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第一·5.12大地震现场纪实 - xp1024.com
《生命第一·5.12大地震现场纪实》


正文 序 三个不同的忌日现场

公元2008年5月12日。

这个日子注定要被人类历史记住。

这一天的下午2点28分。中国的一个并不被人们熟识的地方——四川省汶川县,突然地动山摇,瞬间天昏地黑……随即,一个个乡镇消失了,一片片农舍和居民楼坍塌了,一群群孩子和老人、男人和女人被活生生地埋入了废墟,断头折腰,血溅江河,惨不忍睹……

与此同时,周边更多的村庄、更多的城镇、更多的百姓也被更严重的山崩地裂掩埋了……

北京在摇晃。上海在颤动。广州人惊恐地从楼房跑出,甚至连隔着大海的台湾同胞也有明显的震感。

里氏8.0级大地震!中国的大地都在震动!从那一刻起,中国的十三亿人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与悲伤、紧张与焦急之中。世界也在揪心地注视着东方大国发生的这一强震。

尽快抢救伤员,保证灾区人民生命安全。第一时间里,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胡锦涛的声音回荡在神州大地的上空。

灾情比我们预想的要严重……同胞们,同志们,在灾害面前,最重要的是镇定、信心、勇气和强有力的指挥。我相信,在党中央和国务院的坚强领导下,广大军民团结一致,众志成城,我们一定能够战胜这场特别重大的地震灾害!第一时间里,国务院总理温家宝的声音和身影,出现地灾区上空昀飞机上。两个多小时后,他到达灾区一线。

那时起,全中国人民无时无刻不在关心、关注灾区的每时每刻……

那一天起,我的心就被拉走了,拉到了那片到处是废墟和流血与死亡的地方。

我无法不去。可去了后就想走,我不忍心双脚踩痛那些依然躺在废墟里的已经没有呼吸的生命。刚一走,我又自责:那些躺在楼板与泥石流下的冰冷躯体多么寂寞和孤独,你怎么不陪他们多待些时间呢?

于是我又一次返回那里。

地震之后,我已经去了那里三次。每一次去后都让我感到心灵的颤抖——

<h3>第一个忌日</h3>

我第一次到灾区是在大震后的第七天。

到成都后的第二天,我便进入了一个重灾区。那是个被地震毁灭了的山区小镇。我眼前看不到一间完整的房屋,当地百姓告诉我,地震前这里很美,常有成都的城里人到这儿休闲度假。现在我们什么都没了,连猪崽都死光了。一位老乡这样说。

解放军在这里清理废墟。上面有指示:七天后大面积的救人搜索将结束——这个时间已经超出了人的生命极限。虽然前线时有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说哪个地方又救出了生还者,但对多数被埋者来说,七天后生存的机会基本没有了。

一片废墟前,两辆推土机轰鸣着,一堆堆横七竖八的水泥板和砖瓦块被翻动着。周围有不少当地百姓围着观看,开始我并不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后来知道那里面还有被埋者,那些活着的人茌等待见到自己的亲人……

一位中午妇女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穿着医生的白大褂,表明她是一个医务工作者。她是我们附近镇上的医生,她丈夫埋在里面一直没有出来。今天她是来看他的……一位老乡悄悄地告诉我。

我的心一下揪了起来——为这位可怜的女医生,为无数与这位女医生同样命运的灾区人民。

她一直在另一个地方抢救伤员,中间来过这里几次,但因为她男人被埋得太深,一时挖不出来。今天清理废墟,估计能见到她男人了。老乡继续在我耳边说着。我的心因承受着推土机的轰鸣声而紧缩起来……

那等待的时间太残酷。你又想早些看到结果,又不愿看到结果。对女医生和对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一样。

推土机继续轰鸣着,大地似乎也在强烈地震荡着。眼前,断裂的楼板被一块块掀开、推走……我注意到女医生的脚步在不断往前移,但身体又被两位女同胞紧紧拉住。

几位解放军战士在一位少校的带领下,出现在推土机前,他们预计下面的被埋者会马上出现,所以走在了前面。有两个战士的手里提着黄色的装尸袋——这让人看后十分不舒服,但战士们是在执行任务。七天后的遇难者遗体基本上都处在腐烂阶段,为了保护更多活着的人,对所有遇难者遗体进行现场及时的处理是灾区指挥部交给救援部队的另一项重要任务。军人在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他们的职责非常神圣,那些小战士当兵才几天,他们中的多数还是80后,如果不是抗震救灾,他们怎么可能去做收尸这类活呢?

地震遇难者的遗体惨不忍睹,但为了防止瘟疫,必须有人去处理。军人承担了这样的任务。

出来了!出来了!突然有人叫起来。于是我们都跟着往废墟前簇拥,但被战士们挡住。只有那个女医生被允许往前挪动……

是他。那件夹克我才给他买的,他第一次穿上的……女医生说。我听到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一具遇难者遗体被四个战士抬出来,抬到废墟边的一块水泥地上。随后,我们也被允许走近……

那是个男性遇难者,他的脸部是灰黑的,沾满了尘土和血水,腹部印着血痕,显然是被重物压死的。

我见女医生单足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衣袖擦着遇难者的脸。马上有战士给她掌来一盆水和一块毛巾,于是女医生便轻轻地非常职业化地为她的丈夫擦洗头部,一点一点地为她的丈夫擦洗着、擦洗着……我们已经可以清楚地看清死者的脸庞了。这时女医生抬起头,冲解放军官兵们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让我见到了他……然后她又埋头为自己的丈夫整理衣服。

那位解放军少校红着眼睛,朝战士们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现场。我看到官兵们都在擦眼泪。

那一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脸上也已淌满了泪水……我想上前安慰一下那个女医生,可我没有。我发现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这样做。人们默默地站在那个女医生的背后,一声不响地看着她为死去的丈夫擦洗、整理。

我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我会忍不住哭出声的。

我走了。但就在我走出不到十来米的时候,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震碎了我的心——我转过身去,看到那个女医生已经伏在丈夫那具僵硬的遗体上号哭起来。那哭声为什么那么大,那么骇人,我至今仍然不明白。

在离开那个小镇向另一处灾区行进的路上,我发现很多地方的百姓都在自己倒塌的房前点着蜡烛和各种冥币,显然他们是在进行祭礼。

我突然明白了:这是灾后的头七。中国百姓中有这样的传统习俗:逝者走后的第七天,活着的亲人要为他们举行第一个祭礼。

于是我似乎突然明白了那位女医生为什么哭得那么撕心裂肺。我想可能是她与丈夫的最后一次见面竟然是在逝者已经离开她的第七天。对女医生来说,丈夫的第一个祭奠之日,来得太快,她自然无法接受。而乡亲们告诉我,这位女医生在另外一个镇上参与抢救了三十多名生还者,而她却没有时间去救自己的丈夫。

这样的英雄故事在灾区我听说了很多,却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位女英雄面对自己逝去的亲人的悲恸之情……

<h3>七七忌日</h3>

很巧,我第二次赴灾区采访的时间已经距大震四十九天了。七七四十九天,是中国人纪念逝者的又一个重要日子。

这一天,我在德阳的什邡采访。那个矿区在大震时所经历的灾难是毁灭性的。许多山体崩裂后不仅将整座矿山掩埋在百米废墟之下,而且不少民工在沿途桥梁及道路施工时被掩埋在泥石流中。由于前一时期抢救太紧张,他们的遗骸仍在原地没有处理。而根据当地抢险指挥部门意见,一般对埋得裉深的遇难者不再进行挖掘处理,而是就地现场处置,北川县城和不少地方就采取了这样的方法。但也允许个别地方的百姓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对被埋者重新挖掘后再处置。

那天采访回途中,我便遇上了这样的事。

这是一处完全倒塌的山体。据说当时在这里施工的有十二个民工,他们都是矿区附近的村民。大震发生时,正在为矿上筑路建桥忙碌着的他们,便毫无例外地全被埋在石头里面。

大型机械设备没有顾及这个偏僻的山区,一直都在最关键和更大伤亡的地方进行紧张的抢救与清理。

四十多天后,村民们在向上级申请后获得了几台大型机械设备帮助挖掘清理的机会。于是就在七七这个忌日,全村人都来到了这片坍塌的山体前面,准备进行一次彻底的清理废墟和挖掘遇难者的工作。

现场很沉闷。只有机械的轰鸣声。令人感到窒息的是放在一旁的十二口木制棺材——它们准备迎接十二名被埋者,并将其骸骨运回村里……

不能让他们就这样埋在荒山野地里。得把他们弄回去,好好安顿。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对我说。

已经这么长时间了,遇难者遗体会是什么样呢?我有些担心,小声说道。

防疫队员马上到了,估计还能处理。要不村民不干,他们不放心自己的亲人就这样埋在石头里面没人处理。干部模样的人有些无奈。

百姓的心情可以理解。

来了!解放军防疫队来了。正说着,我们看到一辆卡车驶过来,随即从车上跳下四位穿着防护服的防化部队战士,他们是来帮助处理遇难者遗体的。

挖掘在紧张地进行。第一具遇难者遗体很快被挖了出来,许多村民往前拥,但又很快退了回来……头都没了。有人悄声这样说。听了这话,许多人胆怯地缩到一边。

只有防化兵勇敢地走上前去对遇难者遗体喷洒药水。随后他们借助挖掘机的翻斗,轻轻将遗骸装进尸袋。因为断头缺臂,装的过程很费劲。待装入尸袋后,遇难者的遗骸便被移至棺材的旁边。有干部模样的人在喊:你们过来认一认!于是那些遇难者家属便一个个上前辨认。

是他。是娃儿他爸。一位妇女哭开了。她很快被几名村民拉到一边。那具遇难者遗体也被几位青壮年移入棺材内,井且有人在棺材上面写上死者的名字……

整个过程基本都是这样的程序。我发现,挖掘过程和在辨认死者时,多数遇难者家属已经不是那么悲痛欲绝,也许他们在过去的几十天里流了太多的眼泪,也许他们早已知道这样的结局。

埋在石头底下能有活路吗?不可能的。一位老汉抽着闷烟,蹲在一旁嘀咕着。我问他有没有自己的亲人在里面,他说:两个娃儿都在里面,一个28岁,一个刚20岁……

说这话时,老汉的眼眶里一下涌出泪水。我不敢让娃的娘过来,她看了非死过去不可。老天作孽啊!

我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语言能去安抚这位失去两个儿子的老人,更无法想象还在家里等待儿子归途的老妇人如何面对这样的结果。

快过来,你娃出来了!有人朝老汉喊道。

老汉顿时快走过去。不等防化兵消毒,他便冲到了两具遗骸前,最后还是被人拖了下来。娃儿啊,你们都走了,让我怎么向你们娘交代呀?我不如死了算了……突然,老汉像疯了似的冲向一处山崖……

几位青壮年飞步将老汉拉住,哪知老汉拼命地挣扎,几度挣脱小伙子们的手臂,三番五次地要冲向山崖,最后因为敌不过众人的力量,才停止了莽撞。而这一幕深深刺痛了在场人的心,也让原本沉闷的挖掘现场,变得有些混乱起来。一些遇难者家属的情绪开始激动起来,不顾一切地冲上坍塌的石堆用手扒拉起来。虽然这样做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似乎他们早已等不及地想见到自己已经被埋了几十天的亲人……被装入棺材的遇难者也不能平静,他们的亲人不停地拍打着棺材,有的甚至再而三地要扒开装尸袋去与逝者亲近,防化战士们不得不采取强行措施隔离他们,然而仍然有人死死地伏在棺材上面不肯离去。

那情景叫人不得不跟着落泪。

显然,地震发生的那一瞬间,十二位民工正在同一地方施工。因此他们被埋的地方在十几平方米内,使得挖掘并没有拖延太长时间。可是由于山体崩裂的力量猛烈,有几具遇难者遗体根本认不出谁是谁了。干部们只好让遇难者的家属认个大概,然后再装入棺材。多数遇难者遗体已经高度腐烂,尸袋内不时淌出混浊的血水,使现场的气味十分刺鼻。防化兵们一再要求几位干部转移遇难者的遗体。

那大家就准备起吧!一位干部模样的庄稼人,招呼着在扬的几十位壮汉子。随即只见四人一组的抬棺队伍各就各位,大家有序地准备着起棺。

一、二、三——

起喽——!

顿时,现场的几位道士吹起尖声的唢呐。有人则点响了鞭炮,咚——哐!

回家喽——!

众人齐声高喊:回家喽——

浩浩荡荡的抬棺队伍沿着一条崎岖的小路向大山深处延伸,很快又有许多人加入其中,使得整个队伍不断壮大……

我站在那堆曾经掩埋十二名民工的乱石上,目送着这支特殊队伍,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遇难者们终于回家了,他们与自己的亲人在大震后的第四十九天时终于团聚,这到底是悲还是喜?

大震带给活着的和逝去的人都不是喜,只有悲。因为从此在我们的生命里少了许多欢乐与亲情,多了无数悲痛与思念……

5.12汶川大地震,使多少活着的人要背起如此沉重的悲情?这时我的手机短信里显出国务院抗震救灾指挥部发布的最近权威新闻:截至2008年6月30日,汶川大地震已造成六万九千一百九十五人遇难,三十七万四千一百七十七人受伤,—万八千四百零三人失踪。已经几十天了,那些失踪者事实上大多数已经可以归入死亡名单之中。于是我们便知道了此次汶川大地震,共有八万多条生命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八万多啊!瞬间的天崩地裂,就这样无情地夺走了这么多条活生生的生命!

如果将这八万多条生命排列成一个整齐的队伍,它是何等的威壮!然而,现在他们全都倒下了——蹴倒在了我们的眼前,倒在了我们的身边,带着痛苦的表情与眷恋,甚至多数还带着断肢与残躯……

痛,是我每一次从灾区回来的最深感受。于是无论在灾区或回到日常生活中,当我看每一个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时,比以前多了一分亲善的微笑和敬意。因为我的心里想着一件事:活着多好!让我们对每一个生命致敬!对生命的每一天致敬!

<h3>百天忌日</h3>

这一天是9月18日,北京仍然沉浸在两个奥运会的欢欣与狂热之中。但我却在17日晚就已经睡不着觉了,因为第二天我要再次去汶川地震灾区,因为这一天是八万余名遇难者的百天忌日……我像期待某一个重大日子似的早早为这一天成行而准备着,但即使这样,仍然在临行时感到仓促,甚至身边的一些亲朋好友奇怪地屡屡向我发问:你怎么又要去灾区了?

我能说什么呢?面对诸多发问,开始我解释困为是地震遇难者的百天忌日,后来被人问多了,便啥都不想回答了。

我内心对那些死难者的悲情,在现实里变得有些令人怪异吗?是我的怪异,还是他们的怪异,我有些不明白了。

但我仍然要走。也许是上帝的有意安排,19日这一天从北京飞往成都的飞机连连被推迟,9点多的航班10来点才起飞。中午到达成都后才知道这里下着不小的雨,正是应了一句老话:人到悲时,老天也要下雨。

我知道老天是在哭……

成都消防总队的小李早早地等在那里。我一下飞机,他就驾车拉我往北川方向驶去。我们走得非常快,一路上小李还在念叨我们前些日子共同创作的一部作品,小李说着说着,哭了起来:那天我不该只顾去执行命令,其实当时我要是留下来救她们,她们就有可能还活着……小李说的是5月13日那天,他奉命到德阳一带给部队传达总队的紧急命令,在途中路过一个重灾区的小镇时,当时有当地的老百姓看他开着消防车,便拼命拦住他,指着一片废墟对他说:有一对姐妹被埋在里面,还活着,希望他这个解放军(当地老百姓将消防官兵统称为解放军)帮助抢救。可小李身负总队领导的重托,不能停下来。他好不容易挣脱百姓的追赶和谩骂,冒着强烈余震飞车几百里完成了送达领导批示的紧急任务。后来在返回的途中,他特意回到那个被拦车的小镇。他看到那对被废墟掩埋的姐妹已经被老百姓挖了出来,但却永远闭上了眼睛躺在了冰冷的雨水里……小李哭得伤心,哭自己没有干好一件为人民服务的事。我第二次赴灾区采访时,他就给我讲起这事。此次已经是听他第二次讲了——其实他向我讲过无数次,每一次听了都让人心痛。

冷天是她们的百天忌日,我特意买了一个花圈去祭她们……小李指指后备厢。

于是我们有相当一个时间相互不说话,我想象得到小李的心情,也希望能够与他一起去祭奠——那姐妹的亡灵。

就是这里!在通往绵阳的途中,小李飞车穿越一些山岭后拐弯到达一个依然可见满街废墟的小镇,然后将车子戛然停下,说道。

这不是通平吗?我发现这个小镇似乎曾经来过嗨!

是。就是这儿。小李一边说着,一边启开后备厢取出花圈。

我突然想起:临离开北京时,我将第一次赴灾区采访时在这个小镇的中学倒塌现场的废墟里捡起昀一张与我们作家协会著名作家邓友梅名字一模一样的一位年轻女教师的教师资格证书复印件带在身边,希望能有机会再找找这位我一直牵挂的邓友梅是否还活着……

中学的废墟现场已同我第一次采访时的情景完全不一样了:除了那栋没有全部倒塌的教学办公楼还歪斜在那里外,其余的曾经掩埋了两百多学生和教师的废墟已经不见了。只有一群群当地老乡在雨中或用雨衣或用塑料布挡着在点香燃纸钱,祭奠亡灵——我粗略点了一下,足有四十多群、一百余人。

你们认识邓友梅吗?

就是她,邓老师……

我拿着邓友梅老师的照片影印件,向那些正在点香祭奠的当地老乡询问。

这个老师我见过。不过地震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很失望,问了半天竟然只有一个老乡说了这样不明不白的话。

难怪的事。我们这个学校统计的遇难者其实到现在也还没有最后清楚,有几个一直没找到,连遗体都没找到,又没见活人,所以只能作失踪者处理。邓友梅老师可能就属于这一类。当地的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告诉我们。

小李安放好那个花圈后,又从当地老乡那里借得几支香点燃后向已经见不到废墟的那片土地鞠了三个躬,我学着他的样也鞠了三躬。我想起了那位年轻漂亮的邓友梅老师,也想从老乡那儿借几根香祭奠一下,可又马上打消了念头——我希望邓友梅老师能够在什么时候复活,因为我实在无法接受一位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漂亮的女教师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我想她应该活着,因为灾区还有许多活着的孩子正等着她上课呢,而她本人也还只能算是个大娃儿!

北川县城是我们的目的地。

但在后来的一路上,小李和我几乎没有说过话,我们沉浸在各自的悲伤之中。

过什邡后,很快进入北川境内。其实从什邡到北川并没有多少路,但我只感觉这段路很漫长,长得叫我内心有些发毛……我想只有一个原因:那些亡灵是不是在路的两侧不断地向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呼救和诉说他们离开人间之后的这一百天中的种种苦难与孤寂……我的身子有些冷,问小李什么感觉,他竟然也说特别冷。是下雨的原因,还是心理作用,总之我们弄不清,浑身有些打颤。

第一站依然是我们熟悉而难忘的北川中学现场。

这里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与我第一次到时的情景差不多,仍然是大规模倒塌留下的大片废墟。似乎听说要建地震博物馆,现场可能是保护起来了。

我们到达这里已经是下午3点多了,以现场看到的祭奠人群仍然有几十个,而堆放在废墟上的花圈则有上百个,其中有政府的、民间的,更多的是那些遇难者的亲属供奉的……

真是奇怪,这一天雨一直下个不停。是老天在哭喔!中学旁的一位白发苍苍的阿婆抹着眼泪喃喃地对我说。

我看到祭奠的人群中,有一对中年夫妇,他们几乎伏在地上呜呜哭泣,声音完全是沙哑的,与其说在哭,不如说在撕心。

因时间关系,我们不能在北川中学现场多停留,便上车迅速朝两里路外的北川老县城迸发。我们发现车子走不动了,因为通往县城的路上来往的祭奠者太多,尤其是许多遇难者的亲属都带着花圈一类的祭品,很占道路,又逢下雨,所以我们只能半途停车后徒步往里走……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来到北川县城了。每一次面对死城,心情无法用言语描述,是痛,是悲,想哭,还是想喊,都是……我想喊,是希望那些被埋在碎石断墙下的几千名遇难者能够有可能复活;我想哭,是不知道那些无法救出的当时又没有死去的遇难者在最后时刻是怎样痛苦地离开人世的;这种眼睁睁地看着数以万计的活脱脱的生灵在瞬间消失的悲绝,苍天可知?这种一片一片的楼宇倒塌,一个、十个、百个家庭的毁灭之痛,能不撕心裂肺?

这个北川县城,这个5·12大地震毁灭最严重的死城,你只要站在那里的废墟上稍作一下想象,眼泪就会哗哗地奔流而下……你不用去抚摸那些冰冷的废墟,你只要站在那里屏住呼吸数秒钟,就会感到全身发冷,冷得透心、透足,直到你站不稳——这是我每一次到北川县城的同一感受。

而这一次百天忌日现场不同的是,我看到了几对老人,他们或拿着儿子、儿媳的照片在号哭,或在儿子、儿媳、孙子、孙女的照片前祭香默念,这种情形是最让人难受的……有一对老人告诉我,他们的儿子一家全都遇难了,地震后连影子都没有见过,一直掩埋在十几米深的泥石流下面,而且据说要成为地震博物馆的一部分被永远地保留原状。

作家,你说我们是不是可以让政府挖出来,让我们看一眼也算一个了结吧?老人用枯干的双眼看着我,企望从我的口里得到答案。

我无言相对。只有眼泪告诉他们:估计可能性不大。

天快黑了,死城四处燃起缕缕星火,忽闪忽隐……走吧,要不回不了成都。小李催我快走。

我知道他有些害怕,其实我的内心也一样。

在离开北川死城时,我转身向这片仍然掩埋着几千人的废墟深深地三鞠躬……我不是这些遇难者的亲屑,但我确确实实想大哭一场,因为我知道我再来此地会是很久很久之后。想到此处,我突然有种与亲人永诀的感觉——我忍不住像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属一样哭了,哭得一直收不住……

我们离开了北川,离开了灾区,但我看到一路上仍然有许多人举着花圈或其他祭奠品向灾区行走。

我的姐姐是第二天才走的……

我的儿子和他妈在第四天还跟我说过话,他们的百天忌日是几天之后。

我一直没有看到爸爸,所以我会一有空就过来看他……

他们这样告诉我,这样继续往那一个又一个废墟和死城、死镇、死村走着,去与天堂里的亲人会话、向他们祭酒……呵,老天,这样的百天忌日有多少个呢?

永远?永远。这是多么令人悲恸的旷世忌日!

于是我又想:在汶川大地震的数百公里土地上,那些活着的和死去的人之间似乎永远隔不断,只是他们以不同的生命形式存在于我们这个地球上。

是的,活着的和死去的之间,有一样东西具有质的重要意义:唯生命第一。

正文 第一章 都江堰:生命之道

许多人不想重现汶川大地震的灾情,是因为人的生命在那一刻变得极端的脆弱与痛苦、无助与悲恸。但这是历史,这是客观。不记述这生命之苦,就不知道人类从动物世界走向衣冠楚楚、讲吃讲穿的文明历程的每一步痛苦与辉煌,这对人类更好地走向未来也是无益和有害的。

一位哲学家说过,死亡是每一个人的必然经历。痛苦的死亡,更比快乐的死亡多出一些精神和史学方面的参考价值。

8级汶川大地震中,人的死亡是最为惨烈的场面,而映入国人眼里最初与最痛的一幕发生在大家都熟悉的一个地方——都江堰……

都江堰怎么啦?

都江堰与成都只有几十分钟的路程,每一位到成都旅游和出差的人,几乎不用思考,就会到那里去看一看距今两千余年的水利大师李冰父子留下的杰作。那里的水,那里的水利工程,那里因先人留下的伟大的水利工程而由此带动的自然与人文之美,令人叹为观止。

而都江堰,又是我二十多年前曾经工作和战斗过的地方。

我比大多数人多了—份对它的感情。但都江堰是此次汶川大地震中最先让我们感到生命之痛的地方。

我们无法抹去聚源中学、新建小学和中医院这三个本不该有生命问题的血淋淋的生命现场……

许多人给我描述过当时地震那一瞬间成都和成部之外的情景。其实不用更多的描述,8级强烈地震在方圆—百里的那种感觉,就是死亡在接近每一个人,而在毫无准备、无法抗拒的死亡来临之时,人变得极度无助与恐慌,更何况身边的人、身边的亲人可能在那一瞬间,就死在你跟前,死得血淋淋的……没有人面对这种情形不感到可怕和惊恐!

但,都江堰的情况比这更加令人胆战与痛心。死亡和倒塌最严重的竟然会是学校和医院——那学校里有我们的孩子,那医院里是我们的那些本来就已因病人院的亲人呀!

我到聚源中学倒塌的现场已经是大震后的一星期了。我仍然能深切地感受到大震留给当地百姓尤其是那些孩子的家长的那份如刀绞的心痛……

通往聚源中学的那条路叫勤学路,顾名思义,这是这所拥有一千八百多名学生的城乡结合部的乡镇中学向外延伸的标志,会让走人这条路的当地农民感觉是一条通往改变身份、荣耀祖宗的光明之路。但在我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天,我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一群死了孩子的家长举着牌子和标语,披麻戴孝地站在路中央,向每一个来访者诉说着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场大悲剧——

教学楼全塌了,当时有九百多个孩子被埋在里面,孩子们就这样活活地离开了我们,有的头跟身子都没有连在一起……

温总理来的时候,我跪在他前面,他跟我一起哭……

为什么镇上的其他房子没塌几间,唯独速孩子上课的教室塌得这么惨啊!

……

家长们你一言,我一语,他们沙哑的嗓子不知已经重复了多少遍这一类话,但他们始终没有放弃任何一次有用或无用的机会诉说他们心中的哀痛与悲愤。

你看看,这是我的女儿,两个,是双胞胎。她们长得俊不俊?现在她们都没了……一星期了,我天天守着她们的灵,我心里好憋、好难受啊!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双手举着一张放大的彩色全家福照片,指着上面一对如花似玉的女孩,边说边捶着胸脯向我喊叫着。她的眼里没有眼泪,眼泪可能早已干了,目光中只有期待与恳求:我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外国记者来了,我啥也没说。可你是我们自己的作家,我想让你跟我去我家看看,我在家里给孩子设了个灵堂,现在我每天陪着她们,像过去一样,可她们现在不跟我说话了,只冲着我笑,就是照片上这个样子……

我想强忍眼泪,可还是忍不住……我告诉她请让我记下这两个孩子的名字。她说:一个叫赵雅佳,一个叫赵雅琦。她自己叫赵德琴。

我一路洒着不由自主淌下的眼泪,踩着充满消毒药水气味和冲天死尸气味的勤学路,来到聚源中学的那个埋葬这位母亲的—对双胞胎女儿的废墟前……现场的几位老乡告诉我,这里一共死了二百七十八人,其中有几个是教师,其余全是学生娃儿。

二百七十八个?排在一起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啊?我下意识地往废墟另一侧的操场看去,老乡便说:12号当晚,这个操场上就放满了尸体。

简直不敢想象!

当时你们都在现场?

在。都在。出事后,这里围了几千人,一直到14号后才少了些。那时已经很少能挖出活人来了……,几位始终围在我身边的老乡似乎有话要跟我说,但他们又显得吞吞吐吐。这反倒让我有些想追个究竟。

你不知道,已经有人来打过招呼,说不让随便跟外面来的人说了……,有个看样子胆子大一些的庄稼汉说。

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学校塌了是事实,孩子死了那么多也是事实,你就说你看到的就行。我鼓励他。

我也是这么想的,咋国务院温家宝总理都能在第一时间到灾区来看望我们,他们下面这些官员就喜欢报喜不报忧,平时他们这么做,我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他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可这回是地震,地震死人、死多少人是老天爷都知道的事,他们还要那么做,我们老百姓看了就有气嘛!中国的老百姓是很明白的人,他们要讲心里话,有人不让他们讲是没有多少用的。

嘴,长在他们身上。血淋淋的事实就摆在我们眼前,谁也瞒不住——

我家的孩子也在这个学校上学,他运气好,那天他们班在操场上体育课,所以没出事。因为他没出事,所以我还能有心情出来跟你们外面来的记者、作家说说当时的情况。要不然,谁有心思天天在这儿待着。这位老乡悄悄指着刚才在我面前举着双胞胎女儿照片的赵女士说,她从地震的第三天开始就天天在这儿举着娃儿的照片,她心里苦啊!好端端的两个漂亮女娃,—下全没了。换了你行吗?都不行嘛!人家每天举着娃儿的照片就想问问那些当官的:为啥学校附近的房子都没塌,偏偏娃儿们上课的教学楼塌得那么惨,害得几百个娃儿死了!老子觉得人家提这样的问题没啥错!应该给人家一个答复嘛!庄稼汉一说这,气就大了。

老乡,这辜我们先不去说。我想上面一定会有个说法的,请相信这一点。咱们说说当时学校倒塌经过怎么样?我跟他这么说,其实不全是哄他赶紧向我介绍我想知道的事。事实上后来没几天,国务院真的开了会,作出专门决定,提出了关于那些学校倒塌而造成学生严重伤亡的四条处理意见。这是后话。

你这话还算中听。那我就跟你说说当时的情况……老乡掏出一包烟,顺手递给我,抽一支。

我赶紧说不会,其实是不敢抽。戴着口罩还能闻到非常难闻的尸体味和消毒药水味,从北京出发时就有人不断提醒我不能在灾区随便碰当地的东西,尤其是在有死尸现场的地方。

那我就说说吧,不过有个要求:你不能把我的名字写在你书里。在得到我的保证后他说了。

下面是这位老乡的话——他告诉我:从地震后的半小时开始,他基本天天在这儿。

我娃儿是初三(3)班的,他们班正好12号下午上体育课,所以他运气好。他们那个班全活着。我家就在镇边上,所以来得比较早。那天我正在镇上的一家商店里买货,突然货架上的东西稀里哗啦撒了一地,这时满街的人都在叫、都在喊,说是地震了!我就赶紧往外冲,一直冲了几十米,停步后摸摸自己的头,双腿使劲蹬了蹬,没伤着啥,就回过神拼命往家里赶。一路上,看到有几栋楼塌了哭的叫的到处都是,也见了死人。所以心里很害怕,就跑着回家。到家一看,还好,没啥事。老婆就对我说,你赶紧去看看儿子!我说我们家的破房子也就掉了几块瓦,他们学校的楼房不会有事吧!但不管怎么说,我心里还是悬了一块大石头,就赶紧又往学校奔。平时十五分钟的路程,这天也就用了十来分钟。我走到镇上时,就吓出了冷汗:一路上看到许多人边哭边叫地往中学跑,我一问,说是学校塌了,死了好多人!我一听,两条腿也不知咋的竟软了,跑不动似的。

也看见有几个女的家长原来走在我前面的,结果当场倒在路上,哭叫着,她们是吓得跑不动了。这时,救护车也出现了,声音挺吓人。等我到勤学路口时,一看,学校那边全乱了。烟尘还是很大,人都在往那里跑,也有不少是往外面跑的,是一些家长带着活下来的娃儿回家。我看了看,有的娃儿什么事也没有,有的就惨了;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一看就是瓦砾里刚刚钻出来的。有一个同学脸上都是血,家长背着他拼命在跑。一个骑三轮车的人就赶紧招呼他们,好像他们是熟人,说拉娃儿到医院去。我一看这阵势,心里想着一定出大事了,我家娃儿是初三,他们在三楼,肯定跑不出来了!我就开始流眼泪了,还一边喊着娃儿的名字,跟着学生家长们往学校跑。一到学校门口,我就傻了:咋楼房塌成这个样?三层楼变成了_一层楼,我娃儿上课的第三层歪斜着叠在—二层的废墟上,而且也看不出哪间哪室了!现场已经有上百人了,都在叫着自己娃儿的名字。也能听得出压在下面的娃儿在喊救命……当时很乱,大伙也特别着急,没有人指挥,乱挖一气。家长们都急死了,踩着废墟到处在喊,到处在寻找。多数人只顾救自己的娃儿,有些娃儿挺可怜,他们喊叔叔阿姨救他们,可因为不是他们的家长,就没人救他们。

但也有好心人,顺手把他们拖了出来,血淋淋的。现场的老师比较多,他们一个个脸色也都变样了拼命在自己的班级那里救人。我到自己的娃儿上课的那堆废墟前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可没有回应。我也很着急。旁边有个男老师正抬着楼板救两个压在里面的娃儿,他抬不动。我就过去帮了一把手。那两个娃儿救出来了有一个腿断了,血流了半身。我们只好两个人抬着她。当时救护车根本不够,我们就把她抬到一边的操场。躺在那里的已经有好几个,还有十几个已经死了,连盖都没盖,样子可惨呢!我一想自己的娃儿,就往倒塌的教室跑,突然有人拉住我,叫爸。我一看,是儿子!眼泪哗啦就像放闸似的……走走!我拉着儿子就往家跑。我记不清怎么跟儿子回的家。后来路上他告诉我,他们班正好在操场上上体育课,所以没压着。谢天谢地!他妈一看儿子平安回到家,也哭了。抱着儿子直念叨着阿弥陀佛。儿子吓坏了;坐在那儿发呆。可我坐不住,觉得自己的儿子虽然没事了,可他们学校那边事大着呢!就啥也没说,又往学校跑……这回学校的人多起来了,也看到有消防队员出现了,他们救人比较专业,但多数还是家长和老师在刨挖。

我跟着上去帮着救人,不少人跟我一样,他们是镇上的和周边来的,大家见一个救一个。那楼塌得玄乎,楼板压得死死的,刨一个娃儿挺难的。有个娃儿的脖子被卡在钢丝里,我看着血顺着她的衣衫在流,但就是救不出来。当时她还活着,眼睛里满是泪,我们几个抢救的人费了很大的劲把她拉出来,结果一看她的腿断了……我心里疼得不能形容,这个娃儿被弄到操场时,就已经断气了。她的家长来了,抱着她哭得死去活来。那女的估计是她妈,当场就昏死过去了。我再往那女娃边上看去,已经有二十几个躺在那里,都是没气了的。有的身上好端端的,啥伤也没有,是闷死的;有的脖子扭到一边了,估计是水泥板压的;还有一个头被盖住了,可旁边流了一摊血,还有白乎乎的脑浆……我不怕你笑话,从那会儿起,我再没敢上废墟里去救人了;傻呆呆地站在校门口,着着一边是废墟上忙忙碌碌的抢救现场,一边是躺满受伤的或是死了的娃儿的操场,我不知干什么是好。不少人跟我一样,站在那里不知做啥。我是吓傻了。他们可能跟我一样,因为这种惨劲谁也没见过,没经历过。事后我心里骂了自己好几回,不像个男人,没去多救几个娃儿出来。12号那天,我回去比较晚了,快半夜了。温家宝总理来了后,我们大家都感到娃儿们有救了。我和在场的人多数是第一次见温总理,他现场看了一遍,然后拿着喇叭对我们说:我知道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来了,人命关天,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样难过。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要尽全部力量救人,废墟下哪怕还有一个人,我们都要抢救到底。他这句话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大家听后内心热乎乎的。等总理时,我们现场就开始隔了几个区域,外面来的抢救专业队伍有一条通道,家长们有一条通道,中间是救护车通道。我看了看勤学路上围满了人,大家脸色都很难看。特别是那些有娃儿压在下面的家长,简直急死了。我看到有个家长跪在地上磕头,不知是在求观音保佑自己的娃儿,还是在求人家帮她救人,总之非常可怜。在废墟里面,每挖出一个活着的娃儿,就有人喊快来看,是谁家的孩子,家长们就拥上前。一看不是自己的娃儿,就散击赶紧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去喊、去刨。如果是自己的娃儿,家长们就连声又是笑又是哭的;如果抬出来的娃儿是死的,家长多半哭得叫人看着实在受不了!有个男的见了自己已经死了的女娃,双手握着拳头,连同头一起往地上又撞又击,嘴里还在哭喊着,样子真的叫在场的人都跟着落泪……夜里人少一点,因为只有一些车灯照着才能挖,所以多数家长只能看着消防队员和解放军在抢救。这一天我离开学校时,操场上已经放了很多尸体,有人在说已经有八九十具了。我不敢去数,也不知道自己又是咋回的家。其实回家后也没睡着,眼前一直在晃着学校里的现场,所以第二天一早又往学校走。家里人不让我去,可我一双腿就是不听劝,还是往那边走,好像埋在里面的娃儿没全挖出来,跟我有啥关系似的。我一到那里,看到已经有很多人了。挖掘的机器好像也多了些。这个时候,操场上时不时有人放炮仗。我们这里有习惯,死了人,要放炮,算是送他上天。所以后来每挖出一个没气的,就有人放一响,这响声让我们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难受滋味……后来的情况好像报纸上电视上都有了,我还说吗?老乡问我。

我说谢谢你。

对了,地震当天晚上就开始下大雨,特别是13号这一天,下着大雨,大得很哪,老天不帮忙!你看这操场,过去长满了青草,现在基本都没草了,就是那两天下雨踩掉的。老乡指着操场又说,当时抢救现场不管是救出一个活人还是抬出一个死人,都得往操场这边送。这来回走的人太多了,整个操场被踝得像个泥塘,青草全踩掉了……

见我被另一位遇难者的家属叫去,那老乡又拉住我胳膊:还没说完呢!

说吧。我不得不停住脚步。

13号不是抢救第二天吗?我再来现场时,看到一支穿橙黄色衣服的国家救援队来了;就是温总理说的国家专业队。他们是13号凌晨2点赶到聚源中学的,带队的团长姓王,他们有狼狗,还有生命探测仪,那玩意儿真灵,谁在里面还活着,就显示出来,狗也挺厉害,嗅得出来。13号早上我回到现场时,就见他们在救一个女娃,费劲大了!那娃儿压在三层半尺厚的楼板下面,正好在三层和四层楼板之间,只有二十来厘米的空隙,娃儿从那缝里喊救命。救援队员想了很多办法,就是救不出来,我们估计那娃儿不行了,因为她的腿被水泥板夹住,不把她的腿截断不行。没办法,解放军的一个大官张参谋长最后决定用军刀把夹住娃儿的水泥板及桌子腿截断,再用气垫顶住,最后花了六个多小时才把那娃救出来!娃儿的家长跪在地上直向解放军磕头致谢。娃儿叫高颖,跟我儿子同是初三的,她也命大。13号晚上了,国家救援队队员,说要撤离聚源中学了。我们一听就着急起来,特别是那些还有娃压在废墟里面没有出来的家长,急得死活不让国家救援队队员们走。那个时候其他抡救队虽然也能救人,但基本上跟我们差不多,靠笨办法。所以现场的家长们一听就不干了,但国家救援队是奉命要到绵竹的汉旺镇去,那里也有一个中学压倒了好多人,他们那边比我们这边惨多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江堰离成都近,交通是通的,其他地方就不行了。第一个七十二小时里救命最要紧,估计汉旺那边太紧张了,说是总理的命令要调国家救援队过去。但我们这边的老百姓不理会这一套,都是孩子,都是命呀!所以家长们齐刷刷地跪在地上,我也跟着跪了下来,求他们不要走,哪怕再给几个小时。人家国家救援队水平就是不一样,到13号后,一般抢救基本上不能救出啥活人了,只有国家救援队他们用探测器一搜索,又有专业抢救本领,基本上能发现一个有生命的遇难者,就救出一个来。他们在聚源救了五个生还者,可当时废墟里还有几百人没出来,家长谁不急?但没有办法,我们跪在地上人家也要走。我当时看国家救援队的人也十分为难,他们从感情上也不愿走,有人看着我们跪在那里都哭了,几百人跪在地上求他们,我想国家救援队虽然身经百战,但这种场面可能也是第一次经历。最后那个王团长站在废墟上用喇叭说:乡亲们,你们的心情我很理解,但国家救援队只有一支。这里已经经过我们多次搡测,里面有生命迹象的已经很渺茫了,所以我们必须赶到更需要我们去的地方,去救更多的人!我看王团长说这话时,嗓子也是哑的。后来我们当地的一个领导也出面说话了,他说这次地震面积大,要我们顾全大局,让救援队到更需要的地方去,不要耽误他们的时间。这样,我们才慢慢站了起来,可那些家长还是没有站起来,最后也基本上都站了起来,给国家救援队让出一条路来,这一情景,我看了心里也特别感动,又特别难受,因为这等于说那些没有救出来的娃儿基本上没有希望了,家长的心隋你想会是啥样?

老乡说到这儿一再说:我不说了!不想说了……然后背过身,走了。我看他在擦眼泪。这一瞬间,我的眼睛也酸了,我能想象得出几百人跪在地上的那种场景是什么样!那些百姓默送国家救援队离开现场时的心情又是何等的复杂呵!

这就是生命之苦!生命之痛!

我相信当时在废墟里绝对还有生命活着,事实上后来也确实在聚源中学废墟里救出了存活七十多个小时的被埋者。但我也相信,在国家救援队离开聚源中学之后,废墟里又死去了不少人——他们在无助的情况下丧失了残存的生命……地震就是这样无情!倒塌学校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是这种情况。而国家救援队后来去救援的汉旺镇命运要比聚源中掌差得多。因为多数山区倒塌的学校,他们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内获得专业队的救援,甚至连一些大型机械设备都不可能到达参与抢救。所以这些学校师生的死亡程度和死亡比例要比都江堰一带的高得多!

都江堰是不幸的,但都江堰在此次地震后的第一时间里获得了最快、最多的救援,这里他们的幸运之处。温家宝总理来到灾区后选择的国家抗震救灾总指挥部也设在都江堰。

都江堰必须承担悲痛和责任双重担子。

当我踩着洒满白灰的地面,走近聚源中学两座教学楼的那片废墟时,看到的景象,令人吃惊,因为六层楼的教学楼除了中间还留了一个只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的歪歪斜斜的楼房走廊外,两边看不到任何竖起的建筑物。与之相距几十米的据说是教师的办公室,基本还算完好,但裂缝很明显,显然也是受到了地震的严重损坏。不过据说当时这栋楼里没有死人,但遗憾的是学生们上课的所有教室全部倒塌了——这也是那些遇难学生的家长的最痛。

当地人说,聚源中学一直以师资力量雄厚著称,多年来为都江堰市一些高中输送了许多优秀毕业生。为此,在当地人看来,聚源中学就是该镇的骄傲,而学校门前的这条勤学路,记录了聚源镇几代人的希望。在勤学路的两侧,长满了许多高高的白果树,有的据说有四十多年了,宅见证了聚源镇注重教育的深厚历史。而十多年树龄的水杉树,则与聚源中学老教学楼的年龄相仿,记载了聚源教育的辉煌。

一位孙姓老者告诉我,他小时候在聚源中学念书时教学楼有四层高,在当时的乡镇初中学校里,是非常气派的。那些家长会在学校门口的杉木树下叮嘱自己的孩子要好好学习,将来要像这杉树一样,长得高高的,成为国家和社会的有用之材。

勤学路和两旁的杉树,寄托了全镇家长们对子女的期望。多少年来,从这条路上走出去的是家长们的荣耀和学生们的理想。但,2008年5月12日下午2时28分的大地震,打破了这种理想和期望:聚源中学的教学楼彻底震坍了,震得极其惨烈,让人无法理解它为什么会倒塌得那么厉害!

而这在之前的所有时间里,这里还是欢乐与理想并存着的场所。地震来得太突然!大楼塌得又有些不可思议!

逝者无法给我讲述他们的感受,他们的亡灵在天国,有一天我们同在天国的时候,我想她们和他们再向我们讲述的时候,天国会下泪雨……

我们所能听到的是那些幸存的孩子的讲述——

初二(8)班一位同学这样回忆:我们的教室在三楼,靠楼梯口比较近。下午上课大约二十分钟的时候,教室突然晃动起来。有人说地震了!我们就开始奔跑,我跑得快,一口气就顺着楼梯口跑了出来。跑出来后,我看到有人从二楼、三楼、还有四楼的窗户内跳下来。有的跌倒了又爬了起来,但高的楼房子里往下跳的人基本上很少有人能够爬起来的,他们后来几乎都被压在倒塌的楼板下。我跑得快,估计才用了几秒钟。我是男孩,平时我们同学之间吵吵闹闹,经常在楼梯上奔跑,可那一天我跑得特快,所以跑了出来,后来就啥也不知道了……脑子一片空白了!只听身后轰的一声巨响,然后烟尘大得很,等能看得清时,我吓坏了:我们上课的楼全塌了,我身边不知什么时候,有个同学倒在地上,全是血……我一看,双腿一软,啥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时,我爸正背着我往回家的路上走。

初三(4)班的一个同学说:我们班逃出来了一部分,压在里面的很多,后来被救出的一部分,死的很多。我也跑得快,可是当时楼梯口人太多,堵住了,我们只能从楼上往下跳。我看到有个男同学跳了下去,我也跟着跳,着地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的煺可能断了,但还是站了起来,往前跑了几步,这个时候楼开始塌了……我回头一看还有同学在跳,其中还有个女同学,她跳的姿势不对,当场就伏在地上没起来,可能摔伤胸脯了。我想去拉她一把,但来不及了,楼塌下来时往我们身上倒,我赶紧朝前扑了几步,好险哪,一块大水泥板就倒在我身后不到一米!等我能看清倒塌的楼房时,就再没见那个女同学,她被压住了,肯定没活成。在倒下的楼板的一根钢筋上,我看到一个同学的大半个身子被挑了起来,她还没死,浑身在抽动,一会儿就不动了……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被老师赶到了操场,坐在地上,想站起来,可腿就是不听使唤。其实没多大伤,可就是起不来。眼前老闪着那个女同学痛苦的抽动……

在这倒塌的两栋教学楼里分别有该校初二和初三各九个班。每个班的学生平均在六十人左右。5月12日下午第一节课,其中的两个班在楼外的操场上上体育课,还有一个班在另一栋楼上微机课。这三个班得以全体幸免于难。

在那些从教师办公室逃离和上体育课的教师的描述中,楼房垮塌的速度很快,随之腾起巨大的灰尘,整个过程在一两分钟内完成,所以楼房垮塌一共有近千名学生和教师埋在里面。后来在抢救过程中,看到不少地方都是十几个、十几个的孩子一起砸在水泥板底下,其隋景惨不忍睹!

成都一家报社的何三畏,是比较早到聚源中学现场采访的记者,他用诗意的笔调记录了当时一位初二同学的震时心境,读后让人心酸——

5月12日,星期一,刚刚立夏,以川西平原的天气来说,稍显闷热。都江堰市聚源镇中学中午的作息时间是,1点40分学生到教室休息,到2点整,再活动一下,2点10分开始上课。也就是说,到地震爆发的2点28分,孩子们上了十八分钟课。

初中二年级八班第一节是语文课。杨琳同学今天感到很满意,因为老师一上来就抽了她回答问题,背诵一段你认为最优美的阅读课文。她准备了好久,可是,老师以前没有抽到过她。

荷是一种有人性有灵性的植物。如雁排长空,鱼翔浅底,驼走沙漠,荷与碧水结不解之缘……今夜在如水的月华下,我在书桌上铺开绿色的稿纸,如同摊开一湖碧水,那荷则以诗的形状开在纸上,花蕊便成了诗眼……杨琳喜欢这些句子。可是,她觉得她背的段落太少了,她珍惜老师抽到她的机会,在诗眼那句后面临时加了些句子。这篇课文的名字叫《荷》,她喜欢。

老师抽其他同学去了,她检查了一下自己在这一堂课的内容,想到下一节是英语课,她开始背英语单词。各科老师都关心我,我的压力很大的;有一次,老师还说有人要送衣服给我。因为我家里贫困。

杨琳14岁,还有一个弟弟在同一个学校念初一。初一在另一栋房子上课,那一栋没有垮。杨琳5岁的时候,爸爸突然去世。妈妈很劳累,患骨质增生,在成都打过工,后来到了青岛,继续供两个孩子上学。爷爷66岁,奶奶63岁,是两个孩子在家里的依靠。

杨琳开始懂得生活的艰辛,性格独立,坚强而隐忍。她学业中上,但她愿意比别人花更多的时间。她说,她到这里来读书,开始学校是不收她的。

教室开始摇晃的时候,她没有回过神来。她能回想起那一刻教室里恐怖的尖叫,但她说她甚至没有感觉到害怕。当教室越来越剧烈地摇动时,她失去了控制力。在教室倾塌的时候,她已经从第一排被甩到了最后一排,她是从最后一排坠落在废墟中的。

他们在三楼,教室最高一层。当尘埃初步落定,她被压在废墟里,伤势不重,横七竖八的建筑构件暂时稳定下来。跟她在一起的,还有两个男生。一个压在她的身上。在她的叙述中,地震发生过两次,教室第二次垮下来,她的臀部被重压,上面有了光线。但第二次地震应该是废墟里的引力作用。

她不能计算在那里面的时间。她先后两次跟呼喊着寻找孩子的家长对上话。他们问,是不是某某,回答不是,别的孩子的爸妈就走过了。两次过后,杨琳说她不叫了。她有一只手能动,就拿砖头砸自己的额头,因为砸昏了就不难受了。旁边的男生叫她不要做傻事。不过,那只是一个瓦片似的水泥块,她没有昏过去,却感觉更加艰难。

前面一个同学终于被家长救出去了。她寄希望于他们叫人来,可是,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有人来。压着她的那位同学,曾经昏迷过去,又清醒过来。那位同学后来也被家长救了出去。她又在里面等,可是,他们又忘记了她。

在等待中,她摸到一个同学的鞋,摸到她的腿脚,凉的。她能判断出是班上一位比较胖的女同学。

她不再喊了,开始自救。她要在玻璃碴上面爬行。她略微借用了一下书本垫着,隔玻璃碴。她没有感觉到哪里痛,但是,她出来以后,遍体鳞伤。

她不能判断时间。只知道爬出来的时候,天还没有黑。她看到花坛,觉得有点怪异,这是一楼地面上的,而她没有走路,竟然下了楼。一个穿红色衣服的人背上她。下午第一节课听她背诵过美文《荷》的老师朴过来,抱住她,说,我叫你跑的!她想,我在愣着背英语,没有听到。

她被抬到一边放着,等待送医院。同学老师劝她不要哭。她说她是在傻笑。但是,当同学们说,她爷爷奶奶很担心她,她开始哭。

都江堰的医院没有救治条件了,她被送到成都。整个楼道都是地震的受害者。还有一个初一的孩子,一直没有跟家人联系上。而他已经截掉了一段小腿……

在成都时,我很想与杨琳的聚源中学同学联系上,可整个灾区的伤员分得太散。后来从一位朋友那里知道了杨琳的情况,他们告诉我,这个女孩子非常坚强,内心也很丰富,她有个愿望是将来能上一所好的高中,然后争取上大学。但她担心家里生活条件不允许,那时她只能回家跟妈妈出去打工挣钱,来照顾爷爷奶奶。我请朋友转告杨琳,希望她树立信心,只要考上大学,国家现在有政策,那些家庭经济困难的学生是可以通过多种形式争取贷款或勤工俭学等方法来解决问题的。

杨琳毕竟是幸运的。只要生命存在,就有希望。

但在聚源中学,有近三百位孩子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的同学和亲人,只有他们的灵魂在天国孤独地存在……

震后的都江堰,完全处在一片恐惧和混乱的状态,到处是痛苦和悲伤的场面。即使一星期多后,我所看到的都江堰也还处在明显的混乱加悲痛之中……

天上的直升机不停地飞过,据说是在向大山深处的映秀等地运送伤员和物资。地面上的城市,到处都是军队和那些推土机的队伍,要不就是各色各样的帐篷。

这已经不知好多少了!当地一位百姓说,现在至少晚上有灯亮了,白天能喝上水、做上饭了!如果你们在5月12日晚上和13日来,就可以看到真正叫惨了!没吃没住倒还能坚持,最让人揪心的是几个地方的死人太多,尤其是新建小学,这么多小娃儿,而且学校又是在市中心,去看的人也多,开始还能帮上手,后来只能靠机械来救人了,娃儿们埋在废墟里哇哇直叫,把地面上的人叫得眼泪哗哗地流,可就是没有办法去救活他们,那楼塌得玄乎,像老天爷从楼顶往下砸似的,几层楼压得扁成一团,扒不开,有的娃儿被压成肉饼,不能提那惨劲……

都江堰多数人不愿再提新建小学的事,这痛在他们心头留下的伤痕太深刻了!

有成都人告诉我,当夜在成都只有一个直播的声音,交通台的一个女播音员和她的五位同事一直坚守在岗位,而她也成了地震之后第一个让成都人感到有希望和交流的城市夜莺。可是在我们与她单位联系采访她时,有人告诉我们说,此人平时表现一般,而且还不合群,言外之意希望我们不要宣传这样的人。真是可悲!

一个给苦难中的城市带来希望和安慰的人,同时也因她的声音和传播而拯救了无数生命的英雄,却在某些人眼里永远无法摆脱偏见。

这位女播音员在成都市民的心中永远是英雄,至少在那一夜她比任何人都英勇。

都江堰十万火急!那里急需救护车辆运送伤员,请的哥的姐们行动起来!去拯救我们的孩子和同胞吧!这是她的声音。这是她的呼救。

于是,成都到都江堰的公路上,长长的、开着应急顶灯的出租车队,浩浩荡荡地开向都江堰……最后汇成上千辆的队伍——而且他们都是自愿的!这是大震之后,第一时间里出现的第一支伟大的志愿者队伍。

苦难中挣扎着的都江堰人一见如此阵势,无不热泪盈眶……

新建小学,顾名思义,一座新建的小学。它在都江堰市中心的建设路上,原本由两座平房和一栋四层教学楼组成。我们去时,看到了两座平房还基本完好,但教学楼只残留约四分之一的楼体,其余的全变成了废墟……

地震时,只听轰的一声,那座四层的教学楼就斜倒了,学生娃儿—下就埋在里面,惨得很!一位居住在学校旁边的居民指了指那堆已经被推土机和挖掘机翻了几次的废墟如此说。

新建小学共有学生六百八十七人。12日当天,在校的学生共六百八十人。经过现场初步清点,安全撤离到操场的学生有三百五十人。校长杨勇一直对外界这么说:地震发生时,他急忙冲上三楼,大声叫喊着要求学生们不要慌张,扶着墙壁往下走,到操场集中。我是最后一个下楼的人。杨勇校长在地震发生时的指挥是有功的,不然不知要多死多少孩子!

但新建小学付出的代价还是无法让遇难学生的家长们平息心头之愤:为什么教学楼就这样不经震?砸死的都是些七八九十岁的孩子啊!

地震袭击都江堰后,许多房子倒塌了,市民遇难的也很多。因此有一对中年夫妇志愿者驾驶自己的挖掘机帮助救援,可当他们经过新建小学时才知道他们的儿子也被埋压在废墟里。

求求你一定救救我们的儿子啊!中年夫妇看到现场的惨状,跪在正在抢救的消防支队四级士官肖和的面前乞求道。肖和点点头,转身上了废墟,这位战士当时已经救出了几十位学生。他又毫不犹豫地开始为这对志愿者夫妇寻找被埋的儿子。经过几个小时的艰苦发掘,一具残缺的遗体被小心翼翼地抬了上来……

那中年妇女一看遗体,话还没说出口,便当场昏死过去。那中年男子从消防战士的手中接过孩子,又一次扑通跪在肖和面前,哭着说:兄弟,我的孩子没了,请求你们给他裹一床新被子吧。昨天我给孩子说好了,今天和我们分床睡,他很勇敢,不哭也不闹,就说要一床新被子,我和他妈妈还没有来得及给他买被子啊……中年男子泣不成声。

泪流满面的肖和将手里的工具递给战友,跑到自己驾驶的移动照明车上,将部队集结时候发给自己的一床新棉被抱了下来,裹在了孩子身上……

当时现场嗣了很多人,大家看到这种情景,无不落泪。后来大家知道,这位叫肖和的消防战士是正面临退役的四级士官,是消防支队中军龄最长的一个兵,这位老兵在新建小学立了大功,仅他—人就先后救起四十五人。

国家队来啦!我们娃儿有救了!快让让路!让一让!突然,有位在现场指挥的当地领导对围在校门外的家长们高喊起来。大家顿时不由自主地往同一个方向看去,只见一队身着橙黄色服装的国家救援队的官兵跑步向新建小学而来。立即,校门口让出一条通道。国家队,迅速进入现场。领队的刘向阳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把手一挥:快展开抢救!

一时间,队员们冲上废墟,生命影像测探仪、红外测探仪、声波测探仪,还有搜救狗——老百姓这样称呼那些灵敏的特种狗,一齐开始忙碌起来。围观的群众和那些揪心的家长脸上跟着紧张和兴奋起来……

发现目标!不到三分钟,有队员报告。于是现场的挖掘机等设备被利用起来,包括消防队员的双手,集中在目标处……第一位幸存者被救。当受伤的孩子睁着恐惧的眼睛看着围观的人群时,他的家长又笑又哭,不知如何是好。

三个小时过去了,八个孩子被救出。这对现场是何等的鼓舞!

汪、汪、汪……灵敏的专家又发现目标!救援队指导员杜国平带着队员张文起等飞步过去。他们通过电筒照射,发现楼板下面有微弱的声音,原来里面有个女孩,而地的旁边还有一个男孩子也活着。

一定要把孩子活着救出来!领队刘向阳经过观察,迅速与大家研究出了营救方案:先把楼板吊起来,然后再视隋况营救。

你们把眼睛闭上!刘向阳冲底下的孩子高喊了一声,然后指挥吊车缓缓移动横伏的水泥楼板……

再往里面看去,刘向阳他们又高兴又心痛——高兴的是小女孩子的身体露了出来,那男孩也睁开了眼睛看着他。痛心的是,在这两个孩子旁边,拥挤了七八个缠绕在一起的已经都死亡了的学生……这一幕触目惊心。

总理来啦!突然有人说。

刘向阳他们抬头一看,可不是,就在他们旁边的一堆废墟上,温家宝总理冒雨来到了现场。报告总理,我是国家救援队的副队长刘向阳,我们已经在这里救出八名幸存者。

好。谢谢你们,你们是好样的!希望你们能尽快地救出更多的幸存者。温家宝说着,就蹲下身子,往废墟的下面看……现场的人清楚地看到温家宝的眼里—下湿了,孩子,你一定要挺住,你一定能获救的!

总理爷爷……那个躺在遇难者遗体之中的小女孩轻轻地说。

总理爷爷好,我很坚强的。那个被压在遇难者遗体之下的男孩突然这样说了一句。

温家宝的嘴顿时一抿,两行眼泪淌在脸颊上。

现场的人都流泪了。

找个东西给孩子遮—下。温家宝见雨水淋在废墟里的女孩子脸上,心疼地对刘向阳说。马上,有人传过一床被子,刘向阳裹住了女孩的身子。

流着眼泪的温家宝这才慢慢站起身,并对刘向阳说:你们一定要把这两个孩子救出来。

总理放心,我们一定完成任务!刘向阳保证道。

工作人员一直在轻轻催着温家宝,显然另有重要的灾情要向他报告。可总理似乎放心不下仍在抢救中的孩子,于是在现场亲自指挥了二十分钟。由于孩子周围的废墟成网状,一时难以将孩子马上救出来。最后温家宝不得不离开现场,他再次用命令的口气对刘向阳说:你们无论如何要救出他们。要查—下这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将来我要去看他们。

5月24日下午,温家宝总理再次来到都江堰灾区时,问当时在场的市领导,新建小学那两个孩子救出来了吗?市领导同志回答说,救出来了,现在可能在市人民医院治疗。温家宝当场就说,我想去看看那两个孩子。随后,温总理穿好衣服,正准备去都江堰市人民医院,忽然又听说这两个孩子都在四川省人民医院,于是,又直奔省人民医院探视。

温家宝来到两个孩子住院的病房时,9岁的赵其松正躺在病床上输液。小其松觉得这个爷爷很面熟,便拿起一个苹果,热情地说:爷爷,给您一个苹果。

温家宝的脸上顿时出现了笑容,俯下身子,说:谢谢你,爷爷不吃,你留着吃吧!你还记得那天吗?那天我看到你了。你听见我喊你了吗?我叫你要挺住。我有一张蹲在地上看叔叔们救你的照片,我惦记着你呢!

小其松眨了眨眼睛,终于想起来了,忙回答:知道!

看过小其松后,温家宝又来到7岁女孩王佳淇床前。他俯下身子,拿起孩子的小手说:来,摸摸爷爷的脸。

小淇淇非常聪明,—下就认出了面前的这位爷爷是谁,便十分兴奋地说:总理爷爷,我被救出来的时候没有哭,我做鼻子手术的时候也没有哭。

温家宝的眼睛顿时红红的,他满怀深情地对小淇淇说:对,你很坚强,我记得你,你现在想和爷爷说什么话吗?

小淇淇那双水灵灵的眼睛转了转,说:我代表新建小学的小朋友感谢温家宝爷爷!

温家宝点着头,双手紧握孩子的手,说:你好了以后,代我向新建小学还活着的小朋友问好!

嗯!小淇淇开心地应道。

小淇淇和小其松是幸运的。他们是新建小学几百名幸存者中最幸运的孩子,因为他们是得到国家总理的直接关心的幸存者。然而他们还有一百多名小伙伴却永远地不能再做爸爸妈妈的好宝贝了……

大震两天后的14日下午2点左右,另一支现场搜救队又在新建小学的废墟中发现了一名小男孩的遗体。孩子的母亲见到死去的儿子后,号哭一声,便瘫倒在地,当场被救援者一路搀扶着离开现场。孩子的父亲赵建中看起来还算冷静,此前,据说他已经在废墟上搜寻了近两天时间。当救援者把孩子的遗体抬到收殓车前,赵建中蹲下身去,用手帕擦去儿子脸上的灰尘,拿出手机,拍下了儿子留在人世间的最后容颜。然后,赵建中和周围的人一起,平静地将孩子裹人一块军用毯里。紧接着,赵建中用力抱起军用毯,往收殓车走去,所有人都默默地望着他的动作。突然这个一直很镇静的父亲,仰天长啸,那声音撕破已经过度悲痛的都江堰的短暂平静,许多过路的人再一次围到新建小学门口,他们与赵建中一起再一次承受着悲痛……

自12日下午开始,都江堰的哭声就没有停止过。

5月12日,对普通的人来说,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但在医院,这个日子会引发一些年轻的女护士的热情,因为这一天是一年一度的护士节。一百多年来,南丁格尔精神一直激励和鼓舞着白衣天使们在自己的岗位上努力奉献着热情与医术。而通常,这一天每个医院都有些特别的活动,这会让年轻的护士们感到格外的兴奋和自豪。都江堰市中医院的女护士们同样关心着这一日子。

上午同往常一样,只是因为这个护士节是周一,所以这家日门诊量在八九百人次的县级中医院,这天上午要比平日多一些看病的人。许多一线的医生和护士一直忙到中午才算稍稍松了口气。

这座医院与新建小学离得很近,同在老城区繁华昀建设路上。全院只有两座大楼,进院门右手是门诊大楼,与之对面的是厂字形的六层楼住院部,门诊大楼和住院楼合围成一个小广场。

因为上午的门诊特别忙,所以到中午后多数医院职工回家吃饭和休息去了。通常下午2点半后门诊部的工作人员才开始重新多起来。但住院部大楼里一切正常。一百多位病人和陪床家属,除值班医生外,忙碌的要算护士了。而这一天还有一个情况是,今天的住院楼护士中,有一部分被副院长胡芸带去参加市里的护理技能竞赛去了——没有人想到,这些去参加竞赛的护士们是多么的幸运,她们都幸免于难。而留在医院的护士们,几乎全都成了地震的殉葬者……

住院部的五楼,是妇产科。2点20分,一例妇产科手术成功做完。几个护士嘻嘻哈哈地要去住院部大楼背后小巷吃麻辣烫,主持手术的吴大夫有点累了,说不想去,留下来处理一些手术室的事。

下午2点半快到了,医院总务科的胡小弟提前几分钟来到办公室,他一看同室的四个人到齐了,他们的办公室就设在住院部大楼顶层的简易房内。这时的胡小弟刚想要做点什么,突然感到整个楼体在猛烈摇晃,地震!快跑——!同室的张科长大喊了一声。胡小弟迅速跟着同室的人往房门外奔跑,他是第三个出的门。

出门就是住院部大楼的楼顶,胡小弟奔跑到大楼的中间时,听到走在前面的张科长仍在急促地催他快跑。胡小弟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因为后面还有同事。他看到一个离他五六米距离的同事刚刚跨出房门,那房门前原来就有的一条裂缝,忽然张得很大,并迅速倾斜下去,那个同事来不及有所反应,就从裂缝处掉了下去……他惊得不知所措,又回过头看到走在前面的张科长已经进了楼房一端的楼梯口,然而就在这时,整面楼体像抽空似的颓然下坠,且下坠的速度令人难以想象之快,张科长的背影在胡小弟的眼里瞬间消失在一阵扬起来的尘灰中……

胡小弟同时感觉自己的双脚也像被抽空似的伴着涌起的尘灰往下猛坠,如坠人万丈深渊……

大约两分钟后,胡小弟发现自己还活着,只是位置不同了,他的脚下尽是瓦砾和碎片。他从断裂的楼板上站起来,拍拍腿和腰板,没事!毛发无损!可张科长没了,其他几个同事也没了。倒是那个从裂缝中掉下去的同事还有气,只是脊椎骨折了。

胡小弟吃惊地看着自己的脚下原先是六层高的楼房,现在只剩下两层楼那么高的废墟了。他知道住院部彻底完了,那么多病人和陪床的病人家属,还有自己的几十位医院同事也完了……这是地震吗?唐出大地震挺厉害,可也没有听说这么高的大楼往地下坐下的!

他看到了小广场上站着的不少人在喊话,也有人开始哭了。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明白了:自己还活着。

胡小弟认识门诊楼药房的罗昌伟。第一声喊快去救人和第一个冲进废墟里的就是他。罗昌伟从废墟里抱出的第一个人是活的,但第二个抱出来的却已经断气了。

后来门诊楼里出来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们都冲到了已成废墟的住院部大楼……

很奇怪,厂字形的住院部大楼,有一面并没有倒塌,只是被扭斜了,像中了风的面孔,很恐怖。那楼上还有五十来人,因为没了楼梯,幸存者聚集在窗口处拼命呼救。有一个人情急难忍,一不小心,从松动的窗台跌下,当即身亡。

罗昌伟看到了这一情景,喊人到门诊大厅里拉出一根消防带,试图用简易梯将上面的人救下来,但简易梯子不够高,上面的人没法往下滑。

五十多个人更加紧张,大哭小喊,乱成一片。

这时,午休后回来上班的李其林院长,余福德、胡芸、周勇副院长等赶到了现场,救人开始变得有序。很快,成都消防队和武警成都指挥学院的官兵也来了。最终,残楼上面有四十九人获救。

可是,倒塌的废墟里,仍然有大量病人和陪床的家属及医院的几十位工作人员被埋……

此刻的废墟里,到处是血,救人争分夺秒。当时我们看到倒塌的住院部大楼,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墓,你甚至都不敢去碰它,因为都是横七竖八的楼板,你不知道动了这一块另外哪一块会再一次轰然垮塌,死的人会更多!所以我看到医院和消防队的几个人在废墟上,只能靠双手抱、扒,或者用简单的木棍铁铲撬。还有不少来帮忙的人,一见楼板下有人叫救命,就小心翼翼地给搬掉压在上面的水泥块,有人还想往缝里塞矿泉水瓶,但又不能解决多大问题。所以救出一个人非常困难。眼瞅着许多人在里面被闷死了……七八天过去了,中医院的那堆废墟前,总有一些邻居和围观的人站在那儿向来自各地的记者等介绍些情况。一个中年人这样向我介绍道。

5点多,下起大雨。人们冒雨把废墟浅部的人都救了出来。没有有效救援工具,深处被埋的人只能等待。人们又想法把瓶装犷泉水塞进缝隙里,希望里面的伤员能够坚持住。

因为有四川省委有关同志的陪同,所以我的采访得到了中医院方面的配合。地震以来,由于门诊部大楼保存完好,因此这个医院的正常医疗工作仍没有停止,他们在院领导的带领下,坚持不分昼夜地战斗在岗位上,化悲痛为力量,为都江堰的抗震救灾贡献着自己的力量。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敬重的群体。

院办的一位同志向我们进行了正式介绍:12日下午地震后,医院方面迅速组织了抢救,当场救出了几十位幸存者,这些主要都是与倒塌的住院部大楼相连接的那栋危楼上的病人和陪床家属及医院工作人员。但压在废墟里的人却很难抢救。下午5点后,天下起大雨,给抢救带来困难,一些松散的废墟在不断往下坠。后来赶来增援抢救的主要是武警成都指挥学院的数百名官兵,他们在这里一直奋战了八天九夜,直到搜遍了全部废墟之后才撤离的。

温家宝总理是12日深夜到的抢救现场,他在雨中说决不放弃,全力抢救人,的话时,就是在中医院的废墟上。温总理的话,也从此成了整个灾区第一阶段的战斗号令。

这位同志介绍,中医院的抢救工作,主要是在地震的前三天。除了当地武警和消防队外,国家救援队也都来过现场。但由于楼房倒塌的情况太严重,几乎每救一位幸存者,都得花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几十个小时,这也就对整个抢救生命非常不利。他说13号他在现场就看到武警官兵为救一个幸存者,用了近二十个小时。

发现一个活人不容易,可要救出一个活人更不容易。在一个大坑上面,当时我们在地面上估计那里面会压不少人,武警官兵便费劲费力用了十多个小时,才挪走了那些压在大坑上的水泥板和砖块。后来他们在里面发现了一名已处于昏迷状态的幸存者,连忙给他戴上一顶安全帽。这个幸存者半坐在一堵矮墙前,背着搜救人员,左手臂还压在一个已经死去的遇难者身下,抽动不得。而那个遇难的死者身上,又压着大的水泥板。在这个幸存者的正上方,又是随时可能倒塌的一栋悬空楼体。要救这么个幸存者,实在太危险了!那垛矮墙是唯一的支撑体。抢救的消防队员只能轮流下坑,用腰斧将压在死者身上的水泥板块砍成小碎片,再慢慢抽出,进度很缓慢,但也只能如此。而且那个时候,讨厌的余震又不断。这个时候,三名国家救援专家到了,他们观察了一下现场,对搜救和营救提出了_一些建议。消防队员和武警官兵又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努力,才把那名已经昏迷过去的幸存者救了出来。我们在他的裤袋里发现了一本教师证,于是便知道了他的身份,是67岁的王德祥,小学数学教师……

王德祥老先生是幸运的,但活着的他内心极其痛苦。因为这一天本是他的生日。为了住院的他像以往一样过上一个生日,中午,王德祥的老伴、儿子、儿媳妇、孙子、侄儿、侄儿媳妇、二侄儿、二侄儿媳妇一行共八人,带着礼物和生日蛋糕等,喜气洋洋地来到中医院为老先生庆贺生日。哪知灾从天降,当时除儿子因为要上班而先行离开了医院外,其余七位亲属则全部被埋在废墟之中,永远地离开了王德祥。

5月12日,原本并不太在乎自己生日的王德祥,从今以后,如何愿意再记起这个生日?当他想起这个日子的时候,他又是怎样的感叹与悲伤?

5月12日,你让多少骨肉分离?你给都江堰带来多少痛与悲!中医院最后确认的死亡人数为一百六十多人,其中医院人员三十多名。这是除学校之外,在地震中群体死亡最多的单位之一。

在我记忆中的都江堰,无论是三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它,还是大震前一年重游故地时,它都是那样的清秀、美丽,既充满中国传统的农耕风情,又四处散溢着现代的时尚浪漫。然而今春5月下旬的都江堰,则遍体鳞伤,满目疮痍,皆是眼泪和痛楚。

这种沉重令我感到窒息和压抑。

在12日至13日的都江堰,还有一个地方的抢救更加惊心动魄。这个故事在媒体上没有多少披露。这个故事的细节很特别,然而在我看来这个特别的细节恰恰说明了生命的不易。

在都江堰风景区,有条观光索道上,在地震时悬挂着十二名台湾游客,另有两名内地导游。台湾游客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年龄最大的已经73岁。山崩地裂后,索道运转完全停止了,悬在半空的被关在吊厢里的十几个台湾游客,惊出一身冷汗后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拼命地呼叫,然而没有人回应他们。傍晚时分,才有人过来告诉他们已经通知部队来营救。

我要下去解手!我憋不住呀—一位女游客喊个不停。每个索道上的吊厢装着两人,这位女游客正好与一位男游客在一起。他们虽然是一个团的,但并不太熟悉。现在他们成了险境中的同路人。男的对她说:你就别再嫌弃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去你的……女游客说完便哭了起来。不想,悬在索道上的几个吊厢内顿时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哭喊声。

救命!快来救命——

我要下去!我要解手——

女游客们全部哭喊起来。索道开始晃动起来。

你们好不好别哭喊了行吗?想死就往下跳嘛!有男游客愤怒了。那悬在半空的索道一旦晃动,随时可能坠人四五十米的山下,那个时候只能是一命呜呼了。

女人们不敢再大声哭喊了,可她们仍在哭泣。让我死吧——啊呜呜……突然,又有人放声大哭起来。

索道再一次晃动起来。

快来人哪——!我们受不了啦!这回是男人们在叫喊。

让我去死吧!…哐!哐哐!有个吊厢突然发出响声,是一个男游客用脚在猛踢吊厢。他想踢开反锁着的吊厢门档,于是索道摇晃得更加厉害。

你去死吧!你要再踢,看我扒你的皮!前后吊厢的游客大骂起来。

我日你老x,要死我也拖你一起往下跳!

你们能不能不嚷嚷好不好嘛!有人在规劝,可谁也不听谁的。索道上成了你死我活的争吵之地。而唯有摇晃才能让这种绝望的喧闹声停止片刻。

谁也不想死。但谁都知道,此时此刻谁要稍有不慎都可能将索道弄断,所有的人将粉身碎骨……可是你无法让那些悬在索道上的每一个脆弱的生命安静下来。

一个吊厢里的女游客接通了台湾的手机电话,她向女儿哭诉着自己在死神边上的感受。快来救救我吧!我、我……她再没有说出话,—下昏死过去。

妈咪!妈咪你要挺住——女儿在手机里呼喊着。手机坠入了几十米的山脚下……女儿与母亲的对话结束了。

醒醒!你醒醒。你死了我咋办?一旁的同行者吓得双手猛掐对方的人中。

昏死者回过气来,哭着呻吟着:你还是让我死吧!我实在受不了!

所有悬吊在索道上面的人都受不了了。

雨开始落下,而且是倾盆大雨……怎么还不来人?…人都死光啦?有人愤怒而紧张地顾盼着渐黑的天气,索道上的气氛更加紧张。

哐……哐哐——有人又开始不顾三七二十一地踢着吊厢。

你们、你们能不能不要踢了好不好啊?呜呜……女人们乞求地尖叫着,然而哐当…哐当的踢打声依旧。有的人已经开始精神岗溃……

一束灯光射来。

索道上顿时欢呼起来。来人啦!……是解放军同志来啦!……我们有救啦!有救啦!……解放军同志万岁!这些台湾游客忘了自己在喊什么,但这是他们的真心呼喊——他们把解放军称为同志,将一个久藏在心底、平时不敢喊出的声音这回高高地通通畅畅地喊了出来。

来的真是解放军同志。他们头上的帽徽上有五角星,不过他们其实是武警消防队员。

解放军同志,快救我们下去吧——!有人高喊起来。十几个人一齐高喊起来,将整个死寂的山冈喊得摇摇欲坠。

请大家务必不要再喊了!索道处在危险之中,不能再加剧震荡了!记住了不能高喊!也不能有任何晃动——,消防队员在下面喊着。

索道暂时平静了片刻。吊厢也不再发出哐当……哐当的踢打声。

突然又有人喊了起来:同志——我这里有人不省人事了!你们能不能拿点吃的来呀?水——矿泉水就行!

我们也要矿泉水——!

索道上顿时响声一片。索道又开始摇晃起来。

请大家务必不要再摇晃索道了。这样会有更大的危险!我们正在想办法全力抢救,你们千万要耐心等待……消防队员在喊着。

索道上又恢复了平静。

传动系统已经被破坏,又没有电力支持。一时很难救援。

请求派直升飞机来支援吧!

四周都是密林,直升机来了根本无法停留。

那怎么办呢?

只有等待了……

由于索道的电力系统被全部切断和破坏,加之吊厢悬在几十米高的半空,消防队员的几次营救均告失败。

12日晚上8点左右,营救暂时停止。

你们不能走啊!你们走了我们咋活呀?

我们是你们的同胞。我们过去没有得罪过你们呀!陈水扁不是人,可我们都是拥护两岸统一的良民呀!求你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呀——索道上又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说什么的都有。唯独没有听劝的。

上面的同胞们,请大家无论如何要配合。不能再使索道有任何的晃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请大家相信,我们会全力营救你们的,而且我们正向上级请求支援。这次地震非常严重,整个都江堰市都处在紧张的营救之中。但是我们这儿的营救已经得到了前线指挥部酌命令,将不惜一切代价营救你们。所以请你们务必配合,一定要保持体力,等明天天亮后我们一定会找出营救办法的……消防队员们又在喊话。

明天?要等到明天!我的天哪!索道上,又有人开始低泣,有人大喊大哭起来。

场面无法控制。只有听天由命了。

雨,猛烈地下着。将每一个吊厢淋得透湿……你能不能不拉嘛?有个吊厢里一对男女吵起来了。男的骂女的不该拉,女的则回骂男的这个时候还穷讲究什么。男人和女人在此时已经不用再分臭的和香的,更不用管那么多脸面了。

生命是第一位的。在生命面前,其余的都将让路。

谁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命—悬在半空之中,随时可能坠入深渊,粉身碎骨……心理素质差的人无论如何也难忍这黑色的一夜。

心理素质再好的人也无法接受这样的恐怖之夜。

这一夜,十二名台湾游客在半空的索道上度过了人生最恐怖的十几个小时。

当第二天黎明时,有人疲倦地睡着了,有人则根本没有合过眼——睡着的人后来说:当时脑子全空了,真要索道一断,就一死了得!没有合眼的人说:就怕眼睛闭上的那一瞬,索道断了,所以不敢合眼呀!

活着太不易!活在死神的手掌之中的那一瞬更不易!

十几位台湾游客各自想了一千遍后悔—后悔不该选择这一次都江堰之游。但也有人想通了:活着真累,不如索道一断,眼睛一闭,求死算了!

然而,东方渐白时谁也没有死。可眼前的情景活着比死更可怕、更难受!

快来救救我们吧!

求你们啦!你们要什么我就给你们什么……吊厢内的游客不再像前一天那么声嘶力竭,但呼救的声音却更令人揪心。

生命进入最后的绝望时刻时,那种悲切是恐怖的。

上午9点左右,几位军官来了。他们是成都消防支队的田政委和公安部的一位副处长。他们询问了现场队友的营救方案后,认为必须改变战术。现在唯有可能是运用现场觋有的一台索道修理滑车,我们可以派一名经验丰富的队员利用这台滑车,慢慢接近吊厢,然后再用滑轮缓降器将游客解救下来。成都消防支队的田政委提出了这个有效的营救方案。

我看可以。现在也只有这个方法了。公安部的副处长和现场指挥员都同意此方案。

来,你把这三个鸡蛋吃了。现在就看你了!田政委把仅有的三个鸡蛋,给了一位看上去训练有素的战士。他叫常卫树,特警二中队的士官。大震之后的都江堰食品极度紧张,一线抢救的消防队员基本上都是在饿着肚子的情况下投入战斗的。能吃上三个鸡蛋,这对现场的抢救队员来说,好比吃了一顿山珍海昧的大餐。

保证完成任务!有了鸡蛋充饥的常卫树向现场指挥员行了一个军礼,便向索道攀进。

此时的常卫树,浑身绑着各种营救的器材,其中最重要的是滑轮缓降器。窄小而笨重的小滑车在索道上每滑动一寸,都需要力气和高度谨慎,因为此刻的索道有随时可能断脱的危险。

第一个游客吊厢已经近在眼前。只见战士伸出右腿,轻轻地开启厢仓外的锁塞,然后将安全绳索套在游客身上,再帮助其通过下降滑轮往下滑去——成功啦!

第一个游客安全地降到距离索道四五十米的地面时,现场一片欢呼。

第二个游客以同样的办法获得成功的营救。

我们有救啦!有救啦!其余的吊厢内的台湾游客,欣喜若狂地等待着命运之神前来搭救。那一刻,他们的心中,大陆的消防队员是世上最亲的亲人!

我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你们中间的任何人!一位剐刚被救下的女游客,抱住消防队员如此说。

消防队员没有时间回答她的问题。他们继续小心谨慎和紧张地开始救援后面的那些游客。

索道太危险。动作不能重了,而轻了又无法救下吊厢内的人。每营救下一个游客,几乎都要花去两三个小时。

队员们换了一个又一个。吊厢内的游客有些急不可待了。哐当!哐当——踢打声又起……

你想死啊?台湾游客的同行者不干了,骂骂咧咧起来。

踢打吊厢的是最后一个吊厢内的男游客。这是唯一一个只有一个游客在里面的吊厢。也许太孤独,这位游客B先生似乎已经精神崩溃了。无论谁的话他都不听,一个劲地只管踢着厢仓,而且嘴里不停地喊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他的行为给抢救带来了极大的不确定因素。可,谁也无法制止他的疯狂……

太危险了!照这样下去,后面的几个吊厢随时可能被他的折腾而毁了!

指挥员万分焦急,又无可奈何。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加速营救!政委要求队员们尽一切力量全力投入最后的战斗。

此时天色又开始变黑——若不在天黑之前将最后的游客安全营救下来,便意味着又要让剩余的游客在半空的索道上多待一个夜晚。这不等于让他们去死嘛!不行,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他抢救下来!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吊厢了。里面只剩B先生了。不把他救出,就等于送他去死。

现场的人似乎都清楚这一点。

别踢了!我们一定救你下来!要配合,千万千万!营救队员不停地喊着。

你不耍命啦!快安静点,解放军同志一定会把你救下来的!相信他们!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不要踢了—_那些被救的游客也在地面不停地鼓励B先生。

英勇的战士开始了最后的营救。索道上发出咝咝的声音,令现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极度紧张。

二十米、十米,五米……现在离B先生的吊厢只有三四米远了。战士甚至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B先生湿透了的下身,但就在这个时候,B先生又一次疯狂地踢起厢门,而且越踢越猛烈——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他嘶哑地叫喊着,听不进战士和现场同行者的规劝。三米、两米……战士正准备伸出右腿开启他厢外面的锁销时,突然哐当一声,B先生自己将吊厢门踢开了!

别动!千万别动!马上救你来了—_战士向他喝道。

可B先生看了一眼营救他的战士,然后双腿一跃,纵身向几十米深的山下跳去……

这一幕谁也没有意料到。

这一幕让在场的每一个人感到了绝望的生命是什么样!

B先生坠落在山坡的树权中间,当时没有死。队员们立即将他放在担架上,接力般的向山下飞奔——道路已经被地震震坍震没了,只能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走。三公里的山路,他们整整用了一个多小时,所有抬担架的队员浑身上下的衣服全都被划成碎片一般……他们尽自己的可能将奄奄一息的B先生送到山下的救护车上,又将其护送到成都人民医院。遗憾的是,B先生伤势太重,最后死在了手术台上……

报告总部:十二名台湾游客除一名意外伤亡外,其余全部获救……消防队政委向抗震救灾总指挥部报告道。

祝贺你们成功!

谢谢大陆同胞!消息迅速传到海峡另一边的台湾,电波里回荡起骨肉同胞间少有的欢呼与浓浓亲情……

这是我们经历的都江堰震中的一幕。它是痛苦中的一出悲喜剧。它因此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城市。

以前来都江堰,总是在城里转,并没有注意都江堰市其实还管辖了很大一块地盘。它下辖十二个镇,其中包括此次地震中出名的聚源。2004年之后,都江堰下辖十二个镇外,另保留了两个乡:向峨乡和虹口乡。

不曾想到,这两个紧挨汶川映秀的山乡,在比次大地震中饱受摧残。因道路被彻底震毁切断,到了二十多号,即便想到虹口乡,仍然无法如愿。

你想看倒塌的学校,向峨乡必须去。四川省委的朋友对我说。

好吧,我们就到向峨去。我问,从都江堰到那里需要多少时间?

几十分钟就到了。

果不其然,出都江堰后,经过一段山路,就进入了向峨乡境内。但路非常难走,尽是坑坑洼洼的泥路,由于前些日子下过雨,许多路段的路面像是泥潭一般——我由此想到了这个偏僻山乡在经历地震摧毁后前一两天的困境!

马上就要到了。穿越过一片很大的废墟和农舍之后,司机说。

看到了——这就是向峨乡的所在地?

沿着公路形成的一条山乡小镇的7字形街道,大致可以看出这个小镇往日的风貌。但呈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不见一间完整房子的巨大废墟堆!狭长的,除了中间一条为抢救队伍专门腾出的通道之外,整条约五百米长的7字形小街两边,皆是坍塌的废墟……只有空降兵部队的一台大型挖掘机捣毁那些半塌半斜的残余建筑的场面,似乎还能让人感觉到这个死亡了的山乡还有一丝生命。

陪同我的朋友是四川省委组织部的,所以他在来向峨前就为我讲了一个感人的故事,当然发生在向峨乡。而且后来中央组织的抗震救灾事迹报告团里就有这个人,他便是向峨乡党委书记罗鸿亮。

下面是罗鸿亮书记的报告内容:

5月12号下午,我正在莲花湖畔的莲月村主持一个村道建设工作会。突然,地动山摇,莲花湖像开水一样翻滚。有人大声喊:地震了!我和大家赶紧跑出会议室,爬上湖边的岩石,朝乡政府方向望去,那边已是满天黄烟,什么都看不清。不好,得马上赶回去!我和同事们急忙往乡政府跑。一路上,周围的农房几乎都垮了,水泥路面到处坍塌开裂。乡政府和周边的情况比我想象的更严重:成片的房屋只剩下几栋孤零零地立在废墟中,整个街道变成了一片砖瓦堆!

罗书记,乡政府大楼垮了,好多乡干部都埋在了底下!

罗书记,爱莲社区的房子垮了!

几个村民跑过来对我说:中学的教学楼垮了!

我心里一惊,中学垮丁?这可是上课时间,几百个学生啊!我火速把在场的乡干部叫过来,主持召开了向峨历史上最短的一次党委会,大家作出了一个生死抉择:先救学生!

乡长付岷涛立即带着一群干部拼命向学校奔去,边跑边对惊恐的人群喊:快去学校,快去救娃娃!

地震把中学的教学楼全部震垮,废墟中不时传出孩子的哭声、呼救声。已经赶到学校的家长哭喊着,扑在废墟上疯狂地刨找着自家的娃娃。

慌乱中,有群众问:乡干部都到哪儿去了?!

民政干部罗代强跳上乒乓球桌,大声说:哪个说乡干部不在,我就是乡干部!男人们都站过来!

慌乱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付岷涛嘶哑着嗓子对大家说:现在只顾自己,谁家的娃娃都救不出来。都到那边去,到呼救声最多的地方去,救一个算一个!

男人们过来了,女人们也过来了。身强力壮的男人站到了废墟的最上面,其余的人排成两行,把砖头和水泥块不断往后传!十多分钟后,废墟里救出了一个活着的娃娃!但是由于没有大型机械,救援进展十分缓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废墟中,孩子们的呼救声越来越稀少,越来越微弱,我的心也越来越沉……

怎么办?必须找到救援机械!我们马上派人四处寻找。十五分钟后,东林村村主任袁凤群带着自家的两台挖掘机赶了过来!挖掘机进场后,迅速清除了废墟旁的路障,并打通了操场连接校外的通道。怕挖掘机伤到娃娃,木匠任隆富带着几个人,拆掉倒在操场上的篮球架,土法上马,硬是把挖掘机改装成了简易吊车!这两台临时改装的吊车,在最危急的时刻发挥了巨大作用!任木匠指挥吊车吊开水泥板,干部群众立刻跟进抢救。

自救中,我们用手刨、用肩扛、用自制的吊车救出了三十名学生;当天晚上,一千多名解放军、武警和消防官兵陆续赶到向峨救援。最后,从废墟中一共救出了六十八名学生!

前面提到的罗代强,在组织救援前已经看到了埋在废墟里的儿子。当时儿子露出了一只脚,老罗一眼就认出引儿子脚上穿的那再也熟悉不过的鞋和袜子。但为了不打乱救援安排,老罗从来没有向救援队伍表露过自己的孩子还埋在废墟下。三天后,孩子的遗体从废垃中抬了出来。儿子留给老罗最后的记忆,就是废墟里露出的那只脚。他后来告诉我,晚上睡觉就不敢闭眼,一闭眼,儿子的鞋和袜就在眼前晃……

16号清晨,学校救援基本结束后,一部分机械和人手随即转到乡政府增援。但是,太晚了!直到5月17号凌晨,地震发生后的第五天,乡政府废墟中才清理出最后一名干部的遗体,包括乡长助理易大东在内,八人遇难……

32岁的易大东,2007年9月从都江堰市下派到乡里挂职。当时,几块水泥板死死地压在他身上。救援的同事鼓励他要挺住,一有机械和人手马上就来救他,他却用微弱的声音说:不要管我,你们先去救学生……大东结婚多年,忙于事业,把要孩子的时间一推再推。大东走了,留下了永远的遗憾,但从得救孩子的笑容里,我仿佛看到了大东生命的延续……

乡干部李明,在乡政府大楼完全垮塌的一瞬间,用力把一名来乡里锻炼的女大学生推出了死亡地带,自己却被深深地埋在了废墟里。后来,解放军战士进村入户帮助群众清运财产,来到李明家,问李明的妻子有什么贵重物品需要清理。她说:其他的都不需要了,我只希望能找到丈夫的优秀共产党员证书。我要让女儿知道,爸爸是一名铁骨铮铮的共产党员!

地震后的这些日子,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脑海里总会闪过这几个朝夕相处的同事的身影,浮现出他们的音容笑貌。如果早给他们几个小时,或许他们就能活下来。但生死关头,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把生的希望留给群众!

这几天到向峨乡爱莲社区的人,都会看到一块爱莲社区党支部的牌子立在废墟旁的受灾群众安置点。立牌子的人是社区党支部书记王婉民。地震那天,她的母亲遇难了,她流着泪朝掩埋母亲的废墟鞠了三个躬,说:妈,女儿不孝,顾不到您了……说完就匆匆赶去疏散群众。第二天,当她再次跑过家门时,家里人已经把母亲的遗体收拾停当。作为女儿,她能做的,只能是最后一次帮母亲换上一双新鞋。5月16号下午,受灾群众基本安置妥当。王婉民带着支部几个人回到原来的办公地点,从废墟里刨出了向峨乡爱莲社区党支部的牌子。她把这块牌子再次竖起来,她要让社区的群众都知道,地震没有震垮他们的党支部。

5月17号,胡锦涛总书记到成都察看灾情,指导抗震救灾工作,得知我们向峨乡的情况后,高度评价了向峨乡党员干部危难时刻坚持人民利益高于一切的做法。总书记的关怀和激励迅速传遍了向峨的每个角落。在乡、村和社区党组织的带领下,受灾群众正在走出地震的伤痛,振奋精神、团结一致、共渡难关。现在,十六个受灾群众安置点都插上了鲜红的党旗,全乡二十四个党支部已全面恢复工作,五百四十五名佩戴党徽的共产党员奋战在灾后重建、恢复生产的第一线。五百四十五个党员就是五百四十五颗种子。这些种子播撒在全乡五十九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向峨人民就一定能够重建家园、创造美好的新生活!

罗鸿亮书记的报告内容与他跟我讲的和当地群众给我讲的是一致的。在5月23~24日采访的时候,我受这个乡感动的确实也是这两件事:一是乡干部在自己同事被压在废墟时,首先提出了娃娃要紧,先救娃娃;二是在群众处在六神无主、一片惊恐和无家可归之时,爱莲社区的女支书王婉民带着支部几个党员,从废墟里刨出了那块向峨乡爱莲社区党支部的牌子,并高高地竖在了废墟之上,让群众能够聚集在他们身边,这是何等伟大的壮举!

向峨乡因一句豪言和一个壮举,将载人汶川抗震救灾的史册,并获得人们永远的记忆。

在同样是生命需要拯救的时候,乡干部们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学生娃娃,这让到处是学校悲情的汶川地震中亮出了一道崇高的人性光芒。

向峨乡的干部们的行为,在我看来可以比得上黄继光堵枪眼、董存瑞手托炸药包炸敌人碉堡等英勇的行为。因为作为成人、作为天下的父亲和母亲,如果需要作生命的选择,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将生的可能留给他们的孩子。

大震之时,在乡干部被埋的同一条街上、仅隔二三百米的向峨中学,当时有四百多名学生被埋,罗鸿亮他们选择对了,一句娃娃要紧,先救娃娃,让那些无助的孩子和绝望的父母有了一丝希望,即使在灾后的许多时间里,虽然不无悲痛地常常想起自己的儿女死去的那一幕幕悲惨情景,他们仍然不会有太多的怨气向政府和干部宣泄……这是向峨乡干部们作出正确选择后获得的最大安慰。

关于这个问题,笔者不想作深化研究。我只是想补充关于这个乡在此次大地震中失去生命的那一部分痛——生命之痛。

这是主要的。地震灾害之所以使我们流了那么多眼泪,尽管有很多是被抗震救灾的英雄事迹、人性复活以及人与人之间的那种大爱所感动,但我们无法回避那些突然失去生命的事实。

八万多条生命(其中包括失踪的),在瞬间从我们的身边消失了,有的甚至是整个家庭、整个班级地消失,以及那种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惨现实,我们不能不关注,不能不作最重要的美注。

因为这是生命。

我不得不补充罗鸿亮书记的报告内容,因为他在报告中提到一个叫任隆富的木匠。事实上,这位任隆富木匠是个英雄,因为他是最先开来简易吊车,并在现场连续工作近五十个小时,他—人至少就救出了五个生还的学生。直到15日凌晨搜救结束后,任木匠才悄悄拉着遇难的女儿遗体回家。

任木匠就是从这条山路上把女儿拉回家的……一位老乡指着一条崎岖的山路对我说。望着泥泞而狭窄的山路,我不知道任木匠最后是何等的悲伤。据说他在现场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因为他没时间掉眼泪。在解放军大部队没有到来之前,现场没有大型机械设施,一切抢救都是靠双手刨,而横七竖八的水泥楼板组成的废墟和瓦砾,光靠双手刨的结果是,那些原本可以不死的人很快会断气……任木匠的英雄壮举就是他有一套木匠功夫和他善良的本性。

12日地震发生时,任木匠正和一帮搞机械建设的兄弟在山边吃饭。上午的活忙了些,所以午饭吃得晚,这也使他和几位兄弟幸免于难。地动山摇后,任木匠立即想到了刚刚转到向峨中学不足三个月的女儿。坏大事了!我娃儿他们的中学不知咋样了?下山!任木匠凭着平时与兄弟们的关系一招呼,几个泥瓦匠、焊工、割工都跟着他向山下跑——当时山上到处飞石乱滚,十多里路,他们跑了一个多小时。

天哪!塌成这个样儿啊!任木匠跑下山,一看女儿上学的学校—下傻了:整个学校的大楼全部倒在地面……四百多个学生娃,活着站在操场一边的没几个。任木匠扫了一眼,那边没有自己的女儿。娃儿肯定被埋在里面……

快来救娃呀!有人朝他喊道。

哎!任木匠醒了,赶紧朝废墟堆上冲过去。

这时他看到现场抢救的人已经很多,显然有人在指挥——干部和家长们排成三行,从里往外传递废砖块什么的。这能救几个人嘛!

任木匠急了,转身对一起来的几位兄弟喊道:你们赶快看看哪里能搞得来氧气罐和切割工具。说完自己则冲上废墟,大声说着:你们千万要理智,要讲科学!

那个时候,能讲理智的人少,家长们疯一样地在废墟里到处寻找孩子的呼救声,然后拼命地挖。但当他们发现单凭自己的双手根本不可能救出自己的孩子时,才明白过来:必须有工具,还得有懂行的人指挥。

任木匠的话有人听了。因为他的兄弟不知从何处拿来的切割机对搬动压在孩子身上的断裂了的水泥板能够起很好的作月,而仅凭双手是不可能拉断那些钢筋水泥板的。

光这还不行。得有吊车!任木匠发现切割机只能将一些断裂的钢筋什么的切断,但仍然不能将大块水泥板搬走。搬不走墙梁和水泥楼板,就仍然无法救出更多的孩子——他们像肉饼似的被挤压在横七竖八的断裂墙板之间,每延误一分钟就将失去一分生的希望。

镇上有没有吊车?任木匠问乡干部。

只有两台铲车。

铲车也要。开来再说!任木匠说。很快,有人将两台铲车开来了。

这家伙胳膊太短,吊不到水泥板嘛!有人看着开来的铲车,很失望。

有办法。任木匠真是个能工巧匠,只见他转眼工夫就将铲车改装成了简易吊车。这回抢救现场有人说话——是乡长付岷涛站在废墟上,高高地扬起手,大声说:大伙儿都听这位师傅的,哪个楼板下发现了娃儿,就赶紧让师傅用吊车啊!任木匠顿时长了脸,从没当过啥官的,看着现场几百人都瞅着自己,便挺了挺腰板,二话没说,将先改装好的第一辆简易吊车开到废墟上,然后交给了一位一起下山的兄弟,自己则又去改装第二辆铲车……

我到向峨中学的抢救现场时,就见到那个木匠在全场组织指挥了,问乡里的罗书记这人是谁,罗书记说是个木匠,还懂些机械技术。我一看这人有一套,立即与乡里干部作出两条重要意见:一是抢救中学学生的生命放在第一位;二是现场抢救的指挥权交给这位木匠,他有经验,倒塌的教学楼只能靠机械才有可能救出更多的孩子。后来的情况证明这木匠确实不负众望。都江堰副市长廖小平大约是12日夜间10点赶到向峨乡的,他这样回忆说。

任木匠指挥下的群众抢救现场开始有序,同时效率也比家长和乡干部们靠双手刨要管用。但简易吊车是用铲车改装的,不一会儿其中一辆吊车的钢绳吃不了劲,绷成两截。怎么办?任木匠急了,说必须换成粗钢绳。乡里没有粗钢绳,得到都江堰去买。

110马上走一趟!廖副市长一声令下,警车以最快速度驶回都江堰。救学生娃用的?快拿走,别说钱的事,快走吧!货主一听警察救援,挥挥手就让拿走了钢绳。

13日凌晨1点多的时候,也不知任木匠从哪儿弄来了两台正式的吊车,这回他真的成了抢教现场的总指挥了。这边,这边!对,往下再往下一点儿……好,起吊!

在场的干部和家长们打心里佩服这位不知名的木匠,但他沉着和熟练指挥吊车的精气神儿,尤其是一个又一个生命被他救出时,大家没有不念他是救命恩人的。

雨越下越大,向峨中学的抢救从来没有停止过一分钟。任木匠如何不着急自己的女儿!可现在他的责任太重,在大部队和更多的大型机械设备没有进来之前,他是整个抢救现场的核心人物,他别无选择——救娃儿,救所有的娃儿是他现场的使命!

他的女娃儿也埋在里面?慢慢地有人在现场传开了名于是关心这位救命恩人女儿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13日一天,是抢救人命最关键的二十四小时,所以任木匠根本没有时间去专门寻找—下自己的女儿,他甚至连特意去呼一声女儿的小名都顾不过来。人家其实不知道,他任木匠也是特别爱自己的女儿,和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

14日之后,从废墟里挖出的基本上都已遇难,任木匠的女儿也是14日被挖出来的。女儿同样已经断了气……娃儿,爸爸对不起你!任木匠用衣角为女儿擦净脸上的血迹,然后抹了抹眼泪,挥挥手让几个兄弟把自己的女儿抬到一边后又继续指挥起现场的吊车——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担此重任,任木匠不想轻易放弃,他知道在场有几百人看着他,他们中有娃儿同学们的家长,有乡干部,还有市里的领导,他觉得自己在这种场合下不能丢脸,他得尽全部的力量把市长交给他的抢救指挥权用好、用尽!

这一天上午9点来钟,任木匠趁有人换他下了吊车,从现场的一位家长手里借了辆三轮车,随后抱起已经没有呼吸的女儿,将她小心地放在上面,向山里的家蹬去……

你怎么又回来啦?有人发现才一会儿工夫,任木匠又出现在抢救现场,便问。

唉,这里不是还有活的,我哪能顾上死了的?他叹了一口气,重新担当起现场总指挥……

这是一个平民。不是党员,也不是干部。乡干部在人民大会堂里向全国人民作报告时能提—下他的名字,他脸上就觉得很有光了。

其实,他才应该去作报告。可他没有去,有人提起这事,他羞涩地说:别吓唬我,让我去作报告,非得腿肚子抖动不可!

向峨中学是此次大地震中死亡人数非常多的一个学校,而且是死亡比例特别高的一个中学,全校四百二十多名学生,前后一共得以获救生还的才六十八人——

老实说,罗鸿亮书记那生动感人的报告和任木匠那独特的英雄事迹,以及后来解放军官兵们的英勇无畏、奋力抢救等等在向峨乡这块山乡土地上抗震救灾中涌现出的各种事迹,都令我产生过强烈的震撼。但我仍然无法因此而减轻对这个乡死去了那么多孩子所感受到的深深的痛心!

在我到达这个乡的时候,部队正在用推土机对学校旁边原先是街道的一栋死楼进行最后的推毁,那现场的药水味和尸体味,令人无法解开口罩说话。然而,当我在一位叫唐凤的遇难学生家长带领下,来到那个空荡荡的中学操场中央,回首凝视旁边的那堆如山一般的废墟时,我想我必须摘掉口罩,这样我才能倾听到那些埋在废墟里的稚嫩的灵魂的呼叫声和哭泣声……

当时我就在这楼的后面的田里干活,突然地动起来了,我不知道是咋回事,想抬起头看看,可双腿站不住,就只能伏在地上。这个时候,我看到儿子上课的学校楼房突然摇晃起未,那个样子从来没有见过,整栋楼像没有下锅的油条似的,朝左右猛地晃动了两下,接着就往中间垮下来,就听到一阵隆——的响声,一股很大很大的烟尘就冲到了天上。我一想儿子肯定被压在里面,所以赶紧冲过去。一看当时的现场,吓傻了:土堆里全是娃娃们,有的当场死了,满身是血,看样子是被甩出来的;还有的肠子都露在外面,嘴还能动,可一会儿就不行了。最叫人揪心的是那么多喊救命的娃儿,你不知道救哪一个好了。家长中我是第一个到学校的,因为我的田就在学校的后面,离儿子上课的楼房也就两百来米,而且地震时正好伏在地上,脸对着这幢塌下来的房子,地震弄塌这楼时我看得清清楚楚,想不到楼房塌得那么快。真是太吓人了!唐凤说这些话时,眼睛直直地死盯着我,怕我不信似的。

你儿子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虽然我不想勾起这位只有38岁的年轻母亲的伤心之处,但感觉唐风还算比较坚强,便问。

是第三天了。唐凤说,楼房塌了后,我们村上的人都过来了,乡里的人也跟着一起刨,一起挖,后来有人用土制吊车吊楼板,可我们家长还是不停地用手刨,当时约有一个来小时,到处能听到废墟里面娃儿们的呼救声,后来就很少听得见了。所以我们一边喊着娃儿的名字,一边拼命挖。可真没挖出几个来。后来天下雨了,越下越大。我们还是照样挖,第一夜就挖出了好几十具尸体,基本上都是娃娃的。老师也死了有二十个。我就奇怪,到现在还想不通:我娃儿是初二(2)班的,他们的教室是在南头,但最后挖他出来的时候,竟然在北头的地方。都是第三天了,当时我在南头的瓦砾里刨,有人在北头喊说又有一个娃挖出来了,没气了。我跟着其他家长一起过去辨认,一看就知道是我的娃儿,尽管他脸上尽是灰,根本认不出面目,可我是他妈,一看衣服就知道是我家的娃了……娃儿15岁了,属鸡的,9月份是他的生日。

说到这儿,唐凤低下头,但没有眼泪——眼泪早已干了。那么多娃儿都死了,好像家长们的心也平和些。我们是农村,一般家里都有两个娃,所以碰上这样的天灾,没啥说的。只是不明白为啥娃儿上课的学校塌得这么个惨法!你看看这栋新楼就没有塌……唐凤转身指指与变成废墟的教学楼相隔一个篮球场的一幢似乎还没启用的学校新楼,心头显得很气愤,这回塌得最惨的都是学校,我们想不通!是,我们农村的娃儿没城里的珍贵,可毕竟他们也是父母的亲骨肉呀!一直平静的唐风,这时变得满腔愤慨。

旁边,一位戴着口罩的中年妇女走到我身边,说:我的儿子也没了,他也是初二的,15岁,叫贾叶聪。那天我就在街头的铺面上忙活,突然房子摇晃了几下,塌了下来。还好,没压死人。心想我运气真不错。可一想儿子在学校,就慌了。我们都跑到这里来刨,双手都刨出了血,还是没有刨出来……那妇女伸出双手让我看,十个手指尚能见到伤痕。

后来呢?我问。

我儿子是第二天被挖出来的,早没气了。

你们都是不幸的。我为你们失去儿子感到难受……我不想再多问她们,因为我想到自己也有女儿,想到如果自己也碰上这样的事,我肯定不如她们坚强,我一定彻底地倒下了……儿女的命连着父母的命。天下的父母都一样。

谢谢你们,我想在这儿单独待一会儿…一我请两位失去儿子的年轻母亲先走,自己则独自站在向峨中学的操场上。

空空的,只剩下一只篮球架的操场上什么都没有,洒满白灰的地面可以说明这里曾经有过的那一幕悲惨的情景—大人、孩子的哭喊,活着的和死去的那一幕生离死别之痛,都在这里演绎……地震初期在报纸和网上流传非常广的一张照片,躺满用雨布和棉被裹着的遇难者遗体的篮球场,就是此刻我所站着的这块操场。三百多个孩子、二十个教师,在瞬间成了遇难者,与我们分隔在生死两重天,这样的悲剧和目睹这个悲剧全过程的那些家长的内心有怎样的创伤,我无法想象。

我觉得从那一刻起,我每天在灾区行走的双腿,变得发软。每天踩在那些废墟上时,我总觉得我的双脚下面还有生命,还有那些仍在挣扎的孩子的呼救声,还有他们不甘离开人世的企求目光……于是我自责自己不应该去踩踏这样的废墟,因为那是孩子们受伤和流血的稚嫩生命,也许我们不去踩踏,他们会睡得安宁些……

可我又觉得我应该去每一个废墟看一看,或许在那么多压着的废墟里还有生命活着,他们只是没有幸运地被救起,但他们是活着的,即使十天、一百天以后,他们仍然还活着,我们应该想尽办法去营救他们……

在大震发生的第一时间里,那么多学校的倒塌和倒塌后造成的那么多孩子的遇难,让所有家长和国人不得不去想这是为什么。

学校的建筑质量问题也就被亮在了公众面前。毫无疑问,我们所看到的明显的比较之后发现的问题已经证明了一些倒塌的学校是由于建筑质量的问题而造成了不该有的严重后果。而这一问题引起有关部门需要认真思考和处理的事还很多,也会遇到很麻烦的连锁问题。国务院乜出台了相关意见,我们可以拭目以待。

而另一个问题事实上也摆在我们面前:那些倒塌的学校班级里,我们常常听到一个教室内的学生总是六七十人,我不知教育部门有没有特别的规定,一个教室内到底应该容纳多少学生合适?六七十人一个教室,这么多人在一起,必定要把教室建得很大,教室越大,楼房的建筑框架就会增大,越增大,墙体和框架的承载能力肯定会减弱。许多现场一边是倒塌的教学楼,一边是依然完好无损的学生宿舍楼,这使人不得不想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第三个问题同样不能遗漏和忽视:汶川大地震的震源在一个巨大的龙门山断裂带上,该断裂带始于汶川映秀,然后朝东北方向逆上五百公里,其断裂的宽度约七十公里,一直至青川以北,这也是此次大地震波及的面积如此之大、范围如此之广的原因。强地震是依断裂带的生成方向而走的,所有在这条断裂带上的物体和生命都是此次灾难的最严重的受害者。专家有这样的意见:一些建筑假如顺着地震波的走向而建,受到毁灭就严重。而一些7字形或厂字形建筑,由于与地震波产生阻隔式冲击,其破坏陛也随之增大,这都造成包括学校教学楼在内的一些这样的建筑的毁灭性倒塌。

当然,以上这些解释和观点,都不能代表问题的根本和全部。我们亲人的生命和那些幸存者心灵所印刻的创伤才是最值得看重的。对人而言,没有比留下生命更重要的事,尤其是对一切逝者而论;对活着的,他们的心灵世界是否健康、安宁才是根本。

都江堰在此次汶川大地震中并不是受灾最严重的,但由于我们最熟悉它,由于它在第一时间内让我们知道了它,由于我们最先看到了那些倒塌的学校竟然会是在距离成都很近的地方,这个距离就像近在我们身边一样,我们因此感到特别的痛……

正文 第二章 龙门山:天堂与地狱的轮回

几乎所有去灾区采访的人,第一个念头都想到汶川的映秀镇,因为它是震中。但映秀镇在成了灾区的那一刻起,它变得恶劣而神秘,没有特殊的本事你无法接近它。只有空降兵和直升机在天气相对允许的情况下,方可触摸到它。在大震发生的三四天后,只有两支英雄的部队——一支是武警部队,一支是成都军区的陆军部队,在军委领导的谁到汶川,就给谁立功的死命令下,才经九死一生的翻山越岭之后到达了汶川,到达了映秀。

然而之后的救援队伍仍然不能开通道路,映秀的进与出,几乎都是靠空中生命线——飞机来完成的。

6月10日,在大震之后快一个月的日子,我们从电视新闻里知道了失事的飞机—成都军区某部陆航团的那架在映秀运送伤员的直升机,才在这个地方的一个深山峡谷里找到了残骸……那一刻我为亲爱的邱光华机长及其他十余名机组人员和伤员的牺牲而感到无比悲痛。因为邱光华机长出事的前五天,我们才刚刚到陆航团采访。他是部队首长第一位向我们介绍的杰出的飞行员。我记忆中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他比我还晚一年当兵,但他已经是副师职的特级飞行员了。邱光华给人的感觉是不善言辞,可他的飞行技术相当高超。大震之后,他已经飞过了无数次汶川,煞而那一天的映秀运送伤员,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在这个地方执行任务的飞行——部队领导那天特别提到了他们准备让陈林等同志轮休一段时间。可偏偏邱光华在这一次执行任务中出事了……作为曾经是一名军人的我,对他和战友们的不幸,感到极其悲痛……

地震夺走了我们太多的同胞生命。邱光华的这一次牺牲本不该有,但谁也无法猜测命运。

所以我非常痛恨这样的天灾,然而我们人类无法抗拒天灾,我们必须无奈地接受这种苦难与悲痛。

到达四川的第一天,我不停地翻看地图,可是仍然无法确定哪个地方的灾情更严重、更值得去……想不到的是:在我刚刚经历了一夜的余震恐惧之后,第二天的下午5点左右,我被—下拉到了与映秀镇一山之隔的龙门山。

后来我回到北京在请教地质专家时,他们才告诉我:其实汶川大地震,震中就是在龙门山断裂带上。你去的那个地方与映秀事实上都属于震中,汶川的映秀在山的西侧,你到了山的东侧……专家指着一张地震山脉地形图,对我说,汶川大地震,如果用我们地质学来解释,其实震起龙门山。

震起龙门山?

难怪我对当日在龙门山一路上所经历的一幕幕险景,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

龙门山地属四川彭州市,与汶川县隔山相望,是此次汶川至青川的数百里地震大断裂带中最靠近映秀的一段山脉。这也使得它在地震中的表现更为烈性和突出。

世界上有过许多著名的大地震,通常人们关注的是人的死亡程度。其实地震的级别大小和破坏力,并不是简单地看伤亡了多少人。一个城市发生强烈地震,其伤亡的程度肯定比乡村和山区要大得多。而这次汶川大地震力什么说它比死了二十多万人的唐山大地震更严重,危害更大,首先是它的震级超强,其次是它的范围广乙根据地质地震专家在震中的实地测评,汶川地震的震源在龙门山断裂带发生时,其震级应在11级左右,这个震级是有一定的科学依据的。因为只有10级以上的地震,才能使山体出现严重崩裂。汶川地震在震中的映秀和龙门山镇一带,我们从电视画面上所看到的大面积山体崩裂景象,足以说明此次地震发生时的那种力量——像是地下开了锅似的,轰轰地响。人根本站不住,楼房像纸糊的,数十座山峰接二连三地崩塌下来……几乎所有在震中经历那一幕的人都用这样的语言讲述着地震时的情景。

然而,没有人真正感受和体会地震使得从来就没有变化过的大山崩裂的那一刻的痛楚与悲壮。人和地面上的所有建筑与生物,比起由岩浆铸成的大山,其生命和坚固性实在无法相提并论。但汶川大地震竞让千年峡谷、万年峻峰,顷刻间粉身碎骨,顿失巍然,这是何等的威力与暴虐!

都知道二战尾声时美国在日本的广岛和长崎扔过两次原子弹,其威力令人胆战心惊。专家对此次汶川地震有过一个形象的比喻,说其震中的威力相当于四百颗广岛原子弹。四百颗原子弹的威力,有多大?无法想象!我们只知道落在广岛的一颗原子弹就让所有地面建筑成了废墟、几十万人转眼死掉了。四百颗原子弹下,人和动物能活下来的,只能算侥幸。要不我们为啥叫幸存者?山都倒塌了,崩裂了,我们活下来自然是老天还开着一只眼。在震区中央,不止一次听老百姓这样说。

有人说,像唐山和汶川这样的地震,人们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预防的。这种说法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只能对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而言。而对像汶川这样的地震的发生地,预防几乎是一种异想天开。这是因为此次汶川地震最强烈的中心地带是在从汶川的龙门山起一直逆向东北方向的百里大断裂带上。在这数百里的断裂带上,均是峡谷险峰、重峦叠嶂之地,地震发生那一刻,如果不是侥幸,人是不可能逃出山体崩裂后如暴雨般乱飞的石头的袭击的,再坚固的建筑也顶不住崩塌的大山的冲击力……

沿龙门山往里走,有一条著名的小龙潭,那里曾经是风光秀美昀景区,一条百米下落的飞流从天而降,构成了小龙潭独特的峡谷瀑布之景。据说有很多成都人特别喜欢到小龙潭观赏飞瀑,并在那里纳凉沐身。大地震后,小龙潭成了死路,空降兵也降不了,只能靠部队勇士徒步深入进去。直到大震十几天后,解放军突击队员才进到那里。可官兵们看到的小龙潭早已面目全非——两峰峡谷间的飞瀑没了,甚至簇拥小龙潭的几座险峰也不知消失在何处,只有山体崩裂之后所留下的无数滚落的石头,远远将人的脚步挡住。官兵们试图在这里寻找景区的二十多个管理人员和几十个游客的踪迹,但最后只能分析认为:他们全都被埋在了几十米深的石块下面。

这个结论是可信的。因为只要当时的管理人员和游客没出小龙潭景点的半公里之内,他们的生还几乎是不可能的。从现场看到的山体崩裂是以包饺子的形式将里面的人活埋了……

悲哉!

山的力量太大。而与地心岩浆活动的能量相比,山的力量又实在小得可聆。人与山、与沸腾和活动着的地心岩浆相比,谈何大与小的问题,简直就不是可以讨论的问题!

大震清楚地摆在我们人类的面前,喜马拉雅山的地壳运动又在活跃起来。作为山地与盆地边缘的冲撞地带,龙门山断裂带成了此次地壳运动的主要表现者。

龙门山也因此—下成为人们心目中的鬼门山。

曾几何时,龙门山还一直被成都人称为夏可纳凉、冬能赏雪的旅游度假首选地。这里既有国家地质公园,又有著名的上书院。尤其让人爱恋的是这里的千峰奇山,它们或苍翠欲滴,或群峰耸立,或奇险峻秀。这里的水,更是或碧绿如玉,或飞瀑若虹,或满流似雪。山谷的清风,挟着雪山的气息轻拂而来,让人吸人一口,便能觉得沁透心脾,不忍吐出。到了秋天,漫山红叶斑斑,溪水潺潺,随处随地,皆是天然油画。即使冬天来到这里,依然可观赏到远近的雪山皑皑的万千气象。所以,四川人把龙门山奉为掌中之玉、天然氧吧,而更多人干脆称其为人间天堂。

随着城市人的生活方式开始崇尚自然,龙门山在近几年中越来越受到成都一带市民们的喜爱,据说光龙门山的几条风景秀美的沟谷,每年接待的度假与观光客就达一二百万人次。这一带的农民也因此富裕起来,他们的生财之道就是自己建起的农家乐。当地老乡告诉我,很一般的农家乐,一年收入在两万无左右,这也使得农民们生活在天堂般的幸福之中。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震改变了龙门山的一切。

搭车从成都出发,仅几十公里的路程,便进入了彭州境内的山区。沿途满目皆是倒塌的房屋。抬头望去,两边的山谷,成了挟尘走石的猛兽;路边四溢的洪水,成了埋葬生命的掘墓机;谷间的风,也变成了窒息空气的疯狂死神……

往日美丽的山景全然不见,取代的是秃露在外的山体,仿佛被扒了皮的死鸡。滚石挡道,狗在疯跑,猫已腐烂,活着的牛羊也不再那么驯顺地在田野里乱窜。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遇难同胞留下的遗体的腐烂气味和消毒药水混杂的空气迷漫四周,令你窒息难受……

小鱼洞是龙门山的门户。这个镇在地震中同样经历了毁灭性的破坏。我没有考查小鱼洞与龙门山之间的关系,是否有鱼跃龙门一说?不过我知道到小鱼洞后,再往里走,就十分困难了。

小鱼洞的西南方向是虹口镇,与汶川的映秀离得更近。我后来曾经试图到那里去,但终未成行,因为那里的路事实上在5月底之前仍未通行。但我见到了这里的一位英雄……

与虹口相反方向,从小鱼洞再往东北走,便是白鹿镇,著名的上书院便在此处。上书院雅名叫领报书院,据《彭县志》记载,该书院由法国传教士洪广化主持修建,所需大理石、木料、彩色玻璃都从远方运来,整个工程动用民工近千人,历时十三年(1895-1908年)。领报书院修建在学堂山半山腰的山坳里,坐西向东,四周九座山峰呈弧形排列,人称九龙归位。书院的建筑具有典型的中西合璧之风,既具典型欧洲哥特式建筑特征,又兼有中式四合院落式结构。主楼南北长约一百二十米,进深约十六米,共三层,每层十六间,层高约五米,置内外走廊,底层为储藏室。进正门,穿过二十多米宽、十二米长的门厅,是一个约六十米长、二十二米宽的大天井,天井正面即为其主体建筑—一高大挺拔的西式古典风格礼拜堂。礼拜堂钟楼约十二米高、九米宽,共四层。在书院四周,有高大坚实的围墙,墙外是众多苍翠挺拔的老柏松和千丈树,四季常青。领报书院曾是当年培养西南神职人员的高等神职学院,最盛时这里云集了近百名高级神职人员。此处不仅具有丰富的历史文化资源,同时又是旅游胜地,故而常年吸引各路游客。2006年,上书院被列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公元2008年5月12日,这座具有极高历史文化价值的书院结束了它的生命,参与陪葬的有十几名工作人员和至今未搜索清楚的几十名游客……

龙门山的主脉在虹口与白鹿之上。从小鱼洞出发,越过白水河,大约还有三十多公里的路程。

原来在白水河上有一座大桥,我去时已经没了,车子是在浮桥上冲过去的。浮桥由解放军铁军把守着,除了军队的救护车之外,几乎看不到通行的人。桥头的一位战士过来问我们进山干什么,当听说我是北京来的作家进山去采访时,有些惊诧地看了看我,说:里面非常危险,最好不要进去。

我抖动了一下军装,告诉他:我负有特殊的军事任务,必须进去。小兵斗不过老兵,于是我们从浮桥上急驶而过,车子两边溅起高高的水花……

春天的山区总是雨蒙蒙的。这让我们一路多了不少担忧。开车的省委组织部的司机是灾后第二次进龙门山,为了避免随时可能出现的山体滚石,他的车速变得特别快。而我们坐在后座的人由于担心前面的险情,双手紧紧地把着前座的靠背,眼睛片刻不敢离开前方的目标,并随时准备跳车——其实这只是心理准备而已,此刻真的来一次余震,再从山上滚几块巨石下来,我们所有的准备都无济于事。好在一切都没有发生……

但进龙门山的路越走趟险,车子不时只能在乱石堆中穿梭。最令人担忧的是那些已经半掩在公路上的泥石流,不知什么时候发脾气,那样的话我们只能壮烈牺牲了。

快到了!司机告诉我。于是在我们的车子绕过一段山体滑坡之后,我看到一条两边都堆满了废墟的小街,这就是龙门山镇所在地。现在这里已经看不到一间完整的房子。邻山的一边全部埋在滑下的山体里,另一侧的街房原来都是两层小楼,但我能看到的也都是倒塌的瓦砾与废墟了。龙门山镇其实只有一条L形街,听说震前这里满街都是本地人开的小饭店。城里人爱在这个小镇吃上一顿纯正的农家菜,然后或继续进山住上几天,或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回城,因此震前的小镇无论早中晚,都异常热闹,尤其是傍晚,灯火辉煌的小镇街道,宛如一条不熄的彩带,镶嵌在清风习习的龙门山谷,煞是好看。

但旧景不再。龙门山镇在我的眼里仅仅是沿街左右长长的废墟带。在L形街道的拐角处,派出所的牌子仍醒目地悬搁在瓦砾之上,而民警们工作的派出所房子,只剩下一堆如准备放人搅拌机的碎砖瓦片……我招呼司机停下,随即站在街头想拍几张照片。而就在这时,我在镜头里看到了一位身着黄袈裟的僧人。

师父在找什么?我好奇地上前问僧人。

这是个年轻的僧人。仡说他是从龙门禅寺下来的,那里已经没有他的栖身之地了。大震的第二天,他就从山上的禅寺下来,本想到都江堰避难,听说有两位僧友地震那天正好在龙门山镇上歇脚,结果就再没有见到他们的影子。

是死是活,我想见一见他们,可一直没有找到他们,镇上的人和解放军帮着翻了许多倒塌的地方,也没有结果。我放不可心,所以一直在这里等着机会看能不能见他们一面……僧人很虔诚地在一堆堆废墟前继续他的寻找。

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呢?街上根本没有行人,如此孤独而凄怆的地方,到了晚上怎么办呢?我有些担忧地大声问僧人。

听说解放军已经接到命令,让他们下一步清除废墟,那个时候估计可以见到我想见的人了……僧人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因为街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听得清清楚楚。

我没有想到一位僧人如此执著地要看到他可能遇难的僧友,没有研究过佛教,也不知这是不是佛界的一种规矩。我只觉得眼前的这位身着黄袈裟的僧人的话,如同给我内心重重地敲了一锤。在那条无人的废墟上,我呆呆地站在街中央,远远地看着僧人向街的另一尽头走去,只见他一边寻觅,一边念经,样子十分虔诚,又非常迷茫,但却让我很是感动。

心想:超然的僧人毕竟也是人。他们的内心睛感仍与凡人一样,充满了爱与友善,尤其对生命。

向龙门山镇的里面走,才发现其实这座毁灭的小镇深处还驻留着两千多名当地百姓。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一问,方知他们都是宝山村的。我们的老书记不走,我们也不会走的!村民们非常坚定地告诉我。

你们的老书记是谁?按照重灾区的一般情况,像龙门山这样的地方,所有灾民都会被转移出去,一方面防止山体滑坡再次掩埋人,另—方面幸存下来的灾民也不敢再滞留了。可宝山村的人是怎么回事?他们就不怕?他们的老书记又是谁?他就没有担心过自己的百姓留在这死亡之地的危险?

你真不知道?村民们对我有些不以为然,好像我这样见多识广的作家不应该不认识他们的支书。有人看了我的名片,几分惊喜地说:你也是全国劳模!我们老书记他也是。

看来宝山村的老书记是位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领路人了!老书记叫贾正方,名人,我们宝山村是他一手搞起来的,以前天天有参观的人到我们这儿来呢!宝山村的村民似乎忘了他们现在是身处绝境的灾民。

我可以去见见他吗?

没问题。他在公司呢!有村民主动给我带路。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在大震中心地的龙门山、在大山深处和四周皆是废墟的峡谷间,一栋三层大楼巍然屹立在那里,大楼前面的小广场上,一面五星红旗和宝山集团的企业旗帜高高飘扬着……

这、这楼为什么没有倒塌啊?在我连连发出惊叹之时,一位戴着墨镜、被人扶着的老人出现在我身边,笑呵呵地告诉我:我们宝山村不仅村委会的办公大楼没有倒,而且多数农民别墅也没有倒。不信一会儿带你去看看我们村民的家。

您就是贾老书记?我猜到他是谁了。但想不到的是这位已73岁的老模范,原来是个双目失明的残疾人。

老人一听说我是北京来的作家,好像特别高兴似的。我跟作家蛮有缘的。老人坐在我咫尺之距,他的第一句话就把我们—下拉近了距离。当我说写过江苏华西村的吴仁宝时,老人更高兴了我和吴仁宝也是老朋友了。他在华西搞得好。我们都是当年学大寨学出来的,他吴仁宝也是。所以我们对大寨都有感情,也都曾帮助过大寨。这回大寨反过来又帮助我们了。郭凤莲听说我这边大灾了,前天派人给我们送来二十万元捐款。我很感动。农民穷兄弟之间的帮助很重要。一看贾正方就是个饱经风霜、非常乐观的老人。

我现在视力0.03还不到。基本瞎了,所以坐得离你近一点。前些年成都一位女作家写过我……老人念叨着一个名字。

这位大姐这次也是我们作家抗震救灾前线采访团的成员呀。我高兴地把这消息告诉了老人。

是吗?老人显然也很兴奋。于是我们两个完全因灾难而相遇的人——拉近了感情。

我这眼是四十多年前刚参加工作,在地质队野外作业时给炸瞎的……老人快言快语地自我介绍起来。

你是学地质出身啊!因为曾经在当年的国家地质部工作过,所以我和这位老人又多了_一分缘,你说这次大地震怎么这么厉害?

这一地区是大断裂带,地壳运动一直比较活跃。小震不断,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原本不占主导的汶川断裂带的活动,—下诱发了龙门山大断裂带的剧烈活动,结果出现了这么大面积的悲剧……老人仰天长叹了一声,转而又平静地说道,其实从地质角度讲,这个地区发生这样的地震属于很正常的事情。只是我们对它的防范少了所以造成巨大的伤亡与损失。

为什么别的房子都倒塌了,你的大楼还好好的?看着老人身后巍然挺立的宝山大厦,我早已期待揭开这个谜了!

老人笑了,说:我是学地质的。当然懂得选址的重要性。你能看得到:虽然我们的楼与后面的山距离不算远,基本也是紧挨着,但这山就是没有崩塌。主要是它的岩体结构和走向并没有与我们的楼成平行,这一点很重要。其二,即使在断裂带上,岩体也有坚固与不坚固之分,而我们选择了前者,这样才没有造成灭顶之灾。我们给村民们新盖的农民别墅也没有倒塌,道理是一样的。但其他村民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老人带着几分内疚,悲切道,本来再过一段时间,全村人都可以住上新别墅的,可是地震比我们先行了一步。

我已经了解到宝山村和宝山集团其实都是贾正方老人几十年创下的伟业。他16岁因公受伤后,从吃皇粮的国家地质队回到家乡,一干就是四十多年。当年的宝山村并没有什么宝,只有一个穷字。那时村民一天的劳劫值最高时是两角五分,最低的只有六分钱。人均全年口粮仅有七十斤。带着残疾身躯的贾正方,自回村当上村支书后,便以非凡的毅力,带领乡亲们艰苦创业,宝山村从此走上一条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创业之路,成为全国远近闻名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示范村和村民人均年收入超万元、村总资产达四十多亿元的富裕山村。然而,大震太无情,一刻间,贾正方和村民们创下的亿万万宝山财富,化作了废墟和烟尘……真是鬼哭神泣的悲情。

这场灾难太严重,我们村和宝山集团所属的十七座水电站中有十四座被毁,以回龙沟为龙头的旅游产业瞬间消失,六百多户民房全部倒塌,没倒塌的只有办公楼和三十多座村民别墅,全村直接经济损失高达二十七亿元。可以说,人人都是灾民,几十年的奋斗转眼之间化为泡影,尤其让我痛心的是死了五十四个人、伤了一百多人!我看不到老人藏在眼镜背后的那双眼睛,但他的悲沉语气告诉了我这位不屈的老人内心的痛苦。

听我们一个采访团的陈大姐讲,贾正方老人当村支书的头几年,生产大队几乎一无所有,是他带领乡亲们上山砍柴和卖山石换回了一些积蓄,才慢慢有了填饱肚子的基本生活。创立闻名的宝山集团的过程,也并非一帆风顺。那时已经半瞎的老贾,整天待在龙门山的回龙沟星,不知摔倒过多少次……老书记是个乐观派,他说他从来没有怕过自己会摔死在里面,他说他熟悉龙门山的脾气,龙门山上的阎王爷不敢给他安排坟地。这就是我们的老书记!乡亲们特别敬佩老书记,觉得有他在,龙门山就是他们的致富宝山。就是大震来了,它龙门山也没有震倒我们宝山村!更没有震倒我们老书记!乡亲说的是真的。

大震来临之后,方圆几百里的山里人,全都成为灾民,山崩地裂,没有了家园的人,不是死就是想方设法逃到山外,但唯有宝山村的人没有走。我们全村两千多人,除了几个震前震后因为有事到了山外去,没有一个人离开过龙门山。贾正方老人自豪地对我说。

令人难以置信!

一个四周充满恐怖的天塌之地,竟然有这么一个两千多人的村寨,从大震发生起自始至终地坚守在家园,这是何等的豪气!我曾是一个经历过战场考验的军人,但扪心自问有没有胆量在只有废墟、只有死亡的龙门山镇独自留上一两个夜晚?真实的答案是:我没那胆量。事实上只要走过龙门山镇那条已经死亡了的街道的人,我想他基本上会与我有差不多的想法。但宝山村人却出奇地镇静,他们并没有把逃出龙门山视为唯一的生路。他们竟然一天也没有离开自己的家同,这在整个灾区是独一无二的。

他们不为剐的,他们的理由非常简单:老书记在,我们就什么都不怕。老书记在,宝山村就不会塌,龙门山的鬼神爷斗不过我们的瞎眼书记(贾正方年轻的时候,人家都这么称呼他)。

那一刻起,贾正方在我的心中,远远高过自以为是的挑起汶川大地震之祸的龙门山!

坐在我面前的贾正方老人是何等的大气,尽管他的眼睛看不到手臂之外的任何物体。

老人平静地向我讲述了灾情发生时他和他的宝山村:5月12日下午地震发生时,他正在驶向成都的车上,地面的一阵强烈晃动,使地质队员出身的他立即意识到:糟了,地震!深知地处龙门山断裂带上的宝山村会有极度危险,于是他马上给村干部们打手机询问情况,但一切都中断了……

赶快调头回村!贾正方对司机说。车子立即急速向龙门山转回,如出弓之箭。

什么声音?无法看到世界的贾正方的耳朵很灵,山间的轰轰巨响,令他更加不安。司机告诉他:是山上的石头在往下滑,是路两边的房屋倒塌声……

严重吗?贾正方着急地追问道。

刚才有块大石头差点砸在我们车上。司机说话的声调都变了。

别怕!我老贾与龙门山斗了几十年,就没有输过它一回。

老书记,这回我们斗不过它了……司机突然哭了。他看到几具躺在路边的血肉模糊的遇难者遗体……

别怕!

你什么都看不到自然不怕嘛。呜呜……司机哭得更悲恸起来。

双目失明的老人不再说话了。他的耳边被一阵阵救命声和哭喊声淹没了……他知道这次大地震的严重了。

决点!再快点!他着急村里的人和宝山集团下属的那些企业与企业所属的那些旅游景区内的情况……假如地震发生在龙门山,那就麻烦大了!

嘎嘶!陡地,司机一脚急刹车,惊慌地说:书记,小鱼洞大桥断了!

小鱼洞大桥离龙门山镇还有—二十里路,是通往龙门山镇的咽喉,怎么办?贾正方虽然无法看到大桥拦腰断裂的惨景,却已知地震的严重性了,于是果断地对司机说:把汽车丢了,我们步行回去!就这样,73岁的他,在司机的搀扶下,向汹涌的河水中走去。

这时,老人听到河道上人声鼎沸,有哭有闹的。原来都是从附近乡镇上逃出来的灾民,他们要到彭州市去避难。你们还进山干吗?路全堵了,人都死光了,你们还嫌没死呀?有人在冲贾正方化们骂骂咧咧。

老书记,你看怎么办?司机带着哭腔问贾正方。

贾正方在急流中站稳双腿,定定神后,说,回去!越是地震严重,我越得回砝!说着,他一挥手,走!

过河后,已经半身湿透的老人,冒着不停的余震和塌方,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坑坑洼洼的道路,跌跌撞撞地行进在堵满飞石的山路上。

这是一条通向地狱之路。司机事后说。

而到达家乡—龙门山镇后,贾正方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人间地狱:已成废墟的街景他虽看不到,可扑面而来的呛人的灰尘和一阵比一阵撕心的房屋倒塌声,以及到处哭爹叫娘、呼儿喊女的悲号声,贾正方他感受得真真切切。

死人没有?有没有啊?老人急切地问着。

有!好多好多!有人告诉他:通往银厂沟和回龙沟的白水河大桥上已经摆放了好几具尸体……

老人执意要上前摸一摸。当他的手触摸到死者身上黏糊糊的血迹时,那双干枯的眼窝里淌下了两行泪水……

回到村里,贾正方把找得到的村党支部委员叫到跟前,这也许是整个汶川灾区紧急召开的第一个村级基层党组织会议,距大震发生仅两个小时。听取幸存的村干部们的简要汇报后,贾正方明白了一个事实:宝山村和村民们已经步人了最危急时刻,必须马上成立抗震救灾领导小组!待安排妥当后,贾正方支着拐棍,站起身,说:考验宝山人特别是党员干部的关键时刻到了!大灾面前,我们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宝山精神不能倒!

此刻的龙门山一带,尤其是已经夷为平地的龙门山镇上,灾民们一片恐慌,失去家园的他们纷纷在寻找逃生之路。成批成批的幸存者拥在镇口的唯一下山通道上。

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宝山村的乡亲,你们要去哪里?你们不能走啊!这里是你们的家,还有你们的亲人被困在山上!逃出去只有增加社会的负担,救灾不能只靠政府,还是要自救,要自力更生,才能奋发图强!

是老书记!乡亲们停住了脚步……进入映秀的战士们毒太山壁救助并运送伤员

有人说:老书记,其他地方的人都走了,我们害怕呀!假如再来震—下,我们不是全完了吗?你跟我们一起走吧,老书记!

我不会走的!贾正方用拐棍使劲地在地上敲了敲,说,我眼睛瞎了都不怕,你们怕啥子?你们真要走就走吧!我绝对不走,还是一句老话:只要人还在,就没有翻不过去的坎!

乡亲们一听这话,便纷纷停下了脚步。只要人还在,就没有翻不过去的坎!这是老书记几十年来常说的一句话,正是这句话,激励和鼓舞了宝山村人跟着他把一个穷山村变成了富裕村。

现在大震固然可怕,可他们更相信老书记的话。

对啊,老书记都不走,我们干吗要离开家乡呢?

对,老书记—只要你在,我们大伙就不走了!

对,老书记在,我们就不走了!

震后的龙门山谷间,第一次响起了这气盖大震的英雄豪言。

一位宝山村民对我说:其实,不管地震前还是地震后,贾书记一直都是我们的主心骨,只要看到他,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在贾正方的精神鼓舞下,宝山村很快稳定了下来,全村两千多名幸存者竟没有_人擅自逃离出山,并且在震后十多天最艰难的日子里,他们不仅没有出现新增的伤亡,相反积极展开自救与帮助周边村子的灾民们解脱困境,成为灾区一个最坚强的战斗堡垒。

贾正方的独生子、曾当过兵、有硕士学位的现任宝山村村委会主任贾卿,在大震之后的几分钟内,从村民手中抢过一辆摩托车,迅速冲进到处是垮塌和乱石飞滚的龙门山中,冒死沿着回龙沟、三河坪等地四处检查灾情,并和宝山集团副总经理赵正祥等一起组织民兵和村民们,在废墟中搜救和转移伤员。他们没有工具,就用手扒;没有担架,就把门板拆下来代替。民兵队长苏永洪在山崩地裂时,赶回回龙沟内的回龙宾馆。当时宾馆一位厨师和一位营销部经理已经死亡,多名工作人员受伤,苏永洪一边指挥一边脱下自己的外衣做成简易担架,指挥幸存者把受重伤的人往村委会抬。而自己又只身在宾馆和附近的农家乐进行搜索抢救,前后一个小时内,他就救出了十多人……

到13日,宝山村的两千多名幸存村民都得到了安置,大伙的心也开始平静些了。然而贾正方依然坐立不安,十分焦急,原来在他的宝山集团下属的旅游景区还有一部分游客和村民被困在山中,他们的生命揪着老人的心。从回龙沟里逃出的村民向他介绍的可怕场景更使贾正方心急如焚:几层楼高的大石头,从头顶砸来,整个电站就像落地的鸡蛋一样,被砸得全无踪迹!那四周坍塌下来的飞石,多得像雨似的,落到山里,要不像响雷,要不就像打机关枪一样吓人。现在的回龙沟,连鸟都飞不过,想进山,爬也难啊!

回龙沟是什么地方?回龙沟是龙门山里面的一条风景秀丽的峡谷。而整个龙门山风景区还有一个别称,叫银厂沟。顾名思义,银厂沟是一条盛满人间万物之宝的藏金纳银之沟。据说这里是大禹治水时曾经过的地方,沟内的巨石上至今还留着大禹的足迹。沟内的景色以幽、深、奇、险著称,然而8级汶川地震,让发怒的龙门山大断裂伤筋动骨,于是它有些恼羞成怒,大发其威。专家估计的龙门山震起之地的震级应在10级以上,便是此理。

龙门山的沟沟谷谷,此时已成与世隔绝的死亡之谷!

明天,我带人进山去救人!已担任抢险救灾突击队队长的贾卿向父亲请战。

老书记,你不能让他去送死!现在去太危险了!村民们纷纷在老书记面前劝说求情。

现在去才能救人!晚去了还去救谁?儿子对父亲说。

你们说得都对。此刻进山就等于送死,可救人晚去了也是白去。

贾正方因此什么话也没谠,而当他看到儿子义无反顾地带着民兵们进山那一刻,老人站在办公楼前久久不肯离去,他用看不见的目光在为儿子送行,并祝他一路平安……父亲相信儿子,这—点已经在之前的几十年里得到了验证。瞎了双眼的父亲能够创下宝山这么辉煌的业绩,假如没有儿子的相助,老人知道也是不太可能的事。

现在,老人还想着另一件让他痛心的事,这就是他的回龙沟!他熟悉和了解这条沟,并与这条沟有着深厚的感情。那时贾正方的眼睛没有全瞎,还能看见沟里的风物,所以他心底的回龙沟实在太美太美……

城里人喜欢回龙沟是因为这里的夏季格外凉爽宜人,平均气温只有17.5℃,最高气温也不超过25℃,相对湿度为80%,属最佳适宜气候,是天然的避暑胜地。所以过去贾正方每次碰上游客,他都要亲切地顺便提醒一句:你们早晚可要添加些衣服,夜间要盖棉被,当心着凉噢!这里空气特别清新,是生态环保型景区。山上的植被茂密,森林覆盖率达95%以上,空气中富含负氧离子,所以有天然氧吧之誉。其实景区内还是动物的天堂和绿色的植物宝库。景区内不仅有熊猫、金丝猴、红腹角鸡、红腹锦鸡、猕猴、牛羚、斑羚等珍贵动物,还有太阳鸟、相思鸟、娃娃鸟、羊角鸡、黄鹰等飞禽,以及珙桐、光叶珙桐、连香树、水青树、领春木、延龄草、千年银杏等珍稀植物。罕见的地质奇观,更为龙门山的一绝,故而素称地质科学迷宫。这里有著名的青藏冰盖冰川漂砾,它是20世纪末发现的世界罕见的地质遗迹奇观。贾正方非常自豪的是,这里还有靠他和村民们共同努力建起的我国最长的景区栈道——银苍峡栈道,它傍水依山,曲折蜿蜒,全长八公里,堪称我国风景名胜区栈道之最。

观山水之景色,探山水之奥秘,悟山水之灵气,写山水之瑰丽,其乐陶陶,其趣无穷。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养生避暑到我宝山来!贾正方非常喜欢一位游者如此赠语。

可现在,天堂变成了埋人的地狱。

龙门山啊龙门山,你这样做,算得了什么本事?贾正方用鼻孔蔑视地哼了一声,举起拐棍,对手下的人说:腾出所有空房,接待和安置好灾民与伤员,尤其是外地来这里的游客。

13日一天,龙门山神像有意与贾正方对峙,竟然下了一天大雨。民兵们无法进山,只得等到天晴的14日。

这一天,贾卿在对汶川和茂县一带山岭十分熟悉的村民黄平宽向导下,带领四十名搜救突击队员,分成四组,向山里挺进。这支农民自发组织的敢死队,没有任何救援工具,更没有一个戴头盔,他们凭着手上仅有的几根木棍进的山。震后的回龙沟,余震不断,到处飞沙走石,到处是那吓人的地声和岩石崩塌后落至山底的惊天动地的回声……当时的情景,像是进了阎王爷的地狱,太吓人!我们走过猴子活动区,在穿越大断崖时,贾卿突然听到头顶有响声,连忙大叫快跑!可还是没能全部逃出险境,有两名救援队员被飞来的乱石砸倒了,受了重伤。一位搜救队员告诉我。

搜救队没有退却,他们继续冒险向前,到龙门禅寺和半截河电站等地救出一批游客、村民和外单位的职工。其中在半截河电站上工作的五名职工并不是宝山村人,他们获救后,跪在地上直向搜救队磕头致谢。

这一天,贾卿和敢死队员们共救出四十五名幸存者。

15日、16日他们继续进山搜救。16日这一天,他们绕过座座垮塌的山崖和堰塞湖,历经十一个小时的跋涉,最后来到海拔三千五百多米高的马鬃岭卜,在那里救出了震前上山挖药的七男一女共八个山民。

正是在贾正方领导的宝山村党委的坚强及时有力的领导和组织下,在村主任贾卿和村民及民兵们的勇敢无畏的努力下,他们不仅保住了宝山村两千多名村民的自身安全,同时从回龙沟里抢救出了近百名幸存者。

在宝山村采访时,村民们一定要我写一写共产党员、桂花树电站站长干志军的事。没几分钟,一位壮实的汉子站在了我面前。他就是干志军。村民们向我介绍。

没啥子说的,都是应该的。干志军是个憨厚的庄稼人。但听他讲那天他带领电站的工作人员和两名游客用了十七个小时走平时只需十分钟的回村经历,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因为那是一段惊心动魄的生死之旅——

大震时,干志军正在电站值班,在地动山摇的飞沙走石把电站厂房砸成一片废墟的瞬间,他立即意识到天灾的可怕,于是大声向厂房和周围的山谷内高喊:快出来,地震啦!干志军分外着急的是,电站和景区内有许多村民和游客……

这时,41岁的女村民郝晓蓉满面灰尘地从电站厂房的楼道口最先探出脑袋,紧接着55岁的村民谢正清也从乱石堆里钻了出来。快,快到这儿来!干志军刚把两位幸免于难的村民拉到相对安全的自己身边,就听到一声救命的尖叫,于是不顾一切朝乱石翻滚的前面走去。人呢?在哪里?大震初时,五米外看不清任何物体。干志军边走边喊,最终将腰部受伤的女村民徐明英抢救到安会地带……短时间内,干志军一连抢救出十三名村民并让其聚集在一起。

就在他们准备突围时,有人隐约听到远处传来救命的呼叫。可能是游客,快去救他们!干志军二话没说,立即带着谢正清等男村民,冲向呼叫的地方。原来在一处山道上,一对年轻情侣游客中的姑娘的腿被石头压住了,情况十分危急。不要慌,把石头移开就行!干志军迅速组织抢救,不停地来回从电站厂房的废墟里寻找绳索和木棍,在众人的奋力战斗下受伤的姑娘得救了。

现在,围在于志军身边的是十几位惊魂未定的村民和两位游客。他们有的在痛苦地呻吟,有的吓得直哭叫。怎么办?小电站就在山谷之间,不撤便意味着随时会被天崩地裂的余震卷入地狱……大家不要慌,现在我们必须迅速离开这里!我是党员,你们都听我的,统一行动,我们才可能有生路!干志军背起受伤的女游客,然后坚定地对大家说:好,大家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一个跟着一个,沿公路突围!说时迟,那时快,十四名群众紧跟在干志军身后,一边避着满地滚动的山石,一边沿公路向村委会所在地奔逃!但他们马上发现:前面根本没有路!崩裂的山体早已将公路掩埋……而就在干志军他们往回看时,两山之间突然响起惊天巨雷,只见如海啸般的泥石流,伴着轰鸣声,奔涌直下,刚才还是安全地带的小电站,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办呀?死里逃生的几个女村民哭得直跺脚。

大家别怕,有我在,就有生路!干志军一边安慰大家,一边探寻新的逃生之路,因为他知道,处在山谷之间的他们,随时可能被崩裂的山体泥石流埋入地狱。快离开这儿,我们上山!干志军看到一处山岭尚保持完好,便立即带着大家往山上走——哪知大震似乎欲将他们置于必死之地——当他们爬到半山腰处,这一片的山体也发生了强大的塌坡。快躲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干志军拼命地将十五名群众营救到一处相对安全地带躲藏起来。

此时,四周已无逃路,到处都是滚石的轰鸣声。

天开始下雨,越下越大。天幕由灰蒙渐渐变成黑色……更恐怖的夜幕降临了。干志军他们都知道,此刻多留在山上一分钟,就等于离死神近了一程。但谁也无法改变天时与天情,夜幕伴着死神从心理上向大家袭来。天气也跟着冷起来。女的在低泣,男的也跟着低泣起来,甚至有人喊起死了算了的绝望之声。

大家现在最需要的是镇静!坚持就能有活路!干志军一个一个地安慰大家,并让大家聚到一起,相互取暖,他把身上的外衣轻轻地披在了那位受伤的女游客身上……

13日凌晨5时左右,天开始有了亮光。干志军便立即指挥大家开始新的翻山越岭。原来熟悉的山道没了,以前可以随处穿行的山坡也完全变成了可怕的滚石乱飞的泥石流险境。大家不要掉队,我们必须尽快走出大山!干志军背着受伤的女游客,艰难地带领这支逃生的队伍,一步一步地攀越岩体,寻找出路……直至当日9时左右,他们才走出大山,回到村上。

叔叔,我们举行婚礼的时候,一定请你当我们的证婚人!那对遇险受伤的年轻情侣在死里逃生后,跪下向干志军致谢。

从小电站到村庄,平时只有十分钟的路途,干志军和十五名大震中的逃生者却整整用了十七个小时。事后,脱险的十三名村民说:没有志军,我们这些人早已去见阎王了!而干志军在接受我采访时,还带着几分腼腆地说:我是党员嘛,这个时候就得发挥作用!

我是5月20日到的龙门山镇,当天采访了贾正方等人。

这时灾区的山里山外,仍处在按照中央想尽一切办法先救人,的紧张时刻,然而英雄的宝山村人已经开始了自教之后的重建家园。与贾正方老人握手道别的时候,他对我说:大震时,有人跑来对我说:周围村镇的人,凡活着的都跑了,你老书记咋不跑?我告诉他们:这个时候跑也没有用,而且会给政府带来很大的负担。大灾国难时,我们每个党员、每个国民,都应当为国家想一想,能自救的就尽量自救。过去我们创造的艰苦创业,同心奉献的宝山精神,在大震时期和建设新家园中,我想还是用得上。所以我告诉村民们:大灾大难时,最重要的是不要慌,要相信党和政府,相信我们的国家有能力战胜一切困难。在这过程中,我们受灾的百姓起来自救和重建家园,也十分重要。有时比等着别人来救助更有意义,也更管用。另一方面我也告诉村民们:咱宝山村在党的改革开放政策鼓舞下,创造了很多财富,地震毁不掉我们所有的东西。只要我们人在,就可以重新建设美好家园。有人问我什么时候再把宝山建成灾前的样子,我告诉他们:给我五年时间,我一定要让宝山重现辉煌!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宝山是倒不了的!

老人的话,令我眼眶—下热了起来。因为在我和他谈话的几十米外就是已经无法目睹的废墟和死寂的山峦……而这里,双目失明的老共产党员如此坚定地看到了光明的未来。

这是10级地震也不能震倒的力量!

这是再妖魔作恶的龙门山所无法战胜的!

这就是我们的龙门山人!

龙门山之行,还有一个人是我不能忘记的,整个龙门山的父老乡亲们也是不会忘记他的。

他就是龙门山镇党委书记刘廷凯。在我采访他之后的第三天,就从报端知道了因为地震毁灭的严重情况,上级已经决定将共和国行政编制上原有的龙门山镇取消,合并到小鱼洞镇。

这一决定,也许刘廷凯在接受采访时已经知道,或者还不知道,我没有来得及问他这个问题。我们见面是在彭州市的广场上,那个充满了战时状态的广场上的夜幕下见的面……快到晚上10点,刘廷凯才出现在我的面前。大震以来的这位镇党委书记太忙,十来天中,他只回过一次家,只睡过几个小时的觉。所以我们的见面一直约了四次才成功。握手那一刻,我感觉对方有太多的疲倦、太多的悲痛,也有太多的事情正等着他去做……

一个被大震彻底毁灭了家园的镇党委书记,此刻需要想的和做的事,以及随时随地出现的新情况,紧急而危险,不是用言语能表达得清的。

但我知道,眼前这位英俊的年轻书记,如今在百姓心目中,是真正的英雄,是真正的共产党人!12日在市里开会的他,遇大震后的第一个行动是立即返回生死难料的镇上。在那几十公里的山路上,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惊恐与悲惨——山石像决堤的洪水四处咆哮奔涌,眼睁睁地看着无数无助的人兽被吞没在泥石翻滚的洪流之中……硬汉子刘廷凯哭了,哭得死去活来,可谁也没有同情他。于是他擦着控制不住的眼泪,翻山越岭,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在最惨烈和最悲情的废墟上,指挥了龙门山镇一千七百多名中小学师生及时安全地撤离了危险区,成为整个重灾区仅有的几个没有学生伤亡的乡镇,仅此一举,刘廷凯和他的党委一班人及公安派出所的共产党员们就可以被历史垒一尊丰碑。

九峰村是龙门山镇最偏远的村落,又地处大震最危险的银厂沟风景区内。镇党委在,就该让每一个村子、每一户活着的百姓同在!刘廷凯立即布置营救九峰村的方案,并在毫无外援的情况下,迅速及时地组织干部、公安干警向大山深处挺进。

从镇所在地到九峰村十七公里,可大震后山路早已阻断。就是爬也要爬进去!刘廷凯咬着牙告诉自己,也告诉进山的党员同志。这时救援的解放军赶到了,刘廷凯他们与解放军会合在一起,组成了一支更强大的进山抢救队。

然而进山的路根本没有!让刘廷凯他们吃惊不已的是竟然会有两座过去相隔很远的山峰因大震山体移动而挤合在了一起……呜呼,没有比这更可怕的大震了!

前面就是大龙潭,那里有八十多家农家乐,肯定有许多游客在里面。必须救他们出来!刘廷凯脸色铁青道,随后第一个往前冲。

经过八个小时,冒着数百次地动山摇的余震和难以想象的困难,刘廷凯他们挨家挨户、一个宾馆一个农家乐地搜索,14日这一天,他们从大龙潭村营救出了一千多名游客与村民,并让其安全转移。

15日,在刘廷凯带领下,抢救队继续向深山的小龙潭挺进。当日,又在这个村营救出一千多名游客与村民。

此时的龙门山,又一次次发生强烈余震。镇干部和解放军屡劝已经连抬腿都困难的刘廷凯后撤。但他右手一甩,抓起一根树杆,站立起来,说:沿途二十六具同胞的遗体不掩埋好,我不撤!

16日这一天,刘廷凯和几位镇干部,将遇难的乡亲们一一埋葬,并都严格按防疫规范进行消毒处理。之后,他拾起木板,在一个个死者的坟前插上写着名字的简易墓碑。那一刻,刘廷凯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山低头、地息声……

大震使刘廷凯洒满汗水的龙门山,没有留下一处完整的绿地好路。但他仍深情而又坚定地对我说:龙门山镇没了,美丽的风景区没了,过去让成都人十分喜欢的八百八十二家农家乐和数十家宾馆也没了,但这块土地和在这里活着的人还在,我们因此永远不放弃建设好家园的决心和力量。这个时候,我们共产党人负有特殊使命。我和我的同事们虽然为受难的百姓及这片毁坏的热土感到有些悲怆,但绝不悲哀,对未来我们仍然充满信心和希望!呵,原来刘廷凯已经知道了龙门山镇被撤的事了。

无须我多言。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只要活着,就有干不完的事,就有新的任务在等待着。而我们再三握手道别中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是:大震永远灭不掉龙门山,龙门山必定在人民手里重新绿起来、重新美起来!

离开龙门山镇那片令人窒息和沉默的废墟时,我请求司机师傅给我几分钟时间,允许我独自在没有人烟却到处飘散着尸体味和消毒药水昧的街道上再走一遍……

雨,在轻轻下着,我所听到的似乎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除此之外没有声音,因为这个曾经每天热闹非凡的小镇现在死掉了,活着的人基本走光了(除宝山村的村民),路边的一只野猫(估计原来是有主人的)也已腐烂……废墟里埋着的人不能与我说话,只有雨声伴着我的脚步发出一声呜咽……

我不期待什么,我只想看一看,看一看是否还有什么生命能够向我讲述龙门山曾经的美丽。然而没有谁来讲述——一切成为过去。

突然,我的耳边响起哐!哐—的声音。我回头看去,可什么也没有,既无人影,也无敲击声。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有人在敲击着什么嘛!

细细聆听,仍然没有人,没有声音。我奇怪地继续走路……可刚举步,耳边又有哐!哐——的敲击声,那声音脆而低,似乎还能传得很远很远。它不紧不慢地敲击着……

我再转过头,举目眺望四周和长长的成了废墟的街道……仍然没有见到什么。

怪了!我回到车上,忙问司机到底碰到了什么。司机师傅长叹一声后,缓缓地说:在灾区,他也遇见过这种蔽击声,这是灾区很多地方的幸存者为了寻找在废墟下的亲人,不分日夜地或用木棍,或用金属器敲击着,目的是想让埋在废墟里的亲人听到后向他们呼救……

原来如此!

我不由得回过头,再向龙门山镇的那长长的废墟之街望去,我想再一次听听那敲击声,并希望它传到废墟之底,传到另一个世界,让那些可能还有生命的人喊出声来,或者让那些亡灵知道有亲人在人间呼唤着他们,想念着他们……

想到这里,我的眼里又溢满泪水。

正文 第三章 红白镇上红白 事

来到红白镇。

这个小镇的名字吸引了我。

在大震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它。到达灾区采访时,我看到了重灾区之一的什邡市的一份内部材料,说这里有几个学校和工矿企业同样遭受了毁灭性的损失,痛心之余,我想看看红白镇。

我心底有一份存念:中国人的习惯里,把喜事和丧事放在一起称为红白事。那么,这个红白镇的红白事是否也隐喻了什么?

我企求获得答案。

崇山峻岭深处的小镇之行,给了我巨大的震撼与悲伤。

从德阳到什邡,没用一个小时就到了。但从什邡再往里走,我的目光和脚步就变得特别的沉重与缓慢……

第一个看到的是洛水镇,这里有所小学,三百多人,大震当天也遭灭顶之灾。三百多个孩子只有少量活着和被救。

在我经过的时候,洛水镇已成落泪镇——百姓和镇干部不时地流着泪在清理学校和清理自己已成废墟的家园……

再往里走,是蓥华镇。

这里的惨状明显比洛水镇严重得多。沿公路可以看到的是一座据说是震前什邡最为骄傲的大型国有企业——蓥峰化工庀这是个知名度极高的磷肥加工厂中国的不少磷肥专家在这里生活和工作着。大震将一栋专家楼震塌后,当时里面埋了三名掌握我国磷肥生产核心技术的国宝级专家,引起中央高层的关注。国家救援队在第一时间以最快的速度抵达这里,想尽一切办法救出了这几名专家,这才似乎让人喘了一口气。蓥华镇虽小,但分量之重可见一斑。

我眼里的蓥峰化工厂完全是另一种面目—根本无法看的一堆废铜烂铁:高炉弯着腰倒在半空中,以往长城一般雄伟的各种管道组成的世界上最先进的磷肥加工车间,已被扭成几里长的钢铁麻花……路的另一边,是人民解放军某空降部队的官兵穿着雨衣,在铲填废墟与焚烧残渣及各种碎体——包括人的与动物的碎体。

蓥华镇其实已成落花镇。

国家主席胡锦涛那天到这里,面对如此重要的国家级重要企业的惨重损失,眼里也噙着泪水。

蓥华镇变成落花镇,还有一个原因是,这里的一座中学与都江堰的聚源中学等中小学一样,死的比活的要多得多。庆幸的是这里的一所六百六十八名师生的中心小学,竞无—人遇难,成为什邡山区唯一一所无伤亡的小学。

但蓥华镇的工矿企业和百姓的损失之惨重,足以让这个小镇四周的野山花倾洒泪雨。

在这个镇上,老乡们指着唯一的一栋依山而建、仍然屹立在那里的小楼房说,这栋房子的主人是本地有名的豆腐王,他做的豆腐卖到成都好多饭店和超市,发了大财。这栋楼是他赚了钱,回家盏的。盖房子时,他对建筑包工头说:你得把我的房子建得结结实实的,任何时候都塌不了。包工头笑着说:老子的技术保证没得问题,不过要是碰到地震,我可保不了你的房子不塌嘛!主人瞪起眼珠子对包工头说:个老子就是要你盖栋地震都不怕的好房子嘛!后来这房子修得真是结实,用了近三年时间才盖好。这回大震,周围的所有房子都倒塌了,唯有这栋私人小楼毛发未损。

这算是蓥华镇上唯一一朵没有流泪的野山花了。

过蓥华镇后,再往山里走就非常难了。许多记者和志愿者都被捎在这里。进不进?同行的绵阳本地作家钟亚林问我,天下着雨,还是有很大危险的。

大震后你进过里面没有?我知道钟亚林的老家就在里面的深山里。他是村上唯一的走出大山的有出息的年轻人,至今父母和两个弟弟都在山里生活。

已经进过几次了。钟亚林说。

既然你能进,我们为什么不能进?我说这话时,心里其实还是有不少余悸:看看通往红白镇的山路,狭窄而陡险,每走一段,就遇见一处滑坡,地震时滚落的石头横七竖八地到处都是。你无法估计那些已经松动的山体什么时候再滚下巨石……显然走这条路十分危险。这并非勇敢不勇敢的事。

我们是没有办法。自己的父母亲和弟弟都在里面,所以就得往里走,看看到底怎么样了!钟亚林其实说的是对的。大震之后,许多地方的路早已断了,但山里山外的人仍然走来走去,他们是在寻找亲人。而对我们这些远方的来访者,冒这种险是否值得,当然另当别论。

掂量了—下,我还是决定往里走。因为我知道红白镇和这个地区的灾情其实一点不比映秀镇轻,其原因一是这里与汶川的映秀镇仅一山之隔,二是里面有我国著名的一个大磷矿——金河磷矿。

因为金河矿的存在,什邡也成了全四川省的县级单位中名列第二的财政富县,而金河矿总部所在地的红白镇,更是因矿而富的山区小镇,大震前一直是远近闻名的富镇。

然而,此次到了什邡后,就听人说金河磷矿在地震中所遭受的损失是毁灭性的,正在矿上工作的人没有来几个。

我的老家是红白镇的青牛沱村,就在磷矿上。方圆二十多公里,全是矿山。有一部分没有开发矿区,一个成都老板,蛮有钱,前几年在里画投资了好几个亿的钱,建了一个旅游景区,叫西部惊险欢乐谷。我们什邡政府也给予这个景区很大支持,修路建基础设施,至少也是几个亿。但现在欢乐谷彻底毁了,成了死亡谷……钟亚林说到这儿,声音变得很低沉,除了欢乐谷,山里还有几百家农民自己办的农家乐也毁于一旦。乡亲们一直引以为豪的由国家投资几亿元的巴蜀电站、青牛沱电站等七个—二级电站,这次全被崩裂的山体掩埋进几十米深处,连一块水泥板的影子都见不着了。

大震的威力,令人胆战心惊。

我一时觉得乘坐在群山包围之中的车子,如一叶颠簸在海浪尖头的小舟,充满了险情……

天已经开始下雨,蜿蜒曲折的盘山路,被阴沉的迷雾笼罩着,顿生恐怖——山体滑坡随时可能发生!

要不要往回走?钟亚林在不断提醒我。

走走再说……我犹豫着,又不甘心。来一次太不容易,能够深入重灾区一线也是难得的机会。

车子继续在滚落的山石间穿行。

要不是地震,其实这里的百姓生活相当地好。钟亚林谈起家乡以往的日子,内心充满了一种自豪感,我家所在的青牛沱,就是他们要建欢乐谷的地方,过去风景很美,城里人特别喜欢来。成都的一些文化人每年都要我为他们联络到农家乐度假避暑。我老家的农民就做两件事:要不上矿里做工赚钱,要不自己开农家乐,做生意,两件事都能赚钱。所以很富的。我的二弟过去当生产队长,后来不干了,2000年投资九百多万元建了一座三星级宾馆,他的钱就是前些年搞农家乐积蓄出来的。可瞄,这次地震他的宾馆全毁了……

人没出事?你家人都还好吗?我问。

人没事。二弟那天没砸着。我父母也没出事,但房子都倒了。我们的青牛沱过去是一个大队,现在叫村。下面有八个小组,也就是以前的生产小队。我家和旁边的两个自然村死亡的人不多,但在磷矿上的几个自然村,基本上没跑出人来,全被埋到地下去了!

怎么会这么严重?我感到不可思议。

矿山塌了。地震来时,十几座大山全都坍塌下去了,其中有两座山峰现在拼成了二座峰……这中间是几个自然村的老百姓和两个电站,还有火车站、欢东谷,全部埋在里面,谁还出得来?

我再也不想问什么了。

红白镇、欢乐谷、金河矿……这些美丽的名字,因为一场地震,完全改变了它们以往所有的美好。

也就两分钟时间,几代金河人用了近五十年的奋斗时间,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见到金河磷矿矿长陈城时,他说的话里字字带着血与泪。

我们的一个岳家山分矿:那里有矿井、办公区、宿舍区,还有化工、电力公司、机修厂汽车运输公司、销售公司等一系列相关企业:还有一家医院、一家派出所,两千五百八十五名在编职工和五百余名外来工人。地震发生后,两山竟然并在了一起,一百多米宽的水磨沟转眼竟然没了!当时在矿上七十一个人,其中包括四十四名职工、八名农民工、两名正在矿上检查易爆品的红白镇派出所民警和十七名职工家属,除了40岁的销售科科长赵兵被强大的地震波从楼里甩到了树枝上幸存外,其余七十人全部罹难……你说地震是啥力量?这哪是地震?是给我们矿办丧事嘛!

我们终于到达红白镇。钟亚林指着公路边的一片几百米的废墟,说这就是金河矿原来的总部机关,陈城矿长就在这里办公。

矿和办公楼都已没了,不知陈矿长以后怎么工作。

唉,我还没有来得及想这些。陈矿长长叹一声,指指峡谷间到处弥漫着消毒药水和尸体味的已经见不到一处完整房屋的小镇,说,这些天我们都在这里办丧事,啥都顾不上了。

来到红白镇的第一印象,果真印证了我内心的那份隐约的猜测:大震后的红白镇,正处在悲切的丧事之中……

这是一个簇拥在群峰之间一块狭小地带的山区小镇,通向外面世界的只有一条贴在半山腰上的公路和一条矿山专用铁路线。我们去的那天,小雨蒙蒙,更使得小镇特别压抑,空气里弥漫的各种味道十分难闻,必须戴上口罩。于是白色成了这个小镇当时的一种特别的颜色——与这个刚毁灭的矿山小镇显得似乎特别贴切。

白色象征了一种悲情。是生者对死者的一种悼念与追思的色调。

我的心感到了阵阵的痛楚,这个曾经繁荣热闹的小镇,在我来的十天前就已经完全变了样—所有来去匆匆、忙忙碌碌的人,都在做一件事:为死去的家人和亲友及同事掩埋遗体举行简单的丧事,或者是预防消毒……

我有意在已经变成废墟的小镇街头走了几十米,但随后又折了回来——我感到有种恐惧,因为两边的废墟里没有一点几声响,而我耳边又感觉有无数死去的鬼魂在痛苦地哭叫着,令人心悸,甚至害怕。

关于红白镇的真实含义,我后来从《什邡县志》上查到,说的是前清时此地有祭太阳的红墙宇和齐天宫的白墙宇,四周百姓常来此朝拜和贸易,所以习惯上称此地为红白二场。红白二场其实是分隔开的,中间有距离,但依庙宇而兴的场镇相距并不远,据当地人传说,赶罢红场赶白场,一般应赶两场,即赶了红场就得赶白场,或倒过来也行,但如只赶一场会认为不太吉利。

难道上苍就注定要红白镇经历红白两事不成?我心头在想。

红白镇曾经非常美丽,一位在这参加救援的空降兵战友搜索到的一篇游记这样描述道——

过红白镇宜早晚。清晨,燕子涉水穿行的时候,东边金家山的剪影被山后的晨光托起,宛如贴在东边的天空一般。黛色的剪影线条峻拨刀削斧劈一般,严严地将整个镇挡在了它的阴影里。山梁之上,干干净净的白云飘上来,阳光水一样一点点漫过来,先是一点,后是一片,最后便仿佛听得轰一声响,整个红白镇都沐浴在阳光的雨中了。这时候,便有佛光寺、莲花寺、观音寺的晨钟和通溪河、石亭江的潺潺水声远远而来,市声渐起,红白镇算是从安宁的睡梦中醒了过来。傍晚时分,先是一阵一阵的云从四围山顶一声不响弥漫下来,淹没了峰顶,填满了山谷,山腰的松林渐渐隐去了踪迹,蜿蜒的公路不见了尽头,蓥华山、香炉山、八卦顶……仿佛都消失了一般。暮色四合,炊烟隐约,灯火如星,市声消失,小镇沉浸下来,托起一轮弯月穿云破雾而来。

真是够美!

这个差不多占了什邡市三分之一山区面积的大镇,共有332.93平方公里辖区,下辖六个自然村,三十八个村民小组,一个居委会,镇内旅游资源、矿产资源、水资源异常丰富。四周景点星罗棋布,最高海拔4984.1米,最低海拔800米,有蓥华山、八卦顶、青牛沱、黑龙池、南天门、太子城、佛光寺等风景名胜和前朝遗迹。红白镇不仅旅游业发达,还有十六个开采型企业煤矿、七个磷矿、十二个水电站。老百姓在这里安居乐业,总人口达三万余人。

红白镇是这一地区的经济文化和生活中心,全镇辖区内的一半人生活在这里,所以平时菲常热闹,人称小成都。然而,震后的红白镇,我所看到的则尽是废墟,甚至连几间房子都难找到,尤其是小镇上的街景,根本见不着半点儿昔日的美意,唯有废墟与悲惨。

退出小镇的废墟,我便来到了红白镇中心学校。这是又一个在地震中惨遭毁灭性打击的学校。

在这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你是在电视里露过面的那位老师吗?

对。我叫周明……他的名字与我们文学界的知名人士周明一模一样。但红白镇的这个周明要年轻,看上去40多岁。他说他的妻子也是地震的遇难者,他是本地人,从地震那天开始,他一直在这所学校的废墟上。也不知他是来守护那些亡灵还是为了保护现场。

现场塌的也是一栋教学楼。与教学楼紧挨着的是一栋塌了半边的教师宿舍楼。听说该校孟校长的妻子和孙女也被埋在里面……

当时现场的情况到底怎么回事?周明对我的提问似乎已经不愿再回答了,大概地震以来,问他最多的都是这样同一个问题,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很反感这样的问题。

可这是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人第一想知道的事。后来我还是从采访空降兵部队的郭晓哗等几位部队作家那里知道了这栋塌残的学校宿舍楼里留下的一个传奇故事——

14日下午,千里奔赴红白镇的空降兵某团官兵们已经全部派出救灾,有老百姓跑到指挥所的帐篷报告,在倒塌的原钢钎厂废墟下有微弱的呻吟声传出,估计有幸存者埋在地下,急需救援。团政治处副主任殷防当机立断,带领留守的机关干部和战士共十二人,迅速赶到现场。因为工具全部被执行任务的部队带走了,这十二名官兵全靠双手挖掘石块,搬移废墟上沉重的断梁,一只手裸露出来了,轻轻挥动了一下。官兵们士气越发高涨,也越发小心地搬移石块,生怕发生塌方危及废墟下的伤员,最终将一名20岁左右,昏迷中一息尚存的男青年从废墟下营救出来。

50岁的红白中学食堂职工李克成,于5月17日凌晨被黄继光团的官兵救出,他在废墟下困了一百零六个小时。而这个靠喝自己尿液存活下来的人,空降兵官兵们将他救出与他自己在废墟里顽强自救的事迹组成了红白镇上的一个完美传奇。事隋是这样的:

16日晚11时50分,营救官兵完成红白中学教学楼的搜救,转向家属楼。因此前专业人员用生命探测仅没有发现生命信号,直接采用挖掘机推进。当巨大的铲车在高楼倾颓的断壁残垣中撕扯时,一个断水断食近五天、濒临死亡的男性的微弱呼喊竟然穿透了轰隆的马达声。

校长,快来救救我……废墟里,正在作业的挖掘机司机突然听到了喊声,立刻停止作业。再听,这次喊声更大。

下面还有人活着!在旁的司机和搜救的空降兵官兵们几乎同时喊了出来。

搜救现场的机炮连代理排长苏磊事后多次回忆起那个奇迹般的时刻——16日晚,我们接到任务通知,戴防毒面具和橡胶手套,去红白中学搜救。因为是夜间作业,连长张陆波命令所有新兵留下,所有老兵和党员都上。我们和八连一起挖,八连先挖出了两具遗体,一个教师家属、一个幼儿,我们也挖出了_一具,老百姓说是校长的爱人。后来我们挖到一块高墙下面的水泥板时,在水泥板的一个斜角空隙里,探照灯照出一只手挥动的阴影,我们都停住动作,废墟里传来微弱的呼喊声,水泥板上的人立即跳开,大家惊呼着还有活人。我赶忙拿了一瓶水递进去,那只手迅速接了进去。我们立即向上级报告,团长和营长马上一齐赶过来……

红白中学的家属楼原是五层楼,垮塌大半。团长文东确定埋人位置后,看到左侧是一堵裂口的残墙,正上方还悬挂着两根断梁。他命令其他人员全部退到外围,自己带着五名班长前往。在手电筒的照射下,看到在废墟里的一个缝隙间有人在动。

文团长反复查看,确定了五名战士各自的落脚点。为防止战士落脚的地方有瓷砖滑动引起震动,导致再次垮塌,他要求每名战士到踩点位置时,用布垫在脚下。随后,文团长带着战士们用手清理覆盖在压人水泥板上的浮土和废渣。至17日零点,一名男子露了出来,他被夹在一个三十厘米宽的缝隙中。

快喊个懂方言的战士来。团长大喊。

正在营救现场的重庆万州籍战士、19岁的牟方富冲过去,我会四川方言。

老乡,不要慌,我们空降兵救你来了。外面有最好的医疗队,你放心,不要激动。小牟用方言不停与男子交流,得知被困男子名叫李克成,是学校的厨师。随后,他用矿泉水将李克成嘴唇打湿后,李克成夺过矿泉水瓶一口气喝了一大半。

军医郗二平在一旁嘱咐,不能猛喝水,并让李克成闭眼。因为,李克成在黑暗中等待的时间太长,救攫的强光灯可能会刺伤他的眼睛。

李克成的妻子也来到了现场,她已经准备好了替丈夫裹尸的白布,而李克成13岁的女儿却说她做梦梦见爸爸还活着。

文团长亲自指挥,让战士用一根粗圆木顶着水泥板,指挥机炮连和八连的骨刊、组轮流下去挖。由于空间太小,不能使用工具,战士们就用双手刨,所有人的手套都磨烂了,手磨破了,但是救援不能停顿片刻。战士们搬开水泥板之后,露出一个挤压着李克成左腿的黄色的柜子,从外面只能看到李克成的右臂和双腿膝盖以下的部位,两只脚肿得粗大,估计是骨折了。文东指挥战士用圆木把黄柜子顶得松开一点,一边传话让李克成在里面试着活动一下。

当时出现了两种救援方式,一种是从手的方向,有一个缝,必须非常仔细地把缝里的石头掏出来,防止灰尘下落伤害受困者;第二种方法是从脚的部位扩大那个洞口,可以把受困者平躺着托出来。文团长决定采取第二种方案,因为手部的缝隙太小。当时周同的声音很嘈杂,我们扩大洞口的时候,团长时不时敲我们的头盔,嘴里还不断吩咐我们,慢点,轻点……因为担心对幸存者造成再次伤害,废墟下的救援,真是难上加难,必须像外科手术一样小心翼翼,力求精准。

经过询问,李克成的头和上身都没有受伤,只是腿被擦伤。根据位置,只能从腿部往外拉。四名战士抬起水泥板,用木棒支撑住,扩大空隙。

李克成几乎是倒立着被埋进废墟的。17日0点50分,在文东的指挥下,一名战士托着李克成的腿和臀部,苏磊从水泥板一侧托住他的背部。战士谢志祥接着托住他光溜溜的腿,惊叫起来:报告团长,他下半身没穿裤子……

文团长大手一挥: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个?

李克成的妻子在一旁证实,她老公一直有裸睡的习惯。

你忍住疼,我们把腿往外拉。苏磊对露出下半截身体的李克成说,但是很快又有了新的麻烦:李克成太胖,胳膊肘被卡住了。战士们让他放开手,把胳膊伸直,他却死死抓住不放,不知道是不是在废墟中憋屈得太久再也不愿意:松开这个活命的机会了。

好说歹说,李克成最终还是顺从地配合了。17日1点左右,李克成被战士们抬了出来。

李克成的妻子扔掉了准备好的白布,扑向担架。

我得救了么?是解放军救了我么?这是李克成在废墟中度过了一百零穴个小时、四个昼夜后问的第一个问题。

郗二平立即上前给李克成进行了初步的身体检查,让他吃惊的是,虽然在废墟中度过了一百零六个小时,李克成身体状况非常好。他意识很清醒,呼吸道没有什么灰尘,只是腿上有一些擦伤,腹胀严重,身体僵硬冰冷。

做了简单的清理,吊上生理盐水和葡萄糖后,救护人员将李克成抬上了早就等在一边的救护车,郗二平随车护送去成都陆军总医院。随着注射液逐渐发挥作用,刚刚获救的李克成居然连续和郗二平聊了一个小时的天,讲述了自己四天四夜的逃生经过:

原来地震发生时,李克成在卧室睡觉,感觉到房子震起来,立刻爬起来向门口跑,门打不开,他又跑向窗户,这时,一个大梁倒下来,撑住了卧室的一面墙,李克成被挡在了大梁和墙面支起的空间里,从墙面的缝隙里,可以看到外面的亮光。李克成开始在身边摸索,他摸到了一个空的矿泉水瓶子,正是这个瓶子,救了他的命。

我当时就觉得,有救了。李克成对郗二平说。他想到的办法,是用自己的尿救自己的命,只要有尿,我就接起来,渴了就喝。

除了靠喝尿维持必要的水分之外,李克成还非常注意保存自己的体力,他并没有采取不停呼叫的办法求救,而是敲打墙面。我不能太用力喊,否则会浪费体力,上面的人,也不一定听得见。

对被掩埋在废墟中的人而言,除了缺水和食物以外,恐惧感往往是造成人死亡的更重要原因。

我坚信我一定能被救出去,我就知道解放军一定会来救我。李克成对郗二平说,音调越来越高。废墟下面,李克成把自己的精力,放在倾听外面的声音上。

我能听到我们校长钟思平在外面说话,你们部队来的那天,我也知道,当时我就觉得自己肯定能被救出来。刚才救我时指挥的那个长官,我也认得他的声音,他说话最多,老在这里指挥战士救援。李克成说。

16日晚上,他开始觉得担心,因为一辆铲车,碰到了他的脚。由于断路,挖掘机在15日晚上10点半才进入红白镇,李克成听到了外面轰隆隆的机器声,他在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句:钟思平这个龟孙子,居然要把我给活埋了!他开始改变策略,朝着外面大喊,钟思平,救救我!

就是这一声喊,挛克成终于得救了。

你知道自己被埋了多少天么?郗二平问。

李克成想了想:四天四夜。

你怎么知道?!

我能通过缝隙看到外面的亮光,有亮光就是白天,没有亮光了,就是晚上到了,我天天在数。白天我就听外面的声音,有声音过来,我就敲墙,没反应,我就继续等,晚上也睡得很少,基本二十分钟就会醒一次,但我相信,自己一定会被救出来。

李克成能坚持一百多个小时活下来,在红白镇会成为一个永久的传说。而我想知道这里发生的更多情况,原因是红白镇死去的一千多人没有一个像李克成那么幸运。

这个镇的生命之痛一点也不比映秀镇轻,因此值得记载下来——这是我的愿望。

在一顶帐篷里,钟亚林找来了_一位戴着共产党员服务队红袖章的中年人。他是中心学校的副校长,分管初中部,请他跟你说说。

太好了。

副校长叫程世林,与钟亚林是同乡熟人。他回忆了悲惨的那一幕:

当天下午,我们学校每周一有个行政会,就在学生公寓的底楼一间小房子里开的会。程世林指指我身后的那栋没有多少损坏的楼房,说:地震第一次摇晃,我们都没有动。因为过去小地震经常发生。第二次震就不对头了,整个地下都在动,所以我们开会的人赶紧往外冲,正在办公室的教师也都跑到了操场——办公室离操场最近。当时我跑得慢一点,刚出公寓楼,走到那个小台阶时,就觉得地动山摇了,赶紧一边喊着让教师和逃出来的学生卧倒,随即自己也滑倒在台阶上,那时根本站不住。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十几米外的L形教学楼和实验楼,左右摇晃了一下,朝西倾倒了……程世林老师说到这儿,没有了话。

我看到他眼里噙满泪水——这样的情景,在灾区太多、太多。

太惨了!那真的是不堪入目……程世林老师说,当时除了一楼有几个孩子逃出来外,其余几百个学生和教师全都被压在里面。有的孩子半个身子埋在水泥板里,半个身子露在外面,看见我后拼命喊程老师救我!救我!我和孟校长等冲过去想拉他们出来,可不是那么容易。只好让一部分活着的教师和学生用手刨、用断木棍撬。我就带着几个男教师从倒塌的教学楼后面绕过去,因为地震时,同学和教师在奔逃的时候大多到了走廊里和楼道上,房子一塌,前面根本一点空隙都找不到。我们当时认为后面埋的人会更多,但后面的残墙也横挡着,无奈之下,我们只能采取笨办法,能扒就扒,能刨就刨。过了十几分钟,看到镇上的人也都赶来帮我们了,估计不少是学生的家长,所以当时校园内一片哭喊声。我们活着的教师就负责扛楼板,活着的男同学则负责把楼板下的同学背出来,后来有的女同学也过来扛救出来的同学。还有镇上的干部和群众,一起抢救到晚上六七点钟,这个时间又来了一次大的余震,我们就停了一会,但多数孩子还在废墟里,也不知谁从哪儿弄来一辆汽车,车灯一开,我们就又投入了抢救。一直拼命地抢救,挖出来了二十几个,当时大多数还活着,可由于医生少,治疗不及时,受伤的学生只能靠学生和家长的帮助,做些最简单的擦血和包扎。到半夜,我们发现不少救出来的同学还是死了……有个女孩子叫郑小蕾,初三的,学习成绩在女生中第一名。她腹部受了内伤,救出来后躺在操场上一直在踉老师说话,可到半夜后,她的肚子慢慢地大起来,大得吓人,没办法,最后拉着老师的手,一直不放,孩子太可怜了,是痛死的……一个男生叫汪东,是我把他背出来的,抢救出来时全身都是血,医生给看了一下,但又被小学部那边叫走了——我们是中心学校,这边是中学部,小学部倒塌的情况比这边还要严重,当时镇医院也塌了死了几个医生。我们学校出事后,他们多数赶到了我们这里,但由于中学部和小学部都塌了,所以只能兵分两路抢救。第一时间救出来的孩子,一小半最后还是死了。可膳!

大约夜里十一二点钟的时候,有一支部队赶来了;他们是成都军区驻我们这里不远处的一个分队,约一百多人,但他们没有工具,是徒步过来的。他们又帮我们一起救出了一批学生。

老天不作美,当晚就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那个夜晚实在让人感到悲惨:一边是废墟里还有那么多人埋在里头,一边是操场上一个又一个救出来的伤员眼睁睁地在我们面前痛苦地死去……13号深夜一两点钟的时候,武装部的姚政委又带了一批人来支援,这个时候我们才开始用门板等把重伤员往山外面抬。但一是伤员太多,二是通往什邡的几十里路基本上被滚石堵死了解放军和民兵只能穿梭石头中间,把伤员艰难地往外抬,非常不容易。

可是第二天,解放军说不能往外画送伤员了,因为蓥华镇那儿的氨气泄漏。直到下午才开始运送,一直到4点左右才把伤员全部运走。这个时候部队的救援工作仍在紧张地进行,但埋在楼里的活人不多了,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有一个叫方婷的女同学,她14号下午仍在呼叫,被人昕到了,教师和家长就拼命清理埋在她身上的废墟,将一块块砖敲掉,打了一个洞,想慢慢把她扯出来。可很不容易,我们在汽车灯光的照射下继续抢救方婷,但因为她的手被水泥板压住,不好往外扯。这个时候余震还很厉害。方婷的家长着急了,忙说要不把她的手锯了,医生不同意,说锯了流血太多,还是要死的。家长就哭得不行。有人就说能不能找个千斤顶来,不知是谁,一会儿真的把千斤顶找来了,是汽车上换轮胎用的那种。于是我们慢慢地把压在方婷身上的楼板顶起来,直到把她救出来。这是我们自救出来的最后一个学生……

程世林老师告诉我,他们孟校长的爱人和孙女在教师宿舍里遇难。副校长钟思平的爱人和岳母也在家里遇难。学校有六名教师遇难,其中有个叫张辉兵的教师,兼教体育课,很壮。地震来后,他自救肯定没问题,因为他班上有四个学生逃了出来。可张老师没有跑出来,他让学生先跑,自己站在教室的门口让学生赶快从楼梯往下跑。我们挖出他酌遗体时,他的手还指着楼梯口的方向。张老师的身上全是血,是被楼板砸的,可他真的如一尊塑像,永远屹立在我们心中……

让我们记住张辉兵的名字吧。

我们的教师在地震中表现得相当勇敢和无私无畏。我再给你讲讲李德明老师。程世林老师似乎有些刹不住话了。他说,他的儿子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当时在三楼上课。因为前几天腿受了伤,地震时只能慢慢往下撤。他们班的任课教师李德明,带着我儿子和其他十几名学生撤到楼梯的柱子下,楼房就开始倒塌,李老师拉住十几个孩子,让他们死死抱住一根柱子,结果这些孩子都幸存了下来。当时我以为自己的儿子肯定也活不成了,看到他在李老师的带领下,踩着废墟走出来的那一刻,我们父子俩抱在一起,直哭……

谁都能想象那一刻的悲欢情景。

红白镇中心学校初中部遇难的学生数目一直是个谜,镇政府和学校及家长们说的都不太一样。连校长都说有些说不清,他们说原因是当时被救的孩子有些被家长领了回去,到我采访的时候还不知这些孩子是死是活。

小学部还要惨!我们在帐篷里又遇见了另外两位小学部的教师,一位叫方全军,一位叫张文。张文是小学部的行政负责人,那天他在中学部这边参加校长召开的行政会,他和程世林副校长等几位领导都在第一时间逃了出来,也目睹了中学部教学楼和实验楼倒塌的那一瞬。我是小学部的负责人,大震后赶紧往自己的学校那边跑,到那边一看,了不得:房子全塌了!三百多个孩子全被压在里面,我的脑袋—下空白……孩子们死得太惨!都才几岁的娃儿嘛!张文29岁,他用嘴努了一下告诉我:方全军老师的儿子也是小学部的……

我儿子到六月初八就5周岁了……坐在一旁的方全军老师木呆呆地诉说着他的那份痛楚:儿子很聪明,叫方鸿洋。我们这里都是山,离大海很远,所以我给儿子起了个鸿洋的名字,希望他长大后走出大山,到大洋彼岸去留学,回来为国家做更大的事业。哪知他小小年纪就走了……一方全军擦着泪水告诉我,他带的那个班,三十三个孩子中,死了十三个,是小学部死得比较少的一个班。五(2)班和口三(3)班,估计一个都没能跑出来。方全军悄声说道。

我们有位女教师在空降兵挖出她的遗体时,发现她弓着腰,张开双臂,像母鹃护住小鸡那样,怀罩拥着三个学生。其中一个死了,两个被空降兵救出。这主要是这位女教师用生命护着的结果。她叫汤鸿,是我的同事,小学部二(2)班的班主任。才26岁,她自己的孩子才七个多月大……方全军的声音越说越低。

从另外一些教师和老乡那里我知道,从大震发生的那天到我去之前的这些日子里,红白镇上的人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是为那几百个遇难的孩子寻找家长和帮助家长辨认他们的骨肉,以及协助他们安葬孩子。

这是件非常悲痛的事,我们红白镇有史以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每天都要为那些遇难的孩子出殡送葬……一位镇干部指了指距离学校废墟不远的一处山坡,说:相当一部分遇难的孩子和教师埋在那块山坡上。还有一些孩子的遗体则被家长背回了家。有一个学生家在山里头很远的地方,他父亲背着儿子的遗体整整走了两天才回到家。这个孩子家里的房子也被地震震塌了,当时孩子的母亲被压在墙头底下。孩子父亲费了很大的劲也没能—下挖出来,但埋在里面的妻子对丈夫说,你赶快先到学校看看孩子怎么样了;我这边你先不要管,孩子要紧!丈夫就含着泪水放下抢救妻子的铁铲,飞奔下山。他翻山越岭,用了—天一夜时间赶到了学校,可等待他的是躺在操场上的一具已经波有了体温的儿子遗体。父亲二话没说,背起儿子就往家赶,16日回到家时,他的妻子已经被乡亲们挖了出来,但早没了气息……面对两具亲人的遗体,这位山里的男人哭得山都在摇晃,那滚滚而下的万千飞石,化作了倾盆泪雨,将整个山村淹没在悲痛之中。

我相信这不是一种传说。我相信老天也在反省自己过分的行为。

当我离开红白镇中心学校的那块曾经放满遇难者遗体的操场,转身向云雾中的那片山坡望去时,我看到那里飘着几缕青烟,于是我朝那边走去……

我去了。

在绿草丛生的山坡上,我看到了无数坟墓——它们各色各样,有的是用石头垒起的,有的是用泥土筑的,也有的是用水泥铸的,但它们一致地都掩着新土,点着依然冒着青烟的香火……

任茂芝、乔雪梅、陈小林、郑海鹰、刘从珠、钟贤琼、宋兴凤……我读着他们一个个的名字,仿佛听到他们稚嫩的琅琅读书声。这让我更感到无比的心痛。

有一个坟墓上竖着两块牌子,上面写着两个名字:爱女孟欣言,慈母李顺容。这是不是就是孟校长的遇难妻子和3岁的小孙女啊?

我想可能是。我想一定是。后来证实确实是。原来这个墓是孟校长的儿子立的。

墓地上还有许多没有名字的坟堆。新墓地上还有没有安放逝者的空穴……

没写名的都是些看不清面目的学生。他们在埋葬前,政府专门派人给照了相,留了遗体特征和遗物,等通过披术手段鉴定后,再确认。有的是他们至今还没有亲人来认领,所以……在这块墓地,我意外地发现有两位20来岁的战士在站岗和守护着。

他们如此年轻,却成了这些遇难孩子和遇难老乡的守墓人,让我内心感到一阵敬佩和触动。

你们在这儿多少天了?我问。

从14号开始就在这里。一位说起话就脸红的小战士回答道。

天天在这儿?晚上呢?

天天在。晚上也在。不过我们一个班的战士轮换着值班。

你不怕?

没什么怕的。他们比我们还小,大多是我们的小弟弟小妹妹。

守墓战士告诉我,他们是黄继光生前的英雄团的。而德阳就是黄继光的家乡,现在他们到这里执行抗震救灾任务,也算报答英雄家乡的一次机会。首长说了,让我们必须完成好任务。战士坚定地回答道。

也是从小战士的口中,我知道了灾区第一阶段在处理遇难者遗体问题上的一些做法。到15日开始,遇难者的遗体多数已经出现腐烂,这是最容易引起瘟疫和传染病的大问题。抗震救灾总指挥部马上作出决定,对遗体要迅速处理。按国际惯例,一般对遗体有三种处理方法:一为火化,二为土埋,三为焚烧。从防疫角度,火化和焚烧是最好的。但由于离红白镇最近的火葬场在广元境内,路途遥远,而且当时通往那里的山道被堵,只能土葬。因为焚烧当地百姓是难以接受的。土葬也带来一个问题:按防疫要求,必须埋在2.5米以下。可尽是山地的红白镇竟然找不出一块可以挖到两米深的泥土地。最后选来选去,就选择了离镇中学不远处的梨岭半山腰的坡地上。其实从公路到墓地没有多少距离,如果是本地人,站在公路上稍稍往后退几步,就可以望见那片墓地。

战士们告诉我,那些用石头叠的,基本上是老百姓自己筑的坟,比较早,大约在十四五号就有人自己动手埋掉了遇难亲人。而比较多的是用水泥筑垒的统一样式的墓。战士告诉我们,遇难者遗体一般先经亲属认定后,再装进黄色的尸袋,然后挖一个1.5米左右的坑穴,星面先喷洒药水,遇难者遗体放入后再在上面喷洒药水,然后再填土。将地面夯实,最后用水泥浇盖。有名有姓的就在墓前竖块木板做的牌子,上面写上死者的名字。有些遇难者遗体还没有亲人认定,只能先埋,再由遇难者家属通过查看政府给留下的照片和遗物及对DNA标本进行检测的结果,最后确定身份。

碰到的难题是,我们在清埋时少了两具遇难者遗体,这让我们部队上下紧张了好一阵子。小战士说。

遇难者遗体也会少啊?我感到惊诧。

对。因为当时红白镇的山区乡村道路还没有打通,直到20号后我们还不断派突击队进山。听说有个村我们的空降兵战友用了四天三夜才到达目的地。但老乡的孩子在镇上上学,地震后,有的老乡下山比较早,而地震后的前三天抢救现场比较乱。遇难者的遗体放在操场上,有的老乡下山后得知自己的孩子死了,很悲痛。政府这边觉得遇难者遗体已经有人认领了便忙其他事去了。可回头再进行遇难者遗体处理时,发现少了,其实是给老乡自己领走了。再有的是不少无名遇难者遗体放在那儿,结果老乡从山上跑下来后,自己找,他们认出自己孩子的特征,就擅自把孩子背走了。这就造成遇难者遗体少了。可防疫部门后来在处理遇难者遗体时见少了就不干了,因为一个遇雉者遗体处理不当,有可能造成瘟疫一类的严重问题,于是就派人到处找,可又一时不好找,便派我们部队出面,像大震初期到处抢救遇难者一样,可费大力了!听说为了找回一具遇难者遗体,我们和地方一共派了上百人次,动用了十几个部门的专门人员进行搜寻,终于在一个山上的老乡家找到了,偏偏这个老乡非要按照他祖上的传统,说要在家放七天,其实这样遇难者遗体腐烂就很严重了。我们部队和防疫部门做了很多工作才算说通老乡,最后答应我们把遇难者遗体拉回来统一处理。可费劲呢!战士说。

是不是处理这类事特别难?

当然。小战士一脸严肃,显得很成熟似的,说,首长和专家说了,一个遇难者遗体就是一个瘟疫的爆发源,处理不好,比倒塌一栋楼还严重得多。要求我们日夜守护在墓地,就是这个道理。

原来如此!

看着年轻战士忠于职守,看着四周郁郁葱葱的群山,我放心了不少——我想这些孩子的灵魂会在这里得到安息,尽管他们过早地离开了我们,但等下一个春天来临时,阳光下满山的花儿将盛开放艳,这可能就是他们的灵魂重新与我们见面的时候,而这种见面的形式会每年都一样,并且永久地在红白镇上出现……

离开墓地时,我深深地向埋在这里的孩子们鞠了三躬,也向守墓的战士敬了一个老兵的军礼。

红白镇上红白事并没有完。当我再从山坡往下走的那一刻,我放眼向地处山窝之中的小镇看去,眼前竟然尽是一片片红色的流动着的涌潮——呵,这么多救援队伍和救援军队啊!

看,他们中有穿橘红色服装的消防队员,有战旗猎猎的解放军官兵和各路医疗队……整个红白镇,完全被这些涌动的红色所布满,如一片片不熄的生命之火。

在那片红色涌潮中,我听到了许多关于生命的故事——

红白镇的司法所所长方国华,这位从大震第一时间就一直出现在灾情最严重的现场的红色战士,他是第一个在衣袖上佩起共产党员服务队的红色标志的本地抢险战士。

地震发生时,方国华正在司法所楼下,突然感到地动山摇,瞬间天旋地转,地面上腾起大片灰尘,只见街面上的房屋在不停地摇晃,他马上意识到发生了地震。随之,只见街道四处的房屋开始垮塌,司法所亦公楼在眨眼间也轰然倒塌,化为一片废墟,从地层深处还传出了尖厉的怪声,令人毛骨悚然,倒塌房屋的尘埃铺天盖地,四处都是人们的哭喊声、尖叫声、呼救声。一闪念间,方国华首先想到了学校:那里的孩子这个时间正在上课,他们怎么样了?

灾情就是命令!没有任何人的安排,方国华毫不犹豫地拔腿向红白镇中心学校狂奔过去。一路上,他看到逃生出来的群众被地震造成的破坏惊呆了,站在街中发愣……快到学校救人!方国华猛喊了几声,随即有群众跟着往学校跑去。

他们来得及时。此刻的红白镇中心学校,放眼望去,教学楼已被夷为平地,楼房垮塌腾起的尘烟弥漫,伴随着呼救声、叫喊声,场面十分惨烈,令人心碎和震撼。篮球场坐着部分脱身的学生、教师,他们一个个浑身在发抖。方国华上前向在场的教师大声说道:赶快组织人员进行抢救!然后又迅速跑到教学楼、教师宿舍楼废墟中寻找被埋师生。

一个女学生右手和两脚被压住,只露出头部和左手,满脸鲜血,看到方国华后,摇着露在外面的一只手,对他凄厉地呼喊着:叔叔救我,叔叔救我!当时还伴随着较强的余震,方国华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上前用双手迅速掀开压在女学生身上的砖块和预制板,清理掉碎渣,将这位女学生抱到球场。方国华又转身跑回废墟,救起一名男学生。

赶快!快!快!方国华像头发了疯的雄狮,一头扎在废墟里拼命用双手刨啊刨……当其他的群众和干部赶来一起抢救时,方国华已经独自救出七名女生和六名男生,另背出两名遇难学生的遗体。

5月13日,伤员需要往外运送,方国华立即向镇领导请战,要求带领部分机关干部抬送重伤员出山。而当时通往什邡的山路已被泥石流阻断,必须从绵竹县的金花镇绕行,但谁也不知这条道路能否通行。只要能让伤员及时运送出去,就是搭上我这条命也值!方国华坚定地向领导保证道。

经过四个多小时的翻山越岭,方国华终于打通了红白镇通往山外的通道。一时与世隔绝的红白镇开始有了生命通道。

兰伟是德阳市的公务员。12日晚7时许,他接到了市委、市政府援助红白镇的命令,连与家人打个招呼都没顾上,就肩负机关干部组组长的重任,带领救援的同志们火速赶赴灾区。深夜11点左右,他们乘坐的车被阻挡在烂柴湾。比时,天开始下起大雨,山坡上不时滚下石块,伴着雨水流淌下的泥浆越积越多,去红白镇的道路完全被阻断。黑沉沉的山坳伸手不见五指,大家面对困难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此时,兰伟站了出来,大胆提议绕道而行。群众需要我们,老百姓等着我们。兰伟同志的提议得到了全体救援同志的赞同,于是他们弃车而行,穿过泥泞的路面和随时从山上滚下的飞石,于次日4点抵达红白镇。

到达红白镇后,兰伟被分配到红白中学抢救学生。由于受伤人员伤情严重,加之缺少必要的医疗救助设备,给抢救工作增加了很大的困难。兰伟主动提出负责外送伤员的任务。而当时的抢救现场,什么都没有。既无医疗人员,更无担架一类的运送工具,只有人的两条腿。兰伟与运送的干部、民兵把最艰巨的任务揽了下来。

没有担架就用门板,没有止血带撕下身上的衣服做绑带,抢救工作如此紧张而有序地全面铺开了……从红白镇到山外的烂柴湾有六公里路,运送伤员必须通过多处塌方和泥石流的路段。

乡亲们都在为兰伟他们担忧。

怕也没用!伤员的伤势不能等了,必须闯过去!兰伟带着运送队伍,摸黑向山外挺进。那一路太险了,简直跟死神碰鼻子!事后救援队员们说。

途中有处铁路桥桥墩已错位,运送伤员的队伍都不敢冒险前行。兰伟不顾生石育危险,主动上前探路,第一个摇摇晃晃地通过了铁路桥,并引领救援组和来往的救援部队通过此桥。

13日早晨7点,红白镇的第一批十多名危重伤员被送到了医院,他们的生命获救了。而运送队伍的同志突然惊诧地冲兰伟说:你身上、手上和脚上全是血呀!

可不都是血啊!兰伟笑笑:没事,是树权和石头刮破的。

他擦擦汗,喝了一口矿泉水,又飞步奔向红白镇……

兰伟也是共产党员服务队队员,他袖子上的红袖章在风中随着他忙碌的身影在红白镇的山谷中飘舞着,如一团不灭的火焰,给那些刚刚经历了痛苦的灾民以一份安全与希望……

在我的眼里,红白镇的山谷中闪动最鲜艳的红色要数全国各地前来救援的解放军官兵和那些身着橘红色服装的专业救援队,还有就是身着白色的医务工作者了。

那一刻,我惊奇地发现:这两种色彩与红白镇镇名另一种来历的传说竟如此对应!

听当地老乡说:红白镇之所以有这个名字,是当年有位财主进山发现这里物产丰富,尤其是大量矿藏很容易让人发财,但要在这山高路险的大山深赴弄到那些可以换成白银黄金的矿藏非常不易。那个财主进山的第一年就弄到了很多值钱的矿藏,可就在他摆宴待客的那一天,他宅后的大山突然松动,几块大石头砸在他的宅基上,结果这财主的老婆和儿子当场被砸死,而这一天也就成了那财主喜事、丧事一起办的日子。红白镇因此就有了这个名字。

红白镇啊红白镇,它的名字自古以来饱含了多少幸福与辛酸……我听了这个传说,再看看大灾劫难后的小镇,心头涌起无限感慨。

在闪动的解放军战旗之中,我看到了一面训练团的旗帜。这是震后第一时间到达红白镇的英勇队伍,他们是成都军区驻扎在紧邻红白镇的九里埂训练团的官兵。他们在当晚接到军区抢救战斗命令后,立即投放援助红白镇的队伍。红白镇的乡亲们后来才知道,当时官兵们所在的九里埂军营也遭受地震重创。可是训练团当时接到上面的命令是: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也要冲向红白镇!

于是,5月12日深夜,处在绝境中的红白镇乡亲们看到了他们的亲人解放军。训练团的一百多名官兵为遇难的红白镇学校师生和乡亲争取了最宝贵的第一时间。

5月14日,身着橘红色救援服的浙江省宁波市消防支队一百二十七名官兵又赶到了什邡,并接受命令向红白镇挺进。由于通往红白镇的道路已经中断,带队的支队长刘维劲决定组成二十二人的突击队,背负七百多公斤的救援装备,翻山越岭,同时取捷径沿着铁道线徒步前进。然而,在临近红白镇时,长长的一段铁轨下,路基垮塌,从而形成了一个深深的河谷。突击队员们只能在悬空的铁轨上匍匐通过。三小时后,红白镇内一位自发带领群众在废墟上抢救伤员的退伍老兵看到了身着橘红色救援服的突击队员们时,竟号啕大哭着说:你们再不来,我们就支撑不下去了……这是进入红白镇的第一支专业救援队。一时间,突击队员被红白镇的群众簇拥起来,大家奔走相告:救星来了!

徒步行进三十多个小时没有片刻休息的突击队,立刻分为营救组和搜救组。根据群众反映,金河磷矿职工宿舍6号楼已经倾斜,四楼垮塌后压住了三楼的一位老太太,她的儿子和当地群众多次施救均未成功。特勤大队队长邵雪峰拟订了救援方案,令有着丰富救援经验的消防战士钟长峰、刘向明沿着承重墙向三楼爬去。到了被困老人家门口时,他们用链锯在门框上方锯开一个三角形大洞,然后钻进去奈看情况。在角落里终于发现了已经昏迷的老太太。他们随即又在门框下方锯开了一个四方形。两位战士把老太太放到担架上,迅速抬了出来。整个救援过程只用了二十多分钟。

5月16日上午,虽然已经过了七十二小时黄金救援期,但消防官兵没有放弃搜寻幸存者的努力。依山而建的金河磷矿新宿舍区,中间一幢已经完全倒塌,下面掩埋了很多人,虽经生命探测仪反复测试,依然没有发现生命迹象。但突击队员们还是希望出现生命奇迹。救援工作进行到中午时分,地面和残垣断壁突然晃动起来,可是没有一个战士退却。傍晚时分,他们从废墟中挖出了九名遇难者的遗体。凄惨的景象,使这些身着橘红色服装的消防官兵流下了痛苦的眼泪,也使他们更意识到了肩负的责任……

与此同时,另一支同样的救援队伍—河南省消防总队副总队长陈新江率领的郑州、新乡和焦作三市组成的百余名官兵也来到红白镇。他们把救援的重点放在了镇初中和镇中心小学的遇难现场。

16日之后的红白镇中心小学教学楼坍塌的现场,仍有众多小学生被埋在废墟中。官兵们头顶炎炎烈日,脚踩腐臭味扑鼻而来的废墟,没有退却一步,通过启动生命探测仪,打开剪切装备,细心而谨慎地进行着搜救……突然,生命的迹象出现了!官兵们立即从三楼向地板下打出能容纳一人进出的洞口,然后从洞中爬进去,随即见官兵们将一个又一个仍然活着的孩子救出——五个!六个!七个!…八个!…九个!…十个!…十一个……

那段时间里,连续多日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红白镇,如重新泛起了生命的希望。尤其是家长和教师们,个个热泪盈眶地高呼起解放军万岁!共产党万岁!

红色是生命的象征。白色同样并不一定都代表悲伤与不幸。白色在灾区、在红白镇,我看到它成了另一种生命的象征—救死扶伤的崇高天职!

红白镇卫生院院长陈健便是高高擎起这面救死扶伤崇高天职旗帜的旗手。

5月12日那一天,陈健正在县城什邡参加庆祝5-12护士节活动。地震发生后,他几乎是跑回红白镇的。走到镇卫生院一看,几栋小楼房,竞成了一片废墟,再看看镇上,到处被恐怖、绝望、哭嚎和痛苦所笼罩着……从友谊桥至镇信用社不足百米,摆满了伤员和遇难者。

太痛苦!看到这种场面,我只能强忍悲痛。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医务工作者,最大的痛苦和悲伤只能先忍着,抢救伤员是第一任务。陈健说。

令他有一丝欣慰的是:当时卫生院除了两名医生罹难外,全院十八名受饬和未受伤的医护人员已经自觉投入了力所能及的抢救伤员的战斗中,他们的白色身影,多少给了那些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伤员和群众一份安全感。

然而由于伤员太多,民兵们从倒塌的卫生院库房中刨出的药品很快用尽了,而伤员仍在源源不断地拥来。陈健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决定亲自上什邡一趟,请求抗震救灾指挥部和市卫生局的支援。

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同事们坚决不同意院长的决定。

不要多说了!现在药品是伤员的生命,你们在现场继续抢救,我速去速回!陈健说,你们千万不要把我的行动告诉任何人!说着,他踏上了下着雨的黑色夜幕下的危险之路……

这一路有多少艰难与险境,陈健自己都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在途中曾有几次是爬着越过石头缝隙与泥石流地段的。当晚10时许,当陈健背着一大包救治伤员的药品回到镇上时,镇领导大惑不解地问,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救命药呀?

院长是用自己的命从城里背回来的!陈健的同事这才公开了他为什么神秘消失。

几位学生家长一听,竟然跪在这位救命恩人面前。

在血洗小镇的灾难时刻,白衣天使让多少父老乡亲感动。

女医生叫陈传英,大震那一刻,她在离卫生院不足五百米的家中。地震也把她家的房子震塌了,母亲被埋在废墟之中。而她却往卫生院跑……半个小时后,村民将陈传英的母亲救出并抬到救治现场,这时的陈传英才发现自己的母亲已奄奄一息,于是一边流泪,一边赶忙为母亲输液。母亲说:英英,我可能不行了,我想和你说几句话。但女儿却说:妈,伤员那么多,我现在的确没时间。说完便匆匆离开。下午4点,母亲呼吸变得急促,对再次来到身边的女儿说:英英,我不行了……我有一件衣服里还有一些钱,你把它拿过来。陈传英一听,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但看着蜂拥而来的伤员,她只得狠狠心说:妈妈,你要挺住,一会救援队就来,我没有时间和你说话。

来不及和母亲说话的陈传英,从此失去了最后与母亲说话的机会。噩耗传来,我们的白衣天使伏在地上,抱着母亲的遗体悲恸大哭……

此刻的大山停止了摇动,此刻的天空跟着呜咽。

红白镇的抗震救灾中最值得记录的自然是我军英勇的空降兵部队。

红白镇的红白故事仍在继续。因为红白镇的灾惰不仅仅是在镇政府所在地的集镇上,红白镇灾情更严重的还是与映秀、龙门山和汉旺同一条断裂带上的红白山区的大片土地,而这里恰恰又是著名的金河磷矿所在地。这里山高路险,本来进山的路就并不好走,而此次汶川大地震的震源恰恰在金河磷矿的范围之内。

山里的红白之地,成为另一个更加令人难以想象的死亡之地!

那天我在红白镇回程的时候,意外听到一个好消息:十五名金河电站的民工被困近十天后获救!这消息让痛苦了好几天的金河磷矿矿长陈城总算有了笑容。

事情是这样的:因此次地震,直接为金河磷矿建设服务的金河电站包括二级站在内的几个电站完全被崩塌的山体掩埋。其中二级站当时在岗的三十四名职工一个都没出来,连遗体都被掩埋在几十米深的山石之下根本无法挖掘。而当时民工李明富和肖在富则因走在一线电站中油中洞到前池的路上,幸免于难。两人被困在一个岩石下面靠岩缝中渗下的滴水度过了三天。这已经是15日了,两人觉得再待下去也只能是死路,于是便朝电站走去,意在寻找生路。到前池一看,情况比他们先前躲藏的地方还要危险。然而让他们欣喜的是在这里碰上了躲在一个山洞里的另一群施工队的民工。

施工队队长刘家元告诉李明富,发生地震时,当场被砸死了四人,唯一的一名女性崔昌会的腿和腰被砸伤了不能动弹。活着的十八人只能躲在洞中,可在他们所处的中洞上方是处极其险要的悬崖,既不利生存,又不容易被外界发现。于是大家商量,决定向相对安全一些的前池转移。可这段路得翻山越岭,而且山路早已被破坏,几十里余震不断、皆是飞石的路,受伤的崔昌会怎么走呀?

你们走吧!我留下……不想,才30岁出头的女同胞崔昌会这样说。

不行!把你留下我们还算啥男人!工友们不于。

要不我现在就死!崔昌会火了,要用石块砸自己的头,你们不出去喊人来救我,不等于也是害死我吗?

可不是?男工友一想也对,于是他们把仅有的食品——一只苹果放在了崔昌会的手里,然后给她搭了一个简易帐篷,铺上一床醒目的红色电热毯。工友们心里清楚:这可能是他们的生死离别。

走吧。崔昌会向男工友们挥挥手,转过脸去……工友们分明看到她的眼泪洒满了胸前的衣襟。

随后,偶然会在一起的刘家元和李明富他们开始作求生的准备:将仅有的一袋已经发霉的大米进行了安排——伤员每天吃两顿,其余的炅能每天吃一顿。生活用水取岩缝中的滴水。

这里离外界太远,而且山路已被阻塞,靠等救援非饿死不可!必须派人出去求援。李明富和刘队长商量的结果是:先派六个没有受伤的出去探路,寻求外界的援助。李明富和肖在富主动留下来照顾伤员,他们也是留下的十四人中仅有的没有受伤的两个。

其实在李明富他们派人争取外援和生死挣扎时,什邡抗震救灾指挥部一直在努力想法营救金河电站的职工,只是不知里面的情况到底如何,更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活着。15日,就有二十七名空降兵在一名镇干部的带领下进入距欢乐谷几公里的地方,见到当地的一名从山里逃出来的村支书。那村支书说,电站完全被毁了,人员生还可能性基本没有。于是救援队只得撤回。16日,李明富他们派出的六人吃尽千辛万苦,到了红白镇。

立即再次进山!指挥部发布命令。于是第二支救援队翻山越岭再次向死亡之谷进军。哪知等他们好不容易到达金河三级电站和二级电站之后,断头崖处横亘数百米的大面积滑坡又挡住了救援队的路。无奈救援队只得再次撤回。

这可怎么办?救援指挥部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只能请求部队派直升机,而这时到处都是紧急的抢救,直升机何时去险要的金河谷还是个问题。生命不等时间。19日早上,又一支救援小分队出发了……。

经过整整一天的翻山越岭,生死冒险,晚上才到达欢乐谷。20日上午,救援队凭着其中九名专业登山队员的攀岩本领,终于登上了金河二级电站的前池。

眼前的情景让救援队员触目惊心:十几个受伤的民工,挤缩在一个狭小的洞口中,其中多数伤势已经非常严重,李明富和肖在富则面黄肌瘦得已经不像人样了——他们还承担着一个任务:在洞口看守一个火堆,随时准备迎接救援的飞机……当日下午,飞机真的出现在他们头顶。

21日下午3点,直升机又将崔昌会这位女民工救出。

十五名被困近十天的民工,此时全部救出。当他们出现在红白镇时,这个死亡了数日的小镇才第一次爆发出欢呼声……

这次地震,断了什邡的筋骨。什邡市市长李成金告诉了我一组数字:据该市政府公布的最新数字,5.12汶川大地震中,什邡市有六千余人遇难,三百余人失踪,三万余人受伤,估计财产损失八百八十九亿元,是这个县级城市近百年的财政收入总和。

红白镇无疑是我们什邡的一只右胳脯。这只胳膊现在断了,但红白镇的人民在各方支援下没有倒下,他们的生命依然充满了活力。相信红白镇的明天会重新放射光芒。李市长对此充满信心。

陈城,这位大山的儿子。四十九年前,他的前辈从什邡城出发,徒步翻越两座大山,行程近百里,来到一条叫水磨沟的山谷里,建设了著名的金河磷矿。当时山上没有一条路,他们便砍掉灌木丛,开山辟路,取名为广青公路,义为广阔的常青之路。山里的乡亲跟着矿山人度过了近半个世纪的平安与繁荣的日子。四十九年后,陈城以同样的方式,重走了这段路,寻找被泥石流掩埋的数以百计的金河磷矿遇难同胞,他只看到了塌陷的山谷和依然隆隆作响的山体滑坡……

建国初期,地质工作者在与汶川一脉相承的龙门山发现了丰富的磷矿资源,紧依龙门山而建的蜀中古县,从此获得新生。1959年,四川省化工厅决定在什邡建金河磷矿,这是什邡建设的第一个磷矿。时值三年困难期间,苏联撤走了在中国援建的一百五十六个专家,刚刚获得新生的中国,遭受苦难。没有资金,建与不建,成为难题。为让磷矿建起来,我们的职工,自己把山上的竹子砍了,编成筐,筹集建设资金……自然灾害过去后,金河磷矿落成,什邡也从此成为国家著名的磷肥化工基地。已经失去金河磷矿辉煌现实的陈城矿长,给我念了_一段他曾经拥有的矿山的矿史,声调里充满了悲情。

下一步你该怎样重建这座矿山?这是我很关心的。它不仅影响到什邡的工业未来,同时更影响到红白镇几万在大震中生存下来的人。

金河矿还有五千余名职工,他们是矿山的生命。另外,整个矿山矿石储量还有五千万吨左右,一些矿井井口还在,我们计划借着这次重建,把原来三个分散的生产区和宿舍区合并,重建一个金河磷矿历史最大的生产区,这样更有利于整个矿区的资源配置。面对7.7亿多元的重建资金缺口,41岁的陈城矿长并不觉得没有希望。他坚定地对我说:我们现在是一张白纸,只不过把已经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呵,红白镇的乡亲们,你们听到没有?

爬起来吧,红白镇!大震压不垮你们,更灭不断你们的生命!你们的未来,只不过是把已经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再走一遍的路,会更宽阔,更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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