路马不停蹄地赶了两个多时辰的路,才在太阳西下时来到了安定县外的一处山谷。

这处山谷不在京畿一带的舆图上,这里本是一处秘密的军器局,知道的人唯有历代皇帝,一直到崇明帝为止。

十六年前九月初九的那场宫变后,他瞒住皇帝把这里收归己有,还在这里养了私兵。

彼时,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谋反,而是为了以防万一,自古君王无情,人心易变,他又怎么能不提防一分,总要给他自己、给耿家留一条后路。

距离那场宫变已经十六年又七个月了,曾经,他还一度以为他此生也用不上这支私兵了,以为这会是他留给后辈的一点保障,没想到他与皇帝终究还是逃不过一句“狡兔死走狗烹”,他终究还是被逼用上了这条后路。

十六年的准备终究还是派上了用场。

“踏踏踏……”

凌乱的马蹄声重重地回荡在耿海的耳边,他的眸色幽深如那无底深渊,心底那名为野心的凶兽已经被放了出来。

这一次,他要永绝后患,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耿海“吁”地拉了拉马绳,在山谷外停下了马,疾驰了两个多时辰的马儿从鼻腔喷着粗气。

在山谷口放哨的士兵早在半盏茶前就看到了耿海,并去里头通禀了,因此几乎是马蹄声停下的同时,一个身穿深青色袍子、身量中等的中年男子就从里头走出,带着两个健壮的士兵箭步如飞地来到耿海的马前,步履间,士兵们身上的盔甲彼此碰撞着。

“参见国公爷。”中年男子的声音洪亮如钟,对着耿海抱拳行礼。

耿海抬了抬手示意对方免礼,沉声问道:“孟大同,你这边怎么样?”

“国公爷,末将已经整军,共有一千骑兵、两千步兵,个个都是精锐,只等国公爷差遣!”孟大同铿锵有力地禀道,短短的一句话,整个人释放着一种凌厉的锐气,已经跃跃欲试地想要奔赴战场,大杀四方。

“好,很好!”耿海朗声道,又拉了拉马绳,胯下的黑马踱了两下铁蹄。

“不过,国公爷……”孟大同迟疑了一瞬,眉心微蹙地说道,“袁统领还没到,他不会是……”反悔了吧?!

剩下的话在耿海阴沉的目光中被孟大同咽了回去,风一吹,他的话音就消失在空气中……

耿海皱了皱眉,眸色幽邃。

他担心他和袁惟刚一起出城太醒目,就令袁惟刚提前半日赶来安定县,又派了黄管事接应,照理说,人早该到了。

“……”耿海正要吩咐孟大同几句,就听后方传来了一阵若隐若现的马蹄声,似乎是朝这边而来,马蹄声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

很快,山谷中又有一个放哨的士兵快步走出,对着孟大同禀了一句后,孟大同就上前对着耿海又道:“国公爷,是袁统领来了。”

话语间,马蹄声渐近,不一会儿,四个骑士就出现在了山路的尽头,策马而来。

骑在最前方的两人耿海都认识,正是黄管事和袁惟刚,后面还跟着袁惟刚的两个亲兵,马蹄飞扬,带起滚滚烟尘。

袁惟刚依约现身,耿海半悬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嘴角也泛起了一丝笑意。

袁惟刚多年来对他一向是忠心耿耿,以他马首是瞻。几个亲信中,他最信任的人就是袁惟刚了。

“国公爷。”袁惟刚的马在几步外停下,在马上对着耿海拱了拱手,笑容豪迈,“恕小弟来迟了,正好遇上了些‘变数’,来不及通知国公爷。小弟这边有个好消息,想来我们这次可以事半功倍!”

说着,袁惟刚利落地翻身下了马,语调中神秘兮兮的,又透着几分意味深长。他带来的两个亲兵也紧跟着下马。

耿海也从马上一跃而下,疑惑地挑了挑右眉,问道:“袁老弟此话怎讲?”

“国公爷,小弟今日截获了一样宝贝。”袁惟刚一边说,一边抬手做了一个手势,其中一个亲兵立刻就解下了背在身后的一个包裹。

这长长的包裹以青色棉布细细地裹了一层又一层,解开后,露出裹在其中的一个黑筒状的玩意,便是没拿在手上掂量过,也能看出它实沉得很。

“袁统领,这是……”孟大同看不出这是什么,迟疑地问道,然而,率先回答他的人却不是袁惟刚,而是耿海。

“这难道是火铳?!”耿海用的是疑惑的口吻,可是他的眼神与表情却随着这句话的出口而变得笃定起来,精明锐利的眼眸眯了眯。

没错,这应该是火铳,虽然跟他曾经见过的火铳不太一样。

“国公爷果然是好眼光。”袁惟刚从亲兵手里接过这杆沉甸甸的火铳,朗声笑道,“小弟今日一早正好看到运往南境的粮草出城,看其中一部分的运粮车留下的辙印有些不对,就带人在城外拦下运粮车,打开运粮车的暗格后,就发现里面藏着一批火铳……”

“就是这玩意!”

“其中还有四车配了火铳所需的铁丸和火药,小弟也就是为了这事才额外耽误了几个时辰,因此来迟了。”

袁惟刚一边把玩着手上的这把火铳,一边解释道。

听了袁惟刚这番话,耿海心中的疑惑反而更浓了,目光灼灼地打量着这把火铳。

这把火铳远比神机营所配备的火铳更为轻巧精致,很显然,应该是有人精心将火铳改良,令它从一件双人的武器,变成了一件单兵就可以使用的火器。

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办到的事。

而且,此人还能把一批火铳暗藏着送往南境的粮草车中,运粮的车队对此不可能一无所知,这说明那个幕后之人十有八九在军方拥有极大的势力。

京中竟然潜藏着这么一号人物,只是想想,耿海就觉得心惊不已。

“袁老弟,你可知道到底是谁借着运粮偷偷运这批火器出城?”耿海沉声问道。

“这个人国公爷也熟得很。”袁惟刚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是安平长公主的儿子封炎。”

封炎。

耿海双目微瞠,薄唇紧紧地抿在了一起,一方面意外,一方面又有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他终于明白了。

封炎从元月中旬开始一直到三月下旬,足足两个多月不在京城,自己之前还奇怪这两个多月中封炎会去了哪儿,如今再一想,封炎必定是去了南境。

不管封炎这趟去南境是为了勾结南怀人,还是为了收买前方的大盛将领,其所图必然不会是皇帝所期望看到的。

袁惟刚截到的这批火铳也不一定是第一批,有了火器还不够,安平和封炎还要能提供足够的火药才行,而大盛的硝石矿都掌握在皇帝的手中……封炎所图甚大啊!

“封炎私造火铳,还私掘硝石矿,果然是狼子野心,图谋不轨,皇上这是养虎为患,他一定会后悔的。”耿海咬着后槽牙道,声音几乎是从牙齿缝间挤出的。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看皇帝那张悔不当初的嘴脸,但是,一切都迟了,便是皇帝跪在他前面求他,也是覆水难收。

想着,耿海的眼眸眯了眯,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阴云密布的天空。

“国公爷可要试试这火铳?”袁惟刚忽然把火铳递向了耿海,“小弟试过,这火铳可以连发三弹,而且无需点燃引线,只要叩动扳机就可发射火铳,是个好东西!”

听袁惟刚一说,耿海的眸子登时就亮了,有些迫不及待地接过了那个火铳。

先把玩了一番后,耿海就在袁惟刚的指点下,给火铳上了铁丸与填充了火药,然后把火铳对准了不远处的一根木桩。

“砰!”

震耳欲聋的火铳发射声令得孟大同皱了皱眉,觉得耳边轰轰作响,跟着就闻到了一股子火药味钻入鼻尖。

“这,这,这……”

孟大同目瞪口呆地看着看着前方三十丈外那根被射出了一个孔洞的木桩,结结巴巴。

“好!实在是好!”耿海抓着手里热烫的火铳,忍不住再次叩动了扳机,又是“砰”的一声巨响,下一瞬,木桩上又多了一个孔洞。

木桩的孔洞和火铳口都在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风一吹,烟就散了。

耿海身为堂堂卫国公,执掌天下兵马大权,当然曾经见识过普通火铳是如何操作以及其威力。

有对比,才有强弱,显优劣。

他手里的这杆火铳比之大盛最普遍的那种火铳优势太明显了,更轻巧,更简易,更准确,更机变,更易上手,也更适合单兵作战!

如果说他手下的兵能够配上这种火铳的话,那么……

想着,耿海的眼眸迸射出如狼似虎的光芒,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手里的这杆火铳,急切地问道:“袁老弟,这火铳……你一共截获了多少?”

袁惟刚沉吟着道:“国公爷,我估摸着应该至少有两千杆。”

两千杆!这个数量远超过耿海的预计,他的瞳孔中瞬间就被点燃了两簇火焰,熊熊燃烧起来。

他心里忍不住衡量思忖起来,一旦他手下的其中两千精锐都配备上这火铳,他们将有以一敌十之能,两千火铳兵相当于两万精锐的实力,又何愁拿不下京城!

耿海喜形于色,把那杆火铳交给了一旁的孟大同,抬手拍了拍袁惟刚的肩膀道:“好,袁老弟,你干得好!老弟你真是本公的福将啊!”

耿海意气风发,原本他对这一战有六七成的把握,有了这两千火铳,他的把握一下子就上升到了八九成。

“国公爷,这一次,封炎和安平长公主也算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袁惟刚哈哈大笑,“小弟一得了这利器,就即刻赶来想让国公爷亲眼看看。小弟已经命手下一路把这批火铳护送到了安定县。”

“好!”耿海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抚掌连声道好,“那本公派人前去接应你的人。”

耿海吩咐了孟大同一句,孟大同就吩咐一个年轻的将士随着袁惟刚带来的一个亲兵一起上了马,这二人策马朝着安定县的方向奔驰而去。

“袁老弟,你随本公先进谷。”耿海看着袁惟刚的神色更为亲切了,招呼他道。

袁惟刚应了一声,伸手做请状,“国公爷先请。”

二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山谷。

眼前的这个山谷,一眼看去,不知道该说是一个小小的寨子,还是说一个村落,两边依山建了一些房屋、搭了一些帐篷,错落有致。

中间的平地上,黑压压的一片,身着玄甲的士兵密密麻麻地列成了方阵,一边是牵着马的骑兵,一边是拿着刀枪的步兵,全部身子笔挺地站立着,就像是一尊尊石雕般一动不动,寂静无声。

耿海和袁惟刚一前一后地上了高高的点兵台上,耿海俯视着在场的众将士,负手而立,衣袍在山风中被吹得鼓起,猎猎作响。

“参见国公爷。”

那三千精兵齐齐地对着耿海单膝下跪,抱拳行礼,数千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喊声如雷般,似乎连那天地都为之一震,空气肃然中透着一抹杀气。

眼前这副景象令得所有置身其中之人都不禁热血沸腾了起来。

袁惟刚也紧跟着单膝下跪,对着耿海抱拳道:“国公爷,小弟……不,末将手下的弟兄们也必会追随国公爷,效犬马之劳,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袁惟刚一副以耿海为尊的样子,神色间同时又露出一抹野心勃勃。

耿海见状,哈哈大笑,亲自躬身把袁惟刚扶了起来,含笑道:“袁老弟何须多礼,都是自己兄弟,待事成之后,封侯拜相,本公决不会亏待袁老弟。”

“小弟就全赖国公爷了。”袁惟刚顺势起身,对着耿海拱了拱手,双目灼灼。

跟着,耿海对着下方的众将士朗声道:“兄弟们,大家也都起来吧!”

“有道是,英雄不问出身,成王败寇。”

“马上我们的机会就要来了,十多年的蛰伏只为今日!”

“待事成之后,论功行赏,金银珠宝,功名利禄,都少不了兄弟们!”

“……”

耿海慷慨激昂地呐喊着,下方的那些将士们随之应声,挥拳,情绪被调动起来,只恨不得立刻就踏上征途,破城逼宫,杀下一番锦绣前途。

在一片豪情壮志的呼喊声中,一个高大的士兵匆匆来禀:“国公爷,那批火铳到了!”

短短七个字令得周围静了一静。

耿海目露异芒,迫不及待地说道:“快,快让他们赶紧进来!”

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谷口的方向,只听那马蹄声、车轱辘声、与踏步声渐渐临近,一群神枢营禁军押送着五六十辆粮车朝浩浩荡荡地进来了,那七八百禁军神色冷峻,前前后后地把这些粮车护队列的中间。

那些粮车都停在了点兵台的下方,袁惟刚朗声下令道:“开箱!”

紧接着,护送粮车的禁军就把粮车上那些沉甸甸的麻袋全数都推到了地上,“咚咚”的麻袋落地声此起彼伏。

再一一打开运粮车上的暗格,藏在暗格中密密麻麻的黑色火铳就露了出来。

看在耿海的眼里,这些“破铜烂铁”比金银珠宝还要宝贵,他激动得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好几岁,快步下了高台,走向了其中一辆运粮车,随手拿起一把火铳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掂量着。

袁惟刚如影随形地跟在耿海身旁,也随意地抄起了一把火铳,好像舞枪似的在手里灵活地转了两下……

耿海呵呵笑了,“袁老弟,你的身手倒是灵活不减当年啊。本公还记得你年轻时那可是外号京师赵子龙啊!”

“多谢国公爷夸奖。”袁惟刚笑容满面地说道,手里的火铳又转了一圈,然而这一次,他手中的这把火铳却是直接抵在了耿海的额心。

孟大同的面色瞬间变了,吼了出来:“你想……”

他话音未落,袁惟刚身旁的亲兵猛然出脚,一脚踢在孟大同的小退胫骨上,如疾风闪电般夺走了他手里的那把火铳。

耿海的脸色不太好看,那冰冷的火铳抵在他额心,让他感觉好像是黑白无常拎着锁魂链朝他走来。

“袁……惟刚,你这是在干什么?!”耿海冷声质问道。声音僵硬紧绷得好似那随时都要绷断的弓弦。

袁惟刚只是看着耿海,但笑不语。

“砰!”袁惟刚的亲兵叩动了手中那杆火铳的扳机,打在了孟大同的额心。

几步外的孟大同一下子就没了声息,两眼灰暗,劲瘦的身躯轰然倒下,鲜血瞬间就染红了周围的地面。

耿海瞳孔猛缩,脸上瞬间血色全无,心也沉到了谷底,几乎不敢相信袁惟刚居然背叛了自己!

与此同时,周围那七八百个神枢营禁军全都动了起来,飞快地拿出暗格中的火铳,人手一把,然后熟练地填入铁丸和火药,训练有素。

“砰砰砰!”

“砰砰砰……”

如轰雷般此起彼伏地回荡在山谷中的火铳发射声,被火铳击中的私兵们一个个地倒了下去,只不过是弹指间,周围已经是一片血淋淋的,横尸遍地。

不仅是耿海傻眼了,那些私兵们也都傻眼了,谁也没想到局面会突然来一个意料不到的大转折。

“砰砰砰!”

那火铳发射声冷酷无情,每一声响起,就有一个人倒下。

周围瞬间乱了,有人想逃,却被从背后击倒;有人迎面冲来,也被一记火铳声击溃;有人傻立当场,致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些骑兵的马匹也都受了惊,四下乱蹿,踩踏,奔逃,嘶鸣。

“投降不杀!”

混乱中,不知道是谁把一杆火铳指向天空,连发两铳,“砰砰!”

“投降不杀!”其他的神枢营禁军也喊了起来,这些声音与那声声火铳声交错在一起,形成一种凝重的威慑力,就像是一把把铡刀悬在了上方似的。

山谷里的这些私兵本来也不曾真正经历过沙场的历练,在这种气氛下,吓得失魂落魄,一个接着一个地器械投降,跪在了地上,双手放在了脑后。

只不过短短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三千私兵中,两成的人伏尸当场,三成的人弃械投降,剩余的人如无头苍蝇般不知所措,浓浓的血腥味与火药味弥漫在山谷中,风一吹,那种让人闻之欲呕的气味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浓郁了,萦绕鼻尖……

“砰砰砰!”

在那连续不断的火铳声中,那些负隅顽抗的人全数丢了性命,再无声息,六七成左右的人跪在了地上,脸色煞白,身子更是如筛糠一般瑟瑟发抖。

空气中那血腥味与火药味对他们而言,就是死亡的气息,而他们仿佛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一般。

火铳声终于停止了。

周围只剩下了风声、马匹的嘶鸣声以及偶尔响起的马蹄声,“得得得……”那些零落的声音却反而衬得四周更静了。

“袁惟刚,”耿海咬牙切齿,近乎是一字一顿地质问袁惟刚,“你为什么要背叛本公?!”

他们可是有几十年的过命交情!

“皇上值得你这般效忠吗?!”

皇帝的真面目难道袁惟刚还看不透吗?皇帝生性多疑,无情善变……自己如今的下场不正是将来袁惟刚最好的参照!

耿海实在是不明白。

袁惟刚哈哈一笑,乍一眼,如往日般豪爽,再一看,神情中又似乎带着一丝冷厉。

“皇上……”他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似是轻蔑,似是嘲讽……又意味深长。

谷口的方向传来一阵骚动,那些神枢营士兵自动地分出一条只供两人并行的空隙来,一个着红色麒麟袍、身披黑色披风的丽色青年不紧不慢地朝点兵台这边走来。

周围血河长流,伏尸遍地,但是那青年视若无睹,那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他正行走于繁花之中,而非杀戮之地。

背光下,青年的脸庞有些模糊,但是耿海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是岑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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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9薛昭(两更合一)

难道说……耿海的心中不禁浮现某个可能,身体僵如石雕,难以置信地看向袁惟刚。

袁惟刚手里的火铳已经交到了他的亲兵手中,他大步流星地转身上前两步,对着岑隐恭敬地抱拳行礼道:“参见岑督主。”

岑隐撩开黑色的披风,随意地抬了抬手,示意袁惟刚免礼,“袁统领,辛苦你了。”

真的是这样!耿海惊诧地瞪着岑隐,眼眶几乎瞠到了极致,眸中布满了血丝,赤红一片。

“哈哈哈……”

耿海忽然仰首狂笑起来,张狂的笑声在山谷中回荡着,他嘴角勾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袁惟刚,你竟然投靠了一个太监!”

原来袁惟刚不是投靠了皇帝,竟然是投靠了一个太监。

“哈哈哈哈……”

耿海歇斯底里地大笑不已,看着袁惟刚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傻子似的。

投靠一个太监能有什么前途,历史上又有哪个得势的阉人能有什么好下场?!袁惟刚竟然短视到了这个地步!

耿海笑得癫狂,相比之下,岑隐和袁惟刚却是那么平静,云淡风轻,在他们眼里,耿海已经与一个死人无异。

“国公爷,人各有志。”袁惟刚意味深长地说道,他随意地抬手做了个手势,他的亲兵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一掌劈下……

正疯狂大笑的耿海两眼一翻,身子直挺挺地往后倒去,无边的黑暗急速地将他笼罩其中,意识渐渐远去,他只隐约听到岑隐那阴柔清冷的声音似近还远地传来:“袁统领,这里就由你来处置……”

岑隐的声音很快就被黑暗吞噬,耿海什么也听不到了,他的意识彻底地沦陷在黑暗中,如坠深渊……

当耿海再次醒来时,周围又暗又冷又湿,一股难闻的霉味直冲入鼻尖,他的颈后传来一阵阵的抽痛。

耿海皱了皱眉,起身坐了起来,他手上脚上的镣铐因此发出响亮的金属碰撞声。

耿海抬眼看向了前方的栅栏,面沉如水。

很显然,这是一间牢房,不见天日的牢房。

周围一片昏暗,没有窗,没有烛火,他甚至不知道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

晕厥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朝耿海疯狂地涌来,那一幕幕仿佛犹在眼前,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直到此刻身陷囹圄,耿海还是不敢相信,临到最后关头,背叛他的竟然是袁惟刚,袁惟刚竟然投靠了岑隐。

自己是那么的信任他,把他当作心腹第一人,连如此机密的事都告诉了他,没想到自己看错了人……

耿海的脑海中不由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事,十六年前,袁惟刚被上官为难,把剿匪失败的罪责推到了他身上,当初是自己出手帮了袁惟刚一把,袁惟刚发誓会以命相报。

袁惟刚这么说,也这么做到了,在过去十六年中,袁惟刚曾经在战场上救过耿海好几次,甚至有一次流矢射中袁惟刚的胸口,差点就射中心脏,九死一生。

所以,耿海一直最信任袁惟刚,却没想到即便是过命之交也可能在最紧要的关头捅自己一刀!

耿海的眸子中似有一场风暴在肆虐着,拳头紧紧地握在一起。

忽然,牢房外似乎亮了些许,远处隐约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有人在朝这边走来。

牢房外越来越亮,脚步声也越来越清晰。

一道熟悉的大红色身形进入了耿海的视野,岑隐的手里提着一个八角宫灯,宫灯散发出莹莹的光辉把牢房里也照亮了大半,也在岑隐那绝美的脸庞上镀了一层橘色的灯光。

“国公爷可好?”岑隐似笑非笑地看着与他只隔着一道木栅栏的耿海,神情中透着一抹邪魅的气息,“被信任的人背叛是什么感觉?!”

在这个幽暗的牢房中,岑隐看着不像凡人,更像是一个自阴暗处走来的鬼魅狐怪。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人,不近不远地站在两三丈外,昏黄的灯光隐约照亮了其中一人的面孔,正是袁惟刚。

一看到袁惟刚,耿海心口的怒火就再次猛地窜了起来,直冲脑门,怒火中烧,烧得他几乎失去了理智。

“袁惟刚,本公待你不薄,你竟然背主!”耿海的右手穿过栅栏的空隙指向两丈外的袁惟刚怒斥道,“你这个人两面三刀的小人!你竟然投向岑隐这阉人,宁愿做一个阉人的走狗!!像你这种背主之人,你以为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袁惟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用一种淡漠的神情看着耿海,任由耿海谩骂,他也不动如山,面不改色。

等耿海说够了,袁惟刚方才平静地说道:“我的主子从来就不是你,也不是岑督主。”他用一种包含着轻鄙与怜悯的眼神看着牢房中的耿海。

不是岑隐那又会是谁?!耿海怔了怔,下意识地看向了袁惟刚身后的另一人,对方颀长挺拔的身形笼罩在黑暗的阴影中,他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却又隐约感觉到此人有些熟悉。

他心里的直觉告诉他自己,他认识这个人,而且还不陌生。

耿海又看了看袁惟刚,不禁又想起了发生在山谷中的一幕幕,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陷阱,用火铳来让他麻痹大意,让他毫无提防地放袁惟刚的人进山谷,以至一败涂地……

耿海一瞬间仿佛被什么击中似的,灵光一闪,双目瞠大。

火铳。

其关键就是火铳。

袁惟刚之前言道,那批火铳是封炎暗中派人运去南境的,如果说火铳是一个陷阱,那么“封炎”是袁惟刚的借口,亦或是……

他不由想起,自己之所以会选择在今日离京,正是因为封炎带着五城兵马司肆意地去五军都督府闹事,把京城的局势搅得更乱,让他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好时机……

难道说……

耿海的心中浮现某个可能,当他的目光再次移向袁惟刚身后那个形容模糊的人,他忽然明白了,就像是被人当头倒了一桶冷水似的,浑身冰凉,心如明镜。

“封炎,你是封炎。”耿海冷声叫了出来,神色冷峻,眉宇紧锁,“事到如今,你又何必躲躲藏藏!”

封炎!现在耿海再想来,封炎的种种行径,分明就是在请君入瓮!而自己中计了!

下一瞬,黑暗中就传来了少年耳熟的嗤笑声,似一缕微风徐徐而来。

原本置身阴影中的少年悠闲地上前了两步,袁惟刚微微侧身,神情恭敬地让道给少年。

少年闲庭信步地走入昏黄的灯光中,形容也清晰地进入耿海的眼帘。

封炎穿了一袭简单的玄色素面直裰,鸦羽般的长发高高地束在后脑,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步履间,那种少年特有的阳光般的朝气仿佛将这牢房中的阴森都冲散了几分。

耿海一眨不眨地看着封炎,他不愿相信,却也不得不相信,心中有种尘埃落定的悲凉。

果然,袁惟刚和封炎,不,应该说是安平,勾结在了一起。袁惟刚说他的主子不是岑隐,那恐怕就是安平了。

一片静默中,封炎走到了岑隐的身旁,两人并肩而立,皆是神情淡淡地俯视着坐在牢房中的耿海。

这两个年轻人,一个着黑,一个着红,便像是黑暗与光明一般矛盾,此时站在一起,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和谐。

几道栏杆将三人分隔开来,牢房里与牢房外便是两个世界,天与地之别,成王败寇。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着,好一会儿都没有人说话,时间在这一瞬似乎停住了。

耿海看看封炎,又看看的岑隐,嘴唇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又一下。

然后,他笑了,只是笑容狰狞。

灯笼中那微微跳跃的火光洒在耿海布满胡渣子的脸上,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光影,让他看来形如恶鬼。

他忽然从地上猛地蹿了起来,双手死死地抓着牢房的栏杆,手上脚上的镣铐“咔啦咔啦”的作响,咬牙道:“岑隐,你和安平果然是一伙的。你……”

他顿了顿,寂静的牢房中回响着他“咯咯”的磨牙声,与那镣铐的声响交错,在这阴森的牢房中显得分外的刺耳。

“你果然是薛昭。”耿海徐徐道,神情坚定。

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几乎用尽耿海全身的力气。

对于岑隐肩膀上的那个胎记,虽然耿海是从一个老太监那里打听到,但是四月初五皇觉寺的法事后,阿史那口口声声地宣称镇北王世子薛昭确实有胎记,耿海心中对岑隐真正的身份还是很有些怀疑的,只是因为他和皇帝的一月之期逼近,他暂时没时间来查证这件事。

他想着反正待他夺了天下,无论岑隐是不是薛昭,都得死!

而此刻,再想起岑隐左肩的那道箭疤,想起岑隐是为了救驾才受的伤,耿海一下子全明白了。岑隐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竟用这样的方式毁了自己的胎记!

岑隐太谨慎了,如果这道疤不是因为皇帝所留,那一日在皇觉寺,皇帝恐怕还不会完全信了岑隐,皇帝的心中始终会留下一丝疑虑。

岑隐此举分明是不想留下一丝一毫可能泄露身份的线索!

耿海目光灼灼地盯着咫尺之外的岑隐,如火焰似野兽,忍不住又说了一遍:“你果然是薛昭!”

对方深谋远虑地谋划了这么多年,也难怪自己输了……

耿海神情复杂,嘶哑地说道:“你真狠。”

是了,岑隐,不,薛昭他连自残己身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别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着,耿海又觉得可笑,嘴角泛起一抹混合着嘲讽、惊诧的诡笑,嗤笑道:“若是薛祁渊知道他唯一的儿子竟成了太监,会怎么样?!”

“国公爷,人死如灯灭。”岑隐阴柔的声音悠然响起,慢慢悠悠。

这还是他今日见耿海后说的第一句话,意味不明,而又意味深长。

“我这个人从不信什么前生今世,什么轮回报应……今世债,今世了。”岑隐的神情与语气是那么平静,仿佛耿海与他曾经处置过的其他犯人没有什么差别,仿佛耿海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蝼蚁。

岑隐从头到尾不曾提一个“薛”字,可是听在耿海耳里,却等于是岑隐终于承认了他的身份。

耿海又是哈哈大笑,脸上的笑容空洞而癫狂,那双曾经精明的眼眸变得浑浊起来,冷声道:“当年本公亲自带兵打进北境,将镇北王府满门斩杀,鸡犬不留。”

“薛昭,你可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哈哈哈,是本公杀的!是本公亲手将刀捅进他的胸膛,一刀又一刀,本公足足捅了他十刀!也是本公亲自砍下他的头颅,带回京去献给皇上的。你爹尸骨不全,死后也是无头鬼。”

“还有你娘……你娘怀胎七月,那可是一尸两命啊。”

“薛昭,你能捡回一条小命,薛祁渊想来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吧!”

“哈哈哈,他要是知道他薛家最后还是断了血脉,怕是在阴间做鬼都不会安息!!”

耿海仰天大笑不止,头发凌乱地披散了下来,心中颇有几分快意:薛祁渊啊薛祁渊,你自认光风霁月,自认光明磊落,最后你儿子却成了心狠手辣的东厂厂督,为世人所唾弃!将来你的儿子也只会遗臭万年!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耿海退了两步,空洞的笑声回荡在牢房中,久久不散。

岑隐手里的八角宫灯微微摇晃了两下,那摇晃的灯光映在他那绝美的脸庞上,灯光摇曳,他那微抿的嘴角唇线绷紧了几分,他身上隐约地透出了一丝凌厉的气息。

“我劝国公爷还是操心自家事吧!”封炎慢悠悠地开口道,那双乌黑的凤眼在灯光中像是嵌了碎宝石一般璀璨,“薛家还有大哥,至于你们耿家,怕是全要尸骨无存了。”

耿海双目微瞠,猛地又看向了封炎,一瞬间,双目中迸射出如秃鹰般的光芒。

看着封炎那双与安平极为相似的眼眸,耿海的脸色青青白白地变化不已,心里隐约浮现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似乎快要从那浓浓的迷雾中呼之欲出……一闪而逝。

封炎嘴角微勾,俊美的面庞上如平日里般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浅笑,“耿海,既然当初选择背主,那么,如今的这一切,也该是你受的。”

“你放心,你们耿家人会一个个下去陪你的。”

封炎的声音愈来愈冷,脸上的笑容却愈来愈浓,灿烂如骄阳。

“封炎!”耿海的瞳孔中布满了如蛛网般的血丝,额角青筋暴起,怒喝道,“就算你毁了耿家,甚至毁了皇上又如何?!你姓封,你不过是安平的儿子,这个天下还由不得你来做主!”

“你以为岑隐……薛昭真得会服从你吗?!他不过是拿你当幌子罢了……”

说话间,耿海的情绪越来越高昂,声音尖锐得彷如一柄利剑,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厮杀着,碰撞着,不分敌我。

封炎唇角微勾,静静地看着牢房内的耿海,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般,少年人那锐利得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撕开了耿海外强中干的表象,目光直看到他的心底深处,对方那种气定神闲的冰冷与锐利让耿海几乎无法与他对视。

封炎与岑隐相视一笑,淡淡道:“这些……就不用卫国公费心了。”

“国公爷,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岑隐缓缓地转过了身,目光也随之从耿海身上移开了,声音阴柔而清冷,“在这诏狱里,国公爷可以好好体验一下什么叫作生不如死!”

“薛、昭……”

耿海咬牙切齿地念道,但是岑隐没有再理会他,毫不停留地转身离去,嘴角噙着一抹幽魅冰冷的笑。

“本公要见皇上!”耿海咬牙道。

岑隐走了,封炎和袁惟刚也都离开了,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仿佛耿海的声音再也进不了他们的耳。

随着他们三人的远去,宫灯发出的烛光也渐渐地远去了,四周越来越暗……

耿海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渐渐被黑暗所吞噬,又喊道:“薛昭,你无权处置本公!”

回应他的是无尽的黑暗与沉默,岑隐和封炎再也没有回头。

耿海的眼睛深邃阴郁如无底深渊,思绪飞转:

没错,就算他犯得是谋反大罪,也该经过三司会审,无论是岑隐还是东厂都无权处置他。

只要他有机会见到皇帝,他就能翻身!

他与皇帝相识几十年,对于皇帝的性格再了解不过,皇帝生性多疑,又想当仁君,这件事涉及谋反,皇帝决不会听信岑隐一人之言。

也许皇帝此刻刚闻讯,正怒极,可是等皇帝冷静下来后,一定会传召他的!!耿海在心里对自己说,一拳重重地捶在了牢房的栏杆上,手腕上那沉甸甸的镣铐撞击在栏杆发出“咚”的声响。

耿海踉跄地坐回到牢房的地面上,牢房冷硬的地面散发着一种阴冷的气息,如同冰窖般,耿海感觉浑身刺骨得冷。

不知何时,四周的灯光彻底消失了,地牢中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没有一丝光亮。

牢房里静悄悄的,寂静无声,只剩下了耿海一人浓重的呼吸声,“呼——”,“呼——”,一声又一声地回响在空气中……

此时,岑隐、封炎和袁惟刚已经走出了地牢的大门。

与黑暗阴冷的地牢不同,外面的空气温暖和熙,夕阳已经落下了一小半,天空中彩霞满天,绚丽似锦。

“袁统领,”封炎在地牢外的树荫下停下了脚步,对着袁惟刚慎重地作揖道,“辛苦你这十几年来忍辱负重。”

袁惟刚惶惶不安,连忙也躬身作揖,郑重其事地说道:“公子言重了。”

袁惟刚俯首看着地面上的斑驳的光影,眼睛里涌动着异常复杂的情绪。

对他来说,崇明帝可说是恩重如山。

当年崇明帝遇难后,他故意向耿海示好,打算慢慢赢得耿海的信任,再伺机复仇。

后来他收到了镇北王府的密信,才知道崇明帝尚有子嗣在,他们打算联合起来里应外合,却没想到他们还没起兵,镇北王府就出了事。

而他没有暴露。

他按捺了下来,继续原本的计划,继续向耿海投诚示好,静待时机。

十六年了,他足足用了十六年才一步步成为耿海的心腹,成为耿海最信任的手下。

“大哥,我先走了。”封炎对着岑隐拱了拱手道,“后面的事就交给大哥了。”

封炎的嘴角抿出一道意味深长的弧度,凤眸里锐气四射,就仿佛一把出鞘了一半的利剑,闪着杀伐之气。

封炎身上还有一件不能耽误的要事,他要趁机去收服被耿海调来京畿的辽州卫和豫州卫。

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岑隐和封炎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后,封炎就带着袁惟刚离开了。

只留下岑隐独自一人站在浓密的树影下,目光幽深地看着封炎颀长的背影渐行渐远……

岑隐一动不动地静立着,仿佛一尊精美的玉雕般,肤光胜雪。

夕阳又往下落了些许,连带天色也变得昏黄起来。

岑隐仰首望着西边那金红色的天空,眼神渐渐恍惚了,狭长的眸子被映成了金红色,如血染般,似乎眨眼间,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的脑海中闪过了许许多多的往事,当年镇北王府覆灭,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姐姐带着他藏在秘道里,三天三夜,一直到饿得受不了,他们才出去。

外面早就物是人非,空气中扑鼻而来的便是浓浓的血腥味,以及满目的尸体,腐肉,蛆虫,乌鸦……

他是镇北王府的世子,从小,父王就时常教导他——

“薛昭,我们镇北王府的职责就是守护北境的太平,你要记住,我们是大盛北方的最坚实的一道屏障!”

“只要镇北王府在一天,无论是北燕还是匈奴,谁也别想南下中原!”

“我们是军人,手上染血无数,但是,薛昭,我们杀的是侵犯我大盛山河之人,杀的是残害我大盛百姓之人!!”

他很小的时候,父王就带着他上过战场,他也亲眼见过那尸横遍野的场景,可是当这一幕出现在王府时,他才知道什么是人间地狱。

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歪七扭八地横躺在整个王府,那一张张面孔全都是他自小认识的人,他们惨白狰狞的面庞看来如此熟悉,又如此的陌生……

他们全都死了。

娘亲一尸两命,一把长刀刺穿了娘亲隆起的腹部,娘亲腹中才七个月大的弟弟也跟着娘亲走了。

当时,他想把娘亲他们的尸体都埋起来,但是姐姐拉住了他。

姐姐说,不能让人发现,镇北王府还有他们姐弟活着。

姐姐说,为了镇北王府,他们必须活下去。

姐姐说,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哪怕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们一定可以为父母报仇。

姐姐女扮男装带着他一路南下,没过多久,北燕来袭边境,无数流民一路逃难,他和姐姐也混在了逃难的流民中,一路乞讨,一路流亡,吃树皮,挖野草,饮泥水……日子越来越艰难,但是他们姐弟咬牙熬了下来。

然而,即便是姐姐用泥土掩饰她的容貌,她还是被人发现了女儿身。为了自己,姐姐她……

当年的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岑隐一向平静的胸膛一阵剧烈的起伏,黄昏的微风徐徐吹来,吹得他身上黑色的披风哗哗飞起,乌发飞舞在风中,明明面无表情,明明沉默不语,整个人却透出一股深沉的悲凉……以及追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岑隐终于动了,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东厂,然后策马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得得得……”

马蹄声在黄昏空旷的街道上显得尤为响亮,马匹越跑越快,让那迎面而来的风变得锐利如刀。

岑隐原本激荡的心在单调的马蹄声中渐渐平和下来。

当他抵达宫门时,整个人又变成了平日里那个睥睨天下的东厂厂督。

夕阳已经只剩下了西边天空最后一抹橘红,宫门快要落锁,但是对于岑隐而言,这些都不是问题。

“督主。”

在一阵阵此起彼伏的行礼声中,岑隐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如常般不疾不徐,在夕阳的余晖中,目标明确地走向御书房。

一盏茶后,解下了披风的岑隐就出现在了御书房中,将耿海意图谋反,他带人在安定县附近拿下耿海的事大致地禀明了皇帝,三言两语间,说得是避重就轻。

“什么?!”

“耿海竟然暗藏了三千私兵,还打算造反?!”

“啪!好大的胆子!”

皇帝双眸之中冷光大作,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身前的御案上,紫檀木御案微微一震,摆在上头的一叠折子就塌了,啪啪地落在下方的汉白玉地面上,折子凌乱地散开着。

皇帝觉得犹不解气,挥臂一扫,案上的茶盅、文房四宝、笔架等等全部被扫到了地上,霹雳啪啪地摔了一地,一片狼藉。

然而,皇帝对此毫不在意,霍地站起身来。

“耿海,好你个耿海!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皇帝怒气冲冲的声音几乎是微微颤抖起来,负手在御书房里来回走动着,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皮肤下盈满了怒意。

御书房内的空气陡然一冷,冷得仿佛寒冬腊月,寒风呼啸,御书房里服侍的內侍们几乎双腿都要打起颤来,噤若寒蝉。

皇帝来来回回走了几遍后,才稍稍冷静了一些,停下了脚步,朝岑隐看去,心中后怕又侥幸。

幸好!

幸好,上次阿隐说要派人盯着耿海!

岑隐维持着作揖的姿势,又禀道:“皇上,臣命东厂盯着耿海,今早发现卫国公出城调动私兵。为免打草惊蛇,就私下调动了袁统领的神枢营,一举将卫国公拿获,击毙了那些叛党逆贼!事出突然,未曾提前禀明皇上。”

“阿隐,辛亏你当机立断!”皇帝赞赏地看着岑隐,叹道,“你又给朕立了一件大功!”

两年前的千雅园宫变对皇帝来说还记忆犹新,事关谋反,自当便宜行事,这一旦让耿海整军攻城,恐怕也会造成京畿一带的不少伤亡,还会导致人心动荡……

这地龙翻身和罪己诏的事才刚刚过去,倘若再出现谋反逼宫,哪怕是自己调集大军拿下耿海,这件事也势必会惊动天下,不知道又会有多少人质疑他得位不正!

也许这也是耿海的意图,哪怕他事败了,他也让自己坐不稳这皇位。

耿海,真是其心歹毒!

想着,皇帝愤愤地咬牙,额角青筋乱跳。

他想喝口茶润润嗓,却又发现桌上的茶盅早就被他扫落了。

岑隐察言观色,立刻就吩咐內侍给皇帝重新上了茶,另一个內侍赶忙开始收拾这一地的狼藉。

皇帝就近在窗边的一把圈椅上坐下了,冷声道:“朕要把耿海交给三司会审,叛上作乱,密谋造反,罪无可恕!朕定要把耿家这伙背主的奴才满门抄斩,碎尸万断,方消朕心头之怒。”

皇帝一说起来,就是火冒三丈,如果耿海此刻在这里,恐怕他已经让人直接把耿海拖去午门斩首了。

“皇上,臣以为不妥。”岑隐走到皇帝跟前,语气平静地说道。

皇帝疑惑地动了动眉梢,这个时候,他正在气头上,这要是别人跟他说什么不妥,他恐怕想也不想就把手里的新茶盅给砸了出去。

“阿隐,此话怎讲!”皇帝耐着性子问道。

“皇上,您想想,刚有天命凤女的事在前,又有罪己诏的事在后……这要是耿家再出事,世人恐怕会以为皇上在铲除异己。”岑隐不紧不慢地解释,有条不紊。

“而且,卫国公府自太祖皇帝建立大盛朝后就一直手掌天下兵马大权,这一代代在朝堂上盘根错节,光是这沾亲带故的人就数不胜数,牵扯到的人脉和权势更是难以估量……一旦处理好不,臣唯恐大盛会因此动荡。”

岑隐话落之后,御书房里就安静了下来。

那些內侍已经收拾好了地上的摔碎的东西,汉白玉地面又恢复原本光鉴如镜的样子,御案上多了一套簇新的文房四宝,仿佛适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窗外,夕阳已经彻底落下了,天色昏暗如鸦,皇宫的各处点起了一盏盏大红灯笼照亮四周,御书房里也点起了两盏宫灯,灯光映得周围亮如白昼。

皇帝捧着茶盅慢慢地呷了一口茶,然后又一口,神色凝重。阿隐说得不无道理。

“阿隐,你有何提议?”皇帝沉声问道。

岑隐看出皇帝的神色有一丝松动,嘴角微微翘了翘,随即就恢复如常,正色道:“皇上,为了大盛江山安稳,臣以为不如让卫国公‘死’于意外,皇上再施恩,纳了‘凤女’以安抚为卫国公一派的势力。”

“之后,皇上再改制五军都督府,以分化耿家的人脉,收拢兵权。”

“等时机成熟,耿家自然就任由皇上随意处置了。”

随着岑隐的这一句句,皇帝的脸色变了好几变,在最初听到让他纳耿听莲时,皇帝憋屈得差点没打断岑隐,可是听到后面“改制五军都督府”、“分化耿家的人脉”、“收拢兵权”等等时,皇帝的神色又缓和了下来,神色间露出几分沉思之色。

耿家在朝堂上的势力有多大,也不用岑隐再给皇帝细细分析,皇帝心里最清楚。

谋反作乱,非同小可,一旦三司会审,不知道要扯多少人下水,斩耿家满门不算什么,可要是把朝堂上与耿家相关的武将都斩了,那恐怕大盛江山都要震上一震,更何况,南境的战事未熄,那些在南境的武将恐怕就有不少与耿家相关……

还有,北燕和蒲国也一直觊觎在侧,要是让这些蛮夷以为大盛无将可用,伺机率大军进攻中原,那么……

皇帝不敢再想下去了。

皇帝又浅啜了口茶水,方才道:“阿隐,就依你的意思。”皇帝说得极慢,脑子里不禁浮现皇觉寺那日耿听莲被烧得惨不忍睹的模样。

一想到自己堂堂皇帝,竟然要委曲求全地娶一个被毁容的奸佞之女,皇帝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为了大盛江山,还真是“忍辱负重”了!

岑隐郑重地作揖,恭维道:“皇上为了我大盛真是殚尽力竭。”

皇帝长叹了一口气。

夜风一吹,他的叹息声就被窗外草木的“沙沙”声压了过去。

岑隐似有迟疑之色,犹豫了一下,才又问道:“皇上,您可还要见见卫国公?”

顿了一下后,岑隐又道:“卫国公说,请皇上念在十六年前的旧情的份上……”

皇帝一听到什么十六年前,就怒火中烧,目眦欲裂,打断了岑隐:“不用了,朕不想再见这个人!”

事到如今,耿海居然还想用十六年前的旧事来要挟自己!

这么多年,自己一直那么信任耿海这个奸佞,委以重任,还不就是因为念着当年的“旧情”!

然而,耿海却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永远想要更多,还一次次地托辞狡辩,拒不认罪。

是自己太心软了。

当初罪己诏事发后,自己还想给他一次机会,这才有了一月之限,可是换来的是什么,是他打算谋反作乱!

自己给他的机会已经太多了,多到他无法无天,多到他目无天子!

想到最近发生的事全部是耿海搞得鬼,皇帝就恨得仿佛在烧心,眉心拢在一起,寒意森森。

他跟耿海已经无话可说!

谋反是他的底线,他是不会再给耿海任何机会的!

皇帝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果断地说道:“阿隐,耿海就交由你来处置。还有耿家……”

为了大局,皇帝暂且先忍了耿家,不过,没有了耿海这主心骨在,耿家不成气侯。凭耿安晧恐怕还撑不起五军都督府!

皇帝眯了眯眼,心情既沉重,又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五军都督府权利太大,以致朝堂上下的多数武将颇有种只知耿海不知天子的意味,一个个都是耿海的意思为尊。

等他一步步弱化五军都督府,将兵权分散,以后让兵部与五军都督府彼此制约,他这天子才可以稳当,“做主”的才是他这天子。

皇帝越想越是热血沸腾,目露异芒。

这一切多亏了阿隐。

皇帝眯了眯眼,又想起了端木宪提起的改革兵部的折子,打算再把那道折子翻出来再仔细看看。

岑隐在一旁将皇帝脸上那些微的神色变化一一收入眼内,始终神色淡淡,嘴角噙着一抹清浅的微笑,柔和中透着一分邪气。

一个內侍悄悄地瞥了岑隐一眼,又立刻低下了头,心知如今卫国公“倒”下了,岑督主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也更稳固了。

以后,岑督主就是这朝堂上下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恐怕再没人敢跟岑督主说个“不”字了。

那內侍与身旁的另一个內侍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反正他们只要尽自己的本分服侍好皇帝……有什么事及时请示岑督主就是了。

须臾,皇帝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对着岑隐道:“阿隐,今天这事你办得好。你去忙吧,耿家的事,就交给你全权负责。”

“是,皇上。”岑隐作揖领命,跟着就退下了。

岑隐从御书房里出来时,夜幕已经彻底降临,繁星如那数之不尽的宝石镶嵌在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悬。

浑圆的银月皎洁如银盘似玉玦,没有一点瑕疵,月光似水,自九霄之上倾泻而下,把这偌大的皇宫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晕。

岑隐仰首望着夜空中的银月,那双狭长幽魅的眸子在月光的映衬下,美得不可思议。

周围万籁俱寂。

他静静地赏了会儿月。

守在屋檐下的一个小內侍小心翼翼地给他披上了黑色的披风。

岑隐迈步往前走去,月光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彷如一柄藏匿于阴影中的长剑。

夜渐渐深了……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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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0掌控(两更合一)

“华总兵!”

屋子外面传来了守卫恭敬的行礼声,接着,原本闭合的房门被人从外面“吱”地推开了。

黎明的屋子里一片昏暗,里面没有点灯,随着房门的推开,些许光线照进屋子里,可见一个中年男子坐在屋子中间的一张圆桌旁,两边的窗户全部紧闭着。

“华景平,成王败寇,我落到你手里是我没本事,要杀要剐随你便!你一直把我关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怎么样!”

中年男子对着屋外不耐烦地吼道。

他长着一张黝黑的国字脸,上下颔留着短须,身上还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石青色衣袍,身上的软甲早就被他随意地扔在了地上。

“公子请。”

出现在屋子门口的是两个男子,一个是四十来岁的儒雅男子,青衫纶巾;另一个是顶多才十六七岁的玄衣少年。

玄衣少年率先跨入屋中,目光准确地看向了坐在屋子中央的中年男子,随意地拱了拱手,“田总兵。”

中年男子也就是豫州总兵田元方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俊美的玄衣少年,惊得差点没站起身来,双目圆睁。

封炎,这个被华景平称作公子的少年竟然是安平长公主之子封炎。

在田元方复杂的目光中,封炎神情惬意地来到窗边,笑吟吟地说道:“田总兵怎么不开窗,这屋子里多闷啊。”

封炎一边说,一边“吱呀”地推开了墙上的一扇窗户,然后撩袍坐下了。

紧跟在封炎身后的华景平也坐了下来,两人之间只隔着一个小小的方几。

田元方来回看着封炎和华景平,心头似是掀起了一片惊天骇浪,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浮现心头。

青州总兵华景平怎么会和封炎在一起?!

封炎是安平长公主之子,无诏不可出京,他怎么会出现在这泾天县?

还有他们把自己掳来此处的意图究竟是……

这些疑问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想明白了。

田元方很快就将心底的狂风巨浪都压了下去,先发制人地斥道:“封炎,华景平,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串通一气,扣押朝廷命官!”

“华景平,你身为青州总兵,胆敢擅自离开驻地,你这是不要头上这顶乌纱帽了吗?!”

田元方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然而,他那双闪烁的眼眸却出卖了他自己。

封炎似笑非笑地看着田元方,俊美的脸庞上带着几分漫不经意。

耿海想要谋反,在最短的时间里能够调动的也就只有辽州卫和豫州卫,所以封炎早早就暗中派人通知了青州总兵华景平让他注意辽州卫与豫州卫的动静,务必把他们截下来。

辽州卫与豫州卫是暗中出兵,自然不敢调动所有的兵力,免得引来一些不必要的注意力,这反而给了华景平机会,他带人分别伏击了他们,把豫州总兵田元方和辽州总兵崔嘉一伙都拿下了,并关押起来,直到封炎今早匆匆赶到。

这一战,他们已经胜了!

封炎的嘴角翘得更高了,笑吟吟地对着华景平说道:“华总兵,你身为堂堂总兵,怎可擅离驻地?”

“公子,我这人一向奉公守法,最守规矩了,怎么会擅离驻地。”华景平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这泾天县可是在我青州边境,我不过是前些日子带着些新兵过来练练兵而已。”

顿了一下后,华景平又道:“田兄不会跟我说,你带兵来这里是为了练兵吧?”

田元方脸色一变,眼角抽动了两下。

这泾天县正好就在青州与冀州的边境,名义上属于冀州,但是泾天县周边的山河田野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划分界限了。

华景平这老狐狸出现在这里还勉强可以蒙混过关,可是自己就不行了!他身为一州总兵,不经皇上传诏就私下带兵出驻地,那可是攸关性命的大罪!

封炎摇了摇头,故意道:“田总兵如此就不对了,你自己擅离豫州驻地,还背着皇上私自调兵出豫州,反倒是恶人先告状了!”

田元方的眼神明明暗暗,拳头下意识地在桌面下捏了起来,他们双方其实都知道彼此有问题,现在也不过是在彼此耍花枪,意图试探对方罢了。

华景平带兵出现在泾天县这种穷乡僻壤很显然不是什么巧合,对方是特意带兵伏击自己,所以对方早就得了消息知道自己会北上……

那么他们到底知道了多少?!

还有……

田元方的目光越过封炎朝窗外的看去,窗外树影摇曳,金红色的旭日在东边的天空徐徐升起,露出了半边脸。

他在这里已经被关了三天,现在也过了他和卫国公约定的时间,京城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封炎忽然道:“耿海如今自身难保,崔总兵已经向我投诚……田总兵,你现在需要担心的是你自己。”

怎么可能?!

这一次,田元方再也压抑不了内心的惊诧,猛地站起身来,身体撞到了身后的凳子,发出咯噔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清晨显得尤为响亮。

田元方咽了咽口水,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国公爷他……他现在这么样了?”

当这句话问出的同时,他感觉到心口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

封炎的意思是说,卫国公起兵失败了?!

是啊,若是豫州卫和辽州卫都没有赶到,那么以卫国公手上现有的兵力想要拿下京城太难了!

田元方感觉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似的,颓然地坐了下去,双目无神。

卫国公如果被拿下,那么自己又怎么可能撇得一干二净!

等等!

田元方又想到了什么,刚刚封炎好像说了崔嘉已经向他投诚,难道说封炎有法子替他们瞒下这件事,有办法“封”住卫国公的口?!

这个可能性让田元方心口猛地一跳,一方面觉得封炎不可能有这种通天之能,另一方面心底又隐约浮现一丝希望:

反正他已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封炎他既然能悄悄地笼络了华景平,那么想来安平长公主早就筹谋已久……

砰砰!

田元方的心跳又加快了两拍,额角青筋乱跳,那双眼眸里波涛翻涌。

屋子里静了下来。

无论是封炎,还是华景平都没有催促他,自顾自地欣赏着窗外冉冉升起的旭日,金色的阳光自房门、自窗口洒了进来,照亮了封炎那俊美的脸庞,风轻云淡,悠然自得。

屋子里半明半暗,在那张置于中央的圆桌上划出了一道泾渭分明的边界线。

忽然,田元方站了起来,对着封炎单膝下跪,咬牙道:“田元方愿听公子差遣,求公子指点一条明路。”

田元方的眼眸幽深,心底说不出的复杂。

其实早在他收到卫国公发出的调令时,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卫国公对他有提携之恩,他不能背信弃义地告发卫国公,倘若他不应卫国公,卫国公一旦成事,势必会秋后算账;

卫国公若是败了,谋反叛上,这可是足以满门抄斩的死罪,还会牵连无数,接下来,也就该轮到皇帝找他们这些耿家旧部清算了……

哪怕是无辜者也难免被牵连,更何况他收到过卫国公的调令。

封炎看着田元方那变化不已的脸色,勾唇笑了。

田元方显然是个聪明人,很好,他就喜欢跟聪明人说话。

“田总兵,求人就该有个求人的态度,”封炎笑眯眯地说道,气定神闲,“你说是不是?”

田元方的唇角又绷紧了几分,封炎这是暗示他献上“投名状”吗?!

“公子想让末将怎么做……”田元方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头伏了下去。

“簌簌簌……”

他的话尾被那庭院里的习习春风所淹没,庭院里花木摇曳,似在低语,又似在窃听着屋子里动静……

一炷香后,田元方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封炎和华景平还坐在窗边的圈椅上,二人目送田元方离去的背影,眸子在旭日的光辉下熠熠生辉,闪着比刀锋还要锐利的光芒。

封炎站起身来,随意地掸了掸袍子,漫不经心地说道:“接下来,也该去会会崔嘉了。有了田元方的投名状,想来我可以少费不少唇舌。”

华景平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方几上那张墨迹未干的绢纸,微微一笑,儒雅的脸庞上是大局在握的笃定,伸手做请状。

“公子请。”

外面的旭日高悬在东边的天空,天光大亮,温暖和煦,似乎连那蓝天白云灿日都在徐徐春风中微微笑着……

连着几天都是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的好天气,当封炎从青州边境泾天县回到京城时,已经是三天后也就是四月十六日的巳时了。

一身玄衣的封炎风尘仆仆,但是精神奕奕。

这一趟出京十分顺利,收获颇丰。

以后京师周围的青州卫、辽州卫、晋州卫和豫州卫四卫就都在他们的掌控中了。

这次封炎是趁着皇帝没功夫也没心思管他悄悄出京的,但也不能在外久留,办完了事,又匆匆地赶了回来。

回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沐浴更衣,挑了件今春新做的紫藤色缠枝纹直裰穿上,又配了端木绯亲手给他做的荷包以及嵌着白玉的绣银丝线腰带,打扮得那个花枝招展。

封炎满意地打量了自己一番,感觉还缺了点什么,对了,蓁蓁送他的扇子。

他正要去找那把扇子,就听屋外传来了落风气喘吁吁的声音:“公子,端木四姑娘到了!”

这下,封炎也顾不上找扇子了,直接就从敞开的窗口跳了出去,接着又是爬树,又是翻墙,挑了最快最短的一条路朝仪门的方向赶去。

但还是迟了一步。

封炎赶到时,端木绯已经下了马车,正在方嬷嬷的带领下跨过仪门的门槛,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

当端木绯亲眼看着封炎飞檐走壁地翻过墙,然后在一棵树上好像荡秋千似的一荡,轻盈地落在端木绯的前方。

“蓁蓁!”封炎笑容满面地朝端木绯走来,步履轻盈,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小脸。

今天端木绯来公主府做客,也特意换了一身簇新的桃粉色绣折枝桃花襦裙,挽着双平髻,头上戴着粉玉珠花,明丽动人,就像是俏然绽放枝头的桃花似的。

封炎眼里只看得到她,一霎不霎,一旁的方嬷嬷忍俊不禁地以帕子掩嘴窃笑。

“封公子。”端木绯看着封炎,心里有些一言难尽。原来封炎在自己家里也是这样不走正门,动不动就翻墙爬树。

端木绯忍不住为公主府的护卫们捏了一把同情泪,心道:这公主府的护卫们肯定个个眼神都好,否则,要是不小心把主子看成了小贼,亦或是不小心把小贼错认为主子,那岂不是天天闹笑话?

“公子,端木四姑娘,”方嬷嬷看着这对璧人,眼睛都笑得眯成了缝,脸上的皱纹如菊花般层层绽放,“殿下让厨房备了桃花糕、桃花饼还有桃花茶,请公子和四姑娘去桃花林享用桃花宴吧。”

端木绯一听到桃花宴,就眸子晶亮,馋虫都被唤了出来,笑眯眯地说道:“方嬷嬷,我记得桃林是在花园的东北角,就在湖边对不对?”

方嬷嬷笑着点头道:“四姑娘记性真好,就是在湖那边。”

说着,三人就朝花园的方向走去。

封炎来了,也就轮不到方嬷嬷带路了,她与碧蝉跟在二人身后,不近不远地与保持一定距离。

端木绯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说她做了些桃花酱带来送给安平。

封炎很自觉地把那个食盒接了过去,两人一路走,一路说着话,没一会儿,就从花园一侧的小门进去了。

清凉的微风自园中阵阵拂来,温柔地吹在端木绯的脸颊上。

端木绯的鼻尖动了动,闻到了空气中那醉人的桃花酒香。

好香的酒!

端木绯陶醉地嗅了嗅,一副垂涎欲滴的小模样,看得不远处正坐在桃林中的安平哑然失笑。

“绯儿,快过来。”安平对着端木绯招了招手,一手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酒香四溢。

安平当然也看到了端木绯身旁的封炎,笑容更深。

母子俩在半空中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知子莫若母。不用言语,安平就知道封炎此行十分顺利,当饮一杯庆功酒。

“殿下。”端木绯好像一只欢乐的小奶猫般朝安平小跑了过去,眼巴巴地看着那桃花酒。

安平笑道:“这还是一个月前,无宸采集这园中的桃花亲手酿的桃花酒,刚满一个月,今天正好可以开坛了,绯儿,你来的可真是时候。”

安平今天的心情出奇得好,脸上不施胭脂,依旧明艳动人,比四周那朵朵粉桃还要艳丽。

端木绯深以为然,“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的运气一向不错。”

附近的下人已经被打发了,桃林中只剩下他们三人,端木绯很自觉给安平和封炎当起小丫鬟来,亲自给他们斟酒。

随着“哗哗”的斟酒声,空气中的酒香更为浓郁,与周围桃林散发出的桃香糅合在一起。

安平执起小巧的白瓷酒杯,含笑道:“来,阿炎,第一杯给你洗尘。”

端木绯听着,眼皮跳了跳,安平的意思是,封炎前几天又出门了?

她木然地捧起酒杯,当做什么也没听懂,心道:她就是来喝酒的。

三人将杯中的桃花酒一饮而尽。

这桃花酒并不是烈酒,又加了蜂蜜,甜甜的,口感清冽爽口得很。

端木绯满足地抿了抿樱唇,又殷勤地给三人都满上了酒杯。

安平再次执起酒杯,意味深长地说道:“这第二杯就算是庆功。”

封炎笑了,端木绯却是眼皮又跳了一下,感觉封炎这趟出去又干了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好事”。

她什么也不知道。端木绯放空脑袋,咕噜咕噜地喝了第二杯……

接着又是一阵哗哗的斟酒声,端木绯一不小心就连饮三杯,酒气醺得她的脸颊又开始泛红。

安平看着不对,这小丫头显然酒力不胜得很,才这么三小杯米酒似的桃花酒就把丫头给灌得半醺了……

然而,端木绯自己还毫无所觉,满足地舔了舔唇,想一口饮尽杯中剩余的半杯酒,却发现手里一空,手中的酒杯被人夺走了。

“……”端木绯傻乎乎地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漂亮的大眼里直勾勾地看着封炎,眸子里波光潋滟。

封炎被她看得耳根又开始发烫,想也不想地就把手里的那半杯桃花酒一饮而尽……

四周一片沉寂,只剩下了风吹桃枝的沙沙声。

时间似乎静止了。

端木绯被封炎这一吓,原本的醺然一扫而空,整个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的目光下移,从封炎的脸看向前方那个空空如也的白瓷酒杯,心道:难道封炎是喝醉了?……原来封炎的酒量这么差啊!

端木绯再次看向封炎,这一次,她眼尖地注意到他的耳根一片通红似血,觉得自己真相了。原来如此。

封炎完全没注意到端木绯那诡异的眼神,他已经无法思考,只要一想到他刚才做的傻事,他就觉得无地自容。

这可是蓁蓁刚才喝过的酒杯……想着,封炎的脸颊烧得更厉害了。

安平一不小心就看了一场好戏,闷笑得肩膀抖动不已,笑得肚子都疼了。

封炎手里还拿着端木绯的那个酒杯,是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他脑子里一片混乱,脱口而出道:“蓁蓁,你会‘同数’吗?”

所谓的“同数”,就是划拳,也是喝酒时行酒令的一种方式。

端木绯眸子一亮,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力,摇了摇头道:“我只远远地看人玩过。”她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封炎。

封炎“自然”地放下了手里的酒杯,若无其事地说道:“我来教你吧。”

封炎细细地和端木绯说起了划拳的规则,简单得很,就是以手势比数字,双方猜测两人所出数字之和,双方都猜错时,就继续划拳,直到一方猜对时,猜错者便自罚一杯,还有,出了“臭拳”者也同样要自罚一杯。

说完了规则后,两人就试探地玩了三次,跟着就正式开始了。

“咸四鸿喜”、“五经魁首”、“八仙过海”等等的口令此起彼伏地回荡在空气中,两人玩得兴致勃勃,安平看得有趣极了。

也不知道是端木绯在划拳上真的太有天分,还是她的傻儿子放水放得不露痕迹,两人玩了七八回,她的傻儿子就输了七八回,于是也喝了一杯又一杯。

端木绯全神贯注,把注意力集中在封炎的手和脸上,从他的手势和神情变化,猜测他的打算出几。

她的目光太过专注,一不小心就看得封炎的耳根又慢慢地烧了起来,一直蔓延到脸颊……

糟糕。自己把封炎灌醉了。端木绯心里暗道不妙,觉得自己的脖子似乎又有点凉了。

又赢了一次后,端木绯默默地往酒杯里倒了桃花茶,然后卖乖地把茶递给了他,笑得讨巧又可爱。

封炎看着端木绯可爱的笑脸,傻乎乎地把酒杯接了过来,把里头的茶水一饮而尽,心道:蓁蓁对我真好。

想着,他的耳朵更烫了。

看着封炎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垂,端木绯几乎怀疑自己方才是错把桃花酒当成了桃花茶。

她正打算打开茶壶看看,不远处一道青色的身形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一个着青色短打的女子步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打破了林中原本的恬静,禀道:“殿下,公子,卫国公过世了。”

这句话落下后,四周静了一静。

安平的嘴角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风一吹,她颊畔的几缕青丝零散地抚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冷艳高贵。

封炎亲自给安平又斟了酒,哗哗的斟酒声回荡在空气中。

安平怔怔地看着半空中自酒壶的壶口“哗哗”落下的透明酒液,随口问道:“千颐,怎么说的?”

千颐恭敬地答道:“殿下,据说是卫国公带兵出京缉拿匪徒,那帮匪徒穷凶恶极,在走投无路时,被激起了凶性,最后拼死一搏,反杀了不少人。混乱中,卫国公不慎摔下山崖,尸骨无存。余下残匪已经全数被绞杀。”

安平又浅呷了一口酒水,然后道:“阿炎,你代公主府去耿家吊唁吧。”

封炎淡淡地应了一声,就挥手把千颐打发了。

端木绯垂首默默地饮着香喷喷的桃花茶,心想:耿海真死了吗?……唔,她怎么就不信呢。

端木绯眸光微闪,白皙的手指在白瓷浮纹茶盅上随意地摩挲着,耳边听到安平问道:“耿海人呢?”

封炎漫不经心地答道:“死也太便宜他了。”

封炎随意地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一边喝,一边说道,“薛伯伯一家的仇,岂是他一死了之就能了的!”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但是那话中的冷意却如冰箭般锐利。

很显然,“有人”不会让耿海死得那么轻易!

“……”端木绯差点被口里的茶水呛到,在心里对自己说,她什么也没听到,她什么也不知道……对,她本来就不知道耿海身上发生了什么,此刻又在哪里。

说服了自己后,端木绯的身子就放松了下来,魂飞天外,目光一不小心就被封炎手里的酒杯吸引了过去。

哎,她可以再喝一杯桃花酒吗?!

半杯也好啊……

封炎当然注意到她的目光,慌得下意识地把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好不容易才冷却下来的耳根又开始泛红了。

看着这对小儿女,安平心中的沉郁一扫而空。

四月中旬的春风暖暖的,拂在人的脸上,说不出的舒适和煦。

公主府中,一片恬静温馨,耿海的生与死也不过是母子间的寥寥数语罢了,而朝堂上却因为耿海意外身亡的消息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皇帝大悲,满朝哗然。

皇帝悲痛欲绝,在早朝上,情真意切地说着他与卫国公这么多年君臣相宜,赞颂卫国公为大盛立下的种种汗马功劳,痛斥匪徒无法无天,最后,皇帝决定罢朝三日。

次日一早,皇帝又亲自前往卫国公府吊唁。

皇帝来了,端木宪、游君集等一众大臣自然也都跟随而来。

今日的天气有些阴沉,太阳被密布的云层挡住,京城就仿佛一幅黑灰色的水墨画,黯淡无光。

卫国公府沉浸在一片悲怆肃穆的气氛中。

府里府外都挂起了一道道白绫白幡,庭院里白色的纸钱随风翻飞在半空中,犹如一只只白蝶振翅而飞。

灵堂里充斥着阵阵抽泣声,一个巨大沉重的黑色棺椁摆放在灵堂的正中,棺椁前跪着一个个披麻戴孝的耿家人,男女老少,皆是泣不成声。

除了耿家人以外,今日还来了不少耿家的旧部,大部分人都是闻讯后就快马加鞭地从外地赶来京城为耿海吊唁,屋里屋外都是人。

皇帝的到来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以耿夫人、耿安晧为首的耿家人出了灵堂给皇帝行了礼,耿夫人说了一些“失礼之处,请皇上恕罪”之类的场面话。

耿夫人看来憔悴瘦弱,身上穿着一身雪白的孝服,外罩粗糙的麻衣,那乌黑的头发只简单地挽了一个纂儿,鬓角戴着一朵小白花,双眼哭得又红又肿,脸上更是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不复平日里的雍容高贵。

今日的耿夫人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超一品诰命夫人,她不过是一个丧夫的可怜女人。

“耿夫人,不必多礼。”皇帝既然都忍气吞声地来了,也会把场面给做足,沉声道,“朕也就是想来给耿爱卿上柱香。”

“多谢皇上。”耿夫人在二儿媳的搀扶下,对着皇帝福了福,眼睛通红,声音微微哽咽。

“皇上请。”耿安晧的嗓音也有些沙哑,恭敬皇帝进灵堂,他幽深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皇帝身后着银白蟒袍的岑隐身上扫过,握了握袖中的拳头。

短短几日,耿安晧就瘦了一大圈,脸颊都微微凹了进去,看来憔悴不堪。

皇帝从內侍手里接过了三支点燃的香,亲自给灵堂上的那个灵位上了香,跟着就在耿安晧的陪同下出了灵堂,其他耿家人恭送皇帝,又跪倒在灵堂中,有人烧着纸钱,有人抽泣不已,有人摇摇欲坠,有人不知所措……

随行的大臣一个接着一个地开始进灵堂上香,井然有序,庄严肃穆。

“安晧,逝者已逝,你要劝劝你母亲节哀顺变。”皇帝拍了拍披麻戴孝的耿安晧,看来就好像是一个慈爱的长辈。

“谢皇上关爱。”耿安晧受宠若惊地俯首作揖,那双半垂的眼眸里明明暗暗,心里惊疑不定,甚至可以说惶恐不安。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

快得他猝不及防,快得他到现在还混乱如麻。

四月十三日,父亲与他商量完计划后,就出了城,他与邬兴东严阵以待,只等父亲发出行动的信号,只等父亲与辽州卫、豫州卫攻城,里应外和……

然而,那之后,父亲那边就如泥牛入海般再也没有音讯,这几夜,耿安晧一直辗转反侧,彻夜不眠,派人留心着城门附近的动静,得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时间拖得越久,他就越不安……直到昨日突然收到父亲的死讯,耿安晧整个人都懵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完全不知道父亲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究竟是父亲真的在出京的路上遇上匪徒所以出了意外,还是……

耿安晧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两下,压抑着去皇帝的冲动,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

耿安晧不傻,当然不会相信父亲是出了意外,这个可能性太小了,这里可是京师重地,天子脚下,匪徒怎么会傻得来这里抢掠,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皇帝一直派人盯着父亲,发现了父亲打算逼宫的意图,皇帝怒极之下,对父亲下了诛杀令。

这似乎是最有可能的一种猜测了。

可是细细一想,耿安晧又觉得不太可能。

父亲败得也太轻易了。

就算这次起事匆忙,准备不够充分,自家也有私兵三千,有袁惟刚的神枢营,又有豫州卫和辽州卫两卫襄助,哪怕是被皇帝提前发现,他们也是有殊死一搏的可能,谁胜谁败也犹未可知,父亲怎么可能毫无声息地就败了!?

昨天父亲的尸体被送回来时,已是惨不忍睹,他像是从一处极高的地方坠落,脸被撞得面目全非,身体上布满了撞伤、挫伤,体内多处骨折,尸体也开始腐烂,血肉模糊……

父亲的身上还穿着那天离开时穿的便袍,破烂不堪,这件衣袍耿安晧记得,耿夫人也记得。

耿夫人伤心欲绝,当场就晕厥了过去。

整个国公府当下就乱了。

照道理,要是皇帝发现了自家的谋划,应该会直接下旨诛满门,又怎么会亲自带着群臣来国公府吊唁……

难道说,是自己多想了,真的只是一桩“意外”?!

只是转瞬,耿安晧心中已经是千回百转,想了诸多的可能性,他终究还是借着拭泪的动作,飞快地朝皇帝和岑隐瞥了一眼,心绪起伏不已。

皇帝在出了灵堂又下了石阶后,就停下了脚步,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说道:“安晧,朕与你爹可不仅是君臣,也是亦师亦友,你有何为难的地方就尽管跟朕说。”

“五军都督府日后还要靠耿家,你是卫国公世子,就要如你父祖般担起大任,卫国公府以后还要你来撑起来!”

耿安晧压下心中的混乱与疑惑,再次对着皇帝作揖:“谢皇上器重,小侄一定不负圣恩。”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真相为何,以后耿家就只能靠他了!

皇帝负手往前走了几步,耿安晧连忙跟上,他方才跪得久了,膝盖与小腿又麻又痛,步履间就露出了几分踉跄。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耿安晧的右小腿上,幽幽地叹了口气,又道:“安晧,你的脚伤了,不能太过操劳,而且年纪也还轻……这样吧,朕会再派一个人去协助你。”

一句话令得气氛微僵,空气也冷了下来。

耿安晧瞳孔微缩,差点没失态,他袖中的双拳紧握着,浑身紧绷。

周围的那些朝臣们也都听到了,面色各异,暗暗地交换着眼神,或惊,或疑,或喜,或是唏嘘慨叹,尤其端木宪、游君集、礼亲王、魏永信等人一个个都是聪明人,心如明镜。

不管耿海是怎么死的,皇帝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在分耿家的权呢!

耿安晧虽然是卫国公世子,但是也不过弱冠之年,无论在朝中还是在军中,也都没什么威信,比起卫国公到底还是弱了一筹!

卫国公有底气拒绝皇帝的“好意”,而耿安晧,毕竟还是年纪太轻了。

不少大臣的目光都不动声色地落在了耿安晧的身上,该吊唁的人继续吊唁,四周似乎一下子安静了不少,包括灵堂里面。

那些耿家的旧部面色大变,神情各异。

那些从外地赶来的将领对于这几个月来在京中发生的事所知不多,不禁面露愤然之色。

这卫国公还尸骨未寒,棺椁还在灵堂里呢,皇帝已经想要往五军都督府放他自己的人,来夺耿家的权了。

本来,很多耿家的旧部就觉得耿海死得蹊跷,心中有所怀疑,却又不敢多想,此时此刻,被他们强压下的念头就再次浮现在心头:难道说卫国公其实是皇帝弄死的!其目的自然是看不得耿家手掌天下兵马大权,想要削耿家的兵权!

皇帝真是好狠的心!

卫国公一心为了皇帝为了朝廷,尽心尽力,却得了这样的下场。

那些将领暗暗地交换着眼神,一个个义愤填膺。

“谢皇上对臣的关爱。”耿安晧定了定神,心里也明白皇帝的意图,却只能做出一副不胜荣宠的模样,“臣这些年一直跟随先父在五军都督府办差,臣有自信可以接替先父。”

“是啊。”一个中年将士立刻站了出来,上前两步走到了耿安晧的身旁,抱拳道,“皇上,世子虽然年轻,但还有我们这些老家伙在,一定会协助世子的。”

说话间,立刻又有三四个将士也站到了耿安晧的身后,一个个都是军中正一品正二品的大员,纷纷附和着,一派众志成城。

端木宪、游君集等文臣一个个都默不作声地竖起耳朵听着,心提到了嗓子眼,唯有岑隐漫不经心地仰头看着庭院里纷纷扬扬的白色纸钱,似乎完全不在意皇帝和耿安晧说了些什么。

皇帝眉眼一挑,慢慢地环视着聚集在耿安晧身旁的耿家旧部,眸色微深,周身释放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来。

皇帝好一会儿都没说话,面无表情,照现在的情形,若是自己公然说耿海谋反,怕是整个大盛朝都要乱了。

皇帝的心里慨叹不已:幸好阿隐提醒了他,幸好他早有准备……

“沙沙沙……”

阵阵阴冷的微风拂来,刮得上方的枝叶激烈的摇晃着,周围如鹅毛大雪般的纸钱舞得更疯狂了。

“……”耿安晧的脖颈后方汗毛倒竖,额角渗出些许冷汗来,只觉得身上像是压了一座大山似的。

过去,耿安晧一向自认他决不比父亲差,就算是没有父亲和卫国公府的庇佑,他也可以创出一番天地。

直到此刻,耿安晧才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活在父亲的庇护下……以后就只能靠他自己了!

“安晧,朕意已决。”皇帝声音微冷,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皇上……”

耿安晧还想说什么,就见皇帝抚了抚衣袖,话锋一转:“令妹的伤势如何了?朕已经吩咐太医院派了几个太医过来,给令妹好好看看。朕打算趁着热孝迎她进宫,封为庄妃。”

皇帝打了一棒子,就又给了一颗甜枣。

群臣心中皆是一片哗然,露出震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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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死了之肯定是不够的!猜猜看,明天会有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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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是病娇,得宠着》,顾南西著

父亲总说:徐纺,你怎么不去死呢。因为她6号染色体排列异常,不会饿不会痛。

萧轶博士却常说:徐纺,你是基因医学的传奇。因为她的视力听力是正常人类的二十一倍,弹跳、臂力是三十三倍,再生与自愈高达八十四倍。

周边的人总是说:徐纺啊,她就是个怪物。

只有江织说:阿纺,原来你吃了鸡蛋会醉啊,那我喂你吃鸡蛋好不好?你醉了就答应嫁给我行不行?

411行刑(两更合一)

皇帝的这个决定让群臣和耿家人都是一惊,面面相觑。

群臣揣测的是皇帝的意图,而耿家人心里掂量的却是这其中的利益。

在众人神情各异的目光中,皇帝朗声又道:“天命凤女乃大吉之象,若是能诞下皇子,必定聪慧机敏,堪当大任。”

围在耿安晧身旁的将士们皆是心念一动,眸色缓和了不少,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了。

是啊,皇帝与卫国公一向亲如兄弟,皇帝对卫国公更是信赖有加。如今卫国公先去,世子毕竟年轻,而南境战事吃紧,皇帝想派人协助世子也是为了大局。

耿五姑娘乃是天命凤女,皇帝纳其为妃,来日待庄妃娘娘诞下皇子,那可就是太子了!

这是皇帝对耿家的恩宠!

连那些京中的耿家旧部也是神色稍缓,私下暗暗交换着眼神。

虽然这几个月来皇帝看着和卫国公闹得有些僵,但到底是君臣相得数十年,卫国公死了,皇帝也痛心,皇帝的心里还是有卫国公,有耿家,也有他们这些老将的一席之地。

想着,周围的那些耿家旧部以及耿家人都三三两两地彼此对视着,再也没说什么。

这也等于双方各退了一步。

哪怕是耿安晧心底犹有一丝疑虑,此时他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接受了皇帝的“好意”。

皇帝满意了,带着岑隐等人又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卫国公府,把这府中的哀乐、泣声以及满腹心事的众人都抛在了身后……

皇帝离开卫国公府后,就直接起驾回宫了。

天气似乎更阴沉了,阴云层层叠叠地堆砌在空中,沉重得仿佛随时要掉下来似的。

皇帝在一片汉白玉雕龙扶栏边突地停下了脚步,仰望着天空的阴云,沉声道:“阿隐,你帮朕参详参详,派谁去五军都督府为好……”对于这个人选,皇帝已经考虑了好几天,一直都没有满意的。

皇帝一边说,一边转着右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眸子里倒映着空中的阴云,显得更为幽邃。

岑隐挑了挑眉梢,似有沉吟之色,静了两息后,提议道:“皇上觉得君世子如何?”

君然。皇帝难掩惊讶地转头看向了岑隐,岑隐的这个提议完全出乎皇帝的意料。

“怎么说?”皇帝淡淡地问道。

岑隐含笑着答道:“君世子是简王世子,给他一个差事,一来可以免得简王总想着回北境,二来也能向简王府施恩。卫国公’死‘了,臣以为简王是当世难得的一员猛将,朝中也有不少武将出自他的军中,还是得以安抚为主。”

皇帝心念微动,左手的拇指慢慢地摩挲着玉扳指上的花纹,喃喃道:“简王和耿海素来不合……”

岑隐接着道:“耿世子年纪还轻,不比卫国公,这会儿恐怕还不足以服众。”

皇帝眸光闪烁,思绪也随之飞快地转动起来,眸子越来越亮。

“用君然来分化五军都督府……”皇帝若有所思地低声说着,声音低得只有他和岑隐能听到,似是在自语。

这个计划也许可行。

皇帝眯了眯眼,又继续朝御书房的方向走去,岑隐看着皇帝的背影,静立了两息,就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皇帝往前走着,手指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那个白玉扳指。

君然凭着他简王府世子的身份,五军都督府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可能对君然出手,最多也就是晾着他。

君然的年纪还轻,未及弱冠,又不是耿家人,他想要真正收服耿海的人脉是不可能的,只能倚靠自己这个皇帝,等于可以帮自己深入五军都督府……

皇帝在屋檐下停下了脚步,守在御书房门口的两个小內侍连忙给皇帝和岑隐俯首作揖。

皇帝视若无睹,又转头看向岑隐,沉声道:“阿隐,你说得有理。”

无论是安抚人心,还是分化耿家的势力,君然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还可以安抚简王府,简直就是一石二鸟。

皇帝望着卫国公府的方向,心情大好地笑了,明朗的笑声随风散去。

自从耿海死了后,皇帝觉得如释重负,过去这几个月的郁结也一扫而空,这些日子以来,皇帝晚上睡得安稳得很,整个人精神奕奕。

御书房门口的两个小內侍虽然不知道皇帝和岑隐之前说了什么,却都知道皇帝刚刚去了卫国公府吊唁。

见皇帝大笑不已,两个小內侍都把头伏得更低了,只觉得那笑声中透着一丝冷意,两人好像是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似的,透心得凉。

伴君如伴虎啊。

皇帝收回了目光,一边转身朝御书房内走去,一边挥了挥手道:“阿隐,你先去忙吧。”

“是,皇上。”岑隐站在石阶下,目送皇帝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的锦帘一起一落,皇帝那颀长的身影就消失了,岑隐还静立在那里,看着那道微微摇晃的门帘,红艳似血染的薄唇慢慢地翘了起来。

那两个小內侍恭送皇帝进了御书房,这才刚抬起头,就看到了岑隐那妖魅的笑脸,吓得心头咯噔一下,又连忙低下了头去,心里反反复复地对自己嘀咕着:他们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岑隐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皇宫,他身上黑色地披风随着风肆意翻飞着。

这一次,他去了东厂。

那个阴暗不见天日的地牢。

耿海还在同一间牢房里,可是他的境况却与四天前迥然不同了。

他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整个人削瘦如柴,双臂大张地被钉在了十字形的木桩上,那粗大的铁钉钉穿了他的琵琶骨,身上布满了一道道的鞭痕、刀伤,伤口渗出的鲜血将霜白的中衣染上了暗红的颜色,一身污浊,狼狈不堪。

谁又能认出这个恍如疯子般的男子是曾经风光无限、位高权重的卫国公!

“薛、昭。”

当看到岑隐出现在牢房的栅栏外时,耿海的眸子迸射出狼一般的光芒,只恨不得把岑隐生吞活剥。

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中,他看不到日月,自然也就不知时日,只能隐约从狱卒送来的饭食判断已经过去了四天。

岑隐走了四天,耿海也被行了整整四天的刑,东厂种种惨不忍睹的酷刑都施展在了他身上,让他生不如死,但他心底还有一线希望在。

只要能见到皇帝,他就还有一条活路,即便是皇帝要削他的权、夺他的爵,只要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他耿海一定可以东山复起的。

三司还没有会审,现在只是东厂肆意妄为而已,这么大的案子不可能不审,更不能瞒下……

他要等着三司会审,要等见到皇帝。

就是这一线希望支撑着他到现在。

即便是他真的要死,他也要拖着薛祁渊的儿子,还有安平和封炎一起陪他下地狱!

一瞬间,耿海的眸子里变得阴冷如毒蛇般,仿佛下一瞬,它就会猛然蹿起,露出它剧毒的獠牙……

“今天是国公爷你的葬礼,”岑隐阴柔的声音忽然在这昏暗的地牢中响起,恍如这里蓦地刮起了一阵阴风般,“本座和皇上刚刚去了卫国公府吊唁回来。”

他说什么?!耿海怔了怔,双目瞪得浑圆,瞳孔猛缩。这怎么可能呢!!

岑隐与他四目对视,看着他的那双眸子里如一汪古潭般,平静无波,清冷幽深,仿佛在看一个死人般。

“从此以后,这个世上再无卫国公耿海此人。”岑隐缓缓地说道,音调如常般不轻不重。

他要掐灭耿海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他要让耿海置身地狱,他要让耿海血债血偿。

耿海的额角青筋暴起,似有一头野兽在他的肌肤下咆哮着就要破体而出。

“不可能!”耿海忍不住反驳道,也不知道是在否定岑隐的话,还是在劝服他自己。

岑隐笑了,声音变得更为轻柔了,“是真是假,国公爷等等不就知道了?”

“国公爷不必着急,等本座收了耿家的人脉和兵权,自会送国公爷的亲眷进来陪着国公爷。”

“放心吧。本座怎么也会留着国公爷最后一个死,让你亲眼看到你耿家的下场才好。”

随着这一句句,岑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就像是那绽放在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般,鲜红似血,美得那般妖异、危险,透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曼珠沙华是含有剧毒的黄泉之花。

这一瞬,耿海心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岑隐说的都是真的……没有了自己,耿家还在岑隐虎视眈眈的觊觎下,还能支撑多久呢?!

想到这里,耿海就觉得他的心脏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掌攥在了手心,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五官狰狞,眼眶中布满了一条条可怖的血丝,形如厉鬼。

“薛昭,你有本事就杀了本公!”耿海歇斯底里地嘶吼道,“否则,待本公逃出生天,一定会把你碎尸万段!”

他的儿子、他的那些旧部一定不会相信他已经死了,他们一定会发现不对,一定有办法救他的。耿海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本座为何要杀了国公爷?”岑隐淡淡地嗤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这东厂的诏狱有十八种酷刑,杖刑、刷洗、站重枷、红绣鞋、弹琵琶……国公爷才不过受了区区三种,还有时间一样样地试过去……”他是不会让耿海就这么轻易地死了的。

仿佛在验证他的话一般,不远处的地牢入口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步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响亮。

对于耿海来说,这些人的步履声已经十分熟悉了,他知道是行刑的时间又到了。

“督主。”

两个东厂番子恭敬地对着岑隐行了礼,其中一人手里抱着一个木匣子。

“好好招呼国公爷吧。”岑隐淡淡地吩咐道,负手站在原处。

两个东厂番子应了一声,接着就打开了牢房的房门,走了过去,其中一人打开了手里的木匣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国公爷今天来试试插针怎么样?”

只见那木匣子里放着无数黑针,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看着就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另一个东厂番子笑眯眯地说道:“国公爷,小的以前干过仵作,对人体的结构最了解不过了,这人身上可以插针的地方除了十指以外,那可多着了!”

说话间,十枚针已经无情而利落地插进了耿海的手指甲缝。

十指连心,那是一种锥心刺骨之痛。

饶是耿海的意志再坚强,饶是他本不想在岑隐跟前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懦,他还是忍不住嘶吼出声,如一头垂死挣扎的野兽般。

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回荡在屋子里,一声比一声凄厉。

岑隐木然地站在原地,仿佛什么都映不入他眼神,什么都传不进他耳中。

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步履还是那般不疾不徐,闲庭信步,可是浑身却是释放出一股令人胆颤的戾气。

当他走出地牢时,发现外面天气已经阴转晴,午后的阳光温暖而灿烂,却暖不了他冰冷的心。

“督主。”

一路上,那些东厂番子一个个地对着岑隐恭敬地行礼,岑隐视若无睹地往前走着,狭长的眼眸里透着深不见底的恨,阴郁得仿佛从地狱中爬回来的阴魂。

那些东厂番子皆是俯首,根本就不敢与他对视。

这里的大部分人根本就不知道已然“身故”的耿海就关在东厂的地牢里,心里只奇怪也不知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惹督主生气。

小蝎不近不远地跟在岑隐身后,如影随形,也没问岑隐要去哪儿,岑隐上马,他也跟着上马;岑隐策马离去,他也就跟上。

二人二马沿着空旷的林荫大街上飞驰,这条街上是东厂的所在,路人百姓一向避之唯恐不及,路上总是空荡荡的,除了偶尔进出的东厂番子,根本就没什么人。

一黑一白两匹马驶过两条街后,就右转进入了繁华的祁门街。

“吁——”

岑隐忽然叫了一声,拉住了马绳,他胯下的白马发出激烈的嘶鸣声,引来不少路人的目光。

“岑公子。”路边的端木绯奋力地对着岑隐挥了挥手,小脸上一双弯弯的月牙眼笑吟吟的,如一泓清水般。

小姑娘的身旁还站着一个着海棠红牡丹缠枝纹刻丝褙子的少女,十六七岁的少女梳着弯月髻,发髻上缠着些红珊瑚珠串,斜插一支赤金嵌红珊瑚珠如意钗,映得少女如玉的面庞上染着浅浅的红晕。

端木纭也看到了岑隐,对着他露出灿烂明媚的笑靥,白皙的肌肤似乎比那枝头怒放的白玉兰的花瓣还要细腻无瑕。

春风中,白玉兰与紫玉兰那馥郁的香味随风钻入鼻尖。

岑隐怔怔地看着距离他不过丈余的端木纭,她的眼眸清澈,笑容璀璨,似乎半个月前在皇觉寺发生的一切没在她心中留下一点阴影。

岑隐的嘴角也不自觉地跟着她微微翘了起来,不同之前在地牢中的笑,他此刻的笑容温暖和煦,彷如那晨曦拨开了乌云,整个人也随着这个微笑而变得明亮起来。

“端木姑娘,端木四姑娘。”岑隐对着姐妹俩微微颔首,下意识地让胯下的白马又朝姐妹俩走近了两步,随口问了一句,“你们这是要去九思班?”

端木纭惊讶地眨了眨眼,那眼神仿佛在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岑隐右手的食指朝端木纭手里的书册指了指。

端木纭下意识地看去,书册的蓝色封皮上赫然写着三个字:《牡丹记》。

《牡丹记》是戏名。

九思班每一季都会排一出新戏,不似那些个百姓耳熟能详的戏目如《花木兰》、《西厢记》等等,新戏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都陌生得紧,九思班干脆找读书人把新戏都写成了戏本子放在戏班附近的几家书铺卖,经常会有人听了戏后就跑去买戏本子。

端木纭最喜欢在看戏前,把戏本子先买了,大致看看这出戏说什么,因此她和端木绯才会提前在祁门街下了马车,先去了前头的书海斋买戏本子。方才端木绯一进书铺就不肯出来了,又额外给自己多淘了好几本棋谱、琴谱和字帖,此刻她怀里抱的一叠书,就是她刚买的。

端木纭看着手里的那册《牡丹记》怔了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贝齿,笑道:“九思班出了新戏,舞阳约了我和妹妹一起去看戏。”

端木纭说着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对了,岑公子,我和蓁蓁过几天要去郊游,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郊游……岑隐本能地想要拒绝,然而话到嘴边,当他对上她那双殷切的眼眸时,出口的话却变成了:“好。”

他怔了怔,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应下了。

端木纭闻言笑得更为愉悦,笑容明艳,“等我和蓁蓁定了时间和地方,我派人去公子府上传讯。”

说话间,她头顶上方的枝叶与花朵随风摇曳,点点金色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头上、脸上轻快地跳跃着。

端木绯看看端木纭,又看看岑隐,总觉得自己有些插不上话,唔,是她的错觉吗?

她歪了歪小脸,一不小心就被一朵从枝头吹落的紫玉兰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识地伸手去抓……

然而,她抓空了,眼睁睁地看着那朵紫玉兰在距离她指尖不到半寸的地方滑落。

端木绯小脸微僵,正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却见一只比她还要白皙修长的手出现在她右手的下方,准确地捏住了那朵粉嫩的紫玉兰,然后往端木绯那边稍稍递了递。

端木绯霎时就把方才的出师不利给忘了,美滋滋地接过了那朵紫玉兰,“岑公子,我的琴做好了,我们去郊游时我弹给你听。”她一边说,一边低头嗅了嗅手中的紫玉兰,满足地眯了眯眼。

岑隐含笑应了,又是随手往空中一抓,拈住了一朵雪白的白玉兰,递向了端木纭。

端木纭长翘浓密的眼睫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如蝶翅扑扇般,迟疑了一瞬,才抬手捏住了那朵白玉兰。

时间似乎凝滞了一瞬。

等端木绯从自己的紫玉兰里抬起头来,就见姐姐的手里多了一朵白玉兰,凑过去闻了闻。

姐妹俩的小脸贴得几乎碰在一起,脸颊上都晕出花瓣般的红晕,娇艳欲滴。

岑隐眸色微深,移开了目光,提醒道:“我记得九思班下午的戏是未时开场,你们现在慢慢地走过去应该也差不多了。”

端木绯掏出袖中的怀表看了看,“姐姐,还有一炷香时间,我们走过去正好。”

岑公子真是细心。端木纭对着岑隐又似一笑。

姐妹俩对着岑隐挥手告别,抱着书册朝九思班的方向去了。

马上的岑隐看着姐妹俩轻快的背影,抬手做了个手势,后方的小蝎立刻就策马上来了,聆听岑隐的吩咐。

风一吹,那本就轻若蚊吟的声音就散了……

已经走到了十来丈外的端木绯和端木纭自然是没听到,姐妹俩说说笑笑地往前走去,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往右拐去,进入龙江街,九思班就在龙江街的尽头,这条街比祁门街还要热闹几分,路上也不乏和姐妹俩一样赶着去看戏的人以及在路边摆摊的小贩。

“官兵来了!”

“前头有官兵来了!”

远处不知道有谁叫了一声,仿佛是一滴水掉落了热油锅般,整条街瞬间就炸开了锅。

那些路边的小贩都慌了,连忙开始收拾东西,有的人似乎早就习以为常,把摊在地上的青布四个角一拉就把货物都裹了起来,跑进了巷子里;有的人手忙脚乱,一不小心就打翻了水果箩,果子骨碌碌地散了一地;也有人是直接推着推车就跑……

一些路过的路人见状停下了脚步,一个青衣妇人拉着一个灰衣老妇问道:“王大姐,这是怎么了?不就是官兵吗?怎么跟见了土匪似的……”

那个灰衣老妇压低声音道:“张家妹子,你是最近才回京城,所以不知道啊。从上个月开始那个什么金吾卫还是金乌卫的,成天在京中各处横冲直撞的,说是是搜查什么匪徒。可是照老婆子看啊,他们才是匪徒呢。”

“是啊,是啊。”旁边一个干瘦的蓝衣妇人也停下了脚步,与她们俩搭话,“那些个什么金吾卫真是蛮横霸道,什么宅子也敢闯,路上看到什么摊位货郎,那被砸了摊子缴了货物也算是小事,就怕人被带走!”

“哎,听说前几天卫国公在城外被匪徒所害,这两天卫国公府正在办丧事呢,京里京外就搜查得更严了。”那灰衣老妇无奈地叹了口气。

端木纭和端木绯正好走过,也听到了,面面相觑。

前方“得得”的马蹄声更清晰了,周围也随之更乱,那些还没收拾好东西的小贩们更急了,慌不择路地横冲直撞……

端木纭小心地护住端木绯避开了一辆板车,正想提议要不要就近先进路边的一家竹编铺子避一避,却听后方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跟着是一队东厂番子出现了。

为首的班头扯着嗓子高声喝斥道:

“怎么闹哄哄的!”

“光天化日之下,都跑什么跑!都给我停下!”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搞得一塌糊涂,成何体统!”

随着这几句斥责,整条街道仿佛冻结了似的,那些小贩那些路人全都一动不敢动,生怕激怒了东厂的人。

不远处的十来个衙差有些尴尬,这些衙差都是京兆府的衙差,因为卫国公之死,奉京兆尹之命在京中各处巡逻,就是生怕最近卫国公府正在办丧事,万一又出什么事,恐怕不好交代。

衙差们也没想到会引来这么大的骚动,哪里还敢在这里巡逻,赶紧灰溜溜地走了。

街上的那些小贩和路人全都站在原处不敢动弹,而那些原本在酒楼的窗户口或者铺子的门口看热闹的人则都默默地把头缩了回去。

东厂的班头对街上的“井然有序”颇为满意,急忙策马踱到了端木绯和端木纭的身旁。

“端木大姑娘,四姑娘,”那班头在马上殷勤地对着姐妹俩拱了拱手,“督主说了,近日京城有些乱,就叫小的几个过来这里瞧瞧,也免得有人冲撞到两位姑娘。”

那三个站在端木纭和端木绯身旁的妇人已然石化,僵立原地,只恨不得原地消失才好。

“劳烦这位大哥了。”端木绯笑吟吟地也对着那班头拱了拱手,又转头对姐姐说,“姐姐,岑公子真是细心。”

端木纭深以为然地勾唇笑了,乌眸璀璨,心道:岑公子待妹妹也很好呢。

端木绯方才的那一声“大哥”把班头吓得差点从马上摔了下来,他可当不起督主的妹妹这声“大哥”。

班头咽了咽口水,连忙道:“四姑娘,您唤我一声小汪就是了。”

端木绯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肯定超过了不惑之年的班头,神色微妙地念了声“小汪”。

小汪以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觉得自己仿佛捡回了半条命,赔着笑又道:“四姑娘,您和令姐尽管在这里逛,当我们不存在就行。”

端木绯还真想逛逛,拉着端木纭进了旁边的竹编铺子,买了一个竹编的书箱,把两人的书都往里头一放。

小汪亲自给端木绯当书童,姐妹俩在一众东厂番子的护送下,在整条街的路人那怪异的目光中,慢悠悠地来到了街尾的九思班。

小汪留了两个东厂番子在街上巡视,自己带着剩下的人离开了,街上的其他人见东厂只是巡视,没有抓人的意思,渐渐地放松了下来,该吆喝的吆喝,该赶路的赶路,该买的买……龙江街又恢复了原本的热闹。

九思班中,舞阳已经到了,就在二楼的雅座中,对着刚进戏班的端木纭和端木绯招了招手。

姐妹俩打发了迎客的小二,熟门熟路地自己上了二楼,进了正对戏台的一间雅座。

“阿纭,绯妹妹,你们可总算来了。”舞阳笑吟吟地抱怨了一句,随手放下了手里的书册,目光落在端木绯手里的那个竹编书箱上,“你们买什么了?”

说到这个话题,端木绯来劲了,兴致勃勃地打开了刚才买的那个竹编书箱,把她从书海斋淘的那些琴谱、棋谱等等的一本本地拿给舞阳看。

最后,端木绯翻出了压在最下面的那册《牡丹记》,放在了端木纭的跟前,正好与舞阳的那一册一模一样。

舞阳挑了挑眉,和端木纭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莞尔一笑,“都说这出戏不错,曲折离奇,本宫就先买来翻翻。”

“不错的话,那我下次再陪涵星表姐来看,”端木绯笑眯眯地说道,“免得她抱怨我们撇下她来看戏。”

今天,端木绯是特意带端木纭出来散心的。

自从皇觉寺回来后,这都快半个月了,端木绯总觉得端木纭有哪里不对劲,时常心神恍惚,不时坐在窗边发呆,还打翻好几次茶盅和果盆,昨天甚至还不小心拔了小八哥的羽毛,以致小八哥到今天看到端木纭还吓得躲得老远。

端木绯觉得是端木纭十有八九是被吓到了,正好舞阳说要看戏,就怂恿着她一起出来了。

说话间,一楼大堂的锣鼓敲得震天响,代表下午的戏开场了。

两个浓妆艳抹的戏子咿咿呀呀地粉墨登场,九思班的花旦无论扮相,还是唱功,都是一等一的,声音婉约动听,把周围的看客都吸引了过去。

三人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戏。

这出《牡丹记》说的一个年轻的李举人在去白龙寺上香时,偶遇了在寺中赏牡丹的程姑娘,一见钟情,询问之后才知道程姑娘是知县家的长女。李举人请母亲上门求亲,然而程知县的夫人嫌弃李家只是个耕读之家,拒了这门亲事,说除非李举人能得中状元,否则绝无可能。

李举人为了心上人毅然赴京赶考,还真的高中状元。

可是没等他回乡,就听闻了程大姑娘落水身亡的事,李状元痛不欲生,程夫人后来把自己的次女许配给了李状元。程二姑娘过门两年未曾有孕,李状元又纳了表妹温姑娘为平妻。

又是两年过去,李状元带着妻儿去江南赴任,却偶遇了一个长相与程姑娘极为相似的妇人洪夫人。李状元本以为人有相似,可是温氏却惶恐不已,一次趁着洪夫人去上香,意图用剪刀刺杀对方。

洪夫人受了刺激,忆起了往事,原来洪夫人就是当年的程家大姑娘,三年前是温氏把她推下了河,她落水后失去了记忆,直到此刻记忆方才恢复。

温氏形容癫狂,说都是程大姑娘无耻,夺人所爱,说她和李状元自小指腹为婚,可是因为程大姑娘,李老夫人和李状元就把当年的婚约当做戏言,她不能让任何人抢走李状元,还有如今是李夫人的程二姑娘下跪求洪夫人原谅温氏。

戏台上,闹哄哄的,温氏撕心裂肺地哭喊着,那狰狞如恶鬼的模样令得满堂寂静,雅座中的端木纭神情怔怔地看着温氏,眼神恍惚了一下,不禁把温氏和另一张扭曲如恶鬼的脸庞重叠在了一起。

戏楼中的声音已经离她远去,只剩下了彼时耿听莲那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你难道还想假装你不知道岑隐喜欢你吗?!”

在温氏的磕头声与李夫人的抽噎声中,这第三折戏落幕了。

刚才的第三折可说是本戏的高潮,不少看客都看得津津有味,有人说“斥李家悔婚”,有人叹“这温氏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也有人说“洪夫人才无辜,遭了无妄之灾”云云,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好不热闹。

端木绯见端木纭的茶杯空了,就殷勤地给她添茶,却见端木纭的眼神有些恍惚,目光还落在那个空无一人的戏台上。

端木绯倒茶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有些奇怪地动了动眉梢。明明刚才姐姐的精神看来挺好的,怎么忽然又感觉不太对劲呢?

舞阳抿了两口茶,想着方才的戏,忍不住感慨地咕哝道:“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

这才三个女人,就足以唱一台大戏,更别说是后宫中三千佳丽只围绕着一个皇帝了。自小,舞阳可没少见那些嫔妃斗得死去活来,一尸两命的事更是屡见不鲜。

后宫中除了皇后以外,也没什么舞阳眷恋的了。

舞阳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浅笑,神情淡淡地说道:“本宫现在是越来越懒得回宫了,一个人住挺好的,清净。”

说着,舞阳看向了坐在她对面的端木纭,“阿纭,本宫记得你说你要买宅子的,你要不要跟本宫做邻居?”

端木纭怔了怔,这才回过神来,含笑道:“我已经买好了宅子,就在中辰街的金鲤胡同。”

一听那宅子在中辰街,舞阳立刻就体会到了端木纭的用意,金鲤胡同距离安平长公主府也不过是步行半盏茶的距离。

端木纭还在继续说着:“那宅子有些旧了,我正找人改建,等修好了,再请你和涵星表妹过去玩。”

“不着急,慢慢重修就是了。”舞阳意味深长地说着,笑眯眯地朝端木绯看了一眼,反正端木绯才十二岁,等她出嫁至少还有两年半呢。

“阿纭,你和绯妹妹什么时候有空去本宫那里住几日啊?”舞阳话锋一转,眉飞色舞,“去了本宫那里,你们什么都不用操心,想干嘛就干嘛,我们可以睡在船上看夜空,可以尽情纵马,可以一醉方休……”

端木纭听着有些心动,以前在北境时,父亲和母亲从来都不拘着她和妹妹,她们姐妹就像那些北境的姑娘家一般活得尽情肆意。

舞阳对端木纭眨了眨眼,意思是,以后等你搬到自己的宅子里,自然就不用被其他人拘束,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

舞阳又想到了什么,笑眯眯地转头试图勾引端木绯:“对了,绯妹妹,在本宫的公主府,你想睡到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

端木绯一听想睡多久就可以睡多久,眸子登时就亮如星辰,期盼地看向端木纭,却发现姐姐又跑神了……

“姐……”端木绯想说什么,却听她身旁的舞阳“咦”了一声,俯视着楼下的大堂,右眉微挑。

端木绯下意识地顺着舞阳的目光往下看去,只见一个身穿墨绿色翻领长袍的异族男子跨过门槛,进了戏班,男子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穿着火红色绣花长袄的异族少女,身上的铃铛随着她的步履叮当作响。

这父女俩无论是衣裳还是头上的毡帽、首饰,都与中原人迥然不同,难免引来了一些看客打量的目光。

舞阳和端木绯都一眼认出了来人是华藜族的阿史那亲王和他的女儿克敏郡主,不由面面相觑,第一个念头都是,他们怎么会来这里?

阿史那的目光在楼下的大堂里扫了一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等他往二楼往来时,很快就看到了其中一间雅座中坐着大公主舞阳和端木家的两位姑娘,脸上顿时一喜。

阿史那粗鲁地推开了迎上了的小二,对着女儿说了一句后,就“蹬蹬蹬”地快步上了楼,目标明确地带着女儿来到了端木绯她们所在的雅座中。

“大公主殿下。”阿史那对着舞阳拱了拱手,一旁的克敏郡主把右手放在胸口微微躬身,也行了礼。

“王爷,郡主,”舞阳笑眯眯地看着阿史那父女俩,故意道,“真是巧啊,原来王爷喜欢看戏。”

“是小女喜欢热闹,与臣说,这中原的戏有趣得很,臣就跟着小女来凑凑热闹。”阿史那赔笑道,急切讨好地看向了端木绯,用熟稔的口吻说道,“端木四姑娘也跟小女一样喜欢看戏啊。”

说着,阿史那对着女儿使着眼色,“克敏,还不给端木四姑娘见礼,你们年纪差不多,以后可要多亲近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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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又是一万字哦,甜了吧?

412求情

克敏郡主眼帘半垂,右手的手指在手背上轻轻地摩挲了两下,似有几分不情愿,但迟疑之后,还是落落大方地上前了一步,笑容满面地用一口标准的大盛语说道:“端木四姑娘,中原的戏可比我们北境要精彩多了,让我欲罢不能。”

阿史那含笑看着女儿和端木绯,眸子里灼热而殷切。

克敏郡主当然不是真的喜欢看戏,这也不是一场“偶遇”,是阿史那特意带着女儿来这里找端木绯的。

皇觉寺的事后,皇帝要削阿史那的爵位,夺他的封地,阿史那束手无策,只能去卫国公府求耿海帮忙,当时耿海父子俩说只要他做一件事,保证他可以保住他华藜族的封地。

那之后,阿史那在千雅园里胆战心惊,辗转难眠,结果没等来耿海的进一步指示,却等来了耿海的死讯。

阿史那觉得自己完了,封地和爵位恐怕是都保不住了。

阿史那早就后悔了,在他看到岑隐的肩膀上没有胎记的那一刻,就觉得岑隐应该不是薛昭,心里其实怪耿海误导他,才把他置于如今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其实一点也不想牵扯到这件事里,退一万步说,就算岑隐是薛昭又如何,当年的他才多大,根本不可能知道是自己告的密。

现在连耿海都死了,阿史那就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他想找人商量,又不知道该找谁,还是儿子莫隆提醒他不如去向岑隐示弱吧,向岑隐投诚,只要能保住封地和爵位。

事到如今,阿史那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当天就去找了岑隐,他都做好了打算,无论岑隐提了什么条件都行,甚至他可以把女儿送给岑隐为妻为妾伺候左右,没想到最后连东厂和岑府的门都进不了。

岑府的门房傲慢地表示,这京中上下要求见督主的人多着呢,见不见那得看督主乐不乐意,还说什么要是个阿猫阿狗的,督主都得见,那岂不是污了督主的眼!

阿史那心里自是屈辱万分,可也只能忍了,谁让虎落平阳被犬欺呢,他连着几日去岑府,可还是没见着岑隐,心急如焚,生怕皇帝一旦下了旨,就再没转圜的余地了。

阿史那在京中打听来打听去,才知道岑隐有一个义妹,是端木首辅家的四姑娘,很得岑隐的宠爱,就带这女儿急匆匆地找来了。

虽然费了一番波折,总算是见到了人,也算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阿史那在心里对自己说,他那黝黑的方脸上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试图和端木绯套近乎:“听闻端木四姑娘小时候也是在北境长大的,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再去北境玩……”

阿史那一边说,一边把右手伸入袖中,打算拿出一件和田玉佩讨好端木绯。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阵上楼的脚步声传来,随即,两个东厂番子出现在了雅座的门口,其中一人走了进来,笑呵呵地对端木绯拱了拱手,“四姑娘,这两人是不是打搅您看戏了?”

当他的目光看向阿史那和克敏郡主时,眼神就变得凌厉起来,“四姑娘在此看戏,闲人勿扰,请。”

他的语气听着还算客气,伸手做请状,神情之间流露出完全不许人拒绝的气势。

克敏郡主脸上的笑意登时就僵住了,右手的指尖微微掐进了左手的手背上,恨不得转头就走。

“端木四姑娘……”

阿史那还想说什么,但是两个东厂番子根本不给他再往下说的机会,半推半就地就把他和克敏郡主给“请”走了。

阿史那父女俩就这么被“请”出了戏楼,两个东厂番子一左一右地守在了门口,一副闲人免进的架势。

阿史那的头都开始疼了,他当然也可以硬闯,可要是这两个东厂番子回头去找岑隐告状,那自己岂不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阿史那眉头紧蹙,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现在整个京城,能帮他渡过这次危机的也只有岑隐了。

当年他殚精力竭,付出了那么多才拿到这个爵位,怎么能就这么失去呢?!

阿史那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周围的路人来来去去,却映不入他眼中,他浑浊的瞳孔明明暗暗地变化不已,过去的记忆飞快地在眼前闪过……

他的妹妹镇北王妃火黎与他乃是异母兄妹,他们兄妹之间一向并不亲近,与火黎关系最为亲近的是和火黎同父同母的长兄吉萨,也因此吉萨与镇北王府的关系也非常亲近,经常往来,父王更是对镇北王薛祁渊十分赏识,视这个女婿如亲子般。

当年,是他无意中看到了镇北王府和父王的信件往来,才知道了镇北王府打算“起兵”的事,彼时,他就觉得父王、薛祁渊他们简直是疯了,区区北境军怎么可能与今上的几十万禁军对敌?!

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也许对他而言,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他是庶子,生母早亡,自小他就知道王位是属于大哥的,哪怕他不比大哥差,可就因为他的出生比大哥差那么点,就得屈居于大哥之下,只能一辈子对着大哥卑躬屈膝,他不甘!

他想到了今上。

今上本来也不过是个庶子,剿灭伪帝,“拨乱反正”,才能登上这至尊之位,成为天下之主,他何不仿效呢?!

他悄悄地派亲信快马加鞭地去了京城,给今上送了一封密信,信中把薛祁渊给父王的那封信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包括他们计划何时起兵。

之后的日子,极为漫长煎熬,当镇北王府覆灭的消息骤然传来,父王悲痛不已,卧病不起,当皇帝派来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兵临他华藜族时,北境的局势已是尘埃落定。

数万大军下,华藜族的那点兵力是那般渺小,彼时父王病重,他暗中说动了族中长老,让他们以父王的名义废世子,以此讨好朝廷,免得皇帝降罪华藜族。

一年后,父王病逝,他就成了名正言顺的族长,世袭的亲王。

这些年来,他安享荣华富贵,本以为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这一趟来京城朝贺竟然会变成这样……

他不甘心啊!

他什么也没做,怎么就来了这么一场无妄之灾!……都是耿海害他!

阿史那的额角青筋乱跳,五官有些扭曲。

“父王……”克敏郡主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手指在手背上的点点红印上抓挠着,“我们回去吧。”

阿史那又僵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上了马,父女俩策马而去。

戏楼里又响起了锣鼓声,《牡丹记》的第四折开场了,几个戏子再次登场,戏台前的笙乐声把外面的马蹄声压了过去。

雅座中的舞阳看了一眼街道上那两匹一闪而过的黑马,皱了皱眉,沉声道:“这华藜族的王爷是怎么回事?”舞阳当然不信这只是一场单纯的“偶遇”。

端木绯抿了两口花茶,放下手里的茶杯,笑眯眯地随口道:“也许是因为卫国公过世了吧。”

舞阳怔了怔,想起了大年初一在宫宴时阿史那和耿海一唱一搭地当着父皇和百官演了一出好戏,若有所思地动了动眉梢。

原来如此。

“也难怪他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舞阳嘲讽地勾唇道,“没了耿海撑腰,阿史那现在恐怕是担心岑隐会秋后算账吧,毕竟谁不知道岑隐这个人睚眦必报。”

舞阳说得是“睚眦必报”,但是听在端木纭耳里却是另一种意思,心有戚戚焉地直点头:“岑公子一向恩怨分明。就像东厂办事也一向是明理得很。”

端木绯差点被口水呛到,急忙捧起茶盅,默默饮茶,心道:姐姐高兴就好。

舞阳还在想阿史那,戏谑地挑了挑眉梢,“你们说,这个阿史那这么‘喜欢’唱戏,怎么就不来九思班学艺呢?!”

什么唱戏?!端木纭越听越糊涂,她没有参加大年初一的朝贺,知道当日地龙翻身,知道当日皇帝曾赶去太庙祈福,却不知道宫宴上发生的细节。

“阿史那亲王跟卫国公到底做了什么?”端木纭不解地问道。

这事也不是什么机密,舞阳随口就把当日的事说了,包括阿史那言辞凿凿地说岑隐与镇北王妃火黎郡主十分相似,暗示岑隐与镇北王府之间关系匪浅。

说起镇北王府,端木纭的眸光微闪,捏着茶杯的素手下意识地微微用力,想起了一些往事。

镇北王府出事时,她才三岁,蓁蓁还没出生,那段时日,原本平和宁静的北境忽然间就变天了。

由于北境没了镇北王府坐镇,北燕人的野心又被撩动了,他们开始试探地对边境的一些城池发出一波波的进攻,接下来的半年中,扶青城里经常有逃亡逃难的流民南下,父亲和城中其他官员每天都忙忙碌碌,安置难民,开仓放粮。

彼时,娘亲与一些夫人常常施粥,连带府里也过得紧衣缩食。

因为城里乱,她也被拘在府里,好久没出门,只记得好像有一次城里有个灯会,为前方死去的将士和百姓祈福,母亲带着她去河边放莲花灯……

那一夜的扶青城灯火通明,是那么美丽,美丽中却又透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哀伤。

三岁时的很多事端木纭都已经不记得了,可是那一晚发生的一幕幕却朦胧地映在她脑海中。

偶尔午夜梦回时,她会梦到那一盏盏璀璨的莲花灯如漫天繁星般,在莲花灯下,她似乎还遇到了谁……

端木纭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很快就回过神来,看向端木绯正色叮咛道:“蓁蓁,像这种人,你不必去理会他。”

端木绯一向唯姐姐之命是从,乖顺地应了。

端木纭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端木绯柔软的发顶,长翘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心道:岑公子那么好的人,无论他是不是镇北王府的世子,任何想要害他的人,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人。

戏台上,那几个戏子唱得更热闹了,有的吵嚷,有的哀求,有的流泪,有的不知所措……

端木绯的手指随着乐声的节奏点动着,看着下方菜市场一样的戏台,兴致勃勃,她最喜欢看热闹了。

戏班里,人来人往,有人进来,就有人出去,雅座外的走廊上隐约传来了男子的交谈声。

“王兄,你怎么现在才来啊!这戏都唱到第四折了。”其中一人粗声抱怨了一句。

“张兄失礼失礼。”另一个温和的男音歉然道,“我也是路过卫国公府时,刚巧看到来搬圣旨的天使走了,路边的人说得正热闹,就听了几句。”

卫国公去世的消息是这两天是京城中的一件大事,京城上下都听说了,戏楼中也有其他人闻声朝这说话的二人望去。

第一个粗嘎的声音有些好奇地问道:“王兄,听你这口气莫非皇上下的这道圣旨还有什么门道?”

“那是。”那王公子神秘兮兮地稍微压低了嗓门,“圣旨上说了两件事,第一件是让耿世子承爵,还有一件事就是皇上要迎卫国公府的五姑娘入宫为妃。”

这一句话雅座里的三位姑娘都听到了,注意力从戏台上移开了,端木绯差点没被嘴里的茶水呛到。

三个姑娘哑然地面面相觑,神色有些微妙,端木绯的大眼眨巴眨巴,仿佛在问舞阳,你听说过没?

舞阳惊讶地摇了摇头,她昨日才进过宫,倒是没听皇后提过。

门外的两人还在继续说着,那张公子惊讶地叹道:“卫国公府的五姑娘岂不就是那天命凤女?!”

那王公子啪地收起了手里的折扇,形容十分激动,“国有难,应了!天命凤女,也应了!张兄,你说皇上膝下无嫡子,说不定这大盛未来的天子要出在耿家呢!”

“没准。”张公子唏嘘地直点头,“那位孙真人还真是有通天之能啊!”

这两人一边说,一边进了隔壁的一间雅座,很快,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雅座里,安静了几息。

舞阳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忍不住轻声嘟囔一句:“耿听莲身上的烧伤可不轻……父皇的心还真是大。”舞阳也知道耿听莲在皇觉寺纵火的事,对她的下场没有一丝同情。

是啊,都烧成这样了……

端木绯也在心里咕哝着,脑子不受控制的转动起来,她想到了封炎和岑隐,想到了耿海,想到了耿海的“死”……

一点点的线索如那散落的珍珠般瞬间都串在了来,端木绯的眼眸一下子就瞪得浑圆。

她默默地垂首,默默地举杯,把茶杯中剩下的大半杯茶水一口气灌入腹中,神情间有些欲哭无泪,恨不得捶一下自己的脑袋。

她真是学不乖,又没事瞎想那么多……

她什么也不知道,她还是看戏,看戏就好。

端木绯脑子放空,又朝下方的戏台看去,然后傻眼了。

不知何时,乐声止,戏台上的五六个戏子排成一排正给周围的看客们施礼,周围的爆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啪啪啪……”

端木绯却是懵的,缓缓地眨了眨眼,话说,《牡丹记》的结尾到底是什么?……没事没事,反正她过两天还要陪涵星过来看一遍。

现实原比这戏本子更精彩,四月二十八日,皇帝迎了还在热孝的耿听莲进宫,封为庄妃。

耿庄妃进宫后入主了景阳宫,景阳宫那可是东六宫之一,皇帝对其的看重可见一斑,平静了许久的后宫随着她的到来,泛起了些许涟漪。

当天,京城上下、宫里宫外的目光都紧盯着耿听莲,街头巷尾都在讨论这个话题。

据说,皇帝赏赐了耿庄妃不少奇珍异宝,名贵的滋补药材。

据说,皇帝怜耿庄妃刚刚丧父,特意在景阳宫给她修建了一个小佛堂,成全她的一片孝心。

据说,皇帝对耿庄妃恩宠无限,许是很快就要有小皇子了……

这些都是碧蝉出门时打听到的街头巷尾的传言,她说得绘声绘色,端木绯左耳听,右耳出,听过也就算了。

今天的天气不错,姐妹俩坐在湛清院的几株柳树下,一边下五子棋,一边商量出门郊游的事。

“姐姐,我昨晚看过天象了,”端木绯一边说,一边把玩着手里的一枚白子,冰凉的棋子在左手的手背上随意地摩挲了两下,“三天后的天气很好,晴空万里。之后,怕是时不时就要下雨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把手里的那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那就三天后吧。”端木纭含笑道,放下一枚黑子,吩咐紫藤道,“紫藤,你去给岑府那边递张帖子……还有封公子那边。”

“是,大姑娘。”紫藤福身领命,退下了。

端木绯又紧接着放下白子,端木纭也看了出来,“咦”了一声,刚刚那枚白子一下子让棋盘上断断续续的白子一下子串联了起来,而且还是“一箭双雕”。

“承让承让。”端木绯抬手挠了挠脖子,美滋滋地从棋盘上收起了九枚白子,那星罗棋布的棋盘上登时就高下立现。

“姐姐,前几天我在书海斋淘的那张残谱,我昨晚已经补全了,正好去郊游的时候,我带上我的琴,我们一起去翠微湖,我弹给你们听好不好?”端木绯兴致勃勃地提议道,感觉自打上次去东营湖那边打马球后,她就被拘在京里快两个月了。

不过……

端木绯忽然想到了什么,身子一僵,她新制好的那把琴还没取名呢?

到底取什么名字好呢?

端木绯下意识地抬手挠了挠下巴。

“蓁蓁!”端木纭忽然把头凑了过来,微微蹙眉道,“我看你脖子有些红……你一直在挠自己?是痒吗?”

她一边说,一边仔细地看着端木绯的脖子、下巴、头皮,发现头皮的边缘长出了一个个浅红色的斑疹,约莫米粒大小,那些斑疹周围的肌肤上还有一道道浅浅的挠痕……

绿萝和碧婵闻言也朝端木绯的脖子凑了过去,想到了什么,绿萝第一个脱口而出:“水痘?……姑娘难道是出痘了?!”

一句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湛清院都骚动了起来,那些丫鬟婆子都围过来看,皆是面色微变。

这出痘可大可小,弄不好就会身上留下痘疤,不可小觑。

端木纭双目圆睁,脸色微微发白,她也想到了水痘,连忙吩咐道:“快,赶紧去请大夫!”

有一个小丫鬟连连应声,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湛清院。

“蓁蓁,你可不能再挠自己了。”端木纭起身拉住了端木绯的右腕,往屋子的方向走,“我们先进屋去吧。”

她心里着急,身子正好装在了石桌上的棋盘上,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一下子就乱了,还有七八枚棋子哗啦啦地掉了下去,滚了一地……

端木纭早顾不上这些了,心里自责不已:妹妹出水痘了,可是她居然现在才发现。

“呱——”

树上的小八哥看到了,兴奋地展翅俯冲下来,叼住了其中一枚黑子,它得意洋洋地叼着那枚黑子在端木纭和端木绯的头上飞了半圈。

端木绯忍着脖子上传来的瘙痒感,心里默默地叹气:出痘三天可好不了,这下郊游是去不成了。

在小八哥激动的“呱呱”声中,众人簇拥着姐妹俩进了屋,张嬷嬷对于应对水痘也很有经验了,把屋里屋外服侍的下人分成了两种,一种是得过水痘的,另一种是没得过的,这后者全部被撵出了屋,让她们赶紧到后头的屋子用艾草水洗洗,再离开。

小八哥和小狐狸反正也不会感染上人的水痘,也就没人去理会它们,一鸟一狐都被眼前的这场混乱给惊住了,面面相觑,眼神里都写着相同的疑问,这到底是怎么了?

在一片喧闹的气氛中,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夫拎着药箱随着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来了。

这才短短不到两盏茶的功夫,端木绯脖子上那种细小的红疹又多了一些,颜色也更深了。

“何大夫,”端木纭对这位经常来端木府的老大夫也十分熟悉了,干脆明了地说道,“劳烦您替我妹妹看看,她应该是出痘了。”

屋子里张嬷嬷、碧蝉几人都后退了几步,把空间让给了何大夫。

何大夫在端木绯的身旁坐下,望、闻、问、切,周围静悄悄的,其他人皆是微微屏息。

这水痘是常见的毛病,何大夫很快就得出了结论,蹙眉道:“四姑娘确实是出痘了,而且稍微有些发热,这也是出痘的常见症状。”

顿了顿后,何大夫就接着道:“这痘一出,短则七、八日,长则十天半个月,这段时日可要精心照顾,千万不能把水疱给挠破了……我赶紧给四姑娘开一张方子,再写一张需要注意的事项。大姑娘,四姑娘,二位也别太担忧了,四姑娘年纪小,得了水痘也易痊愈。”

端木纭哪里能不担忧,她现在只觉得心口像是压了一座山似的,心里只庆幸自己小时候出过痘,她急忙吩咐张嬷嬷带着何大夫去写方子。

大夫下去了,屋子里却更忙碌了。

端木纭让丫鬟把內室全部收拾了一遍,又换上了新的床帐被褥,自己则亲自给端木绯修剪了手指甲,嘴里是千叮咛万嘱咐。

“蓁蓁,你待会擦擦身子就上榻去歇着。”

“你要注意,再痒都不可以挠自己……你要是觉得难受的话,掐我好了。”

“你放心,我得过水痘,不会再染上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端木纭说一句,端木绯就应一句,其实她除了觉得有些痒、脸颊稍微有些热以外,没有感到什么异样。

端木绯笑得乖巧极了,那可爱的样子仿佛在说,姐姐,我都听你的。

413心安

无论是以前的楚青辞,还是如今的端木绯,都是一个最配合的病人,基本上,端木纭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擦澡、上榻、喝药、吃粥……她脸上一直笑吟吟的,还会反过来安慰端木纭:“姐姐,只是出痘而已,你也出过的。”

从前,她没有出过痘,她从小身体不好,祖父祖母把她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生怕有半点意外。但她也见过府里的姐妹们出痘,最多也就是发个烧,七八天就能好。

端木纭却笑不出来,“蓁蓁,你要是不舒服,可要告诉我。”

张嬷嬷和碧蝉等丫鬟也是提心吊胆,他们都能注意到端木绯的身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斑疹,浅红,朱红,深红……那种不健康的红色看得人心里发毛。

连小八哥和小狐狸都意识到了端木绯有些不对劲,变得安静了下来。

见端木纭眉宇紧锁,端木绯灵机一动,撒娇地说道:“姐姐,我身上有些痒,姐姐你给念书听好不好?”

这倒是个转移注意力的好主意。端木纭立刻就应了,问道:“蓁蓁,你想听什么?”

端木绯想了想,伸出一根食指,笑眯眯地说道:“《牡丹记》。”上次在九思楼没能把《牡丹记》看完,干脆就让姐姐念给她听好了。

端木纭立刻就吩咐紫藤去取她上次买的那册《牡丹记》,然后按照端木绯的要求从第一折开始念起。

屋子里只剩下了端木纭一人的声音,她吐字清晰,读书的语速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娓娓道来的节奏。

端木绯侧耳倾听,满足地眯着眼,慢慢地喝着水,一杯又一杯。

她身上的斑疹还在持续地变多,身上随之越来越痒,浑身上下热烘烘的,不太舒服,心头一种烦躁的感觉慢慢地升腾而起……

不知不觉中,黄昏降临了,外面的天空一片昏黄,带着一种黑暗即将来临的压抑。

“蓁蓁……”

即便是端木绯极力压抑,她身上释放的那种焦躁的气息还是自然而然地释放了出来,端木纭担忧地放下了手里的那册《牡丹记》,担忧地看着妹妹。

张嬷嬷也凑过来,仔细地上下打量着榻上的端木绯,忧心忡忡地说道:“这发痘期最难熬了,您觉得怎么样?”

张嬷嬷觉得端木绯的脸似乎又红了一些,抬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脸色更为难看,“四姑娘烧得更厉害了……快,快备水!”

发热、头疼、倦怠、呕吐等等这些本来就是出痘会有的初期症状,张嬷嬷立刻就令丫鬟取来了盆水来,仔细地给端木绯冷敷额头,又不时喂她喝温水。

即便是她们再小心谨慎,做了一切她们能做的,端木绯的额头还是越来越烫,身上的体温也越来越高,脸颊红彤彤的,就像是喝了酒似的。

“蓁蓁。”看着妹妹这副样子,端木纭越来越慌,吩咐紫藤道,“快去请何大夫。”

端木绯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来,感觉浑身的皮肤像是火烧似的,现在无论是坐着,横躺,侧躺……都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此刻,天色早就黑了,繁星密布夜空,已是月上柳梢头了。

外面早就宵禁了,但是凭着首辅府的面子,紫藤还是顺利请到了人,这已经又是半个时辰后了。

“咣!咣!”

府外传来了二更天的锣声,响亮刺耳,在这寂静的夜晚,仿佛一记记重锤硬生生地敲打在人的心口上,令人感觉有些忐忑。

何大夫显然是被人从榻上唤起来的,头发还有些凌乱,睡眼惺忪。

“何大夫,我妹妹刚才烧得晕过去了,劳烦大夫赶紧替她看看。”端木纭彻底慌了神,暗自懊恼,觉得她今天就不该让何大夫走的。

何大夫不敢轻慢,快步走到榻边的小杌子上坐下,给端木绯搭了脉,又看了看她手上的斑疹,那些红斑疹的表面已经开始形成了一些水疱,看得周围的丫鬟们倒吸了一口冷气。

何大夫面沉如水,赶忙又给开了方子。

他早有准备,因此是带着草药来的,给下午开的那方子稍稍又加了两味药后,就让丫鬟下去煎药。

等丫鬟煎好药,又一点点地喂了昏迷不醒的端木绯喝下后,已经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四姑娘的烧还是没退。”张嬷嬷反复试了试端木绯额头的体温,看着她昏迷不醒的睡脸心疼极了,“何大夫,您快想想办法啊!”

发着高烧的端木绯此刻嘴唇苍白干裂,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张嬷嬷以帕子给端木绯擦着汗珠,碧蝉则不时以棉絮沾水给她润润干裂的嘴唇。

端木绯时而眉头微蹙,时而又樱唇微动,似乎在呢喃呼唤着什么。

端木纭心疼极了,只觉得像是什么在剜着她心口般疼痛难当,她压下心口的酸楚,力图镇定地看向何大夫,问道:“何大夫,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替我妹妹退烧吗?”

何大夫以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忐忑地说道:“端木大姑娘,我还很少有见到像四姑娘这种年纪出痘这么凶险的,一般来说,十七八岁以后的成年人症状会比较严重,凶险些……”可是四姑娘也才十二岁而已。

何大夫又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端木绯,提议道:“端木大姑娘,要是可以的话,姑娘不如还是去请太医来看看吧。”

端木纭眉头紧皱,面沉如水。

照理说,首辅府没有请太医的资格,就算端木宪去求皇帝赐太医,那至少也要到明天天亮后了。

而现在才二更天而已。

“姐姐……”

昏迷的端木绯隐约地呢喃出声,一会儿叫着姐姐,一会儿叫着爹爹,一会儿又叫着娘亲……

她红得出奇的脸颊因为瞳孔微微扭曲,低低地呻吟着,小脸上掩不住痛苦与煎熬。

端木绯这一声声叫得张嬷嬷眼眶都红了。

下一瞬,就见端木纭霍地站起身来,抛下一句:“张嬷嬷,你在这里守着蓁蓁,我去想办法请太医。”

话音未落,端木纭已经大步流星地打帘出了內室,一路出了湛清院,直接去了马厩。

她从马厩里把霜纨牵了出来,骑上马就要出府。

这时,已经是三更天了,更夫一边打更,一边慢慢悠悠地叫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锁好门窗,注意防盗。”

这深更半夜的,端木纭要出门,门房肯定要拦:“大姑娘,这都三更天了,不如……”

“让开!”端木纭冷声给了两个字,门房吓得咽了咽口水,只能侧身让开了。

这两年,端木纭管着府里的内务,在府中上下积威已重,门房哪里敢硬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端木纭策马从东侧角门出去了。

门房抓耳挠腮,朝端木纭远去的背影看了看,赶忙走回门内,使唤了一个门房婆子赶紧去禀老太爷,心里后悔不已,他刚才应该问问大姑娘这到底是要去哪儿的!

“得得得……”

三更天,夜空漆黑如墨,四周那些府邸的早就都熄了灯火,陷入一片黑暗与寂静中,唯有天空中的明月与繁星照亮前路。

半夜的街道上因为宵禁空无一人,从巷子里走出的更夫看着一个姑娘骑着一匹白马飞驰而过,吓得踉跄地退了好几步,几乎怀疑是刚才那是女鬼。

端木纭根本就没注意那更夫,她现在只想加速,再加速……在一条条空旷的街道上,如闪电般飞驰着。

一炷香后,端木纭就看到写着“岑府”二字的灯笼出现在前方,她脸上一喜,一夹马腹,身子伏低,霜纨也跑得更快了。

她很快就在岑府的大门口停下了马,利落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然后叩响了一侧角门。

“咚咚咚……”

周围万籁俱寂,这叩门声显得十分响亮刺耳。

“来了来了……”

不一会儿,门的另一边就传来了门房不耐烦的声音,跟着“吱呀”一声,角门被人从里头打开了,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门房探出头来,黝黑的脸庞上睡眼惺忪,不悦地说道:“谁啊?三更半夜扰人清静……”

端木纭对着门房拱了拱手,连忙道:“这位大爷,我有事要找岑公子!”

门房神情有些古怪,这岑府中就一个人姓岑,对方要找的人自然是督主,这还从来没人敢大半夜地敲岑府的门说要见督主!

这要是来敲门的是别人,门房就直接甩门了,但他认得端木纭,知道这位姑娘是端木四姑娘的姐姐,而端木四姑娘那可是督主唯一的义妹啊。

门房定了定神,还算客气委婉地说道:“端木大姑娘,这天色晚了,督主肯定歇下了……”除了皇帝以外,谁有那个胆子把岑督主从被窝里挖出来啊。

“我妹妹病了……劳烦你去通禀岑公子,就说我妹妹病得厉害。”端木纭正色道。

什么?!岑督主的义妹病了?!门房心里一惊,面色也随之变了,连忙说道:“劳烦姑娘在此稍候,小的这就让人去通禀一声。”谁不知道岑督主对这个义妹视若亲妹,这情分非同小可。

门房说是通禀,其实是让婆子跑去请示了小蝎,小蝎一听,当机立断就去了岑隐的书房。

都三更天了,但是岑隐却还没有歇下。

他身着一身霜色中衣,鸦青长发直披散到腰际,头发上还散发着些微的湿气,正坐在书房内室的窗边慢悠悠地翻着手里的一册书,一页接着一页。

小蝎匆匆进屋时,一眼就瞥到了那蓝色的封皮上赫然写着三个字《牡丹记》,他若无其事地上前,简明扼要地禀道:“督主,端木家的大姑娘来了,说是四姑娘病了。”

岑隐眉心微蹙,放下了手里的书册,吩咐道:“快去迎!”

“是,督主。”小蝎连忙领命,快步退了出去。

岑隐随手拿起一根月白色的丝带把头发束了起来,又拿起一件月白直裰穿上,跟着就出了书房,朝着大门方向去了。

庭院里点着一盏盏灯笼,密密麻麻,如萤火般照亮了前路。

穿过一条曲折的游廊,又穿过一道月洞门,岑隐就看到端木纭急匆匆地随小蝎朝这边走来,银色的月光下,披着丁香色斗篷的少女行色匆匆,眉宇紧锁,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不安与焦急的感觉。

“岑公子。”端木纭一看到岑隐,略显激动地唤了一声,走得更快。

她一着急,就没注意脚下,右脚被脚下一块微微凸起的鹅卵石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往前摔去……

“小心。”岑隐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准确地一把抓住了端木纭的右小臂,又在她的左手肘上扶了一把,端木纭就稳住了身形。

夜风习习,吹得二人的头发凌乱地飞舞着,岑隐的一缕青丝在夜风中不经意地拂上端木纭的脸颊,两人之间相距不过咫尺,近得端木纭可以看到他的发梢还带着些微的湿气,近得端木纭的鼻尖隐约可以闻到他身上飘来的皂角味混合着熏衣袍的檀香。

端木纭傻傻地与岑隐四目对视,乌黑的双眸因为这个意外而微微瞠大,心跳如鼓,砰砰地回响在耳边。

岑隐从来只见过落落大方、直爽干练的的端木纭,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般手足无措的样子,眸色微深。

他几乎可以感觉到指下少女的手腕在微微地颤抖着……

“端木姑娘,别急,有事慢慢说。”岑隐看着她乌黑的柳叶眸柔声道,他松开了端木纭的手腕,待她站稳后,就往后退了一步。

清凉的夜风中,他温和的笑容以及不疾不徐的嗓音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让端木纭原本忐忑不安的心像是有了主心骨般。

端木纭一眨不眨地望着岑隐,急切地上前了一步,拉住了岑隐的袖子,“蓁蓁……蓁蓁她出痘了。”她的眼眶微微泛红。

后方的小蝎当然也看到了这一幕,目光微凝,默默地垂眸看着自己的鞋尖,心道:真是有其妹必有其姐,这四姑娘的姐姐真是与她一般胆大得很。

岑隐目光微滞地看着端木纭拉住他袖子的右手,她的指尖因为紧张担忧微微发白,手指绷紧。

岑隐身形一僵,但终究是没动弹。

“大夫怎么说?”他以温和的目光示意她继续,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微笑。

“蓁蓁她现在高烧不退,晕厥了过去,大夫说有些凶险……”端木纭说着声音微微哽咽,把她下午发现妹妹身上出了红疹,到她后来被大夫确诊出痘,以及大夫提议请太医的事一一都说了。

夜风徐徐,四周只剩下她一人的声音,与那风拂枝叶声交错在一起。

清冷的月光在岑隐周身裹上一层银色的光晕,把他身上那袭月白直裰照得如霜似雪。

这一刻,他身上不见平日里那种邪魅危险的气息,整个人仿佛焕然一新般,散发着一种如谪仙般的优雅气质,配上他绝美的面庞,仿佛随时都要乘风而去。

端木纭下意识地把岑隐的袖子攥得更紧了,仿佛这样他就不会飘走,仿佛这样就能从中得到了力量般,她的心绪渐渐地平静下来。

岑隐看着端木纭六神无主的样子,又给了她一个安抚的浅笑,然后转头吩咐小蝎道:“小蝎,你亲自去请太医跑一趟端木府。”

“是,督主。”小蝎领命而去。

“端木姑娘,别担心,”岑隐柔声安慰道,“太医院的李太医最擅长治疗痘疹,令妹一定会没事的。”

端木纭仰首看着岑隐那双在月光下尤为幽深的眸子,理智渐渐归笼,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连忙松开了他的袖子,明艳的面庞上露出一丝少见的赧然,道:“岑公子,多谢你了。”

这又是一个平日里的端木纭鲜少露出的表情,岑隐狭长幽邃的眸子微微荡漾了一下,退了半步,“小事一桩而已。”

当周围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不知为何,端木纭觉得有些不自在,感觉周围静得出奇,她的耳根微微发烫,想着今晚发生的事,思绪还有些混乱。

当何大夫提议请太医时,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来找岑隐,行动比思绪还快……就像是她坚信岑隐一定会帮她的。

想着,她的心跳砰砰跳了两拍。

“端木姑娘……”岑隐看着端木纭的脸色有些不对,轻轻地唤了一声。

端木纭身形绷紧,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清了清嗓子道:“岑公子,那我先回去了。”

岑隐仰首看着夜空那无暇的弯月道:“端木姑娘,我送送你。外面宵禁,你一个姑娘家不安全。”

岑隐一片好意,端木纭也就不扭捏地接受了,她想赶紧回去看妹妹……也不知道妹妹现在怎样了。想着,她的眉心就皱了起来。

岑隐伸手做请状,示意她跟他来,两人并肩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门房以最快的速度给岑隐备好了马,目送岑隐和端木纭一前一后地出去了,心里感慨着:四姑娘不愧是督主的义妹啊!督主简直是把四姑娘当做心头肉啊,以后自己看到端木家的两位姑娘,那可一定要更恭才行。

二人沿着空荡荡的街道并肩往前驰去,昏暗的街道上什么人也没有,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般。

“得得得……”

清亮的马蹄声似乎与另一个声音重叠在了一起,清晰地回荡在岑隐的耳边。

岑隐转头去看身旁的端木纭,呼吸微窒,她精致的侧脸线条分明,犹如一株清兰般,明艳清丽。

“岑公子……”

端木纭本想告诉岑隐前面有一条近道可以去端木府,转头时,正好对上岑隐那明亮的目光,不禁怔了怔。

两人四目对视之时,岑隐狭长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流光,他没话找话道:“端木姑娘,令妹怎么会染上水痘的?”水痘不会凭空而来,多是从别处染来的。

端木纭又愣了愣,下意识地放缓了马速。

岑隐说的这些其实端木纭也知道,只是因为下午端木绯的病来得急,端木纭关心则乱,因此才没有去想这些。

“最近蓁蓁都在府里也没出门,也就是……”端木纭想起了什么,“十天前,就是我们在祁门街遇上的那天,我和她一起去了九思班看戏。”从头到尾,她都一直和端木绯在一起。

等等!

端木纭猛地拉紧了马绳,胯下的霜纨似乎感觉到端木纭的情绪,发出轻微的嘶鸣声。

端木纭的眼前如走马灯般飞快地闪过那一天在九思班发生的一幕幕,那天,她、端木绯还有舞阳一直坐在雅座里,接触过的人除了九思班待客的小二,也就是华藜族的阿史那亲王父女俩。

“我们在九思班还‘偶遇’了阿史那亲王和克敏郡主……”端木纭无意识地喃喃道。

此刻再回想当时的场景,端木纭不禁想起克敏郡主似乎不时地在挠她的手背,而且她的脖颈和耳朵似乎也有些浅红色的斑痕。

“端木姑娘……”岑隐看出端木纭似乎记起了什么,想问,却被前方的一阵凌乱的马蹄声打断了。

十几个举着火把、身着铜盔铁甲的羽林卫从前面的街道拐了过来,与岑隐和端木纭撞了个正着,两方人马相距不过三十来丈,那些个羽林卫当然看到了街道上奔驰的二人。

“吁!”

那些羽林卫纷纷停下了马,他们手里的火把滋吧滋吧地燃烧着,照亮了前后七八丈远。

班头身旁的一个大胡子羽林卫没好气地扯着嗓门斥道:“你们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现在可是宵禁,你们竟敢在外面随意走动!”

这伙羽林卫正好挡住了前路,端木纭和岑隐只得也缓下了马速,两方人马不近不远地对峙着。

班头本来没打算出声,方才远远地看到了一对年轻的男女策马奔驰在街道上,他只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姑娘半夜私奔呢,就想着由属下处理这两人,然而,就在他打算继续往前的时候,他的目光忽然看清了前方的那位年轻的贵公子……

这,这是……

班头一下子认出了岑隐,瞳孔猛缩,正好见身旁的大胡子羽林卫抬手做了个手势道:“兄弟们,这两人形迹可疑,把他们拿下……”

“放肆!”班头急忙打断了那大胡子羽林卫,心里觉得这小子真是不要命!连岑隐都敢拦,还想把岑隐带回去……

“岑督主。”班头赔笑着对着岑隐拱了拱手,笑得讨好又谄媚,“怪小的眼拙,刚才没认出。多有得罪还望督主莫要见怪!”

什么?!那大胡子羽林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唇发颤。岑督主,如今这京城可只有一位岑督主,那一位可是权柄滔天,只手可遮天啊!

眼前这个穿着月白衣袍彷如书香门第的贵公子的青年怎么可能是那个心狠手辣的东厂厂督呢?!

大胡子羽林卫吓得身子悠一软,竟然从马上滑了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狼狈不已。

岑隐看也没看那个大胡子羽林卫一眼,神色淡淡地对那班头道:“不知者不怪。”

班头松了口气,颇有种捡回条命的庆幸,使唤着手下们赶紧给岑督主让道,那些羽林卫都有些胆战心惊,以最快的速度分成两边站好,规规矩矩地守在街的地两边,连刚才摔马的大胡子也都牵着马灰溜溜地避到了一边,低眉顺眼,巴不得岑隐把他给忘了。

班头笑得更殷切了,含笑问道:“不知督主可要小的们给督主打个灯笼,这三更半夜的,路上暗……”

岑隐抬手打断了他,班头立刻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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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要上门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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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4喜爱

“我们走吧。”岑隐转头对着端木纭道。

二人策马继续上路,朝着端木府的方向策马飞驰,那十几个羽林卫还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直到岑隐的背影消失在了拐角处,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次,岑隐和端木纭的再也没有停留,一路通畅地来到了权舆街,然后敲响了端木家的一侧角门。

“咚咚咚……”

门房因为端木纭离府的事一直心神不宁,一听有人敲门,就立刻来应门了。

当他打开角门,看到门外端木纭那熟悉的面庞时,心里松了一口气,喜出望外地喊道:“大姑娘,您可……”回来了。

后面的三个字还没出口,就咽了口去。

门房也看到了端木纭身后的岑隐,双目微瞠,惊疑不定。

这三更半夜的,大姑娘竟然把一个年轻公子给带回府了……而且,他瞅着这位年轻公子似乎有几分面熟,好像以前也来找过大姑娘。

看着门外这对如玉琢金装的男女,门房的心里不禁迟疑地想着:自己这到底要不要让这位公子进去呢……

没等门房纠结出个结果来,端木纭已经催促道:“还不开门!”

“是,大姑娘。”门房下意识地连连应声,只好打开了角门,迎着这二人二马进府。

门房心里还有些忐忑,再次把一个婆子招了来,让她赶紧再去禀老太爷。

端木宪的外书房灯火通明,两炷香前,端木纭离开端木府时,端木宪闻讯后就起了身,之后就一直没歇下。

今天下午,端木宪下衙回府时,就知道端木绯出痘了,也亲自去湛清院探望过,当时端木绯虽然身上起了些红疹,但是精神头好极了,再加上小孩子出痘,一般都没什么大不了,也就是要忍着瘙痒不能乱挠。

端木宪就没太担心,没想到大半夜的端木绯竟然高烧不退,还晕厥了过去,更没想到端木纭不知怎么的,竟然一个人跑出了门。

这深更半夜的,一个姑娘家就这么孤身跑出去了,端木宪又怎么会不担心,因此也没再睡下,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

端木宪看了看一旁的西洋钟,这都午夜了,端木纭还没回来。

“来人……”端木下正打算派人出去找端木纭,却见之前来禀报的门房婆子又急匆匆地来了。

“老太爷,”门房婆子行了礼后,就气喘吁吁地禀道,“大姑娘刚刚回来了,还……还带了一个年轻的公子来。”门房婆子把头伏低,完全不敢看端木宪的脸色。

年轻公子?!

端木宪怔了怔后,第一个浮现心口的念头是,大孙女终于看上了某家公子,终于能嫁出去了?

喜悦之后,端木宪稍稍冷静了下来,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

端木宪也没多说,直接就对那婆子道:“前面带路。”

端木宪带着那门房婆子匆匆出去了,想看看跟着端木纭来的那个公子到底是谁。

然而,当端木宪看道仪门附近那道优雅挺拔的身形时,傻眼了,差点没捏了自己一把,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岑隐,怎么会是岑隐呢?!端木宪儒雅的面庞上写满了震惊之色。

所以大孙女三更半夜忽然单独跑出去,就是为了去找岑隐?

岑隐是四丫头的义兄,知道四丫头出痘,跑来探望似乎也没错……

可就算要探望,也没有大半夜来的道理吧?

压下心头那种古怪的感觉,端木宪快步上前给岑隐行了礼:“岑……督……公子。”端木宪看着眼前的岑隐,心情极为复杂,吐出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称呼。

角门那边的门房一直注意着端木纭和岑隐,此刻听到夜风中隐约传来端木宪的招呼声,身子登时就石化了。刚才老太爷是叫那位年轻公子“曾公子”还是“杜公子”来着?

门房一会儿看看端木宪,一会儿看看端木纭,一会儿又看看岑隐,惊呆了,连老太爷都认识这位公子,而且态度还这般客气,难道这一位公子是未来的大姑爷?

自己刚才应该没有失礼之处吧?门房心里暗暗回想着刚才自己的举止是否得体。

端木纭给端木宪行了礼后,解释道:“祖父,我请岑公子帮忙去请了太医给蓁蓁看看。”

端木宪一听,暗道果然,笑容满面地拱了拱手:“真是劳烦岑公子了。”

他伸手做请状,又殷勤地请岑隐进去小坐,其实端木宪只是客气而已,毕竟这大半夜的,没想到岑隐还真应了。

端木宪只能硬着头皮把岑隐请到了朝晖厅。

端木纭心里想着端木绯,魂不守舍,也没心思留下寒暄应酬,道:“祖父,岑公子,我还要回去照顾蓁蓁,就先告辞了。”

她对着二人福了福身后,就在端木宪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走了。

端木宪完全没想到端木纭竟然说走路就走了,嘴巴张张合合,还没开口,端木纭就已经走到了厅堂外。

“岑督……公子,我那孙女性子直,有失礼之处,还请公子见谅。”端木宪忙向岑隐致歉,背后出了身冷汗。

“端木大人不必如此见外。”岑隐微微一笑,神情温和。

端木宪嘴上连连应声,心里哪里敢和岑隐“不见外”,态度始终客气又不失恭敬,又吩咐丫鬟上了茶和点心。

这时已经快四更天了,屋外还是一片黑漆漆的,万籁俱寂。

端木宪觉得这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般,眼看着一盅茶都快喝完了,岑隐竟然都没有想走的意思,端木宪心里有些着急,他还想去看看自家四丫头呢。

偏偏他又不敢赶人,就急忙吩咐丫鬟去把端木珩叫过来当陪客。

端木珩还没到,太医先到了,端木府的大门口热热闹闹的,来了好一队人马,五六个太医加上五六个药童簇拥着黄院使浩浩荡荡地在门房婆子的指引下来了朝晖厅。

“端木大人,恕下官来迟了。”黄院使带着几个太医对着端木宪和岑隐连连拱手,诚惶诚恐,“岑……”

“好了,不必讲究这些虚礼了,你赶紧带人去给端木四姑娘瞧瞧。”岑隐抬手打断了黄院使,“本座就在此等着。”

岑隐说得轻描淡写,但是黄院使和几位太医却是一点也不敢轻慢,连连应声。

端木宪看着这一幕,恍然大悟:这岑督主对自家四丫头还真是不错,原来他在这里不走是在等太医给四丫头会诊啊。

仿佛在验证他心里的想法般,岑隐看向了端木宪,含笑道:“端木大人也过去看看吧。”

这话是说到了端木宪的心坎上,他本想应下,但话到嘴边,觉得把岑隐一个人丢在这里还是不妥,就道:“我还是与岑公子一起在此等消息吧。”

说着,端木宪看向了黄院使,“黄大人,我那四孙女就劳烦大人和几位太医了。”

黄院使连连应声,带着一众太医跟着一个丫鬟又风风火火地朝内院的方向去了。

内院中骚动了起来,立刻有丫鬟婆子在路上点起一个个灯笼,把这一条条小径、游廊照得灯火通明。

张嬷嬷已经听说太医来了,早早就守在了湛清院的门口,亲自迎着黄院使和几个太医进了屋,一直来到了内室中。

端木绯的烧还没退,她躺在一张薄被下,脸颊红艳欲滴,眼睫不时微微颤动着,似乎沉浸在一场无尽的噩梦中。

张嬷嬷趁着引路的那会儿功夫已经把端木绯的种种症状都说了一遍,太医们一进內室,就由擅长痘疹科的李太医上前,给端木绯诊脉。

内室里的其他人皆是屏息,尤其是端木纭,忧心忡忡地盯着李太医。

李太医给端木绯诊了脉后,就与其他太医围在一起,低声讨论了一番,跟着李太医上前对着端木纭拱了拱手道:“端木大姑娘,四姑娘这痘症来势汹汹,确实有几分凶险……”

屋子里的空气随着这句话一沉,端木纭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她正要说什么,就听李太医谨慎地又道:“端木大姑娘,四姑娘现在体内热毒炽盛,她之所以会发热,就是因为她的热毒郁伏于体内发不出来,所以我要设法把她体内的热度逼出来。”

“我先给四姑娘开个方子,再配合施针,试着把她的热度退下来。”

“不过,四姑娘正处于发痘期,看她的症状这么凶险,发痘期恐怕要持续个三四天……等过了这三四天,她就会慢慢进入恢复期,也就化险为夷了。”

“接下来的三四天,最为关键。”

端木纭认真地听着李太医的叮咛,面色凝重。

接下来,太医们忙碌了起来,李太医让擅长针灸的赵太医给端木绯施针,自己则去开方,让丫鬟们每日一剂,以水煎服,煎两次,每日上、下午各服一次,这个方子先服上两日看看,又叮嘱张嬷嬷她们用布套把端木绯的手包起来,免得不慎挠坏皮肤。

内室中好一阵忙碌,端木纭心疼地看着赵太医给端木绯扎针,心口像是被什么紧紧攥住似,心痛、酸楚、担忧等等的情绪交融在一起。

黄院使忽然想起了岑隐还在朝晖厅等着,就拉上李太医急匆匆地去复命。

他们一进厅,还来不及行礼,就听端木宪急切地问道:“黄大人,不知道我那四孙女如何?”

朝晖厅里,除了端木宪和岑隐外,又多了端木珩,三人急切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两位太医身上。

黄院使登时觉得肩上沉甸甸的,额头不自觉地渗出些许汗珠,他连忙把端木绯的种种症状都禀了一遍,比如“舌尖边红,苔微白厚”、“脉细弦数”、“全身遍布暗红色丘疹、疱疹”等等,乃是“热毒郁肺”之症。

最后,他又着重强调道:“岑督主,端木大人,只要四姑娘的烧退了,熬过这一关,也就没有大碍了。现在赵太医正在给四姑娘施针……”

端木宪稍稍松了半口气,对着黄院使和李太医拱了拱手,“劳烦两位太医了。”

岑隐没有说话,静静地坐在太师椅上,整个人看来优雅沉静如一尊玉雕。

黄院使悄悄地瞥着岑隐的神色,见他一直不说话,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让李太医把给四姑娘开的方子也说上一说呢。

正想着,他忽然就对上了岑隐那狭长幽深的眸子,吓得他差点没脚软。

“黄院使,”岑隐抚了抚微皱的衣袖,漫不经心地问道,“近日华藜族有没有请过太医?”

黄院使怔了怔,没想到岑隐突然把话题转到了华藜族,与身旁的李太医面面相觑。

李太医上前半步,回道:“回岑督主,阿史那亲王前些日子向皇上求赐太医,克敏郡主得了水痘,还是下官去的千雅园,如今郡主已经渐好了。”

说话间,李太医眉头动了动,他擅长痘疹科,当然知道关于出痘的一些规律,算算日子,这时间上似乎是有些巧,莫非是四姑娘是从克敏郡主……

李太医心跳砰砰加快了两拍,连忙把头伏低,对自己说,他什么也不知道。

无论内情为何,他是太医,只负责治病,其他的事他什么也不管。

后宫中这么多弯弯绕绕,太医要是学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早就丢了性命了。

端木宪还一头雾水,但是他是聪明人,也不觉得岑隐会无缘无故提起华藜族,眸色微深。

岑隐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茶水,厅堂里静了几息,跟着,岑隐又道:“黄院使,你们几个可要好好给四姑娘治。”

黄院使和李太医都听明白了岑隐的意思,也就是说端木绯的烧不退,就不让他们走。

两人心里感慨着:督主果然喜爱这位义妹!

“是,岑督主。”黄院使和李太医没敢拒绝,连连应声。

李太医又道:“下官已经开好了药方,带出来的药还差三味,下官这就让药童去太医院取药。”

岑隐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已经是四更天了,月色清冷幽静。

岑隐对着小蝎吩咐了一句:“你让东厂给他们开路。”

黄院使闻言,恭维道:“还是督主思虑周全。”现在还是宵禁的时候,药童出门后要是遇上夜间巡逻的禁军,难免有理说不清,有了东厂的人陪着,那就方便了。

小蝎带着一个药童走了,黄院使和李太医也匆匆地返回了湛清院。

朝晖厅里,只剩下了端木宪的岑隐两人。

端木宪见茶水凉了,又使唤丫鬟重新上茶,心里是恨不得即刻就端茶送客,把岑隐这尊大佛送走了,他也好赶紧去看自家的四丫头。

偏偏岑隐居然还不肯走。

等丫鬟重新上了两盅热茶后,端木宪装模做样地呷了口茶,委婉地说道:“岑……公子,这天色也不早了,您公务繁忙,这都没好好休息……”

端木宪一脸期待地看着岑隐,就指望对方接口说告辞。

然而,岑隐还是不紧不慢地喝着茶,仿佛根本没听懂端木宪的暗示,只说了一句:“首辅才是日夜为国操劳。”就不再说话。

端木宪只能客气地应了句哪里哪里,他也不敢真的赶岑隐,只能留在朝晖厅陪着一起等。

东边的天空渐渐地露出了鱼肚白,天空有几分蒙蒙亮的感觉,庭院里那些雀鸟拍着翅膀不时在枝头飞过,鸣叫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后头传来了公鸡洪亮的鸣叫声,代表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黄院使和李太医在鸡鸣声中快步又来了朝晖厅,黄院使如释重负地禀道:“岑督主,端木大人,四姑娘的烧退了,人也醒转过来。”

黄院使说着以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他说起来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实际上,过去的这两个时辰,可不好熬。

端木绯施了针又服了汤药后,起初非但烧没退,反而水痘长得更多更吓人了,全身都是水疱疹,把端木纭、张嬷嬷她们吓得是手足无措,亏得李太医沉稳,他给端木绯开的就是解表透疹的药,目的是把她体内的热毒逼出来、发出来。

果然,熬过了最艰难的一个多时辰后,端木绯的情况就开始稳定下来,浑身的水疱疹虽然难看,可是烧却开始退了,脸色也好了,人也醒了。

李太医接着黄院使之后禀道:“四姑娘的烧退了,脉象也暂时稳定了。接下来,只要控制住病情,不再反复高烧,也就没大碍了。”

说话间,李太医小心翼翼地看着岑隐,心里十分惊讶,没想到岑督主还真就在端木府坐了一晚上!

传言不假啊,岑督主对于这位义妹果然是视如己出……不对,是视如亲妹。

岑隐淡淡道:“很好,端木四姑娘的病就交给你们了。”说完,他就挥手打发了黄院使和李太医。

“是,岑督主。”黄院使和李太医连连应声,这大半夜来一直不上不下的心总算是平稳地落了地,感觉他们真是劫后余生。

两个太医拖着疲倦的身子离开了朝晖厅。

这一夜,端木宪和端木珩也折腾得不浅,祖孙俩在释然的同时,脸上都隐约露出一丝疲惫。

端木宪定了定神后,站起身来,郑重地对着岑隐道了谢,然后客气地相邀道:“岑督主不如在寒舍用些早膳再走吧?”

现在已经是卯时了,自打卫国公“过世”后,停了数个月的早朝,终于恢复了正常。这也就意味着,端木宪和岑隐一会儿都得进宫去。

岑隐没有留下,“本座就不叨扰首辅了。”他一边说,一边起身,话锋一转,“端木大人,本座看还是应当派人去一趟安平长公主府才是。”

没等端木宪表态,岑隐就对着小蝎吩咐道:“你派人跑一趟吧。”

这要是别人敢在自家反客为主,端木宪怕是要翻脸了,可是面对岑隐,他也只能勉强维持着嘴角的笑意,有些头疼:他要上早朝,珩哥儿要去国子监,这封炎要是上门来探望四丫头,这府中也没个人可以招待。

他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自曝自弃地心道:左右不过一件小事,岑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于是乎,端木宪和端木珩祖孙俩用了早膳后,才刚刚出门,闻讯的封炎就策马匆匆赶来了。

把奔霄往胡同里一丢,他自己飞檐走壁,熟门熟路地赶到了湛清院,从后院翻墙爬上了一棵高高的梧桐树。

树枝上的某只黑鸟本来停在那里歇息,身旁忽然就多了一个人,还是某个可怕的人,吓得它鸟嘴大张,直挺挺地从高高的树枝上掉了下去,甚至忘了挥动翅膀……

封炎眉梢动了动,可不想为了这只蠢鸟惊动了院子里的人,更不想端木绯为它操心,他随手一抓,就拎住了蠢鸟的一只爪子,把它倒拎了起来。

“嗝——”

小八哥发出了奇怪的打嗝声,下一刻就发现自己“躺”回了树枝上。

它眨了眨眼,一跃而起,然后小心翼翼地往另一边退一步,再退一步,与封炎保持着距离。

而封炎根本就没看小八哥,正目光灼灼地俯视着前方的屋子,心跳如擂鼓回荡在耳边。

“砰砰砰!”

内室的窗户为了通风开了半扇,通过这半扇窗,树上的封炎可以看到屋子里的端木绯正靠着一个大迎枕坐在床榻上,樱唇微抿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封炎甚至能隐约看到她额头上、下巴与脖颈间一片片红色的斑疹。

小蝎派去的人已经把端木绯的状况都说了,封炎也知道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但是看着她这副样子,封炎还是觉得心疼极了。

阿辞自小体弱多病,以前一年几乎有近半的时候都病着,阿辞总是很乐观,从不让人担忧……而他能做的,也只是像现在这样偷偷地从树上瞧瞧她而已。

蓁蓁。

封炎在心里默默地叫着她的名字,他抬起手,想碰触她……

“呱!”

小八哥狼狈地叫着,扑棱着翅膀从树上飞了下去,跌跌撞撞地落在了窗槛上。

“呱呱!”它拍着翅膀在窗槛上跳脚,想告诉內室里的姐妹俩什么。

端木纭和端木绯循声朝小八哥看去,就见小狐狸从窗边的竹箩里探出头来,冰蓝色的眸子轻蔑地看了小眼。

姐妹俩还以为是小八哥又招惹了小狐狸,相视一笑,她们早就习惯了小八哥动不动就大惊小怪的样子,都没在意。

“呱呱!坏坏!”小八哥又叫了两声,然而,回应它的只有窗外的风拂枝叶声。

端木纭收回了视线,注意力又放在她碗里的香菇鸡丝粥上,她舀起一勺粥,吹了吹,然后把勺子凑到了端木绯的唇前。

端木绯乖巧地凑过去,咽下了粥。

她的身上疱疹比昨天厉害得多,那些水疱疹晶莹透亮,皮肤也因此微微浮肿。

端木绯的烧退了不少,但是整个人因为发着低烧还是蔫蔫的,她的双手依着太医的指示套着布套。

其实这手上的布套并不妨碍她喝粥,只不过……

对上端木纭那双关切的眼眸,端木绯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乖乖地由着端木纭喂她喝粥,心道:姐姐高兴就好。

比起昨夜,湛清院里平静了不少。

这时已是辰时,包括黄院使在内的大部分太医早已经离开了端木府,只剩下了李太医、赵太医和杨太医候在了东次间里。

张嬷嬷自然是好生招待着这些太医,上的茶是今年的雨前龙井,点心也是都是厨房的拿手点心。

只可惜,三位太医大都有些食不知味。

415别闹

“李老哥,”赵太医朝门口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忍不住问道,“你与我说说你给四姑娘开了什么方子?”

李太医皱了皱眉,吹胡子瞪眼,“赵大宇,你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的方子不对吗?”

“怎么?”赵太医被李太医这么一说,也不高兴,“你的方子就不能问了?”

两人目光之间火花四射,都是半百之人,竟然跟孩子似的赌起气来。

杨太医比他们俩都小了五六岁,连忙打圆场:“李老哥,赵老哥,这事关四姑娘的病,我们大家一起探讨一下也好。”

顿了顿后,他也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四姑娘好得快,我们也可以早点回去是不是?”

李太医和赵太医都沉默了。

之前岑督主说把端木四姑娘的病就交给他们了,这句话黄院使和他们几个太医反复咀嚼了好几遍,觉得岑隐的意思是要让他们几个太医留下给端木四姑娘把病看好了。

因此,黄院使就把他们三个给留下了,只要端木绯一天没好,他们就得在这里住着,这端木府哪里会有自己家舒服啊!

李太医和赵太医神色微动。

杨太医抛砖引玉道:“李老哥,这出痘一般是用葛根汤,但是我看以端木四姑娘的病情,葛根汤似乎轻了点。”

“那是。”李太医捋着胡须顺着台阶下了,“葛根汤太轻,所以我自己拟了方子,除了葛根外,还加了桑叶、茯苓、芦根、甘草、柴胡、紫草……”

李太医说起草药与药房来,侃侃而谈,“就是要用柴胡、葛根、紫草等这些解表透疹的药把热毒给逼出来……”

“你这方子用上两天也该差不多了吧?接下来几天水痘都透发出来,这葛根、柴胡就该减了,再加上……”

“……”

三个太医在屋子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说得口沫横飞。

屋外的两个丫鬟打帘朝这三个太医看了看,面面相觑,她们还得去外院给三位太医安排一个院子才行。

丫鬟们又开始忙碌了起来,这些骚动与声音是传不到端木绯耳中了,她喝了粥后,就在端木纭的搀扶下又睡下了。

她还病着,浑身发痒,身上的力气像是被什么吸走似的,虚软无力。

“姐姐,你早点回去歇息吧。”端木绯虚弱地说道。

端木纭随口应了一声,柔声道:“蓁蓁,你快闭上眼。”

端木绯听话地闭上了眼,她本来还以为自己会痒得睡不着,谁想两眼一闭,就睡着了。

端木纭仔细地给端木绯掖了掖被角,痴痴地看着她的睡脸,隔一会儿,就反复地去测试她的体温,不耐其烦。

“紫藤,蓁蓁好像又烧起来了。”

不知道第几次以掌心试探了端木绯的额头后,端木纭紧张地叫了出来,紫藤赶忙走到了榻边,也仔细地摸了摸端木绯的额头,颔首道:“是有些烧,不过烧得不厉害。”

紫藤轻声安抚端木纭道:“大姑娘,太医说了,四姑娘在出痘,发热是难免的,只要不是高烧就好。这里有奴婢看着,大姑娘您彻夜没睡,还是先去休息吧。”

“我不累。”端木纭还是看着端木绯的小脸,下意识地又想抬手去摸摸她……

紫藤不动声色地对着后面的碧蝉使了一个眼色,碧蝉机灵地退下了,等她回来时,身旁又多了张嬷嬷。

张嬷嬷是李氏的奶娘,自小看着端木纭长大的,情分自是不一般,她一阵好劝歹劝,总算是把端木纭给哄走了,嘴里说着:“大姑娘,您放心,只要四姑娘一醒,奴婢就去唤您。”

眼看着端木纭要走,小八哥急了,“呱呱”地叫着,意思是坏人还在外面呢!

它扑扇着翅膀朝端木纭追了过来,就像是一只母鸡一般扑腾着,看得一旁的丫鬟们忍不住露出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

“小八乖,蓁蓁在睡觉,你别吵着她了。”

可惜,端木纭根本不懂小八哥的意思,抓着它往肩头一放,就打帘出去了。

“呱呱!”小八哥还不死心,一会儿“呱”,一会儿“坏”,一会儿“嘎”的,声音渐远。

端木纭和张嬷嬷她们出去后,内室里就剩下了碧蝉独自守在端木绯的榻边。

碧蝉也一晚上没睡了,全靠提神茶撑着,一杯接着一杯……然而,这茶喝多了,难免就想去净房。

碧蝉忍了又忍,小脸憋得有些扭曲,她又试了试端木绯的体温,又确认她的双手都好好地系在布袋里,就起身冲去净房了。

见内室中只有端木绯一人,封炎终于压抑不住心里的冲动,从树上一跃而下,身形如鬼魅般,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却瞒不过小狐狸的耳朵。

小狐狸用那双冰蓝色的狐狸眼朝封炎看去,看着他推开了另外半扇窗,看着他轻盈地跃过窗槛,来到了榻边。

封炎在榻边坐下,学着刚才端木纭的样子,以自己的右掌心试了试端木绯额头的温度,左手则放在了他自己的额头上,右掌下传来的感觉明显要更灼热一分。

还好,烧得不厉害。

封炎释然地微微勾唇,眼前闪现了许许多多过去的回忆,一双漂亮的凤眼幽深如深海般,其中流淌着旁人无法理解的复杂情感,浓得快要溢出来了。

“阿辞,你要好好的。”他轻轻地呢喃道。

她必须好好的!

封炎眼眶微酸,心口像是被什么掏走了一块似的疼痛,空虚,难受……这种感觉他在三年前已经经历了一次,他不想再经历一回了。

封炎用右手的食指轻轻地勾勒着她脸颊的轮廓,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肌肤上的那些疱疹,划过她的眼帘、眼睫、鼻尖……

睡梦中的端木绯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螓首微微动了动,封炎只感觉她柔嫩的樱唇正好在他指腹下划过……

轰!

封炎的感觉指尖像被火灼烧似的,这种灼热一下子蔓延全身,他的耳根又热又红,脑子里一片空白,身子好像石化一样动弹不得。

外面突地吹来一阵风,吹得那窗扇吱呀地摇曳了一下,在这寂静的屋子里显得尤为刺耳。

端木绯闭合的眼帘下眼珠微微动了动,眼睫也随之颤动了两下。

有一瞬,封炎几乎以为端木绯要醒了,却见她的樱唇动了动,嘴里呢喃了一句:“小八,别闹。”

封炎的身子再次僵住了。

“呱!”

窗口的方向又响起了某只蠢鸟不知死活的叫声,小八哥“劝”不回端木纭,只好自己飞了回来,正好在窗外听到了端木绯的声音。

不过它终究没敢再往前飞,踉跄地落在了窗边的方几上,外强中干地叫了两声。

封炎好一会儿没动弹,他盯着端木绯的樱唇看了几息,然后又看看自己的指尖,再转头看向了窗边的那只蠢鸟。

话说,到底是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才会让蓁蓁在方才那样的情况下,叫出“小八,别闹”这四个字呢?!

这只蠢鸟到底以前“闹”过什么?!

封炎眯了眯眼,眼神中流露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小种被野兽盯上的感觉,“呱,”它吓得拔腿就跑,跌跌撞撞地又通过窗户飞了出去,掉下两根黑色的羽毛。

封炎撇了撇嘴,觉得就这么放过这只可恶的蠢鸟,未免太便宜它了……

这时,封炎忽然感觉袖子一紧,他低头看去,就发现端木绯包着布套的手从薄被下伸出了出来,抓住了他的袖口。

“乖……”她樱唇微动,又吐出一个字。

封炎怔了怔,就像是一个得了夸奖的大男孩般,薄唇无法抑制地翘了起来,笑得傻乎乎的。

他想要去回握她的手,可是他的手指才动了下,就听到门帘外传来了轻快的步履声以及丫鬟的说话声。

“碧婵姐姐,我给四姑娘煎好了药……”

“给我吧。”

封炎皱眉朝门帘看了一眼,只好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把自己的袖子从她的手中拉了出来,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自窗口一跃而出……

几乎同时,打帘声响起,碧婵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立刻就停了下来,隐约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太一样。

碧婵转头朝窗口的方向看去,发现原本只开了半扇的窗户此刻完全打开了……“吱呀”,风一吹,窗扇就发出粗嘎的声响。

难道是被风吹开了?

这个念头才浮现在碧蝉的心头,下一瞬,她就发现窗边的方几上多了两根黑色的羽毛。

这两根羽毛是属于谁的,不言而喻。

原来“又”是小八啊。

碧蝉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真相了,捧着托盘继续往前,又在榻边坐下了。

她完全没注意到窗外的那棵梧桐树上有一双明亮的凤眸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床榻上沉睡的少女。

风一吹,梧桐树的树枝在风中摇曳不已。

接下来的三天,天气都十分晴朗,阳光明媚。

三天后,反复发着烧的端木绯总算是稳定了下来,不再发烧了。

一早,李太医再次端木绯诊脉后,宣布端木绯的发痘期终于结束了,开始进入恢复期,李太医重新给端木绯调整了方子,加了行气消滞、清热解毒的药草。

端木绯精神了不少,她身上还是布满了疱疹,那些水疱中的液体开始变得浑浊,变灰、变黄、变硬。

除了汤药外,李太医还开了药膏,让丫鬟们替端木绯涂抹在水疱和斑疹上,他们需要非常小心,不能弄破水疱,否则就有可能留下疤痕。

于是乎,端木绯变得更“娇贵”了,她只要稍微动一动,哪怕是去拿本书,都有丫鬟大惊小怪地跑过来,替她拿书,替她翻书,替她念书……

水痘从出疹到结痂一般要七八天,端木绯的症状比常人又重了一些,李太医预计她怕是要养上十来天才会痊愈。

端木绯出痘的事此刻已经传开了,怕她无聊,每天都有各种各样好玩的东西送到端木府来,有封炎送的,有岑隐送的,有李廷攸送的,有端木宪和端木珩满京城淘来的,也有两个公主送来的,把端木绯的内室堆得满满当当,小八哥每天都兴奋极了,围着那些新奇的小玩意转。

这一日一早,小样新玩意。

“蓁蓁,你看,这是岑公子刚刚派人送来给你的。”端木纭捧着一个雕花木匣子走了过来。

端木绯、小八哥和小狐狸都目光灼灼地盯着端木纭手里的那个瞎子,一人一鸟一狐的眼神出奇得相似,看得端木纭忍俊不禁地翘起了唇角。

端木纭把手里的木匣子放在了窗边的小方几上,在三道期待的视线中打开了匣子,从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玩偶。

那是一个手掌大小的玩偶,做成了一个西洋少女的模样,一头浓密卷曲的金色长发披散在身后,身上穿着一身粉红色的西洋礼服,大大的裙摆蓬松如伞状,少女身姿优雅地坐在一把圆凳上,双手置于一张圆桌上,右手拿着一支鹅毛笔,做出写字的姿态。

端木纭也是此刻才第一次看到这个玩偶,同样兴致勃勃,道:“蓁蓁,岑公子派来的人说这个玩偶会动。”

端木绯把这个玩偶打量了一番后,心念一动,吩咐碧蝉道:“碧蝉,你去磨些墨来。”

碧蝉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立刻就去了,没一会儿,她就熟练地磨好了墨。

端木绯的手上还包着布套,她指挥碧蝉把墨水倒在了玩偶手边的小罐子上,然后又让碧蝉把发条转紧了。

“哒哒哒哒……”

在发条机械的转动声中,那个玩偶动了,它手执鹅毛笔,一会儿蘸蘸小罐子的里的墨水,一会儿在纸上写字,一会儿眨眨眼点点头,似乎是若有所思。

端木绯看傻了眼,这个玩偶实在是太精致了,一看就是和那些音乐盒一样是从西洋来的玩意。

小狐狸和小八哥也看呆了,尤其是小八哥,嫩黄的鸟喙张得大大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须臾,那个玩偶就停了下来。

端木纭和端木绯都好奇地凑过去看那个玩偶在纸上写了什么,那张约莫才一寸大小的白纸上留下了一些古怪扭曲的线条……

端木纭眨了眨眼,就听端木绯道:“这是西洋文字,意思是快乐的一天。”

端木绯看着那个玩偶,眼睛发亮,觉得这个玩偶真是太神奇了,这个小的身躯内,到底是安置了什么,才能让它自己动起来,甚至还能写字呢。

“呱呱!”

小八哥催促地叫了两声,一脸期待地看着碧蝉,仿佛在说,再来一遍。

碧蝉也正想再来一遍,她去裁了纸,取代了原来那张写了字的纸,又给罐子里添了墨水,然后再次把发条上好。

很快,那个玩偶就动了起来,再次挥舞手里的鹅毛笔写起字来。

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不厌其烦。

中午,当封炎再一次悄悄地来到了内室中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端木绯、小狐狸和小八哥围着那个写字的玩偶,目光晶亮。

“封公子。”端木绯看到出现在窗外的封炎,也不意外。

这些天封炎来了好几次,端木绯早就习惯了,但是小点也不习惯,吓得从方几上摔了下去,“呱呱”叫着,没一会儿就飞得不见影了。

封炎完全没在意小个食盒轻盈地跃进了屋子里,“蓁蓁,我给你带了些吃的来。”

今天已经是端木绯出痘的第七天了,她脸上、身上的水痘已经结痂,变硬,呈现暗红色,太医特意再三叮嘱不可以去用手去抠,哪怕痘痂的边缘开了一道缝,也不能去扯去挠,必须让痘痂自己脱落,才能让肌肤完全长好,不留疤痕。

端木绯的样子看着还是有些可怕,就像是长满了麻子似的。

但是封炎全不在意,只觉心疼。

这次的水痘把端木绯折腾得不浅,最前面三天的出痘期她不仅反复发烧,而且食欲不佳,现在整个人看来都瘦了一大圈,连身上的长袄都有些空荡荡的。

封炎急切地打开了食盒,把里面的点心一样样地取出来,道:“我娘说,出痘的人不可以吃过于辛辣油腻的食物,我给你带了一些清淡解毒的点心。”

封炎今天带来的是蜂蜜绿豆糕、马蹄糕,还有一壶野菊花茶。

端木绯的眼睛登时就亮了,下意识地抬手就去拈绿豆糕。

“等等!”

封炎急忙出声制止她,端木绯还套着布套的右手傻乎乎地停在了半空中,眨了眨眼。

下一瞬,她就见封炎拿起从食盒里拿出了一双筷箸,然后小心翼翼地夹起了一块绿豆糕,端木绯还以为他是自己要吃,可是跟着就看到筷箸夹的那块绿豆糕送到了自己的嘴边……

所以——

他这是要喂她吃?

端木绯的身子僵得更厉害了,想说她的手上虽然套了个布袋,但是吃块绿豆糕还是可以自己来的。

封炎见她没动,就把手里的筷箸又往端木绯樱唇凑了凑,绿豆糕几乎碰到了她的唇瓣……

端木绯最近这几天被人“投喂”惯了,下意识地就张开了嘴,咬下了一口绿豆糕。

封炎满意地笑了,俊美的脸庞上笑得如窗外的骄阳般灿烂。

端木绯木然地咬着绿豆糕,一口又一口,起初还觉得有些赧然,渐渐地,就破罐子破摔了,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也算不上什么。反正这些天她就是怎么被人“喂”过来的。

这些天,她在湛清院里几乎是被当成了易碎的搪瓷娃娃,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仿佛碰一下她,她就会碎了似的。

这种感觉让端木绯有些不习惯……当午夜梦回时,当她高烧不退时,她感觉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彷如隔世。

以前,楚青辞的身子弱,她的心疾发作时,她时常连着几个月躺在床榻上,严重时,连抬一下手的力气都没有,多亏了身边的亲人精心照顾,她才能活到了十四岁……

这才过了短短三年多,她却有一种仿佛过了半辈子的感觉……

“蓁蓁……”封炎看出她的神色间隐约透着哀伤与怀念,忍不住唤了一声,把“阿辞”两个字硬是咽了回去。

他有一种直觉,方才她一定是想到了楚家,想到了过去……

端木绯猛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封炎夹的那块绿豆糕已经被她吃完了,而她差点就张嘴往那空空如也的筷箸上凑。

她有些尴尬,只好傻笑,试图蒙混过去。

封炎立刻给了她一个台阶下:“要喝茶吗?”

要!端木绯用力地直点头,然而,当她看到封炎开始给她倒花茶时,心里登时就咯噔一下,隐约浮现一个不妙的预感。

果然——

几息后,一杯清香温热的菊花茶凑到了她唇畔。

端木绯再次僵住了,对方封炎清亮殷切的眼眸,心里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悲叹:她真的真的……真的可以自己拿杯子的。

端木绯很努力地只用“四口”就把一杯花茶喝完了。

小狐狸给了她一个同情的眼神,见那个写字的玩偶再也没动弹,就无趣地缩回了自己的窝去。

眼看着封炎又要去给她倒茶,端木绯不动声色地转移他的注意力,笑眯眯地说道:“封公子,你真会照顾人。”

蓁蓁在夸奖自己了!封炎的心里不由地冒起一个个名为喜悦的泡泡,脱口道:“你也是。”

他正想表一番忠心,就听门帘的另一边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伴着端木纭的声音:“蓁蓁!”

等端木纭进来时,就发现妹妹的身旁多了好几碟点心和一壶花茶,表情有些微妙。

端木绯的表情也有些古怪,还在想封炎那句“你也是”到底是什么意思。

端木纭朝窗外看了一眼,大致猜到了方才是谁来过,或者说,“某人”最近就没少来。

虽然于礼不合,但是他们俩处得融洽,是好事。

端木纭洒脱地想着,笑眯眯地说道:“蓁蓁,该上药了。”

说话间,內室的窗户被人从里面“吱”地关上了。

端木纭小心地拉着端木绯的袖子,把她拉去了紫檀木座的屏风后。

端木纭每天都要带着丫鬟给端木绯亲自给端木绯上三次药,唯恐一点疏漏会在妹妹身上留下痘疤。

虽然端木绯的水痘好得七七八八了,但是留在端木府的三个太医还是天天给端木绯诊脉。

李太医又给端木绯换了第三张方子,这张方子去了毛冬、茯苓、蒲公英等清热解毒的药物,加了旱莲草、太子参等滋阴生津的草药。

到了第七天和第八天,端木绯身上的痘痂越来越小,一部分痘痂的边缘开始微微地掀起,露出些许新生的肌肤……

等到了第十天,她身上的痘痂差不多全部脱落了,新生的肌肤呈现健康的粉红色,与周围的肤色还有些许差别,不过,再过几日,就会恢复成正常的肤色。

端木纭仔仔细细地把端木绯身上脱痂的部位都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留下任何疤痕,这才松了一口气。

端木纭悬了十天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不只是端木纭和湛清院的下人们松了口气,李太医、赵太医和杨太医更是如释重负。

他们被拘在端木家已经十天了,全天底下,除了皇帝以外,大概也只有岑隐有这个胆子,留着他们不让走了。

端木纭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派人把三位太医送回了府,又分别送上了厚礼。

太医们终于自由了,大病初愈的端木绯却不然,端木纭不放心,又把妹妹在家多拘了几天,又把整个湛清院统统都打扫了一遍,端木绯病时用的被褥、衣裳等等全部都烧了,器皿全用沸水煮了。

等到五月初十,湛清院才算解了禁,涵星终于能来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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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6微妙

前些日子涵星不仅给端木绯送了东西过来,也亲自来过端木府一次,因为她没出过痘,所以不能进来瞧端木绯。

一听说端木绯的水痘彻底痊愈,涵星第一时间赶来了,然而,满腹的关切之语在看到一屋子的小玩意时,忘得一干二净。

各种各样的乐器、棋类、孔明锁、四喜人、竹蜻蜓、陀螺、兔儿爷、音乐盒……几乎是京中能看到的各式玩意这里都有了。

涵星随意地拿起其中几样把玩了一番,戏谑地说道:“绯表妹,你这是要开杂货铺子吗?”

端木绯怔了怔,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小脸上笑眯眯的,“知我者,表姐也。”

涵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了半圈后,目光落在了窗边的那个写字的玩偶上,若有所思地扬了扬眉,“绯表妹,这个玩偶是不是会自己写字?”

也不等端木绯回答,涵星已经走到了方几旁,娴熟地开始上发条。

她上发条发出的咔哒声立刻就吸引了小八哥和小狐狸,它们本来一个占据了一棵梧桐树,一个占据了墙头,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两个小家伙立刻就从高处下来了,一个飞,一个跃,几乎是同时出现在了窗槛上,排排坐,目光灼灼地盯着涵星。

端木绯有些好笑,自打岑隐送了这个礼物给她后,这个会写字的玩偶就成了两个小家伙共同的爱好,比那个西洋钟里会报时的“小鸟”还要受宠。

涵星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她还从来没在小八哥和小狐狸身上得到过这么大的关注,一时有些受宠若惊。

“呱!”

小八哥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涵星这才回过神来,赶忙继续上发条。

那个少女玩偶很快就开始写字了,小眨不眨地盯着它,聚精会神。

等玩偶停下后,小脸期待地再次看向了涵星,那意犹未尽的模样仿佛在说,再玩一次!

涵星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转,诱惑道:“小八,本宫的父皇前两天也得了一件类似的玩意,只要上了发条,就会画画。如果你肯跟本宫进宫的话,本宫去找父皇讨来给你玩好不好?”

端木绯听着,看着玩偶的眼神登时就有些微妙,这个玩偶在七天前就被岑隐派人送来了她这儿,该不会是岑隐先挑了以后,才……

她什么也不知道。端木绯习惯地放空了脑袋。

“呱!”

小八哥拍了下翅膀,也不知道听懂了涵星的话没,它的反应是直接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只留下一根黑色的羽毛慢悠悠地打着转儿掉了下来。

涵星期待的目光又看向了小狐狸,小狐狸用冰蓝色的狐狸眼给了她一个轻蔑的眼神,那眼神似乎在说,你连那只蠢鸟都骗不了,还想骗我?

小狐狸一甩毛绒绒的大尾巴,敏捷地从窗槛上一跃而下。

涵星看着小狐狸那蓬松的白尾巴,就有些手痒,心里默默叹气:绯表妹家的小八和团子真是太难“骗”了。

骗不了两个小家伙,涵星只好转移了目标,转而去骗它们的主人:“绯表妹,你在家闷了这么多天,我们出去散散心吧。”

端木绯的眸子一下子就亮了,抚掌道:“果然是知我者,表姐也。我闷在家里十来天,都快发霉了。”

端木绯挽起涵星的胳膊就想出门。

这时,一阵利落的打帘声响起,端木纭进来了。

端木纭刚刚在花厅里处理内务,听闻涵星来了府中,匆匆处理完事务,就赶来了,方才在外面她也听到了涵星和端木绯的对话,微微蹙眉。

端木纭担忧地说道:“蓁蓁,你的病刚好,出门小心见了风……”

“纭表姐,你也跟我们一起出去走走,正好盯着绯表妹。”涵星笑嘻嘻地挽上了端木纭,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三人就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涵星的马车就候在仪门处,表姐妹三人上了马车后,拉车的内侍一甩马鞭,黑漆平顶马车就从东侧角门出了门,沿着权舆街一路东行。

在家里被拘了这么久,端木绯一出门,就像是被放出笼子的鸟儿般,不时地挑开窗帘,看着外面兴隆街上热闹繁华的景象,眉飞色舞。

看着妹妹那欢喜的样子,端木纭的神情柔和极了,心道:这十来天苦了蓁蓁了,是该让她出来散散心了。

涵星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提议道:“我们去露华阁怎么样?本宫听说今天有人包了露华阁,还请了不少闺秀去玩,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对了,今天是五月初十。端木纭想起了什么,动了动眉梢,道:“涵星,你说的包下露华阁的人可是宣武侯府的王三姑娘?”

涵星应了一声,挑眉朝端木纭看去,“纭表姐,你也知道这事?”

端木纭颔首道:“王三姑娘的请柬前几天也送到了家里。”只不过,端木纭那几天心里只有端木绯的病,也就没理会。“二妹妹和三妹妹今天应该去露华阁赴宴了。”

端木绯拈了一颗蜜枣塞入嘴里,满足地眯了眯眼。她这些天病着,对于王三姑娘以及请柬什么的,自然是一无所知。

马车在闹市中不疾不徐地行驶着,外面传来小贩的吆喝声,还有卖花的女童大胆地追上来,跑在马车的窗户边问她们要不要买花。

五月正是牡丹花绽放的季节,女童提的篮子里的牡丹花虽然品相一般,不过胜在花香怡人,娇艳欲滴,端木绯便向那女童买了三朵。

黄色的那朵给了涵星,粉色的那朵留给了自己,最后这朵大红色的自然是给——

“姐姐……”

端木绯抬手把那朵大红色的牡丹递向了身旁的端木纭,却见她神情怔怔地看着窗外的街道。

端木绯好奇地循着端木纭的目光看去,就见五六丈外,一个十三四岁、披麻戴孝的小姑娘跪在街边的一条巷子旁,她的身前铺着一张破烂的草席,草席上躺着一个身上覆着白布的男子,一动不动,白布清晰地勾勒出男子的轮廓。

小姑娘的头上插着一根绿草,这个打扮代表着卖身。

很显然,她这是要卖身葬父。

在这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这卖身葬父的小姑娘难免引来不少路人好奇的目光,有人打量,有人驻足,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指指点点,有人面露同情……

那小姑娘不时地给着路人磕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请大家行行好吧”、“俺给大家磕头了”。

马车很快在那个卖身葬父的小姑娘身旁驶过,端木纭的目光还在看着对方,眼神恍惚,她似乎在看那个小姑娘,又似乎在透过她看别人,一双乌黑的柳叶眼中恍惚间闪过了一些画面。

似乎很久以前,她也曾看到过有人跪在一张草席边,神情倔强,对方那双深邃如潭的眼眸中透出一股深沉的悲伤与苍凉来。

画面一闪而过,她想细思,却又发现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一幕似梦,似一段久远的记忆……

“姐姐,听她的口音,应该是辽州来的流民吧……”端木绯徐徐道,声音有些艰涩。

端木纭收回了视线,眉心微蹙,“去岁辽州、冀州、晋州几地皆是遭了雪灾,听说冻死了不少庄稼和牲畜,百姓苦不堪言。不少百姓日子过不下去,只能背井离乡。”

端木纭管着府中的内务,对于府外和京中的情况当然也不是一无所知。

说起这个话题,马车里的气氛有些凝重。

端木绯捧起了桌上的茶盅,眸光微闪。她听端木宪嘀咕过,知道得比端木纭要更多点。

其实这些百姓会变成流民的原因也不仅仅是因为雪灾,还因为赋税。

辽州雪灾本该降低赋税,给百姓休养生息的时间,可是由于南境的战乱久久没有平息,打仗靠的士兵拿命去拼,烧得可是银子,为此各州非但没有降低赋税,反而提高了,这才把百姓逼得活不下去。

马车在前方的岔道右转,出了兴隆街后,车速开始加快,很快就把兴隆街的喧嚣甩在了后方。

一炷香后,她们的马车就到了露华阁。

照道理说,今日是需要凭请柬入阁,普通的客人都被拒之门外。

涵星一下马车,就有一个迎宾的丰腴妇人殷勤恭敬地迎了上来,一边行礼,一边问道:“敢问姑娘可有请柬……”

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后头另一个纤细妇人笑吟吟地打断了:“殿下和端木姑娘大驾光临,是敝阁的荣幸,请。”

涵星是公主,平日里就是来凝露会,那也都是空着手来的,从没有什么凝露帖,谁又敢拦堂堂公主呢!这露华阁里从掌柜到小二,不少人都认识涵星、舞阳等几位常来这里玩的公主。

那丰腴妇人惊得头一低,低眉顺眼地退了两步,立刻就从刚才纤细妇人的这一声“殿下”猜出来人是公主,心砰砰乱跳。她是这两月新来的女小二,因此才不认识涵星和端木绯。

纤细妇人干脆就自己接待了端木绯、涵星和端木纭三人,殷勤地引着三人进了临街的茶楼,然后穿过茶楼往后面的花园方向去了。

端木绯三人是临时起意来的,到得算是宾客中比较晚的,等她们来到露华阁东北方的花园时,花园里早就到了不少宾客,姹紫嫣红的繁花之间,人头攒动,一片语笑喧阗声。

自打大年初一的地龙翻身后,京中各种事端频出,皇帝的心情不太好,京城里的各府也都提心吊胆,很少举办宴会,就算是寿宴、婚宴、满月宴什么的,也都是悄悄的办,越低调越好。

宣武侯府在大盛朝也是百年勋贵,颇有名望,宣武侯以前一向与卫国公交好,以他马首是瞻。

如今卫国公去了,这朝堂的局势变化莫测,宣武侯心里对自家的前程颇为忐忑,琢磨着想要笼络笼络京中各府,但又不敢在自家府里大肆操办,干脆就借了牡丹花会的名义包下了露华阁,只当作是一场风雅的聚会,又是府里的小辈出面下帖,就算有什么不妥,也可以用孩子不懂事蒙混过去。

因此,今日得了请柬来露华阁的都是一些世家勋贵的公子贵女,一眼望去,皆是风华正茂,朝气蓬勃。

涵星随意地把那引路的纤细妇人给打发了,表姐妹三人继续往前走去。

花园里摆了七八张桌子,那些姑娘家坐一边,公子们多是坐在另一边,赏花,说话,喂鱼,饮茶,听曲,投壶……

一阵悠扬悦耳的琵琶声回荡在四周,不远处,一个穿着水蓝色宫装的伶人坐在池塘边的柳树下弹着琵琶。

宣武侯府的几位王姑娘正在前头待客,涵星也就没特意过去打招呼了,今日来赴宴的人不少,涵星、端木绯和端木纭三人的到来也没引来太多的目光。

在场的二三十个宾客中,当然也有认识涵星和端木绯的,比如章若菱,她只是朝端木绯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若无其事和几位姑娘玩着投壶;再比如丹桂和蓝庭筠,眉开眼笑地对着表姐妹三人招了招手,把她们三人唤了过去。

“涵星,”丹桂小声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今天也不来了。你都好些日子没出来找我玩了。”

涵星耸耸肩,撅着小嘴抱怨道:“母妃……亲这些天一直拘着我,不让我出门。今天还是我说来找纭表姐和绯表妹玩,母亲才放我出来的。”

皇帝的心情不好,这后宫中的嫔妃皇子公主们自然也只能夹起尾巴做人。

丹桂和蓝庭筠大概也能猜到原因,两人面面相觑,蓝庭筠直接把一支竹矢塞到了涵星手里,“你来的正好,我们这组正好缺一人呢。”

涵星往前面的铁壶看了一眼,然后就随手把手里的竹矢丢了出去,利落地正中壶口。

涵星眉头一动,想到了什么,朝四周看了半圈,随口问道:“丹桂,你的表妹芝兰不是很会玩投壶吗?她没来?”

丹桂眉心微蹙,无奈地说道:“芝兰她前几日出痘了,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就是要再忍两天,等痘痂脱落。”

幸好妹妹都好了!端木纭下意识地朝端木绯看去,正好对上两三丈外章若菱那闪烁的目光。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对视了一瞬,章若菱随手丢出了手上的竹矢,她太过用力,竹矢“嗖”地从壶口上飞过,“扑通”一声射入池塘中,溅起不少水花。

端木纭没在意章若菱,拉着端木绯在池塘边的一张长桌旁坐下了,一边看着涵星、丹桂她们投壶,一边听她们闲聊。

端木绯找露华阁的侍女讨了鱼食,饶有兴致地看着池塘里自由自在的火鲤们。

“丹桂,等芝兰痊愈了,我们约她一起出去泛舟,散散心吧。”蓝庭筠提议道,“我看今天这伶人的琵琶弹的不错,干脆下次也把她带上,泛舟听曲。”

“这个主意好。”涵星最喜欢热闹了,连忙抚掌附和。

“那是,这个伶人可是我母妃从江南特意请来的。”丹桂得意洋洋地说道。这露华阁是庆王妃的产业,丹桂是庆王妃的女儿,对这里的一切自然是如数家珍。

琵琶声渐渐走向了高潮,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说到“听曲”,涵星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投了第二矢后,她就兴冲冲地走到端木绯的身旁坐下,问道:“绯表妹,你之前不是说你的琴快制好吗?”

“制好了!”端木绯从池塘里收回了目光,朝涵星看去,小脸上逸出灿烂的笑容,“前两天,我刚给它想好了名字,就叫‘鸣玉’。”

前些日子因为出痘被拘在湛清院无事可做,她费了一番心思,终于把琴的名字琢磨了出来。

完成了取名这最后一道工序,她的琴才算是完工了。

“太好了。”涵星兴致勃勃地说道,“那下次你弹给我听。”涵星亲眼看着端木绯在这把琴上付出了那么多心力,早就跃跃欲试了。

“不急不急。”端木绯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神秘兮兮地说道,心里不禁想起了因为出痘没能成行的郊游,有些失落。

这把“鸣玉”的木材是封炎掏银子买的,她后来也忘记还了。雁足是岑隐寻来送给她的。

她早就想好了,等琴制好后,要先弹给他们俩听,让他们看看“鸣玉”有多好!

她得好好想想,要挑首什么曲子才算对得起“鸣玉”的第一次亮相。

端木绯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漫不经心地往池塘里投下一团团鱼食,在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

池塘里的火鲤们红艳如火,闻到鱼食的香味,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在那田田荷叶下欢快地甩着鱼尾。

端木纭也俯首欣赏着池水中的火鲤,随口道:“蓁蓁,前些日子闽州那边送来一车料子,我记得里面有匹碧色的,我原来觉得那个碧色有些素净,现在想想,要是绣几片荷叶与几尾火鲤,倒也趣致。”

端木纭这么一说,端木绯便觉得手痒痒,兴味盎然地提议道:“姐姐,我来画一幅火鲤图,给你回去当绣样好不好?”

涵星最喜欢看端木绯画画了,立刻就抚掌附和,并唤来露华阁的侍女准备笔墨,她很是殷勤地亲自给端木绯铺纸磨墨,让她体会了一番何为红袖添香。

端木绯瞥了眼池塘,就执笔“刷刷”地画起来,笔法娴熟,一口气画了一片田田的荷叶,荷叶青翠欲滴,上面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弹琵琶的伶人又换了一首曲子,琵琶声清脆如黄鹂吟唱,伴着那伶人婉约的歌声,似有一个天真不知愁的闺中少女在草地上尽情地起舞,优美的曲调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好些姑娘们都朝那伶人的方向望去。

“这是《凤凰引》吧。”端木绯刚画好了荷叶,放下了手里的笔,耳朵动了动,“不过……”

“不过曲子好像被改了些许。”另一个清雅的女音接口道。

这《凤凰引》是两百年前,前朝永元年间的一位罗贵妃所谱的曲子,那罗贵妃是知名的才女,备受圣宠,这曲《凤凰引》曾被排练成歌舞曲,名动天下。

端木绯下意识地循声看去,只见方才说话的是一个穿着月白色绣遍地芙蓉花长袄的姑娘家,那姑娘看来十四五岁,纤腰盈盈,领口间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脖颈,那张清丽的脸庞上透着几分弱不禁风的娇弱。

见端木绯看向那个纤弱秀雅的姑娘家,蓝庭筠凑在她耳边小声说道:“那是寄居在宣武侯府的季姑娘。”

听到“季”这个姓氏,端木绯的眉梢动了动。她记得宣武侯的次女当年嫁给了豫州布政使季成天。

涵星显然也听过这位季姑娘,问道:“那位季姑娘可是已故的豫州布政使季大人的女儿?”

“是啊。”蓝庭筠点头应了一声,看着季姑娘的眼神有些微妙。

这位季姑娘本来出身高贵,母亲是侯府嫡女,父亲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年纪轻轻就官至豫州布政使,可是四年前,季成天去豫州白云县视察时,遭遇洪水决堤,生死不明,连尸首都不曾寻到。

季夫人给夫君安排了丧事后,就带着女儿投奔了宣武侯府。

即便宣武侯府是季姑娘的外祖家,但终究不是自己家,可想而知,季姑娘在侯府中的地位怕是有些尴尬。

端木纭听着若有所触,怔怔地看着不远处那位如弱柳扶风般的季姑娘,心中不禁想起了六年前自己带着妹妹来京城投奔祖父时的情景,眼神微微恍惚。

这一眨眼,就六年过去了。

妹妹都十二岁了,也定了亲……

想着,端木纭的心神飘远,思绪回到了许久许久以前。

几个姑娘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话语间,原本愉悦轻快的琵琶声渐渐地染上了一丝淡淡的哀伤。

伶人的歌声也随之哀泣,歌曲中透着一种缠绵悱恻的感觉,欲说还休,把周围听众的情绪一步步地牵引到曲子的世界中,仿佛也感受到那位罗贵妃的丧父之悲。

在一段忧伤的曲调后,曲调又变得大气辉煌起来,一幅凤凰展翅直冲就九霄的画面浮现在众人的眼前。

一个翠衣姑娘忽然感慨地说道:“虽然罗贵妃一生荣宠,尊贵无比,不过最后距离凤座还是有一步之遥。”

“那又怎么样?”另一个粉衣姑娘反驳道,“最后还不是罗贵妃的亲子登上了天子之位,还追封了其母。”

“是啊。那位李皇后膝下无子,又无圣宠,说来也不过是徒有皇后的虚名。”

“……”

一片热闹的议论声中,蓝庭筠唏嘘地说道:“也许这就是命。听说啊,那罗贵妃幼时就有人说她有‘凤命’……这人就是有命数。”

一说起“凤命”这个话题,不少姑娘和公子都是若有所思,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本朝的那个“天命凤女”。

章若菱忍不住接口道:“蓝大姑娘说得是,这人就是有命数,上天给了‘凤命’,就注定她要飞进宫去。”

章若菱的语气意味深长,谁都知道她是在说最近进宫被皇帝封为庄妃的耿听莲,周围静了一静。

众人神色各异,气氛也有些微妙,只余下歌声与琵琶声回荡在四周。

表面上看,耿听莲一进宫就被封为了庄妃,荣宠无限,可是皇帝的年纪几乎可以当她的爹了,膝下又有数个皇子皇女,即便是耿听莲真的能生下一儿半女,她的儿子有没有罗贵妃之子这般的好命可不好说。

417破灭

“真是世事无常啊。”一位蓝衣姑娘感慨地说道,与身旁相熟的闺中密友交换着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有惊叹,有唏嘘,却没有羡慕。

曾经,耿听莲作为卫国公府的嫡女,是京中明珠,“天命凤女”的事发生后,更是让她成为众人艳羡的对象,谁都以为她将会是未来的太子妃,至少也是皇子妃,没想到她竟然会以这种方式进宫……

“张姐姐,你这话说得古怪。”另一位红衣姑娘不以为然地对那蓝衣姑娘说道,“喜事都被你说得不喜庆了。如罗贵妃这般进宫侍候皇上,将来生下皇子,指不定以后能够母以子贵,成为太后,那可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了。”她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对耿听莲的艳羡。

一入宫门深似海,哪有这么简单的!涵星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悄声与端木绯咬耳朵:“绯表妹,我前几日看到了耿听莲……她脸上蒙着面纱,但是风吹起时,我看得清楚,她的脸毁了一半,左脸上都是一道道烧伤,看着比上次太医说的还重,这疤都凸起来了……也不知道身上烧成了什么样呢。”

端木绯不置可否,自顾自地继续喝茶吃点心,听曲子。

而那位红衣姑娘则越说越起劲,感慨地说道:“说来,皇上对卫国公府真是恩宠,下旨夺情,耿世子就不必守三年孝了。”

她说得忘了形,把卫国公府直接挂在了嘴上。

“咳咳。”

忽然,就坐在红衣姑娘身旁的青衣姑娘干咳了两声,似乎在提醒什么。

红衣姑娘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去看那青衣姑娘,见对方悄悄地给自己比了三根手指,心里咯噔一下,浑身的感觉霎时变得敏锐起来,只觉得四周的那些姑娘家都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着她。

她顺着青衣姑娘的视线往前看去,发现十丈外的一条青石板小径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穿蓝色锦袍、手执一把折扇的俊朗少年,少年优雅高贵,只是此刻嘴角微僵。

红衣少女不禁想起方才青衣少女对着她比了一个“三”。

如果是平时,红衣姑娘也不觉得“三”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想到刚才说的话题,想到此刻周围那种诡异的气氛,她心底隐约浮现某个猜测——

难道说这是三皇子?!

四周的琵琶声连绵不止,如歌如泣地随风飘散,而这一刻,红衣姑娘却觉得四周静得出奇,额头渗出了滴滴冷汗。

三皇子慕祐景早在姑娘们说起“凤命”的时候就已经到了,他不是傻瓜,当然知道她们是在借着那个罗贵妃暗指耿听莲,面色不太好看。

周围那些公子姑娘看着慕祐景的表情怪异,当初三皇子对着卫国公府和耿听莲频频献殷勤所图为何,不少人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大皇子远在南境边关,二皇子已经大婚,本来大部分人都以为凤女最后会花落三皇子的怀中,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在众人诡异的目光中,慕祐景力图镇定,心里却是思绪翻涌如潮。

当日,他在耿海和岑隐之间,选择了耿海,为的就是耿听莲。现在耿海死了,耿听莲毁了容又被父皇纳为庄妃,结果是岑隐独大。

而他做的一切就像是笑话般!

慕祐景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只觉得众人的目光像数以千计的针刷刷刷地刺在他的面庞上,他觉得难看,觉得屈辱,觉得不甘。

在这种古怪的气氛中,五六个年轻公子朝慕祐景走了过去,他们虽然觉得尴尬,可是他们都认得三皇子,总不能当做不认识。

“参见三皇子殿下。”

几个公子哥恭恭敬敬地向慕祐景抱拳行了礼。

慕祐景哪怕此刻心里有多么不悦,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他自己的颜面。

他手里的折扇又慢慢地扇动了起来,看来又恢复了平日里的风度翩翩,从容镇定,含笑道:“免礼。”

这几天,他都在想着该怎么力挽狂澜,改变自己的劣势……

慕祐景眸光微闪,眼底深沉如黑潭。

他收起折扇,继续往前走去,这一次,在涵星的那桌停下了,笑着与涵星打了招呼:“四皇妹,你也来了啊。”

涵星站起身来,对着慕祐景福了福,笑眯眯地回礼:“三皇兄,真是巧。”

几个皇兄中,与涵星处得最好的当然是与她同母的大皇子,涵星的性子有几分娇气,但是个性开朗活泼,与其他皇兄、皇弟处得也都不错,只除了二皇子。

自从她知道二皇子豢养僧人还嫁祸舞阳的事后,就对二皇子完全看不上了,便是见了面,也懒得理会。

“早知道三皇兄要来,那本宫就蹭三皇兄的车坐了。”涵星玩笑地与慕祐景说道,兄妹之间看着颇为和乐。

慕祐景微微一笑,“不迟。待会为兄送你回宫。”

此刻,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对兄妹的身上,不少人直到此刻才发现原来四公主今天也来了露华阁。

坐在一个亭子里的端木绮、端木缘和贺令依神情微变,她们也看到了涵星身旁的端木纭和端木绯。

端木绮眼神阴郁,暗道:端木纭和端木绯这是什么意思?!既然她们姐妹也打算来露华阁,为何不与自己一道来?!

都是端木家的人,她们分两批来,看在别人眼里会怎么想?!别人只会以为她们端木家的姑娘不和。

端木绮霍地站起身来,也没跟端木缘说什么,就直接出了亭子,端木缘和贺令依面面相觑,也起身跟了过去。

慕祐景也看向了端木纭和端木绯,自然注意到了端木绯跟前那幅画了一半的画,用熟稔的口吻笑道:“素闻端木四姑娘琴棋书画皆是一绝,待姑娘这幅《荷塘火鲤图》画好了,可定要邀本宫共赏。”

虽然端木绯这幅画还只画了荷叶,不见半条鱼,但是从她书案上备的朱砂,倒也不难猜。

端木绯落落大方地福了福,“蒙殿下不弃。”

慕祐景笑得温文儒雅,不动声色地藏住了眼底的那抹炽热。

岑隐无亲无故,对谁都不亲近,岑隐几乎没有弱点,也没法讨好。

这样的岑隐让慕祐景觉得头疼,又同时安心。因为岑隐的“无懈可击”,以致二皇兄当初虽然选择了岑隐,但是到现在还没能讨好到岑隐。

如今,京中的不少人都知道,端木家的四姑娘也不知道怎么的得了岑隐的欢心,被岑隐认作义妹。

岑隐对这唯一的义妹十分关爱,视若亲妹,这大概是岑隐身上唯一的突破口了。

想着,慕祐景的心情又有几分复杂,不知道是恼怒多,还是不甘多。

偏偏岑隐的义妹是端木家的姑娘……哎,也幸好大皇兄现在不在京里,不然真是让他占了便宜了。

慕祐景眸光闪了闪,嘴角浮现一抹儒雅的浅笑,眸色更深。

可惜,这位端木四姑娘是定了亲的,否则的话……

慕祐景的内心深处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声。

这时,端木绮、端木缘和贺令依走到了近前,三人对着慕祐景和涵星先行了礼,跟着端木绮不善的目光就射向了端木纭和端木绯。

“大姐姐,四妹妹。”

端木绮的眼角跳了跳,压抑着心头的怒意。

端木纭和端木绯实在是太过阴险了,她们故意和涵星一起来露华阁,那么看在别人的眼里,肯定以为是她们与涵星的关系更亲近,分明就是以此抬高她们姐妹俩,贬低自己!

端木绮用力地绞着手里的帕子,纤细的手指线条绷紧,那白皙的手背上更是青筋根根凸起。

她这些日子也想亲近涵星,也希望她们之间的关系能回到三年前的亲近,可是徒劳,如今她们俩在一起连话也说不上几句。

明明以前在端木家和贺家的几个表姐妹中,涵星与她最投契,与她最聊得来,现在却全变了!

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哪怕她力图把它拼回去,也修补不了那上面的裂痕。

端木绮眼底掠过一抹冷芒,嘴角却勾出一抹亲昵的微笑,故意问道:“你们俩要和涵星一起来露华阁怎么不跟我和三妹妹说一声?”

端木绮这句话乍一听是随口一问,稍微一细思,就可以听出她这是在指责端木绯和端木纭故意不说涵星会来露华阁,又特意撇开了自家姐妹,就是为了攀附公主。

端木缘就站在端木绮的右手边,不冷不热地在一旁看着。

端木纭当然听明白了端木绮的嘲讽,但是像这种小家子气的冷嘲热讽,她根本就懒得理会,云淡风轻地看着端木绮,唇畔噙着一抹淡雅的浅笑,明朗得体又不失大方优雅,如一株春风中微微摇曳的幽兰。

她什么也没辩解,但是,她身上这种由内而发的从容立刻就把端木绮阴阳怪气的小家子气给比了下去,高下立见。

姐姐就是姐姐!端木绯目露崇拜之色地看着端木纭,笑得嘴角弯弯。

“……”端木绮完全没想到端木纭竟然会是这种反应,脸上的笑意再也维持不住。

四周的那些公子姑娘此刻都看着她们姐妹几个,神色间多是露出几分似笑非笑来。

其实,各门各户中这么多兄弟姐妹,姐妹间有什么龃龉,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不过家丑不可外扬,这闹到外头来,那可就是一桩笑话了。

歌声与琵琶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一曲《凤凰引》结束了,周围静悄悄的,只剩下了细细的风拂花木声。

“沙沙沙……”

池塘边的那个伶人也注意到端木绯、端木纭这边的动静,僵硬地坐在原处,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

端木绮狠狠地瞪着端木纭,身子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般,她的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

慕祐景见气氛不对,“啪”地打开了手中的折扇,笑吟吟地打圆场道:“端木二姑娘,不如坐下再说话吧。本宫闻着这露华阁的牡丹花茶委实不错。”他笑得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

端木绮直愣愣地看着端木纭,眸子里明明暗暗,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她心里真是巴不得一巴掌抽在端木纭的脸上,打碎她那高高在上的笑脸,却也还有一分理智在……

她定了定神,优雅地对着慕祐景福了福,“多谢殿下。”端木绮顺着慕祐景给的台阶下了,在旁边的那桌坐了下来。

露华阁的侍女们眼看着一场火花四射的龃龉在慕祐景的三言两语下化于无形,心里松了一口气,连忙给端木绮、端木缘和贺令依三人斟茶上点心。

不远处,一位身量中等的鹅蛋脸少女也把方才的一幕幕收入眼内,如释重负。

她身着一件梅红色镂金丝钮牡丹花纹织锦褙子,下头一条细折子的百褶裙,发髻间插着一支赤金拔丝丹凤口衔明珠宝结,一身的华贵高雅。

鹅蛋脸少女定了定神,低声吩咐一旁的青衣丫鬟,然后又朝慕祐景和涵星等人的方向望去,眼眸幽深。

这是他们宣武侯举办的赏花会,这要是端木首辅家的姑娘在这里闹起来,也只会让侯府的这个赏花会也变成一桩笑话。

青衣丫鬟赶紧跑去了池塘边,对着那个伶人附耳说了几句,须臾,那悦耳的琵琶声再次响起,伶人又弹奏起了一曲《琵琶行》,乐声铮铮,园子里更热闹了。

前方又有人陆陆续续地在侍女们的引领下来了花园。

“绯绯!”

熟悉清脆的喊叫声自某个方向传来,端木绯一下子就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抬手对着来人挥了挥,笑得灿烂,“小西。”

隔壁桌的端木绮不屑地撇了撇嘴,樱唇微动,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谄媚。”她自顾自地饮着牡丹花茶。

来的人不仅是君凌汐,还另一道熟悉的倩影,十四岁的小姑娘穿着一件莲青色的襦裙,头挽弯月髻,形容端庄,挺拔秀雅,与君凌汐的活泼轻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只比君凌汐落后了半步,走得其实也不慢,却给人一种安然徐行的感觉。

端木绯看着前方这熟悉的少女,笑得嘴角抿出一对可爱的梨涡。

“章五姑娘。”她也好久没见她的章家小表妹了,小表妹还是这么可爱。

一看到章岚那一本正经的矜持样,端木绯就觉得手痒痒,好想在她可爱的脸颊上捏一捏,在她柔软的鬓发间揉一揉。

很快,章岚与君凌汐就一起走到了端木绯她们的跟前,君凌汐当然认识慕祐景,含笑地对着他拱了拱手,“三皇子殿下。”她笑容可掬,姿态豪爽。

一旁的章岚也顺势福了福。

“君姑娘,”慕祐景对着君凌汐拱手回礼,笑得温和得体,“令兄怎么没来?”

君凌汐笑嘻嘻地眨了眨眼,那双明亮如星辰的眸子里有些幸灾乐祸。君然最喜欢凑热闹了,当然也想来,只可惜啊……

“我大哥刚去五军都督府任职,最近忙着呢。”君凌汐笑着道。君然这才刚去五军都督府坐堂,便是他再厚脸皮也不好屁股没坐热,就请假出来玩啊。

君凌汐想着君然昨晚那哀怨的样子,就笑得肚子也抽了两下。

周围随着君凌汐的这句话静了一静。

皇帝在五天前就下了圣旨,把简王世子君然调去了五军都督府。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在场也已经有一些人听家中的父辈们提过了。尤其是那些将门子弟。

这道圣旨在军中激起了千层浪,不少人都在暗暗地揣测皇帝的意图,想着皇帝是不是打算以简王府来压一压卫国公府,亦或是皇帝担忧耿世子压不住军中的这些老将……

端木绯当然也感受到四周那种古怪的气氛,默默地饮着她的牡丹茶,茶水香醇甘美,却还是压不住端木绯活跃的思绪。

到底是皇帝的意思,亦或是“某人”的意思,那还不好说呢。

唔,不关她的事,别想太多了。端木绯眨眨眼,又放空了脑袋。

“三皇子殿下,四公主殿下。”

那个着梅红色衣裙的鹅蛋脸少女带着几个姑娘走了过来,落落大方地给慕祐景、涵星等人行了礼,以主人的语气说着“招待不周”的客气话。

“王三姑娘客气了。本宫看这花会雅致得很。”慕祐景摇着手里的折扇,温和地笑了。

他本来还想借着涵星,再和端木绯多套套交情,但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又多是姑娘家,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随意地找了个托辞就和几个公子去池塘的另一边投壶去了。

君凌汐和章岚也看到了端木绯画了一半的画,两个小姑娘皆是目光灼灼地看着端木绯,那殷切的小眼神仿佛在说,你怎么不画了。

章岚接替涵星给端木绯伺候起笔墨来,端木绯只好乖乖地接着往下画,三两笔就画了一尾火鲤……

王三姑娘没有离开,优雅含笑道:“四公主殿下,丹桂县主,君姑娘,端木姑娘,今日难得赏花会,又是牡丹花开的季节,我从侯府带了些牡丹酒来,与各位品品。”

她说着抬手做了个手势,立刻就有几个露华阁的侍女捧着一个个放着白瓷酒壶和透明琉璃酒杯的托盘来了。

那些侍女们训练有素地给在场的公子姑娘们一一斟酒。

“哗啦啦……”

一股深红透亮的酒液自壶口倾泻而出,倒入那透明的水红色琉璃杯中,还能清晰地看到一片片牡丹在色泽鲜亮的酒液中沉沉浮浮,只是这么看着就是一种享受。

香醇的酒香自一盏盏琉璃杯中飘散而出,其中夹杂着牡丹特有的香气,与周围的花香交融在一起,那种扑鼻而来的香味沁人心脾。

王三姑娘见众人惊叹不已的目光,自得地微微挺胸,笑着也拿起了一盏斟满了牡丹酒的琉璃杯,轻轻地摇晃着酒杯,那深红的酒液在阳光下闪着红宝石般的光芒。

“这牡丹酒是天山雪域上的冰川水和来自洛阳的红牡丹,醇厚绵柔,甘冽清爽,而且酒性轻,姑娘们也可以品几杯试试,不会醉人的,最适合赏花吟诗时饮。各位请尽情品佳酿,赏花王,莫要拘束了。”王三姑娘含笑道,就如这满园的牡丹花王般,高雅大方。

“好香醇的酒。”一个少年笑吟吟地赞了一句,声音明朗轻快,“珩表弟,这来的早不如来得巧,看来我们来的正是时候。”

端木绯刚抿了一口君凌汐递到她嘴边的牡丹酒,听到这个声音,酒水差点从口中喷出来,这说话的人她认识,对方话中的“珩表弟”,她也认识。

端木绯咽下口中甘香的酒液,然后闻声看了过去,就见李廷攸和端木珩熟悉的面庞映入眼帘,表兄弟俩与一众国子监的学生都说说笑笑地朝这边走来。

端木绯和涵星面面相觑,她们俩都没想到端木珩居然也来了,两人习惯地对着端木珩露出了那种讨巧卖乖的笑,那模样仿佛在说,我们很乖的。

国子监一共来了十七八个监生,这些监生中有的人衣着华贵,如端木珩般是出身显贵的世家公子,也有的人衣着饰物平平,形容局促,看来应该是寒门子弟。

露华阁的侍女们赶忙给这些监生也分别安排了座位,引去池塘另一边和那些公子们同座。

周围的其他宾客们都迫不及待地品起酒来,一个个对这牡丹酒赞不绝口,夸这酒甘香醇美,有的公子哥趁着酒兴一下子就诗兴大发,吟诗泼墨。

与此同时,端木绯、涵星等姑娘们皆是起身,与端木珩、李廷攸二人纷纷见礼。

端木珩皱眉看着端木绯手里的那杯牡丹酒,半是提醒半是训诫地说道:“四妹妹,你大病初愈,当小酌即止。”

“是,大哥哥。”端木绯乖乖地应了,把手里的琉璃杯放在了长桌上,一副“听话的好妹妹”的样子,心里却是想着:不喝也罢,反正比起无宸公子酿的桃花酒差远了。

端木珩满意地笑了。

李廷攸在端木纭的身旁坐下,也饶有兴致地执起起了一盏牡丹酒,右手轻轻地晃了晃琉璃杯,轻嗅着那酒香与花香交融的香气,那高雅的举止说不出的好看,彷如一个书香世家走走出的翩翩公子。

她这个表哥又在装模作样了。端木绯的眼角抽了一下,心里默默地想着:她这个李家表哥啊,她最了解了,这上好的龙井和路边的三两粗茶对他而言,根本就没什么差别,烤焦的烤肉拿刀削一削照吃不误……他的舌头啊,就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牛嚼牡丹。

李廷攸只要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自家这个黑芝麻馅的团子表妹又在腹诽自己了,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意思是,你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端木绯不服气地瞪圆了眼,她本来就很乖好不好!

李廷攸又把玩了两下那琉璃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抿了一口牡丹酒,让那香醇甘美的酒液慢慢地滚过舌尖,再滑下咽喉,一股暖暖的感觉浮动在喉与腹之间,齿颊留香,沁香怡人。

他正要赞一句好酒,就听涵星低声咕哝道:“这酒也不过如此……还没有绯表妹酿地好喝呢。”

端木纭深以为然地直点头,觉得妹妹酿的梅花酒比这个不知道好喝多少。

李廷攸的神情有些僵硬,力图镇定地继续饮着牡丹酒,端木绯在一旁把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笑得肩膀抖动不已。

涵星没注意到李廷攸的异常,饮了两口牡丹酒后,就意兴阑珊地放下了酒杯,挑眉朝李廷攸看去,问道:“李廷攸,你的马球打得不错,你会不会蹴鞠?”

李廷攸挑了挑剑眉,自信地说道:“我们闽州男儿就没有不会蹴鞠的。”

涵星眸子一亮,璀然而笑,笑得如春花绽放,明丽照人。

“太好了。”她抚掌道,声音清脆不失婉转,“本宫和锦绣县主说好了,要组队蹴鞠比赛,五男五女各组一队……”

涵星的话还没说完,君凌汐的螓首已经凑到了两人之间,兴趣盎然地说道:“涵星,人齐了吗?也算我一个吧!”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涵星。

涵星笑眯眯地应下了:“那还用说吗?”君凌汐的身手那可是姑娘之中少见的,涵星怎么会错过她这员大将。

涵星的目光自动地略过端木绯,看向了端木纭,殷切地问道:“纭表姐,你会不会蹴鞠?”

跟端木绯不同,端木纭无论是马球、投壶、射箭等等都玩得极好,要是她也会蹴鞠的话,那自己可就是如虎添翼了。涵星盯着端木纭,乌黑的杏眸一眨不眨。

在涵星和君凌汐期待的目光中,端木纭点了点头:“我的马球和蹴鞠都是爹爹在世时教我的……”

忆起过去在北境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端木纭眉眼含笑,染上几分怀念,看着端木绯的眼神就有一分遗憾,“可惜爹爹没来得及教蓁蓁。”

“姐姐,你来教我就好。”端木绯撒娇地拉了拉端木纭的手,逗得她嫣然一笑。

涵星、李廷攸、君凌汐等人都是静了一静,神情一言难尽。

在端木纭眼里,她的妹妹可说是文武双全,尽善尽美,无一处不好。事关妹妹,端木纭已经可以用“盲目”两个字来形容。

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得任谁出马来教,都不可能把端木绯这个“榆木疙瘩”变成一个蹴鞠高手的。

李廷攸又呷了口牡丹酒,清清嗓子对涵星道:“殿下,您还邀请了谁组队?蹴鞠重在配合,比赛前,我们得聚在一起练习一下该怎么配合,还有分配好每个人的位置和职责。”

涵星心有戚戚焉地直点头,数着手指把她心目中的队伍名单一一报了出来:“还有大皇姐,慕瑾凡,忠勇将军府的……”

端木绯听着心念一动,“涵星表姐,那你知不知道锦绣县主邀请了谁?”她笑吟吟地把一双大眼眯成了狡黠的狐狸眼,笔杆在下巴上挠了两下,机灵又活泼。

涵星怔了怔,眨了眨眼,隐约猜到了端木绯的意图,摸着下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是该去查查。”

李廷攸在一旁默默地饮酒,只要小狐狸表妹针对的不是自己就好……唔,他只要负责看看戏就好。

“李廷……攸表哥,本宫记得你和慕瑾凡还有五城兵马司的人都很熟吧?”涵星晶亮的目光忽然就对上了李廷攸的双眸。

李廷攸心里咯噔一下,还没说话,他身旁“坑表哥不偿命”的端木绯已经替他点头道:“是啊,他们经常一起去喝酒遛马。”

涵星的眼睛更亮了,亲热地娇声道:“攸表哥,要不你和慕瑾凡一起去查查吧?”

涵星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这京城中消息最灵通、最擅长搜查取证的除了东厂和锦衣卫,应该就是五城兵马司了吧。

“对了,要是有好的人选,一定要先下手为强!”涵星挥了挥右拳,神采飞扬。

这对表姐妹一唱一和,两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盯着人时,让人几乎无法拒绝她们。

于是,李廷攸莫名地就又揽上了一件差事,感觉嘴里的酒都不香了,暗道:以后自己看到她们俩就要绕道走。

418救场

李廷攸喝了这杯牡丹酒,就一溜烟地跑了,去了池塘对面跟其他公子玩投壶去了。

李廷攸这副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端木纭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地勾了勾唇,看着妹妹笑容璀璨的样子,心里觉得是该让妹妹出来玩玩,这段时日真是把妹妹给闷坏了。

丹桂和蓝庭筠坐不住,说了一会儿话,两人就跑去跟人玩木射了。

端木绯又执笔继续画了起来,这一次,她一鼓作气地画了三四尾形态不一的火鲤,活灵活现,跃然纸上……

“啪!”

后方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掌掴声。

这声音在婉约的琵琶声中不算特别响亮,却也惊动了园中的不少公子姑娘,一个个循声望了过去,也包括正在池塘边看端木绯作画的端木纭和涵星。

只见在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两个姑娘彼此对峙着,怒目而视,一个十二三岁,另一个看来大上一两岁。

前者穿了一件粉色莲花纹刻丝袄子搭配一条月华裙,一头青丝梳成了双平髻,鬓发间戴了一对赤金拔丝珐琅蝴蝶,此刻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左脸上显出一道触目惊心的掌印。

年纪大点的姑娘穿着一袭月白衣裙,右手微微抬起,哽咽道:“如表妹,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我怎么说也是你的表姐啊!”

那月白衣裙的姑娘看着弱不禁风,一双柔弱的眼眸泪眼朦胧,仿佛下一刻泪水就会溢出眼眶。

她正是宣武侯府的表姑娘季兰舟。

“季兰舟!”王家五姑娘王婉如气得小脸涨得通红,一手捂着左脸,一手指着季兰舟,逼近了两步,“你竟敢打我?!”她被怒火烧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之前的俏皮可人全然不再。

“你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拖油瓶,吃我们王家的、穿我们王家的,你还敢打我?!你这是想翻天了吗?!”王婉如火冒三丈地跺了跺脚,气急败坏。

季兰舟似乎被她吓到了,连退了好几步,眸子里泪光点点,胸膛微微起伏着,那纤细的身影似乎比那一旁随风飘扬的柳树还要柔弱无依。

“如表妹,我知道我和母亲是寄人篱下,平日里我什么都可以让着你,但是你……你刚刚怎么能说我娘是……是……”季兰舟的声音哽咽了,身子更是摇摇欲坠,看着楚楚可怜。

“我怎么不能说了?!你娘就是勾三搭四,不知廉耻!”王婉如越说越气,觉得四周其他人的目光火辣辣的,如千万道利箭般刺在她脸上。

“如表妹,我娘可是你嫡亲的姑母,我是你的表姐,我们怎么说也是‘一家人’,你怎么能这般口出恶言……”季兰舟眼睫微颤,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地溢了出来,一行清泪淌落颊畔。

王婉如听到“一家人”三个字,更怒,眼里似在喷火。

她快步上前,推搡了季兰舟一把,刁蛮地说道:“你们姓季,我们姓王,谁跟你是一家人!”

王婉如的声音是那么尖锐,几乎传遍了大半个园子,令得更多人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季兰舟被王婉如猛地这一推搡,脚下一阵踉跄,狼狈地又退了两步,眼看着右脚绊到左脚,往后摔了下去……

“小心。”端木珩正在后方几丈外赏牡丹,见状,连忙出手在季兰舟的右臂上扶了一把。

等季兰舟站稳了,他就立刻退开了,一本正经地对着季兰舟作揖道:“姑娘,得罪了。”

见状,王婉如嘴角泛出一丝冷笑,“季兰舟,我没说错你吧,你……”

“五妹妹,少说两句。”王三姑娘看到这边的动静,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出声打断了王婉如,然后又看向了几步外的季兰舟,温婉地劝道,“兰舟,你也知道五妹妹她年纪小,性子急,你别跟她计较。”

“若表姐。”季兰舟低低地唤了一声,秀美的脸上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用帕子擦去了眼角的泪花,楚楚可怜地微微垂首,不再说什么。

王婉如犹不解气,还在继续骂骂咧咧道:“三姐姐,她打我!这个小贱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周围的其他公子姑娘也听到了,微微皱眉,心里暗道:一口一个“小贱人”,这哪像一个侯府姑娘家,比市井泼妇还不如。

“啪!”

涵星被王婉如略显尖锐的声音吵得头都大了,重重地拍案,娇声道:“还有完没完了!”涵星微微蹙眉,毫不掩饰脸上的不虞之色。

真是的,万一把绯表妹好好的一幅《火鲤图》给毁了,她们王家赔得起吗?!

周围的其他人登时都静了下来,连不远处在玩投壶、木射以及赏花的公子姑娘们都是下意识地噤声,四周陷入一片沉寂,只剩下了暖暖的微风轻拂着柳枝的声响。

王三姑娘王婉婷的脸色不太好看,对着涵星福了福,“四公主殿下,都是舍妹不懂事,还请殿下勿见怪。”

王婉婷朝面色发白的王婉如看去,轻斥道:“还不给殿下赔不是!”

她这句话是让王婉如给涵星赔不是,却不是给季兰舟。

哪怕王婉如再不甘,也不敢得罪涵星,微咬下唇,委屈地上前了半步,对着涵星屈膝道了歉:“是臣女无礼,还请殿下勿怪。”

涵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没事就退下吧。”

这时,端木绯正好画好了火鲤,长舒了一口气,把手里的羊毫笔放在了一边的笔架上,看也没看王家几人。

王婉如又咬了咬下唇,还想说什么,她身旁的王婉婷似乎察觉到了,拉住了她的手腕,警告地微微使力。

“五妹妹,刚才你四姐姐和六妹妹说要去玩躲猫猫,已经叫了几个姑娘了,你也一块去玩吧。”王婉婷笑吟吟地说道,递了一个眼神给王婉如,警告她,若是再闹,自己回去后定会禀告祖父祖母的。

“是,三姐姐。”王婉如只能把原本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甘心地暗道:四公主“帮”得了季兰舟一次,也帮不了她一世,这笔账待会再算!

王婉婷笑得落落大方,若无其事,又看向了涵星和端木绯道:“四公主殿下,端木四姑娘,两位要不要也跟她们去玩玩?”

“是啊。”站在另一边的王四姑娘上前了半步,机灵地接口道,“端木四姑娘,我已经叫了七八个姑娘,大家一起玩,肯定热闹。”

端木绯还没说话,端木纭已经开口替她拒了:“多谢王五姑娘的好意。我妹妹最近身子有些虚,不宜多动。”

王家姐妹没想到端木纭竟然如此不给面子,面色微僵。

不远处的端木绮和端木缘也听到了,皆是不以为然。

端木绮和端木缘当然知道端木绯前些日子出痘了,才刚好,不过既然出来玩,还如此矫情,真是小家子气!

“二姐姐,我们端木家的脸都要被她们丢光了!”端木缘看着端木纭和端木绯,小声地在端木绮耳边嘀咕道,“回去后我们一定要跟祖父说说才行,祖父不能总偏心……”

端木绮眸色幽深,默默地把目光移向了池塘的另一边,杨旭尧正在那边与几个公子玩投壶,笑得眉飞色舞。

端木绮的视线在杨旭尧俊朗的面庞上停留了一瞬,下意识地捏了捏左袖的袖袋,深吸了一口气。

端木绯露出乖巧的笑容,点头道:“我都听姐姐的。”她知道她这次出痘吓到了姐姐,因此非常听话。

王婉婷的面色僵了几息,很快就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得温和亲切,“端木四姑娘既然身子虚,就在此多歇息歇息吧。这露华阁的牡丹可都是名品,难得恰逢花季,在此赏赏花,喂喂鱼,也很是惬意。”

王婉婷心里当然也为刚才端木纭的“无礼”感到不悦,这要是平时,她早就懒得理会端木家的这对姐妹,哪怕她们是首辅家的姑娘,哪怕她们是四公主的表亲,然而这一次的赏花会不同。

早在赏花会之前,王婉婷就得了祖父与父母的反复叮嘱,让她要和京中那些显贵人家的姑娘多处处,尤其是端木家的这位四姑娘,她不仅是首辅的孙女,还是东厂岑督主的义妹,听闻岑督主一向最宠这个义妹了。

现如今东厂的权势可说是只手遮天,朝堂上,更是岑督主说得算,他们宣武侯府和岑督主的义妹交好,有百利而无一害。

一旁的王婉如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垂眸看着自己的鞋尖,心里不屑地想道:这一个两个都把自己当病西施了吗?!装模作样!

王婉婷说了一会儿话,见端木纭和端木绯始终是神色淡淡,便也没再多留,拉着王婉如退下了。

季兰舟对着涵星福了福,也跟着王婉婷姐妹一起离开了,留下一道纤细的背影,在那飞舞的柳枝中显得愈发柔弱。

涵星看着表姐妹三人离去的背影皱了皱眉,目光停顿在了季兰舟身上,这位季姑娘那副柔柔弱弱、委屈求全的样子让涵星不禁联想到了另一个人。

魏如娴。

涵星忽然开口道:“绯表妹,你可听说了?魏如娴前不久已经跟潘家解除了婚约。”

说起魏如娴退婚的事,涵星的语气中有几分唏嘘,几分惊讶,“她如今搬到京郊的庄子上给她母亲守孝去了。”

以魏如娴那懦弱的性子能做到这一步,涵星至今想来还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端木绯并不关心魏家的事,因而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她动了动眉梢,转头朝季兰舟离去的方向瞥了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涵星表姐,季姑娘和魏姑娘可不一样。”

涵星怔了怔,叹道:“也是,季姑娘是寄人篱下……”

端木绯只是抿嘴笑,没有再说什么。

涵星看着端木绯嘴角的浅笑,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笑容看来神秘兮兮的。

涵星正想追问端木绯,一个青衣小丫鬟朝她跑了过来,屈膝禀道:“四公主殿下,我们县主请您过去一起玩木射。”

小丫鬟说着朝她来的方向指了指,涵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前方的一棵老槐树下,丹桂冲着她招了招手,两眼晶亮,满脸飞霞。

一看丹桂的口型,涵星就知道她是唤自己去救场,眸子一亮。

她最喜欢扭转败局了!

涵星兴致勃勃地跟着那个青衣小丫鬟去了,留下端木纭和端木绯姐妹俩忍俊不禁地笑了。

端木绯再次执笔,继续画她的《火鲤图》,往画上再添上水波与涟漪,还有那偶然飘入池水中的片片花瓣,花瓣在水中沉沉浮浮,飘飘荡荡,也不知道是随波逐流,还是被那些火鲤所逗弄……

端木纭聚精会神地看着妹妹作画,目光渐渐地痴了。

白色的宣纸上,碧波荡漾,荷叶田田,那碧波与荷叶几乎融为一体,一片碧色中,七八尾火红的火鲤灵动地甩着鱼尾,或是彼此嬉戏,或是互相追逐,或是吐着泡泡,或是打着转儿,或是自水间飞腾而起,在空中甩出一片清澈的水花……

看着这幅图,端木纭觉得她似乎隐约听到了水花声,唇角微勾,舍不得移开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端木绯终于收了笔,满意地笑了。

这幅《火鲤图》的效果出乎她预料得好。

“蓁蓁,你说,这幅图用来绣斗篷好,还是制一条裙子好?”端木纭面露沉吟之色。

端木绯已经想好了,笑眯眯地说道:“姐姐,你说做一套骑装怎么样?”要是让针线房赶赶的话,正好姐姐下次去玩蹴鞠时可以穿,一定好看极了。

想着,端木绯笑得更欢快了,眉眼弯弯。

端木绯小心翼翼地吹干了墨迹,就把一旁露华阁的侍女招了过来,“劳烦给我取个画筒来。”

“是,端木四姑娘。”那侍女屈膝领命,她转身就要离去,却正好与一个迎面而来的小丫鬟撞了个正着。

那个小丫鬟紧张地低呼了一声,手里的托盘摔了出去。

“砰!啪!”

那个托盘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连托盘上的的两杯牡丹酒也摔破了,琉璃杯碎裂后,那红色的酒水四溅开来,正好溅在端木绯水红色的百褶裙上,看着就像是染上了鲜血似的,触目惊心。

“端木四姑娘恕罪。”那个小丫鬟吓得花容失色,连连道歉,“都是奴婢太不小心了。”小丫鬟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端木绯没太在意,笑笑道:“我带了衣裙来,换一身就是了。”说着,她就吩咐碧蝉去马车里取一条新裙子来。

小丫鬟松了一口气,“那奴婢领姑娘去后面的墨水轩更衣吧。”

端木纭招来了一个露华阁的侍女看着画,自己陪着端木绯一起跟那个小丫鬟往后院的方向去了。

“端木大姑娘,四姑娘,请这边走。”

小丫鬟走在前面引路,领着端木纭和端木绯绕过前面的池塘,又走过一条鹅卵石小道,往前面的几棵百年槐树走去。

“两位姑娘,过了前面那片槐树林,就是墨水轩了。”

这五六棵百年老槐树也是露华阁中一道美妙的景致之一,粗壮的树干要三四个姑娘家才能合抱得过来,树冠繁茂如一把把巨大的花伞。

每年的这个时候,如同一串串银铃般的槐花都会挂满枝头,煞是可爱。

微风习习吹拂着,吹得枝叶沙沙作响,周围很是幽静。

随风而来的除了那槐花素雅的清香,还有女子若有似无的说话声。

端木绯动了动眉梢,姐妹俩跟着那小丫鬟继续往前走去,越临近前方的老槐树,说话声就越清晰。

“季兰舟,你故意装得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就是想让我丢脸是不是!”

“你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辙吗?!”

“这笔账,我是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尖锐,也越来越激动。

她那尖脆的声音十分有辨识度,端木绯一下子就听出了这是那位王家五姑娘王婉如,和身旁的端木纭面面相觑。

端木绯停下了脚步,循声望去,某株粗壮的老槐树后,隐约可以看到王婉如与季兰舟就站在树下的阴影中。

紧接着,就听季兰舟娇柔的声音随风传来:“如表妹,今天的赏花会请了京中不少显贵人家,昨日外祖父、外祖母也特意叮嘱我们要好生款待宾客……而且端木四姑娘也在。如表妹,还是当以大局为重……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后再说,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季兰舟,你刚才打我一巴掌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会让外人看笑话?!”王婉如语气不耐地打断了季兰舟,“你别拿着鸡毛当令箭了!端木四姑娘又怎么样?你以为我怕了她吗?”

说着,王婉如脸上露出一抹不屑,想起昨日祖父祖母还有双亲的耳提面命,让她今日务必要多多亲近端木家的四姑娘。

这端木家不过是寒门出身,也不知道祖父祖母还有双亲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宣武侯府何必对端木家卑躬屈膝!

这端木家的大姑娘和四姑娘也是给脸不要脸,故意跟着四公主姗姗来迟,也不知道是在炫耀些什么?!

即便她们是首辅的孙女和公主的表妹又如何,这京中多的是身份比她们贵重、家世比她们显赫的贵女!

“如表妹,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季兰舟看着有些忐忑,就像是一头受惊的小鹿般,“端木姑娘怎么说也是堂堂首辅家的姑娘,祖父祖母也都说了……”

“堂堂首辅?!”王婉如嘲讽地说道,“哼,堂堂首辅又怎么了?!我看啊,这端木家也不过如此,听说那位端木大姑娘都快十七岁了,孝期也早就过了,却还没定亲,没准是身染恶疾,又或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情……才不能成亲!”

“否则,哪有下头的几个妹妹先定了亲,她这个长姐还死赖在家里不出嫁的道理!”

“如表妹……”季兰舟娇柔的面庞上更为慌张,咬了咬微微发白的下唇,惊慌地朝周围看了看,劝道,“你别再说了……”

“我为什么不能说了?!”王婉如越说越起劲,声音中充满了不屑,“刚刚我还看到那个端木二姑娘和三姑娘悄悄地去了后面,哼,也不知道鬼鬼祟祟地想干什么,都是一丘之貉!”

“我们端木家规矩再糟,也比宣武侯府在背后道人是非要好。”

一个清脆软糯的女音忽然响起,在那沙沙的花叶摇曳声中,透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清冷。

王婉如一下子脸色煞白,如石化般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端木绯从几棵老槐树后走出,进入她的视野中,端木纭如影随形地跟在端木绯的身后,神色淡淡。

她们俩怎么会在这里?!王婉如惊得心口砰砰乱跳,家中长辈们的叮嘱还犹在耳边。

想到当时祖父与父亲那凝重的面色,王婉如的脸色更白了,心中慌了神。

这要是自己刚才说得这些话传出去,祖父非打死自己不可,就连父亲都不会放过自己……

“不是我!”王婉如硬声说道,纤细的手指把手中的帕子攥得更紧了,抬手指着季兰舟道,“是她。刚刚的话不是我说的,都是她说的。”

反正她就是不认,谁又能拿她怎么样!

“如表妹……”季兰舟难以置信地看着王婉如,感觉就像是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娇躯发起抖来,也不知道是怒多,还是惊多。

“五妹妹,别闹了!”

就在这时,另一个耳熟的女音略显高昂地喊道,语气中难掩激动。

王婉如一下子就听出了这是王婉婷的声音,面色微变,转过身循声望了过去。

这几棵百年老槐树的树冠茂密,树干粗壮,正好挡住了不远处的一个凉亭,此刻她稍微转过身,才看到这个凉亭,亭子里,或坐或站着七八位姑娘,姑娘们都齐刷刷地朝王婉如的方向看来,皆是神色微妙。

其中三人正是王婉婷与两个王家姑娘。

王婉婷的脸色不太好看,眉宇紧锁。

她真是抽王婉如一巴掌的心都有了,却只能按捺着。方才她与几位姑娘玩累了,就在这亭中休息,没想到竟然看到了方才这一幕。

王婉如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当众胡闹,简直让王家丢尽了脸!

王婉婷歉然地福了福身,对端木纭和端木绯赔笑道:“端木大姑娘,四姑娘,我这五妹妹有口无心……”

“三姐姐,四姐姐,六……”王婉如局促地看着亭子里的众人,傻眼了。

这一瞬,王婉如如坠冰窖,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浑身冰凉无比。

自己刚才说的话,这么多人都听到了,这件事瞒不过去了……

王婉如的嘴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上几乎没有一点血色,她想也不想地脱口道:“是她故意害我!”她指着季兰舟强调道,“都是她故意设计陷害我!”

王婉如的声音更尖锐了,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绝望,就像是那垂死挣扎的野兽般。

亭子里的那几个姑娘家都没有说话,看着王婉如的神色更为复杂,或是皱了皱眉头,或是轻蔑,或是慨叹,或是不以为然地摇着头……

很显然,没有人信王婉如。

“……”季兰舟樱唇微颤,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垂首,那如蝶翅般的眼睫轻轻地颤动着,在她白皙的眼窝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又是一阵风拂来,吹得树冠上的根根树枝彼此碰撞着,噼啪作响。

风中夹杂着少女们的窃窃私语声。

“听说季家三代单传,祖上做过皇商,有万贯家财,如今只这一个独生女。”

“当初季夫人带着季姑娘来京城投奔父母时,把季家的家财都带着呢。”

“那岂不是金山银山地捧进了侯府?”

“是啊……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吃谁呢!”

“……”

姑娘们交头接耳地说着话,声音中多是带着几分讥讽。

------题外话------

对了,还有想要阿隐钥匙扣的姑娘吗?这个月再来波活动好不好?

421成全

“咯嗒。”

茶盅放在方几上发出的碰撞声在这一刻尤为响亮,端木纭忽然站起身来,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端木绮母女。

“祖父,我和妹妹先回去了。”端木纭对着上首的端木宪福了福,告辞道。

对于此刻的这场闹剧,端木纭从头到尾都没有置喙什么,也懒得与小贺氏这种泼妇论理,就像她之前说的,端木绮的事还轮不到她来管。

端木宪被小贺氏吵得头也痛了,心想着反正这里也没有端木纭和端木绯什么事了,就温和地说道:“你们回去吧。四丫头,你大病初愈,回去后要多休息。”他对着端木绯谆谆叮嘱着。

看着祖父那和蔼的态度,跪在下方的端木绮心中仿佛被浇了一桶热油似的,怒火烧得更旺了,眸子里一片赤红,像是有什么野兽在其中怒吼着,翻滚着。

她纤细的身形又绷紧了几分,就是不肯服软,更不肯在端木纭和端木绯的跟前服软。

端木纭和端木绯给端木宪行了礼后,就不疾不徐地朝厅外走去。

随着她们姐妹俩的离去,厅堂中再次陷入一片沉寂,直到端木绯跨出了高高的门槛,才听到端木宪冰冷的声音响起:“绮姐儿,既然你这么‘心急’,那我就成全你,我会尽快和杨家定下婚期,等笄礼后,你就出嫁吧……”

“不,我不要!”

端木绮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从后方厅堂里传来,几乎要掀掉朝晖厅的屋顶。

端木宪再也没说什么,似乎他要说的都已经说了。

端木纭拉着端木绯的小手往前走去,没有回头。

她也支持端木宪的决定。

既然留端木绮在家里一直惹事,那不如早些嫁出去吧,总这样闹腾不是给妹妹添麻烦吗?!

虽说就算端木绮真闹出什么事来,安平和封炎也应该不会迁怒妹妹,但是像今天这种丑事传出去到底不好听。

她的妹妹还要风风光光地嫁人呢!

姐妹俩迎着迎面而来的微风,径自往湛清院的方向走去,把后方的喧嚣彻底抛在了身后。

端木绯一回湛清院,就让人开她们姐妹的私库,去找李家送来的那匹碧色的料子。

端木纭笑吟吟地坐在一边,拿起罗汉床上完成了大半的绣活,继续缝起最后几针来。

忙了好几天,这件披风终于快完成了。

端木纭不紧不慢地缝着,一针接着一针。

不一会儿,绿萝就抱着那卷碧色的料子来了,与她一起来的还有针线房的程嬷嬷。

端木绯看着布卷的粗细估计着这卷料子的长度,提议道:“姐姐,我看这料子做两身衣裳也够了,干脆我们各做一身一式的骑装,你说好不好?”

端木绯这么一说,端木纭暂时放下手里的绣活,抬起头来,抚掌道:“蓁蓁,这个主意好!”

端木绯的兴致更高昂了,拿出那幅《火鲤图》,又道:“程嬷嬷,你就依着这幅图做绣样,我再给你画个骑装的样式……”

她吩咐丫鬟备了笔墨,就刷刷刷地执笔画了起来。

“这骑装是蹴鞠用的,所以不要有大翻领。”

“袖子要做窄袖口,最好把手腕这里束起来。”

“还有这裙摆,莫要太长了……”

“……”

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皆是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程嬷嬷在一旁偶尔也提几句建议,比如这里可以再镶个边,领口可以再绣个花什么的。

明明她们是在说衣裳,可是端木纭说着说着就跑题了,不知道怎么就把话题转到了首饰上:“蓁蓁,你的首饰与这骑装都不配,我得再给你打几套轻便干练的。”

“……”端木绯抿了抿小嘴,手里的笔停顿在了半空中,看着坐在罗汉床上的端木纭,想说她的首饰都快放不下了。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端木绯挥了挥手打发了程嬷嬷,小脸有些纠结。

以姐姐的脾性,恐怕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首饰多,只会说是屋子太小了……算了,她住得好好的,可不想改建屋子。不过一些首饰而已,姐姐高兴就好。

端木纭又拿起了绣活,仔细地给手上的那件披风收针,没注意端木绯那纠结的小脸。她以剪子剪断了线后,把手里的针线放进了一旁的针线箩里,目光怔怔地盯着手里的这件披风。

这是一件玄色的披风,稳重大气,披风上绣着一头展翅翱翔的白鹰,那锐利的鹰眼清澈如蓝天,仿佛盯着不远处的猎物般,睥睨天下。

端木纭一手轻轻地抚着披风上微凸的绣花,眼神有些恍惚了,周围的声音似乎离她远去……

自打端木绯的病好后,湛清院里就是一片岁月静好,府里的那些喧闹丝毫没有影响到姐妹俩。

碧蝉每天都精神奕奕,院里院外地跑,找府中的其他人打探消息,看着比这院子里的任何都忙碌。

听说,当晚端木缘的药性过去后,就把她的兄长——府里的二少爷端木珝叫了去,端木珝跑去二房大闹了一番,又是砸东西,又是叫骂,若非是下人拦着,怕是要冲去端木绮的房间了。

听说,端木珝之后去找了端木宪,然后就气冲冲地策马出府了。

听说,次日一早,端木缘的外祖家唐家那边就来人了,唐太夫人口口声声说三老爷夫妇俩不在,他们这舅家还在,会给端木缘做主讨公道。当时端木宪不在,小贺氏得知后,就匆匆去接待唐家人,端木纭也乐得清静。

听说,唐大夫人一见面就是一巴掌打在了小贺氏的脸上……

两家闹得不可开交,而端木纭只当什么也不知道,带着端木绯出门了。

姐妹俩先去了岑府,端木纭想着妹妹的病多亏了岑隐帮忙,所以亲自上门道谢。

现在才巳初,岑隐不在府里,姐妹俩留下端木纭才刚做好的那件披风就告辞了,接着马车又调头去往金玉斋的方向,端木纭打算带着妹妹去打首饰。

马车穿过两条街道后,车速就缓了下来,前面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似乎外面的街道上聚集了不少人。

端木绯从车厢的一边挑开了窗帘,往外看去,就见街上人头攒动,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大部分人都朝同一个方向走去。

端木绯心念一动,这里是兴远街,要是她记得没错的话,前面应该就是四夷馆了。

仿佛在验证她的猜测般,路边走来一个身着青衣短打的中年男子,拉住一个灰衣男子急切而好奇地问道:“老弟,我听说皇上刚刚下旨到四夷馆了?”

“是啊是啊。”灰衣男子兴致勃勃地直点头,“我刚刚听人说,皇上给一个什么藜族的亲王下了旨,贬亲王为郡王,连封地都夺了一半呢!”

“什么?那可是大盛朝有史以来第一回啊。”青衣男子惊得下巴都要掉下了,“也不知道知道那个什么王爷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两个男子说着朝四夷馆的方向走去。

不止是他们,还有更多人闻讯而来,跑去看热闹,兴远街上人流越来越拥挤,马车几乎是寸步难行。

拉车的马夫迟疑地请示道:“大姑娘,四姑娘,小的要不要换一条路走?”

端木绯与端木纭相视一笑,端木绯开口道:“不必了,我和姐姐下车走过去吧。”

金玉斋就在兴远街和兰亭街的交叉口,从这个位置走过去也就是一盏茶功夫的事,倘若她们调头绕路,就要从另一边的华盛街绕一个大圈子。

姐妹俩很快都下了车,吩咐车夫从另一条路走,待会儿去金玉斋接她们。

车夫应了,挥着马鞭调转方向,和姐妹俩背道而驰。

越靠近四夷馆,看热闹的人就越多,聚集在四夷馆的大门外交头接耳。

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可以看到一个中年太监跨过高高的门槛从四夷馆中走了出来,大门口的庭院里,几个衣着华贵的男女颓然地瘫软在地,失魂落魄,其中一个男子手里捏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端木绯经过时,随意地朝四夷馆内看了一眼,自然认出了对方是华藜族的阿史那亲王,不,经过今天的这道圣旨后,他就是阿史那郡王了。

端木绯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与端木纭一起穿过人群间的空隙慢慢悠悠地朝前走去。

然而,大门另一边的阿史那已经看到她了。

“端木四姑娘!”阿史那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仿佛瞬间又获得了某种力量似的,从地上一跃而起,朝端木绯的方向踉跄地跑来,眼底又隐约浮现了一丝希望。

如果端木四姑娘肯帮自己去跟岑隐求求情的话……

来传旨的中年太监一听“端木四姑娘”,耳朵霎时就竖了起来,他往街上看了看,也看到了端木绯,连忙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中年太监带来的几个禁军中,立刻就走出了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地攥住了阿史那的双臂,如铁钳般。

端木绯和端木纭都没有理会阿史那。

“放开我!”阿史那激动地叫嚷着,挣扎着,然而,无济于事,他很快就被这两个禁军用汗巾捂上嘴巴拖走了。

中年太监见状,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心道:幸好没让这个粗鲁的蛮汉冲撞了四姑娘。

他步履匆匆地下了石阶,来到端木绯跟前,对着姐妹俩拱了拱手,亲热地唤道:“四姑娘,您和令姐是出来散心吗?……哎呦,这街上人多,咱家让人给四姑娘开道吧。”

中年太监甩了甩手里的银色拂尘,对着随行的小內侍和禁军招呼了起来,两个小內侍连忙指挥七八个禁军把周围看热闹的那些路人全部都驱逐到了街道两边,没一会儿,就清出一条足够三四人并行的道路来。

“劳烦公公了。”端木绯笑吟吟地对着那中年太监拱了拱手,笑得甜糯可爱。

“哪里哪里,这是咱家应当的。”中年太监近乎谄媚地说道。能在督主的义妹跟前露脸,那可是他的荣幸。

端木绯又对着中年太监灿然一笑,挽着端木纭,继续往前走去。

四夷馆发生的这一切对于端木绯和端木纭而言,微不足道,姐妹俩转身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继续朝兰亭街的方向走去。

走到分岔路口时,一个着青莲色锦袍的少年从右手边的兰亭街走来,差点就与端木绯撞了个满怀。

端木绯怔了怔,跟着就露出灿烂的笑靥,“封公子,真巧。”

“真巧。”封炎看着她,也勾唇笑了,凤眸熠熠生辉。

其实一点也不巧,方才他听五城兵马司的几个巡卫提起在兴远街看到了端木绯,就特意赶来这里与端木绯“偶遇”。

这时间算得正正好!

封炎的嘴角翘得更高了,觉得五城兵马司的这些小弟们真是比他们公主府的暗卫要机灵多了。

像上个月端木绯出痘,他晚了大半天才从岑隐派去的人口中得知了这件事……事后,他每每想到这点,就觉得懊恼极了。

他派在端木绯身边的暗卫真真都是榆木疙瘩,他吩咐他们只要暗中保护就行,他们就真的只“保护”了,连出痘这样的大事也不来禀告自己!

端木纭可谓旁观者清,隐约看出了什么,眼里的笑意更浓了,对于封炎,她心里颇有种姐姐看妹婿越看越有趣的感慨。

端木纭故意道:“封公子,我和蓁蓁正要去前头的金玉斋看首饰。”

封炎给端木纭投了一个感激的眼神,连忙接口道:“蓁蓁,我陪你和姐姐一起去吧。”

这只是一件小事,端木绯根本就没多想,就应了。

三人在十字路口右转,进了前面的金玉斋。

端木绯和端木纭也是金玉斋的常客了,掌柜一看到她们姐妹来了,亲自迎了上来,笑呵呵地说道:“端木大姑娘,四姑娘,这正好昨天铺子里来了不少江南来的新首饰,两位可要看看?”

江南的首饰婉约精致,款式新颖,端木纭给端木绯备的嫁妆里就有不少是来自江南的首饰,她立刻就让掌柜的把首饰拿出来瞧瞧。

“端木大姑娘,四姑娘,还有这位公子,里面请。”掌柜殷勤地请他们去了里面的贵宾室,又吩咐伙计去把那些新到的首饰拿出来。

后面的贵宾室与前面也不过是一帘之隔,却是幽静了不少,屋子里点着淡淡的熏香,让人闻了心境平和。

两个伙计捧来了好几个红漆木托盘放在靠墙的长案上,托盘上放着各式各样的金银玉饰,发钗发簪、耳环耳珰、抹额项圈、珠花华盛、玉佩戒子等等,应有尽有,一片珠光宝气,看得人目不暇接。

端木纭想着要配那个绣火鲤的碧色骑装,就专捡翡翠和嵌了红宝石、红珊瑚的,兴致勃勃地在端木绯的头上比着,觉得是这个也好,那个也好……干脆就让掌柜全都替她包起来。

掌柜乐不可支,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吩咐伙计忙前忙后。

连封炎也来凑热闹,捧起其中一个托盘送到端木绯的跟前,用热切的眼神看着她:“蓁蓁,你看看这些怎么样?”

空气中静了一静。

端木绯神色复杂地看着托盘上的首饰,这是一套红宝石头面,红宝石的成色很好,工匠的手艺也很精细,绝非那种粗制滥造之物,可是这套头面实在是太富丽了一些,就像是某些暴发户似的巴不得把金银首饰全往身上戴。

端木绯看了看那些首饰,又看了看封炎,他身上的锦袍是由青莲色鲤鱼浪花水纹云锦制成,料子上嵌的金丝在窗口的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

这颜色鲜艳、图案绚丽的料子衬得少年的面庞像是在发光似的,说不出的神采飞扬。

说来,封炎好像很喜欢这种颜色鲜亮的料子呢。

端木绯默默地回忆着封炎曾穿过的衣袍,再看看托盘上的那些过分“富丽”的首饰,又想起她的李家表哥,心里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对于他们这些公子哥的眼光,有些一言难尽。

“封公子,这种类似的首饰我有不少了。”端木绯委婉地说道。

封炎毫不泄气,转头问掌柜:“掌柜的,你这里可还有什么别的新样式?”他的眸子明亮如星辰。

端木绯对于封炎这种“过分明亮”的眼神太熟悉了,每次姐姐露出这种眼神的时候,就非要买点什么回去……

端木绯想了想,故意转移封炎的注意力:“封公子,你喜欢蹴鞠吗?涵星表姐要组队和锦绣县主比赛蹴鞠,姐姐和攸表哥他们都会参加,可惜我不会蹴鞠。”端木绯惋惜地叹道。

封炎闻言,想也不想地说道,“那我替你去比赛!”封炎一脸殷切讨好地看着端木绯。

有了封炎加入,这场比赛一定会更精彩。端木绯乐滋滋地想着,频频点头,笑吟吟地合掌道:“那等比赛那天,我去给你和姐姐还有攸表哥他们助威!”

封炎的眸子更亮了,理所当然地说道:“蓁蓁,你放心,我们一定赢。”他一定给蓁蓁争脸!

唯恐端木绯不信,封炎急切地又道:“蓁蓁,我记得隔壁的有一家铺子卖皮鞠,我们去买一个,我蹴鞠给你看。”

端木绯登时就忘了她原本的意图,眸子晶亮,想也不想地一把拉起了封炎的手,就往外去,嘴里说道:“姐姐,我跟封公子去隔壁买皮鞠了。”

她话音还未落下,人已经打帘冲了出去,只看那道锦帘在半空中来回晃荡着。

妹妹还是孩子呢。端木纭失笑地摇了摇头。

当端木绯柔软的小手拉上他的那一瞬,封炎就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掌心那温暖柔软而又细腻的小手,俊美的脸庞上泛出傻乎乎的笑容。

他任由端木绯拉着他出了金玉斋,然后又进了隔壁的铺子。

隔壁是一家卖蹴鞠与马球用具的铺子,不止是有皮鞠,也有打马球用的鞠杖、马鞭等。

伙计一看有客人来了,立刻就迎了上来,“这位公子,还有这位姑娘,不知道两位想买些什么?”伙计自然看到了两人交握的双手,古怪的眼神停留了一瞬。

端木绯傻乎乎地顺着伙计的视线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牵着封炎的手,身子差点没石化。

她……她……她又忘形了!

不过幸好,他们已经定亲了,所以她应该不算“轻薄”了他吧?

没错,就是这样。

想着,端木绯悬在半空的心又放下了,定了亲真好!

她很“自然”地松开了封炎的手,抬手随意地指了某个黑色的皮鞠问道:“封公子,这个怎么样?”

封炎动了动眉梢,虽然他觉得这个皮鞠素了点,不过蓁蓁喜欢就好。

“这个皮鞠我们买了。”封炎从腰带里摸出个银锞子,随意地丢给了伙计,随手就抓起了那个黑色的皮鞠。

这皮鞠是用十二瓣硝制过的牛皮缝合而成,球体中充气,约莫人的头颅大小。

见封炎轻轻松松地就用一手把皮鞠稳稳地抓了起来,端木绯默默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比他小了快一半的手掌,又抬眼去看封炎的大掌,心道:她的手是小,但是够灵巧是不是?

封炎见端木绯呆呆地看着他手里的皮鞠,讨好地说道:“蓁蓁,我表演‘白打’给你看好不好?”

蹴鞠有两种玩法,一种是带球门的蹴鞠比赛;另一种就是“白打”,以除了手意外的身体其他部位来顶皮鞠,做出各种高难度的技巧。

端木绯目光灼灼地看着封炎,直点头。

封炎拉着端木绯出了铺子,在街边就开始演示给她看,比如以脚踢起皮鞠使其高起落下,称为“飞弄”;比如让皮鞠起伏于身上为“滚弄”;比如用上身触皮鞠称为上截解数……

他的身形灵活矫健,蹴起皮鞠来动作更是如行云流水,矫若游龙,迅若流电,那皮鞠仿佛他身体的一部分般,时而飞起,时而滚动,时而回旋,时而坠落……

端木绯看得目不暇接,直接能“啪啪”地连连鼓掌。

封炎见状,得意得尾巴都快翘上天了,又连着表演了高难度的“流星赶月”、“八仙过海”、“落花流水”等等。

封炎的技巧那自是一等一的,不知不觉中,就吸引了不少路人驻足围观,有人也跟着端木绯鼓起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这个少年郎的‘白打’玩得可真精彩,有我年轻时的风采。”

“你就别吹牛了,你年轻时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呢,就能玩几下‘飞弄’而已。”

“我都好几年没看到蹴鞠玩得这么好的少年郎了。”

“……”

端木绯与有荣焉地频频点头,兴奋得脸颊上染上了一片红润的飞霞,心道:要论“玩”,封炎确实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端木绯拍得掌心都疼了,忽然,就听“咚铛”几声,几个铜板被一个老妇随手抛在了地上,老妇的嘴里还咕哝着:“怎么也不放个碗或者罐子……”

紧接着,围观的好几人也都往地上丢了些铜板,其中某个铜板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到了端木绯的鞋边,“铛”的一声,那个铜板平躺在了地面上。

端木绯傻乎乎地盯着脚边的那个铜板,甚至忘了鼓掌,心里浮现某个想法:莫非……莫非封炎是被人当成是卖艺的了?!

想着,端木绯抬眼再次看向了封炎,却见封炎似乎全不在意,笑吟吟地又使了几招花里胡哨的技巧,什么转乾坤,什么斜插花,什么旱地拾鱼……

周围的铜板“哗啦啦”地如雨下,夹杂着一个冷笑声从端木绯身后传来:“哎呦喂,封炎,你可真有兴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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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猜看来的人是谁。谁中有奖。

422真酸

对方的声音酸溜溜的,就像是吃了酸葡萄似的。

话音刚落下,一个身着蔚蓝锦袍的少年公子出现在端木绯的身侧,吊儿郎当地双臂抱胸,正是君然。

君然看着几步外正在玩球的封炎,心里是真酸啊。

哎!他这些天都快累成狗了!

他也不知道是招谁惹谁了,人在家中坐,这麻烦就从天降,莫名其妙地就被一纸圣旨弄到了五军都督府。

他和父王都摸不透皇帝的意思,就打算让他先去五军都督府混混日子,谁想耿安晧和耿家的旧部们一个个就跟吃了火药似的,事事针对他。

君然也不是那种会傻乎乎得任人欺负的性子,谁弄他,他反击的更狠,所以这几天过得很是“充实”,斗智又斗勇,好不容易今天闲了些,打算回去休息了,经过兰亭街,就看到封炎在街上“卖艺”哄他媳妇开心,就跟个孔雀似的到处开屏!

君然酸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这还有没有天理了,人家在玩,而自己呢,一天一夜没睡觉了……老天爷也太亏待他了吧!

君然这么大个人就站在端木绯的身旁,封炎当然也看到他了,嘴角一勾,忽然一跃而起,使了招潇洒的“燕归巢”,轻快地把皮鞠踢向了君然……

君然下意识地轻轻一跳,熟练地以胸膛接住皮鞠,又用膝盖顶了一下皮鞠,脚背一踢,把皮鞠回传给了封炎。

他的动作驾轻就熟,挥洒自如,那种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在那几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中展露无遗。

君然才把皮鞠踢出,脸就一僵,发现不对:他可不是来陪封炎“卖艺”的!

那个黑色的皮鞠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路上围观的路人连连鼓掌,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其中也包括端木绯。

“啪啪啪……”

她又笑眯眯地鼓起掌来,笑得眼睛弯成了一对可爱的月牙。

封炎早就做好了准备,右脚一蹬,身子再次飞腾而起,但这一次却是身子倒转了过来,一个利落的倒挂金钩再次把皮鞠踢向了君然。

“好!”

掌声更热烈了,端木绯的目光忙碌地追着皮鞠跑,却见那皮鞠轻盈地落入了君然的右掌中,引得路人发出一阵意犹未尽的叹息声。

蹴鞠可以用身体的任何部位踢球,足、头、肩、臀、胸、腹、膝,就是不可以用手。

君然的这个动作显然代表着他们的“白打”表演结束了。

既然热闹散场了,那些围观的路人也就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了,有人的继续往前走,也有的人干脆就进了旁边的那个铺子也给自己买了个皮鞠,这才一会儿功夫,就卖了十几个皮鞠,只把铺子里的伙计乐得眉开眼笑,觉得封炎和端木绯真是他的财神爷。

“君世子,”端木绯睁着一双大眼,热烈而殷切地看着君然,“你也加入涵星表姐的蹴鞠队吧,过几日一起去比赛!”

端木绯都开口了,君然来不及说话,封炎直接替他应了:“算他一个。”

“……”君然手里的那个皮鞠差点就没滑下去,一脸幽怨地看着封炎。他在五军都督府都快忙得没日没夜了,封炎倒好,还给他找差事。

不行,不能光苦了自己,好兄弟就是要有难同当才行。

想到自己堆在五军都督府的那几叠山一样高的公文,君然的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上前两步,拍了拍封炎的右肩,笑嘻嘻地说道:“阿炎,我那里还有些公文要看,最近忙得很,这样吧,你帮我一起看,那我就有时间去参加蹴鞠比赛了。”

君然意有所指地对着封炎眨了眨眼,意思是,你想给你家团子争脸吧?!

“君世子……”

就在这时,刚刚结好账的端木纭从金玉斋出来了,有些惊讶地看发现路边又多了一个君然。

端木纭正想邀请君然和封炎一起去云庭酒楼吃饭,然而,话还没出口,就听君然笑眯眯地说道:“阿炎说要给我帮忙去,端木大姑娘,团子,我们先告辞了。”

君然得意洋洋地把心不甘、情不愿的封炎拖走了,扬长而去,只留下端木绯和端木纭姐妹俩面面相觑,端木纭疑惑地想着,团子在家里没来啊?

封炎虽然走了,但是午膳还是要照吃,姐妹俩坐上自家的马车,径直地去了云庭酒楼。

当日,等端木绯和端木纭回到端木府时,已经快要未时了,五月中旬的太阳越来越灼热了。

姐妹俩在仪门下了马车。

一个穿铁锈色褙子的嬷嬷就候在了那里,上前给姐妹俩行了礼后,迟疑地禀道:“大姑娘,四姑娘,唐家的人还没有走,说要等老太爷回来,请老太爷给三姑娘做主。”

端木纭一点也没打算掺和进唐家和二房的事,随口说:“那就等老太爷回来吧。”

端木纭挽着端木绯的胳膊回了湛清院,第一件事就是哄了端木绯去午睡。

出门玩了小半天,端木绯也是真的有些累了,一沾美人榻就睡着了,等她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就听紫藤对着端木纭禀道:“姑娘,唐老夫人还没走,看着是非要等老太爷回来了……”

倚在窗边看书的端木纭淡淡地应了一声,她一眼对上了端木绯睡眼惺忪的眸子,笑了,“蓁蓁,你醒了。”

内室里,好一阵忙忙碌碌,丫鬟们忙着伺候端木绯起身,端木纭也过去凑热闹,亲自替端木绯梳了头。

外面的太阳已经西斜,端木绯这一觉就睡了一个时辰,整个人又变得精神奕奕。

她与端木纭一起用了些点心,就美滋滋地跑去了小书房给涵星写信,告诉她,她又给蹴鞠队找了两个队友。

她一写起来,就是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除了把封炎蹴鞠的本事好好夸奖了一番,还把今日在四夷馆的见闻也当趣事与涵星说了……

夕阳渐渐落下,外面的天空变得昏昏沉沉,眼看着夜幕就要降临了。

紫藤带着那个穿铁锈色褙子的嬷嬷又来了,这一次,那嬷嬷步履匆匆,形色间难掩焦急担忧之色。

“大姑娘。”嬷嬷一边行礼,一边急匆匆地禀起来,“唐老夫人和二夫人又吵起来了,吵得还越来越凶……奴婢瞅着唐老夫人的脸色铁青,一口气像是快喘不上来似的,不太好。”

端木纭放下手里的绣活,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的天空,天色已是半明半晦。

“祖父还没回来?”她问了一句。

嬷嬷连连点头,冷汗涔涔。

自打端木宪荣升首辅后,大部分时候都忙得很,尤其是今年,皇帝三天两头的罢朝,政务几乎都交由了司礼监和内阁,端木宪自年初起,常常都是鸡鸣而起,日落方归,有时候干脆就宿在宫里或者衙门里。

端木纭皱了皱眉,她当然可以仗着自己是小辈,不去管这件事,可是,要是唐老夫人在端木家出了什么事,那就不好了,不仅会扩大两家的矛盾,而且对祖父那边也不好交代。

虽说端木纭并不在意管家权,但是她也实实在在地看到了“大权在握”的好处,她握着管家权就能让妹妹在府中过得更无拘无束……在妹妹出嫁前,端木纭是不打算放手的。

如此,在她管家期间,就不能出什么乱子让人拿捏了把柄。

端木纭沉吟了片刻,站起身来,优雅地抚了抚衣裙道:“我且随你去看看。”

那嬷嬷这才松了半口气,这时,端木绯正好写好了信,随手放下了手里的狼毫笔,笑盈盈地说道:“姐姐,我跟你一起去。”

她吩咐锦瑟替她吹干墨迹,就和端木纭一起出了湛清院。

天空中只剩下了西边的最后一抹暗红色,夜空中灰蒙蒙得,彷如阴云密布其中般。

庭院里已经点起了一盏盏灯笼,如点点萤火般照亮了前路,与夜空中的繁星彼此映照。

不一会儿,端木纭和端木绯就到了内院最前面的真趣堂,姐妹俩还没进门,就听到了厅堂里传来妇人尖锐刺耳的声音:

“……你们端木家以为就这么把我们晾着,就能了事吗?!”

“我们唐家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今天你们非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话语间,端木纭和端木绯并肩进了真趣堂,就见穿着一件绛紫色元宝纹刻丝褙子的中年妇人正对着上首的小贺氏尖声吼叫着。

厅堂里此刻点着两盏八角宫灯,昏黄的灯光给屋子里的几人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端木纭和端木绯却是没看唐大夫人,而是看向了下首的那个老妇。

那老妇看来五十来岁,穿着一件杏色灵芝仙鹤纹刻丝褙子,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成了一个圆髻,戴着一对白玉扁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上此刻略显苍白,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脸色看着是不太好。

小贺氏正在慢悠悠地饮着热茶,看到端木纭和端木绯来了,嘴角撇出一道冰冷的弧度,阴阳怪气地说道:“亲家大夫人,府里能做主的来了,你们有什么事跟她说便是。”

她故意重重地把茶盅放到了一边,对着端木纭斥道:“纭姐儿,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当家的,客人来了这都快一天了,你才出面!还真是好大的架子啊!”

唐家人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端木纭身上。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端木纭还是云淡风轻,含笑地看着小贺氏,反问道:“不知道二婶母想让侄女出面做什么?”

“……”小贺氏本想说让她帮着打发了唐家人,但是话到嘴边,又支吾着咽了回去。

长房这对姐妹一向孤僻,独善其身,女儿出了这种事,她们俩看自家的热闹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帮着自己,说不定还要帮着唐家的人来打压自己!

唐大夫人抢着说道:“端木大姑娘,端木家任由隔房的堂姐欺凌我那可怜的外甥女,就是欺她父母不在京,这件事你们端木家一定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唐大夫人的语速又快又急,咄咄逼人地看着端木纭。

端木纭转身看向了唐大夫人,问道:“不知道唐大夫人打算如何?我虽然是小辈,但是此刻祖父不在,有什么事,我会一五一十转告给祖父,让祖父做主。”

见端木纭这么容易说话,小贺氏面色微变,急了。

唐大夫人与身旁的唐太夫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暗喜,总算是没白白在端木家耗这一天……

唐家名义上是特意来给端木缘作主来了,但是这件事说到底是端木家的家务事,最多就是把罪魁祸首也就是端木绮罚得更狠点……

唐太夫人和唐大夫人心里也明白,端木绮是不可能有性命之忧的,就凭借她和杨旭尧的婚事是皇帝钦赐,端木家怎么也要把她全须全尾地嫁出去,所以端木绮能遭的罪顶多也不过受点家法,抄点佛经。

这根本就不痛不痒,所以,她们特意登门来是想着借着这件事为由头让端木宪帮个忙。

唐太夫人眸光一闪,浑浊的眼眸中有些复杂。想当年两家结亲的时候,端木家和唐家相差无几,这么多年过去,端木家现在蒸蒸日上,而他们唐家越发微末……

如今也只能指着端木宪能雪中送炭了。

唐太夫人给唐大夫人使了一个眼色,紧紧地攥紧手里的一串碧玉佛珠。

唐大夫人理了理思绪,正色道:“端木大姑娘,东厂说我家老爷侵占屯田,把他抓进了诏狱,至今还生死不明。我家老爷都是无辜的,是下头的人欺上瞒下,故意把罪名嫁祸给我家老爷……”

说着,唐大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光,祈求地看向了端木纭身旁的端木绯,“端木四姑娘,麻烦你去向岑督主求求情,把我家老爷放出来,再严惩那罪魁祸首。”

本来唐大老爷出事前,唐大夫人他们还不知道端木绯竟然得了这种大造化,认了岑隐为义兄……直到这事出了,他们四处找人托关系求情,经人好心提点才知道这么一回事。

正巧端木珝去唐家说了端木缘的事,请外家替他们兄妹做主,唐太夫人和唐大夫人灵机一动,想着正好,就赶来了端木家。

没想到她们来了以后,既见不到端木宪,也见不到端木绯,达不成目的,婆媳俩当然就不肯离开。

唐大夫人方才的那番说辞,听在端木绯的耳中可谓漏洞百出,随口反问了一句:“既然‘有人’侵占了屯田,那些屯田的出息去了何处?”

总不至于罪魁祸首侵占了屯田,却把出息都给了唐家吧?!

唐太夫人脸色微变,赶紧糊弄道:“这些事我和你舅母妇道人家哪里会知道……端木四姑娘,你唐家舅父那是再忠厚不过的人了,从来不会占人便宜的……”唐太夫人絮絮叨叨地说着。

端木绯抿嘴浅笑着,笑得十分可爱,对于唐太夫人所言,不置可否,心道:也难怪唐太夫人看起来一脸病容,原来是为了自家儿子的事啊……

唐大夫人见端木绯不说话,心里急了,忙又道:“端木四姑娘,我们两家本就是亲家,理应同气连枝。只要我家老爷没事了,缘姐儿那边……‘万事’都可以商量的。”

唐大夫人故意在“万事”上加重音量,说得十分隐晦,暗示只要唐大老爷那边没事,便是让端木缘代替端木绮嫁去杨家也未尝不可。

小贺氏立刻就听出了唐大夫人的言下之意,原本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眼底闪现一抹希望的火花。

对于女儿端木绮的那门亲事,她也头疼了好几年,几乎已经绝望了……尤其昨日端木宪已经放了话让女儿出嫁。在这个家中,端木宪的命令是绝对的,没有人可以违抗。

没想到这才一夜,事情竟然又峰回路转地有了转机。

如果端木缘可以代替女儿嫁到杨家的话,岂非是两全其美?!

想着,小贺氏精神一震,眼睛更亮,清了清嗓子,一改之前的怒容,帮着唐家说起情来:“纭姐儿,绯姐儿,唐大老爷怎么说也是缘姐儿的嫡亲舅父,能帮就帮一下才是。”

“……”对上小贺氏和唐太夫人婆媳三对殷切的眼眸,端木绯眨了眨大眼,心里有种一言难尽的感觉。

她们几个还真是自说自话的,也不想想端木绮和杨家那是御赐的婚事,就算是祖父端木宪最开始想要搅混这门亲事,那也得慢慢来,被他们说得好像端木家可以随意抗旨一样,这心可也真够大的,也不知道是谁给了她们这样的错觉或者应该说是底气?

端木绯正要开口,她身旁的端木纭先一步开口了,义正言辞地说道:“二婶母,东厂行事一向秉公明理,不会徇私枉法,他们既然抓了人,那肯定是唐家大老爷有错在先。二婶母有些话还是别乱说,免得惹祸上身。”端木纭的眼神明亮清澈,一派泰然。

什么?!唐太夫人婆媳和小贺氏都惊呆了,被端木纭这番“东厂秉公明理”的言论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三人的表情都显得有些怪异。

厅堂里静了下来。

纭姐儿这到底是说真心的,还是故意在说场面话?!小贺氏心里忍不住浮现这个想法,盯着端木纭那张明艳精致的小脸。

唐太夫人在短暂的震惊之后,随即怒火中烧,觉得端木纭根本就是睁眼说瞎话,嘴唇动了动,但终究还是不敢反驳端木纭,毕竟端木纭都把东厂夸到这份上,她们还能怎么说,总不能说东厂哪里哪里不好吧?

唐太夫人的右手更为用力,几乎捏碎手里的碧玉佛珠,额角的青筋乱跳。

连端木绯的神情都有些古怪,看着姐姐轮廓分明的侧脸,大概在场的这些人中,也唯有她知道姐姐说的这些关于东厂的话全都是发自肺腑的。咳咳,姐姐高兴就好。

沉默蔓延着,唐太夫人的面色变了好几变,须臾,她才道:“端木大姑娘,这东厂事务繁忙,难免会有差错……”她努力把话说得委婉,却难掩与语调中的生硬。

小贺氏连忙帮腔道:“是啊,纭姐儿,这不过是件小事,你让绯姐儿去跟岑督主说说就是了。我看岑督主对绯姐儿很是另眼相看……”

小贺氏说着,语气就有些酸溜溜的,想起那晚端木绯不过是出痘,就搞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也不知道端木绯这个臭丫头,到底是哪里得了岑督主的青眼,竟然有这样的福分!

小贺氏捏了捏手里的帕子,按下心中的酸涩,脸上挤出亲和的笑容,自顾自地打包票,“前些天,绯姐儿出痘,那也就是岑督主一句话,太医院的几个太医就在府里轮班……这唐大老爷的事只是小事罢了。”

小贺氏这么一说,唐太夫人婆媳俩如死灰般的眸子登时又燃起了希望,目光灼灼地看着端木绯。

端木纭气极反笑,话不投机半句多。

“蓁蓁,我们走。”端木纭一把牵起端木绯的小手,淡淡地说道,“既然你们觉得是小事,就更不需要我妹妹出面了。”

“站住!”小贺氏感觉像是被端木纭狠狠地在脸上抽了一巴掌般,顿觉颜面大失,她霍地站起身来,想叫住端木纭。

唐大夫人紧接着也站了起来,急切地高喊道:“端木大姑娘,四姑娘,且留步……”

然而,端木纭已经什么都不想听了,带着端木绯毫不留恋地跨出了真趣堂,既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外面的夜色似乎更浓了,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水,夜空中的明月皎洁如一个银盘。

后方的屋子里,小贺氏还在与唐家人赔笑:“亲家太夫人,都是我那两个侄女不懂事,二位放心,等老太爷回来,我一定亲自与他说情……”

端木纭和端木绯在月色的笼罩中闲庭信步地往前走着,后方小贺氏等人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姐妹俩熟门熟路地往湛清院的方向走去,一边散步,一边赏月。

此刻已经是一更天了,今晚的月色很好,夜风带着丝丝凉爽,吹在面庞上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端木绯乖巧地牵着姐姐的手,听着姐姐说话。

“蓁蓁,我看这唐家太不像话了,她们要是背着我去找你,你千万别理会她们,让他们有什么事去找祖父就是。”

“二婶母也是,你二姐姐犯下这等大错,不想着让她反省,还想着法儿让她得偿所愿……”

端木纭对着妹妹谆谆教诲着,端木绯乖巧地频频点头。

端木纭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她的妹妹最乖巧可爱了。

想着妹妹方才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唐家人话中的漏洞,端木纭红艳的唇角翘得更高了,“蓁蓁,你还小,什么事自有长辈做主,有我,有你祖父在。”

“姐姐,你放心,我都听姐姐的。”端木绯笑眯眯地说道,“岑公子是‘做大事’的人,他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

“岑公子做事一向稳妥。”端木纭深以为然,“祖父且这么忙,岑公子每天除了要处理那么多朝堂政务,还要管着东厂,怕是忙得分身无术。”

说话间,端木纭的心中浮现某张绝美的脸庞,青年薄唇微翘,似笑非笑……

好像自己和蓁蓁每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都是这样,从容不迫,云淡风轻,好像没有任何人可以令他动容,仿佛没有任何事难倒他。

端木纭的眼神微微恍惚。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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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3允婚

“骨碌碌……”

一只黑色的皮鞠从前面的湛清院滚了过来,一直滚到了端木纭和端木绯的脚边。

这是……

端木绯眨了眨眼,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封炎送给她的那个皮鞠,可是这皮鞠怎么会在这里?

紧接着,就见一道白影从院子里敏捷地蹿了出来,一头白色的小狐狸进入姐妹俩的视野,浑身柔软的白毛在月光下似乎镀着一层银色的光晕。

小狐狸那双冰蓝色的狐狸眼与姐妹俩静静地对视着,似乎连时间都静止了。

下一瞬,端木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打破了沉静,端木纭看着两丈外的小狐狸,一本正经地问道:“团子,你也喜欢蹴鞠吗?”

端木纭熟练地以脚尖勾起地上的皮鞠,然后轻轻地一踢,皮鞠就慢悠悠地朝小狐狸的方向飞了过去……

端木纭的力道把握得很好,她有把握皮鞠会恰好落在小狐狸的身前。

眼看着皮鞠离小家伙越来越近,小狐狸突然就一跃而起,额头往皮鞠一顶,“咚”,那个皮鞠就被它又顶了回去,轻快地朝端木纭飞去。

“团子,踢得好!”

端木纭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轻快了,容光焕发,那张精致的脸庞染上如桃花般的红晕。

她动作娴熟地以膝盖卸去了那皮鞠上的力道,然后再次将皮鞠踢出,轻轻巧巧……

小狐狸“嗷嗷”地叫了两声,继续与端木纭玩着顶球接球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端木绯就负责站在一旁,为这一人一狐欢欣鼓掌,嘴里不时叫着:“姐姐真厉害!团子好棒!”

姐妹俩清脆如银铃的笑声回荡在夜风中,随风飘扬……

端木纭没管晚上唐家人何时走,也没管唐家人次日何时又来了,反正唐太夫人看着也没什么大碍,出不了人命,她和唐大夫人想来就来呗,反正家里也不过是多一两双筷子而已。

端木纭就当了回撒手掌柜,于是乎,次日下午,端木宪一回府,面对的就是这副糟心的局面。

唐太夫人婆媳俩并小贺氏都冲去拦端木宪,三个人一唱一和,把之前在端木纭、端木绯姐妹俩演过的那一出又按部就班、层层递进地再演了一遍。

尤其是小贺氏的演技愈发进益了,对着端木宪做出“教女无方”的样子,帮着唐太夫人婆媳俩敲边鼓。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台戏直唱得端木宪头都疼了。

这些内宅妇人动不动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端木宪应付起来驾轻就熟,毫无转圜余地地抛下了几句话:

“亲家,你要是觉得我端木家亏待了缘姐儿,你就把她接回去吧。”

“老二媳妇,婚事是皇上赐的,圣命不可违,绮姐儿要是不想嫁,还有一条路,就做姑子去。”

端木宪只用寥寥数语就把三个女人都打发走了,或者说,她们不想走也不行啊,端木宪直接叫了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就差动上手了。

虽然暂时打发了唐家,但是端木宪还是无法放心,这唐家昏招频出,甚至不惜以端木缘的婚事为筹码讨好小贺氏,还想让自家四丫头跑去向岑隐开口,真是异想天开!

自己拒绝了他们,他们接下来也不知道又会出什么昏招?!

端木宪心里的担忧一闪而过,派了府中的护卫盯着唐家那边。

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

当天傍晚,端木宪就听说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气得端木宪立刻就把端木绯和端木纭叫来了外书房。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端木宪负手在书房里来回走动着,怒道,“这唐家人的脑子是进了水吧?!竟然以我们首辅府的名义去岑府求见岑隐,还自称是四丫头的长辈请岑隐帮个忙!”

端木宪这一回气得不轻,额头青筋乱跳。这唐家行事委实是上不了台面!

端木绯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以她昨天看到唐太夫人婆媳俩的行径,这也确实他们唐家能做得出来的蠢事。

“祖父息怒。”端木绯亲自给他斟茶,还贴心地把茶盅奉到了他的书案上,“喝些茶,消消火。”

外书房里渐渐地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茶香,夹着窗口飘来的花香。

端木纭听了也是又惊又气,一掌拍在了身旁的案几上,怒道:“怎么会有这般无耻的人!”

端木宪走到自己的书案后,坐了下来,呷了口热烫的茶水,半垂眼帘,沉默地看着茶汤中沉沉浮浮的茶叶,眸底幽深复杂。

唐家的事,端木宪是不愿管,也不敢管。

如今的唐家虽然微末,但也勉强算是耿家的旧部,之前岑隐和卫国公闹得这般风风雨雨,就差把大半个朝堂给翻过来了,最终岑隐大获全胜。

虽然皇帝号称卫国公是死于“意外”,但是端木宪怎么都不相信会这么巧!就在如今这么微妙的时机,权倾朝野的超一品卫国公死于普通的流寇手里?!想想简直比被雷劈死的几率还低!

而且,唐大老爷犯的事是私占屯田,这个罪名可大可小,保不齐就是岑隐在分五军都督府的权,就像简王世子莫名其妙地就被安置到了五军都督府……

思绪间,端木宪的眼眸愈发幽深了,如一片深海。

无论如何,自己是文臣,与这些事八竿子打不着干系,傻了才会把自己扯进去!

唐家还是“蠢”得出乎他的意料,连这种不入流的招数也使得出来!

端木宪慢慢地饮着热茶,脑海中思绪转得飞快,一下子就衡量了利害关系。

“姐姐,别为了这种人生气。”端木绯柔声安慰端木纭,她好像一个小丫鬟似的忙忙碌碌,紧接着又给端木纭也斟了茶。

茶香更浓了。

端木绯笑得天真无邪,对着端木纭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岑公子又岂是那种会轻易被人摆步的人,唐家想借着我的名义,哪有那么容易?!”小心偷鸡不着蚀把米!

端木纭怔了怔,笑了,才捧起的茶盅停在了胸口的位置,含笑道:“蓁蓁,你说的是。东厂最公正严明了。”

端木宪一脸愁容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听到端木纭刚才的那句话,从茶汤里抬起头来道:“四丫头,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妥善处置的。”

端木宪眯了眯眼,右拳在案几上烦躁地敲了两下,心道:这要是因着唐家让岑隐迁怒了四丫头,就太不值得了!

“祖父,”端木纭想了想后,又道,“三妹妹那边这两天一直哭闹不休,今早还说要去京兆府告状……她的丫鬟偷偷来禀我,我就把人拦下了,暂时把三妹妹拘在了院子里。”

端木宪闻言揉了揉太阳穴,觉得头都开始痛了。

这府中这么多小辈一个个都大了起来,没个合适的长辈压阵还真是不行。

大孙女虽然能干得很,但是她到底没有出阁,又是晚辈,有些事……她终究不能做。

说来说去,还是贺氏把府里弄得一团乱,二房、三房的几个孙女全被教成了这副德性,一个绮姐儿自私阴毒,一个缘姐儿鲁莽冲动,这两个丫头的眼里都只有她们自己,没有端木家,更看不到大局。

想着,端木宪的头更痛了,额头一抽一抽的。

端木绯最后给自己也倒了茶,浅啜了两口热茶后,笑吟吟地说道:“祖父,昨晚我听唐家舅母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是,只要祖父给他们解决了唐家舅父的麻烦,他们就同意让三姐姐代嫁……不如把这件事告诉三姐姐怎么样?”

端木绯说着,大眼眨巴眨巴,笑得十分可爱而又机灵。

端木缘也不过是仗着有外祖家作主,才敢越闹越凶……当她发现,她能倚靠的只有端木家的时候,还会这样吗?!

而唐家,现在打着给外孙女做主的名义,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挑战端木家的底线,倘若端木缘不再和他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唐家又还能用什么借口来“麻烦”端木家?!

“四丫头,你这个主意好!”端木宪眉头登时就舒展开来,他这个四丫头就是聪明,剑走偏锋,借力打力……用来应付端木缘,这一招恰恰好。

端木绯狡黠地对着端木宪眨了眨眼,笑眯眯地拈起了一块绿豆糕塞入口中。

端木宪沉吟了片刻,又道:“纭姐儿,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端木纭一边应声,一边顺势起身,带着端木绯告退了。

端木纭只花了半盏茶的功夫就把端木缘的事给解决了,本来这件事也用不上她亲力亲为,她离开端木宪的外书房后,便使人叫来了三房的一个管事嬷嬷,吩附了对方几句,就回去湛清院陪她家团子玩蹴鞠去了。

当日唐家婆媳和小贺氏达成的那个“交易”就传到了端木缘的耳中,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

端木缘知道后,起初不相信,唐家的外祖母和大舅母为了她的事连着两日登门,她也是知道的,因为外祖母和大舅母一直见不到祖父,她才会说要去告京兆府,不过是想把祖父逼回府来罢了。

端木缘觉得自小外祖母和大舅母都待她亲厚,怎么可能会如此对待她!

后来还是管事嬷嬷提醒了端木缘,二夫人一向无利不起早,若非是有好处,恐怕下午也不会帮着唐太夫人和唐大夫人去拦端木宪……

端木缘气坏了,几乎把屋子里能摔的东西全数给摔了,一夜未眠,一早就气冲冲地非要端木珝带她去外祖家,这一次,端木纭没拦着,直接令下人备了马车。

端木缘冲去唐府大闹了一场,单刀直入地逼问唐太夫人是不是想让她代替端木绮嫁到杨家。

唐太夫人自然是不认的,好言哄了端木缘一番,表示绝无此事,唐大夫人更是声泪俱下地表示自小就视她为亲女,把过去的事一一例举了一番。

端木缘心里虽然还有一丝疑虑,但是想着自小舅父舅母确实是对自己极好,神色缓和了一些。

见状,一个慈眉善目的嬷嬷连忙招呼着端木缘坐了下来,又是斟茶,又是上点心。

端木珝也坐了下来,关切地问起了唐大老爷的事,问道:“外祖母,大舅母,不知大舅父现在怎么样了?可有消息?”

一说到唐大老爷,唐大夫人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叹气道:“珝哥儿,缘姐儿,我们也给岑府那边递了帖子,可是连岑督主的面都没见到……”

说着,唐大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珠,殷切地看向端木缘,抽泣道:“缘姐儿,你怎么也要帮帮你大舅父啊,你大舅父……”

唐大夫人的话才起了个头,端木珝听着就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不对,霍地站了起来,怒道:“大舅母,大舅父的事哪里轮得到我妹妹出面?!大舅母,您和外祖母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端木珝眯了眯眼,莫非外祖母和大舅母果然是有那个心思想让自己的妹妹代嫁?

端木缘闻言,面色也变了。

唐太夫人见唐大夫人说漏了嘴,心里暗道,嘴里只能安抚道:“缘姐儿,你是我嫡亲的外孙女,我怎么会不想你好,你自己想想,杨家虽然被夺爵,但到底是百年的显贵人家,其实还不错,即便是一时落魄了,底子还是很厚的……”

唐太夫人好生地劝了端木珝和端木缘兄妹俩一番,滔滔不绝,越说越觉得是这样没错。

端木缘便是再蠢也不会相信了,气得把方几上的东西全都砸到了地上。

只听那“噼里啪啦”的一阵响,端木缘把这厅堂里能摔的茶盅、花瓶、盆栽等等全数砸了,吓得唐天夫人婆媳俩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之后,端木缘才随端木珝一起回了端木府,从此彻底老实了,每天除了去闺学,都乖乖地待在自己的院子里。

倒是小贺氏急了,一边生怕唐家不认账,一边又变着法地与端木绯在府中偶遇,前天赏花,昨天遛鸟,今天又亲自来了湛清院,想哄端木绯答应去说说情,好生热闹。

端木纭和端木绯只当在看戏。

端木绯最近忙着准备蹴鞠比赛的事,她使唤针线房定制了统一的绣花绸带当比赛用的抹额,又把李廷攸调查来的敌队资料整理归纳成了一本小册子,还给大伙儿制定了一些策略与阵型,又编成了另一本小册子……忙乎了六七天,不亦乐乎。

眼看着比赛的日子快要到了,姐妹俩的新骑装也做好了,正在进行最后的修改,这一日,碧蝉忽然递来了涵星送来的信,第一句就开门见山地说起蹴鞠比赛要推迟。

端木绯怔了怔,有些意外,也有些失望,她捏着信纸继续往下看。

涵星提及,推迟的原因是锦绣县主那队中有人出痘了。

端木绯直接把涵星的信念了出来,一旁的端木纭也听到了,感慨地叹息道:“最近出痘的人真多。”

端木纭不禁想起那日在露华阁,丹桂县主曾经提起她的表妹芝兰也出痘了。

姐妹俩也没太紧张,毕竟出痘又不是天花,并非什么大事,对于多数他们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而言,也就是要在府里被关上十来天,像端木绯这次那么凶险的,也是罕见。

“估计应该要月底了吧。”端木绯看着信纸喃喃自语,撅了噘樱唇,“今年真是太不顺了,先是郊游没去成,现在连蹴鞠都延期了。”

端木绯也只是随口一说,放下涵星的信,就继续翻起她的医书来,自从露华阁的事后,她愈发觉得多读点医书可以傍身,每天闲时都看些医书。

她的日子过得很是悠闲,不知岁月,直到一个消息骤然传来,让端木绯骤然有种回到尘世的感慨。

华藜族的阿史那郡王死了,死于风寒。

“皇上还给阿史那郡王赐了一个太医,但是他的风寒太过凶险,病来如山倒,终于没熬过去,昨晚刚走……”

端木宪沉声道,右手慢慢地捋着下颔的山羊胡,忍不住朝坐在窗边的端木绯看了一眼,心里有些感慨。

之前四丫头出痘时,七八个太医聚在府里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说来自家四丫头比那个区区郡王的面子大多了……岑隐对四丫头确实没话说。

端木绯没注意端木宪的眼神,她正在对着棋谱摆棋,这棋谱是端木珩今天刚从旧书铺淘来的,其中的一个残局委实精妙绝伦,端木绯一看,就觉得手痒痒,便在端木宪这里摆起棋来。

端木宪之前说的那些话题,她都是左耳进右耳出,还是因为端木宪提起了阿史那才让端木绯额外地分出几分心神来。

想着阿史那曾经犯下的那些事,端木绯早就猜测过他会有的下场,或者是被夺爵夺封,或者是今天这般,表面上从皇帝的圣旨来看,似乎是轻轻放下了,但最后阿史那终究要为他曾经做过的事、犯下的错误而付出相应的“代价”……

“哒。”

端木绯随手把拈在指尖的黑棋放在了棋盘上的右上角……

如果说这朝堂是一局棋,那阿史那也不过是其中一枚棋子罢了,一枚棋子也许能力挽狂澜,扭转败局;大部分的情况下,一枚棋子也不过是随波逐流,在大局已定的前提下,阿史那的生死早就不是他自己能够掌控的了。

端木绯对照着棋谱,又拈起了一枚白子,漫不经心地放下。

端木宪怔怔地看着自家四孙女,看着她笑盈盈的小脸,目光微凝,然后又看了看坐在棋盘另一边的端木珩,端木珩正捧着一个茶盅,茶盅停顿在他唇边,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他似是陷入了沉思。

端木宪在心里叹了口气,心如明镜:很显然,他家四丫头怕是早料到了阿史那的结局……

端木绯又落下一枚黑子,棋盘上的棋局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心里忍不住想着:如果执白子的人是自己,自己又会如何走下一步的。

“那些部族们怕是要急了。”端木绯没急着放下手里的白子,一边随手把玩着,一边说道。

她的一句话就正中关键。

端木宪点了点头,手指在书案上的白瓷浮纹茶盅上摩挲着,缓缓道:“阿史那的死讯传出后,已经有几个部族上折子求回封地了。”

这些部族本是为了年初的朝贺才来了京城,后来意外频发,皇帝没功夫也没心思理他们,他们也就一直没有回封地,住在四夷馆和千雅园中,不知不觉中,他们在京中呆了也有半年了。

本来这些部族的亲王郡王们就有些慌,现在阿史那又死了,而且他死前刚刚才被降爵,这个时机太巧了,总让人觉得,皇帝是故意的,也许是要针对他们这些北地的部族,打算一步步地收回封地。

如今这些部族王公们都是人心惶惶。

端木绯在心里同情了替“某人”背锅的皇帝一息,随口道:“皇上应该不会让他们走的。”

端木宪没说话,眸光闪了闪,他也想到了,目光又看向了端木珩,考校道:“珩哥儿,你怎么看?”

端木珩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想了想后,就一本正经地作答道:“这些部族王公们挑在这个时候提出离京,皇上恐怕会担心他们是不是对他心生不满,一旦放他们离京,天高皇帝远,皇上就更难控制他们了。”

不错,孺子可教。端木宪对于长孙能想到这些还觉得颇为满意,又补充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皇上对于这些部族王公一直都是既笼络又提防……”

端木珩面露沉吟之色,端木绯又放下了一枚棋子,笑眯眯地说道:“皇上的‘记性’一向好得很,他对这些王爷们还有心结呢。”

端木宪嘴角抽了一下,四丫头分明是在暗指皇帝心眼小,爱记仇。

是了,之前那些部族王公们为了讨好耿海,曾经联名上折子请皇帝立太子妃,这件事也没过去几天,皇帝心里恐怕还记着呢,更何况宫里还有一个耿庄妃的存在,在不时地提醒着皇帝。

端木宪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端木绯继续摆着她的棋,觉得这个棋局真是越来越精妙,亏得大哥哥竟然淘了这么个宝贝。

端木绯投了端木珩一个赞赏的眼神,虽然大哥哥和祖父一样棋艺平平,不过这眼光足以弥补了。

就在这时,门帘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就见丫鬟打帘进来了,禀道:“老太爷,杨大老爷来了。”

丫鬟口中的杨大老爷正是杨旭尧的父亲,原本的庆元伯世子。

端木宪眉头动了动,神色淡淡,对此并不意外,吩咐道:“让人把杨大老爷迎去朝晖厅。”

今年以来,杨家那边时不时地有人过来打探婚期,一直被端木家敷衍了过去,杨家一直不气馁,昨天杨大老爷在户部衙门外“偶遇”了端木宪,这一次,端木宪松了松口。

端木宪虽然态度委婉,但是杨大老爷立刻就心领神会,于是,今儿就上门了。

丫鬟匆匆地退下了,而书房里的气氛登时就变得有些微妙。

端木珩放下手里的茶盅,握了握拳,迟疑了一下后,还是忍不住问道:“祖父,您真的打算把二妹妹嫁到……”杨家。

端木珩当然知道端木绮犯了弥天大错,但是端木绮终究是他的亲妹妹,他又怎么可能对她毫不在意。

“珩哥儿,这事你不必不管了。”端木宪果断地打断了端木珩,神色间毫无商量的余地。

端木绮既然敢做,就要敢当,她必须为她所犯之错受罚。

------题外话------

我要换封面了,要记得书名呀。

424找死

端木宪心里是一万个不想让杨家攀附上来,但是这桩御赐的婚事只要存在一天,端木绮就能折腾一天,还不知道她以后会做出什么蠢事,弄不好会连累家里。

既然如此,干脆就让她嫁了,一了百了。

“珩哥儿,你跟我一起去朝晖厅吧。”说着,端木宪站起身来。

端木绯抓住时机立刻与祖父和大哥告辞,一溜烟地跑了,心里只剩下她的棋谱。

她得赶紧回去把这册棋谱上剩下的棋局也摆摆,这册棋谱真是妙不可言啊。

端木绯屁颠屁颠地跑了,当天,端木绮的婚期定下了。

端木绮的及笄是六月初三,婚期就定在及笄的一个月后。

黄昏,端木珩就去了琼华院,把这件事告诉小贺氏和端木绮。

厅堂里的气氛沉甸甸的,闷得就像是三伏天一样。

坐在一把红木圈椅上的端木绮发出了嘲讽的冷笑声,只说了四个字:“果然如此。”短短几日,她看来就瘦了一大圈,形销骨立,浑身散发着一种阴冷的气息。

她死死地捏紧了手里的帕子,眸子变得更幽深了。

她就知道祖父早就打算把她嫁入杨家了,她就知道这一天早晚都会来临……她就知道她谁也指望不上!

小贺氏的脸色白了几分,看着就坐在一丈外的女儿,心如刀割。

她知道端木宪一向说一不二,前日当端木宪说要让端木绮嫁去杨家时,她就知道这件事没指望了,这婚事势在必行,直到唐家给了她一线希望。

小贺氏眉宇紧锁,攥了攥手里的帕子,又看向了端木珩,“珩哥儿,唐大夫人说了,只要我们能设法把唐大老爷救出来,他们就答应让缘姐儿代嫁……珩哥儿,你不是和你四妹妹一向交好吗?你去哄哄她,求求她,让她去向岑督主开句口。只要这件事成了,绮姐儿自然就可以从这泥潭中脱身了。”

见端木珩不动如山,小贺氏越说越急,“珩哥儿,你倒是说话啊!”

端木珩静静地坐在那里,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任由小贺氏把话说完后,才道:“母亲,我当初就劝过你和二妹妹,让你们耐心,祖父不会在婚事上委屈了二妹妹,偏偏二妹妹自己不争气。她做错了事,难道非但不罚,还反而要让她得偿所愿吗?!”

“那以后她要想什么,就可以不择手段,不顾亲人,不顾家族,不顾礼义廉耻了吗?!”

端木珩的声音清冷而坚定,看着端木绮的眼神严厉而失望,他知道他这个妹妹一贯娇蛮,被母亲宠坏了,以前端木绮也犯过错,但那些多是女孩子家家任性妄为,这一次不同,这一次,端木绮所为真的越线了。

端木珩这番话发自肺腑,但是无论是小贺氏还是端木绮都听不进去,小贺氏愤怒地一掌拍在了手边的方几上。

“够了!”

“啪”的一声,震得茶盅微微跳动了一下,屋子里服侍的两个丫鬟噤若寒蝉,连忙低下了头,默默地看着自己的鞋尖。

自从露华阁事发后,这几日,琼华院的上下都是提心吊胆,一个个都夹着尾巴做人,唯恐被主子迁怒。

“珩哥儿,绮姐儿可是你嫡亲的妹妹,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火坑里跳,下半辈子尽毁吗?”小贺氏愤怒地责备道,额角青筋乱跳,胸膛更是一阵剧烈的起伏。

端木绮又发出一声冷哼,神色间更为阴郁了,彷如从地狱来的恶鬼般。

“母亲,您不用再劝大哥了。”端木绮一字比一字阴冷,“您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大哥如今只当端木纭和端木绯是他的亲姐妹,大哥他这是怕我这个亲妹妹给他丢脸呢!”

“……”端木珩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欲言又止,跟着他的嘴唇抿得更紧了,眸底似有什么东西在翻涌着,最后归于平静。

端木珩一边起身,一边语气平静地说道:“母亲,您还是赶紧给二妹妹准备好嫁妆吧……祖父心意已决,不会再改变主意的,免得到时候,空着手出嫁。”

端木珩说完后,对着小贺氏作揖行了礼,然后就转过身,朝屋外走去。

在转过身的那一刻,端木珩的神情变得极为复杂,瞳孔更是异常深邃,如深海似深渊。

“珩哥儿!”

小贺氏还在激动地叫着端木珩,却唤不住他,他没有回头,步履坚定地跨出了屋子。

端木绮没有看端木珩,眼睫微颤,脸上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完了,她这辈子是彻底完了。

此刻正是申时过半,太阳西斜,阳光灿烂而温暖,柔和地洒在了端木珩的身上,映得他俊朗的面庞也变得明亮了起来,一双眼眸变得更清更亮,也更为坚定。

端木珩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琼华院,就往外院去了,他还要柳先生那里读书,对于端木珩而言,他的日常中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读书,在家中读书,去国子监读书,一切只为了今秋的秋闱。

在专心读书的同时,端木珩也没忘了留心京中的局势。

接下来的几天,京中喧喧嚷嚷,人心骚动,本来除了那些部族的亲王郡王在意以外,阿史那郡王之死并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浪,反而倒是那些王公们上的折子引来了不少关注。

正像端木宪和端木珩祖孙俩分析过的那样,皇帝按下了那些部族王公的折子,美其名让他们过了万寿节再走,说他们难得千里迢迢地来京一趟,自当在京畿一带好好玩玩。

皇帝的话说得十分漂亮,可是这个结果却只是让这些北地的部族更加焦虑,一个个都在暗地里揣测着皇帝的意图。

在商量过后,由兀吉族的摩轲莫亲王代表各部族进宫求见皇帝。

摩轲莫在御书房里呆了近一个时辰,走的时候,神情凝重,步履沉重。

皇帝的脸色在湘妃帘放下的那一瞬,瞬间就变了,收起了嘴角寒暄的笑意,眼眸瞬间凝结如冰面,冷哼了一声。

书房内的气温也随着皇帝的这一下冷哼骤然下降,犹如寒秋来临。

一个小內侍急忙给皇帝重新封了热茶,皇帝看也没看一眼,霍地起身,负手在御书房里来回走动着,没好气地抱怨道:“阿隐,朕的顾虑果然没错!对这些蛮夷小族果然不能太好,他们啊,一个个心都向着耿海呢!”

想起当初他们上奏封耿听莲为太子妃的折子,皇帝面沉如水,咬牙道:“耿海这才刚死,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离京,也不知道要打什么主意!”

早不走,晚不走,他们非要挑这个时机莫非是在筹谋什么?!

“皇上息怒。”一袭大红色麒麟袍的岑隐就站在御案边,含笑地看着皇帝,如常般笑得如春风般温和怡人,“臣一直派人盯着这些部族,想来他们也折腾不出什么幺蛾子。”

皇帝在一扇打开的窗户前停下了脚步,看着窗外庭院里那些随风摇曳的花木,五月下旬,正是繁花绽放的时候,姹紫嫣红,摇曳的花木映入他瞳孔中,让他的眼眸看来显得有些阴鸷。

皇帝静了片刻,没有说话,但身上散发的气息却越来越凌厉。

这些部族肯定不安好心。

现在他以万寿节的名义暂时把他们留下了,但是早晚都得放他们回去,不然,就连朝臣和天下百姓都会因此非议自己……

“阿隐,”皇帝转过身来,看向了岑隐,“你替朕好好查查,这些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背光下,皇帝的脸色愈发阴沉了。

“是,皇上。”岑隐作揖领命,气定神闲。

看着岑隐那从容不迫的样子,皇帝的心情稍微好了些。

有阿隐,他就可以安枕无忧了。

皇帝在窗边坐了下来,见状,御书房里服侍的小內侍立刻就给皇帝奉了茶。

皇帝慢慢悠悠地以茶盖拂去茶盅上的浮叶,叹了口气道:“这数月来,朕就没清静过,身心疲累,阿隐,也亏得有你啊……”

“皇上言重了,为皇上分忧,是臣的本分。”岑隐微微一笑,得体地说道,“左右离万寿节还有几个月,皇上可要去宁江行宫散散心?”

皇帝动了动眉梢,这时,窗外一阵微风吹来,把那淡淡的花香带进屋子里,芬芳馥郁。

皇帝扫视着庭院里的一片繁花似锦,手指摩挲着左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道:“朕想去江南走走,说来朕已经四年没去过江南了。”

“朕还记得江南的湖光山色,明媚多姿,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比起京城繁华,还是江南婉约,更合适散散心。”

皇帝越说兴致越高,吩咐那奉茶的小內侍道:“你去把礼亲王和魏永信叫来。”

看着神采飞扬的皇帝,一旁的岑隐眸光微闪,背光下,他绝美的脸处于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那红艳似火的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是,皇上。”那小內侍连忙领命,跟着皇帝又看向几步外的岑隐,随意地挥了挥手,“阿隐,你先先忙吧。”

岑隐行了礼,然后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御书房,只留下皇帝一人坐在窗边品茗,茶盖拂过茶盅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督主。”

外面候在屋檐下的圆脸小內侍仔细地给岑隐披上了一件披风。

那是一件玄色的披风,上面绣着一头展翅飞翔的白鹰,在金色的阳光下,这威严霸气的雄鹰栩栩如生,彷如要从上面飞出来似的。

岑隐自己亲系上了披风的系带,白皙修长的右手轻轻地抚过披风的边缘,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柔和如水,然后就下了石阶,朝宫门的方向走去。

那圆脸小內侍如影随形地跟在岑隐的身侧,一边走,一边禀事:

“督主,这几日已经陆续有赴京考核的武官抵达了。”

“小的一直派人盯着卫国公府,有一部分人已经去求见了耿安晧。”

“督主,要不要再带几人回东厂审审,先吓吓他们?”

“不急。”岑隐神色淡淡地说道。

那圆脸小內侍说完了正事后,两人之间就沉默了下来。

圆脸小內侍绞尽脑汁地想了想,灵机一动,试探地说道:“督主,听说端木四姑娘过几天要与人比赛蹴鞠。”

岑隐“哦”了一声,脚下的步履微缓,转头看向了那个小内侍,挑了挑右眉。

见岑隐果然是感兴趣了,那圆脸小內侍心里觉得自己还真是够机灵,继续顺着这个话题说道:“好像是四公主殿下邀请端木四姑娘一起组队与人比赛。”

岑隐嘴角微翘,想起端木绯那副手脚不协调的样子,狭长魅惑的眼眸里笑意点点。

督主对四姑娘果然是不一般。那小內侍心里暗道。

岑隐不紧不慢地继续往前走着,随口问道:“还有谁?”

圆脸小內侍立刻就答道:“应该还有封公子,李家三公子,大公主殿下……对了,还有四姑娘的姐姐。”

岑隐又拨了下身上的披风,眸光微闪,看着披风边缘以同色丝线绣的云纹,长翘的眼睫轻轻地扇动了两下,又问道:“哪一日?”

那圆脸小內侍怔了怔后,才意识到岑隐是在问蹴鞠比赛是哪一日,连忙说道:“回督主,日子还没定……等日子定了,属下立刻就来禀报督主。”

他一边说,一边心想着:督主这么问,莫非是也要去看那场蹴鞠比赛,督主真是疼爱四姑娘啊!

说话间,两人就到了宫门口。

此时正值午后,阳光正是最刺眼最灼热的时候,宣告着炎热的夏季即将来临。

守在宫门口的禁军早就汗流浃背,身姿笔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彷如一尊尊石雕般。

几个內侍见岑隐出来了,急忙被他牵来了马,却被几个候在宫门口的人抢在了前面。

“参见岑督主。”

三四人蜂拥着冲到了岑隐跟前,恭敬地对着岑隐作揖。他们的鬓角早就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将鬓角的头发浸湿,形容间难掩狼狈之色。

岑隐目光淡淡地扫视了他们一眼,其中的一个年轻公子连忙道:“岑督主,家父唐如海……”

来者正是唐家人,唐太夫人、唐大夫人和唐大公子都来了,三人的脸上都是诚惶诚恐。

上次他们亲自送了帖子去岑府,可是哪怕打着端木家的名义,也压根儿没见到岑隐,就被门房赶走了。

岑隐平日里公务繁忙,大多数时间不是在宫里,就是在东厂,想要见他一面可不容易。

他们不敢去东厂,就只好来宫门口守着,这不,守了两个多时辰,总是等到了人。

然而,岑隐根本就不打算理睬他们,优雅地翻身上了一匹白马,对他而言,唐家人不过是蝼蚁,何须理会。

他一夹马腹,胯下的马儿就轻快地踱了起来,朝前而去。

“岑督主留步……”唐太夫人急了,在唐大夫人的搀扶下,又朝岑隐走近了一步,想追上去。不过是短短几日,这对婆媳俩看着就瘦了一大圈,憔悴不堪。

“放肆!”随行的那个圆脸小内侍不客气地伸臂拦下了唐家三人,阴阳怪气地冷嘲道,“你以为你是谁,敢让督主留步,我们督主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见的!”

唐家三人的神色都有些尴尬,难掩羞窘之色,尤其是唐大公子年纪还轻,血气方刚,被內侍这番轻蔑的言辞羞得满脸通红,嘴巴张张合合,说不出话来。

唐大夫人为了丈夫的安危,是顾不上面子什么的了,急切地拔高嗓门道:“岑督主,我是端木四姑娘的舅母,还请督主听我们一言。”

岑隐拉了拉马绳,停下了马,转过头,漫不经心地俯视着几步外的唐家三人。

唐大夫人与身旁的唐太夫人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这个法子果然是对了。岑督主对端木四姑娘的情分果然不一般。

唐大夫人连忙又道:“岑督主,外子不久前被带去了东厂,至今没有消息,还请督主看在端木四姑娘的份上,释放外子……外子实在是被奸人所害。”

烈日灼烧下,唐家三人额头的汗液更密集了,满怀期望又忐忑不安地看着马背上的岑隐。

岑隐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袍,问那圆脸小內侍:“唐如海现在在哪里?”

圆脸小內侍连忙答道:“在诏狱。”

岑隐红艳似血的薄唇翘了翘,云淡风轻地说道:“这一家人分开了也不好……”

唐太夫人、唐大夫人闻言以为岑隐是同意释放唐如海,喜不自胜,唐大公子急忙作揖道:“多谢岑督主。”事情顺利得出乎他的意料。

话音未落,就听马上的岑隐语气淡淡地丢下一句:“那就把他们三个也关进去吧。”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督主英明,让他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圆脸小內侍笑着抱拳应了,当目光看向唐家三人时,眼神就变得锐利如刀锋。

什么?!对于唐太夫人、唐大夫人和唐大公子而言,却如同晴天霹雳般,三人都傻眼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督主,我们可是端……”

唐太夫人惊慌失措地喊了起来,声音尖锐,还想说什么,但是一旁待命的另外几个內侍哪会再给她机会去骚扰督主。

“吵什么吵!”其中一人没好气地说道,另外几人熟练地分工行动,分别钳住了唐家三人的胳膊,动作娴熟而麻利,神情冷漠。

“督主饶命,督主饶命!”

唐大夫人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能求饶,哭天又喊地,没一会儿,眼泪就糊了一脸,眼眶一片通红。

然而,岑隐再也没看他们一眼,再次一夹马腹,继续策马往前行去,那个圆脸小內侍连忙也翻身上马,紧跟在他身旁,二人渐行渐远。

“唔唔……”

很快,唐家三人的嘴巴都被內侍用汗巾堵上了,三人的口中“咿咿唔唔”地再也发不出声音来,脸上都露出绝望之色,之中又透着一抹不敢置信。

怎么会这样?!

他们不要去东厂啊,他们可是端木四姑娘的舅家啊!

然而,他们再挣扎,也不过是徒劳无功。这些个內侍最擅长对付这些不服管教的人,利索粗鲁地把人拖了下去。

另一边的岑隐忽然又停下了马,绝美的脸庞上似有沉吟之色,引得那圆脸小内侍也有些紧张,不知道是哪里不对。

“本座记得这次江南送来的贡品里有一个皮鞠颇为趣致,你派人送去端木家。”岑隐随口吩咐道。

“是,督主。”圆脸小內侍立刻就领了命。

于是乎,半个时辰后,太阳才刚刚西斜,一个簇新的皮鞠就被送到了端木府的湛清院。

比起被小狐狸霸占的那个黑色皮鞠,这个新送来的皮鞠绚丽精致得很,以不同颜色的皮子拼接而成,每一块皮子上都画了一只可爱的动物,有猫,狗,鹦鹉,狐狸,马匹……

姑娘家都喜欢好看精致的东西,端木绯爱不释手,直到傍晚去端木宪那里还不肯放下,端木纭宠溺地看着妹妹,心里觉得岑隐真是太细心了。

端木宪并没有在意端木绯手里的皮鞠,他正为唐家的事心烦,这也是端木宪把端木纭也一起叫来的原因。

“纭姐儿,四丫头,你们还不知道吧,唐家人被抓进诏狱了!”端木宪沉声道。

端木宪大致把唐家人怎么找上岑隐又被岑隐下令带走的事说了,端木纭和端木绯乍听这个消息自是惊讶却毫不同情唐太夫人她们。

这唐家人也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竟然就这么横冲直撞地跑去宫门口找岑隐,难道真以为凭借他们唐家三言两语,东厂就会放人?!

端木宪觉得额头一阵阵的抽痛,揉了揉眉心。

唐家好歹也是他们端木家的姻亲,这要是唐家出了什么事,说不定自家也会被连累……端木宪最怕的就是岑隐因为唐家干的荒唐事迁怒到四丫头。

想着,端木宪看着端木绯的眼神就染上了一丝担忧。

端木绯对这位祖父再了解不过了,一看对方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故意把那个被她放在篮子里的七彩皮鞠捧了过来,笑眯眯地显摆道:“祖父,这是今天下午岑公子派人送来的,您看好不好看?”

“呱呱!”

率先出声的不是端木宪,而是不知何时出现在窗槛上的小八哥。

小向喜欢颜色鲜艳的玩意,自打这个皮鞠送到湛清院后,它就一直虎视眈眈,因此端木绯才把皮鞠带来了端木宪这里。

端木纭抬手在它嫩黄的鸟喙上点了点,然后摇摇食指说:“小八,不行。”

这皮鞠委实不适合鸟类玩,以小八哥的性子什么都喜欢用鸟喙啄一啄,叼一叼,皮鞠到了它的鸟爪中,那就等着被它啄坏吧。

小八哥看得懂端木纭的这个手势是否定的意思,难以置信地“呱呱”叫了两声,很是受伤。它不平地看向了端木绯,委屈巴巴。

端木绯也只能对着它摇了摇食指,小八哥蔫了,伤心欲绝地拍着翅膀飞了出去,停在外面的梧桐树上背过了身,一副“我要静静”的模样,看得姐妹俩又好奇又好笑。

端木宪看着姐妹俩那轻快的小脸,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既然岑隐下午还给四丫头送了礼物,那显然是没生气……没生气就好。

端木宪在心里对自己说,算了,管唐家是死是活,自己早劝过了,他们非要找死,也怪不了自己!

425庶女

想通之后,端木宪整个人就放松了下来,捧起身前的茶盅,又有心情品茗了。

至于端木纭,还在看窗外赌气的小八哥,心疼了:看来她们家小八是真喜欢球鞠。

干脆等回了湛清院后,她用藤条和铃铛给它编一个藤球,藤球既可以用鸟喙叼,也可以用鸟爪抓,最适合小八哥了。

端木纭正想着,就见树枝上的小八哥偷偷地朝这边看来,端木绯也注意到了,坏心地把手里的皮鞠又放回了旁边的竹篮里,小八哥艰难地伸长脖子,爪子一个打滑,差点没从树枝上摔下来……

端木绯噗嗤一声笑了,端木纭心里也觉得好笑,嘴里却是道:“蓁蓁,你就别逗小八了,小心它真的生气了,几天不理你!”

“不碍事。”端木绯笑嘻嘻地对着端木纭眨了眨眼,“它要是真的生气,我就带她去惠兰苑。”小八哥喜欢热闹,又喜欢漂亮东西,最喜欢那些穿戴得漂漂亮亮的姑娘们都围着它转了。

端木纭忍俊不禁地勾了勾唇。

听端木绯提起惠兰苑,端木宪心念一动,想起了章家,那个章文轩与戚氏义绝真是自毁前程,也难怪保不住嗣子的位置。

“四丫头,我记得你和章家二房的五姑娘处得不错?”端木宪突然问道。

她与章家小表妹当然处得极好的。端木绯笑吟吟地点了点头,“章五姑娘性子活泼,可爱得紧。”

端木纭听着自家妹妹一本正经地夸别人可爱,这话从模样精致可爱的妹妹口中道来,就是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端木宪真正想说的也不是章岚,他眼帘半垂,看着浮在碧绿茶汤上飘荡不已的茶叶,思绪飞转。

章家老大章文轩和老二章文澈虽然是同父同母,性子却大不一样。

章文轩看似有几分才学,其实自命清高,目下无尘,相比下,章文澈的性子就圆融不少,而且章二夫人楚氏长袖擅舞,又出身宣国公府,与京中不少勋贵世家都素有些交情。

自章文澈夫妇俩抵京后,章家在京城中如鱼得水,与各府的走动往来也更频繁了。

章老太爷在年前就回了淮北,看起来,章家那边应该是打算把章文澈夫妇留在京城,主持京中的事务了,也就是说,章家的新嗣子和下任家主十有八九就是章文澈了。

章家也是四大家族之一,与楚家齐名,虽然近些年已有颓势,但在端木宪看来,对于章家还是当以交好为主。

端木宪若有所思地捋着胡须,笑着道:“章家大老爷章文轩前两日带着儿子启程回了淮北老家的,他的女儿忽然出了痘,就留在京城没走。章二老爷既然现在没走,想来应该是会留京了,四丫头,以后你可以和章五姑娘多走动走动。”

“祖父,那我回去就给章五姑娘下帖子。”端木绯连忙道,心里想着:还真是巧啊,章若菱正好在这个时候出痘了。

端木绯也懒得管别人家的闲事,没多想,只想快点把章家小表妹叫过来玩。

她再也坐不下去了,急切地说要回湛清院,端木宪看着小丫头这风风火火的样子,觉得有趣极了,挥了挥手,就让她和端木纭去了。

端木绯回去后,也没写帖子,干脆让人送了几箩筐荔枝给章家小表妹。

接下来,就是等着鱼儿咬钩了。

果然,次日一早,章岚就亲自上门道谢。

小表妹一哄就过来了。端木绯心里就像是有一只麻雀在轻快地扑腾着,心情大好,笑得眉眼弯弯,十分可爱。

相比下,章岚则是一脸的端庄,梳着规矩的弯月髻,穿着一身柳色襦裙,裙摆绣着几朵幽兰,清雅明丽,却硬是让她看来比实际年纪大上一两岁。

“多谢端木四姑娘……”

章岚的话还说完,就被端木绯笑吟吟地打断了:“章五姑娘,来,这边坐。”

端木绯热情地起身招呼着章岚,心道:哎,小表妹老是把自己打扮得这么老气,真是浪费她长得好似搪瓷娃娃般可爱。

端木绯拉着章岚的手在窗边坐下,又吩咐丫鬟给她上茶上点心。

章岚端庄地坐着,身姿优雅笔挺,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就像是从仕女图中走出来的一般,气质恬静。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所在的环境,这间东次间布置得十分雅致,窗外青葱的槐树以及金镶玉竹把屋子里映得一片幽绿色,宁静幽谧,让人不禁就放松了下来。

端木绯看着章岚,真是越看越有趣,手心痒痒的,好想在她头上揉了揉。

“章五姑娘,我给你看个好玩的。”端木绯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神秘兮兮地对着章岚眨了眨眼,又抬手把碧蝉招了过来,附耳吩咐了一句。

碧蝉点点头,立刻就去内室把那个西洋写字娃娃取来了。

且不说这个娃娃能自己写字,光是它外表的精致繁复就不是中原的摩喝乐可以比拟的。

“端木四姑娘,这玩偶可真精致。”章岚低头打量了这个西洋玩偶一番,嘴角的笑意又浓了一些,神情还是那般矜持稳重。

端木绯灿然一笑,熟练地给那个写字娃娃上起了发条,碧蝉又连忙给写字娃娃身前的墨罐中加墨。

章岚是聪明人,立刻就从碧蝉的这个动作中看出了什么,心中浮现某个猜测。

端木绯上好了发条后,直起身子退开了,跟着那个写字娃娃自己拿着鹅毛笔笔走龙蛇地在一张纸上写起字来,看得章岚目瞪口呆,樱桃小嘴不自觉地张成了圆形,一双清澈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写字娃娃,直到那写字娃娃停了下来,她才骤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糟糕。她方才也太不端庄了。

章岚欲哭无泪地抿了抿小嘴,可是眼睛又舍不得离开那个写字娃娃。这个小玩意竟然这么神奇,她以前还从来不曾见过呢!

章岚那种意犹未尽的眼神,端木绯最熟悉不过了,小狐狸和小八哥经常对着这个写字娃娃露出这种类似的表情。

她的小表妹还是这么可爱。

端木绯笑吟吟地再次给那个写字娃娃上了发条,如玉的颊畔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心情大好地又吩咐绿萝和碧蝉去取其他的小玩意。

没一会儿,绿萝和碧蝉就把空竹、陀螺、竹蜻蜓、皮鞠等等的各种玩具堆满了东次间,屋子里原本的雅致登时消失殆尽,把章岚看得目不暇接,小脸上又纠结了起来,在心里反复地对自己说,要端庄,要端庄。

端木绯故作不知,笑眯眯地与章岚说着闲话:“章五姑娘,我前些日子出了痘,这些都是哥哥姐姐为了哄我开心的……”

章岚怔了怔,才知道端木绯刚出过痘。

端木绯从绿萝手里接过那个岑隐送的皮鞠,在手里把玩了两下,本想提议去花园里走走,话还没出口,就见章岚惊喜地看向了窗外,眸生异彩,喊道:“小八……”

话出口后,她就意识到自己又失态了,赶紧收敛了神色,做出一副端庄的样子,可目光还是晶亮地看着停在窗外槐树上的小八哥。

槐树上蹲着的不只是小八哥,还有小狐狸,一鸟一狐都是目光灼灼地盯着端木绯手里的皮鞠。

“这是我家团子。”端木绯笑眯眯地介绍小狐狸,把手里的皮鞠递给了章岚,章岚傻乎乎地顺手接下了。

几乎下一瞬,她就看到树上的一鸟一狐都有了反应,小八哥展翅从树上朝窗口这边俯冲了下来,小狐狸也动了,三两下就从高高的树枝上跃下,然后两个小家伙几乎是同时出现在窗槛上,一眨不眨地盯着章岚手里的皮鞠,让章岚不知道是该觉得受宠若惊,还是该觉得如芒在背。

“呱!”

小八哥不高兴地叫了一声,仿佛在说,这是我的!

小狐狸没出声,但是它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像是盯上了猎物一般。

章岚手足无措地看看两个小家伙和端木绯,实在没法应对它俩那期盼的眼神,脑子一片空白,干脆就把那个皮鞠又塞还给了端木绯,如释重负。

端木绯看着小表妹那可爱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阵闷笑。

小狐狸一看没戏了,一溜烟地跑了,留下一道灵活而孤高的背影。

章岚直直地看着小狐狸离去的背影,神情怔怔,好一会儿,都没反应,直到耳边传来端木绯疑惑的声音:“章五姑娘。”

章岚这才回过神来,力图镇定,却还是难掩眸中的一丝赧然,“前日戚先生布置了一幅画,我想了两天还是没有灵感,方才忽然有了主意。”

端木绯嘴角一勾,拉起了章岚的小手,“那可得趁着‘心境’赶紧画出来才好。”她笑眯眯地拉着章岚去了她的小书房。

章岚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就被端木绯风风火火地拉走了,锦瑟给她铺纸磨墨,伺候笔墨,连小八哥都跟着她们飞了过来,停在小书房的窗槛上,似乎想看看章岚这是要画什么。

想着心里的那张构图,章岚跃跃欲试,从笔架上取了一支羊毫笔就画了起来,挥洒自如,嘴角噙着一抹自信的浅笑……

端木绯在一旁一会儿看她画画,一会儿又逗逗小八哥。

屋子里宁静闲适,只有小八哥偶尔“呱呱”地叫着。

章岚完全投入到作画中,一鼓作气地把这幅画画完了,当她搁下笔时,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端木绯好奇地起身凑过去看,这是一幅只用了黑白灰的水墨画。

画的主角是小狐狸,或者说,是一头雪狐。通体雪白没有一点瑕疵的雪狐站在溪水边,遥望着溪水流淌而来的方向,它的身旁是几支干枯灰暗的芦苇,如鹅毛般的芦苇穗在风中摇曳着。

整幅画透着一种清冷萧条的气息,如临冬日……

“呱!”小八哥也认出了画中的那只狐狸,在窗槛上直跳脚。

端木绯没理会小八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幅画,沉吟片刻后,随口问道:“章五姑娘,戚先生这一题不会是和‘冬天’有关吧?”

章岚眨了眨那双清澈明亮的杏眼,难掩惊讶地看着端木绯,跟着,她勾唇笑了。难怪大伯母,不,戚先生总说端木四姑娘聪慧。

“端木四姑娘猜得七七八八。”章岚含笑道,“戚先生出的题是‘冬’,但不可见冰雪。”

这一题说难不难,简单的就是画梅、画雪莲、画冬眠的动物、画寒风中的枯木等等,可是这些别人也都能想到,直到方才小狐狸的那孤高的背影给了章岚这幅画的灵感。

端木绯仔细打量着这幅画,笑吟吟地说道:“这幅画还能再改改。”

“还请端木四姑娘赐教。”章岚殷切地看着端木绯,对着她福了福。

端木绯笑着指了指画纸上方,“这里再加一轮冷月从阴云中半露半遮,你觉得如何?”

章岚双目瞠大,眸中似是映着夜空繁星般,璀璨生辉,她急切地拿起笔,又刷刷地画了起来。

端木绯看着章岚那专注的侧脸,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她的小表妹还是这样,人是长大了不少,但是性子一点也没变……

看着近在咫尺的小姑娘,端木绯的眼神一时有些恍惚。

须臾,章岚就放下了笔,满意地打量着眼前这幅画,这冷月与阴云真是妙极了,让人感觉这一夜风雪欲来,让这幅画显得空灵,又不是一种紧迫感。

章岚越看越喜欢,看的是画。

端木绯也越看越喜欢,看的是自家小表妹。

她心念一动,趁着章岚在看画,以诱哄的语气提议道:“章五姑娘,涵星表姐还有我姐姐、我李家表哥他们要组队与锦绣县主比赛蹴鞠,就在六月初一,你也一起来吧。”

章岚正沉浸在画中,差点就脱口应下了,但最后还是刹住了。她从画里抬起头来,小脸上透出一丝纠结:这蹴鞠也太不端庄了,再说……

“我不会蹴鞠。”她诚实地说着。

端木绯莞尔一笑,笑得脸上的梨涡更深了,早就想好了,立刻就道:“我也不会,但是我们可以画画啊!万一下次戚先生让你画蹴鞠呢?”

端木四姑娘说得有理!章岚眸子一亮,如宝石般璀璨。

端木绯心里笑得肚子也疼了,又怕把小表妹给气走了,不动声色地继续说着她和涵星特意择了一块山清水秀之处比赛,届时大家还可以去四下遛遛马……

章岚原本是打算在午膳前就告辞离开的,结果一不小心就被留了用了午膳,又一不小心陪着端木绯和端木纭一起吃了些下午茶,等她离开端木府时,已是黄昏了,伴随她一起回府的,还有大包小包的水果点心、花茶果酒。

送走了章岚后,端木绯的心情更好了,觉得小表妹那懵掉的小模样足以她好好地回味好几天。

次日一早,她就给章家下了帖子,约章岚于六月初一去翠微湖畔蹴鞠游玩。

跟着,她就数着日子等着,临近六月,天气越发炎热了,烈日灼灼,夏季正是来临了。

但是,到了六月初一当日,来到翠微湖畔的却不是章岚,而是章家大姑娘章若菱。

端木绯下了马车后,却看到旁边的另一辆马车上走下来的人竟然是章若菱,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

章若菱也看到了端木绯,款款朝姐妹俩走去。

翠微湖畔,山风徐徐,林荫密布,比京城倒是凉爽不少,此刻才辰时,空气中似乎还带着几分清晨的朝露与雾气。

不远处停着一排排车马,翠微湖畔也摆好了一张张桌椅,还有丫鬟小厮忙忙碌碌,有的在整理蹴鞠比赛的球场,有的沿着球场搭建观赛的帷棚,有的在摆果盘点心,有的看着红泥小炉烧水煮茶,附近百来丈都是一片热闹的喧阗声。

章若菱很快走到姐妹俩跟前,微微一笑,对着端木纭和端木绯福了福,“端木大姑娘,四姑娘,别来无恙?”

章若菱显然是精心打扮过,梳了一个繁复的牡丹头,戴着点翠云雀发钗,身上穿了一件蓝绿色的褙子,搭配一条柳黄色的马面裙,褙子上绣着大朵大朵的莲花与芙蓉,颜色清雅脱俗,衬得章若菱周身散发着一种优雅秀美的气质。

端木绯淡淡一笑,端木纭笑着与她寒暄:“章大姑娘,托福。”

章若菱并不在意姐妹俩对她的冷淡,解释道:“舍妹出了痘,所以今日不能来了。”

端木绯皱了皱眉,明明前几天,章岚人还好好的……

“章大姑娘,敢问章五姑娘是何时出的痘?”端木绯问道。

章若菱叹了口气,秀丽的眉心微蹙,显得忧心忡忡,“就是前天晚上。”

端木绯半垂眼眸,眸光闪了闪,水痘可以潜伏十来天,算算时间,也就说章岚上次回去后没两天就染上了水痘。

怎么会这么巧!

端木绯抬眼又望向了几步外的章若菱,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如纯净清澈的山泉水般,仿佛能看透人的表象,洞悉人心。

看着前方的端木绯,章若菱忍不住又想起了她的嫡母戚氏,心情如潮水般起伏翻涌。

她不自觉地捏了捏手里的帕子,避开了端木绯的目光,转而对端木纭道:“端木大姑娘,你今天是要下场比赛吧?我不会蹴鞠,也只能给姑娘鼓鼓劲了。”

端木纭今日穿上了那身新作的碧色骑装,骑装的裙摆上游走着一尾尾火红的火鲤,火鲤的色彩鲜艳亮丽,却不俗艳,反而给这淡雅的碧色添加了一抹矜贵,衬得少女红艳的朱唇似染了朱砂般,明艳夺目。

同样款式的一身碧色骑装穿在端木绯身上,却又是另一种感觉,清丽活泼,细细一看,就会发现原来这两身骑装上的火鲤姿态不同,前者慵懒高贵,后者活泼调皮,因而呈现出两种迥然不同的感觉。

姐妹俩的这两身骑装引来了不少周围姑娘艳羡的目光,交头接耳地点评着,她俩只是这站在这里,就是不少人目光的中心。

封炎远远地就看到了端木绯来了,就像是一条看到主人的小狗般,欢快地跑了过来,“蓁蓁……”

然而,不仅是他看到了端木绯,“别人”也看到了,他还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宫女从珍就从另一个方向走来,快他一步来到姐妹俩身旁,屈膝禀道:“端木大姑娘,四姑娘。大公主殿下、四公主殿下请二位过去。”

不远处,正在和几位公子贵女说话的舞阳和涵星对着端木绯和端木纭招了招手,示意她们赶紧过去。

涵星的身旁,君然、李廷攸、慕瑾凡、丹桂、蓝庭筠等人也都聚集在周围,三三两两地说着话。

“章大姑娘,那我们就先告辞了。”端木纭对着章若菱微微一笑,就和端木绯一起朝涵星那边走去,封炎好像端木绯的尾巴般也跟了过去,一边与她搭话。

章若菱站在原地目送姐妹俩离去,原本绷紧的身形放松了些许,舒了一口气。

她不动声色地朝周围环视了半圈,参加蹴鞠比赛的公子贵女一共有二十名,但是此外,还来了不少像端木绯、章若菱这般是为了观赛游玩来的人。

今日来的人大多是京中的勋贵子女,其中有一部分章若菱也曾见过,他们都是京中顶级的门阀显贵人家的姑娘,至少也是亲王、郡王、侯伯人家的子弟,很多人的身份都比那天去露华阁赴宴的人更加金贵。

这些人自成一个圈子,平日里普通世家、朝臣家的公子姑娘根本就接触不到这些人。

他们章家是四大家族之一,自然显贵,可是她不过是庶女,这里的贵女又怎么会纡尊降贵地与一个庶女往来。

她今日能来这里不过是借了“别人”的光而已……

想着,章若菱的目光再次看向了前方的端木绯,她正笑吟吟地与涵星说着话,几个公子姑娘言笑晏晏,气氛很是和乐。

“涵星表姐,你看这些抹额,我让针线房做的,待会比赛时,你们就都系上。”端木绯从绿萝手里接过一个篮子,从篮子里的几条抹额挑了一条给涵星。

这些抹额都是火红色的,正好与端木纭、端木绯骑装上的火鲤颜色一致,端木绯特意让针线房在抹额上以银丝线绣了几尾鲤鱼,抹额戴在端木纭的额头上,与她的骑装十分相配。

不仅是涵星有份,封炎、李廷攸他们这些参赛的成员统统有份。

涵星随手把抹额绑在了额头上,从珍立刻捧了一个菱花镜上前,涵星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笑了,她早就知道抹额是红色的,因此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大红骑装,与这抹额也配得很。

“绯表妹,亏得有你。”涵星娇声道。

她这句话不是客气话,这场比赛确实亏得有端木绯一起帮手操持、组织。

为了今天的比赛,他们这些人已经聚在一起练习过几次,确定各自的位置、职责,又练习了配合,也演练了一些蹴鞠的战术等等。

涵星住在宫里,平日里想要出来多少没那么方便,连练习也不得已缺席过两次,很多琐事都是端木绯和李廷攸帮着张罗的。

比如现在,端木绯还肩负着军师的职责,让大伙儿都围成一圈,絮絮叨叨地说着各种战术:

“蹴鞠如战场,讲究谋略、力量、配合以及临场反应。”

“封公子,你和君世子、攸表哥默契十足,你们三个人可以作为进攻的主力。”

“涵星表姐,你灵活,技巧又娴熟,你来组织中后场的防守,可以抓住时机发动进攻……”

“慕公子,你性格冷静沉稳,就看着球门吧……”

“……”

封炎一眨不眨地盯着端木绯的小脸,目光灼灼,那痴迷的样子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君然和李廷攸也注意到了,有些好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少年们皆是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上场大杀四方。

这时,从珍看向了某个方向,对着众人禀道:“大公主殿下,四公主殿下,二皇子殿下来了。”

她这一说,端木绯、封炎等人有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朝前望去,百来丈外,一个着湖蓝锦袍的少年公子正策马朝这边驰来,他的身旁还有一辆朱轮车随行,很显然,来的人不仅是二皇子慕祐昌,还有二皇子妃楚青语。

426下注

涵星看不上她这个二皇兄,嘴里发出不屑的冷哼声,完全没打算上前和他们打招呼,舞阳就更不用说了。

附近的其他人当然也注意到了二皇子夫妇来了,也注意到大公主、四公主那边的气氛有些怪异,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当年二皇子与那僧人玄信的事,所知之人不多,事关皇家,很多人也不敢宣扬,但是在场的公子姑娘们出身显贵,还是有一部分人知道当年发生的那些见不得人的阴私,神色间便染上了几分意味深长。

慕祐昌很快就在前方的一片槐树下停下了马,轻盈地翻身下马,他身旁的朱轮车也停了下来,随行的宫女正要扶二皇子妃下马,却见慕祐昌过来了,急忙退开。

慕祐昌伸出右手,亲自把一道纤细的紫红色身影扶了下来,正是楚青语。

楚青语穿了一件华丽的紫红色百蝶穿花刻丝褙子,头上梳着一个极为繁复的牡丹头,戴着赤金嵌东珠衔珠串五翅斜凤钗,看来端庄富丽,与慕祐昌并肩站在一起时,女的俏,男的俊,让人不禁赞叹好一对神仙眷侣。

章若菱嫣然一笑,连忙上前,姿态优雅如修竹,心中暗暗庆幸着:她一个姑娘家,要是二皇子是孤身前来,她自是不方便独自上前去行礼,可是有楚青语在就不同了。

楚家是二婶母楚氏的娘家,且与他们章家世代交好,这情分自然是不一般。

“二皇子殿下,”章若菱对着慕祐昌先福了福,接着就看向了楚青语,亲昵地唤道,“语表姐,你可还记得我,我是章家的章若菱。”

此刻走得近了,章若菱才注意到楚青语看着有些憔悴,虽然她特意在脸上敷了厚厚的脂粉,但还是掩不住她眼窝处的青影。

不仅如此,她的脸色似乎也没什么血色,像是大病初愈,神色间有些蔫蔫的。

偏偏章若菱与楚青语也不过是几面之缘,没说过几句话,有些话说多了便是交浅言深,因此她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楚青语当然认识章若菱,神色淡淡,章若菱不过是章家长房的庶女,无论前生今世,都是庸庸碌碌,又怎么值得自己费心!

楚青语对着章若菱微微颔首:“原来是章家表妹。”

话语间,又有几个公子贵女过来给慕祐昌和楚青语见礼,而章若菱“自然而然”就被众人所无视了。

她与他们明明如此近,却似乎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把她与他们分隔开来。

章若菱目光幽深地看着他们,双手在袖中紧紧地握在一起,指尖掐进柔嫩的掌心,心里愤愤:本来她是有机会记在戚氏名下的。

本来她是有机会成为章家嫡女的。

本来她也有机会像楚青语一样嫁皇子世子,成为众人艳羡的对象。

本来她可以拥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可是这一切都被端木绯破坏了,这一切都随着戚氏与父亲的义绝再无可能了……

章若菱的眸底翻动着惊涛骇浪,其中夹杂着异常强烈复杂的情绪,有愤懑,有绝望,有嫉妒,有不甘心……

慕祐昌与那些人寒暄了几句后,就转头对着楚青语道:“语儿,我们过去和大皇姐还有四皇妹她们打声招呼吧……”

他话音未落,后方又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跟着是少年轻快明朗的声音:“二皇兄,还是小弟慢了一步。”

慕祐昌眸光微闪,嘴角僵了一瞬,当他转头朝慕祐景望去时,脸上已经带上了儒雅和熙的浅笑,“三皇弟。”

他笑得温和,心里却对慕祐景很是不屑:在他看来,慕祐景已经不配成为他的敌人,慕祐景之前选择了耿海,而非岑隐,慕祐景已经走错了一步,以岑隐锱铢必较的性格,是绝不可能扶持慕祐景的。

想着,慕祐昌嘴角的笑容更深了。

慕祐昌忙着与慕祐景虚与委蛇,没注意到楚青语正看着不远处的封炎,瞳孔里闪过一抹异常明亮的眼眸。耿海倒了,封炎的绊脚石少了一块……

只是……

楚青语微微拧眉,轻咬下唇。

这时,慕祐昌正好转过头来,看到了楚青语面色不对,柔声问道:“语儿,你可是晕马车了?要不到前面的树荫下坐下歇歇吧,本宫让人给你泡些药茶喝。”

慕祐昌看来温柔体贴,引来某些不知内情的姑娘们一道道艳羡的眼神,觉得二皇子与二皇子妃真是鹣鲽情深!

楚青语嫣然一笑,得体地说道:“殿下,妾身没事。我们还是先过去跟大皇姐和四皇妹打个招呼吧。”

于是周围的这些公子贵女就簇拥着慕祐昌夫妇和慕祐景朝舞阳和涵星那边去了。

接下来,又是好一阵见礼。

舞阳和涵星根本就懒得掩饰她们对慕祐昌和楚青语的不喜,打了招呼后,就不再与他们夫妇俩说话。

慕祐昌虽然心里不悦,但也不可能在这里发作出来,若无其事地借着楚青语身子不适为由,往一边的树荫下歇息去了。

君然、李廷攸他们看到不远处有熟人来了,嘻嘻哈哈地走开了。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一个小內侍步履匆匆地跑过来禀道:“大公主殿下,四公主殿下,球场已经准备好了。”

不远处有的绿茵球场上,两队的球门已经安置好了,球场上也拉了白绳做好了边界和中场的记号,连捡球的内侍们也守在了球场四周。

舞阳和涵星还没应声,就听树上传来一个一个轻佻明快的男音:“四公主殿下,锦绣县主,既然球场好了,那比赛可以开始了吧!”对方的声音透着些许急切。

众人循声看去,就见一丈外的一棵老槐树上,一个二十来岁、着宝蓝锦袍的青年斜躺在一段粗壮的树枝上,神情慵懒地看着下方的众人。

“急什么,池六,距离比赛开始还有半个时辰呢!”一个十五六岁紫衣少女大步流星地从西南方朝这边走来。

少女一张清秀的圆脸,一头浓密的青丝挽了个朝云近香髻,插着赤金红宝石蝴蝶花簪,流光溢彩,映得少女双颊生霞。

被称为“池六”的青年轻快地自树上一跃而下,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又道:“锦绣县主,反正大家现在闲着没事,干脆找点乐子,先下个注怎么样?”他笑嘻嘻地看向舞阳等人,“大公主殿下,四公主殿下,君然……你们觉得如何?”

青年对待几位公主县主世子的态度很是随意,嬉皮笑脸。

章若菱一听对方姓池,就猜出了对方的身份,这位青年应该是辅国公府的六公子池彦,辅国公那可是超品的勋贵,在大盛朝也是地位超然。

舞阳笑吟吟地接口道:“那本宫当然是押我们红队。”她说着随手从腰侧拔下一个通体无暇的羊脂白玉佩交给池彦。

“本宫押一千两。”涵星紧接着说道,出手豪爽。

有了两位公主起头,其他人也都纷纷地开始下注,端木绯庆幸自己随身带着她的金锞子,投了两个八哥锞子作为她和姐姐的赌注。

池彦兴致勃勃地使唤两个宫女准备了两个分别系着红、蓝绸带的篮子安放这些赌注,又吩咐一个內侍把众人下的赌注都记录下来。

他干脆就带着两个宫女和那个內侍沿着湖畔的那些帷棚吆喝起来,怂恿着到场的众人都来下注。

在场的公子姑娘们多与他相熟,随意地往篮子里丢着小玩意,不过多是凑热闹,也就是随手拿随身的玉佩、簪子、金银锞子什么的当赌注。

翠微湖畔随着池彦的吆喝声愈发热闹了,说笑声随着山风飘扬在四周,一片朝气蓬勃。

池彦容光焕发,大摇大摆地往前走着,活脱脱的一个货郎。

片刻后,他就来到西北边一个蓝色的帷棚前,正要跟对方打招呼,在看清对方容颜的那一瞬间傻眼了,嘴巴张圆。

帷棚里坐着一个着蔚蓝云纹锦袍的青年,青年形容昳丽,五官美得惊心动魄,慢悠悠地饮着茶水

池彦心跳砰砰加快,心里有个声音在嘶吼着:这……这……这一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差点没抬头看看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池彦咽了咽口水,面色一正,讪讪地对着对方拱了拱手,“岑督主,打搅了。”

他也没指望岑隐会理会他,打了招呼后,就打算走人,却被岑隐叫住了:“池六公子。”

岑隐一边说话,一边放下了手里的白瓷浮纹茶盅,他那修长的手指似乎比白瓷还要细腻白皙。

池彦身子一僵,连忙止步,转身笑得十分客套,“岑督主,可有何指教?”

“池六公子,这是在下注吧?”岑隐抬手指了指后方宫女手里的篮子,宫女拿着篮子的手登时一颤,低眉顺眼。

池彦点了点头,心道:这一位总不会也想下注吧?

仿佛在回答他心头的疑问般,岑隐又道:“本座下一注,就押端木四姑娘那队。”

端木四姑娘?!池彦的神情有些微妙,端木四姑娘不是不参加蹴鞠比赛吗?

不过……

池彦想了想,端木大姑娘的额上绑着红抹额,想来是参赛的,反正投给妹妹,就是投给姐姐。

池彦抬手做了一个手势,其中一个宫女战战兢兢地上前,岑隐从袖子里取出一小锭金锭,随手扔进了系着红绸带的篮子里。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几息之间,池彦从帷棚里出来时,还有一种犹如置身梦境的虚幻感,那砰砰的心跳提醒他刚才的一幕并非是幻觉。

他长舒一口气,只觉劫后余生。

“池六公子!”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自身后传来,把余惊未消的池彦惊得差点没跳起来。

下一瞬,就见两个青衣小內侍从后方的一棵柳树下笑吟吟地追了上来,客气地对着池彦拱了拱手,其中一人笑眯眯地说道:“池六公子,刚才督主可是下注了?”

没等池彦回答,另一个小內侍就说道:“我们就想跟着督主给四姑娘……我是说端木四姑娘押一注。”

又是端木四姑娘。池彦的嘴角抽了一下,抬眼朝涵星和端木绯的方向看了过去,见那对表姐妹笑作一团,心道:原来端木四姑娘真的是岑隐的义妹啊!他以前还以为是谣言呢!

“两位公公请随意。”池彦笑嘻嘻地说道。

反正对他来说,越多人下注,就越好玩。

这一下起注来,就没完没了了,一路上,池彦一次次地被人叫住,那些內侍都悄悄地跑来下注。

等池彦又回到涵星、端木绯他们那边时,那个系着红绸带的篮子已经被五花八门的赌注装得满满当当。

君然懒洋洋地歪在一把太师椅上,慢悠悠地扇着手里的折扇,看到池彦回来了,立刻招呼道:“池六,快过来,下注怎么能漏下本世子呢。”

君然说着心里有些扼腕,他怎么就没想到开赌局,平平让池彦这家伙抢了先机呢。

他随手摸出一个银锭子就要下注,却惊讶地发现那系着红绸带的篮子里居然满了……

咦?

君然好奇地朝另一个系着蓝绸带的篮子看了看,只见那个篮子却是不满一半。

“看来我们还是大热门啊。”君然得意洋洋地笑了。

那是自然。端木绯和涵星在一旁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封炎亦然,心里暗道:有自己在,当然会赢。蓁蓁一定会高兴的。

池彦的表情却有些微妙而纠结,又似有几分欲哭无泪。

“我……”池彦咽了咽口水,压低声音说道,“我刚才碰上岑督主了,他一下注,跟进的人就不少。”

君然也没想到岑隐来了,有些意外,连手里的折扇都停顿了一下。

端木纭和端木绯当然也听到了,姐妹俩下意识的抬眼找了一圈,就在西北方的一个蓝色帷棚里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对方正悠然品茗,一派闲云野鹤。

端木纭对着岑隐勾唇笑了,端木绯也抬起手,轻快地招了招手,笑得眼如新月。

岑隐对着姐妹俩莞尔一笑,神情间变得柔和了不少。

池彦也注意到了这一幕,心中暗暗心惊,是他眼花了吗?刚才那一瞬间他竟然觉得岑隐这个杀人不眨眼的东厂厂督有几分慈眉善目?

这果然是个梦吧?池彦暗暗地捏了自己一把……好痛。他的五官有些扭曲。

一旁的君然看着池彦在那里犯傻,笑得肩膀抖动不已,一张俊脸躲在扇子后。

涵星和舞阳觉得莫名其妙,只以为君然又脑抽筋了。

这边的骚动就如同一颗丢入湖水中的石子般,在水面上泛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一圈圈地荡漾了开去,渐渐地,不少人都得知了岑隐来了的消息,一道道神情各异的目光都投向了岑隐所在的方向,又敬又畏又疑又惊。

周围的说笑声一下子就少了不少,气氛变得有些怪异。

倒是二皇子和三皇子对于岑隐的到来欣喜不已。

“没想到岑隐会来……”二皇子慕祐昌低低地喃喃道,唯有坐在他身旁的楚青语听到了他的声音,眼帘半垂。

慕祐昌的手指在手边的茶盅上轻轻地摩挲着,心道:这位岑督主心狠手辣,对什么人都不亲近,却独独对这个义妹这般重视。

“端木四姑娘可真是不一般。”慕祐昌慨叹地又说了一句。

楚青语的嘴角勾出了一抹轻蔑的浅笑,别人不知道,但是她清楚得很,岑隐不是给端木绯面子,岑隐他真正在意的人是端木纭。

楚青语想提点慕祐昌一句,可是想到他们旁边还坐着慕祐景,终究没有说什么,捧起一盅茉莉花茶,慢慢地饮着茶。

“二皇兄,”慕祐景收回视线,含笑地看上了慕祐昌,“小弟以为二皇兄更喜欢舞文弄墨,没想到对蹴鞠也感兴趣。”

慕祐景笑得如春风拂面,看似与慕祐昌随口闲聊,实际上在嘲讽对方平日里总是装出一副勤奋好学的样子讨好朝中的文臣。

“三皇弟,父皇常说,我们大盛是马背上打下的天下,慕家男儿自当文武双全。父皇的叮嘱,本宫自当记在心中,三皇弟,你说对不对?”慕祐昌温文儒雅地笑了,一派兄长对弟弟的谆谆教诲。

装模作样!慕祐景眸光一闪,不动声色地朝楚青语看了一眼。

他们俩的这门婚事是怎么成的,慕祐景也心知肚明,慕祐昌虽然娶到了楚家女,却反而失了楚家心,就这样,还不死心地想和他争皇位,真是异想天开!

慕祐昌忽然站起身来,对楚青语道:“语儿,我们这里的视野有些不太好,干脆我们换个地方坐吧。”

楚青语微微一笑,夫唱妇随地也站了起来,夫妇俩没再理会慕祐景,朝着西北方走去。

真是心胸狭隘。慕祐景心里暗道,正要端起茶盅,突然又意识到不对,二皇兄去的方向是……

慕祐景霍地站起身来,朝慕祐昌和楚青语的背影望去,他们俩果然是朝岑隐所在的帷棚去了。

慕祐景不甘落后,连忙追了上去,三步并作两步。

周围的其他人大多没注意两位皇子,随着一声响亮的击鼓声响起,球场中央,由蓝队先开球,一个黑色的皮鞠被一个绑着蓝抹额的青年重重地踢了出去,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曲线,穿过了小半个球场,前方另一个头戴蓝抹额的少年朝前狂奔而去……

球场上的那些参赛队员以及球场边的观众都把目光投注在那个腾飞的皮鞠上,目不转睛。

慕祐昌、慕祐景和楚青语走入帷棚中,笑容满面地与岑隐打了招呼:“岑督主。”

三人笑得殷切,相比下,岑隐却是神色淡淡,与他们微微颔首,“二皇子殿下,二皇子妃,三皇子殿下。”

也只是如此,岑隐甚至没有起身,仿佛在他面前的不过是普通人罢了。

慕祐昌和慕祐景根本就不敢多说什么,以岑隐如今的地位,除了皇帝,根本就没有人可以令他折腰,连耿海都倒下了……

他们这些皇子看着身份贵重,其实手中根本没有一点权利。

岑隐看着外面的球场,只见一个着碧色骑装的少女忽然纵身而起,抢在蓝队的少年前,把皮鞠截了下来,然后她叫了一声,“攸表哥!”

皮鞠被明艳的少女一脚利落地一脚踢出,又朝另一个方向飞了出去……

李廷攸游刃有余地接住了皮鞠,看也没看朝他飞奔而来的蓝队队员,即刻把皮鞠又传出,皮鞠又划出一道曲线。

封炎毫不迟疑地一个倒挂金钩,皮鞠就如流星般风驰电掣地朝球门直射而去,快得肉眼几乎抓不住。

两息后,一阵欢呼声就在球场中炸响,比赛开始才不到半盏茶功夫,红队就率先进了一球。

岑隐似牡丹般娇艳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看着球场中那个神采焕发的少女,心情愉悦。

慕祐昌和慕祐景都能查觉到岑隐的心情不错,慕祐景连忙与岑隐搭话:“炎表哥不仅马球打得好,蹴鞠也玩得不错,看来红队是十拿九稳了。岑督主刚才可有下注?”

“随便下了一注。”岑隐淡淡道。

他这个三皇弟还真是厚脸皮,他当初都投向了耿海,还好意思找岑隐搭话。慕祐昌心里暗骂着,他虽然恨不得与慕祐景唱反调,可偏偏端木绯的长姐就在红队,慕祐昌也只能强颜欢笑地说道:“这倒是巧了。本宫与岑督主一样,也投了红队。”

两位皇子你一言我一语地与岑隐说着话,跟在慕祐昌身旁的楚青语始终没有说话,悄悄地打量着岑隐,眸子里复杂至极。

当耿海丧命的消息传来时,楚青语惊得差点没摔了杯子。

上一世,耿海此刻还活着,耿家和五军都督府正风光。在接下来的数年中,耿海和岑隐一次次的博奕,跟着五军都督府不断地被皇帝削弱……彼时,楚青语早就出嫁了,她身处成家内院,所知都是从表哥成聿楠那里听来的。

成聿楠那会儿已经入朝,在户部任职,偶尔闲暇时会与她说一些朝堂的事,说起皇帝又当朝斥责耿海了,说起皇帝把内廷十二卫的调配权给了兵部,说起皇帝让兵部与五军都督府共同主持武官的世袭考核及任官比试……直到五年后,在皇帝出巡避暑的路上,耿海率军来袭,意图逼宫……

再然后,五军都督府就随着耿海的身亡彻底完了。

皇帝盛怒之下,下令处置了很多耿家的旧部,颇有种株连十族的架势,东厂在京中和各州肆意搜捕,大盛乱作一团。

甚至于,因为不少将领出事,西北与北境几个强大的部族蠢蠢欲动,边境也乱了,战乱四起,百姓流离失所。

那时候的大盛就像是一盘散沙,只要一阵狂风暴雨来袭,就可以将之彻底覆灭。

直到,封炎携着那股巨浪来袭,岑隐倒戈投效了封炎……

想起前世种种,楚青语的眼神更复杂,她垂下浓密的眼睫,乌黑的眼眸中闪着夹杂了恐惧、慨叹、敬畏的光芒,一双素手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外面又是一阵欢呼声传来,把楚青语从思绪中唤醒,她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球场上,刚才君然又进了一球,他正神采飞扬地与其他队友纷纷击掌,意气风发。

她再看旁边的记分牌,两边的比分是三比零,红队遥遥领先。

这一点,楚青语毫不意外。

“君世子这一球也该算炎表哥一半功劳,若非炎表哥劫球又迅速传球,这一球恐怕还不会进得那么顺利。”楚青语的耳边传来了慕祐景的声音。

是啊。楚青语抿了抿唇,眼眸幽深。封炎,他本就是天命之子。那些人注定会聚集在他身边……

可是,最近发生的事太快了,快得不像是真的。

429后悔

楚青语脸色一白,吓得身子微微颤抖了两下,再也顾不上其他,连忙道:“我去……我去!”她甚至忘了自称妾身。

不远处的丫鬟连翘也看到了这一幕,也是噤若寒蝉,身躯如筛糠般颤抖着,脑海里浮现一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

慕祐昌看着楚青语那受惊的样子,就像是在看一个胡闹的孩子般,安抚道:“语儿,本宫看到你的脸色不太好,你早些回府吧,好好歇歇……”

话语间,一个小內侍赶着朱轮车过来了,慕祐昌亲自搀扶楚青语上了马车,同时道:“你先回府吧。本宫还有些事,今天就不回去了。”

楚青语停顿了一下,就若无其事地进了马车。

当马车的帘子落下时,她的脸色整个变了,眼神混乱如麻,翻动着异常复杂的情绪,忐忑,猜疑,不安,焦虑……

最近的这几个月,慕祐昌对她越来越冷淡,经常外出,夜不归宿,刚开始她以为他养了外室,但很快又觉得不对,因为他的身上没有脂粉香……而且,他是皇子,想要纳几个女人都行,犯不着养外室。

楚青语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哪里不太对劲,这是一种女性的直觉,让她的心不上不下……

外面传来了清亮的马蹄声,楚青语忍不住挑开窗帘,朝窗外望去,慕祐昌已经策马飞驰到前方二十来丈外,马蹄飞扬,渐行渐远……

她就这么看着他,而他毫无所觉,没有回头。

随着车夫的挥鞭声,朱轮车也开始往前驰动,慢慢地加速,规律的马蹄声与车轱辘声回荡在耳边。

慕祐昌的身形早已看不到了,可是楚青语还呆滞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思绪翻涌,她忍不住想到了前世,想到了成家表哥。

上一世,表哥成聿楠虽然有姨娘也有通房,但是大多数的时候,表哥都是陪着自己的,自己说什么,表哥也会慎重对待,而现在,她却几乎日日独守空房。

慕祐昌的心里没有她,有的只是她这个人所代表的价值与利益。

她是不是错了?!

这个念头忍不住浮现在楚青语的心头,她放下了窗帘,神情怔怔,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入了魔障。

坐在她对面的连翘担忧地看着自家主子,欲言又止。都说女子嫁人是第二次投胎,无论二皇子殿下到底如何,自家主子也不可能和二皇子和离……

朱轮车在马儿的嘶鸣声一路飞驰,把翠微湖远远地抛在了后方,朝着京城的方向而去。

当朱轮车从西城门进城,已经太阳西斜了,京中的街道上还是那么热闹繁荣,喧哗声此起彼伏地传入马车中。

连翘试探地开口道:“主子,前面就是川息街了,要不要奴婢给您去买些您最喜欢吃的金丝蜜枣?”

川息街……楚青语眨了眨眼,原本恍惚的眼神又有了焦点,她挑帘朝外看去,外面的街道很是熟悉,她知道这是大宇街,就临着川息街,前世表哥回府时,时常会亲自去街上一家名叫“金玉满堂”的点心铺子排队,因为她最喜欢这家铺子卖的玫瑰蜜饯。

“停车。”楚青语下意识地脱口道,声音略显尖锐。

赶车的小內侍吓了一跳,连忙停下了马车。

“连翘,你去前面的‘金玉满堂’买些玫瑰蜜饯来。”楚青语吩咐道。

“是,主子。”连翘连忙领命,匆匆地下了朱轮车。

朱轮车停在了街边,连翘没半盏茶就回来了,除了玫瑰蜜饯,她还买了玫瑰花饼、玫瑰花茶和玫瑰花露。

朱轮车就开始徐徐地沿着大宇街往前,车厢里的楚青语近乎急切拈了些玫瑰蜜饯送入口中,双目微瞠目,明明是用糖渍过的蜜饯,可是她却觉得有些苦涩。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种苦涩是自唇舌中而来,还是自心底。

她咽下嘴里的蜜饯,又端起茶杯浅啜了几口茶水,当嘴里的蜜饯余味被茶水冲散后,她又恢复了冷静,整个人又振作了起来。

某些回忆中的味道也许不过是被记忆所美化罢了,前世终究是前世,她已经没得选择了。

重活一世,她一定要成为人上人,她一定要让祖父祖母让所有人……尤其是让封炎看到她楚青语决不比楚青辞差!

“把这蜜饯丢了吧。”楚青语冷冷地说道,眼神冰冷如铁。

“……”连翘傻眼了,赶紧应声,把那个装着玫瑰蜜饯的匣子收了起来,她总觉地主子似乎变了……

当下了决心后,楚青语就彻底抛下了那些不必要的尊严,开始思量着要送什么东西去端木家。

于是,次日一早,二皇子府的礼就送到了端木府,门房惶惶,不敢收,赶紧派婆子去湛清院禀报大姑娘。

然而,端木纭以“祖父不在,不敢擅收”为由拒了。

门房婆子哪里敢劝大姑娘,得了令后,就匆匆地又走了。

当天黄昏,端木宪回来后,端木纭特意随端木绯一起去见了端木宪,把这事说了。

“纭姐儿,这件事你做得没错。”端木宪满意地看着长孙女,慢悠悠地捋着胡须道,再次感慨自打长孙女掌家后,他真是少了不少麻烦,更省了不少心。

端木纭微微一笑,“祖父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端木宪抬手去端身前的茶盅,以茶盖轻轻拂去茶汤上的浮叶。

他们端木家是大皇子的外家,这就意味着,他们和大皇子是绑在一起的,端木家自然要尽量避免和别的皇子有什么瓜葛。

只不过……

“二皇子府为什么会突然送来礼来呢?”端木宪喃喃自语,近乎无声。

饶是端木宪再聪明,也弄不明白这其中的理由。

端木绯从端木宪的唇形变化隐约猜出他在疑惑什么,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某种妖艳绝伦的面庞,然后默默垂眸,心道:她什么也不知道。

端木宪浅啜了一口热茶,自问自答:“难道他是想要搅和混水……”

“……”这一次,端木绯一不小心就听到了端木宪的低语,心道:祖父,您想太多了。

想到岑隐,端木绯倒是记起另一件事来,她昨天只顾着蹴鞠比赛,完全忘了约封炎和岑隐来试听她的“鸣玉”。

她可怜的“鸣玉”,宝琴蒙尘……

端木绯的思绪一不小心就魂飞天外了。

端木宪没注意端木绯,看着手里的茶盅眯了眯眼,自顾自地喃喃道:“他肯定不安好心。”

端木纭深以为然地微微点头。

端木宪想着慕祐昌也折腾不出什么幺蛾子,对这个问题也没再纠结,无论如何,只要他们端木家不接招,饶是慕祐昌心思再多,也无从下手。

端木宪又浅啜了一口杯中的龙井茶,想起了另一件事来,话锋一转:“皇上今天在早朝后,把我叫去了御书房,说是他决定九月南巡,届时我肯定是要随驾的……”

皇帝在位就快十七年了,一共南巡过三次,一路巡视河工海防、观民察吏、培植士子、阅兵祭陵、减免赋税……

这是对外的说辞,朝臣其实都心知肚明皇帝南巡的目的更多的是为了游山玩水。

端木宪放下了手里的青花瓷茶盅,抬眼看向了端木纭和端木绯,又道:“四丫头,届时你也和我一块儿去吧。”他其实也想把端木纭带上的,但这一府的糟心事,没有端木纭在,怕是真压不住。

去哪里?正分心的端木绯楞了一下,才反应了过来,祖父的意思是说带她去江南?!

“好啊好啊!”她双目登时就亮如星辰,她还从来没去过江南呢,只从文字、图画以及别人的口述中领略过江南风光。

看着妹妹那兴奋的小模样,端木纭不由嘴角含笑,伸手揉了揉妹妹柔软的发顶,心里琢磨着,如果要去江南,那么要准备的东西可不少。距离九月还有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端木宪却是眉宇深锁,盯着茶汤中慢慢沉下去的茶叶,心也随之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皇帝南巡有利有害,甚至于害大于利,过去三下江南花费巨大,每一次出行都要花费四五个月,随驾官员士兵至少三千余人,还有其他用马用车用船以及雇佣役夫不计其数,可谓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三次出巡至少花费千万两白银。

每次最为发愁的就是户部。

愁的就是银子。

明明开了海禁,盐引制进行得也很顺利,去年到今春入国库的赋税也多了,但是南境还在打仗,就是在烧银子,皇帝又要再修园林,款待赏赐那些前来朝贺的北地部族,再加上赈灾……银子花起来如流水般。

这次去江南至少要准备三百万两银子,他该怎么挪银子呢?

端木宪的眉心皱得几乎可以夹死蚊子,抬手揉了揉眉心。

而且,江南虽然富饶,但之前三次接驾也损耗不少,更有地方官吏借机敲诈百姓,中饱私囊,以致民间怨声载道。

端木宪越想越愁,今早在御书房里,他曾试探性地跟皇帝说了一句国库银子不够,皇帝立刻就不高兴了,觉得自己成天哭穷。

哎,这两年皇帝的脾气越来越大了!

端木宪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端木绯闻声朝端木宪望去,看端木宪那忧心忡忡的样子,大概也知道他在烦恼些什么。

大盛国库贫瘠早不是一年半年的事了,开放海禁只是开源,不节流的话,也改变不了现状。

端木绯抿了抿唇,耳边浮现了祖父楚老太爷对皇帝南巡的评价,一共六个字——

作无益,害有益。

“祖父莫要太心急。”端木绯笑眯眯地安慰端木宪道,“九月时,夏税差不多上来了,应该可以稍解燃眉之急。”

恐怕还远远不够啊。端木宪在心里算了算,就听端木绯语锋一转:“祖父,皇上南巡,岑公子应该是会留京吧?”

“十有八九。”端木宪捋着胡须点了点头,眸子幽深,凝重如墨。

皇帝最近越来越多疑了,肯定不放心让任何一位皇子监国,所以这一次南巡肯定也是和之前罢朝时一样,由司礼监主政。

端木绯并不意外,勾唇笑了,歪着螓首看着端木宪,“既然如此,祖父不如去请教一下岑公子。”

端木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捋着胡须的手也停顿了下来,神色间露出一抹若有所思。

他倒是没往这个方向想过,说不准会有意外的收获也不定。

端木宪凝重的心情稍稍松快了些。

端木绯提点了一句后,笑得更可爱了,不再说朝事,兴致勃勃地盯着端木宪问:“祖父,江南好玩吗?”

端木宪也曾陪着皇帝两下江南,说起江南来如数家珍,说江南风光秀丽,水天一碧,说西湖“水光潋滟晴方好”,说烟雨楼台听春雨,说起渡江游览长江……

端木绯听得聚精会神,眸子如寒星般璀璨生辉,心里惋惜地叹了口气:去江南是好,可若不是伴驾,会更好。

至于端木纭的心神早就跑远了,在心里至少给出行列了七八张单子,单子上的物品还在持续不断地增加。

皇帝九月要南巡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每次圣驾南巡,京中不少宗室勋贵和文武大臣都会伴驾出行,于是乎,京里上上下下也开始准备了起来。

更有不少有心人在等着,皇帝这一次会命谁来监国理政。

六月初十,皇帝定下了九月初一出行。

京中也随着这道诏书变得愈发热闹了,尤其是京中的那些铺子一个个客来客往,不少府邸都忙忙碌碌地为出行采购相应用品,那些掌柜的都赚得盆满钵满。

这才短短几日,端木纭就已经为出行准备了三辆马车的东西,可是根据她列好的单子,这才是其中的一半而已。

端木绯很想说,还缺什么的话,路上也可以买的,可是看着姐姐兴致高昂的样子,还是没说出口。

反正,姐姐高兴就好。

端木绯跟端木纭一起用了午膳后,就出门去了章府,目的当然是为了探望章岚。

楚氏也在府中。

楚氏对端木绯的印象不错,觉得端木家的这个小姑娘聪慧灵巧得很,知道小姑娘特意来瞧女儿,便亲自带她去了章岚的院子。

见端木绯与女儿处得好,楚氏也有心与她亲近,一边走,一边与她说着话:“岚姐儿也想亲自来迎你,不过她刚痊愈,不能吹风,我让她在屋子里等你。”

“这些天可把岚姐儿闷坏了,昨天她知道你要来看她,兴奋得大半晚都没睡着。”

“不过这些话,你可别跟她说,这丫头啊,最爱面子了。”

楚氏笑盈盈地对着端木绯眨了眨眼,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仿佛有了一个小秘密般。

“章二夫人,您放心,我的嘴最牢靠了。”端木绯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笑容璀璨。

一瞬间,端木绯有些恍惚,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过去,就好像她还是楚青辞,在楚家与姑母一起说说笑笑。

话语间,章岚的院子出现在前方。

章岚早就知道端木绯到了,在堂屋里等着端木绯和楚氏。

彼此见了礼后,端木绯上下打量起章岚来,章岚看着清减了一圈,一头鸦羽般的青丝简单地挽了一个纂儿,鬓角戴着两朵碧玉珠花,身上穿了一件柳色暗纹绣玉兰褙子,下头搭配一条翠绿的百褶裙,看来优雅而不失清爽。

章岚的脸颊光洁如玉,泛着健康的红晕,这代表着她的痘症已经好了。

端木绯勾了勾唇,忽然笑意又僵住了,注意到章岚右额鬓角的位置上留下了一点米粒大小的痘疤。

端木绯目光微凝地盯着那个小小的痘疤。

留下了痘疤,那就说明这里曾被抓破过……

端木绯皱了皱眉,楚氏也注意到了端木绯的异状,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女儿额角的痘疤,往前走了两步,抬手往她的额角抚了抚,提议道:“岚姐儿,你还是把鬓角的头发放下来,剪个刘海,把这个痘疤遮一遮。”

“母亲,不妨事的。”章岚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才这么点痘疤不碍事的,这要是剪个刘海,那岂不是显得小孩子气了?

章岚的心中不禁浮现自己留着齐刘海的样子,越想越觉得绝对不能剪。

“……”楚氏动动脚趾头,就知道女儿在想什么,心里有些一言难尽,母女俩的目光在半空中碰撞在一起,彼此胶着着,谁也不肯退让。

楚氏笑眯眯地说道:“娘来帮你剪。”

娘,你别闹了!章岚用眼神说,嘴里说的是:“母亲,父亲说了不许您拿剪子的。”上次娘亲拿了剪子的后果就是剪破了她自己的手指。

楚氏从容应对:“那就让端木四姑娘帮你剪好了。”

“……”章岚嘴巴张张合合,想要委婉推了,就听端木绯一唱一和地说道:“章二夫人,我的手艺很好的,上次我姐姐在皇觉寺不小心被烧掉些头发,就是我给她剪的头发,梳的头。”

在两双灼灼的眼眸下,章岚根本无力反抗,莫名地就在圈椅上坐下了,解开了她的发髻,由着端木绯在头上忙忙碌碌,先剪了刘海,又给她梳了个新发髻。

当章岚看着丫鬟手中的铜镜时,小脸上勉强笑着,却是掩不住其中的欲哭无泪。

不是说端木绯梳得不好,她梳得太好了,自己头上的发髻是在双平髻的基础上加以改良,与青色的丝带一起编了一缕缕的小辫子,缠在发髻里,就像是她头上缠了绿萝似的,衬得她的娃娃脸愈发粉雕玉琢了。

真可爱啊。端木绯与楚氏交换了一个心有戚戚焉的眼神。

心满意足的楚氏借口还有内务要处理,把这屋子留给了这对可爱的小姑娘。

章岚连忙请端木绯坐下,又让丫鬟奉茶,跟着郑重其事地对着端木绯福了福,致歉道:“端木四姑娘,上次我身子抱恙不得已爽约,还请姑娘海涵。”

看着可爱的小表妹非要做出端庄严肃的样子,端木绯心里就是一阵忍俊不禁,努力地忍着笑,神情轻快地挥了挥手道:“小事一桩,姑娘不必介怀。”

端木绯叹了口气,似是不经意地说着:“最近出痘的人可真多,之前蹴鞠比赛就因为锦绣县主的表妹厉姑娘出痘而延期了一次。”

“我上次跟你说过,我四月时也出痘了,那时候可难受了,我姐姐担心得不得了,一直守在我榻边,跟着我瘦了一圈。姐姐说,估计是她带我去戏班看戏时染上的。”

说着,端木绯好奇地凑过去问章岚:“章五姑娘,你可是在女学染上的?”

端木绯问了,章岚就想了想,“不是女学,五月下旬女学休沐……”算算日子,她应该是在五月二十日左右染的痘症,“而且,那天我从端木家回来后就没再外出了。”

五月十九日,她是直接从端木家回的家,中途没去别的地方,也就是说,她很有可能是在家里染上水痘的。

章岚不禁眉头一动,她是聪明人,立刻就想起了一件事来。

五月二十日,她接到了端木绯派人递来的帖子,当晚,针线房送来了新制好的中衣,让她试试尺寸,针线房的媳妇子看起来还很急的样子,她就试了。

那身中衣大小正合适,那媳妇子留下中衣就退下了……

想到某种可能性,章岚瞳孔微缩,握了握拳,努力冷静了下来,把疑惑暂时压下。

端木绯一直在留意章岚脸上的细微变化,见她神情中似是想起什么似的,端木绯也就没再继续出痘这个话题,改而说起了蹴鞠。

“章五姑娘,你那天没能去看蹴鞠比赛,我特意买了一个皮鞠送给你。”端木绯抬手做了个手势,碧蝉立刻把手里红漆木匣子打开了,匣子里装的是一个桃粉色的皮鞠,颜色粉嫩鲜亮得很。

章岚还记得那日她去端木府,端木绯的屋子里堆着一大堆小孩子的玩具,彼时,端木绯还美滋滋地说:“……这些都是哥哥姐姐为了哄我开心送我的……”

所以说——

端木绯是觉得她是姐姐?!

想到这一点,章岚的小脸就变得无比的纠结,很想告诉端木绯自己都十四岁了,而端木绯才十二岁而已!

她们两个,要是论起序齿来,姐姐当然是自己!

端木绯看着章岚那张仿佛会说话的眼睛,笑得更欢乐:她的小表妹可真是可爱!

她只作不知,抬手示意碧蝉把那个皮鞠送到章岚的跟前。

章岚迟疑地把那桃粉色的皮鞠拿在手里,她在端木家见过小狐狸玩皮鞠,小狐狸身子小归小,玩起皮鞠来,灵活极了,想着章岚有几分跃跃欲试,可又觉得和小狐狸一起蹴鞠好像似乎可能不太端庄……

章岚的小脸更纠结了。

“章五姑娘,下次你去我那里的时候,我们和团子一起玩蹴鞠好不好?”端木绯笑眯眯地说道,“我姐姐还给小个藤球,在藤球里放了铃铛,小八每天玩得可开心了!”

听端木绯说起这番情景,章岚顿时露出向往之色,原本的纠结瞬间就忘得一干二净,连忙点头道:“好啊。”她笑得樱唇弯如上弦月般。

只是这么看着小表妹可爱的面庞,端木绯就觉得心情畅快,笑得欢快,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屋子里。

六月盛夏,天气正是炎热,屋子里放着一个冰盆,其中一扇窗户敞开了半扇透气,偶尔有暖风徐徐地飘进来,夹杂着花木特有的清香。

气氛温馨闲适。

端木绯在屋子里呆了半个多时辰,方才告辞,又让章岚好好去歇个午觉。

章岚派人送走了端木绯,之后,她让人把母亲楚氏叫了过来,自己则取出了那件上月新送来的中衣。

430拐卖

这是一身霜色的中衣,乍一看素净,其实领口和袖口都以淡粉色的丝线绣了桃花,在章岚看来,太过鲜嫩可爱了些,她上身试过后就让丫鬟放一边,再也没穿过。

章岚细细地检查着这身中衣,从外观一直到中衣的内侧,最后在领口内侧发现一点指甲大小的暗红色污渍……

这是……

章岚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污渍,眸光微凝,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丫鬟来禀道:“姑娘,二夫人来了。”

楚氏步履匆匆地来了,眉眼含笑。她也知道端木绯已经走了,心里只以为是女儿要跟她说什么关于端木绯的事。

“岚姐儿……”

章岚下意识地朝楚氏望去,甚至忘了起身行礼,这让楚氏立刻觉得女儿有些不对。

“母亲,你看这件中衣……”章岚指着中衣上的污渍对着楚氏说道,声音中难掩干涩,又把这件中衣是何时送到她这边的一一说了。

楚氏是聪明人,一点就通,一下子就明白女儿在怀疑什么,瞳孔猛缩。

她在章岚身旁坐了下来,目光定定地看着那件霜白如雪的中衣,白雪看着纯净,可是谁又知道那皑皑白雪下掩藏着多少污秽。

深宅内院也是亦然,看似繁花似锦,其中却不知掩藏着多少类似的阴私手段。

楚氏眯了眯眼,温婉的脸庞上多了一抹冷峻与决绝。

她转头看向女儿,一针见血地说道:“她是为了六月初一的蹴鞠比赛?”楚氏的语气冰冷,没有指名道姓,但是母女俩都知道她在说的人是谁。

五月二十日章岚收到帖子后,就向楚氏禀了端木绯约她去看蹴鞠比赛的事,现在楚氏把前因后果放在一起,很快就想明白了。

想必是章若菱知道了这件事,才想让章岚去不成,她就可以取而代之。

楚氏不禁想到五月三十那日,章若菱忽然来找自己,口口声声地可惜着那张帖子,自己想想也不过是件小事,就把帖子交给她了,没想到……

楚氏嘴唇紧抿,恶心得像吞了苍蝇。

“长房来京早了半年,倒是把这府中上下都给拢络住了。”楚氏抚了抚衣袖,不紧不慢地又道,嘴角勾出一抹轻蔑的弧度,“可惜了。你大姐姐从小得你大伯母精心教养,倒是没能养出半点你大伯母的气度,和她爹还有姨娘一样,只会玩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楚氏是真怒了,眸子似有风暴在肆虐着,尤其想到女儿额角留下那个痘疤,她就觉得心口像是有什么在灼烧般,更怒。

她的女儿是她精心娇养长大的,自小又乖巧又听话,从没磕着碰着过,这一次,女儿不仅因着出痘遭了大罪,还留了疤……大夫说了,这疤过几天会淡些,但是想要完全不留一点痕迹却是不可能的了。

本来她以为是意外,只是为此感到无奈和心痛,现在知道女儿会出痘根本就是一场算计,心里是恨上了章若菱。

这笔账她记下了,她决不会轻易算了。

听到这里,楚氏身旁的嬷嬷总算是明白了,气得也不轻。这嬷嬷是楚氏的奶娘,也是从小看着章岚长大的,说是半个亲人也不为过。

李嬷嬷气呼呼地说道:“夫人,大姑娘简直欺人太甚了!”

出痘可大可小,虽说以五姑娘的年纪多数不会有事,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也不是没人因此丢了性命。章若菱如此行径根本就不念一丝姐妹之情。

楚氏冷声又道:“她这是仗着她是隔房的,以为我有所顾忌,不敢收拾她呢!”

楚氏说着从女儿手里拿过那身中衣,吩咐道:“李嬷嬷,你把这身衣裳丢去大姑娘那里!再让人把针线房的人也叫来。”

“是,二夫人。”李嬷嬷气势汹汹地出去了。

屋子里静了一静。

丫鬟见楚氏气得不轻,连忙给她斟茶倒水。

楚氏抿了两口热茶后,又冷静了不少,问道:“岚姐儿,可是方才端木四姑娘与你说了什么?”

章岚提起这件事的时机太过凑巧了,楚氏难免联想到了端木绯的身上。

章岚也没打算瞒着母亲,如实地把今天她和端木绯的那番对话复述了一遍。

楚氏眸光微闪,眼神中多了一抹兴味。

十有八九是端木绯看到当天去翠微湖的人是章若菱而不是女儿章岚,就心生了怀疑,再加上以章若菱这般功利的心性,很可能做了什么事,让端木绯感觉到不对,所以,小姑娘今日才特意跑来提点女儿的。

楚氏感叹道:“端木四姑娘真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倒是与你那辞表姐有几分相像……”

想到侄女楚青辞,楚氏的脸上有些怀念,有些唏嘘,这一转眼,阿辞走了都三年多了。

慧极必伤啊。

楚氏抬手揉了揉女儿柔软的发顶,章岚有些无奈,可是谁让这是她母亲呢,只能由着她,心里默念“百善孝为先”。

看着女儿那副隐忍的小模样,楚氏又笑了,眉眼温润。

对了,那位端木四姑娘还和阿辞一样爱逗女儿。

“岚姐儿,那位端木四姑娘是可交之人,你以后可以和她多走动走动。”楚氏含笑叮咛道。

章岚一本正经地应了一声,朝放在一旁的桃粉色皮鞠看去,心里琢磨着,她得先好好练练怎么蹴鞠,下次才能和团子、小起玩耍。

想着可爱的两个小家伙,章岚笑得眉眼弯弯。

见女儿没被这些腌臜事坏了心情,楚氏心里也暗暗地松了口气,又继续抿着茶,眸光闪烁。

楚氏的这盅茶还没喝完,李嬷嬷就步履匆匆地回来了,禀道:“二夫人,大姑娘‘病’了。”顿了一下后,她不屑地补充道,“她一看到奴婢拿去的那身中衣,就病了。”

李嬷嬷毫不掩饰脸上的嘲讽与嗤笑,谁都知道章若菱是装病。

楚氏淡淡道:“许是水痘还没好,也不能传染给别人了,那就让她好好养着,封了她的院子,不许她出来半步。”

“一天三次的汤药别忘了送去,也免得别人说我这婶母亏待了她。”

“还有,大姑娘病着,就别吃那些油腻的东西,还是清淡些的好。”

楚氏心里自有她的成算,她是隔房的婶母,确实不便直接罚章若菱,可是淮北老家还有章若菱的亲祖父在,自有人有“资格”来惩戒章若菱。

李嬷嬷连连应声,她还没退下,又一个青衣丫鬟进来了,说是针线房的孙安直家的来了,就在外头候着。

楚氏根本就不打算见对方,直接下令道:“打。给我杖责三十棍!”

她眼底释放出一股冷厉的气息,子女是她的命根子,是她的软肋,谁敢犯了她的忌讳,便是死了,那也是活该。

她今天要杀一儆百。

“是,二夫人。”青衣丫鬟恭恭敬敬地俯首领命。

没一会儿,外面的庭院里就传来了阵阵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二夫人饶命,五姑娘饶命!”

凄厉的惨叫声与那木棍打在皮肉上的声响交错在一起,令得周围的气氛都变得凝重起来,仿佛风雨欲来。

楚氏仿若未闻般,气定神闲,接着又对李嬷嬷吩咐道:“李嬷嬷,你待会让人去库房拿两匹时新料子送去端木家。”

李嬷嬷连连应声:“还是二夫人想得周到。”

这件事是章家的家务事,所以,端木绯只是委婉地提点一两句,所以,楚氏不能大张旗鼓的去道谢,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就行了。

总之,端木绯的这份恩情与善意,楚氏记下了。

于是,黄昏时,端木绯就收到了章宅送来的礼,一匹火红色的料子与一匹樱草色的料子显然是送给姐妹俩的。

自家姑母真是细心,不愧是祖母教出来的。端木绯来回看着两匹料子,眨巴了两下大眼睛,眼珠像是黑玛瑙般,熠熠生辉。

她知道楚氏和章岚母女俩肯定是查到了什么,放下心来。

从来最怕的就是以有心算无心,就好像当年的楚青语,那么轻易地就在云门寺算计到了自己……

只要章家小表妹知道有人在背后算计她,章若菱再想要得逞就难了。

端木绯让丫鬟把这两匹料子拿去针线房,给她和端木纭各做一身衣裳,然后继续悠哉悠哉的整理着东西,她打算明日去舞阳的公主府小住几天。

在舞阳那里自己就可以吃了睡,睡了吃,那可真是神仙日子,再也没大哥端木珩时刻盯着她的学业,也没有祖父时不时叫她说朝事,美中不足的大概也就是端木纭不能陪她一起去,不仅是因为端木纭管着端木府的内务,也因为端木绮的及笄礼快到了。

端木绯在舞阳府里只住了三天,就无奈地于六月十四日返回了端木府,无论如何端木绮与她都是同姓端木,对方的及笄礼端木绯怎么也不能缺席。

六月十五日,端木绮的笄礼终于到了。

曾经端木绮和小贺氏对这场笄礼有多么大的期待,如今就有多大的失落,这场笄礼平平无奇地结束了,小贺氏从头到尾都是强颜欢笑。

在杨家刻意宣扬而端木家也没故意隐瞒的情况下,来出席笄礼的大多数人都知道,杨旭尧与端木绮婚期已定的消息。

这杨家又被抄家又被夺爵,都落魄成如今这样,端木家还是履行了婚约,难免也在宾客间引来一阵议论,有人惊讶,有人不以为然,也有人赞不绝口,夸端木家守信,端木宪不愧为首辅,以身作则云云的。

这一日,等席宴结束,送走那些客人,已经近申时了。

端木纭拖着疲倦的身子回了湛清院,端木绯端茶送水,像个小丫鬟似的很是殷勤。

“姐姐,这事忙完,你也可以歇上几日了。”端木绯贴心地说道。

端木纭喝了半盅茶,放下了手里的茶盅,心念一动,提议道:“蓁蓁,干脆我们明日就去温泉庄子上小住几日,散散心,顺便避暑,怎么样?”

端木绯眸子一亮,频频点头,笑得欢快,“最近荷花开得正好,我们正好可以赏荷,钓鱼。”而且,去了庄子避暑,岂不是代表她又可以躲懒了!

端木纭看着妹妹欢喜的模样,明艳的脸庞上也被感染了笑意,想起了一件事,“上次赢的彩头还没给岑公子呢,明日出门时也正好顺便送去。”

姐妹俩正闲聊着,忽然紫藤急匆匆地进了左次间,焦急地对着端木纭禀道:“大姑娘,二姑娘不见了。二夫人已经命人在后院各处都找了一遍,现在正让外院那边也帮着找呢……”

这府里丢了人可非同小可,端木纭就只好跟着紫藤去了前头的真趣堂。

端木绯看着端木纭的背影,默默地叹了口气,心里暗道:姐姐可真辛苦!

为了端木绮及笄的事,端木纭都忙了好些天了,好不容易仪式结束了,又闹出这种事来。

端木绯抬手做了个手势,碧蝉立刻就心领神会,跟着去了前头打探。

端木绮确实是跑了,她应该是趁着笄礼后,离府的客人多,一时没人顾得上她,就悄悄溜了出去。

小贺氏在真趣堂里又哭又闹,非说是府里把端木绮逼走的,迁怒到了端木纭和端木绯身上,说是什么要不是端木绯不念骨肉亲情,没有去向岑隐为唐如海求情,端木绮又怎么会被逼得只能偷跑。

端木纭一向不是吃亏的性子,直接让人禀了端木宪,由着小贺氏哭闹叫骂。

这要是平时,小贺氏一听到老太爷,早就怂了,但这一次,因为女儿端木绮不见了,小贺氏彻底乱了,也彻底慌了,一张嘴叫骂个不停,若非有丫鬟拦着,她已经冲上去和端木纭厮打起来了。

“要是绮姐儿真的有什么万一,我非要找你们姐妹拼命不可!”

“都是因为你,还有你妹妹,你们就是不肯放绮姐儿一条生路,是你们逼她的!”

“明明只要你妹妹去找岑督主说一句话就是了,唐如海犯的那点事也不过是欲加之罪,只是岑督主抬个手的事……”

小贺氏喋喋不休的牢骚被一道严厉的声音冷冷地打断了:“够了!”

端木宪闻讯而来,大步流星地走入真趣堂,眉心乱跳,怒火冲冲。

小贺氏真是胆大包天了,居然公然带出了岑隐,甚至话里还有指责岑隐的意思……

端木宪忍不住想到那些被东厂抄家的府邸,额角青筋暴起,觉得小贺氏真是不要命了!

这要是此刻在他跟前的人是儿子端木朝,端木宪恐怕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看到端木宪来了,小贺氏登时噤声,脸色更白了,完全不敢直视端木宪,可为了女儿,她还是鼓起了勇气道:“父亲,您可不能不……”管绮姐儿啊!

“住嘴!”端木宪再次斥道,声音冷得如腊月寒冬。

他也不想管端木绮,然而端木绮终归是姓端木,她离家出走这事一旦被外人知道,毁的是府里所有的姑娘的名声,甚至是端木家的名声。

就是要找人,也不能大张旗鼓的找。

“纭姐儿,”端木宪看向端木纭道,“我已经让人悄悄去找绮姐儿了,这府里还要你来整顿……一切便宜行事。”

端木纭真心不想揽这个差事,但是为了妹妹,她也知道绝不能让这件事闹大,福了福,“祖父,我知道了。”

端木纭对着张嬷嬷使了个眼色,张嬷嬷就下去了,把门户都闭了,不许下人随意外出,又把阖府的管事嬷嬷全部叫了过去,下了封口令,并让她们管束下头的人,要是敢碎嘴,一律发卖,绝不留情。

这些种种也都一一地传到了湛清院的端木绯耳中。

姐姐威武!端木绯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夕阳,目光灼灼。

此刻已经是黄昏,夕阳落下了一半,给这府中笼罩了一层血色的光晕,散发着一种不祥且不安的气息。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夕阳不断地下沉,天色越来越暗,然而端木绮依然没有消息。

这一夜,端木府中一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对于这府中的大部分人而言,这都是无眠的一个夜晚,人心忐忑,尤其是端木绮的轻芷院中,那些下人几乎是瑟瑟发抖,可以想象,如果二姑娘找不回来的话,二夫人必然会迁怒到她们的身上,她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在这样的夜晚,时间过得尤为缓慢,又似乎快得出奇。

当黎明的鸡鸣声冲破寂静时,夜空变得灰蒙蒙的一片,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彻夜未眠的小贺氏简直要疯了,这夜不归宿,女儿的名节怎么办?!

她不能再这么傻乎乎地坐等下去了。

“宋嬷嬷,你让人去备马车,我要回一趟贺家!”

小贺氏也顾不上梳妆打扮,就带着宋嬷嬷想要离府,在她看来,端木家根本没有好好地去找自己的女儿,既然如此,她就回娘家,让娘家帮忙去找。

然而,马车还没出门,就有门房婆子悄悄去湛清院通禀了端木纭,端木纭也不跟小贺氏客气,干脆下令把小贺氏关在了她自己的琼华院里。

府里的吵吵闹闹没有影响到端木绯。

她还是按照平时的作息睡下,睡到大天亮才起身,之后她就出门去了岑府。

虽然今天温泉庄子是去不成了,但彩头还是要送去的。

她的运气不错,岑隐没有出门,端木绯立刻就被下人殷勤地引去了书房。

书房里弥漫着浓浓的书香与墨香,两面靠墙都放着一个个高高的紫檀木书架,上面全是五花八门的各种书籍,比端木宪书房里的书还要多。

不愧是岑公子啊。端木绯心道,笑眯眯地给岑隐见了礼。

“岑公子。”端木绯笑得甜糯可爱,从袖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柳青色荷包递给他,“这是那天的彩头。”

荷包上只绣了几片简单的竹叶,青翠鲜亮,平平无奇,可是岑隐却一眼认了出来,这几片竹叶与那件披风上绣的竹叶针法一模一样。

她赢了,如同她当日所言。

岑隐看着那个荷包,脑海里浮现那个明艳开朗的少女,薄唇微微翘了起来,一种愉悦的气息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看得一旁服侍的小蝎感慨不已,心道:四姑娘不愧是四姑娘。

小蝎奉上了热茶,端木绯正要去端茶,发现方几上放着一册曲谱,封皮上写着《瑶台赋》。

端木绯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瑶台赋》是由前朝知名的才子吕长卿所谱写,这个吕长卿是个狂人,所谱的曲子以难出名,根本就不适合常人弹奏,因此流传也不算广泛。

这册《瑶台赋》在楚家时,也曾是她的收藏之一。

端木绯忽然有一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兴奋,忘了端茶,她又朝岑隐看去,话锋一转道:“岑公子,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我的琴制好了,我后来还给它取了名字,叫‘鸣玉’。本来是想我们去郊游时弹给你听的……”偏偏她不巧出痘了,郊游的计划也就不了了之。

“等哪天岑公子有空,我请你听听‘鸣玉’的声音。”端木绯笑得十分可爱,带着几分沾沾自喜的味道。

岑隐听着端木绯那口气好似不是在说琴,而是在说她自己的孩子般,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端木绯说完后,又想起自家最近乱糟糟的,不适合待客,唔,她得等家里折腾完了才能请岑隐过去。

于是,她连忙又话锋一转:“就是要过几日了……到时候,我派人来与岑公子约个时间。”

岑隐含笑应了。

小蝎看了看岑隐,又默默垂眸,心里简直怀疑哪怕是端木绯要摘天上的月亮,督主也会应下。

端木绯喝完了手边的这盅茶后,就没再久留,打道回府了。

小蝎亲自送端木绯出去了,等他再回到书房时,就听岑隐吩咐道:“你去查查,看看端木家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是,督主。”小蝎才刚进门,就又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岑隐一个人。

岑隐看着方才端木绯用过的那个白瓷浮纹茶盅,眸光微闪。

窗外的竹林随风摇曳,发出“沙沙沙”的声响,似乎在响应着什么。

岑隐看了会儿庭院里那摇曳的竹枝竹叶,就收回了目光,又去看端木绯送来的那个柳青色荷包,目光幽深地盯着那上面绣的几片竹叶。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竹叶,岑隐却像是着了魔似的看了许久许久,如玉般修长的手指在荷包上轻轻抚摸着,一下又一下,仿佛在碰触一件稀世珍宝般,神情柔和。

岑隐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荷包收进一个匣子后,就继续翻阅起书案上的折子。

屋子里一片宁静安详,只有窗外的暖风不时带起细微的“沙沙”声,与那纸张的翻动声掺杂在一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挑帘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小蝎又急匆匆地回来了,神色微妙。

“督主,是端木二姑娘在昨日的及笄礼后,离家出走了,端木府的人找了一夜,现在还在找……端木家现在紧闭门户,倒也还算安稳。”小蝎先禀了大概,跟着又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也简单地说了一遍,心里觉得这个端木绮简直是蠢得没脑子。

岑隐从折子里抬起头来,下意识地看向了他放荷包的那个匣子,狭长的眸子变得幽深了。他记得现在主持端木家中馈的应该是端木纭……

岑隐的唇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

小蝎还在接着禀道:“督主,东厂那边查到端木二姑娘昨日离京后,进了城西的一家黑店投宿,后来被拐子卖去了百花楼。”小蝎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

岑隐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在手边的折子上摩挲了一下,淡淡道:“三天后再派人去告知端木宪一声。”

“还有,”岑隐指了指窗边方几上的那册《瑶台赋》道,“那个你找人抄一册,给四姑娘送去。”

“是,督主。”小蝎作揖后,拿起那册《瑶台赋》就退下了,心里明白督主这是要让端木绮吃些苦头呢,免得总惹事生非的给四姑娘添麻烦。

小蝎步履轻快地出了屋。

431听琴

屋子里黑漆漆的,四周的窗户全部紧闭着,这间屋子空荡荡的,没有家具,没有人,也没有什么声音。

“呼——呼——呼——”

端木绮抱着自己的膝盖缩在房间角落里的地面上,浑身不自主地微微发抖着,只听到自己浓重的呼吸回荡在耳边。

她一头青丝凌乱不堪地散乱着,头上、身上不见半点首饰,那张秀美的脸庞上写满了不安、恐惧、震惊、绝望等等的情绪,双目中一片茫然,至今还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她不想嫁给杨旭尧,想来想去,才想到了离家出走的主意。

这段时日,她几乎是被软禁在轻芷院中,不能随意外出,她知道她唯一的机会就是笄礼这一天。

于是她耐心等待着,耐心熬过了笄礼,趁着送客的时候,她混着宾客中悄悄地离府了。

其实,她是打算去外祖家,因为怕当天就被家里人找到了,才找了客栈投宿,想着晚些再去外祖家……

她也没想过要真的离家出走,就想让家里急急,吓唬吓唬祖父,逼迫祖父重新考虑她和杨家的这门婚事。

然而,没想到她竟然会投宿到一家黑店中,没想到那黑心的老板娘在她的茶水里下了药,还把她卖到了这种腌臜地方……

她……她该怎么办?!

他们又会怎么对待她?!

想着,端木绮的身子就颤抖得更厉害了,如同风雨中的一株小草,楚楚可怜。

明明是六月盛夏,可是她却觉得仿佛自己置身寒冬腊月,从头到尾皆是寒凉如冰霜。

“蹬蹬蹬……”

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对于此刻的端木绮而言,这步履声就如同什么可怕的妖魔鬼怪般,一步步地朝她逼近,而她已经站在了万丈深渊的边缘,只要再退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她怕了,她悔了,她只恨不得回到及笄那日,狠狠地抽自己一巴掌!

门外的脚步声停下了,跟着就是开锁声,“咔哒”一声,锁被打开了。

然后,前方的那道房门被人“吱呀”地推开,动作粗鲁得很,几缕光线随着房门打开照了进来。

端木绮又往后缩了缩,可是她的背后就是墙壁,根本无处可退。

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酱紫色元宝纹褙子的中年妇人扭着屁股带着两个龟公进来了,那中年妇人中等身量,体型有些丰腴,圆盘一样的面庞上笑呵呵的,却有几分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小姑娘,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老鸨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绣花帕子,心里想着:都饿了这丫头三天了,便是她再不服软,这力气也差不多饿没了。

“何妈妈,你放我走,只要你肯放我走,我家里可以给你一百两,不,一千两!”端木绮急切地说道,“何妈妈,你买我也不过用了二十两而已。”

这个时候,哪怕老鸨开口说要一万两,端木绮也会毫不犹豫地应下。

“留着你,才能给妈妈我赚金山银山!”何老鸨冷冷地看着端木绮,眼里充满了恶意,看来这丫头还是没想明白。

她当然知道这丫头出身名门,虽然她的首饰早就被人给扒了,可是从她的衣裳、鞋子,脸上用的脂粉,还有这一身细皮嫩肉都能看出她家世不凡,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自己要是把这丫头送回去,别说是酬金了,恐怕要被治个拐卖良家妇女之罪!

“丫头,你既然到了老娘我这里,以后就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何老鸨抛下这句,扭着腰身就要走人。

端木绮急了,想起身叫住老鸨,但是她饿了三天,浑身乏力,才起身又虚弱地摔了回去,形容狼狈。

绝望之下,她终于忍不住亮出了她最后的底牌:“何妈妈,我是当朝首辅家的姑娘……”

谁想,何老鸨强势地打断了端木绮:“首辅家的又怎么样?”她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谁会知道你在这里!”

何老鸨嘴上虽然说得镇定,心里却是震惊不已,心思飞转:不管这丫头说得是真是假,自己的动作得快点了,只要这丫头挂了牌,卖了身,即便她是公主又如何?皇帝会认一个当了妓女的女儿吗?!

“丫头,今晚,你就给老娘挂牌接客!”何老鸨果断地说道,吩咐身后的两个婆子,“你们俩赶紧给她沐浴更衣……”

其中一个麻子脸的婆子迟疑道:“何妈妈,万一她伤了客人怎么办?”

“给她闻点春意香不就得了,还要老娘教你吗?!”何老鸨没好气地说道,甩袖走了。

“是是。”麻子脸的婆子唯唯应诺,而缩在角落里的端木绮脸色更白了,这春意香一听就是媚药……

“何妈妈!何妈妈……”

端木绮连滚带爬地想要追上去,却被两个婆子拦下了。

这两个婆子可不懂什么怜香惜玉,狠狠地攥着端木绮的胳膊,如铁钳般。

端木绮已经吓得魂都快没了,拼命地挣扎着,嘶吼着:“放开我,放开我!”她不能接客,她不能卖身!

两个婆子见惯了端木绮这种不服管教的姑娘家,麻子脸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汗巾,往端木绮的口鼻一捂,端木绮两眼一翻就失去了意识……

等端木绮再醒来时,她感觉头昏沉沉的,胸口凉飕飕的,低头一看,发现身上已经换了一身桃红色齐胸襦裙,胸口露出了一大片如玉的肌肤。

她惊叫出声,想挣扎,却发现自己的胳膊被捆在了太师椅的扶手上,根本就动弹不得。

正在给她梳头的一个干瘦婆子阴测测地说道:“芍药姑娘,你最好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今晚要挂牌接客,老婆子不敢伤了你的脸,但是让你吃点苦头还是可以的。”

说话间,那麻子脸的婆子笑呵呵地朝她走近了一步,手里把玩着一根寒光闪闪的银针,“姑娘可曾听过有一种酷刑,叫插针,就是用这种缝衣针或者铁钉什么刺进人的指甲缝,还有关节、耳膜等等的其他位置。”

麻子脸的婆子把手里的银针往端木绮的右手指尖凑近了一些,端木绮吓得身子绷紧,脱口斥道:“放肆……啊!”

她撕心裂肺地惨叫了起来,惨叫声一声接着一声……到最后,端木绮的声音都嘶哑了,咬着自己下唇,再也不敢出声,纤细的身子如一只怯怯的白兔般,两眼通红,看着泪眼朦胧。

她脸上的妆容十分艳丽,眉心贴着梅花形的花钿,樱唇上抹了红艳艳的口脂,一头青丝挽了一个妩媚的堕马髻,妩媚的样子与过去的那个她判若两人。

外面的天色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夜幕就要降临了。

何老鸨扭着腰肢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已经梳妆打扮完毕的端木绮,满意地笑了,甩了甩手里的帕子道:“再一炷香,百花楼就要开门迎客了。待会出去见客人的时候,你可不许给老娘哭,否则老娘有的是手段整治你!”

何老鸨不怀疑好意地看了端木绮染上了红蔻丹的指甲,“不仅是插针和春意香,我们百花楼可有的是手段让你叫天不灵叫地不应。”

何老鸨的脸上露出一个轻蔑的笑,看着端木绮的样子仿佛在看一个蝼蚁,一件物品。

端木绮的心更凉了,心急坠而下,坠向了无底深渊。

完了!

她的心彻底绝望了,眼前一片黑暗。

她的人生毁了,彻底毁了,早知今日她还不如嫁去杨家呢……

端木绮的身子颤抖得愈发剧烈了,何老鸨看着她,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打了一棒子就给一颗甜枣吃,“只要你乖乖的……”

“砰!”

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何老鸨皱了皱眉,正想斥责一番,转头望去,却见一个俊朗的少年公子带着五六个护卫冲了进来,气势汹汹。

端木绮也看到了来人,双眼难以置信地瞪到了极致,差点没掐自己一把,唤道:“大哥哥!”

端木珩来了!

她的哥哥端木珩竟然来了!

端木绮眨了眨眼,喜极而泣,两行泪水自眼角滑落,喊着:“大哥哥,快救救我!快救救我!”她原本如死灰般的眸子里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相反,何老鸨吓得脸上血色全无,脚一软,瘫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如果芍药这丫头之前说的那番话是真的,那么这位公子岂不是首辅家的公子?!

他们怎么可能找到这里来?!

端木珩的面上如同覆了寒冰一般,语调是前所未有的犀利,吩咐道:“把人都给我拿下,送去京兆府。”

“是,大少爷。”护卫长连忙应声,让手下的护卫用麻绳把老鸨等人捆绑了起来。

何老鸨和两个婆子真慌了。

他们仗着就是他们买卖姑娘的渠道隐秘,不会被找到,才敢让芍药接客。没想到这才短短三天,竟然就让她的家人找过来了,而且还是他们万万得罪不起的人!

何老鸨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公子饶命!公子饶命,令妹公子带走就是……小人一定对令妹的事守口如瓶。”

端木绮一听,心动了,即便是她在这百花楼是有惊无险,可要是老鸨进了京兆府,这件事传出去的话,她就全完了。

“把人带走。”端木珩俊逸的脸上没有一丝动摇,再次下令道。

护卫们连忙领命,用抹布塞了老鸨等人的嘴巴,把人粗鲁地拖了下去。

“大哥哥……”端木绮一把抓住端木珩的袖子,想说什么,然而,她已经几天滴水不沾,身子虚弱得很,情绪一激动,一口气没上来,就晕厥了过去……

之后,端木绮昏昏沉沉,在马车里朦朦胧胧地醒了一次,听到丫鬟在她耳边哭哭啼啼,用沾水的棉絮给她润唇。

她的嘴唇动了动,又昏睡了过去,她感觉她似乎发烧了,喉头似有烈火在灼烧……

等她第二次苏醒时,人已经在她的轻芷院了,熟悉的环境让她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至于端木珩把人送到后,就急匆匆地去了前头找端木宪复命。

“绮姐儿没有大碍就好。”

端木宪听端木珩说端木绮被带回来了,只是稍微吃了点皮肉苦,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今日申时,端木宪从户部衙门出来时,就看到一个东厂的内侍等在了那里,对方婉转地告诉了他前两天有人往百花楼里“送”了一个姑娘。

端木宪一下子就明白对方说的人是他离家出走的二孙女端木绮,至于东厂为什么会好心关注这件事自然是冲着端木绯的面子。

“这一次真是欠了他一个大人情。”端木宪喃喃地说道。

端木珩并不知道岑隐和东厂也在这件事中插了一脚,虽然隐约听到端木宪在嘀咕着什么,却是一头雾水。

端木宪看也没看端木珩,心事重重。

端木绮是没事了,可是对于端木家而言,此刻还有更伤脑筋的事。

端木家的姑娘被人卖进了窑子里,不管有没有真得接客,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全家都不用做人了。

哪怕是御赐的婚,指不定连四丫头也要被安平长公主府退婚,这也是有理有据,即便是皇帝也说不出个不是来。

事情要真闹到这一步,恐怕是整个京城都会人尽皆知,那自家大孙女就更嫁不出去了……

端木宪又急又气,烦躁地负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走了两圈,脚步又停下了,看着窗外的一丛丛紫菀,心道:不对啊,大孙女本来就不想嫁人!

想着固执的大孙女,端木宪心里又是一阵一言难尽,赶紧把心思转回到端木绮的身上,长叹了一口气。

他也不求家中其他几个姑娘像大孙女、四丫头这般聪慧机敏,有大局观,能够乖乖听话就好了,偏偏就出了端木绮这个惹事精,没完没了地给家中惹麻烦,这一次更是闹到了快要无法收拾的地步!

然而,就算是端木宪对端木绮又烦又厌,也不能对她置之不理,后面的事也还是要做的。

“珩哥儿,我出一趟门,家里你和纭姐儿多看着点。”

端木宪嘱咐了端木珩一句后,就匆匆出了门,赶往京兆府。

端木宪好歹是当朝首辅,在这朝堂上也混迹了几十年,一向长袖善舞,这人脉关系自然是有的。

端木宪忙忙碌碌了两天,总算舍下脸,托了京兆尹把百花楼还有之前端木绮投宿的那间黑店都给一一查封,那些老鸨、龟公、店家等等全数下了狱。

这些人这些年可没少干买卖人口、逼良为娼、谋财害命、伤天害理之事,可不经查,种种罪状写了足足三页供状都写不完,于是发配的发配,斩首的斩首,也算是最大程度地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端木宪这几日几乎是三头烧,疲累不堪。

好不容易等他拖着疲倦的身子回了府,这一才一进门,门房就悄悄地禀道:“老太爷,大姑娘和四姑娘请了封公子与曾公子过府……”

曾公子?!端木宪愣了愣,没明白过来曾公子是谁,第一直觉就是,难道自家大孙女打算嫁人了?

想到这里,端木宪就像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体内的疲惫一扫而空,想着家里总算是又有好消息了。

见状,门房不禁想起了上次老太爷对那位曾公子也是十分客气,莫非大姑娘真的有喜事近了?

端木宪快步走了进去,打听了一下,知道人就在花园,就调转了方向,朝着花园那边去了。

端木宪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步履轻快,所经之处,不时有府中的下人给他行礼。

老太爷这些日子的心情就一直没好过,难得看到老太爷今天嘴角含笑的样子,下人们心中皆是松了口气,只觉得笼罩在端木府上方好些天的阴云终于开始散去了,总算是雨过天晴了!

今日天气晴朗,阳光分外灿烂。

远远地,端木宪就在花园外听到了一阵急促激昂的琴声随风传来,琴声铮铮,如雷电风雨,如万马奔腾,如金戈铁马,如风起浪涌……激情澎湃,听得人热血沸腾。

端木宪也不需要人指路,跟着琴声就往前走,一听就知道这是自家四丫头在弹琴,除了她,府中又还有谁能弹出如此大气蓬勃的曲子!

不过这曲子听着倒是有几分耳生,也不知道四丫头又从何处淘了什么的新的琴谱……

端木宪唇角翘得更高了,穿过一道芬芳馥郁的花廊,继续循着琴声往前走去,前方池塘边的一个凉亭赫然映入眼帘,亭子里坐着两男两女,皆是丰神俊秀,如一幅精心描绘、色彩明亮的工笔画。

其中一个粉衣少女坐在琴案后,双手置于琴上,十指在琴弦上翻飞如舞,快得几乎幻化出一片虚影,而琴声更激烈了。

彷如浪头一浪比一浪高,直冲云霄!

而端木宪此刻的心情就如同这琴声般,惊得浑身石化般僵立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凉亭中身穿宝蓝色直裰的昳丽青年。

他简直不敢相信他自己的眼睛,岑隐怎么会在这里?!

端木绯完全没注意到端木宪,完全沉浸在琴中,渐渐地琴声变了,几声快一声慢,如鹰击长空,一时鹰啸几天,一时又悠然地展翅翱翔……

接着,琴声又舒缓了下来,明快清脆,如百鸟惊飞,在那潺潺的山泉上扑棱着翅膀,四下逃窜……

这一曲的技巧极高,反差极大,就像是有两个完全不同的琴师在分别合奏着曲子的上下部分。

这若是平时,端木宪定会好好赞叹四丫头的琴艺又有了进益,可是现在他的心思却被岑隐所填满,心里十分纠结。

站着不好,走了更不好,端木宪犹豫了一会儿,只能继续朝亭子走了过去。

琴声更缓了,断断续续,如细雨点点,似游丝飘荡,像羽毛翩飞……

等端木宪走到了亭子外,端木纭才发现,对着端木宪招了招手,示意他到里边走下。

岑隐也朝端木宪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颔首。

端木宪的身子更僵硬了,客套地笑了笑,就撩袍进了亭子,在端木纭的身旁坐下了。

端木纭附耳对端木宪叮嘱道:“祖父,您轻点声。”

“……”端木宪的心头更复杂了,除了点头,也实在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反应。

与此同时,她又给紫藤做了个手势,紫藤连忙轻手轻脚地给端木宪上了茶。

封炎从头到尾都是目光灼灼地看着抚琴的端木绯,似乎完全没发觉端木宪的到来,全神贯注地聆听着。

曲调变得越来越轻柔细腻了,如蜻蜓点水,似乎能看到池塘里的荷花荷叶随风摇曳着,阵阵荷香随风飘来。

明明是六月盛夏,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随着琴声清凉起来。

端木宪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一开始他的思绪还有些混乱,时不时去看斜对面的岑隐,后来他也完全沉浸在琴声中,食指在膝头随着节奏偶尔轻轻叩动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琴声在几声轻颤后,便消逝在空气中,如一行清泪滑下。

“啪啪啪!”

封炎拼命地鼓着掌,赞不绝口:“琴好,曲好,弹得也好!”他的蓁蓁果然是最出色的!

端木绯看着至于自己身前的“鸣玉”,金色的阳光自亭子的一边洒了进来,轻柔地抚触着那栗色的琴身。

她也觉得“鸣玉”很好,岑隐前两天派人送来的《瑶台赋》用来作为“鸣玉”的第一曲,也正是恰到好处。

端木绯沾沾自喜地笑了,手指头觉得还意犹未尽,想尽情地再抚上一曲。

端木绯正想问岑隐想听什么,这一抬头却发现端木宪不知何时坐在了端木纭的身旁。

“祖父,您怎么也来了?”端木绯下意识地说道。

“……”端木宪的神色更为微妙。

他这才回过神来,对着岑隐微微一笑,致歉道:“岑督主,我不知道您要来,都没好好招呼招呼。”

岑隐放下手里的青花瓷茶盅,含笑道:“端木大人客气了。”

岑隐今日穿着常服,形容之间看着比平日里柔和了不少,可是端木宪却是一点也不敢轻慢。

“祖父,是我邀请岑公子过来听琴的。”端木绯笑眯眯地说道。

端木宪听着有些心酸,四丫头这把琴做好后,连自己这个当祖父的都还没听过呢,倒是让岑隐和封炎占了先机。

想着,端木宪看着岑隐和封炎的眼神就变得有些复杂。

他定了定神,脸上挂上了寒暄的笑容,对着岑隐拱了拱手道:“岑督主,我那二孙女的事……多亏了督主了。”

岑隐绝美的脸上始终噙着一抹浅笑,勾了勾唇,但笑不语。

端木绯笑眯眯地又说:“祖父,刚刚那曲是我从岑公子送我的《瑶台赋》中挑的一曲,您要不要再听一曲?《瑶台赋》中有好几曲都相当不错。”

端木宪和封炎都是脸色一僵,心思难得地达到了同步。什么《瑶台赋》,有什么稀奇的,回头他就给四丫头去搜集一堆更稀罕更珍贵的琴谱!

端木绯没注意到这两人的神色有异,她早就迫不及待了,示意锦瑟重新焚香后,她又弹了起来。

这一曲的风格与前一曲迥然不同,调子尤为缓慢,尤为婉约,在场的几人大都懂琴,知道这一曲的难度可不比上一曲简单。

众人眼前仿佛看到了一幅百花绽放、繁花似锦的画面,鲜明亮丽,彩蝶在百花丛中振翅,他们几乎能听到那薄薄的蝶翅扇动的声音……

自家四丫头弹得可真好!端木宪和封炎再次心有灵犀地发出无声的赞叹声。

432不准

花园中,悠然静谧,琴声潺潺。

须臾,又是一曲结束了。

岑隐起身告辞:“端木大人,端木姑娘,我还有些公务,今日就不叨扰了。”

他的姿态动作还是那般优雅从容,如一个无可挑剔的贵公子般。

端木宪下意识地也跟着他起身来,想也不想地说道:“岑督主,我送送你。”

说着,端木宪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封炎,其中带着催促的味道,很想趁机把封炎也给送走。

封炎泰然自若地移开了目光,取身前那个早已凉掉的茶盅,装模作样地饮着茶,还赞了声好茶,只当他完全没看到端木宪的眼神。

端木宪嘴角抽了一下,想着封炎和端木绯毕竟已经定亲了,终于还是把某种混合着不甘、辛酸以及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微妙心态压了下去。

算了,让这臭小子多呆一会儿吧。

端木宪眯了眯眼,他本来对封炎和端木绯的这桩婚事多多少少有些不乐意,但现在,出了端木绮的事……嗯,只要安平长公主不退婚,怎么都行!

“岑督主请。”

端木宪伸手做请状,与岑隐一前一后地出了亭子,朝着仪门的方向而去。

两人一边走,一边寒暄,岑隐始终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而端木宪的心情却无法像他这般平静。

岑隐位高权重,这京中自然不乏府邸想要讨好他,请他去前去赴宴,不过岑隐罕少应邀,更别说像今日这般,可见他对四丫头的重视与亲近……这本该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但是端木宪心里总有一种古怪的感觉,总觉得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

可是,岑隐还能为了什么呢?!

这种古怪的感觉只是一闪而逝,端木宪并没有太过在意,他心里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端木宪朝皇宫的方向看了一眼,此时正值正午,正是阳光最为灿烂的时候,烈日灼目,他立刻就收回了视线,眸光微闪。

两人沿着一条青石板小径出了花园,端木宪试探地说道:“岑督主,皇上马上就要南巡,只是这国库空虚……”

岑隐忽然停下了脚步,导致端木宪也有些紧张,紧跟着停下了步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岑隐的面色。

岑隐随意地抚了抚衣袖,那绝美的脸庞上似笑非笑,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从容。

“北地部族。”

岑隐丢下这四个字,就继续往前走去,闲庭信步。

这个答案完全不在端木宪的预计中,他怔了怔,一不小心就落后了好几步。

也没时间再深思,端木宪连忙朝岑隐的方向追了过去,心里是一头雾水。

等送走了岑隐,端木宪这才继续琢磨起岑隐话中的深意,下意识地往花园的方向走去,走了一半,他又停下了,想到封炎在,现在也不便和四丫头讨论这个问题,又调转方向往外书房那边去了。

今日的风有些大,暖风不时拂过庭院里的花木,簌簌作响,地上那斑驳的树影也随之摇曳着。

端木宪忽然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

“祖父!”

前方传来了端木珩的声音,刚从国子监下学的端木珩就候在端木宪的书房门口,对着他作揖行礼,目光幽深地看着他。

端木宪知道长孙的意思,微微点头,表示端木绮的事应该不会泄露出去,但凡事总有人为控制不了的意外。

端木宪揉了揉眉心。

端木珩再次作揖,就匆匆地走了。

端木宪看着他的背影,不问也知道他这是要去内院,长叹了一口气,叹息声眨眼就被周围的“簌簌”声压了过去。

如端木宪所料,端木珩去了琼华院见小贺氏。

“母亲,祖父已经出面把事情压下来了,应当不会有人知道妹妹被人卖进青楼的事。”端木珩的声音平静得几乎没有一点起伏,面沉如水。

小贺氏长舒了一口气,原本紧绷的身形放松了不少。

在最糟糕的情况过去后,小贺氏心里又不满了,嘴里咕哝道:“珩哥儿,你妹妹这次真是遭了大罪了!”

“哎,要不是你祖父还有端木纭、端木绯这两个小贱人这么欺负你妹妹,她怎么会离家出走,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你妹妹自小就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小贺氏喋喋不休地说着,而端木珩只觉得疲累。

自打那日端木绮离家出走后,端木珩也没好好休息过,足足有三天他没去国子监,帮着四处找人,找到了人后,又担心这件事的善后。

这件事到底是谁的错,根本就没什么好争的,可是母亲太过护短,太过盲目,只会胡搅蛮缠,这般胡搅蛮缠又有什么用呢?!

已经发生的事无法回头,祖父能把事情压下那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小贺氏还在说着:“珩哥儿,你爹现在心里就只有莫氏和她生的小贱种,也只有你可以为你妹妹做主了,你祖父一向疼爱你,你说的话……”你祖父一定能听进去。

“母亲,您别再闹了。”端木珩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小贺氏,郑重其事地说道,“祖父已经说过,要是再有任何事,妹妹就进庙里清修吧。”

说着,端木珩的眼神更复杂了,眼前的人是他的母亲,他们说的人是他的妹妹,他也不忍,可是他不能再纵容,纵容只是让端木绮一步步地走向更错误的深渊。

端木珩深吸一口气,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冷静下来,徐徐道:“母亲,您若不舍得妹妹,也可以一起去。”

小贺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若非是她还坐在椅子上,她恐怕都要虚软得倒下去。

“珩哥儿,”小贺氏用力地攥住了圈椅的扶手,手指的指关节微微发白,“你说什么?!”小贺氏的声音气得掩不住颤音。她的亲生儿子竟然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

小贺氏感觉好像被长子背叛了一般,心里又气又急又失望。

“母亲,我先告退了。”

端木珩对着小贺氏规规矩矩地躬身作揖,没有再说什么,直接离开了。

“珩哥儿!珩哥儿!”

小贺氏火冒三丈地站起身来,尖声高喊着,但是端木珩没有停留,留下的是一道在半空中微微摇晃的门帘。

“二夫人息怒。”宋嬷嬷连忙安抚,搀扶着小贺氏又坐了回去,给她顺气。

小贺氏喝了两口茶后,胸膛还是气得起伏不已,跟宋嬷嬷恨恨地抱怨着:“宋嬷嬷,你说那对姐妹到底对珩哥儿下了什么蛊?珩哥儿一直对她们百般维护,对自己的妹妹置之不理。”

“当初要不是端木纭,绮姐儿又怎么会沾上这门亲事,又怎么会有后面的这些事……”

“这对姐妹也就知道说风凉话,什么圣旨赐婚不可退婚,端木绯也快十三岁了,再过两年多,等她及笄了,我倒要看端木纭到时候急不急!”

一旦端木绯嫁入了安平长公主府,那等于是一辈子都要胆战心惊,不知道皇帝何时会拿安平和封炎母子开刀!

“二夫人说的是。”宋嬷嬷顺着小贺氏的话连连称是,“大姑娘眼界就是浅,她也就是因为四姑娘还有几年,这才成天说些风凉话,也不想想唇亡齿寒……”

小贺氏微微蹙眉,觉得宋嬷嬷也太不会说话了,什么唇亡齿寒,她女儿活得好好的呢!

小贺氏瞪了宋嬷嬷一眼,倒没说她,捧起茶盅,又浅啜了一口热茶,眯了眯眼,冷哼又道:“这端木纭也是古里古怪的,都快十七岁的姑娘家了,到现在还不肯出嫁!我看啊,她就是贪恋府里的权力,想把掌家权握在手里,不肯松手!”

宋嬷嬷又是连连附和:“二夫人,大姑娘以为她自己还年轻呢,等过两年,她嫁不出去的时候,看她急不急!”

小贺氏嘴角勾出一抹冷笑,慢悠悠地以茶盖轻抚去茶汤上的浮叶。

一旁的大丫鬟迟疑地说道:“二夫人,奴婢今天从外面买了点心回来时,从门房那里听说,大姑娘请了一位姓曾的公子来府中做客。”

小贺氏眉头一动,想起上次好像听说过端木纭与一位曾公子私会的事,没想到这回都登堂入室了。

“那位曾公子可还在?”小贺氏有些急切地问道。

大丫鬟摇了摇头,答道:“曾公子一炷香功夫前已经走了,还是老太爷亲自送人出来,府里现在都在传,说是那位曾公子是未来的大姑爷。”

“……”小贺氏双目微瞠,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既然端木纭与那曾公子都过了明路,那想来这门婚事已经被端木宪认可了……

这位曾公子也绝对不会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公子。

小贺氏眸色幽深,紧紧地捏着手里的茶盅,开始思考这京里有哪户人家是姓曾的。

等等!

难道是宣平侯府?!

宣平侯那可是自太祖皇帝起承爵百年的勋贵人家,爵位世袭罔替,无需降等,在大盛朝,这等勋贵人家已经不多了。

那位曾公子莫非就是宣平侯府的世子爷?!

想到这种可能性,小贺氏的心口就燃烧起熊熊烈火来,嫉妒,仇恨,愤怒,不满……种种负面情绪弥漫在小贺氏的心口。

自家女儿要嫁去杨家这种破落户,而端木纭却能嫁入像宣平侯府这样的高门,将来成为高高在上的侯夫人,太不公平了,老太爷实在是太偏心了!

端木纭把杨家这门婚事弄到女儿头上,自己却能攀高枝,老天爷实在是不长眼啊!!

小贺氏越想越愤怒,越想越替女儿感到委屈,这次吃了这番苦头后,女儿回来都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

小贺氏想起女儿那日被送回府时憔悴狼狈的样子,就心痛得心口一阵阵的抽痛。

那日女儿回府后哭了很久,喝了粥,又点了安神香后才睡着,却一直睡得不安稳,半夜不停地惊醒,这两晚一直是如此,小贺氏心疼坏了,一天十二时辰都让丫鬟陪在女儿身旁不许离开。

小贺氏长叹一口气,也没心情喝茶了,把茶盅放到了一边,这时,一个青衣丫鬟步履匆匆地来了,禀道:“二夫人,二姑娘醒了。”

自从端木绮回府后,小贺氏不放心,就让女儿住在琼华院的厢房里。

小贺氏连忙起身,匆匆地出了堂屋,去往东厢房。

外面的阳光似乎更灼热了,只是几步路的距离,小贺氏的额头就隐约渗出些许汗珠,令她烦躁不堪。

但是,当她进入女儿的厢房时,又不得不强自挤出笑容来,笑得温柔和蔼,“绮姐儿!”

“娘亲。”

短短几日,端木绮就瘦了一大圈,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好似病入膏肓般,形容枯槁。

无论是小贺氏,还是闹过一场的端木绮都知道,事到如今,杨家那边的婚事是再没有退路了,甚至于她们还必须得小心瞒着,决不能让杨家知道端木绮在百花楼待了三天的这件事,不然,端木绮怕是要青灯古佛一辈子了。

母女俩一时有些相对无语,小贺氏定了定神,率先开口道:

“绮姐儿,你吃过了没?娘让人给你下个鸡汤面好不好?”

“娘,我吃过了。”

母女俩的对话干巴巴的。

端木绮不敢再闹了,每天都待在房里足不出户,小贺氏则匆匆地开始准备着嫁妆。

和端木纭不一样,小贺氏在端木绮还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为女儿准备嫁妆了,想让女儿风光地大嫁。

可是,因为她要赔李氏的嫁妆损失了不少,再加上这两年又没有了管家权,挪不到银子,而且杨家的婚事也实在太糟心,所以,后面几年她就耽搁了一些,以至于现在备好的嫁妆十分浅薄。

现在距离端木绮的婚期已经不到一个月了,时间太紧,小贺氏也只能拿着公中给的嫁妆银子赶紧去采买,怎么也要给女儿凑齐六十四抬整副嫁妆。

这门婚事已经够寒碜了,要是连女儿的嫁妆都上不了台面,怕是更加被旁人看不起了,甚至那种逢高踩低的人会以为女儿是端木家的弃子。

贺氏力图用手头现有的银子给女儿整出一副还算体面的嫁妆。

小贺氏忙着备嫁妆,府里总算是消停了,端木宪松了一口气,他现在就想赶紧把人嫁出去,要闹腾就去杨家再慢慢闹腾吧。

反正等端木绮嫁去杨家,那就生是杨家的人,死是杨家的鬼!

端木宪现在也没精力管府里的事,朝上的事都来不及处理呢,让他恨不得分出三头六臂来。

在得了岑隐的提点后,端木宪也想到了北地的那些部族。

这些北地部族本就富庶,朝廷为了笼络他们,不但不需要他们纳贡,每年还拨出了大量的银两、布匹、粮草等等,使得他们一个个都肥得流油。

为了给国库省点银子,端木宪就和他们绕上了,斗智斗勇,时不时还回来告诉端木绯一些进展,端木绯只当听故事,在她看来,祖父跟喜欢炫耀的小八哥简直没什么两样。

唔,祖父和小八哥肯定处得来,要不,她以后把小起带来,有小八哥陪着祖父说话,她就轻松多了。

“蓁蓁,东西收拾好了。”端木纭挑帘走了进来,含笑道,“我们走吧。”

“姐姐,我也都准备好了。”端木绯忙不迭起身,挽起端木纭的胳膊离开了湛清院,姐妹俩朝着仪门方向去了。

姐妹俩是打算去舞阳的公主府,明天就是七夕,她们和舞阳约好了,要一起乞巧和逛庙会。

她们坐马车抵达公主府时,才巳时而已,涵星已经抵达了。

“纭表姐,绯表妹。”就坐在庭院里的涵星对着端木纭和端木绯挥着手,笑得异常灿烂,“父皇答应本宫可以在大皇姐这里住上几天了。”

涵星得意洋洋地炫耀着,对着舞阳和姐妹俩说起她是怎么软磨硬泡地说服皇帝答应让她出宫来这里住上几天。

舞阳神采飞扬,笑眯眯地说道:“你们住的院子,本宫都安排好了,待会本宫领你们去看看。”

舞阳出宫开府已经一年半了,她在这公主府里过得很是自在。

对于这个不愿意成亲的大女儿,皇帝一直有几分心虚,因此拿她没辙,就等着哪天她自个儿想通了就好了。皇帝甚至私下悄悄与她说,要是她乐意,等以后挑了驸马,成了亲,养几个面首也成。

舞阳听了,实在是一言难尽,也不好告诉皇后。

“大皇姐,你最好了。”涵星笑得更灿烂了,撒娇地缠着端木绯一定要陪她在这里多住两天。

端木绯二话不说地应了,她也喜欢舞阳这儿,比家里还自在,又没人管束,住上一年她也愿意。

四个姑娘正热热闹闹地说着话,舞阳的大宫女青枫带着两个小宫女来了,手里捧着几个红漆木盒子,笑着道:“大公主殿下,四公主殿下,端木大姑娘,端木四姑娘,奴婢备好了蜘蛛……”

说着,青枫打开了她手里的那个木盒子,可以看到匣子的角落里有一只指头大小的蜘蛛,挥舞着八足……

涵星吓得差点没跳起来,尖声道:“远点远点!”

七夕节的习俗之一就是在七夕前夜抓一只小蜘蛛放进盒子里,放上一晚,等次日一早再打开盒子看看里面的蜘蛛织的网,以蛛网的稀密来评选得巧之多少,称之为喜蛛应巧。

只不过,涵星一向娇气,她最怕这些虫子了,按照她的说法就是:“本宫就是不擅女红,反正本宫是公主,不做女红也是理所当然。”

端木贵妃就涵星这一个女儿,也就由着她。

青枫连忙示意一个宫女把几个装着蜘蛛的盒子拿了下去,想着待会再私下给端木家的两位姑娘送去。

青枫笑吟吟地又道:“奴婢知道有一件事四公主殿下肯定喜欢……”

她身旁的小宫女又打开了另一个盒子,一股混着明矾味的花香传了出来,涵星眸子一亮,抚掌道:“大皇姐,本宫来帮你染指甲吧。本宫最会染指甲了。”

打发了几个宫女,四个姑娘兴致勃勃地彼此给对方染起指甲来,说说笑笑,一起玩,一起用膳,一起散步……到了三更天,她们才各自歇下。

第二天一大早,当四个姑娘在舞阳这里用早膳时,青枫就笑吟吟地来禀说:“喜蛛织网了。奴婢把三个匣子比较过了,端木四姑娘的喜蛛织的网最多。”

涵星看了看端木纭,又看了看舞阳,心道:这些个小蜘蛛居然还挺神的,比投壶、射箭什么的,纭表姐和大皇姐肯定强于绯表妹,但是论起针线的话,纭表姐和大皇姐一向不太上心……

不过,她还是不喜欢那些小蜘蛛,所以喜蛛应巧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涵星放下筷箸,吩咐宫女上茶,慢悠悠地饮起茶来。

用了早膳后,姑娘们就从公主府出发了,目标是城东的城隍庙,城隍庙里不止供了城隍老爷,还供了织女,每逢七夕节,就是京中最热闹的地方。

男女老少都聚集在这一带,不仅是为了拜织女,也是为了城隍庙边的庙会。

四个姑娘抵达城隍庙时才不过巳时过半,周围已经是人山人海,她们的马车在一条街外就寸步难行,于是她们干脆就下了马车,自己步行了过去,之后又在织女殿的门口排了近一个时辰的队,才算轮到她们进殿。

这时,她们身后的队伍早已经排到城隍庙的大门口了。

殿堂里放了六个蒲团,因此除了端木绯、端木纭四人外,还有一对母女也跟着她们一起进来了。

那对母女一跪下,那三十多岁的妇人就急切地对着前方的织女像合掌祈求道:“天仙娘娘,麻烦您一定要给信女的女儿安排一个如意郎君啊。只要小女可以嫁得如意郎君,信女一定来还愿。”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四个姑娘家颇为感慨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涵星也想到了自家母妃,心里默默地叹气:母妃老早就说要给她挑驸马,可是挑了都一年多了,也没挑好……选驸马什么的,真是一点都不好玩。

端木绯也是垂眸合掌,做出祈福的样子,心里暗自庆幸着:幸好她的婚事已经解决了,否则不是还要让姐姐为自己的婚事操碎了心?

唔,她不如还是求求天仙娘娘赐她一个姐夫吧。不对,姐夫什么的不重要,姐姐高兴就好了。

没错。端木绯抿了抿唇,小脸变得十分坚定。

端木纭就跪在端木绯身旁,她也就是陪着大家过来凑个热闹,除了希望妹妹以后可以和封炎和和美美,她也没什么好求的。

一阵穿堂风忽地自后方刮来,吹得殿内的帷幔簌簌作响,蜡烛剧烈地跳动着,仿佛随时就要熄灭似的……

端木纭下意识地抬眼看去,就见织女像旁的红色帷幔如那翩飞的衣袂般抖动着,轻柔地拂在织女像上,衬得那面目慈祥的织女彷如随时就要乘风而去。

端木纭怔怔地盯着那红艳艳的帷幔,眼前不禁浮现一道大红色的身形……

“阿纭……”舞阳唤了一声,端木纭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回过神来。

舞阳指了指走向门外的涵星和端木绯道:“四妹妹和绯妹妹说要去解签。”舞阳来拜织女只是为了七夕节应个景罢了,不是真的来求姻缘的,也就没凑这个热闹。

端木纭从蒲团上站了起来,看着端木绯和涵星那轻快如麻雀的背影,不禁笑了。妹妹玩得高兴就好。

拜完了织女又解了签,四个姑娘就离开了喧闹拥挤的城隍庙,舞阳和端木纭顿时觉得四周的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涵星还在看手里的签文,念念有词:“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

“解签的大师说这签意味着好事已近,让我多留意身旁的缘分……”

“可是母亲很久没给我挑驸……也没说她最近要给我相看啊!”

涵星蹙着秀气的眉头,自顾自地说着,最后下了结论,“这个城隍庙的签真是太不准了!”

435强买(两更合一)

杨旭尧不动声色地想着,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浅笑,笑得略显热络。

接着,端木绮又带着杨旭尧给四房、五房的叔父婶母们也见了礼,再后面就轮到了小辈们。

长房的端木纭和端木绯都穿了新作的夏裳,一个着海棠红,一个着玫粉色,眉目如画,尤其是年长的端木纭明艳夺目,只是这么静静地坐在那里,就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端木纭变得更美了!

杨旭尧眼底闪过一抹惊艳之色,心里暗暗地发出惋惜的慨叹,耳边传来端木绮淡漠的声音:“夫君,这是我大姐姐和四妹妹。”

端木绮也注意到了杨旭尧的异状,暗暗地揉着帕子。

一旁的端木缘瞥到了这一幕,看着端木绮那憋屈的样子暗自冷笑。

杨旭尧郑重其事地对着端木纭和端木绯作揖:“大姐姐,四妹妹。”

新人走了半圈,就来到了三房的端木珝、端木缘和端木璟跟前,客套地行礼:“二哥哥,三妹妹……”

端木缘心里对端木绮还恨着,只要一看到她,就想起露华阁的一幕幕,恨不得一巴掌抽到她脸上,可是她的父母不在京,外祖母、舅父舅母还有表哥他们都被抓进了东厂诏狱……如今的她就仿佛是一朵没有依靠的浮萍,任谁都可以拿捏她。

万一祖父把她许给像杨家这样的人家……

只是想想,端木缘就觉得可怕。

端木缘眼角的余光看了看正在喝茶的端木宪一眼,正襟危坐,压下心头的恨意,规规矩矩地叫了声:“二姐夫。”

认完亲后,小贺氏就令丫鬟摆了席,男人们在正厅,女人们就去了隔壁的偏厅入席。

这一顿饭的气氛很是生硬,比一桌陌生人坐在一起还不如,起初四夫人任氏还想说几句调侃一下新嫁娘活络一下气氛,可是端木绮神情淡淡,端木缘还不时阴阳怪气地嘲讽几句,到后来任氏也不说话,女眷们皆是自顾自地吃东西。

午膳后,新人就在未时告辞了,小贺氏依依不舍。

其他人各归各院,端木绯挽着端木纭悠闲地走在一条九转十八弯的游廊中,她酒足饭饱,倦意就上来了,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游廊外蝉鸣阵阵,高亢而不知疲惫。

院子里不时可以看到举着长杆在粘蝉的下人,端木珩今秋要参加秋闱,小贺氏唯恐蝉鸣吵着他读书,每天都让下人在府中粘蝉。

小八哥最喜欢看粘蝉了,经常追着这些长杆跑,还不时截胡。

看着小八哥在半空中飞来飞去的身影,端木纭笑得眼睛都半眯了起来,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停下脚步道:“蓁蓁,昨天马场管事来禀说,马场里有一匹母马生了小马驹,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这段时间可说是最热的时候,平日里端木绯都宁可窝在湛清院里足不出户。

一听到姐姐提起小马驹,端木绯的瞌睡虫顿时就飞走了,黑白分明的眼眸绽放出晨曦一般的光彩。

“姐姐,我们去看小马驹吧!”

她的声音甜糯,撒娇地看着端木纭。

端木纭被妹妹这可爱的样子看得心都要化了,原本是打算明早再带她去的,想也不想地应了,吩咐紫藤去备马。

于是乎,姐妹俩根本就没回湛清院,直接调头往仪门的方向去了。

一盏茶后,姐妹俩就骑着霜纨和飞翩自一侧角门而出。

自打去岁买下了栖霞马场后,马场一直都是端木纭在打点,这还是端木绯第二次去栖霞马场。

马场的管事一听说两位姑娘来了,他立刻就赶来马场口相迎,“大姑娘,四姑娘,里边请。”管事是一个劲瘦的中年人,皮肤黝黑,脸上带着憨厚的微笑。

端木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周,马场已经和她上次来时很不一样了,干净,整洁,那些破旧的屋子和马厩都已经重新修整过了,风一吹,可以闻到风中带着青草和马儿的味道。

马场的长工们忙忙碌碌,有的整理干草,有的在刷马,有的赶马……

端木绯只是看着那些在栅栏里飞驰嬉戏的马儿,就觉得心情轻快了起来,她让人解开了飞翩和霜纨的马嚼子和马鞍,让它们在马场里自己玩去。

飞翩乐坏了,立刻就像是从笼子里放出去的鸟儿般欢快地撒着蹄子跑了,霜纨不近不远地跟在它身后。

“四姑娘,您这匹马真是好马!”管事当然是个懂马的,不由赞了一句。

端木绯得意洋洋地笑了,“那是当然。有其父必有其女的,飞翩的爹那可是马王……”端木绯一说起奔霄就是口若悬河。

话语间,她们就在管事的引领下来到了一排马厩前。

“大姑娘,四姑娘,这边请,母马和马驹就在最前面的一间马厩里。”管事恭敬在前面为姐妹俩引路,“母马护犊,容易受惊,小的就专门给它安排了一间马厩。”

马厩里的气味并不好闻,管事起初还有些担心两位姑娘受不住,却不知飞翩几乎是端木绯看着长大的,亲力亲为,早就习惯了。

她的眼里只看得到那匹可爱的小马驹。

刚出生才三天的小马驹才只有鹿那么高,眼睛水当当的,仿佛能滴出水来,身上长着稀疏的胎毛,四条腿显得尤为细长。

它才出生三天,就已经十分活泼,一直围着母马打转,看到他们进来时,就从母马身后怯怯地探出头来。

“姐姐,它可真可爱!”端木绯一眨不眨地看着小马驹,脸上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越看小马越可爱……当然比自家的飞翩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它的腿看来与乌夜小时候差不多长,以后一定是匹高大矫健的马儿。”端木纭含笑道。

端木绯笑得两眼宛如月牙,频频点头,正想说什么,就听外面传来一个生硬的女音:“真是没意思!我还以为这里能有什么好马呢?看来看去,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马,比起我们草原,可差远了!!”

那个挑剔的女音听着有些耳熟。

端木绯转头看去,就见五六个年轻的姑娘家在马场副管事的引领下朝这边走来。

这几个姑娘眉目深刻,身上都穿着颜色鲜艳的长袍,修身的衣袍衬得她们的身段窈窕玲珑,腰侧佩戴的铃铛饰品叮咚作响,带着明显的异族风采。

走在最前面的少女身材高挑,五官深刻,秀美的脸庞上带着一抹倨傲。

正是罗兰郡主。

不仅是端木绯看到罗兰郡主,罗兰郡主也看到了端木绯,脚下的步子微缓,心道:真是冤家路窄。没想到这对姐妹也来这个马场看马。

因为这些部族王公们被皇帝留在了京中,罗兰郡主、花城县主等部族贵女们也就没回去,整天在京畿一带四处瞎逛,游山玩水。

也是最近听说这里有家马场,几个部族贵女就约好了过来看看。

她们也都认识端木纭和端木绯,上前彼此见了礼。

副管事恭敬地对着姐妹俩禀道:“大姑娘,四姑娘,这几位姑娘是过来看马的。”

罗兰郡主闻言怔了怔,她本以为姐妹俩也是来马场挑马的。

“原来这家马场是端木家的。”花城县主笑着与姐妹俩寒暄了一句,“倒是巧了。”

也难怪这里的马不过如此。罗兰郡主漫不经心地随手甩了甩手里的的马鞭,不屑地想着。

她昂了昂下巴,扫视了一眼马厩里的几匹马,声音骄慢,“端木大姑娘,这里的马实在是差了点,我刚才在马场看了大半圈,都挑不出一匹好马。你这里难道就没别的马了,可别藏着掖着啊!”

“是啊,端木大姑娘,要是还有什么好马,赶紧牵出来啊。”一个穿翠绿衣袍的贵女上前一步,走到罗兰身旁,用挑衅的语气说道。

随着这两人挑衅的话语,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凝重起来,空气中隐约有火花闪现,花城县主脸色微僵,其他部族贵女也是面面相觑,面色各异。

“郡主请回吧,我们马场的马不卖郡主。”端木纭神色淡淡,黑亮的眸子里明亮清澈,像是平静无波的湖面般,显然没有被罗兰郡主她们激怒。

空气又是一冷。

姐姐威武。端木绯暗暗地给姐姐鼓掌,小嘴抿出了一个可爱的弧度,梨涡浅浅,一副天真单纯的样子。

罗兰郡主冷冷地嗤笑了一声,下巴昂得更高了,“端木大姑娘,你这是承认你这里的马上不了台面?!”

端木纭皱了皱眉,瞳孔中掠过一抹不快。

这栖霞马场是妹妹的嫁妆,当然是最好的,不过是罗兰不懂相马,还故意找茬罢了。

“我们马场的马随便挑一匹,都比郡主的马强多了。”端木纭抬眼与罗兰郡主四目对视,声音清冷。

“端木大姑娘真是好大的口气!”罗兰郡主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似的,神色间掩不住的嘲讽。这对姐妹还真是一路货色,名下有个马场而已,莫不是以为她一个养在京城闺阁中的闺秀会比他们还懂马?!

不知天高地厚!

罗兰郡主骄傲地抬了抬下巴,环视身旁的几个部族贵女道:“谁不知道我们西北草原的马是大盛最好的马!”

几个西北部族的贵女深以为然,频频点头。

罗兰郡主挑衅地看着端木纭,“端木大姑娘,你既然敢如此狮子开大口,那可敢跟我比比!?我押二十匹西北的宝马。”

端木纭动了动眉梢。

她虽然没兴趣和罗兰郡主较量,但是对方提出的二十匹西北马却让她心动了。

罗兰郡主是过分自傲,但是她有句话说的也没错,西北马确实是大盛马中的良马,而这百川族是西北诸族中最强盛的一族,所拥有的良马也是赫赫有名的,平日里可没那么容易弄到手。

有人送马上门,这若是不收,岂不是太浪费了?!

只是弹指间,端木纭心里就有了决定,从容地说道:“比就比,那我就押两千两白银。”

普通的马七八十两就可以买一匹,西北马优于普通马,一百两上下也差不多了,两千两与罗兰郡主的押的二十匹马正好价值相当。

她不会占罗兰郡主的便宜,更不会轻率地拿妹妹的嫁妆来赌,既然要打赌,就干脆出一笔价值相当的赌注。

罗兰郡主自然不在意这区区两千两的彩头,对她而言,只要她赢了,就可以狠狠地打这对姐妹的脸,这就足矣。

她今天骑的马是父王送给她的一匹宝马,千里挑一,无论是速度还是耐力,还有气势,都不会输给这些荏弱的中原马!

她自信地说道:“那就请端木大姑娘随便挑一匹马吧,我们绕着这里的马场跑一圈,谁快就算谁赢,你觉得如何?”

“好啊。”端木纭一口应下,朝旁边的马厩看了看,指着其中一间马厩对马场的管事道,“吴管事,我看那匹四蹄皆白的棕马不错。”

“是,大姑娘。”吴管事唯唯应诺,连忙亲自去把那匹棕马牵了过来。

那是一匹精瘦的棕马,比起罗兰郡主的那匹白马,它不够高大,也不够健壮,两匹马站在一起时,高下立见,棕马平庸无奇,就像是一匹路上随处可见拉车的马儿。

那些部族贵女们出身北地,自打会走路就会骑马,也稍微懂点相马之术,不禁暗暗摇头,彼此交换着眼神。

这个端木家的大姑娘毕竟是京城娇养大的姑娘家,马球是打得不错,骑术也尚可,但是显然对马是一窍不通。

这场比试根本就毫无悬念,端木纭输定了!

罗兰郡主也是这么觉得,看了看那匹棕马,好意地提醒道:“端木大姑娘,你要不要再换一匹马?你妹妹的那匹黑马是不错……”想起飞翩,罗兰郡主的眼底闪过一抹阴郁,“这一匹还差得远呢!”

跟这种马比赛,自己未免胜之不武。

反正这个马场的马,她刚才都看过了,根本都是些劣马,除了端木绯的那匹黑马,这里没有一匹马可以与她的马相提并论。

端木纭点了点头,引以为豪地说:“我们家飞翩当然是最好的。”

说话间,她从吴管事手里接过了那匹棕马的马绳,喂了它吃了一块松仁糖,又摸了摸它修长的马脖子,气定神闲地说道:“这匹马也不差,以它与郡主一比,绰绰有余!”她明亮的眼眸中熠熠生辉。

那匹棕马满足地发出“咴咴”声,蹭了蹭端木纭的手,神情亲昵。

真是不识好人心!罗兰郡主嫌弃地看了那匹其貌不扬的棕马一眼,反正她提醒过了,也算仁至义尽了,是端木纭非要自取其辱。

“罗兰郡主,请。”端木纭一手牵着棕马,一手做请状,领着众人朝跑马场的方向去了,一副主人的做派。

与此同时,吴管事很快就使人把跑马场一带的马匹都赶去了别处,清了场。

端木纭和罗兰郡主分别上了各自的马,在起跑线前立定,花城县主自告奋勇地替她俩发令。

一切就绪后,马场周围陷入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的马群那边偶尔传来马蹄声和嘶鸣声。

所有人都屏息地看着一旁手执鼓槌的花城县主。

“铛!”

当响亮的锣鼓声响起后,两匹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马蹄飞扬,踏在细砂铺就的地面上,尘土飞溅了起来。

那匹白马不愧是西北宝马,很快就领先了棕马大半个马身。

白马上的罗兰郡主回头朝端木纭抛下了一个得意自信的微笑。

就她凭这种劣马还想与自己的马一争,真是井底之蛙!

今天自己要让这端木纭知道她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罗兰郡主高举马鞭在马臀上又甩了一鞭,“啪”,白马发出急促的嘶鸣声,跑得更快了……

罗兰郡主意气奋发,将身子伏得更低了,打算把端木纭远远地甩在身后……

“哒哒哒……”

马场外观战的端木绯、花城县主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端木纭和罗兰郡主的身上,不少人都暗暗摇头,那翠衣贵女直接嘀咕道:“这场比赛胜负已定。”

确是胜负已定。端木绯心道。

对了。

端木绯想起一件事,对着一旁的吴管事招了招手,附耳吩咐了一句。

吴管事点点头,朝端木纭的方向看了一眼,飞快退下了。

周围的那些部族贵女们都没有在意他的去留,注意力集中在了跑马场的比赛上。

一白一棕两匹马越跑越快,很快,赛程就跑了近三分之一,两匹马在前方开始沿着椭圆的跑道转弯。

渐渐地,局势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花城,她……她好像追上来了些。”有一个部族贵女不太确定地说道,她口中的这个“她”指的当然是端木纭。

端木绯在一旁一边吃着松仁糖,一边又点了点头,心道:不是好像,是确实。棕马的马首已经追上了白马的半身……唔,这么算算,下一个转弯,姐姐应该就可以领先了吧。

她背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马蹄声,飞翩闻香而来,“咴咴”地叫着,撒娇着讨糖吃。

端木绯随手投喂了它一颗糖,飞翩咬了糖后,就屁颠屁颠地又跑了,对场中的比赛毫无兴趣。

没人注意端木绯和飞翩,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场中的端木纭和她胯下的棕马上。

少女那精致的侧脸在阳光下仿佛在发光似的,她修长纤细的身体与马似乎融为一体,这一点在转弯时,显得尤为明显,转弯时,马速一点也没有缓下,少女灵活娴熟地配合着那匹棕马调整姿态与重心……

“哒哒……”

一时间,周围似乎只剩下了那两匹马的马蹄声,其它的声音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哒哒哒……”

观战的那几位部族贵女惊讶地双目园睁,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端木纭轻松地超越了罗兰郡主,以大半个马身的优势越过了终点线。

“啪啪啪!”端木绯热烈地给端木纭鼓起掌来,笑得神采飞扬。她的姐姐可真棒!

那一白一棕两匹马又冲出了数十丈才渐渐地停了下来,马蹄还在原地轻轻地踱着,鼻腔喷着气。

罗兰郡主的脸色难看极了,完全不相信自己竟然输给了端木纭,喃喃自语地嘀咕了好几句“不可能”,然后,她目光如剑地看向了端木纭,尖声质问道:“你……你到底做了什么,这只是一个破破烂烂的马场,能有什么好马!”

对,一定是端木纭动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手脚,以前父王好像说过,有的人会给马下药,还会在赛场动手脚……要作弊的手段多的是。

端木纭冷冷地给了她四个字:“一叶障目。”

顿了一下后,她眯了眯眼,又道:“罗兰郡主,你不会是想赖账吧?!”

“放心吧,我不会赖账。”罗兰郡主脸色黑了一半,咬牙道。他们百川族一向说话算话。

罗兰郡主心里其实不服气,可是方才是她当众允下了彩头,如果她不给的话,别人只会说她赖账,说她百川族失信。

“郡主不会赖账就好。”一旁的端木绯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颇为欣慰的样子。

她走到了端木纭的身旁,对着吴管事做了个手势,吴管事立刻就把方才拟好的欠条拿来了,呈到了罗兰郡主跟前。

“还请郡主画押吧。”端木绯又道,小脸上笑得更可爱了。

飞翩屁颠屁颠地跟在端木绯身后,就像小跟班似的,它咬咬端木绯的袖子,意思是,糖呢?!

罗兰郡主看着这对姐妹俩和她们的马,心里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很是憋屈。

她才刚说了不会赖账,只能以拇指按了红印泥,在欠条上盖了手印,然后不服气地又道:“端木大姑娘,我要跟你再比一次,我再押……”

“罗兰。”这时,花城县主出声打断了罗兰郡主,表情有些复杂地说道,“这匹马应该是匈奴马。”

这马看似普通,其实是匈奴马。

匈奴马体形矮小,皮厚毛粗,其貌平平,实则不惊不诈,勇猛无比,它在起步与冲刺上也许不如大宛宝马、乌孙马等,但是它四肢强健,奔跑的速度均匀稳定,体力耐力尤为突出。

这一回是罗兰看走了眼,这场比赛的输赢毋庸置疑,即便是再比下去,罗兰也只会输得更多。

匈奴马?!罗兰郡主再次看向端木纭胯下的那匹平凡的棕马,惊道:“这不可能!你怎么能弄到匈奴马?!”

八十年前,匈奴族被被当时的镇北王带领镇北军屡屡挫败,不得已举族西进,曾经令人望之生畏的匈奴军马也就渐渐地在历史的长河中湮灭了,消失得无声无息……

最近这几十年来,只是偶尔有人在西北草原和北境草原看到一些匈奴马神出鬼没,但是这野马野性未驯,想要拿下并驯化也并非易事。

端木纭才懒得跟罗兰郡主多说,只给了四个字:“无可奉告。”

说着,她翻身下了马,在马脖子上温柔地摸了摸,那匹棕马欢乐地犯翻了翻上唇。

这匹马真的是匈奴马吗?!罗兰郡主看着端木纭身旁的棕马,心里还有几分狐疑,趾高气昂地又道:“我要买一匹这匈奴马!”

“不卖。”端木纭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这匈奴马她本来就不打算卖,更别说是卖给罗兰郡主。罗兰郡主此人既没相马的眼光,骑术又不好,对马又毫无爱护之心,根本就配不上自家的马。

罗兰郡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还想说什么,但是端木纭已经没兴趣听了。她淡淡地对吴管事吩咐道:“吴管事,送客。”

吴管事与副管事连忙上前,皆是对着罗兰郡主伸手做请状。

端木绯崇拜地看着姐姐,心里再次叹道:姐姐威武!

端木纭不想再理会罗兰郡主她们,挽起了端木绯的胳膊又往马厩的方向走去,“蓁蓁,我们去看小马驹去。”

罗兰郡主目光阴沉地看着姐妹俩的背影,终究甩袖而去,花城县主等人也紧随其后地离开了栖霞马场。

端木纭挽着端木绯一边往前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蓁蓁,这个马场,我打算不以做买卖为主,我想要繁衍马种。现在马场里有匈奴马、河西马、波斯马……”

端木纭说起来马来,神采焕发,端木绯傻乎乎地看着姐姐那精致的侧脸,心道:当初买下这个马场的时候,这里有这么多种名马吗?

她记得这里原本都是些普通马吧?

端木纭仿佛猜出了端木绯的疑惑,转头对着她笑了,解释道:“都是我拜托岑公子帮忙买到的。”

岑隐?!端木绯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神情微妙,为什么这些她都不知道!!

马厩里的那匹小马驹反应比端木绯更大,它看到两个陌生人又来了,猛地弹跳了起来,三两下就躲到了母马的身后,然后好奇地探出头来,再躲回去,接着又探出来……

看着小马驹那可爱的样子,端木纭不禁勾唇笑了,唇间逸出了清脆爽朗的笑声,目光灼灼地看着那匹小马驹。

“蓁蓁,它是不是很棒?”端木纭的神情中透着一抹慈祥的味道,“它的母亲是乌孙马,父亲是匈奴马……”

她话音未落,就见刚才那匹四蹄皆白的棕马在她们身旁跑过,欢快地跑进了马棚里。

小马驹立刻就从母马身后跑了出来,亲昵地蹭了蹭棕马,棕马用长长的马尾巴拍了拍小家伙。

看着这一大一小亲昵地彼此互动着,端木纭眸色微微凝滞,似乎想到了什么,周身散发出一种怀念的气息,混杂着淡淡的悲伤。

“姐姐。”端木绯上前一步,拉住了端木纭的袖子,与此同时,在她身旁蹭了好一会儿的飞翩也咬住了她的袖子。

当端木纭转头看向妹妹时,看到的就这一幕,忍俊不禁地笑了,眉目疏朗。

“蓁蓁,当年在北境的时候,爹爹就想过也试过培育马种,我还留有一些爹爹的笔记,这半年来我一直在研究这些笔记。爹爹曾说,如今战场上常用的乌孙马、辽东马体型高大,性子温顺,耐力也不错,却不如这匈奴马勇猛沉稳,不畏严寒……”

“这次又得了百川族的西北马,也是意外之喜了。听说西北马四肢关节结实,听觉灵敏,夜晚入睡也能听到声音,而且记忆力很强,尤其对于饮水、食草的地点记忆清楚,那些西北部族要是在草原里迷路,只要相信他的马,就能回到驻地。”

端木纭侃侃而谈,目光又看向了前方的棕马和小马驹,眸子比那夜空中最璀璨的启明星还要明亮。

“待会儿,我得让黄师傅亲自去千雅园挑马才行……对了,蓁蓁,你还不认识黄师傅吧?这是岑公子介绍的养马师傅,是从军中退下来的。”

“……”端木绯的表情更微妙了,心道:姐姐高兴就好。

端木纭还在接续说着:“黄师傅也整理了一些养马、育马的笔记给我,我看着真是受益匪浅。可惜今天黄师傅去别家马场看马了。”

端木绯看着端木纭说到马时那精神奕奕的样子,笑得眉眼弯弯。

姐姐能找到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真好!

端木绯知道,以端木纭的脾气,她其实并不喜欢府里的那些琐碎的内务事,姐姐聪明,细心,胆大,机敏,还是更适合去做一些更具创造性的事情。

“姐姐,过几天我们再来看马驹。”端木绯笑吟吟地说道。

端木纭应了一声,飞翩见端木绯不理会它,又跑来缠着端木纭,端木纭心软地摸了一颗松仁糖给它吃,轻声道:“这是最后一颗。”

她摸了摸飞翩的脖颈,又道:“想要培育出一个新马种不是一年半载可以成的,蓁蓁,这个马场可能好几年都赚不上什么钱了。”

“姐姐,我们有银子!”端木绯豪爽地拍了拍胸膛,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

端木纭抬手揉了揉端木绯柔软的发顶,笑得温柔和煦。

“蓁蓁,我们再去看看别的马。”端木纭拉着端木绯的手,又往别处去了。

飞翩还不死心,屁颠屁颠地跟在姐妹俩的身后。

没一会儿,霜纨也跟了过来,再跟着,方才与飞翩玩过的几匹马儿也“哒哒”地跑了过来,就见姐妹俩带着一群马儿在马场四处溜达着,所经之处,引来不少长工、马匹打量的眼神,形成一道奇异的风景。

端木纭信心满满地想要好好打造栖霞马场,回去后,就又重新整理了笔记,每天忙里偷闲的翻看一些马经。倒是很快就把罗兰郡主一行人抛诸了脑后。

然而,罗兰郡主却没有忘,没几日,百川族的吉尔斯亲王就亲自登门了。

“端木大人,本王这次冒昧登门是想向大人购买贵府马场的匈奴马。”吉尔斯开门见上地道出来意,“本王愿意出重金。”

端木宪愣了愣,有些意外。

端木府的公中是没有马场的,但是端木宪知道大孙女给四丫头买了个马场当嫁妆,自家的产业里一共也就这一个马场,别说是吉尔斯亲王,任何人想动四丫头嫁妆的主意肯定是不行的。

端木宪浅啜了热茶,放下茶盅后,才笑呵呵地打起太极来:“那马场不过是小孩子家家小打小闹,养了些马,这匈奴马已经绝迹百年多,我家的马场怎么可能会有。”

吉尔斯如何会信端木宪的敷衍之词,又道:“端木大人,本王只要一对匈奴马,愿出价五千两白银。”这可是高价了。

端木宪要是会被区区五千两打动,他今天就不会位及首辅了,也不管他相不相信,笑眯眯地说道:“王爷,真是可惜了。敝府真的没有匈奴马。”

说着,端木宪话锋一转,笑得更亲切了,“王爷,再过一个多月,皇上就要南巡了,王爷可要随驾?”

吉尔斯嘴角一抽,脸色顿时就变得僵硬了起来。

这段时日,他和几个西北部族王公最怕听的几个字就是什么“南巡”、“江南”了。

这段时日为了从他们这些部族身上抠银子,端木宪可没少找他们,搞得吉尔斯头痛欲裂,零零总总地出了不少血,这一回要真是跟去江南,那不是等着再被挖一块肉吗?!

老狐狸,端木宪真是个钻到钱眼里的老狐狸,也难怪皇帝会任命他为首辅!

吉尔斯心里登时后悔了,觉得今天就不该来找端木宪。

“咳咳。”吉尔斯清了清嗓子,搪塞道,“端木大人,本王已经一年没回西北了,百川族琐事繁多,那边屡屡来信催本王回去,也就是为了万寿节,本王才耽搁到现在。说到万寿节,本王给皇上备的寿礼好像今天就要到了,本宫就先告辞了。”

说着,他也不等端木宪说话,就拱了拱手,迫不及待地告辞了。

等他出了端木府,被迎面而来的晚风一吹,才想起了自己此行最初的用意。

糟糕,他居然被端木宪这老狐狸忽悠了过去!

但是,一想到匈奴马,吉尔斯又心痒痒,不想放弃。

曾经,匈奴人骑着匈奴马在北地与西北来无影去无踪,所经之处,寸草不生,凭借着就是他们的弯刀和匈奴马,不过自匈奴人消失在这片土地上,近百年来,草原上也罕见匈奴马群。

这么好的战马就在眼前,他就要这么错过吗?!

吉尔斯回头朝端木府看了一眼,还有些不甘心,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他都动了心,他不信皇帝会不动心。

吉尔斯忙着上蹿下跳,然而,他还没找到机会见皇帝提提匈奴马的事,就先中暑晕倒了。

现在是七月下旬,正是京城最炎热的时候,西北虽然晒,却没有那么热,夏季的夜晚一般十分凉快,可是京城不同,包括吉尔斯亲王在内的西北部族的王公们还从没经历过京城的这种高温,中暑、腹泻、发烧等等,状况不断。

皇帝的住处当然少不了冰盆,却也还是各种不适。

皇帝犹豫着要不要去行宫避暑,这才露出那么点苗头就把端木宪吓得不轻,赶紧以现在去避暑会赶不上九月初的南巡为由把皇帝安抚了下来。

饶是这样,端木宪也没有松一口气,国库的银子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也只是勉强凑到了筹备南巡的花费——皇帝南巡排场自然不小,要备至少一千多艘大小船只,要在沿途修建让皇帝休息的驻跸之地,连带附近一带的道路、桥梁、码头、名胜等等都要进行修整,这都需要耗费银子,必须由国库下拨给地方……各种琐事堆积在一起,端木宪天天都头痛欲裂。

这些北境、西北的部族个个奸猾,让他们掏点银子就光知道打太极,尤其是百川族,连自家四丫头的嫁妆都想买,开口就是五千两买一对马,肯定是钱多得烧手了!

端木宪愤愤地想着,额头不知不觉中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一个冰盆根本就不经用,空气还是闷热不堪。

就在这时,长随挑开竹帘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食盒,禀说:“老太爷,大姑娘命人送了冰、绿豆汤和杏仁豆腐。”

户部自然有冰,但是这冰的量实在不够日日花用。

端木宪忍不住朝那融化了大半的冰盆看了一眼,心里觉得自家大孙女真是体贴入微。

哎,这么好的孙女,怎么就嫁不出去呢……都是别人家没眼光!

长随连忙把那化了的冰盆给换了,替换上了两个新的冰盆,屋子里的气温仿佛一下子凉爽了不少。

端木宪喝了绿豆汤吃了杏仁豆腐,又分送一些给了户部的属官们,没一会儿,他就觉得浑身舒爽,连脑子也似乎清明了一些。

他以茶漱了口,又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就离开了户部衙门,打算前往文华殿。

未时过半,外面的正是最热的时候,以致这骑马快也不是,慢也不是,很快,端木宪又开始出汗了。

端木宪缓下了马速,以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液,没等他把帕子收起来,三四匹骏马自前面的一条街驶出,马上的人做武将打扮,鞭子重重地挥在马臀上,几匹马横冲直撞地往这边飞驰而来,惊得路上的行人连忙往路边躲去,一片鸡飞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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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们!

436死胎(两更合一)

见那几个人纵马飞驰,端木宪皱了皱眉,目光落在最前方的中年将士脸上,眼眸微眯。

他知道最近有不少武将进京述职,这些人本来就性子急,在京中也惹出了不少是非。

端木宪也认识这个中年将士,此人是原秦州卫从二品都指挥同知丁中庆,是耿海的旧部,这次应该也是进京述职的。

“大人……”

长随有些紧张,想提议端木宪是不是到路边避一避,可就在这时,后方又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玄衣少年策马在他们身旁飞驰而过,停在了前方,少年身后,还有三四个五城兵马司的人也在少年身旁立定,站成一排挡在了街上。

端木宪看着玄衣少年熟悉的背影,挑了挑眉,一下子认出了对方,唇角微翘,心道:这个孙女婿不错。

在大盛朝,武将和文臣素来是各自为政,端木宪虽是首辅,但是朝中的武将们并不惧他,他们多数都是以卫国公府为尊。

这个局面维持了近百年,如今随着耿海的过世,怕是要有所改变了……

端木宪拉了拉马绳,眸光闪烁不已。

前方的丁中庆被人堵住了去路,只得一拉马绳,紧急停马,马儿高高地抬起了双蹄,嘶鸣不已,鼻腔急促地喷着气。

丁中庆本来就心情不太好,他本来还想借着进京述职轮个肥差,可都已经进京一个月了,连职都没述上。往日耿海还在时,他哪里受过这种冷遇!

方才他与几个旧识在酒楼喝了酒出来,心里还有些气难平,这才奔马,没想到莫名其妙地被人拦住了去路。

丁中庆气得不轻,正要质问封炎,却见封炎右手一挥,手里的马鞭已经急速地朝他袭来,如灵蛇出洞般刁钻。

丁中庆还没停稳马,一不小心就被鞭子缠上了腰际,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从高大的黑马上摔了下去,他连忙借着滚地卸去了力道,狼狈不堪。

封炎在马上似笑非笑地俯视着对方,义正言辞地呵斥道:“闹市不得纵马!”

封炎身旁的几个公子也都是笑嘻嘻的,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暗赞封炎干得漂亮。

“丁大人,你没事吧?”丁中庆的两个亲兵连忙下了马,把丁中庆扶了起来。

丁中庆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目光阴沉地看上了封炎,眼角抽了抽,冷声道:“原来是安平长公主家的小子。爷上战场的时候,你还是个奶娃娃的,你居然敢对爷动手!!”

“大哥,他这算不算是倚老卖老?”一个皮肤黝黑的公子哥笑眯眯地看着封炎道。

另一个眯眯眼的公子哥嘲讽地接口道:“上过战场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大哥也上过战场啊!”

封炎漫不经心地甩了甩手里的马鞭,“丁大人,我瞧你的身手也不怎么样,也难怪进京都这么久了,都还闲着。”

“哈哈,”那个眯眯眼哈哈地笑着,“我看啊,能不能保住差事还难说呢!”

“难怪要在这里倚老卖老!”

五城兵马司这些出身勋贵宗室人家的公子哥别的不说,最擅长的大概就是吃喝玩乐以及气死人不偿命了!

街上的不少路人见这里有热闹可以看,也都围了过来,此刻早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对着丁中庆指指点点,这些百姓对这些当街纵马之人最是厌恶,要是撞了人,又跑了,他们这些普通百姓又找谁伸冤去,只能自认倒霉!

丁中庆本就被封炎的无礼激怒,这些路人的指指点点就仿佛火上浇油般,烧得他怒火瞬间直冲脑门,想也不想地就拔出了腰间的长刀,银色的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寒光。

“封炎,你胆敢以下犯上!”丁中庆冷离一声,斥道,“哼,既然你娘不会教子,那爷就替她教训教训你这轻狂无礼的小子!”说着,他往前一个快步,手里的长刀就朝封炎劈了出去,化成一道银色的虚影……

封炎轻蔑地看着丁中庆,飞快地抽出了腰侧配的长剑,“铛”,剑与刀撞在一起,火花四射。封炎嘴角勾出一抹冷笑,手中的长剑继续下压,然后忽地一个反手就利落地把对方的长刀震飞了出去……

“咣当!”

长刀掉落在后方两丈外,丁中庆的脸色霎时惨白如雪,冷汗涔涔落下,他的脖子上多了一把银色的长剑,冰冷的剑锋抵在了他的脖颈的软肉上。

仿佛下一瞬,这剑刃就会划破他的咽喉。

丁中庆一动不敢动弹。

那些公子哥见状乐呵呵地在一旁起哄:“刚才那么狮子开大口,本公子还以为有多点本事呢!”

“原来是这等绣花枕头啊!”

“也难怪了,差事保不住,只好在街上纵马撒气……”

丁中庆感觉脸上仿佛被打了好几个耳光似的,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脸上涨得通红。

封炎撇了撇嘴,“丁大人,你是从二品,也就比本本子高一级,可你也要有点自知之明才好,你现在也不过是个候缺的,候缺的从二品那连比京兆府的衙役都不如,谁给你的脸在本公子面前耀武扬威!”

他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轻蔑,然后收了剑。

“祖父。”封炎亲亲热热地唤道,“您可是要进宫,我送送您?”

端木宪平日里也就是在皇宫、户部衙门和端木府这三个地方走动,因此封炎立刻就猜到了端木宪应该是刚从户部出来,打算进宫面圣或者去文华殿。

端木宪应了一声,心里还颇为受用,觉得封炎这未来的孙女婿还颇为孝敬。

“祖父请。”封炎伸手做请状,与端木宪一起策马缓行。

后方丁中庆站在原地如石雕般一动不动,眼神阴沉,双拳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以前国公爷在的时候,谁敢对他这般无礼,现在他到了京里都一个多月了,也坐了一个月的冷板凳,再这样下去,他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如今国公爷虽然不在了,但国公府还在,还没到人走茶凉的地步!

丁中华的拳头捏得更紧了,咯咯作响,盯着封炎背影的眼神就像是躲在阴暗处的野兽盯上了猎物般,杀气腾腾。

他一定要让封炎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好看!

丁中华突然就翻身上马,朝另一个方向策马离去,与封炎、端木宪背道而驰。

封炎根本就没在意丁中庆,他正忙着与端木宪搭话:“祖父,最近天气热,府上的冰可够用?”蓁蓁最怕热了,他特意提前在公主府的冰窖里多存了一倍冰。

“绰绰有余。”端木宪用一种略带炫耀的口吻说道,“家里的用冰都是四丫头提前算好的。四丫头的算学一向学得好,还会活学活用。”自家四丫头就是像他这个祖父!

端木宪像是打开话匣子般,越说越起劲,说起前些日子他偶然得了一本算经,里面有十道算题,饶是他也费了些时候才算出来,四丫头不到一炷香功夫就全算出来了。

那是,蓁蓁是最聪明的!封炎深以为然。

两人一个夸,一个应,端木宪说得很是尽兴,对这个孙女婿又满意了几分,嗯,和自己还算聊得来。

封炎把人送到宫门口后,就慢悠悠地策马走了。

他没有去五城兵马司,也没回公主府,而是带着一众小弟大摇大摆地去了五军都督府。

封炎不是第一次来五军都督府了,守在大门口的守卫一看到这个混世大魔王又来了,简直浑身上下都要不好了。

守卫也知道封炎行事一向狂放,只能客气地说道:“还请封指挥使稍候,小的这就去让人去通报国公爷。”

如今守卫口中的国公爷当然不再是耿海,而是新任的卫国公耿安晧。

“本公子认得路,就不扰烦各位了。”

封炎也不跟他们客气,横冲直撞了进去,脸上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他带的几个小弟嬉皮笑脸的把守卫们都拦下了。

封炎悠闲地负手往前走着,闲庭信步,相比下,他带来的人则是如狼似虎,不动口,只动手,谁敢拦着,就一个字:揍!

守在书房外的小厮一看到封炎,就想拦住对方:“封指挥使,国公爷还有客人呢……”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书房里传来咋咋呼呼的告状声:“……国公爷,您可不能再放任那个封炎了,他实在是欺人太甚!”

“依末将来看,他分明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是想打五军都督府和卫国公府的脸呢!”

“国公爷,要是我们这一次退让,那以后他只会得寸进尺!”

丁中庆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一句比一句尖锐。

书房外的封炎听着勾了勾唇,剑眉一挑。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嗯,这个丁中庆倒是说对了一句,自己确实会得寸进尺。

也不用封炎出声,跟着来的一个公子哥就粗鲁地一把扯开了那个小厮,封炎自己挑帘进去了,嘴里笑吟吟地说道:“国公爷,今天你可一定要给本指挥使一个交代。”

书房里,一身蔚蓝锦袍的耿安晧就坐在一张紫檀木雕花书案后,气急败坏的丁中庆就站在书案的另一边。

当丁中庆听到封炎的声音时,脸色微微一僵,刚才被封炎扯下马还把剑架在他脖子上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飞快地闪过……

封炎轻慢地抬手指着丁中庆,对着耿安晧质问道:“国公爷,丁中庆今日在闹市纵马,坏了京中的治安,敢问国公爷是如何管束这些下属的?!”

耿安晧看着封炎,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自然而然地想起上次封炎带人来这里以缉拿盗贼为由,把五军都督府闹得是鸡犬不宁。

耿安晧压抑着心头的怒浪,缓缓道:“封指挥使,你们五城兵马司负责的就是‘京畿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等事’,”他用当初封炎自己的话堵了回去,“治安好不好是京兆府的事,管你们五城兵马司什么事!”

“当然关本公子的事。”封炎气定神闲地说道,“国公爷真该好好读读我大盛律例,宣和十年,律例上就加了一条,凡京城内外,有游民、奸民则逮治。”

封炎斜了丁中庆一眼,仿佛在说,他丁中庆就是个奸民!

耿安晧气得说不出话来,封炎分明就是在胡搅蛮缠。

在大盛朝,五城兵马司基本上是那些纨绔混日子的地方,职责一大堆,其中一部分与京兆府、锦衣卫还有京卫大营的职责都有重合之处,很多也都是随便写写罢了,没什么人放心上,正常情况下,要是真有什么事,五城兵马司巴不得甩掉责任,哪会像封炎这般非要往前凑!!

耿安晧冷声嘲讽道:“封指挥使,你们五城兵司马不是还要疏理街道沟渠吗?!怎么就没见指挥使去做啊!”

“国公爷僭越了。我们五城兵马司又不属于五军都督府管辖,难道本公子做了点什么,还要敲锣打鼓公告天下不成?”封炎掏掏耳朵,轻描淡写地说道,“国公爷这么喜欢多管闲事,难怪这该自己管的却管成这样!”

丁中庆看着耿安晧显然被封炎压制住了,本来就不满,封炎方才的这一眼让他心中的怒火瞬间就失控了,怒道:“封炎,你说谁是奸民?!”他忍不住就把身侧的长刀拔出了一半。

封炎根本就没把丁中庆放在眼里,只给了四个字:“手下败将。”

这四个字烧得丁中庆理智全无,长刀嚓地整个抽了出来,耿安晧见情况不妙,连忙站起身来,想要拉住他,“丁中庆……”

他慢了一步,右手落空了。

丁中庆手里的长刀已经朝封炎挥了出去,封炎一个侧身,就轻而易举地避了开去,而丁中庆更怒,长刀又是一横,削了过去……

封炎轻轻松松地又避开了,目光越过丁中庆看向了耿安晧,摇了摇头,笑道:“我算是知道什么叫一代不如一代了,这五军都督府连个部属都管不好,耿安晧,我看不如还是请皇上把五军都督府撤了吧。”

这一瞬,耿安晧真是杀了封炎的心都有了,脸上青了紫,紫了白。

他有种被人看穿了内心的狼狈。

自从父亲耿海“意外”过世后,这几个月来,他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曾经五军都督府上下一心,如今却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今非昔比。

他倒底不是父亲,一时间压不服下面的这些人。

本来按照父亲的计划,是打算从这两年开始一步步地把五军都督府的人脉交到他手里,让他循序渐进地接触五军都督府的军务,那么等到遥远的未来,等他继承了卫国公府时,一切就如水到渠成。

然而,父亲死得太突然了,根本就什么也来不及安排,而他也被逼着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坐到了这个位置上。

既然都坐到了这个位置上,他就不得不面对眼前的混乱,既要应对皇帝刁难,又要防着君然,更要收服这些各怀心思的部属。

不巧的是,他偏偏又遇到了三年一次的武将述职和考评,就更乱了。

这两个月来,他忙得是焦头烂额。

封炎的话不好听,但有一部分也是事实。

如果自己连下面的人都压不服,那就更坐不稳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的位置了,今天是丁中庆不把他放在眼里,那明天呢?后天呢?

这是大忌!此风不可长!

耿安晧暗暗咬牙,大步上前,果断地一把抓住了丁中庆握刀的右臂,手下微微使力,语气还是相当客气,好言相劝:“丁中庆,封炎一贯喜欢挑拨,莫要中了他的计!”

丁中庆要是不慎伤了封炎,这事岂不是要闹到御前去?!

相反,假若是封炎伤了丁中庆,以皇帝对耿家如今的态度,耿安晧却拿不准皇帝会不会息事宁人……无论是哪种结果,对自己而言,都非常不利。

耿安晧清楚地知道不能再让封炎和丁中庆闹下去了。五军都督府上上下下盯着的人不少,若是任由封炎在此闹腾,只会雪上加霜地损害自己的威信。

毕竟,父亲已经不在了……

自己身后的那座大山已经倒塌了……

耿安晧的心口微微颤了颤,强压下心中的仿徨,对自己说,他只能靠他自己了!

丁中庆看着耿安晧那幽深如墨的眼眸,稍稍冷静了下来,心里还是不满得很:这要是先卫国公耿海还在,自己哪里需要这样忍气吞声地被安平的儿子所折辱!

耿安晧终究不是他老子,他还差得远呢!

丁中庆收起了长刀,往后退了半步,死鸭子嘴硬地说道:“封炎,看在国公爷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这毛头小儿计较!”

要是父亲还在的话,丁中庆哪里敢在这里拔刀!耿安晧心如明镜,一切都不同了。

“封炎。”耿安晧深吸一口气,咬牙看着几步外的封炎,“本公一定会给五城兵马司一个交代的,本公就不送客了。”他的声音冷得快掉出冰渣子来。

“那我就在五城兵马司等国公爷的好消息了。”封炎抛下这句,就大摇大摆地走了,无视耿安晧和丁中庆那阴沉的脸色。

书房里陷入一片凝重的死寂中。

封炎出去后,远远地就看到了君然朝这边走来,脸上噙着一抹饶有兴致的笑。

“阿炎!”君然对着封炎挤眉弄眼,勾肩搭背,凑在他耳边说道,“你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企图?”

君然也是听说了封炎带着几个五城兵马司的人跑来兴师问罪,就赶紧跑来凑热闹。

封炎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当然是来给你撑腰的,免得你在这里被人欺负了。”

“……”君然的眼角抽了抽,他要是信了封炎这番鬼话才有鬼呢!

封炎也不在意君然信不信,拍了拍他的肩膀,似真似假地说道:“你好好把握机会。”

封炎毫不留恋地走了,他今日这一闹看似只是一群纨绔跑来无理取闹外加落井下石,却在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五军都督府中投下了一颗石子。

原本在耿安晧的勉力下,局势还算平稳,现在那种表面上的平静被一下子撕开了一道口子……

以丁中庆为首的武将们,纷纷跑去了卫国公府,要让耿安晧出面,他们被晾在京里已经够久的了。

耿安晧更加头痛了。

这些武将多是莽夫,以前他耿家最风光的时候,很多事都是父亲一句话的事,可是如今不同了。

原本武将考评和述职都是隶属五军都督府的职责范围,但是之前,因着他和父亲带着皇帝去安平长公主府想抓住安平、封炎母子的把柄,却反而被他们母子反将了一军,因此激怒了皇帝,只能被迫把武官诰敕交给了吏部。

如今吏部非说武官考核和文官一样,也当由吏部负责,要他交一份武官的名录,耿安晧当然不肯,才会一直僵持着。

耿安晧本来想得好好的,武官久离驻地,容易动摇军心,他就不信皇帝不急,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把武将考评和任职拿在手里,皇帝是想要削五军都督府的权,他决不能让皇帝得逞!

原本只是吏部那里施压,耿安晧还抗得住,没想到连他下面的武官也来闹,内外夹击,搞得他里外不是人。

短短几天,耿安晧算是领会到什么叫做人走茶凉,要是父亲还在,丁中庆怎么可能一呼百应地叫来这么多人与他作对,便是他们敢来,看到父亲也早就气弱了,谁敢在父亲跟前多说一句!

然而,现在他只能一个人硬扛。

为了耿家,为了父亲在天有灵,他也必须扛住,保住他们耿家的荣光。

耿安晧不知道的是他已经死去的父亲还苟延残喘地活着,在阴暗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活得生不如死。

除了给他行刑、送饭的人,耿海偶尔还能到的人也就是岑隐了。

岑隐很少来,他要是来了,必定会带给他一些关于外面的事,好似闲谈似的告诉他。

三个月了,耿海被关在这个地牢中已经三个月了。

此刻的他瘦得脸颊都凹了进去,鬓发间多了一半的银丝,整个人不仅是老了很多岁,甚至是脱了相,身上布满了血肉模糊的新旧伤痕与无数暗红的血渍,连那破碎不堪的衣裳都与皮肉黏连在一起,让人不忍直视。

哪怕此刻把他送到耿安晧身前,耿安晧恐怕也一时认不出这个比路边的流民乞丐还要肮脏干瘦的男人会是他的父亲耿海。

幽暗的地牢里,只有岑隐一人阴柔的声音回荡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

“卑鄙,你们真是太卑鄙了……”

沙哑干涩的声音自耿海的喉底挤出,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似的粗糙,跟过去的洪亮迥然不同。

耿海不是身在局中的耿安皓,老奸巨猾的他一眼就意识到了这件事中所暗藏的陷阱……

岑隐这个阉人真是太卑鄙了。

知子莫若父。

他的儿子耿安晧虽然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天姿聪慧机敏,但是耿安晧从小顺风顺水,怎么斗得过从镇北王府的尸堆里爬出来的岑隐,不,是薛昭!

耿海的眼眸在那昏黄的烛火下,愈显幽深不安,三个月前岑隐的狂言还犹在耳边:“……本座怎么也会留着国公爷最后一个死,让你亲眼看到你耿家的下场才好!”

那时候,他心里担忧,却还能勉强告诉自己,他们耿家还有百年根基在,就是皇帝也不能轻举妄动。

岑隐想要扳倒他们耿家可没那么容易……只要再过一两年,等儿子彻底把五军都督府握在手中,耿家自能屹立不倒。

没想到岑隐这么快就又出手了!

难道这真的是天亡他们耿家……

耿海双目圆睁,眸中难掩绝望之色。

岑隐俯视着坐在地上的耿海,红艳如血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愉悦的事情,“耿海,你猜猜,你们卫国公府还能撑多久?”

“……”耿海青紫的薄唇颤了颤,双目几乎瞠到了极致。

岑隐嘴角的笑意更冷,蓦地转身,打算离开。

“薛昭!”牢房里的耿海嘶吼着喊道,激动时,他手上、脚上的镣铐碰撞着。

岑隐没有停下,不疾不徐地继续朝外走去,仿若未闻。

耿海急了,生怕岑隐走了,抬手抓在了牢房的栏杆上,又喊道:“封炎是崇明帝的儿子,对不对!!”耿海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这段时间来,耿海在地牢里无事可做,只能反复地思量着薛昭、安平与封炎这三人之间的关系,一遍又一遍……这才得出了这个结论。

岑隐既没有回答,也没有驻足,步履还如原本一般闲庭信步。

然而,只是看着对方那道挺拔如修竹的背影,耿海就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说对了。

这一刻,耿海的心头更复杂了,眸底就如同暴风雨夜的海面般,震惊、骇然、恐惧、阴郁而又幽深。

他的脑海中如走马灯般快速地闪过当年的情形。

一眨眼,都快十七年了。

一切却如昨日。

那一日,今上带兵攻破皇宫,一直杀到乾清宫前,他们兄弟俩在乾清宫前当众对质,各执一词地彼此斥责,其实那个时候任何言语也不过是虚无,谁都知道大局已定,最后崇明帝引刀自刎……

彼时许皇后有孕,怀胎九月,临盆在即。

崇明帝死后,今上自然也不会放过许皇后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带着他一起冲进了乾清宫,看到的就是双手抱着一个襁褓的许皇后。

许皇后再不复平日里的雍容华贵,一头鸦羽般的青丝披散在身后,即便她身上裹着一件大大的斗篷也掩不住她身上的血迹。

她问他们,崇明帝是不是死了。

彼时,今上只是让她交出那个襁褓。

虽然答非所问,许皇后却已经有了答案,她抱着那个襁褓凄凄地呢喃了一番后,就在他们面前决然地吞金而亡。

面对死亡,她没有一丝畏惧,似乎她已经失去了生的勇气。

当年,今上为了他的名声,不敢靠近许皇后的尸体,当时还是他亲自去确认许皇后死了,他也检查了襁褓,发现襁褓里是一个全身青紫、气息全无的男婴。

那是个死胎。

这么多年来,无论是他还是今上,都从来没有想过崇明帝也许还有一条血脉留在这世间。

现在耿海再回想这段往事,一下子全明白了。

是了,安平当时也怀着身孕,许皇后怀里抱的那个死胎很有可能就是安平生下的,被人偷龙转凤了。

所以,当年崇明帝和许皇后才会以那种姿态决然赴死,崇明帝在引刀自刎前故意拖延时间,而许皇后则是为了消除他们对那个死胎的疑虑,他们夫妻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孩子——

封炎。

所以,当年镇北王薛祁渊才会下定决心起事……

所以,袁惟刚才会背叛自己。

所以,不但是薛昭恨自己,封炎只怕更恨自己,他们之间不仅有杀父杀母之仇,更关系到这万里江山的所有权……

耿海的心彷如从万丈深渊急坠而下,浑身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封炎和岑隐的决心可想而知,恐怕没有人可以阻拦他们,在这两人的联手下,耿家恐怕真的会万劫不复!

“是慕建铭。”耿海激动地说道,“薛昭,当年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慕建铭,是慕建铭有了野心……我其实早就已经悔了。”

顿了一下,耿海又道:“薛昭,你是聪明人,你该知道你们两人想要报仇不是那么简单的,我可以帮你们的!”

耿海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们之间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是一旦事情涉及到这万里江山,涉及到那无上的至尊之位,即便是仇人,也可以联手。即便是儿子,也可以弑父。

想着,耿海的眸子里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花,死死地盯着岑隐火红色的背影。

这一次,岑隐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看向了牢房中的耿海,狭长的眸子在昏黄的烛火中闪着诡异的光芒。

耿海眼中那丝火花变得更明亮了一些。

岑隐勾了勾薄唇,那阴柔的声音变得愈发柔和了,“为了给耿家留条生路,堂堂卫国公竟然也会屈膝。可惜了……”

岑隐微微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令得耿海又是心一沉。

岑隐又转过身来,一边往前走,一边云淡风轻地说着:“本座更想看着耿家死无葬生之地。”

随着岑隐走远,牢房周围又渐渐地暗了下来,耿海思绪飞转,衡量着利害,终于决定一搏,在岑隐快要出门的时候,大喊道:“薛昭,我知道你父王母妃的尸骨在哪里!你难道不想为他们收尸吗?”他难道不想为他们修坟立碑吗?!

岑隐又一次停下了,长翘的眼睫半垂,看着手里的灯笼,眼神冰冷。

他没有回头,只是停留了两息,就往前走去,这一次,直接出了地牢。

“砰!”

前方传来了关门声,地牢中又恢复了平日里的黑暗,没有一丝光亮。

然而,耿海却从刚才岑隐那短暂的驻足中又看到了希望的光芒。

“薛昭并非是没有破绽的……”

耿海近乎无声地对自己喃喃说着,布满伤痕的双手紧握着。

没错,只要对方还有破绽,他们耿家就有希望!

现在,耿海只希望儿子耿安晧千万要坚持住,只要儿子能咬牙坚持,皇帝还是要脸面的,儿子大可以利用这次的逆势一举收服人心,建立威信。

只要儿子能撑住……

但是显然,耿安晧还年轻,远不如经历过三代帝王的耿海老辣。

在吏部和武官两方人马的夹击逼迫下,耿安晧举步维艰,只能用空泛的言语安抚那些武官,但是这远远不够。

曾经,在他们心中,卫国公府是一座他们可以依靠的高山,而如今,这座山已经千疮百孔了。

一些武将的心中都产生了一丝质疑:这位新任的卫国公到底能不能撑起五军都督府呢?!

他们总不能在京中永无止尽地等下去吧?!

随着七月进入尾声,天气越来越热,人心也越来越烦躁,看似平静的京城,实则暗潮涌动。

八月初六,万寿节在万众瞩目中来临了。

除“疯魔”的贺氏外,端木家的女眷中也没有别人有资格赴宫宴,端木宪虽然想带端木绯去凑热闹,但是端木绯想想就觉得进宫太麻烦了,直接就拒绝了。

她干脆和端木纭一起去了温泉庄子避暑,打算舒舒服服地在庄子里玩上一整天。

和姐妹俩上次来庄子相比,这边又是大不相同了,屋子、院子、池子等等已经全都修好了。

庄子里浓荫密匝,郁郁葱葱,似乎连周围的风也染上了绿意。

古人云:夏日浴泉,暑温可祛。

自打买下这个庄子后,这还是姐妹来第一次来这里泡温泉。

“蓁蓁,你别忙着进去,先试试泉水的温度,泡一会儿脚……”

“然后再用手把泉水一点点地泼洒在身上。”

“等你觉得自己适应了温泉的水温后,再全身浸泡到池子了。”

端木纭以前在北境时也泡过温泉,一步步地指点妹妹该怎么做。

“哗啦啦……”

身上只穿着肚兜的姐妹倆以手一下下地拨起温泉水,为对方淋湿身子,然后才慢慢地泡在了温泉池子里,浑身上下都暖烘烘的。

端木绯发出了满足的喟叹声,身上的疲累似乎一扫而空,她的小脸被温泉的热气熏得红扑扑的,娇艳欲滴。

端木绯觉得新鲜极了,一会儿调皮地又拨了拨水,拨得水花“哗哗”飞溅,一会儿又池子边那篮子干玫瑰花瓣取了过来,随手撒在池水上。

随着热气升腾而起,空气中染上了淡淡的玫瑰花香。

一不小心,其中一片花瓣就落在了端木纭的鼻尖,端木纭连忙抬手去拈,修长如玉的手指与那红艳的玫瑰花瓣彼此映衬,朦胧的水雾间,美人如玉似花,娇艳不可方物,看得端木绯都有些手痒痒得想画一幅《美人出浴图》了,脑子里刷刷刷地闪过好几幅构图。

端木绯的目光落在了端木纭的指尖上,发现上次七夕染的指甲已经淡了,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姐姐,等泡好了温泉,我再给你染指甲吧,我记得这庄子里种了凤仙花。”

端木纭一向由着妹妹,含笑应下了,她亲自给妹妹倒了茶,哄着她多喝些水。

泡了歇,歇了又再泡,姐妹倆足足在浴室里待了近一个时辰,才从里面出来,两人的肌肤都被温泉泡得如剥了壳的鸡蛋似的,细腻莹润。

端木绯忍不住抬手在端木纭的脸上摸了一把,触手温软滑腻,她忽然觉得这个温泉庄子买得真是值。

“……”碧蝉在后面看到了端木绯的这个动作,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若非四姑娘是个姑娘家,她真以为自己方才看到了登徒子。

碧蝉清了清嗓子,请示道:“四姑娘,您不是说要给大姑娘染指甲吗?要不要奴婢去采些凤仙花来?”

“我还想去后山采些别的花,你多带几个篮子还有剪子。”端木绯吩咐道。

她最近从古书上看到一种新的印染法,她想试试看,要是把料子染成了,正好拿来给姐姐做秋装。

端木绯越想越是迫不及待,拉上端木纭一起往后山去了。

这个时节,后山繁花盛开,各种野菜菌菇也不少,林荫遮蔽下的空气尤为清新,带着草木独有的气味。

端木绯兴致来了,就使唤着丫鬟也顺便摘了些野菜菌菇,打算待会煲个菌菇汤,吃个野味。

她们在山上玩得忘了时间,下山时,已经都未时过半了,庄子里早就给她们备好了吃食,正在灶上温着。

自打夏天后,端木绯就食欲不振,今天出了汗,又动了动,一下子就食欲大开。

等端木宪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只觉得这庄子里的管事办事也太木了,竟然把他家四丫头饿成这样。

端木绯咽下口里的糕点,眨巴眨巴地看着端木宪,感觉端木宪这个时候跑来找她们准没好事。

端木纭请端木宪也在桌子边坐下,又令丫鬟给他上茶。

端木宪抿了口热茶后,沉声道:“纭姐儿,四丫头,我是来接你们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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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7可靠(一更)

“……”端木绯一瞬间连掀桌子的冲动都有了,噘了噘小嘴。她和姐姐这才刚来呢,连顿午膳都不给安生地吃完了吗?!

知孙女如端木宪自然看出自家四丫头不乐意了,连忙解释起其中的原因:“今早万寿宴,吉尔斯亲王跟皇上提了,说端木家的马场里有匈奴马,皇上听了,生了兴趣,当场就说想去栖霞马场瞧瞧。”

吉尔斯故意挑了文武百官都在的时候说,怀的是什么心思,端木宪也心知肚明,心里再气,也只能先压下。

端木纭皱了皱眉,她上次就听祖父说过,罗兰郡主的父亲吉尔斯亲王想买她们马场的马,被祖父拒了,没想到对方这么卑鄙。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竟然敢打起妹妹嫁妆的主意!

端木宪想着栖霞马场是四孙女的嫁妆,再加上是长房的产业,琢磨着还是得问过两姐妹才行。

本来是可以让端木珩跑这一趟,但是端木珩马上要秋闱,必须专心念书,端木宪干脆就自己来了。

皇帝要莅临马场,他们端木家作为主家,也不好不招待,姐妹俩稍微收拾了东西后,就坐上了端木宪的黑漆平顶马车,离开了庄子赶往栖霞马场。

马车平稳急速地行驶着,车厢里放着冰盆,气温恰到好处。

自打端木纭接手府中的内务后,端木宪就对她放心得很,包括端木绯的嫁妆,都是全权交给端木纭打理。

这一次,若非是栖霞马场惊动到了皇帝,端木宪甚至不会想到过问。

“祖父,”端木纭想了想,主动跟端木宪提起了她的计划,“其实我打算在马场培育新马种,所以特意收罗了一些马匹。”

端木宪怔了怔,有些意外,跟着又恍然大悟,是了,也难怪马场里会有匈奴马这般罕见的马。

“纭姐儿,马场里除了匈奴马,还有些什么马?”端木宪直接问端木纭。

他对端木绯再了解不过,他这四孙女啊,最是懒散,除了她感兴趣的东西外,万事不管,马场的事还是要问端木纭。

端木纭如实地一一打答来:“马场里主要是原本的东北马,后来我又收罗了河西马、波斯马、伊犁马,前不久罗兰郡主还输了二十匹西北马给我。”

端木绯在一旁吃点心,还给端木宪使着得意洋洋的眼色,意思是,祖父,姐姐能干吧!

端木宪被小丫头那沾沾自喜的样子弄得差点没笑出来,跟着又回过神来,心道,差点被这丫头给带偏了。

端木宪想了想后,叮嘱端木纭道:“纭姐儿,等皇上去马场的时候,培育马种的事你就不用提了。”免得没事生事。

端木纭本来也没打算提,二话不说地应了。

跟着,她转头看向了身旁的端木绯,抬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安抚道:“蓁蓁,你放心,就算是皇上也不能抢你的嫁妆。”

端木绯的腮帮子被点心塞得鼓鼓的,好似小白兔般,她笑眯眯地直点头。

“……”端木宪闻言,神情有些微妙,清了清嗓子,安慰了端木纭一句,“纭姐儿,你别想太多了,皇上应当只是好奇。”

端木宪嘴上是这么说,其实心里多少还有些担心,就算皇帝不会“硬买”四丫头的马,却保不齐那个吉尔斯亲王会出什么损招。自己待会儿得看着点才行。

等过了这茬,自己可得好好跟那个吉尔斯亲王算算这笔账,真当他们端木家好欺负了吗?!

想着,端木宪眯了眯眼,嘴角紧抿成一条直线。

端木绯看着祖父和姐姐心里不太痛快,体贴地给他俩分别倒了茶,让他们消消气,把端木宪和端木纭感动得一塌糊涂,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觉得四丫头真是最贴心了!

决不能让别人动了四丫头的嫁妆!祖孙俩心头灵犀地想着。

他们的马车沿着官道继续一路朝着东北方行驶而去,半个多时辰后,就抵达了栖霞马场,这时已经是申初了。

端木宪早就派人来栖霞马场通知了皇帝要来的事,因此吴管事和副管事都候在了马场的入口,诚惶诚恐。

见端木宪、端木纭和端木绯祖孙三人到了,吴管事心里暗暗地松了半口气,有了主心骨。

吴管事给三人行了礼后,就对着端木纭禀道:“大姑娘,小的已经令下头的人在打扫马场了,整理得七七八八了。”

端木纭安抚道:“吴管事,没事的,皇上只是来看匈奴马,其他的也不必多说。”

吴管事唯唯应诺,明白了端木纭的暗示。

“祖父,姐姐,我们去看小马驹吧。”端木绯一直笑眯眯的,拉着端木纭的手,“半个月没见小马驹了,它一定长大了不少。”

“吴管事,小马驹现在在哪里?”

“老太爷,大姑娘,四姑娘,这边请。”吴管事在前头给他们带路。

端木绯一边走,一边还跟端木宪炫耀那匹小马驹有多可爱,跟着又惋惜这次来得急,没能带飞翩一起来。

今天小马驹和母马不在马厩里,而在马场西北边一个专门用栏杆围出来的独立马圈里,跟其他马群分隔开来,小马驹在马圈中的草地上像一头小鹿似的快乐地奔跑着,它果然长高也长大了不少,跑起来也更利索了。

小家伙显然已经完全不记得姐妹俩了,一看到陌生人来了,立刻就怯怯地躲到了母马的身后,倒是那匹棕色的匈奴马还记得端木纭,屁颠屁颠地跑来讨糖吃。

看着这些马儿一个个为了糖就极尽谄媚之能,端木绯就觉得亲切极了。她摸出一颗松仁糖喂了棕马,笑眯眯地咕哝着:“下次我带飞翩、乌夜来陪你玩好不好?你们肯定合得来……”唔,好像也不好说,没准它们三就为了糖打起来了。

小马驹见棕马与姐妹俩玩得亲昵,好奇地朝这边走过来了一点点,却是全身绷紧,好像下一刻又会如受惊的小鹿般逃窜而去。

“它可真可爱。”端木绯看着小马驹的眸子熠熠生辉,一旁的端木纭颇有成就感,这大概是她为妹妹准备的嫁妆中最得妹妹喜爱的一件了。

姐妹俩一说起马来,就舍不得走,好像还没待一会儿,副管事就匆匆地来了,说是圣驾快到马场了。

姐妹俩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陪着端木宪去接驾。

老远就看到了包含随驾的锦衣卫在内的数十人簇拥着皇帝策马朝这边驰来,皇帝出行自然是微服,今日随行的一众亲王大臣也都换上了便服。

皇帝等人背着太阳而来,他们的脸庞其实都有些昏暗而模糊,可是端木纭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一道着靛蓝衣袍的身形,即便是看不清对方的脸,她也能从他策马的姿态,从他身上那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质,认出他。

岑隐也来了。

端木纭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有岑隐在,妹妹的嫁妆是肯定保住了。

当这个念头浮现心头时,端木纭怔了怔,眼睫轻轻颤了颤。是从何时起,在她心目中,岑隐比她自己的祖父还要可靠?!

端木纭一时眼神有些恍惚了。

“哒哒哒……”

皇帝一行人的马蹄声渐近,数以百计的马蹄踏在地面上,飞溅起一片尘雾。

骑在最前方的皇帝率先拉了拉马绳,停在了马场的入口,后面的其他人也都纷纷停了马。

端木绯飞快地扫了人群一眼,发现了不少熟面孔,除了岑隐和吉尔斯亲王外,礼亲王、宝亲王、魏永信、吏部尚书游君集以及摩柯莫亲王等也都随驾来了。

“皇上。”端木宪连忙带着两个孙女给皇帝见了礼,看也懒得看吉尔斯。

端木绯表面看着恭恭敬敬,却是趁着行礼的动作,悄悄地与皇帝身后的岑隐眨眼打招呼,还露出一个卖乖的笑。

岑隐对着端木绯和端木纭微微一笑,就利落地翻身下了马,身后的披风随之翻飞,如大鹏展翅,英气勃发,又透着说不出的优雅。

今日是万寿节,皇帝心情不错,方才在寿宴上也喝了些酒,身上还散发着些许酒气,风一吹,淡淡的酒味随风飘来。

皇帝在马上环视了马场一圈,就翻身下马,赞道:“端木爱卿,你这马场不错,依山傍水,环境清幽,正适合养马。”

“皇上过奖。”

端木宪谦虚地说了一句,他右手边的端木绯却不知道谦虚,沾沾自喜地接口道:“多谢皇上夸奖。这是我姐姐买的,是给我准备的嫁妆。”

皇帝随手打开了折扇,慢慢地摇着折扇,戏谑地逗弄端木绯道:“你小姑娘家家的说着嫁妆也不害臊。”

除了涵星,皇帝也很少听到姑娘家理直气壮地把嫁妆挂在嘴边,有些好笑地勾了勾唇,觉得这丫头还是那么有趣。难怪跟自家涵星合得来。皇帝忍不住又一次感慨地心道。

端木绯歪着精致可爱的小脸,一派天真烂漫,理直气壮地说道:“这是皇上您赐的婚。”意思是皇上您都敢赐婚了,她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提嫁妆!

皇帝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随口哄这丫头:“端木家小丫头,你说的是。这可是朕赐的婚,这嫁妆当然也不能寒酸了。”说着,他还故意警告了端木宪一句,“端木爱卿,你可别太小气了。”

端木宪也知道皇帝是玩笑之言,笑呵呵地应了。再说,他家四丫头的嫁妆当然薄不了。

“皇上请,我带您随处看看。”端木绯笑着伸手做请状,一行人就簇拥着皇帝进了马场。端木绯巧妙地让姐姐端木纭泯然于众人,不让皇帝注意到她。

后方的吉尔斯看着端木绯一个丫头片子居然与皇帝如此熟稔,眸光微闪,脸上不露声色。

皇帝进了马场后,沿着一个偌大的马圈随意地看了看围栏里或是吃草或是奔跑的马群,神情悠闲,赞了句“尚可”,跟着就说起了他此行的目的:“小丫头,朕听说你家马场有匈奴马?”

皇帝到底是听谁说的,在场众人都清楚得很,端木宪的眼角跳了跳。

“皇上,我家马场里有三对匈奴马,”端木绯看似“如数家珍”地说道,“都是跟一个马商高价买来的。”

端木绯眨巴着大眼,脑子里飞快地就编好了故事,绘声绘色地跟皇帝说起她慧眼识良马的故事。

说三个月前,她出京去玩,正逢一个马商错过马市于是就地卖马。因为好奇,她就跑去看热闹,当时那群马千里而来,旅途劳顿,一个个看着形销骨立,相貌也不起眼,便没什么人看上,觉得是病马。

幸亏她眼光好,凭着那些马身上的一些特征,一下子就认出了其中的几匹马是匈奴马,与那马商讨价还价了一番,买了三对下来。

当时,那六匹马瘦得都见肋骨了,其中两匹还由于水土不服生了病,是她令吴管事给请了兽医,又精心照料着,养了三个多月,它们才渐渐地强壮了起来。

端木绯说起故事来,那个是抑扬顿挫,妙语如珠,听得几个年长的长辈都有几分忍俊不禁,觉得小姑娘那副“我就是眼光好”的小模样可爱极了。

皇帝也听得入了神,笑着道:“丫头,你还会相马?”

“我还会养马呢。”端木绯厚着脸皮自夸道,“我家飞翩就是我从它还是一匹小马驹的时候一点点带大的。为了把它养好了,我可是读了不少马经的。”

“这么说来,那马商遇上你,还真是运气好了。”皇帝又调侃了她一句。

“皇上,我也是看他是北境人,所以能帮就帮了。”端木绯一本正经地说道。

皇帝动了动眉梢,匈奴人以前是流窜在西北和北境的游牧民族,随着匈奴人的西迁,那些遗留下来的匈奴马也都是成群结队地在西北和北境草原游蹿,许是这马商偶然抓了几匹,就拿来京城卖,谁知道错过了三个月一次的马市,反倒让这小丫头捡了便宜。

端木绯与皇帝的这番话,后方的其他人当然也听到了,其中也包括岑隐。

没有人比岑隐更清楚这些匈奴马到底是哪儿来的,见这小丫头一本正经地信口胡诌,岑隐听着忍俊不禁,右手成拳放在唇畔,掩住了翘起的唇角。

当他放下右手时,目光在不经意间和一双明亮的柳叶眼四目相对,端木纭显然是知道岑隐在笑什么,也是勾唇。

自家妹妹啊,就是调皮。

你家妹妹啊,真是有趣。

二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眼神。

前方又传来了端木绯清脆明澈的声音:“皇上,您要看看匈奴马吗?它们都关在前面的马厩里,我领您过去看看。”

一众人又簇拥着皇帝朝东北边的那排马厩去了。

马场的马厩都是端木纭接手后重修的,一看木料就很新,收拾得干净整洁。

吴管事提前让人把六匹匈奴马都赶到了这边的马厩里,两匹马关一间,井井有条。这些匈奴马仿佛根本就没看到皇帝等人般,径自地低头吃着干草。

“咔擦,咔擦……”

马厩周围只剩下马匹嚼着干草的细微声响。

皇帝乍一看到这些匈奴马,其实心里有些失望,想比外貌出众的汗血宝马、伊犁马、波斯马等名马,这匈奴马实在是其貌不扬,不仅体形矮小,而且头大颈短,皮厚毛粗。

也难怪之前没人看的上这些匈奴马,被这丫头捡了漏。皇帝心中暗道,随意地抬手指了其中一匹红马道:“把这匹马拉出来给朕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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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8讨赏(二更)

吴管事立刻就进马厩把那匹红色的匈奴马牵了出来,红马慢慢地踱着步子,不惊不乍,甚至还透着一丝慵懒的味道。

魏永信作为武将当然也懂相马,他走到皇帝身旁也打量了这匹红马一圈,含笑赞道:“这匈奴马虽然丑陋,不过体魄强健,四肢坚实有力,确实适合作为战马。”

皇帝微微颔首,转头朝端木宪看去,笑道:“端木爱卿,你这孙女养得好,这般能干,不但琴棋书画是各中翘楚,还懂相马养马。”

皇帝这么说,端木宪就顺着皇帝的话谦虚道:“皇上过奖,都是小孩子家小打小闹地玩玩而已。臣也就是不拘着她,由着她自己玩。”

游君集听着嘴角抽了抽,觉得端木宪这老儿说的话怎么就这么欠抽,是啊,他什么也没管,就“教”出了这么个惊艳绝才的孙女。

吉尔斯见皇帝看了匈奴马后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心里有点急了。

他上前了两步,故意开口道:“听闻七八十年前,年年都有匈奴马上贡,但是这几十年来已经很久没见匈奴马了,端木首辅,这马场的匈奴马怕是大盛‘独一份’了吧。”

他故意在“独一份”这三个字上加重音,他的语调听着像是随口感慨,其实带着话外之音,意思是,连皇帝都没有的东西,端木家既然有了,那么是不是应该将宝物献出来给皇帝以表忠心。

端木宪一向精明,如何听不出吉尔斯的言下之意,心中把这个吉尔斯咒骂了一遍。

他正要开口,就听端木绯笑眯眯地点头说道:“是啊,这匈奴马是大盛独一份的,我相马的眼光很好的,对马儿也很好,皇上,您要不要赏我几匹马儿?”端木绯笑望着皇帝,精致的眉眼弯成了一对月牙,声音甜糯得好似酒酿丸子般。

皇帝被这丫头逗乐了,啪地收起了折扇,大方地应道:“那朕就赏你两对波斯马,可好?”

“多谢皇上。”

端木绯笑眯眯地谢了恩。

“……”吉尔斯被这莫名其妙的发展弄得几乎懵了。

正常的情况下,难道不是应该端木宪主动表示,把匈奴马献给皇帝,或者就是他不舍宝马假装没听懂……不管是哪种情况,吉尔斯都预想好了怎么应对。

怎么一转眼,皇帝非但没要端木家的匈奴马,反而还赐了珍贵的波斯宝马?!

吉尔斯的眸子明明暗暗地闪烁不已,拳头暗暗地捏在了一起,手背上的线条绷紧。

他知道时机已经错过了,这个时候,他要是再去说端木家藏着匈奴马没进献给皇帝,又有点太刻意了。

想着,吉尔斯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端木绯看也没看吉尔斯,笑眯眯地又道:“皇上,您放心,我这个马场的人都是爱马懂马之人,照顾马儿都非常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您赐的那几匹波斯马的。”

“哦?”皇帝故意用疑惑的声音说道,似乎还有一丝疑虑。

“那当然。”端木绯信誓旦旦地说道,“您看我的马,全都体格健壮,毛发油光发亮……对了,最近马场里的母马还生了一匹小马驹。”

说话间,端木绯又领着皇帝离开了马厩,说是要带他去看小马驹,其他人也浩浩荡荡地跟了过去。

见皇帝和端木绯走了,吉尔斯的眼睛阴鸷如枭,很快也跟了过去。

金红色的夕阳西斜,给周围笼罩上一层淡淡的金纱,连风都随之变得柔和了不少,吹得周围的树木簌簌作响。

母马和小马驹还待在之前的那个马圈里,小马驹一向怕生,远远地看到这么多人来了,直觉的反应就是先逃,飞似的躲到了母马身后,却不知母马的身体根本就挡不住它的腿脚,颇有一种掩耳盗铃的感觉,看得众人皆是会心一笑。

“皇上,您看,这还是我家马场的第一匹小马驹呢。”端木绯献宝似的说道,眸子里熠熠生辉。

她说话的同时,那匹好奇心重的小马驹又从母马的脖子下探头探脑脑地露出圆溜溜的大眼睛来。

吉尔斯心念一动,觉得是个机会,接口道:“端木四姑娘,你这马场虽然还不错,但是规模也太小了,本王看着这里总共也就百来匹马。况且,论起养马,姑娘你毕竟是新手……匈奴马留在这里,实在是宝马蒙尘啊。”

吉尔斯说得冠冕堂皇,“不如卖给本王一对,本王带回草原繁衍,必能重现当年匈奴马群的辉煌!”

“王爷想要培育匈奴马当然是好事。”端木绯看着吉尔斯一本正经地说道,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方帕子。

吉尔斯面上一喜,以为端木绯肯松口,正要说话,却听小姑娘笑眯眯地接着道:“匈奴马虽然难寻,但是也并没有绝迹,那马商能寻到,想来王爷只要肯花费些心思,总还是能找到的。”言下之意是说若吉尔斯找不到,那便是他不肯花心思。

吉尔斯的眼角跳了跳,想起女儿罗兰在自己跟前抱怨过端木家的四姑娘刁钻,以前他只觉得是小姑娘家家气量小,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还真是如此。

他忍着心头的不悦,又劝道:“端木四姑娘,你这里有三对,卖本王一对,也不妨事。本王愿出重金……”

“王爷,”端木绯脆声打断吉尔斯,粉润的小嘴嘟了嘟,“我祖父说了,这马场是我的嫁妆。”她的粉颊鼓鼓的,一副“你这么大人竟然要抢我嫁妆”的样子。

“端木四姑娘,”吉尔斯的脸色差点没绷住,耐着性子又道,“本王并非是白拿你的马,今日皇上和令祖父都在,本王不会让你吃亏的。”

端木绯一撇头,捂着上了耳朵,一副我不听的样子,小女儿的娇态毕露。

皇帝漫不经心地摇着折扇,看得有趣。

他虽对匈奴马颇有几分兴趣,但也不至于折腰地去打一个小姑娘家家嫁妆的主意,而且小丫头也说了,这匈奴马是她自己相到的,也是花了心思一点点地养好的……这吉尔斯分明就是坐享其成,还想用什么“重金”,也不想想,端木家可是首辅府,又不是商户!

这么一想,皇帝便觉得这个吉尔斯实在不知分寸,这么大个人了,好意思强买一个小丫头的嫁妆,说出去,都丢人。

皇帝嘴角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当然知道吉尔斯在万寿宴上提起匈奴马其实就是想让自己帮忙游说,这口自己可开不了!

皇帝撇开了视线,假装不知道,随意地与身旁的岑隐说话:“阿隐,这栖霞山的风景不错,待会儿,我们干脆去栖霞湖看看,朕久闻那里的夕阳是一绝。”

“臣记得御书房里就有一幅《栖霞湖夕阳图》,皇上很是喜欢,反复赏玩过。”岑隐含笑道,目光不着痕迹地在端木绯身上扫过,望向西方的夕阳,心里觉得有趣。

这小丫头真是长了七窍玲珑心,步步算计,她故意从皇帝一到马场就先表明这马场是她的嫁妆,之后又说了是她眼光好相到了好马,看似是小姑娘自卖自夸,其实是看准了皇帝一向爱面子,是怎么也不可能厚颜去讨小姑娘的嫁妆。

小丫头真是太精明了。

岑隐眯了眯狭长幽深的眸子,眸子里似是撒满了璀璨的星芒,看似漫不经心地伸指在肩上掸了掸。

端木宪也是一脸宠爱地看着自家孙女,捋了捋下颔的胡须,心道:自家四丫头果然聪明,哪里还用的着自己出马!

“吉尔斯老哥,西北诸族谁人不知你们百川族人强马壮,遍及草原。”这时,兀吉族的摩轲莫亲王忽然开口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的味道,“上次你还与小弟说,百川族有二十万勇士,进可冲锋杀敌,退可保家卫国。依小弟看,这匈奴马虽好,但更适远征。相比起百川族的哈萨克马,在爆发力上可差多了。要是老哥真喜欢匈奴马,不如慢慢找,也不急在一时。”

吉尔斯一开始没在意,但越听越不对。摩轲莫这番话一句句分开听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可是连在一起,怎么好像意有所指的。

皇帝微微蹙眉,脸色也变得有些奇怪。

百川族是西北草原的第一大部族。而且,在西北还颇有威望,很多西北部族皆以他马首为尊。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百川族已经壮大到了这个地步吗?!

那么,吉尔斯这么迫切的想要匈奴马到底是为了什么?

想着,皇帝的眸子愈发幽深,如一汪漆黑的深潭,他又随手打开了手里的折扇,“啪”,此时此刻,这声响显得分外刺耳。

吉尔斯心口一跳,登觉不妙,连忙道:“摩轲莫,本王不过是喜马罢了,你扯得也太远了吧。”

“素闻王爷爱马,”岑隐看着吉尔斯,似是随口一提,“去年来京时,还送了先卫国公一匹汗血宝马,那也是千载难逢的好马。”

皇帝一听到耿海,手里的折扇停顿了下来,思绪如潮涌,眸光随之锐利冰冷起来。

他想到了当初吉尔斯等人与耿海串通一气,想到了百川族在西北部族中的超然地位,想到了耿海之前打算谋反,想到了耿海还曾勾结华藜族……

难道这些西北部族还不死心!

吉尔斯听岑隐特意提起已经过世的卫国公耿海,又看皇帝的神色不对,心里感觉越发不妙。

他是送过耿海一匹汗血宝马,可是耿海在世时权柄通天,满朝文武还有北地诸族又有几个没给耿海送过礼?!

吉尔斯心中警铃大作,又道:“岑督主,本王此行从西北带来五匹汗血宝马,其中四匹进贡给了皇上,剩下这一匹恰逢先卫国公生辰,本王与其他几位王公去卫国公府祝寿,就把马作为了寿礼。”

吉尔斯是想解释给皇帝听,这汗血宝马同样也进贡给了朝廷,也想表明当日给耿海送礼的人并非他一人,可是,听在皇帝耳朵里,却是另一种味道。

看来这西北诸族的心里还真是都向着耿海!

皇帝手里的折扇又动了,心中对吉尔斯的疑虑更浓了。

吉尔斯哪怕是再不会看脸色,也感觉到自己又说错话了,差点没抽自己一个耳刮子。

“皇上……”吉尔斯转向了皇帝,还想说什么,但是皇帝已经不想听了,健步如飞地往前走,留下一道冷峻的背影,不怒自威。

“……”吉尔斯的嘴巴张张合合,欲言又止,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墨来。

他僵立原地,恨恨地瞪了一眼摩轲莫,额角青筋暴起。这若非是皇帝还在这里,他恐怕已经直接和摩轲莫厮打在一起了。

端木绯步履轻盈地往前走着,看也没看吉尔斯。这等上蹿下跳的小人也用不上她惦记,祖父那么记仇的人,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

她随意地与岑隐搭话:“岑公子,你刚才说的那幅《栖霞湖夕阳图》是不是太宗皇帝画的那幅?”

岑隐还没说话,皇帝倒被这丫头片子又挑起了几分兴致,笑道:“丫头,你也知道这幅画?”

端木绯很可爱地笑了笑,“皇上,我练字时临过太宗皇帝的字帖,还买了书画册子呢。”

太宗皇帝擅书擅画,在位期间就常赐下墨宝,其书画在文人学子间流传甚广。

皇帝听了倒也不意外,笑眯眯地赞了一句:“你这丫头倒是勤勉。”

“多谢皇上夸奖。”端木绯理直气壮地应下了。她确实勤勉。

皇帝看她那可爱的样子,就故意逗她:“丫头,你涵星表姐成天在朕跟前嘀咕你,让你进宫陪陪她……”

皇帝眼睁睁地看着小丫头的小脸垮了下来,知道这丫头最讨厌那些繁文缛节,不禁哈哈大笑,心情大好。

皇帝心情愉悦地在栖霞湖赏了会夕阳,这才带着那些臣子浩浩荡荡地又踏上了归途。

端木宪也要随驾,就叮嘱两个孙女一句:“纭姐儿,四丫头,你们俩也别玩得太晚了,早些回京。”

端木纭应了一声,“祖父慢走。”

端木绯悄悄地拉了拉端木宪的袖子,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时机到了。”

说着,她飞快地朝前方的吉尔斯看了一眼,向端木宪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端木宪勾了勾唇,心领神会,看着自家四孙女可爱的样子,忍不住就抬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然后就翻身上马,随着皇帝一行人离开了。

望着那行人的背影,端木绯苦着小脸叹了口气,惋惜着她原本舒舒服服的温泉避暑之行。

她的惆怅只是一闪而逝,很快端木绯又拉着端木纭去及时行乐了,难得来了马场,她可要和小马驹再多多培养一下感情才好。

姐妹俩直到夕阳落下了一半,才乘坐着端木宪留下的那辆马车离开栖霞马场。

她们回到端木府时,天空已经一片昏黄,已经酉时过半了,下人陆陆续续地开始在府中各处点起了灯笼。

巧得很,端木绯一下马车,就遇到了端木珩。

“大哥哥,真巧啊。”端木绯下意识地露出讨好的微笑,大眼眨巴眨巴,看起来比小八哥还要无辜可爱。

最近这段时日,这阖府上下谁人不知道府中最忙碌的人不是老太爷,而是大少爷端木珩。

八月十二日就是秋闱的日子,眼看着再过几天就要进考场,连国子监都停课了,让考生们自己安心在家备考,端木府里的下人一个个如临大敌,完全不敢大声喧哗,唯恐吵了大少爷念书。

端木珩这些日子的功课很紧张,大部分都是柳先生和他自己的院子里读书,读书……除了读书,还是读书。

“不巧。”端木珩背手而立,看着几步外的端木绯。他是听闻端木绯回来了,特意来等她的,“四妹妹,你有几天没去闺学了?”

端木绯的笑脸差点就没绷住,她也想找端木纭求助,可是端木纭一下车就被来禀事的管事嬷嬷给叫走了。

端木绯心里有几分欲哭无泪,心道:大哥,你不是忙着备考吗?你不是马上就要秋闱吗?怎么还有空管她一个小姑娘去不去闺学呢!

“大哥哥……”端木绯清了清嗓子,很想说,其实也没几天,最多也不超过五六天……但是没敢说出口,这个时候,越怂越好,她要是敢说一句,大哥就可以训她十句。

端木绯乖乖地站在原地由着端木珩训,并信誓旦旦地发誓明早一定去闺学,跟着就怏怏地回了湛清院。今天她出门前该看一下黄历的!

端木绯差点没仰天痛哭。

端木珩好笑地看着小丫头的背影,不慌不忙地在外头溜达了一盏茶,才回去继续读书。

秋闱一天天地临近,府中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尤其是小贺氏,每天求神拜佛,在家里求,出外也求,把这附近的寺庙都求了个遍,又每天吩咐厨房给端木珩做各种补品点心,燕窝参汤鸡汤鱼汤轮着来,唯恐儿子饿了累了,嘘寒问暖。

相比小贺氏的提心吊胆,端木珩显得从容多了,每日都按照柳先生的出题写文章,听柳先生讲经说文,查漏补缺,研究主考官的偏好等等。

这剩下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快,眨眼就到了日。

眼看着明天长孙就要进考场,连端木宪都难免有些紧张起来,当天傍晚特意把端木珩叫来了外书房,特意安抚叮嘱了一番:

“珩哥儿,你不用紧张,晚上早点歇息。”

“你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就算是今年考不中,三年后再考就是了。”

“明天要带的一应用具,都已经备好了。你要进去三天,最近天气闷热,你在里面千万要小心别中暑了。一旦进了考棚,吃喝拉撒都在里面,不到考试结束,监考官是不会开门的……”

端木宪说一句,端木珩就规规矩矩地应一声,气氛很是严肃。

端木宪叮嘱到一半的时候,端木绯来了,祖孙俩的目光一下子齐刷刷地落在了她身上,让她倍感压力。

端木绯也是有备而来,特意带了几方她给端木珩亲手做的帕子,笑眯眯地提醒道:“大哥哥,你闻闻?”

端木珩把那帕子放到鼻尖,立刻嗅到一股清凉的香味扑鼻而来,令人精神一振。

端木绯笑着解释道:“我听说,秋闱时查的严,不能带有夹层的东西进考棚,所以我就做了这帕子,我在染帕子的染料里加了提神醒脑消暑的香料。”

端木绯笑得得意洋洋,那卖乖的样子仿佛在说,她这个妹妹最是不是最体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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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9狠狠

“多谢四妹妹。”端木珩郑重其事地道了谢。

“大哥哥,我每天都很忙的。”端木绯忍不住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她是逃了闺学的课,可是她又没偷懒,她每天做的事很多的。

她一句话把书房里原本还有几分肃然的气氛瞬间冲散了,端木宪和端木珩都听出了她的意思,祖孙俩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忍俊不禁。

端木绯平日里有多懒散,他们还不清楚吗?!

端木宪让端木绯坐下,又吩咐丫鬟上了茶,不再说秋闱。其实该嘱咐的事项柳先生那边肯定也早就嘱咐过了,端木宪也就是犯了家有考生的通病,忍不住再叮嘱了一番。

丫鬟给祖孙三人上了茶,又给书房里点了灯,屋子里一下子明亮了起来,外面的天色不知不知中变得灰蒙蒙的。

喝了几口普洱茶后,端木宪的心情也平静了不少,浑身放松地倚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

好茶!端木绯满足地抿了一口又一口,两眼弯弯。

她好奇地问了一句:“祖父,您今天可是有什么好事?”这百年普洱平日里端木宪可是当宝贝珍藏的,不轻易拿出来招待人的。

端木宪得意洋洋地笑了,觉得四孙女真是有眼色,不像长孙这般木讷。

“今天,北地的那些部族拿出了六十万两白银。”端木宪笑道,心中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这下可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端木宪越想越觉得自家四孙女聪明,这时机把握得太好了,比之前他之前跟他们软磨硬泡了一个多月要有成效的多!

端木宪有些得意地捋了捋胡子,侃侃而谈地说起了万寿节之后发生的事。

皇帝本来和那些部族的王公们说好了,万寿节后让他们回去的。但是那天皇帝去了栖霞马场之后,又随便找了个借口,让这些王公们一起跟他下江南。

这下,不但是吉尔斯亲王,就连其他几个部族的王爷也知道事情不太妙了。

不过,他们在京城又没有门路,耿安晧如今自己都焦头烂额了,也没工夫理他们,他们也想过去求见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岑隐,可是压根儿见不着人,一来二去的,他们只能求到首辅端木宪这里来了。

端木宪当然不会跟他们客气,委婉地说了他如今的各种为难,就是不接他们的话。

这些个王公们也不是蠢人,当然听明白了端木宪的暗示,心里是暗骂端木宪趁火打劫,可是实在是别无他法,更不想跟着皇帝下江南……

犹豫了好几天,今天,他们特意来了户部衙门见端木宪,“自愿”孝敬了皇帝六十万两白银。

端木宪解决一个大难题,自然是如释重负,急忙进宫去禀了皇帝。

然而,这个好消息却没有让皇帝开怀。

事实上,皇帝对这些部族的戒心反而更重了:这些个西北、北境的蛮夷部族随随便便就能拿出这么多银子,那可是整整六十万两,也就意味着他们的积累肯定远远不止这些。

皇帝心里是更不愿意把他们放回西北和北境去,可问题是,这些王公来京城都已经一年了,也确实留得太久了。他们都给了这笔巨款,他要是还强留人,又怕把他们给逼急了,狗急跳墙……

皇帝的这些纠结,端木宪只当不知。

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

“总算把南巡需要的钱筹得七七八八了。”端木宪捋着胡须,释然地笑道。

多了这六十万两白银才勉强凑齐南巡的银子,只是想到这一点,端木珩就觉得心口沉甸甸的。

他皱了皱眉,抬眼看着端木宪,正色问道:“祖父,皇上下一次江南要多少银子?”

端木宪伸出右手,比了三根手指。

这个“三”当然不会是三万,也不会是三十万……那也就是三百万两白银。端木珩静默了,俊逸的脸庞上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震惊,慨叹,更多的是不以为然。

端木珩在过去的一年多一直跟着端木宪旁听,也不是从前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端木珩了,所以,他也知道如今国库空虚,知道去年数州都遭受雪灾,知道南境的战事烧银子,知道现在连南境的粮草都是靠着盐引制才勉强供应上……

但是,如今皇帝却要用整整三百万两的银子去游山玩水!

端木珩的心里不太舒服,抿了抿唇角,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祖父,崇明帝是什么样的人?”

话音落下后,连端木绯都意外地从普洱茶里抬起头来,眨了眨眼。

书房里静了一静,火光在灯罩里微微地跳跃着。

端木宪也有些意外,眸光复杂地看着橙红色的茶汤里那沉沉浮浮的茶叶。

书房里的沉默蔓延着。

当端木珩几乎以为端木宪不会说时,端木宪却开口了:“崇明帝在位三年,澄清吏治,惩冶贪墨,整理度支,收入颇增,可谓勤政之君。”

屋子里又陷入一片沉寂,落针可闻。

端木宪捧起茶盅又浅呷了一口热茶,然后又道:“崇明帝在位时间太短了,以后会如何很难说……当年今上刚刚继位的那几年,也曾励精图治过,后来……”

端木宪唇间隐约逸出一丝叹息,他没有再说今上后来如何,“后来”怎么样,他们都心知肚明。

中原历史上,不知道有多少君王年轻时励精图治,建立一片繁华盛世,随着岁月过去,渐渐迷失自我,最后腐朽堕落……

端木珩没有再追问,但是身子微微绷紧,眸子里幽深如墨,整个人有些失魂落魄的。

端木宪看着孙子,忙安抚道:“珩哥儿,你别多想。”

端木宪心里忽然有些后悔了,他不该在临近秋闱前和孙子说这么多,害孙子的心乱了。

端木绯眼看着自己的茶盅空了,笑眯眯地先给自己添了茶,然后又给端木宪、端木珩也都添了茶,殷勤地说道:“大哥哥,我明天送你去贡院。”

“四妹妹,你又想逃课?!”端木珩皱了皱眉,义正言辞地斥道,“四妹妹,你别老想着法子逃课……”

端木珩一训起端木绯来,就滔滔不绝,也就没再胡思乱想。

目前对端木珩来说,秋闱是最重要的事。

大早,贡院门口人山人海,有来参加考试的考生,也有来送考的家人,端木珩在经过一系列严格的搜查后,跟着一群考生陆陆续续地进了贡院。

“大哥哥,你要仔细身体啊!“

端木绯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对着端木珩挥手道别,虽然端木珩让她别来,可是端木绯此路不同,就干脆求了端木宪,美名其曰她代替端木宪来送端木珩。

端木珩回头朝自家的妹妹看了一眼,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了,他微微一笑,唇角微翘,信步进去了。

端木绯见端木珩的背影消失在贡院的门口,就把头缩回了马车中。

她一边放下窗帘,一边对着车夫吩咐道:“我们回去吧……先等等。”说话间,端木绯忽然看到了几道有些眼熟的身影,又抬手把马车的窗帘挑了起来,望着街对面。

不远处的一家茶楼的门口,两个青春少艾的姑娘正与一个着柳青色云纹直裰的少年公子说着话,那公子手里拿着包袱,一看就是今日要去参加春闱的考生。

端木绯眨了眨眼,原来宣武侯府的二公子王廷惟也参加这次的秋闱。

王家虽是侯府,但是能够继承爵位的只有长房嫡长子,其他的子弟还是要自己来打拼的前程,或者考功名,或是入伍,或是去五城兵马司等等的地方混个闲职。

这位王二公子年轻轻轻就中了秀才,显然是有几分真才实学。

这时,王廷惟与来送考的王婉如和季兰舟告了别,拎着包袱去了贡院门口排队,随着队伍进去了贡院,只余下王婉如和季兰舟还站在原地。

季兰舟粉润的樱唇微动,似乎说了什么。

王婉如原本还笑意盈盈的脸庞瞬间就变了,翻脸像翻书,秀美的脸上充满了厌恶。

“兰舟表姐,我哥哥当然能中,不用你替他求神拜佛!”

“你有空担心别人,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

王婉如趾高气扬地看着季兰舟,神情轻蔑,眼神冰冷。

季兰舟揉了揉帕子,纤弱的身子瑟缩了一下,似乎有些畏惧,目光游移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王婉如更为不耐,冷冷地丢下了一句:“我和三公主殿下约好了去皇觉寺,你自己回去吧。”

说完,她就跳上了马车,车夫一挥鞭,马车就沿着街道往前驰去,渐行渐远。

路边只剩下了季兰舟一人,孤零零的,就像是风雨中的一株小草。

她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有些无措地四下张望着,手里的帕子捏得更紧了。

显然王家今天过来贡院的只有一辆马车,而季兰舟被抛下了。

此刻贡院附近还热闹得很,今天有不少人来送考,送考的人比考生多出几倍,其中不乏京中的一些文官府邸和书香世家,所以不少人都看到了方才的这一幕,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

一些不屑的细语声随风飘入了马车中:

“我之前就听说这王家道貌岸然,薄待季姑娘,看来这传言还真是没夸大。”

“是啊,我家妹妹也与我说过,说宣武侯府的姑娘口口声声说季姑娘是赖着不走的穷亲戚,蹭吃蹭喝。”

“这季家不是有万贯家财吗?”

“可不就是,我看啊,这宣武侯府还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

众人对着季兰舟的方向指指点点,脸上神情各异,有同情,有唏嘘,有感慨……似是细雨中的湖面随着雨滴落下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端木绯朝四周看了半圈,眸子晶亮。今天她真是没白来啊。

有意思。

端木绯的樱唇抿出一道浅浅的弧度,开口吩咐了车夫一句。

车夫立刻应了,挥起了鞭子,只是不是前行,而是调转方向,缓缓地朝斜对面的茶楼驶了过去,“哒哒”,马车在季兰舟的身旁停了下来。

这么大的一辆马车,季兰舟当然不可能看不到,目光从鞋尖缓缓上移,对上了一张精致可爱的面庞,对方从马车的窗口探出大半张脸,眉眼弯如弦月,笑得十分可爱。

“季姑娘,别来无恙。”端木绯笑吟吟地与季兰舟打了声招呼。

季兰舟当然认得首辅家的这位四姑娘,也知道对方丧父丧母,只有一个姐姐。

她微微勾唇,脸上露出得体的浅笑,对着端木绯福了福,“端木四姑娘,托福。”她的声音如黄莺啼鸣,婉约清澈,又隐约透着一抹谨慎与疏离。

端木绯笑容更深,提议道:“季姑娘,我送姑娘回去吧。”

季兰舟怔了怔,端木绯这句话的意思显然是对方刚才应该也看到了王婉如。

季兰舟眸光微闪,又是微微一笑,“多谢端木四姑娘好意。侯府距此也不过是两条街而已,街上人多,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不劳烦姑娘了。”

季兰舟揉了揉手里的帕子,那局促的样子仿佛生怕麻烦了别人,楚楚可怜。

端木绯歪了歪螓首,看着季兰舟那似是含着水光的眸子,眨了眨眼,语含深意地说道:“季姑娘,我哥哥常训我,说我太懒散,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马车当然不走路。他这人就是死板,我这明明叫‘借力使力’,你说对不对?”

季兰舟起初听得一头雾水,觉得这位端木四姑娘真是莫名其妙,哪有人交浅言深地与别人说自己懒的,可当端木绯说到“借力使力”时,她的脸色瞬间变了变,唇角绷紧了一分。

这个变化虽然极其细微,但还是让端木绯这有心人捕捉到了。

这位季姑娘真是聪明人。有趣,太有趣了。端木绯的眸子里如盛满了繁星般,熠熠生辉。

季兰舟静静地看着端木绯,神情从柔弱变得温婉,她还是那般优雅地站在那里,通体的气质却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露华阁中发生的一幕幕在季兰舟的眼前飞快地闪过,最后定格在这位端木四姑娘笑盈盈的面庞上。

季兰舟那双如秋水般澄澈幽深的眸子深不见底,瞳孔看似宁静无波,灵气逼人。

须臾,她又笑了。

但是这一次,笑容中不再楚楚可怜,反而多了一抹落落大方,清雅如兰。

明人不说暗话。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季兰舟再次对着端木绯福了福,然后就上了马车,当帘子落下后,也把街上众人的目光隔绝在外。

季兰舟上了马车后,马车就开始缓缓前行,一点点地加速。

“端木四姑娘。”季兰舟也不绕圈子,直接开口道,“劳烦送我去华上街。”

端木绯吩咐了车夫一句,车夫就吆喝着开始挥鞭,马车一路朝着城西飞驰而去。

车厢里静悄悄的,端木绯没有多问,没有多说,只是给自己和季兰舟倒了茶。

淡淡的茶香弥漫在车厢里,季兰舟鼻尖一动,朝茶盅里的茶汤看去。这是……

端木绯见她若有所思,笑吟吟地对着她挤眉弄眼,沾沾自喜地说道:“这可是好东西,我也只得了半罐而已。”她趁着端木宪昨儿心情好,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蹭到这么点儿。

季兰舟的神情更微妙了,这确实是好东西,百年的普洱千金难求,也不是哪家都能拿得出手的,还由着一个不过金钗之年的小姑娘在马车里随便喝。

马车在沉默中继续前进,规律的车轱辘声反复地回荡着,直到马车在驶过四五条街后停了下来。

端木绯挑帘朝窗外看了一眼,外面是一间熏香铺子,招牌上写着大大的三个字:和香斋。

这间和香斋端木绯也来过,是去年年底新开的,铺子里卖的是各式的香包、熏香与各式干花,客人可以自行选择干花,让店家帮着加适当的香料,调配成独一无二的香包。

端木绯也在这里买过些熏香和香包。

“多谢端木四姑娘相送。”季兰舟对着端木绯温和地一笑,欠了欠身,“那我就告辞了。”

她正要起身下马车,就听端木绯笑眯眯地说了一句:“季姑娘,过犹不及。”

季兰舟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长长的眼睫随之颤动了两下,仿若未闻般下了马车。

看着季兰舟进了和香斋,端木绯放下了窗帘,开口吩咐车夫道:“回府吧。”

马车又继续往前,这一次,径直返回了权舆街的端木府,再没有停留。

接下来的三天,端木府平静无波,唯有小贺氏不时令人去贡院门口张望,然而贡院的大门一直紧闭,也根本就探听不到什么消息。

一直到八月十五日,端木珩考完出了考场,短短三天,他就瘦了一圈,步履虚浮,眼窝处一片青影,显得疲累不堪。

“珩哥儿,你考得怎么样?觉得自己有几成把握……”

小贺氏一见端木珩回来,就忍不住问长问短,难掩焦急之色,这三天,她也跟着没睡好。

“好了,老二媳妇,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也一样。”端木宪出声打断了小贺氏,当他的目光看向端木珩时,神色又变得慈爱起来,“珩哥儿,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

端木朝也没好气地瞪了小贺氏一眼,觉得小贺氏这当娘的都不知道心疼儿子,连忙附和道:“是啊,珩哥儿,你尽管回去休息,明早多睡会。”

端木珩告退后,回去就闷头睡下了,一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才起来,端木绯还特意贴心地令丫鬟给他送了粥和点心吃。

那之后,端木珩又恢复了日常的作息中,国子监那边因为秋闱放了几天假,但是,他还是很认真地每天跟着柳先生读书。

对于他而言,秋闱没中,要继续读;秋闱中了,还有春闱,还是得继续读。

端木绯看着端木珩忙忙碌碌,又给他送了几天的点心,心里对他同情不已:秋闱春闱什么的,最是遭罪了,就跟剥下一层皮似的,这好不容易考完了秋闱,大哥也不趁此好好休息几天就紧锣密鼓地接着念书,真是辛苦啊!

她没同情两天,端木珩又惦记起了这个总爱躲懒的妹妹,每天又拎着她一块儿去柳先生那儿上课去了。

端木绯只觉得她前两天的点心根本就是喂了白眼狼了,反抗无果后,蔫蔫地去了。

秋闱后,所有考生的卷子会由主考官以及一众考官掩上考生的名字统一在贡院批改,一般会在几天后出成绩。在出成绩以前,就轮到全体考官们在贡院里关着,足不出户,以致连着几天贡院门口以及附近的茶楼酒楼都很是热闹,常有人跑来探头探脑地张望。

那些学子们都焦急地等着公布成绩,既期待,又惶恐,连带这几日京中的气氛也有些微妙。

皇帝对于秋闱并不在意,不过是乡试罢了,他正愉快地准备着南巡的事,过去的这大半年来,对皇帝来说,简直没一件好事,先是地龙翻身,再是罪己诏,后来又出了耿海谋反的事……好不容易,总算是解决这些麻烦,他可以去江南散散心。

唯一还让皇帝有些为难的是,对那些不识相的北地部族,到底要怎么安置呢!

皇帝又犹豫了几天,最后在岑隐的建议下,大肆赏赐了这些部族王公,恩准他们返回封地,只留了包括吉尔斯在内的三四位亲王,命他们伴驾南巡。

那些被恩准返回封地的王公们乍一听到这道旨意,悬了好几个月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他们终于可以回去了!

吉尔斯亲自送走了来传旨的天使,心事重重,完全没注意后面几个王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摩轲莫第一个开口道:“几位老弟,我之前一直担心皇上把我们留在京城是想要削我们的爵位、夺我们的封地……”

其他王公彼此对视着,纷纷点头,阿史那被削爵又夺封的教训他们还记忆犹新,以致他们最近几个月都是提心吊胆,这人都瘦了一大圈。

“从今天的圣旨看,皇上似乎没有打算夺我们的封地。”摩轲莫摸着下巴的虬髯胡,面露沉吟之色。

“是啊,皇上这次赏赐了我们不少布帛粮草,看来还是我们多虑了。”一个三角眼的中年男子紧接着开口道。

就结果来看,确实如此。几个王公皆是心有戚戚焉地微微点头。

摩轲莫释然地一笑,“皇上自登基以来,对我们北地几族一向荣宠有加,现在我们也都可以松一口气了,早日启程回封地……不过,吉尔斯老哥这次要陪皇上南巡,怕是要再耽搁上半年了。”

他这么一说,好几个王公的神色都变得有些微妙复杂,周围静了一瞬,有人忽然说道:“我记得当初就是吉尔斯说担心皇上夺我们的封地的吧?”

说着,一众王公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前方正在送天使的吉尔斯,面色微凝。

“没错,就是吉尔斯。”那三角眼的中年男子皱了皱眉,眸子里涌动着激流旋涡,“等等,难道他是故意的!”

故意的,什么故意的?!

另外几个王公还没有反应过来,面面相觑。

摩轲莫眯了眯眼,眸光闪了闪,有些迟疑地对着那三角眼的中年男子道:“昆昭,应该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昆昭有些激动,面庞涨得通红,“我看吉尔斯分明就是故意挑起我们的不满,让我们主动向皇上提出回封地,而他自己则留下来讨好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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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1出丑

端木贵妃看着端木纭心情复杂,欲言又止,想再劝,可是话到嘴边,忽然就有了另一个想法。

其实,换个角度想,这似乎、大概、好像也不错。

儿子在信中说了,南怀人还在负隅顽抗,等他回来大概还得一两年,她本来就担心要错过端木纭了,既然端木纭自己不想嫁,那大可以等儿子从南境回来后,让他们多处处,说不定端木纭就会被打动了呢!

那时候,端木纭也就十八九岁,正是最好的年华!

没错,这是个机会。

端木贵妃看着端木纭,娇艳的唇角翘了起来,连眼神都变得明亮起来,目光灼灼。

这么好的儿媳妇哪里找,自己可怎么也不能错过了。

“纭姐儿,”端木贵妃慈爱亲和地说道,“你一向是个有主意的姑娘家,本宫也不多劝你,不过,人生有许多选择,你也不要钻牛角,非要拘泥于一种。你才十七岁而已,人生还长远着,不用这么快下决定,慢慢看,慢慢挑,你可是首辅家的姑娘,不愁嫁。”

端木纭只是抿唇笑。

端木贵妃心里又升起那种有点无力的感觉,还要再说,湘妃帘外传来了一阵娇脆耳熟的女音:“纭表姐,绯表妹!”

涵星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巴掌小脸上神采飞扬。

涵星一到,端木贵妃就再没有说话的机会,就见自家女儿都没顾上给自己行礼,一把拉起端木绯的小手道:“绯表妹,快跟本宫来。”

外面那么热,其实端木绯更倾向于待在舒适的宫殿里,可是她根本没机会,已经被涵星风风火火地拉走了。

湘妃帘又是一起一落,簌簌作响。

端木贵妃不住摇头,心里再次叹道:何止是这个小侄女,自家女儿也还是个孩子呢!

端木贵妃与端木纭面面相对,皆是会心一笑。

出了钟粹宫后,就是一阵热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这秋老虎还颇为生猛。

这时已经快午时了,金色的太阳高悬在正上方,灿烂而灼热。

端木绯差点没打退堂鼓,涵星拉着端木绯不疾不徐地走入一条蜿蜒的游廊中,噘着小嘴说道:“绯表妹,三皇姐非要和本宫争,你可要帮本宫才行。”她拉着端木绯的小手,晃了晃,一副撒娇的小模样。

端木绯拿这个表姐没辙,心里也有几分好奇,挑了挑眉稍问道:“涵星表姐,到底出了什么事?”

涵星一副“本宫就知道你会帮本宫”的样子,娓娓道来:“三皇姐今天得了一幅画,她非说是前朝严修竹的真迹。本宫以前听你提起过,严修竹画竹子时有个怪癖,非要把竹节画成双数,今早本宫闲着无聊就数了数……结果就发现那幅图里的竹节有的是双数,有的是单数。那肯定不是严修竹画的竹!”

“本宫就跟三皇姐说了,结果她不信,非说那就是严修竹的画。本宫就跟她争了起来,还打了赌,正好三皇兄路过,三皇姐就把他叫过来评评,结果三皇兄也觉得是严修竹的真迹。”

“哼,绯表妹你告诉本宫的又怎么会有错,本宫当然不服气,想着你今天进宫来了,就来找你搬救兵了。”

涵星昂了昂下巴,小嘴嘟得都快可以挂油瓶了。

端木绯连忙反握住她的手,拉着她继续往前走去,“涵星表姐,你放心,有我呢!”她自信满满地笑了。

涵星当然知道她的绯表妹有多神,笑嘻嘻地附和道:“本宫知道,你可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才说了几个字,她就忍不住噗嗤地笑场了。

端木绯比涵星多绷了两息,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两个小姑娘清脆的笑声弥漫在空气中,随风而去。

表姐妹俩说说笑笑地去了御花园,一直来到了汀兰水榭。

远远地,端木绯就看到水榭中三公主舒云和三皇子慕祐景正坐在一张石桌旁,除了他们俩,还有宣武侯府的五姑娘王婉如以及舒云和涵星的几个伴读,好生热闹。

水榭中的几人当然也看到了涵星和端木绯,舒云语带嘲讽地说道:“四皇妹,愿赌服输,你这样死不认输未免有失君子之风。”

涵星没理她,拉着端木绯从岸边伸出的短廊走入水榭中,一直来到那张石桌前,指着桌面上铺的那幅画道:“绯表妹,你替本宫看看,这幅画到底是不是真迹?”

这是一幅《墨竹图》,以焦墨浓墨淡墨描绘出层层叠叠的墨竹,布局多而不乱,墨竹清秀挺拔,别具风骨。

端木绯仔细看了看,不过她不是在数竹节,而是在看这幅画的笔锋。

须臾,她就抬起头来,肯定地说道:“是赝品。”

水榭中的气氛登时就变了,其他几人面面相觑,神情各异,惊讶,狐疑,质疑,愤然……

涵星得意洋洋地看向了舒云,扬着下巴说道:“瞧,本宫就说是假的吧!”

“不可能。”舒云想也不想地说道,平日里温婉的声音有些尖锐,她斜了端木绯一眼,淡淡道,“她懂什么?!”

端木绯曾经跟着涵星去上书房上过好几次课,舒云也承认端木绯的簪花小楷确实不错,可也只是字写的好罢了,每次在上书房,端木绯基本上不是在发呆,就是在打瞌睡,好像从来没睡醒过。

舒云虽然在京中听过不少关于端木绯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的传言,却觉得不过是传言夸大而已,这京中也不乏那种言过其实的所谓才女。

“绯表妹当然懂。”涵星理直气壮地说道,与舒云四目对视,姐妹俩目光碰撞之处火花四射,谁也不服谁。

在场有几位皇子公主在,王婉如不敢说什么,心里却是不屑,觉得端木绯分明就是不懂装懂,说来也不过是在向四公主献媚罢了。

伴读们也都是沉默,不想卷到两位公主的龃龉中。

相比下,坐在舒云身旁的三皇子慕祐景看着神色平静,落落大方。

“端木四姑娘,你是怎么看出这幅画是赝品的?”嘴角仍旧噙着一抹温和的浅笑,看着端木绯求教道。

端木绯平日里都在端木府中很少进宫,慕祐景正愁没机会见她,自然是要把握住今天这样的机会与她多搭几句话。

舒云撇了撇嘴,说道:“端木四姑娘,你不会也要说什么竹节不是双数的吧!”

“这是其一。”端木绯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严修竹爱竹如命,一生与竹为伴,说是竹痴,也不为过。他每每画竹都是从看竹、思竹再至画竹,构图、层次、细节等等都烂熟于胸,一旦动笔,就是一气呵成,决不停笔换笔。你们看这幅墨竹图……”

端木绯指了指几处竹节与竹叶,“这几处的行笔间透出几分犹豫,还有这浓墨与淡墨的部分,从笔触、墨迹来看,恐怕根本就不是出自同一支笔。”

“这幅画是赝品,虽然乍一看仿得还不错,但赝品就是赝品,假的真不了。”端木绯笑眯眯地说道。

“不可能,不可能的!”王婉如的面色随着端木绯的一字字一句句变得越来越难看,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反驳道,“端木四姑娘,你这是在指责我送赝品给三公主殿下吗?!”

端木绯没理会她,朝涵星看去,眨眨眼,意思是,这幅《墨竹图》是王婉如的?

涵星也对着端木绯眨了眨眼,意思是,没错。

王婉如见端木绯没理会自己,情绪更激动了,又道:“这幅画不可能是赝品!你根本就不懂画,莫要胡说八道!”

这幅画怎么可能是假的!

谁人不知她的姑父季成天喜爱书画,生前收集了不少名人墨士的画作,尤其喜爱严修竹的字画。这幅画可是她姑父的珍藏之一,怎么会是假的!

慕祐景淡淡地看了王婉如一眼,这一眼温和平静,清凉如水,看得王婉如心里咯噔一下,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原本还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慕祐景对着端木绯含笑道:“端木四姑娘说得是,是本宫疏忽了,今日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看着一副风度翩翩、虚怀若谷的样子。

涵星眼睛一亮,笑容灿烂,合掌道:“还是三皇兄你有眼光!”她的绯表妹说的当然不会有错!涵星一边说,还一边抛给了舒云一个得意的眼神,仿佛在说,我就说嘛!

舒云面露尴尬之色,抿了抿唇,朝那幅《墨竹图》又看了看,虽然她还是没看出所以然来,但是既然慕祐景都这么说了,她也信了,心中恼怒。

都怪这王婉如,竟然送自己一幅赝品,害她在三皇兄和四皇妹这里丢了面子!

“王五姑娘,”舒云神色微冷,不客气地质问道,“你送这么一幅赝品给本宫是何意?!是想羞辱本宫吗?!”她语气中透着几分迁怒的意味。

“三公主殿下,您误会了……”王婉如连忙想解释,可又不能说这幅画是她从季兰舟手里拿来的,她慌得手足无措,心里是把季兰舟恨上了。

这时,涵星的眼角瞟到了什么,低呼了一声:“父皇。”

一时间,水榭内的众人都循着涵星的目光朝另一边的清芷水榭望去,就见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沿着两个水榭之间的短廊朝这边走来,身后如影随形地跟着一个青衣小內侍。

原本坐在石凳上的慕祐景、舒云等人纷纷起身相迎,行了礼:“皇上。”

皇帝的心情不错,俊朗的脸庞上溢满了笑容。他刚在御书房里处理完了政务,就来御花园散步赏花,见几个儿女聚在这个汀兰水榭中,就好奇地过来看看。

“阿景,舒云,涵星,还有端木家的小丫头,你们几个在这里做什么?”皇帝神态亲和地问道,在石桌边的一把石凳上坐了下来,自然也看到了平铺在桌上的那幅画。

见皇帝还特意提及端木绯,王婉如怔了怔,眼底飞快地掠过一抹阴郁之色,急忙垂眸,掩住眸底的异色,做出一派恭敬温婉的样子。

慕祐景微微一笑,也不提这幅画是王婉如打算赠与舒云的,只说他们几个对这幅画是真品还是赝品起了些争执,最后端木绯判断这幅严修竹的《墨竹图》是赝品。

慕祐景说得有条不紊,把方才端木绯指出的几处地方也在画上指给了皇帝看,皇帝也被挑起几分兴致,将那幅画细细端详了一番,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小丫头,你的眼光不错。”皇帝悠闲地摇着手里的折扇,笑着夸了端木绯一句,一派风流倜傥,“朕方才乍一眼看这幅画,也差点看错了。”

说着,皇帝又将那幅画扫了几眼,饶有兴致。

涵星听着小脸上更得意了,尾巴都快要翘上天了。

听皇帝这么一说,舒云哪怕原本心底还有一丝侥幸,此刻也消失殆尽了。

这幅画必是赝品无疑了。

舒云又忍不住瞪了王婉如一眼,惋惜地叹道:“父皇对严修竹的字画一向颇为赏识,儿臣本来还想把这幅画赠与父皇呢……”

说着,舒云又觉得有一丝庆幸。

父皇身边多的是目光如炬的名士,这要是等她把画进献给父皇后,再被人看出这是一幅赝品,届时父皇怕是会觉得扫了他的颜面,那自己岂不就是……

王婉如感觉到方才三公主的那一眼如利箭般扎在她的脸上,心里忐忑不安,不知不觉中,背后的中衣已经汗湿了一片。她心里既怕三公主因此厌上了自己,又怨季兰舟竟然给了她一幅赝品,让她在皇帝和几位皇子公主前丢尽了脸面!

季、兰、舟,都怪季兰舟,才会让自己处于这种尴尬的境地。王婉如此刻只恨不得插翅飞回宣武侯府找季兰舟算账。

她的面色青了又紫,紫了又白,变化不已。

不过,这水榭中已经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了。

皇帝兴致勃勃地与端木绯说着话:“小丫头,你不仅画得不错,连赏画也颇有几分见地,不错。”

“皇上过奖了。”端木绯谦虚地说道,“臣女只是恰好对严修竹有那么几分研究。”

每次看到绯表妹故作谦虚的样子,涵星就觉得好笑,捂着嘴笑了笑,插嘴道:“父皇,您就别听绯表妹谦虚了,论起严修竹,她要是排第二,别人就不能说第一,否则……儿臣又怎么能看出这是一幅赝品呢!”

涵星的这番因果初初听,有些怪,但是皇帝听了却是哈哈大笑,他这女儿字画读书什么的皆是平平,尤其擅长骑马马球蹴鞠之类的,她这么说,在皇帝听来,还真是十分生动形象。

端木绯弯着唇角,笑得十分可爱,配合地说道:“如果是我来画这幅墨竹图,应该还可以更像一点。”她有点骄傲,又有点自谦,像是一只狡黠的小狐狸般,逗得皇帝愈发开怀。

慕祐景看着这一幕眸光微闪,端木首辅家的这位四姑娘才学出众,不仅讨那位岑督主欢心,而且连父皇对她也有几分另眼相看,要是自己能够娶到她,可谓一举三得。

慕祐景努力压抑着眸底的热切与野心勃勃,不动声色地笑着。

这时,一个矮胖的中年內侍急匆匆地朝这边来了,一看就知道是来找皇帝的。

中年內侍给皇帝行了礼后,就凑到皇帝身旁,附耳在皇帝耳边说道:“皇上,丁中庆等人在大街上闹事……”

皇帝皱了皱眉,嘴角的笑意登时就消失殆尽,他转头看向涵星道:“涵星,你好好招待你表妹,朕还有事……”

皇帝起身,抚了抚衣袖后,就负手离去了。

两个內侍自然是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水榭内又只剩下了几个年轻的少年少女。

“端木四姑娘,”慕祐景很快将目光从皇帝的背影上收回,“本宫那里有……”

他想说他那里有一幅严修竹的字,想请端木绯品鉴一番,然而话才说了一半,就让涵星匆匆打断了:“三皇兄,母妃还等着本宫和绯表妹呢,我们先走了。”她拉着端木绯的手风风火火地走了,根本就没给慕祐景再说话的机会。

见状,涵星的伴读也趁势告退。

这才几息功夫,这间汀兰水榭中的人就少了一半。

看着表姐妹俩离去的背影,慕祐景脸色微僵。

须臾,他又回过神,俊逸的面庞上依然温文尔雅,起身道:“三皇妹,为兄还有事,就先走了。”

舒云道了声“慢走”,跟着就目露不耐地看向了神情忐忑的王婉如,冷声道:“王五姑娘,你先回去吧……对了,别忘了你的画!”

一个蓝衣宫女神色淡淡地对着王婉如伸手做请状,王婉如只觉得三公主的两个伴读嘲讽地看着自己,如芒在背。

她慌忙地亲自收起了桌面上的那幅画,屈膝告退:“三公主殿下,那臣女就先告退了。”

王婉如几乎是落荒而逃般跟着那个蓝衣宫女离开了,脸色惨白如纸,心火灼烧着,就像是一头野兽在体内咆哮着,随时都要破体而出……

这股怒火她压了又压,在皇宫时没有发作,在马车中也没有发作,一直到了宣武侯府时,她终于爆发了。

她就像是一头发怒的野牛般,横冲直撞地来到了侯府西北角的一个院落中,却得知季兰舟不在屋子里,又愤怒地朝花园冲去,一路冲到了小花厅中。

“季兰舟,你是不是故意弄一幅假画来陷害我,害我今天在宫中出了大丑!”

王婉如抬手指着坐在窗边的季兰舟,心口的怒火烧得更旺。

王婉如是三天前在庆王府的宴会中偶然听三公主说起,皇帝在万寿节时收到了一幅严修竹的真迹,十分欢喜,反复赏玩。三公主当时嘀咕着,要是她也能找到一幅就好了,可以献给皇帝以表孝心。

王婉如就想到了自己家虽然没有,但是季兰舟有,就和三公主说了她有一幅严修竹的《墨竹图》。果然,三公主兴致很高,让她把画拿进宫去看看。

她本意是希望借这幅画讨三公主开心,没准就让她进宫做了伴读,却没想到,这画竟然是赝品。

她费尽心机才好不容易和三公主搞好关系,却是被这一幅画彻底毁了!

想着,王婉如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季兰舟正坐在一张榧木棋盘边,对着棋谱摆棋,见王婉如来了,放下了手中的棋谱。

她今天穿了一件柳色绣莲花莲叶长袄,搭配一条水绿色百褶裙,一头青丝挽了一个松松的纂儿,鬓发间只戴了一支点翠蝴蝶簪,清雅纤弱,让人看着就心生怜惜。

两个少女一个怒火中烧,一个平静似水,形成鲜明的对比。

“如表妹,你在说什么?什么假画?”季兰舟秀气的柳眉微蹙,疑惑地看着王婉如。

“你还在装模作样!”王婉如更怒,直接把手里的这幅画丢了出去。

“啪!”

卷轴粗鲁地被扔在了星罗棋布的棋盘上,把那棋盘上的黑白棋子都撞洒了一地,“骨碌碌”地在光滑的青石板地面上滚了开去……

那卷轴稍微展开了一些,露出纸上画的墨竹一角。

季兰舟小心翼翼地把那幅画拿了过来,仔细地把画纸展开,扬了扬眉梢,似乎有些意外,“如表妹,这幅画是我的,怎么会在你手上?”

“……”王婉如被哽了一下,心口的怒火仿佛被浇了凉水似的,冷静了些许。

她深吸一口气,随即就理直气壮地说道:“季兰舟,你在我家白穿白住了几年,我借你一幅画又怎么了?!况且,这区区一幅赝品值什么钱!我拿了又怎么样?!”

一说到赝品,王婉如的火又开始往上冲,朝季兰舟逼近了一步,“你不安好心,故意用赝品害我,今天你一定要给我一个交代!”

王婉如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激愤,两颊潮红,脖颈上青筋时隐时现。

她的声音也引来了园中的不少下人都朝这边围了过来,不近不远地朝表姐妹俩指指点点,多是对季兰舟目露不屑,觉得这位表姑娘也真是不识趣,也不知道又做了什么惹五姑娘生气。这寄人篱下也该有个寄人篱下的样子!

季兰舟将那幅画又卷了起来,怯怯地看着王婉如,有些无辜,有些怯懦,“如表姐,你又没与我说,就把画‘拿’了去,我怎么知道你‘拿’了幅赝品……”

王婉如一时语结,她本来是想偷偷拿了画,一旦她把画给了三公主,木已成舟,季兰舟总不能再把画从三公主那里讨回来吧,只能吃下这闷亏,不想……

季兰舟拿着那幅画站起身来,福了福,又道:“如表妹,你要是没别的事,我先走了。”顿了一下,她又声音柔软地道,“不问自取……不好。如表妹,你以后莫要再如此了。”说完,季兰舟款款地朝花厅外走去。

不问自取是为贼也。

这句话自然而然地浮现在王婉如脑海中,烧得她脑子里轰轰作响,一下子理智全无。

这个小贱人竟然敢骂自己是贼!

“季、兰、舟。”王婉如跺了跺脚,朝背对她的季兰舟冲了过去,双手粗鲁地朝对方推了过去……

谁想——

这时,季兰舟恰好转身,一个侧身,避开了。

王婉如冲得太猛,又一脚踩在了一枚棋子上,身子瞬间失去了平衡,踉跄地朝前摔了下去……

“五姑娘!”丫鬟尖锐得仿佛要掀翻屋顶的声音回响在屋子里。

王婉如惊叫着摔了个五体投地,头发都凌乱地松散开来,狼狈不堪。

丫鬟连忙去扶她,“五姑娘,您没事吧?”

王婉如只觉得浑身都痛,膝盖、手肘、下巴……更痛的是她的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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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说个恐怖故事:今天是放假的最后一天了!

442求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一个在略显严厉的女音在花厅的入口方向传来,引得花厅里的几人都循声看了过去。

一个五十来岁、白净富态的老妇带着七八个丫鬟婆子走了进来,那老妇穿着一件栗色六团花刻丝褙子,下头一条镶边墨绿马面裙,花白的头发梳了一个简单的圆髻,发髻上插着一支通透碧绿的如意纹翡翠玉簪,紧抿的嘴角看来不怒自威。

正是宣武侯府的太夫人赵氏,也是王婉如的祖母,季兰舟的嫡亲外祖母。

“外祖母。”季兰舟对着赵氏福了福。

与此同时,丫鬟也把王婉如搀扶了起来,王婉如气得脸色通红,眼眶中更是含着泪,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赵氏也看到了刚才孙女摔倒的那一幕,心疼极了,看着季兰舟轻斥道:“兰舟,如姐儿怎么说也是你的嫡亲表妹,就算她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你身为姐姐,也该好好与她说,姐妹俩闹成这样,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赵氏神情温和慈祥,语气也并不严厉,但是任谁都能听得出她更偏心自己的亲孙女。

王婉如不是傻子,当然也听出来了。

她快步上前,亲昵地一手搀着赵氏,一手指着季兰舟跺脚道:“祖母,你快把她赶走!她在我们侯府白吃白住,非但不领情,还欺负起我来!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赵氏眉头微蹙,对着王婉如说道:“如姐儿,你也不对。兰舟是你表姐,你不能这样与你表姐说话!”她看着十分公允的样子,把表姐妹俩都斥了一遍。

季兰舟眼帘半垂,盯着百褶裙下露出的绣花鞋尖,没有说话,那纤细如天鹅般的脖颈是那么优雅柔弱,楚楚动人,让人看着就心生怜惜,生怕太过大声就会惊着她、吓着她。

“兰舟,”赵氏放柔音调道,“你是姐姐,要有姐姐的风范,来,你跟如姐儿赔个不是,今天这事就过去了。再说了,你日后嫁了惟哥儿,就不仅是如姐儿的表姐,也是亲嫂嫂,别跟妹妹置气……”

赵氏不说什么嫂嫂还好,一说这个,王婉如就好似被踩着了痛脚一般,整个人炸毛了。

“祖母,像她这样卑鄙无耻的阴险小人,才不配做我的嫂嫂呢!”王婉如恨得牙痒痒,再次抬手指着季兰舟的鼻子道,“她根本就不怀好意!祖母,肯定是她知道二哥哥有机会尚公主,才会故意弄了一幅假画给我,想让三公主殿下恨上我,故意破坏……”

王婉如越说越激动。

她本来想得好好的,借着这幅画讨好了三公主,一旦她当上了伴读,就可以在三公主面前多提提哥哥,给哥哥和三公主当红娘,可是这一切都被季兰舟破坏了。

“胡闹!如姐儿,你别再说了!”赵氏连忙打断了王婉如,声音微微拔高,王婉如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下去。

“兰舟,你如表妹还只是个孩子,方才说得话也只是在赌气。”赵氏替王婉如圆场,“你好好跟她赔个不是,她消了气,也就过去了。表姐妹俩哪有隔夜仇。”

“外祖母……”季兰舟纤细修长的手指揉着手里的帕子,委屈地抿了抿樱唇,那漆黑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汽,仿佛随时都要落下来似的,“既然是如表妹让我走,那我就走吧。我也总不能一直赖在外祖母家……”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瘦弱的肩膀如风雨中的娇花般微微颤抖着。

赵氏闻言脸色都变了,忍不住瞪了一眼身旁的王婉如,那一瞬间,她的眼神锐利如剑,刺得王婉如颤抖了一下,低下头去。

“兰舟,这怎么可以!!”赵氏连忙斥道,声音温和不失威仪,“自你爹过世后,我对你视若珍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我也知道姑娘大了,就跟雏鸟一样终归要离巢,你怎么忍心……还有你舅父舅母也把你疼若亲女……”

赵氏这番话说得可谓恩威并施,表明他们王家念着她丧父养她多年,对她这么好,她现在翅膀硬了,就要搬出去,又把王家置于何地,不怕被人骂忘恩负义吗?!

“……”季兰舟咬了咬下唇,嘴唇被咬得微微发白,模样愈发娇弱可怜,既没有答应留下,也没有再说非要离开。

赵氏眸光微闪,转移话题道:“兰舟,如姐儿,我刚才收到了端木家的帖子,端木家的大公子得中今科解元。”

赵氏慈爱的目光在王婉如的脸上,端木家的大公子还不满十七岁,与五孙女相差个三岁,刚刚好,若是两家能够结成亲家,那岂不是……

听到端木家,季兰舟长翘的眼睫如蝉翼般微微颤动了两下,她想起了那位聪慧的端木四姑娘,想到了对方说的那四个字——

过犹不及。

季兰舟的眼神微微恍惚了一下,犹豫了,耳边听到外祖母和蔼的声音传来:“兰舟,届时你也跟你几位表姐表妹一起去散散心,好好玩玩。”

赵氏嘴角挂着一抹和煦的浅笑,看着几步外的外孙女,一方面觉得季兰舟不识相,另一方面又有些怪王婉如不懂事,这丫头也不想想季兰舟要是搬走的话,就必然会把季家的东西都带走……已经这么多年了,这些东西又怎么拿得出来!!

赵氏那和蔼的面庞上,那双浑浊的眸子变得幽深无比,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古井。

季兰舟是她的亲外孙女,她当然疼她,疼她无父无母,疼她孤苦伶仃,嫁给别人,若是被欺负,连个给她撑腰的娘家人都没有。对这丫头来说,嫁给次孙王廷惟才是最好的。

次孙不能继承家里的爵位,但是将来他的孩子却可以继承季家的爵位,那岂不是等于他们王家又多了一个爵位,而季家也有人继承香火,如此,也是两全其美了。

等等,刚刚孙女的意思是说,三公主瞧上了次孙?!

赵氏飞快地朝王婉如瞥了一眼,想问但又顾忌一旁的季兰舟,打算待会儿只剩下她们祖孙俩时,再问个究竟。

“不好了,不好了!二少爷出事了!!”

花厅外,忽然传来一个慌张无措的女音,伴着一阵急促凌乱的步履声。

一听事关二公子王廷惟,赵氏和王婉如祖孙俩的面色都变了,齐刷刷地朝厅堂的门口望去,四周静了静。

很快,一个青衣丫鬟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禀道:“二……二少爷被带去京兆府衙门了!”

“你说什么?!”赵氏再不复之前的雍容高贵,整个人都慌了。

王婉如也是,激动地上前了一步,眉宇紧锁,此时此刻,她早就把季兰舟给忘了,心里只有哥哥王廷惟的安危。

那青衣丫鬟俏脸发白,继续禀道:“听说今日在中盛街上,几个武将醉酒闹事,二少爷不小心被牵扯进去了……”

“二少爷的小厮刚才回来报信,说是闹事的武将是以原秦州卫指挥同知丁中庆为首的几个武将。他们来京述职后,经常闲来无事就当街纵马,醉酒闹事也是时有发生,仗着他们是五军都督府的人,不服管束,今天又喝了酒,把酒楼都快砸了,还……还不小心冲撞到了二皇子殿下。”

青衣丫鬟说的这一字字一句句听得王家祖孙俩震慑不已。

不仅是王家,端木宪次日下了衙门后,也跟端木绯提起了这件事。

当然,端木宪知道的远比王家人要更加全面——

“那些来京述职的武将被晾在京中也都两个多月了,早就心浮气躁,新任的卫国公一来左右不了吏部,二来又压不住下头的部属,以至这些人更加烦躁,今日在荣盛酒楼里,他们喝多了,一言不和,两伙人就大打出手……”

“混乱中,有一人不小心从二楼摔到了一楼后院的池塘里,那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两伙人一直从酒楼的后巷打到了附近的一栋宅子里,还把人家的大门都给砸了,不想二皇子和宣武侯府的王二公子就在宅子里……不小心‘冲撞’了二皇子。”

说到这里,端木宪欲言又止,神色复杂地咳了咳,语气也变得微妙婉转起来。

“嘎嘎!”

书房外传来小八哥粗糙的鸣叫声,夹杂着枝叶摇摆的簌簌声,衬得书房里尤为安静。

端木宪眸光闪了闪,端起茶盅,以喝茶掩饰自己的异状。

他身居首辅这个位子,京中某些个流言蜚语当然听说过,他心知应该是二皇子和人在那宅子里幽会时,被不慎冲撞了。

这个二皇子还真是陋习难改,便是成了亲又如何?!难当大任啊!

端木宪慢慢地浅啜着茶盅甘醇清香的茶水,心里暗暗摇头。

端木绯期盼地看着端木宪,只等着祖父继续往下说。

对她而言,每天来端木宪这里,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从祖父口中知道一些京中最新鲜的“热闹”。唔,虽然她不能亲眼去看,但是能听听热闹也不错,是吧!

端木宪被小孙女那灼灼的眼神看得只能放下了茶盅,对上小丫头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实在没好意思说那些二皇子的腌臜事污了小孙女的耳。

想了想后,他语调生硬地转开了:“当时,两方人闹得挺大,也造成了数人受伤流血,还误伤到了无辜的百姓,所以,京兆府就出动了。为了不让人逃走,京兆府的几个衙役守在那宅子的后门,正好撞上了打算翻墙悄悄溜走的二皇子。”

可想而知,当时的场面到底有多难看、多尴尬。

“……”端木绯歪了歪螓首,听到这里,反倒是一头雾水了。

二皇子被京兆府的衙役冲撞了,这一点她是听明白了,可是二皇子为什么要翻墙呢?

端木绯不禁想起了在云清茶楼曾经看到过慕祐昌和王廷惟在一起,两人看着颇为投契。

“祖父,二皇子殿下是找了王二公子当幕僚吗?”端木绯看着端木宪一本正经地问道,“十二日那天我给大哥哥送考时,看到王二公子也进了贡院,今科他应该也参加了秋闱,可考中了?”

幕僚?!端木宪才刚又含了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

“咳咳咳……”他呛了好几下才缓过来,一眼就对上小孙女有些无奈的眼神,仿佛在说,祖父,您也太不小心,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祖父,我给你重新沏杯茶吧。”端木绯十分贴心地说道。

自家四丫头就是孝顺!端木宪心中既感动又有些一言难尽,暗道:也好,小丫头还是“单纯”点的好。

等新泡好的茶送到端木宪的案上时,端木绯随口又问了一遍:“祖父,王二公子考中了没?”

“今科不曾得中。”端木宪摇了摇头,说话间,脸上就带上了一丝自傲。像他的长孙端木珩这般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又是解元的,那可不多!

端木绯又坐了回去,继续望着端木宪,追问道:“祖父,后来呢?”

端木宪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小孙女是在问衙役撞上爬墙的二皇子后又发生了什么。

他清清嗓子继续往下说,当时,王廷惟本来是要从宅子的正门离开了,但是那些闹事的武将不肯跟衙役回京兆府,而事情已经闹大了,衙役也不能就这么放人,就和那些武将打了起来,打得凶时,也不分敌我了,连王廷惟也被打了。

衙役们不敢把二皇子抓去京兆府,就放他走了,但王廷惟却跟着那些斗殴的武将一起被带去了京兆府。

那些武将还不服,还在闹,口口声声地说是这是他们五军都督府的事,轮不到小小的一个京兆尹逾矩插手。

说着,端木宪的嘴角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端起了孙女刚才泡好的碧螺春,陶醉地嗅了嗅。

四丫头不仅是擅长分茶,泡茶的技术也好,无论烧水、烫杯、洗茶、沏茶……每一步都恰到好处。

端木绯也在喝自己刚沏好的碧螺春,露出与端木宪有些相似的餍足表情。好茶。

“祖父,卫国公呢?”她趁着喝茶的空隙问道,手里的茶盅就没放下过。

端木宪的唇角翘得更高了,心里暗赞四丫头看问题真是一针见血。

他慢悠悠地以茶盖拂去漂浮在茶汤上的浮叶,以一种事不关己的语调悠然道:“卫国公得知此事,已经去了京兆府,看来还是想保下那些闹事的武将。”

端木宪的语气平静闲适得很,那双精明的狐狸眼却是亮得惊人。

知端木宪如端木绯清楚地听出了他话中的嘲讽,笑眯眯地接口道:

“这件事说到底是五军都督府的内乱。”

“兴许是岑隐要对五军都督府赶尽杀绝呢。”

端木宪几乎与端木绯同时说道,话音落下后,祖孙俩面面相对,屋子里再次静了下来。

端木绯乖巧地抿唇对着祖父笑,心道:哪是兴许啊,是绝对!

她脑海里不禁浮现那个身着大红麒麟袍的昳丽青年,耿海“死”了后,终究还是轮到五军都督府和卫国公府了……

别多想,别多想。

端木绯连忙又放空脑袋,事不关己,听热闹就好。

“祖父,咱们家是文臣。”端木绯莫名其妙地跑出了这么一句。

端木宪心有灵犀地明白了孙女的意思,深以为然。就是,他们武官的事怎么着都不由他这首辅管。

祖孙俩默契地默默端茶,喝茶。

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有空还不如喝个茶,下个棋呢!

这一大一小再次心有灵犀地想到一块儿去了。

偏偏端木宪不想管事,别人却不让他安生,这一盅茶没喝完,麻烦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老太爷,宣武侯求见。”小厮匆匆来禀。

祖孙俩都放下了手里的茶盅,面面相觑,外面小八哥“嘎嘎”的鸣叫声更响亮了,似是朝这边而来,端木绯率先开口道:“宣武侯这是来请祖父去说情的吧?”

端木宪的嘴角抽了抽,右手成拳在书案上敲了两下,心想:这姓王的也太没眼力劲了。东厂和卫国公府的事,旁人躲还来不及呢!让自己去说情?自己又不是傻了,没事趟这趟浑水!

腹诽归腹诽,他嘴上还是吩咐道:“把人请去朝晖厅。”

小厮应了一声,又补充了一句:“老太爷,宣武侯还带了两个姑娘一起来。”

“……”端木宪皱了皱眉,直觉的想法就是,难不成王家还想走四丫头的路子?

端木宪才刚站起身来,就听端木绯开口问小厮道:“你可知道是宣武侯府的哪位姑娘?”

“回四姑娘,是宣武侯府的五姑娘和一位表姑娘。”小厮如实答道。

端木宪动了动眉梢,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

端木绯笑了,好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笑得娇憨、可爱又狡黠,“祖父,可以把王五姑娘和季家姑娘请去真趣堂吗?”

端木宪先是意外,跟着也露出一分兴味来。刚才小厮根本就没提表姑娘姓什么,看来四丫头十有八九是认识宣武侯府的表姑娘了。

先是小厮匆匆离开了书房,跟着就是祖孙俩,不过他们俩可就悠闲多了。

这时才申时过半,太阳西斜,八月下旬,那灼热的空气中已经有了桂花的香味,随风扑鼻而来。

浓郁的桂花香飘遍了整个府邸。

当端木绯不疾不徐地来到后院最前头的真趣堂时,两个容貌秀丽的少女已经在里头坐定了,两张面孔都是十分熟悉,一个对着厅外探头探脑,一个则径自垂眸饮茶,气定神闲。

等端木绯走到檐下时,厅中的王婉如和季兰舟都起身相迎。

“端木四姑娘。”表姐妹俩对着端木绯福了福,季兰舟还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冲着端木绯笑了笑。笑意盈盈。

相比之下,王婉如看着就局促僵硬得很。几乎无法与端木绯对视,早上在御花园发生的一幕幕还犹在眼前……

端木绯身姿优雅地在上首的紫檀木太师椅上坐下了。

她今天梳了一个双螺髻,穿着一件粉色绣芙蓉花襦裙,模样十分清丽可爱,只是与这宽大的太师椅不甚匹配,给人一种小孩子故作老成的别扭感。

“两位姑娘请坐。”端木绯笑眯眯地说道。

端木绯后头寒暄的开场白还没说,王婉如就急切地率先开口道:“端木四姑娘,我二哥哥被人所累,关进了京兆府,我听说姑娘和东厂的岑督主相熟,还请姑娘出手相助,把我二哥哥放回来。”

如果可以的话,王婉如也不想来求端木绯,毕竟她们上午在宫里闹得有几分不快,可是事情发生后,父亲已经去了一趟京兆府,试图把二哥王廷惟保出来,却被京兆尹和稀泥地搪塞了过去,说什么要是放了王廷惟,恐怕那些武将不服云云的。

从京兆府回去后,王家人就坐在一起商议了一番,宣武侯觉得这次的事跟五军都督府有关,卫国公府是指望不上了,也只能来试试走首辅端木宪的路子。

而且说起来,端木家也不仅是有首辅的路子,还有岑督主的义妹可以一试。

宣武侯觉得多一条路也未尝不可,因此就把王婉如和季兰舟也带来了。

王婉如一向不喜欢求人,她是宣武侯府的嫡出姑娘,一向都只有别人求她,哪里有她对人卑躬屈膝的。

可即便是心里再不愿,为了二哥王廷惟的安危,她还是来了端木府。再说了,连季兰舟都来了,她要是不来,祖母和母亲会怎么想?!

“……”端木绯看了下首的王婉如一眼,干脆就端起茶盅,自顾自地饮茶。像王婉如这种不知分寸的人,理她反而自己会累。

“端木四姑娘……”王婉如脸上好像是被打了一巴掌似的狼狈,真恨不得甩袖而去。

她朝就坐在她对面的季兰舟瞪了一眼,想暗示她别干坐着,然而,季兰舟正在垂眸饮茶,完全没注意到王婉如的眼色。

王婉如狠狠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柔软的掌心中,情绪差点就要失控,但最终还是忍下了。

她正要再开口,眼角的余光就瞟见一道修长的倩影出现在了厅堂外,不疾不徐地朝这边走来,步履间优雅而不失飒爽,高贵而不失明艳。

十七岁的少女穿着一件海棠红蝶戏牡丹刻丝褙子,在那夕阳的余晖中,衣裳料子上的金丝闪着璀璨的金光,衬得少女肌肤如玉,神采飞扬。

王婉如当然认识这位端木府的大姑娘端木纭,神情更为僵硬。

端木纭在三个姑娘各异的目光中很快就进了真趣堂,与两位客人见了礼,然后就落落大方地坐下了,嘴角始终带着一抹得体的浅笑。

这位端木大姑娘果然不是常人……也是,她要是没几分手段,又怎么能越过祖母和婶母把家中的中馈握在手里呢。王婉如心中暗道,但还是硬着头皮把之前对端木绯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道:“……我二哥哥是被无辜牵连的,他一个读书人又怎么会无故去寻衅!”

端木纭约莫也知道这位王五姑娘是什么性格的人,轻描淡写地说道:“京兆尹万大人一向秉公办案,一定不会冤枉了无辜之人。”

王婉如皱了皱眉,心中暗恼这对姐妹奸滑,怕是在记恨,故意报复呢。

她也不能说京兆尹执法不公,努力地把话题再转到二哥身上,“我二哥是读书人,养尊处优,哪里吃过那种苦头,寻衅闹事的又不……”

443厉害

“啪!”

一个茶盅忽然在歪倒在了茶托上,其中的茶水顺势泼洒在方几上,急速地流淌开去,洒在少女水绿色的百褶裙上。

“姑娘。”丫鬟低低地喊了一声,急忙用帕子去擦季兰舟的裙子,可是那橙黄色的茶汤已经在浅色的裙裾上留下了一滩清晰的茶渍。

厅堂里静了一静。

端木绯看着季兰舟的裙裾,动了动眉梢,嘴角染上了一抹兴味。

王婉如眉头紧皱,觉得季兰舟也太冒失了,真是丢人丢到端木府来了,别人说起季兰舟的丑事也只会说是宣武侯府的表姑娘。真是丢人!

王婉如迁怒地瞪了季兰舟一眼,就不该带她来,正事没干,反而还给她惹麻烦!

季兰舟纤弱的身子缩了缩,垂首不敢直视王婉如的眼睛。

“季姑娘,”这时,端木绯站起身来,精致的小脸上还是笑盈盈的,笑得十分贴心可爱,“我带你去换一身裙子吧。”

“……”王婉如也不好反对,嘴角紧抿,面沉如水。

季兰舟站起身来,柔弱地对着端木绯微微一笑,“劳烦端木四姑娘。”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真趣堂。

夕阳西沉,气温开始稍稍下降,姹紫嫣红的彩霞布满了天空,看着一片绚丽多彩。

“季姑娘,这边请。”

端木绯走在前面给季兰舟引路,两人身后,一只黑鸟不近不远地跟着她们,一会儿躲在树冠中,一会儿又飞出,一会儿借着亭台楼阁的边角掩藏自己的身形。

季兰舟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忽然停下脚步,敏锐地回头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没有风时,庭院里静悄悄的,花木全部静止不动。

端木绯也停下了脚步,朝不远处的亭子望了一眼,没揭穿那只蠢鸟,笑眯眯地说道:“季姑娘,你只比我姐姐矮一寸,我姐姐的裙子,你穿应该合适。我记得我姐姐有一条樱草色的罗裙,还没上过身,应该正配你这一身,那裙子可好看了,上面绣的黄莺还是我画的样子呢。”

看着眼前这个天真单纯得仿佛不谙世事的少女,季兰舟目光微凝,幽黑的眸子一眨不眨。

她似乎还是平日里那个楚楚可怜的少女,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挺得笔直的腰杆就像是那秋风中的幽兰般,论强壮不如松,论坚毅不如梅,论挺拔不如竹,却自有她的气度与风骨。

“端木四姑娘,你要是我,你会怎么做?”季兰舟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清澈的声音中少了平日里的娇弱。

“簌簌簌……”

一阵暖风忽地吹来,吹得周围的花木微微摇摆起来,藏在亭尖后的小八哥探出半个脑袋来,却见端木绯站在原处没动,又赶忙缩了回去。

端木绯勾唇笑了,笑得甜甜的。

季兰舟看着端木绯,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心潮翻涌。

她静默了好一会儿,似是在自言自语般说道:“五年前,我随母亲来京城时,我才九岁……十一岁时,母亲过世。我在侯府接连为父母守孝,这五年来足不出户。”

因此她来了京城五年,也没个可以说体己话的闺中密友,至于侯府里……不提也罢。

上次在贡院门口遇到端木绯,让她觉得这个小姑娘很有意思,偶尔也会想起对方与她说的话,今天她借机来端木府,表面上的借口是为了表哥王廷惟求情,其实是想见见这位端木四姑娘。

这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季兰舟此刻回想起来,一切仿佛犹在昨日。

“五年,就足以让某些东西改头换面……”

五年前,她初进京时,宣武侯府十几年不曾修缮,屋子院子园子多有破败之处,屋内的摆设全是上了年头的,下人一季只得一身新衣……而现在侯府的这些宅子哪怕是无人住的潇湘斋和沧海阁也都修缮了一遍,府里还又多建了一个小花园,府中多次采买下人,人数至少多了一半,一季更是发上三身新衣,逢年过节或有喜事还有额外的赏赐……

这还仅仅只是表面上能看到的。

季兰舟仰首看着不远处的几棵银桂树,下颌到脖颈的线条因为这个姿势而拉长,优雅如天鹅般,清冷的声音徐徐道来。

须臾,她的目光再次看向了端木绯,问道:“端木四姑娘,你要是我,你会怎么做?”

没等端木绯回答,季兰舟又继续说道:“皇上仁慈,许我将来的次子可以继承季家的爵位。外祖母作主,要让我嫁给表哥王廷惟。”

顿了一下后,季兰舟再次问道:“端木四姑娘,你要是我,你会怎么做?”

季兰舟一眨不眨地看着端木绯,神态平静,一双幽黑的眸子深沉得看不到底。

风一吹,她的裙摆随风起舞,翻飞如蝶,衬得她原本就纤细的身形愈发纤弱了。

端木绯与季兰舟四目对视,她抬手漫不经心地以食指卷着一缕青丝,唇角露出一对可爱的梨涡。

“我上次与你说的‘过犹不及’,指的是你的‘力道’用的方向不对。”端木绯笑吟吟地说道。

不远处,鬼鬼祟祟的小八哥又往端木绯和季兰舟这边望了一眼,看得端木绯忍俊不禁,唇角的梨涡更深了。

“……”季兰舟疑惑地看着端木绯,挑了挑眉梢。端木绯这是何意?

端木绯接着道:“我听闻季家盐商出身,当年为了西南之乱,季家老太爷献给了朝廷一半家财,足足有一千五百万两白银,那么说来,季家应当至少还有一千多万两。”此外,季家应该还有田产、地契、宅院、珠宝、古董等等不计其数。

季兰舟点了点头,端木绯说得这些天下皆知。

端木绯歪了歪小脸,笑得愈发无邪,义正言辞地说道:“季姑娘,如今南境战事紧迫,姑娘要不要学学令先祖父,将一半家财赠于朝廷呢?”

说完,也不等季兰舟回答,她抬手指了指前面,“季姑娘,再绕过前面的池塘,就是我和姐姐住的院子了。请。”

端木绯步履轻快地继续沿着鹅卵石小径往前走去。

“……”季兰舟嘴唇翕动,看着端木绯娇小的背影,惊得一时反应不过来。

“簌簌簌……”

又是一阵风吹来,树影婆娑,阳光透过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季兰舟的脸庞上投下一片摇曳斑驳的光影,点点金光在她的肌肤上跳跃着,让她清丽柔和的脸仿佛一尊上了釉的白瓷像。

季兰舟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似蹙非蹙的眉眼一点点地舒展看来,那双深邃的眸子也越来越亮。

她明白了。

厉害,她真是厉害!

季兰舟一脸钦佩地看着前方的小姑娘。

一只黑鸟在她头顶展翅掠过,追着前面的小姑娘去了,小姑娘抬了抬右手,那只黑色的小八哥就稳稳地落在了她的臂上,轻快地在拍了拍翅膀,又“嘎嘎”地叫了两声。

“小八,你又想吓我!”小姑娘摸了摸那只小八哥,发出清脆的笑声,一派天真烂漫。

季兰舟直直地看着端木绯,心中一片敞亮。

比起端木绯的一针见血,自己这段时日的行事确实兜了好大的圈子,反而过犹不及……

想起今日在花厅时发生的一幕幕,季兰舟眸光微闪,迈出了步子,跟在端木绯的身后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去。

王家贪着季家的万贯家财,借着她守孝无暇他顾的机会,占用她季家的家产。

王家不想让她嫁出去,他们想要留住季家的这份富贵,想要夺取那属于季家的爵位,所以他们想把她永远地留在宣武侯府。

偏偏孝字当头,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想要靠自己搬离王家并拿回季家的一切,根本不可能。

即便是告到京兆府去,她一个晚辈状告长辈就落了下乘,为人诟病,她在京中又孤立无援,恐怕最后也只是徒劳,落个不孝不义的名声,让季家的列祖列宗蒙羞。

想着,季兰舟长翘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两下。

出孝后,她想把王家的嘴脸揭露于人前,想让自己能仗着大义离开王家。

这数月来,也算略有成效,可是她也清楚这并非一朝之功,需要徐徐图之,而且,说到底也是王家与季家的家务事,旁人虽然会叨念几句,却也不会多管。

方才端木绯的那个主意太绝了!

简单明快,而又犀利。

是啊,光凭自己一介孤女,想要守住季家难如登山,即便她原来的计划进展顺利,收回来的家产也必然是大打折扣,既然如此,干脆就舍去一半家财,让皇帝帮着收。

朝廷一旦出面,一切也就好办了。

更重要的是自己还能占着为国为民的大义。

在“国”之前,家和孝也要退让,也只能退让。

而她也能顺势而为,趁机摆脱王家这个泥沼。

季兰舟的眼神沉淀下来,神情间带着一抹坚毅,她三步并作两步,朝端木绯追去。

小八哥看着有生人走近,立刻又振翅飞走了。

季兰舟抬眼望着小八哥扑棱着翅膀越飞越高,唇角也随之一点点地翘了起来,温婉的小脸上似在发光。

这位端木四姑娘可真是一个通透之人。

“端木四姑娘,你家的小八哥可真乖!”季兰舟含笑道。

端木绯弯了弯唇,小八哥展翅飞过了前方的几棵槐树,下一瞬,就听前方传来小八哥受惊的声音,“呱呱”,它慌不择路地又飞了回来,双翅惊慌地擦过了树枝。

小八哥在端木府中也算是受尽各种宠爱了,它会怕的人屈指可数,唔,这个程度难道是……

仿佛在验证端木绯心中的猜测般,一个平静无波的男音在前方几丈外响起:“小八。”

与此同时,一个身形挺拔、着湖蓝直裰的少年从槐树后信步走来,俊逸的面庞上神色严肃端凝。

端木绯一看到少年就是肃然起敬,唤道:“大哥哥。”

“呱呱!”

她的声音正好与小八哥的喊叫声重叠在一起,小八哥狼狈地飞到不远处的梧桐树上,试图用那繁茂的枝叶遮掩自己小巧的身形,掩耳盗铃。

“四妹妹。”端木珩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如平常般寡言少语。

端木珩今天休沐,下午就在小花园里画画,画完后,本想找端木绯品评一番,就来湛清院找她,谁想湛清院的丫鬟说方才宣武侯府来人了,大姑娘和四姑娘都被叫去待客了。

他正要先回外院,没想到这才一转身,就看到了端木绯与宣武侯府的表姑娘朝这边走来,他就略略避了避,却不料让小八哥给叫破了。

季兰舟浅笑不语。她认得对方是首辅家的大公子端木珩,也是今科秋闱的解元。

端木绯又规规矩矩地向端木珩介绍季兰舟道:“大哥哥,这位是宣武侯府的表姑娘季姑娘。”

季兰舟便对着端木珩福了福,端木珩同样作揖回礼。

端木珩也看到了季兰舟裙子上染的茶渍,没有久留,又对端木绯说了一句:“四妹妹,你得空的时候,去我那儿一趟。”说完,他就拿着画卷离开了。

端木绯闻言小脸差点没垮下来,心里真怕大哥又要质问她最近逃课的事。

她蔫蔫地应了一声,对季兰舟道:“季姑娘,这边请。”

两个姑娘一前一后地继续往前走去,季兰舟心里觉得这对堂兄妹真是有趣,感觉端木四姑娘似乎有些怕这位长兄,可是他们兄妹之间又似乎隐约透着一种亲昵……秋闱那日,端木四姑娘之所以会出现在贡院附近,应该就是为了给长兄送考吧。

想着,季兰舟忍不住回头朝端木珩的方向望了一眼,不想正好对上了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端木珩也回头看了过来,似乎是在看……

“嘎嘎!”

树上的小八哥又惊叫了起来,在两人之间的梧桐树上惊飞而起,闷头朝湛清院的方向飞去,逗得季兰舟唇角又是一勾,目光下意识地追着小家伙,眸子晶亮。

她继续往前走去,跟随端木绯进了湛清院。

端木绯先吩咐丫鬟去把端木纭那条新的樱草色罗裙找了出来,然后就带着季兰舟去了碧纱橱换裙子。

端木绯自己则坐在东次间的窗边,吹吹风,喝喝茶,屋子里宁静祥和,只有碧纱橱的方向隐约传来穿衣的窸窣声。

须臾,换好了衣裳的季兰舟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换上了那条新裙子。

这条裙子说是端木纭的,其实端木纭去年根本就来不及穿,她的身高长得太快了,一不小心裙子就偏短了,端木绯就说,可以以后留着她穿。

“季姑娘,这条裙子您穿正好,长度恰恰好。”绿萝在一旁笑着赞了一句,说话的同时,她忍不住往端木绯的方向飞快地瞥了一眼,说句实话,她觉得以四姑娘现在的身量来看,远比大姑娘十二三岁时要矮了一截,这条裙子留着估计四姑娘也是穿不上了。

端木绯没注意绿萝那复杂的眼神,她看着季兰舟,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条裙子果然很适合季兰舟,上面绣的一对黄莺姿态活泼生动,一个停在枝头,一个展翅盘旋,比起季兰舟原来那条水绿色的裙子,一下子多了几分少女特有的清新与明媚。

唔,自己的眼光就是好。端木绯颇为满意地笑了,想了想,总觉得又缺了什么,就吩咐绿萝去取了一朵樱草色的芙蓉绢花,往季兰舟的鬓角一戴,这才觉得十全十美了。

两个姑娘又从湛清院返回了前面的真趣堂,她们俩离开也不过是一炷香功夫,厅堂里的气氛更僵硬了。

周围服侍的丫鬟全都默不作声,低眉顺眼,主位上的端木纭气定神闲地品茗,仿佛王婉如根本就不存在。

下首的王婉如也在饮茶,脸色很不好看,觉得这个端木纭比她的妹妹还要奸诈,明明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就是不接口。

事不过三,王婉如讨了几次没趣后,就再也拉不下脸来,干脆赌气不说话了。

见季兰舟随端木绯回来了,王婉如“啪”地放下了手里的茶盅,瓷器的碰撞声在这寂静的厅堂中尤为响亮刺耳。

“兰舟表姐,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又出了什么事呢!”王婉如笑眯眯地说道,语气却是阴阳怪气的,显然是在对着季兰舟撒气。

端木纭连眼皮都没掀一下,无论这对表姐妹之间有什么恩怨,又怎么相处,这都是别人的家务事。

“如表妹,”季兰舟在王婉如咄咄逼人的视线下缩了缩身子,仿佛一阵风就会吹跑是的,她抿了抿唇,轻声道,“是我走得慢了点,让表妹担心了。”

哼,谁担心你了!王婉如心道,却也总算还要脸面,不好意思跑到别人家里让人看了笑话。再说了,今天她是随父亲来的……

就在这时,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匆匆地来了,禀道:“大姑娘,四姑娘,宣武侯要走了。”

既然宣武侯要走了,那么跟他一起来的王婉如和季兰舟自然也要跟着离开。

端木纭放下手里的茶盅,淡淡地说道:“季姑娘,王五姑娘,那我就不送了。”她直接吩咐紫藤替她送客,甚至懒得客套。

王婉如早就也坐不下去了,直接起身,甩袖离去。

季兰舟不好意思地对着姐妹来福了福,露出一个歉然的微笑,也跟了过去。

真趣堂里只剩下了姐妹俩。

端木绯懒得再去端木宪的书房了,反正她和祖父说好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她们姐妹之间一向无话不说,因此端木绯就随口与端木纭说了些季兰舟的事,说着说着,她就忍俊不禁地笑了,“姐姐,你刚才都没看到小八的怂样!下次它不听话,你就把它寄养到大哥哥那里去。”

端木绯笑得贼兮兮的,有些坏心。

姐妹俩出门时,偶尔会把小八哥寄养到端木珩那里,比如她们偶尔去京郊的庄子小住一两晚,比如上回七夕前夜她们去了舞阳那里小住。端木珩可比姐妹俩要严厉多了,管教起鸟来就跟管教弟妹似的,心如铁石,小八哥如今在府里哪里都敢去,就是不敢飞去晨风斋。

端木绯和端木纭手拉手回湛清院去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端木绯早就把端木珩让她得空去晨风斋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回了湛清院后,姐妹俩各忙各的事,端木绯又去了后院的小屋子。

最近的大半个月,她每天都要在那里呆上一两个时辰,为的就是调配染料,古书上虽然写了配方,但是有些地方剂量写得不太精确,过去的半个多月中,她为了调整剂量,至少调配了五六十种配方,可是结果总是不满意。

一早她又试着减少了孔雀草与七星花的分量,就兴致勃勃地拿了几方帕子试着染了色,晾了起来。

这个时候,帕子应该差不多干了吧。

端木绯走进阴暗的小屋子,踮脚摸了摸晾在晾衣绳上的三方帕子,满意地笑了,然后解下了挂在上面的帕子,细细地端详了一番。

碧蝉有些好奇地凑过来看,却没看出什么花样来,除了这料子上散发着一种淡雅的清香,这靛蓝色的料子看着实在平平无奇。

碧蝉了解自家姑娘,知道这帕子肯定不一般,虚心又好奇地问道:“姑娘,这帕子有什么玄机?”

端木绯抿唇一笑,得意洋洋,碧蝉看着一不小心就想到了那只小八哥,努力绷着脸。

端木绯朝窗边走了走,把那块布凑到了夕阳的余晖下……

碧蝉伸长脖子一看,嘴巴一不小心就张成了圆形,目瞪口呆。

金色的阳光下,那靛蓝色的料子隐约反射出一种七彩绚烂的光芒,流光溢彩。

随着那只素白的小手抖了抖帕子,那帕子上的颜色随着光线的角度和褶皱的变化又产生了一种细微的变化,颜色仿佛如流水般会流动……

“姑娘,这帕子真好看。”碧蝉的小嘴张张合合,最后只挤出了这么一句。

“赏你了,”端木绯扬了扬下巴,唇角翘得更高了,仿佛在说那是当然。

端木绯又吩咐碧蝉去取六尺料子来,碧蝉连连应声:“姑娘,您这是要做裙子吗?这料子做裙子肯定好看!”

“我先给姐姐做一条裙子看看。”端木绯点头道,跟着叹了口气,“养马很花银子的。”

养马很花银子吗?碧蝉怔了怔,她看飞翩和霜纨也就是每天吃点草,在马场放放风……

端木绯心里琢磨着,姐姐要培育马种,那可是烧银子的事,她得给姐姐挣点钱,姐姐想养多少马,就养多少!

“阿嚏!”

此刻正在东次间里的端木纭正在打点下月去江南要用的东西,琢磨着这趟出门要多带些银子,怎么也要让妹妹玩个痛快。

等从江南回来,她再给妹妹挣银子,多攒些嫁妆。

姐妹俩一不小心就想到了一个方向去了。

看季兰舟就知道了,银子多是麻烦,银子少更麻烦!

姐妹俩愁银子,京兆尹万贵冉愁的就是他的乌纱帽了。

这次的事闹大了,避也避不过,他只能冒着得罪卫国公和五军都督府的风险,在次日一早的早朝上禀了丁中庆等武将醉酒闹事的事,伤到了数名无辜的百姓,并导致三人伤重不治。

皇帝当场龙颜大怒,斥天子脚下竟有如此无法无天的荒唐事,并表示要严惩罪魁祸首,令京兆府依律行事,着岑隐旁听,决不可有任何徇私舞弊,要给无辜枉死的百姓一个交代。

一听说岑隐要旁听,万贵冉吓得差点没跪下来,只能唯唯应诺。

等到早朝结束后,万贵冉就恭恭敬敬地把岑隐请去了京兆府。

“岑督主,请。”

万贵冉咽了咽口水,伸手做请状,请岑隐进了京兆府。

这时才辰时过半,正是烈日当头的时候,万贵冉的脖颈后方早就是汗涔涔的一片。

不仅是他,京兆府的衙差们也是战战兢兢,完全没想到东厂的这一位竟然大驾光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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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季兰舟的重要性并不在于她会是谁的p。先看剧情吧~

爱你们!

444死罪

着一袭大红色麒麟袍的岑隐翻身下马后,就跟着万贵冉进了京兆府。

万贵冉以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小心翼翼地问道:“岑督主,这天气热,您可要先到厢房里小歇片刻?”

岑隐随意地拨了下披风,斜睨了万贵冉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皇命在身,不敢轻怠。”

言下之意是要即刻审理此案。

万贵冉连声应是,又把岑隐狠狠地吹捧了一番,各种溢美之词滔滔不绝,跟着,他才试探地问出了他真正的意图:“岑督主,不知督主对此案可有何高见……”

万贵冉是想在审案之前提前打听一下岑隐的看法,其目的当然是为了看岑隐的意思行事。这要是“审错”了,不小心得罪了岑隐,那就不值当了……

岑隐停下了脚步,转头朝万贵冉看来,背光下,他绝美的面旁上透着一丝邪魅与阴冷。

“禀公办理就是。”

他抛下这一句,就继续往前走去,撩袍进了京兆府的大堂,小蝎急忙去给他搬了把太师椅放在了公案旁,又用帕子擦了擦,才请岑隐坐下。

万贵冉落后了几步,咀嚼着岑隐的那句话,一下子就明白了。

为了给丁中庆等人求情,卫国公耿安晧连着两日来了京兆府,万贵冉自是不敢怠慢,但是这人总有个高低轻重,既然岑隐表明了态度,万贵冉当然明白了自己到底该听谁的,又该如何审理此案。

待万贵冉在公堂上的公案后坐定,惊堂木拍响,包括丁中庆在内的七八个武将就被衙差们押了上来,他们虽然没有戴上镣铐,却也都狼狈不堪,头发凌乱地散着,下巴上胡子拉碴。

这些武将都有功名在身,见了官也不需要下跪,一个个抬头挺胸,看着趾高气昂,尤其是丁中庆。他可是堂堂从二品武官,根本就没有把区区正四品的京兆尹放在眼里。

“啪!”

万贵冉心中有数,也就有了底气,再次敲响了惊堂木,说着冠冕堂皇的套路话:“你们几个昨日在荣盛酒楼打架滋事,弄伤数名路人,导致三人重伤不治,可认罪?!”

丁中庆不可一世地冷声道:“万贵冉,本同知做的事,本同知自然敢认,吾等是动了几下手,但是那些个什么路人百姓受伤却是不干吾等的事,只怪他们不长眼睛,非要凑上来!”

“就是!”另一个高壮的青年武将也是附和道,“别什么人不小心磕着碰着,就想赖到我们头上!”

“万贵冉,你也别拿着鸡毛当令箭,官威你也摆了,该放我们走了吧!”

虽然在京兆府的牢门里被关了一夜,这些武将的气焰却不小,他们以前嚣张惯了,背靠卫国公府,谁不让他们几分,再说,这一次也不过死了几个升斗小民罢了!他们也不是有心伤人……大不了赔点银子就是了。

坐在岑隐对面的耿安晧目光微凝,虽然他心里也是觉得京兆尹这次未免小题大做了些,但是丁中庆这些个粗人还真是不会说话,都这个时候还不知道服个软。

想到那日丁中庆冲去五军都督府指着自己的鼻子颐指气使的样子,耿安晧眼底掠过一抹不愉,眸子变得幽深起来。

耿安晧抬眼看着对面的岑隐,只见岑隐正优雅地径自端着茶盅喝茶,对于这公堂里的喧嚣视若无睹,充耳不闻,仿佛他只是奉皇命来“旁听”而已。

上方的万贵冉板着脸,一丝不苟地按着流程道:“那就请几位画押吧!”

万贵冉根本就不在意丁中庆他们是怎么看自己的,反正他们“招了”就好,有岑督主和卫国公为证,亲耳听到他们招了,那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冤案错案。他只想快点了结了此案。

班头连忙把一张供状拿了过来,让他们画押。

等丁中庆画了押后,万贵冉第三次敲响惊堂木,这一次,比前两次都要响得多了,震得那公案上摆的那些个公文都微微颤动了一下。

万贵冉煞有其事地开始宣判:“根据大盛律例,闹市寻衅滋事,杀害无辜百姓,又重伤数人,罪无可恕,主犯丁中庆、毛仁鸿当斩立决,其他一干从犯流放三千里。”

万贵冉一派雷厉风行的做派,当堂宣判。

话落后,整个公堂里霎时炸开了锅,气氛似乎要凝固般。

所有武将都惊住了,包括耿安晧。

耿安晧最初在看到岑隐也出现在大堂时,就意识到了不妙,猜测这次丁中庆也许会受些教训,不过以丁中庆的火暴脾气,也确实该受点教训,免得无法无天了,但是他没想到的是,京兆尹竟然会这么不给五军都督府面子!

“本将军不服!”丁中庆扯着嗓门第一个出声反对,气得脸庞通红。

毛仁鸿紧跟着也嚷道:“万贵冉,你根本就没资格审我们!”

“没错,不过是打架斗殴,如此判得未免也太重了!”

其他几个武将也是纷纷附和着,叫嚣着,一个嗓门比一个大。

他们这些人至少也是三四品的武将,区区一个京兆尹就要把他们流放三千里,他们又怎么会服气呢!

他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就想往前冲,几个衙差连忙用廷杖拦在了那几个武将的前方,却也不敢动手打人。

坐在最上头的万贵冉早就冷汗涔涔,中衣都湿透了,见岑隐没出声,就知道自己审对了,判对了。

想着自己有岑隐做靠山,万贵冉的腰杆挺得笔直。

“万大人,丁大人和毛大人他们确是不对之处,可是这判斩立决未免也太重了吧。他们又不是蓄意杀人!”耿安晧义正言辞地出声道,据理力争。

万贵冉看着不远处的耿安晧,毫不退缩,反驳道:“国公爷,按照大盛律例,斗杀及无故杀人者,当判斩立决。八十以上、十岁以下及笃疾者,可上请。依下官看,丁大人和毛大人怎么也不符合这三者!”

说话间,万贵冉还故意上下打量了丁中庆、毛仁鸿等人一番,意思是他们怎么看也不像是八十岁以上、十岁以下或者身患不治之症的人。

“……”耿安晧一时语结,眉头皱得更紧了,“万大人此言未免有失偏颇,据本公所知,当日之事最多也只能算是误伤!”

“国公爷,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万贵冉又道。

岑隐从头到尾都没说话,只自顾自地喝着茶,悠然闲适。

无论耿安晧说什么,万贵冉都是油盐不进。

耿安晧心里明白万贵冉这根老油条不过是仗着岑隐罢了,若非岑隐在此,自己只需要稍加威胁,万贵冉哪里敢如此不给他卫国公府面子!这个案子又不是蓄意杀人,本来想要轻轻揭过去,再简单不过……

丁中庆和毛仁鸿等人原本还对耿安晧抱着一丝希望,见他根本拿万贵冉没辙,更怒了。

以前先卫国公耿海在的时候,他们何至于站在这里受这种屈辱!

“万贵冉,你没资格审判本同知,本同知要上诉大理寺!本同知要见皇上!”毛仁鸿怒吼着想要转身离去,可是衙差的廷杖立刻挡在他们的另一边。

万贵冉的脸色不太好看,再次拍响惊堂木,下令道:“来人,还不赶紧将一干人犯收押!”

衙差们蜂拥而上,把那些将士们全数钳制住,粗鲁地把人往公堂外推搡、拖拽着。

丁中庆抬手指着耿安晧的鼻子道:“耿安晧,你真是无能!”

“你身为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就是这样任由别人欺压到我们头上吗?!”

“你父亲在天有灵看到你如此无能,会有多失望!”

丁中庆等人被衙差们押了下去,只有他愤怒而不甘的声音还回荡在空气中……

尘埃落定。

耿安晧没再说话,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墨来,双拳紧紧地握在一起,手背上青筋凸起。

万贵冉心里松了口气,又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只觉得刚才明明才不过一炷香功夫,却有一种仿佛过了半辈子的感觉。总算是结束了。

他又小心翼翼地去看岑隐的脸色,正想说什么,就见岑隐放下茶,优雅地站起身来。

“万大人,本座还要回去给皇上复命,就先告辞了。”岑隐抚了抚衣袖,目光轻飘飘地在耿安晧的脸上扫过,漫不经心,又同时高高在上,那眼神仿佛在宣示着,他根本就没有把耿安晧放在眼里!

“岑督主,下官送送您。”万贵冉殷勤地送岑隐出去,点头哈腰。

没有理会耿安晧,不知不觉中,公堂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人,静得可怕……

没两天,关于丁中庆和毛仁鸿等人的事就已经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街头巷尾,茶馆菜场,明里暗里,都在讨论这件事。

对于那些普通百姓而言,只觉得京兆尹万大人真是一个不畏权贵的青天大老爷,至于那些武官们则是一片哗然,怒不可遏。

这些武将被晾在京里都三个多月了,本来他们个个心里都有气,而如今,竟然因为一场小小的酒后打架就要被斩刑?!

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以前耿海在的时候,哪有这样的事,这简直是欺人太甚啊!

如同火上加油般,他们心底的火苗熊熊燃烧起来,怒火万丈,不仅是对着京兆府,而且也对向了耿安晧。

那些滞留在京里的武官们三五结队地冲去了卫国公府,气势汹汹,要卫国公耿安晧一定要给他们一个说法。

耿安晧只能再三安抚,表明他会设法面圣,找皇帝求情,以减轻丁中庆和毛仁鸿等人罪状,也许以前这种含糊其辞的说法还能勉强安抚这些武将,现在却远远不够了。

那些武将虽不至于指着耿安晧的鼻子骂他不如其父,可也话里话外地追忆着五军都督府曾经的风光,赞颂着耿海的英明云云。

只是为了安抚这些武将,耿安晧已经是焦头烂额,他几次要求面圣,却都被拦在了御书房外。

上至世家勋贵,下至平民百姓,以及国子监都也对此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各抒己见。

有的监生觉得如今南境战事未平,需要武将镇守边关,不能寒了他们的心;有的监生认为事出偶然,未免刑罚太重;也有的监生觉得当以法为重,有道是“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如此才是治国之道。

一连三天,那些监生们都在课余的时间讨论这个话题,即便是八月二十四日端木珩在露华阁宴请一众同窗亲友亦然,众人分成几派,各执一词,引经据典,一个个都慷慨激昂,差点就演变成了一场辩会,谁也不能说服谁。

直到八月二十六日,这件事还没有消停。

课后,一众监生正讨论得激烈,有人匆匆地跑了进来,嘴里高喊着:“你们猜猜隔壁女学发生了什么?”

课堂里,正说到激动处,几个学子争得面红耳赤,大都没注意来人,其中一个旁听的青衣监生挥了挥手对来人道:“张兄,你没见我们这里正忙着吗?!”

那张姓监生被泼了一桶冷水,却毫不在意,急切地接着说道:“方才先永安伯季成天的独女来了惠兰苑,求戚大家能为她递牌子进宫,她要将一半家财赠于朝廷,用于南境的战事。”

这一句话令得满堂静了一静,原本还在辩论的人一下子都转移了注意力,齐刷刷地朝那张姓监生望去。

跟着满堂哗然,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的监生都情绪高昂亢奋,目露异彩,一下子就把丁中庆他们的事抛诸脑后。

听张姓监生说到“季姑娘”,端木珩便想起了那日在府里与自家四妹妹在一起的那位季姑娘。其实那天他在回避的时候,不经意听到了四妹妹与对方说的一两句,本来非礼勿听,却不知为何,他没有走开。

端木珩抬眼望向了窗外那随风摇曳的槐树,眸光微闪。

她真这么做了?!

端木珩忽然就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慨叹,四妹妹看人眼光极准,她当然不会随便给人提这样的建议。

四妹妹敢说,而她也敢做……

端木珩抿了抿薄唇,嘴角露出一抹几不可察的微笑。

周围其他的监生们都在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件事:

“那位季姑娘是不是先永安伯季成天之女?我记得季成天当年可是状元郎,还做过豫州布政使!”

“没错没错。我也记得,十七岁的状元郎可不多见!”

“当年季家老太爷把一半家产都进献给了朝廷,用于镇压西南之乱,实在是大义!”

“这位季家姑娘真是不负祖辈与父辈之英明,大义也!”

“……”

那些个监生们越说越激动,一个个都热血沸腾,目露钦佩之色。

谁人不知季家家财万贯,这季家姑娘能毅然把一半家财献于朝廷,实在是深明大义、心怀天下。

端木珩当然也听到了,眼睫微微扇动了两下,右手成拳随意地在书桌上轻轻叩了叩。

忽然,那个青衣监生站起身来,问那张姓监生道:“张兄,那位季姑娘可还在隔壁惠兰苑?”

张姓监生点了点头,“还在还在。戚大家以前与永安伯有过几面之缘,听说现在正和季姑娘在叙旧呢!”

青衣监生笑了,提议道:“各位同窗,反正上午的课已经结束了,不如我们过去瞧瞧这位心怀大义的季姑娘如何?”

这个提议可谓一呼百应,那些监生们纷纷起身,有人好奇,有人敬佩,有人想凑热闹,也有人说想要去向这位季姑娘致敬……

端木珩也跟着他们站起身来,顺手拎起了刚收拾好的书箱。

一众监生有说有笑地出了课堂,朝着国子监的大门方向去了。

众人出了国子监,就见惠兰苑的大门还紧闭着,显然女学还未下学。

惠兰苑平日里不招待男客,众人只得候在了大门口。

今日国子监下课比平日里早了半个时辰,这时还不到午时,太阳高悬在碧空之中,炽热的阳光晒在头顶上,简直快要烧起来似的。

没一会儿,就见蕙兰苑的大门“吱”的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等在那里的监生们登时就伸长脖子张望过去,就见戚氏与一个着丁香色交领兰花刺绣长袄的姑娘不疾不徐地朝大门方向走来。

季兰舟嘴角噙着一抹清浅的微笑,款款走来,纤细的身形清瘦如竹,皮肤白皙如瓷,浑身散发着一种弱不禁风的气质,让人不由心生怜爱,感觉她仿佛会被一阵风给吹走似的。

一众监生都猜到了这位清丽纤弱的姑娘想必就是那位季姑娘,一道道审视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心里暗道:果然是相由心生啊!

端木珩也看着季兰舟,耳边再次响起了那天她和四妹妹的那番对话,眸子里幽深如一汪深潭……

这时,戚氏和季兰舟并肩走了出来,跨过高高的门槛,在门檐下停下,与此同时,车夫赶着一辆青篷马车也惠兰苑的大门口停下,等着季兰舟上车。

戚氏转身看着季兰舟,含笑道:“姑娘高义,我甚为佩服,必定竭尽全力,助姑娘一臂之力,姑娘且等我的消息。”

“多谢戚大家。”季兰舟郑重其事地说道,优雅地对着戚氏福了福,“那我就告辞了。”

跟戚氏道别后,季兰舟款款地走到了马车前,一手搀上丫鬟的手,正要提着裙裾上马车,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隔壁的国子监,正好对上了一张有些眼熟的脸。

季兰舟一下子就认出那个着湖蓝直裰的少年是端木四姑娘的长兄端木珩,便对着对方微微颌首致意。

端木珩也对着季兰舟点了下头,算是回礼。

季兰舟没再停留,搀着丫鬟的手上了马车,接着车夫吆喝着挥鞭,马车沿着鸣贤街驰去,渐行渐远,不一会儿,就在前面的交叉路口右转。

众人这才收回了目光,一个灰衣监生上前了几步,主动与戚氏作揖行礼:“戚大家。”

国子监就在惠兰苑的隔壁,在场的不少监生平日里偶尔也会与戚氏说上几句话,大都对这位大家颇为敬佩。

蓝衣监生接着道:“学生与几个同窗方才听闻那位季姑娘打算捐出季家一半的家财赠于朝廷,用于南境的战事,可是真的?”

“正是。”戚氏坦然地点头道,“季姑娘方才说,南境两年战事未息,不少百姓流离失所,前方将士与百姓死伤不计其数,亡父昨夜给她托梦,怜百姓疾苦,令她为国为民尽一份心力。她是一介弱女子,不能奔赴战场,为国厮杀,也只能献出些钱财,尽些绵薄之力。”

听戚氏道来,那十几个监生不禁都面露敬佩之色,情绪又高昂激动起来,赞不绝口:

“这位季姑娘果然是高义,堪称女中豪杰!”

“是啊,她一介弱女子尚且心怀天下,心系一方百姓,实在让我等汗颜啊!”

“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

一片此起彼伏的赞誉声中,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忽然说道:“我听说季姑娘如今正寄住在宣武侯府,这侯夫人想要求见皇后也并不难,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来请戚大家帮忙呢?!”

周围登时静了下来。

那些监生们大都面面相觑,神情各异,或是皱了皱眉,或是面露怀疑之色,或是沉吟思量着,或是不以为然。

静了几息后,一个靛衣监生有些迟疑地猜测道:“各位同窗,你们说,那位季姑娘会不会是故意在为她自己造势?!”

“卓如,慎言。”一个平朗的男音紧接着说道,四个字简练明了。

众人都下意识地循声看向了端木珩,端木珩神色如常地站在那里,形容如朗月清风。

几位监生又是一阵面面相对,虽然都没再说话,但是他们的神情与眼神都有些微妙,就像是原本平静的湖面忽然间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很显然,他们对于季兰舟所为也产生了几分质疑。

周围的气氛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戚氏是通透之人,一眼看了出来,那睿智的眸中掠过一抹光芒。

她抚了抚衣袖,眉眼之间似有游移之色,迟疑了一瞬后,叹息道:“本来有些事我不便多说,但是季姑娘如此高义,却遭人误会,哎,我今日也只能搬弄一次口舌了。”

四周的其他人登时沉默了,彼此看了看,气氛又是一变。

戚大家这么说的意思,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内情不成?!

戚氏神情严肃,语气委婉地接着道:“季姑娘之所以求到我这里,而不是求宣武侯夫人,只是因为‘不能’。季姑娘这次要捐的家财足有数百万两,侯夫人……”戚氏说着似有犹豫之色,斟酌着用词,“怕是侯夫人觉得她年纪小,年轻气盛……”

周围又静了一息,接着那些监生一时哗然。

这些监生能进国子监读书,也许有几分书生意气,却不至于真是读书读到把脑子都读傻了。

戚氏说得虽然婉转,但是言下之意昭然若揭,他们稍微一思量,就都领会到了戚氏的言下之意,神情复杂。

一个疑问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众人心中——

季家人要捐季家的家财和宣武侯府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也就是说……

“莫非是宣武侯府把持着季家的产业?”有一个青衣监生忍不住出声道。

另一个蓝衣监生迟疑着接口道:“那位季姑娘父母双亡,年纪也不大,由外祖家为她操持着家业那也没错啊……”

“财帛动人心啊!”那张姓监生意味深长地叹息道。

谁人不知季家有着金山银山,一个孤女几年的吃喝用度又能用的上多少。

又有人不太确定地说道:“也许宣武侯府也是一片好意……”

这句话实在是单薄无力,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更何况是其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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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大家都知道潇湘上周突然改版了书评区,那之后书评区就变得很不稳定,有评论刷新不出来的,也有评论重复了n遍的……

非人身攻击性的评论我是不会删的,最近几天要是有姑娘发现自己的评论不见了,那多半就是被系统给吞掉了。

未免误会,在这里解释一下。

希望能赶紧维护好吧!

这个书评区怎么用都不习惯,“点击查看更多”点的我手指都痛了,后台也是乱七八糟的。

445挥霍

众人的心里皆是浮想联翩,这宣武侯府拦着季姑娘,是真的觉得她年少意气,亦或是有他们自己的私心呢?!

毕竟那可是关系到上千万的家财啊?!

周围的气氛变得更微妙了,就像是一颗石子掉入一片湖水中,湖面上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戚氏点到为止,对着那些监生微微颔首道:“我还有课,就先告辞了。”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回了惠兰苑。

“戚大家慢走。”

留下那些监生站在原地,神情各异,沉默蔓延着,他们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波涛汹涌。

戚氏既然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当天下午她就递了牌子进宫面见皇后,转告了季兰舟的意思。

皇后自是震惊不已,无论如何,对于朝堂而言,这可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戚氏走后,皇后就去御书房见了皇帝,帝后两人在御书房里到底谈了什么,无人可知。

别人能知道的是,皇后立即就宣召了季兰舟入宫觐见。

“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

季兰舟在宫女的指引下,来到了凤鸾宫,恭敬地对着上首的皇帝和皇后屈膝行礼。

今日的季兰舟为了面圣打扮得非常得体,一头乌黑浓密的青丝挽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弯月髻,身上穿着一件雪青色西番莲暗纹褙子,搭配一条月白色挑线裙子,腰间还佩戴着一块翠玉环佩。

她就像是一朵清新的幽兰,含苞欲放。

季兰舟垂眸,维持着屈膝的姿态,不紧不慢地说着:“家祖家父在世时,时常教导臣女说,先有国,再有家。臣女一直铭记于心。钱财乃身外之物,如今南境战事未息,将士们浴血疆场,百姓流离失所,臣女一个弱女子既不能出仕为皇上效力,造福百姓,也不能上战场护卫我大盛疆土,能做的也只是献出我季家一半的家财,用于南境战事!”

说完后,季兰舟坚定地跪在了光滑的汉白玉地面上,仰首看了看上方的帝后,那双明亮的眸子如那山涧清泉明澈见底。

跟着,她就恭敬地叩首,跪伏在地,义正言辞地说道:“求皇上成全臣女的一番心意。”

季兰舟清冷柔弱而又透着一抹坚毅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殿堂中。

话落之后,殿宇中就陷入一片沉寂。

季兰舟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汉白玉地面上,一动不动,身形在这空荡荡的殿宇中看来如此纤细。

“好,很好!”

皇帝满含笑意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任谁都能听出皇帝此刻龙颜大悦。

如今国库空虚,端木宪一直跟自己哭穷,有了这笔银子,对于南境的战事而言,可谓是雪中送炭了。

皇帝哈哈大笑,抚掌赞道:“季姑娘,真是深明大义,乃女中巾帼也,朕心甚悦啊。”

“皇上说得是,季姑娘不仅深明大义,而且蕙质兰心。”皇后神态温和地笑道,“季姑娘,起来说话吧。”

“多谢皇上皇后谬赞。”季兰舟又磕了头,然后优雅地站起身来。

她的目光依旧低垂,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殿宇中央,模样看来低眉顺眼,温顺恭敬。

“臣女乃一介弱女子,又守孝多年,不通俗物,还想请皇上派人来清点家财。”季兰舟又道。

这不过是一件小事,皇帝当然允了。

次日的早朝上,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称赞了季兰舟,称其有乃祖之风,赞其虽是女子,却胸怀家国,并令户部派人去协助季兰舟清点家财。

不消半天,整个京城都知道了这件事,一时间压过了丁中庆他们的事,京城上下都为之沸腾了。

也包括宣武侯府。

正厅里,宣武侯夫妇和太夫人赵氏等人都在,空气凝重得仿佛要滴出水来,风雨欲来。

“兰舟,你怎么可以这么做?!”赵氏难以置信地瞪着就站在厅堂中央的季兰舟,额角青筋乱跳,就感觉自己仿佛被人在胸口捅了一刀似的,平日里一向温和的嗓音显得有些尖锐。

赵氏厉声责问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不和我商量?!”

季兰舟这丫头的眼里还有自己这外祖母吗?!真是一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赵氏的眼神阴鸷如枭,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侯夫人余氏紧接着附和道:“是啊。兰舟,你在侯府五年,舅母一向对你视若亲女,还有你外祖母更是对你疼若掌上明珠……”余氏一脸失望地看着季兰舟,胸口一阵剧烈的起伏,怒火中烧,“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啪!”

她话音刚落,一只茶盅已经猛地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季兰舟的裙裾边。

茶盅碎得四分五裂,瓷片、茶汤溅了一地,溅湿了她的裙摆和鞋尖,那橙黄色的茶汤在青石板地面上流淌开去,一地的狼藉。

厅堂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啪!”

宣武侯一掌重重地拍在扶手上,眼眸死死地钉在季兰舟身上,怒声斥道:“你们还跟这丫头废话什么?!都是我们这些年来对这丫头太好了,把她的心都养大了,自说自话,擅作主张!”

宣武侯的声音仿佛闷雷般回响在屋子里,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比一声愤怒。

季兰舟身子一缩,仿佛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白兔一般,微微颤抖着,但还是鼓起勇气,仰着下巴看着宣武侯道:“大舅父,这是父亲生前的心愿,我……我只是……”

“够了!”宣武侯冷声打断了季兰舟,抬手指着她的鼻子,气得周身发抖,“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错!”

众人不满嫌恶的目光都如利箭般射在季兰舟身上,季兰舟垂下头去,素手扭着帕子,身子怯怯的颤抖着。

赵氏的眼眸明明暗暗,在最初的震怒过后,她稍稍冷静下来,手里缓缓地捻动着一串碧玉佛珠。

“老大,兰舟年纪小,不懂事。”赵氏又放软了音调劝了宣武侯一句,就像是一个拿晚辈没辙的长辈,唉声叹气,端着外祖母的身份训斥道,“兰舟,你还不快向你大舅父请罪。”

“兰舟啊,你实在是太冲动了,你怎能把祖宗留下的家财这样就挥霍了!”

“你大舅父与你大舅母也是关心你,才会和你说这么多……哎,你是我的亲外孙女,我们怎么会害你?”

“兰舟,你听我的话,立刻进宫,去跟皇后娘娘认个错……”

赵氏嘴里说是什么认个错,其实就是让季兰舟去收回前言。

余氏形容急切,觉得婆母说话也太委婉了些,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兰舟,你外祖母是为你好,你快去跟皇后娘娘说你是一时冲动,就算是真的要献家财,也不用献一半啊!”

季兰舟的话都出口了,皇帝当朝宣布,余氏也不指望这件事能一笔勾销,但要是能把几百万两降低到十万两也好啊!

“外祖母……这……”季兰舟咬了咬下唇,一副“怎么可以这样”的神情,然后又把头低了下去,沉默不语。

看着季兰舟好似小可怜的样子,赵氏更怒。

她真不明白季兰舟到底是中了什么蛊,自这丫头五年前来侯府后,自己对这丫头也一直是尽心尽力,自家孙女有的,也不会少了她这一份。

季兰舟一个孤女,娘家又没有兄弟,嫁出去还不是容易被人看轻,遭人欺负,自己一心为这丫头着想,想把她永远留在侯府。

这对王家和季家都好,本是两全其美之计,偏偏这丫头忽然疯魔了般,竟然背着他们闹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

赵氏暗暗咬牙,手里的佛珠停住了,以老卖老道:“兰舟,外祖母是为你好,你明天必须进宫!”接着她也不给季兰舟反对的机会,径自吩咐余氏道,“老大媳妇,你立刻就给宫里递牌子。”

她话刚说完,一个丫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嘴里喊着:“侯爷,太夫人,圣旨来了!”

厅堂里静了一静,皇帝这个时候来圣旨所为何事,可想而知,一家人的脸色霎时都阴沉了不少。

周围静得可怕。

季兰舟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垂首不语,嘴角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微微翘了起来。

圣旨来了,也没有他们不接的权利。

宣武侯第一个站起身来,拂袖朝正厅外走去,其他人也纷纷起身跟了过去,也包括季兰舟,一路去了仪门处。

来颁旨的內侍已经等在了那里,来的人还不仅是內侍,还有端木宪以及几个户部的官员。

宣武侯和赵氏等人都是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一回是肯定躲不过去了,分别给端木宪和来传旨的李公公见了礼。

“侯爷。”李公公先对着宣武侯拱了拱手见礼,然后笑着看向了季兰舟,态度十分客气殷勤,“季姑娘好。”

李公公对待季兰舟比对宣武侯还要热络,见状,宣武侯脸色一僵,语调有些僵硬地说道:“李公公,人都到齐了,公公还请宣读圣旨吧。”

李公公也没耽搁,从随行的小內侍手里接过了五彩织云鹤纹的圣旨,跟着宣武侯夫妇、赵氏、季兰舟等人就全数跪在了青石砖地面上。季兰舟很自觉地跪在了最后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先永安伯季成天之遗孤季氏兰舟……”

李公公尖细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回荡在空气中,其他人全都俯首听旨,沉默不语。

皇帝的圣旨狠狠地褒奖了季兰舟一番,然后,又说了令户部遣人来宣武侯府清点季家家财的事,让宣武侯府务必配合户部云云。

“臣遵旨。”

宣武侯高抬双手,接了那道沉甸甸的圣旨,跟着众人都纷纷地站起身来。

“侯爷,接下来的几天,怕是要叨扰贵府了。”端木宪对着宣武侯拱手道,然后指着身旁的两个官员道,“这位是户部的郎中刘南清和以及主事陈广应,接下来会在贵府叨扰,望侯爷海涵。”

这火烫的圣旨还在手上捧着,颁旨的内侍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此刻面对的人又是堂堂首辅,哪怕是宣武侯心中再不甘,再愤怒,再怨艾,也只能先忍着,勉强赔笑地应了。

端木绯当天傍晚就从端木宪的口中得知了圣旨的事。

在场的人不仅是端木绯,还有端木珩也在,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妹妹,小姑娘还是如平日里那般笑得无辜又纯洁。

要不是端木珩亲耳听见,打死都不信这主意会是她出的。

“接下来的盘账,只怕要辛苦祖父了。”端木绯笑眯眯地对着端木宪说道,放下了手里的茶盅。

她眼角的余光瞟见端木珩怔怔地盯着自己看,唯恐被大哥惦记上了,连忙对着自家哥哥抿唇,笑得更可爱了。

她自认自己是个无辜的小白兔,可是看在端木珩眼里,自家妹妹根本就是一头狡猾的小狐狸。

端木珩的神情更复杂了,薄唇紧抿。

端木宪浅啜了口茶水,觉得小孙女所言极是。

“这王家啊……”端木宪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笑容中透着一抹嘲讽。

今天来传旨的李公公离开后,宣武侯就开始作妖。

“我一说要季家的账本,宣武侯就说什么季姑娘正要进宫面圣,盘账是不是等季姑娘面圣后……”

端木宪又端起茶盅,抿了口热茶,嘲讽道:“宣武侯府这是打算吞了季家这万贯家财啊!”

端木宪是聪明人,从今天宣武侯的推诿上,一下子就猜到了原由。

端木珩当然也知道这一点,眸光微闪。

黄昏的夕阳更低了,窗外微风阵阵,夕阳的余晖将那摇曳的树影映在窗纸上,如同群魔乱舞。

“祖父,季家是什么样的……”端木珩忽然问道。

端木宪曾经经历过季家最辉煌的时候,当然知道关于季家的事。

他捋了捋胡须,理了理思绪后,娓娓道来。

季家几代皇商,一代代地积累财富,蒸蒸日上,到了二十年前季老太爷那一代,已是晋州巨富。

季家世代为善,修桥铺路,施粥兴学,行善积德,但一直都是子嗣凋零,已经是五代单传了。

直到季成天这一代,季老太爷发现儿子天资聪颖,三岁识字,五岁诵诗文,十来岁就能写诗。

商是下九流,季家几代才出了一个会读书的苗子,季老太爷能把家业发展到这个地步,当然不是普通人。

他当断则断,舍了一半的家财献给朝廷用以镇压西南之乱,先帝因此对季家父子颇为赏识,封了季家世袭三代的永安伯,又额外恩准了季成天科考。

而季成天也不负其父的期待,十七岁就得中状元郎,之后的仕途也十分顺利,只是子嗣愈发单薄,只得季兰舟一女。

天妒英才,季成天正值壮年就意外身亡,后来没几年季夫人王氏又殉情自尽,如今季家就只剩下了季兰舟与季家的万贯家财。

端木宪说着,感慨地叹了口气,“宣武侯府家这些年来表面功夫做的相当不错,京中不少人家都觉得王家仗义,照顾季氏孤女。”

“祖父,真是辛苦了。”端木绯十分贴心地说道,又孝顺地给端木宪斟茶,送点心,服侍得周周道道。

端木珩有些好笑地看了端木绯一眼,端木绯一下子被他看得心虚了。

唔,仔细想想,似乎祖父接下来的辛苦都是自己害的?!……不过,她也是一片好意是不是!端木绯在心里对自己说,连忙也殷勤地给端木珩斟了茶。

端木珩自是理直气壮地受着。

他端起茶盅,喝了口妹妹刚斟的茶,思绪飞转,脸上不动声色,随口说道:“祖父,宣武侯府若是想吞下季家的万贯家财,那就得把季姑娘‘一辈子’留在侯府吧。”

端木宪点了点头,嘴角又翘了翘,“宣武侯府十有八九就是打这样的主意。”

只可惜季兰舟是人,不是扯线木偶……

这位季家姑娘倒是有几分意思。端木宪慢慢地捋着胡须,精明的眸子里闪着明亮的光芒。

“祖父,季姑娘这么做……”端木珩动了动眉梢,似有迟疑地说道,“宣武侯府该不会迁怒她吧?”

端木宪原本凑到嘴边的茶盅停下了,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祖父,季姑娘立此大功,您不如请皇上给个恩典吧。”端木绯一边说,一边推开了半扇窗户,屋子里登时亮堂了不少。

端木珩在一旁微微点头,觉得端木绯说话做事,就是一针见血。

端木绯望着窗外布满彩霞的天空,眯了眯眼,“等这笔银子到了南境,显表哥的日子能好过不少呢。”端木绯说得意味深长。

财帛动人心,更何况是涉及到数百万两银子,哪怕是其中的一点油水,就足以让很多人放弃自己的原则,端木绯这句话也是提醒端木宪看紧下头的人尽量杜绝贪墨。

想到大皇子,端木宪神情一凝,立刻就明白了端木绯的暗示。贪墨的问题自古都是难题,尤其今上对于贪墨颇为宽容,赈灾的银两、军粮等等拨下去后,往往是层层盘剥……

这一次,事关南境战事,事关大皇子的安危,自己务必要看紧了。

书房里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端木宪没再说话,目光看着漂浮在茶汤里的茶叶,露出沉吟之色。

把麻烦抛给了端木宪后,端木绯就什么也不想了,唔,能者多劳,她看祖父忙得挺开心的。

她美滋滋地捧起茶盅来,然后一不小心就对上了端木珩似审视似思忖的目光,笑脸差点没垮掉。这到底是怎么了?!今天大哥怎么老是惦记她呢?!

端木绯默默垂首,为了不浪费眼前的好茶,硬是顶着“压力”喝完了这盅茶才跑了。

至于端木宪完全没注意兄妹俩之间的暗潮汹涌,还在想着季兰舟和宣武侯府的事,宣武侯府显然不想交出季家的账册,可想而知他们对季兰舟献出万贯家财,必然极为不满。

端木宪心里很快就有了主意,他去御书房私下见了皇帝,表明季兰舟愿意献上一半家财是功,该赏,是不是让皇后娘娘宣季兰舟进宫小住,以示恩德。

而与此同时,户部的郎中刘南清和以及主事陈广应每天忙碌不堪,只恨不得把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皇帝的南巡时间也因此暂时推后了。

端木纭闻讯时松了一口气,对端木绯道:“蓁蓁,东西我都还没整理完了,差点以为要来不及了。”这下可好,她可以再查漏补缺,把来不及准备的东西都带上。

东次间里,此刻被挤得满满当当,到处都是箱子、匣子,每一个看着都沉甸甸的。

端木绯忍不住朝四周望了一圈,小脸上有些纠结,没敢问姐姐还缺什么。

“姐姐,你慢慢来,不着急。”端木绯乖巧地说道,“我去后面染料子了。”

端木绯挑帘出东次间的时候,又忍不住朝这满屋子的箱子望了一眼,心想:装这些东西至少也要七八辆马车吧?

没关系,反正自家是有马有车又有船!

只要姐姐高兴,把整个湛清院都搬走,她也没意见。

端木绯兴冲冲地跑了,琢磨着,其实晚几日启程也好,正好她的料子昨晚终于染好了,只等晾晒之后,她就可以开始动手给姐姐做新裙子了。

她本来还怕来不及了呢。

想着,端木绯的步履越发轻盈了,脑子里还在想,她是给姐姐做条马面裙,还是百褶裙,或者是间色裙呢?

干脆先做一条百褶裙好了。

端木绯跃跃欲试,脚下走得更快了,接下来的几天,她更忙碌了,亲手裁衣,缝制,刺绣……

忙忙碌碌中,九月初九眨眼又到了。

这一天不仅是重阳节,也是崇明帝后的死祭。

既然已经为崇明帝正了名,皇帝就不能再无视这个日子,再加上这才刚刚正名,举国上下都看着呢,皇帝再不情愿,也只能大办。

因为崇明帝的皇陵还没有建好,所以这一次还是在皇觉寺里做法事。这一日,除了皇帝、皇子以及公主外,宗室皇亲和三品以上官员都要去皇觉寺。

端木宪是一早进宫,跟着皇帝一起去的,而端木绯则是因其安平长公主未过门的儿媳妇的身份,被封炎接走的,一家人分两批抵达了皇觉寺。

重阳节的京城有些冷清,那些百姓都依着习俗出京去了京郊的千枫山登高望远,唯有皇觉寺被来做法事的皇帝一行人挤得满满当当。

法事在庄严的念佛声与单调的木鱼声中井然有序地进行着,众人依着僧人的指示一会儿跪,一会儿上香,一会儿叩拜……

皇帝自打进了大雄宝殿的那一刻就是阴着脸,浑身上下释放着一种阴郁的气息,任谁都能看出他的不甘不愿。

其他人皆是识趣地低眉顺眼,只当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反正也就是一场法事,混过去了就好。

大雄宝殿中,气氛庄严肃穆,上午的法事在“铛”的一声引磬声中结束了。

皇帝近乎是落荒而逃地走了,还跪在蒲团上的安平看也没看皇帝,在端木绯的搀扶下缓缓地站了起来,凤眸幽深如无底的深海。

往年的这时候,他们此刻都在千枫山的千枫寺中,今年却不同了。

安平看了看前方兄嫂的牌位,神情中既有带着缅怀的哀思,又透着一丝豁达。

相比十七年前的水深火热,现在的他们都越来越好了,不是吗?!

安平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道跟着皇帝出了大雄宝殿的火红色身形,唇角抿了抿,明艳的脸庞上多了一抹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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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6招摇

“绯儿,陪本宫去厢房歇歇吧。手机端 m”安平随口道。

端木绯乖巧地直点头,她正搀着安平的右臂,把方才安平脸上的细微变化都看在了眼里,连忙放空了脑袋,卖乖地说道“殿下,我帮你抹药酒,是我亲手调配的。”

端木绯搀着安平跨出了大雄宝殿,不疾不徐地往厢房的方向去了,封炎乖乖地跟在两人身后,就像是他们俩的小跟班一样。

殿外的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地四散而去,只等着下午的法事,大雄宝殿附近很快就变得空荡荡的。

今天的皇觉寺,人虽多,却很是幽静,无论是僧人,还是来参加法事的人皆是不敢喧哗。

九月的天气凉爽了不少,秋风徐徐拂来,树叶沙沙作响,在这香烟缭绕的皇觉寺中更显静谧祥和。

端木绯也没在厢房里待多久,给安平和自己的膝盖都抹了药酒后,她就被安平打发了。

“阿炎,今日是重阳,应该登高望远,距离午膳还要半个时辰呢,你干脆带绯儿去后寺的鹤影山走走吧……”

于是端木绯就乖乖地随封炎一起出来了。

鹤影山是皇觉寺后寺一座假山,山顶还有一座鹤影亭,可以一览寺中的风光。

端木绯知道封炎今天的心情肯定不会太好,因此特别的乖巧,当他们经过寺庙东北方的金镶玉竹林时,一片竹叶被风吹到了封炎的肩上时,她就很殷勤地抬手替他拈下了这片竹叶……

封炎蓦地停下了脚步,半垂眼帘,目光落在那片被端木绯拈在指尖的竹叶上。

端木绯忽然觉得指尖有些发烫,脑子一片空白,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竹叶最适合吹叶笛了。”

封炎动了动眉梢,似乎被挑起了兴趣。

端木绯以指尖捋了捋那片竹叶,顺势避开了封炎过分明亮的目光。她把那片竹叶放在唇间,樱唇轻抿着竹叶。

一阵悠扬清脆的叶笛声自她唇间飘荡而出,叶笛声婉转灵动,又带着一丝淡淡的哀伤……与温柔。

封炎眯眼看着她,眼神更柔和了。

这一曲叶笛,他已经是第三次听到了。

第一次,是阿辞八岁时,父母过世后,她缠绵病榻数月都没有出门,当他得知她进宫去见舞阳时,也急忙赶了去,远远地在御花园里听到她吹着这首曲子,悲伤哀思,而又温柔豁达;第二次,是前年重阳节在千枫山时;第三次则是现在。

这一次,她是吹给他听的,他一人!

想着,封炎的眸子更亮了。

叶笛声在两边竹叶摇曳的沙沙声中悠然而止,周围静了下来,许久都没有别的声音。

端木绯见封炎不说话,心跳砰砰加快,抬头看了看他,见他目光发直地盯着她手里的那片竹叶,也去看那片平平无奇的竹叶,心想莫非他也想吹?

这么想着,端木绯就把手中的竹叶递向了封炎。

这一下,轮到封炎傻了。蓁蓁这是让他吹呢,还是让他替她收着呢,亦或是……

“簌簌簌……”

忽然,一只小巧的黑鸟展翅从左边的竹林飞出,“嗖”地一下就冲进了右边的竹林中,几乎是弹指间,它就消失在碧绿繁茂的竹叶之间,只余下那竹叶还在簌簌地摇摆着,落下几片零落的残叶。

端木绯慢慢地眨了眨大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拍拍胸口道“我还以为是我家小八呢。”

封炎抬手指了指右边竹林后的假山道“那就是鹤影山吧?”

从茂密的竹叶上方,隐约能看到一座凉亭自嶙峋的假山上探出尖尖的亭顶。

“就是那边。”端木绯兴致勃勃,连忙点头道,“鹤影山里藏着十鹤,我曾经绕着假山找了很久,才只找到了九鹤,第十鹤还是祖父告诉我的……”说着,端木绯的眸子闪着一抹怀念。

封炎偶尔轻轻地应一声,唯有他知道端木绯嘴里的祖父是楚老太爷,也唯有他知道……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腰侧的荷包,确信那片竹叶好生地被他收好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不知不觉中,就穿过了竹林,来到了鹤影山的山脚下。

周围一片幽静无声,什么人都没有,就仿佛突然间从喧嚣的俗世进入一片世外桃源般,静谧悠远。

端木绯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有种不妙的预感。

封炎第一个踩上了假山的石阶,见端木绯停下,疑惑地转身看着她,“蓁蓁?”

封炎还以为是第一阶石阶太高了,暗暗自责自己不够贴心,连忙伸出了手,打算拉她一把。

端木绯只能乖乖的伸出了手,提着裙裾上去了。

两人沿着蜿蜒的石阶往上走去,端木绯慢慢悠悠地跟在封炎身后,落后了四五步,不过这假山并不高,即便是她故意放慢速度,没半盏茶功夫还是走到了山顶。

山顶的凉亭已经有了些年头,曾经鲜艳的红漆微微黯淡,唯有那高翘的檐角依旧线条流畅,宛如飞燕栖息其上。

凉亭中,已经有一个人等在了那里。

如同端木绯所料。

对方先是看到了走在前面的封炎,大步流星地自亭子中走出,对着封炎行礼道“公子。”来人的声音洪亮有力。

“袁统领。”封炎对着来人微微颔首。

端木绯不认识袁惟刚,但是在这京城中能被为称为“统领”的屈指可数,对方又姓袁,想来就是神枢营统领袁惟刚了。

据说,袁惟刚那可是先卫国公耿海的亲信;据说,耿海过世后,袁惟刚对新任的卫国公耿安晧还是忠心耿耿,鞠躬尽瘁……

这些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现在端木绯只想微笑。

袁惟刚也看到了几乎被封炎挡住的那道娇小身影,挑了挑眉。

“蓁蓁,我们到亭子里歇一会儿。”

封炎也不避讳袁惟刚,殷勤地招呼道。

端木绯除了笑,也只能笑。

三人进了凉亭,各自坐下,气氛有些诡异。

袁惟刚当然认识端木绯,毕竟这一位可是皇帝给公子赐婚的对象,端木家的四姑娘。

袁惟刚直愣愣地盯着端木绯,神情登时有些复杂,既有意外,又有一丝了然。

跟着,他看着端木绯的目光中就带上了一抹郑重,甚至是尊敬。

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端木绯放空了脑袋,只当自己不认识袁惟刚,更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抬眼看着亭子内顶色彩斑斓的壁画,这里是寺庙,壁画上画的当然与佛有关,画的是释迦牟尼佛为了救一只鸽子而割肉饲鹰的故事,仅仅四幅画把这个故事生动地娓娓道来。

端木绯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替佛祖生疼。

“卫国公那边怎么样了?”封炎单刀直入地问道。

袁惟刚又看了端木绯一眼,沉声回道“公子,耿安皓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耿海“死”后,耿安皓一直对他的死抱有疑虑,总觉得耿海的死太过离奇,太过凑巧,正好在那个“节骨眼”上。

耿安晧也知道身为神枢营统领的袁惟刚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环,那一日袁惟刚本该前往安定县与耿海派去的人会和……

可是耿海死了,袁惟刚却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在耿海的头七后,耿安皓就私下找过袁惟刚,问过他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被袁惟刚以自己去了安定县却没见到耿海蒙混了过去,还说他当日已经整兵出营,还惊动了神机营的人,幸好被他以演习为由蒙混了过去。

耿安晧本来也将信将疑,去神枢营调查了一番,发现袁惟刚所言不假后,就释疑,依然把他视为心腹。

有了这层身份,袁惟刚与五军都督府的那些武将自然是“亲如兄弟”。

这些进京述职的武将抵京后,袁惟刚就没少跟他们喝酒听曲,顺便追忆一番往昔的荣光,挑起他们对耿安晧的不满,从如今的结果来看,显然是卓有成效。

袁惟刚接着说道“自丁中庆和毛仁鸿被京兆尹判了秋后斩立决,这些武将对耿安晧越来越不满,几次三番去五军都督府和卫国公府找他,私下也都在说耿安晧无能,连下面的人也保不住,而且他们在京中都枯等数月,到现在连职都没述上。耿安晧答应了会给他们一个‘交代’,可是期限都过了……”

封炎抚了抚衣袖,朝寺庙的西北方望去,那里是一大片鲜红如血的枫树林,如火如荼。

封炎眯了眯那双狭长幽深的凤眼,似笑非笑地说道“这都过了秋分了,也该行刑了吧。”

一旦丁中庆和毛仁鸿午门行刑,这件事尘埃落定,那些武将也该对耿安晧彻底“死心”了。

“公子说得是。”袁惟刚豪爽地笑了,对着封炎抱拳道,语气中意味深长,又带着跃跃欲试,“‘时机’已经到了。”

他们等待了这么多年,暗中准备了这么多年,步步隐忍,步步筹谋,才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只等着将五军都督府彻底分离瓦解……

“袁统领,我们该进行下一步了……”

封炎说着站起身来,负手而立。

他的目光从那片枫林望向了另一个方向的大雄宝殿,明黄色的琉璃屋顶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刺眼,就与那皇城一样。

假山上的风比下面要更强劲,风一吹,他的声音就随风而散,风把他身上那袭玄色的锦袍吹得猎猎作响,袍裾翻飞。

少年人只是这么站在那里,就意气风发,洒脱不羁,带着一种欲上青天揽明月的雄心万丈。

袁惟刚怔怔地看着少年那俊朗的侧颜,眼神微微恍惚了一下,脑海中不禁想到了“那个人”,其实封炎与“那个人”长得并不太相似,就外貌而言,他更像安平长公主,连那身桀骜轻狂的气质也与“那个人”迥然不同。

许是因为如此,皇帝才从来没有怀疑过……

但是,袁惟刚时常可以从封炎身上看到昔日“那个人”的风采,雷厉风行,杀伐果断,决策英明……

虎父无犬子。

不,严格说来,封炎的处境要比“那个人”艰难多了,他本该天生尊荣,却不得不在泥潭中挣扎,隐忍,一步步地走到今天……

可见封炎的心性有多么坚毅,如果说薛昭是月,那么封炎就是日,日月辉映。

虽然袁惟刚也知道他们的前方不可能一帆风顺,想要达成他们的夙愿,必将以生命与鲜血为代价!

他们前方的路还很长!袁惟刚紧紧地握了握拳,正欲启唇……

“阿嚏!”

端木绯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下子就引得封炎和袁惟刚朝她看了过来。

很想假装自己不存在的端木绯只能乖巧地傻笑,眉眼弯弯,可爱得就像糯米团子一样,心里觉得自己真命苦。

哎,自己总要听到这种危险话题!

她在心里默默同情自己,觉得回府就要让姐姐给她做酒酿圆子吃。

“袁统领,我们先走了。”封炎心疼极了,后悔自己怎么就没给蓁蓁多披件斗篷出来。

他拉着端木绯沿着石阶匆匆地下了假山。

两人原路返回,朝着安平所在的厢房走去。

穿过那片金镶玉竹林后,端木绯想到了什么,在原地停留了两息,回头抬眼望着后方不远处那摇曳的竹林。

唔,她总觉得她好像是忘了什么……

封炎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下意识地摸了摸荷包里的竹叶,连忙转移她的注意力,“蓁蓁,你看……”

封炎顺手指了一个方向,本来只是打算指了什么是什么,再胡掰乱造一番,谁想,他这一指,还真是“指”了什么。

七八丈外,一片鲜红如火的枫树林中有一座飞檐翘角的亭子,亭子里坐着一对年轻夫妇,两人相邻而坐,似在亲昵地耳语着。

端木绯被封炎这一唤,就下意识地也看了过去,正好,亭子里的少妇也抬起头来,二人四目对视。

端木绯礼貌地笑了笑。

而楚青语却是脸色瞬间就变了,眸色阴沉。

真是冤家路窄。

楚青语置于膝头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丝帕,六月初一翠微湖畔的蹴鞠比赛后,她就去了端木家送礼,可是端木绯却没收,后来楚青语甚至还让人递了帖子去端木家,想上门拜访,然而得到的是又一次的拒绝。

从前她是楚家女,现在她是皇子妃,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的帖子从来都没有人无视过,端木家却这么做了!

甚至于,由于没能与端木绯“修好”,她还因此被二皇子迁怒了。

“啪!”

楚青语的耳边不禁回响起那一日甩在她脸上的那一巴掌,耳边轰轰作响,脸颊更是火辣辣得疼。

那是成亲以后,慕祐昌第一次打了她。

楚青语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有抬手去抚自己的左脸。

她还清晰地记得那一日发生的一幕幕……

打了她后,慕祐昌似乎比她还要难以置信,深情款款地跟她道了歉,亲自用锦帕给她冷敷,还送了她不少首饰,温言软语,之后连着几天,他都歇在了她那里。

府里的奴婢们都说他们鹣鲽情深,说他们如神仙眷侣,可是楚青语只觉得害怕,她心里总觉慕祐昌很可怕,觉得真正的他跟外表全然不同。

楚青语看着亭子旁的枫林,眼睛微微恍惚,只剩下了眼前的这一片红色,想起那散落一地的红珊瑚珠子,似鲜血般滚啊滚……

慕祐昌可没有楚青语那么“复杂”的心理,也没注意到楚青语的恍神,对着不远处的端木绯微笑致意。

他本来想过去的,但是因为封炎也在,又迟疑了。

他是堂堂皇子,身份尊贵,自然不能在封炎的面前示弱,按照礼数,本来就该是由封炎过来与他见礼。

慕祐昌犹豫了一瞬,还是端坐在亭子里没动,等着封炎和端木绯过来。

看着封炎携端木绯朝这边渐渐走近,慕祐昌的表情更柔和了,正打算起身相迎,却见封炎拉着端木绯往左边的另一条小径拐了过去,似乎完全没看到他们夫妇俩一般。

“……”慕祐昌才离开石凳的臀部又坐了回去,乍一看,他似乎一点也没动过,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变化过。

但是他的枕边人楚青语却能清晰地察觉到他的不虞,他明明在笑,他明明还是那个人,可是楚青语却觉得害怕,不禁想起了六月初一翠微湖畔的一幕幕,想起了他打了她一巴掌的那一夜……

楚青语咬紧牙关,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没有颤抖,才让自己没有逃离,才让自己看似“镇定”地坐在那里。

至于走在另一条小径上的端木绯和封炎早就把这两人抛诸脑后,很快就回了安平所在的厢房。

“阿炎,绯儿,你们回来得正好。”安平对着两人招了招手,“午膳刚刚送来了,本宫正打算叫人去找你们呢。”安平故意晃了晃手里靛蓝色的新帕子。

安平手里的帕子这么招摇,一看就是在炫耀,知母莫若子,封炎又怎么会看不出来,目光就在那方帕子上多流连了一瞬。

对于安平而言,要的也就是这个,她笑吟吟地把帕子展开,放在阳光下抖了抖,对着儿子炫耀道“阿炎,这是绯儿做的帕子,她亲手染的颜色,她亲手绣的样子。”

那靛蓝色的帕子在阳光下反射着七彩的流光,色彩斑斓,随着安平的动作,那帕子的色彩如梦似幻地流动着。

帕子的角落里绣着一只精细趣致的蜻蜓,展翅而飞,蜻蜓那薄如蝉翼的翅膀呈现一种近乎透明的效果,闪着绚丽的光泽,活灵活现。

封炎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方帕子,几乎看直了眼,眸中闪着宝石般的光芒,显然是羡慕极了。

面对封炎灼灼的目光,端木绯有些心虚地避开了视线,连忙去端宫女刚刚送来的热茶,热茶中升腾而起的缕缕白气氤氲了她的眼。

她也不是偷懒,只不过这匹布染的颜色更适合女子,试想一个男子在太阳底下捏着一块七彩帕子像什么样?!

她绝对不是偷懒!

端木绯肯定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安平一会儿看看端木绯,一会儿看看封炎,故意问道“阿炎,这帕子好不好看?”安平心里十分愉快,如果皇兄皇嫂在这里的话,一定也会很高兴阿炎能遇到绯儿的。

封炎频频点头,一双凤眼瞪得老大,一眨不眨地看着安平。

安平勾唇笑得更欢,正想当着封炎的面把帕子收起来,子月从隔壁的东稍间出来了,禀道“殿下,公子,午膳摆好了。”

端木绯连忙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起身去扶安平,在封炎羡慕的目光中,三人移步去了东稍间用膳。

午膳后,下午的法事就在未时准时开始了。

皇觉寺里又响起了僧人们整齐划一的念佛声,庄严肃穆,众人在大雄宝殿内外齐刷刷地跪了一地,一个个双手合十,神色间凝重虔诚。

下午的烈日十分灼热,明明是九月金秋,却没比七八月盛夏要凉爽,对于那些跪在殿外的人,这青石砖地面好像是炙烤过的石板般,几乎都可以直接在上面煎蛋了。

到申时法事结束时,一些娇柔的女眷摇摇欲坠,差点没晕厥过去。

皇帝、皇后带着几个皇子公主率先从大雄宝殿里出来了,端木绯一直陪着安平的身侧,落后了几步。

端木宪还要随圣驾先进宫,就让人来与端木绯说了一声,让她自己先回府。

“绯儿,待会本宫和阿炎先送你回去吧。”安平笑着提议。

封炎心里觉得他娘真是太不体贴了,连忙道“娘亲,我送蓁蓁就好。”

端木绯不想劳烦安平,想着她跪了一天想必累得很,下意识地接口道“是啊,殿下,您辛苦一天了,早些回去歇息吧,阿炎送我就好……”

安平怔了怔,觉得自己真是太马虎了,应该让儿子儿媳多点机会相处才是,她脸上不禁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慈爱笑容。

端木绯看着安平脸上那有些古怪的笑,总觉得她好像误会了什么……

轰!

端木绯忽然就想明白了,一张精致的小脸涨得通红,想说她不是这个意思,但又无从解释起。

哎,她什么也不知道。

端木绯破罐子破摔地放空脑袋,搀着安平下了石阶。

殿外那些跪在地上的官员以及家眷还未起身,一个个恭送前方的帝后一行人离去。

端木绯抬眼看着前方,但是她看的人却不是帝后,而是皇后身旁一道穿着月白襦裙的纤细倩影——季兰舟。

季兰舟还是那般娇弱,缓步徐行时如弱柳扶风,仿佛风一吹就会飞了似的,柔柔弱弱。

虽然端木绯已经知道最近季兰舟被皇后宣召进宫小住,却没想到她也会来。今天是给崇明帝后做法事,能来皇觉寺的人地位都不低。

看来应该是皇后念着季兰舟的大功,特意带她来给她脸面,由此也可窥见龙心大悦。

也是,毕竟那可是数百万两银子。

季兰舟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回头朝端木绯望了过来,两人远远地四目相对,季兰舟微微一笑,清浅如月,然后就把头转了回去。

安平也看到了,似是随口一提道“这位季姑娘还真是个妙人。她捐赠的银子,倒是解了南境的燃眉之急。”

安平眸光微闪,唇角勾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宣武侯府既然敢做,总得要承担起后果。等清点完了账册,王家才真正的要糟糕呢!”

端木绯只是抿嘴傻笑,笑得可爱极了,她什么也不知道,她什么也不懂。

447使力

九月十二日,历时半个多月,季家所有的账册终于悉数理清,季兰舟自愿捐赠一半家财,折合白银八百万两,用于南境战事。手机端 m

九月十三日,端木宪以此请旨封赏季兰舟。

季兰舟是女子,不得入朝为官,但是皇帝也不能完全不加赏赐,也免得寒了人心,皇帝琢磨了一番,季家捐了银子,自己当然不能再赏银子,干脆就特封季兰舟为县主,封号和静。

和静县主感念皇恩,带着全副仪仗回了宣武侯府。

清点完季家的帐册后,户部的官员都已经离开了,但整个宣武侯府却是笼罩在一片狂风暴雨中。

“兰舟,你还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你要在宫里‘长住’呢!”

侯夫人余氏阴阳怪气地看着季兰舟说道,心如刀割。

这可是整整八百万两白银啊,足够他们王家吃用几辈子的了!

现在就这么平白把八百万两白银拱手送人,余氏只觉得心口好似被剜掉了一大块血肉似的,痛得她真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这都怪季兰舟,不跟他们商量就擅作主张,也怪他们对她太好了,纵得她任性妄为!

这丫头莫非是疯魔了不成?!

正厅中,不仅是余氏,宣武侯、赵氏等人都是气急败坏地瞪着季兰舟,眼锋如刀。

屋子里的气氛凝重压抑,绷紧了极点,就像是一张张弓弦都被拉满了,架在弓弦上的羽箭全数都对准了季兰舟,一触即发。

今日的季兰舟打扮得十分高贵,着县主的大妆,把她整个人衬得高雅大方又不失温柔清雅,乍一看,如一个陌生人,再一看,又似乎还是她一贯的样子,形容纤弱,一举一动间透着弱不禁风的怯懦。

“外祖母,大舅父,大舅母。”季兰舟恭恭敬敬地给他们都行了礼。

“你还认我这舅父?!”宣武侯咬牙切齿地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这么大人了,还不知分寸!”他也是心痛如割,真恨不得一巴掌狠狠地甩在这疯丫头的脸上。

可是宣武侯又不敢逼得太紧。

这疯丫头这次可以捐出季家一半家财,万一她再发疯把剩下的家财再捐出去,那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宣武侯只能勉强压抑住心口的怒意,眼角青筋乱跳,一口气憋在胸口,心口剧烈起伏着。

厅堂里的空气愈发阴沉凝重了,仿佛要滴出水来。

僵硬的气氛在寂静中蔓延着,那种过分的沉寂反而比粗暴的叫嚣怒斥更为压抑。

须臾,赵氏一边慢慢地捻动着手里的佛珠,一边唱白脸“老大,兰舟年纪还小,不懂事,也确是一片爱国之心,想学她祖父当年的义举。”

说着,赵氏慈祥的目光有看向了季兰舟,“兰舟啊,季家的家财是你季家祖祖辈辈辛苦积攒的,你虽有心,但也不能这样肆意妄为……季家列祖列宗要是知道家财被你如此挥霍一空,在天之灵如何安息?!”

她的语气虽然温和轻缓,可话中说的什么“肆意妄为”、“挥霍一空”云云的,分明就是与宣武侯夫妇一条战线。

季兰舟抿着唇,低眉顺眼地站着,一声不吭。

赵氏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就来气,停下手里的佛珠,话锋一转道“兰舟,你今年也十四岁了,当年你娘带你来侯府时,就曾说过要亲上加亲。这些年来,我和你舅舅舅母都对你视如掌上明珠,实在是不舍你离开侯府……”

说着,赵氏捏着一方帕子,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角的泪光。

“兰舟,我想尽快定下你和惟哥儿的亲事,你娘和你爹在天有灵,知道你有了归宿,九泉之下也该安心了。”赵氏终于道出了她真正的目的,看着季兰舟的神态愈发慈爱了。

季兰舟是县主又如何,她无亲无故,能依靠的始终也只有他们宣武侯府而已!

等她嫁给了次孙,以后他们再好好教她如何为人妇就是了。

赵氏不动声色地与一旁的宣武侯交换着眼神,让他稍安勿躁,然后又看向了坐在右前方的次孙王廷惟。

王廷惟站起身来,对着赵氏作揖道“但凭祖母做主。”他眼观鼻鼻观心,一派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

王廷惟并非丁中庆那起斗殴案的主犯,严格说来,也是无辜被牵连之人,因此在京兆尹结案后,他就被放回来了,但是他在京兆府大牢里住了几天,又曾被误伤,虽然在府里养上了一段时日,此刻看着还是有些憔悴。

赵氏早就听王廷惟的大丫鬟说了,次孙自从京兆府回府后,就夜夜噩梦缠身,没怎么睡好过。

想着,赵氏就心疼不已,又慢慢捻起佛珠来,打算给孙儿好好念几遍《地藏经》。

“外祖母,这亲事我不能答应。”

季兰舟娇弱轻柔的声音忽然响起,透着一丝忐忑。

厅堂里静了一静。

无论赵氏、宣武侯夫妇,还是在场的其他王家人皆是蹙眉,觉得季兰舟又开始疯魔了,说得什么浑话。一个姑娘家也好意思把亲事挂在嘴边,成何体统!

赵氏拧了拧眉头,神色一冷,义正言辞地说道“兰舟,儿女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我是你的长辈,我给你做主是天经地义的事。”

说到后来,赵氏的语气就变得越来越尖锐,不怒自威,一方面是愤怒季兰舟的不服管教,另一方面也是要给季兰舟施压。她是季兰舟的外祖母,季兰舟当然要听她的!

“兰舟,难道你还想自己做主你的亲事不成?!那可是私相授受,成何体统?!”

随着赵氏的一句句,厅堂里的气氛更冷。

其他人都坐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好戏,眼底带着一抹轻蔑。

在他们看来,季兰舟除了他们宣武侯府根本就无所依靠,他们侯府肯给她一个依靠,她就该感恩戴德了!

王婉如的小脸涨得通红,拳头紧紧地攥在一起。在她心中,除了轻蔑不屑外,更多的是愤怒,季兰舟这个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竟然敢当众给自己二哥没脸!

“外祖母……”原本垂首的季兰舟怯怯地抬起头来,眸子里似是闪着一层水光,愈发娇弱,声音发颤,“您……您怎么会这么想我?!”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赵氏,似乎很是受伤,“我怎么会……是皇后娘娘说要为我赐婚。”

季兰舟素白的手不安地扭着手里的帕子,难过惶恐,而又悲伤。

她咬了咬下唇,似乎下定了决心,然后再次抬手看向了赵氏,“外祖母,要不,我现在就进宫一趟,去和皇后娘娘说,您说了,她不是我的长辈,她没有资格决定我的婚事。”

“……”赵氏傻眼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

她嘴巴翕动,一时接不上话,混乱如麻,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怎么会这样?!皇后娘娘怎么会如此高看季兰舟?!

此时此刻,侯府的长辈都在,本来没有晚辈们说话的立场,但是王婉如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季兰舟,你这个吃白食的,哪里配得上我二哥哥!”王婉如霍地站起身来,正好撞到身后的椅子,放出咯噔的声响。

她抬手指向了季兰舟,一张娇美的面庞上趾高气昂,咄咄逼人地斥道“我们宣武侯府肯收留你这个孤女已经很仁慈了,你还这般装模作样,想拿皇后娘娘来压我们,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哼,我看你的良心是喂了狗吧!”

王婉如越说越激动,气得不轻。

季兰舟瞪大眼睛,眼前浮现一层淡淡的水雾,梨花带雨。

赵氏虽然觉得王婉如说得稍微有些过了头,却没拦着,让她把话都说完了,目的也是提醒季兰舟她的处境。

季兰舟怎么说也是她的亲外孙女,赵氏恼是恼,却还是希望季兰舟能想明白,不要再犯傻。

对季兰舟而言,他们宣武侯府才是最好的归宿。

她是她的亲外祖母,又怎么会害她?!

这丫头以前在府里守孝时一直乖巧听话得很,这才出孝没多久,就搞出这些事来。

果然还是这丫头最近出门太多了,定是在外头听了别人的教唆,才一时糊涂了,以后兰舟这丫头还是少出门的好!

赵氏眯了眯眼,眼神变得深沉起来。

任氏也没有说话,看似平静地饮着茶,那半垂的眼帘下眼神却是阴鸷冰冷,心底不耐,甚至是充斥着嫌恶。

她觉得女儿说得没错,季兰舟这种人根本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冷心冷肺,不识好歹,枉费了自己过去五年来对她的慈爱之心!

像这种克父克母的孤女怎么配嫁给像自己的儿子这种少年英才?!

她的惟哥儿便是公主也配得起!

厅堂里的气氛愈发诡异,王家人面色各异地看着季兰舟,大多是作壁上观,还是王廷惟微微蹙眉,觉得王婉如如此有失侯府千金的风范,唤了一声“五妹妹……”

“二哥哥,你别替她说话!”王婉如愤然道,心口还有一股压抑了许久的怒火无处宣泄……

季兰舟惨然一笑,脸色有些苍白,忽然又开口道“既然五妹妹不喜我……”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青衣婆子飞奔着冲来,风风火火地跨进了厅堂里,引来几道不赞同的目光。

“太夫人,侯爷,夫人……有客人来求见表姑娘。”青衣婆子气喘吁吁地禀道。

赵氏皱了皱眉,季兰舟在府中守孝五年,在京中一向没什么朋友,赵氏第一个感觉就是有哪个府邸知道季兰舟这次立了功得封县主,所以过来巴结示好。

赵氏正想替季兰舟推了,就听那青衣婆子继续禀道“是首辅府的四姑娘。”青衣婆子说到首辅府时,态度很是郑重。

可是赵氏和宣武侯夫妇想到的却不是首辅端木宪,而是岑隐。

对他们这些勋贵而言,固然是不敢得罪堂堂首辅,可是也不会把一个首辅府的四姑娘放在眼里,可是端木四姑娘不同,端木四姑娘的背后站着的可是岑隐。

如今这大盛朝,谁敢对岑隐说一个“不”字,谁又敢怠慢岑隐,这又不是不要命了!

赵氏和宣武侯都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想去迎,但想想自己的身份,又拉不下这个脸。

母子俩又尴尬地坐了回去。

季兰舟也有些惊讶,眸光闪了闪,跟着表情又平静了下来,优雅娴静。

宣武侯清了清嗓子,吩咐季兰舟道“兰舟,你去迎一迎端木四姑娘。”

“是,大舅父。”季兰舟福了福,屈膝应了,半垂的眼睑遮住了她幽黑深邃的眸子,一举一动仿佛尺子量出来的一般,说不出的优雅。

季兰舟走了,厅堂里只剩下了王家人,但是众人并没有散去,赵氏心想着端木四姑娘既然都来了他们侯府,怎么也得来向自己请个安的,就在厅堂里等着。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外面的日头越升越高,这茶也喝了一盅又一盅……

待到第二盅茶都凉了,赵氏终于忍不住派了大丫鬟去前头查看,大丫鬟来去匆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神色复杂。

“太夫人,侯爷,夫人,”大丫鬟屈膝回禀道,“端木四姑娘说是来找表姑娘玩的,去表姑娘的院子里走走就行,不‘叨扰’太夫人了。”

一句话话让厅里的空气骤然发寒。

赵氏一口气梗在胸口,胸膛剧烈起伏着,丰腴的手指紧攥着佛珠,袖子簌簌颤抖着,就像是被人当面打了一巴掌般。

这要是旁人敢在她的府里如此待她,赵氏早就让人送客了。

偏偏那位端木四姑娘背后的靠山太稳当!

端木绯忽然觉得自己的鼻子有点发痒,揉了揉鼻子,心道唔,谁又在惦记自己呢?不会是大哥哥吧?自己最近很乖的,前天还去闺学上了半节课呢!

“端木四姑娘,这边走。”

季兰舟走在端木绯身旁给她引路,两人走进一条蜿蜒曲折的游廊中,把正午的烈日抵挡在了游廊之外。

宣武侯府也是开国起的百年勋贵,府邸所在的位置山水环绕,外院内院加起来至少有四五十亩地,在京中能有这么栋府邸不容易,要维持这么一大个宅子也不容易,花销可想而知。

侯府维护修缮得很好,目光所及之处,山石点缀,满庭花开,争妍斗丽,片片琉璃瓦在眼光下反射出绚烂明亮的光芒,金碧辉煌,富丽堂皇。

她们行走的这条游廊中还隐约散发着淡淡的油漆味,看着那朱红色的鲜艳夺目,似乎是新漆的,一根根柱子上雕着威武霸气的金麒麟,只是与这剔透玲珑的园子似乎不太匹配……

端木绯动了动眉梢,朝四周环视了半圈。

季兰舟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忽然道“这是我大舅母今春刚修的游廊……”余氏觉得夏天这段日太晒,就找工匠在这里修了这段游廊,也把这园子里原本的雅致玲珑全部破坏殆尽。

“可惜了,这里本来有三棵百年梧桐树……”季兰舟抬手指了指周围的几处,语气中有些惋惜,“以前我娘最喜欢这里的梧桐树了,她还在这里架了秋千……”

如果母亲还在世,看着这侯府此刻的样子,看着外祖母、舅父舅母们如今的做派,一定会难过的吧。季兰舟的眸子里染上了几分哀思。

端木绯一听到秋千,就是眸子一亮,也觉得可惜,“我记得这个府邸是前朝宇文家的府邸吧?宇文真擅书画、工艺、风水与建筑,这个府邸是他亲自为自家选址设计,不仅风水好,而且自然清新,雍容华贵,将亭台楼阁与山水巧妙融合,端是京中一绝。”

季兰舟有些惊讶地看着端木绯,没想到她似乎对建筑和风水似乎也有几分研究。

“我那里还有这侯府原本的设计图纸,端木四姑娘可要一观?”季兰舟含笑道。

端木绯自是忙不迭应和,兴致勃勃。这一趟可真没白来!

说话间,两人出了那条蜿蜒曲折的游廊,又沿着一条青石甬道继续往前走去,周围清幽秀丽,空气中少了油漆味,多了一抹馥郁的桂花香。

季兰舟指了指桂花林后的一处院落,道“端木四姑娘,那是我的院子。”

季兰舟在宫里住了半个月才回府,此刻看着前方的这个院子,有种既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

对她来说,这是母亲的家,却并不是她的家。

她捏了捏衣袖,忽然话锋一转,语气轻缓地说道“……那日一开始,外祖母和大舅父找了各种借口不愿交出那些账册,一会儿说年份久远,一部分账册不知道堆哪儿了,一会儿说快年底了,不如等年底时,把新账旧账一起给……”

“后来户部逼得急了,外祖母差点还想来硬的……”

季兰舟轻笑了一下,风一吹就把她的话尾吹散了。

有时候,她也不明白人心怎么可以这么险恶,明明是骨肉亲情……

她知道外祖母本想让她“病”,想以她疯癫为名,把她扣在府里,把她曾经说过的话都当做疯言疯语,甚至于她和大舅母已经要准备进宫哭诉了。

然而,皇后比她们快了一步。

“皇后的懿旨来得及时,我就进宫去了。”季兰舟淡淡道。

如今木已成舟,外祖父和大舅父也只能接受了。

事实上,她在去求戚大家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后路,戚大家为人正直,若她真被关在府里,定会为她做主。但是,不得不说,皇后的这道懿旨,确实省了她不少事。

说话间,两人走进了桂花林间的一条青石板小径,鼻尖的桂香更浓郁。

季兰舟再次停下了脚步,抬眼望着四周的金桂银桂,眉头渐渐地舒展开来,微微笑着。

她虽然在笑,但心里却有些落寂,有些心凉,这种失落从她的一颦一笑间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

若是可以,谁不愿意无忧无虑地活着;若是可以,谁又想殚尽力竭!

王家好歹是她的外祖家,若不是万不得已,她也不愿意走到这一步。

他们是她最后的亲人了!

季兰舟怔怔地看着前方那摇曳的桂枝还有那如雨散下的桂花花瓣,有些恍惚。

“小时候,娘亲也曾带我回来省亲,那时候外祖父还在,外祖父、外祖母、还有几位舅父舅母,都对我很好。五年前,我爹过世后,季家人丁单薄,我年纪又小,我娘便带着我一同回了京,本来一直很好……”

“来到京城后的第三年,在我爹祭日的那天夜里,我娘投湖自尽,府里人都说我娘与我爹鹣鲽情深,我娘是殉情的。”

说着,季兰舟细白的手指紧紧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身形绷直。

端木绯看着季兰舟那秀美的侧脸,微微凝眸。

既便季成天夫妇感情深厚,季夫人悲痛欲绝想要殉情,也该在最痛苦的当时,而不是过了两年之后……她是觉得女儿已经有了妥善的安顿,了无牵挂了,还是……

端木绯抿了抿唇,乌黑的大眼里闪着明亮如星辰的光辉,正色问道“季姑娘,你如今可好?”

季兰舟知道她在问侯府对自己的态度,唇角微勾,嫣然一笑。

她的笑容清浅温婉,娇娇弱弱,彷如一朵淡雅纤弱的蝴蝶兰。

她把方才赵氏他们逼婚的事大致说了,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这半个月在宫里可不是白住的。”

季兰舟是聪明人,就算没人跟她明说,她也知道隐约知道她能进宫小住到底是谁在背后使力……

她没有浪费这个机会,在宫中的这段时日隐晦地表达了她的期望,皇后允诺,等自己挑好了人,就帮她赐婚。

有皇后在前,王家又岂能再左右她的婚事?!

说话间,她俩不疾不徐地进了季兰舟的院子,庭院里的柳枝随风摇曳,簌簌作响,这个季节的柳叶开始泛黄,不过那一条条纤长的枝叶婀娜依旧。

相比侯府的金碧辉煌,这个院子显得尤为清幽素雅,无论是庭院里的花木围栏,还是屋子里的布置摆设,散发着一种静谧祥和的气息。

季兰舟带着端木绯去了她的书房,从一个红木雕花匣子里拿出一张陈旧的羊皮纸,将之摊开在窗口的大案上。

这张边角泛黄的羊皮纸上显然有十几年的年头了,上面画的是宣武侯府的图纸,笔触温婉细腻。

似乎看出端木绯的疑惑,季兰舟主动说道“这是我娘年少时亲手仿着那张旧图纸画的……我娘一直很喜欢建筑,收集了不少相关的书籍,像《木经》、《长物志》、《园冶》,还有宇文真著作的《考工录》……”

眼看着端木绯随着自己的话语眸子愈来愈亮,季兰舟也被她感染了笑意,又道“端木四姑娘,皇上赐了我县主府,我打算搬到县主府上住。下次姑娘去我府中时,我再请姑娘看看我的藏书可好?”

季兰舟娇美的脸上笑意浅浅,声音也如常般柔和,仿佛羽毛挠在人的心口,可是不知为何,给人的感觉却与平日里迥然不同,少了荏弱,多了一分气定神闲。

端木绯也从图纸从抬起头来,与季兰舟四目对视。她知道季兰舟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她应该就有万全的把握,能够离开宣武侯府。

和从前无依无靠的季兰舟不同,如今的她仗着的是圣命,用整整八百万两换来的一丝圣眷!

这位季姑娘实在是有趣。

端木绯也笑了,笑得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弯成了月牙儿,颔首道“季姑娘,我一定会去找你玩的。”

端木绯与季兰舟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皇帝既然赐了县主府,那不去住岂不是对皇帝的不恭敬?

这一次,季兰舟可以光明正大地仗着“圣命”离开宣武侯府,不仅如此,她既然都要“搬”走了,总不能再把季家的东西留在宣武侯府吧?!

如今户部已经理清了账目,一半给了朝廷,也就意味着天下人皆知另一半有多少,季兰舟就能够仗着大义,轻而易举地拿回季家的一切。

448敲打

端木绯又低头去看那张羊皮图纸,三尺来宽的羊皮纸就把这偌大的侯府囊括笔下。

宇文真不愧是前朝的建筑大家,这侯府的布局规整而又精妙,以一排后罩楼拦腰将府邸和后花园间隔开来。

前面的府邸由多个四合院构成,庄重高雅,气宇轩昂,后花园衔水环山,曲廊亭榭,幽深秀丽,其景致可谓开合有致,不拘一格。

端木绯只是扫了一眼,就看出了如今的侯府已经与图纸上的大不一样,只从她走过的地方来看,府中就不只是多了一道富丽堂皇的游廊,还多了一些假山、亭台。

端木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窗外,西南方一栋二层楼的绿色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亮得有些刺眼。

就算不看图纸,端木绯也可以确定这栋建筑也不在她手边的这张图纸上。

宣武侯府这些年来可没少“折腾”,恐怕花了不少银子,如今一下子“损失”了整整一千六百万两白银,对于他们而言,怕是要伤筋动骨,也不知道王家会不会狗急跳墙……

不过季兰舟是个聪明人,肯定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这时,一阵茶香飘来,丫鬟捧着热茶来给自家主子和客人上茶,端木绯闻茶香而意动,一下子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眼前的好茶上。

唯好茶与书不可辜负,唔,这间书房也算是两者兼备了。

的确,如同端木绯所想,季家的账目虽然理清了,但是这一大笔家财却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归账的。

这些天皇帝的心情一直甚好,令兵部和户部协同此事,命其在收到银子后就尽快将其换成粮草、战马、兵械等等,送往南境,由司礼监督办。

因为此事事关重大,涉及八百万两银子的后续,端木宪这次临时奉命留了京,不会随皇帝一同南巡。

本来端木宪不去,端木绯这个孙女自然也不能去,但是皇帝额外给了一道圣旨,让端木绯跟着安平一起。

端木绯欢欢喜喜地接了圣旨,一想到自己可以去江南了,就眉飞色舞,开开心心地继续准备她的行李。

端木宪闻讯后有些懵了,更有些无语。

在京里,偶尔让四丫头跟着安平长公主倒也罢了,现在出京,家里一个长辈都没有,却让四丫头跟着安平下江南,一走就是几个月?!

自家孙女还没嫁呢!

再说了,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到底会不会嫁还不一定呢!

皇帝真是老糊涂了。端木宪有些大逆不道地想着。

这一去江南就是数月,端木宪越想越觉得不好,越想越觉得要去好好敲打一下封炎,于是,他就找了个机会在云庭酒楼的门口“偶遇”了封炎。

说是偶遇,其实是端木宪派了一个小厮把封炎从酒楼中叫出来的。

“祖父。”封炎亲亲热热地对着从马车一边的窗口露出大半张脸的端木宪唤道,眼角一直瞟着马车里,想看看这马车里还有没有“别人”。

每每听到封炎自来熟地唤什么祖父,端木宪就会有一种自家的大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随即心头就浮现一句话谁是你祖父啊!

端木宪的眼角抽了抽,故意把拳头放在唇边清了清嗓子,“我刚从宫里出来,正好看到你在酒楼里,就叫你过来说说话,没打搅你吧?”

端木宪笑眯眯地看着封炎,话里一点歉意也没有,或者说,任谁都能听出这根本就不是“正好”。

封炎想的却是另一回事,端木宪说他是从宫里出来的,那也就说蓁蓁肯定是不在马车里了。

他有些失望,随即又是精神一振,笑眯眯地说道“不打搅。”说着,他从荷包里摸出了两块印石,殷勤地递给了端木宪,“祖父,我前两天得了两方灯光冻……”

封炎掌上放着两块还没鸡蛋大的印石,呈现半透明的灯辉黄色,质地细腻纯净、温润柔和,色泽鲜明。

端木宪忍不住就抓起其中一块,放在阳光下赏玩了一番,正午的阳光和煦灿烂,金色的阳光照下,半透明的灯光冻灿若灯辉。

“妙。”端木宪忍不住赞了一句,爱不释手。

这灯光冻可是青田石中极品,与鸡血石、田黄石齐名,不仅价胜黄金,而且质雅易刻。

端木宪看着这块灯光冻已经忍不住考虑起根据这块灯光冻的肌理与形状,雕刻什么样的印钮为好。

封炎听了端木宪的称赞,得意洋洋地挺了挺胸,他知道蓁蓁一定会喜欢的。

封炎接着说道“我本来正打算派人给府上送去,巧了,正巧遇上祖父了,这两方灯光冻正好一方给祖父,一方给蓁蓁……”

一听到封炎亲热地唤自家孙女的乳名,端木宪一下子又回过神来,心里是既受用,又嫌弃。这小子还真是知四丫头的喜好,这么会讨四丫头欢心,还知道顺带讨好一下自己。

心眼忒多啊!

可是这小子这么会讨好四丫头,这趟南巡应该也不会欺负自家四丫头吧?……不对,自家四丫头不欺负人就不错了!!

想着,端木宪心头的感觉更复杂了,隐约升起一种既自豪又怜悯的感觉自家四丫头那就是一个爱装成白兔的小狐狸……这傻小子知道吗?!

就在这时,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着一阵紧张的高喊声“封指挥使!”

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行色匆匆,马还没停稳,就翻身下了马,对着封炎抱拳禀道“封指挥使,午门那边闹起来了……”

午门。端木宪怔了怔,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高悬蓝天的太阳,心道是了,今日是丁中庆和毛仁鸿在午门行刑的日子。如果说有人闹事,那十有八九是五军都督府的那些武官了。

如同端木宪所猜想的那样,青年继续禀着“不少武官都跑去了午门,拦着不让行刑,还叫嚣着让刑部放人!”

封炎皱了皱眉,觉得这些人真是没眼色,他本来还想着马上要启程去江南,就想问问端木宪,蓁蓁还有没有缺什么……

“阿炎,你既然有事,就赶紧去吧。”端木宪随口打发了封炎。

封炎应了一声,把手里的另一块灯光冻也递给了端木宪,“祖父,那我就先告辞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他一本正经地拱手告辞,跟着就吩咐那个来报信的青年“蒋冲,你带些人去午门维持秩序。”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气定神闲。

很快,封炎和蒋冲一前一后地策马离去。

看着封炎离去的背影,端木宪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俯首看向了手里的两块灯光冻。不对啊,他这是不是不小心就给封炎那个臭小子当了驿使了?

端木宪的嘴角抽了一下,差点没把手里的灯光冻朝封炎丢了出去,但还是忍住了。也不能拿这么好的宝贝赌气是不是?

“走吧。”

端木宪丢下两个字后,车夫就挥着马鞭,赶着马车继续前行,与此同时,另一头的封炎已经在前面的路口拐弯了。

“得得得……”

奔霄撒着蹄子,似乎感觉到了主人的好心情,欢乐地奔跑着,如一道黑色的疾风穿梭在京城的街道上。

云庭酒楼距离午门不算远,也就是四五条街的距离,封炎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抵达了午门的刑场,蒋冲的手脚也不不慢,带了七八个五城兵马司的人紧接着也赶到了。

刑场里一片喧闹嘈杂,叫嚣声、怒骂声不断,本来午门行刑不许普通百姓围观,可此刻看来却似乎比菜市口还要热闹。

“我们不服!谁也不许行刑!”

“丁大人和毛大人多年来征战沙场,不知道为朝廷立下多少汗马功劳,现在竟然落得个斩首的下场,这实在是让人寒心!”

“京兆府量刑过重,我们要找皇上申辩!”

“没错,我们要见皇上,请皇上做主!”

“……”

五六个身形高大健壮的武将围在了行刑台附近,一个个凶神恶煞,有的拦在刽子手前方,有的与监刑的刑部右侍郎对峙。

刽子手身旁,丁中庆和毛仁鸿正狼狈地跪着地上,头发披散,身形伛偻,如垂暮老者般。在牢里被关了二十来天,两人都清瘦了不少,身上穿着灰色的囚衣,脖子和手上戴着沉重的枷锁,那两块木板夹着他们的脖子,压迫得他们几乎要窒息。

此时此刻,两人浑浊的眼眸中又浮现了一丝希望的火花,谁也不想死,尤其是死得这么窝囊!

面对这些咄咄逼人的武将,刑部右侍郎有些头疼,也有些不知所措,他的额头早就溢满了汗珠,只能赔笑地说他也是奉旨监刑。

刑部右侍郎抬头看了看天色,眼看着这行刑的时辰就要过了,真是头也大了……

“呦!干什么呢?!胆敢在午门闹事,还不赶紧散开,都散开!”封炎策马而来,漫不经心地对着那些武将带来的一众亲兵护卫斥道,身后一众小弟纷纷附和,以刀鞘驱赶围观之人。

那些人只好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一身玄色锦袍的少年带着七八个纨绔公子哥策马而来,一个个意气风发,一下子就成为了四周其他人目光的焦点,众人神情各异。

奔霄在刑台前停了下来,封炎如大鹏展翅般轻盈地翻身下马,然后轻快地跃上了刑台,手里随意地把玩着一根马鞭,浪荡不羁。

“出了什么事?”封炎轻飘飘地扫视着刑部右侍郎与那几个武将,也没等他们回答,就接着道,“闹哄哄的,跟个菜市场似的!我们五城兵马司统管京中治安,你们在午门刑场闹成这样,是不是存心找我们五城兵马司的麻烦!”

“就是啊。”蒋冲忙不迭附和,“这大中午的,还让不让我们吃顿好饭了!”

“封指挥使言重了。”刑部右侍郎眼角抽了一下,对着封炎客气地拱了拱手,虽然他平日里很少和五城兵马司的人打交道,却也对他们的职责与行事略知一二。

五城兵马司职责繁琐,京中的事什么事都沾边,却又职责不清,要不要做,都看五城兵马司的心情了。

看来,安平长公主府的这位封公子今天兴致颇高啊!

想归想,此时此刻,刑部右侍郎巴不得有人伸出援手,连忙把这几个武将来阻拦行刑的事一一说了。

封炎把手里那条对折的马鞭在另一只手的掌心敲了敲,漫不经意地看了看那五六个武将,又对刑部右侍郎说道“马侍郎,这是五军都督府的人,让卫国公来一趟,把人带走不就行了!”

他随口吩咐了下属们一声,就自顾自地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了,掸了掸衣袍道“不着急,反正离午时三刻还有些时间,我们等等也无妨。”

蒋冲等人就挎着刀往封炎身后一站,一副“他们就是不走了”的样子。

马侍郎额头的冷汗涔涔落下,以袖口擦了擦额头,心道你当然是无妨,耽误了行刑时间,皇帝责怪下来,倒霉的是自己,可不关他们五城兵马司的事。

可是现在,马侍郎也是束手无策,总不能真的如这些闹事的武将所愿,替他们去通报皇帝吧?

马侍郎头痛欲裂,悄悄地招了个人,让他去刑部衙门和刑部尚书说了一声。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午门,行色匆匆,一个去了刑部,一个去了五军都督府,事实上,也不用封炎特意派人去告知,耿安晧也是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没一盏茶功夫就已经到了午门。

封炎坐得高,望得远,远远地就看到了,嘴角微翘。

他生怕事还不够大,气定神闲地放下茶盅,扯着嗓门用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训道“国公爷,你可算来了!我知道国公爷贵人事忙,不过也该好好管束一下下属是不是?别总是给我们五城兵马司找麻烦!”

“……”耿安晧双拳紧握,压抑着心头的怒火,没去理会封炎,也没问封炎为什么会在这里,心想着封炎这家伙真是哪里有事就往哪里凑,就跟猫儿闻了腥味似的。

方才封炎这一叫唤,刑场周围的其他人自然也都注意到了耿安晧。

一道道灼热的视线都齐刷刷地射向了耿安晧,包括马侍郎、那几个闹事的武将、围观的几个官员、守卫在四周的禁军……以及跪在地上的丁中庆和毛仁鸿。

众人神情各异,有的期待,有的迟疑,有的冷笑,有的嘲讽,有的观望,大都想看看这位年轻的卫国公到底会如何化解眼前的这个僵局。

一时间,周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中,似乎连风都停止了,阳光灼灼。

丁中庆面目阴沉地看着朝刑台这边走来的耿安晧,微微抬头,身上的枷锁就发出了沉重的碰撞声,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觉得脖子上、手腕上疼痛难当。这种疼痛感与屈辱感提醒他眼前的这一切都是现实。

是耿安晧无用,自己才会沦落到这个境地!若是耿海还在,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丁中庆只觉得自己就像是陷在了一片无底的泥潭中,他越挣扎,就陷得越深,那冰冷的泥水已经上升到了他的脖颈……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耿安晧大步流星地走上了刑台,面色凝重。

那五六个来闹事的武将连忙给耿安晧抱拳行了礼“国公爷!”

“国公爷,您可算来了!”其中一个虬髯胡的中年武将上前了一步,阴阳怪气地说道,“不知道国公爷过来是为了助吾等一臂之力?!”

耿安晧皱了皱眉,听得出对方语气中的不善,仿佛是在暗示,如果耿安晧此行是来和他们作对的,不如少说几句。

耿安晧忍着心中的不悦,好言相劝道“黄世扬,本公知道你们对判决不满,但是到这里闹事也不是办法。”

“午门可是宫门,宫门前本是肃静之地,再闹下去,只会激怒皇上,要是被治个逼宫之罪,本公也救不了你们!”

听着耿安晧的这一句句,丁中庆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那冰冷的泥水似乎上升到了下巴的位置……

黄世扬不屑地撇了撇嘴,“国公爷,您就这么救自己的兄弟吗?!”

“没错!”他身旁另一个高瘦的武将也上前了两步,不满地说道,“丁中庆和毛仁鸿都要没命了,国公爷就要这样听之任之吗?”

“既然五军都督府帮不上忙,我们给两位兄弟讨个公道也不可以吗?!”

其他几个武将也是愤愤然地接口道,一个比一个激动,面庞和脖子都涨得通红。

他们说到后来,话中已经带着赌气的味道,但是听在耿安晧耳朵里,就像是他们当众在他脸上甩了一个又一个的巴掌。

四周众人都看着刑台的方向,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虽然他们的声音传不到耿安晧耳中,却让他觉得如芒在背。

耿安晧心中又恼又羞,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闻讯后就特意赶来午门,又在在这里好言劝了半天了,费心费神还不是为了他们好,可是黄世扬他们却都不为所动,还当众打他的脸!

简直就是不知所谓,不识抬举!

丁中庆也好,黄世扬他们也好,他们都没有把自己这个卫国公放在眼里!

耿安晧与黄世扬他们彼此对峙着,目光之间,火花四射。

正午的日头毒得很,没有什么遮蔽物的刑场就像是一个火炉般,烤的人闷热难受,马侍郎一会儿看看耿安晧,一会儿看看黄世扬他们,头也大了。这可怎么办啊?

相比之下,坐在太师椅上的封炎还是那般悠闲惬意,慢悠悠地以茶盖拂去茶汤上的茶叶,仿佛是来看戏的。

看着耿安晧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封炎见缝插针地说道“国公爷,我看着你怎么好像连下面的人也管不住啊?听我一句劝,你要是管不住你的人,不如退位让贤得好!”封炎毫不掩饰话中的嘲讽与轻蔑。

耿安晧的脸色难看至极,脸上火辣辣的,他知道他必须立威,他知道他不能让旁人看了五军都督府和卫国公府的笑话,他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用命令的口吻道“黄世扬,你们别再闹了,给本公即刻离开这里!否则,别怪本公不留情面,以军法处置!”

话语间,耿安晧心底的不悦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神情冷峻。

“……”黄世扬等人双目圆睁,感觉就像是当头被泼了一桶冷水似的,心凉了,心底的不满也更浓了。

“咣当!”

丁中庆再次抬起头,身上的枷锁碰撞,双眼通红地瞪着一丈开外的耿安晧,眸中布满了如蛛网般的血丝,形容狰狞。

那冰冷无形的泥潭水已经上升到了他的下唇,他只要一说话,那腥臭的泥水似乎就要灌进他的嘴里……

但是,丁中庆还是义无反顾地开口了,声嘶力竭地吼道

“耿安晧,你真没用!你只配跪下来舔皇帝的脚!!”

“你连自己人也护不住,你根本就不配当卫国公,你爹在天有灵,要是看到你这个样子恐怕恨不得替你耿家的列祖列宗杀了你这小子,免得辱了耿家百年的威名!”

“黄老弟,你的好意兄弟我心领了!生又何欢,死又何惧,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咱们来世再做兄弟!”

“不过,你们要睁开眼睛看清楚,我今日的下场就是你们的来日,先卫国公一死,五军都督府就要完了!”

丁中庆形容疯癫,声声凄厉,带着一种决然赴死的决绝与癫狂。

黄世扬等人看着丁中庆,一动不动。其实丁中庆所言真是他们心里所畏惧的。

唇寒齿亡。

今日是丁中庆和毛仁鸿,下一次,当铡刀架到了他们的脖子上时,耿安晧是不是也会像今日这般畏首畏尾,只为了保全他自己!

黄世扬等人眸色幽深,心里全都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座小山似的喘不过气来。

自打耿海死后,一切似乎都变了。

“完了!全部完了!我们大家都迟早要下去陪先卫国公!”

跪在丁中庆的身旁毛仁鸿也跟着仰首叫了起来,声音嘶哑粗嘎,就像是被铁砂纸磨过似的。

上方的碧空不知何时阴沉下来,层层的阴云挡住了上方的日头,布满天空,整个刑场一下子就变得阴暗了不少,那厚厚的云层仿佛随时都要坠落下来。

四周除了丁中庆的声音外,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丁中庆和耿安晧。

“够了!”

耿安晧出声打断了丁中庆,气得一股心火猛地冲到了脑门上。

“丁中庆,你还好意思把家父挂在嘴上!”耿安晧抬手指着丁中庆愤然道,“家父在世时,对你信赖有加,把你从一个六品千总一步步地提拔到从二品都指挥同知,委以重任!可你又何尝惦记着他的恩德!家父一走,你就不曾把本公放在眼里!”

耿安晧越说越是愤怒,理智全无,自打父亲耿海过世后心中的忐忑、不安、惶恐、疑虑……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怒火,而他只想把这股怒火宣泄出来,却没注意到周围其他人的眼神都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马侍郎暗暗摇头,心道这位年轻的卫国公还差得远呢!

他堂堂的卫国公,又是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居然去和一个马上要行刑的罪人对峙辩驳,实在落了下乘。

本来这个时候,自该有旁人替耿安晧说这番话,自该有旁人来替耿安晧斥责丁中庆以下犯上……偏偏啊。

马侍郎的目光不经意地在神情各异的黄世扬等人脸上扫过,很显然,耿安晧上位不久,还没有真正收服人心呢!

“好热闹啊!”封炎掏出怀中的怀表,身形慵懒地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笑吟吟地提醒道,“国公爷,马侍郎,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又马上要下雨,这是不是该办的事也该办一办了?”

他这一说,马侍郎又开始头疼了,瞟了瞟桌上的壶漏。确实,这都午时三刻了,该行刑了。

四周又静了一静,丁中庆和毛仁鸿只觉得喉头腥辣干涩,浑身透骨的凉。

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更凝重,也更紧绷了。

449抗衡

黄世扬回过神来,又上前了一步,对着耿安晧正色道“国公爷,丁中庆和毛仁鸿是有错,但是罪不至死,今日兄弟们都在这里了,国公爷您怎么也要给大伙儿一个说法!”

其他人也是纷纷点头,一派众志成城。

而耿安晧只觉身心疲惫,他揉了揉眉心,再次开口道“本公再说一遍,你们不要闹事……还有什么,我们回去五军都督府再说。”

这番话绝非这些武将期望听到的,丁中庆死心了,黄世扬几人失望了……

回五军都督府还有什么好说的?!丁中庆和毛仁鸿都死了,人死如灯灭,还有什么好说的?!

耿安晧这不是在敷衍他们吗?!

这一刻,黄世扬等人心凉到了极点,黄世扬身旁的一个黑膛脸武将忍不住说道“国公爷,令尊在的时候,可是跟我们这些……”

一听他们还要再提父亲,耿安晧忍无可忍地斥道“父亲是父亲,如今,我才是卫国公!”

他们就该听他的!

而不是一次次地试图用父亲来压他!

耿安晧目光冰冷地看着黄世扬等人,空气中剑拔弩张,上方的天空似乎更阴沉了,风雨欲来。

封炎在一旁慢悠悠地提醒道“马侍郎,我看着这好像马上要下雨啊。”

马侍郎心里咯噔一下,又看了看天色,也急了。

这行刑的时间便是晚上一刻钟,也可以蒙混过去,可是这要是天下起雨了,按照律例,就不能行刑了。

届时自己的麻烦可就大了。

他咬了咬牙,飞快地拈起了签筒里的那道斩令牌,然后果断地扔了出去,嘴里高喊道

“时辰到,行刑。”

话音落下的同时,那块斩令牌也“啪”地摔在了地上,并微微弹跳了一下,赫然可见令牌上那大红色的“斩”字如鲜血般刺眼。

两个刽子手立刻应声,雄赳赳气昂昂地把原本扛在肩头的鬼头刀高举起来,这两把鬼头刀的刀口上不知道沾过多少人的血,刀锋上闪着阴森森的寒光,叫人看了就不寒而栗。

跟着,刽子手猛灌了一口酒,“噗”地往他们的鬼头刀上喷去,酒液四溅……

黄世扬等人急了,再也顾不上理会耿安晧,冲了过去,嘴里喊着“谁敢斩!”

丁中庆和毛仁鸿当然也看到了那个被丢在地上的斩令牌,目光发直,脖子上几乎能感受到鬼头刀释放的森森寒意。

丁中庆癫狂地哈哈大笑,枷锁晃得铮铮作响,嘴里叫嚣得更疯狂了,“国公爷,末将去地府看您了!耿家百年威名,就要毁在这一代了!大厦将倾啊!”

“国公爷,您在天有灵,是要死不瞑目啊!”毛仁鸿也在高喊着,声嘶力竭。

耿安晧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气得理智全无。

这丁中庆和毛仁鸿根本就是死不足惜!

“来人,把他们都给本公拦下!”耿安晧咬牙对着他带来的十几个亲兵下令道。

“是,国公爷。”

那十几个亲兵立刻抱拳领命,气势汹汹地走上刑台朝黄世扬等人逼近。

他们毕竟人数众多,三两下就把黄世扬等人包围住了,为首的亲兵队长抱拳道“几位将军,莫要让小的难做!”

黄世扬更怒,直接拔出了身侧的佩刀,怒道“谁敢拦本将军,杀无赦!”

与他一道的其他五个将士也都抽出了佩刀,也是喊着“谁敢挡道,杀无赦!”

见状,那些卫国公府的亲兵也不敢轻怠,纷纷也拔了刀,二十来把长刀在半空中闪着寒光,彼此相对。

双方之间火花四射,一触即发。

封炎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哎呦,这都动上刀子了?!马侍郎,他们这算不算是劫囚!”

马侍郎哪里敢应,劫囚那可是弥天大罪,嘴上又道“还不行刑?!”

这一次,两把闪着白光的鬼头刀干脆利落地劈了出去。

然后,刀落。

“噗!”

炽热的鲜血自那脖颈的断口疯狂地喷涌出来,溅红了鬼头刀的刀刃以及两个刽子手,把他们原本就粗犷的脸庞映得尤为狰狞可怖。

两个头发凌乱的头颅坠落在地,在那沾满血迹的地面上骨碌碌地滚动了几下,丁中庆和毛仁鸿的眼睛几乎瞪凸了出去,那晦暗无神的眼眸宣告着他们已经魂归西去……

他们俩都死了。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刑场上,寂静无声,静得可怕。

“滋啦啦!”

天空中的阴云间忽然炸下一道亮白色的闪电,把周围都照得亮了一亮,也让气氛变得更加阴森沉重。

闪电的白光把耿安晧那张俊逸的面庞照得异常苍白而阴沉,他垂眸看着丁中庆和毛仁鸿的尸体,心里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轰隆隆!”

闪电之后,紧接着轰雷不断,连绵起伏地炸响在天际。

以黄世扬为首的那些武将们只觉得耳边轰轰作响,浑身几乎动弹不得。

他们的心中既愤怒,又失望,几乎不认识耿安晧了。

曾经,身为卫国公世子的耿安晧行事有度,有勇有谋,有决断,他们这些下属都觉得耿海后继有人,却不想当少了耿海这道坚实的屏障后,耿安晧就露出了他外强中干、软弱无能的真面目。

刚才那种情况下,耿安晧非但不给他们做主,竟然还下令对他们动手。

这样的耿安晧让他们下面这些人如何能服气,如何能倚靠,如何能尊敬!!

“轰隆隆!”

周围的雷声更响亮了,如同万马奔腾。

耿安晧第一个回过神来,吩咐那些包围黄世扬等人的亲兵们都退下,跟着他上前几步,用安抚的声音唤道“黄世扬,孙……”

“我们走!”

黄世扬冰冷不耐地打断了耿安晧,看也没看他,直接招呼其他几个将士一起走人。

其他几人也是没理睬耿安晧,他们把刀收进刀鞘中,粗鲁地撞开了那些个亲兵,直接下了刑台,毫不回头地走了。

耿安晧如石化般站在高高的刑台上,面色阴鸷地目送他们渐行渐远……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屏障把他与他们隔绝了开来。

耿安晧紧紧地握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身形绷紧如拉满的弓弦般。

“国公爷,我看你们五军都督府的部属一个个都不像话,国公爷既然管不了他们,”封炎翘着二郎腿,笑眯眯地提议道,“不如考虑考虑我上次的建议,请皇上把五军都督府撤了吧?

这个封炎真是唯恐天下不乱!耿安晧冷冷地瞪了封炎一眼,封炎他也就会耍耍嘴皮子,跟他多费口舌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耿安晧直接拂袖下了刑台。

后方蒋冲还在嬉皮笑脸地说着“指挥使,这卫国公也太没礼貌了。”

封炎站起身来,随意地掸了掸衣袍,笑吟吟地说道“这叫上行下效,谁像我们五城兵马司个个都是讲道理的!”

封炎对着马侍郎拱了拱手,“既然没人闹事了,那我们就走了。”

“封指挥使慢走。”马侍郎客客气气地说道,心里却是一言难尽是啊,您说什么都对,五城兵马司最讲“道理”了。

封炎带着蒋冲等小弟大步流星地走了,口哨一吹,奔霄就飞奔而来,封炎从刑台上一跃而下,正好稳稳地落在了奔霄的背上,干脆利落。

封炎策马从步行在午门广场上的耿安晧身旁走过,挑衅地丢下一句“哎,堂堂卫国公却是个毫无血性的,倒是让我见识到了。”

他哈哈笑着,一夹马腹,奔霄就兴奋地打了个响鼻,加快速度,马蹄飞扬。

封炎也不再看耿安晧,笑吟吟地望着前方,心里想的是自家蓁蓁。唔,方才没能让祖父替他传话给蓁蓁,干脆还是摸个鱼,去端木家找蓁蓁问问吧,顺便表表忠心。

封炎美滋滋地走了。

望着封炎轻快的背影,耿安晧的眸子里明明暗暗,如同掀起一片惊天骇浪,浪潮翻涌,如同此刻阴云密布、雷声轰鸣的天空般。

他当然知道封炎特意来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五军都督府和自己的热闹,也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么艰难,更知道今天之后只怕会更难。

他已经努力支撑了,但事事不遂人意……

耿安晧翻身上了马,马鞭一挥,身下的马儿嘶鸣了一声,撒开马蹄踏着青石地面往前跑去……

他的身后,那些亲兵策马跟在他的后方,马蹄声如雷动,可是这些声音却传不到耿安晧的耳中,他觉得这片天地中似乎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无人可信,无人可用,无人可以依靠。

他终于体会到何为世态炎凉,那些曾经奉承你、巴结你、尊敬你、称赞你的人,在你落魄势单时,只会狠狠地踩你一脚,只会在一旁说风凉话,只会质疑你、鄙夷你、蔑视你、侮辱你……

耿安晧觉得身心疲惫,眸子里一片晦暗,空洞无神,弥漫着一层浓浓的阴霾。

“啪!”

他再次狠狠地挥动马鞭,马儿飞驰得更快了。

不知不觉中,他策马驶过几条街,整个人浑浑噩噩,根本就不在意自己身在何处,又将去往何处。

直到……

“吁!”

耿安晧忽然拉紧了马绳,朝街尾的一家铺子望去,目光微凝。

一道修长窈窕、着海棠红襦裙的倩影从那间马具铺子里信步走了出来,那走路的仪态,那通身的气质,那明艳的侧颜,耿安晧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端木纭。

耿安晧痴痴地看着她,眸子里的阴霾尽散,如同一道晨曦拨开了层层叠叠的乌云,瞳孔中变得明亮而璀璨,整张脸庞都随之亮了一亮,原本的烦扰一扫而空。

目光炽热如火。

他继承了卫国公的爵位后,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也想过等到他坐稳了位子,再去见端木纭……

他们两家本来无怨无仇,却因为妹妹耿听莲让两家人一再交恶,甚至于妹妹差点就把端木纭……

想起四月在皇觉寺的那场大火,耿安晧又是心口一紧,心里对妹妹更为不满。

他必须做些什么来挽回两家的关系,他必须让端木纭明白他对她的心意始终如一。

他们已经五个多月没见了吧,她看来更美了!

耿安晧定定地看着她的明艳的脸庞,舍不得移开目光。他想上前,又有些不敢,怕她还在怨他,也想到他还在为父守孝。

还有两年多,他要为父守孝三年,她会愿意等他吗?!

想着,耿安晧明亮的眸子就有变得忐忑起来,下意识地攥了攥马绳。

他犹豫了一瞬,正要翻身下马想上前打声招呼,眼角的余光却瞟见另一道熟悉的身影自那家马具铺子中走出,缓步走到端木纭身侧。

那是一个着宝蓝直裰的丽色青年,容貌彷如上天的杰作,完美无缺,亦男亦女,但是那颀长挺拔的身形,通身那种高贵优雅的气派,让人根本不会错认他的性别。

这二人站在一起,容貌气质皆是人中龙凤,一时间引得街上的不少路人都朝他们望了过去,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

是岑隐!

耿安晧的目光凝固在那青年的脸上,双目几乎瞠到了极致。

他原本已经脱离了马镫的右脚又放了回去,身子仿佛被冻结了一般,僵住了,仿佛是被雷劈中了似的。

岑、隐。

耿安晧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念着岑隐的名字,黑浓的眸子里一点点变得幽深暴戾,如龙卷风过境般疯狂肆虐。

父亲还在时,他们卫国公府足以和司礼监、东厂相抗衡。

而现在……

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如走马灯般飞快地在耿安晧的眼前掠过,包括适才在午门刑场的一幕幕,他的唇线绷紧如铁,面目阴鸷。

如今,谁还把他们卫国公府放在眼里,别说外人,连那些所谓的“自己人”也一个个都想打他的脸,想让他来退让,想让他满足他们……

是他无能,才压不住他们!

耿安晧死死地盯着岑隐含笑的侧颜,心底有不甘,有愤恨,有嫉妒,也有野心!

“滋啦啦!”

又是一道巨大的闪电劈下,似乎要把这阴沉的天空劈成两般。

“看这天色好像马上要下雨了,端木姑娘,你赶紧回去吧。”岑隐抬眼看了看那铺天盖地的阴云,对着端木纭提议道。

这天色看着不妙,路上的行人要么是行色匆匆地赶着回家,要么也找了间茶楼酒肆之类的打算避避雨,此刻街道上的行人不多了,三三两两。

“不碍事。”端木纭笑眯眯地说道,气定神闲,“我出门前特意问过蓁蓁,她说了,会打些雷,不过不会下雨的。”

端木纭今天是特意出来给端木绯买出行用的马具的,出门前看着天气阴下来,就问了端木绯一句。

岑隐怔了怔,把拳头放在唇畔,唇角勾出一个忍俊不禁的浅笑,赞了一句“令妹一向神机妙算。”

那是。端木纭深以为然,沾沾自喜地说道“岑公子,蓁蓁算得可比钦天监要准多了,你下次要是有需要,尽管来问……”

最一个“她”字还没出口,就听后方传来孩童稚气的喊叫声“打雷了!下雨了!赶快收衣裳了!”

两个四五岁的孩童一前一后地朝这边冲了过来,一边跑,一边调皮地朝街道两边吼着。

跑在前面的男童根本就没看路,冷不防就朝端木纭的腰侧撞了过来……

“小心。”岑隐连忙出手,挡在她的左腰侧,那个男童风风火火地跑过,在岑隐的胳膊上撞了一下,他温热的掌心不轻不重地撞在了端木纭的纤腰上。

明明隔着几层衣裳与厚厚的腰带,端木纭却几乎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眼睫如蝶翼般微颤,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男童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撞了人,还在嘻嘻哈哈地笑着,喊着“打雷了,闪电了,要下雨了……”

“哥哥,等等我!”后边的男童步履蹒跚地追着,“下雨就不用去学堂了吧……”

看着两个孩子渐行渐远的背影,端木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想起了成天躲懒不爱去闺学的妹妹。

岑隐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腕,也是唇角微翘,忽然道“我小时候也盼着下雨,下雨就不用操练了……”

端木纭眨了眨眼,朝岑隐那绝美的脸庞看去,若有所思。岑隐的意思是说,他家以前也是军户吗?

正巧。端木纭愉悦地笑了,“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爹爹操练了。”

说话间,端木家的马车在车夫的驱使下,朝这边缓缓驶来,停在了马具铺子的门口。

端木纭抬眼望了望天,不知何时,轰鸣的雷声停止了,天空还有些阴沉,但是已经有一缕阳光拨开了乌云。

“岑公子,天又晴了。”端木纭唇角翘得更高,露出一个明媚夺目的笑容,仿佛在说,看,蓁蓁说得没错吧。

岑隐专注地看着她,须臾,才轻轻地“嗯”了一声,目送她上了马车。

端木纭从马车里挑开窗帘一角,抬手对着岑隐挥了挥,“岑公子,回见。”

青篷马车沿着街道缓缓驶离,岑隐站在原地,没急着离开,目送马车消失在前方的拐角,目光怔怔,似恍惚,又似……

他从小蝎的手里接过马绳,回过了头,正要上马,却看到了斜对面不远处的耿安晧,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撞在了一起。

时间在这一瞬停驻般,周围的声音都离耿安晧远去。

岑隐淡淡一笑,漫不经心,先动了,利落地上了马,而耿安晧仍旧动弹不得,心底的不甘更浓了。

有岑隐一日,他们五军都督府,他耿安晧就无安稳的日子!

岑隐往另一个方向策马而去,空中的阴云又散开了一些,露出些许碧蓝的天空和半个太阳,天空越来越明亮了。

等端木纭回到端木府时,天空已经又一片敞亮通透,仿佛刚才的电闪雷鸣只是一场幻觉似的。

端木纭在仪门下了马车后,忍不住抬头又看了看天色,得意洋洋。

蓁蓁算得就是准。

她步履轻快地回了湛清院,来仪门接她的紫藤总觉得大姑娘出门回来后,心情好像特别好。

端木纭回了湛清院后,知道妹妹在小书房,就直接往小书房去了。

“蓁蓁!”

端木纭一边打起了湘妃帘,一边唤道。

端木绯正坐在窗边提笔画着什么,听到端木纭回来了,放下了笔。

端木纭走过去,看了看端木绯身前的那张宣纸,上面画了一只狐狸纹样,“蓁蓁,你是要绣荷包吗?”

端木绯含糊地应了一声,大眼飞快地朝窗外那摇曳的梧桐树望了一眼。

梧桐树上空荡荡的,既没有鸟,也没有人。

封炎刚刚来过,说是他寻了两块灯光冻印料,正午时偶遇了端木宪,就托他转交,一块给她,一块给端木宪。

端木绯当下就手痒痒,缠着封炎问了那两块灯光冻是什么样的,真想即刻就拿来赏玩、雕琢。端木宪还没回府,她也只好先随便画画,想着等灯光冻入手了,再择一幅图样刻上去。

端木纭没注意端木绯的异状,笑吟吟地在她身旁坐下了,一边赏着那灵动的狐狸图案,一边道“蓁蓁,我刚才去了一趟马具铺子,给你定了一套马具,你可以去江南的时候用。我给加了银子加急,肯定来得及。”

皇帝昨日又重新定了南巡的时间,在九月二十日。

“……”端木绯抿了抿唇,浅浅笑着。

其实她们给飞翩和霜纨早就备了不少马具,马房那边都专门整出了间屋子放马具。

咳咳,姐姐高兴就好,就算是给飞翩一天换一套马具,一个月不重样又如何!反正她们有银子!

端木纭神采飞扬,喜形于色地说着“蓁蓁,我跟铺子的冯师傅说了我们家飞翩的样子,冯师傅当场就给设计了一整套马具,还说可以把你画的那幅奔霄、飞翩和乌夜的奔马图刻到马鞍上,还有,我让他把马鞭的把手设计成了狐狸头……”

“那家铺子是岑公子介绍的,里面的冯师傅是江南‘万马斋’的,相当有名,现在出来自立门户,与朋友在京城合开了这间铺子。我去看过了,冯师傅以前是在北境学的手艺,又在江南学了画和雕刻,马具做得样样精致,不仅实用,而且好看得很,你肯定会喜欢。”

岑隐?!端木绯本来只负责点头附和,忽然听端木纭提起岑隐,一下子就警醒了。

她慢慢地眨了眨眼,小脸可爱地歪了歪。

唔,总觉得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在发生……算了,姐姐高兴就好。

“冯师傅说了,最快五天就能好。”端木纭笑着道,忽然朝四周张望了一圈,“小八呢?”

小八哥最不甘寂寞了,总爱在她们俩身旁打转,要是她们姐妹在一起时,一般一盏茶功夫不到,它就会闻讯而来,卖弄一下存在感。

端木绯差点没口水呛到,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封炎来时,那只小八哥被吓得慌不择路的样子,按照以往的经历,它要么跑来找姐姐告状,要么就要自己躲上一炷香时间,约莫也快回来了吧?

“好像是被吓到了吧……”端木绯含糊其辞地说道。

端木纭还以为小八哥被方才的电闪雷鸣吓到了,嘴唇翘了翘,忽然就想到了方才在马具铺子外那个叫着“打雷下雨”的男童以及岑隐扶在自己腰身上的手……

她忽然觉得耳根有些热,清澈的眸子就像是宝石般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自家姐姐可真漂亮。端木绯痴痴地看着端木纭,那双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的大眼睛看得端木纭感觉有些不自在,仿佛自己心底的秘密被人看透似的。

450败了

端木纭清了清嗓子,话锋一转“蓁蓁,你这两天要出门的话,最好带上几个护卫,我出门时看到街上几个武将带着人横冲直撞的……”

说着,端木纭微微蹙眉,想起之间有百姓被牵连到武将们斗殴中以致三人丢了性命的事。最近京里实在是有些乱……

“姐姐,我最近不出门。”端木绯乖巧地说道,脑子里想起了另一回事,她记得前几天祖父端木宪随口说起过,今天是丁中庆和毛仁鸿行刑的日子。

这么说来,是五军都督府下属的那些武官们在闹吗?

唔,看来五军都督府这下要更麻烦了。

端木绯一不小心就想到了重阳节那日在皇觉寺的鹤影山上的一幕幕,小脸就有些纠结。

她连忙放空脑子,对自己说,想这些有的没的干嘛,还是想想江南吧,江南风光好,她老早就想去看看“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的西湖,“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的寒山寺,还有“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的蛇山黄鹤楼……

想着,端木绯已经心痒难耐,只恨不得立刻就启程出发。

端木纭看着妹妹,想着妹妹马上又要出远门,又开始发愁了,“蓁蓁,我估摸着等你们到江南,怕是该深秋了,这次出门还是要多带些冬衣、银霜炭、还有手炉才好……我听人说南方的冬天也没比北边暖和,湿冷得很。”

“冬天容易上火风寒,我得让人多备些生姜红糖还有金银花茶……”

这么一想,端木纭觉得自己还是没把东西备齐,又吩咐紫藤去把行李单子拿了过来。

端木纭忙忙碌碌地准备着,把妹妹出行的行李理了又理,务必样样都带全了。

那些个箱子被端木纭反复地打开又合上了好些次,每次开箱就会引来小八哥和小狐狸过来看热闹,两个小家伙每天都候在窗槛上看得津津有味。

端木纭很忙,端木绯也很忙,她每天都摸着那方灯光冻,爱不释手,忙着给它设计印钮,画了好多幅狐狸都不满意,小八哥怒了,跳脚地监督端木绯也画了好几幅八哥。

锦瑟觉得有趣,依着端木绯画的图纸,给小八哥缝了几个八哥布偶,它满意了,端木绯还是不满意,总觉得还是差了点什么,于是乎,她走到哪里都带着这方灯光冻,不时地拿出来,摸一摸,赏一赏……

这天傍晚,她与端木宪下棋时,一不小心又摸起了那方灯光冻。

端木宪当然知道这方灯光冻是谁送的,眼角抽了抽,心里有种莫名的不痛快。

“啪!”

端木宪在星罗棋布的棋盘上落下了一枚黑子,若无其事地说道“前几天,丁中庆和毛仁鸿在午门行刑了,五军都督府的几个武将和卫国公在刑场大闹了一场……”

端木绯拈起一枚白子,想也不想地就随手落下了,跟着,她兴致勃勃地抬头看着端木宪,眸子晶亮,仿佛在催促他继续往下说。

端木宪得意洋洋地勾了勾唇,端起茶盅呷了一口热茶,心道封炎那臭小子还想跟自己比,自己已经令人去寻两方极品封门青了,到时候肯定把封炎的灯光冻给比下去。四丫头肯定觉得还是自己这个祖父有本事!

端木宪不露声色,继续跟端木绯说起午门行刑的之后的后续,说起卫国公府如今面临着内忧外患,在黄世扬等几人的怂恿下,还在京城的一众武官们数次冲去了五军都督府,要耿安晧给个交代,更有人明里暗里地指责耿安晧难当大任,把五军都督府搞得四分五裂,不如退位让贤,那些武官们闹得不可开交,差点就一起闹到御前,不过还是被袁统领劝下了。

“……卫国公今早已经提出让君世子接手武官的述职、考评以及任免事宜,皇上恩准了。”端木宪说得有些口干,又喝了口茶,润润嗓。

端木宪看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子,神色凝重。

看来……

他又快输了。

端木宪又拈了枚黑子,迟迟没有落下。

端木绯一听到袁惟刚,就心虚地移开了目光,下意识地又摩挲起手上的灯光冻,立刻就想明白了。

这几个月来,来京述职的武官加起来也不少了,这些人连番施压,耿安晧终于撑不下去了,所以才会考虑退一步把武官述职和任免交出去,来安抚这些武官。

但若是交给吏部,等于把五军都督府的权柄拱手让人,怕是耿安晧不会甘愿。

无论对于皇帝还是对于耿安晧来说,君然都是一个权衡取舍后双方相对都能接受的平衡点。

真是好算计啊!

端木绯眯了眯眼,看着那波光粼粼的碧绿茶汤,思绪飞转。

某人怕是算准了皇帝和耿安晧的心思,早早把君然这步棋安插到了五军都督府,成为了两方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不过……

“祖父,应该不止是君世子吧?”

以皇帝多疑的性子,他对简王府一直颇为忌惮,怎么也不可能全心全意地信赖君然。

自家四丫头就是见微知著,聪明!端木宪勾了勾唇,嘴角露出一抹赞赏的笑意,“皇上让慕瑾凡从旁协助。”

说是协助,也就是先看着的意思,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才慢慢分权。

“皇上选慕瑾凡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了,若是派个太年长的,就怕君然会反感,撂挑子走人。慕瑾凡就不同了,他姓慕,皇上信得过,再者,年纪轻,君然也不会太反感,觉得皇上是故意找人压制他……”

“……”端木绯一言难尽地看着端木宪,只想“呵呵”笑。

祖父真是太天真太单纯了!

算了算了,她还是喝茶就好。朝堂什么的关她一个闺阁女子什么事啊!

没错。端木绯又端起了茶盅。

端木宪把玩着手里的黑子,微微蹙眉,这棋路都快被四丫头堵死了,这丫头下起棋老是这么狠,也不知道给自己这个祖父放点水……

端木宪一边在心里抱怨着,一边嘴上感慨地说道“五军都督府,这次算是败得彻底了。”

或者该说耿家,这局棋……耿家败了。

失去了武官的任免权,那么卫国公府以后还凭什么在武官中拥有超然的地位?!

耿安晧现在被逼得焦头烂额,顾不上这些,他只想着度过眼前的难关,只想着尽快坐稳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的位置,只想以后可以再收回属于他的权利,却忘了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以后想要再拿回来,那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就像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任何一方想要赢,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自古君强则臣弱,君弱则臣强。

耿安晧要等到“君弱”,那必然需要蛰伏,需要等待,需要隐忍,需要筹谋……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二十年,也许更久……

再说了,从现在耿安晧所表现出来的心性来看,他能有卧薪尝胆的魄力吗?!

端木宪摇了摇头,最后还是灰溜溜地投子认负了。

这局棋大局已定,黑子已经没有翻盘的可能了!

祖父这么快就放弃了啊。端木绯有些惋惜地想着,明明还有一条生路的……

端木绯觉得这局棋下得还有些不痛快,唔,等会儿回了湛清院后,她再把棋摆出来,自己跟自己下。

等等!

端木绯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一句诗“黑白斑斑乌间鹭。”围棋又名乌鹭,黑子如乌鸦,白子似鹭鸶,自己要不要给这印钮刻上乌鹭呢!

端木绯俯首看着左手捏的那方灯光冻,眸子亮了起来。

端木宪看看外头的天色还早,原本想跟端木绯再下一盘,话到嘴边,又看到了端木绯手里的那方灯光冻,心里又不痛快了,改口道“四丫头,你的行李准备好了没?”

端木绯一面在心里构图,一面数着手指说道“姐姐都给我备好了,衣裳、首饰、锦被、文房四宝、书籍、各种器皿……足足有三四十个箱子呢。”

端木宪想着孙女第一次一个人单独出远门,孤零零的,越想越心疼,越想越觉得皇帝办事不靠谱。

想了想后,端木宪正色说道“四丫头,我看你的行李还是带少了,我的库房里还有几箱子古董字画书籍,此去江南路途遥远,还有不少功夫要花在水上,无聊得紧,你也一并把这些都带去吧,好在路上消磨消磨时光。”

“……”端木绯只能笑,想了想,斟酌着词句弱弱地说道,“祖父,我看东西已经多了,路上搬来搬去的也麻烦……”

“这些事哪里需要你操心。”端木宪捋着胡须理所当然地说道,“姓封的小子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要他做什么?!”

他心里还琢磨着还有,那封门青也得使人去催催,最好在四丫头出行前给她一个惊喜,也当做自己提前给她的生辰礼物了。

“……”端木绯很想说缺什么还可以路上买的,书什么的可以找人借的,可是没等她说,端木宪已经又念叨起来,“回头来让你姐姐把她备的行李单子拿来我瞧瞧。你姐姐虽然细心,不过终究没去江南,难免有疏漏……祖父替你把把关。”

这点小事其实用不上堂堂首辅出马的。端木绯心里默默道,但是看着端木宪兴致勃勃地想要表现自己的样子,又释然了。

算了,祖父不能去江南已经够可怜了,总得让他找点乐子才好,她可是最孝顺的孙女了!

大家高兴就好,她何必扫兴呢!

的确,朝廷上下都挺高兴的,只除了耿安晧以外。

尤其是皇帝。

对于皇帝来说,虽然耿海已经死了,但五军都督府始终是眼中刺肉中钉,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现在能这样光明正大借着他们五军都督府的内斗狠狠地削五军都督府一顿,皇帝心里畅快得很。

虽然一时半会儿的,他还不能把耿家赶尽杀绝,但这样慢慢磨,亲眼看着五军都督府一点点地如日暮西下般坠落似乎也不错。

耿海如果在天有灵,看到耿家与五军都督府落得如此下场,恐怕是做鬼也不安生,这就是他背叛自己该有的下场!!

短短几天,皇帝看着就年轻了好几岁,精神奕奕地启程南巡去了。

九月二十日一早,安平长公主府的马车就来端木府接端木绯,封炎自然是亲自前来护送。

“蓁蓁,你出门在外,可要万事小心。”

“外面肯定是不比家里舒服,你要是有什么不适,千万别忍着,一定要告诉长公主殿下。”

“蓁蓁,你要经常给我写信,我也会给你写信的……”

端木纭亲昵地牵着妹妹的手,关怀备至地叮咛了一番,神色间依依不舍。

以前妹妹也曾随皇帝去秋猎与避暑,但是那最多也是个把月的事,离得也不算远,这次妹妹去的可是千里之外的江南,没小半年怕是回不来……

说到后来,端木纭的眼睛变得红彤彤的,眼角隐约有些湿润。

见状,张嬷嬷先忙出声劝道“大姑娘,四姑娘只是出去玩,很快就会回来的……”看着大姑娘这副样子,张嬷嬷几乎可以想象将来四姑娘出嫁的时候,大姑娘怕是要哭得稀里哗啦的。

紫藤、绿萝等几个丫鬟也在一旁说笑,活络气氛。

端木绯看着端木纭,眼眶也是一酸,乖巧地说道“姐姐,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你妹妹我吃什么也不吃亏、不吃苦!”她故意逗端木纭开心,“姐姐,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可不要因为我不在,就忙得废寝忘食!”

说着,端木绯看向了紫藤,叮咛道“紫藤,你可要帮我看着姐姐,要是姐姐不听话,你就……你就告诉大哥哥!”大哥最会训人了。

端木绯最后这一句把原本气氛中那种离别的悲伤一扫而空,端木纭忍俊不禁地勾了勾唇,伸出纤纤长指点了点端木绯的额心。

端木绯挽着端木纭的胳膊,亲昵地蹭着姐姐,撒了好一会儿娇。

站在朱轮车旁的封炎目光发直地看着端木绯,心里忍不住想道什么时候蓁蓁才能这样对自己撒娇呢?!

想着那个画面,封炎的耳根有些烫,稍稍将目光移开。

朱轮车里的安平旁观者清,把儿子那微妙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笑得肩膀抖了抖。这次下江南可有趣了。

端木纭被妹妹蹭得心都要化了,不过,这时她的理智已经回来了,揉了揉妹妹柔软的发顶道“蓁蓁,时辰差不多了,你也该随封公子出发了。”

端木绯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封炎和安平也在这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转念一想,她跟自己的姐姐撒娇那是天经地义的!

封炎耸耸肩,笑眯眯地说道“姐姐,不着急。反正那么多人,出城都要花上半个多时辰,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的。”他十分识趣,一脸讨好地看着端木绯。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端木纭也不好意思让安平久候,亲自把妹妹挽到马车前,催促她上了马车。

端木绯从车厢一边的车窗里探出头来,依依不舍地对着端木纭和张嬷嬷她们挥手告别。

朱轮车不疾不徐地在众人的目光中从正门驶出,后方还慢悠悠地跟着一连串端木府的马车,两个府邸的车驾加起来足足有二十几辆,浩浩荡荡地占了大半条权舆街。

端木纭在仪门处呆立了许久,直到完全听不到一行车驾的车轱辘声,端木府的正门才“吱”地关上了。

一行车马一路朝着南城门的方向去了,此刻才卯时过半,天空中一片碧空如洗,旭日初升,街上偶尔能遇到其他府邸的车队,如万流归宗般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驶去。

当安平、封炎和端木绯一行车驾抵达南城门时,那边早就是熙熙攘攘,一眼望去,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和车马,一片喧哗嘈杂。

皇帝的车鸾还没到,不过那些个身着铜盔铁甲的禁军已经开始沿途清道,十步一岗,一条一条通往南城门的街道一下子就变得空旷了起来,那些个来看热闹的百姓都被挡在了街道的两边。

须臾,远远地,就传来了隆隆的车马声,那明黄色的天子旌旗摇曳在半空中,随风起舞。

皇帝的车辇越来越近,在周围百姓的夹道恭送中驶离了城门,紧接着,其他宗室勋贵臣子也按照品级高低跟在了龙辇后。安平身为皇帝的长姐,自然是尊贵,然而,她的朱轮车还没驶动,就见一个青衣內侍形色匆匆地来了。

“封指挥使,”那內侍恭敬客气地对着封炎拱了拱手,声音尖细,“皇上命咱家传一道口谕给您……”

封炎心里咯噔一下,登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而这种预感很快就得到了应验……

半个时辰后,城门附近所有的车马都走得七七八八了,数以千计的车马声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所经之处,犹如雷声轰鸣,万马奔腾,煞是壮观。

虽然是待在马车里,端木绯并不觉得无聊,一来有安平陪着,二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南下,看什么都有趣极了。

外面秋高气爽,秋风拂面,不时可见路边那姹紫嫣红的秋菊,赤红如火的红枫,金灿灿的稻田,还有丹桂飘香,美不胜收。

跟在皇帝出行,麻烦是人员众多,偌大的车队犹如一个庞然大物,必须按照固定的行程与路线前进,不够灵活机变;好处是够省心,前面有先行的禁军开道并作一应安排,端木绯只需要随波逐流就行,而且也够热闹。

“绯表妹,我们去骑马吧!”

涵星策马朝安平的朱轮车驶来,眉飞色舞地对着端木绯招了招手,她身后还跟着五六人,有二公主倾月、三公主舒云、四皇子慕祐易、丹桂县主……还有李廷攸。这一次,舞阳没有随驾。

涵星说着奇怪地朝四周看了一圈,疑惑地又道“炎表哥呢?”奇怪了,炎表哥一向都是绯表妹的小尾巴啊!

“攸表哥,炎表哥没来吗?”涵星转头对上后方的李廷攸,顺口问了一句。

闻言,李廷攸的嘴角抽了一下,很想说他怎么知道封炎来没来,而且,他不是她表哥好不好!

端木绯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了一下,也没多想,答道“他被皇上留京办差了,过几天就会追上来。”

“可怜的炎表哥!”涵星同情了封炎三息,就又笑嘻嘻地缠着端木绯赶紧去遛马。

安平笑眯眯地挥手让端木绯尽管去玩,别拘着,心里也是暗暗地为儿子拘了把同情泪。

不一会儿,端木绯就骑上了飞翩,与涵星、李廷攸等人策马在一个青衣內侍的陪同下走了官道边的一条小径。

那青衣內侍与端木绯策马并行,十分殷勤地地说道“四姑娘,今天中午会在前头二十里外的一个皇庄小憩,用了午膳再继续上路,那个皇庄也算是水清木秀了,从这条小路走,足足近上三四里,沿着这条捷径走上十几里就会与大部队会和……四姑娘可以慢慢骑,不着急。”

“多谢公公提点。”端木绯笑眯眯地说道。

那青衣內侍笑得更谄媚了,“四姑娘多礼了,小的姓元,姑娘唤小的一声小元子就是了。”

前头的涵星见端木绯落在了最后面,又兴冲冲地与丹桂一起调头来唤她,笑眯眯地提议道“绯表妹,这条路上没别人,我们赛马吧!就到下一个分叉路口为终点怎么样?”

赛马赛的是马呀,自家的飞翩棒棒的,肯定赢。端木绯的眸子晶亮,忙不迭点头应和“好好好,要押个彩头吗?”

她笑得兴致勃勃,胯下的飞翩似乎在为她鼓劲,“咴咴”地叫了两声。

其他人也都纷纷附和,全都豪爽地押了彩头。

“小飞翩,你可要让让本宫的胭脂啊。”涵星戏谑地对飞翩说了一句,忽然注意到了飞翩身上的新马具,细细一审视,赞道,“这马具可真好看!”

飞翩又“咴咴”地叫了几声,上唇翻了翻,心情更好了。

端木绯得意洋洋地甩了甩手里的马鞭,带着一丝炫耀的味道,“这是姐姐前两天刚给我新定制的马具,我和飞翩用的可趁手了!”

然而,马是千里宝马,马具也是各中精品,但是端木绯与飞翩还是输了。

其他人都已经策马呼啸而去,唯有她和飞翩一直在原地打转。

“咴儿咴儿……”

飞翩扭着脖子不肯往前走,那声音中透着撒娇的味道,端木绯一听就知道它这是要糖吃呢!

“飞翩,你一早就都吃了两块麦芽糖了,再吃就要长虫牙了。”端木绯耐心地摸摸它修长的脖子与它讲道理。

飞翩不依,继续叫着,那样子仿佛在说,要马跑,怎么能不给马吃糖呢?!

最后好说歹说,端木绯答应中午给它吃一个朱柰,总算是哄得马撒开了蹄子,然而其他的马儿早就超前了一两里路了,端木绯是最后一个穿过终点线的,自是奉上了她的彩头——一块雕白狐的白玉环佩。

可怜的绯表妹!涵星心里虽然同情端木绯,但是这彩头还是要收的。

“承让承让。”涵星拱了拱手,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这块白玉环佩。

这块和田白玉环佩的玉质虽然不是极品,不过,这环佩可是端木绯亲手所雕刻的,浑圆的环佩上优雅而柔媚地缠着一只闭眼的白狐狸,毛绒绒的白尾巴微翘,趣致可爱又灵动。

涵星越看越喜欢,立刻就把它佩戴在了腰上。今儿真是托了飞翩的福了,回头她就赏它吃几个朱柰。

涵星与端木绯说说笑笑,给飞翩说了好一通的好话,不远处,三公主舒云冷冷地看着端木绯,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不屑。



451王家

从以前在上书房一起读书起,舒云就一直瞧不上端木绯,觉得她为人行事总是特立独行,不想当伴读,却偏偏要跑去上书房露脸,还有王婉如送来的那幅《墨竹图》……

想到当日的情形,舒云就皱了皱眉。

端木绯既然发现那幅画是假的,明明可以悄悄告诉自己,却偏偏要哗众取宠,就仗着自己看不懂画吗?!

不仅抢了自己风头,更是当众打自己这公主的脸……都这样了,二皇兄却还让自己设法和她交好!

明明都是公主,端木绯和四皇妹交好,却要让自己纡尊降贵地去主动讨好一个臣女?

舒云紧紧地攥着手里的马绳,眸子里阴沉幽深,嘴角紧紧地抿在了一起。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要交好可以,但总得先给端木绯一个教训,让自己出了这口恶气才行!

这一路去江南,千里迢迢,有的是机会。

舒云一夹马腹,加快了马速,从小路中冲出,与官道上的大部队会和了。

她不急,可是二皇子慕祐昌却着急得很,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屡屡催促,这也让舒云更加不高兴。

这一不高兴,舒云就上了楚青语的马车,忍不住和嫂子私下抱怨了几句

“二皇嫂,本宫可是公主,二皇兄竟然要本宫如此低三下四地去讨好那个端木绯!”

“也不知道二皇兄是怎么想的,端木绯也不过是岑隐的义妹而已!”

“岑隐是得势,可是一个义妹还能干涉岑隐的喜好不成?!”

“……”

舒云滔滔不绝地说着,不满地噘了噘樱唇。

“三皇妹,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气坏身子。”

楚青语温声安抚着舒云,心里却是想着就连自己都被慕祐昌逼着要讨好端木绯,何况是舒云呢!

楚青语眸光微闪,脸上不露声色,满面温和娴雅的笑容,颇有几分长嫂的风范,“三皇妹,这位端木四姑娘我也认识,性子是有几分娇气,这两年又颇顺遂,家里纵着……端木首辅更是把她视为掌上明珠……”

“那又如何?!”舒云听着心里更不畅快了,“啪”地一掌拍在身前的小方桌上,“难道本宫不是父皇的掌上明珠吗?!”一个首辅的孙女就想越过皇帝的女儿,真是岂有此理!

舒云的俏脸紧绷着,越想越是觉得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无法无天的端木绯。

楚青语眼帘半垂,浓密的眼睫毛微微颤动了两下,亲自给舒云倒了茶,“三皇妹,喝点茉莉茶,消消火。这是我亲手调配的花茶。”

茉莉花茶的香味随着那哗哗的斟茶声在车厢里弥漫开来,清新馥郁的香味沁人心脾。

舒云端起茶杯,先闻了闻,露出满足的浅笑,眉目舒展了不少,觉得还是这位二皇嫂疼自己,不像二皇兄……

舒云抿了口热烫的茉莉花茶后,随口问道“二皇嫂,二皇兄怎么没陪你?”

楚青语嘴角那抹温婉的笑僵了一瞬,跟着若无其事地说道“你二皇兄一向不喜欢坐马车,说马车里闷。”

舒云继续喝着茉莉花茶,也没注意到楚青语神色间的异状。马车里是有些闷,不过外面的飞尘多,也是扰人。

想着,她朝窗外斜了一眼,外面一匹匹高大的骏马奔驰着,衣着华贵、形容俊挺的少年公子们一个个都是意气风发。

舒云想到了什么,动了动眉梢,又道“二皇兄最近也不知怎么的,整天和宣武侯府的那个王二公子在一起,还特意把他也带着一起南巡……”莫非是这王二公子年少英才,才得了二皇兄的赏识?

“许是投缘吧。”楚青语随口应了一句。

楚青语也端起了茶杯,把茶杯凑到唇畔,杯中茶水的水光倒映在她漆黑的眸中,眸光闪烁不已。

王廷惟不过是宣武侯府的嫡次子,又不是世子,根本就入不了楚青语的眼,本来也没在意这个人,直到半个月前,文淑嫔特意把她叫进宫里敲打过,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让她服侍好慕祐昌,别让慕祐昌和王廷惟走得太近。

她其实不太明白,回府后特意问了慕祐昌,慕祐昌告诉她,是因为之前五军都督府的那些武官们在京中闹事,他正好在和王廷惟议事,被那些武将冲撞到了,王廷惟还因此被那些武将牵连,被拉去了京兆府大牢关了几天,文淑嫔也是担忧自己被牵连到五军都督府的那些麻烦中。

当时,楚青语信了。

可是现在听舒云又这么一说,直觉告诉她,哪里有些奇怪。

她心不在焉地浅啜了两口花茶后,放下了茶杯,随手挑起了左侧的窗帘,朝窗外看了半圈,官道上到处都是车马,密密麻麻,熙熙攘攘,如同一片浩瀚无垠的海洋,一眼望不到尽头。

楚青语很快就在左前方两三丈外看到了慕祐昌和王廷惟,他们俩的马齐头并行,两人彼此说笑着,太阳的光辉下,十六七岁的少年公子眉目生辉,微微一笑,就显得神采飞扬,似乎谈得颇为投契。

楚青语正要放下窗帘,又忽然顿住了,目光落在了王廷惟腰侧那方扇形的翡翠玉佩上。她记得慕祐昌应该也有一方类似的,早上她还看到他今天佩带了这方玉佩……

王廷惟劲瘦挺拔的身形随着胯下的马儿一起一伏,腰侧那碧绿通透的玉佩也一下又一下地颤动着。

楚青语目光微凝,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就在这时,马车外传来了內侍恭敬的通报声“二皇子妃,再过五里,就到南直城了。”

楚青语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脸上又挂起了一抹温婉的浅笑,就像是戴了一个最完美的面具般,温柔得体。

“三皇妹,”她又话题转回到了端木绯身上,“这趟下江南至少小半年,有的是时间与那位端木四姑娘相处,你也莫要着急。”

她一边说,一边心思又跑远了前世,皇帝也在这个时候南巡了,她虽然没去,但她记得清清楚楚……

想着,楚青语幽深的眸子激烈地翻涌了一下,随即就归于平静,如一汪深潭,冰凉幽暗。

然而,这几年发生的变数太多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已经没有信心了,那件事还会发生吗?!

楚青语的眼神渐渐地迷茫了起来,双手攥紧了手里的帕子。那种对未来的不确定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不知不觉中,马车的速度开始一点点地缓和了下来,外面却越来越喧哗了,不时可以听到“南直城”、“城门”、“冀州布政使”之类的词飘入马车里。

舒云兴致勃勃地又挑开窗帘,朝外张望着,远远地,已经能看到飘着旌旗的城门。

为了迎接圣驾,进城的官道早就被提前清道了,这一路,没一个百姓,全部被皇帝的车队所占领……

随着距离城门越来越近,车马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就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行礼声

“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在一系列的仪式后,车队才开始慢慢悠悠地进城,而这时,太阳都开始西斜了。

大部分马车的窗帘都被挑起了一角,一道道好奇的目光都朝街道两边打量着,此行随行的不少人都是第一次来到冀州的南直城,尤其是那些女眷,平日里大多是在京畿一带出入。

端木绯也同样在打量外面的街道,干净整洁,店铺林立,两边还有夹道欢迎的百姓,一派繁荣。

去年北边数州都遭了雪灾,冀州也在其列,包括这南直城。

端木绯听端木宪提起过,朝廷自去冬起前后补助了一百万两白银给冀州作为救灾……

现在看,这条街道的墙面应该是刚刚粉刷过,两边店铺的招牌也都是簇新的,还有那些夹道的百姓一个个都穿着新衣……很显然,此刻的繁荣不过是表象,只是因为这里的官员知道皇帝来要,为了接驾,才堆砌出这片繁花似锦。

端木绯捏着窗帘的素手下意识地微微使力,又想到了端木宪之前拼命筹了两百万两银子用作皇帝路上的开销,如今想来,再把地方接驾的花销统统加起来,恐怕去程要花费的银两就远超一百万两了……还有人力、物力。

端木绯默默地放下了窗帘,垂眸看着自己白皙的手指,突然觉得这一趟江南之行无趣得紧。

“绯儿。”

她的耳边响起安平明朗随和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抬眼朝着就坐在她对面的安平看去。

安平今天穿着一件石榴红织金牡丹纹褙子,华贵艳丽,衬得她肌肤如花瓣般娇嫩,她只是那么慵懒地坐在那里,浑身上下就散发着一种耀眼的光芒,自信高贵而优雅。

“下次让阿炎陪你去江南玩吧。”安平含笑道,看着端木绯的凤眸里似有无数星光点缀在她眼底。

长公主殿下可真漂亮,女子当如她。端木绯看着安平心想着,下意识地就“嗯”了一声“殿下,您也跟我们一起去!”

安平的眸子更柔和了,嘴角翘起,笑得那么明艳动人,心道自家的傻小子好福气!……也不知道上辈子绯儿欠了他什么,被他这样惦记上了,还要以身相许。

端木绯歪了歪小脸,不知怎么地,她总觉得安平看着她的眼神里似乎是带着一抹同情。

一定是她的错觉!

没等她细想,安平接着又道“这次我们会从直南城前往青州,再从青州的蓼城下运河,沿河一路坐船南下,船上的日子无趣得紧,绯儿,你会打叶子牌吗?”

端木绯忙不迭直点头“会会,是丹桂姐姐教我的。”

一旁的绿萝听着微微垂首,心道姑娘打叶子牌就没输过……怎么说呢?叶子牌就是有输有赢才好玩,跟姑娘打牌太没意思!

端木绯不怕无聊,她反而觉得这船上的日子十分适合自己,不用上闺学,每天可以在床上睡懒觉,没事就打打牌,看看书……这不是她最喜欢过的日子吗?大哥不在,又没人管她,甚好,甚好!

端木绯开始一边赶路,一边数日子,只盼着到蓼城。

偶尔也会想想封炎,想想他京里差事忙完了没……

封炎一时半会是离不了京城了,他望着那一碧如洗的天空,长叹了一口气。

“哎!”

算算时间,蓁蓁都快到蓼城了吧!

封炎觉得百无聊赖,万般寂寞。

本来这个时候,他可以和蓁蓁在一起的。

他胯下的奔霄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低落,“咴咴”地叫了两声,似乎在安抚他一样。

“指挥使……”

跟着封炎一起出来巡大街的蒋冲策马上前了几步,与封炎齐头并行,朝前指了指,提醒道“那是不是端木首辅?”

一听到“端木”两个字,封炎霎时精神一振,顺着蒋冲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斜对面的酒楼中走了出来。

封炎连忙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祖父。”他恭敬周到地对着端木宪见了礼。

端木宪捋着胡须随口应了一声,没太热情,端着身为女方长辈的架子。

对于封炎没去南巡,端木宪心里是暗喜的,不能给这臭小子对着四丫头献殷勤的机会。

不错。端木宪觉得皇帝总算是做了一件勉强靠谱的事。

封炎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目光灼灼地看着端木宪,又道“祖父,蓁蓁启程好些天了,可有来过信?”

端木宪漫不经心地瞥了封炎一眼,得意得尾巴都快翘了起来,勉强含蓄地说道“四丫头只来了一封信,是从南直城寄来的……”

封炎一眨不眨地盯着端木宪,似乎在催促他继续往下说。

端木宪愈发得意了,随口把端木绯信中的内容概括着说了几句,然后用炫耀的语气说道“……四丫头还说给我在南直城淘了几本算学的书。”

端木宪心里觉得自己这个祖父在四丫头心里那可是地位超然,远不是封炎这种臭小子可以比拟的!

封炎更羡慕了,酸溜溜地想着蓁蓁那是自己喜欢算学,不过是顺手给买的……但是,没鱼虾也好。也不知道蓁蓁有没有给他买什么……

心里酸归酸,封炎脸上还是恭敬又殷勤,十分孝顺地提议道“祖父,您这是要去哪儿,不如我送送您吧?”

封炎心里指望着讨好了端木宪,下次他可以跟自己分享一下蓁蓁的来信。

“我正要去宣武侯府。”端木宪也不避讳,直接答道。对于封炎的讨好,端木宪理所当然地受下了。想当自己的孙女婿,这点小事自然是理所当然的。

端木宪去宣武侯府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为的正是那八百万两银子的事。

前些日子因为皇帝离京,端木宪忙得是晕头转向,只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好几个人用,朝事为重,只好暂时把找宣武侯府收银子的事先耽搁了一会儿。

季兰舟已经搬到了她的县主府,前两日,户部的官员去过县主府造访季兰舟,得知当年回京时带来的田契、地契、房契、银票等等都还在宣武侯府的库房。

季兰舟表示她年纪小,对这些个庶务一窍不通,实在是力不从心,只能请户部帮着整理。

户部的这些人大都参与过之前对账的事,当然知道季兰舟这个“力不从心”代表的真实意义,心里也感慨季兰舟遇上宣武侯府这种如狼似虎的亲戚,这些年来也实在是不易啊。

端木宪还等着这八百万两银子换成粮草和兵械、军马送去南境外孙那里呢,当然不会无休止地等着,给宣武侯府下了几次通牒后,就干脆决定亲自上门。

封炎殷勤地把端木宪送到后,就带着蒋冲等小弟离开了,百无聊赖地继续遛马顺便巡大街去了。

哎,蓁蓁不在的日子,可真是无聊啊!

封炎在心里唉声叹气,没事就任由奔霄自己在城里瞎转悠,奔霄这一跑就是一个时辰,还不知疲倦,或者说,它还不过瘾,于是自作主张地把封炎带到了南城门口,想要出城去尽情溜达一下,这城里的街道跑着实在是太不尽兴了。

奔霄不累,可是蒋冲他们的马就有些吃不消了,落后了大半条街,要不是城门口有些堵,他们还赶不上。

“咳咳……”蒋冲清清嗓子,“指挥使,要不咱们出京遛遛?”他心想指挥使不是说来巡街吗?这怎么巡着巡着就要出城了呢?!

封炎还真是想出京,不过他是想去江南……

哎——

他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快要变成了望妻石了。

蒋冲看着封炎这副哀怨的样子,完全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与后面的其他几人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后方传来一阵凌乱急促的马蹄声,蒋冲皱了皱眉,第一反应就是何人敢当着他们五城兵马司的面在闹市纵马,等看清来人的衣裳后,却发现差点大水冲了龙王庙……

“指挥使,封指挥使!”来人策马高喊着,“宣武侯府走水了!”

五城兵马司的职责众多,加之大盛有百余年的历史,历代皇帝将大盛律例改了又改,五城兵马司的职责也不时有增减,大部分人都记不清很多细则,不过有一条不曾变过,“火禁”这一项一直隶属于五成兵马司的职权。

这也是来人跑来禀报封炎的最主要原因。

封炎的眼角微微上挑,那双漂亮的凤眸在阳光下如黑曜石般熠熠生辉,他慢悠悠地拉着马绳调转了方向,吩咐来人去衙门再找些人手来,跟着他又招呼蒋冲等六七个小弟,“走,我们去宣武侯府看看!”

他们兵分两路,一路回五城兵马司的衙门找人,另一路随封炎直接去往宣武侯府。

远远地,在一条街外,就能看到宣武侯府的方向升起缕缕灰烟,把原本碧蓝的天空染上了一笔灰色……

等封炎来到侯府的大门口时,就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正与侯府的门房推搡着。

封炎一眼认出了对方,亲热地唤道

“大哥!”

后方蒋冲等人愣了愣,目光诡异地看着前方那个与封炎年龄相差无几却被封炎称为大哥的少年公子。

门房有些不耐,挥了挥手,道“就算你是首辅家的大公子也不能硬闯我们侯府!”

蒋冲等人登时恍然大悟,原来是未来大嫂的大哥——端木家的大公子啊!

“阿炎……”端木珩转身看向了封炎,并不意外他会出现在这里,面露焦急之色,“我刚刚在国子监听说这里走水,就过来看看。”

国子监距离宣武侯府不过是两条街的距离,从国子监甚至能隐约看到这里冒的的青烟,端木宪昨晚听祖父提起过,说他下午要来宣武侯府,心里有些担心,就连忙赶来了。

封炎居高临下地看向了那个门房,淡淡地开口道“我们是五城兵马司的人,还不开门让我们进去!”

“走走走!”门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没好气地又道,“我们侯府又没叫五城兵马司的人来灭火!”

对此,封炎勾了勾唇角,笑得愈发灿烂夺目,只给了一个字“闯!”

“是,指挥使!”

蒋冲等小弟应和了一声,直接就把那个不识相的门房架住,其他人则踹开朱漆大门,硬闯了进去。

他们五城兵马司一向最讲道理了,先礼后兵,礼数做足之后,对方还不配合,那就只好动手了。

呵呵,他们连五军都督府都能闯,小小的宣武侯府有什么不能闯的!

“放开我!放开我!”

在门房不死心的嘶吼声中,封炎招呼上端木珩,带着几个小弟堂而皇之地进了宣武侯府,也不用费心找人问路,直接就循着灰烟升起的方向往侯府的西北方疾步而去。

越靠近着火的地方,人就越多,府中的下人当然也看到了封炎等人,有护卫模样的人大着胆子想来拦,也不用封炎开口,蒋冲等人就直接把拦路的人全数解决了,把人打得摔了一地,但理由却是冠冕堂皇“我们五城兵马司怀疑这里有贼人纵火,谁敢挡道,一律当贼人的同党处置!”

见护卫们东倒西歪地倒下了,就有婆子连忙跑去通禀主子。

封炎一行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来到了一个着火的库房前,前方火势凶猛,那个库房早就被火焰无情地吞噬,沐浴在一片橘红色的火海之中,浓烟滚滚,六七丈外就能感受到一股滚烫的热浪和烟尘气势汹汹地翻涌而来。

旁边救火的人来来往往,隔一会儿就有人往火里倒一两桶清水,然而,这么一两桶水泼出去后,霎时就被灼热的火焰烧成了一片水汽……

端木宪、宣武侯以及几个户部的官员正站在前方不远处,都是望着那个着火的库房。

“侯爷……”一个婆子气喘吁吁地跑到宣武侯跟前,断断续续地禀道,“侯爷,五城兵马司……的人闯进来了!”

端木宪一听到五城兵马司,就想到了封炎,下意识地转身望去,果然看到封炎带人朝这边大步流星地走来,先是意外,跟着又觉得封炎这臭小子虽然看起来不太顺眼,但好歹有些孝心。

令他更意外的是,除了封炎外,自家长孙也来了。

“祖父。”端木珩上前给端木宪行了礼,心里松了口气。祖父没事就好。

宣武侯看到封炎也是有些惊讶,上前了两步,歉然地对着封炎拱了拱手,“哎呀,为了敝府,惊动了封指挥使,实在是罪过罪过。”



452纵火

宣武侯说话的同时,旁边王家的下人们还在“奋力”救火,三四个护卫小厮吃力地提着水桶朝这边跑来,他们一边跑,手里提的水桶一边摇摇晃晃地洒着水,等他们跑到着火的库房前,桶里的水也只剩下了一半……

“哗哗!”

“哗哗哗……”

泼进火海的那么点水就如同大海中的一叶孤舟,根本就掀不起什么风浪,眨眼间又覆灭了,灼热的火焰跳跃了几下后,在秋风的助力下,蹿得更高了。

宣武侯形容间难掩焦急之色,皱了皱眉,对着下人们斥道“你们还不再去找些人,赶紧给本侯救火啊!!”

“是……是。”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连连附和,头疼地说道,“不过,侯爷,外院能用的人已经都用上了,要不小的再去找内院借些人吧……”

封炎似笑非笑地说道“侯爷是该去内院借些人,我看贵府的男人办起事来还不如女子顶用。”

封炎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带着明显的嘲讽。

饶是宣武侯府做出一派“有心无力”的样子,无论是封炎还是端木宪都能轻而易举地看出他们根本就不想救火,也知道这把火真正想烧的是什么。

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端木宪觉得对这个未来的孙女婿又看着顺眼了一些,有眼力劲,又会说话。

自己是首辅,总要顾着首辅的颜面、端着首辅的架子,有些话不方便说,由封炎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宣武侯当然听得出封炎话中的嘲讽之意,脸色都黑了,心道这个封炎竟然敢跑到侯府来闹事!

宣武侯的面色一时黑,一时青,一时白,想下令护卫们赶人,可又想起之前好像听闻过封炎曾带人两次硬闯五军都督府,卫国公都拿他没辙!

这五城兵马司的人都是各府的纨绔子弟,闹起来恐怕没完没了,现在皇帝不在京中,就算出了什么事,自己想要找人做主,都无人可寻……

宣武侯咬了咬牙,只当没听到封炎刚才的那番冷嘲热讽,先让那管事赶紧去内院借人,又转头对着端木宪说道“哎,端木大人,当初舍妹从豫州那边带回来的东西可都在这间库房呢,这火烧得这般大,该怎么办啊!”

宣武侯一副头痛欲裂、忧心忡忡的样子,宣武侯世子一唱一和地接口道“父亲,事已至此,没出人命就好,您也别太忧心了……”

端木珩皱了皱眉,他不是傻瓜,也能看出宣武侯府根本就无心救火,只是在装模作样罢了。

“祖父,我……”

端木珩想上前帮忙救火,却被封炎漫不经心地打断了“大哥,这火势瞧着有些大,怕是不好扑灭啊。”

蒋冲深以为然,伸出指头测了测风向,然后侃侃而谈道“今天吹的是西南风,火趁风威,风助火势,瞧这明火烧得这么旺,弄不好火势会蔓延到东北边的屋子……”

他们在五城兵马司几年,别的不说,看贼和看火的眼光,那可是无人可以比拟。

另一个五成兵马司的公子哥也是点头附和道“这库房十有是保不住了。”

“我估摸着这房梁最后应该也会塌……”

“不好说吧。我赌房梁不会塌。”

他们几个人说着说着就打起赌来,封炎也不管,由着他们去。

闻言,几个户部的官员也急了,也想帮着救火,却被蒋冲等人拦下了,蒋冲笑眯眯地对某个官员说道“刘大人,你要不要也押一注?”

端木宪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袖口一紧,封炎不动声色地拉了拉他的衣袖,脸上还是笑眯眯的。

蒋冲他们正缠着几个户部官员下注,大门的方向又传来一片喧阗声,十几个五城兵马司的巡卫也赶到了,有说有笑。

宣武侯瞳孔微缩,身子不自觉地紧绷了起来,有些紧张,下一瞬,却见蒋冲招呼着其中几人道“赵兴,钱一林,孙置……你们可算来了。来来来,你们要不要也押一注?”

赵兴等人嘻嘻哈哈地凑了上来,有的问怎么赌,有的问其他人押了什么,有的直接就把彩头摸了出来……这些个纨绔围在一起时,热闹得好似菜市场一般。

与此同时,中年管事带着几个后院的婆子风风火火地来了,那些粗使婆子的手里或是捧着铜盆,或是拎着水桶水壶,只不过没跑一会儿水就又洒了大半,这一路的地面就跟刚下过雨似的,湿漉漉的。

周围的下人们来来去去,叫叫嚷嚷,嘈杂不堪,而这些却已经传不到宣武侯耳中了。

宣武侯勉强压抑着快要翘起的嘴角,飞快地与身旁的宣武侯世子交换了一个眼神,父子俩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这最艰难的一关过去了!

宣武侯又看向了前方已经被大火烧得一片焦黑的库房,眸光锐利如刀。

五年前,妹夫季成天意外过世,季家没人,妹妹与季兰舟母女俩无依无靠,在自己和母亲的鼓励下,妹妹带着女儿返回了京城,也随身带上了季家的千万家财,包括那些银票、地契、房契等等,都收在这个库房里。

现在只要这个库房一烧,一切就都没有了。

皇帝得知后恐怕会因此不快,不过,他已经想好了,也有办法将功折罪,届时,自家可以“变卖家产”,把季兰舟答应献给皇帝的八百万两给补齐了。

宣武侯府变卖家财是为了朝廷,是为了给季兰舟补漏,也是为了大义,可是季兰舟总不能让宣武侯府把剩下的八百万两也补上吧?!

即便到时候季兰舟心有不满,王家也站着大义,论情论理,王家都没错,甚至于,如果季兰舟咄咄逼人,只会毁了她自己的名声!

这么一来,王家就能名正言顺地把这笔巨款从季家的口袋里掏出来!

只是想想,宣武侯就觉得心口一片火热。

那可是足足八百万两银子,一旦事成,这笔巨款以后就不再是季兰舟的,而是属于他们王家的!

宣武侯眯了眯眼,暗暗地攥紧了拳头。

封炎似笑非笑地瞥了宣武侯一眼,笑眯眯地吩咐身旁的小弟“蒋冲,还不赶紧去搬把椅子来,别累着祖父。”

蒋冲乐呵呵地应了,贴心地对那中年管事说道“你们忙,我们自己去搬就好。”

“……”中年管事无言以对,他们确实在“忙着”救火,可是也不能让生人在他们侯府到处乱窜啊,他只能亲自带着蒋冲几人去最近的一个厅堂搬了两把圈椅过来,一把给端木宪,一把给封炎。

“祖父,您坐下,”封炎孝顺地先请端木宪坐下,“慢慢‘看’。”

说到最后一个“看”字时,封炎飞快地对着端木宪眨了下右眼,意味深长。

端木宪坐下了,目光复杂地看着那前方的库房,短短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火烧得又旺了不少,明明王家人“拼尽全力”地在救火。

端木宪眸光微闪,倒是真定下心来看了。

“啪嗒,啪嗒……”

明亮的火焰疯狂地跳跃着,舔舐着焦黑的墙壁与房梁,

如群魔乱舞般,库房里传来了烧焦的房梁坠落的声音,砸在一边的墙壁上,撞得那库房摇摇欲坠……

烧吧。烧吧。可以烧得再凶猛一些!

宣武侯外表平静,内心深处却在激动地嘶吼着,橘红色的火苗映在他瞳孔中,如同他心底的那股野火般,越烧越旺。

他并不觉得他们做错了,他们王家也并非无情之人……这一切都是季兰舟的错,若非是她咄咄逼人,自己又何至于出此下策!

明明这些年来,自家对季兰舟一直都这么好,季兰舟却辜负了他们的一片心意!

也许,这就是命。

季兰舟的体内虽然流着王家一半的血脉,但是她终究不姓王,也注定不是他们王家的人。

想着,宣武侯的眼神愈来愈阴冷,难掩其中的野心。

这次南巡,二皇子竟然邀了次子王廷惟一同前往,上次女儿王婉如说了,三公主看上了次子,说不定次子有机会尚主,有了这样的机缘,季兰舟又算得了什么?!

是季兰舟不义在前,就别怪自己了。

太阳渐渐西斜,可烈火还在熊熊燃烧着,风又变得更猛烈了一些,吹拂着火焰,将周围的能碰到的一切都彻底吞噬,都席卷而去……

“快看,火被风吹过去了!”

“树……树烧起来了!”

“火烧到那几棵梧桐树了,快,赶紧扑火!”

“……”

中年管事这下真急了,下人们也急了,连忙把桶里、盆里的水往树上泼去,“哗啦,哗啦啦……”可是燃烧的树枝在高处,哪怕他们用尽全力泼水,水也根本就泼不到高高的树枝。

“兹拉兹拉!”

火焰随风摇曳,在树枝树冠上扩散得极快,树枝与树枝相连,随着风吹的方向,火焰一路往东北方蔓延……

没一会儿工夫,火就连成了一片,甚至烧到了一栋厅堂上,沿着厅堂又扩散至两侧的厢房,这一大片火张牙舞爪,映红了天空,彷如一大片火烧云盘旋在宣武侯府的上方。

连宣武侯父子也慌了神,脸色都变了。

烈火贪婪而疯狂,火舌所经之处,都是一片焦黑色。

“啪嗒,啪嗒……”

烧焦的树枝、瓦片、砖头、房梁……都在火焰中不断地坠落,然后是“轰”的一声巨响,库房的一边墙壁倒塌了。

照理说,这如了宣武侯的愿,可是他却笑不出来了,火势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封炎坐在圈椅上翘着二郎腿,故作无意地说道“侯爷,这火怎么能烧成这样!该不会是有人故意纵火吧?”

蒋冲闻弦歌而知雅意,配合地接口道“是啊,指挥使,以我这些年看了这么多走水的现场来看,烧成这样,没准是有人点过火油。”

“怎么会呢!”宣武侯心里咯噔一下,反驳道,“二位想得也太多了,只是正好风大罢了。”

宣武侯世子连忙吼道“快救火,赶紧救火!!”

这一刻,宣武侯世子是真心实意的。

可是侯府的下人们已经有点懵了,面面相觑,之前大管事曾经私下叮嘱过,让他们出工不出力的,装模作样就好,那现在,到底要不要出力?!

大管事连忙高喊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救火!救火!”他在“救火”这两个字上加重音调,反复强调,真是快被这帮蠢奴才气死了。

看着大管事气急败坏的模样,这些下人们总算迟钝地明白了他的意思,慌慌忙忙地继续救火。

然而,已经晚了。

火势已经太大了,即便是这一刻,他们真的开始救火,也来不及了,在冷酷的烈火跟前,人力是那么的单薄无力,那倒进去的一桶桶水根本就泛不起什么水花。

这片赤红的火海还在不断地蔓延,火龙咆哮着,肆虐着,把所碰触到的房屋、树木等等全数吞噬……

风呼呼地吹着,宣武侯父子几乎快懵了,冷汗涔涔,眼睁睁地看着火又沿着那个厅堂往另一边的戏楼方向扩张……

周围的烟尘也变得越来越浓密,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烧焦味。

轰!

又是一阵奔腾声,库房与那座厅堂的房梁、墙壁轰隆隆地塌陷了下去,一片狼藉……

这才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侯府的西南角一带被烧得面目全非,原本的富丽堂皇不复存在。

周围喧闹嘈杂,却又同样静得出奇,宣武侯父子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

“侯爷。”

这时,封炎漫不经心的声音忽然又响起,宣武侯只是听他的声音,眉头就抽了一下。

封炎一本正经地又道“这火看着不对劲,肯定不是偶然。”说着,他直接吩咐下属道,“来人,给本指挥使去报京兆府,有人纵火,决不可姑息放任!”

“是,指挥使!”

五城兵马司的一个巡卫急忙抱拳领命,声音洪亮。

宣武侯被这出人意料的发展惊得呆了呆,急忙试图阻拦“封指挥使,不用了吧?只是天干物燥,不慎走水罢了。何须惊动京兆府……”

“侯爷,以火油纵火者穷凶极恶,居心歹毒,试想万一这火势蔓延的周围其他府邸,弄不好那可就是烧了整条街的事。”封炎看着义正言辞,一派大义凌然。

一旁的蒋冲也不给宣武侯说话的机会,如数家珍地说起京城这些年的几场大火,比如六年前的武库大火,因正值天干物燥的冬季,武库里堆积了不少易燃物,最后导致三百万器械荡尽;比如三年前柳御史家失火,火势猛烈,烧了一天一夜,祸及方圆一里,一条街的民居付之一炬,死伤十数人;再比如……

蒋冲一副对纵火者深恶痛绝的样子,其他几个公子哥也不时补充几句,只把宣武侯父子说得哑口无言。

宣武侯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隐约有种不妙的预感,努力地镇定下来,心道民不举,官不究,他宣武侯府自认倒霉,京兆府又能怎么样?!

不多时,京兆尹万贵冉带着几个衙差哭丧着脸来了,尤其在看到端木宪也在时,更是觉得这肯定是一件麻烦的差事,头也大了。

京兆尹先给端木宪、宣武侯等人见了礼,看着这里火势汹汹,浓烟滚滚,便吩咐下手的衙差道“李班头,先赶紧帮忙一起救火!”

就是要找纵火之人,总也得先灭火再说,这条街上住的可都是世家勋贵,万一火势蔓延到别府,那么牵扯到这件“纵火案”中的人就会更多,也会让局势更复杂,自己一个个小小的京兆尹遇上这些个显贵,肯定会吃亏。

万贵冉只想安安稳稳地混过这三年的任期,能像前任京兆尹刘启方一样再得个肥差就再好不过了。

虽然有了这些衙差的帮手,但是这里的火势已经是一发不可收拾,衙差们能做的就是阻挡火势的蔓延,把着火的房屋周围的树枝花木全数砍断,又用沙土围在周围隔火……

就这样一直忙到了夕阳西沉,大火才被扑灭,或者说,是能烧得也都烧完了,侯府的西南角只剩下一片断瓦残垣,破砖断壁,荒凉破败。

空气里似乎尤带着火焰残留下的热度,闷热得很。

情况远比宣武侯预设的要坏很多,他原本只想烧了这间库房,却没想到火势失控,连累到了附近的正厅、戏楼以及两三处院落,前院几乎被烧了一半,目光所及之处,满目焦黑,惨不忍睹。

宣武侯觉得心口一阵阵的抽痛,事已至此,他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过是烧几栋屋子罢了,只要能保下那八百万两白银,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没错。这不过是几栋破败的旧屋子罢了,等过了这阵子风头,再重修就是了……

宣武侯暗自咬了咬牙,很快就冷静了下来,转头看向了端木宪,叹息道“端木大人,侯府走水,是本侯轻忽了,本侯也有错。不能因为敝府的过错,耽误南境的军务,端木大人放心,本侯那外甥女答应捐给朝廷的那笔银子,本侯即便是变卖家产,也一定会赶紧凑出来的,还请端木大人稍微宽限几日……”

宣武侯这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入情入理,让人挑不出错处,坐在圈椅上的端木宪有些意外,眯了眯眼。

端木宪还没开口,封炎就抢在他前面用不容质疑的口吻说道“侯爷,一事归一事,你们侯府和季家捐不捐银子,本指挥使管不着,但是纵火这件事一定得查!”封炎说着就看向了万贵冉,“万大人,你说是不是?”

“……”万贵冉的额头隐约渗出了些许汗滴,不知道该怎么答。

宣武侯立刻皮笑肉不笑地驳斥道“封指挥使,这件事与你不相干,这是我侯府的家务事,你何必在这里没事找事!恕本侯今日没心情待客,也懒得与你计较你擅闯侯府之罪,封指挥使请回吧!”

“侯爷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封炎气定神闲地坐在圈椅上,没有起身的意思,神情慵懒,“这场大火来得如此蹊跷,如此凶猛,本指挥使怀疑乃是南怀探子所为,意图阻止季姑娘给朝廷献银,断我大盛大军的粮草和军械,事关南境战事,这件事一定要查。”

封炎说得是冠冕堂皇,正气凛然,让人挑不出错。

“本指挥使管着五城兵马司,岂能让敌国探子在京城脚下猖狂!”他淡淡地斜了万贵冉一眼,似是有几分无奈,“要是京兆府查不了,那本指挥使也只好去找东厂帮忙了……”

一听到封炎把“东厂”搬了出来,霎时周围就静了一静,气氛有些诡异。

众人神情各异,万贵冉吓得差点没跳起来,生怕岑隐得知后会觉得自己这个京兆尹办事不利,给他们东厂找麻烦……打个比方说,假如东厂真的接手,查来查去,最后却发现不过是场意外,岑督主会不会因此恼羞成怒,然后迁怒到自己身上?!

万贵冉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必须谨慎处理,他很快就权衡利弊了一番,连忙道“封指挥使,这点小事哪里需要惊动岑督主,还是交由本官来查就是了。”

万贵冉连忙吩咐下头的衙差道“李班头,这场大火是从这间库房烧起的,立刻去调查着火的原因!”

宣武侯面色微变,还想出声阻拦。

封炎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笑眯眯地看着他,故意问道“侯爷不会反对吧?”

话说到这份上,如果自己再反对,就难免惹人疑窦。

宣武侯的嘴角抽了抽,再也说不出话来,心里恨恨地暗道这个封炎真是多管闲事!难怪京城里都说安平长公主的这个儿子行事不着调!

京兆府的几个衙差领了命后,就连忙走向前方那烧焦的库房,在那片残破的废墟中四处查看着,靴子踩在地上的焦炭上发出“咔擦咔擦”的声响。

废墟外,封炎也没闲着,颐指气使地让侯府的人给上茶,一副“宣武侯府真是不知道待客”的样子,这茶当然是第一个送到了端木宪的手中。

封炎对着端木宪嘘寒问暖,表现得比端木珩这个亲孙子还要殷勤周到。

宣武侯可没心思理会封炎和端木宪,他紧张地不时看着废墟的方向,却又要故作镇定,宣武侯世子就不如其父了,额头渗出些许冷汗。

端木宪一向精明,当然把这对父子的异状看在眼里,眸光微闪,他也不着急,不动声色地径自饮茶。

茶还没喝上几口,李班头就带着几个衙差从那焦黑的废墟中出来。

“万大人,”李班头恭敬地对着万贵冉禀道,“属下在库房残余的南墙边发现了那里的残骸烧得更烂更碎也更焦黑,那是火油燃烧过的痕迹……”

“果然是有人蓄意纵火!”封炎漫不经意地插嘴道,“侯爷,你看本指挥使说得没错吧,肯定是有南怀探子潜入了侯府,这侯府也得好好搜搜,万一那南怀探子还没走呢?!”

封炎似笑非笑,似乎在向宣武侯邀功般。

宣武侯的脸黑得快要滴出墨来,心里愈发忐忑,脖子后方汗湿了一片,连中衣都湿透了。

端木宪也明白到了封炎的用意,顺着封炎的话说道“万大人,不管这罪魁祸首是南怀探子,亦或是其他歹人,在侯府纵火非同小可,大人务必要把那凶徒捉拿归案,方能以儆效尤,也给侯爷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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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



453变了

万贵冉一听首辅都这么说了,连忙应道:“端木大人说得是,下官这就派人去查!这个凶徒胆大包天,竟然敢在侯府纵火,实在是穷凶极恶……”

万贵冉极其慎重,这件差事办好了,没准就是机缘,办好了,入了首辅的眼,照样可以升官。

“端木大人,万大人,如此未免兴师动众。依本侯看,没准是敝府的下人不慎打翻了油灯呢!”宣武侯垂死挣扎地咬牙道,慌得脑子里一片混乱,“敝府戒备森严,怎么可能有南怀探子潜入……”

“蒋冲,你怎么看?”

封炎动了动眉梢,目光越过宣武侯,看向不远处从库房的废墟走来的蒋冲。

“指挥使,”蒋冲十分肯定地说道,“属下方才在废墟中查看过了,这间库房中不仅是残余的南墙边有起火点,其他位置也有多处起火点,比如北墙的窗口下方、东墙的两处柜子和几个木箱、仓库居中的烛台位置等等。每个起火点燃烧时产生的痕迹相似有十之八九,属下可以断定一定是有人‘纵火’。”

蒋冲说话的同时,封炎笑吟吟地望着宣武侯。

宣武侯的脸色更难看了,真想狠狠地瞪大管事一眼,觉得他做事也太不牢靠了,居然留下了这么显而易见的线索。

大管事也是冷汗涔涔,双腿已经开始簌簌发抖。

刚才听蒋冲了如指掌地把几个点火的地方一一道来,仿佛对方就在当场亲眼所见般,大管事吓得差点没晕厥过去。

他之所以在库房里多处点火,也是因为侯爷吩咐一定要把仓库烧成灰烬,决不能留下一点线索,生怕只点燃一处地方火势不够大,也没想到竟然会留下那么多的线索……

此刻,夕阳已经落下了大半,天空中呈现一片灰蓝色,天气渐凉。

端木宪的目光在宣武侯几人身上扫过,眸子变得更幽深了,若无其事地抚了抚衣袖道:“万大人,那这件案子就交给你了。”

万贵冉心里叨念着京兆尹不好做,俯首应下,跟着顶着压力对着宣武侯作揖道:“侯爷,恕下官得罪,歹人可能还在贵府,请允下官派人搜查贵府……”

“不行!”宣武侯二话不说地反对,“侯府多女眷,要是被冲撞了,万大人该当如何!此事,本侯自己会派人搜查,就不劳烦万大人费心了。”

“侯爷……”万贵冉也猜到了宣武侯十有八九是不会配合,但还是只能赔着笑,硬着头皮又道,“这万一歹人真是南怀探子,那可不仅仅是侯府的家事,更是……”

“不必再多说!”宣武侯更为不耐,再次打断了万贵冉,“绝对不行!”

要不是端木宪还在一旁,宣武侯早就已经强制下令送客了。

万贵冉的头更疼了,他只带了七八个衙差,侯府中却有数十个护卫,他要是硬搜,吃亏的也是自己。

万贵冉用请示的目光看向了端木宪,他一个四品官怎么也治不了一品侯爵啊!

端木宪对着皇宫的方向抱了抱拳,义正言辞地说道:“既然侯爷不肯配合,那本官也唯有上报朝廷了。”

“请便。”宣武侯气定神闲地抬了抬手,也不怕端木宪威胁,或者说,他等的就是这个。

他特意等到皇帝离京才动手,就是为了避免万一。

如今看来,这个决定真是英明!

即便是端木宪上报此事,等到皇帝回复至少也要半个多月,足够他们再另做筹谋,销毁证据了……

端木宪与宣武侯四目对视,似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决,须臾,他吩咐万贵冉道:“万大人,还不速速上报朝廷!”

万贵冉唯唯应诺,匆匆地去了。

封炎在一旁慢悠悠地饮茶,反正有祖父在,也不用他出马了。祖父办事,他当然放心了!

宣武侯见端木宪、封炎和几个户部官员还不肯离开,心里冷笑:这位首辅莫非是读书读多了,读傻了,他还想在侯府赖着不走等皇帝的回复不成?!

哼,他不走,侯府也不怕多几双筷子!

“端木大人,招待不周,”宣武侯嘲讽地对着端木宪拱了拱手,吩咐道,“还不赶紧给端木大人重新上盏热茶!”

宣武侯府给茶,端木宪就喝着,反正过一会儿宣武侯就笑不出来了。

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一批不速之客大驾光临——

“侯爷不好了!东厂的人来了!”

门房气喘吁吁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吼叫着。

宣武侯父子闻言霎时面色大变,端木宪却是从容不迫地放下了手里的茶盅。万贵冉上奏朝廷,这折子自然是送到司礼监,到了司礼监还不就是送到岑隐的手中。

如今由司礼监监朝,遇到这事,岑隐多少总会过问几句。更何况,皇帝走时,也曾下令让岑隐督办季家捐银一事。

一队穿褐衣、戴尖帽的东厂番子气势汹汹地来了,为首的千户嘴里嚷嚷着:

“督主有令,有歹人在侯府纵火,意图不轨,必须封府,好好查,细细查!”

东厂一旦出马,就是带着雷霆之势,不容任何人置喙,更不容任何反抗,宣武侯府立刻就被一众厂卫给包围了,至于端木宪和封炎以及一众户部官员,则被东厂的人请出了侯府,众人各归各府。

之后,侯府的大门就关闭了,只留下厂卫面目森冷地守在外面,生人勿进。

“轰隆隆……”

夜幕已经降临,天空中阴云密布,看不到星月,那响亮的轰雷声连绵不绝地自天际而来,此起彼伏。

车夫唯恐赶上暴雨,马鞭挥得啪啪作响,马车驶得飞快。

等端木宪带着端木珩回到端木府后,已是身心俱疲。

祖孙俩静静地坐在书房里,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只剩下外头的阵阵轰雷声回响在四周,一声比一声响。

“这天变得可真快。”

端木宪揉了揉眉心,语气意味深长。

想着今日宣武侯府发生的事,端木宪有一分感慨,两分深思,三分疲惫,他抬眼看了看闷葫芦似的长孙,心里真想找四丫头说说话……偏偏四丫头现在不在京里。

哎,宝贝孙女此刻也不知道是到哪儿了……端木宪一边想着,一边端起了茶盅。

“隆隆!”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炸响,端木珩一下子被雷声唤醒,原本纷乱的眼神渐渐沉淀了下来。

他抬眼看着端木宪,正色问道:“祖父,那把火是宣武侯府放的?”

端木珩今天在宣武侯府待了一下午,也看明白了一些。

对上自家长孙,端木宪也没什么好隐瞒,直言不讳地点了点头:“不错。”

“……”端木珩薄唇微动,神情有些复杂。

人心险恶至此,为了财帛,他们可以不择手段,枉顾人伦道义,抛弃一切为人的底线!

端木珩忍不住又想起了那一日四妹妹和季兰舟在湛清院外的那番对话,眸色变得更加深邃。季兰舟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光明正大地搬出侯府,也真是艰辛。

端木珩仔细回忆着下午在宣武侯府的一幕幕,眼帘半垂,脸上露出沉吟之色,似在思考分析着什么。

须臾,他又看向了端木宪,道:“祖父,封炎是不是早就看出了那把火是宣武侯府所为,所以今日他在侯府才会坐视不理,眼睁睁地看着侯府的人在那里上蹿下跳地‘救火’……”

端木宪满意地捋着胡须,用眼神示意端木珩继续往下说,自己则捧起茶盅,慢慢地饮着茶。

外面的轰雷声不绝于耳,一阵比一阵响亮,连书房里的烛火似乎都感受到了轰雷的力量,在灯罩中跳跃不已。

端木珩一边思索,一边继续分析道:“侯府为了让库房烧起来多半是用了火油,又没有好好施救,秋冬本就天干物燥,容易走水,这火势会越来越大,也是可以预料的。封炎他就是要坐视那把火烧得更厉害,这样才能师出有名地把事情闹大……”

只是……

端木珩微微蹙眉,又道:“祖父,您觉得能查出来什么吗?”可想而知,宣武侯府此刻肯定急着要毁尸灭迹。

端木宪手一滑,手里的茶盅差点没摔了,看着长孙的目光就有几分古怪。

才刚觉得长孙长进了不少,刚才那一番话分析得头头是道,这一句又犯傻了,他也不想想连东厂都出面了,怎么可能查不出来?!

端木宪摇了摇头,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浅笑。

他是聪明人,稍稍联想下午宣武侯主动提出变卖家财替季兰舟献银子,就能猜到宣武侯府放这把火的目的……呵呵,真是自作聪明,找死啊!

端木宪继续把茶盅往嘴边凑,忍不住又开始想念自家四丫头。

哎,四丫头不在,茶也不香了……

端木宪天天想着端木绯,可是“小没良心”的端木绯却是过得乐不思蜀。

九月二十七日一早,圣驾终于到了蓼城的景安驿码头。

码头边早就停靠着一艘艘大大小小的船舟,密密麻麻,大都是三桅、四桅的沙船,最前方是一艘华美的龙舟,那龙舟上格子花窗、雕栏画栋、飞檐翘角,尤其那大红色的柱子上雕着精致的蟠龙与祥云,错落有致,富丽华贵。

端木绯只坐过那种游湖用的画舫、乌篷船,还从没来见过这种气势恢宏的沙船,她站在甲板上,要把头仰得最高,才能勉强看到那桅杆的尖端。

像这样的大船,她以前还只在书上看到过图。

端木绯惊叹连连,觉得眼睛都快看不过来了,整个人一直处于亢奋的状态。

皇帝带着皇后以及一众妃嫔住在那艘最华丽的龙舟上,那些四桅沙船多分配给了皇子公主与亲王等等,端木绯沾了安平的光,也住上了一艘四桅的大沙船。

一道道船帆扬起,一一艘艘沙船破开河面,如众星拱月般跟在龙舟的后方,缓缓地驶离码头。

端木绯就坐在船舱里的格子花窗边,透过琉璃窗望着岸边,看着码头离她越来越远,岸上的人渐渐变成一个个小小的黑点。

涵星看她那目不转睛的样子,干脆就拉着她去甲板上看了,说是外面视野和空气更好。

两个小姑娘雀跃不已,趴在甲板的栏杆上,对着四周指指点点。

无论是两岸的青山绿树,还是那波光粼粼的河面,亦或是天上飞过的大雁,又或是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都让她们觉得有趣极了。

“绯表妹,你看那艘船,那是广船,两广那边来的。”

“东边那艘是白艚,是闽州的船,攸表哥肯定也认得。”

“还有那个……那个船头是鸟嘴状的船,那是鸟船,船头眼上是不是还有条绿眉,哈哈,它又叫绿眉毛!”

说着,涵星就咯咯地笑了,发出清脆的笑声,随风在河面上飘荡出去。

端木绯听得津津有味,在心里把眼前的实物与她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样子比对在一起,不时对涵星投以崇敬的眼神,“涵星表姐,你懂得可真多!”

“那是。”涵星得意洋洋地自夸道,“本宫好歹也是下过一次江南的。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本宫……啊,对了!”

涵星想到了什么,关心地问道:“绯表妹,你吃晕船药了吗?”

晕船药?!端木绯傻乎乎地眨了眨眼,她以前坐画舫游湖时,没晕过船啊。虽然姐姐也给她备了晕船药带出来,可是,不是应该要先晕船,再服药吗?

涵星一看到她这副懵懂的样子,心里就有了答案,连忙吩咐一旁的一个小內侍道:“你赶紧去找太医!”

这艘船上都是皇亲国戚,船上当然也配了太医。

小內侍一听四公主要给端木四姑娘请太医,那是应得老快。

甲板上的几个內侍都行动了起来,一个去叫太医,两个搬来桌子椅子,安放在甲板上,甚至还有人搬来了一个红泥小炉,给她们煮起茶水来。

端木绯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坐下了,没一会儿,就见一个矮胖的太医拎着一个药箱风风火火地跟着小內侍来了,急得是满头大汗,生怕岑督主的义妹有什么不好。

“应太医,你有晕船药吗?”

涵星的一句话差点没把应太医给问傻了,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原来只是要晕船药啊。

应太医以袖口擦擦冷汗,一方面觉得来传话的这个內侍也太不靠谱了,另一方面又松了口气,幸好端木四姑娘没事。

“有有有。”应太医连声道,打开了药箱,从里头翻找出一个青色的小瓷瓶,递给了端木绯,“端木四姑娘,这里面的药丸一次吃两颗。”

端木绯接过那小瓷瓶应了一声,却见应太医没有要走的意思,一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或者说她手里的小瓷瓶。

端木绯只得打开盖子,倒出了两颗褐色的药丸,又有內侍恰如其分地奉上了一杯温水。

在这一道道灼热而殷切的目光下,端木绯无奈地吞了药,心道:她差点以为她是得了什么绝症呢!

应太医浑身一轻,又叮嘱道:“端木四姑娘,这药每天早上空腹时服用两颗就好。这船上浪头大的时候,一起一伏的就容易晕船。有的人晕船时那真是吃什么吐什么,不过吐着吐着也就习惯……”

几个内侍狠狠地瞪着应太医看,觉得这个太医还真是不会说话,没事说这些干嘛,不怕坏了四姑娘的胃口吗?

应太医被他们看得连忙闭嘴,呵呵笑着,叮咛了几句服药的口忌,又说要是端木绯有什么不舒服,尽管来找他,之后,才提着药箱讪讪地走了。

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端木绯身上,没人注意到舒云何时从船舱里也走上了甲板,她已经被眼前这一幕看得呆住了,眸色明明暗暗。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想起了二皇兄的嘱咐,终于还是款款上前,笑着唤道:“四皇妹,端木四姑娘,你们也出来看风景吗?”

楚青语也跟着舒云一起出了船舱,却是没有再往前走,一动不动地站在船舱口,看着被众人包围的端木绯,看着她娉婷而立,明眸善睐;看着她盈盈一笑时,笑靥如花;看着她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楚青语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端木绯,微微笑着,然而,笑意不达眼底。

这一世的不同都是从有端木绯这个人开始的。

原来此时此刻耿海本该活着,与岑隐分庭抗衡;

原来大皇子慕祐显根本就不曾去过南境战场,他本该在这次南巡的队伍中;

原来二皇子慕祐昌这个时候应该比大皇子、三皇子都要有圣宠,也不该被皇帝驱逐出宫;

还有涵星,原本上一世的涵星早早就死了……

楚青语又看向了笑容可掬的涵星,目光微凝,素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这一世与上一世的差别又何止是这些,还有封炎,舞阳,戚氏……太多太多了,多到她时常怀疑要么前世是一场梦,要么她此刻才处于梦境中……

指甲掐进柔嫩的掌心,疼痛提醒楚青语眼前的这一切都是现实,而非梦境。

端木绯,都是因为端木绯的存在,让一切都变了,都乱了!

如果……

如果没有了端木绯,会不会这一世的轨迹就都能导回到“正轨”呢?!

既然一切都是始于“端木绯”这个变数,那么一切就也该终于她才对。

没错,端木绯本来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楚青语的眸子里猛地蹿起了一簇火苗,唇线绷得更紧了,锐利如刀锋。

她半垂眼帘,掩住眸中的火热,漫不经心地以纤纤手指卷着手里的帕子,一下又一下。

她根本就不想过去,那日翠微湖畔的一幕幕还犹在眼前,她过去也只是自取其辱,但要是不过去……

楚青语觉得她的左脸又开始隐隐作痛了,想起慕祐昌那狠戾的眼神,身子微缩。

她咬了咬牙,又抚了抚自己的衣裙,只能走了过去,身子笔挺。

走近了,楚青语就能听到了舒云笑吟吟的声音:“……西湖真是太美了,难怪自古以来这么多文人墨客为其赋诗作词。端木四姑娘,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若是没有去苏杭,那可不能说去过江南……”

舒云的脸上看着笑意盈盈,温婉和善,可是楚青语却敏锐地从她的眼底看到了一抹不耐烦,一闪而逝。

楚青语脚下的步子缓了下来,心念一动,心跳加快了两拍。

“砰!砰!砰!”

楚青语心如擂鼓,她忽然想到,她是不敢违背二皇子,但是有些事其实不需要她自己动手,还有舒云呢!

此次下江南,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走水路,在水上,出点什么意外那是再寻常不过了。

只要没有端木绯,一切就能渐渐地步上正轨,那么,“那件事”也就肯定能够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想着,楚青语心口更热了,清丽的脸庞上不露声色,不疾不徐地继续往前走去,一直走到了栏杆边,凭栏远眺,似是在欣赏周围的风景。

可惜,不但是端木绯,就连涵星也不喜欢楚青语,涵星一看到她,就噘了噘嘴。

涵星向来娇气,不会勉强自己,直接就拉起端木绯的手道:“绯表妹,走,我们到船尾钓鱼去!”

在船上是该钓鱼,涵星真是会玩!端木绯频频点头,看也没看楚青语一眼,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

其实,船队才刚刚驰出码头不久,此刻并非是钓鱼最好的时机,但是甲板上的内侍们一听端木绯要和四公主钓鱼,一呼百应,一个个都十分机灵,有的赶紧去准备钓具,有的引着她们去适合垂钓的位置,有的去准备饵食,又忙碌了起来。

涵星和端木绯身边热闹得很,相比下楚青语这边却是冷清得很。

“……”楚青语僵立在扶栏边,眼睁睁地看着这对表姐妹都没搭理自己,开开心心地携手钓鱼去了。

她们不仅没理楚青语,也没叫上舒云一起钓鱼,也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故意的,舒云心里同样有些不快。

她停留在原地,并没有再凑上去,看着表姐妹俩的背影,皱了皱秀气的眉头,脸色不太好看。

岂有此理,四皇妹根本就没把自己这个皇姐放在眼里,就算她的母妃是贵妃又如何,大皇姐都不似她这般骄矜!

尤其是这个端木绯,她也不过是首辅府的一个孤女罢了,派头倒是比自己堂堂三公主还大!

舒云微咬下唇,心里有一种冲动,真想找父皇告一状。

哼,就算端木绯有岑隐当义兄又怎么样,岑隐说到底也不过是皇家的奴才罢了!

舒云越想越是不悦,这时,楚青语从后方走到了她的身旁,柔声道:“三皇妹,你不和四皇妹她们一起去钓鱼吗?这船上的时光枯燥,你和四皇妹、端木四姑娘都是姑娘家,去钓钓鱼也好消磨消磨时光。”

楚青语神态温和地端出皇嫂的架势,不着痕迹地把自己与舒云她们三个未出嫁的姑娘区别开来。

楚青语的这几句话仿佛火上浇油般,让舒云愈发觉得自己仿佛被排挤了!

舒云的樱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冷哼道:“本宫才不喜欢钓鱼呢!无趣得很!”

舒云嘴上这么说着,那略显阴沉的眼神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端木绯。她本来就想着要给端木绯一个教训,此时此刻,这种想法变得更强烈了。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只是给端木绯一个小小的教训而已,二皇兄应该不会怪自己的。

舒云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看着端木绯与涵星绕过了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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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和南巡两边的剧情交叉进行。

454讨好

“四……公主殿下,四姑娘,二位看看这里,”给她们引路的小元子热情地说道,“此处可以看到往来行船,还有远处的青山白云,在这个位置吹吹风,钓钓鱼,最合适不过了。”

他正说着,后面就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两个內侍殷勤地拿来了各种钓鱼的渔具,不仅是钓竿、鱼饵与水桶,甚至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渔网、鱼叉、长柄捞鱼网等等。

涵星兴致勃勃地每样都把玩了一番,端木绯不禁眼角抽了抽,心道:她真的只是想钓鱼而已。

等內侍帮着在鱼钩上装好鱼饵后,表姐妹俩就坐下钓起鱼来,说是钓鱼,她们俩也根本没闲着,一会儿喝茶吃点心,一会儿赏景,一会儿说话……

不知不觉中,一盏茶过去……

一炷香过去了……

半个时辰过去了……

表姐妹俩点心吃了不少,可是水桶里却是空荡荡的,除了水,还是水,连一尾鱼都没有。

涵星看着那平静的鱼竿嘟了嘟小嘴,“这钓杆好像不太好,可惜攸表哥不在这艘船上,不然还能找他替我们瞧瞧。”闽州人的水上功夫都好,找李廷攸肯定没错!

端木绯心有同感地频频点头,没错,绝对不是她们钓鱼的技术不好,是这钓杆的问题!

在旁边服侍的内侍们表情有些有些怪异,以袖口擦擦额头的冷汗,彼此交换着眼神。要不,他们下水悄悄地把鱼给四姑娘往鱼钩上一勾?

可是这下水一定会闹出动静,恐怕瞒不过四姑娘的耳目吧?没准还会弄巧成拙?

几个內侍在心里纠结着,又想着他们是不是该学老莱子彩衣娱亲,替督主逗四姑娘开心……

端木绯没注意那些个內侍,她正看着前方那波光粼粼的河面,河面上倒映出空中那轮金红色的灿日,随着水面上泛起的涟漪,河面上闪着如无数碎宝石般的点点金光。

她忽然就想到了封炎。

要是封炎在,就算不能帮着她钓鱼,也能帮她用渔网捞不少鱼上来……

想着封炎站在船头撒网捞鱼的样子,端木绯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忍俊不禁。

封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追过来……

她忍不住转头朝北边望了一眼,即便以她现在所在的位置根本就不可能看到京城。

沙船不疾不徐地继续往南边行驶,船队滑过河面,激起阵阵涟漪,等船驶远后,河面又慢慢地恢复了平静,船过水无痕。

在运河上行了几天,端木绯完全没有晕船的迹象,每天都活蹦乱跳、生龙活虎的。

然而,好日子不长。

这些公主皇子们虽然伴驾出行,但是功课还是不能落下的,于是,端木绯没逍遥三四天,又发现自己竟然要跟着涵星一起上课,整个人都不好了。

上书房的太傅们个个都认得她,对她在课堂上发呆睡觉,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做没看到。

“端木四姑娘……”

一个男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惊得端木绯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正襟危坐地坐好,心里想的是:何太傅不会是又要让她示范了吧?!

下一瞬,她却对上了涵星那双忍俊不禁的眼眸。

涵星笑得乐不可支,故意粗着嗓门继续说:“你放心吧,何太傅刚才让我们每人写一张字,他自己去甲板看风景了。”

涵星把何太傅的声音学得是惟妙惟肖,端木绯真是自愧不如。

端木绯噘了噘嘴,委屈巴巴地看着涵星,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意思是,你好意思这么吓唬我吗?

涵星在端木绯身旁坐下,亲昵地用肩膀蹭了蹭她的肩,笑吟吟地说道:“绯表妹,明天船会在锦山堰码头靠岸,我们要不要上岸微服私访?”涵星眨眨眼,哄着端木绯。

微服私访?!那岂不是就跟话本子一样,端木绯来劲了,眸子里熠熠生辉,拼命地直点头。

她当然要去!

端木绯一脸崇拜地看着涵星,还是涵星会玩!

涵星得意洋洋地笑了,用手指了指茶壶,意思是,还不给本公主奉茶!

端木绯二话不说地给公主表姐倒了茶,还亲自奉了茶,正色请教道:“涵星表姐,我需要准备什么吗?”她身后的狗尾巴疯狂地摇摆着,眸子更亮了。

涵星浅呷了两口温花茶,得意洋洋地抬了抬下巴,然后压低声音在端木绯耳边说:“父皇也会微服私访,不过我们别跟他一起,父皇啊,太招摇了,跟他在一起,玩不尽兴。”

“锦山堰,本宫以前也来过,印象中还颇为繁荣,尤其是城南一带特别热闹,那里的各种点心好极了,绯表妹,你到时候可记得要空着肚子……”

“对了,还有青州的梆子戏与我们京戏不太一样,有趣热闹得很,你一定要去看看……”

表姐妹俩嘀嘀咕咕地商量着,涵星完全忘了自己还要写字的事,于是乎,等何太傅回来的时候,她就乐极生悲了。

“四公主殿下,今天课后,你多写十张字,明早交给我。”

何太傅也不动怒,还是一贯的温文尔雅,同样没写字的端木绯却被轻轻放过了,涵星垮着肩膀应了,也没托辞。

上次也被罚写字的舒云曾不服气地跟何太傅犟上了,何太傅只轻飘飘地给了一句话,就堵了大伙儿的嘴:“你们的字要有端木四姑娘写得那么好,我也不管你们。”

端木绯默默地对着涵星握了握小拳头,意思是,努力,写好这十张,不对,应该是十一张,明早她们就可以去微服私访了。

想到微服私访,涵星又是精神一震,当晚让端木绯陪着她一起写到了深夜,表姐妹俩都是精神奕奕。

皇帝这次南巡,打着的是蠲赋恩赏、督察河务海防、观民察吏、加恩士绅、培植士族、阅兵祭陵以及了解民间疾苦的名义,现在途经锦山堰,船队就靠岸了。

锦山堰的官员早就知道圣驾要来,天没亮就守在了码头恭迎圣驾,虽然皇帝的船要临近午时才到,可是圣驾莅临,谁又敢真的等到午时来才来接驾,一早就候着,唯恐皇帝来早了。

从高高的船上俯视下去,可以看到来接驾的人数以千计,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恭迎皇上莅临锦山堰,万岁万岁万万岁!”

之后就是一阵繁琐的仪式,皇帝以及一些宗室近臣纷纷下了船,跟着当地的官员浩浩荡荡地走了……

有了皇帝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自然也就没人管涵星了。

涵星从船舱里探出半张小脸,朝那摇曳而去的天子旌旗望了一眼,勾唇笑了,对着后方招了招手,“绯表妹,人都走了,我们可以下船了。”

表姐妹俩大摇大摆地从船舱里走了出来,两人都穿上了男装,粉雕玉琢的,看着就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公子。

她们的样子当然瞒不过船上的那些內侍,內侍们纠结地面面相觑,在他们眼里,四姑娘就这么出去玩,实在是太不安全了,这万一像戏本子上演的那样,被那些地痞纨绔给冲撞了,那可怎生是好?

要么他们也乔装打扮成平民的样子,悄悄在后头跟着,护着四姑娘的周全?!

两个內侍连忙返回自己的房间去换衣裳。

与此同时,涵星拉着端木绯的小手沿着狭窄的跳板往河岸方向走。

她笑眯眯地又道:“绯表妹,今天我们可以慢慢逛,本宫昨晚打听过了,父皇今天要先去燕居园小栖,之后还要去巡视堤坝,督察河务,估计要费上一些时候。”

皇帝要在此处巡视堤坝的事,端木绯也是早知道的,她曾听端木宪提起过,青州锦山堰一带洪水为患,两年一小灾、三年一大灾,洪水数次决堤,朝廷也拨下了不少赈灾款项。

这一次,皇帝既然亲临巡视,必然会有所表示,不知道会免赋,还是重修堤坝,不管是什么,自家祖父又要为银子头痛了。可怜的祖父……

其实这里的洪水的问题,并不在于堤坝,而在于上游河流分成两条支流,其中通往温江城的那条支流容易淤堵,以致逢雨季时,河水涌往青山堰,这一带的河面就会暴涨,河水漫过堤坝,甚至于决堤。

端木绯回首朝着后方波光粼粼的河面看了一眼,正要走下跳板,却被某人面对面地“堵”了个正着,周围静了一静。

“绯表……弟,你这是要去哪儿?”李廷攸神情复杂地看着这对女扮男装的表姐妹问道。

表姐妹俩被抓了个正着,可爱地看着李廷攸。

反正是被李廷攸逮到,不碍事。

“……”李廷攸看着这对表姐妹有恃无恐的样子,眼角抽了抽,勉强维持着文质彬彬的样子。

以他对他这个小表妹和四公主的了解,凭他一人之力,根本就不可能拦下这两个丫头片子。

李廷攸忽然有些想念封炎,要是封炎在,直接把小表妹丢给封炎就是了,而现在……

“我陪你们一起去吧。”李廷攸无奈地说道。

“攸表哥,你跟大皇兄一样好!”涵星美滋滋地抚掌道。

呵呵。李廷攸的眼角又抽了一下,每次这位四公主殿下乖巧地叫自己攸表哥时,准没好事。

李廷攸对着两个丫头伸手做请状,让她们先行。

涵星也不跟他客气,挽着端木绯走在了前面,精神奕奕地说道:“绯表……弟,我们到前面去逛逛,码头附近有几条街特别热闹。”

涵星很热情地给端木绯和李廷攸带路,她对锦山堰其实也不熟,不过前面有天子旌旗遥遥指路,跟着旌旗的方向走就对了。

正对着码头的街道果然繁华,整洁干净,街道两边各式店铺林立,一道道五颜六色的幌子随风飘舞,摇曳生姿。

街道上,衣着干净的百姓们来来往往,一个个走路有风,路边的那些铺子看着也都颇为热闹,不时有客人进出。

端木绯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漫不经心地笑着。

青州锦山堰连续三年遭了水患,可是现在看着,这里却是一派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的景象,这一条街上的百姓都是衣着得体,身上连个补丁也没有,也没见路边有乞丐出没。

锦山堰的官府还真是“治理有功”!

“绯表弟,我们去那家食铺吃些东西吧。”涵星扯了扯端木绯的袖子,端木绯回过神来,顺着她指的方向朝前方的一家小食铺望去。

涵星兴致勃勃地说道:“攸表哥,绯表弟,既然在青州,就一定要吃玉米煎饼才行。”

“拿焦脆喷香的煎饼卷上半肥瘦的猪肉和大葱,卷饼香酥可口,猪肉鲜香软糯,毫不肥腻,保管你们吃得满嘴流油。”

“对了,还可以加点豆瓣酱或甜面酱,卷豆腐、油条、韭菜、白菜、炸小黄鱼……只要想得到的,都可以卷进去。”

她说得生动,把端木绯的肚子都说得“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涵星得意洋洋地笑了,拍着胸膛说:“攸表哥,绯表弟,你们尽管吃,今天本宫……公子请客!管饱!”

表姐妹俩豪爽地叫了一桌菜,大快朵颐,可是她们的胃口其实不大,没一会儿,就酒足饭饱了,就差打一个饱嗝了。

只剩下李廷攸还在慢条斯理地吃着,动作不紧不慢,卷个饼,吃下再卷个饼,又吃下……

眼看着桌面上的那些碟子没一会儿就快空了,涵星惊讶地张大了眼睛,一脸崇敬地赞道:“攸表哥,你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胃口真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正喝着消食茶的李廷攸差点被嘴里的茶水给呛到,那张俊朗的脸庞显得有些扭曲。

端木绯在一旁暗暗偷笑,肩膀疯狂地抖动着。谁让她这个表哥这么爱装模作样,假斯文,这下露馅了吧?!

端木绯忍住笑,说道:“涵星表姐,攸表哥不仅能吃,力气也大。”她笑得意味深长,李廷攸心里咯噔一下。

他很快就知道何为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了,从食铺出去后,表姐妹俩就进入了“逛逛逛、买买买”的状态,而李廷攸则理所当然地变成了两人的小厮,大包小包的,双手都拎不过来了。

逛了两条街后,端木绯逛累了,正好看到了戏园子,连忙提议道:“星表哥,你不是说梆子戏有趣吗?我们进去看会儿戏吧。”

涵星立刻点头应了,兴致勃勃地说道:“绯表弟,你肯定会喜欢梆子戏的!”她的体力比端木绯好多了,依旧是步履轻盈,精神奕奕。

话语间,表姐妹俩就朝戏园走了过去,涵星还记得回头招呼了李廷攸一声:“攸表哥,我请你看戏。”

“……”李廷攸觉得自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让这位四公主请客,那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三人正要进前方的戏楼,后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男音:

“四弟,端木四公子。”

即便是涵星一开始没意识到“四弟”是在叫自己,等她听到“端木”时,也知道来人是唤自己和端木绯了。

她转头望去,就见不远处四个少年公子姑娘笑容满满地朝这边走来,每一张面孔都十分熟悉,二皇子慕祐昌、三皇子慕祐景、三公主舒云和王二公子王廷惟。

午后灿烂的阳光给这些衣着光鲜的公子姑娘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形容俊雅出众,不少路人都朝他们看来,暗暗赞着。

三皇子慕祐景摇着折扇走到了近前,对着涵星含笑又道:“四弟,你和端木四公子还有李公子可是要去看戏?还真巧。”

这当然不是真的“偶遇”。

今天皇帝随当地的官员去巡视堤坝,却既没有带上慕祐昌,也没有带上慕祐景。

两个皇子都不笨,心里明白自己目前并不是皇帝心中理想的继承人,否则不会不把他们带在身边培养的,所以,兄弟俩都更心急了。

这两年,皇帝对太后和长庆都不冷不热,自耿海五个月前意外过世后,如今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甚至可以左右这个朝堂的人,也就唯有岑隐了。

岑隐为人一向桀骜乖张,处事待人只凭他自己的喜好,对他们这两个皇子压根毫不理会,所以,他们能够下功夫的就只剩下端木绯。

借着这次靠岸,两个皇子都跑去找端木绯献殷勤,结果,却发现她早就跟着涵星跑了。

慕祐昌自是恼恨舒云不及涵星会讨好端木绯。舒云看出二皇兄的不痛快,唯恐被责怪,只能把昨日课上听到的事说了,提及涵星会和端木绯一起来戏园看戏。彼时,慕祐景也听到了,硬是加了进来,所以就变成这样四人行了。

他们四人在这戏园子斜对面的茶楼等了半个时辰了,终于“偶遇”成功。

慕祐昌知道端木绯不喜欢楚青语,所以根本就没带楚青语。

慕祐昌悄悄地给了舒云一个眼色,舒云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涵星,既然遇上了,我们一起看戏吧。”

涵星一点也不想理会慕祐昌和舒云,偏生这时候戏楼的小二迎上来了,热情地招呼他们道:“几位客官可是一起的?敝园正好只剩下二楼的一处雅座了……”

涵星噘了噘嘴,她一心想着来看梆子戏,期待了好几天,实在不想错过,只好勉勉强强地和慕祐昌等人坐在同一个雅座中。

慕祐景直接吩咐小二道:“小二,来几壶好茶,再来一桌你们这里拿手的点心……”说着,慕祐景看向了涵星和端木绯,含笑问道,“四弟,端木四公子,你们可有什么想吃点心?”

“还有来几碟瓜子和松仁。”涵星连忙补充道,看戏可不能少了这两样。

小二见他们出手阔绰,笑得更殷勤了,连连应和,“蹬蹬蹬”地下楼去了。

戏楼里,无论是二楼的雅座,还是一楼的大堂都坐得满满当当,人生鼎沸。

不一会儿,在板胡和二胡的弦乐声中,梆子戏开始了,今天唱的是白蛇传的第一折收青。

端木绯和涵星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注意力,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这梆子戏的唱腔高亢激昂,那些戏子的动作更是粗犷,举止非常夸张,连剧情都别具一格,比如此刻刚登场的青蛇竟然是个男仙,为花脸。青蛇对白蛇一见钟情,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被白蛇所拒,青蛇为了守在白蛇身旁,宁愿由男变女。

接下来,青蛇的脸谱就成了阴阳谱式,一半花脸,一半俊脸,行头也是左净右旦,趣味十足。

在京戏里,青蛇从头到尾都是女儿身,端木绯和涵星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演绎白蛇传,看得是津津有味,一边嗑瓜子,一边不时地交投接耳,低声议论几句,没一会儿,两人手边的瓜子壳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好!”

楼下的大堂在青蛇翻了一连串跟头后,爆发出阵阵热烈的掌声。

慕祐昌也跟着表姐妹俩一起鼓掌,连声叫好,接着他笑吟吟地看向涵星和端木绯说道:“四弟,端木四公子,父……亲应该还会在此逗留数日,巡视河工。这一带有不少名胜,比如锦山、月湖、邶风阁等等,皆是别具一格,难得来此,切莫错过了……”

慕祐昌想邀请端木绯一起去游玩,神态温和儒雅。

一旁的舒云见状,心里颇为不快,只觉得端木绯不过一个区区的臣女凭什么让自己的二皇兄堂堂皇子对她如此殷勤!

舒云抿了抿唇,想去拈一块桂花糕吃,可是心不在焉下,一不小心手腕就撞在了手边的茶杯上……

“啪哒。”

茶杯在桌面上晃荡了一下,从杯口洒出些许茶水,茶水正好溅在了舒云的手腕上,幸好茶水是温的,不太烫人。

舒云不禁皱了皱眉,略显狼狈,她正要掏帕子,一方月白色绣着几片竹叶的帕子已经送到了她手边。

舒云下意识地顺着这方帕子抬眼朝帕子的主人看去,王廷惟那张斯文俊逸的脸庞映入她眼帘。

少年对着她微微一笑,如清风朗月,让舒云的心跳不禁加快了两拍。

“砰砰!”

她抬手接过了那方帕子,对着王廷惟嫣然一笑,然后俯首用那方帕子擦去手腕上的茶水,眼睫微微颤动了两下,瞳孔中微微荡漾起一圈涟漪……

慕祐昌被舒云打断,蹙眉看了她一眼,心里觉得她这么大人了,还是毛毛躁躁的。

慕祐昌压下心里的不悦,还想再开口,却被端木景抢在了前面:“四弟,端木四公子,你们有机会也该看看川戏的白蛇传,那里面的青蛇也是男儿身,配上川戏独有的变脸特技,把青蛇塑造得极具特色……”

端木绯和涵星嘴角的笑意不知何时消失了,她们好好在看戏,一会儿是慕祐昌,一会儿是慕祐景,一直打搅她们……

“还要不要看戏了,不看的话就出去吧!”这时,李廷攸忽然出声道,脸上还是带着一抹温雅的笑,语气却很不客气。

雅座里静了一静,慕祐景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廷攸,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敢对他堂堂皇子这么说话!

慕祐昌也是神情微妙,想要发作,但又顾忌李廷攸是端木绯的表兄,担心今日讨好不成,反而引得端木绯心生不快。

雅座里的气氛古怪极了,外面的弦乐声似乎变得更为响亮,琴弦激烈地跳动着。

端木绯和涵星彼此互看了一眼,表姐妹俩的眸子里都是亮得出奇,端木绯对着涵星眨了下眼,意思是,幸好她们带了表哥一起来!

没错。涵星深以为然地也眨了下眼。攸表哥可真棒。

涵星很殷勤地亲自给李廷攸斟了茶……

戏台上,剧情走向了一波小**,白蛇与青蛇结拜为姐妹,青蛇发誓与白蛇从今后姐妹相依相伴,肝胆相照,患难与共。

而这时,青蛇第三次改变了脸谱,变为了旦角的脸形。

戏台上的青蛇此刻一身青衣,身形窈窕,脸白如玉,唇红齿白,清丽不可方物,与他之前的另外两个脸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立刻就引来又一片叫好声与掌声。

“好!”

看客们的掌声如轰雷般炸响在戏楼中,声声不绝。

而这些声音已经传不到慕祐昌的耳中,他目光发直地看着戏台上青蛇旦角,想要鼓掌,却忘了手里还有茶杯,茶杯瞬间脱手,重重地摔在地上。

455戏子

茶水和碎瓷片四溅开去,那清脆的坠落声连周围的掌声也压不住,一些看客下意识地抬眼朝雅座的方向看了一眼。

涵星和端木绯皆是眼角抽了一下,心里暗道:这还有完没完了!到底还让不让人好好看戏了!

要不是她们还想看下一场白蛇和许仙断桥相遇,她们简直想要走人了。

楼下的小二听到这里的动静,匆匆地来了,舒云连忙吩咐他收拾地面上的残局,她只以为慕祐昌是不慎失手。

相比在座的三个姑娘家,雅座中的另外三个少年公子神色则有些微妙,似乎都看明白了什么,三皇子慕祐景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径自饮茶;王廷惟脸色阴郁,差点没夺门而去。

至于李廷攸,眉头紧皱,露出不敢苟同的神色。

这“戏”没法看了!

他蹙眉朝端木绯和涵星看去,两个小姑娘指着戏台上的青蛇,眉飞色舞地讨论他的三张脸谱,似乎对慕祐昌的异状毫无所觉。

这两个傻丫头!

幸好自己也跟来了。李廷攸心中暗道,不行,不能让这两个傻丫头被“教坏”了。

“绯表弟,”李廷攸侧身凑向了身旁的端木绯,压低声音道,“我刚刚在市集那边听到有人说前面的长陵街有人在表演杂耍和戏法,是从闽州来的……”

他的音量虽然不算大,但也足够涵星听到了,她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凑到端木绯耳边道:“绯表妹,我们去看杂耍吧!”

两个小姑娘一向贪新鲜,喜热闹,二话不说地一起站起身来,随着李廷攸一起离开了雅座。

慕祐景想要跟上去,但是又犹豫了。

他回头朝坐在他身旁神情怔怔的慕祐昌看了一眼。

慕祐昌完全没注意到涵星和端木绯三人离开了,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只剩下了台上的青蛇,他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但见那扮相俏丽的青蛇亭亭玉立,活泼灵动,与白蛇姊妹情深,结伴去了杭州……

慕祐昌已经看痴了。

慕祐景看着慕祐昌那痴迷的样子,心如明镜,嘴角勾出了一抹冷淡的浅笑。他这位二皇兄的那点“癖好”也是人尽皆知了……

想着,慕祐景又不动声色地望了面沉如水的王廷惟一眼,最终还是没有起身。他端起了茶盅,这可是一个大好机会。

自从二皇兄大婚后,父皇对二皇兄也开始有所改观,似乎觉得二皇兄走回了“正道”,却不知道这狗改不了吃屎。

慕祐景眼底掠过一道冷芒。如果他能抓到二皇兄的把柄,让父皇看到二皇兄的种种丑态,那么二皇兄根本就彻底完了!

想着,慕祐景就心口发热,面上不露声色,慢悠悠地喝着茶。

至于舒云,见慕祐昌没有追上去的打算,也暗自松了口气。她堂堂公主,才不要做一个臣女的跟屁虫呢!

小小的一间雅座中,四个人表面上其乐融融,言笑晏晏,实际上,却是各怀心思。

端木绯和涵星离开雅座后,就跟着李廷攸出了戏园,往长陵街方向去了。

他们也不用特意问路,一路上就可以不时听到有些人在说前面有两个人在表演西洋的戏法,一个个呼朋唤友,兴高采烈地都朝那边走去。

一听到西洋戏法,涵星的兴致更高昂了,拉起端木绯的小手就风风火火地跟着人流往前跑去。

长陵街就在一条街外,街尾的一处空地上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人,那些看客不时爆发出阵阵热烈的掌声。

涵星拉着端木绯灵活地挤过人群,三两下就挤到了人群的最前方。

人群的中心是一个穿着黑色西洋礼服的大盛青年,顶多也就二十余岁,相貌清秀斯文,笑起来有一堆酒窝,让人看着就心生好感。

青年手里拿着一顶高高的西洋礼帽,灵巧地转动着方向,让大家看清楚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帽子。

跟着,他就开始持续不断地从“空空如也”的礼帽里掏出一件又一件的物件来,一会儿是几条丝帕,一会儿是几颗糖果顺手给了几个孩童,一会儿变成一只毛绒绒的白兔,一会儿变成一顶小巧的礼帽,一会儿又有一只白鸽拍着翅膀“扑棱扑棱”地从帽子里飞出,飞翔向上方碧蓝的天空……

一旁围观的众人都下意识地仰首看着天空中飞远的白鸽,目瞪口呆。

“啪啪啪!”

周围再次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不少人都往地上的竹箩里投了些铜板,发出清脆的“哗哗”声。

涵星十分大方地赏了一个银锞子,她和端木绯舍不得走了,又看着那个青年表演了铁环戏法。

涵星不时为对方鼓掌,直把柔嫩的掌心都拍红了,眸子里熠熠生辉。

等戏法散场时,涵星的怀里就多了一只胖乎乎的白兔,她美滋滋的,仿佛占了什么便宜似的,而李廷攸对于这个傻姑娘几乎有些无语了:这丫头和他的小狐狸表妹性子差得那么多,也不知道她们俩怎么会这么合得来。

“慕四公子,”李廷攸忍不住说道,“那些西洋戏法不过是障眼法……”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两个小姑娘用一种好像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他,两双眼睛皆是乌黑清澈。

“我当然知道。”涵星理所当然地说道,挑了挑眉梢,那神情仿佛在说,你不会把本宫当成是三岁小儿吧!

李廷攸摸了摸鼻子,莫名地有些心虚,转移话题道:“我刚才听人说前面有一家茶楼不仅茶好,而且蜜三刀、芝麻酥糖、丰糕都做得不错。”

涵星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李廷攸,看得李廷攸的身子都不自觉地僵硬了起来。

他清清嗓子,正想再说些什么,涵星忽然笑了,笑靥如花,一边转身,一边手道:“绯表弟,我们喝茶去!攸表哥请客。”

言下之意是同意了李廷攸的提议。

端木绯步履轻快地跟上涵星,一不下心又看了一出好戏,她心里笑得肚子都疼了:她最喜欢看表哥吃瘪了,谁让他喜欢装模作样,这要是君然,早就怼回来了!

李廷攸摸了摸鼻子,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唇角忍不住微微翘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神情悠然惬意。

太阳开始西斜,他们下船也有两个多时辰了,只在正午吃了些卷饼,此刻涵星还真是有些饿了。

想着有李廷攸可以扫尾,她放心地又点了一桌各式各样的点心,和端木绯一起一边吃,一边点评:

“绯表弟,这个蜜三刀浆亮不粘,香甜绵软,唔,上面的芝麻可真香!”

“试试这个芝麻酥糖,酥脆香甜,入口即化……我们再多买两盒带回船上去吧。”

“还有这个鸭尾酥,层层酥皮分明,每一层都是薄如蝉翼,香酥可口。”

“……”

她们吃得香,连涵星膝头的白兔都有些蠢蠢欲动,涵星干脆就让小二给送了些菜叶子、葡萄什么的来,把白兔往桌上一放,由着它自己吃。

李廷攸与那只红眼睛的白兔对视了一瞬间,然后一起动了,皆是俯首,自顾自地吃自己的。

虽然玩了半天了,但是涵星还有些意犹未尽,“绯表弟,我看离天黑还有些时候,不如我们再去别处玩玩吧……”

这时,茶楼外风风火火地走进来一个身穿蓝色锦袍的中年男子,嘴里嚷嚷着:“黄老弟,张老弟,你们听说了没?方才冯香园的冯兰川被人高价买走了!”

一句话引得大堂里一片哗然,一时炸开了锅,那些茶客们都交头接耳地私语起来。

“不会吧!”大堂里一个尖嘴猴腮的茶客忍不住站起身来,扯着嗓门道,“冯兰川今年才刚红火起来,冯老板怎么舍得这个时候把这座金山给卖了?!”

在大盛朝,戏子都是下九流的,如同娼优般可以随意买卖,并且后代不得科考入仕,可以说,戏子对于那些个权贵而言,不过是一个随打随杀的“玩物”罢了。

坐在二楼的扶栏边的涵星和端木绯都被下头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面面相觑,却是不知道这个冯兰川是谁,听着像是个戏园里的名角。

李廷攸看这两个丫头一头雾水的样子,就知道她们俩根本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是李廷攸却是知道的,冯香园就是他们今天去过的那家戏楼,他一下子就想到了慕祐昌那双痴迷的眼眸。

即便是没有去亲自求证,李廷攸心里也觉得十有八九了。

“他”倒是足够果断啊!李廷攸抬手端起了身前的茶盅,挡住了自己嘲讽的嘴角,幸好自己把这两个傻丫头带出来了,否则没得污了她们的眼。

楼下的大堂中,那个身穿蓝色锦袍的中年男子已经在靠墙的一桌坐了下来,他的友人急切地拉着他的袖子问:“苗兄,到底是怎么回事?谁出手这么阔绰把冯兰川给买了?”

另一个友人殷勤地给他奉了茶。

茶楼里一楼和二楼的茶客们都齐刷刷地望着那一桌,一个个翘首以待,不知不觉中,四周越来越安静。

苗姓男子端着茶盅润了润嗓子,这才慢悠悠地说道:“也是我今天去找冯老板打牌九,正好遇上了。买走冯兰川的人是一个晋商,都说晋商富庶,名满天下,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那个貌不惊人的老者开口就是五千两,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

“五千两?!”

其他的茶客们立刻发出阵阵惊呼声,咋舌不已。

又有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羡慕地开口道:“这五千两足够冯老板在附近的几个城镇再建好几间冯香园了吧。”

“是啊。”苗姓男子也很是羡慕,“那可是大通钱庄整整五千两的银票,我看冯老板做梦都要笑醒,还装模作样地说什么他与冯兰川父子一场,培养了他十几年,也想他有个好的‘归宿’。”

“也难怪人家肯花大银子。冯兰川的旦角扮相确实好,可端庄可俏丽可妩媚可娴雅可大方。以后啊,可就看不到了……”

“早知道今天我也去冯香园看戏了。”

下面的茶客们对冯兰川赞不绝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唏嘘不已。

二楼的李廷攸惊讶地扬了扬眉,听这个苗姓男子的描述,他口中的晋商显然不是慕祐昌……他若有所思地在茶盅上摩挲了一下,很快就明白过来了。

不过,皇家的事当然与他无关,李廷攸也只是听个热闹,就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涵星和端木绯根本没在意楼下,还在商量接下来该去哪儿。

“绯表弟,我记得街尾是不是有一家绣庄,看那挂在外面幌子,绣得图案有些意思,不如我们去那儿逛逛吧。”

端木绯想了想,也记了起来,方才他们急着去看人表演西洋戏法,就没进绣庄,现在休息了一会儿,她的体力也恢复了。

端木绯连忙点头道:“我记得,那间绣庄旁还有一家书铺,没准我还能淘些书……”

这两个丫头还要买?!还有完没完了!李廷攸看着一旁的大包小包以及小二刚送上来的两盒芝麻酥糖,觉得这活没法干了!

“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李廷攸直接打断了端木绯。

涵星下意识地朝窗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还亮堂得很,西斜的阳光透过树梢照进了茶楼里。

太阳都还没下山了,天色哪里不早了。

涵星转头给了端木绯一个古怪的眼神,意思是,攸表哥的眼神是不是不太好?

看来是。端木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李廷攸被这两个丫头片子整得已经没脾气了,嘴角抽了抽,“绣庄或者书铺。”挑一家,没商量。

涵星笑嘻嘻地抚掌道:“攸表哥,你真好!”

她笑得灿烂如阳光,一双眼睛格外明亮,亮得李廷攸几乎无法直视。

一旁的端木绯乖巧地拎起了两盒芝麻酥糖,道:“攸表哥,我帮你一起拎。”

涵星把白兔放进篮子后,也很自觉地帮着拎了一样,表姐妹俩看来乖巧得不得了,但是李廷攸很快就意识到他根本就不该对这两个丫头退让,她们俩真是得寸进尺,后来不止逛了绣庄、书铺,还去乐器铺子买了一支玉箫,等他们回到船上时,已经是月上柳梢头了。

他再也不要陪这两个丫头去逛街了!

这一晚,李廷攸在心里暗暗发誓,然而第二天,他就自打嘴巴了,他不去理会这对表姐妹,却拦不住别人上门来找他。

皇帝在锦山堰逗留了五天,李廷攸就陪着表姐妹俩在这一带逛了五天,不但是把周围的名胜古迹都走了一遍,还买了半船的东西。

这五天中,皇帝当然也没闲着,巡视河坝、遍访名胜、体察民情、领略民风,最后一天,皇帝下旨减免了锦山堰的地丁钱粮,又拨了三十万两白银用于重修堤坝,当地官员感恩戴德,直呼皇恩浩荡,皇上圣明云云。

圣旨下的那一晚,船队就继续启程,沿着运河蜿蜒南下。

自他们从蓼城的景安驿码头出发起,这半个月来天气一直不错,只下过几次小雨,偌大的船队平稳地行驶在宽阔的河面上,如履平地,一切又恢复到平静而枯草的船上生活中。

在锦山堰停留的这五天,涵星和端木绯谁也没去太傅那儿上课,饶是太傅们平日里再和善,都气得不轻,差点没去找皇帝告状,于是,当再次开船后,可怜的涵星被太傅们罚了不少功课,只能灰溜溜地来找端木绯一起代写。

“绯表妹,本宫可全靠你了!抄写十遍《大学》还有以‘南巡’为题画五幅画,本宫一个人恐怕写上三天也写不完!”

涵星求人时一向放的身段,更何况,在绯表妹跟前,她也没什么身段和颜面可言,笑得是殷勤又谄媚。

碧蝉忍不住出声道:“四公主殿下,就算我们姑娘帮您一起抄,你们的字迹也不一样啊。”

涵星挥了挥手,给了碧蝉一个“你懂什么”的眼神,撒娇拉着端木绯的袖子晃了晃,“绯表妹,本宫知道你最厉害了。”

端木绯被她那娇滴滴的声音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能应下了:“我替你抄还不行吗。”

“绯表妹,你最好了。”涵星好似猫儿般在端木绯怀里蹭了一番,觉得还是她最仗义了,拍拍胸脯道,“等下次靠岸时,本宫再带你‘微服私访’!”

一说到玩,表姐妹俩的眸子就是熠熠生辉。

接下来,两个人凑在一块儿,这一赶就是整整一天。

等拿到端木绯抄好的九篇《大学》,涵星觉得还有些不可思议,若非是她亲眼看着绯表妹照着她的第一份抄的,她几乎要怀疑这剩下的九张是出自她自己之手了,简直是“鬼斧神工”了。

涵星赞叹不已地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道:“绯表妹,你不去仿字画真是太可惜了,肯定画的比真的还真!”

碧蝉在一旁一言难尽地看着涵星,心道:四公主殿下,您这是鼓励我家姑娘去卖仿画吗?这样真的合适吗?

涵星一张张地反复看着那几张字,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端木绯还没反应过来,摸出怀表看了看,答道:“才酉初。”

“迟了!”涵星急急忙忙地拉着端木绯就往内室跑,“龙舟那边的晚宴快要开始了!”

表姐妹俩赶紧了换衣裳,又梳妆打扮了一番。

饶是宫女和丫鬟们都加快了手脚,她俩还是迟到了。

今晚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家宴,因此参加的只有几位皇子公主以及宗亲,表姐妹俩抵达时,已经开席了,端木绯蹑手蹑脚地到了安平身边坐下,对她露出傻乎乎的笑容,努力卖乖。

在安平看来,端木绯无论做什么都可爱极了,若非怕弄乱她的发型,安平又想抬手揉揉她的发顶了。

可惜,自家蠢儿子不在。

安平红艳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转头给端木绯说了几个好吃的点心,让她试试。

端木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

大多数人都没注意端木绯是何时来的,他们正在看戏。

正前方搭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戏台,此刻正在唱《升平宝筏》中的某一场,所谓《升平宝筏》就是《西游记》,不过这是给皇帝看的,自然改了不少情节,但凡对玉皇大帝和西行路上那些国王的嘲讽一概删除,对于大盛和皇帝多有称赞,像这种戏说来不过是为了歌功讼德,彰显国威罢了。

端木绯觉得无趣得紧,只顾着低头吃菜吃点心喝茶,顺便给每道菜评个分。

唔,皇帝带出门的御厨果然是御厨中的翘楚啊,大部分的菜都做得恰到好处,加之今天是家宴,人少,也就更方便御厨们发挥了。

端木绯吃得满足极了,觉得到现在为止,这次南巡最大的收获大概就是这一路吃得颇为尽兴了。

端木绯全神贯注地吃着菜,宴会中服侍的內侍自然注意到了端木绯,仔细地关注着督主的义妹喜欢吃什么,又殷勤地把新上的热菜都送到端木绯和安平的座次上。

这个蘑菇笋片豆腐鲫鱼汤可真好喝,鱼汤被熬成了诱人的乳白色,清甜香润,鲜美可口,汤中带着淡淡的葱香,极是开胃。

端木绯喝完一碗,就从內侍那边又接过一碗,不知不觉中就喝了两小碗。

端木绯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突然察觉到周围的气氛起了微妙的变化,似乎是在原本死气沉沉的潭水中投下了一颗石子般。

她好奇地朝戏台的方向望去,发现这出戏已经演到了女儿国国王登场,而引得众人骚动的正是台上那个堪称国色天香、妖娆娇媚的女儿国国王,那旦角正妩媚地唱着:“……幸今唐王御弟下降,想是天赐来的!”

十指如春笋纤纤,眸中秋波湛湛,莲步轻移时,裙摆摇曳,如清风拂柳。

端木绯看着戏台上那个女儿国国王,眨了眨眼,虽然几天不见了,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旦角,这不是那天在锦山堰的一家戏园里饰演青蛇的旦角吗?!

啊!

端木绯一下子又联想到了某件事,那些散乱的珠子登时就串成了一条线。

原来如此,锦山堰的那家戏楼就是冯香园,这个旦角就是那个被晋商买走的冯兰川啊!

原来是某位皇子借着晋商的名义买回来哄皇帝开心的啊,真够无聊的!

端木绯也没多想,饶有兴致地继续看起戏来。

端木绯知道有的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自带某种独特的魅力,能让人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也能让一出原本乏味的戏多了看点。

比如这位冯兰川。

他演的女儿国国王实在是太出众了,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颠倒众生,牢牢地抓住了众人的眼球,连皇帝都连声道好,几次率先鼓掌。

其他人自然是跟着皇帝连连鼓掌,随着那热烈的掌声,宴客厅里的气氛越来越热闹。

半个时辰后,《女儿国》这出戏就落幕了。

几个戏子在戏台上站成一排,恭敬地给皇帝行了礼。

“好,很好!”

皇帝再次抚掌,又赏赐了几个戏子,跟着他看向慕祐昌,笑着赞了几句,“阿昌,你找的这个旦角不错,这女儿国国王唱得高贵不失典雅,雍容不失柔媚,真是增一分则太多,减一分则失色。”

“多谢父皇谬赞。”慕祐昌连忙站起身来,对着皇帝俯首作揖,嘴角不可抑制地扬了起来,“父皇,这季兰川不仅女儿国国主唱得好,唱青蛇也是一绝,一出《收青》,三换脸谱,精彩绝伦。”

慕祐昌这一说,皇帝被挑起了兴致,含笑道:“那就再唱一出《收青》朕瞧瞧。”

《白蛇传》中白蛇白素贞自然是当之无愧的主角,这也是慕祐昌没有一开始就让季兰川唱青蛇,而是循序渐进,以女儿国国王挑起皇帝的兴趣,再上《白蛇传》。

那些戏子很快就下去换装了,慕祐昌也笑容满面地坐了回去,觉得这些日子总算是有好事了。

他沉浸喜悦中,完全没发现,坐在不远处的王廷惟正静静地望着他,眼神幽深不见底,彷如一片表面平静的深海,其下早已是暗流汹涌,仿佛能将一切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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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6求饶

弦乐声再次响起,几个戏子粉墨登场。

坐在慕祐昌对面的慕祐景漫不经心地饮着水酒,目光状似无意地在楚青语、王廷惟和季兰川扫过。心道:也不知道他这位二皇兄“后院”失火的时候,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宴客厅中,众人又继续喝酒,吃菜,看戏,说笑声不断。

这几天,皇帝的心情好极了,此刻看着周围一片歌舞升平,他也忍不住多喝了几杯,脸上容光焕发。

自打罪己诏的事后,皇帝在京城里只觉得压抑,如今出来京巡视,他一下子感觉仿佛挣脱了牢笼般。

这次他在锦山堰拨银修坝,又减免赋税,临行前当地父母官携万民前来相送,还奉上了万民伞,对他歌功颂德。

想来,他此次南巡又会是一则佳话,将来必然为后世所称颂。

世人都会知道他是一个圣明的君主,他比皇兄更好,更得民心!

是有了他这十几年的治理有功,才有了如今这片繁花似锦的宣隆盛世,才有了百姓的安居乐业。

皇帝意气风发,抬手示意內侍再把酒杯填满。

皇帝下旨拨三十万两白银给锦山堰的圣旨没几天就快马加鞭背地抵达了京城,这时已经进入十月,秋风瑟瑟,落叶纷飞。

圣旨当然是第一时间到了司礼监,岑隐过目后,薄唇微抿,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可是来传旨的小內侍却是噤若寒蝉,隐约觉得督主的心情不是很好。

“把圣旨递去内阁。”岑隐随手就把圣旨合上,丢在一边,那小內侍唯唯应诺,连忙捧着那道圣旨退下了。

屋子里的另一个中年內侍上前一步,垂首作揖后,恭声开始禀事:

“督主,五军都督府那边,武官考核已经进行了近半,不过有几个武官不满没有评上等,冲去了五军都督府和简王府找君世子理论。为此,也有武官暗地里去找了卫国公,卫国公借口圣命,听之任之,看样子是想等着君世子去求他。”

“督主,今日您可要去一趟宣武侯府?”

距离宣武侯府库房走水已经整整五天了。

宣武侯府的一场走水竟然会惊动了东厂,整个京城都为之哗然,这些日子,满京城的人全都盯着侯府,私下更是没少议论。

但是,自打宣武侯府封府后,就再没有半点消息漏出来,连宣武侯府的人也再见不到一个,其他人就算是好奇,也实在是无人可以打听。

皇帝如今不在京城,这一出去至少是小半年,现在京城中就是岑隐一手遮天,哪怕是宣武侯府的那些姻亲,都没有人敢去找关系求情的,反而暗暗祈祷,只希望宣武侯府犯的事别太大,免得连累到了他们。

各种猜测层出不穷,有人知道了当日京兆尹、端木宪以及几个户部官员也在侯府,忍不住跑去打听,可是京兆尹和几个户部官员哪里敢乱说,一旦涉及东厂,什么事都得小心翼翼,更何况这件事实在是有些复杂。

见京兆尹等人讳莫如深,京中的各种猜测变得更多了,所有人都在关注着这件事,到了第五天的时候,就见岑隐带人亲自到了宣武侯府。

东厂的安千户早就候在了侯府的大门口,亲自来迎岑隐。

“督主请。”

安千户引着岑隐进了宣武侯府的正门,穿过一片整洁的青石板庭院以及一片林荫大树,就来到了侯府外院的正厅,从正厅外,还隐约能看那场大火留下的废墟,看来破败苍凉。

岑隐进了正厅后,就直接坐在了主位的紫檀木太师椅上,一旁随行的小內侍习惯地搬了红泥小炉和紫砂壶给他烧水煮茶,仿佛是自家似的。

没一会儿,宣武侯就被两个东厂番子带来了,他看来形容憔悴,眼窝中一片深深的青影,显然这五天来,他都没有好好休息。

“参见督主。”

宣武侯恭恭敬敬地给上首的岑隐行了礼,战战兢兢。

这几天来,他可谓度日如年,几乎快要吓傻了。

原本他们计划得好好的,事情也不用闹大,只要他们宣武侯府给了银子、站了大义,事情也就了结了,怎么就会闹到连东厂都出面了呢?!

这也只是着个火而已,京城每年大大小小的火灾那么多,东厂哪里管得过来!

宣武侯当然也想找人求情,偏偏侯府被封,东厂的人一点也不讲情面,他一步也出不了侯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东厂的人这几天兴师动众地搜府,一副要掘地三尺的架势。

宣武侯完全不知道他们搜出了什么,心里只能安慰自己,“东西”藏得很好,只有他们父子知道,东厂肯定搜不到……

他虽然这样告诉自己,但是心里还是免不了有些忐忑,提心吊胆。

这时,紫砂茶壶的水烧热了,微微作响,宣武侯犹如惊弓之鸟,心跳砰砰加快,心脏快要从喉头跳出。

安千户也不废话,直接就开始禀起正事来:“督主,属下仔细在库房的废墟查证过,着火的原因是有人在库房中泼了火油,而且还是多处,再以火引燃,库房里放的都是木质家具和账册等易燃物品,那日又恰好有风助燃,火一烧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

说着,安千户意味深长地瞥了身旁的宣武侯一眼,“属下可以确定,是侯府里的人故意放的火。”

宣武侯虽然力图镇定,但是后颈早就开始渗出了涔涔冷汗,心如擂鼓。

安千户“啪”地击掌,就有四个东厂番子抬着两个沉甸甸的黑漆箱子进来了。

即便没打开这两个箱子,宣武侯也能认出这里面装的是什么,脸色霎时白了,连额角都渗出了汗滴。

他们……东厂竟然找到了!

安千户一看就知道宣武侯在想什么,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论起搜查,这京城里就连锦衣卫都逊他们东厂一筹。宣武侯以为他把东西藏在花园暖房后的地窖里,他们东厂就找不着了吗?!宣武侯也未免太低估了东厂!

几个东厂番子立刻就打开了箱子,露出其中一叠叠账册、地契、屋契、田契、银票等等。

一股淡淡的霉味与书香味随着两个箱子的打开,扑鼻而来。

与此同时,那个看炉子的小內侍熟练地提起那个红泥小炉上的茶壶,烫杯、分茶、洗茶、冲泡……动作娴熟优雅。

很快,他就把刚泡好的茶恭敬地送到了岑隐的手边,淡雅的茶香冲淡了屋子里的霉味。

“……”宣武侯看着那两个箱子,脸上血色全无,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有发抖。

上首的岑隐随意地扫了一眼那两个装得满满当当的箱子,慢悠悠地端起了手边的青花瓷茶盅,径自饮着茶,那优雅的举止宛如彬彬有礼的世家公子。

岑隐只顾着喝茶,也不说话。

宣武侯却越发紧张了,摸不准岑隐到底是个态度,他身上的冷汗已经浸湿了中衣,心乱如麻。

岑隐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沉默在厅堂里蔓延开来,落针可闻,只听那厅外秋风吹拂枝叶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周围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凝重。

上首的岑隐还是那般闲适惬意,仿佛在自己家里似的,可是宣武侯却不然,一颗心越提越高。

宣武侯的眸子里明明暗暗,纷纷乱乱,终于,他下定了决心,咬牙似试探道:“岑督主,犬子王廷惟与二皇子殿下交好,这次还随……”随驾南巡。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安千户讥诮地打断了:“二皇子?侯爷莫非还想用二皇子来打压我们督主?!”真是不自量力!

岑隐根本看也没看宣武侯,垂眸品茶。

“……”宣武侯的嘴巴张张合合,他也听说过那些个皇子都要讨好岑隐,看来传言不假,除了皇帝还有那位端木四姑娘,恐怕没什么人能入岑隐的眼睛。

那么自己该怎么办呢?!

宣武侯额角的汗珠开始缓缓地下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既然人情不成,那么钱财呢?!

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面对一笔凭空掉下来的巨款,岑隐不可能不动心的吧!

只不过,这季家的千万家财被季兰舟捐给朝廷一半,如今已经只剩下了几百万两了,再分给岑隐一笔的话……

只是想想,宣武侯就觉得心如刀割,但是这个时候为了保全自家,他也唯有“割肉饲鹰”了。

宣武侯很快下了决心,抱拳道:“岑督主,刚才是本侯失言。”顿了一下后,他再次试探道,“岑督主,有道是,见者有份。本侯也不是贪心之人,一定会好好酬谢岑督主的。”

他说得隐晦,言下之意是这里的季家家财,也可以分岑隐一份,只求岑隐放他宣武侯府一马。

岑隐慢慢地放下了茶盅,狭长幽深的眸子挑了挑,掸了掸身上那大红麒麟袍,斜了宣武侯一眼,似乎根本没听懂一样。

宣武侯更急了,决定破罐子破摔,把话再说得更明白些,然而岑隐已经先他一步开口了,神态淡淡地问道:“侯爷,你可知道季家这一半家财的用途?”他阴柔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彻整个厅堂。

宣武侯虽然不知道岑隐为何问这个,心里却是咯噔一下,感觉不妙。

岑隐也不指望宣武侯回答,继续道:“侯爷,当初令外甥女献上季家一半家财时,曾明言是为了南境的战事。皇上离京前也下了旨,明示了这八百万两银子会用于与南怀的战事上。”

“这事关两国战事,谁动这笔银子,就是在打南境战事的主意,这个人就是南怀派来的探子。”

岑隐的声音渐冷,说道:“本座算是明白了,你们宣武侯府原来就是南怀的探子。”

什么?!宣武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吓得腿软,直接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探子就意味着通敌叛国,那可是要灭九族的,他不过是起了那么一点点贪心,想贪季家剩下的那八百万两银子而已。

宣武侯的身子如风雨中的树枝般簌簌发起抖来,对着岑隐重重地磕起头来,“咚咚”作响,没两下就磕得额头一片青紫。

“岑督主饶命,岑督主明鉴,本侯绝非南怀探子!”宣武侯声嘶力竭地说道,眼睛里写满了忐忑与恐惧。

他原以为自己是一品侯爵,即便是犯了什么事,皇帝不在,这京中的人一时也都拿他没辙,就是要治罪也要等皇帝从江南归来,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错了,发现自己不过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一旦宣武侯府是南怀探子的罪名落实,便是岑隐此刻一刀杀了他,皇帝恐怕非但不会怪罪岑隐,还会觉得岑隐能干。

这个时候,王家满门的性命都握在岑隐手里,宣武侯再也顾不上季家的家财了,颤声道:“只要岑督主饶过本侯一命,季家剩下一半的家财都可以给岑督主,当是本侯孝敬督主的。”

宣武侯把额头卑微地伏在了冰冷的青石板地面上,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一旁的小內侍见那个青花瓷茶盅中的茶水少了一半,也不用岑隐吩咐,连忙机灵地又给他重新沏了一盅。

“侯爷以为本座是什么人?”岑隐又端起了那盅新茶,优雅地先闻着杯中的茶香,并以茶盖慢慢地拂去茶汤表面的浮叶,云淡风轻。

安千户和几个东厂番子嘴角那嘲讽的笑意更浓了,这个宣武侯果然是个眼界见识都浅的,他们督主是什么人,又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俗人,这区区几百万两银子,督主又岂会放在眼里!

岑隐是什么人?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他是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厂督,而且,在大盛历史上,他也是第一个以弱冠之龄就登上如此高位之人。

然而,宣武侯不敢回答。

他现在觉得自己是说什么错什么,岑隐寥寥数语就已经把他宣武侯府定为南怀探子,他真怕他再说下去,东厂就要直接把他满门拖去东厂诏狱了。

一旦进了诏狱,又有几个还能从里头出来的?

就是侥幸从诏狱出来了,他王家上下还能做人吗?!

宣武侯觉得自己好像就站在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悬崖前,他的一只脚已经踏出了一半,只要再往前一步,他和整个王家可能都要万劫不复。

宣武侯的额头冷汗如雨般落下,嘴巴张张合合,喉咙像是被什么掐住似的,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只能避开这个问题不答,干巴巴地继续磕头道:“督主明察秋毫,本侯对天发誓,绝非南怀探子。岑督主饶命!”

厅堂里,又静了一瞬。

跟着是“咯嗒”一声,像是有什么被人随意地放在了案几上,宣武侯的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

“安千户,你把这些东西先送去户部衙门给端木首辅,让他看看还差多少,指不定都被宣武侯送去孝敬南怀人了。”岑隐淡淡地吩咐道,“给本座继续搜,再慢慢审!本座倒要看看这里还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玩意!”

说话的同时,岑隐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看那样子显然是打算走人了。

宣武侯听着差点没瘫成一滩烂泥。

“岑督主……”

此刻,宣武侯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岑隐就这么走……岑隐要是走了,自己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他。

宣武侯垂死挣扎地朝岑隐膝行着爬了过去,卑微而惶恐,想要抱住岑隐的大腿求饶,但是他根本就没机会爬到岑隐的跟前,甚至也不用安千户出马,一个干瘦的东厂番子已经眼明脚快地出脚了,一脚狠狠地踹在了宣武侯的胸口。

宣武侯闷哼着摔倒在地,狼狈不堪。

东厂番子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胆敢挡督主的去路,这个宣武侯果然是蠢到家了!

想着,那个东厂方子不客气地又往宣武侯的身上踹了一脚,把他往边上踢了踢,没好气地说道:“好狗不挡道!”

至于岑隐,看也没看宣武侯,就直接从他身边走过,毫不留恋地走向厅外。

当他走到檐下时,候在檐下的另一个小內侍连忙殷勤地给他披上了一件黑色的披风。

岑隐随意抬臂地拨了下披风,黑色的披风边缘如展开的羽翅飞起,秋风一吹,猎猎作响,绣在披风上的那头白鹰随着披风飞起,仿佛要展翅飞出般……

“督主!督主……”

宣武侯还在喊着,声嘶力竭地试图留住岑隐,然而,徒劳无功,他的心中一片冰冷与绝望。

岑隐很快就来到了宣武侯府的仪门处,一辆黑漆平头马车已经候在了那里,赶车的小厮正是小蝎乔装。

岑隐上了马车后,吩咐了一句:“去染芳斋。”

小蝎应了一声,就挥着马鞭上路了,隐约听到马车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染芳斋就在衣锦街上,距离侯府约莫一炷香的车程,等岑隐下马车时,他身上已经换上了一身蔚蓝色的常服,腰环玉带,配小印,之前那种邪魅冷漠的气息此时早就消失殆尽,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染芳斋里,端木纭见岑隐的马车到了,笑眯眯地迎了上来,脸上挂着明艳大方的笑容。

这家染芳斋是端木纭新开的铺子,今日第一天开张。

铺子本就是李氏的嫁妆,自年中收回来后一直没再出租,今天第一天开张。

这家染芳斋与她们之前开的绣芳斋不太一样,绣芳斋主要卖些精致的小绣品,而染芳斋主要做的是成衣。

“端木姑娘,”岑隐看着她,绝美的脸庞上露出一个柔和的浅笑,拱了拱手道,“开张大吉,生意兴隆。”

“承公子吉言。”端木纭也拱了拱手回礼,这个手势由她做来,颇有几分英气,“我还指望把这间染芳斋给蓁蓁做嫁妆呢。”

她话中带着些许沾沾自喜的味道,引得岑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驾车的小蝎自然也听到了,恍然大悟:难怪督主特意跑一趟啊。督主对端木四姑娘还真是没话说。

端木纭吩咐铺子里的伙计去安置马车,跟着就落落大方地招呼着岑隐:“岑公子,里面请。我这家铺子的招牌叫‘云澜缎’,公子可一定要看看,这可是独一无二的。”

“那我可要开开眼界了。”岑隐含笑道。

话语间,端木纭引着岑隐绕过了一座五扇绣松竹梅仙鹤屏风,屏风后是一间隔出来的贵宾室,靠窗的红漆木雕花大案上整整齐齐地放了五卷料子,那些料子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端木纭指着前方的那五卷料子,笑得神采飞扬,道:“这就是‘云澜缎’,是蓁蓁根据古书上的配方调配的染料染出来的,研究了数月才成,共有十二种颜色,只是有些颜色太艳丽,不太适合男子。”

这条衣锦街上到处都是布庄、绣庄,想要在这里把店铺长久地开下去,自然少不了足以口耳相传的商品。对染芳斋而言,“云澜缎”必然会成为一道招牌。

现阶段“云澜缎”一共有十二种颜色,每一种颜色都是各具特色,绚烂多彩。端木纭当然不会把“招牌”的配方泄露给其他染布庄,所以为了开这家染芳斋,她又在城外的一处庄子里弄了一间染坊,无论是染布的妇人还是管着配方的管事嬷嬷,都是签了卖身契的。

染芳斋里的绣娘杨师傅也是从江南请来的,是江南一家老字号里数一数二的师傅,原本是她为了绣芳斋专门请来的,正好如今又开了这家新铺子,干脆就调到这边了。

开这间染芳斋涉及的琐事比之前的绣芳斋可要多了一倍不止,端木纭一直忙忙碌碌,准备了许久,直到今天才正式开张。

端木纭也没有大肆宣传,只是平平淡淡地开了张,除了岑隐外,也没有特意去请别人来凑热闹,所以此刻铺子里也就寥寥几个客人,冷清的很。

不过,端木纭并不在意,她早就细细地考虑过了,这家染芳斋不会跑量,毕竟这“云澜缎”如此独特,染布的方式又繁琐复杂,根本也不可能多产。

再说了,就像妹妹说的,物以稀为贵嘛。

想到妹妹,端木纭那双漂亮清澈的眸子愈发明亮璀璨。

她步履轻快地把岑隐领到那五卷料子前,顺手从其中一卷“云澜缎”扯起一角布料,对着岑隐的手背比了比,“岑公子,你觉得这卷黛蓝色料子如何?”

黛蓝色,本来略显暗沉,可是这卷黛蓝色料子不同,只要放在阳光下,它就会泛出如大海般绚烂多变的蓝,蔚蓝、海蓝、宝蓝、湖蓝……就如同一块剔透的蓝宝石在不同的光线下折射出不一样的绚丽光芒。

端木纭满意地微微颔首,她想得不错,这料子果然很适合岑隐。他应该会喜欢的吧?!端木纭一脸期待地看着岑隐。

岑隐看着眼前这几卷在阳光下璀璨生辉的料子,有些惊讶,唇角微翘。有趣,端木绯这个小姑娘还真是会折腾出一些新鲜有趣的玩意。

岑隐忍不住就联想到了经由端木绯改良的火铳,唇畔的笑意渐浓,颔首道:“很好。”

端木纭笑得愈发明媚,又拿起一卷碧玉石色的料子,再问:“这卷呢,你可喜欢?”

“很好。”

“还有这卷……”

等端木纭连问了三卷料子后,得到的答案都是“很好”时,她的神清忽然就变得有些微妙,想起了一件事,看着岑隐的神情就复杂起来。她差点给忘了,岑隐和封炎、李廷攸一样,对颜色根本就没什么审美,问了也白问。

“算了,还是我替你挑一卷料子做衣裳吧。”端木纭也不再问岑隐了,目光在那五卷料子之间来回扫视着。

岑隐一头雾水地挑了挑右眉,他不是来恭贺染芳斋开业的吗?怎么变成来这里做衣裳的了?

456吃醋

端木纭没注意岑隐脸上那细微的表情变化,自顾自地说着:“岑公子,你看,这个宝蓝色色泽鲜亮,适合赴宴;这个碧玉石色淡雅,在家里当常服穿不错;还有这个黛蓝色威仪,适合做大氅……那就做这三身好了。岑公子,你觉得怎么样?”

端木纭说着,又转头看向了右侧的岑隐,精致的脸庞上肤光胜雪,笑容明**人。

岑隐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目光微凝,顺着她的话说道:“好,就这三身。”算了,三身就三身吧……她高兴就好。

端木纭笑得更欢,脆声道:“岑公子,你放心,这三个颜色肯定很适合你。”

岑隐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抿唇浅笑,眼角眉梢俱是温柔的笑意,犹如春风拂面。

端木纭朝屏风的另一边看了一眼,本来想让杨师傅过来替岑隐量身,可是这时正好有客人问起挂在墙上的一幅绣鸳鸯壁挂,杨师傅正在招呼客人。

染芳斋开门坐做生意自然是要以招待客人为优先,端木纭也就没去打扰,但又想着岑隐可是大忙人,公务繁忙,恐怕也没时间在此久候,便大大方方地说道:“岑公子,我给你量身吧。”说着,她又吩咐紫藤替她记录尺寸。

贵宾室的气氛登时就有些怪异,紫藤很想说,其实她也会量尺寸的,可是想到眼前这个青年可是大名鼎鼎的东厂厂督,又觉得如果是自己,恐怕根本无法保持平常心,万一一个不慎冲撞了这位贵人……

只是想想,紫藤就觉得脖子凉飕飕的,心道:还是自家大姑娘和四姑娘胆子大!

岑隐看着几步外的端木纭,身形微僵,道:“其实……”

他想说他可以再等一会儿的,然而,端木纭已经开始动手量了,她拿着一根长长的皮尺麻利地自岑隐的背后先量了他的肩宽。

岑隐微抿薄唇,身形变得更僵硬了,原本要说的话一下子忘得一干二净。

“下巴自然下垂,呼吸平稳……我给你量颈围。”

“抬臂,放轻松站直就好。”

“双脚并拢,双臂下垂。”

“……”

接下来,端木纭一个口令,岑隐就一个动作,配合“默契”,紫藤对于自家姑娘投以崇敬的目光。

没半盏茶功夫,端木纭就动作娴熟地给岑隐量好了尺寸,紫藤也工工整整地一一记录了下来。

端木纭在心里掐算了一下做三身衣裳要多久,便道:“这三身衣裳应该需要半个月到二十天左右。”想了想,她又问道,“岑公子,到时候应该还需要你试一下衣裳,看看还有哪里需要修改的,你公务繁忙,要不要我把衣裳送到岑府去给你试?”

“……”岑隐脑中纷乱,还没反应过来。

端木纭疑惑地眨了眨眼,突然又想起以前李家二舅母曾经说过几位表哥都懒极了,每次给他们做新衣,都懒得试,口口声声地说什么把衣裳做大半寸就是了,腰带一系,袍子大点也不妨事。

还有封炎也是,有一次她听到妹妹问他衣裳可合身,他除了傻笑点头,就没说过别的字眼。

端木纭干脆自己拍板道:“那就这样吧。”

“……”岑隐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几乎可以想象她平日里习惯了自己拿主意,想必也是这么对待端木绯的,这代表着她都没有跟自己见外?!

想到这一点,岑隐狭长的眸子里荡漾了一下,似是有一颗石子丢入湖面,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那就劳烦端木姑娘了。”

说完这句后,岑隐便迫不及待地告辞了,几乎是落荒而逃。

再不走,他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答应”下什么来。

端木纭挑了挑英气的长眉,总觉得似乎岑隐有些不对劲。

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心中一闪而逝,她并没有太过在意,又把目光落在她刚才挑的那三卷料子上,唇角泛起了一抹浅浅的笑意,温煦明艳,如春日暖阳般。

光是看着这三卷料子,她已经想了好几个款式,还要搭配的镶边和刺绣……

“紫藤,笔墨伺候。”

端木纭有些手痒痒,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想法都先画到了纸上,灵感如泉涌。

铺子里的两三个客人不知何时也走了出去,屏风内外都是静悄悄的,有些冷清。

不过这冷清也没维持两天,岑督主居然去这么间小铺子定制了衣裳的事很快就在小范围内流传了出去。

就有机灵的人立刻去打听这家染芳斋,这才知道这原来是岑督主义妹的嫁妆铺子啊。大部分人都自然而然地猜测是岑隐在给义妹做脸和“拉生意”,于是乎,立刻纷纷跟随,结果他们派管事过去一问,却得知没料子了,要定制,而料子稀罕难得,一个月只能得三四件的量,定制的时间已经排到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以后了……

这些人听闻后几乎都要哭了,想要照顾一下岑督主义妹的生意,怎么就这么难!!

连着两三天,铺子里进进出出的都是来问消息的人,这街上的路人看这间铺子进出的人多,也过来凑热闹,有道是,物以稀为贵,倒也有路人因此好奇地下了单。

铺子的定制生意一下子又排到了半年后。

还有几个精明的官员悄悄地试图去走端木宪的路子,但是端木宪这段时日已经忙得头昏脑涨,根本顾不上理会他们。

端木宪用了三天时间仔细地看完了东厂送来的那两大箱东西,又算了好几天,足足差了四百多万两。

端木宪早知道宣武侯府十有八九会挪用季家的这笔钱,但是也不过是短短五年,他原来想着最多也就被挥霍掉几十万两,结果却差了这么多。

“啪啪啪……”

端木宪右手熟练地拨着算盘,手指舞得飞快,算了又算。

好一会儿,屋子里只剩下了算盘的一枚枚算珠被拨动的声音,清脆利落。

“啪啪……”

“啪啪啪……”

端木宪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照理说,王家好歹也是侯门,开国勋贵,百余年来,竟没有丝毫的积累?!

“……”端木宪停了下来,抬手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

现在按照季家的这些账册算,季家家财最多不过一千两百万两,问题是皇帝已经下了圣旨,是说季家要捐八百万两用于南境战事。

也就是说,一旦按照圣旨行事,那么留下来给季姑娘的家财就只有四百万两了,比原来的八百万两足足少了一半。

端木宪当然也可以不理会,只管完成圣命,但是让他这么欺负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他实在有点做不出来。他的脸皮可没有宣武侯府那么厚!

这笔银子是要送去南境的。

南境的战事已经胶着了两年多,好不容易才从南怀人的手里夺回了几个城池,这个时候,后方的支援决不能断,这八百万两越早送去南境越好,这就意味着自己必须设法逼王家把余下的银子吐出来才行!!

四百万两可是笔巨款,足够让京中不少世家勋贵一大家子吃用上几十年,一个宣武侯府是怎么在五年里用完的呢?!

端木宪只是想想,就觉得愁死了。

现在宣武侯府都被东厂查封了,思来想去,端木宪觉得也只有麻烦东厂了。

端木宪霍地站起身来,正好撞在身后的圈椅上,发出咯噔的声响。

文华殿里服侍笔墨的小内侍吓了一跳,就见端木首辅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

想到岑隐,端木宪就有些犯憷,一边来回走动,一边反复给自己做心理工作,如念咒般咕哝着:自己是首辅,是首辅,是首辅……

“……”那小内侍总觉得首辅有些不对劲,难道是算了几天账,算晕脑子了?

小内侍小心翼翼地上前了两步,问道:“端木大人,您可要喝……”

后面的“茶”字还没出口,端木宪忽然动了,箭步如飞地朝屋外走去,仿若未闻。

他才刚出文华殿,就看到吏部左侍郎迎面走来,笑容满面。

“端木大人。”

吏部左侍郎笑吟吟地对着端木宪拱了拱手,端木宪对着对方微微点头,他正要去找岑隐,因此也没打算与对方多做寒暄,可是没等他出声告辞,就听对方又道:“端木大人,听说令孙女新开了一间染芳斋……”

一听到染芳斋,端木宪就猜到对方是为何来找他了,眼角抽了抽,几乎不想听下去了。

最近这几日,他听到的最多的一个词怕就是染芳斋了,心里觉得这些一个个真闲,每天就想得做衣裳,难道他们就没有别的正事可以想,可以与他这个首辅商议吗?!

哎!

端木宪表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心里却在叹气:莫非整个大盛朝就他一个人在忙吗?!

他还真是劳碌命。

要是四丫头在京城就好了,还能给他参谋参谋……

端木宪忍不住又想起自家的小孙女来。

端木绯此刻根本就没心思想她家祖父,她正兴致勃勃地跟着涵星一起看热闹。

表姐妹俩悄悄地躲在船舱外的窗户边,探头探脑地望向船舱。

里面有两个少年公子,一个着紫色锦袍,一个着湖蓝直裰,皆是俊逸儒雅,气度不凡,此刻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有些微妙,一个面红耳赤,一个眉头微蹙,似乎是起了什么争执。

“……您刚刚不就是去找他了!”王廷惟一眨不眨地看着慕祐昌,情绪十分激动。

慕祐昌有些无奈,心里觉得王廷惟无理取闹,但是看着他愤怒时眉眼间隐约透出的那一丝风情,又是心中一荡。

他耐着性子哄道:“廷惟,本宫说了,本宫只是去船尾吹了会儿风而已。”

“吹风?”王廷惟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平日里的斯文不复存在,眸子里充斥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感情,似是有一头野兽在叫嚣,似是一波波海浪起伏汹涌,又似是寒风凌冽,“顺便听戏吗?”

慕祐昌面上僵硬了一瞬,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笑了,“廷惟,你也知道父皇一向喜欢听戏……这戏子不过是下九流的玩意,你又何必放在心上……”他的声音温柔得犹如暖阳拂面。

“玩意?”王廷惟脸上的嘲讽更浓了,语调略显尖锐,“在你看来,我是不是也不过是个玩意?!”

闻言,慕祐昌嘴角的笑意终于绷不住了,额角青筋乱跳。

窗外的涵星把这番对话都听在了耳里,虽然没怎么听明白,但还是听得津津有味,不时与端木绯交换着眼神,表姐妹俩皆是眸生异彩。

照理说,非礼勿听,不过涵星和端木绯都瞧二皇子不太顺眼,两人正好路过,看到他和王廷惟在争执,就留下看起热闹来。

“够了!”慕祐昌微微拔高嗓门,斥道,“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慕祐昌直接甩袖走了。

只留下王廷惟还站在原地,没有追上去,他只是直愣愣地看着慕祐昌离去的背影,原本就阴郁的眼眸变得更阴沉复杂了,其中有怒,有憎,有恨,有悔……

他看着那空荡荡的船舱口好一会儿,才转身从船舱的另一个出口离开了。

两人吵得太过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窗外的两个小姑娘。

端木绯和涵星又互看了一眼,她俩只听懂了慕攸昌和王廷惟多半是为了那个冯兰川而争吵,也就仅此而已。

“咳咳……”

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表姐妹俩一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是李廷攸。

真是太不巧了!

三双眼睛面面相对,表姐妹俩的心中都浮现了同一个想法。

李廷攸是方才看到涵星和端木绯鬼鬼祟祟地缩在这里才过来的,一过来,他就听到了二皇子和王廷惟在争吵,他生怕惊动了他们,只好耐心地在一旁等着,只等他们走了才出声。

李廷攸看着前方的这两个傻姑娘,明明什么都没听明白,还在这里凑热闹,只觉得一言难尽。

涵星在看到李廷攸的那一瞬还有些心虚,但是很快,她就理直气壮地仰了仰下巴,道:“攸表哥,这船上每天唱的都是这么几出戏,实在是太没意思了!所以本宫就和绯表妹出来吹吹风。”

自从前几天连着唱了《升平宝笺》和《收青》后,皇帝就不耐其烦地每天都让随行的戏班和冯兰川反反复复地演着这几出戏,连几个皇子皇女和一干近臣也会被叫来一起看。

起初涵星还看得有趣,但是这再有趣的戏看上个两三次,她也就厌烦了,方才就拉着端木绯悄悄溜出来玩了,然后就“莫明”地又看上了一出好戏。

“……”李廷攸看着理直气壮的涵星,眼角抽了抽,表情更纠结了。

这个四公主偷听还有理了!

再看看一脸乖巧的端木绯,李廷攸就忍不住心生一种自家表妹好像被教坏了的感觉,但再一想,不对啊,他这个小表妹可是一颗黑芝麻馅的团子,到底是谁教坏了谁,还不好说呢!

“总之,你们俩没事少看点‘戏’。”李廷攸觉得额头一阵阵的抽痛,揉了揉眉心。

他这句话本意味深长,是让这两个丫头少偷听,免得再听到些腌臜事,污了她们的耳朵。

可是涵星根本就没听懂。

“攸表哥,你说的是。本宫是不想再回去看戏了。”涵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笑吟吟地邀请道,“我们一起去钓鱼吧!攸表哥,你在闽州长大的,你一定会钓鱼吧!”

上次她和绯表妹两人一起钓鱼钓了半天也没钓到鱼,有了李廷攸的加入,她们一定可以满载而归。

表姐妹俩皆是一脸期盼地看着李廷攸,乌黑的眸子在璀璨的阳光下忽闪忽闪的。

“好,我带你们钓鱼去。”

李廷攸心想着与其让她们俩到处闯祸,那还不如去钓鱼。

李廷攸默默叹气,觉得自己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偏被这对表姐妹硬生生地逼成了老妈子!

结果他一出马,还真三两下就钓到了鱼!

“钓到了!钓到了!攸表哥,你可真是厉害!”

“绯表妹,你看本宫的鱼钓竿是不是动了?……咬钩了!”

“哈哈,攸表哥,绯表妹,你们看,本宫钓到鱼了!”

“……”

只听涵星娇脆愉悦的声音不时响起,整个人神采飞扬。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端木绯的钓竿也有了动静。

“绯表妹,你的钓竿动了……小心等鱼把鱼钩咬实了,你再把钓竿拉……”

涵星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提示端木绯,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后面就传来了阵阵喧哗声,凌乱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踏在甲板上,响亮刺耳,脚步声渐行渐近。

端木绯的鱼竿忽然就不动了,很显然,快要上钩的鱼儿被方才的动静吓跑了。

端木绯倒还算冷静,但是涵星却气坏了,转头不悦地叫住了那个疾步匆匆的丫鬟:“喂,你这么风风火火的,是干嘛呢?!”声音骄纵得很。

涵星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个丫鬟看着有些眼熟,咦,这不是二皇子妃楚青语身边的陪嫁丫鬟连翘吗?

“……”连翘心里焦急万分,没理会涵星,也顾不上行礼了,就打算绕过涵星。

旁边服侍的小內侍皱了皱眉,觉得这个丫鬟真是不识趣,先是惊了四姑娘钓鱼,现在又无视四姑娘,简直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小內侍往前一个跨步,就把路给挡住了,阴阳怪气地说道:“没听到四姑娘问你话吗?”

连翘的额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冷汗,慌得心神不宁,也没注意小內侍嘴里说的是四姑娘,而不是四公主。

见內侍拦着不让她走,她只好慌慌张张地答道:“回四公主殿下,方才二皇子妃与二皇子殿下争吵,不小心撞到了……些许。奴婢正赶着去请太医。”连翘说话间眼神闪烁,支支吾吾。

涵星和端木绯都有些惊讶,面面相觑,心道:二皇兄这是和人吵上瘾了吗?

李廷攸看着表姐妹俩,脸色也有些纠结,庆幸自己幸好陪着这两个傻姑娘来钓鱼,否则没准她们俩方才又在“看戏”了。

涵星挥了挥手,那个小內侍看了一眼端木绯,也就没再拦着连翘,连翘急匆匆地走了。

被连翘一打岔,涵星也觉得有些扫兴,对端木绯说:“绯表妹,我们回去吧,估计戏也差不多快演完了。”说着,她又看了看水桶里那两尾生龙活虎的活鱼,吩咐那小內侍道:“本宫钓的这两尾鱼你给本宫仔细看顾着,待会本宫要带回去。”

小內侍连连应声,四公主一向喜欢小动物,黄莺、猫狗、兔子什么的,平日里也没少养,以为她这是要养鱼,心想着是不是要给四公主找个漂亮的鱼缸,以后四姑娘来四公主这里赏鱼时没准就会记起自己了!

李廷攸静静地看着涵星,对于这位公主的自来熟实在是无言以对,怎么这两尾鱼都变成她的了?!算了,只要这位殿下快点带小表妹回去看戏,别再出来听壁角,什么都好。

李廷攸亲自送两人回了戏台所在的主船舱,戏台上,《收青》已经唱到了尾声阶段,青蛇换了第三张旦角的脸谱,身段窈窕修长,气质明媚动人。

下头的观众席上坐得满满当当,除了皇帝以外,三皇子、四皇子、二公主、三公主等人以及几个妃嫔还有一干天子近臣都在陪着看戏。

端木绯走进主船舱的同时,忍不住朝皇帝身旁的空位望了一眼,原本属于二皇子和楚青语的座位空荡荡的。

三皇子慕祐景就坐在皇帝的右手边,不时凑过去和皇帝说着话,“父皇,儿臣听说明日船队会经过云蒙山,云蒙山风光秀丽,为青州四大山脉之一,父皇可要停船去游玩一番?”

皇帝神情淡淡,道:“云蒙山虽然不错,不过还是适宜春游,这个时候去,满山凋零,无趣得很。”皇帝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慕祐景脸色微僵,但还是立刻附和道:“父皇说得是,是儿臣思虑不够周全。”

话语间,涵星拉着端木绯默默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收到了端木贵妃一个警告的眼神,涵星俏皮地吐吐舌头,对着皇帝的方向挤眉弄眼了一番,意思是,反正父皇也没发现。

端木贵妃对这个女儿没辙,又好气又好笑。

眼看着戏就要结束了,二皇子慕祐昌“悄悄”地回来了,在皇帝的另一边坐下。

他是皇子,哪怕他再低调,也难免引来不少目光,其中也包括了涵星和端木绯,表姐妹俩“知道”得比旁人多那么一点,敏锐地发现他的脸色不太好,有些苍白,有些心神不宁。

随着一声悠扬的吟唱声,台上的戏落下了帷幕。

“好!唱得好!”

皇帝龙心大悦,热烈地抚掌,又将冯兰川厚赏了一番,转头对慕祐昌道:“阿昌,冯兰川唱腔细腻婉转,音色极其纯净,可谓妩媚不失大方,端庄中又透着几分俏丽与情致,不见半分男子的粗糙,妙,实在是妙。”

这要是平日里能得了皇帝这般夸奖,慕祐昌早就喜不自胜,可是此刻他的脸庞却显得有些僵硬,虚应了几几声,有些心不在焉。

旁边的文永聚见状,抓住机会出声附和道:“皇上说得是,奴才看着冯兰川不仅唱功了得,身段表演也好,融花旦与刀马旦与一身,绝了!”

文永聚自从被岑隐调离御马监后,辗转地待过御用监,后来又被推到了都知监,如今在都知监待了也有一年多了。这一年多,他一直没机会在皇帝跟前露脸,自然也就没能重获圣宠,好不容易皇帝南巡,他们都知监的大部分內侍都随圣驾南下,文永聚趁此机会一直跟在皇帝身旁,想要伺机讨好皇帝。

皇帝南巡要小半年,岑隐又没有伴驾……自己有的是机会。文永聚在心里对自己说,恭敬殷勤地笑着,与曾经那个风光无限的御马监掌印太监迥然不同。

慕祐景根本就没在意文永聚。

他的目光在皇帝和慕祐昌之间来回游移了一下,眸底闪过一抹狠戾。

机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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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8小产

端木纭没注意岑隐脸上那细微的表情变化,自顾自地说着:“岑公子,你看,这个宝蓝色色泽鲜亮,适合赴宴;这个碧玉石色淡雅,在家里当常服穿不错;还有这个黛蓝色威仪,适合做大氅……那就做这三身好了。岑公子,你觉得怎么样?”

端木纭说着,又转头看向了右侧的岑隐,精致的脸庞上肤光胜雪,笑容明艳动人。

岑隐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目光微凝,顺着她的话说道:“好,就这三身。”算了,三身就三身吧……她高兴就好。

端木纭笑得更欢,脆声道:“岑公子,你放心,这三个颜色肯定很适合你。”

岑隐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抿唇浅笑,眼角眉梢俱是温柔的笑意,犹如春风拂面。

端木纭朝屏风的另一边看了一眼,本来想让杨师傅过来替岑隐量身,可是这时正好有客人问起挂在墙上的一幅绣鸳鸯壁挂,杨师傅正在招呼客人。

染芳斋开门坐做生意自然是要以招待客人为优先,端木纭也就没去打扰,但又想着岑隐可是大忙人,公务繁忙,恐怕也没时间在此久候,便大大方方地说道:“岑公子,我给你量身吧。”说着,她又吩咐紫藤替她记录尺寸。

贵宾室的气氛登时就有些怪异,紫藤很想说,其实她也会量尺寸的,可是想到眼前这个青年可是大名鼎鼎的东厂厂督,又觉得如果是自己,恐怕根本无法保持平常心,万一一个不慎冲撞了这位贵人……

只是想想,紫藤就觉得脖子凉飕飕的,心道:还是自家大姑娘和四姑娘胆子大!

岑隐看着几步外的端木纭,身形微僵,道:“其实……”

他想说他可以再等一会儿的,然而,端木纭已经开始动手量了,她拿着一根长长的皮尺麻利地自岑隐的背后先量了他的肩宽。

岑隐微抿薄唇,身形变得更僵硬了,原本要说的话一下子忘得一干二净。

“下巴自然下垂,呼吸平稳……我给你量颈围。”

“抬臂,放轻松站直就好。”

“双脚并拢,双臂下垂。”

“……”

接下来,端木纭一个口令,岑隐就一个动作,配合“默契”,紫藤对于自家姑娘投以崇敬的目光。

没半盏茶功夫,端木纭就动作娴熟地给岑隐量好了尺寸,紫藤也工工整整地一一记录了下来。

端木纭在心里掐算了一下做三身衣裳要多久,便道:“这三身衣裳应该需要半个月到二十天左右。”

想了想,她又问道,“岑公子,到时候应该还需要你试一下衣裳,看看还有哪里需要修改的,你公务繁忙,要不要我把衣裳送到岑府去给你试?”

“……”岑隐脑中纷乱,还没反应过来。

端木纭疑惑地眨了眨眼,突然又想起以前李家二舅母曾经说过几位表哥都懒极了,每次给他们做新衣,都懒得试,口口声声地说什么把衣裳做大半寸就是了,腰带一系,袍子大点也不妨事。

还有封炎也是,有一次她听到妹妹问他衣裳可合身,他除了傻笑点头,就没说过别的字眼。

端木纭干脆自己拍板道:“那就这样吧。”

“……”岑隐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几乎可以想象她平日里习惯了自己拿主意,想必也是这么对待端木绯的,这代表着她都没有跟自己见外?!

想到这一点,岑隐狭长的眸子里荡漾了一下,似是有一颗石子丢入湖面,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那就劳烦端木姑娘了。”

说完这句后,岑隐便迫不及待地告辞了,几乎是落荒而逃。

再不走,他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答应”下什么来。

端木纭挑了挑英气的长眉,总觉得似乎岑隐有些不对劲。

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心中一闪而逝,她并没有太过在意,又把目光落在她刚才挑的那三卷料子上,唇角泛起了一抹浅浅的笑意,温煦明艳,如春日暖阳般。

光是看着这三卷料子,她已经想了好几个款式,还要搭配的镶边和刺绣……

“紫藤,笔墨伺候。”

端木纭有些手痒痒,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想法都先画到了纸上,灵感如泉涌。

铺子里的两三个客人不知何时也走了出去,屏风内外都是静悄悄的,有些冷清。

不过这冷清也没维持两天,岑督主居然去这么间小铺子定制了衣裳的事很快就在小范围内流传了出去。

就有机灵的人立刻去打听这家染芳斋,这才知道这原来是岑督主义妹的嫁妆铺子啊。

大部分人都自然而然地猜测是岑隐在给义妹做脸和“拉生意”,于是乎,立刻纷纷跟随,结果他们派管事过去一问,却得知没料子了,要定制,而料子稀罕难得,一个月只能得三四件的量,定制的时间已经排到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以后了……

这些人听闻后几乎都要哭了,想要照顾一下岑督主义妹的生意,怎么就这么难!!

连着两三天,铺子里进进出出的都是来问消息的人,这街上的路人看这间铺子进出的人多,也过来凑热闹,有道是,物以稀为贵,倒也有路人因此好奇地下了单。

铺子的定制生意一下子又排到了半年后。

还有几个精明的官员悄悄地试图去走端木宪的路子,但是端木宪这段时日已经忙得头昏脑涨,根本顾不上理会他们。

端木宪用了三天时间仔细地看完了东厂送来的那两大箱东西,又算了好几天,足足差了四百多万两。

端木宪早知道宣武侯府十有八九会挪用季家的这笔钱,但是也不过是短短五年,他原来想着最多也就被挥霍掉几十万两,结果却差了这么多。

“啪啪啪……”

端木宪右手熟练地拨着算盘,手指舞得飞快,算了又算。

好一会儿,屋子里只剩下了算盘的一枚枚算珠被拨动的声音,清脆利落。

“啪啪……”

“啪啪啪……”

端木宪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照理说,王家好歹也是侯门,开国勋贵,百余年来,竟没有丝毫的积累?!

“……”端木宪停了下来,抬手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

现在按照季家的这些账册算,季家家财最多不过一千两百万两,问题是皇帝已经下了圣旨,是说季家要捐八百万两用于南境战事。

也就是说,一旦按照圣旨行事,那么留下来给季姑娘的家财就只有四百万两了,比原来的八百万两足足少了一半。

端木宪当然也可以不理会,只管完成圣命,但是让他这么欺负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他实在有点做不出来。他的脸皮可没有宣武侯府那么厚!

这笔银子是要送去南境的。

南境的战事已经胶着了两年多,好不容易才从南怀人的手里夺回了几个城池,这个时候,后方的支援决不能断,这八百万两越早送去南境越好,这就意味着自己必须设法逼王家把余下的银子吐出来才行!!

四百万两可是笔巨款,足够让京中不少世家勋贵一大家子吃用上几十年,一个宣武侯府是怎么在五年里用完的呢?!

端木宪只是想想,就觉得愁死了。

现在宣武侯府都被东厂查封了,思来想去,端木宪觉得也只有麻烦东厂了。

端木宪霍地站起身来,正好撞在身后的圈椅上,发出咯噔的声响。

文华殿里服侍笔墨的小内侍吓了一跳,就见端木首辅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

想到岑隐,端木宪就有些犯憷,一边来回走动,一边反复给自己做心理工作,如念咒般咕哝着:自己是首辅,是首辅,是首辅……

“……”那小内侍总觉得首辅有些不对劲,难道是算了几天账,算晕脑子了?

小内侍小心翼翼地上前了两步,问道:“端木大人,您可要喝……”

后面的“茶”字还没出口,端木宪忽然动了,箭步如飞地朝屋外走去,仿若未闻。

他才刚出文华殿,就看到吏部左侍郎迎面走来,笑容满面。

“端木大人。”

吏部左侍郎笑吟吟地对着端木宪拱了拱手,端木宪对着对方微微点头,他正要去找岑隐,因此也没打算与对方多做寒暄,可是没等他出声告辞,就听对方又道:“端木大人,听说令孙女新开了一间染芳斋……”

一听到染芳斋,端木宪就猜到对方是为何来找他了,眼角抽了抽,几乎不想听下去了。

最近这几日,他听到的最多的一个词怕就是染芳斋了,心里觉得这些一个个真闲,每天就想得做衣裳,难道他们就没有别的正事可以想,可以与他这个首辅商议吗?!

哎!

端木宪表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心里却在叹气:莫非整个大盛朝就他一个人在忙吗?!

他还真是劳碌命。

要是四丫头在京城就好了,还能给他参谋参谋……

端木宪忍不住又想起自家的小孙女来。

端木绯此刻根本就没心思想她家祖父,她正兴致勃勃地跟着涵星一起看热闹。

表姐妹俩悄悄地躲在船舱外的窗户边,探头探脑地望向船舱。

里面有两个少年公子,一个着紫色锦袍,一个着湖蓝直裰,皆是俊逸儒雅,气度不凡,此刻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有些微妙,一个面红耳赤,一个眉头微蹙,似乎是起了什么争执。

“……您刚刚不就是去找他了!”王廷惟一眨不眨地看着慕祐昌,情绪十分激动。

慕祐昌有些无奈,心里觉得王廷惟无理取闹,但是看着他愤怒时眉眼间隐约透出的那一丝风情,又是心中一荡。

他耐着性子哄道:“廷惟,本宫说了,本宫只是去船尾吹了会儿风而已。”

“吹风?”王廷惟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平日里的斯文不复存在,眸子里充斥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感情,似是有一头野兽在叫嚣,似是一波波海浪起伏汹涌,又似是寒风凌冽,“顺便听戏吗?”

慕祐昌面上僵硬了一瞬,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笑了,“廷惟,你也知道父皇一向喜欢听戏……这戏子不过是下九流的玩意,你又何必放在心上……”他的声音温柔得犹如暖阳拂面。

“玩意?”王廷惟脸上的嘲讽更浓了,语调略显尖锐,“在你看来,我是不是也不过是个玩意?!”

闻言,慕祐昌嘴角的笑意终于绷不住了,额角青筋乱跳。

窗外的涵星把这番对话都听在了耳里,虽然没怎么听明白,但还是听得津津有味,不时与端木绯交换着眼神,表姐妹俩皆是眸生异彩。

照理说,非礼勿听,不过涵星和端木绯都瞧二皇子不太顺眼,两人正好路过,看到他和王廷惟在争执,就留下看起热闹来。

“够了!”慕祐昌微微拔高嗓门,斥道,“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慕祐昌直接甩袖走了。

只留下王廷惟还站在原地,没有追上去,他只是直愣愣地看着慕祐昌离去的背影,原本就阴郁的眼眸变得更阴沉复杂了,其中有怒,有憎,有恨,有悔……

他看着那空荡荡的船舱口好一会儿,才转身从船舱的另一个出口离开了。

两人吵得太过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窗外的两个小姑娘。

端木绯和涵星又互看了一眼,她俩只听懂了慕攸昌和王廷惟多半是为了那个冯兰川而争吵,也就仅此而已。

“咳咳……”

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表姐妹俩一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是李廷攸。

真是太不巧了!

三双眼睛面面相对,表姐妹俩的心中都浮现了同一个想法。

李廷攸是方才看到涵星和端木绯鬼鬼祟祟地缩在这里才过来的,一过来,他就听到了二皇子和王廷惟在争吵,他生怕惊动了他们,只好耐心地在一旁等着,只等他们走了才出声。

李廷攸看着前方的这两个傻姑娘,明明什么都没听明白,还在这里凑热闹,只觉得一言难尽。

涵星在看到李廷攸的那一瞬还有些心虚,但是很快,她就理直气壮地仰了仰下巴,道:“攸表哥,这船上每天唱的都是这么几出戏,实在是太没意思了!所以本宫就和绯表妹出来吹吹风。”

自从前几天连着唱了《升平宝笺》和《收青》后,皇帝就不耐其烦地每天都让随行的戏班和冯兰川反反复复地演着这几出戏,连几个皇子皇女和一干近臣也会被叫来一起看。

起初涵星还看得有趣,但是这再有趣的戏看上个两三次,她也就厌烦了,方才就拉着端木绯悄悄溜出来玩了,然后就“莫明”地又看上了一出好戏。

“……”李廷攸看着理直气壮的涵星,眼角抽了抽,表情更纠结了。

这个四公主偷听还有理了!

再看看一脸乖巧的端木绯,李廷攸就忍不住心生一种自家表妹好像被教坏了的感觉,但再一想,不对啊,他这个小表妹可是一颗黑芝麻馅的团子,到底是谁教坏了谁,还不好说呢!

“总之,你们俩没事少看点‘戏’。”李廷攸觉得额头一阵阵的抽痛,揉了揉眉心。

他这句话本意味深长,是让这两个丫头少偷听,免得再听到些腌臜事,污了她们的耳朵。

可是涵星根本就没听懂。

“攸表哥,你说的是。本宫是不想再回去看戏了。”涵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笑吟吟地邀请道,“我们一起去钓鱼吧!攸表哥,你在闽州长大的,你一定会钓鱼吧!”

上次她和绯表妹两人一起钓鱼钓了半天也没钓到鱼,有了李廷攸的加入,她们一定可以满载而归。

表姐妹俩皆是一脸期盼地看着李廷攸,乌黑的眸子在璀璨的阳光下忽闪忽闪的。

“好,我带你们钓鱼去。”

李廷攸心想着与其让她们俩到处闯祸,那还不如去钓鱼。

李廷攸默默叹气,觉得自己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偏被这对表姐妹硬生生地逼成了老妈子!

结果他一出马,还真三两下就钓到了鱼!

“钓到了!钓到了!攸表哥,你可真是厉害!”

“绯表妹,你看本宫的鱼钓竿是不是动了?……咬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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